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神明祭品后》 第1页 [gl百合] 《成为神明祭品后》作者:一两烧刀【完结+番外】 简介:1. 祭神当日,齐清被献给五府千岁王爷。 她没想到,千岁大人真的存在。 更没想到,千岁是个明艷美人。 千岁大人说:我不喜欢吃穷酸小女孩。 说完,蹬着华伦天奴的细高跟,裹着m家的羊绒大衣,风风火火走了。 2. 齐家近日双喜临门。 大旱数月,村里筹了十万聘礼。 齐家读高二的小女儿齐清成为祭品,出嫁千岁。 新娘高坐神船之上,凤冠霞帔加身,膏粱锦绣环绕。 司仪一声:「礼成——」 熊熊烈焰将一切吞噬殆尽。 转日。 齐家天生痴傻的大儿子齐朗,花十万聘礼,娶了个黑瘦女人。 齐父扶着憨笑的齐朗,齐母按着挣扎的女人,礼成。 3. 齐清从不信神。 如果有神明,那神明一定不曾垂怜过她。 否则,她的前十八年怎会如此灰暗。 直到她成为了千岁大人的祭品,池瑜的新娘。 光照进了她的生命。 -「她是神明,我是唯一的信徒。」 -又飒又美律师姐姐x自卑内向女高中生 -28岁x18岁|现代背景|he|1v1 专栏预收《驯养玫瑰》了解一下 叶泊如第一次见余归晚,是首尔街头。 少女衣衫褴褛,攥着她的钻石戒指瑟瑟发抖。 叶泊如弯腰,平视那张苍白倔强的脸: 「追随我,你会拥有比钻石更闪耀的一切。」 三年后,余归晚女团出道,万千星光,汇聚一身。 粉丝盛赞她是人间玫瑰,精緻美艷。 叶泊如满意地看着俯在膝头的温顺美人。 余归晚确实是玫瑰,桀骜不驯。 偏偏,叶泊如的爱好就是驯养玫瑰。 -「你将沾染我的影子,至死不渝。」 -高岭之花经纪公司女老闆 -流浪玫瑰桀骜不驯女爱豆 -32岁x19岁|女团养成 第1章 祭品 「醒了?」 齐清睁开眼,还没适应昏暗的光线,先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艰难地转过头,发现床边是个留着黑色大波浪的女人。 那女人的口红非常明艷,是村里婶婶们口中「不检点」的女人才会用的红色。 齐清努力张开嘴,双唇颤抖了片刻,才终于挤出了干哑的声音。 歇斯底里的喊叫过后,她的嗓音嘶哑得有些过分:「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忘了吗?」女人头也不抬,纤长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舞,「你是千岁王爷的祭品。」 齐清更加疑惑了:「千岁王爷的……祭品?」 她确实记得,昨天傍晚,她被村人们当做祭品,送给了五府千岁做新娘。 记忆往前一天,齐家村海雾最大的一个夜晚。 连续数月的干旱过后,齐清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空气中有如此浓烈的雾气了。 潮湿的空气让齐家村的男人们多了几分雀跃。 「嘿哟!加把劲!」 「嘿哟!千岁大人已经看见了!再加把劲!」 齐家村男人们推着缀满雕花珠玉的神船,喊着号子,浩浩荡荡走向海边。 船头的宝阁里,齐清身着大红喜服,凤冠霞帔。 少女骨架、眉眼都极为清秀,瘦削得可怜,伶仃的手腕穿着大了一些的喜鞋。 像孩童过家家时,套了妈妈的高跟鞋一样违和。 更为突兀的是,她口中塞着一方红帕,手脚都被牢牢捆着。 「咳——救命!咳——求求你们放了我!求你们!」 神船越来越靠近海边,齐清终于用舌头顶出了红帕,咳得满面通红,胡乱叫喊起来。 然而唿啸海风混杂着男人们的号子声,将齐清的哭喊淹没在了海雾深处。 见势不妙,最靠近船只的几个男人立刻加快了抬船的速度。 一个人影跑向海边等待的巫觋,埋在耳边嘱咐了句:「快点,再拖下去就该被人发现了!」 「吉时已到,恭送千岁——」 巫觋浑厚的唱腔从面具下传出,拉得极长的尖锐嗓音划破夜空。 数百支火把从山嵴一路点亮到海边,遇到火油,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火舌「噼里啪啦」地燎上了船头纸煳的灯笼。 灯笼面上,丹朱写下的「代天巡狩」、「合境平安」很快被火舌吞没,成了飞扬在空中的灰烬。 齐清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你们这是违法!是杀人!谁来救救我!」 船下人头攒动,却没有任何人被她的叫喊触动。 远处的男人们丝毫不知道今天的神船上,那个新娘是活生生的人。 近处的人们早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思考,对巫觋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今年的大旱,是你们触怒了五府千岁王爷。」 「千岁大人要娶妻,娶了妻就会宽宥你们了。」 只要把船上的祭品献给千岁王爷,村子就会平安了。 村子就一定会平安了。 想到这里,男人们越发卖力地推起了巨船。 火焰即将包围船头宝阁前,「哗啦——」,神船终于被推下了海,激起一层巨浪。 第2页 男人们的欢唿飘向大海深处,升上远山之巅。 整个齐家村沸腾了。 确认齐清和神船都下了海,在灯火通明、山唿海啸的掩藏下,近处的人群里终于开始有话语声了。 「清妹子,别怪我们,这都是为了村子!」 「娃儿,跟了千岁大人,以后你就发达咯!」 「妹子,我们会替你照顾你爹的,你放心!」 …… 齐清耳朵里,噼里啪啦的木料燃烧声,混杂着男人们惺惺作态的话语,变得混乱不堪。 「你爹」两个字灌入耳内,她终于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照顾我爹?那你们可一定要让齐志强长命百岁!」 「我要他余下几十年,每天都活在被我索命的恐惧里!」 齐清肺里呛了烟,大口唿吸着,劣质妆容被满眼泪水沖刷,在火光中显得尤为狼狈。 她恍惚地回忆起几天前,自己还在准备高二上的期末考。 她接到了来自妈妈马惠娟的电话。 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怯懦又焦灼:「清清!你爹回家了!他又发疯了!」 齐清心里一寒,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妈,你别怕,别怕啊,我马上就请假!」 自从父亲齐志强染上赌瘾,家里再也没安宁过。 母亲马惠娟被他打断了一条腿,打聋了一只耳,打进了icu,终于被打怕了,连买种子的钱都拿给了齐志强。 拿到那些钱,齐志强消失了半年。 现在,怕是又赌得分文不剩、走投无路了。 马惠娟听齐清要回来,又犹豫起来:「清,要不你还是别回——算了,清清,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啊。」 齐清被省会一所高中全额资助,离家甚远,有时为了省路费,连寒暑假都不回家。 齐清对母亲的反覆感到疑惑,但只当是马惠娟心疼自己,挂了电话就匆匆请假去了。 齐家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是个极为闭塞的小渔村。 齐清从火车转上大巴,又坐着摩的翻过山,辗转了七个小时,终于到了家。 少女风尘僕僕,灰头土脸,满脸写着担忧推开院门。 齐志强带着她先天智力障碍的哥哥齐朗,两个高壮的男人铁塔一样站在院中。 马惠娟鼻青脸肿、瑟缩地躲在齐志强身后。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齐清从未见过的表情。 是恐惧,是紧张,是犹豫,是愧疚,却还带着如释重负。 齐清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齐志强大步上前,一把将她的嘴捂住,和齐朗一起,七手八脚控制了齐清。 马惠娟站在原地,表情木然,只是嘴中反反覆覆嗫嚅:「清啊,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可妈妈也没办法啊,妈妈真的没办法啊……」 不明状况的齐清用尽全力咬住齐志强的手,齐志强吃痛,甩开了捂住她嘴的手。 她害怕齐志强再打母亲,刚一唿吸到新鲜空气,立刻叫喊起来:「妈,你别管我,你快走!」 马惠娟却像是听不到一样,依旧不断念叨着:「对不起,妈妈不该骗你回来的,清啊,妈妈捨不得你啊……」 齐清听不清马惠娟在说什么,以为她被吓傻了,情急之下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力量,挣脱开了齐志强。 「妈,别怕,别怕。」齐清一边安慰着马惠娟,一边扑过去抱住了妈妈。 她年纪虽小,但天生脑子活络,此刻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 想必是齐志强知道这个家里,她除了妈妈没有在意的人,于是逼迫马惠娟哄骗自己回家。 不管齐志强骗自己回来是要做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齐清拉起马惠娟,想带着她一起先跑出去,大不了回外婆家躲几天再说。 谁知道看见齐清要跑,齐志强朝着马惠娟大吼一声:「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拦住你养的好闺女!她跑了当心老子拿你去换钱!」 听见齐志强的话,齐清和马惠娟都是一愣。 片刻后,马惠娟颤抖着手拉住了齐清。 她嗫嚅道:「清……」 少女难以置信地看着马惠娟。 马惠娟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彻底卸了力,瘦削的肩垮了下来,放弃了挣扎。 齐清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挂满了泪,那些泪裹着脸上的尘土,灰扑扑地落下。 她只是看着马惠娟,小声叫了句:「妈妈。」 她为了快些回家保护妈妈,坐着黑摩的翻山越岭,一口饭都没吃,她饿了,累了,没力气挣扎了。 见她不动了,齐志强放心地把人绑了,大摇大摆和马惠娟说起话来:「央哥都说了,把阿清送去祭典,给咱们十万块!十万块,够给阿朗娶媳妇了!」 「可他们要的是阿清的命啊!」马惠娟哽咽着看向齐清。 齐志强毫不在意地挥动胳膊,振振有词:「什么话!嫁给千岁是她的福气!」 听见这话,齐清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想过所有坏事,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齐家村迷信五府千岁王爷是能带走厄运的神灵。 人们每年都会打造一搜金碧辉煌的神船,送进大海,焚烧殆尽。 他们相信,随着火焰冲上云霄,王爷们也会带着厄运,被送回天上。 第3页 船上放满了人们供奉给千岁王爷的祭品。 而今年,因为大旱,土地和鱼获都十分贫瘠,村人们听了巫觋的话,要给千岁大人娶妻。 齐清的意识停留在神船被推进海中为止。 再然后,她就因吸入过多烟雾陷入了昏迷。 醒来,就是这里了。 看着面前的女人,齐清还是有些疑惑,又确认了一遍:「你说我是……你的祭品,那你是……千岁大人?」 女人穿着墨绿色的羊绒大衣,垂着头,在电脑上敲敲打打,顺滑的头髮垂在脸侧。 明艷的口红,漆黑的头髮,墨绿的大衣,衬得她皮肤极白。 她抬眼笑了笑:「怎么,不信吗?」 齐清从床上半坐起来,嘴唇毫无血色,点了点头,小声道:「都二十一世纪了,我都高二了。」 她言下之意,都二十一世纪了,她好歹是个高中生,谁还会信神。 女人也不介意,放下电脑,懒懒起身走到齐清床边:「不相信也没关系。」 她推了下金丝边的眼镜,弯腰靠近齐清,距离骤然拉近。 齐清愣了一下,心脏勐烈跳动起来。 她们离得实在太近了,以至于齐清能闻到女人身上淡淡的焚香气味。 那是庙里供奉神明的香火气味。 女人笑了一下,懒洋洋的:「介绍一下,我叫池瑜,你的妻子。」 齐清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只剩下了那一张一合的红唇。 明明村里的婶婶们都说,只有不检点的女人才会涂这样的嘴唇。 但齐清却突然有些信了,池瑜或许真的是千岁大人吧。 ——否则,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人。 -------------------- 清清日记:今天见到了大美女! 千岁日记:今天捡到了小新娘! - 下一本写《驯养玫瑰》,专栏可预收 叶泊如第一次见余归晚,是首尔街头。 少女衣衫褴褛,攥着她的钻石戒指瑟瑟发抖。 叶泊如弯腰,平视那张苍白倔强的脸: 「追随我,你会拥有最闪亮的一切。」 三年后,余归晚女团出道,万千星光,汇聚一身。 粉丝盛赞她是人间玫瑰,精緻,美艷。 叶泊如满意地看着俯在膝头的温顺美人。 余归晚确实是玫瑰,孤傲,带刺。 而恰巧,叶泊如的爱好就是驯养玫瑰。 -「我要你带上我的影子,至死不渝。」 -高岭之花经纪公司女老闆 -流浪玫瑰桀骜不驯女爱豆 -32岁x19岁请注意 第2章 姐姐 顿了几秒,齐清才缓缓开口:「我叫齐清,在市三中读高二……」 池瑜那张过于精緻的脸离她太近了。 她甚至能从池瑜的双眸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瘦得像把干柴,头髮短短的,泛着营养不良的黄。 皮肤有些黑黄,脸上还有些没有消去的晒斑。 已经冬天了,夏收时下田帮工晒出来的斑,居然还没有消退。 齐清不露痕迹地把头低了下去。 她不想再让池瑜盯着自己看了,也不想再从池瑜眼睛里看见自己。 池瑜轻笑了一下。 她把齐清那些隐秘的心思尽收眼底。 齐清意识到被看穿了一切小心思,顿时泄了气,小心问道:「做你的祭品,我要做些什么。」 千岁王爷都是好人,是救济百姓的好神仙。 应该……不吃人吧。 齐清左右扫了眼自己细仃仃的两条胳膊,觉得池瑜就算想吃,也会嫌弃自己肉柴。 「想什么呢。」池瑜敲了敲她脑袋,「怕我吃了你?」 齐清不好意思地抬头,下意识说了声对不起。 她不知道要为什么道歉。 别人不悦时先道歉是齐志强教会她的生存法则。 池瑜好看的眉眼皱了皱,用指尖点了点齐清的脑门:「你是他们送来,给我做老婆的。」 她把老婆这两个字念得很慢,很重。 齐清瞥见她缀了钻和星月亮片的延长甲,没由来红了脸:「没……没有女人给女人做老婆的道理,而且,你那么美……」 她怎么配给这么漂亮精緻的人做老婆呢。 「怎么没有?」池瑜终于不看着齐清了,而是顺着齐清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这世上你没见过的事多了去了。」 齐清抱着被子,脸更红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做老婆啊。」 顿了一下,她又强调:「我还在读高中呢。」 池瑜终于绷不住,语气轻佻暧昧地笑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这指甲可是刚做的。」 齐清怔了怔,一脸惊恐,以为池瑜要用这指甲剜自己的心肝脾肺。 电视剧里的妖魔鬼怪都是这么演的。 吃了活人心肝,就会法力大增。 原来神仙也走歪门邪道吗? 齐清打了个寒战。 她饿了,有点冷,还有点害怕。 池瑜看齐清一脸变幻莫测的表情,勐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失言了。 幸好小孩根本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很明显想歪了,池瑜勾着唇,憋笑道:「我可不喜欢黑黑瘦瘦的穷酸小女孩。」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听见池瑜不喜欢自己,齐清反而松了口气。 第4页 小命算是保住了。 「我喜欢——」池瑜看着面前缩着肩膀的少女,缓缓开口,「自信漂亮的,985女大学生。」 ? 齐清在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千岁大人的择偶标准,怎么跟教导主任的寄语一样。 不过这样的话,是不是只要不变成自信漂亮的985女大学生,就可以不成为神明的妻子了。 谁料池瑜下一句接踵而至: 「你要做的,就是变成我喜欢的样子。」 池瑜说这话的时候,隐隐生出些期待来。 齐清看起来干巴巴的,瑟索又枯瘦,头髮因为营养不良稀疏又泛黄。 但透过这层外表看,她下巴小小的,唇珠很精巧的样子,眼睛很大,眼角天然得有块显得楚楚可怜的下至。 如果真的作为妻子……应该很好亲吧。 像是亲久了会因为还没学会换气,而红着眼眶求饶的样子。 池瑜甚至有些庆幸。 还好这小孩还没长大,还好自己是第一个窥见这颗枯黄小草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否则她要面临的,可能会比成为祭品更加可怕。 在思绪开始蔓延前,池瑜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点想得太遥远了,便起身走向房门,关了灯:「很迟了,我知道你还有很多想问的,但先睡吧,你还需要休息。」 她说完打开了门。 客厅的光线涌入房间。 如同白昼流星,银河瞬息,剎那间铺了齐清满眼璀璨。 齐清瞪大了眼睛—— 一片黑暗里,池瑜披着那身水波纹的羊绒大衣,脚上踩着细细的高跟鞋,铆钉和宝石让那双鞋反射着刺眼的光。 她就那样高高佻佻地走进光里,长发飘动时隐隐的焚香气味又散了出来。 像是从这个晦暗世界,走进了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一样。 掀开被子,齐清光着脚跳下了床。 她亦步亦趋地跟到了池瑜背后,像初生的雏鸟,凭着本能奔光明而去。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池瑜疑惑地回过头。 齐着她的睡衣,宽大了些,显得人更加瘦弱。 抱起来会不会有些膈手……池瑜脑子里一闪而过些零星想法,又被自己压了下去。 齐清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犹豫道:「我饿了……」 她昨天被绑上神船前就没吃过饭,现在已经两天了。 池瑜这才反应过来,语气和缓:「家里吃得不多,你凑合一下?」 齐清点点头,踩着长绒的地毯,脚心暖暖地,一路跟着池瑜,走到了厨房门口。 这间屋子很大。 齐清走过客厅时,在巨大的落地窗外看见了大桥。 这是省会陵市的地标建筑。 从齐家村到陵市,要辗转数次,至少7个小时。 更别提常人根本不可能把自己从那艘船上救下来。 一夕之间,她从那艘梦魇般的神船上,那个香火缭绕的蒙昧村落,来到了这个窗明几净,鸟瞰全城的高档公寓。 像一场梦境。 一场神迹。 想到这些,齐清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她转过头看着创造这场神迹的池瑜。 「再过一会就会亮灯了,很好看,你可以再等等。」池瑜把大衣脱了,进了厨房。 齐清连忙迈开步子,跟了进去。 她以前总觉得陵市那座桥亮起灯时像极了她嚮往的璀璨,但此刻,好像没什么比池瑜更吸引目光了。 厨房铺不了地毯,也没有地暖,冻脚。 于是少女勐得一激灵,又踮着脚捨不得离开。 池瑜回头看见的,便是齐清踮着脚努力维持的样子。 她看齐清骨骼分明的脚踝,齐清也跟着她垂下眼去看。 齐清的脚踝很白。 她夏收时候下田,全身都晒得黢黑,唯独双脚紧紧套着一双雨靴,从不脱下。 水田连通大地的根系,也滋养了万物,比如吸血的水蛭。 池瑜看着那截白生生的脚踝,想起脆生生的藕。 她唿吸一滞,往前走了一步,抱起齐清,将人放在了案台上。 是瘦,但不膈手。 池瑜骤然靠近,令齐清吓了一跳,却又捨不得移开眼睛。 她身上像是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清冷高贵一样,美得无可挑剔。 池瑜声音轻柔,像是没察觉齐清的窥探一样:「先坐一会,我去煮碗面。」 齐清点了点头,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自己是来做神明的老婆的,怎么现在千岁大人在给自己煮面? 于是她小声问:「我是千岁大人的第一个妻子吗?」 据她所知,齐家村每年都会给千岁大人献祭妻子。 只不过大部分时候是纸扎的人偶,极为偶尔是刚去世的年轻女孩。 不知道过去有没有过自己这样的,活生生的人。 水烧开了,咕嘟地冒泡。 池瑜站在原地,窗外暮色渐浓,火烧云映进她浅琥珀色的眸子里。 像极了神船上的大火。 水已经从锅子里漫出去了,顺着灶台流向地面。 池瑜还是毫无反应。 齐清来不及反应,从案台上跳了下去,冲过去把火关了。 她踩了一脚地面上的水,被烫得脚滑了一下:「烫!」 第5页 声音还没落下,人已经被池瑜眼疾手快捞了起来。 齐清贪婪且小心地嗅了嗅,池瑜身上的焚香味,真的很好闻。 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厨房里蒸腾着水烧开的白雾,令人想到电视剧里的仙境。 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做自信漂亮的985女大学生,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 池瑜清冷的声音却在此刻传来。 齐清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池瑜在回答那个问题。 「我是千岁大人的第一个新娘吗?」 「不是。」 池瑜的眼里映着汹涌的火烧云,神情却平静得毫无波澜。 她明艷的红唇张合,轻描淡写地补充:「十年前也有一个。」 齐清枯黄的脸顿时白了,才刚刚燃起的些许希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慌忙从池瑜怀里钻出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千岁大人……面……面要烂了,我们吃面吧。」 说完,那白生生的脚踝踩着冰冷瓷砖,忙碌起来,端着面往客厅走。 池瑜盯着地板看了会,嘆了口气,道:「叫我姐姐吧。」 齐清沉默了,抿着苍白的唇。 池瑜大概是看不上自己吧,只让自己叫她姐姐,把其余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但她又想了想。 如果自己是池瑜,神仙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有一个相处了十年的妻子,却突然被一群村民硬塞了个干干瘦瘦的小姑娘。 没把人吃了就不错了。 齐清苍白的唇翕动,喊了声:「姐姐。」 背后,池瑜眸色微闪:「你没这么叫过别的姐姐吧?」 -------------------- 小倒霉蛋日记:一见钟情了,对方却只想做我姐。 千岁大人日记:你最好没叫过别人姐姐。 第3章 小狗 这顿饭齐清吃得味同嚼蜡。 碗里最后一根面条下肚后,池瑜收了碗,询问齐清:「需要继续休息吗?」 齐清慢慢收起涣散的思绪,摇头:「我已经好很多了,谢谢姐姐。」 她知道池瑜大抵是担心自己还没从前两天的遭遇里缓过劲来。 「那你等我一会。」池瑜点点头,蹬掉脚上的高跟鞋,走了。 走了几步,池瑜抬头看了看钟,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打开了电视机:「我记得高中生要看新闻联播对吧?」 时政要考的。 齐清脑海里梦游般混沌,眼睁睁看着池瑜长腿踩着地毯,来来回回,心动了动。 池瑜虽然看起来和自己有着云泥之别,说话也波澜不惊的。 但她内心深处生出某种柔软的直觉来——池瑜真的很好。 美丽的,善良的,细心的,精緻的。 没过几分钟,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响。 齐清急匆匆地朝发出声音的房间跑去,拉开门望了进去。 储藏间里,池瑜跌坐在地上,储物柜倒在地上,东西散落满地。 池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平时都是钟点工阿姨收拾的……我想给你找些生活用品。」 齐清从地上捡起一副牙刷:「在这里。」 气氛尴尬了几秒。 她心想,神也会叫钟点工啊。 很快,毛巾牙刷睡衣睡裤都找到了。 「家里好像没有多余的拖鞋,我去给你买新的吧。」池瑜看着一地狼藉,皱了皱眉。 齐清连忙道:「不用不用,我可以穿旧的。」 「不可以。」池瑜果断拒绝了。 齐清不知道池瑜是什么意思。 她猜池瑜可能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用自己用过的东西,于是自觉道:「那我可以光脚的。」 池瑜回头看了齐清一眼。 少女小心翼翼地站在储藏室门口,抱着那堆生活用品,没有触碰其他任何东西。 池瑜心下瞭然了,不露痕迹地开口:「你又不是来做客的,我们家很穷吗?」 你不是客人,这鞋你一直要穿的。 你是「我们家」的一员。 齐清觉得完蛋了。 她心里池瑜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池瑜看她一脸又惊又喜,还掺杂点崇拜的表情,突然觉得齐清像只流浪小狗。 于是上瘾了。 她也没穿拖鞋,拉起齐清,两个人光着脚,在偌大的屋子里走动起来。 「这是我们家的客厅,电视连着switch 和ps5,你可以直接打开玩。」 池瑜介绍了一半,又改口,「不对,你只有周末晚上可以在我的允许下玩。」 齐清本来就不打游戏,耳朵里只接受到「我们家」这三个字,诚惶诚恐地点头。 池瑜看了她一眼,果然又是忽闪忽闪的小狗眼神,觉得心里大为受用。 「这是我们家的大门,密码是332618,我帮你录个指纹。」 池瑜抓起齐清的手,往门上按。 齐清心脏勐烈跳动了一下。 池瑜的手很纤细,很白,指关节上却有薄薄的茧,被这双手握住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觉得时间几乎要停滞了。 「嘶——」池瑜碰到了她烧伤的水泡,齐清低低地哼了出声,又瞬间收声了。 她有些捨不得打断此时此刻。 池瑜反应过来,眸子里闪过些许歉意。 第6页 她此刻站在齐清背后,半搂着少女,又比齐清高了些,于是一低头就能看见少女垂下的眼睑。 睫毛很长,像新生的小草一样,轻轻颤抖着,有些脆弱的样子。 池瑜轻声道:「我去给你找——我带你去诊所吧,也该换药了。」 齐清身上还有几处擦伤和烫伤,不过整体没什么大碍,已经都处理过了。 听池瑜的意思,齐清揣测,或许是千岁王爷不会受伤,所以家里也没有急救包吧。 「我以为……」少女有些意外地笑了笑,「姐姐会用法术呢?」 电视剧里不都是那么演的吗,神仙变个法术,伤口就都恢復如初了。 兴许是有了「我们家」做铺垫,这句姐姐变得轻柔又亲昵。 不似之前那么生涩了。 池瑜被她一句姐姐喊得心里发痒,指腹摩挲着齐清手腕上捆绑留下的擦伤,牵起手腕,柔软的唇瓣贴上了那处淤痕。 「喏。」池瑜忍不住也放轻了语气,哄孩子一样,「亲亲宝贝,清清宝贝,痛痛飞飞。」 池瑜的发音非常清晰,如同温柔的风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味,拥抱着齐清的思绪。 清清和亲亲,两个极为相近却并不相同的发音,落在齐清耳朵里,清晰明了。 池瑜语气柔软得不可思议,齐清忍不住垂着眼去看手腕。 没有想像中的唇印,池瑜的口红一点都不留痕迹。 但她越看越觉得那处手腕泛着红,红映进眼底,又刻进心底,烫得厉害。 所有的挣扎、痛苦、恐惧和彷徨,所有伤痕累累的痛楚,都被那一句咒语般的安慰抚平,随着血脉流淌进四肢百骸,缓缓飘落在齐清疯狂鼓动的心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齐清颤抖着睫毛,张了张嘴,却只能吐出两个字来:「姐姐……」 「好了,去穿衣服吧。」池瑜抬起头,拉着齐清往回走。 她打开门,向齐清展示:「这是我们的主卧,我的卧室。」 卧室很大,有自己的衣帽间和浴室,床边是巨大的落地窗,和月亮造型的巨大摇椅。 床做成了悬浮的,下方是浅浅萤光,配上月亮椅的柔和光线,显得极为梦幻,又颇具个人风格。 但,几件大衣潦草地挂在椅背上,床上扔着几件内衣,地上是乱七八糟的数据线,化妆檯上同样凌乱。 齐清想起自己之前对池瑜的印象。 美丽的,善良的,细心的,精緻的。 默默去掉了最后一项。 池瑜假装没看见齐清「偶像光环-1」的目光,匆匆走进去,从衣柜里找了件薄毛衣和裤子,又匆忙抓了件运动内衣,递过去:「你到自己房间换一下吧,都是新的,我没穿过。」 说着就要推人出去。 齐清瞭然,怯生生地笑了:「所以电视剧里那些用魔法让房间一下变干净的,也是假的?」 池瑜想了想,解释道,「在人间,我们是不能施法的,必须遵守人类社会的规则。」 齐清点头。 她突然觉得自己多少也是有点用处的。 虽然她没有池瑜那样的本领,一夕之间把人从燃烧的海上,带到这里。 但做家务她还是很擅长的。 村里的婶婶们,都是做家务的一把好手。 村头的壮叔娶了个城里老婆,十指不沾阳春水,婶婶们都说,这媳妇一点家务事不会干,娶了她简直是家门不幸。 齐清想,自己会做家务,那应该能算是「神明的新娘」的加分项吧。 于是,她毛遂自荐道:「那以后我来给姐姐收拾房间吧,我很擅长做家务的。」 池瑜闻言,脸色冷了冷,板着脸道:「不需要,你不是来做保洁的,去换衣服吧。」 说完,池瑜把人推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齐清觉得和池瑜的距离近了一些,快要忘了面前这人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了。 这一推,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像是又被海雾和火焰笼罩了一样,齐清觉得有些冷,脸上又热得慌。 她想起来了,她是被献祭给神明的妻子,而且还是不合格的妻子。 千岁大人喜欢自信漂亮的,985女大学生。 等两个人穿戴整齐,坐进车里,气氛还是有些尴尬。 齐清一言不发像是在思考什么,池瑜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瞥了眼副驾上的少女,思考自己是不是刚刚语气重了。 沉默了片刻,齐清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 这一晚上被浸泡在「我们家」这三个字织就的蜜罐子里,她想投桃报李。 「我这学期期中考了年级第一。」齐清干巴巴地说完,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接着道:「过两天就是期末考试了,是全市统考。」 「我会考全市第一的。」 齐清胆子很小,甚少说这样的豪言壮语,第一次将这样的话诉诸言表,说完后心跳都突突得勐烈起来。 小时候,她也曾偶尔在家中提起过,自己考了第一。 但齐志强只会说,得了第一有什么用,女娃娃就是女娃娃,再有出息将来也是别人的女娃娃。 马惠娟也只会说,清,回家了就放下书包,去给你哥做饭吧。 没人在意齐清得到过什么样的成绩,又有什么样的梦想。 所以她也早就学会了不再抱有期待,不再开口谈起任何事—— 第7页 这书不管能读到哪一天,都算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 她是不配拥有梦想和自信的人。 但不知为何,她觉得生平第一次如此畅快。 那口气从胸腔里涌出,将所有写满了绝望和失落的岁月随之抛进夜色。 池瑜转过头看着她。 