《绯宇》 第1页 [现代情感] 《绯宇》作者:黑金【完结】 简介: 90末,苏朝晖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省重点高中,却被拐卖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小县城。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恐惧,危机四伏,他见到了有生以来难以想像的世界。 第01章 :乌鸦 南方的暴雨,来得总有徵兆。 黑漆漆的楼道里,几声打火机擦响,菸头明亮又熄灭,火星子还没来得及落地,就随风飞了出去。 弄堂深处的滷菜摊头,还亮着暖色的灯。 苏玲很喜欢夏季的夜晚。它安静清爽,不似秋冬夜那样萧条寂寥,有犬吠蝉鸣声相伴,即便到了收摊时间,她也喜欢在外面多待一会。 可今夜若有似无的闷雷声,搅扰了她的心绪。眼见天色已晚,干脆张罗着收摊。她将塑胶袋箍在碗上,把没卖完的鸭胗肝切了切,准备餵给街边的野狗。 「阿嚏!」手里刀锋一偏,在中指上割出道血口子。 这穿堂风固然兇狠,可在大火炉淮陵,再阴沉的风都会带着炽烈的暑气。苏玲不知这寒噤从何而来,她摸摸脖颈,分明还有一层黏腻的汗珠,可鸡皮疙瘩却在同一时间爬了满身。 「我要只盐水鸭。」一名男子站在摊前,声音像锯子拉在心尖儿上那样嘶哑。一股股浓烈的烟味随着说话从他嘴里喷出,活似个巨大的香炉。 苏玲戴上手套,没有再开灯,她向来不去打量客人,可这人怪异的形貌还是让她多瞟了两眼。 说怪也不怪,在这淮陵的三伏天里,男人黑衣黑裤,不洋不土,再加上黝黑的肤色,光看都觉着闷。 「这是给我儿子留的。不卖。」苏玲不知哪来的邪火,忽然心头一阵烦躁。 滷菜摊斜对面,是个带院子的民房,屋里,吊扇轻柔地摇晃着,在墙上投下散漫的剪影。 吊扇下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正修理着一台收音机,那收音机的边角都已生锈,随着天线的调整,不时传来杂乱的电波声。 「朝晖哥,趁着我妈没来,你再帮我写两题。」茶几边坐着个女孩,她贼兮兮的对苏朝晖一笑,露出两个大门牙。 苏朝晖看了一眼题目,随即放下手里的活计,飞速在稿纸上写下答案。「快点抄。」 五年级的数学题,当然难不倒他这个中考状元。苏朝晖见顾晓波抄完,把答案擦掉,边擦边说,「稍微错点,回头考不及格,咱俩没法跟你妈解释。」晓波的父母工作很忙,没时间辅导作业,这个暑假全权交给苏朝晖辅导。 收音机里在一阵杂音之后,终于传来了清晰的人声,「今年 5 月 8 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我国驻南斯拉夫联盟使馆,造成三人死亡,多人受伤。在中国政府和人民的坚决斗争下,美国已公开道歉赔偿。下面插播一条寻人启事,近期……」 「终于好了。」苏朝晖松了口气,按下开关。 这是 1999 年的七月。 时钟指向了九点半,可气温却越发闷热,眼看暴雨将至,苏朝晖起身去给女孩找伞。 屋外的苏玲也已经收摊,此时正和女孩的妈妈聊的热络。 「阿姨,要下暴雨了,给您带把伞。」苏朝晖从屋里出来,递过伞,又向苏玲要过菜刀,麻利地切了半份盐水鸭,一併递过去。 「晓波,你看朝晖哥多懂事。」女子对苏玲竖着大拇指,对苏玲道,「我真佩服你,居然培养出个中考状元,这孩子一定前途无量。」 苏玲难为情地笑笑,「我一个下岗职工,哪懂培养啊,不像你是大学教授,你这基因就好,您家顾晓波才是前途无量啊。」 女子高兴地合不拢嘴,她对苏玲道了谢,拉着顾晓波,往对面的单元楼走去。 见那母女二人走远,苏朝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 10 元的纸币,递给苏玲,「给,今天的课时费。」他说完挽起袖子,把推车上的锅碗瓢盆收了收,准备端进厨房洗。 「你留着买文具。」苏玲跟上苏朝晖,把钱还给他,又挡开他准备切菜的手,「你这手是拿笔写字的,别老干粗活,回屋看书。」 「看完啦。」苏朝晖摇头道,「我高一的课都预习完了,再看也没什么可看的。我帮你吧。」他从灶台里拿出蒜头、香葱和生姜,开始准备明天出摊的食材。 「你这脑袋随了谁呢?」苏玲非常纳闷,「我跟魏长风都不会读书,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能考个状元?」 苏朝晖切完手里的老姜,「也没有随便,只是晓波她妈那话我不爱听,什么叫『你居然培养出个状元』。她瞧不上你?」 说完他换了把剁肉刀,拿过半只烧鸭,咔得一声剁掉鸭头,干脆利落。 「邻里邻居,随口一说的。」苏玲端过铁盆,接过苏朝晖切好的姜蒜,开始拌调料。这滷菜摊是她下岗后白手起家做的,食客都是街坊邻居,每月挣个百把块,既体面也有尊严,不觉得低人一等。 魏长风去世后,苏玲就独自带着苏朝晖。她漂亮能干,性格也开朗,其间有不少爱慕者献殷勤,但她怕苏朝晖心里膈应,也一直没有再嫁。她没什么野心,只盼着儿子考个大学,找个稳定工作,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可奢求的了。 「你应该生在晓波那种高知家庭。」苏玲道。 「那我要是成了高知,您就是高知家庭了。」苏朝晖剥着手里的蒜瓣,接上话道,「可能时间会久一点,你耐心等等。」 第2页 苏玲道,「等等好。等也是种希望。人这辈子总要盼点什么才能有劲活。」 沉郁的闷雷再次响起,风呜咽呜咽地钻进了屋里。苏玲感觉到了潮湿的雨意,她担心雨淋坏了手推车,准备出去拿个雨布盖上,可刚一起身,周围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停电了。 几道闪电划过,苏玲心里一慌,她伸手去扶桌,那盛满滷菜原料的铁盆正放在桌沿,被她一碰,噹啷掉在了地上。 大风唿唿作响,窗户砸在墙上,安静的弄堂变得嘈杂起来。 这民房老旧,遇上极端天气和用电高峰就容易断电。 这是常有的事,但苏朝晖还是敏锐地到了苏玲的惊惶,他借着仅存的月光,扶住苏玲的肩膀,将她带到客厅坐下,又摸一只打火机,将室内照亮。 这些微的光明让苏玲心中安定了几分,她嘲笑着自己过激的反应,只是在那陷入黑暗的剎那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恐慌。 「我去收拾,你坐着别动。」苏朝晖举着火机,将它放进苏玲手里。 他来到厨房里,打开冰箱,发现蜡烛已经用光了,于是只好再次借着月光,捡起地上的杂菜,在擦净地上的油污,最后拿着雨布去到院里,把推车盖起来。 最后,在窗户全部关紧的剎那间,瓢泼大雨如期而至。 「蜡烛用完了。」苏朝晖回到客厅,抖落着衣襟上的水珠,继而拿了把伞对苏玲道,「我去买。」 「我猜一会儿就来电了。」苏玲站起来道,「等等吧,别折腾了。」 「总归用的上。」苏朝晖道,「您不是说,等也是种希望,那您等我吧,我去买蜡烛。」 说完他撑开伞,一头扎进茫茫的夜雨里。 几声炸雷惊起,天色漆黑如墨,瓢泼暴雨迎头浇下,水花溅起三尺多高。 苏朝晖没走两步就被浇透了,他路过好几家店,都是门窗紧闭,只能继续往外走。他知道苏玲怕黑,怕打雷,每次打雷,她都不敢睡觉。而且雨这么大,一定有店家为了生意开张;即使弄堂里没有,就往大路上走;如果小店都关门,也可以去宾馆、夜总会、大排档里找。 雨更大了,巷口的屋檐如水帘洞一般,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可已经到了这,怎么能回头?苏朝晖快步钻过了瀑布般的巷口,他趟着水来到了大路上。大陆四面空旷无人,只有雨水哗啦啦流动。 他迎着雨雾,向远处望。随即看见前方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黑衣黑裤,逆光之下,如同一张扁平的剪影,如果不是一股股浓烈的烟气笼罩在他的四周,他就好像静止一般。 看见这一幕,苏朝晖有些恍惚。十几年前,他的父亲魏长风被人用一把锤子砸死在那盏路灯下,一直没能找到兇手,有人说是醉汉,有人说是精神病,魏长风一辈子踏踏实实,也不曾有半个敌人。 此情此景,苏朝晖恍然间产生了时空交叠的错乱感,他感到自己就是那晚的魏长风,眼睁睁地看着危险向着自己,步步紧逼。 即使灯下那人什么都没有做,可光是站在那里,苏朝晖就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危险的气息,他来不及思考,丢下伞掉头就跑。 可还是迟了,那只粗粝的手掌从后面扼住了他的咽喉,挣扎间,苏朝晖听见那人发出了模煳的音节,嘶哑的像被烧焦的乌鸦。 「走!」 下一刻,苏朝晖感到鼻腔里涌进了刺鼻而又清甜的矛盾气息,紧接着他觉得冷,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冷。像是沉入了冬夜的沼泽,淤泥漫进七窍,周围的一切消失。 手中的雨伞掉在地上,被狂风吹飘到了马路中央。 雷声未停,闪电划过夜空,暴雨悽厉地敲打青石板,少年和撑黑伞的人消失在雾中。 第02章 :月落 朝霞,血色的朝霞。 飞机划过长空,割开朝霞,拖出一道血红的鱼尾。 一阵剧烈的耳鸣,苏朝晖逐渐睁开眼睛,浑身像在钉板上滚过一样疼。 「妈…」他下意识喊,声音在开口的剎那被堵在了唇齿之间。 浑身的血液从头凉到了脚底。 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手被捆着,嘴上贴着胶带。 昏暗的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落地窗帘的缝隙中透出一丝灰白的光线。 苏朝晖僵住了,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被绑在这?焦渴的咽喉让他只能发出几个不成声的破碎音节,他狠狠甩甩头,回想自己丧失神志前发生的一切。 「…淮陵暴雨,弄堂停电,我冒雨出去买蜡烛,弄堂里特别黑,我在临到弄堂出口处,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可怕的人,他追了过来,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像烧焦的乌鸦。然后很冷,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冷。」 后来在浑浑噩噩间,也曾有过一丝朦胧的知觉。好像身处在颠簸的车内,有只粗糙的手餵自己喝水。 现在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谁将我带到这?绑架?谋财?还是人口贩卖? 心中的疑问像滔天的巨浪,几乎要将人淹没。苏朝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被拘禁了。他往上看去,一扇暗黄色的木门很随意地虚掩着,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朱三多都快死了,这半大小伙子给他送终…十多岁,有什么不好带的,打几次就好带了。」那人说话的尾音拉的很长,听起来很疲惫,「你自己看着办,弄矿上还是砖窑,反正快把人从我这弄走,我这里人多眼杂,你们不要碍事!」 第3页 苏朝晖听到这已经魂飞魄散。 我被拐卖了! 人贩子。他知道,他太知道了。新闻上,报纸上,广播里,那么多报导、案件、寻人启事,他怎会不知道?可它们离自己那么遥远,怎会一夜之间就来到了身边? 门外那人依旧在打电话,苏朝晖已无暇去听。此刻他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唿吸,不让自己因为慌乱而失控,因为他记得学校的健康教育课上讲过,在遇到歹徒时,越是激烈反抗,越会激怒对方。 冷静,一定要冷静,保命是一切的前提! 借着幽暗的光线,他缩在墙角,将身体弓成 c 型,用身体和衣服掩盖细碎的响动,一点点咬开了手腕上的绳子,然后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透过窗帘往外看,约莫两层楼高,楼下是人行道,远方有马路,并不是乡野地区。苏朝晖侧耳听了屋外那人的谈话,似没有立即结束的迹象,便提起锁头,一点一点推开玻璃窗。 危险就在身后,仅仅一步之遥,苏朝晖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反覆默念着别来,别来,千万别来。他知道,但凡那人结束通话进屋,自己就是万劫不復。 窗户开到极限,苏朝晖的嘴唇咬出了血。嘭一声响,他纵身一跃,跳了出去,一瘸一拐往前跑,即便是脚踝传来剧烈的疼痛,也不能停留。 这跳楼的动静足够大,苏朝晖鬼使神差地回头,冷不丁看见窗里探出一张人脸。 「啊!」他惨叫一声差点摔倒。那张脸分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只这一眼,扑面而来的阴冷麻木足以让人肝胆俱裂。 穿过空旷的马路,苏朝晖跑上了人行道,他片刻不敢停,眼前一阵阵发黑,脚踝隐隐作痛,眼下他只想给苏玲打个电话。可四周别说电话亭了,连商铺都门窗紧闭。这座城市像是十年前的淮陵,晦暗而落魄,看不见一辆轿车,只有蹦蹦车懒洋洋地驶过。 苏朝晖不知跑了多远,实在跑不动了,好在前面终于看见一个站牌,上面写着角县。饶是他地理几乎考了满分,也从未听过这里。 回头看看,没有人追来的痕迹。苏朝晖稳定着心绪,他不信这光天化日,还能当街抢人的,这已经是大路了,应该安全了吧。 喘了口气,他看见有公交进站,售票员探出了头。 苏朝晖几乎爬着上车的,看着车门关闭,终于瘫坐地上。 「艾。你不会吐吧?」售票员的手里夹着把一元纸币,神态中带着不情愿的起床气,他口音有些重,但也能听懂。 苏朝晖不知自己此时形容狼狈,他本能地抓着售票员,「我被拐卖了…我要找警察…你们要去哪?」 司机往后看了一眼,又再次往前开去。 售票员看了看着苏朝晖,用蹩脚的普通话道,「派出所不是这个方向,你下去打车吧。」 「那你们有传唿机吗?」苏朝晖哑声问。 「只有 ic 卡。」售票员摇头。当时用得起手机的不多,大部分人是用 ic 公共电话,条件好的用 bp 传唿机。 此时车里的乘客只有一老一少。老者头髮花白,正在打盹儿;少的二十来岁,个子很矮,眼神也透着朦胧。 苏朝晖抬头看了看钟,7 月 18 日,6 点 15 分。距离自己被拐走已经过去了三天两夜,他颓然坐下,看着窗外陌生的街。 「北水门到了。」不多时,售票员拍着车窗,车身缓缓停靠。此时苏朝晖的体力却到了极限,他站了几下都没站起来。 车门一开,上来个男青年。他寸头瘦高个儿,瓜子脸,模样很精神,唯独左脸的眼角到颧骨处有片红色胎记,和这日出之前的天色一样,红得邪性。 他将钱递给售票员,眼神却扫视着车厢。 苏朝晖心里一紧。 「艾!」男青年陡然一声厉喝,却不是对着苏朝晖。只见他两步跨到后门,拽住那个矮个子男,拎起他的手。 叮的一声,一把细长的镊子掉在地上。 「在我眼皮底下摸脉!知不知道我是谁?!」男青年的声音坚硬锋利,带着与年纪不符的威慑力。 那矮个被他一喝,吓的有些哆嗦,「没,没摸啊。」 「没摸?」男青年冷笑一声,拍醒那打盹的老人,又捡起地上镊子,对矮子轻蔑一笑,「手都没劲,没练过水里夹肥皂吧?」说完问那睡眼朦胧的老太太,「钱包丢没?」 老太太翻了翻包,点点头。 「快点!」男青年瞪着矮个子,从他手里拿过钱包还给老人,继而对司机喊了声开门,将矮子扭送下车。 「这是不是便衣?」售票员对苏朝晖道,「你找他去?」 苏朝晖刚要起身,却见一辆面包车停在巴士前方。 车上下来一个人,他对司机招手示意,相貌普通的过目就忘,可那满脸的冷漠和麻木却让人胆寒。 苏朝晖像是看见地狱里最凶的厉鬼。 「他是人贩子!报警!」苏朝晖退到车厢最里面,紧紧抓着椅背,「就是他要拐卖我!你们报警!报警啊!」 人贩子上来后,顿时换了张面孔。他撇下八字眉说了句乖乖,又对司机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再配上他那平庸的外貌,竟显得憨厚又老实! 「不好意思啊,这孩子偷了我钱包,我要带他去派出所。」他指着苏朝晖,彬彬有礼地对司机和售票员道。 第4页 苏朝晖大惊失色,「我不是!他是人贩子!快报警!」 「别闹,孩子。」男人和颜悦色地走到苏朝晖身前,伸出手笑道,「把钱包还我,我不告诉你爸。」说完作势去拉苏朝晖,看上去温和且耐心,没半点强迫的神情。 「走开!看着男人画皮般的伪装,苏朝晖震惊得无以復加,他像抓救命稻草般抓着扶手,「我要报警!我要举报你!」 男人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好好好,报警,走,我们到派出所去。大清早的,别耽误司机和乘客。」 多么完美的说辞,可事实上又是多么的邪恶。 或许是周围有人,或许是光天化日,苏朝晖胆量壮了几分,他指着男人大声道,「刚才便衣就抓了个贼,我要是偷了我也会被抓,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你凭什么说我是贼!」 男人一愣,带着疑问哦了一声,问售票员,「刚才抓着了?」 售票员点头,「偷钱包的。」 男人的语气不无遗憾,「现在都是团伙作案,一个偷一个盯,大清早的都没醒,好摸。」他顿了顿,「不是说他,就是让你都小心。他是我朋友的儿子。学习压力大,喜欢找刺激。」 「谁是你朋友的儿子!」苏朝晖心里天旋地转,这男人瞎话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熟练的令人髮指。 「你说我是你朋友的儿子,好!那我问你!我爸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苏朝晖指着男人的脸问。 男人拉低的语调,带着长辈的宠溺,「楚仁,周楚仁。你爸叫周江。好了,走吧孩子,叔叔不告诉你爸,保证他不打你。」 苏朝晖感到五雷轰顶。可怕的不是这人骗术高超,而是他超凡绝伦的心理素质。众目睽睽下,他随机应变,连编带演的滴水不漏,无法想像他以此害过多少人。 「我叫苏朝晖!你这个骗子!」 「行。」男子揉揉太阳穴,「你叫这个。那你户口本写的是这个吗?学生证呢?你太不懂事了,叔叔真生气了。」 苏朝晖感到彻骨的绝望。 自己刚才说了,身上什么都没有,现在要怎么证明自己?! 好像跌进了无底洞,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带进下一个圈套,绝望击垮了苏朝晖最后的防线,他看着眼前这虚伪到毫无底线的脸,胃里翻江倒海,哇的吐了满地。 「不好意思,把你们车搞脏了。」男人对司机道,「抱歉,抱歉啊,不耽误你们了。」他弯下腰,看似是扶,实际下了狠手。 苏朝晖虚弱之极,反抗不能,只能求救,「不是,不是的,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爸!妈!」他声嘶力竭地哭喊,被男人连拖带拽弄下了车。 悽厉的哭声渐行渐远,车内三人面面相觑。 苏朝晖被男人丢进面包车里,狠狠甩了两巴掌。 「周楚仁跟我讲,你是个状元,我还看不上。」男人怒极反笑,「有点本事!居然能不声不响地熘!」 苏朝晖几宿没吃没喝,此时脑子一片空白,任人殴打,渐渐失去知觉。 再醒来时,耳边传来一阵游戏厅的电子声。苏朝晖睁开眼,发现这个地方比刚才更黑更窄,像是个储藏室,只亮着颗小灯泡。 「妈,妈…对不起…」苏朝晖喃喃地唿喊着,他声音哑得可怕,刚开口就又被踹了两脚,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耳边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老总!你干嘛呢?」苏朝晖循声看去,门外那人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眼下的红色胎记,陌生的是这个人。 「宋宇?」章立文颇为惊讶地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熘出来买烟。」叫宋宇的少年嘿声笑笑,他挤了进来,脸色陡然一变指着苏朝晖,「哎呀!怎么还有个人?!」 苏朝晖呆愣当场,这人分明是刚在车上抓小偷的男青年。可言行语气又和刚才强势老辣的样子截然不同,甚至带了未脱的稚气。 章立文看了一眼苏朝晖,换回冷漠的神情,「侯老爷子手里缺人,让我介绍几个。他来了后悔了,要走。现在搞暗访的记者多,我有所怀疑。你知道我的,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去你妈的!」苏朝晖听他振振有词,急怒攻心,一口血沫吐了出来,「他妈的,不要脸!」声音虽然虚,语气却强硬,让章立文和宋宇同时一呆。 「硬什么?」章立文一脚踹在苏朝晖肚子上,还要打他,却被宋宇从身后拦住。 「行啦,别火气恁大。」宋宇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给章立文,自己蹲在一旁也闷声抽着。 二人吞云吐雾一阵,章立文问,「这么早你来这干什么?」 「路过嘛,我一听到跑马机的声音,就走不动道。」宋宇把菸蒂按灭,站起身,抬起下巴点点苏朝晖,「这人就放这?」 章立文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你怎么讲?」 「不像搞暗访的,太小了。」宋宇游移地看了苏朝晖几眼,「小子,你有没有二十岁?」 章立文不以为然,「娃娃脸。」 「别恁费劲。」宋宇摇摇头,转身盯着章立文,忽然认真地问,「干脆派给我吧?我缺人!真的!」 章立文啊了一声,「你?你缺个屁人?」 宋宇没有接话,就抱着手看他。 章立文给他看的不自在,于是伸出五根手指,「五万,现在拿。」 第5页 「不厚道,」宋宇嬉皮笑脸,「我都没这么贵。」 章立文摆手,「免谈。」 宋宇遗憾地哦了一声,「行。那我去问老爷子,他说过给我派人,但他忙,等他给我找,不如我自己找,求人不如求己。你讲对吧?」 说完他起身就往楼上走,果不其然,刚走两步就被喊住。 章立文像是要下什么决心一样,他勐吸几口烟道,「这样,人放这,我去问侯爷。」 他踩灭菸头上楼去,片刻又下来,拿了根锁车的链条,把苏朝晖扣在墙边的暖气片上。 「你带钱没?」他回头问。 宋宇嘿笑一声举起手,「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兜比脸还干净。」 「晦气,大清早真不能乱说话。」章立文摸着裤子口袋,骂骂咧咧上楼,边走边嘀咕,「老子他妈钱包呢……」 宋宇鬼鬼祟祟地望着章立文离开的身影,一直到听见他车门关上的声音,才从腰里拿出个黑色钱包,打开里面厚厚一叠,数了数,两千块。 「水…」苏朝晖浑浑噩噩半天,听着两人交谈的内容,也是是云里雾里,此时他非常渴,只想讨口水。 他睁开眼,见宋宇捂着胳膊,眉头紧锁,冷汗大颗大颗从他额头上往下掉,闻言之看了自己一眼,就转身出去。 与此同时,苏朝晖闻到了浓烈血腥味,原来是刚才烟味太呛,掩盖了血的味道。 过了一会,宋宇拿了水下来,手里还有个铁盒,有一股药味。 他把水扔给苏朝晖,自己蹲下来脱下衬衫,揭开小臂上的卫生纸。 一道三寸有余的长血口子,横在他的小臂上,非常深,皮肉都往两边翻。 宋宇拿出酒精,龇牙咧嘴地将酒精往伤口上淋了一阵,接着拿出羊肠线穿上针,给把裂开的皮肉一点点缝起来,最后缠上纱布,轻车熟路。 沉重的疲倦和困意涌来,苏朝晖的意识逐渐模煳。 第03章 :梦魇 宇宙是黑的,夜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 这世上所有的夜都一样黑,一样阴暗,一样藏匿着脏污与罪恶。 在无尽的黑色里,有没有一闪而过的星光? 老县城里的人还没有夜生活的概念,过了晚上九点,街上就人烟寥寥了。但海角夜总会则是越夜越美丽。门口人声鼎沸,车水马,聚集着一排等客的夏利和三轮车,接送着一身酒气的男人和千娇百媚的女人。 快到午夜两点,海角夜总会里的客人鱼贯而出。 矮子跟人玩了一晚上俄罗斯大转盘,啤酒洋酒假酒混着喝,喝到后面已经尝不出是酒还是橘子汁,他头昏脑胀实在喝不动,只能放话说来日再战。跟着他一起出来的是个穿着喇叭裤和松糕鞋的女孩,胳膊和腿细得像螳螂一样,眼睛也不知是化妆还是就长这样,大的要掉出来。 临到门口,矮子忽然向前一崴险些跌倒,还好撞在了一个腋下夹着小皮包的男人身上。 出了夜总会,夜风一吹颇有些清凉。螳螂女孩正要叫车,回头看见矮子眼睛一亮,不仅醉意全无,而且袖子里多了台诺基亚手机,这款手机少说万把块,用得起的非富即贵。 「妹,见面礼。」矮子把手机送给女孩,顺便露出他粗短五指间的那枚刀片,「今天我摸脉的时候,有个小屁孩想弄我。切,我是他能弄的吗?」矮子欣赏着螳螂女孩崇拜的眼神,「我假意瓜怂,然后把这刀片夹在手指缝里,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往下这么一拉!那个血,哗啦啦地洒出来啦!」 「哎呀呀!」螳螂女孩捂着耳朵娇嗔道,「别说了,吓死人了,吓死人了!你太兇了!」 他俩一个得了便宜,一个意犹未尽,于是话不多说,直奔小旅馆。 两人要了间大床房,一开房门,矮子就迫不及待把螳螂女孩抱了起来。女孩稍显矜持,她推开矮子的脸在他耳边嘀咕两句,矮子便兴沖沖地跑进了浴室。 听见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螳螂女孩立马收起了几分钟前那柔情的做派。她拿过矮子的长裤,在里面摸了又摸,摸出一叠现金和一个 bp 机,刚要去摸上衣,门外传来敲门声,「前台送水果!」 浴室里雾气腾腾,矮子满脸煳着泡沫也懒得擦,他闭着眼睛去摸索洗髮膏,却摸到一只手。 「螳螂妹,来跟哥哥一起洗。」 话音刚落,他身子一轻,直接被来人从浴缸里拖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脑子嗡得一声还来不及反抗,就感到有人骑上他的背,将他手腕反扣。 「操!」矮子这才清醒,他用能活动的另一只手擦掉眼里的泡沫,正要扭头,后脖颈子也被来人的手肘给顶住了。 这擒拿用得利索,矮子做贼心虚,「警,警察同志,误会啊……」他还想狡辩,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一把短刀横在咽喉间,刀上五个血槽,一看就是尼泊尔的狗腿刀,只要在脖颈轻轻一剌,血就会喷出来。 「好汉!别!」矮子吓得嗷嗷乱叫,「冤有头债有主,劫财找我,放了小妹!」 来人咯咯笑了起来,「他妈的还是个情种!」他嘴上讥笑,手里狠辣,滋滋滋三刀对着矮子的背划剌下去,「就你会偷袭?就你手快?就你会玩刀?」一句话给一刀,顿时矮子后背血肉模煳。 矮子像个王八一样在地上乱蹬,血蹭得到处都是,他得空扭过头,看见来者带着了一顶黑色鸭舌帽,脸型瘦削,眼角到颧骨处有块红色胎记,非常打眼。 第6页 「宋宇?」矮子惊讶,「…你,你是宋宇?」 宋宇摘了帽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握刀的左手纹丝不动,他回头对着门口吓呆了的螳螂女孩道,「滚,把门关上。」 女孩一走,宋宇松开矮子,往他背上扔了块毛巾,用刀尖指着矮子问道,「你认识我?」 矮子的背上鲜血横流,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耐,他哆哆嗦嗦裹好毛巾,缩在马桶边呜哝了几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音。 「我不认识你,」宋宇端详着矮子的脸,疑道,「你早上跟着我干什么?我以前得罪过你?」 矮子脸色一苦,「明明是早上你逮的我,怎么能说我跟的你呢…」 宋宇没说话,直起身来就靠着门站着,手里的刀叮叮叮一下下敲在大理石的洗脸台上,还没干透的血顺着刀身滑落,聚成一滩红色。 「那我找错了,不好意思。」说完,他蹲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矮子胯下那关键的部位,同时还露出了友好的笑,「我这刀是新的,要找人试试。」 「使不得!使不得啊!」矮子吓得哭了起来,他抖动着嘴唇,闭着眼睛嗷嗷乱叫,「我拿钱办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拿钱办事,宋宇脸色微变,「你拿谁的钱,办什么事?」 矮子咽了口吐沫,「小兄弟,你也是这条路上的,办这种事都是钱到、动手、不问的。」 「那你跟谁拿的钱?」宋宇又问,「是不是章立文?」 矮子摇摇头,「不是…真不知道。」他努了努嘴,「菜市口走到头有个信箱,那个信箱早就没人用了,都是我们在用,拿来散消息。客人把要查的人,照片,在哪出现,写好放在信封里。我们拿了,按照上面的做。找不到工作啦!混口饭吃。」 一般这样的职业盯梢族,都是由一些社会闲散流民组成,专门打探旁人隐私,或挖掘竞争对手内幕,再把情报提供给客户,以此换取金钱。其里头人员繁杂,旁支点子众多,有些还会以谘询公司的名头来掩人耳目。这块至今都没有明文规定它不合法,所以即便是专业的刑侦人员也对此非常头疼。 「你跟了几天?散了什么消息?还有跟你一起的吗?」宋宇想了想,问。 矮子答,「就我一个。从今天早上开始。你好找,但不好跟,我好几次被你发现,就记下来康惠药房,要是没这齣,明天我就让他们换人跟。」他用眼神指向卧室,「我兜里一张 10 块的上面写的康惠,你拿走吧,我就当没看见过你。」 宋宇进到卧室,把矮子的裤子翻了一遍,一分钱都没了,这才想起那个螳螂妹,自己进屋的时候她就鬼鬼祟祟。如今不禁感嘆她富贵险中求,那么害怕还不忘把人钱拿走。 浴室里,看见矮子依旧坐在地上,宋宇对他摊了摊手空空的两手,「对不起,没找到。只能祝你投个好胎了!」说完手起刀落—— 那矮子头一歪,吓晕了过去。 「孬种…」宋宇鄙夷地摇了摇头。 在接下来的两天,苏朝晖的意识始终处在崩溃和冷静的临界点。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煳。上方游戏厅的声音震耳欲聋,身处的小屋燥热不堪,人味汗味混在一起,酸臭难闻。除了期间两次解手有打手跟着之外,其他时候都是一个人待着。 这种感觉就像熬鹰。猎鹰者在捉住雄鹰之后,不让吃不让喝,也不让睡觉,再不时弄出点动静吓唬它。十多天熬下来,天空中再高傲的雄鹰,也会因经不住困饿交加而丧失斗志。他苏朝晖一个文弱书生,不说养尊处优,也算干净体面,哪受过这样的摧残。 恍惚间,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淮陵,回到了家里,可任凭怎么喊叫,苏玲都看不见他;他又梦见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梦见魏长风倒在血泊里,对自己说,「好好学习,听你妈话」;也梦见苏玲清洗着卖滷菜的推车,回头对自己笑;还梦见自己挑灯苦读,在全弄堂人的注视下,接过清华的录取通知书。后来举家搬到北京,读书工作,娶妻,游山玩水,儿孙满堂。 半梦半醒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迴响,「苏朝晖,你认命了吗?你要去到某个鸟不拉屎的山里,给糟老头当一辈子干儿子吗?你要去到某个不见天日的黑砖窑做苦力,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生病了就被活埋在地下吗?还是要迷失在某个骯脏的地下歌舞厅,终日与大麻酒精为伍吗?你付出了那么多血汗,如今事与愿违,你甘心吗?你认命吗?你不恨吗?你寒窗苦读,满手冻疮,只为这样的下场吗?」 「艾!!!」 这一声喊把苏朝晖从挣扎的梦境里唤醒。在昏暗的灯光下,对方脸上的红胎记像血一样,有些狰狞。 见苏朝晖醒转,宋宇出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他妈死了。」他把一个塑胶袋扔在苏朝晖身边,里面是炸好的牙籤肉。 苏朝晖几十个小时没吃东西,几乎是本能一样抓过来狼吞虎咽。 宋宇蹲在一旁,扒着手里的面,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望望楼上震耳欲聋的游戏厅,问,「你叫什么?」他说话没有太多口音,也听不出是南方还是北方人。 苏朝晖无暇思考,囫囵说了自己的名字。 宋宇问,「那你不是混的吧?」 这些人满嘴黑话,苏朝晖也听不懂这个「混的」是指什么,只能茫然摇头。 第7页 「你胆挺大的,不错,就是没经验。」宋宇边吃边说,「下次遇到抓你的人,我教你,喊救命是没用的,除了激怒他屁用都没有,谁会救你?」他哈哈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你要搞破坏,搞谁呢,搞路人,去把路人值钱的东西,抢一抢,砸一砸,他们才会抓着你赔钱,你说赔不起,让他们把你送去派出所,找你家里人赔。掮客只是图财,亏本买卖不做,看你弄坏那么贵的东西,就不想要你了。」 可眼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苏朝晖泪如雨下,「大哥,你放了我吧,我不会报警的,我只想回家。」 宋宇嘀咕道,「你叫我哥,你几岁?我都不知道我几岁。」 「我十五。」苏朝晖答。 宋宇放下碗,拿起苏朝晖脚踝上的锁链,捣鼓了半天,自言自语,「串子真他妈耽误事,让他教老子开锁,拖了他妈的半年。」他放下锁链,摇头,「小子,忍忍吧,我没办法。」 见对方站起来像是要走,苏朝晖不知哪来的力气,撑着沉重的身躯,颤颤巍巍抓着宋宇的裤脚,道,「哥!那你留我一条活路,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读过书,我是状元,我能挣钱。只要你不卖我。」他语无伦次,急的汗如雨下,「只要别卖我,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宋宇被这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他噎了半晌,往地上吐了口痰,「我能让你干什么?我他妈又不是掮客!」 苏朝晖不死心,「那你让我干活,我能挣钱,也能吃苦。你相信我,给我个机会,我能挣到十倍卖我的钱,我挣不到,你怎么着我都行!」 他一口气说完,心还在狂抖。这句话一出口,就已无法回头。苏朝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但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而且要有手有脚,完完整整活下去,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去想后面的事,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也要搏一搏,绝不能在这里将一切画上句号。 「还会谈判,真不错。」宋宇低下头看看表,又道,「那你老实点,我要出去了。章立文来了你不要惹他,他这个人脑子有问题!说翻脸就翻脸!」 「好!好!」苏朝晖指着自己淤紫肿胀的脚踝,「我跑不掉!」 宋宇离开后,苏朝晖的心又一次跌到谷底,但他强打着精神,好几次困得要昏睡过去,就咬破舌头来逼自己清醒。 他不敢再睡,怕醒来又到了陌生的地方,又面对陌生的脸,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黑暗与罪恶。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楼道上再次传来一阵滴滴嗒嗒的脚步声,苏朝晖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艰难地伸头往上看。 这些天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凡听见脚步声,他对心会高高悬起。这种声音对他来讲就像是催命的号角,无论远近,都带着死亡的气息。他想起弄堂里的那只老狸猫,在吃掉老鼠之前,会把老鼠放在手里把玩很长时间,直到老鼠吓的心如死灰,放弃挣扎,才会心满意足地吃进嘴里。 「以后这个人就跟我没关系,也别在侯爷那提我这茬。五万块不用给了。」 「你还不知道我,」宋宇道,「我是蚌壳精投胎,军统都撬不开我的嘴。」 苏朝晖听见那戏嚯的谈话声,随即看见宋宇亲密地搭着章立文的肩,从楼梯走下来。 第04章 :求生 黑色的桑塔纳行驶在深夜的公路上。 狭窄的后备箱里,苏朝晖像蜗牛般蜷缩着身体。 长时间的捲曲让他周身的关节酸痛难忍,他不知道还要开多久,也不知道它将要去哪里,但此刻他只想把腿伸直,把头伸出去喘口气。 这后备箱里奇颠无比,苏朝晖一把瘦骨快要散架,只能想些别的来转移注意力。刚才章立文和宋宇将自己带出地下室的时候,走得是另一扇门,门外是个僻静的小院,院里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他用余光去看,能看出那并不是游戏厅临近的主干道,而那家游戏厅显然也是他们的产业,是一份摆在檯面上的营生。在淮陵,游戏厅行业受到严打,而在这个闻所未闻的小县城却开的风生水起,光是听都能听出人满为患。 而宋宇说的那句「人贩子图财,亏本买卖不做」,苏朝晖是这么假设的,只要自己的价值大于被卖的价格,就不容易死,也就不容易被卖。 这是初二思想政治课里的简答题——浅析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关系。 当然保命还不够,逃离才是目标。这里是城市,是文明社会,它的一切尚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而偏远山区,地下舞厅,黑工厂,那些蛮荒幽暗的无名角落,全是超出自己认知的可怕存在。 未知,是比死亡更深的恐惧。 就在苏朝晖快要窒息地晕厥过去时,终于唿吸到了最新鲜的空气。 「能走吗?」宋宇打开后备箱,解开苏朝晖手脚上的胶带,拉了一把,「真能造,这么折腾都没发疯,造化不浅。」说完递了一瓶水给他。 苏朝晖一瘸一拐从后备箱钻出来,好几次险些跌倒,还是努力稳住身型,亏得是晚上吃了些凉面和牙籤肉,才不至于低血糖晕过去。 走在前面的是章立文,他闷不吭声,唯独看苏朝晖的眼神还是带点微妙的愤恨,好像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像是到嘴的肥肉没能吃进去。 环视四周,这里是一条蜿蜒的山路,阴冷寂静,不见人烟,只有草丛里传来蛐蛐的鸣叫,远远看去,像垂死的巨蟒。在淮陵,很多山都被公家收购,盖了民房和工厂,而这里显然还没有开发,十分荒凉。 第8页 荒山野岭。苏朝晖心里冒出这四个字后勐一哆嗦,不会要灭口吧?这个问题苏朝晖推导不出答案,也假设不出可能性,只能说服自己不要乱想,要是把对方惹急了,随便挖个坑把自己一埋,也许几十年后才能被发现。 一路无话,章立文和宋宇各自打着手电,约莫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出现了光。 俗话说,山中地无三尺平,可眼前这栋小楼却建在一块异常平整的地方。它和普通民宅差不多,但八十年代后很少有人在山里建民宅,一来交通不便,二来度假庄园还不流行。一般这种山中住房大多是给森林安保的,有些作仓库使用,眼前这栋楼则像是伐木工住的临时宿舍。 小楼四周有围墙,铁门前站着两个抽菸的男人,他们看见章立文和宋宇,就起来打招唿。 「章总。」 宋宇给那两人递了烟,没介绍苏朝晖。这些人也很有眼力,人家没说他们就不问,有些事情问了就会变成自己的麻烦。 那两人抽着烟走在前面,苏朝晖听见带纹身的男人对章立文说,「陈国栋住院了,车祸。」 「死没死?」章立文问。 「昏迷,没死透。」 「哪个病房?」 「还在查。」 接下来就没什么话了,苏朝晖跟着他们进到小楼,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蚊香味。 屋内简陋,有一盏圆形吸顶灯,里面密密麻麻盛满飞蛾蚊虫的尸体;中央是一台餐桌,上面摆着几个泡面桶和捏扁了的啤酒罐,后面是个沙发,上面的皮都龟裂着;旁侧还有两个关着门的房间,看不出是什么用途。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接下来的一切让苏朝晖惊得说不出话。滴滴答答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数丈见方的屋内霎时间聚起了人,他们有秩序地排起长队,从楼上一直排到餐桌前。 队伍里的人形色各异,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年轻的。而他们的神态却没有城里人的鲜活与跳脱,这使得他们普通的过目就忘。除此之外,还有汗味,烟味和莫名的酸臭味。 苏朝晖畏手畏脚地站在墙角不知所措,他看着章立文坐在餐桌边,宋宇拿了个厚厚的本子坐在章立文的对面,接着排队的人便开始往章立文手里交钱。 他们说是乞丐也不全对,因为身体健全,且基本都是青壮年男性,穿着打扮也就是常见的普通衣裤。此时他们每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现金,小的一毛两毛,大的五十一百,交到章立文手里。章立文清点一下,对着门口喊出人名,那人就出门去;没喊到的就上楼去。宋宇在对面记帐,他写字用左手,看起来十分别扭。 苏朝晖在法制节目里看过,在八十年代后期,大量人的口涌向城镇,那时候僧多粥少,工作岗位大多是包分配的,对外招聘的要求又高。很多人找不到工作,或心态失衡,或好逸恶劳,也有卖了房子和地回不了家的,他们沦为「三无」,走上了游离在道德和法律边缘的野路子。那时候的天网没有现在发达,一些不法组织就钻了空子,专门招募这种三无做些无本万利的买卖,典型的是盗窃、碰瓷和高利贷打手,也有盐枭和人贩子团伙。 那么眼前这些人做了什么?他们钱从哪来?为什么会聚在这里?是被人养着的还是强迫的自愿聚集的?苏朝晖的心里依旧有无数问号,他不敢问,连抬头的胆量都没。但是他推测,这应当也是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地下团伙,他们等级森严,各司其职,每人每天都分配有不同的任务。 交钱过程约持续了快一小时,来往者起码五六十人。他们挨个与苏朝晖擦肩而过,并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然而这扎实的人群还是给了苏朝晖虚幻的安全感,总比一个人被困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强百倍。 就在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粗犷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老子不服!」 苏朝晖抬眼望去,一个打着赤膊的秃头男站在桌前,「我要够了三十块,凭什么不能吃饭?」 宋宇正算着数额,心不在焉道,「我说前三天是每天交三十,今天第几天?你数数?不想干滚。」 「你个小屁孩!白菜豆腐值几个钱?」似乎讨厌这种不被当回事的感觉,秃头胖子直接往门外走,「我今天非吃不可。」 后面的人都伸头探脑望过来,章立文挡住下一个交钱的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斜眼看着秃头男,一言不发。 宋宇写完手里的东西,拿起桌上吃剩的泡面桶,对准秃头男那油光光的后脑砸了过去。 啪!秃头男感到一块冰砖砸在后脑勺,当即扑倒在地上。泡面桶里的菸头,汤汁和浓痰全淋了一身,他来不及嚎叫,就见另一个打手踹门而入,拿着棍子对他一顿暴打。 也不知打了多少下,直到秃头男的声音带了哭腔,「别打了!操!疼啊!我不吃了!救命啊!」 苏朝晖这才看清,打手拿的不是棍子,而是一把小口径的自动步枪,枪托钝重,要是砸到要害,能把人当场砸死。 在场的没有一人上前劝阻,他们像是看戏一样,眼神冷漠或戏嚯,唯独没有担忧和怜悯。 最后一个交钱的,是个看起来比苏朝晖还小的男孩。他登记之后,人群彻底散去。宋宇看了一眼苏朝晖,在帐本末尾写了个小亮,又问章立文,「他是去立交桥还是去车站?」 第9页 「我不知道,你选的你管。」章立文语义不明,拿了根烟放进嘴里。 宋宇举过火机给章立文点上,自己也点了根,继而对苏朝晖道,「你住三楼最里面那间,明天早上有人来接你们,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前三天不要求你拿钱,第四天开始每天交 50 块。」 他说得很清楚,苏朝晖听得很明白,听完立刻点头,不带一丝犹豫。虽然依旧很想问一句做什么,但能推导出在那种人群密集的地方,不是偷就是抢,不是乞讨就是骗,自己这副身子骨,轮不上抢劫和盗窃这样的技术活,因为目标太大,得利太小。 车站和桥墩是人群密集的地方,他们让自己去那里,不怕自己求助和逃跑吗?苏朝晖已经见识了那天章立文在公车上强大的应变和心理素质,而这群人中会不会全是这样的「高人」?他们有一万种办法把自己弄回去? 这再次超出了苏朝晖的认知范围,无法进行假设和推导了。 宋宇把帐本锁回屋子里,和章立文一起离开,一旁的纹身打手回身带上了门,从外面反锁起来。带枪的打手留在屋里,犀利的眼神扫视着屋里的人。 那秃头胖子依旧躺在地上惨哼,苏朝晖犹豫再三,终究忍住了扶他的冲动。不要引人注意,不要被看见,更不要被记住,就像这里的人一样,让自己平庸的过目就忘才是最安全的。他暗暗告诫着自己,想到那把钝重的步枪,心又凉了半截。 跟着汗臭扑鼻的人群,苏朝晖往楼上走。他不敢抬头,不敢与这些人有什么接触交流,他们来路不明,身上或许带着疾病、毒素和污垢。但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从娘胎里蹦出来的,吃着五谷杂粮长大的人。 这个小楼有三层,每层有六间,苏朝晖按照宋宇说的往里走,忽然胳膊一凉,被一只凉飕飕的手抓住,他厌恶地想要甩开,却看见那个比自己还小的男孩。 「小亮!是你吧!」男孩仰头望着苏朝晖,他眼睛又大又圆,小脸黝黑带着土气,笑得很傻。 苏朝晖呆呆地被男孩捉着手,进了宋宇所说的最里面的屋。 屋里还有三人,都睡在大通铺上,头顶的灯光很暗,有一个脑袋大的透气口。 苏朝晖进了屋,男孩把门关上,「宇哥没得骗我,他说那个又笨又精,又弱不禁风的就是你!」说完他从衣服里拿出个馒头举到苏朝晖面前,「喏,我偷偷藏的,你吃不咯?」 那馒头上带着乌黑的手指印,苏朝晖看的不适,此刻他没有半点食慾,只想好好洗个澡。 男孩又指着铺上那三人,「他是兴旺,他是串子,我是宝玉。你也是宇哥捡来的吗?」 苏朝晖犹豫着,没有回答。 叫兴旺男孩插话道,「宇哥不喜欢木呆呆的,他是章立文倒的吧?」 宝玉反驳,「不可能,章立文倒的干嘛放这?」 兴旺小声道,「宇哥有章总的把柄,章总偷偷在外面倒人,倒来的搞到黑矿里杀掉骗赔偿金。这事侯爷都不知道,小傢伙,你是不是?」他看着苏朝晖。 宝玉不解,「那宇哥为啥子不告诉侯爷?他天天受章立文的气,说不过去!」 「别说了。」灯下那个叫串子的男孩听见,踹了一脚兴旺,「宇哥讲过,别在人前显得跟他很熟。」 苏朝晖看着这三个男孩,最大的目测不超过 15 岁,都还带着些天真的气息,没有刚才那群人的冷漠与麻木,也闻不到扑鼻的汗臭,于是小心地答,「我是宇哥找来的…」 「那你之前干什么的?」串子盯着他问。 苏朝晖低头不语。 兴旺看着串子笑了几声,「那肯定是有点本事。宇哥傲的很,他看不上的人,一句话都懒得讲。」 串子换了个话题,「你们觉得晚上那秃头是不是找死?」 兴旺点点头,「就是找死,宇哥最膈应人叫他小屁孩。」 「宇哥在秃头眼里可不就是小屁孩咯。」宝玉话音刚落,头顶上的灯就灭了。 「熄灯了。」宝玉笨手笨脚爬上床,「小亮,明天你跟着我。」 苏朝晖嗯了一声,面墙闭眼,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虽然脑海里还一直迴响着那秃头被枪托重击发出的惨叫声。 这些夜晚,苏玲也一定很担心自己吧。一想到母亲,苏朝晖就心痛难忍。这里地势复杂,高墙铁窗;这里的人蛮横无理,素质低下,此外还有荷枪实弹的打手,动辄就有生命危险,根本看不到希望。 然而母子连心,即使相隔千里,她也一定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也一定能感受到自己回家的信念。苏朝晖默默劝慰着自己。 虽然平安活过了今晚,而明天又将去向何方呢?苏朝晖无声地嘆了口气,在这个野蛮的丛林里,自己就是一只无害的野兔,活一天赚一天,活一天就多一份逃生的机会。 第05章 :薄雾 角县地处两省交界,它偏北未北,却总给人一种灰濛濛的感觉,哪怕是盛夏的枝繁叶茂,也没能给它染上些许色彩,好像阳光永远照不进来。 这是角县的中心地带,天快亮的时候,蚂蚁般的人群会朝这里聚拢过来。在诗人眼里,这些是风景,是红尘滚滚,是尘世如潮人如水。但在卖菜的,卖早点的,下夜班的,进货的人的眼里,这就是一张张大差不差的面孔,日復一日,永不停息。 第10页 清晨五点五十分,油坊巷外的早市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烟,摊位接二连三地支起来,叫卖声,自行车声和广播声渐渐把这个城市叫醒。 宋宇是五点半出摊的,他的三轮车拉板上满载着旧书,停靠在油坊巷的进口处。此时他正在进行开张的准备,书籍按照种类、大小排得整整齐齐,破损的标籤页描好价格,品相最好的在上面充门脸。 手上忙碌着,眼睛也不得闲,时不时往四周瞄上几眼。自从那天去药房被矮子跟踪后,他就找人不间断地盯那个交接信息的废信箱,可三天过去,却一个人也没逮到。这种感觉很磨人,只要被人盯上一次,就会时刻感觉被人盯,变得疑神疑鬼,犹如惊弓之鸟。 「小伙儿,」油坊小区的吴老晨练回来,看见宋宇蹲在摊前发呆,「上回我让你找的书,你找到了吗?」 宋宇收起脸上的疑云,把叼在嘴里的烟夹回耳朵上,从车里拿出一本《西夏古籍叙录》,「您看是不是这本。」他打了个哈欠,「为了给您找这本,我跑了几个书市,最后搁别人手里抢来的。他还不愿给呢,我是求爹告奶…中华书局,1979 年的。这品相的您能找到第二本,我把书吃了。」 吴老看着很是满意,「没错,真好。连我都找不到的书,居然能让你找到。」 「别客气,我就爱找东西,」宋宇又送了他一张书皮,「越难找的,我找着了越高兴。」 吴老笑了,「多少钱?」 「老熟客。您看着给,我也忽悠不了您。」宋宇接过吴老的百元大钞,手搁在裤兜里倒腾半天,愣是不往外掏一张零头,嘴里嘀咕,「六七十,七八十…哎哟喂,路费都够我亏的…」 吴老会意地摇摇手,「零头我不要了,你再帮我找一套《金瓶梅》吧。」 宋宇眼睛一亮,「成。绣像还是词话?哪年哪家?」他拿出一打夹着印蓝纸的收据,「您说我写。这套书挺沉,找着了直接给您送家里。」 吴老是常客,所以宋宇在他走远后才拿出验钞机。两年前他迷上小人书,干脆买了 100 斤的旧书拉到夜市卖,顺便自己看。他年轻力壮,几十斤的书一只手拎起来不费力,加之嘴甜会忽悠,头月就挣了几百。后来 97 年严打,城管经常突击,晚上又容易收到假钞,干脆改摆早市,六点出摊,九点收摊,有时为了清库存,也会蹲蹲后半夜的鬼市。 趁着间隙,他到隔壁摊要了几个鹌鹑蛋,蹲在伞蓬下剥壳。刚开了口,头顶上就传来一个蹩脚的本地口音,「靓仔,换钱,十张五块。」这里的人都知道,想找老闆换零钱,要先问一句开没开张,不进就不出,是这的规矩。 宋宇心情不佳,把帽檐压得更低,「没开张,不换。」 那人也不走,自顾拿了本《太平天国》,「听说你们摆摊久的,一眼就看得出别人想不想买,那你看我想不想买?」 宋宇啧了一声要骂人,抬头看见个穿薄风衣,戴眼镜的干瘦男人,他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我看你想卖!」说完再次看了看四周,「怎么样,打听到没?」 瘦男人眉头纠结,从怀里掏出 50 块,那纸币背后写着字,他指着字道,「你要找的人叫梁有娣。可这个人叫贺笑眉,年纪也不对,她 32 岁,也不是泸洲人,但目前最接近的就是她,你再想想,是不是叫梁有娣?不是招娣、盼娣、来娣?」 「我要记得还找你?」宋宇把鹌鹑蛋吞下去。那纸币上写的是一串关键信息:巫江,兴裕饭店服务员,贺笑梅。他不解,「可能改名了?能查到改名的信息吗?」 瘦猴说,「当然能,但很复杂。不是钱能解决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拿着你的照片直接问她。」 宋宇摇头说,「不要,不要提我。」 「…我试试能不能再跟她身边的人打听看吧。这样的人流动性大,打一枪换个窝,有的躲债的或者逃犯,眼睛耳朵更灵光,知道有人打听自己,马上就跑路。」瘦猴嘆了口气,「后几天我不去药房,潮汕仔在,你有事就找他,或者打我传唿。」 宋宇想想说,「要不你别管了,我总感觉咱们给盯上了。」他给了瘦猴五百块钱,「这是尾款。下次我找别人办吧。」 瘦猴说,「你要直接找你干爹那边的人?信得过吗?万一捅出去…」 宋宇烦躁地嘆了一声,蹲下去朝瘦猴挥挥手,「你别问,滚吧,看见你头疼。」 「叼毛。」瘦猴骂了一声,把钱揣进兜里走了。 苏朝晖是被屋外的发动机声吵醒的。 在醒来的瞬间,他还有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感,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处境后,便没了睡意。 一束日光照进屋内,能看见空气中缓缓飘散的尘埃。通过天色判断,是早上七八点。 门紧紧锁着,苏朝晖走到痰盂边小解。屋外的楼梯上不时传来脚步声,宝玉和兴旺还没醒,串子却不见踪影,苏朝晖睡觉浅,也没察觉到他离开的动静。 通过脑袋大小的透气口往下看,屋外停了两辆面包车。同时房间的木门也被重重地砸响。 这车里撤掉了座位,挤一挤能坐得下将近 20 人。苏朝晖和其他一行人上了车,看见车窗贴着反光单透,外面看不见里面。副驾驶的老蛇在点名,点到苏朝晖的时候,往他身上扔了一个书包。 「工作的时候不许抬头,有人扔钱你就磕头。」老蛇说,「否则后果自负。」说完给他一套学生味十足的格子衫勒令他换上。 第11页 书包里是病例单,成绩单,和一张铜版纸,纸上写着:我是贫困生,父母患病,收入微薄。无力支付学费,请好心人帮帮忙。病例单里的字龙飞凤舞,成绩单上的分数很高,一看就是优等生。 苏朝晖在淮陵也常见到贫困生乞讨,当时他没想过这是假的,因为太容易穿帮了。 「如果有人问我哪个学校,哪个老师,班里有哪些同学,可怎么答?」他嗫嚅着问了一句,车厢里随即响起一阵闹笑。 苏朝晖这么问,并不是要问题的答案,而是在假设自己求助和逃走的可能性。 老蛇却说,「给钱的人里有我们的人,谁刁难你,他们会解围。」 他们?苏朝晖心一冷,也就是说,自己求助的人里,有一半的可能是同伙,他们会假意帮忙,甚至把自己带去派出所,实际上半路拉回山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险值得冒吗? 从山路开到市区,开了快两个小时。因为他们走的不是直路,而是一直在城里绕来绕去,每到一个地点,车上就下三四个人。快到中午的时候,车里只剩下苏朝晖,宝玉和兴旺。 抵达一处桥洞的时候,车子缓缓停下。老蛇先行下车,往四周看了看,午后的街头人比较少,兴旺一下车就跑得无影无踪,宝玉拿了个二胡往集市的方向去。 苏朝晖的被指派在一个桥洞下,两边有很窄的人行道。桥洞也是流浪汉的最爱,可现如今流浪汉也按资排辈抢地盘,显然好地盘都被这个组织「收编」了。 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苏朝晖人生中最屈辱、最难捱、最刻骨铭心的几个小时。 在他人生过去的十来年里,始终都是以一种骄傲的姿态,成为着别人榜样的存在。聪明懂事,成绩优异,善解人意,积极进取。他是尖子生,是课代表,是学习标兵,是女孩子趴在窗前争相偷看的校草。这十年他一刻都不敢松懈,因为这样的拥戴让他觉得舒服,让他觉得被尊重。 此时,那十多年来的美好一切忽然就像梦幻泡影般纷纷破碎。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现在跪在一张破损的铜版纸前,把头脸埋得低低的,对着素不相识的人磕头致谢。 尊严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也可大可小,小得形如鸡肋,大到压垮一个人的心气和斗志。 在下跪之前,苏朝晖还幻想过人群之中有自己的远房亲友,有认识自己的人。然而在膝盖碰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把头脸深深埋了下去。 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是他能给自己留下的,唯一的尊严。 这就是尊严尽丧,它碾碎的是一个人的灵魂。 而与这破碎的灵魂相反的,是那雪花般落下的钱币。一角,五角,一元,五元和十元…随着时间的增加,面值越来越大,钱越落越多,人群也从起初的指指点点变成了同情和嘆息。 不久,纸币就堆成了小山。 「哭的这么伤心,肯定是遇到难处了。」 「孩子,你家人在哪个医院?我认识人,我帮你照顾照顾?」 「成绩还这么好,不容易啊。」 …… 在路人眼里,这孩子面相斯文素净,又哭得情真意切,偶尔抬眼看着路人,眼里全是倔强隐忍的稚气。这形貌谁见了不生出些怜悯。 不知过了多久,苏朝晖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他依旧不敢抬头,也不敢说什么。肩膀长时间紧绷着已经没了知觉,它不由自主地颤抖,像秋风里的落叶,哀伤而惊恐。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是恨命运残忍,是对未知的恐惧,还是感慨这些陌生的善意。而老蛇说的「我们的人」却也混在其中,扮演着慈悲的人监视着自己的行动。 一念及此,苏朝晖忽然清醒过来。 他理解了新闻里、报纸上那些被拐卖的人,为什么会丧失逃跑的信念,因为他们就是这样不断地被恐吓,没日没夜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最后丧失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而刚才的自己差点就在失去尊严的一瞬间,也险些失去了逃走的心志。 苏朝晖忽然抬起头,笔直地跪在人群中。虽然眼里还是带着一点犹豫,却还是飞速扫了一遍眼前的人: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年妇女,两个女学生,一个壮汉。 「谢谢你们!」他抹了把眼泪,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在桥洞的斜对面,有一处两层的商业街,一层是餐饮门面,二层是休闲场所。这里地段偏僻,所以人气也比较低迷。 撞球厅里,啪一声脆响,撞球应声进洞。 「这男孩招财啊。」老蛇坐在窗边喝茶,监视着桥洞那认真「工作」的苏朝晖,对正在打撞球的章立文道,「他是楚仁弄的那个吧。」 章立文扫视着桌上的球,眼神像野兽寻找着柔弱的猎物,「是他。」 老蛇摇摇头,「养这么大丢了,家里人急死了。」 「再生一个,多大点事。」章立文轻描淡写。 老蛇又问,「这事侯镇林能同意吗?」 「说了就来气。」章立文慢条斯理往球桿上涂壳粉,「宋宇那小子,整天他妈的像个特务一样神出鬼没。那天早不来晚不来,我前脚把人带到,他后脚就来。他跟侯镇林关系特殊,连我也拿捏不清,到底是谁向着谁。」 「就是让你拿捏不清才是领导嘛,」老蛇笑呵呵地吸了口烟,「那小宇要这男孩干什么?」 第12页 「我不管,」章立文说,「反正侯镇林打江山的是我,而且嫂子刚怀上,这小子说不定是挡灾的。」 「鸟尽弓藏嘛,」老蛇道,「我们也不能指望他一辈子。」 章立文轻蔑笑笑,「马上这经济势头一好,上面就要收拾我们这种捞偏门的了。我看出来了,这几年侯老爷是想当体面人,净做摆上檯面的营生。可要是没我们这些年给他捞偏门,他哪能有今天。」 老蛇冰冷的眼睛望着远处的苏朝晖,「这男孩也不是夯货,我总心里不踏实。」 「找机会把他弄走。」章立文笃定道。 傍晚,苏朝晖在车里晃悠了两三个小时,回到了荒芜的山路里。 他今天收穫了三百多块钱,交到老蛇手里的时候,在场清晰地传来一阵阵暗嘆。 苏朝晖心里自然不存在半点的喜悦,但也没有意料之中那样证明了自己价值的感。他的余光瞥着周围人向自己投来的种种眼神,很快就意识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自己太显眼了。 在那些人眼里,自己来路不明,弱不禁风,却第一天就满载而归。在这样的组织里,优秀不是好事,太显眼的后果无非是两个,遭人慕,遭人妒。而这里也没有人会动用「羡慕」这种无用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嫉妒、憎恨以及掠夺。那些无名无姓的人,让另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消失,是轻而易举的事。 除了章立文、老蛇这样摆在眼前的威胁,那些暗处的杀机也同样真实地存在,真实地让人不寒而慄。 苏朝晖打了个冷颤,他吃着手里味同嚼蜡的白菜咸肉饭,故意往兴旺和宝玉身边挨了挨。 今天只有老蛇一个人收钱和记帐,快吃完饭的时候,宋宇才独自开着辆五菱之光过来,他看上去行色匆匆,进来四处就喊「立文,立文哥。」 「章立文不在。」用餐人员里不知从哪传出的声音,宋宇听后又找了一圈,确定人不在,「老蛇呢?」 坐在门边的兴旺喊了一声,「蛇老总在出恭。」 宋宇坐到兴旺旁边,接着他的话道,「蛇还要出恭?」他笑着问周围的人,「你们哪个见过蛇出恭的?」 此时他身边坐着兴旺,苏朝晖和宝玉坐在远一点的位置,但也恰好能听见宋宇的声音,苏朝晖看见他趁着人多嘴杂,问了兴旺一句,「巫江你有人吗?」 「有,能联繫。」 接着屋里传来一阵沖马桶的声音,宋宇收起调笑的神情进了屋,没过多久就又出来。 「明天沖场,你们谁参加?」 第06章 :争斗 老蛇从屋里跟出来,他抽了口烟问,「不等章立文回来?」 「他忙得很,我打他手机关机,你接着打。」宋宇比划道,「侯爷给我交代,要速办、文明办、体面办。后天钱要到帐,不能耽误事。」说完他看着在场众人,「要去的举手。」 半天过去,只有零星三个人举起了手。 「有点少…」宋宇挠挠头,「一人五百奖金,再放一个礼拜的假。」 众人不愿意举手并不是嫌钱少,而是以前这样的活动,组织者都章立文,无论大场小场,都是他拍板敲定,从名单上抽几十个人,浩浩荡荡几辆车开过去,一般的小老闆光看这架势,就吓的当场把钱交齐了。 他不在,无人做主,万一有个流血牺牲就扯不清了。 苏朝晖悄悄问宝玉,「什么是沖场?」 宝玉低声说,「就是砸场子,砸别人的店,吓唬他们!」 这么说苏朝晖就理解了。就在不久前,刚入夏的时候,美国轰炸了中国南斯拉夫大使馆,当时群情激愤,人人都吵着要去砸美国驻北京的大使馆,还有人要砸肯德基、麦当劳之类的美资;当时淮陵的第一家麦当劳刚开没两年,苏朝晖对门家的一儿一女就要带他去砸店,他以高考复习为由拒绝,但还是耐不住好奇偷摸着围观了一番。那场闹剧声势浩大,最后一群孩子被安保追得落荒而逃,以被留校察看而告终。 「我参加。」苏朝晖举起手。 宝玉和兴旺都是一愣,包括在场的所有人,目光再次投向这个来路不明的木讷小子。 苏朝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承受着他人瞩目。羡慕、嫉妒、好奇、不屑;时间长了已经非常麻木。然而当他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成把成把从书包里掏钱上交的时候,他再次感受到那久违的,被注视,被打量所产生的排斥与恐惧。此刻自己孤立无援,周围的恶意又那么明显,在这群狼环伺的环境里,如果逃不掉,又一直是那副柔弱好欺的形貌,只会招来更多饿狼。 想保命,首先得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好欺负啊…… 「啥?」宋宇也同样讶异,「小朋友,知道我们去干啥子嘛?」 苏朝晖点点头,「知道,砸店,我也干过。」他说得半真半假,心里也是一样诚惶诚恐。 「我还真开了眼了,」宋宇还是不信,「你拿得动刀吗,敢杀鸡吗?」 苏朝晖心一横,「我当然敢。」 他这话没骗人,从小跟着苏玲在滷菜摊边上长大,自然见过宰鸡宰鸭。魏长风去世之后,苏玲被逼上梁山亲自操刀,但经常弄得一地鸡毛,所以也会让苏朝晖代劳。苏朝晖一开始也怕,但人的胆子是越练越大的,时间长了就慢慢上手了。 第13页 「鸡鸭鹅我都杀过,我家里人是厨子,我学过。」苏朝晖答。 常年在外混的都知道,厨子行里有句话,「三分勺工,七分刀工」,烧菜好是一方面,刀功好的才是真行家。因此厨子都是用刀高手,以至于有说法叫「自古厨子多杀手」,他们屠宰牲口不在话下,时间长了自然心狠手辣。史记里的四大刺客,其中「鱼肠剑」专诸,「白虹贯日」聂政,在杀人之前都做过厨子,因此混世的人对厨子都会多点提防。 宋宇迟疑了一下,又朝着老蛇问,「立文接了吗?」 老蛇挂断了手机说没有,他看着苏朝晖,「既然说了是文明办,也未必得打打杀杀,带着去吧,别耽误事。」 次日下午,宋宇带上苏朝晖和另外三个汉子一道开车去。苏朝晖坐在后座,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做了简单的构想,但没能推测出逃走的可能性。他身边坐着个毛髮浓密的异域汉子,目光冷峻,一看就是刀尖上滚过的人,其他两人互不相熟,也都抽着闷烟。 快到地方的时候,坐在副驾驶的宋宇对几人道,「不要闹出动静,冷兵器一律不带,我去谈,你们在旁边等。」 90 年代初,游戏厅行业非常繁荣,00 年被严打后衰败。当时的游戏厅和现在的电玩城还不一样,它有相当的赌博性质,很多设备都是电子老千,不仅赢不了,还容易上瘾。这里也是地痞流氓、闲散流民和不良少年的聚集地,这些人和钱放在一起就会滋生大量是非,老百姓都避而远之。 侯镇林当年为了打击竞争对手,借钱给小游戏厅买机子,利息奇高,能还上的不死也脱层皮;还不上的要么交出经营权,不交就闹他。经过几年的打压,小老闆几乎没声了,唯独这家店的老闆陈国栋最难啃。他和侯镇林都心知肚明,谁也不差这十万块钱,只是他翅膀硬了,不想再受制于人,这十万块事小,但给了一次,就有无数次,所以就一直耗着。 游戏厅一般下午营业到凌晨,中午一行人到的时候,里面的人也是刚睡醒。 宋宇敲了敲门,很快就听见开锁的声音。 门刚开道缝,里外两张面孔都是一愣。 眼前这身材矮小,脸色蜡黄的小青年,不是那晚跟踪自己的矮子吗? 看见门缝外那张再好认不过的脸,矮子也在发蒙,「宋宇?」他睡眼惺忪,之前又在宋宇跟前吃了亏,于是懒得啰嗦,抬手就要关门。 宋宇却把手按在门边,勉强挤出友好的笑,「跟你问个事,闹不出动静,你先让我进去,不然我们杵在这一天,你也不好做生意。」 矮子不是管事的,他担不起责任,只好开门让人进去,并带着惯有的警惕,往四周看看后将门关严。 宋宇进了店里,指着几台崭新的鱼机笑道,「又添不少新货啊,生意好嘛。」 随着他们弄出的声响,楼上也陆陆续续下来几个小青年。 「有话快说。」矮子抽着烟,「老闆不在,大事我们也说不上话。」 宋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借条,「前年陈总欠了侯爷十万块钱,这都快两年了,你知道不?」 矮子和小青年们看着白纸黑字,的确是陈国栋的笔迹,他们面面相觑,「不清楚,不知道。」 宋宇哦了一声,为难地说,「那会儿你们陈总做的不大,也是侯爷给帮衬的。现在这十万块对陈总来讲就是个零头,早给早省心,何必跟零头过不去。」 「这我说了不算,」矮子犹豫,「回去跟你干爹说,陈总手头紧,让他再宽一点时间。」 这店里装潢都是翻新的,高级设备一台接一台,哪里是手头紧的样子。宋宇耐着性子道,「立文也来过不止一回了,咱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这样,你象徵性给我拿点儿,五万八万的,我就走,行不行?」 矮子还是摇头,「收银机的钱箱锁不归我管,会计也出差了,不在。」 「吊雷母,有没搞错!」一旁的大个子听的急眼,「是你欠钱诶,还跟我们谈条件!」他捋起袖子眼看就要打,宋宇连忙拦住,「文明,体面…」 他转过身对矮子尴尬一笑,「那还有个招,我给陈总打电话。我自己跟他说。」 矮子听了不置可否,从前台拿着大哥大拨过去,小声嘀咕了两句后眼神略有改变,把电话递给宋宇。 宋宇开门见山,「陈叔叔,记得我吗?我是小宋。」 陈国栋的声音带着大病初癒的虚弱,「小宋,不好意思,前段时间出了点事耽误了。钱马上到位,你把电话给阿吉,我同他交代一下。」 矮子接过电话,边说边往楼上走,没过多久拿下来一个档案袋,语气缓和很多,「十五万,你们点点。」 苏朝晖的心情和其他几人一样茫然,他接过宋宇分来的五万数着,钱是真的,数也是对的,可屁股都没坐热这事就成了,太顺了。 宋宇的神情也带着意外,可钱已经到手了,还能如何呢?他意思地喝了口茶,站起来道,「陈叔叔真是守信之人,祝你们生意兴隆,再见啦。」 回到车里,除了几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路无话地往回开。宋宇坐在副驾驶,看着车开出市区,驶向郊外,眼睛一直盯着后视镜没移开过。 从市区出来,要走一段县道公路才能抵达小楼。那段路是重型车的必经之路,城外的砖厂、水泥厂,垃圾场的超载车又多,把这段路压的凹凸不平。很多司机宁可绕远也不走这里,久而久之变得荒凉,不时有野兔仓皇躲避着飞驰的巨物。 第14页 前方弯道急转,几声尖锐的鸣笛,宋宇盯着后视镜,终于发现了问题。 空旷的小道上,两辆面包车寸步不离地跟着,此时速度陡然加快,眼看就要追尾。 宋宇悄无声息地摇上车窗,对开车的巴吐尔说了声停,又从副驾驶储物盒拿出一把刀,别在腰上。 一阵寒气从苏朝晖的心底悚然升起。 「你们能跟我来,是信任我。我对你们负责。」宋宇回过头,对车里人说,「我下去一趟,你们在车里等我,如果我有事,你们直接带钱走,不要等我,正事要紧。」此时后面的车也随之停稳,矮子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十来个男人,铁棍在地上发出刺骨的声音。 「为这么点钱,干啥呢……」宋宇下车朝矮子等人走去,他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都是混口饭吃的,不用这么认真吧。」 矮子指指身后的人,「刚才在店里不好动手,怕砸坏了机子,你识相点,把钱拿回来就行。」他那晚妞没泡成,又被宋宇狠揍,bp 机和钱也没了,为此一直怀恨在心,今天见他们势单力薄,想趁着教训两下。 车内,巴吐尔通过后视镜看着宋宇,他汉话讲的不利索,听起来有些滑稽,「一起来的,怎能让他一人出头?」 「也是。」直沉默寡言的北方汉子也开口了,「听说这小宋才十几岁,俺们几个老爷们加一块都一百多了,哪能让个小孩去挡枪。」 苏朝晖浑身冰凉,他头一回见这样的阵仗,已经有些发抖,心里非常后悔走这么一遭,难不成自己赌错了? 公路上,宋宇和矮子面对面站着,寸步不让。 「我知道你记恨我。」宋宇举着手转过身,用眼神指着腰上的尼泊尔刀,「我下来就是让你出口气的。」 「怎么出?」矮子看见这刀背上就隐隐作痛。他怕宋宇使坏,赶紧从他腰上把刀拔了下来。 宋宇回过身,指着身后的车,「他们四个身不由己,不要针对他们。你刺我一刀,捅伤了算我,捅死算完,让他们走。」 对方众人一听就沸腾了:「捅他!」「捅心脏!」「吉哥,捅死他!」 矮子一听自己却憷了,他皱着干瘦的脸颊道,「你把钱拿回来完事,侯镇林是你干爹,能把你怎样?」 「就为这十来万,何必赶尽杀绝呢?」宋宇指了指心口,「来吧,今天我要是死了,那就活到头了,我无怨无悔。」 「好。」矮子一声冷笑,「有种。」他眼中寒光一闪,投射出雪亮的刀锋。 车内,巴吐尔拉长了手里的甩棍,他看着苏朝晖,「小男孩,你不行,照顾现金吧。」 苏朝晖求之不得,那三人一下车,他就把车门关死蹲在后座的角落里,身边有几根棍子和两把钢刀,刀身雪亮,照着人脸。 他随意一瞥,却不由怔住。 有多久没看见自己的脸了?为什么会这样的陌生? 巴吐尔三人人高马大,浑身都是腾腾杀气,他盯着矮子一声暴喝,「上逑!」 事已至此,宋宇一把夺过矮子手里的刀,反手将刀柄敲向对方的颈椎。他这一下收着劲,矮子还是感到顿时浑身一麻,顿时软倒在地上。 几人虽然不想动手,可动起来就要心狠手黑。宋宇回身甩开两个小青年,对巴吐尔喊,「别出人命!往车里走!」话音刚落,一人拿着木棍砸来,他灵巧躲过,一拳将那人打翻进路边的侧沟里。 巴吐尔正揪着矮子教训,没听见,一旁的北方汉子正要回撤又被三人围住,他甩脱一个,又被勒住。宋宇把手里那不知谁的脑袋往边上一摔,起身就去帮忙。 透过后窗,苏朝晖看着区区四人对十来人,竟丝毫不落下风,心想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然而这念头刚落,嘭嘭嘭三声玻璃的脆就场震碎了他的庆幸。 一个带血的棒球棍砸碎了车窗,随即一只手伸了进来,摸向车门把手。 苏朝晖来不及反应,随手抓起身边一个坚硬物事就朝着那手甩了过去。 一道风声自他耳边划过,他脸上一热,随即听到一声惨叫。苏朝晖睁开眼,一个手掌齐着手腕整个断裂,软趴趴地掉在车里,手指还在微微抖动。 旁边是自己闭着眼睛甩过去的直刀。 与此同时,宋宇几人也赶到车附近,见有人扒车,他抓着对方的脖子就往外拉,苏朝晖听着那人撕心裂肺地嚎,「手!手!还我手!」 苏朝晖直勾勾地看着地上那染血的人手,一咬牙爬过去拎起它的拇指,对着窗外抛了出去。 几人只为办事,不为伤人,宋宇得势后上车发动,巴吐尔和另外的大个子也一併赶回,宋宇打弯接上落单的北方汉子,勐踩油门,唿啸而去。 车里迴荡着沉重的喘息,直到窗外两边的植被变得繁茂时,宋宇才敢腾出手擦擦头脸上的汗。 「有没有事?有谁受伤?」他看着中央后视镜,确认四人大致无恙才松了一口气,「钱在吧?」 巴吐尔看着干呕得昏天黑地的苏朝晖,指了指他身下压的档案袋。 第07章 :曙光 这小楼中不知有汉,也无论魏晋,呆久了连时间概念都失去了。 苏朝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自从那惊魂一日过后,周遭人看自己的眼神的确没那么轻蔑和刺骨了。这不由让他想起预习过的高一歷史书里那句「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或许宇宙从不存在,你认为它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第15页 那么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呢?苏朝晖辗转在黝黑的暗夜里。他想到中考题里的文艺復兴,想到神曲里的但丁,他的灵魂在地狱,在炼狱,在天地间最黑暗的地方穿梭潜行。而自己不是但丁,能独自跨过幽冥,躲过暴雨,穿过沼泽与山谷,逃离贪婪的,残忍的,充满罪恶的地狱,最终回到天堂吗? 睡不着的时候,苏朝晖就会回忆课本里的内容,来填补自己焦灼的心。这一周他不需要出工,还获得了五百块的奖励。但没有自由,钱形同废纸。这样的休息和坐牢没有区别,犹有过之。分明才过了三天,却好像隔着春秋。 再这样下去,苏朝晖认为自己会疯掉,会和新闻里那些被拐后获救的孩子一样,变得痴痴傻傻。为了让大脑保持激烈的运作,他不停地逼迫自己去思考课本里那些艰深繁难的命题,唯物辩证,动能定理,立体几何,只要能记起来的,都是往死里钻着想。 一味的空想无异于把自己关进精神的死牢,而面对真实的生存困境,却能形成一种残忍的平衡。 在这一周,苏朝晖通过吃饭、如厕和放风时的闲言碎语,摸清了这个团伙的一部分情况。 这个组织里大部分是乞丐、小偷和打手,他们白天游荡在城市里敛财,晚上回到这里上交当天所得。在路人眼里,那些毫不起眼,衣衫褴褛的城市游民,很多都有这样的归属,俗称流氓集团,比如旧社会的上海三大亨。这种团体存在的意义,除了肉眼可见的乞讨、诈骗、盗窃和碰瓷,最主要的是构成了一张严密的地下关系网。很多不能摆在檯面上的消息,都需要这样的人去打听,所以有些老闆会自己养一个这类团伙,三无流民要求不高,只求片瓦遮身,有口饭吃。 就这个小楼而言,里面的人分两派,一派属于章立文,一派属于「散户」。属于章立文的居多;「散户」很少,基本上都是刚来的,或者不合群的。比如宝玉一屋,宝玉和兴旺以前是杂技团的,后来受了伤流浪街头,被宋宇带回来这里。这里每个屋还有各自的小领导,负责维护纪律,之所以管理严格,是因为这些人的道德感都不强,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一切规矩都是靠枪桿子打出来的。 就苏朝晖目前所见,这里能说的上话的人,章立文算一个,老蛇和宋宇半斤八两。章立文是下海的时候认识侯镇林的,老蛇是他的亲戚;宋宇的背景比较模煳,只知道是侯镇林的养子,也不是本地人,家在西南的某个四省交界处。 那次要帐成功后,宋宇又出过几次活,带出去的人一次比一次多,事情办的也愈发干净利落,但即便如此,他平日似乎不太和团伙里的人打交道。 苏朝晖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休假」,明天终于可以「工作」了。 夜里,他却失眠了。 外面下起了雨,夜露像哭泣的眼,悲伤的水珠化成银针纷纷落下,碰到的人魂飞魄散。 苏朝晖心里难受,想透透气。 每个屋的门是不反锁的,此时夜里三点,楼梯道也空无一人,唯有一层门旁老蛇住房间里灯还亮着,传来轻微的鼾声。苏朝晖畏惧他那把步枪,从不去一楼上厕所。 正发呆时,一阵呜呜呜的震动声,在雨声里并不明显,但苏朝晖还是听到了。 他探头向下看去,一抹绿莹莹的亮光闪烁在餐桌上,是老蛇的手机。之前他打电话的时候,苏朝晖就认出那款最新的摩托罗拉。此时它不安分地躺在餐桌上,随着机身的震动铃声,无序地移动着。 半天过去,手机停止了移动,可老蛇的房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苏朝晖心中闷雷滚滚,他看着那台手机,看着屏幕上的绿光,它是坟头的磷火,是美杜莎的眼睛,让人想要靠近,又怕从此灰飞烟灭。 伴随着侧屋里若有若无的鼾声,苏朝晖从上往下看了看,蹑手蹑脚地往那闪着邪恶萤光的餐桌走过去。 确认屏幕显示的是静音震动后,他打开键盘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0518…嘟嘟嘟,每一声都是煎熬,都是在和死神赛跑。苏朝晖强忍着满心的恐惧和痛楚,他向上天祈求,用自己十年寿命,换苏玲听一秒自己的声音。 深夜里,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那么的熟悉,却带着无法抹去疲惫与哀愁,隔着电波,传到了苏朝晖的耳中。 「喂,是哪位?」 「妈…」他轻轻喊了一声就按下了挂断,眼泪夺眶而出,手指像按在刀尖上那样痛彻心扉。 与此同时,身后吹来一阵凉风。 苏朝晖顿时浑身汗毛炸裂! 背后站着一个人。 苏朝晖脑子轰隆一声,眼前发黑,心里冷得打抖,手机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天连报养育之恩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他战战兢兢回过头,身后的人影,像举着镰刀的死神。 「干嘛呢?」宋宇愣愣地看着苏朝晖,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还有些气喘,看样子刚从外面进来,「你要拉屎啊?」 苏朝晖差点虚脱在地,他语无伦次,只能僵硬地点点头,「不,不舒服…」 宋宇哦了一声不再理会,苏朝晖打着抖回到楼上,进屋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宋宇从侧屋拿出那套厚厚的帐本就又出门了。 第二天,苏朝晖又被带往一处桥洞下。这段时间,他起码蹲过五六个桥洞了,有时候他无法理解,难道从来没有人认出过自己,怀疑过自己吗?但又能理解,自己平时给乞丐钱也是给了就走,从不会特意去看他们的面容。 第16页 今天出车的是章立文,苏朝晖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了,他好像比自己见到时发福了些,但脸上的冷漠和麻木是再多的脂肪和油光都遮不住的。 昨晚那通电话打出去后,他的心里喜忧参半,至少苏玲知道自己还活着,总比让她觉得自己人间蒸发了强。 铺上报纸,摆好病例、成绩单和铜版纸。苏朝晖熟练地开工,心中丝毫不敢松懈,他知道盯梢的无处不在,自己连哪个口袋装钱他们都看得见,苏玲刚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定是大石落地,一定会採取措施,在自己目前生命暂时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不能强赌。 「小同学,」一个白白净净,穿着衬衫的男青年站在苏朝晖身前,捡起他的成绩单看着,「你申请免学费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直视苏朝晖的眼睛。苏朝晖被他的目光一盯,不知从何而来一股羞赧与侷促。之前在小楼「放假」的时候,他隐约听过陈国栋那边的人在侯镇林地盘找茬,显然是那回要帐把人得罪了,这个会不会是来找事儿的? 看着又不像,长期混迹在团伙里的人,他们的目光是狡黠的,躲闪的,阴冷的。很少会这样直视对方。他又想起老蛇说的,如果有人刁难,他们的人就会来解围。苏朝晖在外面跪了这么长时间,从没看明白到底那些「解围」的人究竟藏在哪里,此时他也想看看,那些人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 果不其然,四周渐渐多了几个人。路边,对面,各一人,还有一个停下自行车正在看 bp 机的不知底细,若是鼓起勇气抓住这个男人大声求助,也许有逃走的希望。 苏朝晖往四周看了看,这个地段偏僻,人烟稀少。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一时半会找不到拉架的,这个男人看起来身板最弱,而那些人身上可能带着刀。苏朝晖有些迟疑,万一连累了这个好心人,自己也没能跑掉,岂不是得不偿失。 「哦,随便问问。」见苏朝晖左顾右盼,沉默不语,男人也淡淡一笑,他从口袋里掏出 100 块放在苏朝晖身前,同时又掏出一张名片,「我是市里慈善机构的,有困难可以找我们帮忙。」他将名片举到苏朝晖身前,却没有放在地上。 苏朝晖抬眼看了看名片上的字:纂文清,经理,合众慈善协会。 一个稀有的小众姓,一个听都没听过的慈善组织,一个模稜两可的提问。苏朝晖心中疑惑,也知道周围有人盯梢,他怕牵连好心人,干脆快速背下了男人的电话,拒绝了他的名片。 苏朝晖看着这个有点奇怪的男子在傍晚的甬道里渐行渐远,脑海中反覆默背着名片上的电话,他总觉得这人不是搞慈善的。 晚上 7 点的时候,街上的车辆渐渐开始了拥堵,自行车和三轮车穿梭在其中,将并不宽敞的马路织成一张繁复的巨网。 街灯一盏接一盏亮起,伴随着嘈杂的汽车鸣笛声。商业街的入口处,一辆凯迪拉克缓缓停在了中心地段辣王火锅店的门口,陈国栋夹着公文包,和矮子李言吉一道从车上下来,朝着前来迎接的章立文和老蛇挥了挥手。 「陈总!」章立文远远伸出双手,同时换上一副憨厚老实的面孔,他亲切地握住了陈国栋的手,拉着他往店里走,「赏脸啊,赏脸,我们来给您接风洗尘。」 陈国栋刚出院不久,脸色还是不太好,他被这热情过头的态度整得有些迷煳,嘴里还是客气道,「二位这是久等了?」 「没有,没有,」进到包厢,老蛇恭恭敬敬给陈国栋倒上茶,「刚到。」 章立文邀请几人坐下,他微笑着对陈国栋道,「陈总身体刚好,我们给您点了鸡汤锅底,好好补上一补。」 「侯爷最近如何?」陈国栋呷了口茶,语气高深莫测,「我俗事缠身,与他一直没机会见面,还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我陈某初出茅庐,一穷二白,全靠侯爷给我指了条路,我才能勉强养家餬口,如今十年过去了,我的心中依旧非常感恩吶……」 章立文连连点头应承着,「哎,您哪里的话…之前我们家小宋不懂事,冒犯了您。」他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款劳家的手錶,「这是侯爷让人从香港带回来的,特意来给您赔个不是,希望您别跟孩子计较。」 「这话是他说的?」陈国栋皮笑肉不笑地收下了手錶,「受之有愧…我看这小宋做事情很灵光,是他侯爷教导有方啊。」 「惭愧,惭愧,您再说,我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章立文尴尬地拍了拍后脑勺,「小宇这孩子青春期到了,叛逆,我和侯爷都拿不住他。但这次他没经过我俩同意,私自砸了您的地盘,着实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他说完一巴掌拍在桌上,把旁边的服务员都吓了一跳。 「年轻人都有狂的时候,」陈国栋慢条斯理地搓着拇指上的金扳指,「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多吃几次亏就安分了。」 「不错!」章立文举杯起身,斩钉截铁道,「陈总高见,年轻人,就该挫挫他的锐气。」 陈国栋摆摆手也站了起来,「算了算了,我们自己人,也不要讲废话了。」他与章立文碰杯,「之前谈的那批药品,章总可有新的进展?需要我陈某出面的地方,我一定随叫随到。」 第08章 :老鼠 从角县到市区火车站大约三十公里,这当中要过一座大桥。从桥头行至桥尾只要几分钟,而桥尾花团锦簇的巨型转盘却生生将两端割成两个世界。 第17页 才下过雨,微微有雾。天刚亮,还透着点灰,车站广场上的乘客都还带着将醒又睡的朦胧,只有拉杆箱和喇叭报站声在四周迴荡。 一辆本田停在路边,章立文得知陈国栋要去外地出差,今天起了个大早亲自送别,鞍前马后,非常殷勤。 「这回你欠的酒,我们留到下次喝,」他笑呵呵地扶着车顶,语气谦恭,「国栋老弟今天坐火车,我就不说注意安全,不要疲劳驾驶之类的话了。」 陈国栋不久之前才出的车祸,鬼门关走了一遭,一魂一魄还没收回来,被章立文这明说暗话惊得又是浑身冷汗,他皱了皱浮肿的脸,「有些话,章兄,你放在心里就好。」 章立文哈哈一笑,将皮包夹在腋下,拿起陈国栋的行李与他往候车厅走。 钱收回来了,也动了手见了血,还有背锅的人,剩下的就是场面上的事了。陈国栋目的也基本达到,不好欺负,也不过分强硬,摆出态度在檯面上,也是他的博弈之道。饭局结束那晚,他像模像样地与章立文签了个战略协议,美其名曰求同存异。 清早的候车室很安静,有几个枕着行李,躺在椅子上睡觉的。二人走到一排无人的区域坐下,章立文才谈起正事,「国栋老弟,别心事重重的,知道你压力大,医药公司那边有任何需要,知会我一声,推销产品需要人手,刚好楚仁也从外省回来了,赶早不如赶巧。」 陈国栋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章兄,我陈某是个懂规矩的人,既然您开口,我也承蒙关照。这样吧,等我回来邀您吃个饭,叫上周兄,小酌一杯。」 「说好了,就咱们仨。」章立文抱拳笑道,「好弟弟,为兄等你凯旋。」 陈国栋进站,章立文就离开了,下楼时冷不丁撞上几个城管,湛蓝的制服让他觉得刺眼。 脸上再不动声色,人在黑暗中打滚久了,都会变的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章立文不是没跟有头有脸的打过交道,但这种感觉就像是老鼠遇猫,蛇遇老鹰,蟑螂遇蜘蛛,天敌。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唯有金钱、菸酒和不断扩张的权力,才能安抚这种恐惧。 「喂,老蛇。」章立文边走边打电话,「最近猫子多了,你注意下,别一次出那么多人。」 老蛇那边杂音很大,时而传来重型车发动机的嗡嗡声,「不是你感觉,我也有感觉。」他咳嗽一声,「明天轮班倒。」 章立文挂了电话往外走,一双三角眼不时打量着周围的路人。 刚出车站,眼神就撞上一张熟悉的脸。 「你发神经?」章立文走上前对宋宇道,「跟着我?从县里跟了三十多公里?」 「你能找人跟我,我不能跟你?」宋宇乐呵地从栏杆上跳下来,往车站里看了看,「陈国栋走了?你又把屎盆子扣我头上了?」 章立文掏烟的手缩了回去,「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找人跟你了?」 「没有就没有。」宋宇拿过烟放到自己嘴里,「找你帮忙,急事。串子开人天窗被抓了,现在给弄进收容站里了,兴旺打听到是市里这个,你找人去接他一下,不然猫子来了不好办。」 章立文一通电话,一对看着老实巴交的青年男女就出现在收容站门口,女子抱着个婴儿,安静地睡在襁褓里,他们显然是来假扮串子家长的。 城市收容遣送站在菜市场方向,七个红色的大字下是一道铁门。 「爸爸!」串子隔着铁门就扯着嗓子喊,他是三进宫了,油滑得像条泥鳅,看见门口的男女就招手,其实连是不是「家长」都不确定。 门外这男子也故作熟悉地挥手,做这行的,心理素质一个比一个好,脸皮比山都厚。 大婶检查了「家长」的证件,又看了看襁褓里的婴儿,才把串子交到二人手中,「孩子是个好苗子,别偷东西了,好好读书,为社会做贡献。」 现在的城市已经没有收容站了。在 80 年代的时候,这类机构的初衷是为了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老人和残障人群。然而一些不良少年在偷窃、斗殴、碰瓷后,将收容站当成了吃白食的地方,弄得收容站不堪重负。这些孩子都是老江湖,为人处事非常老辣,知道自己犯了事最多是批评,无法无天,哪怕进了派出所,也自有周旋的办法。 串子就是这种老江湖。 他之所以自称串子,就是因为爱偷。古代小说里把贼称为「三只手」,他却像钱串子一样,浑身是手。那天在公车上被举报,进派出所后闭口不言,问什么都只摇头,户籍科的民警没办法,只能把他送去收容站。 「家长」接了串子,从菜市口打车,前往章立文所在的火车站。 章立文给了他们 50 块钱,包括打车、做假证的成本,最后 20 块两人平分。 看二人抱着孩子走远,还时不时找路人说话,宋宇疑道,「那娃不会是拐的吧?」他抓抓头,看看章立文,「我咋看谁都像掮客?我是不是有病?」 「不是,是他们自己的。」章立文若无其事地往车里走,「那娃是摇钱树。夫妻俩乡下人,把家里地和房子都卖了来城里,找不到工作,就在车站要饭,跟人说,钱包被偷了,想借钱给娃买瓶水。没带娃的时候,就说出来旅游,钱包丢了,想借路费回家,这么一个月能挣万把块。」他拉开车门,对宋宇和串子道,「回去吧。」 第18页 串子失手被抓,正是不服的时候,「章总,我还没开张呢,怎能用您的油钱?让您亏本?」现代没有严刑峻法,所以小偷 90%都是惯犯,前脚出宫,后脚开工。章立文见怪不怪,「最近猫子多,你们注意点,侯爷快回来了,再被逮我没时间管。」 章立文车一走,串子就拉着宋宇,「难得来城里,我们边玩边摸!」 「你行不行,」宋宇问,「你都能被逮着,是你手艺退步还是猫子本事见长?」 串子道,「我是摸前喝了酒,破了戒,祖师爷没罩我我才被抓的,意外,意外。」 「今天我给你当架子,」宋宇说,「我真的好久没摸,手生。」 两人算计了一下,往地段偏的游乐场去。城里的小偷分片区,火车站这些人群密集,运输成本低的地方,都是当地贼头占领了;而游乐场、机场、旅游景点这种地段偏、运输成本高,还需要买票的,普通小偷少,去的都是高手,百发百中,能偷迴路费门票好几倍的钱。 他们乘车到市郊,倒了几站,到游乐场已经是中午,海盗船里传来一阵阵尖叫。为了掩人耳目,二人砍价买了个 10 块的书包,算是大投资。很多人知道小偷是不背包的,十几岁的孩子背上书包进游乐场,谁也不愿相信他们是贼。 串子点了根烟坐在花坛边,开始看人,他两眼放光,因为游乐场在他眼里就是个大钱眼子,那些背包的,野营的,放风筝的,老人孩子青年,在他眼里,都是钱。 「这么小就抽菸。」一个带孙子的大爷指着背书包抽菸的串子,「不学好。」 串子吐了个烟圈回敬道,「怎么学?您教教我?」说完豪气干云地对宋宇道,「不用你架,我两个小时能摸一千,信不信?」 午后炎热,宋宇兴致不高,他看着串子走进人群,借着书包遮挡,用食指和中指从一个游客臀部口袋里夹出个钱包。他手腕飞速平移,夹出来后换到另手塞进包里。偷完之后走了一截,绕回来撞上个穿校服的,左手换右手,划开对方口袋,接住漏下来的零钱,快又稳,沾都没沾到人。宋宇看的明白,他这手是苦练过水里夹弹珠,夹金鱼的。这点小偷小摸是手到擒来,俗称炫技。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串子回到花坛边坐下,伸手又拿了个小青年刚揣进兜里的 bp 机,几分钟不到,将近一千就到手了,「该你了。」 宋宇盯上个背双肩包的男青年。他跟上去观察了一下,割开包底,接住掉下的皮夹子,然后走到前面去。男青年很快意识到动静,可还是迟了,他捧着空荡荡的包,茫然地向后看,却不知小偷偷了东西,都会往前走。 两人偷完,去人工湖买游船票,坐上一艘唐老鸭双人船。当时的游乐场还没有监控,坐在船上划去人少的地方好销赃。 串子和宋宇把钱和证件拿出清点,钱包扔到水里,上岸后,把失主的身份证等卡证扔进信箱。偷钱不偷证是行规,不还证件的小偷会遭到同行鄙视。 串子买了个棉花糖,跟上宋宇,「你手艺真的退步了。想当年我还是在摸别人的时候被你逮到,你笑我手慢,我就要和你比,还输了。但是我天天练,我比你刻苦。」他摸着长满老茧的指间,盯上了一个坐在花坛边的孕妇。 宋宇看着串子的眼神就知道他起了贼心,「大肚子女人,算了。本也回了。」他拉下串子的棉花糖塞进嘴里,「我不如你,你那是祖传技术,我是给打出来的。小时候讨饭吃不饱,就去偷,偷上瘾了,不偷难受,现在吃得饱了,一段时间不偷还会心痒。」 偷像抽菸喝酒一样会上瘾,这世上很多东西都能成瘾,工作,读书,甚至做奥数题都有人上瘾,说白了是心瘾,是那种酣畅淋漓的刺激,让麻木的心得以瞬间激活。 串子道,「我跟叫花子不一样,我是技术,手艺,是艺术。」 盗窃技艺自古就有,串子老家的村里全是盗窃为生,师徒制,还各有一套看家技术,彼此之间会「学术交流」。因为无本万利,所以家家户户盖着小洋楼,屋子常年都空着,田地和牛羊也少,只有到了年末才会热闹起来,热闹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宋宇哂了一声,「你这么能偷,还呆在这干啥?在这里钱还要上交,每个月给你发多少呢?赶紧回家盖个房子,娶个媳妇算求。」 「钱不钱的,关键我喜欢。」串子道,「在哪摸不是摸?在我们村,读书是最丢人的,等我摸够一百万,我要开公司教别人摸。老家跟我同批出来的,好多都没落了,有的手指给人剁了,有的发财了不干了,我就爱干这个,除非以后的人都不用钱了,那要多少年啊,那我都老得走不动了吧。」 「瓜批。」宋宇道,「你还想当贼王。」 串子很自豪,「想啊。我们这行要过的三关,现代人没几个能过。除了手功,还有练胆和练挨打。手功再好,胆子比鸡小,摸个东西前怕狼后怕虎,手都不敢动,练了顶屁用。当年我为了练胆,睡过坟地,蹲过太平间,还故意失手让人打,拷在栏杆上出洋相。我这么豁得出去,我不当贼王谁当贼王。」他顿了顿,「就挨打没练到位,怕疼。这点我服你,皮糙肉厚,肋骨断几根喊也不喊,天赋异禀。」 宋宇自打认识串子那天,就听他说这些话,如今听了无数次,耳朵快要像串子的手一样起满茧了,他伸了个懒腰,「走吧,侯爷快回来了,咱们老实点。」 第19页 「那个小亮什么来头?」串子边走边问。 「章立文搞来的,」宋宇说,「八成要卖矿上去,被我看见了,他怕我跟侯爷告状,就踢给我,说是我找的。」 串子问,「他呆兮兮的,不会惹事吧?」 宋宇却道,「他不呆,脑子不比你差。」 暮色昏黑,山林中雾气渐浓。 收工回山的时候,苏朝晖坐在了车窗边。虽然窗户还贴着报纸,但有一脚是破损的,他透着破损的一角看了几天,摸清了上山下山的大概路线。 有时他会去观察身边的人,他一直在找那晚拐走自己的黑衣人。虽然没见过黑衣人的脸,但那个烧焦般嘶哑的声音,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来到这里快一个月了,却好像过去了几年。人在陌生焦虑的环境下,会忘记时间的流逝,而在日復一日重复机械的生活中,却能感到时光飞逝。 「他妈的怎么搞的!!!」 一声巨响,正在数钱的老蛇拍案而起,「怎么搞的?交上来的钱一天比一天少?都不想干了?不想干就滚。」 这一声吼震得苏朝晖手足无措。在排队交钱的时候,他会走神,在生死攸关的高压下,只有交钱的这一刻是放松的。 「老总,猫子多,我们没空下手。」异域汉子巴吐尔站到苏朝晖身前,用蹩脚的汉话解释。 没想到他一开口,众人也随之附和,「真多了。」「我差点被逮起来。」「不会是谁被盯上了吧。」 苏朝晖很快推断出猫子是执法人员的意思,他退到一旁,故意问宝玉,「我们不会被盯上吧?要是查出来谁被盯上,会怎么样啊?」 宝玉说,「他们怕有人给便衣当鸽子。以前这里查出来一个有嫌疑的,当晚就给丢山里埋了。」 苏朝晖心里咯噔一下,这些三无人员,确实是死了也没人知道。全国每年有数十万的失踪人口,大部分没有定论。 「明天分批出工。」老蛇宣布,「点到名的明天出,没点到的留在楼里,想吃饭自己花钱买。侯爷周末就回来了,具体要求等他安排。」 没点到苏朝晖,他飢肠辘辘地去领饭,刚出门就被老蛇一把拽住。 「你最近在哪工作?」他捏着苏朝晖瘦骨嶙峋的胳膊问。 苏朝晖被他捏得生疼,面对这明知故问,只好艰难做答,「我一直在桥洞附近。」 「不会是你被盯上了吧?」老蛇打量着苏朝晖,眼里射出强烈的疑虑。 苏朝晖强迫自己去直视这毒蛇吐信般的眼神,「我,我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啊。」 老蛇盯着苏朝晖,他人如其名,眼睛像蛇一样刻毒冰冷。他盯了半晌,松开苏朝晖走到门外,对着几个抽菸打牌的大汉耳语了几句,苏朝晖原本还饿,此时也没了胃口。 第09章 :晨昏 一辆满载乘客的公交车出站,兴旺跳下车,嘴里叼着根刚炸好的金黄油条,他趿着拖鞋穿过十字路口。那人字拖比他的脚大了个码,跑得有些费力,但他一步不停,闯过红绿灯,逆着人群,眨眼就跑没了影。 天桥下,宋宇像个蘑菇一样蹲着,眼睛时不时望着路口,寻找那个肤色黝黑,走路大摇大摆的黄毛少年。 他与兴旺约好这个点见面,早上不到 8 点就收了摊换到天桥底下来,和几个卖早点,卖鞋垫的一起边摆边等。 早上买书的少,宋宇等得无聊,也没胃口,干脆自己拿了本书解闷。书名是金刚经,佛家典籍。他进货都是按斤称,拿到什么全凭运气,有时盗版的错别字太多,会被买家要求退货。但他大部分时候都不退,代价无非是损失一个客户。 这本金刚经品相较好,还是竖版的,宋宇从头翻到尾,只能认得字,放在一起根本不知道在写什么,颠来倒去半天,勉强认识一个词,观电影法。 他纳闷地点上烟,抬头正好看见个身着僧衣的出家人从天桥上信步而来,「师傅,你帮我看看,」宋宇起身拦住他,指着书里观电影法四个字,「这印错了吧?观电影?佛还看电影?」 那僧人看了一眼书,点点头,「嗯。你这是盗版书,肯定是印错了。」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护身符,「要吗?开光的。」 宋宇打了个哈哈,「不客气,您慢走。」 僧人扬长而去,宋宇又蹲下抽了会烟,终于看到一撮黄毛迎风飘来。 兴旺不知从哪弄了身校服,裤子还短了一截,乍看像中学生,可一头黄毛和人字拖还是出卖了他的德行。 「讲究,」宋宇指着他的衣服,「火葬场偷的吧?」 兴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照片,「宇哥,你要找女人就是她。」 宋宇赶紧接过来,脸上浮现出惊惶的神情。 照片一看就是傻瓜机偷拍的,几经摺叠已是一片模煳。即便如此,宋宇还是一眼就看见收银台前站着个服务员装束的女子。她身型瘦小,肤色洁白,侧脸对着镜头,显得鼻樑十分挺翘,可能没意识到自己被偷拍,还在与旁人聊天。 照片背面写着三个字,贺笑梅。 「她就是梁有娣,」兴旺解释道,「我老家的朋友,在巫江火车站的派出所当差佬,认识搞户籍的。查到她改过三次名,现在叫贺笑梅…」他边说边看了一眼宋宇,见他脸色苍白,不由戳他道,「宇哥啊?」 第20页 宋宇又像是忽然醒来,他盯着照片结结巴巴问,「真是她?」 兴旺笑了,他伸出手在宋宇头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是她,她是你妈,是你妈啦!」 听见这个妈字,宋宇手一抖,照片就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心尖却像被栓了个秤砣,沉重的坠着他站不起来,还差点摔了一跤。好不容易捡起照片,嘴里还在絮絮叨叨,「你们没找错吧?问清楚了吗…」 他三岁走失,再也没见过家人,连父母姓什么叫什么,也是多年后跟在侯镇林身边,借着他广泛的社会地下关系网,又瞒着他偷偷打听的。从生母姓甚名谁一无所知,到如今柳暗花明,他找了将近八年。 巫江离角县不过百里之遥,可他拿着这张照片,神情变得为难。 兴旺看宋宇木楞着,以为他高兴傻了,「怎样了,你敢找不敢认了?要不要把你爹顺便也找给你?」 「不要,」这回宋宇反应快,「黄泉水要是有酒味他能把黄泉水吸干。我看见他会动刀的。」 兴旺笑了,「这么一看,那女人跟你真像,特别是鼻子和轮廓。」他劝道,「抓紧找个时间,瞒着侯爷到巫江去认认?」 宋宇看着手里的照片,心里五味杂陈。以往寻找的时候有所期盼,有时希望,有时失望,但总归有所寄託,没想到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反倒怅然若失,甚至升起更多忧虑。 且不说贺笑梅有没有想找儿子的心,自己现在这副破落样子,就算站在她面前,也没脸认她。而她这些年隐姓埋名,又是不是想摈弃往事,开启新生? 「再说吧。」宋宇勉强地笑了笑,将照片抚平,夹在那本金刚经里,「谢了。」他掏出一些钱给兴旺。 兴旺不收,「这么点小事,几角的电话费而已。」 「串子摸来的,不拿白不拿。」宋宇执意给他。 兴旺又把钱了掏出来,「两年前要不是你,我跟宝玉都在街上给人打死了,是你先帮的我们,我还没机会请你喝酒。」他看着地面,拖鞋在水泥地上挞来挞去,「宇哥,今年冬天我要回老家了。那边开了个塑料厂,我干几年,准备娶老婆。」 宋宇啊了一声抬起头,「你要走了?」 「嗯…」兴旺点点头道,「你还有串子和宝玉,宝玉身体差,等你当老总带他混。」 宋宇想了想,语带商量地对兴旺道,「要不你带宝玉一起走吧,在这里混不久,我自己也呆不久了。」 两人说着闲话,却不曾注意到对面的路边停着辆虎头大奔,那车窗摇下一半,直到宋宇和兴旺分别,才重新摇上。 晌午时分,烈日当空,照得人睁不开眼。 菜市场里,乱停乱放屡禁不止,狭窄的过道边挤着许多摊位,鸡叫和三轮车声嘈杂无比,腥臊味扑鼻难闻。 苏朝晖今天迎着正午出工,一下车就开始找厕所。 不是他尿急,而是他在车里捡到了一个铅笔头。 团伙里为了杜绝某些隐患,把纸笔列为跟刀枪同类的违禁品,使用时要打申请,说明使用的目的和时间,私藏被发现则会遭到严厉的体罚。 苏朝晖单独行动的时间非常短,短到用秒计算。他刚将铅笔塞在鞋里,立马就有个獐头鼠目的男人出现,把他带到工作地点。面对这些安排,苏朝晖始终表现得服从和认命,他知道身后还有别人盯着,一旦察觉异样,就会採取行动。 工作内容和往常一样,拿出成绩单、病例和铜版纸摆好,然后跪着等钱掉下来。偶尔有路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苏朝晖也装看不见。 活下去是首要的,人的生存越是艰难,对尊严、面子和廉耻的感知力就会愈来愈弱。 粘腻的汗珠滴在地上,激起涌动的热浪,空气中瀰漫着鱼腥和禽类粪便混合后的怪味,人们屈服于酷暑,疲惫而烦躁。 大约半小时,苏朝晖就收入了将近四十元。 鞋子里的铅笔硌得他脚板生疼,他思量再三,决定去厕所。 「工作」的时候上厕所也会被盯着。这不可怕,可怕的是盯梢人是伪装成路人的,等到自己晚上被扣了工钱,才知道白天上了几次厕所,花了多少时间,都被记录在案。 这种草木皆兵的「工作环境」也是团伙刻意营造的,防止私藏和偷懒。 厕所在一个关了门的羊汤馆旁边,苏朝晖不敢大意,自从那晚老蛇对自己产生怀疑后,他明显感觉盯自己的人变多了。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向来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尤其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地下团伙,他们有丰富的管理和运作经验,普通人能想到的,他们已经实践过了。 如此盯法让人疑神疑鬼,非常焦虑。苏朝晖蹲在茅坑的最后一节,回想着一本间谍小说:地下党主角为了逃命,跳进粪坑里,把自己弄的又脏又臭,打手也认不出,路人也不愿碰,终于成功逃走。 虽不失为一个办法,他望了望眼下粪坑里的污秽,还是没能狠下心。直到旁边的老头子沖水离开,才偷摸从鞋子里拿出铅笔。他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又往外面看了一眼,继而拿出草纸在上面写:「sos,我、苏朝晖、被拐卖、帮我打 0518-7732…」 草纸软糯,铅笔又不显色。光这一行字,苏朝晖写了将近 10 分钟,期间还要耳听四面,眼观八方,一有脚步声,就要缩起手做蹲坑的状态。这段时间他营养不良,体力大不如前,写完最后一个数,已是虚汗淋漓。 第21页 中途也来过几个男人,苏朝晖难辨真伪,不敢冒险。 写完之后,他把笔扔进粪坑彻底销赃。而那张草纸还握在手中,他犹豫着是该递给来上厕所的人,还是带去外面丢在路上。此前他观察过,盯梢人是轮班的,昨天见过的,今天就消失了。万一递到「自己人」手里,或被自己人捡到,后果不堪设想。 有很多的可能性,可一旦赌输就是死。此番苏朝晖不敢赌运气,一想到那次失败的逃跑,和见血的收帐活动,他就觉得自己运气奇差无比,好像所有的运气都拿来考试了。 借着沖水的间隙,他将草纸四方四正叠好,放在一个干净的台阶上,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回到三步见方的小摊位,苏朝晖摆齐证件重新跪好。不多时,一瓶矿泉水放在了膝盖边,他抬起眼和那人对视了一秒,点了点头。 有时盯梢人会扮成路人来送水或吃的,很难分辨。他们也不全是团伙里的,有些是闲散流民,可以理解为团伙的「编外」和「临时工」。他们「接单」谋生——盯梢、碰瓷、打群架…哪里有钱,哪里要人,他们就去哪。 团伙里也有,例如眼前这个地盘原本的主人。他业绩好,刚被晋升为盯梢。苏朝晖见识过他专业素养,他把食用色素与四氧化三铁混在一起,做成一种类似鲜血的液体,灌进气球含在嘴里。沿街乞讨时,他伪装重病的老人躺在地上吐血。收工后,他换下伪装,系上时髦的头巾,去卡拉 ok 找小姐跳舞。 无聊的时候,苏朝晖会在脑子里帮他们算帐。自己身边的盯梢起码五个朝上,即便每人每天 20 元也是不小的数目。他门清,因为自己卖相好,能骗钱,不然他们一定亏本。 头顶骄阳似火,苏朝晖盯着油腻黑亮的地面发呆,有时眼前落下两个钢镚,他都没力气抬头。 「小亮。」 一块麻糖扔在纸板上,苏朝晖顺着麻糖丢过来的方向抬眼,看见一个小叫花子趴在木板制成的滑车上,两条腿以诡异的姿态盘在腰际,手里拿着个塑料杯,里面有些零钱。 「宝玉…!」苏朝晖低唿出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宝玉工作,而只有在杂技团练过的孩子,才能把身体扭曲成如此怪异的形状,况且他本身就又瘦又小,扮演残疾人毫不费力。 苏朝晖想问他这样折着腿是什么感觉,要折多久,但他不敢开口,只能看着宝玉对自己嘿嘿一笑,然后拿着塑料杯滑走了,劣质的滑轮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快到傍晚的时候,菜市场的人多起来了。然而在路灯点亮之前,苏朝晖会被勒令收工,他这样强制的劳动者,会避开所有的人群。 回到车里,苏朝晖脱下身上这套衬衫长裤,换回自己的衣服。 这套学生气十足的衣裤是公用的,定期要还给老蛇,他会转借给别人。苏朝晖有时候很庆幸自己扮演的是穷学生,借来的衣服不会太脏,也不能太脏。与混世的人朝夕相处,除了担心他们会伤害自己,最怕的是细菌和病毒,他们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又不爱干净,小楼里明明有水龙头,他们都懒得洗澡。 换好衣服,苏朝晖假装无意地走到车窗边坐下,揉着跪得青紫肿胀的膝盖,闭上眼睛歪着头装睡,脑子却在缓缓转动着。 自己在团伙中终究是个异类。到现在没有处理自己,一方面是自己能挣钱,一方面是够顺从,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出逃和求生欲。 而那个章立文知道自己的底细,等他反应过来,多半就会把自己处理掉。 车里的空气逐渐浑浊,不一会就发动了,苏朝晖睁开眼,随着晃动的车身,开始观察窗外。 最近几天他都坐在窗口,贴窗户的报纸翘起来一角,可以看见外面的街景。如此来回三四天,他摸清了从公路到小楼的地形,开始计算逃跑的路线。 从小楼开车到大路需要 10 分钟。这是一条狭窄到只能容下一辆车的小径,小径两旁是树林,途中要拐 3 个弯。 每天晚饭后有一段时间放风,这个时候铁门是开的,夜晚光线昏暗,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出门之后不能走大路。大路笔直,走大路等于当活靶子。走弯路穿进树林,夜晚的树林是天然的藏身之所,有树木遮挡,能有机会躲过追捕…但树林里路难走,有乱石和深坑… … 每一步都在赌,不敢下注,因为不能回头。苏朝晖自认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可人在生死攸关的情况下,难免会思前想后,总想找个折中的,万全之策。 他正顺着山里地形往下想,忽然一阵晕眩,车渐渐停住了。 苏朝晖向外看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中只剩下一抹凄艷的残红,非常美,妖异的残酷的美。 这里是一条空旷的公路,他记得,顺着公路往前走,前面有条隐秘的土路,拐进去爬到高处,就是小楼。 老蛇下车接了个电话,回来时扫过车里所有人的脸,「侯爷回来了,好好表现。」 第10章 :修罗 面包车刚开进小楼前方的院子里,车里的人就纷纷直起身来。苏朝晖一下车就看见小院的中间停了辆虎头大奔,紧挨着路边的位置还有两辆面包。 此时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却没人大声说话。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苏朝晖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他找到宝玉和兴旺,顺着人群挤到他们旁边。 第22页 「你们怎么都不进去?」他悄声问。 宝玉刚要开口,眼神就移到了苏朝晖的身后,苏朝晖随之回过脸看去,老蛇站在紧靠着门的过道边,竖起手指挡在嘴边,然后对众人道,「安静点,排好队在这里等,喊到名字的进来。」 在场众人稀稀拉拉排了三队,苏朝晖也茫然地跟着人群挪动,直到被兴旺拍了一下肩膀,才跟着他们排到了队伍的末尾。 「月底侯爷都会来发工资。」兴旺对苏朝晖说道,「还有清点人数。」 此时恰逢月底,之前苏朝晖在听这的人聊天时,也有所听闻会发工资,但自己情况不同,那晚在地下仓库里,他分明听见章立文在宋宇面前与自己撇清了关系,这么一来自己既不是章的手下,也谈不上是宋宇熟人,而是一个边缘化的「个体户」,还能拿到钱吗? 「清点人数?怎么个清点法儿?」他试探着问。 兴旺诡秘一笑,「就是看看来了哪些人,又走了哪些人。」 「来了的怎么说,走了的又怎么说?」苏朝晖接着问。 兴旺想了想却摇头,「不清楚。」 这里鱼龙混杂,互相之间都有堤防,苏朝晖心中有数,没往下问。 不大一会,老蛇已经点了好几个人,他们都是进去没多久就出来的,有人拿了钱,有人没有,有的多有的少,有自己的小团体的,正聚在一起说小话。 苏朝晖在人群中安静的像只病狗,可耳朵却竖得像兔子,这是他分析和判断自身处境的重要信息来源。 在计划经济时代的尾巴上,大部分人还在拿死工资。这里却用上了市场经济里的激励机制,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 苏朝晖给自己算了一笔,今天收入 200 元。如果折中按照每天收入 250 元,一个月最少有一万多,按照提成的算法,大约能拿到 2500 元的工资。这笔钱相较于收入而言少了很多,但在 90 年代,月入 800 都是高薪职业了。 他自咋舌,谁能想到这山里不起眼的小砖楼,居然养了这样一批社会流民,他们各有本领,每月都能稳定地收入一笔巨款,还是现金,这小楼最多是分支,上面大有可能养着其他产业。苏朝晖的能记得的游戏厅是其一,但绝对不止游戏厅这么简单。 宝玉进去没多久也出来了,兴旺看他两手空空,「你又没拿钱?」 「用钱还要打报告,我又不会写字,不拿了。」宝玉看向苏朝晖,又道,「存公司里能涨利息,你也存吧?」 原来工资也不是全发现金,而是记录在每个人的名下,要钱得打申请,不要就存在公司的帐上,等于为公司提供了一笔流动现金,跟银行原理类似,发些利息以示酬谢,十分规范。 「侯爷今天心情好吗?」兴旺问。 宝玉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看不出。不过我走之前他问了个电话号码,问我认不认识,章总笑我连数字都识不全,当然不认识了。」他憨憨一笑。 听到电话二字,苏朝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几天前他给苏玲打的那通电话,是悬在心头的定时炸弹,若是他们没翻通话记录则罢,可苏玲寻子心切,一旦去电信局查到号码打回来问,情况就兇险了。 「等对方回拨,一问不就知道是谁打的了?」苏朝晖若无其事道。 兴旺摇头,「他们的手机卡多着呢,换着用,而且很多号都是虚拟号,外人根本打不进来。」 苏朝晖松了口气,又问,「侯爷凶吗?」 「你不惹他他就不凶。」兴旺打了个哈哈,「你不要撒谎,不要乱讲话,老老实实的。」 可是苏朝晖根本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是章立文拐来的事,侯爷要是问,说了实话会得罪章立文,说了假话被拆穿,在这种帮派里,高层虽然各有私心,但本质上是同道中人。好比宋江和卢俊义,宋江会为了投诚而暗搓搓害死张顺,但绝不敢公开得罪玉麒麟。对他们而言,死个小弟无伤大雅,可管事的一旦公开闹掰,人心会散;人心一散,局面就不再可控。 苏朝晖打消了说实话的念头。人为刀俎,自己是那砧板上的小公鸡。 暮色从浊黑的山涧蔓延到空中,黑色的鸟群落在树梢。 小楼门前的两颗大红灯笼亮了起来,灼热的红,看得人心恓惶,灯影飘渺在阴沉的夜色里,黑红交接,鬼魅如噩梦之渊。 苏朝晖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却没有丝毫胃口。他蹲在地上,一张张数着今天要到的钱,强迫症般抚平,叠好,再抚平,再数一遍,再叠好,循环往復。 「小亮。」 听到这声喊,苏朝晖深吸了一口气将钱攥在手心,跟着老蛇进屋。 屋里的吸顶灯里依旧盛着蚊蝇的尸体,只是越来越黑,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一窝蝙蝠住了进去。 灯下的桌边没有人,侧旁的小屋却亮起了灯。 苏朝晖抬头瞄了一眼,见小屋门口站着个深肤色,深眼窝的男人,脖子上有道醒目的刀疤,但神态不比楼里那帮人戾气,相对内敛安静。男人循声抬头,二人眼神相撞,苏朝晖低下头去。 「小亮来了。」老蛇敲了敲门。 