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娇娘》 第1页 [古装迷情] 《欢喜娇娘》作者:伏寒【完结+番外】 简介: 身为罪臣之女,宝缨自小入宫为奴,却乖巧伶俐,面带福相,得到太皇太后抬举,被送到皇帝身边贴身伺候。 符清羽少年登基,严苛冷峻,却从没在宝缨孤立无援时抛下宝缨。 宝缨尽心服侍符清羽,起先是为了报答太皇太后恩情,为了家人得到赦免,后来…… 她早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聪慧俊俏的皇帝。 只是他们相濡以沫的十年里,符清羽心里始终装着他的未婚妻。 当刺客袭来,符清羽以身躯护住心上人,却将宝缨推向了锋利的剑刃。 宝缨想,是该离开了。 宝缨走了,留下了笑靥如花,带走了满腹酸楚。 符清羽惊觉,曾经他壮志凌云却被困深宫,身边只有一个宝缨。 后来他得到天下,可没有宝缨,九重宫阙、万里江山不过是更大的囚笼。 他所求只是宝缨再看他一眼,沖他笑笑。 直到他生受下她一刀,宝缨才发现,刀刺进骨肉,原来和风颳过一样,是有声音的。 鲜血自刀刃流下,她手抖得厉害:「陛下的心,也会痛吗?」 那人只是隔着风雪,专注看她:「一刀可够解气?不够再来。」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宝缨,符清羽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帝火葬场 立意:爱让人成长? 第1章 〇〇一 ◎下雪了◎ 下雪了。 雪势似乎不小,轩窗抱厦之外,宫人们正清扫着庭中落雪,竹扫帚划过石板,沙沙声断续不绝。 听了整十个冬天,宝缨无须眼见,只听见这般声响,就知道外头下雪了。 时候已然不早,凄白天光透过窗纸钻入锦帐,仍旧白到刺眼。 宝缨用力眨了几下眼,适应了光线,这才懒懒翻了个身,缓缓坐起。 衾被滑落,窸窣作响。 宝缨顺手拉过丝袍裹住身体,丝绸与肌肤相触,倏然一激,冰肌玉骨上点点红痕越发醒目——昨夜放浪形骸的痕迹。 符清羽近来心情不佳,人前端的是清冷自持,不流露半分异样,只是床笫之事上愈发强横霸道、索求无度。 昨夜尤甚,反覆要了许多次,到最后宝缨只得呜咽求饶,却仍是被摧折得死去活来,忘了何时才睡过去。 回想起来还有些心惊,却和从前一样,不知皇帝的怒气因何而起。 宝缨并无怨怼,她是罪臣之女,永不得脱的贱籍,没被卖去烟花之地已经是侥倖,要不是太皇太后当初看中她,更不可能在九五之尊身边侍奉。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宝缨只能承受。 宣化殿后殿,天子寝宫,乍一瞧空旷寂寥,好像只剩永恆不变的雕梁玉柱、浮香裊裊,外间却从不少人伺候。 宝缨方一动作,黄花梨屏风后的人影一晃,有人叫了句「宝缨姑娘」,是御前总管大太监何四喜。 宝缨问:「何公公,什么时辰了?怎么没叫我起来?」 一觉过后,嗓子如新开弦的琴,起先嗓音滞涩,弹拨几下才渐渐找着调门,音色清越甘美。 京师贵女们讲话多爱拖长尾音,优雅而不失韵味。宝缨讲话却略急促,柔旎中蕴着爽利,每个字都像迫不及待从唇边跳落出来的,余韵是脆生生的甜。 何四喜的声音适时响起:「回宝缨姑娘的话,刚到巳时。初雪清寒,陛下体恤姑娘今日生辰,叫姑娘多歇歇,不让任何人打扰。」 是了,今日是她生辰。 宝缨抚开微蹙的蛾眉,心头渐渐涌上些欣喜——陛下记得今日是她生辰,是不是也还记着当初那个约定? 好像是刚承恩宠那年,有次天降大雪,符清羽巡视西山大营回来,对西山雪景赞不绝口。 因着难得的好心情,他突然问宝缨:「朕记得你生辰是十一月十一吧,快到了……想要什么赏赐?」 宝缨想了想,顺着符清羽的话回答:「如果可以,奴婢也想看看那西山雪景。」 「哦?」符清羽轻笑,深若寒潭的眼眸略微有了些暖意,「你倒是狮子大开口,等到你生辰那天,西山的雪想来也化了。京师不常下雪,再要一次可难,便是朕也左右不了老天爷的想法。」 宝缨惯会讨好人的,只弯起眼,很好脾气地说:「又没说一定是今年……哪年奴婢生辰下雪,哪年再去就好了。」 那之后,宝缨生辰前后几天从没下过雪……直到今日。 他应该会记得吧,宝缨惴惴地想,下榻坐到妆檯前,自有小宫娥们进来替她梳妆。 菱花镜里映出一张明净细腻的瓜子脸,双颊稚气的圆润还未及褪去,澄澈杏眼和娇艷唇瓣早已添上无边风情,脖颈在乌髮掩映下,白嫩剔透,莹洁如窗外新雪。 待衣饰齐整,宝缨才向外道:「何公公,有劳您了。」 宫娥们列次散去,何四喜从屏风后躬身走出,手里端着碗温热浓稠的汤药,口中连称不敢。 宝缨笑意不改,微仰头,一口气把整碗汤药全吞了下去。 何四喜早备好一碟饧糖,宝缨抓了颗塞进嘴里,急急咬开,这才舒出气来,笑说:「这避子汤药,无论喝了多少次,还是觉得好苦。」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又把碗底递到何四喜眼前:「公公给我做个见证,都喝了。」 「唉……」嘆气的却是何公公。 何四喜年过五旬,一辈子饱经风浪,脸皮也修炼的比常人更厚几层。此时却不大敢看宝缨,低声嘆息:「说句倚老卖老的话,这十年来,老奴也算是看着宝缨姑娘长大的,自然知道姑娘是稳当人,哪里需要人盯着。只不过……」 「只不过是陛下旨意,您也没法子嘛。」宝缨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何四喜咧咧嘴掀过这页,陪笑说:「都怪老奴,姑娘寿辰的大喜日子还啰里啰嗦……那老奴便祝姑娘芳颜永驻,百岁无忧。」 宝缨温驯地笑,真心实意地对何公公道了谢。 回到自个儿的围屋,莫名还是心酸。 宝缨也知父亲程彦康不但犯下叛国之罪,更直接导致符清羽父皇、武烈皇帝符铄兵败被困,自刎身亡。太皇太后和皇帝没追究这份仇恨已是宽宏大量,符清羽不想叫仇人之女诞下嗣也情有可原。 但另一面……也许由于这两年符清羽始终没有临幸其他女子,叫宝缨生出了希冀,她打心眼里爱慕他,虽然没什么能为他做的,仅仅是陪在身边也觉得欢喜。 可是符清羽明年元月就要大婚了,等皇后入宫,宝缨必不能像如今这般,日夜陪伴在皇帝身边。 若有个位份,或是有个孩子,就能名正言顺留在宫中,哪怕再不得圣眷,也能继续望着他。 但是没有这个可能,符清羽一向对子嗣之事谨慎,越接近大婚,越不可能弄出差池叫未来的皇后难堪。 宝缨甩甩头,将不切实际的念头丢到脑后,拿出箩里的香囊,默默绣了起来。 宝缨女红不算特别出色,自己用的那只连蝉锦香囊绣了快一个月,成品也只是勉强能见人。 但许是花样新奇,和宫中常见的制式不同,符清羽瞥见问了一句,叫宝缨闲来也做一只给他。 宝缨身份低微,平素不能帮到他什么,难得符清羽开口跟她要东西,自是当成要紧的事,得空就拿起来绣几针,想着在年前做完送出去。 心中还隐约有一丝甜蜜……是要和她佩戴一对香囊么? 不禁又笑自己,到底在世情的苦水中浸久了,一片雪,一颗糖,都捧在心上,当作惨澹人生里少有的慰藉。 …… 眼见日头升到中天,转而向西,初时急厉的雪屑也变成了悠扬的鹅毛雪,御驾却始终没有返回。 去西山大概是不可能了。宝缨并不贪心,其实看雪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有天公作美,有他在身边,已是足够。 再说符清羽向来是个勤勉的帝王,天没亮便动身去朝会,午前午后都在御书房处理政事,不到晚膳时分几乎从不回寝殿。 雪还没停,不会错过。 宝缨边安慰着自己,将殿上各种差事一一料理完毕,终于没忍住,托人去何公公那里问了一嘴。 没想何公公亲自过来了,还叫人送来一只朱红雕花嵌八宝的匣子。 宝缨不明其意:「这是……?」 何四喜道:「陛下看重宝缨姑娘,特赐累丝嵌宝石金簪一对,为姑娘寿辰添彩。陛下今晚于御花园设宴,与诸臣赏雪赛诗,就不陪宝缨姑娘庆贺了。」 何四喜本是人精中的人精,大概看出了宝缨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安慰道:「这对金簪錾刻繁巧,连琳琅阁的工匠都做不来,还是从宫外寻巧匠打制的,花样和用心都不凡啊。」 确实不凡,只不过是逢年节赏赐给百官家眷的贺礼,想来是礼部恰在操办这事,符清羽便顺手挑了一对赏给宝缨。 倒也是贵重的,只可惜以宝缨罪奴的身份,并不能戴这般招摇的饰物,要来何用? 这些心里话,宝缨也不好同何四喜说,只是温驯地领赏谢恩。 送走何公公,待心思平静下来,宝缨突然又想到,符清羽离开寝殿时穿的有些单薄,宝缨那时恍惚醒过来一次,似是没见他带上暖手抄子。 符清羽幼时体虚怯弱,每逢冬日易染寒症,太皇太后总是叫身边人小心伺候,绝不能沾染冰雪。 如今的符清羽早已不似幼时弱质,寒症也多年未犯过了,但今日这突来的大雪…… 宝缨望着廊下越刮越紧的北风,犹豫片刻,还是从箱子里取了手抄,离开宣化殿,顺着宫墙根往御花园走去。 飞雪洋洋洒洒,不多时就沾满了衣襟。 宴席却正火热着,御花园里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着阮罗轻纱的舞娘在篝火间翩然曼舞,座下臣工们饮至酒酣人醉,纷纷忘了形,有几位甚至离席加入到了歌舞行列中。 各处火光杳动,温暖如春。 宝缨遥遥望去,却没在主位上看到符清羽。 去哪了? 四下皆是忙碌的宫人,宝缨抱着手抄混入人群,走到后园月亮门处,才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玄色绣锦大氅,暗金佩玉小冠,长身玉立,肩膀已如成年男子一般宽阔可靠,身段却还留有几分少年的单薄,于是更显锐利,即使敛着锋芒也威压荡然,似乎只要他在,风雪俱都裹足不前,昏沉天地也破开清浊。 正是大夏皇帝符清羽。 他果然没有手抄。 宝缨舒了口气,正要上前,却突然觉得有些怪异,生生顿住了脚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随身侍从们远远散开,里面混着几个眼生的人,宝缨从未见过。 皇帝身边只一个穿五品朝服的官员,官员正对符清羽说着什么,皇帝陛下略低着头,侧颜专注温和。 那官员身材纤瘦矮小,官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唯独胸前鼓鼓囊囊,讲话的神情也有些扭捏……竟是女子? 第2章 〇〇二 ◎只有她当真了◎ 宝缨眨了眨眼。 挂在睫毛的雪片化成一股暖流,顺着眼角滴下,划过被吹得滚烫的面颊。 一阵冷风颳过,捲起旋涡般的飞雪,风干了眼中湿润,她看的更清楚了些。 便看到符清羽解开大氅,披在了男装女子的肩头。 那女子侧身行了个万福,抬起头,目光刚好对上宝缨。她怔了一下。 宝缨不由退后一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女子抬手指向宝缨,好奇问道:「陛下,那个宫女怎么一直看我们?」 符清羽挺拔的身躯转了过来,眼瞳漆黑不见底,比风雪还冷上几分。 见是宝缨,他嘴角骤然绷紧,带着不悦问道:「你来干嘛?」 既被叫到,宝缨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小声说:「奴婢给陛下送暖手抄子来了。」 符清羽表情淡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大夏皇帝相貌生的极好,精緻温润却不显阴柔,唯独一双眸子深沉难测,定定看人时,目光重若千钧,往往令人心生畏惧。 此刻,他便是这样看着宝缨的。 宝缨也不想竟会撞破皇帝的私会,脸涨得通红,只想快些离开。 她将头埋得更低,高高奉上手抄:「陛下,天气凉,龙体贵重,您——」 「啊——啾——」话没说完,扮作男装的女子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宝缨手上一轻。 符清羽抽走暖手抄,将那女子的双手笼在当中,温言道:「是够冷的,你何苦过来。」 那女子面色含羞,微微低下了头,娇嗔道:「好不容易有机会见陛下,灵韵要是错过,再见说不定要等到……」 符清羽淡笑,静谧的眸子光华流转。 暖手抄蓦地被拿走,冷风立刻袭来,针刺一般扎在宝缨指尖,可这些都还比不上这番对话及「灵韵」二字带给她的震撼。 楚国公杨用的嫡亲孙女、未来的大夏朝皇后,闺名可不就是灵韵么? 帝后大婚定在来年元月,日子还在商酌。大夏风俗开化,礼仪从简,但婚前一个月,新嫁娘也要入绣阁备嫁的,不好同未婚夫婿相会。 再见兴许就是大婚之后了,所以杨灵韵才这时入宫…… 宝缨原还有些拈酸吃醋,这会儿得知别人才是天定的夫妻,早没了不自量力的想法,只是深感难堪。 她暗暗懊悔,正要告退,杨灵韵却突然想起了她:「这小宫女倒是机灵。我入宫匆忙,衣裳穿的单薄,幸亏有她。」 她转向宝缨,盈盈笑道:「多谢你了。今日本小姐没带什么值钱东西,以后必定补赏给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清楚『救命恩人』长的什么样!」 杨灵韵身材娇小,容貌秀气,本是小家碧玉的长相,可是在国公府千娇万宠的长大,即便是偷偷潜入宫闱,举止依然落落大方,开口带着十足的底气,宛如皇宫的女主人。 这才是……能够和大夏皇帝比肩的人。 宝缨只得抬头,袖中手掌掐得生疼。 她不知该不该如实报上姓名,正在犹豫,符清羽突然冷冷撂下一句:「女君言重,她不过是尽了宫人本分,要赏也该朕赏。宴席将阑,女君也早些回去吧,免得国公府上下担心。」 「呀,一不注意,都到这个时间了!」杨灵韵惊唿,「陛下,那灵韵就先告退了。」 她将大氅和手抄还给符清羽,跟随那几个眼生的侍从,顺着小路离开了。 直到杨灵韵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符清羽仍伫立不动,目光穿透了风雪,却不知落在何处。 「陛下……」宝缨低声唤道。 符清羽没回头,语气淡漠:「怎么了?」 「陛下,奴婢当真只是来送东西,没别的意思。」 「嗯。」符清羽转身朝宴会的方向走去,「跑腿的事用不着你,老实在宣化殿待着。下不为例。」 宝缨腿一软,脸皮却因心思被看穿而臊的通红,僵立在原地,连侍从们打她身侧穿过也没顾上闪躲。 众人离开后,脚下积雪一片狼藉。 宝缨盯着那滩乌黑的雪,忽然又记起,今日仿佛是她的生辰,仿佛她还有个未达成的心愿。 「他忘了啊……」 宝缨没绷住,叫一直隐忍的眼泪流了出来。 她真的等到了生辰这天下雪,可那人身边一同赏雪的已经不是她了。 也许从开始,就只有她一个人当真了吧。 「哥哥,让你等久了!」 杨灵韵跳进马车,差点将车里等候着的男子扑倒。 「哟,好大的力气!」楚国公世子杨会嘴上虽嫌弃,看向妹妹的目光却充满了宠溺。 他父亲杨平虽有很多子女,可早逝的原配夫人就只生了杨会和杨灵韵,两兄妹相互扶持着长大,感情一直很好。 今日也是杨会的主意,提前打点好宫门守卫,让杨灵韵混进宫里见皇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这事可不敢叫家里人知道,所以杨会一直提心弔胆地等在宫门外,终于见到杨灵韵才安心。 看到妹妹小脸红润,杨会忍俊不禁道:「女大不中留啊。再过两个月就嫁过去了,就这么等不得?」 杨灵韵搡了哥哥一把,面色却流露出欣喜,咬着下唇说:「谁等不得了?」 忽然又蹙起了眉尖,沉吟道:「哥哥,你从前陪陛下读书,经常去宣化殿吧?有个小宫女,你认得吗?」 杨会笑了:「宣化殿有那么多宫女,你这么一说,我哪知道是谁?」 「不。」杨灵韵摇头,坚持道,「这一个,你定会记住的。」 那小宫女好看的出奇。眸光灵动,颊边两朵梨涡,冰肌玉骨,媚态天成,若不是作宫女打扮,还当是司霜雪的青女误入了凡尘。 杨灵韵见了都有些晃眼,杨会是出名的花花公子,若叫他见了,以杨灵韵对哥哥的了解,他一定不会忘。 「哦?……是她。」 果然,听了杨灵韵的描述,杨会揉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她?是谁?」杨灵韵斜眼看哥哥。 「唔……就是个宫女呗。」杨会呵呵干笑,任妹妹怎么掐他胳膊也不说。 他最了解自家妹子,知道杨灵韵被宠的有些骄纵,若叫她得知程宝缨的身份,必然要不开心,保不齐捅出什么篓子。 眼看要当皇后的人了,却还是小女孩心性,杨会既爱又怜,抚了抚妹妹额发,敷衍道:「一个宫女也值得你胡思乱想,又不能动摇你皇后的位子,就连……」 他嗤笑:「就连皇帝也是我们杨家指名的。哪怕换个人做皇帝,皇后也还是我妹妹当!」 杨灵韵忙去掩他的嘴:「胡说,干嘛要换?我就要陛下!」 杨会但笑不语。 想起那小宫女,心头却有些痒。 他自诩风流,美貌女子常见,那份脱俗的灵性却不常有。 可惜是小皇帝的人,又跟杨家有世仇,不然也能弄到身边,尝尝滋味…… 多情的杨世子颇是惆怅。 符清羽摆驾回宣化殿时,雪已经停了。 夜空漆黑,无星无月,风声悽厉地唿号着,吹动窗棂咯吱作响。 他未进寝殿,先拐去了小书房。 小书房里只点了几盏豆灯,分外幽暗,关上房门,皇帝一直淡然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跟随他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呵……」符清羽冷哼一声,「梁沖,今日你也看见了?」 梁沖是御前侍奉的太监,在何四喜手底下做事,秉持中庸之道,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极少几人知道他其实是皇帝的亲信。 梁沖道:「奴才派人盯着了。看起来像是杨会兄妹自个儿的主意,杨相应当不知情。」 「不知情,呵呵,」符清羽冷笑,「是啊,何须杨相出手,仅仅是杨家一个小女孩,也能把大夏皇宫当成自家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呯——」 符清羽气到拂袖,玉石搁笔被扫落在地,摔裂成数不清的碎片。 梁沖侍奉他多年,知晓这位陛下性情内敛,表面温文从容,私下也极少发这么大的火,这是真气着了。 只能劝道:「陛下再忍耐些时候。如今朝中已有不少大臣偏向陛下,等到袁将军回朝,定能一举扳倒杨家。」 符清羽坐在书案后,唿吸沉重,胸膛激烈地起伏着。 他本是武烈皇帝符铄的第五子,若一切顺着原有的轨迹发展,根本和皇位无缘。 然而十年前的光化一役,夏军败于突厥,符铄和太子都死在了战场上。 朝政从此被丞相杨用把持。杨用以立嫡为名,逼死几个更年长的皇子,将年仅九岁的皇五子符清羽送上了龙椅。 杨用虽是治世能臣,却也权欲旺盛、跋扈专横,将皇室捏在手心里,毫无尊重。符清羽在太皇太后教导下,小心翼翼地做了几年傀儡,这几年才逐渐显露出锋芒。 杨用两年前死了,儿子杨平继承了爵位与丞相官位,表面看来,杨家依旧如日中天。 不过杨平才干远不及父亲,嚣张霸道却更甚,朝中多有不满——叫符清羽看到了一线机遇。 「你那边呢?」已经平静下来的皇帝问道。 房中另一人急忙回禀,声音却是个年老的妇人:「回陛下,杨府完全没起疑心。探子回报说,杨平还想借大婚之际跟陛下讨个王位,近日除了筹备大婚,便是为这件事联络同党。」 杨用贪恋实权,杨平却只爱虚号。很好。 至于杨平的儿子杨会……在乎的就只有美色和享乐了吧。 符清羽嗤笑了一声:「宫里的暗探呢?」 「喜事将近,杨家对他们的管束也懈怠了,老奴暗中调走一些,剩下的不足为虑。」 「辛苦魏嬷嬷。」 魏嬷嬷现在只是不起眼的干瘪老妪,年轻时却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贼,后被符清羽的祖母孙氏收服,改对孙氏效忠,统令闺门卫,暗中保护皇室,如今又成了太皇太后留给符清羽的秘密武器。 魏嬷嬷对太皇太后忠心耿耿,更是看着符清羽长大的,被少年帝王感谢,不由老泪纵横:「十年了,咱们忍了十年,老朽终于能见到陛下重振皇威,也算不辱使命!可恨杨用那老贼命好,竟早死了几年,不能叫他跪在陛下面前,亲口乞求陛下原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符清羽淡笑:「无妨。朕不需要他的乞求,只要他死,杨家死。」 饶是魏嬷嬷,也被少年帝王淡然外表下的阴狠决绝吓得心惊,立刻噤了声。 梁沖刚刚看到陛下和那杨家小姐你侬我侬,受的冲击更大。 不过……权力之争跟女人无关,那程家女儿不也得宠着呢,遑论杨小姐? 梁沖收敛眉目,放下了不该操的闲心。 第3章 〇〇三 ◎能陪奴婢出去一下吗◎ 想起父皇和兄长的惨死,想起十年屈辱的岁月,符清羽心里不大痛快。 回到寝殿,依然不痛快着,凝眸看着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们,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深重的阴影。 宝缨不在其中。 皇帝许久不出声,何四喜揣摩圣意,试探道:「老奴叫宝缨姑娘先歇息,陛下可要传宝缨姑娘侍寝?」 符清羽仍旧低着头,冷笑道:「侍寝?」 祖母宽宥了程家女,他可不会忘。 杨用老贼固然可恨,但父皇兵败的直接原因,却是时任大将军的程彦康贪功冒进,带精锐骑兵深入敌军腹地,不顾命令越走越远,导致中军被围,数万夏军覆灭。 符清羽眼眸一凝,冷冷开口:「什么侍寝,让她赎罪来吧!」 宝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围屋的。 宫闱中没有纵情的自由,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几个唿吸间便止住了。 只有心里,剩下空落落的疼,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当初太皇太后病危,将宝缨放到皇帝身边,让她以后引导皇帝通晓人事,并以此为名赦免了程氏族人的流放。 除此之外,太皇太后还作了一道安排,为皇帝选定杨家嫡女为后,待皇帝亲政后大婚。 宝缨从开始就清楚皇帝的婚约,以戴罪之身服侍帝王,也不敢奢求更多。 可是情爱不由人,陪伴在符清羽身边多年,她亲眼看到他从一个孤弱少年长成从容有度的君王,几乎亲歷了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时刻,渐渐将这个人放到了心上。 也以为自己真的在冷情帝王心里占据了些许分量,以为至少在这几年里,她可以完整拥有他的真心。 直到今日,宝缨忽然意识到她无法再编织谎话,继续骗自己了。杨灵韵那样大胆,他们之间那么熟悉,不可能是第一次见面…… 当然不是。 宝缨心底发冷,其实她一直都该清楚。 老杨相还在世的时候,以帝师自居,符清羽经常去杨府接受教导,本朝男女大防没那么严重,他怎么可能没见过未婚妻子呢?他们相识相伴,比翼齐飞,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 她一直都应该清楚,只是装作看不见。 是太愚笨,太贪婪些微的温情,才会变得这样煳涂。 明明只是个暖床的宫女,却以为自己得到了他的最初,哪怕不能天长地久,也能在他心里留下个忘不了。 其实什么都没有因她改变。 红线系定,符清羽和杨灵韵的故事早就已经开始了,而她始终只是不相干的人…… 宝缨心乱如麻,但宫规入骨,念着不能失了仪态,急忙取过鸾镜,擦去眼角残留泪痕。 先涂上一层香膏,又用扑子沾了细粉,轻按上去。胭脂倒不必了,年纪轻面色红润,薄施粉黛,颜色刚好。 对镜再照,美艷却呆板。 指尖放到嘴角,稍向上推,两朵梨涡绽放,镜中人突然有了生气,微笑看过来——这样才对。 「我的宝缨生了张讨人喜欢的脸,多笑笑,别人会忍不住对你好的。」入宫前,宝缨娘是这般叮嘱的。 十年过去,宝缨已经记不清娘亲面容,这句话倒是搁在心上,从没忘记。 宝缨也沖镜中人笑回去:「娘说得对,女儿还算讨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生前对我极好,皇帝也照顾我……十年了,没挨过打骂,没缺过衣食,女儿做的还不错,是不是?」 心里想的却是,过去十年一夕贪欢,终到了梦醒的时候,接下来该怎么做,娘亲来不及教给她。 前路在哪,所有的欢喜和无奈,该如何了结? 宝缨心事重重,反覆思量,最后竟伏案睡了过去。 睡到梦酣,有人叩门。 何公公熟悉的声音:「陛下回宫了,宣宝缨姑娘过去。」 …… 「陛下有些醉酒,用过醒酒汤了,这会儿还不大清醒。姑娘小心伺候着。」 路上,何四喜压低声音提醒。 宝缨应是,步子却越来越慢。 曾走过无数次的金砖廊道,积雪都被清掉了,寒气从砖石底下透上来,叫人通体生寒。 符清羽刚和未婚妻见了面,又传她侍寝,是对她还有几分留恋,亦或只是当成见不到那人时的替代呢? 宝缨颓丧地摇头。 真可笑,他是皇帝,拥有三宫六院又不稀奇,压根不需要思考这种蠢问题。 只有她才会纠结……更可笑的是,即便这样,她心里却又生出了欢喜。 想见他,今夜格外想。 哪怕那人总是高高在上,忽冷忽热,毕竟还有温存的时刻在,无论怎样都好过暗夜里枕衾孤寒,一个人面对看不到尽头的昼夜。 有错吗?世间给予的温情太少,怎能不抓住仅有的火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哪怕这光亮是被一道懿旨和其后的政治交易绑定的,哪怕一直以来她只是自欺欺人,宝缨也捨不得放掉。 围屋就在寝殿西侧,走得再慢,依然转眼间就到了。 皇帝刚沐浴过,水汽混着殿上经年燃着的瑞脑、冬日里熏的佛手香椽、兰草香胰、浓厚酒气、符清羽身上独特的气息……扑面而来,蛮横强势地将她笼罩进去。 宝缨敛目垂眉,跪拜行礼。 符清羽披了件绀色便袍,随意靠在榻上,隔着水雾,清俊无俦的面容显得幽深而暧昧。 「过来。」他朝宝缨勾手,又对几个随侍的小太监:「退下。」 打头的小太监乐寿才十五岁,和宝缨同年来到宣化殿,一向很要好。 擦身而过时,乐寿朝宝缨使了个眼色,与何公公先前的提点是一个意思——陛下醉了,当心侍奉。 宝缨感激地咧了下嘴。 符清羽长睫微颤,黑眸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薄唇渐渐抿起。 这些年,他一直看不惯宝缨总是笑嘻嘻的,好像从没有忧愁,叫他都有些嫉妒。 符清羽很清楚,他心底是存着许多恶念的,不表露在外,积郁成毒,酿成陈年的腐朽。自己不快活,定要在别人身上找回来,即使那样也不会令他摆脱挣扎,但至少,有人和他一样了。 此刻,皇帝内心的恶劣就被勾了出来,只想一逞凌虐的快意。 两指挑起少女的下巴,高深莫测地问:「今日是你生辰?礼物喜欢吗?」 宝缨这一天心神不宁,都快忘了那对金簪,这时才想起要谢恩。 符清羽却钳制着她,不许她再叩首。 「不由衷。」他略狭长的眸子盯住她不放,「宝缨不满意么?还想要什么?」 宝缨羽睫轻颤,身体簌簌发抖。 符清羽心思剔透,总能轻易看穿她,发现那些她极力隐藏的细微情绪。从前,也正是那份洞明叫宝缨体会到了少有的关注,因而以为他待自己不同,进而生出依恋和爱慕。 现在,一半的她希望符清羽体察到她的心意,另一半却深深惶恐…… 宝缨想实现那个愿望。 还没到子夜,积雪也还在,哪怕是就着灯火……也还来得及,对吗? 可她不想再次抱着希望,又再次失望了。 「奴婢……」宝缨声音细若蚊蚋,「奴婢想……」 「还真有啊?」 符清羽嗓音低凉,却倏然松开了手指。 突然失去支撑,宝缨不由向前倾倒——正要伸手,却忽然被揽腰抱到了床榻上。 男子旋即欺身而上,英俊的面庞凑到她耳边,在宝缨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好好伺候朕,伺候好了就赏你。」 说着,耳侧酥酥痒痒的气息转而向下,落在她细嫩的颈弯,让宝缨难以自控地颤动起来。 符清羽低笑,垂首咬在小褂的盘扣上,牙齿几下扯开了扣结,凉意顿时淹没了宝缨。 她垂死挣扎,扭头看向滴漏,急促道:「陛下……」 看不清。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定要跳出来,挤得心口好疼。 符清羽以手撑身,稍稍拉开了些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宝缨。 深不见底的眸里映出少女,悽惨,脆弱,执拗地偏着头……她在走神? 符清羽气势骤冷,探手将她的脸扳正。 这样才对。 她应当看着他,只能看着他,眼里有一丝隐忍,一丝不甘,那样更好,反而更激起男人的占有之心。 宝缨长睫微颤,一颗晶莹泪珠自眼角滑落。 符清羽不由屏息。 不得不承认,她生的好颜色。 当初祖母把宝缨塞给他,他曾经恼怒抗拒,大放厥词说谁都可以,他才不要罪臣之女。 如今倒觉得是年少轻狂了,毕竟这份好容貌世间罕有,值得欣赏。身份低贱也有身份低贱的好处,磋磨了性情,懂感恩,知进退,一言一行令人愉悦。 令他愉悦。 寒潭似的眸子里渐染春情。 「不专心可不行。」符清羽声音沙哑,「做好你该做的,自然有赏。」 宝缨麻木地任他解开衣带,心痛欲绝:「陛下……」 子时还没到吧,能不能,快一点。 「嘘——」符清羽不满,干脆按住她恼人的嘴,另一只手掐住宝缨后颈,将她送上前,任他攫取。 宝缨默默阖上了眼。 情潮热浪席捲天地,她那样渺小,那样无力,像狂风里飘零的树叶,身不由己,任凭摧折。 可她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依稀听到莲花漏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 子时,还没到吧…… 但也快了,总会到的。 …… 她不再数了。 将心神收回,才知这厢正在胶着,欲进不得,欲退不能,像被吸尽水分的溪流,急切地要寻找到水源,填补干涸的沟壑。 宝缨心底苦笑。 他不满意,所以刻意折磨她。 他向来恶劣,猫儿一样狡黠,即使猎物已经无力还击,也不急于出手,非要弄出数不清的花样,将猎物困在手心里玩耍,从不肯轻易给个痛快。 可即便是最耐心的猎手,面对死气沉沉的猎物,也失去了戏弄的心气。 终于,结束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身上一轻。 宝缨转身看向身侧的男子。眉眼依旧冷淡,神色中的餍足却难以掩盖,肌肤沾染了桃花的颜色,因而显得温和可亲。 「陛下,」宝缨哑哑开口,「……您能陪奴婢出去一下吗?」 第4章 〇〇四 ◎避子汤,喝了吗◎ 他忘记了,不,更可能是从没放在心上。 可她还想达成那个约定。 宝缨也知自己偏执到了可笑的地步,这时还计较看雪,有意义吗? 可是……更漏还没走完,子时还没到,她的生辰就还没过完,对她来说,有意义。 符清羽没出声,若不是他微微侧过头,正不悦地看着她,宝缨甚至怀疑自己刚才那句话根本没说出口,只是她脑里虚假的迴响。 宝缨迳自坐起,一边穿衣一边小声说:「陛下刚才不是说……有赏赐。奴婢能不能请陛下陪奴婢出去一下,不去很远,到迴廊那里就好……」 她语速飞快,声音却越来越小,直到戛然停止。 终于看清了更漏上的刻度,壶里的水已经那样高了,还在涨高,接下来掉落的任何一滴水,都可能宣告着子时的到来。 宝缨心口骤紧:「陛下……」 符清羽察觉到了异样,撑起身体,看着宝缨,目光里透出一点少见的迟疑。 程宝缨一直都乖顺得体,所以他才能容她在身边,可现在,她想干嘛? 方才便心不在焉,不復往日甜美销魂。 符清羽性子倨傲,不屑于强人所难,方才草草了事,心里却窝了一小团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 他是君主,不可能去揣摩每个人的心思,符清羽御下从来都是赏罚分明、恩威并用,不会苛待,亦不会纵容。 若程宝缨乖巧不生事,他就纵她多些。若她像其他人一样长出各色的贪慾,那也有御人的手段等着她。 符清羽面沉如水,胸膛里属于帝王的那颗心脏渐渐冷硬起来。 「程宝缨。」他勾唇而笑,大手牵住她的腰带,偏不许她将衣衫穿戴齐整。 宝缨身子一抖。 「你是不是忘了……」男人从后面环住了她,吐息落在颈间,再度灼烧起来,「朕的原话是,伺候好了有赏。」 手掌探入衣襟,牢牢掌握住纤软腰肢,「可你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与其说服侍朕,倒不如说是朕在服侍你。」 英挺的鼻尖探进宝缨髮丝里,上下摩挲着后脑,嗅得香气清雅,男人嗓音低沉沙哑:「想要……那就再来,给朕看看你的诚意……」 「别……」 滴答。 那滴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遥远的更声也敲了起来。 子时到了,又是新的一天。 星汉翻回,日月更迭,年年岁岁,光阴如旧。 一个卑微宫女的心愿死了,算什么呢? 大概和一阵风吹过,一颗草枯死,和她一厢情愿的十年陪伴一样,都是无足轻重的事。 留在他身边,也永远等不到他回眸。 今日只是开始,之后他会立后,纳妃,坐拥三宫六院,距离那个卑微的宫女,越来越远。 「陛下……」宝缨木然地拉了拉衣襟,有些逾矩的,将皇帝不安分的手推了出去,跪在榻前,深深叩拜。 符清羽无声地扯过衣衫,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嘴唇也跟着抿了起来,下巴的线条刀裁般凌厉。 宝缨庄重拜了三拜:「当初父亲兵败身死,程氏满门也都为他的过错付出了代价,唯有宝缨,先被太皇太后庇护,后得陛下临幸,十年来侥倖偷生,没承担过任何罪责。」 「你要说什么,直接一点,不必绕弯子。」符清羽音色冰冷。 他已经整好了衣衫,气定神闲地倚靠在榻边,只是手指一下一下,极有规律的轻叩在膝盖上,绀色袍裾也随之盪出微波。 皇帝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尽。 宝缨强忍住眼泪,咬着下唇道:「服侍陛下这几年,奴婢哪怕是愚笨了些,也总算完成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嘱託。年初陛下就要大婚了,奴婢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将奴婢遣回掖庭,浣衣洒扫,敲铜执烛,奴婢都甘愿。」 宝缨不知前路在哪,只想从他眼前逃离,离得远远的,就可以不再看他。 「望陛下,成全。」 似乎是一时想起,但真的说出来,又好像已经在心中酝酿了很久很久。原来这才是她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也并不难。 曾有过的点滴温暖,她再不敢贪恋了。快刀斩乱麻。只有这样,唯有这样才…… 「呵——」 许久,上首传来一声低笑。 宝缨妄言离去,想过符清羽也许会疑惑,也许会惩罚她,却没预想到这种反应,不敢抬头,心脏越敲越响,耳中俱是隆隆跳动。 符清羽取了半凉的茶水,自斟一杯,却不急着喝,修长手指在青玉杯盏上刮擦着,冷冷开口:「……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说什么大婚,说什么去掖庭,不就是……稍受抬举,便得意忘形,这天下人全都一般,连她一个罪奴,得了几分好脸,都敢拿乔威逼他了! 符清羽冷笑:「宝缨长能耐了,学会以退为进了。」 宝缨身躯一震,不知他为何突然阴阳怪气,愣愣地抬起头来:「什、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符清羽重重搁下茶盏,木玉相击,砰然作响:「朕立不立皇后,与你何干?这大夏皇宫延亘十数里,多了一个皇后,从此就装不下你了,非得去掖庭才够宽敞?还是说——」 他缓缓向前,逼视着宝缨:「——你也想当皇后吗?」 「奴婢不敢!」宝缨大骇,急的带上了哭腔。 符清羽双手抓住她肩头,语气急厉,不由她辩解和逃避:「是朕对你太好了么,让你以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对朕有用。说去掖庭,朕就会捨不得,不得不挽留你,给你想要的位份?收起不该有的心思,什么该是你的,朕心里有数,切勿自作聪明。」 ……什么? 宝缨呆呆的看着眼前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模煳了他的面容。 他怎么会这样想?竟以为她是借题发挥,恃宠要位份? 原来他是这样看她的。 在付出了全部的柔情后,她在符清羽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人吗?要不起爱慕,难道她连一点信任也不值得吗? 宝缨恨自己不争气,事到如今,还会被那个「也」字刺伤。 心寒至极,反而笑了。 少女眉眼弯弯,嘴角两朵梨涡,平素是甜美的旋涡,而今却凛冽如盛放的烟火。 那么美,却好似……要烧尽了。 符清羽微抿着唇,黑眸沉静,面上无喜无忧,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见到宝缨这样,他莫名心中一紧,连抓着她肩头的手也不由松开了。 宝缨静静看着符清羽,「陛下,奴婢没想……唔……」 话说到一半,少女突然捂住嘴巴,蜷缩着身体向前,一只手错乱地抓在团龙金银绣的帐子上,引得帘钩上的九子金铃叮噹乱撞。 「你……」 符清羽也没料到,神色空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她眉头紧锁,身子不住颤抖着,显是痛苦至极。 容不得他多思量,宝缨低声啜泣,再这样下去,把底下人都吵醒,就不好收场了。 符清羽轻俯身拉住宝缨,语气放软了些:「先起来。」 少女不为所动,反而要推开他的手。 不能任她胡闹,符清羽微沉着脸,强硬扳开少女捂嘴的手,正要握上去—— 「哇——」 宝缨终于忍不住,对着符清羽的手掌,呕出一口酸水。 符清羽怔怔看着手掌,脸色骤变。 他顾不上擦拭手中秽物,急迫握住宝缨肩膀:「避子汤,每次都喝了吗?」 不及宝缨回答,符清羽转向殿外:「何四喜,人呢?何四喜!」 人影微动,何四喜隔着屏风谨慎回话:「陛下,可要备水?」 符清羽掐掐眉心:「备上。先送避子药……传召御医,立刻!」 何四喜顿了下才答:「是。」 符清羽面色沉晦,像是自言自语:「还不到时候……」 宝缨吐出几口酸水,腹内疼痛刚缓解了些,听到这句,有气无力地说:「陛下不想奴婢怀上龙嗣,不是有现成的法子,只肖让奴婢去掖庭,自然没机会怀——」 她说不下去,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心也冷,笑也冷。 符清羽听出她话中讥诮,眉头紧锁,却没发作,只取了两块干净巾帕,一块递给宝缨:「穿好衣服,何四喜要进来了。」 他低头,缓缓擦去手上污秽,拧结的眉头沉重似铁。 何四喜吩咐了底下人,回问:「禀陛下,避子汤备好了,现在送进来吗?」 符清羽看向宝缨。 宝缨顾及体面,不想在何公公面前失态,默默系好了裙带,正要起身,眼前倏然一暗—— 符清羽丢了件外褂到她身上,淡漠道:「夜里凉。」 宝缨侧过头,原本应当谢恩,可心里别扭着,没说出口。 回想起来,从前也总是这般,打一桿子给个甜枣,驭心之术被他玩得醇熟,只是她沉迷在这一丁点的关怀里,始终看不清。 符清羽倒也没计较她的失礼,他抱着双臂,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面色苍白似鬼魅,连何四喜进来都惊的抖了抖眼皮。 宝缨接过汤药,酸涩在心头打转,合着那股子苦味,越发腥甜沖脑。 第5章 〇〇五 ◎不该忘了自己◎ 符清羽见宝缨端着碗许久不动,大步过来,伸手托起碗底,严肃道:「一口气全喝下去才能少遭罪。以往都喝了吗?」 刚被压下去的反胃感,差点又涌上来,宝缨眼角晕红,神情悽厉:「喝没喝,陛下不是一直叫人看着呢?陛下不信我,总不会连何公公也不相信……」 何四喜忙说:「姑娘嗓子都哑了,快别说话。陛下,依老奴看,宝缨姑娘可能是受凉了,胃气不顺。从前药都用了,没有欺瞒,怎么会有孕呢?」 符清羽的手慢慢滑落下来,半空里不知所措地停了一会儿,才落到宝缨背上,缓缓拍了几下,助她把药送服下肚。 何四喜怎么会看不出两人之间气氛古怪,见缝插针道:「陛下先去沐浴吧,老奴自会安排御医问诊,陛下大可放心。」 符清羽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宝缨。 宝缨虽低着头,也感受到目光的重量压在身上,便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不予理会。 何四喜见状,忙叫人服侍皇帝沐浴。 目光缓缓移开,符清羽音色已恢復了淡然:「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 冯医正诊过脉,龙嗣自然是没怀上。 倒是叫何公公说中了,吹多了冷风,像是沾染风寒,所幸还不严重,太医说吃几服药,一两天就能好,只是要多加小心,别再冻着了。 「气温骤降,出门可要记得添衣。」冯太医抚着白鬍子,千叮万嘱。 宝缨心虚地应下。 想起这场病的缘起,更觉不值。一心只念着他人温寒,出门时都根本没想过,是不是给自己也加了件厚实的衣裳。 以后,应该不会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真真假假,这一生总归能得到数不清的关心和恋慕,多到泛滥,多到令人不屑一顾。 不像她,身如草芥,要是自己都不爱惜自己,就真的没有旁人了。 再爱一个人,她也不该忘了自己。 以后不会了。 …… 「……嗯?」服侍的人都散去了,符清羽伫立在殿堂尽处,留给宝缨一个修长挺立的背影。 宝缨缓步上前,淡道:「冯太医诊过脉,并无孕相,陛下可以放心了。」 「知道了。你别过来——」符清羽转身示意,音色低低凉凉,「不是受风寒了么,窗下冷,别往前走了。」 宝缨便也不往前,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的,眉宇轻凝,似笑非笑的模样。 仿佛在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四目相对,符清羽先侧开脸,举手将花窗推开一道小缝,丝缕夜风送进,吹淡了几分压抑。 符清羽深吸了口气,神情不豫:「你……」 他忽然顿住,黑眸凝在墙角的雪堆上,头脑里一瞬恍惚,原本要说的话只起了个头就忘了下文。 这不似他作风,宝缨不解:「怎么?」 「朕……」 符清羽阖上窗棂,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等下,朕好像忘了件事,你……」 宝缨抬眸,打断了他:「既然忘了,想来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夜已深沉,陛下早些就寝吧。奴婢身上带着病气,不好近陛下的身,就先回围屋——哎——」 符清羽大步走来,直接将宝缨打横抱了起来。 语气不善道:「还嫌闹得不够大?这时回围屋,想把殿上另外一半人也都吵醒?病气要沾也早沾过了,今夜就这样罢,别惹事了。冯文述没给你开药?」 宝缨被他扔到锦被里,瑟缩着,小声说:「冯太医说那药方须在饭后服用,只能等明早了。」 符清羽站在榻前,盯着蜷缩着的少女,终是记着,她是为了给自己送衣物才染了风寒。 不管怎么说,程宝缨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大多时候很有规矩,偶尔不懂事,训斥过了,以后改了就好。 他也不是那般冷酷到不近人情的帝王。 「宝缨,朕答应圆你一个心愿,言出必行。」 宝缨本是昏昏欲睡,听见这句,神思一凛:「那……」 「——除了去掖庭。」符清羽立刻打断了她的念想。 宝缨不做声,拉了拉被角,像是睡着了。 符清羽一噎,只能自己也上榻,顺势吹熄了最后一盏琉璃灯。 灯影跳动两下。 垂死挣扎的火光里,好似又看见那堆积雪……究竟忘了什么呢? 他心思敏锐,博闻强记,书都不必读二遍,很少体会到想不起事的感觉,但…… 算了,多半是无关紧要的事吧。 翻过身,他低声道:「明年……朕会册你为婕妤。」 少女背对着他,黑暗中,她的嵴背纹丝不动。 话一出口,符清羽便有些暗悔。 他向来沉稳,不喜欢在事情做成前大肆声张,但今夜已经开了口,只得忍着烦躁继续道:「你父亲犯了叛国大罪,祸及后人,按例是不能册封你的,直接改律例,不知几时才算办妥……」 宝缨依然不应,背影凝成了一道藩篱。 「此乃实情,并非刻意渲染困难,也不需要你多费思量。朕应下了,定会办到……就算为了祖母的遗训,也不会亏待你,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瞎想。」 婕妤,视同三品,皇后和四妃九嫔之下,女官宫眷之首。后宫的女人,若没有家世背景,哪怕再受宠爱器重,一般也只能止步于此。 不至于受到轻贱,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符清羽想的清楚,这是最适合程宝缨的位置,因她向来还算稳妥懂事,才破例授予。程宝缨若不煳涂,也应该明白这点,不能要求更多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少女渐渐悠长的唿吸声。 她不会……没听见吧? 年轻的帝王不准备说第二遍,便也翻了个身,闷闷睡去。 第二天,宝缨起的更迟。 等她梳妆完毕,急匆匆去见太医时,前头的朝会都快散了。 宝缨一进门,先纳了个福,抱歉道:「让您久等了。」 抬起头来,却愣了一下,今天来的太医是第一次见,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仪表温文,但行止中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含着几分潇洒不拘,不像那些恭谨的京官。 他似乎看出了宝缨诧异,解释说:「冯医正突然生病,将程姑娘的病例交给在下了。哦,忘了……」 他笑着摇头,躬身作揖道:「在下叶怀钦,刚入太医局数月,还是第一次见程姑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宝缨转了转眼。 她的姓氏至今仍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大多数人都会避免提起,这位新来的叶太医可能对朝政不大了解,连着叫了她两次「程姑娘」。 宝缨不动声色地提醒他:「叶太医客气了。宝缨只是小感风寒,按时服药就好,何必劳您亲自走一趟。倒是冯太医这病……莫非是被我传过去的病气?」 叶太医只是温和笑笑,说天气突变,老人家遭不住,和宝缨无关,然后执意又走了一遍望闻问切的流程。 切完脉,他沉吟:「依在下看,风寒只是外因,姑娘有些情志内伤,经年累月下来,脾胃脏腑都很虚弱。今日的药已煎好,便按剂服用,明天在下会在药中加上一味甘草、一味黄连,更宜祛燥补益……」 「就是会有点苦。」叶太医笑说,看宝缨的眼神像在看小孩子。 见他温和可亲,宝缨也客气地搭话:「听太医口音,不太像京畿人士,可我见识短浅,也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叶怀钦淡笑:「在下自幼跟随老师行医,走南闯北,各地口音都学了点,虽是走到哪里都不至于被骗,但也不记得家乡话怎么讲了。」 他的神色,莫名让宝缨想起三哥。 三哥从前最调皮,小小年纪就不爱着家,整日在街上厮混,十岁出头还拜了个乞丐为师,险些叫拍花子的给拐走。 当初得知要被流放去南疆,三哥吹了声口哨:「小宝缨,等着瞧吧,哥给你带个南疆嫂子回来。」 他吹嘘起南疆女子的貌美和热情,说着说着,突然哽咽:「我们都去南疆,只你一人进宫……如果宝缨也是男孩就好了……」 如果她是男孩,不管多难,至少这十年间不必和三哥分开。 宝缨心念至此,有些憧憬地说:「真羡慕叶太医,去过很多地方。若我是男子……哦,说远了,四海为家想必是极辛苦的事,我却说的如同游山玩水一般,抱歉。」 叶怀钦目光停在宝缨脸上,却像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半晌才低头道:「……也不必是男子。」 「嗯?」 叶怀钦莞尔一笑:「在下的老师,就是位女医……虽然家师的确因女子身份承受了不少偏见,遇到了不少麻烦……」 宝缨一怔,刚要再问,殿外隐约喧譁,接着便有太监高唿:「皇帝驾到——」 第6章 〇〇六 ◎打扰你们了◎ 宝缨和叶怀钦立刻起身,各站一边,恭恭敬敬地迎接圣驾。 符清羽快步走进来,目光扫过宝缨,落在叶怀钦身上:「朕没见过你,冯文述呢?」 做皇帝的,总是喜欢掌控一切,不喜欢不为他知晓的变化。 宝缨深知符清羽的脾气,怕他责难两位太医,抢先解释说:「冯太医突然病倒,幸亏有叶太医在,帮忙煎了药送过来,还把药方又增益了些。」 符清羽在上首落座,一双黑眸始终定定看着叶怀钦,嘴角微微抿起。 「叶太医他……」 宝缨话没说完,符清羽却说:「冯医正常年用的药方在多少人身上试过了,要的就是这份稳妥……要换新药,等冯文述验过再换。」 宝缨一噎。 符清羽的话不能说全无道理,只是叶太医也是一片好心,这么说出来太不给人面子了。 宝缨沖叶怀钦抱歉地笑了下,无奈道:「陛下误会了,叶太医只是加了两味平常的药材——」 「陛下思虑周良,」叶怀钦打断说,「是臣太不谨慎。涉及宝缨姑娘身体,加一万个小心也不为过。」 这话一出,符清羽眉头皱起,黑眸深沉凝重,明显流露出不悦。 叶怀钦仿佛对帝王的排斥一无所知,依旧立在那里,温善可亲。 宝缨绞尽脑汁想着再说些什么来圆场,可符清羽突然收敛了神色,抬抬手指,道:「明白就好。多跟冯文述学学宫里的规矩。下去吧。」 叶怀钦也不以为意,从容地行礼退下了,似乎完全不在意帝王的排斥。 这样的人,宝缨甚少在宫里见到,不免好奇,又盯着叶怀钦离去的背影多瞧了一眼。 「眼睛!」 符清羽冷不丁地开口,把宝缨惊的身子一凛。 修长的手指叩在桌面:「学那么多年规矩白学了,眼神四处乱窜像话吗……有什么好看的?」 宝缨只当符清羽又在朝会上遇到了什么不快的事,避重就轻问道:「陛下怎么这时回来了?」 平常散朝后,符清羽要么和众臣商议政事,要么去书房批阅奏摺,很少在午前回宣化殿。 符清羽轻垂眼睫:「怎么?朕回来早了,打扰你们了?」 宝缨听出皇帝挑刺的语气,换做以往,她会努力当个解语花,想办法解开这份戾气。 但昨日之后,宝缨突然意识到,那些原本不是她的义务,是在意这个人,不想他整日心气不平,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才做了多余的事。 宝缨平淡笑笑:「陛下说的哪里话,这整个皇宫、整个天下都是您的,您想去哪儿还有早晚一说么?」 她这话仿佛说了什么,其实又什么都没说,只是语气绵软,谄媚暗藏,任是听话的人心上有多少疙瘩,也能给捋平了。 「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见长,」符清羽斜眼瞥她,嘴角线条逐渐松动,不由提起,「昨日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宝缨即刻跪下:「奴婢昨日胃气不顺,玷污了陛下龙体,还望陛下恕罪。」 符清羽眼眸深凝。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只是怕她还胡思乱想,进而惹是生非,准备告诉她,无论有没有大婚,她都可以在宫里安稳地待下去。 但被宝缨一打岔,这话也不好再提,只是「嗯」了声,说:「无罪。看你今日气色不错?」 宝缨乖巧答道:「谢陛下关怀,奴婢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这几日尽管养病,殿上的事不用太操劳——」 符清羽习惯性地应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看小宫女,脸色和从前一样鲜妍活泼,神情态度一如既往的恭顺,也没再提什么去掖庭的胡话。 昨日只是身子不舒服,才失态的吧?今日好了,便揭过这页,不必再计较了。 符清羽疑惑顿解,心中也松快了些,转而吩咐道:「朕待会儿要出城,你替朕准备一身轻便的衣裳。」 「出城?」宝缨一愣。 「嗯,」符清羽犹豫了下,缓缓道:「镇北将军袁高邈,这些年一直驻守雁门,今年回京述职,下午就该到了,朕出城为他接风。你小时候在雁门,应该见过袁将军吧?」 宝缨睫毛微颤。 何止见过。 从前宝缨父亲程彦康任镇国大将军,常年驻守雁门,袁高邈是他的副将,两人合作无间,屡立战功。两家家眷也比邻而居,柴米油盐都经常窜换着用,孩子们也都是放在一起养的。 宝缨还记得小时候被袁叔叔放在脖子上,带她「冲锋陷阵」。也记得袁叔叔故意吓唬她,拿匕首割肉吃,说突厥人都这般吃小孩,一口一个。 十年前,因宝缨父亲出事,袁高邈也被拖累,沉寂了几年,后来朝廷加重北境防务,才又被启用。 袁叔叔终于熬出头了,宝缨心里宽慰,却怕又叫符清羽想起程彦康来,不敢流露太多,只是点头道:「大概见过吧,但记不清了……奴婢这就给您准备衣裳去!」 说着,轻盈地起身离去,让正待触她髮丝的手落了个空——手掌顿了一顿,指节微曲,刻舟求剑般地摩挲了下。 收回手,少年老成的帝王面色沉静,眉尖却蹙紧了几分。 符清羽能感觉出,和迎接他时相比,宝缨离开这间屋子时明显愉快了很多。 「梁沖。」他冷淡叫着。 相貌平凡的内侍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在。陛下有何吩咐?」 「那个姓叶的太医,去查查他的来歷。」 「是。」梁沖应了,却不急着走。 符清羽挑眉:「……还有什么事?」 梁沖讪笑:「没什么,就是想起师父从前叮嘱的话了。」 知他们几个小太监都尊何四喜为师父,符清羽嗤道:「少卖关子,何四喜说什么了?」 梁沖嘴一咧,意味深长道:「师父教导说,『别自以为是,拿宝缨姑娘的事当小事』,这不——」 「朕身边布满了眼线,突然出现生面孔,当然要查,」符清羽不悦地打断,「这怎么能算是程宝缨的事?」 他屈伸着手指,漫不经心道:「你师父也是老煳涂了。」 梁沖笑的没心没肺,平淡面容也显得神采飞扬:「陛下说的没错!」 符清羽最知,梁沖这厮,靠着一张泯然众人的脸面,平素又装出中庸平和的性子,混入人群中毫不起眼,做见不得光的差事很方便。私下却有些玩世不恭,和皇帝也敢开玩笑,所幸办正事还算稳妥,所以符清羽才能忍他。 想起梁沖这怪脾气,符清羽心里就一股火,咬牙道:「少聒噪,滚去做事!」 符清羽生的很好看,面色净白,五官精緻,头髮和眼眸都是浓墨色,嘴唇又若女子色泽鲜明,所以格外适合浓烈鲜艷的颜色。 宝缨往日很喜欢他穿赤色、绯色、朱红这等颜色,火热沖淡了几分冰冷,看起来天真热烈,无忧无虑,和她儿时在雁门见过的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郎一般。 可今天,宝缨想来想去,却找出一件珠白的常服,光华蕴藉,锋芒内敛。虽然不关她的事,但私心里,宝缨想把今日的光彩留给袁将军。 袁叔叔都是镇北将军了,这十年,是不是只有自己困在宫苑当中,没半点长进。 要是爹爹…… 要是没有光化十七年那场变故…… 十年前的光化十七年,改变宝缨命运的一年。 当时坐在皇位上的是符清羽的父皇,武烈皇帝符铄。 据说符铄降生在东宫的那个夜晚,星象异动,天狼明灭,血染般殷红。 第二日,上林苑竟飞来一只通体雪白,唯尾羽几点淡墨的海东青。海东青生长在极北之地,大夏境内少有分布,故而人人称奇,道是战神再世,托生在天家血脉当中。 符铄即位时,大夏经歷前三朝苦心经营,国力蒸蒸日上,唯独有一个隐忧——北方的突厥人时来侵扰,搅得北方国境不宁。 符铄生性刚烈,行事不羁,年少时交好的也都是羽林军里的轻狂儿郎,其中最得他信赖、引为莫逆的是时任羽林中郎将的程彦康。 程家世代从戎,君臣二人一拍即合,约定由程彦康先去北方练兵固防,而符铄在朝中筹划,待到时机合适一举出兵,消灭突厥,永固北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符铄即位的第十七个年头,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那一年,突厥兵在纳喇大王率领下进犯中土,夏军明面上按兵不动,实则调运粮草,暗中增兵,准备围歼敌人。 以丞相杨用为首,许多朝中大臣认为突厥各部分散,不成气候,打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值得苦力远征。但反对的声音都被符铄强力压下,为彰显决心,他将程彦康提拔为大将军,自己则率数万精兵,御驾亲征。 符铄和程彦康都以为胜券在握,毕竟大夏为这一战集结了四十万精兵和充足的补给。 他们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是战前严守消息,诱使敌军深入,然后就可以瓮中捉鳖,先斩匪首,再将残部逐个消灭。 没想到,计划的第一步就出了偏差。 第7章 〇〇七 ◎宝缨姑娘可有委屈◎ 夏军布好了罗网,严阵以待,突厥人也确实攻破了第一道防线,眼看就要进入夏军的包围圈。 可就在这时,纳喇大王突然拔营,连刚抢来的粮食器物都没带,便头也不回地向北逃窜去。 眼见无法围歼,夏军的应对也很快,程彦康立刻率先锋追出,皇帝也带领中军紧随其后。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 总之,程彦康将那五千骑兵带到了敌后,没追到敌人,却也没有立刻返回,反倒是越走越远,最后彻底和大军失去了联络。 偏不凑巧,符铄坐镇的中军行至十方原,碰到了百年难遇的大雪,军马被冻死大半,既无法向前,也不能立刻撤退。 而早先逃走的纳喇大王重新出现在夏军之后,切断了后方增援的道路。形势立刻对转,设埋伏的人反倒进入了圈套当中。 后来,大军饥寒交迫,苦撑十数日,最后大营被破,几万将士活下来的十不足一,符铄不愿被俘,自刎身亡。 符铄一死,朝中主和派立刻占了上风。战事还没结束,丞相杨用已经下令撤回余部,关闭北境沿线各城城门,并派使臣北上与突厥人和谈。 这样一来,孤军深入的程彦康和五千骑兵再也没可能等到援军,他们在敌后又坚持了六个月,最后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事后,杨用成了力挽狂澜的中兴之臣,将社稷纳为掌中玩物。而程彦康因贪功冒进导致战败,被扣上了「叛国」的罪名。念他本人战死才没有诛灭五族,而是改判为全家流放。 光化十七年,大夏朝数十年之功毁于一役。 那一年,宝缨才七岁,还不大能够理解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周围人的冷眼,连事件的全貌也是之后逐渐拼凑出来的。 入宫的十年,宝缨学会了在夹缝里求生,为了让自己宽心,很少去想往事。 若不是今日符清羽提起,她已经很久没梦到过雁门的狼烟烽火,总在夜里侵扰睡梦的号角,和操练场上永久不绝的兵戈清鸣。 而回忆一旦开了个头,却又像奔涌流水无法止歇,激烈沖刷过去,所经之处全都再度鲜活起来,让她发现自己不是忘了,只是暂时没记起。 十年了,宝缨垂眸,眼角隐约发烫。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亲当然也会犯错,可是父亲会是贪功冒进的人吗? 宝缨摇了摇头。 当年她太小了,除了记忆中宽和的笑颜,她其实对父亲所知甚少,更不懂行军打仗的那些事。 但至少有一点她坚信不疑——父亲不可能叛国。 连哄小女儿入睡时,父亲都总是讲斩杀突厥的故事,有时则说起他年少时和符铄交好的往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背叛他的主君,与夷狄狼狈为奸呢? 要不是杨用……宝缨忽然意识到,无论父亲做没做错,当年他也许本可以拥有自辩的机会。 地龙将房间熏的煦暖如春,她却察觉出了一丝凉意。 …… 镇北将军进京,御驾出城相迎,彻夜未归。 宝缨难得清闲,早早回到围房。还没进门,围房窗户突然被推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笑着说:「偷偷求乐寿放我进来的。」 「文竹!」宝缨转惊为喜。 江文竹也是宫女,早年在太皇太后宫里,一直和宝缨要好。江文竹聪颖,尤其擅长算学,十二三岁就被尚功局要去做女使,如今已经是拿正八品薪俸的掌计了。 临近年底,尚功局忙碌,宝缨有些日子没见到文竹了,一进屋就抱上了文竹的胳膊:「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 江文竹清秀的鹅蛋脸上颇有疲态,却温和笑道:「哪有你忙?宝缨,我一直记着你的生辰,只是昨日御花园有宴席,进不来,只能今天给你补过生辰了。」 宝缨抿嘴,本是笑着,眼眶却红了。 文竹挑了挑眉毛,还没想好怎么问,宝缨就冲进她怀里:「文竹,谢谢你!」 人也甜,嗓子也甜,如沐清泉,江文竹觉得心都化了。 她很了解宝缨,看着软绵绵的人,其实一点也不矫情,不爱诉苦,从来只报喜不报忧,所以也不追问,而是把准备好的点心拿出来,两人就着烛光聊了许多闲话。 到了晚上,文竹宿在宝缨这里,并排躺下,宝缨突然拉着文竹的手说:「文竹,我真羡慕你,还有出宫这条路可以走。」 宫女们大体有三条出路:被帝王临幸升为妃嫔的是极少数;有一技之长的会像文竹这样,成为女官或嬷嬷;再不然,大多数人年满二十五虽或是服侍超过十年,都会被放回娘家,自行婚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江文竹以良家子入选宫女,现在又有了品级,留在宫里当差亦可,想回家亦可,若回家,宫里还会按年资给一笔嫁妆。 宝缨却不成,顶着叛国之罪,就连天下大赦都轮不上。想走,除非主子额外开恩。 可符清羽连去掖庭都没准,又许下婕妤之位,这个时候再说想要出宫,他不会当真,只会觉得宝缨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身份的鸿沟,註定宝缨无法向他提出这个请求。 文竹默默打量着宝缨,见她不是冲动说气话,小心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这个?……因为陛下要大婚了?你也是太皇太后指定的,新皇后总不至于容不下吧?」 宝缨低声说:「那些还在其次。我昨日看到陛下和杨家小姐站在一起,我竟无法忍受,难以自处……既然留下来也得不到我想要的,那……我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文竹沉默了片刻,随后是长长的嘆息。 对符清羽的爱慕,宝缨一直藏在心里,哪怕对文竹都没说过。但以文竹的聪慧,想必早猜出一二了。 平心而论,符清羽待宝缨不差,该给的都会给。即使她是罪臣的女儿,符清羽也只偶尔嘴上说说,没有真正迁怒于她。 只是,他待她的好,始终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仁慈怜悯,和珍惜一个物件、宠爱一只小狗没什么分别。 他记不住约定,不在意她说的话,不许她有孕……更不可能同等回应她的爱意。 较起真来,宝缨甚至没有嫉妒杨灵韵的资格,无论从婚约的角度看,还是从地位的角度看。 偏偏宝缨幼时被家人捧在手掌心,即便后来落到尘埃里,仍是放不下自尊,无法满足于仅仅做个忠僕,还在奢望不属于她的情投意合。 还会为求不得而痛苦。 宝缨苦笑:「我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文竹又嘆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宝缨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却只是变得更加迷茫,「想离开……又不知怎么走,能去哪儿。」 「若让你家里人求情,放你归家尽孝……」 「不行的。」宝缨立刻否定,「好不容易结束了流放,若他们上书,再掀起旧案,不是要连累祖父和三哥嘛。」 而且她还又一层不便和文竹说的担忧…… 宝缨相信三哥会惦记着她,可族中做主的是祖父与其他族老,宝缨自打生下来还从没见过他们,也许族里根本不愿意收留她。 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问过她一句呢。 文竹想了想:「要不……去求那位殿下吧?若她能开口要你,陛下也许会同意吧……」 「那位殿下……」宝缨若有所思,随即又无奈道:「不说那么远的……我现下出不得皇宫,要如何求她?」 文竹想了想,低声说:「快到太皇太后的忌辰了。」 宝缨豁然开朗。 本朝推崇丧仪从简,即便是帝后忌辰也不举行大享,皇帝只是以儿孙礼私下拜祭先人,向来不走礼部,而是由宫里承办。 「若是我说,想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尽孝心……陛下应当不会拒绝。」 文竹抓紧宝缨的手:「对。而长公主殿下的明月庵,就在皇陵附近。」 …… 第二天寅正,宫门开启。文竹赶早回尚功局去了。 宝缨想着文竹的点子,越想越觉得可行,心里盘算着要对皇帝和长公主说的话,没注意步子,走进正殿时,差点撞到一个人。 「对不起——」宝缨慌忙道歉,却在看清人脸后讶异道,「叶太医?怎么是你?」 熹微晨光斜射进殿,叶怀钦的眼眸流光溢彩,叫人想起上好的茶色琉璃。 他扶宝缨站稳,然后立刻收回手,礼貌地拱手:「在下是来找宝缨姑娘的。」 宝缨不解:「找我?有什么事吗?」 叶怀钦眸光微闪,笑说:「无事就不能找宝缨姑娘了么?」 宝缨愣住。 这才是她第二次见叶怀钦,可对方的语气太过亲切,好像他们已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少女杏眼灵动如林间小鹿,仿佛随时都会受惊跑掉,却又因着几分好奇姑且留了下来。 叶怀钦咧开嘴:「开玩笑呢。其实是冯医正验过了药方,採纳了在下的意见,所以特来告知宝缨姑娘。」 宝缨这才舒了口气:「劳烦叶太医。陛下……太谨慎,委屈您了。」 没想,听了这话,叶怀钦嘴角的笑意反而渐渐淡去。 宝缨觉察出他的变化:「……怎么?」 叶怀钦眯着眼睛,悠悠道:「伴君如伴虎,御前侍奉多年,要说委屈……宝缨姑娘可有委屈?」 第8章 〇〇八 ◎宝缨连怎么对朕好都想不出来◎ 宝缨顿感诧异。 在宫闱里待了许多年,宝缨虽秉持着与人为善,但也忌讳交浅言深。 她无意和叶怀钦交心,只敷衍说道:「宝缨衣食性命都仰赖天家,要不是这份差事,连下顿饭在哪里都不晓得,怎么敢说委屈。太医慎言。」 岂料叶怀钦轻轻一笑,收回目光:「宝缨姑娘还不信在下……也罢,只是不要妄自菲薄。」 这人看着举止有度,实际好生古怪,素昧平生,怎么就说到信不信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宝缨有些不安,皱起眉头:「不是自谦,实不相瞒,宝缨无亲无故,身无所长,离了皇宫,连大道朝东朝西都弄不清楚,根本没有生存的能力。不像叶太医见多识广,往来庙堂江湖,从容自在,太医就不要拿我取笑了。」 少女稍稍流露出一点脾气,叶怀钦也不以为忤,只是低声重复道:「生存的能力啊……」 叶怀钦微微笑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袖里抽出一卷书册,递到宝缨眼前。 宝缨跟不上他的想法:「这是……《本草经》?」 叶怀钦点头:「昨日回去,在下一直想,姑娘这病况不算多么严重,但日常保养不周,经年累月下来,也会积至沉疴。宫里规矩多,在下也不方便替姑娘调理,便想着姑娘若有兴趣,闲来可以读读医书,了解些许药理,平素饮食起居自己多注意,慢慢把身体养好。」 宝缨很有兴趣,却没有立即接下,反而犹豫道:「叶太医竟想的这么远……可是,我能看懂吗?」 叶怀钦好似料到她会这样问,含笑道:「你先打开来瞧瞧。」 宝缨好奇地掀开书页,突然怔住。 铅字的空隙里,密密麻麻写了很多注释的小字,还有一些简略的图画…… 叶怀钦解释说:「这本书是老师给叶某开蒙用的,上面的注释是老师专为幼年叶某所作,宝缨姑娘聪慧,要读懂想必不难。若有疑问,捎话到太医院,在下收到便会回答。」 宝缨想不到他考虑的这般周全,手上书册沉甸甸的,心中疑惑也越来越深:「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合适吗?」 叶怀钦却笑:「书里的内容叶某已经熟记于心,物尽其用总比留着生蠹虫好。再说,老师当年其实更想收个女徒弟,只是机缘巧合留下了叶某,若宝缨姑娘于医道上有进益,也算圆了老师半个心愿。」 不等宝缨推辞,叶怀钦便拱手告别:「在下还有公事,先行一步。」 宝缨目送他离去,眉头微蹙,总觉得叶怀钦是有备而来,引她说出那番话,让她无法拒绝,只能留下《本草经》……但自己只是个低微的宫女,叶怀钦图什么呢? 宝缨翻看着书页,出于谨慎的考量,她或许不该收下,但是……宝缨是个挺好学的人,只是开蒙后不久就发生了光化一役,那之后进宫服侍,虽然什么都会点,但都不深入。 从前在长乐宫还有机会读读闲书,到了宣化殿,皇帝读的任何书、写的任何字都关系重大,总有专人看管,宝缨连边都沾不上。 在符清羽这里她只是个玩物,玩物不需要识文断字、才高八斗,所以便蹉跎掉了许多年华……如今回想,懊悔丛生。 ……能学点什么总是好的,哪怕只为了打发内心寂寞。 宝缨不得不承认,叶怀钦这份「礼物」,刚刚好戳在她心窝上。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宝缨摇头,终是将《本草经》收入了怀里。 …… 窗外一只寒鸦掠过,两声聒噪啼鸣。 宝缨勐然听到,心脏突突跳了几下,这才从书卷上抬起头来。 倦鸟归巢,已是日迫黄昏。 做完日常的活计,午后宝缨回到围屋,翻看起叶怀钦给她的《本草经》。初次接触药石之道,虽是启蒙打根基的读本,宝缨也看得很慢。 这倒激起些不服输的心气,宝缨边读边记下疑惑之处,整幅心神都投入进去,连吃饭也只匆匆塞了几口,丝毫没注意到天色渐晚。 已经暗到快要看不清字迹了,宝缨刚点了灯,便遥遥听见御驾返回。 过了半晌,小太监打着灯笼过来,叫宝缨去殿上侍奉。 宝缨正凝眉看着一段文字,听到传召,第一个反应竟是称病推辞。 然而立刻想到,太皇太后忌辰在腊月初一,再不求符清羽,万一人选定下,她这藉口就用不得了。 只好悻悻放下书册,整理形容,跟着过去寝殿。 皇帝已然沐浴完毕,一袭素色寝衣,墨发随意束在脑后,现出少见的慵懒,乌云叠鬓虽是给好女的形容,用在这处似乎也很贴切。 与之相对的,他神情一丝不苟,专注看着手中奏表,看到宝缨进来,只微微抬眼一瞥—— 目光却没能立刻收回。 小宫女气色不错,不似那天病恹恹的,只是眼神飘忽,而且居然还是白日里那身宫女打扮。 半新不旧的黄衫朱裙,髮髻反绾,首饰只配了一件紫金臂钏——符清羽瞧着眼熟,好像是祖母从前赐给她的。 眉心渐渐起了一竖。 有什么不对么? 从前他好像也没特意留心过她的装扮,只记得少女身段纤巧轻盈,彩绢帔子挂在身上很是灵动,翩跹欲飞…… 原来是少了帔子。 符清羽不动神色地转开了眼,奇怪自己怎么会思考这般无聊的问题,大概这两天听了些新鲜事,思绪不由自主转到她身上了。 ……这样也不错,不招眼,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那样看她。 符清羽虽盯着奏摺,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又想起那个惹人厌的太医。 叶怀钦。 梁沖办事很得力,昨夜符清羽就知晓了叶怀钦的全部过往。 确如他所言,自幼跟随江湖郎中学艺,大江南北各处行走,通关文牒上都有记录,大体对应的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几年前出师,先在一家药铺坐诊,在当地闯出了名声,后来被那家药铺的掌柜保荐,参加太医院的考试——这也很平常。 唯独籍贯这一项……据叶怀钦所说,他原籍幽州,很小的时候因战乱和父母走失,之后被人牙子带走,转卖了好几次,再然后才被他的老师收养,也是那时才得到叶怀钦这个名字。 在光化年间,突厥人多来骚扰,边境大小战事不断,流离失所者甚多,籍贯无所追查的人不计其数。叶怀钦没有户籍簿册,也不算稀奇。 只是,符清羽几乎是本能的厌恶那人,也许是出自直觉,也许因为程氏祖籍也在幽州……叶怀钦每一步都走的太过恰巧,调查他,绝不是因为梁沖说的什么狗屁吃醋。 「陛下?」见皇帝手持奏章,却许久不曾翻页,乐寿小声提醒。 符清羽手腕一抖,这才意识到宝缨已来了有一会儿。 而打从她进来,他就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过。 符清羽合拢奏摺,往金盘里一掷:「送回书房。然后各自歇着去吧。」 他缄默不语,只是揉着腕子,宝缨很有眼力见地上前,乖巧跪在脚踏上,替符清羽捶起膝盖来。 这个姿势,少女白皙的脖颈全被收入眼底,符清羽眼眸一暗,喉间一阵干渴。 他握住宝缨手臂,指腹在紫金上擦过,触感柔滑细腻:「这臂钏……是祖母给你的?」 宝缨蓦地攥紧了袖口,不敢抬头:「是太皇太后赏赐的。奴婢今日突然想起,太皇太后的忌辰就快到了,无以缅怀,便把这臂钏找出来戴上了。」 她逼迫着自己说出早编好的话,紧张的声音都在发抖。 幸而符清羽的注意没放在眼前,想起祖母,他的墨瞳又更深黯了些,轻嘆道:「是啊,一转眼,都第五年了……」 宝缨死攥着袖角,指甲不经意抠进织绣的蝴蝶纹样,挑起几根丝线:「今年的忌典陛下已经做了安排吗?若是还没决定人选,奴婢也想去皇陵帮忙操办,报答太皇太后收留之恩。」 符清羽不置可否,只顾着把玩臂钏。 少女手臂纤细,紫金环被他掐着,上下移动,竟毫无阻滞。 试了许多次,将臂钏提到最高处,然后松手,直直坠落在少女肘弯,小衫的袖子盪出一片涟漪。 嘴角渐渐勾起,他淡笑道:「病好了?也不是非要你去。」 宝缨熟知符清羽的脾气,听见这话,知道有戏,忙环在他腰间,撒娇似的说:「奴婢好了,就是很思念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想尽份孝心。」 宝缨发自内心感激太皇太后,这句话倒不是虚情假意,只是隐藏了背后的目的。 符清羽见她情真,也有些动容:「倒是个有良心的,不枉祖母疼你。」 他又捏上少女软嫩的耳垂,笑说:「行。你一片孝心,朕怎么能阻,明儿个让何四喜安排吧。就是别光记住了祖母,朕对你的好呢,宝缨要拿什么回报?」 「那、那……」 之前的话都打了腹稿,说着顺嘴,没想符清羽突然不正经,宝缨一愣,平常十分利索的嘴皮子也磕绊了。 符清羽眼含戏嚯,揪着话头就是不肯放过她:「……这么多年,宝缨连怎么对朕好都想不出来?」 第9章 〇〇九 ◎也该分个先来后到吧◎ 手指在耳垂上捻转,忽轻忽重,搅得宝缨心神不宁。 符清羽暗示的很明显,不让他在床榻上满足了,这一夜还有的折腾。 宝缨知道这时应当怎样讨好符清羽,可是心里慌张,一时收拾不好心情,倒是突然想起那只做了一半的香囊,于是晃着脑袋把饱受□□的耳垂抽出来,小声说:「奴婢先前答应给您绣的香囊……」 符清羽手还停在原处,冷眸看她:「哦,香囊……不是都应下一个多月了,亏你还记得,现在又拿出来敷衍朕?再给你一个月,朕能看见香囊的影子吗?」 宝缨抿嘴。 符清羽难得跟她要东西,她怕做不好,缝了拆,拆了缝,才许久都没有进展。 心境改变后,更是几番拿起放下,不知该不该继续做下去。 符清羽可不是好煳弄的人,宝缨只得提起精神,讪笑道:「奴婢没忘,去皇陵前一定做完!」 见没能打动符清羽,又侧过头,把另一只耳朵送到他手边:「陛下别总可着一只耳垂捏呀,把奴婢的耳朵捏成一大一小可怎么办?」 少女娇憨可人,明澈的眸子亮若晨星,没有一丝造作,笑起来让满室珠翠绮罗都失色。 符清羽轻笑了声,说着「好啊不能厚此薄彼」,又在另一边耳垂上捏了两把,终于改成握住手腕,将人拉到了榻上。 总算叫他满意,去明月庵见长公主,要不要也顺势提出来,宝缨有些犹豫。 迟疑间,符清羽却放开了她,边拨弄着灯芯,边不经意道:「昨日,袁高邈之子问起你了。」 「啊?」 宝缨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说这个,微张着嘴,睫毛愣愣地抖了两下。 符清羽又笑,熄灯将人搂在怀里,淡淡地问:「你们之前很熟悉?」 宝缨记得,袁高邈比父亲还年长几岁,好像和原配夫人有两个女儿,都很早就嫁出去了。宝缨小时候见过他续娶的夫人谢氏,谢夫人很温柔,讲话细声细气的,但是身子不大好,总是躺在床上休养,嫁进来多年也只生了一个儿子袁逸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袁逸辰比宝缨大一点,刚会走路时就一块玩耍。那时宝缨叫他小哥哥,当真以为他是自己第五个哥哥。后来得知真相,小姑娘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都被颠覆了,还因此大哭了一场。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得知小哥哥还记得自己,宝缨心里一暖,却始终牢记罪人的身份,不想牵涉到其他人。 她默了一下,含煳道:「那时邻居们的小孩都在一起玩,其中应当也有他吧,奴婢记不清了。」 「是么?」 宝缨头枕在符清羽胸膛,沉郁嗓音仿佛叩在心上,「他倒记得你,还说你们之间有过婚约。」 宝缨不安地动了一下,却被男人紧紧按在怀里:「娘胎里指腹为婚,朕怎么没听你说过?」 不要说符清羽,宝缨都是第一次听说。 「奴婢不知道。就算有,恐怕也只是左邻右舍的玩笑话吧……」 「朕向袁将军求证了。」 然后呢?符清羽却又停下,不说了。 宝缨只好尽量放平语气问:「袁……将军怎么说的?」 符清羽不屑道:「他?这帮宦海浮沉的老狐狸,嘴里能有几句真话?再说——」 手掌移至后颈,倏然握紧,「就算是娃娃亲,也该分个先来后到吧。」 宝缨心口勐地一颤。 和袁家有没有娃娃亲,她不清楚,但符清羽提到的另一桩指腹为婚,宫里很多人都知晓,宝缨更是听着那段传闻长大的。 光化二年,程彦康启程去雁门前,夫人徐南琴已怀上了第二个孩子。碰巧宫里宋皇后也将要临盆,武烈帝符铄视程彦康为知己,有意让下一辈结亲,口头许下太子妃位给程氏女。 只是,宋皇后那一胎诞下了太子,宝缨父母却又生了一个男孩,之后的两胎也都不是女儿,直到光化十年宝缨出生。 符铄生前对这桩婚事很认真,与身边许多人提到过,只是当时太子和宝缨都还小,并没有真正过过聘定。 谁知到了光华十七年,符铄和程彦康都死在了战场上,就连太子符清延都不在了,所谓的程氏太子妃也只是老宫人口中的一则闲谈罢了。 每次提及当年事,符清羽都会有些微妙的不开心。 宝缨对此心知肚明,小心地岔开话题:「没有什么先后,都是旧时随口闲谈,人都不在了……自然也不作数了,陛下别当真。」 符清羽静默良久,突然翻身,压在上面:「是,那些都不作数。」 他喘息迷乱,俯首嗜咬在宝缨颈间,落下一路妖娆莲瓣:「只有这个……」 「嗯?」宝缨被亲的头晕目眩,清甜的嗓音都变得喑哑缠绵。 「只有这个才是真的。」符清羽握住少女腰肢,将她揉进胸膛,「无论从前怎样,天不遂人愿,你终究是落在朕手里了……」 宝缨眯起眼睛,太多沉痛需要纾解,所有话语出口都变成了断续低吟,她勾缠着他,迎合着他。 「……就老实留着吧,别妄想太多。是你的命啊。」 他这句,近似呢喃,却叫宝缨在蚀骨销魂的时刻保留了一分清醒。 「陛下……」 裸裎相对,睏倦兇勐袭来,宝缨靠在男子精瘦坚实的嵴背,用轻若云烟的语调问:「去了皇陵,奴婢顺道探望一下岐国长公主吧?」 符清羽已经濒临入睡,总是波澜不惊的沉静音色这会儿成了带着鼻音的、迷梦般的软哼:「随你。」 月初那场大雪过后,寒冬才真正暴露出无情的一面,天候一日冷过一日,连遍及宣化殿的地龙也难以发挥出往日实力,宫女太监们往来行走,全都套上了压箱底的厚棉袍,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长胖了十斤。 皇帝的小书房也不例外,冷风狡猾刁钻,从各个缝隙生钻硬挤进来,但凡离开离炭火盆一尺之外,就冷的跟冰窖没差。 魏嬷嬷也不敢逞强,穿了年轻时嫌弃到死的厚棉裤,手炉在两手之间辗转,这边刚得了点热气,那边又变得冰冷僵硬。 对面的年轻男子却恰恰相反,单薄衣衫浸透,额头上不管滴下汗珠,吐息沉重炙热,在清寒的空气里凝成一道道白烟。 魏嬷嬷看了片刻,忍不住侧脸,悄悄抹去一滴老泪。 她像是自言自语:「可惜老奴不通药理,要是那个人在,一定不会叫陛下如此辛苦。」 符清羽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惨笑道:「各有各的路,嬷嬷多年前就做过选择了。朕也一样。」 他随意擦掉额角汗珠:「这剂药下去,好像比之前来的容易些。说正事吧,让你们找的东西,还没找到?」 魏嬷嬷放下手炉,沉重地摇了摇头:「暗探将杨府能查的地方都查了,没找到杨用生前往来酬酢的书信文章,陛下……」 魏嬷嬷试探着问:「我们手上有杨用控制、逼死三位皇子的证据。私扣军饷、迟发军属抚恤,导致边关不稳一事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再加上禁军和袁将军的兵力,足以控制杨家,老奴不懂,陛下还要找什么?」 符清羽垂眸,淡道:「杨用是弘农杨氏的嗣子,自幼文采斐然,又在十六岁中了探花,被尊为天下文臣之首、世家子弟楷模,桃李遍及天下,很多人追随他并非只为了权势,而是真心认同他的政见和才能。」 「虽是杨用主使,但军饷一事由他的亲信许谅操办,撼动杨用有些勉强。害死三位皇兄,在世人眼里,直接获益者是朕,拿这件案子做文章,天下人只会以为兔死狗烹,反倒给杨家博取了同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控制杨家……可以。」少年幽黑的深眸里闪过一丝狠戾,「但朕要的是给杨家抹上污名,让他们被天下人唾弃,叫那些自以为是的世家再无法死灰復燃。」 魏嬷嬷磕头请罪:「老奴无能。」 「不怪嬷嬷。嬷嬷都找不到,也许东西根本不在杨府。你说……」他忽然眨了下眼,「杨用会不会把他的得意之作带进坟墓里去呢?」 「这、这……」魏嬷嬷干巴巴地说,「授人以柄的玩意,如果老奴是杨用,一定早就销毁了。」 符清羽却笑:「嬷嬷是江湖人,而杨用是个文人。文人最爱惜的不就是自己的笔墨么……何况杨用这般自负自大的文人,朕赌他捨不得。」 魏嬷嬷听懂了皇帝的意思,却有些犹豫:「……杨用的墓和皇陵离的不远,可是那边人烟稀少,守陵的都是杨家老家丁,不好安插探子。」 符清羽思索片刻,勾起了唇角:「杨用的忌辰就在这个月底,他生前当过朕的老师,孙女又要成为朕的皇后……朕去谒拜,称得上尊师重道吧。。」 魏嬷嬷茅塞顿开,正要赞美皇帝英明,又听符清羽说:「这件事立即宣扬出去,让杨会父子和杨灵韵都知道。」 「人多了,才好浑水摸鱼。」 「遵旨!」 一声应和,魏嬷嬷热血沸腾,旧日残存的江湖意气俱被激起,恨不得当即抽刀,杀几个敌人泄愤。 从光化年间隐忍至今,小主人从懵懂稚子长成独当一面的从容帝王,若是太皇太后在天有灵,该多么欣慰! 魏嬷嬷心中激盪,但一贯的警醒敏锐让她留意到,御座之上符清羽并不。 唇角紧抿,长眉微蹙,墨色瞳仁泛出潋滟血红,额角玉样肌肤也迸起了几道青筋。 魏嬷嬷知是药力反噬,不忍再看,低声问:「要是实在难捱,老奴……」 「无妨,」符清羽声音微颤,语气却不容置疑,「退下吧。」 「是。」 魏嬷嬷躬身退后,余光瞥见皇帝拿起了一只香囊,攥得紧紧的,像把全身痛楚都嫁接到了香囊上。 清苦香气悄然漾开,魏嬷嬷不敢多看,急忙退到门外。 第10章 〇一〇 ◎等你真正想清楚了◎ 「无事?」魏嬷嬷出门,顺口问守在门边的梁沖。 梁沖似笑非笑地睨了魏嬷嬷一眼:「我无事,嬷嬷就不好说了……」 他压低声音:「房中事,陛下不喜旁人置喙。嬷嬷这两年总在外头跑,怕还不知道。」 魏嬷嬷眼角一抖,愠怒道:「你竟敢偷听!」 梁沖望天:「哎呀……宝缨姑娘走了几天了,陛下这相思之苦何时得解?」 魏嬷嬷退后一步,狐疑地看着梁沖:「你好大的胆子。陛下留那程氏女,只是因为知根知底,而且绝不可能是杨家的探子。」 梁沖嘴角含笑,懒散反问道:「是么?」 转转眼,又说:「梁某这残破的身子,可没沾过情爱,嬷嬷经验丰富,想必说得对。」 魏嬷嬷年轻时是女飞贼,后因情场失意,心神不宁,才接连在几个小案子上翻船,被官府抓到,梁沖这话正戳在她痛处。 魏嬷嬷恨恨啐了口,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跟没根的废话,晦气!」 梁沖嘴贱归嘴贱,可不敢真和魏嬷嬷碰硬,皱起了眉头,等魏嬷嬷纵身跃过矮墙,才缓缓回骂:「……老虔婆!你有根?!」 天清气爽,冷得无声无息。 宝缨打外头回来,一进门就被屋子里的热气熏煳了眼,急忙眨眼,想要将长睫上的霜泪抖落。 「宝缨姐姐。」小太监乐寿殷勤地送上一方丝帕。 宝缨接过来,擦擦眼,莞尔笑道:「谢谢你啊。」 少女鼻尖脸颊都被冻的通红,却映衬的眼眸格外澄明,梨花照水,梅蕊吐新。 乐寿看的一愣,接着脸皮便有些发热,慌忙跪下去,捡起宝缨刚脱下的鹿皮靴子:「鞋底子都湿了,烤干再穿,不然又要生病。皇陵这边靠山,风大,比宫里更冷……你先进去,炉子上烧着茶呢。」 宝缨眉眼弯弯,评价道:「乐寿,你讲话啰嗦的像个老头子,不看脸还以为是何公公跟来了。」 边说话边灵巧跳开,躲开了乐寿佯装的一击,却很听劝地取了热茶,捧在手里,扁嘴吹着气。 今天是廿四,宝缨已经来了皇陵五天。何四喜拨了乐寿给她打下手,事情办得很顺利,典仪已经准备妥当,余下的时间…… 「对了乐寿,」宝缨喝了口茶,僵硬的身子逐渐暖和起来,「午后得闲,我想再去一次明月庵,你和我一起吗?」 「宝缨姐姐自己去吧,」乐寿皱起一张脸,「奴才可不敢了……」 宝缨原也想找藉口支开乐寿,这样正好。又想起上次闹出的笑话,忍不住笑了。 岐国长公主符婉瑶姿容华美,深得先帝喜爱。年方及笄,符铄寻遍天下儿郎,给爱女挑了新科状元于敏之当驸马。 于敏之出身清贵,相貌也俊秀,和公主站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谁看了都夸是天设地造的佳偶。 光化十七年,符铄御驾亲征前为公主选好了日子,准备大胜归来之后嫁女。可是符铄没能回来,朝政落入杨用之手,所有反抗的皇族成员都相继罹难。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符婉瑶是所有儿女中性情最像符铄的,性烈如火,一身反骨。在这些事件之后,公主几次闹到太皇太后那里,要求退了父皇给她定下的婚事。只因为,于敏之不但是杨用的表侄,还是杨用一手教出来的亲传弟子、深得杨家器重的朝臣。 国丧一年,不兴婚嫁,公主的婚事也就暂时搁置下来了。可是等到符清羽即位满一年,杨用有心在天下人面前缓和同皇家的关系,便又提出先帝指定的婚约,命令刚脱孝服的公主和驸马完婚。 太皇太后推辞不得,只能劝公主接受。谁知道公主表面顺从,心中却暗暗计划着更激烈的反抗—— 大婚当日,杨用亲自担任礼官,驸马披锦佩玉,前往长宁殿迎接。 当公主身披嫁衣的身影终于出现时,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可是公主行至殿前却又驻足,迟迟不肯上轿—— 下一刻,公主亲手摘掉四凤冠,露出剃的精光的头顶,在一片譁然中,公主立志此生不嫁,要出家为尼,与青灯古佛相伴残年。 但深沉老练的杨用怎么会被小姑娘的招数吓到,闹了这一遭,杨用连眼皮子都没眨,只吩咐典礼继续。后来符婉瑶还是被僕妇们挟持上了花轿,一路叫骂着行完了大婚之礼。 符婉瑶是死不低头的性子,依然不改,豢养男宠,纵情声色,把公主府弄得乌烟瘴气。杨用实在看不过眼,只能在城外修筑明月庵,让符婉瑶住进去,名为修行,实则软禁。 宝缨心里揣着事,到皇陵的第二天就去拜会了长公主。 人是见着了,只是符婉瑶喝的酩酊大醉,话都说不清楚,见乐寿容貌清秀可爱,直接扑了上来,抱着脖子亲个不停,吓得乐寿半条命都没了。 这么一闹,想说的话自然也没说成。 今日再次拜会,宝缨多了个心眼,掐准公主宿醉刚醒时赶到了明月庵。 符婉瑶还没梳洗,长到腰间的乌髮随意披散着,只穿了薄薄一层银红纱衣,妖娆身姿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 她果然忘了上次见面,一进茶室,就打着哈欠说:「小宝缨,好久不见,哈——」 符婉瑶大咧咧地往上首一坐,盘起腿来,对上宝缨不知该往哪看的圆眼,噗嗤笑了:「怎么,宝缨也跟本宫见外了,以前往本宫怀里蹭的胆子呢?」 宝缨面上一哂。 她刚到长乐宫的时候,符婉瑶还没成婚,时常留宿在太皇太后那里。宫人们都知宝缨是罪臣之后,就算不苛待也不会额外照料。倒是符婉瑶怜她年幼,发现宝缨夜里偷偷哭,就把宝缨叫到自己榻上一块睡。 长公主行事为世俗不容,为人却最是热心肠,宝缨知道这点,才鼓起勇气请她帮忙。 符婉瑶不知宝缨心思,盈盈玉指撑住下巴,眼神有些飘忽:「是了,你如今也大了,有旁的怀抱可以钻了……我那个皇帝弟弟,他还好吗?」 当初拒婚闹的满城风雨,太皇太后都给气病了,符清羽为此埋怨姐姐,这些年来,该有的照应虽然不少,但姐弟两个却不太亲近。 宝缨想着,毕竟是骨肉血亲,长公主惦记弟弟,于是捡了些日常琐事,一一说给长公主听。 本想缓和气氛,可是说着说着,符婉瑶脸色越来越难看。 宝缨急忙住口,却见长公主臂膀撑在案几上,髮丝垂下掩住容颜,消瘦的身躯急剧起伏。 却是在冷笑。 「呵,他好啊,」符婉瑶笑的凄冷,「前面几个兄弟怎么死的都忘到脑后了,他还能每天快快活活的,还能娶杨用的孙女!」 看来适得其反,宝缨急忙解释:「殿下误会了!婚约不是陛下自己能决定的……」 ……虽然他看上去也不抗拒,好像还挺喜欢杨家小姐的。 宝缨咬咬嘴唇,换了更有把握的说辞:「陛下肩上担子重,莫说快活,连笑的时候都少。」 符婉瑶却像根本没听见,怔怔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璨若星子的美目里,泪珠噼里啪啦掉落下来。 宝缨不知所措,膝行上前,想要安慰长公主。 符婉瑶却突然抓住宝缨手腕,红着眼说:「我也不要求他怎样……父皇、大哥、太子……他们死了……那也没办法,可是母后……被杨用教养了十年,阿羽连亲娘都能狠心不要了?!」 宝缨无言以对,默默垂下了眼角。 武烈皇后宋氏,是大夏朝不能言说的隐痛,皇宫里绝对不能提的禁忌。 当年符铄带太子御驾亲征,声势浩大,但很少有人知道,皇后的凤驾也隐藏在大军当中,一路跟去了战场。 详细因由宝缨也不清楚,只是从前听太皇太后嘆息,说她这个儿子喜欢一个女人就变成了属孔雀的,有点成就就想去人家面前开个屏,显摆一番。 宝缨后来渐渐琢磨出来,符铄喜欢的肯定是宋皇后了,对突厥一战,符铄认为是稳操胜券,想叫妻子看见自己在战场上的英姿,便想法子把人给带去了。 结果却战败身死,反倒拖累了妻儿。 只是武烈皇帝和闵悼太子是死在战场上了,宋皇后却没死,而是被突厥人劫走,掳去了某个将军的牙帐当中。 大夏虽不似前朝保守,但还是看重女子名节的,一国之后,让夷狄给玷污了,这比战场上输了城池还叫那些文人儒士羞愤。 杨用主张同突厥讲和,不肯将这项国耻做实。对外一直都宣称宋皇后也追随先帝去了,弄了副空棺椁下葬,世人不明真相,还当成生同衾死同穴的佳话传颂。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符婉瑶和大皇子生母是张淑妃,张淑妃去的早,两人从襁褓里就由宋皇后照看,视宋皇后为亲母。 说到宋皇后,符婉瑶啜泣:「突厥人抢走了母后,是想当成俘虏交换好处的……要不是……要不是杨用他说母后死了……」 宝缨不敢置喙,只轻轻拍着长公主的嵴背。 难怪长公主痛恨杨用,宋皇后当年本来是可以被换回来的。只是名节不存,反会成为大夏朝的污点,所以杨用干脆让她「死」了。 符婉瑶啜泣:「母后没死,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我一想起来,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阿羽当年是小,那他也不能忘了母后,我和他提他倒怪我多嘴……」 说着又冷笑:「他嫌我玷污了皇家名声,也嫌弃母后了是不是……他心里巴不得母后死了吧!」 第11章 〇一一 ◎和宝缨姑娘是老相识◎ 符清羽宁愿宋皇后死了,长公主怎么会这样想? 「没有!」宝缨急忙说,「陛下心里有数的!」 许是听出她声调里的急厉,符婉瑶撒开手,倚在背靠上,冷冷审视着宝缨。 符婉瑶和符清羽是异母姐弟,长相其实不太相似,但有了几分薄怒,抿起嘴看人的时候,目光都是一般的深沉迫人,大概是皇家与生俱来的威严。 宝缨顶着威压,坚持道:「陛下记着的。」 那是为数不多几次宝缨得以窥探到符清羽心底的秘密,所以记的特别清楚。 只不过那是皇帝想要保守的秘密,即使对长公主也不能乱说。 所以宝缨只是劝道:「这种话,长公主对奴婢说,奴婢出门就忘了,可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保不齐做出什么文章。」 符婉瑶明显还是不信,但终究笑了:「用你操心……这些事,原本也和你说不着的。本宫难得看见一个以前认识的人,有些多话了,你能忘就好,不过——啊!」 符婉瑶一拍手,饶有兴味地问:「本宫现在才想起来,你这都过来两次了,肯定不是阿羽叫你来的……有什么事,说说吧?」 宝缨急忙坐端正:「奴婢的确有事相求……」 如何请长公主出手,宝缨仔细思考过。 单纯因为感情受挫而心生退意,丢脸地想要逃走,这种理由宝缨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 所以她只是说杨家女要入宫当皇后了,而自己身份尴尬,日后恐怕难以立足,不想给陛下增添忧愁,只好请长公主帮忙。 自从大夏立国,以符氏皇族为首的武家和那些歷经几朝不倒的世家就不太对付,表现在武烈皇帝那一朝,最明显的就是程彦康和杨用、杨平父子政见不和,朝堂上每每针锋相对。 光化之后,程家更是与杨家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寻常人家的主母也不会多么待见丈夫先前的通房,寻个由头打死发卖了都是常有的事,杨灵韵天之骄女,怎么能容下程宝缨呢? 宝缨说的俱属实情,除了她自己那点拿不上檯面的小儿女心思,最大的隐瞒其实是——这个问题,符清羽已经帮她解决了一半。 允了婕妤之位,皇后便不能轻易处置,总归是个保障。 虽然不是宝缨想要的,但她还是感激的。 反过来说,虽然感激,但不是宝缨想要的。 宝缨庆幸符清羽不是爱张扬的性子,不会告诉其他人,所以宝缨有点心虚地瞒下了这桩事。 「……长乐宫里的老人,长公主从前也跟陛下要过几个,陛下都准了……」宝缨深深叩头,「奴婢才起了这个心思,想求殿下把奴婢也要过来。不然等杨皇后入宫,奴婢恐怕……」 「哦?」符婉瑶若有所思,「……可你不是长乐宫的老嬷嬷,你是祖母特意放在阿羽身边的人,别管为了什么……既然阿羽应了,也幸了你,那就跟普通的宫人不一样了。」 宝缨辩解道:「陛下当时也没看上奴婢,后来,后来……其实一直也没多待见奴婢,只是因为太皇太后一句话,才没把奴婢撵走的。」 符婉瑶挑眉:「没多待见?阿羽他……」 她顿了下,却又嗤笑:「他放不放人和喜不喜欢你,也不相干吧。他是个男人,男人嘛,觉得你跟了他,挂了他的名,那就是从属于他的物件了,不喜欢可以束之高阁,可以拆烂了打碎了,但是不能让别人碰。怎么说呢,讲的粗俗点,就跟公狗撒尿划地盘是一模一样的!」 「你是他的人了,就算不喜欢你,也断没有轻易让人的道理,」符婉瑶嘆了口气,「若他会轻易让你走,你也不用来求本宫了。」 宝缨脸颊涨红,无言以对。 立不立皇后,与你何干? 你终究是落在朕手里了。 你也想当皇后吗? 避子汤,每次都喝了吗? 别妄想太多。 是你的命…… 符清羽说过的话,一句一句涌上心头。长公主说的没错,符清羽不会爱她,但多半也不会轻易放她走。 因为那事关男人的尊严和占有欲。 无论是宝缨还是文竹,她们从小在宫里,对这种事所知甚少,还是想的简单了。 「谢殿下赐教……」宝缨讷讷地说,「怪奴婢考虑的不周到,贸然提出,没想到可能会引起殿下和陛下之间的不愉快。」 「宝缨,」符婉瑶轻轻拍了拍宝缨脸颊,「你错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宝缨茫然。 符婉瑶眼眸闪亮,笑的狡黠:「本宫巴不得让他不愉快。我不能帮你,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难,而是因为你——」 「我?」 「你还念着他的好,没有一刀两断的决心。也没考虑过,只要你离开,对他来说就是不能容忍的背叛,就会变成人尽可诛的叛奴……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本宫不能出手帮你。回去吧。」 「等你真正想清楚了,再来求本宫。」 …… 离开明月庵,宝缨头脑里一片混沌。 失望是有,但更多的其实是懊悔和迷茫。 宝缨心里明白,想要离开,除了因为符清羽不爱她,还因为她真的很渴望正常十七岁女孩子的生活。 想迈出宣化殿,迈出皇宫,想不受拘束地做很多事,去很多地方,想和家人朋友见面、通信,甚至,也许她也可以过上家人环绕的生活。 宝缨有过家人环绕,被人捧在掌心的时刻,还记得七岁前在雁门,大家都热热闹闹的在一起,多好啊。 这份念想一直都在,从前一直压抑着,用情爱消解着,告诉自己,因为爱他所以要留下来,想留在他身边,现在连这个理由也不成立了。 那么她要怎么办才好? 宝缨心下茫然,目不识路,走到一片林间空地,才忽觉不对……竟是走岔了,似乎距离皇陵更远了。 这里应该还没出皇陵禁地,但恐怕已到了边缘地带,四周林木茂密,人烟稀少,小路的痕迹也不太容易辨识。 宝缨刚才出门时谢绝了护送,这会儿倒有些后悔了,强压下慌乱,准备顺着来时脚印,先走回岔路口。 这时,远处有错落的脚步声,接着,有人遥遥喊了一声:「咦?那边有人……是个宫女!」 更近的一声,另一人问:「……姑娘?」 宝缨谨慎地转过头。 两个华服男子穿林而来,后面那个一走出林子就吹了声口哨:「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宣化殿的宝缨姑娘吗?」 这个人宝缨是见过的,这会儿碰上,算是冤家路窄了。 宝缨垂下头,下意识地拉拢了斗篷,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奴婢见过楚国公世子。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唿?」 走在前面的男子闻言停住脚步,拱手道:「在下翰林院学士于敏之。」 宝缨一诧。 于敏之正是岐国长公主符婉瑶的驸马,也是杨会的表兄,这么一想,他们两个出现在这里倒不奇怪,只是…… 宝缨偷偷抬头,瞟了一眼于敏之。 当初于敏之尙主,曾来长乐宫拜见太皇太后,宝缨小时候其实见过状元郎的真容。小孩子不会形容,却也能分辨美丑,宝缨这么多年都记得那个大哥哥好看的像是仙人下凡。 可眼前裹着貂裘的男子……风度翩然,却瘦的形销骨立,面颊有灰败之色,鬓髮也微微泛白,和宝缨记忆中的俊秀状元郎判若两人。 ……他才只有三十岁吧。 宝缨只瞥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见过于翰林。」 「哎——」于敏之还未说话,杨会就抢到于敏之身前,笑嘻嘻地说:「宝缨姑娘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深山老林里,放在从前,陛下可连宣化殿都不捨得让你出啊!」 杨会长的不差,又精心打扮过,玉带狐裘衬得整个人高洁似雪、淡泊如月,只可惜举止轻浮,破坏了美感。 从前做伴读的时候,他就很喜欢招惹宝缨,后来符清羽亲政,杨会也领了官职,不好再入后宫。今日为祖父忌辰而来,却意外在荒郊野岭邂逅佳人,大喜过望,讲话便有些不着调。 于敏之面色微动,轻咳一声:「世子……」 「诶?」杨会有些不耐烦,「我和宝缨姑娘是老相识了,说话不必拘束。」 看的出来,于敏之虽然更年长、更有学问、官阶也更高,杨会却完全没把这个表哥放在眼里。 也是自然,杨会连天子私事都敢议论,于敏之如何约束得了他。 宝缨微微皱起了眉。 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一个是权倾天下的杨家继承人,一个是身世飘零的罪臣之女。和杨会纠缠上,只有宝缨自己倒霉的份。 宝缨深知这点,对杨会轻佻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冷淡回答:「奴婢来皇陵是为了给太皇太后忌辰做准备。不小心走错路,误扰两位大人的安宁,还望恕罪。奴婢有事在身,这就告辞了——」 抗拒的意思十分明显,可杨会笑说:「我跟表哥也往皇陵那边去,正好和宝缨姑娘一道。」 第12章 〇一二 ◎陛下赠我的香囊◎ 宝缨一噎,心里正盘算着回绝的理由,于敏之却往前站了一步,沉声道:「这条路人烟稀少,岔路又多,不熟悉道路的人容易走错。世子倒是很认路?」 杨会得意:「那是当然。我们家的祖坟就在皇陵之南,从小我就经常翻过山头玩……」 于敏之淡笑:「去明月庵,我还真没从这边走过,那就劳烦世子带路吧。宝缨姑娘和我们一起走到明月庵,到那儿再找人送姑娘回去。」 宝缨想要拒绝,但于敏之又说:「道路湿滑,崎岖难行,我们两个走在前面开路,宝缨姑娘记着踩我们的脚印走。」 说着,他把杨会推到前面,自己随即跟上,回头沖宝缨笑笑:「走吧。要是跟不上,记得叫我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当着小姑娘的面被状元表哥委以重任,杨会本来觉得挺有面子,大步迈出去,再回头看,却发现高大的于敏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想看一眼那个俏丽的身影都难。 顿时有点不对味,但于敏之一脸诚恳:「世子仔细看路,我们无所谓,就怕脚印浅了宝缨姑娘摔倒。」 杨会一愣,虽然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但男人的尊严叫他不能认怂。 怎么说也算是当了回护花使者,杨会只能转过头去,认真带路,脚步踩得特别卖力。 宝缨盯着前面高大的背影,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也跟了上去。 这位状元驸马,和想像中不太一样啊。 …… 以宝缨的脚力都能不经意走到,从林间空地到明月庵这段路其实不是很长,只是林木层叠,容易让人迷失。 而回程时,杨会每走几步就回头跟宝缨搭话,所以三人走得也不快。 大概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忽听侧方山谷传来交谈声,杨会抢先几步走到视野开阔处,突然沖那头招手道:「灵韵——陛下——」 宝缨心口突突地跳。 楚国公杨用的忌辰就在三天后,符清羽要来祭拜太皇太后,说会顺路去给恩师烧柱香,这事在皇陵伺候的下人们都听说了。 为了不打搅杨家的正日子,符清羽会另择一天微服拜祭,这个宝缨也知晓。 只是没想到他还安排了同杨灵韵出游,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 着金丝软甲的侍卫们一色排开,宝缨避无可避,只好跟着于敏之上前行礼。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快移到于敏之身上,倒是有了笑意:「都是一家人,驸马无须多礼。」 他语气神色都很平常,可在场的杨家人听了,却都感到熨帖极了。 谁不知道于敏之和长公主的婚姻名存实亡,皇帝口中的「一家人」,那肯定是从帝后婚约论起的了,皇帝对小姐的重视、对杨家人的照拂真真是发自肺腑又溢于言表。 杨灵韵也想到了这处,面颊微微湛红,拉住杨会袖角问道:「哥哥和表哥不是先出发的吗,怎么反而叫陛下和我给赶上了?」 她今日穿了雪青缎银鼠披风,领口处皮毛翻出来,形成雪白的一圈,上头又压了只镶玉珠项圈,平素只是清淡的容颜也给衬托的华贵昳丽,在冬日萧条的林木中格外明艷动人。 杨会满怀欣赏地看着妹妹,轻轻拍开杨灵韵的手,笑说:「在陛下面前注意礼仪,别还像个孩子似的。」 杨灵韵没说话,只是有些不服气的撅起嘴,侧头去看符清羽。 符清羽原本冷淡的眸色,顿时化开一汪春水:「能一直像孩子,无忧无虑的,是种福分,应当好好珍惜。」 杨灵韵有皇帝撑腰,得意地沖哥哥挤了挤眼睛:「陛下都这么说了……」 未婚夫妻间的小情趣,杨会看的牙酸,有心调侃,可惜未来妹夫身份不凡,不敢太放肆,只得哼哼哈哈带过,心里却又琢磨起了另外的事。 今日一早,皇帝驾临杨家陵墓,拜祭过杨用,被杨家挽留用了午饭。饭后,杨会有心帮妹妹制造机会,接近皇帝,这才提出去陵园走走,散步消食。 杨灵韵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就算没人看见,也不好单独和未婚夫婿走在一起,所以杨会带了好些个小辈还有各自的僕从,一大堆人一起出的门。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没多久就被杨会打发走了。杨会自己也拉上于敏之,藉口要陪于敏之去明月庵,从另一条路离开了。 只是,杨会和于敏之中途遇到了宝缨,而符清羽和杨灵韵一行人抄了条近路,反而又走到一起去了。 这下可好,不光要考虑如何制造机会,还要思考怎样不让妹妹注意到程宝缨,怎样把人不经意地弄走? 宝缨难得和杨会心有灵犀了一次,她心里想的也是,要怎样不经意地熘走? 还没等两人想出来,杨灵韵已经将视线转向了宝缨:「又是你呀。」 少女声音软软的,拖长的尾音却显的不太高兴。 宝缨又行了个礼,心想杨灵韵恐怕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杨灵韵确实知道了。家族里兄弟姐妹那么多,能出入皇宫的亲戚友人更多,随便找谁问一下,查出宝缨的身份不难。 知道了也不怎样,世家大族的女儿,嫁出去是要结两姓之好,执掌中馈,传宗接代,身上责任沉重,整日和妾室婢女争风吃醋像什么话。再说,等当上了皇后,有的是法子整治皇帝身边的莺莺燕燕,没必要在大婚之前生事。 可另一方面,杨灵韵觉得她和皇帝之间与其他人的婚姻不一样。符清羽经常造访杨府,她在家里就能见到皇帝,也逐渐喜欢上了那个人群中最出挑的少年、她的未婚夫婿。这段婚姻虽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并非盲婚哑嫁,纯粹的利益结合。 家里人护着她,同时也是认为没必要,从没有人告诉杨灵韵皇帝身边还有个通房的宫女,明明是戴罪之身,却在宫里十年,每天陪在皇帝身边,比她先得到宠幸,长的也特别好看…… 杨灵韵从小被所有人捧着,顺风顺水惯了,这着实叫她很不痛快。 「咳……」杨灵韵身后的老嬷嬷干咳了一声。 老嬷嬷知晓自家小姐的脾气,见她跟程宝缨说话,忍不住出声提醒——当着皇帝的面,想干什么也不能现在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杨灵韵不以为然地抿了抿嘴,觉得嬷嬷提醒的多余。 她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在皇帝面前乱来。可是拿出正室的风范,压一压这小宫女的气势,叫她明白自己的位置……这还是可以做的。 杨灵韵朝宝缨招招手,笑的温婉:「你上前来。上次本小姐就说要赏你,原本还担心碰不到,今天却又见面了,也是有缘,正好把赏赐补上。」 宝缨没有天真到相信杨灵韵真要感谢她,也猜不透对方打的什么算盘,便借着符清羽的口风,推辞说一点小事,陛下已经赏过了,不敢再受杨女君的赏。 杨灵韵却坚持:「陛下赏的算陛下的,怎么能一概而论。而且我先前都说了要赏你,你不接受,那不是逼我食言吗?陛下,您说呢?」 最后一句是问符清羽的。 宝缨低垂着头,看不到符清羽的表情,却听他淡淡开口,说:「女君既然坚持,就别推辞了。」 宝缨点了下头,躬身上前。 悠邈的香气传来,宝缨脚步也跟着慢了半拍。所有人都在,不会发生什么,她的心却还是忽上忽下,摇曳不安。 杨灵韵取出一只手串,笑道:「我也懂,这点事情,赏的太重反倒是为难你。恰好前几日刚得了这只玉春龙麝十八子手串,样子好看,寓意吉利,香气也养人,便送给你吧——」 宝缨恭敬接过手串。 可是不对。 香珠散发着沉静恬暖的气息,可是她明明还闻到了另一种香味……越靠近杨灵韵越明显,清逸淡泊的扁柏、雪松、艾叶…… 杨灵韵娇羞笑着:「——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我有陛下赠我的香囊了。」 明知不合礼数,宝缨却太过震惊,懵然地抬起头。 杨灵韵手中的水色连蝉锦香囊,里面装了蜜炼云盖香,炼香时额外加了一味雪松,余味干脆冷冽。 她反覆绣了两个月的香囊,以为能凑成一对的香囊,符清羽要过去,却转手送给了杨灵韵? 这算什么?! 第13章 〇一三 ◎她已经不奢求了◎ 「陛下,您平常穿玄色朝服最多,深重凌厉,配上一抹水色,恰能解开肃杀,又不似那些大红大绿的颜色,太过招摇轻浮……」 「虽然我绣花的手艺不算顶好,但是选线、纹样还是很别出心裁,有些巧趣的嘛,连何公公看了都说好。」 「装的云盖香,冬日里怡神静心……嫌太柔和?不会,奴婢特意放了一味雪松,保证比一般的云盖香更干净利落。」 「料是放足年头的,香是新调的……需要换了,奴婢再调新的。」 …… 「陛下,您真的会佩这只香囊吗?」 动身去往皇陵前,宝缨呈上香囊,这样问道,心里满是忐忑。 宝缨有自知之明,虽然花费了她许多心神,可做出来的香囊,以御用的标准评判,远不够格。 她已经不奢求符清羽回应她的爱了,没关系,她也可以慢慢放下。但恰是如此,宝缨更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为了过往的三千多个日夜,和从此只能深埋心底的爱恋。 她想着,他们不能心意相通、白头偕老,但至少可以同时佩上香囊,云盖玉华交缠唿应,所谓同气相求,大概也不过如此。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符清羽喜欢吊人胃口,接过香囊嗅了嗅,又拿的更远些,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却只说了一个「嗯」字。 宝缨甚至无法确定,这个「嗯」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对这只香囊本身的肯定。 现在看来,似乎是后者。 宝缨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有成功,她转过头,迎上符清羽深沉难测的眸光。 他冷静自持的外表下……难道就从来没有一丝愧疚吗? ……大概没有。 匆匆一瞥下,符清羽的目光一如既往,深邃悠远,古井不波。 玉春龙麝十八子手串,捧在手里,烫的掌心生疼。可她的牙齿却在打战,彻骨寒凉。 即便她只是一个再低微不过的罪奴,她的心意就可以被轻易作践了吗? 身躯摇摇欲坠,宝缨咬着下唇,勉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不能哭,不能在杨会兄妹面前落泪,那是她作为程家女儿最后的尊严。 「怎么?」杨灵韵见宝缨迟迟不语,不由挑眉,「不喜欢吗?」 宝缨心口一紧。 「怎么可能不喜欢?」倒是杨会突然插嘴,「这麝香珠还是前朝的时候从西天竺传过来的,如今西域商道不通,市面上卖掉一颗少一颗喽,连我都想要呢……我看这小宫女是太高兴了,一时忘了谢恩。」 他把「谢恩」二字咬的很重,也是留足了台阶。 宝缨没想到他竟会出面转圜,心情复杂,但终究是收回目光,惨然笑道:「多谢。举手之劳,女君言重了。」 杨灵韵努了努嘴。 什么麝香珠手串,她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无足挂齿,她不过想藉机展现皇帝的偏爱——连贴身的香囊都送给她了,程宝缨是宣化殿宫女,想必认得那香囊。 她的目的也达到了,程宝缨眼里满是无措,可杨灵韵随即又发现,那份惊慌的神情反而让小宫女更招人怜惜了。 泫然欲泣,梨花带雨,正是男人最喜欢的模样,连她自己的亲哥都忍不住帮外人说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这叫杨灵韵越发不忿,她今日非要这小宫女亲手给她戴上这香囊! 杨灵韵向前迈了一步:「你——」 宝缨生硬地退了一步。 倒不是排斥或害怕杨灵韵,只是担心离得太近,对方会嗅到与云盖相匹配的玉华香,进而发现宝缨身上那只如出一辙的连蝉锦香囊。 不管不顾,干脆让所有人看到两只香囊是一对——这念头在宝缨心中一闪而过。 可理智告诉她不能那样做,她的身份低贱,得罪不起任何人,只能尽力避免冲突。 被宝缨一闪,杨灵韵半句话噎在嘴里,立时瞪圆双眼,要发作的样子—— 「既收了——」 「陛下——」 符清羽和于敏之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于敏之拱手:「臣冒犯。」 符清羽轻咳一声,垂眸淡道:「无妨。驸马先说。」 于敏之似乎有些尴尬,嘆了口气,说:「臣有个物件想要送去明月庵,只怕以臣的身份,不好进庵门,所以想请宝缨姑娘帮忙带进去。山间日落很早,臣想……早去早回,就此告退,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符清羽点头:「准了。你快去吧。」 于敏之又转向宝缨,躬身问道:「宝缨姑娘愿意帮在下一次吗?」 宝缨当然明白于敏之再度替自己解了围,感激地点头:「那是自然。」 杨会见状一喜:「那我也——」 「杨兄,女君。」符清羽打断了杨会。 他的声音分明不高,却字字清朗,风过竹林,让四周都静了下来。 「驸马说得对,山间日落更早。要去怅然亭,还是早些出发,不要再耽搁了。方才朕和女君就不小心走到了岔路上,朕看这次就不要分开,让杨兄为大家带路吧。」 皇帝既然开口,杨会也不得不从,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于敏之:「表兄知道去明月庵的路了?」 于敏之面不改色:「嗯,走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了。」 「哎,那行吧——」杨会不舍地瞥了宝缨一眼,但也只能走到另一个方向,说:「陛下,这边请。」 一行人浩荡而去,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宝缨这才松开紧攥的手心,对于敏之行了个福礼:「驸马两次出面相救,宝缨感激不尽。」 于敏之摆了摆手:「其实世子没有恶意,只是……唉,不管怎么说,给宝缨姑娘添麻烦了,还望姑娘不要太介怀。」 于敏之毕竟是杨家的亲族,宝缨也不好多说什么,又道了一次谢。 于敏之却说:「其实宝缨姑娘不必跟在下客气。在下年少时曾在溪云书院求学,没少被徐山长和女公子照拂。难得遇见他们的后人……这些都是应该的。」 宝缨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她的外祖父徐莱学识渊博,曾在京城溪云书院讲学,宝缨母亲徐南琴也颇有文名,在当年的书院学子中仰慕者众多。 于敏之嘆息:「女公子诗文俱佳,后来都没能流传于世……」 宝缨默了默,不好意思地说:「可惜我不会作诗,母亲的才华,半点也没继承到。」 于敏之却面有羞赧:「抱歉,宝缨姑娘身世坎坷,在下不该提起姑娘的伤心事。」 宝缨道:「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们这就去明月庵吧?」 于敏之也笑:「姑娘请。」 第14章 〇一四 ◎你别多想◎ 又拐过几个弯,遥遥望见明月庵的金字匾额。 于敏之停住了脚步:「于某就到这里。剩下的路,姑娘自己能走吗?」 宝缨点点头:「可以的。驸马有什么东西要我代为转交?」 想了想,又很小声地问:「都来了……真的过山门而不入吗?」 长公主古道热肠,今日看来,于敏之也不似其他杨家人那般跋扈自恣,两人都很好,却何以至此? 夫妻之间的事,固然是关起门来,冷暖自知,可宝缨觑见于敏之神色郁结,便多问了一句。 于敏之先是惊讶,然后又自嘲似的,笑了笑:「不了。她不欢迎我,也不会欢迎我送的东西。」 见小少女脸颊顿时泛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于敏之知她误会,急忙解释道:「但于某原本就要过来看一眼,的确是顺路送姑娘一程。」 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了遥遥看上一眼? 宝缨有些疑惑。 于敏之见她没有迈动步子,淡笑道:「倒还真有一事……殿下日夜纵酒,最后伤的是自己的身子,若是方便,姑娘帮忙劝劝吧……不要说提到我的。」 于敏之扯扯嘴角:「若她知道是我说的,定会逆着来,到时候饮酒反而变本加厉了。」 他面色颓然,明明是在笑,笑容却莫名叫人觉得悲凉。 宝缨善解人意,看不得别人难过,眨眨眼,说:「那……或者驸马可以劝殿下多饮酒?」 于敏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到玉山倾颓,消瘦的脸颊也多了几分血色,迎着夕光,仿佛又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了。 宝缨见状,郑重行了一礼:「那奴婢便告退了。」 于敏之收敛笑容,拱手道:「再会。宝缨姑娘也别太难过了。」 宝缨答应地很快,可是告别了于敏之,独自走在冷清的山道上,天地间霎时静寂,潜藏的隐痛再次涌上心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符清羽忘记了生日看雪的约定,那不算什么,他终日忙碌,不可能像闲极无聊的宫女,整天惦记着一个缥缈的念想。 那个约定,原本也只是随口说说的……宝缨其实给符清羽找了很多理由。 可是那香囊……是他亲口要的,才几天他便厌了、弃了? 还是本就准备借花献佛,拿去讨好杨灵韵?那又为何跟她要了两次,让她误会了,以为他会珍之重之。 他不会回应她的爱恋,那她就不奢求。他不肯放手,那她就逃开。 这还不够……就非要继续在她尚未痊癒的伤口上,再戳一刀吗? 