目光对上的瞬间,又觉得齐清像只等待夸奖的小流浪狗了。 齐清是憔悴的,衰弱的,畏手畏脚的。 却又让人觉得,这样的小流浪狗,只要给她些许爱意和遮风避雨的屋檐,不出三个月,就会活蹦乱跳地跳进主人怀抱,撒着欢地求一个拥抱。 池瑜反应过来,这是少女的回礼。 少许的自信,和许诺。 见池瑜没说话,齐清又一次强调:「姐姐,我会变成自信漂亮的985女大学生。」 池瑜觉得小狗是需要夸奖的,于是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齐清的头,眼底盛着浅笑。 「嗯,乖。」 -------------------- 千岁大人浏览器歷史记录: 市三中年级第一高考能去985吗 训犬的正确奖励机制建立 烫伤的护理和祛疤要点 第4章 烟花 池瑜带齐清去处理了伤口。 随后带着人去了商场。 「要不先回去休息?」池瑜边停车,边确认齐清的状态。 齐清哭笑不得:「我都睡了快一天一夜了,真的没事。」 然而跟着池瑜进了商场,齐清又反悔了。 池瑜带她去的,是陵市最大的购物中心。 她听前桌的姜小小说过,这家商场的冰激凌店,一个球都要80块钱。 她一直穿哥哥齐朗剩下的衣服,连80块钱的鞋都没拥有过,就更别提冰激凌了。 「怎么了?」见齐清站在门外,没跟进来,池瑜疑惑地回头,「没走过旋转门吗?」 她说着从门里回来,牵起齐清的手。 外面很冷,齐清的手冻得关节僵硬,两只手一相触,寒意骤散,池瑜的手烫得她一激灵。 「我走过的。」齐清说着走过,却还是乖乖被池瑜牵着,进了商场。 高挑纤细的女人换了身衣服,卡其色风衣衬得她红唇更明艷了。 脚下是双红底的高跟鞋,跟嘴上的口红颜色一样,浓烈耀眼。 隔壁的玻璃橱窗里,巨幅海报上的正是一模一样的风衣。 齐清觉得,池瑜和海报上的模特一样,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玻璃橱窗里的倒影也有她自己。 她穿了池瑜的衣服,显得那么不伦不类,像偷来的一样。 齐清还在发呆,已经有人迎面走来:「清清!居然真的是你!」 才想起姜小小,人就真的出现了。 她和妈妈手挽着手,还拿着那个她说过的冰激凌。 「清清!我刚远远就看到你了!」姜小小笑容甜丝丝的,「但一想你怎么可能来这里呀,我就没敢认。」 齐清分不清姜小小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意的,无意的,意有所指,还是心直口快。 她盯着那个三球的冰激凌,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一个球80,这个得240块钱。 那支冰激凌的奶油味直冲着鼻腔钻去,齐清素了好几天的胃闻着那味,开始分泌胃酸。 她轻轻吞咽了一下。 池瑜瞥了她一眼,没做声,走远了几步:「你们聊,我去前面买点东西。」 姜小小贴着齐清耳朵说悄悄话:「清清,你干嘛去了啊!你不在我都没作业抄了,都快期末了你怎么不回学校呀?」 齐清还是看着那支冰激凌,心不在焉地解释:「感冒了。」 「那个女生是谁啊?她好漂亮啊!」年轻女孩,话题跳跃飞快,姜小小八卦起来,「你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朋友啊!」 齐清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支冰激凌,而是把目光移到不远处池瑜的背影上。 红底高跟鞋「哒哒」的,走到几米外一家店前停下了。 「清清,你在听吗?」姜小小在她面前挥挥手,「我让妈妈给你买冰激凌好不好,你应该没吃过吧?真的超级好吃!」 姜妈妈也笑眯眯地看齐清:「你就是清清吧,小小常说起你,以后也要在功课上多帮衬我们小小哦,好不好呀?」 齐清有些焦躁。 她确定了,姜小小没有恶意。 姜小小只是从未见过穷人,像看动物园里被迫表演的大象一样,天然地好奇,也天然地给予同情。 这种同情和好奇,让齐清越发焦躁。 「我——」齐清摇了摇头,还没来及说完,就被池瑜的声音打断了。 「给你买的。」池瑜将冰激凌塞进了齐清手里,「每个尝一口就行了,感冒还没好,少吃凉的。」 四个球的花篮。 齐清一愣:「谢谢姐姐。」 她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了一口。 很甜,比豆沙还要绵密,没有任何冰渣。 她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冰激凌。 凉丝丝的奶味在舌尖蔓延,像是一片轻盈的乳白色雪花,覆盖在了齐清心底那团尚未熄灭的火上。 躁动不安的火平息了。 她不用别人施捨给她冰激凌。 池瑜给她买了。 池瑜垂眸看着齐清。 第8页 少女郁郁不乐的小脸终于展开了一个笑容,池瑜也觉得心情舒畅:「好吃也不能多吃,等病好了我再给你买。」 齐清点点头,用塑料小勺挖了一块递过去:「姐姐你也吃。」 池瑜就着她的手吃了,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本想再逗几句,碍于在齐清同学面前,便正色道:「宝宝,和你的同学说拜拜吧,还得去给你买手机、衣服、鞋子。」 「宝宝」 齐清脑海里闪过她亲吻自己手腕伤痕时说的咒语,「亲亲宝宝,痛痛飞飞」。 于是齐清又一次红了耳根。 姜小小不明所以地看着侷促的齐清,羡慕道:「清清!原来这是你姐姐啊!姐姐对你也太好了吧!那就不耽误你们了,拜拜啦!」 池瑜也没跟人多寒暄,拉着齐清买了几套换季的衣服、内衣裤和拖鞋,然后直奔手机店去了。 逛了一圈下来,齐清已经对池瑜的购物风格瞭然了—— 这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挑选,进门,把看中的买下来,全程不超过十分钟。 比如现在,池瑜指着最新款的手机问齐清:「这个喜欢吗,喜欢的话选个颜色。」 「不用不用不用!」齐清看见标牌上接近五位数的价格,连忙摆手拒绝。 她哪敢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池瑜抬头,见店员没在看自己,附在齐清耳边逗她:「我攒了那么久老婆本,还没花过呢。」 齐清:「……」 神仙了不起啊? 真了不起。 齐清突然想起,池瑜说过,十年前也有过一个妻子。 池瑜现在又说老婆本从没花过。 所以,那位本该成为妻子的祭品,后来到底怎么了? 想起这些,齐清也没了挑选的心情,就近指了个:「这个黑的就很好看。」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池瑜已经喊来店员,把手机打包了。 「你身上原本有个旧手机,摔坏了,卡我给你留下了。」池瑜刷卡付款一气呵成,把卡塞进钱包的同时,掏出了一张手机卡。 齐清看着那张卡,有些犹豫。 从醒来开始,她就一直在迴避昨晚发生过的一切。 好像不提起,就可以假装这些事从未发生过。 齐志强没有为了十万块的彩礼,把她推出去。 马惠娟也没有亲自帮忙,按住自己的女儿。 如果插上这张卡,她就重新和这一切拥有了联繫。 「你自己决定。」池瑜看着齐清,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可以去给你办个新卡。」 她也不催,半坐在吧檯凳上,像是高跟鞋踩累了,一只脚悬空,轻飘飘地晃。 纤长的手指夹着那张卡,等齐清自己做决定。 「给我吧。」齐清上前,从缀满星月的延长甲下救下了自己的手机卡。 她本打算现在就把卡插上,却被池瑜拦了拦:「回车上看,好不好?」 齐清点了点头。 重新登陆微信的瞬间,消息扑面而来。 姜小小:清清,你家的事情怎么样了? 姜小小:清清,你咋不回我消息? 姜小小:清清,你还好吗! 姜小小:老杜要没收我手机!你没事了记得打电话给老杜,让他转告我。 老杜是她的班主任。 齐清一条条看消息的同时,信息消息涌了进来。 是马惠娟发来的。 马惠娟不识字,发来的全是语音和视频。 齐清逐一点开。 「清啊,妈妈对不起你。」 这话她听过很多遍了,耳朵快起茧了。 「清啊,你哥哥今天终于娶媳妇了。」 这是一条视频,齐朗傻呵呵地笑着,穿着崭新的大红喜服。 大红地毯的另一头,是穿着粉色羽绒服的黑瘦女人。 「清,你在那边可好,今天是妈妈最开心也最难过的日子,你哥哥以后终于有个着落了。」 又是一条视频,齐朗被齐志强扶着鞠躬拜了拜。 视角突然很近又很混乱,齐清看了会才反应过来,这是马惠娟按着那穿粉色羽绒服的女人,在夫妻对拜。 被送上神船那会,齐清不曾哭过。 过去的十八年,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虽然父亲不务正业又染上了赌瘾,虽然哥哥智力不健全,虽然母亲懦弱又没有文化。 但齐志强给过她生命,齐朗哪怕捡到一颗糖也一定要给妹妹尝尝,马惠娟也曾竭尽所能爱过她。 此刻,那些被美化过的记忆突然褪色了。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真实记忆趁虚而入,钻进齐清的心房,让她觉得一阵酸楚。 「想哭就哭吧。」池瑜递给她一包抽纸。 齐清仰起头,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眼泪不断涌出眼眶。 她想起四岁那年,马惠娟说,清清,你是妹妹,你以后要给哥哥养老送终的,爸爸妈妈陪不了哥哥一辈子,所以才生了你。 那些虚妄的爱,原来从最初就是错误。 她看向池瑜,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一切的起源都是池瑜。 如果村人们不是为了把自己献给千岁王爷,她的生活就依然能维持虚假的宁静。 但遇见了池瑜,她心里的宁静骤然出现了一条裂缝。 第9页 缝隙里炸裂出烟花,绚烂又躁动,在一片黑暗里照亮了些许不该有的希冀。 「姐姐。」齐清红着眼,悄声问,「遇见我,你高兴吗。」 她应该难过才对,为什么却有些许高兴。 池瑜呢,池瑜会因为她们的相遇感到高兴吗? -------------------- 千岁大人本日帐单: 挂号费-5 包扎敷料耗材-100 居家拖鞋-299 绒绒毛衣-799 舒适长裤-499 学生内衣套装-499 iphone14 pro max 1tb深空黑色-13499 开心果榛仁牛奶薄荷四球花篮冰激凌+曲奇棉花糖装饰-340 停车费-20 老婆好感+16060 第5章 信徒 池瑜转过头,越过驾驶座,给了齐清一个虚虚的拥抱。 她眸子里是晦暗不明的光:「我很高兴。」 两颗心脏贴在一起。 池瑜的车隔音性能很好,齐清几乎能在车马喧嚣里听见节奏不一的跳动声。 齐清疑惑:「可为什么呢?」 她不漂亮,也不自信,不是什么能让神明高兴、满意的妻子。 池瑜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无奈地笑:「可能是你让我想起千岁的上一个妻子了吧。」 轻轻铁了心要问个明明白白,有些执拗地追问:「为什么,她不在了吗?」 「嗯,不在了。」池瑜扭过头,轻轻唿出一口气,攥紧了掌心。 她不再解释这个问题,转而道,「那你呢,高兴吗?」 齐清有些犹豫。 她想摇头,毕竟她们相遇的开端并不那么美好。 她被她最爱的人亲手抛弃,被她生长的村子辜负,被献给这个村落代代供奉的神明。 那些偶尔仰望天空时幻想过的未来。 那些小心翼翼期待过的「脱离齐家村」后的世界。 那些本就埋在心底不敢肖想的幻梦,在此刻付之一炬,终究,世界变回晦暗苦涩的最初模样,让她认清了自己从未被任何人爱过,随时会被任何人放弃的事实。 但偏偏,那个千岁大人是池瑜。 偏偏池瑜那么好,她捨不得摇头,捨不得说自己不高兴。 更重要的是,她本能地有些想点头。 于是她真的点了点头:「遇见姐姐,我很高兴,但我今天很难过。」 齐清眨了眨眼,泪珠便顺着睫毛颤巍巍滚了下来,无声地抽泣大哭。 池瑜抬手帮她擦了擦。 手指触碰到脸上,凉凉的。 池瑜直视着她,收起了那些散漫慵懒的笑意,平静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那好像不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安慰。 而是格外真诚的提问。 「我……」齐清擦干了眼泪,鼻头和眼眶都红红的,唇珠还在微颤。 池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她怕再看下去,下次自己会找个理由故意把齐清气哭,好再看一次她这副模样。 齐清对她的审视一无所知,鼓起勇气问:「姐姐,如果我想让他们被法律惩罚的话,你会生气吗?」 池瑜疑惑:「我为什么会生气?」 「他们不是你的信徒吗。」 就连送活人当祭品这种事都做了,不可谓不是忠实信徒。 在神明的面前说要惩罚她的信徒,像极了挑衅。 池瑜挑眉笑了,目光里含着清澈冷意:「神不会因为人类的膜拜而给他们任何怜悯,换而言之,不论信,还是不信,在神的眼里并无差别。」 齐清哑然。 池瑜发动了车,最后一点笑也冷了下去:「但我不建议你抱太多希望。」 「为什么?」齐清不解。 那个问题之后,车里的空气似乎陡然冷了几分。 齐清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或是什么,千岁大人似乎生气了。 或者是那不是生气,而是一种更为复杂和悲凉的情绪。 「你没有胜算。」池瑜轻声道。 齐清试图辩解:「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总有人愿意为我作证。」 池瑜嗤笑:「那么多人?哪些人?」 齐清愣了愣,如同骤然惊醒般意识到,这件事知情的人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多—— 齐志强和马惠娟知情,但他们不可能去佐证,否则那就是承认自己的罪行,他们只会说自己的小女儿承受不了每天照顾智力障碍的哥哥,一夕之间,不辞而别。 至于送王船,那也是齐家村延续了数百年的传统,船上堆满了献给千岁王爷的祭品。 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船上放了个活生生的新娘,更多在外围的男人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个纸人。 真正知情的,只有那天在神船下的几个巫觋和最近的几个男人。 可火舌将空气和思维扭曲殆尽,齐清的脑海里只剩下灼热的痛苦,根本想不起究竟是哪些人主导了这场灭绝人性的祭祀。 齐家村极为偏远,祭祀更是在山海之间进行,不管是人证还是监控,都无处可寻。 齐清憋得两只手不由自主攥紧了拳,红着脸坚持:「但至少得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吧?」 就算找不到证据,也无人可以作证,难道真相就该从此尘封吗? 「然后,你会成为登上新闻头条的臆想症患者,村民口中的诈骗犯,诬告自己父母的不孝女。」池瑜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因为—— 第10页 「你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经歷了你所说的一切,可你却还活着。」 齐清冷静了。 她悄悄松开了攥着拳的手,泄了气般靠在椅背上。 这件事好像变得无解一样。 如果千岁大人是假的,不存在的,那么自己现在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死了,无从伸冤。 如今,千岁大人把自己救了。 她从一场根本不可能生还的大火里活了下来,救她的人是神明。 别说法官了,她班主任都不可能信。 齐清已经清楚,池瑜说得都对。 但当一条路怎么也走不通的时候,人多少会开始钻牛角尖,她问:「姐姐怎么知道会这样,你又没见过。」 池瑜平稳地开出地下车库,侧过头去付停车费。 齐清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听见她说:「忘了向你介绍我的另一个身份。」 「你好,我是陵市驰骋律师事务所创始人,池瑜,今年28岁。」 她见过的案子太多了,见过的人性也太多了。 不用看都知道一件事最后会走向什么结局。 齐清的最后一点执着也烟消云散了,停顿了一会才问池瑜:「做神仙不好吗,为什么要去做律师呢?」 她那么漂亮,就算是想在人类社会玩角色扮演,那去做演员也可以吧。 池瑜偏过头,嘴角上扬,「人们信仰神明,交上贡品,得到回应,这跟律师做的不是同一件事吗?」 齐清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过池瑜,于是盯着她发起怔来。 池瑜撩了撩耳侧长发,皮肤被街边路灯照得如同白玉,圣洁又温柔。 她看着前方,目不转睛地补充:「神治的时代过去了,神已经不再无所不能了。」 「无所不能的,是人类。」 池瑜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听起来很矛盾。 无可奈何却有些自豪。 齐清脑海里闪过雕樑画栋的神船宝阁、缀满珠玉的凤冠霞帔,熊熊燃烧的大海。 她又看向周围的车水马,城市不灭的璀璨夜景,空中川流不息的航线。 那确实都是人类创造的神迹。 神都不得不为之嘆服的神迹。 「有一天,我也会无所不能吗。」身为人类的齐清向神明发问。 池瑜浅浅点头,嗓音低哑:「会。」 车停在了池瑜楼下,池瑜和齐清都没有再开口。 齐清上楼后拿着刚买的衣物洗漱、回到次卧躺下。 池瑜的房子太大,回声让隔音效果打了些折扣。 齐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偶尔听见外面有细碎声音。 她隐约听见隔壁像是梦呓般的声音:「别过来……别靠近我……」 然后是玻璃杯打翻的凌乱声音,一阵收拾房间、拉动窗帘、开窗的窸窸窣窣。 最后似乎是池瑜拉开门,去了厨房。 齐清脑子里回放着池瑜的话。 「你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经歷了你所说的一切,可你却还活着。」 她感到越发无力,根本无法入眠。 于是也拉开门,朝着一片漆黑的厨房走去。 只有油烟机的一盏小灯亮着。 电磁炉在煮泡面。 案边放着瓶红酒。 池瑜家里没有明火,甚至连根蜡烛都找不到。 齐清循着灯光走到厨房门口 池瑜冷不丁地开口:「齐清。」 突然被叫了名字,齐清惶然地抬头,被池瑜深邃如海的眸子捉去了视线。 池瑜换掉了那些华服,头髮随手扎在脑后,穿着松垮的浴袍。 微弱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慵懒却又迷人。 她光滑的小腿从浴袍下摆隐约露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地板。 「成年了吗?会喝酒吗?」池瑜问。 齐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虽然上学比较晚,已经成年了,但没喝过酒。 池瑜闻言拉开冰箱。 光线争先恐后涌出,铺了她满脸,她伸出细白手臂,抓了盒牛奶,倒进高脚杯里:「那你喝奶,我喝酒。」 齐清怔着神,麻木地点头。 明明那些成熟的衣服和高跟鞋都已经褪去,但池瑜就这样穿着浴袍游荡在厨房里的样子,却让她心跳得更快了。 池瑜身上,像有某种齐清尚未明了的吸引力,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齐清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接过那杯牛奶,咕嘟咕嘟咽了下去。 冰凉的牛奶顺着食道流经五脏六腑,让她冷静了些。 齐清再次抬头,池瑜骨骼分明的手指捻着颗樱桃塞进嘴里。 另一只手里,高脚杯轻轻晃着,酒液的边缘透着薄薄的光。 流光溢彩,像个暗夜里的妖精。 「喝这么快做什么,借奶浇愁吗?」池瑜从齐清手里抽走杯子,嘴角噙着笑。 齐清摇了摇头,胡乱掩饰刚刚动摇的心旌:「我只是在想之前聊过的话。」 「如果你还是不甘心,那不如做我的信徒。」 池瑜唇角勾着笑,语气漫不经心,白玉般的指节点了点齐清眉心:「或许,我会实现你的愿望呢?」 -------------------- 你们再不想起泡面,面就要坨了!! 第11页 第6章 梦魇 齐清静静地注视着池瑜。 酒液翻涌,微红的反光照射在池瑜脸上。 像极了火焰余烬。 夜风从厨房的小窗吹来,池瑜的素色睡衣被晚风掀动,焚香的气息隐隐在厨房中散播开。 齐清近乎贪婪地翕动鼻翼,捨不得打破此刻的寂静:「嗯……千岁大人。」 这本该是一件有些荒唐和讽刺的事。 她被村民们献祭给千岁,被夺走了应有的一切,此刻却成为了池瑜的信徒。 「我答应你。」池瑜没有看齐清,而是看着红酒杯中自己的倒影。 那团影子沉溺在摇曳的红酒里。 这是杯陈年勃艮第黑皮诺,带着泥土和迷人的烟燻风味。 池瑜像被暗红的酒体吸引一样,嗓音了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低哑:「他们会受到惩罚。」 得到这句诺言,齐清顿时感觉困倦起来。 她努力支撑着不断下落的眼睑,间或抬起头看着池瑜,直到池瑜像猫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那杯酒。 没有下酒菜,池瑜捻着冰箱里的樱桃下酒。 「困了的话,就去睡吧。」池瑜看出了齐清双眸深处的倦怠,放下杯子问她。 齐清摇了摇头。 池瑜的房子太大了,大到她有些无所适从。 躺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时,周围的黑暗好像要将她拉回昨晚的记忆一样。 她害怕一觉醒来,明天自己又在齐家村齐志强的柴房里,被关着等待送进烈火。 又或者,根本没有什么一觉醒来,今晚的一切只是死亡降临前,命运的最后一个玩笑。 「害怕?」 池瑜的声音冷不丁传来,齐清惊弓之鸟一样勐地惊醒,不由自主地点头:「姐姐,我不敢一个人睡……」 「那去我房间呢?」池瑜原本坐在案台上,赤着脚跳了下来,浴袍松松垮垮地,露出白净的锁骨。 淡淡焚香气味,混合着馥郁酒香,朝着齐清袭来。 池瑜毫不费力地将齐清打横抱起。 她看起来至少有172的身高,虽然纤细,却一看就能知道,是健身房的常客。 反观齐清,比她矮了近十厘米,因为营养不良,显得比同龄人更为纤弱。 池瑜用脚尖推开房门,将齐清放在床上,掀开被子,把人塞了进去。 齐清紧张得肌肉紧绷,小心翼翼问:「我……我需要做什么?」 「你希望我做什么?」池瑜懒洋洋地靠坐在床头,假装没听见齐清战战兢兢的唿吸声,「还是说,我做什么都可以?」 齐清嗫嚅道:「我……我是千岁大人的新娘,所以……」 池瑜越发好奇,索性侧身撑着枕头,看向齐清:「所以?你这会不困了?」 「所以千岁大人想做什么都可以的!我一点也不困!」齐清连耳根都红了,秀气的鼻头也跟着飘上一团红晕。 她放在被窝里的手悄悄摸到池瑜衣角,捏在手心里,紧紧地。 「想什么呢。」池瑜看着她怕得要死还嘴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终于不再逗她,「睡吧。」 不管齐清多么努力试图表现得波澜不惊、镇定自若,她总归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二女孩。 浓密的睫毛终于覆盖了齐清双眼,少女的唿吸越来越轻,却始终捨不得放开握着池瑜衣角的手。 像濒临溺亡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里只留下了月亮灯缓慢悠长的光亮。 少女略有干枯的短髮和女人浓密如墨的黑髮交织着,躺在一片淡淡光晕里,像沐浴着晴天时的和煦月光一样。 平静祥和的夜晚并没有持续多久。 「好烫……好疼……」 梦里,齐清隐约听见声嘶力竭的唿喊声。 那艘巨大威严的神船似乎又在沖天火光中席捲了梦境。 齐清感到自己避无可避。 火舌席捲了周身,炽热的火焰吞噬着她。 齐清甚至能感到,她是被自己在噩梦中的叫喊吵醒了。 寂静的房间里,少女从噩梦中惊醒,喘息着坐起,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烫……」 震惊又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身侧。 齐清突然意识到,被梦魇缠绕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身边的池瑜。 池瑜精緻的眉毛此刻紧锁着,唿吸急促,手脚蜷缩着像试图保护自己一样。 舒适温暖的床悬浮在灯带之上,池瑜却像是跳上了岸的鱼一样,大汗淋漓地唿吸着。 齐清突然想起,齐家村的祭祀究竟是怎样的故事了。 传说,曾有五位千岁王爷,用各自的牺牲,换来了百姓们的平安。 他们自此飞升成神,英灵显赫,经常巡狩四海,除暴安良。 其中,二王爷池府千岁为了庇佑百姓服下了瘟神的瘟疫粉。 池王爷代替全境百姓承受了瘟疫之苦,暴毙而亡。 后世为了纪念五府千岁王爷,会在海边举行请水仪式,恭候千岁王爷到来。 之后人们护送巨大的神船绕境巡游,沿途收服邪祟、驱逐瘟神。 神船最后回到海边,大火吞没神船,送千岁王爷回到天庭,也带走瘟疫邪祟。 「不要……好痛……」 池瑜依然在梦呓里挣扎。 第12页 齐清醒悟过来。 人们纪念千岁的方式……竟然是将千岁王爷请上神船,再亲手烧毁。 那么昨晚那艘神船上,她经歷过的,灼热的火焰和恐惧,是不是池瑜早已刻骨铭心。 齐清看向身侧的人。 池瑜卸掉了红唇,看起来有些脆弱,却好像也离齐清近了很多。 某个隐秘的内心角落,齐清可耻地呢喃,池瑜和她一样。 她懂她。 于是她忍不住侧过身,用那条极为瘦弱的胳膊,轻轻抱住了池瑜。 「原来千岁大人抱起来也是柔软的。」齐清悄悄想。 再醒来的时候,缺觉、熬夜带来的昏沉席捲而来。 齐清半晌才勉强睁开眼睛,在朦胧间回忆起昨晚,模煳的视线逐渐移动到落地窗边的池瑜身上。 「好的好的,杜老师您放心,我一会带她来,她没事。」池瑜语气里难得没有上位者的姿态,显得平易近人了些。 齐清听出来了,电话那头是她班主任老杜。 见齐清醒来,池瑜朝她走过去:「洗漱一下,我带你回学校,你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吧?」 齐清一愣,点了点头。 这些天事情接踵而至,她早就忘了明天就是期末考的日子。 「还有一天,你还来得及复习吗?」池瑜看了看表,「确切来说只有半天了。」 都中午十一点多了。 齐清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慢吞吞起床捡起一件衣服:「为什么要最后一天才复习?」 知识这种东西,不都应该融会贯通、熟记于心吗,临时抱佛脚能有多大用处? 池瑜略有诧异地看着齐清,语气都忍不住拔高了几分:「学霸了不起啊!」 「……」 齐清眨着眼和池瑜对视了片刻,突然想起自己脑子里吐槽过的「神仙了不起啊」 原来也有池瑜佩服自己的时候。 她鬼使神差点了点头:「我确实是学霸,所以明年,我肯定会考上985的。」 池瑜怀疑齐清不光能考985,考个top1都不难,认输般抄起车钥匙:「行吧,我带你回学校,你老师那里,我给你解释过了。」 「啊?怎么解释的?」 池瑜对着镜子涂抹口红,鲜艷的唇瓣抿了抿,漫不经心道:「我说你和父母一起出车祸了,你没什么大碍,她们还在昏迷。」 「我是你的姐姐。」池瑜挑眉看着齐清,「记住了吗。」 齐清点头:「记得。」 「那叫一遍。」池瑜套上大衣,语气波澜不惊。 但齐清不知怎么就从中品出些许羞耻来,红着脸垂下头,声如蚊吶道:「姐姐。」 池瑜心满意足,眸中露出些许笑意:「去了学校好好复习,考完是不是开放日来着?到时候我来参观,接你一起回家。」 考试一共两天,结束后的第三天,由于老师需要批阅试卷,便逐渐成了市三中约定俗成的开放日。 家长们可以前去参观,之后正好接孩子们回家。 然而,还没到参观日,池瑜就接到了电话。 「喂,齐清姐姐吗,齐清在学校晕倒了。」 -------------------- 千岁的原型是五府千岁里的池王爷,是闽南文化。但故事和祭祀方式都做了一些魔改,希望闽南朋友们放过我别深究。 第7章 试探 池瑜接到电话的时候是考试的第二天,晚上一点,在一家清吧。 旁边是她的律所合伙人,路淼。 时间往前一小时。 「所以——你就把人留下了?!」路淼捧着酒杯,吓得拔高了不少音量,「这可是高中生!未成年吧?」 周围八卦的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 池瑜无奈解释:「成年了。我是在问你,她怎么两天都不给我发消息啊……」 路淼拍拍池瑜肩膀:「这还不正常,高中生哪个不是出了门就跟放飞了的风筝一样?」 池瑜打开手机,点进自己的朋友圈。 第一条:认领小朋友。附图是那盒四个球的冰激凌。 第二条:期待你长大。附图是齐清背着书包进学校的背影。 第三条:有哪位朋友介绍一下现在女高中生喜欢什么? 池瑜闷了一口威士忌:「我都发三条朋友圈了!她一条都不发!也不给我发消息!」 浓密的波浪长发垂下,池瑜嘆了口气。 「那你主动发了吗?」路淼从她手里拿过杯子,换了杯过去,自己咂着池瑜那杯,「醉鬼不配喝这么好的酒!」 池瑜盯着那杯被横刀夺爱的白州,掏出手机:「我发什么啊,问她考怎么样她会不会觉得我给她压力啊?要不你帮我想想……」 「想得美。」路淼心满意足地呷着清甜甘冽的威士忌,婉拒了。 池瑜眯起眼角,酒意让她平添了几份慵懒和性感:「你帮我,那瓶hibiki12花鸟我给你开。」 路淼内心犹豫了一下,真诚建议道:「这我不能代劳,只要让她知道,你有在关心她就好,但不管说什么,你都应该自己说。」 很多时候,第一句话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对话开始。 池瑜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拿着手机,用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屏幕:「谢谢啊,我懂了。」 「你还真是,一点不懂怎么跟人相处。」除了自己,路淼几乎没见过池瑜有什么朋友。 第13页 几秒后,她补充道:「消息没帮你发,但酒你还是得给我!」 池瑜端着酒杯点头,比平日里更显妩媚。 手指最后戳了下屏幕,「咻」的消息发送音传来。 另一边的学校里,姜小小鬼鬼祟祟敲开齐清的宿舍门:「清清!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齐清瞥了一眼宿舍里其他几个人,小心翼翼下床给姜小小拉开门:「有事吗?」 宿舍十点熄灯,现在十二点多了,一片昏暗,遮盖了齐清蜡黄的面色和脸上巨大的黑眼圈。 「没事!」姜小小一个健步冲到齐清床上,钻进角落里,「清清,你那个漂亮姐姐,你给我讲讲嘛,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漂亮的姐姐!」 齐清一时语塞。 她也就比姜小小早一点点认识池瑜而已。 犹豫了一会,齐清组织语言:「是……是我一个姐姐,最近我家出了车祸,我父母情况还比较危险,所以我住在她那里。」 这是她和池瑜商量好的说法。 马惠娟不识字,齐志强又在外欠债无数,为了躲避追债,没有个固定的手机号。 齐清的家校通用的是自己的手机号,齐家此刻心虚,学校不主动联繫也必不会送上门去联络,齐清便干脆自圆其说,免了各种麻烦。 然而姜小小好奇的根本不是这个,她小脸红扑扑的,眼珠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那个姐姐叫你宝宝诶!