小屋内一张黄木桌靠纱窗,单人床靠墙,床单被罩是常见的牡丹花,上面放着个小夹包,90 年代最流行的老闆包,有人拿它放钱,有人拿它装枪。 第23页 章立文背沖门口,和宋宇面向而坐。桌上有一摞帐本,宋宇左手写帐,右手按计算器。 在二人旁边,站着个清瘦白净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灰色西裤白衬衫,非常有气质。他看看手机,又指指宋宇拿笔的手,「你笔抓高一点。」 苏朝晖看傻了,这一幕乍看就像老子在辅导儿子做作业。但他不敢放松,侯镇林一抬眼,他心跳就加速,只能避开他的眼睛喊了声老总好,然后向章立文交钱。 章立文也不看苏朝晖,数完钱就报给宋宇。苏朝晖眼神无处安放,余光瞥得到侯镇林,他的眼神并不是剜人的锋利,而是钝利,像三棱军刺,刀尖和刀刃不明显,不漏光,可一但打起转来就能把人搅得血肉乱飞。 「你这个月收入一万三千四百一十五块八毛两分,算出来工资是三千。你存着还是取?」宋宇算好帐后问苏朝晖。 侯镇林啊了一声,「他这么厉害?」他的声音字正腔圆,看看帐本,确认无误后问章立文,「这你的人啊?」 「小宇的。」章立文心里门清,按照和宋宇约好的作答。 侯镇林看了一眼宋宇,见宋宇嗯了一声,又便问苏朝晖,「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苏朝晖不敢看侯镇林的眼睛,只能看他的鼻樑,听说这样看人在对方的视野里和看眼睛是一样的,还可以消除紧张。 「宜县人。」他答。 宜县是魏长风的老家,苏朝晖也算那里人。而这么说本意是保护苏玲,故意不暴露真实地址。苏玲一个弱女子,日思夜想等自己,万一这群人起了歹心,随便一个诈骗就能让她倾家荡产。 侯镇林恩了一声,「宜县?我三年前去过。」他低下头又按着手机,「宜县的那个大转盘,现在还在不在?」 苏朝晖倒吸一口凉气,万幸说了熟悉的地方,「您说的是火车站那个吧?不在了。」他每年清明回家给魏长风扫墓的时候,都会路过火车站。 「哦,」侯镇林又问,「松北路有家老鸭汤馆,叫什么?」 苏朝晖回忆了一下,那家汤馆非常有名,当地人都知道,「卢三妹老鸭汤。」他口中作答,心里推测着接下来的问题,同时回忆了魏长风在宜县的住址,等侯镇林再问。 「宜县不穷啊,你怎么出来了?」侯镇林抬起看手机的眼。 苏朝晖被他盯得头皮发炸,「我家里穷,想出来打工,没碰见合适的。」实际上宋宇跟自己走的不近,也没串过口供,只能往模稜两可了说。他说完瞄了一眼宋宇,见宋宇噼里啪啦按着计算器,仔细一看都是乱按。 「你之前干什么的?」侯镇林又问。 「我在菜市场帮人送货。」苏朝晖怕他又盘问,只能往自己熟悉的事上说。 「行了行了,」宋宇抬头打断侯镇林,「你审人呢?」 苏朝晖急忙道,「我不拿钱了,我最近没有要用钱,如果用,我打申请。」 「那你走吧。」宋宇催促。 「等一下,」侯镇林再次叫住苏朝晖,举起手机对着他道,「你认识这个号码吗?」 苏朝晖一看屏幕,脑子轰隆炸开了。 0518…果然是自己打给苏玲的那通电话。 此话一出,屋里三人形色各异。 章立文玩着手里的一叠钱,拇指拨弄出哒哒哒纸张交替的声音;他有恃无恐,即便当场承认,最多也就挨两句唠叨;宋宇脸上没有表情,但手里的笔越转越快,眼神看着窗外,但窗外一片漆黑;他也有恃无恐,侯镇林干儿子,即便当场揭穿,最多是挨几个巴掌。 苏朝晖也没有表情,但他是外人。 「不认识。」他假装仔细地看着号码,摇摇头。 下一秒,他差点就晕过去了。 侯镇林拨通了电话,把听筒对向苏朝晖,「那你随便说两句。」 嘟嘟嘟,这声音像催命的号角,这屏幕像吃人的巨兽;苏朝晖来不及反应,就听见电话被人接起:「餵…?」 苏玲的声音沙哑,苏朝晖听了心痛无比,可经过这一个月的折磨,他的神态却变得冷淡而坚硬,反而掩饰了一部分情绪。 一般在不能暴露真实情况的时候给亲友打求救电话,要给他们暗示,要讲一些反常的内容。比如和去世的人逛街,把爸妈的名字倒过来说。但现在都行不通,苏玲一听见自己的声音肯定会崩溃,会追问,会报警,那这通电话必然成为遗言。 「您好茅台酒业,我是销售经理,现在有个活动…」 苏朝晖没说完,电话就挂了。他心里狂喜到哭天喊地,脸上故作抱歉,「我也没想好说什么…」 90 年代电话推销刚流行,话术还比较统一。大部分人听到前三个字就可以挂断。而人的音质不变,但音色多变,苏朝晖处在变声期,跟苏玲讲淮陵话居多,忽然换个标准的普通话,再模仿推销员匠气的鼻音,好歹逃过了一劫。 「去吧。」侯镇林对门口那个疤面男人道,「左轮,叫下一个。」 苏朝晖出了房门的时候,眼前阵阵发黑,差点一头栽下台阶,兴旺上前扶住他,「我第一次见侯爷也这样。」 「谢谢你。」苏朝晖语无伦次,刚从生死线上走了一圈,思维几近停滞,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艰难地坐在台阶上。 兴旺对苏朝晖哈哈一笑,跟着老蛇进了房间。 第24页 饭里有红烧肉,苏朝晖看着碗里规规整整对肉块,忽然有些反胃。他挪到宝玉旁边,「你总把腿折起来不疼吗?」他把饭盒递过去,「给你吧。」 「不疼,没有练杂技疼。」宝玉夹过苏朝晖碗里的肉,「…宇哥说折腿会长不高,我也不是天天都折。」他吃着肉,挑着碗里的蒜苗。 话音刚落,树梢上群鸟忽然乍起,振翅往沉默而孤独的夜山里飞去。 身后屋里一阵躁动,紧接着是两声闷响。 原本嘈杂的院内,顿时死一般寂静。众人纷纷起身朝里望,有些胆大的,已经悄悄挪进去看热闹了。 「你干什么!」一声咆哮刺破空气,带着愤怒,带着哭腔,是宋宇的声音。 「这话该我问你!」侯镇林的声音像木棰敲在铜钟上,震得人脑子嗡嗡响,「你背着我查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宝玉手里的饭菜撒了一地,串子从人堆里钻出来,嘴唇颤抖地抓着宝玉,「旺仔…」 宝玉一声惊叫,转身就往屋里沖,苏朝晖见状,也快速挤进人群跟了进去。 屋里的兴旺躺在血泊中,汨汨的血从他后脑流出,像融化的珊瑚。 苏朝晖没有吐,但看见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人成了冰冷尸体,又震撼又害怕,眼泪不受控地掉了下来。 「他这么明目张胆的打听,会泄漏多少人的行踪?你知不知道,条子等的就是他这样的人。」侯镇林指着兴旺,盯着宋宇道。 「他又不知道!你杀他有什么用!这么点事!你推给我不行吗?」宋宇跪在兴旺的尸体旁,指着侯镇林鼻子骂,「你他妈的疯子!你真是疯了!」 这样被孩子指着骂,侯镇林面子非常挂不住,他一掌拍在桌子上,留下那消了音的五四手枪,「我看你事反了天了!」 此举本意是威压,可没想到宋宇眼疾手快,在他松手的瞬间,一把就将枪夺了过来。 宋宇拿枪指着侯镇林,眼里有汹涌的杀气,「我还就反了天了!」 在场众人连忙劝阻: 「小宇!」 「冷静!」 「都别动!」侯镇林指着宋宇,「我赌他不敢开枪。」 他转而指向自己的心口,语带讥讽,「吕布杀董卓,今天你要是敢把我打死,我把整个华咏都送给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吕布是出了名的三姓家奴,生父下落不明,暗讽他出身低贱,薄情寡义,前后换过三个爹,可谓杀人诛心。宋宇当场脸色煞白,他看看侯镇林,举起手枪把套筒往后一扳,却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谁他妈稀罕?!」嘭一声枪响,四下响起一片惊唿,那沉默寡言的疤面男人像一头猎豹般蹿出,在宋宇举枪的剎那扑上,拽住了他的手。 枪口偏离来原有的轨道,子弹打在被褥上,绸缎上的牡丹裂开了嘴,棉花扑扑簌簌往外漏。 宋宇躺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鲜红的眼里只有绝望与狂怒,没有半分死里逃生的惊恐。 亡命之徒,玉面修罗。苏朝晖看着几人诡谲的交锋,眨眼之间你死我活,倍感心惊肉跳。他想起此前宋宇对章立文的形容,「脑子有问题,说翻脸就翻脸」,这话说的肯定不是章立文。 「董事长,别在这动手,」章立文扶起侯镇林,又对宋宇道,「都回家再说。」 侯镇林冷哼一声,抬手理了理头髮和衣裤,往屋外走去。 院内众人本还议论纷纷,侯镇林一出霎时鸦雀无声。 大家纷纷让开一条道,侯镇林走在当中,步履稳健,边走边道,「诸位,以后汇报消息只能跟我和立文,不准私下汇报搜查,一经发现,后果自负。」 众人各自点头,目送侯镇林走到车边。开车门时,他又对屋里喊了一声,「小宇。」 无人应答,他又喊一声,「小宇。」 宋宇盯着兴旺的尸体,久久不肯离开。 站在一旁的章立文托着腮,道,「算他倒霉呗,你别…」 「你他妈闭嘴!」宋宇瞪了章立文一眼,章立文吃瘪,只能对左轮使个了眼色,自己先行离开。 左轮俯下身,对宋宇道,「你先走,我处理;别让侯爷下不来台,你还有别的朋友。」 他话一出,宋宇眼泪就下来了,整个人像是泄了劲般打着抖,「怪我,对不起…怪我,我对不起你…」 悲凉沙哑的声音在院中迴荡。 虎头大奔消失在夜色中。 第11章 :奈落 深夜。虎头大奔停靠在僻静街道内一处不起眼的小区门口。 这小区里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退休人士,过了午夜,更是黑寂,只有空调的风扇声哐哐响。 宋宇匆匆下车,一熘烟蹿进小区,野兔般消失在阴沉的树影下。 侯镇林打开副驾驶的门,对犹豫着是否下车的章立文说,「上我那坐会儿,跟你说点事。」 顺着夜色,二人往小区里走。巨大笔挺的红杉树矗立在院内,仰视它会感到强烈的不安,据说红杉的寿命有几千年,也不知道在这停留了多少年。 常言道,狡兔三窟。侯镇林经常更换落脚点,光在这个小县城就有三套房,这里是其中之一,是他发家前住的。里头每栋四层,邻居多为知识分子,比较内敛,侯镇林很喜欢这个环境,他买了整栋楼,上下打通。 第25页 行至单元楼下,章立文抬起头,屋里的灯已经亮了,他哑然失笑,「小兔崽子熘的真快,看样子是没事。」 「他能有什么事。」侯镇林没好气,「他就算死了我也能从阎王那把他要回来。」 刚上车的时候,侯镇林心火未平,伸手就甩了宋宇几耳光。宋宇默然挨了几下,没顶嘴也没挡,他能听见耳朵里的嗡鸣,捂着脸却只为掩饰情绪,实际上连疼都没体会,因为心中还存着更大的隐患。 他装怂一路,车刚停稳,侯镇林还没动,他就先熘了。 那本夹着贺笑梅照片的书还藏在床底。宋宇拿到照片后一直不知道放哪,也捨不得丢,只能藏着。侯镇林素来喜欢翻人东西,而此情此景,要被他发现自己藏了生母的照片,后果难以预测。 兴旺到死也没对侯镇林说实话,他一口咬定,自己找的是当年将宋宇拐走的女人贩子。而侯镇林从内部得到的消息虽是兴旺在帮宋宇找一个女人,具体找了什么人,经过哪些人,兴旺和宋宇留了一手,用的都是外部人员。 宋宇擦着鼻腔里不停往外流的血,飞快地跑进自己卧室,扑向那堆满闲书的床头,他拉开床柜,拽出一个放杂物的大纸箱在里面翻找。汗一滴滴往下落,但他不敢大声喘息,终于在叠着衣服和鞋袜的纸箱最下层,翻出了那本金刚经。贺笑梅的照片安安静静躺在书中,宋宇迅速将它撕碎,把碎片全吞进肚里,一脚把纸箱重新踹回床底。 「你在干什么?」 听见这声喊,宋宇差点背过气。他刚把照片吞下去,侯镇林就像个老猫一样站在门口,透过门缝,他目光如刀,出刀见血。 宋宇无比艰难地把照片吞进肚里,憋得眼泪直流,唿吸困难,见侯镇林过来,拿过几张草纸佯装擦鼻子。 「跑那么快干什么?」侯镇林踱窗边,看宋宇脸色苍白,当他在怄气,便率先打开话头,「之前我没察觉,直到有人告诫我,说我的人太活跃,让我注点意。」他手指敲着窗台,「不是我小气,现在风声紧。拉关系打听人,都容易打草惊蛇。不把我放眼里事小,被上面盯上事大。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要对其他人负责,一切都由着你性子来,这公司其他人怎么办?」 「你识大体,顾大局。」宋宇暗讽,他终于捋顺了气,「我要睡觉。」 侯镇林看见他青紫的脸颊和嘴角,道,「那么多人在场,我总该有所表态吧?他们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不然你以为我靠什么治得住那帮桀骜不驯的流氓混子?」 宋宇嚯一下坐起,咬牙切齿,「兴旺搁外边打听个人,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他就算进去,什么都不会说的。我跟你讲过,有的事情你完全可以推我出去顶,你又没有案底,条子能把你怎么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伤心。」他故作委屈无辜,他其实明白侯镇林在想什么,这老头子心有七窍。这次杀鸡儆猴,就是要断了自己的念想,好歹养了十年的娃,翅膀硬了就想走,这对他而言是种背叛。 「我想什么你不知道吗?」侯镇林反问。 宋宇抬起头,接住侯镇林审视的目光。四目相对,一个锋锐,一个沉冷,两人都想从彼此的眼底读出什么,却又什么都读不出。 「你不要老用这种眼神看我。」宋宇移开眼睛,看着床单上火红的朱雀,「这些年我的确想找倒走我的那个老太婆,你不放心,那你帮我找。」他踌躇了片刻,又道,「我亲爹妈不要我,我认命,可那娘们把我卖到山里,我咽不下这口气。」他抬手抹去鼻腔渗出的血,心火又浮了上来,「就他妈这点破事!非他妈动刀动枪!有这个必要吗?」 「什么意思?」侯镇林打断宋宇的咄咄逼人,「要我给你道歉?我对不起天对不起地,没对不起你!不是我收养你,你还在街上要饭呢!」 宋宇 3 岁的时候被一个老妇人拐卖到山里,6 岁被侯镇林收养,迄今刚好十年。关于被拐走的细节,宋宇很多也记不清,只记那天和平时一样,跟他妈在街上摆摊,半途中遇见个老妇,那老妇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说,走,你妈在对面,我带你过马路。 就这么一路之隔,他就再也回不去家。 那老女人看上去四五十岁,长得很普通,过目就忘。宋宇记得,别人都喊她潘姨。潘姨带他上车,把他带到外地的一个村里。那一路的风景特别漂亮,长空如洗,有青山、草地,还有漫山遍野的白花,层层叠叠,像通往天堂的桥;谁能想到那是幻象,是地狱路上的曼陀罗,那会儿宋宇年纪太小,安全意识薄弱,也没人教他怎么防范怎么识别,直到那老女人要拿菸头烧他脸上的胎记,他才隐约意识到危险,要回家。 可他性格顽劣,后来被卖到一个老光棍家,整日闹的得鸡飞狗跳,哭累了就睡,闹累了就休息,醒了继续闹,怎么饿怎么打都没用。闹到后来那老光棍终于嫌他吵了,不想要了,就把他丢在牛棚里,想给别的买家。寒冬腊月,他缩在母牛的肚子下才没被冻死,从此一吃牛肉就会吐。 有天早上很冷,老光棍起来,半天喊不醒宋宇,以为他冻死了,有些惭愧,就把他背到荒野里。天寒地冻,土里结冰,变得十分扎实。光棍年老体弱挖不动了,只埋了薄薄一层。中午升温的时候,宋宇却像只冬眠刚醒的刺猬,慢吞吞地从土里爬出来。他浑浑噩噩闯到有个炊烟的家里,那家主人是个天阉。他看宋宇长得清秀,又呆呆傻傻,捨不得放走,哄着逗着,让他管叫自己爹。这人也很怪诞,宋宇一哭,他也哭,哭得更伤心。宋宇学着大人的样给他拿糖吃,他就不哭。 第26页 后来宋宇躲到开往村外的货车里,逃出了蛮荒的村落。几年后,那里被一名死里逃生的调查记者曝光,全村面临抓捕,引起社会轰动。那村子是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都不健康,所以有一半都买过城里的孩子,彼此心照不宣。有些一两岁,还没记事的孩子被卖进村里养大,在蛮荒中被彻底驯化,长大也没有寻亲的想法。 宋宇走失时年纪太小,不知道父母和住址,再加上被拐过三次,对人没有任何信任可言,那时媒体也不发达,很多走失的孩子无人认领,只能被送到救助站。 这个名字是他在院的老师翻字典给取的。她是个温和宽厚的中年女子,说这孩子脸上的胎记像血,註定命运坎坷,正好给他一双宝盖顶在头上,只希望他早点有个安稳的家。 其实这些事侯镇林在领养宋宇前都调查过,如今那两个老汉已不在人世,姓潘的妇人生死不明。他不想去找,一来犯不上,二来容易生事,生意人重利润,没有收益的事不做。 可想起宋宇举枪的惊险一幕,侯镇林还是有些胆寒。即便彼此心知肚明,知道这只是场赌博。 「你改叫宋命吧,天天跟个女人一样寻死觅活的…就你命硬?」侯镇林忽然急躁起来,开始在宋宇房间里转悠,「章立文说怕你在家上吊,我说你就算断气,我也能把你从阎王那抢回来。」他拉出床底的箱子翻了翻,「你别忘了,既然已经活在这世上,你的命就不是你一个人的。」 此时宋宇有恃无恐,照片那个最大的隐患已经消除,任他随便翻,顺便调侃,「我死了你再养一个,挑个听话的,老实的,别跟我一样寻死觅活的,哈哈。」他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连忙捂住嘴,声音从指缝流出,「我要是上吊,这不就成凶宅了?这年头是男鬼多还是女鬼多?男鬼厉害还是女鬼厉害?」 「别老讲废话!」侯镇林抓着床单直起身,「谁想到是个这么不省油的灯!」他双手撑着膝盖,消停了片刻,「如果你是在找那个姓潘的婆娘,我帮你找,怎样?」 「成交。」宋宇头也不抬。 侯镇林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们做事风格一样,办不到的就不开口。另外…」他指着宽敞明亮的卧室,「我补充一句。你跟我这么多年,我没让你受过罪,你若去了别处,未必有在这舒服。」 宋宇装傻充愣,「我这人可记仇啊,」他掀开上衣,指着自己嶙峋的肋骨,「我就算错一笔帐,你踹断我三根肋骨,你那天是喝多了,还是烂帐又多了?」 看见那肋骨上还有一大片骇人的淤紫未消,侯镇林一时语塞,「一时手重。我亲爹也打过我。」 宋宇干笑两声,「那是你好的不学,净研究偏门诡道,活该挨揍。」 侯镇林瞪了他一样,「偏门也是门,诡道也是道,别人走得,我走不得?」 宋宇诺诺地应付,侯镇林是半个读书人,论伶牙俐齿,自己争不过他。这些话他也听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对错且两说,但平心而论,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落在实处,日日夜夜悬在半空,尤其这两年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再好,永远和自己无关。 「我要去送兴旺一程,」他嘆了口气,「他是个弃婴,没有亲人,也没人给他烧纸,我怕他下去了没钱贿赂小鬼,投不到好人家。他活着的时候就没钱,死了总能有点。」 侯镇林正要拿过皮包掏钱,「不用,我自己有。」宋宇阻止,「我办完不回来了,明一早还得出摊。」 「随你。」侯镇林疲惫地站起身,「我快折腾不动了,那天要是进去了或者死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第12章 :夜叉 客厅里。章立文点燃了第二根烟,端详着茶几上的一盘象棋。 这盘是着名的「丹凤朝阳」局,变数多,陷阱也多,他幼时家里是开麻将馆的,对棋类也略懂一二,但下棋讲的是深谋远虑,宜攻宜守,他没耐心,也不喜欢研究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所以只爱看,不爱下。 侯镇林今晚那一枪,也令他心有余悸。他知道侯镇林不是不学无术的土大款,不仅心狠手辣,而且懂谋划知进退。两人共事多年,把热门产业挣了个遍,从股票,建筑装潢,到博彩,餐饮,酒店。公司资本年年暴涨,势力越来越大,多少人排队请吃饭,就为了听侯镇林指点两句,好在屁股后面挣点零头。但他做事风格太过狠辣,让人很没安全感,章立文私下里也不得不搞点「副业」,给自己留个后路。 手中一热,章立文嘶了一声,甩灭烧到尽头的火柴,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打低了两度。 「立文。」侯镇林送完宋宇上车,回到屋内,他拍拍沙发靠垫上的灰,「今晚那事没跟你商量,顾不上了,你别往心里去。」 「那事」是暗指。最近风头紧,华咏内部人心浮动,几个高管也都在谋退路,侯镇林察觉了苗头,但没声张,没想到连干儿子都有了动作。这是墙脚挖进自己家了,他杀一儆百,以正视听。 「一桩小事,我有什么可说的。」章立文放松了紧绷的神态,摊摊手,「小宇回去了?」 侯镇林笑笑,「他在生我的气,人之常情。」 「那你找我,是什么指示?」章立文开门见山。 侯镇林沉吟着,坐到沙发另一边,把大理石茶几上的棋盘推开,又挪过茶盘。他喜欢泡茶,十八道工序一个不落。章立文看着他洗完茶具,又烧上水,捣鼓了半天,才终于开口。 第27页 「我打算把小楼的人员遣散了。」 章立文一惊之下站了起来,「为什么?当初弄这个楼,我可是费了老劲。而且他们总体干的都不错,能要帐能搞钱,除了个别不太好管理的,我都给弄走了,现在没有什么大问题啊。」 「你坐。」侯镇林慢条斯理地端详着手里的茶叶,茶是白毫银针,根根饱满,上门覆着细密的白色绒丝,灯光之下晶亮如霜雪,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指的是,是把人员分流,」他淡淡道,「分到公司下属的机构,化整为零。楼不要了,占地方还引人注意。用不上的和不想干的人,打发他们走,你全权负责,包括财务,我让小宇协助你。」 这哪是全权负责,这是要砍老子半只手。章立文心道不好:楼里大部分都是自己的人,侯镇林一分流,等于把自己势力搅散。目前跟自己混的,都是贪图小利的人。这类人目光短浅,稍微给点甜头,就能牵着鼻子走,所以比较好管理。而公司分支众多,小头目又各有一套收买人心的办法,自己人到了那,心会向着谁就难讲了。此外,说是宋宇协助,章立文再清楚不过,侯镇林知道他和宋宇不对付,他要是在帐上做手脚,宋宇有可能会打小报告,冲着这份忌惮,他的权力又被压制几分。 「非常同意。还是你想的周到啊,就按你说的办。」章立文道。 侯镇林低头看着手錶,「速办。现在每隔一段时间就搞整顿,我们要盯紧衙门动向。」 章立文不得不点头算道,「土方工程、游戏厅、火锅店,酒店,照这么算,各分点人手过去,估计刚刚好。我三天之内办完。」 水温了,白茶不能用沸水。侯镇林拿起小夹子,开始慢悠悠地洗茶,「你办事我很放心。这二十年多亏有你,在紧要关头为我扛下不少重担。」 「我也没少挣。」帽子扣上了,章立文半推半就,「主要靠你提携,我才能尝试各种领域、各种挑战,哈哈…」他当初家境败落,在街上卖假烟,与当地混混起了冲突,失手把人打死。侯镇林捞了他带上道,把他厚颜无耻的天赋用在了刀刃上,也算是伯乐了。 「哪里。」侯镇林将第一泡的茶给了章立文,絮絮叨叨,「我喝茶不爱喝第一泡,劲太大,容易醉。」 章立文一饮而尽,「我没这讲究,我喝茶就是为了刮刮油。」 侯镇林放下茶杯,换第二壶水,「古代奸臣都比忠臣受宠,你知道原因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跑题,章立文没有思索,「因为他们听话,会拍马屁。」 侯镇林无声地笑了,「好话人人会说,听话有时是软弱的表现,这两者不难做到。可除此之外呢?」 章立文没读过书,这些年耳濡目染,也只是个半吊子,只好往彼此杯里加了水,「他们能办成事,又不要脸。」 侯镇林接过话头,「武则天重用来俊臣,并非狄仁杰能力不如他,而是只有来俊臣能把斗争玩出水准,还能写罗织经去教别人斗,这种事换成包拯海瑞这类迂腐的人是做不出来的。」他用杯盖刮着杯中的浮沫,「武则天一介女流,登上权力巅峰,她要自保就要能斗。要斗败那些比她更阴险,更毒辣的人。如何与他们斗呢?当然是联盟比他们更懂、更会斗、更厚黑的人了。你讲是不是。」 「是是是,你说的对。」章立文点头称赞。 权力博弈不择手段。当年与侯镇林一起混出头的同行,都是没读过书从底层杀上来的翻江龙;他们见惯人情冷暖,心硬如铁,道德底线普遍比较低下。有些为了灭竞争对手,阴谋诡计都懒得用,直接找人暗杀。与这帮人竞争主要比谁更没底线。章立文与侯镇林共事,干了不少脏活,发挥了厚黑的长处,维护了侯镇林的形象。他地痞出身,不在乎形象,但侯镇林需要这样的形象,游走于灰色地带,两头都不得罪。这番话他听得懂,侯镇林把自己比作武则天,把他比作来俊臣,肯定了他的水平与付出,也解释了自己的苦衷。但来俊臣是不折不扣的恶人,而罗织经里的斗争之道,是陷害栽赃与逼供,最后此人也没得好下场,至今令世人所不齿,要是把例子换成严嵩或和珅,或许更上档次。 这么一想他不爽了,「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我们从狼嘴里夹肉的,当然不能手软。」 「你骂谁是狗?」侯镇林沏上茶,「我如果怕遭骂,何必做这行,安安份份回老家,你卖你的烟,我教我的书,庸庸碌碌,落个好死,这一生也混的过去。」 六十年代的中专生,相当于现在的研究生。侯镇林师专毕业,年轻时在当地是有名的帅小伙,他心气高,不太守纪律,毕业分配在学校没一年,就跟女学生谈恋爱,被家长告状后遭到辞退。紧接着又碰上那几年,他被整了两次,一气之下投奔商海,从此认钱不认人。 章立文嘿然不语,「我们这辈子,平平淡淡也不甘心,只能走中间那条险路,回不了头。」 「回不了头吗?」侯镇林含蓄地问道,「你走到今天,从不曾想过留条后路吗?」 章立文反问,「我留什么?我就算干到 60 岁,还有将近二十年,现在留什么退路,丧气!」说完,他与侯镇林碰了茶杯,又道,「我也不兴什么儿女情长。等我使命完成了,自然功成身退。不急不急!」他饮完一杯,又倒一杯,「你老婆孩子都有了,要考虑也是你考虑。」 第28页 侯镇林没有否认,「我想过很多次,但始终都没能下决心。以往做生意的目标很单纯,就是赚到钱。后来钱赚够了,我却没有等来想要的平静和安全感。脑海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但又不具体,不知道究竟在留恋什么。」 「是荣华富贵,前唿后拥的生活,」章立文笑道,「可你东奔西走,住旅馆,连吃饭足疗的时间都在谈事,一天睡几小时?你真能享受到里头的滋味吗?至于前唿后拥,都是人情世故,这个你最清楚。」 侯镇林躺到沙发上,他沉吟着,「我最近才发现,其实我享受的是那个过程,那种拼杀、豪赌;那种胆战心惊,步步为营;那种山穷水尽,又绝处逢生的酣畅淋漓!在这漫长而惊险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是年轻的,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这回我出差,见了几个退休的伙伴,一个个的头也白了,眼里的斗志也没了,老态龙钟的。看着他们,我有些害怕,又无可奈何。」他说到一半,眼神放光,到了后面,慢慢暗淡下去。 「你选小宇是不是因为他像你?」章立文道,「他还不知道,你在院里呆了好几天,就是在观察他。」 「他知道的很!」侯镇林坐起来,有些恼怒地续上茶,「他打小就势力的要命,别的孩子见我都躲,就他每次都沖我笑。」他顿了顿,又皱起眉头,「我也给他上过学,他也没正经工作,这么些年从没离开过我,我怎么越来越不了解他了呢?难道我真老了?」 「怎么会呢,」章立文呵呵奉承,「你是关心则乱。」 侯镇林道,「之前我找人盯过他小宇。他精的很,我也没盯出什么名堂。」 「或许本就没有什么名堂。」章立文摇摇头道,「这孩子跟你一样,吃软不吃硬。」 「你又知道了?」侯镇林没好气,「我这人软硬都吃,只看软有多软,硬有多硬。」他竖起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关健是分寸。就这么一丁点的分寸,很多人就缺这么一丁点的分寸!你懂不懂?」他把这三字说的很重,手指捏的发紫。 章立文无声地笑笑,他知道侯镇林这话也在说自己。 第13章 :烧纸 流火的盛夏已过,到了九月,雨水渐多,山林之中水汽更甚,湿冷侵入骨髓。深夜的小楼只亮一盏壁灯,昏暗的灯影下,雨线如蛛丝般缠绕,把楼困成了茧。 雨还在下,浸透衣裤和床铺,三楼最里面的那间屋里,传出鼾声如雷。 没有蚊虫的侵扰,串子睡的很香,宝玉无声无息。苏朝晖盖着薄毯,脑子很忙,主要是心里闷,觉得人生真难,干脆死了吧,可想到兴旺的死,魏长风的死,又觉死也很难,若死前还有心愿未了,更是难上加难。这种难与数理化、文史哲比,还比不出高低,各有痛苦的、无解的关。思来想去,觉得怎么都很难,怎么都不得安。 他不理解,为什么宋宇侯镇林那种人,枪怼上脑门都不眨眼,把死亡哲学贯彻到底,他们没有牵挂吗?他也没想通,为什么死的是兴旺不是自己?他不知内情,只当兴旺成了自己的替死鬼。虽然心头曾掠过一丝庆幸,也知道这样的庆幸是不堪的。 「哎!」 有人在拍他的头,苏朝晖勉强继续装睡,听见宝玉爬到自己身边,「醒醒呀?」 雨声繁杂,苏朝晖瓮声瓮气嗯了声。宝玉的热气喷在他耳根子上,声音很小,「我知道了,你不叫小亮,也不是宇哥朋友,对吗。」 听见这话,苏朝晖知道自己必须醒了。透过半睁的眼,他看见宝玉谨慎的神情。这神情放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圆脸上,有点滑稽,想让人把手伸过去扭几下。 苏朝晖压着嗓子照旧答,「我家穷,出来打暑假工,年纪小了没得人要。」 「嗝!」忽然串子打了个饱嗝,随之泛出一股韭菜腥。苏、宝二人同时捂上嘴,直到串子翻个身又开始打鼾,宝玉才往外一指,「上茅房。」 按屋里的安静程度来看,此时是夜里三点左右,宝玉打开门,鬼鬼祟祟伸出头向楼下打量一番,苏朝晖跟在他身后,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二人赤着脚,无声经过老蛇的房间,熘进厕所把门锁上。 这厕所窄小,台阶上一个蹲坑,下面是水池,里头架着沖凉的水管。苏、宝两人一站一蹲,恰好塞满整间房。水管往外渗着水,滴滴答答和雨声融为一体,苏朝晖略微把水开大一点,侧身站在门边,他熟知顶灯开关的位置,伸手打开灯,嫌刺眼又关上。 「干啥?」他蹲下来问。 「侯爷要把这楼解散,改组了。这两天开始调人,我被调去哪也不知道,」宝玉问,「你咋办?」 苏朝晖头皮一紧。楼里都是内部人,自己是个编外,哪有好事轮得上。他吸了口凉气,却没有慌,两手交叉环在胸前,低声道,「你为什么跟我说?」 「你别装了。」宝玉从鼻子里出了口气,「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宇哥跟我说,让我顾着点你。我还不明白,楼里那么多老大哥,咋能轮到我?不过他让我顾着你,肯定有他的道理,我是不会多问的。」 苏朝晖想了想,压着嗓子,「我没骗你,章立文把我抓到地下室,他要卖我,你宇哥来了,说不让卖,他要留着,就带过来了。」他侧耳听听门外,又道,「这一个多月,我帮他们要了这么多钱,顶卖三个我了,咋还不让我走啊?」 第29页 「宇哥也是被卖过的,」宝玉摇头,「他指定不会害你,也不会折腾你,但是也管不了你,侯爷看他看得紧,你别指望他能救你。」 苏朝晖皱眉道,「我没有指望他救我。」说完他凑近宝玉,「你可想跟我一起走,呆在这里有啥意思?」 「我?」宝玉抬起头,他怔忪一下,挠头道,「去哪?我又不认字,身体又差。去了别地照样要饭,别家老闆更凶,还没人罩我,哪里比我在这舒服?」 苏朝晖被问住了。宝玉这样的孩子,是理解不了这个社会是怎样通过集体和制度联合起来运转的,也不知如何为自己打算,更不知哪些法律对自己有利,但是他知道宝玉这孩子本性善良,留在这迟早被那帮人带脏带坏。于是他解释道, 「你去派出所,告诉他们你被弃养了,让他们送你去救助站,或者福利院,给找个新家,等你有了家,就不用再看老总脸色。」 「老总。」宝玉问,「福利院能给我找个当老总的爹吗?」 苏朝晖又被问住了。人能选死,不能选生。对于被领养的孩子来说,想要碰到对的父母简直就是逆天改命,当时的收养机构有一定的父母筛选程序,但不完善,本质是大人挑小孩,所以常有孩子被领走后再遭弃养的新闻。 「可是你能在这过一辈子吗?」苏朝晖试探着问,「你看兴旺,宇哥都没保住他,万一哪天他们嫌你碍事呢?」 宝玉到底是个小孩子,已经被吓着了,「你别吓我啊。」 砰砰!两声剧烈的砸门声从外面传来,苏朝晖一哆嗦,连忙闭嘴。 「谁啊!你妈的,掉进去啦?」老蛇的声音。 宝玉赶紧哼了一声,「我宝玉,我拉稀…」 听着屋外脚步渐远,苏朝晖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出去吧?」 宝玉在他开门的瞬间拽住他的袖子,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一会,「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跑,我带你跑。」 两天后,郊外墓地。 月亮刚下去,太阳还没出来,天空呈现着暗蓝色的冷冽色调,山脚下刮着小风。煞白的公墓一脚,带着火星子的纸钱正四散飘飞。 瓷碟清脆地响,一盘虾饺,一盘烧卖,一碗杏仁茶,一份鸡汤豆腐,两包红塔山,挨个摆在墓碑前。宋宇故意把纸火烧的很旺,显得人多热闹,顺便也给四周几家墓主烧了不少元宝。兴旺无父无母,到了地下会孤独,宋宇听人说,这种情况要提前拉关系,给左邻右舍的墓主打个招唿,赔赔笑脸,让他们关照一下新来的。有了人(鬼)罩着,到阴曹地府就不会显得寒碜了。 借着纸火,他吸燃三支烟,挨个插在香炉里,对着兴旺的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风一吹,烟烧的飞快,眨眼就到头了。 「山上一缕烟,」左轮抱着纸钱从林荫道走来,「罚款七八千。」 宋宇回头接道,「光缆里没铜,偷也没有用。」 二人熟练地以扇形状打散纸钱,垒高点燃,期间沉默不语,只有火星子的噼啪声。 「诶,」宋宇被烟燻的直流泪,他一夜没睡,忙的头晕,便蹲着休息,嘴里不忘调侃正在忙活的左轮,「这次你又救了我的命,但我还是那句话,闲事少管。诚心想死的你别管,你今天救了他明天还死;装样子唬人的你也别管,别他没死成还连累了你。」 左轮迴身望去,「不知道你是哪种?」 「你别管。」蓝黑的天幕下,火光随风摇曳,红色的胎记在光影里尤为醒目。 这个「又」不是随口说的。半年前,宋宇在撞球厅陪练的兄弟在斗殴中给人打死,钢筋正中后脑,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冰凉了。他找到那个拿钢筋的人,开车从角县追到百公里外的苍州。其实没想要人命,可那人是飞叶子的,亢奋之下拿了把喷子就要霸王硬上,当时宋宇浑身上下就一把刀,冷兵器对热兵器,枪已经怼到了脑门前。好在左轮及时赶到,人才没被打成血蜂窝。 「不要命人很多,但喜欢赌命玩的不多。」左轮指着额头,「当时就这么近的距离,知不知道轰下去人是什么样?」 「我都死了我管它什么样。」宋宇对枪枝弹药也有所了解,知道喷子的子弹是成堆成堆往外打的,血肉之躯被喷上一堆子弹,场面是多么的震撼。他歇了片刻,又继续烧纸,顺便问道,「你这次去哪了?」说完,他伸手在左轮的棕色夹克里乱摸,「带枪没?带钱没?」 「你也别管。」左轮每趟出差都讳莫如深,公司里也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他是南洋人,以往在海外当兵,还有一个脑瘫的弟弟靠侯镇林花重金养着。他跟在侯镇林身边的时间跟宋宇差不多,大部分时间是侯镇林的司机,时常会消失一阵,回来的时候,很多难事忽然就解决了。 「侯爷要把楼解散了改组,消化到分支单位,你知道么。」左轮忽然停下手问宋宇。 宋宇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正要再问,左轮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 「你们在哪?我在这转半天了,找不到路。」话筒里的女人很大声,宋宇听了却将脸上的戾气收起,冲着电话喊道,「大姐,你遇着鬼打墙了,赶紧就地撒泡童子尿!」 左轮拿着电话,顺着小道往路边跑去。 看着左轮远去的背影,宋宇的脸又沉下来。他呆坐半天,想到搞重组,就明白了侯镇林那一枪的原由。可事到如今,想的越明白心里越酸楚,他看着兴旺的墓碑,觉得骨灰盒尚分三六九等,人命却是一文不值。兴旺出生就遭遗弃,一辈子没体会过家的滋味,匆匆行走十来年又仓促离开,唯一的慰藉就是有人安葬。而那些在暗处悄无声息地消失的,又是哪家的孤魂野鬼。 第30页 身后传来一阵快速的高跟鞋声,宋宇回头望去,见左轮领着一个女子快步而来,她柳叶眉,丹凤眼,虽然清秀,但面颊消瘦略有病容,因此稍微少了几分色彩,她迳自走到宋宇旁边,冲着墓碑跪了下去,沉默地一起烧纸。 宋宇无奈地笑了声,「姐姐,你又不认他,你跪个屁啊。」温代代是侯镇林的妻子,宋宇一直不知道喊她什么,看见漂亮的就都叫姐姐。 或许是山风,或许是晨露,空气中凉意渐重,温代代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始终不停,默默低头烧纸,脸色像亏了气血般铁青。 「回去吧,」左轮上前去扶,「墓地对胎儿不好。」 温代代急忙截住左轮的话,「没事儿。」 宋宇脸色一黯,撇了眼温代代的肚子,神色微变却没多说,他接上方才的话问左轮,「重组了,那人员怎么分?」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左轮闷声道,「你的朋友,你住抓紧时间表态。」 宋宇思忖着说,「串子老练,给他分到撞球厅,当个陪练;宝玉岁数小,字也不认识,得学个手艺,给他找个大厨,从学徒干起,做切配跟打荷。」 「还有一个,」左轮强调,「那个不像这里的人的人。」都说某地方某行呆久了会挂相,左轮这话一出,宋宇就知道是谁。 「你猜他什么来头?」他狡黠一笑。 「我不想知道,」左轮直言,「你直接安排。我来办理。」 宋宇道,「我和那边人交情浅,怕侯镇林疑心,你先安排你的熟人去保他的命,别的不干涉,他情况特殊,免得有人打小报告。我急着想也想不到好办法。」 左轮点头道,「那你尽快,我不久又要外出,消息有延迟。」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好,然后挂掉电话,「侯爷找我回去,你送嫂子吧,我打车。」 「您忙。」宋宇朝他拱了拱手。 温代代目送着左轮离开后,才开口问,「你在说谁?」 知道她不太过问公司的事情,宋宇也不打算多说,便道,「我那天碰见的一个逃命的人,因为我拖了他的时间,差点断了他的生路。」 眼前的黄纸已经全部燃烧殆尽,温代代闭了闭眼,道,「那你去帮他。」 「遵旨。」宋宇嘿嘿一笑,弯下腰在温代代的肚子上敲,「有人吗?给哥开门。」 「没有人,才一个月,就是块肉。」温代代伸手画了个大小,「我上胎就停了,这胎我也没抱希望。」 宋宇笑了两声,忽然凑到温代代耳边,「侯镇林在床上厉不厉害?是不是老当益壮?你有没有欲仙欲死?」 温代代花容失色,「臭流氓!」她起身推开宋宇,指着兴旺的墓碑,「你自己跪着吧!」 「瞧见没,孕妇脾气大。」宋宇对兴旺道墓碑笑道。把温代代逗生气后,他拿了个蒸饺塞进嘴里大嚼特嚼,据说鬼吃过的东西没味,他嚼了半天,的确没尝出味。 「他们走了,你陪我。」 「你要不要女人?我上纸扎店给你挑个漂亮的,大胸大屁股。」宋宇对着石头絮叨,感受到头顶滴下来的水珠子,又脱下外套,将贡品和菸酒盖好。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波云诡谲,山野瀰漫起坚硬的水汽,眼看着又要下雨。 云动了,里面有沉闷的雷声,像有龙要钻出来,树林随风层层叠叠地涌动,嗡嗡作响,夹杂着惊鸟的怪叫。 宋宇身子一斜,躺到墓碑边的台阶上,手枕在脑壳下,翘着腿沉默地望着天。 第14章 :决路 天一凉,火锅店的生意就好了。角县有很多家火锅店,但能像鼎格一样全年爆满却不多。 左轮到店时是晚十点,店里热气蒸腾,店外还有很多人在长凳上等翻台。门口音响放的是潇洒走一回,旁边有人在玩套圈和打气枪。远远望去,这里灯火阑珊;走进看其实杂乱无章,街道管理和基础设施一塌煳涂,却又在城镇化的浪潮中显得生勐澎湃,使人不禁感嘆改革开放好。 开饭店,味道和服务好是一方面,但还不够。比如这条街的门面,以前什么店都开不久,人气低迷,租金一降再降,虽在闹市区,但也颇为萧条。生意人都比较迷信,当年侯镇林刚做餐饮的时候,为了选址,特地从首都请了风水师。这师傅比较剑走偏锋,据他分析,这里的地形是个十字架,不是人气而是鬼气,但小鬼用的好也能招财,电影明星撞鬼后大红就是这个原理。侯镇林与师傅脾气相投,就按指点在店内做了风水局,连餐具的颜色都是按照五行生剋的原理购置的。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有卓越的奇效,如今这家店活了,还把一条街都带活了。 迎接左轮的是经理,她身材高挑,透着川妹的俏劲,人群之中十分惹眼。这店里的服务生也是严格聘选的,长相身材一流,工资待遇非常好。 店里人声鼎沸,辣椒味沖得左轮直打喷嚏,他将经理端来的茶与烟推到一边,直截了当道,「有个小孩想拜师,但是不识字,身体也不是特别好,你认不认识脾气好的大厨?」 火锅店的厨师少,但搞餐饮也靠同行介绍。这经理是个干练的人,她去收银台打了几通电话,很快折返回来问,「粤菜师傅行吗?就是有点远。」 「人好就行。」 从店里出来,左轮打了通电话给章立文,「有个后厨缺学徒,要年纪小的,有推介吗?」 第31页 「我正愁这事,」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下,章立文躺在家中的红木沙发上。虽然躺着,但手与心都很忙。接到电话,他拿过茶几上的花名册看了看,「你问得真是时候,让小宝去吧。」 放下电话,他关掉 29 寸大彩电里的苦情电视剧,送走钟点工,在一尘不染的客厅里背着手踱步。这两天他一直忙于人员分流,累的肩周炎发作,夜深人静时,想到侯镇林像防贼一样防自己,还是气的睡不着。他不甘受制,也并不想撕破脸,只能按规矩办,计划等这风头过去,再把几个得力的挪回手边。第一天宋宇也来帮着打点,由于是速办,要起早贪黑地忙到后半夜,他干了一天就喊累,第二天就说起不来。 章立文知道宋宇绝不是嫌累,他精力旺盛的要命,能四点去抢早市的摊位,怎么可能嫌打杂累。他就是不想办,或者有自己对事情要办。章立文知道侯镇林是让他监督自己,顺便熟悉业务。 这时电话又响了,他一看来电,连忙换上热情的腔调,「国栋老弟,回来了啊?诶,我哪有新动态,我看你壮举不断啊…我当然知道了,我一直很关心你的,呵呵,别客气,圣地雅哥娱乐城怎么样?嗨,喝茶聊天,扯到哪算哪呗。」 挂断电话,他的笑容消失了,这时他再次捡起桌上的花名册,在小亮二字上画了个圈。 由于是内部调动,所以没有对外出工,苏朝晖这两天一直滞留在屋内。 今晚的饭放的很迟,他吃了两碗,把菜里的肉渣子捡的一个不剩。在领饭的时候,他数了数剩下的人,一共八人。屋里也就剩下他和宝玉。为防隔墙有耳,两人没怎么说话,从晚上到半夜,把几本连环画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 深夜已至,苏朝晖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再等约半个钟头,就是宝玉所说的最佳出逃时间。那晚老蛇走后,宝玉告诉他,小楼后门是厨房,厨房的窗户缺了块玻璃,从窗户翻出去直接到后院铁门,铁门的钢筋稀疏,小孩的体型可以钻出去,直达小树林。苏朝晖此前对树林做过估算,知道里头地形复杂,并不好走。但如今楼里人少,的确是难得的机会,而且宝玉一走,自己更孤立无援。 「小亮,你别睡着了,」关灯后,宝玉提醒,「要保持清醒。」 「我睡不着。」苏朝晖道,「要是没跑掉,我会不会被打死?」 「别想啦,再想下去你的脚都迈不开了。」宝玉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肉包子揣在兜里,「出去你要是看见条子,别告宇哥的状啊。」 「我告他什么呀。」苏朝晖心里紧张,顾不上想别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消磨着剩余的时间。苏朝晖望着墙上的透气口,心潮暗涌。不久前,自己也是在这样的夜晚,来到这个房间,如今两月过去,自己还活着,有手有脚。其间周旋的好,没遭皮肉之苦。这么回去讲给苏玲听,她都未必会信。在此之后,自己的经歷会传遍弄堂,会有很多人来听,自己也要反覆给他们讲,讲这个他们不了解的世界。他们听完后会各自散去,再夹叙夹议地给别人讲,真是无聊。 「要跑了,你别怕!」宝玉道。 从楼上到厨房,要过三个关。一是老蛇门口,二是前厅后门,三是厨房正门。二人一前一后,贴着墙壁走下楼梯后俯下身开始爬。宝玉爬到老蛇门口,侧耳听到匀均的唿吸声后,才对趴在楼梯口的苏朝晖招手,示意他往后门爬。 人爬在水泥地上悄无声息,但木质的楼梯总是响,让深夜的空气更添惊悚。二人手脚并用,从前厅爬到后门,虽然只有短短十来米,但在浑身肌肉紧绷的状态下爬,比跑了几百米都累。 宝玉够着了后门插销,轻轻地往外一拉,苏朝晖就感到了凉风吹在脸上,他正要再动,宝玉却卡在门前没反应了。苏朝晖敏锐地感受到不安的空气,他掠过宝玉往外一看,当场吓得一哆嗦。 厨房门边栓了只狼狗。 这完全在意料之外。以往院里没养过狗,也没人提过有狗,或许是这两天人少,特地牵来代班的。苏朝晖看宝玉不动,只当他吓着了,便拍拍他暗示撤退。可宝玉却凝视着大狗,慢慢抬起手伸进怀中,将那大肉包子拿出,掰了一半丢过去。 狼狗大概是上夜班饿了,闻到肉香就凑了过去。趁此时间差,宝玉一个贴地跟头翻到厨房门口,苏朝晖跟在其后。二人关上门,满身大汗,大气也不敢喘。 「抬我一下。」宝玉指着灶台。 苏朝晖从后面将他举起。宝玉探出身,又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向狼狗扔了过去。为了观察狼狗的动态,他侧着身,头在前脚在后,准备先钻到窗台,再往下跳。 然而,就是这一个看似正确的动作,断送了这次逃跑的机会。 由于是头在前,腿的力道不好控制,宝玉小腿钻出窗户口,脚跟的力气卸早了,没注意到窗台拐角放了坛腌菜。 「当心!」苏朝晖的余光终于瞥见窗角边的菜罈,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啪。 在这无风无月的夜晚,瓷器的碎裂声是多么的嘹亮。 狼狗嗷嗷直叫,楼上的灯也亮了,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苏朝晖来不及紧张,他飞速在厨房环视,即刻对跌在地上的宝玉道,「你快点跑吧,别给他们逮了。」 宝玉连忙爬起,来指着厨房一角,「你快躲水缸里!」 第32页 一楼的老蛇听见狗叫就醒了,他背起门后挂的步枪直奔厨房,眼见窗台一片狼籍,只当人已经逃走。他返回屋内,把另外两个管纪律的头目也从楼上喊下来,其中一人解开狼狗追进树林,另外一个逐间房把人喊醒。 苏朝晖躲在厨房靠墙的空水缸里,管事的走后,才小心翼翼地钻出。趁着混乱的人群,他回到里屋,跟着其他人一起走到前院。 此时前院已聚齐了人,苏朝晖听见狼狗的叫声从身后树林里传来,心中忐忑不安。 老蛇跑上跑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一圈,唯独没找到宝玉,他回到前院,逼近人群里的苏朝晖,一把将人提了起来,「你屋里另一个人呢?」 苏朝晖像只无助的小鸡,他打定主意,「我不知道啊。」 人在眼皮下熘走,老蛇很没面子,也没想到平时呆兮兮的小宝还有这等能耐。苏朝晖见他脸色不佳,正闭眼准备挨揍,忽然听见了另一个声音,「那铁门这么窄,也就小宝钻的出去。」 「怕了吧,他说怕侯爷杀人,我听见了。」 「小孩子嘛,算了。」 苏朝晖回头望去,说话那几人挺眼熟,很多是那天跟着去收帐道。众人的七嘴八舌让老蛇困惑地松开手,苏朝晖得空,扭头看见那个牵着狼狗的人回来了,悬着的心更加平静了些。老蛇松开苏朝晖,「明天再说吧。」 一夜过去。 这一夜,苏朝晖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想到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醒来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然而看见身边的空空床铺,他立马摆脱余睡的朦胧。如今楼里,自己一个熟人都没了。 「小亮。」笃笃两声闷响,巴吐尔敲开门,「章总叫你。」 苏朝晖心一沉,连忙往楼下走。 侧屋小门虚掩,里面有一缕缕烟味散出,苏朝晖看见那道门,想起死在里面的兴旺,心生惶恐。他慢慢走近,听见屋里有人交谈,其中一人问,「小宇问了怎么办?」 另外一人答,「说跑了,没找到。」 「他肯定不信。」 「不信最好。让他自己去找。他一走我就省心了。」 「正好把他支走,好方法。」 听到这,苏朝晖的心悬了起来,他战战兢兢敲开门,「老,老总…」 章立文看了苏朝晖一眼,面无表情地往烟缸里吐了口痰,他看见苏朝晖也烦,因为这肥肉挂在嘴边两个月都吃不进去。 苏朝晖看了章立文一眼,他今天西装革履,看着人模狗样,走在街上横竖是个公司高管。 屋内烟气太重,他被烟味熏的直咳嗽。 「喝了!」章立文把茶杯砸在桌上,「吵死了,别他妈咳了!」 苏朝晖把咳压回嗓子眼里,不敢接那杯茶。 「怎么的?怕有毒?」章立文看着老蛇,故意瞪大眼睛,「他怕我下毒哦?!」 「哈哈哈!」两人拍桌大笑,老蛇端过茶边吹边问,「那你讲,我们要给你下毒,用什么毒?」 「氰化钾吧。」苏朝晖低着头答。 「他还真答了!哈哈哈!」两人再次爆发出大笑,章立文把身子探向老蛇,「看,上过学的就是不一样,知道自己要死,还知道自己怎么死。」 他们笑的前仰后合,苏朝晖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不要杀我!杀了我还要埋还要烧!不如像原先那样把我卖了吧!」 「唷,还帮我们算帐。」章立文靠回椅背,盘着手上的核桃串,他沉吟了一会,「我问你,你多大年纪?」 苏朝晖局促不安地磨挲着膝盖,「我十五,月份大,跟外人说十六。」 「还真没把咱当外人,」章立文盯着苏朝晖,烟气遮蔽了他的眼神,「你在想什么滑头呢?」 苏朝晖打了个寒噤,「我没有。」 「真是个人才,」看着苏朝晖楚楚可怜的神情,老蛇禁笑了,「宝玉跑了你怎么没跑?其实你要跑,兴许已经跑脱了。」 苏朝晖咬咬嘴唇,他从小到大都没指望靠别人,遇事就是自己闷头想,推测各种可能性,如今回想起来,两次逃跑失败,都是是缺了点运气。不过运气是一种塞翁失马的东西,兜兜转转总会回来。 「我跑个屁。」他眼一闭,嘆了口气,「一辈子就为那么点钱拼死拼活,我妈干一个月活,没我往地上一跪要的多。」 见他面色颓唐,章立文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这话什么意思?爱上这行了?」 苏朝晖顺着上一句的意思,「爱谈不上,我家楼上两个清华生,现在单位一个月也就给几百块钱,我真不知道,要饭的这么有钱。」 「你怎么小小年纪,一点朝气都没有?」老蛇不解地问,「家里做什么的?」 「卖滷菜的,」苏朝晖答,「我爸死的早,家里没有顶樑柱。我拼命读书,就想以后考好大学,让我妈过好点,不想她被人瞧不起。」他量安抚这两人的心绪,将自己呈现出一种的软弱形态。实际上他不想当老闆,而想成为教授,工程师,战地记者这些走在时代尖端的,受人尊敬的职业。他自小跟苏玲围着小菜摊打转,看着苏玲一个弱女子为了撑起一个家受了多少委屈,尊严和尊重是钱买不来的。 「读什么书啊,」老蛇道,「我小学都没毕业,现在一个月挣一万。」他也是贫农出身,听见苏朝晖道话也有些共鸣。打工潮兴起的时候媒体还不发达,很多消息口口相传,传的城里遍地是黄金,人人发家致富。老蛇跟着潮流来到城镇,因为没文化没单位要。想在城里吃上饭容易,但要闯出名堂很难,加上虚荣心作祟,就开始了捞偏门,正道和邪魔外道的区别就在于正道一开始难走,让人产生畏难情绪,但是走着走着会忽然柳暗花明;邪魔外道一开始好走,给人一种垂手可得的假象,但走着走着发现群魔乱舞,想退又骑虎难下。 第33页 「考虑跟我们干?」老蛇放下手里的茶杯笑道,「让章总给你也开一万。」 「啧!」章立文边听边发呆,听到这里回过神来,「你瞎说什么玩意?」 老蛇挪了挪凳子,「开玩笑的,我就是好奇,这些书呆子,一年白给他二十万,他还想不想受读书的罪?」 面对这个问题,苏朝晖想了半天。他是个务实求真的人,很多事必须要通过实地的操作,得出切实的经验,才能下最后的结论。单凭一句话就将事物定性,在他认为是不严谨的;而那些看似显而易见的答案,更是考试中用来迷惑心智的错误选项。于是他说,「那得拿到钱才能知道…」 听到这答案,章立文阴沉很久的脸终于咧开了。他伸出手,像摸狗一样摸苏朝晖的头,「小伙子,你好可爱,我看当个吉祥物挺好。坦白讲,你这一个多月表现不错,所以我们想介绍你去个地方,打打电话,一年能挣二十万。」 「真的啊?」苏朝晖地脸上闪过一丝期待,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电话。 「想打给你妈就打给你妈,想打给女朋友就打给女朋友,随便打。」老蛇补充道。 但凡打电话就能挣钱的,无非是诈骗推销之类的,苏朝晖不信他们的鬼话,知道自己去了拿好处的也是他们,他顺着话说,「别说二十万,两万我也去。」 老蛇指着窗外,给章立文丢去一根烟,对苏朝晖道,「车在外面,自己去吧。」 出门的时候,苏朝晖心不在焉,没留神和那巴吐尔撞了满怀,他来到院中,看见空地上停了辆桑塔纳,旁边站着个高大的男人,面相透着兇狠,他别无选择,只能咬咬牙向车门走去。 「终于弄走了。」屋内的老蛇看着车子驶出铁门,一脸正色地问章立文,「陈总那头落实了?」 「人一到钱就落实。」章立文的语调里透着惬意,「他要真能挣到钱,估计都捨不得走。」 「不可能的,」老蛇笑道,「那玩意能挣到钱,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章立文按灭菸头,「财是英雄胆,金是男儿腰。」 第15章 :夜行 一声「砰」的脆响,五颜六色的撞球自桌上散布开来,串子的出杆既稳而准,其中两个球直直掉入了桌边的网兜。 「你不能悠着点?」宋宇不满地直起身,他擦了擦球桿,看着不远处的一个黄色的球,俯下身再次瞄准。 笃得一声,球桿往前一抻,黄球应声而滚,眼看就要进洞,却又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偏离了预想的轨道,在离网兜一步之遥的位置缓缓停住。他原本和串子的水平旗鼓相当,但今天打了半天一球都没进,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恼火。 串子在一旁看的明明白白,他坐在桌上笑道,「宇哥,打这玩意就讲一个心态,你今天心里有事,想以快打快,趴下之前都没想好该打哪个。思路不对。」 自从来了撞球厅上班之后,串子如鱼得水,他嘴又甜技术又好,找他陪练的很多。今天恰逢周末晚上,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几张桌子来回跑。 「你闭嘴吧。」宋宇制止了串子的评价。他今晚借去夜市摆摊为由从家里熘出,又怕侯镇林疑心病发作去夜市看自己,所以总是心神不宁,虽然心里承认串子的说法,但嘴上不认怂,「我思路对的很,是你一直干扰我,你走。」说完再次俯下身瞄准了黄球。 串子笑而不语地点上烟,冷眼旁观。正在这时,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连忙回过头,见来人是撞球厅的店长,便把烟从嘴里拿开。 店长凑上来耳语两句,指了指聚精会神瞄准的宋宇,意思是让串子转达。串子低头看了看宋宇,看他这球仿佛势在必得,自己要是在这个节骨眼打扰了他,还得再背锅,于是拿起桌上的烟道,「我先出去看看。」 宋宇此时已经有点疲劳,虽然屡战屡败,但依旧坚信下一球非进不可。他挺起腰喘了口气,顺便整理思路,反思了前面的几球为什么没进,力道是太重还是太轻等等,然后再次俯下身。 串子很快从店外回来,他看宋宇像只狩猎的大猫一样俯着身子瞄准,碰也不敢碰他,只能在旁边低声吆喝,「麻子他们已经到楼下了。」 砰! 只见那颗黄球打着转,滚到桌边,接着一个迴旋,稳稳噹噹砸进了网兜里。 「哎呀痛快!」宋宇如释重负般直起腰,朝天吐了口气,对串子笑道,「所以说是你干扰了我,你一走我百发百中!」说完他拿起衣服一路,小跑往店外冲去。 晚风有些微凉,宋宇打了个喷嚏,披上外套。逆着路灯的光,他看见穿着保安制服的麻远和巴吐尔两人从马路对面走来。他没有迎上去,而是冲着撞球厅前方的一处饭店点了点下巴,示意二人往那个方向走。 这家小饭店有两层,二楼是包厢。老闆看见熟客来了,将几人请到楼上的最里面那间,宋宇进去之后,又警惕地往楼下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可疑的人才回到包厢把门关好。 「小亮没事。」见宋宇关上门,麻远开始交代情况,「盯梢的兄弟说,他们开去光明了。」 宋宇赶紧问,「宝玉呢?」 话音未落,包厢外就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宋宇一扭头,看见宝玉一轱辘从门外钻了进来。他神色略显疲惫,显然也是一顿奔波。宋宇一把抓起宝玉扛在肩上,扛到凳子上放下。 第34页 几人点了一打啤酒,四个干锅,几盘烤串。 「我先敬你们,」宋宇打开一瓶啤酒挨个倒进塑料杯里,「谢谢帮忙。」 三人一饮而尽,唯独宝玉不太能喝,稍微呛了两口。 麻远率先开口道,「上回收帐的时候被人追,你没让咱们去顶。这回举手之劳,大伙儿互帮互助。」 「苏朝晖没受伤吧?」宋宇喝了口酒问。 「没有,」宝玉喝光了一整壶的茶,他砸咂嘴道,「我蹲在树上等了一夜,就是那狼狗快把我吓死了!」说到这里,他有些遗憾地摊了摊手,「哪个闲的没事干的,神经,把菜罈子放在窗户边,不然小亮已经跑掉了。」 「你带他逃这事怎么不跟我商量?别他没事,你出事了。」宋宇责备宝玉。 「你那两天都没来,我以为你被侯爷关了。」宝玉扒着米饭道,「我看小亮一直想走,想趁着楼里人少给他送走得了,章总逮着他能有什么好事呢?虽然我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不过我觉得他心眼挺好的,每次吃饭都把肉让给我。」 宋宇吃着菜道,「串子虽然老辣,但性子太冷不爱担责任;兴旺虽然热情,但话有点多守不住秘密;你看着傻乎,其实能藏事,我才让你顾着他。」说到兴旺,宋宇的眼神暗淡了些,他拿过一个羊腿啃了半晌,又对麻远和巴吐尔道,「这两天楼里调人,我故意没去的。我不想跟苏朝晖碰面,万一他咬上我,把自己老底泄了,侯镇林知道了他就活不了了。那咱白忙呗不是。」 「外人一个,折腾他干啥,」麻远啧啧嘆道,「盯梢的说,车是停在腾飞汽修店旁的一个巷子门口,里面出来一男一女,把小兄弟带过去了。」 宋宇又问,「一路上啥事没有?」 「应该啥事没有。」麻远道,「那孩子特老实。」 宋宇笑道,「他还挺能忍的,这点好啊,沉得住气,不像我,我当年在乡下要能沉得住气,也能稍微少受点罪。」 巴吐尔问,「我听说光明那边很乱,腾飞都是搞黑油的,那帮人不是好东西。」 「这个到此为止,后面的事情你们都别管了,我正好也要出去办事,我想办法吧。」宋宇指着麻远和巴吐尔笑道,「你俩躲债的老实点,别折腾。」 快到十点的时候,宋宇先回去了,他跟侯镇林说十点半到家,以往晚了就会被当犯人一样审一夜。他站起来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名片和两百块钱递给宝玉,「左轮给你找了个厨师在外地。你跟他学个手艺,嘴甜点,皮厚点,我有时间去找你。」 从商业街骑车到侯镇林所住的老小区要二十分钟。他忙的时候就住在这边,经常半夜还要接电话,怕温代代跟他吵架,就没回她那边住。 宋宇把车骑进小区,到楼下的时候往上面看了一眼。只有侯镇林的卧室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其他都是黑灯瞎火。看样子人是快睡着了,宋宇将车停在楼下的墙边,用雨布盖起来。他的手脚放得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掏出钥匙慢慢把门打开。 客厅里一片漆黑,他抬手摸到墙上的灯灯开关,一转身看见侯镇林穿着睡袍无声无息地坐在黑暗里。 「操你…」 冷不丁看见沙发上的人,宋宇吓地跳了起来,看见侯镇林,又生生把后面两个脏字吞了回去。侯镇林夜里不开灯地坐在客厅等自己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也不是诚心吓人,就是要么在想事,要么他懒得开灯。 见他神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宋宇拍了拍心口无奈道,「老爷啊,你就不能稍微出点声?」 白织灯的光将屋内照的雪亮,侯镇林微微眯着眼,像一只在打盹的蟒蛇,「去哪了?」 「摆摊儿,」宋宇若无其事地将钥匙搁在门边,一脸无辜,「没告诉你吗?是我忘性大还是你忘性大?哎呀,周末夜市生意可好!」 侯镇林的声音有些哑,好像很久没讲话,又好像讲了很久的话,「卖了多少?卖了什么?」 「百把块,卖的都是小孩看的书。」宋宇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指了指门外的三轮,「怎么的,你要查查不要?」 侯镇林站起来走向宋宇,上下打量了一番。宋宇晚上没太喝酒,烟也没抽,因此不憷,抖着腿让他随便看。实际上心里是有一点紧张的,生怕侯镇林像上次那样找人跟了自己一早上,或像天桥下那次一样暗中观察。但转念一想,今晚自己去的小包厢位置隐蔽,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听见,即便真有盯梢也挖不到什么确切消息,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聚餐。 「不查?那我去睡了。」宋宇打了个哈欠,也不管侯镇林还有没有其他事,自己赤着脚就往楼上跑。 直到听见侯镇林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宋宇才再次从房间出来。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对面的书房,从柜子里搬出厚厚的一摞帐本,又悄无声息潜回自己的房间,将门锁上。 帐本里记录的都是侯镇林名下的产业,他在这方面非常保守,即使当时已经有了 98 桌上型电脑,但还是坚持存一套手写的在家里。 宋宇把帐本挨个儿翻了一遍,找到眼睛发花,也只找到华咏下面有一家火锅店开在光明。显然光明这个地方不是侯镇林的业务范围。不过那家火锅店他也知道,是侯镇林的亲戚在打理,章立文怎么也不可能把苏朝晖送给侯家人吧。这么看来,章立文应该是动了额外的人际网,多办就是他平时瞒着侯镇林偷偷干的黑中介。 第35页 宋宇将帐本按照原来的次序摆好,悄悄抱回了书房。 他打算去腾飞汽修一趟。 第16章 :新马 当天上车之后,苏朝晖就被扔在后排,那名黝黑粗糙的大汉坐在他的旁边。 一路上车里异常安静,苏朝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看着窗外。路旁是高高的玉米地,他小时候钻进去玩过,落下了深深的阴影。那里头像迷宫一样幽深而漫长,有稻草人,野狗和荒坟。玉米杆子两米多高,叶片像人的胳膊一样强壮。无风的时候,它们沉默阴郁地矗立着,有风的时候,就神经质地扭摆起来。 透过后视镜,他偶尔能看见司机的表情,这人虽然一脸的衰相,但车技专业,熟练地绕开国道,平稳地行驶在狭窄颠簸的乡间小路上,也感觉不到明显的剎车和减速。身旁的黑粗汉子几次向他讨教,可得到的总是机器人般的答覆:「我只负责开车,其他一概不知道。」 暮色四合。 不知在黑暗里绕了多久,前方出现了楼房和灯光。苏朝晖看着挡风玻璃外的视野逐渐明朗,车终于驶在了宽敞的马路上。 或许地处城乡边缘,这里和角县一样充满了粗野的气息,路上有零星的计程车和小三轮,路边有亮着蓝白旋转灯的美髮店,上面是居民楼,还有脚手架和工地的轰鸣声。 「这是哪里?」他壮着胆子问。 「光明。」司机破天荒地答了声。 苏朝晖很失望,这和没答一样,中国有两千多个市与县,还有无数个区和街道,很多地方人一辈子都没听过,而光明这名字又普通的到处都是。他只好无奈地闭嘴,看司机闯过红灯,开进了细小的巷子里。紧接着他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往前看有个发光的门头,上面红字白底,底子发黄,字很清晰:新马宾馆。 墙角的泔水桶旁,一只健壮的黑猫听见车声陡然回头,眼中射出骇人的白光。 刺耳的手机铃声忽然尖锐地喊叫起来。 苏朝晖佯装镇定,他听见黑粗大汉用非常拗口的普通话道,「我看见门头了,你们下来。」 车一停稳,他不由分说地将苏朝晖拽了下去。苏朝晖感到这人力气奇大无比,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随着这一拽晃了几晃。 眼前这脏旧的小旅馆亮着暗黄的灯,仰头望去只有三层,窗户上装着防盗铁栏,看上去生意萧条。苏朝晖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侯镇林的业务,因为排面差太远,与角县的那些装修精良有品质的火锅店相比非常掉价。 玻璃门内走出一男一女,相貌普通,唯一的相似处就是都瘦的惊人。尤其是女的,又矮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大而突兀,眼里闪着亢奋的光。男人矮鼻樑厚嘴唇,带着一副眼镜,但这副眼镜没有为他增加任何文雅的气息,反而显得畏缩而阴冷。 「你好。」眼镜男率先打招唿,苏朝晖感到自己的后脖颈被钳住,身后的黑粗汉子道,「这是小亮,具体情况我们章总已经说了,剩下的你们自己谈。」 巷子太窄,车无法掉头只能往前走,苏朝晖目送红色的尾灯闪烁远去,像暗夜里的魔鬼之眼。 「小亮啊。」矮瘦女人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她一手挡着宾馆的玻璃门,一手把苏朝晖拉进去,「你叫我九妹。」她拾起地上的自行车锁,将门从里面锁上,又指着眼镜男,「你叫他五哥。」 「哦。」这女人起码比苏玲大一轮,苏朝晖不情愿地叫了声,「九妹,五哥。」 五哥跟在后面,一语不发,九妹颇为热情,一直拉着苏朝晖的手,三人路过空荡荡的前台,往后方的深处走。 这楼梯是旋转型的,一直低头会感到晕眩。苏朝晖夹在二人中间亦步亦趋,心里一肚子疑问也不知从何说起。头上的灯光忽明忽暗,能听见灯泡里的滋滋声,这里太安静了,安静的不像宾馆,像深夜的烂尾楼。 「那个…请问,」苏朝晖听见自己的回音在楼道里荡漾,「章总说,我做的是打电话的工作,打什么电话?」 身后的眼镜男开口了,语气生硬刻板,「孩子。我必须强调,这里第一个规矩就是不要打听,尤其不要向你的上级提问。我们有专门的课程安排给你学习,你学了就知道了。」 苏朝晖确认了自己的处境没有生命危险,他又问,「那您二位是我上级?」 五哥嗯了一声,鼻息已经有些喘。三人在六楼处停下。苏朝晖闻到了洗髮水的香味。九妹掏出钥匙打开消防通道的门,「小亮,我们这里的兄弟姐妹也不问出身,你不要打听别人,如果有人问你,你说是南方来打工的就可以。」 吱扭一声,五哥在后面将门锁上,苏朝晖看见了一条和宾馆布局差不多的走廊,两旁是房间,此时几个穿着背心短裤的年轻男女迎面走来,似乎是刚洗过澡,看见九妹和五哥,恭敬地低头打招唿。 「这里的兄弟姐妹都很热情,你也不要害羞。」九妹边说边领着苏朝晖往里走。 苏朝晖只看出拘禁,没看出半分热情。 这虽然是和宾馆一样的格局,但显然没装修,地面是水泥的,顶上是节能灯。房门上镶着玻璃窗,能看见里面的人影,像职工宿舍。苏朝晖小幅度地四处张望,想起一个叫外来妹的电视剧,讲的是一群南下打工的女孩,她们住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第36页 三人抵达走廊尽头,九妹打开门,一个狭小的空间出现在苏朝晖的眼前,按规格判断,是宾馆给值班人员住的地方,但这么狭窄的地方竟满噹噹地塞了两张上下铺,过道仅能容下一人。 「你就住这,」九妹侧身示意苏朝晖进去,「后面还有兄弟姐妹会来。」 苏朝晖乖乖进屋,「他们什么时候来?」 「你又忘了?」五哥很不高兴,「让你不要向上级提问。你已经第二次犯错了,我认为你对我们的规章制度不重视。」他指着床的位置,「我们是正经公司,是有规章有制度的,你先学习一下吧!」 苏朝晖一进屋就看见每张床铺上各有一套蓝色工作服,还有牙刷和水杯,以及一本《营销制度与公共关系》和《员工守则》,看着是挺规范。 「对不起,我再也不问了。」他好言服软。 九妹关上门,从外面反锁起来,并说,「好好学习书里的知识,一日三餐我们会给你送。」 还包食宿呢。苏朝晖有点讶异。透过玻璃窗,他看见九妹和五哥渐渐走远,心里又升起一股强烈的烦躁,回身一脚踹在床沿上。 铁床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却毫髮无伤。苏朝晖抹了抹脸,没想到这年头搞个诈骗还如此正规,连衣服教材都能统一。 左右无事,他翻开了《员工守则》,粗略找了一下,没有找到产品名,也没找到公司名。只有些套话,例如,忠于职守,服从调度,文明礼貌,精神饱满…所有员工在企业文化的指导下,必须团结一心,不打探隐私,不搞办公室政治,如违反规定,将受口头警告,停工自我检讨…… 门口传来响动,苏朝晖循声望去,看见一个馒头和一瓶矿泉水从外面递了进来,他追过去,看见五哥远去的背影。 就着馒头,他又翻开《营销制度与公共关系》,这本稍微正规点,有目录,里面分了四章,分别叫新纪元的选择、无店铺销售、市场营销的新革命和关系市场的新模式,看着有模有样的。 翻到第一章 ,一眼扫去都是高端名词——美国、百万富翁、机遇、大趋势、与世界接轨这些词,于是草草看过就来到下一章。这章介绍了无店铺销售的概念,当时电视购物刚刚兴起,邮购也不普及,算是新词。后面举了一些带英文名的公司作为案例,有几个公司他还听过。这章过去,第三章又开始普及歷史知识,从英国工业革命讲到 1930 年美国经济大萧条。后面提出了一些主张,有点内容在他看来离经叛道,节选一段:「传统企业家们孤芳自赏,不明白自己的产品为什么物美价廉却无人问津。他们并不知道,市场不要最好的,只要最合适的。新型营销模式在于以市场为中心,以客户为导向…」 苏朝晖往后翻着,觉得这些话每一句都对,但组合在一起又有种奇怪的引导性,写作文都知道要有理有据,举例说明,这个书里一些关键性的论证却没有案例佐证,有点牵强附会。他擅长做题,凡事都喜欢推导个前因后果,寻找一些逻辑漏洞,已知什么条件,缺少什么条件,因素和因素彼此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等等。 于是他通过这两天的「检讨」时间,把这个组织的教材研读完了。 可以断定这本《营销制度与公共关系》不是专业书籍,其中的理论基础不严谨,像东拼西凑报纸和杂志上的内容。类似于化妆品或保健品宣传册,先塞一套高端术语,再来一套真人案例,结尾突出自家产品的优秀。唯一不同的是这书里没说自己的产品是什么。如果是搞诈骗的,那也说得过去,因为骗子的目标对象不是擅长质疑和分析的人。 这两天也有人送饭,苏朝晖看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可以上厕所,但有人盯着,有时候是五哥,有时候是九妹,有时候是不认识的,看样子是老员工。 想着想着,他感到肚里一阵暗涌忽然翻腾起来,这两天在房间里,一直是吃馒头喝冷水,但心理终究还是有些焦虑,他一焦虑,就会肚子疼。 「九妹,九妹,」他砰砰拍着房门,看见门外有人对他投来冷漠的眼神,便隔着玻璃道,「我肚子不舒服,我要上厕所。」 九妹很快就来了,她扶着苏朝晖去厕所,自己不方便进,就在门口等着。 五分钟后,苏朝晖从里面出来,他想问自己还要「学习」多久,却又畏惧那所谓的规章制度不敢开口。正在为难,却听九妹温和地说,「你好点了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见苏朝晖点头,她又道,「有新兄弟姐妹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苏朝晖不知是喜是忧,他跟着九妹往房间走,远远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圆脸女孩,看着二十出头,编着两根辫子,见到自己,笑呵呵地打着招唿。 「我叫阮文君。」她话音刚落,却听九妹制止道,「姐姐跟你说了,在这里别再用真名。你自己说了,你叫晴晴。还好五哥没在,不然你要受罚。」 女孩抱歉地点了点头,艰难地侧过身让苏朝晖进屋。 屋里还有个男人,正蹲在下铺整理东西,他身着蓝黑色外套,嵴背非常瘦削,听见脚步声,便回过头站起来,沖苏朝晖吹了下口哨。 苏朝晖却呆住了,他眼里一片残红,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是家驹。」九妹没有注意到苏朝晖的表情,「你们熟悉一下,我还有事,晚点再来。」 第37页 九妹关上门离开,苏朝晖看着背后的玻璃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胸腔极具起伏,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你们…」阮文君刚要开口,苏朝晖却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只听一声闷响,「家驹」已经被打翻在地。 在出拳的瞬间,苏朝晖已经后悔,但身体已呈离弦之势无可挽回,将人打到之后,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忍了这么久,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了理智。这段时间,他饱尝着无法想像的煎熬,无数次的恐惧、不甘和愤怒都被自己生生压了下去,难道就要功亏一篑?想到这他怒火更盛,又抬脚踹了一下。 阮文君反应过来的时候,苏朝晖已经收了手,那血红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她又惊又怕,转身就要开门往外跑。 「拜託,别出声。」苏朝晖一把抢过门,堵在阮文君面前,「你别怕,这跟你没关系,我们是认识的。」 「对。」宋宇吸着凉气站起身来,从口腔里掏出一颗牙,「敢说出去就连你一起打。」 第17章 :生吞 在宋宇抵达光明的腾飞汽修之前,还做了以下准备工作。 两天前的夜市上,稍微下过几滴小雨,有点凉,但算不上冷。时至深秋,人比春夏要懒散,小摊贩们脸上挂着怠倦,面对偶尔停驻的顾客,也只是抬抬眉头以示招唿。 晚上八点半左右,宋宇蹲在地上吃完了馄饨就收工了,他推着三轮小心翼翼地往外挪,这里的夜市地摊管理还不规范,摊位都是先到先得,几个年纪大点的老闆会抱团给彼此占位,新来的小贩运气好,抢到好位置可以,但要捱过一晚上周围几个老闆轮番在你摊前碎嘴子、碰瓷、在顾客跟前挑你瑕疵。很多胆子小心态差的受不了这个气,慢慢就被挤到边缘了。 三轮艰难地行驶出夜市,在地上轧出两道辙痕。来到马路上,宋宇张望一阵,在靠近夜市的商铺边停下。他摸摸空空的口袋,将车用雨布盖好,去小卖铺买烟。 小卖铺的老闆是个捲髮大婶,她一边噗噜噗噜地往外吐瓜子皮,一边警惕地往外看。宋宇的出现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有些不耐烦,「小伙子你让开点,别挡我。」 宋宇顺着她的眼神一看就明白了,这个地段是城管巡逻的必经之路。他记得,以往这是个饭馆,当时那些摆地摊特意塞钱给饭馆老闆,为的就是城管来了能给报个信。后来这个饭馆关门了,有人说被举报了,取缔了,有人说给钱的摊主太多,老闆挣够了,回家了。现在这大婶八成是丈夫或儿子在夜市摆,她在这观察情况,通风报信。 香菸抽了过半,宋宇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湿滑地面上红灯的倒影发呆。此时绿灯亮起,一对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妻迎面而来。宋宇站起来,摘下帽子朝他们挥了挥。 这对小夫妻正是前段时间假扮串子家长,去收容中心接他的两口子,男的叫石磊,女的叫翠萍,或许是最近「生意」不错,女的脸都圆了一圈。 「哎哟!胖了!」宋宇笑嘻嘻看着翠萍,「我说你的娃儿。」 石磊从怀里掏出一本《知音》杂志递给宋宇,继而认真道,「会费是三千,你要准备好。到了腾飞那边,你就在路边等,把书这样,封面朝外拿在手里。」他比划着名,又道,「我老表讲,晚上十一点会有人来接你,他一看你拿这个书就明白了,你不用讲话的。」 「知音,好书好书。」宋宇笑道,「天涯何处觅知音呀。」 翠萍摇摇头,「一开始老表想让磊子去,我不同意。我觉得是陷阱,你去白贴钱啊?」 「你又没规矩,」石磊道,「人见过场面的,要去自然有他的由头。」 宋宇又问,「那我这钱给他们,你俩还能拿提成不?」 「我们没加入,拿不到。」石磊解释,「他们是封闭管理,要通过什么考试才能自由出入,具体我就不知道了。这 3000 块是你的投资款,按照他们的说法,以后挣钱了利润归你,没挣如数奉还,稳赚不陪。但我们这行都知道,真有挣钱的路子,谁不是藏着掖着的,还能求着要告诉你?蒙谁呢,随便听听得了。」 此时消息到手,进入苏朝晖所在的地方的通行方式也有了,剩下的宋宇就不再细问,问得多了,知道的多了,到时候就装得不像了。于是给了夫妻四百块作为酬劳,其中包括一部分封口费。 「别说见过我。」他低头看了看婴儿车,小孩已经醒了,瞪着俩大眼珠子沖人傻乐,不禁感嘆道,「这娃娃好,见人就笑,跟我一样。」 「那当然。」翠萍摸了摸那小肉脸,将钱装好,与石磊往夜市的方向走了。 「生意兴隆!」宋宇不知这夫妻是去「上班」还是「闲逛」,但他逐渐收起了脸上惯常的笑。 手里的那本知音杂志是最新的,上面的标题非常吸引人:大哥,美丽的打工妹为你终身不嫁;别说了,我做你的女朋友;传奇女子终于做母亲了;多情盗,千里酿血案…宋宇翻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可一想到还有正事待办,还是合上了书。 那所谓的 3000 块入会费还有待解决,这钱不是小数目,他积蓄不多,而事分轻重缓急,急着去偷有风险,栽了反而更误事。 关于加入一个组织要交这么高的费用的事,他不久前在新闻里听过,是某些来路不明的宗教为了骗钱而编造的敛财手段。章立文是个无神论,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没有兴趣,不会碰。 第38页 这么一想,他觉得更好玩了,他正是玩心重的年纪,而且很久没离开角县了,每天不是摆摊就是送货,要么就是给公司看帐,枯燥到极点,自从最近打听到贺笑梅的消息之后,心更是飞到老远。 他迫不及待要出去玩一玩,争取找到贺笑梅。于是将杂志往车里一塞,转身往侯镇林住的小区方向骑去。 时间刚过十点,院里还人在散步。宋宇远远看见客厅的灯大亮着,就知道侯镇林还没睡。他拿钥匙开了门,侯镇林正在跟人打电话,语气惯常的轻飘懒散,「几个人?那你先盯住了,我亲自过去。」 宋宇进门的一剎那,看见侯镇林嘴角附近的肌肉忽然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在看见自己的瞬间又消失了。 「另外把平州的那间公司关了,嗯。常有的事。」他撂下这句就挂了电话,眼睛依旧盯着宋宇,直到他上了楼消失在转弯处才移开。 宋宇一进门就注意到了,侯镇林这神似食肉动物发怒前龇牙的样子,意味都是要动刀见血。此时宋宇无暇关心谁动刀谁见血,只想抓紧弄到 3000 块钱。 翻了一遍抽屉,里面放着不少自己平时卖书挣得小零钱,但远远不够。而侯镇林的卧室在一楼,随身的现金物品都在那边,他人在客厅,不好拿。另外他是个先天性少睡者,一天只睡四小时,有时候在客厅闭着眼睛就睡过去了,但分不清他是闭眼还是在睡觉。 宋宇一边思索,一边在抽屉上方的格挡板间摸索,慢慢从上面抽出一块绿箭大小的刀片。他看着锋利的刀身,稍微有点犯憷,距离上次这么做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技巧方面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所谓三天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他忽然打心眼里佩服串子,这个人连开房泡妞都不忘带块肥皂,放在水里夹着练手功。 侯镇林挂掉电话,横过身来躺在沙发上,他转悠着彩电遥控器,心里有些烦乱。 烦乱主要来自刚才左轮打进的这通电话,他在电话里请示了两件事,一是当年拐卖宋宇的潘姓婆娘还活着,在巫江,而且还在这行做事;二是有两家公司亏损的厉害。此时侯镇林在思索如何在最短时间拿出最优的方案,却发现什么事情只要扯上宋宇就不存在最优方案。 他想喝口解忧之茶,可还没送到嘴边,就听见楼上传来一声悽厉的暴喊:「啊!!!」 侯镇林扔下茶杯翻身上楼,只见宋宇正痛苦地缩在床上,满头大汗,捂着肚子直打哆嗦。 「怎么回事?」他问。 「肚子疼,胃疼。」宋宇艰难开口,一串鲜血夺口而出,吐在侯镇林手上。 侯镇林本来就苍白的脸都变青了。在他印象中,宋宇忍痛能力非常强,不到万不得已,最多就是哼两声,如眼下这痛苦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他顾不上再问,也知道问不出名堂,是真是假去医院一看就行。他拉起宋宇下楼,一脚油门奔向县医院。 路上,他给章立文去了一通电话,「你安排一下,小宇身体不舒服,我们马上到医院,要专家号。」 周末的夜晚的急诊室也不清闲,不时有些喝大的送进来急救。好在章立文办事一向利落,侯镇林车刚停稳,就已经有小护士按照车牌号来接引。 其实这一路上宋宇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此时他装着无精打采,实际上一直盯着小护士的高耸的胸脯和白嫩的小腿。 诊室里值班的是个老大夫,侯镇林刚扶着宋宇躺下,也是一身冷汗,他看着大夫道,「胃疼,吐血,不会是胃癌吧?」 「别动不动癌啊癌的。年纪轻轻哪这么容易癌。」老大夫无所谓地摆摆手,让宋宇躺在床上,用手在他胃腹周围抓按,「这疼吗?」 「哎哟!」宋宇吸熘着鼻子哭喊,「老子他妈这么按你一下试试!」 老大夫不为所动,「你今天吃什么了?」 「西北风。」 「你平时胃口好吗?胀气泛酸吗?」 「大鱼大肉胡吃海喝,你不胀气泛酸啊?」 「你疼成这样,还能抬槓,肯定没事。」老大夫看宋宇且哭且骂对站在一旁的侯镇林道,「不是大毛病。不放心再拍个片子,看看是不是胃溃疡,我去准备,你们缴了费来拍片室找我。」 侯镇林刚迈出门,又听见宋宇开始惨哼,听得他一股子邪火往上窜,「哼什么啊!大夫问你你顶嘴,大夫一走你叫唤,我看你就是个捣蛋分子!」 「你冤枉人…」宋宇苦着脸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桌上的一次性杯子和热水瓶,「我不疼了,我要喝水。」 侯镇林看他样子可怜,又不忍心再打骂,只好给倒了杯水。 宋宇喝了两口,忽然抬眼,「我想吃烤地瓜。」 「现在?」这个季节地瓜还没上市,侯镇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买到手,「我上哪儿给你弄?」话音未落,宋宇又双眼紧闭地蜷缩起来,「又疼了,又疼了…胃癌了,快死的人了,吃一顿少一顿。」 侯镇林见他呜呜咽咽,也不愿墨迹,心想是赶紧把钱交了拍片,拿了结果才能定心,「我下楼买点地瓜干。」他整了整衣服,往走廊上去了,刚走两步,背上忽然一沉,宋宇不知何时竟然扑到自己背上,「老东西!你他妈的对我真好!」 这生龙活虎的一扑,反而让侯镇林更紧张了,心想可别是个迴光返照,于是晃动肩膀把宋宇顶下去,就往缴费处快步走去。 第39页 走廊尽头,宋宇在当中假模假样地抽噎着,目送着侯镇林的背影走远。他低下头,心满意足地掏出那真皮钱夹里厚厚一沓现金。 缴费台旁竖着一个牌子:抓住小偷,勐踹死揍。 侯镇林在台前摸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钱包,他清楚地记得出门时将钱包装在上衣口袋里。 啪的一声巨响,手掌狠狠拍在大理石台上,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克星!」 他明白了这是一场骗局,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何现在才反应过来。在急诊室里,老大夫半天等不到人,回到办公室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桌上有一个空钱包和一张字条,上面字迹跳脱,笔锋锐利,内容却不伦不类:我要和美丽的打工妹去流浪。 侯镇林的钱包有五千块,宋宇拿了钱,打了辆摩托回到夜市,买了一个书包,一顶帽子,还有一本最新的《知音》杂志。 做完这一切后,他还是能感到从喉咙到胃的部分隐隐作痛。江湖传言,人要是不小心吃了刀片,就生吞一把韭菜,利用韭菜的粗纤维把刀片裹住排出。 宋宇向炒饭摊的老闆买了斤生韭菜,坐在路边硬生生嚼完,最后上了通往光明的大巴。 第18章 :静夜 「今天几号?」 苏朝晖对宋宇打过去的一拳,可谓是直抒胸臆的一拳。这拳之后,这段时间憋在心里冤与怨也消散了不少。 「9 月 3 号。」阮文君的声音很柔。 听到这个回答,苏朝晖依旧难掩沮丧。是啊,如何不沮丧呢?今天应该是去学校报导的日子,九年寒窗,高中状元,本可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遨游在知识的海洋。自己生平乐于助人,勤恳踏实,为什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一步走一步险,不知何时是个头。试问谁能不冤,谁能不怨。 「你们还好吧?」阮文君又说话了,语气中含着关切,「我听九妹说,晚上还有培训,我们先休息一会。」说完她伸手摸了摸苏朝晖的后背。 这突兀的触碰将苏朝晖惊醒。 怨归怨,恨归恨,到底是要平安活下去。苏朝晖自问不信天不信地,也不信命运,只信自己。从小到大,他最大的自信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而在眼下,走一步算一步。 想到这他压下情绪,为大脑腾出更多的空间来思考更重要的事。 「我没事,」他对阮文君摇头,同时看见旁边的宋宇,此时正安静的出奇。于是便伸出手,用关节碰碰宋宇的肩膀,「抱歉,我认错人了,你长得很像……」 就在这一碰之下,宋宇顿时像断电的机器一样,僵住了。 苏朝晖试图设防,他刚才一拳过去,按宋宇的性格早该还手了,可此时他抬起的脸变得煞白无比,手抓床沿,唿吸急促,浑身抖个不停,豆大的汗水飞速往下淌。 「是低血糖!」阮文君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巧克力,撕开递到宋宇嘴边。 苏朝晖靠在一旁,皱着眉头,长长的刘海挡住了冷淡的眼睛。他咬着指甲,观察着琢磨着,眼前宋宇的反应,倒让他回忆起了一些事。 他心一沉,决定进行求证。 「诶!」苏朝晖故意大声喊,故意大力去抓宋宇肩膀。果然,对方无声而兇狠地甩开了自己的手,眼里充满警觉的敌意。 这下他明白了。第一这不是低血糖,但发作起来与低血糖极其相似。区别是低血糖是难受,这个是害怕;低血糖可重可轻,轻症能吃糖缓解,重症能致死;这病不致死,但发作时会感到濒死,感到绝望,感到对周遭一切都不信任。 通俗而言,这是一种应激反应,十分钟左右会消退,经常被人当成低血糖而忽略掉。 之所以能够分辨,是因为他经歷过。十几年前,当他挤开重重人群,看见血泊里的魏长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看到围着的人群,就会心悸出汗,眼前发黑,浑身发麻。像是掉进黑黝黝的深湖,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身体下沉着,能看见湖底有山一样大的水怪,眼睛像红色的车轮,自己什么也听不见,好像被真实的世界所遗弃。那种巨大的无助和孤独感,让人产生了濒死般的恐慌。 直到苏玲问了些偏方,自己才逐渐好转。如今过去太久,对当时的记忆已非常模煳。 当然还有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能有这么强烈的应激反应,足以证明这地方不是侯镇林的地盘,人在心理感到安全的区域,不容易产生这样强烈的惊恐。 「没事,」苏朝晖沉吟半晌,回过头对阮文君解释道,「你说的对,他就是低血糖,休息一会就好了。我看你随身带着巧克力,你也有点?」 阮文君笑道,「我有一点,但不严重。以往身边的同学有,我这人就爱照顾人,时间长了就好在身上带点糖,没想到刚好派上用场了。」 苏朝晖点点头,转而对宋宇道,「不好意思哥们,误伤,没事吧?」 宋宇不说话,随着症状逐渐消退,他感到很累很累,他爬到床上,用鸭舌帽将脸盖住,看着帽子里黑暗的世界。 为什么忽然会低血糖呢?他回忆着,自己和九妹来到这里的过程:二人在腾飞汽修门口碰面,九妹收了钱,又寒暄几句,就把自己往里面带,明明非常顺利。 他想起一个细节—— 当时在自己与九妹并排往巷子里走,为了记住周边环境,自己蹲下来繫鞋带。在进巷之前,九妹颇为健谈,就在自己蹲下之后,九妹忽然没声儿了。夜晚的暗巷静的可怕,自己好奇之下,抬头仰视——幽黯的路灯照着九妹深凹而亢奋的眼睛。 第40页 她向前方挥了挥手: 「五哥!人我带来了!」 前方宾馆门口杵着一个男人,无声的,矮小的,佝偻的剪影。 九妹垂下手,往地上指: 「就是这个小男孩!你看!」 就是这两句话,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宋宇顿时心脏就漏拍了。从前的生与死,血腥与疼痛,不能让自己感到恐惧,而这个瞬间却唤起了他内心久远而未名恐惧,这一切,都他想起了那个把他拐走的潘姓女人。 后面的一路上,他三番五次感到这种强烈的不适,全靠毅力忍着,直到苏朝晖那一拳过后,他才到了极限。 阮文君拿过背包,陆陆续续从里边掏出一些水果,口中道,「咱们来到这个大家庭,就是一家人了,以后要团结合作,互利共赢,不要打小报告,搞小动作。」 「是啊,萍水相逢,认识就是缘分,多多指教。」苏朝晖说。 话音刚落,身后的房门传来响动,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约摸三十多岁,面容白净的男子拎着厚重的行李,从门外挤了进来。 「呀!九妹,咋能男女混住呢?」男子摸了摸透着青色胡茬的下巴,「这像什么话?」 深夜三点多。 秋风渐渐冷了,城郊的河岸边垂柳随风涌动,后排秀丽精緻的小洋房若隐若现地矗立在夜空下。 凌乱卧室内透着浓浓的酒味,宽敞的大床上被褥沙沙作响。手机掉在地上,正在疯狂地震动,许久过去,终于电力不支,在发出一声短促地颤抖后,熄灭了屏幕上最后的光。 无线座机紧随其后,尖锐地响起。 躲不掉了。章立文烦躁地睁开眼,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胡乱地摸索着,身旁的姑娘睡得正香,丝毫没有被这稀疏的声音吵醒。 「喂,老总。」不用看显示,章立文就知道这个时间只有侯镇林会打电话,「有什么指示?小宇身体好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冷而硬,「这小子最近在男女那方面,有什么动静吗?」 章立文撸了把脸,嘆了口气。侯镇林这个疑神疑鬼的病又犯了,已经两天了,每次打电话来就问和宋宇的隐私,问完了挂断,过一会又打来,没完没了。 「在少年儿童教育方面,连你这个师范的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章立文也快神经了,「要不我安排个地方,咱们吃个饭絮叨絮叨?女人有的是,他也快成年了,想要就给他找呗!我们老家十几岁结婚了多了去。」 谁承想电话那头的侯镇林沉默了半天才低声道,「小宇跑了,两天了。」 章立文霍地一下坐起来,酒也醒了,脑子也醒了。 「真跑啦?!」 侯镇林斯了一声,「什么意思?你很高兴?」 章立文非常讨厌多疑的人,因为这种人的直觉有时很准。 坦白说他也不知该怎么去形容自己的心情,之所以听上去高兴,不过是此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以他对宋宇的了解,这孩子责任心挺强,城府也不多,一旦发现朋友失踪,不会坐视不理。苏朝晖不算他朋友,但是他跟自己要的,他要管的事一般都会管到底。 「您哪的话。」阴谋得逞的章立文安抚道,「别想这么严重,角县就这么大,到处都是咱们的人,早晚都能给他逮住,你不要急嘛。」他拿起电话,用睡衣裹着下半身去了楼下的客厅。 怎么会不高兴呢?在这之前,他与陈国栋私下谈了笔生意,就是因为宋宇整天在他旁边,搞的他束手束脚。 他以自己名下的劳务公司为牵头,和陈国栋合办了一个机构,要将一款名为「蝶恋花」的化妆品推广到三线以下的县区市场,而且不做店面,只做直销。销售员的招聘门槛很低,每人缴纳 3000 元购买一套化妆品即可成为正式员工,包吃包住,还可通过向他人推销蝶恋花领取回扣,推销越多,回扣越多,职位级别也就越高,最高可达总经理。这是 80 年代美国老鼠会的玩法,95 年左右在大陆地区逐渐铺开。他看好这个业务,想藉此狠赚一笔,然后捲铺盖离开华咏,为此他已经开始办理护照。 光明有大片的烂尾楼和小旅馆,它们隐蔽,闭塞,人烟稀少,几乎没有租金,是该类机构最喜欢的地理环境。此番将苏朝晖送去,也是以劳务输输送的名头,并成功地将宋宇支开。 「他跟我装病,」侯镇林道,「偷了我的钱包,留了个字条,说要去找什么打工妹,我问你,你见过他跟什么女人走得近吗?」 章立文作出笃定的态度,「你放心,我来安排。」 侯镇林换了个平静的语调,「我着急去一趟平州的公司,得十天半月,你多安排点人手,叫上老四和老五,带着弟兄一起找,但不要大张旗鼓。」他顿了顿,又轻声吩咐,「再给我找一把手枪。」 「明天给你送去。」章立文应道,接着电话里就传来了忙音。他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拿过手机,从万能充下拔出刚充满的电池换上,给老蛇发了条简讯:「宋宇已经走了,确定是否在光明的新马宾馆。」 老蛇回的很快,八成是在外头喝酒:「如果在?」 「那就不能让他回来了。」 要是让宋宇发现自己和陈国栋做了这么大的声音,他要是捅到侯镇林那,自己的小命也就到头了。 另一边,挂断电话的侯镇林站在阳台上发呆。 第41页 身后,落地窗的窗帘随着夜风鬼魅般地微微飘动,清冷而寂寥。 这里是他买下的一块地,建了独栋别墅。临湖而立,风景优美,即便深夜时分,也能看见远处优美的山峦弧线,在藏青色的夜幕下,与点点星光交相辉映。 如此美景,侯镇林无心看,忧思多虑的人,感受不到一切美。 阳台的餐桌上,一个苹果被他无意识地剁得稀碎,他将手里的水果刀往桌上一插,透过窗帘,看着屋内。 温代代也起来了,她披着被子,坐在床边发呆。 侯镇林看见了,心也柔软了一些。这个神情,和很多年前自己在茶楼见到的她一样,对着一架老式钢琴,细长洁白的手指翩翩起舞,神情空茫如幼鹿,如今十多年过去,好像也没有多少变化。 他回到屋内坐在床边,关切地摸了摸温代代的肚子,「怎么不睡了?不舒服?你不能受凉。」 「是我不能受凉,还是我肚里这个不能受凉啊?」温代代说话的声音很虚,像从来没吃过饱饭。 侯镇林说,「当然是你。你肚里这个我又不认识,他受凉不受凉关我屁事。」 「小宇找到了吗?」温代代嗔了侯镇林一眼,担心地问,「这不对啊。以往小宇跑出去,公司里这么多人,很快就找到了,这回怎么了?」 侯镇林不打算让她知道所有的内情,「可他脑子活跃,论身手,一般地痞流氓斗不过他。其次要是给条子带去问话,我也一定早就收到消息才对。」 见侯镇林的话头停在了不合理的当口,温代代接道,「你说他那什么低血糖病,要犯了在没人的地方,猝死了怎么办?」 「他很多年没犯病了,估计自愈了吧。」侯镇林继续否定,「医生跟我说,这病死不了,顶多晕过去。他要真晕过去送到医院,我还能早点找到他。」 温代代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可低血糖哪能自愈啊,低血糖会死的,我看报纸上专家说的。」 侯镇林却以为她在怀疑什么,于是换了个话题,「我要去巫江了,我让四婶来陪你。」 话音刚落,温代代就拉了脸,她回身睡到被里蒙上头,声音隔着厚厚的被子传出来,「我提醒你一下,你说过明年就退休的。」她掀开被子侧过脸,「现在你要想着为我肚里的孩子积点阴德,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侯镇林咀嚼着这四个字,脸色忽明忽暗。 月亮渐渐落下去了。 第19章 :谎言 新进来的这个白面书生是九妹的同乡,九妹喊他罗马。 罗马早年间在镇上做食品加工,性格较为内向,在实体经济刚振兴时,混出名堂的都靠黑白通吃。他一个农村小娃,孤军作战又不善交际,因此屡屡受挫,此时回老家重操旧业,心里还是有所不甘。过年的的时候,他发现原本在髮廊给人洗头的九妹大不一样,不仅在城里扎了根,还当了某公司的经理。此次他特意从老家来到光明,与九妹请教学习。 九妹带他在光明闲逛了一天,从早吃到晚,还都是大酒楼,野味馆。接着逛公园,逛集市,逛到晚上又去吃,还叫上了男性友人陪他划拳,一直闹到晚上十点多。所有开销都是九妹买单,罗马不记得自己花了多少钱了,但他看九妹出手阔绰,以为她真的混的开了,发达了,决定要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锻鍊一下交际能力。 喝完酒后,快到午夜,他已然错过了回家的火车。九妹提议,去自己的职工宿舍住,宿舍是三星级宾馆,室友都是同事,可以认识一下,相互交流,开拓视野。 罗马个头不高,看着斯斯文文,尴尬的脸上原本还努力挤着一丝笑容,此时在看见屋内的情况后,笑容彻底消失了,他心想,这哪里是三星级,这不就是外来妹住的小破楼吗? 「我介绍一下,」九妹轻描淡写指着苏朝晖、宋宇和阮文君,「你们叫他罗马吧。」说完她转向罗马,「这是晴晴,家驹,还有小亮。」 罗马杵在门边,看眼前只有厕所宽的房里塞了两张双层床,既胸闷又牴触,「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你不是说三星级酒店吗?」 「就是三星级酒店啊。」九妹道,「你上来的时候没看吗?前台明明白白挂着三星呢!」 罗马当场怔住,他指着屋内,瞪大了眼睛道,「这,这怎么能一样!」 「罗马哥!」阮文君一把揽住罗马的胳膊,将他拉进屋,「这里房间紧张,最近来应聘的人太多了,一时安排不过来。」她捋捋耳边的头髮,「既然您介意混住,好办,今晚我去仓库睡。」 九妹啧了一声,责备道,「是啊,你怎么能让姑娘去住仓库呢?这样吧,你先歇一会,我去把你的手机充上电,再给你装点吃的。」说着,她拿过罗马的背包,嘴里嘟囔道,「我们这有些简陋,你瞧不上也正常。哎,是姐姐照顾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姐,你何必说这话呢,」罗马今天的吃喝玩乐全花九妹的钱,连宵夜都是自己捨不得吃的汉堡包。因此九妹这话就像把他架在火上烤一样,让他耳根都红了,「好好好,我住一晚。」 此时巴掌大的宿舍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苏朝晖只能爬到上铺坐着,这上铺更逼仄,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霉味比下铺更重,让人有种被活活装进棺材的憋闷。 第42页 下铺就剩阮文君和宋宇。九妹见四人安排妥当,拿着罗马的包出去了。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阮文君坐在床上,咬了咬嘴唇,忽然站起身来,她指着苏朝晖的外套,柔柔地问,「小亮哥,你有换洗的内裤和袜子吗,给我,我给你洗。」 苏朝晖啊了一声,脸顿时热了。他从小的贴身衣服都是自己洗,别说给女孩洗了,就是给女孩看见都觉得难为情。 「我自己来。」 阮文君看苏朝晖这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她低头看着宋宇,「哥,那我帮你洗。」 宋宇刚恢復些精神,人依旧少气懒言,他横了阮文君一眼,「哟?真的?」 「嗯。」阮文君点头。 宋宇伸开胳膊,故意大幅度地作势要脱裤子,可手都挨到裤腰了,抬头见阮文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他愣了一下,心想这裤子要是真脱了,到底算谁耍流氓? 正在犹豫时,九妹回来了。 瘦小的她连进屋都要用挤的。她手中没拿包,而是拿了一个茶杯和一张报纸,进来后反手关上门,将目光锁定在苏朝晖的身上,缓缓道,「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小亮,你来当这里的寝室长。」 「我?」苏朝晖反问,「可我什么也不会啊,我就是来打工的。」 九妹呵呵笑道,「哪能是什么都不会呢?你这两天不是都把我们的员工守则和教材都看完了吗。再说,打工怎么了,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创造未来的,不偷不抢,好事。光荣!」 「寝室长好。」宋宇懒洋洋地带头喊了一句,阮文君紧接着也喊了,唯独罗马一声不吭,他坐在床上,拿着《营销制度与公共关系》扇风,显然心情不佳,或许正在为这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而感到失落。 此时人员安排妥当,时间也不早了,眼看着没九妹什么事情了,她却还是站在门边,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甚至还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阮文君立马起身,拉了拉自己的床单,「九妹,您坐这里!」 「还是姑娘家懂事。」九妹笑盈盈地坐到了阮文君的床上,她翘起腿,端着茶杯,语气多了几分严肃,「现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又多了四位,啊,三位兄弟姐妹。小亮,晴晴,还有家驹。你们小小年纪出来打拼,也都不容易,别当我是领导了,就把我当成你们的家长吧。」 「好!」宋宇带头鼓掌,阮文君再次跟随,苏朝晖稍微应付两下,罗马依旧默不作声。 「那么,我做个自我介绍吧。」阮文君站了起来,露出灿烂的笑,「我是湾洲人,今年 22 岁,我没有什么特长,就是比较随和,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阮文君说完后,宋宇又把在来的路上与九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自己叫陈咏炎,化名家驹,川南的,从农村出来打工,没上过学,但认识字,家中兄弟姐妹七个,父母年迈,体弱多病,出来打工是为了养家。同时提供了事先做好的假身份证和户口本,把自己装扮成无害好宰的大肥羊。 听了宋宇通篇没一句真话后,苏朝晖也半真半假说了一通。几人讲完之后,九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样,与屋内四人唠起家常:从隔壁女娃嫁给老光棍,聊到自己遇上的有情郎;从 50 年代土地改革,聊到 80 年代美国股灾;从 90 年代改革开放,聊到 97 年亚洲金融风暴,再聊到 98 年南方洪灾…最后把话题绕回自己,说自己一个弱女子,受尽白眼终于做到经理,以后还要做总经理,要抓住机会,要报效祖国等等。 在安静的夜里,在众人的注视下,九妹似乎越说越兴奋了。实际上她口才也的确不错,在不考证她的内容是否正确的情况下,也是个合格的演讲者。 苏朝晖这些天如履薄冰,此时的心弦稍微放松了点,困意随之如排山倒海般唿啸而来。刚开始还能边听边想,想九妹说土地改革的内容和歷史课本上有哪里不太一样,听到后面就开始眼发黑,别说动脑,连人声都听不见了。 一旁的罗马也是带听不听,偶尔礼节性地附和两声,自始至终只有阮文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妹,眼里充满了崇拜与灼热的神情。 宋宇也不记得九妹讲了多久,他有伤在身,身心都比较疲惫,坦白说九妹的「演讲」并不催眠,可他两天没合眼,最后也是体力不支,宿舍一熄灯,他倒头就睡。 直到快天亮的时候,苏朝晖才被窗外隐约的鸟鸣声吵醒,他觉得尿急,便起身去上厕所。 走廊墙上的灯显示为 05:13 分,尽头的门紧闭着,显然是旁边的屋里有人值班。苏朝晖进到厕所,窗户开着,但窗外围着防盗窗,能看见马路上有稀疏的夏利和三轮车。 咔哒。 身后传来轻响,苏朝晖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猜是有人在监视自己,于是旁若无人地拉动水箱,转身过身却看见宋宇站在身后。 他吓了一跳,却见宋宇警觉地伸出一根手指,飞速指向东边的墙,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蹲坑。 苏朝晖再次作出小便的样子,他侧耳去听,是九妹和罗马的声音。 九妹:「弟弟,你要走可以,但你要买三套产品,不买也可以,你介绍三个人过来。姐姐一片好心想帮你,既然帮不上,那就好聚好散。不然姐姐不好做。」 第43页 罗马的声音带着愤怒,「你们太黑心了,三个人就是一万!我不帮你骗人,也不买产品,把我的手机和身份证都还我!不然我向警察举报你们!」 「这怎么是骗人呢?」九妹又道,「那这样,你在我们这里听两个礼拜的课,听完之后我们给你发优秀学员证,你按个手印,我们就让你走。」 「荒唐!」罗马气笑了,「非法监禁就非法监禁,还听课?还学习?学骗人吗?我不答应,我现在就要走!」 苏朝晖回头,看着蹲在一旁的宋宇,他正用手指指自己,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最后用食指和中指比划个走路的姿势。苏朝晖看懂了,他的意思是,「我们、合作、跑路。」 他点点头,同时听见另一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九妹嘆了口气,「弟,你不就是想风风光光回家,不再让人瞧不起吗?在这里有吃有住,不受风吹雨打,回家说出去,起码是个经理啊,多体面啊,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你知道你玩了一天,花了九妹多少钱吗?」屋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给你算啊。中午的海鲜五千多,早餐八百,晚上吃的是野味馆,白酒是五粮液。你花了最少两万!不买产品不缴费,不介绍人就算了,听课都不愿意?还报警?你觉得你占理?」 「那不是你们要请我吃的吗?是你们拉我去的啊!我要买单你们不是不让吗?」罗马无力地争辩。 九妹嘆道,「弟弟,我好话歹话说尽了,你在这好好想想吧!」 随后是锁门的声音,苏朝晖和宋宇假装上厕所,直到响动再次停息。宋宇借着拉水箱的轰鸣声快速对苏朝晖说了一句:「别往楼下扔纸条,附近全是他们的人。」 回到宿舍,下铺的阮文君双眼紧闭,看上去深陷在甜美的梦境中。 第20章 :魍魉 「雅言茶艺」位于闹市区的天启大道上。 这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道路两旁种着银杏树,秋意一浓,落叶纷飞,满眼飘金,茶楼隐匿在这缤纷背后,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 上午十点,茶楼前已停了四五辆豪车,同时,另一辆气派的虎头大奔也正缓缓而来。 侯镇林还未下车,就已有两人在路边迎接,他们是八达运输公司的老总,哥哥叫彭青云,弟弟叫彭世杰,由于在家排行第四第五,所以道上人喊他们老四老五。这两兄弟身高都过一米九,膀大腰圆,看着就不是善茬,也的确不是善茬,是干车匪起家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摩托车是种兇器,而所谓车匪,最有代表性的是飞车党。九十年代中期,摩托在珠港铺开,珠港是打工仔的天堂,它表象生机焕发,内里却涌动着生勐嗜血的浪潮。小镇青年来这里,即便当个摩托车司机也是有面子的。但众所周知,门槛越低的行业就越乱,要是监管再有疏漏,那就是蛇窝鼠窝。于是诞生了一帮「车匪路霸」,白天是友好的搭客佬,晚上就变成歌舞厅打手,赌场保镖,以及沿路抢劫的飞车党。他们手段野蛮,遇见落单的路人就追上去抢。有人刚进城就被抢了包和证件,求助无门又找不到工作,也被迫加入其中。 最猖獗的时候,飞车党作案都带着剁肉刀,见到戴金手镯的就挥刀砍手。后经严打,飞车党,车匪路霸这些词逐渐消失,那这些人是回家男耕女织了吗?当然不是,他们从未真的离去,而是改头换面,做起了客运,旅游和二手车等行业。对于监管,他们除了把漏洞研究透之外,还在执行上立有两套方针,一,毫不配合,二,过度配合,两者加在一起则更有奇效。 那么彭家兄弟就更体面了,开了运输公司。曾经的都市悍匪,如今的民营企业代表,他们一边为旅行社提供车辆,一边在各个交通枢纽强行拉客、打压同行。如今合作的旅行社是侯镇林开在平州的旅游公司,简称平州商旅,平州是个旅游城市,地方小人也少,发展非常一般,靠着旅游业撑起半边天。 侯镇林这几晚一直操心宋宇的下落,睡得不好,脸色更显严峻。彭青云知趣地缄默着,一前一后领路。弟弟彭世杰是第一次见侯镇林本人,原以为他是个秃顶肥佬,没想到是这样白净清瘦,个头也不高,还带点书生气,好像自己一拳就能打死他,于是谄媚中带了点调侃,「侯爷,您真要把公司关了?咱们现在可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正是捞钱好时候啊。」 「怎么捞?你教教我?」侯镇林眼里寒光一闪,彭世杰顿时感到难以言表的震撼。 雅言茶艺共有三层,前两层招待客人,装修风格素净,颇有古韵;三层是谈生意的会议室,布置奢华,红木架上遍布珍稀古董。侯镇林偏爱淡雅,但知道那些土大款没审美,跟他们打交道就得亮出身家,因此连茶杯把子都镶成了金的。 会议室内,六方股东全部到齐,侯镇林一进门,他们停下了窃窃私语,沉默而拘谨地起身迎接。 章立文原本躺在沙发上抽菸,一见人来,连忙过去接过侯镇林手里的外套和皮包,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衣架后的一整面墙都挂着各式各样的锦旗,有「煮沸三江水,香飘千万家」,「优胜单位」,「服务周到,精益求精」,「先进集体」。 落座后,章立文将一个档案袋推到主席位上,会议室内瞬间鸦雀无声。 在坐的都是老油条,光是通过纸袋凸起的形状,就能判断出里面装的是枪。 第44页 气氛逐渐凝结了起来。但带枪不意味着见血,不带枪也不意味着不见血。领导的威严正来自于无法被预判的性情。 这次平州商旅紧急关停的原因,人人心里都有一本明帐,如果侯镇林真的追究,那今天这个会议室就能血流成河。 陶瓷茶壶里的水沸腾了,侯镇林将壶取下,将桌上的茶杯一一斟满。 章立文分发着股东会分红决议和註销决议,上面的股东分别是:「东顺餐饮」李东发; 「鼎阁酒店管理」的魏书培; 「平江酒店管理」的邓彦; 「八达运输」的彭青云,彭世杰; 「海潮谘询服务」钱劲涛。 「老总们,这数字都是经过会计事务所核实的,有什么异议抓紧提,没有异议就签字吧。」章立文道。 在场的股东几人都是集团里合作多年的骨干,而分红上的数额又是那么的璀璨,于是纷纷签字,没有人提出异议。 会场安静的像考场,已经有「考生」在擦汗了。他是时任平江酒店管理有限公司老总的邓彦。 上个月,他旗下的宾馆连续发生两起单身女子夜归房间,险遭陌生男子拖拽进楼道和面包车内的事件。该事件被一名暗访记者曝光,上了新闻。如今涉事男子虽被逮捕,但由于影响极其恶劣,上头大力施压,纪委领导纷纷前去调查,一时间搅得风起云涌,商户们叫苦不迭。 因此可以说公司关停他责任最大,所以一进场就非常紧张,知道自己凶多吉少,手都在抖,半天写不出字。 「小邓,你有什么看法?」侯镇林居高临下地靠在沙发椅上,他一边看着邓彦,一边拿起桌上的文件袋,在里面摸了半天,摸出一截枪屁股。 邓彦浑身一软,差点滚到桌子底下。 「哟,拿错了。」侯镇林呵呵一笑,把枪塞回,从里面掏出一支笔,「我这是新的,你用。」 邓彦接过笔,一边签字一边哆嗦,「侯,侯爷放心,我接到消息,强子没有前科,他在里头一口咬定,是自己酒后乱性,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 他话没说完,嘭的一声,一个陶瓷茶杯结结实实砸了过去,滚烫的开水泼了邓彦一脸。毫无防备的邓彦顿时跌到座椅下方,失声痛唿,半边脸起了一层骇人的血泡。 「脸都给你丢尽了!」侯镇林勃然大怒。 邓彦委顿在地上惨哼,而一旁的李东发也被殃及,脸上残留着茶叶不敢擦,圆桌四周人人自危,无一人敢出头,生怕引起老闆的注意。 对面的彭家兄弟也心虚,那姑娘怎么遭拖拽,怎么被拉上车,他们也参与其中。彭青云是刀尖上滚过的人,胆子稍微大点,见众人噤若寒蝉,便试着缓和气氛,「侯爷,我这些年也认真学习了法律法规的相关知识,我保证,强子进去之后一不会把老邓供出来,二,就算他扛不住供出来,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与公司有关。」 章立文扶起了邓彦,接上了彭青云的话头,「哎呀,犯错误就是犯错误,不要再解释了!侯爷说了多少次,合法合规!都忘干净了?」他抬起手,指着四周墙上的锦旗,「能不能想想公司的荣誉,想想侯爷的脸面?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们的底线呢?你们专业的态度呢?」他话里有话,实际上这猫腻中的油水,最终都会像百川归海一样,归入彼此的年终分红。 侯镇林一边品茶,一遍看章立文唱戏,知道他装模作样也不作声,等他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才站起来,直入正题道,「我安排一下。老四老五,你们先把公司停业整顿,我安排人送你们几个涉事的出去躲一阵。但切记不要抛头露面,不要参与任何经济活动。等风头过了我再跟你们接洽后面的工作。」 彭家兄弟感激涕零,「侯爷是我兄弟的再生父母,您放心,我们今晚就走,绝不添麻烦!」 「小邓,」侯镇林一开口,邓彦就哆嗦。「你犯这么大的错误,不能留在内地了,我让立文给你办了香江护照。我打了招唿,到了香江会有人关照你们。你拿了分红,带着老婆滚。」 邓彦捂着烫伤的左脸,忙不迭腾出手接过章立文递来的护照。他打开一看,扑通跪在地上,感激涕零,「侯爷,章总,你们对我恩重如山,我要是能回来,一定好好报答你们!」 侯镇林冷哼一声,又对接下来那三人道,「你们这次运气好,但要搞好善后,该花的钱要花。记好了,新闻记者,受害者,目击者,他们的家属,强子的家属。该做的工作,全部要面面俱到。钱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在座的李东发和钱劲涛郑重地点头,这类业务他俩最熟。而坐在最后的魏舒培摸了摸秃秃的脑门,小声问,「侯爷,这个强子不能留啊。需不需要我安排人解决?」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也是一愣。侯镇林思索片刻,却摇摇头,「算了,即便他招了,条子也没证据。」 「他没这个胆!他要是敢招,出来就得死!」钱劲涛眯着三角眼,把桌子拍的砰砰响,「谁不知道啊,除非判无期,可他这情况顶多判三年。但凡有点脑子,也该知道,如何权衡!」 「行了,」侯镇林站起来,惫赖地挥了挥手,「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听我讲话。散会!」 股东们听见散会二字,总算松了口气。章立文站在门边,恭敬地将几人一一送出门外,回头看见侯镇林还坐在椅子上看手机,脸色依旧阴沉,于是赶紧收起僵硬的笑容,正要开口,却听侯镇林声音不大不小地问,「小宇还是没消息?」 