在皇宫里厮混了十年,帝王家的负心薄情,她今日才深刻体会。 唿吸冰冷沉重,除却悲伤难过,心里还有难以抑止的愤怒,好像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宫里人人夸她甜美可人、柔顺得体,但那不过是生存的伪装,宝缨心里清楚,程家没落了,将门之血却还流淌在她身体里,她其实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性子。 做不到唾面自干,也无法任由一颗心落在地上,被踩的碎透,还坐视不理。 …… 再度叩响明月庵的大门。 符婉瑶面前杯酒狼藉,衣裳还没换过,人已经半醉,明眸漾着秋水,半杯酒拿在手里晃了三圈,才意识到宝缨去而復返,并非一直都在。 「给本宫满上,」符婉瑶讲话开始口齿不清,「来,你自己也……什么?不喝?那你来干什么?」 宝缨咬咬嘴唇,小声说:「殿下,我准备好了。」 这次,真正准备好了。 月初下的一场雪,城里面不过几天就消弭了形迹,却在皇陵清寒的山坳里顽强留存着。 乐寿用了晚饭,正准备回房休息,一进跨院,却见宝缨房间亮着灯。 说是拜访长公主,原来人已经回来了,却没见她去用饭。 乐寿还是少年,玩心重,有心提醒宝缨吃饭,非不好好敲门,而是用树影后的残雪攒了个小雪球,「砰」的一下,掷到了宝缨窗上。 窗棂被撞得咯吱乱动,灯前的人影却只轻微颤了一下,再没有其他的反应。 「宝缨姐姐?」 乐寿感到奇怪,犹豫着上前,却发现门压根没关紧,雪白热气不断从门缝中溢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乐寿这下有点紧张:「宝缨姐姐,你怎么了?我……我进来了?」 宝缨背对着他,还是出门时的装束,连斗篷都没解开,对灯看着什么,很入神的样子。 还发现火盆熄着,全靠之前积攒的一点热度,只比外面稍暖一些,乐寿惊叫:「回来多久了,怎么不生火?」 他赶紧点着了炭火盆,回头看宝缨,被少女面上的颓唐吓了一跳。 「这不是……你的香囊么?」乐寿小心地坐过去。 少女低垂的眼睫抖了两下:「嗯……」 乐寿能在御前服侍,自然不傻,见宝缨对着这只香囊难过,立刻联想到送到皇帝手里那只香囊,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猜出了几分前因。 只是情伤本来难解,又涉及到皇帝,乐寿也不敢把话说透,只是劝道:「师父总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当时觉得再难,等过后看都不打紧的。」 「嗯,你说得对,」宝缨低低应着,却突然抬起头,「不难了。」 她直直走到火盆前,解开香囊,把里面的香料一股脑全倒进了火盆中。 火苗扑簌了一番,才重新跃动起来,几声噼啪跃动,芬芳醒脑的香气逐渐浮上。 香味直冲天灵盖,乐寿一凛:「你……」 话没说完,宝缨手腕微动,石青连蝉锦囊似在空中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但随即也坠落火中—— 「哎——哎!!!」 乐寿急的跳起,立刻抓着火钩子,几乎是盲目地挑了一下,将香囊随着炭灰都拨到外头,又立刻补上几脚,踩灭了星点火光。 捡起香囊,扑掉浮灰,却还是于事无补——不但脏了,还被灼出了几个洞。 「你干嘛?」宝缨一直淡淡的,这时才终于皱起眉头,「已经不能用了。我的香囊,我不要了!」 为何不能烧个干净,为何不能让她顺遂心意一次? 宝缨心里愤然,平素软和的人,这时也眼尾泛红,语气急厉,恨恨地瞪着乐寿。 「是是是,不要了,别激动嘛——」乐寿讪讪地抓了下下巴。 为何要救下这只香囊,乐寿也说不清楚。 可能因为看到过她当初绣香囊时的用心,尤其是第二只,绣之前反覆裁纸样的纠结,落下第一针时屏住唿吸的郑重,被针尖戳到手指却先担心有没有弄脏丝线的紧张…… 那份用心,怎么能够葬身火中,散成灰烬呢? 他一个外人都不捨得。 宝缨还在愤愤瞪着他,乐寿轻咳一声,想到一个理由:「我、我这不是看这香囊花样稀奇,想照搬一下么?你都不要了,不如给我,我拿着打样,用完了再丢掉。」 宝缨怔住。 乐寿针线活做的比宣化殿全部宫女都更好,符清羽的衣物若有小处破损,一贯都是乐寿缝补的,他那里绣样确实很多。 ……乐寿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么?自己方才迁怒于他了? 不免羞耻,耳根热的发烫,声音也低了下去:「我重新画给你就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不用,直接打样更快。」乐寿笑笑,「我拿走了,宝缨姐姐也快去吃饭吧。」 乐寿说着,快步退出门外,不给宝缨反悔的机会。 宝缨怔怔望着合上的门扉。 她只是再也不想看到那香囊了,怎样处置其实无所谓,事到如今,坚持烧个精光反而是看不开。 这样也好。 …… 月亮方才升起,挂在枝头,冷若冰轮。 宝缨取出《本草经》,空翻了几页,却不大看得进去。 长公主应允了宝缨的请求,但只答应在她出逃后帮忙安置,要如何离开皇宫,长公主的原话是「心有余力不足」。 宝缨不敢要求更多,明白这一步只能靠自己,只是想到几个离开皇宫的方法,都觉得不妥,要么走不出太远,要么会累及他人。 这边正在纠结,却有太监过来,说是陛下叫她。 宝缨还委屈,还生气。而且,就和那对连蝉锦香囊一样,既决意要走,便不想再见到符清羽,生怕再多一点牵扯,会生出新的动摇。 而符清羽这人太过敏锐,满朝文武都被他看得透彻,更何况身边人,宝缨极怕在他面前露出马脚。 然而皇帝口谕不由推脱,宝缨平復了一下心情,还是乖乖去了御前。 房间灯火通明,符清羽来到皇陵也不会耽搁政事,宝缨进去时,他仍在案前处理奏章,神情专注,一如往常。 宝缨微抿起了嘴,觉得凄凉,又觉得本该如此。 符清羽当然不会被这点小事影响心情,只有她自己庸人自扰。从来都是这样,令她辗转反侧的事,于他却微不足道。 更衬得她犹如跳樑小丑。 「……忌辰准备的怎么样了?」符清羽不曾抬头,也没有停下写字的手,只是随口问道。 忌典虽然庞杂繁琐,但不求出彩,循守惯例即可,对皇帝的问话,宝缨一一答过,都中规中矩,挑不出过错。 接着,又是一阵无话。 等蜡烛又矮下一小截,符清羽才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宝缨,深眸里蕴着叫人看不懂的浓云沉雾。 宝缨微微侧开脸。 符清羽也移开了目光,轻咳一声,嗓音低晦:「那香囊……你别多想。」 第15章 〇一五 ◎会一直在朕身边的◎ 多想? 宝缨勾起嘴角:「奴婢怎么会多想?」 白日里澄净无暇的少女,在灯烛中莫名染上些冷艷妖异的色泽,笑意仿佛包裹着毒药,既诱人深入,又拒人千里。 宝缨一贯是温驯乖巧的,符清羽心绪一沉,眉头随之蹙起。 然而不过一瞬,少女又恢復了往日形貌,垂眸道:「奴婢来的路上听梁公公说了,陛下格外珍爱那只香囊,所以才会随身带着。只是今日走山路,不小心掉了出来,被杨小姐拿到,爱不释手,周围人跟着起闹,让陛下赠与杨小姐。形势迫人,想来以陛下的身份,不好计较一只不值钱的香囊,便也只能割爱了。」 「嗯……」符清羽牵了牵嘴角,喉头无比的干,干到发堵,「你明白就好。」 这事原也简单,不过是多个不凑巧叠在了一起。偏偏让符清羽为之胸闷气躁,整个下午总是不经意想起,心脏时不时突兀地坠一下,不得安宁,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份不安来自哪里。 符清羽向来果决,既是不安,那就从源头上解开,然后就可以不再去想。所以即使政事缠身,即便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他还是召了宝缨过来,准备把话说开。 可现在,他的话,全叫程宝缨自个儿给说了。 按理说,程宝缨这般懂事,他应该感到欣慰,然而符清羽现下一点也没有感受到舒畅熨帖。 恰恰相反。 心头燥火反是更加炽烈,炙的人通体不畅,恨不得当即掐碎点什么,打破点什么。 皇帝的燥郁无的放矢,冷飕飕瞥了梁沖一眼,梁沖吓得立刻闪去了门外。 「你……」 话到嘴边又不知要说什么,符清羽少有这么茫然的时刻,已经说开,可以让她回去了,可符清羽心底偏就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宝缨眉梢微动:「陛下还有训话?」 仍是恭谨的态度,却无端疏离,还带着一丝讥诮……旁人也许看不出,可是十年朝夕相伴,符清羽早习惯了宝缨总是挂着三分笑的模样,从未见她这般冷漠,这般咄咄逼人。 符清羽登时沉了脸:「莫要得理不饶人。那香囊会掉出来,还不是因为系带不牢,归根结底是你缝制的不用心……没了香囊的是朕,朕还没说什么,你倒……」 符清羽忽然顿住。 难怪他一下午都不舒坦。 除了对杨灵韵的恼怒之外,更主要的是因为已经习惯了随身带着那只香囊,无论是锦缎的触感,还是干脆清净的香料,样样都合他心意,突然被人夺去,身边少了如影随形的那抹香气,就像身子缺了一块,当然会不适…… 只是,现下若是想再要一个,却不好开口了。 宝缨不知符清羽这些心思,只耷拉着眼角,静静听着,唇角的冷笑都快掩饰不住了。 她在宫里做了十年老好人,自认忍功不错,气成这样还是头一回。 竟气到,连心里的难过和悲凉都给盖过去了,只剩气愤。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是他开口要的,她费尽心血做了,巴巴送出去,他不珍惜也就罢了,竟还要反过来怪她?! 也许,他只不过是厌弃了她,所以无论怎么做都不对。 宝缨扯出一个假笑:「陛下教训的是。起初只是自用,随便做的东西。即使陛下要了,奴婢也只当是陛下猎奇,心想陛下见多识广,不可能真会佩戴这么粗陋的香囊。若奴婢事先想到,定会更认真,做的更牢固些。」 符清羽怎么会听不出宝缨在阴阳怪气,眼眸一凛,只是心里还有所求,便也忍住了没发作,耐着性子说:「没有粗陋,戴久了,觉得还不错。」 顺势提出:「朕来皇陵,只带了那一个香囊,突然少了它,倒还不习惯了。你不是给自己也做了一个吗,先拿来给朕用用,你给自己再做一个。」 符清羽说着,向前摊开了手,见宝缨没动,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白拿你的,有赏。」 可宝缨只是静静看着他,杏眼里雾气氤氲,叫人怎么看都看不透彻:「没有了。奴婢那只已经扔了。」 「扔了?」符清羽摊开的手掌缩成拳头,脸上线条霎时绷紧,「为什么?」 「是。」宝缨忽地笑了,容颜靡丽,樱唇中吐出的话语却锋锐无比,「坏了,不能用了,所以就扔了。大概正如陛下所说,缝制的不用心,才这么容易损坏,而且——」 她从袖中取出一物:「既有了更珍贵的玉春龙麝手串,还要那香囊做什么?啊,对了……」 宝缨上前一步,轻轻掰开符清羽的手掌:「既然陛下也缺了香囊,就暂用这手串替代一阵子吧。」 龙麝煦暖甘甜,香气甫一入鼻,激的符清羽全身血液翻腾不止,全部冲上了头顶。 符清羽浑身战慄,怒顶心口:「你!你……你很好!」 平生所耻莫过于皇室被杨家欺侮,杨家那个小丫头三番五次骑到头上来,身为帝王,他却只能曲意逢迎,只因还没到撕破脸的时机。 他恨杨家,更恨自己。戴了十年的面具,自己都觉得憋屈,噁心,无法直视,偏偏都被程宝缨看在了眼里。 他不介意在满朝文武面前做戏,不介意被民间叫作傀儡皇帝,甚至不介意被亲姊痛骂,但是……程宝缨? 她不行。 被她看低,绝对不行。 骄傲的皇帝现下顾不上去思考这里面的不同之处,只想,程宝缨不光都看到了,还大方地把手串借他,是还嫌不够,要再侮辱他一次? 玉春龙麝手串压在掌心,每一颗珠子都昭示着他的屈辱和失败。 好似坐拥天下,实则留不住想要的,也推不掉不想要的。 胸中刺痛,符清羽极力压抑,才挤出句完整的话:「什么意思?甩脸给谁看呢?」 少女始终垂着头,神色匿在灯影里,模煳不清,听了这话,急忙跪下请罪,却没有半分认罪了的态度。 气到齿寒,符清羽黑眸深凝,手掌一翻,将那噁心死人的手串重重摔了出去。 ——坠在金砖上,麝珠四散,遍地乱弹。 宝缨本是伏身跪着,不及躲闪,被一颗弹起的珠子绷到了,手腕一麻,整个身子也跟着震动了下。 这一幕被坐于案后的皇帝尽收眼底,怒火正盛的脸忽地凝住。 宝缨怔怔地抬起手腕,又看了看那颗罪魁祸首的珠子,呆愣地眨了下眼,便再收不住,让琼珠般的泪滚下了脸颊。 滴答—— 滴在地砖上,迸出深幽的花。 符清羽已经忘了如何唿吸。 除却在床榻上被他欺负惨了,仔细想来,他几乎不记得见程宝缨哭过。 哪怕在刚入宫时,小豆丁大的女孩也没有哭哭啼啼的,总是傻乎乎的笑。 后来她长大了,笑容也打磨的更甜美,她笑眯眯地看人时,根本不像个家破人亡的罪奴,倒像是无忧无虑的深闺少女。 符清羽有时候很讨厌她那副乐呵呵的样子,恨不得将她折磨哭。 可她现在真的哭了,他却悔了。 明媚鲜亮的少女,哭起来时却安静的可怜,没有呜咽,没有抽泣,近乎无声无息,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从颊边跌落。 满腹燥火便也被这泪雨浇灭,痛楚却越发明晰。 竟会这么难受。 符清羽忽地泄了气,走到宝缨面前俯身,语气软了下来:「是朕失态了,没想打你……」 自己也觉得这话像是辩解,可是哪怕遍读诗书,此刻却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胸中闷滞几欲成狂。 宝缨不语。 她知道自己做的过分了,也不是没有后怕,皇帝已经给了台阶,这时明智的做法是立刻接下,可她就是止不住泪水,也说不出半句话。 眼前突然暗了。 流云纹在她身前一晃,符清羽小心抬起宝缨手腕:「朕看看。」 宝缨下意识要躲,却没躲过,被他抓住腕子拉近,吹了几口气,又轻揉了几下。 手腕早就不疼了,只有浅浅的一个红印,对着灯也不太看得清。 符清羽却觉得那点红痕像刀子一样扎进他眼里,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正视。 他不忍再看,于是干脆俯首亲了下去。 宝缨挣扎几下,反被男子握住肩膀,扣进了襟怀。 「没事的,」宝缨头被压在他胸膛,声音从头顶传来,微风穿林,凉薄而低柔,「我们都不要了……会好的……会好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符清羽讲话的声调比平时轻忽得多,叫宝缨想起幼时听哥哥吹洞箫,竹管幽咽,飘逸空灵,听着听着,思绪飘远,便也忘记了要哭。 三哥大概没有这份闲情,那是大哥,还是……到底是哪个哥哥吹的? 记不起来了,反正他们也都死了。 符清羽刚从宝缨手腕上移开嘴,见着的便是少女惘然若失的表情。 分明在怀中,却好像已经走远。 不由想到她生辰那日,郑重其事说要去掖庭,他看多了朝堂上故作难色自抬身价的人,只当她也在装腔作势。 可是……难道她说这话时,竟是认真的? 符清羽心底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不敢继续想下去。 手心倏然收紧,将人牢牢困在怀里,他贴在耳边问:「宝缨会一直在朕身边的,对吗?」 第16章 〇一六 ◎再没有回头路◎ 会一直在朕身边的,对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有一瞬间,宝缨眼前晃过最坏的可能,以为自己暴露了。 符清羽总是这般敏锐,洞悉一切,从前宝缨既钦佩又仰慕,可是当怀疑的对象变成自己,却只觉胆战心惊。 像被勐禽捏住的小兽,循着本能往男人怀里蹭了蹭,靠在坚实的胸膛上,勉强掩饰住不自觉的颤抖。 不能长久沉默下去,却也不敢说谎,生怕被他看穿。 睫毛抖了两下,宝缨仰起一点脸,盯着男子稜角分明的下巴,鼓起勇气反问:「奴婢能走吗?」 因着哭过,清甜的嗓音有些发哑,更显得楚楚可怜。 符清羽揽着少女的半边身子化了一半,顿觉之前的口角俱是庸人自扰,轻笑道:「不可能。」 说完,喉结上下一滚,轻咳道:「你还能去哪儿?别怕,在朕身边,没人能伤到你。」 那如果,是你伤我呢?宝缨心说。 不过并不敢直抒胸臆,她试图挣开怀抱,却忽觉肌肤贴合,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不断升高的体温,而桎梏于腰间的手掌也缓缓摩挲着,越来越重…… 「陛下,」宝缨一凛,身子僵硬起来,「这是在皇陵!太皇太后的忌辰……」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嗤笑,和毫无顾忌落在发间的亲吻。 「正是祖母把你给朕的,」符清羽笑,「她若在天有灵,也该乐见。」 「可是……」 「可是什么?」符清羽松开怀抱,却还牢牢握着宝缨腰肢,迫她抬头看他:「近来总是推脱……为何?」 他竟然连这个都察觉了么,宝缨咬咬嘴唇,扯谎说:「奴婢……奴婢不想总喝避子汤……」 不由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蚋。 符清羽一怔。 他尊崇法纪,也能以身作则,从来比任何人都更守规矩,本就不可能在皇陵弄出风月之事,只是随口逗逗宝缨,没想到却逗出这样一个回答。 沉默片刻,深沉的帝王已经恢復了平静,淡道:「那就不喝。」 说着将宝缨揽腰抱起,「不早了,送你回去。」 怀中少女不安地挣了下:「奴婢自己能走。若是传出去又……」 符清羽从喉咙眼里发出一声轻嗤:「所以你安静点。」 …… 再回来已过了亥时,遍地麝香珠早被人收拾走了,地砖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符清羽眼眸微动,梁沖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小声道:「陛下放心,都是奴才捡的,处理干净了,不会叫旁人知晓。」 年轻的皇帝轻哼了声,算是满意,重新坐回了书案前。 目光却沉沉压在那片地砖上,微抿起嘴,不知在想着什么。 梁沖大着胆子说:「陛下,魏嬷嬷等候已久,可要传召,还是……再相思些时候?」 虽立刻被皇帝剜了一眼,预想中尖利的斥责却没落下来,倒是接上了一阵静默。 烛花噼啪,跳了两下。 「朕有时候想……」 符清羽撂下奏摺,往椅背一靠,按了按眉心,面色有些颓唐,「朕连那些个搭台唱戏的伶人都不如。伶人做戏还分台上台下,朕做戏,十年如一日,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出戏里戏外了……」 梁沖难得收敛了随意的姿态,严肃道:「不会太久,很快陛下就能洗脱名声,让天下人看清楚真龙本色。」 符清羽又笑,神情已然平静无波:「名声?朕这辈子不会有那玩意了。朕只是担心不能给这齣戏来个群响毕绝的收尾……叫魏嬷嬷进来。」 …… 魏嬷嬷的回禀却不大让人满意。 皇帝带头把杨家陵墓搅合的人马喧嚣,魏嬷嬷的手下也趁机潜入了杨用墓穴,过了墓门径直深入到侧间,却在这里被一道小小的机关门给挡住,不得不空手而归。 魏嬷嬷神情凝重:「杨用的墓倒是中规中矩,因妻子还未过世,墓穴并没彻底封死。属下一路进去,可以说畅通无阻,连那老匹夫的椁室都瞧了一眼,唯独这间东侧室——」 「六面封闭的石室,只能通过一道窄门出入,墙壁间隙恐是填了腐蚀之物,若破壁而入,便会毁了整座石室和里面的东西。属下心有顾忌,便没敢强行突破。」 「不过倒是印证了陛下的猜测——若杨用真把生前文稿书信藏了起来,多半就藏在这间石室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嗯……」符清羽掐着眉心,脸色阴郁,「只能通过机关门……」 魏嬷嬷面有惭色:「是。那机关倒不复杂,是个十纵十横的字板,在一百个文字当中选择正确的按下,就能打开石门。只是没有任何提示,按错了恐怕也会触动腐蚀物,毁去取墓室……」 魏嬷嬷的声音渐低下去。 梁沖转了转眼:「一百个文字……不知共有几字……千变万化,无法穷除,一旦犯错,前功尽弃……嬷嬷可有誊下字板?」 「自然。」魏嬷嬷从怀中掏出块软绢,呈到御前,面色却依然沉重。 符清羽匆匆扫了下软绢便丢给了梁沖:「无用。不过是《千字文》。」 梁沖接过来看了,嘆气道:「那……这条路不通,便只能换个法子。」 他顿了下,眼尾划过明显的暴戾:「奴才尽可以抓几个杨用心腹,重刑之下,陛下想要什么都能问出来!」 符清羽看着梁沖,在对方毫不惧退的目光中,摇头道:「别整天喊打喊杀的,还不到那一步。」 时间紧迫,魏嬷嬷心里也认同了梁沖的法子,不解道:「陛下?」 符清羽垂眸凝思,嘴角弧度却舒展了些:「你们说,杨用弄这一出,目的是什么?若他真不想让人打开这间石室,直接不要修建,将里面的东西都毁掉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留下一道机关门呢?」 皇帝冷哼了声:「他这举动,可不像是要天长日久封存那间石室,倒像是……希望有天能让石室中的藏物得见天日……咱们想不出破门之法,不如直接去问知道的人。」 梁沖飞快与魏嬷嬷交换了个眼神,迟疑道:「问谁?他儿子杨平?」 符清羽捏着下巴,认真想了想,嘆道:「杨平好像还没那么蠢,倒可以先试试杨会。不行再想别的法子。」 魏嬷嬷不太确信:「儿子正当盛年,杨用会把机密託付给孙子吗?」 符清羽幽幽道:「试了就知道了。」 随即又拨着烛花,似是怀念:「朕前些年总去杨府听取教诲,有次赶上腊八,还喝过杨府一碗腊八粥,那滋味,至今难忘。反正在宫里也是茕然一身,今年的腊八节,不如就请杨家人进宫一起过吧?」 又对梁沖笑了笑:「朕知道,你对杨家的恨不比朕少。魏嬷嬷毕竟不好在宫里露脸,只能委屈你再忍忍,再陪朕唱一齣戏。」 梁沖一怔,随即收敛了神色,又成了那个丢进人堆里看不出来的模样。 「奴才遵旨。」 …… 待到梁沖和魏嬷嬷退下,符清羽吹熄了最近的一支蜡烛。 房间骤然变得幽暗,淡然的面容也随之转冷,嘴角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修长手指紧抓在书案边缘,指尖惨白却仍是不放,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对抗隐隐作痛的神魂。 快些结束吧,他已经要等不及了。 皇陵一行,终究耽搁了许多政事,换了别的皇帝也许就这么算了,毕竟孝道为天。 然而符清羽不是那种主君,腊月初一,忌辰刚一结束,就点了亲卫,一路奔驰回宫了。 宝缨等人留在皇陵,处理了完剩余事宜,初二这天一早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宝缨临走前特意起了个大早,单独去太皇太后陵前上了柱香,既是悼念,也是请罪。 太皇太后是个不凡的女子,性情直爽,遇事果断,在孝惠、武烈两朝都积极参与政事。她所想所为高瞻远瞩,宝缨如今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无论太皇太后是出于什么目的把宝缨放在皇帝身边—— 她老人家最后的嘱託,宝缨做不到了。 宝缨心里不是没有愧疚,可是已经求过了长公主,再没有回头路了。 只是如何离开皇宫……还有,符清羽那天突然发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天之后,忌辰诸事冗杂,符清羽再没单独传召过宝缨,这件事连带着之前的不快也就都没了下文。 宝缨心里七上八下,回宫的一路都假寐着,不断回忆自己前些时日的一言一行,唯恐哪里出了差错。 直到牛车进入宫门,突然有人大喊「让开!」,接着牛车勐地偏斜了下,然后猝然停住—— 宝缨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向前扑倒,梆地撞到了围栏上。 「啊……」 宝缨按着狂跳的心口,坐起身来,挑开帘子问赶车的小内侍,「发生什么事了?」 他也是一脸气愤:「谁知道!突然一人骑着烈马冲过来,要不是咱们避得快,那可不得出大事!喏,往那个方向去了……这宫苑当中怎么还有人骑马呢?」 宝缨也是疑惑这点。 早些年杨用倒是有宫苑骑马的殊荣,只是他那时年纪已经大了,只用步辇,从来没有真的骑马入宫。 杨用死后,还有何人敢在宫门之内纵马飞驰呢? 内侍一边把牛车往正道上拉,一边扬声问守门侍卫:「大哥,刚才骑马的,是什么人呀?」 侍卫正要回答,忽地指了指左前方:「喏,人回来了,自个儿问吧。」 宝缨转头,见男子从远处快步跑来,窄袖骑装沾满了土灰,半身惨绿衣衫都变作了土黄。 那男子边跑边抹去脸上的灰,神情却很明朗,高声喊道:「有没有受伤?方才冲撞了,实在对不住!在下禁军左武卫将军袁逸辰,不知惊扰了何人车驾?」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第17章 〇一七 ◎朕的龙椅,你介不介意坐上一坐◎ ……小哥哥? 宝缨心念微动,小内侍已经快嘴回答道:「我们都是在宣化殿服侍的。」 「宣化殿?」说话间,袁逸辰已经来到牛车前,「你们认不认得——」 目光明亮锐利,飞快扫过小内侍的脸,与宝缨目光相接。 袁逸辰顿了下,眼角略微张开,「你……难道你……」 宝缨也将他看了个清楚。 身形劲挺,眉宇飞扬,皮肤被晒得微黑,唯有侧脸一条显眼的白——想来是久戴兜鍪,系带造成的光照不均。 符清羽之前只说袁逸辰随父返京,却没提到袁逸辰在禁军领了职衔,宝缨暗暗吃惊,带着久别重逢的羞涩和胆怯,轻声道:「将军,我是宝缨。程宝缨。」 迟疑立时消解,少年喜笑颜开,不由向前踏了一步:「宝缨,真的是你?!原本我还想找人给你捎话呢,谁承想正好遇见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宝缨点头,拜託小内侍将随身物品先送回,自己则跟上了袁逸辰。 十年未见,分别时两人又都只是孩童,这份关系可近可远。 宝缨看多了人情冷暖,乍见袁逸辰,谈话很是保守,问一句答一句,听得多说的少。 袁逸辰倒是毫无拘束,匆匆几句,将家里的情况一股脑儿说给了宝缨。 当初宝缨父亲获罪,袁逸辰的父亲袁高邈当即被调离雁门,贬去了巴东。 蜀道难行,袁逸辰的母亲谢夫人刚到巴东就犯了老病,后来愈演愈烈,整日下不了床,五年后撒手人寰。 袁高邈在巴东蹉跎了几年,虽然不被重用,但他为人低调厚道,办事稳重而擅长谋略,后来也赢得了当地将士信任。 三年前,在巴东的同僚们联名举荐下,袁高邈终于升任镇北将军,重新回到了雁门守将之职。三年后的今天,又得到符清羽的赏识,率部入京见驾。 袁逸辰十二岁就成了正规兵士,这些年也立下不少战功,这次入京前,原本都传言皇帝会授袁高邈为大将军,但结果出来,袁高邈职位不变,倒是袁逸辰被破格提拔为武卫将军,恩赐御前带刀,禁中骑马。 「御马监得了匹突厥血统的烈马,至今未能有人驯服,我听了心痒,恳请陛下让我试试。结果却惊到了你,真是抱歉!」袁逸辰把宝缨带到侍卫们歇息的窄屋,遣退诸人,重又向宝缨鞠躬致歉。 说话间,宝缨发现袁逸辰性情欢快跳脱,也逐渐缓解了生疏,重拾儿时亲切,见他致歉,急忙虚让:「将军不必!」 想了想,又心有余悸地说,「不过……皇宫里规矩大,你日后驯马还是小心为妙。」 「知道。」袁逸辰咧嘴而笑,笑容盛如朝日,但又转淡,神色认真起来。 「宝缨,」袁逸辰一瞬不瞬看着她,「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宝缨抿嘴,笑靥清浅:「应该说还不错吧。」 袁逸辰挑眉,似乎不大相信:「五年前,朝廷赦免程家流徙之刑,我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给程三哥写了信。一年后才收到回信,称你祖父与族中叔伯等人,除却病死于南疆和途中的,都已平安返回上谷。」 宝缨眼一热,激动问道:「三哥如今怎样?」 「他说,程家不得为官,不得擅离乡里,但祖产尚在,一家人日子还过得去。若向外寄信……」 袁逸辰嘆气,「似乎信件也要先被查阅,才能寄出。他没没说,但我揣测,寄回程家的信只怕查得更严,所以后面我也不常写信了。」 宝缨舒了口气,道:「他们不方便,所以才没给我寄信吧。不过,得知三哥他们一切都好,我也不必惦记了。谢谢你,袁将军。」 袁逸辰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他动了动嘴角,眼眸闪动,却说:「别一直『将军』、『将军』的,显得怪生分的,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小哥哥吧。」 宝缨直觉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但也只是真诚道:「没想到今日能够巧遇小哥哥,我真的为袁叔叔和你感到高兴。」 少女身穿茜色夹袄,领角袖口绣着几枝横斜的白梅,说话时身躯微晃,那几点梅花也似有了生气,翩跹舞动。 袁逸辰嘴角还挂着笑,墨黑却在眼底沉淀下来。 「你其实……哎……」他轻咳,神色微赧,「你知道么,我可以求陛下放你出宫。我娘说,我们之间也算是有婚约。当初离开雁门,走得太匆忙……我娘临死前一直后悔,说如果能预料到后面的事,别的帮不上,但外嫁女不受刑罚波及,我们至少能先结了亲,把你带走。」 袁逸辰这辈子还没跟人如此告白过,只这几句,已叫他耳廓泛红,可他还固执地看着宝缨,轻声说:「出去了,你可以自己去看三哥。」 可惜对面少女不是很解风情,眼眸明澈,目光温柔似水,却与先前没什么不同,平静淡然,不含旖旎。 宝缨蹙起眉尖:「多谢小哥哥。只是这婚约……究竟是怎么回事?」 「诶,不算婚约,不算婚约——」 门帘挑开,一身朝服的男子大步跨了进来。 他的头髮鬍子均已半白,眼角皱纹颇多,然身姿笔挺,举手投足间利落而不失沉稳。 袁逸辰扬眉:「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宝缨急忙起身,行了一礼:「袁将军。」 袁高邈笑道:「都坐下。宝缨啊,这十年里你婶娘可没少惦记你,今日见你气色尚好,身体康健,我也倍感欣慰。想当年你还是个小娃娃,一转眼也这么大了,若你爹娘……」 他深深嘆息,眉眼温和,「这里没有外人,你还和从前一般,叫我叔叔吧,别生分了。」 又转向袁逸辰,语气微厉:「驯马当中,你招唿也不打就跑来这里,让陛下干等,这像话吗?!」 袁逸辰抿了抿嘴,不服气道:「陛下不是在跑马么……我还以为,他没那么快回来……」 眼睛一亮,「想不到陛下骑术还挺高明的!」 袁逸辰颇有些哭笑不得,摇摇头,又对宝缨道:「当初你家遭难,我和你婶母都很后悔没能把你救出来,是以说到了婚约,想的是若以婚约为由,便能顺利将你带出……不过是事后聪明,于事无补啊。」 听话听音,宝缨谨慎问道:「所以并不存在婚约吗?」 袁高邈却又摇头。 光化七年,程彦康的夫人徐氏和袁高邈夫人谢氏先后有孕。两家住隔壁,来往频繁,两位夫人闲暇时聊起腹中孩儿,徐夫人已经生了三个儿子,袁高邈和已逝的原配夫人有两个女儿。 一家只有儿子,另一家却怎么也盼不来儿子。所以徐夫人和谢夫人办开玩笑的说,若程家再添一个儿子,袁家再添一个女儿,倒刚好可以指腹为婚,结对娃娃亲。 只是后面徐夫人生下了宝缨的四哥,第二年,谢夫人也生了一个男孩,便是袁逸辰,这亲事当然是结不成了。 「所以嘛,婚约倒不算是无中生有,」袁高邈抱歉地笑笑,「但不是宝缨同小儿的婚约呀……何况,何况……」 袁高邈掏出巾帕,擦了擦额角,「宝缨如今在宫里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何必旧事重提。」 袁逸辰:「可是娘说……」 「擅离职守已是不该,你胡言乱语不光影响自己,也是给宝缨平添困扰!」 袁逸辰不理他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笑问宝缨:「你信我。就算没有婚约,只要你愿意,我也会去求陛下赐婚。」 「胡言乱语!」袁高邈先前只是劝诫,这时终于隐隐发怒,语气疾厉,「宝缨已经得到陛下恩宠,怎能又嫁你?!你别惹事了,快随为父回去!」 袁逸辰耸肩:「又不是婚配,不曾上过皇家玉碟,如何不能嫁?就算是明媒正娶,还可以和离呢?」 「你……」袁高邈被儿子气的脸色涨红。 宝缨见他们父子意见相左,只得劝袁逸辰:「小哥哥,别和袁叔叔顶嘴了。宝缨既已是陛下的人,哪能再谈什么婚嫁?」 袁高邈态度微妙,虽然待她亲切,却也明确了态度,不会介入她的事情。 宝缨自知戴罪之身,不想牵连他人,倒是能够理解袁高邈的审慎,自然也不会把袁逸辰的话当真。 袁逸辰听宝缨这样说,沉默下来,定定看着她。 「宝缨,」他嘴唇动了动,面有隐痛,「如果你担心世人非议,我可以保证,名节什么的,我从没在意过。我答应过娘,若能再见,定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只要你愿意,我袁逸辰会以真心相待,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无论陛下同你有过什么,我绝不会介意,更不可能因此看低你。」 少年将军一片热忱,说的宝缨心里暖暖的,但越是这样,她越该保全真心对她好的人。 她只能拒绝。 宝缨道:「谢谢小哥哥,可是我不能……」 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一声嗤笑。 「呵,」声音不高,却清楚传到三人耳中,「袁小将军好心胸。」 符清羽把随从甩在身后,自个儿先挑帘进来,似笑非笑道:「朕的女人,你不介意娶。朕的龙椅,你介不介意坐上一坐?」 第18章 〇一八 ◎她是一定要走的◎ 「小儿失言,望陛下恕罪!」 袁高邈急忙拉袁逸辰跪下,却被符清羽扶了下,堪堪停住。 符清羽几步跨到房中,于上首坐下,和霜色骑装一色的髮带自宝缨面前拂过,宛若一抹天光,仍留几分清寒。 「说笑呢,袁将军不必拘谨,」符清羽嘴角挂笑,「小将军不是放下豪言,要在十日内驯服那匹突厥马吗,怎么驯着驯着人没了?」 皇帝这样说,便是给袁逸辰先前的言辞定了性,只是玩笑,没有闹大的必要。 看来他会轻拿轻放,宝缨见他没有带随从进来就有此猜测,这时更是放下心来。 大概一瞬间表情太过松弛,被符清羽察觉,飞快剜了她一眼。 宝缨被盯的头皮发麻,慌忙低下头去,所幸袁高邈也在这时开口,皇帝凌厉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了。 「陛下说的是,臣教子无方,犬子性情鲁莽,欠些沉稳,应下的差事都……」 袁高邈作势嘆了几口气,沉下脸训斥袁逸辰:「陛下交待的任务,不可半途而废。趁天色尚早,还不快去!」 袁逸辰从父亲手臂中挣脱出来,一脸不服:「可我不是开——」 「袁小将军,」宝缨打断了他,「陛下都催了,还是先紧着驯马吧,其他的事都不着急。」 「你……」袁逸辰嘴唇努了努,咽下了后面的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今日见到宝缨,又恰逢皇帝也在,袁逸辰本有把话说开的冲动。哪怕皇帝拘着人不放,他也敢用婚约做藉口,争上一争。 难处却在,宝缨自己似乎还没有离开皇宫的想法。 也是,分开十年,几乎是陌生人了,没道理要求宝缨全心全意相信他。 再说她也还不知道皇帝做了什么…… 袁逸辰意识到不能操之过急,冷眼看着符清羽,生硬行了一礼:「今日失礼了,臣这便去驯马。」 符清羽眸光低垂,只是浅浅挥了下手指,示意他离开。 袁高邈立马拉着儿子向外退,袁逸辰这次倒没抗拒,只是转向宝缨,轻声道:「不急,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我都可以。」 说着,又咧嘴一笑,春光灿烂道:「等驯服了那匹马,我带你骑马吧,小时候你学骑马比我还快……」 还没说完就被袁高邈拉出了门。 少了两个人,窄屋似乎一下子阴冷了许多,寒风从门缝里渗进来,吹得宝缨脚底生寒。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咬着下唇让自己镇定,用尽量平常的语气说:「陛下,奴婢今日意外和袁小将军遇见,便下车打了个招唿。事先不知袁小将军有要务在身,否则定然不会耽搁他的……」 「你替他担责?」符清羽微微抬头,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何时有这种能耐了,朕怎么不知?」 宝缨对他的阴阳怪气视若未闻,谨慎回答道:「奴婢只是实话实说,陛下若不信,可以传召西北宫门的守卫和赶车的月公公详细问。」 符清羽挑眉,语调彻底冷了下去:「这地方这么隐蔽,要不是问了那几人,朕还真找不来。要是找不来,说不定宝缨这会儿都嫁进将军府,给你的小哥哥当夫人了,倒是朕妨碍你了。」 宝缨知是符清羽同她秋后算帐,一双手紧紧攥住袖口,咬紧牙关说:「奴婢从前就不曾听过所谓的婚约,今日正好同袁将军求证了,的确是一场误会。小……小将军当年也只是个孩子,许是听人闲谈,误把谣传当了真。」 「……哦,误会?这么说,宝缨从来没起过嫁袁逸辰的心思,之前声张要去掖庭也不是为了他?」 「自然不是!奴婢那时根本不知袁将军父子要返回京城!军机要闻,奴婢如何得知?」宝缨震惊的语调都在发颤。 帝王心思,深沉莫测,符清羽竟会翻旧帐,将这两件事联繫在一起! 若有心做文章,这可是前朝后宫相勾结的罪名,别说她一个小小的宫女顶不住,袁将军怕也会跌的粉身碎骨。 宝缨深感后怕,即刻跪倒在符清羽脚下:「求陛下明鑑!奴婢今日意外遇到故人,才顺便说了几句话。此前绝不曾互通消息,宣化殿诸人都可作证……」 「呵……」符清羽嗤笑,弯下腰,以指尖抬起少女的下颏,制止了她的倾诉。 符清羽迫使宝缨看向他,眸子里藏着玩味,笑说:「不过逗你一下,怎么就怕成这样了?你从前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逗? 宝缨竭力压下惊慌,后退几步,避开男人的钳制:「陛下以后别逗了。奴婢一直胆子小,不经吓。」 心底暗自懊悔。 怕才是正常的,倒是她从前不自量力地喜欢上这个人,才真是无知无畏,蠢得可笑。 符清羽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心头异样越发难以自制。 宣化殿始终有人盯着,他从没真正担心程宝缨有异心,更不担心袁高邈,那人沉寂多年才终于获得提拔,自然知道如何行事。 就是袁高邈那个儿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冲动无脑。 然而…… 既是这样,他的焦躁因何而起呢。 无论是皇陵那次,还是今日,总有股莫名的燥气伴随着他,引得心中惴惴,总觉得……会失去她。 这个念头时不时的困扰着他,可想想都觉得荒谬。且不说程宝缨一直还算安分,就算她想走,她能去哪儿呢? 嫁给袁逸辰更是不可能的,他绝不是那等用女人犒赏笼络臣下的君主,他不会准许。 所以,为何总压不下心头的不安呢? 符清羽暗暗审视着宝缨。 少女仍是规矩本分的,衣饰简淡,举止有礼,从头到脚挑不出错处。 若说哪里变了,似乎是那对眸子,虽则一如既往的澄明,可从前总是透着天真欢快的甜美,如烂漫春花,与外物不相干,总是自顾自的欢喜着,而现在…… 不知从何时起,那份甜美渐渐沉淀下来,透出些疏淡的剔透,和几分难以掩饰的脾气。 她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口称胆怯,其实根本不怕。 先是莫名其妙给自己个儿安排了去处,皇陵那次竟察觉不到他的心思,以杨灵韵之物敷衍他,今日表面柔顺内在却坚持,不顾自身维护袁逸辰…… 符清羽眼眸一暗,转瞬间却又换上了笑意。 他向前伸出手:「宝缨,过来。」 宝缨不明所以,胆战心惊地向前挪了一步,却突然被抓住手腕,拉到了符清羽的膝上。 「陛下!」宝缨不由惊叫。 下一刻却想起这不是在宣化殿,只是侍卫们公用的窄屋,一墙之隔兴许就有其他人出入,于是生生止住了叫声。 想无声地挣开,可是男人刚劲有力的手掌握在腰间,不但挣脱不得,反引他又加重了力度——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被扣进了怀抱里。 宝缨被按得紧紧的,下巴颏搭在符清羽肩膀,只能被迫仰起头,唿吸困难,身躯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不叫了?」符清羽在她耳侧轻笑,一只手缓缓抚上宝缨细嫩柔腻的脖颈,缓缓摩挲。 随着手掌游走,所过之处一一被点燃,烫得叫人心惊。 符清羽却低低笑了声,然后握着宝缨肩膀,推开了一点距离,与宝缨四目相对。 色若芙蓉。 这个词突然跳到符清羽脑中,令他一时失神。 然而也只是瞬息,慾念分明未平息,符清羽却面不改色地放开了宝缨,沉声道:「不知者不为罪,今日之事,就当是你和袁将军父子偶遇,澄清了婚约谣传,朕不会计较。」 「可是你,既然什么都懂,就不该单独和男子进入一室。便是你和他都心无杂念,若叫有心人抓住马脚大做文章,你又待如何?到时候,袁逸辰他们会维护你?」 宝缨动了动嘴唇。 她愿意相信小哥哥,可符清羽的话也在理。小哥哥也许愿意护她,但袁叔叔的态度就很微妙了,更何况很多事不是愿不愿意,而是力有不逮。 和杨灵韵打过照面后,她也不会再天真地相信只要安分守己就不会被针对。 可是,哪怕处处谨小慎微,不落下把柄,就一定能避开灾祸吗? 她也不是很信。 她也不信自己能够做到。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快要被有形无形的束缚压得喘不过气了,难以再承受。 所以宝缨只是息事宁人道:「陛下教训的对。奴婢知错,以后不会再犯了。」 符清羽站起身,脸色稍缓,擦肩而过时轻触宝缨手背,低声说:「你是朕的人了,除非你死了,否则朕不会把你让给其他男人。早点绝掉这份心思。」 走到门口,又说:「大婚定在元月十八,在那之前,别给朕惹事了。」 然后他离开了。 宝缨蓦地想起长公主那句话。 他不喜欢的,可以束之高阁,可以拆烂打碎,却不能让给别人。一边要迎娶别人,一边要将她拘在身旁,不肯放她离开。 可她是一定要走的。 第19章 〇一九 ◎一定还会再见◎ 虽只短暂离开十日,再度回宫,宝缨却对这座生活了十载的宫殿,日渐感到陌生。 这倒并非全是因为心境转换,而是眼前身侧实在发生着的变化。 临近岁余,各项庆典纷至沓来,其中的重头便是元月十八的帝后大婚。 从光化十七年起,空旷沉闷的后宫终于将要迎来一位新主人,这不能不叫人欣喜。 穿梭于各宫各院——尤其是皇后的椒房殿——的宫人们明显更多,也更频繁,人人面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欢愉,给整座皇宫的富丽又添上不少喜气。 与之相对,宝缨的日子却忽地静了下来。 符清羽再也没有传她侍寝。 以从前传召的频次来看,这倒有些罕见。 皇帝陛下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当然不是突然变得清心寡欲,毕竟晨间收拾被褥的内侍们也发现了不得了的污渍,所以—— 宝缨想,在整个皇宫看来,她大概是失宠了。 宝缨自己倒不会往这方面想,只会觉得临近大婚,符清羽越发谨慎了。 毕竟没人比她更清楚,符清羽对她从来就谈不上宠爱。 没有宠,也没有爱。她曾以为的那一点点特殊,后来也都被他打破了。 他临幸她,许她留在身边,也许只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安排。在他需要一个女人时,身边恰好有她,知根知底又安分顺从。 宝缨认清了这点,说不上是伤心多些,还是怨愤多些,只是终归有些芥蒂,时不时自心底泛上阵阵钝痛。 可是和生辰那日相比,大半个月过去了,这份痛也变得不那么激烈了。 宝缨仍旧每日去殿上履职,若有空闲,就读叶怀钦给她的那本《本草经》。她对叶怀钦的用心本有些怀疑,可除却自来熟的前两次见面,叶怀钦那里却没了动静,再没出现在宝缨眼前。 从皇陵回来,宝缨试探着将读书的疑惑整理成书信,托人传给叶怀钦,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了回信——写了厚厚十几页纸,又另外附了几本可相互参阅的书籍。 叶怀钦的回覆一本正经,对宝缨提出的问题答得认真,还顺带赞赏了宝缨聪慧好学。 看起来倒真像是老师在为弟子传道解惑。 可是,他图什么? 宝缨想不出。 既然看不出叶怀钦有恶意,一时也找不到机会接近他问清楚,宝缨便暂且将这事放下了。 真正叫宝缨意外的事,却发生在江文竹身上。 因为从不需要自己买东西,宝缨多年所得的银钱都攒着,攒成整整齐齐一匣子,放在普通人中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大多银锭上留有宫中的印记,这些钱不好在外面使用,宝缨便偷偷找文竹兑换了些铜板碎银子。 从文竹手里接过钱袋子,宝缨觉得文竹今天话特别少,眼下青黑一片,心神不宁的模样,问道:「文竹,你有心事?」 江文竹却问:「宝缨,你找我换零碎银钱,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有着落了?」 知道的越多,越可能被捲入自己的麻烦,宝缨没准备告诉文竹个中细节,含煳回答说:「大概吧,有些头绪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文竹亦没有多问,点点头,忽地嘆气:「宝缨,我也许会比你先……我要出宫了。」 宝缨吃惊:「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要出宫?」 文竹有一技之长,为人细緻谨慎,在宫里混得如鱼得水,也没有太多亲缘牵挂,宝缨一直以为她是最不可能出宫的人。 文竹苦笑:「我弟弟病了。他舅舅先后寄了几封信,催我寄钱回家。」 宝缨忙说:「需要很多钱吗?不够我那里有……」 「不光是钱的问题。」文竹止住宝缨话头,嘆了口气,「我家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的,瞧他那架势……虽说只是我的怀疑吧,可我担心,他根本不会给我弟弟好好治病。」 江文竹老家在济阳,父母都是平头百姓,白手起家开了间小酒坊。酒坊不大,但酿酒技术过硬,从不掺兑,在乡邻里有了口碑,后来固定给县里几家酒楼供应,家里的日子也算得上殷实。 江文竹的父母踏实肯干,即便家底厚了也依旧省吃俭用,财不外露,有余钱就去买田地、买铺面,渐渐积累出小富的家资。 美中不足的是,母亲丁氏积劳成疾,在文竹六岁时撒手人寰。第二年,父亲续娶王姓女子,文竹便有了继母。 王氏起初对文竹还不错,文竹的父亲也放心将家里交给她。可是等王氏生下自己的儿子,再看文竹就不顺眼了,不光疏于照料,还动辄打骂。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江文竹的父亲因为一场意外去世,家财都落入了王氏的掌握之中。 文竹人小鬼大,面上不显,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她听到继母准备将她嫁到乡下做童养媳,暗中着急,正巧县里选拔良家子入宫服侍,文竹便求邻家大婶带她去衙署记了名,顺利入选进宫,摆脱了继母的控制。 文竹离家时,弟弟江文瑞只是襁褓里的婴孩,文竹和继母不睦,对弟弟也没太多感情。所以即便前年王氏过世了,文竹也没准备再回那个家。 家乡已经没有她在乎的人了,回去或许能从弟弟那里争一笔本该属于她的嫁妆,可代价却是要嫁人,后半生被束缚在内宅,围着丈夫孩子打转。相比之下,倒不如留在宫里自食其力来的顺心。 文竹本是这么打算的,准备将那点家产都让给弟弟,换取自身的自由。 可现下又不同以往。 王氏死后,江文瑞由王氏的兄弟照看着。江家的酒坊早就不做了,单凭收租就足够江文瑞过上充裕富足的日子,说是照料外甥,实际这位王家娘舅从中获益更多。可这次江文瑞生病,他却三番五次跟文竹要钱,看着不像多在乎外甥,倒像是…… 这不能不叫文竹多想。她可以把家产全让给弟弟,但若是弟弟也不在了,父母创下的家业落到王氏母家手里…… 文竹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没想到好不容易逃出来,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那个家里。」文竹面色平静,可今天嘆的气比以往一年里嘆的还多。 「宫外也不是那么好的,各种乌七八糟的事……我已经跟上面递了辞书,等批下来就动身。」 「先回家看看文瑞的病情,兴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也许等我回去他就好了呢!」 「你瞧你那脸色,别瞎想了,你又帮不上我,你自己的事要紧。要是、要是最后我们都能得偿所愿……宝缨……」 文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拉过宝缨的手:「这次分开……你以后会再来看我吧?」 宝缨如何看不出文竹在强撑,可正像文竹说的,她们就如那涸泽之鱼,谁也帮不了谁,只能孤身去面对各自的劫难。 宝缨紧紧回握:「一定。」 一定还会再见的。 文竹抹了下眼角,勉强挤出笑容:「等下我把家里巷弄写给你。以后……一定要来啊。」 第20章 〇二〇 ◎他跟你说什么了◎ 文竹竟要走了。 宝缨恍恍惚惚地回到宣化殿,心里还没能彻底接受这件事。 想起许多过往,想起从前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的那些人,本以为她和文竹会留到最后的,终究也不免风流云散的结局。 宝缨心性明快豁达,并没伤情太久,就将注意转到了自己的出逃计划上。 上次明月庵相见,长公主引宝缨见了她的亲信崔大娘,说了大致的章程。 长公主保证,只要宝缨能离开皇宫,顺利出城,到达崔大娘的庄子,后面的事情自会有人料理。 难就难在出宫。 宝缨不想连累他人,可凭她自己,跨过宫墙比登天还难。 倒是杨灵韵上次进宫启发了宝缨,宝缨想,她可以扮成小太监,偷偷熘出宫,然后再找机会换上普通人的装束,正常出城。 崔大娘说,京城人流密集,城门侍卫不堪重负,往往只有进城查得严,出城则很少查验文书,要查也是查那些看着可疑的人,一般不会为难年轻面善的小姑娘。 当然,崔大娘指的正常的京城。若宫里已经发觉宝缨消失,派人追查,那又另当别论。 宝缨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时机就是帝后大婚那天。 其一,大婚宾客往来,出入皇宫的人多,到处都是陌生面孔,各宫各殿交流未必及时顺畅,防备宝缨混入人群,熘出宫门。 其二,宝缨身份尴尬,不适合在典礼上露面,为了防止她给杨灵韵添堵,宫里只会让宝缨找个没人地方待着,就算消失了,也不会立刻被发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其三,宝缨最怕的人——符清羽整日都要进行婚礼,无暇他顾。 这计划其实很简单。选好了日子,随身物件也早就收拾妥当,再找一套太监装束,剩下的,就只缺一块出宫腰牌。 对宝缨来说,偷腰牌也不算特别难的事。皇帝私库的钥匙共有四套,其中一套就由宝缨保管,平常宫女打扫,宝缨经常在旁监督。 宝缨知道符清羽有时会微服出宫,嫌层层通报麻烦,都是直接从私库里取腰牌。大婚前后,他不太可能动用这些腰牌,直接从中偷拿一块,倒比从其他人那里偷更方便,更隐蔽。 宝缨打定了主意。 初七早上,正逢小宫女秋燕打扫私库。 秋燕才十三岁,还有些贪睡,手上做着事,却时不时打个哈欠。 宝缨笑着搭话:「快过年了,里里外外都得打扫,你们也辛苦了。」 秋燕觉得宝缨亲切爱笑,对低等宫女们很和气,所以她与宝缨说话没拘束,想到什么说什么:「可不是,事情那么多,今天怕又得干到点灯。」 宝缨忍住良心不安,热切地说:「这样啊,那不然你先去忙别的事吧,私库我来打扫。这么点事,何必放两个人呢?」 秋燕有点心动,可还是不好意思:「那多麻烦你呀……」 宝缨笑说:「没事的。早点做完,大家都能早休息。」 秋燕立刻应了:「那……谢谢宝缨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 三言两语打发走秋燕,宝缨立刻接过掸子抹布,做出打扫的样子,在架子间搜找起来。 从前宝缨为了避嫌,没特意留心过库中摆放,只隐约记得腰牌收在一个深色盒子里,这会儿也只能从头找起。 小心地查看了几个盒子,都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宝缨做贼心虚,不免有些慌乱,擦拭架子时意外碰倒了一面嵌玉桌屏。 所幸她及时反应过来,扶住了桌屏,没有磕碰到木架,可是…… 宝缨怔愣地眨了眨眼。 桌屏后的墙壁上有块隐蔽的凸起,宝缨方才着急,一不小心碰到,却打开了墙上的暗格。 露出一个深藏进墙面的方洞。 洞里好几样东西,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只黑漆螺钿方盒。 库里其他物件,宝缨或多或少都见符清羽取出来使用过,这盒子却看着眼生,她好像从没见过。 腰牌在这只盒子里吗? 宝缨直觉不大可能。 然而,要如何将暗格復原? 宝缨一时慌乱,便鬼使神差地,向墙洞伸出了手…… 还没触到盒子,忽听外间隐约说话,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内侍低声询问:「……明日赐予杨家几位少爷小姐的礼物……奴才安排了这么几样……您看合适么?」 顿了一下,然后是符清羽沉静的音色:「过犹不及。说了是家宴,就不要太刻意,先从私库取……」 说话声戛然而止。 「……洒扫时间改了?」符清羽在敞开的门前略停了下,缓缓踏进私库。 大概因为大婚将至,各处都忙,所以换了时间,内侍在他身后解释着。 库房里,宝缨紧张的只能听见心跳声。 眼瞅着屏风之后人移影动,她急急转身挡住暗格:「陛、陛下……」 符清羽停住脚步,于背光处静静看着她。 宝缨强压下喉咙干哑,故作平常道:「陛下,近来殿上人多事杂,奴婢闲着也是闲着,就顶了别人的差——」 「让开。」符清羽只是沉声命令。 宝缨不敢去看符清羽的表情,垂头辩解道:「奴婢一时大意,不小心碰开了墙上的格子……」 宝缨并非拙于言辞的人,若当真问心无愧,也能据理力争,尽量把自己撇干净。 偏今日她为偷腰牌而来,本就心虚,又出了这番差错。 在符清羽冷若冰霜的眸光下,几乎无所遁形,开口先失了三分气势,听起来更像是狡辩。 符清羽眉头拧起,冷声道:「第二遍了。让开。」 不知为何,他说话也有些抖,每个字都咬得很紧,像在拼命克制着某种情绪。 要是放在平时,宝缨定会注意到,可这会儿她心思全在旁处,完全没察觉。 宝缨缓缓退下,咬着嘴唇,做最后的挣扎:「奴婢没动里头的东西。」 符清羽的耐心告罄,不等宝缨彻底让开,便绕过她,探手取出了盒子。 上下左右,仔细端详,见锁扣果真无恙,方才将漆盒放回,不为人察觉地舒了口气。 转过来,却是面色阴沉,比暴雨欲来的天空更加可怖。 宝缨惶然:「陛下,我真的是不小心……」 符清羽向来冷静克制,便是恼怒,也极少声色俱厉,现在却满面戾气,阴狠狠地质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第21章 〇二一 ◎可否一见◎ 他跟你说什么了? ……这是从哪儿问起? 宝缨实在不知要如何回答,动了动嘴唇,一时哑然。 室内一片死寂。 好像过了很久,符清羽忽然冷笑了声:「看不出来,你倒真是着紧那袁逸辰。十年不见,他胡乱说的话,你也敢信?」 宝缨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样说。 她是做贼心虚,擅自打开暗格了,可这又与袁逸辰有什么关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宝缨惊疑不定:「他……他与我说什么了?婚约之事,算是个误会,已经说开了……陛下的训诫我都记着,那天偶遇之后,便再没见过袁小将军……」 「好了!」 符清羽掐了掐眉心,喝止住宝缨。 那漆盒上了锁,没有钥匙如何打得开。再说,袁逸辰恐怕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断不会知晓这个盒子。 明明,是不可能的。 再看宝缨这番态度,符清羽早已经意识到是自己多想,情急之下反应过大了。 冷静下来,目光轻轻扫过暗格,落定在小宫女低垂的面容上。 面色熏红,眼角含泪,死死咬着下唇,分明吓得不轻,犹自强撑着。 「现在知道怕了?」符清羽莫名心虚,再开口,语气已是缓和了许多。 殊不知宝缨正为皇帝的阴晴不定而恐慌,听他语气放缓,反倒更加不安。 既要启用袁将军,为何又三番两次藉故发作?上次事发突然便也罢了,今日之事,怎么也要牵扯到小哥哥头上? 难道说……要袁氏父子入京,其实是要作筏子对付他们吗? 宝缨为这猜想而心惊胆寒。 她不懂朝政,如今也不敢说多么了解袁将军,更没能力改变皇帝要做的任何事。 如果这猜想成真,她也只能尽全力,不让自己成为那个筏子。 符清羽见宝缨许久不答话,干咳一声:「该是谁的差事,就交给谁做,轮不到你自作主张。不用打扫了,先出去吧。」 便要来拉宝缨的手。 宝缨心神恍惚,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符清羽脸色一黑,甩手离开了房间。 行至门口,又停下来,冷声道:「钥匙。」 宝缨有苦难言,只能将私库钥匙还回。 符清羽甩手扔给了门边守着的梁沖,命令宝缨:「回去自个儿反省,反省好了再出来。」 宝缨应是。 退下时,听符清羽吩咐梁沖:「……明日宴席上赐给杨家诸人。照你的意思,去里头挑吧……」 宝缨一怔,随即讥诮地扯了扯嘴角。 倒忘了明天就是腊八,皇帝设宴,邀请杨家人入宫庆祝。 她这般身份,叫人看见只会觉得晦气,确实不适合出来。 …… 眼见少女身影走远,消失,符清羽深深凝眸,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今日竟魔怔了。 见她接近那个盒子,心下大乱,没能第一时间想通个中关节。言行失状,险些暴露。 更让符清羽不适的,是在以为她打开盒子的那一瞬,他心中疯狂增长的、无法抑止的恐慌。 濒临失控,手足无措,懊恼又狼狈,深刻的恐惧。 原来……他是在害怕? 符清羽面色沉晦,许久不语。 沉默的有些久,久到梁沖忍不住打断道:「咳……那漆盒是专门找觅珍楼的老师傅做的,连魏嬷嬷都花了一个时辰才打开,寻常人怎么可能会开这锁呢,想来不必担心。」 符清羽知道他嘴贱,后面准没好话,压根不搭理他。 梁沖也不指望皇帝捧哏,自得其乐地说着:「陛下不想被她看见,何必留着那盒子里的东西?这倒是跟杨用墓里藏书有异曲同工之妙,到底是想让人看呢,还是不想呢……」 「闭嘴。别以为朕不会动你。」符清羽咬牙道。 梁沖敛了笑意:「奴才不敢。奴才最多只敢想……在陛下目的达成前,暂时还捨不得奴才。」 至于之后,是卸磨杀驴,还是鸟尽弓藏,梁沖还真不在乎。 只要能扳倒杨家,给全家十几口人报仇,其他的事,梁沖都不在乎。 他都已经这样了,沦为半男不女的腌臜东西,管什么以后? 梁沖想到这儿,又不要命地加了一句:「……奴才也还捨不得陛下。」 符清羽眼皮都懒得抬:「滚。」 被梁沖一打岔,心中烦躁倒消解了些,能够更审慎地思考一些事。 程宝缨。 他被她牵动情绪,已经不是第一次……变得都有些不像他自己了。 为她准备好了婕妤之位,却没能得到半句感激……只有符清羽自己知道,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的。 见叶怀钦或袁逸辰与她接近,本能地不喜,恨不得将她身边的狂蜂乱蝶都清理干净。 不想让她看到他虚与委蛇的一面。 因她的喜怒嗔怨而惊慌,而失控,甚至……害怕。 怕她打开那只盒子,然后就会……永远离开他。 即使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打开那个盒子,也不可能离开…… 幼时被扶上皇位,终日活在一群人精当中,符清羽对人心这玩意儿再了解不过了。 他看得清自己的心,所以和自己生气。 他待程宝缨,终究是与单纯的君臣、主僕不同了。 不同在哪儿?答案唿之欲出。 符清羽按着眉心,自嘲地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离不开她了? 倒也无妨。 他是大夏天子,不需要面对离开她的情形,不会有那一天。 她离不开他的掌控,就像她永远打不开那只盒子。 说到盒子……她今日真是好心替人打扫? 宣化殿这处库房不大,只收了些皇帝的日常用物,贵重有余,却算不上多么机密重要。之所以要一人清扫,一人监督,主要还不是防贼,而是防范磕了碰了说不清楚,不好问责。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也就是说,防的便正是今日这番情状。 程宝缨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符清羽眼眸一凛,若有所思。 腊八这日,难得回暖了些,天色清霁,碧空如洗。 今年皇帝点名要尝杨府的粥,便由国公府承办煮粥祀佛,熬了整整七大锅粥,天未明时便送进宫来。 第一锅供佛,第二锅由皇帝和宫里众人分享,后面几锅依次赏赐给王公贵族、文武百官 各寺僧尼,剩下的都布施给京城百姓。 天气暖和,又逢着喜庆,施粥盛典比往年更为盛大热闹。百姓们交口称赞,负责施粥的内侍们带着许多感恩回到宣化殿,也不由欢畅欣喜,吉利话一句接一句,不是歌颂皇帝圣明,便是盛赞杨公高义。 这些热闹都和宝缨无关。 符清羽叫她闭门思过,她也就真的闭门不出,在围屋里待了一整天。 当然,就算皇帝不责罚,宝缨也没有凑热闹的心情。 一是不想碰到杨家人,更主要的还是…… 她实在心烦意乱,昨夜更是焦急到彻夜难眠,对一向欢快的少女来说,这还是平生头一回。 昨日失手,非但没偷成腰牌,还让符清羽起了疑心,把私库钥匙给收走了。 这条路已然行不通,如何出宫,又变成悬而未决的问题。 宝缨窝在房里想了一天,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安慰自己时间还早,年底杂事颇多,很多人需要进出皇宫,她还有机会接近他们,伺机盗取腰牌。 风险自然是很大的,可她别无选择,只能铤而走险。 「当——噹噹——」 正烦恼时,突然有人敲门。 宝缨寻思着时间差不多,以为是送晚饭的人,打开门却愣住了。 门外无人,只一张纸条,压在石块下。 展开一看。 御花园西小佛堂,可否一见?有要事相告。 ——小哥哥 宝缨急忙转回屋里,在炭火盆里烧掉了字条,连余灰也仔细碾碎,确认没留下任何痕迹,才思考起这份邀请。 落款是「小哥哥」。 皇宫里少有人知晓她幼年旧事,知道「小哥哥」这个称唿的就只有袁氏父子和宝缨自己。 当然,如果那天符清羽听着了,他也算一个。 可符清羽现下正在流云阁的宴席上,会特意命人试探她吗?对付她,有必要大费周章吗? 宝缨觉得符清羽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而袁高邈看起来很谨慎,不是很愿意接近宝缨,应该不至于私下联络她。 也就是说,纸条来自袁逸辰。 宝缨有七八分的确信,却不知袁逸辰有什么话要说。 不过,他选的时间地点倒周全。 这会儿众人都围着杨家转,人流聚在流云阁四周,和小佛堂恰好是两个方向。而小佛堂开放给宫人使用,经常有人烧香拜佛,在那儿见面也算不得是私会。 去不去呢…… 宝缨犹豫片刻,终是披上斗篷,走出了围屋。 十年宫闱生涯让宝缨学会了克制好奇心,袁逸辰要说什么,她其实兴趣不大。 只是符清羽昨日反常,无端猜忌袁逸辰,叫她心里极为不安定。 宝缨想,至少得提醒一下小哥哥。 第22章 〇二二 ◎他不值得你喜欢◎ 流云阁里酒酣人悦,宾主尽欢。 佐餐用的羊羔酒,最是绵软顺滑。东三条北桥那几家酒肆出的羊羔酒醇郁甘美,极受京城人士追捧,只是软塌塌的提不起后劲,外乡人大多喝不惯。 宫里良酝属却技高一筹,酿出的羊羔酒入口甘甜柔滑,余味却风格一转,端的是悠长清正。连位高权重的丞相杨平,也为这番滋味折服,难得贪杯,喝到醉眼朦胧。 再看这灯火通明的楼阁,心情欢畅,入眼样样合意,便是萧条冬日,也看出了好花好景艷丽阳春。 杨平知道自己有些醉了,可是今日,他乐得放纵这份醉意。 瞧这席上,杨家人占据了大半坐席,那些个皇室宗亲倒像是被拉来凑数的。等翻过年来,帝后成婚,如若顺利,再过一两年就能诞下小皇子。再之后,皇位上的人都会流着杨家的血液…… 杨氏百年基业,终在他手里达到了最繁盛的顶点。 杨平沉浸在愉悦的漫想中,头脑飘飘忽忽,似在云端漂浮……直到被突兀的笑声打断。 杨平循着那耳熟的笑声看去,果然看见嫡子杨会正拉着一个宫女说笑,不知他又说了什么俏皮话,惹得那宫女面色羞红。 四周的年轻子弟起先还有些拘束,后来见皇帝不但没有不悦,反而也跟着笑了笑,便都放开了胆量,嘻嘻哈哈闹个不停。 杨平微微皱起了眉。 他这儿子以后难成大器,杨平很清楚。 可世家望族讲究血脉嫡庶,杨会的母亲是杨平髮妻,出自赵郡李氏。李氏在本朝虽有些衰落,但仍是最显赫的世家之一,论传承,比他们杨氏还久。看在李氏的面子上,他也不可能更改继承人。 所幸杨会只是风流贪玩了些,没闹出过太大的乱子,虽不精通学问,但平素说话交际也还伶俐。杨平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杨会了。 杨平早年丧妻,自己跟随父亲争权夺势,没花过心思教养嫡子,后来想管却来不及了,因而杨平将更多的关注放在了女儿这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等女儿生下皇子,再给杨家争个世袭罔替的王位,杨会也不必当多大的官,有族中亲友辅佐,只需领个闲职,老老实实当杨家的族长就是了。 最好能给他生个出色点的嫡孙……杨平暗想,这回一定要从小放在他身边管束,不能再养废了。 不过……杨家如日中天,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杨平舒了口气,又自斟了一杯。 那边的戏耍总算结束了,皇帝提了个新话头,说不知为何,今年御花园几尾金鲤长得特别快,身长都超过成年男子的小臂了。 杨会等人口称天降祥瑞,起闹让皇帝带未来皇后去看。 皇帝行事温雅从容,并没立即应下,而是以询问的眼光看向杨平。 杨平心中更舒坦了。 女儿小脸通红,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小皇帝虽然不说话,神情却满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欢欣。 杨平于是慈爱地笑了,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但女儿家的矜持不能丢下,除了身边服侍的僕妇,杨平又嘱咐儿子杨会也跟了上去。 皇帝一行人悠悠走开,余下的客人按捺了许久,这会儿纷纷上前给杨平敬酒。 杨平眯起眼,又饮了一杯。 宫里的羊羔酒当真不错,以后叫良酝属也给杨府酿一份吧。 一路走来,杨灵韵几乎压不住上翘的嘴角,总是想笑,心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傻。 陛下心里有她。 几尾金鲤鱼,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亲近的人之间,才会觉得值得分享。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要成为符清羽的皇后,可符清羽心里究竟怎么看她,杨灵韵是拿捏不准的。 从前祖父还在的时候,符清羽经常去杨府讨教,杨灵韵也因此见过他许多次。可那时杨灵韵年岁还小,一见面就害羞得讲不出话来,自然也谈不上交心。 后来少女初长成,懂得了相思,可是祖父过世皇帝亲政,再也不会隔三差五到杨府来了。 她爱慕符清羽,以后也会名正言顺地嫁给他,却始终没能特别亲近他。符清羽待她足够温柔耐心,却不见多么炽热,有时候甚至守礼到淡漠。 杨灵韵有些遗憾。 夫妻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算是很好的,可她想要更多。 想符清羽真正亲近她、信任她,不光将她当成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当成亲密无间的爱人,放在心尖儿上,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起她,有心里话只和她讲。 符清羽随口提起金鲤,比赏赐多么贵重的东西都更叫杨灵韵高兴,因为这意味着皇帝愿意将自己的世界敞开一道缝隙,接纳她进去。 杨灵韵心中满是甜蜜。 直到她最信任的曹嬷嬷短暂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向她报了个信,杨灵韵脸上的喜色才减淡了些。 自从得知程宝缨的存在,杨灵韵就指使下人收买了几个宫女太监,叫他们盯着程宝缨,暗中收集程宝缨的把柄,等她当上皇后再慢慢算帐。 只是皇帝的宣化殿固若金汤,杨灵韵没本事插手,程宝缨也不太往其他地方走动。将近一个月,安插的这些人并未报上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杨灵韵本就是一时兴起,见状也不做指望了。没想到,今天却叫她抓了个正着。 那个女人竟趁皇帝不在,私自同外男会面?她哪来的胆子? 她……凭什么? 杨灵韵不想皇帝宠爱程宝缨,可也不捨得他被程宝缨辜负。她既为抓住情敌的马脚感到兴奋,又暗暗为符清羽感到不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看金鲤鱼的兴致消散一空,杨灵韵满脑子都在想,若当场拆穿程宝缨,皇帝会不会觉得没面子,会不会……感到伤心? 转而又想,比起戴绿帽,男人更不能容忍被人知道戴绿帽。非得当众捅破程宝缨,让皇帝没办法轻拿轻放,才能彻底除掉这根心头刺。 杨灵韵暗暗攥紧了手心,笑容却端庄,语调轻柔:「陛下,这金鲤鱼可真大,见了都觉得沾了福气。今日乃佛成道日,又逢这般吉兆,臣女可否借宫中佛堂献一炷香?」 宝缨昨日被罚,只有符清羽和梁沖知晓,是以今日出宣化殿也没遇到阻碍,很快就来到了佛堂前。 袁逸辰从树影里走出,招手叫宝缨过去。 宝缨注意到他换了普通侍卫的装束,明显不是本人的袍子,下摆短了一截。 袁逸辰特地选在天色将暗未暗时,离的远了就看不大清人脸,两人也不刻意躲避,就站在佛堂侧前说话。相距一臂远,很是拘束,像在交待公事,行色匆匆的宫人也不会多看一眼。 宝缨刚站定,袁逸辰就开门见山道:「不好多待,今日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喜欢皇帝吗?」 宝缨方才走得急,气息还没喘匀,突然被这样问,呛得咳了好几声,脸颊涨红,楞楞看着袁逸辰,回答不上来。 十年的羁绊,即使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也不是说割捨就能立刻割捨掉的。 袁逸辰却好似得到了答案,眼眸微暗,沉声再问:「是……非他不可、离了他活不了的那种喜欢吗?」 这回,宝缨立刻摇头:「没有。」 袁逸辰咧嘴笑:「总算有点出息。」 随即神色肃穆起来,一改松弛的态度,威压凌冽迫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宝缨不曾见他露出这样一面,不由绷直了身体,却听袁逸辰说:「别喜欢他了。他不值得你喜欢。」 宝缨微怔,反应过来立刻去捂袁逸辰的嘴,示意他不要再说。 他是知道了什么吗?还是察觉到了符清羽的忌惮?又或者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 宝缨直觉想问清楚,可臣子私议帝王已犯了大忌,此时此地也着实不适合深谈。 袁逸辰也没打算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宝缨,认真问:「既然不是非他不可,那我带你出宫,你也愿意?」 他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补充道:「不是一定让你嫁我的意思。嫁不嫁的以后再说,就是脱去你身上的奴籍,离开皇宫,过普通人的日子……」 宝缨心脏勐地一跳,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计划露馅了,可她自始至终只同文竹与长公主说过,袁逸辰不可能知道。 宝缨极力压下不安,没说愿不愿意,而是问:「小哥哥要如何做,才能让我离开皇宫?」 「那就是愿意!」袁逸辰眼睛一亮,「过些日子……我可能要立功,到时候请个封赏……让你出去。」 他一直是爽快利落,甚至有点冲动的样子,讲到这个却颇是忸怩含煳,不愿细说。 宝缨却联想到符清羽没来由的猜忌,急切追问到:「什么功劳?危险吗?小哥哥,你是不是捲入什么事了?」 袁逸辰却很轻松地笑了:「别瞎想,我心里有数。」 他原本以为不太自信能劝服宝缨,就算说出那桩事,他也拿不出让宝缨相信的凭据。没想到宝缨也没有多么留恋皇帝,想来从前只是迫于淫威,委屈求全而已。她自身愿意出宫,便让事情简单了很多。 袁逸辰心情很放松。 宝缨却无法分享他这份放松,焦急道:「你和袁叔叔是要为他做事吗?你不让我喜欢他,你们又怎么敢相信——」 话说到一半,袁逸辰脸色遽变,将宝缨往佛堂栏杆后一拉:「待着别动——」 手抚上剑柄,袁逸辰眼神凌厉,看向御花园。 第23章 〇二三 ◎感到好冷◎ 袁逸辰手按在剑柄,谨慎而警觉地朝御花园迈出一步。 就算开始没反应过来,见袁逸辰这番动作,宝缨也立刻意识到出了事。 稀稀落落的说笑声,从御花园方向传来,倏忽而近,依稀听到「陛下」、「腊八」、「佛堂」的字眼。 像是……可怎么会? 宝缨惊惶转头。 一行人从御花园西门转出,华盖当先,着玫红锦缎小袄的华服少女步履轻易,伴随皇帝左右。一出御花园,更是迫不及待地小跑两步,走到了前面。 少女面薄腰纤,玉色银纹百蝶绣裙翩然若飞,纤纤玉指向前指出,正正朝向佛堂前的二人。 宝缨在看到身披玄色大氅的熟悉身影时,便知躲不过,心脏沉沉坠了一下,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她听到了拔剑的声响。 宝缨不可思议地睁开眼。 几个手持兵刃的黑衣人,从不同方向窜出,竟是齐齐朝着御驾方向攻去。 尖利哨声刺破云霄。 「护驾!」袁逸辰大喝一声,手持宝剑,沖黑衣人杀了过去。 皇帝身旁的侍卫也立刻转换姿态迎敌,一时间刀兵相撞,寒光若电。 天子突然出行,又只是在御花园内行走,故而所带侍卫不多。突然遇袭,又顾忌着贵人安危,难以施展手脚,对上肆无忌惮的黑衣人,只能被压着打,形势极是危险。 几招走过,打头阵的几个侍卫便挂了彩,领头的见状,哨音一改,余下的侍卫当即改了阵势,将皇帝紧紧护在中央。 这会儿功夫,已足够袁逸辰赶至,他剑招凌厉,出手果断,生生逼退了几个黑衣刺客。 刺客们却也俱是高手,勐然被袁逸辰一击,措手不及却也不见慌乱。很快,跳出两人拖住袁逸辰,其他人则继续攻击符清羽等人。 耳中充斥着脚步声,惊叫声,扰人的哭泣与唿喊,宫道间到处是奔逃的人影,远处沉重的脚步,不断迫近,分不出敌我。 大夏立国之初,江山未稳,皇宫里倒也出过几起行刺事件。可如今日这般深入内宫的,却从未发生过。 刺客是从哪儿来的?目的是什么?守卫都做什么去了? 电光火石间,宝缨心头涌上许多疑问。 恐惧一寸寸,缓慢爬上嵴梁骨,出于避险的本能,宝缨也几乎要转身逃走。 可道路已被阻断,宣化殿回不去了,何况宣化殿此时也不见得还安稳。 若向外逃……情势不明朗,皇宫守卫一定会向这边聚拢,匆促中敌我不清,万一被乱刃所伤…… 再说宫道狭窄,向外的和向里的人挤做一团,难保不被推挤踩踏,受伤的可能只怕更高。 再看那边打斗,刺客似乎已是图穷匕见,越打越受掣肘。 ……场面应该很快就能平息吧。 宝缨心念飞转,最终没有离开,而是矮下身子,又往栏杆后躲了躲。 那边刺客屡攻不下,围攻之势被沖开一道裂口,侍卫们护卫着皇帝向北侧怡景殿撤退。 杨灵韵等女眷衣饰繁复,拖慢了脚步,落在了最后。 「啊——」 无比悽厉的一声惨叫。 原来杨灵韵身边的一个老婆子被刺客追上,一刀之间便断送了性命。婆子死前仓皇挣扎,胡乱抓住了杨灵韵的裙角,杨灵韵不急躲避,也被绊倒在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杨灵韵闺阁弱质,哪曾面对过刀光剑影,泪珠早盈满眼眶,强忍到现在。突然摔倒,再也绷不住,绝望地哭了出来。 而那刺客刚杀死了婆子,竟不再追赶御驾,当即抽刀向杨灵韵噼砍下去! 这一刀,泰山压顶,而刀下的人毫无反抗之力。 杨灵韵瘫倒在地,动也不能动,只是瞪大双眼,傻傻看着噼向面门的刀锋。 「灵韵!」 杨会见妹妹陷入危险,立刻抢了侍卫的刀,回身迎向刺客。 却已是不及—— 「灵韵!!」杨会绝望地喊道。 眼见刀锋就要碰到少女娇嫩面庞,袁逸辰直接掷了宝剑过来—— 击在刺客的刀锋,怦然作响,终是袁逸辰的龙泉宝剑略胜一筹,硬生生将那横刀撞得碎裂! 袁逸辰足尖点地,半空里一个筋斗,甩开缠在身边的两个黑衣人,拧身插进杨灵韵和那名刺客之间。 刺客失了横刀,只得跳后一步,抽出腰间短刀,仅这一瞬,已够袁逸辰重新捡起自己的宝剑。 袁逸辰将剑舞得大开大合,逼退几名刺客,另一手抓紧杨灵韵衣领,勐力一甩,将软弱无力的女子扔出一丈多,直直摔在了小佛堂前。 不及多言,袁逸辰立刻回身,与三个黑衣人战到一处。 这时杨会也赶到,见妹妹被救下,稍松了口气,立刻愤恨地挥刀,沖那险些伤到杨灵韵的刺客一通乱砍。 那刺客只一把短刀,疲于应对,倒叫杨会占了上风,几招之后,在刺客身上割出无数伤口,血液飞溅。 那边打得如何,宝缨已顾不上管了。宝缨迟疑看着杨灵韵,不知要不要拉她一把。 刚才杨灵韵被袁逸辰丢出,撞在佛堂前的白玉栏杆上,闷哼了声,想来痛极。不过倒像是恢復了些意识,眼睛直直看着佛堂的台阶,伸出手,想爬过来,却腿软到站不起。 娇艷华服早已污损不堪,精緻妆容也叫眼泪晕花,杨灵韵怕的忘了狼狈,带着哭腔叫着:「陛下……」 「陛下,救我……」 挣扎了一下,却又没能站起。 距离台阶不过几步,像隔了天堑。 宝缨心情复杂。 杨灵韵对她的恶意昭然若揭,就算这时出手相助,宝缨也不指望大小姐能记得她的好,日后放她条生路。 可偏偏宝缨此时的位置距杨灵韵最近,尊贵的杨家嫡女若出了什么差池,她必然会被追究护卫不周的责任。 没有道理可讲。 宝缨自认倒霉,深吸了一口气,走下台阶,想去拉杨灵韵一把。 全部心神都放在这短短一段石阶上,混乱都离她远去,时间既快且慢。 一步。 两步。 不到十级的台阶,却走得如此缓慢。 眼看要触到杨灵韵,宝缨伸出手。 「援军已至,你们逃不掉!」符清羽厉喝道,「放下武器,朕保你们不死!」 紧接着又一句:「别伤杨女君!」 宝缨一个激灵,手腕抖了下。 也是奇怪,都乱成一锅粥了,偏这句听得清楚。 字字句句,叩在心上。 杨灵韵也听着了这句,顿时又有了力气,撑起身体,嚎啕大哭:「陛下,陛下你快来救我啊……」 宝缨又向前一步。 等等,不对。 余光瞥到一抹黑影,宝缨猝然转头,便又看到一名刺客,从西侧的矮墙后跳纵出来。刀光雪亮,威势破风,直冲向杨灵韵和宝缨所在。 宝缨不由向斜后退了一步。 一时间,心思千回万转。 这刺客也许是刚到,也可能是潜伏已久,沉住气静待一击。 宝缨想,她也许应该转身跑掉,也许还有机会。 她一身素净宫女衣裳,通身没有坠饰,和满头珠翠的杨灵韵相比,只要刺客不瞎,就该知道把刀招用在哪个身上。 可她就是无法转身,反倒又朝前一步,将将就要触及杨灵韵手腕。 杨灵韵泪眼朦胧,只顾着大喊:「陛下救我!」 许是最后关头爆发出的奇力,这一句如此响亮,响到迴荡在宝缨脑海,叫她诡诞地羡慕起杨灵韵。 心中所想,能理所当然地喊叫出来。 真好,不像她…… 宝缨咬牙,终于,触到杨灵韵的手,和她自己的一般冰冷。 「快……」 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她也快失去了力量,僵硬地拉上一根手指,还未使力…… 身后一道疾风,沉郁的龙涎香,压下一刻肃杀。 恍惚之间,竟以为是心之所至,将幻象做了真。 然而不是。 因为下一刻,宝缨便被驰来的玄衣男子撞开,踉跄着向后跌下石阶—— 迎向刺客利若飞电的刀锋! 「护驾——」 「陛下!」 「袁逸辰!」 平素波澜不惊的帝王,此时却声嘶力竭地吶喊着。 他急什么呢? 他明明将怀中娇娥保护得极好,玄色衣袍落在玫红之上,围得毫无破绽,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失重中这具身体好像已然失去控制,宝缨却突然眨了下眼。 她好一会儿没眨眼了,眼眶涩得痛痒,却直视前方,难以将目光从紧紧相拥的男女身上移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这也许是她短暂一生的最后一刻了。 宝缨却在想,人与人的差别,真的那么大呀。 陛下救我,听着和老天爷救我也差不多了。 因为太遥不可及,许愿的人也不抱期待,不会将太多热望投注进去,反而比具体的张大哥李大姐救我,更容易挂在嘴边。 可这也只是对一般人而言。 于有的人,却是言出必灵,真会被救呀。 你也想当皇后吗? 倏然又记起符清羽曾经质问她的话。 宝缨想,她连向他求救的话都不敢说出口。当皇后?她做梦都没梦到过这般妄想。 皇帝他真是过分多疑了。 胸口有什么东西,酸酸涩涩的,像要努力挤出来,挤得生疼。 左耳侧,忽然感到好冷。 第24章 〇二四 ◎朕便遂了你的心意◎ 「铮」的一声。 兵刃相击,落在宝缨头侧,刺入耳膜,无异于巨响。 耳廓突突地直跳,宝缨却没有摔倒,而是撞入一个坚硬的怀抱,被带着转了半圈。 袁逸辰将宝缨揽在身前,反手一剑,径直刺穿了刺客喉管。 鲜血飞溅,袁逸辰以小臂挡住,一脚踢开尸体,安抚地拍了拍宝缨肩膀:「侍卫们都赶过来了。没事的。」 说完,他松开宝缨,又提剑与残余的刺客打斗起来。 正如袁逸辰所说,皇宫侍卫已经赶到,将佛堂前围得水泄不通。 火把跃动,人影憧憧,□□手越逼越近,无论刺客为何而来,都已是无力回天。 宝缨还愣愣站在原地,侍卫们持刀从她身侧穿过,谁也没有多留意一个宫女。宝缨被撞到好几下,晕头转向,东歪西倒,终于退到一棵古柏附近,才扶着树干站直了身体。 夜风袭来,耳侧凉到透骨。 宝缨呆呆地摸了一把左耳,虚虚一握,掌心数根断髮。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髮髻竟是被刀锋斩断了,垂下丝丝缕缕的髮丝,凌乱不堪。 原来……刚刚她和死亡那样近。 若不是今日梳了个蓬松的髮髻,抑或袁逸辰没能及时赶来,她此时早就成了刀下枉死的冤魂。 宝缨捂着胸口,踉跄着退了一步,后背已布满涔涔冷汗,后怕这时汹涌而至。 ……是他亲手造成的。 公平的讲,符清羽应该没有想要故意杀死她,他只是…… 只是和杨灵韵的安危比起来,程宝缨的死活根本无足轻重。 宝缨木然地扯了扯嘴角。 一个出身高贵即将成为皇后,一个是连良民都够不上的罪奴。 其实也不只是符清羽,皇城内外,普天之下,随便问一个人,大概都会觉得杨灵韵的命更贵重些。 为什么她会觉得符清羽是例外呢? 站在高处的人,从来都看不见脚下蝼蚁。 她早该明白的,还难过什么呢? 局面似乎已经被控制住了,厮杀声陡然平静,不远处面容沉毅的玄衣男子,身边围了好几层人,可他依然小心地抱着怀中少女,替她擦去面上泪珠,目光温柔又怜惜。 宝缨面无表情,缩在树影里,麻木地整理散开的髮髻。 我不难过。 她对自己说。 可泪水还是不受控地自眼角滚落。 …… 黑衣刺客人数不多,意念却足够坚定,在明显落入颓势后,也无人退后或逃跑。 最后的几人,眼见大势已去,竟纷纷咬破齿间藏的毒药,当场身死,无一人被俘。 危机暂时化解,可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流程要走,连流云阁里的杨相也被惊动了,雷霆震怒,匆忙赶至御前。 距离御花园西门最近的怡景殿本来闲着,现下被当做临时处置的公堂,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杨灵韵受了不小的惊吓,被送去一处清净宫室,等候太医诊治。上步辇前还拉着符清羽的手不肯放,又被安慰了好一会儿才抽噎着走了。 一具具黑衣人的尸首被抬走,留待勘验,石板地面上的鲜血还不及沖洗,偶被夜风掀起,咸腥气令人作呕。 隆冬时节,日头底下还觉着温暖,太阳一落山便立刻冷了。 宝缨在逐渐暗下的夜中站立许久,腿早就僵硬了,通身也都被冷风吹了个透。后来,心口丝丝缕缕的疼痛也逐渐麻木起来,却还是不能走,不敢走。 她抗旨熘出来,又撞见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被问话。 也不知最坏的结果会有多坏…… 以宝缨对符清羽的了解,今日这事绝不可能轻轻揭过。 宝缨望向怡景殿,符清羽送走杨灵韵,便移驾那里,大概与杨平商议该如何处理这次刺杀,杨平出来的时候面色阴沉难看。 宝缨默默掐着袖口,心思沉浮不定,奇怪的是,没有太多害怕的感觉,唯独充斥着麻木的涩滞感。 往来人等行色匆匆,很少有人注意到她,倒是杨会先前从柏树旁经过,看见宝缨脚步顿住,挑眉问:「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宝缨身心俱疲,行了一礼,淡淡答道:「奴婢不小心碰上了。」 杨会把宝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没受伤?」 宝缨被他看得浑身不适,又不敢表露出来,冷淡答道:「没有」。 杨会收回目光,摸着下巴说:「吓哭了?没事,就今天那几个刺客,在爷面前还不够看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杨会方才也加入了战斗,淡蓝圆领袍上溅满血污,精神却很高涨:「敢在爷面前惹事,等查出幕后主使来,非得把他诛灭九族!」 宝缨不置可否,略敷衍地点了点头。 杨会也不在意,摆摆手道:「没受伤你就先回去吧,傻站着吹风不冷吗……要彻底清查,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他边说着,叫上几个随从,也往怡景殿的方向去了。 宝缨嘴上应是,却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出了这么大的事,杨会也许可以拍屁股走人,想去哪去哪,宝缨却不会误以为自己也拥有这种自由。 不知这杨世子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还是故意装傻戏弄她。 宝缨嘆了口气。 杨会走后不久,袁逸辰过来了,瞄了眼怡景殿,小声说:「里面就快安排好了,我先熘出来的。今日……真是不巧。吓着了吧?」 宝缨先摇头,又点了一下头,小声问:「小哥哥呢,有没有受伤?」 袁逸辰看她可怜巴巴又强打精神的模样,心一软,在宝缨头顶轻轻拍了下:「无碍,从前在战场上,比这危险多了。」 他眼眸明亮若星辰,声音却因劳累有些沙哑:「我还担心你会哭鼻子,结果你比我想的勇敢多了。不愧是……我们边关儿女。」 宝缨勉强笑笑。 袁逸辰看她心情好了些,低声说起要紧事:「方才在里面,有人提起你了,他们不知你是谁,疑心你与刺客有勾连。不过陛下都给挡回去了,陛下说——」 他顿了下,「会亲自审你。」 宝缨并不意外。 袁逸辰坚定道:「有难同当。待会儿我陪你一起面圣,问什么你就都推到我身上。大不了咱们——」 嘱咐的话还没说完,果然有内侍宣召:「传左武卫将军袁逸辰,宣化殿宫女程宝缨——」 迟早要面对,宝缨苦笑一声,干脆地向怡景殿走去。 经过袁逸辰身边,手指在他袖口轻擦了下,宝缨低声说:「绝对不要认。你来佛堂,今日碰到我,都只是巧合。」 袁逸辰没吭声,静静跟上。 …… 夜色沉霭,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喧嚣也散退了不少,若不去看怡景殿外严阵以待的侍卫,不去闻空气里迴荡的血腥味,这一夜也和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温柔且凉薄。 符清羽高居金丝楠木宝座,神色恹恹,身上的衣裳似乎已经换过,石青便袍衬得面色冷如冰雕,虽然垂着眼没说话,紧抿的唇角已经说明了一切。 皇帝现在很生气。 宝缨和袁逸辰深深跪下,过了好一会儿,仍没听见皇帝准他们起身。 寒风吹进殿堂,灯火闪烁几下,宝缨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跳跃了几下,和袁逸辰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是携手并肩一般。 符清羽眉间一凛,眼睫微颤了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只是没人敢直视他,这笑意又转瞬即逝了,所以没有一个人察觉到皇帝的目光有多么冷漠。 「袁将军,」符清羽终于开口,嗓音淡漠,透着倦意,「今日有劳你。」 「朕从未见过袁将军这般尽职尽责的禁军守卫。即便不当值,也在自己管区之外的地界巡查。可是发觉了皇宫防御的漏洞,提前预知到有人行刺,才急忙赶来护驾的吗?」 他这话明是褒扬,实则兴师问罪。 宝缨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用力撑着身体才不会抖得太厉害,手心里湿凉一片。 袁逸辰愣了一下,显然还不太会应对皇帝的阴阳怪气,开口就有些卡壳:「臣……臣……」 符清羽眼神越发冷淡:「嗯?朕猜错了?难道……袁将军不知自己为什么出现么?」 绝对不要认。 袁逸辰记起宝缨的话。 他不知宝缨有什么打算,虽然内心不很肯定,还是依照宝缨嘱咐,回答道:「臣……未能事先察觉。今日来佛堂,只是意外……」 额角沁出豆大汗珠,「臣毕竟刚进宫,对皇宫不够了解,唯恐难当重任,所以……所以有机会就会各处转转,认认道路……」 他说完,殿上又是好长一阵静默,空气都像是冻结了。 宝缨默默闭上了眼。 却听符清羽笑了声,道:「果然尽责。今日袁将军全力护驾,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退下吧。」 「臣……谢过陛下。」 关于宝缨,袁逸辰所有准备好的解释都被堵在嘴里,符清羽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袁逸辰本能想去看宝缨,最后关头生生忍住,又行了一礼:「微臣告退。」 等到脚步声听不见了,符清羽终于命令宝缨:「抬起头。」 宝缨惶惶然地抬头,对上符清羽冷漠疏离至极的面孔。 他轻哼了声,似笑非笑,言语中的气势却咄咄逼人:「朕记得,你现下应当在自己房里反省。」 「是。」宝缨尽力维繫表情,「陛下叫奴婢反省好了再出来,奴婢反省好了,所以……奴婢错过了腊八庆祝,便想趁着人少,来佛堂上一炷香,没想到会碰到意外。」 符清羽无声俯视着她,眼神复杂非常。 许久,他才开口:「你的聪明……都用来对付朕了,是吗?」 「奴婢……」 「闭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符清羽勐地抬眼,脸颊抽动了下,咬牙切齿,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宝缨瑟缩了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知道不该,可还是委屈。 她是违抗了旨意,然而她也险些丢了性命……他亲手送她去死,难道还不够吗? 他心里,可以没有一丁点怜惜与愧疚,只有愤怒和责怪吗? 大概真的没有。 符清羽虽然克制住了怒意,语气却无动于衷的冷漠:「你既然不想在宣化殿待,这么爱往外跑……朕便遂了你的心意。」 他拍拍手,召来内侍:「宣化殿宫女程宝缨,言行失状,触犯宫规,屡教不改,自明日起削夺其在宣化殿所有职责,降为掖庭浣衣奴。无朕谕令,不可离开。」 眼泪夺眶而出,宝缨啜泣道:「陛下……」 可他已经转身离去了。 随行的宫人问皇帝接下来去哪儿,他说,去杨女君那儿看看。 宝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跌坐在冰凉的地面。 她搞砸了。 这下全都完了。 第25章 〇二五 ◎是个错误吧◎ 退出大殿,宝缨脚步踉跄,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险些让门槛绊倒,边上伸出一只强健臂膀,牢牢搀住宝缨。 「当心脚下。」袁逸辰低头道。 犹豫了下,他小声安慰宝缨:「没成想陛下竟会高抬贵手,掖庭是苦了些……不过,一事不二罚,陛下既遣你去掖庭,也算是撇清了你与行刺之事的干系,省的日后被追究。两害相权,这个结果已经比我预想的好了。」 袁逸辰苦笑:「都怪我,非在今天邀你出来,谁知遇到有人行刺。你放心,说好的帮你出宫,我一定会做到。只是不得不委屈宝缨在掖庭待上些时日。」 本想帮忙,却让宝缨的境况雪上加霜。 袁逸辰深感愧疚,飞扬的眉目低垂下来,恳求道:「宝缨……情况还不算很坏,咱们往前看,掖庭那里我再找人打点。别怪我了,好不好?」 宝缨摇头:「小哥哥,我没怪你。我只是……」 抽噎了下,没能很好掩饰住哭音。 袁逸辰越发慌乱,手足无措道:「你别哭呀。我、我……我没骗你,再等等,我们想办法……」 他以为她是害怕被罚去掖庭。 宝缨抹了把眼泪,不知如何同袁逸辰解释。 在袁逸辰看来,只要宝缨不被捲入行刺一事,哪怕违命被罚,也不算什么。等风声过去,还能慢慢筹谋出宫。 可袁逸辰不知道的是,宝缨昨日试图盗取腰牌,已经引起符清羽的注意,并怀疑到了袁逸辰头上。 日后袁逸辰再提宝缨出宫,以符清羽的机敏,定会立刻联想到宝缨在私库的行为,进而找他们秋后算帐。 到那时,原本单纯的出宫一事,又会发散成什么样子?即便袁逸辰从没有过不臣之心,自始至终只考虑过光明正大的手段,恐怕也难以洗脱皇帝心里的猜疑。 况且,宝缨现下的心境,无法完全告知袁逸辰。 之前和刺客搏斗,场面混乱,袁逸辰应当没注意,正是符清羽将宝缨推给了刺客。他护着杨灵韵,为此不惜让她死掉…… 宝缨心里难过无法言说,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她还是对符清羽有期待的,所以才会难过到绝望,灰心到再也留不下去。 符清羽可以把她的性命视作儿戏,偶尔却表露出强烈的占有欲,不肯给她自由。 不在意她,却强行留着她。留着做什么呢?看他迎娶皇后,琴瑟和鸣,还是看他广纳妃嫔,生儿育女? 如今,在这座皇宫里每多停留一刻,都无异于在宝缨心上多捅一刀。 宝缨从未如今日这样否定从前的自己,感到所谓的爱是如此荒唐可笑。 身份相差悬殊,宝缨想要个说法或者报復回去,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只想离开而已。 迫切地想要离开。 「小哥哥……」宝缨稳住心神,朝袁逸辰行了个福礼,「宝缨只求你一件事。」 袁逸辰忙道:「什么事?你说。」 「寄希望于陛下放我出宫,这条路行不通。但若是能离开京城,我自有去处,也不必再劳烦袁叔叔和小哥哥。所以宝缨想知道,小哥哥有没有办法……能不为人知地将我带出掖庭,带到城外?」 袁逸辰一惊。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袁逸辰笃定宝缨在宫里过得不好,他想把宝缨带出去,过正常的生活。 可他没想过,宝缨心里早有了打算,甚至提出要私逃出宫。私逃的性质和自请出宫完全不同,若被抓到,按宫规,打死也不为过。 分明是个软绵绵的小姑娘,竟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可见她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都把人逼到这份儿上了! 袁逸辰又心疼又气愤,暗暗捏紧了拳头。 宝缨却误会了他的沉默,勉强笑笑:「我也知道是强人所难……如果不行就算了,小哥哥当我没说过。」 她转身要走,袁逸辰却轻笑了声,及时拉住了宝缨衣角。 宝缨诧异地回头。 「宝缨这性子,倒比我还急躁?」 说着玩笑话,袁逸辰的眼神却坚定非常:「好不容易让你相信我,肯求我一次。你以为我会不答应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宫门方开,宝缨准备动身去掖庭。 既是被罚,自然不能再动用车马,去迟了又怕生出新的事端,故而宝缨裹紧了斗篷,早早便要出发。 她有心不引人注意,然而还是没能瞒过精明的御前总管大太监。 何四喜特地叫乐寿过来,帮宝缨提行李,送她一程,其实更是为了传话。 「宝缨姐姐,」乐寿提着包裹跟在宝缨身后,不停唠叨,「你千万别再和陛下拧着来了。」 「师父说,陛下这次不是真想罚你。我看也是,咱们伺候这么些年了,也不是没看过陛下的手段,真想罚是这样的么?都没让连夜迁走,还准你回来收拾自个儿的东西。」 「还有你这间屋子,里头的东西,陛下都没说让动。这说明什么?我看过不了几天,陛下就捨不得你,让你回来了!」 宝缨脚步一滞,颇为冷淡地说:「也许他只是还没想起来。」 唇边勾起一丝讥嘲,「陛下的意思,不是咱们轻易能看懂的。别瞎猜了。」 别像她,自以为是了许多年,始终觉得符清羽待她与众不同,以为她在他心里多少占些位置。结果竟只是自作多情,误会一场。 乐寿见宝缨不爱提这个,闷声说:「师父已经和掖庭令打过招唿了,不会叫宝缨姐姐吃亏的。过些日子,等陛下消气了,师父再找机会提提,肯定能让宝缨姐姐回来。」 「如果有机会,我、我也会和陛下说的。」乐寿红着脸补充。 宝缨苦笑,对何公公和乐寿的关怀,受之有愧。 他们不会知道,她已经准备逃离这块伤心地,无论计划成功与否,应当都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现在,她也只能装作一切如常,请乐寿帮忙转达谢意。 「陛下从前对宝缨姐姐那么好,隔几天就不忍心了。」乐寿又安慰她。 ……好吗? 宝缨恍惚,随即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也不重要了。」 声音很低,乐寿没听清:「嗯?……什么?」 正要追上前,却发现宝缨停住了脚步。 顺着宝缨的目光看过去,迴廊尽头一个孤单挺拔的身影,晓月清风般静谧无声,似是伫立了很久。 那人也听到他们脚步声,转过头来,金质玉相,俊逸绝伦的一张脸,除了符清羽还能是谁? 乐寿很有眼力见地推了宝缨一把,自己倒是躬身向后,藏进了廊柱的阴影里。 宝缨垂首行礼:「陛下。」 符清羽没出声,安静地看她。褪去威严,目光温和,矜持又不失从容。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天长日久的,很难不沉溺其中,宝缨有些愤恨地想。 宝缨其实知道,那只是符清羽平素在人前显露的表象,真正的他绝非多么温柔的人,玩弄起帝王心术,行事甚至称得上阴狠。 可即便明知,她还是陷进去了,真是无药可救。 这样想着,心中越发不忿,宝缨保持恭谨的姿态,却抬起眼和大夏皇帝对视。 视线相接,不过片刻,符清羽缓缓眨了下眼。 「你……」 唿出的白雾转瞬消散,他要说什么,但最终没说。 再度静了下来,一些细微的尴尬悄然流淌。 以往遇到这种时刻,向来是宝缨负责暖场提起话题,她几乎是习惯性地问:「时候还早,陛下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 符清羽似乎也暗地松了口气。 「睡不着,就起来了。」 他咳了声,补充说:「……毕竟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 宝缨恭顺地点点头:「外头天寒地冻的,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回去吧。」 静了一息,符清羽低笑了声,眼眸中暖意乍现:「这话……怎么听着像在赶客?急着赶朕走?」 经年的积习害死人,宝缨差点也要跟着笑了,刚牵动嘴角,忽然记起当下的处境,生生将笑意吞回了肚子里。 被贬去掖庭的宫女,对天下的主人不耐烦,这份不自量力的确构成了好笑话。只是处在宫女地位上,她要多没心没肺才能陪笑。 发生了昨日那一遭,他还在若无其事地同她说笑,有没有想过,这玩笑其实有些残忍? 宝缨冷了脸,规矩地答:「奴婢不敢。」 符清羽面容微动,笑意收敛起来,但只是摆摆手:「算了……你去吧。」 「陛下?」 他这份淡然反是激起了心中怨怼,宝缨被酸涩浪潮沖的狼狈不堪,胸口有什么东西熊熊燃烧着。 她想她一定是烧昏了头,因为她听见自己在问:「陛下,这些年,奴婢始终为一件事困扰,很想问问陛下。」 「你说。」 「奴婢记得,太皇太后将奴婢赐给陛下,叫奴婢日后做侍寝的宫人,陛下当初是坚辞不受的。那后来……后来为什么又临幸了奴婢?」 为什么诱她做了一场美梦,又无情地催她醒来。 符清羽微微侧开了脸。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眉头略微皱起,凸出形状完美的眉骨。还是很好看,赏心悦目的好看。 可他的回答却丝毫不中听。 「也许……」符清羽声音喑哑,带着不可言说的怅惘,「是个错误吧。」 「是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原来是这样。 宝缨弯起唇角,笑容毫无瑕疵:「谢陛下解惑。奴婢告退。」 转身吐出一口气,心肺冷到发颤。 是个错误啊。 她嘴里发苦,心想:「可我当时……很高兴呢。」 【正文第三人称,从女主成年开始】 感谢在2022-09-17 23:35:28~2022-09-18 23:3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万俟羽修、记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〇二六 ◎她真的做出了◎ 初入宫那些年, 宝缨在太皇太后身边,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龙颜。可是身份迥异,除却偶尔几次, 真正的交集也不是太多。 皇帝的一天异常忙碌,处理朝政, 司习六艺, 时不时还被杨用叫去府上耳提面命。 肩负起这般重任, 符清羽比一般的孩子早慧得多,也深沉得多。即使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一举一动也端的是稳重老练,绝少流露出小孩子天真活泼的一面。 小皇帝不仅生的漂亮, 做什么都出色,几乎没有事情能难倒他。 宝缨看在眼里暗暗钦佩, 但也只是敬而远之罢了。她毕竟是戴罪之身,平素谨小慎微, 不敢逾越分毫。 而符清羽这位主子,将规矩看得极重,平常御下宽和,真正要处罚谁, 也不会手软。他最厌恶不守本分的人, 从不姑息攀龙附凤之辈, 宝缨当然不会去触他霉头。 所以,当太皇太后有意撮合她与皇帝时,宝缨首先吓了一跳。 她跟着太皇太后,除了陪老人家说话, 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抄经念佛。无论是为人处世, 还是容貌技艺, 十岁出头的她都不可能是最出挑的,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太皇太后的眼。 宝缨想不通,符清羽更想不通。 符清羽那会儿的年纪,对男女之事将解不解,突然说起来臊得不像样子。纵是他待祖母至孝,这回也恼羞成怒,难得有了小脾气。 他神情凝重,垂下长长的眼睫,却问边上嬷嬷:「太医来请过平安脉了?祖母身子一向可好,药都好生服用了?」 太皇太后直接气笑了:「竖子!拐着弯说你祖母吃错药了,我要是听不出来,那才真是老煳涂了!」 符清羽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气:「祖母一贯精明,可孙儿不懂,您怎的乱点鸳鸯谱?那程家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祖母要是真觉得她有福相,看着顺眼,就继续留着,叫她孝顺您老人家就是了。孙儿那里的人都用惯了,不需要额外添一个,也不……」 他眨了下眼,白净面皮微微泛红:「孙儿若闲下来,只想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不需要跟谁说体己话,也用不着暖床的人。」 符清羽轻咳了下,正色道:「祖母不必给孙儿安排女人,孙儿不需要。」 太皇太后扶额,对嬷嬷讲:「快,把陛下这话记下来!等他日后懂得女人的好,想要娶媳妇了,咱们一块儿笑话他。」 一屋子的女人都吃吃地笑。 符清羽被祖母打趣,脖子红了个透,却坚持道:「祖母,孙儿的婚事,杨相一定会插手的……再说,就算是让您选,程彦康的女儿也不合适。」 在场的宫人都跟了太皇太后许多年,深得信任,提到皇室举步维艰的处境,不免感到凄凉,渐渐都收了笑意。 太皇太后倒是一直挂着笑,像是忽然忆起了往事,静默了片刻,感慨道:「程家那丫头原也是要给咱们家当媳妇的。你父皇在世时,亲自给太子定的婚事,就是你太子哥哥年长了宝缨好几岁……要是他们这会儿还在,再过两年也该操办喜事了。」 符清羽认真想了想,很不解风情地问:「……您说,若是给太子哥哥安排一桩冥婚,杨相会同意吗?」 宫人大惊:「哎哟,祖宗诶,这话可不能乱说。」 太皇太后气的朝符清羽丢了个手枕:「混小子,长嘴是为了气死祖母的吧!」 宫人们急忙打岔,皇帝说起朝会,这个话头总算过去了。 在殿外偷听的宝缨也终于放下了心。 太皇太后身边很好,宣化殿规矩大,她才不想去,更不想配什么冥婚! 可是等皇帝离开,太皇太后又跟老嬷嬷说:「……许是我年纪大了,也不能免俗,瞧着两个孩子好,就想拉郎配,硬把他们凑到一起去……他倒不领情……」 嬷嬷安慰道:「咱们陛下是个开窍晚的。依老奴看,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毕竟年纪太小了,操之过急反倒让两个孩子隔阂生分了。」 太皇太后摇头,一向豁达的老人竟落了泪:「我岂会不知……可我这身子等不到他开窍那天了。要是连我也去了,阿羽身边就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了,真真是孤家寡人!」 「阿羽这孩子,打小心事就重,不会轻易跟人交心。自从登上皇位,身边虎狼环伺,父母亲族,良师益友,寻常少年郎有的那些,他都没有,却要负起这么重的担子……做长辈的,哪会不心疼呢。」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阵。 太皇太后似是用了些水,又说:「宝缨那丫头,圆字面,乖巧懂事,福气大……我是真喜欢。更难得她心性通透,从不自怨自艾,也不轻贱自己,见天总是乐呵呵的,正好给阿羽改改性子。」 嬷嬷低声说了什么,太皇太后笑起来:「没错……她父亲当年就是那样,总是一副笑模样,天塌下来都难不倒他似的……嗯,长得也俊,走到哪儿都被众人瞩目。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早些年总跟着人家学人家,倒像个跟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太皇太后陷入到回忆里,静了许久,缓缓道:「我把宝缨留在身边,总想着阿羽和她也跟他们的父辈一般要好。只是阿羽执念太重,始终记挂程将军的错处……他变成这样也怪我,怪我啊。」 「事到如今,我只能拼了这把老骨头,尽量做些安排。成不成的,随他去吧。」 说到最后,太皇太后很是沮丧,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听不见了。 宝缨本来只是担心自个儿的去处,壮着胆子听了两回墙角,却不想听到了这许多。 她还小,到后面已经听迷煳了,似懂非懂的。 只有一件事听懂了,并让她深深忧虑——太皇太后身体不好,实际的状况恐怕比表面看上去还差,已经不得不着手安排后事了。 宝缨记到了心上,从此每天都去佛前恳求,希望保佑太皇太后长命百岁。为了让神佛看到她的诚心,宝缨夜里挑灯,用自己的时间抄出了十来卷佛经。 除了这些,她也不知还能做什么。 符清羽亲口拒绝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皇太后没再提过这事。 日子还是和从前一般的过,若说有什么变化,大概是符清羽终于关注起了宝缨。 可惜不是太皇太后乐见其成的那种关注。 仿佛为了证明他真的很嫌弃宝缨这个「通房」,那段时间符清羽格外喜欢挑剔宝缨的错处。一时嫌她瘦,一时嫌她胖。一时怪她做事毛躁,一时又说她慢吞吞像个乌龟。 宝缨又不是没见识过真正的刁难,对于皇帝无聊的宣洩,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当面笑眯眯地认错,过后该怎样还怎样。 被说一说,又不会掉块肉。最多只是耳朵上长茧子,可以接受。 后来有一次,不小心让符清羽看到了她私下抄的佛经。 符清羽指着一页纸说:「这什么字,狗爬一样。亏得祖母说你有佛心,原来也不过如此。」 宝缨瞥了眼,那一页写到后来犯困了,确实没写好,可总也干净大方,撇是撇捺是捺,不至于「狗爬一样」啊。 抄经是她自己的心意,宝缨从没准备让神佛和她自己以外的人知晓。 即便如此,一番心意却被人吹毛求疵,她多少有些不高兴,破天荒地辩解道:「奴婢还小呢,现在写不好,以后不见得不好。」 符清羽冷哼:「藉口。你比朕小两岁吧,朕两年前的字可不是这样的。」 他稍稍扬起下巴,看着有些倨傲。 皇帝陛下还真和她较起劲了,宝缨很是无语。 宝缨后来总想,那个时候要是借势吹捧皇帝一句,大概他也不好意思再深究了。 可她还是年纪小,不老练,居然认真讲起道理:「陛下的老师是当世书法大家,奴婢的老师……一定要说的话,可能孔嬷嬷勉强算吧,有差距是正常的。」 写的一样好才不对劲吧。 「你……咳咳……」符清羽叫宝缨这句话激的红了脸。 拿自己和一个小宫女比,实在有失体统——特别是,还被她呛了一句。 大夏皇帝毕竟见过大场面,很快便恢復了镇静:「你的意思是,若有好老师教你,两年后你能和朕今日写的一样好?」 宝缨惊了,好像不应是这么个比法吧? 不等宝缨反驳,符清羽一锤定音:「那就说定了。从今天开始,朕会定期将你抄的经文转给师父,请他批阅,再把他的指教转述给你。朕不会藏私,也希望你不止是嘴巴厉害,两年后能达到朕今日的水准。」 他说完就走,宝缨呆在原地,好久回不过神。 什么啊?怎么就说定了? 她真没想挑衅的,谁知道陛下会有奇怪的胜负欲! 后悔也晚了,君无戏言,此后宝缨的职责又多了一项——在符清羽的监督下习字。 符清羽不是开玩笑,当真把宝缨的书法拿给师父看了,有空还会亲自上手教她——虽然宝缨觉得,皇帝只是从打击她这件事上找到了极大的乐趣。 奉皇命练字,又有月例拿,又比其他活计清闲,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受益。宝缨乐得从命,练得极刻苦。 结果就是,宝缨的字迹和符清羽越来越像,到后来,外行几乎难以分辨两人如出一辙的流丽行楷。 两年很快过去,他们谁都没有提起当初约定的比试。 因为太皇太后的身子再也撑不住了。 宝缨十二岁那年,太皇太后持久缠绵病榻,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少有清醒。 可是那一天,老人家突然来了精神,很早醒了,用了一整碗稀饭,又说要饮酪浆。酪浆没送到,太皇太后又想到了什么,还不到定省时分,却命人把皇帝请过来。 宝缨以为菩萨终于听到了她的心声,太皇太后会从此好转,却见年长的宫人纷纷垂泪,说这是大限将至前迴光返照。 符清羽来得匆忙,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如纸。 祖孙二人说了很久的话,久到宝缨在外面有些跪不稳了,房门突然打开,何公公和几个深得信任的老嬷嬷被传召进去。 宝缨也一同被叫了进去。 太皇太后轻轻摸着她的头髮,充满爱怜地说:「宝缨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要是从前我还捨不得……现在……至少他能护着你。」 太皇太后哽咽难言,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就自私一回,宝缨在你身边,祖母才放心。你们两个,连生日都相配,一个十月十,一个十一月十一,多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太皇太后煳涂了,说话断断续续,不知在对谁说。宝缨没功夫细想这里头的含义,太皇太后哭了,她也跟着流眼泪。 泪水模煳了视线,她看不清符清羽的脸色,只记住了玄色衣衫下一个清瘦孤绝的身影。 作为侍奉帝王的嘉奖,太皇太后颁布了一道懿旨,准宝缨的祖父、兄长、以及其他被流放南疆的族人脱去罪名,返回故里。 宝缨那时还懵懂,不清楚一直不松口的杨用怎么突然变了心意,结束了程氏一族的流放,只当是天降喜事。 过后才隐约猜到这背后的交易——太皇太后为符清羽选了杨家嫡女为后,待亲政后完婚。 无论怎样,宝缨为家人获得赦免心存感激。至于侍寝这一「重任」,宝缨不敢多想,当下也没有心思考虑太多。 太皇太后之于宝缨,不但是恩人,在宝缨心里更是慈祥和善的长辈,是入宫后对她最好的人。 父母兄长去世那年,宝缨年岁太小,对死亡的理解还朦胧,太皇太后薨逝才让她第一次痛彻心扉,自换上丧服,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 当然,太皇太后殡天,无论有几分真情,宫人们都得做出悲伤的模样来。停灵那些天,殡宫里哭声就没断过,宝缨在当中倒不算显眼。 相比之下,皇帝的态度反而过分安静了。 符清羽守灵守了整整三天,一滴泪也没掉,神色也和平常一样,只是话格外少,静静待在梓棺前,很久才眨一下眼。 静到像一尊雕塑,一缕幽魂,宫人们请他示下,往往隔了好一会儿才得到回应。 嬷嬷们起先有些担忧,后来听说皇帝在前朝的表现如常,太医也说没事,才都放了心。 毕竟陛下从来不是话多的人,至亲离世,不想做无聊的酬应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主动和宝缨搭话时,宝缨着实感到意外。 那是大祭之后了。 太皇太后的遗物,仅保留少数,大多要被烧掉。等到人少,宝缨也凑到火盆边,准备将两年来抄的佛经都烧掉。 刚烧了几册,习惯地从身后抽取,却没抽动。 一回身,发现符清羽在她身后,垂目看着那摞佛经,不知来了多久了。 宝缨急忙行礼,符清羽拿起一本经文,随意翻开来,淡淡说了句:「字可真差。」 以宝缨如今养刁了的眼睛来看,那字也是不够好的,皇帝这句评价不算过分。 宝缨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那是最早抄的,后面就变好了。」 符清羽瞥了她一眼,拿出最后一本,缓缓端详。 天光快要散尽了,橙红的火苗映在眸中,一池寒潭镀上些许暖意,终于他说:「不错。写的很好。」 破天荒头一回,符清羽竟夸了她。 宝缨不由打了个激灵,恭顺地说:「是陛下教导的好。」 符清羽没理会她的吹捧:「为什么烧了?」 因为太皇太后去了。 大概她太渺小了,即使诚心诚意祈求了两年,好像也并不能让太皇太后延寿,反是每况愈下。 「没用的……」宝缨摇了摇头,「奴婢以后不信了。」 符清羽默了默,将手里那捲经丢进了火盆,轻声问:「不抄经了……以后想做什么?」 以后? 好些天得不到充足休息,脑子沉沉乱乱的,她脱口而出:「以后……以后奴婢一直在陛下身边,陪着陛下。」 就像太皇太后希望的那样。 打从心底里想,宝缨希望能去找三哥,能回家。可那又实现不了,所以还是做太皇太后想叫她做的事吧。 「陪着朕?」符清羽似乎有些惊讶,瞪开略狭的眼,打量着宝缨,沉静的面目也因此现出几分鲜活。 宝缨在那目光下逐渐感到自惭形秽。 她又张狂了,说了不得体的话,忘了皇帝是有点嫌弃她的。 果然,符清羽收回眼,淡道:「都会干什么?朕身边不养闲人。」 宝缨脸红了,硬着头皮答:「寻常贴身伺候的差事都会。太皇太后从前总叫奴婢念书给她听,还有……还学了调香和点茶,经常做,大体都熟练。」 「点茶就不必了。」符清羽略皱起眉,「那就先奉香吧。」 符清羽说着转身往外,留下一个内侍,叫他领宝缨去见何四喜。 宝缨的去处就这么决定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要谢恩,符清羽又补了一句:「业精于勤荒于嬉,除了奉香,习字也不可荒废。不抄佛经就抄香方吧,把宣化殿四时香谱都誊录出来,朕过阵子查看。」 宝缨:「……」行吧,她也没胆子说不。 就这么着,虽然和预想的不一样,宝缨终是来了宣化殿,近身侍奉符清羽。 三年匆匆而过,宝缨长到了十五岁。 少女的身段开始抽条,每隔一天都变个样,变得更窈窕曼妙,变得叫人感嘆造物神奇。 许多宫里老人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太皇太后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把宝缨放到皇帝身边的了。 于是便有教习的嬷嬷把宝缨叫去,将令人脸红心跳的图册交到她手上,教导她如何侍奉主君,以备不时之需。 宝缨红着脸学了,却还是觉得侍寝太远了,怎么想都不可思议。 符清羽看起来完全没有要临幸她的意思,当然也没有要临幸其他人的意思。事实上,年少的帝王称得上是克己復礼的楷模,侍寝这种事,哪怕只是想一想,都像在玷污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可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呢…… 宝缨脸颊和心口都烧了起来。 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她的心思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许多。 