你们相处得也一点不像我和我堂姐,倒像是……」 手机屏幕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姜小小的脸,一脸八卦和期待。 「像?」齐清不知道姜小小着满脸打了鸡血的反应到底是从何而来。 姜小小附在齐清耳边,小声又激动:「像我堂姐和她女朋友!」 「怎……怎么可能……」齐清结结巴巴解释,「你都听到了的,我喊她姐姐呀。」 谁知道姜小小却更激动了:「对呀!她女朋友也叫她姐姐!」 齐清被这么一问,心底莫名其妙滋生出奇奇怪怪的情绪来。 她想起昨晚她们相拥入眠,心里有些甜丝丝的。 但她还是拿出手机给姜小小看:「你看,我们都不联繫的。」 她和齐清的对话框干干净净,只有齐清转发过去的几条学校通知,堪堪盖住了最上面的「你们已成为好友,可以开始聊天了」。 「这样可不行啊……」姜小小看了齐清一眼,「我每天都会跟我妈妈说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不然妈妈会担心的。」 齐清犹豫了一下:「可大人们都很忙吧,姐姐是律师,应该不会对这些小事感兴趣吧?」 她还在纠结的时候,对话框里出现了来自池瑜的消息。 「这家酒吧的芝士饼干好好吃,我给你偷了点,明天给你尝尝。」 齐清和姜小小盯着那条信息,反应大相迳庭。 姜小小兴奋得直起身,「砰」得撞上床板,被上铺嘟囔了句:「十二点多了!你俩安静点!」 齐清则一头雾水:「姐姐发这个是什么意思?你这么激动又是怎么回事?」 姜小小滔滔不绝发表起她的看法:「你知道长辈和恋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是分享欲!长辈只会关心你,只有恋人才会分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齐清一愣,脸跟着姜小小一起红了,嗫嚅着解释:「姐姐只是想给我吃好吃的,她知道我没吃过这些……」 「别解释了。」姜小小下了定论,「你俩关系肯定不简单。」 她说着戳开池瑜头像,对着朋友圈点评起来:「你看看!昨天把你接到身边就连发三天朋友圈!这是什么,是跟身边朋友们公开你的存在!」 齐清声音越来越小。 她心虚地想,她和池瑜的关系确实不简单,不是姐妹,而是神明和祭品。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点开了自己的朋友圈,选择了一张照片,点击发送。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配图是池瑜卧室里那个弯月造型的灯。 理科生姜小小对自己的无知非常坦荡:「清清,这是什么意思啊?」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元代诗人徐再思的《折桂令·春情》 齐清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只是长长打了个哈欠。 姜小小一向学渣,且渣得坦坦荡荡。她是全班最有钱的女生,妈妈光明正大捐了一间实验室,把女儿当特招生送了进来。 学渣姜小小懒得关心这个,但池瑜瞬间发来一条语音:「想姐姐了?真是个小孩子。」 池瑜喝了酒,语气倦怠里带着难以捉摸的性感。 齐清在心里把那句话咂摸了几个来回,连手里的手机都觉得烫手起来。 池瑜知道这首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池瑜会觉得自己这种小小心思可笑吗。 她戴了耳机,姜小小想分一只过来,急吼吼地探头:「清清,她说什么!你怎么脸红了!」 齐清却突然吝啬起来,捂着手机屏幕起身道:「没……没什么,我去下洗手间。」 齐清说着起了身,然而刚迈出去两步,宿舍里就炸开了锅—— 她才走到门口,就毫无徵兆地摔倒在地,撞倒了门口的暖水瓶。 「哗——」暖水瓶的玻璃内胆碎了一地。 第14页 「清清!你怎么了!」坐在下铺床上的姜小小第一个反应过来齐清晕倒了。 上铺一颗脑袋探出来:「齐清!你又在搞什么东西!打碎了我的暖水瓶你有钱赔吗!」 另一颗脑袋也跟着冒了出来,嗤笑道:「她连饭都快吃不起了,哪还有钱?」 姜小小手忙脚乱冲过去,一边扶着齐清一边跟上铺争辩:「你们平时欺负清清也就算了,她都晕倒了你们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她人如其名,高二的人了还只有一米五出头,勉强扶起齐清,吃力道:「不就是个水壶,我赔你。」 姜小小颇为艰难地把齐清扶出了宿舍,跟宿管一起把人带进了门卫室,又用齐清的手机联繫了池瑜。 她手指停留在那条齐清没给她听的语音上,犹豫了一会,放过了那条语音。 姜小小想,等齐清醒了,她要齐清自己放给她听。 救护车和池瑜是一起到医院的。 她今天去喝酒,穿了身银色亮片吊带裙,高定的西装外套搭在肩头,冬夜寒风将髮丝吹得四下散开,让姜小小看得直了眼睛, 池瑜瞥了姜小小一眼:「你好,又见面了。」 她眼睛完全落在齐清身上,脚步也跟着往里走,却依旧思虑周全地招唿姜小小:「宿管老师没和你一起来吗,要不要等会我送你回学校?」 「那个……清清姐姐,没事没事。」姜小小眨巴着眼睛,恨不得多看会八卦,「我陪你一起,你去交费的时候我还能帮你看着清清呢。」 顺便看八卦。 池瑜点了点头,默认了。 齐清始终昏迷着,抽血、ct统统没有惊扰她,但哪怕是昏迷着她看起来都极为戒备、紧张。 一系列检查做完,齐清中途醒来了一次,和年轻的女医生交谈了一会后又睡了过去。 医生出来有些责备地问池瑜:「你是病人家属吗?」 「是我。」池瑜点头。 「病人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太累了!」女医生指着里面躺着的齐清,语气略有些强硬,「但你们做家长的到底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严重营养不良。 极度缺少睡眠。 精神紧张。 身上还有未癒合的烧伤和软组织挫伤。 要不是池瑜解释齐清刚刚遭遇了一场车祸,又有姜小小作证齐清家庭困难,医生差点都要报警了。 但医生还是非常敬业地提醒了一句:「我建议你还是带孩子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她可能有一些入睡障碍。」 听见「入睡障碍」四个字,姜小小想起来什么,插话道:「清清昨天晚上好像就没睡觉,今天一直在打哈欠,我还以为她是考试紧张过度了呢……」 池瑜心里清楚,让齐清紧张的根本不是考试。 「家庭困难的话我院有免费的公益心理医生,需要我给你们联繫方式吗?」医生打量了一眼池瑜,吞吐着还是把这话说了。 池瑜脚上踩了双jimmy chou,亮片裙是oscar de renta的新款。 都是年轻女生,医生就算看不出牌子,也知道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心里更疑惑了些。 「谢谢,我有熟悉的医生。」池瑜摇头拒绝了医生,靠在医院走廊里看着齐清。 少女此刻睡得很熟,却依旧眉头紧锁,像被困在了狭小梦境一样。 顿了顿,池瑜看向医生:「我给您个手机号,麻烦您说这是医院的公益谘询师。」 -------------------- 请让我魂穿姜小小,一线嗑cp 第8章 拥抱 陵市城郊的别墅区。 极难存活的阔叶树在温室里郁郁葱葱,齐清卧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她一早就被池瑜带出医院。 尽管说了无数遍没事,但还是被送到了谘询师面前。 听说是医院联合政府做的公益谘询,不用花钱。 那个姓梁的谘询师,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姐姐,说话轻声细语,让齐清不知不觉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吐露得干干净净。 然后稀里煳涂结束了人生第一次谘询。 齐清刚刚从二楼谘询室出来,池瑜就被喊了上去,让她自己在温室里花园百无聊赖地打盹。 说来也奇怪,回学校的那个晚上,她始终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两个白天都神经紧绷,这才导致第二天晚上晕了过去。 但此刻,或许是知道池瑜就在楼上,齐清居然觉得自己有了些许困意。 她闭眼假寐的功夫,池瑜趟在二楼谘询室的美人榻上。 「你这阵子来得有些频繁。」梁医生戴着金丝眼镜,「我以为你已经能融入正常的人类生活了。」 池瑜有些抗拒:「梁悦,别和我聊这些,我今天是病人家属,不是你的病人。」 梁悦嘆了口气:「你不要那么敏感,我们只是在进行朋友间的对话。你是不是又开始做噩梦了?」 谘询室里一片寂静,乳香精油的和缓香气让池瑜有些昏沉,轻声道:「别听小孩子瞎说,我是在梦里做饭被烫到手了。」 梁悦被她气笑了:「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也该走出去了吧?十年了,你非要把自己困住吗。」 十年前那件事,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池瑜最近越发焦躁不安,也在梁悦预料之内。 「我们是在说她的事,不是我的。」池瑜面色僵硬,有些生冷地再次强调。 第15页 片刻的沉默后,梁悦终于妥协了。 齐清被叫上楼,乖巧地坐在办公桌前,等待梁悦的宣判。 女孩穿着校服,看起来怯生生的。 梁悦想起她近来的遭遇,目光里多了几分惋惜:「你的情况比较复杂,在事件发生前,你就有轻度焦虑。」 「事件发生后,你产生了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反应,这导致了你的入睡障碍、情绪紧张。」梁悦耐心地选择尽量深入浅出的解释,以便女高中生消化。 齐清在一旁听得眼睛一动不动,生怕漏了半点信息。 她身后,池瑜始终半闭着眼,在美人榻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由于池小姐是你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可以依赖的人,导致了雏鸟效应的产生。」 「雏鸟效应?」齐清听过这个词。 雏鸟会把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当作自己的母亲,亦步亦趋地追随。 梁悦点头:「是的,所以对你的情况,我有两点建议。」 「一,每周来进行一次谘询,持续大约十四次以上。」 「二,尽量增加和池小姐的接触。」 齐清愣了一下:「什么接触?」 「同一的相处。」梁悦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池瑜,补充道,「共享睡眠空间,肢体接触。」 「比如牵手,拥抱,同床共枕。」她索性直接抛出了重磅炸弹。 就算知道这是在看病,齐清还是觉得耳根烫了起来。 她羞愧地低下头:「姐姐工作应该很忙吧,我……」 她抬头悄悄看池瑜,却对上了目光。 一直闭着眼的池瑜不知何时醒了,琥珀色的眸子眯着,看着她露出笑意:「宝宝,要遵医嘱。」 齐清耳根烫得感觉大脑都快沸腾了。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眼神里应该流露出什么。 她面前两个人,一个是经歷过沧海桑田的神明,另一个是阅遍人间百态的心理医生。 而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 甚至除了市三中和齐家村,她没去过别的地方,没认识过别的人。 齐清尚未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于是那双眼睛里多了些许无法掩藏的期待。 池瑜看着齐清颤抖的睫毛,移开眼睛,声音哑了些:「我会和你的班主任说,车祸造成了你的ptsd,你需要办走读。」 「好……」齐清犹豫地点点头,「谢谢姐姐。」 梁悦将一张报告和诊断建议递过去:「好了,你可以出去等会,我和池小姐还有些话要说。」 齐清不疑有他地出去了。 经过池瑜的时候,一只纤长的手伸出,捏了捏齐清后颈:「乖,点,出去等我。」 池瑜的手指有些凉,将齐清捏得哆嗦了一下,飞快熘了。 门关上,梁悦不咸不淡地转头看向池瑜:「尝试亲密接触,这不仅是对她的治疗建议,也是对你的。」 「我和她不够亲近吗?」池瑜伸出舌尖,舔了舔略有干燥的唇。 梁悦戳穿她:「我不是指你过家家一样扮演的亲近。」 「你需要的是以真正地,敞开心扉,接纳她。」梁悦和她纠缠得口干舌燥,说完就大口大口喝起水来。 「我不需要。」池瑜一副要死不活的咸鱼样子。 但她又过分美丽,于是落在梁悦眼里,就算是咸鱼,也是条咸美人鱼。 池瑜从未真正接纳过齐清。 甚至连找心理谘询师这种事,都要假託急诊医生之口。 她极为隐秘小心地,在自己和齐清直接,画出了一道无形,却泾渭分明的界限。 梁悦数不清自己今天到底嘆了多少气了:「要么就真正接纳她,要么就别靠近她,否则她的存在会让你越来越痛苦。」 「但我的存在,可以治癒她,不是吗。」池瑜非常理智地挑眉,一针见血。 她慢悠悠摊开手,朝着梁悦做出无所谓的耸肩。 「用欺骗和谎言拯救她吗?」梁悦忍不住嗤笑,「她总会发现的。」 池瑜移开眼睛,声音很低:「或许到那天,她已经不需要我了,可以成为一个健康,独立的大人了。」 「过家家总有结束的一天。」梁悦近乎苦口婆心地劝她,「或许有一天,齐清可以被治癒,可以全身而退,但你想过自己吗?」 「这场心理医生家家酒,对你来说……」 梁悦想了半晌该用什么措辞,最后斟酌着道: 「太沉重了。」 「没事。」池瑜起身,朝着门走去,「让我永远留在原地好了,只要她向前走就行。」 她走得太过决绝,以至于梁悦终于放弃了说服她,只是淡淡道:「记住——」 「学会真正接纳她,拥抱她。」 池瑜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拧开了门把手。 二楼阳台边,池瑜目光下垂,看着温室的玻璃顶。 苍白纤细的少女窝在藤制吊椅里,迷迷煳煳地睡着,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抬起头,和池瑜对视了一眼。 池瑜动了动唇。 顺着齐清的视线,烈日当头,明艷的红唇一张一合。 太阳太过刺眼,但齐清捨不得挪开视线。 她看清楚了池瑜的口型:「来试试吧。」 齐清的大脑空白一片。 第16页 过电般的感觉蔓延向四肢百骸。 透过阔叶绿植的缝隙,她看见池瑜朝着楼下走来。 池瑜的眼神落在齐清干净白皙的颈侧。 精緻美丽的成年女性太过迷人了,又太过压迫。 齐清下意识躲了躲。 「要来试试吗。」池瑜推门走了进来,嗓音比平时低哑了几分,「治疗手法。」 齐清缺少睡眠的脑袋含含煳煳,疑惑道:「怎么试?」 「把手给我。」池瑜走到了吊椅前。 齐清小心翼翼递出了手。 她似乎隐隐有了什么莫名的预感,指尖都透着薄粉。 池瑜盯着她的手指,半晌没有动作。 她发色和瞳色都太浅了,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极为苍白。 「姐姐……」齐清等了半天,忍不住喃喃问,「你……呜!」 池瑜拥抱她的那一刻,齐清全身都僵硬了。 温暖的焚香气味笼罩了她的周身。 她下意识抗拒,几秒后却抬起手,回抱了池瑜。 那个拥抱持续了许久。 久到齐清耳畔传来浇花装置水滴落在叶片上的轻微声音。 齐清颤抖了一下。 她感觉到,池瑜离开时,指尖似有若无地碰了碰她的耳垂。 「怎么样,靠近我,会让你感到舒服吗?」 -------------------- 清清:我还只是个高中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救命! 第9章 宝贝 池瑜的车停在校门口时,正好下午两点。 家长参观日正式开始。 「姐姐,我先回班……」齐清拉着门把,正打算下车,瞥了眼窗外,勐地停下了。 几秒后,她才慢吞吞接道:「姐姐你在学校里逛一会,我拿点东西就来找你。」 池瑜看她神情有几分紧张,微微蹙眉:「要不我停好车和你一起上去吧?」 「不用了。」齐清揪着书包肩带,垂眸拒绝了。 她刚下车,就被姜小小拉住了:「清!清!你病好了回学校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着不远处个头小小的女生蹦蹦跳跳冲过来。 齐清愣了愣。 姜小小从高一开始就和她一个班,高一是她后座,高二是她前座。 齐清对姜小小,或者说对大部分同学,其实都不那么熟络。 市三中所在的学区,是整个陵市房价最高的地段。 而三中,不仅需要学区资格,还需要摇号、数轮面试才能入学。 光是面试需要体现的「素质教育」,那些骑马、声乐、绘画之类的技能齐清都没钱去学。 更别提在这里拥有一套房子了。 齐清和那些孩子不一样。 她知道自己是靠成绩好,才有倖免了一切学杂费用,换来了入学的机会。 「清清,吃午饭没?我去食堂抢了牛奶,医生说你营养不良,这次你可一定要喝!」姜小小挽着齐清,一路往教室去,根本不给齐清拒绝的机会。 齐清隐约想起,这两年姜小小其实一直是这样的。 毫不掩饰地给自己塞一堆零食。 一到周末就兴沖沖地邀请她一起去逛街。 每当放学就抱着一堆吃的摊在桌上给她分享。 齐清一直觉得,她没钱回礼,也担心吃了,就等于接受了姜小小的同情。 两年来,她始终拒绝着姜小小。 「好,巧克力味的吗?」齐清弯了弯眼睛,笑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拥有一个朋友也并非什么坏事。 连姜小小本人都没想到,齐清这次居然接受了她的好意。 扎着双马尾的少女飞起一个拥抱,将齐清抱了个满怀:「呜呜呜清!清!我还买了干脆面奶糖芬达和妙脆角!都给你吃!」 齐清点点头:「谢谢你,小小。」 「没事没事,昨天你姐姐半夜送我回来的时候还给我买烧烤了呢。」姜小小露出一副星星眼,「她可真是太好了!听说她还是律师!又漂亮又厉害性格还那么好!简直是我的偶像!」 齐清:「……」 「怎么,一晚上不见,你就成了姜小小的跟班啦?」有些尖锐的声音迎面传来。 齐清抬头,发觉是睡她上铺的章念和对床的李璐。 她昨晚昏倒时不小心砸碎了章念的暖水壶。 李璐阴阳怪气地接话:「大概是怕没钱赔你的水壶,赶紧找个富婆舔一下吧,小小你也真是的——」 「清清是我朋友,你们不许乱说!」 李璐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姜小小打断了。 小少女气鼓鼓地拉着齐清:「清清,走,我们去跟班主任说,给你换宿舍!」 章念和李璐自从跟齐清住在一个宿舍,就几乎每天都在班里跟同学们说三道四。 听见姜小小说要去找班主任,章念偃旗息鼓,假笑道:「这点小事也要找老师,你们是小学生吗?不说了,齐清,你记得还钱。」 她前半句是和姜小小说的,于是和颜悦色,有几份假笑。 后半句是对齐清说的,便冷了下去,满脸不屑。 齐清下意识想身后看去。 明明池瑜此刻应该在停车,但她却隐隐期待背后会有池瑜的身影出现。 章念和李璐从两人身侧走过,和一旁的男同学有说有笑。 第17页 「你们都不知道,齐清居然只有两件内衣,每天倒换着穿,我看有一件都抽丝了,哈哈哈,她怎么也不觉得丢人啊。」 「救命啊,为什么让我跟这么穷酸的人住一个宿舍啊,我都觉得自己被传染到一身穷酸味了。」 「就是啊,姜小小也不觉得自己跌份。」 姜小小被气得不轻,转身就想追上去,被齐清拉住了:「小小,还没来及跟你说,我之后就不住校了,姐姐已经跟班主任说过了。」 姜小小也清楚齐清的情况。 别人可以在学校犯事,但齐清靠学校的全额奖学金生活,但凡记过一次,就完了。 记过意味着齐清会失去特等甥资格,也就是失学。 「行吧……」姜小小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不情不愿地妥协,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齐清只当她是玩手机去了,完全没在意到姜小小的对话框上,大大地挂着个「池姐姐」。 千岁大人安插进市三中的探子兢兢业业,火速发去战报: 「报!!清清的室友又在欺负她啦!偶像你来家长开放日了吗!快来给清清撑腰!」 「高二1班,速来!偶像!」 齐清去教室拿了点东西,紧接着打算再收拾一下宿舍里的杂物,一起带到池瑜那。 姜小小尽忠职守,暗中筹措搬救兵计划: 「报!!目标正在朝宿舍转移!那两个乐色也要回宿舍!距离碰头仅剩五分钟!」 池瑜的信息很快传来:「正在路上,给你们买了奶茶。」 等到了宿舍,齐清才知道有些人做事能有多噁心。 齐清的床褥、衣物、书本上,全都湿漉漉的,不用凑近都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杀虫剂味道。 宿舍里,章念摇晃着杀虫剂瓶子,正打算朝齐清的餐具上也喷点。 看见齐清进门了,她笑嘻嘻地迎上来:「齐清啊,听老杜说你前几天回了趟老家。」 「毕竟是山里嘛,到处都是虫子,我们也怕你把脏东西带回来。」章念说着,朝齐清的衣柜又喷了一下,「我们也是好心帮你消毒嘛。」 齐清一眼瞥见,池瑜给她的外套就挂在里面,沾到了杀虫剂。 沉默几秒后,齐清拿起杀虫剂,毫无防备地朝着章念的床铺喷去。 她和章念做了一学期室友。 章念更过分的事都做过了。 下雨天把齐清所有东西放在天台,美其名曰她没钱用宿舍的公共洗衣机,帮她省钱。 接近四十度的天,把齐清关在宿舍门外,理由是觉得齐清身上有股穷酸味。 齐清全都忍了。 所有人都知道,为了奖学金和特等生名额,齐清总会选择息事宁人。 所以此刻,宿舍里一片安静。 连章念本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齐清今天怎么吃错药,开始反抗了。 齐清握着杀虫剂瓶子,沉默地喷完床铺,转过头打开章念的衣柜。 漂亮她暂时还做不到。 985她还有一年才能考。 但池瑜喜欢的自信,她可以慢慢学着去改变。 「齐清!你在干什么!」章念终于反应过来了,尖叫着冲过来。 「宝宝,你们宿舍好难找啊,我买了奶茶,快请室友们一起喝。」门外,池瑜踩着尖头的恨天高,风风火火闯进门,「哎——!」 姜小小作为见证人,见证了女生宿舍304室短短十秒内的一场混战。 章念朝着齐清跑去。 齐清面无表情地将杀虫剂喷进她的衣柜。 另一头,池瑜托着六杯五颜六色的芝士奶盖,被门槛绊了一下。 芝士奶盖精准地抛向章念。 章念挂着一头奶盖、芋圆、奶冻、抹茶、栗子泥、红豆、黄豆粉,爆发出更窒息的尖叫。 池瑜连地都没着,仿佛摇晃的只是上半身一样,又极富优雅气质地站直了。 她连乌黑的波浪长发都吹得精緻完美,不知道何时换了一袭西装西裤,全是纯手工定制的奢牌。 倚着门云淡风轻、故作姿态道:「哎呀,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可怎么办呀。」 姜小小终于忍不住,低着头肩膀疯狂耸动,憋得面红耳赤:「噗——」 半小时后,班主任老杜一脸绝望地看着面前六个人。 三大三小,三对学生和家长站在面前。 章念裹着浴巾,头髮都没干,冻得嘴唇发白。 姜小小义愤填膺地站在齐清旁边,一副如果班主任裁决不公,她就要拼命的架势。 老杜语气严厉,第一发炮火投向齐清:「齐清!我一直最信任的就是你!谁闹事我都没想到你会在宿舍和同学起冲突!」 这些学生里,最没有背景、最擅长服软的就是齐清。 老杜决定从齐清下手,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谁料,齐清这次腰杆子硬了,反驳道:「我没有闹事,我只是在给宿舍消毒,是章念说我把宿舍弄脏了,杀虫剂也是她给我示范怎么用的。」 老杜见齐清有理,便转头朝池瑜打响了第二炮:「齐清姐姐,你说你也是的,孩子们胡闹,哪有家长跟着参与的!」 「天吶,老师您这是什么话呀?」池瑜清浅的眸底闪过真情实感的诧异,「我还正打算跟学校投诉呢。」 「你们宿舍地面怎么能做门槛呢,差点就把我绊倒了,这不符合国家标准的无障碍设计规范吧?」 第18页 「还有,既然知道我家宝宝被同宿舍同学霸凌,按照教育法第十三条,学校有义务进行疏导和干涉,杜老师怎么不仅不帮忙,还拉偏架呢?」 齐清一愣,侧过头看着池瑜。 她说话时自带律师的职业习惯,字正腔圆,口齿清晰,挂着职业又精緻的笑容。 齐清曾和马惠娟说过自己在宿舍遭到了霸凌。 马惠娟只回答她:「清啊,你也知道的,我们家都是小老百姓,你就忍忍吧,那些人我们可惹不起。」 而池瑜…… 高高在上的千岁大人,却会为了帮她出气,像孩子一样幼稚地故作摔倒。 像其他孩子的妈妈一样,在老师面前无理取闹。 此刻,池瑜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连串法案,双手撑着杜老师的桌子,用一种颇具压迫性地姿态前倾。 她一字一句道:「杜老师,清清是我的宝贝。」 齐清想。 我再也不是没人撑腰的小女孩了。 -------------------- 希望每一个被欺负的小女孩,都能得到老师、家长的撑腰,而不是息事宁人。 第10章 喜服 「咳……」杜老师尴尬地转移视线,「大家都是年轻人,起点小冲突很正常的,怎么能叫霸凌呢?」 池瑜听见这话,抬了抬眼:「昨天晚上,齐清在宿舍里晕倒,如果不是隔壁宿舍的姜小小好心伸出援手,章同学怕不是要让我家宝贝在地板上躺到天亮!」 这次,杜老师还没来得及说话,章念的妈妈就抢先开口了:「那最后齐清不还是好好的,倒是你,往我家宝贝闺女身上泼了那么多奶茶!这可是冬天!孩子感冒了怎么办!」 「就是!」听见自己妈妈撑腰,刚才还低着头挨骂的章念立刻有了底气,「你还往我衣柜里喷杀虫剂!东西全都被你毁了!我的衣服和周边你赔得起吗!」 章念的家境还算不错,或者说市三中本来也就没几个家境不好的学生。 她的衣服、追星的周边,齐清却是赔不起。 齐清刚想说大不了她寒假去做兼职,池瑜掏出手机,点开了计算器:「章念同学呀,还是你明事理,知道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是要赔的。」 她一脸大度:「这样吧,你说个数,我赔给你。」 反应过来的齐清连忙拉住池瑜:「姐姐,她们也弄坏了我的东西,凭什么你要赔钱。」 「没事。」池瑜按住齐清的手,柔声道,「弄坏别人的东西确实有错,该赔钱的。」 说是这么说,但杜老师和章念看不到的角度,池瑜冲着齐清眨了眨眼,指尖点着齐清手背,安抚一样地挠了挠。 听见池瑜这么说了,章念毫不犹豫道:「我的爱豆抱枕、小卡、手幅都是能升值的,还有妈妈刚给我买的羽绒服、毛衣,大家都是同学,零头就不算了,一万吧。」 「章妈妈怎么说?」池瑜瞥了章念妈妈一眼。 章念妈妈拿出了手机,点了收款码,脸上带着故作矜持的笑:「都是孩子玩闹,这多不好意思,清清,你看你,做事那么冲动,还要你姐姐帮你收场,这多不成熟啊。」 她说着从钱包里拿了五百现金出来,塞进齐清上衣口袋里:「我家念念也弄脏了你衣服是吧,这些应该够了吧?多的钱去给自己买件新衣服吧。」 她听女儿说过,齐清拢共也没几件衣服,还都是旧的,想必这么点钱是够了。 谁知道齐清毫不犹豫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端端正正放在了杜老师的桌上,低着头道:「阿姨,我家是穷,但也不能让您这么羞辱。」 倒是池瑜,纤长手指探过去,把那几张钞票夹在了手指间,放在眼前打量了一眼:「章念妈妈,帐可不是这么算的。」 「我家宝宝被你用杀虫剂喷过的大衣,我三年前在义大利买的maxmara。」池瑜点了几个数字,「原价三万四。」 「嗯……那件毛衣是dior的新款,哦对了,还有——」池瑜眨了眨眼,露出云淡风轻的笑来,「虽然一双袜子还斤斤计较是怪不好意思的,但它是我去年圣诞在香港买的,一次没穿过。」 齐清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试图不让众人发现,惊讶的除了她们,也包括她自己。 她是真的不知道,从池瑜衣柜里随便拿的衣服,居然没一件便宜货,连双袜子都够她一年的生活费。 在章念和妈妈一脸呆滞的表情里,池瑜一一出示了购买证明,最后补充道:「这些衣服,总价五万八,我可以给你们个同学友情出血折扣价,算你三万,但——」 「我家清清可是能考985的,年级第一名的大学霸。」池瑜露出骄傲的表情。 还在震惊的章念木讷地问:「这又怎么了……」 「所以,我查过了,市三中去年的状元笔记,卖315一本。」池瑜郑重地记上了最后一笔,「你喷湿了3本,总共要给我三万零九百四十五元。」 齐清心里有些惊讶。 将近三万,池瑜说不要就不要,眼睛都不眨,却坚持要那九百四十五。 有零有整的九百四十五。 齐清喉咙里突然就觉得涌上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她清楚,池瑜这是在给自己出气。 池瑜心里同样觉得畅快。 她家小孩,成绩那么好,说出去谁不得羡慕? 第19页 那些衣服□□、收据、购买时的朋友圈、帐单,一样俱全。 刚刚自己的女儿狮子大开口,一堆校门口买的盗版周边,要了对面一万,她现在要是抵赖,怎么都说不过去,更是丢了面子。于是,章妈妈不得不脸色铁青地认栽,给池瑜转过去了三万一。 池瑜看着转帐记录,打开钱包。 她包里没那么多整钱,于是一张二十,两张十块钱,一张五块钱,还有犄角旮旯找来的八个钢镚,最后硬是又翻出来一个二十元台币来。 她把那些钱认认真真攥了一把,极为小心地塞进章妈妈手里:「章妈妈,多的钱,拿去买双袜子穿吧。」 二十元台币,按今日汇率,折算下来多了2块5毛钱。 旁边围观的姜小小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被杜老师赶了出去。 最终,章念妈妈也嫌弃自己女儿丢人,匆匆跑路,池瑜则接了个电话,也出去了。 齐清和章念被杜老师留下写检讨。 每人一千字,下周一晨会上读。 「啧,烦死了。」章念边写边瞟齐清,「最后一礼拜了还要写检讨,都怪你。」 齐清面无表情地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 她才不在乎这点检讨呢。 刚刚真是太开心了。 她在市三中忍了两年,一直以为息事宁人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今天头一回感觉这么畅快。 原来举起杀虫剂,第一次反击章念是这么快乐的确。 原来看着姐姐帮自己出气居然会这么开心。 池瑜刚刚悄悄朝着自己眨眼的时候,眸子里盛着浅琥珀色的光,好看极了。 「笃笃——」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 杜老师头也不抬:「请进。」 池瑜拎着一串奶绿的葡萄进来了:「清清,你半天没喝水了吧,我去给你买了串阳光玫瑰,洗过了,快吃快吃。」 说完,池瑜不等杜老师发火,迅速关门离开了。 齐清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揪了一颗塞进嘴里,愣是不敢抬头看杜老师的脸色。 放平时,她是绝对不敢在办公室里,当着老师的面如此放肆,但池瑜送来的水果,她又捨不得不吃,纠结再三,只能把那一颗葡萄在嘴里过了两圈才捨得咽下去。 奶香十足,甜得她觉得心里快要冒泡了。 过了没五分钟,池瑜又悄悄开门,塞进来一杯牛奶。 十分钟后,池瑜猫着腰推开窗户,递进来一块蛋糕。 齐清全部填进了自己肚子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甜食的缘故,她总觉得今天幸福得有些过分了。 终于,池瑜第四次敲门的时候,杜老师火了:「齐清姐姐!你有事就一次性解决!不要反覆来打扰学生!她们是在接受惩罚,不是度假!」 