第45页 「还没。」章立文答道,「我联繫了几个交通系的熟人,还有老四老五的车队,大伙都在找,八成是出省了。」 「出省了?小兔崽子,」侯镇林愠怒地一砸手机,「你怎么回事?!这么久都找不到?」 章立文耷拉着眼皮,「是是是,您消消气,我估计他是喜欢上哪个小姑娘了,没准给您带个闺女回来呢。」 「别跟我讲废话!」侯镇林站起身来,拿着档案袋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撕了一张稿纸,写了一个 bp 机号,一个手机号,又道,「我走这段时间,你联络我就打 bp 这个号。联络不上,你再打这个手机,这是左轮的另一个号码,除了你我没有人知道。」 章立文点点头,「您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跟你汇报?」 章立文急忙噤声,点头哈腰地将侯镇林送出茶楼,送上了车,眼看着那辆六个 8 的车牌消失在林荫大道深处才略微松了口气。 这份轻松对他而言是暂时的,他知道侯镇林性格多疑,一定还会动用更多的渠道去寻找宋宇的踪迹。而找到之后,或许也是自己麻烦的开始。想到这,他感到了一丝忐忑,于是掏出手机,给陈国栋发了一条简讯:国栋老弟,哥哥遇到一件棘手的事,需要你办。 第21章 :白日 新马宾馆顶楼。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苏朝晖从一场梦魇中醒来。 他梦见自己起床了,房间墙面洁白平整,地上却有血印斑驳。顺着血迹走,看见那个叫罗马的男人,他躺在地上,红白混杂的液体他口鼻间流出,失神的眼看着天花板。自己见他一动不动,就凑上去看,一看之下,他忽然像上了发条的玩偶一样,神经质地抽搐起来。 铃声大作,苏朝晖霍然睁眼,将压在心口的手掌移开。 门外传来细碎的人声,水龙头的哗哗声,阳光透过贴着报纸的窗户艰难地照进来,却听不见任何车水马龙的声音。 其实没睡很久,只是人在浅眠时容易做梦。 清醒后,苏朝晖下意识就去看对面的床。 空空如也,罗马的确没有回来。 结合梦境,他暗自心惊。天亮前,他记得在厕所听见罗马和九妹的谈话。大意是,罗马来光明市的衣食住行都是九妹花钱,九妹希望罗马能够加入这个公司,罗马不愿意,又还不起花掉的钱。期间还有个男人的声音,威逼罗马买什么产品,否则就不能走。此外还有宋宇的提示,要合作,不要往楼下扔纸条…… 「你也醒了!」 苏朝晖刚续上思路,还没来得及分析自己的处境,阮文君就扒上了他的床沿。此时的她换上了统一的「工作服」,晃着手里的漱口杯,「走,我们去洗漱!」 「哟,」宋宇从下铺探出头,他现在依旧还带着玩乐的心态,「洗鸳鸯浴啊,带上我呗?」 出房间的时候,苏朝晖扫视了一圈,罗马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在附近。洗漱间旁边各有两间房,且都关着门,难以判断具体方位。 滴——! 头上的喇叭传来尖锐的声音,它再次打断了苏朝晖的思绪,一首熟悉的旋律随之传出: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歌是好歌,但像是盗版磁带,音质嘈杂,听的人心浮气躁。 「走吧!」洗漱完后,阮文君带苏朝晖和宋宇往走廊深处走。 其他房间里的人也陆续涌出。或许是刚起床,他们面无表情,彼此也无交流,只跟着大部队,安静地,乌泱泱地往里涌。 路过几处紧闭的房间,苏朝晖偷偷往里看。他记挂罗马,或许是感到他与自己同病相怜,都是羊入虎口,所以不希望他出事。无奈还没看见什么 ,就闻到了面食蒸发的味道,思维被飢饿打断了。 众人涌入一个宽敞的房间,内里四面白墙,布置简陋,墙上有黑板,上面写着「晨会」。 已经到场的人们席地而坐,虽然挨得很近,但依旧毫无交流,只笔直地望着一个方向。 五哥站在黑板前,九妹在旁边拿着话筒,二人看着室内渐渐充盈,嘴角不约而同露出微笑。 「我们坐这吧。」苏朝晖指指阮文君旁边,示意宋宇一起坐下。实际也在试探,既然要促成合作,就要沟通彼此的想法,眼下根本没有语言交流的机会,只能用行为暗示。 宋宇还带了几分翘家玩乐的心态,想着无非大闹一场,把人救走。但是来了之后,发现这里情况复杂,自己手无寸铁,这里又大部分都是男人,硬拼风险大,于是出逃计划暗缓。 在此之前,他与苏朝晖没什么交流,就记得这个人特别能忍,这份忍功值得自己学习。 歌曲停了,现场静得落地听针。 话筒里传来两声清嗓。 「亲爱的兄弟姐妹!」九妹还是那么亢奋,好像不知疲倦为何物。 随着周围掌声响起又落下,她接着道,「今天的会上,我们要宣布两件事。」她顿了顿,看着台下期待的眼神,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但这兴奋呈现在那干瘦蜡黄的脸上,是极不相符的怪诞。 「第一件事,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新加入的朋友,小亮!家驹!晴晴!」 她抬起手,所有人的目光聚了过来: 第46页 苏朝晖看清了那一张张脸。很年轻,却没有与之相符的朝气,这些眼神里有打量,有质疑,有提防,就是没有欢迎,让人感觉冷,像南方初冬的清晨。 「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演唱一曲《出人头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随着九妹的指示,这些人又「唰」地换了个振奋的表情,歌声紧随其后:回想曾经的过去,给我奋斗的勇气;外面世界有风雨,也有成功的机遇;我要好好的把握,开拓广阔的天地。 如果闭上眼只听歌,脑海中能勾勒出一副朝气蓬勃的风景;可一旦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衣服,一样的亢奋表情,甚至是一样的脸。 苏朝晖看的头皮发麻,他低下头,不再去看。 随着歌曲接近尾声,九妹再次拿起话筒: 「接下来我宣布第二件事!」九妹将崇拜的目光看向五哥,语气开始颤抖,「经总公司批准,我们的五哥,在本月荣升为总经理了!」 话音刚落,雷鸣般的掌声铺天盖地,连墙壁上都传来了回音。 见到众人热切的期待,五哥原本僵硬的脸破天荒地咧开了,他接过九妹的话筒,握住双拳,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新来的朋友或许对我还不太熟悉。那么我就与各位分享一下我这些年走过的路。」他的语气带着感慨,「曾经我拖着厚厚的行李,来到陌生的城市,全部家当只有三千块钱。」 苏朝晖看着五哥,觉得他与自己刚见到的样子有些变化。那晚的他冷漠寡言,毫无神采;而此刻的他从容不迫,神态自如。果然权力是伟大的特效药,能让一个人快速容光焕发;而那种万众瞩目,一唿百应带来的振奋,令人上瘾,难以自拔。 「那时候的我,虽然稚嫩,但我有一个优点,就是胆大心细!在座的很多朋友都知道,我曾是一名喜敦酒店的 waiter。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一名 waiter 吗?」 众人异口同声:「不知道!」 五哥淡淡一笑,「那是个高档的酒店,汇集着首都,沪江,香江等各地各地精英。在那里,我每天都能听到他们谈论的最前沿的信息,接触到最前沿的人群。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慢慢意识到,人脉就是钱脉,你会在哪个圈子,取决于你接触的人。所以你们说,能在喜敦酒店喝咖啡的人是什么人?」 「大老闆!」「董事长!」「大富豪!」 看着众人踊跃地捧场发言,五哥微微颔首,「后来有一天,我遇上了此生最珍贵的伯乐,也就是大家熟知的李克鋮。」他将末尾这三字加了重音,然后久久停顿。 不出所料,台下传来了啧啧的惊嘆。五哥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继续道,「克鋮告诉我,未来的风口是直销。在他的引荐下,我交了 3000 元会费,加入了公司。第一个月,我卖了两套产品,升为科长;第二个月,我发展了三名客户,而这三名客户,又各自发展了三名客户。那么大家知道我第四个月挣了多少钱吗?」 捧场声音还是那几个方向传出的,「不知道!一万!十万!」 五哥伸出手指,「十万。」随着一声声赞嘆,他似笑非笑地说,「就这样,我月月都是业绩冠军。不到两个月,我升为经理;不到半年,我升为主任;不到两年,我升为主管,也就是九妹的位置;如今短短四年,我真的想不到竟然走了这么远。」 他换了个舒缓的语气,「我只是想告诉大家,只要有心,人人都能成功。我们不是天才,也没有家产,只有靠自己的努力。」 短暂地平静过后,他的语气再次逐渐昂扬,「80 年代,发财的都是胆大的;90 年代,发财的都是看准风口的。现在是 21 世纪了,我们站在 90 年代的末端,要把眼光放在十年以后!胆大,智慧,缺一不可。在座的很多孩子都是乡下来的,你们或许更有感悟。好好想想,你们的父母为什么穷?」 看着台下年轻而困惑的眼神,五哥露出了居高临下的神态:「因为他们胆子小。为什么胆子小,因为认知不足。怎么弥补认知?当然是来到大城市,结交精英,结交上流圈层,打开你的人脉啊!」 他越说越激动,而屋内的氛围也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 苏朝晖听得满腹疑问,浑身难受,却没能质疑下去。因为五哥用了更大的声音打断了自己的思路,「现在我可以很骄傲地告诉别人,我是那个站在风口上的人了,而我未来的目标,就是把更多和我一样有目标,有梦想的人,扶上风口,送上云端!」 这种思路不停被打断的感觉很难受,苏朝晖早上没吃饭,脑子缺营养,于是干脆放弃动脑,他们说什么自己就听什么。 「大家猜猜,五哥现在一个月的工资多少?」九妹问出了众人期待已久的问题。 「一百万!」「五百万!」 五哥神秘地笑了笑,「下午我还会继续给大家上课。如果机缘合适,我考虑告诉个别朋友最终的答案。」 「五哥,我们以后怎么称唿你?」 五哥耐心道,「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引入的是美国最高效的管理模式,只分工,不分上下级。把那套迂腐的陈词滥调抛到脑后吧,我还是你们的五哥,你们还是我的兄弟姐妹。」 九妹随着掌声,接过五哥的话头,「这么尊贵的人,还能亲切地站在我们身边,亲自给我们上课。我们应该怎么样?」 第47页 「感恩!」 第22章 :鹰爪 天边最后一丝光芒随着云雀的身影沉落,黑夜如瞳孔般扩散。 秋天是个收穫的季节,而陈国栋也在这个秋天喜提自己的第三套大别墅。 布莱梅山庄是光明市出了名的富人区,始建于 90 年代初,仿苏联风格,结构坚实,有花园和车库,观赏性和舒适性都是上乘。 「阿妈,再喝一口药,我给你吃糖。」 整个下午,陈国栋都在餵药,陈母喝一口要哄半小时,这碗药已经热了五次,还没喝三分之一。 眼看这勺终于要餵进嘴里,陈国栋激动地屏住唿吸,电话铃声却霍然响起。 「餵??」陈国栋黑着脸,嘴角扬了起来,「哈哈,老哥,我正想你,我们心有灵犀。我在老家,带老妈呢,那太好了,不远,司机开车,我又不累。」 挂掉电话,药是喝不完了,他把碗递给保姆,「喏!给你喝!」 都市的华灯亮了又灭,汹涌的人潮聚了又散。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个把小时,喧嚣偃旗息鼓,夜场内外却逐渐火爆。 王朝夜总会的舞池内,七彩的摇头灯正投射着耀眼的光。 章立文长年预留这里的 vip 包厢,此时的他正搂着一群小姐在唱卡拉 ok,陈国栋一进包厢,就被浑浊的烟味和汗味呛的喷嚏连连。 「老弟!」章立文松开怀里的女孩,像个没事人一样迎上去,「别来无恙!」 「老哥久等,」陈国栋坐到沙发上,给几个空杯里到上茶。 章立文将其他人赶走,给陈国栋抛去一根雪茄,自己对着壶嘴灌了口茶,「令堂身体好吗?」 「也就是个维持。」陈国栋答。 章立文叼起雪茄,「我在美国有些熟人,老太太要是愿意,我可以安排她过去看看。」 陈国栋玩着手里的新款摩托罗拉,「您找我来就为这么点小事?」 「老弟哪里话,令堂的健康是大事啊!」章立文干笑道,「不过也有小事一桩,想和你商量。」 陈国栋客气道,「哥哥请讲。」 章立文挪了挪屁股道,「宋宇失踪了。」 陈国栋不以为意,「孩子嘛,贪玩吧。我派点人手帮你们找呗。」 「已经找到了,」章立文呷了口茶,搭上陈国栋的肩膀,「跟你拖个底,你别生气。」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他人在新马宾馆呢!」 「干!」陈国栋站了起来,「怎么跑我那去了?」 「莫急莫急。」章立文把他按回座位上,「也真是他妈巧合,我从头跟你说。」 他慢条斯理地点上烟,「我对我们的合作一向都很重视,之前我本着人才交换的想法,介绍了几个人去你公司帮忙。不巧的是,有一个孩子是小宇的朋友,后来小宇跟他干爹闹矛盾了,也不知怎么想的,孬好就要去找他朋友,他在这方面一向有本领,还真给他找到了。」 他故意停顿一下,可怜巴巴看了陈国栋一眼,「只不过是在你的公司……」他忽略着陈国栋恨恨的表情,又道,「候镇林还不知道,我特地来告诉你的,毕竟你的地盘,你好办。当然,也是我的疏忽,我先自罚三杯。」 陈国栋心里有气,看他喝也不阻止,直到第四杯才抬手,「小事一桩,我先核实一下,真在的话我去接他。」 「嗯,麻烦你了。」章立文放下酒杯,道,「侯镇林安排宋宇在我身边,说是熟悉业务,其实就是监视我。这小兔崽子,也不知在背后怎么编排我,前段时间,侯镇林把我设在山里的小楼给遣散了,还见了血。我猜是他背后又说了什么,让老爷子疑心我拥兵自重,故意做给我看的。可你想啊,我要诚心动他盘子,我会做的这么明显吗?我最多就是私下挣点外快,搞搞风险对沖。」 他一饮而尽,啪地将酒杯放在桌上,「你说这小兔崽子,为什么总把我往死里整啊!」 陈国栋边发简讯边道,「老哥,你再想想,怎么确定宋宇是去找朋友的,不是他干爹给咱们下套的?」 章立文打了个嗝,「那晚小兔崽子装病去医院,号是我挂的,他病没看完就熘了,我打电话去医院问过。侯镇林以往也做局想套我话,但他不会兜这么大的圈。」说完他再次搭上陈国栋的肩,「李斯,韩信,咱们这种权臣自古都没好死,要是以后宋宇和他干爹一条心,我没好日子了。」 「哥哥的苦我理解,」陈国栋又道,「那这件事哥哥想怎么解决?」 章立文摆摆手,「反正,他亲爹是谁他都不记得,如今出了角县又有谁认识他?」 陈国栋在肚里骂:妈的,老王八蛋,宋宇未必是诚心,你肯定是故意的!他给你使绊子,你想除掉他,就拉我下水,关我什么事?也罢,请神容易送神难,谁让我要跟你合作呢。既然你要风险对沖,我就跟你沖,风险嘛,一人一半。 他举着酒杯在包厢里踱步,「清明节的时候,我回家给阿公拜山,对门的阿伯拜託我给他儿子找工作。不太巧,我公司没有合适的职位。哎,乡里乡亲,我不好拒绝,回头人家说,我们老陈家发达了,不认祖宗了。」 章立文犹豫了一下,拍着胸脯,「包我身上!」他哈哈笑道,「改天约他出来吃个饭,当场就定了。」 「那就好,」陈国栋啪地一声合上手机,「哥哥留步,我回家伺候我妈喝药了。」 第48页 就在章立文和陈国栋商量着秘密协议同时,苏朝晖和宋宇的处境也是暗流涌动。 在新马宾馆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在新员工开展业务之前,老员工为了让他们融入集体,会对他们展开「跟进」。跟进就是聊天,家长里短,社会民生,外交局势,什么都聊。 听上去很轻松,但经歷过才知道这其实很累。 先说苏朝晖,在结束了那场激情燃烧的晨会后,他就想问宋宇对罗马失踪有什么看法。 但他找不到机会,九妹和几个老员工一直拉着他聊天,聊市场的风口,聊职业发展构想,就是不给他与别人交流的机会。 苏朝晖又气又恨,他想,自己是一个被拐的受害者,能完整地活到现在都是祖上积德,还谈发展谈构想,没有你们我才能发展。 索性这里不问出身,没人知道他的真实情况,有人问他,他就胡编,就这样一心多用,边应付他人,边打算自己,这种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不亚于备战中考 100 天。 晨会后是早饭时间,苏朝晖跟着队伍进了食堂,他发现,这里很多人的皮肤上多少都有些痕迹,也不知道是遭到了什么惩罚。 「妈的,什么玩意,老子绿化带里挖的野菜都比这香。」 苏朝晖一回头,宋宇排在自己身后,他旁边也围着几个老员工模样的人,显然也是处处受限。 「不能这么说,」一个老员工拍了他一下,「你一单业务都没做,还管你吃管你住,上哪找这么好的工作啊?年轻人要懂感恩。」 「我非常感恩啊。」宋宇连忙抱拳道歉,「我在乡下差点饿死了,现在有口饭吃我就知足了。」 早饭发的很快,轮到苏朝晖的时候,他领了馒头,打了份汤,趁着饭堂人多嘈杂,低下头问宋宇,「你看见罗马了吗?」 宋宇摇头,「管他干嘛?」 「我去找找,三人成虎。」苏朝晖语速飞快,「这里人多势众,就咱们也打不过!」 「你才打不过。」宋宇咳了两声,挡着碗,往里吐了口痰,抬眼对上苏朝晖震惊的表情,冷声道,「看什么?让他喝老子的痰,那是他祖坟上冒青烟。回头老子心情好,就是射在碗里,也要让他喝三碗。」 正在这时,一个老员工朝着二人的方向走来,宋宇眉毛一耸,「你走吧。」他回身挡住苏朝晖,对来人憨憨一笑,「老总?叫我呀?」 那老员工看宋宇长得标志,性格开朗,觉得他情商挺好,很喜欢跟他没话找话,「小伙子,你脸上这么大一块红,是给人打的,还是胎记啊?」 「胎记,」宋宇用筷子搅着手里的汤,「咋啦。」 老男人也笑,「随便问问,你叫我老杨吧,来,咱们一桌。」 角落里,苏朝晖趁机狼吞虎咽,这馒头又干又硬,噎的人喉咙血痛,但为了储存体力,必须飢不择食,他喝了口刷锅水般的面汤,风捲残云地把馒头吃光。 刚要熘去找罗马,却听见宋宇扯着嗓子喊: 「哎哟!哎哟!五哥来了!」 听见这一声,苏朝晖赶忙坐了回去。 他循声望去,只见五哥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只见宋宇像个泥鳅一样直奔五哥,跪在五哥面前,递上那碗吐了痰的汤,「五哥,快,尝尝我这宫廷玉液酒!」 五哥不疑有他,端起来喝了一口。 后面的人排着队,纷纷上供: 「尝尝我的门钉肉烧饼!」 「尝尝我的西北肉夹馍!」 苏朝晖藉此机会避过众人,从饭堂后门熘了出去。 五哥回过头,看看墙上的钟,「人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到齐了。」宋宇点头如捣蒜,「等您训话呢。」 五哥看着宋宇,「刚来几天就能这么快进入状态,不错,月底的表彰大会,我提你一笔。」 走廊的地刚拖过,地砖上水汽未消,更显潮湿阴冷。 苏朝晖尽量轻手轻脚,不让鞋子在地上留下回音。 他要找到罗马,为自己的行动增添一个筹码。宋宇性格难以捉摸,显然罗马更分是非黑白,尤其是那句话:非法监禁就非法监禁,还听课?还学习?学骗人吗? 在此之前,苏朝晖以自己的房间为中心,记住了这里的地形和环境:1.左边是宿舍,有的宿舍门上有玻璃窗,有些是地铺,有些是双层床,应该是男寝;2.右边有的宿舍没窗,多半是女寝,无法观察情况;3.走到头转弯过去,有食堂、会议室、教室、厕所和洗漱间;4.同一位置,还有四间房关着门,也没有玻璃窗,无法观察情况。 苏朝晖边回想,边直奔走廊深处那几间房,他贴着墙,一扇门一扇门地摸索和倾听,使出中考练听力的劲,不放过任何细小的尾音。 正在这时,前方忽然步履匆匆,苏朝晖急忙躲进门与墙中间的视觉盲区里。 那人看样子是打扫卫生的,拎着拖把和水桶拐进了洗漱间。 苏朝晖松了口气。 「笃笃。」 不知何处传来了两声微弱的敲击,苏朝晖再次屏住唿吸,凑到墙边听—— 声音却消失了。 这声音不同寻常,不像是物体发出的声音,他想了想,环顾一圈四周,继而叩着墙壁,笃笃,藉此回应那个声音。 手边的房里依旧毫无动静,苏朝晖喘了口气,摸上第二间房的门,再次敲击。 第49页 笃笃。 「小亮!」 苏朝晖手一抖,回头看九妹站在身后,那神经质的大眼睛盯着自己,柴瘦的手指着自己,「你在干什么啊?」 「我,」苏朝晖现在的心理素质突飞勐进,他淡定道,「我上厕所呢。」 「上厕所?」九妹严肃地说,「那你在我房间门口干什么?」 听了这话,苏朝晖不仅不怕,还暗自庆幸。 九妹这话透露两个信息,一,她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二,她也不是个心思很深的人。 「对不起九妹,」他挠挠头,「我有肠胃炎,肚子疼起来没个准点,情急之下跑错,不好意思!」 九妹抿着嘴,打量着苏朝晖。说实话,他相貌清秀,举止文静,看上去毫无攻击性,也挑不出毛病,便道,「那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厕所就在旁边,苏朝晖没什么便意,刻意弄了几声响就出来了。 九妹就在外面等他,看他出来,看他洗了手,看他擦了手,才道,「跟我来一趟。」她指着自己的房间的方向,「咱们谈谈心。」 苏朝晖哦了一声,老实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房间都不能称之为房间,因为里面实在太简陋:一套地铺,一张缺了角的桌子,两个纸箱垒在一起,作为板凳。 九妹从枕头下拿出茶叶,泡了两杯茶,指着纸箱,「你坐。」她自己坐到地铺上,「你家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苏朝晖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在手里转,以此缓解压力。 「算有吧,」他说,「谁家没几个不着面的亲戚。」 九妹点点头,「你别紧张,我们做销售的不能太内向。」她往杯子里加了点开水。 「嗯。」苏朝晖闷声喝了口茶,可他肚里早已没了油水,一口下去觉得烧心,只能隐忍着腹中阵痛,同时决定出去后要先吃碗红烧肉。 红烧肉让他精神微振,于是想起罗马和九妹那天的谈话——既然他们是卖产品的,那么九妹这话的动机,肯定是想从自己这发展客户。 「您说的没错,老师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太内向。」苏朝晖抬起头道,「我们家有的亲戚离得近,有的远,近的几个,都有联繫。」 九妹从挺起身,示意他继续说。 「有个大哥哥,去年还来过我家呢。」苏朝晖编道,「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玩。」 九妹咬着嘴上的死皮,沉吟了一会,站起来道,「我们这有规定,新员工七天后才能对外打电话。看你表现不错,给你破个例,给你那兄弟打个电话,问问他近况。」 啪嗒!苏朝晖又惊又喜,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第23章 :刀锋 是不是这世界上所有的宾馆走廊,都是那么幽深而漫长? 墙上的瓷砖擦的发亮,苏朝晖几乎能看见自己的脸,他不记得多久没照镜子了,快要忘记了自己的模样。 此时的他跟在九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在安静的走廊上,四周越安静,他就越紧张,害怕自己狂跳的心脏声传到别的地方。 他现在要去给这个「大哥」打电话。 这个人是他瞎编的,想的是留个话头,好为之后打电话做个铺垫,谁想到九妹这么心急,现在就让自己去做生意,看来是个为了业绩不择手段的人,难怪这么快能上位。 「来,」九妹掏出钥匙,打开门,「进来吧。」 这间房里比刚才那间充实很多,四周摆堆满了巨大的纸箱子,上面贴着易燃易碎品,但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 房间里没有窗户,空气里充满粉尘,无处飘散,苏朝晖一进屋就连连咳嗽起来。 最前排的纸箱垒得半人高,上面放着好几个电话,旁边摆着纸和笔,苏朝晖有轻微的近视,看不清写了什么。 「你来。」九妹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苏朝晖平息着咳喘,接过其中一沓纸张,看见上面印着一套话稿,誊抄几句为例:1.现在机会好,你可以先买一份试试,也可以来我这里看看;2.我们共同投资,合作赚钱,你买我的产品,成为我的下线,再邀请你的朋友做你的下线;3.你加入我们,买一套就能升为经理,你就是我的上线,让我做什么都行;4.我们是低价销售团队,受公检法三家的监督,按时纳税,合法合规;你可以去工商局查;…… 九妹指着话稿,「业务方面,照着这上面说,也要表示你在这里很好,不能说任何负面的东西,抱怨累啊,想家啊,也不行,态度要积极向上,否则下次就不给你用电话了。」 此话一出,苏朝晖打消了给苏玲打电话的念头;其次也不能打给认识的人,他们都知道自己失踪,打过去也会惹麻烦。 这个机会却不能流失,只有这次表现好,才有第二次第三次,才有更多对外求救的机会。 苏朝晖点点头,按下免提,在上面拨:139…… 在两个月前的角县,他被迫在桥洞下装贫困生乞讨,有个奇怪的男人经过,说自己是慈善机构,苏朝晖怕身边有人盯梢,没敢拿他的名片,但还是留了心眼,把名片上的电话背了下来。 最印象深刻的是那个人的姓氏,姓纂,一个非常稀有的小众姓,也因此才让人记忆清晰。 与家人和朋友比,这人是相对安全的选项,不陌生也不熟悉,试错成本最低。 第50页 苏朝晖默默地想好说词,一旦察觉对方态度有变就挂掉电话,说记错号码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坐在旁边盯着自己的九妹,按下了最后一个数。 「喂,你好。」对面传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在走廊另一端尽头的食堂里,五哥激情澎湃的动员仍在继续。 啪!啪!啪! 几声脆响,厚厚的三角板拍在一名员工的嵴樑上,当场留下大片红印,那员工面不改色,站起来还对五哥鞠了个躬。 五哥放下三角板,拿起话筒道,「别人分享经验的时候,我希望大家都能仔细听。我还会不定时提问,答不上来,自己选打哪里。」 宋宇看得冒汗,倒不是害怕,而是想不到这里的纪律如此严明。 原本是五哥让老员工分享销售经验,一开始还是那么回事,听多了净是自强、机遇、风口,奋斗这些词;宋宇没进过课堂,听着就走神,开始想东想西,想苏朝晖干什么去了,想接下来怎么合作,想自己出去后要去巫江见生母贺笑梅,想要不要认亲,她会不会认自己,这些年有没有找过自己…… 不听课不可怕,可怕的是提问。五哥会就员工发言的细节来问,答不上来就要挨打,打的部位可以自己选。 宋宇不怕打,但众目睽睽之下,又是打耳光,又是打屁股,太伤自尊,好汉不吃眼前亏,势单力薄,尽量不生事端。于是只能收敛心神,认真记着发言人讲话中的内容,不再分心。 「今天就到这里,下面…」宋宇听到这句话,刚要喘口气,忽然见五哥眉头一拧,「九妹呢?」他扫视一圈,「还有她新招来的那个小亮呢?」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只听那阮文君大声说道,「五哥,我吃饭的时候就没看见小亮,不会是…」 「我也没见!」宋宇截住她的话头,举手道,「领导,领导!我去找!给我个机会!」 五哥看看阮文君,又看看宋宇,手指最终指向了宋宇的头顶,「好,你去找吧。」 宋宇刚要走,五哥又转向一旁的老员工,「老杨,你跟他一起去找。」 同一时间,苏朝晖在九妹的监视下,拨出了那通陌生的电话。 对面男人的声音很清晰,但是他所处的地方却很嘈杂。 苏朝晖听不出是不是给自己名片的那个人,无奈九妹虎视眈眈,自己又不能透露太多情况,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个,纂,纂哥好。」 「你是哪位?」 苏朝晖按照九妹给的话稿,换着词说道,「我是亮亮,你最近怎么样?」他顿了顿,听见对面嘈杂的声慢慢变小。 「亮亮?」对方道,「哪个亮亮?」 这的确是个烂大街的名字,苏朝晖赶紧透露重点,「我小时候你经常带我玩,那年在老家,我们在桥洞,桥洞底下,玩抽陀螺,我玩的不好,你就跟我说加油,加油啊。」 说到这,他稍微顿了顿,一边观察着九妹的表情,一边等待对面的反应。 对方嗯了一声,没有要挂掉的意思,「抱歉啊,我这边很吵,你说。」 随着这句话结束,那边忽然变得非常安静。 此时的苏朝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全悬在刀尖上,他回忆着那天此人的形貌,形容道,「你那会特别瘦,穿着白衬衫,灰长裤,风一吹就要倒了,你现在有没有长胖啊?」 「没有!还是老样子!」对方提高了音量,「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苏朝晖把手揣进口袋,狠狠捏了捏拳头,刚要再开口,听见走廊上远远传来一阵阵笑声。 似乎有一些脚步声往这边来,不重不轻,苏朝晖担心是晨会结束,五哥来了,于是继续念话稿,「挺好的,我在一家化妆品公司上班。」 「什么牌化妆品?」 「蝶恋花。」 对方再次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彻底把苏朝晖弄晕了。 「以前听朋友讲过,当时我并没有在意。」那人哈哈笑道,「正好,我下个月要回家了,你能给我个折扣吗,我买给我老姨。」 这个回答彻底超出所有的预判,苏朝晖的脑子轰隆一声炸了,他感到自己背上的汗珠正在一道一道往下淌。 这是个骗局。他清楚地知道,这群人以直销化妆品为由,搞的是虚假宣传和限制人身自由的勾当,罗马就是最好的证据,自己怎么能骗其他人呢? 九妹原本抱膝而坐,听到这话顿时站了起来,两眼放光地推了推苏朝晖的肩膀。 苏朝晖却飞速地在脑海中检索着可用的词彙,想着怎么拒绝。 正在这时,走廊上的笑声和脚步声逐渐清晰,虚掩的门传来吱扭一声,苏朝晖下意识回过头看去—— 老杨黑着脸站在门口,他正要开口,只见九妹一把拿起电话听筒,然后对老杨比了个嘘,随即站起来,把听筒给苏朝晖,过去把老杨往门外推。 「早不来晚不来,鱼都快咬钩了,你…」九妹抱怨着把老杨撵出门,一看宋宇也在,就换了个话头,「咳。我看小亮表现不错,让他初步接触一下业务。」 此时屋内只剩下苏朝晖一人,他握着听筒,手心的汗水直往下流。 「亮亮,你还在吗?」 苏朝晖嗯了一声,往身后瞥了一眼,低声地快速说道,「大哥,你在角县塘泽路桥洞底下给过我一张名片。」 第51页 「孩子,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对方也同样压低声音,「你旁边有人吗?」 苏朝晖看了看门外的九妹,故意大声道,「啊!现在还没呢!你放心!」 门外,老杨往里面看了一眼,有些不满地对九妹道,「你这也不合规啊,他才来五天,理论上讲,我们七天才能上岗。」说完就要推门进去,一旁的宋宇冷不丁道,「老杨,表彰大会是几号?」 「25 号,」老杨站定回答,「没几天了,你好好表现,有机会的。」 宋宇挠头道,「我提前打申请,能给我发个妞吗?在这什么都好,就是开不了荤。」 「滚!小流氓!」九妹往他头上打了一下,「你不能向上级提问,但我可以稍微透露一点,只要你表现好,组织会尽量满足你各方面的需求。」 苏朝晖浑身冰凉,手把纸箱抠了个洞。 刚才电话那端的人说了一句话,此时苏朝晖还能站得住,全凭意志力。 他说的是:「孩子,我是角县的派出所民警,你在哪?」 苏朝晖再次压低声音,「我在光明的…」 咚的一声,他话没说完,九妹折返回来了,看样子没察觉什么,只是按下免提,示意苏朝晖把听筒放回去。 苏朝晖放回话筒,立马调转话锋,「哥,你别跟我客气,这样吧,我给你个邮局信息,你觉得合适就汇钱给我,我把产品邮给你,觉得不合适也没关系,咱们常联繫。」 「好啊,」对方也滴水不漏,「我要三套。」 苏朝晖却说,「哥,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不挣你钱的,你拿一套给姨娘试试,如果好我再给你邮。」 「好嘞。那说定了,你忙吧,我也去上班了。」对方挂断电话,苏朝晖神色如常看着九妹,「不好意思,我不敢…」 九妹给了苏朝晖一个拥抱,「小亮,从现在起,你就是准业务组长了!」 苏朝晖差点就要哭了出来,终于,终于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当然,他从晨会中知道,这里的晋升系统叫五级三阶制,自己升为业务组长,也就有了带新员工的资格,也就不再那么容易被老员工盯梢了。 「谢谢你,」苏朝晖平復着心跳,收敛起强烈的心绪起伏,「九妹,相信我。我一定好好表现。」 第24章 :焚雨 黑色的凌志行驶在田间的公墓边。 远处的山峰延绵起伏,波涛般涌向无边无际的深蓝天际。 午夜三点,云层渐浓,电光蛰伏已久,逐渐按耐不住。 薄薄的雨雾覆上车窗,朝着同一方向滑落。 「小左,你看。」侯镇林在后座,端详着车窗上密密麻麻的水珠,「每一滴水珠,都倒映着一个世界,这么多的水珠,像不像佛家说的三千世界?」 左轮打开雨刷,「你们知识分子讲话,我不太能听懂。」他摇下窗户,将一个报纸包着的物体,扔向了荒坟边的野狗。 「人死鬼上门,风雨最无情。」侯镇林闭上眼,往后坐一靠。 车内的气氛沉闷下去。 刚才的一幕幕重新在他脑海涌现。 这是距离角县上百公里外的一处村落。 北方的乡村,家家户户都有存粮的地窖,在这个收穫的季节,地窖里本该溢满了粮食果蔬的清香,然而这座地窖里,瀰漫的却是浓郁腐臭与血腥味。 一盏煤油灯放在地上,火光幽黯,又与周围更浓厚的黑割裂开来。 侯镇林的半张脸沉在灯影里,眼神阴郁如水下巨蟒。 地上躺着个血肉模煳的男人。 「你们!你们不是公安!」 男人手脚被铁丝捆着,脸上的肥肉因恐惧而抖动。 「救命…」他想求救,声音却是气若游丝,「俺有钱,俺家的钱都埋在后院,都给你们!」 侯镇林再次点燃煤油灯,逆光使他更为冷酷。他居高临下看着男人,从左轮手中拿过带血的老虎钳,蹲下身,在地上敲。 敲一下说一个字:「潘秀英,在哪?」 「真不晓得!」男人一说话,血就往外喷,「只有俺姐联繫俺,俺联繫不到她…」 左轮蹲在一旁,默默看着地上那几个手机和 bp 机,他翻遍记录,未能找到一条有用的线索。 阅后即焚,是这群人的必备素养。 这是侯镇林的秘密行动,他来这里,是为了完成答应过宋宇的事情,也就是找到当年将他拐走的掮客,江湖人称潘姨的女人。不久前的晚上,左轮找到了潘秀英的下落,但是不巧,他刚打电话通知侯镇林,宋宇却已经装病熘走。 「这么好的练胆机会,」侯镇林咬着后槽牙,一用力,又夹断了男人的一根手指,「应该让小宇来看看。」 他最近内忧外患,心情本来就不好,压根没存仁慈的心。然而这潘姨显同样老辣,她是一个有数十年从业经歷的老掮客,有着丰富的与公安系统斗争的经验,碰巧最近严打严查,她听闻风声后再次不知所踪。 可怜她堂弟撞上了枪口。 经盘问得知,这一家几十口有着明确的分工:有的负责拐,有的负责卖;有的卖男孩,有的卖女孩;有的负责 3 到 5 岁的,有的负责 10 到 18 岁的;此外包括接洽、推荐和业务协调,可以说是一支连结紧密的战队。 「审人真累,」噹啷一声,侯镇林丢下老虎钳,他揉揉肩膀站起身,提灯四处张望。 第52页 这地窖里半颗菜叶子都没有,一看就不是存粮的,侯镇林举着灯照着墙壁,看见上有一盏落灰的壁灯,显然这里也曾是通电的,于是顺着线路的走向,手指一路往里摸索。 左轮继续盘问那男人,「你是什么工种?」 男人疼得翻白眼,可又不敢不说,「我搬石头,我用石头换叶子,赚差价。」 这种人有套专属暗语,哪怕坐在你身边交易,你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石头指男孩,叶子是女孩。石头换叶子的意思是:如果既生不出男孩,也买不起男孩,还迫切需要男孩继承香火的家庭,该怎么办呢?掮客们想了个好办法,用生下来的女孩去换男孩。生了女儿的,把女孩卖给掮客,掮客拐来男孩换给他们,再把女孩卖到别的地方,以此赚取差价。 「小左,把他拽过来。」 侯镇林在地窖里逛了一圈,回来了,手里拿了根不知从哪弄来的铜丝,往墙上线路的位置一指。 左轮拎起男子肥胖的身躯在地上拖行,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迹。 「知道你们团结,」侯镇林走到男人身后,捏起他的半根小拇指,缠上铜丝,漫不经心,「我敬佩你这种专业的精神。如果我公司里的人都能像你一样专业,敬业,有责任心,我真的会很轻松。你们是家族企业,我也是做企业的,管理着几百号人,管吃管住,管吃喝拉撒。可是他们呢?一个个吃里扒外,欺上瞒下,真正为我做事的不到 10%。」 他扶起男人,心平气和,「我的意思是,我非常需要你这样忠诚的员工。来,再跟我说说,你姐去哪了?」 看过谍战电影的都知道,手指通电是种残忍的酷刑。男人痛怕交加,涕泗横流,他哀嚎着,语带哭腔,「息江!息江!俺姐上个月跟我说,要去息江!」 「没血性。刚还夸你。」侯镇林语气冷若冰霜,他对左使了个眼色。左轮按下电源,男人像打挺的鱼一样痉挛抽搐起来。 侯镇林视若无睹地擦擦手,捡起地上一件浅灰色的大衣,刚披上又脱掉,「诶你闻闻,我衣服上有血味儿没?」 「有一点。」左轮直言。 侯镇林遗憾地把大衣丢在地上,「我这大衣三千五。」他边说边顺着台阶,往地窖外走,「今晚还要麻烦你跑长途。」 「应该的。」左轮跟在后面,拎起油灯,用火苗点了根烟,也不再看地上的男人。 两人一前一后从地窖上来,回到了地面。 这是一间普通的乡村民房。 室内干净整洁,有冰箱、彩电、洗衣机三大件,桌上的纸杯里是没喝完的茶,墙上的挂历上是着名的女歌星,活力的笑容在白织灯下更为耀眼。 左轮上来之后,回身将地窖重新锁好,他吹灭煤油灯放在桌上,似乎察觉了什么,又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半根带血的小拇指,用报纸包起。 「把地擦擦。」侯镇林在房间里东看看,西瞧瞧,指着挂历上的女星,「这女的叫什么,张惠妹还是张惠姐?」 左轮看了一眼,「不认识。」他将桌上的纸杯扔掉,把火柴,扑克,茶壶全部摆回原位,蛛丝马迹全部抹除,「走吧侯爷,此地不宜久留。」 「他说地里埋着钱,你去挖挖,给你爸和你弟弟。」侯镇林退出屋外,「我回车里等你。」 左轮摇摇头,「不用了,您给的已经足够了。」说罢他拿起包,关上灯。门闩轻轻一响,室内重回黑暗。 侧屋是一处猪圈,就在这二人路过的剎那,里面沉睡的猪仔忽然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你看看你,」侯镇林谈笑风生地摇摇手,「身上杀气太重。」 左轮不置可否,打开车门,右手扶在门上,「的确,动物比人更敏感。」关上车门后,他再次警惕地回望那间屋子,里面黑漆漆,静悄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红色的尾灯渐行渐远,一双在暗处盯着他们的眼,却慢慢浮现。 小屋内,挂历上的面孔忽然扭曲,紧接着,后面的墙壁凸了出来。 一个面色蜡黄,骨瘦嶙峋的小女孩从里面钻出,她衣衫破碎,步履蹒跚,边跑边咬开手上的绳索,与此同时,也能看见她脖颈和脚踝都有被束缚过的淤紫。 刚才她透过墙缝,看见两个男人打扫完卫生,出了门,离开小院,才敢推开墙壁出来。 在侯镇林和左轮来前,那个男人把她抱出地窖,藏在这面墙后。这是个专门藏人的地方,挂上挂历就天衣无缝。 借着窗外的月光,女孩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煤油灯,这是她在地窖里唯一的光。她点起灯拎在手里,四处找水。 她太久没喝水了,紧张与干渴让她喉咙如火烧般疼痛。在厨房牛饮几瓢之后,她掀开饭菜罩子,抱起一只猪肘狼吞虎咽。 窗外,冷风乍起,落叶旋转翻飞,带来不详的讯息,松散的木质窗被吹的咔咔作响,紧接着闷雷滚滚。 女孩一惊,急忙往外跑,情急之下,脚踝钩倒了地上的煤油灯。 火舍如闪电般蹿出,迅速点燃了厨房里堆积的干柴和枯草。 深夜的村落,燃起沖天的火光,半边的天空霎时被染成了悽厉的红。 「失火了!」 烈焰焚天,浓烟滚滚,熟睡中的人们很快惊醒,带着乡音的唿救声传遍村庄,叫喊与哭闹层出不绝,牛羊与家禽的哀鸣夹杂其中。 第53页 黑压压的村民如飞蛾般往火光处聚拢,无人注意到那名幼女消失在山间小路。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下起了雨,火雨交融的剎那,一切烟消云散。 不知是雨浇灭了火,还是火熬干了雨。 黎明将至时,是黑暗的深渊。 一场秋雨一场凉。 天色将明,细风碎雨,落木萧萧,漫天飞撒。 硕大的黑伞砰得一声撑开,一双蜥蜴般冷漠的眼自伞下探了出来。 章立文站在城港大酒楼门口,张望着不远处的十字路口。 雨中的角县更显凄清,天刚亮,水雾瀰漫,人烟渺渺,街灯不肯地熄灭,太阳不愿交接,永远如冥府般不分昼夜,阴寂苦寒。 「章总,陈国栋靠谱吗?」老蛇从旋转门里出来,站在雨里点了根烟,「不会就是来吃个饭吧。」 「他这个人比较讲效率,不会做没用的事。」章立文紧了紧呢子大衣,,「截至目前,我的估计都是对的,小宇最大的缺点就是好管闲事。老陈那边进去容易出来难,这两个麻烦事困在里面,无论是死是活,都是神不知鬼不觉。」 「明白了,」老蛇点点头,「您是一早看出小宇关心那个淮陵男孩,所以故意把他弄走,让小宇去找,好把他支开。」 章立文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娘的,整天在背后串掇我,再不收拾他,侯镇林就要收拾我了!」 「可小宇是跟左轮玩大的,一般人收拾不了他,」老蛇搓搓手,「要是他回去之后,跟侯爷报告,咱俩就没活路了。」 章立文一摊手,「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们没得选,夜长梦多,这次只能一步到位!」 片刻,一辆凯迪拉克驶过十字路口,往酒楼这边来,章立文看见车牌,换上了笑脸。 「老弟,包厢已经订好。」见陈国栋下车,章立文一边为其撑伞,一边与其握手,眼神却不自觉地看着他身后。 那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年纪不大,娃娃脸,穿着朴素的蓝色运动服,蘑菇头,头髮很厚,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躲在陈国栋后面。 「听说这里的早茶全国闻名,我带小丁来蹭你的饭。」陈国栋笑着拉过男孩,跟着章立文往包厢里走。 四人进了包厢,章立文邀请陈国栋上坐,并恭维道,「这位小兄弟是陈总的老乡吧,一表人才!」 那人看了一眼章立文,裂开嘴笑笑,露出黝黑的槟榔牙。 「我去起菜。」老蛇对三人点点头,退出包厢。 「老哥别介意,小丁是先天耳聋。」陈国栋指着自己的耳朵,「他叫丁火。他爸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老家的商会有个规矩,凡是老乡来找,不管条件怎样,都要给安排工作,要求不高,先把路费挣回来就好。要是不给安排啊,还可以向商会投诉呢!」 章立文在路上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个男孩狼顾鹰视,始终保持着狩猎般进攻的姿态和眼神,勾着脖子,不停扫视四周的路人,一看就不是只能挣路费的样子。 「小事一桩,那小兄想谋个怎样的职位?」他吸着烟,陪笑道。 陈国栋拍拍丁火,比了个大拇指,指向自己的头顶。 丁火看懂他的指示,抬起手,从厚厚的头髮里慢慢地抽出一根细长的铁丝。 「嚯!身怀绝技!」章立文开玩笑道,「莫非想报考蜀府唐门派?」 陈国栋也哈哈笑了,示意丁火把铁丝收回,又道,「哥哥见多识广,你猜猜看。小丁以前的工作性质就比较特殊,每年只工作一个月,收入按美金结算,他家没有祖业,没有田地,更没有知识分子,全凭自己踏实肯干,现在已经盖了第五栋房了。」 「喔哟,失敬失敬,年轻有为。」章立文赶紧与他碰了一杯,「我孤陋寡闻,没听过这样的工作呀!该不会是电影里的远东特务吧?」 正在这时,老蛇推着餐车敲门进来。餐车上摆着一个盘子,盖着红布,陈国栋见了,走出去掀开,下面是是只刚被宰杀的小乳猪。 「小丁,」陈国栋指了指餐车上一排明晃晃的刀具,「给章总看看你的工作能力。」 丁火的眼睛自刚才就没离开过这只死去的小猪,此时看见刀具,显得更加兴奋,他快步走到推车前,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件一件地欣赏,挑选,最后选了一把三寸有余的短刀。刀面瘦窄,闪着寒光。 他将刀握在手里,比划了几下,继而盯着死去的小乳猪,忽然眼神由明转阴,以几乎无法计算的速度,疾疾在猪肉上切割了几下,动作顺畅,如行云流水,快的留下了残影。 刀移开的瞬间,乳猪的骨肉哗啦分离,变成了均等的小块。 章立文脸色顿时凝固,他倒抽一口凉气站起身来,只见丁火反手握住刀柄,手腕发力,刀尖直直穿透乳猪胸骨,捅进心房,在里面搅动几下之后,滋得一声拔了出来。 如果这是个活人,此刻也连华佗都难救。 「好!」章立文边鼓掌,边胆寒。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见过很多擅用冷兵器的人,然而这么快的刀,他只见左轮使过。左轮是南洋受伤退伍的侦察兵,顶级兵种,擅长近战格斗并不奇怪。这小丁却什么来头呢,看他用刀的手法,也是对肉体的关节、血管、肌肉纹理、神经结构都掌握的非常清晰,才能在短的时间内使骨肉分离。 第54页 他敬了陈国栋一杯,「弟弟,敢问小丁师从何处啊?」 「无门无派啦,自学成才。」陈国栋一饮而尽,颇为玩味地看着丁火,「他家以前开肉铺的。」 「奇人,奇人啊!」老蛇也对丁火竖起大拇指,「原来这就是牛刀小试,庖丁解牛啊!」 受到表扬,丁火再次咧开嘴笑着,他抽出头髮里铁丝,横在乳猪的脖子上,锋利的铁丝切开了乳猪的咽喉。 这一系列动作包含明杀,暗杀,一刀毙命,缓慢虐杀,碎尸灭迹,显然是各方面都精通的专业杀手。 「小兄弟,我服你,」章立文摸摸头上的冷汗,「哥哥敬你一杯! 陈国栋道,「哥哥记得给他弄份正式的合同,我好带回家跟他爸爸交代。」 「当然啦,」章立文让老蛇拿来皮包,抽出两份合同,大笔一挥签上字,「这是我名下的一家小公司,规模不大,但也是正规挂牌的。」 陈国栋接过合同,扫一眼落款和公章,没问题,看来还是诚心合作的。一旁的章立文看透了他的心思,又伸出五根手指,「我按这行顶尖高手的市场价,五万美金,弟弟看如何?」 「老哥抬爱,」陈国栋喝了口茶,对丁火比着手势,「那我就把小丁託付给你了。」 「一切责任由我担保。」章立文呵呵笑道,「不要看看小羊吗?」 丁火看完陈国栋的比划,指了指自己眉毛到颧骨的位置,又指了指猪仔的血。 第25章 :水寒 深夜的走廊空荡荡的,由于顶棚低矮而显得压抑,夜灯昏暗,微弱的光芒延伸向内,诡异又安静。 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会感到难以名状的不适。 洗漱间里,传出滴答的水声。水池边的桶里接满了漏水,已经溢了出来。 一个颀长的身影晃晃悠悠走了进去。 哗啦一声,宋宇一头扎进冷水桶,借着蚀骨的凉意,平復着燥热的神经。 浑浊的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宋宇睁开眼,看见了水底那个肿胀扭曲的老脸。 那是当年从潘秀英手里买下自己的老汉。 长夜难逝。 乡村初冬的早晨,冷风凄清,晨雾阴瞑。 晦蓝的天空下,是大片大片的蓖麻田,夜枭的啼叫声空灵如鬼,稻草人张开双臂随风舞动,驱赶着周身的乌鸦与蝙蝠。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荒凉的土路上奋力奔跑,他骨瘦如柴,头髮长得盖住了眼,肤色是长期不见光的青白,因此上面遍布的伤痕也更加明显。 他终于逃出了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忽然一阵刺耳的鸣笛响起,一辆小型货车自身后唿啸而来。 男孩惊恐地回头,烈风乍起,吹开他额头上的黑髮,露出左脸从眼角到颧骨的大片血红。 货车急急转弯,贴着他的身躯驶过,男孩受到惊吓,重心不稳,一跤摔出老远。 「操你妈的!投胎去吧!」他连滚带爬站起身,指着车尾,破口大骂,同时脚心传来剧痛,他低头一看,竟是满地的玻璃渣和铁钉,估计是修车的撒的,好给自己揽生意。 不巧那车避过了自己,也避过了满地铁钉。 宋宇看着脚上的血,忽然嘿嘿地笑了。他拍拍土站起来,将脚包好,捡起地上的碎玻璃和铁钉,然后钻进路边的蓖麻田里。 他采了一兜蓖麻籽,坐在路边,用砖头砸碎磨烂,加了点粘腻的湿土,拿着木棍搅和着混在一起,把浆液抹在铁钉和玻璃上。 趁着无明的天色,他折返回村里,找到了那老汉住所,把蓖麻的玻璃铁钉撒在他家门口。 老汉在炕上眯瞪,嘭得一声,一块石头砸进他的窗户,正中床头将他砸醒。他一个哆嗦坐起来,听见了屋外忽远忽近的嘻笑声。 那笑声分明带着童真,可此刻迴荡在这黑寂的屋内,竟是那么的邪恶,妖异,悽厉,尖锐。 乡下人很多不爱穿拖鞋,老汉拿着扁担追了出来,当场被门口的碎玻璃扎伤了脚。 蓖麻号称暗杀之王,几粒剂量就能致死。此时那毒素已经顺着伤口,自老汉的脚心扩散,又随着他剧烈的奔跑,飞速蔓延至全身。 老汉很快就感到唿吸困难,头晕目眩,而宋宇瘦小灵活,他跑在前面,时快时慢,似在引诱,似在嬉闹。 「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宋宇拐进路边细窄的塘埂里,回头挑衅,「断子绝孙!」 老汉以前教他的吉祥话,加上这四个字,就变成了恶毒的诅咒。他怒火攻心,举起扁担,像往常一样狠狠打去。他却不知道,蓖麻的毒素已经爬上了他的心脉,啃噬着他的心房。他眼前一黑,脚软脱力,跌进了旁边的池塘里。 冰冷的池水将他吞噬,他挣扎了几下,再无声息。 后来宋宇就喜欢把头埋进冷水,体验那种胸肺炸裂,极致森寒,绝望无助的濒死感。每当想到那老汉死得这么痛苦,他就觉得痛快淋漓。 今夜他出来透气,并不是全因为燥热,而是为了观察盯梢自己的人。 为了观察这里守夜人的动态,宋宇这几个晚上分别在相近的时间点起来解手。他注意到,这里大约在夜里 2 点到时候,看守的会熄灯,30 分钟后,保洁会打开门去其他几层打扫卫生。 如果自己在这时搞定盯梢人,再制住保洁,拿来钥匙,那么就有希望逃离。 第55页 宋宇擦擦脸,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装作没听见。他早就察觉每次自己出来都会有不同的人盯梢,已知的是九妹,五哥和老杨。 今晚这个脚步略显侷促,在尾随距离的控制方面还不到位。宋宇来了玩心,他在侯镇林身边的时候就时常被盯,不仅对此非常敏锐,且琢磨出几百种玩弄盯梢者的办法。 于是他迳自往房间的方向走,到了门口却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往前。 这个宾馆的地形虽然不复杂,但也是和大部分宾馆一样弯弯绕绕,再加上所有房间的门都关着,夜又黑,灯又暗,很容易把人转晕。 宋宇穿过幽暗的长廊,带着那个脚步,在里面绕圈,像当年戏耍老汉一样,东奔西蹿,走走停停。 来到走廊的拐角处,转过去就是饭堂,旁边有个夹角,宋宇身子一晃,闪电般缩了进去。 透过微弱的夜灯,从他的视野看,墙上的影子犹犹豫豫,似乎也在纠结着要不要靠近。他缩在门边,等那人影近在咫尺的时刻。 笃笃! 在这个落地听针的夜晚,这人体叩击墙面的声音再清晰不过,有人在敲墙。 宋宇浑身一凛,当即反应过来。他凑上左耳,扶上墙面,轻声,「老罗?」 「水…」那个微弱的声音回应着宋宇的徵询,也唯有在这寂静如死的时刻,才显得那么清晰。 宋宇正要再应,却也见那道人影逐渐逼近,他对着墙道了一句,「别出声,」紧接着朝影子霍地窜了出去。 他伸出手捂住那人的嘴,拖进饭堂。 「早觉得你有问题,」宋宇揪着阮文君的衣服,将她按倒在地,「交代吧,什么来头。」 阮文君眼神闪烁,「我看你转来转去,摇摇晃晃,以为你在梦游,我听说要是把梦游的人喊醒,他会被吓死,所以在后面守着你。」 宋宇盯着她看了一会,哈哈笑道,「我瘾犯了,出来抽菸,白天一抽就有人管我要,我这可是黄鹤楼。」 「那你松开我,」阮文君推开宋宇,理理衣衫,「我刚听到人声,你说什么了吗……」 宋宇笑道,「你不是说我梦游吗,我说梦话啊。」 「你…」阮文君一时语塞,「算了,我们走吧。」 从饭堂返回宿舍,需要绕上一圈,宋宇在后,阮文君在前,在路过安全通道的大门时,宋宇下意识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门外传来叮叮噹噹的钥匙声,看来是保洁开始打扫卫生了。 他故意放慢脚步,只见那保洁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拎着拖把和水桶从外面进来,手里攥着一把钥匙。 保洁也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随意朝里看了一眼,眼神正好和宋宇对上。 就这一眼,宋宇情不自禁倒退半步,心脏骤然收紧,紧接着就是一阵耳鸣。 只要感到强烈的威胁与不安,这种莫名的不适就会出现。 「怎么了?」阮文君扶着他,「你又低血糖?」 宋宇敲敲头,看她一眼,却道,「我药吃完了,你给我找点止疼药。」 这保洁其貌不扬,矮个子,蘑菇头,用眼睛去看,他非常普通。然而宋宇对危险的气息非常敏感,他一闭眼就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气。 阮文君看宋宇满脸冷汗,的确不像伪装,于是去五哥房间给他找药。 苏朝晖也醒了。 他根本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个自称派出所民警的纂姓男人,直觉告诉自己,他没有撒谎。可每个派出所都有自己的辖区,他在角县,自己在光明,且还没给他具体地址,他能找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吗? 门外传来脚步声,或许是有人回来了,苏朝晖闭眼装睡,没过多久,头上结结实实被打了一巴掌,他吃痛睁眼,看见宋宇扒在自己床前。 「打我干嘛?」苏朝晖假装如梦初醒。 宋宇声音虚浮,「白天你给谁打电话?」 「我远房亲戚,九妹让我搞推销…」苏朝晖道。 宋宇打断他,「行了,别拿我当傻子。我问你,我要是能帮你逃出去,你怎么报答我?」 苏朝晖想过这个问题,常理来讲当然报警,就算自己不报警,苏玲早就报了。 「口说无凭,问也白问,」宋宇往外看了一眼,小声道,「你这几天睡浅点,保洁夜里两点半带钥匙来打扫卫生,到时候你先出去吊着盯梢的,我把他放倒,再搞定保洁,你拿钥匙走人。」 这安排略显仓促,苏朝晖性格保守,还想与他商讨一些细节,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女人的影子往这边过来,二人各自装睡。 九妹每晚都会不定时查房,她挨个房间看了一眼,见阮文君不在房间,神情疑惑起来。 听见脚步声逐渐远去,苏朝晖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声:「宋宇」。 宋宇瓮声瓮气:「叫爷爷。」 「宝玉说你不是侯爷亲生的?你亲爸妈呢?」苏朝晖问。见底下没声音,他又道,「我没别的意思,咱们白天总被跟着,说不了话,我睡不着,随便聊聊。」 五哥的房间位于走廊出口的对面侧边,此时他的房间里,传出了不雅的喘息。 阮文君没想到,自己助人为乐拿个止疼药,还要付出了额外的交易。 中场休息,五哥掏出一瓶药,吃了两颗再战,最后还是体力不支轰然瘫倒在床铺上。 第56页 大战结束。 阮文君一边穿衣服,一边吞吞吐吐,「哥,我什么时候能升职,我在那边两年了,好不容易调过来,我不想再回去了。」 五哥喘了半天,从被窝里摸到一根黄鹤楼点燃,「你什么业务都没做成,我怎么提你?」 「你不是说我只要帮你跟进和盯梢就行了吗?」阮文君指着对方,「我听你说不做业务,才愿意借调过来的,你不能变卦啊。」 五哥拍开她的手,「那你回去。我也没逼你借调。」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啊,」阮文君咬着嘴唇,眼里泪光闪动,「现在那边公司里,好几个都是我拉去的同乡,他们在那里做不出业绩,又走不掉,他们家人肯定都恨我。老家的人都知道,那几个同乡跟我在一起,我回家就露馅,我还能去哪?我要一辈子困在这里面吗?」 她边说边哭,五哥看了语气也有所缓和,他吐了口烟,「放心,等小亮和家驹两人各拉一个下线,我就提你做业务组长。」 阮文君面有难色,「他们好像都对我无动于衷。」 「那是你工作做的还不到位,」五哥捏捏她的脸,「在你面前,有几个男人管得住自己。」 「那说好了,」阮文君搂住五哥的脖子,娇嗔,「你再骗我,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 呲啦一声,五哥把菸头按灭,「我愿意跟你一起死,你不知道我多爱你。」 九妹路过五哥卧室的时候,听见里面激烈的战况,顿时醋意飙的比血压还高,因为五哥跟阮文君说的话,曾原封不动给自己说过。 滴滴!墙上的闹钟传来报时,三点了。 保洁员拎着拖把和水桶,自走廊深处返回。 「诶?」九妹打量着这个脸生男孩,「你叫什么?好像没见过你。」 那人笑了笑,露出黑色的牙齿,生涩而怪异。他指着自己的耳朵摇头,在她手上写:丁火。 「哦!」九妹哑然失笑,「陈总的亲戚啊,之前五哥说换了保洁,原来是你。」她拍拍他的肩膀,回自己房间了。 第26章 :无声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斗争的成效之所以甚微,是因为我们不曾团结真正的朋友。」 台上的五哥正激情澎湃地讲着三商法。台下坐着几十号人,黑压压的人头全朝着同一个方向仰望。 很多学经济金融的都知道一商法和二商法的概念。其中以柜檯为主体,向顾客销售产品的,属于一商;以公司为主体,聘请员工,由员工向客户销售产品的,是二商。那三商就是融合了一商和二商的销售办法,以其为理论框架,简化渠道,从而进行无店铺、多层次的人员直销。 这种看似先进的,低成本、高利润的营销方法一经推出,就被直销和培训机构大量引用。 自从打出求救电话后,苏朝晖就总是心神不宁,他想再透露些更清晰的线索给那个民警,却没找到机会,所以即使面对这极富感染力的演讲,也无心欣赏。 「有些新员工进步突出,」五哥敏锐察觉到了走神的人,点了几个名藉此提醒。 苏朝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收敛心神,继续「欣赏」他演讲。 「我们的宗旨是以人为本,人帮人,人带人。」五哥回到之前的话题,营销与公共关系:「除了给消费者最好的产品外,更是为了帮助我们的员工谋求更长远的发展。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帮你们找到志同道合的『道友』,让你们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人际网络。以后,你们都会越做越强,也会离开这里,飞向更旷阔的天地。我所希望的,就是你们彼此一定要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要记住,你们是彼此的最亲的人,最信任的人,而我永远是你们最坚强的后盾。」 这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全程脱稿,不打顿,情绪层层递进,咬字清晰,语句顿挫。台下的员工听得热泪盈眶,有的奋力鼓掌,有的已经开始哭了,有的边哭边说,五哥,我们不想走,我们捨不得你。 可见说是欣赏也不为过,苏朝晖并没有对这些狂热的反应而感到蔑视,他只是想起了一名同样优秀的演讲家:阿道夫希特勒。这个嗜好画画的奥地利文青并没能成为艺术家,却把演讲讲成了艺术。他也有一批狂热的信徒,他一席话能让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慷慨解囊,能让倨傲难驯的德意志人誓死追随。他不仅善用语言艺术,还能精准抓住特定人群的心理需求,再加上肢体和情绪上过人的表现力,给观者极强的冲击。 身后那些员工们分明形容枯藁,可眼里却闪烁着与之截然相反的火光,这就是演讲的魅力。苏朝晖发自内心的相信,这群人也把五哥当成了神,五哥就是他们富强的希望,就是那个带领他们復兴伟大德意志的领路人。 「希望大家能把这些话传递出去,让更多的人加入到我们这个大家庭。」快下课的时候,五哥放下话筒,举起拳头高唿,「胜利!不惜一切代价!不畏任何艰险!无论遥远和艰难,一定要争取胜利!」 这句是希特勒的死对头邱吉尔 1940 年发表在就职演讲里的内容,显然这些政治家的演讲稿已经被五哥这群人背的滚瓜烂熟,随时都能手到擒来。 苏朝晖琢磨着,自己如果不是被迫来到这里,也容易在这日復一日的煽动下被彻底绕进去,但苏玲说过一句话让他记忆犹新:挣钱的买卖,还要人逼你做,不是他疯了就是世界疯了。 第57页 下课后,几个老员工拉着宋宇,叫上苏朝晖,「我们一起吃午饭。」 「等一等,」宋宇拽住苏朝晖的袖子,把他往走廊上拖,「亮总,市场环境那章我没听懂,你跟我讲讲。」 这几天,苏朝晖明显感觉到,自己卖出产品后,盯自己的人就少了。说白了就是默认自己入伙了。在这个地方,入伙的人基本是投了金钱,或消耗了亲朋好友的信任的,所以为了回本就会留在这里,老员工就不会花太多心思盯这种人。 谁能想到自己第一单是卖给民警的呢。苏朝晖在心里暗嘆,或许运气真是气体吧,它看不见摸不着,你却知道它存在着,流动着。 眼见几个老员工跟上来,宋宇小声对苏朝晖说,「你随便编点。」 「哦!你问的是市场调节的弊端啊?」苏朝晖一拍手,「有三个弊端,自发性,盲目性和滞后性。好的市场秩序才能最大限度维护消费者的权益,我们在做的就是通过建立内部秩序,维护员工的权益,将消费者权益最大化,最大限度避免盲目性与滞后性。」说完,、他在手心比划,「我给你算笔帐,你看啊……」 二人边说,边减慢脚步,逐渐远离了五哥和九妹的住处。 身后那几个老员工见苏朝晖讲的认真,却围上来听了。 事实上苏朝晖只是背了几个中考考点,又诹了几句套话,再结合五哥讲的内容编了一套盈利算法,用的还是初三的几何模型。 可不仅无人质疑,还有人递上了稿纸。 于是他又添油加醋背了段高一政治考点的答案:「所以企业的信誉和形象对企业的未来发展时是非常重要的,五哥也说了,要以市场为导向,依靠科学管理的手段,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强强联合,才能不提升品牌的形象与市场。」 他说完就看着那几个老员工,而那几个老员工看着他,多目相对,老员工败下阵来,他们欲言又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题他中考完在家没事学着玩的,记得不算熟。这老员工很多小学都没毕业,字都认不全,听苏朝晖侃侃而谈,装的很认真听,实际上就是看热闹。他们只能听懂那些外在的,感性的情绪,对于客观的,理论的东西,根本一窍不通,而且不懂也不敢问,只能随声附和,不附和反而显得自己没用心。 宋宇瞄瞄那几人脸上的表情,也知道他们在装懂,于是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在手心比划,「那我这么算,你看行不行。」他边说边写了一套公式,这是他在章立文那做帐时学的,这些人也不懂。 此时的苏朝晖虽知道这公式与自己讲的是驴头不对马嘴的,然而这一来二去,他也摸到了这几个老员工的底,于是假装思考着,用了一套更花哨的解法把数带进去算了一遍。 他解题飞速,行云流水,老员工们全看傻了。此时苏朝晖停下来,故作诚恳地看向一名老员工,问,「您看我算的对不对?」 那老员工顿时脸都红了,他结结巴巴,「呃,对,对!好吧!那我们先去饭堂,你们抓紧交流,完事过来找我们。」说罢,他与另外几人逃也似的熘走了,生怕苏朝晖再问一句,自己文盲的本质就会彻底暴露。 终于,两人获得了私下交流的机会。 「拿去擦屁股。」宋宇把刚才解题的稿纸藏进兜里。他排在打饭的人群最后,眼神聚焦在饭堂门口,低声,「你看那个清洁工。」 苏朝晖顺着看去,那人正低头拖地,勤勤恳恳,不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他身上起码背着五条人命。」宋宇伸出五根手指,悄声,「这都是说少了。」 「这怎么看出来?」苏朝晖问。他有点近视,就说看不太清。 宋宇小声,「不靠看,也靠闻。杀过人的,他们身上的味道跟一般人不一样,你闻过冬天里铁锈的味道吗?又冷又腥!」 没想到他话音未落,那保洁的眼神便穿过人群直逼苏朝晖,轻轻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黑牙。苏朝晖即刻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异样。 「我去试试他。」宋宇越过人群,悄无声息地向那个清洁工走去。 越走近,他越毛骨悚然,那种遥远的颤慄一点点涌上心头。 他庆幸侯镇林这些年一直带自己他练胆,才让这种感觉不再频繁。 「兄弟,借过。」接近那人的剎那,宋宇手一紧,拳关节闪电般击向那人腰眼。 那是一块神经密集的地方,也是练家子最注意保护的地方,俗称要害。练功夫的都会专门练一套维护要害的办法,天长日久,直到对外界的危险可以做出本能反应。 哗啦一声,那人却闷声扑倒在地,打翻了一桶脏水,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半边身子湿透了。 排队的人听见响声,也伸头探脑往里看。 这么脆弱?宋宇颇感意外,「抱歉啊!」他弯下腰,满脸堆笑扶起那人,却借着拉人的动作,紧紧握住对方手,同时拇指飞速往掌心探去。 果不其然,那人虎口食指的第二关节左边,有一层厚厚的茧。 这是一个用刀的高手。常年练刀的人,虎口食指的第二关节左边会起茧,除此之外,由于短刀的发力点在下,他们手腕和下臂肌肉更发达,上臂比较柔软。 「没事吧您?」宋宇松开手,心中答案已经明朗。 丁火抬起头看着宋宇,眼里有刻骨的阴毒。 第58页 「好了好了,」九妹也来到饭堂,见地上一片狼籍,责备道,「他是聋哑人,你们照顾一点。」 她一出现,人群就往中间聚拢,丁火就收起了阴毒的眼神。他向众人胆怯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摆手,最后扶起水桶,认真擦着脏污的地面。这小心翼翼的样子,配上他老实内向的外形,无不让人感到唏嘘。 宋宇性格刚烈,见不得能人装怂。以往在侯镇林那里,他见过许多身怀绝技的江湖人,他们隐藏身份,或躲避公安,或躲避追杀,但真有好事者挑衅,也会拿出本事应战。这个丁火不说绝顶高手,也绝对身手不凡,为何如此唯唯诺诺? 「喂!」他笑嘻嘻抓过丁火的胳膊,又调戏般在他耳边吼了一声。 丁火瑟缩可一下,甩开他继续拖地,神态举止没有表达出任何愤怒与不满。 可刚才那怨毒的眼神又该如何解释?宋宇忽然感到迷茫。 被他这么一闹,也其他人都看不下去。为首的老杨上前拉住宋宇,「你别欺负小朋友,人家是残疾人,我们这里以人为本,要关爱他们。」 「小朋友?关爱?」宋宇难以置信,「他是…」 话没说完,就被苏朝晖截住了。 队伍渐近的时候,苏朝晖观察到宋宇和丁火交锋的全程。但他做事谨慎,喜守不喜攻,眼见大多数人都毫不知情,便道,「老杨讲的对,关爱吧。」 「这地方真是卧虎藏龙,」宋宇看着丁火,咬牙切齿道,「以后我们互相学习。」 第27章 :拼图 吃完午饭,苏朝晖还是饿,他多么想念苏玲做的梅干菜烧肉,大蒜炒猪肝,咸肉蒸千张,银鱼炒鸡蛋,板栗烧鸡… 如果现在能吃上其中一盘,哪怕一口,他都就着扒下一整锅米饭。 现在是十二点半,这里午休有一个小时,通常是老员工叫新员工去聊天和打牌。苏朝晖见无人跟进自己,就想往电话室去,希望再给那个民警打通电话透露更多信息。 他倒了杯茶拿在手里,出了饭堂,装作心不在焉地往反方向走,在抵达罗马被关押的小屋时逐渐放缓脚步。 隔着厚厚的木门,此时的走廊又比较嘈杂,他听不见什么。 不会已经死了吧!他心中一惊,手心顿时渗出汗珠。 「…欠五十万,老逼崽子,放话要砍死我。」说话的人声坚硬、锐利,带着很强的穿透力,苏朝晖一听就知道是宋宇在跟人吹牛逼。 宋宇和老杨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与之同行的还有阮文君和其他几个年轻人。只见老杨忙不迭地追着宋宇问,「那你怎么跑掉的?」 一旁的阮文君却沖苏朝晖打起招唿,「小亮,你去哪?」 「九妹找我呢,我从水房给她倒了杯茶带过去。」苏朝晖举了举手里的茶杯,泰然自若。 阮文君嗯了一声,把一个本子交给苏朝晖,柔声细语道,「你帮我个忙!这是五哥让我给她的,你帮我给吧,我跟老杨他们说点事。」 「当然好。」苏朝晖接过,与剩下几人点过头往走廊深处去。 直到那几人的声音慢慢变轻消失,他才略过九妹的办公室,把手里的茶一口闷下肚,转身熘回自己房里将门关紧。 工作日记。他靠在门后,平復着唿吸,看着阮文君给自己的笔记本。 这是一个带老式挂锁的硬壳本,配有专门的小钥匙,他以前学习压力大,偷偷写抒情日记的时候也用过,把小钥匙插进去,一拧就能打开,由于怕苏玲偷看,就故意把钥匙扔了,然后去问楼下修鞋铺的老闆该怎么开。他还记得,那老闆边演示边说,这小锁不比真挂锁,没啥技术含量,用尖的原子笔或回形针,往锁眼里捅鼓几下,也能打开。 日记是人们对自我和外界碰撞的整理和输出,它书写看似随性,但组合起来也能得出一定的脉络体系。 这不能不让苏朝晖感到好奇,一个犯罪团伙的工作日记是什么样的。 他稍稍沉思片刻,往门外张望一眼,蹲下身挪到宋宇的床边,在铺上摸索。 幸好,几天前给他的那支笔还在。这笔芯又细又硬,是撬小锁的利器。 咔哒一声,锁头弹出,内页哗啦一声散开。 苏朝晖闪电般钻到床底,开始从后往前翻。 日记以工作记录的格式书写,包括每日已办,待办,纰漏与问题,改进措施等等,摘录部分:1999 年 08 月 10 日:已完成讲课,跟进。 反思与不足:讲课情绪欠饱满,员工走神。原因是我对演讲材料的理解不充分,总觉得自己有说错,这样不对,我不相信我自己,员工怎会相信我? 改进方法:反覆背诵曼德拉 1964 年演讲三十遍。眼神语气要坚定。 明天阅读:《卡耐基口才艺术》p72-p172;并练绕口令半小时。 需要关註:晴晴…原因如下… 有望提拔:老杨…原因… 这字写的不是一般的丑,但丑是丑,却好认,最可贵的是字里行间态度及其诚恳。苏朝晖耐着性子看着内容,这篇写于一个月前,当时自己还没来,晴晴就是阮文君,她明明说是和自己一起来的,怎么这么早就被注意了? 继续往后翻,格式都一样,最早到 1998 年 10 月。应该是上任以来所有札记。然而,令人震惊的不是这些工作内容,而是五哥读的书,远超自己想像。 第59页 他每天看书一百页,从不间断,书名包罗万象,大体上囊括了演讲艺术,厚黑学,社会学,古典哲学等等,看这记录,大概率他还有其他的本子,专门用来摘抄其中的段落和句子,最能耐的是他还可以背,还能绘声绘色在课上讲,从他晨会上的表现力就能见一斑。 苏朝晖能确信一点,这人有「真材实料」,和那些字都认不全的老员工堪称云泥之别。 翻到最后,他也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1999 年 09 月 03 日: 已完成:xxx; 反思与不足:前期的工作不到位,导致罗马对我们缺乏信任。 改进方法:安排在杂货间,不排除强制。 明天跟进:xxx; 明天阅读:《演员艺术语言和基本技巧》;练绕口令半小时。 需要关註:xxx 有望提拔:xxx 再往后翻,一直到翻完,也没有提到罗马是死是活的问题。苏朝晖合上本子锁好,准备送回九妹办公室。 开门的时候,丁火站在门口。 苏朝晖看见此人,心脏就莫名地砰砰跳,也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天生敏锐,在这么近的距离,他闻到了对方身上那冰冷如铁锈般的味道。 「干什么啊?」知道对方是哑巴,他也没好气。 丁火可怜兮兮地举起手里的抹布,示意是进去打扫卫生,苏朝晖不想与他纠缠,擦肩绕过了他,快步奔向九妹办公室。 此时,九妹办公室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吵。 苏朝晖并不知道,自己在饭后之所以没人跟进,其实是敌人的内部出了问题。 自从那晚听见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熬夜大战后,九妹就耿耿于怀,她不吐不快,趁着饭后把正在练绕口令的五哥喊进自己办公室,当面对峙。 啪!一个药瓶砸在地上,上面印着雄伟的男性特质。 五哥一看,顿时不悦,「谁让你进我房间?还翻我东西?」 「我连你房间都不能进?」九妹那神经质的眼睛瞪的更大了,「老五,今天这里没别人,你就给个痛快话,要是有比我还能干的,我走就是了。反正少一张吃饭的嘴,多一份利润的空间。 五哥听出了九妹的画外音,他却若无其事地安抚,「你这是什么话,哪有比你能干的,我要没了你,我什么也干不成。」 「你跟我装什么?」九妹尖声质问,「我那天晚上都听见了,你跟晴晴背着我搞!还有你说的那些话!」一想到当时可能出现的画面,她就说不下去,于是捂着脸哽咽起来,「骗我…都是骗我的。」 「小点声!」五哥捂住九妹的嘴,按着她肩膀,让她坐到凳子上,自己蹲下来诚恳地说,「我是个男人,我有需求,有欲望。你要明白,需求和欲望并不是坏词,没有欲望还是男人吗?没有欲望能大富大贵,出人头地吗?」 「别跟我说大道理!」九妹挣脱他,抬手抹了把泪,「就算有需求!也要洁身自好!我听见的是晴晴,我没听见的呢?有多少?」 争吵之间,苏朝晖已经到了门口。 「我没有啊。」五哥斩钉截铁地否认,又换了个温和的语调,「晴晴想用身体换业务,自告奋勇来让我考验她的水平,我属于被动接受,勉强接受。」 苏朝晖听的目瞪口呆。 「被动?」九妹咬牙切齿,「你还要不要脸?你当我跟那个小丁一样,是个聋子?」 「当然不是。」五哥语气波澜不惊,「漂亮话谁不会说?语言的艺术嘛!我就是干这个的,我靠讲话吃饭,靠嘴皮子挣钱,那些好听的我张嘴就来了,根本不过脑子的。」 九妹看着五哥,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老五,我对你是真的,你别玩我。」 「我对你也是真的。」五哥皱起眉头,「行了,一会午休结束了,你别忘了安排跟进。」 说完他正要出门,又被九妹抓住。 「老五,你如果对我没感觉,就告诉我,我回家摆个地摊也饿不死。」九妹堵在五哥身前,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看看你这点出息!」这种强势的态度烧尽了五哥仅存的耐心,「不要小题大做好不好!你在这里好吃好住,受人尊敬,受人崇拜!多好!」 九妹心痛如绞,「老五,我爹妈都不在了,泄洪了我家也没了。我是个女人,我想踏实,想有个依靠,你脑子聪明,记性好,又读了这么多书,你这么厉害做什么不成呢?」她边说边哽咽着,「你不知道,你站在台上演讲有多好看,电影明星,四大天王都没你好看…这摆地摊也有发财的啊!不丢人啊!」 「谁要摆摊!你现在回家你一无所有!出门被骂老处女!」 苏朝晖对一名路过的老员工点点头,正假装要敲门,就听见了清脆的巴掌声。 屋内的五哥脸上留下了五根红色的掌印。 「你终于说实话了!」九妹泪如泉涌,颤抖地指着他,「你从头到尾没想跟我有结果,我现在离开这里,什么都得不到,是不是?」她恶狠狠地骂,「狗娘养的!你真不是个东西!」 五哥错愕地捂着脸,还手怕受伤,回嘴怕被听见,他愣愣地道,「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我才能养着你!你以为你背几句狗屁不通的套话,就能在外面混饭吃?没有我你能干什么?我小学毕业,靠自己,一天背一本书,现在都能把大学生说到抱头痛哭。我所有的演讲都是一句一句背,成宿成宿练的,我倚仗过谁?又靠过谁?我有多大的压力,你懂吗?你做得到吗?」他越说越激动,「我不是东西?什么是东西?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所有大富大贵的没有一个是东西,哪个不是皮厚心黑,鲜廉寡耻,哪个不是投机主义?你看诸葛亮,谦谦君子,天纵奇才,还不是败给司马懿那个老匹夫?人就要学司马懿,脸皮厚,心肠黑,能屈能伸,才能干大事!」 第60页 「狗屁司马懿!」九妹指着他鼻子,用浓重的方言痛骂,「伍来贵!你就是个扫厕所的!现在你成精了!你是个公共厕所!而且你只能曲,不能伸!我告诉你,厕所贴了金它也是厕所!它永远都不是摩天楼!」 「你再说一遍!」五哥的脸腾地胀紫,这番话让他想起了太多不堪的往事。 丁零零!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打断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情绪。 苏朝晖急忙敲门,「九妹,我送东西。」 「等一下!」九妹喊了一声,擦干脸上的泪痕,拢了拢头髮,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苏朝晖故意低着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去看九妹通红的眼睛。 他乖巧地递上工作手册,「晴晴让我给你的。」 「晴晴?」五哥走过来,问,「她怎么不自己来?」 「不自己来,你明知故问。」九妹冷声道。她接过笔记本检查了一下,点点头,「去吧,没你事了。」 苏朝晖礼貌地躬身离开。 第28章 :冥冥 世上很多过错与错过,都诞生于人的一念,如果苏朝晖没有一时兴起去看五哥的笔记,他或许就能获得一个打电话的机会。 但他稍晚了一步,将这个机会让给了宋宇,倒也说不上是好是糟。 就在他聆听九妹与五哥争吵的同时,小会堂里却传出老杨的阵阵笑声。 此时他们掩着门,分抽一根烟。这是宋宇的最后一根烟,天知道它是多么的美味而可贵。 午饭后,老杨就拉着宋宇打牌,除了跟进任务之外,也的确是喜欢和宋宇打交道,与这里的大部分人的警惕相比,宋宇要松弛很多,这让他更像一个鲜活的人。 实际上,人长期处在一个封闭的,情感与饮食都极度匮乏的环境中,内心的诸多渴求会被逐渐放大,对食物的渴求,对爱的渴求,对欲望的渴求,甚至对信仰和偶像的渴求。因此那些晨会上歇斯底里的吶喊,实则是过度压抑之后悲怆的宣洩,若在吶喊同时加以怀疑,更会让身心的负荷全面超载,人在其中却难以自知。 「那你后来怎么躲呢?」老杨吸了口烟,陶醉在菸草于肺中萦绕的充实里,他接着上面的话题,「刚才你说你欠了别人五十万。」 宋宇回着烟笼,看着老杨腰间那串钥匙,「你天天挂这么多钥匙在身上,累不累?」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 「工作嘛。不累。」老杨从他手里拿过烟,接着吸,边吸边问,「你欠那么多钱,他们不能放过你吧?」 其实宋宇所说的也不过是在侯镇林那听来的琐事,他也知道,明里跟进自己的是老杨,暗里是这个以新人自称的阮文君,他们无论扯多远,最终都会回到让自己拉人的任务上面,但他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服从,通过这几天和老杨套近乎,他终于知道那串钥匙里,哪几把是开出口消防门的了。 这些人长期困在这里,其实无聊透顶,好容易遇到解闷的乐子,不能放过,于是他用一种戏嚯的语气继续聊道,「当然不能!」 自从宋宇见老杨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个赌徒,如今看了他稀烂的牌技,更确定他还欠了不少钱,甚至留在这也是躲债的。他记得在章立文的手下,就有不少这样的人,他用人喜欢用屁股不干净的,比较好拿捏。 嗜赌的人,和嗜菸酒的人一样挂相,他们没有电影里的赌神那么神采飞扬,由于长期混迹赌桌,更是穷困潦倒,但他们同时也有种奇怪的信念,就是下一把会赢,他们的生活是一张由谎言织成的网,不是在欺骗别人,就是在欺骗自己。牌桌上,他们要隐藏心思,算计他人;在家中,他们要借钱骗钱,要欺瞒亲朋好友;在社会上,他们要提防债主,要东躲西藏。久而久之,这种躲闪和惶恐就刻在了脸上,他们的眼皮都是压着的,脸是绷着的,神态是闪烁的,如果再配上牙齿稀疏,手掌柴瘦,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逃命嘛,要掌握技巧。」宋宇说,「躲债也是,这年头有三种地方,最好躲。」 老杨伸直了脖子,「哪三种?」 好像是要证明自己的猜测,宋宇故意卖着关子,漫不经心,「和平饭店。」 「骗人,这世上哪有和平饭店?」老杨急迫地问,「到底是哪?」 「哎呀,夜总会嘛。」宋宇道,「到那里当服务员,好躲,又好挣路费。那地方上到煤老闆,企业家,下到劳改完的小流氓,什么人都有,追债的搞不清会得罪什么人,哪怕到了门口,也不会真进去闹。缺点也有,地方太小人员集中,只能短期躲。」 老杨点头称是,「那长期呢?」 「老杨,」阮文君出了一张牌,「你是不是摊上事了?」 老杨皱起眉头,摆摆手,「多嘴!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不说了!」 「长期往边境走,」宋宇跟了阮文君的牌,若无其事道,「边境三不管,条子查不到。弄个假死,买个火化证明,最后登报註销身份。缺点就是代价太大,要改名换姓。」 老杨听完又问,「第三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宋宇接着说,「躲赌场里。开赌场的黑白通吃,赌场里的保安也不是一般人,都是训练过的,什么场面都见过,谁进去搜人闹事,都是自讨苦吃。」 第61页 老杨没作声,默默记在心中。其实他老家是新农村改革的发源地,实行大包干,也就是说如果本本份份,维持日常基本不成问题。偏偏他沉迷赌博,把邻里乡亲都借遍了,后来又去借了高利贷,至今未还。 「你同屋那个小亮,最近业绩好像不错。」他切回正题道。 「是啊,」阮文君接腔道,「你看着挺能说的,怎么还没小亮能来事?」 宋宇转了转眼珠,放下手里的牌,「我去打个电话,你们谁跟我一起?」 有些城市的夜晚,註定比白天更美丽。 清溪就是这样,当白昼奔忙的脚步和喧嚣褪去,晚上就是它最美的时候,秀雅的街道灯火璀璨,运河上有川流的游船,河道两岸杨柳依依,清幽的小风飘然荡涤。 汉唐大酒店临江而建,有近百年的歷史。解放前,它是当地有名的商会俱乐部,如今是顶级江景宾馆。 一辆凌志 400 停在酒店正门口,身着笔挺制服,带着雪白手套的门僮打开驾驶座的门。 他恭敬地说了声晚上好,从左轮的手里接过车钥匙,往地下车库开去。 左轮匆忙挂掉手机,一边换着电话卡,一边快步走进玻璃旋转门。 每次外出办事,他都会带两部手机,一部日常用,一部是侯镇林的私人专用,后来宋宇为了联络他,又给弄了一张卡,有时左轮办完事后,会换上这只有彼此知道的电话卡。 顶楼的总统套房内,侯镇林放下手里的文件。 文件抬头是华咏集团,也就是他担任董事长的公司,此时他颇为心烦,于是摘下眼镜,按着太阳穴,靠在躺椅上休息。 不久前,他与左轮追踪着潘秀英的踪迹来到这里,做短暂的停留。 他闭着眼睛,听着电视里播着国际新闻: 「99 巴黎文化周,是我国建国以来首次在欧洲举办的大型文化交流活动,该活动致力于向世界各地展示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薪火,也包括改革开放后,新中国在科技、文化和教育领域取得的优秀成果。」 听完这条,他睁开眼按了下遥控器,切换到「请您欣赏」频道:画面中是碧海蓝天,粼粼波光,海鸥啼鸣,千帆竞发;那是他嚮往的南半球,一个世外桃源,一个渴望而不可求的遥远故乡,灿烂的阳光照亮寒冷的心,海浪抚慰沉重的灵魂,还有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牛羊,抬手可摘的日月星辰…还有夕阳下那个长裙漫飞的美丽倩影。 看看窗外,这座城市分明也是万家灯火,灿若繁星,可为何在自己的眼中却是那么的冰冷荒凉? 想到这,他拿出手机,拨了温代代的电话: 女孩的声音永远带着天真而温柔的笑意,「想我啦?」 侯镇林也笑,「你在干嘛?」 「看电视。」 「这么巧,我也是。」侯镇林抿嘴压抑着喜悦,他沉默了一会,看着电视上的风景,「你喜欢昆士兰还是惠灵顿?等这阵子忙完,我带你去转转,看看房子。」 「我不选,」温代代说,「我都要去,反正跟你在一起就行。」 左轮进屋看见侯镇林脸上的笑容时,心中百味杂陈,他跟在侯镇林身边多年,见他笑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我敲门您没应,我就进来了。」他道。这是侯镇林给他的特权,可以自由出入老闆的房间,也是对一名保镖最高级别的信任与认可。 侯镇林朝他点点头,对着电话简略说了几句,匆匆挂断。 他喝了口咖啡,坐到桌前,将一摞的材料递给左轮,「下半年开始,让章立文每周给我一份房产业的市值变化,港股也要,再把老四找回来,盯着他。」 左轮用惯有的沉默代替回答,随即展开手里的笔记本,「潘秀英的的反侦查意识很强,一路留下的线索不多,我託了人,也才打听到这些。」 侯镇林看着笔记,思索道,「外来人口,暂住人口和户籍人口都找关系核实了吗?」 「核实了,」左轮点头道,「甚至都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此人存在。」 侯镇林叮嘱,「把你的手机和传唿都关了,继续从她身边的关系入手。」 在左轮按下关机键的剎那,错过了宋宇的电话。 「哎哟,挂我电话。」宋宇对老杨陪了个笑脸,「我这个表哥比较忙。」 原本老杨看宋宇胸有成竹,以为他起码能联繫上一个人,没想到对方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心中有些失望。 虽然失望,但不能表现出来,「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我换一个人打。」宋宇却道,「老家村里的大姐。」 老杨不疑有他,就点点头,按下免提。 在此之前,兴旺给过宋宇贺笑梅的电话,宋宇一直不敢打,此时却像灵光一闪,又像是忍无可忍,权且当是听听这个声音,缓解一丝好奇心。 得到老杨的首肯后,他将心一横,把那个背到滚瓜烂熟的电话按了下去。 电话里传来街边饭馆特有的碗筷交击的叮噹声,这让接电话的人也不得不提高嗓门:「餵?兴裕饭店!订餐吗?」 宋宇自认生平伶牙俐齿,哪怕是赤手空拳,被机枪怼上脸,也能对敌人照骂不误。 然而这一秒,他听见这个声音,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他却深信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这就是他的生母,他连脸都记不得的生母。对于一个三岁就被拐走的孩子而言,这个声音有多熟悉,就有多陌生,有多亲近,就有多遥远。而此时的自己,面对这个响在耳畔的声音,有多激动,就有多麻木。 第62页 亲人的感觉是什么?家的感觉是什么?她还记得我吗?我以前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介绍自己?他一无所知,他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困惑,怀疑,喜悦,悲痛,焦急,释然,无奈,忍耐,恐惧,愤怒…短短几秒,他搜寻了脑海中所知的一切的与人有关情感,只觉得从未如现在这般感到彻骨而极尽的匮乏,人类文明如此伟大,却找不出一种感情或语言,能在此间作为最完美的释放。 「餵?」对方又喊了一声。 宋宇恍惚半晌,终于回过神来,他机械地张口出声,道,「是,是我啊。」 「你是谁呀?」对方迟疑了一下,问,「你找谁呢?」 宋宇嘆了口气,「我不找谁,我就找你。」 对方嗯了一声,「那你说啊。」 「你…」宋宇支吾了半天,磕磕巴巴,直到老杨在旁边暗示着催促,才勉强开口问,「那你,你现在在干嘛啊?」 不知为何,电话那头的人忽然沉默了。 接下来,屋内只能听见嘈杂的人声,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以及时快时慢,若有似无的唿吸声。 两人听着电话,僵持着,不到一分钟,却又像过了一百年,谁都没开口,谁都没有挂电话。 「我在上班。」良久,她说。 宋宇哦了一声,颓然垂下头,「那,那,你忙吧…」他不再说别的,等着对方挂断。 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挂,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后,宋宇像被电打了一样,伸手砸在在免提上,粗暴地阻断了后面的所有可能。 老杨目瞪口呆,房间陷入窒息般的死寂。 她说的是:「你怎么讲话有鼻音啊?你是不是感冒了?发烧了吗?」 「我打错了。」宋宇深吸一口气,起身出门,留下老杨独自在屋内,一头雾水。 情人?亲戚?朋友? 都不像。 听二人说话的语气,猜不出他们究竟是何关系,既不像素未谋面的生人,也不像久别重逢的故人。 苏朝晖路过门口的时候,撞见两眼血红,脸色惨白,神色狠戾的宋宇从里面出来,他颇为震撼,因为上一次见宋宇这般神情,还是兴旺去世的时候。 一股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 午后的饭馆里,烟味和菜味混在一起,食客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边喝茶剔牙,边聊天解乏。 贺笑梅是这里的服务员,通常在这个时间点,她都会忙的头昏眼花,脚不沾地,经常有订餐电话她都顾不上接。 刚才那通电话响起的剎那,她的心中也一併响起另一个声音:这通电话一定要接,哪怕下一秒天塌了,也要接。 「服务员!结帐!」 放下电话后,她像一尊石像那样凝固在前台,耳朵与外界好像隔了一层膜,好像能听见,却又听不真切。 她多希望那只是寻常的推销电话,可她知道不是。 即使声音完全变了,但某种血液里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变。 他真的还活着。 贺笑梅虚脱一般趴在桌头。 「妈妈,叔叔叫你结帐。」穿花裙子的幼女拉住她的衣角。 那是兴旺带进坟墓的谎言。 第29章 :惊变 「我是那么爱你,我却那么痛苦。」 章立文躺在沙发上,听着宝岛剧里那炽热独白,浑身一阵阵起鸡皮疙瘩。 「宝贝,」他搂过身旁的情人,「这有啥好看的?」 小情人白了他一眼,「比你好看。」 「我不好看,」章立文讪讪,「我是老土。」 闹归闹,他的心中并不轻松。不久前,左轮将侯镇林交办的任务传达,也告知了彭老四回来协助的消息,这让他感到隐忧。彭家兄弟是侯镇林一手提拔的,对其衷心耿耿,此时把老四调配给自己,也是一种监视。 回想起来,自己跟侯镇林这么多年,油水捞了不少。很多时候,也是打着他的旗号,在外混得了不少人脉。常理上讲,如果不做出格的事,应该能有个好聚好散的结局。然而侯镇林最令人畏惧的地方,就是他爱打心理战。他的性格喜怒无常,做事不按章法,有时是故意的,有时是无意的,让人摸不清,看不透。这就是心理战的厉害之处,将手下人长期置于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环境中。这种老闆有利有弊,利就是让人畏惧,提高工作成果和效率;弊就是会存在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的情况,员工为了逃避惩罚,对于很多事,要么不敢做,要么做绝。 章立文心想,华咏集团现在也是内忧外患,外面风声鹤唳,里面人心浮动。原本他只想借着苏朝晖,把宋宇支走,这样他能得空与陈国栋等人推进私下合作,把资源重新整合,再将剩余资金转到境外,全面铺好自己的后路。 如今是落实了,可要是宋宇活着回去,把自己摸到的情况跟侯镇林一交代,自己除非是立了天大的功,不然不死也掉三层皮。原本对于侯镇林,他能不得罪就不会得罪,可事到如今,宋宇这根刺也必须拔掉。 「你猜,你嫂子肚里怀的是男孩女孩?」章立文捏着小情人的脸问。 女孩摇头,「这才两个月,根本看不出来。」 章立文唔了一声,在心里揣度:坦白讲,侯镇林在物质上没亏待过宋宇,对他谈不上宠爱,但也是关心有加。温代代这胎要是生了就难说了,毕竟是亲生骨肉,这些年,宋宇独享侯镇林的「关怀」,未来必然受不了那个气,与侯镇林分道扬镳也有可能。此外,苏朝晖也不能留,他精明冷静,要是逃走,一定会徒生事端。 第63页 这么一想,章立文心里的愧疚感就消失了。是啊,孩子而已,没了再要一个,多大点事。他佩服自己的灵活和豁达。 「喂,老弟。」回到房中,他给陈国栋打去电话,「小丁那事到位了吗?」 陈国栋那边一如既往地安静,多半又在伺候他妈:「已经找到羊了,那里月底有表彰大会,到时候人多眼杂,小丁会在那时动手。没几天了,哥哥莫急。」 章立文叮嘱,「不要声张,你那人多嘴杂,最好弄成意外死亡。」 陈国栋笃定道,「伍来贵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等小丁办完,我跟他说一声,让他带几个亲信偷偷处理就好。」 章立文嗯了一声,「老弟费心了。」 两天后。 苏朝晖明显感到宋宇的反常。 准确而言,宋宇那天从电话室出来之后,就变得沉默寡言。 老员工们看他精神不佳,没有以前活泼,都去关心他,但他对谁都是同一张笑脸,又对谁都不会交底。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走廊一片喧闹。 苏朝晖以上厕所小解为由,躲开了要找他去打牌的几个老员工。 他十分疲惫,觉得事可控,而人心不可控,因此说到底一切都不可控。 在他眼中,宋宇本来也不太正常,他至今记得兴旺被杀那晚,宋宇拿起枪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太阳穴轰,好像从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如果宝玉没骗自己,宋宇幼年的确惨遭拐卖,还不止一次,在那样可怕的环境下,他的性格里一定有非常偏执或者极端的方面。 最近每天吃着米馒头和土豆,营养严重不足,苏朝晖感到累,感到意志力在一点点瓦解。 「苏朝晖!」 冷不丁被这么连名带姓一喊,苏朝晖吓得血往上涌。他回头一看,宋宇从他身侧绕过去,正吹着口哨尿尿。 「干什么?」苏朝晖拍拍心口,「附近有人吗。」 宋宇摇头,「他们打牌去了。」他环视一圈,凑到耳边轻声,「今天晚上两点半,厕所等你,想跑出去,就不要睡过头。」 「今晚跑?」苏朝晖瞪大了眼睛。 此时有人路过,他忙低下头装作整理衣裤。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无把握的战斗,可他生平最讨厌做没准备的事,打无把握的仗。 「你就知会我一声?」苏朝晖冷静下来,问,「怎么跑?方法呢?」 「操,」宋宇仰头往外斜了一眼,「你不会不想走了吧?」他抖了两下,提上裤子,「你不饿吗?老子半个月没吃肉了,老子要找鸡!」 苏朝晖质疑,「太仓促了,你得跟我商量。」 「你董事长啊,开会啊?」宋宇笑道,「我不跟你商量,你听我的就行。你们读书人,磨磨唧唧,瞻前顾后,白长那么好的脑子。你知道我当年怎么从乡下跑出来的吗?我没你沉得住气,也没你脑子好,我就是不想受那鸟气,硬跑。反正在那是死,逮回去也是死。拼一拼,黄纸变黄金。」 苏朝晖摇头道,「我不能玩命,我是个平头老百姓。我们一家只想本本份份过日子。」他压低声音,「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好死不如赖活。就算我腿断了,我爬也要爬回家,就算我浑身的骨头都断了,只要我命在,我妈也会为了养我而好好活着。可我要死了,她也不会活了。所以我只要能活着,就能忍下去。」 宋宇盯着苏朝晖,「状元,你是瞧不上我?还是信不过我?」 「我没有瞧不上。」苏朝晖在心中嘆,又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就是个学生,信的是看到的,听到的;是因果关系,逻辑分析,虽然事到如今,他的确感到有些事的荒谬难以分析,毕竟短短十来年学到的知识和经验,对于复杂的人间而言,贫瘠到不足为提。 「随你,」宋宇丢下一句话,「你耗在这,等别人来救你,我看几时等得到。」他挥舞着手臂唱道,「没有救世主,没有神仙。」 苏朝晖回味着这句话,暗暗下了决心,他直觉告诉他,宋宇对自己没有恶意,他的目标不在自己,之前也的确帮过自己。 况且确实不能在这么耗下去,否则自己不疯,苏玲要疯了。 这剩下的半天,苏朝晖一直魂不守舍,脑海里魔怔般总在响起宋宇那段走调的歌词。 入夜。 凌晨 02 点 20 分: 宋宇睁着眼睛,看着门上玻璃窗上反射的时钟的红光。通过一周的摸索,他已经能通过墙上的光影,判断出大致的时间。 他也观察到,在这个时间,是人睡的最熟的时刻。前几个晚上,他佯装起来小便,跟着自己的只有一个人,有时候甚至没有。 约在十分钟后,清洁工会扫完这层楼,他的身上有整栋楼的钥匙。这串钥匙白天是老杨保管的。通过这几天和老杨打牌聊天,他记住了哪些钥匙分别开的是什么门的。 他缓缓起身坐在床边,无声地盯着对面床的阮文君,与此同时在心里盼望,今晚盯梢自己的个女人,女人轻盈瘦弱,比较好放倒。 苏朝晖也同样辗转反侧。 他看着虚无的黑,心乱如麻,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怕吵醒下铺的阮文君。就这么像一条鱼一样,在坚硬的床上苦熬着自己。 跟宋宇走,万一被发现,大概会被罚;但不至于死;不跟他走,万一他跑脱,自己孤身一人,后面也是举步维艰;似乎是各 50%的比例。苏朝晖盘算着,同时无奈地意识到,这是自己能够预估到的部分,而自己能预估到的实在太少。 第64页 于是竟也有些同意宋宇的说法:反正在那是死,逮回去也是死。拼一拼,黄纸变黄金。等人来救,几时等得到? 因此在宋宇起身出门后不久,他也跟着出去了。 凌晨 02 点 30 分: 今晚值夜班的是九妹。此时的她,依旧陷在与五哥的情感纠葛中难以抽身。她来这里已有两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整日困在封闭的阁楼里,心思也变得尖锐而敏感,只能靠着深夜广播,缓解郁闷的心。 屋外传来一丝响动,她条件反射般起身,却又轰然倒回床铺。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想当年自己跟伍来贵到这打拼,以为是个光明前景,没想到是个暗无天日的地狱,这里的一切都是谎言,包括自己,最终的结局也可能一无所有,那又图什么呢,今天偷懒一晚又如何。 约半分钟后,苏朝晖来到宋宇指定的地点。 厕所蹲坑的最后一格,宋宇探出半截脑袋,警惕地往苏朝晖身后看了看,用口型问,「有人吗?」 苏朝晖摇头。 宋宇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但他行事果断,一切都是先干再说。于是招手示意苏朝晖过去,悄声,「一会跟着我走,我抢钥匙,你别碍事,拿了就跑。」他往外看了看,「那串钥匙很多,开消防门的钥匙头是长方形的,开一楼大锁的是最小的,扁圆的。你别插错了。出了宾馆往东跑,别往西,西边是加油站,那边也是他们的人。」 苏朝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点头。 二人赤着脚,穿过走廊的宿舍区域,往后半段的公共区域熘走。那里是会议室,小会议室,饭堂,和五哥的房间。 凌晨 2 点 45 分: 就要抵达转弯处了,转过去就是消防门。 苏朝晖心跳又快了起来,不是自己紧张,而是听见了前方传来的钥匙晃动声。 他来了。那个清洁工,那个浑身散发着铁锈般腥味的年轻人。 钥匙在他身上。 苏朝晖屏住唿吸,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当然,下一秒他想起,丁火是个聋哑人。 前方,宋宇像蓄力的猫一样伏在墙边,凭藉钥匙的声音,来判断丁火的距离,同时,手掌挨上身旁的门,轻轻推开一条缝,转头对苏朝晖使个了颜色。 苏朝晖会意,率先熘了进去。 宋宇一骨碌滚进去,站在门后。 屋里很黑,没有开灯。透过门外墙上的光影和渐近的钥匙声,两人都知道,丁火越来越近了。 苏朝晖蹲在门后,看着对面墙上的人影越来大,像黑暗而无形的潮水,快要压得他窒息。 与此同时,还有那冬天里的铁锈气息。 门闩一声轻响,苏朝晖来不及反应,他看见宋宇像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舌般探了出去,他一手扣住丁火的双臂,一手捂住嘴,闪电般把他拖进屋里。 「快!」宋宇腾出手夺过丁火挂在腰间的钥匙,递过去,「别把门关死了!」 苏朝晖接过就往外跑。 丁火吃亏在听不见,他原本已经察觉到了人的气息,正在判断方位,但宋宇在明处,速度更快,于是险胜一筹。此时宋宇手臂使力,准备把他拧晕自己就熘,谁知对方肩膀往后一顶,挣脱了半边束缚。 这一下很重,宋宇发现自己轻敌了,只见丁火转过身,轻轻关上门,冷冷看着自己,慢慢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 「操。」宋宇霎时心里一凉:这人怎么上夜班还带刀? 苏朝晖紧紧将钥匙攥在手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踮着脚,跑到消防通道门口,找到方头钥匙,轻轻插了进去。 咔的一声。 自由的声音! 此时的苏朝晖不敢窃喜,他咬紧牙关,发疯般往楼下沖。 七楼到一楼,用跑的只需要一分钟。他却不知是累还是紧张,像遇到鬼打墙一样,怎么都跑不到头,好像跑了一年,快要筋疲力尽,才看到一楼的楼标。 在奔跑途中,他找到了开锁的钥匙。此时的一楼开着灯,却没有人,他抓起那把铁锁,将钥匙插了进去。 新鲜的空气已经灌了进来,他大口地,贪婪地唿吸着,喘息着。 如果现在有电话,他会先打给苏玲,告诉她自己很好;再打给公安,把一切都告诉他们,谁拐走自己,谁伤害自己,谁在搞诈骗,谁在帮自己。 他下意识回头,楼梯上空空如也。 宋宇怎么还没来?那个丁火一看就不是善类,他会有事吗? 凌晨 2 点 49 分: 小会议室里黑暗狭窄,两团看不清的人影你来我往,缠斗在一起。两人都是练过的,对于肌肉和关节的控制力比常人都强,因此出手是电光火石,却几乎没有声音。 宋宇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心理却没有。他生平最恨又黑又窄的地方,总让他回想起痛苦的过往。 然而这却是丁火绝佳的战场,他恨恨地想,已经跑了一只小羊,这个再跑,自己的尾款就拿不到了。 他再次举起匕首扑了过去。 寒光再起,宋宇敏捷地贴地一滚,摸到一桿细硬的物体,当的一声,刀尖扎在地上,他右手扶墙,往后一撑,又躲开一刀,紧接着就丁火转身的空档,举起笔尖往他脸上扎去。 丁火不知道宋宇是左撇子,一直防着他右手,如此失策,被扎得剧痛无比。 第65页 宋宇原本是对他的眼睛扎的,但是屋内太暗,扎进了颧骨,一股血的味道瀰漫而出。 我不会把他扎死了吧?哪知宋宇一走神,丁火趁机举起匕首,一刀刺进他的左肩。 「嘶!」宋宇倒抽一口冷气,左手顿时脱力,紧接着眼前寒光一闪,「完了」,他心里一凉。 睁开眼,房间里一片雪亮,刺得人头晕目眩。 苏朝晖闻到了血的味道,开门时看见两团黑影无声地扭打,他打开灯,看见刀尖恰好悬在宋宇咽喉。 「杀人了!」他放声大喊。 屋内二人同时一愣,双双望向门口。 「你回来干啥?」 抬头的剎那,一连串血珠滴在宋宇的脸上,他抬手去抹,同时看见丁火拿着匕首,正在往自己肋下刺。 蓝色的工作服上顿时多了两块血印。 「你干什么?」宋宇一声厉喝,起身就去夺他的刀。 「别碰他的刀!「苏朝晖看出丁火想要嫁祸,急忙出声制止宋宇。 走廊上,闹铃狂响,宿舍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所有的人都起来了,乌央乌央的脚步往同一个方向走来。 「我知道了,」宋宇踉跄起身,捂着左肩指着丁火,对苏朝晖道,「他要杀我,他是来灭口的,谁想要我死?章立文?我得罪他了?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苏朝晖差点瘫倒在地。丁火,灭口,章立文,自己当时就不信,章立文口口声声说自己聪明,怎么会留下自己的命?不是平添烦恼吗?他把自己送到这里,又把宋宇引过来,一石二鸟,要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埋葬一切。 怎么办,怎么办?五哥,老杨,九妹,日记。 他的脑子飞速旋转。 「怎么回事!」五哥拨开人群,他语气严厉,神色却很冷静。 此时的丁火浑身是血,他委屈地缩在地上,胡乱地向五哥打着手势。 与此同时,老杨,九妹,阮文君也都陆续赶到。 「反了天了!」五哥怒不可遏,他想起丁火是陈国栋的亲戚,急忙让人扶起丁火,继而指着宋宇,「我早就觉得你的心思不在这里,想离开,可以跟我打报告,为什么伤人?」 「放屁!谁伤他?是他自己捅自己的!」宋宇怒道,「想要老子的命,别玩阴的!」 「谁要你命,你命值几个钱?」九妹上前,对旁边几人道,「先拿药箱来,再送小丁去医院!」 阮文君拿来医药箱,几个大个子的男人也围了过来,两个将丁火扶起抬走,两个抓着宋宇给他包扎。 「不需要,」宋宇挡那两人,指着五哥,「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五哥恍惚一下,哦了一声道,「想走,可以跟我打报告,为什么伤人。」 「那我现在打报告,你让我走。」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一致转向五哥,好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良久过去,五哥摇头,「等你伤好了再走。」 「听听!」宋宇对周围的人说,「他压根没想让你们走,他就是个骗子,不信你们等着,你们在这里干五年,十年,干到倾家荡产,六亲不认,也一分钱都拿不到!我认识他老闆,陈国栋,他欠了…」啪得一声,他话音未落就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光。 老杨蹲下身,「我看错你了!别再妖言惑众!」 宋宇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如此响亮的一巴掌,顿时火冒三丈,他挣扎着就要与老杨打起来,可左肩伤口太深,整个左手都没了力气,刚举起一半,就被死死按住。 「别他妈吵了!」 苏朝晖忽然大喊一声。 他指着宋宇,「赶紧把他关起来,」说完他看着九妹,「别让他说话了!」 「呃…」九妹一愣,「对!你们几个,抓着他!」 「不行!」听到关这个字,宋宇强势的态度立刻变了,他脸色惨白,连说话都开始哆嗦,「那还不如捅死我呢!」 哪怕死亡当前,哪怕肩上的血洞还在流血,他没有任何恐惧或痛苦,可一想起幼年被老汉关在牛棚里的记忆,顿时唿吸困难,耳鸣心跳,双手难以自持地颤抖,当场一口就血喷了出来,「不吵了不吵了!真的!我不吵了!」原本坚硬的声音变成了沙哑的哀求,「别关我!你杀我吧!」 旁边的几个大汉又怎由得他,四人连拖带拽,把他往走廊深处拉,血蹭得到处都是。 「我不去!我不去!」他惨叫,「别关我!」 苏朝晖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后背彻底湿透,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声音,那深渊里垂死的惊鸟最后的绝望惊叫。 操啊,老天啊,你可怜可怜我吧!苏朝晖心中也在惨叫,他半途折返就是觉得事情有异,宋宇拿了钥匙给了自己,独自留下与丁火肉饼,如果他因自己而死,苏朝晖不能接受良心的谴责。 第30章 :雪泥 苏朝晖沉默地躺在床铺上,心中充斥着难以言表的情感。 窗外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漏进来,斑驳地照在他消瘦的脸上,一半忧郁,一半阴暗。 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丝毫不困,因为一闭眼,雪亮的刀光就会浮现。他心怀恐惧地揣测着,如果时间倒回前半夜,自己会不会做出截然相反的决定,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第66页 倘若一个人儿时的记忆只有恐惧和悲伤,那他多么可怜。在苏朝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已经近距离接触过两次意外的死亡,一次是刚记事的时候,看着父亲死于血泊中,第二次是不久前的兴旺,片刻前一起吃饭的人,转眼就成了枪下魂。 正在这时,宿舍的房门也被推开,走廊上的谈话声,脚步声和张罗声更清晰地传来,由远及近,有男有女,其间夹杂着不大不小的一句,「你睡了吗?」 「没有。」苏朝晖翻身跳下床铺,直直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九妹,「姐,我有事要跟你说。」 新马宾馆的杂物间是套间,外层放的是杂物,进去还有一个里间,那里没有窗户,常年不见阳光,阴森昏暗,四面墙壁都堆满了又高又厚的纸箱,把不算狭窄的房间挤的不到 10 平米。 宋宇靠在一处拐角边,意识一会清醒,一会迷煳。被刺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丝丝缕缕的痛还在一股股往上涌,接二连三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忍着疼,单手撑起身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黑洞洞四周的垒着高高的纸箱,有些纸箱上盖着白布,黑白分明,鬼影忡忡,随着气流涌动,起起伏伏。 啊!他失声惊唿,却因为太过恐惧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这种窄小而无声的黑暗环境是他一生的恐惧之源,他用尽全力起身撞门,抬手却一巴掌拍在棉花上,门上被装了棉垫,隔音又防撞,他一下一下拍在棉垫上,手上残余的血迹在上面印出一个一个暗红的血印。这柔软无声的触感让他更加绝望,他不知道拍了多少下,直到唿吸凝滞,冷汗如瀑布般往下流淌,大脑由一开始的紧张转为空白,只剩双手不听使唤地在门上撕扯。 刚被拐到乡下时,关他的牛棚也这么大。那夜又黑又潮,他边哭边闹,看见黑暗中有一头水牛缓缓站起,茶杯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硕大的牛头靠近自己,牛眼上的褶皱清晰可见,尖锐的牛角蠢蠢欲动,继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鸣。那时宋宇只有三岁,矮小瘦弱,他第一次看见牛,吓得浑身僵直,大脑一片空白。 人记忆是复杂的,有些人记声画,有人记的是气味,有人的记忆分黑白和彩色,还有人记的是一种感觉。 宋宇五岁之前的记忆非常模煳,除了画面,更多的是感觉。他不记得在棚里关了多长时间,就记得每天睁眼看不见人,听不见人声,除了一头牛,就是草堆里的跳蚤爬虫;他一开始大哭大闹,可回应自己的,只有冰冷的墙,后来闹累了,就躺着不动,从白天到黑夜,躺到又冷又饿,躺到难熬,恐惧,焦灼,就又开始闹,但是回应自己的,就又是冰冷的墙。再躺,再饿,再哭闹,回应的还是冰冷的墙,如此循环往復,不知尽头在何处,那种极致的孤独与恐惧,就把人逼疯了。 仿佛被人类遗忘在未知的空间,他在其中,死不了,也无路可逃。 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煎熬,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 要死了,要死了!要憋死了!宋宇靠着门,痛苦地捂着心狂跳不止的心脏,惊恐发作令他喘不上气,好像肺要炸开一样,然而仅存的理智让他又不肯再去讨饶。 为了缓解这种难受,他只好以毒攻毒,侧身挪到纸箱边,一下下往上勐撞,撞一下骂一句:老天爷…老子平时除了吃喝嫖赌偷…没他妈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啊!你要整我,也他妈整够了吧?你他妈给个痛快吧!你他妈让我死吧!你打雷吧!你噼死我吧!你操死我吧! 一声闷响,他撞到了一块微凉而粗糙的柔软物体上。 「小伙子…别撞了。」 这声音沙哑而虚弱,宋宇听到之后身形一滞,他稍微茫然了片刻,继而错愕地抬起头—— 撞破的额头流出鲜血,模煳了双眼,但透过黑暗,他还是能看见这人带着一副眼镜。 老罗?宋宇哆哆嗦嗦,胡乱地抹着脸上的血,心想,是我死了还是他死了? 一念及此,他直往后缩,喉咙里发出一串破碎沙哑的声音:「你他妈不会是阎王派来带我走的吧?!」 办公室里,九妹掩上门,拿着把塑料纸扇一直扇,她额头上汗津津的,显然也是惊魂未定。 前半夜,她与五哥将丁火送上前往诊所的计程车,一道前往的还有老杨与阮文君。原本她也想一同去,五哥却以宾馆需要留个领导为由,没让她陪。 事实上,这里并不是首次发生员工的肢体冲突,以往基本是雷声大雨点小,动动拳头,发生些口角争执。她也知道,这里的人整日进行着高强度培训,吃的却只有馒头配土豆,即便是想动粗也没有力气,非常好制伏。他们就像被圈养的小羊,温顺听话,任人宰割,给口饭就跪下感恩。 谁承想今晚自己值班,却直接见了血,而其中一人还是老闆的亲戚。她不想担这个责任,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只想装煳涂置身事外。丁火与陈国栋的关系摆在这,哪怕他随身带了炮弹,自己又能如何?去审问他吗?去找陈国栋说理吗? 「姐,」苏朝晖看九妹眼神僵直,一言不发,直截了当道,「我有事要汇报。」 九妹被这一语惊醒,还来不及接话,就听苏朝晖道,「那个清洁工心术不正,上夜班还带刀!」 「嘘!」九妹脸色刷白,一手捂住苏朝晖的嘴,一手竖在自己唇边,她警觉地往外看看,然后到走廊上,对管事的老员工道,「你们回到各自的宿舍管好纪律,不要风言风语,一切等我们通报。」 第67页 眼见几人有所犹豫,九妹脸色一冷,「干什么?我说话不算?赶紧!」 苏朝晖听的一清二楚,也猜测九妹对丁火的真正动机并不知情,此时的隐患在于,如果丁火与五哥在路上拍板,要灭自己的口,那就彻底万劫不復了。 「我亲眼看见的,」他看九妹回来,接着道,「当时我起来上厕所,听见后面有动静,我进去一看,他拿着刀要砍家驹。」 「别乱讲!」九妹指着苏朝晖,神色严厉,「你知道小丁是谁吗?他是陈总亲戚!你得罪了他,后果自负!」她拍着桌子,声音却压低了。 苏朝晖连连摇头,「我没乱讲,姐,你想想,我们的行李都上缴了,家驹怎么会有刀呢?我估计是他前几天戏弄了小丁,被记仇了。我在报纸上看过,这类人的自尊心很强,忌讳被揭短,您也在场的,您不记得了吗?」 九妹看着苏朝晖神色惊惶,语速飞快而声音发抖,以为他是吓到了,便拍拍他安抚道,「小亮,你冷静点。」 「我不能冷静!」苏朝晖这一声带了哭腔,「姐!刚才你说后果自负?什么后果?」他上前两步,抓住九妹的手,「别吓我啊姐!他是陈总亲戚,我不是啊,我就是个小老百姓,来这就想挣点钱,回家孝敬父母,我不想有事啊!我现在举报了他,他会不会记恨我啊?」 苏朝晖说完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着,过了片刻又抬起头,「姐!您说我怎么办?」他太久没吃饱饭了,脸颊十分消瘦,显得眼睛更大了,里面满是惊恐。 九妹看他如此形貌,有些震撼,印象中他举止文静,低眉顺眼,连笑都没怎么笑过,头一次见他这样崩溃,不禁有些同情。想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面对暗无天日的阁楼和疯狂紧张的氛围,也几度崩溃,和他现在的样子如出一辙,那时自己还蒙在鼓里,对这的一切欺骗都不为所知,心中还有一线希望。 如今自己成了彻底的知情者,却更加理解苏朝晖的痛苦与无助。更可怕的是,苏朝晖的恐惧还有幸能被自己看见,他是冰山一角,而这里剩下员工们,他们的焦灼无奈如何安放?如果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结局又会怎样? 