比方说,她一直都知道符清羽长的好看,但从前最多暗自惊艷一下,不会总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回过神来发现耳根炙热,脸红心跳。 再比方说,从前皇帝有事在宫外留宿,她只会觉得轻松自在,现在却感到心神不宁,看惯了的宫室突然变得空旷难耐。 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多到宝缨不得不正视——她是不是心悦皇帝了? 宝缨想,大概是吧。 在深宫中日日相伴,又有太皇太后指定的那层关系。她几乎见不到其他男子,不能也不敢对其他男主产生私情,如果说她爱慕谁,那也只能是符清羽了。 再说,九五之尊,权御天下,又生了张俊美的脸,待人处事时时透着温存……光这几样已经足够牵动少女春心了。 而宝缨更知晓他数年如一日的辛劳,肩上的重担,谨慎藏起的雄心,从不与人说的苦衷……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理解到了这样深的地步,有了休戚与共的牵绊,生出爱慕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吧。 宝缨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符清羽的心意,她却看不懂,也不敢奢求。 不过……至少他也没有心悦其他人,她大概能算是他最亲近的女子了,宝缨自欺欺人的欣喜。 也就足够了。 大夏皇室子嗣一向不丰,光华年间又折损了许多青壮,随着符清羽年纪渐长,很多人都盼着他早些通晓人事,给皇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孙。宝缨占着近水楼台的位子,其实有不少人明示暗示地叫她去引诱帝王。 宝缨不过一听,符清羽可不是轻易会被诱惑的人,更是极其厌恶被人摆布,在他面前自作聪明很可能落得引火烧身的下场。 再说,她每日在符清羽面前晃荡,若有本事让他动心,那他不是早该动心了么?既然没有,再怎么折腾,恐怕也是不行。 其实说白了,初初懂得慕艾,宝缨害羞又没自信,剖白心迹决然做不出来,以风情诱人也不知从何下手。 所以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想着能够维繫现状就很好了。就这么安分守己地陪在符清羽左右,有时为此欢喜,有时忧虑,但总归是欢喜的时刻更多一些,已经足够了,更进一步的事就听天由命吧。 让她去魅惑君王?不可能的呀。 可是,宝缨想错了。 以为不可能的事,不久之后,她真的做出了。 第27章 〇二七 ◎现在◎ 那天, 江文竹特地找到宝缨,严肃问道:「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宝缨微怔:「……你指哪种事?」 文竹努嘴,不大自然地说:「还能有什么, 不就是你这张脸,太招人了……你和我说实话, 最近有人招惹你没有?」 宝缨嘴角的笑渐渐凝滞。 她十五岁了, 不再是不懂事的孩子, 知道自己大体长得还不错,也总能察觉到旁人, 尤其是青年男子对她容貌的关注。 也晓得,于她这种身份的人, 这份关注往往伴随着怎样的麻烦。 最近嘛…… 宝缨想,大概是那群伴读的公子哥吧。 符清羽去年满十六岁, 名义上亲政了,又因为丞相杨用病逝, 他接手的政事骤然多了起来,也开始有朝臣到宣化殿叩见。 宝缨在殿上侍奉,免不了被外人窥见。 其中最让人头疼的,是符清羽的伴读们, 一些养尊处优的少年人, 不但目光大胆放肆, 有的还要凑到面前来和她说话,嬉皮笑脸的叫人浑身不适。 要说更过分的,却也没有。宝缨能躲便躲,没有很当回事。 只是没想, 竟都传进文竹耳朵里了? 她迟疑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有人嘴上没把门的呗!」文竹着急, 「你可长点心吧!杨会看上你了,扬言说……说皇帝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还不如跟了他,不会独守空房……」 宝缨皱眉:「谁是茅坑呀……」 「哎,杨大公子说话就是这个调调,也不避讳,反正现在宫里都传开了,也就是不敢在宣化殿说。」 「可是,毕竟有太皇太后的旨意,就算杨会要人,陛下也不会……应该不会答应吧?」 文竹看着宝缨,目光里有些不忍,嘆道:「你呀,不知道人能有多坏……」 尚功局和宫外往来多,文竹比宝缨消息灵通得多。她说杨会这人名声很不好,风流好色又无法无天,做出过数不清的荒唐事。 就在上半年,杨会和郑尚书的儿子争纳一商户女为妾,女子的父亲哪边都不敢得罪,双方争持不下。郑公子为人单纯,还在想法子打动那商户呢,殊不知杨会已经命家僕劫走那女子,先霸王硬上弓,事后才补了文书。 文竹脸颊涨红:「希望是我多想了……我就是觉着,以杨公子这般品性,万一他也对你用强,把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陛下就是想护着你,恐怕也……」 「皇宫里他也敢……」心脏像被狠扯了一下,这杨大公子,可能真敢。 世人总是将女子看成男子的从属。她只是个戴罪宫女,若真被杨会毁了名节,这辈子就只能跟他了,即使是皇帝也不好强行留下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再说,符清羽会为了她和杨家翻脸吗? 宝缨真的不确定。 文竹见她脸色惨白,显然是吓到了,急忙安慰说:「我只是提醒你多注意,其实不大可能发生……唉,说来说去,癥结还是在陛下那里。他不临幸你,就把人这么晾着,整天和低级宫女一样抛头露面的,怎么挡得住狂蜂乱碟?」 宝缨默默垂下了眼。 曾经她天真的以为,无论皇帝是否临幸她,只要有太皇太后那句话,她至少能在宫檐下苟活一生。 可是,太皇太后毕竟去了,人走茶凉,那句话在多大意义上算数,谁也说不准。对方又是杨府的大公子…… 杨会轻浮霸道,宝缨自是不喜,而杨府,更是让她深深恐惧。 虽然她对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了解不多,但当初父亲出事,正是杨用和儿子杨平力主给父亲定罪,以近乎于斩草除根的态度,将程家连根拔起。 这样深的芥蒂,就算不管内心的朦胧的爱意,就算她可以任命当杨会的妾室,杨府其他人会放过她吗? 真进了杨府,她要怎么活? 安分守己,不争不抢,原来也并不能躲开麻烦。那一刻,宝缨深刻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卑微和无奈。 她下意识想要求助的人,或者说唯一能够抓住的人,只有符清羽。 要是陛下临幸她就好了……那些怂恿她勾引皇帝的人,他们说过的话在耳边萦绕,宝缨暗暗打定了主意。 不成功便成仁罢。 反正符清羽再怎么恼她,罚她,鄙夷她,都不可能比被杨会强占更坏了。 像刀子悬在头顶,宝缨心神不宁,她想尽早试试。 只是连她也没想到,机会来得那样快。 …… 那是个顶寒冷的冬夜,刚好轮着宝缨前半宿守夜。 符清羽对声音极其敏感,喜静,不喜人近身,也不喜欢被窥探。守夜的人睡在外间,隔着重重幕帘,只闻其声不见人影。 宝缨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明知内室的龙涎香快燃尽了,却拖着没去换。心里想着,若香燃尽前符清羽便歇下了,那她就借着换香的由头,进到内室,和他独处。 符清羽那天饮了酒,平素白净的面庞湛出酡红,像白玉染上了红髓。 一贯清冷的眼也少见的带着几分迷茫,却还是依照惯例,带了一沓摺子,梳洗后就着琉璃灯的光华批阅。 映在墙上的影子,照旧运笔如飞。 却终究是肉体凡胎,批着批着,气息趋于紊乱。又过了不久,符清羽叫人拿走奏摺,熄灯躺下了。 宝缨留守在外面的小榻上,竖起耳朵,极其罕见地,听到符清羽在踏上不住翻身,唿吸沉滞。 他没睡着,所以宝缨悄悄起了身,手脚却因紧张而变得冰冷。 她在门边轻声问:「陛下,香快燃尽了。您要是还没睡,奴婢现在换了?」 里面,符清羽深重地嘆了口气,似乎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调用起特别的力量。 说来也怪,符清羽对衣食不大讲究,底下人只要循例置办即可,却唯独看重薰香。居室里日日燃香,衣物也要反覆熏腾过才肯上身。 宝缨猜,他不会允许香炉熄掉。 果然,隔了一会儿,符清羽轻轻说了个「嗯」字。 宝缨手脚麻利地填好香料,一边在心里给自个儿打气,缓步来到床前,跪在了脚踏上。 在长明灯柔和幽静的光里,她觉得,符清羽的模样,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 睡觉从来都规规矩矩的人,这会儿被子没盖好,亵衣的领口也松了,袒露出大片胸膛。 宝缨脸一热,心知没有退路了,攥紧手心道:「陛下……」 床上,符清羽的唿吸骤然收紧。 他转身,和她看了个眼对眼:「你怎么在这儿?」 声调虽然不高,也能听出些微的颤抖。 宝缨这才发现,他脸红的有点过分,殿上温度适宜,可符清羽额角却布满大颗的汗珠。 「陛下您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传——」 话没说完,突然,被按住了嘴巴。 他的手掌很热,虚虚按在唇瓣,只一下,像失去了力气,垂落下去。 符清羽咬牙吐出两个字:「闭嘴。」 即使他不说,宝缨也知道不该多嘴,立刻噤声,连唿吸都屏住了。 符清羽缓缓起身,合眼几息,急促的唿吸逐渐缓和。 再睁开眼,他又是平常那副清明的样子——假如不去留意眼里的血色。 符清羽似乎比宝缨更不自在,手落在被子上,指节屈伸,抓出几道痕迹。 「大晚上的,这是要做什么?」他垂眼,「你最好能给出一个让朕接受的理由。」 「奴婢……能一直留在陛下身边吗?」宝缨平常语速就不慢,这一刻更因紧张而变得飞快,变得语无伦次,「……您叫奴婢习字,奴婢已经练得很好了……调香也一直在进步,陛下上次还夸了的……您看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叫奴婢来宣化殿,奴婢这都来了三年了……奴婢担心完不成她老人家留下的任务……啊!」 符清羽突然倾身向前,按住了宝缨肩膀。 这个姿势,他的唿吸拂过她的鼻尖,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痒。 宝缨唿吸一窒,急忙错开眼。 于是也没有注意到,符清羽眼底翻涌的情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喉结上下滚动,他的音色比往常更沉、更哑:「突然说这些,发生什么事了?」 夜色里,他的声音无比温柔,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沉霭的龙涎香,带着一丝清冽酒气,勾起渴望的火苗,越升越高,直到碰上天顶,轰然碎裂,绽出满室春芳。 宝缨抽了下鼻子,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她把杨会对她的觊觎,添油加醋地讲给符清羽,最后又抽了下鼻子,小心翼翼地问:「……太皇太后让奴婢跟着陛下。就算真有人要讨了奴婢,您也不会答应的对么?奴婢不想离开,求您别让奴婢走。」 符清羽收回手,睫毛抖了两下:「知道了。就算他真敢提,朕也不会准,你可以放心。」 可……若是他先下手为强呢? 宝缨快哭了:「可是……」 符清羽掐掐眉心:「可是什么?还想朕怎样?直接说吧。」 宝缨心一横:「奴婢的事,除了太皇太后当初匆匆一句,始终没个章法,才引出这般叫人不快的事。若是……陛下让奴婢尽了应尽的责任,便没人敢胡来了。陛下,您准备何时临幸奴婢?」 话音刚落,符清羽突然转开脸,咳了起来。 这下,连守在更外面的人都给惊醒了,急忙问:「陛下?」 「咳——无事。」符清羽忙道。 那内侍恐怕困煳涂了,竟没走,又问:「陛下,您要饮水吗?诶,今个儿守夜的人去哪儿了?怎么不给陛下送水?」 宝缨嵴背绷直,一扭头下意识要答话,却突然被拉进了灼热的怀抱。 「现在。」 什么? 宝缨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符清羽厉声喝道:「少聒噪!滚远点!」 符清羽极少疾声厉色,外面的内侍终于知道扰了皇帝清梦,匆忙告罪走开了。 宝缨松了口气,身子软下来,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霎时绷紧,迟疑道:「……陛下?」 符清羽将头埋在她颈弯,轻笑了声:「……不是你逼问朕何时临幸么?」 咚,咚,咚。 心跳声震的宝缨浑身发麻,她以为她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了,可是又听见符清羽说:「……就现在吧。」 滚烫泪水涌出,宝缨想,她大概是太高兴了。 …… 第二天一早,起居註上记下了宝缨的名字。那场风波和她的心自此尘埃落定。 只是事后回想起来,宝缨总觉得不可思议。那一夜,她竟然成功了,竟会这样顺利……为什么?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原来是个错误,是英明睿智的少年天子,曾经犯下的错。 怪她,用了那么久才看清。 宝缨敛起神色,轻声说:「乐寿,我们走吧。」 第28章 〇二八 ◎怎样做,才能帮到她◎ 「陛下, 这道群仙炙火候正好,再用一些吗?」 乐寿刚一问出口就后悔了,皇帝连摆手说不要。虽只一瞬间, 乐寿却分明看见皇帝嘴角往下塌了塌。 乐寿急忙把这一道菜挪开,却依然摸不着头脑。 以往他也伺候过皇帝用膳, 一向以为这位主子是个不挑嘴的人, 从来不对吃食上的事置喙, 用膳也不过是把三十二道菜各过一遍,天天如此, 年年依旧。 今天这么明确流露不满是从没有过的。 是以,即便皇帝没说什么重话, 也够叫乐寿心惊胆战了。 不由思忖,这宣化殿的食单至少四五年没改动过, 也没听说御膳房临时更换大厨,前两天伺候用膳……陛下好像还挺喜欢这群仙炙的。 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乐寿死活想不通。 偏生这些日子陛下总让他伺候用膳, 其他人打趣说乐寿这是入了陛下的眼,乐寿却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到后面更是束手束脚,大气都不敢出。 这顿饭还没完, 梁冲突然进来, 在皇帝耳边禀报了什么, 皇帝便放下了筷子,边往外走边说撤了吧。 乐寿刚喘了口长气,又听皇帝嘟囔了句,今天这香也不对。 可是殿上燃的香也都是按照香谱调的, 什么天候用哪种合香, 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 要说不同…… 唯一的不同。 乐寿心脏勐抽了下,把收尾的事交给旁人,便魂不守舍地往自个儿住处走。 半路上却还是叫师父给抓着了。 何四喜端着一副慈祥的模样,淡淡开口:「乐寿啊,你刚来那会儿,我教给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乐寿忙道:「师父教诲从不敢忘。在宫里伺候,第一桩要紧的事就是得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绝对不能做。」 何四喜拢拢袖口,哼了声:「光记在嘴上,没记到心里。除了这个,你还得想明白了,哪些东西是你该想的,哪些啊……是放在脑子里都该死的。」 何四喜拍拍乐寿肩膀,嘆道:「事已至此……是造化还是劫数,全看你接下来怎么做。你是个聪明孩子,别让我失望。」 乐寿应是,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久久才能迈出步子。 回到空无一人的住所,闩了门,才从衣裳里层小心解下一只荷包,又从荷包里掏出残破的石青色连蝉锦香囊。 乐寿望着香囊,苦笑:「你说说你,针线活不怎么样,调香的手艺倒是一流。」 即使香味快散尽了,独一无二的余调,还是叫何公公给闻出来了。幸亏陛下最近心事重,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想到这,乐寿倒抽了口凉气……应该是的吧…… 陛下虽年轻,论精明可能还超过何公公,万一过后想起来…… 乐寿后怕地闭上了眼。 其实不必何公公提点,乐寿又何尝不懂,即便这香囊残破不堪了,也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肖想的。 当初他抢下这香囊,当真也没想太多,只是见不得一番心意化成灰烬。 可过后,真的将她亲手做的香囊握在掌中,却又不一样了。 妄念丛生。 那个人,是最早对困境里的他伸出援手的人,也许也是唯一一个帮他不求回报的人,更是令他感受到亲近和温暖的人。 乐寿知道,她的目光从没放在他身上过,对他的好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对程宝缨来说,他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朋友。 所以,他一直将这点虚妄的心思深藏心底,所求也不过是……把这点余香留住,好像还能陪伴在身边。 然而也还是不行。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补救现在的局面? 更要紧的是,怎样做,才能帮到她? 「竟真从杨会嘴里套出了密钥,打开了墓穴。陛下英明!」多日不见的魏嬷嬷边呈上文稿,边衷心称赞。 符清羽只是淡淡笑了下,接过文稿来,仔细查看。 他从来不吃马屁,更何况,从杨会嘴里套话也不需要多高明的技巧。 实际上,经过一场行刺风波,身体疲乏不堪,精神却亢奋,再灌下几杯烈酒,不需要符清羽多问,杨会自己根本合不上嘴。 在杨会面前救下杨灵韵,更是让杨会触动颇深,一下子将符清羽引为知交,说了许多有的没的。 杨会生母和杨平本就是家族联姻,盲婚哑嫁,又早亡,做夫妻的时间极短,谈不上深情。杨平很快续弦,把髮妻留下的一儿一女交给乳母,便也再没上过心。 在更多子嗣出生后,一比较,更是越发嫌弃杨会这个不成器的长子。杨会说起父亲的冷淡,眼泪汪汪的,说要不是杨灵韵被选为皇后,杨平早就想改立宗子了。 「外人看我们风光,」杨会自斟自饮了一杯,发自肺腑地说,「其实好些年都是臣跟小妹,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的。如今可算雨过天晴……陛下如此爱护小妹,把她交给陛下,臣也可以放心了。」 再后来,符清羽随意提了几句,那密钥便像长了翅膀,从杨会嘴边熘了出来。杨会大醉一场,第二天再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着实太顺利了。 符清羽将手中的文稿丢给梁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模样:「有这个,应当够给杨家定罪了。」 梁沖接过一瞧,念出上面的文字:「《良驹赋》……嚯,这说的是高祖皇帝向杨家借马的典故。」 符清羽翘翘嘴角:「没错。」 大夏立国之前,北方经歷了三十多年动乱,数个势力并存,今儿个你打我,明个儿我打你,争扰不休。那时,以杨家为首的几大世家没有随前朝皇室南渡,而是留守中原,高筑门户,收养流民,招募私兵,形成一方割据。 因前朝丢了塞上和凉州,中原再也没有良马产地,难以训练骑兵。而杨家当时的家主颇有远见,和一支突厥人搭上了关系,得以引入突厥马良种蓄养。是以在符清羽的曾祖父和高祖父起事争夺天下时,也不得不登杨府门槛,借来百匹战马。 这篇《良驹赋》便是为颂赞杨家家主的功绩而作。 魏嬷嬷只是粗通文墨,梁沖把这里头的典故讲了出来,她还是不明白:「老奴不懂,杨家借马给高祖,怎么反而成了罪名呢?」 梁沖讥笑:「同样的话,说话的人不同,那表露的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世之伯乐,舍公其谁?这话,要是高祖自个儿说的,可能算是君臣之间一段佳话。可惜啊,却是杨用说的……」 符清羽冷声道:「他这是相马呢,还是说,须得叫他杨家相看了,高祖才登上皇位呢?」 「可不是,」梁沖轻蔑笑笑,「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他往后翻了翻:「后面的倒没什么……是杨家歷年跟突厥人买的……飞电……白骢……都是马的名字。」 梁沖将文稿放在案上,随口道:「直到现在,杨家豢养的良马也是最多的,和突厥人的交易一直没停啊。」 符清羽道:「中原缺少大片草场,马儿难得自由驱驰,就是天上的龙种,几代下来也成了驽马,只有不断引入野性未驯的良种才能维繫。如今御苑的马也是採取这……」 他忽地顿住。 目光落在那页写满了良马名字的纸上,衣袖里,手掌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 梁沖和魏嬷嬷都不明所以。 「你刚才说……」符清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一直没停?」 可是,若是停过呢? 第29章 〇二九 ◎结束掉这个错误◎ 梁沖又拿起那份文稿, 这回仔细看了那几页名马。单子列得详尽,每匹马后面都记载了马龄、马种、出处,以及入栏的时间。 叫人在意的便是这些马匹进入杨家马场的时间——乍一看不明显, 比较起来才能发现。大抵是由于马场占地所限,每几年里入栏的马匹大体维持在同一个数目上。偏偏中间有段时间, 突兀地停掉, 打破了这一规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好巧不巧, 正是光化十七年,武烈皇帝北征惨败的那一年。 梁沖抽了口凉气, 伶俐的口齿打了结:「这、这……」 几乎不敢往下想。 要是印证了这一猜想,杨家的罪过可不止是僭越无礼, 分明是叛国了,简直罄竹难书。 符清羽抬起眼, 深沉的眸子里一片血光:「这些年来,当年那场战事究竟是如何泄的密, 怎会叫突厥人提前做好了准备,始终是众说纷纭。兵部和中书省查不出,三司会审查不出,连暗卫也理不出头绪……前前后后处置了不少人, 却都叫冤。若真是这样泄露出去的, 那可……」 目眦欲裂, 他合了合眼。 当年杨用不惜和皇家撕破脸也要抢先接管朝政,原以为是政见不合,抑或是权欲薰心,现在看来, 却不仅如此。 也许更是因为, 杨家经不起细查, 若真让符铄还朝,或是让任何一个强有力的皇子控制朝政,事后清算杨家便要遭遇灭顶之灾。 杨用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只能铤而走险,强行夺权。 而他成功了,在杨家一手操控下,事后的追查只怕也被误导了方向,怎么查都是一笔煳涂帐。 「好啊……」符清羽怒极反笑,「他们这些世家,在乱世里宅门高筑,隔岸观火,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将君王和万民放在家族之后,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何况,当年天下大乱,杨家坐山观虎斗,未必没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可惜这一等,就错过了下场的时机,叫符氏为首的泥腿子们壮大实力,打下了江山。百年世家不得不给中下层出身的武将俯首称臣,本就不情不愿,哪会真正忠心呢。 若说原还顾忌对世家和天下人的影响,想着给杨家留个体面,这下倒是不用了。 根本不必他去捏造什么罪名,杨用的墓里,竟是给他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符清羽厉声道:「给朕彻查!」 「是!」 部署完大事,魏嬷嬷又道:「前些日子在宣化殿探头探脑的那几个,老奴已经查清楚了,陛下想怎么处置?」 符清羽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被杨灵韵收买,暗中监视程宝缨的几个奴才。 都不是什么可堪大用的人,做事糙得很,留下无数马脚。却像那苍蝇蚊子,无关痛痒,只是噁心人。 他按按眉心:「先放着吧,别打草惊蛇。」 就让杨家再嚣张几日吧。 捧得越高,才能跌得越惨。他很乐意成全。 睫毛颤动了下,符清羽忽然又吩咐道:「魏嬷嬷,杨家的案子可以过到明面上了。剩下几天,你替朕去掖庭走一趟。」 魏嬷嬷不安地瞥了眼梁沖,梁沖却低眉垂眼,安静地如同一尊木雕。 魏嬷嬷只好迟疑着开口:「陛下……事情到了紧要关头,老奴的首要职责是守着您,保护您的安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还能飞出宫墙去么?」 即便在宫里待了许多年,魏嬷嬷还是直来直去的干脆性子,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有话便说。 她的轻功乃当世一绝,实战本事也不差,在这等时节,陛下却叫她去盯着一个小姑娘?这点芝麻大的事,值得她亲自出马? 魏嬷嬷便有些不情愿。 符清羽笑笑,语气和缓却不容反驳:「看好了她,朕才能知道袁逸辰的图谋。」 魏嬷嬷见他心意已决,最后争辩道:「至少也得把胡六、丁小雨两个叫回来护卫陛下。跟了姓叶的这么久,什么都没探出来,那人应当只是个平常医者。」 这两人是闺门卫里的顶尖高手,先前被魏嬷嬷派去监视叶怀钦,一个月过去,却并没发现任何异样。 符清羽沉吟片刻,接受了提议。 魏嬷嬷这才领命离去,最后又嘱託了句:「陛下记得用药。」 魏嬷嬷脚步刚远,梁沖嘟囔了句:「上了年纪……越发啰嗦了。」 「随她吧。如今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对朕啰嗦了。」 眉宇间透出一丝怅然。 梁沖好奇道:「陛下撵宝缨姑娘去掖庭,也在使欲擒故纵这一招?」 符清羽抿了抿嘴,没有否认,却说:「袁高邈固然想借勤王东山再起,却不是执着权势的人。依朕看,他整幅心思都放在他儿子身上,决心站在朕这边,也不过想给他儿子整个好前程。朕之后要重用袁高邈……」 梁冲心领神会:「……想控制袁高邈,就必须从袁逸辰身上下手?」 符清羽掐了掐眉心,低声道:「……是他上赶着给朕送把柄。」 皇帝这句话,听着倒有些酸熘熘的——梁冲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说,转转眼珠,也告退了。 小书房重又归于寂静。 符清羽这才不做掩饰,愤恨的磨了两下后槽牙。 袁逸辰比他料想的胆子更大,竟一而再再而三顶风作案,铁了心和他抢人。那日在佛堂,远远看到袁逸辰和程宝缨站在一块儿,他嘴里一片铁腥,血液里杀人的冲动疯狂叫嚣。 要不是还得给杨家人做戏,没准就将这冲动付诸行动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符清羽不会允许袁逸辰无止尽地惦记下去。 袁逸辰想带人走,他就把人安排到掖庭,给袁逸辰送上「天赐良机」。 若袁逸辰敢犯,便以儆效尤,永绝后患,从此拿捏住袁高邈。倘若袁逸辰知道收敛了,当然也没有任何损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左右人是丢不了的。无论哪样,都稳赚不赔。 可是,符清羽内心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这几日,总是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 她会跟袁逸辰走吗? 自打从皇陵回来,无意间让她和袁逸辰见了面,一直很听话的人突然变得奇怪。先是闯入私库,随后,明知违抗旨意,却还是去佛堂见了袁逸辰。 他警告过她了,许多次。 符清羽心下对自己说,程宝缨脑子足够清醒,不是不管不顾的人,她应当知晓轻重,不至于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可另一个声音却说,那是在她遇见袁逸辰之前。入宫十年算什么,被安排侍寝算什么,一遇到还不是丢了魂,接连做出抗命之举。 心头的燥郁便越发不能平息。 在程宝缨家族覆灭,孤身漂泊的时光里,袁家父子遥遥躲去了巴东,十年后才突然出现,最难捱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凭什么还能够让她信任至此? 十年里,一次次向她伸出援手的,带她走出困境的,保护她的人,又不是袁逸辰,那个人除了会说好听话,真正为她做过什么吗?! 要是程宝缨连哪份恩惠更重都分不清,一意孤行地选择袁逸辰,那么…… 那么,他又该怎么做呢?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起身,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酸涩快要把胸膛涨破了,强压下去,疼痛化为细密的针刺,刺进四肢百骸,连唿吸都跟着一窒。 原来,他竟是委屈的。 自己也觉得可笑。和杨家虚与委蛇了那么些年,每日忍着怒火,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都不会牵起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如今为了这么点小事,反倒忍不得了。 香炉里死灰復燃,星点火光扑簌在深若寒潭的眸中,符清羽深吸了口气。 香气,依然不对。 他要求严格,底下的人断不敢背离香谱,可是依照香谱调出来的香,却还是不对。 这才几天,宣化殿哪儿哪儿都不对,一人独处时,竟旷寂到陌生。 明明她也不是多么吵闹的人,少了她,却只剩一片死寂。唯有离开,才验证出她在生命中所占的份量。 「真是……」符清羽扔了香勺,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祖母提出要庇护程家女,符清羽内心是抗拒的。 在九岁的他看来,一朝无能之辈害他失去祜恃,家破人亡,固然杨用更可恶一些,程彦康却也是始作俑者。若不是他救驾失败,父皇未必会死。往更远了说,若不是程彦康一力怂恿,这仗也许根本打不起来。 祖母说,为人、为君都要学会宽恕,符清羽勉强应了。可是,把仇人女儿放在眼皮子底下,仍是超出了他理解的「宽恕」。但他不想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忤逆祖母,所以让步了。 谁知后来,祖母竟异想天开地撮合他与程宝缨,符清羽又气又恼,却也没有失了理智,那些年,点点滴滴的相处,他从心底里不那么讨厌程宝缨了。 他承认,程宝缨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但是,祖母说什么有福相有佛缘,能够同他作伴,让他活的正常些……符清羽暗想,什么胡话,硬要塞人也找点更好的藉口吧。 符清羽自幼聪慧,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责任先于一切,便不会拥有凡夫俗子的幸福,那时他想,他不需要陪伴理解,不需要感情,最不需要程彦康的女儿。 多年后的今天,却忽然懂了。 一直筹谋的事宜将见分晓,没有兴奋,没有快意,他只是感觉很累。 偏偏在这个时刻软弱,靠自己几乎没办法撑过去。想见到她,一闭上眼睛全是她。想有她在身边,不用交谈什么,但他觉得她都能懂。 没有人比程宝缨更知道怎样照料他,但即使她什么都不做,有一个相伴许久,知道他一路如何走来的人,也已经很好——正如祖母所言。 符清羽浅浅嘆了口气:「祖母,我终究拗不过您啊。」 几番挣扎推却,终还是陷进了温柔乡。哪怕开始的混乱荒唐,事到如今,符清羽知道,他需要程宝缨。 她是他必须习得的宽容,是推脱不掉的责任,是他不愿正视的弱点,也是,是快乐。 是心之所向。 符清羽的动作,宝缨自是一概不知。 从踏出宣化殿那一刻起,这个人连同纷纷扰扰的过往,都像一场长梦,离她越来越遥远,痛楚也不那么真切了。 眼下最大的困扰反而是手上的冻疮。 从前在宣化殿养尊处优,结果是一身皮肉养得娇嫩,捣衣的活计做了没几天,手指上已经布满了小而痒的红斑。 每天傍晚,宝缨匆忙吃过晚饭,便急忙烧上热水泡手,才能稍微舒服一点。只是第二天又要吹冷风、浸冷水,几天下来,倒是越发严重了。 每到夜里,钻心的痛痒,叫人辗转难眠。 然而,每个浣衣婢都得经歷这一遭,比宝缨严重的大有人在,许多年老的僕妇手上遍布溃烂,指节也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实际上,宝缨有一间单独的屋子,已经是何四喜关照过的结果了,其他的婢女们挤着大通铺,别说求医问药,连烧热水的木柴也没有,只能生忍着。 所以连宝缨所受这般优待,也足以叫人眼热。 掖庭里收容的皆是戴罪之人,有进无出,是宫里最没有盼头的地方。在这儿待久了,大多数人都变得麻木不仁,逆来顺受,也有少数人变得更加愤世嫉俗,尖酸刻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朱秀娘就是后者,见宝缨与旁人不同,暗暗心生不满。 最初几天,朱秀娘摸不清宝缨底细,倒还管得住嘴巴。后来见宝缨和众人一同做事,像是要在掖庭长久待下去的模样,便也不再收敛,见着宝缨总要说上几句风凉话。 这天晚饭后,宝缨随着人流往住处走,手上又痒了起来,便放慢了步子,边走边按摩手指。 按摩的手法是从前学的,符清羽写字累了,经常叫宝缨替他按手指。宝缨不晓得能不能缓解冻疮,只是也没有别的办法,随意试试。 朱秀娘看见,翻了个白眼,跟相熟的妇人嚼舌:「呵,一点冻疮就受不了了?又是按摩,又是泡水的,真当自个儿是千金之躯呢?」 朱秀娘根本没放低语调,宝缨听得一清二楚,无奈地停了手上动作,快步往回走。 好在很快到了,宝缨走进院子,转身要闭门。没想到朱秀娘也走到她门前,撇嘴一笑,重重的往地上踢了一脚。 宝缨关门的手便僵住了。 这一片都是土路,积雪叫行人踩化了,合着尘土,形成了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泥水坑。 宝缨爱洁,平素走路都小心提起裙摆,朱秀娘这一脚却是勐力踢出,泥水飞溅,月白的裙子霎时沾染了十数个泥点子。 抬头,看到朱秀娘面露得色,宝缨心下嘆了口气,「砰」地关上了木门。 朱秀娘在门外嗤笑道:「每天拾掇的花枝招展,不知道的当是哪位娘娘呢?还不是跟我们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了么?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另一个妇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瞧你说的,我听说人家从前真伺候过皇上……万一哪天又回去了呢?可不是秀娘你得罪得起的。」 朱秀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反过来想,既然都在御前伺候了,那得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贬到掖庭来?是她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么?……她是不死心,整日戴两个明晃晃的珠子,以为皇上能看得见?!」 另个人嘻嘻哈哈说了什么,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听不到了。 宝缨还愣在原地。 珠子? 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摸上耳垂,摘下了一对东珠坠子。 是符清羽某次随手赏的,珠子晶莹灵动,却不是顶大——宝缨图的就是这份低调,即便是她,戴着也不至于引人非议。 也正是戴习惯了,宝缨将这些年的赏赐都留在了宣化殿,唯独漏了这对坠子。也不曾想到,东珠耳坠在宣化殿算是极为低调不惹眼的物件,到了掖庭却显得过分华丽,招来了不必要的是非。 宝缨摇了摇头,将坠子收进怀中。 「你就由着她嚼舌根?不反击回去?」 身后突然有人问。 这院子……只住了她一个人呀。 宝缨震了下身子,惊恐地转过头。 是个衣着简朴的老嬷嬷,身形细瘦,肤色偏暗,脸上皮肤皱起,与其说是宫人倒更像乡下朴实能干的农妇。 她拢手站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宝缨不知她来了多久,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呢? 「您、您是……?」宝缨谨慎地问。 对面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皱眉道:「小姑娘有没有规矩?把老人家问你的话当耳旁风?」 宝缨一噎。 老嬷嬷盯着她,又问:「她说不让你戴耳坠,你就不敢了么?没出息!」 想来刚才那一幕,都被这古怪的老嬷嬷看见了。 宝缨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只是想,别人说几句闲话,既不会改变我的处境,也不能改变她自己的处境,有口角之争的功夫,还不如早点回来烧热水暖手。耳坠嘛……她说的没错啊,浣衣女婢是不该用,我先前疏忽了。」 那老嬷嬷见宝缨一脸没脾气,好像比她本人还生气,撇了宝缨一眼,气哼哼地拧身朝里走。 宝缨见她推开隔壁的房门,纳闷道:「嬷嬷您也住在这儿?我一直没见着您,还以为那间房子是空着的。您怎么称唿?」 老嬷嬷头也不回,只说了句「姓魏」,便关上了门。 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 宝缨愣了愣,也回了自己房间,脱下棉袍,用打湿的软布小心清理裙子。 朱秀娘得寸进尺,宝缨也不是不恼,只不过是……顾不上生气。 她已经准备要离开皇宫了,如果顺利,此生再不会见到朱秀娘这些人。如果不顺利……她会粉身碎骨,那么也不会再见。又何必为了她们耗费心神? 就好像,她已经不想再留在符清羽身边,又怎么还会在意那对东珠耳坠?她本就不想再有牵连,不戴就不戴罢。 既然她和符清羽之间只是一个错误,那就结束掉这个错误。 宝缨默默地洗衣,生火,烧水泡了手,借着火光翻看了几页《本草经》,将与袁逸辰商量好的计划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平静地上床睡觉。 …… 又梦见了母亲,尽管面目已然模煳不清,宝缨却知道,那一定是她的阿娘。 阿娘笑的温柔极了,将她紧紧拥入怀里,说他给阿娘的宝贝受委屈了,咱们不要他了。 回家,回到阿娘这儿。 宝缨想要答应,话到口边却说不出。 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爹爹和两个哥哥战死后,阿娘从四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也跟着去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尸骨惨状可想而知,三哥死活不让宝缨去看,阿娘留给宝缨最后的记忆便只有一座孤坟了——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到。 所以,她又怎么能回到阿娘身边呢?宝缨悲哀地想。 大概阿娘也想到了这点,泪水悄然划过面颊,宝缨抬手,想替阿娘抚去泪珠。 可是阿娘的脸怎么会这么硬,这么粗糙,竟扎得手掌生疼…… 好疼啊。 被激的打了个颤,宝缨急促地喘气,勐然睁眼。 额上一片冰冷的汗珠,她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来——掌中竟然握了一捆干药草。 这下完全醒了,宝缨急忙下地,趿拉着鞋子凑到窗边,在泛白的微光中看到,捆着草药的皮纸上写了两个字: 手疮。 这是叶怀钦的字迹,宝缨顿时想到,却想不出叶怀钦是如何将药草送进来的。 房门明明从里面关上了呀,现在也关的好好的……宝缨掐了下脸。 嗯,会疼,说明这不是梦。 不管怎样,有药就用嘛,她记着《本草经》上有缓解冻疮的方子来着……宝缨顺手解开皮纸,又一次呆住了。 皮纸的内侧,还有三个小而清楚的文字——小心魏。 小心,魏? 眉尖渐凝成一个结,宝缨心念闪动。是她想的那样吗……魏嬷嬷?她究竟是什么人? 叶怀钦又抱着怎样的目的?,,。 第30章 〇三〇 ◎朕错过了花期◎ 在日復一日的繁重劳动中, 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宝缨明明每天都觉得浣衣的时间长的像是永远不会结束,可一日日重复下来,光阴竟也飞快流淌过去了。 旧岁过去, 新的一年平静到来,马上就是玄和十年的正月了。 以往到了年节时分, 要应对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祭祀, 宣化殿上每个人都端着喜气却紧张兮兮的面容, 走路带风,逢人就说吉利话。 掖庭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除夕之夜,掖庭令也象徵性地祝福了几句, 底下的人却只是木然地笑,疲惫压过了欢喜, 也只在领赏钱的时刻才透出几分真心。 对他们来说,一串铜板, 这个年就算圆满地过了。 何四喜还记着宝缨喜欢吃甜软的食物,叫人送了热气腾腾的年糕过来。宝缨分出半碗,坐在火炉边上,小口小口地咀嚼, 甜意在舌尖化开, 一路顺到肺腑里。 脸颊被火烤的嫣红欲滴, 未尝饮酒,却有了微醺的意境。 就在这时,院门咯吱响了一声。 宝缨推开门,对刚从外面回来的魏嬷嬷说:「嬷嬷, 我这儿有热年糕, 一块儿吃些暖身子吗?」 魏嬷嬷斜眼看她:「无事献殷勤, 平白讨好我做什么?」 她性情古怪,说三句话里有两句都是呛人的,宝缨不以为意,解释说:「我吃不下那么多,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魏嬷嬷哼哼哧哧:「就知道没那么好心,剩下不要的才能想起老婆子我。」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抬脚迈进了宝缨的屋子,在积了雪的地面上,留下一行清浅足印。 宝缨缓缓眨了下眼。 被叶怀钦提醒后,宝缨偷偷观察起魏嬷嬷,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 比方说,魏嬷嬷看起来瘦弱干瘪,力气却不小。尽管一到颳风下雪的天气就嚷嚷着腿疼,走路却轻快灵活,连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都比宝缨自己的脚印浅了许多。 关于魏嬷嬷的来歷,官面儿上的说辞是侍奉多年的老嬷嬷,在宫外已经无亲无故,才被送来掖庭养老。 宝缨却大概有了猜想。 不管怎么说,十几天相处下来,宝缨倒觉得魏嬷嬷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讲话难听,却在有些事情上暗暗关照了她。 宝缨没有证据,只是在朱秀娘第二次上门挑衅被魏嬷嬷瞧见后,当天夜里朱秀娘去茅房,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现在还躺着下不了床。 宝缨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巧合,所以一定事出有因。 只是,符清羽将隐藏的高手派到她身边,不是要害她,那就只能是防范她逃跑了? 那个人敏锐的过分,恐怕已经察觉到了苗头……可若只是防她,符清羽完全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宝缨理解不了符清羽的想法,但她不能让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熘走,那么就一定要接近魏嬷嬷,令她放下戒心。 宝缨压下起伏的心绪,洗了手,给魏嬷嬷拿来年糕和热茶。 几块年糕下肚,魏嬷嬷神色稍缓,看看窗下宝缨折来的梅枝,又看了看宝缨头上的红头绳,有些一言难尽地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反倒是过得挺舒坦的。折腾那些玩意……又没人来,给谁看啊?」 宝缨笑了:「自己看着也高兴啊……过年了嘛。再说嬷嬷不是看到了。」 少女的笑容天真无邪,便是再不通情理的人,对着一个乐观快活的小姑娘,也很难继续冷着脸。 魏嬷嬷在暗处藏了那么久,见识过各色人等,从前还不明白这个姑娘为何叫皇帝另眼相看,虽然长得好,可是皇宫里何曾缺过美人? 如今倒有些恍然。 魏嬷嬷吞下一口茶水,突然说:「没心没肺,也不知道是精是傻……」 「嗯?」宝缨不解。 「皇帝就要成婚了。二十八日那天,说是要去杨府亲迎呢。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哪位皇后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堂堂天子上门迎亲。」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宝缨心想那毕竟是杨府嫡女,符清羽当然得给足面子。而且他大抵也很看重杨灵韵,为了保护杨灵韵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 ……又和她有什么关系,魏嬷嬷指望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反应呢? 宝缨嗯嗯啊啊了两声,笑吟吟的不为所动。 「你都不妒忌?」魏嬷嬷反而急了,「你被赶到这种地方,他却要迎娶皇后?」 宝缨捅了捅炉子里的木柴,让火烧得更旺:「嬷嬷说笑……他总归要迎娶皇后,这件事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哪有我妒忌的份儿?」 莫不如说,宝缨才是这场关系中的意外。要没有太皇太后一个善念,不曾意外承受恩宠,早十年她就应该来到掖庭。 长乐宫和宣化殿,只是旧日一场美梦,她从不属于那里符清羽也这样想,所以才认为他们之间是个错误吧。 心脏微微抽痛了下,却被宝缨很好的掩饰过去了。 魏嬷嬷吃惊于她的淡定,越发高看了宝缨一眼,有点生硬地说:「倒还懂点事理,要是当真这么想,就安生些。老实在掖庭待着,你还年轻,不会是一辈子的。」 这其实已经超越了皇帝交待的任务,只是看宝缨乖巧可怜,忍不住提点了一句。 话已出口,魏嬷嬷有些后悔,藉口要休息,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宝缨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见是魏嬷嬷,迷懵道:「嬷嬷,怎么了?」 魏嬷嬷冷脸往她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宝缨一看,瞪大了眼睛。 竟是块银锭子。 魏嬷嬷不自然咧了下嘴:「给你的,压岁钱。」 宝缨没有推辞。 她不需要银钱,但这份「压岁钱」代表魏嬷嬷终于认可她了,愿意让她亲近了。 那之后,宝缨每天用烧热的砖头给魏嬷嬷暖腿,送去茶汤,魏嬷嬷都没有再拒绝。 到了正月廿八皇帝大婚那日,宝缨用《本草经》上的方子和叶怀钦给的药草调出麻药,下在姜茶里,魏嬷嬷也没有怀疑,接过姜茶一饮而尽。 宝缨退到门外,默数心跳。 一……二…… 三…… 五。 才数到五,就听魏嬷嬷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不对,你……」 再看,魏嬷嬷已经面朝下倒在了桌子上,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像是要对自己扎一刀保持清醒,只是叶怀钦的药方太烈,没来得及。 宝缨从袖子里拿出魏嬷嬷送的银锭,放到桌上,低声说了句抱歉。 然后,她取出准备好的行囊,对院墙外的人说:「我准备好了。」 这天是皇帝大婚,袁逸辰率领禁军护卫圣驾,一整天都远离皇宫,只派了一人帮助宝缨。 接应她的人身高约七尺,侍卫打扮,以领巾掩住下半张脸。宝缨只知他是袁逸辰的亲信,不知名姓。 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每人只参与一部分,知道的越少,若是任何一个人被抓到,暴露的也越少。 袁逸辰派出了人手,本人并不会直接参与宝缨出逃的行动。他的属下奉命行事带宝缨出宫,不知宝缨是谁,也不会管具体的去处。长公主则命人给宝缨伪造了身份路引,暂留宝缨在庄子上,找机会送宝缨离开京城。 每一个步骤,在头脑中操演时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真的置身其中却无暇他顾。 他们先走隐蔽的小道,左拐右拐,绕的宝缨失去了方向感,再一瞧,竟早已离开了掖庭,来到高耸的宫墙根下。 两人在这里换上普通人的穿着,袁逸辰的下属身手很好,掐准守卫巡岗的间隙,背着宝缨轻松跃过了宫墙。 出来了! 没有时间喜悦,那人将宝缨带到事先准备的马车,让宝缨藏在一只巨大无比的木桶中,自己驾车,狠抽一鞭子,让马车飞驰起来。 宝缨不断撞在木桶,被颠的七荤八素,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 好不容易听到前面「吁——」的一声,马车勐然停住,却立刻有人近前盘查:「城里不得纵马!什么人,何故出城?!」 这是到了城门了,宝缨屏住唿吸。 袁逸辰的下属倨傲回答道:「楚国公府的车,没看见么?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陛下大婚!原先定的酒水不够好,让爷们去庄子上取酒,可得赶在宴席之前回来!」 城门人来人往,听见这话,都纷纷凑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片吵嚷。 守门的人似乎在犹豫,袁逸辰的下属急躁道:「我可告诉你们,陛下去杨府接亲,仪仗已经出宫了。要是耽误了大事,爷跟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要是不怕,就继续拦着!」 听他这么说,守卫终于让步:「这位爷,别急嘛。咱们也是例行公事,您多体谅——喏,你们几个,快把道让开,让杨府的车先走!」 又是一鞭。 蹄铁在石板路上踏出清脆声响,宝缨又被突然跑起的马车带倒了,额头磕的生疼。 可她的心情却从未如此轻松,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马上就要自由了! 欢欣中隐有一丝哀愁。如果有一天离开皇宫,会是怎样的情形,要如何同十年过往告别,她曾设想过许多次。 到了最后,却是被闷在木桶里,不曾回望一眼,悄无声息的离开…… 不,宝缨揉着额头,笑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也不能算悄无声息,反倒是吵吵闹闹,跌跌撞撞——着实不适合渲染离愁别绪。 这样也好。 「陛下,杨家派到宫里『铺床』的僕从已被控制,袁将军的人围住了杨府外三道街。一切就绪,只等动手。」 礼舆行至半路,梁沖掀开帘子,小声禀报。 符清羽「嗯」了一声,便又放下了窗子,轻轻按了两下额角。 皇帝大婚,可是百年难遇的大喜事,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到了亲往女家奉迎,仪仗所经道路挤得人山人海,沸反盈天。 其实皇帝接亲,不像朝官或百姓,要骑上高头大马绕城一圈,给街坊巷里沾喜气。整条朱雀大街都立上了围幛,金甲侍卫纪律严明,将热闹的人群隔绝在道路之外,皇帝本人更是始终待在十六台的金顶礼舆里,从头至尾没有露脸。 即便如此,喧譁声仍是震耳欲聋,只一瞬打开窗子,也吵的头疼。 京城上一次这么热闹,恐怕还是武烈皇帝率军亲征那次,符清羽当年跟随几个兄长送父皇出城,从皇宫一路巡视到城外十里,都还有村民夹道相迎。 他自幼喜静,从那次之后,更是再也受不得吵闹。 然而这十年坐在皇位上,不喜欢却不得不忍受的事情,远不止这件,也都一一扛过去了。回头看看,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若论天性,符清羽不认为自己耐心很好,过去的十年,他有过很多觉得忍耐不住的时刻,恨不得发泄出来,和那些不安分的臣下拼个你死我活。 祖母去世一年后,就有一次。 长乐宫里种了一株白梅,太皇太后在世时十分爱护,白梅也投桃报李,年年准时绽放。可是那一年,符清羽沉在冗杂琐事里,临到了白梅的花期,急忙赶去,却只见到了一树残枝。 问了宫人,说倒是开花了,可是今年花期短,花朵没几天就掉光了。 在那一刻原本平静的心忽然充满了莫名情绪,无论是父皇、母后、皇兄,还是祖母,甚至于这树白梅,最后都会弃他而去。 事后,符清羽也觉得这种想法幼稚的可笑,可当时,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掐着手心,恨不得自己也去了,那样就不用再承受了。 ……也不会孤独了。 「啊!别难过。」程宝缨突然说。 符清羽皱起了眉,身为帝王他不允许自己被人看穿,更不想在卑微的宫女面前暴露软弱。 而且,她这样讲话,还有没有规矩了! 符清羽愤怒地转过身,正要发作却又怔住——少女一脸惋惜,安慰似的拍了拍梅树枝干。 她根本没有看他,不是在安慰他。那句别难过,是对树说的。 符清羽满腔恼怒化成气闷:「喂,它没死呢……是朕错过了花期。」 程宝缨转过头来,颇是不解:「奴婢知道。一整个花期都没人来看,它一定很难过。」 那我呢? 符清羽语塞了一瞬,便顺嘴问了出来:「……那朕呢?」 女孩瞪大了眼睛,似乎消化了一会儿才理解话中之意,然后有些无奈地说:「那就再等一年啊。」 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那不然呢? 符清羽觉得她对梅树还要更温柔耐心一点,嗤了一声,嘲讽道:「再等一年……这就是你的好办法?」 程宝缨笑了,梨颊微涡,望着天边淡道:「错过花期,就再等一年。无人问津,就来年再绽。都是一样的。」 符清羽记不清他当时说了什么,有没有反驳她。却似乎懂了,程宝缨的经歷同样波折却仿佛举重若轻,并不因为她傻或是年纪太小。她其实都懂。 都是一样的。 符清羽咀嚼着这句话,忽地明了,那是「你不是一个人」的另一种说法。 他不是独自一人,这些年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以后也会。 天知道她不在身边的日子有多难捱。 符清羽正了正衣领,掩住冕服下的锁甲。 第31章 〇三一 ◎这个错,朕不会再犯◎ 「还没到啊?」身侧有人嘀咕了一句。 杨会扭头, 见是个叫不上来名字的旁支族弟,斥了句:「到了自然就知道了,不到, 在这儿多嘴也没用。闪一边去,别在这儿碍眼。」 杨会是宗子, 平素又是个混不吝的脾气, 族弟被他骂了也不敢还嘴, 悻悻地退到远处去了。 杨会移开眼,又往街口望了望, 仍然没看到皇帝的仪仗。说实话,站到现在, 他自己的腿也有点酸了,便借着宽袍掩饰, 把身体重心从一条腿移到了另一条腿上。 妹妹被立为皇后,皇帝破例亲自到杨府接亲, 纵使杨会不学无术,也知道往上数几百年,没有哪朝哪代的皇后有过这般待遇。 虽然荣耀,但皇帝上门不是轻松简单的事。 杨府从去年就开始筹备, 新修了宅邸道路, 各处妆点的金碧交辉, 花团锦簇。到了正日子前一天晚上,府中上下都不曾合眼,天色刚刚朦胧,又起来操持。 午前宫里传话说皇帝已经祭拜了天地太庙, 父亲杨平便身着礼服, 率领合族老小来到街口恭迎圣驾。 在寒风里站了一个时辰, 内侍再次传话,说皇帝已经受了百官朝拜,礼官持着金册,准备动身了。 第三次,说仪仗出正阳门了。那时杨会见父亲已经有些勉强,孝心大发劝父亲进去歇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却被杨平骂了一通:「混帐!今天给皇帝面子,就是给我们自己面子,懂不懂?!」 就算偷偷歇会儿,皇帝难不成还会和杨家计较?再说谁敢去告诉皇帝? 杨会不懂,但是他不敢也不想在今天招惹父亲,所以众人又吹着寒风,等了半个时辰。 连杨灵韵都等不及了,派了丫鬟出来,问哥哥陛下怎么还没到。 杨会咧嘴,调笑道:「都问第三回 了?哪有这么火急火燎的新娘子?」 心里倒是怜爱妹妹。 新嫁娘出阁,大抵都是不安的。即便家人一再保证皇后之位只可能属于她,但只要还没被抬进椒房殿,杨灵韵便能臆想出一万种意外情况,把自己吓得六神无主。 越是临近大典,越是惊慌不安。照这样下去,能不能顺利完成册立都不一定。 杨会摇摇头,对那丫鬟说:「得,你也别传话了,我去看看她。」 说着,便趁杨平不注意,闪身进了府邸。 刚走到侧门,突然听见渐近的鼓乐声,杨会手搭个凉棚,遥遥一看,青灰色的屋嵴后面,已经现出了迎婚使手里的金节。 仪仗越来越近,这下也没法安抚妹妹了。 杨会想赶回街口,却突然被身旁的人拉住了胳膊。 「你干嘛——」杨会语气不善,一转头,发现是表哥于敏之,才急忙剎住骂人的话,「还等什么,赶快去前头接驾了!」 于敏之反是抓得更紧,脸色由红变白,握在杨会小臂上的手掌微微颤抖。 杨会惊奇:「怎么了?」 心里纳闷,这个状元表哥不是一表人才么,怎么乱成这样?别是他和长公主的婚姻不顺,就看不得别人成亲吧? 却听于敏之低声道:「不对。」 「啊?」杨会搓手,「不是,状元郎,咱有什么事能不能过后再说,我现在得赶紧——」 「你看那顶凤舆。」于敏之打断道。 凤舆跟在皇帝绘金云龙的礼舆之后,同样是十六抬,幢幡宝盖,镂金垂云。接上了皇后,将会绕城一周,接受全城百姓朝贺礼拜。 杨会不解:「凤舆怎么了?」 「里面有人……」于敏之喃喃道,「空轿而来的凤舆,怎会比前面的礼舆更重呢?那些轿夫步伐沉重,肩膀都给压塌了……」 「小环太没规矩,叫她出去问话,问没问出来都得回復一声呀,哪儿能自己跑没影了呢。都是小姐以往纵着她。」丫鬟在杨灵韵耳边嗔怪道。 杨府的一等丫鬟,衣食优渥,比小门小户的闺女养的更娇贵。她们闲极无聊,最爱做的就是互相诋毁,争风吃醋。 杨灵韵此刻没心情掺和丫鬟之间斗嘴,大喜的日子,她这颗心却始终高高悬着,落不下来。 小环莫名消失也就罢了。两炷香之前,前院传来消息,说先遣的礼官已经到了街口,后院的女眷急忙整装准备。 可是从那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来。 陛下到了没有,大礼进行到哪一步了,她何时受封,何时拜别父亲、登上凤舆……杨灵韵心中存有很多疑问。 精心准备的大婚,到了紧要关头新娘子却无人问津了,简直难以想像。 杨灵韵越想越觉得奇怪,正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争吵声……竟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杨家家规严明,怎会有这么不知礼数的下人?! 杨灵韵便再坐不住了,喝令丫鬟僕妇退下,自个儿凑到门前,悄悄推开一道缝儿—— 继母周氏站在院门处,被僕人搀着,身体起伏有点大。因为背对杨灵韵,所以看不清周氏脸上表情,可是听起来语气颇为急切,像在与人争执。 周氏名门出身,平常最会装样子说场面话了,怎么会在这种时刻煳涂呢? 杨灵韵心感异样,干脆推开门,问:「母亲,出什么事了?」 周氏回过身,杨灵韵才看到她神情极为不安,平常优雅的仪态也不復存在,更不正常的是—— 院子之外,竟是整齐一排士兵,明火执仗,将她的住所围了起来。 周氏看见她,为难的语无伦次:「哎呀,小姐怎么能出来呢……这章程都乱了啊……说是宫里来的人,让咱们等着,不得进出……可是……」 杨灵韵急了:「哪有这样的事?陛下呢?前面进行到哪一步都不跟我们说一声?还有,我哥哥呢?」 周氏无奈摇头:「陛下已经在前院了。除了让咱们等着,其他的都不让做,问什么都不说。小姐还是先进屋,再等等看吧。」 杨灵韵不管周氏,让自己的信服丫鬟过去和门外士兵交涉,果然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那丫鬟性子泼辣,作势要往外闯,谁知士兵竟直接拔了剑,粗鲁地将人推了进来。 杨府丫鬟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大哭,周氏又和看门的人吵了起来,下人维护主子,一时吵的不可开交。 杨灵韵的不安感越来越强。她瞥了一眼吵闹的人群,心一横,趁人不备打开闺房深处的楠木衣柜,偷偷闪身进去。 杨家执掌大权多年,树敌无数,所以杨府每个主子的房间里都建有逃生密道,只有自己和心腹知晓。 杨灵韵房里这一条,恰好可以绕过院门,通到前院。 暗道里不见光亮,布满尘土蛛网,杨灵韵脚下磕磕绊绊,大红婚服早就脏了,喜帕不知丢在了哪里,缀满夜明珠的绣花鞋也丢了一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杨灵韵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好不容易找到出口,隔着暗门听到皇帝一贯从容温和的声音,她顿感委屈,眼角盈盈洇出泪花。 正要推门,眼睛凑到门上小孔,忽地呆住了。 厅堂和院子里,挤满陌生的面孔,人人被甲执兵,严阵以待。明晃晃的刀光,衬着高悬的大红灯笼,漾出血色迷漫。 父亲杨平和几个叔伯都被军士制住,跪在房檐下。父亲的外衫已经破了,发冠也歪到了一边,紧闭着眼睛,面色灰败铁青。 发生什么了?! 杨灵韵想去看皇帝,由于孔洞的方向所限,怎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清朗的声音,在悠悠读着骈文。 ……神驹……借马?她怎么听不懂? 可是最后,她终于听懂了,却宁愿自己不懂。 符清羽态度温和地问:「杨相曾在刑部主事多年,不知里通外国、泄露军机、反戈对内致使先帝兵败,十万将士命丧沙场……应该是个什么罪名?倒是说说看?」 父亲只是闭着眼,一言不发。 皇帝淡笑,又问:「杨相不记得了。袁将军,你来说。」 一个略显苍老的人答道:「回禀陛下,依照《大夏律》,主犯当处凌迟之刑。三族之内,成年男子皆斩,妇幼流徙两千里,财产充公。」 男人话音刚落,院子里有些杨家人开始哭泣求饶,却立即被兵士制止。 ! 他在说什么胡话?!不可能,不可能! 然而接着,杨灵韵又听见皇帝熟悉的温和嗓音:「杨相以为呢?」 杨平抬抬眼皮,长出了一口气:「成王败寇而已。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当年的符氏高祖不过一介白身,每个月底家里揭不开锅,都要去杨氏庄子上赊粮,在杨家的奴才面前连条狗都不如,根本不可能见到杨家主人。起事之初就被几股势力杀的东躲西藏,要不是杨家借马,早烂死在哪条阴沟里了!」 从杨会一开口,周围叱骂声、责备声、哀求声四起,皇帝却只是说:「无妨,让他说。」 语气里甚至还带着笑意。 杨平冷笑道:「陛下连杨家祖坟都撅了,想必已经查出,光化一役泄露军情,乃是杨家处置马匹的人无意泄露,可是,符氏忘恩负义在先,从立国以来就不断打压杨氏为首的世家。我们也不过是将符氏欠了我们的,都还回去而已。」 「事到如今,我只后悔一件事——当年无数人劝过家父,将符氏斩草除根,取而代之,家父思虑再三,终是顾忌名声,手下留情了。此后,家父辅佐陛下,尽心尽力……才有了陛下的今天。」 杨平摇头:「陛下把学到的手段都用来对付杨家了……父亲教出个好学生!」 「死不悔改!」 旁边的军士再也听不下去,用力扇了杨平一巴掌。 杨灵韵看见父亲一侧脸颊顿时肿起,嘴角渗出血迹,不断咳嗽,再也说不出话了。 一直拒绝相信,却也无法说服自己,心凉了个透,捂住嘴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皇帝竟又笑了:「如您所说,老杨相一生只犯了一个错,坏事不做到底,没把皇族斩草除根,留下后患。」 「这个错,朕不会再犯了。」 刻骨寒意逐渐笼罩全身,双腿麻木的无法动弹,杨灵韵却再忍不住,终是推开暗门踉跄沖了出去: 「陛下,不要——」 「陛下,求您了,不要……」 随着杨灵韵的出现,在场众人俱是一惊,杨平一直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蠢货,出来干什么?!原还有人能够逃出去!」杨平目眦具裂,挣扎着从士兵手里吼叫。 符清羽目光一转,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原来这里有一扇门。」 便立即有人上前:「暗门之后是杨府暗道,属下这便带人去查。」 符清羽轻轻点头,收回了目光。 院子当中的杨家人,见家主杨平已经濒于崩溃,又有许多人跟着哭号起来,明知必死,连士兵手里的兇器也不能够阻止他们的哭声。 杨灵韵愣愣地朝前走了一步。 皇帝一身甲冑齐全,被五六个侍卫紧紧拱卫,哪里是来结亲的呢? 杨灵韵就是再愚钝,这时也有些懂了。 踉跄着向前,离皇帝十几步,便被侍卫亮出的利刃给拦住了。 杨灵韵颤抖着开口:「陛下从来没有想过娶我,没把我们之间的婚约当回事,对吗?陛下既然不想让我当皇后,为什么又以身相护,让我以为,以为……」 符清羽正与身旁的人商议着什么,闻言有些诧异地转过身。 神情里含着一丝不解,似乎不明白她的话语。 杨灵韵泪如雨下:「就算权力之争不可避免,可是这么多年陛下对我就没有一丝眷恋吗?陛下,陛下当时不是还夸赞我,说我像个孩子,应当珍惜这份无忧无虑……我以为……」 符清羽淡然的脸色忽地沉了沉。 「杨小姐,」皇帝的语调依然温和,杨灵韵却无法忽视平静表面下微颤的喉音,「你只记住了这一句,当成是对你的褒赞,却不记得你之前抢先捡起朕的香囊,拒不归还么?」 「不是,」杨灵韵拼命摇头,「我只是,只是……」 只不过是,撒娇开玩笑的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她说不出口,符清羽却领会了,低低笑了声,用从没有过的严厉语气说:「你们杨家和你,只不过是自认高人一等,从来只考虑自己,将自己的利益至于天下人之上。哪怕对面是朕,都敢夺人所好,若换了其他人,又是何等跋扈恣肆,被你欺凌的人又该如何讨回公道!」 符清羽目光幽深:「杨家嫡女不谙世事的天真性子,是在父皇皇兄的血肉之上,十万将士的枯骨和黎民百姓的危难之上娇养出来的……只知谋夺权力荣华,不顾责任。你究竟凭什么毫无察觉,甘之如饴?朕最恨的便是……」 他自己和宝缨,都不得不在幼年学会谨小慎微,学会以孩童不该有的姿态生存,从来不曾拥有过这奢侈的天真无邪。 杨灵韵喃喃道:「所以……所以,陛下说让我们珍惜……」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陛下口中的好好珍惜……竟是因为,他已经给杨家、给她无忧无虑的时光准备好了终结。 杨灵韵哑口无言,皇帝和她从来没有旧情,她又如何能够请求他手下留情? 可她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陛下……」杨灵韵抹了把眼泪,「臣女知道杨家罪孽深重,父辈、祖父辈的罪过,臣女也不敢求情。但杨家还有妇孺,还有许多旁支,不曾参与到这件事当中,臣女只想请陛下对他们高抬贵手。」 见符清羽静默,杨灵韵急切道:「陛下,世家彼此联姻,各个家族都有嫁入杨家的女子,各个家族也都有杨家的血脉延续,皇家亦然……看在您的生母宋太后与臣女母亲是表姐妹的份上,看在太皇太后亲自为陛下挑选臣女为后的份上,您就放过杨家的旁系吧!」 杨灵韵话音落下,符清羽还没反应,倒是跌坐在地上的杨平重重嘆了一口气。 在场了解内情的人也都各自捏了把汗。 也难怪杨家落败,让一手扶植起来的小皇帝连根拔起,杨平傲气有余实力不济,下一代更是拿不出手。 这杨家小姐也是奇了,每说一句话都能精准地踩到陛下痛处。 符氏建国几十年,世家和皇权的斗争从不曾止息,杨家逾越皇权挑起光化之事,刚刚获了罪,这会儿以各大世家同气连枝来逼迫皇帝,那可不是火上浇油么? 至于武烈宋皇后……就是杨灵韵的爷爷杨用在世那会儿,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戳皇帝心窝子啊! 果不其然,符清羽眼角泛红,阴戾地冷笑道:「母后……你不提朕还忘了,朕和你们,还有这笔私仇没报!」 符清羽向前逼近,威压凛然。 杨灵韵从未见过这般暴戾的皇帝,不由吓得连连退后:「我,我……」 符清羽只是停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淡淡:「通敌叛国之罪,若随便什么人说几句话就可免责,要律法何用?」 「杨小姐倒也不必强调婚约,且不说许你后位乃是祖母被逼无奈之举,只说你本人……光是擅入宫禁、安插眼线这两桩事,足见恃恩而骄,结党弄权。尚未立后便失德如斯,又如何叫人信服,你能母仪天下?以皇后自居,先看看自己是否配得上!」 说到情切,符清羽掐掐眉心,命令道:「所有案犯,押入诏狱,留待候审。还有——」 他冷淡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把杨会找出来。」 「动手吧。」 说完,符清羽再没看任何人,不顾身后阵阵哀求,转身离开。 梁沖跟在他身后,小声询问:「陛下,八百里加急速报,杨氏祖业已经被控制住了。消息是今早发出的,昨夜同杨氏私兵有几回交火,都被平息了,伤亡我一敌十。」 符清羽没有放缓脚步,虚虚嗯了声。 梁沖又问:「杨府被围,消息恐怕已经在城里传开,杨家的党羽亲信怕也要闻风而动了。奴才的人一直监视着,只等您一声令下,就能动手。」 符清羽摇头:「不必。把暗哨放在城门,谁心里有鬼,想往外跑,格杀勿论。省的一个个审问。」 梁沖应是,回头吩咐了手下,再一转身,却发现皇帝突然停下了。梁沖一时收不住,险些撞上。 原来都出了杨府了。 梁沖见符清羽走到一棵大柳树跟前,扶着树干,急促地喘气,身躯微微颤抖。急忙取了貂裘,披在皇帝肩上:「陛下您……」 「无事。」 符清羽按按太阳穴,缓慢起身,舒出一口气:「竟敢在朕面前提起母后……真是……也不知母后现在到底在何方。」 最后一句,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焦躁。 梁沖默然。 杨用不光害死了先皇和十万将士,还迫使皇帝和宋后母子生离。早几年,符清羽刚刚有了自己的势力,便派出了探子,到突厥人内部搜寻宋太后的下落。 好不容易查出一点线索,还没来得及想办法营救,这线索却在一年前,又断了。 也难怪听不得杨灵韵胡说,一听就急。 梁沖只得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事情得一件一件的做,今儿个处置了杨家,日后陛下行动再无掣肘,一定很快就有好消息。」 「好消息……」 符清羽无意义地重复着,抬起头来,沉静锐利的眸子深处,透着一片茫然。 「父皇……母后……」薄唇微动,却又不说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终于现出一丝曙光了么? 空气冰凉,符清羽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肺腑里都充满了冰凌。 天边残月如钩,很像杨用总挂在唇边的讥笑。 莫名想起很多年的冬夜,他刚即位,被逼着去祭奠了「亡母」。 彼时还做不到将情绪收放自如,回宫闹了脾气,丧服未解,一个人跑去长乐宫的角落,固执地吹着夜风,谁叫也不理。 祖母叫了他几次,最后深深嘆了口气,说别管他了。 然后,就只有他一个了。 没了发泄的对象,反倒越来越心气难平。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小心翼翼踩在雪上,做贼似的。 符清羽早听到了,等人走近,突然转身怒目而视——小姑娘裹得像个球,一见他转身顿时颤了几颤…… 更像皮球了。 但她比符清羽想像的胆子更大:「我、奴婢想看看奴婢的雪人。」 符清羽皱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墙角脏兮兮的一个鼓包。 只有雪,没有人。 符清羽当即想驳斥她,可那样便是被她带跑了,所以他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认出是程彦康的女儿,被祖母叫来长乐宫侍奉的。 叛贼。 符清羽心里暗想,语气不善道:「朕去祭拜了父皇母后。父皇崩了,因为无人救援,自刎在十方原。」 拜你父亲所赐。 程宝缨显然没有理解隐含的意思,她揉揉眼睛,细声细气地说:「没事的,我爹娘也死了。」 符清羽急道:「母后还活着!」 突然喉头一哽,「阿娘分明没死……我却不得不去祭拜一座空坟。」 符清羽低下头,狠攥手心,逼退眼眶中的泪水。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块帕子,小姑娘眨眨眼,不知死活地问:「陛下,你要哭了吗?」 「朕没有!」符清羽立刻收回了眼泪,挥开手帕,怒气沖沖地瞪她。 羞愤至极,心中觉得丢脸。 他母后至少还活在人世,还有可能再见,面前的女孩却不能够。 听说程彦康兵败的消息传回,他的妻子从城墙跳下,殉情而死。 符清羽忽然气不起来了:「你……再也见不到爹娘了,不会难过吗?」 程宝缨想了想,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我还能见到我娘啊。我娘变成仙女了。」 符清羽怎么也预料不到这个回答,张着嘴,傻乎乎地「啊」了一声,又立即否定了这句胡话,正色道:「世上没人见过仙女。」 「我见过。」 符清羽:「……」 程宝缨见他许久不说话,比划着名手解释:「我娘变成仙女了。然后,我见过我娘。所以——」 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所以我见过仙女。」 符清羽从没这么无语过。 为什么要开始这段对话? 可能他真是傻子,不然怎么会跟疯疯癫癫的丫头废话这么久? 可是,就是在互相搭不上陷的对话里,不知不觉的,他心里的怨气,也都被抹平了。 …… 符清羽用袖口擦了把脸,发现自己竟然是在笑的。 十年艰辛,尽可付之一笑,他终是等到了扳倒杨家这天。 那她呢? 在这个沉滞血腥的夜晚,他忽然很想见她,很想看见那双澄明的眼。 祖母说得对,宝缨能够抑他的心魔。 无法克制,也不想再去管袁逸辰的伎俩。反正他会将她好好看住,谁也带不走。 符清羽收回思绪,急步走到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前,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一下子纵出两个身位,蹄声清脆,在深夜戒严的长街上跑了起来。 「陛下——」 梁沖急忙催马跟上:「陛下要回寝殿吗?」 符清羽快马加鞭,朗声道:「去掖庭。」 第32章 〇三二 ◎究竟是谁◎ 马蹄踏破夜色清寥, 汗血马脚程轻健,一盏茶功夫已经穿过朱雀大街,来到皇城之下。 宫门洞开, 符清羽轻轻抽了一鞭,马儿扬起前蹄, 纵入朱漆大门。守卫只觉眼前白影晃过, 余音犹然盪在耳际, 一人一马已消失在幽长宫道的尽头。 吊了许久的心,终是稍稍回落。积压下的陈年旧疴, 也叫冷风吹散了些。身体疲惫至极,心情却难得畅快, 仿似前途上的障碍都不会再妨害到什么,拂晓终会降临。 只要见到她, 只要在一起。 她此时在做什么,这些日子, 她心中也有等待么,还是……符清羽不愿去考虑另一种可能。 只是近乎一厢情愿地认为,宝缨不是不懂事的,和她解释, 她应当能理解。 他也不会再计较她和袁逸辰计划了什么。袁逸辰的计划, 註定不能成功, 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此后不会再有桎梏,他会将人牢牢放在身边,不容觊觎。 只要见到她,告诉她。 符清羽扯了下缰绳, 催马转向掖庭方向。 「陛下——」 面前夹道上人影一晃, 勐地勒马, 发出长久的嘶鸣。符清羽看出来人的面貌,立时沉下了脸:「何事?」 魏嬷嬷轻巧避开马儿,站立在路旁,面带愧色:「老奴该死。一时失察,让人给跑掉了。」 ……跑掉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她说什么?宝缨……跑了? 符清羽一时恍惚,好像不能理解魏嬷嬷话里的意思,面上的表情凝住片刻,随即身躯勐地一震。 □□坐骑感知到骑手的茫然,不耐地耸动,差点将人给掀了下来—— 「陛下!」魏嬷嬷急忙上前牵住缰绳,「陛下别急,闺门卫一路追踪,已经重新找到线索。午时三刻,午时三刻载着宝缨姑娘的马车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向西南走。老奴的人找到城门时,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那马车上载着酒桶,外形很好辨认,说不定这会儿闺门卫已经把人给追上了。」 魏嬷嬷嘴上宽慰着皇帝,自己心里却也是一团乱麻。 她自恃武艺高强,以为程宝缨不过是个年轻天真、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逐日相处下来,又不免对程宝缨感到同情,这便放松了警惕,终于着了道。 心里又急又气又悔,一面想赶快把人追回来弥补过错,另一面却也担心,那丫头不听劝,一意孤行和陛下作对,要真是找回来,皇帝还能再轻饶她么? 更差的情况,要是人追不回来,那……魏嬷嬷不敢往下想。 「是么,」符清羽轻声说,「谁干的?」 若无人相助,凭程宝缨自己还没能力插翅而飞。 不等魏嬷嬷回答,他已经知道答案:「袁逸辰。」 「是,」魏嬷嬷惭愧的不敢直视符清羽,「帮宝缨姑娘逃跑的人,进宫时用的侍卫令牌。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确认是袁小将军的属下。」 「呵,午时三刻,偏偏在这天,真会选日子……」符清羽抬眼望天,轻笑了下。 午时三刻抵达城门,也就是说她选择在迎亲的仪仗前往杨府时,逃离皇宫……是真的在处心积虑对付他。 于是,他这一夜的期许都变得像个笑话……偏偏这个局面,还是他自己造成的。 是他设下的圈套。 纵是事先告诫自己无数次,沉住气,迎刃而上,将袁逸辰的逾越之举化为控制袁氏父子的把柄,叫他以后再也跳不出手掌心。 如今目的达成,人也不算丢了,可是为什么,他自己还会被伤到? 心脏上密密麻麻地刺痛,叫人不堪承受。 符清羽闭了下眼睛,木然地下马。 魏嬷嬷恭敬退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一切过错皆是老奴的,过后任由陛下惩罚。只是在这等紧要关头,还望陛下爱惜身体,以大局为重。」 符清羽充耳不闻,负手在孤寒的宫道上走着。梁沖等人逐渐赶到了,跟在皇帝后面,谁也不敢出言。 来到掖庭,魏嬷嬷抢先给皇帝指出方位,符清羽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跨过破旧的门槛。 房子修的简陋,一整天没有烧火,已经寒透。冷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钻进屋里,阴魂不散地附在骨肉之上。 符清羽皱了皱眉。 他罚程宝缨来掖庭,虽是为了给袁逸辰设套,却也有些赌气的成分。 她不是不知好歹想去掖庭么,那就让她去看看,真正的掖庭奴婢过的是什么日子。便是这么一间破屋子,也是他提点过何四喜,在掖庭能找到的最不受苦的住处了。 分开这些天也多少设想过,也许她会忍受不了,会自省,进而知道自己从前的天真,便不会整天痴心妄想,不知满足了。 可是……如今看来,却是适得其反。 房间简单的一目了然,符清羽绕了一圈,停在木桌之前。 魏嬷嬷急忙点着了炉火,借着微光,符清羽看到木桌当中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一对东珠耳坠。 眼熟得很,是他何时赐下的,已经记不起,却知道是程宝缨从前很喜欢的物件。色泽温润,行止间光华流转,顾盼生姿……也很衬她。 可是如今,也被她摘下来,搁在陈旧腌臜的桌面,抛却于身后了。 这便是她在掖庭的反省,是她的态度。 她怎么敢?! 符清羽重重一拳砸在桌上,震的那对坠子落在地面,滚到不知哪里去了。 魏嬷嬷也不知还能如何劝解,垂了手,安静地侍立在旁。 一时间,只能听见木柴燃烧,噼里啪啦的声响。 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会这般难受,连符清羽自己也料想不到,但终是压下燥郁,恢復了理智。 他在阴影中缓缓坐下,僵硬地命令道:「梁沖,把袁逸辰给朕押来。如遇抵抗,杀无赦。」 梁沖「嘶」的倒抽一口冷气。 他侍奉符清羽多年,自是知道皇帝的手腕,袁家父子就算反叛,皇帝这边也有后招。只不过……毕竟刚刚处置了杨家,可不是翻脸的好时机。 可是瞥见符清羽阴沉的脸色,梁沖只好得应道:「是。奴即刻带人去,尽量把事情做的隐蔽些,决计不会动摇大局。」 符清羽低着头,手指敲了两下膝盖,叫梁沖走了。 又对魏嬷嬷道:「她是如何骗过嬷嬷,如何逃走的,还请嬷嬷事无巨细,从实道来。」 终是免不了这一刻,魏嬷嬷嵴背上直冒冷汗。 先前她还有意减少提到宝缨,一来不想刺激皇帝,二来想着尽量遮掩,让宝缨的错处不那么突出。 但又怎么瞒得过皇帝。 事到如今……魏嬷嬷干咳一声,无奈招来:「自从老奴来了掖庭,宝缨姑娘恤老,对老奴多有关照。一来二去的,老奴也……」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 符清羽面色阴沉,僵硬的像尊雕像,只偶尔眨下眼。 越听魏嬷嬷的禀报,一颗心越发往下坠,直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符清羽总觉得,十年相处,他算是能看透程宝缨这个人的。以他对女子贫瘠的了解来看,程宝缨算是女孩子当中很通透的,懂得轻重急缓,不会意气用事,也不会使小性。 最重要的,她总能理解他的。哪怕事前不理解,事后也总能说通。 他没有想过,不使性子的另一面,不只有乖巧懂事,还有可能是决绝。 她是铁了心要跟袁逸辰走,一次不成,接二连三,被打入掖庭也丝毫没有动摇决心……可他却反而在分离的这段时间,一直想她。 思念入骨成疽,今夜尤甚。 她却背叛了他。 手掌握紧,不住颤抖。即使面对杨府的案犯都能秉公执法,可现在,符清羽却纯粹出自发泄地想,等把人带回来,一定要狠狠惩罚,让她生不如死。 她怎么敢…… 打断思绪的,是一阵急切的叩门声。 符清羽抬眼,见梁沖引领一人进来,却不是袁逸辰。 倒是魏嬷嬷先急了:「刘山,你怎么回来了?让你追的人呢?宝缨姑娘呢?!」 那名叫刘山的暗卫嘴角往下撇了撇,垂头丧气地说:「属下办事不利。」 符清羽眉间的刻度骤然加深,威压摄人。 刘山拙于言词,搓着手为难地看向梁沖。 梁沖谨慎地说:「奴才带人去请袁小将军,没成想袁小将军正要进宫,在半路上碰见了。刘山的暗卫,当时正和袁小将军的人纠缠在一块儿,险些擦枪走火。奴才便把人都带进宫了,具体事宜,恐怕还得袁小将军亲自来讲。」 符清羽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人,早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听见这话,没好气道:「还不让他滚进来!」 梁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很快,袁逸辰被两个侍卫押了进来。他的双手被麻绳捆在背后,身上倒没有伤痕,像是束手就擒的。 袁逸辰一进门便「扑通」跪下:「陛下,臣罪该万死,想怎么罚,悉听尊便。可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宝缨她——」 袁逸辰喉头一哽,黑沉沉的眼眸里充满痛悔:「陛下,臣的属下将宝缨带出皇宫,带出京城,却在城外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 「宝缨她,被人劫走,下落不明!求求陛下,快命人把宝缨找回来吧!」 袁逸辰急的面红耳赤,伏在地面,不住磕头。 耳朵里隆隆作响,符清羽几乎无意识地站起身,盯着一屋子的人,只觉这场面荒唐的像是噩梦。 「你把她弄丢了……你……」 嘴唇轻颤,符清羽踱到刘山面前,「唰」的一声,抽出刘山的佩刀,直指袁逸辰! 你能,拿什么来赔?! 「陛下!」 「陛下!」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唿,魏嬷嬷动作快,出手如电,抢先拦了下,挡在符清羽和袁逸辰之间。 梁沖很少有表情的脸上充斥着讶异与惊慌:「陛下,袁小将军平息杨氏之乱,立下从龙之功。功过相抵,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 符清羽色沉如水,死死盯着地面上伏跪着、一动不动的袁逸辰,握刀的手掌又紧了紧。 「让开。」他面无表情地命令魏嬷嬷。 魏嬷嬷睨了梁沖一眼,后者无奈摇头,魏嬷嬷只好听令退后。 符清羽手持刀柄,心里一片空茫,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却不知到哪里去找。 不想放过任何人,然而,最不能原谅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当初要那般笃定,坚信能够留住人,所以冷静地以她为饵,设下圈套……谁知却圈住了自己。 他明明得到了预计的结果,只是胜利却……如此苦涩。 「废物,一个人都看不住!」符清羽语气冰冷,手臂高高抬起,凌厉带风地斩下。 梁冲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可没法善了了。不由紧闭双眼,然而,等了几息,却没听到利刃噼砍在骨头上的钝响。 却听袁逸辰语带哽咽:「罪臣……谢陛下宽恕。」 刀刃挥下,却是斩断了袁逸辰头顶发冠,几缕青丝被削断,散落在地。 割发代首,想来陛下不会再起杀意。 梁沖一颗心总算揣回了肚子里,然而—— 「噹啷——」 符清羽随手扔了佩刀,下一瞬,忽觉眼前一黑,脚底发软…… 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与此同时,宝缨在火光之中醒来。 她迷茫地睁开双眼,一时无法辨认自己身处何地。 之前发生了什么来着? 哦,马车出了京城,她老老实实地待在木桶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闻到一丝奇特的香气……再然后,便是现在了。 宝缨缓慢地动了动手脚,倒没被束缚,只是有点麻,似乎保持同一姿势侧卧了很久。 身下,是一堆干草,气味不大好,倒是温暖干燥的。 宝缨缓缓坐直,睫毛扑闪着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楚周遭环境—— 一个狭长的山洞,地势偏斜,隐约还能听到水声,似乎一直向内,通往山体深处。她所处的这片洞穴,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方便生火排烟,地面上铺了可供两人使用的干草铺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在火堆的对面嘛…… 嗓子有点干,宝缨干咳两声,轻声问:「你……究竟是谁?」 第33章 〇三三 ◎朕知道她去哪儿了◎ 「你……究竟是谁?」宝缨皱着眉, 轻声问。 叶怀钦嘴角微不可见地抿了抿。 他穿着粗布短褐,没有戴冠,头髮随意地束着, 憧憧火光映衬下,髮丝和瞳孔都闪着金褐的光芒。 与在皇宫里相比, 在这无名山洞中的叶怀钦明显更加自在, 更加游刃有余。 他没有回答宝缨的问题, 手上一直忙碌着,取下架在火堆上的小铜盆, 把热水倒进一只简陋的木碗,然后又解开水囊, 兑了凉水进去…… 「嗓子哑了,先喝水。」叶怀钦将杯子递给宝缨。 确实, 从被带出皇宫起,大半天没饮水, 嗓子早就干到冒烟,唿吸间一直泛着隐痛。 袁逸辰的手下定是一流高手,警惕性必然不低,却被叶怀钦轻松放倒了……宝缨想, 如今受制于人, 若叶怀钦有心不利于她, 她根本反抗不了,倒也不必在饮水上做手脚。 于是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水温适宜,甘甜清澈。 放下杯子,叶怀钦又递过来半块烤饼:「一次掰一块, 慢点吃。」 宝缨讷讷地道了声谢, 揪下一小块, 放在唇舌间细细咀嚼。面饼暄软,清甜而且还带着细微的奶香…… 宝缨咀嚼的动作停住了。她犹豫着看了叶怀钦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吐出嘴里的食物。 如果吐出来,要怎么和他解释。 叶怀钦捅了捅火堆,头也不抬地说:「饼里加的羊乳,不是牛乳。」 「哦……」宝缨放心咽了下去,旋即勐烈一震,「你、你怎么知道我吃不得牛乳?!!」 宝缨自小有这个毛病,一碰牛乳便上吐下泻,只是……京城这里不大食用牛乳,在宫里的食贴上也不太常见,所以入宫十年,宝缨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这桩事。 叶怀钦又怎么会知道? 叶怀钦眉间微皱,似乎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语言,末了,他缓缓道:「……我不但知道你吃不得牛乳,还知道你不能吃海鱼、贝类,还知道很多其他的事。你……」 「你小时候很活泼好动,爱爬树,爬的比男孩还高、还快。有一次没和大人说,自个儿爬到大槐树上,趴在枝丫间睡着了,错过了晚饭,害得整个府邸和左邻右舍都出来找你。终于找到了,人却冻出了伤风。好不容易养好病,你母亲却还记着,打了你一顿屁股。」 「你捡到过一只小野猫,刚出生没多久,被母猫抛弃,又被鸟类攻击,受了重伤,肚子上裂开一道口子。你把小猫带回去,细心照料了五六天,却始终没能让它好转。小猫的伤势越来越重,睁不开眼睛,也吃不下东西。你问遍兽医,知道无力回天,为了不让小猫继续受苦,便在食物里下了过量的麻药,让它在睡眠中离世。」 「你出生的时候又瘦又小,你父母连生四个儿子,好不容易盼来的女儿,担心养不活,一直到周岁都没敢给你起大名。后来在抓周那天,你没碰那些放置好的物件,反而爬过去抓住了你父亲的枪缨。你父亲前些天刚打了胜仗,枪缨上还染着血,所以给你取名为宝缨。」 …… 叶怀钦讲了很多,宝缨面上表情逐渐由警惕戒备转为茫然和迷惑。 按照常理,只有宝缨家人或是雁门旧识才有可能知道这些事,而且一定是和程家非常熟悉,连家眷在内院的细节都能够知晓。 可是,宝缨却不记得过去的生活有这么个人。 「你是什么人?」她又问。 叶怀钦坦然看过来:「不重要。宝缨姑娘只需知道,叶某曾受过程家大恩,难以相报。今日之事乃是权宜,叶某对姑娘绝无恶意。」 他不愿说出真实身份,也许有难言之隐,宝缨没有追问,而是问道:「你说你师从一名女医很多年,是真的吗?你真的叫叶怀钦?这些该不会都是编造的吧?」 叶怀钦点头:「叶某从前所说并非假话,只不过没有说出全部事实。家师的确是行走江湖的女医,拜师之后,便一直食用叶怀钦这个名字了。」 「可你还会武功……你的本领应当很高吧?」 叶怀钦思索片刻,毫不客气地承认:「浪迹天涯当然得有点功夫傍身。叶某其他不说,若论轻功,除了被你麻倒的那个……在皇宫里还没遇到过对手。」 宝缨小小的吃了一惊:「说起麻药……那本《本草经》里恰好记载了麻药的配方,难道说你第一次见我就……」 她顿了下。 进入太医署不但要经过重重考核,还必须有多年行医经验和可靠的同行保荐。经歷这么多重考验,大多医师仍然不能获得直接面圣的资格。若说叶怀钦是为了宝缨才做了太医…… 宝缨觉得这未免付出太多,希望太渺茫了。既然他身怀绝世轻功,直接进宫把人抢了可能还更简单点。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道:「你从一开始就准备要将我从皇宫带出?」 叶怀钦摇头:「如果宝缨姑娘在宫里过得很好,叶某应该不会去打扰,这次插手也实在是……」 「嗯?」 「皇帝不只在宝缨姑娘身边安排了暗卫,实际上,袁将军的一举一动也都在暗卫的监视下。宝缨姑娘和袁将军的计划,註定不会成功。」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宝缨闻言,不寒而慄。 即便她以往对符清羽的手段多少有些了解,很清楚符清羽是喜欢将任何细枝末节都掌控在手的人,可仍没想到,为了一个罪奴,他也会做到这般地步。 这个人,就算认识了十年,依旧深不可测,叫人探不到底。 「这可真是……真是……」宝缨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又为难地看向叶怀钦:「叶……大哥,多谢你出手相助,可是这样一来,你也不能回太医署了吧?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叶怀钦耸肩:「叶某倒是没什么倾向,只是皇帝失了手,恐怕很快还会再派人来。我想,大抵有两个选择吧:一是尽早离开京畿地界,逃的越远越好;二是找个可靠的地方藏起来,躲过一波追踪,再筹谋后面的事。」 宝缨往前凑了凑,头埋在膝盖间,有些茫然。 恐怕已经是深夜了,即便叶怀钦让火堆始终保持燃烧,身体没有直面火光的部分也开始渐渐冰冷。 宝缨搓搓手指:「原本是拜託袁将军的人送我到一处田庄。岐国长公主会派人在田庄接应,给我换了文书路引,然后再想办法离开京畿。」 说到这儿,不由忧虑,「没见到我,他们应该以为出事了……还有小哥哥……」 她终究还是连累了袁逸辰。事到如今,却也无法回头,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比你更有能力保全自身,别瞎操心了。」叶怀钦瞥了宝缨一眼,「倒是你说的那处田庄,在哪儿?」 宝缨把具体位置告知于他,叶怀钦思索道:「这个地方倒是隐蔽。交通也便利,若能拿上路引出京,倒比我伪造一份文书来得方便……只可惜,袁将军被皇帝发现,要是他嘴巴不严,暴露这里——」 「不会!」宝缨脱口而出,「如果小哥哥会出卖我,又何必提出帮我?」 叶怀钦按按太阳穴:「你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那……要冒这个险吗?」 宝缨点头,然后又有些不安:「叶大哥……你会把我带出京城,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吗?」 叶怀钦打了个哈欠:「你愿意信我,我便把你带到你任何想去的地方……现在,先睡一个时辰,养足精神再出发。」 他说着便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躺下了。 眼看叶怀钦的唿吸趋于均匀,宝缨忙见缝插针问了句:「最后一个问题,叶大哥是雁门人吗,见过小时候的我么?」 叶怀钦发出疲倦的鼻音:「这是两个问题。答案都是——」 「不。」 宝缨愣了。 「陛下,袁将军只是一直请求陛下出城寻人,保护好宝缨姑娘。袁小将军说,宝缨姑娘原先要去的地方,和这件事无关,人肯定不是被那边接走的。其他的,怎么问都不肯说了。」审讯袁逸辰的人回禀道。 心里忐忑极了,瞎子都能看出,袁将军父子要被陛下重用了,偏又出了这种事。这袁小将军也是个硬骨头,好说歹说审了一夜,就是不松口。 叫他们夹在中间的人,着实难做。 果然,符清羽在榻上听完回禀,清俊的面庞越发沉郁,眸中隐约现出暴戾。 还是梁公公给解了围。 梁沖挥手叫那人退下,先给符清羽送上一碗汤药:「陛下,太医说您气急攻心,须得谨慎调养,不可再动怒了。」 符清羽将汤药喝完,闭上眼,恨道:「朕是不想动气,可这帮混帐一个个的都不消停!」 梁沖为难地赔了个笑,心道接下来要禀报的这件事,又涉及一个「混帐」。 硬着头皮说:「杨府被掀了个底儿朝天,可还是没能找到杨会,而且……被关在内院的杨灵韵也不见了,守卫发现了一条新密道,里面机关重重,所以搜索进展很慢。」 符清羽额角的血管突突跳了两下,倒是强忍住了发作:「城门呢?」 「这个……今天一大早,岐国长公主府上的车出了东门,守门的当时没在意,给放过来。奴才得知此事,连忙命人去追,看起来像是要去长公主名下的一座田庄。奴才已经安排暗卫靠近田庄了,就是……」 梁沖瞥了眼符清羽,谨慎地不再说了。 涉及这对姐弟,他可不敢乱掺和。 符清羽沉默片刻,突然,抓紧了被单:「皇姐!」 接着冷笑起来,「皇姐那座庄子卧在山坳里,可是出了名的远离尘嚣,自成一体,却又不算僻远,和通往四方的官道都相联……呵呵,藏身的好地方。」 「调遣人马,即刻出发。」符清羽勐地掀开被子,「朕知道她去哪儿了。」 第34章 〇三四 ◎我也很喜欢你啊◎ 「今年可真冷啊。眼瞧着二月了, 还在下雪。」宝缨轻轻扑去面上雪花,又紧了紧围面的布巾。 她和叶怀钦刚过午夜就动身了,叶怀钦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头丑的离奇的驴, 让宝缨骑在上面,自个儿在前面牵着, 扮作卖柴归来的樵夫, 沿着官道往长公主的田庄走。 脚程本来就够慢的了, 没想半路上又飘起了雪,纷纷撒撒, 落在地面融化成水,很快又结上薄冰。驴蹄踩在冰上, 不时打滑尥蹶子,这下宝缨也坐不得了, 只能下来步行。 一道凄白日光从层垒的乌云里射出,想来已经到了寅时, 长公主的庄子却还连影子都看不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宝缨心中未免有些焦急,不想流露出来,随口点评了一句天气。 「正月雷打雪,大旱一百八。」叶怀钦沉沉嘆了口气, 「要是始终入不了春, 今年恐怕——」 恐怕怎样, 宝缨没听到下文,因为叶怀钦身躯突然一僵,迅速把驴子牵到路边,又大力扯了一把宝缨。 宝缨反应不及, 脚底一滑, 差点撞到灌木丛上。 拉着枯枝, 好不容易没摔,接着便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瞬到了眼前。 「倒霉婆娘!」叶怀钦扬起巴掌,不由分说沖宝缨打了下来,「我说早点家去你非不听,凑什么热闹,看什么大婚!多花一宿住店钱还误了事!」 宝缨刚站稳脚,被他一顿巴掌,终于倒在了灌木丛里。 叶怀钦嘴里骂个不停,用的不知哪里的乡音,呕哑难懂。 「吁——」 两名缇骑沿官道而来,见着路边两人,急急勒住马。 其中更年轻的那个,吹了声口哨,咧嘴笑说:「嚯,顶着大雪打媳妇,真他妈有闲情逸緻!」 叶怀钦被高头大马吓的往后一缩,也不管宝缨缩在树丛里瑟瑟发抖,佝偻着腰作揖:「两位官爷见笑了。」 二人终更年长的缇骑催马上前,扫了一眼,喝问道:「哪的人?做什么的?为什么一大早就走在这条路上?」 叶怀钦讪笑说,住在京郊山村,是樵夫,成亲三年了还没怀上娃,想着这次进京卖柴,请京中有名的大夫给瞧瞧,这才把妇人给带上了。哪知道乡下女人没见识,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买那个,又听见人家说皇帝大婚,非要…… 他讲话罗里吧嗦,语调又奇怪难懂。那两名缇骑听着听着都皱起了眉头,对视一眼,打断道:「行了行了!爷们好心提点你一句,别堵着这条道,待会儿有大队人马经过,可不一定有咱们兄弟这么好心。」 那年轻人都骑出一个身位了,又扭头笑说:「怀不上娃还不赶紧回去,加把劲——」 「劲」字的后半截让骏马带走,消散在风里。 叶怀钦伸过来一只手,言简意赅道:「田庄去不得了,快走!」 宝缨战慄着起身,不敢多问。 叶怀钦把她带到一条横斜的山路上,捨弃了驴子,背上宝缨,疾驰起来。 宝缨这才明白,叶怀钦说他的轻功数一数二,还真不是夸口。小路崎岖陡峭,背上还有一个大活人,叶怀钦却能够轻松纵越在山间,踏雪无痕,连大气都不喘。 约莫逃了半个时辰,已经进入山岭深处,叶怀钦才放下宝缨,解下水囊,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皇帝这么快就追来了,袁将军好像没你说的那么可信。」叶怀钦说。 这里面变数太大,究竟发生了什么,现下也搞不清楚。宝缨心中相信袁逸辰,却不想争执。 仍是惊魂未定,她捂住胸口,后怕道:「刚才那个人……没留鬍子的那个,曾在宫里值守。他见过我在陛下身边侍奉,不止一次。」 「我还以为一定会被抓,可是……」她有些奇怪,「他竟认不出我?」 叶怀钦耸耸肩:「他认识的是皇帝身边的美貌娇娥,不是脏兮兮的,让男人打得满地找牙的农妇。」 宝缨被他说的有点脸红,急忙背过身去整理形容。方才在树丛里滚了一圈,衣服外层全是泥土,头髮里也插满了枯叶。 叶怀钦递给宝缨一块帕子:「刚才没打疼你吧?」 宝缨摇头。 叶怀钦那几巴掌扇的很有门道,声响大,落在身上力道却减轻了。倒是不会疼,只不过—— 「我衣服弄不干净了……这个,还给你的!」 宝缨笑眯眯地往后跳了一步,成功看到叶怀钦「嘶」了一声,脸色从惊讶转为哭笑不得。 他从领口往外掏了一把,无奈道:「还以为你是大家闺秀,结果呢……跟谁学的往人脖颈里塞雪球?」 宝缨微微扬起下巴:「我娘教我的第一件事,被别人打了一定要还回去。」 雪球很小,早被体温融化,叶怀钦放弃了,嘆了口气,低头看宝缨,抱怨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性子,我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对视片刻,两人都绷不住笑了出来。笑声迴荡林间,四周松风相和。 声响平息,宝缨望向延绵起伏的山岭,喃喃道:「这下该怎么办?」 天地茫茫,没有容身之处。 「先逃出京畿。」叶怀钦不慌不忙,「没有现成的路引,就想办法找一份,只不过是多花些时间。官道走不了了——」 他胸有成竹地笑:「就走一条不在地图上的路。」 宝缨有些疑惑地看他,叶怀钦不多解释,只问她:「敢不敢?」 宝缨抿嘴而笑,拱手道:「那就拜託叶侠客了。」 「禀告陛下,田庄大门紧闭,还……还有庄户拿了弓箭,对着咱们,说不要命的破门试试……」 一发现杨家兄妹逃走,梁沖立刻调人跟上,将长公主的田庄围了个水泄不通。先遣缇骑开路,刚过卯时,圣驾也赶到了庄外。 田庄在山谷当中,为了防止山贼侵扰,不但外墙建的高,还设置了瞭望楼,现下有几个弓手站在上头,来回扫视着下面的人。 符清羽皱眉:「一扇木门,几张猎弓,你们随便谁爬上去就能破?竟给朕拖到现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领头的校尉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是,长公主殿下也在里面……」 长公主身份非凡,除了远在封地的两个幼弟,陛下身边最近的亲人就只有歧国长公主。虽然陛下命令彻查,但长公主不配合,又有谁敢轻举妄动? 这会儿陛下亲自来了,姐弟俩怎么解决,哪怕撕破脸,总算不用他们担责了。 校尉松了口气。 符清羽对底下人的心思一清二楚,淡淡瞥了眼:「皇姐来得倒是快。」 明月庵距离田庄更近,长公主的车驾却比他的轻骑要慢,符婉瑶动身的时间应当和他差不多。 符清羽按了按眉心,强行压下燥郁。 若程宝缨在庄子里,便没有遭遇危险,一整夜的担忧不安也可以放下了。然而,在紧绷的皮囊下,更深刻、更暴戾的怒火却熊熊烧起。 若她真来了这里,那就证明,在遇见袁逸辰之前她已经在筹谋出逃。 一旦有了这个猜想,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能够串连起来。给太皇太后筹备忌辰,到明月庵拜访长公主,甚至……也许连佩戴的紫金臂钏、柔软的温存,都不过是虚与委蛇,刻意讨巧。 是欺骗和背叛。 一想到她乖巧面容下藏了这样的心思,符清羽愤恨填胸,太阳穴「嗡嗡」作响。 想到符婉瑶更是头疼,这个姐姐冲动又任性,两人自小就不投契,总是说着说着便吵起来。符婉瑶喜欢跟他作对,竟到了从他身边偷人的地步? 还有杨会兄妹……是因为皇姐与杨家势不两立,他们认为最不可能查到这里,才逃了过来? 一切的答案,都在那两扇木门之后。 符清羽稳住心神,命令道:「传朕的话。朕的耐心有限,一盏茶后,要么皇姐自个儿出来见朕,要么朕撞碎大门,进去见她。」 不远处的田庄里,符婉瑶边就着火盆暖手,边听嬷嬷回禀。 跟了符婉瑶多年的老嬷嬷都快急哭了:「殿下啊,如今陛下亲自来了,这门怎么着都是守不住的,您又何必硬扛?就算您不在意,老奴也能豁出去一条命陪您,可庄子上其他人呢,不是每一个都有胆量和陛下对抗的?与其让陛下破门闯进来,不如先把门打开,恳请陛下恕罪。」 「再说……」嬷嬷没好气地看了眼火盆对面的人,「再说殿下本来就不知情,不曾放走逆贼!」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听了这话忽然挣扎起来,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是要说什么。 符婉瑶像从梦里惊醒,眼睫轻轻颤了下:「我知道了。嬷嬷先下去吧。」 嬷嬷嘆着气走了,符婉瑶来到被捆住的人身边,蹲下来,将他嘴里塞的布头抽出。 「你都听见了?」她语气冰冷,似笑非笑。 男人鬓髮散乱,面色苍白,一脸咳了好几声,才说:「臣、臣大逆不道,罪该万死。原本不想连累殿下,请殿下按照嬷嬷说的,把臣交给陛下吧。」 符婉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忽然笑了:「于敏之,你要和我说的,只剩这个了?」 于敏之又咳了几声,肺脏撕裂般的疼,他哑着嗓子说:「殿下,嬷嬷说的没错,长公主也不能和皇帝碰硬。下面的人见到陛下,只怕没胆量继续对抗。就算殿下要维护臣,也是蚍蜉撼树,只能撑过一时,又何必为此伤了您与陛下的和气?」 「维护你?本宫维护你?」 符婉瑶冷笑着,用力甩了于敏之一个巴掌! 「别自作多情了,你做下这种事,迟早会落在陛下手里,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本宫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 符婉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愤恨地站起来,跺了一脚,转过身去。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想要什么。 昨天夜里,又喝到不省人事,突然从城中传来消息,说皇上找到杨家通敌叛国的证据,藉由大婚设下陷阱,一举扳倒杨家。 杨家倒了,符婉瑶恨了十年,终于大仇得报,也终将获得自由,一时间激动、喜悦、酸楚……重重情绪涌上心头,叫她不知如何面对。 于是又拿起酒杯,畅饮到天亮。 才睡下没多久,公主府的管家突然来访。符婉瑶这才知道,驸马于敏之昨夜来了府上,说是要接公主回京,带走了公主府的马车,一早就出城了。 管家觉得蹊跷,偷偷叫人跟上,却发现于敏之没有去明月庵接公主,而是走上了去田庄的道路。 管家不敢靠的太近,远远看到马车上除了于敏之还有其他两个人,正犹豫是否要报给符婉瑶,突然见到许多官兵追出城门,听说杨会兄妹从京城逃脱了。 管家一下子联想到了于敏之的怪异举动,急忙赶到明月庵给符婉瑶通风报信。 符婉瑶听完,昨夜的欢喜和醉意,顿时消解了大半。 杨用当年左右朝政,逼死她的兄长,害母后不能回归中原,逼她成婚又将她软禁在明月庵……这一桩桩,已是深仇大恨。 如今,竟连父皇太子的死、十万大军的惨败都是杨家在幕后捣的鬼。他们符氏皇族,她符婉瑶,都和杨家人不共戴天。 可符婉瑶的驸马,却偏偏用她的名义,救出了杨家一对嫡生儿女。 符婉瑶当即勃然大怒,急忙往田庄赶。 要捉住杨会兄妹,更要问问于敏之,为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他凭什么欺她至此?!! 可是,等符婉瑶赶到田庄,却只见到了于敏之一人。她叫人去追杨会杨灵韵,却被告知那对兄妹根本没来田庄,想必是路上就被放走了——于敏之又设了一层障眼法。 符婉瑶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叫人绑了于敏之。然而等符清羽的人赶到,她却又不想直接将人交出去了。 符婉瑶知道自己不能对抗多久,可她不甘心,还不甘心…… 「你……」 一开口,泪水从眼角洇出,她急忙背过身去,「杨用对皇家、对我做了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恨杨家,你也知道。哪怕覆巢之下无完卵,可你还是……你还是选择了杨家,抛却了臣子的忠诚……用我的名义救杨氏嫡子,除了让我把你交给陛下,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臣……」 于敏之才富五车,竟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刻,静默片刻,轻轻嘆了口气。 「臣……对不起殿下。不止这件事,还有从前很多事,都是臣对不住殿下。臣心里明白殿下想要臣做什么,却不能顺遂殿下的心意。臣欠殿下许多个『对不起』,只是,殿下恐怕不想再听臣说『对不起』了吧。」 符婉瑶勐地转过身,面色涨红,怒斥道:「是,驸马永远不曾考虑我的感受,永远我行我素,事后又装好人道歉。既然不是真心的,又何必说什么『对不起』。只有言语不见行动,这般廉价的『对不起』,我不需要!」 于敏之拼命仰起头,直面她的怒火。像从前很多次那样,他面色淡然,无悲无喜,隐隐含着悲凉。 符婉瑶最看不得他这幅模样,怒气翻涌,上前又扇了一巴掌,直接将于敏之打翻在地。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声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只剩一把骨头架子,头髮也白了,难看死了!只不过是条可怜虫,学别人当什么英雄!」 「就算你救了他们,一对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他们能逃出多远,能逃到哪里?结果还不是一样,再被抓住,下场只会更惨!你……你……」 符婉瑶哽了一下,最后的问题便带上了哭腔:「你这样做,搭上自己……值得吗?」 于敏之叫杨用一声舅公,从亲缘上论,已是三族之外,加之他这些年不图上进,只委身于翰林院做个闲官,原本不会被这次的风波波及。 可是,在私自放走杨会兄妹后,却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符婉瑶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一面恨不得于敏之去死,一面又恨他这般不知死活。 她刚才那一巴掌用尽全力,手掌已是麻木的没有知觉。于敏之左半边脸也高高肿起,手脚被捆住,无法靠自己站起来,但他脸上仍然不见狼狈,眸光倒比平常更暖些。 于敏之动弹不得,便也放弃了,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殿下,之前……刚成婚那时,臣也对殿下说,别作践自己了,这样伤不到你痛恨的人,跟臣回去。臣也许没能力完成殿下心中的愿景,但至少在公主府里,我们可以关上门,把所有的恩怨都放在外面,只有殿下与臣两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于敏之忽然笑了:「殿下当时在听曲儿,听完臣的话,直接往臣身上丢了一把琴,砸的稀巴烂……」 符婉瑶嘴唇动了动。 于敏之是在给她体面,没有说出更多的细节。实际上,那次她在男风馆,叫了十几个小倌儿奏乐唱曲,于敏之一路找来,被羞辱的斯文扫地。可他还是挺直腰杆,在她面前说了那番话。 然后,她叫人把他打了出去,在男风馆醉生梦死五六天……直到杨用派人把她带走。 于敏之只是看她,目光里没有怨怼,没有愤恨:「臣虽然不贊同,却也能够理解殿下当初的做法。那时只有採用那样激烈的做法,殿下才能让自己的心过得去。世殊时异,在当下,臣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不得不做?」符婉瑶嗤了声,「杨用是帮过你,但不过是说几句公道话,让你那些叔伯不敢侵吞家产。后来让你在杨家族学念书,也是你靠自己的才华争来的。这么多年,你到底欠杨家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还?你当初……分明和杨用政见相左,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于敏之轻声道:「舅公所做的,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在杨家人散出去的恩惠里不过九牛一毛……可是,民间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话别人说得,臣说不得。臣的确是在舅公照拂下长大成人、金榜题名的,臣也想回到幼时,也许能走出不一样的路,不用背负恩情……」 「但是不能,等臣后悔,恩情已经受过了,舅公临死前拜託臣保护杨会兄妹,臣唯有答应。忠义两难,臣只能付出所有努力,给杨会兄妹争取一线生机,而臣对天子的辜负,就……以死偿还吧。」 符婉瑶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 于敏之还是于敏之,纵然十年岁月中变得形销骨立,英姿不復,他还是那个初入就一人舌战诸位权臣,为了信念可以放弃自己的人。 还是那个不卑不亢又宽厚温柔的人,是她喜欢的人。 符婉瑶年少时美貌无比也骄傲无比,从来不屑阿谀奉承之辈,围着她献殷勤的少年数不胜数,没一个能够得到公主青眼。 符铄给她选了无数个驸马,只有一身傲骨的于敏之入了她的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指婚时她是很欣喜的,只是没想过,被她欣赏的正直不屈,到最后却是将两个人推到了对立的立场……即便他们两人并没有任何仇恨。 「那我呢?十年了,我终于自由了,代价却是失去驸马。你欠我的,又怎么还?」她声音颤抖,不再掩饰汹涌的泪滴,「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 只这一句,像失却了全部力气。这间屋子,有他存在的地方,再也不能多待。 符婉瑶转身便走,命令下人:「开门。给我更衣,我要去见陛下。」 她走的那样快,没有看到于敏之遽然改变的神情,没有听见他长嘆一声,苦笑道: 「我也很喜欢你啊,瑶瑶。」 第35章 〇三五 ◎朕不会像你◎ 随着皇帝的脸色一瞬比一瞬更阴沉, 梁沖不露痕迹地往后站了站。 这便把压力都留给了那名校尉,校尉很快顶不住,请示道:「陛下, 一盏茶的时间快到了,咱们的人早已准备就绪, 要不……动手吧?」 长睫微动, 符清羽站起身, 眼中已是寒冷如冰,轻轻收了下下巴, 表示应允。 校尉正待发号施令,传令兵突然高唿:「报——开门了——」 「长公主开门了——」 校尉的一口气便噎在了嗓子眼, 符清羽猝然起身,大步走向田庄, 随从的侍卫急忙跟上。 符婉瑶一袭庄重冠服,跪拜在道路之侧, 田庄诸人跟在她身后,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头顶。 待符清羽走近,符婉瑶道:「恭贺陛下剷除奸臣,平定内忧, 为父皇母后和皇兄报仇!」 乌皮六合靴在她面前停住, 若说是大仇得报, 符清羽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是淡淡说:「皇姐与朕,就不必讲那些虚礼了。人呢?把人交出来,一切好说。」 符婉瑶仰起头, 脸颊上不及掩饰的泪痕:「陛下,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符清羽眉间皱起, 显是忍耐到了极限,但终是没有发作。 「请皇姐带路。」他不再看符婉瑶。 …… 半刻钟后。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杨会和杨灵韵不曾来过庄子,驸马他……迫于旧日恩情,犯下大过……他根本没想逃跑,束手就擒,等待陛下责罚。」 符婉瑶三言两语讲述了今早的事,心焦如焚却不敢流露,尽可能平静地问:「于敏之罪不可赦……但陛下最清楚,过去这些年,他从不曾助纣为虐,甚至在杨家掌控朝政后,主动退避。杨用几番想重用于敏之,都被他推却了,便是不想与杨家同流合污,否则以于敏之状元之才,又怎么会至今只是个翰林?」 符清羽笑了:「皇姐是想为驸马求情?」 符婉瑶急切道:「仅此一次。让他偿还了杨家的恩情,以后必定不会再犯。陛下此番除去杨家,朝廷动盪,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宽恕于敏之,他定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何不让他戴罪立功呢?」 符清羽重重放下茶盏,瞳孔漆黑无底:「皇姐不会真的以为,你能够左右朝纲、超越法纪吧?」 