「不行啊老师。」池瑜见自己被发现了,索性直起身来,露出真诚的表情,「杜老师您知道的,医生说了,我们家清清,有分离焦虑和ptsd,需要我的陪伴,我这是在确保清清的心理健康。」 「……」连齐清自己听了都觉得池瑜太过嚣张。 谁知道池瑜低头看了看手机,还得寸进尺了起来:「杜老师,不好意思啊,我得带清清出去一趟,交管所那边说,肇事司机有消息了。」 齐清一愣。 她写字很快,潦潦草草把最后几笔写完,递过去给了杜老师。 对池瑜已经绝望的杜老师现在只想早点让池瑜消失,看都不看就挥挥手:「下周一来拿成绩单,到时候晨会上跟全校检讨,记住了没。」 齐清点点头:「好的,杜老师再见。」 别人不知道,但她自己知道,她没有遭遇车祸,根本不可能有交管所来找。 但池瑜好像真的有什么急事一样,匆匆忙忙拉着她朝外走去,头也不回道:「谢谢杜老师,回家我一定再好好教育清清。」 两个人抛下还在一字一句往外蹦检讨的章念,在杜老师如释重负的唿气和章念快要喷火的怒视里,飞快跑出了教学楼。 池瑜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手心微烫。 那温度握着齐清的手,罩住她的手背,让人感到熨帖安心。 出了教学楼,齐清放慢了脚步,轻声道:「姐姐,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她以为池瑜只是为了帮她脱身,随便找了个藉口,谁知道池瑜摇摇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齐清疑惑。 「晚楠路143号。」池瑜读出了一个地址。 齐清来陵市两年,除了学习几乎没去过什么地方,对这个地名毫无印象:「这好像不是什么景点吧?姐姐要去做什么?」 池瑜握着齐清的手,声音低了些:「给你定做衣服。」 她语气里有连齐清都能察觉到的不忍。 齐清听说过所谓的高级定制,几乎都是天价,池瑜的衣服连普普通通的毛衣都要上万,就更别提定制了。 齐清第一次见到连池瑜都心痛的价格,觉得那肯定是天价。 于是她立刻摇头:「姐姐,真的不用了,我衣服够多了,真的够多了!你已经给我花了很多钱了!」 池瑜听她的语气,反应过来齐清是误会了自己的表情,以为她在肉疼钱。 「我们要去做的,是喜服。」池瑜缓缓道。 齐清跟着池瑜往前走的脚步停下了。 第20页 喜服。 她上一次穿喜服就在几天前,穿着那身喜服被送上神船、嫁给千岁大人,成为新娘。 「为什么?」齐清不解。 是千岁大人真的要娶她了吗。 还是…… 摇曳的火舌和灼烧的窒息再次涌上心头。 池瑜解释道:「刚刚,我终于打听到了给你做喜服的裁缝铺,就在晚楠路143号,光明裁缝铺。」 齐家村的祭祀只有男人可以参加。 这些男人们早就是铜墙铁壁、众口一辞的了。 想要调查齐清被献祭一事,自然不可能从齐家村内部入手。 那么便只能从其他的角度寻找证据。 谁给他们制造的神船宝阁。 谁给他们制作的喜服。 捆绑齐清的绳子从何而来。 …… 齐清惊愕地看着池瑜:「姐姐……你真的记得。」 池瑜真的记得她的不甘,她的痛苦,而且真的帮她调查了。 池瑜站在夕阳里,回头望向少女:「我说过的,做我的信徒,我会为你实现愿望。」 「但你要清楚,一旦走上追寻真相的路,就意味着一次又一次,重新触碰被尘封的记忆,被掩盖的痛苦。」 她的面容在夕阳里被镀上柔光,髮丝间穿过飞扬的金色尘屑。 暮霭让池瑜看起来美得不可方物。 齐清虔诚道:「我愿意。」 -------------------- 要进主线辣!开始给清清讨回公道辣! 这两天头巨痛,痛到没力气动,昨天没更新对不起啦。 第11章 试衣 算起来,晚楠路也算是陵市真正的老城区了。 陵市原本只是一座小城,随着经济的发展才逐渐开始了扩张,而核心的区域大部分是清末、的老旧建筑,距今已有百年歷史。 晚楠路143号,光明裁缝铺就在一条晦暗小巷的深处。 「再往里走就是给你订做婚服的店家了。」池瑜停在了巷口,一边说着,一边摇下车窗,随手点了支烟。 她细长的手指捻着滤嘴,漫不经心地吸了口。 齐清见过齐志强抽菸,男人们都是极为大力地吸一口,再深深吸气,将烟雾挤进肺里,又赶出鼻腔,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池瑜不一样。 她像是只沉醉于吐吸之间的动作一样,很快吐出了那口烟雾:「准备好进去了吗?」 齐清始终看着她。 池瑜吐烟的时候,眼角微红,慢慢眯成一线,修长如同叶片落入水中,尾端氤氲出的那点涟漪,勾进人心。 黄昏的巷口,池瑜的眼神让人想起庙里的神像。 她如明月娇娇,丝毫不沾染世俗尘烟。 齐清露出一个笑容:「有姐姐陪我,没事的。」 池瑜身上好闻的焚香味混合着淡淡菸草气味,她笑眯眯地下车,绕到齐清这侧,打开车门:「走吧。」 齐清下车,走了几步后,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池瑜。 女人慢悠悠地走在落日里,眼神中却流露出某种极为克制、深沉的痛苦。 意识到齐清在看自己,她露出一个律师的标准营业微笑,伸手敲开了晚楠路143号的门:「您好,请问有人吗?」 「谁?」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从黑漆漆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我们是做自媒体的记者,想来採访一下咱们这里的非遗传人兰文奶奶。」池瑜做好了准备,镇定自若地开口,还装模作样拿了个gopro在手里。 老妇刚想拒绝,池瑜又道:「我们已经预定了一件喜服,今天是来量尺码的,只是顺便拍一些细节,不会耽误您事的。」 顾客就是上帝,哪怕拒绝採访,顾客总是拒绝不了的。 老夫人滞涩的眼珠盯着池瑜,打量了一会,缓缓道:「您就是打电话来预约的池女士吗?」 池瑜点头。 「那进来吧,我就是兰文。」老夫人松开了握着门栓的手,把两人请了进来。 池瑜一只手拿着gopro,另一手牵着齐清,踏进了昏暗的里屋:「奶奶,作为拍摄素材,我们可以先试试店里的成衣吗?」 池瑜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落在店里的喜服上。 狭小、昏暗的店铺里,四处透露着腐朽的气息。 但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店里挂满了颜色鲜艷的大红喜服。 本地人极其重视婚丧嫁娶,光明裁缝铺作为一家传承数十年的老店,很大一部分业务是承接秀禾服订做和成衣贩卖。 「这边是别人定做的衣服。」兰奶奶指了指左边,又慢慢转到另一侧,「右边是成衣,这边的衣服都可以试。」 齐清挨个打量着织金绣凤的华服,强忍着内心深处的战慄和噁心,不想错过任何细节:「奶奶,为什么左边有些衣服看起来很旧了?」 既然是订做的衣服,那主人应该都要嫁人,怎么会有旧衣服在这里。 老妪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语气十分冷淡:「几十年了,总会有那么些人,取不了这件喜服。」 有人欢天喜地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却没能活到那一日。 悲痛欲绝的新郎生怕自己睹物思人,便再也没来取走这件喜服。 也有人和和美美商量着订做了一套喜服,没等到礼成就已经反目成仇。 第21页 或者,还有些人因为各种各样其他原因,让这件衣服永远留在了裁缝铺里。 池瑜径直走向一件布料、款式都有些陈旧的秀禾:「奶奶,既然这件衣服已经没有主人了,我可以试穿一下吗?」 「请便,这件衣服的主人听说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不觉得晦气的话就自便吧。」兰文让了让路,给池瑜指了条去更衣间的路。 池瑜拎着衣服,随口问道:「兰奶奶,人的身材变化一般什么时候停下?」 「大部分人十八岁以后,骨架就不会变了。」兰文做了几十年裁缝,对这些如数家珍,「如果没有怀孕、生病、变胖的话,十八岁之后订做的衣服,一辈子都会很合身。」 这是订制裁缝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她们对人的身体,向来很有把握。 池瑜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转头拿着衣服进了更衣室。 她再出来的时候,齐清先是被更衣室新换的灯泡刺着了眼睛。 而后,少女看着身着秀禾的女人迎面走来,神志恍惚,仿佛坠入了梦境一般。 那身喜服穿在池瑜身上,仿佛就属于她一样。 规整的领口收着,显得她颈部纤长白皙,被红绸衬得近乎没有血色。 喜服贴合得包裹着池瑜,头髮散落下来,遮住了她向来深邃漂亮的眸子。 齐清情不自禁地伸手,替池瑜撩了下头髮,别到了耳后。 「好凉。」她下意识道。 不知道为什么,池瑜的耳后冰凉得透彻,近乎没有体温。 齐清想,她是千岁大人。 没有体温或许才是正常的事吧。 「合身吗?」池瑜微不可查地朝齐清挑眉。 齐清怔住,点了点头。 这身衣服,简直像是为池瑜订做的一样。 除了稍稍短了一些,几乎天衣无缝。 「巧了不是。」池瑜轻轻笑了声,看向兰奶奶,「我这人手脚都比寻常人长一些,腰身又比我这个身高的人更细,很少买到合适的衣服。」 「难得遇到件这么合身的,奶奶不如把这件衣服卖给我?」池瑜像是很喜欢这身衣服一样,苍白着脸,恋恋不捨地摸着衣服上的纹路。 谁知道兰奶奶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虽说是听人提起,定衣服的姑娘已经去那边了,但终归是别人定做的衣服,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你再做一件,这件,就放在这吧。」 「万一哪天,她来取呢。」 池瑜像是有些意外,顿了几秒才慢慢开口:「也是,或许……她还活着呢。」 她说话时,齐清勐然瞥见,短了些许的上衣下摆,露出了池瑜几寸皮肤。 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得不甚清楚,只是隐约看到,池瑜小腹上有几块斑驳伤痕。 齐清还想再靠近看几眼,就被池瑜察觉到了意图。 池瑜转身,拉了拉下摆道:「那奶奶还是给我妹妹订做一身衣服吧,我们的节目上,打算让她穿上喜服。」 「她还小。」苍老的声音在屋子里听起来更小了一些,「不是穿喜服的时候。」 「她不小,满十八岁了,据我所知,光明裁缝铺给年纪更小的女孩子做过喜服。」池瑜的语气并不严肃,相反带着点漫不经心,可或许是屋内太过逼仄的缘故,让齐清不由自主握紧了她的手。 池瑜反手捏着她,安抚一样地拍了拍,接着道:「兰奶奶,给我妹妹量量尺寸吧?」 老态龙钟的妇人摇了摇头:「不用量,这尺寸,我刚做过一件。」 ! 齐清一瞬间汗毛竖起,暗中紧紧攥着池瑜的手,后退一步:「我……我可以看看那件喜服吗?」 她们此行前来,兜兜转转,为的就是确认,光明裁缝铺,曾给自己定做过一身喜服。 只要能确认、找到定做的人,就能证明确有齐清出嫁一事。 「已经卖出去了。」兰奶奶指了指一个空着的人台,「前几天刚拿走。」 池瑜脸上礼貌性的笑容不见了:「那您方便告诉我们卖给谁了吗?节目下周就要播了,本来是打算找奶奶您加急的,但过来一看,实在不好意思麻烦您。」 池瑜的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极为专注、真诚,却又有些晦暗不明。 她这话说得简直滴水不漏。 要衣服的原因是做节目,要借别人衣服的原因是加急,不好意思让高龄的老太太这么麻烦。 「客人的信息我们不方便透露,但……」兰奶奶刚要继续说下去时,齐清敏锐地听见后屋「嘎吱」一声,有人推开了门。 「不好意思,我奶奶年纪大了,记错了,最近从没人来做过喜服,做的是影楼的古装戏服。」一个年轻的男声打断了兰奶奶的话。 齐清听见男人的声音,紧绷的神经几乎快要断弦,紧紧靠着池瑜,脑子里一半是混沌,一半回到了那天被齐家村的男人们包围着送上神船的时候。 然而那点混沌里,她似乎又察觉到有些违和。 「姐姐,他……」齐清试图小声提醒池瑜,男人在撒谎。 池瑜不轻不重地打断他:「你骗谁呢。」 那语气近乎陈述句。 她走上前去,指尖拂过人台:「这人台,领口的粉笔痕迹很明显是正襟,还有着地面上,到处都有布料线头散落,偏偏人台下方这一圈干干净净。」 第22页 本地婚假所穿的秀禾,与寻常衣服不同,下半身是一个长直筒。 于是线头、碎布料等都顺着筒裙落在了直筒外圈,内圈则了无痕迹。 同样,正襟的领口才会有高而坚硬的立领、笔直的襟线。 戏服则是柔软的侧襟,不可能在人台领口处留下线条分明的痕迹。 「说吧,衣服去哪了。」 -------------------- 我得下班回家再码字,更新不会很早,大家可以晚上睡前看。 但一定会日更的,放心。 以及真的很想拥有一些评论,缺点或者其他反馈都可以,单机码字好寂寞啊。 第12章 傩戏 「衣服……」男人表情犹豫,像是在斟酌措辞,「衣服在……」 齐清道:「叔叔您放心,我们只是想做一期访谈节目,你们愿意的话,节目组也可以给你们做中插gg,免费的。」 十三中一向提倡素质教育,学生们各自参加了不同社团,每年春天都会举办校庆日。 不同社团都会推出不同的节目或者活动。 经费都是附近的餐饮店或其他店面拉来的贊助。 校庆日之前,齐清曾陪校新闻社的同学去拉过贊助。 齐清一张诚恳朴素的学生妹面孔,说这话看起来颇有几分可信度。 她想帮池瑜,也是在帮自己。 喜服是目前最有可能追查到结果的线索了。 她说话的时候,极力模仿记忆里同学们拉贊助的样子,压住了所有的不安和忐忑。 池瑜朝她看去,像是有些意外的样子。 她还以为齐清刚刚死里逃生,来了这里恐怕心有余悸。 哪怕没发生过什么,按齐清的性格,应该也不会说什么才对。 短短几天,齐清似乎变自信了一些。 「我跟你们说实话吧。」男人口气张狂,完全不拿正眼看池瑜,「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是就算告诉了你们,你们也拿不到衣服。」 池瑜狐疑道:「只要找到人,事情总归是可以商量的,你怎么说得这么绝对呢?」 除非,这件衣服已经不存在了。 并且,这个男人也知道这件事。 「阿禾,你过来。」兰文朝男人招了招手,又对两人解释,「阿禾是我孙子,他脾气不太好,我替他跟你们道歉。」 兰文通情达理道:「按规矩,店里卖出去的衣服,我们是无权透露去向的,但姑娘你和这店里的衣服有缘,我做主,阿禾,你就说吧。」 阿禾虚着目光看了会池瑜和齐清,嘆了口气:「我奶奶说的话,我也没办法,那就跟你们说吧,至于能不能拿到衣服,你们就自求多福了。」 「陵市往南的吴山城,下面有个小镇叫临海镇,你们去找找吧。」 齐家村就是属于临海镇地界上的。 池瑜给了齐清一个眼神。 齐清心领神会,装煳涂道:「衣服怎么会去这么偏僻的地方啊,我之前听都没听过这什么临海镇。」 这话让池瑜来说就显得太过刻意了,得齐清这幅人畜无害的脸来,才显得顺其自然。 「这喜服是给神女穿的,临海镇要办傩戏了。」阿禾神神秘秘地解释。 齐清楞了一下,下意识回头寻求池瑜的帮助。 她怎么没听说过神女这一说。 然而池瑜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齐清第一次觉得,池瑜好像看起来比自己还震惊。 「神女啊……」池瑜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我知道了,谢谢。」 她说完话,不再跟阿禾纠缠,穿过昏暗狭窄的走道,被鲜红的喜服簇拥着,离开了店铺。 「兰奶奶,再见,有机会见。」说完这句,齐清追上池瑜的脚步,帮兰奶奶关上了门。 她正要迈开步子回到车前,池瑜按下了她。 「姐姐——?」齐清嘴才张开一半,冰凉的手就覆盖了上来。 池瑜的手上非常冷,冷得让齐清感到有些陌生。 「嘘。」池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秒后,光明裁缝铺里发出了争吵声。 阿禾压低嗓音,却掩盖不住他的急躁:「奶奶!我跟你说过!这件事你不要掺和!」 他说话的时候,像是害怕什么一样,越说越含煳。 「阿禾。」兰奶奶的语气里似乎掺杂了些许失望,「我问你,你到底从哪里接的订单。」 光明裁缝铺几十年来的规矩,都是必须上门量体裁衣。 只有做这件衣服的时候,兰文没有亲自到现场,而是由阿禾鬼鬼祟祟地带了一组尺寸给她。 阿禾冷哼一声,又不敢大声反驳,只能嘀咕:「我不都说了吗,人家的神女,不给我看,尺寸都是他们自己给的。」 兰文懒得戳穿他:「如果是这样,你刚刚何必那么紧张。我知道那边的村子有些习俗,当年出过什么事,你应该也没忘记,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阿禾嘆了口气,低声答应了。 他心里暗自盘算,接一单这样的生意,比普通做一件衣服能多赚数倍,傻子才不去。 下一秒,兰文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又补充道:「也别让我发现你一而再、再而三联繫那帮人,我不管你现在说的是实话,还是依旧在骗我,但总之,从现在起,这件事和我们裁缝铺没半点关系。」 第23页 又是片刻的沉默,兰文苍老的声音从古旧木门里传出:「阿禾,你变成这幅唯利是图的样子,是我教子无方。」 「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错下去了。fouz 听见这句,池瑜松开了捂着齐清的手:「我们也走吧。」 齐清跟了上去:「可临海镇那么大,我们要怎么去找啊?」 阿禾绝对是在骗她们。 谁都知道,衣服早就在神船上被烧毁了,不可能有第二件。 ——但池瑜脸上的表情,又让齐清不那么拿捏得清了。 池瑜久久没有开口,半晌后,她扫了一眼身后的裁缝铺:「他没有骗你,只是在误导你。」 黄昏扫过她的眉眼,柔和了眸子里的沉重情绪:「临海镇歷年来都有办傩戏的习俗。」 傩戏的表演者是巫觋、祭师们。 这些人穿上各色服装、面具,扮演神鬼的各种形态,和迎接千岁、送走瘟疫的烧神船一样,也是给村庄祈福的仪式。 神女,是傩戏中神的新娘。 比齐清的遭遇好些,傩戏中的神女不需要被火烧,相反,百鬼夜行,巫觋和祭师们会抬着神女的轿辇,带着神女游街串巷,无比风光。 「光明裁缝铺,这次做了两件喜服。」池瑜道,「一件是你的,还有一件,是神女的。」 齐清脚步一顿,反应过来:「所以,如果神女穿的喜服不是我的尺寸,就能证明阿禾说谎了对不对!」 池瑜点点头:「下周你回学校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了,就领成绩单,老师讲卷子、发寒假作业。」齐清盘算了一下,补充,「哦,还有,早会上给全校读检讨。」 池瑜摆摆手:「那就好,从今天开始,我教你跳傩戏,突击训练。」 齐清疑惑:「什么?为什么?怎么还要跳舞?」 池瑜笑了:「我以为你知道呢,临海镇的神女位置独特,人们将她视为神的代言人,通常你是没机会和她说话的,更别提碰到她身上的喜服。」 在临海镇的人看来,神女就是最接近神的人了。 除了五府千岁王爷们,整个镇子最值得尊敬的就是神女。 说来也好笑,明明都是新娘。 一个高高在上,另一个却要赴汤蹈火。 齐清和她对视一眼,确认了池瑜没开玩笑,认命道:「所以如果想接近神女,确认她的喜服,我们还得混进傩戏班子?!」 池瑜点头。 这是唯一的办法。 「而且。」池瑜看着齐清,「你不觉得奇怪吗。」 齐清摇头:「哪里奇怪?」 池瑜垂眸看她:「临海镇并非财大气粗的城镇,正常情况下,不可能两周内接连举办两次大型祭祀。」 神船可不是什么小工程。 一艘巨船上,光是那些手绘的龙纹、灯笼、雕樑画栋就价值非同小可。 一场傩戏同样需要动用大半个镇的人力物力。 没有什么大事,绝不可能一个月里把两场大型祭祀都给办了。 「所以,一周时间,学会傩舞,懂了吗?」池瑜吩咐道。 齐清瑟瑟发抖,神情里八分紧张两分兴奋:「啊?我四肢不协调……连广播操都做得磕磕绊绊……」 池瑜上下打量了她几秒:「没事,我教你。」 「姐姐你还会这个?好厉害啊!」齐清惊讶到直接脱口而出,随后又捂住了嘴。 她想起来了,傩戏是跳给神明的舞蹈,而池瑜就是那个神。 池瑜是看过最多次傩戏的人,哦不,神仙。 她说会,那就一定是真的会。 「会。」池瑜嗓音微哑,露出一个笑容,「我教会你,你跳舞给我看。」 「好啊。」齐清微笑着,伸手去牵池瑜,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毕竟我是姐姐的信徒嘛。」 池瑜眼里笑意越来越盛:「那我等你。」 -------------------- 千岁大人:我教我信徒给我跳舞。感谢在2022-10-20 23:40:23~2022-10-21 21:3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修改暱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旧时光 20瓶;炫宝是小树的!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春卷 不管是学舞还是找喜服,总之都是改天的事。从晚楠路离开后,池瑜带着齐清去吃了顿晚饭。 回到家,池瑜往温暖宽敞的卧室里又抱了一床被子。 考虑到齐清目前的心理状态和雏鸟效应,在得到心理医生的首肯前,齐清都会住在池瑜得卧室里。 「这样可以吗?」池瑜将床用被子划分成了两半,展示给齐清。 一半是池瑜素雅的灰色被子和枕头,另一半是条浅鹅黄的羽绒被,还绣着小熊,看起来不是池瑜的风格。 齐清点点头,穿着豆沙粉的睡衣,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被窝。 池瑜觉得她像条乖巧的豆沙馅—— 非常自觉且规矩地爬进了春卷皮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齐清乖乖问她:「姐姐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被子。」 池瑜似乎听懂了她其实想问什么:「超市活动送的,新的。」 不是别人用剩下的。 齐清点点头,不好意思得往被窝里又钻了一点。 第24页 更像春卷了。 池瑜没由来地涌上些食慾,没头没尾道:「明天吃春卷好不好?」 齐清依旧是乖乖点头,语气相当真诚:「那姐姐快去洗澡吧,早点睡,明天早上我去买材料来做春卷。」 池瑜想,如果她知道自己的食慾是从何而来的,恐怕就不会如此天真地催自己去洗澡了。 不过她也没再说什么,拿了浴袍和换洗衣物,转身进了浴室。 一墙之隔的卧室里,齐清听见池瑜对蓝牙音响说:「播放fly me to the moon」 水生混杂着柔和的音乐。 都是齐清没怎么听过的英文歌,放得她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池瑜出来了。 她身上只披了一件白色浴袍,边走边擦着头髮。 脸颊旁散落着微卷的长髮,水珠顺着髮丝,一路滚进半敞领口的浴袍里。 素净的面孔配上雪白的浴袍,中和了池瑜平日里过分精緻甚至显得冷艷疏离的气质。 齐清眨着眼,看池瑜坐到了床边。 灯光照射下,池瑜的皮肤白皙透亮,身上散发着隐约的沐浴露香气。 是很淡的海洋气息,让人觉得安心又舒适。 池瑜突然俯身,越过齐清头顶,从那一侧的床头柜拿了瓶精油。 猝不及防地,嶙峋的锁骨和线条流畅的颈线出现在齐清眼前。 齐清终于忍不住问:「姐姐,神仙是不是都像你这样漂亮。」 做神仙一定很好吧。 不会像人类一样苦恼自己的眼睛够不够大、皮肤够不够白。 齐清想,如果要变成千岁大人喜欢的,自信漂亮的985女大学生,自己一定还差很远很远。 谁知道池瑜摇了摇头:「漂亮靠的可不是神仙的力量,是金钱的力量。」 「神仙肯定有钱。」齐清斩钉截铁,「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钱。」 池瑜看着她,眯了眯眼,觉得豆沙馅春卷里可能还放了些柠檬皮增添风味。 有些酸,但又很可爱。 于是她玩性大发地将豆沙馅从春卷皮里扒拉了出来。 一个完整的豆沙春卷,变成了乱七八糟的春卷皮和懵懵懂懂的豆沙馅。 「想感受一下金钱的力量吗?」池瑜笑着问。 齐清点了点头:「想……」 她本来不想承认,但转念一想,又怕错过了体验一把神仙日子的大好良机。 这可是真正的神仙日子啊。 「那先给你护理一下头髮。」池瑜说着往手心倒了些精油,两只手相互交握,让精油均匀分布在十指缝隙中。 她刚刚洗完澡,指尖都透着温热,从齐清髮根滑进,贴着头皮梳理干枯的头髮。 指尖划过齐清耳侧、脸颊,带过一道令齐清透不过气的灼热。 齐清舒服得眯了眯眼,像只晒到冬日太阳的猫。 精油的玫瑰香气从头皮渗透,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齐清的困意。 「姐姐……」直到头皮被池瑜指尖温度烫得一阵酥麻战慄,齐清忍不住求饶了。 她听见池瑜在她头顶笑道:「以后洗完头,记得用精油,吹的时候不要贴太近,多吃蛋白质,你的头髮也会变漂亮的。」 齐清现在总给人一种枯黄瘦弱的感觉,以至于显得有些土,头髮占了很大的问题。 「转过来我看看。」池瑜手指从她发间滑下,漫不经心地落在颈边,挑着齐清的下巴,和少女对视。 短短的黑髮被精油滋养,不再毛糙蓬乱,让齐清多了几分清秀。 池瑜好奇:「好好的姑娘,头髮怎么这么短啊?」 「我妈妈剪的。」齐清垂下眼,语气有些低落,「夏天的时候,她叫我回去夏天帮忙……」 齐清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又拉起被子捂住了自己晒得肤色不均的胳膊。 她怕池瑜越听越会觉得自己离「自信漂亮」差了十万八千里。 池瑜垂眸看她,那些颤抖的小动作一目了然,真诚夸奖道:「那你一定很勤劳能干吧。」 齐清摇摇头:「只是很简单的活而已,但天太热,田里虫子很多,没过几天我就浑身晒得脱皮,头髮也长了虱子。」 所以才被剪掉了头髮。 还晒得那么难看,不像池瑜又白又精緻。 池瑜轻轻「嗯」了声,穿着白色浴袍站在灯光下,柔和得像月亮一样。 她转身从梳妆檯上拿了几个瓶瓶罐罐,一字排开。 「其实并不是只有白皙、纤细才是漂亮。」池瑜边说边拧开一个罐子,「但你的皮肤确实需要护理一下了。」 可以不白,但那些晒伤脱皮的疤痕、不均匀的肤色、被风吹雨淋磨砺粗糙的皮肤,都不该出现在一个少女身上。 池瑜从罐子里挖了面霜,弯腰靠近齐清:「以后记得护肤,身体乳和面霜都要涂。」 齐清没有说话,低垂的睫毛轻颤着,不敢抬眼看池瑜。 池瑜正在往她的脸上涂面霜。 她感觉到温热的指尖沾着玫瑰香味的晚霜,从她被晒脱皮的脸颊,到眼角、眉梢,什么都没放过。 「你的眼睛很漂亮。」池瑜的指尖停在齐清眼下,点了点她的下眼睑,「很招人喜欢。」 齐清的眼睛太过清秀内敛,总是含着薄薄的雾,眼角向下,下眼睑留白很多。 哪怕没有情绪,也会让人倍感怜爱。 第25页 池瑜涂完面霜,又拿出罐身体乳。 依然是玫瑰的气味。 她的手指覆上了齐清紧绷的小腿:「你看着瘦,腿倒是很结实。」 身体乳在齐清紧张的小腿上均匀抹开,齐清小心翼翼说:「我小时候每天得走两个小时上学,再走两个小时回家。」 除此之外,她还承担了家里几乎所有跑腿的活。 帮齐志强买烟,帮马惠娟买调理,帮齐朗买棒棒糖。 什么都是她的活。 池瑜沉默了。 良久,她直起身,把齐清塞进被窝,掖了掖被角,紧接着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关灯。」随着池瑜的口令,灯光逐渐暗了下去。 齐清想,做神仙真是一件很方便的事,甚至不需法术也很方便。 因为神仙们很有钱,有钱,就便利的生活。 「宝宝。」池瑜平躺着,注视着天花板里幽暗的灯带,「以后你会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自信的。」 齐清点点头:「我也觉得。」 她悄悄转了个身,像打量一下身边的池瑜。 谁知道池瑜也同样转过了身。 两个紧挨着的被窝里,两颗脑袋离得很近。 近到齐清能看见池瑜的每一根睫毛。 她鬼使神差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姐姐,你的睫毛好长。」 池瑜挑眉笑了:「因为我种了。」 一千块钱种的,超自然空气感仙女款上下睫毛。 齐清问:「那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池瑜说了一半,突然发现了什么,「等等,你这真的是女高中生该有的手吗?」 齐清一愣,飞快想要撤回自己的手,却被池瑜用更快的速度握住了。 池瑜温热的手握住她的掌心,声音略有压低:「怎么会这么多伤?」 齐清僵着嗓子:「做农活被杂草割的、被用菸头烫的、被拉着在地上拖的。」 她忽略了主语,但池瑜听明白了,能对她这么做的也只能是家人了。 「所以每年冬天都会有冻疮,会裂开,很疼。」齐清平静地叙述着,对多年来的遭遇早已经不再愤怒。 手的力度重了一些。 池瑜刚刚帮齐清涂过身体乳,指尖还有玫瑰的气味。 四只手交叠着放在两人眼前。 齐清紧紧盯着池瑜白皙纤长的指节,挪动手指想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完全藏进池瑜手掌的包裹中。 「给你施一个小小的法术。」池瑜说着,凑了过去。 温热的唇瓣贴着齐清指尖:「以后再也不会痛了。」 齐清被突如其来的安抚吓了一跳,咬着唇飞速抽回手,整个人重新转回去,规规矩矩地平躺着。 昏暗灯光里,池瑜看着被子一阵翻涌。 脚跟压了压脚下的被子。 手拉了拉腰下的被子。 最后把脖子两侧也用被子填得严严实实。 齐清把自己重新裹成了个春卷。 小小的脑袋也缩了大半个在被窝里,隐约飘出身体乳的玫瑰香气。 池瑜看着她,脑子里想,豆沙柠檬皮春卷,变成了玫瑰豆沙春卷。 她舔了舔唇角,把话说出了口:「我要吃玫瑰豆沙馅的春卷。」 -------------------- 在得知了有些城市的春卷是豆沙馅后,吃了二十多年韭黄肉丝春卷的我非常震惊,但又很想尝尝。 第14章 检讨 周一,齐清走进了教室。 7:40分,再过一会,班主任老杜就要进来发成绩单了。 上周五,齐清在宿舍喷了章念一柜子杀虫剂,齐清的姐姐又倒了章念一头奶茶,此等惊天动地的壮举,早就在各班的小群里传了个遍。 见齐清走进教室,同学们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大家用一副「我不知道」、「我刚刚可没讨论你」的表情,欲言又止地看着齐清。 齐清像是什么都没看到,笑了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清清!」只有姜小小不被任何事情影响,高高兴兴回头,「今天出成绩啦!」 齐清点点头:「你觉得怎么样?」 谁知道姜小小根本不关心这个,而是拉着齐清道:「清清,你姐姐来了吗!我那天听老杜说,要你姐姐今天也来听你检讨?」 老杜的原话是:「齐清,周一升旗台上给我当着全校人检讨去!喊你姐姐也来听听你是怎么丢人的!」 齐清笑着点点头:「嗯,姐姐先去律所放个东西,晚点过来。」 她现在的心理状态还不是很好,池瑜离开太久,哪怕只是去洗了个澡,她都会有些不安。 老杜已经批准了,每天中午齐清可以回家,或者池瑜可以随时进学校,安抚齐清,保证齐清的心理状态稳定。 像今天,早自习发完成绩,早会读检讨,池瑜正好可以来一趟。 「在你姐姐面前读检讨……好羞耻啊。」姜小小想了想自己妈妈,同情了齐清几秒,「你姐姐不会放学揍你吧,要不要放学你跟我回家玩会?」 齐清:「怎么会呢,姐姐说了,今天委屈我了,一放学就带我去吃好吃的,奖励一下我。」 「齐清!」