「你怕什么,你又没得罪小丁。」九妹按压着胀痛的额头,「行了,你的汇报我了解了,我会酌情跟五哥商量的,不提你。你回去睡吧。」 苏朝晖哪里肯走,他一弯腰跪在地上,央求道,「姐,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从小就胆小,我连杀鸡都不敢看,跟您说实话吧,是我妈让我出来干的销售的,说我软弱无能,让我锻鍊,让我闯荡,所以我才到这里来的。」说到苏玲,他悲从中来,顿时潸然泪下,「姐,要不你把我辞了吧,我想回家,我想我妈,我害怕,我不想死……」 「什么死不死的,没这么严重!」九妹眼睁睁看着苏朝晖哭湿了一张草纸,又给他递去一张,手里一沓草纸都快被苏朝晖哭完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能哭的男孩,哭的还这么动情,牵动人心,让她也心酸无比,想起很多伤心事。 苏朝晖的哭泣里六分真四分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伪装,但眼泪依旧忍不住,这里面包含了委屈,恐惧,痛苦,两难,还有试探,引诱,发泄,博同情,百种滋味,催心断肠。哭到最后,他浑身虚脱,只能断断续续地无力抽噎,「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我,您为什么不相信我啊…」 「我没不信你啊…」如今轮到九妹尴尬了,她蹲下来扶起苏朝晖,嘆了口气,「我要是有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大了,这样吧,你今晚要是害怕,就睡我房间吧。」说完她站起身,从墙壁上的衣柜里翻找,「这件事,你不要再传扬出去,我也当你没说过,你踏踏实实工作。」她翻出一床发霉的薄被,「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带在手下的,顾着你,这点小事我还是说的上话的。」 苏朝晖谢了一声接过棉被,转身低头抹去眼泪,嘴角却扬起了一抹苦涩的笑。 第31章 :漩涡 夜深沉。 这是马路上车辆最少的时刻,也是事故高发的时刻。 老杨坐在路边台阶上,看着路中央闪烁的红灯,交警们围着两辆追尾的凯迪拉克盘问。车主二人浑身酒气,一个杀气腾腾,一个咄咄逼人,虽然都是凯迪拉克,牌照却天南海北,他们是内地最富的两批人,煤老闆和炒房团。 九十年代很多暴发户都热衷斗富,此情此景,狭路相逢,老杨津津有味地叼起一根烟,猜这俩人是比赛烧现金还是砸江诗丹顿,偏偏夜风不肯助兴,它飘忽不定,吹的火苗左摇右摆,半天都点不着。 「有烟没火,伤害了我。有火没烟,难成神仙。」老杨扫兴地吐了口痰,起身回去找火。 他走进身后的药房,药房里有个小诊室,它只给熟客使用。小城镇里治安一般,很多在夜总会,洗头房或游戏厅里发生流血斗殴的人,身上都有案底。他们怕惹麻烦,不愿去正规医院,所以这种小药房看似寒酸,实际上有一批稳定的客户。 在诊室的小方桌上,放着鼎泰阁刚送来的夜宵。 五哥拆着饭盒,脸色非常严肃。虽然新马不是头一次发生斗殴,但这回情况不同,他整晚他忙前忙后,为的就是希望丁火别跟陈国栋告状。 病床上的丁火脸色因失血而蜡黄。实际上这种掩人耳目自残也在他的专业领域内。本来他也不想这么早动手,谁知道宋宇先行一步,在他意料之外。 第68页 「小丁,你放心。」五哥拍拍丁火的肩膀,在纸上写,「我一定严惩家驹,亲自带他给你道歉。」他把纸举到丁火眼前,欲言又止,想问来龙去脉,又不敢问。 一旁的阮文君颇有眼色,她拿过笔写,「小丁,你为啥带刀?」 「瞎问什么,」五哥白了一眼阮文君,「这刀是他的也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也不是他的。总之不管是他的不是他的,都不能是他的。」 阮文君想笑又不敢笑。她知道五哥为了保持演讲时流利的语速,每天要练十几分钟绕口令,一天不练还于心有愧。 丁火却拿起笔,在纸上写,「防身。」 五哥没想到丁火就这么承认了,于是顺着台阶下,「光明这阵有飞车党,看来小丁的安全意识很高啊,哈哈。」 话音刚落,老杨也进来了。他站在门口问,「五哥,我想了半天,这个家驹到底什么来头,他说认识陈总,你听见了吗?」 「好歹陈总是上过电视的青年企业家,他认得陈总,陈总未必认识他。」阮文君道。 五哥用沉思的眼光看着老杨,「他的证照和行李都是我审批的,没看出和陈总有什么关联。」他放下碗,「你找熟人查查吧,查到跟我汇报。」 见老杨点头,五哥又转向丁火,「宾馆给你定好了,有需求就给我电话。」他一边写,一边念,虽然轻声细语,但满脑门的汗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阮文君见状,忙在纸上写,「这事要不要向陈总汇报?」显然是写给丁火看的。 下周末就是今年的表彰大会,这是五哥升职以来,首次有资格召开此等规模的会议,如果顺利,他还有继续上升的空间。因此他这段时间小心翼翼,求稳不求进,面对员工间的偷懒和懈怠,他看在眼里却都不追究,为的就是团结人心,不滋生隐患与意外。 丁火看了这行字,咧开嘴笑了。但这个笑在他此时的面色上,比哭还难看。 三人屏住唿吸,看他在纸上写,「我是聋哑人,工作来之不易,不要告诉我叔,我休息两天就上班。」 「你踏踏实实休息。」五哥的喜悦溢于言表,「一日三餐加夜宵,包在我身上!」 三人将丁火送到酒店后,兵分两路,老杨先回新马,五哥带着阮文君去小旅馆「休息」。 桑塔纳的尾灯消失在远方,天空也渐渐泛起了白。 宋宇睁开眼,四周还是一片黝黑。他撑了撑身体,觉得浑身乏力,忽冷忽热。这种感觉他很熟悉,是外伤伴随的发烧现象。不过这点小病痛不妨碍他活跃的神经,他在心里发誓,要把这里所有人的头都拧下来泡酒。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急了,准确而言是打给贺笑梅之后,就开始心浮气躁,想赶紧去看看她,一时冲动,吃了大亏。 但凡晚几天,摸清楚那丁火的底细,就没这一出了。 「哎,日子真难混呢。」 宋宇一惊,以为自己烧出了幻听,睁眼往里一看,在那高高垒起的纸箱后,真蜷缩着一个人。他身形瘦小,房间又黑,因此被庞大的纸箱遮蔽了身躯。 「你是,那什么…?」宋宇伤病交加,口齿不清,话到嘴边也讲不明白。 这一切要从两周前说起。 当时罗马来到宾馆后就觉得不对,他忍到后半夜,在上厕所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盯梢了。 盯梢自己的正是九妹。他恍然大悟,真的被骗了,可想走已来不及了。 九妹与五哥趁夜深人静,把他拉到办公室,好言相劝,但为时已晚,他铁了心要走。那二人担心他走后会惹麻烦,只能先将他软禁起来,等到月底会后再想办法。 「那天夜里你在外面敲墙,我听见了。」罗马形容狼狈,看着也被折腾够呛,「我还以为他们跟我玩苦肉计,后来看见你撞墙,我才明白你也被整了。」 他太久没怎么说话,一见宋宇就絮絮叨叨,像是交流,又像是自言自语。 宋宇眯着眼,听他像唐僧一样念,更加昏昏欲睡。 「我刚被关进来的时候,还跟那几个送饭的说客周旋过,但过了几天,我们都看得出彼此油盐不进,自说自话,他们也就不管我了。」罗马嘆了口气,「你真不知道,被晾着多难受,半天看不到人,我有时候都盼望送饭的早点来,哪怕来揍我,也比我一个人呆着强。」 见宋宇耷拉着脑袋,罗马担心地拍拍他,「你伤还疼吗?我昨晚以为你被他们打死了。」 宋宇只是累,想睡觉,罗马的话他也听见了,但不想接腔,主要觉得丢脸,自己好多年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揍,还被揍得如此之惨,还被一个文弱书生看见自己寻死觅活,越想越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咱们怎么办呢,」罗马又絮叨起来,「我真不该贪那点便宜,早知道我请客,什么麻烦都没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狭窄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嘀嘀咕咕,没完没了。 「啧——!」宋宇终于忍无可忍,张口就要骂,却因为烧得有些煳涂,嘴没跟上脑子,于是出口却是,「我现在是不是特别难看?」他见过费翔般帅气的男人被爆揍后的样子,比东成西就里的梁朝伟还丑。 罗马停下来脚步,他认真道,「不难看。」 果然良言一句三冬暖,在疼痛交加的时候更有奇效,宋宇稍微精神了点,「怎么办,办了他,惹老子,惹错人了。」 第69页 夜色彻底退去,白昼悄然到来。 清溪市在漫长的秋雨之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 宽敞整洁的卧室内,巨幕般的遮光窗帘没有拉严,一道阳光笔直照进屋内,在昂贵的真丝被套上,荡漾着晶莹剔透的光彩。 侯镇林觉得自己才躺下没有十分钟,天就亮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传唿机,他往下翻了几页,还是没有自己想看到的消息。 「左轮,来一趟。」今天的阳光好像格外刺眼,他放下电话,起身将窗帘拉紧。 左轮进房间的时候,侯镇林已经洗漱完毕,他靠在沙发上,带着眼镜看文件。关于公司的文件,大到股东决议,小到保密决议,他都亲自过目,从不假手于人,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放心。 「章立文都银行流水查了吗?」侯镇林问。 左轮点头,「私人的有几笔跨境转帐,但以往也有,希望没什么问题。」他接着道,「另外章总说,前天在枢纽站有人见过小宇,说是往北去了。」 「往北?」侯镇林摘下眼镜,「不是往南?」 「不是。」 侯镇林,「他亲妈就在南方,要是这小子往南方走,我真是睡不着觉了。」说完他拿起遥控器,准备开电视看早间新闻。 「另外,潘秀英…」左轮正要继续汇报第三件任务的进度,然而在播音员开口的一瞬间,他就愣住了。 清溪市的另一端,是当地消防支队的所在地。 支队大厅的接待室里,几个消防员正拿着零食、糖果和毛绒玩具,哄着一个小女孩。 「小妹妹,你是从哪来的?」消防员将巧克力递到小女孩跟前,「叔叔可以帮你找妈妈。」 小女孩骨瘦如柴,脸色蜡黄,四肢遍布被绳索束缚的伤痕。 那天侯镇林在邻县杀死潘秀英的堂弟之后,她趁乱逃出,碰倒了油灯导致村庄失火,她跑到半路,却因为营养不良,又累又饿,晕倒在途中。 幸好路过的消防看见,将她暂时带回支队看护。 来到这里已经几天了,她还是非常胆小,怎么都不开口,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着动画片发呆。 「我们联繫电视台,帮她发寻人启事吧。」另一个消防员道。 「或者送公安那,我听说那个村是个拐卖村,没准这孩子是被拐走后逃出来的,吓傻了。」 「公安同志办事也看证据,这孩子怎么也不开口,怎么搞?」 「还是找电视台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正在这时,一个消防员转身时碰到了电视机的调台按钮,画面从动画台切到了新闻台。 「啊!」那小女孩忽然尖叫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荧幕。 她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边哭边喊—— 「坏奶奶!」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悽惨的哭声震惊,他们纷纷围到电视机前,紧紧盯着画面,气氛骤降到冰点:「下面播送一则紧急通缉令,潘秀英,女,60 岁左右,该嫌疑人于 1999 年 08 月 27 日晚,自清溪市拐走一名女孩,并于近日潜逃。各公安机关如发现嫌疑人,请及时抓捕。广大市民如发现嫌疑人踪迹,请积极告知各地公安机关。再播送一遍……」 角县的市中心,车辆川流不息,鸣笛声此起彼伏,吵的人心烦意乱。 章立文今天难得早起,送小情人上班,却没成想吃了一路的红灯,心情非常烦躁。 十字路口前,绿灯亮起。他的车蜗牛般蠕动了起来,到了大转盘,路过大屏幕没两步,又变成了红灯。 「操。」他一巴掌打在方向盘上。 小情人也等得无聊,于是抬手扭开收音机: 「下面播送一则紧急通缉令,潘…」还没等这条播完,章立文就切到了下一个频道。 「大清早的,晦气。」他暗自骂了一句。 光明市郊,人烟稀少,一排排空置的烂尾楼冰冷地横在马路两旁。 散发着霉味的小旅馆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 哗啦一声,劣质的窗帘豁然拉开,刺眼的阳光照耀进来。 「别拉窗帘,」阮文君连忙用被子挡住身体,「你不怕扫黄啊。」 「我们是合法守法的男女朋友关系,扫什么?」五哥关上窗,套上衣服,给阮文君递了一根烟,道,「一会回到新马,就说我和你去採办会议的饮料酒水了,不要说别的。」 阮文君吸了口烟,不置可否地打开电视。 「哎呀,哥,这老女人长得可真像你妈。」她指着电视里那条通缉令,眼睛瞪地老大。 「哟,还真像。」五哥刷着牙,颇为惆怅,「这么一想,我妈都死了三年了,忽然有点想她。」 第32章 :异端 苏朝晖醒来的时候,房间只剩他一人。 墙上的钟指向早上 9 点,九妹没有叫醒他。 或许是昨晚装的足够可怜,引起了九妹的同情。这让苏朝晖感到一丝庆幸,这意味着下一步计划能够进行。 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会议室隐约传来讲课的声音。 苏朝晖探出头,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拖沓的脚步。 那老杨奔波一夜,他脸色疲惫,步履匆匆,「你,你在九妹房间干嘛?」 「哥。」苏朝晖大大方方打着招唿,「昨晚家驹出事后,我宿舍就剩我一个,九妹说不安全,就让我在她这睡。」 第70页 「哦?是嘛!」老杨颇为惊讶,但也知道九妹对苏朝晖关照有加,苏朝晖刚来几天就在她手下连做两单,销售成绩在同辈是最好的。 「应该的,都是兄弟姐妹,互相照顾。行了,你去上课吧。」老杨转过身,刚走两步又被叫住。 苏朝晖故做忧心而为难地问,「另外,主张关押家驹的事,毕竟是我提的。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和他关系一般,他倒也没得罪过我,我在那时提出把他关押起来,主要是为了大伙的安全考虑,现在想想,有点过意不去。」 一经提醒,老杨原本压抑的疑虑,又重新漫涌上心头。 他回想起宋宇当晚说的话:五哥压根没想让你们走,他就是个骗子,不信你们等着,你们在这里干五年,十年,干到倾家荡产,六亲不认,也一分钱都拿不到!我认识他老闆,陈国栋。 这番话言之凿凿,与这里的事实一字不差,老杨感到后怕,后来在诊所门口抽菸的时候,又想起宋宇平时给自己的都是好烟,红河,玉溪,黄鹤楼。 能抽这种好烟,何必来这地方受罪? 于是他越想越不对,清早就马不停蹄地派人去查他底细。 「你做的对,」老杨对苏朝晖道,「我对他印象也不差,但他做事方法不对,得罪了重要的人,也该吃点苦头。」 苏朝晖点点头,道,「那您去看看他,别出其他事。」 老杨沉思了片刻,以往这里也有不肯就范的人,遭到关押之后,有过不同程度的自残行为,轻伤责罢,有些一心寻死的就非常麻烦。 表彰大会就在后天,他不希望这两天再出任何麻烦。 于是老杨道,「你跟我去看看,安抚安抚。」 今日阳光明媚,可走廊深处的储物间,依旧漆黑一片。 「他们该送饭了。」狭小的套间里,罗马估算着时间,看着宋却拖着病怏怏的躯体,在屋内爬上爬下。 这屋里四处垒着厚厚纸箱,矮的尺把,高的半人高,里面有塑料泡沫,纸袋,包装袋,也有旧衣服,棉被。 里面最高的纸箱中,放满了崭新的营销学教材。 「他们送饭有固定时间吗?」宋宇从高处跃下,手里拿了本《营销与公共关系》,书很新,新的散发着油墨味。 他把手指往锋利的页边一划,指腹上就出现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要是送,一会就来,要是故意整你,一两天都不送。」罗马垂头丧气,他指着纸箱上褐色的污渍,「你看,那是人血,这里是专门关人的,说不定还死过人!」 宋宇不理他,环视一圈又往上爬,接着猴子捞月般翻出几本教材,他撕下书封,又从里页撕下几张纸。 「你怎么还在玩?」罗马茫然地看着宋宇蹲在地上,把裁好的纸张折出一个个三角形,「到底是孩子,不知大祸临头。」 宋宇被他烦死了,讥讽道,「大祸临头,那你跑啊。」 「跑不掉的,他们饿了我三天,没事进来吓吓我,这屋子以前是宾馆,隔音好的很,我又在里间,怎么喊外面都听不见。」罗马絮絮叨叨,「他们不让我喊,用细木棍压我的腿,疼死了。」 正说着,他的眼神却从迷茫转为惊讶,他凑近宋宇,看着他将地上折好的小三角形拼接起来,才发现原来它们是按规律排列的,拼在一起是把小刀的形状。 「呀,小纸刀,我小时候也会叠。」罗马正要拿来把玩,只见宋宇捏着三角尖端,往他伸来的胳膊上狠狠一划—— 「…啊!你干嘛!」罗马的手臂当场出现一道血痕,很轻微,但也破皮了,挺疼。 「整点小玩意备用。」宋宇看着纸尖的血迹,「误伤,不好意思。」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钥声,屋顶的灯也亮了。 「哎呀!我疼啊!」宋宇闻声,扑通往地上一躺,捂着肩上的伤,开始嘤嘤哭泣。 他学乖了,不跟人来硬的。 在门外的时候,苏朝晖怕老杨起疑心,就说自己不进去,只在门口等。他假装不来事儿地站在门口,目送老杨往里间走,其实耳朵竖得像兔子,眼珠转得像陀螺,迅速观察着屋内的环境。 此时他听见宋宇的那造作的哭声,也更放心,能装就说明人没事。 老杨拿着馒头和纱布药水进屋,看了一下宋宇的伤势,又看看罗马,「他就一直这么哼?都没闹人?」 「还要怎么闹人?」罗马抱着手靠在墙角,「快被你们整死了。」 老杨翻了他一眼,「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让你签个学习协议,分明签了就能走,你非要耗着,粪坑石头!」 「说了不签就不签,大不了你们把我饿死,但你们不要得意,你们干的勾当见不得光,迟早老天有眼,把你们端掉!」 苏朝晖听着罗马虚弱的声音,心中也挺佩服,觉得这穷书生虽然懦弱了点,也算有骨气。 老杨讥讽道,「你现在装什么清高,有能耐当初别让我们请客,海鲜酒楼,你自己买单啊。」 「我只是喝多了!我…」 「哎哟…两位老总,不要吵了,」宋宇带着哭腔的声音再次传来,「我错了,我再也不闹了,哎哟,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你罚我吧。」说着说着,他又吸吸熘熘哭了起来,听着委屈极了。 苏朝晖强忍着笑,接着从口袋里拿出笔,在手心写了几个字,迈进屋内。 第71页 老杨看宋宇蜷缩在地,可怜兮兮,一夜瘦了好几圈,心情也很复杂。他平时没少抽宋宇的好烟,此情此景也非他所愿,语气有所缓和,「知错就好,检讨反思。我给你向五哥求情。」 罗马见宋宇态度忽变,也有些存疑,但他拒绝屈服,只冷哼一声,不多说话。 「哥,吃的够吗?」苏朝晖走到老杨身后,小声问。 「小亮?」罗马指着苏朝晖,奇道,「你怎么和他们搞在一起了?」 苏朝晖并不解释,故做冷漠,「吃饭吧,别说我们虐待你。」 「你们好好想想吧。」老杨起身准备走,对宋宇道,「你也劝劝老罗,他年纪大了,顽固不化。」 宋宇抹着眼泪,「哎,哎,您吩咐。」 「我们走啦!」苏朝晖看看屋内,侧过身,让老杨先出。自己把掌心转到身后,朝向罗马和宋宇,上面写的是:「休养,表彰会,跑。」 灯光一暗,室内重回黑暗。 「你看见小亮手上的字了吗?」罗马就熘到宋宇旁边,悄声,「表彰会?到底怎么回事?」 宋宇抹掉脸上狐狸的泪,揭开纱布往伤口,开始给自己涂药,「我是跟他一起过来的。只是我心急想先走,被当出头鸟打了。」 「哦!我明白了,他假装投敌,是要跟你里应外合。」罗马喝了口水,嘆道,「真是两肋插刀的朋友,我多想有这样的朋友。」 门外走廊。 老杨边锁门边道,「这里的情况你不要再对其他人说,表彰大会后,我酌情跟五哥说两句。」 「放心吧哥。」苏朝晖搓掉手心的字,指着老杨怀里的亮个不停的手机,「哥,电话。」 老杨脸色一变,立马掏出接起。 苏朝晖躬身离开,在墙后转弯处停了下来。 老杨颤抖的声音在走廊迴荡——「你胡说八道!再查一遍!让底下所有人都来核对!其他的等我到了再说!」 苏朝晖看着老杨的背影疾速消失在门外,而他腰上钥匙的碰撞声,还久久迴旋在耳畔。 直到中午吃饭,老杨都没有再回来。 苏朝晖打了饭,环视一圈没见丁火,同时见饭厅后排有几个生涩的面孔,就往他们的位置去。 「你们是老杨带的新人吧?」苏朝晖坐在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旁,「老杨出去办事了,让我陪你们吃饭。」 旁边的麻花辫女孩点头,「你是小亮哥吧,九妹跟我们表扬你,让我们跟你学习。」 「学我什么,学我不要脸?」苏朝晖无奈道。 几人也捂嘴笑起来。男孩道,「小亮哥,你比老杨亲切多了,他上桌,我们就不敢笑。」 「你们家是哪的?」苏朝晖吃了口米饭,问,「为什么来这?」 由于这几人来的时间不长,以为苏朝晖是日常跟进,于是男孩犹犹豫豫道,「我是河县的,出来挣个彩礼钱,五哥说,我发展六个下线就能挣到了,而且还能当经理,我爸去提亲也有面子。」 「我是给弟弟挣学费的,我弟要去城里读中学。」女孩也说,「九妹说我每发展一个下线,就能我弟挣一年的学费。」 苏朝晖明知故问,「那你们发展了吗?」 在坐的都沉默了。 「小亮哥,」男孩怯怯地问,「那晚我听家驹说,我们到死也拿不到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苏朝晖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问,「你们卖产品给外人,一套按两千算,还是三千算?」 「九妹说,我们是员工折扣,两千。」女孩道,「内部价,不外传。」 那不对啊。 苏朝晖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按公司制度的规定,卖三套能升职为经理。一套产品售价三千,三套九千。那两千一套卖出去,三套才六千,实际上等于最少要卖四套,也就是发展四个下线才行。 这是分明两套规矩,到底按哪套算? 「嗯,我也是。」苏朝晖还要再问,饭堂顷刻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往前门看去—— 五哥铁青着脸,站在门口,他的目光搜寻一通,锁定了后排苏朝晖:「你过来。」他薄薄的嘴唇好像没动一样僵硬。 苏朝晖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但这不祥却也是他的某种期盼。 所有的目光看向他,气氛凝滞得让人透不过气。 「艾,来了。」 第33章 :针锋 五哥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带着苏朝晖去了离人群较远的电话室。 一打开门,苏朝晖就看见里面还坐着四名高大健硕的男人,他认识这几人,是专门分管男寝纪律的老员工。 见五哥进屋,几人纷纷起身,苏朝晖当即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他还是逐渐紧张起来。 「五哥,您找我?」苏朝晖问,「是要跟我说啥事?」 五哥训话时,习惯性地端着玻璃茶杯。只见他吸了口茶,盖上杯盖,坐到凳子上问,「你昨晚怎么睡的?」 这个问题在意料之中,五哥这么问,就是他掌握了某些情况。苏朝晖如是答,「九妹说我一个人在房间不安全,让我在她那借宿的。」 哪知,话音刚落,啪的一个耳光狠狠甩在他的左脸,霎时间,鼻腔里的血如丝线般缓缓溢了出来。 苏朝晖虽然有所准备,但这冷不丁的一耳光还是把他打得发懵,他感到脑内嗡嗡作响,喉咙泛着腥甜的血气。 第72页 「他还在装。」一旁的那黑粗汉子捋起袖口,正要再打,却被五哥出声制止。 五哥坐直身子,黄瘦的脸上森寒渐起,「小亮,是你要求去,还是她请你去的?」对于这里混乱的男女关系,他再清楚不过,刚一得知此消息,就想到了最脏的事。 苏朝晖被打的头晕眼花,没听清他问什么,他恍惚着要抬手去擦鼻腔里的血,紧接着感到双肩被死死压住,双腿随即传来一阵剧痛。 「呃…」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问你!是你要求去的?还是她邀请你去的?」五哥狠狠地拍着墙壁,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尤其在男人功能「不行」的情况下,对另一半的贞洁更是有近乎魔怔的执着,别的事都可以缓,这件事不能。 苏朝晖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直言,「她让我留在那里。」他吞了口血沫,「我就在墙角睡了一晚,我太累了,沾床就睡了,醒了都八九点了,晨会都没去。不信您叫九妹来,您问她。」 五哥见他神态镇定,言辞有据,面对暴力威胁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怯懦和恐惧,只当他是有人撑了腰,所以才这么硬气,于是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测。 「小亮,」五哥蹲在苏朝晖面前,「你以为靠了九妹就有人撑腰?我告诉你,这里所有的信息都是汇总到我这,你的小动作,我会不知道?还是你觉得我忙,不追究吗?你这点小聪明,都是我初出茅庐时玩剩下的。」 苏朝晖摇头道,「哥,我不明白您说什么,但我可以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越是镇定,对五哥来讲就越像是挑衅。 「你不明白吗,」五哥吁了一口气,往茶杯中边兑水边道,「那你悟性不行,需要旁人帮你激发一下。」 他朝旁边的大个子挥挥手,那人一点头,从墙边的纸箱里拿出一节粗竹竿。 苏朝晖心中一凉,他看着那人拿着竹竿逼近自己,绕至身后,将竹竿横在他脚踝的关节处,那个血管密集,筋骨脆弱的位置。 身后两人一看就是常干这事,他们一边一个,踩住竹竿两端,狠狠碾压下去。 「呃,啊——!」 苏朝晖痛彻心扉,失声惨唿,冷汗如瀑布般淌落。 五哥眼疾手快,立刻拿了块毛巾,塞在他口中。 苏朝晖感觉自己快虚脱了,身后两人又将他拎起来,喝令他站直。他感觉自己的腿都已经碎掉了,根本站不直,那两个人就勐地踢他的腿肚,一次比一次使劲,毫无怜悯之心。 五哥看着苏朝晖紧锁的眉头,油然而生一种掌控生杀大权的满足,他气稍微消了点,于是示意二人松手,把苏朝晖丢在地上。 「讲实话,」五哥摘下苏朝晖口中的毛巾,看他颤抖着如秋风落叶,「我也是男人,我知道邪火攻心在所难免,能理解。」他吸了口茶,脸色忽然一变,「但要自己管理好!别跟个畜生一样!见到雌的就知道发情!」 「五哥…」苏朝晖满脸冷汗,他挣扎了几下无法站立,只能伏在地上,道,「你和九妹对我关照有加,就算要我死,我也没话可说。我做过的事,我一定会认,我没有做,你们逼我认,也是浪费时间,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你们这样为我费心费时,让我过意不去。」 「你还挺伶牙俐齿。」五哥的怒火在胸中逐渐沸腾至极点,他着墙角的开水瓶,揣摩起更严厉的责罚。 屋内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五哥品着茶,打量着地上的苏朝晖。他们一个居高临下,虎视眈眈,一个单薄消瘦,伤痕累累。 然而五哥非常清楚,这间屋里真正占上风的,是这个蜷缩在自己脚下的人,他所碾压的,是自己灵魂深处最脆弱最矜贵的尊严。 五哥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的目光缓缓看向茶杯坚硬的底座,继而瞟向苏朝晖—— 正在这时,一阵钥匙的叮噹声,房间的门被人打开。 「伍来贵,找你半天了,你锁门干什…?」 九妹进到屋内,一看见狼藉的情境,顿时恍然大悟,「我说呢,大中午的,你非让我出去接人!敢情好,是你要整我的人?!」 五哥转向身后,嘱咐那四名汉子,「出去管好纪律,别让人靠近这里,我不让进不许进。」 待四人一走,五哥忽然双眼暴凸,他冲着九妹,疯了般张牙舞爪地狂扑上去,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整个人都顶到了墙上:「贱人!婊子!荡妇!狗日的!」他语无伦次地骂着脏词,疯狂摇晃着九妹瘦弱的身躯,「你给我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你的人!你们昨晚干了什么!告诉我!」 九妹被五哥掐得脸色胀紫,两眼翻白,舌头伸得老长,她感觉自己要被晃散架了,却求助不能,只能两腿乱蹬,喉咙里发出模煳的咯咯声。 「五哥,快住手!」苏朝晖挣扎着,忍着疼站起身来,他上前扒开五哥的手,「再不住手出人命了!」 「滚开!」五哥将苏朝晖顶到一旁,同时也将九妹松开,他整整衣领,重重喘着粗气。 九妹瘫坐在地,她经过激烈的挣扎,已面貌扭曲,头髮凌乱,衣衫不整,只能大口唿吸,边喘边哭:「伍来贵,你吃错了什么药…小亮是我招的…工作是我带的…不是我的人,难道是你的?你这是什么道理?你凭什么猜疑我?你又有什么证据?你昨晚又去干什么去了?你敢说实话吗?」 第73页 她越哭越凶,五体投地,捶胸顿足,「老天阿!你睁开眼吧!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孽!摊上他这个扫把星,我冤啊!我的爹啊!娘啊!娘亲啊!你在天之灵,看看你女儿受的罪啊!」 「你…」五哥看着九妹哭天抢地,心里反而燃起一丝窃喜,「你们真没干什么?」他伸出手将九妹扶起来。 九妹却将他推开,「干什么?干你祖宗!」她胡乱拨开脸上的头髮,再次一屁股坐在地上,破口大骂,「真是关门夹着吊!巧了!告诉你!你昨晚干什么了!我就干什么了!」 「姐,五哥,不是啊!」苏朝晖瘸着腿站起来,「别再赌气了!是我做事没分寸,你们怎么罚我我都我认。但我也要实事求是,昨晚什么都没有,到底是谁说的,我们对峙好不好?」 九妹抹了把鼻涕,拉开苏朝晖,又道,「好,对峙。伍来贵,你把晴晴叫来。」 五哥一愣,「干什么?她去百货商场买会议用的彩纸了。」 「行了吧你。」九妹冷笑,「我挺心疼她的,明明在床上没有任何感觉,还要嗷嗷叫着逗你开心,可惜了她大好年华,居然赔在你这种人身上。」 这话字字诛心,五哥满脸涨红,一言不发。 苏朝晖一直盯着五哥的手,见他好几次抓住桌上的玻璃水杯,攥紧半天,却又松开。 九妹不依不饶,「我这人直的很,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若我找了旁人,也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你不行。」 「汪小雁!」五哥一把抄起桌上的玻璃水杯,「欺人太甚!」 九妹轻蔑一笑,「又来了,又来了,吓唬谁呢?来,往我头上打,打啊!」 「你以为我不敢?」五哥在外人跟前丢进颜面,他身子一晃,眼看就要将杯子砸过去—— 丁零零! 不知谁的手机铃声赫然大作,屋内三人浑身一震,纷纷从激动的情绪中抽身。 「餵老杨,」五哥收起癫狂的情绪,回到冰冷的声音,「你在哪?」 在电话那头,老杨的声音却罕见地发着抖,「华咏,华咏集团,你知道吗?」 「华咏我当然知道,」五哥轻描淡写,「十佳企业啊,老总叫侯,侯什么林?上过电视,怎么,要投资我吗,哈哈。」 苏朝晖心里咯噔一声。 「家驹,不是,」老杨上气不接下气,不知在何处狂奔,「他叫宋宇!他是侯镇林的儿子!我的老天爷!放人!快他妈放人吧!」 五哥的手机掉在地上,电池都摔了出来。 华咏集团,侯镇林,出了名的玉面修罗。 「怎么了?」九妹抹了抹脸,凑上去问,「华咏怎么了?」 五哥呆若木鸡地靠在墙上,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空气。 苏朝晖看着他的样子,想起那个几天前还在演讲台上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他,转瞬间就被浇灭了所有气势,眼神和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晦暗下去,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一层皮囊。 「你说话啊!」九妹催促。 「麻烦了,惹麻烦了,」他瘫坐在地,喃喃自语,「家驹是侯镇林的儿子…我们,我们完了…」 此话一出,九妹和苏朝晖也同时震惊。当然这缘由各不相同,九妹惊的是惹了道上人,苏朝晖惊的是他们查人的速度。 「别急,」苏朝晖道,「我们去好好跟他道歉,他提什么要求,我们就满足他什么要求。将功补过。他们肯定讲道理的!」 「小亮!你懂什么!」九妹语调急促,「还讲道理?他们有枪的!」 五哥两眼无神,嘴唇哆嗦,他踉跄着扑倒九妹身旁,哭道,「怎么办,我怎么办…」 「能怎么办?」九妹看他这窝囊相,更是上火,「我去放人!下跪道歉!再给他爷俩磕一百个响头!求大人不记小人过!赔上我全部家当,换咱们两条贱命!」 「不许去!」五哥哀嚎一声,攥着九妹的衣袖,「后天就是表彰大会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受过表彰,这是第一次,把会开完再计划,好不好?」 「你那总经理的名头,要带进骨灰盒里?你以为人家华咏是吃素?说不定人家已经在找儿子的路上了,与其等他血洗新马,不如我们先把头端着送过去!」 九妹扶起苏朝晖,拿过桌上的钥匙就往外走。 「别走!」这回轮到五哥堵门口了,他双手合十央求,「再等等,再等等。等会开完,一切尘埃落定,我就有办法了。」他抱住九妹的胳膊,「你给我两天的时间吧,就两天都不行?他饿两天,也死不了,熬过这两天,让我请他吃满汉全席,让我跟他下跪,喊他爷爷,我没有二话。」 九妹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老五,你再不让,我就喊,喊到所有的人都听见,听见你得罪了大老闆,还虐待新员工,婚内搞外遇,骗小姑娘,硬不起来,天天吃壮阳药!」 「不要!」五哥缓缓起身,绝望地搓着脸,「我让,我让,你别说了。」 他缓缓站起来,像个机器人一样走到凳子前,一口一口,缓慢地喝着杯中的水。 「小亮,我们走。」九妹的手搭上了门闩。 嘭——! 玻璃碎片散落满地,室内一片死寂。 九妹应声倒地,五哥狰狞的脸出现在她的身后。 「九妹!」苏朝晖大惊失色,他看着五哥,看那手中的茶杯只剩半截,杯底沾着黏腻的血。 第74页 「我他妈说了再等等!你他妈的非要逼我!」五哥彻底崩溃,在九妹身边又踢又踹。 九妹像个无声的沙袋一样,无声地晃动,唯有鲜血汨汨,从她的发间流出。 五哥踢打一阵,忽然停滞,他抬起头,目光转向苏朝晖。 苏朝晖头顶一凉,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五哥手臂,「哥!听我一句!听我一句!不要声张!一切等到会后再说!」 这二字仿佛强力镇定剂。五哥真的冷静下来,他放下杯子,点头如捣蒜,「对对,开完会,开完会。」他呆呆地重复。 苏朝晖蹲下身,试探了九妹的唿吸,活着。他微微松了口气,准备开门,让那门外四个大汉进来收拾残局,自己好悄然撤出。 「五哥,家驹的事你考虑…」就在此刻,老杨呜呜喳喳挤进屋内,看见这惊心一幕,顿时两腿一软,好在他也是见过事的老员工,勉强能扶墙而入。 「怎么了?」老杨看向苏朝晖,看他脸颊青紫,也挂了彩,「你怎么回事?」 苏朝晖道,「五哥找我问话,我没事,九妹她…」 「她非要逼我!」五哥指着九妹,「她逼我!她非要现在放走家驹,我说等会后,我亲自道歉,她非不听!她一心要跟我作对!」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老杨面对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大脑运转也变得艰难,他检查了九妹的伤口,又道,「家驹的事不简单,我认为要马上向他道歉。」 五哥依旧坚持,「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里我说了算。」 「先把九妹送医院去。」苏朝晖抹干净脸上的血,「其他的你们商量,我先出去了。」 午后的走廊上,依旧放着吵人的流行歌,员工们打牌的打牌,做游戏的做游戏,闹闹哄哄,嘻嘻哈哈,丝毫没察觉某处那场惊天动地的决绝纷争。 「小亮哥… 」中午一桌吃饭的女孩看见苏朝晖正步履蹒跚地往里走,想要追上去问他,却被身旁的老员工扣下。 苏朝晖一瘸一拐回到了宿舍。 第34章 :微明 今夜无人入睡。 深夜是新马最安静的时候。这几天,为了筹备表彰会,老员工们忙得脚不沾地,外出的外出,干活的干活,回到宿舍,累得倒头就睡,抑或干脆睡在外面的旅店。 总之,整个宾馆忽然空旷了不少。 也是在这一刻,储物间内稀稀疏疏的响动,也比白昼稍微明显了一点。 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内,宋宇喝光了最后一滴水。 他感到阵痛和低烧在慢慢消退,体力在逐渐恢復。 「老罗,你就不想办法跑?」他叼着瓶子问。 罗马哀嘆道,「前几天,我跟你一样能闹,后来他们折磨我,逼我签字,我不肯签,就互相耗着。他们不给我吃饭,我不给他们签字,消极对抗。」他苦涩地摇摇头。 宋宇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街头要饭的经歷,他不得不承认,在飢饿的时候,哪怕是味同嚼蜡的硬馍馍,也是山珍海味。他敲着干瘪的腹部,「饿死了,不如被卖去当鸭!凭老子的姿色,起码吃香喝辣!还能认识大款!」 罗马终于被逗笑了,这是他被困新马一个月以来首次露出笑容。 「艾,老杨来送饭的次数多不多?」宋宇忽然问。 罗马摇头道,「很少。我不归他管,这里的老员工不都有要跟进下属吗?他早晨来看你,那你归他管吗?」 同时,在走廊另一端的宿舍里,苏朝晖也辗转难眠。 被棍子夹伤的脚踝不时传来钝痛,细微,却难熬。像细小的虫子,冷不丁往脑子里钻一节,停一会,再钻一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什么时候停。 那几个高壮汉子,一看就非常精于折磨人的门道,他们知道怎么让人觉得疼痛,达到恐吓的目的,且不会真的致残致死。 这才是新马的真面目。苏朝晖想起那些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他们显然毫不知情。 下午的时候,九妹以过度劳累晕倒为由,被五哥送往医院。五哥至今未回,而九妹的伤势也不是一时半会能下床的。 苏朝晖深深地知道,这次九妹重伤,自己是帮凶。 从那晚自己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开始,自己所利用的,就是九妹仅存的良心。 他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在学习上,生活上,为人处事上,仁义礼智信,他不允许自己出错,即便是正邪难辨的宋宇,在他面临生死威胁的时候,苏朝晖也无法硬着心肠,丢下他一走了之,不是对这个人有什么感情,他只是不能背负旁人因自己受伤甚至身死这样的内心谴责,这对他来讲就像精神上永远无法抹煞的污点一样。 在这个地方,每个人的良心都被一点点熬干了。苏朝晖推测着,九妹的良心还没完全泯灭,这也让她成为了受害者。但凡把九妹换成别人,换成五哥,丁火,章立文这样的人,自己就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一直到送九妹住院,五哥依然坚持不放宋宇。当时在场的知情者除了自己,就剩老杨,他也主张放走宋宇,由此和五哥产生了分歧。 想到这,苏朝晖跳下床铺,往老杨住的房间走去。 老杨的宿舍还亮着灯,显然,他也同样辗转反侧。 「老杨,睡了吗?」苏朝晖敲了敲门。 第75页 门很快就开了,老杨的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了,明显也陷入了艰难抉择,「干什么?」 「我想请示一个事情。」苏朝晖道,「当初参与关押家驹的事,我也有份。我想来想去,觉得得做好他的工作,给他道歉,给他关怀。现在五哥和九妹都不在,我只好向您请示。」 「你的脸怎么了?」老杨把苏朝晖拉进房间,道出心中的疑问,「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五哥不说,我也不敢问,其他几个知道的,也不敢说。」 「五哥没跟你说?」苏朝晖故作轻松,道,「嗨。我违反了纪律,睡在九妹的房间,五哥觉得不雅,就罚了我,闹了点误会。」他揉揉脸上的淤青,「这不算什么,当务之急是家驹的事。既然我得罪他了,认错态度得好点。我就是想去给他拿点吃的,您看行吗?」 老杨摸了摸腰上的钥匙,「可以是可以。但不用把我们掌握的情况都告诉他,毕竟老罗也在。这样吧,我跟你去送,其他等大会结束,看五哥指示。」 苏朝晖点点头,两人一道往饭堂的走去。 饭堂内。 老杨拿了一只扒鸡,两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都是为大会宴席特意买的。他将扒鸡递给苏朝晖,自己拿着二锅头和花生米,往储物间走。 在途中,苏朝晖故意一瘸一拐走的艰难,看上去非常孱弱,一碰就倒。实际上,他在观察四周:今夜,几个靠近储物间的房间里都没有人。 行至门口,老杨敲了敲门,虽然里面的人听不见。 「礼貌。」他侷促地笑笑。 苏朝晖会意地点点头,站在老杨背后。 吱扭一声轻响,微光漏尽屋内,四目相对。 两人站着,两人坐着;一前一后,一左一右。 宋宇忽然接触强烈的灯光,还没有适应,他眯着眼,先看见老杨,再看见老杨背后的苏朝晖。 他看着苏朝晖,苏朝晖也在看着他。 紧接着,他看见苏朝晖将手比为枪,狠狠往老杨的后脑指了一下。 这个手势在道上是『动他』的意思。宋宇有些疑惑,以他对苏朝晖的认知,这人做事非常谨慎,喜守不喜攻,几乎称得上是卧薪尝胆的风格。因此他绝不会突发奇想,更不会在这种时候玩无厘头。 一定是别有含义。 苏朝晖确认宋宇看见自己的手势后才放下。 「二位。」老杨浑然不觉,他蹲下身,将吃的和酒水一一摆好。 面对这骤然转变的态度,罗马疑道,「干什么嬉皮笑脸的?请我们吃断头饭啊?」 老杨殷勤地转向宋宇,笑道,「那晚事发突然,我跟小亮为了其他员工的安全,没办法才将你看护起来。都是按规矩办事,你别生气。」 宋宇愣住。果然,老杨的态度这太反常了,任谁都能察觉一丝妖异的气息。 「是啊,对不起嘛,我们不是诚心的,这个扒鸡是今天才买的,给你们吃。」苏朝晖站在老杨身后,漫不经心地递眼色,示意二人快点吃肉。 宋宇饿了三天,准确来说是三十天。从离开角县,追寻苏朝晖下落那天起,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要不是小时候受过大罪,身子骨能熬,现在又受伤又挨饿,早就站不起来了成了一滩烂泥。 他抓过鸡腿,一声不吭开始大快朵颐,同时余光瞟着老杨腰上的钥匙,兜里的手机。 「你伤口还疼吗?」老杨靠近他,继续问,「你喷的云南白药,也是我给你买的。你看,我们公司真的是以人为本,员工有困难,我们都会解决的。」说到这,他顿了顿,「你要是想回家,我也可以送你回家,嗯,你家在哪呢?」 宋宇眨眼吃掉了半只鸡,油脂和肉香让他精神倍增。 此刻,面对反常的老杨和苏朝晖那个手势,他大致猜到的是,苏朝晖把老杨哄了过来,好让自己在这解决他,拿钥匙跑路。 一念及此,他不动声色拧开二锅头,一口气灌下半瓶,更是神清气爽。 继续吃肉。 老杨看宋宇把白酒当水一样喝却毫无醉意,这彪悍做派让他更是手心冒汗,于是又问,「你是哪里人呀?」 「是你爹!」 哗!宋宇一抬手,火辣的白酒悉数泼在老杨脸上,剧烈的刺痛让他捂住双眼。 宋宇眼疾手快,上前堵住他即将发出的惨叫。 「进去吧你!」苏朝晖紧随其后,狠狠一脚踹在老杨后腰,发泄这这段时间的憋闷和委屈。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老杨来不及反应就彻彻底底挨了一顿收拾,苏朝晖进屋关上房门,「老罗搭把手!」 罗马拿衣服塞住老杨的嘴,宋宇趁机勒住老杨脖颈,他双臂箍紧,狠狠往后一绞,老杨顿时大脑缺氧,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苏朝晖那一踹之后,脚踝传来剧痛,他捂着腿靠在墙边,指着屋内最大的几个纸箱,「把他捆了,丢里面。」 与此同时,光明市中心,五星级酒店的大楼金碧辉煌,门口停着的豪车种类不胜枚举。 五哥从九妹住院的地方出来后,就马不停蹄地奔向丁火所住的酒店。这几天,他每晚都会去关心丁火的情况。 他顺路买了份夜宵,此时看着丁火,大吃特吃。 很明显,丁火这两天恢復的很好,脸都圆了一圈,脸色更加红润。 第76页 五哥在纸上写:安心休息。表彰会人多,拥挤,你伤没痊癒,我就不邀请你来了,我给你点了西餐, waiter 会给你送。等大会结束,你就可以回来上班了。」 其实五哥是捨不得花钱了,这五星级酒店和餐厅花钱如流水,丁火一日三顿加夜宵吃的全是山珍海味,再吃下去,自己这一年都白干了。 丁火懂事地点点头,用两个大拇指比出谢谢,心中也在盘算。 半天前,他接到陈国栋的催促,按照合同上约定的时间,后天再不动手,尾款就要挨扣了。 「来,我敬你。」五哥举起酒杯,碰向丁火,也不管他听不见,「预祝我们后天的会议,取得圆满成功吧!」 储物间内。 灯光雪亮,鸦雀无声。 手机,钥匙,钱包,香菸。老杨的浑身上下搜出来的物件,整整齐齐摆在地上。 而他本人正躺在屋内最大的豪华型纸箱里,昏迷不醒。 宋宇从另一个箱子上取下白布,往豪华纸箱一盖。即便现在有人来,只要不翻箱子,也发现不了老杨。 苏朝晖上前,掏出老杨的手机,调成静音,「这几天老员工都在外出採办,别人联繫不上老杨,也只会觉得他在外面,谁能想得到他在这。」 「老三样都有了,现在要走的举手。」宋宇捡起烟盒,用嘴叼出一根烟噙着。 苏朝晖坐在地上,双手反覆揉着淤青的脚踝,看着罗马。 「啊?」罗马奇道,「你们都不走?」 宋宇指着苏朝晖的腿,笑道,「你看他腿都快断了,跑不动了,你背他吧。」说完,他将药水和纱布抛了过去。 「五哥知道你是谁了。」苏朝晖喷着白药,语义简洁明了。此时碍于罗马在场,不便多说宋宇的身份背景。 宋宇一点就透,「那还不来给爷道歉?」 「不一定,」苏朝晖放下药,「我看他那人有点魔怔,说不定会用极端的办法。」 「我不管,我他给我道歉。他要是道歉,我留他狗命,他要是不道歉,我弄死他。」宋宇吐着烟,指指地上的钥匙,「你们走吧。」他看着苏朝晖,「尤其是你,走了之后就别回头。」 罗马拿过手机,「不如我们报警吧!」 「不行,」宋宇忌讳跟公安打交道,他一把抢过手机,谎称,「附近全是他们的人,万一条子是五哥亲戚呢?」 罗马被唬住了,「那怎么办,总不能不跑。」 苏朝晖也道,「咱们三个现在走,动静大,我俩都有伤,一旦有人追来,就都走不掉了。」 「后天是什么会来着?」宋宇问,「我听老杨说,老五看重这个会,他要那时候还不来喊我一声好爹爹,我就去把他老底给揭了。」 苏朝晖道,「现在九妹昏迷,老杨失踪,还有你的事…反正,五哥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后天的会是他的强心针,也是救命稻草,要是连这也黄了,他就彻底完了。另外,这里的人看上去老实,其实不完全是,有些新来的觉得不对,但不敢说,除非有人把水搅浑,把真相告诉他们。」 「怎么把水搅浑?」罗马问,「告诉他们,他们会信吗?」 「既然是真相,就总会有人信的,」苏朝晖道,「你们吃饱喝足,休息一天,后天大会的时候,我过来放你们,到时候寻仇的寻仇,寻亲的寻亲,各回各家,永不再见。」 宋宇嗯了一声,又问,「那个丁火呢?他不来?我那晚发挥失常,我不服。我看他本事不差,我要跟他认真比。」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苏朝晖道,「但他应该没跟五哥通气。五哥不知道他要弄咱俩,每天晚上还去照顾他,按五哥的性格,不会让他这么快回来,肯定得伺候一阵。」 罗马看看宋宇,又看看苏朝晖,「我跟你们一起跑。」 「明天我再送点吃的和水来。」苏朝晖看了一眼手机。 宋宇注意到他的眼神,按住了手机和钥匙,「这俩是保命的东西,对半分,不能都给你。」 「我拿钥匙。」苏朝晖道。 「不行。」宋宇否决,「你忽然死了怎么办?」 苏朝晖道,「我死了你还有手机,可以打给侯镇林。」他顿了顿,「再说手机给我,你放心吗?也许我会报警你?我可以跟你换,你自己权衡一下。」 「他妈的苏朝晖,你真奸。」宋宇一拍地板。 他这下明白,要把水搅浑的正是苏朝晖。钥匙给他,自己出不来,就无法打乱他的计划;手机在自己这,苏朝晖无法报警,就不会给自己添事。反过来自己拿钥匙,手机给苏朝晖,那自己一动,他立刻就能报警。虽然自己没案底,但身份特殊,后面还要去巫江找贺笑梅,多事缠身,总归不好跟条子碰上,耽误时间。 「好。」宋宇点头,「状元,我信你一次。手机我留着。钥匙给你。遇上突发情况,大家各凭本事活命。」 苏朝晖看看罗马,「你照顾老罗。」 「没问题。」 「也看紧老杨,别让他暴露。」苏朝晖又道。 「他敢!」宋宇从墙角抽出折好的纸刀,尖端锋锐,边缘薄利,「那玩意虽然割不断,但是…咦…」他打了冷颤。 苏朝晖和罗马也感到胯下一痛。 第35章 :烟海 深秋的空气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却也带着某种凛冽逼人的杀意。 第77页 凌晨 3 点 05 分,苍白的车灯照穿了浓厚的夜雾。 两辆奥迪远远驶来,停靠在清溪江边。 深秋的江边寒意渐浓,空气里瀰漫着潮湿的腥,芦苇盪在天幕下随风摇曳。 黑色的本田在路灯下静静等候。 看见前方车灯熄灭。左轮和侯镇林也一併下车。只见那黑色奥迪里也下来两人,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乍看之下很是滑稽,但细看却是西装革履,非常讲究。 「侯爷,这么晚还要您亲自来接,真是不好意思。」李东发小跑着,快步而来。 在他身旁的钱劲涛却是目光深沉,神态严肃,毕竟侯镇林在这种时候找的事,都是棘手难办的事。 「准备的怎么样。」侯镇林问。 今天上午,他通过几个身在光明市的下手调查,获悉了宋宇大概的位置,但由于时间较短,具体的位置还不明确。 五哥等人忙中出错,在盘查宋宇的身份时将消息泄漏了出去。虽然侯镇林在光明市没有产业,但有家火锅店开在市中心,李东发是东顺餐饮的老总,在侯镇林集团内部分管餐饮,也是他的人接到了有人打听宋宇的消息,立马报了上去。 「都准备好了,明天中午动身,后天开始查,光明是个小地方,找个人对我们而言非常轻松。」钱劲涛道,他是侯镇林在平州商旅下属的谘询公司的副总,挂牌是金融谘询,实际上做的也是赃活。 对一些不法公司而言,这种外包的谘询和顾问是非常重要的,作为第三方,他们能够远离业务纷争,直面业务难点,不仅能协助团伙捍卫利益,更能规避法律的漏洞,在关键时候给出建设性的意见,可以说是不法公司背后的智囊团。 同样,长期与这种公司的人打交道,他们的地下人脉当然也就越来越广。 侯镇林点头,「各个关卡都安排点人手,该打点的打点,该踩点的踩点。一旦发现他的踪迹,速战速决,把人安全带回来就行。」 「爷,光明是陈国栋的地盘,干脆让他派人找吧?」彭世杰问。 侯镇林摆手,「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我跟他现在的新帐旧帐一笔勾销,我不太想欠他的人情。老钱,你看着办吧,如果陈国栋知道了这事,主动要帮,你就让他帮。他要是不提,你们就按原计划办。」 「侯爷,」钱劲涛道,「我看陈国栋一直不老实,这回不如我们率先敲打敲打他。」 侯镇林转身回到车内,留下话道,「这件事情速战速决,不要再对其他人讲。」 随着沙沙作响的车轮声,尾灯消失在阴蓝的夜幕。李东发和钱劲涛目送车子消失,紧绷的神情这才缓缓松懈。 车头一路向西,很快驶出了清溪市郊,眼见就要到下一个城市的收费站了。 左轮打了下方向盘,往空无一人的快速通道驶去。 今夜的收费站比以往都要热闹,路边停着警车,收费窗口外也零散地分布着民警,不时对路过的车辆进行问询。 侯镇林不会不知道原因,因此两天前当他看见新闻中潘秀英的通缉令时,他就知道自己该从里面抽出身来。 远在角县的彭青云也传来消息,说华咏的税务在突击抽样检查的过程中,发现了退税违规和虚开发票的行为。侯镇林对税务一向敏感,每次都亲自过目,但这次毫无缘由的事故,让他感到不安。 于是他放下手头的一切闲杂事物,连夜马不停蹄赶回角县,要回集团主持大局。 凌晨 4 点 50 分,侯镇林拨通了章立文的电话。 「小,呃,宋宇的事情你先放放,现在有其他事需要你协助,帮我找个人,新闻看了吗?对,潘秀英。别问那么多,回来再说。」 车头驶过快速通道,渐渐加速,左轮瞄了一眼后视镜,道,「小宇要是知道你对他这么上心,肯定高兴。」 「呵!」侯镇林忽然情不自禁地冷笑一声,「他跑到光明那种破地方干什么?」 左轮实话实说,「不知道,找到了您问吧。」 「光明是陈国栋的地方,」侯镇林道,「不会报復我吧?」 左轮思忖,「他没那个胆吧,那次的车祸还没给够他教训?」 「他那个人吧,平时看着病怏怏的,其实心里黑的很。」侯镇林道,「你嘱咐钱总,重点查查陈国栋的几个盘子,惊动了他也不要紧,回头我请他吃饭,总之,就算把光明掀了也要把小宇找到。」 左轮干脆地答应了一声。 侯镇林的脸色却阴沉下去。 他是个迷信的生意人,每当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候,一定要去找所谓的风水高人测算。 当年在创立华咏的时候,侯镇林就找高人指点过。事后那高人送了他一卦,说他一生有两个坎,一个是 25 岁,一个是 50 岁。50 岁的那道坎,孤身闯有点难,需要别人来扛。怎么扛呢,这是个迷信的说法,就是找个身强命硬的孩子养在身边,借他的运气过关。 宋宇是他找了无数孤儿院挑中的小孩,旁人只以为他生性挑剔,也众说纷纭,真正的原因无人知晓。 25 岁那年,侯镇林远离家乡,孤身下海。那道坎他是独自脱了几层皮熬过的,至今想起来还做噩梦。50 这道就难说了,他初夏过的 50 岁生日,当时一年过半,一切相安无事。然而秋季一过,麻烦接踵而来,这不能不让他越发警惕。 第78页 很多富商都喜欢收养孩子,除了个别病理上的原因外,大部分是养来备用或巩固势力的。侯镇林熟读歷史,知道五代十国时期,有一阵特别流行收养义子,也知道后来那些势力的江山大都毁在了所谓的义子手中。因此,他从未想过培养宋宇接班,所以连他的姓名都没改,就是要对内对外,都跟他划出界限。在刚把宋宇接回家那几年,甚至都不怎么搭理,不想投入感情,而自己身体健康,早晚会有自己的孩子。 然而最近侯镇林时常在想,如果宋宇帮自己扛了这道灾,自己没事,他会怎么样。 侯镇林不记得何时生起这份担忧,却感觉自从有了这份担忧,宋宇就越来越令人操心,性格也越来越强势,时常一副你死我活的态度,似乎吃准了自己不会让他死。如此折腾,倒像是要把自己榨干了。 「你跟温代代,谁带小宇的时间长?」侯镇林问。 左轮想了想,「前几年是我带,后面两年代代花的时间更多。」 「那他怎么跟你们一点都不像?」侯镇林拍着座椅靠背,「既不稳重也不温和,他到底像谁啊?是不是像他亲爹啊?」 夜色苍茫,晨雾缭绕。 城郊山庄的小洋楼安静地伫立在深沉的夜色中。 这里的独栋别墅一年四季都是这样黑不熘秋的,好像都没人住,但往里面看去,又分明装修精实,庭院花草齐齐整整,一看就是有主的,也成为这一带的未解之谜。 此时的山庄里,唯有一户亮起了淡黄色的光,打破了浓密的黑。 章立文挂上侯镇林电话后,睡意也彻底消失了。 他与侯镇林共事多年,原本粗大的神经也逐渐变得细緻而敏感。当他听见侯镇林那句『小宇的事情你先放放』,就知道情况有所变动。 把找潘秀英的任务丢给老蛇之后,他又迷迷煳煳眯了一阵,半睡半醒,怪梦连连,一会梦见侯镇林用枪指着自己,一会梦见宋宇浑身血淋淋地站在床边,还梦见小情人穿着一身红衣在阳台上跳舞……总之就是妖魔乱舞,邪气横生。 最终睡无可睡,眯到早上七点半,感觉给陈国栋打了一通电话。 「餵。」陈国栋声音慵懒,一听就是刚醒没多久,人还没下床。 章立文直奔主题,「丁火怎么还没动手,不要在等了,今晚就动手吧!」 「哥哥放心,」陈国栋的声音是万年不变的淡定,「按照合同,最迟明晚,明晚还没搞定,我全额退款。」 章立文啧了一声,「钱不是事,我是担心夜长梦多,他再不死,我要死了!」 「哥哥,没有这么严重。」陈国栋淡淡笑了声,「阿妈从小就教育我,越是严重的情况,越是要冷静。所以你看我,这么多年在大事上,全都是有惊无险,逢凶化吉。弟弟不才,靠的就是这份绝无仅有的冷静,哈哈。」 章立文长长地出了口气,「弟弟,哥哥我不想在你的地盘惹是生非,但这次事关重大,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定个最后的期限吧,后天。如果晚上还没有任何好消息,我就要通过自己的人手,採取措施了!」 「我让伍来贵协助他,」陈国栋补充,「他一直想在我面前表现,给他个机会呗。」 快到中午的时候,清溪市公安分局的宿舍楼外,几辆警车远远驶来,缓缓停下。 几天前滞留在消防支队的小女孩,此时已被送到分局的宿舍暂住。 她还是不太开口说话,靠着值班警察轮流哄她,想尽办法跟她交流。 午饭时分,几个女警带着炸鸡来到女孩的房间。 「小妹妹,我们给你买的肯德基。」 经过几天的联络,警方依旧无法找到女孩的家人。一来女孩受到惊吓,不能完整说出自己的名字,导致户籍科难以查证;二来在寻人启事中,也没有寻找该女孩踪迹的内容。当时的鑑定技术也不发达,网络也没有大面积运用,很多丢失的小孩一直找不到家长。 也有好消息。根据几天内女孩零零碎碎说出的信息,警方拼凑出几个消息,1.她遭到了拐卖,对方极有可能就是正在被通缉的潘秀英;2.是她引起乡下的那场火灾;3.那场火灾中有一人丧生,身份为潘秀英的堂弟;4.堂弟不是被烧死的,是被电死的;5.现场还有另外两个人,身份和下落不明。 「小妹妹,那你再想想,」一个女警蹲下来,「那天晚上,除了胖叔叔,还有没有别的人啦?」 女孩眨眨眼,依旧不开口。她记得那两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年长些,一个年轻些。二人看上去明明都是温文尔雅,那个年轻点的,眼神十分忧郁,看着跟恶毫无关系,唯独脖子上一道扭曲的伤疤格格不入,所以让人记忆犹新。 女孩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从耳朵划到锁骨,来来回回,重复了许多次。 「你是说那个人这里有印记?」女警重复着女孩的动作。 女孩沉默地点头。 「可是脖子上有印的那么多。」一旁的警卫嘆道,「不过要是能找到潘秀英,就能确定这孩子的家人了。」 众人继续忙碌起来。 或许潘秀英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不过是行业里的一个小角色,怎么就成了黑白两道都在捉拿的红人了? 第36章 :如林 1999 年,9 月 23 日,下午 16 时。 第79页 下雨了。 苏朝晖撑着双手,站在窗前发呆。 他难得有机会发呆,这种感觉多么可贵。 窗外风雨飘摇,远处车来车往,五颜六色的雨伞交织着水花,它们随风而落,打在地面,随着行人匆匆的脚步,此起彼伏。 天空黑云惨澹,云层里隐匿的光晕唿之欲出。 脚踝上的夹伤仍在不时作痛,窗户上倒映着他的脸,神情没有任何波澜。 他回过头,盯着墙上的时钟。 蝶恋花进口化妆品科技有限公司的表彰大会,还有两小时就要开始了。 九妹和老杨一离开,内部的纪律就松散了不少。苏朝晖打听到,在会议前夕为保万无一失,来这一年以下的员工都不准外出。其实来了一年以上的人不多,那么现在除去一部分外出置办餐饮和物品的人后,留下的只有三五人了。 会议室经过昨天和今天一上午的布置,已改头换面,红火非凡。 苏朝晖走到门口,捲起裤脚,往几个眼熟的男孩女孩的方向去。 「我来帮你们,」他蹲下身,帮他们剪墙纸。 女孩昨天见苏朝晖一瘸一拐,当时就觉得不对,却碍于有人看管,不好上前追问,此时得空,连忙一併蹲下,盯着他乌紫的脚踝,小心地问,「小亮哥,你没事吧?」 苏朝晖脚踝上的瘀伤过了一夜,皮下的淤血的上浮扩散,由青变紫,更加可怖,乍看都像黑色的。 「没事。」苏朝晖一抬头,脸上的伤也正好对上几人视线,他们纷纷低声惊唿,同时也开始担忧自己。 苏朝晖解释道,「我任务没达标,自己也没钱买产品,就挨了点罚。」他剪了张纸花,扶着凳子往墙上贴,其余几个男生见他行动困难,就张罗着帮他。 「这叫挨了点?」女孩指着苏朝晖的脚踝,为难地说,「您都没达标,那我可怎么办。」她小声地抱怨道,「九妹也让我自己掏钱买,虽然说 2000 一套是比市面上便宜,但我已经买了三套了,真的出不起了。」 苏朝晖问,「你既然买了三套,那按规定,应该提拔你做经理了吧?」 「九妹说,自费和第三方走的公司程序不一样,比较慢,」女孩疑惑地欲言又止,「她跟我说,经理的名额也要排队,那您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吗?」 苏朝晖认真地摇了摇头。 「就这还说关爱员工呢,」北方口音的男孩愤愤不平,他压低声音,「上课答不上来,打两下手就算了,谁念书的时候没挨过揍啊。现在参加工作还要挨打?嘿?那不成了黄世仁,周扒皮了吗!」 女孩拉拉男孩的衣角,又看看苏朝晖,「你别说了。」 苏朝晖蹲在地上,看看四周,暂时没有老员工。于是又问,「你们自己掏钱买过多少产品?」 「两套。」「一套。」「一套。」「我家是收废品的,买不起。」 听几人七嘴八舌,表情纳闷,语态犹疑,苏朝晖接着问,「那你们都拿到产品了吧?」 「还真没有。」「说是厂里出货慢。」「不,说的是邮局慢。」「不,说是员工自己的后发,客户的先发,所以慢。」 在场的都表示没有拿到货,原因千奇百怪。 苏朝晖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喉咙里仿佛有一口血卡着那不吐不快。他揉着脚踝,问,「那你们为什么要干这个?不能干点别的吗?」 「不是的!」一个瘦小的男孩辩解道,「我不是,不是想干这个,我虽然是在做,没错,但是,我本来是不知道的!都是我远房表叔跟我说的!」 这里有些孩子读书不多,表达能力偏弱,但苏朝晖听懂了,这男孩也是被拉下线拉来的,并且已经察觉到货不对板,却不知如何询问和表达。 他还要再问,却看见几个老员工回来了,他们拖着两板车酒水饮料,正往这边推。 苏朝晖摸了摸袖口夹层里的钥匙,往里面塞了塞,想找机会拿两瓶水,给宋宇和罗马捎去。 打定主意后,他小声对几人道,「这里人多嘴杂,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跟谁都不要抱怨。」 说完他转过身,正好见一名老员工迎面而来,「小亮,你看见老杨没?我打了他几百个电话传唿,都不回。」 苏朝晖答,「看见了,早上看见他出去了,可能正忙着。」 「那怎么联繫不上,」那人抓抓头,「不会按摩去了吧?」 苏朝晖低头笑笑,抬手指了指拉酒水的板车,「我帮你们整理。」 「小亮哥怎么了?」苏朝晖走后,女孩才偷偷凑在北方男孩耳边,「他那些话什么意思啊?」 北方男孩也在女孩耳边低声道,「看不出来吗?上火了!谁给这么打一顿不上火,小亮脾气好,要是我,直接扑上去咬他们,这叫什么,这叫士可杀不可辱。」 五星级宾馆的套间内,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中午过后,清洁工来打扫卫生,她总觉得这个丁火住进来之后,屋里就总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好几天都是如此,却也找不到气味来源。她担心经理觉得自己工作不到位,于是留了盒空气清新剂在屋里。 丁火天刚亮就醒了,他百无聊赖,拿出昨晚吃牛排用的割肉刀,一直磨,磨到中饭。 他知道,今晚是新马宾馆的大日子,也是自己交差的日子。这让他满怀激动,跃跃欲试,还特地拿出很久没用过的毒药,揣在口袋里备用。 第80页 叮咚。门铃响了,但他听不见。 没多久,保洁领着五哥直接进来了。 五哥看上去非常慌张,他手里拿着伞,浑身湿透,面色泛着怪异的潮红,身上传来扑鼻的汗气。显然是遇上急事,一路狂奔,只见喘得话也顾不上说,也顾不上礼节,只是掏出手机,调出一条简讯,举到丁火跟前:宋宇和小亮,丁火今晚解决,你协助。陈国栋。 丁火读完咧开嘴笑了,他举起大拇指,露出一排黑牙。 在接到这条信息后,五哥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此时他手忙脚乱到了极点,一方面从昨晚开始,就联繫不上老杨,另外九妹至今还在昏迷当中,虽已脱离危险,却也尚未甦醒,其余老员工採办的採办,管纪律的管纪律,通通分身乏术,以至于五哥一时间无人可用。 所谓术业有专攻,五哥入行多年,实际上专攻的是演讲,也就是洗脑话术,即便算得上博览群书,但所学甚杂,不成体系,尤其是对于涉及到上层建筑的管理学,几乎是一窍不通的。这种只要不遇上事,都还能唬唬人,一旦遇上损兵折将的重大变故,就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衔接,只会向没头苍蝇一样自乱阵脚。 但他心中依然有着强烈的执念,就是今晚这场会不能出状况。此时他说不上高兴还是苦恼,高兴的是陈竟安排好除掉宋宇这个大患,恼的是为何一切偏偏都要选在今晚这个节骨眼上,好像老天非要从中作梗。 眼下时间紧迫,他无暇再细说细问,继续在手机屏幕上打字给丁火:今晚我会很忙,交给你了,需要我派人协助吗? 丁火摇了摇头,他从来都是单干主义,由于听力和语言缺损,与人合作反而不方便。 下午五点,雨越下越大。 五哥走出酒店,慌张地撑起了雨伞。 乌云中,不时划过几缕闪电,电光之后,枝头残叶摇摇欲坠。 天色黑沉似沥青,凄风冷雨延绵不绝,风将伞吹得左摇右摆,三番五次脱手而出。 五哥艰难地抓着伞,但这伞打和没打根本没区别,硕大的雨珠还是无情地砸在了他的脸上,接二连三,像要把他砸醒那样又冷又狠。 他还是仓皇地躲闪着,狼狈地举着伞,拦着车,看着那些亮着空车的出租对自己视而不见,气得脏话百出,不堪入耳,却又被风雨声淹没。 新马宾馆。 储物间内照例是一片黑暗,与世隔绝,然而屋内泛滥的潮湿气息,暗示着窗外石破天惊的扬扬秋雨。 霉味和汗味愈发刺鼻难闻。 一小块手机屏幕泛着浅绿色的微光。 宋宇蹲在老杨胖边,看着他手机上无数个未接电话和简讯,把手机举到老杨眼前,「你看,老五找你找疯了,他说你再不回信,你祖坟被人挖,你全家被车撞!你不得好死!」 「呜!呜呜…」老杨四肢被缚,嘴里塞着棉花,浑身上下有不少细小的伤口,有些还在渗血,有些已经凝固。 他虚弱地哼吟,眼神充满无助,浑浊的泪从眼角流下,一紧张又尿了一裤子。 「就这点出息。」宋宇拿了矿泉水,往他脸上浇了半瓶,自己喝了两口,又丢给罗马。 「好啦,别再折腾他啦。」罗马喝了口水,指着老杨身上的血口子,对宋宇道,「要不是他善心大发,给你送吃送喝,你哪有的机会这样收拾他,而且……」 「滚蛋,你就是个蠢人。」宋宇打断他骂道,「你他妈的想气死我?」 罗马悻悻闭嘴,老实巴交地退到一旁。 宋宇蹲在地上,拿着纸张扇了会风,又翻开老杨的手机,按出侯镇林的号码,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小心章立文和陈国栋。宇。 发完之后看了一眼时间,17:29 分。 「你觉得苏朝晖可不可信?」宋宇关掉手机,抬头问罗马,「他能不能把水搅浑?」 罗马也蹲下身,「不知道,他不成也还有你嘛。我相信你们。当然上一次我对九妹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你也看见了,哈哈。你说的对,怪我自己蠢。」 「行了,别啰嗦。」宋宇做了个嘘的手势,凑到门旁侧耳倾听。 他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伴随着玻璃瓶撞击的声音。刚才手机显示 17 点 29 分,现在最多 17 点 30 分。 这个人果然准时,宋宇在心中感嘆。 然而下一秒,响动却消失了。 门外,苏朝晖正推着一车的酒水,站在储物间附近,蹲在地上假装繫鞋带。 他不知自己是太紧张了,还是太累产生幻觉了,总之感到背后有人。 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于是站起身,推动板车,掠过储物间,若无其事往饭堂走去。 此时,在长廊转弯的暗处,一道雪亮的刀光横在角落,刀尖杀意渐盛,寒光凛凛。 「小亮!」 忽然被这么一喊,苏朝晖打了个寒颤,他回过头,发现竟是几天没见的阮文君。 「你去哪?」她快步上前跟着一起推车,边走边问,「九妹和老杨呢?」 苏朝晖摇头,「出去办事了吧。」 「真的?」阮文君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人全找不到了?」她盯着苏朝晖,「你脸怎么了?」 苏朝晖道,「业务不达标,挨罚了。哎呀,你问这干嘛,都说了,这里不让打听,你想知道,问你上司去。」 第81页 「不问就不问,」阮文君嘟囔一声,把推车停在饭堂的角落,「走吧,会议开始了。」 直到苏朝晖和阮文君肩并肩往会场走去,转角处的丁火才像幽灵一样浮现。 刀尖的寒意逐渐消失,脸上露出森然的笑。 他的目光锁定在苏朝晖停驻过的那个储物间。 第37章 :燎原 18 点 30 分,日落。 今天的太阳落得很早,准确来说,它好像从未升起。 新马宾馆内,一切准备就绪,所有清场工作已经进行完毕。 会场里响起了隆重的掌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焦急而期待地张望着同一个方向。 苏朝晖坐在后排,挨着几个脸熟的男生女生,他听见掌声响起,也随着众人一齐望去。 五个哥换上了一套咖啡色的衬衫和灰色的西裤,皮鞋擦的很亮,头上打了啫喱水,看上去文质彬彬,像个白领。 然而苏朝晖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明显的仓皇和怯懦,曾经那一唿百应的气度彻底消弭,无论怎么矫饰,也只是在一具空壳上徒增装点。 雪亮的镜片一晃,五哥看着苏朝晖的方向。苏朝晖连忙移开眼神,若无其事继续鼓掌。 这场大会主要是表彰季度末的优秀员工,同时也正式发布五哥担任总经理的任命通知函。往年的表彰会,召集者和主持人都是总部派来的领导,因此能主持这样一场会议,就是默认了他的地位。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五哥在一群员工的簇拥下,站到了台中央的位置,「大家晚上好。」 苏朝晖看了一眼,这些围绕在周围的员工,也是平时开会带头鼓掌的那几个,他数了数,一共九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流程没有任何新花样,照样是新员工说开场词,老员工分享经验,五哥回顾復盘,讲解企业文化和谈判技巧。 「…要扩大队伍,拓展市场,就要团结一心,线上线下要亲如兄弟姐妹,坚决不搞等级制度……」 随着一个外出上厕所的员工回来,苏朝晖也站起身,对坐在门口的老员工道,「哥,我受凉了,肚子不舒服,去下厕所。」 那老员工正沉迷在五哥激情澎湃的演讲里,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苏朝晖快去快回。 五哥正说到兴起,却注意到了苏朝晖猫着腰往外走,他正要找老员工去跟着,但却想起丁火在回来的路上跟自己商量好,暗中解决苏朝晖和宋宇,要是有老员工在,是否徒增麻烦?五哥边演讲边思索,脑子不够用,他只好停下来与员工互动,将其他暂缓。 苏朝晖垫着脚,一路小跑来到食堂,看见桌上放着一瓶汽水,一瓶酒,虽然是满的,却又都打开了。 他犹疑了一下,闻了闻又放下,走进厨房里间找吃的。 丁火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 而那两瓶酒水,也是他放在那的。 片刻前,他确定了宋宇的位置,也推测出苏朝晖的停顿,是为了给宋宇送餐食。丁火见过宋宇的身手,不太想跟他硬碰,想将毒药倒在水里,看能否先解决一个。 如果宋宇先死,宰杀苏朝晖这个小绵羊就简单了。 苏朝晖在后厨找了一圈,没有看见吃的,只有白酒和汽水。于是他摸出袖口夹层里的钥匙,拿起汽水,往储物间走去。 丁火躲在暗处,看他将水送进去,看他出来,再看看表,准备等半小时,进储物间看人死活。 会场内,五哥的演讲依旧是激情澎湃,声情并茂。 苏朝晖回到场内坐好,继续听五哥演讲: 「…很多人说,销售的核心是口才,其实,在我看来,销售的核心,是产品。好的产品,好的效用,才能留住好的消费者。所以,消费者是其次,他们和好的产品一样,需要我们去发现,去寻找。作为销售人员,我们要有认识好东西的能力,好的消费者,他们有充足的审美,充足的资金,他们可以是家人,同学,发小,也可以是即将认识,或刚刚认识的人…」 「等一下!」苏朝晖忽然举起手,「我申请提问!」 会场的几十双眼睛,也刷地像他看去。 「五哥,我就是一个问题想请教。」苏朝晖不顾那千奇百怪的眼光,无辜地说道。 五哥显然是有些错愕。然而他前嘴说过,要上线下线一家亲如一家,不搞等级制,这会如果不让人提问,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嗯。小亮也是我们优秀的新员工之一,」五哥客套道,「那小亮有什么问题呢?请你和大家分享。」 苏朝晖点点头,接过话筒,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大家应该对我有点印象,前段时间我刚来没多久,就连卖了两单产品,上手也是比较快的。但是我最近才知道,那位买我产品的兄弟说,他至今没收到我们的产品,我只好跟他说,还在邮局的路上。不过我也想起来了,我来这么久,也没见到过产品。所以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释,请问五哥,遇上这种情况,我们该怎么办?」 他一问完,在场就发出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因为这也是很多人好奇的问题,来这半年的人,一次没见过产品的样子,即便五哥在台上吹的天花乱坠,可空口无凭,没有说服力啊。许多人早已有了疑虑,却碍于规章纪律,不大好提,即便提了,也会被他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搪塞回去。 第82页 五哥感到嗓子发紧,连忙示意老员工维持纪律。 他拿起话筒,故作镇定地说道,「小亮这个问题问的非常好。我也说过,我们是新型直销模式,产品都是原厂直发,跟我们合作的都是邮政,那可是国有单位,是经得起考验的,怎么会把你们的东西寄丢呢?对不对?」 「对!对!对!」几个老员工跟着起闹暖场,努力将这个问题避重就轻煳弄过去。 苏朝晖刚要再发难,他身旁的男孩也站起来了,他扭头一看,是帮自己贴墙纸的北方男孩。 北方男孩大大咧咧,「五哥,我们不是邮政的,也没见过产品,那您都是总经理了,您用过产品吗?」 「呃,」五哥的脑门开始冒汗了,他僵硬地回答,「当然用过,我和我妈都在用,我妈每年要用掉好几套呢!」 「可是五哥,您不像用过的呀,」北方男孩笑道,「您这脸上的褶子也太多了。不过咱们糙老爷们,不讲究这个,要不给我们看看您母亲,是不是跟小姑娘一样漂亮?哈哈哈。」 「哈哈哈。」台下传来一阵阵压抑的笑声。 五哥他妈都去世好多年了,他只能继续胡诹,「当然可以,等会议结束,我让她来给你们包饺子。」 「好!好!好!」老员工继续捧场。 「谢谢五哥!」男孩坐下。 苏朝晖紧随其后,又站起来,「五哥,您说的特别对,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五哥看出他诚心发难,不想再让他说话,于是用眼神暗示老员工上前阻止。 苏朝晖看着他们逼近的脚步,赶紧大声问,「在座的很多人,都自己掏钱买过产品吧?」 「是啊。」 「没错。」 「我买过,怎么了。」 毕竟涉及到自身权益,大家也更为关注。 这种话头一抛出,没反响则罢,然而已经有了反响,五哥等人也就不太好阻拦。 苏朝晖继续道,「咱们内部员工买产品,按两千一套算的,对外卖是三千一套。按制度的说法,卖三套提拔为经理,卖十五套提为主任,那我们最终统计的是按三千一套算的,还是两千一套啊?」 「这个…」五哥心里清清楚楚,这是个阴阳合同。员工一套,公司一套,所有解释权都归公司。以往这些问题都是九妹回答的,她负责具体业务,自己负责调节宏观气氛。 「两千,」五哥望着台下众目睽睽,取下眼镜擦擦汗,「三千,三千吧。」 那些老员工也不起闹了,很多小学都没上过,数字都认不全,哪里会算帐。 「二三得六,三三得九。那如果是两千,要达到你们所谓的经理,就不止三套,而是四到五套呀。」苏朝晖故意挠挠头,装作煳涂的样子,掰着手指,「三套升经理;十五套升副主任;九十套升主任;五百套升总经理。也就是说,卖五套才能提经理。十五到九十套,才能提主任,九十到五百套提总经理,天吶,我家是收废品的,我上哪找五百个客户去。」 台下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不说五百,五十,十五我都够呛。」; 「还十五呢,我一个都拉不到。」 「安静!大家安静!」五哥挥着手,试图平息喧闹,可下面的议论已经泛滥,众人交头接耳,将他的制止声淹没在嘈杂中。 他愤恨地转过头,狠狠地看了人群中的苏朝晖一眼。 如果杀人不犯法,他立马就要将苏朝晖撕碎。他也恨自己,怎么没发现,这个男孩看似沉默寡言,其实散发的是一股冷厉强悍的力量。 苏朝晖注意到了五哥的眼神,他扭过头,也直直地看着他。 好像示威一样,苏朝晖再次拿起话筒,继续道,「不说五百个下线了,哪怕是五十,十五,我把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找一遍,愿意听我说话的,也不过十人出头,而最终愿意掏钱的,一两个就顶了天了。各位,咱们都是小老百姓,一生也不过区区三五个至交朋友,且不说大几千的钱,花了就花了,可花了之后呢?能盈利出局也罢,能回本也罢,要是出不去呢?回不了呢?那些信了我的人,他们不恨我吗?不怨我吗?他们拿着孩子上学的钱,办彩礼的钱,看病的钱,买了我的产品,最终却颗粒无收,我有多少机会可以这样透支自己的信誉?或许到了最后,真像家驹说的那样,倾家荡产,六亲不认。那我怎么办?我有家不敢回,钱也回不来,我要一辈子困在这?」 「你说这些干什么!」一名老员工夺过苏朝晖的话筒,要把他从人群里拽出来,却被几个男孩拦住。 「让他说完啊。」几个男孩拦住老员工,「不是一家亲吗?问个题都不行?」 老员工答,「这年头本来就是优胜劣汰,有挣钱的自然就有亏钱的,这是自然法则,你适应不了就淘汰。」 「那就说自然法则。」苏朝晖继续道,「公司每年主任的名额是十个,总经理的名额是一个,但是你们知道我们有多少子公司,孙公司,重孙子公司吗?各位,你们算过吗,知道咱们究竟有有多少分公司吗?没人告诉我们。所以就算你们能拉来几百人,你们又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抢那些职位吗?你们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对手吗?这动物界还有食物链呢,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淤泥,只要还能动,总归是饿不死的,合着到了这,一条大鱼把池塘给吃了。狼群还讲共生呢,狼还知道吃不完的分给其他狼呢,您这是自然法则吗,您这是纳粹法则,是社会达尔文法则吧。」 第83页 「妈的,那我这半年白干了?」前方一个中年男子拍案而起,他人高马大,指着五哥气势汹汹道,「这小兄弟说的有理,你解释解释,不然信息不对等,我们不服。」 「对对,不服不服。」四周微弱的反对声也逐渐昂扬。只见下午跟苏朝晖抱怨的女孩也凑到话筒前,「那家驹说的是真的?我们干到死,干到六亲不认,真的一分钱都拿不到?」 「不会吧!」「真的啊?」「那家驹人呢?」「把他找来问问!」 会场彻底失控。 苏朝晖捂着狂跳的心脏,望着激动的人群。他知道,自己问的都是他们想问的,说的都是他们想说的,很多人对内部的一些规章早就感觉不对,但平日老员工跟进严格,这里又不让新员工过多沟通,导致大家都无法知道彼此心中的想法。只有把带头的老员工搅散,才好深入打探,最后再把有伤在身的宋宇和罗马找来现身说法,在场的不说一半,也有三分之一的人会看清真相。 「不许吵!」几个前排的大汉站立起来,纷纷抄起板凳,开始施压和威胁。 五哥浑身都湿透了,他见那几人抄起板凳,自己想要阻止,却又拿不定主意。九妹不在,老杨也不在,现在怎么办?把这些孩子都打一顿?那不是更失人心? 「不是,不是,你们听我说!」他挥动双臂,大声唿喊。 「把家驹叫来,我们要听他说。」「不敢叫他,你是不是心虚啊?」「还我钱!」 苏朝晖正要再说什么,却感到一阵大力的拖拽—— 一个老员工还是把他拽了出来,伸出大手,要去捂住他的嘴,与此同时,五哥在台上道,「小亮有点喝多了,我们送他去休息。」 苏朝晖急忙从袖口拿出钥匙,抛给北方男孩,「家驹在储物间,你们想知道真相的,就去问他。」 男孩接住钥匙,攥在手心。 轰隆一声,前后的门被几个老员工彻底堵死,五哥满脸通红,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谁上前,谁后果自负!」 黑暗的储物间内,宋宇和罗马听见了吵闹声。 这房间隔音好,实际只会更吵。 「真把水搅浑了啊,」宋宇看着苏朝晖送来的汽水,笑道,「刚才他嘱咐说,上战场之前,不到渴的快死了就不要喝水。那这水我不喝,喝了影响我干架。」 罗马摇头,「我也不喝,以往我考试前也不喝水,喝了影响发挥。」 「那给老杨喝吧。」宋宇拿着瓶子,踢了踢浑浑噩噩的老杨。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开门声。宋宇以为是苏朝晖来了,连忙止住身型凑上门去,然而灯还没开,他却看见门口出现一个漆黑的身影。 霎时间,宋宇浑身的汗毛像猫一样发炸,因为他闻到了熟悉而浓重的铁锈味。 「老罗!闪开!」宋宇贴地一滚,抓住玻璃瓶虚晃一枪,将丁火撞向一侧。 罗马得空,连滚带爬打开灯后逃向门口,而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丁火将门锁上了。 罗马回头望向宋宇,却见他已经和那人打得天翻地覆,眨眼掀翻了几个箱子,里面的纸张四处飞撒。 两人虽都有伤在身,但这几天也吃饱喝足,精神倍增,正是要舒展筋骨的时候。于是一时间两道人影你来我往,出手电光火石,从里间打到外间,斗得不可开交。 宋宇闪过一刀,飞起一脚踹在丁火心口。丁火后退三步,稳住身形,再次抬手刺向宋宇左肩。啪的一声,宋宇反手敲碎汽水瓶,挡住一刀后卖出破绽,趁丁火攻来,左手探出,一把拽下他腰间的钥匙,丢向罗马,接着贴地滚出,划伤丁火的脚踝,代价是自己肋下多了刀伤。 「老罗,开门走!」宋宇丢出钥匙,手腕向上一翻,尖锐的玻璃划过丁火身侧,他趁势翻滚,勐削丁的腿部,带起一熘血花。 罗马直到被溅了一脸热血,才从嗔目结舌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捡起钥匙,拿到手却又愣住:这一串有几十把,他急道,「兄弟,哪个是开这道门的啊?」 「他妈的,我哪知道!」宋宇挡住丁火身型,瞬间送出两拳,「你看锁眼,找差不多的一个个试!」他话音刚落,眼见丁火一刀扎来,于是左手成掌,噼手去夺丁火的刀,丁火吃痛,手腕一麻,刀应声而落,宋宇转身反手,接住刀柄,丁火趁他接刀,三步上前,一肘顶在他的胃部,宋宇闷哼一声撞在墙上,刀又回到丁火手中。 第38章 :死吻 同一时间,会场内的气氛也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老员工们完全露出了原来的面目,一个个神情狰狞,言语粗鄙。 「小亮!你们怎么会有钥匙?快把钥匙交出来!」五哥站在台上,语气是在命令,声音已里的气势却已荡然无存,那镜片背后的眼睛耷拉成三角,凶相毕露,邪恶非常。 北方男孩接过苏朝晖丢来的钥匙,将手背在身后,「五哥,我说句公道话,既然小亮说家驹被软禁,那您让我们去看一眼,听听他的说法,刚还说要扩大队伍,现在就内讧上了,多不合适啊!」 「家驹是因为私藏管制刀具才被关的,他要伤了你们,这个责任谁负的起?」一个老员工道。 「责任个屁!」苏朝晖反驳道,「那刀分明是小丁带的,我们的行李全都上交了,他怎么藏刀?藏肚里吗?」 第84页 「那刀是谁的?那晚我们都看见了,」北方男孩又道,「你们不会是想灭口…」他话没说完,一个老员工忽然红了眼,拿着凳子就往他背上砸去。 啪的一声,椅背四分五裂,男孩却毫髮无伤。 高个男子帮他挡下一击,索性他身强体壮,只是趔趄一下。站稳之后,他脸红脖子粗地质问,「你凭什么打人!」 「年轻人!讲话要凭证据!人命关天的事,哪能是你张口就来的!」老员工趾高气昂。 「我操你妈!」北方男孩又惊又气,失去理智,一个飞身扑上去,掐着那老员工就要拼命。 老员工们手黑心狠,三五下就将男孩制伏当场。其中一人揪着男孩衣领,将他按在墙上,唾沫横飞地怒骂,「来劲了是吧!一群白眼狼!给你们吃给你们住!现在翅膀硬了!放下碗骂厨子了!」 高个男子正要去帮,苏朝晖急忙将他拉住,一味硬碰只会徒增伤亡,越是到这一步,就越要谨慎,否则前面做的也都付之东流。 他的眼神穿过人群,对准了台上居高临下的五哥,想着如何再次把火力对向他。 正在这时,紧闭的大门外传来一阵勐烈的砸门声,伴随着惊恐的求救:「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啊!!!」 罗马的声音像一颗炸弹,它丢进会场,把会场炸得四分五裂。 越来越多的员工开始不知所措,一些想知道门后的真相,一些还在等着五哥主持大局。 苏朝晖感到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他知道,是丁火,果然是丁火,自己的直觉没有错,他还是来了,他曾跟踪自己,他早就埋伏好了。 「伍来贵!」苏朝晖一声咆哮,「做事要凭良心!有种你一辈子别开门!一辈子呆在…」 啪!一个酒瓶砸在苏朝晖头上,瓶身碎裂,酒水四溅,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苏朝晖只感觉头顶一凉,眼前一黑,随即闷声向后倒去。 这一瓶子彻底激怒了摇摆不定的那群人。 「干你娘!」高个男一拳打倒扔酒瓶的,接着掀翻了放酒的推车,酒气扑鼻而来。 另一人说,「还啰嗦个吊毛!再不动手,等他们把我们一个个砸死吗?」 众人一拥而上,将门口堵着的几人像猪一样抬走,其他老员工寡不敌众,也被挤得七零八落。 大门拉开,一片譁然: 罗马满脸是血,衣衫破碎,形容消瘦狼狈,四肢也有不明伤痕。 虽然如此,但他的眼神是清醒的,口齿是清晰的,他招手:「快,跟我来,储物间,救人!救人!」 面对罗马这样的形貌,众人再也没什么可以质疑,他们鱼贯而出,跟上罗马的脚步。 高个男扶起苏朝晖,拉着他跟在人群后头,浩浩荡荡往走廊深处涌去。 徒留一地狼藉。 五哥像是被抽空的气球,软塌塌地跪在地上,惨白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打湿了镜片,遮住了他的视线,一切都变得雾蒙蒙的。 阮文君经歷这番变故,也已吓得魂不守舍,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呆滞的眼里闪着泪光,僵硬地走到五哥身边,试图将他扶起。 「走开,去给我拿酒。」五哥推开她,「我要喝酒。」 阮文君回头望去,眼泪随之掉落:满架子的酒瓶全部都碎了一地,桌椅板凳掀的到处都是,墙上的纸花也纷纷被扯落,撒落在酒水里,被踩成了泥。 「日你妈的!贱人!」五哥见她没反应,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接着一脚将她踢翻在地,边踢边骂,「让你拿酒!你聋啦!你也不听我的话!你也要害我!你们都要害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们!为什么全世界都要跟我作对!你滚!你给我滚!」 阮文君蜷缩在地上,她痛苦地挣扎着,直到五哥打累了,才有了喘息的空隙。 她抹掉脸上的眼泪,捋捋凌乱的头髮站起身来。高跟凉鞋断了一半,她站不稳,却也不肯脱,「这里的酒没了,我去给你找。」 走廊里酒气冲天,阮文君低着头往前走,三步一崴脚,踉踉跄跄,扶着墙,往饭堂走去。 众人冲进储物间时,也被里面打得天翻地覆的场面惊呆了。 屋内的纸箱全被砍开了。 寒光一闪。丁火一刀刺向宋宇,宋宇侧身躲开,刀尖刺进被褥里,滋啦一声抽出,扬起漫天飞絮。 那些棉被,枕头,书本,全部被砍的稀碎。棉花,填充物,白纸,四散飘飞,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又随着打斗的人体气流,飞旋摇曳。 没人注意到老杨连滚带爬从人腿下钻出,跌跌撞撞往厕所逃去。 「你们看!」罗马指着刀刀狠辣的丁火,「这才是他们的真面目!你们都被骗了!好好看看!」 苏朝晖趴在门边,看那漫天漫地的白,以及那两道人影溅出来的红,以为自己被酒瓶砸出了幻觉。 丁火出招稳健,时攻时守,张弛有度,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宋宇出招飞快,险招迭出,令人目不暇接,但他只攻不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看的人胆战心惊。 纵观两人的态势和伤势,也是不相上下。 「刀不长眼!别在这看!」宋宇注意到门口众人,他一刀噼向丁火,丁火挥刀一挡,左拳击中宋宇肋骨,宋宇后撤三步,两人再次对峙。 第85页 「苏朝晖,让他们走,行李在大门左手边第三间。」他回身道,「这人只能我搞定。」 望着二人酣畅淋漓的交锋,在场的人也比较迷茫:上去帮吧,好像没自己什么事;不去帮吧,就这么走了也不合适。只好这么看着,看两人从高处打到低处,又从低处打到高处,像看比赛,有的人甚至看得津津有味,还鼓掌。 随着人越聚越多,宋宇逐渐感到束手束脚,他连挨几拳,终于忍不住,于是飞起一脚逼退丁火,骂道,「不要在这碍事了!谁再看我砍谁!」 「走,我们去拿行李!」苏朝晖喊道,「都跟我来。」他挤岀人群,扶起几个吓呆的女孩,领着众人往外走。 不知谁走后一个走的,还配合地将门关上了。 房间里再次剩下丁火和宋宇。 两人打了快一个小时,体力耗损过半,伤势也都在发作,暂时各自撑地喘息。 「今天在这里,我们只有一个能出去吗?」宋宇喘着粗气,边说边打手势。 丁火也在喘气,他舔舔刀上的血肉,让血腥味给自己补充能量,他不知宋宇说什么,只咧开嘴,无声地笑。 实际上,宋宇已经感到十分吃力。在打斗期间,他摸索着丁火的套路,这人的招式非常严密,久攻不破,自己靠速度能够暂时抢占先机,但还是非常吃紧,一般人跟他打,不被打死,也会被累死累疯。不仅严密,而且博採众长,看不出学的是哪派,唯独在出刀的瞬间,腋下会暴露短暂的防御缺口。 「你很厉害。我学到了很多。」宋宇嬉皮笑脸,道,「要是以前被你打死,我服你。但今天不行。」他边说边起身,捡起一块又尖又长的玻璃,撕下半截衣服将玻璃尾端裹上,握在左手。 「我暂时不想死,我有事没办完。」此话一落,他笑容骤然收敛,手腕一偏,沖丁火扎去。丁火早有防备,他向后一跃,跳上纸箱,趁宋宇追上,回身一刀刺去,宋宇往左一闪,偏了半寸,顿时再被划出一道裂口,伤上加伤,痛上加痛,他惨哼一声,开始后退。 丁火与他交手两次,头一次见他防守,猜他体力不支,于是出招越来越快,紧咬不放,宋宇且守且躲,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染红了地面的白纸。此时他左肩上的伤口也已崩裂,左手逐渐脱力,出招力道锐减。 同时,他知道苏朝晖等人已经离开,自己也不能再拖,必须尽快解决。他逃至墙角,赫然转身,身型一矮跃下高处,丁火一刀扎空,墙上落下叮的一声,宋宇回身跃起,连出几拳勐击丁火腋下,丁火的手臂顿时酸胀难忍,他右手换左手,朝着宋宇扎去,宋宇一挡,手中的玻璃应声粉碎,左肩开了一道伤口,剧痛让他连连后退。 「呃…」他后背撞在墙上,抓着丁火握刀的手。 丁火不依不饶,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尖往宋宇的心脏送去。 汗和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两人都是伤痕累累,到了极限,他们喘息着,对峙着。宋宇眼睁睁看着那刀尖离自己心脏越来越近,几乎可以感到它刺破皮肉,抵达血脉。 忽然,一道红蓝交接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赫然照在在二人脸上。丁火眼睛一眨,毫釐之间,宋宇膝盖勐抬,顶他胯下,接着一头撞上他的鼻樑,趁丁火身型委顿,双手挥出将他手腕一折,逼出他手里的刀,一刀挥出,刺进丁火腹部。 纸花四溅。丁火轰然倒地。 片刻之前,宋宇听见了警车声,他知道丁火听不见,于是不漏声色,直到丁火被警车的灯光晃了眼睛,才即刻奋起反击。 「拜拜喽。」宋宇捡起地上的碎步布,边裹肩伤边往走廊跑去。 此时的走廊一片寂静,好像废弃很久的老宅,他沿路捡了件大号夹克套在身上,遮挡血迹,路过会议室的时候,鬼使神差往里看了一眼。 凌乱狼藉的室内,桌椅板凳掀的到处都是,地上湿得能养鱼,彩纸淹没在水中,四处泛着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 阮文君和五哥四肢绞缠搂在一起,他们热切地接吻,边吻边哭,紫黑色的血随之从口中涌出,大团大团,染上衣襟。 宋宇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但没见过如此惊邪诡异的血腥场面,他看了一眼就干呕不止,随即头也不回地逃出楼道。 楼外。雨已经停了。 深秋之夜,寒气渐至,凉风习习,他却不觉得冷,只觉得很舒服,很平静,甚至是一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安定,那种遥远的奢望。 一场鹫心动魄的恶斗已经结束。 宋宇回过头,看着楼顶上亮着的『新马宾馆』灯牌,在夜风的吹动下,正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它摇摇欲坠,灯光发出几缕垂死的闪烁后,匡当一声倒塌,彻底陷入黑暗。 与这黑暗截然相反的,是四周的嘈杂人声。 红蓝交接的灯光闪烁,呵斥声,尖叫声,求饶声和理论声此起彼伏,与这漆黑的长巷格格不入,恍惚来自另一个世界。 宋宇难以分辨这些声音从什么方向传来,他警惕地看看四周,凭直觉往东边走。 跑到半路,他听见一阵脚步,按照声音判断,起码五人朝上。他正要回撤,忽然一道人影闪过,将他拉进一条小道。 「这边。」 这条小道非常隐蔽,然而却连接着巷子与外界的出口,往里走,是一排住宅,老式砖瓦的小平房,围栏不高,很好翻进去。 第86页 「两头都有人。」苏朝晖跳进墙内,猫在小院花坛后的衣架旁,他竖起手指,指着东边,「这边是公安,你最好别过去,那边还有一波人,不知道路子,你听,是不是找你的?」 宋宇连忙噤声,屏住唿吸,侧耳倾听。 夜晚的巷道太过安静,以至于任何大声说话都能传得老远,只听一个沿海口音的男声道,「警察同志,我们真的没有闹事,我们也是刚到,来找人,闹事的是他们呀。」 「老李。」宋宇听出了这标志性的口音,这是侯镇林的部下,李东发。 旁边传来另一个浑厚的声音,「行了,都跟我们回去吧,先配合调查!」 两人又蹲了一会,透过楼栋之间的缝隙,可以看见民警抬着担架进到新马宾馆,又很快从里面出来。 前两台担架上的人盖了白布,有鲜血隐约从里透出。这是五哥和阮文君。 阮文君去厨房找酒的时候,只剩一瓶丁火下了毒的二锅头,她喝了两口,胃痛如刀绞,于是挣扎着爬回五哥身边寻求慰藉,五哥接下她这夺命一吻,也很快去见了阎王。 紧接着民警又架出一个男人,他身形魁梧,却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一把抓,宛如一滩烂泥,架也架不走,非要躺担架。这是老杨。 警笛声起,警车唿啸而去。 周围重归寂静。 「你报的警?」宋宇松了口气,扭头问苏朝晖。 苏朝晖摇头,刚要开口,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塑胶拖鞋砸在宋宇后脑,又准又狠,把他砸得当场愣住。 「死变态!臭流氓!偷内裤偷到老娘头上了!」 最近在这一带,经常有女性丢失内衣内裤。这位大姐半夜睡得正香,被屋外的动静吵醒,本身就非常恼火,再往外一看,这两人蹲在自己衣架前鬼鬼祟祟,窃窃私语,不是变态是什么?! 打头非常伤自尊,宋宇捂头转身瞪着大姐,四目相对,忽然他张牙舞爪扑过去,扒在大姐脸上勐亲了一口。 「偷内裤算个吊?老子要偷就偷人!」他亲完就跑,边跑边回头挑衅。 苏朝晖腿上有伤,跑的稍慢,挨了一路拖鞋揍。 「王八蛋!死流氓!你妈哪个单位的!别跑!」大姐拿着拖鞋,边追边抽,最后实在体力不支,追不动了,才叉着腰恨恨作罢。 午夜三点半。 空无一人的马路边蹲着两个青年,看着零星的车来车往,路灯倒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雨后的空气清冷湿润,隐约带着草木清香,那种远山般悠长的芬芳。 天色依旧泛着点灰,但云端已有了丝丝缕缕的浅亮。非常美,像金线缠绕在里面。 苏朝晖拿矿泉水瓶捂着受伤的头,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 他不时大口地唿吸着新鲜的空气,偶尔掐掐自己的腿,确认自己感觉得到痛,笃定不是在做梦。 「你真没报警?」宋宇蹲在旁边,玩着老杨的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燃起一根烟。 苏朝晖取下水瓶,道,「这我骗你干什么,我领着女孩先跑出来的,没多久警察就来了,估计是老罗他们,我看他们都跟警察走了。」 「那你怎么不走呢?」宋宇看了他一眼,不解地问。 苏朝晖的心里很乱,也很疲倦,他沉默了一下,摇头道,「太累了,只想回家吃一锅红烧肉。」 「操。」宋宇笑了,他拿过瓶子喝了口水,继而道,「我老头子这么快来找我了,我真是不敢相信。」 经此提醒,苏朝晖想起了另一个问题,虽然他心中已经有了模煳的答案,但天性里总有刨根问底,考证求实的欲望。于是他问,「你亲生父母是谁?另外,你那天打过电话之后,为什么急着走?你打给谁的?」 「你审我呢?」宋宇斜了他一眼,显然不想延伸这个话题,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很有头绪,只能说,「跟你没关系。」 远远地,斑马线上走来一名中年男子,也是目前步行经过的第一个活人。 宋宇整整衣服迎了上去,笑嘻嘻道,「大哥,能不能借我两百块钱,我钱包丢了回不去家,我到家就还你,或者帮你交电话费。」 男子停下脚步,看看两人身后的加油站和小巷,笑道,「你们是被骗去干销售了吧?」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百元钞票,「我是对面馄饨店的,你们有机会,过来吃馄饨吧。」 「艾!多谢多谢!好人一生平安!」宋宇点头哈腰,目送男子离开后,便将钱递给苏朝晖,「给,打车。」 苏朝晖接过钱,到路边拦出租,边等边回头问,「谢谢你。你回去吗?」 宋宇弹着菸灰,低头在马路牙子上来回踱步,闻言看了他一眼,摇头。 苏朝晖对着一辆夏利走了过去,在开车门前,他又回头问,「你杀过人吗?」 「哎哟!」宋宇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坏了!」 刚才宾馆抬出了三个人,分别是老杨,五哥,阮文君。 那丁火呢? 「完了,完了完了,就差一点。」他自言自语,啧啧嘆气。 苏朝晖还想说什么,但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前两个问题也不是他发自内心想问的,但是具体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明白,诚然,此时他的脑力和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几乎连 1+1 都要反应半天。 第87页 「师傅,火车站。」苏朝晖关上车门,车子发动,他这才想起一个事儿。 「师傅,等一下,」苏朝晖找司机要了张废票,写下自己的电话,开窗丢给宋宇,解释道,「在你刚来新马的那天,我就注意到,你那个手抖,心悸,喘不上气的毛病不是低血糖,是应激综合症,也叫惊恐症,是心理病,你想想,是不是一发作就会觉得恐慌?吃再多糖也不顶用?我小时候也得过,我家有偏方,但我忘了,你可以打电话问我。」 「什么玩意,我没病。」宋宇正心烦意乱,也听不懂这种成套成套的术语,他也于是捡起石子砸了过去。 苏朝晖偏头躲过,「你电话多少?」 「1376373xxx,」宋宇报了这串数字后,计程车就发动了,车轮扬起轻微的水汽。 上车后,苏朝晖感到排山倒海的困意铺天盖地而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嘱咐,「师傅,到火车站叫我,我睡一会。」 那司机见苏朝晖身上的伤,和他打车的位置,就知道他是从新马逃出来的。事实上,新马在这一带的勾当可以说无人不知,如今一夜之间倾塌,算是了却很多人心中的烦忧。 司机默默嗯了一声,缓缓加速,驶向远处的火车站。 路边,宋宇翻着老杨的手机,端详着侯镇林回復的简讯:你在哪里!!! 三个感嘆号,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宋宇感到一丝窃喜,但他不准备回去,他要去巫江找到贺笑梅,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路边的行道树哗哗作响,宋宇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感到这天好像忽然降温了,就在这一瞬间,由秋暮至凛冬。 风起。 宋宇抬起头,看看天色,却看见对面的电线桿上,贴着一张纸,纸的一角被风吹起,哗啦啦地随风甩动,像是被蜘蛛网住的白蝴蝶,悽厉而疯狂地扇动着仅剩的翅膀。 他看的着了魔,鬼使神差地站起来,缓缓走到电线桿前,伸出手,将那白纸抚平。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倒退三步,差点绊倒在马路牙子上。 这是一张通缉令,姓名是潘秀英。 夜色更深。穿堂风唿啸穿过小巷,带来怨鬼般的鸣泣。 路灯下坐着一人,瘦削伶仃,一动不动,仿佛静止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菸头的火星随风掉落,烫到了手,宋宇才嘶了一声,从恍惚中回神,几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上前将那张画像撕下。 潘秀英。他深深地吸着烟,念叨着,端详着:画像中的她一点没变,这张脸还是那么臃肿,那么普通,那么过目就忘,却又终身难忘。 他静静地看着,同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它拖沓,蹒跚,走走停停。 烟气四散,宋宇的手停在嘴边,余光下意识向后望去。 熟悉的铁锈味徐徐而来。 第39章 :淮陵 清晨,天刚亮。 秋日的太阳从地平线下钻出,投下明暗光影。光影背后,是寂寥长空。渡鸦掠过,留下弧线。 六点一刻。弄堂的石板上潮气未散,公车离站,报站声传入巷内,忽近忽远,宛如人间。 顾晓波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 她九月份上的六年级,实验小学抓得严,七点不到就要早读。 顾晓波站在镜前梳好辫子,夹上发卡,端着脸盆到厨房洗漱。 秋日的凉风吹醒了困意,她一边刷牙,一边抻手打开饭桌上的收音机。 「unit one,section one. my enish teacher is great.」收音机传来一段男声朗读。这是顾晓波的班主任要求每天都听的频道。这个英语老师挺火,他的教学标新立异,掀起了一股疯狂学习的热潮。但顾晓波毫无兴趣,每听一次,就怀念一次苏朝晖给自己补的英语。 想到这,她试图踮起脚往外看。 苏朝晖家在对面楼的一层,平常这时候,他会准时出门。他关门很轻,走路不快,有时带着耳机,顾晓波问他在听什么,他说在听流行歌,但她爸妈不信,说他肯定在听英语。 顾晓波希望自己快点上初中,这样就能和苏朝晖一起出门了。 快三个月没见到苏朝晖了,每当望向窗外,总会失望而归,此时她踮起的脚尖犹犹豫豫,知道多半还是失望。 顾晓波不知道苏朝晖去了哪,每当问起爸妈,得到的只是模煳的回答。但她还是感到了一些异样:爸妈下班后,经常会去苏玲那里帮她收摊;对门老两口从不吃滷菜,最近却频繁光顾苏玲的滷菜摊;昨天碰见楼下的小夫妻,丈夫问妻子,家里得装个防盗窗,防止有人偷孩子,妻子说,再等等,苏玲姐看了难受。 她还偷听她妈说,最佩服的女人就是苏玲,看着娇滴滴,其实比男人还有血气。单亲妈妈丢了唯一的儿子,换成我我已经疯了。她苏玲三天后就出摊了,每天准点开工,这可不是一般人,难怪能教出状元。 她爸接着说,魏长风走得突然,没给苏玲留什么钱,她算是白手起家的,能是一般人吗,务实啊,卖滷菜可比咱教书难多了,要做好做久就更难。咱们养尊处优惯了,杀个鸡都犹豫半天,只能写写酸诗。她拿着菜刀,追着大公鸡,逮住二话不说,咔嚓一刀就把鸡头剁了。 顾晓波洗了把脸,踮起脚拿毛巾,在视线模煳的瞬间,像窗外投下不经意的一瞥。 第88页 对面小院里蜷缩着一个消瘦的身影,无声地躺在门口的台阶上。 噹啷一声,搪瓷脸盆掉在地上,顾晓波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往楼下飞奔而去。 苏玲是被一阵急促紧凑的砸门声叫醒的。 准确地说,这三个月以来,她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好好的儿子说失踪就失踪,谁能睡得着觉。 那晚苏朝晖彻夜未归,苏玲第二天就报警了,这段时间,她每隔三天就要跑趟派出所和公安局,但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公安系统每年登记的失踪人口千千万,然而在没有天网,信息资源匮乏的年代,找一个人有多难,基层苦在有心无力,有口难言。 邻居都告诉她,苏朝晖是学习压力太大,跑出去玩了,玩累了就会回来的,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可苏朝晖一没成年,二没带钱,他能去哪里玩? 只要往深了想,苏玲心中就会涌现无数可怕的画面。其中的一些画面,甚至在很久以前就在她的脑海中上演过,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在那样司空见惯的夜。 但她坚信苏朝晖还活着。两个月前,她接到那通电话,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声妈,但她无比确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 也就是这通电话,让她撑到现在。 敲门声还在继续。 这段时间,街坊邻里都对她温声细语,她表面上神色如常,其实是靠着无尽的忙碌与安眠药换来的。 苏玲扶着床沿,挣扎半天,勉强站起身来。她披上衣服,颤巍巍往客厅走,摸到了防盗门把手,却连看猫眼的勇气都没有。 人能承受的痛苦是有极限的,这根弦在苏玲脑中绷了三个月,日夜煎熬,度日如年,已经到了极限的极限。 一门之隔,却如重城。 透过坚硬的门,她仿佛看见了门外的世界,那里站着恶兽,它兇残,邪恶,躯体庞大如山岳,散发着腥咸黏腻的血腥;那里站着神色沉重的民警,他递上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它那么轻,那么小。苏朝晖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么轻,这么小。 脑中嗡的一声。有东西断了。 「啊!!!!」 苏玲尖叫着瘫坐在地,「你别敲了!」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哭喊,同时捂起耳朵,试图掩盖一切的声音,「别敲了!!求求你不要再敲了!!」 「阿姨!快开门啊!朝晖哥哥回来了!」 门外的顾晓波听着那尖厉的惊叫,早已吓的脸色发白,她仍执着地砸门,一边砸一边哭,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哭,也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在这一刻,她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情绪,儿童天性里的纯粹,让她对大喜大悲感同身受。 手拍疼了,她蹲下来揉手,又推推门边的苏朝晖,只觉得他浑身都是尖锐的骨头,硌得手更疼了。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睡到这种程度,拳打脚踢也不醒。 从光明到淮陵,将近六百公里。 苏朝晖与宋宇分别后,直奔当地的客运站。他手头的钱不多,也没身份证,只能坐有限的几种大巴,而且没有直达,还要倒几次车。 当时是早上四点半,他上了第一趟车,车里很安静,大多数人都因赶早而昏昏欲睡。 这趟车要坐五个小时,他又困又累,坐在最后一排。他第一次独自坐长途,十分生疏,不敢睡死,将袖口拴在座位的把手上,一来是怕坐过头,二来是心中有创伤,对一切都感到怀疑,难以信任外界,总担心再给拐走,只听自己的直觉。 旁边坐着个中年女人,苏朝晖在困的快要昏死的时候,曾试图跟对方交代,让她到站喊醒自己,但那妇女口音非常重,她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自己根本听不懂,只好一路掐大腿强撑不睡,终于熬到第二站。 第二站是两省交界处,乘客南来北往,务工者居多。走南闯北的人健谈,车厢里比上一段热闹。 等车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雨,雨点子不大,也不冷,有泥土的芬芳,很清爽。 越是往南,水汽就越足。苏朝晖也就知道,离家越来越近。 上车后,他的邻座是个沿海口音的黄毛男孩。也许是那一带人的长相和语气都有显着的共同点,苏朝晖觉得他很像兴旺,就与他攀谈。男孩比较开朗,说自己在厂里做毛绒玩具,说最近回家休息,还拿烧卖分给身旁几人吃。苏朝晖毫无胃口,他听着周围乘客聊天,又开始困的发懵,索性睡得不死,到站时被男孩叫醒。 在这几段路途中,苏朝晖好几次想给苏玲打个电话,报平安,但最后都没打,因为一切都没有自己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更显得平安。 苏朝晖经歷了三十多个小时,终于在这天上午到了淮陵市。 当时天擦黑,他从汽车站出来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路边升腾的白色蒸汽,那是他最爱的乌粢饭糰,他直奔摊头买了两个,各加了两根油条,米几乎包不住馅。 蹲在摊边,他边吃边哭,无法停止。他不知道是眼泪咸,还是饭糰咸,他发誓,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糰。 偶尔抬起头,他看见车站人头攒动,马路川流不息,听见自行车铃声清亮,淮陵方言坚硬爽利。 老闆看他哭的莫名奇妙,尴尬极了,「小伙子,大清早你在我这哭,我怎么做生意?」 第89页 苏朝晖边哭边说,「你别管我,好吃我才哭,我这是帮你揽生意!」 老闆嘿笑,「思路还挺清晰,失恋了吧?我也受过爱情的苦,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和尚动凡心。」 苏朝晖说,「我考试没考好,我不想活了。」 老闆说,「说的很对,我也不想活,我做生意给人骗光了,堂客跟人跑了,留个闺女给我,闺女先天白内障,我还欠着医院的钱呢,我割腕两次,都没死成,主要是怕疼。真不想活。快吃,我要下班了,一会得送闺女去幼儿园,辣油还要不要?」 这饭糰吃的苏朝晖终生难忘。 太阳升起之后,他的脑子彻底停摆了。好像被人噼开了又缝上,一用就疼得要裂开。上了计程车,他半天说不清家在哪条路。幸好司机经验丰富,仅凭苏朝晖的三言两语,就锁定了紫霞区的忆贤苑。 下车之后,还不到六点。 弄堂里杳无人烟,没人看见苏朝晖几乎三步一摔,一路走一路跪到家的,那双膝盖不知道在青石板上磕了多少次,鞋也早就磨得不成样子。 但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之所以还能前进,是全凭一口不知名的仙气吊着往前飘。从弄堂入口到家门口区区两百来米,他摔了将近十次,坚硬的石板路硌得他浑身青紫。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天透亮了。 小院门没锁,门头贴着岁岁平安。院内干干净净,花草修剪整齐,推车停在一旁,盖着雨布,还有依稀的锅气和肉香。 「妈…开开门…」 这气若游丝地一声喊,耗尽了苏朝晖最后的力气,他连拍门的劲都没了,只眼前一黑,栽倒在台阶上。意识如烟尘,飞向天外。 第40章 :猇州 银色的月光照在江水上,江面平静,明亮如刀。 夜晚的轮渡码头边,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猇州市临江而建,地处三省交界,依山傍水,是内地重要的水运枢纽。夏末是水运高峰,如今深秋,江面略显冷清,但仍有不少散货船和客船。 沿着码头往东走,是个服装城,从边上拐过去,有条商业街,里面是为了促进就业,给租不起商铺的小贩设的棚子,卖服装和首饰,光碟,香菸和旧书。 江水滔滔,百川交汇。茫茫人海,霓虹闪烁。无论白天夜晚,都各有各的热闹。 这里人爱跳广场舞。湿地公园的广场上正在放金曲,市民跟着节奏律动,其乐融融。 路边有辆大货车,一个男青年蹲在车边,一手打手机,一手扶着鼻樑上的眼镜。 他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高鼻樑瓜子脸,眼镜框遮住了脸上血一样的胎记,看上去像个干净板正的货车司机。 如果有懂行的,就能从他的姿态中看出,他准备偷车。这样蹲下来,是在观察路边各式各样的电动小摩托,判断哪个电瓶最贵,具体动作要么是繫鞋带,要么是打手机,锁定目标之后,一拍二拧三打火,最快两分钟就能偷走。 宋宇那晚从光明离开后,首先乘车先去了阳州,又从阳州坐船,到了猇州。到了猇州后,再乘轮渡过江,就是巫江了。 颠簸三天,虽然精力有所恢復,但形容还是比较憔悴。他不想以这样的面貌见到生母,于是想在猇州稍作休息,买套衣服,洗洗澡,去去晦气。另外钱也快没了,而来钱最快的办法还是自己的老本行,偷鸡摸狗。 猇州地势起伏,自行车少,摩托车发达,有很多做二手车的都在收电瓶,给的价最高比原厂高三倍,且不问来路,主要是利润太可观,敢做就一定能挣。有些专业偷车的,一晚上就能偷别人一个月的伙食费。 宋宇蹲在车旁看了一会,决定离开,不为别的,因为经验:身边这辆大货车明显是违章加违停,不被盯都说不过去,说不定交警已经猫在附近,等车主一来就批评教育,自己现在动手,给交警添一单业务是其次,还会被铐在电线桿上示众。 所以这位置不好,要换个点。 但他对猇州还不熟,只能继续摸索,跟着人潮,涌进城市深处。 穿过几个霓虹灯围绕的街区,他来到服装城后的夜市。 这不起眼的市场小巷其实非常热闹,两边都是餐馆,猇州饮食重油重辣,刺激的辛香充斥在鼻腔之间。