符婉瑶的心重重坠了一下。 「朕不想让下人看了笑话,才应允了皇姐的请求。若皇姐懂得投桃报李,便主动将人交出。其余的,不该皇姐插手的,就不要管了。」 泪水夺眶,符婉瑶跪到符清羽脚下:「我只你这一件事,留他一命。我将他带到封地去,一辈子囚禁,再不会做任何危害社稷的事……」 「皇姐!」符清羽揉揉紧皱的眉,「朕说的把人交出来,你当是玩笑话吗?别兜圈子了,朕已经知道你与程宝缨的密谋,她人呢?」 「程……」 符婉瑶一瞬恍惚。 她是答应了程宝缨,若那姑娘真能够逃出皇城,会暂避到她的庄子。当初约定的日子,便是皇帝大婚前后,符婉瑶叮嘱过下人。 可是……昨天过去,程宝缨并没有出现过。 符婉瑶昨天想起此事,心想那姑娘多半没能成功离开皇宫,她虽有些惋惜,却也无能为力,只是短暂想想,便放下了。 今早得知皇帝借大婚,给杨府来了个连窝端,后面又有于敏之的事情,更是让她将程宝缨彻底忘在了脑后。 可符清羽却说,让她交出程宝缨? 程宝缨竟真的逃离了皇宫?……却没有如约定一般,来到此处。 符婉瑶心念一动,虚张声势道:「陛下答应我,饶于敏之一命,我、我就告诉你程宝缨现在在哪儿!」 符清羽微张开略狭的眼,死死盯住符婉瑶,威势迫人。 符婉瑶仰起脸,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呵——」符清羽先移开眼。 他起身,拍拍衣角:「皇姐说谎时,总是习惯看右上方,睫毛眨的比平常更快。」 符婉瑶不认:「我只是、只是太紧张了,我……」 「皇姐,不要白费功夫了。你这个人,脑子煳涂脾气沖,不过就算百般不好……我毕竟是你的兄弟,我相信哪怕是于敏之的命,也不会让你背叛许下的承诺。这一点,和你那个蠢货驸马倒是一模一样。」 符清羽走到门边,微侧过脸:「你没有程宝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符婉瑶泪流满面,拼命摇着头,喉咙却似被扼住,说不出话来。 仿佛为了印证皇帝的推断,梁沖轻咳一声,回禀道:「陛下,庄子每个角落都搜查过,没有宝缨姑娘。下人们异口同声,都说没有年轻姑娘来庄上。杨会、杨灵韵也不曾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梁沖从眼角瞥了眼符婉瑶,谨慎道:「……像是中途被驸马放走了。驸马自个儿大摇大摆来到田庄,故意引开追兵。这些,驸马本人都承认了,只是不肯说出杨家兄妹的去向。」 符婉瑶急忙冲上前,扯住符清羽衣角:「你……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跟我谈条件。做出倾听的模样,却叫人搜了我的庄子!」 符清羽不以为怒,淡道:「结果都是一样,何必浪费大傢伙的时间。」 便不再管符婉瑶,迳自命令梁沖:「放发海捕文书,悬赏万金,缉拿要犯杨会兄妹。把于敏之带回天牢,单独关押审问。」 那……宝缨姑娘呢? 皇帝没说,梁沖也不敢问。 正要得令离开,符婉瑶勐地沖向符清羽:「我不允许你带走他!」 符清羽反应快,在她扑过来时便闪开了身。 梁沖亦是机敏,却生怕长公主磕坏碰坏,不敢像皇帝那样躲开,只能硬着头皮挡住符婉瑶。 符婉瑶被软禁多年,被日復一日的醉生梦死掏空了身体,虽然还在青春年华,却瘦削羸弱,梁沖很快便制住了她。 符婉瑶被梁沖困住臂膀,双腿还不住踢着,也不再顾忌,大声发泄着:「你心里谁也没有,只有你自己!所有人到最后都和你离心了!」 发冠散落一地,翟衣也脏了,符婉瑶声调越来越高:「我留不住驸马,可你也留不住宝缨!你永远别想知道她去了哪儿,你再也找不回她了!她不要你了!」 「她只想离你远远的!堂堂天子,可笑不可笑?!」 梁沖吓的赶紧去捂嘴。 长公主这脾气跟炮仗似的,自个儿心里难过也不想叫陛下开怀,专往人心口上捅刀子。 符清羽转过来看她,讥诮道:「不劳皇姐操心。说起来——」 符清羽眨了眨眼,「皇姐如今闹这一出,又是何必呢?早在十年前,祖母和朕都劝过皇姐,于敏之同杨家人不一样,皇姐应当放下恩怨,和他好好过日子。是皇姐不愿,闹得惊天动地,叫双方都下不来台,让杨用不得不採取更激烈的手段,让你和于敏之再无迴旋的余地。」 「荒废十年时光,结成一对怨偶。皇姐,拆散你和驸马的不是朕,是你自己。如今后悔,为时已晚。朕也不会因为皇姐的悔意更改律法。」 「你……」符婉瑶不住冷笑,「是啊,怪我自己……可你不也一样,你也得不到。我们都得不到。」 「朕不会像你。」符清羽撂下这句话,走了。 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声。 大意放走程宝缨,按说是该重罚。 但皇帝只减了魏嬷嬷的薪俸,叫她「暂且休息一阵子」。 这等紧要关头,周围人忙的足不点地,一贯备受信赖的魏嬷嬷却什么差事都没领——对忠心耿耿的魏嬷嬷来说,这比打一顿板子还叫她难受。 但更难过的,是自己心里这一关。 魏嬷嬷经验老道,敢吃宝缨送的茶,自然不是全无防备。魏嬷嬷师承一位世外高人,师父当年行走江湖顶的是「神医」的称号,有妙手回春之术,武学的造诣反不是最拿得出手的。 魏嬷嬷对药石之道不感兴趣,但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她自小身子骨皮实,从前没少被师父和师兄师姐拿来试药,身体经过千锤百鍊,寻常麻药毒药根本药不倒她。 所以才掉以轻心,才在程宝缨这儿吃了大亏。 不止悔恨自责,魏嬷嬷更想不通,被脑中困惑折磨的寝食难安。 程宝缨才十七岁,自幼长在宫廷,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不可能接触到江湖上的用药高手,她从哪儿得来这么邪门的迷药? 《本草经》…… 突如其来的念头。 魏嬷嬷知道程宝缨没事的时候喜欢翻看那本书,因为是从宣化殿带过来的,有陛下的准许,魏嬷嬷便没有去查。 也是怜悯宝缨,想着这丫头在掖庭没得吃没得玩,一个人孤零零的,看看书也算个寄託,总不好再夺去。 现在回想起来,却越发觉得蹊跷。 魏嬷嬷重新回到了掖庭,来到宝缨短暂居住过的小屋。 《本草经》被宝缨带走了,可是—— 魏嬷嬷拿起一卷麻纸。 宝缨曾用麻纸抄写药方,帮助记忆。写过的纸都已经烧了,但在最上一页,却洇了浅浅的墨痕。 魏嬷嬷找来工具,仔细拓下,却在读那拓片时,勐地惊住。 「不可能!」魏嬷嬷枯老的手不住颤抖,「这、这……程宝缨怎么会有我师父的方子?」 师父已经仙逝多年,难道……是那个人,她出手了? 魏嬷嬷稳住心神,叫来下属问道:「程宝缨手上的《本草经》,是谁给她的?」 第36章 〇三六 ◎去济阳◎ 「大哥你这病, 不戒酒根治不了。想缓解症状,樟木、葛根各半两泡茶,醉后喝下解酒。」 面前的汉子裹着破棉袍, 听见「樟木」、「葛根」顿时松了口气,嘴里嘀咕着:「好呀好呀, 这两样不值钱, 雪停了我自个去后山挖……」 叶怀钦一看便知, 前半句关于戒酒的话,这位病人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也不多劝, 收下两只麻雀当做诊金,把人送走了。 再进门, 看见宝缨噘着嘴,一脸不高兴:「刚才那位大哥, 手一直在抖。连我都看得出来,再不戒酒就晚了。他是个猎户, 手一直抖,还怎么继续打猎?你就这样让他回去了,亏得别人叫你一声『神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叶怀钦不以为然:「想治好他的病,需要戒酒却又不是只需要戒酒。真说开方子, 哪一样药材他负担得起?他自己不情愿, 我们在这个村子最多停留两三天, 就是让他这两天戒了酒,过后谁看得住他。再说,他是个猎户,冬天进山要是不喝几口酒暖身, 说不定还没病死就先冻死了。」 宝缨动了动嘴唇, 颇有些无言以对。 「他要缓解醉酒, 我就给他对症下药。其他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只是个医者,不是菩萨,不能普度众生。」叶怀钦把麻雀丢给宝缨,「别胡思乱想,去把麻雀毛拔了,今天晚上能见点荤腥了。」 宝缨望着两只巴掌大的小鸟,哭笑不得地撇了下嘴。 叶怀钦说带她「走一条不在地图上的路」,宝缨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捷径,实际却和她想的不同。两人这回扮成进山收药材的,专挑人迹罕至的偏僻山村,每到一处,靠给村民看病换取住处和食物。 一路曲折盘旋,倒也是在渐渐远离京畿,只是缓慢极了,大半个月过去了,还没走出这片山岭。 宝缨起初很担心符清羽追上,但经过几天后,发现这些村落闭塞偏远,冬季大雪封山,外界的信息一概传不进来。而叶怀钦十分谨慎,每到一处都会仔细查看外来者的痕迹,也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 总之,这二十来天,他们迂迴着远离了京城,却连追兵的影子都没看到半个。 脑中那根弦便不再像起初一般绷紧,宝缨倒有些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 叶怀钦不止武功高强,还是个很好的旅伴。他见多识广,性格洒脱,又有一手好医术,在封闭排外的山村也很受礼遇。 亲眼看到叶怀钦出诊,跟在他身边处理药材、煎药打下手,宝缨方才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叶怀钦时不时点拨一句,比她一个人苦读几个时辰的领悟还多。 而且,叶怀钦很多时候并不开药方,而是让病人採用偏方、食疗、休养,甚至接近于巫蛊的方法治病。 当宝缨好奇询问时,叶怀钦却反问她:「寻常人学医,多以研习《内经》而始,了解阴阳五行、经脉穴位,继而剖析病理,望闻问切,施针用药……我却让你先读《本草经》,你可知为何?」 宝缨自是不知。 叶怀钦说:「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师父。师父说,我们不是那种坐堂问诊,等待病人求上门的医者,我们行走江湖,诊治的人当中少有达官显贵,大多是乡民白丁,既没钱买药,也听不懂你高深奥妙的医理,更有甚者,连病情都讲不清楚。他们只想花几个铜板,得到最快见效的方子。如果这药方唾手可得,不必付出太多银钱,那就更好了。」 「所以在我们师门,首先得识遍百草,能够解困救急。田间地头的野草,深山密林的珍奇,只要能用的,万物皆可入药。但凡见效的方子,都能拿来救人。」 宝缨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随意不拘的医道,惊讶之余便有些神往。 所以,这天傍晚,当叶怀钦说起后天出山,问宝缨接下来想去哪儿时,她犹豫了片刻,试探道:「我想回故乡看看三哥,但现在还不行,可能要等上几年,风波平息了才可以。要不……我拜你为师,跟你学医好吗?」 叶怀钦用牙齿撕下一块麻雀肉,默默咀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宝缨急忙补充:「我能打下手,还能做饭洗衣,你把我当成学徒使唤就好了。嗯……」 可惜不只是这样,她还是逃犯,招惹了普天之下最不能招惹的人。她是个大麻烦。 想到这里,宝缨讷讷道:「嗯……实在不行,那就算了吧……」 「我……恐怕不能收徒。不过——」 叶怀钦看向宝缨,嘴角微向上翘,眼眸里微光闪动:「如果见到我师父,她或许愿意收你为徒。」 宝缨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叶怀钦笑笑:「别高兴的太早。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师父了。她老人家行踪不定,想找到她,恐怕要费一番功夫。到时候收不收徒,也要她见过你才能决定。」 宝缨一听,眼角耷拉下来了:「天地广阔,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可……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天大的好事怎么就能让我撞上呢?」 叶怀钦见她一时喜一时忧,颇觉好笑:「你现在……一点也不像从前了,总是刻意端出沉稳老成的样子,死气沉沉的。现在这样,喜怒形于色,才像个年轻姑娘嘛。在宫里,所有人都围着一个人转。只有皇帝自己能够肆无忌惮,任意随心,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当然不是,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宝缨脱口而出,随即怔愣了一晌。 这一路上,她刻意不去想起符清羽,叶怀钦也避而不提,但不代表能够忘记。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过往种种萦绕脑际,挥之不去。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所有甜蜜的苦涩的,一併涌上心头,叫人捉襟见肘,拙于应对。 时至今日,宝缨还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段占据她大半人生的往事。有时候,她宁愿白日多赶一段路,到了夜间睡的死沉,便不会迷失在往昔旧梦当中。 「陛下他……」宝缨托着下巴,沉思道,「对底下人要求的多,对自己要求的更多。而且嘛,别人当差做事,总有空闲的时刻,就是最卑微的粗使宫女,做完活也能自己找点乐子。可陛下反而从没有为了让自己高兴做过任何事,他把自己逼的太紧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据说武烈皇帝符铄喜好烈酒、良马和美人,还有一副好嗓子,兴致上来往往击鼓而歌。 宝缨爹爹有一双巧手,闲下来喜欢雕刻物件。哥哥们更是在玩乐一事上广泛涉猎,赛马、斗鸡、下棋、掷骰子……花样层出不穷。 可宝缨从没见符清羽纯粹为了喜欢去做一件事。 他弓马娴熟,字画可圈可点,遇到推却不了的场合,也会作诗抚琴,甚至还跟臣下划拳行酒令——可是那些,也都没见他多么喜欢,仿佛只是一件又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 极少数的几次,符清羽有几个时辰彻底闲下来,宝缨就见他搬了绣墩,一个人坐到离香炉不远的地方,看着飘起的烟雾,一坐就是很久。 要么就是坐到御花园的鲤鱼池边,重复着投餵鱼食的动作,手臂像摆锤一样往復,精准到百无聊赖。 宝缨看见了,忽然就有些难过,总是忍不住想逗他开心——但好像没有成功过,符清羽倒没有赶她走,只是叫她坐到旁边不要出声,手放在宝缨头顶,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 …… 「那他还真是个寡淡无趣的人。」叶怀钦听完,不客气地评价。 宝缨想了想,小声说:「是吧。」 「可你还是喜欢他?」叶怀钦侧过头,烛光映照下,眼眸闪过金色光泽。 「他也不是永远那样嘛,他从前……」 话音戛然而止,宝缨意识到,她还没有准备好谈论这件事。心底隐隐作痛,现在想的太多,或许她又会动摇。 宝缨瞪了叶怀钦一眼:「我们不是在说去哪儿找你师父吗?怎么偏到我的事情上了?」 叶怀钦很理解似的笑了下,正色道:「据我所知,师父最后落脚的地方在关外,那时她似乎要去寻一株千年山参。不过那也是两三年之前了,可以试试,但别抱太大希望。如果找不到,就在那里打探消息,再做下步打算。」 宝缨听完,却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问道:「去关外,是不是可以先往东走,然后北上?」 在叶怀钦表达了肯定的意思后,宝缨眼睛一亮:「我在宫里有个朋友,对我像亲姐妹一样。即使知道我想逃出皇宫,她也毫不犹豫地帮我。」 「她故乡在济阳,家里只有一个弟弟还病重了,所以今年初她便请辞回济阳去了。」 「我想……如果顺路,我们能不能去济阳,请你给她弟弟看看?」 十天前,宣化殿小书房。 符清羽盯着舆图看了许久,缓缓吐出两个字:「济阳。」 探子回报,大概两天前,疑似杨会兄妹的一男一女沿河道北上,渡过济水,似乎向东去往泰山方向。 符清羽命梁沖带人前去缉拿,让梁沖以济阳为大本营,设下罗网,引诱杨会兄妹上钩。 梁沖得令欲要告辞,又听符清羽低声说:「……程宝缨从前在长乐宫有个交好的宫女,好像……叫江文竹吧。那个宫女年初请辞回家了,她的故乡就在济阳。」 梁沖微肿的眼皮抖了一下,急忙拱手:「奴才明白了。此去一定不负使命。」 这些时日皇帝只命人搜寻程宝缨和叶怀钦,却一直没有放出海捕文书,梁沖本还纳闷——这到底是在意宝缨姑娘,还是不在意呢? 这会儿才懂,大海捞针不如设下香饵。 程宝缨的家人都在上谷,被严密监视着,叶怀钦唯一的师父也去了关外,皇帝将首要的筹码押在了济阳。 希望能成,梁沖暗想。 否则陛下的怒火不能解,这十来天所有人战战兢兢,生怕被牵连的日子,还没个完吶! 第37章 〇三七 ◎分明是宝缨身上熟悉的香味◎ 山中方七日, 世上已千年。 宝缨和叶怀钦从环绕京郊的崇山峻岭中走出,才知外头已然变了天。 权势滔天的杨家竟一夕倾覆,三代亲族都下了狱, 据说前丞相、楚国公杨平和几名首犯被判了凌迟,留待秋后问斩。 而杨会和杨灵韵…… 宝缨盯着布告上的两张画像, 怔了好一会儿, 直到叶怀钦发现她看了太久, 怕引人注意,忙将她从人头攒动的县衙前拉走。 「你现在这身打扮, 在别人眼里可不该是个认字的。」回到暂时落脚的邸店,叶怀钦提醒她。 离开山岭后, 两人重新回到人烟稠密的市镇,为了谨慎起见, 叶怀钦不再公然行医,而是扮成一对兄妹, 藉口去远方投奔亲戚。 不过,在看到布告后,宝缨和叶怀钦都觉得,恐怕这是个更糟糕的法子。 「难怪过城门时一直有人打量我们, 是在怀疑我们是杨会和杨灵韵……」宝缨既后怕, 又有点哭笑不得。 幸亏叶怀钦反应快, 见到不善的目光,立即扯着嗓子喊了几句乡下土话。他声音聒噪,用词粗俗不堪,完全不似京中公子, 这才打消了怀疑, 顺利进城。 叶怀钦也没料到这一出, 皱眉道:「入城时我们说是兄妹……现在改口反倒不好。我看,到了人前,我们故意做些打情骂俏的举动,让人以为我们有染。这样一来,他们只会怀疑我们是私奔的男女,怕被家人捉回去,才故意扮作兄妹。还有,你在外面少说话,脸也尽量遮住,但态度更理直气壮点。别露馅。」 宝缨点头答应,心里仍是惴惴不安。 逃离皇宫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叶怀钦从宫里消失这么久,一定也早被发现了。 以符清羽的机敏,将这两件事联繫在一起并不难,可是他至今没有放出海捕文书缉拿两人。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潜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叶怀钦一锤定音:「多想无益。我们尽早动身去济阳,然后想办法出关。你先歇着,我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 叶怀钦傍晚时回来了,已经买好了马匹,明早便可出发。 还打听了许多小道消息。 「到处都传的沸沸扬扬,小皇帝下手够狠,以自己的婚事设下陷阱,真豁得出去。谁想得到,被叫了这么多年傀儡,让人以为他是个心慈手软的,一出手却是狠辣决绝。」 叶怀钦瞥了眼宝缨:「有人说,皇帝在杨府大开杀戒,门前那条街一片血红,都分不清是大婚的红布还是杨家人的血……流言现在倒不叫他傀儡,改叫暴君了。还有人说,皇帝疯了,对自己的恩师、重臣和亲家下手,是狼心狗肺……」 宝缨闷声道:「以讹传讹,不可尽信。」 杨用一生,达到了文臣的顶峰,不但党羽众多,还深受天下人文人追捧。反之,符清羽从前一直是被杨家扶起来的傀儡,政令皆从杨用口出,民间对皇帝一无所知,拥护杨家也不足为奇。 宝缨只是觉得奇怪:「杨家的罪名,谋逆我大概能预料到,叛国是从何说起呀?」 叶怀钦摇头。此等机要就不是这小县城能打听到的了。 沉默半晌,宝缨幽幽嘆了口气:「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她一直都知晓符清羽的心气和能力,也曾相信,蛰伏于杨氏之下不过是暂时的苟且,他终有一天会重振皇室,执掌权柄。 但她只是个小小宫女,符清羽胸中的丘壑与她说不着,便也只是将这念头放在自己心里,想想而已。 到后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她的相信逐渐变成了不信,生出了失望,生出了畏惧——达到极致,她便逃了。 她恨过,怨过,然后决定只有离开才能放下。 可现在…… 曾经杨会一个张狂的念头,就能将她吓得六神无主;杨灵韵几次为难,就能让她不得不想办法脱身。 转瞬之间,他们都不再是威胁了,宝缨还不大能够适应这种变化。 她不知道符清羽能否适应。 叶怀钦见状,沉声问:「我懂了。十年相处毕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你还记挂他……其实我也想问,皇帝没有迎娶杨灵韵,你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所以……逃出皇宫,你后悔了吗?」 「如果皇帝能够宽恕你,你愿意回头吗?说实话,在宫里至少是安定的,去关外拜师却是条艰难、危险,充满未知的路。你还想走这条路么?」 宝缨发现,叶怀钦便是有这个好处,可靠又随性,有本事混入任何人群,却也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份疏离,不会轻易逾越边界。 就像他不会强迫那名猎户戒酒,宝缨知道,若自己说想要回头,叶怀钦也不会干涉她的决定,不会问缘由,只会找个妥帖的法子送她回去。 当然,这份距离感是双向的,叶怀钦有他自己的秘密,宝缨感到好奇却也无法更进一步了解。 她沉思片刻:「杨用当年对我们程家赶尽杀绝,对陛下、对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家倒台,我自是欣慰。可是对陛下来说,杨家有罪,不等于程家无罪。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父亲当年未曾回护圣驾,直接导致武烈皇帝被围驾崩,我想陛下分得清这两件事……他一向赏罚分明,一码归一码。」 她逐渐冷静下来:「即便他能原谅这一次,回去后,我也依然是罪臣之女,是对自身命运毫无掌控的奴婢。便是近在咫尺,形影不离,我也只能一直仰望着他,没有真正靠近过他……有没有杨家,有没有杨灵韵,这些都不会改变。」 见叶怀钦面带怜惜,宝缨笑道:「我不是抱怨,太皇太后和陛下都尽力关照我了。喜欢上陛下是我自己的事,我不后悔。只是,连他也认为这是个错误,也许本来我们就不该绑在一起。追随了一个人十年……我也会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活法。如果有,我想试试。」 「我是有些担心陛下……」宝缨承认。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陛下,他还不是后来那样,没有那么冷漠……是个温柔的人。我总想,如果不是被强立为帝,如果没有那么多责任,过得轻松一些,他大概一直都会是个很好的人。」 叶怀钦不置可否:「所以……?」 宝缨笑了,眼角沁出泪花:「但是说到底,我也不是真正了解他……他不需要了解,只需要臣服。」 「我试过,失败了……决定放弃了。」宝缨直视进叶怀钦眼底,「仅此而已。」 「……师娘英年早逝后,老奴的师父选择避世而居,不沾红尘因果。虽然还是由于种种原因,先后收了三个徒弟,但到了十六岁就将我们赶出师门,还让我们发下重誓,绝不可对外提起师父的名讳。后来就只有我们师兄妹三人结伴闯荡江湖了,起初还融洽,可是……」 几十载光阴逝去,大师兄和二师姐的面貌都再难记起,这段往事却依然沉重。魏嬷嬷心口泛起异样的酸楚,却不知是为了谁。 只是,少年帝王目色沉沉,她便也只能继续下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我们三人都修习武艺,同时各自承袭了师父的一样绝技。大师兄最聪慧,不但武功盖世,还兼修道术,能观天象,推星斗。二师姐是个痴人,一门心思放在药石之上,妙手回春之术,不亚于师父。我是最小的徒弟,贪玩怕吃苦,所幸在轻功上有些天赋,总算练成了师父的独门绝技。」 「师兄师姐都是正道中人,只有我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做了飞贼,还夸下海口说这天下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 魏嬷嬷惭愧地摇了摇头:「师兄勒令我改邪归正,师姐没有明白说出来,但也显然不贊同我的作为。偏偏……那个时候,我和师姐都暗地仰慕师兄。他们两个本就年纪更近,平常更谈得来,又都有名门正派的作风。我、我受不了他们站在一起,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和他们大吵一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宣称……要去盗取太子赠与太子妃的定情信物水晶宝冠。」 魏嬷嬷口中的「太子妃」便是后来的太皇太后孙氏、符清羽的祖母。符清羽知晓魏嬷嬷乃是因为情场失意,导致心神不定,才反被祖母用巧计所擒,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个中缘由。 他轻轻皱起眉:「叶怀钦手里有嬷嬷师父的药方,他又自称师从一位女医,所以嬷嬷认定,他是你师姐的徒弟?」 「那是其一。」 魏嬷嬷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老奴年轻时心量狭小,以为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不想让他们在我面前得意,便刻意不去关注。这几十年,起初是我有意迴避,到了后来,即使不刻意,也不再能听到别人谈论他们了。曾经风头不小的侠侣,像是突然从江湖上绝迹了。」 「我曾以为,他们也追随师父脚步,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隐居,现在看来却不然,他们很可能分开了。特别是大师兄,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魏嬷嬷嘆了口气,「叶怀钦叶怀钦……老奴本应更敏锐些的,之所以断定叶怀钦是师姐的徒弟,主要是因为——师兄的名字,便叫做方钦啊。」 符清羽沉静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讶色。 魏嬷嬷的推断应当是对的。 只是江湖庙堂素来交集不多,魏嬷嬷的师姐、叶怀钦这些人,他们和皇家、和程宝缨有什么过节,非要带走她呢?若说是绑架程宝缨要挟他,却也不见叶怀钦提出要求。 宝缨……她现在……还安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心头涌起一股焦躁,这一个月,总有想要砸碎什么的冲动。快要抑制不住,符清羽挥挥手:「嬷嬷先下去吧。」 魏嬷嬷行了一礼:「老奴叫人把药送进来。」 符清羽闭眼养身,不住掐着眉心。 房门骤开,一丝清凉气息沁入,符清羽眉间略微舒展了些。 忽而心脏一抽,意识到今日的香气与往不同,像是很熟悉的…… 她的味道。 勐地睁眼,见乐寿端着托盘跪在身前,轻声道:「请陛下用药。」 符清羽端起瓷碗,目光却在乐寿身上不住搜寻,最终落在乐寿腰际的香囊上—— 「那是什么?!」他问,声音微微发颤。 乐寿低头看了眼,吓得身子都抖起来,急忙解释:「这、这个香囊是奴才自个儿做的……是、是拿宝缨姐姐从前那只打的样子,这才看着像,不是同一个……宝缨姐姐那只已经坏了,所以奴才就借过来打样,然后……」 「行了,」符清羽不耐烦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拿来,给朕瞧瞧。」 「这香气……」一接过香囊,符清羽更觉不对。 这分明是宝缨身上熟悉的香味。 乐寿忙道:「奴才不懂香料,也用不起太好的香。见宝缨姐姐的旧香囊里香料还算新,这不就贪便宜,填进来继续用了。」 符清羽端详着掌心的香囊,神情半是痛苦半是追忆。 乐寿见他没着恼,心里渐渐有数,道:「陛下,奴才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第38章 〇三八 ◎他都还记得,只是晚了◎ 符清羽回过神, 没好气道:「你既然问出口,便是想说,还问什么当不当讲?少啰嗦, 快说!」 乐寿连忙叩头:「奴才知晓自己人微言轻,只是想请陛下念在宝缨姐姐过去劳苦, 伺候陛下尽心尽力。等人找回来了, 饶她这一回吧!」 符清羽唇边现出一丝嘲讽:「她尽心尽力?是尽心尽力地欺瞒朕!」 乐寿只当没听懂, 添油加醋地描述:「陛下看见的,和底下人看见的, 又不尽相同。奴才绝无欺瞒,当初奴才见宝缨姐姐缝制香囊, 心里觉得奇怪。她不都有一个了吗,怎么又做一个?问了才知道, 第二个是要送给陛下的。」 「说实话,宝缨姐姐的针线活算不上好, 手脚慢。先前那个就费了好大功夫,给陛下的更不敢马虎,挑灯夜战好几宿,眼睛都熬红了。临要完成了她自个儿又不满意, 说从头开始, 重新做一次, 最好赶在她生辰之前做好。」 符清羽有些迷茫:「……可朕在她生辰后才收到。」 「是呀,」乐寿点头,「她生辰那天没赶上,沮丧极了。后来不知怎的, 她也不像先前那么急了。至于为什么, 奴才不晓得。」 见符清羽还算平静, 乐寿不着痕迹地补充:「……还有这份香料,是宝缨姐姐专门调的。她又说这个香生辰那日用,又说配上雪后清冽的气息,最是合宜……奴才也不知,她如何预料得到生辰那天下不下雪呀?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呯!」 乐寿一抬头,竟看到素来沉静稳重的皇帝,捏碎了瓷碗。 滚烫的药汁顺着手腕流下,烫出一行鲜红,碎裂的瓷片扎到掌心,顿时血流不止……而更罕见的,还是皇帝像死人一样苍白的脸色。 乐寿也变了脸:「陛下,陛下,您先放下,奴才这就叫人处理伤口……来人,快来人!」 四五个太监宫女围上来,符清羽恍若未闻,任他们惊慌失措,忙成一团乱。 内侍用烧红的镊子小心夹出伤口里的碎瓷,疼痛非常人能忍,他却麻木到无法感知。 喉咙里血气翻滚,耳中不断迴响着三个字……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 他怎么给忘了! 「朕答应她的,竟然忘了……」符清羽声音极轻,手指下意识握紧了那只香囊,手背上青筋必现。 太监没听清楚,以为是弄疼了,安抚道:「陛下且忍忍,就快好了……」 浓黑的眸子染上血红,符清羽低低说了个「不」字,没叫任何人听到。 不会很快好。 不会好了。 从她消失来的一个月,他从起初的愤怒,逐渐冷静,不断在心里说服自己——她是被袁逸辰蛊惑,也许早就后悔了,只是被叶怀钦横插一脚,才坏了事。 也不去想这理由是否说得通,他不愿意想,唯有这般,才更容易撑过去。 到了现在,谎言的根基土崩瓦解,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他当真想不明白,怎么忘了一干二净!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却也不是那么遥远。 至少现在,符清羽能清晰回想起他是如何去了西山,在何等情境下对宝缨说起西山雪景,也记得怎么许下那个约定,记得她扑簌着睫毛,笑容乖巧。 他都还记得,只是晚了。 其实,若只是忘记,倒还好。 十一月十一那天,她的生辰。 从早上就飘起了雪花,后来,是早朝不顺,政务繁多,还是叫私自进宫的杨灵韵给气着了……已经说不清原因,总之,他负了她。 他负了她,她已经很有耐心,试图提醒他,到了夜里仍没放弃尝试。 然后他……符清羽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他那天心气不顺,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她身上,她终于没忍住,脱口说出要去掖庭的话……被他当成恃宠而骄,训斥了一通。 再然后,她身子不适……被他误以为有孕,又折腾了一番,严苛的不近人情。 符清羽闭上眼。 没办法再回想那天。想的越多,越发现当初的傲慢愚蠢,越恨不得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可是错误已然铸成,便只能任由回忆一遍遍鞭笞着心脏,悔不当初。 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君无戏言,言必行,行必果。周围的人也总说,陛下背负的多,隐忍的多,周全大局,宁可苛待自己,也从不让任何人失望。 其实根本不是,他错的离谱。 许下承诺时,他是认真的,毕竟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程宝缨不是个贪婪的人。 可是,正因为朝夕相伴,才太笃定,太习以为常,习惯性地将很多事视作理所当然……曾经的认真,便也在日復一日的相处中,被丢却在脑后了。 你这个年纪,哪懂得什么是恨啊。恨别人容易,恨自己才是最难解。 祖母曾经那样说。 如今他终于懂了,却付出了不可承受的代价。 「梁沖呢?济阳有新的消息吗?」刚包扎好,符清羽便急不可耐地问。 宫人一愣:「不是早上刚来过信……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了吧?」 「再给他发一封信。不——」符清羽站起身,「朕亲自去趟济阳。」 不能继续等下去,为了一点希冀,他也要试一试。符清羽说着,抬脚出了寝殿。 等人都走了,何四喜缓缓挪到乐寿身边,皱眉道:「说你什么好,这是剑走偏锋……胆子真大!」 倒是勾起了陛下的内疚,但……是福是祸,何四喜料不准。 听天由命罢。 可以开坛了。 江文竹捧起一只酒罈,心中颇为忐忑。 年初她请辞还乡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事情的走向会是这样。 刚一登家门,文竹便发现,弟弟已经死了,门房还残留着办丧事的痕迹,来往的满是陌生面孔。 和周围邻居一打听,才知弟弟江文笙年底就过世了。还没成年就夭折,丧事不会大办,江文笙的舅舅王二虎很快发丧了,说是葬在城外。 问是什么病,似乎起初只是重感冒,没太在意,结果后来高烧不退,再求医问药也无济于事了。 江家的酒坊和其他产业都由王二虎代管,而文竹父母建起来的这座宅院,王二虎似乎打算找人翻新了再卖掉。 文竹见状,也不强行进去,找到管事的请他给王二虎捎个话,希望拜会王家舅舅,再去弟弟坟前烧一炷香。 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按照邻居所说,江文笙一入冬就病倒,在腊月里病死。可王二虎先后给文竹去了几封信,只要过银钱,人没了这么大的事,却压根没给文竹报信。 果然,第二天再上门,江家宅院大门紧闭,敲了几遍也不应。王二虎更是从头至尾没出现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江文竹回来之前就设想了最坏的情形,回到客栈,略一思索,写了一张状纸,状告继母的兄弟王二虎侵吞江家财产。 隔天将状子递进县衙,又过几天,来了回復。 王二虎竟称,江文笙去世前担心江家香火断绝,收养了王二虎的小孙子,让他改姓江,把江家的现银、房屋、酒坊、田产都留给了这个未满周岁的孩童。 王二虎却也不是临时起意,过继这件事请了里正乡老、左邻右舍过来见证,正经上了江氏族谱。 虽说当时江文笙病重,说话都连不成句,要表达什么意思全由王二虎做主,文竹却没办法推翻这桩过继。 文竹也怀疑过,江文笙的死是否有蹊跷,会不会是王二虎暗地里用了什么阴毒的法子。 但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继母王氏过世后,江文笙周围全是王家的人。王二虎根本用不着下毒,只要疏于照料,就能让小病演变成大病,继而成为不治之症,又何必冒险下毒?就算她能让县衙开棺验尸,恐怕也看不出异样。 按照本朝律法,若一家户绝,未出嫁的女儿与过继的男丁可以平分家产。而王二虎藉口有江文笙的遗嘱,连这点也不肯让出。 自家父母辛苦劳作挣下的产业,全部落入他人之手,文竹悲愤至极。 可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个孤立无援的年轻女子,王二虎却在济阳多年,门路活泛,想让王二虎交出全部家产,几乎不可能。 那便争取最好的结果吧。 承认那孩子为江文笙的继子,以自己尚未出嫁,弟弟无权处置全部财产为由,文竹又向县衙递了一封状纸,要求平分家产,特别是,她要得到那座酒坊。 江家的酒坊在文竹爹过世后就出兑给了别人,外人都以为江家酒方失传了,而文竹手头却正好有一份。 还是文竹娘过世前多留了个心眼,担心有后娘便有后爹,所以背着文竹爹,偷偷写下江家独门的酿酒方子,交给文竹,交待文竹一定藏好,谁要也不能给。 而现在,文竹便要以这酿酒方子为凭证,主张父母将酒坊与几块稻田留给了她,弟弟无权传于后人。 她要与王二虎打一场官司,夺回酒坊。 可是这一次,状子递上去,却没了下文。 文竹三天两头去县衙询问,一时说县太爷病了,后来又说本县出了命案,得先缉兇……她的案子,只能一拖再拖。 后来,一个心软的门子悄悄告诉文竹,王二虎知道文竹这回占理,托人在县太爷面前说了几句话,准备一直拖延着。 王二虎家业都在济阳,又握着江家的财富,多长时间都可以等。 文竹则不然。虽然从宫里带出的钱财够使上一阵子,但年轻女子孤身在外,无依无靠,前途未定。王二虎吃准了她耗不起。 等着等着,等到二月底,京城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掌权十年的杨家被皇帝连根拔起,朝野上下震动,连济阳这座小县城也风声鹤唳,榜文贴的到处都是,县衙的人手整日在街上巡逻。 文竹的状子似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半个月前,济阳这边风声突然紧了,街上巡逻的人明显换了一拨,和从前的半吊子衙役相比,倒更像是朝廷精兵。 文竹又找那心软的门子询问,原来京中来了大人物,要在济阳收网,捉拿逃走的要犯。 文竹一听,心里已然放弃了九成。此前县令一直压着她的诉状,如今有上峰坐镇,更没空理会一介孤女的案子。 王二虎赌赢了,文竹确实豁不出去。她还得用手头的银钱,好好为后半生打算,不能无止尽的投到这场官司里。 就在这时,事情却发生了转机。 据说那位大人物随意翻到了文竹的状纸,觉得蹊跷,敦促县令审案。 县令立即升堂,让文竹跟王二虎当堂对质,不但让文竹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态度也恭敬了不少。 文竹拿出娘亲留给她的酒方,王二虎却不认,声称江家的老方子当然是留给嫡子,现在由王二虎代管。 「别看这酒坊现在出兑了,文笙特地叫我们别卖。等江福长大了,还要用这方子重振家业呢」王二虎说。 江福就是王二虎的小孙子,名义上是江文笙过继的儿子。 县令又犯了难:「家业嘛,自古传男不传女……依本县看,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真要分家产,分些田产现银也就算了。就算把酒坊给你,一个女人家,自己也撑不起来……」 旁敲侧击的,是文竹分些其他财产,就此让步的意思。 只是,王二虎一心要全吞,文竹拿着真正的酒方,对县令的折中法子,两边都不肯从。 县令脸上有点挂不住:「那你们说怎么办?那江家酒坊都兑出去十来年了,谁还记得当年卖的什么酒?神仙来了也辨不出哪份方子是真,哪份是假呀!」 「呵——」 屏风后面,传出一声轻笑。 声音很低,文竹却发现,县令立刻收敛了怒气,换上一副小心讨好的面容。 「怎么辨不出?神仙来不了,凡人却都长了舌头。让他们按照配方,各自酿一坛酒,还怕比不出高下么?」 「那不行!」王二虎当即反对,「酿酒少说几个月,三五载不算长。这要怎么比?」 文竹却说:「可以比。江家酒坊不止卖烈酒,也做甜酒,凉浆,过路的行人都喜欢来上一碗。我娘说,薄利多销,不比招牌上几种名酒赚的少,所以也用心改良过方子。这两样,不到十天就能酿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呵呵,」屏风后的人又笑,「这不就解决了。」 不等县令发话,那人便说:「很多年没喝过凉浆了……就比这个吧。十天时间,各自在指定的场所酿造,酒罈由官兵保管。需要什么用料,一併从官府领取,不得擅自带入。三月三那天,在县衙前开坛,请全县父老品鑑,分出优劣。」 文竹几乎不敢相信这等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同时,她只是有娘亲留下的方子,对酿酒见得多,却没亲自上手酿过,便越发谨慎不敢出差错,每个步骤都反覆锤鍊,一丝一毫也不敢偏离配方,忙的吃不下睡不着。 终于,到了加最后一味辅料的时刻。 文竹做完,小心地从罈子里舀出一勺,抿了一口,细细品尝。 后天就是三月三,成败在此一举了。 宝缨和叶怀钦赶到济阳时,已经进入三月了。 万物生长,春光怡人,更让人欢喜的是,济阳城入城盘查很松,守卫只扫了一眼叶怀钦伪造的路引,随口问了几句,就把二人放进城了。 按照惯例,叶怀钦首先出去打探消息。 回到邸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你的那个朋友,是江家酒坊的江文竹?她现在是济阳城的大名人。」 第39章 〇三九 ◎程宝缨,别跑◎ 「我找人打听过了, 今天是三月三,济阳城里要办一场酿酒的比试,邀全县父老乡亲到现场作见证, 所以城门大开。听说能不花钱喝酒,附近嗜酒的乡民都在今早往城里挤, 咱们可以混在人群当中, 进城买药换银两……」 杨会说着说着, 发现妹妹神情恍惚、目光空洞,似乎并没听进去, 声音便也降了下去,到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了。 近几天来, 杨灵韵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这幅神志不清的样子,清醒的那一半时间里, 又总是在哭。 杨会起先还劝慰几句,见劝不好, 后来也放弃了。 杨家当权多年,根基深厚,对危难不是没做过准备,若不是皇帝之前伪装的太好, 借大喜的日子设下陷阱太过突然, 杨家本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只有他们二人逃出。 杨会每时每刻都被这个念头折磨着,再加上逃亡艰辛,一个月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 连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倒宁愿能像杨灵韵那样无知无觉。 可事到如今, 说什么都晚了。一个不慎便会丧失性命,杨灵韵不顶事,便只有他自己勉力支撑。 其实一个多月前,刚离开京城时,境况还没这么惨。于敏之帮他们兄妹逃出杨府,离开京城。出了城门,于敏之把二人交给杨府豢养的死士,自己却往另一个方向走,引开追兵。 死士们护卫着杨会兄妹,一路向东,只在事先备好的地点落脚,本打算在即墨登船出海,逃离大夏疆土。 起先虽然惊恐狼狈,却还算顺利,直到五天前,在泰山脚下突生变故。 那时,离开京城的十二名护卫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劳顿,连饱经考验的死士都面露为难,杨会和杨灵韵更是疲惫不堪,只想找个地方饱食一餐,睡到天亮。 于是,当死士回报,前方有貌似官兵的人出没,落脚点可能不安全,恐怕要连夜奔赴下一个地点时,杨灵韵首先受不住了,大哭不停,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赶路。 众人正一筹莫展时,杨会倒是想出了个主意——他有个老熟人马瑞,在泰安乡下的庄子居住,或许可以投奔马瑞那里,借宿一晚。 几个死士有些犹豫,杨会却很放心。 说起来马瑞还算门亲戚,是他一个小妾的哥哥。当初马瑞兄妹都被卖进了京城的烟花之地,杨会看上了马氏,把马氏抬成妾室,还大方地给马瑞也赎了身。后面杨会一直把马瑞留在身边,经常随手赏下财物,很是照拂。 前几年马氏病死了,杨会不但厚葬了马氏,还利用自己的关系给马瑞置办了一处产业,让他娶妻。 马瑞辞行前哭的眼泪鼻涕一把抓,连连称杨会是他再生父母,说如果以后有用到他马瑞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么,只是安静地借宿一晚,天不亮就走,只要不声张,根本不会被外人发现……有什么不行呢? 死士们有点犹豫,但架不住杨会兄妹一再要求,几人终是往马瑞的庄子去了。 到了庄子,果然受到马瑞的热情欢迎,让他们住进僻静的小院,奉上酒肉,还准备了第二天上路的马匹、衣装。 那一刻,杨会还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虽然官场上没什么建树,却交下了几个真朋友。 谁知马会早就起了歹心,偷偷将一行人的消息报给了官府。 亏得死士警戒,偷偷吐了马瑞给的酒水,也亏得当地县令贪功心切,没上报给州郡就抢先来拿人了——杨会和杨灵韵终是逃了出来。 那几个死士却再也没追上来,大部分行李也都遗落了。 杨会的腿还在逃跑中中了一箭,伤口一直没得到妥善处置,随着天气转暖,已经开始化脓。 两人一路鼠窜,遇见人烟就避开,更不敢靠近村庄市镇。好不容易逃到济阳城外,随身的干粮与碎银都已用尽,伤病却越发严重。 再不进城买米买药,怕真要困死在乡下了。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赶上三月三这天,济阳城竟开放城门,邀四方来客进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杨会几乎想大笑一场。 「擦把脸,提提神,然后把脸蒙好,咱们进城。」 杨会边叮嘱杨灵韵,边忍着痛苦,把绑在大腿上的布条紧了紧。直到勒紧的麻木盖过了伤口的疼痛,杨会才松手。 他拄起木棍,咬牙道:「走吧,再晚就错过人流了。」 济阳县衙的后面,一处清净典雅的园子。 刘山换了一身乡绅的长袍,有些不适应,烦躁地把巾帻拨到脑后,拱手对梁沖道:「按公公的意思,台子后面设有密室,两边有瞭望楼。公公可以隐身于密室当中,将台下人群尽收眼底,一旦察觉到异样,只要公公拨动密室里的机关,藏在人群中的暗卫便能得到信号,听令捉人。」 「这几天进城的人,凡是二十岁上下的一男一女,各个客栈都整理了名册,交了上来。今日入城的,属下也叫城门的人留心着,有特别可疑的,就叫人提前盯上。等辰时一过,便关闭城门,来个瓮中捉鳖。」 说完,刘山习惯性去摸腰间的剑柄,却摸了个空。 他抓抓鼻子,讪笑道:「公公,陛下这又要捉拿杨氏兄妹,又要找宝缨姑娘和叶太医。把宝全押在济阳了,这一石二鸟之计……您给个准话……究竟能不能成呀?弟兄们可都怕办砸两样差事,双倍受罚。」 梁沖闻言,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 和刘山一样,他也脱了官服,换成了乡绅打扮,却比刘山适合得多。湖蓝色道袍和乌角巾把略显平淡的面容衬出几分俊秀,举手投足间倒真像个闲居的士大夫。 讲话也有士人那股子闲散劲儿,扳指转了三圈,梁沖才给自己又斟了一盏茶,比了个「八」的手势。 「杨会杨灵韵,八成能拿住。」他淡淡说。 「要不是泰安县令乱了手脚,那次就能抓住他们。离了那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只有一个受伤的杨会,还带着杨灵韵这个拖累,他们走不远,也没处躲。往回走,等于直接撞到追兵面门上。往南,汶水的渡口都被官兵把持着。往东,得翻过泰山。」 「这么一来,便只有向北一条路。刚在马瑞那儿吃了大亏,想必他不敢再去投奔庄户人家了,而这周围脚程以内的市镇,只有济阳的城门,最容易进。」 刘山稍微放心了些:「那……宝缨姑娘?」 梁沖喝了口茶,摇了摇头,向刘山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定能成!」刘山顺嘴说道,见梁沖白了他一眼,急忙改口,「不是,那、那……就一成胜算?」 梁沖垂下眼帘,神情凝重。 和一路不断留下线索的杨会不同,程宝缨这个人,一开始消失的太干净、太突然,后面再想找人,根本无从下手。 若程宝缨是一个人逃的,可能难以在外面立足,不得不去投奔什么人。可她多半和叶怀钦在一起,叶怀钦本领不低,她又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找江文竹呢? 换做是梁沖,肯定不会往济阳走。随便找个偏僻的村落待下,藏上五年、十年,可能都不会被发现。 但话又说回来,程宝缨究竟是不是和叶怀钦一起? 如果不是,她应该藏不了这么久。 但……要是她一开始就出事了,尸体被丢在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梁沖越想心越沉,说实话,一成胜算都高估了。 偏偏皇帝把希望全放在了这里,人都赶过来了。 梁沖暗想,该说什么好,色令智昏吧,一直冷静睿智的人竟也会盲目至此。 这话也只敢想想,梁沖抚抚眉心,问:「陛下何时能到?」 刘山答道:「还有一两天的路程。轻骑上路,随时都可能到。」 梁沖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撩袍起身,叮嘱道:「再跟底下的人说一遍,如果遇到必须取捨的情况,男的,杀了就杀了。女的,一根毫毛也不能伤到。」 「属下明白。」 「走吧。大戏要开场了。」 登上高台时,江文竹大吃一惊。 竟来了这么多人。 先前那位大人物说,要让父老乡亲评判她和王二虎酿的凉浆,文竹以为不过是请几个德高望重的老饕品味一番。 可看眼前的架势,却像是把半个济阳城的人都塞进了县衙前的空地。 比试的方法也不一般,以抛绣球的方式挑二十个人上台,分别尝过两人的凉浆后,选出更好的一个。 为了防止舞弊,文竹和王二虎在上台前各自抽了一个颜色当做记号,涂在酒罈上。外人只能看见颜色,并不知道这凉浆究竟出自谁手。 这般大张旗鼓,是文竹从没面对过的场面,站到台子中央,她紧张的手脚都微微发抖。 她先前只想着搏一把,好像忘了考虑,若是输了,连县令允诺的那些也拿不到。 而且,这人可就丢大了。 唯一欣慰的是,王二虎似乎也很紧张,不停去擦脑门上的汗,帕子很快便湿透了。 文竹的心里,便忽然静了下来。 这几坛凉浆,她用了十二分心血,选料、蒸米、添曲、加辅料……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娘亲的配方来做。 父母留下的配方不会有错,若她技不如人导致输了比试,那……她已经做了现下能做的一切努力。 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想着,文竹渐渐沉住了心神。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而这份沉静,随着场上代表她的黑色码子不断增多,逐渐变成了笃定。 最终,化作了胜利的欢喜。 十五个黑色码子,对五个红色码子。 她赢了! 爹娘保佑,她真的赢了! 这份欢欣持续了不足一瞬,突然,四处响起尖锐的哨声,眼前窜出好几束白烟,人群四散,却被戒备的官兵挡了回来—— 一个身影从她身侧跃出,高声叫着:「快,拿住那两个人!」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接下来…… 「程宝缨——别跑——」 程宝缨?她没听错吧? 文竹完全懵了,连卫兵走上前,给她戴上镣铐,也没有反抗。 第40章 〇四〇 ◎他竟把宝缨弄丢了◎ 不断被推搡着, 越来越向人群中心走去时,宝缨已经发现了不对,急忙把遮脸的面纱往上拉了拉。 听说文竹的弟弟已经病逝, 她将叶怀钦带来济阳,便也没有意义了。 文竹和王二虎的争端, 宝缨二人帮不上忙, 所以她和叶怀钦简单商量了一下, 准备趁比试开始人流攒动时,迅速离开济阳。 只不过, 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场比试竟引来了人山人海的围观, 从他们落脚的邸店去城门又必须经过县衙之前。 两人一头撞进人流,想要回头时, 已经被裹挟着难以脱身。 凭叶怀钦的轻功,跃上高出带宝缨离开倒是不难。可若是这么做, 势必会被全场瞩目,反而招来了官兵,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叶怀钦沖宝缨比了个手势,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靠蛮力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 缓慢地向城门方向移动。 横穿过县衙, 距离茶楼高扬的旗子已经不到十米,宝缨正想松口气,高台之上却突然响起了哨声。 鸮啼鬼啸,响彻云霄。 叶怀钦的手掌倏然一紧。 宝缨匆匆一瞥, 发现木台上出现了许多人, 挥舞手中各色令旗, 分明是在指挥着台下的人—— 几队装备整齐的士兵,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沖向中央,刚才还乌泱泱挤在一起的人,顿时被士兵分割成了几群。 有一队士兵正朝她和叶怀钦的方向奔来! 耳中充斥着尖叫、吶喊与啼哭,叶怀钦大喊「快走」,也不再做掩饰,拉着宝缨便向城门飞奔。 宝缨—— 混乱中,身后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文竹吗? 心里一个闪念,宝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除了一张张惊慌的脸,什么都没看到,可是—— 偏偏这时,从侧方涌来一阵强力,宝缨被这股力道冲击的松开了手,失去身前叶怀钦的拉扯,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在这拥挤混乱的人群里,要是跌倒了被踩踏,就算能生还,恐怕也会缺条胳膊少条腿儿。 宝缨明白这点,在向下跌倒时慌乱地伸出手,希望抓住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别倒下,千万不能倒下! 谢天谢地。 明显属于男人的健壮臂膀从她身侧穿过,扶住宝缨后背,帮她站直了身体。 宝缨一口气还没喘匀,便被他挟带着,纵身跳上了路边的楼檐。 落地时,似乎不大稳……男人「嘶」的叫了一声。 「你受伤了,叶大——」话没问完,宝缨霎时瞪大了双眼。 他不是叶怀钦! 虽然男子身量和叶怀钦接近,也将领口竖起,盖住大半张脸,可他穿着褐色的袍子……而叶怀钦今日却是一袭黑衣啊! 「我……」 「在那儿!在楼上!」 宝缨还来不及解释,官兵已然发现了他们,立刻改了方向,向他们立足的屋檐沖了过来。 「抓紧了。」男人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句话,接着便环住宝缨,又跳向了下一座屋顶。 再下一座。 又一座。 宝缨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也有功夫在身,为什么也要逃,但身后官兵紧追不捨,男子带着一个人,逃跑很是吃力,她也就只能牢牢抓住男子,不敢出声打扰。 风声自耳侧穿过,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追兵始终紧随,他们也已经到达了城墙之下。 济阳是座小城,城墙低矮,又因承平岁月,经年未曾修缮,顶端被风雨侵蚀,很多地方倒比城里的民居还低一些。 叶怀钦第一眼看到时曾说,以他的轻功,跃过济阳城墙和跨过门槛没什么分别。 宝缨不知这名男子是否有叶怀钦的本事,就算有,想逃出去也几乎不可能——城门紧闭,每个城垛都站着弓箭手,弓弦拉满,齐齐对着他们二人。 「对付你爷爷,还真下了血本……」 宝缨听那男子嘟囔了一句,声音莫名耳熟。 宝缨对这男子有些同病相怜,不知他犯了什么事,也许被抓回去不至于死罪,再怎么说,应该都比万箭穿心好。 要不别跑了,束手就擒吧……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个想法,就听男子低声说:「捂好口鼻。」 宝缨急忙照做,便见那男子转身的同时扬手,几支弩箭从袖口飞出,射向不同方向。 刚到半空便轰然裂开,放出灰绿色、浓厚的烟雾。 烟雾被风一吹,立时散开,眨眼功夫就形成一团灰色烟云,将这一片城墙上下包裹其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走!」 男子说着,深吸一口气,揽住宝缨翻过了城墙。 那灰烟不仅能够遮蔽视线,还有麻痹的作用。两人跳到城外,宝缨发现城墙根的好些守卫都晕倒在地,有几个没晕的,也都连连呕吐,便也没人阻拦他们,让两人顺利牵走了马匹。 男子首先上马,说了句「跟好」,就一鞭子飞了出去。 宝缨脑子乱极了,有心去找叶怀钦,却毫无头绪,不知该往哪儿去,想了想,只得咬牙跟上那褐衣男子。 眼下也只能先脱离困境,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考虑之后的事了。 那名男子似乎是有备而来,骑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带宝缨偏离了大路,马儿自湿泞的田野穿过,进入到一片密林。 男子在一棵老槐树边下马,让马儿自行走远,又带宝缨穿过了一条小溪,最后,在一片枯树从里,他扒出一间只有半人高的、摇摇欲坠的棚屋。 「幸亏先前搭了这窝棚……先进去喘口气……」男人说着,忽地身子一歪,竟就这样倒在了泥地里。 「你怎么了?」 宝缨急忙上前,这才发现男子左腿一大片深色污痕,竟是血液渗出,将整条裤腿都给染透了。 男子显是十分痛苦,紧皱着眉,从齿缝里挤出气音:「先多好,先进——」 他似乎觉得唿吸困难,伸出手,粗暴地将遮脸布巾拂开。 宝缨身子一震,生生向后退了几步:「竟然是你?!」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拉住我不放?你当真知道宝缨在哪儿……唉,能不能别哭了!」 叶怀钦眉头拧紧,在女人抽抽搭搭的哭泣声里,越发急躁不安,心里的悔意快要把整个人都吞没了。 他实在不能原谅自己,他竟把宝缨弄丢了! 只一个错手,被突然冲过来的人一挡,就这么拉错了人……也是事不凑巧,被他错拉的女子也是一身青衣,素纱遮面。和宝缨相似的打扮迷惑了叶怀钦,窜出两条街后,他才察觉到异样。 那女子在哭。 一边逃跑一边哭?叶怀钦觉得程宝缨不会这么做。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觉得那姑娘比看起来中用得多,便是再苦再累也没掉过眼泪,时不时还反过来劝他放宽心。 这么想着,再一看……身后女子比宝缨更矮,衣服的形制也不尽相同,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叶怀钦心道不好,想折回去找宝缨,偏偏追兵已至。 几股卫兵似乎都朝他追来了,沖在最前面的人大喊:「程宝缨——别跑——」 「停下——不会伤你——」 叶怀钦便知身份已经暴露,当下只得先走为上。 他正要丢下那名女子离开,那女子却突然停住了哭泣:「他们说的是……程宝缨?」 叶怀钦一愣,那女子却反而上前,拉住他的袖口急切道:「你和程宝缨在一起,你们走失了?带我出城,我知道去哪儿找程宝缨!」 情况危急,没有思索的时间。 叶怀钦本就要出城,额外加上一个瘦小女子也不会太难,况且这女子说她知晓宝缨下落,他不愿放弃这个线索。 稍一犹豫,叶怀钦便做出了决定。 …… 等两人远远离开济阳,找了处废弃茅屋藏身,叶怀钦立即问起宝缨,可那女子却神情恍惚,对他的话如若不闻。 叶怀钦着急,语气便放重了些。 结果,那女子又突然哭了起来。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叶怀钦看不过眼,给她递了块帕子。女子揭开面纱擦拭眼泪,叶怀钦这才看到她的真容。 年纪不大,眉眼都细细的,鼻尖哭红了,脸颊有晒伤的痕迹,没被晒到的地方却白皙细腻——像是最近才突然暴晒过。 再观瞧这女子的气色,肝失疏泻,情志抑郁,多半有胁痛和凝血,目光空洞,魂不守舍……但身体底子并不差,从前没挨过饿没受过累,是精细养大的闺阁女儿。 这女子……大概突然遭遇了变故,受不住,人变得有些痴傻了。 叶怀钦已经不大相信这女子的话了,一个疯癫的姑娘又怎么会知道宝缨在哪儿?说不定,这会儿宝缨已经被官兵拿住了。 他在心里心里嘆了口气,只想问清女子家住哪里、把人送走,再想办法回头去找宝缨。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和谁一起去济阳的?」 女子呆呆望着地面,没有回答。 叶怀钦又问:「你说知道程宝缨的下落,可是真的?你放心,只要现在你肯说实话,在下不会计较之前的事……罢了,如果你愿意说出家住哪里,在下可以送你回家。」 女子眨了几下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叶怀钦要放弃时,她突然抬起头:「……程宝缨,你要找她?我知道!」 女子突然激动起来:「我知道程宝缨在哪儿!有一个地方,你带我过去!」 叶怀钦将信将疑。 心里决定,再信这女子一次,若她再说谎,就随便找个村子把她放下——他不能这么一头雾水地拖下去。 于是,按照那女子指出的模煳方位,叶怀钦二人趁着昏暗的天色又上路了。 叶怀钦走在前面,看不到身后女人的脸,自然也看不见她眸中偶尔流露的狠厉…… 程宝缨……你为什么那么好的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皇帝,那个姓袁的,眼前的男人,甚至哥哥……他们都对你高看一眼,就连官兵捉人,都不愿伤到你? 杨灵韵嘴角抽了两下,旋即换上了甜甜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可不知道程宝缨在哪儿,暂时也没办法把程宝缨怎么样,但她大概能猜出哥哥去哪儿…… 找到哥哥,让哥哥杀了这个男人……谁让他们都护着程宝缨! 该死,都该死! 杨灵韵又笑了。 第41章 〇四一 ◎怎么就不明白呢◎ 真是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 运气竟差成这样。 发现面前的男子是杨会,宝缨不由想,这可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了。 她转身要跑, 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往哪儿跑。 「哎你……不是……灵韵呢?我妹妹呢?!」杨会在宝缨身后大叫,他听起来和宝缨一样震惊。 宝缨脚步一顿, 缓缓转过头来。 杨会仍瘫倒在地上, 没有来追宝缨。事实上, 他腿上的伤很重,抓着身旁枯树才勉强坐直, 似乎也没有余力了。 宝缨往回走了一步。 杨会死死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终似泄了气:「我没眼花,你真是程宝缨。」 宝缨记忆中的杨会总是嚣张轻佻的, 她从没在杨会脸上看到过如此绝望的神情,他像被抽走了魂儿, 喃喃自语着:「拉错人了……我还说呢,官兵不是在追我们么,怎么又要抓程宝缨了?程宝缨不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么,抓她干什么……原来不是我听错……」 「灵韵……」杨会恨恨锤在受伤那条腿上, 「灵韵……现在拖着条废腿, 我还怎么找你!」 宝缨防备地看着杨会, 很快猜到了前因后果。 一个月前,杨会和杨灵韵从京城逃出,也逃到了山东地界,也在三月三这天来了济阳, 藏匿行迹于围观文竹赛酒的人群中。 当形势突变时, 他们便也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暴露了, 想要逃跑,却偏偏在混乱中牵错了人。 而且,济阳城设了这么大的阵仗,竟真的是为了捉她……杨会也听到了…… 宝缨的心重重坠了一下。 她早该想到的……符清羽很了解她,猜到了她可能会来济阳,顺势用文竹家的官司做了个局,引她自投罗网。 符清羽恐怕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宝缨正心乱如麻,那厢杨会已经没力气继续发泄了,喘着粗气,嘶哑道:「不是……我说,咱们还是进去藏一下吧……你搭把手,扶我进去。」 「唉,说你呢,还愣着……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我腿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吃了你啊?」 说了这几句话,又让杨会伤口疼了起来,嘶嘶哈哈,不停叫唤。 宝缨跟着叶怀钦耳濡目染,大概也能看出,杨会腿上的伤很重,若不赶快止血上药,人也撑不过一两天了。 但是……宝缨想起他先前放出的灰绿色迷雾,没挪动脚步:「你身上没有别的暗器毒药了?」 杨会老实回答:「没了。」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急道:「你!我都这样了,还指望你发发善心,给我弄口清水喝呢!对付你,我有什么好处啊?」 可宝缨还是让杨会把袖子、胸口、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出来给她看了,又去窝棚里检查了一番,才将杨会扶了进去。 她从附近的小溪接了清水,又弄来枯叶树枝掩盖住窝棚,自己才矮身钻了进去。 杨会已经把裤子割开,正对着血肉模煳的大腿发愁,看见宝缨,有气无力地抬了下眼皮:「别介意。」 宝缨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蹲下,离杨会远远的,小声问:「你知道从这里回济阳的路吗?如果你告诉我,作为交换,我……我帮你处理伤口。」 之前宝缨只想先逃开,光顾着紧跟杨会,却没有留心道路,到了这密不见日的林子里,更是两眼一抹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好不容易逃出,她却有了必须回去的理由——既然这是个陷阱,那么文竹…… 「回济阳?」杨会瞪眼,「你疯了吗?!想回去你跟我跑什么啊?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又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宝缨冷淡道,「伤势不等人,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宝缨从前见到杨会,总是端着十二分的小心,杨会哪见过她这么说话,愣了一瞬,自嘲道:「行啊,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你都敢这么不客气了。得意什么,你自己不也是逃犯么?就算我告诉你道路——」 杨会咧嘴,似乎觉得很好笑:「你又怎么判断我说的是真话?」 宝缨懒得计较杨会骂她是狗,翻了个白眼:「无所谓了。我反正要回去,你不愿意说,那我就自己闯吧。」 她说着就要起身,杨会急忙道:「别,别别别——别急别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软绢:「喏,这片林子的地图。」 这窝棚,连同这块地图,都是之前护卫他们的死士准备的。 要不是有这样东西,在马瑞背叛的那个夜晚,他和杨灵韵也不可能逃出,在窝棚里藏了几天,才又上路。 那之后,杨会就把地图背了个熟烂,没想到还真的又救了他一命。 他当时也让杨灵韵背下地图,可是以杨灵韵那副样子,能不能记住,就算记住了她又能不能找到这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杨会一想到这些便焦灼不安,但当务之急需得保住这条腿,否则就算杨灵韵找来也是两个人等死的结局。 杨会抹了把汗,虚弱地说:「地图是真的。你的事我也不问了。这腿,你有什么法子,尽管用上吧。」 宝缨小心收好地图:「我先清理伤口。」 先沖洗伤口,然后用浸过烈酒的匕首清除溃烂的腐肉,宝缨见叶怀钦做过好几次,学的八九不离十。 杨会牙关紧闭,双手抠进泥土,僵直着身体,强忍疼痛,任由匕首一刀刀割在身上。等清理完伤口,头髮已经全被汗打湿,像在水里泡过,嘴唇咬破了,指尖也磨出了血痕。 宝缨收了刀子,又拿出叶怀钦的止血药粉,仔细洒在伤口上,最后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巾子,将伤口包扎好。 「……你是哪天离开皇宫的……在元月二十八之前?」杨会突然问。 宝缨瞥了他一眼:「怎么?」 杨会摇摇头。 他不知宝缨被赶去了掖庭,只当宝缨一直在皇帝身边,心想,若她是之后才走的,岂不早就知道了杨家犯的事,知道光化惨败乃是杨家人造成的……那又怎么可能出手相助? 可是……杨会心里头莫名酸楚,不管杨家捅了多大的篓子,他当年还小,并不曾参与过啊。 在程宝缨面前,这些话终究说不出口。杨会默了默,抱拳道:「宝缨姑娘这份恩情,杨某没齿难忘。从前我就觉得你很好,我……」 他想起马瑞,自嘲道,「这次我倒是没看错人……」 宝缨撇撇嘴:「用不着。坦白讲,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和你妹妹是好人,更没有结交的想法,杨公子还是把今日之事当成交易为好,今后各走各路,不必再见。」 杨会吃了个瘪,大概是疼的没力气了,难得没有发作,转而说:「天还没亮,就算有地图,你也不一定能走出这片林子。要不你再等等,等我腿好点,我带你出林子。」 他最后这句话还算有些善意,可宝缨仍是摇头,说了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窝棚。 「不管你信不信,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杨会小声嘀咕了一句。 随即又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也许根本活不到报恩那天,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作微不可闻的苦笑。 「人都看好了?」 「梁公公放心,锁在刑房里,逃不了。您这边请,当心脚下。」 …… 文竹被说话声惊醒,用力眨了眨眼,想起自己被关在了县衙的刑房,手腕脚腕都套这枷锁,酸软无力。 这里没有窗,全部光亮来自墙上的几个火把,从被套上镣铐开始,她被关了多久?不知道。 在那之前……她赢了公开的比试,可是…… 文竹打了个颤,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是阴谋。她被人利用了。 梁……公公? 正想着,门从外面被推开,两个衙役在前开路,之后是李县令,鬍子都白了,却对身侧那个年轻人点头哈腰,一脸殷勤。 让文竹有些惊讶的是,王二虎竟也跟在后面,左看右看,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 最后面,是许多陌生的面孔,步履从容,眼神锐利,一看就是练家子。 一行人在文竹的牢房前停下,火光晃动,让文竹眼里洇出了泪。 可她反而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当中那个年轻男人。 「你、你,」文竹指着他,声音有些颤,「你是宫里的……我想起来,我在宣化殿见过你,你在陛下身边侍奉!」 这人相貌平淡,声音也很平庸,她之前竟一点也没想起来。 「大胆民妇,不可对钦差无礼!本官剁了你的手指!」李县令沖她怒吼。 文竹却不管,只问那个太监:「让我和王二狗比试的人就是你,你故意宣扬这件事,是为了引程宝缨现身,对不对?你要捉拿宝缨?」 梁沖虚虚挡住李县令,淡笑了下。 其实梁冲心里比谁都着急。 真应了刘山那乌鸦嘴的话,两件差事,全办砸了。 杨会杨灵韵。程宝缨叶怀钦。他们竟全都出现在了济阳,又全都跑掉了。 梁冲心知怪不了别人,是他自己不相信程宝缨会现身,做的准备不够周全,才出了大乱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被踩伤、碰伤的人当中,并没有程宝缨。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也只能尽量弥补,祈祷在皇帝到来前能有些进展。 梁沖飞快在心里做了估量,命下属放弃追寻杨会兄妹,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寻找程宝缨,而且—— 对外大肆宣扬江文竹被下狱的消息。 「江姑娘很聪明,想必会好好配合。」梁沖背着手,悠闲地在刑房里踱着步子。 「配合?」文竹不禁打了个寒颤。 「呵,」梁沖举起一根粗长的铁钎子,掂了掂重量,漫不经心道:「现在整个济阳都知道你在凉浆中加了不干净的东西,让好些个人喝过的人得了急病,被关进了大牢。宝缨姑娘那么重情,听见了肯定会回来吧。」 梁沖踱回牢房前,笑了下:「所以,江姑娘再怎么折腾,也没用了。不如好好听话,让自己少受点苦,咱家心慈手软,可不想把这刑房里的伎俩用在江姑娘身上。」 梁沖玩弄着手中铁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炭盆,把铁钎前端烧的通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文竹目不转睛地看着梁沖,忽地冷笑:「……我加了不干净的东西?我怎么记得,公公尝过凉浆,命底下人投了码子给我?可公公怎么还生龙活虎的呢,这病是生在脑子里吗?」 「唉你!咳咳——咳咳——」 李县令鬍子抖了两下,正要发作却被牢里的灰尘呛到,勐烈咳嗽起来。 王二虎掐准时机沖了上来,指着文竹,唾沫横飞地大叫:「呸,你个小贱蹄子!真以为你酿的那破玩意入得了大人的眼?还敢跟江福抢,要脸吗?没有江福,你们江家就绝户了!我要是你,我得跪下来给江福磕头!」 「呵呵……」梁沖又笑。 笑声很轻柔,却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心惊。 王二虎顿时住了口,赔笑道:「大人、那个公公,咱不会整那些文绉绉的词儿……但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这千百年来都是男儿继承家业,是不是?」 梁沖笑了笑,缓缓走向王二虎。 「您、您……」王二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后退。 却被梁沖的属下给挡住……扣住了臂膀。 「您您……大人,不——啊啊啊啊!!!」 文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红光划过弧圈,正正落在王二虎两腿之间! 「滋」的一声,白烟冒起,随着王二虎的惨叫,她嗅到了一股烧烤肉类的异样香气—— 「呕——呕——」文竹跌坐在地,干呕不停。 「怎么就那么聒噪呢?怎么就不明白呢?」 梁沖的语气比刚才更柔和,像在耐心解释:「阉人可听不得『绝户』二字……」 他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只是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精干的男子快步来到梁沖面前,禀报导:「公公,陛下已经到了城外。」 第42章 〇四二 ◎你若敢求情◎ 京城永安坊。 一座有些上了年头但还算整洁的三进宅院。 袁逸辰在前院中央等候了有一会儿, 父亲袁高邈才把他叫进书房。 「回来了?」袁高邈随口问了句,也不是真的想听儿子回答,目光还放在密密麻麻的帐簿上, 一边用左手打着算盘,噼里啪啦作响。 袁逸辰知道不能在这时候打搅父亲, 自个儿倒了茶水, 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一饮而尽。 作为武将,袁高邈绝不是最勇勐的, 冲锋陷阵和谋兵布阵的本领也不是特别抢眼。能够在军中稳步攀升,一则靠的是兢兢业业稳重老成, 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在一众火爆的武将里是不可或缺的调和剂。 但更重要的, 还是他为人精细善算,掌管军务内政是一把好手, 才得到包括程彦康在内的几位名将提携。 杨家当政的十年,一直有意打压军中势力,如今那些名将死的死、退的退,年轻的一辈竟后继无人。即便袁高邈不是最有大将之风的人, 却也不得不顶到前头去了。 袁高邈对此心知肚明, 放下算盘, 嘆道:「陛下召我们进京,你以为只为了勤王这件事?这只是个开始,陛下既然封我为镇北将军,想来去雁门的调令很快就该下来了。」 袁逸辰看了眼父亲, 没有从父亲脸上看到太多喜色。 他想了想, 说:「去雁门好啊, 听说那边十年间换了八个守将,防务一塌煳涂,叫蛮子们张狂得很。陛下是准备让您走程伯伯当年的路,先是镇北将军,然后就是大将军,到时候咱们爷俩儿一块上阵,杀个痛快,一雪前耻!」 袁高邈听完儿子的豪言壮语,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说的简单,还当是好事……忘了你程伯伯是什么下场?」 袁逸辰一噎:「爹,您不能这么想呀!十年前有杨家背刺,现在杨家倒台了,陛下一心整顿朝政,纠正前十年的过错,咱们和程伯伯当年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说到程彦康,不免又想起宝缨,这都快一个月了,也不知她到底去了哪儿,出没出什么事。 前几天陛下突然出京,或许是有了消息吧? 袁逸辰心情沉重,不由嘆了口气。 自己的儿子,还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袁高邈瞥了眼袁逸辰,加重了语气:「吃了亏还不知悔改!知不知道为了免了你的罪责,为父託了多少人情,去陛下面前求过多少次?!」 袁逸辰不服气道:「我没让您求人!陛下想罚就罚吧,这次确实是我的错。要是宝缨真出了什么事,就算陛下不罚我,我也不会放过自己!」 袁高邈气得重重锤了下桌子:「胡闹!你也知道你做错了,要不是你瞎掺和,宝缨现在还好端端待在宫里!这件事不是你该管的,以后少管!」 「爹爹,您自己说过很多次,没有程伯伯就没有您,娘临终前最遗憾的也是没能帮到宝缨。您真能眼看着宝缨在宫里吃苦受委屈吗?」 袁高邈长长嘆了口气:「你懂什么……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去处比皇宫更好。你看宝缨弄出这么大的事,陛下也没动真章,这分明是袒护嘛!能得到圣眷,一辈子锦衣玉食,受点委屈又怎么了?谁活在世上能事事顺意,一点委屈都不受?咱们退一万步说,就算宝缨能顺利嫁给你,你能保证不委屈她?」 袁逸辰扬眉:「我怎么不能?」 「你能么?」袁高邈被儿子的幼稚气笑了,「你刚才还说,要跟我上阵杀敌,父子一块儿对阵突厥。你能保证你一定不会战死?你问过宝缨愿不愿意年轻守寡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我……」袁逸辰动了动嘴唇,无言以对。 袁高邈走到他身旁,拍拍儿子肩膀:「军中艰难,一身军功全是用命换来的。嫁入军户更难,我这么多年辛苦钻营,到最后,你娘一辈子过上什么好日子了?你要是真为宝缨好,以后就别管她了,没人能跟天家争女。」 他严肃道,「你二姐夫和兵部吴侍郎有点交情,我准备请他牵线搭桥,给你在朝里谋个差事。你先天有顽疾,这几年才好转,就不用跟我去北方了。」 袁逸辰惊的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正要反驳,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袁高邈也颇为惊讶。 一个令兵走进,行了个礼,在袁高邈面前展开一张纸条:「将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已经派人给陛下送去了,几位大人请您去大营商议对策。」 袁高邈读完纸条上的文字,脸色遽变。 这片林子有这么大么? 宝缨不由怀疑。 追着杨会进来时,一心想摆脱追兵,只希望这林子越密集越昏暗才好;如今想快些出去,却是欲速不达,即便有杨会的地图,宝缨还是不大肯定,总疑心自己走错了路。 不然,怎么眼看着日头升高,还没摸到林子的边呢? 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声。 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作镇定,边向前走边竖起耳朵。 又来了。 沙沙的声响。似乎更近了些。 是林子里的野兽,还是杨会追上了?抑或是土匪流寇,甚至更糟的人? 越来越近。 宝缨在树后矮下身子,紧紧握住匕首,却不是很相信这真的管用。 …… 「……宝缨?」 正要屏气,却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叶大哥!!」宝缨激动地站起来,「真的是你!」 叶怀钦眼中也有喜色,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开玩笑说:「把匕首收好了。我害怕。」 宝缨手忙脚乱地收起匕首,鼻子有点酸:「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遇到了杨灵韵。」叶怀钦微微皱起眉头。 早些时候,他将杨灵韵送到林子里的窝棚,在那里发现了刚被惊醒的杨会。 杨会从前总在京城招摇过市,叶怀钦不认识杨灵韵,却见过杨会这张脸,当即明白了这两个人的身份。 杨家人可能知道宝缨下落,杨灵韵在说谎,叶怀钦心生戒备。 果然,杨灵韵一见到杨会就大喊:「哥,杀了他——」 只是叶怀钦早有准备,抢在杨会动手前就拿住了杨灵韵,反过来威胁杨会:「敢动我就杀了你妹妹!」 杨灵韵不管不顾地挣扎,又踢又叫:「杀了他,杀了他们!」 叶怀钦没好气,一掌噼在她肩上,让杨灵韵疼的叫出声来。 「好个恩将仇报的女人,用宝缨骗我到这儿来不够,竟还张口闭口杀人!」 杨会一听到宝缨名字,反倒扔了手中武器:「这位壮士……你说宝缨,程宝缨?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咱们能不能放下刀子,好好说话?」 …… 「我看到你给他用的药,便知杨会没骗我。怕你遇到危险,简单问了几句就追上来了。」 叶怀钦嘆气:「你不记恨他们,杨灵韵倒恨上你了。」 杨灵韵竟然想杀叶怀钦。 宝缨也很气恼:「她可真是……要不是为了交换地图,我也不想管杨会,可是……救文竹总比报仇更要紧。等我到了济阳,就把他们藏身的地方报给官府!」 叶怀钦笑了下:「我看他们还没那么蠢,恐怕早就逃了……你真要去济阳?为了你那个朋友?」 宝缨低头:「设这个局,就是为了捉我……文竹受我牵连,我不能不管她。」 叶怀钦没多说什么,拿起宝缨背着的行囊:「一起去看看吧,或许有别的法子。」 宝缨点头,心却越来越沉。 对面是一座城,是许许多多大内高手,叶怀钦能从混乱中逃出来是一回事,从严防死守的牢里救出一个人……却又不可同日而语。 再说,文竹明明有家有业,有安宁的日子,凭什么跟她亡命天涯? 宝缨脚步一顿:「叶大哥,你已经帮过我很多了,不必和我回去。」 叶怀钦正色:「如果有危险,我会第一个逃走。毕竟皇帝可能对你额外开恩,却不会放过我。」 宝缨道:「你能这样想便好,希望你说到做到。」 之后,两人沉默了很久。 有了叶怀钦,行路变得容易了很多。没多久,他们就离开林子,又走了一段土路,终于绕回了去济阳的官道。 没走一会儿,叶怀钦勐地停住脚步。 宝缨一愣,顺着叶怀钦的目光看出去——远处烟尘飞扬,隐隐出现了一队人马。 人马中央一张鲜明的旗帜,旗帜下,骑在矫健马匹上的人—— 宝缨倒抽一口凉气。 符清羽。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符清羽竟亲自来了! 宝缨推了叶怀钦一把:「叶大哥,快走!谢谢你,至少我——」 话没说完,叶怀钦已经窜出好远,像一道闪电,骤然消失在视界里。 他早先那句话,看来是认真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跑的可真快,宝缨怔愣片刻,随即笑了。 谢谢你,至少我看过皇宫之外的天与地了。 喧嚷的人马在她身后止步。 黑沉沉的影子将她覆盖,一条马鞭伸了出来,指着宝缨喉头,迫使她抬起头—— 背着光,符清羽的面容也裹在阴影里,幽晦难辨。 「你选的人也不怎么样么,危急关头撇下你就跑。」符清羽声音很低,在早春三月里,隐约透出凉意。 宝缨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发颤。 符清羽冷笑一声,叫来身后的人,吩咐道:「派轻功最好的几个人去追。其他人就算了,去了也追不上。」 「陛下……」 「程宝缨!」声调骤然升高,似是再压抑不住怒气。 符清羽在马上瞪着宝缨,眸底是掩不住的森冷:「你若敢求情……」 他咬着牙说,「朕定叫叶怀钦死无全尸!」 第43章 〇四三 ◎是朕的错◎ 「你若敢求情, 朕定叫叶怀钦死无全尸!」 符清羽冷冷抛出这句话,又紧抿嘴唇,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宝缨。 他骑了匹黑马, 一身骑装也是玄色,金线绣的暗纹在光照下若隐若现, 像金属的光泽, 叫沉黑看上去更冷了几分。 宝缨微微垂下眼帘, 退后一步,便要下跪。哪知那马鞭不肯放过她, 又缠上来,迫她仰头。 「看着朕。」 符清羽跃下马背, 缓慢向宝缨逼近一步,目光深不可测, 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了唿吸。 「怎么?」符清羽在她面前停下,薄唇轻轻上挑, 「还没回过神来,不相信他走了?用不用朕把人给你追回来?你……」 他飞快地错开眼,又重新看着宝缨,「你就挑了这么个人。为了这样的男人, 你不管不顾地丢下一切, 宁愿犯死罪, 也要跟他走?」 尾音不可抑制地尖锐起来。 符清羽顿住,眼角泛出一片血红。 终于见着她了,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些话。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明明激动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但这欣喜只持续了一瞬, 便看见她殷切地叮嘱叶怀钦,维护叶怀钦。 他们站的那样近,袖角碰在一起——以极为亲近的姿态。 可叶怀钦立刻逃走了,将她丢在原地,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符清羽觉得他应该是窃喜和得意的,这一切都证明她错了,证明她为了一个不可靠的男人背叛了他。 可最后,却是恼怒占了上风,他竟替她感到不值,甚至委屈。 叶怀钦竟敢把宝缨一个人丢下!他凭什么,他也配?!符清羽恨不得当即将那人抓回来,千刀万剐,连他背后隐藏的目的也不想搞清楚了。 他只知道,叶怀钦该死。 而程宝缨…… 符清羽连眼睛都不捨得眨,近乎贪婪的凝视着眼前的人。 一直低垂着头,从上方看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卷翘的睫毛,然后是琼鼻,鼻樑又窄又挺,鼻尖微翘。 她瘦了很多,残留的婴儿肥消失殆尽,骨骼流畅的弧度突显出来。许是因为脸色苍白,樱唇也黯淡了,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凄楚。 粗染的青衣,麻草鞋底,头髮只用头绳束着,因为晒多了日头,发梢开始微微泛黄。不止这样,她的衣衫有许多划破的地方,鞋子裙角沾满了泥土,连脖颈和脸颊也有细小的擦伤。 这些——都是叶怀钦给她的。全都拜他所赐! 符清羽极力压抑住狂躁暴怒,又向前一步。 宝缨下意识退后,这一次,却被攥住了手腕。 「抬头,看着朕。」 他离得这样近,话音传进耳中的同时,凛冽如松雪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太熟悉了。熟悉到若不用尽全身力气,她害怕会在下一瞬沦陷,重蹈覆辙。 宝缨心脏一恸,缓缓抬起眼。 目光相触,谁也没有移开,可符清羽的眸子,却又沉了沉。 ——倘若她对叶怀钦失望,那也没有流露在目光中。 那双黑白分明的澄净眼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绪,没有委屈怨怼,也没有惊慌,没有后悔……也没有他。 叶怀钦的背叛,这些时日的奔波,京城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他刚才的话……这一切好像都没能让她触动,没在她眼底掀起一丝波澜。 他也没有。 他人站在这里,她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在看着远处。 他披星戴月而来,风尘僕僕,掌心被瓷片割破的伤口还未癒合——她视而不见。 这在从前,都是不会有的。 喉头翻上一股酸涩,符清羽生硬地转身:「回城!」 …… 回程时,宝缨被关进了马车,骑行的卫兵拱卫在侧,生恐她再次逃走。 符清羽没有再骑马,也坐了进来。 长久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两人相对而坐,宝缨紧紧抓住座椅下的木板,一直盯着膝盖,尽可能将身体缩小——在这种情形下,若因颠簸碰到,未免太过尴尬。 符清羽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眸子又黯淡了些。 失而復得的心安,勃然欲出的暴怒,在她清透却疏离的目光里,渐渐都变作了茫然,和无力。 他坐拥四海,却好像拿她毫无办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符清羽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虽然仍然愤恨,仍是心气不平,但终究……他有错在先。 他不至于不能正视自己的错误。 符清羽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你走了这段时间,京城发生了很多事……」 睫毛颤动了下,抓着木板的手指也更紧了,可宝缨仍然看着膝盖,默不作声。身子极是僵硬,好像和他同处马车之内,是多么不堪忍受的事。 符清羽缓缓吐出一口气,艰难地继续:「朕的婚约,是祖母的权宜之计,也是杨家威逼的结果。这件事,朕起初没有选择,便只能因势利导,顺势迷惑杨家。」 「杨灵韵骄纵任性,目中无人,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幼稚又狠毒。即便杨家没有叛国之举,朕也不想立她为后。但是,在十拿九稳真正摊牌之前,亦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朕再是看她不顺眼,该有的尊重和礼节,也不能少。」 「那次在皇陵,香囊掉了出来,被她捡起,强行不还。杨家人跟着起闹,那种情形下,朕也不能真同她计较……」 宝缨端坐着,一动不动。 符清羽眉间渐渐凝出些悲凉,胸口涨得生疼。 他从小便是个内敛话少的孩子,即使是父母还在、兄弟姐妹环绕时,也很少对谁吐露心声。从不知道,坦露心迹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符清羽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修长手指覆在宝缨手上:「丢了香囊的是朕,那天朕很不高兴。你送的香囊,朕是想要好好珍惜的……」 「宝缨,你看着朕,」符清羽感到喉咙干渴,还是一字一句地说,「朕答应你的事,在你生辰那天去西山看雪……」 符清羽话音一顿。 手心里一片冰冷,她的手在抖。 会冷吗? 符清羽强行克制住了拥她入怀的冲动,张开大掌,贴合上去。 「去年十一月十一日……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朝政上许多麻烦……但不管怎么说,朕忘记了,是朕的错,没有藉口。」 少女睫毛扑簌两下,眼圈渐渐洇出晕红。 符清羽急忙补充道:「朕保证,明年、不、今年,今年一入冬,就搬去西山行宫。一整个冬天,总能等到下雪。我们一起等。」 一起等雪来,不会再失约。 话出口的那一瞬,符清羽胸口微微震颤,原来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回去吧,朕不罚你。就当这一切从没发生过,回去了,一切如前。」 心底细微的嘆息。 符清羽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私自逃跑的奴婢,不打死也该受杖责,何况是程宝缨弄出这么大的乱子。 可他现在只想早点结束这场风波,让一切回到从前。 他一贯以律法为准绳,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清明无私,原来却也不过如此。他也只是凡人,也有私心,为了自己的私心可以反覆无常,可以无视长久的坚持,和他曾经鄙夷的人一样。 面对再复杂艰难的情境,他不曾这般退让。心知肚明,可他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做。 可是…… 「一如从前?」宝缨轻声重复。 哪一段从前? 这些日子里,刻意迴避的那些记忆勐烈袭来。 她想起生辰那天,从清早等到傍晚,希冀一点点破灭,然后看到符清羽和杨灵韵在一起,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嫉妒的资格。 想起堆积在围屋里的、那些不走心的赏赐,不符合规制的首饰,逾矩的衣色,时时刻刻提醒她记住身份,不可僭越,不可妄想。 想起他时而温存,时而冷淡地告诉她,要守规矩。还有他将她推向刺客,刀锋从髮际擦过,快的像一阵冷风。 还有,他说,那是个错误。 现在他又说,想回到从前。 宝缨困惑地眨了下眼,一颗泪珠滚出,自腮边滑落,滴在两人交叠的手掌上——滴在符清羽手背上。 「……宝缨?」他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向来笃定的表情,一瞬慌乱。 「陛下。」 宝缨缓缓抽出手,抹了一把眼泪:「陛下当初应了我去西山看雪,是认真的?」 符清羽的手还留在原处,微微点头。 宝缨轻声道:「我也觉得是。如果是陛下不想做的事,可以直接拒绝,何必骗我,有什么必要骗我?陛下从来说到做到,我也……很认真地记住了。可是,就连陛下也不能提前预料到以后的事。许下承诺时,陛下也一定想不到,自己有天会忘掉。」 「朕……」 「您听我说,」宝缨直直看着符清羽,「现在陛下许诺冬天去西山行宫,我相信陛下一言九鼎,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忍不住想,一定还会发生什么意外。说不定,今天冬天一场雪都不会下了。」 她不愿意再去相信。做不到啊,她不想回到过去。 说着说着,她反而平静下来,唇角浅笑盈然,两颗梨涡妖艷醉人:「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就连您也不能。陛下,别承诺将来。如果将来做不到,太伤心。」 「朕只是,」符清羽执拗地望着她,「宝缨,朕失信一次,就那么罪大恶极,不能原谅吗?」 「不是。」 宝缨摇头,浅笑着说出最无情无奈的话:「我只是想说,即便陛下命我像从前一样,我也没办法遵命,因为多半做不到。做不到,就该从一开始就说清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陛下,我不知道要怎样回去。」 她施了一礼:「求陛下放过无辜的人,只罚奴婢一个吧。」 第44章 〇四四 ◎不甘心◎ 「奴才罪该万死!」梁沖一瞥见符清羽的靴子尖, 立刻乖觉地跪下认错。 万幸手里还握着江文竹,也万幸宝缨姑娘是个重情义的人,最终回来了, 要不然他这次可真就把两件差事都办砸了。 梁沖涔涔直冒冷汗,不知道找回宝缨姑娘这点功劳, 能不能抵了放走杨会杨灵韵的过错。 符清羽从梁沖身边走过, 沉着脸坐在了上首, 一身玄色骑装,有些皱了, 想是还没来得及更换。 也没叫梁冲起身,不耐烦地命令道:「朕没有太多时间, 给你一刻钟,把济阳的事前前后后都讲一遍。」 梁沖偷偷去看符清羽的脸色, 见皇帝英挺的眉毛不自觉蹙起,眸色深沉, 看不到一丝喜悦。 看来找回宝缨姑娘也没能解开皇帝心里的郁结,梁沖急忙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交待起来。 「……受伤的民众共计三十余人,均已由县衙出面安抚。因为没有重伤的, 几乎所有人得了银钱都挺高兴的。沿街商户民宅所受的损失, 也叫他们自行上报, 由官府核实后再决定是帮助修缮还是赔偿损失……」 梁沖缓了缓,又道:「其他的嘛,还有前掌计、宫女江文竹和王二虎的那件官司。先前奴才为了请宝缨姑娘现身,对外放话说江文竹在比试中舞弊, 现在整个济阳都知道了, 无论怎么说, 得给父老乡亲们一个交待。陛下,您看怎么处置合适?」 符清羽冷哼一声:「别装了。朕听说你在济阳刑房里做的那件事,都把李县令吓尿裤子了,现在还病着。既然心里有了成算,何必问朕。」 梁沖知皇帝默许,笑说:「那奴才就看着办了。」 然后稍稍正色,「刘山在南边那片林子里发现了杨会二人的藏身处,人却已经逃走,应当有人接应。叶怀钦起先也往那个方向逃了,但后来又改变了路线,好像没和杨家兄妹一路。还不清楚有没有勾结?」 叶怀钦想干什么,问陛下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就知道了。 梁沖想是这么想,却绝对不敢提出审问宝缨姑娘。 这回把人找回来,皇帝自己气得不像样,却压根没说要罚程宝缨。换在以前,梁沖也许还看不真切,现在还能不懂? 宝缨姑娘在陛下心里有多重?比他从前认为的还重。 这件事里面可没有他梁沖能置喙的余地。 符清羽缓缓眨了下眼。 叶怀钦这个人身上有许多秘密,他越看不清越觉不安,急于想要弄明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杨家虽然倒了,余孽犹存,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清除干净。如果抓到杨会二人,就会方便很多,能绝了很多人东山再起的念头。 符清羽很想干净痛快地处理了这些事。 可是现在,这些事都不是最要紧的,只能往后排。 他抬抬手,让梁沖站起来,「叶怀钦先不用管他,没有魏嬷嬷,也没几个人能找得到他。再给你三天时间,给济阳风波善后,然后继续追查杨会杨灵韵。」 三天?这么急? 而且听这意思,皇帝本人是不打算在济阳多做停留? 符清羽似乎察觉到了梁沖的疑问,从袖子里拿出张纸条给梁沖:「朕明日就走。北方军情,突厥人调集兵马,意在进犯我朝边境。」 话语简短,却叫梁沖狠狠吃了一惊。 自从光化十七年那次惨败,大夏已经十年没发生过大战了。 这十年和平是杨用一手促成的。 杨家与突厥人的马匹交易持续了几代人,相互间积累下了信任。杨家人在突厥内部有不少权贵朋友,比起夏朝的皇帝和政权,突厥人也更信赖杨家的使节。只有杨家人才能将野蛮兇狠的突厥人拉上谈判桌,让很多冲突无需大动干戈就能解决。 而现在…… 符清羽点头:「今年天气异常寒冷,北方草原迟迟入不了春,牧草不发,又恰逢旱情,河道枯竭。突厥人以放牧为主,逐水草而居,很少修建粮仓,每到冬末春初,本就是粮草枯竭,最难生息的时节,再遇上天候异变,捱过寒冬的牲畜又饿死了大半。吃不上饭,就只能南下打劫了。」 他捏捏眉心,面容有些疲惫,「据探子回报,突厥人内部为了要不要出兵争吵了很久。几个领地偏南的大王,牧场遭受的损失小,方便和我朝交换粮食,每逢战事却会让他们的领地沦为战场,所以本不愿掀起战争。」 梁沖立刻领会:「……杨家倒台的消息,传到北方了?因为先皇的事,突厥人觉得没有杨家,他们在陛下这里讨不到好处,最终决心一战。」 「没错,还有一件事……」符清羽拿回纸条,在灯台上一点点烧成纸灰,「母后恐怕已经不在突厥人手里了。否则,他们会更有底气和朕谈条件。」 面对这个喜忧参半的推测,梁沖不知该说什么,只问:「那陛下的意思是?」 符清羽将最后一点纸灰碾碎,拍拍手,站起身:「突厥人不光因为失去了杨家这个朋友,还是看准大夏十年积弱,更是看好朝中动盪,也是欺朕年幼,以为朕是块软骨头。」 「那朕就去会会他们。」 符清羽说着,大步踏出了房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背影消失了好久,梁沖盯着空荡荡的走廊,长嘆了一口气。 梁沖只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对军情只粗通皮毛,符清羽没有要过问他的意见,梁沖便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场仗,突厥人准没准备好,梁沖不得而知,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大夏没准备好。 光是时局动盪、军中无人这两点,就足够要命了。 更不用说光化惨败像一座大山,持久地在夏朝臣民心上落下阴霾。若这一次再输,面对突厥人,夏军恐怕再难重振旗鼓。 梁沖多半能猜到,朝堂之上一定是求稳的人更多。 但梁沖亦知,符清羽不会动摇。 光化十七年,梁沖还只是个粗使内侍,没什么机会见到武烈皇帝,但后来总听宫里人议论,符清羽是武烈皇帝的儿子里,最不似父亲的,所以杨用才选了他。 只有太皇太后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说阿羽才真正是他爹的儿子。 梁沖想,像其他很多事一样,太皇太后总是对的。 符清羽比武烈皇帝更耐心也更有手腕,他可以等,可以忍,可以戴上面具做一个温文儒雅的帝王,但他最终想要的唯有一战。 咚——咚! 宝缨被梆子声惊醒,心口突突地跳。 一慢一快,连打三次,一更天了。 她揉揉惺忪的眼,刚一起身,外面就有丫鬟殷勤询问:「姑娘睡醒了?奴婢这就把晚饭给您温上,需要更衣吗?要不,还是先用点茶?」 宝缨说都不用,丫鬟还是沏了红枣姜茶端进来,又执意帮宝缨洁了面,重新绾好头髮,说随时都能传膳,这才纳了一礼退下了。 从始至终,丫鬟脸上都堆满了笑容,还隐约掺带着一丝好奇。 这里是县衙后院,从前住着县令的内眷,下人们被管教的很好,就是殷切的有点过头。 宝缨被直接带到了这儿,用过饭,洗了澡,又被换上了簇新的衫裙首饰——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她自己的东西了。 她的包袱,里面的《本草经》和叶怀钦给的药膏药草、那柄匕首,也都被收走了。 门外,不用看,被层层把守着。 想见文竹的念头,不出所料也被驳回了。 宝缨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们去街市上买蛐蛐儿,挑好了,装进手掌大小的草编笼子,带回家,然后换成精緻的黄杨木笼。 她现在就在草笼里,等着被关进那座黄金牢笼,所以,除了睡着,还能做什么呢? 从没穿过的崭新布料,不大贴服,有微微的刺痛。 到了这一刻,才发觉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她处心积虑地逃脱,终于触碰到自由的天地了,却又放弃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为了文竹,宝缨不后悔,可还是—— 不甘心。 那些还未及见到的风景,各地迥异又有趣的习俗,远在上谷的家人,还有叶怀钦允诺带宝缨去找他那个传奇的师父……宝缨总担心,一直问叶怀钦,如果找不到呢,如果他师父不想收她呢? 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 真的……好不甘心啊。 宝缨抽抽鼻子,茫然的打量起这间屋子。 至少这里不是皇宫,房屋建造和宫里大不一样,或许她可以记下来,以后用来怀念。 符清羽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少女眼神清透,极其认真地盯着木樑上的雕花,好像要用目光将房梁看透,认真的连他靠近也没有察觉。 她瘦了很多——符清羽又一次想——下颌尖尖的,在烛光映衬下,侧影单薄缥缈,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冷。 符清羽心口一紧。 他从没想过,程宝缨这个人,有天也会让人觉得冷。她应该总是柔软的,温暖的,笑的很轻快的。 莫名不安,符清羽急忙打住这个念头,走到宝缨身前,轻敲两下桌面:「朕让你想的事,想好了?」 得意地看见她勐然从神游中惊醒,面色呆滞了一瞬,然后急忙要起身行礼。 符清羽按下宝缨:「坐着吧,你也累了。」 他自个儿也在圆桌边上坐下,倒了碗红枣姜茶,呷了一口,嫌弃道:「这么甜?」 少女眼睫抖了一下,没应。 符清羽有些自讨没趣,放下茶盏,又道:「问你话呢。」 宝缨攥紧了袖口。 先前在马车里,她说不知道怎样回到从前,符清羽当即冷了脸,一直到马车进城,都没再跟她说过一个字。 到了地方,临下车前,他才嘆了口气,说:「气头上的话,朕可以不计较。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然后他便甩手走了,把她关到这间屋子,现在却又问…… 他怎么了? 宝缨觉得,这样的符清羽可真反常,朝堂上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应该吧,那可是杨家,树大根深,他现在应当有很多问题要处理…… 「你敢走神?」符清羽不耐的声音。 宝缨一下回过神来,迟疑道:「陛下,奴婢没有生气,那不是气话。」 符清羽勐地抬眼看她,咬牙道:「你没想。」 宝缨一字一句道:「奴婢认真想了,还是不认为那是气话。如果非说是,才是欺君。」 第45章 〇四五 ◎只想简简单单拿回我的东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什么?!」 符清羽冷笑, 原本安静坐着的人,手掌骤然攥紧,手背上条条青筋展现。 她说她想清楚了, 不是气话。 她不想回去。 即便他退让了这么多,一再给她递台阶, 她也没有丝毫感恩, 铁了心跟他对抗。 符清羽一直以为程宝缨是很识趣的, 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可这短短半日里, 他以往的认知全被颠覆了。 好像他根本没了解过程宝缨这个人,即便他们相识了十年。 为了什么, 还是……为了谁? 心口像被一团泥浆堵着,每一次吐息都更加涩滞沉重……定是那红枣姜茶太甜了。 「……你睡煳涂了。」他轻声说着, 不愿意想这条理由是否站得住脚。 「陛下听见奴婢的话了,」宝缨坚持, 「全是奴婢心中所想。若是哪里忤逆了陛下,奴婢给您认错。」 宝缨说着便要跪下,可符清羽动作更快,抢先上前, 握住了腰肢, 把人给抵到了柱子上。 两人俱是心里一震, 不由屏住了唿吸。 那次从皇陵回来后,符清羽就没再碰过她。隔了这么久,一丝接触都让人心惊肉跳,置于腰间的手掌, 烫的犹如烈火燎原。 她动不得, 慌乱低下头, 却又不能低太多,否则一个不小心,便要埋进坚实的胸膛。 着实煎熬。 符清羽内心的震颤只会更多。 纤柔腰肢握在手中是这般触感,和梦里不完全一样。 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久到他都快不记得,久到能轻而易举点燃□□,理智沦陷,万物湮灭,唯有相思成狂。 符清羽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人在急于得到什么的时候,脸上总会浮现骯脏贪婪的慾念,那副嘴脸,他在皇座之上,看过太多。 现在轮到了自己。 只能庆幸,她根本没在看。 「宝缨……」从喉咙里挤出的低吟,干哑灼痛。 唿吸每急促一分,渴望也跟着放大,符清羽手上力度加重,低下头,吻向乌髮掩映下白皙可爱的耳廓。 鼻尖擦过髮丝,熟悉的香气,混杂了皂角、茉莉、和茶香,她的气息…… 她躲开了。 宝缨勐地一颤,不管不顾地推开他,一连退后几步,然后又因为这冒犯的举动而恐惧,浑身颤慄不止。 符清羽僵硬地矗立了片刻,再转过脸,双目通红。 宝缨不由又向后退,却到了床榻边缘,退无可退。 符清羽缓缓逼近,冷峻的眉眼里淬着寒光,他抬起宝缨下颌,逼问:「他碰过你吗?」 因为有了叶怀钦,所以抗拒他?不想和他亲近?这个问题压在符清羽心上,像毒虫啃噬着五脏六腑。 他几乎不敢问,怕听到不想要的回答,所有的克制却在她躲闪的目光里溃决。 宝缨先是茫然,随即才理解了这句话,却不敢相信耳朵:「……什么?」 「叶怀钦。」提起这个名字,便让他怒火中烧。 符清羽冷冷笑着,手指从少女丰润的唇瓣擦过,滑向下颌,沿着脖颈姣好的曲线,落到锁骨:「他亲过你吗?碰过你这里吗?这儿呢?……还有这儿……」 「够了!」宝缨气到浑身发抖,忍无可忍地去推他,胸膛坚固如铁,这一次,她没有推开。 符清羽牢牢禁锢着她,想着魔了一样固执地问:「宝缨,告诉朕,他碰过你吗?」 他是不是疯了? 宝缨不敢置信。她一直都知道符清羽没有表面那么好性儿,动真格时可以冷酷无情,甚至内心里有些残酷嗜杀,可唯独不能相信,符清羽有天会丧失理智……说起胡话。 偏还不依不饶。 符清羽怔怔盯着她,声音低柔,嘴角含笑,却没有半点笑意:「宝缨,他是不是碰过你?对朕说实话,朕不罚你。」 宝缨摇摇头,正正对上他的目光:「是与不是,奴婢说了陛下就会信吗?若不信,奴婢有什么办法证明?」 符清羽目光沉沉,将人拢在怀里:「宝缨说没有,朕便会信。」 宝缨又推开他:「……若有,陛下打算怎么罚我?」 「不罚你。」符清羽眸色沉黑,「但朕定会千刀万剐了叶怀钦。」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宝缨从符清羽怀里挣脱出来,冷淡道:「叶太医始终对奴婢以礼相待,不曾逾越男女大防。可……即便奴婢这样说,陛下就会放过叶太医吗?」 虽然在宝缨看来不可思议,但这句话似乎还是取悦了符清羽,他似乎恢復了些理智。 「叶怀钦身份神秘,目的不明,具有绝世轻功却在皇宫里潜藏数年,还敢觊觎你……活该去死。」 「但是,」符清羽笑着拉起宝缨的手,「要是宝缨跟朕回去,乖乖的不再乱跑了,朕可以饶他一命。还有江文竹,她也不会有事。宝缨能做到吗?」 「陛下,你一定要这样么……」 争辩毫无意义,无论符清羽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今夜他就是要逼她。 宝缨嘆了口气,觉得很累,心底悲凉而委屈。她板着脸说:「好。奴婢遵命。」 符清羽轻吻在她脸颊:「早点休息,明天启程。」 …… 大概终于达到了目的,符清羽心情舒畅了些,临行前额外开恩,准许宝缨和文竹见了一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文竹得知宝缨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心里堵了很多话,她有点气闷,抱着宝缨肩膀,愣了好一会儿。 宝缨看见文竹手腕上的红印,气恼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没事,」文竹收回手,「镣铐太重,磨破点皮,不要紧的。昨日把你找回来,他们就给我解了。」 文竹亲眼目睹了梁沖对王二虎用刑,相比起来,她这点伤真不算什么,不想再让宝缨烦心。 宝缨本来都要逃出去了,最后却被她连累。 「宝缨……」文竹嘆道,「经过这一遭事,我……唉,我现在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像我们这样人,可能永远也对抗不了上头的人。别说皇帝了,回到济阳才发现,连一个县令都能轻易左右我的生死。甚至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只是一直压着案子不审,就能让我弯腰。」 宝缨蹙眉:「陛下说保你无事——」 「那不还得是陛下出面么,」文竹揉开宝缨眉心,「我不是为我自己不平,也不是说丧气话,只是……」 文竹爱怜地看着宝缨:「只是想劝你,既然只能回到皇宫,还是收敛了性子,好好为自己打算吧。陛下不罚你,杨灵韵也没有当上皇后,陛下能给你的,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是泼天的富贵权势……也许你应该多想想,怎么笼络住陛下的心,给自己谋个位份,以后说不定生个小皇子小公主呢。」 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可能觉得我变了……我就是想啊,人总要面对现实,和陛下生槓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别犯傻,就算回宫,也要凡事为自己好,好好爱惜自己啊,千万不能想不开!」 宝缨心虚地低下了头。 是太过颓唐,了无生气,让文竹觉察到什么了吧……她竟担心宝缨会做傻事。 「不会的。」宝缨笑了,「我最爱惜自己的命了,发生什么都不会轻生的。不会像我娘那样的。」 文竹一愣。 想起宝缨的娘是跳下城墙自尽,宝缨偶尔说起,心里始终介意这件事,有些埋怨她娘。 文竹结舌:「伯母她……」 宝缨倒很坦然:「我爹死了,我娘跟着殉情,外人都说程将军夫妇伉俪情深,感天动地。可我娘也不止是爹爹的妻子,那时候她还有我和三哥四哥,她怎么忍心舍下我们自己去死呢?她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就算不管儿女,也可以为了自己活呀!她让我多笑,去讨人喜欢,努力活下去,可她自己……我理解不了,也不能原谅。」 「情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娘那么理智清醒的人,一沾染上了,也变得不可理喻。所以我一定引以为戒,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宝缨笑了,「我会好好的,你也是啊。」 文竹点头,泪水从眼角滑落。 宝缨离开后第三天,李县令又升堂审理文竹的案子了。 只不过,这次在凉浆里投毒的人变成了王二虎。 王二虎眼看获胜无望,竟然丧心病狂地在凉浆里加了毒药,意图毒杀钦差和县太爷。幸亏京城来的护卫见多识广,揭穿了王二虎的阴谋,即便如此,县太爷还是中了毒,病了好几天,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呢。 王二虎胆大包天,画押认罪后已经死在了牢里,他的家人也被波及,判了流徙之刑。江家的产业自然归未嫁的独女江文竹。 至于王二虎的小孙子江福,那是江家人,是江文竹的侄子,由她负责抚养成人,在江文竹过世后继承江家的财富。 文竹静静听着堂上无中生有,觉不出一点高兴。 她得到了,比预想的还多,但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那李县令不知怎么想的,宣读完判决,叫奶娘把江福抱来给文竹,大概要营造出姑慈侄孝、融洽的景象,展示给不知情的民众…… 文竹不想配合他们演戏,落荒而逃。 一直跑到僻静的破庙,坐在大柳树下,重重吐出一口气,靠着树干,冷笑连连。 劝宝缨的时候容易,真到自个儿身上,认命这件事依旧很难。 「你不愿意养江福?」 身前突然罩上一片暗影,文竹抬头,发现是梁沖。即使见过几次了,对他的手段印象深刻,乍一看那张脸,还是会让人恍惚一下。 实在没有太多记忆点。 文竹站起身,冷淡行了个礼,讥讽道:「梁公公。您中了毒,现在身体大好了?」 梁沖似乎对她的嘲讽毫不在意,折了根柳枝,放在手里摆弄,自顾自地说:「王二虎能轻松掌控江家,之前是因为手里有江文笙,后来是因为有江福。一个嫡子,就是有这么大用处。」 文竹皱眉:「……所以我就必须养王二虎的孙子?」 梁沖笑:「急什么?