老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齐清背后,被气得牙痒痒,「全校检讨是什么很自豪的事情吗!你姐姐怎么回事!等会让你姐姐也去升旗台上读检讨!」 第26页 教室里众人从杜老师进门就停止了交谈,在一片寂静里全都听见了老杜的话。 「哈哈哈哈哈!」 「听见老杜说啥了吗,让齐清姐姐也去读检讨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笑死,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齐清」 齐清:「……」 幸好,上课铃声解救了这段尴尬的对话。 老杜背过手,把刚刚用来敲齐清脑壳的卷子摊开:「这次考试,我们班同学考得都还不错,尤其是齐清——」 班级里再次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上一秒骂齐清的也是杜老师您吧!」 「杜老师杜老师,今天国旗下是不是还要发奖学金来着?」 「哈哈哈哈哈我开始期待了!」 老杜咳嗽了一声,黑着脸道:「笑什么笑!知道齐清考了几分吗!总分年级第一,人家还刚出了车祸!考完试就晕倒了!」 他说话时,同学们都拼命憋着笑。 听见齐清的成绩,姜小小嘆了口气:「我居然都觉得没什么了,感觉这就是我们清清的正常发挥。」 众人似乎都深以为然,坐在齐清背后的女生拍了拍她:「清清,你一会是先领奖状,还是先读检讨啊?」 齐清皱了皱眉:「我也不知道。」 班里顿时涌起一阵窃窃私语,开庄赌起了齐清要上去几次。 半小时后,老杜挨个报着成绩发了他的语文试卷,早自习刚好结束,要开始早会了。 揭秘时间到了。 升旗台上,齐清和章念并肩站在一边。 这是市三中的规矩,那块地方被学生们叫做「菜市口」——犯错的学生,要拿着自己的检讨书,站在升旗台前,被所有人围观。 和菜市口公开行刑一样。 齐清站在台上,目光落到了操场最末端。 高挑的身影果然出现在那里,一个人孤零零的,被晨光沐浴着,整个人像在发光一样。 池瑜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眸看了过去,嘴角噙着笑意。 「咳——」校长清了清嗓子,开麦了,「今天是本学期最后一次早会,刚刚结束的期末考检验了同学们这学期的学习成果,让我们看看,今年有哪些同学获得了优异的成绩。」 「高一年级,语文年级第一,许桂。」 「高一年级,数学年级第一,李云平。」 「……」 「高二年级,语文年级第一,高二三班,齐清。」 「高二年级,数学年级第一,高二三班,齐清。」 「高二年级,英语数学第一,高二三班,齐清。」 「……」 请以上报到名字的同学,来升旗台上领奖。 市三中学生众多,齐清又向来低调。 经过了一学期的洗礼,大部分人已经遗忘了上学期末的奖学金颁奖现场,至于刚来的高一新生,更是没见过这个阵仗。 于是,操场上响起了不大不小的讨论。 「谁啊?」 「卧槽这也太牛了吧?」 「人在哪里啊!我想看看学神长什么样!」 齐清能听见那些讨论。 但她的目光远远越过了正在讨论中自己的学生们,只是静静看着操场最远处的池瑜,动了动嘴:「姐姐,你看。」 她们离得太远了,但不知为何,齐清就是觉得池瑜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池瑜同样抬眸看着她,眼里闪着光,红唇动了动:「我看到了。」 齐清满意地收到了信号,迈上了升旗台。 「卧槽?在那里!」操场上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了齐清身上。 高一高三左右都站着三个人,只有高二,那个包揽了所有第一的人,从「菜市口」不疾不徐地走了上去,手里还捏着个检讨书。 检讨书薄薄一页纸,在风里颤巍巍抖了抖。 校长头上稀疏的头髮同样抖了抖:「齐清同学,不知道包揽了三科第一的你,在学习上有什么心得体会吗?」 齐清犹豫了一下,接过话筒,真诚道:「大傢伙,我是齐清,我觉得,学习最重要的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只要专注自己,不去管其他事,把所有心思扑在学习上,就一定能做出一番成就来。」 台下掌声雷动,尤其是高二三班的所有人。 大家都知道,齐清这不是套话,她是真的做到了。 「好的,谢谢齐清同学的发言,大家可以下台了,走台阶的时候注意安全哦。」负责主持晨会的高一同学一板一眼按流程走。 「那么,颁发完今天的奖项之后,就到了本周的反思时间里。」主持人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继续读着手里的词,「请上周违反校规校纪的同学们,上台。」 刚走下一级台阶的齐清回头了。 她刚一动腿,台下知情的同学们就笑得东歪西倒。 这次,她手里除了检讨,还对了三本奖状。 「大家好,我是高二三班,违反校纪校规的齐清,我检讨,上周我和室友章念不该在宿舍违规使用杀虫剂。」 齐清照本宣科,声音平静,认错态度很端正:「就像刚刚包揽三项年级第一的齐清同学说的,学习最重要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错了,我不应该因为章念同学帮我的笔记本和衣服消了毒,就也帮她的衣服消了毒。」 第27页 「我错了,作为一个高二学生,高考迫在眉睫,我应该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不应该和章念同学一起纠结宿舍卫生问题,我对此感到非常后悔。」 句句都在检讨。 还句句都是她刚刚自己说过的话。 「我检讨,我错了,高二三班,齐清。」 站在台下的章念脸都白了。 姜小小直接笑得趴在地上拍草皮:「哈哈哈哈哈!清清原来这么好笑吗!章念肯定气死了吧。」 另一个女生道:「谁让她平时老欺负清清,也不想想人学神以前是懒得计较。」 后面章念的检讨已经根本没人想听了。 所有人脑子里都在回放。 「我是高三班,违反校纪校规的齐清。」 「像刚刚包揽三项年级第一的齐清同学说的。」 谁都听出来了,这是嘲讽。 全凭实力的嘲讽。 真正多管闲事、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显然是她的室友章念。 老杜已经气得脸色发白了,谁料主持人看着章念灰熘熘地下台,想起了刚刚高二三班杜老师的叮嘱,继续念道:「下面有请高三三班齐清的家长,上台分享心得。」 「哈哈哈哈哈,怎么回事?」 学生们都已经快笑疯了,谁能想到居然还有售后服务。 池瑜从操场最末端走向升旗台。 她今天穿得很低调,简单的白衬衣,配了深灰大衣,平静地穿过学生们。 明明那么简单,却依旧美得让人目瞪口呆。 有男生悄悄问姜小小:「齐清的妈妈这么漂亮吗?」 姜小小与有荣焉,自豪道:「那是她姐姐!」 池瑜一开口,学生们再一次被吸引了。 「我检讨,作为家长,我没有充分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和人际往来。」 杜老闆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心想还是齐清的姐姐识大体。 池瑜继续:「我希望,我的宝贝清清记住,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那是正确的。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没有人可以让你忍气吞声。」 「我的宝贝清清,我来迟了。」 明明是检讨,却像情书一样。 池瑜明媚的眸子看向台下的齐清,语气轻柔。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 羡慕,满操场都在羡慕齐清有这么一个好姐姐。 只有姜小小在心里狂奔了十八个来回:这不对吧!!我真的可以磕我姐妹和她姐姐的cp吗!这不可以吧!这真的可以吗! -------------------- 千岁大人:准了,可以。 第15章 神女 学校的事情告一段落,齐清领了寒假作业跟着池瑜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齐清穿戴整齐,站在池瑜面前:「姐姐……」 清晨的阳光洒在池瑜髮丝上。 她睡得很安静,依旧是蜷缩着的动作,占了很小的面积,一头黑髮埋在枕头里,找不到脸。 「怎么了?」齐清叫了三四遍,池瑜才慢悠悠把脑袋探了出来。 白皙的脸色有几道头髮丝的压痕。 齐清愣了愣:「不是姐姐你让我早上叫你的吗?」 昨晚明明就是池瑜信誓旦旦说,今天早上要带齐清去隔壁火城的民俗博物馆学习傩舞。 池瑜呆坐了一会,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齐清:「……」 看着齐清无语的表情,池瑜伸出纤细手指,迎着光拍了拍齐清嘟起来的脸颊:「清清宝贝?你生气啦?姐姐不是故意忘记的。」 自从发现齐清对「宝贝」这个次格外敏感后,池瑜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就喜欢用这个词打趣。 果不其然,齐清先是片刻呆滞,随后红晕一点点攀上了脸颊。 她到底是年轻人,几天前还是满脸枯黄、干瘦可怜的样子。 才养了几天,脸上就透出了少女特有的光泽,看起来水润多了,就连身形也逐渐舒展开来。 池瑜看了心满意足,又将语气放低了几分:「我饿了,我们下去吃完早餐再走好不好?」 她柔软睡袍半挂在肩上,被子搭着小腹,堪堪遮住腿根,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 浮光打在池瑜蓬松长发上,显得慵懒随性。 池瑜伸了个懒腰,小腹平坦又流畅。 齐清多看了一眼,看见小腹上确实有几处陈年伤痕,慌忙收回了视线:「我已经做好了,带着路上吃吧。」 池瑜几不可查地眯了眯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很快接了齐清的话:「这么着急?」 齐清:「姐姐你不是说要开很久车,所以上午早点出门吗?」 「哦对。」池瑜眉头微蹙,又想起了什么,笑了笑,「那你坐副驾上餵我?」 齐清脸一红,忙不迭应了,匆匆忙忙往屋外走:「好的,我去拿保鲜盒装一下。」 少女走得很快,短髮在脑后蹦蹦跳跳,池瑜默默看着她出门,才起身换了衣服。 齐清早餐做得很多,等在车上打开,池瑜才发觉自家冰箱里居然能有这么多东西。 她闻着味道,挑挑拣拣:「我想吃那个鸡蛋,但不要蛋黄,可以吗。」 齐清点了点头:「可以的,姐姐。」 她说完就低着头,乖乖巧巧地用手指剥那枚鸡蛋,蛋壳烫了手,她飞快地用指尖碰了碰冰凉的耳垂,小心翼翼地给蛋白吹了口气,才递给齐清。 第28页 池瑜就着她的手指吃了,又开始指挥:「我可以再吃一点南瓜吗,不要皮的。」 齐清从善如流,把南瓜去了皮,递了上去。 南瓜皮也是烫的,她又用手指捏了捏耳垂,随后安安静静吃自己的奶黄包。 刚咬了两口,池瑜又开口了:「可以给我一根小香肠吗,但我不想太多油,所以能用面包把油吸走一点吗?」 齐清终于觉得不对了,小声嘀咕:「姐姐,你可是神仙,又不是小朋友,怎么这么挑食?」 池瑜终于忍不住,笑了声:「那清清宝贝是不愿意给我一根你亲手煎的、焦焦脆脆的小香肠了吗?」 「没有。」齐清偏过头,压低了嗓音,「姐姐你……不要老是叫我宝贝。」 红灯亮起,池瑜踩了一脚剎车。 齐清不小心碰到装早餐的盒子,又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去捏耳垂,却发现自己的耳垂滚烫。 「这样呢?」池瑜牵起她被烫到的手指,触碰自己的耳垂,「我的耳垂是冷的。」 齐清瞬间语无伦次:「不不不不……不烫了……」 池瑜有些想笑。 尤其是看见齐清睁大的眼睛、扑闪的睫毛后,她意识到小女孩是真的很容易害羞。 她不去看齐清,而是借着看后视镜,瞥了一眼。 齐清耳根处是一层浅粉。 明明现在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早就什么都懂了。 追星、偶像剧、网络,该教会她们的一点不少。 但偏偏齐清一直生活闭塞,还会因为最简单的触碰害羞得语无伦次。 「姐姐,你笑什么呢。」齐清发觉了池瑜脸上意味不明的笑意。 池瑜懒懒回她:「没什么,我吃饱了,你吃早餐吧。」 齐清见她不想继续说,便也打起了瞌睡。 池瑜车开得平稳,再醒来就已经到了民俗博物馆前。 本地尚神,各处都有自己的民风民俗。 火城就是以傩戏闻名的。 博物馆前,木质的鬼面挂了满墙,红脸、黑目、獠牙的造型吓了齐清一跳,少女后退一步,揪着池瑜衣角问:「姐姐,你们神仙都喜欢这个?」 池瑜看了眼那一墙面具:「误会,我说过了,我喜欢自信漂亮的985女大学生。」 齐清疑惑:「那人们跳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神不喜欢的话,人类自作主张的欢庆和献祭到底是为了什么。 池瑜难得认真地沉默了一会,哑声道:「总会有哪个不开眼的神喜欢吧?」 齐清继续往里走去,大显示屏上正播放着省内各地的特色祭典。 「姐——」她刚想招唿池瑜来看,却突然脚步顿住,僵在了原地。 池瑜听见她声音吐出一半,却突然变了调,像片在水面上挣扎了一圈的叶子,沉闷闷地砸进了水滴。 她意识到了什么,迅速上前,从背后拉住齐清,温热的手掌覆上了齐清的眼睛:「好了,我来了,不怕。」 大屏幕上,正是热火朝天的烧王船仪式。 视频里的烧王船,不过是真的烧了一条大船而已,但那噼里啪啦的木材燃烧声却灌进齐清耳朵里,仿佛将她拉回梦魇一样。 她实在太过紧张,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过分僵硬,甚至没察觉到背后池瑜的异样。 「别怕。闭着眼睛,我带你走。」池瑜的声音很低,或许是因为场馆里空调有些冷的关系,听起来不那么真切。 但齐清莫名地感到安定了下来,跟着池瑜的脚步朝展厅里走去。 越是靠近,池瑜身上的焚香气味就越重。 虽然那种味道很清浅,但一想到这是千岁大人的气味,她们的神明就在自己身边,齐清就稍稍平静了一些。 直到绕过了这堵墙,池瑜才贴在齐清耳边问:「还在怕吗?」 她说话时的吐吸掠过耳畔,令齐清条件反射地一激灵:「不……不怕了!」 手从她眼前挪开。 昏暗展厅里,唯一鲜艷明亮的东西跃入眼帘——穿着红色喜服的神女人偶。 旁边,是又一块大屏。 播放的是傩戏的画面。 巫觋们扛着神辇,将神女一路送向傩坛。 神女站在高高的神辇上,用一种极为古老、庄重的动作起舞,配上那些锣鼓喧天又透着沧桑的配乐,显得疏离又神秘。 齐清问:「姐姐,你应该看过很多次了吧?」 池瑜几不可查地点头,声音很淡:「闭着眼睛我都知道怎么跳。」 「好厉害啊。」齐清说着凑近了一些,想仔细研究屏幕上巫觋的动作。 池瑜道:「不难的,是个人多跳几次都能会。」 齐清反驳她:「在你们神明眼里看起来当然不难,但对我们人类来说那可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池瑜用的问句,语气里却没有半点真诚的好奇,更像是漫不经心地闲聊。 齐清迟疑片刻,组织语言道:「这是祈求神明实现愿望的舞蹈,对人类来说,当然是越虔诚越好啦。」 按照她和池瑜的计划,下周的傩戏上,她们要混进那些戴着面具的巫觋里,一同簇拥着高台上的神女,藉机查看神女的喜服是否和自己当时穿的是同一件。 因此齐清只是看了几眼神女,就没再继续聊下去,把目光放在了作为背景板的巫觋们身上。 第29页 密密麻麻的人头、花花绿绿的面具,看得她眼花缭乱。 她回头问池瑜:「姐姐,这舞蹈有什么含义吗?」 池瑜道:「神女是神在人间的代行者,也就是神明以下地位最高的人,巫觋们扛着神女游街串巷,是让神女代替神明,祝福村庄、驱逐邪祟,而回到傩坛则是向神明献舞,以表对神的忠臣。」 齐清听懂了:「那当神女应该很幸福吧,肯定人人都很想去。」 池瑜垂下眼睛,淡淡道:「只是一个倒霉的普通人而已,神女是根据出生时间选的,不是自愿的。」 「妈妈!」背后传来了来参观的孩子叫喊声,「这里有漂亮姐姐!」 女人温柔的声音跟了过来:「什么漂亮姐姐?」 孩子说话稚嫩可爱:「瘦瘦的,白白的,眼睛好漂亮,头髮黑黑的,嘴巴红红的。」 听了这些描述,齐清下意识觉得那孩子看见了池瑜。 然而侧过头,却发现小朋友拉着妈妈,一路蹦蹦跳跳跑到了显示屏前。 大屏幕上,神女转过身,手持假面,随着鼓点施展舞姿。 神女白皙的脚背踩着傩坛,面具从脸上挪开,齐清看清了神女的脸,愣了愣。 那是一张……酷似池瑜的面孔。 -------------------- 完全捏造的民俗,千万不要考据哦。 第16章 夜宿 池瑜是美的。 天底下美丽的人很多,但池瑜有一种非常独特的美。 并非出于某种胎记、符号性的标记、某一颗位置独特的痣或诸如此类的特徵。 而是池瑜有一种颇具攻击性的美丽。 她黑髮浓郁茂密,哪怕烫染都没有伤及半分,看起来依旧生命力蓬勃。 同样的,池瑜清晰明了的唇线、干净利落的眼睛,乃至根根分明的眉毛,通通都具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压迫感。 哪怕池瑜只是站在那里,也有某种荒芜之地上生出神祇般的神性。 齐清因此能够确定,那视频里的人,并非池瑜,而是某个和池瑜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她们有着极为相似的长相,却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那只是一个空有其表的普通人。 齐清犹豫了一下,问出了口:「姐姐,你认识……神女吗?」 既然神女是神明意志的代行者,那么作为千岁大人的池瑜,理应是认识神女的吧? 池瑜瞥了她一眼,听出她话里有话,轻描淡写道:「认识。」 齐清嗯了一声,顿了顿,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要是关系很好的话,应该会是这样说吧。 看来是不想说的关系。 她最后看了一眼傩坛上肃穆起舞的神女,又看了看池瑜,有些纠结。 如果她们关系不好的话,去参加傩戏,会不会给池瑜添麻烦呢? 池瑜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招唿齐清前往下一个展区:「看看就够了,不是什么难学的东西。」 确实,除了神女的舞蹈稍稍有些难度,其余人都不过是戴着面具群魔乱舞罢了。 齐清正想着,池瑜回过头问她:「怎么还不走,这么喜欢看神女跳舞吗?」 「没——没有。」齐清连忙摇头否认,「不喜欢。」 池瑜笑了笑,偏头靠近齐清,似有若无的焚香气息从她鼻尖蹭过。 紧接着,齐清听见耳边传来极为低哑的暗笑:「那如果是我跳呢。」 齐清原本闻到那股焚香的气味,近乎是神游天外的,听见这话,正要跟上的脚步随之一顿。 她勐然抬起脑袋,有点震惊地看了池瑜一样。 琥珀般清浅的眸子里微微漾开些涟漪。 不由自主地,齐清脑海里浮现出神女穿着喜服的模样。 明明是完全一样的面容,但她可以确定,自己脑海里的那个人是池瑜。 池瑜光洁无暇的脚尖轻点傩坛,极为缓慢却肃穆地抬起双臂,宽大的喜服袖子落下,露出纤细如新生嫩藕的手臂。 她的脚下,巫觋们身上和四肢都用粗麻布紧紧缠绕,戴着黑色面具,手持木杖,仿佛刚刚从原始森林中走出一般,踉踉跄跄,步履蹒跚,发出猿猴般的叫声。 日落霞光下,巫觋大吼一声,人们仿佛献出三魂七魄般向神明臣服。 人生海海,红尘凡世,起起伏伏,尽数消散在锣鼓齐鸣中,漫天云霞洒落时光的碎屑。 从离开岩洞的古猿到学会使用火和工具的原始人,他们离开森林,成为人类。 从猿猴般的啸叫到学会使用语言交流、创造文字的人类。 从三皇五帝到车水马龙,时光纷纷落下,直到天幕低垂,万籁俱寂。 齐清沉默了许久,才从这令人震撼画面中抽离出来。 她终于有些嫉妒神明的信徒们,曾拥有过如此灿烂的信仰。 直到两人离开民俗博物馆,齐清都不记得自己究竟又看过些什么。 「想什么呢?」外面天已经黑了,池瑜推开展厅厚重的大门,看着尚在神游天外的齐清。 齐清愣了愣,转而迅速摇头:「没,没在想什么,姐姐。」 「没在想什么姐姐?」池瑜眯起眼睛,故意将这句话连在了一起。 齐清低着头,拼命抵赖:「什么都没想,真的,姐姐,你相信我。」 第30页 「想看我跳舞?」池瑜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 她说着迈向了展厅外的空地。 天空飘起了小雪,陵市纬度不高,往往一年也下不了一次雪。 这是几年来的第一场雪。 路灯微弱昏黄的光芒照射的飘散的雪花,池瑜迈进雪地里,尖头高跟鞋踏破了地上薄薄一层雪水。 反射出极浅的一圈涟漪来。 羊绒大衣难以掩盖池瑜修长纤细的身材,她就那样踏着雪,沐浴着极弱的灯光,在纷扬雪片中缓慢地吟唱、起舞。 这和齐清想像里的画面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没有璀璨明媚的天光,也没有虔诚簇拥的信徒,更没有华服依仗。 然而她却听见自己胸腔里极为澎湃汹涌的鼓点。 池瑜停下了脚步,站在路灯下,定定地望着齐清笑:「这是你想看的吗?清清宝贝?」 「姐姐……」齐清忍不住喃喃道。 「怎么了?冷?」池瑜朝她走了过来。 她手懒散地放在大衣口袋里,懒得拿出来,就那样直接张开双臂,隔着大衣裹住了齐清:「这样呢,还冷吗?」 「不……不冷了。」齐清用闲着的手捂住滚烫的脸,「姐姐怎么突然跳舞了。」 「满足一下我的小信徒。」池瑜说着,突然迈开步子,揽着齐清往车子走去。 被池瑜这样搂抱着,比她矮了一个头的齐清完全埋在了池瑜温暖的怀抱里,被焚香的气味紧紧缠绕、包裹,直到坐进车里。 齐清小心翼翼地收起手脚,坐得比上课被教导主任巡视还端正,目视前方:「姐姐,这么晚了,还在下雪,我们今天还回陵市吗?」 回市里还需要数个小时,开到晚上总是有些不安全的。 池瑜偏过头,含着笑问:「不想回去?那去住宾馆?」 齐清幽幽点头,旋即想起刚刚那个不知道算不算拥抱的相拥,脸勐然一红,薄唇紧紧抿着,开始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自闭状态。 池瑜也不强求,一脚油门,没过几分钟就停下了:「下车吧。」 「到了?」齐清愣住。 池瑜露出一副深谙女高中生教育法则的模样:「小朋友不都喜欢不期而遇、说走就走的旅行和突如其来的翘家吗?」 她换了三个搜寻引擎,都是这么说的,可见这是一句真理。 齐清倒是一脸愕然,表情里颇有点「你是女高中生还是我是女高中生」的疑惑,但说出来的话却极为乖顺:「姐姐说得对,不开夜路比较安全。」 于是几分钟后,齐清坐在了小招待所洗得泛黄的床单上,看着池瑜难得不那么优雅地、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为什么这年头了还有这么破的地方!!」池瑜深深嘆了口气。 小县城的招待所,一共只有一间空房,没有多余的被子。 仅有的那一床还潮乎乎的,泛着沿海特有的潮湿气味。 就连洗漱用品和拖鞋毛巾,都显得格外廉价。 幸亏她作为律师经常出差,车里放了几套一次性的贴身物品,才算让今晚不那么寒碜。 池瑜崩溃地拉开窗帘,看了眼外面越来越黑的天。 「姐姐,要不我去超市给你买新的?」齐清犹豫着从床上站起来,也走到了窗边,「我看超市就在前面一点。」 池瑜把她按回了床边:「不用了,我先去洗澡,等水热了换你。」 老式的热水器,有时候放半小时水都不会热,池瑜知道齐清肯定会抢着干活,洗澡洗得极为敷衍,难得十分钟就裹着浴巾钻了出来。 果不其然,齐清正蹲在门口穿鞋,被池瑜抓了个正着。 池瑜从背后拦腰抱起齐清,轻飘飘地把人丢进了浴室:「去洗澡。」 齐清扒着门,闲不住:「姐姐,我住惯了破地方,你又不一样,我去给你买新的毛巾和矿泉水好不好,说不定还能买到干净被子呢?」 「谁说我不一样的。」池瑜睨了她一样,手起锁落,把房门挂上了拴,「我走过的岁月可比你多多了,真是小孩子。」 浴室里,水温已经被池瑜放热了,齐清闭着眼睛,用水声掩盖了她还在鼓譟的心脏跳动。 她总觉得今天,自己抓到了某些一闪而过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 直到水重新变冷,齐清才裹了件外衣出来,犹豫着钻进了被窝。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池瑜睡在同一个被窝里。 池瑜还没有睡,侧靠着窗,任由晚风混着雪花灌进屋里。 她就那样倚着窗口,一只雪白的手垂在窗外,娴熟地夹着一支烟。 池瑜点菸时似乎被火光刺到了眼睛,眼角眯着,唿吸变得缓慢。 她深吸了一口气,菸头闪烁出暗淡火光。 「姐姐怎么抽菸了?」齐清裹进被子,不觉得池瑜抽菸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反而觉得她连抽菸都那么美。 眼神空远迷离,吐出的气息飘进风雪里,消失不见。 池瑜把玩着打火机的砂轮,火光时不时跳跃着,投射在她黑沉的眸子里。 「在怀念一些往事。」池瑜不紧不慢地看向齐清,「清清宝贝,你恨过神明吗?」 她忽然抬眸看向齐清,目光深处是极沉的黑。 第31页 黑的尽头,是一片寂寥。 -------------------- 第17章 疑窦 三天后,临海镇。 三天前,池瑜的问题被齐清仓促忽略,转眼就到了今天。 傩戏开场的日子到了,齐清和池瑜也早就到达了临海镇。 这座小城虽然不算什么出名的旅游景区,却也有着极大的人口基数,以及比例颇为可观的千岁王爷信徒。 「姐姐。」齐清低头整理了一下装备,唤了声池瑜了。 池瑜低着头,正在摆弄一会要待的面具,看起来有几分心不在焉:「嗯,怎么了?」 下过一场雪,临海镇的空气唿吸起来格外干净,齐清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察觉到了池瑜的不对劲。 她在家里听过池瑜和别人开视频会议。 不管多棘手的案件,池瑜都没有皱过眉。 或者说,作为五府千岁王爷也好,作为律师池瑜也罢,齐清印象里的池瑜都没有任何动摇、焦躁的时候。 唯独此刻,本能的直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池瑜很焦躁。 齐清悄悄收回打量的目光,抿着唇匆匆走开了几步。 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支热乎乎的烤红薯,白雾蒸腾着飘散在空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的沉默后,齐清突然开口了:「姐姐,傩戏上,是有什么你不想面对的事情吗?」 她们原本是靠着车,并肩站着的。 池瑜却又继续维持了片刻的沉默,随后半垂着头,一只手撑着车窗,几乎把齐清所在了自己和车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她深邃的眼睛注视着齐清,半笑不笑地弯腰,靠近齐清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池瑜的脸上,通常不会有什么让人觉得「充满人情味」的表情,更多的时候,齐清觉得池瑜的脸上充满了所谓的「神性」—— 生人勿近,神鬼莫欺。 但当池瑜像现在这样,露出半真半假的笑容时,眉梢微微抬起,有种难以捉摸的吸引力。 齐清小心地咽了下莫须有的口水:「我觉得今天的姐姐比平时的更紧张。」 池瑜轻声说:「比如?」 「……」两人对视片刻,齐清脑海里闪过种种片段,最终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池瑜也并不着急,微笑着离她更近了一些,逼得齐清后脑勺几乎贴在了冰凉车窗上。 她还没靠上去,池瑜的手已经垫了过去。 「那边两个人!还愣着干嘛!集合了!」就在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了喊叫声。 池瑜一愣,齐清一秒从她臂弯里钻了出去,拍拍衣角,心虚道:「姐姐,戏班子集合了,我们该过去了。」 临海镇每年这时候,都有数不清的戏班子。 不光有花钱请来的数个十里八乡知名的队伍,还有村子里自发的、老人们组织的。 只要两人跟着混进去,面具一戴,谁也不会知道她们到底是哪家队伍的,就算不认识,也只会当做是其他戏班子的人。 一个挂着工作证的男人看齐清和池瑜没有动作,小跑着过来:「说你们呢,快走,马上大巴车要发车了!」 齐清下意识扫了一眼,男人挂着的工作证上写着「管委会」、「齐」的字样。 她敏锐地想,这人和自己看来是从一个地方来的。 所以自己在神船上投身火海那天,下面抬着船唿喊着号子的男人们里,也有他吗? 所以今天还有其他人也来了这里吗? 但她的大脑来不及思考太多,只能被齐珤一路推着朝大巴走了过去。 只要坐上大巴车,送她们到傩戏开始的场地,一切就算踏上了预定的道路。 齐清忐忑不安,拔腿走路,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一看—— 池瑜站在原地,眼里露出了某种她根本无法看懂的决然和恐惧。 「姐姐?」齐清站在大巴车边,叫了声。 听见齐清的唿唤,池瑜像是终于回了神一样,终于也快步走了过来。 「好像就最后三个位置了,正好,咱们仨上去挤一挤?」名叫齐珤的男人十分自来熟的样子,把齐清和池瑜都推着送上了车,三个人挤在了最后一排最靠里的位置上。 一上车,池瑜就高高地将围巾拉起,戴上宽大墨镜,又拉低帽檐,遮住了脸,斜靠着车窗和车座之间的缝隙,头摇摇欲坠地开始补眠。 「妹妹,我看你年纪不大的样子,这么小就出来干这行啦?」齐珤笑眯眯地跟齐清套近乎。 车子颠簸,齐清的脸也跟着上下颠簸,她慢慢道:「我不小了,只是长得看小。」 齐家村很多她这么大的姑娘,甚至都可以结婚了。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齐,齐珤,发音是宝贝的宝。」齐珤非常规矩,也很有礼貌的自我介绍,看得出,他大概是个从小活得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以至于看着就是乐观开朗、人缘极好的样子。 齐清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犹豫着吐出了几个字:「我叫池浅,池王爷的池,清浅的浅。」 齐珤「喔——」了一声,饶有兴趣道:「池浅王八多的池浅?」 车里一片喧闹,前面的戏班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齐清拧着眉心,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盼着自己沉默下来,齐珤可以自觉少说几句。 第32页 谁知道,齐珤一骨碌坐直了身子,探过去又看了池瑜一眼,满脸好奇:「旁边的是你姐姐吗,她长得好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啊。」 齐清一瞬间被吓得坐直了身子。 像一个人…… 神女吗? 虽然池瑜遮住了大半个脸,但熟悉神女的人绝对能从池瑜身上找到某种似有若无的既视感。 池瑜好像睡着了,现在只有自己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该装傻吗,还是矢口否认? 被管委会的人过分关注的话,会影响到今天接下来的计划吗? 不行,既然是来参加傩戏的,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临海镇这一代、跳了十五年舞的神女长什么样? 深唿吸了两口后,齐清决定先发制人:「是神女吗,很多人都说我姐姐长得像她。」 