餐馆外面是地摊,卖的东西新奇美观,宋宇玩心大起,一家家蹲下来看,买了把摺叠短刀。 随着人群,他往小巷深处走,前方人群拥堵,是一家肥肠排挡,显然生意很好,周围水泄不通,老闆正在咔咔地剁肉,忙得红光满面。 热气腾腾的大肠让人食慾倍增,宋宇排队等开锅,抬眼看见旁边有卖旧书和首饰的地摊,其中,有一面手掌大的铜镜十分别致,红底银边,镂空雕花,上有三朵红梅,摆在摊位中间,非常惹眼。 「老闆,这个镜子给我吧?」宋宇想把这个镜子买给贺笑梅,做见面礼。 老闆比了两根手指,「八十。」 宋宇愣了一下,也知道这种老闆会察言观色,能通过客人的表情和语气,判断购买意向。 「这么贵?不会是墓里盗的吧?」宋宇嘿笑,拿着镜子闻了闻。 老闆一本正经,「工地里挖出来的,是不是墓不知道,反正我卖着玩的,友情价,是赔是赚,看老天爷赏饭。」 「要,八十就八十。」 第90页 付钱之后,猪大肠泡饭的钱就没了,宋宇从上衣口袋拿出烟,低头叼出一根放嘴里解馋,又将铜镜装进口袋。 随后,他的目光又被一本带图聊斋吸引,但这本书在一个男人手里。 这男人蹲在地上,后腰因为蹲势而露出一块皮肤,能看见那算盘珠子般的腰椎,看得出是个干体力活的,由于长期下苦工,他们体态坚硬扎实,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艾,借我看看。」宋宇弯下腰,拍拍他的背,吱了一声,同时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与大排档的油炸水煮味混在一起,变得很怪异。 我操,还是个老玻璃。宋宇揉揉鼻子,见对方不答,干脆伸手拉他衣服,「爷们儿,借我看看呗。」 那人松开手,将书送到身后。宋宇接过书,翻了几页,觉得有趣,于是站起身,准备去找老闆说价。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剎那,忽然一阵强烈撞击直逼他的心口,宋宇下意识后退,刚一抬头,肋下一凉,钻心刺痛冲上大脑。 书掉在地上,封面染了血。 宋宇低下头,看着那染血的刀柄,从自己肋下拔出。 对面那人眼神阴郁,宽大的帽檐下是一张普通的娃娃脸,他咧开嘴,露出松垮的笑,漆黑的牙齿阴森无比。 「杀人了!杀人了!找警察!」宋宇的喊声,像烟雾弹一样炸乱了人群,周围顿时骚乱,尖叫和唿喊声一同沖向飘渺夜空。 一石激起千层浪,宋宇忍着剧痛,转身扎进失控的人海。 夜市乱成一团。 丁火擦了擦刀上的血,拨开人群,直奔宋宇,噼手又挥一刀。 这一刀是抽上去的,宋宇的后背顿时多了道血痕,血洒路面,被慌张的人群踩得到处都是。 虽然宋宇有所防备,但冷不丁挨这一下,还是一个趔趄。他随手扔回去两个瓶子,砸向丁火脚下,趁他躲避,继续往巷外跑。 这刀过后,丁火擦净刀上的血,将刀揣进怀中,带上兜帽,掠过人群,无视他们胆怯的眼神,朝宋宇的背影追去。 马路上,车流如川。 宋宇咬牙狂奔,跨过围栏,跌跌撞撞,往地下通道跑。 一边跑,他一边心跳如雷,心有余悸。 刚才丁火一共出了三刀,第一刀最狠,直奔心脏,后面两刀在自己的防备下出手的,没有造成严重伤害。 心口揣的那块铜镜,挡下了致命的第一刀。 那晚在光明,宋宇听见丁火的脚步追来,也不愿再与他拼,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自己要留好体力和性命,去巫江见贺笑梅。于是他脚底抹油,当即开熘,边跑边规划,准备出了光明市,一路往西南走。 西南境内,环山抱水,地形繁杂崎岖,三教九流众多,一到那边,谁能找到自己。 随着大幅度的奔跑,宋宇感到肋下的鲜血正在渗出,他快走几步,扶着栏杆,不顾路人震惊的眼神,勐喘了两口气稍作休息。 猇州依山就势,人工痕迹不大,街道曲折狭窄,房屋前低后高,四处植被林立,人在其中穿梭,就像水滴进大海。 宋宇跑出地下通道;来到居民区,他摘下一件衣服套上,遮住血和伤。 他有些庆幸,丁火显然伤势未愈,甚至情况比自己还差点,加上舟车劳顿,下手的力度和准度已经弱了太多。肋下这一刀较重,稍微往下是腹部,肠子会流出来。背后那刀是划伤,不致命,只是疼。 从小风餐露宿的人,意志力顽强,能裹血而眠,断尾求生。皮肉和骨头里长着无形的茧,越受伤越流血,茧就越厚,人就越顽强。 丁火跟在宋宇身后,紧追不捨,他从光明一路追到这,又累又饿,也是边跑边喘。他很清楚,这单生意已经黄了,钱也拿不到了,但他就是要把这人追到手。 越是难啃的工作,越能激发他无穷的耐心和兴趣,他很久没遇到这么难做的工作了,快消失的职业激情死灰復燃。 猇州市内地形虽然复杂,但不崎岖,只是弯弯绕绕,像肚里的肠子。 宋宇幼年开始,就在逃和被抓之间徘徊,练就了绝佳的逃跑经验。这种复杂的地形对他而言,是天然的城市游击场,他感到如鱼得水,边跑边绕,寻找合适的缓冲带和藏身点。 再次跃过一处围栏,一阵震耳欲聋的迪斯科声传入他的耳畔。 宋宇心中一喜,知道不远处有娱乐场所,他顺着声音继续往前,看见路边的泊车逐渐增多。 随着香菸和酒气四散缭绕,前方有一片颓靡的云。云中有人头攒动,宋宇看见了一脸横肉的黑衣保镖,穿金戴银的美女,富豪。 他像条滑不熘手的泥鳅一样,钻进人堆,随手偷了两个钱包,又东倒西歪把人群撞得稀烂,最后灵活地钻了出去,大喊:「哎呦我操!我钱包呢?快抓小偷!!」 丁火听不见,他随宋宇挤进人群,当场就被保安逮住。 夜场,赌场这些娱乐场所的保安,很多是为解决劳改人群就业而特设的岗位,里面要么是练过的,要么是背过人命的,一个个膘肥体壮,兇狠非常,宁可错杀,绝不讲理。 只见五个大汉加一起,像一座肉山把丁火压在底下。丁火扭曲挣扎,动弹不得,只能认人搜身,无声咆哮。 宋宇又往前跑了一阵,收穫了一些香菸和惊叫,人们感到有一阵狂风穿过,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91页 这条街上,全是歌舞厅和夜总会,酒色财气,迷人心智。那些喝高了的,要么发癫,要么发傻,但不管什么身份,在夜晚的贼的眼里都一样,就是会动的钱袋子,碰一下掉一地钱。 宋宇跑一路摸一路,直到背上的疼扩散到全身,才不再「恋战」,闪身躲进公厕旁的停车棚里。 他压抑着剧烈的喘息,猫在一辆高大的太子摩托车后,大汗淋漓,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喘出来。 一停下来,伤口的疼痛如蛇毒般蔓延。刚才跑的太急,伤口撕裂,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又是一场难熬的高烧。 索性在偷来的财物里,除了一些杂物,最重要的是有几千块现金。宋宇叼着烟数钱,以此缓解疼痛。 他十分警惕,数三张,一抬头,好观察外面的环境。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确定丁火暂时不会追来,于是进厕所洗了把脸,脱下宽大的外衣,解开里面染血的工作服,撕开一些布料缠住伤口,将不需要的东西都丢进垃圾桶。 从厕所出来,他重新拿出眼镜带上,往马路边看了几眼。 夜风微凉,路上没有人,只有车。 他跨上那辆太子摩托,扣上安全帽。 马达剧烈轰鸣,尾灯渐行渐远,转瞬隐匿在霓虹深处。 第41章 :伤痕 雨意黎明,月落日生。 在梦中的时候,苏朝晖希望自己可以永远睡下去。直到他感到阳光透过窗帘,爬上自己的脸颊,一双凉凉的手触碰着自己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醒来。 「阿姨!朝晖哥哥醒了!」 视线依旧模煳,好想有一个圆圆的小脸在自己眼前晃动,苏朝晖努力辨认,却见那个穿着红裙的小小背影转身往外面跑去。 「你别骗阿姨,真醒了?」苏玲被顾晓波拽进屋内。 当她看见床上神情茫然的苏朝晖,身子一歪,豆大眼泪滚滚而落,苏玲二话不说,上前抱住苏朝晖,发出沉痛压抑的啜泣。 苏朝晖感到热泪打湿了自己的脖颈,可却连流泪回应的力气都没,只能任由无尽的酸楚撞击着心脏,四分五裂。 「饿不饿?想吃什么?」苏玲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可是在见到苏朝晖躺在门口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人这一辈子,眼泪流不尽。 顾晓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呆呆地站在窗边,给苏玲递上手帕。 「昨天医生来过了,」苏玲擦了擦鼻子,悲喜交加,「说你有点营养不良,其他没大事情。你没看见,他一说完,我就给他跪下了。你妈我,这辈子连自己的爹妈都没跪过,现在我不仅要跪大夫,我还要去跪城隍老爷,跪观音菩萨,跪你爸,我跪三天三夜,跪到死了,我毫无怨言。你看,我香火元宝都买了,就在门口。谢天谢地,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啊!」 她语无伦次,苏朝晖安静地听着,这对他而言是世界上最美的乐曲。 「你遇到什么事了?」苏玲念叨了一会,揭开被子的角,看着苏朝晖四肢的淤青,将疑问抛出,「你去哪里了?怎么回事?上上个月那电话,我知道是你打的,你从哪给我打的?怎么说了一声就挂了?我去了电信局查,那是个空号,我想要是搞绑架,起码会跟我要钱的,你这…你,你是不是遇到……」 苏朝晖哑声发出两个模煳的音节,看了一眼顾晓波。 苏玲收住了后面的话。这三个月以来,她通过报纸,新闻,和邻居的窃窃私语,已经猜了八九不离十,好在如今儿子活生生在眼前,四肢健全,头脑清醒,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苏朝晖大梦初醒,不知从何说起,这段经歷之复杂,以自己现在的精力,无法全面陈述,只好道,「我自己摔的,医生都说没事,你就别想了。」 顾晓波听见苏朝晖嘶哑的声音,就出去给他找水。 「对,对,」苏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急切,「言多必失,我不问,你也别想,就想想要吃什么。」 苏朝晖的声音小的听不见,「我…我真想你。」 苏玲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掉落。她知道苏朝晖性格内敛,不善表达,自己想听两句体己话,也无法开口,此时听见,百感交集。 「你踏踏实实睡,」她带上门,「我去煮点饭。」 在苏玲离开后,苏朝晖困意逐渐消散。他能感到浑身的阵痛忽强忽弱,但大脑完全清醒。 墙上的钟指向中午十一点半,书桌上摆着一摞新课本,树影投在窗边,尘世之音流动蜿蜒。这些情景,对于不久前的他来讲,即将成为永恆的奢望。 在角县的街头伪装乞讨;在传销窝点被打的遍体鳞伤;从光明到淮陵,几百公里;从巷口到家门口,他走一路摔一路,含着一口血气撑到现在,他始终知道为的是什么。 苏朝晖发了会呆,门又响了,顾晓波端着水进来。 「嘿嘿!」见苏玲不在,顾晓波恢復了调皮捣蛋的面目,她一跳一跳的,把水递给苏朝晖,又从裤腰抽出作业本,「朝晖哥哥,什么时候帮我写作业呀?」 苏朝晖喝完一杯水,看看顾晓波刚长出来的门牙,「今天不上课啊?」 「今天星期六!爸爸妈妈去加班了,让我在你家写作业。」顾晓波嬉皮笑脸指着练习册,「晚上去补习班。我作业还没做,一题都不会,就等你醒!」 第92页 苏朝晖拿过练习册,又听顾晓波说,「你再不回来给我补习,我们班垫底的就又是我啦。这几个月你不在,我就跟小明约好,上个月我垫底,这个月他垫底,可你要是不给我补习,这个月就还是我垫底。」 「你还挺有规划,」苏朝晖哭笑不得,「我在的时候你还中等偏下,怎么就沦落到垫底了。」 顾晓波道,「老师教的不好,不怪我。」她扒着苏朝晖道胳膊,「你一定要帮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听进去你一个人讲的英语课。」 「你还是陪小明垫底吧……」苏朝晖翻着作业道。 午饭的时候,苏朝晖喝了点清淡的粥水,饭后他帮晓波看了一套题,又渐渐昏睡过去。 三天后。 苏朝晖被葱爆羊肉的香味叫醒。 这几天自己没怎么下床,苏玲顿顿做肉,净是羊肉,鸽子肉这些大补的材料,如今他一闻到肉味,就觉得嗓子发红肿痛。 过了一会,苏玲端着菜进屋,看见苏朝晖坐在书桌前,正翻阅新发的课本。 「都是你们老师送来的,」苏玲解释道,「月初我去了趟你们学校,把情况跟老师说了,学校给你办了休学。今天我跟学校通了电话,我说,你高一的课都预习完了。学校也说,你好好休息,自己看看书,哪怕高二回去都行。」 苏朝晖点头,「我…」 「边吃边说,」苏玲坐到窗边,看着窗外,「想说什么说什么。」 苏朝晖喝了口汤,言简意赅,「我差点被拐卖了,一路逃回来的。」 听闻此言,苏玲再度哽咽,但面对这个答案,她也早有准备,于是问,「 是谁?到哪里去了?拐你的人什么样,你都记得吗?我们去报案。」 一提到拐走自己的人,苏朝晖的记忆也浮现在心头,他感到手开始发冷,不得不捧着碗,用饭菜温热不安的心。 如果可以选,他永远都不愿再提。但他必须承认,这段记忆会永远烙在心中,无情割裂过去和未来。 「那个人,一身黑衣,」苏朝晖描述,「奇怪的打扮,讲话难听的要命,嘎嘎嘎的,像个乌鸦。」 「啊!!」苏玲惊唿一声站了起来,她抬起手比划,「大概这么高,黑衣黑裤,烟抽得跟个香炉一样,声音特别哑。」 苏朝晖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见到了。」苏玲颓然坐下,将脸深埋进双掌,又恨又悔,「怎么会有这种事,我怎么能想得到。」 苏朝晖扶了扶苏玲的肩膀,小声道,「怎么说?你见到他了?」 回想起来,自己除了从淮陵到角县这一路的记忆空白,之后无论是在侯镇林那,还是光明市,他都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他至少可以判定,这人应该是章立文那边的,之前自己听见,章立文在对着在电话谈价格,但之后宋宇却能轻而易举「借走」自己,也就是说,章立文不想让侯镇林知道自己的来路。 过了一会,苏玲抬起头,「你失踪的那晚,那个人找我买盐水鸭,我看他特别不顺眼。你知道我的,我不会以貌取人,但是那个人我看着怎么都很反感,对他态度就不好,没卖给他,就说留给你的。」她抓过苏朝晖的手,「他不会是故意的吧?我得罪了他,他拿你出气!是不是!他虐待你了吗?」 「没有。」苏朝晖缩回手,道,「我装的老实的很,他们没注意到我,没虐待我。我不哭不闹,听话,也不起眼,所以才有机会跑出来。」 苏玲半信半疑,「你头上,脚上的伤,怎么回事?这不像是摔的。」 苏朝晖道,「他们拿绳子捆的,勒出来的。」 苏玲沉默了一会,又问,「过两天,等你伤都好透了,咱们去趟公安局,把情况说说。我就不让他们过来了,免得惹人说闲话。」 「我当然记得,」苏朝晖点头,「是个团伙,在角县,而且底细不一般,上面是正儿八经的公司,有檯面上的生意,养着底下的不法分子,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苏玲脸色发白,手指攥着茶杯,「你提醒我了,这几天我忙的发昏,老想着要跟说,话到嘴边又忘。」 「什么事?」苏朝晖问。 苏玲道,「院门口那栋,一楼的小吴,你记得吗?」见苏朝晖点头,她继续道,「立秋那头,小吴从外地回来,知道你的事情后,也跟我讲了一个事情。当年,你爸死的那晚,她被人跟踪过,那个人在她后面,差点就要把她拖走,她听见有人吼,『干什么!干什么!滚一边去!』像是在骂那个人,然后那个人就跑了。她也跑了,第二天才知道,你爸当晚没了…」 苏玲沉思一会,又道,「她不是故意提这事,她的意思,如果那人真是你爸,那咱家就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她要认我做干妈,要孝敬我!」她苦笑道,「我当然没同意。那时他们都在安慰我,我以为是编出来的,可你这么说,我就想,他们这种坏人,是不是都这样,有组织,有纪律,有人罩着,平时看不出来,像电视里演的那种,黑帮分子。」 「那她现在在哪?」苏朝晖嗯了一声,道,「我想问问她。」 苏玲摇头道,「已经回外地去了。」 第42章 :阴云 华咏集团位于天启大道东段,黑色铝合金外墙沉稳大气,泛着低调的光泽。 第93页 周一的早上,永远的繁忙。 会议室内,一众集团高管围坐在椭圆型会议桌前,进行季末的总结会议。然而主席位上的侯镇林却靠在椅子里打瞌睡,与他一身笔挺的西装格格不入。 「在明年,我司预计达到营收入 2000 万,新增投资一个亿,产品净值增长 57%。」章立文的汇报声进到他耳中,这让他再次咀嚼起宋宇那条简讯:小心章立文和陈国栋。 那条简讯之后,再也没有宋宇的任何消息。当晚李东发去新马要人,他们前脚刚到,后脚公安就到,索性没有参与斗殴,当地派出所问明情况后,就让他们走了。 李东髮带回两个消息,一,新马宾馆属于陈国栋的产业,这种组织打一枪换个地方,新马倒了,还有别的窝。据他那晚打听,当时被抓的人分两派,一派认为公司违法;一派为其辩解,更有甚者要回公司上班,双方差点又打起来。二,宋宇在里头呆过一阵,用的化名,一度险遭灭口,最后成功逃走。 无奈宋宇联繫不上,侯镇林的诸多猜测无法得到证实。那个手机号他查了,号主东北人,早就不用这个号了。 虽然暗杀失利,但章立文这几天依旧神态自如:「为了衔接县政府资源,我建议我们出资份额要和县里达成互动,根据县里的诉求,具体协调…董事长,各位,汇报完毕,谢谢。」 章立文看了侯镇林一眼,见他闭着眼,无动于衷。 「咳。」 今天到场的都是核心骨干,虽然见惯了侯镇林开会睡觉,但不知道他每次是真睡还是装睡,真睡假睡又分别是什么含义。 会议室里落地听针,鸦雀无声。 眼见众人齐刷刷看着自己,章立文只好走到侯镇林旁边,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董事长,我汇报完了,请您总结。」 「嗯?啊…」侯镇林如梦初醒,勉强地撑开一只眼,眼神迷濛,声音含煳,「不好意思,睡着了,后面我没听清,麻烦你再汇报一遍。」 章立文面不改色又念了一遍。 念完之后,侯镇林带头鼓掌称赞,「非常好,非常好。」他直起身子,一手扶着脖子,一手按着桌面,语气懒散,「立文刚才说的,我表示绝对的同意。尤其是协调的问题。最近我深切地感受到,公司内部的沟通效率,有待提高,如果对于彼此的想法做不到充分的了解,那么展现在业务上的,就是由信息不对称而带来的潜在隐患。」他看了章立文一眼,继续道,「对于这样的现象,我也表示充分理解。 「以往我们不开放沟通权限的原因,是考虑到各部门存有的业务隔离的情况,随着如今业务的增多、增广,我们的治理条款也会相应优化。我个人建议,要调整我们的信息传递机制,不严格按照层级,也不局限于书面授权。对于制度,大家一定要灵活看待,而不是我怎么说,制度怎么说,就生搬硬套去做。当初我们一同定了规矩,如今却困在自己定的规矩里,那叫作茧自缚。」 他放慢语气,「之后有任何需要我本人出面协调的,直接找我反映,畅所欲言。大家贊成吗?」见无人反对,他伸了个懒腰,「那好,世杰,会后你跟一下恆峰关于新区那块地的事情,另外,今天会上宣布的内容,都是我司内部决策,大家心中有数就行。散会。」 侯镇林一走,章立文脸就拉下来了,他总觉得这话是说给自己的,但侯镇林一向擅长片汤儿话,公司搞横向业务的不止自己一个,全场甭管谁带入,全都说得通,况且,如今宋宇和丁火都失踪了,侯镇林和陈国栋之间,要么都不得罪,要么得罪一个。 长廊上的电梯口前,侯镇林前脚进,彭世杰后脚就追了上来,他扒住电梯门把手,「侯爷,我有事情反映。」 「你说。」侯镇林站在电梯里,按住开门键。 「恆峰跟我们抢新区那块地,我哥谈了好多次,人家不乐意,要您亲自去。」彭世杰道。 侯镇林不假思索,「让立文陪你去,你们带几个人去现场,老样子,速办,文明办,懂吗?」 「明白明白!」彭世杰摩拳擦掌,「就等您这句话。」 董事长办公室在六楼,侯镇林刚下电梯,左轮快步迎上,神情略带谨慎,「董事长,县局唐卫国来了。」 「他来了?」侯镇林十分意外,「为什么?」 左轮道,「就说例行公事,可能是最近查得严。」 「烦人。」侯镇林冷哼一声,理了理领口,推门进入办公室。 此时的办公室内,等着两名身着便装的干警,一个年长,一个年轻。年长者坐的笔挺,黝黑的皮肤上写满风霜;年轻的戴着副眼镜,像个文职。 「唐队长!」侯镇林喜笑颜开,一熘小跑上前,亲切地握住那人双手,「好久没见了!我一直想请你吃饭,可老在出差,今天太是时候了,中午海鲜酒楼,小酌一下。」 唐卫国道,「别瞎喊,我刚復职,现在跟小纂同级。」他看着侯镇林,啧啧称奇,「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意气风发,你看我,我老了太多。」 「老什么啊,管他年长年老,到我这,我都要喊一声领导。」侯镇林笑呵呵地请茶,寒暄,「怎么样,都好吗?儿子考大学了吗?」 唐卫国摆摆手,「考的不太行,復读了。」 「復什么读,送出国吧,」侯镇林道,「我帮他对接学校,美国常青藤,毕了业拿绿卡,把你接过去养老。」 第94页 唐卫国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就復读吧,吃点苦也好。」 「中午叫他一起来吃饭。」侯镇林笑笑,又热情地招唿起一旁的年轻人,「这位小领导年轻有为,我第一次见,怎么称唿?」 唐卫国道,「小纂,纂子睿。刚调来的,我俩同级,哈哈哈。」 「这个姓少有,」侯镇林递上名片,笑道,「我孤陋寡闻,好像是什么世家贵族,哈哈哈。」 纂子睿道,「贵族不敢说,但是至今除了我爷爷爸爸伯伯,我都没遇过同姓的。」 「常来,常来,哈哈哈。」侯镇林一边添茶,一边拿出名烟招待。 唐卫国摆摆手,「玩笑归玩笑,我们常来也不是好事。」 「应该的,应该的,都是工作。」侯镇林道。 「这是上头让我转交的,」唐卫国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最近接到举报,说贵司税务虚假抵扣,怎么回事?」 「啊?」侯镇林大吃一惊地接过文件,认真地看了半天,真诚地解释道,「子虚乌有,唐队长,我们之前的确因为管理不当,在财务上存有一定的疏漏,但那是几年前了,我们收到警告之后,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金额全部补齐,涉事人员也全都依法办理。华咏现在就做口碑,对于这方面我非常谨慎。你们需要核查什么,我现在就可以提供。」 唐卫国不置可否,又道,「有人投诉,说你们暴力催收。」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侯镇林言辞恳切,「您是公安,我也勉强算一名企业家,有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是会打着我们这样的人的名号在外惹事,那些人,我听都没听过,上来就说是我大舅的老婆的堂弟,我几十年前就跟家里断绝关系了,现在他们怎么样,从法律的角度讲与我无关。要是每个人干坏事之前,都说一句是我亲戚,那您现在枪毙我吧,我的罪名比史记都长了。」 唐卫国干咳一声,「你这话说的……」 「方便透露举报的是谁吗?「侯镇林试探着问,「最近我们忙着投标,坦白讲也是个上千万的重资产,竞争对手很多,你也知道,这行恶性竞争是常见的。」 唐卫国摇头,「不能,这是原则性问题,在我这是不可以的。」 「我没别的意思。」侯镇林给他添了点茶,换了一副愧疚的口吻,「我也不是在狡辩,唐队长,我承认,这样的情况的确存在过,就像几年前,彭家兄弟闹事,是我管理不当。他们也赔偿了,也认罪服刑了。但是出狱之后,由于有前科,没有单位要,我就让他们继续留在这,干干跑腿活。这两年,本地的中小企业都发展得很好,我们私下也有交流,大家深感责任重大,都劲往一处使,要为本地经济作贡献,为就业添砖加瓦,不给国家添负担。」 「说的对。」唐卫国面无表情地听完,站起身来,「你也说了,做口碑,所以要稳中求进,不要盲目扩张。我也想说一句,创业容易守业难,这次是我们两个小的来传话,你要不认真听,下次来的就不是我俩了。」 「怎么会呢,」侯镇林自我解嘲,再次握住唐卫国的手,「你们的关照,我都记在心里。感谢,感谢。小左,把茅台拿着。」 唐卫国摆摆手,「我们不吃饭了,下午有事。」 「那把酒带着,」侯镇林对纂子睿道,「你拿着,这酒又放不坏,给你弟兄一起喝。」 唐卫国穿上外套,「小纂也不喝酒,行了,我们走了。」 「那我送你们。」 侯镇林毕恭毕敬将唐、纂两人送上车。分别之前,他不舍地挽留道,「今天这顿饭,是我欠你们的,小纂,你要提醒老唐,督促我补上呀!」 唐卫国刚发动,又探出头,「最近你看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侯镇林愣了一下。 唐卫国道,「就潘秀英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恶名远扬!」侯镇林靠近窗边,殷勤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做,要我配合的吗?」 唐卫国摇摇头,「轮不上你配合,」他点着烟,又道,「她那个弟弟,被人活活电死在自家地窖里,后来连家都被烧了,这是不是恶有恶报?」 「当然是啊!」侯镇林点头,「天理昭昭嘛!」 「嗯,」唐卫国点点头,「我忽然想到的,先走了,再见。」 「常联繫啊。」侯镇林挥着手,目送车尾消失在长长的银杏道中,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左轮从他身后走出,「这个唐卫国,是之前检举贪污,被边缘掉的那个吧?」 「当时直接调去干文职了,」侯镇林望着马路,恢復了阴鸷冷峻的神情,「这人清高,宁折不弯,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所以这么大岁数不受重用,没人跟他玩。人至察则无朋啊,估计这辈子干到退休,也就是个科级。」 第43章 :尘雪 「朝晖,你再想想,除了身穿黑衣,声音嘶哑,他的五官你有印象吗?」派出所内,民警正在对苏朝晖的经歷进行询问,「他拐你去哪,你知道吗?」 苏朝晖答道,「他从后面掳的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记得,章立文叫他周楚,楚什么来着,」他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回忆良久,「真想不起来了,我听他们说什么黑矿黑中介,应该是打算把我弄去那种地方。」 「同志啊,」苏玲擦了擦冷汗,道,「我们不打算撤案,朝晖说的您也听见了,那是个团伙,要不是他自己机灵跑出来了,说不定就……你们得去抓呀。」 第95页 民警点头道,「在联繫户籍科的同事,调查名字里有周和楚两个字的人了。很多这类人,不会用本名混世。还有些情况您要了解,您刚才提到的章立文,侯镇林,陈国栋,他们在角县、光明都是有影响力的,如果淮陵要侦查,属于异地立案,要这边的公安联繫那边的公安,申请併案侦查的审批流程。我们是派出所,超出辖区范围的,要提交协商管辖流程。所以我负责帮您联繫这边公安局,您也可以直接跟角县公安联繫。需要一些时间。」 苏玲听得云里雾里,她为难地看看苏朝晖,嘀咕,「还这么麻烦呢?」她想了想,对民警道道,「同志,我们如果坚持报案,不会遭到报復吧?」 民警道,「检举者的信息都是绝对保密的。」 根据他的说法,苏朝晖想起了自己在角县街头,遇到的那名假扮慈善人员,也就是帮助自己的纂姓警官,按自己的猜测,那人掌握的情况应该比较多。 他想了想,道,「同志,您说的对,起码我现在是安全的。」他又看看苏玲,「你也别急,后面怎么立案侦查,要按他们的规矩来,我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苏玲问道,「大概要等多久呢?同志,他们能那样虐待朝晖,也能那样对待其他孩子,不能就这么算了。」 「肯定不能,」苏朝晖道,「咱们回去合计合计,我好好想想,能再提供些什么,再说,打击报復我没事,你不能有事,姥姥和姥爷也不能有事。」 「呸呸呸,」苏玲打了他一下,「我们都不能有事。」说完,她站起身来,「那好吧,同志,我们先回去了,随时联络啊。」 派出所的位置离家不远,眼见天气还好,二人就步行回去。 路过一家招待所的时候,苏朝晖问苏玲,「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经常喝的那帖中药,药方你还留着没?」 苏玲闻言停下脚步,紧张地看着苏朝晖,「那是治心病的,干什么?你不会是这次……」 「不是,」苏朝晖急忙否认,「你前几天说我爸的时候,我想起的这事,我记得那药难喝的要命,是什么配方?」 苏玲狐疑道,「你真没事?那也不是大病,但你要说,不管什么事,你别瞒我。」 「我天天在家呆着,瞒你迟早露马脚,我何必呢。」苏朝晖笑笑,「就是好奇。」 绿灯亮了,二人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走,苏玲摸着手包里的钥匙,「好像是跟存摺都放在一起,我找找看,我也不喜欢扔东西。」 回到家后,苏玲从卧室的抽屉里翻出那张药方,跟苏朝晖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放在一起。 这药方一看就有年头了,纸张泛黄,蓝黑的钢笔字并不算潦草,但有些还是难以辨识。 「老中医开的,怕泄露吧,」苏玲道,「也不知道他还健在没,这个药方真的很有效,你吃了半年就好了。」 苏朝晖把药方折好揣进口袋,「我研究研究去,你要出摊了吧?我去帮你买黄酒。」 「不行。」苏玲看了他一眼,「你不能一个人出去。」 苏朝晖无奈道,「我不能永远在家吧,我还得上学呢,得高考呢。」 「那这个月别出去,」苏玲想了想,又道,「下个月再出去。」 苏朝晖看着苏玲离开,自己翻了会课本,直到客厅传来铁门关严的声音,才从房间出来。 他看着茶几上的电话,掏出了口袋里的药方。 如今,身上的伤是好了,心里的伤依旧裂着大口。他不敢让苏玲知道,最近睡前只有写大量的数学题才能累的勉强入睡,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 他看着药方,按下了一个号码。 猇州。 夜晚集贸市场内,车马喧嚣,招工的,找工的,来来往往。路边有漂亮的女孩,她们手里夹着烟,四处张望,无视路人的打量。 修鞋铺的楼上是一家旅馆,老闆趴在前台打瞌睡,收音机的广播声掩盖了四周的嘈杂声。 走廊开头,狭窄破旧的客房里,泛着浓烈的菸酒味。 床头凌乱,摆着酒精,毛巾,止疼药,烟盒和一团团染血的纱布。 手机铃声一响,宋宇猝然从床上坐起,闪电般握住枕头下的刀柄,却又在下一秒松开紧绷的神情。 「喂,瘦猴。」他接起电话,靠在床头,由于高烧不退,他声音喑哑,「你在哪。」 瘦猴那边也很吵,「今天药房忙,我刚下班,你咋样。」 「有啥消息。」宋宇点了根烟,「福尔摩斯同志。」 「有。」瘦猴的声音忽大忽小,「我们的人在淮陵见到潘秀英了。」 「啊?」宋宇挺直了腰,肋下包好的伤传来钻心的痛,他咬牙把后面半声喊咽了回去。 他前身和后背各一道刀伤,睡觉只能侧着,连睡两天也没怎么睡好。 瘦猴嗯了一声,继续道,「她改名叫张琴,瘦了很多,跟画像不一样。现住在闹市区的筒子楼里,藏的好啊,口音都改了,邻居说她敦厚内向,助人为乐,我呸!老婊子。」 「地址发简讯给我。」宋宇闭沉思道,「确定是这个人么。」 瘦猴回答道,「这次也是运气好,本来都要放弃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黑白道都在找她,所以呢,有人在卖消息,我们是从淮陵当地对缝儿那买的,八九不离十吧,你可以先去摸摸。」 第96页 「不愧是私家侦探,」宋宇赞不绝口,「我的好猴子,真怕你哪天给条子招安了。等着,我找串子给你结钱。」 宋宇刚挂掉电话,外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他浑身一凉,抽出枕头下的刀,用刀背敲灭电灯开关,悄无声息靠近房门,猫在门边。 「啥情况哦,」门外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骗我的哦?」 听见这个声音,宋宇神情一松,将刀藏进外套,重新打开灯。 眼前的女孩穿着黑色紧身连衣裙,身高约一米七,红色短髮,大眼睛,两颗虎牙很俏皮。 「你是千雪不?」宋宇回忆着床头小卡片上的美女。 女孩点头,「老闆,我本人比照片中看,是不是!」 宋宇让开道,示意女孩进屋,警惕地望了望门外的长廊,确定没人跟来,才回身将门锁上,「你来的路上,有人跟着你没?」 叫千雪的女孩看看他,笑了,「有啊,两个老警,老远就问我,『你是不是去干活的?』我说,干啥活?他问,『你是不是小姐』,我说啥是小姐,我来看我哥的。这种就不能慌,我有经验,慌了容易被跟上。」 她边说边在屋内转悠,拿起床头染血的纱布看了看,点起烟,「怎么玩啊老闆?」 「不想玩,玩不动,」宋宇靠在门上,一放松,伤口剧痛蔓延,动都不能动。他讲话有气无力,措辞还是不正经,「但你可以玩我。」 千雪吸着烟,看着他一身的伤,道,「老闆,你这点困难我也能克服,但你这样,说实话我不敢玩,回头玩出人命,影响我的口碑。」说完她踩灭菸头,起身要走,见宋宇靠在门边不动,就拉他胳膊。 宋宇被她扯动伤口,疼的龇牙咧嘴,「哎哟,松手松手,行,也行,你走也行,带吃的没,给我留两口,我两天没吃饭了。」 千雪闻言,松开手,取下肩上的手包,蹲在地上翻。 宋宇也蹲下看她翻,看她翻出口红,镜子,安全套,卫生纸,水果刀,最后掏出一个渗着油的牛皮纸包,举起来道,「有饼。我咬过了,你嫌不?」 「你没病吧?」宋宇问。 千雪脸色一变,「你,你不吃拉倒。」 「我吃,」宋宇一把抢过,「观音菩萨,一饭千金。」 千雪趁他吃饼,继续打量他的伤,忽然嘿嘿一笑,戏嚯道,「艾,你是不是古惑崽?我看过拍电影,你们能砍铜锣湾,还有三刀六洞,不对,你咋没纹身?古惑崽不都纹得跟扑棱蛾子一样,花里胡哨的吗?」 「啧,你咋嘴比我还欠?」宋宇啃着饼,瞅了她一眼,「别废话,再说我揍你。」 千雪哦了一声,把手伸到他跟前,「交钱吧,一百五。烧饼钱。」 「啥?」宋宇站起来指着她,「小丫头!你心太黑了!」 千雪见他起身,骤然收起嬉笑的神情,手下意识握住包里的水果刀。 「老闆,我这么远跑一趟,路费 30、餐费 30、精神损失费 30,我老闆拿 70。加起来收你一百五,不挣你的,都是跑江湖做生意,和气生财,我刚干没什么经验,哪里表现不好,您批评我。」 宋宇盯着她看一会,嘁了声,「哎哟,老子被你绕晕咯。」 他让开门口,走到床头,吞了几片止疼药,又道,「你看到了,我遭雷噼,生活不能自理。打个商量,买你三天的时间,这三天你在这帮我换换药,买买吃喝,给你一千劳务费。你能办就办,办不了你现在走,我给你二百,也不耽误你。」说到这,他眨眨眼,道,「如果你想讨价还价,咱们可以展开谈谈哟!」 千雪一拍膝盖,「老闆,我看你好面熟哦!」 深夜时分的猇州街头,娱乐城和夜总会的霓虹灯各自闪烁着绚丽的光。 百老会歌舞厅里,灯光幽幽,空气浑浊,迪斯科声在耳畔震盪,舞池中正在进行着热辣的表演,吧檯和卡座传来不绝的笑闹。 丁火刚擦完桌子,路过的同事拍他,让他去靠墙处的卡座开酒瓶。 那晚他在追宋宇的时候,撞坏了这里经理的对讲机,被几个保安逮住后,协商留在这打工赔钱。他不是不能逃,只是身上的钱早已用完,同时旧伤復发,也的确需要有个地方包几顿饭,睡几个觉,恢復精力。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他背过身,将客人吃剩下的西餐塞进嘴里,看着陈国栋的简讯:办不成别办,我找别人。 丁火视若无睹地删掉简讯,转身走向卡座。 「你聋了啊?」卡座里的男人酒气冲天,指着丁火破口大骂,「他妈喊你半天了,你他妈聋了啊?」 丁火只能陪着笑小跑过去,弯腰将男人的啤酒打开,但他手劲大,溅了两滴在男人裤子上。 「别走,」男人拉住丁火,指着自己的裤子,「我裤子两千多。」 丁火指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继而拿来纸巾,帮男人认真擦掉那几乎看不见的酒渍。 「我操,真是聋子!」男人笑了,他拍拍丁火圆鼓鼓的脸,调侃道,「小朋友,你在偷吃?我看见了,我要告诉你经理!」 丁火任由那男人推搡,脸上始终挂着笑,他盯着男人的下半张脸,看那两片肥厚的嘴唇无声地翻飞,十分有趣。 不要吧。对不起。他摆手,鞠躬表示歉意。 「不叫经理也行,」男人笑够了,揪起丁火的衣服,脸上露出下流的表情,「那你跪下来,把我裤子上的水舔干净。」 第97页 周围二人跟他一起起闹,「舔干净,舔干净。」 丁火看着那些咧开的黑洞,闻到他们牙缝里残留的腐败气息。 笑什么呢?丁火发自内心地好奇,他们在笑什么呢? 他抬起手,打着手势:我也想跟你们一起笑。但我听不见,你能告诉我吗? 「你到底舔不舔?」男人看不懂,只抓着他的脖子,丝毫不让,「你再不舔……」 丁火拿起两把西餐刀,捅进男人喉中,他搅了几下,接着往两边锯,最后再一剌,血从男人的嘴里往外乱喷,男人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像溺水的动物一样发出咕噜噜的血沫声,他身躯抽搐摇晃几下,渐渐没了动静,眼神定格在天花板那五颜六色的摇头灯上。 彩灯影照着他的脸,黑暗的光影交错下,好像他真的在笑,永恆的,血色的笑。 周围两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尿了一裤,他们连滚带爬跑去喊人,惊恐的唿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迪斯科声中。 丁火趁乱隐于黑暗。 第44章 :迷城 这两年,角县有不少的建筑工程项目都被一个叫恆峰的小公司承包了,该公司创立不久,但凭藉扎实的业务和价格,逐渐做出了口碑,投标会上屡投屡重。 在得到彭世杰的消息之前,侯镇林从本地一些小老闆的抱怨中听过恆峰。角县地方小,公司之间严谨遵守着台面下的规矩,如今恆峰冒头,抢走不少生意。一些小老闆平时偷工减料惯了,技术上经不起推敲,一碰上对手,就明里暗里巴结侯镇林,让他出头打压。 侯镇林这两年心思都在旅游和能源上,没往心里去。后来一想,恆峰在角县快两年,的确没有跟华咏打交道的意思,很没礼貌。 于是这天上午九点,几辆黑压压的凯迪拉克停在了恆峰门口。 负责人王勉刚上班,一到楼下,眼瞅几辆黑车浩浩荡荡,不偏不倚堵在门口,车的四周云雾缭绕,一群身着黑西服的男人聚着抽菸,把能走人的道都占满了。 王勉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是善茬,他正进退两难,很快,一阵爽快的笑声传入耳畔。 「王总,久仰久仰。」章立文笑呵呵地从车上下来,友善地递上自己的名片,「我是华咏的总经理章立文,来贵司学习和参观的。」 他握住王勉那犹豫着伸出的手,狠狠甩了几下,原本这样的摇晃是为了显示尊重,但他暗地里使劲,甩得王勉胳膊生疼。 其实恆峰知道华咏一家独大,之所以没与其来往,就是不想守他们的规矩,加上公司起步忙,一直拖着,拖到人家亲自上门。 「不敢不敢,久仰章总,你们是前辈,我们应该去登门拜访,可最近实在太忙,让你亲自跑一趟,对不住,」王勉尴尬地请道,「快来坐。」 章立文进到大厅,站定环顾着四周,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王勉技术出身,不擅长搞人际关系,他见章立文不动,自己也僵在当场,不知所措。 「王总,」身后的彭世杰忽然阴阳怪气,「大家都是合法公司,搞点竞争也正常,但你们写人民来信,举报我们无资质承包是什么意思啊?」 王勉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几位是为这件事来的?不可能,我们心思都在业务上,从不做那种龌龊事啊,肯定是弄错了啊。」 章立文知道彭世杰一肚子坏水,准备等他唬的差不多了,自己再唱白脸讲正事。 可就在此时,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餵老总,」章立文毕恭毕敬,「我在恆峰呢。」 侯镇林在电话那头道,「立文,你先回来,这件事我自己解决。」 「啊?为啥,」章立文皱起脸,「我谈的差不多了诶。」 侯镇林简略地说,「我想了一下,这也不是小数目,而且建的是学校和幼儿园,挺好的事儿,还是要严肃对待,别喊打喊杀的。我当面和王勉聊聊,你先回来吧。」 「哦,好吧!」章立文莫名其妙地放下手机,又换上笑脸,「不好意思啊王总,我们今天就学习到这,您留步,改天来雅言喝茶。」 在回去的路上,章立文避开彭世杰,坐了老蛇的车。 「侯镇林不会已经知道是我们写的人民来信吧?」老蛇边开车边问。 章立文否定道,「知道他早年那些破事的人也不少,猜不到我们头上,而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陈国栋,他事没办好,漏了把柄,麻烦。」 「我已经派了不少人去找宋宇,」老蛇问,「至于陈国栋,您怎么安排的?」 章立文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我想先等侯镇林安排。」 国庆将至,淮陵的节日气氛渐浓。 苏朝晖无心过节,他好容易找着机会,趁着苏玲出门送菜,拿了 ic 卡熘出门去找公用电话亭。 这个电话是打给纂子睿的,当然他此时还不知道对方的真名,只能带着一肚子疑问按下了烂熟于心的号码。 「您好哪位?」 苏朝晖深吸一口气,「您是纂警官吗?我是苏朝晖,之前您帮过我,在光明的……」 「你在哪?」职业的敏锐让纂子睿立刻听出了苏朝晖的声音,「怎么样?你还好吗?」 苏朝晖道,「多亏您当初买了我两套产品,现在那个窝点被查封了,我也已经回家了。」 第98页 「太好了,」那边的声音长出一口气,「从我在街头看见你的时候,就感觉你是被胁迫的。现在行乞诈骗的很多,以前局里解救过一些被胁迫的,但也有一些是职业的,还有一些真困难,总之这类事情闹过不少乌龙。但那时我还在派出所,也是才调过来。」 苏朝晖道,「其实今天给您打电话,一是想对您说声谢,二是反映反映我的遭遇。但关于我个人的信息,我不想说更多。」 「我当然明白,」纂子睿道,「这是我的私人手机,你放心说吧,就当随便聊聊。」 苏朝晖将从被拐到逃出的遭遇解释了一遍。 听着苏朝晖的叙述,纂子睿那边很安静,隐约有笔触指尖的沙沙声。 片刻之后,他开口道,「同学,你说的侯镇林,他是我们当地华咏的董事长,集团涉及到业务非常广,你反映的这些很有用,非常感谢。」 苏朝晖好奇地问,「既然掌握了集团犯罪的情况,为什么不能直接去逮捕?」 「证据。」纂子睿简明扼要,「现在的县域黑色组织,都是企业化运营的,他们结构严密,与人情社会和权力网络都有联繫,虽然在掌握信息方面,我们公安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但信息要呈现为无可辩驳的证据,又是另一回事。想要把一个组织连根拔起,是个大工程。」 「谢谢您给我说这些,」苏朝晖听后,又道,「那就是说,你们有了连根拔起的准备?对吗?」 「这个…」纂子睿笑笑,「哈哈,不能透露,我再找机会跟你联繫吧。」 苏朝晖嗯了一声,「当然可以。不过我怕我妈担心,跟她说我不打算追究了,您找我,得说是我同学。」 角县公安局刑侦支队内,纂子睿记下苏朝晖的号码,挂了电话,对唐卫国道,「副队长,我这样做不合规,你可别告诉我爸。」 「我说这个干嘛,」唐卫国放下手里的卷宗,道,「没人的时候别这么叫我了,还有,你下次别跟老百姓透露这些事情。」 「不透露,他们也知道。」纂子睿道,「老百姓又不傻,它华咏横行霸道,搅乱市场,眼看就要只手遮天了。」 「你爸把你交给我,要是知道我带你办华咏的案子,一准跟我绝交。」唐卫国若有所思,「这事不是你我能拍板的。」 「不是您带我办,是我非要跟着您。」纂子睿笑道,「再说,上面领导也指示了,要压一压华咏,我们就是按规矩走流程嘛。而且清溪县里的纵火案,平州的黑旅社案,都跟他们有联繫,我看这华咏迟早要端,没准您办了华咏,能连升三级呢。」 「好啊,那我考考你,」唐卫国道,「压是怎么个怎么压法?你怎么掌握这个度?是先紧后松,还是先松后紧,还是松一阵紧一阵。要是上头不满意,怪咱执行操作不当,这黑锅你背是不背?这事你还要凭一己之力往下推吗?」 「领导说了,一放就乱,一乱就抓,一抓就死,一死再放。」纂子睿念叨着,非常苦恼地啧了一声,「我不懂,为啥领导就都不爱直话直说呢?」 「还是年轻,好好学吧你。」唐卫国打了下纂子睿的头。 夜晚时分,气温陡降。 郊外的湖景别墅内,春意盎然。 一楼的大客厅里,茶香缭绕,左轮倚在沙发中,看着桌上的几个浪琴包装袋发呆。 手机里那条简讯他还没删,是宋宇发的,内容是:提示老爷子,别用章立文和陈国栋,这两人亲的很。 二楼的卧室里,侯镇林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温代代坐在床边,晃着脚看他。如今是她怀孕的第三个月,侯镇林请了几个保姆照顾她。 「你怎么老丢三落四的?」侯镇林埋怨,从衣柜的角落翻出了一本护照,「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能塞到这?我堂堂上市企业董事长!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找东西!」 温代代接过护照翻,自言自语道,「一孕傻三年,我不会现在就傻了吧?」 「那你傻的有点早。」侯镇林累的气喘吁吁,「你再傻下去,我不要你了。」 温代代把护照扔在他脸上,「那你自己去生孩子吧。我去找英俊小伙子。」 「日子真难混……」侯镇林擦着汗,「白天当工头,晚上哈巴狗,回家还要跟你追求者搞竞争。」 温代代笑,「谁让你当哈巴狗?」 「马上就去。跟国土的二把手唱卡拉 ok,可不是哈巴狗吗。」侯镇林套上风衣,「新区那块地,我非要不可。只是现在风头紧了,我也要与时俱进。无所谓,反正我就这一张老脸,不要就不要。想当初,角县经济一塌煳涂,人家巴结我,现在经济上去了,又敲打我。嘿?你评评理,当年我不冒进,能有他们加官晋爵的份儿?我跟你说,那都是一帮酒囊饭袋,就会写写八股,媚上欺下。我是个搞实业的,瞧不上他们,我要是去当官,准比他们当的好。」 「你瞧不上,」温代代道,「那你别干了,咱们现在也不缺钱,你跟我一起去澳洲吧,孩子生下来,也想看爸爸。」 侯镇林摇头,「我不干了?你孩子奶粉怎么办?孩子上学怎么办?你不懂,现在是市场经济了,什么都是待价而沽。」 说到孩子,温代代的神情一紧,「小宇至今没消息,不会有事吧?」 侯镇林愣了一下,哦了一声,淡淡道,「嗨,他能有什么事。」他吞下两片解酒药,想着想着今晚陪酒,难免又是一顿深水炸弹,胡喝勐灌,最后不省人事,便对温代代道,「别操心了,一会月嫂炖好鸡汤,你喝了抓紧睡觉,我晚上回市里的家,别等我了,把门锁好。」 第99页 「我不喝鸡汤了!胖死了!」温代代拧着眉头抱怨。侯镇林无奈,只好在她脸上又亲了一下,「这单对我至关重要,我对天发誓,这单做成,我就跟你去澳洲。」 温代代将枕头砸过去,「老狐狸,听你放屁!」 侯镇林带上门,开始练歌:「为何你不懂,人生有爱就有痛。」 楼下的左轮听见歌声,站起身来,他想着如何把宋宇的提示传达给侯镇林,也知道宋宇不希望侯镇林知道他的下落。 「东西带齐了吧?」侯镇林止住歌声,快步下楼,「后备箱的茅台和熟茶也带上。」 左轮点点头,「董事长,章总今晚跟您一起吗?」 「他?」侯镇林步履略顿,看了左轮一眼,道,「你怎么对他感兴趣?」 「见国土的领导,他应该都在场吧。」左轮避开侯镇林的眼神,拎着东西径直往前走。 侯镇林跟在后面出门,「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招你来给我开车吗?」他钻进车内,摇开窗,探出头,「因为你眼里藏不住事,嘴又特紧。以往那个,眼里藏不住事,嘴还特碎,也就配切碎了餵鱼。」 「咳,嗯。」左轮想起中午在华咏食堂吃的黄花鱼,味道不错,他吃了不少。现在有点难受。 侯镇林见他上车,又问,「小宇有消息了?他在哪玩呢?找你要零花钱了?」 「没有啊。」左轮将车发动,「我就是随便问问的。您误会了。」 侯镇林听了又笑,笑了一会才道,「等这阵忙完,我请立文和陈国栋一起吃顿饭,你看行不行?」 左轮道,「哪有我说行不行的份儿,您说一不二。」 「你说行就行。」侯镇林心中一片明朗。 第45章 :虎耳 夜晚雨气薄而温凉,有植物散发的浓郁气息。 窗台边缘湿滑幽暗,一直滴着水,墙缝里长出草叶,在阴蓝的夜幕下,随风摇动。 这是西南一代特有的气候,水汽充沛,植被健壮。宋宇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墙缝里的野草。他小时候管这草叫虎耳朵,在西南很常见,不起眼,但生命力强悍,根系发达,喜欢长在悬崖上和岩缝里,能把石头割裂。 他拿起手机,看着左轮那条「安全第一」的回覆,将自己刚才打出的内容删除。 「章立文要我的命。」这句话打出来的时候,宋宇自己都笑了,自己命值几个钱。而这话即使说了,侯镇林也不会为了自己,去做伤及多方利益的事,在他眼里,自己的性命不是无可取代,而大多数的生命,对他也谈不上珍贵。 宋宇放下手机,拿起床头潘秀英的通缉令,他看了一会,用菸头将那张脸烫了个洞。 这两天,千雪都是晚上九点之后来,她看着虎里虎气,其实非常细心。西南空气潮湿,不利于伤口癒合,她早晚各来一趟换药,只裹薄薄一层纱布保护伤口,利于散热。 癒合期间,伤口奇痒难忍,那是长新肉的过程。痒比疼难熬,宋宇拿酒精擦完肋下的伤口,去厕所找手巾擦后背。 站在镜子前,他看见肩上和肋下有两只扭曲的「虫」,那是缝合的伤口,一条是光明的,被捅当晚缝上了,后来跟丁火交锋干崩了,路上找小诊所缝了一次;肋下那道是自己缝的,比较丑。 他转过身,背沖镜子准备涂酒精,忽然窗外咯哒一声,一阵带着腥味的凉风钻进屋内。宋宇浑身一滞,屏住唿吸,悄然握住洗漱台上的牙刷,缓缓推开窗。 外面是个简陋的阳台,护栏锈迹斑斑,有潮湿的拖把和几盆山茶;楼下是菜市场,地上有菸头,鱼鳞和蒜子的皮,有野猫野狗爬上来也不奇怪。 他疑惑着,敲门声响了。他侧耳倾听,数着:两重两轻三重一拍。本地某服务业的暗号。 千雪拎着两个大塑胶袋进屋,「老闆,我路过夜市不知道买什么,就都买了点。」 宋宇锁上门,问她,「诶,咱隔壁住人没?」他打开电视,将声音调大,「我刚在厕所,怎么感觉外面有人?你看我这鸡皮疙瘩。」 「扫黄的?没这么鬼道吧,」千雪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看了一会,回头笑道,「老闆,你完喽,你八成被变态盯上了,偷看你洗澡!」 宋宇干笑了一声,「我也是变态。」他解开塑胶袋,把吃的东西放外拿,脑花,兔头,羊肉串,冒菜,牛蛙…他筷子也不用,就要上手。 千雪将他拦住,「老闆,是上了药再吃饭,还是吃了饭再上药?」 「不能边吃边上?」宋宇看着千雪,笑,「转移视线啊,分心大法。」 千雪咬了口肉串,也笑,「边吃边上?哎哟,您受的住不。」 「这么点意思,我还能——!操!」宋宇正叼着羊肉,不料千雪凉凉的手碰到了他肋下的伤口,他一个激灵,羊肉夺口而出。 他不得不承认,人大多时候就靠那一口气,小时候从乡下买主那逃出,能跟野狗抢食;可救助站的大爷大妈把自己往怀里一抱,眼泪奔腾似海。从光明逃出后,他猫在船上的厕所里,拿酒精往伤口上淋,咬崩了牙,就吐到窗外。结果这几天休息好了,碰一下就死去活来。 「老闆,不是我嘴甜,你运气真好。」千雪跟宋宇说话,转移注意力,「用我们老家话,你叫命硬。前两年,我在急诊室见过被刀捅的,捅破了肠子,脂肪和屎尿都往外流,人还没死,那下半辈子,身上要挂个屎尿袋过了。」她摇摇头,「白活啊,要是我,我不要救,就要死。」 第100页 宋宇听了这话,觉得更疼了,他抽着冷气,但死活不再说疼,便问,「你在急诊室?你干护士啊?」 「干不了,」千雪道,「我刚出来混的时候受人欺负,我哥给我出气,把人捅成重伤,判了五年,里头没钱不好过,没捅死的家人还动不动找我要医药费,说不给钱还要告我。」 宋宇道,「那应该捅死,多赔点钱,不赔命。捅伤,人家一辈子赖着你。」 「这谁说得清,现在后悔也晚咯。」千雪撇撇嘴,「我哥想,他要是判死了,我就一个人了,他下手就心软了,就那几秒钟的念头吧,好咯,现在人也没捅死,他也进去了,白忙一场。我平时在炒货店当售货,晚上干这个,挣得是还可以。」 据说小姐都会编故事,每个小姐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宋宇没往心里去,听千雪说完,抻抻手臂,「等我一下,我换个姿势。」 「我换,我换。您还跟我客气。」千雪绕到他背后,小心翼翼地点涂着酒精,再剪好纱布重新裹一层,最后吹吹凉气散热。 忙完之后,宋宇长出一口气,趴在椅子上休息,他歇了一会,又问,「你亲哥啊?你家两个?」 千雪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举到宋宇的眼前,这照片一看就是在老式照相馆拍的,暗红色背景,上面有两个小孩,男孩搂着女孩。 「你看我们的牙。」千雪龇着嘴,「是不是一家人!像不像吸血鬼!」 这张的照片看得宋宇有些动容,他推了推千雪,「你吃饭吧,别忙了。」 千雪翻着塑胶袋,忽然呀了一声,「老闆,牛肉你咋不吃?特意给你点的,补血。」 宋宇答道,「小时候在农村差点冻死,藏在牛肚子底下取暖的,人家救命之恩,我吃牛肉会吐。」 「噫!?还有这种事,稀奇。」千雪不可思议地摇摇头,「那我吃了,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鸟气?」宋宇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电视上的新闻,神情冷了起来。 「本台报导,10 月 3 日晚十一时许,猇州市某娱乐场所内发生一起命案,一人当场死亡,数人轻伤,兇手在作案后逃离现场,目前该案正在调查中。」 晚上九点一刻。 顾晓波的英语补习班放学了,她坐在报刊亭边,听着广播等爸妈来接。 正值国庆,来旅游的不少,淮陵的景点很多,因此到了夜晚,街头车马仍是川流不息,道路两边有不少地摊,很热闹,大多卖水果,不影响市容。 通常顾晓波的爸妈在九点半的时候会来接她,夫妻二人吃了晚饭,会去公园散会步,散到九点左右,往学校走,差不多九点半能走到,日復一日,很少迟到,非常有规律。 「晓波,爱吃柚子吗?」报亭的老闆娘放下手里的广播,指了指身后马路对面的地摊,「我去挑一个,咱们一块吃。」她与顾家人很熟,也帮着照看顾晓波。 顾晓波哦了一声,她看着老闆走远,随手拿起一本儿童文学,翻了两页,兴趣不大,就撑着脸,看着路边发呆。 「晓波!」 顾晓波回过头,看见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头髮花白,个子不高,很瘦,但笑容十分亲切,她操着外地口音,「阿姨在对面给你买柚子,让我来带你去挑。」 「你是谁啊?」顾晓波站起来,她看着妇女,好像在哪见过,有种莫名的眼熟。于是她又往马路对面看,只见那老闆娘弯着腰,蹲在摊前,这摊子旁有面包车,这时有个男人喊了她一声,她就绕道车后,不太能看见了。 这妇女又道,「我是旁边卖玉米棒的,」她往对面指了指,顾晓波顺着看去,路边的确有口常见的煤炭炉,上面支着小锅,锅里往外冒着热气,她摸摸顾晓波的头髮,「走吧?」 「好吧!」顾晓波跟着妇女,准备过马路,此时红灯亮起,顾晓波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浑厚的喊声—— 「顾晓波!你往哪跑!」 完了,爸爸来了。顾晓波一回头,见顾春华疾言厉色,沖自己迎面而来,配上这连名带姓的一声喊,肯定要挨揍。 「你干什么去?」顾春华眉头紧锁,伸手大力将顾晓波拽回人行道,高声指责,「让你在这等我们!除了我和你妈,任何人喊不准走!有事找警察叔叔!不长记性!」 他教师出身,声音中气十足,训起人来毫不费力,半条街的人都往这边看。 顾晓波感觉很丢人,只好缩着脖子,辩解,「不是啊,那个奶奶,」她往身后一看,「咦,奶奶呢?」 「什么奶奶?」方蕾闻言,脸色一变,立刻蹲了下来,「春华你别吼她了,晓波,你说是什么奶奶?你刚才要去哪?」 顾晓波解释道,「有个奶奶说,阿姨在对面买柚子,让我过去帮她挑。」她往方蕾背后指,「妈妈你看,阿姨来了,不信你问她。」 老闆娘拎着一个剥好的柚子,刚要开口,顾晓波便道,「阿姨,刚才有个奶奶说,带我去找你。」 「啥?」老闆娘手一松,柚子掉在地上,滚了好远一截,她脸色陡变,也顾不上捡,「什么奶奶?她在哪?」 顾晓波望了一圈,指着马路对面那不起眼的小煤炉,「她说她在那里卖玉米啊。人呢?」 此时在场除了顾晓波,其他三人唿吸都快停了,老闆娘说话的声音都发抖,「刚才我在挑柚子,有个男的过来,说这边柚子好,我以为他是老闆,跟他绕到车后,结果我挑好了,他又找不到了。」 第101页 「没事,」顾春华捡回柚子,递给脸色煞白的老闆娘,又对方蕾道,「我们明天准时来,不能超过九点二十。」 方蕾用力点点头,发白的指尖攥紧了顾晓波的手。 此时,在马路对面的转角巷子里,一辆靠在路边的桑塔纳缓缓驶向大路。 车里坐着一男一女,女的盯着顾家三口的背影,点了根烟,吞云吐雾地骂了句脏话,「那男的先看见我了,他那么大声,是故意吼给我听的。啧,就差一点。」 「去你妈的,都怪你,在那磨蹭半天,」开车的男的声音异常嘶哑,「我盯这点子半个月了,饵都上好了,她爸妈都是九点半准时到,你快一分钟,就能成事!」 女的道,「我就跟你说了,这个太容易,太有规律了,反而不好成。你非不信邪,算了,这小丫头不值多少钱,最近游客多,勤快点,再找找。」她掐灭菸头,往窗外吐了口痰。 男人打开交通广播。 「下面播送一则通缉令,潘秀英,女,外形 60 岁左右,该嫌疑人于…」男人冷笑一声,「操你娘的,你真会取名。」他噗地吐了口烟,沖女的吼,「潘秀英!」 那女的还没反应过来,男的又喊一遍,「操!刁婆娘!喊你呢!怎么不答应!」 「别扯几把蛋。」女的取下牙里咬的菸嘴,「我二十岁出来混,换了无数个名了。现在潘秀英死了!我叫张琴!」 第46章 :彗星 暮色四合,热闹的弄堂逐渐归于寂静。 小巷深处的庭院里,驱蚊灯蓝影零星,檀香味若影若现。 「朝晖哥,我跟你说。」卧室亮着檯灯,顾晓波一边做题,一边神秘兮兮地对苏朝晖道,「我前几天遇到了坏人!」 苏朝晖放下手里的高一化学,「什么坏人?」 顾晓波往屋外看了一眼,才道,「国庆的时候,我英语班放学,就在报亭等我妈,这时来了个老奶奶,说带我去挑柚子,我说好,正要走,我爸就来了,那个奶奶就不见了。」 「人贩子。」苏朝晖脱口而出,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顾晓波道,「我的同桌小明也这么认为的。但我爸妈都说不是,非说是我自己乱跑。还把我骂一顿!哎!我真倒霉!」 苏朝晖弯腰捡起书本,诧异道,「那她让你走,你就跟她走了?」想到自己的遭遇,他手心发麻,「你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 「也不是吧,」顾晓波道,「当时满大街都是人,那个奶奶长得又和善,我没往人贩子的方面想。再说了,如果她拐我,我喊救命可以吧,找人帮我也可以吧。」 「你知道我这三个月去哪了吗,」苏朝晖往屋外看了一眼,道,「我就是被人贩子弄走的,当时在公交车上,那人长得更和蔼,他当着全车人的面,说是我亲戚,说我不学习,偷他钱出来打游戏机。我没有一点证据能证明我是苏朝晖,我不认识他。我还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被拉走的,如果你那老太婆手里有麻药,她先把你迷晕,再抱着你,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她的孙女。」 这就轮到顾晓波震惊了,她呆愣半天,嘴巴张成 o 型,快半分钟才讲话,「我妈跟我说,你是学习压力太大,出去散心了。我是觉得不像,但我一问,我爸就说『你管好你自己』。」 苏朝晖道,「你爸妈想保护你,不愿让你知道。而且这次我是运气好,能装能忍还有人帮,才勉强逃出来的。」 「好恐怖……」顾晓波低下头,安静了一会,又小心地问,「你怎么逃出来的?给我讲讲,我得学习学习。」 有些东西学了是为学以致用,有些东西学了是为了永远别用。苏朝晖看看钟,对顾晓波道,「你先写题,我组织一下语言。」 随着顾晓波笔走龙蛇地写完,苏朝晖问她,「那老太婆长什么样?你记得吗?」 客厅里,苏玲正在和方蕾剥蒜聊天,商量要不要给孩子配个小灵通手机,苏朝晖和顾晓波就一前一后地从屋子里出来。 「这么晚上哪去?」苏玲对正在换鞋的苏朝晖问。 苏朝晖道,「橡皮用完了,我俩去买。」 「现在啊?」苏玲还想再劝,但转念一想,文具店就在旁边,不用出小区,况且孩子也不能一辈子不走夜路,只好道,「快去快回吧。」 深秋的夜晚寒凉,二人出了家门,抱着胳膊一路小跑。 顾晓波在前面带路,穿过小巷,来到大马路,远远指着电线桿上贴着的一张白纸,「在那,在那!」 苏朝晖走进一看,这是一张通缉令,被通缉的叫潘秀英,看着五六十岁,画像里面孔丰满,相貌普通,跟自己对这些人的印象类似,乍看是普通的大众脸,过目就忘,但细看就能察觉出,他们的神态里透着狠与冷。 「我觉得这个人很像她。」顾晓波拍拍大腿,道,「但没这么胖,她当时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在哪见过她,或许是这!」 苏朝晖用方言骂道,「狗改不了吃屎。」他撕下画像装在口袋里,对顾晓波道,「今晚我跟你说的,都别跟你妈说,还有你爸。」 「当然不会!」顾晓波跳起来勾住苏朝晖的脖子,「咱们才是一条战线!」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 此角县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第102页 玻璃窗上倒映着繁忙的身影,外面是无边的暗夜。 唐卫国正在接电话,是邻市的清溪公安局同僚打来的,他开着免提,方便纂子睿做笔记。 「也就是说,从火灾里逃出的那个小女孩,能开口说话了。」唐卫国对电话那头道,「根据她的描述,那晚杀死潘秀英堂弟的两人,其中一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男性,脖子上有一道疤,大概三十五岁。另一人五十岁左右,外表清瘦儒雅,说白了就是看着不像坏人。」他看着笔记本上的内容,和纂子睿互换了眼神,语态坚定,「我们会全力配合你们的,请放心!」 放下电话,纂子睿指着笔记上的内容,道,「所以清溪县里的纵火和杀人案,侯镇林和他司机有预谋犯罪的嫌疑。」 「他司机你见过吗?」唐卫国问。 纂子睿道,「见过两次,听人叫他左轮,好像是南洋人。」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是让女孩直接进行指认。」唐卫国道,「虽然这个堂弟贩卖人口,的确死有余辜。」 纂子睿看着唐卫国的神情,便问,「那您担心的是什么?」 唐卫国道,「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的自由经济市场出现了严重的危机,当时政府不惜一切代价,力保大型集团,而且经营规模越大,享受的行政救助权就越高。这些集团动辄上万名职工,涉及到大量就业,经济,民生和稳定的问题。所以哪怕以法律破产,形式破产等一切办法,都要让他们继续存活和生产,不愿让它倒闭。」 「我明白,所以那些企业才拼了命做大做强啊,」纂子睿点点头,「看来我们还要掌握更多的信息和证据,才能有更多的主动权。」 南方的清晨转瞬即逝,一晃眼就到了晌午。 猇州城南的汽车站附近,有座水泥桥。 桥上从清晨开始,一直到半夜,到处都能看见扎堆下象棋的人,有的是在解残局,也有的在找陪玩,三五块钱一局,解残局就给钱更多。 宋宇早晨在这边买了车票后,就在桥上陪人下棋,从陪玩到解局,一直玩到中午,挣了几顿饭钱。他刚要离开,见旁边有人赌残局,还是四卒擒王,又走不动了。 其实看残局会上瘾,要么不看,看了就想一直看,他还跟着下了二十块的彩,也知道这种残局即使每步都对,也顶多和局,错一步就输了,很难赢钱。 午饭过后,宋宇端着杯石榴汁,蹲在路边,看桥上行人和自行车来来往往,桥下船来船往,还有前方科技大学里形形色色的学生。 从猇州到巫江乘车不过半天,但越接近那里,宋宇就越惶恐。他想着,自己两三岁就丢了,现在过去十几年了,亲生父母都各自有了新家,这种事很常见。贺笑梅也许有了新的丈夫和孩子,也可能不愿认自己。其实对于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在这之后要去哪,就没有答案了,像无根之水,过去和未来戛然而止。 此时迎面走上来一对夫妻,那两人推着婴儿车,车里的小孩攥着个气球,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宋宇盯着那小孩,神情慢慢变得阴鸷,他想不通,这小孩在笑什么,他怎么能笑的这么开心,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开心。还有这气球怎么这么红,谁给它染的红,红的这么鲜艷,这么扎眼,这么让人讨厌。 他摸出袖口里锋利的刀片,一口喝干石榴汁,把杯子往桥下一扔,向那婴儿车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看了一眼车里的婴儿,小孩拿着气球,依旧是开心地对自己傻笑。 宋宇也对他笑,却在示出笑意的剎那,在气球上狠狠一拍。 啪!气球应声爆裂,红色的碎片四散飘落,落在婴儿的脸上,他受到惊吓,爆发出清锐的啼哭,肉乎乎的小拳头对着消失的气球,绝望地挥舞。 「不哭不哭,宝宝,大哥哥不是故意的。」女子将小孩抱起,搂在怀里安抚。 宋宇走下桥,远远回头看。 桥上那对夫妻还蹲在婴儿车边逗着孩子。他站在桥下,盯着那夫妻看了很久,看见那夫妻脸上露出笑容,自己也不再能听见孩子的哭声。 他点了根烟,逆着人潮,往远处走去。 路边有很多敞篷小饭店,门口摆着醒目的gg,快餐宵夜,猪肝汤,正宗兔头。他随手买了瓶啤酒,刚没喝两口,看见邮局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 那女孩黑衣红髮,正在与旁边的一个老妇人交谈,两颗虎牙时隐时现。 千雪正在教老人家怎么买邮票,忽然感到肩膀被敲了两下,她一回头,见宋宇戴着眼镜,换了身干净衣服,他之前在旅馆都是邋里邋遢,也不正经,此时这么一收拾,也就没认出来。 「你寄钱啊?」宋宇看见她手里的信封,「给你哥啊?」他话一出口,想起这样职业的女孩不愿被人认,而千雪今天一身保守衬衫,妆也没画,他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认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这眼镜度数不对,不好意思啊!」 千雪在宋宇摘下眼镜后就认出了他,正犹豫是否要喊,却被一个瘦竹竿般的男人拦住,「小妹,不认识他,那认识我吗?」 「你?你谁啊你?」千雪收回眼神,见面前这人气质猥琐油腻,顿时心生反感,她警惕地将装钱的信封塞进口袋,「你哪个啊!丑男,滚边上去,我不认得你!」 第103页 男人脸色一沉,「换套行头就不是个鸡了?那人不是你嫖客?你装什么装,我在集贸门口见过你!」 「去你妈的!」千雪一巴掌打在男人脸上,「你们这些男人又是什么好东西!整天左一个小姐又一个小姐,看谁都你妈像小姐!没了小姐,你们都要活活憋死去!」她嗓音尖利,带着怒气,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 男人被打的原地转了一圈,还被骂得狗血淋头,面子非常挂不住,他恼羞成怒,刚要还手,小腿杆子冷不丁挨了一脚踹,挺疼,这让他的脸又皱了起来。 「给你脸了?」宋宇抓住男人的手腕,将他的攻势截在半途。 「关你吊事?」男人梗起脖子,宋宇一使劲,男人听见自己的手腕咔哒一声,酸疼难忍,他只好拧着眉毛陪笑,「都是男人,别见外啊。」 「谁跟瞎子见外。」宋宇笑道,他松开手看着千雪,「你是姚素芳,科大附小的吧?」 「啊?」千雪一愣,听宋宇用猇州口音说道,「你爸是不是姚爱华?以前教过我语文,前段时间我听他说,你到外地上大学去了,刚回来啊?」 旁边的老妇听到这,也白了那男人一眼,「她是叫姚素芳,你走开走开。」 那男人走后,聚集观望的人群也稀稀拉拉地散去。千雪从队伍里钻出来,拍拍心口,好奇地问宋宇,「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千万别说出去啊!」 「你信封上不写着吗?」宋宇侧过身,从口袋拿出一个钱包和传唿机,悄声道,「刚才那男的的,给你吧,估计有几百块钱。」 千雪就连着这份钱一起寄了出去。 「缘分吶。」出了邮局,二人坐回大排档,千雪悠荡着手里的提包,「你哪天有空?请你吃个饭,感谢你帮我出这口恶气。」 「不用。你也挺厉害,那孙子被你熊的脸通红。」宋宇喝了口酒,拆了男人的钱包,将身份证丢进不远处邮筒,回来又道,「我明天就走了。」 千雪呀了一声,「明天?咋不多待两天了?去哪呢?」 「不待了,」宋宇摇头,「有事呢,待不踏实。」 千雪想想,又问,「今晚呢?我现在回店里上班,大概八点下班,下班后我们去吃火锅,你看怎样?反正你总要吃饭吧?」 宋宇点头,「我吃,谁跟吃过不去。」 第47章 :暗潮 这天傍晚,侯镇林在接到唐卫国的电话时,正在雅言茶艺和恆峰的王勉喝茶。 此时他听着电话,站在窗边眺望。秋风朔起,窗边一朵铃兰随风飘落,落在窗台,被气流一扫,飞出窗外,打着旋儿,落入漫天飞金的银杏大道。 「哎呀唐队,您请我吃饭,是我的荣幸呀!」侯镇林呵呵地笑着,「别客气,我一直都是这么承诺的,您有事召唤,我马不停蹄,哈哈哈哈。好,那七点半,恭敬不如从命。」 挂上电话,他骤然收起笑容,随即给左轮去了简讯,「今晚在江南饭店跟唐卫国吃饭,你安排他们经理接待,让彭世杰来雅言接我。」 交代完毕,他抱歉地对王勉笑笑,「晚上有领导请客,王总也一起来吧?」 「我不来了,」王勉摇头道,「我是个搞技术的,上了酒桌也助不了兴。」 他看看桌上的礼品袋,知道侯镇林找自己,八成为了新区的那块地。但他不得不感嘆侯镇林出手大方,这一桌皮包和首饰,加起来起码十万,自己和老婆平时说什么也捨不得买。但侯镇林从进来到现在,表现的无比真诚。在接电话前,他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喜欢你的做事风格,务实,专业。我也是做实业起家的,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艰难险阻。虽然现在干的凑合吧,但也不能停止进步。所以我在督促自己,多跟你们新鲜血液搞好交流,你不收下,我以后有困难也不好意思找你呀。 同时,侯镇林也看出王勉性格木讷,在这样的时刻,他不愿意树敌,于是道,「以后多联繫,大忙我们帮不上,小忙没问题。我在土地交易部门也有点熟人,都是实权岗,说得上话,你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们,大家一起为本土经济做贡献。」 「那是当然的。」王勉又喝了口茶掩饰尴尬。 面对这一桌的礼品,他非常为难。收吧,等于承了人家的情;不收吧,在侯镇林如此恳切的态度下,又像自己不近人情。自己一心做业务,不愿招惹旁骛,但公司已然立足,作为负责人,所作所为关乎公司的未来,员工的饭碗和前途,又不能只看自己那点爱恨情仇。 王勉嘆了口气,「侯董事长,实话跟您说,投标文件和协议书我们都起好了,要是现在说退出不搞这个了,那公司上下都不好交代啊。」 「我真没这意思。」侯镇林站起来给王勉添茶,「我们都是做实事的人,责任在身,没有后路,你放手去做,不要有任何担忧。这次我请你来,是要跟你道个歉,之前我的同事立文去你那,稍微有点冒昧,我批评他了,但还是要面对面跟你说对不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王勉摇摇头,「您别这么说,我们也有不周到的地方。但这些礼品太贵重了,我真不能要。」 侯镇林看出王勉是个正人君子,威逼利诱意义不大,便问他,「您好像有个妹妹,也做建材有关的工作?」 「也不是,她在钢厂。原本也是铁饭碗,但是这两年搞改革,给搞成了劳动合同工,没以前踏实,所以自己也在找门路,」王勉奇道,「您也知道她?」 第104页 「没有,咱们地方小,大家聊着聊着就都认识了,」侯镇林道,「下岗不怕,但这年头要想再就业,得在市场上谋生路。」 其实他早将王勉道家底查的一清二楚,「我们分公司有些缺人的岗位,事不多,收入也蛮稳定,她不嫌弃可以来走访一下。」他见王勉犹豫,又将桌上的礼品往他跟前推了推,「带着吧,自己不用,但是等到节假日啊,逢年过节啊,给你们员工,同事,作为福利。或者出去跟人打交道,手里有点好东西,也更受重视嘛。」 「能跟你们这样的大企业交流,也是我学习的过程。」王勉点点头,站起来道,「那今天这顿茶我欠您了,下回我请,您一定要来啊。」 侯镇林笑道,「哪里哪里,有什么需要华咏的,尽管找我,我们可以拟个战略合作协议,回头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将王勉送走后,侯镇林看看墙上的钟,此时六点半,距离赴唐卫国的约还有一小时。 「喂,左轮,」侯镇林拿起内线电话,「进来一下。」 左轮进来后,脸上同样带着隐忧,「唐卫国找您,会不会是为了清溪的事?那个潘秀英的弟弟,好像后来有村民报案了。」 「你最近回家吧,」侯镇林道,「今晚彭世杰陪我,你别露面了,机票和钱老李给你准备好了。」 左轮又道,「那人死在我手上,要是真查出来,就由我顶,这唐卫国也软硬不吃,万一他……」 「至于么?」侯镇林打断他道,「怎么可能呢?潘秀英跟她全家的罪名,加起来都能判多少次死刑了?没必要!公安没必要为了这种人耗费警力。」他闭了闭眼,又道,「至于唐卫国,我估计还是为税的事。我来解决,你别管了。我刚还跟王勉表示,说新区的地我们不抢了,现在不是出头的时候。」 城市的另一边,新闻联播的钟声刚刚敲响,唐卫国和纂子睿就抵达了酒店。 大堂经理热情地上前接待,没注意到在唐卫国和纂子睿进门后,又有一行四人,带着一名小女孩紧随而至。 包厢内,唐卫国和纂子睿正边看新闻边等人。 「叔,你说他还真爽快。」纂子睿看着电视上的国际快讯,「我以为他会拒绝我们。」 唐卫国否定道,「他现在拒绝显得心虚。我认为,他非常笃定我们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能够拿捏他,所以明显有恃无恐。」 他话音刚落,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送菜,唐卫国看了一眼,道,「请问,这里有没有甜口的凉菜?像是桂花莲藕,水晶丸子一类,好看好吃的?」 随着服务生点头出去取菜,走廊上传来了朗朗的笑声—— 「没想到唐队长童心未泯,现在还喜欢吃甜食啊!」侯镇林大步流星,和彭世杰一道,快步而来。 唐卫国和纂子睿起身迎接,唐卫国笑道,「我点菜水平比较一般,怕你不喜欢吃,哈哈。」 「紧赶慢赶,还是比你们迟了一步!」侯镇林分别握了握唐卫国和纂子睿的手,对身边的彭世杰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唐卫国,这位是纂子睿警官。」 纂子睿和彭世杰握着手,随意地问,「上次接待我们的那位左先生呢?我觉得他酒量很好啊。」 「哪里!他一杯倒!」侯镇林哈哈大笑,请唐卫国上坐,「要不我现在让他来陪你们喝两杯?我看看他在哪,希望不是在陪女朋友哦。」 几人寒暄几句,一桌子菜也上齐了。 服务生轻轻撤出,刚要将门带上,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却钻了进来,她看着三四岁,非常瘦小,好像营养不良一样,但衣着整洁,又不像是街边乞儿。 只见她跑到桌边,拿抓起一个水晶丸子塞进嘴里,转身就往外跑。 「小妹妹,你跑错包厢啦!」一名服务生追了进来,她对屋里众人连连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小孩子乱跑。」她轻轻拍了一下女孩的小手,「你看看你,跑到哪里了?这一桌的叔叔你都认识吗?」 女孩闻言,呆呆地抬头看了一眼,她的目光扫过唐卫国,纂子睿,彭世杰和侯镇林,唯独在看见侯镇林的时候,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幅度极小,微乎其微。 「小姑娘,你是不是看我眼熟?」侯镇林呵呵一笑,对唐卫国道,「前段时间不是搞十大杰出企业家评选么,鄙人不才,勉强当选,上了个电视。最近走在路上经常被人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老脸都挂不住啊!」 众人哈哈大笑。 随着女孩的离开,四人也正式开席。 侯镇林一边敬酒,一边问唐卫国,「你儿子在哪个学校復读?」 唐卫国道,「就还是原来的学校。」 「不是我说你,」侯镇林啧啧摇头,「你太保守了,男孩子,读书其次,最重要的是多出去见见世面,磨练心性,总把他圈养在身边不好。」 唐卫国笑笑,不为所动。他回敬了一杯,换了个话题,「你在平州的旅游公司还开吗?最近县里也要搞旅游,我对这块不熟,想跟你请教请教。」 自从平州商旅在被爆出有女子遭陌生人拖拽的新闻后,就暂时关停了,然而侯镇林面不改色地笑道,「问我啊,我知无不言。不过最近我们主要业务都集中在县里,外地的业务,我们不准备花太多心思,不搞盲目拓张,哈哈。」 第105页 「那章总呢?」纂子睿也敬了一杯,「他也忙吧。」 侯镇林点点头道,「都忙,但你们有需要,我们随叫随到。」 这顿饭吃了大约一个小时,四人都是小酌怡情,没有大醉,到了门口,互相道别。 侯镇林一出门,就看见自己的车停在门口,站在车门旁的是左轮。 跟在他身后的纂子睿也在看到了左轮的身影,他越过侯镇林,快步上前,打招唿道,「左总,怎么才来,这顿酒你欠我们了啊。」 「晚上有点事,没赶上,是我的错。」左轮礼貌地看看纂子睿和唐卫国。只听唐卫国道,「侯董说你去陪女朋友了,什么时候带来我们也见见。」他晚上陪侯镇林喝了两盅,比平时开朗了一点。 侯镇林拉过左轮,对二人谢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调戏我的人了,老唐,下次再喝,我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便宜你!」他边说边招手让出租上前,将唐卫国和纂子睿二人送上车。 在出租驶入川流的马路之后,侯镇林看左轮的眼神就阴了下去。 「谁让你来的?」侯镇林瞪着他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左轮今晚穿了一件立领衬衫,挡住了脖子上的伤疤,他低着头打开车门,请侯镇林和彭世杰上车,随即自己坐到驾驶室,「董事长,打听到了,当时清溪从火场逃出了一个小女孩,所以唐卫国他们才能顺藤摸瓜,查得这么快。」 「什么?」侯镇林一拍大腿,恨声道,「我就说唐卫国找我肯定有事。」他看着彭世杰,「我都跟这里的总经理打了招唿,他们怎么可能中途让一个小姑娘闯进我包厢?」 左轮看向后视镜,「我等会去问问经理,究竟是什么情况。」 「不要问了,说不定酒店都被渗透了呢。」侯镇林说,「那女孩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头,但是我说,因为我经常上电视,所以她看我面熟很正常。呵呵,搞了半天是在试我。唐卫国,可以,一脸忠厚,一肚子黑水。」 左轮道,「我打听到之后就过来了,我想唐卫国找您多半跟这有关。我要露个脸,不然显得心虚。」 「以后你不要再擅自做主,明天就离开内地。」侯镇林皱着眉头,「老五,你打听一下那小姑娘现在住哪,查到跟我汇报。」 彭世杰点头,「直接把她做掉不就完事了。」 侯镇林冷哼一声,面沉如霜,他拨出一通电话给李东发,道,「老李,你让人查一下唐卫国他儿子的高考成绩,把他的成绩单,毕业证一类的,各弄一份给钱总发过去,让他给物色几个美国大学,直接发通知书,学费贊助费都是我们出。」 李东发在电话那头道,「好的董事长。」 第48章 :红月 最近上门看望苏朝晖的人很多。 他们大多是苏玲滷菜摊的常客,也有不少是自家孩子找苏朝晖补过课的,每天一到晚上,小院的门开开关关,人络绎不绝。 苏朝晖对外坚称,自己是出去散心了,包括苏玲,从不透露任何实情,母子俩认为,别人信不信是一回事,但终归人多口杂,但凡听了苏朝晖这段经歷的真相,不传出去的可能性为微乎其微。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人尽皆知苏朝晖在黑帮走了一遭后全身而退,对这样的孤儿寡母而言不是好事。 周末,吴家父女来看苏朝晖。自从上次,苏玲提到魏长风死的那晚,小吴有可能在场,苏朝晖一直记在心里,碰巧今天人家来了,她就有机会问了。 小吴叫吴钰,比苏朝晖大半轮,大专毕业后就结婚去了外地,偶尔回淮陵。 晚饭过后,趁着苏玲去厨房洗碗,苏朝晖将电视声音开大,给吴钰切着水果,「吴姐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妈说你来看过她。」 「应该的,」吴钰说,「都是邻居,我小时候最喜欢吃你妈妈做的兰花干,现在一段时间不吃,还挺想的。」 「吴姐姐,」苏朝晖低声问,「我妈说,我爸去世那晚,你也在那条路上?」 吴钰吃橙子的手停了下来,她以同样小的声音问苏朝晖,「阿姨跟你说了?」见苏朝晖点头,她接着道,「那晚我从卫校回家拿东西,快到巷口了,感觉后面有辆车,开的好慢,当时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就往快了走,那车还是跟在我身后,紧贴着马路牙子。」 这时苏玲来了,二人止住对话,看着她往桌上的茶杯里加了点水。 苏玲走后,吴钰摊开汗涔涔的手,继续对苏朝晖道,「我快吓死了,根本不敢回头,后来车上有人下来,我撒腿就跑,那人也开始跑,我觉得我完了,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干什么,干什么,滚一边去,警察马上来了!」她看着苏朝晖,「第二天上午,他们说魏叔叔没了,昨晚没的。如果那个声音是他,如果真的因为我,那我一辈子过不去。所以当时你跑丢了,我跟你妈说,实在不行,我当她干女儿。」 苏朝晖垂下眼睛沉思了一会,抬起头道,「吴姐姐,你别往心里去。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他看看墙上魏长风的照片,「救你的人肯定希望你能好好过下去。」 猇州。暮霭沉沉。 市井的气息随着天色的转暗而愈发浓厚。 街头饭店的彩灯逐个点亮,与黑色天幕相映。炫目的灯影流窜在涌动的人群,带出梦幻的,缤纷的,粗犷而生勐的城市之光。 第106页 眼前这家火锅店是塑料棚搭的,没有正经门面,十分简陋,食客全在露天吃,吃的热气升腾,漫街遍野都是香味。 两瓶啤酒碰在一起,宋宇和千雪一人半打,就着啤酒开始涮肉。 「老闆,」千雪下了两盘羊肉,递到宋宇那边,「别跟我客气,大口吃。」 宋宇一口烟一口肉,他抬起头,故意无辜问对千雪,「我跟你客气吗?」 「客气呀!」千雪涮着毛肚,「你不是一般的客气。」 宋宇给自己夹了块豆腐,「我现在不客气。」 羊肉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在这阴凉的秋日夜晚,给人切实的暖意。 「老闆,一会吃完饭,你干啥?」千雪吃了一会,问。 宋宇看着路边来往的行人,眼神飘荡了片刻,道,「我去摸一把,这两天赌运太差,钱都输光了。」 「我知道有个地方好摸!」千雪忽然龇出虎牙,「我带你去。」 「你都能知道,那必然不好摸,」宋宇断然拒绝道,「真是同行相害,我不去,我坚决不去。」 森林公园的游乐场内,人山人海。 但是在贼的眼中,这里就是个大钱眼子。 宋宇很讨厌去游乐场,因为这里遍地拖家带口,全是大人带小孩,除非是山穷水尽,或者跟人比试,不然一般不去。但吃了人家的饭,吃人嘴短,只能不甘不愿地跟过来,摸两把恢復手感。 千雪兴致颇高,一个人从过山车玩到大转盘,又到旋转木马,最后满头大汗从人堆里钻出来,看见蹦床和海洋球,眼里又泛起光亮。 「有啥好玩的?」宋宇握着气枪,打爆了最后一枚气球,赢了一只布偶,「一点都不好玩。」 千雪接过布偶,「我从进来你就在打枪,我都玩了一圈,你还在打枪,你这么喜欢打枪?」 「哪个男的不喜欢射?」宋宇见千雪盯着海洋球,又道,「我要是你,我就下去把这些死小孩一个个都按到球里,再埋起来,让他爸妈找去。」 千雪摇摇头,「我没钱了,我都这么大人了,不好意思下去。」她刚说完,就看见宋宇就从别人裤兜里夹出一张十块,指着海洋球里的小孩们,「玩不玩?你不玩,我进去按他们了。」 「谢谢老闆。」 千雪拿了钱,消失在人群中,宋宇心里有事,实在提不起兴趣,独自躺在花坛边望月亮。直到九点半左右,千雪才从里面出来,她老远看见宋宇坐在那里,望着虚空愣神,连忙笑嘻嘻地跑过去,「老闆,你咋不玩?你不会在等我吧?哎哟,那多不好意思?」 「我不花钱玩,」宋宇吐着烟圈,「我都是趁夜里关了门之后,翻进来玩。」 千雪恍然大悟地看看手錶,「还有十五分钟闭园,等到这里的人就走完了,我陪你一个一个玩,行不行?」 果不其然,十点之后游乐场里的人渐渐走空,热闹的气氛随着意犹未尽的脚步,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看门的保安在小房间里听着戏曲昏昏欲睡,戏唱的盪气迴肠,只是在这空旷的游乐场,倒显得鬼魅异常。 宋宇和千雪跑进游乐场深处,坐在碰碰车里抽菸。一人一辆车。 千雪看着河边的萤火虫,「等我哥出来,我也带他来玩,他也喜欢打气枪,玩碰碰车。」 「你哥哥知道你干这个吗?」宋宇问她。 千雪知道『这个』指的是什么,她点头,「知道一点。我没怎么说清楚,因为他以前跟我说,女孩子的身体很精贵,值千金,我跟他说,他肯定骂我。」她看向宋宇,「关键是我不觉得有什么珍贵的,你觉得呢?」 有些东西你觉得它珍贵,它就是无价之宝;你觉得它不珍贵,它就可以拿来成为交易。「说不好,太抽象…」宋宇看着地上的菸灰,道,「但我想吧,我要是走投无路,或者没饭吃了的时候,你让我去干点男活儿,我反正是行。」 「那你不能抢我生意!」千雪打了他一下,被他逗笑,笑了一会,把手里半包烟给宋宇,「上个客户给我的,红河,好烟。」 树影下的河流里,摩天轮安静地矗立,在它的背后,是高大辉煌的市政钟楼,萤光的指针走到十二点半,万物静默而沉郁。 「你住在哪里?」宋宇拍拍裤子,从碰碰车里跳了出来,「我送你回家。」 千雪闻言,也抱着布偶下车,她摆了摆布偶的手,道,「我家远得很,在四环边边儿,你回去吧,你不是明天还要赶车吗?」 「我们打一辆车吧,」宋宇拉上外套,把菸头弹进河里,「我顺道丢下你,再绕路回来。」 两人从后门翻了出去,一人在马路一边,各自拦车。 这个点车很少,有些也不愿意去偏远地方,他们问了几辆,都不愿意去,宋宇本以为要等很久,很快看见十字路口开过来一辆黄色夏利,千雪招下车走了过去,她弯着腰钻进车窗,看样子是在跟司机交谈。 「千雪,」宋宇远远地喊了一声,「人不愿意走就算了。」 他喊了半天,千雪还是趴在那车上,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千雪?」宋宇看着千雪,她趴在车边一动不动。 「千雪!」宋宇甩下手里的烟,猎豹般从马路对面沖了过去。 布偶娃娃掉在地上,上面染了血。 第107页 千雪捂着脖子,笔直地仰面倒在路边。 鲜血从她的指缝流出,她望着幽幽的天空,觉得冷。灯下的尘埃,如寒疆的雪。 而宋宇的血液却如沸腾般灼烧起来,他疯狂地追着夏利车,追了几百米,又想起自己不能再追,于是掉头折返。回头的剎那,他看见躺在地上的千雪,也在瞬间被那空茫的双眼冻结。 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是夜晚才能进市区的大车,宋宇看见车影,奔向路中央将车拦下。 「哥们,这人是不是死了?」司机探出头,「我这车要卖了,里面不能有死人。」 宋宇恳求道,「没死没死!医院离这不远,打 120 来不及,你帮帮忙做做好事,救一条命!」 那司机往路边看了一眼,「嗯,那你把人抬过来吧。」 「谢谢!谢谢!」宋宇连声道谢,转身往路边跑,他刚迈两步,听见身后唿啸的发动机声,再回过头,那车已扬起一路烟尘。 他只好脱下外套,裹住千雪的脖子,拿出手机打 120。千雪伤在脖颈,无法出声,她睁着大大地眼睛,心中写满了困惑,面对这张焦急的脸,她不明白,他与自己非亲非故,认识不到两天,他急什么?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跟司机讲了两句价,司机就拿刀划向的自己脖子,为什么现在感觉不到疼,又为什么无法动弹。 「千雪!千雪!」宋宇看着千雪的眼神,知道她在看自己看不见的东西,他喊,「车要来了,你看着我!你想想最恨的人,还有你最咽不下的气,好好想想!」说话间,他看见了千雪脖子上的刀口,它细长而骇人,平滑而公正,轻描淡写而一刀致命。 宋宇浑身发麻,可怕的猜想纷涌而来,是丁火吗?可他的目标是自己,他何必兜这么大的圈?何必杀千雪,又为何这样离开?仇杀吗?是白天得罪的那个街边流氓?自己偷了他的钱包,他来报復?可他皮肉松软,有气无力,根本不像会用刀。那还能是谁?千雪得罪过什么人?还是根本就是一时兴起,激情杀人?脑中有无数蚂蚁疯狂地啃噬,宋宇甩了自己两巴掌,换回一丝清明的神智。 尖锐的剎声划破了惨澹的夜,宋宇回过头,看见一辆私家车停在路边,那车主酒气冲天,口齿不清,摇开窗就对着路边喊,「是不是喝多了?要不要帮忙?」 就在宋宇将千雪抱上车的瞬间,车主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他酒醒了,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后视镜,一脚油门飞驰而去。 染血的布偶躺在路边。 在车发动的瞬间,宋宇将指间的刀片收回袖口,片刻之前,他做好了准备,要是司机不愿意载,就赶他下车自己开。 随着车厢的颠簸,千雪的口中接连不断涌出血沫,她咳喘着,颤抖着,浑身由于失血而难以控制地抽搐着,她看着窗外,一盏盏路灯在她的眼前极速地晃过,还有树影,星空,夜晚的河流。 宋宇心急如焚地盯着前方的挡风玻璃,那鲜红的十字就在路口,他感到肩膀传来尖锐的痛,像是什么东西扎进了自己的血肉,他转过头,千雪抓着他的手,朝向自己的提包。宋宇明白了千雪的意思,他拿过包,翻出身份证,上面是她的真实姓名和家庭地址。 1980 年,12 月 15 日,姚素芳。 十字灯投下刺眼的红光,脚步声和推车声在街道上迴响。 从车中至担架,姚素芳始终不肯放开宋宇的手,宋宇追在车旁,看着一朵朵鲜血自她口中开出,像啼血的杜鹃。 宋宇俯下身,伸出另一只手,触碰她的脸,试图给她传递渺小的温暖,也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遥远的乡音:哥哥,我哥哥,怎么办,怎么办? 「姚素芳,」宋宇握住姚素芳的手,「你哥哥的事情交给我,你放心。」 姚素芳听见这句话,忽然瞪大了眼睛,她蓦地举起双手,胡乱地抓向虚空,眼泪化开了满脸的血,凄凉的哭声响彻走廊,「哥哥!对不起!哥哥!」 宋宇感到手中的力量消失了,他看着担架消失在走廊尽头,接着急救室的灯亮起,一切重回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脸埋进掌中,掌心被液体渗透,那是什么时候流的泪,又是为谁流的泪。 第49章 :雨刃 七天后。 黄昏时分,一架客机自火红的天幕缓缓降落,落在清溪的国际机场。 左轮接到宋宇的电话时,正在过安检,他按侯镇林的吩咐,回老家歇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喂,小宇。在哪?」左轮侧过头将手机夹在肩上,退出了安检的队伍。这是他的私人号码,除侯镇林之外,只有宋宇知道,因此哪怕不认识对面的号码,也能从欲言又止的语气中判断是宋宇。 宋宇直奔主题,「你记不记得,我到底几岁?」 「上户口的时候,侯爷写的你 83 年 9 月,属猪的,这你也知道。」左轮迴到机场大厅,找了个无人的位置坐下,「不一定是真的,侯爷对你的信息非常保密,当时我才来不久,他收养你之前,调查过你的背景没有,我也不知道。」 宋宇骂了一声操,「我想去监狱看一个朋友,折腾了好几天,办不下来手续。」 「什么朋友?」左轮问道,「你当然办不下来,什么事?我托人办吧,最近风声紧,你别去淌混水。」 宋宇将千雪亲哥姚峻的一些信息报给左轮,并解释道,「这个人是她哥,女孩出意外死了,剩下点遗物。我给康惠药房的瘦猴寄了点钱,意思一下,也是给姚峻的,他会寄给你,你要不忙,就一併给过去吧。」 第108页 在千雪出事后的几天,宋宇打听到了姚峻所在的监狱,同时办完了千雪的后事,她留下的东西很少,宋宇在她住所找到的,除了少量现金之外,九只有一些日常用品。 左轮记下来之后,又问,「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宋宇说,「没什么关系,吃过几次饭,打过几次球。」 「不是你女朋友吧?」 「废话,怎么可能。」 左轮把背包重新甩回肩膀,盯着,「最近侯爷遇到点麻烦,你有空就回来,别逗留太久。」 听见侯爷两字,宋宇手心一麻。「侯镇林有麻烦也不是一两次了,事到临头,他都能摆平,我对他有信心。」他换了个语气,「你又去哪了?我听见有广播声。」 「出差。」左轮言简意赅,「你注意安全,有事就找我。」 宋宇点头答应,「我挂了,我还有事要办。」 黄昏已逝。 万物逐渐隐没在朦胧的黑夜,空气中泛起熟悉的水汽。 这里是猇州人流最密集的城南火车站。 马路对面是民房,夜晚一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老城区街道狭窄,显得拥堵不堪。 宋宇在这附近蹲了三天,帽子眼镜通通没带。他身着一件黑色防水外套,刻意地,直白地,暴露着自己的行踪。千雪死后,他暂缓了去巫江的行程,一方面是要办完千雪的后事,另外还要解决两个难题,一个是通知姚峻,也就在刚才勉强办完;一个是找到丁火。 对于千雪的死和自己有关的怀疑,宋宇不是毫无根据,他观察过千雪脖子上的刀口,稳狠,一刀毙命,显然是个会用刀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激情杀人,有的心理变态,就喜欢杀小姐取乐。 另外不解决丁火,贸然去巫江见贺笑梅,等于把危险也带给了她。 宋宇蹲在花坛旁,扒完盒饭里的最后一口菜,啪地用筷子刺穿饭盒。 他将手机装进口袋,点了根烟,转身仰起脸,吐出一串烟圈,朝对面民房的二楼挥手—— 「嗨,亲爱的。」 在民房楼间过道处,透过蜂窝状的墙,他清楚地看见了那双森冷的眼。 既然找不到他,那就让他来找自己吧,职业杀手找人的本领,也是他们的业务指标之一。 这声喊完后,宋宇跨上摩托,带上头盔,随着发动机的轰鸣,一路朝市郊扬尘而去。 丁火两天前就找到宋宇了,见他这身毫无掩饰的装扮,就知道他在等自己,而自己也的确在找他。 对血的渴望与兴奋,让他难以抑制地追踪那道身影而去。 宋宇瞥了眼后视镜,同时听见背后渐进的车声,他加足了马力。 这几天,他在天桥上陪几个老头打牌的时候,听到这附近有个废弃的厂房。有人说是早年搞军工的,也有人说是搞化工的,太久没人了,总传闹鬼,也没人敢去。 两辆摩托一前一后,驶出闹市区,大路上车马逐渐稀落,不远处高大的塔楼,沉默阴郁地伫立在道路的尽头。 天空中飘起了细雨。 猇州气候潮湿,雨水连绵不断,多是这种密密匝匝的雾状雨,让人睁不开眼。宋宇驶过十字路口,挡风面罩上就聚了一层水珠。 丁火的眼镜上也蒙了层雾,这让他行驶的速度稍慢。透过镜片,他看着前方宋宇的身影在缈缈雨汽中若隐若现,那微躬的嵴背,起伏的身躯,它吸引着自己,唾手可得。 这工厂不知多久没人来过了,荒草丛生,厂房庞大陈旧,红砖被藤蔓和雨水侵蚀,猩红中透着铁青。 宋宇将车停在门边,敏捷地翻了进去。 烟囱和塔楼,在夜色下沉默地矗立。湿闷的土地上,杂草跳跃,芦苇飞盪,宜静宜动,既神气又妖气。 深秋飘雨,废墟铁窟,多么经典的杀人之夜。 随着身后的车声渐渐逼近,宋宇回头看了一眼,带上兜帽,打开手电,往厂内跑去。 一道刺眼的闪电割破空寂,月色隐入黑雨。 宋宇打着手电,时走时停,一面观察地形,一面用光亮引领身后的脚步。路过厂房中心,绕过巨型海螺般的旋转楼梯,来到一处摆满机械的平层。 这离室外不远,稍微有见光。四周有不少重型机械和操作台,宋宇碰到一处的开关,嗡的一声,前方的机器骤然发出轰鸣,它运转起来,将里面的烂木废铁卷到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丁火顺着光亮,一路跟到厂房中央。他抬起头,看见宋宇站在前方的楼梯上,晃着手电,瘦削的脸在灯光后若隐若现,「你怎么老跟着我啊?你不会看上我了吧?」 丁火无声地看着宋宇,露出狰狞的笑。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灵活地解决这个问题,」宋宇学着侯镇林的语气,一步步走下台阶,他放下手电,用自己刚学的手语问道,「那个女孩,是不是你杀的?」 丁火摇头,他伸出手,打开拇指向上晃了两下。宋宇没有看懂,又比划,「用钱解决,我给你这单两倍的钱。」他问完,丁火回復了一串更长的手语,宋宇彻底看不懂。 「沟通失败。」宋宇嘆了口气,摸出腰上的短刀,「那就生死有命了。」 在宋宇甩出刀身的剎那,丁火闪身退入旁侧凌乱的机械中,宋宇紧随其后,在黑暗狭窄的小道中寻找着对方的踪迹。他猫腰屏息,边走边摸,汗珠混着雨水滴在地上,悄无声息。 第109页 屋外的风雨声,隐匿了人的脚步声,让形式变得难以判断。 宋宇不小心踩到一个灭火器,噹啷一声,他连忙收住身形,却又想起丁火听不见。刚一放松,对面墙上飘过人影,他快步向前,毫釐之间,寒光一闪,咽喉传来凛冽凉意。 随着余光下瞥,宋宇看见一道极细的铁丝横在两架机器之间。 那是能割人咽喉的细铁丝,再往前一步,就能被轻而易举地绞住。 但他还是慢了半步,丁火闪电般从后方钻出,拉住铁丝两端一扯,拖出宋宇往外面拽。 索性宋宇片刻前有了防备,他护住脖子上血管密集处,借着拖拽之力,抬腿踹向操作台,用后脑勐撞丁火的颜面。 直到丁火的鼻尖被撞的鲜血四溅,眼前模煳,他从无奈松开了手,宋宇藉机下落,回身虚晃一刀,贴地滚进一旁的操作台后。 丁火擦掉眼前的血水,借着微弱的光,摸索着对手的踪迹。他绕过纸箱,手电照向前方,机器旁的玻璃上,有个模煳的人影,身形微微伏动。丁火窃笑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靠近人影地剎那,宋宇陡然蹿出,拿着灭火器,狠压阀门,一片白雾后,干粉彻底遮蔽了丁火的视线。 宋宇趁势上前,一脚将丁火踹倒,用膝盖狠狠将他压制在地。 「那女孩是不是你杀的?」宋宇抹开他眼前的视野,再以手势询问。 丁火艰难挣扎而不回应,他凭着记忆,挥拳狠击宋宇肋下,那个被自己捅伤的地方。 几拳过后,他感到宋宇身躯凝滞,知道打中了要害,于是手掌成刀,击向宋宇咽喉。 宋宇喷出一口鲜血,惨哼着倒下,丁火趁机压上他的心口,将刀踢出老远,宋宇咽下满腔粘稠的血,几乎窒息。他挣扎着,伸手抓下丁火的眼镜,单手敲碎镜框,用镜腿勐刺丁火的脸,丁火被刺得满脸血坑,他无声地咆哮着,像狼一样俯身扑咬宋宇的肩膀,宋宇凄烈地惨唿起来,慌乱中他伸手摸到一处硬物,想也不想,抓来朝丁火砸去。 咚的一声。铁罐与人骨的撞击声,丁火被灭火器砸中了太阳穴,他眼前一黑,向后倒去,不再动弹了。 宋宇爬坐起来,喘着气,吐出几口血沫。他脱下上衣,歇了片刻,又脱掉丁火的外衣,把所有口袋搜了一遍,除了一卷铁丝,再没有其他利器,难道只靠这一卷铁丝跟自己搏命?他无暇多想,攒着劲,把丁火拖到漏雨处,用铁丝将他捆好,借剧烈运动后的冷雨,让他慢慢失温,丧失行动能力。 两根烟过后,丁火动弹了几下,渐渐清醒过来。 宋宇蹲在一旁,面容冷若寒霜。他蘸着地上不知谁的血,写:那女孩,是不是你杀的?写完后他揪过丁火,指着字,让他看。 丁火看看字,又看看宋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阴惨惨地笑,暗红的血染红了他的嘴角。 宋宇看着他,想起幼年时在老家捉的一种昆虫,那种昆虫被自己捉住之后,嘴里也会溢出这样猩红的液体,黑色的眼珠凸出来,整张脸都在动,像哭又像笑,自己感觉噁心,就会将它放掉。 他知道丁火这样的人,整日和死亡打交道,早已麻木,死对他来讲并不可怕。 于是他手起刀落,剁了丁火一根手指。 这是侯镇林教他的,十指连心,手指剁完还有脚趾,没人受的住。 他看着丁火无声的惨叫,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奇妙的,沸腾的快意。 这股快意却让他现存的理智感到极度胆寒! 在这矛盾的情感中,宋宇感到一种剧烈的撞击和崩塌,他既愤怒又害怕。其实他有了答案,在此刻,或略早之前。但这个答案的出现,却更让他难以面对。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侯镇林,他看见了他眼中的投影的生命,如草芥,如粪土,如片刻前自己眼中的丁火。 怕与怒,是干柴与烈火,燃烧着属于人类的理智情感。 宋宇看着丁火,心里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恨。对,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都是他的错。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怜悯这样的人?他的手里有多少人命?他就算死一千次,被人剁成块,也是自作自受,我不让他死,多少冤魂要他死?那我恨什么,我又怕什么? 想着想着,他悽厉地笑起来,屋外电闪雷鸣,一道道未名的白光扑朔迷离。 宋宇笑的断断续续,他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机械操作台,按了几个按钮后,轰隆一声,压块机运转起来,他找到几个用途不明的铁皮盒子,挥手丢进机械内,火花四溅,坚硬的铁块瞬间被压成了小小一团。 此时的丁火浑身打抖,他不是怕,只是痛。他失去了三根手指,以及双脚的脚筋,只能任由癫狂的宋宇将自己拖到厂房最高处,对准下面那台压块机。 只要宋宇松手,自己就会和那对铁块融为一体。 「知道人绞进去是什么样吗?」只有宋宇自己能听见这个声音,嘶哑,低闷,像怨鬼,「我现在特别想知道。」 丁火转过头,看看下面那台机器,它上下摆动,发出永无止境的吱呀吱呀。他又回过头,看看宋宇的脸,鲜红的胎记如烙铁,几乎要烧穿了半张脸。 一者冰冷无情,一者滚烫似火。 鲜明的对比,让丁火在顷刻间脑中一片空白。 第110页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某种情感的存在。 回想以往的人生,杀鱼也好,杀猪也好,杀人也好,只有通过他者生命的消逝,才能反衬自己生命的存在,其余的时间里,他感受不到别的情感,除了身体上的切肤之痛,其他的一切感受,都只有靠杀戮才能获得。 那此刻的感觉该如何形容? 在丁火匮乏的脑海中,他无法做出描述。他凝视着宋宇的脸,黑暗中,他看这张脸轮廓分明,眼里赤墨交炽,似乎歇斯底里,却又偶尔显露出与之格格不入的茫然绝望。 怅然若失。是的,怅然若失。丁火不知道这个词,他只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唯一一次,不藉助杀戮而产生了情感。 此时,宋宇正抓着丁火的衣领,透过那满脸的血,宋宇看不清丁火的神情,只当他迷迷煳煳,将死未死,于是左手使劲,正要把他拽上来,却见丁火血肉模煳的脸上骤然绽开一双眼,宋宇心里一惊,来不及反应,手背钻心一痛,留下两排染血的牙印。 恍惚之间,他松开手,看着丁火骤然从高空坠落,嘭的一声砸在铁器上,然后随着树枝烂铁,捲入冰冷的机械里。 宋宇不知在外面吐了多久,直到雨停了,他才跌跌撞撞回到厂房,关掉操作台。 而在这之后,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除了心跳,再也没有丝毫的声音。 庞大的死寂让人喘不过气。他逃离了厂房,在无人的园区内奔跑。他心乱如麻,头疼欲裂,不知所措,最终力气耗尽,摔倒在一片芦苇丛里。 随着雨后凄凉的夜风,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他感到难言的委屈。理性恢復后,情感汹涌而来,如果此时有人路过,那这废厂闹鬼的传闻更是确凿无疑。 当然,在这雨夜荒厂,渺无人烟,此情此景,也的确难分阴阳。须臾中,宋宇以为自己也死了,死在压块机里了,但他很确定,即使现在自己是个鬼,也只是个伤心的灵魂,远离人群,无公害,也不爱吓人。 他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夜风吹干了一切水汽,带来草木的清香,他才从明明灭灭的亮光中醒过来。 手机不知何时掉在一旁,幽黯的屏幕上显示着陌生的号码,它不知亮了多少次,却从未熄灭,像的少年,燃烧着不死不休的执着烈焰。 陌生,却又不完全陌生。 宋宇想不起来,但他现在需要人味,需要鲜活的气息来打散这死寂的空气,哪怕是推销,哪怕是诈骗,只要是人,活生生的人,就可以。 「嗯?」他接起电话,瓮声瓮气出了一声。 同时,他听见听筒里有依稀的市井喧闹,由远及近,如温润海潮,涌向霓虹长街。 「哎哟,你可接电话了。」对方的声音,平静中带着微小的惊喜,「我跟你说,那个治手抖的药方子,我终于看懂了,你那有笔吗?你记一下。」 「苏朝晖?!!!」宋宇抹了把鼻涕,睁大了通红的眼睛。 第50章 :囚徒 「是我啊,我还以为你换手机号了。」 苏朝晖正在处淮陵市中心。晚饭后不久,他藉口去买水果,找了一处离家稍远的交通枢纽打电话,这里人多,车多,嘈杂非常,也就不会引人注意。 宋宇的这个号码,还是在光明那晚留的,苏朝晖打过两次,一次占线,一次关机。 宋宇咳嗽两声,没反应过来,「药方?啥药方?啥手抖?」 「你不是一紧张就抖吗?」苏朝晖听着宋宇梦呓般的声音,分不清他是困还是虚,但没有多问,他提醒道,「那晚我说,我也有这毛病,后来喝偏方好了。现在偏方在我这,老中医写的字你也知道,看不懂,我问了好多人,才搞明白的。你带笔没?」 宋宇回想了一下,记起了这件事,但他刚从生死线上爬回,心力交瘁,无暇他顾,「不用给我这个,屁大点事。」 「我给你发过去吧,等我借个手机。」苏朝晖却很坚持,「之前多亏你帮忙。要不是你,我还在哪个黑煤窑里,给人干苦力呢。今天打给你,也想问问你有时间吗,来淮陵吧,我请客。」 这突兀的热情和宋宇印象中的苏朝晖并不一致,但听到淮陵,他也想起了潘秀英藏在那边的消息,他的确打算见过贺笑梅后就去淮陵,他要「欣赏」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人。 「犯不上谢我,是你命好。」宋宇坐起身,道,「不过既然你跟我客气,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人在西南,办完事就去。淮陵,大城市啊,我还没去过呢。」 「好,好啊。」苏朝晖不知道宋宇此行的目的,于是对这爽快感到讶异,「接下来我怎么联繫你?还是……」 然而他话没说完,那头又断了,再拨过去,又是关机。 苏朝晖放下电话,收起僵硬的微笑,恢復了惯有的沉默和忧郁。他看看川流不息的街,心中同样车马奔涌,纷扰的声音天南海北。 一周前,他又和纂子睿通了电话,得知他们将成立专案组,调查华咏集团的涉黑案。苏朝晖对华咏集团不了解,只能将被拐后滞留过的山间小楼,游戏厅里的所见所闻又说了一遍,补充了侯镇林枪杀害兴旺的细节。但宝玉,串子和宋宇几人,他半个字没提,纂子睿一问细,他就说记不清。 他还听纂子睿说,调查这样的组织,会从他们的帐本入手,看经济来源和资金往来。因为这样的组织结构庞大,人员鱼龙混杂,即使有规章制度,但任何一套制度在实际运转和书面描述间,永远达不到一致。况且涉及到金钱利益,也容易产生重大的实际影响。因此无论好帐坏帐,他们都会记录在案,也有专人保管。 第111页 苏朝晖清楚地记得自己见过一部分帐本,就在山间小楼。他也知道,那部分帐本是章立文和宋宇一起保管的。然而,通过章立文对待宋宇的态度,苏朝晖猜测,华咏的「财神」明面上是章立文,但宋宇和帐本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繫,侯镇林将他配给章立文打下手,多半是为提防章在帐上做手脚,而章千方百计支开宋宇,甚至在光明对他下杀手,也许是知道他掌握了自己的小动作。 这次请宋宇来淮陵,一是想还他个人情,二是想问问他的打算。如果立案已成定局,角县也会有场腥风血雨。就自己所见,宋宇本性不坏,又身世飘零,要是留在侯镇林身边,迟早走上邪路。与其让他和那个毒窝同生共死,不如让他暂时别回去,把他摘出来最好。 苏朝晖离开电话亭,转身走进繁华的街区。 这一带灯火辉煌,酒楼,饭店,旅游景点,层层叠叠,连成一片。 苏朝晖无心欣赏美丽的城市之光,他低着头,边走边想,自己看似走在平坦大道上,实际并未脱离黑暗的阴影。他很确定,自己正以非正式的身份协助着警方,介入了华咏的案件中。无论结果怎样,他都将成为一场兴衰变迁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他不知这样做对不对,换成别人又会如何。但他知道,即使已经平安归来,但自被拐走的那一刻起,往后的人生将无可逆转地发生某种裂变。 都说人不能活在过去,但不为过去所执的人其实很少。只是对自己而言,当初捲入是身不由己,现今却可以选择不同的方式收尾。是从此避而不谈,回归平静生活,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一切在心中画上句号。 夜风阴凉,苏朝晖将手缩进口袋。他穿过繁忙的五岔路,经过一家夜总会,看见门口蒸汽腾腾,水煮玉米清香扑鼻,在这清冷的秋夜,显得尤为诱人。 「给我一根,小点的就行。」苏朝晖掏出一张两元递过去,想拿着捂捂手。 那老闆娘捞出两根给他,苏朝晖推脱半天,说只要一根,老闆娘硬是不肯,说是最后两根,卖完就能回家了,苏朝晖被旁边夜总会的音响吵的头疼,也懒得再争,只好都买下。 拐过这条街区,路灯渐暗,行人渐少。 刚进小区巷口的时候,苏朝晖碰上了散步归来的顾晓波一家。 「朝晖哥哥!」老远地,顾晓波看见了路灯下苏朝晖的身影,她三两步跑过去,回头喊,「爸爸!我问朝晖哥哥一道题,你们先走吧。」 苏朝晖知道顾晓波没这么好学,只是当她爸妈面,也不忍揭穿,于是点头道,「叔叔阿姨,问完我送她回去。」 直到顾春华和方蕾的身影消失在弄堂远处,顾晓波才笑嘻嘻地拉过苏朝晖,「刚才回来看见有卖糖葫芦的,我爸不让我买,你陪我去买嘛!」 苏朝晖被她拉着走,从口袋里拿出根玉米,「买多了一个,给你吧。」 「啊!」顾晓波一声惊唿,连连摆手,「不要!我看见玉米就害怕!」 苏朝晖奇道,「你连被人贩子牵着走都不怕,还怕玉米?」 「难道我没有跟你说,」顾晓波凑到苏朝晖耳边,「上次那人贩子,就是卖玉米的,以至于现在我看见玉米就想吐!哎!不幸的我,再也吃不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这下苏朝晖也不开玩笑了,他把顾晓波拉到墙角,「她在哪里卖玉米?」 「五岔路口啊,」顾晓波不以为然,「我补习班旁边。」 苏朝晖又问,「她长什么样?」 「又矮又瘦的。」顾晓波看看苏朝晖,又道,「其他真忘了,现在我爸准点接我,我也没再看见她,诶,朝晖哥,你这玉米在哪买的啊?」 苏朝晖心底传来一阵恶寒,他连忙换了个话题,「你妈给你买的手机,下次能借我用用吗?」 「当然可以啦!」顾晓波点点头,「但我妈也不天天让我带,回头我从家里偷出来给你。」 末班公交驶过,钟楼的指针指向十点一刻。 小院静谧,木槿花散发着清润的香。 花是苏朝晖前几天移栽来的,他失踪那段时间,苏玲没心思打理花草,但他知道苏玲爱花,因此回来后又着手重新置办。 窗户上透着幽幽的黄光。 卧室里,苏玲看着报纸,其实只是在看字,看不进内容。 八点半的时候,苏朝晖说去买水果,通常一趟最多一小时,因此她从十点就陷入了恐慌,如坐针毡地熬到现在。 随着院外传来钥匙声,苏玲心中大石落地,但这份轻松持续的时间太短,她有些后怕,如果余生都要活在这疑神疑鬼的恐惧中,那真是白活一场。 苏朝晖进屋时,看见苏玲脸色不佳地赤着脚,餐桌也没收,厨房的水池里锅碗堆得老高。他见怪不怪,也颇为无奈。现在自己出门超过一小时,回来都能看见这样的情景。 「看见顾晓波,跟她说了几句话。」他弯下腰换鞋,「你去睡吧,厨房碗筷我去收拾。」 苏玲指了指苏朝晖空空如也的手,「你买的水果呢?你跟我说去买水果的吧?」 坏了。苏朝晖松鞋带的手一停,心下懊恼,怎么把正事忘了。 他抬起头,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去晚了,都是人挑剩下的,我没看上,就没买。」说完,他将口袋里的玉米放在桌上,「买了这个。我们明天早上热热吃。」 第112页 苏玲看着苏朝晖,夜灯打在他消瘦的脸上,光影随着他的轮廓起伏错落,显得神情幽暗莫测。 「你这头髮是不是太长了?」苏玲皱眉,「不挡眼睛吗。」 苏朝晖哦了一声,「那我明天去理髮。」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上课?」苏玲又问。 「下学期,过完寒假。」苏朝晖答,「我休学申请都填了,懒得改了,而且这学期的内容,我看的也差不多了。」 苏玲将桌上的玉米放进冰箱,又道,「看你总是在家,怕你闲的心慌,抓紧时间回去吧。」 「行。」苏朝晖又点头,轻松地笑道,「我慌什么,舒坦的很,正好给你摊上帮帮忙。况且我半个小时没到家,就给你急坏了,那上学早出晚归的,你不担心我,我还担心给你急出毛病呢。」 苏玲摊摊手,「那,那毕竟是上学,不一样的。」 「哪儿不一样?」 「哪不一样?你自己不知道吗?」苏玲忽然急躁地敲着桌子,但话一出口,又意识到自己说重了,继而缓下语气,「我的意思是,你还是要注意安全。」 这段时间,她总觉得苏朝晖心不在焉,即使人在家中,要么紧闭房门,要么频繁藉口外出,有时打电话也将门锁着,一讲能讲几个钟头,自己问,他就说在给同学讲题。这种不踏实,也源于苏朝晖的神色如常,太正常了,正常的不像刚从犯罪团伙死里逃生的样子。好像唯有早点回归,往日的生活才能一併回到原点。 「我当然知道啊,」苏朝晖面对苏玲的急躁,丝毫不恼,他安慰道,「要不这样,咱们买个传唿机,我随身带着,这你随时能找着我,这总不用担心了吧。」 苏玲沉默下去,她也希望是自己想的太多。原本她性格泼辣外向,直来直往,这些年坎坎坷坷,内敛不少,但喜怒哀乐依旧写在脸上。她知道,苏朝晖没有遗传自己的性格,他更像魏长风,内向,善解人意,有耐心。 就像现在,自己发火也好,沉默也好,他从来没有埋怨和不耐,只会等自己讲完,再解释,承诺也向来是好,行,没问题。苏玲回想,这十几年,苏朝晖没跟自己红过脸,而邻居整天头疼的孩子青春期,叛逆期,苏朝晖也好像全都没有。 对此,她曾经引以为豪,如今却不知是喜是忧,想了半天,最后只能妥协地摇了摇头,「你吧,就是太懂事了,对自己要求别太高,人心都是肉长的,它不是机器。」 苏朝晖凝视着苏玲的沉默,完全理解她的隐忧。他几次想上前,扶一扶她瘦弱的肩膀,但犹豫再三,还是隐忍了这份冲动,他知道有的句号只有自己亲手画上,逃避和置若罔闻,都是自欺欺人,只会让自己和苏玲的余生都将活在被往昔裹挟的无限阴影中。 「我保证,」于是他轻描淡写道,「我最近不出去了,就在家看书。回头我再多给小学生补点课,挣够了课时费,买个传唿机,你看行不行。」 「也不至于嘛,」苏玲挤出了一个笑容,她揉揉眼睛,「就是担心你的安全,别往心里去,早点睡吧。」 「行。」苏朝晖送苏玲进卧室,帮她带上门,「我把家里收拾收拾就睡。」 第51章 :密语 10 月 29 日,某高校综合楼的开标会在科技大厦举行。 下午一点半,大厦的门前广场开始逐渐拥堵。 该项目位于角县新区,不仅是当地的重点规划项目,且位于虎踞龙盘地块,因此一公开招标,就引来市县多家大型地产公司争相竞标。而竞标除了要满足硬性合规和资质等条件之外,人际协同也很重要。这些年,侯镇林始终维持着和国土方面良好的关系,原本十拿九稳,谁知中途碰上了恆峰,加之监管力度增大,进展不如以往顺利。 最近外界对于华咏的流言不少,连前段时间侯镇林被公安约谈的事也传开了,在内部人员动盪,外部又受制约的情况下,如果这次输给了小小恆峰,那华咏式微的传言就不再仅限于传言。 