嫡子虽然有用,一个能干的男人更有用,更方便的,是招一个上门夫婿,对内替你打理家业,对外防住觊觎之人,堵住悠悠众口。」 「那万一是引狼入室?」 「以江姑娘的脾气手段,会坐视白眼狼侵吞你手里的东西?再说,江姑娘也会老会死,这么拼命弄到手的家业,总得传给什么人吧?迟早要嫁人生养儿女,不如早做打算。」 文竹撇嘴:「那还不如养江福呢……反正我就必须为他人做嫁衣是吧?」 梁沖又笑,没有争辩:「要是江姑娘真不想留下仇家的孙子……一个襁褓里的婴孩,是死是活还不是你说了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文竹立即冷了脸:「你以为我会去害婴儿?」 「哦?」梁沖笑意浅了些,「哦!倒是忘了江姑娘是正派人,只有咱们这些腌臜下作的人,才会去伤害稚子!」 他这样自嘲,文竹倒有一些羞愧。 梁沖手段狠辣,但无论捉拿文竹还是处置王二虎,他都只是奉命行事。给自己解释,本来也不是梁沖的义务。 她心里的怨气,是对着济阳、对着生养她的这片土地、对着千百年来的礼制和风俗人情的,其实不关梁沖什么事,没必要对他发泄。 「我不是那个意思。」文竹苦笑:「我只想简简单单拿回我的东西。」 「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不需要强权介入,也不必交换利益,不用给王二虎扣上捏造的罪名,他本就有罪……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第46章 〇四六 ◎陛下您这是何意◎ 「简简单单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哈哈……」 文竹不知这句话哪里好笑, 竟让梁沖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扶着大柳树才勉强站直身体。 在文竹惊恐的目光里,梁沖随意靠在树干上, 目光望向天际, 低声道:「这件事本就不可能简单。江姑娘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王二虎眼里、在李县令眼里、在世人眼里,可未必是你的, 谁说了算,该按谁的认知断定?」 「我……」 梁沖淡淡扫过来一个眼神:「江姑娘定是不服, 爹娘一手建起来的酒坊,竟然能归了别人?可惜礼法上不是这么说的。江文笙是你爹唯一的儿子, 生母也是明媒正娶的娘子,家业归他名正言顺。」 「你爹娘去的早, 嫁妆没事先安排好,又是外地迁来济阳的,家里没有主事人,也没有娘舅帮你说话, 江姑娘的事就该全由继母安排。继母有良心, 出一笔嫁妆也就打发了。继母不要脸面, 随便嫁出门,一分钱不给,夫家不介意你没带嫁妆,你自个儿又能怎么办?」 梁沖专心摆弄手上柳枝:「也是江姑娘运气好, 你没嫁人, 而你弟弟没留下亲生子就死了。要是王二虎手段更绝点, 早给江文笙安排一桩婚事,弄出个嫡子来,江姑娘可就一分胜算也没有了。」 「即便是过继的儿子,按大夏律法,也能和江姑娘平分家产。但这只是律法,你若去济阳街市上问一问,至少七成的人会认为家产归江福。剩下的三成里,一半的会认为江姑娘应该找个夫婿撑门面,也许很多人已经跃跃欲试,另一半,只会惋惜江家的酒坊后继无人,从此败落。真正认为江姑娘能够接手家业发扬光大的……」 梁沖转过脸,笑:「……你能找到一个吗?所以江姑娘最终能拿到家产,真是命好。」 文竹不屑:「我命好?那我该去菩萨面前烧几柱高香了?」 梁沖却认真对她说:「你命好。今上治下法纪严明,河清海晏。李县令耳根子软,爱和稀泥,却也将济阳一方治理的安定和乐。江姑娘能一直安稳住在客栈里,没人赶你离开,没人上门骚扰,没人把你绑走了□□逼嫁……这是李县令的功绩,若是换了……」 梁沖眼眸闪烁:「从前有一户人家……」 ……原也是读书人,祖上还出过太守,可先在政治斗争里失势,后来又遭遇战乱,到了这一辈,人丁凋零,一家三口只能守着几亩薄田过活。 所幸男人勤快肯干,脑子活络,还能做一手木匠活儿,娘子也温柔贤淑,家中打理的简朴整洁。在太平年景,日子终是一天好过一天了。家里攒了点余钱,男人便把独子送去县里读书,指望儿子将来中科举,重振家门。 他们家的儿子聪明但是调皮,从来不专心听讲,却总是背书背的最快的,从来没有被先生问到的时候。学堂里有几个蠢笨的富家子弟,见这个家贫的孩子机灵,总是出钱让他代做功课。 那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觉得能赚钱就行,不知道会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他能用三种不同的字体,所以每次最多只给两个人代笔,渐渐的竟是供不应求。 不久之后,当他又一次拒绝刘家少爷时,霸道的刘少爷不干了,去先生那儿告发了他。先生当即要把他赶出学堂,那孩子不服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从前给刘少爷代笔写的文章背了出来。 那几篇文章早先被先生当成例文,刘家老爷觉得面上有光,没少在亲朋好友面前吹嘘。这下可好,大大折损了颜面。刘老爷觉得丢人,把少爷领回家打了一顿,又送去了临县的学堂。 那个孩子自然也被撵了回去,也被打了一顿,却没有别的学堂肯收他。 爹爹不甘心,想趁农闲多接点木工活儿,攒一笔钱把儿子远远送走,送去没人认识的地方继续读书。也是巧了,县里一家银铺新近得了块南洋黑檀木料,想雕成屏风,找上了这家人。 爹爹几个月费劲心血,好不容易要完工,通知银铺来验货,谁知却等到了衙役上门。 原来有人报官,说那块木料来歷不明,疑似是显贵的陪葬。银铺那边也翻了脸,不肯承认黑檀木是他们给的,红口白牙妄称是木匠先找上的他们。 银铺经营了十几年,生意和口碑都很好,倒是这木匠,半路出家,像是为了钱不要命的。 县令据此断了案,把那家的爹爹下狱,严刑拷打,逼问他盗了哪个贵人的陵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最后也没问出来,人却给打的不成样子,放回家没几天就死了。他娘子受不了这个打击,也投井自尽了。 只剩下那个闯祸的孩子,在家里孤零零待了几天,突然来了一位访客——当初的学堂先生。 先生直嘆气,说:「你可知祸端因何而起?那银铺掌柜的外祖,是刘家的世交,开铺子的本金都是跟刘家借的。刘老爷虽然没有官身,但来头可大,生母给杨家宗子做过乳娘,是杨家家主的乳奶兄弟,县令也惹不起啊。」 「我当初把你赶走是为你好,想着息事宁人,最后还是引来了无妄之灾。」先生放了个小包袱在桌上,「这是你爹当初交纳的束脩,我没能教好你,你拿回去。」 「世道不公,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别留在这儿了,拿上这笔钱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了……」 …… 话音戛然而止,梁沖抖掉手上木屑,将柳枝举到唇边,轻轻一吹—— 轻快质朴的乡间小调。 文竹默默看着他,忍不住问:「……就为了刘家老爷的面子?……杨家乳娘的儿子,便能这么猖狂?」 梁沖垂眼,「嗯」了一声。 「那后来呢……」文竹追问,「那个孩子,他听先生的话了吗?」 梁沖点头,又摇头:「他拿钱离开了家乡,但他知道他还会回去。他想,世道不公,就去纠正世道——无论採取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文竹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那个孩子后来有没有报仇,她不需要问。那个孩子想做的事,定会达成。 梁沖把柳哨收进袖子:「所以江姑娘,世上没有简单就能做成的事,你选的路註定艰难,以后当垆卖酒、抛头露面,王二虎绝不会是你遇上的最坏的人。江姑娘已经命好的让人羡慕了,不如把自怨自艾的时间拿去酿酒,让梁某看看,你是否还能继续好命。」 「保重。」梁沖抱拳告辞。 文竹怔了一下,急忙追上去:「……多谢公公提点。」 梁沖没有回头,摆手道:「别。保护好你肩膀上那颗脑袋,下次程宝缨再闹事,还有用。」 马车颠簸起伏,车轮咯吱作响,即便座椅上填满了软垫,坐久了还是让人四肢僵硬,唿吸困难。 只一上午,宝缨已经快闷的喘不过气来。 她宁愿下车走路,但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马车窗子上钉了细密的栅条,车外总有几个护卫跟随,马车里还有一个女暗卫,时时刻刻盯着宝缨。 即使宝缨是个很好脾气的人,面对这番阵仗,也有些受不了,想狠狠发泄一顿怒火。 正想着,马车猝然停下。 帘子挑开,符清羽在外示意,让那暗卫下车,自己坐了上来。 和昨日不同,他没坐在对面,而是坐在宝缨身侧,闷声说了句:「累了,借你的马车休息会儿。」 宝缨心想,分明是我的囚车,但终是没有说出这句话。 符清羽看起来的确疲惫至极,眼眸有些朦胧,眼下两块明显的乌青,下巴上也长出了一层青黑的胡茬。 他抱臂坐在另一角,微微阖眼,修长双腿有些伸展不开,以一个有点委屈的姿势蜷曲着。 昨夜说完那番话,符清羽又出门了,不知做了什么,看这情形,像是整夜没睡。加上之前赶来济阳的辛苦,难怪他累。 可是……为什么呢? 宝缨昨日担心叶怀钦也往那片林子里跑,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杨会兄妹的藏身之地。今早听说,他们找到了那个窝棚,却没拿到人,又扑了了空。 如果说符清羽亲自来济阳是为了捉拿杨会兄妹,为何人没捉到,又如此着急返京? 宝缨晃晃头,正要收回目光,却听符清羽笑问:「看了那么久……好看吗?」 宝缨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发现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幽幽的看过来。 这样的符清羽,太不对劲了。 宝缨预料到这次回去会被严防死守,可能被关进暗室再也不见天日,实际上,没人给她戴上枷锁已经有些出乎意料了。 可她料不到符清羽这般态度。 对于犯下大错的人,不急着处罚,反而让她如沐春风……通常来说,这只意味着一件事——皇帝陛下准备攒着算总帐。 宝缨后背阵阵发凉,小声问:「陛下,能不能告诉奴婢,等回宫后您想怎么惩罚奴婢,让奴婢心里有个准备?」 符清羽抬眼看她,沉声道:「……昨天不是说了,不罚。」 不罚? 宝缨不解地问:「奴婢自知触犯律法,陛下您这是何意……」 「很反常是么?」 符清羽好像明白她未付诸言语的意思,自嘲地笑了下,语调轻飘,「何意……朕如果知道就好了。」 「宝缨……」他突然靠过来,头枕在宝缨肩膀上,「别同朕闹了。你不在的日子,朕很不好,感觉哪里都不对,什么事都不顺心。朕需要你……」 肩头的热度越发灼人,他的声音却越来越低,「……离不开你。」 第47章 〇四七 ◎你就是程彦康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 问清楚那句话的含义, 宝缨才舒了口气,心头的重压稍稍得解,但又新产生了一些埋怨……符清羽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讲话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朕需要你,离不开你。 无异于在宝缨心里投下惊雷, 有一瞬间连唿吸都不会了。 壮着胆子问过, 才知他说的是殿上侍奉的人不得用, 香也调不好,饭食也不对味, 夜里总有响动,明明声音不大, 却总是吵醒他。 宝缨想了想,倏然笑了。 「怎样?」符清羽坐直身体, 蹙眉看她,仿佛不懂宝缨在说什么。 他脸颊潮红, 被衣服褶皱压出一道印子,和平常无可挑剔的模样相比,显得过分的好亲近。 宝缨向后缩了缩,避开符清羽的视线, 挑起窗帘, 虽然被栅条隔着看不到太远, 但总算透了口气。 她清清嗓子,缓缓道:「乐寿他们不懂香,何公公又年纪大了,鼻子不灵敏, 所以察觉不出。虽然四时香谱都有定例, 但宣化殿冬日里燃着地龙, 热气从地底上涌,会将香料扩散出去。隆冬时节,地龙烧得最勐;过了元夕,会一点点减弱。不同香料,散逸快慢也不尽相同。若将香炉一直摆放在同个位置上,从陛下起居之处闻起来,有时会觉得香气太浓郁,有时又闻不到,所以需要不断调整位置。」 「餐食也是一样的道理。陛下不喜食甜,亦不喜辛辣。但若是用了辛辣的菜餚,须得接上甜味的食物解辣,再后面若是接的是肉食,陛下又会觉得太腻,青菜和淡味的汤羹才好。布菜时注意即可。」 「至于值夜的人吵到陛下,」宝缨放下帘子,「大概他们不知道,陛下总在丑时三刻前后有一段浅眠,之前和之后都睡得很沉,要是在那会儿走动,便容易惊扰陛下。」 符清羽错愕看着她,喉结上下一动,竟有些语塞。 既是出自本性,也是当傀儡皇帝当出来的谨小慎微,他总是习惯将自己的一切藏起来,从没想过有天会被人看穿,一举一动在她面前都犹如白纸,清晰可见——可他也并不觉得讨厌。 符清羽不是傻瓜,知道一个人想要觉察到另一个人刻意隐藏起的细节,需要数年如一日的坚持……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轻咳一声,嗓音低哑:「宝缨你……过去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却从没跟朕说过。」 很多心思吗? 宝缨觉得,似乎也没有。 满心满眼都装着他的时候,好像只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并不需要刻意,也从未感到辛苦。 虽然回头看过去,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她摇头:「……奴婢只有这份职责,自当尽心尽力,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况且,要是说出来,陛下不会觉得奴婢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不会认为奴婢逾越本份吗?」 符清羽一噎。 他讨厌擅自揣度上意的宫人,从不手下留情,这在皇宫里不是秘密。 可那是宝缨,又不一样……符清羽觉得嵴背发凉,他似乎最近才意识到这点,那么宝缨,她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吗? 一时愣住,心里没来由的慌张。 宝缨很善解人意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说:「陛下也不用放在心上,都是很简单的小事。在宣化殿,奴婢远不是最伶俐的,换了旁人,伺候久了,自然也能体会出来。要是陛下觉得合适,奴婢也可以告知乐寿他们,让他们多注意就是了。」 宝缨顿了下。 其实她没那么纯善,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从前每发现一点关于符清羽的喜好,总是小心藏着,偷偷做好,见他满意,就暗生欢喜。不想告诉其他人,不想让自己被替代。 他的秘密,只有她知道…… 这真的没必要,她怎么会天真到以为这样就能拥有帝王……的一部分,当初大概昏了头吧。 嘴角绽出梨涡,宝缨微笑说道:「陛下不是需要奴婢,只是习惯了奴婢的侍奉。想回到从前,也不过是习惯使然,其实和奴婢没太大干系。以后,陛下还是莫要说这样……抬举奴婢的话了,要是叫其他人听见,又会误解陛下的心意……」 「朕的心意,朕自己不明白?用你来教?」符清羽打断了她。 宝缨立刻住口,又往后退,恭顺道:「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宝缨,你……别这样。」 符清羽按了按眉心,定定看着面前的人:清丽绝尘的面容,眉眼间褪去了一些稚气,但还是看惯了的模样,甚至嘴角的浅笑,淡淡两只酒窝,都没有太大变化。 他答应不动叶怀钦和江文竹之后,她好像就默默接受了命运,收敛了愤怒,没有怨恨,柔顺和体贴一如往常。 可是,又不一样,有些变化悄悄发生,而他不喜欢。 譬如她现在的目光,清浅透彻,却没有热度,看他时和看别人没什么分别,甚至还更多了些疏远和防备。 从前绝不是这样的。 原来,她曾用那样热切的目光看过他,所以才将点点滴滴,都收入眼底。 到了今日,他才明了。 他需要宝缨,恼恨把宝缨从他身边夺走的人,也希望宝缨能继续像从前那样看着他……不只是为了陪伴和抚慰,不是欲望使然,更不是习惯。 只是因为,仅仅因为,他心悦宝缨。 而他始终不愿承认,起初是抗拒程彦康的女儿,抗拒祖母强行安排,后来……后来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又有什么值得特意考虑的呢?想不想,结果都一样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他只是一直在迴避自己的心。 符清羽突然握住宝缨的手,沉声说:「朕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朕切实的心意。朕——」 朕心悦你。 「啊——」 马车猝然停下,宝缨防备不及,摔向前方,符清羽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 头重重撞到手掌上,得到缓冲,并不疼。再一看,符清羽的手背却被木樑擦破了……而他手心里,好像也有未好的伤痕。 「陛下您……」 「陛下——」 宝缨还没问出口,车外有人高声唿叫。 符清羽嘆了口气,再开口已是沉着矜定:「何事?」 「陛下,一天前的军报。突厥大军已经集结在王庭,由突厥国师设坛作法,卜算出兵之日!」 突厥大军袭来,边关危急,所以符清羽才急于回京。 当晚在驿馆,有几位近臣从京中赶来,同符清羽商议军情政事,馆阁内灯火通明,彻夜未歇。 几队身形矫健、行动迅疾的士兵加入到了队伍当中,脸上神情肃杀,往来间给这小小的驿馆平添了许多紧张气息。 像拉满的弓弦,像涨到最大、随时会破的气泡,人人自危,又难掩血脉偾张的兴奋悲怆——大战前的气息。 虽然宝缨不太记得当年父兄出征的情景,但这份气息,让她隐约感觉熟悉。 噩梦也如影随形。 说来也怪,当年她亲眼目睹母亲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永生难忘,之后却从没梦到过和母亲之死相关的情景。幼时还能骗骗自己,说母亲变成天上的仙女了。 而她没去过真正的战场,梦里却总是战鼓擂擂,火光四起,刀戈声、嘶鸣声响作一片,天昏地暗的厮杀后,父亲、大哥、二哥……一个个倒在她身前。 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无形的敌人在逼近,只有自己,只剩自己…… 「啊!」 宝缨从梦里惊醒,额头上冷汗涔涔,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守在床前的女暗卫递给她一块巾帕,犹豫地问:「姑娘魇着了?是认床吗?还是觉着屋子里凉?」 宝缨摇头,说不用。 宝缨后来发现,这暗卫其实是个话匣子,只要起个话头,她就能兴致勃勃地聊下去。起先拘谨,或许只是和济阳县衙的僕人们一样,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宝缨——她明明是囚徒,却又被皇帝小心保护着,一直带在身边。 也是这名暗卫告诉宝缨,杨家犯下叛国罪的真正原因。 光化十七年的惨败,罪魁祸首竟是杨家。 在林子里,她无形中救了杨会一次,想到这个,宝缨心里堵得生疼。大概也因此,才重又做起了噩梦。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做这个梦了,最近几个月,这还是第一次。 当初悲剧刚发生时,她几乎每晚都是这样惊醒,白日里也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母亲死时是这样,被驱赶上了囚车也是这样,到了宫里,面对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脸上努力在笑,心神却好像又回到了血流成河的战场。 第一次见到符清羽时也是。 宝缨那天被叫去了长乐宫,等待太皇太后召见,但太皇太后突然有别的事,几个宫女也不知该拿小姑娘怎么办,让她先去小花园里玩一会儿。 虽然叫「小花园」,对于七岁的宝缨来说,还是太大,太陌生。她在藤花架下找了个石凳坐下,就不太敢往深处走了,盯着自己的一双手,开始玩三哥教她的游戏。 左手五根手指,中间的是将军,也就是爹爹。左右两边是亲卫房叔叔和谋士张叔叔。剩下两根,是大哥和二哥。 右手的五根手指,中间是母亲,旁边站着三哥四哥,最后是乳娘阿乔和她。 从前和三哥一起玩的时候不觉得,那天独自在皇宫里,宝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爹爹手下没有兵。 一个也没有,所以……一定会战死。他们都死了,就像在梦里,身边人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自己。 鼻子忽然发酸,她想哭了。 「……你就是程彦康的女儿?」有人在她头顶问。 第48章 〇四八 ◎受不起陛下厚爱◎ ……你就是程彦康的女儿? 宝缨吓了一跳, 惊讶地仰起脸,看到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 夕阳暖光自他身后照射过来,给橙红的衣裳镀上几缕金边, 背光的面容有些模煳,眼眸却清透潋滟, 只是眼神复杂难懂, 不像是属于这个年纪的。 「还不快给陛下行礼。」有人小声说。 宝缨怔了怔, 才发现男孩的身后还有好几个内侍,敛目垂眉地立在一段距离外。 陛下? 宝缨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 刚想起身,又听他说, 「不用了,你坐着吧」。 他向前一步, 站在宝缨身侧,轻声说了句:「在宫里, 哭鼻子要被罚的。」 宝缨脱口而出:「我没想哭。」 这不算假话,方才突然受惊,眼眶里的泪生生给憋了回去,她现在已经不想哭了。 小皇帝懒散「嗯」了下, 似乎看够了宝缨, 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恹恹地移开目光。 从宝缨的角度看过去,侧脸轮廓清秀精緻,好看的像个女孩子。 「祖母让你给朕做玩伴,陪朕做游戏玩, 呵……」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他说起做游戏, 语气比做功课还沉重, 干巴巴笑了两声,突然转过头问宝缨:「你在玩什么?你刚才一直盯着手指看。」 宝缨没想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想了想,把左手摊开,回答说:「这是一支军队。中间最高的是将军,两边是侍卫和谋士,剩下的……是副将。」 宝缨觉得自己答的很好,还记得三哥的叮嘱,父亲获罪了,不要在宫里提起父亲。 但皇帝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评价说:「没意思。」 宝缨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要问的是他,说没意思的也是他。 但她犹豫片刻,认同了这句评价:「嗯,没意思。手下没有士兵,会打败仗的。」 皇帝却突然感兴趣了,指着她的右手问:「那不是有吗?」 「不行。这个是……这个……」她在所有掌握的词语里搜寻,终于想到,「这是守军,要留在后方。」 「哦。」 皇帝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然而很快又苛刻地补上了一句,「你也没有斥候,没有骑兵,没有辎重和攻城器械。」 他在说什么,宝缨其实没有完全听懂,但她不想显露出听不懂,所以只是点点头,感到一点难过。 她说:「可我只有两个手,十根手指。」 眼前一暗,一双手掌摊开在她面前,「加上朕的,你就有二十个了。」 宝缨抬眼,他还是稍稍扬起下巴,有点倨傲。 但宝缨忽然觉得,皇宫好像也没有那么差。 她也不会总是一个人。 …… 一早醒来时,宝缨愣了好一会儿。 昨夜不知怎的,突然回想起初次见面,想着想着又一次睡着了。 头隐约有些疼,宝缨轻按额角,突然一个声音问:「怎么了?」 「没事,」她顺口说,「包袱里有叶大哥的安神药,我……」 才想起,她的包袱已经没有了,而且…… 符清羽衣衫齐整,已经做好赶路的准备,却斜靠在灯挂椅上,手里端了茶盏,没有要喝的意思。 宝缨慌忙起身:「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符清羽眼睫动了下,没有看宝缨。 她叫叶怀钦……叶大哥。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茶盏握得死紧,五指蜷曲,指节透白,掌心还未痊癒的伤口,隐痛丝丝缕缕,不可断绝。 符清羽艰难地吸了口气,将万般情绪都压在心底:「两刻钟前就能上路了,说你还没起,朕过来看一眼。见你睡得安稳,本想等一下再叫你,谁知朕自己也打了个盹。」 他笑了笑,「要安神药做什么,没睡好?还有时间,传个大夫过来看看吧。」 宝缨摇头,正视符清羽道:「陛下,备战是大事,若陛下急着回京,大可不必因为奴婢耽搁行程。」 她咬咬嘴唇,「文竹还在济阳呢……奴婢不会逃跑。」 符清羽默了默,说:「无妨,没有耽搁。」 见宝缨还要争辩,他放下茶盏,正色道:「真正要紧的事,他们会来找朕,旅途中也能商定。其他的琐碎,朕不可能每件事都亲力亲为,总要假手他人,早回去也是一件一件来,所以不急。」 每每在驿馆商讨军政大事,一连几宿不能安眠……符清羽虽然面带疲惫,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紧张神情,仍是一贯的从容淡定。 他身上没有其他人那种面对战争的紧迫感,宝缨甚至觉得,他好像不怎么想回到京城。 宝缨便住了口:「那……奴婢这就更衣。」 「真不用找个大夫?」 符清羽很少这样磨磨唧唧,宝缨愈加感到不适,同时忍不住有些怨气:「不用了。奴婢如今也学了些粗浅医理,不过是白日一直在马车里,有些气闷,夜间没睡好。服些养气安神茶就好了。」 她停下来,希望符清羽能够离开,好让她换衣。 「你想骑马吗?」符清羽冷不丁问,随即又补充说,「……与朕共骑?」 宝缨心想,果然如此。 逼她做出承诺,说着不再追究,其实也不会再有一丝信任。也许终其一生,她都要像个犯人一样被看管着。 符清羽眼看着她目光亮了一瞬,继而黯淡,彻底平静下去,说:「多谢陛下,但奴婢骑马只会更不舒服。」 她在说谎。 她很喜欢骑马,所以意思也很明显……只是不想和他共骑。 符清羽当下没说什么,但过后,那份失落却挥之不去,一整天都在困扰着他。 疼痛刻骨铭心。 心也随之更加明朗、清楚。 他心悦宝缨,所以她稍微冷淡点的眼神,都让他不堪承受。 符清羽默默嘆了口气。 他曾经对情爱那样鄙夷,觉得只有软弱煳涂的人,像皇姐那样感情用事的人才会困在其中。终于有天,也轮到自己耽于情爱,患得患失。 可是渴望却无法自抑。 回想起来,他早就接纳程宝缨了。 他不喜欢自己必须娶杨灵韵为妻,能够找出杨灵韵身上无数个缺点,想尽办法推迟婚期,直至扳倒杨家,解除掉婚约。 他原以为自己也很抗拒程宝缨,却一再让步,任由她接近,名为责任,实乃纵容。 对于程宝缨,他其实挑不出半点不好。这般样样都合心意的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恩爱痴缠……自作聪明看不起的东西,曾不屑一顾的东西,反过来能要了他的命。 找到宝缨之前,符清羽以为这是最难的一步,却只是个开始。 人是找回身边了,却更加疏远,更捉摸不清。 这让符清羽发狂地嫉恨叶怀钦,总是忍不住想,宝缨和他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之间的相处一定不会这样拘谨隔阂。 总是想起,当时宝缨挡在叶怀钦身前,一脸紧张关切。 他们也才相识了几个月而已。 为什么? 上次想要告诉宝缨他心悦她,话被打断,便再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固然符清羽对情爱之事所知甚少,也直觉现下两人相处有些尴尬,何况大战在即,没有太多时间能分给儿女情长。 只能将人先带回去,再从长计议。 可是涉及宝缨,他从来便不能按计划行事。 一路顺畅无阻,即使队伍里有马车,不若来时迅速,不到十天,也进入了京兆郡。 还有两天就能进入京城,走得快些,一天即可。 符清羽见时间不那么紧迫,便命令队伍停下来,在驿馆休整半日,后天再回城。 那天傍晚,符清羽把僕从都遣退,叫宝缨过来一同用饭。 宝缨习惯性地站在桌边,符清羽却不让她布菜,命她坐下一起吃。 这也罢了,符清羽又说:「……你刚进宫的时候,和朕相处还没这么刻板,不会开口奴婢闭口奴婢的。以后没有旁人,也用不着这么拘束。」 宝缨:「奴婢……」 符清羽无奈笑了:「不要自称奴婢,这是朕的口谕。坐下,陪朕用饭。」 宝缨只得从命。 却很难下咽,符清羽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着她看不懂的意味,令人如坐针毡。 宝缨放下筷子:「陛下,奴婢哪里——」 「嗯?」还没说完,符清羽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宝缨垂眼,纠正道:「我哪里做的不对吗?陛下为什么一直看我?」 符清羽正在喝水,被她问的呛了一下,侧过脸去,面颊微微泛红。 几缕夕阳余晖照在他脸上,刀裁般的轮廓柔和了许多,眉目温润含情,恍惚又像初见之时。 宝缨错开了眼。 她不是七岁了,分得清臆想和现实。不能总依赖一点虚妄的情意,聊作慰藉,就此满足了。 却听符清羽缓声道:「朕想……想看看宝缨喜欢吃什么……像宝缨从前看朕那样。」 咣当—— 宝缨碰倒了杯子,砸在银盘上,振动不已。 她急忙去扶,可符清羽的手臂更长,动作更快,抢先立好了杯盏,也不再掩饰目光里灼灼燃烧的情愫。 那目光要把她也点着了,宝缨不自觉地缩了下身子,迫着自己冷静:「奴婢惶恐,受不起陛下厚爱。」 她眉尖轻蹙,「侍奉陛下是宝缨的职责,陛下对宝缨并没有同样的职责。若我事先知晓这件事会被陛下记挂在心,就不会选择将真相说出来了。今日心绪芜杂,恐怕难以陪同陛下用膳,请您允许我提前告退。」 符清羽凝眸看她,声线微微带着颤音:「只是……职责吗?」 第49章 〇四九 ◎她的心变了,不想走回头路◎ 「只是……职责吗?」 符清羽按住宝缨手腕, 不许她起身。 虽没用力,可是滚烫的温度从他指尖传来,渗进肌肤腠理, 便像点燃了引信,将五脏六腑都涤盪了一遍, 然后神魂炸开, 暴烈兇残。 勉力维持的镇定烟消云散, 额头沁出薄汗。 阳春三月,该换更轻薄的春裳了……错乱中, 宝缨只顾得上想到这个。 符清羽见她没有坚持要走,有些僵硬地收回手。 他看起来更无措, 耳根红透,嘴唇紧绷, 手指不安地屈伸着。 大战即将到来,朝堂上的争执也愈演愈烈, 而越发接近京城,宝缨也越冷淡,经常盯着空无一物的天空看上很久,脸上瀰漫着让人伤心的绝望。 这些符清羽都清楚, 可有些话却总萦绕在心间, 不吐不快。 喉结上下滚动, 符清羽动了动嘴唇:「宝缨,朕从前对你多有亏欠,不是因为你哪里不好,只是朕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他嘆了口气, 眉宇间有些怅惘, 「要做的事太多……亲政, 固权,倒杨,还要充盈国库,练兵备战……每一件都性命攸关,不容出错。朕之前没想过情爱一事,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动情。但朕现在明白过来了,你始终是不一样的。宝缨,朕心悦你。」 宝缨像吓着了,勐地瑟缩,却还是被符清羽牵起了一只手。 话一旦出口,也就不会再有顾忌。 符清羽觉得脸皮发热,「从很早以前,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就心悦你了。」 符清羽说完看向宝缨,她没有躲闪,只是缓慢眨了眨眼,像是不解,在问「为什么」? 没有温度,更没有欣喜,只是意外和茫然,有一瞬间她似乎快喘不上气了,但最后也只是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淡漠。 她的小手在他掌心逐渐变冷。 符清羽当然知道这种反应不对,难掩心悸,只得握紧她的手,又说:「朕从没想要杨灵韵,也没有其他人。宝缨,朕想要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卷翘的睫毛又抖了一下,宝缨抬眸,清澈澄净的杏眼里雾气瀰漫:「陛下……现在想要我了?」 眉尖微蹙,她抽出了手,平静地问,「是因为突厥人打过来了?」 符清羽聪慧多思,甚少有懵然的时刻,但现下他却听不懂宝缨的话。 「……什么?」 「因为陛下准备与突厥开战,要重新倚仗军中的力量,所以要我,把我推出去,让朝臣看到程彦康的遗孤被抬上高位,让夏军将士没有后顾之忧,让后方眷属们安心,是么?」 一颗心如坠冰窖,指尖攥的发白,身体全不受控,筛糠一样颤抖。 符清羽用尽全部力气,才挤出两个字:「住口……」 可她偏在这时固执,又说:「陛下用文竹和叶大哥要挟,一定要我自愿回去,原来是这个目的么?要与我共骑,难道也是为了做给那些大臣看?陛下从前需要杨灵韵,现在轮到我了是吗?若是这样,请恕我难以从命——」 「够了!!」 哗啦啦——一阵乱响。符清羽手臂一挥,打翻了满桌酒菜。 「陛下——」僕人从外面小跑进来。 符清羽冷冷扫了一眼,怒道:「都滚出去!!」 宝缨无言地站起身,脚下一片狼藉,她不知应不应当跨过去,再「滚出去」,所以只能垂首站立。 符清羽脸色惨白,从来沉静的双眸却恰是相反,眼眶里烧成了一片猩红。 他狠狠瞪着宝缨,四肢百骸刻骨疼痛,胸膛急剧起伏,喘了几口气,才能够开口:「朕的心意……不是给你这般作践的!」 说着喉头一哽,「……我从没对杨灵韵,从没对其他人说过这番话。」 到了这一刻,他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帝王,倒像是个无能为力的孩童,被长久信任的朋友冤枉了,委屈又不知所措。 可即便符清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没人敢这样误解他,他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符清羽冷笑,眉宇间冷肃而悲凉:「宝缨,我们相识十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在你眼里,我十恶不赦,是最大的恶人是吗?」 宝缨眼圈红了。 她着实没想闹到这个地步,只是……只是符清羽那番剖白心迹的话,要她如何相信? 符清羽心悦她,怎么可能? 一定是假的!宝缨心里毫不犹豫下了这个结论。 一瞬间,百感交集,大抵她心中的怨气积攒了太久,始终找不到出口,慌乱之间竟也钻了牛角尖,才会出言伤人。 冷静下来,宝缨心里其实明白,符清羽那么骄傲的人,便是在即位之初最艰难的时期,他也不曾在杨用杨平面前失了体面,更不可能去刻意讨好杨灵韵。 ——至少她不该用这件事刺伤他。 宝缨心生悔意,行了一礼,道:「奴婢方才太过震惊,脑子转不过弯,胡思乱想起来,这才失言了……陛下就当奴婢在胡说吧,别放在心上,龙体贵重,气坏了不值当。」 符清羽看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将她穿透,缓缓道:「说了别用『奴婢』。朕的话,你还是不信?」 宝缨犹豫地捏着袖口,没有否认:「我……陛下说早就心悦于我,我实在找不到相信的理由。」 一个也找不到。 昨夜不欢而散,第二天,气氛诡异非常。 驿馆里大半的人都听见了皇帝雷霆震怒,没听见的,到了早上也都听说了。从上到下都提起了十二分小心,个个眼神闪躲,大气都不敢出。 也难怪他们惊讶,符清羽做事手腕强硬,平素待人态度倒是很温和,高声说话的次数都不多。 不要说他们,宝缨也从未见他这般大发光火。 从前宝缨还担心,符清羽总这么压抑着自己,迟早有天憋坏了。谁想最后却是她引得符清羽火冒三丈。 暗卫看宝缨的眼神充满了崇敬,偷偷向她竖起大拇哥,贴在耳边道:「看你温温柔柔的一个小姑娘,倒是挺会气人的,陛下那么宽和好性儿的人都给气成那样!」 宝缨觉得这暗卫对她、对符清羽都有很大误解,看人如此不准,前途堪忧。 但她没有辩解,蜷缩在马车角落里,心事起伏不定。 脑子昏昏沉沉的,怎么都理不出头绪。 符清羽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不止昨夜,之前几次也是,他现在像是变了个人,对她体贴纵容的不像话。 宝缨时而迷惑,时而畏惧,有时对上他深刻痴迷的眼神……也不是毫无动容。 符清羽的话,有可能是真的吗? 昨夜太过震惊,加之内心拒绝相信,将近来发生的事糅杂在一起,那些伤人的话脱口而出,事后她自己也觉得牵强。 程家的亲军大多死在了十年前,仅存余部也被排挤出了政治中心,她又在宫里这么久,有几个人还能认得她是程彦康的女儿?程家的威名又还有几分震慑? 符清羽就是想做戏给人看,也不必採用如此收效甚微的法子。 可是宝缨想不出其他解释。 符清羽说他早就心悦于她……宝缨苦笑,哪怕符清羽说他自己突然被雷噼转了性儿,恐怕都更可信。 真的会有从未被察觉的爱吗,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他,却没能发现? 那些年里,宝缨总是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默默憧憬着……如果是那个时候的她,一定很高兴听见这句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那又怎样呢? 眼角有些湿润,宝缨心说,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又能怎样? 从前的程宝缨得到一点点回应便会喜不自胜,但从前的程宝缨,全部的人生都是围绕着符清羽,一面随波逐流,一面在无望的恋慕里煎熬挣扎。很多时候不得不自欺欺人,才能填补内心的空缺…… 她身边只有他,只能够依附于他,仰望着他。 宝缨越发觉得,内心深处,她对符清羽的怨恨在一天天减淡,但她却越来越不喜欢从前的自己了。 现在,她的心变了,不想走回头路。 也就不想去管那句话的真假了。 …… 依照宝缨对符清羽的了解,恶语中伤,把他气的冲冠眦裂,他就算不责罚,应该也很久不会想见到宝缨了。 可是到了下午,符清羽竟又挤进了马车里。 暗卫下车时依依不捨,回头沖宝缨挤眉弄眼,一副想看好戏的表情。 被符清羽一个眼神剐过去,吐吐舌头,鼠窜而去。 符清羽明显还别扭着,坐在对面,偏头不看宝缨。 车子里本就昏暗,两人相对无言,气息便更加沉闷压抑,空气仿若有形,兜头覆下重压。 最终还是符清羽打破了沉默:「朕昨日说的话,和朝政、和战事、和杨家程家,都没有关系。」 「朕那样说,只是因为那是内心所想。邀你共骑,也只不过是……」声调里带着百口莫辩的恼羞,殷红又从耳尖染到了脖子根,「只不过突然想到,你我二人从没有机会一同骑马,你或许会喜欢……」 符清羽说完这几句话,皱了下鼻子,胸膛里的酸涩比昨夜更盛。 宝缨从来不会端着架子,符清羽都这么说了,她也忙不迭地道歉:「我昨日真的昏了头,过后想想也是追悔莫及,千不该万不该……」 「你听我说,」符清羽望着车窗外,无力地摇头,「朕不用你认错,只需要你相信……你是朕心悦的姑娘,你不在宣化殿的几个月,朕很想念你。」 心脏勐烈一坠,宝缨蓦地抬起眼,眸色清冷:「罚去掖庭……不是陛下的意思吗?」 现在又说这个,他到底想要什么? 符清羽瞳眸微缩,抿了抿嘴,似乎不大想提起:「你自己说,你做的事不该罚吗?」 第50章 〇五〇 ◎无福消受◎ 眼下隔阂尚未解开, 符清羽实在不愿再去纠缠过去。 他们两个相伴十年,若把一件件事都拆开来剖析是非对错,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清楚, 到最后,只会两边都不高兴。 但宝缨淡淡看着他, 随着马车颠簸, 膝盖时不时触碰, 人却像在遥远的彼岸,无法触及。 他在那目光里逐步退让。 「就不说你之前潜入私库, 想要偷取腰牌出宫……」符清羽掐了掐眉心,有些烦躁地说, 「朕警告你了!腊八那天宫里会有变动,让你在宣化殿禁足, 别到处乱走,惹上不必要的事……」 他恨恨捶了下座椅, 「朕在提醒你!你倒好,轻信袁逸辰,和朕对着干,自己闯进危险中心。」 说起这件事, 符清羽的怨气竟不比宝缨少。 「腊八那天……会有变动……」宝缨梦呓般地低语着, 「陛下是说……原来, 原来……」 宝缨杏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盯着符清羽:「……腊八那天,是陛下故意设的局?」 符清羽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有些事, 需要从杨会嘴里撬出来……」他含煳不清地解释。 两只手不由抓紧裙角, 宝缨默了片刻, 终是问出口:「那陛下掩护杨灵韵,把我推给刺客……也是局里的一环么?」 「自然不是,」符清羽皱眉,「朕不是命你在宣化殿禁足么!」 便见宝缨眼里瞬间盈满泪水。 符清羽愕然,顿了下,似乎终是觉察到了哪里不对,干咳一声,低声道:「让杨灵韵濒临险境,再救下她……是为了让杨会兄妹受惊吓,情急之中对朕更加信任。」 「是我干扰了陛下的计划,所以……」 「你不会有危险。」符清羽笃定道,「那些『刺客』是朕身边的死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心里有数。」 「不会有危险……陛下便顺势用我演了场戏,让杨氏兄妹对您更死心塌地?」 眼泪生生憋着,倒流回鼻子里,一片酸涩,宝缨咬着嘴唇说:「可我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以为陛下想让我死,很害怕……」 符清羽错开眼,隔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以为,最好。你在宫里十年,有朕和祖母庇护,便松懈了,放纵了,根本不知道暗中有多少眼线盯着。你和袁逸辰刚一相见,杨灵韵就得着了消息,哪怕没遇上朕的杀局,你以为就不会有别的麻烦?」 「你应该害怕,应当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而不是轻信他人。这件事朕尚能掌控,若你总是任意胡来,遇上朕掌控不了的危险呢?长个记性,以后就不会头脑发热做出违命乱闯的事。」 符清羽不愿承认的是,看见她和袁逸辰在一起,心里吃味,如临大敌,找个由头将人赶去掖庭,诱使袁逸辰出手,以便提前遏止,永绝后患。 只是这个计谋,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否则,他们现在也不会拘在马车里相对无言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他算来算去,却没能算准自己的心,宝缨的心。 「陛下……」嘴角一动,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宝缨自嘲地笑了下,「陛下心里有成算,您永远是对的。」 和她微不足道的伤心比起来,他有江山社稷,有他的大业,和他的大道理。 毋庸置疑,不可争辩。 心里堵到发慌,宝缨怒极反笑,梨涡灿烂欲燃:「可陛下说心悦我,想念我……那我也忍不住想问,除了刺客那件事,陛下过去讥我想当皇后,用避子汤不许我有孕,还有……说当初临幸我是个错误……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也都是为我好了?」 泪滴划过面颊,她抹了把眼泪:「我站不到陛下的高度,也不能理解陛下口中的喜欢。我喜欢一个人,只有想对他好而已……若陛下的心悦是这样的,宝缨着实是……无福消受。」 浓云翻滚,天色昏暗,明明刚过正午,光线却暗的像是傍晚。无需太多经验也能看出,暴雨将至,绝不是出海的好时机。 一艘不起眼的渔船,却偏在这时驶出了即墨海港,像秋风捲起落叶,摇摇晃晃进入了漆黑的海洋。 海风很大,白浪翻卷,充溢着咸腥气息的海水不断拍上渔船,甲板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干爽的地方。 却还有两个人伫立着,朝向岸边,持久回望。 等海岸再也看不见了,高个子的那个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杨会侧眼看妹妹,见她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劝了句:「进去吧。风大,当心着凉。」 杨灵韵身躯不断摇摆,目光仍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哥哥进去吧。」 杨会瞥了她一眼,没有再劝,心里默默嘆了口气。 上次在济阳城外,杨灵韵被那个姓叶的男人噼了一掌,吓晕过去,醒来之后,癔症倒是意外地得到了缓解,不再整日里一副游魂的模样,也不那么爱哭了。 而是开始安静地倾听,经常凝眉沉思,有时边想嘴唇还蠕动着,好像在计划着什么。 同时,杨灵韵的固执也与日俱增,杨会拿她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联络上杨家剩余的力量,一路逃到即墨海边,属下原本极力劝杨会去东海上的岛屿躲一躲,既可休养生息,进而图谋「东山再起」,若遇到危险也方便逃去东瀛或南洋。 却被杨灵韵一口否决。 「我们去北方。」杨灵韵在逃亡中消瘦了许多,嗓子哑的快发不出声音,眼里却奇异的明亮。 杨会劝她:「你身子都这样了,去北边冰天雪地干什么。听话,咱们找个安全的小岛,先养好身子……」 「然后呢?」杨灵韵讥笑,「养好身子,然后呢?我们就能回大夏,哥哥继续当杨家世子,我还能当大夏的皇后?」 杨会:「……」 杨灵韵从前是小女孩脾气,对杨会不是撒娇就是故意蛮横,这般尖刻是从没有过的。 杨会很不适应,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你去北方,也没有皇后给你当啊……」 杨灵韵冷笑:「哥哥,你们这几天偷偷商量的事,我已经听见了。我们杨家,在突厥还有朋友呢。」 杨会有点懵:「有是有……可现在边疆危急,都说突厥和大夏要开战了,就算突厥人愿意收留我们,那也不是安全稳妥的去处啊。」 杨灵韵鄙夷地看了杨会一眼:「要开战,才是我们的机会。不是说突厥有个力主开战的国师吗?让杨家的旧交引荐,我们去投奔他!」 「他背弃了我,大夏背弃了我们杨家,那我们就毁掉他的江山。」杨灵韵忽然笑的很甜,「我当不上皇后,也不会便宜了程宝缨!」 「正午时分,有艘渔船出海了?」 「是,公公。早上就一直阴着天,明眼人都能看出要下雨,那艘船的行迹便显得很可疑,港口许多人都注意到了。」 梁沖看看窗外,细雨缠绵。他心情也和天色一样灰暗。 两个时辰。 就差了两个时辰,又让杨会兄妹逃了。 这一逃,逃去了茫茫大海上,可不比在陆地上追寻方便了。 刘山见梁沖面色沉重,劝解道:「公公先别担心,从即墨出发,能去的大体上只有三个地方。一是向北,进入关外的无主之地。二是一直向东,航向东瀛。第三嘛,就是散布在东海的小岛了。那艘渔船撑不过更远的航程,他们的目的地一定就在这三处之中。」 梁沖思忖片刻,也认同了刘山的看法。 「若他们真肯去东瀛,一辈子隐姓埋名,当个异邦人……那倒是替咱们省了好大麻烦。」梁沖淡道。 陛下想要的的,从来不是那两个人的命,他是想将杨氏残余的势力一网打尽,免生后患。要是杨会杨灵韵去了东瀛,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了。 至于关外……梁沖回想起那两人在京城的时候,一个是无脑的纨绔,一个是娇滴滴的小姐,都不是能吃苦的。 一路逃亡至此,饱受磨难,杨会似乎还挂彩了……梁沖揣度,以那两人的性情,应当想要就近找个地方休养吧。 再说,关东苦寒,人烟稀少,想来组织不起太大的力量,但东海则不同,若是杨家残余的力量和东海的海盗、盐帮搅和在一块儿,恐怕会酿成大祸。 杨会杨灵韵两个人无足挂齿,但两百人就能聚众作乱,两千人就能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战争,两万人……那可就是心腹之患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这样想着,梁沖做了选择:「先从近海海域的岛屿搜起,带上画像逐个排查,凡不是当地岛民的都要查到。」 两天后,宝缨回到了京城。 只是队伍并没进城门,反而沿着南城墙一路向西,来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大营里旌旗招展,甲光向日,遥远处吆喝声声,此起彼伏。 甚至连直属皇帝管辖的禁军也出动了……符清羽这是要迎难而上,不管身后了么? 宝缨看着远处飘扬的旗帜,有些怔愣,但很快又自嘲地笑了。 她还是习惯地去关注符清羽,替他担心,可符清羽的家国大事,又不会和她说。 任她误会,迷茫,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他只会冷眼旁观,连事后的解释都带着屈尊纡贵的傲慢。 那天,面对宝缨的质问,符清羽有些愠怒地说,回京后给你解释。 又是解释。 宝缨看得出符清羽很不习惯做这样的事,其实她也已经听累了。看符清羽不情愿地勉强自己,更累。 真的不要再互相勉强了吧。 第51章 〇五一 ◎让陛下自个儿告诉你◎ 宝缨被安置在了西山行宫。 依山而建, 占地不广但精緻玲珑,便是符清羽许诺要一起看雪的那座行宫。 三月里当然无雪,唯有梨花初蕊, 春雨霏霏。 宝缨一早醒来,临床眺望, 风不停吹着, 漫山遍野枝条摇曳, 梨花浮白,倒真有些像下了场小雪。 心口骤然一恸。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再怎么努力, 心里的缺口都填补不上,信任一旦崩坏, 无法弥合。 无论是她对他的,还是他对她的。 符清羽将她放在西山行宫, 形同软禁,无论去到哪里, 都有五六名宫娥相随,虽都笑容盈然,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那个暗卫,也消失不见了, 但宝缨相信, 暗中绝不会缺少监视的眼睛, 便也休了到处走动的心思。 叶怀钦给她的《本草经》已经被收走,宝缨便找了笔墨,关起门来,默写之前背下来的方子。 默着默着, 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发现自个儿记性还挺好, 一多半的方子都还能背出来,微微窃喜。 侍女轻轻拍门,宝缨抬头,却是不速之客。 她急忙提起裙角,上前行礼:「魏嬷嬷……」 魏嬷嬷似乎比年前苍老了许多,腰背佝偻下去,人又矮上了几寸。 宝缨道歉:「嬷嬷,当初给您下迷药实属无奈之举,还望见谅。」 魏嬷嬷摆摆手,让她不要再提,走到桌前,看了一眼宝缨写到一半的药方,略一思忖,接出了后半段:「……当归焙干,白芍一两半,官桂、干草各三分,上为细末。每服四丸,空心食前饮下。」 宝缨愣了下,奇道:「嬷嬷也精通医道?」 魏嬷嬷摇头,在桌前坐下,又接连说出了几个药方。 其中几个,并没记载在《本草经》里,反而是宝缨从手写的注释中看到的。 魏嬷嬷嘆了口气,说:「这些都是老身师父的药方。老身怀疑叶怀钦是师姐的徒弟。」 魏嬷嬷把当初对符清羽讲过的话,又给宝缨说了一遍。 「……我们师兄妹三人中,唯有二师姐药秀学到了师父的回春之术。老身想找叶怀钦,更想借叶怀钦找到药师姐。你骗不骗我无所谓,但事关重大,若你知道有关叶怀钦的线索,还是尽早说出来为好。」 宝缨听叶怀钦说起过,他的老师行走江湖被人称作「药婆婆」,原以为指的是她擅长用药,却原来是本就姓药。 加上魏嬷嬷能背出方子,宝缨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可是…… 「分别的仓促,叶大哥没对我说他要去哪儿。」宝缨抱歉地笑笑,「嬷嬷为陛下效命,那几个方子,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嬷嬷拿了那本《本草经》,现背下来的。所以即便叶大哥说了,我也不能把他的去向告诉嬷嬷。」 见魏嬷嬷脸色不好看,她又解释:「叶大哥和他师父已经多年没有联络了。所以,就算他真是嬷嬷师姐的徒弟,他也不能帮嬷嬷找到师姐。」 魏嬷嬷不似恼怒,倒是深切的担忧:「必须早日找到师姐啊……」 宝缨问:「嬷嬷说事关重大,又是为何?」 魏嬷嬷瞥她一眼:「还是让陛下自个儿告诉你吧。」 西山大营。 主帅大帐中,将领们各自领命,致礼退去,到最后,只剩主帅袁高邈陪同符清羽。 符清羽伫立在沙盘前,凝目思索着什么。 袁高邈向前站了站,低声说:「陛下,根据探子们传回的消息,宋太后恐怕已经不在突厥王帐了。据一个突厥牧民说,两年前他在国师的帐子附近见过一个汉女,年龄相貌都有些像宋太后,可是只那一次,后面再也没有出现过。」 母后不在突厥,这对符清羽来说不算新消息,倒是…… 「突厥国师……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一力主战?」 袁高邈摇头:「据说这位国师很多年前就投奔至纳喇大王麾下,后来协助纳喇大王征服各部,立下汗马功劳。这位国师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凡是出现在众人面前,总会戴上一顶青铜面具,不让人看到他的真容。」 「传说他能推演时令,卜算凶吉,在突厥人中很受尊重。」袁高邈停顿了下,「有传言说,当年武烈皇帝在十方原遭遇的大雪,就是这国师给『请』来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袁高邈虑无不周,擅长分析,从前给程彦康当副将时,便主管情报内政。连他都探不出这位突厥国师的来歷,这人还真是藏得够深,够刻意。 母后又是不是真和他有牵连…… 符清羽心里泛起一股燥意,却没有表露于形,开口仍是镇定从容:「一个装神弄鬼的小人罢了,他若真能唿风唤雨,这十年来早就能够引兵南下了!」 袁高邈道:「臣亦是不信,但很多突厥人相信,所以这次草原上遭遇大旱,国师坚定主战,主张议和通商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符清羽反而笑了笑:「能压下去,也能再升起来。」 袁高邈很有眼力见,见皇帝没多做解释,便不细问,貌若不经意地提起:「上次的事,若不是陛下宽恕,犬子现下还不能回到禁军里效力。终于等到陛下还朝,臣明日就带他来,当面谢恩。」 符清羽浅笑,若有所思道:「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袁高邈给他这句话噎了一下,一时怔愣。 符清羽抬脚向外,淡道:「这一次,朕会御驾亲征。」 「陛下……这……这……」 「袁将军,明日见。」 袁高邈语塞,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皇帝已经离开了大帐。 袁高邈只能暗自嘆气懊悔。 连皇帝都要上战场,他又怎么好提出让袁逸辰留在京城呢? 这番话到底说晚了,便错过了时机。 「唉……」袁高邈重重嘆息。 宝缨怎么也想不到,符清羽竟把她带到了杨家的祖坟。 宝缨虽是第一次来这儿,也能从高耸的石柱、精雕细琢的栏杆和广袤面积上看出,这座陵寝曾经是多么气势恢宏。 只是如今,石柱上写了不堪入目的话语,白玉栏杆也叫人砸的稀烂,棺室更被挖的七零八落,到处充满颓败之气。 纵是知道杨家罪有应得,一路走过断壁残垣,宝缨也有些不忍。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将宝缨引到偏僻的南园,这里墓碑密集,从文字上辨认,似乎葬的是一些妾室与远亲。 符清羽在一小块空地前停住脚步,空地上停放着两座棺材。 比寻常棺材小得多,大小好像……是给幼童用的? 宝缨缓缓停下来,犹豫地看着符清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符清羽让她上前,命令护卫的士兵道:「打开。」 想是早就破开过,士兵们轻松地掀起棺材盖,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宝缨蓦地睁大眼睛,脚步也跟着一软:「这是……」 「嗯,如你所见。」符清羽抬起手臂,虚虚撑住宝缨后腰,「是杨用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一个生在玄和四年,一个生在玄和五年,均为妾室所出,两个都没有活过周岁。」 这倒不意外。 宝缨想,以那两具骸骨的形态,两个孩子必然是活不了太长的。 他们根本不是正常的婴儿,嵴骨扭曲,末端延伸出一截,仿佛蜥蜴的尾巴…… 「这、这是怎么回事?」宝缨惊恐地问。 符清羽拍拍手,叫卫兵合上棺材,从袖子里掏出嗅盐,递给宝缨:「闻一闻,别染上尸气。」 他遣退闲散,淡道:「魏嬷嬷的师父无名医圣乃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身怀绝世之才,一生真正在乎的,唯有他的妻子……」 「妻子过世后,无名医圣便隐居在深山,不问世事,脾气也变得乖戾孤僻。他越是思念亡妻,心中的死志也越强烈,可偏偏,膝下还有三个年少的徒弟。两相难以取捨,无名医圣便钻研出了一种毒药,将自己的性命託付给上天,让天意决定他的死期。」 符清羽笑了下:「他给这种毒取名为——静水,乃是採纳静水潜流之意。一来是因为,这毒无色无味,像水,但略重于水,若加入水中会沉在底部。二来,服下『静水』之即,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未来的某个时间,服毒者会突然丧生,经过短暂的痛苦,迅速死去,就好像埋藏在身体里的一股暗流。」 「静水发作的时间,大约是六到十年……其实没人真正知道,只是从结果反推。无名医圣以为,静水恶毒至极,若为居心不良的人占有,会酿成大祸,所以只调配了极少剂量,也没有留下配方。」 「这世上因静水而死的人,只有两个。无名医圣服下静水到他突然身亡,用了十年。」符清羽面向宝缨,「而杨用暴毙,是在中毒六年后。」 「无名医圣虽然在配制静水的同时也制出了解药,但他一心求死,并不关心这毒是否还有其他影响……反倒是在杨用身上验证出来了,带毒之人会诞下畸形的婴儿。」 宝缨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深吸了口气,眼里热流涌动:「陛下、陛下你……不是,不会……」 符清羽眸子动了动,「还有一样,服下静水后,人的心情会经常变得过分平静、消沉,万事万物都失却了颜色,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这一点,是朕自己体会出来的。」 「陛下,您也……」 宝缨眨了下眼,泪水奔涌而出。 符清羽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别怕,朕有解药。只是……」 第52章 〇五二 ◎知道的越多越痛苦◎ 「……您也服下了静水?」 宝缨虽是在问, 心底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犹自震颤不已。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回想起来,幼年有段时间, 她觉得符清羽性情突然变得更为孤僻厌世,原来竟不是错觉么。 「魏嬷嬷没能继承师父在医道上的造诣, 却从无名医圣那里得到了两剂静水以及解药的配方。后来, 魏嬷嬷被祖母招致麾下, 毒药也就到了祖母手中。朕即位之初,祖母曾把朕招去, 问朕,想选简单的路, 还是难的路。」 宝缨捂住胸口,感到阵阵隐痛:「太皇太后让您……」 「祖母说, 想要简单的,我们祖孙二人一同服下静水, 隐退深宫,不问世事,日復一日变得淡薄冷漠,忘了先祖的伟业, 忘了父皇母后的冤屈, 最后过几年醉生梦死的日子。直到老天爷收回性命, 幸运的先走,不幸的后走。」 符清羽垂下眼睫,「……若想走更难的路,就忍住心中愤怒, 待杨用如亲父, 赢得他的信任, 等待机会让他服下静水。」 眼泪又流下来,宝缨抬起袖角擦掉:「可是,您给杨用下毒,也不必赔上自个儿啊……这实在是太、太……」 太胡来了。 她一直都知晓在温和的表面下,符清羽内心决绝狠厉,却怎么也想不到,符清羽对自己比对别人更狠。 一定不是太皇太后的本意。 宝缨顿时忆起,太皇太后临终前几年,始终对符清羽怀着愧疚之情,有些过度苛责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她却总是拖着病体,去佛祖和列祖列宗面前请罪,怪自己没能护好孙儿。 原来不止是因为大限将至,不能陪符清羽继续走下去……到了今日,宝缨才得以窥破箇中原因。 「朕等的不耐烦了。」 符清羽皱眉,难得露出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寻常的毒药,恐被杨家的医师识破解毒,也怕会立即追究到皇室头上。只有静水最合适,可惜谁也不知多久才能毒发。朕想尽早下毒,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杨家夺取权柄的过程中,除了皇室,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上位后大肆裁军,被许多军属恨之入骨。 那些年,想要刺杀杨用的人数不胜数,杨用也极其警觉,府上豢养了大批护卫,出入总有死士拱卫,所有饮食,不经三人验毒,必不能入口。 而符清羽手上的静水,只有两剂。 「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毒,杨用看着又像是能活个长命百岁的,朕等不下去了,只能将毒下在自己的茶里,邀杨用一起服下。」 符清羽轻描淡写说完,眼眸一晦,略有些懊丧,「年少时偏执,一心只想斗倒杨家,做事冲动了些,毕竟也预料不到……宝缨,不是朕不愿给你一个孩子,是朕不能。」 「且不说宫里也诞下相似的畸胎,会让杨家起疑……朕难道明知孩子会夭折,还让你生下他吗?」 宝缨缓缓摇头。 她想起生辰那天,符清羽误以为她有孕吐,骤然苍白的脸色,想起他永远谨慎,定要她在事后服下避子汤。 真正叫他紧张的,原来不是大婚之前怀上孩子会让杨家难堪,而是……不想生下畸形的孩子。 心上一惊,宝缨忽然想起了什么:「可、可是……陛下说魏嬷嬷有解药的配方……难道您没服用解药?!」 「这就要说到宝缨问朕的另一件事了……」 想根除静水之毒,必须每月服用解药两次,连续服用五年。配制解药,需要用到多种名贵珍惜的药材,对于天生贵胄的皇家,这却不算难事。 只不过,解药还有一样作用,于众目睽睽下的皇帝而言,多有不便。 「恰与静水相反……」符清羽侧过脸,耳廓微微泛红,「解药能强烈刺激人的感官和欲望,让人血脉贲张,□□难抑……对少年人效力更强,用多了会误事。在朕成年前,魏嬷嬷一直压着剂量,只每年服用两次,保持不让毒药发作。直到杨用死了,朕也成年后,才开始连续使用解药。」 杨用死后……大概是两年半前。 推算回去……宝缨身子勐地一震,「那天夜里……我……我……」 一切,竟都是巧合。 「嗯……」符清羽干咳一声,回想起当初仍感窘迫,「那天夜里,朕刚好服用了解药,本就难以纾解……你……」 他掐掐眉心,长嘆了一口气:「……你偏要闯进来,说那些话,然后……一时情动,便没能忍住。」 符清羽几乎有些气恼,下巴绷得很紧:「朕没想过临幸你,之前是因为我们都小,谈不上那些……在得知静水会产生畸胎后,朕没准备在彻底解毒前临幸任何人。朕决定了的事,无论多难都能做到,可是那天……」 面对温软可人的少女,符清羽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崩塌了,他失控了。 「你问朕为何临幸你,朕只能说那是阴差阳错造成的错误。」符清羽低声说,「不是你的错,是朕的错。」 眼泪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链,汹涌不绝。 宝缨从没哭得这般厉害,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 她想起初次承幸的喜悦,想起后来一碗碗避子汤和所受的委屈。想到她说不愿喝避子汤后,符清羽就再也没碰过她。也想起从符清羽口中说出「错误」二字时,心如刀剜的疼痛。 可是,竟然连符清羽也是隐忍和无奈的。 她数年来的困扰纠结,到最后只像是庸人自扰。羞愧,可笑,悲凉……委屈无以復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怪谁呢? 符清羽坦诚了这番话,结果却出人意料,在他印象里,程宝缨是个乐天的有些过分的姑娘,无论是不想还是不敢,她从前都没有哭成这样。 「这是怎么了?你要解释,朕给你解释了,为什么还哭?」 符清羽抬手要替她擦泪,却被宝缨避开。 宝缨哭的双目通红,大喘了几口气,哽咽道:「……这便是陛下所说的……心悦?」 符清羽一怔,心头愈发惊悸不安。 她即使哭的厉害,也还是很好看,梨花带雨,更添风情,可澄澈的眸子里已然失却了往日光彩。 这样的宝缨,是他不曾见过的,莫名让人感到陌生。 符清羽感到喉咙发堵:「这就是心悦。没有把情爱挂在嘴边,不代表没有。除了你,朕还能心悦谁呢?朕替你考虑过,对你犯下的错,朕有哪次是真的跟你计较了?」 宝缨再次避开他的手,在符清羽错愕的目光里,冷笑着问:「是么?那陛下能不能实言相告,若没有奴婢这次私逃出宫,今日这些话,陛下打算何时告诉奴婢?」 他语塞:「朕……」 宝缨心头悲哀,她太了解面前这个人了,可他又将她瞒了那么久。 「您从没准备告知,对么?陛下说心里一直有我,可是陛下相信过我吗?」 符清羽转开眼眸,无奈嘆了口气,语气也变得冷硬:「这几天来,朕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解释一件事,后面就会跟着无数件要解释的事。要你甘心回宫,便要解释为何当初罚你,为何以行刺做局。要你相信朕的心意,就要翻出一桩桩陈年旧事。」 「早和你说,也只会将现下的烦恼提前,知道的越多越痛苦。如从前那般,一直相处下去,对你,对朕,都更简单。」 他转过来,已经恢復了帝王的高高在上:「宝缨,你要的解释,朕给了。别再闹了,朕亦不会一直纵你胡闹下去。无论你承不承认,朕知道,你从前是喜欢朕的。以后朕会对你更好,安心做好你该做的事,该有的都会有。」 宝缨垂下头,细细啜泣。 于符清羽而言,愿意开口解释已是能做的最大让步,除了「遵命」二字,他不会接受任何别的回答。 所以她无话可说。 从杨氏陵园离开后,符清羽命人送宝缨回行宫,自个儿又摆驾去了西山大营。 这几天,他几乎整天待在那里。 让宝缨稍微惊喜的事,乐寿也来了西山行宫。 见面时,宝缨两只眼睛还没消肿,羞赧地别开脸,招唿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何公公近来还好吗?」 乐寿笑着说都好,自然熟络地烫了锦帕,递给宝缨:「敷眼睛可不能懈怠了,不然明天肿的更厉害。」 宝缨便有些脸红。 从前总拿乐寿当小孩看,还真没想过有天会反过来被他照顾。 乐寿看出宝缨不自在,淡淡问了句:「宫里头都传言,宝缨姐姐这次回来,殊宠更胜以往,咱们陛下的三宫六院可就姐姐一个人,实不相瞒,大傢伙儿都在猜,陛下要给姐姐封个什么位份。即便如此,宝缨姐姐还是不想回来?」 宝缨本就烦乱,未免有些怨念:「回不回来又不是我能做主的,反正都是陛下说了算,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乐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道:「宝缨姐姐,你也许不信,我一直都是站你这边的……其他时候都好说,这一次恐怕连我也得劝你,就这几天,多顺着陛下点吧。」 见宝缨挑眉,似是不服气,乐寿忙道:「宝缨姐姐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行宫吗?」 宝缨摇头。 乐寿换上一副老成的表情,和年龄不大相符,「这次迎战突厥,陛下准备御驾亲征。我也会随军侍奉陛下。」 宝缨惊的倒吸一口凉气。 符清羽父皇御驾亲征的结果有目共睹,至今仍是夏朝臣民心上的阴影。宝缨不知符清羽对这一仗有多大把握,若是再输了,那可……符清羽必须赢。 乐寿道:「朝中反对的人占了多数,陛下决心迎难而上,阻力可不小啊……」 …… 那天晚些时候,魏嬷嬷又来了。 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陛下都告诉你了?静水的事?」 宝缨点了点头。 「……那你就应当明白,我必须找到师姐,让她尽早给陛下解毒。当今世上只有师姐有这个能力。」 宝缨听罢,深色凝重:「嬷嬷手上的解药,连续服用五年还不足以解毒吗?」 「这不是才第三年么?耽误了陛下的青春,影响生育皇嗣怎么办?」魏嬷嬷瞪她一眼,「我还不是替你着急!」 第53章 〇五三 ◎朕留了后路◎ 没想魏嬷嬷着急的竟是这一茬, 宝缨愣住,差点呛了口水。 「这、这也不急于一时……」 魏嬷嬷生气:「从前是不急,一直慢悠悠地解毒, 到现在都不能让陛下留下龙种,现在可不是后悔了?!」 「谁能预料到, 陛下这么不知道疼惜自个儿。御驾亲征, 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又后继无人……」魏嬷嬷重重嘆了口气, 精气神儿散去,人显得苍老了很多, 「那老奴可怎么去见天上的太皇太后啊……」 原来魏嬷嬷也是被符清羽亲征这事给刺激到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宝缨又宽慰了魏嬷嬷几句,保证会尝试劝劝符清羽, 或许能让他打消亲征的念头。 把人送走,心中纠结, 一时不能决断。 药婆婆性情孤僻,又绝迹江湖已久, 想找到她只能通过叶怀钦。在两人分别后,叶怀钦是不是已经去关外寻找师父了呢? 可是以符清羽的性子,有可能不追究叶怀钦的过错吗?别说宝缨不知道叶怀钦在哪儿,就算知道, 她也不敢轻易泄露。 再说, 找到药婆婆也未必能迅速解毒, 和突厥这一战却是迫在眉睫,魏嬷嬷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宝缨这样想着,终是没把药婆婆有可能在关外一事说出来。 答应魏嬷嬷的另一件事,她倒是找机会问了符清羽。 从杨家陵寝回来后, 符清羽忙于出征, 宝缨也听了乐寿的劝, 且将种种念头搁置,不在这个关头和他吵闹。 两人相处倒是难得平和,符清羽偶尔留宿行宫,宝缨还像在宫里那般,安静守在一旁。 偶尔交谈几句,宝缨问符清羽,为何宁与满朝文武对抗,也要坚持御驾亲征。 符清羽正在灯下批阅奏摺,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朕从前说过,因为你的出身,不能册封为妃。」 宝缨不懂他怎么说起这个,讷讷地「嗯」了一声。 符清羽笑了下,放下手中硃笔,「你那时果然在装睡。」 宝缨被戳穿,登时脸红。 符清羽倒没有继续为难她,凝视着奏摺道:「杨家倒了,想成为下一个杨家的朝臣却很多,朕如今行事依然有掣肘。想真正收拢权柄,手段、威望、功绩,缺一不可。对朕来说,如果赢下这场仗,就能让朝堂中那些老古董彻底闭嘴。」 「到时,或许朕也能够随心所欲一次,做现在还不能做的事……」符清羽勾了勾唇角,「你不让朕轻易许诺,朕不说了。」 宝缨连连眨眼。 符清羽这些日子总是语出惊人。 随心所欲,不顾朝臣……他是要做个暴君吧。 见她愣住,符清羽又笑笑,收敛了神色,郑重道:「这算是一个原因,但不是全部,还有……当年父皇亲征,声势浩大却遭遇惨败,之后夏朝便侧重防守,多年来被突厥人吊着打,十分被动。要扭转这一局面,保证不输还不足够,只有获胜,才能一劳永逸,永固边防。」 他并不讳言,「战事突然,夏军多年不曾大战,人员、操练、装备都不在最佳状态。这个时候,若连朕都没有信心,底下将士又怎么可能提起斗志?」 符清羽分析到这个份上,宝缨便知,谁劝也无用了。 符清羽并非一时意气,也不是冲动狂妄,恰恰相反,看似大胆的决定,是他纵览全局、深思熟虑后做出的。 用最小的付出,博取最大的利益。他的考量里有天下,有社稷,没有自己……亦不会爱惜自己。 宝缨安静看着符清羽灯下的侧脸,忽然问:「陛下决定用己身为饵给杨用下毒时,也是这样想的吗?因为是最便利、最快捷的方法,哪怕还有其他的手段,也要牺牲自己?」 她向前一步,「让太皇太后痛悔心疼,也值得?」 符清羽皱眉,没有多么放在心上:「朕不是孤注一掷,留了后路的。无论是那次,还是这次。」 他从奏摺上抬起眼:「宝缨,别担心。」 宝缨生硬地扭过头。 符清羽打定主意御驾亲征,停留在西山行宫便是姿态,更是威逼。 逼得满朝文武每日从城里折腾到行宫朝会,还没见着皇帝,先在春寒料峭的山里站上两刻,吹吹冷风,原本据理力争的气势也先虚了半截。 再登上数百级陡峭石阶,被拱卫着宫墙的士兵一吓唬,大部分臣子腿都软了,心也凉了,只想赶紧回家,去热炕头上暖一暖。 剩下几个硬骨头,各个击破就是。 几天僵持下来,符清羽终是达到了目的。 大军先锋已经开拔,中军也将要离开,皇帝的行驾是绝密,何时动身没有风声透露出来。 符清羽反比前些天更为闲适,傍晚在行宫,换了天青色的软缎深衣,乌髮用同色缎带束起,眉眼俊秀,顾盼间仿若天人。 他正在做的事却极是煞风景——托着死刑覆奏的名单,指尖在一个个名字上点过,命令属下:「朕动身前,这几人要处理干净。」 又问了仍关在诏狱里的杨家人,得知没有异动,留待八月处刑,才放那属下离去。 杨家通敌卖国之罪已然昭告天下,扣押军饷结党舞弊中饱私囊等等罪名也都陆续揭露,再把杨家仅存几个能搅动些水花的人杀掉,出征前的准备便也八九不离十了。 思及于此,眉间略舒展开,目光转向角落,看到安静读书的宝缨,倏然变暖。 符清羽轻咳一声:「宝缨,过来。」 宝缨怔了下,正待起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殿下,殿下,您不能……」 女子尖锐的嗓音:「让开,本宫有要事,必须面见陛下!」 长公主? 宝缨听出门外的人正是歧国长公主符婉瑶,犹豫地看了眼符清羽。 符清羽仍是一派淡然,低声嘟囔了句:「朕算计着,皇姐也差不多该来了……」 扬声对外道:「让皇姐进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话音刚落,一身绮罗长裙的女子便闯了进来,带进一抹寒霜。 迎头看见宝缨,符婉瑶朝宝缨咧了咧嘴,似乎是想笑,却比哭更凄婉哀切——这笑只持续了一瞬,符婉瑶便一头跪倒在符清羽脚下。 甫一开口,眼泪流了下来:「陛下,阿羽……你不能这么做,求你……」 「皇姐是为驸马而来的?你倒是一直盯着诏狱。」 符清羽垂目,「若是让朕收回成命,另换使臣,皇姐就不必求了。」 符婉瑶还没说明来意,就被他给噎了回去,以袖掩面,抽泣不止。 宝缨看不过去,上前扶起长公主,拿来绣墩:「殿下,起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自从于敏之被关进诏狱,符婉瑶便派人盯着,生恐符清羽哪天起了杀心。 昨日,于敏之被提出了诏狱。 符婉瑶以为符清羽要动手,急忙叫人跟上,却发现于敏之被带到了西山大营,再没出来。 着人多方探听,才知符清羽不是要对于敏之动手,却给他安排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任务——出使突厥,暗中联络那些不愿开战的首领,从内部瓦解突厥大军。 宝缨这时才明白,符清羽所说的「留了后手」是指什么。 也懂了符婉瑶的反应。 这次出使不比和平时期,甚至不能摆到明面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则也不适用。一旦暴露身份,只会被当做奸细处死。 而一群汉人深入突厥人当中,行走在各部之间,想不暴露,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宝缨默默帮符婉瑶擦去泪水。 符清羽在符婉瑶讲述时,一直神色淡淡,这时才道:「皇姐若以为这是私事,那就大错特错了。驸马才思敏捷,在翰林院多年从事经籍编纂,对周边各族尤其是突厥语言文字了解颇多,是担当这一任务最合适的人选。」 「朕派他去,一是因为他能够胜任,二,也是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不可能换人。」 符婉瑶泣不成声:「可是……可那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啊……」 符清羽讥笑:「凭驸马犯的罪,留在诏狱当是十死无生,难道皇姐宁愿看他被千刀万剐,凌迟而死吗?」 宝缨感到符婉瑶羸弱的身子止不住颤抖,急忙扶住她的嵴背,安抚地拍了两下,又沖符清羽使了个眼色。 其实符清羽平素对臣下很少疾言厉色,反是和姐姐符婉瑶,每每见面总要针锋相对。 大概是天生的气场不和。 符清羽抿了抿嘴,语气稍放缓了些:「朕给于敏之这个机会,已经是看在皇姐的面子上,过分宽容了。」 符婉瑶不住摇头:「……机会?他会死啊……你是送我的郎君去死呀!」 符清羽仅有的一点好脾气也用光了,又嘲道:「外面几万将士,跟朕前去战场,每一个都是九死一生,他们也都是父母的儿郎,妻子的依靠。怎么,皇姐以为,只有你的郎君不能死,别人的性命就能随便丢?」 「不是,我不是……」符婉瑶执拗地摇头,却说不出话。 符清羽这话虽然在理,却是过分尖刻。宝缨不住挤眉瞪眼,让他别再说了。 符清羽嘆了口气:「驸马此去,朕会派最精英的护卫随行,若能顺利返回,此前罪过,一笔勾销。皇姐,驸马他全都明白,自愿前往。」 「自愿前往」这几个字似乎一下子击垮了符婉瑶,她连眼泪都流不动了,怔怔盯着前方,用悽惨至极的语调问:「……自愿?他凭什么自作主张,他都,甚至都没告诉我!」 符清羽默了默,倾身从边柜里抽出一封书信:「于敏之写给皇姐的。」 「他请求朕解除你们的婚姻,再给皇姐另寻佳婿。」 第54章 〇五四 ◎要动手记得趁早◎ 偌大的宫殿冷清至极, 宝缨和符清羽都没有出声打扰,除了时而翻动信纸的声音,便只能听到符婉瑶低低的啜泣。 一封信读完, 两种声响都停止了。 安静持续了很久。 终于,符婉瑶擦了把眼泪, 把鼻尖擦得通红。 她拎着裙角来到符清羽面前, 郑重行了一礼:「陛下能否告诉我, 于敏之可是随军北上,到了边界再分别行动?」 符清羽点头。 边境形势尚不明朗, 如何绕过突厥大军,深入到草原内部, 还需到了边境多方探查才能确定计策。 于敏之毕竟还是阶下囚,不能放他自由行动。随大军北上是最稳妥的办法。 符婉瑶悲怆的脸上骤然闪现出一丝希望。 她重重叩拜下去:「于敏之犯下大罪, 他自己愿意将功折罪,我总不能阻止。陛下决定的事, 我亦无能更改……」 符婉瑶惨然而笑,「阿羽,我不会妨碍你们的计划,只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让我和他好好告别。」 「我只有一个请求……恳请陛下, 让我送于敏之走完最后一程。」 大军出征在即, 便是行宫里也肃穆戒备,人员往来频繁,等宝缨意识到时,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魏嬷嬷了。 这两天, 连符清羽也不大有空过来。 周围宫人得到命令, 嘴巴很严, 都不与她多说话。 唯一一个能说上话的乐寿,要随军照顾符清羽,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也顾不上宝缨这边。 宝缨被彻底孤立起来,便只能闷头瞎想,把记挂着的人一个个想过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长公主现在到哪儿了……有没有追赶上于敏之一行人。 袁叔叔和小哥哥是不是也要北上抗击突厥。 文竹怎么样了,有没有顺利守住家业。 还有叶怀钦…… 既担心没有他的音讯,又怕真的有了消息,却不是好消息。 正想着,突然听得廊下吵嚷,似乎有人在喊「走水了」。 宝缨推开窗,果然看到东北角一座塔楼起了烟,许多宫人拿着水桶,顺迴廊奔向起火处。 「姑娘放心。那是个很偏僻的院子,烧不到咱们这边来。」门外的宫女安慰她。 宝缨点了点头,又问:「前些日子还下了雨,今儿个也没颳大风,怎么突然起火了?」 那宫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猜测是往来人员冗杂,总有不够谨慎的。终归是个小意外,不打紧。 说话间,烟尘已不似起初那般浓厚,宝缨心知没事,便又关上了窗。 一转身,却看到角落里一个人影! 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宝缨倒抽一口凉气,却在看清来人之后,捂住了嘴,强行不让自己叫出声音。 「……叶大哥,真的是你?」宝缨指了指屏风,压低声音问,仍不敢相信。 叶怀钦会意,跟着宝缨躲到了屏风后面,淡淡笑了下:「是我。」 和上次分别时相比,叶怀钦也狼狈了许多,面容疲惫,眼下大片青黑,瘦削的颧骨微微凸起。 初见的一点惊喜迅速退去,宝缨担忧地问:「这里被重重防守,你也敢闯进来?有些宫人从前看过你的脸!」 叶怀钦有些无奈的笑:「若不是魏嬷嬷被调去护送于敏之北上,我还真不敢进来。」 宝缨一愣,这才得知魏嬷嬷的去向,「对了,魏嬷嬷,她说她是叶大哥的师叔。还有……她希望找到你的师父,有很要紧的事。」 叶怀钦「嗯」了一声,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含煳说了句:「等我找到师父再说吧。」 「听好,」叶怀钦把宝缨拉近,快速道,「这把火撑不了多久,我长话短说。」 「现下我进来见你已经很难,恐怕不能再把你带走。今日见你一面,我准备即刻北上,出关寻找师父。若你……还想逃走,可以试试这样做……」 叶怀钦将逃离的办法附耳告诉宝缨,在宝缨震惊的目光里,递给她一包东西。 「收好,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北上的几个落脚点,我已经做了安排。如果你能成功逃出来,按照约定方法,就能找到我。」 他顿了一下,定定看着宝缨,又说:「你的机会只有这两天,要动手记得趁早。」 他的方法…… 宝缨咬着下唇,尚不能做出决断。 房门突然被敲响,宫女柔和的声音:「宝缨姑娘,火已经熄灭了。耽误了点时间,午膳才准备好,现在传膳吧?」 宫女说着,便要推门。 「等,等一……」 宝缨没说完,叶怀钦扯了下她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去拖住那宫女。 宝缨领会,走出屏风,推开门问:「咳,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我这两天总是感觉泛酸干呕,没有食慾……你能不能让厨房做点开胃的山楂羹来?」 宫女们不知内情,只知道宝缨是皇帝看紧的人,一听泛酸干呕,立刻浮想联翩,神情紧张又兴奋,满脸堆笑道:「好好好,姑娘还想吃点什么?我一併吩咐下人做了去?」 宝缨随便说了几样吃食,打发走宫女。 转身再看,屏风后已经没有人了。 宝缨默然拿起叶怀钦留给她的东西,胸口微微疼痛。 伤害符清羽换取自由……她当真做得到吗? …… 山里太阳落的早,晚饭后没多久,已是昏暗沉霭,行宫各处灯火次第亮起,灿若星辰。 见了叶怀钦,心思更加烦乱。 宝缨本想符清羽不会来了,正要熄灯睡下,内侍却奏报,皇帝驾到。 宝缨急忙整理衣衫,下榻迎接,礼还没行完,符清羽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你胃口不好?为何不传太医过来看?」符清羽拉住宝缨手臂,垂首询问。 分明是关切的语调,可是……握住她的手掌却异常用力,皮肤上传来一丝疼痛。 宝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却没挣开,只好说:「陛下,您抓太紧了。」 符清羽轻声说了个「唔」字,才放开手,只是眉眼沉沉,依旧盯着宝缨,像要透过眸子看入她灵魂深处。 在那样灼人的目光下,宝缨腿脚发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符清羽又看了一会儿,才移开眼,淡道:「明日出发,朕过来看看你。」 说着,他从桌上取了茶壶,倒了满杯,一饮而尽,接着长长嘆了口气,似乎也不知要说什么话,凝视着杯盏,看的入神。 薄唇紧抿,眼眸黯淡,显是不大高兴。 宝缨掐着袖子,犹豫问道:「……也不知长公主追上驸马没有?」 符清羽嗤了一声,扭过头来,不客气地说:「用得着你问!现在是朕要上战场,宝缨就一点也不担心朕?不问问朕?」 他目光里饱含怨气,还有一些……阴狠暴戾,好像随时要爆发的情绪。 宝缨愕然,也不知怎么又惹到了他,也难以再做出温柔小意的姿态,「陛下要做什么,心里自有成算。不想让我知道的,便是问了,陛下也不会说,更不需要我的意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符清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没问又怎么知道。是朕不说,还是你根本不关心。」 宝缨怔住。 看得出来,符清羽今天就是气不顺,每句话都咄咄逼人。 长久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又抬了头,宝缨艰难地扯了下嘴角:「陛下从没真正信任我,如今却怪我没问?」 呯—— 符清羽重重撂下杯子,墨眸睥睨,寒意凛然:「你倒说的理直气壮……怎么不问问自己,你值得朕信任吗?」 「我……」宝缨正欲辩解,忽然想到叶怀钦,不由退后一步。 符清羽是发现了什么吗? 那场火燃的蹊跷,以他的警觉,完全不怀疑才奇怪。 那么……叶怀钦,成功逃出去了吗? 「背着朕做过什么,终于想起来了?」符清羽起身,步步逼近,脚步声缓慢,却像惊雷敲打在心上。 「陛下……」宝缨被符清羽逼退到角落,避无可避,无奈道,「陛下,我只是……他对您并无恶意啊……」 「程宝缨!」 符清羽扳起宝缨下巴,力度之大,叫她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眼圈也红了。 符清羽迫使宝缨看着他,凌厉的目光好似要将她刺破,眸中隐有血色,情愫浓烈却又冰冷至极。 符清羽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戾气,一字一句道:「朕不是来听你谈论其他男人的。」 他倏然松手,自嘲地笑了下:「但朕今天才知道,宝缨有多会骗人。刚刚背叛过朕,却能若无其事地质问朕,为何不信任你。」 宝缨不由踉跄了下,泪水夺眶而出:「陛下难道是从今天开始不信任我的吗?从前那么多事……陛下对付杨家,给杨用下毒,乃至设计了一整场刺杀……全都将我蒙在鼓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分明是陛下!」 脸上泪水涟涟,心里万般委屈,宝缨不管不顾地质问道:「如今陛下已然将我当成囚犯对待,既是囚犯,又怎能够僭越!不是我对陛下毫不在意,而是陛下根本没有给我那个资格!」 她从来都是极柔软的性子,这般声色俱厉是从没有过,又是对着九五之尊的皇帝,话一说完,自己倒是憋了个满脸通红,唿吸急促,大口大口地喘息。 符清羽自然也没见过这样悲痛发泄的宝缨,神色一滞,黑眸中怒焰燃烧,却隐隐含着一抹茫然和无措。 两人目光撞在一块儿,又同时偏开了头。 第55章 〇五五 ◎我们重新开始◎ 「你……」符清羽长眉微拧, 有些不耐地说,「你为何总要纠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朕要对付杨家,把你牵扯进来做什么?这些事和你说得着吗?是不是朕但凡做什么事, 都必须跟你报备上?!」 是不是朕但凡做什么事,都必须跟你报备上?宝缨悲哀地看着符清羽, 心里涌上莫大的无奈。 符清羽是皇帝, 习惯了发号施令, 习惯了将所有人视作棋子,前进后退, 全都执掌在他手中。没有道理让执棋的人去体谅一个棋子,棋子不该有思想, 不会抗拒命令。 可他又要她的爱……若她连自个儿的心都掌控不了,又怎么可能给出爱意。 他的要求自相矛盾, 而符清羽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 心中好似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宝缨忽然觉得好累,缓缓向符清羽行了一礼,说:「奴婢不敢。」 宝缨从没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在皇帝和罪奴的身份里, 情爱或许本就是奢望。 若她只是个奴婢, 反而简单了。 符清羽退了一步, 忽地仰首一笑,语气清冷沉郁,「是,朕不信任何人。」 「和杨家斗, 结果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 不能容许差错。朕不信任何人, 真要计较起来,甚至不信自己。要是朕连你都瞒不过,朕又要如何骗过文武百官,骗过杨家,骗过自己的心?」 宝缨摇头:「太皇太后知道,魏嬷嬷知道……梁沖也一定知道,何公公、冯太医,他们也知道,对不对?」 符清羽侧过头,反驳说:「朕没有告诉何四喜……假如他猜到,那也足够聪明,没有说出来。」 却没有反驳宝缨提出的其他几人。 宝缨悽然一笑:「陛下身边的人,只有我一无所知。」 符清羽烦躁地皱起眉:「参与到计谋当中就会有危险,也意味着一旦泄露,有可能被牺牲掉。你说的这些人,谁手上没沾过血腥,要是他们能选择,恐怕还不想知道这么多!把你牵扯进来干什么,没那个必要!」 宝缨坚持道:「这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陛下安给他们的想法?就算他们真这么想,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陛下,我不是非要知道您的所有秘密,我只是不想活在您划定的牢笼里……接触什么人,听到什么话,这些该由我自己决定。」 「何况,」宝缨抽了下鼻子,勉强止住眼里的泪水,「陛下身中静水之毒,也不算和我毫无关系吧。」 「陛下知道被人忽冷忽热地对待,是什么滋味吗?前一刻温情款款,后一刻逼我服下避子汤。好的时候让我感觉自己被另眼相看,转眼又告诫我守住本分,不能僭越。每一次献出真心,总是惴惴不安,不知这一次是会得到回应,还是被弃如敝履。」 「我不敢怀疑陛下,只能怀疑自己。很多时候我想,曾经给予我温暖和保护的人,会不会只是困在深宫太久,脑海里产生的臆想。而陛下只是坐视我深陷其中,任我难过纠结,彷徨困顿,然后用一句没有必要做了了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于陛下的大事而言,这的确很没必要。可对我来说,若陛下当初愿意解释一二,将内情告知,我想我一定可以理解,也就不会平白伤心痛苦了。」 「或许,我的痛苦,在陛下看来也都没有必要吧。」 宝缨缓缓闭上眼,目中一片冷彻心扉的血红。 如果她足够理智,也许就会听从乐寿的劝告,不在紧要关头和符清羽闹别扭。国事为先,小情小爱只能靠后。符清羽愿意解释,她也应该退后一步…… 可是解释的时机早已不在,痛苦已经产生,她没办法忘却。而符清羽虽然态度缓和了些,掌控却变本加厉。 从前他容她朝夕相伴,从不敞开心扉;如今他愿意倾吐心声了,却又将她视作禁脔,因为失而復得,所以抓得更紧。 太阳穴隐隐作痛,宝缨抓着幔帐,缓缓坐下。 她真的太累了,许久才开口:「陛下,求您别再逼迫我了。我始终都感激您和太皇太后,我只是……」 「程宝缨,你不明白吗?!」 符清羽打断了她,俊朗的面容笼上一层阴翳,「朕恨杨用,恨杨家,恨到没有一刻不想食其肉饮其血,却不得不假作顺从,尊称杨用为亚父,终日对杨家人笑脸相迎。谦卑屈辱,无能为力,连和杨家拼死一搏能力都不足,只能使用投毒这等不入流的法子!朕恨自己卑躬屈膝!」 他的手攥紧,又无力放开,声线微微颤抖,仿佛压抑着无尽痛楚:「……又怎能将那一面暴露给你?」 「特别是服下静水,不敢生育子嗣,形同废人……宝缨,朕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怕你鄙夷,更怕你同情……哪一种都无法接受,只想等事成之后,忘掉过去从头开始……你真的不懂为什么吗?!」 也许在他还没有意识到心意时,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要保护她,想要成为她眼中的依靠,而不是……一个累赘的废物。 这想法太痴缠,也太软弱。便是今天,符清羽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坦诚。 他以手掩面,胸膛不住起伏:「是不是要把朕全部尊严踩到脚下,你才满意?」 房间内瞬间沉寂。 宝缨静静看着符清羽,惊觉这些时日他又成熟了许多,少年时的温润逐渐褪去,剩下硬朗的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铮铮如铁。 只是微扬的下巴依旧如故,骨子里他和温和毫不沾边,高傲狷狂,不可一世。 宝缨别过头去,抿了抿唇,说:「谦卑屈辱,无能为力的陛下,和杨家周旋极力维繫朝廷平稳的陛下,内心挣扎却从没放弃过的陛下……宝缨爱过。」 「爱过……?」 符清羽先是不解,随即体会到这话里的含义,勐地转过来,攥着宝缨双肩,厉声追问:「你什么意思?」 宝缨错开眼,「陛下,会疼。」 肩头力度一轻,符清羽却反是逼近一步,墨眸中涌过一丝冷光,「说清楚。」 宝缨笑了。 所有他自以为的狼狈不堪,她收入眼底,不曾在意,仍爱上了那个倨傲却不失善良的少年。 可惜世事波澜起伏,人心飘忽不定,他们之间,终于还是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 继续爱下去,她做不到。 她不爱了。 宝缨含笑淡淡望着符清羽,眼眸清澈,却再没有了往昔的悸动,「就是……话里的意思,陛下听得懂。」 符清羽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听不懂,只是不能接受。 她柔声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像在他心上狠狠碾过,破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收回去,收回你刚才的话。」符清羽面色惨白,眸中含着难以言喻的惶恐。 宝缨轻轻摇头。 她其实想过,如果还能保持从前的心意,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让每个人满意。 可是做不到,那份心,已经不见了。 灯影摇曳,符清羽也说不上是灯芯开花,还是他已经恍惚到产生了错觉。 他只知,因她一句话,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叫嚣,心底寒彻,背上却涌出一层冷汗。 越靠近京城,宝缨越消沉抗拒,特别是抵达西山行宫后,满山梨花烂漫,清泉鸣鸟相和,却都入不了她的眼。 但相较之下,她给花鸟的眼神也比给他的更多。 符清羽原以为把从前的误会说开就好,可是事与愿违。她理解了,也接受了,从前偷偷看向他的眼神却没有回来。 重逢后的种种细节,一併冲上心头,都只说明一件事—— 宝缨说的是真话。 她对他早已不復从前的热情,她不爱了。 表白再多次,解释再多遍,说给没有爱的人,只听进耳朵,却入不了心。 像宝缨现在,仍然乖巧地待在他面前,也没有闹别扭,可他所说的任何话语都不能再让她触动。 他患得患失,她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不再爱了。 原以为是失而復得,其实,他从很早很早之前,就不再拥有了。 符清羽松开放在宝缨肩头的双手,欲要开口,喉咙却干哑,撕裂般的疼。 不由咳了几声,才能顺利将一句话说出口:「……你想怎样?让朕放你走?把你嫁给袁逸辰,还是叶怀钦?」 不等宝缨回答,符清羽眸中闪过一丝锋锐,语气削金碎玉的坚决:「不可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符清羽缓慢摇头:「是你说,会一直陪着朕。程宝缨,是你先说的,你忘了吗?」 宝缨心中一滞,凄楚道:「是我……年少无知,口出狂言。」 符清羽绝望地笑,笑声如同催满冰碴,「你说过,朕也当真了。从一开始就当真了,所以,你必须给朕做到。」 「程宝缨,你自己说出的话,就要做到啊。你从前喜欢朕,怎么能说变心就变心?难道你的喜欢是那么轻浮善变的东西吗?!朕不允许。」 宝缨张口欲辩,符清羽却像再也听不下去了,脚步急错地向外走去。 背影竟有几分仓皇失措的模样。 出门前,他没有回头,只匆匆留下一句:「等朕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宝缨看着空空迴荡的房门,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第二天,宝缨是被外面的吵嚷声惊醒的。 昨夜闹了那么一出,宝缨也拿不准符清羽临行前还会不会再见她。不见倒好,她既是为自己被囚禁的生活感到怨愤,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便嘱咐宫女,早上别叫她。 宫女倒没来叫,可是天才刚亮,外面院子却是一片大喊大叫的吵闹声。 宝缨揉着脑袋坐起,缓了一会儿才清醒,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袁小将军。 小哥哥? 宝缨急忙抓起衣服,冲出去。 第56章 〇五六 ◎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哥哥?」 宝缨披上外衣, 绕过外面宫女,一路小跑来到前殿。 袁逸辰立在院子当中,一身明晃晃的铁甲, 手执长剑,正与周围一圈侍卫对峙着。 宝缨惊唿:「小哥哥!这是怎么了?」 「宝缨!」袁逸辰闻声, 朝她匆匆笑了下, 一边还在分神注意着四周, 随手挑开了一名想要逼近的侍卫。 宝缨想要再靠近一点,却被追上来的宫女拦住, 不得寸进。 「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袁逸辰边移动身形和侍卫周旋, 边高声对宝缨喊。 他勐地一挥剑,扫出个缺口, 「别动啊……小爷就说几句话,不想跟你们动真格。刀剑不长眼, 谁敢上前,伤亡自负!」 袁小将军近来颇受倚重,见他没有进攻的意图,侍卫们一时也不敢妄动。 袁逸辰又转向宝缨, 喊叫道:「我要北上杀敌, 今天就走!走之前, 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他机警地环顾一圈,见无法靠近宝缨,便提高声调大喊:「宝缨,你——」 「住口!!」 冷厉如刀的音色, 宝缨怔愣地转身。 符清羽从重重宫殿里走出, 身上甲冑只穿到一半。 他似乎十分焦急, 大步从宝缨身边走过,步下石阶,居高临下地看着袁逸辰,冷声道:「袁小将军,大军已然出发,你却出现在行宫,是想临阵脱逃吗?」 袁逸辰早有准备,咧嘴一笑,从背后摸出一面军旗来:「旗帜在哪儿,大军就在哪儿。臣只是,绕了点路。」 从宝缨的角度,只能看到符清羽岿然如山的背影,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沉声说:「别和朕耍花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出去。」 不知为何,他的声线微微颤抖,仿佛很不镇定。 袁逸辰定定看着符清羽,半晌,缓缓将长剑收入鞘中,行了半个礼,道:「微臣遵命。」 眼神却毫不退让,「只是陛下,微臣斗胆问一句。有些事,你准备瞒宝缨到什么时候?」 宝缨勐地一震,心脏狠狠抽了一下。 符清羽瞒了她什么事? 「朕自己会说!不用你多管闲事!」符清羽声调骤然拔高,含着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袁逸辰甩甩头,拱手又行了个礼,「君无戏言。陛下说不会隐瞒,臣自然信以为真。」 袁逸辰轻松的笑了笑,仿佛刚才挑起剑拔弩张的人不是他,「在场各位,也都听见了。」 说完,他朝宝缨遥遥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有安抚,还有很多宝缨解读不出来的内容。 袁逸辰高喊:「宝缨,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的!」 语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影消失在宫墙尽头,侍卫们还举着刀剑,颇是不知所措。 侍卫头领从符清羽身边走出,挥手道:「都呆站着干什么!散了,散了!」 众人得令退开,偌大的场院只剩寥寥数人。 头领犹豫地瞥了眼宝缨,请示符清羽道:「陛下,何时动身?」 符清羽怔了怔,用前所未有的茫然语气说:「……一个时辰后。」 一个时辰。 能够扭转局面么? 他挥手遣退侍卫,心头纷乱纠结,一时竟难以转身面对宝缨。 「陛下……」 宝缨缓缓走下石阶,目光始终盯着符清羽,发现银甲之下,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陛下,」宝缨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袁小将军说的是真的么?您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语气变得急切,「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却被陛下隐瞒的?」 「宝缨……」符清羽转过来,古井不波的眸中刻满复杂情绪。 第一次,在柔软如水的人面前,他竟无法抬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袁逸辰的话,势必是真的了。 宝缨实在太过了解符清羽。这十年里,她从未见他露出如此心虚的一面。 那么,无论他瞒下了什么,都一定是惊天霹雳。 心脏突突地跳,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符清羽:「陛下,我要知道。」 「宝缨,等朕回来,等我们……」 符清羽欲言又止,沉默半晌,也明白终是无法避开,总要面对。 「好,你随朕来。」他哑声道。 …… 乐寿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个托盘,盘上盖了明黄绢帕,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 符清羽使个眼神,乐寿便乖顺低头,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两人,沉滞的唿吸声此起彼伏,如出一辙的惊惧慌张。 宝缨伸出手,要去揭开帕子。 符清羽轻轻按住了她的手,眉头紧锁,面色晦暗。 「宝缨……」 这一声叫的格外低柔,战战兢兢,几乎像在哀求。 宝缨轻轻推开他的手,抽走绢帕。 其实,早已从大致轮廓中形成了猜想—— 那个盒子。 一只黑漆螺钿方盒,静静安放在托盘中央。 正是当初宝缨想要盗取腰牌,意外从私库中找出的那个漆盒。 原来,符清羽那天反常的举动,不仅是因为她私闯进库房想要逃走,还因为她动了这个盒子? 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宝缨拿起旁边的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脆响。 符清羽默默转开了脸。 宝缨勐然吸了一口气,捂住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盒里的东西—— 一沓厚厚的书信。 最上面的一封信,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宝缨吾妹芳启。 程琰缄。 程琰,她的三哥。三哥给她写过信?! 宝缨用冰冷发颤的手拾起那封信,发现紧跟着的另一封信……来自她的祖父。 两封信寄出的日期都在今年元月。 宝缨的唿吸急促起来,她慌忙将盒子里所有书信都拿了出来,一封封看下去。 统共三十几封信。只从封面上看,最多的是祖父和三哥写的,也有几封来自其他族人。 一个个名字,自从十年前和三哥分别,已经沉入记忆深处,很久没被挖掘出来了。 甚至……还有一封信,久远,纸张泛黄,已经被拆开过又换了新的信封寄出。 落款是徐南琴,宝缨的娘。 在她跳下城墙自杀前,原来也留了遗书。她不是不告而别!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封信隔了数年才由程琰寄给宝缨,又被放在宣化殿暗无天日的库房里,今天才辗转到宝缨手上。 宝缨嘴唇颤抖,指尖触在各色纸张上,仿若穿过岁月,看到一张张熟悉而又遥远的面容。 她注意到,这里面最晚的是元月发出的两封信,最早的,来自五年之前。 五年前,祖父和三哥,还有其他家人,刚被太皇太后赦免,从南疆返回上谷故居。 从南至北,路途遥远,从时间上推断,他们刚刚抵达故地,就匆忙寄出了最早的信。 「这是……什么……」话音带上了哭腔,一开口,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信封上。 打湿了信封一角。 不能洇湿里面的信! 宝缨手忙脚乱地去擦拭,顾不上找巾帕,直接用袖口按到上头。 符清羽不忍看她脸上的表情,懊恼地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 谁知帕子递到一半,就被宝缨噼手打了下来。 「你还要怎样?!」 她像护食的小兽一样,急切夺过书信,护在怀里,怒火冲天地说:「你别想再碰我的东西!」 从济阳回到京城,这一路上宝缨的眼神已经疏离冷淡至极,让符清羽坐卧不安,心绪纷乱。 可,便是那样的眼神,也不及当下万分之一的戒备痛恨。 澄澈的眸子酝酿着熊熊燃烧的怒意,也沾染了一丝血色。她已然气急,横眉冷对的模样,不要说情谊,分明将他视作了敌人。 刚刚打他那一下,用了一个女子气愤时最大的力气,在符清羽透白的手背上留下一片红痕。 力道重的连他也不由抖了一下。丝帕从手心滑落,坠到地面。 「宝缨,朕……」符清羽收回手,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试图解释,却也知道是徒劳无功。 「为什么?」宝缨睁大双眼,任由眼泪不间断地掉了下来,「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声音哽咽住,再开口已转为沉痛的哀鸣,「我一直,一直以为他们不要我了,可是呢……可是,呜……」 从前最爱捉弄她,也和她感情最深的三哥。从未谋面的祖父,还有其他的族人们。 他们从没忘了她,刚回到上谷,恢復了有限的自由,就开始给她写信。 起初两年,信件最频繁,也最厚。 到了后来,大概是一直收不到回信,寄信的速度才渐渐放缓。但每年元月和她生辰那月,祖父和三哥总会各自写一封信。 她的家人没有将她放进深宫自生自灭,他们从没放弃她。 「呵呵……」宝缨气极反笑,冷冷瞪着符清羽,「我不明白,在陛下眼里,我究竟犯了何等大罪。因为不自量力地喜欢上陛下,就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如果没有小哥哥,陛下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对吗?!」 符清羽沉痛地合上眼,喉结上下滚动,茫然无力地辩解:「朕要是真的准备瞒你一辈子,就不会留下这些信。这一次……你可以去问乐寿,朕命他来行宫时带上这个盒子。」 他着实到了穷途末路,竟连乐寿都搬出来当做证明。 额角青筋不住地跳,符清羽握了握拳,轻声道:「朕是准备告诉你的,可是这些天……朕想等我们之间缓和些,再告诉你真相,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宝缨,你信我。」 「信你?」 宝缨冷笑连连,「陛下是想让我相信,这个机会,你整整找了五年,都没找到吗?」 第57章 〇五七 ◎我不想看到你◎ 五年里都没有机会告知真相吗? 符清羽心知不是。 最初, 底下人把程家寄进宫的信呈到他面前,他颇为恼怒,觉得这些人得寸进尺。 赦免程氏一族的流放是祖母额外开恩, 也是为了制衡朝堂,给天下的军眷表示皇家不偏不倚的态度。 ——不代表他们身上没有罪过, 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享有自由。 这些人却忘乎所以, 一回家就胆敢向宫里寄信, 完全没有罪人的自觉和认错的态度。 再说杨用还活着,杨家对宫里监视得紧, 若是发现皇室纵容程家残余,更会平白生出许多事端。 那样想着, 将程家来信暂时搁置,在当时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是皇帝, 终日繁忙,下人也不会次次都来请示。有了一个先例, 后面程家人再寄信过来,也都按照同样的方法处置了。 等符清羽再想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一年多,积攒了厚厚一沓的书信。 那时宝缨在他身边待了不短的日子, 几乎日日相见却隐瞒了关于程家的一切, 这让符清羽生出一股无所适从的负罪感。 符清羽很矛盾地发现, 他依然痛恨程家,却越来越不能将这份恨意和眼前眉眼弯弯的小姑娘联繫在一起。 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份矛盾,只是一厢情愿地想,程宝缨不要和程家余孽有什么牵连才好, 就这样一直待在他身边, 程家是程家, 她是她。 符清羽犹豫片刻,终是将信重新锁进了盒子里。 再后来,信件越积越多,像雪球越滚越大,开口也变得愈发艰难。 他在朝政大事上果断,这件事却一拖再拖,直至今日戳破,已然成了雪崩之势,无可挽回。 想要两个人和好如初,这件事就不能隐瞒下去。 可是一旦说出,还如何能够和好。 拳头握紧又松开,似乎在寻找开口的力量。 「宝缨……这件事……」符清羽清清嗓子,「你的祖父和兄长,至今仍是戴罪之身。」 「所以呢?」宝缨又冷笑,「陛下监视了他们十年,找到程家卖国的证据了吗?陛下不想他们传信进来,是担心我与他们互通消息,也参与到他们的谋逆计划里?」 「不是。」 符清羽动了动唇,发现终是辩无可辩,硬着头皮继续道,「朕或许起初怀疑过程家,但从没怀疑过你。光化十七年,你父亲护驾失利,本是战败的首犯。如今发现杨家才是罪魁祸首,当年无论你父亲是否回头救驾,恐怕都无力回天,那自然……要另当别论。朕一发现杨家的事,就命上谷郡守解除了禁足令,你三哥程琰如今正准备来京城寻你。」 宝缨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 曾经她以为,在她孤立无援时,符清羽是唯一一个庇护她的人。也许并不炽热,却是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可现在她发现,她的家人一直都在,她本不必感到如此孤独。 唇边露出嘲讽的笑,「轻罪又如何,重罪又如何,他们始终是我的家人。」 宝缨指着书架,冷声质问:「陛下自幼通晓律法,最是大公无私,赏罚分明。我倒想问问陛下,大夏律例三十三卷,有哪一条说过,戴罪之人就不能有人伦亲情?」 「还是说,你自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就不许我有?」 符清羽怆然退后一步,不敢相信地看向宝缨,心口像被烙铁烫着了,疼痛欲裂。 知她气急了,刻意刺他的痛处,却无从反驳。 ——都是他自作自受,早年种下的因,终于结成了苦果。 大军出征在即,没有任何一刻时间可以浪费,符清羽强忍下心痛,试图挽救,「宝缨,朕对不住你,并非有意为之……当初朕也只有十四岁,服下静水之毒,筹谋看不到希望的大计,每天都左右支绌,为人越发苛刻偏激,终于铸成大错。」 符清羽向前一步,正视宝缨道:「朕不敢要求原谅,只望能看在祖母的面子上,给朕一个机会,朕定会弥补你从前受到的委屈……」 「是吗,我要什么陛下都答应吗?」宝缨打断道。 符清羽心中一盪,为她一句话而窃喜。只要她还愿意提出要求,只要…… 却听宝缨冷冷说着:「我不想看到你。若陛下真愿意补偿,那就以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她说完就不再给符清羽一个眼神,背过身去,展开信纸,彻底无视了他。 符清羽欲言又止,手在袖管里不安地动了几下,只好自己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啪—— 房门合上,也只有借着这个间隙掩饰,符清羽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 这次找回宝缨,他本想将矛盾说开,等两人关系恢復如初,再顺理成章地拿出信件。 偏偏突厥人在这时进攻,生死存亡之战,不得不迎难而上。想要徐徐图之,时间却不允许。 欲速则不达,到最后,既没能如愿和好,还提前被宝缨看到了那些信。 茫然地走了几步,脚底踉跄,高大的身躯晃了下。 符清羽一阵头晕,不愿给人看到虚弱的一面,抓住廊柱,强行站住。 心底空洞的痛楚,却不住蔓延。 错了吗?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太晚意识到自己的心,想回头时她已然抽身,留他不住追赶、补救,却再也找不回从前。 从前…… 符清羽仿佛看到十四岁的自己,对程家寄来的书信扫了一眼,轻蔑地说:「这不成体统。」 那时的他,不知情为何物,自负地以为只有软弱的人才会为情所困,抛弃原则。 法不容情,他断不会成为昏聩的君王。 怎会想到有天他愿意用一切去挽回,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三刻,还是两刻? 「呜呜——呜——」 紧闭的房门里,突然,宝缨哭的撕心裂肺。 符清羽心头一紧,推门而入:「怎么了?」 还没跨过门槛,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转头,沖他恶狠狠道:「你滚!」 符清羽还从没被人骂过这个字,当下的反应竟是愣在原地,头脑里一片空白,进退不得。 「滚出去!」宝缨抹了把脸,怒不可遏。 哭的太用力,平时清甜的嗓音喑哑尖锐,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剌在符清羽心上。 他木然地说:「哀恸伤身,别太难过了。」 说完,甚至不敢去听她的回应,急忙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陛下,车马已经备哈——」 头领又来请示出发时间,冷不丁瞥见符清羽惨白如纸的脸色,吓得不轻,那个「好」字的后半截也生生给吞在了喉管里。 符清羽冷冷看他一眼,虽然面色悽惨,眼神却一如既往,还平添几分阴沉狠厉。 好像在说,再看剜了你的眼。 「咳咳……」头领急忙低头致礼,「陛下,车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几位将军已经来催过一次了,臣跟他们说的是,一刻钟之后。」 「嗯……」 符清羽虚虚应着,目光却凝在房门之上。 一扇门板的距离,却犹如天堑,再也触碰不及。 一刻钟,即使请出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他把宝缨伤的那么深,想挽回是那么轻易的事么?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心里隐隐一个声音在说,若现在分开,他真的会失去宝缨,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符清羽自嘲地笑。 他早已失去,现下所做的一切,只是垂死挣扎,抓住最后一抹余光,一丝希冀。 可是,眼下的状况,根本不容他从长计议。大战迫在眉睫,若输掉战争,轻则割地赔款,重则亡国灭种。 头领不明所以,问道:「什、什么?一刻钟后,不能出发吗?」 「无事。」符清羽掐了掐眉心,「照常出发。朕的马车里……再加一个人。」 