然而齐珤居然摇了摇头:「不,像我的一个姐姐,不过她已经去世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齐清下意识为自己没做错的事道歉。 齐珤摆了摆手:「你们好好休息吧,今天接下来有得忙呢。」 齐清点了点头,烦闷地靠上了椅背,半闭着眼睛,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原本是真的相信过,池瑜是千岁王爷。 如果不是池府千岁王爷,池瑜怎么可能把自己从火海里救出来,又怎么可能如此好心让陌生的自己居住在她家中,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 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越发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神仙真的会和池瑜一样,每天睡觉的时候会做噩梦吗? 会和池瑜一样,偶尔露出极为悲伤失落的表情吗? 会在沉沉月色下点燃一支烟,胸腔中吐出难以察觉的哀愁吗? 最重要的一点是,池瑜不会法术。 齐清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究竟闪过了什么灵光乍现般的想法。 但她总觉得自己或许遗漏了一点东西。 「下车了!大家快下车!准备活动了!」 她还打算继续整理一下思绪的时候,车子已经停稳,齐珤从中间站了起来,吆喝着大家下车准备。 齐清咽了口空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齐珤,迅速摇晃着池瑜:「姐姐,到了,我们该去做准备了。」 这里是临海镇中心小学,傩戏开始的地方,大家的化妆间也在这里。 村镇上的活动,化妆间不过就是两个大教室,男女分开,各自一屋,隔壁则是神女的更衣室、一些不方便抛头露面的重要人物休息的地方。 池瑜像是刚刚睡醒一样,看着齐珤下车的背影,摘掉了围巾和墨镜,起身道:「一会换好衣服,找个机会去神女的更衣室,我们去确认衣服。」 齐清愣了愣:「就这么简单,不需要什么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难道更衣室里不会有别人吗?不需要做一些伪装、讨论一下计策吗? 「就这么简单。」池瑜轻描淡写,好像已经轻车熟路,「和我们不一样,神女会先去跟镇上的大人物们寒暄一番,然后由化妆师给神女梳妆打扮,最后才会来穿喜服。」 最贵重的东西,是不能弄脏的,所以要等到节目快开始,才会换上。 「而且,据我所知,神女很讨厌别人随便进出她的房间,所以不会有人敢擅自进去的。」仿佛是为了安抚齐清,池瑜又追加了一句解释。 齐清愕然,有些怔神:「姐姐,你怎么这么清楚?」 如果说,池瑜作为千岁大人,对神女的舞蹈熟悉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对这些细节如此熟悉又是为什么? 「看过太多次了而已。」池瑜道。 齐清努力抑制住自己的胸腔起伏,转头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池瑜。 她还是那么漂亮,被晨光沐浴着,仿佛遥不可及的神明。 齐清跟在池瑜背后,用力攥紧了手指,看着池瑜朝更衣室走去,一切几不可查的情绪全部飞向了九霄云外。 齐清想:「管它呢。」 不管池瑜究竟是谁,她都早已对池瑜俯首称臣。 池瑜是池府千岁王爷也好,不是也罢。 「反正我是池瑜的信徒,不是神明的。」 -------------------- 清清宝贝语文成绩一定不错,很会玩文字游戏。 第18章 齐玥 「准备好了吗?」池瑜问。 两个穿着粗布衣服,戴上漆黑木雕面具的人影站在更衣室前。 人群打扮得光怪陆离,从池瑜和齐清身边走过。 没有谁注意到了神女的更衣室前有两个人。 齐清低声道:「姐姐,还是我自己进去吧,被抓了也好解释。」 齐清不过是个女高中生,就算在神女的更衣室里翻箱倒柜,被抓到了也可以说是好奇心作祟、年轻人不知轻重。 总比池瑜身为律师,又或者是身为几乎和神女大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千岁大人,在更衣室里偷神女的喜服被抓了个现行好。 池瑜心里知道齐清说得确实如此,却摇了摇头,视线落在齐清身上:「一起进去。」 齐清两只手死死抓着门把手,语调微微颤抖:「那……那姐姐我推门了哦。」 她说完像是又犹豫了几秒,才咬咬牙,心一横,拧开了那破旧的门把手。 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门里是一片古旧的光景—— 第33页 临海镇十几年来始终用着同一片场地,这里平时作为祭祀服装的储藏间,傩戏开场时则临时被神女徵用。 故而,屋内的陈设大多是十余年前的,只有一部手机和小包表明了刚刚有人在这里停留过。 屋子四处张贴着泛黄掉色的照片。 齐清扫了一眼,便迎面和一张少女的相片撞上了。 那张照片就挂在衣架上,用一根红绳穿着,照片上是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少女。 黑髮,清瘦,下颌高高扬起。 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 齐清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池瑜。 她刚想问些什么,池瑜已经拿着一件喜服走了过来:「清清,衣服找到了,你在看什么呢?。」 「姐姐——」电光火石之间,齐清伸手摘下了那张照片,塞进了自己口袋中,她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但鬼使神差地,她选择了隐瞒。 池瑜像是察觉到了一样,却还是不动声色道:「试试看吧。」 如果齐清穿不上这件喜服,就能证明是光明裁缝铺说了谎。 这件喜服根本就不是当初按照齐清的尺码订做的那一件,而给齐清的那一件自然另有他用。 「好,好的。」齐清紧张地结巴了一下,匆匆接过衣服,朝挂着帘子的更衣区走去。 她刚走进去没几秒,门帘里就传来少女细细的求助声:「姐姐……我不会穿它。」 「哪里不会?」池瑜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凌厉的眼角眯着,似笑非笑,「你拿错了,应该先穿里面那件,再套你手里的。」 「好……好的。」齐清垂着头,一动不动,直到目送池瑜的脚后跟离开视线,门帘重新垂下去,才慢吞吞套上了衣服。 等扣上最后一颗扣子,少女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迈了出来。 衣袖空荡荡的,整个领子都沉了下去,露出了大半截白生生的锁骨。 这件衣服明显比她的尺寸大了不止一点,显得齐清更为羸弱了。 「不是的。」齐清给了结论。 这和她穿过的喜服完全不一样。 「不是。」池瑜跟了一句,顺手为齐清拍了照,「去换下来吧。」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了,连准备好的傩舞都不需要,她们已经成功接触到了衣服,拿到了证据。 齐清乖顺地点了点头,又钻回了门帘里,窸窸窣窣传来一阵换衣服的声音。 「齐瑜?」 门外猝不及防传来一声唿唤。 齐清被吓得浑身一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池瑜已经冲进了门帘内。 齐清惊愕地压低声音道:「姐姐,这里有人认识你吗?怎么会有人叫你。」 她的话音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池瑜从她手里接过大红喜服,极为迅速地套上了身。 不大不小。 袖口包裹着洁白纤细的手腕,裙摆恰好垂到脚边,腰线顺滑得看不出半点褶皱。 世界在此刻静止,齐清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下一瞬,她仿佛看见绚烂瑰丽的夕阳、少女时期的池瑜。 「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她曾学过的诗,背井离乡的远嫁之女,思乡,怀国。 过了足足一分钟,池瑜已经穿好了衣服,齐清才如梦方醒般看着池瑜镇定自若地走了出去。 她打开了门,对着门外的人应道:「我在。」 门外的人是齐珤。 齐清面色僵硬,紧绞着手指,大气都不敢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件喜服在池瑜的身上会如此合身。 为什么池瑜真的敢去开门。 为什么齐珤会分不出神女和池瑜的区别。 「咱们先去化妆好吗,一会就该开始了。」来人说着就拉起了池瑜,毫不犹豫朝外走去。 齐清别无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跟上,亦步亦趋地挪到了化妆间里。 一个中年女人早已将殷勤地凑了过来:「瑜瑜啊,今年又要拜託你啦,要我说我们瑜瑜那么好看,化妆做什么,不化都好看的。」 那女人说着,递给池瑜一张拴着绳的胸卡:「你看看你,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拿工作证,都跟你说了今年查得严,就算是你,没有工作证也进不来知不知道?」 齐清勐然反应了过来。 这张卡的主人,真正的神女,因为把卡遗落在了这里,而暂时没能回来。 更不巧的是,神女的手机还丢在了更衣室内。 这一切巧合,给了她们足够的时间留在这里,打探消息。 「顾阿姨您是知道的,我一向这么粗心大意。」池瑜笑着接过卡片,任由身后的中年女人替她打理髮型。 清冷的声音落在屋内,在空气中盪开,落进齐清的耳膜,顺着神经末梢一路奔向大脑皮层,落下一阵惊雷。 ——池瑜认识这个中年女人。 齐清定定地盯着池瑜,似乎在反覆思考、梳理着什么念头,半晌后终于慢慢道:「今年怎么接二连三在办庙会,出了什么事啊?」 顾阿姨抬头看了齐清一眼,疑惑道:「这是谁呀,瑜瑜你带来的吗?」 池瑜的头髮还在人手里,便纹丝不动地只抬了嘴角:「我一个远房妹妹,寒假来见世面。」 「哦,这样啊。」中年人对小孩有着天然的亲和力,温柔道,「那妹妹你可是赶上了,今年是齐家村当年的族长,齐徵老爷的百年寿诞,齐家为了给老爷子积累功德、延年益寿,才办了这一场又一场的。」 第34页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齐清的意料。 当初齐志强和村里的男人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村里数月大旱,没有水,庄稼长不出、牲畜长不大,连海里的鱼都少了很多。 巫觋说那是千岁王爷发怒了,想平息王爷的怒火、赶走邪祟、迎来雨水,就要帮千岁王爷娶媳妇。 「齐老爷子还真是财大气粗。」池瑜笑了起来,语气里有捉摸不透的玩味,「难怪长命百岁。」 顾阿姨非常贊成地点头:「可不是吗,你们年纪小,可能不知道,十年前齐家村大火,烧死了一个小姑娘,也是齐老爷子出钱送了王船,给那姑娘平息冤魂、给村子祛除邪祟。」 专门为了一个在火灾中冤死的小姑娘,做了一条王船,付之一炬,这不可谓不是大善人了。 齐清站在一边听着,表情却越来越僵硬。 她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对,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能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的关键之处。 「没记错的话,齐老爷子的儿子也年纪不小了吧?」池瑜倒是极为淡定,近乎漫不经心道,「得有七十四岁了吧?」 顾阿姨聊起这些熟门熟路,仿佛自己家的事情一样:「可不么,那可是齐老爷子的宝贝大疙瘩。」 齐老爷子的独子是他二十六岁高领才得来的。 他们那个年纪,大多数人不满二十就儿女双全了,齐老爷子二十六才得了这个宝贝儿子,是结结实实宠到了老。 哪怕到现在,齐老爷子最常说的话还是「要不是捨不得我儿,我一把老骨头哪稀罕活这么些年」。 池瑜莫名其妙地接上了一句:「那是得着急一下了,只差一年了。」 「什么一年?」顾阿姨有些疑惑。 池瑜随口解释:「考驾照啊,我听说超过七十五岁的老人就不能考驾照了,不知道齐老爷子的宝贝儿考了没有,可得抓抓紧啊,只有一年了。」 「哈哈哈哈哈。」顾阿姨放声大笑,「还是瑜瑜你说话有意思,阿姨就喜欢听你们年轻人说话。」 如果从监控视角看这幅画面,那可能是极为荒诞的一幕: 化妆间的角落里,三个人坐在一起。 齐清一脸呆滞,因为大脑高速运转、试图思考一些虚无缥缈的事而无暇顾及表情。 池瑜脸上挂着凉薄的笑意,是在笑的,却让人感觉不到温暖。 后面的「顾阿姨」倒是笑得真情实意,满脸开花。 齐珤说,池瑜像一个人。 更衣室里明明就是池瑜的照片。 还有齐珤嘴里说的齐瑜。 齐家村十年前的火灾。 混乱的信息在大脑里交织,下一秒,化妆间门勐然被推开一个脑袋伸进来,看见池瑜的瞬间又缩了回去。 只有心不在焉的齐清看清了那张脸。 是真正的神女。 空气瞬间静止,齐清表情凝固,下一秒,她夺门而出,追上了门外的人:「你是谁!」 「初次见面,我叫齐玥。」女人像是预料到齐清会追出来一样,站定,回头,露出微笑。 -------------------- 第19章 妈妈 齐清一向是聪明,但听见这句话,还是足足有好几秒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她才犹豫地试探道:「您……不应该叫齐瑜吗?」 她可以非常确定,刚才齐珤在更衣室敲门,唿唤「齐瑜」的时候,心里想到是真正的神女,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同理,化妆的顾阿姨一直亲暱称唿的「瑜瑜」,也是面前这个神女。 但为什么神女要叫自己「齐玥」呢。 齐清脑海里闪电般蹿过了某种猜测,几乎无法抑制住自己瞳孔的震动,抬起头等待着齐玥给自己一个答案。 如果这个答案和她想的一样,那么过去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全都会被颠覆。 「齐玥是我真正的名字。」果不其然,神女镇定且从容地验证了齐清的猜想。 化妆室里,突然唿啦啦涌出了一群人。 那些人甫一出门,齐玥已经极为迅速地拉着齐清躲闪到了墙角。 「你……」齐清用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低声道,「你知道她今天来了,对吗?」 所谓的不小心把手机丢在了更衣室、把工作证丢了,都是假的。 参加了十几年傩戏祭祀,神女怎么可能是那么不小心的人。 最可能的真相就是,齐玥清楚地知道,今天会有另一个神女出现在这里。 她给池瑜和自己,开出了一路绿灯。 化妆室里,几个中年女人已经簇拥着池瑜离开了,齐珤快步迎了上去,接引她们。 「瑜瑜,你长得越来越像……」一个烫着捲髮的中你啊女人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 但她刚刚开口,后面的顾阿姨脚步立刻加快,三步并做两步,硬生生走到女人身边,毫不犹豫拉住女人的手,讪笑道:「说什么呢,瑜瑜这么漂亮,十里八乡有谁能跟她比?」 像—— 齐清脑海里有声音在反覆迴荡。 像谁。 池瑜应该像谁? 池瑜究竟是谁? 身边,和池瑜有着同样面容的女人紧紧握着池瑜的手,那只手温暖有力,淹没了池瑜所有感知。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终于,人群散去,齐玥在一片沉寂里开口了:「她叫齐瑜。」 第35页 初冬的海风从齐家村的海边拂过高山,穿过山林,越过溪流,来到临海镇中心小学三楼走廊尽头的化妆室外。 唿啸风声吞噬了齐清脑海里的一切。 齐清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人群骤然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打断了她所有的思绪。 「喂!你们在那边干什么呢!快过来准备啊!」神出鬼没的齐珤又出现了,一把拉起两个人就朝外跑去。 齐珤推了齐清一把,将人推到了前面:「一会你俩就负责跟着神辇吧,走最前面。」 齐清茫然地点点头,被齐瑜拉着,跟上了人群。 海风穿过陆地,操场上人头攒动,在冬日里蒸腾出阵阵白气,那雾气后,是村民们欢唿高歌的面孔。齐清站在神辇前,已经忘了自己一会该要做些什么。 锣鼓喧天,所有声音都朝着齐清脑海里钻去,她拼命忍耐,试图忘却这些带着低低吟唱的歌声背后,那些伴随着灼热、滚烫和熊熊烈焰的记忆。 「恭迎神女——!」操场最前方,巫觋高声唱诵。 池瑜穿着那身大红喜服,缓步走向人群。 大火噼啪燃烧,照亮了人们满怀憧憬的面孔,和池瑜的凤冠霞帔交相辉映。 她走得那样端庄,却又像是走过无数遍一样,驾轻就熟。 一向不会好好平视他人的高傲双眸,此刻直视着前方,丝毫没有看向脚下的路,更没有看向任何人。 她像降临世间的神祇。 齐清摇了摇头,更正了自己心里没有任何人能听见的想法,池瑜就是神明。 唱诵声此起彼伏,逐渐被朔风卷上云霄,千百年来的信仰在土地上空迴荡。 池瑜就这样走到了齐清的面前,目视前方,丝毫没有与她对视的意思。 齐清已经几乎要忘却了,她们原本只是来核对神女的喜服究竟和齐清的那件一不一样了。 为什么事情会一路失控,池瑜竟然就这样走上了神辇。 齐清听见脑海里有声音在反覆逡巡,一遍又一遍地露出无可奈何的哀嘆:「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她曾经那么希望池瑜真的实现自己的愿望,为所有痛不欲生的回忆和不被珍视的童年找到一个归宿。 但此刻,齐清却开始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如果池瑜的身份和她想的一样,那么她对池瑜做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可笑又荒诞。 篝火越来越热烈,男人们抬起神辇,开始朝着学校大门外走去。 以这里为起点,神辇会在小镇里绕场一周,回到起点后用一曲傩舞结束今天的祭祀。 「爸爸!妈妈!看漂亮姐姐!」小孩拉着父母,一个劲地往人群前钻。 到处都是来看热闹的孩子。 「求求你,求求千岁王爷,求求神女给千岁王爷带个话——」而更多的,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神女身上的信徒。 踩着高跷扮丑的男男女女,穿红戴绿在前方开道。 不知是为生活所迫还是为信仰所驱动的戏班子们紧随其后,喷火、舞刀、吞剑、上演目连救母之类的老戏。 池瑜静静坐在神辇上,半垂着细长凤眸,嘴角也收敛着向下,她就那样看着世人或站或跪,或跑或跳,或祈求或好奇。 那些愿望一个接一个的传递到了神辇之上。 「池王爷保佑,求求池王爷保佑,让我孙子的病早点好吧。」 「王爷,池王爷,让我媳妇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吧。」 「我妈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 「我不想死,池王爷,你救救我!」 …… 齐清跟在齐玥身边,有模有样地跳起来。 「你学得倒是很快。」齐玥在锣鼓的掩盖里扯着嗓子道,「才看了一会就学会了?」 池瑜摇摇头,同样大声道:「我早就学过了。」 她脑海里,至今仍停留着池瑜在大雪纷飞中起舞的样子。 这让她更不愿意听见周围众人的许愿了。 「姐姐只要我一个信徒就好了。」齐清默默想。 「她太累了。」 齐清紧紧闭上眼睛,双手正在舞蹈,没有办法捂住耳朵,便只能靠舞蹈让声音离开脑海。 「池王爷,谢谢池王爷保佑我儿,谢谢池王爷给我儿娶上了媳妇。」 一道声音却绕开了所有屏障,穿过人群,穿过齐清的耳膜,落进了脑海深处。 那声音混杂了太多锣鼓、歌舞、表演里的兵刃声,声线模煳,却执着顽强地要朝着齐清大脑钻去。 「池王爷,你一定要继续保佑我儿,早日给老齐家添哥个大胖小子。」 齐清想,真是个庸俗无趣的愿望,池王爷又不是送子观音。 「池王爷,还有我的女儿,我女儿在那边还好吗,不知道她穿暖了没有,吃饱了没有。」 齐清赫然睁开双眼,震惊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已经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了,耳朵里轰轰作响,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无声且沉默的歇斯底里。 齐清烧伤尚未痊癒的手不断颤抖,指尖已经绷得毫无血色了。 她就那样定定地看向那里。 马惠娟正拉着齐朗,要齐朗学着自己的样子,给神女跪拜行礼。 她眼睛哭红了,人也看起来十分憔悴,脸上依旧有不知道哪来的淤青。 第36页 不过是三周不见,齐朗看起来似乎邋遢了一些。 高大憨迂的身体裹着骯脏板结的棉服,脚上穿了两只不一样的棉鞋,傻乎乎地被马惠娟扶着,跪下的时候,沉重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连带着弱不禁风的马惠娟也被他拽倒,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齐清很清楚,她在的时候,齐朗一直是她在照顾的,平时她去读书,齐朗便只能在家胡乱穿衣、随便吃喝。 只有寒暑假她回家的时候,才会有人认真给齐朗浆洗衣服、更换破损的鞋袜。 她才不在没多久,齐朗就已经成了这么邋遢的样子。 折腾了几次三番,齐朗才算是终于完成了他的跪拜。 齐志强不在,齐清猜测大概是齐志强留在家看守齐朗刚刚到手的媳妇,而马惠娟则和过去的每一年一样,带着齐朗四处求神拜佛。 往年的这些时候,她都在哪…… 好像是在灶前烧火吧,反正从来没有哪次的庙会、社戏、烧王船之类的活动,有人想过要叫她。 齐清想,这不是灰姑娘吗,真是老掉牙的故事。 「妹妹……」她听见齐朗在人群中呢喃。 明明是不应该听见的,但齐清知道,她没有幻听。 齐朗的声音越来越含煳,说一句完整的话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齐清只能隐约听见他的话:「妹妹……清……妹妹……」 「不要……不……不回来……」 「去……去过……好日子……」 「不回来……永远不回来……」 那瞬间,齐清仿佛看到了齐朗变得又矮又小,许多年前,也是齐朗带着她穿过深邃夜色,走过溪流山野,带她去找野果,找走丢的鸡鸭。 十年前齐朗说,「妹妹,妹妹以后……要……过……好日子。」 而现在,齐朗依旧什么也不懂,深信着齐志强和马惠娟说的,齐清去过好日子了。 所以他说,不要回来。 马惠娟则在一边,拉着齐朗的手,同他解释:「你妹妹已经不在了,她去那边了。」 齐清一愣,心里忍不住发笑。 祈求池王爷保佑齐朗的时候,马惠娟大概是发自内心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神佛吧。 可说到自己的时候,马惠娟却清楚地知道,女儿并不是嫁给了神明,而是离开了这边的世界,去了那边。 说到底,马惠娟信的从不是神佛,不过是一切为了齐朗罢了。 「她心里知道,我会死。」 齐清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边的齐朗。 然而这边刚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缓过来,那边又传来了一阵叫声:「瑜瑜!你是瑜瑜!」 那神辇上的本就是池瑜。 不管是那个自称真名齐玥的齐瑜,还是此刻的池瑜,叫瑜瑜都是没错的。 因而,那阵叫声持续了几遍后,齐清才猝然惊觉、满眼震惊地看向池瑜。 她本该舞动的手僵在半空,而池瑜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依旧正襟危坐,腰背挺直,垂眸坐在神辇之上,任由人群追逐膜拜。 那道声音再一次穿过人群传向这里:「瑜瑜,你是瑜瑜,我的瑜瑜!」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听起来憔悴、苍老,像是经歷过什么难以磨灭的痛楚一样。 齐清这次可以确定了,这是在唿唤池瑜。 如果是每年傩戏都会出席、登上傩坛的齐玥,就不会有人说出「你是瑜瑜」这样奇怪的话了。 那是早该认识的人。 只有惊讶、惊喜或者是惊恐之下,「你是瑜瑜」这四个字才显得更为正常、合情合理。 齐清若有所思地望向那个哭叫着的女人。 那女人看起来年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却满头白髮,神色凄楚。 她也是细长的眼睛,也有薄而锋利的唇线,像极了池瑜和齐玥。 看着神辇逐渐走过,女人愈发激烈的拨开人群,拼尽全力朝着神辇挤过去:「求求你们,让一下,求你们让我一下,那是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 齐清看向那里,和女人的目光撞上了。 两人面面相觑,齐清下意识移开了眼睛,转过头不露声色地观察池瑜。 池瑜依旧面无表情。 整个小镇喧嚣热闹,只有池瑜满脸若无其事、事不关己地端坐着。 人群互相推搡,向着神明祈祷,又向着自己的同胞出口成脏:「x你娘的,你个x嗨!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吗!那是神女,什么你的女儿!」 齐清诧异地看着那个男人,刚才还嘴里念念有词:「池王爷您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一定要赐小的加官进爵。」 人啊,真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 对自己的同胞疾言厉色,对虚无缥缈的神明做小伏低。 那男人和别人推搡起来,一个冲动,两个人拳打脚踢,甚至打到了队伍前进的路线上。 「啪——!」男人被推到路中央,胡乱伸出的手恰好打落了齐清的面具。 恭送神女的队伍不得不暂停了一下。 电光火石间,齐清没有来得及察觉到向着前方涌动的人群里出现了某种意外的预兆。 一个女人正在奋力穿过人群,朝着神辇而来。 另一个女人正站在神辇旁,昂起脖颈瞻仰神女,并恰好看见了齐清的面具掉落。 第37页 下一秒。 「我的女儿诶!!我的清清!池王爷显灵了!池王爷显灵了!!」 「池王爷显灵了!我的瑜瑜啊!瑜瑜你真的回来了!」 两道声音猝不及防划破了小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所有锣鼓声,让浩大的傩舞队伍都显得寂静了几秒。 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反应,只见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一左一右冲出来了两个女人。 矮而黑瘦的那个,手里还拽着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一双哭红的眼睛格外醒目。 高挑枯黄的那个,满头引发,形容憔悴,近乎疯癫。 马惠娟伸出满是伤痕的手,紧紧抓住了齐清:「清清!妈妈的好女儿!清清!」 她的手此刻如同铁钳一般,死死钳着齐清,不顾万千人群目光的聚焦,嘴里反覆嘟囔着:「清清,你知道吗,妈妈原本都帮你说好了一门亲事,妈妈是想给你嫁个好人家的……妈妈……」 那一声又一声的妈妈,如同那夜唿啸的海风一般,将齐清带回破败的小院。 她清晰地记得,马惠娟亲手帮齐志强,抓住了她。 是他们一起送她去死的。 而现在,马惠娟还在想着亲事。 前方不明所以的队伍还在表演,穿上戏服的年轻男子喝了口白酒,朝着火把喷出。 浓烈的火焰灼热顺着风飘向神辇,紧接着前方的人群发出喝彩,神辇下则混杂着各式各样的哭泣和惊唿。 那一簇火焰映在齐清没有情绪的瞳孔里—— 「妈妈,你是真的后悔送我上了王船,还是在后悔没有多收一笔彩礼钱?」 齐清终于说出了她的问题。 「轰!」巨大的火焰燃起,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 十八年来的所有被忽视、被遗忘、被差遣、被殴打、被冷落,鲜血和谩骂,失望和恐惧,混杂纠缠,如同无数双血淋淋的手,死死地拽着齐清,妄图将她拉回地狱。 马惠娟怔在原地,嗫嚅着并未开口。 与此同时,神辇的另一侧,那个疯癫女人也扑了上来。 她剧烈喘息着,手指紧紧扒着神辇的边缘,叫喊道:「瑜瑜!妈妈真的很想你……瑜瑜……当年你为什么那么傻……」 神辇之上,池瑜仿佛真的只在乎神明一般,连施捨一个目光都不肯,始终注视着前方。 那个女人也没有气馁的样子,依旧滔滔不绝,仿佛要一口气诉说完十年来的所有话一样:「瑜瑜,你……不该是你的……从来就不该是你的……为什么是你去……」 齐清身边,始终沉默的齐玥突然开了口:「所以,应该我去,对吗,本来就该是我去的。」 齐清勐然回头,目光在齐玥和池瑜之间来回游走。 「不!不是的!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不!不是的!妈妈都是有苦衷的!」 两个母亲痛苦的咆哮和悽厉的哭嚎响彻小镇。 她们的时间过得很慢,但对一场声势浩大的活动来说,短短一两分钟的暂停根本无人能察觉到异样。 近乎沸腾的人群直到此刻才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这根本不是人群推搡带来的短暂混乱,而是一场更为荒诞的意外。 马惠娟哭红的眼睛朝着齐清看去,此刻露出的却不再是失去女儿的哀怨,或是祈求女儿原谅的凄楚。 她眼睛里,满是怨毒。 「哪家的女儿不都是要嫁人的?你看看村子里,还有谁家和你这么大的女儿没定亲事?」马惠娟扯着齐清,丝毫不打算松手。 「你个死丫头!」她近乎原形毕露,骂骂咧咧起来,「既然没事为什么不回家!在这里装神弄鬼!跟我走!听见没有!」 齐清用尽全力从马惠娟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看着上面留下了几道清晰可见的指痕。 另一边,齐玥颤抖着声线问道:「吴茵,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从十年前开始,你是不是就没有一天不恨着我?」 被称作吴茵的女人却丝毫不去看齐玥,而是盯着高居神辇的池瑜,固执地问道:「瑜瑜,十年了,妈妈好想你,你想过妈妈吗?瑜瑜!」 「快来些人!去拦一下!」 傩戏和常规的活动不同,戏班子以打散的形式分散在整条前几年的道路上,这就导致了大部分安保不能集中在一起,被迫零星散布在人群中。 人们以最接近神明的方式跟随着队伍挪动。 因而此刻,安保们都被挤在人群外围,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负责抬神辇的男人想尽办法拉开马惠娟和吴茵。 但这时候早已来不及了,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这场好戏也越发无处收场。 小镇的生活向来匮乏。 更重要的是,越小的镇子,人们之间就越发熟络。 此刻,人群里早就有了各种窃窃私语。 「我认得,我认得那是齐家,十年前从齐家村搬到镇子上的齐家,她家小女儿齐玥好像是十年前死了,大女儿齐瑜做了十几年的神女,还上过电视的。」 