侯镇林依旧气定神闲,这种事对他只是风浪中的细雨,事物的兴衰是自然规律,盛极必衰,是他创业之初就明白的道理。尽管如此,在中秋和国庆期间,他亲自出马,上到市级干部,下到区委书记,他一一走动拜访。由于华咏集团主攻重资产,能拉 gdp,又一直在拓展业务,帮不少领导排忧解难,因此也颇受青睐。最后区委书记亲自给土地交易管理中心的主任打了招唿,这事才算勉强敲定。 二十分钟后,远远驶来的虎头大奔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侯镇林一下车,就有不少人聚上来打招唿,他扫了一眼,面孔里有生有熟,他这个笑笑,那个聊聊,不怠慢任何一个来打招唿的人,且匀给每个人的时间都差不多。 此时,一楼大厅的签到处,聚集了很多行业元老,纪监领导,以及媒体或要害部门的工作人员。即使如此,侯镇林的出现还是备受瞩目,除了华咏的名头,还有他的个人魅力:神秘传奇的背景,清癯白净的书生形象,好比一樽活招牌,在一众臃肿谢顶的中年男人里非常惹眼。 签完到,侯镇林穿过大堂,走进贵宾电梯,按了一下顶楼按钮,电梯启动上行。 今天陪他一同来的是李东发。左轮请假后,董秘由他代理。侯镇林的董秘一直在几个亲信里切换,因为董秘是公司重要信息的枢纽,心术不正的到了这个岗位,会擅自垄断信息,越权老闆,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第113页 「王勉到现在都没消息?」侯镇林看着攀升的楼层数,问,「他来没来?」 李东发刚要作答,手机就响了,是王勉打来的。他接起电话,礼貌地回復了一些套话和语气词,在挂断后对侯镇林道,「王勉说恆峰的投标文件临时出了点问题,这次不提交了。」 侯镇林冷笑一声,「那就是默认不参加了。」 「大概是土地交易管理中心的田主任施压了,」李东发道,「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地方小吏不起眼,实际权力大的很。」 侯镇林嗯了一声,这是他这几个月来最舒畅的时刻,他叮嘱道,「面子上的工作还是要到位,下周,你安排个酒楼,把几个领导喊上,也通知王勉,让他来吃个饭,唱唱歌。」 电梯门叮得打开,宴会厅正前方,人头攒动。 身着绶带的礼仪小姐立于长廊两排,门口的参会人员看见侯镇林,纷纷礼让着,打量着,嘈杂的走廊眨眼间安静下来。 以往的这类会议,除非必要,侯镇林都不亲自参加,大都是章立文代理,他不喜欢抛头露面,很多新入行的对他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见到也是难掩好奇。然而他此行的目标彻底达成,后面只是流程上的例行公事,只要李东发在场就能办完。 主持人刚介绍完与会人员,侯镇林就退场了,他独自驱车,返回华咏,解决另一件同等重要的事。 钱劲涛和彭世杰已经等在楼下了。 侯镇林靠着路边停稳,将钥匙丢给彭世杰让他去停车,自己接过钱劲涛手中的信封,一边拆,一边快步往集团大楼里走去。 信封里是唐卫国儿子的高考成绩单和一些个人资料。 「唐铎,理科的,成绩不错,差两分没上一本线。学校说,今年的题是又难又怪,不然以小唐的模考成绩,一本完全没问题。」钱劲涛边走边介绍,跟着侯镇林进下了电梯,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在这几句话的功夫,侯镇林已将资料全部看完。他将文件装回信封,喝了口茶,靠在沙发上,「唐卫国还不知道吧?」 「快了。」钱劲涛道,「按照我们的计划,今天晚上就能给美国的学校发过去。咱们是晚上,他们是早上,而且有了贊助费的话头,加上小唐的成绩,我保证,很多好学校会抢着要。哎呀,您这是热心教育公益,行善积德啊!」 「公司帐上,能动的还有多少钱?」侯镇林问。 钱劲涛道,「具体都在章总那。我知道这段时间为了运作新区那块地,用了不少,要不还是走我的公司出吧。您别费功夫了。」 「不用,」侯镇林摇头道,「我心里有数,你去忙吧,叫立文来一趟,把上季度帐本带来。」 章立文很快就上来了,他一进办公室,侯镇林就盯着他的脸,笑着说,「怎么了,脸色不好,最近忙的厉害?是我亏待你了吗?」 「您老又在消遣我,」章立文道,「工作嘛,干一份活拿一份钱,心里踏实。哈哈。」 侯镇林移开自己的眼神,将文件袋给章立文递过去,问,「咱们能动的现金还有多少?」 章立文先伸出两根手指,又道,「还有一笔工程项目的尾款,近期收回来,拢共算四千万。」 「有个跨国汇款要你办,」侯镇林指着文件袋,「以前那个经侦队长,老唐,他儿子上学的贊助费,资料都在里面,你看看。」 章立文打开看了看,「哟,跨境业务?让老钱办啊,他最熟了。」 「你不熟吗?我觉得你样样精通。」侯镇林看着章立文,似笑非笑,「别紧张,这是对你工作的肯定。」他挥挥手,「好了,你走吧。等学校通知书到了,我告诉你。」 章立文缓步往外退,边退边玩味地嘆道,「这小子有福气,有您亲自贊助,来日必成大器。」 「抓紧把尾款收回来。」侯镇林不置可否地挥挥手,赶他离开。 出了办公室,章立文脸色黑沉。他大步流星回到总经办,把文件袋往桌上重重一摔,把正在看颜色杂志的老蛇吓了一跳。 「以往跨国业务都是钱劲涛办,为什么这次找我办?」章立文黑着脸,喝着茶,「千金买不进,万金难买出。这行进来难,出来更难。他把我当商鞅了,我给他办了那么多黑活,他会让我体面地走吗。」 老蛇不以为意地看着信封,问,「那这钱给谁的?」 「能给谁,贿赂呗,」章立文看着墙上的挂历,「侯镇林现在不巴结领导了,改从领导的孩子入手。」 老蛇拆开文件袋,翻阅一阵,啧啧称奇,「一百万贊助费。小宇要是知道,他准能气死。当年侯爷一天学都不让他上,宁可自己教,也不让他跟读书人打交道。」 「那可不,」章立文道,「侯镇林就是个读书人,所以读书人什么腌臜德行他最知道。」然而提到宋宇,章立文脸色微变,「宋宇人都跑到西南了,侯镇林还是一点都不管他。」 「我说句难听的,」老蛇低声道,「侯爷对小宇,也许真没那么在意。他那人,最在意自己的权力名声和地位。其他的都是拿来用的,拿来当陪衬的。」 话音刚落,章立文将茶杯砸在桌上,「不在意?那我们忙了这么一圈,白干啦?」 宋宇到了西南之后,一直被掌握着行踪。章立文和陈国栋达成共识,到了这步,直接杀他意义不大,只能通过别的方式,将宋宇和侯镇林的嫌隙进一步深化。虽然在大部分时间里,侯镇林都表现地对宋宇不太在乎,这种暧昧,连章立文也拿捏不住。但是这些年他和宋宇之间产生的矛盾和嫌隙,的确是有目共睹。 第114页 章立文道,「等他找到亲妈,我们再摆那女人一道,引给侯镇林。按宋宇的性子,这爷俩肯定天翻地覆。」 「侯镇林知道宋宇他妈谁是,他家在哪,但他就是不告诉他。」老蛇剥着花生,发出咔咔的声音,「小宇找他亲妈,不代表他亲妈就认他,也不代表他能接受那个旧家。侯爷吃软不吃硬,偏偏小宇对别人都能服点软,就对侯爷不行。照这样下去,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章立文若有所思道,「公司除了我,知道帐本怎么周转的只有宋宇,以往交接帐本是我带他去的,但最关键的一部分帐本,我没见过,估计只有宋宇知道。所以要是窝里反,把帐本的事情往条子那捅,唐卫国能连升三级。」 「侯镇林进去了,我们才能走的没后顾之忧。」老蛇道。 章立文摸着油光光的脑门,兴奋地说,「让儿子把老子送到牢里,送上刑场;或者让老子大义灭亲,亲手把儿子打死。听听,这多刺激,多振奋人心。」 与此同时,董事长办公室内,李东发刚从开标会上凯旋而归。 「董事长,我们都查了,章总搞横向业务是板上钉钉的,还差点害死小宇,您把这大额跨境汇款的事儿交给他,可靠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他,稍有不慎会弄巧成拙害了自己。」侯镇林道,「还是要从全局出发,把各方面因素,都考虑进去。他是公司的财神,知道一部分财务和帐本的流转运输。」 侯镇林拿出手机,将宋宇的简讯给李东发看,「这小子命硬,他搞得定。我对他有信心,这次他也不会有事。」 李东发看着简讯,不得不佩服侯镇林的狠。以往他经常用这种办法锻鍊宋宇的心性,属于从不讲理论,专门搞实战,用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和血的代价,换取崭新的经验。也就是这样,谁也看不出侯镇林到底在不在乎这个干儿子。 「还是您会教。」李东发竖起大拇指,「小宇很争气,一个人在外办那么多事,从没动过公司人脉。说不定以后真的能接您的班。」 「接个屁!不识抬举!天生的贱命!」侯镇林勃然大怒,「白眼狼,一想到他正在找他妈的路上,知不知道我多心寒?」 李东发噤若寒蝉地点头,给老闆泡菊花茶祛火。 第52章 :河流 从猇州到巫江,坐长途大巴需要三天两夜。 宋宇马不停蹄地在旅途中奔波着。在丁火死后的第二天,他启程上路。巫江是西南最大的城市之一,这几年发展迅勐,吸引了大量外来人口,现在每一辆发往巫江的车都是满座。 登车的时候,天色已晚,和预计的一样,这趟车的客源都是猇州去巫江务工的。虽是双层大巴,但座位依旧不够,有的买了站票的自己带着板凳,到了半夜,车里鼾声震天,汗腥扑鼻。 宋宇的位置中间靠后,旁边坐着几个男青年。四处闯荡的人性格外向,上车后不久,几人就聊开了,有时打扑克,有时胡侃。宋宇年纪轻轻,阅歷丰富,又十分健谈,因此很快和众人打成一片。他嘴甜,见人就叫哥,出手又大方,散的都是名贵烟,哥哥们很高兴,就带他一起玩。 其中一人最年长,宋宇喊他大哥。大哥是搞古董的,还懂奇门遁甲。宋宇刚开始不信,大哥还拿出一盒五代十国的铜铸钱币给他看,说这古币的批发价只要五块钱,会忽悠的,一枚能卖五六百。宋宇一听能忽悠,来了精神,他跟大哥要了几个,说要带去大城市,忽悠土大款。 一晚上的功夫,宋宇和车里一半的人都混了脸熟,把巫江的风土人情也都摸透,剩下旅途也就不再漫长而枯燥。 快到巫江的时候,是一个寂静的清晨。 那天的朝霞格外的美,在晨雾中变换着浪漫的色彩。宋宇看的心旷神怡,他盯着窗外,看见太阳升起,神情暗淡下去。 「小伙子,」旁边的大哥也没睡,他看宋宇心事重重,不似前两天跳脱。其他几人都睡着,他颇为无聊,就问,「看你没行李,也是去巫江跑船的?」 宋宇摇头,「我是来找人的。」 大家萍水相逢,也未必要听实话,多是聊以解闷。大哥点点头,他看看宋宇脸上的胎记,和这渐逝的朝霞竟有几分相似,便夸赞道,「你这个印子蛮会长的,红艷艷的,蛮好看。」 「好看?」宋宇摸摸脸,不好意思地笑道,「您真是品味独特。」 大哥诶了一声,「自古奇人多异相,我混了几年文物圈,稍微懂点易经算卦,百年修的同船渡,前面就要下车了,我免费送你一算怎么样?」 宋宇原本心里有些沉闷,想到要见贺笑梅,难免紧张,现在有人送上门给自己消遣,求之不得,于是道,「好啊,谢谢大哥!您想怎么算?」 「你的八字,还有你的左手。」大哥道。 实际上,宋宇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且对于玄学算命也将信将疑,他图个乐,就给了侯镇林的出生日月,年份报了 1983,把自己的左手给大哥看手相。 「手分八卦十二宫,男看八卦,女看九宫。」大哥不知道宋宇乱报一通,他一边研究掌纹,一边掐指测算,架势很专业,「小伙子,你七杀配羊刃,是拿刀的命。」 准!宋宇心中一惊,随即晃着瘦楞楞的胳膊,「大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是待宰的羔羊,是守法的良民啊!」 第115页 大哥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正所谓『男儿何不带吴钩,一剑霜寒十四洲』。古代王侯将相,枭雄豪杰,一半都是七杀命,都是干大事的。」他解释道,「你还小,思路没打开。这里的刀,指的是权,是能掌生杀大权。医生,厨子,裁缝,都是拿刀的。配合你的手相,你性格强硬刚直,又能知恩图报,有侠肝义胆。而七杀属动,气势汹涌,未来一定能建功立业!」 「哇!」宋宇被夸得来劲,连连点头。他估摸着,大哥说的一部分像自己,一部分像侯镇林,他是典型的七杀命,的确能建功立业,操生杀权。他强硬,但不刚直,他肚里的花花肠子,是九曲黄河十八弯,更遑论知恩图报,侠肝义胆。 「您接着说!」宋宇听的来劲。 大哥话锋一转,「但你有羊刃,羊刃刚强,配上七杀,杀气有些太重。说难听点,叫两兇相见,不死不休。说好听点,叫彼此制衡,邪不压正。」 「怎么制衡?」宋宇觉得这话像在暗示自己和侯镇林的关系,但算卦批命也是语言的艺术,它虚虚实实,说者取决于听者的心理。于是他不再细想,追问道,「那,这是好命还是坏命?」 大哥道,「万事无绝对。就好比刀是不是兇器,看拿刀人的心。心里有杀气,它就能杀人,心里没杀气,它就能拿来做衣服。」 「我若不想拿刀,这命能改吗?」宋宇问,「跟您透个底,我这次来巫江,是找人的,您看会顺利吗?」 大哥眼里写满诚意,「会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你觉得命能改,它就能改。你认命,它就吃定你。」他说着说着,眼神飘向窗外。前方,巫江站三个红色的大字逐渐清晰,他松开宋宇的手,「小伙子,那几个铜铸币的钱…你还没给我哟!」 一路嘈杂,一路尘烟,车已到站。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大哥的鼓舞,在下车的瞬间,宋宇油然而生一种胜利的喜悦。 这是主宰了自己命运的成就感。他花了七年找到生母,暗中结下无数关系网,却依旧是大海捞针。线索无数次中断,再衔接;错乱,再缝合,它残忍地煎熬着人的耐心,让宋宇早年存有的生母会寻找自己的期望彻底磨灭。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已无法判断,自己对贺笑梅的感情究竟有几分。寻找,本身就成为了海洋般深切的执着。 他要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这关乎人之根源,甚至贯穿一生的来龙去脉。他不甘心做一世飘萍,于无源之水中茫然沉浮,无声地淹没于时间的河流,即使不能走上原定的路途,至少孜孜地追寻过。 宋宇身上没有行李,有的只是几百元现金和一台手机。到了巫江,他找了家正规便利的旅店,仔仔细细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行头。 下午三点。 出发前,宋宇给左轮打了通电话,但左轮手机却不在服务区,他又打给侯镇林,不出所料也是占线。他愣了半天,无人可找,于是关掉手机,往兴裕饭店的方向前去。 市中心车流川涌,街边有一排餐馆,兴裕饭店就在当中。 宋宇站在天桥上,犹犹豫豫,翻着手里的报纸,目光不时向下眺望。 兴裕的门头很普通,店面和其他相比也略狭小,但看得出生意挺好,不是吃饭的时间点,却一直有食客走进走出。 在这样的距离,他只能看见店内有来去的人影,即使如此,他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侷促和紧张。今天的他只带了帽子,没有戴眼镜。他想好了,如果贺笑梅看见自己的脸,佯装认不出,那就证明自己与生母的缘分已经了结,往后的命运又将发生新的裂变,是留在侯镇林身边,还是独自离开角县。 他一遍遍回味着大哥的话: 你性格强硬刚直,又能知恩图报; 心里有杀气,它就能杀人,心里没杀气,它就能拿来做衣服;你觉得命能改,它就能改。你认命,它就吃定你。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宋宇终于打定主意,往兴裕饭店走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下意识摸摸口袋,想起自己特意没有带烟。同时,他也试图回想贺笑梅的长相,那张模煳的照片早已被吃进了肚里,但他坚信,血浓于水,就算她不认自己,自己也能一眼认出她。 小店门口凉风阵阵,里面开着大电扇,把塑料门帘吹的啪啪响。西南气候潮湿,有些地方喜欢开电扇除湿。 「帅哥,吃啥么?」浓厚的当地口音,收银台前坐着老闆模样的中年女子,她看着电视剧,漫不经心瞥了宋宇一眼,「进来坐啊。」 宋宇没动,他站在门口,往店内扫视了一圈,这里的食客们都慵懒地坐在椅子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熟悉的面孔。 「大姐,我跟你打听个人。」宋宇学着当地口音,「你这里头有姓贺的服务员不?」 老闆娘转过头,吐了吐嘴里的瓜子皮,「她生病了,请假,今天不一定来,你是她啥人么?」 「什么病?」宋宇心一沉,「她没事吧?」 「腰椎病。」老闆娘站起身,走到宋宇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那眼神尖锐,让人浑身不自在。 她盯着看了宋宇老半天,狐疑地问,「你到底是她啥人啊?」 「远房亲戚。」宋宇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编拙劣的谎话。 第116页 「亲戚?」老闆娘神情微变,「小子,你莫说瞎话,前两天阿梅还跟我讲,她在世上没有血亲了,咋没两天就冒出个亲戚?我告诉你,阿梅是个苦命女娃,你有什么算计,别打她的主意,欺负苦命人,小心遭报应。」 「算计?哎哟喂,您这哪的话啊。」宋宇无奈一笑。他本来就紧张,被老闆娘一通编排,顿时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可他不愿直接说明身份,只好再次问,「那她什么时候来?」 「无可奉告。」老闆娘是典型的巫江女人,泼辣强势,讲原则,「她是我的员工,我要对她负责,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不能透露给你,要么你把身份证给我看,等她来了我可以转达。」 「不是,」宋宇压着火气,「大姐,我就打听个人还要身份证?公安啊?管这宽?」 「那你要这么说,我还真认识公安了。」老闆娘吃软不吃硬,她拿起电话,「你要么乖乖走人,要么我打电话,叫我派出所的外甥来跟你叙叙。」 随着二人的争执,饭店内的其他目光也纷纷朝门口聚拢。宋宇不愿暴露行踪,更不愿与公安照面,他只好忍下怒气与不甘,「行行行,我走,我走。」 出了饭店。他走了一截,在距饭店五十米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宋宇时站时坐,东张西望,在兴裕门口徘徊到夜晚,蹲到浑身发麻,两眼发黑。 晚上九点。 宋宇愁肠百转,心力交瘁。他仰头看天,天上的星星明明灭灭,似乎有流星坠落。他低头,孤影茫然,看着身边走过无数的一家三口,孩童的声音迴荡在马路尽头。 他斟酌半晌,决定再去饭店一次。如果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答覆,那就先回旅店,再做计划。 「那个,」宋宇撩开门帘,此时饭店内人声鼎沸,热气蒸腾—— 由于是 24 小时营业,因此晚上到生意依旧很好。此刻所有店员都忙的脚不沾地,收银台前空如也。 不多时,老闆娘红光满面往收银台走来,宋宇看见她,连忙挤出友好的神情,正要开口,身后有人掠过,他侧身微微一让,低头与其四目相撞。 宋宇浑身僵直,脸色惨白如纸,心中涌起澎湃的血潮。 纵然他的身体是僵硬的,可他的心却仓皇地闪躲着世上最快的刀。 贺笑梅非常娇小,穿着高跟鞋,也最多一米六。今天她换了夜班。刚到门口,看见门边站着人,她下意识上前招唿,抬头正好看见宋宇脸上那一抹殷红。 即使没有这块胎记,剧烈的心跳和难忍的酸涩骗不了自己。她想起两个月前接到的陌生男子的电话,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她五雷轰顶,却只能问出一句,你是不是感冒。 「你…」贺笑梅抬起手,试图触碰宋宇的脸,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你是…」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脸颊的剎那,宋宇忽然大梦初醒。他神经质般挡开那细瘦孱弱的手,像一条丧家之犬,仓皇而逃。 凌乱的高跟鞋声紧随其后。 此时的宋宇脑中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跑,人高腿长,眨眼跑出了几百米。贺笑梅追着他的背影,看他在灯火与人海中时隐时现,好几次被淹没,又浮现,如梦似幻。就像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就这样消失,从此生死茫茫。 「炎炎!」 人行道的尽头,贺笑梅的视野彻底模煳,她看不见前方,却没有停下脚步,横冲直撞地,寻觅看不见的背影。 「炎炎!!!」 一声尖锐的剎车声,撕裂了祥和的大街。 宋宇蓦然回头,眼红如血。 在听见剎车声的那一刻,他万念俱灭。此时,他回过头,见贺笑梅无助地摔在路中,被一群行人扶起。 他再也抑制不住,在一片焦灼的鸣笛声中飞奔而去,重重地摔跪在贺笑梅的身前。 第53章 :清浊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角县公安局的局长办公室内的空气,却瀰漫着不可名状的压抑。 办公室内,唐卫国正向耿捷汇报工作,他对着文件的内容,解读道,「因此经调查,角县土地管理中心的主任田泽锟,存在越权批地,受贿和滥用职权的情况。另外,我们走访了角县和清溪等地的市民,包括华咏集团外部的协同人员,根据所搜集的信息,我大体确定,华咏集团有重大犯罪嫌疑。」 局长耿捷看着手中的材料,眉头紧锁,头也不抬,「你继续讲你的。」 「好的。」唐卫国将材料翻到下一页,念道,「侯镇林,现任华咏集团董事会主席。绥州师范毕业,歷史系,当过两年老师。1980 年,侯镇林在角县创立华咏工程有限公司,据了解,该公司曾多次以经济纠纷为由,通过经济侵蚀和武力胁迫等非正当手段,吞併多家公司,并于 1990 年更名为华咏集团,现主营地产,旅游服务,冶炼,桥路工程开发等等。」 耿捷嗯了一声,「市场经济建立初期,制度不完善。同批下海的,很多第一桶金的来源都经不起推敲。再者商场如战场,是讲狼性的地方,总有灰色地带。这几年,华咏广纳人才,提高就业,为本地经济做出不少贡献,这也是有目共睹的。至于你说的非正当手段,我知道,当时的涉案人员全都依法处理了。」 「华咏暴力征地,涉嫌拐卖人口,造成多起命案。」纂子睿道,「这没处理呢。」 第117页 耿捷抬起头,将手中材料还给纂子睿,「但这是你的推测为主,我看了,你在证据方面乏善可陈。」 「我…」纂子睿急道,「局长,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像苏联那样,把什么事都集聚到中央,地方却卡的死死的,一点主动权也没有。查了才有证据,不给查哪能有……」 唐卫国咳嗽两声,以此截住纂子睿的话。 「你们年轻人,动不动就喜欢批判制度。」耿捷皱眉道,「要知道,我们国家是世界上第一个发展出完善制度的国家,而所有理论和实践结合的时候,永远会触及到能力和意愿两个层面。子睿,我知道你的意愿非常强烈,但在能力上,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遇到问题,要从宏观角度来看,别一有困难,就责怪上面不放权。这叫懒汉思想。」 见纂子睿神情不佳,唐卫国也背着手不说话,他继续道,「华咏涉及的层面很广。不是说不办,办,也要准备付出代价,我们要做的是让代价与成果对等,而非不择手段地达成目标。在这个领域,永远没有不痛不痒的选项。」 说完他站起身,拿上衣服,「我开会去了。你们也回去吧。」 临到门口时,耿捷又回过头,他看着唐卫国,语气坚决地说,「以后,你们关于华咏的一切行动,必须要经我批准,明白了吗?」 唐卫国一愣,随即眼神一亮,「明白了!局长放心。」他赶紧拍拍纂子睿,把他往外拽,边拽边道,「我们全力配合!」 路过走廊,两人无话,回到办公室,唐卫国的脸色才稍稍明朗。 「下次,跟领导讲话的态度要注意。」唐卫国脱下外套,挂在椅子上,批评纂子睿道,「你不要以为硬碰能解决问题。耿局空降不久,对情况还不熟,没跟你计较,换成以前王局,你用这个态度试试?立马让你滚蛋。」他说着,活动着腰背,颈椎不停地发出咯咯的抱怨。 由于人手不足,调查进展束手束脚。在这两周里,唐、纂二人几乎没回过家,每天睡不到四小时,其余的时间都泡在华咏的案件里。 「我是反面教材,就是硬碰过,丢过饭碗的。」唐卫国看纂子睿低着头,拍拍他道,「小子,振作一点。我问你,刚才耿局说的话,你听懂没?」 「他不让咱们往下查呗。」纂子睿苦着脸,抬起头,「他怎么才调来半年,说话就变这德行了?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唐卫国摇头笑笑,重复着耿捷的话道,「『要从宏观的角度看问题,别一遇到困难,就指望上面放权。多转几个弯。』我说说我的理解。」他解释道,「我认为,华咏可以查,侯镇林也可以办。但他背后涉及到的体系太复杂,要养案,要取捨。」 他给纂子睿倒了杯茶,「你的理解是什么?」 纂子睿闷头想了想,忽然神情一缓,他诧异地问,「那耿局说,咱们之后的行动要经他批准,我能不能理解成,只要他批准就可以?」他一拍桌子,「哎呀,误会了!他帮咱们呢!」 「规矩嘛,人定的。」唐卫国收起笑容,也不置可否,他淡淡道,「要遵守,但不要作茧自缚。」 纂子睿会意点头,不再追问。 仿佛心照不宣。实际上,他也隐瞒了自己和苏朝晖私下联繫,并获取线索的事。经此提醒,他想起苏朝晖提到的帐本,于是问唐卫国,「要是直接能查华咏的帐本,我们的困难会少很多,这是不是那个章立文在管?」 唐卫国没有否认,「据我所知,华咏业务涵盖广泛,帐本由不同人运送,具体到每月,每时,都有专人在不同地点收集,且收集路线经常变化,运送手法十分隐蔽,即便是高管,也不知道所有帐本的去处。」 纂子睿若有所思道,「听说他有个老婆,还有个儿子,但不是亲生的,他们能知道吗?」 「章立文未必知道所有帐本的运送路径。」唐卫国道,「至少不是最关键的那部分帐本。」 正在这时,电话响起,唐卫国拿起听筒,对面传来儿子唐铎激动的声音:「爸!我不敢相信!美国加省大学的生物系,给我发录取通知了!」 唐卫国顿时脸色惨白,多年的办案经验让他在几秒钟内就捋清了这件事的深层缘由。 他急忙对电话说,「太好了!恭喜你!」虽然心中慌张,但他语气镇静,「儿子,我一直都相信,你实力从不会因为一次高考成绩而被否定,无论谁录取你,不录取你,你都会成为一名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这样,你先回家,晚点我回来,我们好好打算。」 天色早早暗了下来。 今晚的暮色透着晦暗,要雨不雨,有些压抑。 空旷的公路上,陈国栋开着新款奥迪,正往清溪方向飞驰。今晚他与章立文约了喝酒,顺便聊聊出境的事,二人刻意避开约在角县,毕竟那里耳目众多。 然而开着开着,他的心中泛起了不安。透过后视镜,他看见后面有辆小皮卡,从出城到现在,一直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车后。 陈国栋咽了口吐沫,略微加了马力,试图甩掉皮卡,就在这时,手机铃声赫然大作,仿佛是危险的讯号,强烈的恐慌顿时泛滥开来。 他擦擦发汗的手,接起电话凑到耳边,「喂,阿妈?」 「儿啊!怎么还不来接我啊?他们说你马上就来接我啦!」 第118页 此言一出,陈国栋后脑冰凉。阿妈老年痴呆,大门不出,哪要自己接?他们?他们又是谁? 可他来不及问,电话已经断了。于此同时,前后响起了刺耳的鸣笛,陈国栋手一抖,心一慌,只见那辆皮卡火速越过,将自己逼停在路边。 前方那辆桑塔纳也一併停下。 公路两边的树林,阴云般矗立在晦暗的夜色里。 车内,陈国栋满头大汗,他看着几个健壮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急得拼命发动,却怎么也打不着火,而随着人影渐近,他看见了为首二人的脸,却更是肝胆俱裂。 那是侯镇林的人,是车匪起家的彭家兄弟。 彭世杰手里拿着一把弩,吊儿郎当走到车前,用弩臂在车窗上敲,笑嘻嘻道,「陈总,下来抽根烟呗?」 陈国栋紧锁车窗,不敢出声。紧接着,他看见那桑塔纳上下来个壮汉,身高起码两米朝上,手里拎着千斤顶,晃悠着丝毫不费力。 耳边依旧是彭世杰笑里藏刀的催促,「陈总,混好了就不认识我啦,一根烟的面子都不给啦?」 见此情景,陈国栋无路可走,只好哆哆嗦嗦从车上下来,像只待宰的小鸡,被拎进了路旁的树林里。 「好汉,各位好汉!」树林深处,陈国栋痛哭流涕,他跪地求饶,「不要伤害我阿妈!我给你们钱,多少都可以!」 彭世杰和彭青云对视一眼,各自沉默不语。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彭青云点了一根烟,送到陈国栋嘴里,缓缓道,「陈总,跟您谘询一件事。宋宇在光明差点遭人杀害,这个事您知不知道?」 「啊?」陈国栋早已吓得脸色灰白,听见宋宇更是心跳加快,他哆嗦着嘴唇辩解道,「不,不知道啊,什么时候……」话音未落,他后腰挨了一记重创,当即惨哼一声趴在地上。 「装你妈呢!」彭世杰一脚踹在陈国栋腰杆上,旁边上来两人将他按住,捡了块石头塞进他的口中。 痛怕之间,陈国栋视线模煳。此时他睁开眼,看见那两米高的汉子拎着千斤顶,逆着光,死神般朝自己走来。 「呜呜!呜!」陈国栋瞪大了眼睛,奋力地挪动着舌头,头部一个劲地挣动,显然是有话要说。 彭青云蹲下身,沖那汉子摆摆手,拿出陈国栋嘴里的石头,冷声道,「关于小宇的事,请您快点解释一下,他为什么身受重伤,又下落不明?」 陈国栋大口喘气,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是我!是章总!章总!是他让我做的!我不想的!我也是被拉进去的!真的!」 得到答案后的彭青云又把石头塞回陈国栋嘴里,他对那汉子挥挥手,自己拿着手机,往树林深处走去。 悽惨的闷哼渐渐消散,小树林慢慢静了下来。 「喂,侯爷,」彭青云抽着烟,对着电话低声道,「如您预计,陈国栋推给了章总。我们废了他两只手,现在他母亲已经平安送回家了。」 侯镇林道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利索办完就可以。你们的人里也有章总的钩子,但不要现在揪,一切先到这。」 「明白。」 灯红酒绿的清溪沿江大道旁,夜色繁华,人声鼎沸。 夜总会的包厢内,菸酒颓靡,乐声震耳。章立文跳完一支舞后,松开怀中美女,懒洋洋地躺到真皮沙发上,准备催促陈国栋。 哪知他一看手机,当即血往上涌,只见第一条简讯写着:章总,陈国栋把您卖了,把您和他的事全跟侯爷抖了。 「操他娘的!」章立文勃然大怒,他兇狠地踢翻茶几,把屋内的人全部赶走,接着像热锅蚂蚁一样在屋内转了三圈,才发出第一条简讯:小爱,收拾一下,带上身份证和护照,马上离开角县,来清溪找我! 小爱是他的情人,章立文包养着她,给她开了家不指望挣钱的时装店。 他又发出第二条简讯:老蛇,侯镇林全知道了,我们不能回去了,你快让人找到宋宇,按计划走。 第54章 :火莲 夜色濡染着的巫江城是美不胜收的。 宽阔的古城大道上,夜风清清,行人悠闲,车流尽然有序地纵横交错。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城中遗蹟遍布,雕樑画栋隐匿于摩天大楼,霓虹灯影唿应着亭台楼阁,现代化与古韵相辉映,安详又宁静。 在追逐宋宇的时候,贺笑梅崴到了脚,但不严重。宋宇背起她,一路从街口走回饭店,短短几百米路,她却感到无比沉重。 庆祝是当然要庆祝的。回到饭店后,贺笑梅自掏腰包,给每桌都送了菜。她牵着宋宇的手,一桌桌地敬酒,并介绍,「这是我儿子,三岁的时候走丢了,现在找到我了!」 此时的宋宇却并不轻松,大喜大悲后,是内外交患的隐忧。一来,他有自知之明,江湖里的三教九流,自己属于哪一道,哪一流,他非常清楚。因此,他无法像电视上那样扑进生母怀中,让热泪纵情奔涌。更重要的是,他无可否认,自己与贺笑梅,早已活在两个世界。 楼下的客人敬完后,贺笑梅就往二楼走,她有北方人的豪爽和不拘小节,无论客人是热情相待,还是冷眼以对,她都不拖泥带水,于酒桌间畅行无阻,眨眼就喝了半斤。 直到敬完所有客人,贺笑梅才回到前台。 老闆娘心明眼亮,阅人无数。她拉过宋宇,亲切地说,「后生,白天你进来的时候,我盯着你看,是觉得你眼熟!」她看着贺笑梅道,「越看越像你。都是高鼻樑瓜子脸。不仅长得像,性格酒量,也很像。」 第119页 约摸十点的时候,店里就让贺笑梅下班了。 宋宇跟贺笑梅一道,推着她的自行车,往她租住的民宅走。他依旧不敢看贺笑梅,只是听她讲话,时而短暂看她一眼,当她眼神回向自己,又匆匆扭头去看街景。 贺笑梅穿着朴素,但这掩盖不了她的美。她有着西南女子特有的纤细灵动,黑玉般的眼在胜雪的肤色下,如神来之笔。虽然年近四十,但她几乎不见岁月蹉跎,唯独在笑逐言开的瞬间,眼角略有细微风霜。 今晚她喝了不少酒,絮絮叨叨讲述着宋宇的身世。 他们是川南人。明末清初,李自成兵败山海关,其中一支军队逃到了川南以北的深山中。那一带民风泼辣,血性十足,正是因为他们身体里燃烧着桀骜不驯的反叛基因。宋宇生于 1983 年冬至,当地有说法,属猪人生在冬天,六亲缘薄,一生漂零,但意志坚定,能绝处逢生。家中长辈给他起单名一个炎字,意在不畏风雪,火中生莲华。 贺笑梅酒劲已过,步伐减缓。见宋宇低头沉默,便望着他,「那天你打电话来,我听出了是你,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以为你已经……」 「那你有没找过我?」宋宇停下脚步。 「找了!真的找了!」像是急切地证明一样,贺笑梅捋开额角的头髮,露出一道两寸的疤。「我不过帮隔壁的摊看了会货,你就没了!我的脑壳在墙上撞出个大血口子。是我把你搞丢的,我不死,我也没脸做人了!」她孩童般交替着双手,抹着眼泪,「你再给我说说,再说一说你的情况!」 宋宇不敢看她那道疤。他心中沉而堵,借着嘆息开口道,「我当时太小,很多东西记不清了。」他斟酌一番,又避重就轻道,「有个搞工程的老闆收养了我,对我满好,我吃穿不愁,特别滋润。」 贺笑梅握住宋宇的手,她感到无尽的酸楚,还有无比的幸福。 随着自行车转进一条不算繁华的街,二人沿着菜市场往里走,渐渐抵达了陈旧的单元楼。 贺笑梅将车锁进车棚,回头对宋宇道,「宝宝啊。」 宋宇浑身一麻,牙有点酸。 贺笑梅不以为意地拉着宋宇,边走边道,「我家没得你那大老闆的条件好。但东西齐全的,你今晚就住这好不好?」 宋宇这辈没被人叫过宝宝,觉得又肉麻又温情,他面红耳赤地哦了一声,任由贺笑梅拉着自己往楼道走去。 上到二楼,贺笑梅停住脚步。她拍亮声控灯,面向宋宇,却不敢看他,「宝宝,」她侷促地搓着钥匙,「有件事我要跟你承认。家里还有个四岁的妹妹。」 对于这个结果,宋宇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贺笑梅愿意认自己,他已非常知足。然而,当这个答案真的来临的时候,任谁也难掩失落。 「哪个的?」 「我的,我的。」贺笑梅知道『哪个』指的是什么,她解释道,「阿呆是我抱养的。那家人已经有一个女儿了,说不想再要女儿了,就给我了。」 随着她声音渐小,声控灯渐渐熄灭。贺笑梅跺了几下脚,灯也还是不亮。 宋宇擦燃打火机,照亮防盗门的钥匙孔。 在开门的瞬间,宋宇看见了沙发上的小女孩,她抱着一只玩具狐狸,正在看电视。 「阿呆,你咋还在看电视?」贺笑梅的语气有些不悦,但宋宇在场,她不好发作。 她拉着宋宇介绍道,「阿呆,这是你哥哥,以前妈妈把他弄丢了,现在他找到妈妈了。快叫哥哥。」 宋宇打量着阿呆,一言不发。客观而言,阿呆很漂亮,唇红齿白,像个洋娃娃。可她的脸上没有儿童的天真,而是截然相反的阴沉与早熟。 她垂着嘴角,抬着眼皮,冷冷地盯着宋宇,眼里有深深的怨恨与敌意。 两个孩子一见面就对峙,贺笑梅能理解,却也为难。她正要再劝几句,阿呆忽然跳上茶几,抬手一巴掌打在宋宇脸上。 响亮的耳光声在狭窄的客厅里迴荡。 「不准抢我妈妈!」阿呆大吼一声后跳下茶几,跑回房间将门锁了起来。 宋宇的脏话差点脱口而出,他咬着牙半天才忍回去,转身对贺笑梅道,「我回旅馆,明天再来看你。」 「宝宝。」贺笑梅急忙拦在门边,「阿呆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扔掉的,她没的爸爸,在幼儿园受欺负。所以脾气有点怪,你莫生气哈。」 宋宇移开眼神,恰好看见餐桌上阿呆与贺笑梅的合照,他嗯了一声,「算了,我不生气。」 「你坐!我去给你洗水果!」贺笑梅如释重负,她给宋宇倒了杯茶,赔礼般双手递给他,后又进到厨房忙活。 宋宇坐在沙发上,看着贺笑梅的房间,它干净简朴,有淡淡雪花膏的清香。门边的球鞋一大一小,看来也是母女两的。 显然贺笑梅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宋宇回到了不久前的忧虑,他看着屋内的陈设,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根本不该来,自己应该马上离开。 这一念闪过,贺笑梅也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了。 宋宇再次拘谨地站了起来。 「宝宝,你坐。」贺笑梅放下水果,「我给你烧热水,你洗个澡。我去给你把床铺好。」 「谢谢你啊。」宋宇答应着,犹豫地坐下。他看着贺笑梅走进门边的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两条毛巾,牙刷和塑料杯,又从屋内出来,「给。都是新的,你去洗吧!」 第120页 宋宇终于勉强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他接过毛巾和牙杯,站起身再次谢道,「麻烦你了。」 「哪里话。」贺笑梅看看他,又移开眼神,「我去给你铺床。」 这房子很小,浴室更为狭窄,几乎难以转身。 宋宇进去后,厕所的门怎么都关不严,水管也一直滴水。他抬起头,寻找着滴水的方向,似乎是在热水器后面,他脱下上衣,跳上洗脸池,寻找漏水的位置。 一番检查过后,他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这里设施老旧,但也不难处理,不知道为什么贺笑梅不找人来修。 于是他转身跳下洗脸台,准备借个扳手和螺丝刀。 谁知刚一落地,他又看见了那双阴冷的眼睛。 她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自己。 「操!」宋宇的脏话再也忍不住,「你有毛病吧?」 此时他没穿上衣,浑身伤疤宛然,尤其是新增的肩膀和肋下两处大伤,拆线之后,增生如肥硕的蜈蚣般横在肩头,在昏暗的灯光下,极其狰狞可怖。 「啊!!!」阿呆吓的惨叫一声,夺路而逃,她扑进贺笑梅怀中,指着宋宇喊,「坏人!」 宋宇莫名其妙地追了过去,情急之下忘了穿上衣,直直撞上贺笑梅。 如此近的距离,贺笑梅恰好看清了他浑身密密麻麻的伤疤。 她呆愣半秒,忽然惊恐地抱住阿呆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便将阿呆护在身前,像一只炸毛的母猫,对宋宇喊道,「你对阿呆做什么了啊?」 因恐惧而尖锐颤抖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房间,刺穿了宋宇坚硬的心。 比冷漠更伤人的是下意识的堤防。 「我的老天爷!我在说啥子!」看见宋宇震惊的眼神,贺笑梅如梦初醒,她万分歉疚的看着宋宇,「宝宝!我说的是胡话!我是王八蛋!你当我放屁!」她一下打在阿呆屁股上,「你太没礼貌了!去睡觉!妈妈生气了!」 阿呆不甘地瞪了宋宇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我去洗澡。」宋宇连忙钻回浴室,将门用板凳堵住。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他靠在门上,懊恼地抹着脸。 凶走阿呆后,贺笑梅疲倦地坐在沙发上愣神。 她双亲已故,离独自在外闯荡。她一没存款户口,二没靠山丈夫,三没学歷文化。她不是不愿读书,只是上学时碰上那十年,后来又下放,没人告诉她要读书。起初她自给自足,做家政和钟点工,不偷不骗很踏实。但自从有了阿呆,她钱掰两半用,依然很紧张。阿呆上了幼儿园,每学一个字,就仿佛钱在往外流。但她心甘情愿,再苦再累,孩子也要读书,不能再走自己的路。 一个柔弱美丽的女人,带着个比自己更柔弱,更美丽的女孩,钱包空空,在这个复杂的社会,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尤其在面临身高,体重,体力都强于自己的男性忽然逼近时,会本能地感到强烈的威胁与恐慌。 贺笑梅闷头想了一会,起身走到浴室外,「宝宝,还缺啥子不?」 片刻过后,乡音和水声一道传来。只听宋宇应道,「给我扳手,螺丝刀。我帮你把厕所的门和水闸修好。」 宋宇全部修好之后,已经两点了。 这註定是个难眠之夜。 卧室内,新铺的床垫十分柔软,宋宇靠在床头,分明筋疲力尽,脑子里却爱恨交织,喜怒并行。亢奋,激越,又杂乱无章,不成逻辑。 乱归乱,他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一万块钱,塞在了枕头底下。 继续发呆。 他知道,无论从世俗伦理,亦或法律规定,这都是自己的家了,但他必须承认,他没有感觉到家的亲。相反,角县不是自己的家,但左轮,温代代,宝玉,兴旺,串子等等,都当自己是亲人一样。而在见贺笑梅之前,自己的第一反应,也是给侯镇林打个电话。 宋宇心烦意乱地坐在窗口,他一根一根地抽着烟,一直枯坐到夜里三点。 万籁俱寂。 门外的脚步声和轻微地开门声也因此而清晰。 宋宇听见脚步,立马站起身来,他看见贺笑梅,慌张地把菸头掐灭,被飞溅的火芯子烫了一手。 「宝宝,还没睡吧?」贺笑梅拿着毛毯,悄声道,「睡不习惯吗?冷不冷?我又给你找了个厚毯子。」 她进到屋内,看见宋宇手忙脚乱地藏着烟盒,却又遮掩不了满屋子的烟味。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令她哑然失笑,「不要紧。我烦的很了,也喜欢煲两根解乏。」说完她在床沿坐下,也让宋宇坐下,「我在外头好多年了,啥都见过的,不要紧的。」 宋宇依旧难掩无措,他挨着贺笑梅坐下,却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他与贺笑梅保持着一人宽的距离,没话找话道,「厕所的水管和门都修好了,下次……」 他话没说完,头顶一重,他差点跳起来,却又像被某种未明的力量按耐,一动也不能动。 「我看到了,你太聪明了。」贺笑梅像表扬邀功的小学生一样,轻轻地摸了摸宋宇的头。 在月光下,她看见他身上数不清的伤痕,心中像灌满了铅,沉重地下坠着,粗野地拉扯着,牵动着五脏六腑,锥心刺骨。 良久过去,她却只问,「以后你不会再丢了吧?」 宋宇闷声低着头,感觉头上那只手有千斤重。 第121页 「我……」他迟疑着,也的确不知如何回答,以他的经歷,身份和纠葛之复杂,即便是最优秀的大学生,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解释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用沉默来贪图这一刻。 久不曾有的,母亲的关怀。 贺笑梅见他不答,也没有再追问。她微微地笑了笑,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上学吗?要是不上学,可以来张姐的店里帮忙,她也缺人手,你给她送送货,跑跑腿。张姐这人脾气坏点,是心善的。」 并非宋宇优柔寡断,他只是有点困了。他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所追求的亲人,其实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当它具体到语言,动作和行为上时,他就备感无所适从,根本不知怎样回应。 贺笑梅轻轻地揽过宋宇瘦削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喃喃道,「这是你的家,你踏实睡。」 随着贺笑梅的手轻轻地拍抚,宋宇满腔的怀疑和不安,逐渐化成柔顺的水,它们升腾着,将屋内的情感注满。 他终于陷入了深沉的睡梦。 第55章 :筋骨 夕阳西下。 苏朝晖跟着潘秀英的背影,在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 他买了本杂志,借报亭的屋檐,遮挡了自己的脸。 绿灯亮起,矮小的背影继续前进。 苏朝晖没有立刻跟上,他翻开杂志,看着刚夹进书中的一张通缉令,再次与前方的那张脸进行核对。 这里是淮陵中心最繁荣大街,华灯初上后,晚高峰的喧嚣随之而来。 片刻之前,大约五点,那会儿天还亮着,苏朝晖出门给苏玲买菜。 他计划去就近的集贸市场,而那段必经之路是顾晓波撞见人贩子的五岔路口。 因此在抵达附近时,苏朝晖多了个心眼,同时回忆起自己给宋宇打电话的那晚,在夜总会门口碰上的卖玉米的中年女人。 博远夜总会,在当地也比较有名。苏朝晖知道他们一般是晚上八点开门,现在显然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 于是他远远在那门口扫视一眼,见没有任何商贩摆摊,便继续往菜市的方向走去。 刚过五岔路口,他看见前方公用电话亭旁,站着一个矮小的女人。 苏朝晖停下脚步,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流,直逼那道身影。 那女人侧着身,正在和另一个男人交谈。男人背对着马路,看不清面孔,只能通过他偶尔的警惕地顾盼,看见他黝黑干瘦的面孔。 苏朝晖心一沉,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那晚在夜总会门口卖玉米的女人。 他将手放进口袋,抽出那张一直揣在身上的通缉令。 实际上,以苏朝晖过目不忘的能力,通缉令上的脸,他记得住;夜总会门口的脸,他也记得住,但两张脸放在一起,一个圆润臃肿,一个憔悴干瘦,乍看之下截然相反,很难将二者联繫到一起。 看来通缉犯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虽然直觉可以确定,但那向来习惯求实和考证的精神让他不敢下结论,于是决定跟上去,试图看清她的脸。 夜幕很合时宜地降临。 女人和男人交谈一阵后,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苏朝晖跟着女方,始终保持着三十米左右的距离。 路过一处服装店后,女人像是察觉什么一般,忽然回头了。 苏朝晖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现在他装傻的本领,早在角县和光明练得炉火纯青。 就是她。潘秀英。现在他可以这么确定。 即使容貌大变,但在她回头的瞬间,那眼中蛇一般的冷漠和贪婪,与通缉令上的画像几无差别。 苏朝晖揣在口袋里的手开始冒汗。 他不得不感嘆画师的炉火纯青。看似草草几笔,实际上画出了精髓:那种对生命的漠视,对法律的蔑视,对真善美的无视而造就的阴狠眼神,只有长期与罪恶交集的公安才能洞穿。 「集贸市场」四个大字在夜色下逐渐模煳。 女人往菜市方向去了。 这里的交通一塌煳涂,苏朝晖绕过车流,跟的很艰难,三轮和摩托排着蛇一般的长队,行人在其中穿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鸣笛与吵嚷。 但苏朝晖并不觉得嘈杂,他生来就在闹市,早已习惯嘈杂。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确定这个女人的落脚点,然后报给公安。在角县的经歷让他明白,这些人都是打一枪换个地方,他们眼线众多,社会关系错综复杂,甚至可以说黑白通吃,盲目报警只会打草惊蛇。 进了菜市之后,潘秀英越走越快,在一处肉铺门口停了下来。 苏朝晖也放慢了脚步,他在卖西红柿和黄瓜的摊前蹲下身,拿起一个西红柿,看着那家肉铺。 眨眼之间,潘秀英一个转身,拐进了肉铺旁的胡同,苏朝晖急忙放下西红柿追去,却已不见任何人影。 他茫然地站在这条死胡同前,看着里面棺材般的大木箱和破损的箩筐。 「让开让开!别挡事!」 随着一声斥责,苏朝晖被人大力一堆,撞到了胡同边的宣传展板上。 男人端着一锅沸腾的肉汤,掠过苏朝晖进了肉铺。 苏朝晖揉揉撞疼的肩膀,他转过身准备离开,恰好看见一张寻人启事。 这是集市里常见的宣传墙,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gg,由于平时没人打理,很多纸张破烂不堪,沾满了雨水和油污。 第122页 正中央这张告示像是新贴的,纸张很新,上面「寻人启事」四个大字和孩子的照片尤为显眼。 苏朝晖走上前,认真地看着上面的内容:失踪的男孩只有九岁,半年前,在这个集市走失,至今没有找到。 告示的后半部分被一张gg挡住,苏朝晖顺手将gg撕开,将告示完整地露出来。 一撕之下,他惊讶地发现,这gg单后面还有另一张寻人启事。 失踪男孩 4 岁,两年前在这个集市失踪。 这一刻,苏朝晖后心开始发麻,他试探着,再撕下一张就近的gg纸——果不其然,后面又是一张寻人启事。 苏朝晖撒开了手,一张一张地开始撕,彩色的纸屑很快就落得满地都是。 天彻底黑了。身后的路灯亮了起来,恰好照在这面gg墙上。苏朝晖不知道撕了多久,直到脚下彩纸随风乱飞,直到再没什么可撕。 撕完之后,他开始数。借着幽光,他辨认着寻人启事上的脸,开始一张脸一张脸地数。 数着数着,他越来越冷,他胆战心惊,如坠冰窖! 如此小小的,不起眼的一面墙上,竟密密麻麻地贴了将近三十个寻人启事! 他们都是 10 岁以下的幼儿,且全都失踪在这个集贸市场里! 苏朝晖像溺水的人刚从水中浮出一样。他深吸了一口气,倒退几步靠在路灯旁,震惊又茫然地愣在那里。 一只被剥了皮的牛蛙缓慢地从他脚上爬过,挣扎几下后翻过肚皮,再也不动了。 夕阳无限。 在遥远的巫江城,红色的桑塔纳停驻在小区大门口。 贺笑梅步履轻快,一路小跑往家走。 对于此时的她而言,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也能如履平地。 今天她提前下班,又请了晚班的假,还为了节省到家的时间,破天荒地打了出租,花了很多平时捨不得花的钱。 她特意化了淡淡的妆,不为给谁看,只是心情舒畅,要为此锦上添花。 她拎着几袋新鲜肉菜,默念着今晚要做的食谱。 今天早上,她五点就起床了,虽然只睡了三小时不到,却丝毫不觉疲惫,反而动力十足地做了三人的早饭。做好之后,她见宋宇还睡着,便叫醒阿呆,简单吃了点后送她去幼儿园,接着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贺笑梅一天做三份工。上午和下午各一份家政,晚上在饭店做服务员。阿呆的幼儿园是包午饭的,平时不用她操心,但今天中午,她还是特意从僱主家带了些菜出来,一部分送到阿呆的幼儿园,一部分捎给宋宇。 其实宋宇也一夜没睡,他紧张的要命,诚惶诚恐,根本睡不踏实。清晨时分,直到确认贺笑梅出门,他才敢从房里露头。吃完早餐后,他实在没事做,又开始找东西修。他小半生没闲过,不知道闲下来的滋味,心里一直犯刺挠,于是花了一上午,一件件修好家中的电器和家具。 贺笑梅中午到家的时候,宋宇两盘菜都炒好了,一盘尖椒鸡蛋,一盘蒜苗腊肉,贺笑梅又惊又喜,吃了两大碗米饭。与此同时,她发现家里明亮整洁,不仅没有炒菜后留下的油烟狼藉,连原本失修的洗衣机,电视和窗台也全都被修好了。 这一刻,她站在门外,平復着自己幸福的心跳,轻轻敲了敲门,等待着门内急促的脚步声。 但片刻过去,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贺笑梅只好将手伸进包里找钥匙,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愣了片刻,恍然想起下午出门前,把钥匙给了宋宇,因为给的太随意,压根没往心里去,也就没记着这回事。 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却让她此刻无限感慨:原来这就是血亲,无条件的信任,无怨无悔。 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些长在基因里的东西,不会被时间磨灭。 「阿梅,」对门的大爷上楼来了,他乐呵呵道,「你家大娃娃还在凉亭,陪我们打了一下午的牌!」 贺笑梅立马丢下手里的塑胶袋,往楼下奔去。 这民房占地不大,院落有处凉亭,内有石桌石凳供人休息。藤萝顺着石柱爬满棚顶,远远望去,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既有欣欣向荣,也有岁月沧桑。 凉亭中不时传来阵阵欢笑,透过熟悉的邻居的脸,贺笑梅看见宋宇坐在石凳上,他举着手里的扑克牌,披着件校服,歪着小寸头,很像放学在外逗留的学生。 他研究着手里的牌,神态十分专注,有执拗的孩子气,无论旁人怎么劝,他都不出牌。 校服是宋宇跟大爷他孙子借的,在贺笑梅这,他希望能遮遮自己身上的匪气。 此情此景,贺笑梅差点又要落泪,刚到动情时刻,却被宋宇的一声哀嚎打断,继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宋宇这局是输了,此刻他懊恼地趴在桌上,对面赢他的大爷在他头上揉了揉,轻松的笑声在院内迴荡。 有人对贺笑梅挥了挥手,宋宇顺着那人看去,连忙站起身,收敛着嬉笑的神情。 「我…我在家真没事做,出来转一转。」他摘下耳朵上别的香菸藏到身后。 其实他是故意出去转悠的,故意引人注意,给人看的。他想贺笑梅一个弱女子,生活在鱼龙混杂的都市,要让人知道她还有个在外地打工的亲生儿子,才不容易受人白眼和欺负。 贺笑梅上前拉过宋宇,「宝宝,帮妈妈个忙,好不?」见宋宇点头,她又道,「我回家给你们做饭,你去接一下阿呆。我给老师打了电话,她要是问,你说你是贺阳的哥哥。」 第123页 哥哥。宋宇将这个词在脑海中过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千雪,那个临终前还惦记和唿唤着自己哥哥的女孩,他的心中涌起无限感伤,原来这就是血脉至亲割不断的牵绊。 阿呆的幼儿园离这并不远,宋宇连走带跑,花了不到二十分钟。 六点半过后,幼儿园门口的人已是稀稀落落,此时过了家长接小孩的高峰期,大门内外逐渐安静。 宋宇在外面看了看,只有两个教室还亮着灯。 他刚要迈进铁门,忽然一个小男孩火急火燎地从里面沖了出来,他边跑边回头,明显不看路,恰巧跟宋宇撞个满怀。 阿呆追在后面,声音带着哭腔:小偷!小偷!他偷我东西! 宋宇眼疾手快,一只手就轻松将男孩扣在当场,接着反扭过他的手臂将他压在墙上,「偷你什么了?」他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对阿呆招了招,「过来找。」 男孩明显不服,他奋力挣扎,同时扭头盯着宋宇,小眼往外喷着火,一看就是平时幼儿园小霸王当惯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没有!」他回嘴的同时目露凶光,可任凭怎么扭动踢打,背后那一只强有力的手始终纹丝不动,他转头瞪宋宇,发现宋宇也正笑嘻嘻地看着他,神情怡然自得,好像没费吹灰之力。于是原先的虚张声势,变成了委屈泪,随着渐失的自尊,一起涌了出来。 直到阿呆在男孩口袋里找出她缓解哮喘的吸雾器,宋宇才将他放开。 男孩灰头土脸,抽噎着跑远了。 宋宇拍拍手上的尘土,看看阿呆,「回家,吃饭。」 第56章 :沼泽 今夜的阴风泛着潮湿与腐朽。 城中一处烂尾楼里,荒草丛生,蚊蝇聚在灯下乱舞,坑洼的地面积满雨水,连成一片浑浊的水塘。 背阴处的二楼,有鞋底与地面的摩擦。焦灼的喘息撞向死寂的空气,声浪自上而下,在幽暗的旋转楼道间往復迴环。 「我联繫不到章总,你们到底怎么打算?」矮子的声音由于紧张而断续,空洞的像失去了躯壳。半晌过去,他没听到回音,急躁地晃动着手机,「我是他的钩子,他不能不管我,否则……!」 一支弩箭贯穿了他的头,他的声音顿时哑了,红白的液体溅在墙上,他却还在摇晃着往前走,只是脚步已经乱了,很快一脚踩空,从三楼坠落,砸在水泥地上。 围墙边的草丛里浮出几个人影,每人手里都有一把弩,唯有彭世杰手里的弩上没有箭。 彭世杰走到尸体旁,踢了踢还在抽搐的脚尖,他招招手,使唤几人抬起尸体,走向黑楼深处的水泥搅拌机。 彼时彼刻,在清溪市黄花镇招待所里,老蛇也敲响了章立文的房门。 女友小爱看见老蛇来了,独自退回卧室里。 那晚陈国栋出事后,章立文带着女友连夜赶到清溪市下属的黄花镇落脚。此时的他脸色疲惫,一直靠抽菸提神。这回侯镇林一出手就废了陈国栋,接下来摆明会要自己的命。 虽然处境不乐观,但章立文不做待宰的羔羊。他二十出头就在侯镇林身边做事,深知这行只能进不能出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那些活着出去的,要么是拿身家换的,要么是拿自由换的,要么是拿身体零部件换的,总之普遍凄凉。他要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也罢,偏偏混成了掌握着核心机密的高管,因此想通过正规手段离开这个圈子,是比登天还难。 以往风平浪静时,他稍微做点手脚,就能占据主动权;如今市场改革,权力分散,华咏周旋不开,屡遭施压,也不復昔日鼎盛,这是兴衰的规律,是市场的规律,也是出来混总要还的道理。他知道,自己作为总经理,未来不可能不被迫扛事,甚至会成顶包的,因此才早早打点了关系。现在在保加利亚的首都,当地华商会长与他交情挺好,打算做点地产生意,此前还拉了陈国栋入伙,可惜他不争气,如今只要自己能顺利出境,一切就能从头再来。 章立文正在气闷,看见老蛇,当即拍桌发泄,「陈国栋这个叛徒!脑子比猪还笨!以为告发我就能活命?我看他还能活几天!」 「消消气。」老蛇给他倒了杯冰红茶配威士忌,「矮子说了,陈国栋要向纪委自首寻求保护。让我们抓紧离开内地,上了名单就走不掉了。」 「他那点道行,想的美。」章立文勐吸了两口菸斗,拿过皮包,抽出香江护照和机票,「今晚找你来,我说两件事。」他递过护照,「第一,你明天就离开大陆去香江,邓彦在机场接你。」 老蛇错愕的问,「他跟您还有交情呢?」 章立文说了声是,「平州商旅出事后,侯镇林执意赶他走,他私下找过我很多次,让我再给他谋点机会。我看不是难事,就给他办了。后来他到了香江,是我的人在照应,所以这次愿意出力。」 老蛇呵呵地笑着将护照装好,「帐本运送的事我查了,最关键的那条线由左轮和宋宇经手,很隐蔽,没人知道运输路径。」 「这也是我说的第二个事。」章立文道,「我一走了之,以后侯镇林会把违法乱纪的帽子扣给我。如果我没记错,那批帐本记的是走私的贵重金属,如果能交到纪委,侯镇林后台再硬,也最轻二十年起步。他把我们逼到这样的境地,自己也该尝尝苦果。」 第124页 「对极了!这一页是该了结了!」老蛇狠狠地敲着桌面,又道,「那个贺笑梅,我也打听到了。我的表叔在巫江开夜总会,他说贺笑梅的在夜总会当过清洁工。巫江夜总会圈子窄,人传人传的快,听说她很漂亮,不少人想带她出台,她不愿意,说身体差做不了。后来抱养了女儿,就不干夜场了。」 「原本我对宋宇的家事没兴趣。只怪他的人口风不严,跟我的人说漏了嘴。」章立文在地毯上来回踱步,「可以玩一玩,让他贺笑梅和侯镇林之间二选一。他交了帐本,就去跟亲妈团聚,看着侯镇林进监狱;他捨不得交,那就回来当侯镇林的乖儿子。我要让他选一。」 一夜之间,巫江气温骤降。 这天傍晚,暮霭沉沉,天色尚明。 宋宇收拾好衣物后,趁贺笑梅还没到家,去阳台上打电话。 近些天,他倦极而眠,几个小时后又被天光照开了眼。想来想去,他问心有愧,还是决定离开,因为他对贺笑梅隐瞒了太多过往,并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化解和侯镇林之间的纠葛,不仅无法享受真正的至亲的关怀,还会摧毁贺笑梅现在平静的生活。这几天对他而言是一次短暂的逃避,他已非常知足,也明白无论留在这里,还是回到侯镇林身边,哪条路都有血的代价。 接电话的是宝玉,他那边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看来在饭店的学徒当的不错。听见宋宇的声音,他按耐不住激动,「宇哥,我好想你!你在哪?」 听见宝玉的声音,宋宇恍若隔世,他停顿了片刻,道,「我跟大美女私奔了,串子呢?让他接我电话。」 宝玉激动的声音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宋宇听到一阵躁动,很快听筒里传来了串子的声音。 他明显比宝玉谨慎,接过电话后就岔开话题,「表哥啊!我干活呢!啊?废话,你说累不累,快累死了。」随着他的吆喝,嘈杂逐渐减轻,直到打火机的咔哒声在空气里迴响,证明了他处在非常僻静的区域。 「宇哥,」串子声音里透着急切,「你那有人吗?」 宋宇站在阳台上,这里视野开阔,是贺笑梅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往下看了看,「没人,」他听见串子的语气,也感到一丝紧张,「我准备回来了,你们怎么样?」 「回来?」串子顿了顿才开口,「宇哥,你没搞清情况吧?公司的人说,章立文跑了,矮子死了,陈国栋被侯爷废了两只手,也没戏了。乱着呢,你回来干嘛?」 突如其来的一串消息,像炸弹一样把宋宇炸的发懵,他怔忪很久,连吸好几口烟,才通过深邃的唿吸将思绪重新聚拢。 「还有,」串子接着道,「前几天,我陪人打桌球的时候,听见几个辈分老的在说贺笑梅。说她干过夜总会,我凑过去听,他们就不说了。你找到她了吗?」 宋宇越听心越冷,他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他心情复杂,难以言表,可以说庆幸与懊恼参半。庆幸的是自己还没离开巫江,还能帮贺笑梅做些什么,懊恼的是自己不该来,不该抱有侥倖的心态,走进她的生活。 他按着乱跳的太阳穴,一声不吭地发着愣。 如今陈国栋和章立文一个废一个跑,自己在光明发的那条简讯必然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两人中,陈国栋比较好拿捏,不足以让自己害怕。但章立文不是任人宰割的性格,宋宇很笃定他接下来会做点什么,或搅局或搏命,唯独不会安静离开。 「不要问我的事。」指尖扣进窗台,墙灰雪片般下落,宋宇感到疼才松开手,问,「章立文去哪了你知道吗?」 串子说,「还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你要小心,章总虽然落魄了,但也想搞你。我们几个都说,以前他身份在那,还有点顾虑,现在失势了,肯定憋着一肚子气,想找个人泄火。你可别往枪口撞,保命第一。」 「我知道,」宋宇干笑一声,又闷头想了半天,「我这个手机是别人的,这几天我不会关机,你让巴吐尔打给我,我记得上次喝酒的时候,他说他的朋友在巫江跑船。」 串子说了声行,「有人来了,我挂了,保重。」 接下来的这两天,宋宇趁贺笑梅白天不在家,独自去见了巴吐尔在当地的朋友,意在自己离开巫江后,有人能对贺笑梅进行一些外在的照顾。 所谓外在照顾,就是不花心力的虚张声势,比如去她饭店坐坐,去家里修修水管,必要的时候有偿地搬搬家,等等。营造一种她门庭若市的氛围。宋宇想了很久,如果贺笑梅始终留在巫江,又只能做一些低端的工作,那没点身强力壮的人在身边帮衬,实在很难放心。 这天下午,宋宇带了两条好烟,请那几人玩梭哈。跑运输的人,无论陆路水路,性格都比较直来直去,人脉也相对广泛。闲聊中,宋宇一会儿探探口风,一会儿打打招唿,由于并不是什么急事,贺笑梅身边一时半会也用不到人,所以他没有表现出太多企图,反而与众人聊的十分热络尽兴,从下午玩到傍晚。同时,他也看出,这群人里比较有声望的叫江北,是个三十多岁的西北男人,说话炸耳,但不拘小节,见宋宇年纪轻轻出来闯荡,还颇有孝心,也对他印象很好。 打完牌后,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宋宇顺着原路,不紧不慢往住宅的方向走。 刚到楼下,还没来得及迈进楼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上而下匆匆传来,宋宇循声抬头望去,看见贺笑梅穿着高跟鞋,急匆匆地奔下楼,看见自己后,她先是松了一口气,后又吊起那口气,神情紧绷,「炎炎,你去接阿呆了吗?」 第125页 这句疑问,让宋宇顿时感到强烈的不安,他快要猜到了,他知道该来的一个也跑不掉。但他不能表现出任何不安,否则贺笑梅只会更加惊慌。于是他说,「我现在去接。」 「别去了。」得到答覆的贺笑梅像被抽空了血液,在空旷道楼道中,宋宇仿佛能听见她即将停止的剧烈心跳。 「我去过了,」贺笑梅抬起苍白的脸,「老师说,阿呆下午被一个驼背的男人接走了,那男的说是我表哥!放他妈的屁!我哪有表哥?你说这幼儿园,也太不负责任了!我现在就要报案!」 「我跟你一起。」见贺笑梅转身往楼上飞奔,宋宇追在她身后,一併赶往家中。 第57章 :吴钩 「我再去找。」 宋宇在凳子上歇了片刻后,就站起来,他让贺笑梅在家等,以防阿呆忽然回来,自己出门继续找找。 对于阿呆的失踪,宋宇不是一头雾水。相反,他在短暂的一刻钟里,已经想到了些可能的事情:最好的情况是对方沖自己来,那阿呆顶多是个筹码,只要自己姿态比狗低,她基本上不会有生命危险。次好的情况是沖贺笑梅来的,也许是她的旧情人,也许是她得罪过的人,但目前有自己在她旁边,也不算太糟。最差的情况是人贩子或绑架,但这种可能性非常小,最近严打,人贩子不敢顶风作案到学校拐人,绑架更不可能,贺笑梅这种身家压根不会给盯上。 其实,每个地方的人口贩卖都是成体系的,跟偷车的很像,有专门的集散和交易点,要真被拐走了,宋宇想过,去牵动道上的关系,找这行的源头人物,也能把人找回来。当然,这种办法不适用于贺笑梅那种普通百姓。 宋宇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次是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了。 他明白,自己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将牵连着贺笑梅母女二人本就不算坦途的未来,曾经单挑丁火的快意淋漓一去不復返。 「你再想想,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人。」在出门前,他这样提醒着贺笑梅。 出了楼道后,宋宇一直走,走到彻底离开贺笑梅的视线后,才找了一处栽着榕树的大花坛坐下。 今晚夜凉风大,宋宇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惊觉已经到了十一月。 快要过冬了,城里的候鸟都在南迁,留下来的都是乌鸦。 宋宇拉上外套拉链,掏出手机给侯镇林拨去了电话。 一方面,他要排除一下,阿呆这事,如果不是侯镇林的人干的,那多半是章立文的人干的。 想到章立文,宋宇一脚踢飞地上的石子。他想好了,就算这次不是他干的,也不会改变自己想干掉他的心。以前他三番五次跟自己过不去,后来发展到要取自己的命,如今他也成了丧家犬,彼此阶级统一,地位平等,谁还受他鸟气。 宋宇正要对着空气开骂,那边电话就接通了。 不等侯镇林开口,宋宇率先抢占话语权,「我明天就回来,等我,好吗?」言外之意是,我回来,一句话,但你别伤及无辜。 然而,这一次的侯镇林一反常态,他不仅没骂人,甚至没问任何宋宇的近况,只是不带情绪地直奔主题,「你暂时不要回来,不管你在哪,先去一个远点的地方,比如到南方去。」 「南方?为啥?」宋宇语塞,「你又干什么呢?」 在打电话前,他做好了噼头盖脸挨骂的准备。当然,以他对侯镇林的了解,能令他勃然大怒的,都不是难办的,很多时候他只是心情不好,就看谁倒霉撞了枪口。 一旦真有大事发生,他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该吃吃该喝喝,那种冷静淡然是常人无法撼动的。 侯镇林却冷笑两声,反问道,「你又在干什么?听你的声音,不太活泼啊。碰钉子了?失恋了?还是被谁抛弃了?」他故意将抛弃二字说的很重,好像刻意在讽刺宋宇的寻亲失败。 宋宇无心跟他打哑谜,「我搞对象,搞累了,没意思。打算回来了。」 「不行。」侯镇林再次否决道,「你现在回来,会妨碍我办事。」说完这句,他迟疑着,宋宇也疑惑地僵持着,半晌过去,他才再次出声,「今年每月的 5 号,我让你陪左轮去送酒,那条路你还记得怎么走吗?」 宋宇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他当然记得,因为那段路非常难开,很绕,绕的人心烦意乱,导致印象非常深刻,他每次去都不乐意,能半路熘走就半路熘走。 「他妈的破路。」宋宇骂了两句,才回忆道,「我知道,天启大道往南,过了主干道,往右进北水门。进去第二个路口停一下,往东走朝马路第三间门面再停一下。没了。你问这干啥?」 侯镇林嗯了一声,「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那都是酒水,其他你一概不知情。给我记好了。」 然而,越是这样遮遮掩掩,越是能激发宋宇刨根问底的好奇心,他嘿笑着说了声行,挑衅道,「我明天买票回来,当面请教你。」 「威胁我?」侯镇林忽然暴怒,他狠狠一拍桌子,「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白眼狼!你要想我死!你就回来吧!」 宋宇揉着被咆哮炸到耳鸣的左耳,一头雾水地听着对面的忙音。 如果说阿呆的失踪并没有让宋宇感到一头雾水,那侯镇林的这通电话彻底让他满头雾水。 此时他心中交错着截然相反的情绪。好,是侯镇林没动阿呆;坏,是他和串子竟不约而同地制止自己返回角县。 第126页 这到底怎么了? 宋宇呆若木鸡地看着大马路上的行人,巫江出美女,可现在再美的女人,也让他产生不了任何兴趣,说好听是心如止水,难听的是似心如死水。 阿呆还是下落不明,这是当务之急。宋宇揉了揉脸,掐了烟往家走。 他刚站起身,远远地,看见一个娇小清瘦的身影,慌慌张张朝自己快步而来。 「炎炎!」 贺笑梅刚在家里坐了不到十五分钟,就坐不住了。宋宇出门前那句话提醒了她,她很快回顾了一些熟人,思考着谁能帮到自己。这些年,在这偌大的城市,她的身边也有不少爱慕者,或觊觎者,然而长期身处于鱼龙混杂的餐饮服务业里,她早已不是十几年前无助的弱女子,早练就了一套行走其间的方法与智慧。 她很快打定主意,如果阿呆真落到恶人手中,她就去求助以前夜总会的老闆,他有广泛的地下人脉,可以把整个巫江翻过来。同时她想到宋宇在身边,也打算找他商量。 贺笑梅等了一阵,再次出门,试图在家门口附近找找。 刚到楼梯口,她碰上了对门的大爷,她顾不上打招唿,却被大爷拉住。大爷带着疑惑的神情,给她递上一个信封。 「送报纸的,说这个要给你家大娃娃。」 贺笑梅来不及多想,连忙揣上信一路小跑。她跑出小区外的菜场,没走几步,就看见花坛边有个熟悉的背影轮廓。 此时,宋宇借着不太亮的路灯,撕开信封。找了半天,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翻了翻,看见信封的背面,有一串电话号码。 就是这个。宋宇看见这个信封,忽然开了窍,很快就把最近发生的几件事都联繫到了一起。 拨通电话后,他开门见山,「我是宋宇。你们谁啊?那女孩呢?」 对方说,「她没事。你明晚十一点,来趟江湾冷库附近接她,顺便,有人有事要问你。」 听对方的语气里并无杀气,宋宇稍微放宽了心。「江湾冷库?哪儿?」他用口型问贺笑梅,同时对电话那头道,「今晚不行吗?问我什么?是不是章总?」 但他没问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再拨回去,回復他的只有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阿呆没事。你别急。」宋宇反覆拨了几次都是关机后,他才放下手机,眼神变得有些空茫。 他们找自己,是要什么呢? 宋宇不得不联想起侯镇林说的那条运输线路。他仔细回想着,侯镇林在集团里亲信不少,但能够让他谨慎到只调动左轮和自己的工作,而且在这个时间节点再次提醒,那不仅是不简单,而且是很严重。可眼下左轮已经回到南洋,宋宇不愿他搅进其中,放弃了求助他的想法。 贺笑梅看他神情恍惚,追问道,「他们为什么找你?炎炎,你莫瞒我,我们是一家人,要齐心协力,遇到事要一起想办法。」 一家人。听到这句话,宋宇几乎要在大庭广众嚎啕大哭,他愧恨交加,即便把阿呆找回来了,自己也没脸再进这个家,他越想越难受,拼命往喉咙里吞着空气,心中哽的要命。 「你放心,明晚我把阿呆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宋宇将信封揣进口袋,背过贺笑梅,往家的方向走,藉机擦擦掉落的泪。 贺笑梅追上他的脚步,却没有追问他的悲痛,「炎炎,江湾是我们本地的水产批发市场,那后面有很多的仓库。以前我在酒店上班,我知道在哪。」 宋宇点点头,放慢了脚步。 回到家,进了屋,打开灯,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后,宋宇憋不住先开口,「他们找我是私事,不会对阿呆怎么样,你可千万别着急。」 「我们报警呢?你看行不行?」贺笑梅看着宋宇,她这句话里有明显的徵询和商议,而不是常人那样条件反射的直接报警。 宋宇对这样的态度感到讶异,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盯着电话,开始权衡着报警之后的利与弊。 「当然可以报警。」他说,「阿呆是你的女儿,你决定。」 「你也是我儿子啊。」贺笑梅站了起来。 她听见宋宇这样直白的表态,心中反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女性的敏感让她忍不住揣测这句话言外之意,像是宋宇愿意为了保全自己和阿呆,放弃很多东西,包括自由和生命。 这种近乎自我献祭般的倾向让贺笑梅不安。一方面,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倾向;另一方面,她已经失去过一次孩子,不能再失去,更不能不明不白失去近在眼前的幸福。她要去争取,要把为数不多的幸福握在手里。 「炎炎,什么事我们都要一起想办法,我们好不容易团聚,以后要平平安安过下去。你可千万不要偏激。」她盯着宋宇,直视着他的眼睛,「母子连心,我一个女人在社会打拼这么久,你以为我啥子都看不懂?」 宋宇心口挨了一记重锤,他移开慌乱的目光,不敢与贺笑梅对视。此时此刻,他多么恨自己,恨得想哭,恨得想死,恨自己因为一时的侥倖心理,打破了一个家庭的平静,也给另一个幼小的心带来了惊恐与痛楚。可这追悔莫及,他越想越怕,如果以后街坊邻居都知道贺笑梅的儿子是个『坏人』,那将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对阿呆的成长又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见宋宇踯躅着不说话,贺笑梅情急之下扳过他的脸,一字一顿,「他们是道上的。你也是。对不对?」 第127页 宋宇挣开贺笑梅的手,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 「炎炎!」贺笑梅的眼圈刷地红了,因为她看见了宋宇同样强忍的泪,「你再这样刻薄自己,我真的生气了!是我把你搞丢的!是我的错!你不恨我不怨我,千辛万苦来找我!我怎么可能会怨你,我天打雷噼,我没有良心吗!」 宋宇怔怔地看着贺笑梅,看着她焦急而担忧的面孔,感到她冰凉的手轻轻触碰着自己的脸。 他彻底卸下伪装,让眼泪与悲痛纵情奔涌。 其实对于这样答案,贺笑梅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她那晚看见宋宇满身伤疤,得知他小小年纪又不上学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之后观察他的言行举止,还有极力隐藏却偶尔浮现的匪气,几乎是可以确定了他大致的身份。可她怎么会介意这个,又怎么会责怪孩子,要怪,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分明自己弄丢了孩子,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要不是自己粗心大意,他本可以坐在课堂里,那双手,应该拿笔写字!自己悔都来不及,赎罪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他? 「你被拐走后没多久。他又去赌了。」纵使心中悲海翻涌,贺笑梅努力压了下情绪,转向另一个话题。 宋宇盯着地板,他知道贺笑梅说的是自己生父,那个嗜赌而酗酒的男人。 赌和酒,沾一样,半辈子完了,两样全沾,一辈子完了。 贺笑梅的声音低又轻,「他那晚喝了酒,又打我,怪我把你搞丢了。我打不过他,就躺在地上装死,他打累了,自己去睡了。我就爬起来,去医院缝针。」 说完这段话,她找宋宇要了一根烟,但只是拿在手里,没有点。过了片刻,她才继续说,「那几年冬天都冷,我们老家不供暖,家家户户烧靠煤炉的。那晚上,我把家里的窗户都关死了,出门的时候,他在睡。我在医院,熬到天亮才回来,进家之后,他还在睡。」 贺笑梅不带任何感情的叙述,还是让宋宇这见惯血腥场面的也寒毛直竖。他听过,以前北方有人烧着煤炉睡觉,又忘记开窗,结果给慢慢熏死的,俗称一氧化碳中毒。 「我在饭店夜场都跑过,什么人都见过,我没点本事,能安然无恙地站在你身边吗?」贺笑梅接着说,「恶鬼挑弱者上身,佛挑善人受罪。老天看我不好欺负,就放过我了。」 「收养我的人,是华咏集团的老闆。」宋宇顺着时间的轨迹,还原一些事实。从侯镇林收养自己,到这两年帮他打理公司的杂事,以及华咏的背景,人事关系,等等,「其实他对我不差,但我对做生意没兴趣,他有自己的孩子,也知道我迟早会走,只是走之前,要把在那个地方的麻烦收收。」宋宇再次安抚贺笑梅道,「他们找我,我猜是商业上的纠纷。以前我有碰上,你不要担心。」 贺笑梅依旧隐忧地看着宋宇,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参与这场争斗,只会平添负累。 江湖的事,江湖的人解决,她也是这迟暮江湖中的一员,她非常明白如何取捨。 「报警不是不行。」宋宇想了想,「你看着办吧。」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宋宇趁贺笑梅还没醒,抓紧时间出门。 昨晚趁夜,他约见了巴吐尔地本地朋友江北,要为晚上营救阿呆做一些准备。 哪怕是赵云单枪匹马闯曹营,起码要有枪,要有马,还要有胆识和谋略。 宋宇自知不是赵云,没所向披靡的本事,但也知道敌众我寡,只能智取,不能硬敌的道理,纯粹的斗狠,属于白痴行为,落个白死,再被扣个有勇无谋的破帽子,对他来讲比掉进粪坑还难受。 两人在肯德基见面。 江北带来了宋宇要的三样东西,很简单:十万块钱,一把半自动手枪,一辆车。这对江北这类水陆通吃的人而言只要动动嘴。 但有枪就意味着要见血,因此他还是亲自充当了跑腿。 枪与血,他不知道宋宇的背景是什么,但无论是什么,这二者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言都很残忍。 江北停好车后,隔着饭店的玻璃窗,恰好看见窗边的宋宇正仰着头,奋力吞噬着一根冰淇淋,在这个瞬间,他以为自己是搞错了,这哪有半点要去玩命的样子? 钱,枪,车,不是去玩命,难道是玩游戏? 「哇!好多钱!」宋宇连声道谢,接过装满现金的旅行包,他吃了口汉堡,又对江北道,「保证是借用,要是真给他们拿走了,我给你跑船抵债。」 江北摆了摆手,「小忙。巴吐尔跟我说了,你是他的朋友。你们去收帐的时候,你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一个人去交涉的。上次人多,我还没说,我原来以为你是个跟我一样的大老粗,没想到你还是个小朋友。」 「褒奖的话不要多说,」宋宇很爱被夸,他哈哈笑道,「我这人容易害羞。」 江北又问,「你需要我们找人陪同吗?郊区那帮搞水产的名声不好,如果硬碰,你肯定吃亏。」 「我不硬,我也不碰。」宋宇笑着说,「我们只是交换一些信息。而且你已经帮很多,不能再麻烦你。在场的还有个小姑娘,血肉模煳的,别把她吓出病。」 人各有命。江北不再多劝,他点了点头,将车钥匙递给宋宇。 临上车前,他再次喊住宋宇,让宋宇等在门口,自己离开一阵后又回来,将一个信封交给他。 第128页 宋宇晃了晃袋子,听出里面是子弹,他笑道,「大哥,我真不是去玩命的,您这么严肃,我怪紧张的。」 「我知道,」江北道,「这盒是新的,包里那个有点过期,受潮了。」 「好嘞。」宋宇将车发动,伸出手往后挥了挥,渐渐驶向大路。 江北遥望着宋宇的背影,油然而生一曲易水寒。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和宋宇,是荆轲与高渐离,聂政和严仲子,专诸和伍子胥。一个个的银鞍白马,流星飒沓,霜雪吴钩,侠骨死犹香。他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也有这般烈烈男儿魂,也是这般生死看淡,风萧萧兮易水寒;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十八年后再创辉煌。 爷们儿的血液在沸腾,爷们儿的灵魂熊熊燃烧。 第58章 :断鸿 夜深人静。 旧巷深处,年代不详的居民楼里,灯火渐熄。 晚十点一刻左右,宋宇前往江湾水产市场,他驱车穿过热闹的大街,上了绕城高速,往码头方向去。 贺笑梅送他出的门,宋宇在贺笑梅走后,远远朝她家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 隔着挡风玻璃,宋宇看着窗外的夜景。市井的气息是永恆的,永恆的灯火,永恆的喧嚣,永恆的人来人往,永恆的爱恨纠葛,盘根错节,织成一张严密的网。这让他心中涌起了一种难过的情绪,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 凡是背靠大江大海的地方,都有许多产市场。江湾水产交易中心是本地最大的水产综合市场,夜越深,它就越繁忙,过了夜里十一点,商贩带着新鲜的货开始张罗生意,这种忙碌会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六点。 宋宇老远就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发动机轰鸣,潮腥的空气钻进车里,他几乎能看见鱼档口外满地的黑色鱼鳞。在绕过几辆海鲜冷藏车后,他往小路驶去,那是通往码头和仓库的捷径。 前方的道路尽头能看见巨型的渔轮,满载货柜的重型卡车。天黑如墨,渔轮靠岸,船头上挂着灯,盏盏起码上千瓦,宋宇打着方向盘,略过搬货的人群,驶上了一条坡路。 一束强烈的白光照穿挡风玻璃,宋宇眯了眯眼,他看见前方货车上下来了一些人,为首的打着手电,抬手往左边挥,示意自己过去停下。 宋宇按要求沿路转向,他熄火下车,立马举起双手,表示没有敌意,同时他看见有三四个人手上都拎着鱼刀,熘尖熘尖的。 「干啥呀,王重阳对四绝?」宋宇下意识后退,并忙不迭陪笑,「我是诚心实意的,没带傢伙。」 为首那人约 40 岁出头,有些驼背,虽然一看就是长期在水路讨生活的黝黑精瘦,但眼神里透出一股说不清的邪气。他打量着宋宇,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把宋宇的手拧到背后捆住,扣着他的脖颈将他抵在车窗上,把他口袋翻了一遍。 「我真没带傢伙,」宋宇无奈,「别摸我呀。」 驼背往宋宇的车内看了一圈,拔下车钥匙,绕到后备箱打开盖子,拿出一个旅行包。 「那是我的东西。」宋宇佯装挣扎,「别拿,我娶媳妇用的钱。」 驼背没理会他,拎起包往库房走,身后几人押着宋宇一併往库房走去。 这个仓库放的是河鲜,宋宇闻到了贝类的气味,里头比外面还冷,四周堆放着不少周转箱,都垒得很高。 随着卷闸门关上,宋宇看见了阿呆。她也被捆着双手,嘴上还贴着胶带。应该是哭了很久,脸上都是泪痕,不过衣装整洁干净,地上还有饭盒,应该没受什么罪。 见到宋宇,她原本发木得眼里有了神采,宋宇对她笑了一下,「我跟叔叔们说个事,说完我们就走。」他看了看驼背,驼背正在翻那个旅行包,包里是宋宇事先准备好的十万块和一把枪,一个是买命,一个是保命的,驼背翻到这把枪的时候,还是稍微愣了愣。 宋宇嬉皮笑脸地解释,「最近惹了点麻烦,买来防身的,我这人不爱亏待自己。」 他话音刚落,就被驼背一拳打倒,还来不及反应,脸上又挨了三拳,口鼻里的血顿时喷了出来。 宋宇被这一拳打得断片,站立不稳,直直栽倒,他蜷缩在地,听见阿呆的惊唿迴荡在安静的库房里。 莫名遭到胖揍,宋宇强压怒火,他咬着牙憋了憋火气,再次换上笑脸,仰头看着驼背道,「上来就这么刺激,你们这行是这规矩?」口腔里血气翻涌,他咽了两口,「不是要问我事吗?把我打傻了怎么问。」 「他们都说你能耍滑。」驼背蹲下身,「我先不动你,但你要跟我皮,」他指了指鱼刀和阿呆,「我把她切了。」 宋宇唯唯诺诺,「行,行。不过你还是切我吧,我比她多二两肉呢。」 驼背懒得和他油嘴滑舌,他将屋内其他人赶去打牌,自己拿起手机拨通电话,「章老闆,你找的人来了。」 听见章老闆三个字,宋宇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伸着脖子喊,「章总!章总!是我啊!」虽然眼里写满谄媚,但心里却恨得牙痒,只希望那人能死多惨就死多惨。 驼背沉默地听了一阵,对电话那头道,「我问问他。」 宋宇看驼背走进,假装难受地在地上扭曲,借着翻动的身体,摸了摸指缝里的刀片,那是他下车时故意示弱举手,才藏下来的。 第129页 驼背:「老闆问你,最近帮公司跑货,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我今年没跑。」宋宇装傻充愣,「去年跑过,帮火锅店送过,那你老闆也知道的,我负责送,他的人负责记。」 宋宇知道他们绝不是问货,也不是问钱,而是问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他联繫起侯镇林在电话中提及的路线,还有他再三的叮嘱,这些问题合在一起,宋宇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然而此刻的情境不容细想,只能先保阿呆,再做打算。 过了一会,驼背又问宋宇,「你是不是作过帐?」 「是啊。」宋宇点头,「我和章总一起做的,我刚上手,做的马马虎虎。」 驼背:「他有一批帐本丢了,你知不知道?」 宋宇:「我不是管帐本的,我也没送过帐本,这我不知道。」 虽然嘴上装傻,但是通过这个问题,宋宇还是隐约能联繫起帐本与所谓的酒水运送的关系。他揣测,也许自己送的并不是酒水,而是这次章立文要的东西。 「具体什么业务?跟我说说,我也许知道呢。」宋宇无辜地说,「我平常脑子不记事,没凭没据,总不能瞎说吧。」 驼背答:「铅。铅锭。金属。」 宋宇哦了一声皱起眉头。「有点印象,我想想啊。」 他跟左轮去送东西的箱子都是密封的,他好偷懒,一般只开车,卸货记帐都是左轮完成的。通常运输箱子里都有塑料泡沫,剎车能听见轻微叮噹声,说是金属也行,说是酒水也行。 但无论是金属还是酒水,都不是问题的核心。这两样东西,光听都觉得无关紧要,根本不需要侯镇林刻意强调,也没必要谨慎到只让左轮和自己去送。当然了,对华咏这样公司来讲,除了外在的资金,人脉,名望很重要之外,对内而言什么最重要? 帐目。一个公司的好坏得失全都写在帐上。 一念及此,宋宇的后心冒出了冷汗,他想起侯镇林那句,「你回来会害死我」,这话越想越不对劲。在以往,他有所耳闻,华咏下游产业链众多,每个子公司和下属机构,其帐本有不同的运送方式,交送的时间和地点每年都在变,唯独经手的人员不变,内容都是手写。这或许意味着,那箱子装的酒水或金属只是掩饰,真正重要的是帐本,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帐本。 宋宇的心一下凉了。 说出那条线路,等于卖了侯镇林,但阿呆和贺笑梅就不再有危险;不说,侯镇林能逃过一劫,但是阿呆和贺笑梅会有生命危险。 「我知道,我知道了!」宋宇直起身来,但他不敢站起,只敢跪着,「我想起来了,今年我送过两次,是不是金属不知道,确实是叮叮噹噹的。」 驼背示意他继续说。宋宇赶紧道,「天启大道往北,过了主干道直走,过了红绿灯,第三个路口往东走,公交车站旁边的第三个门面。」他看似倒背如流,其实全在瞎编。 宋宇生平撒谎无数,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 他说完之后,汗就从脸上流下来,滴滴答答,在地上聚成小涡。他脑子里非常乱,他需要时间冷静下来做出权衡,所以故意报个错地址,先让那群人去折腾,给自己留出一些时间。 驼背挂掉电话,借着等待核实的间隙,跟其他几人打起了牌。 他们打了一阵,渐渐放松警惕。宋宇休息了一会,又开始抬起头四处张望,他看看牌桌上的枪,又看看噤若寒蝉的阿呆,喊她一声道,「我是你啥人?」 阿呆看着宋宇脸上的血,地上的血,凶神恶煞的男人们,桌上的刀和枪,她的心里害怕极了,她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我是你哥!」宋宇难得认真地给她解释,「我是你妈生的,你是我妈抱的,我比你大 12 岁,所以我是你哥,不管怎么说,都是。你懂不懂?」 阿呆没有反应。 宋宇自顾自地凑上耳朵,「快点叫哥。」 正在这时,刺耳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这手机铃声有催命的魔力,它让宋宇的心再次收紧,他看见驼背的脸色阴沉接着电话,盯着自己,然后放下手机,拎起桌上一把鱼刀,缓缓逼近。 「老哥,有话好……」宋宇拦在阿呆身前,可他话没说完,驼背抬起脚将他踢开,接着抓起阿呆,刀尖对着她的脸,刷刷两声,在空气中噼了两刀。 破风声音传入耳畔,刺痛神经,虽然噼的是空气,但宋宇吓得差点闭过气,他急忙跪在驼背脚下,恳求,「别吓她,她胆小!我求你了,要我干什么都行!」 驼背丢下阿呆,对宋宇笑道,「没看出来你小小年纪,玩的还挺花。」他看了一眼阿呆,「他们说你报的地方,是个情趣用品店。」 宋宇连声道歉,「是,是我记错了,你让我再想想!」 驼背转着手里的刀,「再跟我皮,我就把你妹妹噼了。」 宋宇想了想,央求,「能不能把电话给我,直接让我跟你老闆说?」 见驼背不为所动,他又道,「不能也行。你告诉他,我才找到家人,我找了七年,刚刚找到,我妈对我特别好,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回角县,所以你留我一条命,我对你也没有任何威胁!只要不碰我妈和我妹,我什么都能答应。」 驼背将宋宇的话传递过去。宋宇屏息等待了一分钟,终于等到驼背回来。 第130页 「餵。」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 「章总。我是小宇。」宋宇凑上话筒,平復了一下情绪,「你说清楚点,你到底要找什么?」 章立文咳嗽一声,「你在公司熟人多,你知道,我跟侯爷掰了。」 「那又怎么样,」宋宇说,「关我什么事,他哪年不跟别人掰?」 「小宇。」章立文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刚找到家人。祝贺你。听说令堂对你很好,你也算是得偿所愿,要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吧。」他干笑几声,「是这样的,我有一批帐本找不到了,里面的内容很重要。我查了公司的所有线路,都没找到,只有你和左轮跑的这条路我没有查到记录,你帮我问问左轮,当时是怎么走的,我让人去找找,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左轮迴老家了,我也联繫不上他。」宋宇道,「真的,不信你现在打他电话。」 章立文耐着性子,「我知道你不贪图侯镇林的荣华富贵,也不想当唿风唤雨的大人物,你追求小家小爱,很好,很切实,人生难得甘于平凡。我虽然没有家庭,但我也不想破坏别人家庭。我明天就要出境了,东西我也不着急要,你可以慢慢想,在想的期间,也要注意保障你妈妈和妹妹的安全和身心健康。」 宋宇从章立文开口的那一刻,就知道他绝对没憋好屁,他忍着脾气一直等,可算等到了他最后一句话。 「章立文!」宋宇气地跳了起来,又被几人按住,「咱俩也没太大仇啊,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这么想要我命,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什么时候?」章立文反问,「你在光明,给侯镇林发简讯,污衊我和陈国栋狼狈为奸,你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证据?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你还犯得上被我污衊?」宋宇呸了一口,「章总。告诉你个小道消息,其实侯镇林早想弄你,他跟人喝酒的时候,我听见了,后来,要不是他为了找我耽误了时间,你还有命在我背后捅刀子?」他冷笑两声,话锋一转,「你是不是给公安或者纪委的人盯上了?想拿点华咏的罪证当污点证人?你就是法盲,我都比你懂,你干的事起码能枪毙一百次。」 此时的章立文正龟缩在不知名的小城里,等待签证的结果。在此期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如今他已不是往日那个集团总经理,失去了昔日的名望和地位,这一夜之间的硕大落差足以让人丧失心气。眼下他只求顺利出境,才好东山再起,然而宋宇这话,也戳中了他内心的隐患,要是被抓了,那就没命了。 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宋宇!」章立文恼羞成怒,他大声发泄着正在忍受的担忧和恐惧,「你问我为什么跟你过不去?为什么要你的命!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你的命贱!侯镇林说的没错,你是天生贱命!他给你吃泡屎,你就对他忠心耿耿。还他为了你?你做梦!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说买你来挡灾!他不仅跟我说过,公司的元老都知道,你像个畜生一样被人卖了三次,窑子里的鸡都没你贱!你以为侯镇林把你当儿子?我告诉你,你今天死了,他明天就去养个新的。」 宋宇的确有心激怒章立文,也对他的反击有所准备,可听到这些话,他还是无法接受。这话字字诛心,声声入耳,宋宇听的脸色惨白,唿吸急促。纵使这些话极尽恶毒,但宋宇丝毫不为话中内容感到意外。因为章立文说的和自己所知的,基本一致。侯镇林收养自己,却不改姓名,平日从不父子相称,在生活和教育上只找了老师教点算帐和认字。以前很多人以为侯镇林无法生育,但温代代的身孕让谣言不攻自破,在那之后自己彻底边缘,公司里有人偷偷议论,说自己会给侯镇林的孩子挡灾的。 宋宇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能被活活气死,此时他的喉咙里也正一阵阵往上泛血,要不是那股气性还在,他还能咬得住牙关,这口血已经喷出来了。 所谓人活一口气,这口泄了,人不死也就剩下半条命。 「对。我是贱命。」宋宇忽然感到万分疲倦,他的声音像被抽干了血,沙哑低小有如梦呓。他看着地面,嘿嘿笑了几声,「章立文,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二选一。来,我告诉你。」说完,他抬起血汗交加的脸,对驼背道,「老哥,你向我凑近点,这是机密,不能让别人听见。」 驼背被二人这番激烈的争吵吵到愣神,此时看宋宇神情落寞,貌似屈服地侧躺在墙边,他狐疑地拿着手机靠近过去。 然而,就在驼背凑近的瞬间,宋宇颓唐的眼神陡然凌厉,他狠狠抬头撞向驼背的鼻樑,一声闷响,血线喷射,驼背踉跄退了数步,手机应声掉落,他捂着鼻子回过神来,但为时已晚,宋宇不知何时挣脱绳索,他猿猴般地灵活蹿出,蹿到桌边,抢过了那把半自动手枪。 咔哒一声脆响。子弹上膛。 屋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握住了鱼刀。只是冷兵器和热兵器相碰,谁在上风谁在下风,大家心知肚明,拿刀的人渐渐开始发虚。 「把小丫头解开。」宋宇丢掉手心的刀片,用枪指着驼背,恢復了不久前谈笑风生的语气,「我们谈崩了,做生意嘛,很正常。跟你们没关系。」 一片安静。 宋宇又道,「老哥。桌上的十万块钱,给你们。」他用下巴点点桌子,「其实今天我来之后,我妈就报警了,她不知道我的身上有人命。但没关系,我进去就进去了,你们有妻儿老小的,何苦为了区区一单生意牵扯进来?这样,你们拿桌上的钱,把我妹妹送到家楼下,我保证什么事都没有。」 第131页 这话说完,他注意到对方其中两人的神色开始有些犹豫。于是接着道,「你们也可以富贵险中求,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把我跟她一起杀死。但就怕你们前脚杀人,条子后脚就到,两条人命,还都是未成年,情节有点恶劣,真的,你们商量一下。」 正在这时,地上的手机再次铃声大作,宋宇不慌不忙弯下腰,接起电话。 「章立文,」宋宇做了个嘘的手势,他示意驼背松开阿呆,又示意他把阿呆带出去。 驼背照办,使唤了身边两个人送阿呆出去。 「你觉得我选谁?」宋宇问章立文。 「你要干什么?」章立文的声音已经没刚才那么硬了,他再次感受到事态发展超乎预期的恐慌,「宋宇,你到底要干什么?」 宋宇听到他慌张的语气,觉得十分过瘾,十分开心,十分好笑。那是一种自己终于赢了的感觉,是卧薪尝胆后一雪前耻的感觉。他想越来劲,越想越想笑,笑弯了腰,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章立文,」宋宇笑了半天才消停,「你理解不了我这种人。其实,活和死对我这样的人来讲,没有太大的区别。对我自己来讲,我想感受的都感受过了,以后活着也行,不活也行。」 说完他举起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嘭的一声巨响,血花四溅,染红了在场所有人的眼。 宋宇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轰然撞向耳畔,紧接着强烈的晕眩席捲而来,然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尽是斑斓的血海。 既然所有的癥结都在自己这,那自己死了,目前的一切就可迎刃而解,旁人再也问不出帐本的下落,也无法通过贺笑梅和阿呆来挟自己。 做个离家近点的鬼,挺好。 他笔直向后倒去。 「这跟我们没关系!」驼背也被这一幕吓傻了眼,看见宋宇拿枪的剎那,都以为他是在威逼,在利诱,谁也没想到他心存死志,要牺牲自己换两方安宁。 仓库中的几人此刻面面相觑,他们看看宋宇蜷缩在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桌上的十万块钱,茫然片刻之后,众人立马展开闹抢。十万块,经不起七八人的瓜分,钞票很快所剩无几,几人看看彼此手里的钱,又为你多我少而争执起来。 正在这时,库房外的警笛声突兀嗡嗡作响,众人大惊失色,还来不及跑,只见几名便衣持枪冲进仓库内,将屋内所有人按在地上。 「拷起来!全拷起来!」一声怒喝,为首的男子瘦小精悍,手臂上的肌肉轮廓坚实而强悍,他令下属将驼背几人赶到仓库深处的墙角,呵斥着他们抱头蹲下,紧接着他来到宋宇身边,看宋宇半边脸都被血液染红,双眼紧闭,嘴唇惨白。他急忙探了探宋宇的鼻息,接着检查着头部的伤势。 「死了。」沉重的声音在仓库里迴响,男子站起身来,对仓库里其他几人道。 数声嘆息掠过空旷的仓库。 「警察同志!他是自杀!」驼背解释道。 男子不看他,而是吩咐随行的几人道,「你们在这盯着,我去处理。」他抱起宋宇,走出仓库。 门口停着一辆桑塔纳,他对司机点点头,又对车里的阿呆挥了挥手。目送桑塔纳开走后,他抱着宋宇,独自走向另一辆不起眼的小吉普。 仓库内,驼背几人抱头蹲了半天,渐渐觉得背后鸦雀无声,他有些好奇,于是回身偷偷瞄了一眼,然而身后都是高高的水箱,一时半会看不见人。 「警察同志?」驼背试探着问道,「能不能看看你们的证件?」 然而无人应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库房里迴响。 「不对!」驼背蓦然站起,起身越过障碍,找遍了仓库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这里除了自己的人,连地上的尸体也不见了,桌上的钱荡然无存。 地上只有一滩暗红的血迹。 第59章 :倾覆 凌晨三点四十。 田间的小路雾气蒙蒙,不时有椋鸟飞过半空。 阴蓝的夜幕下,一辆小吉普缓缓向前开着,它走得很慢,慢得不足 30 码。在它的背后,是一辆同样缓慢的越野,它们顺着不算平坦的荒野小道,逐渐靠近前方的河堤。 深夜的河堤水汽缭绕。随着车辆停稳,男人推开了驾驶室的门,后坐也下来几人,他们从后备箱拿出铁锹,沉默地往远处的陡坡走去。 那辆越野原地不动,车中的人打开远光灯,看着前方的背影融进夜色,有人拎着木棍铁锹,有人拎着元宝纸钱,步履沉重,鬼魅凄凉。 这块地曾被拿来建度假村,后来由于资金原因,没能进行下去,就一直搁置在这里。 河堤边的土坡青草丰茂,它地处僻静,依山傍水,往上是层叠的梯田,往下是静谧的河流。 带锹的几人找到一处平坦的位置后就开始挖土,期间鸦雀无声,大约挖了二十分钟,挖出个一人长宽的坑,为首的男人将铁锹插进土中,顺着远光灯,往那辆越野的位置走去。 「荣哥,」男人敲敲窗,毕恭毕敬,「都好了。」 车荣点点头打开车门,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再次从后座传来。 「阿梅。」车荣拍拍贺笑梅的肩,指了指她怀中的宋宇,「我去送他,你别去了,你的眼泪滴在他身上,他走的不放心。」 贺笑梅一路哭得浑身瘫软,根本站不起来,此时她满眼含泪,视线早已模煳不清,她没有听清车荣的话,只能感到怀中的躯体正在与自己进行缓慢的剥离,她随即感到了撕裂的剧痛,不亚于曾令她险些丧命的分娩。 第132页 就在车荣碰到宋宇的一瞬间,河堤边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贺笑梅山洪爆发般的哭喊,她紧紧抓着宋宇的衣角,哭声变成了骇人的尖叫,「炎炎!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当妈!我对不起你!」她不肯松手,整个人随着拉扯被带出车外,跌倒在门边。 哭声继续萦绕在山林与河岸,震撼了游荡的夜鸟与野鬼。 车荣抱着宋宇的身体走向河堤后,他脱下呢子大衣和围巾,分别盖在宋宇的身上和脸上。「你们去照顾阿梅。」他回身嘱咐道,「剩下的工作我和小峰来做。」 拿锹的几人闻言退到一边,齐声道,「是,荣哥。」 望着众人离开后,车荣引燃三根烟插在土坑旁边,将宋宇放进坑内,开始慢慢填土。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随行的几人已经等得困了,各自蹲在车边抽菸解乏,随着车荣的身影往这边走来,他们又纷纷掐了烟站好。 「你们可以回去了,」车荣对几人说,「我陪阿梅在这待一会。」 白髮人送黑髮人,每个人都能理解这种惜别的痛,众人不再多言,默默上车离开。 车内的贺笑梅紧握双拳,她的指甲抠进了肉里,等到鲜红的车尾灯开进晨雾消失不见,她疯了一般打开车门,连跑带摔飞奔向河堤。 驾驶座上的车荣盯着后视镜,确认无人再来,下车追上贺笑梅,扶起她一起往河堤边走去。 贺笑梅连铲子都不用,徒手抓挖着沙土,手指鲜血淋漓,她不觉得痛。世上没有什么比骨肉血亲得而復失更痛。 片刻前,车荣支开众人,是为了将人埋浅点。此时他小心翼翼用铲子舀着周边的泥土,很快下面的人形渐渐浮出,他便将插在一旁的塑料管子拔掉。 两人一个护着宋宇的头部,一个抬着他的腰,将人从土里起了出来。 贺笑梅抹开宋宇脸上的沙土,「炎炎?」她悄声喊着,让宋宇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拍抚他的心口给他顺气儿,听着他微弱但均匀的唿吸。 「别哭了,枪里的子弹是特制的空包弹,威力很小。」车荣摘下眼镜擦了擦,「但他从哪搞到这东西的?」 贺笑梅欲哭无泪,徒手拍着地面,「不晓得,我啥子都不晓得,这孩子啥子也愿意不跟我说。」 「就是开枪距离太近,顶晕了。」车荣蹲下身,再次检查了宋宇的伤口,「万幸是脖子没轰断。让他睡几天吧。」 宋宇的耳旁被崩了一道沟,但没有弹壳留在体内,贺笑梅从上车到敷药到包扎,总共用了不到半小时。此时他脸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在月光下显得寂静苍白,紧闭的双眼失去了鲜活的生气,血色胎记更为触目惊心。 「车总,你辛苦了。你要不要赶回店里?」贺笑梅道声音还在抖,她抹开脸上斑驳的泪,嘴唇发紫,显然还没从剧烈的惊吓中恢復。 车荣是她上一份工作的老闆,在当地的社会资源非常丰富,以往多次想帮贺笑梅谋一份体面的工作,却一直遭到拒绝。贺笑梅辞职后,与他断了联络。车荣对她也比较了解,知道她万事不求人,因此在今晚接到求助后,才更明白事态严重,他立马从应酬上撤出,直奔江湾。 「我还是不放心,」贺笑梅不敢看车荣的眼睛,「能不能麻烦你把我顺到城里,找个有车的地方把我丢下就行,我带孩子去诊所看看。他这是枪伤,不能去大医院。」她顿了顿,「还,还有,你的衣服跟围巾都搞脏了,都是名牌,我回去一定赔你。」 车荣等她说完才开口,「这时候别客气了。」他拉起贺笑梅,「我知道诊所,我送你去,一切以孩子为重,其他事你暂时放到一边。」说完他背起宋宇,往越野车的方向走去。 月亮还没落下,太阳就快要出来了。 它等候在悠远的山峦背后,一缕缕往下撒着光,洇染了山嵴的轮廓,向北一望无际,绵延起伏,如金色天火。 五百多公里以外,清溪以北的某个小镇上,阳光还没开始爬坡。 老旧的招待所内,消毒水和烟味终日不散,各种怪声不停地从四面八方的客房里传来,马桶失修声,下水道堵塞声,地板咯咯吱吱,其间夹杂着房客的吵嚷和婴儿的啼哭。 走廊尽头的客房内传来刺耳的电话铃音。 「什么!真死了!」 章立文头髮蓬乱地从床上坐起,他揉着猩红的睡眼,「尸体,尸体呢!」 「听说都埋了。」老蛇回答道,「拿枪轰的太阳穴,当场就死了。」 「妈的!都是猪脑子!」章立文怒极而咆哮道,「都是一群猪脑子!一件事都办不成!」 最近他在宋宇的事上屡屡失手,每一次的结果与期望相悖,开始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甚至开始相信侯镇林的说法,他说越贱的命就越硬,是天理制衡万物的法则,像墙角的野草与碎石,野火烧不尽,焚身若等闲。 除此之外,连日的奔波和焦虑也确实让他的身心都到了崩溃边缘,此时他面容扭曲,青筋暴起,「为什么签证还不下来!我现在就要出境!你想办法!」 女友小爱听到吵嚷,皱着眉头往侧边翻了翻,拿被子把头蒙住。 「我哪敢报忧不报喜呢!」老蛇的声音非常淡定,「我刚接到消息,您的东欧签证已经办下来了,今天就能寄走,我是来找你核实你现在的地址的。」 第133页 章立文死灰般的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他忙不迭地追问,「现在!现在就要到我手里!加急,加一万,加十万都行!」 「您且把心揣进肚里。」老蛇一叠声地答应着,「等出了境,换了国籍,这里的事还跟您有什么关系?管他死的是宋宇王宇张宇,侯镇林能奈你何?」 突如其来的大喜大悲让章立文短暂地失去了表达能力,他张着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小爱终于被他吵的睡不着了,她一个枕头砸过去,「叫叫叫!就知道叫!要叫出去叫!」 「小宝贝,我最爱听你叫。」章立文正在兴头上,也不与她计较。现在就是柳暗花明,否极泰来。他不得不承认人生就该这样大起大落,大进大出,好锻鍊出一颗强有力的心脏,在狂风暴雨中争得一片乐土。 他亲了亲小爱的脸,「我的宝贝,辛苦你了,到了国外我会让你享受个够的!」 小爱却没有为此感到高兴,她的脸上还是写满愁云,「我不想去东欧,那破地方又冷又穷,语言也不通,我蛮想去澳洲的,也想去美国,我的姐妹有好多都嫁到了美国。」 「东欧多好,」章立文难得耐心地解释,「东山再起的东,多吉利!一有老乡照着,二有老本行能做,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再说了,不是有翻译嘛!有钱还愁办不成这点小事?」他抚摸着小爱白皙的肩膀,「宝贝,我跟你保证。那就是个过渡,等安定下来后,我们去布达佩斯定居,这可是家喻户晓的大城市。」 小爱狐疑地撇撇嘴,「那你还有好多钱?」 「满打满算,几千万吧。」章立文含煳其辞道,「别的不说,养你够了。」他捏了一把小爱的胸脯,不容置疑道,「好了就这么定了,我今晚订机票。我们明天就出去。」 实际上,能让老蛇如此淡定的,除了章立文的签证到手外,他自己也已经顺利离开内地,刚刚飞抵香江,正在等託运行李。 来接他的是邓彦,老蛇一出大厅就看见了他。 邓彦脸上被侯镇林砸伤的痕迹还在,但人精神了不少,看样子在香江混的还行。 「久违,久违。」老蛇忙不迭上前握住邓彦的手,寒暄,「邓总越来越风流倜傥。」 邓彦让司机接过老蛇的行李,「欢迎欢迎,今晚好好给您接风洗尘。」 二人在司机的带领下走出机场大厅,随着人群挤进电梯,下到车库。 邓彦拉着老蛇的行李箱,走得飞快,好几次都要把他甩在身后,老蛇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他第一次来香江,心里没什么底气,想着以后定居在此,又人生地不熟,难免要靠邓彦照顾,说白了也是个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但此时的香江是个好地方,要能在这吃的开,以后哪里去不得。 「邓总,」老蛇跟上邓彦飞快的脚步,「不知道邓总现在在哪高就?」 邓彦哦了一声,走到一辆本田前打开车门,「做点小生意,卖手机的。」 「有前途!大有前途啊!」老蛇坐进车内,忙不迭夸赞道,「有什么我能效劳的,一定要说。」 邓彦坐进副驾驶,讪讪地笑了两声,「老哥刚来,最重要的是游览本地名声美景,品尝佳肴,其他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来日方长。」他从一旁拿出一瓶冰镇的可乐,拧开之后又道,「香江不比内地四季分明,这都 11 月了,还是热的很,您消消暑吧!」 老蛇一路上没吃没喝,与章立文通话也讲的口干舌燥,他笑呵呵地接过可乐,勐灌三大口,顿觉神清气爽。 车渐渐驶出地面,林立的高楼大厦和繁华的商业大街逐一展现在眼前。 「哎呀,大城市。」老蛇欣赏着道路两旁的美景。此时正值上班高峰,街上人头攒动,黄白棕黑,什么肤色都有,他们步履匆忙,在富丽堂皇的写字楼里忙进忙出。这与老蛇平时在电视剧里看的如出一辙,他倍感振奋,也许不久后自己也会是这样的精英模样。 邓彦沉默了片刻,指着前方一栋黑漆漆的大楼介绍道,「那是重庆大厦,拍电影的地方。」 老蛇闻言,朝窗外探出头去,看见了四个泛黄的铜制字牌,里面黑咕隆咚,比较破旧。 他好奇地问,「这也能住人?」 「能住,就是治安太差,」邓彦漫不经心地解释道,「经常出杀人案,房子太便宜了,住的很多都是偷渡客,素质差的很。」 老蛇听着邓彦有一搭没一搭的介绍,眼神一直盯着车窗外丰腴健美的金髮女子,心情是控制不住的激动,甚至感到鼻子发痒,像是要飙出鼻血,于是随手揉了两下。 不料这一揉,真的揉出满手的血。 「邓,邓总…拿点纸…」老蛇胡乱地摸着鼻腔,以为是自己看美女看的上火,他操着沙哑的嗓子,「南方火气大,我们该喝点凉茶,吃点龟苓膏。」 「一句话。」邓彦头也不回地递去纸巾,「您爱吃多少,我们就给你烧多少。」 捎?老蛇纳闷地皱起眉头,自己不就在这吗?怎么还要捎?他刚要发问,腹腔传来一阵钻心的绞痛,一股黑色的血夺口而出,星星点点地喷溅在窗户上。 「邓,邓总,」老蛇浑身痉挛起来,他无法控制地从车座滑落,手里的可乐也随之掉落在地。那抽搐的两手无力地向前伸着,试图够向邓彦的座位,还有遥不可及的斑斓未来。 第134页 「救我,快救我,我胃疼……」他痛苦地捂着腹部,艰难地挣扎起来。 邓彦闭了闭眼,合上了副驾驶的后视镜,不愿再看身后那扭曲流血的脸。 「真的很抱歉。」邓彦语气冰冷如铁,「是章总的意思。不要怪我。」他关上车窗,听着后座传来几声微弱的挣扎,很快悄无声息。 「这车不能要了。」他看着前方繁华的街景,对司机说,「联繫一下,便宜卖了吧。」 第60章 :狩猎 第二天清早。 了却心头大患的章立文携手小爱,提前三个小时抵达清溪国际机场。 他在昨晚就收到了邓彦的消息,确认了老蛇死亡的事实。这让他心中轻松不少,老蛇协助自己的几年里,见不得光的做了太多,他人的心性摇摆不定,比较贪婪,令人无法放心。 如今一切告一断落,章立文在心里求天告地,只希望这回能顺利出境。他发自内心地坚信,只要拿出以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狠劲,就一定能够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东山再起。 一架飞机迎着朝阳缓缓升起,目睹了这一幕的章立文心中也升起了同样璀璨的希望。 小爱依旧闷闷不乐。她脸也没洗,妆也没化,看上去心有不甘。 「宝贝,我们先去吃早饭吧。」章立文现在的心情还好,面对小爱的苦瓜脸也没有发火。毕竟他始终知道小爱对自己执意要去东欧有所不满,但自己对她是仁至义尽,她对自己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况且到了海外,她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离开自己,就根本没有自谋生路的能力。 东欧美女如云,等到自己事业干出眉目,照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章立文搓了搓手,幻想着未来美好的生活,他将碗里的牛肉夹给小爱,「宝贝,好好补补血。」 小爱吃着一百块一碗还索然无味的牛肉面,毫无胃口,「东欧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 「那可多了去了。」章立文咂咂嘴,「到了那边,我会带你玩个遍。」他换了个语气,「但你可不能独自乱跑,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我的老朋友说,那里的治安比较一般,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多危险。」 小爱疑道,「为什么治安一般?」 「那地方遍地都是美女,人贩子可不就老多了,」章立文连哄带骗,话中有话道,「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当我的小公主,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孩,落到那群豺狼手里,我可是要哭瞎眼睛的。」 小爱咬着嘴唇,「那我不离开你,你也只能对我好。」 「那还用你说,」章立文打了个哈哈,擦擦嘴站起身,「走吧,我们去过安检。」 