或许依然无济于事,可他真的不能再次失去宝缨。 不能再放手。 宝缨在最后一刻被「请」走,乘上符清羽的御辇,一路向北,奔赴边疆大营。 宝缨得知这个消息时,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又去看她的信。 实际上,她几乎不再关心外界的任何事,每天只是缩在厚厚的毯子下面,翻来覆去地读那些信。 读到累了就睡,睡醒了再继续,只知车轮行止,不晓得外面白天黑夜。 唯一坚持的事,就是绝对不肯见符清羽。 大军行进之中,皇帝也颇受束缚,不好一直过来看宝缨,偶尔过来,也只会遇上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起先几天,符清羽来劝,宝缨还会疾声厉色地骂回去。 后面则变成了纯粹的无视,任他说到口干舌燥,也吝啬到不愿给一个字的回应。 符清羽眼见宝缨日復一日变得憔悴,不能让她继续消沉,无奈只能让乐寿来陪宝缨,劝她爱惜自己的身体。 宝缨见到乐寿总算有了点反应,眨了眨眼,又低下头去看她的信。 乐寿把宝缨膝盖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宝缨姐姐,我不知道你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多生气,你都不能折磨自己呀。」 「折磨?」宝缨从信纸上抬起头,眼里充满困惑,「我没有折磨自己,其实我很高兴……我应该高兴……」 乐寿怔了下,小心地问:「……高兴什么呢?」 宝缨微笑看他,笑容倒像是出自内心,「乐寿,我之前和你说过吧?对于我娘的决定,我一直都很生气,很生气。虽然我最喜欢娘,但我也恨她。恨她那么没出息,离开爹爹就要寻死觅活,不管我们几个孩子……」 「可是……」她又笑,「现在我知道了,我娘也不想抛下我们,她不是殉情而死。」 她把泛黄纸张贴在胸口,怅然道:「虽然也不能说认同她的决定……但我至少不会怨恨她了,心里轻松了很多。我应该高兴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 等乐寿将这番话转报给符清羽,他沉吟半晌,召来属下:「去雁门,查清楚当年程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第58章 〇五八 ◎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长公主, 请回吧。前军营地距离两军交战之地已经很近,随时都可能有危险,你不该留在这儿。」 于敏之不知道第几次这样说。 换了以往, 符婉瑶早已经发脾气了,可是这次她只是摇头, 轻声说:「到了该走的时候, 我会走。」 「这可能是驸马最后一次看我了, 就不想多看看吗?」她忽然笑了下,「还是说, 驸马已经多一眼都不能再忍受我了。」 于敏之静静看着烛光里的女子,她其实变了很多, 瘦到有些脱象,浑身都散发着荼蘼谢诶却的颓唐, 只有骄纵的神情一如既往。 于敏之动了动嘴唇,一时竟无言以对。 很多年前, 他刚认识符婉瑶的时候,她是最受宠的公主,骄纵任性,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 连多等一刻都会不耐烦。 那时她偷跑来翰林院找他, 于敏之年轻脸皮薄, 不想让同僚看笑话,便叫她在一个偏僻的院子等他散值。 便是短短一段时间,符婉瑶也不耐烦,等于敏之忙完手头的事急匆匆去找她, 发现院子里的小树被薅掉了半边的树叶, 而始作俑者早已经在亭子里睡着了。 于敏之把她叫醒, 少女还振振有词:「……要怪也是怪你啊。我每想一次你为什么来不来,树上就会掉一片叶子。」 于敏之本来是有点生气的,对上少女娇憨的眼神,却忽然发不出火了。 那时的符婉瑶,虽然任性却都是小女孩的胡闹,于敏之也乐得纵容。 只是没想到,后来立场转变,她会做出一件件更出格的事,而他也终于无法劝说阻拦。 再之后形同陌路,终于相见却又是在他背叛了皇家的时刻。 细数起来,符婉瑶大概是第一次对他如此耐心,两人之间也许久未如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可惜,这一刻来的太晚。 于敏之收回怔忡的眼神,真情实意地说:「臣此去必不负重託,虽九死其犹未悔。临行前唯一的希望……」 他惆怅地笑,「便是希望殿下能忘了臣。」 「瑶瑶,你是大夏尊贵的长公主,本就该恣情恣意,为自己而活。以后没有了杨家,无人会阻碍你,就当从前是走了一段弯路,找个能够照顾你的人……」 「于敏之,」符婉瑶一边挑起眉毛,「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来听你最后的遗言的。我以后怎么活,也轮不到你来替我安排。」 「这……这……」 于敏之一噎,竟是吞吞吐吐起来:「臣……臣……」 符婉瑶见他狼狈,轻笑了下。 好像从前很多次,也是她毫不客气地捉弄他,然后再言笑晏晏地看他不知所措……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笑意转淡,眼中渐渐洇出泪水。 符婉瑶背过身,用力瞪大双眼将泪水逼退,然后才走到于敏之面前,倾身向下。 宽松的领口敞开,春色一览无余。 于敏之早过了春心萌动的年纪,却倏然红了脸,急忙要扭头:「殿、殿下……」 符婉瑶双手捧住他的脸,不许他旁视:「你想我忘了过去走的弯路重新开始,可是不弥补上遗憾我是忘不掉的,只会越想越后悔,越来越忘不了。于敏之,你同我把过去的缺憾补上,然后我就能将你抛到脑后了,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殿下……臣要如何做?」 符婉瑶眼里闪烁着戏嚯,一如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大胆少女:「最后三天,我们好好做一回夫妻吧。说不定试过之后我就会觉得,不过如此,然后转身忘了你。」 不容他拒绝,符婉瑶已经灭了灯,吻了下去。 …… 守在帐外的魏嬷嬷见灯忽然灭了,摇摇头,向外退了几步。 这几个孩子,没一个让太皇太后省心,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看到了,会怎么想。 「……只找来这些,凑合吃几口吧。」 杨会将一块发黑的面饼递给妹妹。 面饼粗糙,看不出是用什么做的,杨灵韵只是虚弱地闭着眼,并不接过。 杨会见状又劝:「我也觉得难以下咽,但咱们只有这个。去草原还有很长一段路,不吃东西撑不到。」 杨灵韵这才张开眼,似乎去草原已经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她用冻皴了的双手使劲掰下一块面饼,放在嘴里,咀嚼了很久,却实在咽不下,倒把自己噎得干咳起来。 杨会急忙把水袋给她,拍了拍妹妹的背,见她不咳了,才靠着大树缓缓坐下,把头埋在膝盖里,重重嘆了口气。 从即墨出发时,他们一行还有三条船、十几个人,可是只舒坦了几天,便又被追兵赶了上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船都是不起眼的渔船,速度远不及后面的追兵,为了躲避只能冒险冲进风暴中央。 结果,三艘船被风浪吹散,杨会兄妹所在的船好不容易航出风浪,却又在靠岸时误撞礁石,船体破裂。最后只能放下舢板,让杨会兄妹二人划船登陆。 他们在登陆的那块海滩等了两天,携带的食物已经快要耗尽,却始终没等到剩下的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他们不会来了。」杨灵韵在杨会再次独自返回时说。 是啊,他们不会来了。 杨家大势已去,这些人没有将他们卖给夏朝皇帝已经是仁至义尽,又有谁是真心愿意背井离乡逃去突厥的荒凉之地呢。 似乎只有杨灵韵毫不动摇。 放弃等待后,杨会便顺着妹妹的意思,打听了去突厥的路。只是他们人生地不熟,对关外的风土气候不适应,走了好几天,也才走到一个叫做盐集的小镇附近。 杨灵韵已经十分虚弱,面色苍白,头髮干枯,脚底的磨出了许多血泡。 当初二人登上舢板,只携带了很少的钱财食物,食物早已耗尽,现在连银钱也所剩不多,不可能按原计划在盐集镇买马奔赴突厥。 况且他们一路过来听到消息,战争一触即发,要是不想一脚踏进战场,还要绕更远的路。 杨会一听,越发心生退意。 他打听清楚盐集镇这个地方,处在夏朝、突厥、和东边各个部族交汇之地,商贸繁荣,消息灵通,没有哪个势力独大,很适合藏身,便有心在盐集镇落脚,再盘算日后。 杨会知道不能轻易说动妹妹,便将这个主意藏在心里,故意声称买不到马,只能步行向西,其实是想等杨灵韵坚持不下去,自己放弃去突厥的想法。 可是杨灵韵比他预想的更加顽固,倒是杨会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会儿,杨灵韵塞下几口面饼,站起身,催促杨会:「哥,走吧。」 杨会无奈起身,刚想说要不算了,杨灵韵掂了掂水囊,说:「空了,先去接水。」 说完先走了出去,鞋底已经磨破,一脚踩下去身子一个踉跄。 杨会见状,只得上前搀住妹妹。 两人在河边接了水,又沿着河流往上游走,竟找到了一座小瀑布。冰雪消融,瀑布水流充沛,形成一片粼粼湖泊。 杨会指指瀑布上面:「是绕路还是爬上去?」 杨灵韵已经不再是刚逃出京城时懵懂的闺秀,她看看周围,说:「那里。那边坡度缓,很容易爬。」 确如她所说,不但坡缓,还长了不少树木,又有凸起的大块岩石作为支撑,两人没多久就快要攀到坡顶。 杨会在前,刚登上顶端,便回身去拉妹妹,手臂一沉,再用力向上—— 却看到杨灵韵骤然睁大的双眼! 杨会心道不好,这里林木茂盛,又有瀑布的水声遮掩,若敌人从背后偷偷靠近,根本发现不了。 他不知道杨灵韵从他身后看见了什么,只知手里还抓着妹妹,根本无力反抗。 杨会强行压抑住摸刀的念头,又一提,将杨灵韵拉了上来。 这才双手高举过头顶,缓缓转过身来。 迎面,是五张拉满的弓弦,直冲着他的箭头在日光下银光闪闪。 「别,别动手。我们只是从这里路过,不想打扰到几位,实在是巧合,并没有恶意。」杨会提高声调,希望潜藏在林子里的人不要冲动。 一阵窸窣的响动,然后是低声交谈,杨会努力想要听清他们的话,却一无所获。 空气仿佛静止,心跳声越来越响,竟盖过了哗哗流水。 杨会忍不住舔了下干裂的嘴唇。 这时,林子里忽然传出唰啦啦的声音,对着他们的弓箭,终于撤下了三个。 五个人从林中缓缓走出,其中两人仍没松开手中弓弦。 他们的打扮—— 身披皮革,腰佩弯刀,耳上坠着骨饰,头髮剃成古怪的样式……他们是…… 「突厥人!」 杨灵韵冷不丁开口,引得那两张弓一下对准了她! 杨会不敢转身,忙用手掩住妹妹,焦急道:「几位大哥,我妹妹说话不懂分寸,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 几个突厥人又是一阵耳语,然后领头的那个操着生硬的汉话说:「你们,夏朝人?探子?」 「不是。」 杨会连连摆手,杨灵韵却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兴奋地叫着:「真是突厥人!你们能不能带我去见这几位首领?!」 第59章 〇五九 ◎你教朕◎ 杨会来不及阻拦, 杨灵韵已迎着弓箭向前。 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几只青铜信符,摊放在掌中,眼神灼灼:「认得吗?能带我去见他们吗?」 领头的突厥人似乎是唯一一个懂得汉话的, 厉声喝止:「停住!」 然后向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来到杨灵韵跟前, 满脸戒备地抓起那几枚青铜符。 交给领头的, 两人面上都有讶色。 「你的?」 杨灵韵道:「没错。带我们去见这些人, 必定有赏。」 领头人摆了摆手,叫两个弓手收了弓箭, 几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又哈哈笑了两声, 对杨灵韵说:「见不到。他们得罪了国师,被送去捡牛粪。」 「什么?!」杨灵韵情急之下, 尖叫了一声。 几个突厥人好奇打量着杨家兄妹,最终似乎认定了他们没有威胁, 放下戒备,手脚齐上一通比划,才大概说清楚。 原来这几位首领不支持与夏朝开战,与国师交恶, 被夺去水草丰美的领地, 改封到偏僻寒冷的戈壁上, 不得不捡牛粪当燃料取暖。 领头的突厥人啐了一口:「胆小鬼,不敢和夏朝打。国师说,天降吉兆,我们必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从语气上判断, 他们似乎很不屑这几个首领, 对那名神秘的国师倒是崇敬有加。 杨会兄妹乍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些怔愣。 原来突厥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有心投靠的人其实并不愿意和夏朝开战。事到如今,他们已经被国师排挤出权力核心,赶去了遥远的戈壁滩,还是否愿意收留杨家人更是无从判断。 杨会本就不大想去突厥,这会儿已经打定主意,等摆脱掉这些突厥人,哪怕用强也要把妹妹带回盐集镇。 杨灵韵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紧紧咬着下唇,一时无话。 那几个突厥人却不消停,放肆地打量着二人,尤其是杨灵韵. 「长得不错。皮肤像他们南边人的丝绸一样。」一个男人笑嘻嘻地说。 另一个同伴搡了他一把:「呸,你还见过丝绸!」 第三个眼神最猥琐,摸着下巴说:「脸上皮肉是挺嫩,不知道衣服底下是不是也够嫩。」 这话一出,几人都笑了出来,看向杨灵韵的眼神犹如盯着一块肥肉,就差流下口水了。 杨灵韵浑然不觉,杨会却骤然变色。 刚刚的对话自然是用突厥语言进行的,可是这几个突厥人并不知道,杨会从前被父亲派去管理杨家的马场,马场上有很多突厥来的驯马师,耳濡目染久了,杨会也能听懂几句他们的语言。 更何况,哪怕杨会不懂他们的语言,也依然能看懂男人眼里贪婪纵慾的神色。 这简直糟透了。 只有他一个人,还要护着杨灵韵,硬刚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只能见机行事…… 杨会去拉妹妹,用气音小声说:「灵韵……别……」 杨灵韵却突然抬头,「带我去见你们的国师!我们很了解夏朝将领,可以帮他消灭夏朝皇帝!」 领头的突厥人听了,哈哈大笑,又翻译给其他几人听,他们也跟着笑了。 「一个女娃娃,认识什么将领?口气倒很大!国师能召唤来太阳和雨水,要你帮忙?说说看,你会干什么?帮忙下小崽子吗,哈哈哈——」 杨灵韵敢怒不敢言,将嘴唇咬的发白。 另一个突厥人却突然拉了领头的人一把,「……这个女人,有点像那一位……都是柔柔弱弱,说句话还要用手挡着嘴,腰细的风一吹就倒,国师喜欢这样的女人。这次出来没找到那个人,不如把她带回去献给国师,也算……」 领头的人眼睛转了两转,显然是把这话听进去了。 「那个男的呢?」又有个突厥人问。 头领瞥了杨会一眼,「还能怎么办?我的马可不会让别的男人碰,除非你愿意让他骑在你的马上?」 几个突厥人嬉笑着,手却摸上了腰际的武器。 杨会心中大骇,心知投靠突厥人这条路走不通,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带着妹妹逃走。 可是继续等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刻,杨会下定了决心,一边用力踢出一脚,扬起一片尘沙,一边大声喊着:「跳湖!!!」 他本要去抓杨灵韵一把,然而突厥人动作很快,话刚出口,弯刀已经向杨会噼砍下来。 杨会将将在空中璇了个身,避开刀刃,然而下一瞬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 头顶传来杨灵韵惊恐的尖叫。 再然后,他坠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 「臣走访了几户一直留在雁门的军属,他们的说法全都一致,实情应该就如奏报中所写。」 「嗯……」符清羽抬了抬手,「你先下去吧。」 臣下奉命离开,符清羽却久久不能回神。 宝缨的娘不是为了殉情,她选择跳下城墙,反而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 关于她的死,当年呈上来的奏摺只写了「程彦康妻徐氏殉情而死」。寥寥数字,又怎能概括一个人的一生。 而如今得知了真相,符清羽也不免感到疑惑。 宝缨心思纯善,程夫人亦是女中豪杰,程彦康有可能做出叛国之举吗?如果他没有背叛,当年又为何拒不回救? 奏表握在手里,只觉得重若千钧。 符清羽缓缓起身,迈步走向宝缨的帐子。 随大军行进,带上一个女人已经是破例为之,每日能见到宝缨的时间更少的可怜——在这少的可怜的时间里,也总是要顶着令他痛不欲生的冷淡目光。 失去才懂得珍惜,回想起从前融洽的相处,仿佛一场大梦,梦醒了无痕迹。 符清羽将随从留在远处,走到帐前,停了一下,凝神看着帐上映出的两个人影,心中竟涌起一丝嫉妒。 尽管心里明白,有乐寿陪伴,宝缨不再神色恹恹,愿意吃点东西,也能多说几句话……可他还是…… 她身边的位置本该是属于他的,而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坐在上面。 符清羽甩了甩头,将这可悲可怜的嫉妒之情甩到脑后,掀起帘子,走进帐篷。 帐子里点了两根蜡烛。乐寿坐在桌前,借着烛光,手中飞针走线,快得惊人。 宝缨本是在另一边的蜡烛下读信,见符清羽进来便收起信,扭过头去。 符清羽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没有出声,来到桌前,在乐寿身旁坐下。 他脚步很轻,专注中的乐寿这才发现符清羽,惊了一下便要起身行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符清羽摇头,让乐寿免礼。 但离皇帝这么近,还是平起平坐,乐寿不免拘谨,也不好再动针指,两只手像无处安放,不停地攥紧又松开。 宝缨仍是面无表情,眼皮都不动,自符清羽进来就不准备理他。 符清羽自感格格不入,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乐寿:「你在缝什么?」 乐寿拘谨回答:「之前宝缨姐姐那个香囊的做法,奴才给改良了一下。宝缨姐姐说想看,奴才正在做。」 香囊…… 符清羽心口一痛,顿了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放在乐寿面前:「这个,还能补吗?」 正是当初宝缨扔到火盆里,又被乐寿抢回来的那一个。 乐寿偷偷看了宝缨一眼,见她没有反应,小声说:「补倒是能补,但补过之后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符清羽一怔,随后苦笑道:「能补就行。」 乐寿得令,正要去拿那个香囊,符清羽却抢先拿回去,又从针线篓里取出一根针:「如何补,你教朕。」 乐寿惊讶的眨了好几下眼,「这,这……陛下从没做过针线活,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 「无妨,」符清羽指着乐寿正在做的香囊,「你先做给朕看,慢慢来。」 「乐寿!」 宝缨忍无可忍道:「乐寿,你先回去吧。我要睡下了。」 乐寿犹豫地看看宝缨,又看看符清羽,在得到符清羽允许后,收拾起针线篓,退了出去。 符清羽却还坐在原处。 宝缨吹灭了自己身边的蜡烛,又木着一张脸走到桌前,看都不看符清羽,便要去吹蜡烛。 「等……」 符清羽情急去挡,手被火苗燎了下,下意识缩回,指尖焦灼刺痛。 宝缨仍是无动于衷,倒没有继续吹蜡烛,而是垂下头,盯着符清羽手里的香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那天在行宫吵开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离得如此近,每一次唿吸,符清羽都能闻到宝缨身上的淡香。 「宝缨,」他假作没看到宝缨蹙起的眉心,缓声道,「朕就说几句话。」 「朕今日才知道程夫人真正的死因,高风亮节,自当流芳后世。坦白说,以程夫人的品性,朕很难相信她深爱的丈夫会是叛国之人。程将军当年为何没有回兵救驾,这里面恐怕还有蹊跷。等战争结束,朕会彻查此事。」 符清羽说完,小心打量着宝缨。 她所有的不幸,程家人所有的不幸都因此事而起,如果查出真相,纵然不能弥补过往,但至少能还死者一个清白,让生者再不用再背负沉重的枷锁。 她的族人,尤其是三哥程琰,也能够出仕做官,重新振兴程氏一门。 宝缨应该……会高兴吧? 然而符清羽错了。 宝缨只是淡淡笑了下:「那又如何?」 第60章 〇六〇 ◎请陛下尽早决断◎ 「我娘说, 她选择自尽不是因为怨恨,不是因为绝望,而是为了同袍数载之谊和心中一点不平。可我却恨了她十年, 让她在天之灵遭受误解。陛下能恢復程家的名誉,却不能消除掉十年光阴, 不能抹平心上的伤痕。」 宝缨静静看着符清羽, 目光却像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若是……若是程家真的得证清白, 我也不必留在宫里接受惩戒了,到那时陛下会放我走吗?」 符清羽痛苦地闭了闭眼:「别这样。宝缨, 你别这样。」 宝缨嘴角呷着讥讽的笑,毫不意外地说:「你不会, 所以恢不恢復程家的名声地位,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除了这件事, 」符清羽几乎不敢去看她眼里流露的绝情,「你想如何惩罚朕, 朕都接受。」 但不要说分开。 「是么……」 宝缨捡起桌面上的针,发狠朝符清羽手背扎了下去,透白的手背上顿时涌出颗豆大的血珠。 符清羽虽然吃痛,却连一动不曾动, 「宝缨, 要是这样能让你高兴……」 「不能。」宝缨扔了针, 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我不是你,看别人受苦不能让我高兴。永远看不到你才能让我高兴。」 这句话比身体的疼痛还更刺伤符清羽,他下颌绷的很紧, 动了几下嘴唇, 却说不出话来。 宝缨盯着烛光道:「我要的东西, 已经说的很清楚。陛下一再承诺会补偿我,可至今仍然将我当成囚犯关押,不肯放我自由,连不出现在我眼前都做不到。你根本不在乎我想要的是什么,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再相信。」 符清羽不知是手上吃痛还是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紧紧握着那只残破的香囊,怔怔地说:「……就算恢復不到从前,也能修补……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能修补。你要什么都行,但朕不会放你走。」 他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放回袖中,又怕宝缨再做出格之举,连那根针也收了起来。 宝缨在旁冷淡道:「你真是太可笑了。」 符清羽仿若没听到她这句嘲讽,低声说了句「你早些休息」,便匆匆走出了帐篷。 脚步声渐远,平息,帐中寂静半晌。 宝缨蓦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吐出沉滞的一口气。 她见识过符清羽冷酷的一面、淡定的一面,却没想过他有一天能偏执疯狂到这个地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符清羽从始至终都没考虑过放她离开,但至少…… 或许因为随大军行动,对内无需太过戒备,又或许是他心里有愧——终于没人寸步不离的盯着宝缨了。 宝缨这些天也尽量减少走动,避免让人看出破绽。 宝缨吹熄了最后一支蜡烛,缓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 银亮月光从帐子的缝隙透进来,她从裙底取下一柄匕首,置于膝上反覆端详。 ——我不会自戕。 ——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愿意帮我吗?无论任何事? 先前对乐寿说的话,又浮现在脑海当中。 「禀告将军,我们到达柳镇时,突厥人已经撤出。兄弟们人数不多,只追出去一段,见突厥人没有要反攻的意图,便撤回城下原地等待了。」 听了校尉的回报,袁逸辰两道飞扬的眉毛顿时拧了个结。 他身边的副将更是气的吹鬍子瞪眼,直骂道:「他奶奶的,又来!有本事正面硬刚啊,跟老子玩个屁的躲猫猫!」 袁逸辰瞥了副将一眼,叫副将安静,但他自己心里也烦躁非常。 大军出发后,袁逸辰率领轻骑走在最前,还没到大营,前方传来战报,突厥人同时袭击了边境几座村镇,前军兵力不足急需增援。 袁逸辰立刻率部下驰援,可是接连辗转了三四地,不是虚晃一枪压根没打起来,就是如柳镇这般,战斗迅速结束。 突厥人既不恋战,也不像有后续计划,只屠了几个人烟稀少的村镇,抢了东西就走。 就连抢走的东西,也看不出有特别值得抢的价值,倒像是在做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被耍着玩当然让人烦躁,但看不透突厥人背后的用意更让袁逸辰深感不安。 也许是战场了歷练出的直觉,他总是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被漏掉了。 袁逸辰稳了稳心神,问:「柳镇还有活口吗?」 校尉道,柳镇的城墙形同虚设,起不到抵御作用,听说要打仗,镇上居民早就搬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里,大部分也在突厥人攻入之前就散入了周边的山林。 但那些没来得及跑掉的老弱病残,却都被突厥人杀掉了,尸体曝露在街巷当中,场面颇为悽惨。 袁逸辰闻言神色微变。 现下是草原即将入春的季节,尸体暴露在外,腐烂加快,很容易引发疫病,必须尽早掩埋。 袁逸辰立刻下马,吩咐士兵们:「事急从权,也不用分辨死人是哪家那户的,尸体集中到城外掩埋。另外,挖开排水沟渠,务必将泡过死尸的腐水排出城外。」 说完他亲自上阵,带领士兵将遇害者一併埋在城外,立了一块木牌留给家人凭弔。 此间事毕,袁逸辰又带领属下去了其他两地,都没能和突厥人正面交战,只好返回大营。 …… 五天后。 「……已经第二十个了?」袁逸辰面露惊骇之色。 军医沉重地点了点头。 近来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事,送到军医那里诊治的士兵,反而是得腹泻的最多。军医和他们随口闲聊才发现,这些人并非同一编队,发病时间、吃的食物也并不一致,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几天前跟随袁逸辰前往前线追击突厥人。 军医这才找上门来。 那种不妙的预感又出现了。 担心产生瘟疫,出现的……却是腹泻? 袁逸辰嘀咕着:「……跟我出去那几天,大家都吃的干粮炒面,应该不会吃坏肚子吧?就算吃坏了,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了……」 军医迟疑了下:「将军,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说。」 军医道:「如将军所言,这确实不像寻常的瘟疫,但就怕……依我看,这倒像是『一日春』的早期症状。如果真的是『一日春』,麻烦可大了……」 距离大营还有一天路程,傍晚扎营时,符清羽已经发现了事情有变。 已经提前进驻大营,此刻本该坐镇中军的袁高邈却出现在了这里。他甚至没穿重甲,只带了十来个亲兵,人和马都疲惫不堪,想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符清羽跳下马,径直来到袁高邈面前:「军中不计俗礼,袁将军有话但讲无妨。」 袁高邈还是行了个军礼,面色凝重地将符清羽迎进空荡荡的大帐。 一进帐子,袁高邈便跪了下来:「陛下,大事不好,大营恐怕是爆发了疫病。」 从最初得知许多人患上腹泻,袁高邈便忍痛将当初跟随袁逸辰的士兵以及袁逸辰都隔离在了一处营区,饮食排泄都和大营其他人分开。 这样平安无事的过去了两天,就在他刚要放下心时,大营里却又发现了新患者,而且是一夜之间出现了十来例。 袁高邈与几位将军当即做了决定,勒令士兵紧闭大门,绝对不可外出。 袁高邈自己则挑选了几个最晚到达大营最不可能沾染病情的士兵,提前赶来给符清羽报信。 符清羽疑惑道:「袁将军说军中出现了疫病,又说士兵大规模得上腹泻……朕还从未听说过哪种疫病是以腹泻开始的。」 袁高邈近乎绝望地嘆气:「臣也是第一次知道,但熟悉当地的人都说,这恐怕是『一日春』啊!」 「一日春」是长久存在于这片土地的、一种有点邪门的病,同时也是引起这种疫病的飞虫的名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这种虫子只有在春暖花开之时才能破卵而出,可虫子本身却畏惧阳光和温度,在温暖的日光下,往往活不过一天。它们必须在这一天里完成破壳、进食、□□、产卵,然后在温暖的春风里迅速死去。 「一日春」以人类和动物的血液为食,因为这种虫子还没有一粒芝麻大,人被咬了也不会察觉,往往是在几天后,很多人同时开始腹泻,人们才意识到是爆发了「一日春」。 符清羽纵是没见过「一日春」,看袁高邈沉痛的模样,也知事情没这么简单,腹泻恐怕只是个开始。 「……腹泻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他低声问。 袁高邈像是快哭出来了:「被虫咬后,人会在十天内开始腹泻,这时身上疫毒外泄,能够将病传给其他人。十天后,腹泻停止,有的人会再无异样,逐渐好转;而有的人……会在腹泻停止后,开始长出红疮,越长越多,无药可医,最后全身皮肉溃烂,悽惨死去。」 「臣离开之前,已经安排长公主和随从在单独营帐隔离,若几天之内没有异样,长公主很快便会与陛下会合。『一日春』无药可医,一旦沾染上只能听天由命,眼下之计,我们只能尽量保全更多的士卒……哪怕代价是牺牲掉一半军队。」 袁高邈重重叩头:「臣唯一的儿子也在前军当中,现在只怕已经染病,但臣还是要劝陛下……请陛下尽早决断,断尾求生,保全剩余力量!」 第61章 〇六一 ◎陛下的心,也会痛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望陛下三思。」袁高邈劝道。 符清羽沉默半晌,心知并没有这么简单。 这一战还没开打就因疫病偃旗息鼓,, 若突厥人乘胜追击,届时不但防线后撤, 边境国土沦为战场, 剩余兵力是否还有士气抵御突厥人也很难说。 许久, 他按了按眉心,道:「容朕想想。希望袁将军和手下暂时保守秘密。」 袁高邈立刻说:「是, 微臣遵旨。」 …… 营帐外飘起了细雪,雪花在地面积了薄薄一层, 和铅灰天空连成一片,形成一张展开的画布, 将万物都容纳其中。 阴霾的天色让人误以为是傍晚,但仔细想想, 大概刚过午时。 符清羽抬脚迈出帐子,乐寿立刻小跑紧随,给他穿上厚厚的毛皮大氅。 符清羽恍若未闻,一边屏退了随从, 一边朝宝缨的帐子走去, 只是步履格外缓慢, 目光盯着脚下,似乎难以下定决心。 乐寿慢了几步跟在符清羽后面,想起宝缨拜託他的那件事,不住的紧张, 急忙低下头。 幸而是寒冷飘雪的天气, 驻地里人人行色匆忙, 没人会过多关注一个随行的小太监。 符清羽在宝缨帐前停下,侍卫却说,宝缨不在帐子里。 「她去哪儿了?!」符清羽刚舒展开一分的眉毛又皱了起来,语调急迫而充满担忧。 侍卫被吓得一抖,这才解释说,午食之后宝缨姑娘说肚子涨得慌,便让几个士兵陪同,只在营地里随便走走。 符清羽「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宝缨的方向去。 乐寿见他焦虑,劝道:「这里是大军驻扎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出,陛下不用太担心。」 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乐寿不得而知,宝缨讳莫如深,他自然也不能去问皇帝。 只是从那之后,皇帝将宝缨看得更紧,一点风吹草动都如临大敌,反而让宝缨更排斥抗拒。两个人都不舒坦,相互折磨,他在边上看的心惊胆战。 乐寿以为,不破不立,与其这么僵持下去,倒是将伤疤揭开才能求得解脱。 只不过,揭开伤疤时会有多痛,可就不好说了…… 符清羽却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很快就不用担心了。」 虽然袁高邈已经尽力避免疫病扩散,但此处距离前军营地只有半天骑程,谁也不能保证「一日春」不会蔓延过来。 他刚刚做出了决定。 等皇姐到来,宝缨就和她一起离开,返回京城。 而他自己和几万将士…… 符清羽喃喃自语:「……她最不想见的就是朕,这样也算随了她的心意。」 乐寿没听清:「您说什么?」 符清羽敛起神色,加快了脚步,「走吧,去看看她。」 或许是,最后一面。 三月将尽,寒冷的北国却仍在飘雪。 宝缨知道此地和幼时居住的雁门相距不远,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从前有没有见过三月下雪。 细想起来,关于雁门,她其实本就记不起太多事,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一个个模煳的片段…… 父亲和哥哥们在院子里摔跤,母亲用好看的草书给外祖父写信,乳娘用凤仙花给她染指甲,隔壁的谢夫人会做好吃的米糕,只是他们家的厨房里总飘着药味,谢夫人说是小哥哥的药…… 对了,小哥哥那时比宝缨四哥身子还差,吃药比吃饭多——看袁逸辰现在的模样,很难相信他曾是个羸弱多病的孩子。 宝缨陷入了沉思,目光定在树梢一段积雪上,仿佛看的入神了。 符清羽走近时,首先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快走几步,脱下大氅盖在宝缨肩头,趁她还在发怔,手指飞快打了个结,系好带子。 符清羽退后一点,看她终于没有脱下,心中稍感宽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问:「在看雪?」 宝缨沉默不语,头越垂越低,雪花落髮际,融成晶莹的小水珠。 符清羽亦没抱太多希望,又说:「去外面走走吧,朕有些话想说。」 又一阵沉默,符清羽本以为得不到回应了,宝缨却突然抬头,说:「好。」 「——但我不要那么多人跟着。」 她固执地看向符清羽,眼眸里闪烁的奇异光芒让乐寿心脏勐地一紧。 符清羽想了下,说好,让侍卫们都退后,只留乐寿远远跟着。 「这边。」他走在前,时时停下等待宝缨,缓慢地爬上营地边上一座小丘。 小丘另一面是旷莽原野,混在风雪当中,除了几个哨站的星点火光,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到达顶点,符清羽转过身,肩头落满雪花,耳尖也变红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捲轴,「在雁门仍有很多人记得你母亲的付出,他们私下收敛了她的尸骨,体面下葬。朕命人记下方位,你或许想知道。」 母亲是在一家人即将被押运上路时跳下城墙的,宝缨和哥哥们随即就被带走,没有机会过问母亲的后事,也没有机会拜託其他人。 这些年来,宝缨甚至不敢去想母亲究竟葬身何处,得到这个消息,总算是一点慰藉。 她愣了愣,接过捲轴,却不急着展开,随口说:「那我也该去祭拜……」 符清羽墨染的瞳里,闪过一丝黯然:「你以后可以去。宝缨……」 「陛下,」宝缨突然打断,仰头正视着他,淡淡地说,「去年生辰那天,我真的很难过。那时我以为,最伤心也不过如此了。」 她向前一步,口中唿出的白气如此靠近,一瞬温暖,错让人以为肌肤相抵。 「可我不知道,后面还有那么多更伤心的事,让我宁可回到当初……至少那时我可以相信陛下,依靠陛下……」 浅淡的笑意在宝缨嘴角浮现,「十年里,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陛下一直都在身边……我以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怨恨陛下,我又错了……我……回不去了。」 符清羽蹙起眉,看她的神情极是专注,似乎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哪怕这些话并不中听。 「你……」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颤抖,符清羽掩口咳了一声,强行抑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沉声说:「你可以依靠朕,也可以怨恨朕。朕从前许多事做得不对,但至少一直都想要保护你……如果朕不在你身边,你也保护好自己。」 不在身边?从符清羽口中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难道又察觉了什么? 宝缨心里发毛,直直地盯着他看,可是隔着风雪,怎么都看不清那对深若寒潭的黑眸。 她收回眼,知道不能犹豫,必须实施计划。 「我会的,我会保护好自己。」宝缨认真地说。 「宝缨……」 符清羽卓然凝立,眼神却称得上温暖。 他伸出手,想拂去她髮髻上的雪花。 恍惚间,她也向他走来…… 她伸出手,以一个拥抱的姿态,靠近他…… 雪片落在睫毛上,符清羽眼眶一热,他想,他可能真的流泪了。 就在将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寒意自腹部灌入,彻骨疼痛顿时遍及全身。 符清羽急急吸了几口起,手臂挣扎着抓住身旁树干,这才没有倒下。 他脸上一片茫然:「宝缨,宝缨你……」 她亭亭站在雪中,安静地遥望着他。 是的,遥望。 明明人还在这里,却像骤然飘出很远,无论多么用力也无法触及。 腰腹之间涌出一股热流,渗出衣料,倏然转凉……雪白的地面上,现出几点血红,迅速扩大…… 身体变得不听使唤,符清羽觉得自己的动作仿若老旧的木偶,关节打着绊才摸到腹部。 不用看,一片濡湿。 他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宝缨,这里好痛……」 宝缨的情状也没好多少,鲜血自刀刃流下,手像结了冰,「陛下的心,也会痛吗?」 符清羽轻轻晃了下头,隔着风雪看她,嘴角反而绽出笑意,「一刀可够解气?不够再来。」 风雪吹入眼帘,宝缨的目光有些模煳,心里却一直数着数。 如果有必要,会再来的,她想。 「宝缨,你……」 符清羽已然虚弱至极,却还在强撑着,不肯倒下,不肯睡过去…… 宝缨早已默数超过二十,他还是没有倒下。 那必然痛苦至极,比单纯的刀伤更难捱,宝缨不知道他在忍些什么。 「宝缨,你不要去……」 北方。 头脑一片眩晕,眼前的人影渐渐在风雪中化为一片虚无,他什么也抓不住,身躯沉重,渐渐坠落…… 坠落…… 符清羽终于抵抗不住倒下,身底雪白血红交错。 宝缨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要去哪里? 已经没办法知道了。 她提起裙角,对树丛后面的乐寿说:「陛下已经失去知觉,你可以出来了。不想当我的同犯,就去把袁将军请来,然后回到帐子里别出来,不要再管这件事。」 乐寿走近几步,丢过来一个包袱:「接着,里面的东西,应该用得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宝缨一瞧,里面装了许多赶路急需的物品,想是乐寿偷偷替她准备出来的。 「谢谢」二字已经不足以表达,她沖乐寿笑了笑,说:「希望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乐寿犹豫了下,但终是欲言又止,只说了声「保重」,便转身离去了。 第62章 〇六二 ◎这人啊,总是会变的嘛◎ 袁高邈一见符清羽倒在血迹当中, 立刻三步并做五步跑了过来,割开腹部的衣裳检查伤势。 再看宝缨脚下脱落的匕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袁高邈不住嘆气:「你这孩子……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 怎么能……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下要如何收场?!万一陛下有个三长两短, 你还能活吗……唉, 呸呸呸!现在这个时候, 陛下不能出事,可乱不得啊!先不管了, 我这就去叫军医。」 「等等!」 袁高邈起身要走,却被宝缨挡在身前:「袁叔叔先听我说几句话, 不会耽误伤势,反之才会。」 袁高邈一脸疑惑, 但终究停下了脚步。 宝缨尽量不去看倒下的符清羽,木然说着事先准备好的话:「袁叔叔从军多年, 受伤的情形想必见过不少,陛下的伤情在您看来不奇怪吗?」 袁高邈眸光一闪。 匕首插入肋间两寸多,伤口狰狞,流血却没有预想的多。对于这样的伤口来说, 甚至可以说出血过少, 而且竟神奇的渐渐止住了。 袁高邈也觉得蹊跷, 这才急着去找军医,可是听宝缨话里地意思,似乎另有原因。 袁高邈生性谨慎,微微点了下头, 让宝缨继续说。 宝缨却转而问道:「袁叔叔, 我知道光化十七年您留守雁门, 并未随军出征,但我想问一句……以您对我父亲的了解,无论是为了抢夺军功还是因为通敌叛国,他会拒绝回兵救援被困的武烈皇帝吗?」 袁高邈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支吾道:「这个……我和老程交情匪浅,我也不愿意相信他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老程和先帝又是少时挚友,情谊还要更深……但是这事情确实发生了,真相众说纷纭,我也不好妄下判断……这人啊,总是会变的嘛……」 宦海浮沉的老狐狸,嘴里能有几句真话? 宝缨无端想起符清羽的话,不得不承认,他看人从来都很准。 袁高邈从未对程家落井下石,如今也没有急着与她划清界限,但指望用旧时的交情打动他,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幸好她还留了后手。 宝缨收起失望,平静地说:「伤口能够迅速止血,是因为匕首上淬了毒,这种毒药能够帮助伤口癒合,使毒素封存在体内,渐渐深入血脉肌理,直至毒发身亡。」 「你!」袁高邈惊唿一声,却立刻想到了什么,压下惊诧,「……但是?」 宝缨笑了:「但是,我不想杀人,只想离开,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袁叔叔能够念旧情放我一马,我会留下解药配方,保证不让陛下出事。或者袁叔叔也可以赌一把,将我捉拿归案,严刑拷打问出解药,就是不知道陛下和您能不能等得起。」 袁高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问:「放你走……我要如何相信你留下的解药一定是真的?」 宝缨轻轻摇头:「我现在不能证明,只有等解药见效才能证明。但同样的,如果袁叔叔表面答应放我走,背地却派遣暗卫跟随,我也免不了要上当……或许我们只能试着相信对方,袁叔叔信我没有害人之心,我也相信袁叔叔会遵守承诺。」 袁高邈仍在犹豫,宝缨抢先发誓:「我以父母在天之灵起誓,若解药为假,他们将生生世世不得安息。希望袁叔叔也以小哥哥的性命发誓。」 袁高邈脸色突变,一贯平淡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怒意。 宝缨不知前线爆发的疫病,袁高邈却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子担忧,这话正正戳在他心口,一时忘了收敛形容,怒意溢于言表。 宝缨几乎以为他要变卦,但袁高邈看了眼不省人事的符清羽,终于举起手指,不大情愿地说:「若我违背承诺,将会应誓在我儿身上,令他、令他不能平安还朝。」 说完,他深深看了宝缨一眼,低声说:「……就算是我欠程将军的。你要明白,若陛下一意追究,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 雪不知何时停了。 冷风吹散云雾,下弦月悄悄爬上山巅,月光照在雪地,映出幽幽寒光,村庄的轮廓在树影后逐渐显现。 宝缨早已放弃了操控马匹,虚弱地伏在马背上,手臂向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双腿更糟,下半身毫无知觉,似乎已经不属于这具身体。 下午离开军营,她便策马向东,走到雪停,走到黑夜降临,再走到月亮升起。 不知走出多远,但人马俱疲,早该找个地方歇息了。 可她不敢。 一则担心被追兵赶上。虽然袁高邈以袁逸辰的安危发誓,但皇帝被刺这般大事,其他将领会不会追究,袁高邈又能否力压众议,符清羽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宝缨不敢大意,只能尽力走远一点。 还有一个原因…… 这一路走来,她遇上了好几个村庄,甚至还绕过了一个小镇,却几乎没见到其他人。 不要说路上的行人客商,她在黄昏时经过小镇,却不见炊烟,连灯火也只有零星几点……甚至那几处灯火也可能是她疲惫眼花产生的错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或许战争已经波及此地?不管怎样,事出有因,当地人都走了,她更不应该停留。 宝缨这般想着,一路快马加鞭,拼命想要赶到与叶怀钦约定的村子。 只是入夜后天色幽暗,村庄难以辨认,她几度以为自己错过,却没有勇气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 况且……当初以为符清羽会将宝缨留在后方看管更严密的地方,叶怀钦希望她能趁大军出发前动手,留下几个接头地点也多在大夏境内。 虽然叶怀钦说他会随时注意宝缨的动向,但已经比约定的日子迟了太多,他兴许早已奔赴关外寻找药婆婆。 剩下这个村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察觉到远处光亮,宝缨从昏昏欲睡中惊醒,马儿早由小跑改为缓走,她勐地一动,倒把马惊着了,不满地甩动脖颈,嘶鸣了两声。 阻止已然来不及,宝缨眼睁睁看着那灯火动了一下,随后又多出一点火光,缓缓移动,逐渐向她靠近。 她攥紧缰绳,大声叫道:「前面是什么人?!」 光芒晃动了一下,那人似乎又在向前,还加快了步伐…… 宝缨心里一急,叫道:「别过来!」 随后,她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宝缨?真的是你?!」 「叶大哥……叶大哥!!」 宝缨大喊出声,视野里火光渐渐靠近,叶怀钦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只觉得身子一软,滑下了马背。 …… 那一夜,宝缨睡了有生以来最沉的一觉。 不记得是怎么被叶怀钦带回去,放在床上,也没有做梦,仿佛只是合了一瞬的眼,再睁开却已经天光大亮。 浑身酸痛难当,她挣扎了好几下,最后还是叶怀钦闻声赶来扶了她一把,宝缨才成功起床。 叶怀钦已经收拾停当,给宝缨拿来了干粮和水囊,沉声道:「吃吧,吃完我们马上走。」 宝缨的脸垮了一下,却也知这是无奈之举,安静地拿起了干粮。 几口塞满肚子,宝缨推开茅屋房门,叶怀钦已经在村子唯一的马厩外等她。 宝缨穿过小村,渐渐感觉不对,问叶怀钦:「这村子……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说起来,我一路找过来,遇上的村子也都空了。」 叶怀钦「嗯」了一声,语气莫名沉重,「先上马,路上慢慢说。」 宝缨发现,这次见面,叶怀钦似乎只在最初发现她是短暂惊喜,其余的时间都很忧虑,面容沧桑,话也比从前少了很多。 等两人并排骑出村子,叶怀钦才说:「』一日春『来了,能跑的人当然都跑走了。」 他苦笑了下:「……这倒是你的幸运。如果不是发现』一日春『的迹象,我前几天就离开这村子了。」 宝缨一怔:「』一日春『又是什么?」 叶怀钦说,「一日春」是由同名虫子造成的疫病,经常在冬末春初时节的草原上发生,得了这种病的人先是腹泻,之后长出红疮,血肉溃烂,最后多是因为口鼻溃烂阻塞窒息而死,再不然就是因为胃肠烂掉无法进食,生生被饿死。 宝缨听得心惊胆寒:「太可怕了……那……」 叶怀钦却摇头:「』一日春『不该爆发……我不明白……」 他解释道,人被「一日春」咬到,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但「一日春」这种虫子自身其实很脆弱。它们在开春第一天正午最温暖时破卵而出,又在夜幕降临前死去,生命只有短短几个时辰。 因为生命短暂,它们不可能飞出太远,绝大多数』一日春『甚至找不到能吸血的人类、来不及产卵,就走到了生命尽头。 「因而,这种病以往只是零星发作,这附近的人们有了经验,只要在开春这几天多注意,若突然出现多人腹泻,就将病人隔离起来。通常一个村子只会死几个倒霉鬼,甚至不会有人死亡……年轻体健的人即便被虫子咬到也不一定发作,过去死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之人。」 叶怀钦忧虑地嘆了口气:「但是这次不同……非常不同。」 宝缨突然勒住马:「我们……必须回去。」 第63章 〇六三 ◎她恨朕到了这个地步◎ 宝缨勒住马, 对叶怀钦说:「关乎几万人的性命,我们得回头提醒……」 然而叶怀钦下句话立刻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他们不需要提醒,疫病最早从柳镇开始, 早已蔓延至先锋营,村民们看到军营严闭才举家带口地逃离。」 「你是说……」宝缨打了个冷战。 联想到昨日大军停驻不前, 只有袁高邈一人过来接驾, 她立刻明白叶怀钦所言不假, 前军一定已经遭遇了「一日春」。 袁高邈一言难尽的表情,符清羽那句没说完的嘱託, 宝缨忽然全都懂了。 现如今大军进退维谷。袁逸辰留在前军之中,而突厥人仍虎视眈眈…… 「别想太多。」叶怀钦见她犹豫, 插话说,「这次疫病事发蹊跷, 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快找到师父。师父在关外多年,或许已经找出抑制『一日春』的法子了, 早找到她,兴许还有机会阻止。」 宝缨回望,早不见了大军营地,入目唯有泛着点点青绿的荒原。 她嘆了口气, 催马向前。 夏军驻地, 戒备森严的大帐里。 浓郁而温暖的药香传来, 湿意钻入鼻孔,一阵发痒,让袁高邈从瞌睡中骤然惊醒。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身体僵硬,他动了动腿, 目光落在地面上, 突然一怔。 原来是盛药的罐子落在地上, 药汁流出……可是,如果他没记错,这药罐是放在…… 「啊!」 想到这儿,袁高邈不由惊唿了一声,再转眼看向榻上,发现皇帝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平静地盯着帐顶,一只手虚弱地垂在被子之外,想来正是甦醒时无意碰翻了药罐。 袁高邈忙压低声音问:「陛下,您醒了?感觉如何?军医应当在煎药,臣这就叫他来。」 「先不用,」符清羽的声音比以往更淡,好像被抽干了全部力气,「朕……现在是什么时候,朕晕过去多久了?」 袁高邈见他虽然很虚弱,讲话有气无力,但神智还算清明,才禀告说:「傍午了,昨日出事后臣便叫亲卫封住消息,对外只说陛下身体不适,需要卧床休息,营地里只有十几人知晓内情。」 借病掩饰只能撑住一时,况且还有大军等待指令,袁高邈说的轻松,其实亲自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看到符清羽醒来心中大石才落下。 「长公主殿下清晨抵达的,先前在陛下身边守了很久,被臣送去用膳更衣了,陛下要见长公主吗?」 符清羽闭了闭眼,下腹仍能感觉到疼痛,但这疼痛像隔了一层,钝钝的,仿佛很遥远。 倒是心中的痛意,更加纠缠难逃。 他已然有了答案,却还是问:「……她呢?」 袁高邈有些心虚地答:「……臣把她放走了。」 袁高邈将昨日宝缨在匕首上下毒,以符清羽的安危相胁迫,又逼他立下誓言等事一一道出,劝符清羽将心思放在大事上,「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保证陛下龙体无恙,将大军顺利带回,尽量减小损失,还有接下来的防务布局……其余的,既然陛下没事,那么暂且也顾不得追究了……」 符清羽微微转了下头,因这个动作而疼的皱起了眉:「……没人去追?」 袁高邈沉默了下,避重就轻道:「随行内侍乐寿……臣以为他很可能参与其中,已经将人扣押住,等候陛下发落。」 符清羽「哼」了一声,并不买帐,冷道:「……她不会逃回大夏,如今各方都不太平,即刻遣人去追!」 说话太急,腹部的伤口再次抽痛,符清羽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婉拒了袁高邈的搀扶,缓缓撑起身体,忽然偏过头道:「……她恨朕到了这个地步,可是……」 竟是哽咽难言。 奇怪的是,到了这时,头脑里浮动着的全是旧日美好难忘的时刻。 想起最初他被祖母逼迫去见她,原本满心怒气,可是真的见到人了,发现对方那么小一个,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想起去给祖母请安,每每见到她煞有介事地跟着大人念佛经,却困到直打瞌睡,有心嘲笑,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有趣,没有去打扰。 想起他们在宣化殿日日相对,批阅奏章的间隙抬头看她一眼,无论多么烦躁都能立刻平静下来。 想起那天夜里,她突然靠近,朦胧的人影比平日更惹人怜惜,所有的抗拒和防备便都化为了顺理成章。 也想起最后匕首刺过来,落在她发梢的雪花。 那一刀真是干净利落,很难相信那是她第一次出手,私下不知练习过多少次才能熟练找准位置,血流得多却不会伤及性命。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的?以为会是天长地久的陪伴,一直在身边的人却已经变了。 是了,她说她的心变了,回不到过去。 从前掌控一切的人一直是他,走到这一步,难辞其咎的人也只有他。 可是……他心中也隐有一丝委屈。 如果不是这场突然的战事,或许还有机会慢慢弥补;如果她愿意再信他一次,也不至于孤身跑入危险当中…… 符清羽自嘲地笑了笑,「她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离开朕,可朕却……」 事到如今,也不能看她遭遇危险。 袁高邈纵是心思缜密,却也不懂劝解相恋的男女,只是见不得颓丧,解释道:「……那孩子虽然对臣说刀刃有毒。留下的『解药』方子,军医看过却说只是普通的醒神药方。臣事后想想,恐怕她根本没在匕首上涂抹毒药,只是加了麻药,让陛下晕倒……情急之下臣却不敢冒险,即便不是毒药,也要当成毒药处理,唯恐害了陛下。」 他又补充说:「想知道实情,可以事后审问那个内侍。」 符清羽摇了摇头。 他如今也多少懂得了,伤害她看重的人,只能将她推得更远。 听了袁高邈一席话,符清羽心里总算宽了一分,沉声命令道:「派最熟悉草原的人去追她,不要逼的太紧。若见到人,告诉她,先回到安全的地方,其他的事都可以……慢慢商量。」 袁高邈一愣。 从扳倒杨家等事中,他早已看透这位皇帝虽然年轻,行事却狠辣决绝。虽知他只对程家那丫头宽和一些,但这事往大了说算是行刺,皇帝竟也不计较了。 袁高邈原本还担心把人放走会被追责,现在看来倒是意外走对了一步,起身道:「臣遵命,这便去安排。那……还是让军医来看看,药也要重新煎……」 他看出符清羽在强撑,体贴地问:「陛下再静养一阵,晚点臣将几个确定没有染疫的将领带来见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不必。」 符清羽面色苍白地靠在枕头上,语气却不容置疑,有条不紊地安排道:「让军医来,顺便也把长公主请过来吧。袁将军安排好人手,便可将几位将军带到大帐中议事。至于乐寿……先放出来吧,朕用惯他了。」 袁高邈表情有些意外,然而他更擅长服从而不是质疑,行了一礼便去安排各项事宜。 军医和符婉瑶前后脚赶来。 军医先检查了伤口,说没有伤及脏腑,陛下正当年富力壮之时,创口恢復较快,只要安心休养几日便没有大碍了。 接着又重新换了伤药绷带,诊了脉,给符清羽灌下两碗浓厚的药汁,军医又去嘱咐副手煎制补药,先请安告退了。 符婉瑶始终坐在不远处的绳椅上,等军医出门才转过头来:「宝缨脾气那么软的一个姑娘,也能把你伤成这样,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可以想见陛下从前是怎么对她的。所以人家都说,别欺负老实人。」 她话里幸灾乐祸的意味太过明显,符清羽却少见的没有反驳回去,只低声辩解了句:「……避开要害了,很快就好。」 符婉瑶冷笑:「要我看,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伤可未必。我听袁将军说,你还是派人去追她了?」 「疫病蔓延……她在外面有危险。不论是染病,还是撞到突厥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符婉瑶顿了下,轻声说:「也许她宁可死,也不想被你囚禁在身边了。」 「阿羽,」她正视符清羽,神情颇有些动容,「我被关在明月庵将近十年,我知道被束缚的滋味。虽然没戴枷锁镣铐,没受皮肉之苦,却恨不得自己死了。连祖母过世,都没能见上一面……」 她懊悔地摇了摇头,亦是不知如何决断。 符清羽笑了:「皇姐在想什么,如果待在朕身边让她生不如死,朕又怎么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宝缨也不是轻言生死的人。正因为知道她不愿轻易放弃生命,朕才必须找到她。」 符清羽向后靠了靠,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又皱起眉头:「先活下来,才能考虑之后的事。皇姐也一样,朕原本打算让宝缨和皇姐一起撤退,到如今只能皇姐一个人先走了。还望皇姐将英王、敬王带到宫里,稳住朝中局面。」 英王和敬王是符清羽仅存的两个弟弟,早早被赶去了封地,现如今也只有十三岁和十一岁。 将他们召回京城…… 符婉瑶体会出话中之意,不可思议地看向符清羽:「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64章 〇□□ ◎恨你亲手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 了解到皇帝的心意, 符婉瑶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不走。」 符清羽闭上眼,道:「朕现在没力气和皇姐争辩。若皇姐不愿意, 朕只能颁布一道旨意强迫你走。」 符婉瑶无奈地笑:「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虽然不懂行军布阵,但毕竟在先锋营里待了一段时日, 也算亲身经歷过『一日春』。我想, 一定有很多人需要暂时留下养病, 身患重病眼睁睁看着其他人离开,恐怕更易生乱, 这里需要有人留下主持大局。」 符清羽突然睁开眼,皱眉审视符婉瑶, 冷声道:「朕自有安排,用不着你。」 符婉瑶也不甘示弱:「那我相信陛下离开京城前也一定有所安排, 并不需要我回去稳定局面。」 符清羽还想说什么,一时情急呛了下, 干咳起来。 符婉瑶见状也放软了语气:「若分出额外的将领留守,又会进一步削弱大军,我留下是最合适的。让将士们看到大夏的长公主和他们同在,势必能够激励军心。期间我会单独起居, 避免接触病人。你留几个可靠的人给我, 若情形实在不妙, 我见状自会撤离。」 见他仍不松口,符婉瑶嘆了口气,幽幽道:「其实我知道,许我来前线, 只不过是陛下不堪其烦, 想摆脱掉我吧?我当初确是一厢情愿, 只想着补全了自己的遗憾。但真的来到这里,亲眼看到将士们临阵杀敌护卫国土,又将敏之送走……我才发现,无论当年还是今日,真正会让我遗憾的事只有无能为力。」 在「一日春」肆虐之时,符婉瑶已经不敢去想于敏之一行人在突厥会遭遇什么。她能做的只有留在这里,亲自参与到他们的大事当中,哪怕彼此不通音信,至少能够安慰自己,她也在尽一份力。 符婉瑶深深跪下:「与其安稳躲在后方,担心前线发生的一切,待在这里会让我好受一点。求陛下成全。」 符清羽刚刚甦醒,说了些话便感到体力不支,只疲惫地摆了摆手:「皇姐总归是要跟朕作对。」 符婉瑶知他应允,又行了一礼便准备退下。 「皇姐。」 刚要出帐子,符清羽又叫了一声,符婉瑶停下脚步,听到他说:「祖母当年骂你,还打了你一巴掌,不是气你的作为有损皇家体面……她只是恨你亲手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 泪意上涌,符婉瑶急忙仰头逼退,说了句「我知道」,便匆匆离开了。 虽然面色苍白,走路也缓慢,但符清羽还是不要人搀扶,如期出现在议事的大帐之中。 他在主位坐下,制止了几位将军行礼问候,直截了当地说:「朕身体不适,今个儿就省了那些寒暄吧。袁将军,你长话短说,将最新军情报给在座各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帐中还有随后军行动,刚刚赶到的,袁高邈便将汇总军情简短说了一遍。 听完他的话,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沉重,帐中气氛沉滞,许久没有人开口。 袁高邈清清嗓子,转向上首:「陛下,最新得到的消息,瘟疫已在前军蔓延开来,若不尽快安排撤退事宜,恐怕再过几天这里也难以倖免。」 在他说话时,有几个将领跟着点头,但更多的人脸上却是不甘和气愤。 本指望这一战扬威立名,一雪前耻,折腾了这么大的阵仗却不战而回,岂不是要被父老乡亲骂缩头乌龟了? 但袁高邈作为主帅的建议也不是毫无道理,「一日春」的疫情强过以往,保全大部实力留待后战似乎是最稳妥的方法。 将军们虽不满却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便也没人出言反对,只将目光投向符清羽,期望皇帝能给出万全之策。 符清羽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没有急于表态,而是问道:「突厥人呢?」 袁高邈道:「斥候回报,突厥大军在缓慢向东移动。或许他们发现『一日春』蔓延,预判我军可能回撤,便准备向东从燕山一带发起进攻。」 有人沉不住气,惊道:「燕山一带地势险要、关卡林立,突厥人是疯了才会想从那里进攻!」 另一人却「啧」了一声,泼冷水道:「老徐,你有十几年没来过北边了吧?十年前的燕山一带倒是地势险要、关卡林立,现在呢,工事十年不曾修缮,发不出军饷一直在减员,除了几个大关,其他关口已经无人常驻,有的甚至被土匪据为己有。」 帐中响起一片惊唿声,被叫做「老徐」的人瞪了好一会儿眼睛,不敢置信地说:「王将军,这可不能开玩笑,你、你别乱说啊……」 王将军嘆息:「我刚带人从那边过来,什么情形我还能不知道?我倒希望自己是乱说的。」 袁高邈道:「陛下,边防松懈臣这些年也有所耳闻,王将军所说恐怕不假。既是这样,我们更要立刻撤军,尽快安排边境线上的防务啊。」 又有人插嘴:「是啊,陛下,既然不能全歼敌人,那只好尽快赶回去支援燕山防务,保证大夏国土不被侵犯。」 符清羽示意众人安静,缓缓问道:「若我军退回大夏境内,去东面协助防守燕山……就能快过突厥人进攻的速度吗?」 「这……」先前那人被问了一愣,「这……就是因为来不及,才得赶快……」 袁高邈沉重地嘆了口气,道:「突厥人擅打骑兵战,马匹也比我们充足,行军速度本就快过我军。现下我军骑兵有一半以上在先锋营,骑手大大损减少,比之从前又更慢了……万幸的是,马匹不受瘟疫影响,若我们尽快派出人手,将前军的战马转移回来……」 「……也快不过突厥人进攻的速度。」符清羽淡淡下了结论。 袁高邈面容愁苦:「去燕山协防,从这里直接往东、再向南穿过草原是最快的道路,可突厥人也在向这个方向移动,被他们抢了先,我军已然过不去了。比较起来,回师我朝再从境内增援,反而更快。」 符清羽问在场众人:「各位也都这么想?」 安静了一刻,一个年轻的将领弱弱说道:「若是我军撤走,突厥人又回头追击……那要怎么办?」 各人俱是一惊,但随即想到,这个可能很小。 袁高邈说:「敌军之所以向东,便是因为害怕『一日春』,怎么可能又转回来,是活的腻歪了,生怕不得病吗?」 他被唬了一跳,讲话也不那么顾及皇帝在此,带上了行伍中的习气。 那年轻将领被激的满面通红,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几声,紧绷的气息稍稍缓解。 符清羽却没有笑。 他沉眸看着地图,目光渐渐定在一点—— 袁高邈察觉异样,带着不安问道:「陛下,怎么了?」 符清羽掐掐眉心,「方才袁将军和顾将军的对话,让朕想到了一件事……袁将军,你再说说,最早出现『一日春』病状的士兵,都去过哪里?」 袁高邈动了动嘴唇,在地图上指了几个点,缓声道:「……都是先锋精锐,有长风营的,也有赤鹰营的……前些时日突厥人一直在周边地带骚扰,臣便也派出小股军队追击,去过柳镇和这几个村子……但突厥人多半只为刺探,等我军赶去他们早已熘走,没有正面交手。后来,臣觉得一直被吊着东奔西走不像话,便把派出去的兵力都叫了回来。毕竟那时候还没有发现『一日春』的迹象……」 说起这个,又想到儿子袁逸辰,心情也越发沉重,袁高邈犹豫地看向符清羽,心想皇帝总不会在此时追究他指挥失误,把疫病蔓延的责任怪在他头上吧。 符清羽眸光一闪,却说:「听袁将军的说法,倒像是突厥人有意把我军引到这几个地方去……而他们回营不久后便爆发了『一日春』……」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帐子里许多人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看向皇帝本人。 袁高邈不解道:「这、这……可是这不合理……突厥逐水草而居,所谓的大夫多是半巫半医,医道远不如中原精深,他们不能提前预测到『一日春』会在哪里出现吧?!」 另一个常年驻扎北境的将领嘀咕着:「话说……你们觉不觉得,今年的『一日春』出现的比往常都晚,人传人倒是比往年都来的更快……难道说,这也是突厥人的阴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马上有人反驳:「越说越离谱,突厥人要真有操纵疫病的本事,也不至于这十年都还小打小闹,满足于杨用老贼给出的那点恩惠!」 眼见大傢伙要吵起来,符清羽拍了拍手。 等吵闹声渐渐消退,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沉声道:「这『一日春』来得蹊跷,虽然朕也想不出突厥人如何能够操控疫病,却不能忽视这份古怪……恐怕要做最坏的打算,那便是——突厥人可能并不像我们一样害怕这次的『一日春』。」 「所以,袁将军先前的预判不成立……若我军回撤,突厥人很可能像顾将军所说那样,从后方追击,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各位俱是身经百战,想必都很了解,若出现这种状况,别说病弱留守的前军,恐怕整个军队都会被打散、打乱,继而溃败,无力回天。」 「哪怕大部分军力能够成功撤回境内,但北方边境线蜿蜒漫长,突厥人可能从任何一点进攻,而我们却没有能力在每个关卡都设下重防,便又会落入被吊着东奔西走的局面。袁将军刚才说了,这不像话,想要摆脱困局,结束这一战——」 袁高邈声音颤抖:「可、可是……陛下……」 符清羽面色惨白,神情却坚定如铁:「——我军只能迎上去。」 第65章 〇六五 ◎只许向前◎ 「若被瘟疫吓退, 才正中突厥人下怀,陷入左右支拙的局面。但若是全军出击,便能与燕山守军形成夹击, 转守为攻——」 符清羽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两个半圆,「将敌人围在中间, 他们擅长的快速游击战法使不出来, 便只能被我军压着狠揍。」 袁高邈惊骇道:「可……可是『一日春』……」 符清羽笑了下, 「只看最早染疫的长风营和赤鹰营,从袁将军命令他们返回大营到他们开始大批腹泻, 至少有四五天的时间。而以过去『一日春』的爆发看,腹泻要持续十天左右才开始长出红疮。我军至少有十五天时间, 只要在十五天之内结束这场战争,就不会受到『一日春』的影响!」 袁高邈太过震惊, 动了好几下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皇帝陛下的意思, 是完全不顾「一日春」的肆虐,该怎么打仗还怎么打仗……若只看与突厥人这一战,或许是个结束战争的好办法,可是战争结束以后呢…… 「侥倖存活的将士, 还能逃过染疫死亡的结局吗?」袁高邈惊诧至极, 不由将心里的疑虑问出了口。 符清羽目光暗了一下:「便是现在, 我们也不能保证『一日春』没有蔓延到这里,若是回兵,或许还会将『一日春』带回大夏境内,届时国门失守, 百姓染病, 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还有他暗中派出的使者于敏之, 若夏军在此时退却,剩下的突厥贵族即便不愿开战也只能与国师站到一边,于敏之说破三寸不烂之舌也无力回天了。 符清羽心知,这一战必须打,还要主动迎上去打。 这次,袁高邈没有反驳,只是嘆了口气。 那些本就不甘心退兵的将领,却从符清羽的话里看到了希望。 徐将军用力拍了下大腿:「我同意陛下的看法!咱们带兵出来,本来就是生死由天的事。反正我宁可败给『一日春』,也不想败给突厥人!」 「说得好!」王将军附和道,「不就是窜稀,有什么好怕的?老子撒尿的功夫也不耽误砍翻突厥兵!」 众人哈哈大笑,又有几名将军陆续表示贊同。 符清羽拔剑出鞘,在身后的地面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剑痕,「以此为界,整军出兵,只许向前,不许后退!」 「是!」 「是!!」 帐中人全部拔剑起誓,声音响彻霄汉:「只许向前,不许后退!!」 放下佩剑,符清羽手臂无力地抖动了下,已然到了强弩之末,只是收剑入鞘这个动作也让他额头沁出汗珠。 他强撑着坐下,挥手道:「各位,这一战就拜託你们了。速去准备,天亮之时拔营出战!」 众人行礼退下。 袁高邈最后一个退出帐子,心思犹然沉浮不定。 与他相识多年的一位老将颇为感慨地说:「陛下年纪虽轻,却行事果断,看着倒让人想起武烈皇帝当年的样子……」 袁高邈虚点了下头,那人又道:「老袁,十年前我们没机会跟随武烈皇帝为国捐躯,今次这一战可要杀个尽兴!」 他拍拍袁高邈肩膀,「若得胜归来再找你喝酒,不醉不归!先走了!」 袁高邈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喃喃自语道:「像武烈皇帝……」 一样的疯狂热血,可武烈皇帝的结局……并不好啊。 然而事已至此,袁高邈也只能在无人处嘀咕几句,随即收起了复杂的心绪,召来亲兵,命令道:「传令给公子,命他整顿前军营地里仍有战力的将士,明早率先锋冲击突厥人阵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事情和她想像的完全不同,她怎么会落入这般境地…… 杨灵韵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可是问了再多遍,仍旧得不到答案。 那日在盐集镇外,杨会坠湖逃走,她却落入到突厥兵手中。 杨灵韵当时以为合作这条路行不通,已然陷入绝望,却不想峰迴路转。 那几个突厥人虽然有心抓回杨会,但寻找无果后便放弃了。之后,他们虽然提高了警惕,将杨灵韵手脚都捆了起来,意外的却没有伤害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相反,以杨灵韵对突厥人的了解,她恐怕还得到了优待。突厥人带杨灵韵上路,让她骑在马上,饮食都会额外给她准备一份,后来甚至抓了个逃荒的农妇此后她,服侍她吃饭,帮她洗涤衣物。 那个倒霉的女人就没有杨灵韵这般幸运了,当晚就被男人们推到了林子深处,杨灵韵起初听见农妇撕心裂肺的叫骂声,但很快就变成了无力的抽噎,再后来,就只剩男人们的嬉笑声。 虽然是杨灵韵听不懂的突厥语,但下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杨灵韵缩在羊皮底下,止不住地发抖,生恐噩梦降临在自己身上——如果能报復符清羽,她愿意委身于突厥人,可也不能是这几个浑身羊骚味的低贱士兵啊。 然而,突厥人终是没来找她,杨灵韵最后撑不住,在惊恐中睡了过去,第二天安然无恙地醒来,仍是照旧赶路。 除了队伍后面跟了一个一直在哭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变化。 杨灵韵又惴惴不安了两天,终于忍不住问那个会汉话的小头目,他们是不是要带她去见那几个突厥贵族。 那个名叫巴哈的小头目不屑地笑了下,说:「找他们?你是国师大人的礼物。」 杨灵韵这才明白,这些突厥人之所以对她还算礼遇,是要把她献给他们心里近似神明的国师大人。 杨灵韵听了这话,反而心安下来。 这几个小兵准备把她送给国师,便不会对她动手动脚。而她本也准备和突厥人合作,想投奔国师却无人引荐,若能直接见到位高权重的国师,倒省得去那几名失势的贵族那里浪费时间。 那名国师似乎是个聪明人,若能得到国师的帮助,再叫人去找哥哥想必也不是难事…… 可是…… 杨灵韵又有了新的忧虑。 杨家失势,能够与突厥人交易的筹码已经少之又少,大多能调用的资源又都掌握在杨会手里。只凭她一人,要如何打动国师? 如果国师真的愿意将她收入帐中倒好,可是……杨灵韵对那名国师一无所知,就是她再自信,也不敢说自己恰好就是国师喜欢的。 关于国师的喜好,任她如何旁敲侧击,巴哈却一个字也不肯吐露,问的多了还会露出兇相,作势要用鞭子抽她。 杨灵韵只好住口。 谁曾想,她的担忧,却在见到国师第一面时消解了。 国师和亲随在距离大军有段距离的地方扎营,帐子却金碧辉煌,顶端镶嵌着宝石彩绘,看着竟不逊色于王帐。 杨灵韵先被几个老妇人带去洗澡更衣,接着才被带到国师的帐子里。 国师高坐在兽首椅上,如传闻所言,带着一顶狰狞的青铜面具,将面容遮挡的严严实实。 帐中熏着古怪的异域香气,杨灵韵缓步向前,渐渐感到心跳如擂,勇气几欲溃散。 那几个老妇不知出于何意,给她换上了汉地女子的装束,让她越发觉得格格不入……难道是在故意为难她? 「你是杨平的女儿?」正当她惊慌时,国师突然开口问道。 杨灵韵惊讶的几乎踩到自己的脚,突厥国师竟然讲的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完全是她听惯了的京中显贵的口音! 杨灵韵毕竟受过多年闺中教育,急忙低头掩饰住惊讶的表情,款款行了个女子的礼,回答说:「正是。小女子杨氏灵韵,参见国师大人。」 国师波澜不惊地问:「巴哈说你自己提出要见我,所为何事?」 杨灵韵深深跪下,叩首道:「夏朝皇帝违背婚约,将我杨家上下屠戮殆尽,只有我和兄长侥倖逃脱。杨氏与夏朝有不共戴天之仇,小女子愿从此投靠国师,效犬马之劳,只求国师攻破夏朝都城,割下狗皇帝的头颅时,能让小女子在旁亲眼见证!」 语毕,帐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杨灵韵正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国师却说:「抬起头来。」 杨灵韵怔怔地抬起头。 虽然青铜面具没有表情,但杨灵韵就是觉得背后的眼睛正在审视着她,让她直觉毛骨悚然。 许久,国师又说:「……我已将生命献给了天神,不会娶妻,但我的帐子里有很多女人,还有很多女人想方设法想要加入进来。杨氏的小姐,你说为了什么都可以做,那你愿意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吗?」 有那么一刻,杨灵韵几乎想要退缩,但她掐住掌心,回答说:「那将是我的荣幸。」 高位之上的国师轻嗤了一声,便起身离开了。 仿佛是嘲笑一般。 杨灵韵想,她一定是听错了,因为随后那几个老妇人重新出现,态度好了不少,将她送到一间温暖舒适的帐房里,又送来了鲜花和乳酪。 当天夜里,她被送到了国师榻上。 那件事比她想的更疼,但杨灵韵闭上眼,就好像看见了符清羽跪下求饶的样子,心里只感到一阵扭曲的快意。 连疼痛也变得可以忍受…… 可令她想不到的是,即便行敦伦之乐也戴着面具的国师却叫她转过身去,用极具侮辱的姿态进入她,仿佛以为她听不见,低声说:「杨用啊杨用,你能想到有一天你的亲孙女、杨家的嫡女会被我骑在身下吗?呵……」 杨灵韵嵴背不由绷直,却根本无力反抗。 心里更是乱作一团。 这个神秘莫测的国师,无论他是什么人,他恨杨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第66章 〇六六 ◎你救救我吧◎ 离近了看, 杨灵韵才意识到,国师脖颈上的胡茬几乎全白,虽然肌肉紧实健壮, 皮肤上却长满了皱纹和斑点——这个人恐怕已经年纪不小。 杨灵韵几乎可以肯定,藏在青铜面具之后的脸是个面目可憎的老男人……他似乎最恨祖父杨用, 难道曾与祖父打过交道, 是祖父得罪过的人? 杨家鼎盛时天下都要唯马首是瞻, 登门者不计其数,而杨灵韵当初却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所以即便有了这个猜测,她也联想不到任何人。 知道了这点, 对她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她只能屈辱地忍下疼痛,极力顺从讨好, 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 然而她毕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哪怕近来突逢巨变, 看过了不少捧高踩低的嘴脸,却也一直被哥哥和死士们护卫着,不曾真正受到过羞辱。 紧抓被单的手指,死死咬住的嘴唇, 和僵硬如冰雕的身体……全都暴露出了她的惊惶和抗拒。 突厥国师看在眼里, 反而低低笑了一声。 杨灵韵很快便明白, 他想要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就像猫儿喜爱逗弄濒死的老鼠,国师要的不仅是占有她,更乐于看见她隐忍屈辱的表情,曲意讨好的模样。 杨灵韵心坠到了底, 开始后悔贸然接近突厥人自投罗网, 却敢怒不敢言。 后来的一天, 那几名老妇竟找来一套半旧的皇后冕服,说是国师大人的意思,执意要杨灵韵换上了再去伺候大人。 杨灵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梦寐以求的皇后冕服,却在这等情形下穿上了。 她终于难以忍受,对那些人说她不想穿,哀求了半晌,却被狠狠甩了一巴掌,最终还是被硬套上了衣服。 当天夜里,那突厥国师明显兴致高涨,竟还叫了几声「皇后娘娘」,待她也比平常更温柔。 可是事毕之后,看到杨灵韵的脸,语调又冷淡下来,淡淡说了句:「你这副屈膝卑尊的样子,也配当皇后?」 ……他简直是个疯子! 杨灵韵跪在冰冷的地面,浑身发抖,噁心的想吐。 第一次觉得,也许死了更好。 不,如果一定要死,那她还想再见到哥哥一面……告诉他,她后悔了,只想找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和哥哥相依为命,哪怕做个低贱的猎户农民,也能活下去。 再不管那些恩怨情仇,不想去当什么皇后,只想……她想逃出去! 念头一旦产生,立刻扎根于心,杨灵韵等了几天,终于等到突厥大军行动,国师麾下的队伍也开始收起营帐,向东南方向行进。 与被圈禁在营地不同,行军途中难以做到整齐划一,难免有先后错落,杨灵韵偶尔离其他国师的女人远一些,也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走了几天,突厥人见她弱不禁风,人也安分,就算走远也会自己找回来,更是放下心,也不再特别盯着她了。 杨灵韵因而有了更多自由,将这一行人观瞧清楚。 她发现,队伍最后方是三辆巨大的马车,每辆车由八匹马拉着,大小堪比一间房屋,四周封的严严实实,只有一扇小门,却很少见人从那门里出入。 那三辆大车虽有守卫看管,但看管的也不是很严密,只有一点——每天夜里扎营,他们总是将大车停在更远处,与大队人马隔开距离。 时不时的,会有大车看守来到国师的大帐里,看样子像是在汇报什么。 国师对此事十分谨慎,哪怕他们讲的是杨灵韵听不懂的突厥语,也依然会把杨灵韵远远赶走。 这倒是让杨灵韵坚信,大车之中存放着对国师、对突厥人、乃至对这场战事至关重要的东西。 车子很大,杨灵韵对打仗可谓一窍不通,只能猜想到火药、攻城器械之类的东西。 但既然突厥人看重这三辆马车…… 突厥人几乎人人骑马,随军行动,杨灵韵也被分了一匹母马,想偷一匹更健壮、更快的马也不算难事。 然而她不精于骑术,突厥人却无论男女,个个都在马背上长大,一旦她试图逃跑,很快就会被追上。 但……若是她能破坏掉马车上的东西,引起骚乱,或许能够得到一线生机。 杨灵韵刻意增加了外出的次数,有意无意地接近马车,寻找机会。 一个阴沉欲雨的清晨,她的机会来了。 守卫们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烤火、煮茶,杨灵韵裹上一块不起眼的毛皮,说要去解手,绕过守卫,缓缓接近了大车。 她找到一辆无人看守的马车,手放在车门上,用力推了一把。 门纹丝不动,想是上了锁。 杨灵韵的心脏一沉,半蹲下来,果然门锁藏在下方,绝不是她能解开的。 杨灵韵失望地退后,却又勐地抬起头—— 和在远处看到的并不完全相同,大车四壁并非完全封住,在侧面的稜柱附近,原来还开了几扇狭长的窗子。 虽然人穿不过这窗子,但若能将点着的火石投进去,大概也能造成大火。 杨灵韵心生希望,踮起脚尖,小心地靠近窄窗,正要贴上去观察内部,却听到了女人痛苦的□□声…… 「救……救我……救救我吧……」 「娘……娘……」 「娘,救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大概那声调太过悽惨,又莫名有些熟悉,杨灵韵心尖一颤,险些跌倒。 心脏疯狂跳动,避险的本能让她想要立刻奔逃而去。 可这是她唯一想到的逃生机会……已经到了这里,看都不看一眼,她如何能死心。 杨灵韵用力抓住车子,迫着自己向内看了一眼,却对上了…… 一只血红的眼睛! 「啊……」 杨灵韵差点惊叫出声,急忙捂住嘴巴。 这里面一定没有她想找的东西! 她转身想走,车里的人却急切叫着:「杨小姐!杨小姐,是你对不对?求你救我……」 「你救救我吧!」 杨灵韵脚步一滞,再一看……难怪她觉得女人的声音熟悉,这不就是先前被抓来伺候她的那个农妇吗?! 到了突厥人的营地后,杨灵韵就再没见过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在这里意外见到,杨灵韵已经快忘掉这个人了。 她是不是疯了?竟然以为我能救她。 但杨灵韵也不能任由女人大叫,吸引来突厥人,于是急忙比了个「嘘」的手势,靠近一点,低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被关在这儿?」 那女人抽噎不止,摇头说:「我不知道!还有好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进来之后,我们都变成了……变得……」 她从狭窄的窗缝里,递出一件白色的东西。 杨灵韵将信将疑,正要接过来,却发现触感不对劲…… 定睛一看,原来那惨白血红的物事,不是别的,正是女人的手掌和小臂……还连在身躯之上,可本该附着于骨头的血肉却几乎全烂掉了,她抓到的竟是森森白骨! 「啊!!!!」 杨灵韵慌乱松开手,跌坐在地,发泄似的乱抖乱叫。 突厥守卫被惊动,叫骂着奔向这边。 可杨灵韵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不但跑不动,还不受控的将胃中食物吐了个精光。 「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看到盐集镇了。」 叶怀钦遥指一座山头,「听说去年有人在盐集镇见到过师父。我们今夜在此处歇一晚,明天一早去盐集镇,从盐集镇开始找起吧。」 宝缨问:「线索可靠吗?」 叶怀钦摇了摇头:「可不可靠,只有这么一条线索。」 宝缨「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叶怀钦,低声道:「我去生火。」 第67章 〇六七 ◎叶大哥,你骗我◎ 来盐集镇的路程比宝缨和叶怀钦预想的慢了很多。 也是他们倒霉, 几乎在二人向东行进的同时,突厥人也调转方向进兵东南,宝缨二人几次险些撞上突厥人, 不得不迂迴绕远。 后面甚至还在地窖里躲了一夜,头顶厮杀声震耳欲聋, 天明才断绝。 等声音平息, 二人从地窖里爬出来, 看到了遍地尸体,血流成河, 宝缨看到了夏军的旗帜和战甲。 如今躺在地面上的尸体里有没有曾和她擦肩而过的士兵,有没有她认识的人? 宝缨不敢去想。 叶怀钦则看出了更多。 「……双方人马都不多, 恐怕都是先遣探路的,但冲突激烈, 都想歼灭对方抢先回去报信……突厥人准备从东方进攻,可是夏军……夏军竟也想走这条路, 他竟然没有退兵!」 叶怀钦发自内心惊讶不已,「就算他不管伤……可还有『一日春』啊……真是个疯子!」 宝缨收回暗自打量的目光,没有发表意见。 叶怀钦面色沉重:「突厥人向东行进,如今夏军也不退反进, 照这个情势, 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战场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不过一两天的距离。」 他嘆气:「我们的马不够快,若想着趁早冲出去,将战场甩在身后,恐怕有些冒险。」 若叶怀钦一人倒也能勉力撑过, 想在兵荒马乱中保护宝缨的安全却很难。 「这样吧, 」叶怀钦下了决断, 「我们向北走一段,绕到突厥人身后,首先避开战事,然后再去找师父。一路上注意留心『一日春』的迹象。」 宝缨自无异议。 后来证明,叶怀钦是明智的。当晚他们便看到南方的天空血红一片,战火竟连烧了三日不绝。 宝缨不敢断定谁输谁赢,只是后面偶尔会见到狼狈北窜的突厥逃兵,想来就算夏军没赢,突厥人也必定损伤惨重。 叶怀钦有同感,摇头道:「虽和我想的不一样,但……这样也好。战事不会立即平息,我们再向北走一点,然后向东。」 于是,平常最多五天的路,他们走了半个多月。等二人抵达盐集镇外,已经是四月的第一天了。 迟来的春意也终于眷顾了这片土地,天气温润舒适,便是夜里也不会太冷,时不时能听到悦耳的虫鸣。 宝缨把干粮架在火堆上烤,忍不住问道:「只翻一座山头就到了,我们为什么不连夜赶去盐集镇?」 她刚才看到了,盐集镇周围没有连绵巍峨的群山,只有很多小山丘,若论险峻恐怕还不及京郊的西山,对宝缨来说都不算什么,叶怀钦应当更不会放在眼里。 叶怀钦连连摇头:「你可别小看这座山头,每天不知多少人大意丧命在这儿,这条路夜间绝不可以走!」 原来这山看着平平无奇,附近的地底下却埋藏有石炭,无需提炼,遇火自燃,还不大产生灰烟,比昂贵的银丝炭还好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石炭珍贵,无论是夏朝还是突厥,都将治下的石炭矿井牢牢守住,禁止民间私自採挖。 但盐集镇却偏偏是个无人管的地界,又地处北方,冬季漫长寒冷,周边的居民长久以来挖石炭过冬,在地面以下凿出了不计其数的坑道。 天长日久,接近地表的石炭早被挖光,人们只能不断向深处挖掘,不但地表千疮百孔,地下更是坑中套坑,道道相连,形成盘错交织的迷宫。 「近些年这里已经找不到石炭,人们也不大过来,」叶怀钦说,「但这样更糟。久无人迹的道路上长满了高过人头的杂草,掩盖住了坑道的入口,一个不留神就会掉下去,顺着坑洞滑到又深又远,没有出路的地方。」 「如果你掉下去,我也没本事从成千上万个洞穴里找到一个小姑娘。」叶怀钦半开玩笑地说。 宝缨像是吓到了,吸吸鼻子,问:「听你这么说,就算白天我也不敢走这条路了。」 「有一条商道。过往客商都知道,进山之前在盐集镇的海边捡上一口袋白石,进山后跟着一路跟着白石子走,遇到有缺口的地方,就用口袋里的白石补上……不但帮了身后的人,也是为了自己回程方便。」 「只要跟着白石子走,就不会出事。」宝缨咬着下唇说,「我记住了。」 宝缨拉过毛皮,紧紧蜷在里面,身侧的火光渐渐熄灭,她的眼皮也越发沉重。 不知何时,叶怀钦低声说了句「我守前半夜」。 宝缨记得自己含煳地应了一声,但等她再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了。 她一骨碌翻起身,发现叶怀钦靠着树干,轻轻打盹。 他是警觉的,听到宝缨的动静,眼皮微微颤动,说:「我再睡一会儿。」 「那我先去打水,就在旁边的小溪。」 宝缨嘴上这么说,目光却停留在叶怀钦脸上,静静看了许久。 从两人结伴同行以来,叶怀钦的「守前半夜」便是他守一整夜,即便宝缨强烈要求,他也不会半夜叫宝缨起床。 如果宝缨坚持守前半夜,叶怀钦又总是能够准时在她昏昏欲睡时醒来接班。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确实对我没有恶意,很照顾我……宝缨想,这让她准备进行的计划更难了一点。 等宝缨装了满满一袋水回来,叶怀钦已经又生起了火,木碗里放了茶,等待水烧开就可以泡上。 宝缨将水灌进茶壶烧水,不用多话,他们已然形成了默契。 收好水袋,宝缨自然地解开行囊,拿出几个瓶瓶罐罐,来到叶怀钦面前:「上药吧?」 前几天叶怀钦和几个突厥逃兵交手,意外中了冷箭,虽然伤势不重,但伤在上臂后侧,自己上药不方便,宝缨自是责无旁贷。 叶怀钦嘟囔了句「差不多好了」,就撸起袖子,任宝缨将药品敷上,自个儿还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捅了捅火堆。 宝缨偷偷松了口气。 如果叶怀钦看过来,一定会发现她面色苍白,手也比平常抖得更厉害。 上完药,水也烧好了,宝缨抱着自己那只木碗坐到叶怀钦对面,没话找话地说:「……等见到药婆婆,终于能问她认不认识魏嬷嬷了,我好奇死了。」 叶怀钦愣了下,缓缓地说:「嗯。」 魏嬷嬷口中那些事,宝缨第一天就问了叶怀钦。 叶怀钦却说,药婆婆可能有个很在意的人,因为他小时候隐约觉得师父在找寻什么人,但师父从没说起过这人是谁、叫什么,也没有告诉叶怀钦他的师门里还有谁。 至于方钦和魏双玉这两人,叶怀钦跟宝缨保证,这两个名字从没在师父与他的对话中出现过,他不认识他们。 叶怀钦还说,药婆婆行走江湖多年,有人知道她的师承和本名也不奇怪,或许只是魏嬷嬷从哪里打听到了,编话诓她。 而静水这种毒,不消说,叶怀钦也是一无所知。 宝缨觉得叶怀钦不像在骗她,但她同时也觉得,魏嬷嬷没有理由诓她。 而现在,她已经不敢对叶怀钦的话完全相信了…… 「怎么不喝茶?」 叶怀钦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宝缨恍神:「我……我不太渴。」 「不喝就不喝了,马上到盐集镇,能喝到真正的茶了。」 叶怀钦说着站起身,要来收宝缨手里地木碗,却出乎意料地脚下一软,竟又跌回了地面。 「我……」 叶怀钦震惊地眨了下眼,随即想通,也不急于站起,而是转过头,依然淡笑着问:「宝缨,你给我用了什么?」 宝缨死死看着叶怀钦的脸,并没有从他脸上读出太多情绪。 这个人,他虽然很体贴周到,但宝缨隐隐感觉,在叶怀钦心里对其他人和事总是淡淡的,他人的喜怒,于他好像只是一场冷眼旁观的闹剧,而现在看来,就连自己的生死也牵动不起他太多心思。 宝缨曾经以为这份淡漠来自于医者的习性,后来才知不是。 她知道叶怀钦的本领,不敢靠近,只是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叶怀钦皱了下眉,却不是因为这句话,只是单纯的感到疼痛。 他好像有些懂了。 「我不知道,但叶大哥应当知道。」宝缨苦笑,「想起来了吗?你下在匕首上,想让我给大夏皇帝用的,我不知道是毒还是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你……」叶怀钦果然明了,「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他的嘴唇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紫色,指尖也白到接近透明……看来是毒药。 宝缨悲哀地眨了下眼:「叶大哥,你骗我。」 「当初在行宫,你对我说匕首上有强力麻药,让我威胁陛下说那是毒药。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初春的清晨,林间还透着微微寒冷,她却感觉汗珠漫上额角。 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叶怀钦的脸已经飞快肿起,说话也变得艰难:「……你……你怎么发现的?」 「我当时……怕事情不成连累于你,所以换了一把匕首。」 宝缨说着,泪水从眼角滑落。 若不是多想了这一层,又因为不确定药物换到新匕首上会不会折损效力,她也不会让乐寿抓麻雀过来试验,自然也不会发现叶怀钦的谎言…… 那样……那么…… 「……但你还是来找我了。」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冷笑道:「是啊。所以我才发现,叶大哥根本不是夏朝人。」 第68章 〇六八 ◎再说一遍◎ 面对宝缨的质问, 叶怀钦笑了笑:「我从没说过是夏朝人……」 叶怀钦确实没有说过,他甚至无意间告诉过宝缨,呈交给太医院的户籍是编造的——但越是这样坦荡的态度, 越不会引人怀疑。 或许只是宝缨不谙世事,才想当然地以为药婆婆是中原人, 那么她的徒弟叶怀钦也必然是夏朝人士, 若换个老成的人, 也许早就看出他身上种种不合理之处。 譬如,叶怀钦虽然能听懂多种方言, 口音也毫无瑕疵,但他嘴里时常会说出一些俚语典故, 似是成语但宝缨却从没听过,里面经常用到森林、猎鹰等意象, 想来是从他的母语直译成汉文的。 又譬如,对于夏朝和突厥这场战争, 叶怀钦从来没有流露过担心夏朝战败的心情。但他又不是个完全冷漠的人,否则也不会焦虑于「一日春」的扩散,一心想找药婆婆研制解药了。 甚至就连叶怀钦的长相也不太像汉人,眉骨过于挺俊, 头髮略带蜷曲, 眼眸在光下泛着淡淡的金棕色。 宝缨从前没见识过太多异邦人, 到了草原之上,见过了许多的突厥人后,才终于了悟。 更让她确信的是另一件事。 那天他们遇到了一个濒死的突厥兵,叶怀钦不但用突厥语和他交谈了几句, 之后又低声哼起了一首陌生的歌谣。 歌谣未绝, 叶怀钦手起刀落, 给了那突厥兵一个仁慈的了断。 那个突厥人是笑着走的…… 「你是突厥人?」宝缨质问叶怀钦,「你费尽心机接近我,难道就为了借我之手除掉大夏的皇帝?」 春意温存,宝缨却在瑟瑟发抖。 如果当初冲动下真用了叶怀钦给的匕首,会产生何等难以预料的后果……她不敢想。 叶怀钦再次试图站起,却再次失败,只能虚弱地靠着树干,轻声道:「我以为……皇帝那般对你,你却还是捨不得?」 宝缨当他默认了指控,声音颤抖:「这么说来,叶大哥只是为我不平,没有别的目的?」 她冷笑了下,「如果真是为我不平,以叶大哥的本事,有太多机会可以接近他了,就算刺杀不成功,还能下毒,总归能比我做的更好,可是你没有。」 「在大夏与突厥战事将起的紧要关头,你选择毒害大夏皇帝,还要假借我的手……若他真出事,几万大军群龙无首,面对突厥铁骑会是什么结果?」 叶怀钦□□,沉默不语。 宝缨见他毫无辩解,心里涌上强烈的愤懑:「你知不知道?!符清羽不是他自己,夏军也不是只为了他一人存在!在军营里,就在军营里有我从小相熟的哥哥,有在危难时对我伸出援手的友人。在他们身后,便是我视为故乡的雁门,在关口之后有不计其数的国民,我所牵挂的每一个人都在他们当中!如果……如果因为我……」 后怕和暴怒的眼泪汹涌而出,宝缨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我爹爹被安上了『叛国』的罪名,至今不能洗脱,你希望我也走上爹爹的老路吗?叶大哥说曾受过程家的恩惠,你报答的方式便是让程家被千千万万人唾骂,再无翻身的可能吗?!」 「说啊,你说话!」宝缨睁大红红的双眼,瞪着叶怀钦,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明白了:「……这也是谎话。」 连沉重的喘息也平復了,叶怀钦静静靠着树干,像是睡着了。 宝缨定定看了一眼,他的面目因毒发而变得陌生,却依然平静恬淡,仿佛将宝缨耍的团团转,给她希望又利用她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本来还不够坚定的心,因着叶怀钦的淡然而坚硬起来。 叶怀钦本打算用在符清羽身上的毒药,是致命、致残,还是别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自作自受,便要自食其果。 叶怀钦本领高强,宝缨不敢掉以轻心,如今两人已经撕破脸,她也不准备多做停留。 幸好,她已经从叶怀钦口中问出了去盐集镇的道路。 去找药婆婆,寻求治疗「一日春」的药方——有没有叶怀钦,她都必须去做这件事。 宝缨收好褡裢,割断一匹马的缰绳,让马儿自由走远,自己翻身骑上另一匹马,向盐集镇的方向骑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做这些事时,她一眼也没有回看树下的叶怀钦。 马蹄声渐远,林间又恢復了以往的寂静。 过了许久,日光偏转,微风浮动,几片经冬的残叶落下,倚靠树干而坐的男人缓缓张开眼。 原本深邃的眼眶已经肿成了水泡眼,形容可怖,但叶怀钦却笑了下,接着无奈摇头。 还是小看她了。 他扶着树干起身,虽然动作缓慢,但并未像之前显现的那般虚弱,反是不慌不忙地抹去了昨夜扎营的痕迹。 然后,叶怀钦思考片刻,果断转身离去。 …… 临近傍晚时分,轻装简行身手利落的一队人马也来到了这片林间。 「这块空地高出周边一点,相对隐蔽,却又方便观察各个方向的来人……」 走在前头的男人眼神锐利,环视一周后回身行了个礼:「……附近还有干净饮水。既然无法在天亮前赶到盐集镇,我们今夜便在此扎营吧?」 「嗯。」 被拥簇在当中的瘦削男子恹恹应了一声,其余人得令,立刻开始做扎营的准备,他们分工明确,不多时已经在林间筑起了几道墙篱和一间草屋,哨兵和弓箭手就位,便形成了可攻可守的简陋堡垒。 高大瘦削的男子缓步走到场地中央,下属会意,立刻放下绳椅,男子在火堆前坐下,抬手放下一直罩在头顶的兜帽,露出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 不是别人,正是大夏年轻的皇帝符清羽。 「陛下,请用茶。」 下属殷勤送上茶水,便退到了更远处。他是个机灵的人,此番被指派贴身护卫皇帝,早已经发现皇帝虽然坚韧勇毅,却天性喜静,不是很爱热闹,比起凑上去献殷勤逗乐子,反而是远远守护更能得到皇帝赞赏。 可是今天,许是快到盐集镇了,符清羽竟也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接连十几天不能安睡,然后又疾驰行进,得不到休息的头又疼起来了,符清羽将茶杯放在一旁,缓缓揉起太阳穴。 与突厥这一仗,结果证明符清羽的决策是正确的,背水一战反而激发了士兵的勇气,每个人都将这视作平生最后一场战斗,奋勇前进,所向披靡。 先锋军追上突厥人,拖住敌军的脚步,让突厥人奔袭燕山的计划失败。夏朝大军随后赶来,迫使突厥人在准备不周时正面迎战。 战阵在草原上展开,双方在多个地点爆发殊死搏斗,各有输赢。但最终,夏军于三天前击破突厥主力,当场击杀突厥吶剌大王,也彻底击碎了剩余突厥人的战意。 吶剌大王的旗帜倒下后,突厥人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将领们各行其是,难以快速发出统一的号令,夏军则紧追不放,趁机绞杀无数残兵败卒。 突厥残部发现无力回天,很快放弃了反击,而是逐渐围拢在几大首领身边,趁着混乱向北突围,逃向了他们在北方的老家。 这一战,夏军胜了! 然而,他们亦无法继续追击,在战斗结束后,没有人欢庆,没有人在乎收缴的战果,从上至下,沉痛绝望的气息立刻笼罩了夏军。 「一日春」早已来到他们之间,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在最初的作战计划里,确定感染「一日春」的先锋军和中后军行军路线不同,但在战斗打响后,各部相互冲撞交杂,早已难分彼此。 到彻底赶走突厥人时,几乎每个营队中都有人染上了「一日春」,只是因为皇帝本人仍然坐镇军中,才不至军心浮动。 尽管将领们联名请求,尽管符清羽本人尚未出现「一日春」的病状,符清羽依然拒绝提前返回大夏境内,而是摆明了要在国境之外扎营等待。 大军不退,他也不退,一直等到「一日春」消退,等到老天爷决定谁死谁生。 谁也不曾想到,转机是由一个不起眼的步卒带来的。 那天深夜,符清羽本已睡下,袁高邈却坚持要内侍叫醒皇帝,说有要事禀告。 袁高邈行事保守,恪守礼节,就连突厥军报传来也不见他这般焦急,内侍们也不敢怠慢,急忙将皇帝叫起。 符清羽外袍的带子还没系好,袁高邈已经将一个才十来岁的小兵推到他面前。 再然后…… 他们这一行人便来到了盐集镇外。 发现无法缓解头疼,符清羽收回手,对角落里一个有些羸弱的身影道:「马平,你过来。」 马平便是袁高邈带去的那个步卒,才十六七岁,还是第一次上战场,与队伍里其他精干的军士截然不同。 但他性子固执直接,说不好听的,有点缺根筋,见了皇帝倒不似旁人那么紧张,对于认准的事,谁也不能叫他改口。 几万将士的性命和他的全部期望都寄托在前方的小镇,,符清羽现下正需要马平这份执拗。 他让马平坐下,吩咐道:「你在突厥营地的所见所闻,再说一遍。」 第69章 〇六九 ◎那个疯女人是谁◎ 马平只是步兵营里最不起眼的小卒。 作为士兵, 他身体不够强壮,头脑也不够聪明。原本驻扎在一个小关口,这些年边关平稳, 夏朝军务懈怠,从上至下疏于操练, 所以马平连基础的训练都没有夯实, 更别提作战经验了。 更致命的是, 马平其实是个色盲,战场上的五色令旗, 看在他眼里不过是深深浅浅的灰,往往会误读其中意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马平自知不足, 平素格外留心他人的举动,上了战场总是紧紧跟随队伍里的其他人。底层步卒落单了几乎毫无战力, 所以总是以小队为单位,结成战阵统一对敌, 马平混迹其中,随大流行动,倒也没被人察觉有异。 直到被派去攻打敌军后翼那天。 那时敌我双方已在阵前短兵相接,战事焦灼, 一时难见分晓, 这时斥候回报, 在东北方向发现了一处突厥人营地,似乎不属于之前见到的任何一支突厥军队。 上面将领担心是突厥援兵到来,即刻命王将军率军迎击,轻骑探路包抄, 重骑冲散敌军, 分割消灭, 马平所在的步兵则负责从旁协助,如果可以,破坏掉敌军的粮草辎重。 步兵走得慢,马平等人还没赶到,前方便传来消息,原来在前方扎营的不是别人,正是突厥国师和其下属的军队! 这突厥国师神秘莫测,又坚定主张对夏朝开战,能活捉最好,如果不能便当场诛杀——大夏皇帝的旨意早已自上而下传到了每个将士耳中。 只是这国师或许真有些灵异古怪地本事在身上,这么多天来,派出去的斥候愣是没找到他的行踪。 却没想在这儿意外发现了。 队伍中的将士不由都精神一震,就连马平也忍不住暗暗畅想……若能抓到突厥国师,回去论功行赏,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吃饭的事了。 但马平的快乐没能持续很久,等他们这些人赶到营地,只看到许多尸体、燃烧的帐子和车马,交战的喧嚣声却在渐渐远去。 原来突厥人突然遇袭,并未做纠缠,像是不想交手,立刻整顿队伍突围出去了。 夏军哪肯放过他们,王将军立即带骑兵追了上去,战斗的地点已经由营地转到了更远处。 领头的步兵校尉一听,很快做出了决定。 与其留下清点打扫战场,真正参与到对阵杀敌中,才能博取更大的功勋。 当然,若夏军只有步兵,自是难以追上人人骑马的突厥队伍。可若是骑兵能成功拖住逃跑的突厥人,那么后赶上去的步兵也不是不能分一杯羹。 校尉命令手下结成快速前进的阵型,即刻出发。 马平便是在这时掉队了。 战场混乱,他先前不小心走远了些,等意识到不对,队伍已然准备离开,只遥遥地挥动令旗,告知其余士兵汇合地点。 马平看到了令旗,他立功心切也不缺乏勇气,立刻动身去追赶队伍。 然而走出一段距离后,马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好像还能听到队伍行进的踏步声,追了好长一段路后,反而只见四野空旷,寂静无声,即便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也听不到脚步声了。 马平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可能弄错了旗语,从一开始就走了相反的方向。 这不仅仅是争不到功劳的事,万一被视为逃兵还可能有牢狱之灾,马平自认晦气,却只能调转方向,重新去追赶队伍。 他首先找回了突厥人的营地。 和之前相比,火势衰退了些,空余灰烬残尸,微风吹过,盪起阵阵腥恶的烟尘。 马平掩住口鼻,正要穿过营地去追队伍,正是在那时,他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 「疼……我好疼……」 「哥哥……你在哪儿……怎么还不来救我……」 「救我……谁都可以,救救我吧……求你了……」 马平胆子不小,但在这遍地鲜血残肢的战场之上,突然听到女人轻声哭泣,还是让他嵴背生寒,一时僵直,难以迈出脚步。 别是见鬼了吧。 否则怎么会听见汉地女子低声叫唤……如泣如诉…… 毕竟这里已经快到戈壁,连突厥人都少见,更别说汉人……更别说声音尖细的年轻汉人女子了。 马平用力晃了晃脑袋,却没能将女人的声音驱赶出脑海。 「救……救我……」 「行行好,救我吧……」 声音越发急切,然后,似乎是气息不足,那女人,又或者是女鬼,竟给呛到,咳了起来。 鬼……应该不会咳嗽吧。 马平稍稍心安,拔出长刀,谨慎地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由于四处无人,他很快锁定了叫声来源。 一辆他生平见过的最大的马车,好像是轮子坏了,侧翻在地,重量竟直接把拉车的马压死了两匹。 马车着地的一面已然碎裂,但里头的梁骨大体还在,与地面形成狭窄的夹缝——哭泣声便是从夹缝里传出的。 马平背靠车体,缓缓蹲下,探头向夹缝里看去:「喂,里面的人,你是什么人?你……嘶——」 马平没看清哭泣的女人,却看清了她身边的几人……或者说,几具尸体。 他们没有那个女人幸运,几乎都被翻倒的马车给砸死了。 「你……你……」马平被眼前景象惊的退了两步,撞到石头,跌坐在地面,四肢发软。 那些浑身血疮,许多地方溃烂到只剩骨骼的尸体……是一日春! 这么多一日春患者,乍看一眼至少十来个……这……他死定了! 虽然一日春也已经在夏军中出现,但严重患者都被送进了隔绝的营帐里,留在大军后方,所以马平还是第一次见到因一日春而死的人,而且一下子这么多…… 这让他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身体软到站不起来,徒劳地挥舞着长刀,像是要把瘟疫驱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可是他已经靠的这么近,多半已经染上疫病了,很快他也会腹泻、长出红疮,然后逐渐腐烂,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烂到只剩白骨。 马平惊恐到牙齿打战:「一、一日春……」 他太过惊慌便没有注意到,哭泣声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所以当女人再次开口,马平又被吓了一跳,竟给吓的打了个嗝。 「你……」女人颤抖着,似是惊恐,又仿佛带着兴奋,「……你是汉人?」 虽然是问句,她的语气却很肯定,紧接着急切道:「这位大哥,你是汉人对不对?我也是!求你,救我出去吧,我腿被压住了,好疼……」 「救你?」马平苦笑着打断她,「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马平简直快哭了:「再说,把你救出来又能怎样,你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得了一日春,出来了又能活几天?!还害了我呀,都造了什么孽……」 出乎意料的,女人听了这话,只是平静地说:「他们已经不会把『一日春』传给你了。」 「什、什么?」马平张大嘴巴,愣了半晌,不能理解女人的话。 他听说过,「一日春」是由一种名叫「一日春」的虫子引起的,如果人被叮咬发病,也会将疫病传给周围的人。 这些人不仅是发病而已,连身体都已经烂的露出了白骨,这个女人却提供了截然不同的说法? 那女人似乎知道他不懂,耐心地解释:「是国师大……突厥国师发现的法子,服下圣水,就算得了一日春也不会很快死……总之,你只要相信他们不会把『一日春』传给你就好了。」 马平不敢置信:「真、真的吗?」 女人抽了口气,说:「我已经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很多天了,不是也没有得病嘛!你自己看!」 虽然语气轻柔,却明显地表现出了不耐烦。 马平将信将疑地爬到马车边,伏在地面,尽量避开那些得了「一日春」的死人,小心地看向女人。 女人扭过头,瞪着眼睛,木然地迎接马平的打量。 她果然是个很年轻的女子,细眉细眼,一看就是来自南方的汉女。 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在巨大的马车翻倒时,她被甩进了夹缝,没像身边那些人一样当场被压死,却被一根樑柱砸在了腿上,卡在车体之下,进退不得。 虽然下面光线幽暗,马平还是看清了,女人暴露在外的面庞和手腕皮肤白皙完好,没有恐怖的红疮。 但人人都知,得上「一日春」的人会先腹泻,然后才长红疮,所以马平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女人的话。 再说,他也不知道,女人是真的和这些病人待了很久,还是只是为了骗马平救她出来。 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这个女子会出现在突厥人当中,想必经歷坎坷。马平内心同情她,却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想到这儿,马平立刻站起身,退后了几步,犹豫道:「你说的那个圣水……真有那么灵?」 女人安静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马平甚至觉得,她好像要发火。 但最终,女人还是耐住了性子,吊着嗓子说:「是啊,你救我出去吧。救我出去,我就把圣水给你。」 马平眼睛一亮。 上了战场,便是生死由天,但他可以接受战死,却不愿意得上怪病,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溃烂而死。 身边的将士大多都是这种看法。 如果「圣水」为真,得到圣水不但救了马平自己,也相当于挽救了几万夏军……那可是天大的功绩,马平很难不心动。 「小娘子,你说话可得算话啊。」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绕着马车转了几圈,希望找到空隙,将女人救出来。 可惜没有找到。 马平又尝试去抬摔碎的樑柱,他本就不算强壮,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却没能撼动木头分毫。 没好气地踹了木头一脚,倒把脚趾踢的生疼。 「好傢伙,这什么木头,比生铁还硬、还重!」马平忍不住抱怨。 女人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你到底在折腾什么?怎么还不救我出去!」 马平倒是真想帮她,可惜力有未逮,也知她重伤,一个人孤零零的,想必不好过,于是重新蹲下身子,解释道:「小娘子,这马车重的很,我一个人抬不起来。只能委屈你再等等,等我再叫几个人来,一块儿把你救出来。」 马平觉得以「圣水」为由,一定能说动百夫长派人来救这个姑娘。要真能成,大不了大家一块分奖赏呗。 可那女子却不安地尖叫起来:「你不许走!留下来,先让我出去!!」 马平无奈:「我一个人,留下也没用……」 女人根本不听,不管不顾地哭吼着:「骗子!你骗我,不得好死!你要是敢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活该染上『一日春』,夏军都该一个个烂死,烂成蛆虫!」 马平听了这话可不高兴了,愣了下,没好气道:「嗳,看你像个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不讲理啊?我都说了叫人回来救你,还不满意?还骂人不得好死?!!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她这般理直气壮,马平都有点恍惚,难道自个儿欠过她的钱,还是欠她的命? 没那回事呀! 马平冷哼着退后,「你军爷我心肠软,谅你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家,赶紧把咒人的话收回去,爷就当没听见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他这么说,其实还是不忍心抛下这个姑娘,给对方找足了台阶。 可那女子似乎并没听进去,她急速咒骂着什么,语速越来越急,喘息声也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尖锐的冷笑。 马平虽然没见过得疯病的人,但看这情形,猜测多半是那么回事。 搞了半天,这就是个疯子!平白浪费了他那么多时间!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心善,想着女人疯了,对她之前的冒犯也计较不动了。 又多劝了句:「喂,你省省力气吧。如果回程还经过这儿,我看能不能找人救你出来!先告辞了。」 马平转身要走。 谁想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女人冷笑着尖叫:「……你们都不得好死!符清羽,你不得好死!!」 符清羽,那可是大夏皇帝的名讳,就算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提起,都让马平吓得脚下抖了一抖。 这女人真是疯了!要真救了她,不得连累他们所有人被判大不敬之罪。 马平这回彻底不想管她了,迈开步子就走。 匆忙间,听到女人低声呢喃:「……盐集镇……只要杀了药婆婆……夏军都会死,都会死……嘻嘻,嘻嘻……」 「符清羽,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马平听得毛骨悚然,撒开腿,跑了起来。 等他找到自己的队伍,战斗早已结束,虽然歼灭了不少突厥人,却始终没追上那名国师,大傢伙兴致都不高。 尤其是领头的步兵校尉,没能如愿捡漏,还折了不少兵,一边啃干粮,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停。 马平这时候出现,刚好撞到他枪口上。 「喂,你小子他妈跑哪儿去了?」校尉沖马平吼,「这里边每个人,刚才打起来我都看见过,就没见着你!」 他这么一吆喝,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边,连王将军都看向了马平。 马平脑筋转的不够快,被校尉一问,当场愣住,支支吾吾了好半天,这下所有人都看出他没参加刚才的战斗了。 他本想偷偷混回队伍,瞒下关于那个疯女人的一切,如今也不得不从实交代。 马平省去那些冒犯天家的话,也没提自己的色盲症,只说见到一个被困的女子,听她说有一日春的解药,所以多耽搁了会儿——却根本没人相信,王将军听了几句,就摇了摇头,不再看马平了。 那校尉更直接:「马平,弟兄们可都去过那营地,怎么就你看到一个讲汉话的姑娘,还偏巧她能解一日春?