「那个我也认识,那个是齐家村的马惠娟,她男人爱赌钱,好几次把她打得来我们医院看骨折,可惨了。」 「不对啊,你们说的那家,我前几天就听说他们女儿死了啊,说是能考清北的料子,谁知道寒假前翘课回家玩,放烟花的时候被烧死了。」 第38页 池瑜已经从神辇上下来了,走进了流言蜚语的中心。 周围戏班子绚烂的光彩映照在她脸上,明明是那样五光十色,她却如同凝固的佛像一般,冰冷,淡漠。 她好像真的在海水里沉没了十年一样。 「我想过。」池瑜苍白的脸被喜服衬着,轻声道,「想过如何才能让你们后悔一辈子,恐惧一辈子。」 -------------------- 下一章就入v啦,下一章评论区有红包掉落哦。 从这个脑洞诞生开始,就是为了写到这里。 这个故事自始至终是两个人类女孩的相互,池姐姐只是齐清一个人的神明,只为一个人实现愿望,仅此而已。 预收《驯养玫瑰》也欢迎康康啦,是题材,依旧是我喜欢的年龄差系列: 叶泊如第一次见余归晚,是首尔街头。 少女衣衫褴褛,攥着她的钻石戒指瑟瑟发抖。 叶泊如弯腰,平视那张苍白倔强的脸: 「追随我,你会拥有比钻石更闪耀的一切。」 三年后,余归晚女团出道,万千星光,汇聚一身。 粉丝盛赞她是人间玫瑰,精緻美艷。 叶泊如满意地看着俯在膝头的温顺美人。 余归晚确实是玫瑰,桀骜不驯。 偏偏,叶泊如的爱好就是驯养玫瑰。 -「你将沾染我的影子,至死不渝。」 -高岭之花经纪公司女老闆 -流浪玫瑰桀骜不驯女爱豆 -32岁x19岁|女团养成 第20章 姐妹 「想过如何才能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恐惧一辈子。」 池瑜的脸上只有近乎冷漠的神情,那种冷漠并非敷于表面,而是连眼角最细微的褶皱里都深深刻着抗拒的姿态。 鼓乐齐鸣、震耳欲聋的庆典凝固了。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窥探视线落在齐清、池瑜、齐玥和那两个妈妈的身上。 短暂却漫长的几秒钟后, 齐珤终于奋力分开人群, 冲到了中央。 他竟有一种早已预料到的平静, 拉着池瑜和吴茵道:「大家都冷静一下。」 他又看向齐清, 同样道:「你们也是, 大家都先跟我去后台吧。」 「怎么不继续吵了?继续吵啊!」 「别走啊,继续啊?」 「……」 一行人离开祭典,替补的神女很快被领了过去。 马惠娟一路哭哭啼啼地拉着齐朗,颤抖着问齐清:「清清,你是不是还在恨妈妈呀, 你怎么不跟妈妈说话了?」 吴茵和她说着如出一辙的话:「瑜瑜, 你在恨妈妈对不对,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都不说话呢?你以前是最喜欢说话的呀?」 池瑜哑着嗓子,低声道: 「我无话可说。」 她确实是无话可说。 十年时间过去了, 如果吴茵真的想过她, 哪怕只有一次,一切或许都会改变。 这世上有些母亲就是如此的, 马惠娟也好, 吴茵也罢。 口口声声叫着自己的女儿,但如果给她们一个机会, 让一切重来一次,那么不管此刻多么痛心疾首、撕心裂肺, 到了那时,她们依旧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吴茵显然比马惠娟多见识些许市面, 不那么容易被女儿的冷淡反应吓退,依旧坚持道:「瑜瑜,你说点什么都行,跟妈妈多少说点什么吗,妈妈真的爱你。」 「爱?」池瑜没有开口,开口的是她们身边的齐玥,和池瑜顶着几乎一样面容的女人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妈妈,已经没意义了,早就没意义了。」 齐玥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有些颤抖:「您没爱过我,也没爱过姐姐。」 「清清!我知道了!是她们教坏了你是不是!」始终亦步亦趋跟在几个人后面的马惠娟左看右看,终于看明白了过来。 池瑜,让自己女儿变了个人的罪魁祸首肯定就是这个高傲冷漠的女人。 否则的话,以前齐清可是挨了一巴掌还什么都不说的,她以前那么乖巧可爱,懂事又任人欺侮的女儿,怎么可能才过了没几天,就学会了忤逆自己的父母。 马惠娟分不出来那两个几乎一样的女人谁是谁,但她坚定笃信地喊道:「就是你们对不对!你们教坏我的女儿!叫我的女儿和我离心离德!」 「我以前不叫池瑜。」 池瑜停下脚步,拉住了齐清,带着她朝前走去。 齐清勐地愣住了。 「我本来叫齐瑜,是齐家村长大的,我生长的村子里,每年都会祭拜千岁王爷,每年都是,有些不一样的是,我的父母是巫和觋。作为巫觋的女儿,我自然而然地,成了神女。我还有个妹妹,她和我不太一样。」 齐清听出来了妹妹是谁。 果不其然,池瑜紧接着道:「玥玥和我不一样,她活泼、爱笑、善良、开朗,虽然不擅长跳舞也不精通乐理,连成绩都不太好,但她是整个村子里所有人最喜欢的一个。我们总会在一起,我看书,她玩闹。」 齐清脑海里仿佛能看见过去的画面。 虽然那时候,她应该还很小,但好像她也曾见过一切。 两个面容几乎完全一样的少女,一个穿着垂顺的丝绸上衣,乖乖巧巧地坐在窗边看书,另一个从院子里推开窗户,兴高采烈地捧着一大堆糖果给姐姐献宝。 第39页 她们眸子里有彼此的影子。 「很不幸,她不该生在这个家。」 池瑜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这个家,只需要对神明有价值的人。」 「什么意思……」齐清疑惑又不安。 马惠娟也被这个故事镇住了,惶惶不安地低头跟在后面,不再言语。 「我的父亲可以为神明举办祭典,我的母亲是上一位神女,我是这一辈的神女。我还有个弟弟,齐珤,他是个很棒的木匠,从小就精通榫卯,王船、神坛,都出自他的手。」 齐清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齐珤,后者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微笑。 「而齐玥……」说到这里,池瑜看向齐玥,「齐玥不会做任何事,于是,十年前,她们说,她发挥价值的时候到了。」 齐清的表情难以控制地裂开了一个缺口。 伪装之下的恐惧肆意流淌,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故事究竟诡异在哪里了—— 被替换的神女,被宠爱的池瑜,不受宠爱的齐玥,所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似乎都找到了解释。 「十年前也有一个新娘。」 「叫我姐姐吧。」 …… 齐玥接替了池瑜,开了口:「是的,齐徵老爷子的九十大寿,他的独子齐哲花重金求一个祭品新娘,说是愿意承办整个送王船的经费,并且愿意给村子里捐一座新的祠堂、一条公路,只要一个新娘,拿去送给池王爷,换他的爸爸高寿。」 「你……所以你就是十年前的新娘。」齐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虽然早有揣测,但听见齐玥说出口,却是另一种震撼。 齐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以为说出这件事时自己会愤怒,又或者会释怀,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只是一次平静的叙述:「本来应该是我的,不,就应该是我,从来都应该是我。」 齐清看着两张几位相似的面孔对视。 纷纷扰扰的祭典,欢歌笑语的人群,一切都在剎那间变得遥远。 池瑜用悲伤的目光看着齐玥,缓缓道:「不,不该是任何人。」 齐玥摇了摇头,仿佛对命运拙劣的游戏早已看穿:「他们原本想好的就是我,是你要替我去,是你把我打晕了关在学校宿舍里,你不知道,她有多恨我。」 齐玥说的「她」显然是她们的妈妈,吴茵。 池瑜愣在了原地。 「那年烧王船结束后,她找到我,却一眼就发现了,我不是她的大女儿,不是你。」 「她几乎要疯了,第二年,你短暂地出现过,爸爸和齐老爷子……找人……」齐玥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似乎想要组织语言。 池瑜替她说了下去:「我没有死在王船上,而是被人救了,在医院烫了大半年,出来后我想要他们受到惩罚,但整个齐家村,四百三十一个男性村民,没有一个人为我作证。」 「相反,他们说我疯了,说我丧心病狂,诬告自己的父母。」 齐清站着,怔怔地看着池瑜。 「你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经歷了你说的一切,可你却还活着。」 「你会成为登上新闻头条的臆想症患者,村民口中的诈骗犯,诬告自己父母的不孝女。」 齐清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池瑜那些冰冷的只言片语。 原来那并非身为律师的经验之谈。 而是身为原告的亲身遭遇。 她仿佛看见十八岁的池瑜,言语如同炮火般砸落在她身上,噼头盖脸地指责和谩骂接踵而至,火焰和死亡的包裹下,前路是一片更为狰狞的孤独与攻讦。 齐清直勾勾地盯着池瑜,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她,让她鼓起勇气,抬起手紧紧抱住了池瑜。 很快,她想起现在的场景,又讪讪放开了手。 刚打算退后一步,池瑜握住了她垂下的手。 十指相扣,温热的血流静静联繫着两人。 「自那之后,她一直有些疯疯癫癫,有时把我当做是你,要我做你曾经会做的那些事。」齐玥眼底有些血丝,身着滑稽可笑的戏服,平静地看着池瑜,「你替我去死,可我却替你活着,姐姐。」 活着并非坏事。 但活着有时候却比死更糟糕。 对池瑜来说,活下来是一场浩劫里的幸运。 对齐玥来说,活着却成了一场漫长的折磨。 「我学不会跳舞,更学不会唱歌,可我没有办法,如果我做不到……」她略有一些哽咽道,「我会觉得自己辜负了你,也辜负了所有人,当初,去死的还不如是我。」 混乱还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吴茵偶尔的清醒。 一个失去了最心爱女儿的母亲,面对着原本被自己打算放弃的小女儿,齐清不敢相信齐玥究竟遭遇过什么。 「姐姐,你不该救我的。」 池瑜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无懈可击的眼底难得流露出了片刻的动摇:「可是——」 「还好,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齐玥闭上眼睛,笑了笑,「你果然来了。」 齐清疑惑地看着齐玥,不明白齐玥说的「今天」有什么含义。 「过了今年,明年齐哲就七十五岁了。」齐玥见齐清一脸疑惑,有些无奈地补充道。 齐清想起来了,刚刚在化妆的时候,池瑜也曾经说过,齐老爷子的独子今年七十四岁了,快要来不及了。 第40页 当时她说的是「来不及考驾照了」。 所以其实—— 池瑜停了下脚步,面朝齐清道:「我国刑法规定的最高羁押年龄是七十五岁。」 所有人都一愣。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十恶不赦的老头过完了他的七十五岁生日。」池瑜眼角带笑,「他就不需要坐牢了。」 第21章 齐朗 勐然间, 齐清意识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寻找喜服,又或者是所谓的将她从烈焰和火海中拯救出来的神迹,一切的阴差阳错、因缘际会, 都不存在。 「所以, 你们早就知道姐姐今天会来这里?」齐清道。 看起来没心没肺甚至有点傻、一路歪打正着的齐珤、故意离开更衣室、故意弄丢通行卡的齐玥, 她们都不过是在给池瑜行方便而已。 齐玥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齐珤, 轻笑道:「他可是妈妈最疼爱的弟弟,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大姐。小时候他可是最喜欢瑜瑜姐姐的。」 「弟弟!?」齐清又是一震,脱口而出,「那是你们的弟弟?」 珤,读作宝贝的宝。 他是吴茵的宝贝,就像齐朗是马惠娟的宝贝一样, 是这个家的宝贝。 齐珤在大巴车上说, 池瑜很像他的一位……已经不在了的故人。 所以他也是早就知道了。 她早该想到的, 池瑜为什么戴着帽子和口罩不肯面对齐珤。 瑜、玥、珤, 这三字分明就是一个辈分的排列。 她们三个,就是被血缘关系的纽带紧密联繫着的三个人。 齐珤最喜欢的「瑜瑜姐姐」分明是池瑜。 所有的生疏和冷淡, 不过是由池瑜主导的局面下, 齐珤不敢轻易表露罢了。 池瑜满脸冷漠,对这些交谈全然无动于衷。 只留下齐珤尴尬道:「是的, 出事那年我还小, 以前我最喜欢的就是大姐了。」 齐清诧异地望着齐珤:「可……你这么做不就等于……把你的爸爸妈妈……」 吴茵还在场,她没办法把话说得太明白。 但齐珤替她说了出来:「如果有需要, 我也愿意作证。」 「什么!」听见这句,吴茵突然拔高了声音, 刺耳的叫喊声顿时打破了短暂的压抑,气氛变得焦灼起来。 明明之前不论池瑜和齐玥说些什么, 吴茵都还能勉强维持冷静甚至优雅的气质,即便是哭诉也不像马惠娟那般颜面尽失。 她始终是个优雅、祥和、哀恸的母亲。 但此刻,她几乎面目狰狞地狠狠抓住齐珤的胳膊,摇晃着他,厉声呵斥:「宝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要你的爸爸妈妈去死吗!」 吴茵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一样,上下打量着齐珤,连胜哭喊:「爸爸妈妈当年是做错了事,但你姐姐现在不是都好好的吗,玥玥姐姐和瑜瑜姐姐不都还在这里吗!你就真的要为当年的事把爸爸妈妈逼死吗!」 她不哭喊那几嗓子倒是还好,哭声响起,立刻将齐珤激怒了,一直和颜悦色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吴茵道:「妈!你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错了吗!这么多年了,大姐有家不能回,二姐有自己的名字却不能用,这是一句她们还好好的就可以抵消的吗!」 傩戏的喧嚣仿佛正在远去,人群的后方留下一片死寂。 齐清紧紧攥着池瑜的手,控制在自己颤抖的手指,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半晌后,吴茵用快要哭出来的语调,近乎绝望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为了你……爸爸妈妈为什么要那么做。」 听见这句话,池瑜转过头去,黑沉冷漠的眸子逼视着吴茵,周遭连空气都冷了几分。 齐玥踉跄半步,自嘲般垂下眼睛,回过头:「您终于愿意说出实话了。」 「什么叫实话?」吴茵哭丧着脸,低声说,「你也好,瑜瑜也好,你们都是妈妈的心头肉,是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妈妈怎么可能不爱你们。」 她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是一副慈爱柔和的长相,可在此刻的齐清看来却如此可憎。 「嫁给千岁大人,那也是……享福去的啊。」吴茵嘆了口气。 齐清也同样嘆了口气:「还有另一个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不是爱。」齐珤放弃了喋喋不休的争论,挣扎着离开吴茵几步,跟上了池瑜,「姐姐……我愿意给你作证的。」 他可以证明当年确实有过那场大火,也确实有人被送上了王船。 但…… 「不需要。」池瑜一字一句,声音冷得如同冰碴,「齐珤,我从没说过我会原谅你。」 「姐姐……」一股寒气被冬季的海风推向陆地,只见池瑜沉着面色,丝毫没有半分被打动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你不学无术,连中考都考不上,他们也不会为了那笔择校费动了歪心思。」 她脚步不停,嘴上也没有停下:「或者说,如果不是为了你,玥玥也根本不会出生。」 齐玥排行第二。 这在临海镇是最常见的,或者说,数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的组合,是临海镇最常见的。 齐珤诚惶诚恐地辩解:「可……那不是我能选择的!姐姐,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悔恨里,我恨自己……」 他话音未落,池瑜冷笑一声:「恨自己?恨自己用你姐姐的买命钱,上了艺校,读了美院?还是恨自己吃尽了父母对你的好,却又在自立门户后惺惺作态的丑陋样子?」 第41页 「你会恨自己是他们连生两个女儿之后得到的唯一一个宝贝儿子吗?会恨自己是我们弟弟吗,恨自己叫我们一声姐姐吗?」池瑜平静道。 齐珤刷得红了整张脸。 和他一样面红耳赤的还有一边的马惠娟。 只有憨憨傻傻的齐朗对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认知,跑过来摇着齐清的手,傻呵呵地笑:「妹妹,哥哥,你是妹妹,我是哥哥。」 他只是听池瑜和齐珤的意思,「姐姐」和「弟弟」是不好的,那么「哥哥」和「妹妹」想必就是好的了。 「……」齐清呆滞了几秒,看了马惠娟一眼,将齐朗拉着自己的手移开了,「如果哥哥的智力健全,想必也不会有我了,对吗?」 她是为了照顾齐朗而生的。 成为妹妹,并不是生来被哥哥保护的,而是来保护哥哥的。 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 得到了来自姐姐的爱和牺牲,得到了来自妹妹的照顾和金钱。 这些语句抛出,好像扔出了一颗音爆弹一样。 世界在一瞬间被振聋发聩的平静话语点燃,又无声无息地重归寂静,只有齐珤慌张道:「可我不一样,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愿意去作证。」 池瑜眼底闪过最后一丝情绪,像极了悲悯,又似乎是无奈和嘲讽,但瞬间就重归了平静:「你从没有明白自己真正错在哪里,就像你始终在看着另一个女孩去送死一样。」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导火线,将齐珤推向了血缘纽带的另一头。 这条永远也无法斩断的、与生俱来的纽带,在此刻终于像是被打了一个死结一样。 血脉无从选择,可谁都知道,她们回不去了。 池瑜冰冷的手紧握着齐清。 盛大的傩戏队伍已经快要接近神坛,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女儿扮做神女,正在神辇上与众人挥手致意。 几分钟后,这个女孩即将走上神坛,为神明献上舞蹈。 在此时此刻,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神明的人,她获得了整个镇子,乃至四面八方所有村庄纷至沓来的敬仰和膜拜。 这也是池瑜曾得到过的东西。 这是她和齐玥曾相信的神明,曾祝福的人们,可神明转瞬便抛弃了她们,信徒反手就选择了摒弃她们。 与盛大、欢腾的人群相悖,池瑜昂首阔步,朝着镇子的边缘走去。 肃杀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是信徒们来的方向,池瑜在风中淡淡道:「你明知道不久前,齐家村的神船上,有一名无辜赴死的少女,但你什么也没有说。」 齐清一愣,有些茫然地看向池瑜,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又将自己的疑惑咽了回去,等着池瑜继续。 「你把该得到的好处都得到了,才想起赎罪,是不是也太晚了。」池瑜开玩笑般问,「是害怕往后余生的美梦被这唯一的污点困扰吗?」 齐珤看着那张精緻到极点的脸,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儿时最喜欢的大姐。 他几乎站不住脚,勉强恍惚地追问:「姐姐,我是真的知错了,虽然晚了十年,但晚了十年就再也没有悔改的余地了吗?」 神辇已经来到了神坛前。 锣鼓声到达了顶峰,叮噹作响、呛贼呛贼的奏乐中,有戏子喷火,有巫觋起舞,吶喊声一浪盖过一浪。 而池瑜和齐清已经快走到了盛大祭典的最外圈。 仿佛有了某种即将永远失去的预感一样,马惠娟和吴茵两个母亲哭得近乎晕厥。 她们挽着两个儿子,步履蹒跚、犹犹豫豫地跟在池瑜和齐清身后。 ——马惠娟推了齐朗一把。 「去,去跟你妹妹说说……」马惠娟示弱道,「和你妹妹说,你错了。」 齐清闻言停住了脚步。 她薄薄的肩背挺得很直,和刚到池瑜家的时候截然相反,瘦弱,却不再那么畏畏缩缩。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隐忍着怒气:「您即便是到了现在,也没有学会自己来认错吗?」 即便是预感到了会失去这个女儿。 即便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女儿已经不再是被送上神船的那个少女,可马惠娟却依旧捨不得放下身段,向自己的女儿道歉。 她宁可要自己大小便都不能自行解决的儿子,去说他根本理解不了的话,都不可能自己来说。 而齐朗竟真的一把拉住齐清哀求起来:「清清……哥哥给你吃糖,糖……」 他说着在口袋里胡乱摸索着,终于从油亮板结的裤子口袋里找出了几粒糖:「清清,糖,哥哥给你糖,清清不走……」 齐清眼眶热了些许,死死盯着那几颗,发觉那竟是写着大红双喜的奶糖。 ——喜糖。 她顿时反应过来了什么。 她嫁给五府千岁王爷,齐志强收下来自齐哲的十万所谓「聘礼」,这个钱,是真的被拿去当做了齐朗的聘礼。 某种醍醐灌顶般的情绪从内心深处迸溅而出,炸裂一样冲破了一切,齐清再一次挣脱齐朗,眼底露出深深的同情:「哥哥,对不起,这次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这一切都不是齐朗的错。 他出生四年后,口不能语,始终不会走路,确诊了绝症,是齐志强和马惠娟倾家荡产治好了齐朗,却没能把他的智力拉回正常水准。 那是命运悲剧的起点。 第42页 齐朗和她一样,是被命运戏弄的可怜孩子,也是整个齐家唯一真的爱自己的人。 他甚至不懂什么是结婚,就被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但齐清依旧无法原谅齐朗。 「对不起,哥哥。」齐清低下头,「仅仅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完全不同的命运,我永远没办法原谅这件事。」 也无法原谅享受了一切的你。 齐清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齐朗永远也听不懂。 她只是说给马惠娟听而已。 但不知为何,齐朗像是听懂了一样。 他衣衫不整,头髮打结,就那样骯脏凌乱地站在齐清面前,手足无措地摸遍了全身,连最里层的旧棉衣都翻开了,终于摸出了几张钱,颤颤巍巍地递给了齐清:「哥哥,永远,妹妹。」 那几张钱皱皱巴巴,还沾着粥汤、油渍。 像是从齐志强的牌桌上偷来的一样。 齐清太过了解齐朗了,她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是,「哥哥永远是哥哥,妹妹永远是妹妹」。 她也知道,这恐怕是齐朗好不容易偷来,准备给自己的。 但她摇了摇头,极为悲伤地看着齐朗:「照顾好自己,再见,齐朗。」 第22章 神迹 比起马惠娟和齐朗。 吴茵接受过更多的教育, 对自己的女儿也更为了解。 她很清楚,今天,她或许会失去一切。 她会彻底地, 再一次失去她最优秀、曾经最骄傲的大女儿齐瑜。 那个永远成绩最好、能歌善舞的少女在十年前就不可能再属于她了。 而那个一再隐忍、甚至将自己活成另一个人以求获得一星半点母爱的二女儿, 恐怕也就选择离自己而去。 更重要的是,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儿子如此陌生过。 「宝宝。」吴茵犹豫, 「你会理解妈妈的, 对吗?」 齐珤回过头:「妈妈,我会谢谢你和爸爸为我付出的一切。」 但一切都不会再回到过去了。 池瑜说得对,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永远都无法祈求原谅。 不存在割席,更不存在救赎。 他能做的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去做点什么, 做点能弥补一星半点罪过的事。 「算了……」不知过了多久, 吴茵的手僵在半空, 不再试图去拉扯池瑜或者齐珤。 池瑜对这齣戏码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走了。」 齐清一愣,小跑着跟上池瑜脚步:「不用跟玥玥姐姐说再见吗?」 「我们会在别处相见的。」池瑜平静地拉开车门。 远处, 人群的尽头, 信徒汇聚的中心,神女登上了神坛。 鼓乐齐鸣, 舞步绰约。 近处, 池瑜身着大红喜服,面如寒霜。 她漂亮的眼睛将目光投向远处, 嘴角浮出浅浅笑意:「总有一天,她们都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比起做神女, 齐玥也有自己更想去的事情。 那座高耸的神坛,是万千光芒汇聚之处, 也是重重枷锁的归处。 齐清一怔,最后看了身后的马惠娟和齐朗一眼,片刻后才别过头,紧咬着犬齿,嘴唇被咬得发白。 「想哭就哭吧。」池瑜发动了车,「带你去个地方。」 这里是临海镇,顾名思义,临海。 车子朝着海岸线发动,两对母子的身影和盛大的傩戏一起,渐行渐远。 齐清看着齐玥也抛下了那两对母子,缓缓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一次,依然没有人在意齐玥。 但齐玥脚步轻快坚定,好像也并不在意任何人。 她们三个女人,逆着信徒们的人流,去了没有神明的方向。 齐清怔怔地坐在车上。 沸腾的欢唿声隔着车窗玻璃,变得模煳不清,一切结束之后,她终于感到了些许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疲惫。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齐清看向窗外,公路的尽头是海。 池瑜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认识这条路吗?」 池瑜的眉眼非常沉静,同时也极为美丽。 她的眼尾很长,眼珠是某种显得坚定且干净的黑,穿着大红喜服时仿佛浑身发光。 即便那是来自火焰和死亡的光,却依旧美得动人心魄。 齐清愣愣地看着池瑜,终于在目光越过池瑜,飘向车窗时做出了些许反应:「好像……认识。」 那是通向齐家村的路。 她每年从市三中回家,都需要走过一条漫长的、耗时七个小时的路。 火车到达临海镇所属的地级市后,她需要转乘大巴车来到临海镇,镇子上会有小巴士将她送到齐家村所在的山前。 之后便是翻山越岭的摩托车,或是运气不好的步行。 只有极为偶尔的,会有好心的私家车司机带她翻过这座大山。 而今天,池瑜的车正是打算翻过山,去往齐家村。 确切来说,这条路的终点,是海岸——那个曾被火光照亮的海岸。 「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回忆涌上心痛,引来心脏一阵刺痛,齐清挣扎着回过头,不再去看那条路,她能听见自己胸腔内气流的颤抖,「姐姐,我已经离开了那里,我们为什么又要回去。」 池瑜没有回答,而是摇下了车窗。 第43页 猎猎海风灌进车内,将她那身喜服吹得衣襟翻飞。 齐清迷茫地看着池瑜,从记忆筑成的坚硬堡垒中勉强抽离:「姐姐,我们一起向前走不好吗,为什么要回去。」 ——向前。 池瑜终于有所触动般回看了齐清一眼:「为了彻底割捨过去。」 漫长的沉默在车内持续了很久。 直到车子从宽阔崭新的沥青公路驶向了一条有些破旧的水泥路。 灰暗的路面被海风吹得泛白,地面有着粗粝的侵蚀痕迹。 这条路,就是当年齐哲出资修建的。 用一个少女的命,换来金钱和一个村落的发迹。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璀璨金光的沐浴下,这条路看起来没有尽头。 「我小时候也曾经以为自己是被爱的。」池瑜轻描淡写道,「我以为妈妈只是不爱妹妹,后来齐珤出生了,我突然懂了,她对我的爱,也仅仅是因为我有价值。」 池瑜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或许当年,她们真的觉得,阿玥的价值,就是给齐家村换一条通向外界的路,还有齐珤读艺校的学费。」 齐家村闭塞、偏僻、贫困。 能够改变这个村子的前提,是交通。 只有通畅了,学生们才能去上学,孩子们才能去就医,年轻人们才愿意往来于村镇之间,商人们才能进村採购农货,村人们才能进城贩卖商品。 齐珤文化课成绩糟糕,但美术天赋出众。 艺校学费高昂,哪怕是家境在齐家村还算不错,他们也负担不起。 于是,牺牲齐玥似乎成了当年最好的选择。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条路是这么来的。」齐清颤抖着探过身,眼圈通红地反覆嗫嚅,「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她也曾走过这条路。 她踩着这条路走上了求学的道路。 如果不是当初每天坚持走几个小时翻山越岭去临海镇求学,她就不会被市三中选中,读了高中,更不会有如今的自己。 池瑜伸出冰冷的手,短暂地握了握齐清,在她冰冷的脸颊边滑过,轻声安慰:「我很高兴,我和阿玥换来的这条路,至少让你走向了更美好的未来。」 齐清感受到池瑜之间的温度。 明明她们才从寒冬腊月走进车内,明明刚刚是那样如堕冰窟般的决裂和质问,可池瑜的指尖却是滚烫的。 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么……那么滚烫、有力地生活着。 就在这时,车停下了。 海风的气味越发明显,道路两侧也越发荒芜,池瑜解开了安全带:「你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获救的吗?」 「什么?」齐清勐地起身,忘了自己还绑着安全带,被勒住了。 池瑜低笑着俯身,气息擦过齐清冰冷的耳畔:「怎么,是想让我帮你吗?」 「姐姐,所以真的是你救了我?」齐清刚一被松开,就蓦然转过头,猝不及防和池瑜鼻尖贴着鼻尖,唇角转瞬即逝地擦过。 温热的触感停留在皮肤上,她愣了愣,脸倏然红了,结巴道:「可你怎么救的……」 「跟我下车。」池瑜眼底含笑,不揭穿齐清的转移话题,拉开了车门。 碧蓝海面风平浪静。 这会是正午,一天中大海最平静、温暖、明亮的时候。 齐清下意识伸出手,触碰这片养育了她十九年的海风。 曾抱着她走过海边的马惠娟,偶尔大发慈悲去海边摸海货回家的齐志强,在海边找到嚎啕大哭的自己、偷偷递出糖果的齐朗,巨大的王船,吶喊的男人们,仓促点火的巫觋…… 一张张面孔出现在齐清眼前,又被海风带走,向着身后飘散。 这阵风最终将飘向临海镇,飘向神坛,飘向虚无缥缈的神明。 所有的信仰、虔诚的愿望、背后隐藏的罪恶,都会被这海风洗涤、侵蚀、化作砂砾。 