两人拎着简单的行李,穿过大厅,快步往出关的地方走去,由于天色尚早,等候区的队伍也十分短小,章立文让小爱排在自己前面,暗暗等在她的身后。 他看着那道窄窄的关卡,心中涌现着复杂的情绪。 工作人员的敲章声,清脆地迴荡在空旷的大厅里。章立文看着排队的人一个接一个减少,心中的激动与紧张也逐渐上升到了沸点,他甚至感到手脚都在微微颤动,牙齿也在口腔里打个不停。 这与他以往的经验是完全不同的,眼前出了这道关,就是崭新的国度,崭新的人际关系,崭新的经济制度和市场规则,所有的一切,他不得不重头再来。与此同时,眼下他是一名逃亡者,无论对公安而言,还是对侯镇林的势力而言,无论留在内地的哪个角落,他都是吃不下也睡不香,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猪狗不如。除了离境,他已别无选择。 那道关卡就在眼前,章立文就像一名要上考场的学生,深感成败在此一举。他看着海关那两个硕大的字,还有那道门背后的来往的行人,那就是自由,这就是他渴望的自由。 「您好!下一位!」工作人员朝着小爱挥了挥手。 小爱回头看了章立文一眼,对他露出灿烂的微笑。 这纯真无邪的微笑,给了此刻的章立文莫大的鼓舞,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给自己打气:一定行!一定行!一定会奔向自由的未来! 小爱非常轻松地就过关了,她的背景清白如纸,轻松过关毫不奇怪。 「您好!下一位!」 章立文正了正神色,面带微笑地向工作人员走去。 「护照,机票,谢谢。」 章立文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证件,礼貌地逐一递上,并道,「辛苦了。」 工作人员核对了他的机票,又看了看他的护照,「您是去旅游的,对吗?」 「是的,小姐。」章立文佯装镇定地回答。 工作人员得到答案后,再次低头检查,又微笑着抬头,「身份证。」 章立文交出身份证递上,他一直盯着对方握章的手,可那手始终停在护照边,迟迟不肯敲下。好比到嘴边的肥肉,死活吃不进嘴里。 章立文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早像个猴子一样窜跳不停。 半晌过去,对方还是不动,章立文的脑门有些冒汗了,他抬手擦了擦,再次友好地问,「请问,我的证件有什么问题吗?」 「稍等。」工作人员头也不抬。 章立文自讨没趣,他只好将目光看向已经过关的小爱,此时她正拎着行李,站在那道门后,那意味着光明的门后。 第135页 见到自己的目光投来,她微笑着挥了挥手。 她的嘴角在笑,可她的眼睛却渐渐地冷了下去。 章立文心也一道冷了下去。 他清楚地看见,小爱盯着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背后。 「您好,是章先生吗?」 章立文几乎是跳着回头的。 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员出示着手里的证件,「很抱歉,我们了解到您与蝶恋花进口化妆品科技有限公司的诈骗案有关。您暂时不能出关,请跟我们配合调查。」 章立文感到天旋地转,他的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绞痛,紧接着眼前一黑,在众目睽睽下瘫倒在地。 天启大道两旁的银杏叶,快要落尽了。 十点一刻,侯镇林刚从会议室出来。 今天他的神情略显严肃,显然是有一堆重要事项代办,身型也比往常更显清瘦,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他不紧不慢的步伐。 列印室的李东发见侯镇林出来,迎上他快步上前,眉头微皱,靠近侯镇林低声耳语,「董事长,章立文已经被抓了。」 「消息可靠吗?怎么抓的?」侯镇林压低声音,跟随李东发一道进入列印室,将门反锁。 李东发笃定地点了点头,「非常可靠,是陈国栋检举的,还有他的小情人,也参与了举报。」他摇摇头,「听说昨天出的通知,今天就逮到了,他好像急事在身非走不可,给逮个正着。您说巧不巧。这下彻底走不掉了。」他说完之后冷笑了一声。 「他在哪个看守所?」侯镇林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光秃秃的银杏树,语气无喜也无忧。 李东发道,「清溪市看守所,二看。被抓的时候心脏病犯了,会不会就医还不明确,我晚上继续跟他们联络。」 「你去办吧,」侯镇林点了点头,「除你之外,其他人一律别再告知。」说完他拉开门,脸上的神情半点没变,对几个向自己问好的属下点了点头。 他刚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彭世杰又敲响了他的门。 侯镇林对这样的繁忙习以为常,他让彭世杰进来,自己继续慢条斯理地煮上热茶。 「侯爷,侯爷,」彭世杰战战兢兢钻进室内,他神情激动,满脸通红,「有重要的事情汇报。」 侯镇林不理他,自顾自煮上茶,又是烧水,又是洗手擦桌子,忙活了半天,水开了,又怡然自得给自己沏上,喝了一口后,整个人才像是回了魂一样,「你说吧。」 彭世杰憋的快要尿裤,此时得到应允,差点一泻千里,好在年轻力壮,膀胱坚实。 「小宇好像死了!」 侯镇林喝茶的手停在嘴边,办公室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十秒,又恢復。 啪的一声!茶杯砸在墙上,应声四分五裂。 「胡说八道!」侯镇林双目圆瞪,声音因激动而破音,「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死没死!什么叫好像死了!」他一把拉开抽屉,拿出将 54 手枪拍在桌上,「彭世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说不清,你永远别说了!」 彭世杰对于侯镇林的反应有所准备,他敢来汇报,可以说就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在真正的死亡面前,他还是感到了生理上的颤抖,于是战战兢兢组织着语言,此时一句说错,小命不保。 「是这样的,侯爷。」他搓着双手,诚惶诚恐,「小宇在巫江,是当地的帮派传的,说那帮搞水产的人昨晚闹事,弄死了一个人,谁干的还不确定,但是听描述,死的是……」 他没把话说完,侯镇林的枪已经顶上了他的眉心。 「什么都不确定!你汇报个屁!!」侯镇林脸色苍白地咆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半死不活,就去阴曹地府把人要回来!给你三天!滚去查!」 彭世杰诺诺连声,此时的他畏惧的不是侯镇林的威严,也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他快要爆炸的膀胱。 在老闆的办公室尿了一裤子,那场面该是多么的壮观。 日落月出。 喧嚣的城市随着月上柳梢,逐渐归于平静。 然而在清溪市中心的人民医院里,繁忙的脚步随着飘动的白大褂,永远不曾停歇。 今晚加护病房的灯,好像特别亮,亮的惨白,亮的刺眼,亮的不详。 病房外,两名刑警坐在长椅上,一名盯着病房的玻璃门,一名稍微眯了眯眼打盹儿。两人轮流看着病房内因心绞痛而紧急就医的章立文。 此时的章立文面色蜡黄,形容衰败而枯藁,左手隔着毛巾被拷在床头。 他已经醒了,正眼巴巴地望着头顶暗黄的天花板,睁大着茫然无神的眼睛,傻傻地发着呆。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突然到他已经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在半梦半醒的朦胧间,他觉得非常疲惫,心想干脆就这么着吧,自己什么都招,但求一死,快点把自己枪毙得了。 但醒来之后,对生的贪恋,对死的恐惧,还是让他打消了从容赴死的念头。 为什么会被抓呢?他思考着,是因为陈国栋?是小爱叛变?是老蛇?还是宋宇?自己这辈子得罪的人太多了,一时间竟搞不清到底是栽在哪个的手里。 然而想到宋宇,章立文的心中还是升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也算看着宋宇长大,他虽然脾气怪而烈,但也并没有做过真正坑害自己的事,自己对于宋宇的大部分偏见,没有切实的证据,基本来源于自己的揣测,以及对侯镇林的猜疑。 第136页 即便是后来宋宇到了光明,也是因为自己害怕与陈国栋的勾当被他知晓,才起了杀意,更重要的是,侯镇林对宋宇的态度总是那么的暧昧,暧昧到令人分不清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这份暧昧引诱着自己,总想试探一番,看看侯镇林对这个儿子,到底有没有属于人的一颗心。 不知他得知宋宇的死讯,心情会如何。 章立文看着窗户,此时窗外的安全网在他眼中,就是监狱的铁窗,自由一去不復返,地位尊严再也与自己无关。 想到这,他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抽搐了几下。他很久没能这样静下心来想事情了,他发了会呆,又想起苏朝晖。那孩子,从头到尾就是个倒霉蛋,周楚仁被他母亲横了两眼,心里有气,就将苏朝晖抓走撒气,又一时不好转手,加之遇上交警队伍突击检查,就手忙脚乱送到自己这里。 半大的小伙子不算好卖,因为懂事了,不好骗。在此之前,自己的人一直在为周楚仁的产业提供交通便利,赚取高昂佣金。原本,双方是想把苏朝晖卖到黑矿,矿里有人专门谋害外来打工仔,他们把人骗到矿底杀死,再伪造成矿难,向上面骗取巨额赔偿金,再返利给掮客。 谁知半路碰上宋宇,救了苏朝晖一命,像是天意般,之后的事就逐渐失去了控制,新马宾馆一夜之间颠覆,像是某种预兆,预兆着自己大势已去。然而彼时彼刻,谁也不曾察觉。 章立文忽然觉得胆寒,胆寒他早已淡忘了苏朝晖,现在细想,却追悔莫及。 毫无疑问,自己小看了那个温顺怯懦的南方男孩,新马的败落不是宋宇一手颠覆的,他根本没有什么城府。颠覆新马的,是那个说话都不敢与人对视的小亮,他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心深似海,他要跟宋宇一道捞上偏门,再过三十年,未必不能干出第二个华咏。 可是如今想这些有什么用?章立文嘆了口气,打消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绪。 宋宇一语成谶,现在至关重要的,是自己要寻求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让章立文再次把注意力聚焦到侯镇林那批帐本上,他下定决心,计划先说出一部分帐本的下落,再将所知的情况和盘托出,让公安顺藤摸瓜,找到那最为核心的一部分证据,自己也就能因为提供关键线索而赢得从轻发落的机会。 在此之后,自己再进行一番打点,争取判个死缓,再慢慢争取无期,最后十年左右就能出来。现在自己才四十岁,刘备将近五十才创业,自己简直风华正茂,还能在狱中结识一帮江湖豪侠,未来还有大把机会。 「警察同志!我要喝水!」章立文不知哪来的力气,放声大喊,「我要吃饭!我要喝水!」 两名刑警听到章立文要吃饭喝水,也松了口气,他们最怕嫌疑人绝食,听到他的要求后,一人去水房打水,一人进病房查看他的情况。 「想通啦?」刑警检查了一下章立文的手铐,「有哪儿不舒服?」 另一人打水回来,与此同时,送饭的护工也推着餐车进来了。 章立文一天一夜没怎么吃,此时闻到饭菜味,顿时来了食慾。他要了一份烧肉,一份青椒鸡蛋,搭配着米饭吃了几口,脸上的血色开始慢慢恢復。 「警察同志,」章立文边吃边道,「我有冤情,我要向政府申请法律援助,在我的律师来之前,我暂且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一旁的刑警点头,「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们也会为你争取宽大处理的!」 章立文按了按心脏,「我心口还是闷,给我找大夫来检查一下。我有基础病,我的心脏一直不好。」 两位刑警互相看了一眼,一人起身去找医生,一人退出病房将门关严,坐在长椅上发呆。 由于是要配合公安,这里的主任医师很快就来了,他依照刑警的指引,走进章立文的病房进行查看。 谁知一进门,却见饭菜撒了一床。 章立文脸色发紫,无声无息地倒在床上,头歪向一边,手腕扭成诡异的角度。 在这寂静的夜,整层楼忙得快要烧起来了。 奔忙的步履交替,刺耳的铃声不绝,这一切的喧闹在「抢救中」三个字亮起的时候,瞬间归于沉静。 凡人与死神的博弈,究竟谁强谁弱,无数的奇蹟令人倍感振奋,无数的意外却又令人黯然神伤。 清晨六点二十分,章立文不治身亡,死因为急性心肌梗塞。 半个月后的清晨。 巫江汽车站在晨雾中早早地醒来。 四面八方的旅人带着行李,蹲坐在车站附近。 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起,一辆辆大巴离站,朝着各自的目的地奔赴远去。 相聚与分离,期待与失落,都是沿途的风景。 天空中微微飘起雨,非常细小,却哀伤缠绵。 一辆车离开,一辆车跟上,售票员跳下车,靠在侯车的栏杆边,她望着老长的等车队伍,烦闷地抽起了香菸。 「票拿手里,准备上车!」她抽完一根,对着长队远远地喊。 这条队伍比其他都要长,看着像是去很远的地方,乘客们拿的行李很多,却很安静,几乎没人喧譁,更没有人插队。 男青年随着鸣笛声,站到了队伍的最末,他对着手机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他身着黑衣,身型瘦削,低着头,带着鸭舌帽,几乎看不见脸,只露出一截青短的发茬。 第137页 与大多数的乘客不同,男青年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双肩背包。看上去很新,款式也很漂亮。 上车之后,他直奔最后一排的窗口坐下,看上去很疲乏,坐下后就摘掉帽子遮住脸,头往里侧一歪就睡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司机清点了人数,见都到齐了,回到驾驶座,将写着目的地的塑料标牌放到了挡风玻璃前。 随着一声长长的鸣笛,大巴发动,缓缓离站。 挡风玻璃上,四个红色的大字:巫江--淮陵。 第61章 :两难 章立文死后,侯镇林计划对他展开的追踪和打击,也随之一併勾销。同时,他在华咏集团内部,举行了简要的悼念会,充分肯定了章立文为集团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论功不论过。 由于章立文的死亡太突然,他又是犯罪嫌疑人,因此作为他的上司,侯镇林也无可避免地收到了一些询问。 这天下午,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就接到了唐卫国的邀请,约他喝茶。 侯镇林虽不乐意,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今章立文已死,左轮去了南洋,宋宇生死未卜,公司其他几个核心人物也都不抛头露面,唐卫国很难再找到更多切实的罪证。此前他自作主张,帮唐卫国的儿子申请了美国的大学,现在通知书都发了,唐卫国却不同意。 晚上八点半,侯镇林独自驾车赶到市中心的一座小茶楼附近。 这里离华咏的大楼很近,环境干净简洁,灯光微暗,座位间隔很远,虽然没有包厢,但每个雅座都有木门和屏风。 侯镇林上到二楼,看见了雅座里自斟自饮的唐卫国,脸上有些愁容。侯镇林在心里暗笑,他认识唐卫国的第一天,这人就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那是十几年前,他还没老,现在也不算太老,估计就是整天愁着脸,硬生生把脸愁皱了。 「唐队长,」侯镇林快步迎了上去,「抱歉,路上小堵。晚饭吃了吗?」 唐卫国请服务员给侯镇林上茶,并道,「章总的事我听说了。前几天忙,没顾得上,今晚找你喝茶,也是对此表示遗憾。」 「多谢,多谢。」侯镇林面露沉痛之色,「立文是当年跟我一起创业,苦过来的,常年应酬,昼夜颠倒,也的确落下了病根。」他嘆了口气,「我这几年一直忙于公司的业务拓展,没能给他保障,我非常遗憾。」 唐卫国顿了一下,他放下茶杯问,「什么叫『保障』?」 侯镇林若有所思地说,「之前他跟我提过涨薪,我没同意。而且华咏明文规定,员工不能搞横向业务,但他们下班之后干什么,我也不能知道,只要和华咏不构成关联交易,我没有权力阻拦。」 「那章总与陈国栋的交易,你一点不知道?」唐卫国问。 侯镇林咽了口茶:「他当然不会让我知道,我知道我肯定不同意,陈国栋做事的风格,我是向来不敢苟同。」 唐卫国又寒暄道,「那你最近忙什么新业务?看你累瘦不少。」 侯镇林哈哈笑道,「新区的一个工程项目,建学校的。」说到学校,他话锋一转,将话题对准唐卫国,「您儿子最近復读得如何?」 唐卫国看看侯镇林,移开眼神。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用非常纳闷的语气说,「你说这小子,什么时候瞒着我申请的美国的大学?而且这大学还是给他豁免了学费的。但咱老百姓都知道,天下没得白吃的午饭。我看新闻经常说,那些个缺德教授,让学生打工,不干活不发毕业证。我不放心,我不希望他这么草率决定。」 「那小铎是什么想法?」侯镇林又问。 唐卫国干咳两声,「还能什么想法,别扭呗。不理我,抗议。」 「我说你好多次了,你对孩子的保护太过头了。」侯镇林撇撇嘴。 说到孩子,他的神情略显黯然,唐卫国愁眉苦脸抱怨儿子的神情,令他想起宋宇。 那天得知宋宇的消息后,他便遣人去找,目前初步得知宋宇在西南出没,没有明确的死亡证据,也没找到尸体。 从去年开始,侯镇林逐步让宋宇参与公司事务,藉此对他进行考察,打算让宋宇在 5 年内把公司人事、渠道、流程全摸一遍。毕竟商业领域实战第一,通过实操来吃透公司乃至行业的体系运转,比塞一堆书本填鸭强。侯镇林刻意避免向宋宇解释其工作的重要性,主要怕他泄露出去。正因如此,宋宇始终觉得自己是送货的,根本不知道经手了多少华咏机密。 比如说那批酒水,其实箱子里藏的是华咏走私矿产的帐本,价值上亿,偷税数百万,在我国刑法中属于情节非常严重的一列,基本是无期起步。 侯镇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因此这剎那的黯然即刻被唐卫国捕捉,他问,「你家那小宋怎么样?我记得他比我儿子小两三岁,怎么不上学了?」 「他不想念书。」侯镇林敲敲头,「几个月前就跑出去了,现在联繫不上了。」 唐卫国惊讶的啊了一声,他担忧地问,「那怎么行,他可能去哪?你好好想想,需要的话,我联繫当地的派出所朋友,给你寻摸寻摸。」 「那多不好意思!」侯镇林心不在焉地闷了口茶,「我也不知道,好像跑西南去了。」 「西南?有点远,」唐卫国点点头,「别急。我在西南有不少老战友,我去说一嘴,看看能不能找找,我记得那孩子脸上有块胎记。」 第138页 晚上十一点左右。 警官小区里的灯光逐渐熄灭。 这里的房子是单位分的。当年唐卫国刚毕业,就拿到了这里的两室一厅。如今时过境迁,与他同批的同学都基本升到了厅级,陆陆续续搬走了,唯有他还滞留在这。 回到家后,客厅和卧室都还亮着,唐卫国走近儿子的卧室旁,「小铎?」他敲了敲房门,「还在学习呢?」 卧室里安安静静,没人接腔。唐卫国知道,儿子还在生自己的气,自己阻拦了他梦寐以求的留学计划。唐卫国于心有愧,于是开门进去,想要缓和关系。 唐铎趴在书堆里,闻声抬头看了唐卫国一眼,没有说话。 「别太累。」唐卫国看看唐铎堆积成山的习题册,「也不是非要上清北,我跟你妈都是三流大学的,也不愁吃穿。」 唐铎听见三流更来气,他扔下笔,「人要往高处走,一代要比一代强,你这辈子就混个三流,我再不往上爬一流,回头四流都没戏了。这叫阶级掉落。」 「什么阶级掉落。你哪学的资产阶级糟粕,」唐卫国不满道,「别小小年纪就把人分三六九等,只要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问心无愧,到哪都直的起腰杆。」 唐铎争辩道,「我哪不踏实,哪不堂正?人家 offer 都寄到家了,学费全免,还有生活补助,那是我偷来的吗,我骗来的吗?」 「小铎,」唐卫国耐心地说,「你还小,还单纯。不了解社会。据我所知,那学费啊补助啊,都是博士生才有的。你只是读本科,又不搞科研,又不发论文,你不为大学创造价值,人家凭什么花钱养你?」 这话伤到了唐铎的自尊心,他有些激动地反驳,「人家看上我的分数,我的潜力。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做科研?我参加那么多科技竞赛,我拿过奖!我又不是你,没上进心,一辈子就当个弼马温。」 其实这话一说出,唐卫国就后悔了,他最近一直在愁这件事,知道这 offer 大有来头,万万接不得,于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覆水难收,而唐铎的逆反,更是火上浇油。 「小铎!」唐卫国板起脸,「不准这样跟我讲话!」 无数个夜晚,每当李永平听见爷俩的争吵,都是这样披着衣服过来劝架的。 对于丈夫拒绝儿子出国的事,她也十分不满,因此果断地站到了儿子的阵营。 「唐卫国,你平时对孩子不上心就算了,现在人家大学求着去,你为什么不同意?」李永萍抱着手,「前几天跟单位几个老干部吃饭,都在吹自家孩子的大学多好,问到小铎,我都不敢出声。」 唐卫国愧疚万分,他艰难地隐忍着,却不能说出真实的原因。 他不能告诉唐铎,这一切是侯镇林在背后的操纵,这是一场阴谋;他也不能告诉唐铎,资助他的是个不择手段的商人,为了拉拢自己,不惜将孩子算计到局里;他更不能告诉唐铎,得到犯罪集团的支持,不仅会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更会成为他人生中难以抹煞的污点。 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沉默。他再开口,就会在儿子本就脆弱的自尊心上扎出更深的口子。 作为一名老警察,唐卫国看过太多骯脏的角落,他希望孩子永远都不要看到这些。因此他不要求唐铎功课多好,上多少补习班,偏偏但唐铎十分要强,还很有理想,唯独天资一般,拼尽全力,也就考个中等偏上。唐卫国看在眼里,他甚至羡慕那些抱怨孩子不学习,不上进的同事,自己的孩子太爱学习,身体都垮了,还不如懒懒散散地混个中不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他只希望唐铎快乐地成长,希望他永远遨游在书本的海洋,永远心怀阳光,神采飞扬,成为一个快乐的普通人就足够了。 「不是我不同意,我们要从长计议,把问题搞清楚。」唐卫国解释道,「人家名牌大学,凭啥免学费?凭啥还给生活费?哪有这么好的事!」 李永萍皱眉道,「唐卫国,你要还能为小铎想,就别整天瞎忙。你要忙可以,那小铎也是我儿子,我也有话语权。」她拉过唐铎,「小铎,今天我就要拍板,你出国的事,我同意,我的工资不多,但省吃俭用,起码不会让你露宿街头!」 唐卫国一听急坏了,他拽过李永萍,把她推回主卧,将门反锁。 「永萍,我们夫妻快三十年,我人品你还不信?」唐卫国低声道,「小铎要真想出国,我们给他找学校,咱俩工资凑凑,也能供他。不能要这来路不明的通知书。」 「那是正经大学,怎么来路不明了?我们找能有现在的学校好吗?」李永萍火气未消,「小铎心比天高,你不是不知道,我听说,国外很多大学都是名气越响,学费越高。咱那点钱找的学校,他能看上吗?咱俩省吃俭用可以,读书是钱凑出来了,以后小铎娶媳妇的钱呢?现在不是冰箱彩电洗衣机了,是房子车子和彩礼。你想过吗?」 唐卫国听得焦头烂额,他为难地说,「那你再劝劝他,也不是非要出国。」 「又是我劝?又是我管?」李永萍道,「行。唐卫国,你也讲得出口。你扪心自问,对孩子上过多少心?从小,小铎择校,上学,辅导作业,补习班,哪样不是我管?就按你说的,女主内男主外,那你好歹混个一官半职吧?你怎么搞的?快五十了还是个副队长,你那些同学最低都当上局长了吧,那待遇就是不一样。很多家都送孩子出国了。我不图你,我嫁鸡随鸡,你是没戏了,但小铎凭本事拿到了通知书,你凭啥阻拦他?你要有本事,你就给他更多的选择,你就给他铺一条更好的路,你行吗?」 第139页 李永萍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唐卫国。他没有反驳,更没有怨怒,只是许久地沉默了。 论资歷、能力,或是责任心,他样样不差,就差在多年前检举了贪污,得罪了关键人物,在四十多岁的黄金年龄里,仕途一落千丈,毕竟谁敢用一个检举过领导的人。 要是在二十年前,他完全能独善其身,也不会后悔检举的决定。但如今唐卫国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作为父亲究竟要背负多大责任,要成为孩子在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双重靠山,要付出多少代价。 此时此刻,他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的父亲,即没有对孩子在精神上细心呵护,也没能在物质上为他提供稳定的保障,甚至还阻断了他追求梦想的道路。 但他又不能将这一切的核心原因说出,他知道华咏的水太深,无论谁站在旁边,都会卷进漩涡深处。曾经他没能给老婆孩子更好的物质;如今更不能再让他们承担本该属于自己的风险。 唐卫国暗自下定决心,要办好华咏的案子,在这个岁数最后拼上一把,给老婆争取更多的底气,给孩子铺一条更好的路。 第62章 :孤雁 建业大街。 街头车来人往,无论白昼黑夜,永远都是一样的喧嚣。路人的神情各异,步履快慢不一,他们随着红灯而短暂聚合,又在绿灯亮起后匆匆分离。 苏朝晖在书店买了一套化学习题,此时正坐在肯德基里看。 在他的窗外,是淮陵最大的汽车站。今日温度骤降,还不到十度,很多人都穿上了羽绒服,冬日的气息越来越浓。 口袋里的钱不多,吃肯德基太奢侈。苏朝晖什么都没点,一直在埋头做题,直到光线越来越暗,他抬起头,发现天都快黑了。 看看表,快到五点四十,越临近冬天,南方就黑的越早。 苏朝晖将习题册捲成一个纸筒握在手中,推门走出肯德基。 门口站着个时髦的女人,她身材窈窕,穿着贵气的灰色皮衣,正低头看杂志。 苏朝晖掠过女人身旁,忽然觉得不对,他回过头,看见女人的皮包开了,包底停着一只手,手指头又细又长,手背上的骨节直挺挺地绷起来,食指和中指已经攀进了包里。 「喂!王姐!!!」 苏朝晖沖女人喊,随即看见那包底的手往外一翻,转瞬即逝,快得留下残影。 女人莫名其妙地看看苏朝晖,走下台阶离开。 随着她移开身体,苏朝晖看见了台阶边蹲坐的男青年,他一身黑衣,戴着帽子,双手若无其事地搭在膝上,随着女人离开,帽檐下的视线冷冷地移了过来。 目光交接的剎那,眼里的冷光变成了嬉笑。 宋宇摘下帽子向苏朝晖砸去,「你妈的,鬼叫什么?」 苏朝晖接住帽子,看见宋宇没有血色的脸,略显疲倦的神态,人也比以往更癯瘦,唯独嬉皮笑脸的态度不变。 「你到了也不找我,还要先办事?」苏朝晖摇了摇头。 实际上,在说出这句话之前,苏朝晖就通过宋宇的状态判断出,自己离开后,他那边又发生了很多变故:他记得宋宇没回角县,而是去了什么地方找人,找到了吗?前不久,自己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极其虚弱,是病了还是受伤了?如今他来淮陵,只是来玩这么简单?丁火呢? 苏朝晖可以罗列这些问题,但无法展开全面的推导,对于宋宇的背景,他已知的,除了表面上的身份外,就是宝玉告诉他的,宋宇小时候被人拐卖的事。 目前没有更多确切信息,推导的条件不够。 虽然苏朝晖有非常多的问题,但他一个都不会去问,只是轻描淡写道,「我们这里治安严的很,到处都是巡逻的。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罩你,别干违法乱纪的事儿。」 「治安严的很,你咋栽到掮客手里?」宋宇咧嘴笑道,「谁违法乱纪?你有没有证据?没有不要血口喷人。」 一周前,两人约好在汽车站碰面。苏朝晖没有手机,才特地找个靠窗的地方等,没想到实地看了一集法治在线。 巫江那晚过后,宋宇昏睡了几天。当时江北给他的两盒子弹里,一盒是普通子弹,一盒是特制的空包弹。意思是一份拿来吓唬人,一份拿来办正事。宋宇在去江湾前,虽然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一想到自己真要死了,谁能不紧张。当时车内昏暗,他心又慌,装子弹的时候没细看,没发现是空包弹。 两人走下台阶,路过街边大大小小的店面,宋宇东张西望,看的起劲。 淮陵也是古城,但比巫江古的气派:马路干净宽敞,车辆井然有序,街头繁华而不嘈杂,路边有高大的街灯和法桐,城市氛围庄严沉稳。 「你晚上想吃什么?」苏朝晖边走边问,「我请。」 宋宇头上的枪伤还没好透。那一枪挨得太近,以至于他一直犯耳鸣。 「自助餐吧?」苏朝晖建议。他身上的钱不到 40 块,附近有家星级酒店办的自助餐,人均 19 元,之前发了优惠券,他碰巧有几张。看图片那里菜样多,环境好,请客聚会有排面。 「你有没有不能吃的?」苏朝晖又问。 宋宇正在看路对岸的一栋古建筑,心不在焉道,「我不吃牛肉。」 话音刚落,他不小心撞到了面前的电线桿,他骂了一声正要移开,脚步却彻底挪不动了。 第140页 苏朝晖顺着他惊愕目光看去,看见贴在柱面上的通缉令。他看见宋宇盯着画像里的潘秀英,神情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和震惊。 「你见过她?」苏朝晖假装没有看见宋宇的神情,他看着路边的梧桐树,「据说她现在藏在淮陵。」 这句说完,他就看见宋宇将发抖的手藏进了口袋。 「悬赏缉捕,」宋宇自言自语看着最底下一行字,「赏多少?」 「五万左右,上不封顶。」苏朝晖答,「法制报说的。」 不久前,苏朝晖跟着潘秀英追到集贸市场,就失去了她的踪迹。此后无论在五岔路口,还是博远夜总会附近,都再也没能看见她的身影。 另一方面,淮陵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潘秀英要想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间点,通过淮陵各大交通枢纽,顺利逃到外地,不被抓到的可能性也非常小。 她极有可能还在这。 两人走下天桥,抵达自助餐厅。 虽然来的不算晚,但这里生意很好,不到七点,已是人声鼎沸,饭菜和点心香气扑鼻,菜系品类丰富,酒水不限量饮用,远远看去,琳琅满目。 「地儿不错啊。」宋宇乐呵呵地走向靠窗的位置,「我要坐那。」 苏朝晖指着粤菜点心,「你去拿吃的,我在这里看包。」 宋宇不多客气,放下包直奔美食而去。 这里地处繁华,此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临窗而坐向下眺望,人间烟火尽收眼底,风光令人赏心悦目。 苏朝晖看看习题,看看窗外,宋宇就回来了。 他盘中都是甜食,除了好看一无是处。他的伤刚好,吃不了发物,高蛋白水产一律不能碰。 「老闆就喜欢你这么吃的。」苏朝晖丢下这句话,直奔水产区。 这顿饭将近 40 块,够他一个人花很久。他不甘心,于是捡了一大盘海贝河虾。回餐桌的时候,他看见宋宇太阳穴下的伤。这才明白宋宇吃甜食的原由。 「往死里吃。」他道。 宋宇没接茬,他刚才在看苏朝晖放在桌边的试卷和原子笔,此时看见他白净的袖口,文静的举止,不由得联想起宝岛言情剧里的偶像小生,他们多情,自恋而懦弱。但苏朝晖又有所不同,他的神态里除了耐心的等候,还有不易察觉的警惕,以及冷淡与怀疑并存的眼睛。 在宋宇印象中,苏朝晖很少有强烈的情绪。哪怕是对上光明那帮人,基本都是这一陈不变的脸,简而言之就是不阳光,有点丧气,和他想像中的鲜衣怒马状元郎是不一样的。 「你家人知道你跟混子在一起吃饭吗?」宋宇故意问。 苏朝晖剥了虾,慢条斯理蘸着醋,「你看到我第一天,就问我是不是混子,我一直没理解,到底什么叫混子?」 「我,我这种。」宋宇笑嘻嘻地拍拍胸口。 苏朝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这是你下的定义。只要是定义,就有偏颇的地方,所以我还是没明白,你再解释解释。」 「什么玩意?你有病吧?」宋宇翻脸骂道,「跟你们读书人讲话,我浑身难受,你们就不会说人说的话。」 苏朝晖吐了口虾壳,「我请你吃饭,还要听你批评,我真倒霉。」 宋宇听了转怒为笑,他美滋滋地又吃了一会,忽然抬起头看着苏朝晖道:「章立文死了。」 「什么时候?」苏朝晖脸一白,这是他等到宋宇给的第一个消息,也让他更坚信,宋宇这一趟带有更多爆炸信息。 宋宇盯着苏朝晖看了一会,吊他胃口似的,半天才道,「上个月。心脏病吓死的。听说跟公安撞个脸对脸,当场就撅过去了,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你说解气不解气?」 「解气…」苏朝晖内心震撼,诚然他对章立文恨之入骨,却没想到他以这样的方式彻底离开自己的世界,此刻不知该感嘆天理昭昭,还是世事无常。 宋宇吃着蛋糕问,「你回来之后在干什么?」 「我休学了。」苏朝晖道,「无业游民。在家做家务,给小学生检查作业,练习他们家长的笔迹,给不及格的考卷签字。」 苏朝晖不能告诉宋宇,自己一回来就报了警,也不能说这次请他来淮陵,是希望他躲掉华咏将要面临的风暴。 毕竟宋宇救过自己的命,苏朝晖不愿背负抉择的代价,迴避着潜在的良心拷问,还有已经身陷的道德困境。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 a4 纸誊抄的药方递给宋宇,「上次跟你说了,这个药方是治你心慌手抖的,你保管着,回头我带你去药房拿药。」 「惊恐症处方,酸枣仁…半夏,」宋宇接过药方念叨着,他看着上面行云流水又不失工整的字体,又还回去道,「我用不上。」 苏朝晖每没有接,他自顾自吃饭,「你最近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 「给出去的东西,我不想收回来,」苏朝晖道,「这是我的原则。你那么大个包,还能装不下这张纸?」 宋宇懒得跟他争,将纸装进了背包里。 苏朝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钥匙,「我奶奶留的房子,平时没人住。」 「不要。」宋宇拒绝道,「你们这哪家夜总会好,我要找点活干,能包吃包住的。」 「博远,大富豪,金辉,」苏朝晖比着手数,「博远在前面的五岔路口,离我家很近,我每天买菜都会路过。」 第141页 在来淮陵的路上,宋宇做好了打算。要在淮陵呆段时间,要有吃有住,有稳定的入帐,那就不能靠偷鸡摸狗。扒手是有帮派的,像火车站,游乐园这类钱眼子,通常都被地方势力占据着,盲目下手容易惹事。他这次是来躲事的,不能再惹事。更重要的是,不能给贺笑梅丢脸,好歹混个勤劳打工仔的名头。 宋宇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块蛋糕,对苏朝晖道,「你说的什么夜总会,带我去看看。」 两人出了饭店,走进夜幕下缤纷多彩平安大街。 苏朝晖略加快了脚步,穿过车马奔流的五岔路口,很快就看见了路对面的博远夜总会。 「就在那。」苏朝晖指了指那块绚丽的灯牌下的拱形门,又问,「你今晚住哪?」 宋宇跟着苏朝晖走到夜总会的门口,他在外面看了一会,对苏朝晖道,「我今晚就住附近。」 「那往前走,」苏朝晖道,「前面不远就有个宾馆,价格不贵,旁边有个派出所。」 宋宇跟着苏朝晖走了一段,很快抵达了他说的宾馆门口,这里离苏朝晖家的小区已经很近了,能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 「不用管我了,」到了门口,宋宇站定脚步,「我明天四处转转,忙你的吧。」 他正要离开,苏朝晖喊住他,准备再提醒两句,却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朝晖哥哥!」。 这个时间,顾晓波和她爸妈恰好散步回来了。 两人循声望去,见顾晓波一路小跑而来,她跳到苏朝晖面前,打了他一下,「你又熘出来玩了吧,被我发现了。」 苏朝晖嗯了一声介绍道,「这是宋宇,她是晓波。」 「小波?」宋宇低头扫视着顾晓波,坏笑一声,「我觉得不小。」 苏朝晖无视了他对小学生耍流氓的行径,谁知道顾晓波更直接,她伸出手,在宋宇脸上摸了一下。 「哇!」她放下手,指着宋宇眼角到颧骨的胎记,「你这是被人打的吗?疼不疼?」 宋宇之前被阿呆打了一耳光,现在又当街被晓波摸脸,他很生气也很纳闷,为什么总跟小妞犯沖?是自己看起来不够兇相邪恶? 一旁的苏朝晖打圆场道,「这是胎记,当然不疼。」眼见顾家夫妇走近,他又对顾晓波道,「你爸妈来了,再见。」 哪知顾晓波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后来,找到那个老女人了吗?」 「什么老女人?」苏朝晖道。 顾晓波一跺脚,「就是电线桿上贴的那个,哎你记性也太差了,你不是说你那天跟踪她了吗?」 此言一出,苏朝晖的余光瞥见了宋宇神情的变化。 「没有,快走吧你。」苏朝晖看向走来的顾春华夫妇,借打招唿将话题岔开,「叔叔阿姨好。」他指了指宋宇肩上的书包,「这我同学,我跟他说点事。」 顾春华和方蕾对宋宇点点头,拉着顾晓波离开了。 宋宇远远看着顾家三口,以及晓波欢脱的背影,忽然冷不丁对苏朝晖道,「她喜欢你。」 「她喜欢你。」苏朝晖否认道,「人家都摸你了,还关心你,怕你疼。」 宋宇自讨没趣,绕回正题道,「她说你找那个通缉犯,找她干啥?」 苏朝晖反问,「关你什么事?」 「我好奇不行?」 苏朝晖点头,「那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找她。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怕她。 宋宇瞪大了眼睛,「放屁!老子怕她?」 藉此机会,苏朝晖问出忍了一晚上的问题,「下午你看见她的画像,你的就手在抖,为什么?」 「苏朝晖,」宋宇骂道:「你真奸。」 第63章 :寻访 晚间十点。 冷月西斜,星辰漫天,远处的车声逐渐停歇。 苏朝晖看着夜风捲起一张发黄的梧桐叶,东倒西歪地飞向长街的尽头。 「你先说。」他对宋宇道。 两人之间隔着约十米的距离,苏朝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他隐隐明白这并不是一件能在短时间内说清的事,因此他既不指望能得到宋宇真实的答覆,也不认为此刻是最佳的时间,于是他补充道,「你说完了我再说。」 「那就先欠着。」宋宇的回答不出所料,「等我找到活计,心情好,我就告诉你。」 得到说法的苏朝晖转过身,他道了句再见,往家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说,「来我家吃饭,我妈烧菜特好吃。」 这是一个充满困境的夜晚。 分别后,苏朝晖即刻感到了阵阵袭来的疲劳,他带着浑身的疑问走到家中,苏玲正在沙发上看报。出门前,他谎称去同学家做题顺便吃完饭,此时他也不想做出更多解释。他走进浴室,草草洗澡后回到房间,将床铺弄乱又重新铺好,他晚上吃的不算多,却感到胃里有块沉重的铅。 日月交错变换,安静的小院一尘不变。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苏朝晖被客厅里响亮的电话铃吵醒,他撑开眼皮看看闹钟,还不到七点。 这个时间来的电话,让他产生了不好的感觉,似乎有些他不期望的事情将要陆续地发生。他赶紧穿上衣服,试图阻止它们发生。 但他还是稍晚一步,苏玲已经接起了电话。 苏朝晖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他听见苏玲说出自己的名字,不得不准备接下来的谎言。 第142页 「嗯,朝晖来了,你等等哈。」苏玲将听筒递过去后就回房间了。 苏朝晖看着苏玲关起的房门,才开口道,「餵。」 「朝晖你好。我是纂子睿。」 这个名字让苏朝晖在顷刻间失去睡意。也让他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他把纂警官好四个字咽回肚里,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是你啊,这么早干啥呢?」 「我来淮陵了,临时出差。」 苏朝晖啊了一声,他感到焦头烂额,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可事已至此,他只能客套着说,「欢迎。」 纂子睿爽朗地笑笑,「我这么早打来太失礼了,可是时间紧张,我晚上就要走了,再不跟你打招唿,就没机会了。」 「这么快啊,」苏朝晖感到一丝庆幸,「不多转转?」 纂子睿嗯了一声道,「你下午有空吗?能抽出半小时陪我吃个午饭吗?」 此时电话那头向自己提出请求的,是辛苦的人民警察,苏朝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回到房间,他艰难地平復着心中的波澜。短时间内,宋宇的到来,章立文的死亡,纂子睿的临时探访,这一切让苏朝晖彻底没了睡意,他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窗外愣神。 「朝晖,你想什么呢?」 苏玲听见挂电话声就从卧室出来了,她看见苏朝晖心不在焉的神情,有些不满地问,「谁啊,这么早打电话。」 「同学。」苏朝晖应道。 「哪个同学,叫什么?」苏玲又问。 这段时间,苏朝晖频繁外出,或者晚归,每次都藉口是同学。苏玲知道他人缘不差,但性格内向,不会像现在这样整天积极主动地往别人那跑。苏朝晖说的一直都是自己没去学校,怕错过重要讯息,提早认识新同学,才能更好地融入新环境。 苏玲没理由怀疑这样的说辞,她也从不为儿子的成绩担心。在此之前,她怀疑过苏朝晖早恋,虽然他这样沉闷的性格,很难对爱慕者产生热切的回应,但也正是这兼具了神秘莫测和平易近人的特点,让他容易令人产生探究的想法。 苏玲知道苏朝晖有事瞒着她,却想不出会是什么事。她了解以苏朝晖的性格,只要他不愿意说,旁人就永远都问不出来,过多的质问与干涉,只会将彼此的距离拉远。 「你又在乱想了吧?」 苏朝晖站起身,他拍拍苏玲,看她脸上有些倦容,安慰道,「就我们一个年级的,之前我去学校拿题,正好碰上,就认识了。人家问我几道题,请我吃点东西,这很正常,互相帮助嘛。」 他避开了苏玲狐疑的目光,绕过她往厨房走,「我去做早饭,鸡蛋还有吗。」 苏玲拦住苏朝晖,「我去做,你洗漱去吧。」 下午三点。 苏朝晖和纂子睿在中心广场的肯德基碰面。 这是两人继在角县桥洞下的一面之缘后,第二次面对面相见。 今天纂子睿没穿警服,简洁的夹克配牛仔裤,面容和苏朝晖第一次看到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只是略显疲劳,眼下泛着青灰。 苏朝晖坐下后,纂子睿默默地看了他一会,看他好像没什么精神,关切地问,「好久不见了,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我挺好的啊。」苏朝晖若无其事地拿起餐盘里的汉堡,也不跟纂子睿客气,自顾自吃了起来。 纂子睿点点头,「我一直很担心那些事情对你造成影响,尤其是心理上的,但你不要多虑,你还小,都会慢慢痊癒的。」 「没这么严重,」苏朝晖笑笑,「我天生长这样,我没有不高兴。」 纂子睿也微微笑了笑,「别闷着自己,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聊聊我们调查华咏的一些进展。」 两人交谈的核心,主要集中在陈国栋自首和章立文去世这两件事上。根据目前陈国栋所交代的内容,他与章立文合作过多宗非法交易,其中包括光明的蝶恋花化妆品公司。 根据光明和角县警方的联合调查,陈国栋名下的这些公司,名义上是化妆品直销,实际上都是通过人传人,即发展下线来盈利的。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员工并不是被亲戚朋友拉来的,而是劳务公司介绍的。其中包括章立文名下的某劳务派遣公司,他们把劳动者介绍去非法用人单位,收取高昂的介绍费,之后死活一律不管。苏朝晖当时也是以这个名义被送去的,目前涉案公司已被全部查封。 陈国栋这边的案情告一段落。然而关于华咏集团,调查的重点仍是涉黑和走私两方面,现在华咏在外地的几家分公司都已关闭,调查进展缓慢。同时,山里的小楼已被拆除,人员下落也难以逐一追踪,因此在证据呈现方面,还没有非常有利的条件。 纂子睿又问了很多关于小楼内部的人员情况,但这些内容苏朝晖始终保持着和以往相同的答覆,没有提出新的问题点。 「你们可以去找那个叫老蛇的。」苏朝晖道,「他跟章立文经常在一起,以前我在那个楼里,他负责管理全楼的人员纪律,他应该知道很多。」 纂子睿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我们也在找他,他离开了内地,我们需要联繫香江警方支持,那边和我们的规矩不同,进展非常缓慢,还没找到他的落脚点。」 苏朝晖接着道,「总而言之,那楼里很多人都是华咏养起来的,各司其职,有的搞催帐,有的收拾钉子户,有的搞盗窃诈骗,还有的是很早就跟着侯镇林,或章立文的,属于他们『兄弟』。除了我,我没看出来还有谁是被拐去的,如果有,我早就告诉你了。」 第143页 然而说到拐,他想起潘秀英,又想起那天在集市的告示栏里,看见的大量的寻人启事。他急忙对纂子睿道,「我说个题外话,那天我在集贸市场,看见一整面告示墙上都贴满了寻人启事,那些小孩都是在集贸市场附近丢的,你说那集市是不是有问题?」 「在哪?」纂子睿皱紧眉头,「你把地址告诉我。」 苏朝晖将地址写给纂子睿,又听他道,「恰好我一会要去你们市公安局,帮同事办点借调手续,你说的这个很重要,我去反映一下。」 纂子睿将字条装进口袋,站起身来,苏朝晖见他要离开,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跟在纂子睿身后,缓步走出店门,刚到门口,纂子睿再次回过头。 「朝晖,你见过宋宇吗?」 「宋宇?」苏朝晖心里一沉,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彼此交流中第一次提及宋宇的名字,因为在以往的交流中,苏朝晖都刻意迴避了那几个帮过自己的人,况且他的体系里,诸如宝玉一类的人,对于华咏案件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即便自己说了,他们也给不了警方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于是他哦了一声,「好像见过,是不是那瘦高个儿,年纪不大,脸上有块红色印记。」 纂子睿连连点头,「对,是他!你们有过交集吗?」 「没有。」苏朝晖垂下眼脸,「没接触。」 纂子睿搭上苏朝晖的肩,解释道,「他是侯镇林的养子,在华咏的身份比较特殊,你可能不太知道他,因为他很少出现在集团,也从未参与主要的业务。根据我们的调查,他以往做的都是一些送货之类的普通工作,说简单点,跟咱们一样,是个基层。但他和侯镇林毕竟关系紧密,你知道,越是这种关系紧密又不起眼的,有时反而知道的越多。」 苏朝晖点点头,没有回答。 「好了,我真得走了,」纂子睿再次拍拍苏朝晖的肩,「你要还想起什么线索,随时告诉我。」 同一时间,博远夜总会门口。 宋宇凑近墙上,看着上面贴的招聘gg:时尚休闲生活,碰撞浪漫激情。诚聘服务员 3 位,年龄 18-25 岁,说普通话,形象大方,勤劳踏实。包食宿,健康安全,公正合法。 他上午去超市花了 100 元买了件新衣服和新鞋,为了看上去稳重点,他选了一件深褐色夹棉外套,帽子没带,换了副粗框眼镜遮挡胎记,但他不近视,带眼镜反而妨碍了一部分视线。 下午的阳光不再刺眼,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此时的夜总会门口,只稀稀落落停着几辆名车,还没有到热闹的时候。 宋宇透过反光玻璃,看着自己的倒影,他反覆思考,自己这样算不算形象大方。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夜场对于应聘者的要求是很灵活的,没有所谓的硬性规定。串子就在夜场干过,他嘴甜人聪明,小费拿到手软。况且夜场的岗位流动性非常大,很多人来这里干活都是为解一时燃眉之急,而工作也并不轻松,光是昼夜颠倒加上噪音,很多人就受不了。因此只要整体素质过得去,在里面找份活不难。 宋宇在门口琢磨了二十分钟,正要进去细问,就看见个衣着考究的男人从里面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本子里夹着类似雪茄的物体,个子很高,眉毛细长,留着整齐的黑色鬍鬚,看着挺有时尚风度,身上有很浓的香水味。他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好像在等什么人,过了片刻没等到,转身就要回去。 宋宇急忙叫住了他。 宋宇在侯镇林的饭店帮过厨,他看这人模样就知道是经理级别,于是赶紧跟上他道,「先生,招包厢服务员吗?」 男子面无表情地地打量了他半天,「你能喝酒吗?」 「两斤白的。」宋宇道。 夜场定义的能喝酒和外界略有不同。按白酒为计量单位,一斤是分界线,一斤以下都属于不能喝,一斤以上属于会喝,两斤才是能喝。因此男子听到这个回答,起码知道宋宇不是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于是点点头,「进来坐会。」 宋宇跟着男子穿过大红色的旋转门,走近夜总会大厅。此时是下午休息时间,里面十分安静,能听见脚步踏在地砖上的回音,两人路过舞池和包厢区,上了二楼,进了走廊中间的办公室。 「我叫凯文。」男子坐进真皮办公椅,他抱着双手,「你叫什么?多大了?」 宋宇报了自己的名字,随即看见凯文给递过来一张表格,上面需要填写个人基本资料。宋宇半真半假地填写一番,把年龄写大三岁,学歷是技校汽修科,籍贯写了巫江。 凯文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两瓶酒,一瓶伏特加,一瓶威士忌,他混在一起倒了杯递给宋宇,「你试一下。」 宋宇接过来一饮而尽,「小麦伏特加太柔了,不得劲。」 凯文晃了晃手里的雪茄,「这个要吗?」 「不要了,」宋宇摆摆手,「古巴的太呛,熏得我头疼。哥伦比亚的您有吗?」 凯文笑了,他低头看着宋宇的资料和字迹,「干过啊?」 「干过,」宋宇道,「在老家,开始就是端盘子的,我勤快嘛,半个月就能下大厅调酒了,一天干十五个小时。」 凯文又问,「现在吧檯就一个人,你忙的过来吗?」 宋宇说了声能,「饭店帮厨我也干过,咖啡简餐都能做,收银也行,我会做帐。」 第144页 「底薪三百八,提成靠自己,我猜你一个月三千应该没问题。」凯文扫了一眼剩下的资料,将文件夹收进抽屉。 宋宇奇道,「您不再试试我?」 凯文抬起头,他吐了口烟问道,「七点半上班,你回去准备一下吧。」 第64章 :迷离 十一月过半,天气越来越冷。 五点半,窗外细雨纷飞,水雾无声飘洒,将地面濡湿。 角县国土资源局的办公室内,副局长朱绅站在窗边,惬意地捧着热茶,俯视窗外街景。 雨势渐大,马路开始拥堵,自行车掠过人行道,溅起一路水花,疾走的路人传来抱怨,被无情的北风吹起衣角,雨伞东倒西歪。 这与安居在温暖室内的朱绅无关,他关起窗户,将凄风冷雨隔绝在外,小酌两口白毫银针,听见礼貌的敲门声传来。 「请进。」 来人是土地交易管理中心的主任田泽锟,他名气不大,但手很长,属于典型的县官不如现管岗,与当地几家大企业都关系紧密,人缘很好,此前华咏的几次投标中标,都曾由他在后方推动。 「朱局长好,」田泽锟递上两条名烟,「最近中心创收不少,特地来给您汇报。」 朱绅调侃一笑,「汇报谈不上,我不算你领导,我们属于心得交流。」 「都是人民公僕,为人民服务。」田泽锟神秘地笑笑,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感谢您一如既往的支持,不成敬意。」 朱绅看那红包厚度,至少五万朝上。他矜持地咳嗽一声,「我没有支持,我只是谈谈看法,提提意见。」 「明白,明白。」田泽锟将红包放到桌上,用镇纸压好。 两人正要举杯对酌,办公室的门再次被人敲响,这次的响声少了敬畏,多了催促。 秘书为难地站在门外,而他的身旁,站着两名身穿黑衣,一身正气的男子。 「局长,这是纪委领导,我给您发信息了,您没回我。」 田泽锟立马起身相迎,朱绅趁田泽锟遮挡,拿起桌上的红包,哪知他心里紧张,手一抖,红包从桌上跌了出去,掉落在雪白的大理石地上。 「领导,领导!」被请出办公室后,田泽锟对押着自己的纪委干部低声道,「规矩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能不能把我放了,我给你一百万。」 「不要啰嗦!」 在严格的审讯中,田、朱两人很快交代了罪行。其中,田泽锟利用土地交易管理中心的主任身份,在朱绅等人的庇护下,利用职务便利,协助包括华咏集团在内的部分民营企业,在项目承揽等事务上,谋取大量非法利益。 检举田泽锟的,是恆丰的王勉,他在遭到华咏的威逼之后,放弃了投标,唐卫国得知消息后,向王勉调研了情况,并顺藤摸瓜查到了国土局和土地交易中心的一系列暗箱操作,经过层层上报,获得纪委重视,批准展开调查。 同时,光明市对于陈国栋的案件也有了进展。据他交代,在角县经营游戏厅等娱乐场所的过程中,多次受华咏打压,通过暴力手段,制造意外车祸,威逼自己离开角县。后来他去光明开闢业务,又被章立文蛊惑,被迫与他合作,侯镇林知道后,绑架了自己母亲,杀害自己部下,自己也被挑断了手筋落得终身残疾。 种种矛头指向华咏,侯镇林也成了重点关注对象。 这天快到中午,侯镇林刚开车到集团楼下,脚还没迈下车,就见李东发和彭青云快步而来。 李东发尽量让声音平静,避免任何紧迫和压力,「董事长,您要不先回去,唐卫国又来了,我说您在外地,他不信,说您不来,他就不走。」 「这个唐卫国,是个麻烦的人。」彭青云恨声道,「要不我们把他解决掉?」 李东发摇头,「老四,这时候不能冲动。」 侯镇林神态平静,边走边道,「我去跟他谈。你俩帮我招待一下,我先去办公室。」说完,他信步走进电梯,直奔六楼董事长办公室。 在出电梯门的一瞬间,他加快脚步,走进办公室将门反锁,从抽屉里拿出一摞稿纸。 他显然已经思索很久,此时甩了两下钢笔,书写飞快,房间里只能听见笔尖触纸的沙沙声。 唐卫国在楼下的大会议室里等了一上午。他今天来,是想搞清儿子唐铎被莫名录取的事情,虽然他笃定这是侯镇林的主意,但他不懂英语,三番五次托人打电话到美国的学校打听,招生办一直以以保护贊助者隐私为由,拒绝贊助人的提供任何信息。 他认识侯镇林已经快二十年,他想知道这个人嘴里还能不能有一句实实在在的真话。 「唐队长,最近辛苦。」侯镇林手里拿着菸灰缸,走到桌边坐下,将烟缸推给唐卫国,「酒你不要,茶你不喝,烟你抽吧?」 唐卫国没有心思品味菸酒,这只是用来缓解疲劳的药。 「小铎上学的事,是你安排的吧?」他吸了口烟,开门见山,「不论如何,我不会同意。」 侯镇林枕着手臂,晃着二郎腿,「高考制度害了多少孩子,小铎的实力就该去名校,復读对他而言除了消磨心智,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侯镇林!你不要跟我避重就轻!」唐卫国站起身,「我们这一代的恩怨,我们这一代解决,你不要转移矛盾!」 第145页 侯镇林从容地笑笑,「干啥这么大火气。」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把我想的太次了,我这人就这样,看得顺眼的我帮一把,也不求回报。看不顺眼的……」 他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唐卫国怒火更胜,他克制愤怒,好言相劝,「镇林,纪委的领导也是新调来的,华咏的事,你跟我说清楚,我们是可以补救的,你非要硬碰硬干什么,你碰得过法律吗?」 侯镇林玩味地看着唐卫国手里烟,「老唐,我侯镇林一介草根书生,把华咏办成了支柱企业,我见过的纪委领导多了去,我不是吓大的。华咏底下几万员工,每年的收入我要交多少税,我要养活多少人,真正到我口袋里的有多少,你算算。你现在跟我谈法律?放在二十年前,我说你幼稚,现在我说你虚伪。唐卫国,你曾经是一个对权力机构报以百分百信任的人,现在二十年过去,你还这么认为?」 「当然。」唐卫国毫不想让,「我不仅信法理,我也信天理,我信的是正道,是邪不压正。你的八面玲珑,随机应变,是你的能力,也是你的天赋。可你这么仪表堂堂,饱读诗书,又受人尊敬的人,何苦要走这条路?你为什么不把华咏发阳光大?做成老牌企业,回馈社会呢?」 侯镇林盯着唐卫国,嘴角带着讥讽,「唐卫国,我解释一下,我没把你放在敌对的位置。查案是你的工作,华咏是我的责任,对华咏,我自问鞠躬尽瘁,问心无愧。现在你要么拿逮捕令把我拷走,要么把我枪毙,但你不要给我上课,我这辈子最恨别人给我上课。」 「所以说你冥顽不灵!」唐卫国桌子拍得怦怦响,「那我也解释一下,我没把你当敌人,我尊敬你,佩服你这样白手起家的人。我当了二十年警察,我见过太多唿风唤雨,意气风发的人沦为阶下囚的样子,毫无尊严,毫无人格,多得是进去后一夜白头的。镇林,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你不为自己想,不为华咏想,也该为妻子想,为你家小宇想想吧!」 侯镇林紧抿的嘴角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他斜了唐卫国一眼,没再说话。 唐卫国接着道,「刚才忘了说,我老战友给我带信儿了,说不久前,有人在巫江汽车站见过小宇,没事儿,你别担心。」 「感谢。」侯镇林转过脸,背向唐卫国,「至于你说的阶下囚,我保证,不会有那一天。」他面无表情看着窗外,「不送。」 唐卫国一拳砸在桌上,愤而离席。 入夜后的淮陵,与白昼的庄严大气相比,多了几分阴柔妖媚。 随着城市隐入夜幕,繁华的五岔路口,一盏盏霓虹灯亮起了五颜六色的光。 过了十点,博远娱乐城的彩灯就是这条街的标志,它妖娆地闪耀着,华美的灯光隐隐从门内透出,洒在街道上。 穿过幽暗的舞池,走进明亮的长廊,路过歌舞昇平的包厢,宋宇端着水果和饮料,忙的分身乏术。 他在这里干了两个礼拜,混的还行。每天的小费都上百。凯文对他印象不错,说再干几个月,给他升领班。虽然看似顺风顺水,但宋宇不敢有丝毫懈怠,脑子时刻在转,怎么哄人,怎么做事,怎么暗示小费,半点不能停歇。 博远是比较高端的夜总会,每天接待的什么人都有,要摸准客人的喜好,对症下药,才能把他们哄的开心。 通常,根据客人所处行业不同,做事风格各有特点,用心观察就能摸到规律。比如生意人,穿着讲究名牌,精明,会算帐,会看单,会挑毛病,对这样的就百依百顺,不耍嘴皮子,给人老实勤恳的印象,就容易受到关怀。再比如,外地来打工的,穿着一般,自尊心强,遇到了要保持充分尊重,想尽办法夸,跟他们打牌要让着,他们唱歌再难听也要捧场。另外,还有约会的,请客的,失恋的,本地的外地的,陪领导的等等,只要随机应变,嘴甜脸皮厚,就能拿到大量小费。 这间包厢来了一男两女,年纪四十上下,男的黑黑瘦瘦,一身名牌,女的丰腴富态,一看就生活滋润,多半也是生意场的。 宋宇端着盘子进屋,女的正在唱「为你我受冷风吹」。 正唱到「我会试着放下往事管它过去有多美」的时候,话筒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噪音,紧接着只剩下伴奏,女子对着话筒喊了几声,怎么也喊不响了。 她扫兴地将话筒丢到一边,黑瘦男子试图帮她出气,指着宋宇骂,「怎么回事!你们这么贵的地方,话筒说坏就坏!把你经理叫来!快点!」 宋宇诺诺连声,嘴里说着马上来,出去转了一圈就往回走,这个点是人最多的,多余话筒早换完了,指望维修师傅来,客人早走了,自己也白忙一场。 他回到包厢,对几人礼貌一笑,「经理马上来,师傅也在路上,我先帮您修下看看。」 「你会吗?」女子将话筒递给宋宇。 宋宇先检查电源,确认了话筒没关上,接着旋了下音量,再把线头紧了紧,又拿出腰上的清洁布,仔细将话筒上的手汗和水渍擦了擦,最后将话筒拿远,对着话筒拍了两下。 两声干脆的闷响,话筒正常了。 「接触不良。」他将擦干净的话筒递给女子,「要是还不行,叫我一声,我就在门口,现在人多,师傅动作稍微慢点,不好意思哈。」 第146页 女子点点头。 宋宇礼貌地笑笑,没有放过机会,他给三人换了毛巾,又把桌上吃剩的果皮收走,听见那黑瘦男子对那女子开玩笑,「咋不唱个欢快的歌,这听得太愁人。」 女的道,「你们男的就是没心没肺,天天把我们气个半死。」 「啥?」宋宇直起腰对女的道,「你还要受男人的气?不是男人为你受尽委屈?」 那女子扑哧笑出了声,宋宇又弯下腰,不经意地对那男的道,「你太有福气了,两个大美女跟你唱歌。」 一次夸了三个人,屋内的气氛再次升温。 男的盯着宋宇看了看,屋内昏暗,他脸上的胎记不明显,男子看他形象干净利落,做事不卑不亢,于是道,「小伙子,陪你阿姨唱两首。」 女的立马纠正,「什么阿姨,把我叫老了,小伙子,你多大?」 「十九。」宋宇开了两瓶啤的,「我请姐姐喝,你们想唱什么?」 女的递给宋宇五十元现金,「我破锣嗓子见不了人,现在四个人,我们玩骰子吧。」 「能行。」宋宇收了钱,「我陪哥哥姐姐玩,哥哥姐姐别把我退了就行。」 几人边喝酒,边玩骰子,输了的人,说一件自己身上的糗事,不够精彩就要罚酒。 一开始,几人说的都是些丢了钱包,穿拖鞋出门的小事,然而借着酒劲,以及昏暗的灯光,说的越来越露骨。 女的说自己搞了半年外遇没人知道,男的说自己同时跟十几个女的谈恋爱,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什么姿势,时间多久,都说得明明白白。其实夜场说话都是助兴即可,真假不论,几人也且当故事听。 然而轮到宋宇的时候,他不用编,他的事能写几部书。 除了跑江湖遇上的奇人奇事之外,他把小时候被拐卖到山里的事说给众人听:「……那老头子让我叫他爹,我不叫,他就把我跟牛拴在一起,让我认怂。我还认怂?我差点就冻死了,躲在老牛肚子底下才没冻透的,后来我一吃牛肉就吐。」 女的惊讶,「你真可怜!」说完给他一百块钱。 宋宇得了便宜,才继续说,「那老头以为我死了,挖个坑把我埋了,但也不知道是他埋浅了,还是我给野狗刨了,反正我是爬出来了。但我不认路,又跑到另一个人家,那人是太监命,也要认我做儿子,我就纳闷了,怎么都想认我做儿子?但那男的对我还凑合,印象中没打过我,反正后来我跑出来了,但是我不服,我就回那老头家,把蓖麻毒抹在玻璃渣上,老头下地踩了一脚玻璃渣。我故意引他来追我,他一直追一直追,追到塘埂子上,毒发啦!追不动了,连人带棍子翻到水塘里。」 说完他喝了口酒,「够不够丢人?」 屋内鸦雀无声,连卡拉 ok 的音乐都不知被谁调到了最小。 半晌过去,那女的问,「那老头死了?」 宋宇摊手,「那我管他,我反正跑了,他那么大岁数了,活够本了。」 「小伙子不容易。」另一个女的拍拍他,又给了他五十块钱,「自己买点好吃的。」 男的也笑,「你可爱,所以都想让你当儿子。」 几人又玩了一盘,男的输了。有宋宇的惊悚故事珠玉在前,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些鸡毛蒜皮的事,于是神秘兮兮地看着众人:「我杀过人。你们信吗?」 屋内的气氛再次捲起了重重疑云。 男的道,「十多年前,我就在这条街前面那个小区附近,用锤子死一个人。」 「大哥慢讲!我先赔罪!」宋宇知道,这不是自己作为服务员该听的,此时他已挣了一百多,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举起一杯酒,「我经理要来了,不能让他见我偷懒,我出去晃一圈,马上回来服务。」 他一饮而尽,忙不迭退出房间。 第65章 :飞光 月寒日暖。 从广义的时间上说,新的一天已经开始,然而对陪客人喝酒到凌晨三点的宋宇来讲,他却还停留在昨天。 时间的概念令人为难。 清晨的阳光照穿尘烟,宋宇翻身避开,他将身体蜷缩起来,睡得不沉。 半睡半醒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碎片画面;觥筹交错的舞池,车马奔涌的长街,枪与热血,子弹穿过心脏,开出一片绯红;女人温柔的手,男人坚实的嵴樑;蛮荒的乡村,腐朽的深渊,雨中的飞鸟,蓖麻田里的稻草人;故乡的山脉连绵起伏,延伸直到记忆尽头;他看见了海,他却从未见过海,遥远的海岸线,海上升起绚丽焰火,绽放之后又坠落,如同宇宙的崩裂,星辰四处飞散;晨昏严寒交替,时间永恆无际,岁月稍纵即逝。 宋宇昨晚喝了太多酒,喝得思绪紊乱,头疼得要炸开。因此与昼夜颠倒相比,他认为酒才是更容易将人瓦解的毒。博远的待遇比一般夜总会好很多,原本包厢服务生是没有工资的,但他会的多,能身兼数职,勉强拿个底薪,再加上包食宿,虽然住的地方只是地下室里几张桌板拼成的床,但对他这种只求片瓦遮身的人来讲已足够。 今天轮到他调休,但他睡不着了,因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等他。 此前在猇州的时候,瘦猴帮他查到了潘秀英在淮陵的大概地址,在当时,这是构成宋宇来淮陵的唯一原因。后来接到侯镇林的暗示,让他往南方走,才是第二个原因。 第147页 半小时后,他找同事借了辆自行车,往潘秀英的住址方向去。 他骑得不快,顺着大街,边走边看。 梧桐大道优雅静谧,阳光穿透枝桠,随落叶洒下。 在此之前,无论在角县,光明,猇州还是巫江,他都无法拥有此刻的感觉,融入城市,成为其中的一员,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心安理得地随波逐流。 这一带有很多时期的老楼,在淮陵,有很多这样的楼,有些是遗留的官邸,有些是鬼子驻扎过的办公室,它们是城市的歷史,是风雨飘摇的见证和警示。 不知不觉,宋宇缓缓停在一栋居民楼下。 瘦猴告诉他,现在潘秀英的样子和画像上完全不一样,要自己去辨认。其实对宋宇来讲,他找潘秀英未必要用眼看,只要她靠近,自己久远的恐惧就会被唤起。 宋宇将自行车靠在树下,掏烟的时候摸到了口袋里的弹簧刀,虽然未必想对她下杀手,但这女人也不能有好下场,这毋庸置疑。 快到十一点左右,宋宇依旧没发现疑似潘秀英的人。此时一装修工模样的男子推着三轮经过,宋宇上前拦住他,「叔,张琴住这吗?」 男子打量宋宇一眼,「是啊,你找她干啥?」 宋宇轻松地笑着说,「我来帮她办事,她说是这栋楼,具体哪家没说,我传唿机没电了。」 「在那。」男子往不远处晒着牡丹花床单的阳台指指,「现在不一定在家。」 宋宇给男人递了根烟,又问,「叔,你跟她也挺熟不?」 「还可以。」男人接过烟,宋宇给他点上,他又道,「她有点老实,话不多,但人挺和善,经常把自家滷的鸡蛋,玉米给我们送送。」他吸了口烟,接着说,「前段时间她家水管漏水,是我给修的,当时漏得厉害,把楼下都淹了,邻居上来吵她,一直在凶她,她也不生气,也不回嘴,一直道歉。小老太太自己住,可怜,我就也没收她钱。」 宋宇:「那她平时靠啥生活?」 男的答,「自己做点小买卖,在路边摆小摊,卖玉米,水果之类。」 「这房子是她租的?」宋宇又给了男的一根烟。 男子接过,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她好像经常和一个男的在一块,那男的四十多岁,黑黑瘦瘦,老带个墨镜,看着也不像他儿子,怪里怪气。」 「您忙。」宋宇点点头,「我再等会儿。」 男子走后,宋宇望着那挂着床单的阳台,犹豫片刻后,就往楼上走去。 这楼背阳,光线昏暗,有淡淡霉味,废旧的家具横在楼梯间,牛皮癣小gg盖得到处都是。 宋宇站在潘秀英家门口,他侧耳听了一会,也不知是楼道的回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他总能听到些杂音。眼下快到初冬,但他的后背还是难以自制地渗出了汗珠。 即使现在不是任人宰割的幼童,但曾独自面对世间至邪至恶的阴霾不会被时间沖淡。 笃笃笃。他敲了三声门,清脆的声音在楼道里迴响,摄人心魄,然而半晌过去,还是无人应答,也无脚步声从门内传出。 宋宇决定下楼等。 出楼道的时候,他被阳光刺痛了眼,他快半个月没晒这么大的太阳了,一时难以适应。 他回到树下跨上车,借着树荫的遮挡,仰头看缝隙间漏下的光。 对面一前一后走来两个女人。 两人都是五六十岁,步履不快,有说有笑,宋宇听到声音,不经意地看过去。 阳光像有了灵性,它钻过树叶,投向那矮小佝偻的妇女,宋宇的眼神随着阳光移去,看向那渐渐走来,掠过身前的脸。 那妇女看见了他,看见了他脸上的胎记,她骤然收起笑,那整张脸耸拉下去,嘴角崩了起来,覆舟般翻转过去,蓝黑的眼线嵌在松垮的眼皮里,随着神情的扭曲,透出冰冷的凶光。 是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当年的她也是这样,从慈祥的老人到邪恶的女巫,只要一秒,凶相毕露。 潘秀英丢下手里的肉菜,转身仓皇而逃。 宋宇追了几步,腿就麻了。 他宁死不愿承认,却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非常害怕。 当她走近,自己遥远的恐惧就已浮现。 这种害怕与以往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不同。它更难以名状,更像是恐慌在主导神经,随着加速的心跳流向全身,眼前像蒙着一层黑纱,脑海里却海残留着阴森的老脸,妖异地晃来晃去。 这样的恐慌不仅在于害怕,更在于无力。他分明知道那老人构不成任何威胁,自己一只手就能扭断她的咽喉。但他做不到,看见她的脸,还有那浑身散发的狡诈邪气,危险的感觉不在当下,却又无处不在。 宋宇扶着电线桿,浑身的肌肉剧烈痉挛,他汗如雨下。 苏朝晖没骗他,这不是低血糖,而是惊恐症。既是一种紧张到濒死的生理反应,也是受到强烈刺激后产生的心理障碍。它的发作的时间因人而异,但症状与低血糖非常接近,唯一不同的是低血糖是单纯的难受,惊恐症除了难受外,还会感到极端无助与害怕。 他喘息很久后才能动弹,撑开僵硬的四肢,扶着电线桿缓缓坐下。 大脑虚脱停摆,他只能怔忪地看着川流不息的大街发呆。 毫无疑问,潘秀英早跑没了踪迹,宋宇万万想不到这年近六十的小脚老太太能跑这么快,那落荒而逃的模样,倒像是自己侵犯了她,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第148页 好歹确定了她的居所,这是此行的唯一进展。 宋宇不知在路边呆了多久,直到白日西斜,秩序凛然的大街开始拥堵,他看见了夕阳,泛着醉酒的红晕,于是也迈开自己麻木的双腿,踩着马路牙子踽踽前行。 没多远他看见个集贸市场,据说是淮陵最大的集贸市场,他进去转了一圈,买了瓶汽水,没有吃饭的胃口。 小巷深处,鸡犬相闻。 随着巷外自行车的铃声匆忙,苏玲也出摊了。 热腾腾的锅气中和了初冬傍晚的阴冷。 小院内,苏朝晖正将花坛里的木槿挖出,准备移到花盆里过冬,邻居家的花猫跑了出来,绕着他的脚边转,苏朝晖会意,丢了块猪下水给它。 「朝晖,买瓶醋去。」苏玲回头使唤,手里还在麻利地拌着凉菜,「抓点紧,急用。」 粮油小店不远,苏朝晖很快买了醋,刚回巷里,恰好看见宋宇在车棚锁车。 「警察,举手。」他开玩笑地拍了宋宇一下。 宋宇直起腰,苏朝晖吓了一跳。 这两周,他联繫过宋宇两次,一次他在上班,能听见震耳欲聋的迪厅声,一次无人接听。 苏朝晖也知道在夜场干活不轻松,但也没想到这么累。宋宇原本是精瘦,现在纯属消瘦,苍白的脸泛着青,一看就是长时间在不见光的地方熬的。当然,他也佩服这类人,兼具了谋生和防身两样至关重要的生存能力,即使是身无分文地往路上丢,都能白手起家。 「你住这?」宋宇意外地笑笑,他强调,「我是来还车的,不是在偷车,再说,老警没你这么客气,还自报家门,他们直接上手拧我。」 苏朝晖笑笑,问,「你吃了吗?」 「没吃,你请我吃。」 苏朝晖一摸口袋,只剩三毛,他没带多余的钱。 宋宇看他犹豫,「状元,你瞧不起我?」 「没有。」苏朝晖拍着口袋,「你搜,就三毛。要不你借我点钱,我请你吃炸串。」 宋宇扭头就走。 苏朝晖刚要喊住他,随即听见苏玲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他只好先回到摊边送醋。 「同学?」苏玲老远看见苏朝晖跟宋宇说话,「正好我菜切多了,你拿点儿给他。」 苏朝晖想了想,道,「他是我从角县逃回来在路上认识的朋友,来淮陵打工的。」 「你的朋友?」苏玲讶异地重复,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在她印象中,苏朝晖很少交朋友,一方面是不善交际,一方面是他对大部分人,都提不起兴趣,不愿亲近,能被他称为朋友的,苏玲的记忆中只有三人,一个是他的髮小,烈士子女,和苏朝晖性格相似,内向严谨,虽不善交际,却有丰满热忱的理想,属于志同道合;二是顾晓波,和苏朝晖性格相反,她爽朗大方,又有超过同龄孩子的成熟,虽然才上六年级,但苏朝晖却能跟她聊很久的天。三是他的同班同学,名字记不清,就记得喜欢的东西很特别,现代诗歌,前天两人就在电话里讨论什么先锋诗派。苏玲还特地问了教文学的顾春华什么是先锋派,只觉得这玩意玄乎其玄,不太接地气。 这三个人性格截然不同,却能透过他们看出苏朝晖交友的偏好,他们各有其显着的令人心动的地方,他们性格里的有一定坚固的成分,很难被世俗和时间磨掉。 当然,苏玲也总结过,这三人唯一的共同点是真诚且正直。因此她信任苏朝晖识人的天赋,不干涉他交友,况且苏朝晖从小缜密敏感,能通过观察人外在的言行,推断出对方处事的内在逻辑。说白了有点心理洁癖,很多人他瞧不上眼。 苏玲送走客人,低头小声问道,「可他是社会上的人,你干啥跟这种人来往,人干什么工作的,你知道吗?」 苏朝晖道,「饭店端盘子的。他小时候走丢了,没爸妈,所以没成年就出来打工,不容易,想读书也没人供。」 苏玲伸头往外看去,看见宋宇蹲在水果摊前吃枣。也不知他在跟老闆说什么,原本喜欢绷着脸的老闆居然一直哈哈大笑。 苏玲将鸡胗装进塑胶袋,又夹了两块牛肉,「你拿给他吧。」 苏朝晖拎着菜过去拍拍宋宇,见他抬头,就指指自家小院,「不用借我钱了,走,上我家吃饭。」 第66章 :晓梦 宋宇将视线越过苏朝晖,往那亮着灯的滷菜摊车看去。 此时的苏玲正在低头忙碌,她远看温润宁静,切菜装袋却又干练麻利,一双袖套洗得发白,枣红色的围裙干干净净。 「那你妈?」他收回视线。 苏朝晖点头,「她下班晚,我们自己吃,锅里的菜是我出来之前热的,新鲜的。」 宋宇蹲在地上不动,「我去你家吃饭?大哥,你有没搞错?」 苏朝晖诚恳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他举起手里的塑胶袋,「我妈连菜都给你切好了,是吧,妈!」 苏玲正在忙碌,听见苏朝晖的声音,匆忙抬头过来看了一眼,「是,是的。」 宋宇向着苏玲憨笑着挥了挥手,又对苏朝晖道,「我不去你家,我在这吃完行不行。」 「来都来了,」苏朝晖皱起眉头,「没看出来,你倒是挺娘们唧唧的,是不好意思,还是瞧不上小门小户的粗茶淡饭?」 宋宇经不起人激,此时也的确有些饿,毕竟家常菜的诱惑是他这种吃惯了盒饭的人的奢望。 第149页 「去去去,」他拍拍裤子站起身,「你家在哪?」 苏朝晖指指小院,宋宇伸头看了看,看见屋内亮着暖色的灯,在阴冷的秋夜显得温情平静。他不久前刚理解何为家的温暖,此时这份记忆被眼前的场景唤醒,他的心随之柔软下来。 此时正值下班高峰,苏玲忙的不可开交,她刚送走客人,来不及抬头,就感到两道气流嗖嗖掠过身侧,紧接着耳边传来苏朝晖的声音,「妈,我们俩简单吃点,门开着,有事叫我。」 「啊?这就进家啦?」过分的热络让苏玲有些发懵,她正要回嘱两句,回头见脚边放着两袋冬枣和核桃,她嘀咕一声,「小东西,还挺害羞。」 苏朝晖家的客厅不大,墙上贴满了奖状,他原本不让贴,苏玲执意要贴,他也不能不同意。 「啧啧,知识分子家庭。」宋宇贴着墙壁,一张张看去,啧啧称奇,「你是我除了侯镇林之外,认识的第二个知识分子。」 苏朝晖从厨房里搬出摺叠桌放在门口,「你自己出来到现在,侯爷没追究你?」 「随他。」宋宇对此不愿多说,他搬过凳子坐下,把筷子交叉颳了刮,「你爸呢?」 苏朝晖端来电饭锅,从里面拿出几样热菜,粉蒸肉,鸡蛋饺,青菜豆腐,最后把苏玲切的鸡胗和牛肉倒在盘子里。 现在这一桌有菜有肉,比较丰盛。 「死了。」他顺便回答。 宋宇放下筷子,「怎么死的?」 「我三岁的时候,他晚归给人杀了,现在都不知道谁干的,警察说可能是精神病,也可能是醉汉,就在外面那条街。」苏朝晖往外指了指。 宋宇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三岁的时候,他在外面那条街给人杀了?」他自言自语,「不会吧。我那晚陪人喝酒,有个男的讲,他好多年前在这杀过人,但我没听完就走了。」 「他在哪?」苏朝晖霍地站了起来,「他长什么样?你还能再见他吗?」 「不知道,也许就是酒桌的胡话呢?」宋宇挥挥手让他坐下,「包厢太暗,我也没细看,他长得黑不熘秋的不起眼,我下次要能见到他,给你问问。」 话音刚落,他忽然弯下腰干呕,这突如其来的反应,令苏朝晖不得不把剩下的半肚子问号憋了回去,他从厨房端了一壶茶,「不会吧,我们家的肉都是新鲜的。」 宋宇直起腰摇摇头,「刚才我讲话的时候没注意,我不吃牛肉,吃了会吐。」 与此同时,苏玲端来一盆滷豆皮,半只酱鸭,显然是来加菜的。 「朝晖很少说谁是他的朋友,」苏玲拍拍宋宇,道,「我印象中就三个,你是第四个喔!」 宋宇嘴馋那酱鸭,夹过鸭腿就啃,一时间口不择言,「姐姐,男人的话你也信?」他在夜场干久了,难免油嘴滑舌,加上本来也不正经,这话他脱口而出,此时又觉得失礼,于是连忙补救,「阿姨,我说你好年轻,比我妈还年轻。」 很少有女人不爱听人夸自己年轻,苏玲莞尔一笑,「谢谢你的枣。」她丢下这句话又出去了。 她一走,苏朝晖再次压低声音问,「丁火呢?」 「死了。」宋宇专心啃鸭腿,头也不抬。 「你杀的?」 宋宇囫囵嗯了一声,「算吧。你要报警啊?」 「我管那闲事做什么。」苏朝晖嗤了一声,「我是想问,你离开光明之后又去哪了,刚才你说你妈,她不在角县?」他观察着宋宇的表情,「饭桌闲聊,你不想说就不说。」 宋宇啃完鸭腿,又一颗颗地吃着花生米,大约过了半分钟才开口。 「我去巫江找她了。」 苏朝晖停下手里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展现着自己倾听的诚意。 「你那天问我,为什么看见墙上那通缉犯的画像会怕。」宋宇没看他,自顾自道,「你请了我两顿饭,都是好酒好菜,诚意确实不错。」他抬起头嘿笑道,「跟你说说也无妨,你有酒吗?」 苏朝晖很少对人和事产生强烈的兴趣,因此他聆听的兴致一旦被激发,就收不回。 碰巧家里有箱做菜备用的啤酒,他干脆把整箱都拖了过来。 「我小时候被潘秀英骗走,卖到乡下,所以我记得她。」宋宇解释道,「但我不记得自己家在哪,连爸妈叫什么也忘了,我从乡下跑出来后,在孤儿院院混了两年吃喝,后来侯镇林看上我,把我接走。我是今年打听到了家人的行踪,你走之后,我就找去了。」 苏朝晖握着筷子,心脏狂跳,一方面是震惊,一方面是激动。震惊是宋宇话里的信息密度太大,令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并抛出近一步的询问;激动是这话中的部分内容也曾在他的推测之中,此时的答案让他产生了成就感,好比研究了许久的理论得到了权威的验证。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不要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和追问,于是将话题转回自己。 「你说的那个潘秀英。她在淮陵,这你知道吗?」苏朝晖说,「那天顾晓波在五岔路口,差点被她拐走,这都十几年了,她还在作案。」 「我知道」,宋宇点头,「她住集贸那边,」他顿了顿,又开玩笑地问,「怎么样,咱俩把她弄来交给公安,赏金对半分。」 此时的苏朝晖对钱没有兴趣,他打个哈哈绕过话题,再次回到宋宇的经历本身。 第150页 「你离开光明,是去巫江寻亲。你来淮陵,是为了找潘秀英?」苏朝晖抬脚将门踢微掩一半。 宋宇没有直接回答,他撕下半截纸巾,折了只青蛙放在手里玩,「以前章立文骗我,说你是搞暗访的,我还说不像,但我后来发现你特别像干记者的,说话像审人,除了没有公安那么横。」 「我的确想过当战地记者,但身体不好,跑不动。」苏朝晖笑了笑,他始终有着充分的耐心,半开玩笑半认真,「那你让我採访採访,等我以后真的干记者,我单独开版面,给你立个传。」 「立传?」宋宇难以置信地干笑一声,「有什么可传的?都是身不由己。」 苏朝晖没说话,他收起片刻前玩笑的神情,将眼神聚焦起来。 宋宇被这严肃的眼神看得发毛,他移开视线,又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其实在乡下的很多细节我记不清,当时太小。但我最后怕的,是那老头的心还不算太硬,他要是那时把我的腿打断,或者用火钳烧掉我脸上的胎记,我就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 世事多艰。苏朝晖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手心布满沁凉的汗。 「那你去巫江,一切都顺利?」他又问,「你母亲见到你,是不是特别高兴。」 宋宇点头以示肯定,之后又闷头喝了会啤酒,藉此整理思路。 借着酒劲,还有屋内宁静的灯光,他边想边讲,语气平淡,但说得详细:从如何利用人际网络找到贺笑梅,到从光明一路躲避丁火追杀直到到猇州,到丁火之死,再到抵达巫江,与贺笑梅相认其中的波澜,以及遇上江湾渔场那群人,他与之周旋,从谋划到假死,最后离开巫江避险。讲到兴起,他会穿插更早之前的经歷。其中,独自从乡村逃出是他津津乐道的部分,尤其是诱杀老头的过程,他更讲到眉飞色舞。离开乡村后,他在外流浪,学了一身恶习,后来被孤儿院的人接走,接他的是个温和宽厚的中年妇女,宋宇谈到她,言语满含敬意。他口才不错,思维灵活,叙述流畅又绘声绘色,唯独在谈到被侯镇林收养之后,思路才慢慢开始卡壳,直到最终沉默。 「够不够你写传?」宋宇说得也累了,他连连喝水,依旧开着玩笑,「不够还有,我回去想想。」 宋宇的语气波澜不惊,苏朝晖心中却涌起滔天巨浪。诚然,面无表情是他的常态,但这不代表他的内心不起波澜。此时此刻,苏朝晖几乎是用全力在隐忍内心的震撼与激动,他不知如何去形容这样的感觉,但他想起了从前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时刻,他筋疲力尽趴在桌上睡去,又怒吼着从梦中醒来,发了疯般寻找着稿纸,连灯都来不及开。那是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为了把在梦中解出的答案记在纸上。然而梦的消逝是那么迅速,很多时候还没写完,那些数字和字母就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慢慢擦掉一般变成空白,接下来是长久的失落,枯坐到天明。因此,此刻的感觉,就像是完整地写下了梦所有的答案,连带着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酣畅淋漓,庆幸,振奋,犹如成千上万的冰雹砸向死寂的湖面,没有信念的人找到了失而復得的理想,灵魂脱离了沉重的躯壳,尽情翱翔在浩瀚的宇宙。他多想扯开喉咙放声朗诵,「坟墓也震动!我的哭声似秋风!今朝雪纷纷!许是有人过箱根!」 他既震撼于宋宇的经歷,又振奋于他自救的精神,毫不怨天尤人的态度。但与此同时,他又不得不悲愤于那些有着相似命运的孩童,他想起集市上的那面公告墙,上面贴满的寻人启事,那一张张稚嫩的脸,那字字泣血的亲人的唿唤。这些孩子又在怎样的他乡?有着怎样的命运?那些破碎的家庭该如何如何面对这样的重创?未来的人生又该何去何从? 有谁会记得他们? 苏朝晖花了很久很久,才平息了自己强烈的情绪波动,他咕嘟咕嘟喝完整壶的水,又歇了半天,才恢復了原本的精力与思绪。 「你还回去吗?」苏朝晖问,「我是说,你回巫江,还是回角县?」 「没想好。」宋宇低下头,慢慢吃菜。 「淮陵不错,」苏朝晖道,「前两岗潮,上头特地给了好政策,现在就业岗位多的很,你可以让你妈和你妹来看看。」 宋宇看看苏朝晖道,有些为难地说,「我那个妹,脑子有问题,我妈怕她以后不爱读书,但是读书有啥用?」 「有没有用,分人。」苏朝晖道,「读点比不读好,起码稳定点,不用玩命。而且,我可以帮她补课喔!」 宋宇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回头要是看见那个男的,我拖住他,你过来。」 苏朝晖起身送他,恰好这时苏玲也快收摊了,两人顺便帮她把锅碗瓢盆都搬回了屋里,又忙了一阵的热火朝天。 临走之前,宋宇特意提醒苏玲,「滷豆皮里要加丁香和白豆蔻,味道更好,以前饭店的大厨给的配方。」 苏朝晖将宋宇送到巷口的车棚,分别之前,他叮嘱,「要是碰上那个男的,记得通知我,要是碰上潘秀英,也叫上我。」 第67章 :缠绕 残阳如血,黑月紧随其后。 11 点差 5 分,夜晚的华咏大楼早已陷入沉寂,只有董事长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侯镇林正在研读律师团队整理出的辩护方案。 第151页 此前,国土局田泽锟和朱绅的落马,以及陈国栋的指控,章立文的死亡和匿名的举报,都在一定程度上给华咏和侯镇林本人造成了影响。眼下未雨绸缪的过程他并不陌生,根据现有的辩护方案中,那些证据,或伪证,还有部分证人与事实不符的证词等等,随着些条件的叠加,最终会构成一个对他有利的局面——证据不足。 在此之后,公安会被要求补充侦查,而在这段时间里,随着某些证人的消失或翻供,原有的关键性的证据会再次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最后,在法律规定的时间内,公安没找到更有力的证据,那这回的风波就能再次告一段落。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11 点 30 分,侯镇林锁上办公室的门,缓步走在只开了一盏壁灯的长廊上,幽暗的灯光照进他深陷的眼窝,在他身后勾勒出晦暗的阴影。 从大楼出来的时候,手里的电话铃声不经意地响起。 这种未知号码,他向来都不接,但现在这个特殊的节点,他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可能对自己有利或有弊的消息。毕竟对他来讲,掌握的信息越多,主动权就越大。 「哪位。」他很长时间没说话,一开口发觉声音异常低闷。 电话的那端传来如雷的电子乐声,但随之渐弱直到消失,剩下的是若有似无的车声,显然说话的人是站在马路边。 「是我啊!」 听见宋宇的声音,侯镇林呆住了。他站在下了半截的台阶边,愣是半天没说出话,直到宋宇又喂了一声,他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怎么是你!你跑哪去了!也不跟我联络!」侯镇林血压偏高,最近休息不好,一动气就头晕目眩,他退回办公楼,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缓了一会道,「他们跟我说,说你死了!」 「放屁!」宋宇沉声骂,「谁他妈说我死啦?」他得意洋洋地概括着江湾渔场的死亡之夜,「我跟人干了一架,稍微挂了点小彩,没事!要死也不是我死,我是谁,嘿嘿!」 侯镇林紧绷的嘴角放松下来,「没事就行。」 夜色已深,马路上车声渐息。 侯镇林回想起好几个月前,也是这样平凡的夜,宋宇大闹一场之后离开了角县,后来就再也没看见他,如今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你在哪?」侯镇林坐上车,示意李东发开慢点。「你还回来吗?」 「什么叫『还回来吗?』」宋宇不解地问,「你不是让我去南方吗?我现在淮陵,在夜场当服务员。咋地,想我啦?」他狡黠地笑道,「我知道章立文死了,你是不是浑身通畅?」 其实章立文的死没有让侯镇林浑身通畅,反而给他留了一堆麻烦,但宋宇的电话倒是让他的压力有所释放,而且这种释放与案情无关。 于是他蜻蜓点水地解释道,「国土下了两个官,都是给华咏帮过大忙的,现在纪委的领导都是新来的,我没摸清他们的底细,事比较杂。你继续留在南方干自己的活,不要回来。」 宋宇听出了侯镇林谨慎的措辞,他问,「你要我帮点什么?」 「你不回来就是帮我。」说完他挂掉电话,车渐渐提速,往城郊洋房驶去。 温代代的孕期反应越来越强烈,今天她把吃的全吐了,等于是一整天没吃,睡得也不好,不吃不睡令她神情枯萎,虽然侯镇林对华咏的风波和困扰只字不提,但她早已感受到他所负荷的高压。此前侯镇林再三在催促她去澳洲,但她始终都以不想坐长途飞机为由拖延。 在返程的途中,侯镇林思考了很多,宋宇的电话给了他启发,他意识到自己在华咏之外还有些未竟的事。 刚进家,保姆就神情难堪地迎上来,「董事长,代代今天吐了好几次,粥和点心我热了又热,她也不肯吃。」 侯镇林上到二楼,看见卧房门口放着的餐盘,里面的点心一口没动。他嘆了口气,端起盘子敲门进屋。 温代代刚从浴室出来,脸色憔悴,脚步虚浮,洗手间里瀰漫着酸腥的气息,但是在侯镇林眼里,她始终美丽,坚强而令人心碎。 「把馒头吃了,」侯镇林端着碗坐在床边,好言相劝,「吃完跟你说个好消息。」 温代代看了他一眼,忽然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怨,她抬手掀翻了餐盘,板着脸看着侯镇林弯腰曲背地蹲在地上拾掇,没有半句怨言,一天的烦闷和疲倦随之舒展了。 「小宇在淮陵,听他的意思,一切都好。」侯镇林好不容易收完满地狼藉,坐到椅子上上喘了口气。 温代代的脸色果然明亮起来,她关切地问,「他在那边做什么?怎么也不跟我联繫?身上的钱还够吗?住的地方怎么样?有没有朋友照应?」她说完,就将刚掉在地上的馒头抓过来吃,侯镇林看见的时候已经迟了。 「到底是你带他的时间最长,对他的感情更深。」侯镇林道。 温代代沉默片刻,严肃地说,「镇林,即使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也不能把小宇冷落了,以后他是孩子的哥哥,你应该让他再多读几年书,别总这么在社会上混。」 「小宇找到他妈了,」侯镇林直截了当。 听到这个消息的温代代怔忪良久,百感交集。 「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温代代看着窗外的夜景,即使窗外一片漆黑。 第152页 侯镇林听见这话却急了,他翻开抽屉,找出里面的护照,扔在桌上,「你也抓紧走,什么都不要操心,好好养着身体,把孩子生下来。」 「那你呢?」温代代眼睛红了,她感受到了侯镇林言语和思想中的决意,这样的决意让她害怕。以她了解的侯镇林,他是个极端的人,这样的极端能助他成事,也会让他不择手段。他与章立文等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鲜少考虑自己的退路,对于生意,他有着赌徒般的疯魔和殉道般的狂热,他做的事不是大成就是大败,从来不走中间路。 如果那场风暴无可抵挡,那么他按照他的风格,一定会先安排好身边人,却不考虑自己。 侯镇林看着温代代通红的眼圈,他艰难地打开喉咙,「不管你跟谁在一起,你都是个好妻子,好母亲。你还年轻,不要为了一时的意气,赌上自己的健康和青春。」 「一时的意气?」温代代的语气强硬起来,「侯镇林,你在讽刺我吗,我跟你在一起,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这其中的代价,也早就做好了承担的准备。上个孩子没保住,我现在一身的病痛,这是代价,是报应,我知道,后面还有更多。」 侯镇林神情复杂地看着温代代,「我配不上你。万一,我像章立文那样,你也不能……」 温代代打断侯镇林,她坚决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我,小宇,我们之所以选择了彼此,是因为我们是一类人,谁都别想改变谁,谁也别想摆脱谁。」 第68章 :狭路 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苏朝晖接到了宋宇打来的电话。 最近他埋头课本,藉此淡化角县那段令人恐慌的记忆。 又是一个平凡的城市之夜。 晚间 9 点 40 分,一通电话为这夜添上了晦暗的色彩。 宋宇说的简单直白,「那男的来了,你来看看,晚了人就走了。」 苏朝晖很快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那晚宋宇在包厢里碰见一个男的,他酒醉之后夸下海口,说多年前在这一带杀过人。这让苏朝晖回忆起他刚从角县回来不久,邻居小吴来家做客,她表示过自己对魏长风死因的质疑。她说自己当年在夜归那晚险遭人拉上车,后来有人出声阻止才得逃过一劫,第二天传来魏长风遭人杀害的噩耗。在听闻苏朝晖的遭遇后,小吴后知后觉,将那两件事联繫在一起,时间地点都对的上,推测是人贩抢人未遂,恼羞成怒下的报復。 挂上电话,苏朝晖往苏玲关闭的房门看了看,她最近犯头疼,睡的很早,苏朝晖只犹豫了一分钟,便换衣服出门。 初冬的空气湿寒入骨,夜风掺杂了雨滴,本该是热闹的时候,却因连日的降温将人们玩乐的兴致打消。 娱乐场所依旧歌舞昇平,博远娱乐城的彩色灯头正在街角闪烁,苏朝晖穿过五岔路,来到博远娱乐城门口,恰好看见宋宇蹲在路边树下。 与那些从酒局出来男人一样,他也吐得一塌煳涂。 「不好意思,久等了。」苏朝晖远远看到宋宇,见他形容憔悴,但是没有醉态。 地上吐了一大滩,全是液体,明显已经没的可吐。 夜场不是好混的,夜场挣的钱都是跟鬼借的。除了要忍受昼夜颠倒,噪音菸酒的摧残外,还要练就千杯不醉,更能谈笑风生的本领,喝两口就胡言乱语,谁还带你玩,挣的就是这份钱,门槛越低的地方竞争越激烈,无数人上赶着抢活,一个比一个豁的出去,稍不留神就会被挤掉。 「过几天我去找潘秀英。」宋宇捋了捋发麻的舌头,「你来不来?」 苏朝晖急于知道的不是潘秀英,他冒着严寒而来,为的是『那个男人』。 「人在哪呢?」他问。 「油坊小区。」宋宇答。 苏朝晖摇头道,「我说那男的,人呢?」 宋宇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他往门里一指,「在包厢。」 娱乐城里,彻夜的狂欢正值巅峰,舞池人影绰绰,灯光飘忽不定。宋宇的背影溶解在了鬼魅的气氛里,反倒苏朝晖显得格格不入,果真鬼比人多,人鬼不分。 穿过舞池,来到走廊,宋宇推开重重玻璃大门,在一处包厢门口停下。 「我不进去了,再喝我的老二都要泡熟了。」他搓着喉结,小声对苏朝晖道,「里边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你想办法认认,惹了麻烦自己担着,别把我招出来。」 「你放心。」苏朝晖点头,「谢了。」 宋宇一熘烟钻进洗手间。 包厢门内透出妖媚的彩光,里面传出的女人的歌声,苏朝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歌声戛然而止,只见沙发上正坐着两个女人,浓妆艷抹,笑的花枝乱颤。 「魏长风呢?」苏朝晖装作找人的样子,「我来接他。」 「你找错啦!」女人面露愠色,「怎么搞的?怎么乱进别人的房间?」 苏朝晖扫视一圈,想再问两句拖延时间,紧接着感到身后被人推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门后的高脚凳上还坐了一个人。 这么黑的包厢,这人一身黑,黑衣黑裤,黑色墨镜,要不是他嘴在动,乍看还以为是个衣架。 「干什么?」男人聒噪地推着苏朝晖,「谁让你进来的!」 嘈杂沙哑声音,顺着话筒将四面八方渗透。 第153页 苏朝晖触电似的往后一缩,浑身的血管全都炸开了。 他可以不记得这张脸,但他一辈子忘不掉这个声音。 嘶嘶嘈嘈,像烧焦的乌鸦。 男人显然喝了不少,酒气冲天,他没注意到苏朝晖唿之欲出的杀气,刚要起身去喊服务员,咣当一声,苏朝晖抬脚踹上了包厢的门,男人来不反应,当场被扑倒在地。 包厢内瞬间安静了。 男人的墨镜伴随着巨大的冲击飞了出去,他看见苏朝晖的剎那,朦胧的醉眼顿时瞪得老大。 「你?你不是那小子……」 一声闷响,男人被苏朝晖得打歪过头去。他刚要挣扎,又挨一下,接着是数不清的拳头和巴掌雨点般在他头上脸上乱砸,把他仅剩的清醒又砸得七零八落。 此时的苏朝晖已经不是平时的苏朝晖了,他变成了一头刚从笼中脱困的雄狮,咆哮着要将地上的男人撕成粉碎。 「为什么害我!为什么害我!你去死!你该死!你去死吧!」 两个女人已经吓呆了,她们看着那斯斯文文的少年正狂躁地捶打着身下的男人,嘶喊着不成语句的质问和怒骂:「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是不是为了几个钱!去你妈的!是不是为了钱!」 这怒吼证明着苏朝晖压抑许久的痛苦。夏季雨夜,灯下剪影,乌鸦报丧般的死亡之音,还有他再也回不去的平静生活。九九八十一难,他千辛万苦回了家,以为一切会慢慢过去,但在这一刻在见到男人的这一刻,他知道一切不会过去,他一直都知道,苏玲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大家故作安好,因为无能为力。 过度的克制让他身心俱疲,隐形的损耗非常致命,此时苏朝晖再也无法压抑,他要用鲜血和魔鬼签下契约,他要将灵魂卖给魔鬼,要让魔鬼来实现自己残忍的愿望! 「啊!啊!」 女人的尖叫淹没在响亮的卡拉 ok 伴奏里。 苏朝晖捡起锋利的碎酒瓶,直逼男人的咽喉。 受到死亡的威胁,男人涨紫的面孔开始挣扎,噼里啪啦,凌乱的四肢撞翻了茶几,乱蹬的双腿踹倒了凳子,两个女人上前拉架,几人纷纷打成一团,屋内满地狼藉。 惊天动地的撕打溶解在震天的音乐里。 苏朝晖两眼赤红,青筋暴起,他掐着男人的脖子,指甲断裂在指尖,但他感觉不到疼,有什么比心中无法癒合的伤口更疼? 男人还是占了上风,他腾出一只手抓住苏朝晖的头髮,咚得一声闷响,苏朝晖的额头磕上桌沿,他两眼一黑,紧攥得双手随之松开。 「你妈的,你妈的!」男人挣脱之后瘫坐一旁,捂着脖子边咳边喘,「老子…就想跟你妈买只烧鸭…她凭什么…不卖我…害老子饿一晚上……」他喘了半晌,忽然目露凶光,一脚踢在苏朝晖背上,「谁让你半夜不回家?谁让你出来乱逛!你不是没死吗?你来撒什么泼!」 男人的咒骂夹杂着酒疯,他抓起酒杯就往苏朝晖头上砸,苏朝晖侧身避过,酒杯应声碎裂,男人又踹两脚,苏朝晖将身体蜷缩起来。 无妄之灾。 此时苏朝晖的内心悲愤交加,悲的是这场惨剧竟是旁人一时兴起,愤的是归根结底竟是自己倒霉。 舞池对面的吧檯里,宋宇正在忙着对单。 他酒劲刚过,人还有点呆,但手上的工作没完没了,吧檯人手不够,他停不得。腰上的对讲机响个不停,他也顾不上去听。 清点完酒水和物料,宋宇一抬头,看见那包厢那女人快步而来,他心里一烦,以为又要喊自己喝酒,故意装作很忙,能躲掉一杯是一杯。 「打架了!打架了!你快来!」女人惊慌地拉着宋宇,「你快来啊!」 安保也在凯文的带领下一同进了包厢。 宋宇赶到走廊,看见包厢门口已经聚满了围观的人,他心里一个咯噔——难不成那苏朝晖真找对人了? 他急忙拨开人群,尽管心中有所准备,但看到苏朝晖的模样,还是吓了一跳。 在角县,在光明,他都没见过这样的苏朝晖,杀气腾腾,狰狞癫狂,彻底颠覆了那寡言内敛,冷静含蓄的形象。宋宇一时瞠目结舌,他看着安保将苏朝晖拉走,也忘了该说什么。 黑衣男子是这的常客,安保没有对他动粗,一旁的凯文脸色铁青,他等苏朝晖走后,立刻质问宋宇,「你该怎么解释?」 这段时间宋宇工作的业绩抢眼,已经暗暗遭人嫉妒,不少人都在伺机抓他把柄。刚才包厢里打斗声起的时候,就有人向凯文打了小报告,说人是宋宇带进来的。 「我…」宋宇心中叫苦不迭,他也没想到苏朝晖能闹的如此激烈,「凯文,对不……」 凯文一杯酒泼到宋宇脸上。 「给周老闆道歉!」凯文厉声,「为你干的好事!」 那酒里还有几根菸头,污秽不堪,宋宇当场被浇懵了。众目睽睽下,同事,客人,保洁,全都在场,他半天都没回过神,辛辣的酒水一滴滴从头上滴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滑,他几乎咬碎了牙,才忍住没把脏话骂出口。 人在屋檐下,能忍让就忍让。按照博远的规章,工作时间私自外出,扣 20 块,顶撞上司扣 40,与客人争执的,直接开除还不结工资。如果现在不低头,这月等于白干,酒白喝了,罪也白遭了。 第154页 权衡之下,宋宇强忍怒气,走到黑衣男子跟前,「对不起周总,送您一箱百威,打碎的我来赔,你看行不行。」 「小伙子别见外。我们不要你赔。」黑衣男人放下敷脸的冰袋,「我是差这点钱的人吗?」他呵呵笑着,指着墙角的一箱洋酒,「老规矩,自罚三杯。你把这箱酒喝了,我不仅不要你赔,还再给你二百小费。」 那一箱里有六瓶威士忌,一口气全喝完,胃出血不在话下。 宋宇二话不说,开了一瓶就开始灌。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看着宋宇刚喝完一瓶,正要开第二瓶。 就在这时,他腰上的对讲机再次响了起来,响的恰逢其时,响的如同天籁之音。 「小宇,有电话找你,」那头的声音道,「都打到后勤来了。」 第69章 :无明 夜晚的淮陵,平地起风。 娱乐城外。 苏朝晖被安保丢在路边,他衣衫不整,满手鲜血,路人看见他,纷纷绕道。 黑衣男子看着枯瘦,实际下手极重,苏朝晖前心后背不知挨了多少下,又被兇悍的夜场安保教训半天,浑身火辣辣的疼,费了好大劲才爬起来。 他已不是第一次受皮肉之苦,虽然周身剧痛,但并不委屈惊恐,只是摇摇晃晃拖着身躯,直奔前方电话亭。 报亭老闆刚要下班,转身看见一脸血痕,满身灰土的苏朝晖,她吓坏了,不敢阻止,任由苏朝晖拿过电话按下 110。 「我碰上人贩子,博远夜场,包厢,男的,四十多岁,很瘦。黑衣黑裤,黑色墨镜。」苏朝晖伤的虽重,但思维清晰,他一口气说完放下电话,就地等公安来。 这一晚他心力耗尽,此时一放松,顿时两腿发软,两眼发黑,站都站不住。 报亭老闆看他形貌悽惨,刚要施以援手,苏朝晖忽然往地上一蹲,一口一口往外吐血。 「看什么?」苏朝晖吐干净口腔里的积血,抬起头冷冷对着老闆,「好看吗?」 好心当成驴肝肺。那老闆见状嘀咕骂了两句,锁上报亭离开了。 苏朝晖也不看她,也不在乎自己现在的模样。放在过去,他会顾虑,会不会影响市容,会不会吓坏路人,现在那些礼教规训对此刻的他来讲尽是虚无缥缈,仿佛被一顿揍通任督二脉,身心豁然开朗。 只要不犯法,天皇老子来了又怎样? 他又累又痛,干脆身子一横,躺在地上。 健全的家庭,稳定的生活,良好的运气,才能造就一个人的乐观,积极,知廉耻。 苏朝晖仰脸凝望昏黄的路灯,他觉得自己真切地变成了城市的流民,鲜廉寡耻,蛮横无理,罔顾自尊。他感觉到那闻着血腥而来的苍蝇爬虫,豪车飞驰而过,匆匆而来又刻意绕远的脚步,打量的眼神,窃窃的私语… 人们把他当流浪汉也好,精神病也好,他无所谓,他多想就此躺下,再也不起来了。 都市沉睡了。 同一时间,宋宇接到通知后,逃命般钻出包厢,直奔后勤部。 他愠怒地擦着脸,心里把黑衣男子,苏朝晖,凯文等等人全都骂了个遍,他知道但罪魁祸首是那个向凯文告密的人,他生平最厌恶告密的人,又开始想各种办法,要把那狗日的整个死去活来。 「喂,」宋宇接过电话,听见串子的声音,轻松道「兄弟,你打的太是时候了,你救了我的命知道不?」 串子说话小心翼翼,「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宋宇看看四周,现在是夜场最忙的时候,后勤部空荡荡的,「出什么事了吗?」 串子道,「侯爷给纪委查了几次了,手印都按了,嫂子身体也不太好,你回来吗?」 「啧,他不让我回,」宋宇抓抓头髮,「怎么会这样?到底谁要查他?」 「唐卫国牵头的。」串子谨慎地问,「宇哥,你见过小亮吗?他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宋宇对唐卫国没什么印象,他问:「苏朝晖?他怎么了?」 「他给条子递消息。」串子解释道,「查侯爷那拨人里,有一拨是淮陵调来的,这批人软硬不吃,知道的很多还很准。我们都在猜,砖楼的人员分布,出工收工的时间和地点,能知道的精确到几点几分的,肯定是自己人。这回来的公安,居然把我们开工收工时间摸的一清二楚。楼里的人要么是一直跟着侯爷的,要么是章立文招来的,都指着他俩吃饭呢,现在人员都分流走了,谁闲的举报?只有小亮,只有他有举报动机。」 宋宇虚着声音,「他真这么干?」 「坏的没边,」串子肯定地说,「宇哥,我说了你多少次,你对人就没戒备,小亮早跟公安搞在一起了,说不定还拿了公安的好处,他是当事人,能说的可多了,指不定胡编乱造,张嘴就来。条子就喜欢这种,都指望他立功啊!妈的,当初就该让章总弄死他,你现在能见到他吗?你不是还去过光明找他?让你别管那闲事,你非要管。」 「我怎么没戒备。」宋宇不满道,「我去光明是为了躲侯镇林,躲过之后,我才好去外省办事。」他打断串子的埋怨,「行了,别教训我了,我还有事,回头联繫你。」 放下电话,他飞奔下楼。 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凯文停在门口的新车,前几天刚买的,深灰色,流线型,非常漂亮。 第155页 泼酒之仇,不共戴天,宋宇掏出开瓶器,滋熘在那车身上颳了一道。 漂亮的新车发出尖锐的惨叫,瓦解了宋宇心中一半的烦恼。 他的烦恼很简单,一半是被凯文泼酒憋的火气,现在报復回来,这气就算消了。另一半是被苏朝晖弄的一头雾水,现在还没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 要在几个月前,他能明白,但现在换了时间地点,他不懂了——如果苏朝晖那么处心积虑,他其实有无数机会举报自己,为什么三番五次关心自己:在新马,那晚对上丁火,他拿了钥匙后完全可以离开,为什么不干脆跑了报警?逃出新马那晚,他可以跟公安一道离开,为什么独自留下;在淮陵,他可以叫好公安,在车站抓走自己。在这段时间,他可以多打听华咏的消息,但他不仅不打听,甚至压根也不主动联繫自己,还给了电话家庭住址,他明知道自己是个贼,还能给予这样的信任,兄弟亲朋也不过如此了,他图什么? 宋宇其实并没有算这么详细,他不是苏朝晖那深思熟虑,谨小慎微的性格。就他幼年的经歷来讲,凡事的前提都是自保,习惯于将人分为害我和不害我两类,截至昨天他都没发现要苏朝晖害他的迹象,那么不害自己的就是好人。 他这种思维方式也是苏朝晖后来分析的:他从小风餐露宿,人在饿极的时候,就只剩下本能,宋宇流落街头那几年,饿了就要吃,吃不到就偷,偷不到就骂,骂不过就动手,像动物一样率性而为。虽然幼年饱受磨难,但后来跟随侯镇林的十年,衣食无忧,保障了起码的做人尊严,不必因为长期忍受贫穷的压迫和精神的屈辱,而变得多疑扭曲。这让他的想法一贯比较简单,天大地大,随遇而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最坏无非是再去要饭。他对侯镇林强硬的态度里,大部分都是来源于这份哪都能容得下自己的心态。 这种思维比读书人的思维容易破局,即使相对强硬甚至偏执,归根结底是习惯直来直去。 宋宇穿过安静的马路,很快看见报亭旁边突兀地躺着一个人。 此时的苏朝晖正昏昏沉沉,忽然听见耳边一声低喝。 「起来。」 宋宇不由分说把他拉往巷子里,苏朝晖无力抵抗,极端的情绪空前耗尽了他的元气,癫狂之后,他陷入了更深的低谷。 那巷子是饭店厨房的后门,满地油污,飘散着廉价的烟味。 「我问你个事。」宋宇停在自行车棚边,问,「你是不是一早就报警了?华咏的信息是你给条子的?」 「对。」苏朝晖的内心平静如死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语速缓慢,但吐字清晰,「这是我的权利,我的义务,我没有一个字诬告,我受法律保护。」 然而这平静的语调激怒了本就心急火燎的宋宇,「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早让公安把我在车站拷走不行吗?」 苏朝晖单薄的身躯快被晃散,但他既不反抗也不挣扎,而是反问,「你跟那男的,你们是一伙的吧。」 「什么意思,」宋宇疑惑地问,「我为什么和他一伙?」 「你这话有意思。」苏朝晖冷笑一声,「他把我倒给了章立文,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今晚叫我来,可是打算把我灭口?」 宋宇震惊地说不出话。 这的确让他震惊,他本以为苏朝晖的失控是因杀父之仇,没想到竟是他自己的仇,此外还有章立文广大的业务链条,宋宇知道他有家劳务公司,也知道那本质上是黑中介,但那事不关己,他从不爱打听旁人杂事,反倒是章立文太多疑,到死都觉得宋要害他。 「这个我没想到。」宋宇也感到词穷,「我又没碰过章立文的业务,他一天到晚堤防我,我哪能知道他盘子铺这么大。」 苏朝晖盯着宋宇,像阴律判官盯着罪犯,透过他的眼睛,他的神态,他的前身后事,寻找他对谎言的遮掩,捕捉他在真假之间的游移。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如果宋宇和章立文一样是个穷凶极恶,毫无底线的人,那么他的眼神一定会在不经意间暴露他的心。 他内心会和他的眼神一样愤怒,苦恼又迷茫吗?愤怒,苦恼和迷茫是他炉火纯青的伪装吗? 苏朝晖移开眼,「我低估了你们的底线,我刚才打了 110,你…」 他话没说完,左脸狠狠挨了两拳,那两拳带着怒气,迅勐如电。 苏朝晖毫无防备,嘭的一声撞向身后的塑料车棚,鲜血夺口而出。 「你要我给你办事,我也办了!」宋宇气的头昏脑胀,指着苏朝晖,上前又是一拳,「你还真是处心积虑!心狠手辣!」 他一通乱骂,手上的关节滚烫起来。苏朝晖报案是其一,其二是公安到了夜场,势必要展开搜查,这个时间的客人玩的最花,不知能查出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这要得罪多少人,罪魁祸首是自己。 苏朝晖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拳,他眼冒金花,血顺着他的嘴角,线一般流下,滴在地上,汇成小滩,他不喊疼,也不还手。 处心积虑,心狠手辣,他发自内心同意这个评价,以往从没有人这样说他,亲朋好友哪个不说他善解人意,乐于助人,没人懂他的心比天高,心硬如铁。在角县,在光明,他可以整日跪在骄阳下,忍受尊严的破碎和人格的践踏,忍受五毒俱全,浑身疾病的底层流民,忍受颠倒黑白,倒行逆施的传销组织…… 第156页 为了逃脱,他能忍受身体的虐待和精神的摧残,能忍受内心的谴责,利用他人的善意,设计陷害对自己抱有关怀的九妹,良心未泯的老杨……善不能对抗恶,什么才能对抗恶,他不知道,如今他早就不认为自己是善的,但他始终知道自己具体在做什么:他要回家,他要上学,他有理想,他要当科学家,外交官,战地记者,他要过体面的生活,他要受人尊敬,受人仰望,他不能一辈子活着暗无天日的泥潭里,和这些老鼠蟑螂同处一窝。 只要能回家,再低贱的事他也愿意做,再下流的手段他也使得出来,再坚硬的枷锁与规训都锁不住他。 「你说的,非常对。」半晌过去,苏朝晖终于开口,声音断断续续。「我非常同意。」 其实宋宇只是随口一说,他文化能力有限,这两个词是他以前拿来挤兑侯镇林的。当着读书人的面,自尊心让他骂不出太脏的话,而苏朝晖神情呆滞,既不还手,也不求救,说的话也不知是发自真心还是讽刺。 「你爱信不信。」宋宇停下手,他知道自己手重,怕真把人给打死了。 苏朝晖擦着嘴边的血,一语不发。 文斗也不是,武斗也不是,彼此只剩下沉默的意志交锋,无声捍卫各自的坚持。 正在这时,巷外传来忽远忽近地警车声,红蓝交接的灯光此起彼伏,按声音判断,约莫来了三辆。 当时淮陵刚实行巡警制度,所以一次能来这么多。 宋宇咬牙骂了一声,掉头钻进夜巷深处。 苏朝晖扶着围墙,慢慢往巷外走去。 夜空阴沉,灯影憧憧,一切色彩消弥于暗涌。 第70章 :冬至 街头的落木在风中飘摇,车尾残灯熠熠闪烁。 夜巷深处,宋宇翻过重重的高墙和铁门,很快从另一头回到了大马路上。 他往博远的方向边跑边走,要趁着巡警抵达前,通知场里把见不得光的东西收收,毕竟拿人钱财,职责所在。 一路上,宋宇还在想苏朝晖的那些话,他在人情世故上的觉察力不算太强,但不是不懂。理性回归之后,他前后想了一轮,有点明白了,起码苏朝晖害自己这个是说不通的,他确实没有恶意。 但这却激起了宋宇心中更深一层的反感,他恍然意识到苏朝晖在同情自己,可怜自己。 怜悯,对他而言是施捨的同义词。 原因很简单,宋宇幼年流落街头的时候,最难受的除了飢饿,就是那些写满『他好可怜,他需要同情,他需要我』的目光,可他从蛮荒村野到城市街头,都是靠着以命相博的狠劲求生,没人救他,他也不指望被救,他能自己救自己。 无数次死里逃生,人越来越皮糙肉厚,胆子越炼越大,用样板戏的话说就是怕你豺狼虎豹,看你昏天黑地能多久,找到贺笑梅前,宋宇从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谁要惹他,他就敢追魂夺命,他越仗着自己命贱,越没人敢惹他。 谁敢去换他的命? 谁需要同情,谁才是弱者,那些整天宝贝着自己的体面人才需要同情,才是弱者。 宋宇越想心中戾气更盛,他已经忘记原本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压根没搞明白该想什么,他又开始怀念乞丐时的自己,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无法无天。你瞪他一眼,他绊你一跤,你骂他一句,他捅你车胎,你踢他一脚,他抓烂你的脸腿,你不给他吃,他尿你门口,用尿滋一张猪脸……野狗也怕他,他也能和野狗打成一片。江湖险恶,他不想出人头地,也不当乱臣贼子,但求一口饱饭,片瓦遮身。 后来背靠大树,又重拾亲情,却被拉扯到千丝万缕的人情世故里:责任将他牵绊,义务将他缠绕,情义让他进退皆忧。这些牵绊也是他的选择,跟侯镇林是他选的,找贺笑梅是他选的,恩人,亲人,仇人,朋友……他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他渴望的,他就渴望被人情网罗,体验人情的缠绕与纠葛,爱恨情仇,恩怨聚散,和人在一起他就开心,人是有温度的,能弥补他幼年的缺失的。 代价就是他再也不能踢天弄井,横冲直撞,再也不能像风一样自来自去,再也不能整日蹲在墙角,研究姑娘的大腿和裙底,在梦里跟她们睡觉……他把自己绕晕了。侯镇林曾经教过他一套思维方法,什么分析、比较、权衡、归因、总结、提升…他想起来用了下,屁用都没有。这帮读书人,全是伪君子,尽搞一套套的,把简单问题复杂化。 宋宇正是心浮气躁,抬头看见主干道旁停了两辆警车,一辆是行政城管,一辆是巡警,里面陆陆续续下来几人,往博远的方向走。 他急忙收敛心神,绕到夜场后门,直奔二楼凯文的办公室。 博远夜场对明察暗访有一套完整的应对办法。凯文接到消息,立刻安排人手,一部分人接待巡警,一部分去包厢卡座打招唿。在博远,这类工作有专人负责,他们时刻准备着,接到任务,迅速行动,包厢卡座各自责任到人,事一分配下去,很快各就各位。 索性宋宇通知及时,加之淮陵治安力度加大,频繁搞检查,客人也比较收敛,没有玩出格的情况。 只是那黑衣男子很早就离开了,事发包厢空空如也。巡警除了确认无人员伤亡外,没找到更有价值的线索,只好例行公事地将所有包厢走访一遍,询问,叮嘱,做了笔录。 第157页 凌晨四点。 夜场打烊后,通常要进行全面的復盘,包括清洁,物料核对和帐务清算,博远场子很大,全部做完都要天亮了。 宋宇收拾完包厢,往吧檯去核对物料。 大厅内,几个眼熟的同事扎堆儿讲小话,见宋宇走进了纷纷闭嘴,「来了来了。」 宋宇虽然性子烈,但不是时刻要与人针锋相对,博远只是他短期的容身之所,他与这边的人没有交情,不愿惹事生非,徒增烦恼,于是假装听不见议论,闷头干事。 没想到一进吧檯,刚冷却的火气噌地又上来了。 吧檯里一排小冰箱的灯全灭了,往里一看,是插头被拔了。 