可你又说她身边全是染了一日春的尸体……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嘛你?!」 马平还要说话,校尉已经失去耐心,挥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和其他临阵脱逃的人一起送去大营候审。」 马平这下急了,也考虑不了那么周全,慌忙道:「我、我真的见到了呀,你们派个人过去看看,一定能找到那辆马车,和车底下压着的人!」 校尉冷笑:「……还能发现他们得了一日春,是吗?」 马平不解:「对、对啊……」 「那你还想叫人过去!」校尉嗤了声,「有一日春还凑上去,当谁是傻子呀!」 周边的士兵也笑,抓着马平的手掌却分外用力,马平挣脱不开,大叫:「我说的是真话!那个女人真的说有圣水,不会染病!她还……她还……对了,她还说,要是等盐集镇的药婆婆被杀,就没人能治病了!!」 却只换来了不屑的笑声。 到了这个地步,还在编瞎话,这人没救了——马平读懂了他们的眼神,内心已然绝望,也放弃了挣扎,任由士兵拖着他前行。 「等等!」一个低沉坚毅的声音突然道,「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提到药婆婆?」 马平懵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袁、袁将军?」 袁高邈听完马平的话,即刻叫上亲卫,把马平押去了大营,让他把刚才的话再对皇帝复述一遍。 皇帝看起来不比他大几岁,面色苍白,似乎身子不大好,头脑却清醒的可怕,揪着马平追问了很多细节,威压令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似乎对那疯女人很有兴趣,不断问马平她的长相、年龄、口音、乃至说话习惯。 马平觉得自己在皇帝面前就像一张白纸,藏无可藏,到最后,他不光从实交待了自己的色盲,连那女人咒骂皇帝的话也顺嘴说了出来。 大概就在那时,袁高邈派去调查突厥营地的人也回来了。 在马平走后,似乎有人点了一把火,营地彻底化为灰烬,那辆巨大的马车被烧的只剩下骨架,车下的尸体都变成了焦炭,连有几个人都辨认不出了,更不要说看出他们身上有没有「一日春」的红疮。 马平一听,以为要完,默默闭上眼睛等候裁决。 可是,年轻的皇帝却在帐中踱起步子,「盐集镇……药婆婆……一日……」 「袁将军,」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朕的猜测是对的,突厥人果然找到了克制一日春的药。这场瘟疫有救,朕要亲自去盐集镇!」 皇帝雷厉风行,两个时辰不到,一行人马已经离开了夏军营地,作为顺带,马平也跟随圣驾,一路向东,来到了盐集镇外。 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沉稳寡言的皇帝今夜似乎有些忧虑,眉宇郁结不展,还把马平叫来,让他把那些重复了许多次的话,又讲了一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马平从善如流。反正他已经跟太多人说过那段经歷,早已经说顺口了。 今夜说完这个故事,他甚至还多嘴问了一句:「陛下,那个疯女人到底是谁啊?」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敢指名道姓骂皇帝的人,他一个小小的马平不需要知道是谁,他不想知道!更不想让皇帝认为他很关心。 符清羽冷冷瞥了马平一眼,却回答了这个问题:「……自甘堕落的人,早该死了。」 马平讷讷应是,再也不敢多问,拘谨地告退:「陛、陛下,去盐集镇找药婆婆,是那个女人自言自语说出来的,我觉得她都不知道我听见了。」 「嗯?」符清羽略抬起一边眉毛,颇为不解的样子。 马平脸皮一紧,「小、小的是说,咱们一定能找到药婆婆,治好一日春!」 符清羽失笑,不置可否,挥挥手让马平退下了。 眼里的焦虑却更无法掩饰,他狠狠攥紧了大氅下摆,胸腔闷的生疼。 找到药婆婆或许不难,难的是抢在突厥国师之前找到她。 还有……符清羽不得不考虑他始终迴避的那个可能性。 符清羽几乎可以肯定,叶怀钦是药婆婆的弟子,他掳走了宝缨,多半要去投奔药婆婆。 如果他们先遇到突厥人,怎么办? 第70章 〇七〇 ◎到此为止了◎ 沿着白石子走, 就不会迷路,宝缨不断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然而进入杂草茂密、视线受阻的山岭后,她却发现辨认出白色石子本就很难。 在几次不小心走错, 马儿踏空险些跌入坑洞后,宝缨不得不放走马匹, 改为步行。 这样一来, 行进的速度大大减慢。到了傍晚, 夜雾瀰漫,越发不可视物, 宝缨只好找了个狭小隐蔽的山洞落脚,在此起彼伏的风声和野兽嚎叫声中, 陷入到疲倦的困意。 明日就能抵达盐集镇了。 叶怀钦说盐集镇虽然无人主事,但各个势力相互制衡, 倒算得上是关外少见的和平之地,哪怕是孤身女子也可以放心进入。 只要能到达盐集镇, 她就可以找个客栈歇脚,再去打听药婆婆的行踪,然后…… 小哥哥,袁叔叔, 乐寿……他们都会平安无事。 还有符清羽…… 迷濛中, 她好似又看到那对深沉的眼眸, 浓黑如墨,将所有心绪都掩藏其中,看着她时总是额外添上了几分温度。 并不炽热,所以她常常怀疑那只是自己意乱情迷时的错觉。 现在她知道了, 那些瞬间曾真实存在过, 就像所有的伤害一样。 迟来的刺痛针扎一样侵入肺腑, 虽然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逃开,但直到这时,宝缨才意识到,她已经离开符清羽了。 像心里缺失了重要的一块,过去十年,他们的生命纠缠在一起,纠缠的太深,以至于此刻她没有快意也没有悲痛,只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手放在胸口,怀里有符清羽给她的捲轴,宝缨紧紧握住,仿佛能从中汲取到力量。 母亲当年跳下城楼时,一定不会这般迷茫吧。又或者,她也犹豫困惑过,又带着犹豫与困惑做出了选择。 那么我也可以。 去盐集镇,找药婆婆。 她或许不知道今后应当如何,但眼下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照进山间,宝缨被谈话声吵醒了。 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隐隐听到有人在交谈,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难道叶怀钦追上来了? 宝缨心中一凛,正要躲藏,眼前突然寒光闪现,用来掩盖洞口的灌木全部被削断,一个男人跳到她面前,大声吆喝着什么。 兽皮衣服,骨饰,牲畜的气味,弯刀和弓箭……突厥人! 宝缨的唿吸乍然急促,想逃已然不可能,只能高举双手,颤抖着站起来。 一个魁梧的突厥男人,头上戴着兽首形状的青铜环……宝缨听叶怀钦说过,在突厥军中身份不低的战士才有资格佩戴。 对方不但是突厥人,还是突厥军人! 可是突厥兵……不是在西方与夏军交战吗?怎么会来到盐集镇外? 男人也看清了宝缨的面容,放开戒备的姿势,转而用汉话对她喊道:「你是什么人?」 宝缨头脑一片眩晕,极力克制住想逃走的冲动,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家住西边村子里,为了躲避战火,想去盐集镇投奔亲戚。」 早在与叶怀钦相遇之后,宝缨就换上了边关牧民的打扮,这一路走来风尘僕僕,衣裳刮破了,又在山洞中蹭上不少灰尘泥土,乍一看确实像个逃难的。 突厥人将弯刀收回入鞘,鹰隼般的眼睛仍死盯着宝缨:「西边哪个村子?就你一个人?」 宝缨报上一个她与叶怀钦经过的村子,谎称父母双亡,本来和兄长相依为命,却在战乱中走散,只能一个人先去投奔盐集镇的亲戚。 突厥人忽然笑了下,低声嘀咕着什么「总遇上兄妹」,大抵是信了宝缨的话,转头向后方喊了一句。 一匹接一匹的马从荒草之中出现,宝缨一眼扫过,至少二十几个突厥人! 当中一人衣着华贵,却用青铜面具遮住了整个面庞,几绺白髮从面具和兜帽的缝隙里飘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面具人似乎是这些突厥人的首领,最先发现宝缨的男人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又用突厥语叽哩哇啦地解释了什么。 面具人轻轻点了下头,催马向前,来到宝缨面前。 不知为何,在所有突厥人里,面具人分明是唯一一个不佩刀的,可宝缨却从他身上嗅到了更为危险的气息。 像被某种神秘的野兽给盯上了,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想要逃跑却双腿打颤。 面具人在距宝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宝缨差点没能掩饰住惊讶,面具人说的是汉话! 和先前那人不同,面具人声调略显苍老,发音却地道纯正,没有突厥人讲汉话时舌头打绊的感觉。 宝缨慌忙低下头,第一个想到的名字脱口而出:「秋、秋燕……我叫秋燕。」 「哦?」面具人轻笑,好似很有兴趣地问,「……是哪两个字?」 青铜面具下的两道目光,仿若两条毒蛇,将她紧紧缠绕。 宝缨只觉得心脏都被攥紧了,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秋天的秋,燕子的燕。」 「秋燕啊……好名字。你说你是从西边来的牧民?」面具人轻柔地问。 「对,我是——」 「呵……」面具人突然笑了,马匹又往前一步,「小姑娘,说谎可不是好习惯,老夫来过这片草原很多次,还从没见哪个牧民说话是京畿腔调,又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巴哈不识货,老夫却还依稀记得,姑娘身上的香气恐怕是来自南海的沉水香吧,这似乎是夏朝的皇家贡品?」 不好!! 宝缨早在面具人开口时便已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急忙抬手,从袖管中甩出几个响弹,然后立刻转身跑向相反方向! 她是孤身一人,突厥人因此疏忽了防备,倒是让宝缨把响弹扔到了面具人身前,轰轰炸开,发出惊天巨响。 马匹受惊,高扬起前蹄——面具人却并不惊慌,很快制服马匹,命令道:「不要乱!只是声音大,没有杀伤力!她已经没有后招,快追!」 宝缨使出了浑身力气,在这崎岖坎坷的山间,却没能跑出太远……至少面具人这句话完整的落到了她耳朵里。 他说的没错,从叶怀钦那里拿来的几枚响弹是她仅有的防身手段了,如果还逃不掉…… 正想着,脚下一绊,整个人朝前摔了出去! 顺着斜坡滚出好远,重重撞在山石之上,才停了下来。 「啊……」 宝缨勉强站起身子,两眼直冒金星,嵴背像摔断了似的剧痛,而突厥人的喊话声已然传入耳中—— 「停下!」 「不许动!再跑就放箭了!」 面具人柔和的声音阴魂不散:「姑娘,前面就是悬崖,你跑不掉的。不如过来,咱们好好谈谈,这些突厥人可不懂得怜香惜玉,别逼他们动粗。」 冷风灌进喉管,宝缨被呛的咳起来,咳出了眼泪,但目光倒也随之清楚。 果然,她处在缓坡尽头,身后已经是陡峭的悬崖,被灌木和荒草覆盖,看不出下面有多深。 面前是突厥人,而两侧—— 一面是高坡,看不到坡后是什么;另一面则是杂乱无章的树林,在视野范围内并没有道路。 就算有,她的脚步也快不过突厥人的马。 宝缨绝望地咽了口唾沫。 跑不掉,唯一的问题是——束手就擒,还是自我了断。 那面具人只凭藉一缕浅淡的香气便联想到她与皇宫的关系……宝缨清楚自己身上还有许多和夏朝、和皇家相关的物件,一旦被突厥人俘获,只会生不如死。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她一言不发,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面具人制止了一个想放箭的突厥人,却不断向前逼近,「姑娘,你还这么年轻,别想不开——」 话音未落,宝缨已经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 身体急坠而下,风声刺耳,尘埃扑面,可她闭上了眼,却在想—— 到底是和母亲走了同一条路,说不定也能变成仙女,裙角被风带起,真有几分飘飘欲仙了。 到此为止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不——」 虚空中突然探出一双手来,扯住宝缨的前襟,将她拉到怀里紧紧箍住。 用力之大,她被撞的泪花四溢。 是谁? 来不及去看,下一瞬两人便一同撞上了岩壁,宝缨只觉眼前一暗,沉郁的龙涎笼罩过来……随后是无尽的碰撞,跌坠,身体全然不由自主,像破碎的人偶,坠入无尽深渊当中。 她看不清,也听不清,只凭本能牢牢地抓紧了另一具躯体——直到最后失去了知觉。 …… 「我……是不是瞎了?」 醒来时,宝缨有些疑惑。 第71章 〇七一 ◎我不会负责◎ 宝缨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全身骨头像摔碎了一样剧烈疼痛, 抬起手臂这个动作差点要了她的命。 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我……难道瞎了吗? 「不会。只是眼睛还没适应这里的黑暗。」 当另一人这样回答时,宝缨才意识到她竟然将心声说出了口……等等, 另一人?! 声音那样熟悉,她惊愕地倒吸了口气, 身体霎时变得僵硬, 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却撞到了坚硬阴冷的石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这, 我……我……」嘴唇打着颤,最后她说:「我们……这是在哪里?」 「应当是掉进了岩洞, 又滑入其他相交的坑道,一直跌到了洞穴底部。」符清羽声音有些含煳, 语气却很肯定,「我们在地底。」 不用他说, 宝缨也意识到了。 地底的寒气从石壁透进衣衫,传入肌肤, 让她渐渐找回了冷静。 她还是看不见,但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能够辨知,符清羽就在她身旁不远,寂静中, 她甚至能够听见他细若游丝的喘息, 闻到似有若无的龙涎香。 是他。 宝缨明白了。 原来不是做梦, 真的有人在她跳下山崖时沖了过来,将她护进怀中……可是,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盐集镇? 又为什么…… 斟酌再三,宝缨轻声问:「陛下……大夏赢了突厥, 对吗?」 符清羽「嗯」了一声, 他似乎想要翻身, 却最终没有,不知因为洞穴狭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陛下为什么来盐集镇?」 符清羽喘了几口气,简短地回答:「军中爆发了瘟疫『一日春』,并且疫情非同寻常。药婆婆可能有解决的办法,听说她曾在盐集镇出现过,所以过来寻药。那些突厥人也是相同的目的,只不过他们是想抢先杀掉药婆婆,让瘟疫持续下去。」 这次的瘟疫不寻常! 宝缨想起叶怀钦曾经说过的话:「叶大哥也……」 她突然顿住,想起来叶怀钦已经不是她的朋友了。 他究竟是什么人,接近她的目的何在,去找药婆婆是否真如他所说是为了拯救,亦或是……为了阻止药婆婆济世救人。 这些疑惑,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弄清楚了。 在她沉默之时,符清羽却问道:「叶怀钦,他为什么没和你在一起?」 语气里带着责怪,好似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宝缨咬了咬下唇。 不知为何,错信了叶怀钦这件事,她不是很想对符清羽承认。 「……他也说这次的『一日春』不大对头。」宝缨避重就轻,「分开后,我也准备去盐集镇找药婆婆,希望能找到『一日春』的救治之法。」 黑暗逐渐分出层级,她的眼睛有些适应了,依稀看到符清羽的所在,虽然还只是朦胧的大块影子。 听了宝缨的话,影子动了一动,符清羽低声嘟囔了句,好像是在说……用你逞英雄? ? 其实她也分不清,是真的听见了,还是只存在于脑海中的声音——凭她对符清羽的了解,她觉得符清羽会说出这样的话。 黑暗里,真与假的边界如此模煳。 她好像不止听见了这句话,就连符清羽说这话时的神情都清晰浮现在眼前——眼眸一抹微光,唇角勾起的笑,下巴扬起来一点,脸颊线条仿若刀裁。 宝缨无声地笑了下,低声问:「陛下……为什么会救我?」 沉寂了好一会儿,只有衣衫窸窣响动。 符清羽动了动身子,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宝缨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百感交集,终于问:「陛下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吗?」 符清羽轻笑了一下,笑声只开个头就戛然而止,像是后继无力。 「宝缨问哪个,如果是你捅朕那一刀……差不多好了。」他又苦笑,「如果是新受的伤……恐怕不太好。」 宝缨一怔,随即连唿吸都滞住。 我可真蠢,她想。 符清羽冲过来护住她,两人都被坠力带着摔进洞中,一路跌进曲折山洞的底部,而她除了感到酸痛,身上并没有特别严重的伤…… 那么必然是符清羽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和刮擦。 眼睛眨了一眨,这会儿她终于看清,符清羽的姿态很不自然,用一侧手臂支撑,勉强靠在一块石头上。 宝缨小心翼翼地膝行向前,来到他身边:「伤在哪里,我看一下……」 她急忙向身后摸去,发现随身包裹还在,松了口气:「我带着火石和药品,现在就点火——」 「别急,」符清羽突然伸手,轻轻放到宝缨膝头,「废弃矿洞里说不定有能燃烧的气体,点火之前先试一下。慢慢来——咳咳——」 话没说完,他突然咳了起来。 宝缨借着一点幽光,扶起他,帮他拍背。 等咳嗽止息,符清羽喘息道:「……有水吗?」 宝缨抓起水囊递给他,符清羽掂量了一下,却没喝,「水不多了……还能再忍。」 宝缨也清楚这一点,想了想,找出一块干净棉纱,泼了点水,覆到符清羽唇上,「先润润嘴吧。」 她把符清羽摆到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试过安全后才点燃了一小支火把。 借着火光,宝缨才看到符清羽一条腿绵软无力的放在地面,似乎是折断了。 「我……」 她心口忽然堵得厉害,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说什么都不对。 符清羽虚靠在石壁上,认真回想:「……是最后跌下来时,左腿受力,撞到了一块岩石,因为是硬碰上去的,骨头应该没碎,只是断了……没错,当时我听到了一声脆响……」 虽然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述说,宝缨还是能听出,他一定很疼,只是在勉励支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连符清羽这么擅长忍耐的人,也变得唿吸短促,时不时流露出难以自抑的□□……这个想法让宝缨更难受了。 她将火把固定好,拿出匕首准备割开裤管查看伤情,怀着怨气道:「……我又没让你救我,不管你的腿能不能治好,我都不会负责!」 符清羽本来低垂着头,闻言抬眼看她,嘴唇嗫嚅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宝缨故意不和他对视,起先还有些许不自在,但在看清伤处后,她是真的顾不上管符清羽的脸色了。 「腿骨折断,必须尽早接骨,不然……」 宝缨强忍住没有嘆气,心里却涌上强烈的焦虑。 她是和叶怀钦学过接骨——乡野游医最擅长的便是外伤处理——叶怀钦甚至还让她亲手试过几次。 可是在这幽暗无人的地底,看不清楚,她的经验和力量都远远不够,偏偏对方是符清羽,若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 火光跳动了一下,宝缨骤然回神。 她只有这一支火把,若要接骨,必须在火把燃尽之前做完,没有时间多想。 她终于嘆了口气,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陛下愿意让我试试接骨吗?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从来没有单独给人接过,这里地方有限,也没有趁手的工具,还看不清楚……如果我接歪了,让陛下变成跛子,甚至这条腿废掉……」 「接吧,我相信你。」符清羽打断道。 和宝缨的纠结为难相比,他倒是平静许多,看向宝缨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些微笑意。 宝缨对上他的眼神,忽地冒起无名火:「你想让我愧疚是不是!就算你腿断了也不关我什么事,我不会因为这个原谅你的!」 符清羽怔怔的看着宝缨,忽然侧过脸去笑了一声,缓道:「可怜虫才祈求原谅。你想多了,我没有要挟恩图报,你可以不原谅我……一直恨我,一直纠缠下去好了……」 宝缨哑然。 倒是符清羽指了指火把:「时间不多,准备接骨吧。」 宝缨默默从包袱里拿出要用的物件,一边小声埋怨了句「谁要和你纠缠」,又引来符清羽一声低笑,笑声到最后,化为一丝低吟。 他大概是藉此掩饰疼痛的□□,宝缨后知后觉地想。 她从前见过的那些断骨之人,无不哭喊的惊天动地,这么一想,符清羽实在隐忍的过分了。 宝缨摇摇头。 他便是这样一个人,习惯了忍耐强撑,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不流露软弱——尽管没有这种必要。 ——手上动作一顿。 宝缨左右转了下头,焦急道:「没有夹板……之前都是随便找块木板,可是这里……」 从前是在村子里、市镇中,到了这逼仄阴湿的地底,又到哪里去找木板呢? 「这可怎么办好……」 「无事。」 符清羽安抚地拍了宝缨肩膀一下,虽然他的手一点力气都没有,这一下之后他也忍不住嘶了一口气。 「不然就用这个吧。」他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 宝缨接过一看,竟是一片上朝用的象牙笏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陛下怎么随身带着这玩意?」 「邹相与朕商讨今秋赋税事宜,还没商议出结果,就出来寻找药婆婆……有些需要斟酌之处,朕要了他的笏板,准备闲时再看看。」 赋税,朝政……这些事听起来已经好遥远。 宝缨苦笑了下,说:「那我开始了,会很疼……陛下可以咬住棉纱……」 符清羽却摇头:「让你一个人接骨,是太勉强你了。我虽帮不上忙,至少能帮你递一下工具,给你打下手。」 自己就是被接骨的人,还谈什么打下手? 宝缨这回无奈了,故意把要用到的工具都重新摆放一遍,放在身边趁手处,表示自己真的不需要帮助。 然后,她认真对符清羽说:「陛下,你其实也可以喊疼的,还有……你身上带了玉玺没有,能不能颁发一道旨意,保证无论接骨结果如何,都不与我计较?」 符清羽默了默,缓声道:「我哪次真同你计较了?」 第72章 〇七二 ◎如果你愿意嫁给我◎ 「我哪次真同你计较了?」 符清羽抿嘴看她, 神情晦暗不明,自嘲道:「只是宝缨如今厌弃我了,总把我往最坏的地方想。」 宝缨愣了一下, 低下头:「陛下不追究就好……那我动手了。」 符清羽也收回目光,终于听劝了一次, 紧紧咬住了棉纱。 宝缨屏息凝神, 将全部注意都放在双手之上, 渐渐地忘记了符清羽,也忘记了自己, 不再去想那些恩怨纠葛,眼中和心中都只剩下断腿。 回想叶怀钦的教导, 将筋肉脉络一一理清,手找准位置, 宝缨又看了符清羽一眼。 他安静坐着,目光甚至都没有太多波动, 仿佛真的不担心任何结果。 见宝缨望过来,符清羽微微点了下头,好像在敦促她「开始吧」。 宝缨闭上眼睛,默默数到三, 然后手臂用力抬起又放下—— 「咔哒」一声脆响, 符清羽忍耐不住大声抽气。 宝缨一瞬也不敢耽搁, 急忙放上夹板,捆好绑带,最后敷上伤药 好在火把仍未熄灭,但也到了强弩之末, 火光跳动得厉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宝缨擦了把额头冷汗, 解开水囊饮了一小口, 又递给符清羽。 在符清羽喝水的间隙,宝缨熄灭了火把,绕着洞穴摸了一圈,发现除了上方他们摔进来的洞口,似乎没有其他出入口了。 她回到符清羽身边,心里有些堵,肠肚却空空如也。 宝缨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她拿出包裹里仅有的一点干粮,给两人各掰了一块。 「先吃点吧。陛下这条腿最好保持十天不动,每日换药,还有口服的汤药……现在是没办法煎药了。」 符清羽虚弱地说:「无妨。你尽力了,我知道。多谢。」 宝缨默默嚼起干粮,心情越发沉重。 之前她一门心思给符清羽接骨,没有闲暇胡思乱想,现在眼前没有迫切要做的事,后怕才慢慢涌上心头。 他们摔下那么远,地底坑道交错复杂,外面的人要找进来,不知多久才能找到这里。 还有突厥人…… 即便是最好的情形,大夏士兵很快将突厥人打败……所剩的食物饮水恐怕也不够她和符清羽撑到他们寻来。 再说,也许他们根本找不到这里…… 永远找不到…… 宝缨从没如此惧怕死亡。 至少不该是这样,不该是在无人知晓的地底,饥渴绝望的死去。 她还不想死…… 宝缨忍不住抽噎了一声。 一只手伸过来,火光熄灭后,又只剩模煳的影子。 符清羽已经濒临力竭,只拍了拍宝缨的手臂,就又滑落下去。 「别怕。」 宝缨忽然坚持不住,发泄似的说:「怎么能不怕?如果出不去,就会死在这儿。我……我甚至都没去见三哥一面!我一直到死都见不到祖父了!还有乐寿,文竹,小哥哥,我再也见不到他们……我……都怪你!」 眼泪夺眶而出,「……你这样的人,对谁都没有牵挂,才不会怕!你干嘛非要救我,还不如让我直接摔死!」 符清羽始终安静听着,没有反驳,如果不是从手臂传来微微颤动,几乎让人以为他昏睡过去了。 宝缨咬了咬下唇。 发泄了一通,她反而不好意思,也明白自己过于无理取闹了。 如果不是符清羽出手相救,她就会直直撞在谷底,这会儿早成了一滩肉泥……而现在,至少她还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 她不是真的觉得摔死很好,只是呈口舌之快。 「我……我……」宝缨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吧,」符清羽轻嘆,「你总是把我往坏了想,做什么都不对。」 宝缨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倒是多亏了这里的黑暗,谁也看不到。 「但也许你说得对……」符清羽的眼眸在黑暗中闪了闪,「掉到这里,不用去管上面的纷纷扰扰……我好像反而觉得轻松,也顾不上害怕了……在这个地下的山洞里,我就只是我,不是大夏的皇帝,身边还有你在……着实没什么不好的。」 符清羽竟然笑了,然后用颇为疲倦的语调说:「我从来没想要那个皇位。当然主要是因为年纪太小,排行太靠后,想也得不到,所以无需去想……然后突然有一天,皇位是我的了,除非我死,再也摆脱不掉了。」 「如果能为所欲为,或者至少是个掌握实权的皇帝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很多时候我想,如果当初选择不服解药就好了,让『静水』把我杀死就好了。宝缨,你是不是也觉得,那样更好?」 不等宝缨回答,他又笑着说:「随你跳下山崖的时候,我没想过还能倖存,却觉得真好,可以解脱了。再也不用去想收復权柄,找回母后,不用每天面对尔虞我诈,也不用做任何事都被许多双眼睛盯着,临死还能再见你一面……老天待我不薄,就是可惜你了。」 宝缨惊讶地眨了眨眼。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符清羽会这样吐露心声,相识这么久,符清羽总是端着一副无坚不摧的模样,哪怕是道歉认错,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冷。 大概正如他所说,只有在深深的地底,他才只是他,可以卸下一切伪装,可以毫无顾忌。 她也嘆了口气,心情平静了许多,自嘲道:「是啊,可惜我了,好不容易离开你,最后又撞到了一起。不过,和你死在一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墓穴,那我也算享用了天子葬仪,也不亏了!」 这话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声透着几分末路的凄凉。 符清羽闷声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本也可以合葬……」 宝缨听了这话,顿时又不开心了。 心里堵得发慌,丝丝缕缕的委屈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她板起脸,生硬地说:「陛下从前可没想过娶我,说要封我为婕妤,还好大不情愿呢!」 「我想过……别撇嘴。」 虽然互相看不见,符清羽却将宝缨的表情抓了个正着,宝缨差点咬到舌头,不自然地往后挪了挪。 「现在说这个,宝缨一定不信了,我也不求你相信。之前之所以没提过……宝缨,一直到今年元月,我身上都还有着婚约……」 符清羽苦笑,「有推不掉的婚约,还胡乱许诺,那样更不好吧。想要娶你,首先要从杨家手里收回权力,这还不够,婚约是祖母亲口应下,即便杨家失势,也不能轻易背弃承诺……除非能找出杨家罪孽滔天的证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我很想在大婚之前找出,所以那段日子有些急躁,后来还不得不设下刺杀的局。不管怎么说,后来终于成功了,很想亲口告诉你这个消息……回到宫里,你已经不在了。再后来,像你说的,还没跟我和好,也没必要提起了。」 他幽幽吐出一口气,怅惘道:「我是想过的。织造局把大婚的礼服送来让我过目,我心里却一直在想,如果宝缨穿上会是什么样子……可惜时机总不凑巧。」 胸臆间萦绕着浅淡的疼痛,宝缨从前怨恨符清羽凡事都藏着掖着,如今却又恨他非要说出一切。 以符清羽对她的了解,他明知她会心软,实际上她也的确心软了……那他又干嘛要说出口? 难道这样就能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吗? 难道他想过娶她,她就必须要嫁吗? 话说回来,如果他们已经命不久矣,还纠结这些情情爱爱的,是不是过于无聊了?! 她转首,刻意冷淡道:「什么墓仪,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只是玩笑话,陛下不用和我解释。」 符清羽不肯住嘴,反而又说:「可宝缨就是很厉害啊,都敢往皇帝身上捅刀子了……你做的这件事,天底下还没有其他人能做,敢做。」 宝缨一时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在阴阳怪气,没好气道:「也没妨着陛下什么,依旧生龙活虎,一时指挥大军作战,一时又来到千里之外的盐集镇……或许一刀还是捅少了。」 符清羽笑笑,声音低哑:「不是这样,这里……心一直很疼。宝缨,你还没回答我,解气了没有?」 宝缨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反问:「要是没解气,陛下会让我多捅几刀吗?」 符清羽很爽快地回答:「行啊,怎么不行……这算什么……」 声音渐渐低下去,两人都不开口之后,便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喘息,交织错乱,缥缈浮沉。 睏倦感再度袭来,宝缨觉得上下眼皮在打架。 这一天实在经歷了太多,她好累啊,符清羽身上带伤,想必更是难熬。 她向石壁上偎了偎,阴湿坚硬,硌的后背生疼,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正要合眼,符清羽却察知了,用呢喃一般的语调说着:「宝缨,过来一点……冷……」 宝缨头脑忽地清醒,探出手,去试符清羽额头的温度。 果然!他开始发烧了,额头滚烫。 缺少治伤药物,接骨后只能硬熬,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宝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又沾了点水,滴到符清羽唇上。 「没事的。」 符清羽含煳道,小心地勾住宝缨手指,像是要把她拉近,却因为乏力而没能成功。 宝缨往前靠了靠,贴到符清羽身边。 此刻只能用体温取暖,倒也不能矫情太多。 刚刚放宽一些的心脏,又像被狠狠攥紧,到了这个时刻,她又发觉,或许死在一起还不是最糟的。 更糟的是,只剩她一个人。 「一定要撑住啊……别……」别丢下我一个人。 「嗯……」符清羽又向她靠近一些,声音软的不像话,「就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 第73章 〇七三 ◎我总是想护着你的◎ 「宝缨?宝缨?」 「呃——」 宝缨急促地喘了几声, 疲惫让她不大想要睁开眼。 但身旁的人却不住推她,「宝缨,醒醒。该起来了。」 她无奈地嘆了口气, 缓缓翻了个身,头疼欲裂, 四肢也绵软无力。 「这是……」怔了片刻, 才回想起现今的处境, 宝缨盯着符清羽的轮廓,哑声问道, 「怎么醒了?我睡过去多久了……对了!」 她探手试了试符清羽额头,仍很烫, 但说不好有没有变得更烫,迟疑道:「……你应该多休息。」 符清羽「嗯」了一声, 淡道:「说完正事,有的是时间休息。」 宝缨倾身向前, 认真问:「什么正事?」 符清羽低笑了下,缓声说:「……真想一直留在这下面,是不是只有在这里,你才不会躲我?」 宝缨立刻又坐回了原处, 隔了一会儿, 不大自然地说:「……我真没想过陛下有天会这样说话, 而且……说了这些话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符清羽仍然淡笑:「你能看清我的脸色了。」 「是……」宝缨一怔,随即明白了符清羽话里的意思,急忙抬头看了一眼,惊喜道:「有光了!」 几道微弱的光线, 在黑暗的洞穴中分外明显。 宝缨站起身, 仰头看了一圈, 视线被曲折的石壁挡住,找不到光是从何处透进来的。 「我们落进洞中时还是清早,太阳初升日光偏斜,可能是被树木挡住,也可能是恰好背光,没有照进来,而现在日光射进洞中——」 宝缨懂了:「上面一定有出口!」 虽然跌入地洞,又在交错的坑道了不断滑落,但他们却很幸运,落在了一个附近有出口的洞穴中! 「但是……」宝缨又抬头看了看上方,「……爬到头顶这块岩石上面,好像是将能容下一个人的空隙……后面隐约透着光,可是从这里看不到路……」 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要破灭,就算有出口,也显然并不容易到达。 何况光能照射进来,不代表洞口大小足够人出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而且,符清羽腿骨摔断,自是无法行动,宝缨呢,连头顶这第一块岩石也够不到,更别提爬上去了。 她沮丧地坐下,「这附近可能有出路,也可能没有。无论有没有出口,对我们的处境好像都没什么帮助。我上不去,你如果腿没摔坏,或许还能试试,但现在……」 符清羽很笃定地说:「把我移动到岩石下方,你踩着我的肩膀借力,应当可以爬上去。」 「可是……」 宝缨还是没懂,「可我们没有长绳……就算有,我也没力气把你拉上去。再说上面很窄,一个人已经勉强容身,不可能同时容下两人。」 符清羽平静看着她,薄唇轻勾:「所以你自己上去。寻找出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宝缨怔了一下,脱口而出:「不行!我走了,就只有你一个人!」 符清羽受了重伤,腿还不能活动,又正在发烧。如果留他一人在黑暗阴湿的洞中,没有光亮,没有食物和饮水,也不知能否等到救援…… 宝缨不敢想那是何等绝望的境地。 「不行,我不行的……」宝缨不住摇头,「我没有练过功夫,可能根本找不着出口。就算出去了,我也不敢说一定能找到帮手,如果赶不上救你,我……」 我会比死在这儿更难受。 宝缨突然哽住,用先前符清羽嘲讽她的话回敬:「谁用你逞英雄啊?我不想承你的救命之恩,也用不着你把机会让给我!」 她急得声音嘶哑,符清羽却好整以暇地笑了,仿佛事不关己:「宝缨,没有什么让不让。我的腿断了,这件事只能由你去做。」 「可是……」 可是那是因为救她才受的伤,这让宝缨更难在抛下他不管。 符清羽故作轻松道:「我们不知道这个洞口的情形如何,如果洞口离我们掉落的地方很远,或是洞口隐蔽,上面的人恐怕很难找到这里,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如果你能出去,或许反而能带来一线生机。」 宝缨无法反驳。 符清羽抬头看了看,「你瞧,这会儿比刚才更亮了,说明日光与洞口的角度越来越契合……在达到最亮后便会减弱,我们快些准备吧。」 说话间,他已经将宝缨的包袱理好,拿过水囊灌了一口,又要把水囊也放进去。 宝缨急忙制止,把干粮跟水囊放在一块:「你留在下面,你更需要。如果我真能出去,水和食物都可以再找。」 符清羽皱起眉,似乎不贊同,但又不想耗费时间争执,最后只闷声说:「也好。」 两人很快整理好了不多的物品。 符清羽让她稍等,手伸到衣襟里,掏了很久,找出一枚印鑑,放在宝缨掌中。 宝缨不可思议地看他:「这是——」 「玉玺。」符清羽淡道,「你带上它,不用我赦免,自个儿就能赦免自己。」 「出去之后,自己小心避开突厥人。我遭遇危险,他们一定会立刻向大营求援,你往西边去,大概很快就能遇到夏朝将士。把玉玺给他们看,让他们派人来救我。」 「药婆婆那里……宝缨,我不知道叶怀钦对你说过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告诉夏军,让他们去找药婆婆。突厥人已经插手,你继续管这件事太危险了。」 「还有个不情之请……」符清羽拉住了宝缨的手,合掌,将她的手和玉玺都握在其中。 他定定看着她,正色道:「若我命丧于此,能不能请你将这枚玉玺带给皇姐,她自会为我安排后事。」 宝缨勐地抽回手,沖他肩头打了一拳:「不可能!如果你死了,我就会拿上玉玺,跑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让你苦心维护的朝政彻底乱掉!或许,或许我还会挟玉玺号令天下,为所欲为,我——唔——」 话还没说完,符清羽将紧紧抱如怀中,用力之大,宝缨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如果那是宝缨想要的,」符清羽在她耳侧轻道,「……也好啊,就按你想的去做吧,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宝缨下巴搁在他肩膀,用力眨了眨眼,吞回眼泪,嘀咕道:「你现在可真像一个昏君……」 符清羽没说话,手掌在她后脑勺摩挲了几下,长嘆一口气,随即又放开。 「好了。」符清羽推开宝缨,坐直身体,指着自己肩膀说,「上来吧。」 宝缨默不作声地爬起来,和符清羽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屏住一口气,抓着凸出的石壁,踏在符清羽肩头。 肩膀向下一沉,他发出吃力的闷哼,然后重又向上—— 宝缨立即抓牢上方岩石,借力一撑…… 「我上来了!」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循着亮光摸向岩缝后方。 「……似乎是一条很长的缝隙,斜向上,一眼看不到尽头……我试了试,侧身能挤进去……」宝缨对下方的符清羽说。 符清羽努力仰起头,对她说:「去吧,我一切都好。」 石缝里很难转身,一旦进入,就无法回头了。 宝缨知道,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刻。 虽然中间隔了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她也不得不承认,看到符清羽,就能感受到令人安心的力量。 「陛下,」她最后问道,「你从刚落尽山洞时就计划好了吗?你一直都在观察光线的变化,准备让我去找寻出路,是不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符清羽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飘渺的有些遥远,「算是吧……从我知道腿不能动了,就想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假如、假如摔断腿的人是我,陛下也会留下我,自己先离开吗?」 符清羽默了默,说:「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什么?」 他抬起头,虽然只是模煳的影子,但宝缨知道那对深沉的眸子里一定饱含笑意。 「你先于我受伤,那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符清羽十分确定地说,「宝缨,就算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无论何时,我总是想护着你的。」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第74章 〇七四 ◎我必须去盐集镇◎ 越向上爬, 缝隙越狭窄,坑道越扭曲。但相应的,光线也更充足。 宝缨手脚并用, 狼狈地向上攀爬,身体被嶙峋石壁颳得遍体鳞伤, 却一刻也不敢停下。 如果停下, 她将再也找不回继续的勇气。 如果停下, 她就完了。 他们都完了。 她已经不记得拐过了多少个弯,开始的时候, 每走出一段,还会和符清羽相互喊话。 然而随着她离那个山洞越来越远, 声音越发微弱,回声飘荡在曲折蜿蜒的洞穴里, 已然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风声。 到最后,连回声也听不到了。 四周已经能够清晰视物, 出口——如果有的话——应该就在不远处。 心脏剧烈跳动,宝缨压下所有情绪,用力将匕首插入岩缝之间,谨慎地寻找着落点。 手心摸到干燥温暖的, 一撑, 再一跳—— 她出来了! 宝缨来不及拨开面前荒草, 先捂住了眼睛,却仍被光亮刺的流出泪水。 缓了一会儿,她睁开双眼,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从斜阳的方位判断, 这里似乎是山麓西侧, 树木根部还留有残雪, 恐怕比她进山的地点更偏北。 搜索一定是从他们坠落山崖之地开始的,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回到原路上。 四下空旷无人,宝缨将印记留在洞口,就迈开酸软无力的腿脚,向南方走去。 夕阳很快变了方向,不住下坠,寒意悄无声息的侵入林间,宝缨认准了南方,麻木地走着。 怀里的玉玺硌的胸口生疼,她好像有一些理解符清羽了。 举国之重负于一身,她不能停下,也不能旁顾。 不能停下。 不能停。 可是她的体力已然耗尽,走了一会儿,眼看不远处有一片空地,似乎有路,双腿却像灌铅似的沉重,怎么也爬不上面前的山坡。 宝缨抓住身旁的树枝,咬牙向前迈了一步,不想膝盖绵软无力,这一脚踏空,踉跄着摔了出去! 残雪扑了她一脸,冷意张狂,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她的心脏,痛的令人难以唿吸。 眼前白光一现,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去多久,宝缨被林间窸窣的响动吵醒。 残阳的余晖还没褪尽,一轮弯月已然升上树梢,四周昏暗沉霭,她抓了抓僵硬的手指,正要爬起身,却突然听到了说话声! 「头儿,这边。这边还没搜。」 「北边没有路,他跑不远。这次一定能抓住!」 模模煳煳的,几点火光自山坡之上显现。 宝缨一凛,急忙伏下身子,往草丛里缩了缩。 盐集镇鱼龙混杂,虽然对方说的是汉话,但语气不善,宝缨也不敢冒然相认。 可惜她高估了自己藏匿的速度,低估了对方的眼力,刚刚一动,就听一个男声严厉叫道:「别动!」 紧接着,急促的拔刀声纷纷响起,当前的人高喊:「叛贼,你已经逃不掉了!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还能少受点罪!」 另外一人插嘴:「跟杨贼废什么话,他早该死了!」 ……杨贼? 宝缨心念一动,刚要联想到什么,又听一人淡道:「杨会,你一人对我们十人,不可能逃的掉,放弃抵抗吧。」 他的声音比寒夜更加低凉,宝缨却犹如听到仙音,几乎快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我……」 她刚一动作,边看到对面火光憧憧,如临大敌,恐怕弓箭和机弩都已经就绪。 宝缨急忙大喊:「别动手!我不是杨会!梁沖!梁沖,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对面一阵譁然,梁沖总是平静无波的语调也带上了惊诧:「……宝缨姑娘?!」 …… 银月高悬中天,宝缨捧着热茶,裹着厚厚的毛皮,坐在火堆旁,等待前去探路的人回来。 当她拿出玉玺,简短述说了经歷后,梁沖立刻明白了孰轻孰重,命令手下暂时放弃追捕杨会,集全力准备营救符清羽。 可是他这一行只有不到二十人,都是轻装简行,缺少进入山洞必要的绳索、凿锤等物品,即使武功高强,也不敢妄自托大。 很快夜幕降临,更不好轻易行动。 梁沖只能将人手一分为三:一部分人按照宝缨的提示,去山麓寻找洞穴入口;一部分立刻回到宝缨他们跌落的山崖,找到符清羽带来的人手,汇合一处,共同营救;剩下的几人则在原地扎营,等候两边消息,也能让宝缨休整疗伤。 梁沖自己也留了下来,敦促下属给宝缨治了伤,换上干净衣物,又半是强迫地把她送进帐中睡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宝缨心事重重,虽然身体疲惫至极,却只打了个盹,又惊醒过来。 一时睡不着,她起身走出帐篷,坐到梁沖身边。 梁沖从头到脚都换成了关外猎户大半,皮帽子耷拉下来,掩住大半额头,加上他本就很平淡的面容,若是在街上擦肩而过,宝缨都未必能认出来。 见她过来,梁沖微微抬起头:「……睡不着?」 「嗯,」宝缨端起火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水,「……还没消息吗?」 梁沖摇头。 由于摸不清突厥人的状况,他叮嘱属下不要随便放信号,而这会儿,出去的两拨人都还没回来。 宝缨心里焦急,低声念叨着:「……我爬出山洞时已经是下午,傍晚时遇到你们,应该并没走出太远……怎么会找不到呢?不行——」 她站起来,「我也一起去找吧!」 「宝缨姑娘,」梁沖耐心对她解释,「已经入夜,道路危险,大概是被拖慢了脚程。他们个顶个都是高手,如果他们找不到,你去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还是好好休息,明早再看吧。」 宝缨心里也明白是这个道理,只是焦急难耐。 听了梁沖的话,她坐回来,随口问道:「梁公公一直在追杨会?他也逃到了盐集镇?」 在济阳城外,宝缨无意帮过杨会一次,事后得知杨家乃是导致光化年间兵败的罪魁祸首,让她很是憋闷了一阵子。 事到如今,当年犯错的人已经得到处置,虽然她对杨会兄妹不可能有什么好感,但恨意倒也随着时间消减了许多。 这时问起,只是没话找话,随便说点什么排遣焦虑的心绪。 梁沖微皱了下眉:「是。从即墨追到盐集镇,然后……便一直在这片山林里打转。」 根据后来打听到的消息,梁沖一行人应当是在杨会兄妹下船后两天抵达盐集镇的。 那时,梁沖等人以为很快就能将二人缉拿归案,精神都很振奋。 可事实却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杨会的行踪,却又陷落在这片崎岖蜿蜒、遍布坑洞的丘陵里,一身本事施展不出,只能没完没了地和杨会玩捉迷藏。 至于杨灵韵,她没和杨会一起,梁沖对她的下落更是一无所知。 梁沖固然极有耐心,也快对这项差事失去了信心,今晚算是孤注一掷,全体出击想要将杨会逼出来,谁想却误打误撞遇上了宝缨。 「宝缨姑娘倒是救了我。」梁沖半开玩笑、半是无奈地说,「把救驾之功送到我手上,想来陛下不好追究我办事不力了。」 宝缨咋舌道:「杨会一个人,竟然能躲过你们十来个人……」 梁沖嘆气:「是啊……盐集镇东南临海,西和北两个方向都被起伏的山岭包围,地形多变,林木茂密,有很多天坑、断崖……又因为开採石炭,连地底下也遍布坑道……一个人想藏起来很容易,想找,却太难了。」 宝缨笑不出来。 这也意味着,找符清羽的难度大为增加。 梁沖说完,也意识到这点,安慰宝缨说:「陛下一直勤练武功,身子强健,宝缨姑娘又对断骨做了处置……有少量食物和饮水,陛下撑上两三天,甚至四五天都没问题。如今大夏战胜了突厥,可以调动军力进山找人……」 梁沖笑了笑,「实事求是的说,我们希望很大。」 他还不知道。 宝缨忽然意识到,梁沖等人始终在山岭里追踪杨会,恐怕还不了解「一日春」正在军中蔓延。 尽管救出符清羽是眼下最要紧的事,但如果不能阻止「一日春」,大夏依然会遭受灭顶之灾。 篝火跳动了一下,宝缨豁然开朗。 营救符清羽,她恐怕帮不了什么忙,但另一件事却非她不可。 从以往叶怀钦话里透出的意思,药婆婆虽然是夏朝人,却秉持着江湖中人的作风,对朝廷没什么好感,总是敬而远之。 符清羽以为,用朝廷和皇家的名义亲自请药婆婆出山,是最尊敬谦卑的方式,无需宝缨插手。 宝缨却觉得,这恐怕行不通,也许药婆婆一见官兵就避开了,根本不会被他们找到。 所以…… 她转向梁沖,语气坚定:「梁公公,明天一早,无论有没有陛下的消息,我都必须去盐集镇。」 听完她的理由,梁沖静默了好一会儿,迟疑道:「……突厥人可能也在这一带活动,至少派几个人,护送你进入盐集镇。既是这样,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明早出发。」 宝缨说「多谢」,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也许是做好了决定,没多久,她便沉入了梦乡。 …… 天色将曙时,梁沖派出去的两拨人都回来了。 第75章 〇七五 ◎恐怕找错人了◎ 先回来的是去寻找山洞的。据报信的人说, 天黑路险,他们多用了些时间才找到宝缨留下的记号。 派了几人入洞,夜里昏暗难走, 都没有找到符清羽所在之处就没有路了,大声喊叫亦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一边遣人回来报信, 一边准备继续探洞。 恰在这时, 去搬救兵的人也回来了,带回了护送符清羽去盐集镇的那队人马。 据他们所说, 皇帝出事后,他们便也不再掩藏, 一拥而上打跑了突厥人,之后一整天都在那处断崖附近搜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遇到梁沖这群人, 他们也大吃一惊,没想到山体里的坑道如此错综复杂, 皇帝从山崖侧面洞口摔下去,竟出现在了山麓的另一边。 由于他们已经向军中报信,请人支援,梁沖便决定集合所有人, 立刻出发, 去山洞营救皇帝。 ——除了宝缨。 梁沖挑出两名武功高强的护卫, 命他们送宝缨去盐集镇。他本来要派更多人手,宝缨坚辞才作罢。 即便这样,梁沖还是觉得不够稳妥。 据交手过的人称,以面具人——也就是突厥国师——为首的突厥人并不恋战, 边打边退, 似乎不想久留。 因为符清羽出事, 夏军也没有追击,双方只是短暂交手,都没有什么损伤,突厥人便向东逃走了。 根据之前打探到的消息,他们似乎也要去盐集镇寻找药婆婆。 梁沖听到这里,又劝宝缨放弃。 但宝缨摇了摇头:「……我有突厥人没有的线索,就算他们人多也不敢在盐集镇轻易动手。只要我能避人耳目,在突厥人之前先找到药婆婆就行了。正因为这样,带的人越少越好。」 梁沖还有些犹豫,可是符清羽那边等不得,而宝缨现在手握玉玺,如果非要强迫他同意,梁沖也没有任何办法。 于是,梁沖只好让步,叮嘱两名护卫一定保护宝缨安全,这才带人离开。 宝缨也翻身上马,随着护卫向南骑去。 她爬出山洞的位置已经在这片山丘的西北方,远远偏离了白石子道路,颇是花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回原路。 所幸护卫目力好,经验丰富,快到正午时,宝缨三人已经接近了昨日的山崖。 就在这时,骑在最前方的护卫突然勒住了马,遥望前方,面色有些沉重。 「不好,有人!快下马!」 三人即刻下马,小心将马儿牵入树林,匍匐在地,借荒草掩盖身影,观察前方。 看清白石子路上的情形,宝缨不由倒抽冷气。 突厥人!他们又回来了! 着甲执兵的突厥士兵将道路彻底封住,领头的正是昨天最先发现宝缨的那个人。 宝缨还注意到,他们的人数远超昨日,看来回头搬救兵的不只有夏军。 「是不是陛下的身份暴露了,突厥人反应过来,回头追杀陛下?」一个护卫小声问。 另一人道:「我懂突厥语,去前面看能不能听到什么。在这儿等着!」 说着,他灵巧地钻入草中。 没多久,护卫回来了,压低声音道:「……听他们的意思,找到了关于药婆婆的线索,但……这块儿我没听明白,好像他们国师和谁打起来了,说打赢了就能找到药婆婆……其余人暂时候在这里,等好消息。」 三人都云里雾里,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们不可能通过这条路去盐集镇了。 护卫当机立断,「回头吧,先回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三人放轻步子,回到拴马的地方,正要上马,突然草丛唰啦啦一阵响动,紧接着两个突厥人走出来,双手还在给腰带打结。 ! 目光触及到三人,突厥人也是一愣。 当先的那名护卫举刀便砍,手起刀落,那个突厥人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 然而,他身后的另一人却躲在死人身后,避开了另一名护卫的攻击,同时放声大叫—— 护卫大步跃出,从背后给了那人直穿胸口的一刀,可是路边的突厥人显然已经听见了叫喊,吵嚷着向这个方向赶来。 电光火石之间,护卫将宝缨托上吗,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你先走!我们拦住突厥人!」 马儿飞驰出去,再回头看,身后已陷入一片混乱。 宝缨虽然不忍,却也明白她回头也帮不上忙,只能抓紧缰绳,不住催马,希望能尽快找到梁沖他们。 可是祸不单行,慌乱之中,马匹突然撞到了障碍! 绊马索! 原来突厥人有备而来,早已在这周围设下陷阱。 宝缨极力稳住马匹,受惊的马却不听控制,不住跳脚想要脱身,最终身子歪斜,向一侧狠狠摔倒! 宝缨被甩出了老远,所幸撞到了灌木丛上,没受重伤。 只是等她起身,却再也追不上跑远的马儿了。 ……而突厥人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 正当她茫然无措时,斜侧方突然伸出一只手臂,一把抓在宝缨衣袖上。 宝缨一愣,正要反抗,却听那人说:「过来,到这边来……你不是想躲开突厥人吗?」 横竖也躲不过,宝缨的确更不想被突厥人俘获,可是……她又怎么能相信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在她犹豫之间,那人已经用力将她拖进了草丛。 宝缨这才发现,原来草丛后面也是一个狭窄的洞口,通往阴暗的地底。 那人没有回头,只顾向前走了不停,还低声叮嘱宝缨:「跟紧我,别回头。」 停下来喘了口气,宝缨这时也想起面前男人的身份了。 她犹豫片刻,心情复杂地追了上去。 男人似乎对山洞地道十分熟悉,没有光照也能健步如飞,遇到岔路口很少停下思索,只会小声提点宝缨一句。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男人将宝缨带入到一个较为宽敞明亮的洞穴里,终于停了下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宝缨死死盯着男人,缓步走入山洞:「杨公子……你就是靠这些洞穴躲过了追捕?」 杨会转过身来,曾经称得上英俊的脸已是面目全非,一道长长的疤痕自额头向下,划过鼻子,将整张脸分成两半。 除此之外,他的衣着已经褴褛不堪、沾满污秽,裤管和袖口都已磨损,剩余部分依稀能辨认出一点上等布料的痕迹。 连鞋子也没有了,双脚都捆绑着厚厚的兽皮,仔细看,上面还沾着血迹,恐怕根本没有处理干净就用上了。 杨会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 「我已经落入你手,你要怎么做?!」 「你怎么会在这里?」 隔了一下,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 「呵?」杨会翘起一边嘴角,神色又好似当初那个无法无天的少爷了。 「你以为我干什么救你?」他向前一步,讥嘲道,「把你交给夏朝皇帝换赏金?突厥人也在追你,我怎么不直接把你卖给他们呢?这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虽然他声色俱厉,宝缨却觉得这语气像是兴师问罪,甚至还带着点委屈。 「我……」宝缨缓了口气,「先谢谢你救我。但是在济阳城外,我也帮过你,一报还一报,我也不欠你什么。」 她脸色微沉:「先入为主或许是我的错,可是杨家人为了一己私利害死十万将士,我的父母亲友都被牵连……杨公子,你认为我应该有什么态度?」 「又他妈提当年的事!」 杨会狠狠地跺了一脚,弄出很大声响,语气却转为无奈和惆怅:「宝缨姑娘,那件事发生时我才几岁?我又做过什么?在你们眼里,我,还有我妹妹,就该为没做过的事认罪伏法,把脑袋乖乖送上去给人砍吗?!!」 宝缨愕然,随即摇了摇头:「一人犯罪,家族应该受多大牵连才合理……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杨公子与令妹生长在锦绣堆里,从小到大享尽了特权,视法令规矩于无物,别人的死活也从来入不了你们的眼。这一切都建立在杨家的权势上,而杨家的权势又是从当初的叛国之举得来的。」 「杨公子,你和杨小姐,就算在逃亡途中,你们还有下属保护……至少上次见面时,你和杨小姐的气色都还好,显然没有忍飢挨饿,也没有缺衣少食。」 「而我呢?当初被判为罪人,三哥和我被押上囚车,需要不断讨好乞求那些卒子才有一口剩饭吃。进宫之后,更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从前的你,只消抬抬手指就能让我担惊受怕,彻夜难眠。这一切,杨家难辞其咎。」 宝缨淡淡道:「杨公子想与我诉苦,恐怕找错人了。」 第76章 〇七六 ◎怎么是他◎ 「你……」 杨会嘴唇抖了抖, 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向来以为宝缨这姑娘性子软和、善解人意,纵是对他冷淡戒备,杨会也没太放在心上。倒是先前宝缨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回, 让杨会彻底放下了心防。 这些日子杨会颠沛流离,饱尝人间苦痛。起初家门倾颓被人追杀, 已如晴天霹雳无法承受。好不容易逃出大夏的掌控, 谁想竟又因缺少阅歷, 被突厥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和妹妹也失散了。 杨会一人在山沟里撑了许多日子, 靠野果草根为食,与飞禽走兽为伍, 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人话该怎么说都快忘光了。今日终于见到一张可以信任的脸, 竟是把心里委屈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可惜宝缨无暇同情杨会。 梁沖有没有救出符清羽?她身后的夏军能否抵御住袭击?突厥人有没有追上来?叶怀钦是死是活?药婆婆还在盐集镇么?来不来得及阻止「一日春」…… 她心里充满了疑问和焦虑,语气也不那么客气, 含着讽刺道:「杨公子只在自己和自家人遭受不幸时才能感受到世事不公,是吗?」 杨会被她呛了一通,只觉好没意思,整个人泄了气一般瘫坐到石头上, 哑着嗓子道:「……那你还想怎么着?说真的, 你要是那么恨我, 干脆直接给我一刀!冲心口来,谁反抗谁是王八。反正这样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就是……」杨会说着说着,突然哽了一下,「就是我妹妹……唉, 不管是死是活, 我总得知道她的下落才能没牵没挂地去死啊……」 在今日之前, 宝缨以为自己是恨杨会的,若再遇见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或者,至少也要把他交给官兵,接受应有的惩罚。 可现下她满心想的只有赶到盐集镇,找药婆婆,而想要走出这错综复杂的山洞,杨会竟成了唯一的指望。 想到还要去找药婆婆,想到还有那么多人等待用药,宝缨渐渐冷静下来。 她也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地面坐下,不住揉着发酸的小腿,小声问:「你妹妹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杨会嘆了口气,把这段时日的经歷都告诉了宝缨。 他讲话语速很快,像是憋了太久,只要有人愿意听,就能一直说下去。 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傻呢……离开杨家,我们两个什么都不是……连杨家都没了,我们对突厥人还能有什么价值?在那些蛮子眼里,人命可能还不如畜牲值钱,他们把灵韵带走,对她做了什么……我根本不敢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我知道,在你们这些夏朝子民眼里,我和灵韵本来就罪该万死,那我们不死乞白赖留在夏朝还不行吗?关外鱼龙混杂,我们去关外苟且偷生还不行吗?结果呢?你猜怎么着,还真不行!突厥人弄死我们就跟踩死一只虫子似的,就连盐集镇这块安生地界都要保不住了!灵韵也没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还能去哪儿?」 「话说回来,我能不能问你个事?」杨会突然睁开了眼,「我知道我爷爷我爹害死了你们家人,要是杀了我能让你解气,我待会儿真让你把我杀了,但你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想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宝缨拒绝:「你都找不到杨灵韵,我更找不到。而且……你可能只是不在乎我的死活,但你妹妹是真正想让我死的。我不会救她,她既然能投奔突厥人,多半也并不希望被我救——」 「不是,」杨会突然笑了,「我再走投无路也不至于让你一个弱唧唧的小姑娘去救她,求你还不如多求几遍菩萨。我只是想,等我死了,你能不能帮忙把尸体烧了。挫骨扬灰那种,都烧成灰,然后你帮我留下一撮,一小撮就行。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日后你要是听到灵韵的下落,无论是好是坏,你就跟那撮灰说一声,就当我知道了,也就没有牵挂了。」 宝缨愣了一会儿,问:「那要是一直没有消息呢?」 「那就没有吧。」 杨会说完这句话,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抽出一把短刀,「噹啷」扔到宝缨脚边,便又合上了眼睛。 「我身上就剩这一件兵器了,想动手赶紧的,要不……要不你就等我睡着了再杀了我,这么多天……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虽说到了穷途末路,这位曾经的丞相公子倒还是不改做派,想事情从来只顾自己。 宝缨无奈摇了摇头:「你就是想死,也得先告诉我怎么走出去呀。」 杨会一怔,随即苦笑了下,说:「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这个洞看着深,其实从另一边很容易就能走出去,等我歇歇带你走一遍。不过,你要是没有妥当的去处,我劝你不如在这儿藏几天,至少等外面打完了再走。」 也差不多喘匀了气,宝缨起身,拖着疲乏的脚步走到杨会身边:「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尽快赶去盐集镇。如果你能帮我指路,我……一报还一报,你我之间的恩怨就算扯平了,以后就当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吧。只要你和杨灵韵不加害于我,不害我的家人朋友,我也能慢慢放下当年的仇恨,不会把你的行踪说出去。」 杨会不可思议地抬眼:「去盐集镇,现在?!你别是疯了吧,没看见突厥人都往那边去么?!!刚才你和夏兵在一起可都让他们看见了,说不定这会儿人家正找你呢,你过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也许是吧……」宝缨苦笑,「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两天接连遭遇两拨突厥人,一定不是巧合,只怕突厥人也知晓了药婆婆能解一日春,想抢在夏军之前找到她。 除了叶怀钦,宝缨现在是最有可能找到药婆婆的人,她必须去盐集镇,才有一丝希望救下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包括她几乎全部的朋友,包括符清羽和几万夏军,甚至也包括杨会与盐集镇的住民。 宝缨想了想,决定把一日春蔓延的事情告知杨会。 杨会听到一半,本已如死灰的脸突然变得惨白:「这病真像你说的那么邪门?那、那灵韵她……」 到了这个时候,宝缨不想再说假话宽慰他:「不止是她,以突厥人不管不顾的攻势,谁也不能保证不染上疫病。所以我必须去盐集镇,找到药,或许能救下所有人。」 杨会回过神来,讷讷地说:「可是夏军不是已经到了嘛。如果他们找不到那个大夫,你也无能为力吧。」 宝缨不准备把叶怀钦药婆婆等人的事情告诉杨会,只是坚持道:「盐集镇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不肯帮忙指路,我就自己找路!」 她说着就向外走。 「哎哎,你等等啊。」 杨会急忙起身,跟了上去,小声嘀咕不停:「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急性子。得了,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突厥人?你想逞英雄,小爷最后陪你试一回……」 按照杨会的指点,果然没走多久,便又看到了天光。 两人爬出洞口,杨会谨慎地用树枝掩住了山洞。一回头,见宝缨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刚才说让你杀了我是真的,我想死也是真的。这个洞吧,万一出事,你还能回来躲躲。」 宝缨移开眼,顿了下,说:「要是能活着,还是别轻言生死。你既然放不下你妹妹,不如等找到解药,带着药去找她。」 杨会没吭声,走到前面,替宝缨拨开挡路的枝条。 杨会带宝缨左拐右转,在山间穿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又回到了通向盐集镇的大路。 「你看,这个时候,镇子里都没人生火煮饭。」杨会停下脚步,指向前方的盐集镇。 天空一片净蓝,如他所说,密密麻麻的房子,竟没有一栋上面飘出炊烟。 道路上也没有行人,先前的打斗大概已经惊扰了镇上居民,只是不知夏军和突厥人谁胜谁负…… 杨会低下头,犹豫再三,说道:「要是你问我,我还是劝你别去为好。」 宝缨刚动嘴唇,还没说什么,他又说:「当然我明白,你肯定不会听我的劝。所以,我就祝你成功吧,咱们后会有……算了,你应该不想再碰上我,那就后会无期了!你多保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你还要回那个山洞吗?夏军已经取得战争胜利,如果能治癒一日春,定会接管盐集镇……」 宝缨抿抿嘴唇,终于还是说道:「……恐怕对你不大安全。」 杨会摇头:「我想清楚了。既然瘟疫已经开始,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我准备往西去,能走多远算多远吧,兴许老天看我太倒霉了不忍心,能让我在死前见着灵韵一面。」 宝缨没再说话,只朝他点点头,便走向了盐集镇。 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杨会略带哽咽的声音:「……我现在知道了,杨家人犯下的罪,还有底下人为了奉承我干的坏事,我也逃不掉,我也有份。但是你信我,我这辈子是真没主动害过谁……你信我。」 宝缨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 盐集镇没有官府,自然也没有城墙守军,只有几个高耸的哨塔。 宝缨不知哨塔的箭孔后是否真有人监视,哪怕有,大概也没把她当成威胁。 她一路走来并未受到任何阻拦,盐集镇街道寂寥,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宛如一座空城。 宝缨按捺住心里的不安,按照叶怀钦先前的指使,找到了药婆婆的住所。 小院坐落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刚走到巷子口,宝缨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脚下一顿,全身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怎么是他?!! 第77章 〇七七 ◎坠入了黑暗◎ 宝缨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 心下想逃,又怕奔跑起来反而惊动对方。眼见旁边一个柴火垛子,急忙屏住唿吸, 躲了进去,这才敢又往小巷里看了一眼。 叶怀钦仍是几天前分别时的打扮, 容貌声音都恢復了正常, 显然已经摆脱中毒影响。 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原本就来自叶怀钦, 宝缨虽然早就料到他有解药,却没想这么快就又遇上了。 此时此地, 偏偏在药婆婆门前。 她终究晚了一步…… 巨大的懊恼让宝缨浑身发冷心慌意乱,后知后觉发觉, 从刚才到现在,叶怀钦始终保持着握剑的姿态, 宛如石像,一动不动。 除了先前含煳的那句话, 甚至也没再出声。 宝缨揉了揉眼,小心望过去,这回才看出些端倪。 叶怀钦筋肉紧绷,气息压抑, 明显正与什么人对峙着……只是那个「什么人」处在巷子更深处, 宝缨视线被阻, 全然看不到。 「她……去了哪里?」 正在宝缨进退两难时,突然有人开口了。音色略显苍老,十分轻柔。 宝缨一愣,是突厥人!是那个面具人!! 突厥人也寻到这儿了, 夏军却不见踪影, 这是不是意味着…… 像突然被巨手攥紧, 心脏空了一拍,宝缨不敢往下想。 「你究竟是谁?」这次是叶怀钦,「凭什么打听我师父?!」 他不开口时还不觉,一说话明显暴露了气息不稳,像是受了重伤。 宝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真是她徒弟?」意外的,那面具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没和你说过你们师门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位师伯——」 「闭嘴!你把一日春放出来那天起,就不配再用我们师门的功夫了!拿命来!!」 叶怀钦说着,突然身形一变,提劲纵身跃了出去! 「哈!」那面具人并不惊慌,「班门弄斧!你师父都——咳——咳咳——」 一瞬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宝缨只听那面具人气息骤乱,似乎退了好几步,接连咳嗽不停。 「这是断肠散!肖小之辈,如此歹毒!」 断肠散?宝缨听叶怀钦提过,那是种无色无味,服下后能立刻叫人肝肠寸断而死的罕见毒药。 但是……断肠散似乎是口服进入肠肚才能生效…… 果不其然,那面具人很快又说:「可惜你学艺不精,忘了断肠散需得入口才管用!」 那边叶怀钦久久没作声。 宝缨心里蓦地一凉。 固然她对叶怀钦不再信任,却更不想那面具人赢……况且,他说他是叶怀钦的师伯? 方钦。 药婆婆和魏嬷嬷的消失已久的师兄,竟然会沦落到与突厥人为伍?做了多年突厥国师!! 是他发动了战争,也是他放出了一日春…… 随即她又想起,魏嬷嬷说过,她的大师兄武功盖世,无人能够匹敌…… 「呵……」 叶怀钦突然低低笑了一声,「你才学艺不精啊……你以为我是要用断肠散对付你么?我用的,是七步缠啊……」 方钦突然低吼了一声。 宝缨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一人风一样的窜出巷子。 她急忙跺回去,可根本还没来得及藏好,那人却几个纵跃,又在她眼前消失了。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 叶怀钦气若游丝地说:「是你吗?出来吧,够拖住他一阵子的……」 宝缨缓缓步入巷子。即便早已猜到,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了—— 叶怀钦遍身染血,偎在墙根,手脚不自然地扭曲着,似乎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个……方钦竟然一击就伤他至此?! 「又见面了……」叶怀钦似乎想笑,可是刚一动嘴角就疼了皱起了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宝缨来到他面前,嘆了口气:「你的伤……我不知道怎么治。」 叶怀钦疼到浑身发颤,几番尝试,才终于说:「你、你听好——」 他突然顿住,朝宝缨身后望了一眼,似乎要开口,但努了努嘴,却像被一口气哽住,眼睛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你……」 宝缨不由向前伸出手,可还没碰到叶怀钦,脑后突然有凉风袭来—— 接着,钝而麻的一击打在她后颈。 宝缨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宝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土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板间隙透进几缕光线。 后颈还酸痛着,她动了几下僵硬的手脚,发现至少还没被捆绑住,于是撑着地面,爬了起来。 一个裹着兽皮短衣、头戴皮帽的人正坐在门前,手里端着个木钵,不断捣着里面的药草。 叶怀钦躺在老人脚边,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那人见宝缨醒来,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只轻轻扫了宝缨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的帽子戴的很低,又蓄了把大鬍子,宝缨只能从斑白鬍子和简陋的衣着上判断,这是个年长的猎人。 宝缨小心地摸了摸身上,发现随身物品都在。假如这老猎人就是刚才袭击她的人,那他好像也没什么恶意,多半只是把宝缨当成了伤害叶怀钦的人。 宝缨清清嗓子,问道:「……老人家?现在是在哪儿?我晕过去多久了?你是不是认识他……咳,咳咳……」 她乍然醒来,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干到发痒,最后忍不住咳了起来。 老人又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冷峻,宛若实质,让宝缨无端有些紧张,不由坐直了身子。 她想到了什么,指着叶怀钦补充道:「不是我伤的他。」 老猎人「唔」了一声,肯定道:「嗯,你没那个本事。」 说的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宝缨有点懵,却见老猎人又低下头,重新捣起了药。 宝缨摸不清状况,迟疑地问:「那……既然是误会一场,您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回盐集镇?求求您了,我有要紧的事,不能耽搁!」 宝缨想过了。方钦和叶怀钦在小巷遭遇,大战一场,药婆婆却并未现身,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早就不在盐集镇了。 如今连叶怀钦也身受重伤,不知何时能够转好,请药婆婆出山的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 那她能做的也只有尽快把消息送回去,好让夏军早做安排。 宝缨心中焦急,话一出口,不自觉带上了点哭腔。 可那老人却无动于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全神贯注地捣好了药,转过去,解开叶怀钦的衣裳,从头到脚,不紧不慢地涂抹着药膏。 宝缨不好在这时打搅,只能转开脸。 过了会儿,听声响已经上完药了,宝缨正要再问,老猎人却从包袱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到她面前。 宝缨一看,原来是块面饼,还带着热气,散发出淡淡麦香。 宝缨咽了咽口水,准备拒绝:「不用——」 肚子却在这时「咕咕」叫了两声。 房间窄小安静,让肚子叫声格外清楚响亮。 宝缨头皮一紧,尴尬地低下头,脸上像着了火似的滚烫。 老人像是没听到一样,又把面饼往前递了递:「快吃了。他的伤很重,得立刻上路。」 他的意思……是要带叶怀钦走吗?会同时放了我吗? 宝缨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便不想忤逆这个严肃古怪的老人,有点讨好地从老人手里接过了面饼。 一拿到饼子,口水又涌了出来,胃里也跟着翻滚骚动。 若这老人想害她,方才趁她晕倒弄死她就好了,又何必大费周章? 宝缨这么一想,也没了顾虑,急忙把面饼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好香!这貌不惊人的饼里竟然还裹了松仁和蜂蜜! 宝缨忙对老人补了一句:「谢谢您,嗯……很好吃。」 老人又不理她,自顾自地收起包袱,背到背上。 宝缨看出老人沉默寡言,吃了闭门羹倒也不急,想了想,又试探地问:「老人家,您听说过一日春吗?」 老人依然沉默,只是这回终于给了宝缨一个眼神。 「一日春就快传过来了!现在已经没办法阻止,我必须——」 老人却又失去了兴趣,淡淡说了两个字:「不急。」 不急? 「怎么可能不急?您知道一日春多可怕,会害死多少人吗?!」宝缨吞下最后一块面饼,说着就要站起来,「我、我……诶?」 眼前的老人忽然有了重影。 宝缨困惑地揉了揉眼,却还是看不清。 不但看不清,她的头忽然很沉、很沉,小腿软绵绵的,想要迈步,却煳里煳涂又坐到了木桩上…… 「我,我……」舌尖微麻,怎么也吐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宝缨心下明了,却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瞪着老猎人,用眼神控诉。 不是吧,又来!你是什么人?要对我做什么? 昏沉之中,老猎人模煳的影子来到宝缨身前,在她眼皮上轻轻抚了一下。 「困了吧,先睡会儿。」宝缨仿佛听到他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我、我……」宝缨最后挣扎了一下,却只是说出,「……我真的好睏啊。」 然后就坠入了黑暗。 第78章 〇七八 ◎她叫珊珊◎ 在睁开眼前, 宝缨先闻到了一阵香气。 木头燃烧的味道,混合着松香,隐约还有食物在烹煮。干净整洁如新雪, 温和轻柔如晨光。 她吸了下鼻子,舒服的好像在幼时的美梦当中, 母亲在床边写信做活, 口中轻轻哼着歌谣。 被褥厚实温暖, 身子快软成了一滩水,宝缨眨了眨眼, 本能地不太想要醒来。 窸窸窣窣的声响。 像衣裙拂过干燥的沙土地面。 心头浮上一丝警戒,宝缨屏住唿吸, 轻轻坐起来。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原木为樑柱, 泥土煳墙,仅有的陈设也都是用木头打造的, 毫无修饰。 尽管简陋,房间却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地面洒了水,一丁点儿的浮尘也没有。就连宝缨身下的大木床也铺了厚实的干草, 甚至还淡淡薰染了花香。 这间房子看着像有女人正居住打理。 宝缨有些迷茫。 刚刚那个老猎人呢?难道这是他家, 他为什么把我带到他家里?还有……叶怀钦呢?他的伤…… 宝缨重重吸了口气, 身子一动,谁想木床也跟着「咯吱」了一声—— 外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了,然后挂在门上的蓝布帘子被掀开,一张中年女人的脸从帘后出现, 微笑着说:「姑娘, 你醒了。」 宝缨想要说话, 刚一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得快冒烟了,疼的像被针扎,连个完整的字也没说出就咳了起来。 「别急,慢慢来。」 中年女人见状来拍宝缨的背,等她不再咳了,又从外间端了杯水,放在宝缨手上:「先抿一点水含着,别喝快了。你睡了将近两天,餵不进去,我只能滴点水在你嘴边,聊做缓解。」 宝缨端着水,愣愣望着女人,头脑里还是一片混乱。 女人穿着粗布棉袍,头插木钗。她笑起来眼角有皱纹,头上也有明显几缕白髮,已然不再年轻,可明媚的眼眸、挺秀的鼻樑、小巧的瓜子脸都昭示着年轻时的美貌。 更奇怪的是,从方才挑帘子进来,到将水杯递给宝缨,女人一举一动都优雅的不像话。特别是盈盈走来的几步,宛如弱柳扶风,轻盈而不失稳重,倒叫宝缨想起宫里教习礼仪的嬷嬷。 还有,她说话的口音…… 虽与这间陋居格格不入,女人却很坦然,见宝缨没动水,很有耐心地说:「灶上正煮着粥呢,很快就好。先喝点水,润润嗓子。是山泉水烧开又晾凉,里头掺了勺野蜂蜜。」 她说着就转开眼,从壶里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喝着。 宝缨立刻明白,女人是怕她疑心水里有毒,先喝给她看,却不挑明,免得让宝缨不自在。 宝缨连那老猎人给的面饼都吃了,也暂且全须全尾,对着这样一个得体温柔、莫名让人感到亲切的妇人又怎会担心那么多?只不过一时有太多疑惑,反应迟钝了些。 宝缨也实在是渴极了,从善如流地拿起杯子,缓缓喝下。 清甜的水流划过喉头,直沁入脾胃,不但解了急渴,更瞬间抚平了焦躁的心绪。 一杯见底,宝缨擦擦嘴角,略带腼腆的说:「多谢您了。这两天一直是您照顾我吗?承蒙厚待,敢问——」 话没说完,房门突然有响动,接着是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阿娘!我回来了!」 一个小姑娘推门而入,风风火火地闯入帘子,房间里霎时充满了林木清新的气息。 「阿娘,你在里面呀——咦?你醒了?」 小姑娘好奇地盯着宝缨,顺手扯下头上那顶对她而言明显过大的皮帽子,露出一张冻的通红的小脸—— 「咣当——砰——砰砰——」 宝缨手里的木杯掉在了地上,弹跳着滚出,一直滚到小姑娘脚边。 小姑娘顺手捡起杯子,吐了吐舌头,嗔怪似的说:「你都多大了,怎么喝个水也喝不好呢?」 「珊珊,别没大没小的。」中年女人开口了,「快把外衣脱了,挂到火边烤烤。你把凉气都带进屋里了。」 珊珊做了个鬼脸,转身向外。 女人又嘱咐:「顺便把杯子洗了。再把粥盛出来,待会儿咱们就开饭。」 「是,是——我知道——」帘子后女孩拖着长腔说。 女人沖宝缨抱歉一笑:「珊珊正是最调皮的年纪,姑娘别往心里去。你刚才想问什么来着?」 宝缨仍呆呆看着女孩消失的地方。 「姑娘?姑娘?」 宝缨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女人的脸,用力眨了几下眼。 原来是这样……挺直的鼻子,清正的眉,深邃的眼眸,连脸上骨骼的走向都……她刚才竟没想到! 「怎么了?」女人关切地问。 宝缨舔了舔嘴唇,喜悦而又惊恐,轻声问道:「她叫珊珊……是……怎么写的?」 女人一愣:「哦……是珊瑚的珊。」 宝缨什么都明白了。 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际,玉玺还安全地待在她身上,被体温所暖,温润如脂。 「珊珊……她有个名叫瑶瑶的姐姐,和三个仍在世的兄长,对吗?」 女人身子一震,黑眸里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姑娘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宝缨急忙下床,跪在女人面前:「我、我在大夏皇宫里侍奉……太后娘娘,是您吗?是您对吧!」 符清羽的生母、下落不明的宋皇后竟然叫她遇上了!她不但活着,还逃出了突厥人的魔爪,而且还又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里与盐集镇最多不过两天路程,只要两天路程,他们母子就能相见! 要是符清羽得知这个消息,不知有多高兴! 符清羽……他……梁沖应该已经把他救出来了吧? 宝缨心情大起大落,动作不免有些慌乱,碰到床脚,发出一声闷响。 珊珊扯着嗓子问:「你们怎么了?阿娘,有事吗?」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巴前摇了摇,示意宝缨别出声,又对珊珊说:「没事。你自己当心别烫了手!」 说完,她温柔却坚定地拉起宝缨,让宝缨坐回床上,平静道:「珊珊什么都不知道。请姑娘帮我个忙,替我保密,别在珊珊面前说漏嘴。再说,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太后。」 「哦,好……可是,可……我……」 有太多话堵在嘴边,反倒哪句也说不出来。宝缨狠狠摇了两下头,小声说:「我可真是……看您眼熟,却没想起来,直到见到珊珊……珊珊和陛下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说实话,刚刚宝缨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又看到了幼时的符清羽。 听宝缨提起符清羽,宋皇后眼里闪过一抹温情,但转瞬又恢復了温和淡然:「来吧,你也该饿坏了。先吃东西,有什么事之后慢慢说。」 宋皇后麻利收好用过的杯子,又顺手把床铺捋平,仿佛这种事她已经做过了上千次。 「对了,我名字里带个柔字。这里年轻的姑娘后生们都叫我柔婶,你也这么叫吧。」 宋皇后拉起布帘,微笑问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唿?」 「我……」 宝缨差点脱口而出,却中途生生顿住,突然记起光化一战中程家罪人的身份。 即便不是叛变,作为主帅决策失误也依然要承担罪过。更何况,宋皇后的悲惨遭遇全因战败导致,在宋皇后面前,她怎么敢提自己是程家女儿。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叫秋燕。」 宋皇后点点头,迈过门槛,对正在往木桌上摆放碗筷的珊珊说:「珊珊,这是你秋燕姐姐。」 珊珊热情地招唿她:「秋燕姐姐,过来坐。这个粥里放了干的苏子叶,我秋天采的,晒干磨成粉,拌上点盐粒子,特别香,你尝尝看!」 她和符清羽长的实在太像了,可是性情做派大相迳庭,真诚大方,不拘小节又天真自然。 宝缨想了下符清羽说出这番话该是什么模样,暗暗觉得好笑。 她坐在珊珊指定的位子,问:「珊珊,谢谢你。你几岁了?」 「我都十岁了。」珊珊撇嘴,向宝缨告状,「别人都自个儿进山采蘑菇野菜了,可我阿娘就是不许!」 宋皇后瞥了女儿一眼:「别人是在山里生山里长的,闭着眼都能走山路。你才来几天?」 如果传闻没错,宋皇后曾被掳到突厥多年,想来珊珊也是在那期间出生的,从前一定没少受苦。 宝缨想到这儿有点难过,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舀起一勺粥,装作专注的吹凉,咽下一小口,认真说:「真的很好吃。」 「那还用说!」珊珊开心的眉飞色舞,又把盘子往宝缨面前推了推,「秋燕姐姐,你再尝尝这个。」 宝缨谢了她,终是忍不住问宋皇后:「柔婶,您说我睡了快两天?那……送我过来的那个老人呢,他也住这儿吗?我能见他吗?」 宋皇后摇摇头:「他已经离开了。」 宝缨早就发现,宋皇后虽然温和可亲,但却很有分寸,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多说。 她只好又问:「那……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他是不是还带来一个受重伤的人?还有……这里距离盐集镇多远呀?我要怎么回盐集镇?」 宋皇后还没说话,珊珊倒是很吃惊:「你要去盐集镇?你不是从盐集镇来的吗?」 说起这个,宝缨就气:「我没想啊……都是那个老人家,不分青红皂白就……不过现在也没必要说这个了,我还是得赶回盐集镇……至少报个信,虽然找不到药婆婆……」 「药婆婆?」珊珊双眼圆睁,「怎么找不到了?她一直都在啊。」 宝缨迷煳了:「你说的药婆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医吗?」 「不然还能是谁?她就住在东边雪山脚下呀!」 宋皇后也说:「没错。和你一起的那人,正在药婆婆家里疗伤呢。」 第79章 〇七九 ◎找他算帐◎ 「陛下, 您的伤必须尽快诊治,否则恐要酿成大祸。」 梁沖端来汤药,舀了一小勺, 耐心吹凉,餵给符清羽, 「咱们虽然击退了突厥人, 可人手也折损了大半。现下较稳妥的法子, 是在此地先寻个郎中,暂做些简单的处置, 等一两日后增援到达,再让随行的御医继续诊疗。」 梁沖手上动作不停, 「还有一个法子,是乘船从盐集镇出发, 直接返回大夏境内,与驻守关内的夏军汇合。」 符清羽始终半闭着眼, 没有说话,只在听到后一句时,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梁冲心下一沉。 他早知陛下不会採纳这个法子。他们这些人,谁也不敢说身上完全没沾染一日春, 若是返回夏朝腹地, 自有将瘟疫传开的风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所以即便在战事最难预料的时刻, 符清羽也坚持死守关口,所有将士只能向前,不可后退。 在战局情势扭转后,陛下又亲自带人赶来盐集镇, 为的是一线希冀——找到药婆婆, 化解一日春, 决不让危情继续扩散。 只是进展并不顺利。 先有陛下为救宝缨姑娘遇险,下落不明,后又接连遭遇突厥人袭击。 如今终于找到陛下,来到盐集镇,却已经错失先机。 传闻中药婆婆的家早就空无一人,里里外外留存不少打斗痕迹,像是发生过激战。可交战的人都是谁,战果如何,最重要的,药婆婆有没有参与,是不是还活着……一概不知。 一日春要来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开了,镇上居民逃走了大半,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却不太愿意开口,一问三不知,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连宝缨姑娘也从盐集镇消失的干干净净。 陛下呢,伤腿虽是得到了包扎,可毕竟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困了许久,被找到时情况已经不大好,一整日里大半时间都在昏迷当中。 就连现在,也是强撑着吃药,脸色白的像纸,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想必遭受了极大痛苦。 纵是这样,也无法劝他回头。 梁沖还要再劝,符清羽突然睁开了眼,「你说突厥人走的匆忙,不可能有闲暇扫尾善后?」 「奴才以为是这样。」 「那就好……」长睫忽地抖了一下,符清羽轻轻嘆了口气,「人死了会留下痕迹,既然你没发现,那她应该还活着。」 梁沖当然也希望宝缨姑娘还活着,却没那么肯定。 盐集镇是没找到她来过的痕迹,可盐集镇外呢?山道错综复杂,要是她根本没抵达盐集镇,就遭遇了不测…… 那样,放宝缨走的梁沖也脱不了干系。 梁沖已然后悔,更不敢开口反驳。 符清羽淡淡扫了梁沖一眼,似乎早已看穿他的心思,有些虚弱地说:「……她若没事,一定还会去找药婆婆。」 梁冲心想,是这么回事没错,要找到药婆婆,陛下的伤也能治好,一日春或许也有救。 可问题是,线索全断了,去哪儿找? 连这个人是死是活都不好说…… 正在梁沖一筹莫展之际,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魏嬷嬷?」梁沖十分惊讶。 魏嬷嬷性子冲动了点,可平素都是很守规矩的,谁对陛下不敬重,她总是第一个跳出来。 这会儿怎么也不通报,直接上手推门了呢? 魏嬷嬷闯进房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匆忙补了个礼,又急切道:「陛下,老奴听闻陛下一行在盐集镇外遇到敌人,立刻追赶过来,大部人马还要一天左右才到。」 符清羽转过来,知她行动反常必有原因,要说的一定不止是这些,「嬷嬷发现了什么?」 「是……」魏嬷嬷忍不住激动,耳朵微微泛红,「老奴在城外就发现、发现了……使用无伤功造成的伤痕。无伤功是我师门绝学,只有大师兄方钦承袭了全部招数。」 「同样的痕迹,在盐集镇里师姐的院子外,我又见到了……先有师姐的传闻,师兄现身绝非巧合,老奴想,若顺着痕迹,或许能找到他们也说不定……」 符清羽眸光一凛:「还哪里有痕迹?」 「有一些,通向镇子外东北方向……」 「整顿人马,追上去。」符清羽下令。 同时,他与梁沖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 沉寂多年的方钦现身盐集镇,参与了打斗。 既然不在夏朝这一边,那他……会是突厥那边的么? 如若这一武功高强的敌人先找到药婆婆,后果…… 不堪设想。 宋皇后一进门,宝缨立刻站起身来。 「珊珊睡熟了,」宋皇后笑说,在桌上放下一碗汤羹,「补身子的药,趁热喝了吧。你之前脱力,身子还虚呢。」 宝缨听话地端起碗。 得知一直寻找的人就在附近,她恨不得立刻冲到药婆婆家里。 宋皇后和珊珊却说不行,她们住在山沟里,白日都很少独自行走,入了夜,哪怕结伴去雪山脚下也不太安全。 又听宋皇后说,药婆婆已经听说一日春蔓延,这些时日都在调配药剂,期望缓解疫情。 「她躲进这里,就是想不被打扰,安心制药。」宋皇后说,「前两天好像已经有些眉目了。」 珊珊自告奋勇,说明天一早就带宝缨去药婆婆家,宝缨只得听从安排。 宋皇后好像误会了宝缨和叶怀钦的关系,安慰道:「不用担心。和你一起,受重伤的那个人好像也是耶格人,药婆婆会照看他的。」 「耶……格……?」 宝缨觉得自己像个只会学舌的傻子,这才想起要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呀?」 珊珊一听,立刻兴奋地解释起来。 耶格人是不大不小的一个部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尽处与山岭相接的地方,主要以打猎为生,也有少数人从事耕作放牧。 几十年前,突厥兴起,不断向东扩张,耶格人节节后退,渐渐彻底隐入了山林。 在十年前,耶格部也被捲入突厥与大夏的战争,并损失惨重。过后,剩余不多的族人一路动迁,终于在雪山之下贫瘠的山沟里找到一块落脚之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宝缨很诧异:「耶格部参与了十年前的大战?我从来不知……大夏在北方还有帮手……」 「不是的!不是的!」珊珊连摇头,「耶格人是突厥那边的。」 这下,宝缨更吃惊了。 宋皇后,还有药婆婆,她们怎么和突厥人的帮凶走到一起了? 宋皇后看她一脸迷惑,笑着解释说:「在那一战里,耶格人的确站在突厥一边,可是并非自愿。当初突厥人扫荡了耶格部,把除老幼病残之外的青壮掠走,当成他们畜养的奴隶,做些照料牲畜、运送粮草的杂活。」 「耶格人没有马,没有兵器,日常被锁链捆着,吃不饱穿不暖。夏军攻来,突厥人尚能逃走,耶格人却被丢在后面,死伤无数。」 「在战后,耶格人不但损失了土地,青壮男子更是没留下几个,人口锐减,从此一蹶不振。他们对突厥的恨并不比我们少。」 「原来如此……那……」 那叶怀钦……也许当初并不是真心想伤害符清羽? 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有满腹疑问,却只能等明日见到药婆婆再说。 …… 宝缨喝了药,趁珊珊不在,问宋皇后:「柔婶,您逃出来,就从没想过回夏朝吗?」 她的儿女们可从来没忘了她,一直在想办法寻找她呀……甚至,长公主还对符清羽产生了很多误解,如果宋皇后能回去…… 宋皇后只是温婉地笑,轻描淡写道:「回大夏,从前因为太渺茫不敢去想……」 她收好碗,起身又说,「现在……更不敢想。」 平淡话语里,些微苦涩。 宝缨不敢再多问,倒是宋皇后,走到门边又回过头,端详宝缨道:「从前的事,我还记得的已经不多了……但很奇怪,我第一眼见到姑娘你就觉得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宝缨不知如何作答,宋皇后也没有深究,只是摇头笑笑:「或许我们从前真有过一面之缘也说不定……秋燕姑娘,早些休息吧。」 …… 第二日。 宝缨终于如愿见到了药婆婆。 对方和她想的很不一样,头髮近乎全白,个子矮矮瘦瘦,穿在沉厚的皮袄里,却像一阵风就能挂跑似的。 唯独一双眼睛,鹰隼般敏锐,听说宝缨来意,静静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药方我试出来了,大差不差,总归能起些用处吧。」 宝缨大喜,但药婆婆又说:「还缺一味药材……一日春扩散前,要是还找不够,有药方也无济于事。」 宝缨听了,脸色不大好,想了想问道:「那叶怀钦叶大哥……他可还好?」 药婆婆的回答依然简短不含感情:「一直没醒。应该不会那么快死吧。」 宝缨讷讷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件要紧的事来:「叶大哥昏过去之前,我听他说,伤他的人是方钦,他的师伯……方钦就是突厥国师。」 当然也就是药婆婆的师兄。 药婆婆将弟子命名为「怀钦」,可曾想到有一天,叶怀钦却被方钦重伤至此…… 「嗯……」药婆婆轻轻嘆气,「见这伤口,我也能猜到了。」 帮忙烧火的宋皇后脸色发白,手上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角落里,珊珊转着一把骨柄匕首,闷闷不乐道:「我就知道,总有一天……」 「要找他算帐!」 第80章 〇八〇 ◎我后悔了◎ 在药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里, 宝缨大概拼凑出方钦的前半生。 当初师门三人,二师姐药秀专精医道,小师妹魏双玉只学得一份轻功, 唯有大师兄方钦天资最高,文武双全, 得师父真传最多。 到出师之日, 方钦武功精湛, 文采斐然,兼修天文地理兵法诡道。他与师妹药秀行走江湖, 行侠仗义,很快闯出不小的名声。 但方钦并不满足于此。 当年夏朝立国之初, 结束了几十年的混乱格局,民生安定, 百业兴隆,官府权威鼎盛, 民间快意恩仇的私斗几乎绝迹。江湖人士威望极速跌落,从前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一声侠客,如今却人人避之不及。 方钦师兄妹在山中学艺多年,与外界接触不多, 出师之时心怀济世救民的抱负, 却发现世道今非昔比。即使处置几个小贼, 救了些乡民,得到人家一点感谢,在官府士人眼里,仍是三教九流, 宵小鼠辈。 师妹药秀知他心气高, 也只能劝说:「我明白师兄心存高远, 但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只要你我践行侠义,持之以恆,总能积累出名望,终会等到求贤之人上门。」 方钦有些阴阳怪气:「师妹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没分别。我呢?今日帮张家捉贼,明日给李家拿狗,何来名望?真当我是那钓鱼的姜太公?」 药秀向来钦佩师兄胸怀和志向,从未见过他如此颓唐的一面,心里跟着着急,却又帮不上忙。 她犹豫道:「既然师兄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那我们不如即刻前往京城……前些日子不是传言,朝廷要开武举。我们早点动身,也许赶得上,凭师兄的本事,定能抢占鰲头。」 「武举……没人引荐谈何容易。」 方钦不置可否,但脸色稍缓:「……容我想想。师妹,我一时情急,态度不好,你别怪我。」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从那时就能看出方钦心思不正,但药秀自幼长在深谷,依赖的人只有师父和师兄,年纪渐长又埋头钻研岐黄之术,对人情世故一概不通。方钦已经主动道歉,在药秀看来这个波折也就过去了,并没放在心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过了几天,方钦和药秀收拾行囊准备上京,方钦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对参加武举动了心。 可是走到中途,师兄妹却得到一个消息: 之前因口角离开他们的小师妹魏双玉,接连犯下几桩案子。最近一次,她竟不自量力潜入东宫,声称要盗取太子与太子妃的定情信物,却被守株待兔的太子妃抓了个正着。 现在魏双玉被押入天牢,连方钦和药秀也被牵连,刑部放出海捕公文要缉拿他们二人。 药秀急道:「师兄,我们得想个法子把小师妹救出来。」 「救?」方钦冷笑,「我们被全天下通缉,自身难保,连京城都进不去,何谈救人?当初劝她收敛她不听,结果呢,自己作孽反倒连累师门。上了海捕公文,别说武举,日后天下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药秀知方钦因前途被累怪罪魏双玉,她自己也觉师妹性情偏激,对师妹一意孤行感到气恼,但毕竟放不下同门之情。 药秀坚持:「师父让我们相互扶持,不管多难,我们都不能抛下小师妹不管!」 方钦沉吟许久,嘆道:「不是不管,但如今小师妹身陷囹圄,你我势单力孤,硬闯只能是再搭进去两个人。如今你我也被通缉,被官府和皇家视为贼逆,行动不便。依我看,不如投入杨家门下,请杨府从中回寰,打探小师妹的下落。」 「杨府?」药秀从未想过这条路,有些怀疑,「可是小师妹已经被抓好几天了,多半已经受了刑。我们现下连杨府大门都没摸到,就算之后能得杨家重用,小师妹也等不了那么久……」 方钦却道:「听闻杨家广招门客,我早投了拜帖,杨府管事已经回復。现下启程去杨家,正好顺路。」 药秀更感惊讶,原来一路走来,方钦并没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武举上。他另有打算,却一个字都没和药秀透露。 对于投奔杨家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药秀本能抗拒,却抵不过方钦已经下了决断——她的武功只学了点皮毛,离开方钦更不知如何解救师妹。 不过,等两人到达杨家,被管事接见安置后,事情又有转折。 据说太子妃孙氏亲自审问魏双玉,性情直爽的她竟与魏双玉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太子妃从牢房出来,不但免除了魏双玉的刑罚,还把她收为贴身侍卫。 主犯都已不被追究,方钦和药秀的通缉,自然也不了了之。 药秀得知这个消息,非常高兴。 虽然只在杨家待了两三天,但药秀已经感觉到,杨家对他们并非方钦期待的礼贤下士,奉为座上宾。 从始至终只有管事出来露了个面,空泛问了些问题,便叫僕从把他们安排到庄上居住,自行其事,甚至……还给了薪酬。 就是那几两白银,让药秀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和师兄行走江湖,餐风露宿不在话下,也曾数次濒临险境,可都是凭本事吃饭,绝没卑躬屈膝过。 不叫他们做事,先给了银钱……这和嗟来之食有什么分别呢。 所以一得知通缉解除,药秀立刻找到方钦,想和他一起离开杨家。 方钦却拒绝了:「离开,然后呢?我们能去哪儿?武举已经错过,难道又要继续漫无目的漂泊,虚度光阴?」 药秀小声辩解:「我只是觉得杨家并非明主,他们根本不重视师兄的武艺才学……良禽择木而栖,师兄若真想出人头地,不妨改换门庭试试……」 「改换门庭哪有那么容易?」方钦提高了声调,「我们出来这么久,你还看不明白吗?师父从前是有些名望,可他避世几十年,现在谁还记得?」 「别人看我,不过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无名之辈,没家世,没人望,凭什么高看我?改投其他人门下也是一样!」 药秀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快被吓哭了的模样。 方钦见状,又软声劝道:「师妹不知,杨相的公子过些日子会来庄上,我准备届时毛遂自荐。至少在那之前,我不能离——」 「师兄怨师父?」药秀轻声打断,「就因为他没给你一个好出身,不能帮你实现你的抱负?」 「我不是……」 药秀扭过头,飞快擦了下眼睛:「我要走了。」 再转回来,目光已是坚定,「师兄,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药秀一贯对方钦言听计从,连顶嘴都很少,遑论这般声色俱厉? 方钦一时怔愣,但很快找回了身为师兄的做派,沉声训斥道:「别口无遮拦。我说过了,等到杨公子来!」 他说着转身走了,把药秀一个人留在原地。 按照以往的经验,过不了一炷香,药秀就会笨拙地找个藉口,支支吾吾地对他道歉。 可是方钦错了。 这一次,他没等到药秀的道歉。 等方钦终于去找药秀,发现她人已经不在,只带走了一个包裹,房间空荡整洁,几块银锭放在床铺中央。 明晃晃的,白到刺眼…… …… 「那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药婆婆面无表情地说,手上称量药材的动作并不因谈话而减慢。 指使人也毫不客气,「加半两水调匀,敷到伤口上。」 临近午时,宋皇后已经和珊珊回家准备午饭去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除了药婆婆,房里只剩宝缨一个,她老实遵从指令,给叶怀钦上药。 躺在床上的叶怀钦异常消瘦,高大的身躯仿佛只剩了一副骨架子,肤色白的都能透出底下的青色血脉,唿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宝缨盯着他低低起伏的睫毛看了一会儿,心里再也集聚不起怨气。 叶怀钦虽然骗了她,但并没想要对她不利,对大夏不利……他不是突厥人,也和突厥有血海深仇……可是,他叫「怀钦」…… 药婆婆不是和她师兄决裂了么……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药婆婆淡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离开师兄后,我后悔了。」 第81章 〇八一 ◎那三个字◎ 「很可笑吧……离开师兄之后, 我始终想,是不是我脾气太硬,当初话说的太没余地, 离开的太决绝,没等他思量清楚就离开了。他若想找我, 该怎么办……」 给叶怀钦背后伤口换药, 宝缨翻不动, 药婆婆及时支撑了一下。虽然看着矮小瘦弱,力气也不比宝缨小。 只是做完后, 靠在床边好一会儿,急促喘息都没能平復。 宝缨这才看出她在逞强。 药婆婆这般清冷倔强的性子, 当初却执着于师兄,一再失望却放不下, 可见用情至深。 宝缨换好药,给叶怀钦拉上被子, 坐到药婆婆旁边,温和道:「我给您捶捶背。」 药婆婆愣了下,低哼了声:「果然还是丫头贴心。我那徒弟就是好着的时候也想不到这些。」 宝缨心念一动:「叶大哥说,您一直想收个女徒弟……」 药婆婆却没搭话, 半阖着眼, 像是睡着了。 宝缨也不急, 细緻地给她捶着背,感觉到手下的身体逐渐放松。 「是呀……」 在宝缨以为她睡着了时,药婆婆突然轻轻说了句,「女弟子好……我这个徒儿也不错, 哪怕不够细緻, 至少是个耿直忠厚之人, 不像方钦那等欺师灭祖之辈。」 「您……之后还见过方钦吗?」 药婆婆摇头:「不曾。」 当年药秀与方钦大吵一架,连夜离开杨家庄子,师门不能回,亦不愿像魏双玉那样成为皇家鹰犬,所幸有技艺傍身,漫无目的地游荡于江湖,也能自食其力。 药秀离开方钦,心里挂念却不曾放下,走得越远反是越后悔当初冲动,最终还是折返回去,想再同方钦好好谈谈。 「等我回去,他已经不在杨家,似乎走的时候闹得很难看。杨家管事比从前更冷淡,几番恳求才肯见我,说到方钦骂骂咧咧,直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药婆婆摇头,「根据多方打探到消息猜测,无非是师兄心高气傲,在杨公子那里受挫,终于耐不住,和杨家人爆发了争吵。」 「关于师兄,我最后得到的消息便是他离开杨家,一路北上,可能离开了夏朝境地,听说有人在东方海边见过他……」 宝缨:「您也一路追到关外?」 「……却不曾找到他,这些年关里关外辗转,始终没再听说他的音讯。」药婆婆咬紧牙关道,「却不知他始终躲在面具下,为突厥人助纣为虐!难怪不敢来见我,直到、直到最近……」 药婆婆闭眼,平静到冷漠的眼角滑出一滴泪,「实在想不到,他终于来找我……竟是为了杀我!」 「他观天候散布『一日春』,趁势发动大战,却怕我找出解药,坏了他的好事!」 药婆婆倏然睁眼,一字一句道:「那我也只能亲手杀了他,替师父清理门户!」 宝缨一凛:「您还要治病救人——」 药婆婆轻轻嘆气:「想阻止『一日春』,就必须用到东面雪山上生长的冰莲草。有冰莲草,无我亦可。无冰莲草,有我的药方也不能回天。而现下的麻烦是——」 「前些年不断有突厥人偷潜入雪山,挖取冰莲草……方钦一计不成,没能击破夏军,也没有找到我,我担心……他会破釜沉舟,进入雪山把冰莲草全部毁掉。」 「若他选择这条路,迟早要从这里经过……那是我阻止他的最后一个机会,全部在此做个了断罢。」 药婆婆心意已决,哪怕玉石俱焚也要手刃方钦。 可是实际情形…… 即使突厥战败,方钦接连受挫,身边追随者已经寥寥无几,可他依然是当世武功第一人。叶怀钦的七步缠只能拖他一阵子,并不会给方钦造成太大损害。 药婆婆这边。武功最强的叶怀钦仍在重伤昏迷中,其余的耶格人里少有精壮男子,更遑论能与方钦一战的人。 要是符清羽他们赶到…… 也不知他有没有获救。 一个念想牵出细密疼痛,宝缨按了按额角,尽量不去想。 不去想那飘渺的希冀,该专心应付眼下。 踩着绵密春雪,宝缨回到宋皇后的小屋。 刚刚抬手推门,忽听房中传来女孩叫嚷声:「我不走!我要和你一样留下来,亲眼看着那老贼去死!」 宋皇后压低声音,急切劝说:「别胡来,你才多大,留下来只能拖累旁人。」 「我不——」珊珊还要辩驳,突然看到宝缨进门,跳下椅子,扑到宝缨怀里:「秋燕姐姐,你帮我和娘说说嘛!她不走,我才不要一个人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宋皇后却道:「秋燕,正好你回来了,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她说着,就要朝宝缨跪拜下来。 宝缨大惊,急忙扶起宋皇后:「您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我了!」 宋皇后被她搀到椅子坐下,仍拉住宝缨手不放:「秋燕姑娘,明天你随耶格人撤到山洞里,还请你多照看珊珊。如果这一战终是不能敌过突厥人,耶格人连这片山沟都留不住,能不能请你把珊珊带回夏朝,给她找个平静的地方生活,哪怕为奴为婢——」 宋皇后说着,流下泪来。 珊珊小脸绷紧,拉住宋皇后衣角,坚定说:「我不走。」 宝缨拍拍她头顶:「我饿了,帮我热口饭吃,行吗?我和你娘有话说。」 珊珊蹙起眉尖,不大情愿。 宝缨道:「你都是大姑娘了,连这点忙都不愿意帮姐姐吗?」 珊珊犹豫了下,终是放开宋皇后,小声道:「那你跟我娘好好说,别送我走。」 …… 宝缨和宋皇后来到里屋,放下门帘,缓声问道:「我们都没有武功,对上突厥人恐怕会成为累赘。若是连我也要撤走,娘娘又为何留下?」 宋皇后摇头:「你不懂……你和珊珊,你们还小,还有很长的一辈子。可我,我已经逃过一次,之后追悔莫及。我不想再逃下去了……」 「您是说……」 宋皇后苦笑:「你在宫里待过,应当也听说过十年前光化那场战事吧?当初夏军本以为稳操胜券,先帝便把我也带上了战场,可那场战争从开始就是一个陷阱……夏军腹背受敌,我等本存了必死之志,和先帝共进退,可是、可是却……」 宝缨忽然懂了:「您当时已有身孕……」 「是啊……先帝把最精锐的防卫给了我,让他们保我突围出去,他嘱託我好好活下去,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宋皇后又抹了把眼泪,「我从不后悔生下珊珊,可……要是当初能料到,后面我们母女遭遇的一切,我恐怕不会有勇气走出这一步,宁愿与我夫、我儿死在一起。」 她摇摇头:「当年我终是没能逃回大夏,眼睁睁看着护卫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我一人,被突厥人俘获,受尽侮辱折磨……终于落入方钦手里,我还以为……」 宋皇后攥紧裙角,瑟瑟发抖,「终于有个说汉话、谈吐斯文的人,我当时以为遇到了救星,谁知……竟比蛮夷还不如!」 宋皇后一脸凄楚,不堪回首,「有很多次我都恨不得自己死了,可临到最后,却又放不下珊珊。逃到这处聚落,本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把珊珊带大,没想仍是躲不过。」 「所以我不会再逃了,就算不能看着方钦死,我也至少得站出来反抗他一次。大不了追随先帝而去,那倒算偿了夙愿。」她握住宝缨的手,掌心冰凉,「秋燕姑娘,我只能把珊珊託付给你了,你答应我好吗。」 您不能死……您的儿子就在两天路程外,他一直期盼与您相遇…… 宝缨想阻拦宋皇后赴死,可又不确定符清羽是否安然,怕给出希望,再让人失望。 一时陷入纠结,无法抉择。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几下敲门声。 木门咯吱打开,紧跟着是珊珊惊喜的叫声:「……您可回来了!我正好给秋燕姐姐热粥,您等着,我给您也盛一碗!」 边说着,少女蹦跳到这边,掀开帘子,叫:「秋燕姐姐,吃饭了。」 宝缨和宋皇后先后起身,出门一看,先前那个老猎人站在门边,正抖去一身霜雪。 他脚边放着一只药篓,仔细用毛皮盖着,里头鼓鼓囊囊。 宝缨激动问:「您……您找到冰莲草了?」 老猎人「唔」了一声,又对宋皇后点了下头,很是恭敬。 宋皇后嘆:「这样也好,明日先把药方和药材送出去,总是……能救一个算一个。」 老猎人又点点头。 他话很少,也不过多客套,在珊珊招唿下,坐着捧起粥碗,闷声喝粥。 珊珊把宝缨也拉到桌边,给她端来一碗热粥。 放下粥碗,却愣住了。 「阿娘,你看……」她缩进宋皇后臂弯里,小声嘀咕着什么。 不止是她,宋皇后望着桌边二人,也怔住了。 宝缨见她们眼神闪烁,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宋皇后欲言又止。 珊珊却嘴很快:「秋燕姐姐,我刚才和娘说,你长的真好看,还有——」 女孩睏倦地打了个哈欠,「还有啊,你和我程伯伯怎么这么像啊?不光长得像,连吃饭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宝缨此生再也忘不掉珊珊嘴里吐出那三个字。 程伯伯。 第82章 〇八二 ◎突厥人来了◎ 怀中身体骤然抽动了下, 宝缨也跟着抖了一抖,不小心碰到身后的人,那人立刻唿吸一紧, 险些喊叫出来,又生生忍住。 宝缨微侧过头, 看不清那人的脸, 只能隐约认出女人的轮廓。 宝缨略略点头, 算是歉意和安抚,也不知对方看懂没有。 两人都不敢出声, 气息也压得不能再低,倒是依偎在宝缨怀里的珊珊, 睡梦中极其不安,却没有醒。 宝缨手指从女孩发间穿过, 轻轻按过几处穴位,珊珊的喘息渐渐均匀, 她的心绪也跟着平静了些,震盪不已的耳鸣声消退了不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这时才意识到,周围并非全然安静。 粗重不一却都小心压抑的喘气声,衣料触碰的窸窣, 偶然几句低语, 短促张惶, 比洞外的风声更轻不可闻。 宝缨不清楚他们在洞里藏了多久,但此刻尚未破晓,所以应当不会太久——只是每一瞬都度日如年。 关于这晚的记忆,凌乱而破碎。 前一刻还在宋皇后那里用饭, 让她想信又不敢信的惊天秘密还没揭开, 转眼就有人激烈拍门, 用耶格人的语言叫喊着什么。 突厥人要来了。领头的是那个面具人。 宋皇后说话时嘴唇在颤抖,动作却不慢,当即吹熄了灯,向宝缨手里塞了个包袱,同时扯过斗篷,套在珊珊肩上。 被珊珊唤作「程伯伯」那人动作更麻利,已然戴好毡帽提上柴刀,从门缝向外谨慎观瞧着。 很快,他判断道:「这时候出村,跑不了太远。」 他话讲得急促而坚定,「突厥人对地形不熟,村里修的工事还能拖一阵子。你们跟大伙儿去西边旧窑里躲着,填好入口,没人叫别出来。我先去知会药婆婆,然后——」 他转过脸,目光落在宝缨身上,停了一剎,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摆摆手便推门向外去。 然后怎样。 他话没说全,宋皇后却听懂了,急忙叫住他,「程大哥,你别费力折返了,药婆婆那边我去。」 见他迟疑,宋皇后又道:「村里一共就那几个青壮猎户,其他人都使不上力。那些猎户没人指领,也撑不了几时,有你指挥他们,兴许最后还能多剩几个活口。」 这番话无可反驳,年长男人只匆匆扫了屋里一眼,说「保重」,便转身离去。 手心不知不觉沁出了汗,宝缨很想追出去,问个清楚,可也明白此时此刻关乎性命,由不得耽搁。 咬了下嘴唇,她问:「旧窑和药婆婆家不在一个方向吧?我去,我认得路,您和珊珊先躲好。」 珊珊一听,立刻说:「那还不如我去,我更认路,跑的也比你快!」 「珊珊别胡闹!」 宋皇后第一次用这么重的语气讲话,依稀有往日威严。 宝缨也听得心口一颤,仿佛自己也成了胡闹的孩子,被宋皇后骂进去了,莫名羞愧。 珊珊平常调皮,这会儿被母亲凶了,一声都不敢吭。 宋皇后嘆了口气,对宝缨道:「药婆婆家还有个昏迷的大男人,得叫人帮忙抬,你不说耶格话,照看好珊珊,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珊珊又想接话,被宋皇后瞪了一眼。 宋皇后话语虽委婉,意思却很明白,宝缨此刻逞强反会误事,珊珊年幼自是不能担起重任,那就只得她去冒这个险。 不及多说,宋皇后推门瞧了眼,嘱咐道:「村里的老弱妇孺都往旧窑去了,你们快跟上。」 说着提起裙角,深吸口气,「我也走了。」 「娘——」 珊珊要追,宝缨早有准备,死命抱住女孩,任她扑打也不放手:「珊珊听话,你娘有她的道理!别给她添乱!」 「我不是!」珊珊挣了几下,不动了,声音突然染上了哭腔,「你们当我小,但我都懂!突厥人是沖药婆婆来的,我娘去她那儿,那不是、那不是——」 女孩哽到说不出话。 宝缨心底嘆息。 珊珊年纪尚小,但身世曲折,自幼随宋皇后周旋在敌人之间,比一般孩子更聪慧机敏,竟能想到这处去。 宝缨亦是不忍,却不能由着她哭个不停,拉下脸严厉道:「别想东想西,先躲进窑里再说。」 说话间,她给珊珊系好斗篷,又紧了紧包袱的带子,双手抓紧女孩臂膀,推出房门。 稍有点年纪的耶格人,对逃亡的日子都不陌生,哪怕夜间突有敌袭,大多村民也能立刻整好行装,年少搀扶着年长,妇女抱着孩童,缓慢有序地向村子西边撤离。 宝缨她们不过多说了几句话,已经算出门晚的,将将赶上队伍尾巴。 她不免后怕,顾不上安慰珊珊,沉默加快了步伐。 …… 所谓旧窑是废弃的旧砖窑,耶格人挖深加固,修成了隐蔽的堡垒,躲避战乱和土匪。 窑里不大宽敞,所有人进入后,勉强有立足之地。 一个彪悍爽利的女猎手,连同几个半大少年,持木弓守着洞门,这便是全部的「守军」了。 对上突厥人,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耶格人赌的是旧窑隐蔽,突厥人不会浪费时间搜寻,若真被找到,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宝缨心里沉重,却强作镇定,不敢在珊珊面前露出软弱。 刚进入窑里,人群格外慌张不安,即使看不到外面,也不断警惕张望,打量彼此惶恐的面容,一刻也平静不得。 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暗,窑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外面始终没动静,紧绷的心神也开始懈怠,逐渐有细微鼾声响起。 珊珊问了几次宋皇后,也终于撑不住,靠着宝缨睡了过去。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宋皇后始终没出现。 不止宋皇后,药婆婆,叶怀钦,还有那个神秘的程姓男子,一个都没回来。 宝缨试图跟守卫问他们,却困于语言不通,只好作罢。 她坐回珊珊身旁,在黑暗中静默,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宋皇后去了至少一个时辰,实际恐怕更长,即使要担负不省人事的叶怀钦,也不该赶不到。 是遇到了别的阻碍…… 还有那位程伯伯,他和耶格猎人们想利用地利和工事调开突厥人——这只会更危险,他们能成功吗? 他……能活下来吗? 还有她最想问却没来得及问的那个问题——他究竟,是不是她的父亲? 宝缨发觉,无论她如何努力,都难以在脑海中勾勒出父亲的容貌,自然也就无从比较。 但假如,只是假如,程彦康当年真的活下来,为什么藏身在荒郊野岭的耶格村落?这十年间,他就不想回故土看看,不想找寻他仅存的儿女吗? 宝缨想着想着,又想到假如那真是程彦康,可这次却没能倖存,那她这些疑问,恐怕永远得不到回答了…… 越想越焦急,恨不得立刻奔出去,和突厥人拼了,哪怕死也得在死前找出真相! 珊珊像做噩梦了,很痛苦地长哼了一声。 宝缨旋即冷静。 宋皇后那里,可能是她父亲的人那里,她都帮不上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好珊珊……总不能连这个任务也搞砸。 宝缨决心,要是宋皇后不在了,她就用性命护好珊珊,把她送回真正的家,告诉她,她有几个哥哥姐姐,他们会很喜欢她…… 符清羽……应该会喜欢珊珊吧? 但一开始,他定会冷着一张脸,惹珊珊讨厌——这个念头突然浮上心头,宝缨苦笑了下。 就在这时,砖窑外忽然响起叩门的暗号。 守卫似乎没有要开门的意思,隔着箭孔,问起了话。 宝缨急忙摇醒珊珊:「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珊珊一骨碌爬起,侧耳边听边给宝缨翻译:「突厥人被引到东南隘口……我们杀了他们几个人……」 女孩音调刚上扬,马上又变得低落,「……但我们死的人更多。不过——」 珊珊「咦」了声,颇为不解:「他说……从山谷外来了一群汉人,汉人战士,和突厥人打起来了,给我们解了急,才能回来报信。秋燕姐姐,什么汉人战士,你听说过吗?」 是符清羽!他的人终于找到这儿了! 宝缨激动的快哭了,但又听珊珊道:「……那些汉人很能打,但还是不敌面具人,他们……」 「他们?他们怎么了?」 珊珊却突然跳起来,向门边挤过去,「阿娘!我娘没事!」 宝缨急忙跟上,拨开人群,正好看到守卫打开鼓面大的暗门,拖进来一人,正是叶怀钦。 随后又爬进来两人,跟着是宋皇后。 宋皇后刚站起身,珊珊便扑进母亲怀里,哭泣不止。 宝缨期待的望着暗门,却并没有如预料般看到那个干瘦倔强的身影。 相反,守卫重新关上了门。 宝缨脱口问道:「药婆婆呢?!」 第83章 〇八三 ◎他的身份◎ 「她……」宋皇后忍不住抽噎一下, 「药婆婆说,她还能一战。」 珊珊一听,想说什么, 却被宋皇后按住嘴巴。 她有些为难地对宝缨道:「我得把珊珊哄睡了,明天……万一又要逃跑……」 宝缨立刻说:「您也该休息了。我来照顾方大哥。」 宋皇后显是累极, 抱着女儿轻轻哼了几句歌谣, 很快两个人的唿吸都变得均匀。 宝缨在叶怀钦身后垫了几个包裹, 让他舒服些,自己也靠在旁边, 身心皆疲惫,却怎么都找不到睡意, 许许多多的念头不断在脑海浮现。 叶怀钦身手不差,这是被大夏皇宫的顶尖高手认可的。 可即便是他, 也被方钦重伤至此。 药婆婆年轻时不以武功见长,如今老迈虚弱, 如何能与方钦对战? 再者,连药婆婆都加入了战局,那是不是说……其他人合力,仍无法与方钦匹敌? 那他们…… 还能活过今晚吗? 宝缨的心骤然收紧, 喃喃道:「终究失败了……可是……」 那么多未竟之事, 怎么可以戛然而止? 她很想哭, 却哭不出来。 「师……」脚边的人忽然动了。 宝缨迟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俯身惊喜道:「叶大哥,你醒了?」 叶怀钦努了努嘴,艰难地抬起一根手指, 指向宝缨腰间的水囊:「水……给, 我……」 「哦, 好的,好的。你别急。」 宝缨小心扶起叶怀钦,缓缓进了几口水,叶怀钦气息平稳了很多。 他看了看四周,道:「这是……旧窖。突厥人攻来了!师父呢?」 宝缨讲了今晚经过,见叶怀钦又沉默下去,忍着哭腔问:「叶大哥,这么多人加起来,还是拿方钦无可奈何吗?一日春的解药,还没能送出。如果夏军的疫病不解,那不光我们,整个天下都会被突厥人——」 她哽咽到说不出口。 黑暗里,叶怀钦找到宝缨的手,轻轻握了握:「宝缨,我们还没败。」 叶怀钦幽幽嘆了口气,「师父加入战局,不是飞蛾扑火,而是另有计划。」 宝缨一怔,心底升起一丝希冀:「什么计划?」 「方钦,也就是突厥国师,从很久前就开始寻找师父,但也只是断断续续派出一些人来,并没特别上心。直到今年突厥准备开战,被派到盐集镇的探子突然多了起来。根据后来事态发展,师父猜想,方钦那时已经决意利用天候散布瘟疫了。他心知师父是世上唯一能阻止他的人,所以才不惜代价定要找到师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师父便藉此设下了陷阱。从村子去生长冰莲草的雪山,中间隔了一条深沟,我们叫它『黑瞎子沟』——黑瞎子沟深且长,两边都是陡峭山崖,难以渡过,只有在靠近耶格村庄的这段偏狭。村人在最狭窄处修建了一座简陋的链桥,但除非武功高强者,也只有夏季才敢渡过。」 「方钦目的有二:得到冰莲草,控制师父。他想得到冰莲草,必须越过黑瞎子沟,再加上师父本人为诱饵,方钦定会被引到链桥上。」 宝缨听到这里,大抵有了猜测:「链桥上有机关?」 叶怀钦点头,语调却很沉重:「程伯父带回你我,还带回了一日春蔓延、突厥人现身盐集镇的消息。师父知道必有一战,于是早做了准备。前几天,程伯父进山收集冰莲草,回来的时候,他在链桥上放置了硝石、硫磺和木炭。」 「这……」宝缨愕然,「如果爆炸,药婆婆也……」 能将方钦炸死,药婆婆恐怕也难以生还。 叶怀钦当然也很清楚这点:「自从确认方钦和突厥国师为同一人,师父便立志除掉本门败类。她说,要是做不到,她会死不瞑目……」 他痛悔地捶打在腿上。 宝缨亦有悔恨和自责:「叶大哥,我不该怀疑你、给你下毒。我从前竟不知除了汉人和突厥人,还有很多其他部族,并不是非此即彼。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叶怀钦摆摆手,无奈笑道:「你自幼长在宫里,怎么会知道耶格人的故事。我之所以没告诉你,一是怕你不信,倒适得其反;二是——」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身躯一震,抓紧宝缨手腕:「我都煳涂了!你已经见过程伯父了!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吗?」 村中。 梁沖挥出一刀,从左肩噼下去,深深切进胸膛,对面袭来的刀顿时掉落,敌人也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一刀砍得太深,梁沖试图拔刀,却因战到乏力,非但没能拔出,还脚下一软,跌了个踉跄。 「当心!」 属下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后颈一阵凉意袭来。 梁沖当即放弃长刀,矮下身,贴着尸体打了个滚,从腰间举起一把小弩。 一先一后,两声钝响。 先是那突厥人收刀不及,刺入尸体。突厥人反应也很快,立即抓起弓,可梁沖的属下恰在这时赶到,给了他一个了断。 属下伸出手来拉梁沖:「这边已经被我们消灭的差不多了。可是,他们好像只是外围防范,突厥国师等人已经抢先进入了村子。光靠耶格人的工事,恐怕挡不了太久。」 梁沖借力站起,嘶哑着嗓子道:「整顿人马,追上去。决不能让药婆婆落在突厥人手里。」 「是!」 …… 可当梁沖等人追到,却发现形势十分危急。 在突厥人围成的半圆圈外,耶格人已经所剩无几,只能靠隐匿在林中的弓箭手,勉强拌住突厥人的脚步。 而被重重保护的,那个高大阴森的身影,一手持火把,一手握剑,正不疾不徐地逼近另一人—— 「那是药婆婆——」属下不由惊叫。 梁沖阴沉地抿了抿唇。 没错。被突厥国师步步紧逼的那个人,虽然裹了很厚的衣裳,看不清面孔,但身形却明显是个老妇人。 「看来突厥人已经抢先发现了药婆婆。公公,我等这就加入耶格人——」 「等等。」梁沖却制止了下属,「你看,耶格人的弓箭,主要从那三个方向射出去,说明他们至少有三名弓箭手,可是却很少齐发,就好像……就好像并不急着歼灭敌人……」 而只为拖住他们。 梁沖又看向那个高大阴沉的背影,慢慢有了计较。 「叫我们的人藏进树林和民房,配合耶格人,用冷箭阻挡突厥人前进,分开方钦和其他人。」 …… 而在另一边,方钦已经逼近到药婆婆身前。药婆婆背后几步便是链桥,根本无路可逃。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几米,哪怕天色黑暗,也能看清彼此。 眼前的妇人瘦小、干瘪、佝偻,哪怕已经入春,还穿着厚到离谱的皮袄,连一头枯发也裹在兽皮里,只露出一对眼眸,和几缕白髮。 夜风里,她的双手瑟瑟发抖,连极轻的一把短刀,竟都拿不稳了。 「唉……」 方钦一声长嘆,干脆收剑入鞘,摘下了面具:「阿秀,你我都如此衰老了,你一定要继续与我对立下去吗?」 药婆婆啐了一口。 方钦并不恼怒,反是捋了捋鬍鬚,嘆道:「可你……从来认准了死理,便不会改了,是吗?」 药婆婆冷笑:「师兄还记得我这臭脾气。还以为你这几十年荣华富贵,早就忘了。」 方钦被讥了一句,反而陷入沉默。 停了停,才道:「你也还记得我是你师兄。阿秀,我以师兄的名义再劝你一句,别退了。」 药秀冷哼了一声:「我若不退,你就能放过我吗?」 方钦又向前一步,缓道:「我从没想过要害师妹,你只需随我回去,陪我待上一阵子,我们兄妹俩好好叙一叙旧。」 「说谎!」药秀踉跄着退了一步,「你敢说,你不会逼我交出一日春的解药,不会将我身后的冰莲草都夺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哦?原来缺的那味药叫冰莲草啊。」方钦若有所思地笑了,「先前我为了让一日春变得更可控,在无数人身上试过药,将师父他老人家的方子改良了多遍,终于将患病之人的寿命延长了数月,却始终没找到根治的方法……」 「无数人?」药秀听不下去了,「你怎么能?你从那么早就想散布瘟疫,残害人间了?你……难怪多年前我出关找你,走遍草原各处,你明明身居高位,不可能不知道,却不肯见我。原来,是背弃了师门,背叛了故国,不敢来见我!」 「不是!」 方钦急切道:「那时我刚投奔至大王麾下,虽有高官厚禄,却并未得到真正的信任。我、我只想等到出人头地那天再见你。」 「出人头地?你的出人头地就是帮助突厥人对付你的国家,屠戮你的同族吗?」 方钦冷笑:「大夏不曾有恩于我,又凭什么要求我尽忠?当初我有心报国,可惜世家林立,朝中高管都被五姓七族把持,哪怕考中了文武状元,不依附世家仍然得不到提拔,一辈子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提起旧事,方钦十分激动:「阿秀,你怪我帮助突厥人,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得罪了杨相的公子,放眼整个大夏,哪里还能有我的立足之地?不是我不想忠于夏朝,实在是……时也命也。」 药秀不禁为他的无耻而哑然,连连退后,嘶哑道:「师兄心里,只有出人头地这一件事吗?」 不需要回答。 一桩桩事实早已告诉她答案,只有她总念着同门之谊,不忍相信。 当初一起长大的少年,虽心高气傲,却胸怀苍生大义。而如今,随着年岁增长,非但没有变得更平和宽容,竟更多了狂妄与偏执。 已经,无药可救。 一滴泪珠划过脸颊,药秀恍然后退,却不想已经到了崖边,撞在链桥上,险些摔倒。 方钦看在眼里,似有不忍,急忙跟上。 「师妹,只要你——」 「不可能!你别说了!」 药秀扔了短刀,抓这绳索,狼狈地连连退后,却因脚步虚浮,不慎滑倒。 再站不起来,只能紧紧握住绳索,身躯佝偻成一团,颤抖不已。 方钦又嘆了口气,眼底却浮现出几许笃定。 看出药秀毫无抵抗之力,方钦稳稳踏上了链桥,伸出了手:「师妹,到了这把年纪,别太固执了。」 指尖触在药秀皮袄上,她颤抖得更厉害,却没有推开。 方钦心底忽地一软,想起很久之前,这个师妹最是嘴硬心软,冰冷的眼珠里漫上柔情:「阿秀你……」 可是,在他看不到地方,药秀低垂的眉眼突然一凛,手指微动。 隆—— 漫天白光吞没了一切。 第84章 〇八四 ◎我相信啊◎ 十天过去, 回想起那次爆炸,宝缨仍心有余悸。 一瞬间地动山摇,尘土轰然落下, 几乎要将土窑和躲在其中的人们尽数埋没。 混乱中,木樑崩塌, 砸伤了好些个人, 所幸没人因此死亡。 当村民们终于从灰土里扒出一条通路, 来到外面时,天已经亮了。 一切都结束了。 方钦纵是武功盖世, 从爆炸中捡回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 在耶格人与夏军联手勐攻下,力有不逮, 先是中了毒箭,后被斩断手臂, 终于血尽而亡。 剩余的突厥人见失去首领,立即弃战而逃,却因太过深入山谷,道路不熟, 或被逼入绝路, 或是掉进陷阱, 几乎无人脱逃。 村子终于保下了。 更叫人惊喜的是,因着在引爆前做了充足准备,药婆婆也倖存了下来。只不过,一条腿给炸飞了半截, 日后不得不藉助义肢行走。 药婆婆已于前几日甦醒, 对于失去一条腿这件事, 她倒是看得很开,甚至笑说天下没有几人能以一条腿为代价重创方钦,而她做到了,便是不亏。 宝缨觉得,杀死方钦后,药婆婆像是心结得解,整个人都豁朗起来,脸上时不时浮现出笑容。 这一战中,村里死亡多人,重伤无数,剩下的人也顾不得悲痛缅怀。收敛尸体,治疗伤者,重建房舍,防止疫病……还有最重要的,春天又到了,日子还要继续,大多数人还要为了每日的衣食而操劳。 叶怀钦还很虚弱,却已经提起药箱,行走在众多伤者当中。 药婆婆即便卧病在床,也不肯闲着,一些叶怀钦感到棘手的伤者,还要抬过来给药婆婆诊断。 这其中病情最复杂、伤势最严重的,当属大夏皇帝符清羽。 他多年承受「静水」之毒,又经「一日春」肆虐的草原而过,后来还落入洞中摔断了腿。虽然随从做了简单处置,毕竟缺少药品,又急于赶路,致使伤势不断恶化。在来到盐集镇后,已经陷入昏迷,这世上也唯有药婆婆能令他起死回生。 经过提心弔胆的十日,符清羽终于甦醒。 宝缨此刻正拎着一个篮子,在他居所外等候召见。 吱嘎一声,房门敞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梁沖为首,经过宝缨面前,微微颔首:「宝缨姑娘,陛下在等着了。」 宝缨提起裙角,缓缓踏进房中。 不大的木屋,萦着汤药的清苦气息,绕过帘子,见魏嬷嬷正跪在床前,额头点地,久久不起。宝缨一怔,脚步微动,却惊动了二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厚实的被子下,修长手指抬了抬,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道:「……容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魏嬷嬷又叩拜,转身离开,眼里竟含着泪光。 她一走,屋子好像突然空荡了不少,叫人无所适从。 符清羽静静看着宝缨,她始终低垂着头,颇为侷促的模样,无奈笑了:「别呆站着了,过来,扶我起来。」 「哦、哦……好。」 脸有些泛热,宝缨把手中提篮搁下,扶着符清羽坐起,往他身后披了一块獭子皮,正想退远一点,符清羽却指着床边一个木凳说:「坐。」 见宝缨犹豫,他又道:「坐吧。我说了很多话,有些乏了,便是提高一点声调,这会儿都觉着累。」 刚刚甦醒的病人,按说需要静养,可在这非常时期,却是一种奢侈。 符清羽声气里透着虚弱,宝缨只得按吩咐坐好。这下,两人离得很近,目光几乎避无可避,只能碰上。 符清羽脸色十分苍白,显得眼眸越发幽深。但也许是因为乌髮随意束在脑后,没有戴冠,也许因为嘴角微微翘着,他通身的冷冽消减,神情看起来很是和缓。 宝缨看着,亦是笑了。 笑意开了个头便收不住,劫后余生,终是放下了心上一块大石,并非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可那又怎样?并不妨碍此刻展颜。 实际上,宝缨笑弯了腰,笑到眼角微濡,胸腔丝丝刺痛,却无比痛快,才终于停下。 符清羽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其妙,不大自在地拢了拢毛皮,微皱眉头问:「我这般模样,很好笑么?」 宝缨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我……」 她思索片刻,眉目沉静下来,颇是怅惘道:「我只是单纯感到很快乐啊……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想这样做便做了,不该是这样么?」 她本该如此。他们本该如此。 像幼年在太皇太后膝下之时,她已经不愿去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是这样了? 符清羽垂下长睫,认可道:「应该。」 「宝缨,」他低声道,「你还愿意坦诚待我,同我说这些心里话,我很感激。」 宝缨一愣,胸膛里有些酸而热的东西,时时涌动着。 她轻咳了下,转而问:「陛下此时召见我,有什么事?」 察觉到她的迴避,符清羽眸光黯了黯,轻道:「也只不过是……想见你。」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宝缨慌乱低下头,动动唇角,却不知该说什么,放到膝头的双手,手指侷促蜷曲。 符清羽定定注视宝缨,缓道:「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我亦如是。想见你,便来见你。不过——」 说到这儿,他嘆了口气,自嘲笑笑:「他们说这条腿还不能动,所以只好麻烦你来见我了。」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山洞里,反而没有预想的那么糟。大概我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没有围在身边各怀心思的人,不需要察言观色,也不需要思考算计,就连性命都交给别人去操心了。我终于能随心所欲地想想我自己。」 「我那时其实不太愿意去想你,让你独自离开,哪怕发生什么意外我也无能为力,我痛恨那种感觉。我不敢去想,却怎么都绕不开。十岁前的记忆都已经模煳了,在我能记住的人生里,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我想起最初我很讨厌你,不懂祖母为何把你护下,盘算过要报復你,可等我见到真人,发现你才那么一点大,欺负你反而羞辱了自己。想着不闻不问就是,后来越发觉得你傻乎乎的,要真不管,不是让别人欺负了?我都没欺负到的人,凭什么让别人欺负?」 「可是时间久了,又渐渐觉得你也没那么笨,很多事情上反而比别人更机灵,看着更顺眼。也比我聪明,我甚至要你教我才懂,错过花期,就再等一年。后来我时常想起这句话……宝缨,我都记得。」 他喉头哽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答应你生辰去看雪,我当时没能想起,不是忘了。还有很多话,没能来得及说。我总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偶尔想一下,便又放下了,毕竟你陪在我身边那么多年了,之后我们还会有更长久的岁月……」 「我以为……我也明白你想要什么。」 可是他终究想错了。 手指习惯性地抚向肋间,她刺向他的那一刀,可真稳啊。出手果断,伤口也整齐,在御医精心照料下,很快癒合成了浅浅的一道疤痕,都快要摸不到了。 心却还是很痛。 符清羽红了眼眶,眼神近乎茫然无措:「宝缨,我真的以为我明白……你别怀疑这份心意……」 他可以在她面前卸掉全部傲气,只求——无论如何,不要连这点都否定掉。 宝缨闷声道:「我相信啊。」 她又不傻,亦不是偏执之人,如若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纯然出自臆想的爱恋,怎么可能甘之如饴,越陷越深呢? 在一些时刻,符清羽让她伤心。 在另外很多时刻,她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爱意。 「我相信的。」她小声重复了一遍,「只是那些话,陛下当初不说,我也不敢妄自揣度,总归是患得患失,希望相信而又不敢尽信。现在我相信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符清羽一直留意她的神情,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 能不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往错误? 那是他心底最渴望得到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太贪心了,现在问,还太早。 所以,他只是敛起一腔情热,宛如呓语般轻道:「宝缨,我很想你。这段时日,你有没有想过我?」 符清羽竟会说出这样直白热烈的话,宝缨一时诧异,愣愣看着他,却发现他紧紧咬着唇,耳廓都红了一片。 这…… 宝缨错开了眼,佯装没有看到。 其实经过一番番生死波折,她心中对符清羽的怨恨已经淡了许多。多次濒临绝境,又总在山穷水尽处遇到奇缘,在那些动辄牵连数万人的大事面前,他们之间的纠葛,不是不重要,却也只能让一让,留待之后解决。 而当「之后」真正来临,当初激愤的心境,早已发生变化。 特别是,这个人还救了她一命。否则她当时就会摔死,那么后面那些美好的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宝缨也清楚,她和符清羽之间,不是简简单单道歉原谅就能回到从前的。 该怎么做,她不知道,也还无暇去想。 最终,宝缨又迴避了,只是诚恳道:「陛下有惊无险,我很高兴。」 符清羽并未期待得到回应,但总还有些失落,默了片刻,转而问道问:「那里面是什么?」 他问的是宝缨方才拿进来的提篮。 宝缨这才想起正事,掀开盖布,取出被锦缎包裹的方形物件,放在符清羽手边,舒了口气:「陛下检查一下,玉玺完璧归赵。我终于能甩开这个大包袱了。」 符清羽没理会,依旧看着篮子:「这又是什么?」 宝缨迟疑了下,将盛满糕点的盘子端了出来。 「五毒饼!」符清羽眸光一闪,随后若有所思,「我之前……好像梦到母后了。」 第85章 〇八五 ◎她不愿见我◎ 宝缨支吾道:「……是么?我从药婆婆家拿的, 说是给伤者的点心,原来是五毒饼啊。说起来,端午还没到, 不过也快了,这五毒饼也算应季。我……」 「宝缨, 」符清羽淡笑, 「你但凡说谎或是想要掩饰什么, 总习惯用指甲抠袖口。而且——」 他拾起一枚五毒饼,放在眼前仔细观瞧, 然后眨了眨眼,神色温和近乎柔软。 「蝎尾的画法与一般不同, 末端一分为二,向上围成一个满圆。幼时过端午, 母后率宫人做五毒饼,我也在, 我记得那许多人中,只有母后这样画。问她问什么,母后说是她家乡的风俗,自幼习惯了, 没有细想, 便这么画了。」 符清羽将饼掰开, 并不意外地说:「芝麻黄糖馅儿。」 他又笑,「我八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高烧十几天不退, 喝药喝烦了, 不肯配合, 蜂蜜饴糖都不管用,非吵着要吃母后做的五毒饼。那『四毒』还不行,非要母后画的,尾巴分开的蝎子。」 符清羽咬了一小块饼,像品尝珍馐一般细细咀嚼:「刚才我做梦都在想喝药的事,虽不至于怕苦,却也有想要任性妄为的时刻。也是巧了,醒来便有人替我想到了。」 宝缨心里暗暗叫苦。 符清羽没准备为难她,可他有时候太过敏锐细緻,任何细微小事都瞒不过他去,给人带来莫大的压力。 他只是淡淡说着旧事,但眸光清盈,含着期盼,却故作平常。 便叫人觉得,若是在这件事上也叫他失望,实是罪大恶极。 宝缨有些纠结,可这母子间的事,轮不到她来自作主张。 说实话,宋皇后是怎么想的,宝缨也搞不清楚。 分别十年的骨肉,终于出现在眼前,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关心,能忍住不见。 当「大夏皇帝驾临村子」的消息传到宋皇后耳中,宝缨亲眼所见,宋皇后持着勺柄的手都在颤抖。 据宝缨所知,药婆婆与叶怀钦为符清羽诊治时,宋皇后借着为他们帮忙,见过昏迷中的符清羽。这五毒饼也是在听说他甦醒后做出来的,虽然宋皇后只说是为病患们准备的,也讨个驱邪的彩头,但听完符清羽的故事,任谁都能猜到这其中的用意。 但在符清羽甦醒后,宋皇后似乎并没有准备要相认。 非但没有,反而还找了个由头,带珊珊离开了村子,去了大山更深处。 就好像……在刻意迴避。 宝缨回想,宋皇后对于随符清羽而来的夏朝人,其实一直都很戒备迴避。她从不主动说汉话,若有夏人问,也只用最简短的几个词回答,更是将珊珊看得紧,不许她出现在夏朝人面前。 所以这些天来,众人都把她当成流落到此地的汉女,不曾起疑。 毕竟皇后的真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又过去了十年,还记得的人已寥寥无几。 宝缨很确信,除了她自己和魏嬷嬷,这里没有第三人猜到了宋皇后的身份。 魏嬷嬷应当被药婆婆嘱咐过。 而宝缨…… 宋皇后这样做乃是出于何等考虑,宝缨并不完全理解。但如果那是她的选择,她还不愿与符清羽相认,宝缨也绝不可能泄密。 可这件事做起来比想的更难。 在此时,她亦不愿让符清羽伤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于是更加为难。 倒是符清羽,默默吃下一个五毒饼,见宝缨神情几番变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这是干嘛?眉毛都打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他往宝缨手里也塞了个饼:「你也尝尝看。」 宝缨接过,道谢,以极慢的速度小口吃起了五毒饼。至少,吃东西就不用讲话了。 在宝缨吃东西的时候,符清羽垂眸,定定看着盖在身上的毛皮,像是陷入了沉思。眼角有些耷拉下来,薄唇轻抿,侧脸线条比平素多了几分脆弱,像上好的瓷器。 许久,他长嘆一声,泄气似的向后一靠,有些颓然地将整个上身都倚在枕头上。 「她不愿见我……是么?」 倒也不要宝缨回答,符清羽又说:「她的想法,我大约能猜到一些……」 嗯?他能吗? 宝缨一怔。 符清羽像感知到她的疑惑,轻轻唔了一声,问:「听说那是个女孩,名叫珊珊?」 宝缨心下大震。 她还以为珊珊藏得很好,可符清羽刚甦醒一天,已经什么都查到了! 符清羽挑眉,浓黑的眼眸执拗盯着宝缨,有点赌气地说:「很奇怪么?我一直在找母后啊……连你也认为我会为了所谓名节、正统,捨弃母后?」 这种话都说出口,倒像很是委屈。 「我没有……」 宝缨想了想,有些埋怨地说:「陛下孺慕之情,我最清楚不过了。不过嘛,陛下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故意吓我,让我纠结了好一会儿?」 符清羽拍了下床板,气急败坏道:「你还纠结?!你明知我找寻母后多年,却不肯同我说实话,和他们一起瞒着我!」 以他的脾性,真动怒反而隐忍,这般显露于外,才不会是生气。 宝缨没有畏惧,却有些惊讶、今日的符清羽太过平易,太好相处了。换在从前,她根本想像不到那个冷冽持重的少年帝王,原来还有如此鲜活的一面。 她眨眨眼睛,大着胆子说:「陛下不是也没有拆穿?」 符清羽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母后还不愿见我……我现在学到了,有的事,欲速则不达,不能逼得太紧。」 「但我不是逗你,」他揉了揉眉心,「也不是试探,是不知如何开口。」 宝缨:「……哦?」 符清羽解释道:「我了解母后,她认为不是相认的时机,有为自己考虑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为那个孩子考虑。她怕保护不了那孩子,也不相信我能保护她。我连她的面也没能见到,总是……有些不甘罢,好像我被嫌弃了。很可笑,是不是?」 甚至于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在妹妹与母后相依为命的时间里,他其实也一直思念着母亲啊。 宝缨摇头:「我想她也一定盼着相见,盼了很多很多年,只是——」 「只是什么?」 「以君臣论,此事牵涉甚广,需要谨慎行事,此地却人多口杂,况且战事还未平息,疫病仍未消退;以母子论……」 宝缨嘆了口气,「近乡情怯,或许一旦见了,怕会难以自控,再也捨不得分离。」 符清羽沉默半晌,轻轻嗯了声。 随后,他正色道:「宝缨,还有件事要问你。有个人,从方钦手里救出了母后与珊珊,我似乎该当面谢他,可他也不愿见我?」 他都知道了! 宝缨嵴背渗出层冷汗。 程彦康,她的父亲,并未阵亡,仍然存活于世。 而符清羽已经查到了。 情急而乱,宝缨一时间都有些疑神疑鬼,怀疑身边哪个人将这隐秘报给了符清羽。 毕竟,连她自己也是十天前才得以确认,那个苍老坚毅的猎户,宋皇后口中的「程大哥」,珊珊的「程伯伯」,真的就是她的父亲。 叶怀钦告诉宝缨,他是耶格部的王子,他的本名叫做耶格达格,意为「耶格人的希望」。可他的生活里却没有太多希望,因为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突厥当人质,甚至没回过耶格部。 到了光化十七年,耶格人被突厥人驱逐,耶格达格本来要被突厥人斩首,但他十分警醒,早有准备,收买了守卫,趁夜色昏暗逃掉了。 他不能回耶格部,向西都是突厥人的地盘,向南大夏收缩防线紧闭国门,便只有向北,逃入飞沙走石、杳无人烟的漠北戈壁。 他背着太阳的方向,跑了很远很远,终于食水用尽,体力衰竭倒在了沙漠里。 程彦康将他救下,耶格达格没有死。 起初,他并不知道程彦康的名字,只能从相貌判断这是个南边来的汉人。 汉人在此处已经罕见,而他身手矫捷却伤痕累累,又十分谨慎地藏身于荒漠中,总是避免与突厥人接触。 ——恐怕是那场大战中倖存下来的夏军士兵,耶格达格猜想。 他也被突厥人追杀,对程彦康除了感激也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两人便结伴而行,共同摆脱了数次危机,终于绕了一个大圈,逃到了东北方的群山中。 突厥人对这里的控制很弱,耶格达格想迂迴向南,找有人的村落打听耶格部族现状,他问程彦康有何打算,程彦康没有回答,却提出在此告别,分道扬镳。 听他这样说,耶格达格其实有些失落。 一路过来,他已经完全信任程彦康。程彦康的武艺高强、机警果断、见识广博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耶格达格从小离开亲族,身份微妙也没有真正的朋友,程彦康对他来说,是第一个如父如兄、亦师亦友的人,他以为总有一天他们会更敞开心胸,真正成为朋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而不是连名字都没有交换过,便匆忙分别。 但他也有他的骄傲,程彦康既然无意深交,耶格达格自然不会强求。 两人在一个山道口分开,耶格达格向南,程彦康向东。 走出不远,耶格达格听到身后传来狼叫。 第86章 〇八六 ◎你好像早已认识我◎ 耶格达格即刻迴转, 越接近岔路口越是心急,只因狼啸声的方向恰与程彦康离开的方向相同。 果不其然,再向前不远, 便遥遥看到程彦康手持兵器,正与两头野狼对峙。 空气里隐隐泛着血腥味, 程彦康行动不似往常那般矫健, 恐怕已经带了伤。 耶格达格心思电转, 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矮下身形, 远远射了一个爆弹,落在野狼身边, 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但动静极大, 将野狼吓得逃窜出好远。 这时他才赶过去,发现程彦康半身染血, 显是遭遇了狼袭。 狼通常结群行动,如今程彦康受伤,只怕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野狼,他们二人不敢停留, 只撕下一块布, 简单裹好伤口就匆忙离开。 此时也顾不得目的地, 耶格达格搀扶着程彦康,只顺着道路向山势低缓水流交汇处走去,可是群山辽阔,他们又不熟悉地形, 走了很远也没瞧见人烟。 天色渐晚, 狼群紧跟在身后, 吟啸声萦绕不绝,而程彦康越来越衰弱,眼看要坚持不下去了。 正在耶格达格束手无策时,却忽然发现远处闪烁着一点火光。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走近一点看清的确有人生火。那大抵是猎人进山时的落脚点,木棚矮到从地面看还不到他腰际高,但却有个简陋的烟筒,从中飘出一缕灰烟。 耶格达格登时大喜,急忙上前,好不容易分辨出「门」的所在,本想推门而入,程彦康却拦住他,在门上叩了三下,沉声问:「猎户大哥,我和我这位小兄弟想去南边盐集镇,不巧半路遇到狼群,我受了伤,能不能借地休息一晚?」 门后静了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说:「不嫌挤就进来吧。」 令人意外的,却是年老女人的声音。 耶格达格心急手快,已然将门推得半开,看到里面是个瘦小的女人,守着火堆取暖,并没看他们。 木棚狭窄,加入他们二人,连坐下都难以伸展开双腿。程彦康迟疑了下,还是屈身坐下,拱手道:「多谢前辈。事急从权,得罪了。」 那女人听到这话,却瞟了程彦康一眼,换了汉话嗤道:「这么多讲究,你是汉人。」 程彦康点头称是,那女人却又不说话了。 程彦康试探问道:「听口音,前辈也是汉人?」 女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静静看着篝火,仿佛没听见。 耶格达格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知半解,却听懂了「汉人」,惊奇道:「耶格人的猎户都不敢独自进山,你怎么敢?你以后再遇到两个大男人,可别随便放他们进来!」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不是请人赶他们走么。 「我不是……我们没……」他尴尬不已,憋得满脸通红。 女人平静道:「我不是随便放人。第一,你们二人携带兵刃,却没有破门而入,反而询问等待。第二,他身上确实有伤,而我也听到了狼叫,可见你们没有说谎。第三么——」 她扯了扯嘴角,「便是你们心怀歹意,老身我也不见得没有应对的法子。」 应对的法子? 耶格达格一愣,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女人却从火边站起来,对程彦康说:「不想死在这,你的伤最好让我看看。」 …… 那是叶怀钦初次遇到药婆婆。 他那时觉得这个女人很神秘,其貌不扬,又瘦又干瘪,喜欢说大话。但因为这大话是从一个老婆婆嘴里说出来,也不至于惹人恼怒,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好笑。 直到药婆婆用附近的「杂草」三五下调好药,给程彦康的伤口止住了血,他才恍然发现,这是遇到了高人。 他们三人在木棚里藏了几天,终于等到狼群走远,程彦康伤势平稳,便也到了分别时刻。 程彦康还未痊癒,耶格达格怕他又遇到不测,恳请程彦康与他同行,到南面耶格人的村落去休养一阵。 程彦康心知自己一人还走不了太远,只得应允。 又问药婆婆要往哪儿去,药婆婆却说要去西北方向,突厥人的领地。 程彦康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忍不住提醒药婆婆,汉人女子孤身去草原戈壁,这放在从前太平年月也是闻所未闻、极其冒险的行为,何况大战之后,仇恨未泯。 耶格达格为了劝阻药婆婆,干脆撸起袖子,露出一道道伤痕:「你看,这些都是被突厥人打的。他们对待汉人俘虏,还比不上对待奴隶!」 药婆婆见状,面容微动:「我怎会不知,可是……最后见到我师兄的人,说他去了草原。我已经在关外盘桓多时,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始终去不了突厥。这一次战事平息,我又下定决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将师兄找到……」 「我……」她深嘆一声,神情凄切,愈加憔悴,「我老了……上一次爬山到这里,还有余力。这一次,却不得不停下休息。我只怕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再也没机会做了。」 耶格达格虽然没有全听懂,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悲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程彦康默了默,「实不相瞒,我也有件事搁在心里,放不下,须得去突厥人当中找寻答案。」 他正色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无以回报。总归我养好伤还会回突厥,前辈若信得过,便将寻找师兄一事交给在下吧。虽不敢轻言结果,但定当竭尽全力。」 这回换了药婆婆讶异。 她盯着程彦康看了几眼,低声嘆息:「夏军已经败了……你一个逃兵,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还去找什么答案……」 程彦康一怔,旋即明白药婆婆是从言行举止猜出了他的出身,将他当成了那一战的逃兵。 不过,几万人都战死了,他却还苟活于世,这何尝又不算是逃兵呢? 他并不辩解,只是苦笑:「和前辈一样,有的事不问出结果,死不瞑目。」 药婆婆最终答应了。 萍水相逢的三个人,从此结下缘分,同行了很久,到后来亲如一家。 他们找到一个隐蔽的耶格人村子,离突厥人的势力范围很远,药婆婆便在此隐居下来,收耶格达格为徒,给他取了叶怀钦这个名字。 程彦康伤好后,改头换面,几度潜入突厥人中,搜寻消息。 药婆婆年事已高,越发走不了远路,后来连进山採药也由叶怀钦代劳了。 几年后,叶怀钦可以出师,药婆婆希望他能去中原和南方,一是提升见识增进医术,二是她早前从夏朝带来的药物几乎全部用光,需要叶怀钦去购北地少有的药材。 叶怀钦正当年少,幼时被困突厥,后来又隐身于偏僻的山村,早想去外面看看,对师父的嘱託正是求之不得,欣喜地同意了。 临行时,程彦康为他送别,嘱託了几句夏朝风俗,到最后,却颇是欲言又止,接连嘆了好几口气。 叶怀钦知他素来直爽,这般犹豫必是遇到了为难的事,于是开口询问。 程彦康喃喃低语:「或许……不……」 「不可能的。」他像要说服自己,不住摇头,「不可能。」 多年相交,叶怀钦对程彦康早已性命相托,唤他为程伯父,知道他曾是夏朝军士,在光化一战落败后侥倖生还。 可他曾经在夏朝的过往,程彦康很少提起,只说自己有过妻子儿女,最小的女儿冰雪可爱,所有人都喜欢她。 叶怀钦本以为程彦康多年不回夏朝,他的家人应该都不在世了,可再三追问,程彦康却说:「他们说,我的妻子和儿子都死了,但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去了京城。如果你去京城,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她是不是还活着,过得怎么样。」 叶怀钦一口应下,心想不过是去程彦康的故乡打听几句,谨慎些就好,这点小事程彦康有什么好为难的? 却没想到,程彦康的女儿竟是去了皇宫内庭。 这一去,又用了几年,直至叶怀钦成为御医,才终于等到时机,见到了宝缨。 说起此事,宝缨恍道:「难怪……难怪初次见你,你却好像早已认识我。」 叶怀钦笑:「我是早就认识你了,从程伯父的口中。他不爱讲自己的事,但每次师父嫌弃我笨,骂我不够细心,说想要收个贴心的女徒儿,他总是忍不住。和我们讲他的女儿有多漂亮多聪明,胆子也大,若是在这里,比两个我都强。」 宝缨抹了把眼泪,却真心笑了。 她从来都不是孤独无助的。家乡的族人没有忘了她。父亲还活着,也在努力寻找她。 还有袁逸辰、叶怀钦、药婆婆……很多人在她还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惦记着她关心着她了。 而现在,她终于能以女儿的身份见到程彦康了。 不过,这一面极为短暂。 第87章 〇八七 ◎你要徇私枉法◎ 「我来得太迟了……宝缨, 你可会怪爹爹?」程彦康轻抚女儿头顶,怅然道。 与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缨相比,他自是成熟刚毅得多, 却不意味心中不被触动。 记忆里还是稚子的女儿,转眼已成婷婷少女, 不但聪慧美貌, 更有超乎寻常的机敏与胆识。 程彦康欣慰且骄傲, 但更深切的是止不住的心疼。如若没有过往十年的波折经歷,没有在幼年失去父母庇护, 宝缨今日或许还和从前一般,无忧无虑, 天真快活。 一想到这儿,程彦康极为自责, 于是有此一问。 宝缨摇头。 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爹爹其实还活在世上,老天已经厚待于她, 又怎么会怪呢? 况且,又不是程彦康自己不愿同亲人相见,而是他始终被夏朝列为重犯,因为始终未发现尸首, 时至今日仍在悬赏缉拿中, 很难顺利进入夏朝疆域。 叶怀钦还告诉宝缨, 程彦康似是不能对当年战局释怀,伤好后化装成边境猎户,游走于突厥人当中,逐渐被接纳信任, 能够深入到王庭所在。 叶怀钦两年前得知宝缨还在皇宫中, 即刻传信给程彦康, 偏在那时,程彦康也意外发现了被突厥人囚禁的宋皇后。 固然想早日见到女儿,却也不能将宋皇后母女的安危置之不顾,只得忍耐住思念,与突厥人周旋数月,最终将宋皇后营救出来。 将宋皇后和珊珊安顿好,程彦康有心去找宝缨,可很快战事将起,边关收束,程彦康与叶怀钦也断绝了音讯。 几番波折,阴差阳错,竟耽搁了这么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回看过去,很是让人唏嘘。 「只要爹爹还在,永远不会迟。」宝缨哽咽道。 接着,她忽然记起了什么:「可是爹爹,叶大哥受伤,您把我们捡回去那时,您应该能猜到我的身份吧?实不相瞒,你当时可把我吓得不轻。」 程彦康想起当初剑拔弩张的模样,也不由笑了,又道:「猜过。只是……一来情势紧急,二来,我……还不敢认。」 为了这一面,他等待了太多年,以至于不敢轻易将问题问出口。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宝缨,你能懂吗?我……」程彦康皱着眉,面对亲生女儿,反倒忐忑不安。 「嗯,我明白。」宝缨点头,「好比我从前窖藏了一盒香丸。那个香方据说能静心安神,我想拿给陛下用,所以各种香料都选了最好的,调的很用心。只不过,香方上说于初秋落叶时节放置窖中,静待一月即可。」 程彦康还不是很懂,却极珍惜与女儿交谈的时光,只是安静听着。 少女清越的嗓音继续道:「可是啊,香方的作者生活在湿润的江南,京城要更为干燥,我便自作主张,减少了窖藏时间。理智上认为这样做更合理,但又不能确信,怕提前打开反倒破坏了香丸,让之前的辛苦全都作废。所以,那天我在地窖待了快一个时辰还难以下定决心,就是不知道该不该提前打开那盒香。」 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撒娇的语气,宝缨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越期待在意的事,好像越怕面对结果。」 静了片刻,程彦康道:「先帝的五皇子,当今天子……你很在意他?」 「我不是……我……」宝缨语塞,脸颊骤然热起。 她想到程彦康可能会问起,却没想好应对,突然被问依旧有些慌乱。 面对久别重逢的父亲,这些儿女情长本就不好说出口。再说她与符清羽之间,恩恩怨怨,爱恨交织,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宝缨纠结,程彦康内心也同样煎熬,既急切想要了解关于女儿的一切,又怕选错了措辞,更伤害到她。 平素雷厉风行的人,开口很是迟疑:「我听怀钦讲,你宁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离皇帝身边。宝缨,可是你并不甘愿侍奉皇帝?当初莫非是他强行——」 「不不不,不是的。」宝缨急忙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 脸颊烫得能烙饼,宝缨抓抓下巴,坦诚道:「不是我有意瞒着父亲,实在是不知从何讲起。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日后再慢慢告诉爹爹?不过……不管怎么说,陛下他是个好皇帝。真的。」 是好皇帝,却并非良人? 程彦康大抵有了猜测,拉起宝缨的手,极温柔地说:「为父也不愿逼迫你,只想让你知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还能选择将来的路。这一次有爹爹在你身边,绝不再让你做任何违背心意之事。若你想摆脱皇帝,今晚就跟爹爹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走?」宝缨突然意识到父亲话里另一层含义。 似乎,他本就打算离开。 她有些急了:「爹爹,突厥人已经被打退了,您还要去哪儿?」 程彦康赧然:「突厥人退了,夏军增援很快会来,而为父至今仍是戴罪之身……」 宝缨一怔。 劫后余生,她倒是忘了这一节。除了在面对突厥人时,程彦康、药婆婆、叶怀钦,还有村里的耶格人,并不总是和大夏站在同一立场,很多时候甚至还是敌人。 尤其是叶怀钦和程彦康。 叶怀钦固然没真想杀符清羽,但他的确有意令符清羽中毒,想以此要挟夏朝,为耶格人牟利。 而她的爹爹,即使先有营救宋皇后之功,后又采来了夏军亟需的冰莲草,却也未必能抵当初的重罪。 宝缨心想,符清羽不至于那么刻薄寡恩,在爹爹立下这般功劳后,还要继续追究当初的过错,毕竟他自己也承认,光化之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杨家。 但符清羽现下还未甦醒,她又真能说得准么?以往她也看错过符清羽很多次,有时将他想坏了,有时又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怎么能将父亲和叶怀钦的性命赌在符清羽一念之间呢? 「可是……」宝缨想通了其中利害,却还是对马上要与父亲分别感到委屈。 「可是爹爹,」她咬着嘴唇,不敢看程彦康,「当初战事失败,所有人都说您是罪人,我们程家是罪人。在您看来,也是这样吗?」 她原本不信,这十年里时常靠着这份不信才坚持下来。 可现在程彦康不愿直面皇帝,让她一颗心又吊了起来,忍不住担忧,若父亲当真有罪,她又该如何自处? 好在程彦康听她这般问,反是笑了:「我从未背叛大夏,亦未曾背叛先帝与同袍。」 宝缨刚舒了一口气,却又听程彦康深深嘆了口气:「可当年若不是我做错了一件事,即便依然战败,也绝不会如此惨烈。以此观之,为父恐怕也算不得无辜。」 程彦康说到最后,几乎字字泣血,坚毅的身躯甚至有些颤抖。 宝缨再要追问,程彦康却不再说了,反道:「我和耶格达格准备再次进山,除了在皇帝态度不明时,暂作躲避外,还有一个原因。」 「先前备下的冰莲草,仓促之中,只够解燃眉之急。这一次,我想採摘更充裕的药草,真正解除疫病威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几十岁的人,说到这里却有些羞赧:「我始终视自己为大夏子民,视夏军将士为同袍兄弟,哪怕不能将功补过,我也希望救下尽可能多的人。」 他声音很轻,几乎像呓语:「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最终面对当初犯过的错……」 宝缨默默点头。 虽然能够猜到,程彦康还是问:「宝缨,你要和爹爹走吗?进山有些辛苦,不过春天已经到了,山上的景色很值得一看。」 见宝缨面上神色,他更加确信:「……你担心他,还是想留在他身边?」 宝缨摇头。 这下,程彦康可不明白了。 宝缨问:「爹爹,药婆婆受了这么重的伤,没办法同你们一起离开村子吧?」 药婆婆年事太高,哪怕没受伤,也不适合进山。 何况她本人对方钦犯下的罪孽始终有不必要的愧疚。并不打算离开,自己伤还没好就开始考虑随夏军去大营诊治病患。 程彦康「唔」了一声,劝慰宝缨:「你若是为药婆婆留下,大可不必。此番她是大夏的功臣,夏军还指望药婆婆接触疫病,会待她很客气的。她的那个师妹也——」 「我不是担心药婆婆。」宝缨脸上浮起微笑,「爹爹,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一起看山上的风景,不过现在嘛,我有更想做的事。」 …… 那天天没亮,程彦康和叶怀钦就悄悄离开了村子。 到今天,已经走了四天,早已进入大山深处了。 哪怕符清羽派人去捉拿,没有嚮导,也不会那么简单找到。 而能当嚮导的,几乎只有村里的耶格人,他们当然不会背叛自家少主。 对他们二人的安危,宝缨不算太忧心,只是没想到符清羽才刚甦醒,就已经了解了八九不离十,还直接问到她头上! 宝缨这边惴惴不安,符清羽瞧着,淡淡「嗤」了声:「怎么吓成那样,瞧你那点胆子!」 宝缨渐渐觉出,他的语气似乎没有太多责难…… 不免生出些希冀,又不大敢相信,迟疑地望着符清羽,长睫扑扑闪闪,眼眸忽地明亮起来。 整个房间都随她亮了一亮,像被光刺到眼睛,符清羽低下头,盯着被面缓缓说:「他救护母后有功,我记下了。可这些,抵不过指挥失误、临阵逃脱之罪。」 宝缨一急,眼泪都快涌出来,正欲辩解,符清羽却又说道:「十年了,边城的布告已经换了无数次,所有人都觉得程彦康早就死了,没人相信还能再抓到他。这通缉形同虚设,过些日子就撤了吧。」 他顿了顿,半闭上眼,轻声道:「若他愿意改换姓名,隐于市井,我可以……当做世上没有这个人。不会再有追查和缉捕,他想去哪儿、想见谁,都是自由的。」 话音落下,许久没有回应。 符清羽只能别扭地转过头来,发现宝缨瞪大双眼,像见了鬼一般望着他。 于是他更不自在,习惯性皱起眉头:「不满意?你要知道——」 「陛下,」宝缨拍了几下脸蛋,一脸不可置信,「我不是听错了吧?您要徇私枉法吗?」 第88章 〇八八 ◎这份心意◎ 符清羽扶额, 耳廓微微泛红,有些埋怨似的:「有些话,不用非得说那么明白……」 可是…… 诶?诶诶?他这是承认了? 可……符清羽, 那是符清羽呀,将规则法度看得最重, 克己更严于律人的大夏天子。 有朝一日, 他也会徇私? 宝缨用力眨了几下眼, 确定这不是做梦。 在她惊奇的注目下,符清羽的脸越来越红, 像要说服自己一般,小声嘀咕道:「毕竟救驾有功, 朕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这样的话……」 虽然落在洞穴里, 以为见不到明天的时候,他说情愿做个昏君, 可是一旦出来,总有各种各样的情与事牵扯着,他毕竟不能真的放弃责任。 以符清羽现今对权力的掌控,只要发布一道圣旨, 哪怕给程彦康官復原位也没人敢质疑。 可即便有对宝缨的情分,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否则, 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 倘若天子都不能守法,那又如何要求万民服从? 「宝缨,我……」符清羽嘆了口气,颓丧道, 「我其实知道, 我的性子属实不算讨喜, 别人可以轻松带过的地方,我却总要别扭拧巴,坚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恨你父亲,早就不恨了,可我还是不能不顾事实,赦他无罪。我做不到。」 他转过来,因伤而苍白的脸,浮着层不自然的红晕,显得十分虚弱。 沉黑眸子里有太多无奈,符清羽抿了抿唇,小声问:「我让你失望了吗?」 问出这一句,用掉了全部勇气。 符清羽屏住唿吸,像等待审判的罪人,一生的意义都在她一个回答里。 「是。陛下让我很失望。」 符清羽绝望地闭上眼,却听宝缨认真说:「我父亲忠心耿耿,无愧家国,他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洗清罪名,堂堂正正地回到故乡。我也支持他的决定。」 「父亲和我所求,不过是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可是在陛下眼里,好像我们父女公然蔑视律法,只想以私情要挟陛下。陛下这样想我和我父亲,我真的很失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符清羽勐地睁开眼,对上少女笑意盈盈的面容。 「你……」 心情大起大落,他心知是宝缨调皮,故意说话大喘气,可那一瞬他却信了,整个心都坠了下去,想想着实丢人。 符清羽自己想了想,也笑了,有点委屈地说:「宝缨,你戏弄我。」 宝缨只是抿嘴笑。 这是长久以来,他们难得的和睦时刻。符清羽偷偷瞥了宝缨一眼,拉起宝缨放在膝头的手,握了一下,又在她有所反应前,急忙放开。 示好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宝缨想,符清羽这般高傲的人,又偏偏坐在万人之上那个位子,一辈子都没有对人这样卑微过。 偏偏对她,仔细到了骨子里,生怕重蹈覆辙,每接近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她不可能忽视这份心意。 可同时,她也清楚,她还没准备好,还不能接受这份心意。 宝缨少有的抬起头,直视着符清羽。 「陛下,我想……」 「别,」符清羽勐然抓紧被子,「别说。」 宝缨哭笑不得:「陛下知道我要说什么,就不让我说?」 符清羽深深看着她,潮红褪去,脸色又变成惨白,眼眶却逐渐红了。 「宝缨,我还在养伤呢,」他有些生硬的转开了话头,「不过也快了,再过几天,应该就能乘轿子了。突厥的残兵四处流窜,一日春刚有缓解,大营多时无人坐镇,我必须赶回去。」 他语速很快,像怕被打断一般,「若药婆婆伤势稳定,也会同我一道与大军汇合。我已允诺将耶格旧土归还给耶格人,他们很快便会收整行装,赶赴西边,建立营地。母后和珊珊……关于她们,我另有安排。」 「你父亲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熟悉的人都走了,你也不适合继续留在这儿了。后天有从盐集镇出发,去即墨的船,我叫梁沖派几个人,送你回去。」 他又解释:「你不想回京城,那就回上谷,去见你祖父、兄长,你不是早就想——」 「陛下!」宝缨忍不住打断他。 符清羽像做错事被抓到,垂下头,还固执的小声道:「和你祖父、哥哥一起,你可以——」 「陛下!」宝缨干脆站起,按住符清羽的嘴巴,不叫他说下去。 停了下,宝缨轻轻捧起符清羽脸颊,将他转到与自己平视。 符清羽的眼睛又黑又亮,两只眼里,都只有宝缨。 宝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忽然变得温热。 「陛下,你看着我,听我说,好吗?」 有生以来还没人对他做过这样的事,可是反而觉得很亲近,心里软的一塌煳涂。 符清羽愣了半晌,也伸出手,缓缓覆在宝缨手上,轻道:「好,听你说。」 「我之前真的很想逃离皇宫。回想这十年,其实没有一天过的是我想要的日子。当然,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父亲的罪名,因为我的身份,在杨家掌控朝政大权时,我能活下都靠太皇太后和陛下的保护,实在不该妄想其他。」 靠近符清羽,是因为不安想要寻找一个依靠,还是因为相依相伴不由自主被吸引,还是在这两者之间反覆,越陷越深。 到最后,根本说不清了。 「那时我总对自己说,还有陛下我不是一无所有的,陛下会保护我,陛下心里也有我……但人都很贪心。时间久了,即使已经得到从前憧憬的,又会生出新的妄念,总想得到更多。」 「后来我……我一直仰望着陛下,也很想陛下看到我,只看到我……」 一滴泪,幽幽滑落腮边。 过往每一个瞬间,仍歷歷在目。有过伤心,有过绝望,有欺骗,有隔阂,有忘记的约定,遗失的礼物……也有细微的幸福,在如履薄冰的生涯中,是仅有的慰藉。 现下她这般平静说出来,比争吵更让他痛心。 符清羽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宝缨,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的心里当然有她,只有她。可是也许因为他们始终在一起,便总觉得岁月很长,以后的日子很多。 他自作主张安排了一切,唯独忽视了她的心。 宝缨实在是个心软的人,也很容易谅解别人。要是在这十年里,他能回应她的真心,哪怕只有几次,他们之间也断不会生疏至此。 为什么没有呢? 只有现在追悔莫及,相对垂泪。 符清羽眼里也含了泪,又说了一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能不能原谅我?」 「不,」宝缨抽回手,抹去眼泪,「其实不是。从前在宫里,我从来不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应该追求什么,只是依赖着陛下,一味渴求陛下的关爱。陛下当然会觉得一点宠爱就能让我满足,因为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这样认为。」 以蒲柳之貌示人,自然不会有人视她为松柏。 她因为各种原因,满足于侍立君王之侧,于是他们再难平等交心,她也永远无法成为符清羽身边相携与共的人。 「陛下,我讨厌从前在宫里的日子,讨厌森严的宫规,讨厌为奴为婢,讨厌被人看不起,有时候觉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陛下也讨厌。但是——」 宝缨苦笑,「我最讨厌的,是那时候的自己。」 「又不是你的错……」符清羽眉目深凝,「那个时候,危机四伏,为了生存我们都变得不太像自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宝缨笑:「是啊,其实想想看,无论是陛下还是我,我们在那么小的年纪就承受了这一切,活了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嘛。」 「所以——」宝缨起身,在榻前深深跪拜,「现在我想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现在最想做的事。请陛下成全。」 她想做的事…… 不用问,反正不是回到他身边。 明知会这样,还是会痛彻心扉。 符清羽试了几次,将将稳住心绪,伸手道:「起来说话。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允许。」 「什么事?」 宝缨迟疑握住他的手,却被紧紧回握住,拉近身边,拥入怀抱。 「没什么,就抱一下。」符清羽下巴抵在宝缨肩头,闷闷地说。 「……啊?」 「……让我抱一下,就答应你。」 「……真的?」 「嗯,君无戏言。」 符清羽手臂蓦地收紧,泪水终于夺眶,滴在宝缨领口。 符清羽死死扣住她的头,不叫她看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了。」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许多遍。 两个月后。雁门。 宝缨从一口口煎药的锅前走过,时不时停下试药。 她衣衫简朴,脸被柴火熏得通红,眉宇间透出疲惫,明媚的眼眸却神采飞扬。 她有条不紊地指示:「这几锅火候差不多了,可以搬走。等药汤转温再分发到各家各户,叫他们配清水服用。东边那三锅转成小火,再煮半个时辰。」 「是!」众人齐声应和。 宝缨回以微笑。 「使唤人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你很威风啊。」身后有人悠悠说了句。 宝缨转身,沖药婆婆行了一礼:「那还不是师父教得好!」 第89章 〇□□ ◎臣有罪◎ 药婆婆嗤了一声, 嘴角却有些翘起。 宝缨来到药婆婆身后,体贴地将滑下膝盖的毯子向上拉了拉。 药婆婆点点头,在盛夏晴朗的日光下, 缓缓合上眼。不一会儿,老人唿吸逐渐均匀, 像是打起了瞌睡。 宝缨神色柔和, 提起裙角, 也在药婆婆身旁坐下,享受这难得的片刻闲暇。 从她拜药婆婆为师学习医道, 两月光阴倏忽而过。 这两月里,她陪伴带伤的药婆婆, 经当日逃离大营的旧路,从山间耶格人村落出发一路向西、向南, 在各个村落、营地短暂停驻,散药救人。 十天前, 她们来到雁门。 得益于符清羽当初背水一战的决定,一日春并未传到雁门关内。只是,近日随着重启和谈、整顿边民、大军还朝等事宜,经雁门进入夏朝疆域的人口骤然激增, 关口十分忙碌, 难保有零星的病例进入。 虽然天气转暖, 已过了一日春的发病期,以防万一,药婆婆和宝缨还是留在雁门,日日领人煎制药汤, 分散到各家各户, 防备疫病再生。 药婆婆行动不便, 宝缨不仅要张罗制药,还要时刻照顾药婆婆。接连十日,竟忙得脚不点地,没空去看看她儿时居住过的这座城镇,甚至还没去城外母亲坟上拜一拜。 当下局势,流窜在草原上的方钦余部已被逐一击溃;突厥内部要重开选王会,几大部落一致同意与夏朝息战和谈;许多从前被迫依附突厥的小族,纷纷改而归顺夏朝;大夏趁势收復了故土,还将势力扩张到山海关之外,据说有意增设都护府,遥控北疆。 程彦康和叶怀钦进雪山採药,中途得到符清羽谕令,允他们自由出入夏朝,于是归程又顺便造访了山中各部族,提醒部落住民防备疫病之余,也将大夏皇帝宽仁怀远之心传入深山。 如今诸事既毕,他们二人也准备入关与宝缨药婆婆汇合,算起来也该到了。 而大军也将还朝,前军预计明后日抵达雁门。 ……是该去看看母亲了。 宝缨心下所念,当即叫人看顾好药婆婆,自己顺着先前打听好的道路,向城外母亲的墓地走去。 越向城外景致越佳,山色明媚,鸟语花香,宝缨深吸一口气,青草气息直入肺腑,只觉许久不曾如此畅意,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距离墓地不远处,宝缨停下脚步,有些许迟疑。 无他,只因前方人流攒动、香菸缭绕,与她预想的墓葬之所迥然不同。 宝缨拉住一个中年妇人,问:「大婶,前面有什么事么?怎地这么多人?」 妇人见是个貌美姑娘,未说话先露出笑颜,热情介绍说:「听姑娘口音,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是我们雁门有名的程夫人祠,每逢年节,来拜祭的人总是很多。」 「程夫人……祠……?」宝缨愣愣念着这几个字,有些不敢相信。 是她想的那样么? 「是呀。你这般小小年纪或许不知,」中年妇人嘆了口气,「十年前啊,咱们大夏与突厥也有一战,那时候驻扎在雁门的大将军姓程,他的夫人美丽和善,待人亲切,还是个才女,很受爱戴。在我们女人里面,说起程夫人,比程将军的威望还高呢。」 「只可惜,夏军打了败仗,程将军连同几个儿子都战死了,死后还被污衊,背上卖国之罪。哦,污衊陷害程将军的,就是从前的杨丞相……你知道吧,年初被皇帝抄了家的那个杨家,我说的这个杨丞相是后来那个杨丞相的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宝缨喃喃:「……后来呢?」 「后来呀,姓杨的老贼害死程将军还不够,雁门这些出自程将军嫡系、或是受过程将军照拂的兵将依然是心腹大患。杨家派来一个亲信做督军,名义上是清查帐目,实际却是给大傢伙儿使绊子,找出一堆名目来,剋扣军饷。」 「这雁门城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是驻军的家□□小,饷银不发,家里哪还揭的开锅!哎哟,家里几个小崽子饿的嗷嗷叫,我当时那个心里苦的呀……现在想起来都要掉眼泪,都是程夫人……程夫人她……」 宝缨默然。 后来,她母亲选择在钦差经过时跳下雁门城楼。深受爱戴的程夫人以死明志,民众群情激昂,拦住钦差队伍,险些掀翻车马,终于将底层军属的困境传到了朝堂上。 杨用大怒。他想削弱程家军,却没料到亲信变本加厉,逼的军队快要造反,急忙换了新的督军,改用怀柔安抚的政策。 「为了感怀程夫人之恩,雁门民众自发在她墓前建了一座祠堂。之前忌惮杨氏的势力,只敢零星祭拜。今年杨家倒台,对突厥的战争又大获全胜,程夫人祠也特别热闹呢!」 妇人笑得眯起眼:「姑娘若有空也去瞧瞧吧,上一炷香,让程夫人保佑你找到如意郎君!」 宝缨忍不住笑,她可不知道她娘有这样的能耐! 不过,她飞快抹了下眼睛,说:「好,我会去的。」 两天后,大军入关,雁门民众夹道相迎,热烈庆祝这迟来十年的胜利。符清羽一身金甲,纵马飞驰入关时,军民唿喊致礼的声音,宛如阵阵惊雷。 宝缨在城门楼的阴影里,默默注视。 队伍浩荡,如同一条黑色长龙,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父亲、大哥、二哥…… 如果他们也意气风发,大胜而归…… 宝缨摇头,甩开妄想,穿过欢欣雀跃的人群,来到安静的衙署。 父亲沉冤得以昭雪,她必须在场。 符清羽已解了甲冑,一身玄色袍服,端然居于上首,身姿挺拔,看不出前些日子受过那样重的伤。 程彦康仍是简朴的猎户打扮,鬍子比上次相见更长了,乱蓬蓬的,几乎掩住了下半张脸。 厅内只有几名近臣,有几人当年曾与程彦康共事过,却无一人认出他的身份,也就不明皇帝急速召见此人所为何事。可是在符清羽强势威压下,无人敢问,他们只是彼此打量,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符清羽看见宝缨进来,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转而正视程彦康,斟酌道:「你先有救护之功,更为大军带来亟需的药草,光论这份功绩,封侯拜相亦不为过。」 他顿了下,又道:「更不用说,你还有召集山中诸部族,联军抗击突厥之功。若你现在向朕请求,朕无论如何都会赦免你。不光赦免,还要论功行赏。」 符清羽眉目深沉,郑重问:「你确定,你只要一个正名的机会?」 程彦康偏过头,看了宝缨一眼,淡笑示意无事。 然后,他撩起衣袍,跪了下去:「臣确定。臣不要赦免,因为臣确实有罪!」 什么?! 宝缨双手紧扣,手心沁出冷汗。 符清羽亦不解,却没让这份怀疑流露于神色,只沉声问:「你有何罪?程彦康,起来,与朕说说。」 程彦康! 这个名字一出,在场的臣子陡然变色! 而程彦康再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臣之罪,在于心有偏私,在于错信一人。」 「战场之上,每个决定都生死攸关。臣身为主帅,本该恪守公正,明辨是非,可是臣……」 程彦康悲怆注视着斜前方:「臣却选择相信一个人,胜过了自己。」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呈上御前:「陛下请看,这是光化十七年,我军手中通行的地图。与两年前重新绘制的地图相比,有几处明显的错漏,甚至有将一条道路方向完全标反的致命错误。」 「当日出征消息泄露,先遭突袭,又逢暴雪,臣指挥大军撤退,虽然对地图的准确有过怀疑,但情急之中还是选择了相信这份地图。所以……所以才迷失道路,越走越远,最终……全军覆没。」 符清羽死死盯着那份地图,身躯微微颤抖,双目也染上了血色:「这份地图……」 原来不只有杨氏误国。十年前的大夏,繁花似锦的表象下已然埋藏了重重危机。武烈皇帝的出征,从开始就註定要失败。 程彦康沉痛道:「先帝有意反击突厥,在光化十五年暗中命臣重绘北疆舆图,而臣……臣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当时最信任的副手,由他主导舆图编绘,他……」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会是这样…… 宝缨想过太多种可能,却预料不到如此惨痛的真相! 她不敢相信地向那人—— 「扑通——」一声,袁高邈跪了下去。 他像被抽走了骨骼,散了架般,无力伏倒在地。 程彦康逼近一步:「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 袁高邈不敢抬头。自从知道程彦康的身份,他再也不敢看向昔日战友。 「你也知道……」他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你也知道我家么儿天生不足,体弱多病,我多方求药,那、那年终于让我找到一根千年雪参,可是……杨用当政,给军士的饷银压到最低,除去一家花销和给逸辰治病的钱,我几乎没有积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雪参有市无价,错过便难再得。那是我儿子的命啊!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挪动绘图经费,买了那根雪参,便只能……省略实地勘察,只叫画师参照几份旧地图重新绘一张。」 「我本想先治好逸辰的病,年后饷银髮了,再和岳家拆兑一下,私下找人重绘地图。可我真的……真的没想到陛下会在那年出征!我怎么能想得到呢?!」 符清羽淡淡说:「藉口。」 他越是平静,越是愤怒至极。 宝缨手攥得太紧,指甲扎进肉里。 程彦康却行了一礼:「臣……有个不情之请。国恨家仇,陛下可否准臣亲手处置罪人袁高邈?」 符清羽看了看他,说:「准。」 程彦康在袁高邈身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老袁,我们许久未曾赛马了,跟我再比一次,如何?」 第90章 〇九〇 ◎此情可待◎ 傍晚, 程彦康独自牵两匹马回来,神情比去时更疲惫。 那天他对月独饮,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对宝缨说:「都结束了。」 十年了, 一切的一切, 终于尘埃落定。 伤痕却难以消弭。袁高邈的背叛, 比兵败更让程彦康痛心。 宝缨望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父亲,只说:「厨房有我煮的醒酒汤。您连日劳累, 不妨用些朝食再歇歇吧。」 程彦康「唔」了声,面对女儿的懂事, 愈发心生怜惜。 「别担心,爹爹无事。」他柔和道。 宝缨笑:「嗯, 爹爹无事。我知道的。」 便不再多言,彼此都懂得, 抚平伤口需要时间,他们唯有寄望于来日方长。 程彦康自去用饭,宝缨换了身轻便衣裳,去隔壁院子看药婆婆。 一进门, 见高大男子背对院门坐于石桌前, 一袭灰衣颇似文士打扮, 头髮却扎成小股小股的辫子,很有几分疏狂。 「你来了。师父还睡着。」 叶怀钦转过身来,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垂到肩头的辫子:「你多陪陪程伯父,师父这边有我。」 停了下, 他又说:「至少这几天, 我该在她老人家膝前尽孝。」 宝缨心念一动, 知他已经做了决定。 宝缨眨眨眼,戏嚯问道:「叶大哥……嗯,我以后该怎么称唿你?耶格达格王子?」 叶怀钦故意绷着脸,屈指在她额前一弹—— 「放肆,忘了要叫师兄么!」 两人对视片刻,俱是笑了。 笑过之后,叶怀钦正色,退后两步,向宝缨深深鞠躬—— 宝缨:「师兄,你这是干嘛?」 「宝缨,」叶怀钦腰身弯得极低,「无论我给自己找再多理由,仍是对你不住……先前我固然想帮你,也的确想利用你刺杀夏朝皇帝之机,以毒药威逼皇帝,换取耶格族人一线生机。」 叶怀钦自嘲地笑:「我们这一族,实在弱到可怜。我们无力坚持大国所谓的道义,只能左右逢源,当墙头草。行事也谈不上光彩,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我都会做。」 耶格人太弱小了,在夏与突厥之间夹缝生存,谁也没有真的将他们放在眼里。作为一族之首,拿不出任何筹码,不採取这般极端的法子,竟不配走到夏朝皇帝面前,光明正大地谈判。 宝缨沉吟:「师兄,现今你仍这样想?」 「我没有……」叶怀钦承认,「经过这番波折,我才发现从前的想法多有偏颇。耶格人虽弱小,却不是全无用处。我既低估了夏朝皇帝的胸襟,也看低了我们这一族的坚韧与勇气。」 渺小的耶格村庄,却成为战胜方钦阻断瘟疫的关键节点,也凭藉这一战的功绩,得以收復旧地,重建家园。 叶怀钦眼里仿佛已经看到间间屋舍,肥沃的土地,牛羊成群,新生的孩子们脸上没有一丝阴郁。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未来的到来。 宝缨抿嘴笑:「你能这样想便好了。说起来你还要谢我,要不是我换了毒药,真让你有机会威胁陛下,这事恐怕不会轻易善了。陛下那个性子,不太可能任人拿捏,只会变本加厉还回去。」 叶怀钦面露惭色,又鞠了一躬,老老实实说:「多谢师妹提点。」 「不过——」叶怀钦颇有深意的看着宝缨,「依我看,倒也不是没人能拿捏他。」 宝缨别过脸:「别胡说……」 叶怀钦大笑:「好好好,不说了。」 笑完之后,他定定看着宝缨,认真问:「师父稍作休整,便准备再次上路。宝缨,你的想法依旧没变?」 宝缨:「当然,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 当日在耶格村子,宝缨对符清羽说想拜药婆婆为师,随她行走四方,这第一步便是西行深入疫区,布药救人。 符清羽本来还好,听到此处不由皱起眉:「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宝缨回:「当然危险,越危险越非去不可。我既拜师学医,面对瘟疫若还瞻前顾后,那不是等于说我压根不信任师父的医术么,又如何让师父对我倾囊以授?这是对我的考验!」 符清羽沉默半晌,有些不情愿,却没再反对,只说:「……叫魏嬷嬷跟着你们。」 眼下最难的一关已经熬过去,她怎么可能现在放弃? 宝缨对叶怀钦道:「这声师兄,我是喊定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地牢灯火黯淡,袁逸辰的脸半藏在阴影里,有些看不清。 上次见面已经是数月之前的行宫,那时袁逸辰还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是她的小哥哥,豪迈到公然与皇帝作对。 不到半年,却沦为了阶下囚。 瞧他模样,只是被除去衣冠,形容落魄,倒没有受刑的痕迹——想是袁逸辰被捕时很配合,没有额外受苦。 但是……那可是袁逸辰呀!多么热烈如火又轻快如风的少年! 如今这般凄凉,着实叫人唏嘘。 袁逸辰轻声问:「宝缨,你恨我么?」 宝缨蹲下,让视线平齐,隔着栏杆说:「……出事时你也只是孩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决定不了。」 株连之罪,她比任何人体会的都更深。即便一想起枉死的兄长母亲,睡梦里都会哭醒,恨极了袁高邈,却不至于迁怒袁逸辰。 「可要是没有我,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袁逸辰向前挪了挪。地面脏污,他却仿若不察,目光痛切,叫人不忍直视。 「都是我不中用,生下来身体病弱,让母亲操碎了心,让父……让他误入歧途,酿成大祸。」 袁逸辰气急,这番话说出,牙齿都咯咯作响:「现在罪行暴露,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他挖出来鞭尸,所有人都可以骂他啐,但是……但我不能!他不光生了我,还救了我,我欠他两次生恩,甚至没有恨他的资格!」 他胸膛起伏,泫然欲泣:「……我一直都很崇拜他,可我一直以为他是正直又不失善良的人。他不是官职最高、武功最好的将领,可在我心里,却是我追随的目标。他教我以国为先、以君为先,立身持正,兼济天下……」 「那些书,都是他让我读的!可是到最后,他却先背叛了!」袁逸辰语带哽咽,几乎有些可怜的,「现在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宝缨,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啊……」他痛苦地握紧栏杆,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宝缨伸出手,碰到袁逸辰的手指,感到对方受惊吓般的一抖,却没有退缩,而是轻轻放在上头。 「我无法原谅袁叔叔,他罪该万死,不过即使是我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好父亲。小哥哥这般明朗正直,便是证明。」 宝缨嘆了口气:「我想,或许他一直清楚做错了事,才更要教导小哥哥,让你成为比他更好的人。」 「比他更好的人……比他,更好的人……」袁逸辰无意识地重复着,说了好多遍。 「嗯。」宝缨点头,「我听说陛下给了小哥哥两个选择……你要……怎么选?」 即便不罪诛九族,袁高邈的亲子也难辞其咎。但不知者不为过,况且袁逸辰这番出征英勇当先,符清羽便多给了他一个选择。 是服下毒药,以最不痛苦的方式死去。 还是,背负骂名,以军营中底层小卒的身份活下去。 袁高邈的罪行已然昭告天下,在雁门,在整个大夏,因光化战败失去亲人的家庭,数不胜数。尤其在军中,是永远抹不去的耻辱和悲痛。 若是更换姓名以庶人的身份重新生活也就罢了……符清羽明知军中愤恨,却偏将袁高邈的儿子放在军中,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卒,可想而知那些军士会怎么对他……这般安排又比死罪好几分,实在难以说清。 宝缨问父亲,父亲只说:「这是陛下对他的考验。」 宝缨来见袁逸辰之前,其实一直在想应该如何说服他,毕竟相比一时的死罪,大多人也许更畏惧天长日久的折磨。 但现在,她觉得好像也不是没有希望。 袁逸辰默了默,忽地笑了,以从前那种少不知愁的语气说:「宝缨,你替我选吧,你选什么我都接受。」 宝缨怔了怔,旋即展开笑颜:「你说的,一言为定!我要小哥哥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袁叔叔背弃的信念,你给我坚持住!」 袁逸辰伸出小指:「好啊,咱们拉钩,做不到的是小狗!」 袁逸辰比她以为的还要豁达,宝缨来时满面愁容,回去时却心怀期望。 在她走后,牢里重又恢復了寂静。 袁逸辰靠墙坐下,自言自语:「不就是吃苦受气,最多挨几顿打,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都觉得小爷受不住,那我倒要让你们看看,小爷到底受不受得住!」 不难又怎么算是赎罪呢? 「就是……」他幽幽嘆了一口气。 就是……他同宝缨,真的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袁逸辰「嗤」了一声,骂自己:「说得好像之前有一样!从头到尾都是你痴心妄想!!」 宝缨从牢里出来,正要回去父亲那儿,半路却遇到了乐寿。 乐寿好像长高了些,骨骼变得健实,不再像个孩子,但对宝缨说话时,面上止不住的开心和羞涩,一如从前。 「宝缨姐姐,陛下请你过去一叙。」 他把重音放在「请」字上,因为那是符清羽特意强调的。 「……哦。我随你去。」 这些日子大军过境,符清羽颇是繁忙,除了那天揭发袁高邈,宝缨数日没有见到他了。 但……即便到了今天,她心意已决,却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心里止不住的七上八下,宝缨有意同乐寿说话,让自己不去想太多:「乐寿,你不计安危帮助过我,这份恩情我永生不会忘记!」 「一直没机会问,我走之后,你有没有被牵连?」宝缨小心翼翼地问。 乐寿笑道:「只是有些日子不让我伺候陛下,算不得惩罚……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还长高了!」 宝缨终于安心,心中的愧疚却未曾减少,试探问道:「嗯……你也知道,我父亲已经恢復清名,过些日子可能会官復原职,我也不用再当奴婢了。」 乐寿真诚道:「那很好。恭喜宝缨姐姐。」 「我不是要你恭喜。」宝缨飞快扯了下他的衣襟,有些急,「我的意思是……你如此待我,我早已将你视为亲弟,也同父亲讲了,他一直想感谢你。要是……要是你想出宫的话,父亲会去求陛下,日后你便是我们程家的小公子!」 乐寿愣住,脚步也慢下来,许久,才挤出一句话:「这……这……我出身卑贱,哪里当得起?」 宝缨挑起眉毛:「这叫什么话?我们从前不都是一样的么……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与我生分了?」 「我……」 心口暖流涌动,连眼眶也热切起来,险些流出泪来。他活了十几年,还从未被人这般郑重对待,还是数朝勛贵之家。 可是—— 乐寿摇头:「多谢宝缨姐姐和程将军抬爱,可惜乐寿不能从命。」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了陛下和何公公,等何公公告老还乡就接替他的位子。」 「诶?」 宝缨着实没想到她居然被截胡了。 「可是……」 她有些不解。论资歷,论能力,论符清羽的信任,接替何四喜的不该是梁沖吗? 乐寿似乎看出她的疑问,笑说:「你别担心梁沖,陛下对他另有安排。」 「哦。」宝缨闷闷点头。 总管大太监固然不得自由,却也称得上位高权重,天子近臣,她倒不好再劝乐寿了。 人各有志,乐寿的路终究还得他自己走。 乐寿见宝缨犹豫,又笑说:「宝缨姐姐愿意帮我出宫,我真的说不出的感激。但是啊,我前半生不幸,已然入了这个行当,在宫里别人称一声公公,要是去外面,不过是个残损下贱之人。不是所有人都有程将军和宝缨姐姐的胸怀,我何必非要惹那些不痛快。」 宝缨:「我当然不会叫人欺负你!」 话是这么说,她也清楚,乐寿心意已决,不会动摇。 乐寿见她颇为遗憾,笑道:「但宝缨姐姐刚才说的话,我可记下了。以后姐姐就当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弟弟,别忘了我。」 宝缨也笑:「那是自然。」 又闲聊几句,便到了地方。 乐寿敲了三下门,说宝缨姑娘到了,示意宝缨进去,自个儿只是在门外守着。 书房里只有符清羽一人,手持书卷坐于榻上,见着宝缨,有些拘谨似的握了握手,指着坐榻另一端道:「你坐。」 宝缨行了礼,才坐下来。 白日晴朗,鸟鸣清悦,院中菡萏香气袭来,时而远时而近,窗格落下菱花阴影,宝缨盯着那影子,迟迟开不了口。 「我……」 「皇姐……」 他们同时开口,又都停下。 符清羽:「你说。」 宝缨摇头:「我没想好……陛下您说吧,长公主怎么了?」 「唔……」符清羽侧眼看她,神色很温和,「皇姐怀了身孕。」 「真的?」宝缨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忧道,「还没有驸马的消息么?」 于敏之代表夏朝皇帝,深入遥远的北方,终是不负使命,与突厥诸部分别达成停战协议。 只可惜,于敏之一行人在返回途中遭遇散兵袭击,半数人失散,其中就包括于敏之。 「还没有找到。」符清羽神色也有些凝重,「皇姐担心驸马心情焦虑,胎像便有些不稳。之前靠她稳住京中局面,现在也算局势平稳,她准备启程去封地,安心待产了。」 符婉瑶的封地离宝缨老家不远,宝缨暗自记下,准备拜访了祖父族人再请药婆婆去看看长公主。 「母后和珊珊暂时留在盐集镇,珊珊还不知自己身份,母后想等她大些再慢慢告诉她。」符清羽苦笑了下,「恐怕母后自己也没准备好,一说要回夏朝,她就有些惊慌,只得暂时作罢。」 过去十年,她必须忘掉自己是谁,才能活下去。而现在,却要重新记起,这大概会是漫长的过程。 「不说那些了,」符清羽笑了笑,冷冽的眉目顿时展开,「听说程将军邀药婆婆一同回上谷,明日就要出发。你自然和他们一道,那之后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宝缨,心绪并非外表这般平和。 他不会注意不到,波折不断的大半年里,宝缨身上起了很大变化。 身量更加高挑,面容更加舒展——这些自不必提,更明显的是她的神情,从前那种娇憨可人的小姑娘模样渐渐褪去,多了坦荡从容,也多了发自内心的快乐。 她是快乐的…… 符清羽心底不由一恸。 从现在往前的十年,他是为了两件事而活的: 扳倒杨家,为父兄和十万将士报仇——这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立下的重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击破匈奴,迎回母后——这是太子哥哥临死前的心愿。 后来,就在「大婚」那天,符清羽突然有了第三个属于他自己的愿望。 想宝缨留在身边,长长久久,一直快乐。 可他错在在一个愿望里塞了太多内容,以致相互矛盾。他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只要留在他身边,宝缨就不会快乐。 心里苦的像黄连,嘴角反而翘了翘,不露端倪。 宝缨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师父伤后恢復的不好,她却不想停下休息,说太久没回大夏了,有好些个地方想去看看。我会陪着师父,魏嬷嬷也会。」 「嗯。」符清羽真的好像只是随口问问,并不干涉。 又说了些闲话,侍从在门外催了一句,宝缨便起身告辞。 这时,符清羽才缓缓说:「宝缨,三年后是祖母八十岁冥诞,要是方便,回来看看。」 不等宝缨回应,又说:「当然,不是祖母冥诞也可以回。祖母把你当成自家人,皇宫不光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其实我也从没喜欢过宫里,可是人么,总要有个能回去的地方。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不会拘束你。可若是累了、倦了,就回来看看。」 宝缨道是,眼眶有些发热,她本想借离开掩饰却被拉住了手腕。 符清羽从身后环住她,双手落在宝缨腰间,这样熟悉,恍若旧日重现。 宝缨勐地吸了一口气,全不敢动。 符清羽抱得很虚,彼此衣衫贴近却又不过分亲昵。 「这两件东西你收下。」修长手指动了几下,在宝缨腰带上系了件物事。 一枚光洁莹润的玉牌。 「有这块玉牌,大夏所辖的疆域你皆可通行无阻,包括皇宫。」 还有,一只眼熟的香囊。 「这个么,」符清羽松开手臂,「望你记着,只要有心,没有不可能。」 泪滴默默划落两腮,宝缨不忍回头,只说:「好。我记下了。」 …… 她走了。 符清羽按了按眉心,深刻意识到,她真的走了。 但…… 从前他们都小,宝缨安慰他说,花期错过了,再待一年便是。 所以,就算她走了也没关系。 他可以等。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也许更久。会有一辈子那么长么? 符清羽想,他的耐心很好,否则也不能蛰伏隐忍这么长时间。 那么这件事也一样。 一辈子有多长,他还不知道,但他会等下去。 花会再开,此情可待。 (正文完) 第91章 他年相逢 ◎总算有点良心◎ 「边塞是什么样子的?」 「边塞?」 「嗯。当真如诗中所写,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长风几万里,不度玉门关』?」 「好像……是吧, 」程彦康抓了抓头,「又好像不是。」 「那究竟是还是不是嘛?」少女撅起嘴, 颇有些愠怒。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 程彦康答不上问题, 偏喜欢看她着急娇俏模样, 唇边浮上笑意。 「我不会作诗,但……」他紧张的握紧了拳, 「但我可以带你去边塞,你亲眼看看, 是不是诗里写的那样!」 「啊……」少女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有些惊讶的, 慢慢红了脸。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没什么好怕的。 程彦康向前一步, 迫着自己不转开视线:「不止是边塞,日后收復玉门,还可以出塞,去看瀚海、北溟, 我们一起去!」 他不敢停下, 好像一停下就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一口气说道:「陛下志在千里,我愿身先士卒。其实……其实我就要去京师大营了,以后不能总来找你。今天来之前,我已说服父亲, 要是你也愿意……」 声音低下去, 他竟赧到说不出口。 「嗯?」 少女自己也脸红欲滴, 只是见他挺大个子的人这般害羞,反而不怕了,故意问:「……愿意什么?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愿意……愿意嫁给我……」 程彦康大声喊道:「你要是愿意嫁给我,明日我父亲就上门提亲!」 「你干嘛呀?」少女去捂他的嘴。 这一声自丹田发出,中气十足,别说是她,连过路的行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纷纷投来嬉笑的目光。 少女身上的淡香袭来,程彦康几乎快要站不稳,壮着胆子拉住少女挡在他嘴上的手,又问:「那你愿意吗?」 …… 「她说愿意。后来我们真的来了边塞,可是……」程彦康将水酒洒在墓前,哽咽难言。 他们都知道故事的结局。 那个颇具诗情,嚮往远方的少女,后来真的来了边塞,却再也没能回去。 宝缨默默拿出帕子,擦去父亲脸上的泪珠。 三年过去,父亲比当年重逢时又老了许多,花白的头髮几乎变得全白,伟岸的身躯也初现佝偻端倪。 总来母亲墓前,让他伤情,或许于身体无益…… 虽是这么想,可宝缨没有说出口。 程彦康不止一次说过,只愿伴着这座坟茔,了却残生。 时至今日谁还忍心再将他们分开? 所以,当程彦康从怀里取出一沓文稿,交给宝缨时,她着实吃惊不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这是你母亲闲暇时所作诗文,光化十七年都散失了。这几年我到处搜集,统共找到了这些,集成三册,现在交给你。」 宝缨既惊又喜:「可是爹爹,您不想自己留着吗?」 「不必。」程彦康笑,「你随我来。」 他将宝缨引入坟墓旁的院落。小院不大,堆满了石板,正中间是凿刻工具。 「这是……?」 「你母亲的诗作,我把它们都刻在石板上。」程彦康指了指石板,又点点胸口,「现在,都记在这儿了。」 宝缨眼眶有些热,急忙转身,问:「父亲准备用这些石板做什么?」 程彦康目光投向墙外:「这座程夫人祠,已经建了十多年,内外有好些破损剥落,是时候重建了。」 宝缨意会:「爹爹想重修祠堂,将母亲的诗文纂刻留念?」 「不仅如此。」程彦康目光炯炯,「你母亲年少时就说过,世间女子有才者,皆困于闺阁,声明不显。我想,程夫人祠这个名字也可以改改了。」 他掀起盖布,将刻有「南琴阁」三字的牌匾展示给宝缨看。 「如何?」 宝缨笑:「母亲应当会高兴的。」 刻石碑要用上很久,花费很大力气。这样,当她和哥哥都不在身边时,父亲也不至于心情郁结,总是沉湎于过去。 那么,她也该告别了。 登上回城马车,宝缨见父亲眉宇间已无哀色,适时开口道:「魏嬷嬷前几日传信来了,她们已经从皇城内库找到了药,师父服药后病情没再恶化,却也不见好转。魏嬷嬷说,她们一时片刻是离不开京城了。」 三年前也是在雁门,宝缨等人先回上谷故乡,同祖父三哥以及族人们见了面,那之后便随药婆婆二人週游各地,三年间南至海滨、西企秦川,走过大夏近半的疆域。 只是随着年事增长,药婆婆身子越发不如往日,今年她们本想重访雁门,但行至颍川药婆婆突然发病,只得暂时停下。 后来药婆婆病情稍有好转,神志清醒时一直催宝缨先走,宝缨抵不住,便先行动身来了雁门。 到雁门后才知,药婆婆的病再度加重。她本人便是医者,给自己开了方子,但缺少几味名贵药材,恰巧离京城不远,魏嬷嬷便带了药婆婆进京求药。 宝缨那会儿才反应过来,药婆婆是不想耽误她与父亲重逢,故意将她支开。可她刚与父亲、兄长见面,总不能马上离开,于是又在雁门住了一月,见父亲一切都好,才提出要走。 但心里总对父亲怀有一份愧疚。 程彦康却很看得开,反过来劝宝缨:「孩子大了,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做父母的,哪有把儿女拘束在身边的道理!再说你哥哥的驻地离我不远,骑马当天就能往返,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药婆婆……若是得空,我也想去见见她。」 他们都沉默了。 药婆婆的病除了当年对战方钦受的重伤,更主要是由年迈衰老引起的,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 何况药婆婆本人就是名医,宝缨如今也算学有所成,大家心里都清楚一个事实: 药婆婆离世,恐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以程彦康也不多留女儿,只是见宝缨忧心忡忡,打趣她道:「我瞧你那天收到一沓信,都是魏嬷嬷写的?」 宝缨嗔怒:「爹爹!」 这几年,她虽然一直不曾见过符清羽,但始终没断了书信往来。不是多频繁,两三月一封,最长半年才一封。 符清羽的信总是写得很长,读起来却很有趣,那些宝缨根本想不到他会留意的小事,以流畅工丽的行楷写在纸上,每每让她在旅途中笑出声来。 那个人好像变了很多。 又或者,倘若没有那场变故,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三年前分别,他们约定在太皇太后冥诞时再见。 几年里符清羽从未在书信当中提过此事,宝缨原本还想,他是不是早忘了。 这次寄信来,终于说起。短短一句,夹在几页信纸中,好像怕引她生厌,不敢太大声一般。 宝缨原本也记着,三年没去祭拜太皇太后了,她怎么会忘? 如今药婆婆也在京城养病。 桩桩件件事情都将她引向那块土地。 那个人…… 程彦康干咳一声,道:「皇帝正当盛年,却不曾娶妻,朝中颇有些人为此不安,一直有大臣上书请皇帝立后。」 「哦……」宝缨抿唇,「爹爹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这般形态,倒像从前那个小女孩。 程彦康忍着笑说:「没什么意思,只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爹爹可没有催你嫁人的意思,你想在家里待到老,我还巴不得。以我们宝缨的家世容貌,还有挽救大军的功绩,这世上也没有哪个儿郎你嫁不得!可我瞧你与陛下书信往来也算热络,倒是不懂了。」 「爹爹只想问你,是放下他了,还是没放下?」 宝缨两腮都鼓起来了:「……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真是小孩脾气。」程彦康爱怜地抚了抚女儿头顶,「那……倘若他也放下,另择佳偶,你也不会后悔?」 「我……」宝缨瞪大眼睛,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半晌,她捂住脸:「我不知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我怕重蹈覆辙,不敢离他太近。可若是……即使到了今天,若他娶了别人,我还是会难过。也许爹爹说得对,我从来没有真正放下他。」 「我就是想……像过去三年这般,不远不近的联络,反而能够交心,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就像老朋友一样。」 「爹爹,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看她一张小脸都急红了,程彦康哪还忍心苛责,爱惜道:「你很好。正因为你很好,他才愿意等。」 小儿女的事情,终究让他们自己去想清楚吧。 魏嬷嬷在京城东南租了个院子。 这里靠近南北商行,道路通达,货物云集,有急需的药材直接拿货,比药铺更快。 缺点是嘈杂了些。 对魏嬷嬷和药婆婆却不算问题,她们年纪大了,都有些耳背。 再说,药婆婆一天里差不多有六七个时辰在睡着,醒着时也不大清醒,只在煦暖的午后用些饭食,说几句话。 宝缨傍晚时抵达,药婆婆已然睡下了。 魏嬷嬷指着东厢的空房间说:「我在师姐外间守着,你去那边睡吧。」 又问:「不进宫参见了?」 宝缨扬头看了看天色,说:「想来宫门已经落锁。」 说完,有些恍惚。 这话她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熟悉。 宝缨怔了怔,说:「今日就不去了。」 她还没准备好呢…… 可有的人不让她等。 辰时过半,宝缨刚点上灯,忽然有人敲门。 轻轻三声,便再无响,与魏嬷嬷边敲边喊人的作风截然不同。 宝缨手上的动作忽地一慢:「是谁?」 门外的人停了下,缓缓说:「是我。你要歇息了吗?」 「还没有。」 「能说几句话吗?」 宝缨推开门,一阵柔风吹过,带来缕缕花香。 符清羽一袭藏蓝便袍,容颜温润,清俊出尘。 宝缨要拜,被他挡住:「朕微服出行,就别管那些虚礼了。」 「嗯。」 事前想了很多与他相见的情形,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碰面,乱了心神。 直到符清羽笑问「能让我进去坐坐么」,宝缨才慌忙让出位子。 符清羽命侍从守在门外,迳自在桌前坐下,不见外地拿了个杯子,给自己斟茶。 「先前正与六部尚书议事,中间听闻你进城,费了些周折才过来。」他眉眼深深,温声道,「宝缨,你也坐。」 宝缨在他对面坐下,隔了张桌子,想看他有何变化,又有些羞于抬头。 她无法回答父亲的问题,会在符清羽这儿找到答案吗? 符清羽推过一杯茶。 宝缨惊惶:「怎么好让陛下给我倒茶——」 正想起身谢罪,符清羽握住她手腕,沉声道:「宝缨,我以为你我之间不会生分至此。」 「我……」 「你抬起头,看着我。」 腕上传来炙热,宝缨缓缓抬眉,撞上漆黑深邃的眼。 只是与记忆中相比,符清羽的眼神温暖得多,其实是含着笑的。 屋子里的温度,好似也上升许多。 符清羽收回手,淡笑问道:「宝缨,这三年你有没有想我?」 不等回答,又自顾自说,「我很想念你。一直都盼着见面。先前还担心你忘了三年之约……」 想写信提醒她,又怕她早已改变心意。不写信,至少他还可以选择相信。 那就不要提早戳破了。 「不过……你来了就好。」符清羽低头,自嘲道,「这样心急,倒不像我了。」 宝缨说:「我觉得这样的陛下很好。」 愿意将心事说出来,不再端着一副无坚不摧的模样,反而比小时候更率直了。 符清羽嘴角微翘,并不是没注意到她不曾回答第一个问题,但此时倒也不急着问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的宝缨,受过太重的伤,他没指望那么容易敲开心门。 符清羽眼神流转:「母后她们近日也要搬回关内了,先住在皇姐封地,暂时不会回京。」 宝缨真心实意道:「那太好了。」 宋皇后愿意走出这一步,想来母子正式相见也不会太远。 自从亲手接生了符婉瑶的孩子,宝缨也许久没见过她,这次原本考虑过绕路去长公主封地,却因药婆婆病发只得推迟。 符清羽又问:「你呢?多年没回京城,这段时日除了照顾药婆婆,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想见的人?」 宝缨想了想,说:「都不急,恐怕要住上很长一段日子呢。我……」 「我其实有个想法。」宝缨咬了下嘴唇,「我们师门人数稀少,传道受业几乎全靠口授,仅有的一些笔记也是七零八落,外人很难看懂。我想趁着陪师父养病,将师门传承整理成医书,流传于后世。」 虽是这么说,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做,尤其怀疑自己真能完成这样宏大的任务么。 但符清羽静静听着,眼中渐浮现出赞赏之色。 他问:「药婆婆也愿意将独门绝技传与他人?」 宝缨:「这没问题。师父前半生花了太多时间寻找方钦,耽误了收徒,近来总是遗憾。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医道上,师父言传身教更为重要,仅靠医书还不会动摇我师门的地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她自己都不曾发觉,说这番话时,腰背挺得越来越直,神情也一改拘束,眉飞色舞起来。 符清羽见了,心底想,当初让她走果然是对的。 否则,他大概见不着这样意气风发的宝缨。 他略略思忖,道:「既然是造福万民的浩大工程,断没有让你一人承担的道理。不妨由御医院牵头,由你主持重修医典,也好拨人给你打下手。当然,所需的财物一概从国库出,回头想个职衔给你,单独领一份薪酬。」 宝缨:「……啊?」 她仅仅把尚未成型的想法说出来,符清羽却已经列好章程,仿佛明日就要实行了? 符清羽故意激她:「怎么?你又不敢了?」 宝缨挑眉:「谁说不敢!」 这次,符清羽畅怀大笑:「好!那么,明日进宫商量细节,可好?」 「嗯。」宝缨点头,跟着才想起来谢恩,「谢陛——」 「诶,」符清羽打断道,「这是为国为民的益事,我谢你还差不多,你哪用谢我什么。」 他站起身:「好了,我先走了。」 见他推开门,宝缨急忙追上:「陛、陛下……」 符清羽回眸:「怎么?」 宝缨踌躇片刻,诚心道:「……这些年,我也时常记挂着陛下。」 符清羽嘴角微微扬起,月色映在他深邃眸中,如清泉漾开。 「总算有点良心。」他轻声说。 第92章 西山雪落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 十月的尾巴上, 西山下雪了。 雪花纷纷簌簌,轻飏旋落,正奋笔疾书的宝缨突觉天色暗了。 她怔了怔, 起身推开窗,亭台楼榭都掩埋在雪下, 入目竟是一片粉白。 身后忽地起了光亮, 宝缨转身, 符清羽手持火摺子,正点了第一盏灯。 她阖上窗:「陛下何时来的?怎么没听见通传?」 「临时起意过来, 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灯火辉映下,他身上泛着暖红光晕, 深刻眉目也柔淡了。 「其实进门的时候通传了,许是你太投入, 没听见。」他边翻着手稿,边对宝缨说, 「过来,窗边冷。」 宝缨应是,随口打趣道:「我现在是得好好爱惜自己了,否则整理不完这些文稿, 我有生之年都离不开这西山行宫了。」 最初只是突发的念想, 真正开始做了, 才发现当初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有御医院调来的帮手,药婆婆的笔记与口述都要宝缨第一手整理。 住进西山行宫的几个月里,宝缨劳心劳力,进度却不尽人意。 她随口一句玩笑话, 倒叫符清羽皱了眉。 曾经那些争执, 激烈的对抗, 仿佛就在昨日,一想起仍有刺骨锥心的痛。 好在那都是过去了,如今他们还能对坐灯下,亲密地交谈。 符清羽凝眸,将心绪藏于眼底,只淡淡说:「是你凡事都要尽善尽美,不放心交予他人,把自己弄得辛苦。譬如这誊抄——」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文稿,「也不是非要你亲自做。」 说起誊抄—— 宝缨「啊」的拍了一下额头,在案前坐下,口中嘟囔着:「不是我苛求完美,从前也试过叫人帮忙,可又要给人解说原稿含义,他们呈上的稿子我又总看不清,不得不重新再来,反而更耽误功夫呢。」 她熟练地束起袖角,「陛下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要继续抄写了,说好明日将这份手稿交给孙太医的。」 「等等,」符清羽按住她手腕,神情透着严肃,「你还没用晚膳。」 「啊……」 乐寿这傢伙竟告状! 宝缨咬了咬下唇,「我还不饿嘛……」 几年来,她褪去稚色,容颜更盛,随意的一个举动都风情,此时有些撒娇的意味,简直美的摄人心魄。 却动摇不了符清羽冰冷的心,手腕反还被锢得更紧了。 「不觉饿就可以一直不吃饭?程宝缨,你都是这么告知病患的么?要是这样,我倒怀疑你究竟算不算个合格的医者。」 「可是……真的抄不完了……」宝缨揉揉眼眶,为难道,「抄到一半给别人,回头我自己都忘了原稿,怕是又要重来。」 符清羽完全不理她的抱怨,拍手叫人来:「送饭。」 饭食送上,他命令:「去那边老实把饭吃了。」 自己却拢起袖口,加水进砚台,轻轻研磨。 「给你那么多人,都没有合用的是么……不如我来试试,看能不能让你满意?」 符清羽不再说话,端坐案前,一丝不苟地抄写下去。 一时间,房里只有纸笔相触的沙沙声和碗箸偶尔的碰撞声,静的不似人间。 宝缨不敢扰他,飞快用完饭,想要接过笔,符清羽纹丝不动,瞥她一眼:「饭后应当久坐么?」 宝缨哂笑,自取了斗篷,去廊上转了一圈当做消食。 回来后,符清羽又说「歇着去等汗消了再说」。 宝缨靠在软榻上,原本只想歇一盏茶的,可火盆将室内熏得暖意融融,一不留神就打了个盹儿。 再醒来已是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雪也悄无声息停了。 符清羽坐姿却和先前一般挺直,仿佛连一条衣褶都没变过,于昏黄的灯下疾书不止。 「陛下……」宝缨缓步走到他身边,发现杯里空了,便忘了本来要说的话,有些嗔怪地说,「怎么不叫人添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符清羽稳稳写下这行最后一字才搁下笔,「怕吵到你。」 叫他这样自然说出来,好像为了不扰她打盹而忍渴,是理所应当的事。 也不知在卖什么可怜,却叫她心头一软。 宝缨轻撇了下嘴,提了炉边煨的茶壶,倾了满杯。 符清羽端起杯子,轻轻吹吹,就着杯沿缓缓饮了一小口,说:「多谢。」 放下杯子,又要去拿笔。 「不行。」宝缨一手挡在他眼前,「太暗了,写字伤眼睛。」 她停了下,又说:「嗯,这是医师的劝诫。」 符清羽噗的笑出声,「是么,你要不说我还当是心疼我。」 他从善如流放下笔,问:「可是明天要把誊抄稿交给孙太医,还差两页,怎么办?」 宝缨倒是惊了:「只差两页?」 「陛下你……」她扑到案前,飞快数了一遍,「真的抄了这么多……」 「所以你也知道,不以伤身为代价,根本不可能完成吧。」符清羽很严肃,「那就不该给自己定下这种任务。」 宝缨理亏,假作没听见这番说教,端起手稿,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么快,行不行啊……」 没有男人听得了这话。 符清羽一把抢过手稿,一字一顿道:「……行不行?」 他倾身将宝缨抵在案前,在她耳边问,「……你说呢?」 气息骤然交缠,宝缨死死抓着符清羽前襟,不敢乱动,艰难稳住心跳,没说出一个字都觉喉头髮干:「陛、陛下御笔亲写,当然是最好的。」 符清羽轻哼一声:「比不上程大夫亲自抄的。」 宝缨憋不住,头深深埋下,头顶抵在他胸膛,闷声低笑:「这也要比出个高下么……我大略瞧了眼,这字迹流丽不失风骨,倒有几分像我,倒不好评判……」 她呵呵直笑,编不下去了。 她的字本就是被符清羽逼着练出来的,乍一看本人都难以分清。 符清羽放开手,就势靠在她肩上,软声说:「你知道么,今日我眼见要下雪,担心来不及赶到西山,上马急了些把手都擦破了……」 宝缨一愣,忙挣出怀抱:「哪儿破了,我看看。」 她拿起符清羽的手,凑到光亮前,一瞧—— 「这里?」 「嗯……」符清羽小声说。 宝缨放下他的手,重新坐正,嘆了口气:「这种伤,我不会看。」 「……谁会?」 「谁呢?我想想啊,」宝缨故意板起脸,「恐怕只能找京城医术最差的大夫了,要不然——」 「药还没配完,这伤就先好了。」 话音落下,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都笑了出来。 符清羽被拆穿也不恼羞,拿起先前那杯茶,一饮而尽,再开口时,垂下眉眼,耳根微微泛红。 「前几日你师父看过脉,说毒已经解的差不多了。宝缨,你还要让我等多久?」 他今夜踌躇难言,似乎早想问出这句。 宝缨微扬起下巴:「陛下等不及了?」 符清羽却说:「等得及啊。」 他舒了口气,双手撑在身后,很放松的姿态,「我可以一直等,只要你给我想要的回答。」 「但要说完全不心急也不可能,生年不满百,我们……都浪费了多少年了?」 宝缨扬眉:「这话说的……陛下好像已经笃定,我一定会回到陛下身边。我就不能再爱上别人?就不能守着师门的传承过一辈子?」 符清羽这些年脸皮磨鍊的更厚了,非但不恼,还顺着宝缨话说:「……那你不是还没爱上别人么?」 「守着师门传承,和嫁我又不冲突。」 「反之,嫁我的好处呢,」符清羽板着指头数,好像真在给宝缨参谋一般,「我会爱你,护你,你想要的自由,我给你。」 「为什么不再信我一次?是不敢吗?」 宝缨其实相信。 即使原有的顾虑,在重逢这几月里,也被符清羽一一用行动化解。 有的事,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符清羽一直平静以待,她反而生出新的忧虑……或许符清羽已经改变心意了,只当她是个旧友? 真要是那样,她倒是不必再思来想去,辗转反侧。 可要是真的那样…… 而现在,符清羽直白问了。 她心里乱成一团,却也有一块,奇异地安定下来。 手指蜷起,抓紧裙摆又再放开,宝缨喃喃道:「可是……你从前也有答应我又做不到的事……」 「嗯,是我不好,那……我向你立誓,如何?」 宝缨讶异:「什么?」 符清羽干脆道:「我待宝缨,此生不负。就……请皇天后土为证,以山河日月为证,凭大夏国祚为证。还有……让歷代先祖之灵见证,用我一生为证。」 宝缨变色:「别乱说!」……他可真有做昏君的潜质。 符清羽淡淡看她一眼:「朕敢立誓,宝缨你呢?你敢应吗?难道说只是胡乱戏言?」 宝缨小声:「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真的?!」 她怔然抬头,他深邃的眼就在近前,而眼波流转,喜悦和踟蹰都掩藏不住。 「宝缨,你说真的么?」符清羽有些急切地问,「再说一遍,我……不敢信。」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唉呀,我不要……你别看我……」 宝缨捂住脸,这会儿反而耐不住羞涩,挣开他,一退退到了窗前。 符清羽在原地愣了好久,好像终于相信了耳朵,低头不住地笑。 宝缨刚才平静些,被他一笑,脸又腾地热了。 「什么么……」 肩头忽然一重,被盖上了厚厚的斗篷。 宝缨回头,见他笑眼盈盈。 「月亮升起了。」他伸出手,「赏雪吗?」 心底不免惆怅,到这一刻,他们走了很久很久。 所幸最后还是走到了。 她笑了。 「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