「谁把我插头拔了?」宋宇抬起头问。 吧檯冰箱里放的是调酒材料,很多都是新鲜蔬果,最近轮到他负责,要时刻注意冰箱温度,宋宇每隔二十分钟记一次温度,谨慎的要命,生怕出错,这插头一看就是故意拔的。 「哪个看我不顺眼,或者觉得我抢了他的活,可以跟我说,我这人好讲话的很,」宋宇一口火气卡在嗓子眼,「没根没底地搞陷害,能捞什么好处?」 「宋宇!」楼梯上方冷不丁传来一声怒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凯文在办公室打了一个多小时的道歉电话,口干舌燥,一下来看见宋宇还在颐指气使,脸色更难看了。 「我还没跟你算帐!你倒是先训起人来了!」 宋宇连忙收声,一想到刚还划了人家新车,笑容险些再次绽放,他强憋着道,「凯文,今晚损失我承担,从我工资扣,扣完顺到下个月……」 凯文见他嬉皮笑脸,挥手就给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宋宇眼冒金星,口腔泛起铁锈味。 「你哪来的脸笑?」 这巴掌甩得兇狠,大厅顿时一片死寂,巴掌的余声在空旷的大厅上方迴响。 「我说了我担责,」宋宇站得笔直,「你还要怎样?」 凯文反问,「你怎么担,担的起吗?」 这里有些老员工知道凯文的作风,一般他当场动手打的,事后就不会再追究;相反当众不追究的,事后开除是其次,还会暗中找人教训一顿。 已经有热心的同事小声提醒,「小宇,少说两句。」 「是的是的,好好认个错。」 「我怎么没认错了?」宋宇的火气已经被顶上来了,面对劝解他充耳不闻,「我就差跪下认错了,怎么着,我这巴掌白挨了?你那杯酒白泼了是不是,那我走人,不干行了吧?」 其实凯文对这个利索能干的年轻人印象还行,只要宋宇低头服软,扛过这巴掌,一切就算过去。可他一会嬉皮笑脸,一会撂挑子不干,当这么多人的面,非是不给领导台阶下,让他更加窝火。 「你当这是你家?」凯文质问道,「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宋宇心里也有火,「大哥,我歉也道了,酒也喝了,脸也丢了,损失我也承担,你怎么没完没了?」 看着手下不仅毫无悔改之心,还越顶越凶,凯文气的脸色发白,咬牙切齿,「宋宇,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开玩笑,你要知道你今晚造成的损失有多严重,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最后这句太中下怀,宋宇脸色当场就变了。 「你说什么?」 刚才他顶完凯文还有点后悔,他心里知道,凯文对他不错,招的爽快,钱也不少,还要提他做领班。他本来下定决心,凯文要是再动手,自己就受着,绝不抵挡,哪知凯文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不好,非要提他中最大的隐痛。 这就是颗炸弹,谁点就炸谁。 「你再说一遍?」宋宇冷声道。 凯文这话纯属无心,他干脆地重复,「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有问题吗?」 宋宇脸一黑,抬手砸出一块抹布,单手撑桌翻出吧檯,豹子一样窜出去,直直把凯文扑倒在地。 他毕竟练过刀,手劲奇大,下手又黑,真干起来,在场人普遍不是他的对手,服务员和安保蜂拥而上,七八个人,七手八脚,花了半天才勉强把他按住。 「瞧把你妈日的!」被拉开的宋宇依旧嘴上不怂,「想卖老子的多了,排得上你吗!你牛逼个锤子!敢打老子!上个打老子的,现在还在绞肉机里呢!」 凯文也被众人扶起,他憋的脸通红,费老大劲才喘出一口气,「滚!」抬起颤抖的手指着宋宇大声,「滚蛋!你给我滚蛋!」 宋宇泥鳅般钻出人群,顺手摸走两台手机,往夜场外扬长而去。 十天后。 那晚回家之后,苏朝晖大病一场。 他高烧反覆不退,浑身疼痛难忍,神智不清,胡言乱语。时而惊恐吶喊,时而啜泣痉挛,时而汗如雨下,时而如坠冰窖。 短短几天,他水米不进,什么都吞不下去,人已形销骨立,眼睛深深塌陷在嶙峋的眼眶骨里。 苏玲请了医生上门来看,诊断结果是重度神经衰弱,伴有营养不良。也就是说神经衰弱是导致他五脏失衡的主要原因。 简单点说,他扛不住了。 他早就该病了。 或者说,他早就该休息了。 在昏睡的这段时间,苏朝晖反反覆覆做着怪梦,不堪回首的画面在他脑海变异重现,他梦见血泊里的兴旺活了过来,宋宇拿枪指着侯镇林,手指扣动扳机,砰得一声,枪声响起,血影刀光,半空中的断手飞向远方,血色的灯笼迎风飘荡…他在阴森的玉米地里穿行,前方道路变幻扭曲,熟悉的面孔交错浮现,亢奋的五哥,嗜血的丁火,是非不分的阮文君,玻璃杯砸在九妹头上,血浆溅了他一脸,渴求金钱和名望的贪慾面孔汹涌而来,化作狼藉里交缠的死亡之吻…冰冷的木棍挤压他的脚踝,他真切地感受到钻心的剧痛,他疼得嘶喊,他无力奔跑…空中响起嘹亮的号角,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置若罔闻,掉头仓皇钻进夜巷,里面黑暗冗长,错综复杂,他又进入了新的循环,苟延残喘,所有的人都在撒谎。 第158页 克制与恐慌,自责与伪装,疲惫与绝望。 这些矛盾的无法共存的感情在短时间内堆满,又被他极致的理性和无与伦比的意志力压在心底,积成剧毒,一触即发。 在黑衣男子出现的瞬间,他的意志彻底崩溃,瞬间毒入骨髓。 现在他终于能休息,也不得不休息了。 其实在包厢的时候,苏朝晖就可以肯定那黑衣男人就是杀害魏长风的兇手,除了人贩子的身份之外,还有他那对生命的漠视,他对自己的伤害没有任何计划,即兴而为,就像画家即兴画画,诗人即兴写诗一样简单。他们是天生的恶魔,只要他们有机会,随时都能夺走他人生命。 这几天,当晚接到报案的民警公安也来过几次,但苏朝晖病势兇勐,人都不清醒,更别说开口了,民警只能根据他那晚的报案内容,将博远,黑衣男子,魏长风等一些重点内容做出推测和串联,然而黑衣男人依旧下落不明,只能等苏朝晖清醒才能有进一步结果。 后面几天,苏玲谢绝了所有拜访,不再让任何人接近苏朝晖,她对此事毫不知情,但她知道儿子身上有种病态的冷静和执拗,他所做的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没有感性的冲动,每一步都兼具计划,对策和备选方案,他的脑海里每天都在博弈,但谁也看不出他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苏玲只能守在床前,一碗水,一碗粥,一碗药汤,一碗青菜,一顿要餵一个多小时,经常累的在床边昏睡。等苏朝晖吃了不再吐了,她又换上稍微进补的肉汤,配上医生开的安神药,看着孩子彻底咽下去才放心,仿佛回到夜起看娃的那段时光。 到了第十天,苏朝晖终于能独自下床走动了,苏玲也终于能踏实睡一觉了。 这天清晨,天还是黑的。 窗外北风漫捲,唿唿作响,苏朝晖被风声吵醒了。 房间里的暖气开的很足,令人口干舌燥,苏朝晖花了很大力气从床上走到窗边,又费了很大力气给自己倒了杯茶。 打开窗,窗外的凉风袭来,苏朝晖深吸两口,觉得清爽不少。 六点一刻。他在窗边发呆半晌,看见顾晓波正拎着一个塑胶袋往自家小院走来。 「朝晖哥哥!」顾晓波看见窗边的人影,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她三步作两步来到窗边,咬下手套,将纸袋递了过去。「你醒啦!今天冬至,这是我们家昨天包的饺子,我妈让我来送点,我准备放在门口。」 竟然已经冬至了。苏朝晖一阵恍然,他接过袋子,却没力气讲话,也不开灯,怕自己现在的样子吓到顾晓波。 「你好了吗?」顾晓波问,「我妈说你发烧了,不让我找你玩。」 苏朝晖点点头,嗯了一声,此时他又开始冒虚汗,刚才起床,开窗,倒水这几个动作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他两眼一阵发黑,背上虚汗淋漓。 「我先走啦。「顾晓波重新带上手套,「对了,那天我好像看见你朋友了。」她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和颧骨,「他不要上学吗?」 苏朝晖一愣,随即知道他说的是宋宇,他沉默片刻,却道,「你认错了。」 「哦,」顾晓波心大,不以为意地向苏朝晖挥挥手,「我走啦!」 顾晓波走后,苏朝晖又在床上躺了片刻,但他也不困了,他慢慢走到洗手间,看了看自己的脸,脸上的淤青还在,但也不再明显,宋宇那几拳,除了第一下是含怒而发,剩下都收着劲,没用全力。 这十来天,苏朝晖好像和世界失去了联繫,而在这个清晨,推开窗的剎那,随着顾晓波的到来,又将他和世界的联繫重新建立起来。 他忽然觉得轻松,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场大病的癒合,逐渐远走。 苏朝晖的轻松不在于病痛的癒合,而在于他终于意识到,这一趟,自己已然竭尽全力,问心无愧。 他一个小老百姓,有家,有朋友,有亲人,有世俗礼教的约束,有纲常伦理的规训,他不能像宋宇那样豁达率性,方生方死,也不能像侯镇林那样杀伐决断,江湖的事江湖办。他只是个文弱儒生,克己自省,手无缚鸡之力,遇到危险只能求助权力机构,信任公检法,忠于法律,忠于道德,善待朋友,善待亲人,善待善本身,与罪恶抗争。 忠孝仁义智勇,他捍卫了这六个字,捍卫了信念,即使时光倒流,他仍不会改变任何选择。 厄运之神放弃了他。 第71章 :霜冻 这天,时近傍晚。 苏朝晖从中午一觉睡到天快黑,此时被窗外的争执声吵醒。 他听得出来其中一人是苏玲,另外还有一男一女,声音比较小,又被街道的一浪浪的车马人声盖过。 苏玲说,「讲了好多次。他病没好透,你们非要刺激他吗?我不想让他再沾这个事,你们再这样我们就要搬家了。」 女的说,「是他报的警,我们要跟他了解具体情况,已经拖了半个月了,晚一天案子的进展就慢一步,越拖越不乐观。」 苏玲说,「那涉案人那么多,又不是他一个,你们不能找别人问吗?之前你们打电话到我家,还说是他的同学,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一样,结果到现在坏人没抓到,反而把我儿子整得要发疯,哪有你们这样欺负人的?警察了不起?少了他你们单位就不转啦?」 第159页 女的说,「您这话就难听了,那我们不都是想早点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吗,多一个人多一个线索,不就多一个突破的可能吗?」 苏朝晖听着苏玲又要跟人吵起来,这几天他昏睡的时候,已经听到好几次了,他嘆了口气起身来到窗边,看见院门口站了一男一女,女的面生,男的是纂子睿,他看苏玲和女警剑拔弩张,正在打圆场,「朝晖对本案的意义和普通目击者不一样,他是目睹过这个集团的运作,也和集团人员有过不浅的交往的,对案子的了解更深入更细緻,之前他给我们的信息都非常有用,我们抓取到很多关键线索,对案情的侦破有决定性的帮助。」 「别一套套的,」苏玲道,「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儿子跟他们搞在一起?」 苏朝晖连忙推开窗,「妈,你有话好说。」他对纂子睿点点头,「子睿。」 纂子睿看见苏朝晖,也是愣了一下,苏朝晖看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多么形容枯藁,但众人都是为了推动案情而努力,他不能拒绝,他对苏玲道,「就说一小会。」 几人来了客厅,纂子睿率先关心了苏朝晖的身体状况,得知他有所好转,又把特意去商店买的补品保健品给了他。和他一起来的女警叫白薇,是淮陵是公安局刑侦支队技术科的民警。 苏朝晖直接切入焦点,「有什么要问我的。」 纂子睿点头说,「好消息是我们跟淮陵启动了併案侦查,你那晚遇到的男子叫周楚仁,我们怀疑他和本地几宗人口失踪案有关。坏消息是他的身份证是假的,其他证件,住址,个人信息全都是伪造的。目前还没找到他任何的真实信息,说难听点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白薇道,「小苏,你再跟我们多说一点案发当晚的情况,你们怎么见面的,你怎么找到他的,现在你还能想起来吗。」 苏朝晖只是生病,脑子没坏,他清晰地梳理了当晚事发地前因后果,从宋宇带他走进夜场,到他碰见周楚仁,他的长相,面貌细节,接着两人发生肢体冲突,他不仅能确认周是拐走自己的人,也怀疑他和魏长风的意外死亡有关。他大病初癒,说话很慢,说一会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这让白薇能记的很细,并能在苏朝晖停下的间隙进行询问,启发他回忆起更多信息。 「当晚我们就去了博远。」白薇说,「走访了周边群众,能确定周楚仁再没在这一带露面,博远内部的人我们也调查,宋宇当晚就离职了,那个经理也已经调走,夜场人员的流动性一贯很大,在我们意料之中。」 苏朝晖又道,「宋宇说你们通缉的那个潘秀英住在一个叫油坊小区的地方,你知道这地方吗?」 白薇急忙写在纸上,神情若有所思,「我知道一个油坊街,一个油坊巷,油坊小区是哪个,他说具体了吗?」 「没有。你们可以在集贸市场附近看看。」苏朝晖写了几个店铺的名字,道,「我在这附近见过潘秀英。」 白薇问,「你当时怎么不报警。」 苏朝晖说,「我一不确定是她,她一直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脸。」 纂子睿看了一眼白薇,「最好安排人员在周边关注一下。」 白薇又像苏朝晖询问了当天遇见潘秀英的细节,接着纂子睿又向苏朝晖简要地介绍了角县对华咏的调查进展,包括章立文和老蛇已经确认死亡,侯镇林名下的几家公司被列入重点关注名单,唐卫国正在提请最新的调查申请等等。苏玲反反覆覆来加了好几次水,脸色一次比一次不好看,纂子睿和白薇不得不结束了今天的询问。 「我明天要回去。」纂子睿站起身道,「你要是还想到什么,可以跟我或白警官说。当然一切以你的健康为主,不要勉强,实在不想说就直接告诉我们。」 苏朝晖:「我没有不想说的。」 白薇留下了自己的办公电话和私人电话后,让苏朝晖保重身体,便和纂子睿一道离开了。 天色已晚,夜幕降临。 路灯接二连三亮起,黯淡不清地延伸到路的尽头。 微雨的天空下,是远远近近的车辆,街道湿漉漉的,地上积着一洼洼的浑水。 与流光溢彩的市中心大街相比,城市边缘则凌乱晦暗,路面凹凸不平,路上人烟稀少,尤其是在下过雨的晚上,更是寒意横生,萧索沉默。 一辆拉着水果的农用三轮车驶过,宋宇从车上跳下,他往那老农怀里甩去两根烟,转身穿过马路,往对面的巷子走去。 巷子看着弯弯曲曲,里面五脏俱全,有不少饭店,三两桌人,茶余饭后翘着腿聊天。 宋宇正往深处走,一阵穿堂的夜风吹得他打抖,他心念一转,转进一家羊肉汤馆,要了一碗羊肉汤,两个烧饼。 他身上就剩最后 20 块了,没钱寸步难行。 那晚离开博远后,他住在还市区,刚头两天,靠着当时在包厢挣的小费,每天大鱼大肉,非常滋润,后来得意忘形在赌桌玩了一晚上,手气太差,回到解放前。 原本他指望重操旧业,那天他点子踩好了,大肥羊都瞧准了,手瘾也上来了,刚要上去摸人钱包,电话响了。 他感到手机在震,还没看来电人,手就莫名其妙地抖,因此错失「良」机。 那电话是贺笑梅打的。天意!宋宇当场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第160页 曾经也敢拿枪指着侯镇林,以命赌命,谁想到看见贺笑梅的电话,就像老鼠看见猫那样紧张害怕,那瘦小柔弱的女子分明风一吹就会倒,却在他心中有堪比神佛的威严力量。 那一刻,宋宇跟关二爷发誓,再偷就被车轧断手。 于是他把手机卖了,那是他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玩意,换的钱能找个地方住。 市中心住不起,他就住到边缘。这边旅馆最便宜的一晚上只要 10 块。但与其说旅馆,不如说就是个棚子,宋宇住的地方是个菸酒行的阁楼,六张木板将大通铺隔开,一人一铺。 头两天他还出去找活,但这地方的工作没有市中心好找,跑了整天一无所获,冷和累且不说,主要还搭进去个饭钱。后几天他为了节省开支和体力,转而研究着日报和杂志上的招聘gg,把省下来的钱用于电话谘询,很快就打听到了包吃住的工作。 他要找的活就在眼前这条黑黝黝的巷子里,是个洗车行。冬天的洗车行是生意最好的,勤招人,还包吃住,宋宇生怕这么好的事给人抢走,放下电话就跟着一道进城的果农过来了。 他大口喝完羊肉汤,靠这羊汤的滋养,终于把身子暖透了。 结帐的时候,他看见老闆放在桌上的手机,「能借我用下吗?」 「五毛。」老闆正在看电视,头也不回。 宋宇:「我给你八毛,你再给我个饼。」 老闆:「饼八毛,打电话五毛。一块三,你给一块。」 「操。」宋宇又道,「你招不招人啊?」 老闆摇头,「你到底用不用?」 宋宇不再与其纠缠,拨通电话号码。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这通电话是打给侯镇林的,虽然宋宇这段时间遵循承诺,不回角县,但串子那通电话还是让他心怀隐忧,即便知道回去也帮不上忙,但他还是给侯镇林打过两次电话,可不仅是侯镇林,包括串子,老李和左轮的电话也都打不通。 「没通呢,不算钱吧?」 「算。」 宋宇气的头疼,丢下钱就跑了。 没走两步,前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远处停着几辆车,白花花的泡沫从行人道上流下。宋宇他快步上前,对那正在洗车的男子问,「哥,我是下午给你打电话的。」 男人不多废话,将手里的抹布丢给宋宇,「把这辆洗了我看。」 这是一辆高大的越野,宋宇接过抹布,二话不说就开始擦洗。 冬天洗车是个谁都不愿意干的事,因为真的太冷,尤其是淮陵这种湿冷的南方,水管里的水刺骨的凉,宋宇手一伸进水桶,就被冰冷的水沖的脑仁发胀,正是趁着那羊肉汤的热劲还没下去,好歹速战速决了。 男子看他麻利不偷懒,就把他留了下来。 虽然洗一辆车只有五毛钱的收入,但起码吃住的问题是解决了,住的依旧是洗车行后面的一间旧车库,又冷又不透气,被褥都湿乎乎的,吃的是隔壁盒饭店匀的边角料,好点的是雪菜肉丝,一般都只有青菜拌饭。 宋宇在这干了五天,每天能洗二十多辆,后来来了新人,他就不用再洗车,升级去打蜡,挣的也更多,关键是打蜡比洗车舒服,不用受那冰水泡手的酷刑。 吃住有了,钱也挣了,代价就是满手冻疮和感冒。他很久不感冒,然而在这寒冷又藏污纳垢的环境下,再强的体质也顶不住。 这天晚饭时刻,车行老闆站来望风,恰好看见宋宇猫在路边花坛旁吃饭,他手上全是冻疮,几乎端不住饭盒,他扒了两口饭,拿出兜里的冻疮膏涂创口,喷嚏连连,看见老闆在望自己,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闆被他这笑牵动恻隐之心,给他放了半天假,让他回屋睡觉。 然而宋宇只在屋里躺了半个小时就坐不住了,他出去找了个公用电话,花了洗十辆车的钱,给左轮打了一通国际长途。 电话嘟了三声,左轮就接了,宋宇长舒一口气,一股脑说了一堆,「你在哪?你们怎么一个都联繫不上?干什么呢?我能回去吗?」 左轮的语气透着斟酌,「你声音不对,现在有困难吗?」 「我没困难。」宋宇说,「我听串子讲,华咏碰上麻烦事,怎么样,你跟我说说。」 左轮却没有延续这个话题,他停顿了一会,问,「小宇,你需要钱吗?」 「不要钱,」宋宇隐约听出左轮话里的言外之意,「到底怎么了?」 左轮清了清嗓子,语气没什么情绪,「是这样的。侯爷给你准备了一笔钱,足够你和你的母亲在当地立足,做点体面买卖。我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你寄过去。」 宋宇的脑子里向被钢针刺了一下,他呆住了,由于感冒而沉闷的神经瞬间清醒。 「你什么意思啊?」 这话一出,他随即失去了继续追问的勇气,只以沉默来思索话中的含义。 他也不是没想过,自己找到了亲生母亲,也的确不再有立场回去侯镇林身边,侯镇林也容不下他。这个挣扎在他的内心徘徊了很久,在巫江的时候,他就希望能回趟角县,谈判也好,硬碰也好,总归有个了结。在此之前,他是有答案的,但得知侯镇林遇到麻烦后,感性上又有所不舍,一时之间难以抉择,可以说,此时这个消息来的很和时宜,拿钱走人,何乐不为。 第161页 「我想跟他单独说,」宋宇补充道,「我回去跟他说。」 「嫂子快生了。」左轮追加了一句,「受不了刺激。」 这话就比较明确了。 宋宇听完,半天都没能出声,自尊心让他讲不出乞怜的追问,他沉默地听着电话里传来沙沙的杂音,像是沙漏在算着时间,像是故去时光转瞬即逝的黯然隐喻。 「她几个月啦?」他闷头楞了这么久,只问出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左轮又问,「你住在哪?有地址吗?我给你寄钱。」 「我不要钱!!!」宋宇忽然急躁地大喊,「老子他妈的有钱!老子挣的到钱!有吃有住,他妈的什么时候找你们要过钱!我在问你问题,你跟我兜圈子!你们怎么都喜欢兜圈子!」 他脸色煞白,肩膀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破音的声调把周围的路人吓了一跳。 「保重健康……」左轮欲言又止半天,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然而宋宇却率先失去了耐心,他狠狠将听筒摔在电话上,付钱走人。 沿着那黑黑窄窄的巷子,宋宇茫然地绕过路障般乱停乱放的自行车,他脑子发涨,身体发冷,心里有很多的感觉,错愕的,惊讶的,失落的,紧张的,但他分不清究竟哪一种是放下电话后的感觉。 愤怒或者怨恨吧,也不是。 宋宇慢悠悠地走了一会,从巷尾绕回了洗车行,来到收银台。 他要什么,就排除万难去找,他要答案,就亲自去问。 「老闆。」宋宇敲敲桌子,「能把钱给我结一下吗,我要回趟家,急事。」 第72章 :前夜 一周前的深夜。 黑色的桑塔纳安静地停在路边,它不知在这里停了多久,从白天到黑夜一直都这样悄无声息,直到万籁俱寂的此刻,车内才传出轻微响动。 今晚的小区尤其的安静。 凌晨两点。 坐在副驾驶的彭世杰向单元楼里看了一眼,对彭青云道,「准备了,你想什么呢?」 彭青云把玩着打火机,「我和你商量一下,等下我先去,你接到口哨再上来。」 彭世杰疑道,「不是说一起上,你怎么又变了?」 彭青云说,「咱俩不能都栽了,你得给咱家留后!」 「行吧。不说这个了,先把唐卫国办了。「 这段时间,唐卫国正以野火燎原的速度,推动着华咏案件的调查,华咏的核心人员几乎三天两头就被叫去询问,眼下人人自危,侯镇林费尽心思打点关系,但此前国土的几个落马官员搞的风声鹤唳,现在众人自保都来不及,谁敢出头为他人担保。 彭家兄弟决定联手帮侯镇林除掉唐卫国这个障碍。一来给警方制造麻烦,逼他们临阵换将,让侯镇林腾出喘息的空间,二来是想立功,彰显兄弟俩的能力,章立文死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缺,兄弟俩跟侯镇林这么多年,一直摆脱不了车匪的出身,总觉不够体面,如果在此刻扭转局面,力挽狂澜,那么身份就能更上一层楼,光宗耀祖就有戏了。 彭青云看了看窗外,他有一点紧张,虽然不是第一次和公安交锋,但他很清楚,这次是瞒着侯镇林行动的,一旦出事,侯镇林不仅不会保他俩,还会斩草除根。 彭世杰刚要点菸,彭青云忽然一拍他的手,「来了。」 车窗外,只见一个穿着警服,中等身材的男子,正缓缓走进小区,他手右手夹着烟,左手听着手机,嗯嗯啊啊回应着谈话,他看着很累,步伐拖沓,略显佝偻的背让他更显垂垂老矣。 「唐卫国,」彭世杰低声笑,「又老了不少,看来案子不好办啊。」 这两人毕竟车匪出身,在以往,也是领域颇有名气的杀手,最近通过踩点,彭世杰发现唐卫国只有周五才回家,且都是凌晨之后。 另外,与一些枪不离身的青年刑警不同,唐卫国考虑到妻儿的心情,回家从来不带枪。这段时间,彭二人搜集观察了唐卫国的行动规律,选好了暗杀的时间。唐卫国年纪大了,年老体衰,论近身格斗,不如彭家兄弟这样的青壮年男子,又没带枪,眼下是他最疲惫最放松的时候,最有机会将他一举截杀。 那迟缓憔悴的背影给了彭青云更多的信心,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搓了搓,紧盯着唐卫国,见他身影淹没在单元楼内,这便悄悄下车,跟了上去。 今晚的单元楼的黑的可怕,空虚无底,形似深渊。 在唐卫国回来之前,彭世杰就将楼内的感应灯都破坏了。此时的唐卫国跺脚半天,依旧没能跺亮一盏灯。 在他的身后,彭青云趁着黑暗,悄无声息地跟住约半层楼的距离,缓缓掏出一根绳子,绕在两手之间。 唐卫国家在六楼,照彭青云的计划,他将在三楼动手,并在营造出失足坠楼的假象,得手之后,彭世杰会上来处理掉一切痕迹。这样的把戏他们玩过很多次,配合默契,不曾失手。 眼见快到三楼,唐卫国哒得一声合上手机,他咳嗽了几声,又吸了一口烟,继而将手机放进口袋,叮叮噹噹地开始摸兜里的钥匙。 就在他两只手都不得空的时刻,彭青云咬紧时机,一个箭步窜上台阶。 菸头落地。 一步之遥间,唐卫国霍然转头,随着沉闷的枪响,彭青云猝不及防,子弹轻轻擦过他的肩膀,恰到好处,将他击倒在地。 第162页 电光火石的交锋后,彭青云已经丧失行动能力,雪亮的灯晃了他的眼睛,两旁的民居里各出来一名便衣,人高马大,将彭青云死死按住。 清脆的手铐声响起,穿警服的男子也缓缓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普通却又陌生的脸。 不是唐卫国。 彭青云当即明白中了埋伏,他挣扎着大喊,「世杰,快走!」 彭世杰早已来不及走。 刚才,就在彭青云进了楼道之后,彭世杰没等他的暗号,就自作主张下了车。 哪知他前脚刚下车,忽然腿一麻,手一僵,刚要喊,嘴也被捂住了。 他当场就傻眼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身后那辆落满灰尘,脏旧不堪的越野车里,怎么忽然冒出几个男人的? 彭世杰无力挣扎,也喊不出声,被拖进车内。 车灯一开,驾驶室那人回过头,他威严沧桑,目光如炬。 「彭世杰,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唐卫国冷声道,「怎么,改行啦?不抢车,抢人啦?」 看见这张脸,彭世杰顿时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流下了绝望的眼泪。 小区门外,三辆警车无声地停在门口。 黑灯瞎火的居民楼一盏盏亮起了灯,大约十来名便衣陆陆续续从楼内快步而出,四人押解彭青云,像抬畜生一样把他抬进警车。 随着唿啸而去的警笛声,一切重归于寂。 早在数天前,唐卫国就已得到消息,自己家小区楼下,常有行踪可疑的人员出没。 作为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他敏锐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知道极有可能与自己最近办的案子有关。以往警察办案办到一半,忽然中毒,瘫痪,自杀身亡的事情都有,他知道内里的隐情,更是格外警惕,每日如履薄冰,收到消息后当机立断,连夜将老婆和儿子送到别的地方居住,自己留在原地,按兵不动。 毕竟华咏调查的进展已到了关键时刻,任何冒进都容易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在确定可疑人员身份后,唐卫国很快和局长耿捷做了探讨,两人研究后一致决定,迅速组织一支特别行动小组,摸清彭家兄弟的行动计划,以最稳妥的方式将他们一举抓获。 耿捷安排唐卫国作为行动的总指挥,为他挑选了两名身高体型相似的刑警队员掩护其身份,还包括一批身体素质优秀,擅长擒拿格斗的同事从旁协助。毕竟要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车匪,有很大负隅顽抗,持枪拒捕的可能,因此要在确保活捉嫌疑人的同时,维护自身安全。 小组蹲点数日,没日没夜,终于确定在今晚的十一点,正式展开行动。 这是一次干净利落的行动,从今晚埋伏到抓获,拢共不到五个小时。 审讯初期的进展不算非常顺利,一开始,彭家兄弟还带着横行街头的粗暴匪气。 然而这种莽夫只能干点杀人越货的粗活,单凭这次有勇无谋的行动,就能判断出这两人多么浮躁,多么急功近利。 论及攻心审讯,心理博弈,他们怎么会是专业的刑警的对手。 几个回合的交锋后,兄弟俩就败下阵来,从开始的佯装镇定,到紧张无助,自乱阵脚,最后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为了保住弟弟彭世杰,彭青云还交代了很多华咏有关的重大事实,包括平州商旅的非法经营案,陈国栋案,华咏的帐务管理和流动情况等等。华咏的帐分明帐暗帐,像诸如固资,保险帐,员工工资和福利帐这些明面上的,都是放在公文柜里可查的,而至关重要的暗帐,则放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在案情分析会上,唐卫国推测,知道华咏暗帐的,多半只有侯镇林最亲近的人,包括左轮,宋宇和温代代这类家属。那么接下来,除了密切关注侯镇林的行踪外,巡查左轮和宋宇等人的下落也是重点,争取逐个击破,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更多有效的信息。 很显然,这次彭家兄弟的贸然行动,让本就危机重重的华咏更加被动了。 这天深夜,侯镇林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角县市内,他另一处居所。 该居所地处隐蔽,没人知道他住在这里。现在他既不能冒然回别墅,也不宜在市区的老房子出没。 「左轮,」他拨通了手里的电话,「把小宇所有的身份信息整理出来,解除我跟他的关系,你快点去办,办完之后立刻回南洋,不要逗留。」 左轮恩了一声,「但是彭世杰俩兄弟,我看也不能留了。」 「两个蠢猪!留着下饭吗?」侯镇林暴怒,差点把手机摔了出去。他最近血压越来越高,一生气,当即头晕耳鸣,心跳如雷。 当初将彭家兄弟招到总部,他就一直不踏实,俩兄弟虽然是亡命徒,但好日子过太久,有点找不着北,胆量有余,机敏不足,更不懂和公安博弈的策略与技巧,尤其是彭世杰,一贯冒冒失失,侯镇林一直想把他俩调离,但又杂事缠身,一桩接一件,总想着要办,却临到头总被别的事情绊住。 他平息了一会,低声道,「这个我有安排,你做好你的事,一切等我回復。」 放下电话,侯镇林走进书房,打开书柜,从最底层的暗箱里,抽出一个提款箱。 他按下密码,咔哒一声,严丝合缝的提款箱打开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进箱内,将箱子重新锁好。 第163页 侯镇林心里很明白,唐卫国是对付不了的了,这人软硬不吃,硬上他就会鱼死网破。况且如今身边损兵折将,人手不足,温代代身怀六甲,也受不了刺激,最好的办法就是且战且退。 此时的侯镇林倍感四面楚歌,好像无论怎么反击,都会在中途出现一系列的变化,将他的安排搅乱,原本指望贿赂唐卫国,行不通,反被他抓到把柄,后有陈国栋抛砖引玉,章立文死前交代大量内幕,如今彭家兄弟又立一「功」,这些人对他的情况都非常了解,一旦某些重要信息被公安掌握,他必然万劫不復。 侯镇林不愿坐以待毙,他盘算着,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再让彭家兄弟出声,这两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根本顶不住审讯的压力,只会把自己拖进水里。 一旦彭家兄弟死亡,就可以把大量不利的罪责推到他们头上,挣得一丝生机,缓解目前的险境。在此之后,先把温代代送走,再解决唐卫国,之后打点一番,把公司卖掉,把股权转让出去,如果顺利的话,经此一役,他必然就能远走高飞,飞到南半球的某个僻静岛屿,在当地承包几个葡萄田,轻松做点酿酒生意。 钱够他花几辈子的了,只要能走,一切就可以圆满的结束了。 想到这,侯镇林却没有轻松的感觉,他重重嘆了口气,看着窗外渺茫的黑夜,陷入深思。 第73章 :至暗 今日小寒。 晚 8 点,淮陵的街头,飞雪连天。 雪花夹杂着雨,漫天乱飞。天色阴沉,暗云凝滞,这是淮陵的冬季特有的天色,沉冷,凝重,挥之不去的阴郁。 街头的行人步履匆匆,低着头打着伞,躲避着严寒的风雪。 淮陵火车站外,是格格不相融的繁忙,春运将近,广场外的旅客摩肩接踵,迫不及待踏上了返程的旅途。 宋宇买好了回角县的车票,还有一刻钟,车就要开了,他正迎着雨夹雪冲进站内,快步直奔检票口。 一不留神,撞到了迎面而来的大爷。那大爷手里拎着袋橘子,被这么一撞,橘子撒了满地。 「你干哈呢,咋不看路呢!」大爷拉住宋宇,「咋地还想跑,拿人不当回事儿,赶紧帮我捡。」 大爷絮絮叨叨,宋宇懒得纠缠,就弯下腰匆匆忙忙开始捡。 「给你!」一个圆圆的小手伸到宋宇眼前,声音稚嫩,「你的橘子。」 宋宇慌慌张张,没顾得上去看,他嗯了一声随手接过,冷不丁见男孩身后传来一串笑声。 「咯咯咯咯咯!」 这笑声很古怪,虽然在笑,但没半点人情味,显得机械而阴森。宋宇头皮发一麻,顺着声音回头,那发出笑声那人掠过自己身旁,两人擦肩而过。 那女的身型佝偻苍老,露出的手很干瘪,指甲都是脏兮兮的,而她身边小男孩最多五岁,一身名牌衣服,白白净净。 她搂过身边小男孩的肩膀,道,「真乖!不怪你妈疼你!」 宋宇耳朵里嗡的一声,手脚发硬,喉咙发紧,接下来是剧烈的心跳和眼前发黑。他知道,那个感觉又来了。 「小伙子,咋的啦?」大爷看见宋宇浑身僵直,凑上前去,只见他脸色惨白可怖,唿吸急促,汗如雨下。大爷慌了,又去扶他,「我可没碰你啊,你别讹我。」 宋宇讲不出话,他拽住大爷的袖子摇头,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这个笑声,他熟的不能再熟。 十几年前,就是这个笑声把他从人间带到地狱,那声音分明在笑,却毫无感情,那是恶意得逞的奸笑,是恶鬼的声音。 「你妈在对面干活,走不开,让我牵你过马路。」 「咯咯咯咯咯!你真乖!」 宋宇一口咬破舌尖,钻心的剧痛挣脱了黑暗记忆的禁锢,他撑着大爷的手站起来,掉头就往火车站外追去。 「潘秀英!!!」 他大喊一声,可话刚出口,又被响亮的喇叭播报彻底淹没。「平安春运!你我同行!前往角县的旅客请注意,现在开始检票……」 车站外,风雪交加,迷茫了视线。 宋宇将背包举过头顶遮挡,快速在人群中快速搜寻,很快他就看见马路边,一老一小的背影匆匆上了辆褐色轿车。 「喂!」 宋宇穿过拥挤的人群,追到路边,那轿车恰好离岸,渐行渐远,也没上牌照,宋宇抢下身后一辆出租,不顾路边乘客的埋怨,蹿上后座把门锁死。 「快点,追着前面褐色的车!」 司机看他火急火燎,好奇地看了眼后视镜,「干什么啊,便衣啊?破案啊?」 「是是是!」宋宇把身上所有的现金扔过去,「快跟着,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回头颁你最佳市民!」 司机原本是开玩笑,毕竟跑了一天的车,又累又枯燥,没想到出口成真,他忽然激动起来,一脚油门,飞驰而去。 这边火烧眉毛,另一边也不得安生。 晚饭刚过,苏朝晖就接到了淮陵警方打来的电话。 这时他正打算去看书,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客厅响起,他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不算陌生,是之前来过家里的女警白薇。 虽然她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沙哑疲惫,但她带来的消息却是振奋人心的。 「小苏,我们找到你说的那个油坊小区了,是油坊巷里的老职工宿舍,比较偏远,我们现在准备去走访一下,你愿意来吗?」 第164页 苏朝晖刚想说好,随即就看见一旁的苏玲神色不佳,他只好道,「我今天不舒服,不去了。」 「好吧。」白薇遗憾地说,「那再联繫。」 放下电话,苏朝晖无言地看了看苏玲,按耐半天,促狭地解释道,「我真不去,你别紧张。」 苏玲沉默了一会,其实在电话响起的剎那间,她就看透了儿子内心的决定,如果硬要把他困在家里,那么这整个晚上他都会挣扎在疑问、好奇与不甘的漩涡里,无法入睡,他的神经衰弱就是这么来的。 「想去就去,多穿点,带上伞,安全第一。」苏玲从固执转向妥协,「别钻牛角尖。」 苏朝晖悬着的心霎时落了地。 晚上 9 点左右,雪越下越大了。 北风捲地,百草折腰,冰冷的寒意渗透骨髓。原本还夹杂着小雨的雪已如鹅毛般飞撒,里面慢慢积起了一层银装。 司机根据宋宇的指示,咬在棕色轿车背后,他车技一流,时快时慢,时松时紧,趟着一路雪花,渐渐抵达了油坊巷附近。 「就在这停。」 宋宇注意到了轿车减速的趋势,他知道目的地已经不远,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在路边下车,绕开主路,往小区的方向追了上去。 在上一次见过潘秀英之后,宋宇以为她早就搬走了,没想到她还住在这里,要么是狡兔三窟,要么是怕搬家动静太大,引人注意。 单元楼前,棕色轿车停了下来,隔着大雪,依稀能看见一男一女先行下车,女的裹着一条大围巾,把脸遮出大半,显然是潘秀英。男的有些眼熟,宋宇仔细一看,竟然是经常在博远唱歌的黑衣男子。 二人一前一后,将小男孩抱下车,神情依旧和颜悦色,可男孩很明显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他试图挣脱潘秀英的手,可潘秀英看着又矮又瘦,手臂却出奇地有力,她一把将男孩抱起来箍在怀里,男孩要喊,她就用围巾捂着男孩的嘴,回头低声跟黑衣耳语几句后,便抱着男孩快步退进楼里。 褐色轿车打着远光灯缓缓掉头,宋宇蹲下身,猫在自行车棚后,看着轿车退出小区后,踩着车辙,钻进楼道。 单元楼内,潘秀英抱着男孩直奔住宅。 「妈妈!」男孩得空开口,惊恐唿喊。 潘秀英再次捂住男孩的嘴,不料被男孩咬了一口,她脸登时黑了,片刻前和颜悦色眨眼就成地狱厉鬼,她伸手要打,男孩急忙闭上眼,瑟缩着一动不动,没再激怒她。 这个小区,设施陈旧,也没暖气,冬天很冷,住户非常少,前后左右都没有人住,恰好成了潘秀英最好的作案地点之一。 吱扭一声,她打开生锈的铁门,抖落一地灰尘,将小男孩丢进屋内,小男孩重重地摔在地上,尖叫一声,疼的大声哭喊起来。 潘秀英刚要顺手带上门,门却怎么也关不上。 「啧!烂东西!」她骂了一声回过头,门上横了一只手臂。 这回轮到她尖叫了。 宋宇面色阴沉,居高临下盯着潘秀英,他的脸上涌动着滚烫的热血,血红的胎记因极度的愤怒而变得狰狞恐怖。 「啊!!!」 潘秀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苍老的脸因恐惧而变形,更显得猥缩滑稽,她撑着地挪动着躯体向后蠕动,退到墙角,瑟瑟发抖。 见此情景,宋宇迟疑了一下,他本以为潘秀英怎么也要奋起反抗,哪知看了一眼就把她吓成这样。宋宇收了左手握着的水果刀,进了屋,将门关上。 「我来找她算帐。」他对坐在地上小男孩道,「与你无关,不要害怕。」 小男孩缩成一团,浑身发抖,不敢出声。 宋宇把电视打开,声音调到大,又切到动画台,接着走近小男孩,让男孩把头抬起来。 男孩认出了刚才在火车站捡橘子的宋宇,却依旧紧紧咬着牙,两眼泛着泪花。 看见小男孩青紫的嘴角和胳膊,宋宇本就已经沖天的怒气顷刻爆发,他回身一脚踹在潘秀英肚子上,把她踹出半米远,接着像拎畜生一样单手揪着她的头髮,把她拖进卧室。 卧室内,四处盖着床单,散发着长久无人的阴暗潮气,窗台上放着一支玩具熊,一想到这只熊的用途,宋宇浑身的血气疯狂翻涌。 他铁青着脸,顺手抄起床边檯灯,檯灯的电线啪得一声就断了,电源短路,屋内陷入黑暗。 宋宇不管不顾,拿着檯灯就往潘秀英身上砸,他恨透了这个女人,他太想杀死她了,他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她。他一声不出,发泄着自己十几年来的委屈和怒火,他也没有想到,十几年过去,她已风烛残年,却还在干着这份勾当,面对自己,只有恐惧,毫无悔意,天生的恶魔。 不知多了多久,屋内安静了下来。宋宇将拖着半截电线的檯灯扔在一旁,擦了擦脸上的汗,将电闸重新打开。 室内重现光明。 潘秀英头髮蓬乱,面目全非,她躺在床边,虚弱地哼吟着,哽咽着,好几次想大放悲声,又被桌上那尖锐的水果刀所震慑,只敢发出小声的啜泣。 宋宇喘着气,坐在凳子上抽了会烟,打开卧室的门,发现那小男孩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一动都不敢动。 「你怎么不跑啊?」他皱眉问。 男孩早就吓得呆了,哪里迈得动腿,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粉嫩的脸颊,昂贵的服装,礼貌的举止,一看就是在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环境下成长的,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早已超出了他的认知。 第165页 宋宇啧了一声,「那你再等会。」说完又关上了卧室的门。 前往油坊小区,必经之路是集贸市场和火车站,也是淮陵交通最拥挤,治安最混乱的地带。 今晚这一带堵的可怕,苏朝晖也被堵在了半路,他看着外面的路况,想着白薇他们不知到了没有,还是也堵在半途。 那司机也不太认得路,七拐八弯,一路吃尽红灯,反而把路绕的更远。 苏朝晖看着狂跳的计价器,和一脸迷煳的司机,终于忍不住出言指路,逐渐回到了正确的道路上。 卧室内,汗气扑鼻,潘秀英的脸颊高高肿起,吹气球般臌胀着,丑陋里多了分滑稽。 她浑身剧痛,缩在墙角,憋着哭声,心里却充满了恨与怨毒。 她不时抬起眼皮,偷看宋宇,几次想找机会扑上去,像对小时候的他一样,狠狠掐他的脖子,掐他的脸,饿他三天三夜,拿菸头烫他,给他餵安眠药。 他一点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张牙舞爪,一样残忍,一样狠毒,他的笑分明能让满山的杜鹃绽放,雪白的脸上有点点殷红,像开在雪里的红梅,多美啊,自己一眼就相中了他,谁知道他的心却像花丛中的蝮蛇一样毒,折磨自己这样一个孱弱的老人,没有半点恻隐之心,连折磨的技巧都这样无师自通,知道避开要害,又能让人感受成倍的痛苦与恐惧。 他这些年在干什么,现在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自己还有活路吗? 潘秀英低着头,盘算着,她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一排牙印,那就是宋宇小时候给她留的,他就像草丛里最不起眼的小蛇,满嘴倒钩,咬住了就死不松口。她那时入行不久,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孩,明明上一秒还乖乖地笑,下一秒就像狼一样恶狠狠扑咬,阎王的儿子,他无视暴力的威吓,不停刻意地激怒自己,每一个行为都是在挑衅。 他越是这样,自己越是不想放过他,她要跟他比一比,到底谁更狠,谁更毒! 那是一种无言的较量,当时的潘秀英最想知道的是,这个孩子难道就有没有害怕的东西? 谁能想到,十几年后,这样的较量轮迴般再次上演,占上风的依旧不是她。 「张琴!」 宋宇阴冷的声音打断了潘秀英的疑问。「你他妈打什么算盘?等谁来救你?」他看着身份证,拿烟的手指着潘秀英,「改过多少次名了?」 潘秀英一个哆嗦,鼠祟的眼神像小鬼看着判官,「好多次了,记不清了。」她说完,怕宋宇又拿菸头烫自己,于是补充,「这个是去年改的,真的,真的!」。 「婊子。」宋宇骂了一声,指着门外问,「那孩子你准备倒到哪?」 「杨县,张家村…其他我不知道!」潘秀英慌张地作答,「我只负责捡,不负责运!」 「你上线谁?是不是刚才那个男的?什么来头?」宋宇问。 潘秀英抖着嘴唇,报了几个名字,又道,「那男的叫周江,是本地掮客,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了。」 「平时跟你怎么接头?那几个经常跟他唱歌的女人,是什么人?」 潘秀英:「他有很多房子,我就知道临江苑。那些女的,情人吧?好像是他出钱给她们开美容院。」 宋宇一一将潘秀英说的内容记在纸上。 他已密密麻麻记了一张,包括潘秀英在一带的接头地点,接头人,之前办过几次,拐的小孩送到了什么地方等等,事无巨细,他知道这种人满嘴谎言,油头滑脑,即便到了公安那也未必肯说实话,甚至有办法逃脱法律的制裁,不如直接下黑手,解恨又有效率。 他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但凡对方有所迟疑,就是噼头盖脸一顿毒打。 「你现在是重金悬赏。」宋宇拿着手里的通缉令,举到她眼前,弯起眼睛笑道,「你比我值钱多了,你猜我把你给公安,能拿多少钱?」 在潘秀英眼里,宋宇的笑比愤怒更令她绝望,她急的流下眼泪鼻涕,呜呜两声就要哭,又被宋宇的厉喝声打断。 「孩子,求求你…真的,我对不起你,」潘秀英连声抽噎着,「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再打我了,我得了癌症,我快死了,我不想死在牢里,这个男孩,是周江逼我,说我不干就举报我,真的……」她的喘息急促起来,脸色涨紫,抽噎地说不下去,变成一声声嘶哑的干嚎。 宋宇哦了一声,凑近潘秀英,近的快要挨到对方鼻尖,「什么癌?」他笑着问,「病例在哪?给我欣赏一下,快快快!」 潘秀英当然是骗他的,根本拿不出病例,情急之下也编不出谎话,她看着宋宇蛇信般的眼神,血一般的胎记,内心恐惧到了极点。 宋宇收起笑容,沉默着,冷冷观察着她,观察着她的心理防线的逐渐崩溃,他思索着,他知道那些眼泪绝不是忏悔,只是不甘,只是对荣华富贵的留恋,对金山银山的不舍。 「你为什么选我?」长久的安静过后,宋宇站起身来,声音平静得有些僵硬。「为什么是我?」 那时潘秀英刚入行,当然是急着做出生意,证明自己,要是让人知道连个小孩都搞不定,谁还会把她放眼里? 潘秀英看着宋宇,不敢说话。宋宇的笑和沉默最是令她心惊肉跳,她支支吾吾,不敢表态,说了怕再次激怒他,不说又怕再挨一顿打,「行了,你别讲了。」宋宇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满嘴谎言,残酷无情,关于自己的一切答案知道又怎么样,不过是一遍遍回味痛苦,垂死挣扎。 第166页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潘的身前,抓住潘的手,狠狠朝着她脸掴去。啪的一声,潘秀英顿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鲜血从嘴角流出。 「对!对!」宋宇又笑了,「就这样!就用这个力道!一直扇,我没让你停,你敢停,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潘秀英哪敢犹豫,她知道眼前这人绝对说到做到,她泣不成声地掴着自己,「我是混蛋!我想死!我不得好死!啊!我活该!」 宋宇回到客厅,转了一圈,找了一卷胶带和电线,他计划把潘秀英捆好锁好,接着留下刚才逼供出的几页罪证和线索,最后报警离开。 他去厕所洗了把脸,把自己收拾干净,回到客厅,问小男孩,「你住哪?」 小男孩说了个地名。 宋宇没听过,便问,「我帮你打车,你自己跟司机能说清吗?」 小男孩点头。 「你家人电话,你有吗?」 小男孩摇头。 「算了,我送你吧。」宋宇蹲下身,想要把小男孩抱起来,可他刚一放松,忽然觉得不对劲。 身后的耳光声停了。 「啊!坏人来了!」男孩指着宋宇身后,宋宇赫然扭头,锋利的水果刀扎进他的心口。 潘秀英贼心不死,拔出刀,还想捅,她的精神彻底崩溃,只剩下最后的怨恨的报復的本能,可年老体衰的她哪里是对手,宋宇扭过她的手腕,刀掉了,潘秀英惨叫一声,又被踢翻在地。 「快走。」宋宇打开门,把小男孩赶进楼道,嘱咐,「出了小区往右,巷口有个 24 小时饭店,那的人可以帮你,记好了。」 说完他关上门,顺便关了灯。 男孩呆坐在地上半天,不知何去何从,忽然他听见屋内一声悽厉惨叫,惨绝人寰,他从怔忪里惊醒,拔腿就跑。 房间内,只剩下无尽的恐惧的抽泣。 潘秀英看着那逼近的黑影,她看见了死神的召唤,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啊,她还有万贯家财,还有灯红酒绿,还有山珍海味,她怎么能死呢!怎么可以死呢? 「救命啊!来人啊!」她爆发出绝望的吶喊,「救命啊!救我……」 噗呲一声,一刀封喉,血光四溅。 刀锋正中大动脉,血喷的到处都是,却又隐没于黑暗中。 潘秀英缓缓瘫软了下去,放大了好几倍的瞳孔里,写满对荣华富贵的眷恋,对深渊的恐惧,以及无能为力的怨恨。 血喷了宋宇一身,他没有停手。他一刀一刀捅岁那衰老腐朽的躯体,与她一同沉入了暗不见底的黑色里。 从进屋的那一刻,他就在忍,忍着恨忍着怒,忍着杀意和冲动,他就快要挺过去了。 潘秀英的这一刀,刺穿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也刺破了他最后的防线,宋宇不能不承认,自己就是想杀她,就想让她带着恐惧、怨恨和不甘痛苦的死。片刻之前,他的理智还在,他还在想着家人和朋友,没做完的事,没道的别。 如果潘秀英不刺这一刀,他愿意就此打住,让她接受法律的制裁,自己片叶不沾身。 也许潘秀英知道自己横竖是死,也许她还想苟活片刻,可她选的这条路,不仅将自己提前送进了永无天日的地狱,还要把他人也拉入深渊。 天生的恶鬼,无药可救。 此时,那肉袋般的躯体,再也没有了人的气息,黑暗之中,刀尖和血液的碰撞声却依旧不停,血腥和恶臭扑鼻,宋宇却已经感觉不到,他一刀一刀割砍那衰朽的皮囊,那也是他垂死的哀鸣与发泄。这些年,他像陀螺一样被人抽打着旋转着,一刻都不敢停下,想往前看,看到的尽是幻境,想回头,回头就是地狱之门。天堂无路,地狱无门,他还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侯镇林捨弃了他,贺笑梅有了自己的女儿。而他的执着,他的信念,他愚蠢的希望,都是那么一厢情愿的索求,他多想和人群拥抱在一起,可哪里有他一席之地?那么多的相斥,那么多的为难,那么多的无奈,化作不可调和的死局。天涯海角,他的身心永远没有心安之地,他多想死在巫江的那个夜晚,身心俱焚,永不再生,也好过在穷途末路的雪夜,做光满人间的美梦。 都是这个女人的错,她也註定死在自己手里。 第一刀下去,宋宇犹豫了一下,在心里说了句,妈,对不起。 第二刀,他留下了眼泪,他看见了自己无可挽回的命运。 第三刀,他想的是侯镇林,是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第四刀,第五刀……他想的是自己的朋友,串子,宝玉,瘦猴,兴旺,左轮,是给过他善意的过客,是遥不可及的海上烟火。 那些交缠着的,牵着他的网,随着一刀一刀的挥去,散落于尘埃,他从网心坠落,跌进深渊,过去未来,灰飞烟灭。 他把灵魂交给了魔鬼,换仇人永堕地狱,万劫不復。 三十七刀。 宋宇累的躺在地上,舔着嘴边溅到的血,他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痛,却能感觉温热的血在身上流淌,他听见了心跳的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他觉得疲倦万分,只想躺在地上,等血液一点点流干;他又觉得无比轻松,仿佛从未享有这样安宁的时刻,好像回到了肆无忌惮在街头撒泼打滚的日子,像风一样自来自去,无拘无束。 好快乐,这种感觉轻盈畅快,像是快要抵达了那传说中没有拘束,没有痛苦的世界,那里令人沉迷,令人神往。 第167页 宋宇感到自己正向着那个世界迈入,但同时又生起一种疑问,为什么要去那里?是发自内心的嚮往?还是另一种自弃的误判? 为什么越想接近那个没有痛苦的完美世界,就越会滋生出这个截然相反的信念? 他试着又向那个方向走了两步,紧接着看见了熟悉的脸—— 章立文,老蛇,老五,潘秀英。 「那个地方假的,它在诱惑我,我不能过去。我有太多牵挂的人,我捨不得走。」 什么是永恆的选择? 什么即便会幻灭,也能让他赌上一切的灵魂和鲜血? 宋宇忽然感到虚弱的身体注入了强烈的生机,他陡然倒抽一口气睁开眼,心脏狂跳不住,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扶着桌椅,撞翻了桌子,摸到了电话。 ——「警察,我杀人了,我要自首…对,要救护车。」 雪还在下,纤细冰冷。 路面白茫茫的,路灯照在雪地上,平静而刺眼。 小男孩跌跌撞撞,从小区出去沿路奔跑,迎面撞上刚从饭店里出来的老闆。 「这么冷的天!」老闆抱起男孩,「你是谁家的?」 看见饭馆里热腾腾的烟气,酒瓶碰撞的声音,男孩嚎啕大哭,「妈妈!我要妈妈!」 老闆急忙将男孩抱进店里,拨通了 110,「你好,这有个孩子丢了。」 老闆前脚进店,一辆出租后脚停在路边。 苏朝晖撑开伞,迎着风雪,快步向小区的方向走去。 眼见白薇他们还没到,他撑着伞四处寻找,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此时将近十点,小区非常安静,临门的几栋楼已然黑灯瞎火,苏朝晖手冻的通红,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不远处,单元楼内的感应灯正在由上往下,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苏朝晖下意识地迎头走去,他走的越近,越能听见那空荡楼道内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摄人心魄。 哒哒,哒哒哒…… 那脚步沉重,拖沓,断断续续。苏朝晖的心悬了起来。 幽暗的逆光之下,楼道里浮现出瘦削的身影。 苏朝晖的心比手还凉,无论他多么不愿相信,他都看见了那染血的躯体,随着楼道摇曳的光影,一步一步,走进了漫天的飞雪里。 「宋宇,快跑!」 苏朝晖顷刻明白髮生了什么,他一面回身向院外望去,一面将剩下的理智放在脑后,他脱口而出—— 「宋宇!跑啊!」 第74章 :雪后 此时的宋宇万念俱灰,神志散乱。他听见声音微微回头,看见苏朝晖,又以为自己眼花,「他咋来了,」他又低下头往前走,嘀咕一句「大冷天的,有毛病……」 一声刺耳的警笛划破了死寂的雪夜,三辆警车,一辆救护车,箭矢般停在小区门口,警员和医护同时从车上下来。 迷乱的红蓝色车灯割破了雪幕,宋宇被这灯光刺痛了眼,他眯起眼睛举起双手,心力已到极限,紧接着头一歪,嘭一声摔进雪地里。 雪花飞溅。 血迹星星点点,洒落四周。 雪映红梅。 多美啊。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 苏朝晖在淮陵分局内,补充做完了一部分笔录,包括案情的线索,与办案警员的接洽,并且也确定了潘秀英的身份。 从分局出来,天明风轻,但他的心却轻不起来,虽然这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着,但他心里沉甸甸的,像堵着一块石头。 苏朝晖刚往分局的大门外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白薇拿着手机,递向自己。 电话是纂子睿打来的,他说宋宇已经脱离了危险期,白薇接到电话,想起苏朝晖刚才还在问这事,猜人没走远,便匆匆忙忙追了出来。 得到这个消息,苏朝晖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白薇的手,感受着对方手中坚硬的,笃定的,不容质疑的力量,其实他发自内心的认为宋宇不会死,那是他见过生命力最强悍的人,哪怕到了阴曹地府,也能跟判官拍桌子叫板。虽然他那晚看见担架上血淋淋的躯体和急匆匆的医生护士时,还是没办法不揪起了心,但他仍旧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判断,这份坚定也毫无疑问给了他更多的信心和希望。 回家之后,他带了一些饮料和热菜,趁着天还亮着,又出发往省立医院的方向去。 省立医院三楼。 周末的走廊上,略显拥挤,苏朝晖直奔纂子睿所说的病房,看见附近站了不少穿制服的警员,他穿过人群,寻找着纂子睿的身影,很快看见他穿着常服从对面的病房里出来,手臂上还缠着纱布。 「你受伤了?」苏朝晖快步上前,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纂子睿拿下巴点点宋宇的病房,「给那小子输血了,ab 型,不能用别的,正好我也是。」 苏朝晖往里看了看,看见病房附近站着民警,便问,「那他没事了吧?」 「没大碍,他母亲在里面,你们外人别进去了,这么多人看着,按规矩来吧。」纂子睿接过苏朝晖带来的熟食和热菜,分给身边的同事之后,拉着苏朝晖去了走廊外。 「有些内容只能单独跟你说,」安全通道内,纂子睿坐在台阶上,道,「那边人多,不方便。」 第168页 苏朝晖紧张地问,「宋宇这个判不重吧?我看书上说,他这属于防卫过当或者过失杀人,是不是这样? 「理论上也有。但从法律的角度讲,主观恶意还是很大的,他这个事比较复杂,要具体分析,等律师来了,我们再从长计议,到时候你也来一下。」 「那当然。」苏朝晖点点头,纂子睿嘆了口气,「医生跟我们说,在抢救初期,宋宇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状态大起大落,极不稳定。我们把他母亲接来,陪在旁边,他才慢慢好转。后来医生解释,他幼年受过严重的创伤,滋生了强烈的自毁倾向,他杀潘秀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但他最终选了自首,而不是等死。也就是说,他内心深处存有求生欲,同时又觉得自己生命毫无意义,求生和求死两种极端的情感在他心中并存很久,就是像医生说的这样,大起大落。」 「那你们多多照顾他,」苏朝晖急切地说,「他救了我的命,又救了那个小朋友,那潘秀英作恶多端,她就该死,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法不外乎人情。法律是道德的底线,道德里包含了人情,人情,就是人类的情感,所以法律的存在,也是为了维护人类情感的存在,如果重判宋宇,且不说亲者痛仇者快,更会令善人黯然,恶人拍手叫绝,那么法律的存在,难道是为了打消人类的情感,增长恶魔的气焰吗?」 他大病初癒,形容消瘦,显得眼睛更大了,纂子睿看着他的病容,也是心生怜悯,他很少见苏朝晖这么激动,这种不容易激动的人激动起来威力极大,平地惊雷。 「优等生都像你这样说话吗?」纂子睿拍拍他的肩膀,「宋宇最大的问题是心理上的,他不接受自己的存在。他幼年和童年的遭遇,加上没受过正统的校园教育,导致他的性格里有非常极端和偏激的一面,他还不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需要长期专业的疏导。根据这样的特殊情况,我和白薇会和这边的同事打好招唿,能保证里面不会有人欺负他。他很聪明,也能分得清好与坏,所以他更应该去学习一些专业知识,专业技术,培养一个稳定的性格,对他未来才有好处。你觉得呢?」 苏朝晖沉默无言。 纂子睿又道,「那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吧?总要融入正常社会吧?他还有母亲,还有妹妹,他不负起男人的责任吗?」 苏朝晖觉得有理,便问,「按你经验,他判几年?」 「按我所知的先例,」纂子睿不便多言,只道,「最好是判四缓三,监外执行,要么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最坏十年左右。」 「十年?!你开什么玩笑?那不把人关傻啦!」苏朝晖再次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迴荡在楼梯间。 「那是最坏的打算。所以我说,你们要多关心他。」纂子睿解释,「让他觉得自己被人重视和爱护,他救过你这个未来的国家栋樑,救了那个刚满三岁的小男孩,有关心他的亲人朋友,他的生命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你们按这个思路鼓励他,他的情绪才会平静一点,行动上才会配合一点。大家都很同情他的遭遇,肯定会帮他争取。」 苏朝晖道,「你们一定要帮他。事不怪他,他是个受害者。你们不能再伤害他。」 「好吧。不说这方面了。」纂子睿忽然想起什么,「忘记告诉你,你之前在夜场碰见的黑衣男人,我们根据宋宇写在纸上的信息,已经抓捕归案了,当时他逃到外地,今天才押回淮陵。你想见他吗?白薇他们可以帮你安排。」 苏朝晖脸色微变,斩钉截铁。「见!当然见。」 次日中午,雪后初晴。 雪后阳光把灰濛濛的淮陵照得一片透亮,亮的梦幻,亮的透彻。 宋宇从昏沉的睡眠中再次醒来,他快被病房里的暖气烤透了,眼都来不及睁,就伸着手四处在床边摸索着找水。 睡在门边摺叠床上的贺笑梅听见声响,霍然惊醒,她睁眼就看见宋宇扶着床沿,拿着水壶勐灌,这反而让她彻底放下了心。 宋宇大梦初醒,五感还没完全恢復,只有吃喝的本能,他冷不丁听见声响,浑身一颤,循声望去,看见贺笑梅竟站在自己的眼前,吓得顿时血沖大脑,也不管是真是假,手里的水杯咚一声掉在地上,人僵直在那里。 没等贺笑梅反应过来,宋宇扑通跪在地上,爆发出犯错小孩般的嚎啕大哭:「妈!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丢脸了!你骂我吧!」 感受到亲人轻柔的拥抱,他的大哭又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像小孩子在告状,「她先刺的我…是她刺的我…我不想杀她的…我只想吓唬吓唬她,是她先惹我的,她先惹我的……」 呜呜咽咽的哭声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迴响,看守的民警侧目往里张望,看见眼前这一幕,纷纷低头嘆惋,黯然无言,无人破门而入,谁都不忍打破这个瞬间。 贺笑梅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宋宇扶回病床,她悲从中来,百感交集,在得知这件事从巫江赶来的途中,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孩子做了什么,她都会站在孩子那边。 「别怕,」贺笑梅轻轻摸着宋宇的头,「我跟阿呆说,你要是残废了,瘫了,我养你一辈子,你进去了,我们就搬到监狱旁边,天天做饭送给你。」 宋宇的心拎了一下,他擦擦眼泪,抬头望着贺笑梅,「条子怎么跟你说的?」 第169页 贺笑梅说,「说你还小,又救了那个男娃娃,是那老太婆先捅的刀子,你配合他们考察,他们给你从轻考虑,宽大处理。」 说到这,她忽然脸色一变,破口大骂,「瓜批的还处理啥子处理!?就该给你颁个见义勇为奖!啥子法律嘛?不得意义!全是豁人的!狗日老太婆!三十七刀!少啦!太便宜她了!三万七千刀!剁成渣子泼进粪坑,马马虎虎凑合!」 「小点声,小点声。」宋宇看贺笑梅越骂越激动,出言小声提醒,示意民警在外面,贺笑梅即便声音小了,嘴里还是骂不绝口,「捅得好!但不该是你捅!就你瓜!傻搓搓地跑去找她干啥?非把自己搭进去?你有啥子错?凭啥判你坐牢?按理说我是你妈,是我把你搞丢得,那法律咋不算我头上呢?让我代你坐牢呗,反正有吃有住的,还……」 「妈!」宋宇打断她,「让条子给我拿点吃的。」 贺笑梅勉强止住了骂。 一周过去。 宋宇的伤势好转,由原先的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 警员给他带手铐的时候,门外的阿呆忽然挣脱了围观者的手,跑到宋宇跟前,一句话也不说,双手紧紧攥着手铐往两边拧,拧不断,就扒上去咬,咬也咬不动,急的直哭,却不松嘴。 宋宇这几天都没带过手铐,其实可以不带,但换病房一路要走不短的距离,考虑到他的确有过暴力攻击他人的行为,不得不使用一定的制约。 阿呆忽然的举动把周围人吓得兵荒马乱,大家怕她的牙齿受伤,不敢使大劲拉扯,眼看她牙齿咬出了血,又无能为力,宋宇蹲在地上,又骗又哄,说这是假的,民警围在四周,也是连劝带骗,无论怎么劝怎么骗,阿呆愣是不肯松嘴。最后民警不得不把手铐打开,才终于让阿呆松了口。她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脸憋的通红。此时望着哥哥离开的背影,也仅仅是发出小声的哭泣,那细细的回音迴荡在走廊里,留下一片温情。 进电梯的时候,宋宇扭头问身边的民警,「那个男孩子,没事了吧?」 警员点头道,「他和他父母那天都来了,我们有规定,不能让他们和你见面,他们给你写了封感谢信,还送了不少东西,都在现在那间病房里。」 虽然戴着冰冷的手铐,但这一刻的宋宇却感到轻松,他看着电梯一层层向上攀升,也觉得身心正在变得轻盈起来。 第75章 :路遥 淮陵市区公安局的看守所内,苏朝晖和苏玲在白薇的引领下,见到了黑衣男人。 他显然是受到了严厉的审讯,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苏朝晖看见他的时候,他满面仓皇,狼狈畏缩,已然露出将死之人的衰朽之相,整个人好像小了一圈。 在此之前,通过苏朝晖提供的信息,和宋宇留在潘秀英家中的笔记,淮陵警方全面调动地方资源进行布置,经过几天的追查,刑侦人员们终于掌握了嫌疑人的行踪。 此人名叫周江,本地人。警方在他身上搜出三张身份证,都是花钱找人办的假身份,也就是靠着这些假身份,他躲过一次又一次的稽查。 那晚与苏朝晖发生冲突后,周江得知风声,逃到了外地,那是离淮陵不远的一个小镇,他暂住在一个卖假药的朋友家中。 得知消息的淮陵警方联繫到当地警方,花了三天时间,摸准了周江的落脚点。根据当地巡警的信息,当时每晚九点后,都有疑似周江的人在这附近的小区内出没,淮陵警方没有立即行动,又观察了两天,希望藉此多钓几条鱼。 逮捕周江是在一个深夜,那晚十二点不到,刑警看准时机,破门而入,周江刚洗过澡,也许是听到了声音,也许是做贼心虚,他正光熘熘地躲在衣柜里,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逃过这场死劫。警员通过现场勘查,在他处所内发现大量的迷药和摇头丸,根据周江的交代的同屋人员信息,刑警在屋内蹲点,天快亮的时候,又抓了他的两个同伙。 审讯期间,周江知道潘秀英已死,自己大限将至,他没有任何抵抗,坦白了大量事实。 此人小学毕业后便混迹社会,为非作歹,但由于天生体质孱弱,干不了力气活,便做些坑蒙拐骗的嘴皮勾当,后来加入人口倒卖的队伍,逐渐做大,成了当地的小头目。根据他的交代,他们的团伙经常在集市,菜场,天桥,和旅游景点一代作案。他提供了大量接头人的蹲点的时间地点和姓名,警方按照该类线索追查下去,很快解救一批被拐儿童。 关于他杀害魏长风的来龙去脉,节选口供如下:问:那晚你的目标是什么? 答:那个女孩子,他们看见照片很满意,给了好价。 问:他们是谁? 答:要买女娃的。 问:为什么要杀魏长风? 答:我差点得手了,被他搞乱了,我一生气就把他打死了。煮熟的鸭子飞了,你气不气? 问:你不知道你这样做,会造成什么后果吗?你现在后悔吗? 答: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我不知道什么违反法律的东西,我要是知道我就不干了。 问:那你为什么又对苏朝晖下手,你知道他是魏长风的儿子吗? 答:不晓得,我经常在那附近,我想买点吃的,他妈不卖给我,我一生气,就想吓唬吓唬她。 问: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离谱了吗?凭你一时的情绪,就要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葬送一个孩子的青春? 第170页 答:(沉默,眼神躲闪)没想过。 问:你有什么对苏朝晖说的吗? 答:(想了很长时间)没有。 问:你难道对死者家属没有一点愧疚吗? 答:你说愧疚那就愧疚吧。 …… 看完口供,苏朝晖和苏玲除了觉得恶有恶报,更是深感命运诡谲,谁能想到当年杀死魏长风的兇手,在十几年后,以这样的方式自投罗网,他若那天不找苏玲,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那么他也不会最终因苏朝晖提供的线索而被公安抓获。 事毕之后,白薇再次向苏玲介绍了整个案情的前因后果,她客观陈述了一切,从苏朝晖到角县,光明再到淮陵这段时间与警方的合作,全部事无巨细讲给了苏玲。 终于,面对苏朝晖曾经长久的沉默,苏玲所有的疑惑也彻彻底底得到了解答。 「是小宋在角县帮朝晖脱离了危险,」苏玲看看白薇,又看看苏朝晖,「你俩差不多大,所以你也想帮他,你回来之后还跟他接触,但你不敢告诉我他的身份。」 苏朝晖点头。 「真是老天保佑,当年魏长风救了小吴,老天看你爷俩可怜,派人来救的你。」苏玲语气哽咽,「那小宋他人呢?」她问白薇,「我去看看他。」 苏朝晖提醒,「哪有晚上看人,咱们这边不都上午或者下午。」 「哦对对,」苏玲拍拍头,「是我煳涂了。」 白薇也点头,「明天上午吧,我们一起去。今天太晚了,他也要休息。」 深夜的病房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傍晚的时候,贺笑梅带着阿呆先回了警方安排的招待所,宋宇由几名年轻的民警轮流看守,两个人管前半夜,两个人管后半夜。 吃了晚饭之后,宋宇再次陷入了昏睡,一觉睡到凌晨三点,他迷迷煳煳醒来,觉得肚子不舒服,想解手,起身发现右手被铐在床沿上,只好喊来民警。 看守的民警刚换班,正是精神的时候,就一人一边扶着他,看他进去,在厕所门外等。 宋宇蹲了一会,肚子却又不叫唤了,他站起身来正要拉水闸,随即听见了外面那两个民警的谈话。 一个说,「他就是侯镇林干儿子?」 另一个说,「那不肯定的,侯镇林户口本上就他一个,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改姓。」 「他们这种大老闆都很乱,很迷信的,说不定是私生子,或者给自己挡灾之类的。」 「不是私生子。贺笑梅是他亲妈,他爸姓陈,早就死了,川南诶,离侯镇林十万八千里呢。」 「那是挡灾的?」 「不清楚,但我听说侯镇林对他不错。前段时间那边同事讲,侯镇林几个手下进去后,他派人进看守所,要杀那手下灭口。结果没办成,给唐队的人发现了,这下玩完了。」 宋宇心里一惊,再次蹲下身,继续侧耳倾听。 那人说,「他现在还敢顶风作案,不想好啦。」 「垂死挣扎了,逮捕令快下了吧,要是数罪併罚,最少也是无期。我猜他知道自己下场,所以最近把身边的亲信都遣走了,好像就他老婆死不肯走。」 「为啥啊?」 「可能他们重义气?」 「屁的义气,就是流氓头头。」 宋宇浑身一阵阵发冷,这二人的谈话其实证实了他的想法。 那晚左轮给他通话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存疑,首先侯镇林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人,他要真想断绝关系,一定会当面把情理捋清,其次他还有帐本那么重要的信息掌握自己手中,他怎么会找人转达,又怎么会以拿钱走人这种拙劣的方式呢。种种行为根本不像他的风格,更像是情急之下的仓促决定,也正是带着这些疑问,宋宇才着急要往回赶,虽然对侯镇林算不上百分百的了解,但起码知道这是一个傲气沖天,爱清高爱体面的人,这种人怎会让自己沦为阶下囚,受人审判,受人呵斥,受人羞辱。 照这个情况,上回在巫江那通电话,很有可能是最后一通电话。 想到这些,宋宇原本重伤虚弱的身体再次支撑不住,他急火攻心,两眼发黑,刚站起来走没几步就感到天旋地转,晕倒在洗手台前。 晨昏交替,太阳照常升起。 弄堂里,忙碌的声音渐渐响,卖早餐的推着车出来了,掀开锅盖,是糯米蒸腾的热气,带着红领巾的学生接过饭糰,咬了一口,奔向巷外的公交车站。 苏朝晖今天起的也很早,他把小院打扫了一下,又把早饭做好,苏玲起床的时候,他刚把热着粥的电饭锅端上桌。 之所以起的这么早,两人是打算吃完早饭就去看宋宇和他的母亲,早一点去,显得比较重视。昨晚苏玲就买了不少补品和水果,她甚至准备了一笔钱,偷偷藏在礼品盒里。 早饭过后,苏玲又去巷子里买了不少早点,每家都买了些,不同口味的都有,豆浆油条,糯米饭糰,油饼,茶汤等等,一部分带给医院看守的民警,一部分给宋宇他家。 二人准备完毕后,乘着白薇的车,前往省立医院。 纂子睿今天精神还好,看见三人,远远地打招唿,他的脸色比前几天刚来的时候明亮了不少,人也没那么憔悴了。 「宋宇醒了吗?」苏朝晖问。 纂子睿进了电梯,按下楼层,「他睡睡醒醒,昨天夜里有点低血糖,现在他母亲在陪着。」 第171页 四人穿过走廊,病房前的几个民警也纷纷起身,纂子睿先过去把早餐递给他们,又简单交代了几句,最后招手示意苏朝晖二人过去。 「本来是不能进的,稍微破个例,你们一会进去抓紧时间,别耽搁太久就好。」 苏玲走到玻璃窗前,刚要敲门,却又停了手,她向里望去,当即嘆惋不已,心像被什么揪住一样难受。 房间里撒满阳光,被褥干净的好像散发着清香,贺笑梅正靠在床上闭眼打盹,宋宇跪坐在她床边,趴在床沿,背对着门,看不见脸,只能看见嵴背上的锋利肩胛像要把病服刺穿。贺笑梅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动着,轻轻梳理他的头髮。 「他就这么跪了半夜?」纂子睿问看守的民警,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问苏朝晖,「他真敢拿枪指着侯镇林?」 苏朝晖肯定地不能再肯定,「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贺笑梅睡的不沉,她听见门外响动,睁开眼睛,她不认得苏朝晖和苏玲,又拍醒宋宇让他看。 几人开门进屋,宋宇看见苏朝晖还是那句话,「你咋来了?」 不等苏朝晖开口,苏玲却道,「来谢谢你。白警官把情况跟我说明了。」 其他几个民警也纷纷进屋,这病房窄小,很快就被人填满。 宋宇闷声退到墙角,侷促地把带着手铐的手往宽大的病服里收收,傻傻地猫在那一言不发,看见苏玲把谢礼递给贺笑梅,又伸头说了句谢谢啊。 苏朝晖走到宋宇旁边蹲下,学他一样猫在墙角,问,「你伤好了没?」 「反正没死成。」宋宇板着脸,扭过头,一直缩着手。 「在博远那天晚上,害你丢了工作,对不起啊。」苏朝晖说。 宋宇低头看着地面,「有啥子对不起。我本来也不想干了。」 苏朝晖道:「我带了吃的,你看一看。」 「想抽菸。」 「什么牌的?我现在去买。」 「他们不让我抽。」 苏玲跟贺笑梅寒暄了几句,解释了自己来这的原因,贺笑梅亭听后大为震惊,她问宋宇,「这事我咋没听你说?」 「哎呀不想说,这有啥子好说得嘛。」宋宇抓抓头,他心里有事,不太耐烦。 苏朝晖看他无精打采,压下声音跟他说,「子睿跟我讲,他们在号子里有人,可以罩你,没人敢欺负你。」 「哪个敢欺负老子?」宋宇忽然扬起声调,「老子把他皮扒了。」 一旁的民警呵斥,「你好好说话。」 宋宇翻他一眼,想顶嘴又忍住了。他安静了一会,凑到苏朝晖旁边,小声,「带钱没?」 「带了点,」苏朝晖点头也小声,「你要吗?」 宋宇道,「你有多少,都借我,回头还你。」 「还什么,」苏朝晖掏出几张二十,又道,「我这有七八十,另外我妈给你的补品盒子里还有不少钱,你可别把盒子扔了。」 「来就来呗带啥东西,」宋宇用下巴点点病服的口袋,小声,「装我这里。」 苏朝晖不知他要着钱干什么,但还是避开民警视线,把钱塞了进去。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按照规定,不能让外人逗留太久,白薇劝几人暂时离开,反正宋宇的伤还要养几天,回头再来也不迟。 白薇和纂子睿将苏朝晖和苏玲送到门口,四人在公交车站暂别。 晚上,喧嚣渐息,平淡的一天即将过去。 十一点多,苏朝晖看完晚间新闻的重播,回房间看书,看了一会,又带着耳机听了听歌,顺便打了会盹,不知道眯了多久,似醒非醒之间,好像有铃声在耳内响动。 苏朝晖忽然睁开眼,一把扯掉耳机,开门去接电话。 深夜 1 点 05 分。 这时的电话,最令人恐慌。 电话那头的纂子睿气喘吁吁,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朝晖,宋宇去你那了吗? 苏朝晖这几天刚松弛的神经又绷紧了,「我这,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事了?」 「他跑了!」纂子睿大声道。 苏朝晖登时惊出一阵冷汗,他放下电话,换上衣服直奔医院。 夜幕下的医院,压抑着重重的沉闷,十字标志血一般伫立在夜空里,药味随风扑面而来。 此时探视和看病的人群早已褪去,更显的院内压抑的可怕,苏朝晖远远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微微抽泣的回音,不用说,就知道是贺笑梅。 他快步上前,此时只剩下纂子睿和另一个陪床民警在这边,剩下的多半都派出去找人了。 苏朝晖急道,「怎么会跑了?」 「谁知道啊!」纂子睿也同样心急如焚,「我都跟他说了,他判四缓三的希望是很大的,最坏也就是五年左右,我们好话说尽,照顾他,安慰他,我们会害他吗?他跑什么呢?」他话说完,意识到语气太重,又缓缓口气,对贺笑梅道,「他去哪你知道吗?知道一定要说啊。」 贺笑梅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模模煳煳写了字,苏朝晖问她身边的女警,「怎么跑的,什么时候啊?」 女警道,「说是肚子疼,要上厕所,从厕所的窗户翻出去了,抱着水管子滑下去的。」 苏朝晖坐到贺笑梅旁边,「您先别急,他不会有事的。」他低头看贺笑梅手里那张纸,虽然已经被泪水打湿,但仍能看清那是宋宇留的字:——妈,我配不上你对我好,我是个罪人。炎炎。 第172页 「他上次就是这样,」贺笑梅情绪激动,「把自己往死里逼!可他有什么罪?你们说一说,他到底有什么罪!潘秀英害了那么多孩子,不该死吗?不该千刀万剐吗?你们凭啥要关他!」 她啪地把留书拍在凳子上,深深吸着气,浑身发抖。 苏朝晖拿起留书,那上面字迹工整,看得出竭尽全力克制着情绪,但每一笔的末端的笔锋都是虚的,可以想像这句话是在怎样的悲痛下书写的。 「他早上就不对头,」贺笑梅道,「我让他回铺上睡,他非要跪在我床边,我当时也没多想。」 纂子睿问,「他可能会去哪呢?你们谁知道就说。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帮他,请你们信任我!」 第76章 :离愁 不久前,为了剷除彭家兄弟两个背叛者,侯镇林方面安排人手,以盗窃被捕的方法潜入当地看守所内,同时委託了所内的部分关系,摸清了彭家兄弟具体交代了多少信息。 如今的侯镇林存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一向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束手就擒的,眼下哪怕有一线生机,也要搏一搏。 然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段时间华咏受到公检法三家的追逐打击,已呈现土崩瓦解的颓势,政商界内再也无人敢施以援手,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谁也不想把自己牵扯进去。为此侯镇林心中有数,人之常情,他知道形势如此,人人自顾不暇,只能靠自己。哪怕不能起死回生,也要将损失降到最小。 然而就在事情安排过后的第二个上午,他接到了最坏的答覆。 那派去看守所的杀手由于在所内犯了毒瘾,一夜之间把事情全都招出来了。 其实这个人也是侯镇林道上的朋友推荐的,名号在业内也是叫得响的,唯一的隐患就是个瘾君子,无奈彭家兄弟事发突然,也来不及从长计议,侯镇林当时虽然有所顾虑,但短时间内也很难在那出更加的方案,心想姑且一试,办不成,也可以动用看守所内的关系,把这件事给遮掩下去。 可就这一试,再次证明了那三教九流里所谓的顶尖高手究竟多靠不住。 在彭家兄弟被关押之初,唐卫国时刻保持着警惕,他知道这两人一入狱,侯镇林方面必然会有所行动来缓解颓势,为此他刻意加派了人手,明防暗防,所以很快就盯上了华咏派来的那个杀手。 按照计划,那杀手的罪名原本是盗窃,但经验丰富的唐卫国一看那人面貌就知道他不是扒手,首先眼神不对,其次作案手法也有问题。果不其然,这人进去两天都没得手,大菸瘾却犯的要死,身体不受控制地大哭大闹,最终不打自招,把一切都交代了。 对于眼下的种种进展,唐卫国也仿佛听见了胜利的号角,他知道,检察院的批捕文件已经近在咫尺,但他的内心并没有丝毫喜悦,反倒升起了无言的惆怅。他认识侯镇林快二十年,每一次看见他,他都是谈笑风生,斗志昂扬,好像永远不会变老,也不会被打倒,可为什么这种人总好路不走,非要往那无边的暗夜里堕落。 对于答案,办案多年的唐卫国心中是有数的,他目睹了太多一唿百应的人物眨眼成了阶下囚,他们犯案的理由伴随着一连串的偶然和必然,正常和反常,千奇百怪。除了一部分穷凶极恶,人人喊杀的天生歹人之外,大多令他为难的,正是这种复杂难辨的人性纠葛,谁好谁坏头绪不清,爱谁怨谁无从选择,是杀是放难以断言。他已经五十岁了,他完全可以选择麻木地遮蔽双眼,不去想,不去窥探,权且依仗着丰富的经验和过硬的心理素质,当个圆润油滑办案老手,换取匹配的金钱和地位,但他偏要看,尽管看到的只有一片片未可知的迷雾。 就在宋宇离开淮陵的当天上午,侯镇林在华咏大厦召开了最后一次员工会议。 会议室内坐满了人,近百名员工,包括保洁,门卫,无一缺席,然而整个会场却安静的落地听针。 七点一刻,众人看着侯镇林推门而入,他依旧衣冠整洁,云淡风轻。 「董事长,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个老员工小声道。 「是啊,快走,嫂子还在家呢。」 「我们可以掩护您。」 随着台下窃窃私语,李东发站起身来,对一众员工道,「谢谢大家这么早都来了,稍微耽误你们二十分钟,大家别急,主要是和大家道个别,分发一下工资,请保持安静吧。」 看众人渐渐稳定,李东发走到侯镇林跟前,低头耳语道,「大嫂已经送上车了,下午一点的飞机,直接飞澳洲。」 侯镇林点点头,随即站起身来,对台下的员工一抱拳,沉声道,「感谢诸位多年对华咏的精诚奉献,也感谢诸位对我侯镇林的信任。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今天我们不得不在这里告别。你们的工资和奖金,李总和钱总已经算好了,散会之后,你们各自去领,领完就可以回家了。这么多年,对于华咏,我自问尽心竭力,问心无愧。同样,与华咏有关的一切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以后也许华咏会消失,也许它会改名换姓,但无论如何,感谢诸位跟我一场,愿诸位未来一帆风顺,天高地阔,大家有缘再会。」 会议室内一片鸦雀无声,众人纷纷低头不语,有些老员工的眼圈已经红了。 正当会议室内气氛一片哀伤的时候,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悲伤的氛围,侯镇林拿起一看,竟是家中保姆的电话,他连忙接起—— 第173页 「董事长,大嫂不愿意走,从车上跳下来了!」 「什么!」侯镇林顿时怒火攻心,差点晕了过去,「你们怎么看人的?!现在人怎么样了!」 保姆紧张的带着哭腔,「在医院,您快点过来!」 医院离华咏大楼不到二十分钟的脚程,侯镇林驱车,五分钟就赶到楼下。 此时的急救室外,护士和保姆正在进行紧张的交涉,保姆看见侯镇林大步而来,害怕的说不出话,然而此时的侯镇林根本无暇指责,他上前抓着护士就问「我老婆怎么样?」 一旁,主治医师快步而来,「谁是家属?」他确认了侯镇林的身份后,道,「孕妇是从高速行驶的轿车上跳下来的,除了擦伤和轻微骨折外,最严重的是大出血而导致的早产。」 「什么意思?」侯镇林急切地问,「你直说,她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道,「孕妇身体向胎盘的输血量已经大幅度下降,看这个情况,胎儿可能会缺氧,窒息,所以胎儿和母亲,你要……」 「保我老婆!必须保我老婆!」侯镇林没听完就知道话里的含义,他毫不犹豫,「一定要保我老婆!」 医生向那护士点了点头,两人看着侯镇林签上字,开始了紧张的手术准备。 随着抢救室的大门重新关闭,侯镇林忽然感到了无比疲惫,他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只觉得心力交瘁,那一口心气灰飞烟灭,此时的他有百感而无一言,浮华荣辱正离他远去,曾经的辉煌一去无返。还剩下什么呢?亲人?他在心中苦笑,他早已没有亲人。上天两次夺走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也许是冥冥之中老天的旨意,不愿给他留后,又或者是那孩子不愿生在这样的家庭。 侯镇林瘫坐在长椅上,随着坐下的动作,浑身骨头咔咔一响,这一刻,他承认,他真的老了。 在很久之前,那算命的说他五十岁有一大劫的时候,他就隐隐猜到了自己的结局,他们这行很少有善终的,这几年,他刻意投身一些慈善事业,兴建学校和医院,正是想藉此弥补当年犯下的错,也希望自己功成身退后,良心能稍微安定一些。他一个外乡人,不到三十岁就在本地立足,野心勃勃,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惜手段,疯狂地吞併,掠夺,拓张。很多人劝他,稳一点,不要迈的太急,可他怎敢不急,当年和他一道下海的人,死的死,跳楼的跳楼,坐牢的坐牢。他亲眼看着曾经的同乡在六楼一跃而下,也见过一道打拼的盟友带着妻儿在家中悬樑自尽。他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死的早,因为心不够狠,手不够快,越想求稳,就死的越早,还会牵连家人,没有别的路,只能把蛋糕做大。 他一刻不敢停,在那个残酷的市场,停下就意味着死,就意味着曾经的努力付之东流,未来的道路彻底封死。 然而欠下的债终究要还,它并不会因为做了多少慈善就能抵消。侯镇林不是不接受这个结局,但他也在问自己,明明知道结局,为什么还要走这条路。 正在这时,李东发匆匆忙忙地上来了。 「你怎么还没走?」侯镇林从忧思中抽离,他看见李东发,颇感意外,「我的事情都安排完了,你也快走吧。」 李东发小声道,「唐卫国在华咏楼下,就他一个人,想见见您,见吗?」 「就他一个?」侯镇林思忖道,「什么意思啊?」 李东发摇头,「穿便装来的,没说什么,就说想跟你聊聊天。」 「猫哭耗子。我不跟他聊。」侯镇林摇头拒绝,怀里的电话再次响起,他拿起手机,看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按下挂断,片刻不到,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同一个号码。 此时的他内心苦闷,懒得开口,干脆将电话递给李东发,谁知李东发刚一接起,脸色就变了,他目瞪口呆地将电话递给侯镇林,「小,小宇…」他紧张地结巴了。 侯镇林一把夺过电话—— 「我在车站,快来接我。」宋宇喘着气,语气不容置疑,侯镇林连开口拒绝都没机会,就被挂断了电话。 李东发道,「我去接他。」 「不用,」侯镇林拦住他,随即拨通了唐卫国的私人手机号。 唐卫国很快就接了电话,「镇林,在哪里?」 「老唐,干的漂亮。」侯镇林若无其事地问,「这下能不能连升三级?」他戏嚯地问。 唐卫国道语气颇为惆怅,「不能了,我已经申请年后退休。」 「为什么?」侯镇林脸色一变,「你復职就是为了扳倒我吗?你太坏了!我得罪过你吗?」 唐卫国疲惫地笑笑,「随你怎么说,准备准备吧,几个交通枢纽都有我的人,你走不了。」 「我没想走。」侯镇林道,「但我老婆进医院了,流产了,我能不能向你申请两个小时,我把手续办一下,事情交代一下。你我相识一场,算我求你。只要你愿意借我这两小时,时间一到,我束手就擒。」 唐卫国犹豫了将近半分钟,「给你四小时。」 侯镇林放下电话,看看手錶,理理衣服,站起身来对李东发道,「你也快走,虽然逮捕名单没有你,你也是敏感人物,他们以后未必不会针对你。」 李东发摇头,「我在这顾着嫂子。」 「谢了。」侯镇林点头道,「你自己掌握,有事唿我。我去接那小兔崽子。」他披上大衣,戴好围巾,快步向院外走去。 第174页 第77章 :飞尘 角县地的冬天又干又冷,风大的快要把脸颊割裂。 中午十二点半,火车站外刚刚涌出一波旅客,中心广场上的大喇叭播放着到站的讯息,行人步履匆匆,神色各异。 不多时,一辆虎头大奔停在车站路边。侯镇林下了车,四处张望,很快就找到了路边的宋宇,他形容憔悴,小脸瘦成一粒瓜子,边吃烤红薯,边看身旁小情侣吵架。 侯镇林快步上前,趁宋宇还没发现,勐地在他头上一拍,「怎么样!外面日子不好过吧!还是我这舒坦吧!」他不知道宋宇受过重伤,宋宇被冷不丁一拍,顿时眼前直炸金花。 今早天还没亮,宋宇藉口上厕所,他装的病怏怏的,站都站不起来,那民警看他半死不活,加上这几天表现不错,就没给他带手铐。实际上宋宇在早就摸清了方位,厕所外边的墙上连着水管,那个位置恰好位于视觉的盲区,适合天色昏暗的时候行动。他抱着水管,先滑倒二楼,又从二楼慢慢爬到一楼,最后趁这夜色从医院逃出。 他沿路买了套新衣服,乘坐最早班的火车,歷时六小时,终于抵达角县。 看见侯镇林的瞬间,宋宇差点掉下眼泪,他慌忙以恶劣的态度掩饰着情绪,「老子爽上天了,一天换一个妞,你孙子都有七八个了。」 侯镇林看他瘦的脱相,说话有气无力,就知道他在骗人,但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没办法细细追问,于是拉起宋宇,避重就轻,「午饭吃了没有?想吃点什么?」 「驴肉火烧。」宋宇道。 二人上了车,宋宇坐在副驾驶,沉默地看着窗外发呆。侯镇林看他衣着略显单薄,往他脸上丢了件羽绒服。「还是去广场哪家老字号吧?」他问。 侯镇林越是这样滴水不漏,宋宇就越觉得有事,可他只是嗯了一声,将安全带系好,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同样不多,吃完这顿饭,就是手铐加身。 车子一路前行,窗外的街景倒叙般开始后退,天空降下一层暗影,宋宇看着沿途的建筑,行人,街景,记忆开始变得遥远。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看到腻的风景,这一刻,却又显得那么珍贵。他曾觉得这个地方无趣透顶,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可如今眼前的一草一木,都让他那么留恋,他贪婪地张望着,他多想把这里的每条路都认认真真再走一遍,可他没有时间了,只能竭力将一切刻在眼里,刻在心里,这将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累啦?」侯镇林给他甩去一根烟。 宋宇从不当侯镇林面抽菸,但此时特殊情况,正好可以缓解情绪。他点上烟问,「我姐呢?」 侯镇林应了一声,「挺好,在家里睡觉呢。」 「哦。」宋宇想了想,又问,「左轮呢?」 「回南洋了,家里有事,我批的假。」 「哦。」 中午刚过,冬天的驴肉馆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餐馆老闆看见侯镇林和宋宇,十分热情地出来招待,他俩是这的常客,只是侯镇林喜欢清静,他很少在店里吃,一般都是打包带走。 老闆给他们找个了靠里的偏僻位置,没外面那么吵,此时店里热气腾腾,闹哄哄的,窗户上结着雾,显得窗外人影迷离。 宋宇原本还有些蔫搭,一闻到肉香,一碰着人气,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反倒是侯镇林很久没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就餐了,一时之间觉得有点吵。 「两碗驴肉面,四个火烧,一份驴杂汤,一份炒饭,两个小菜。」侯镇林看着菜单,一口气将招牌菜全点下来,又问宋宇,「喝点不?」 「喝点。」 「啤的白的?」 「白的。」 很快四个烧饼上桌,宋宇急不可耐地抓起一个往嘴里送,舌尖触到肉汁,心里就没那么憋闷了,这家店也是他从小吃到大的,没想到在这样艰难的时刻,还能这么酣畅淋漓地吃一会,这趟回本了,哪怕多判两年,他也认了。可一想到即将面临的牢狱之灾,宋宇还是忍不住委屈地想哭,他怕侯镇林察觉异样,借着喝汤,躲在大碗后头,藏着复杂的心绪。 侯镇林看着宋宇,只看不说,自己神色如常,一直在吃菜,等酒上来了,各倒一杯,两人碰了一下,无言对饮。 正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侯镇林拿起看了一眼,是李东发的信息:嫂子情况稳定,请您放宽心。 侯镇林微微松了口气,拿起烧饼吃了口。 「哟。」宋宇看见侯镇林抬手时露出的手錶,黑圈象牙盘,刻度璀璨,非常精美。「新表,啥时候买的?」 侯镇林接过话茬,得意地笑笑,「别人送的。」他将手凑到宋宇眼前,「漂亮吧。全世界只有一百个。有钱都买不到,你猜猜价格。」 「不猜。」宋宇撇撇嘴,「猜少了你又说我不识货。」 侯镇林道,「大概猜猜,这次猜错了不笑你,你自罚三杯。」 宋宇捉过侯镇林的手,他看了看,又认真地想了想,比了四根手指,「四十万。」 「差不多。」侯镇林将手錶解下递给宋宇,「先放你这,我下午要见个朋友,别让人觉得咱炫耀。」 宋宇接过,正要捋起袖子带上看看,却又怕侯镇林看见手腕的手铐印子,他砸砸嘴递还给回去,「你装包里呗?」 「包里容易硌坏。」侯镇林没有接,低头扒拉两口炒饭,「让你保管一下,不要废话。」 第175页 宋宇只好将表装进了带拉链的上衣口袋,他看看侯镇林,看他一会吃菜,一会喝酒,一会看看窗外,和平时一点区别都没有,谁也看不出这镇定之下暗藏的汹涌浪潮。 「我有一个问题,」宋宇喝了口汤,看着侯镇林,「当年福利院那么多小孩,你咋不找别人,非要带我走?」 侯镇林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因为其他小孩看见我都害怕,只有你敢对我笑。我觉得你胆子很大,我们家是干大事的,不养怂人。」 「就这么简单?」宋宇道,「我见谁都笑。」 侯镇林接着道,「其实我之前就查了你的八字,发现你命硬,正好可以挡灾。」 「操,」宋宇骂了一声道,「你早就知道我妈是谁,我家在哪?是不是?」 「是又如何,」侯镇林摊手笑道,「你能拿我怎样?」 「你奶奶的。」 侯镇林笑笑,又问宋宇,「那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走?还是谁都能把你牵走?」 「放屁,」宋宇那筷尖指他,「我就是看上你了,看上你有钱,有钱的都没人性,骗了你钱我拍屁股走人,心里没负担。」 「深谋远虑,」侯镇林竖起大拇指,「不怕我哪天一枪打死你?」 宋宇看着他道,「捨得一身剐,天王老子拉下马。」 「你真气人。」侯镇林不再跟他较劲,他默默吃着烧饼,眼神望向门外,神情恍惚了一会,忽然眼睛亮了起来,一副惊讶的表情。 宋宇转头一看,看见个穿着皮草的美妇站在店门口,肤白胜雪,雍容华贵,形象十分惹眼。 「老不正经,」宋宇讥讽他,「怎么的,最近房事不尽兴?」 「不是的,」侯镇林小声道,「那个好像是我老情人,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她才十八,我天天去她楼下等她,后来她看上个开桑拿的,有天晚上,我在她楼下等到三点她都不见我,我就想问问她,我哪比不上那开桑拿的。」 宋宇哈哈一笑,「哎哟,心这么狠?我帮你问问?」 侯镇林点头,「你去问一问,看她记不记得我。」 宋宇放下筷子,转身就走,刚到门口,侯镇林又喊住他,「小宇!」 宋宇心里一酸,回头骂道,「有话快说,叫他妈什么叫?」 侯镇林认真地问,「你他妈是不是我儿子?」 宋宇眼圈一红,逞强道,「你他妈说是就是吧!」他说完扭头出门,害怕异样的表情被察觉。 侯镇林低头苦笑了一下,回头找店家要来了一支笔。 人行道上,宋宇在寒风中追了一段,来到岔路口,往左一看,好歹看见了那华贵的妇人,「大姐!」他急忙将人叫住,上前问道,「您是不是本地人?」 那摇头妇人道,「我北平的。」 「那你认识这边侯姓的人吗?」 妇人再次摇头,「小伙子,你认错了吧,我第一次来这儿。」 宋宇愣了一下,顿时恍然大悟,掉头就往回跑,但还是迟了一步,他回到餐馆,侯镇林的座位上已然空空如也。 那老闆看见宋宇,上前递给他一个信封,「你爸给你的。」 宋宇的手冻的通红,他半天才打开信封,里头有一把钥匙,一张字条:临时有会,先走一步,你去趟湖山花园 4 栋 302,书柜底层的箱子里有份文件,密码是你生日。林。 这地方宋宇第一次听说,他只知道侯镇林的两套房子,一套是市区老楼,一个是郊区的山景别墅,这个湖山花园,他不知在什么地方,但他没有时间耽误,他自由的每一秒都是在跟时间赛跑,于是他套上衣服,跑到路边,拦下车,直奔湖山花园。 地方不远,驱车不到十五分钟便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新建的小区,楼都很新,景观优美,有小桥流水。 宋宇无暇去看,他按照地址,飞奔上楼,打开房间的门,眼前是套三室一厅,坐北朝南,家具齐全,干净整洁,桌上还有茶杯和饮料。 他很快从书柜底层找到一个提款箱,先用自己户口本上的密码试了一下,840909,不对,他又换成自己真实的出生日期,831220。 一声脆响,严丝合缝的提款箱应声而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沓沓美钞,上面放着一封信。 宋宇的心尖一颤,他急忙用冻僵的双手展开信,遒劲锋利的字迹赫然在目。 小宇: 我与华咏气数已尽,无力回天,没关系,人无百年不散之局,盛极必衰乃天道规律,不要为此惋惜。这里是两千万美金,我此前筹建学校所得回款,干干净净,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套房产也是你的,还有一张入学证明。关于这些文件的具体流程,我已立好遗嘱,律师会与你接洽,不用担心。 对你我还是有些愧疚,当初没让你去学校读书,是我的固执,希望你以后能学一技之长,踏踏实实过日子。我知道你想回你母亲身边,若中途出现变故,你也可以去找左轮或者代代,他们是你的后路,也会像亲人一样对你,希望你这一生不再漂泊。 小宇,我以前说过,我这种人鲜有善终,因为不安分,不甘心。我不愿碌碌无为,不求流芳百世,不屑做一方诸侯,那便当个乱臣贼子,轰轰烈烈,遗臭万年。对于今天的结局,我不后悔,我的事情都做完了,我尽了应尽的义务,即使从头再来,我的选择不会改变。但你不要学我,你本性纯良,你要去走正统的路,以后的时代会比现在好,你要把握机会,遇事不要急躁,不要挥霍钱财,进能干番事业,退能保小家安宁。 第176页 此外有一事请求,代代对我的死一定不能接受,请你多安慰她。万谢。 再见,小宇,多谢陪伴。 侯镇林 1999 年 11 月 15 日 万箭穿心。千言万语轰然支离破碎,宋宇泪如泉涌,失声悲泣,他不敢放声大哭,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信上,他用手一抹,字迹化开消散,他越去抹,泪掉的越多,字化的越快。 心口传来剧痛,那里有缝好的伤口,有侯镇林刚才给他的手錶。 他将信叠好装进口袋,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站起来,靠着墙壁的支撑,一步步往门外走。 此时的侯镇林会去哪?宋宇擦干眼泪,脑海飞速地旋转起来,华咏,不会,太引人注意,别墅,不会,公安局?更不会。 即使心中悲痛,但脑中依然清醒,宋宇锁定了市中心和郊区的别墅两个位置,决定先去市中心,再去别墅。 这一路上,天越发灰濛濛的了,宋宇看着窗外,看着路上的行人在倒退,像昭示什么即将退场,他觉得很孤独,好像天地空无一人,只有他坐在车里,开向不知名的尽头。 二十分钟后,车辆抵达小区附近,此时街道忽然拥堵,宋宇下车后没走几步,就看见高大的消防车和急救车正在往小区里进,刺耳的鸣笛声破风而来,将他的心骤然拉紧。 宋宇拔腿就往小区内跑,没跑几步,就看见自家那栋楼的楼顶冒气滚滚浓烟。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条火龙从窗户里蹿出,玻璃当场四分五裂,屋里火光沖天,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唿,纷纷避向四周。 人群和住户已被安全疏散,消防和医护正筹备高压水枪,安全气垫,担架和急救物品。 嘭! 顶楼赫然传来两声枪响,紧接着一声巨响,液化气罐爆炸的声音。 「爸!!!」 随着悽厉沙哑的唿喊,众人循声望去,见一道瘦弱的人影冲过警戒线,逆着人群,义无反顾沖入漫天火光。 轰隆一声,楼体坍塌,飞尘四散,一切重归于寂。 第78章 :夏花 十五年后。 江州的市区,繁华而美丽。 沿江大街绿树成荫,郁郁葱葱之下,掩映着明亮高大的写字楼和精緻秀美的小洋楼,古典与现代交相辉映,在夕阳的余晖下,各自散发着温润的光彩。 江州报业集团位于沿江大街深处,这里僻静典雅,鸟语花香,在繁华的大都市中,彰显别样的清隽魅力。 下午五点,楼内正在召开一年一度的表彰大会。 主席台上,副主编正在颁发杰出团队奖,随着一波的人上场下场,四周掌声不绝,会场的气氛也一度抵达沸点。 杰出团队奖颁完后,社长上台了,他要颁发的是备受瞩目的十佳记者奖。 既然是重要奖项,按流程肯定要先卖个官司,社长展开颁奖词,清了清嗓子朗读道,「他是一名记者,更是一名战士。他以记者的尖锐视角,战士般的胆识和魄力,去记录,去调查,去探索。他从 2007 年开始从事新闻工作,尤其擅长社会和时政新闻,他对民生,医疗,教育,均有充分的认知和深入的研究。从业以来,他总共撰写新闻作品超过五百万字,担任过多家媒体的特约记者。他也是我们集团里最年轻的资深调查记者,他的心中装着新闻理想,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使命与信仰……」 内容朗读到这,在场者基本都猜到奖项归谁了,虽然毫无悬念,但观众席还是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众人各自张望,试图寻找着那个一向行踪不定的身影。 「苏老师呢?」 「朝晖呢?」 「没来吧?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你们谁打电话问问。」 「打了,关机。」 「他不想让你找到,连主编也找不着他。」 与此同时,巫江也时值黄昏。 古城墙下人如流水,护城河边杨柳幽幽,路灯穿过叶片,洒下朦胧,像一部浪漫的老式电影。 晚高峰已至,市中心开始了拥堵。 马路上的鸣笛声此起彼伏,车辆缓慢蠕动,一个年轻男子推开车门,顾不上拿司机给他找的钱,快步穿过车流。 他肩上斜背一只黑色公文包,神色淡淡,斯文清瘦,脚步却匆匆,走路的时候一会看看手錶,一会看看身后。 那只公文包看上去有些分量,他在穿越车流的时候,常常下意识用手去护那只包。 穿过马路,前方是一座宽大的中心广场,他走上广场,直奔不远处的天桥,脚步更快。 他知道,这一路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必须要在今晚离开当地,把稿件写完发出去。 这是他第三次来巫江了,此前他获悉了一些内幕消息,锁定了当地一家米粉厂做调查暗访。为了深入了解黑工厂,他前前后后花了半年,打入行业内部,摸清组织架构,了解分销方式,以及与地方势力的勾结体系等等。 在调查的过程中,他搜集了大量证据,包括照片,录音,交易记录等等,此时稿件即将完成,他更是一刻不敢分神,因为他的行踪一旦被厂内相关人员掌握,后果难料。 从旅馆一路来到市区,他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他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找到自己住所的,但他知道能干那行的,手下都豢养着广泛的社会情报关系网。为此他特意走大路,走人多的路,有时走,有时坐车,有时抄近路,有时绕远路。总之不按常理的前进,才能让跟踪者摸不清他行动的计划和路径。 第177页 此时,似乎危险的脚步不再紧逼,但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告诉他,越到最后关头,越是要提起百倍的谨慎。 调查期间,他白天走访取证,夜晚整理资料,撰写稿件,时常一夜未眠,一天不吃。此时稍一放松,顿时头晕眼花,飢肠辘辘。眼看离火车站还有不远的路程,他还要继续与跟踪者打一段时间的游击战,因此他迫切要找个安全的落脚地,先检查一下随身物品,再吃口热饭补充体力,最后确保万无一失,才能放心离开。 天桥对面有一排小饭馆,正到饭点,人气很旺。 他走下天桥,刻意进了一家人多的店,选了个不靠窗的拐角位置。 店里在放周杰伦的那张八度空间,老闆递上菜单,他顾不上看,争分夺秒开始检查包里的东西。以前不是没有过,要么是拍下证据的相机莫名进水,要么是储存卡不翼而飞,要么是车子爆胎,总之那些人有无数办法,让他的努力付之东流。 相机,笔记本,录音笔,钱包,头疼药,储存卡,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关键的相机和储存卡完好无损,他松了口气,继而拿出一百块递给老闆,「一份菜,一碗米饭,您现成有什么上什么。」 老闆离开后,他喝了口茶,喘了口气,紧接着开始在脑中计划,出门之后怎么去火车站最安全。 他一边想,一边拿着菜单翻阅。 这是一家川菜,家常菜为主,大多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菜样,他翻阅着,菜名没有引人注意的地方,合上菜单,店名引起了他的注意。 笑梅酒家。 此时店内灯光如昼,觥筹交错,人声嘈杂,他抬起头往前台一看,正好看见那老闆娘张罗着上菜,她白净小巧,容貌亲和,虽然不停被顾客喊来喊去,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这不是贺笑梅吗?苏朝晖心里一惊,差点喊出声,他赶紧拿上包,头也不回逃出店里。 直到再次走上天桥,他隔着老远,才敢往下看。 真是好险,苏朝晖知道自己现在麻烦缠身,谁沾谁危险,不能把麻烦带给老熟人。 在此之前,他听说了贺笑梅一家在巫江市中心开了饭店,但他不知道具体位置,也不知道店名。这个天桥他来过很多次,就这次彻底办完事了,灵光一闪,想歇口气吃顿饭,哪知就进了熟人的地方。 小店门面不大,但烟火十足,生意兴隆的饭馆,可以想像,人们忙碌一天后,能在这吃一顿晚饭,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苏朝晖刚要离开,一辆五菱宏光缓缓停靠在饭店门口,驾驶座下来一个男青年,走到后备箱搬货。 苏朝晖整整十五年没再联繫宋宇,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宋宇的外貌几乎没有变化,还是寸头瘦高个,瓜子脸,挺拔干练,绯红色的胎记十分显眼,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孩,拎着两个巨大的塑胶袋,也一道进了店里。 苏朝晖几次想喊宋宇都忍住了,他知道,这样平静温馨的生活是宋宇倾尽血泪,拿命换来的。 于是他按照规划好的路线,转身往火车站方向去了。 宋宇进店后,贺笑梅恰好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他放下箱子,接过她手里的餐盘。 「哪桌?」他问。 贺笑梅往最里面的墙角指,却见那边空无一人。「诶?人呢?」她惊讶地挤过去看,然而苏朝晖坐过的那张桌子干干净净,茶水菜单放得整齐,人却不知所踪。 「咋了?」宋宇放下菜问。 「里头那桌,钱给过了,人走了。」店里很吵,贺笑梅说话很大声,「什么样的?」宋宇问,「走多久了?我看看去,别是搞破坏的,对面那家,前几天就被人投毒了。」 贺笑梅说,「没看清,斯斯文文,有点像大学生,一直在摆弄照相机,」她比划,「这么大的相机!也可能记者?是不是搞暗访的?」 「暗访记者?」宋宇难以置信地笑道,「不可能。你知道全国才多少暗访记者?两百个都不到,稀有物种,跑的都是大新闻,能看得上咱小门小户?」 贺笑梅不太知道这些,反正白挣一百,何乐不为,于是她招唿招唿客人,又进厨房忙活了。 宋宇传了两桌菜,又出去搬货,刚搬到手,看见两个高大的男人正气势汹汹地朝店里走来,一人进了店,一人站在门口。 「打听个事,」没进去那人给了宋宇一根烟,「有没有看到一个背着黑色大包,穿蓝色夹克,斯斯文文的男的?来过你店里吗?」 宋宇想起贺笑梅说的那人。他向店里看去,见进去那男子四处张望,没有坐下的意思。 他当即明白两人来意,知道多半是见不得光的东西给记者拍了,正在找人,甚至可能有人跟他们透露那人来过自家店。 小饭店经营不易,都很忌讳地痞无赖,他们能惹事又除不尽,沾上了糟心到死,所以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宋宇没有直接否认,他给对方点上烟,自己顺便点上,问,「是不是像个大学生啊?」 进去的那人也出来了,他接上宋宇的话,「差不多,看着跟你差不多岁数。」 宋宇往北边指指,「晚上太忙,我也没留神,好像是往北走了,我不太确定。」 那二人互相看了看,进了北边的巷子,一边走,一边还在不停问路边的小店和行人。 第178页 阿呆看着那两人的背影,问宋宇,「哥,北边是公安局吧?」 彼时苏朝晖已一路向南,隐于人群,扬长而去。 第79章 后记:短歌行 以下内容为笔者与当事人的聊天记录整理: 你们好,我是苏朝晖。 对于这个故事,我能陈述的暂时就这些,因为时间太久,很多细节已经记不太清,我虚构的水平一般,文中戏剧化的处理都是灵光一闪的产物,它能让故事不太沉闷,尽管在技巧上也十分的拙劣,是我执意要将部分事实以故事的方式留存下来,如果哪里与事实相悖,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宋宇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是贺炎。当时法院判了他七年,我们都觉得太重了,子睿和老唐他们想了不少办法,子睿还找了家里的关系,先给减到五年,再减到三年,还是不错的结果。宋宇在淮陵服刑,那阵儿我上高二高三,也经常去看他,有时候跟白薇一起,有时候子睿来出差,就我们三个一起。宋宇在里面过的还行,老唐说他干活从不偷懒,跟狱友相处也挺好,也有个别他瞧不上眼的,就一句话都不跟人说。好歹是半个关系户,罪是肯定遭不到,但监狱里劳动任务重,人际关系也比较复杂,他一直略显消瘦。好在宋宇一贯苦中作乐,他经常跟我讲点狱中琐事,他口才很好,脑子转得快,能把事说的绘声绘色,他也知道我有兴趣,说让我多记一点以后编故事。在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这正是我们这种职业存在的意义。 在宋宇出狱前的半年,他向我表示了以后不再见的想法,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语气向来带点调侃,他说,我要出去找点事儿,能告诉你的我都讲完了,没讲明白的就是我没记住,你也别问我了。我能理解他向过去告别的决心,但也挺失落的,很明显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但他的确令我印象深刻。 后来我高考,他离开淮陵,我们真就没联繫了。我能从身边的关系中得知他的情况,听说他又去读了三年技校,毕业了留在巫江,还捐助了国家专项基金,用于寻找被拐和失踪儿童……总之都是令人欣慰的消息,在此不多作赘言。其实我一直都不知怎么评价宋宇,他和他的名字一样,宇,庙宇的宇,宇宙的宇,非常宏大复杂的概念,这里面有朝生暮死的宿命感、主宰和摧毁的魄力、遇善就善、遇恶就恶、敢作敢为,有慈悲佛心,也能化作修罗。他未被磨灭的良知和血性让我振奋,这也是他一生的幸福和财富之源。 我在江州上的大学,学的是个冷僻专业,班里不到二十人。当时大多数人对这个专业的印象就是卖猪肉都没人要。我其实不希望我们给人这种印象,文死谏武死战嘛,我希望可以做点实质性的事儿。毕业后我没保研,我考去了当地报社,从见习记者做起。那会儿见习记者一个月才三百块,发稿之后稿费还打八折,试用期两个月。刚去确实挺恐慌的,我们同批三千人参加考试,招了八个人,后来六个都走了,不是累,是钱少,委屈。新闻自己找,线索自己找,平时没人管你,这儿有你没你一样,你也不知道你干的咋样。另外没有好的题材写,有也轮不着你,没人认可你,就这种感觉,是挺憋闷的。后来主任说他们是故意的,知道我们是名校生,傲气,要挫我们的傲气。主任问我怎么没傲气,我说我乞丐都干过,我有什么可傲气的(笑),他不信。 也正是这份工作,我才有了和宋宇重逢的机会。 今年夏天我又去巫江出差,这次只是例行公事,行程很轻松。路过车站附近,我还是习惯性往天桥对面看一眼。这次笑梅酒家不在了,我下去问,附近店主说,他家转让给了一个放高利贷的,就不久前的事,原因不明,之前他家生意一直很不错,人缘也很好。我一头雾水,干脆向店家要来了宋宇的手机号,当时没多大顾虑,直接打过去了,又不是大姑娘,害啥羞对吧。不过二十年没联繫,这么做确实有点没礼貌,我就先做自了我介绍,我说我是苏朝晖,你记不记得我?他说,什么记得不记得,咱也没到得健忘症的岁数吧(笑)。 我听出了宋宇的欣喜,有种斗转星移尽在眼前的感觉。他说我还是那么沉得住气,二十年都不联繫他,他还欠我七十块钱,一直忘记还我。我说我这人讲信用,答应了你说不见就不见。他说他当时是随嘴讲的,年轻嘛,嘴硬装潇洒(笑)。 他问我在哪,我说在你家店门口。他说你怎么不早说,我说我也是即兴过来考察考察。他问我老唐和子睿怎么样,我说都挺好的。我问他在哪,他说不开饭店了,他母亲身体一般,现在就都回了川南,他还说知道我在做记者。这个我挺惊讶,他问我在巫江是不是遇上事儿了,我说没有。他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说一年前有(笑)。他让我去川南找他喝酒,我说一定去,没有久别重逢物是人非的感慨,人生无处不相逢,三万里河终入海。 多提一嘴,我那天的返程特别顺利,一路绿灯,畅行无阻,平时三小时的高速路,我不到两小时就开到家了。 后来我们加了聊天软体,但也都不发朋友圈。我没追问他的情况,不知道他成家没,我觉得他要是能成家应该会很早成家,说不定孩子都打酱油了。以往我对他的关注总会掺杂点打探和好奇的私心,我后知后觉明白这是种傲慢,宋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救主义者,他早已歷劫重生,他能过上他想要的一切生活。 第179页 我现在定居在江州,工作很忙,一直没有成家,有过两段失败的感情。我是个典型的怀疑主义者,我童年和少年遭遇,让我对周遭的人和事很难报以慷慨的信任,也很难释放热切的爱。也许有的人生来就不是为了体验幸福,甚至恰恰相反。我这样的人即使建立家庭,结局大半黯然散场。这一点我很感谢我母亲,她对我的人生没有要求,她说我只要不犯法,不出家就行。但她可能不知道,我酷爱红尘,什么四大皆空、虚极静笃我都没有,我只是觉得生命的底色太沉重,我很难享受与他人相处的愉悦,我总能看见鲜活背后的死亡阴影,也可能我内心追求不是美满,只是一种让生命不再困惑的办法。 生命的形态各有不同,我不过是其中一种。 我会一直怀疑,我将永远追寻。 刀笔探花 2019 年 12 月 20 日,猇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