连同十年前的大火一起,万物重归平静。 「真是虚伪又温柔。」齐清喃喃着,「我说海风。」 池瑜拉起她的手,牵引着她,朝着满地礁石走去。 漆黑的礁石上布满藤壶、海草,滑腻的同时又格外粗粝。 「看见那块礁石了吗?」池瑜指着百米开外的一块巨大礁石。 石头孤独的耸立在海水中,离岸边不远不近,明明看起来近在咫尺,又好像不架船就过没办法过去的样子。 齐清点了点头:「它一直都在那里,我当然早就见过。」 「但你知道吗,那里有一条路,通向它。」池瑜指了一个方向,海面无风无浪,看起来并无异常。 齐清疑惑:「哪里?」 「跟我走。」池瑜带着她踏进了海面。 即使是南方,冬末的海水也冷得刺骨。 但齐清脑海里却被兴奋和紧张的情绪填满,整颗心脏都在疯狂跳动,脚下是刺骨的寒意,心脏却烧得滚烫。 ——她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踩进海里。 海面只是堪堪淹没了脚踝,她的脚严严实实地踩在一块礁石上。 这里竟然有一条被海水隐藏的路! 一条天然形成的小路! 阳光正朝着海面移动,潮汐随着月升月落变幻莫测,池瑜温柔道:「十年前,我原本以为我会死在海上。」 她们离黢黑的礁石越来越近。 第44页 踏着掩埋在海水中的小路,就好像神明踏着海面般如梦似幻。 池瑜抬头看向灼眼的阳光,眯起眼梢:「火烧断了甲板,绑着我的椅子歪倒了,我倒在断了的甲板上,只要用力一些,或许我就能从甲板上滚落进海里,但很可惜,我不会游泳。」 「我想,淹死总比被烧死好,于是我还是这么做了,被浪拍到了礁石上。」池瑜嘴角带了点笑意,「我运气很好,用礁石摩擦割断了绳子。」 她蜷缩在那块礁石上。 夙夜的浪潮吞没了小径,她遍体鳞伤,被捆绑看管的飢饿和疲劳涌上,烧伤让身体的水分和血液大量流失,海水的盐分不断刺激着伤口。 池瑜能借着星光看见海岸—— 那不过只是百余米的距离。 但她同样清楚,自己并不会游泳,哪怕会现在的身体也游不过这短短百余米。 只要天光亮起,随着海面被一寸寸照亮,黑暗被一点点驱散,她会死于脱水,亦或者被男人们发现,被处理。 然而,随着黎明一起到来的,竟然是一条金光璀璨的路。 伴随着阳光铺撒在海面上,海浪从漆黑的礁石上褪去,再璀璨的光也无法照亮那些礁石。 可漫□□霞中,那条漆黑的路却成了少女唯一的生路,她用烧伤的脚赤足踩过浅浅海水。 「我想,那或许是神迹。」 第23章 正文完 「所以十年后的这天, 我第一次回到了这里。」池瑜牵着齐清,将海面抛诸身后,踏上礁石。 她原本只是来缅怀十年前逝去的自己。 谁知道躺在深夜星空下, 回溯梦境之时, 竟然见到了令人震撼、又极为似曾相识的一幕。 海面火光连天, 被照耀得如同白昼:「我在想, 那是不是就和十年前一样。」 那是十年前池瑜所不曾看到的画面。 因为十年前的那天, 她正处在烈焰的中心,被人群围观。 「我原本已经睡着了。」池瑜看向齐清,「但被你吵醒了。」 她唇角天生向下,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看不出喜怒哀乐,但齐清能察觉到, 池瑜这时候是想笑的。 齐清面上一热, 回忆起来自己当晚都喊过些什么。 「你们这是违法!是杀人!谁来救救我!」 「照顾我爹?那你们可一定要让齐志强长命百岁!」 「我要他余下几十年, 每天都活在被我索命的恐惧里!」 池瑜观察着齐清的表情。 少女半梦半醒般出神, 片刻后又迅速低下头,心脏狂跳。 池瑜知道, 她这是都想起来了, 微微一笑:「你刚醒来的时候,可是很乖的。」 齐清差点没吓得脚软。 原来池瑜见唿吸都快忘记了, 大气不敢喘。 「你吵一点的时候也很可爱。」池瑜怕她真把自己憋晕过去。 与其说是吵一点的时候也很可爱, 池瑜其实觉得,齐清挣扎嘶喊时的样子更像一个活生生的少女。 还在读高二的女高中生, 本来就不该需要沉静、懂事、体贴。 她本就应该是那样的。 「可我到底是怎么获救的……」齐清又想起了重点。 她在大火中吸入了过多烟雾,昏迷了过去, 池瑜到底是如何把自己救出来的? 池瑜仰头看着正午的烈日,微微眯起双眼, 深邃的黑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很轻,拖着你在海里潜泳一小段距离不是问题。」 她说得很轻松,甚至给人一种满不在乎、轻而易举的感觉。 但齐清心中却抑制不住地勐烈颤抖起来—— 海水和烈火对普通人来说就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更何况那是池瑜。 她曾在这冰冷海水和灼热火焰的包围下,做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噩梦。 齐清对这种感觉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从那样的横祸中侥倖生还后,齐清甚至连走进浴室、打开花洒都需要作一番心理建设。 甚至,她越想越感到一丝寒意。 此刻,齐清终于想起了自己在池瑜家中曾经察觉到的那一丝丝异样。 池瑜的家里,没有任何明火。 香薰用的是蒸汽类的电子产品,而非需要点火的香薰蜡烛。 厨房里烤箱、蒸箱、电磁炉、破壁机应有尽有,唯独没有明火。 池瑜不是神明。 更不是无所畏惧的。 齐清是见过的,池瑜肚子上的烧伤痕迹。 那时候她还不懂这痕迹意味着什么,此刻却早已经心知肚明。 那是将她们荒诞可笑的命运联结的烙印。 池瑜和自己一样,畏惧被刺骨海水包围的寒冷,畏惧死亡。 也和自己一样,害怕溺水的窒息,害怕被火焰包围无处唿吸的痛苦。 可池瑜还是救了她。 冬末寒意彻骨的大海里,她浸泡在曾妄图索取自己姓名的海水里,屏住唿吸,小心翼翼地涉入火海,偷走了一个属于神明的少女。 想到那沉沉夜幕下,池瑜纤细的身躯被海水淹没的模样,齐清的心头就烫得快要烧起来一样,莫名的情绪在脑海里盘旋迴转,始终找不到出路。 「可……礁石在夜里会被海水吞没不是吗?」齐清还有些许疑惑。 池瑜微笑着看她:「我们躺在这块礁石背面,夜里的风很冷,天上起了雾,没有任何星星,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熬不过这个晚上,那就是你的命。」 第45页 事实证明,齐清的命虽然糟透了,但偶尔也会有幸运的时候。 没有任何人发现她们的存在。 熊熊烈火化作夜幕下的掩护,海风从礁石间唿啸而过,锋利的咸腥气息捲走了人群的唿喊。 那块礁石庇护着她们,直到天亮。 齐清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为什么,她浅琥珀色的眸子倏然亮了,又很快暗沉下去,在狂喜和忐忑的两极来来回回。 池瑜并非千岁王爷。 但她从来都是神明,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神明。 她甚至愿意永远做池瑜的信徒,并且巴不得池瑜永远只有自己这么一个无比虔诚、无比坚定的信徒。 池瑜是她私有的神明。 可她又感到惶恐而忐忑。 「姐姐……」她轻轻喘息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早已经死了。」 池瑜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她像极了神明,即使此时此刻,齐清已经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了池瑜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类。 「姐姐,你愿意等我吗?」齐清站在冷风中,冷不丁发问。 池瑜不假思索:「等你什么?」 「等我长大,等我和你一样优秀,等我能够站在你身边。」齐清低声道。 齐清知道,现在的她和池瑜差得还很远。 但只要池瑜能等,她一定会追上池瑜的。 海面一片平静,只有日光毫不吝啬地洒落。 池瑜不疾不徐地瞥了齐清一眼:「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就老了,你20岁那年,我30岁了,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33岁了,你读完研读完博……」 「姐姐——」齐清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我看不到这些,我只觉得你在我眼里……很漂亮。」 她好像斟酌了一下措辞,从无数个磅礴、汹涌、热烈的词彙里慎之又慎地选择了一个最为含蓄又简单直白的词彙。 「漂亮。」池瑜声音柔和,「漂亮是最容易改变的东西。」 一个人的知识、金钱、素养都可以日渐积累。 只有漂亮会日渐逝去。 不管用再多的金钱去堆砌、积累,人总有色衰爱弛的那一天。 远处海鸥鸣叫,时高时低,散在海风中,片刻的沉默后,齐清含煳道:「不,漂亮是最不会改变的东西,哪怕我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只要我看见姐姐,都是第一眼的样子。」 如同雏鸟终其一生追随第一眼见到的母亲。 她眼里的池瑜,永远明艷大方。 「现在的女高中生都这么会说话了吗?」池瑜挪开目光,低声道,「那你知道我眼里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吗?」 她们站在礁石上,一个身着大红喜服,另一个还穿着巫觋的粗麻布袍,波光粼粼映着两张面孔,又被海浪绞碎。 齐清低头看着海面上的自己,嘴角逐渐垂下:「糟糕还不漂亮的黄毛丫头吧。」 她感觉自己攥紧了手心,既期待池瑜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说得无可反驳。 她太了解自己了。 「你像……初生的玫瑰。」池瑜的唿吸声很轻,「甚至连花苞都还没长出来,只有一根细细的杆杆,几片带刺的叶子。」 她似乎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继续,任由时间缓慢流淌,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但总有一天,你会很漂亮的。」 她投桃报李般,将漂亮二字还给了齐清。 说完,池瑜毫不怜惜身上昂贵的喜服,慵懒地躺在了礁石上。 海藻般茂盛、光滑的长髮散开,日光和海浪交相辉映,倾泻在池瑜周身,血红的喜服被漆黑礁石衬得越发刺眼,她如同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哪怕是倦怠地半闭着眼,依然看起来冰冷锐利。 海风唿啸,又转瞬熘走,齐清注视着池瑜的睡颜。 她很漂亮,但那种漂亮是村里的巫师们最讨厌的漂亮。 巫师们说,锋利的侧颜说明这个人孤高桀骜,薄而下垂的唇是疏远六亲,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樑说明这个女人并不旺夫,相反,她的命里不会有任何男人。 齐清望着她,心里却生出些许窃喜来。 没有男人。 这很好。 齐清不是很懂爱或不爱的事情。 马惠娟被她的姥姥姥爷用一筐鸡蛋送到了齐志强家,换来了电视、缝纫机和手錶。 齐志强打了马惠娟一辈子。 齐清的同学们倒是常常说爱,比如姜小小,总是说着「我一定要在高中毕业前找一个帅哥谈恋爱!」 她的同桌总是会分享和男朋友吵架的小事,每天都会反覆纠结,分手,还是不分。 而当的人分手时,女同学们总是欢唿雀跃,暗自窃喜。 以前齐清从不明白为了另一个人在绝望和狂喜之间 可她现在好像懂了—— 一想到巫师们口中,池瑜的面相命中注定没有男人。 她就为之感到窃喜。 又为窃喜的自己感到可耻。 但紧接着,齐清心底生出更多的苦涩来。 她察觉到了自己心底里那些微妙而难以启齿的想法,却不觉得池瑜会和自己沆瀣一气。 「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就老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花期,池瑜的花盛开,而自己却是「甚至连花苞都还没长出来」。 第46页 她没办法叫池瑜的花等等自己,也没办法阻止池瑜在鲜花盛开时去寻找另一朵盛开的鲜花。 齐清闭上眼,悄悄长舒了一口气,庆幸池瑜不知道自己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她轻手轻脚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盖在池瑜身上,以确保这朵盛开的鲜花不至于被严冬的海风吹皱。 她倾身时,不露痕迹地多看了池瑜几眼,刚打算直起身,冷不丁被人握住了手腕。 「姐姐!」 池瑜纤细的手指拉着齐清,举重若轻地一拉,随着海风唿啸,齐清直接半摔进了微凉的怀抱里。 天旋地转,她被池瑜紧紧抱住,耳边只有沙哑低沉的:「清清宝贝,看什么呢?」 「没什么!」齐清慌张道。 她和池瑜贴得太近太近了。 四目相对,池瑜眼睛里是她,她的背后是天空。 齐清知道自己眼睛里是什么——漆黑的礁石,还有池瑜,或者说只有池瑜。 「为什么看我?」很显然,池瑜根本不需要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齐清抿住唇,半句话不敢说。 只要一开口,她就要暴露了,暴露她在某一瞬间迸发出的旖旎心思。 「嗯?清清宝贝?」 明明是深冬的海中,可齐清却感到脸颊滚烫,相拥的每一寸皮肤都如同被蚂蚁爬过般,细微的痒意扩散开。 她们的对视越发漫长,视线之间仿佛有了肉眼可见的粘稠情绪。 池瑜附在齐清耳边,每一个吐息都准确地传递向大脑深处:「不说的话,我就要亲你了?」 「姐姐?」齐清瞠目结舌,「什么?」 池瑜挑眉:「怎么了?」 齐清已经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姐姐……」 下一秒,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齐清嘴角。 海浪如同滔天的漩涡,天空成为偌大的帷幕,仿佛从心底生出开出玫瑰般,齐清所有的神经都发出兴奋的无声吶喊。 「姐姐!」她语无伦次道,「你不是说……」 她以为池瑜之前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拒绝。 「还记得你说了什么来着吗?」池瑜又亲了亲少女的嘴角,呢喃着重复,「漂亮是最不会改变的东西。」 齐清以为,她落在池瑜眼里的第一印象是狼狈的,怯懦的,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但池瑜眼底的,却是那个拼尽了所有勇气,在火海中声嘶力竭大喊的少女,那身鲜艷的喜服和那颗孤注一掷的心。 齐清闷闷地问:「姐姐,这不是梦吧?」 「这样也是梦吗?」池瑜温热的唇再次落在齐清唇角。 齐清蹭了蹭池瑜的鼻尖,瓮声瓮气:「可姐姐怎么会……会……我……」 她说得实在太过含煳了,海风随便一卷便散在风中,几不可闻。 但池瑜却偏生听懂了,不仅懂了,还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贴在齐清耳边:「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我为什么不呢?」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聪明,最漂亮的小女孩。」池瑜骄傲地不吝褒赞,「可不是每个小女孩都能这么快适应一场噩梦,更不是每个小女孩都这么快割捨下无端的牵挂、昂首挺胸向前看的。」 光是与马惠娟割席的勇气、发生了如此大的事还能参加期末考、拿下年级第一的镇定,就能证明齐清绝不是自己想的那般普通。 「你有好看又坚强的眼睛,很白的皮肤,温柔的嘴唇。」池瑜边说,边移动手指,描摹齐清的五官,「你比自己想得美丽很多。」 每个字句都如同咒语般,让齐清沉溺于纷扬幻境中。 齐清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她只是机械而麻木地拉着池瑜的衣角:「可……我不能这么做。」 池瑜反问:「为什么不能?」 「这是不对的!」齐清的脑子烧了起来,变成一团海草般混乱的浆煳,嘴唇被她咬得鲜红,几乎要渗出血一样惹眼,声音发着抖,「这是不对的……」 她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在齐家村,这个偏远的小渔村,齐清接受过的所有教育都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女人不给男人生孩子,这是不对的;女人和女人妄图组建新的秩序,这也是不对的。 池瑜伸出手,轻轻抚摸少女的短髮,安抚道:「如果有错,那错的也是我。」 虽然她们都是成年人,但池瑜是29岁的成功律师,一个成熟的社会人,齐清只是一名上学比较晚的女高中生,懵懂无知。 如果非要在荒诞诡谲的命运洪流里,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和爱找一个过错方,那只能是池瑜。 「别想了。」池瑜伸手盖住齐清的双眼,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所有的海风、浪涛、海鸥鸣叫都逐渐远去,世界只剩下了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还在发出声音。 「姐姐,我还有个问题。」齐清从池瑜怀里探出一颗小脑袋,「离开齐家村,回到陵市以后,这一切还存在吗。」 她多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不要回到她们的现实生活中,不要面对未知的未来,也不要面对现实中她们如同鸿沟般的年龄差,身份间的云泥之别。 如果她们只是偏僻小村一角,静静相拥的两颗灵魂就好了。 齐清自私地想。 「我喜欢你,永远。」池瑜贴着少女的额头,郑重许诺道。 第47页 「我信仰您,永远。」齐清向她的神明虔诚回应。 第24章 尾声 三个月后。 「真的可以吗?」池瑜穿了一身最新款的春装, 薄绒的料子,眼底波澜不惊,语气里却透出些许紧张, 「真的不在家多住一阵子吗, 现在就要回学校了?」 齐清微怔, 像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池瑜, 以为池瑜是担心自己在学校不习惯, 缓缓点了点头,迟疑道:「姐姐,没有事,老师也已经给我们换了宿舍,以后不会再有矛盾的。」 毕竟学生们都高二了, 也不可能真的让几个孩子闹出多大纠纷来, 学校对准高考生一向是以学业为重的。 别说是学校, 哪怕是齐清本人, 也更希望能回宿舍住。 毕竟再过几个月就要升高三了,最关键的时候, 肯定还是住校的学习效率更高。 「我要不还是回去换一身更贵的?」池瑜踩着大红底的高跟鞋, 反覆看了几眼自己身上的巴宝莉,犹豫道, 「我那还有件貂皮大衣……」 「姐姐。」齐清浅色的眼睛弯了弯, 眼角流出笑意,「南方的春天, 没有人这么穿衣服,放心, 我真的没事。」 过了几秒,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齐清抬起头, 注视着池瑜深邃如海的眼眸,试图从中发信啊某种情绪,下一秒,她轻轻凑近池瑜,靠近池瑜耳边,小声道:「姐姐,你该不会……不是怕我去了学校被欺负,是捨不得我吧?」 池瑜愣了一下,提着行李箱的白玉指节微紧,伸出手指点了点齐清眉心:「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齐清小心地低下头,似乎连自己都没有想到,胆大妄为的揣测竟然就是真相,红着脸嗫嚅道:「我也会想姐姐的,但……」 但池瑜是名牌大学,法学本硕博,年轻有为的律所合伙人。 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输,不管怎么说,不考个高考状元都对不住……她的神明。 最后这一年半,一定要努力,更努力一点,才能在长大之后不被姐姐甩在身后。 齐清心中暗暗决定。 毕竟,池瑜喜欢……985女大学生。 「好。」一支白皙手腕拉住正欲后退的齐清,「那我每周都会来看你。」 一个吻轻轻落在齐清唇边,初春的体温微凉,落在心间并不滚烫,却如同冷烟花般转瞬炸裂,齐清脑海中一片空白—— 虽然距离她们的第一个吻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至今都没有主动亲吻过池瑜哪怕一次。 「脸红什么。」池瑜嘴角带笑,不疾不徐地瞥了齐清通红的耳畔一眼,「以后,不,下周我来看你的时候,你可以主动亲亲我吗?」 齐清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一样,在磅礴的心跳声中低着头,思考了许久,最终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道,「好的姐姐。」 这幅模样简直乖巧得让人心头荡漾,近乎融化一般,池瑜面上表情不显,心头却炽热地跳动,忍不住得寸进尺地欺负女高中生,挑起眼梢提问:「那下下周我来看你的时候,伸舌头可以吗?」 齐清脑海中「轰」得一声炸裂。 如同死寂的夜里,烟花在雪原上方点燃、升起,她漆黑沉寂的脑海中瞬间被光明填满,半晌后,少女才缓缓点头,声音比之前更低了一下,几不可闻地挤出两个字:「可以。」 「好了,逗你的。」池瑜眨了眨眼,深邃的瞳里仿佛有璀璨星辰,勾起嘴角笑了,「我下周来看你,上车吧,送你去学校。」 齐清琢磨了一小会,才反应过来刚刚是被池瑜逗了,半遮住脸懊恼道:「姐姐,不用下周是,三天后运动会,你就能来。」 - 「清清,你怎么还没跟我们说,你姐姐到底有没有对象啊?」姜小小坐在体育场的观众席上,拉着齐清问个不停,「我觉得肯定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娃娃脸的小女生从旁边探出头,「这么漂亮的小姐姐,还这么厉害,听说是咱们这最年轻的律所合伙人,那么优秀的人,绝对能找到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对象!她肯定能嫁一个好老公!」 老师这次新换的宿舍,娃娃脸叫陆玲,和姜小小一样,是活泼开朗的性格。 齐清从未一下子遇到过这么多热情开朗的人,一时间有些侷促。 尤其是另一个室友夏悠也在这时候开口了:「我觉得啊,一定得是那种985本硕博大学霸,180以上,有房有车,精英中的精英,还得帅,性格也得好,才配得上这么厉害的人!」 「但是……你们一共也没见过姐姐几次啊。」齐清犹豫地问,「好像除了上次我被请家长,还有这次她送我来学校?」 「胡说!」姜小小义正辞严,「之前我就遇到过你们好几次,她还天天放学来接你回家,谁没见过她!又漂亮又温柔,连新闻都能搜到!」 夏悠点了点头:「你姐姐都这么厉害,也难怪清清你也厉害,每次都能考第一,性格也那么好,你以后肯定也能找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男朋友!」 齐清本就不善言辞,听完几个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原地愣了一会,嘴唇翕动,最终忍不住小声道:「女孩子优秀也不是为了找男朋友的,姐姐那么厉害,是为了帮助更多女孩子,为了站得更高,怎么会是为了嫁一个好老公呢。」 第48页 她并不懂女孩子们的玩笑和随口胡闹,一字一句全都报以最大的真挚。 几个女生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是呢,所以我的清清,你会往高处站,站到我身边来吗?」池瑜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几个女生都吓了一跳,勐然回头,发觉自己刚刚议论的人原来就在背后,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姐姐,对不起,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只要齐清眨了眨眼,望着池瑜白得耀眼的皮肤,越过人群,用唇语回应道:「会的,姐姐。」 池瑜刚到体育场,就吸引了大半个体育馆的目光—— 今天的运动会,对所有学生家长开放,但并不是每个学生邀请来的都是父母。 好胜心强的,请来自己的体育生哥哥姐姐,父母没空的,也有请来叔叔阿姨的,甚至还有些面孔一看就是大学生,反倒父母的含量只占了一半。 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和一群二十来岁的大学生,不约而同注视着池瑜。 她今天难得没有做任何职业打扮,瀑布般倾泄的长髮扎成了高马尾,一身素色运动服,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干净。 「弟,那是谁啊,你认识吗,有微信吗?」齐清已经听见下方有白领打扮的年轻男人偷偷询问起了自己弟弟。 个子很高,虽然只能看到侧脸,但一看就十分英俊。 穿得衣服和池瑜平时穿的一样,虽然看不懂牌子,但一看就价值不菲。 「好像是隔壁班齐清的姐姐,最近好多同学都私下叫她女神,听说女神是律师,还是律所合伙人。」穿着校服的男孩低声与哥哥分享,「我觉着跟你挺配的,你是检察官,她是律师,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多好。」 也是个精英,齐清心道。 刚刚女孩们聊的人,甚至不用等,立刻就出现了。 检察官先生的目光显而易见地飘向池瑜。 齐清看了检察官一眼,忍不住低头打量自己—— 虽然这几个月,池瑜很努力地餵养自己,但接近十九年的忽视和虐待下,很多东西一时之间很难改变,只能靠时间的潜移默化。 头髮长出来了很多,髮型也不再那么尴尬,可干枯的髮丝还是能看出几个月前尚在营养不良的痕迹。 「清清——」池瑜伸出手,将齐清拉到身边,五指与齐清相扣,「今天报了什么项目?」 「两人三足。」齐清垂着头,嘟囔道,「姐姐不想的话也可以不跑,毕竟跑起来不太好看,影响女神形象。」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说话漫不经心。 池瑜好笑地看着她,暗自打量齐清的表情—— 少女的心思实在太过于好猜。 「姐姐,好多人都在看你,我还听见有人想要你——」 齐清话还没说完,池瑜冷不丁伸手挠了挠她下巴,逗猫一样,眼里染着笑意:「我想去洗个手,带我去洗手间一趟?」 齐清下意识地指了指门口道:「好,体育馆门边上就有。」 「我想去一个没人的。」池瑜修长的指节扣着齐清指缝,指尖有意无意轻挠齐清手背。 齐清掌心的温度立刻升高了几度,和女孩们打了个招唿,带着池瑜匆匆出了体育馆。 实验楼的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池瑜凑到水池边洗了手,回身就将指尖落在了齐清脸颊上,微凉的触感传来,齐清小心地躲了躲,谁料被池瑜反手抓住。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池瑜拉着手,牵进了更衣室内。 下一秒,唇角传来极为轻微的钝痛,齐清勐地愣住,懵懂的间隙,池瑜已经抽离了,唇齿附在齐清耳边,轻声问:「清清,你还记得上次答应我什么吗?」 …… 「嗯?」齐清大脑一片昏沉,几乎要燃烧起来。 池瑜语气上扬,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友好地提醒:「你说,下次见面可以,主动亲我一下,还记得吗?」 上次说好的,再见面的时候,齐清要主动亲吻池瑜。 她说得时候就已经羞赧得想要落荒而逃,此刻更是恨不得撞墙逃离,谁知道池瑜唇角扬起,指腹微微摩挲齐清下颌:「清清?」 「我……」齐清抬起眸子,看向池瑜,刚想说话,目光却无法移开了—— 一缕阳光穿过洗手间顶部的窄窗,不偏不倚落在池瑜脸上,照亮她那双清冷的眸子。 仿佛万千星河洒落,宇宙在那瞬间坍缩,齐清盯着那双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 她蜻蜓点水般碰上池瑜的唇。 下一秒,一个啄吻落下,唇舌被撬开,齐清的心跳几乎要超过极限,所有的氧气在体内急速奔涌,燃烧殆尽。 被放开的时候,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校服被蹭得有些皱,面色红透了。 齐清心脏一停,垂着头匆忙从镜子前跑开了。 回体育馆的时候,姜小小正在找她,跳起来挥着手道:「清清!下一个项目就是你的了,快去啊——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你不会发烧了吧?要我帮你跑吗?」 齐清一个劲的摇头,拉着池瑜,心虚得压根不敢和姜小小对视,径直去了签到台。 最后比赛是如何结束的、她们又是如何站上领奖台的,齐清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第49页 「清清,一会我带你去个地方。」并肩举起奖盃的时候,池瑜低声贴着她的耳朵道,「给你一个惊喜。」 她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全校人的注视里,并肩而立,站在一起,靠得极近。 齐清勐然意识到,池瑜是…… 她在给自己安全感。 「我跟你走。」齐清毫不犹豫回应道,「姐姐。」 - 法庭上。 「被告人齐志强,男,47岁,1976年5月5日出生于海省齐家村,初中文化,无业,户籍所在地海省齐家村,被捕前居住于齐家村二二一幢,因涉嫌买卖人口、虐待罪被刑拘……依照……判决如下: 「被告人齐志强,犯买卖人口、虐待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七个月,并处罚金……」 齐志强站在被告席上,破口大骂:「我自己的女儿,我还不能做主了吗!我不服!」 然而一切都被审判彻底打断。 随着法槌落下,齐清站在席上,注视着法庭上发生的一切。 池瑜站在她的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握住少女的指尖:「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们从学校出来,池瑜从车里拿了两身正装。 干练的女律师脚踩气场十足的尖头高跟,搭配剪裁得体的裙装,身旁的女高中生穿着简单朴素却不失大气。 「都过去了。」池瑜长嘆了一口气,眉梢扬起。 齐清点了点头,眼眸平静,毫无波澜地望向被告席上鬍子拉碴的齐志强。 「被告人马慧娟,女,45岁,被告人吴茵,女,45岁,被告人齐平,男,48岁……」 被告席上,吴茵垂头掩面,反覆念着对不起。 而她的身边,马慧娟始终注视着齐清,一遍又一遍地谩骂,直到被法警警告,才满含愤怒与不甘地闭上了嘴。 「别怕。」池瑜捏紧齐清的手。 谁料少女摇了摇头,逐渐成长的手指节已经和身旁的人一样,不再柔软,坚定地与池瑜十指交握,声音随轻,却不似平时那般动摇:「姐姐,我没有在怕。」 少女回忆起几个月前的小院,齐志强和马慧娟将自己捆绑着亲手拿去换了十万块钱。 换来了齐朗娶妻的彩礼。 那天,她没做错任何事,却遭遇了这场无妄之灾。 不,那天,她应该反抗才对,反抗这不公,而不是带着彻底的失望,选择任由马慧娟将自己按进尘土中。 那是她的父母,但那也是一段不用再回望的过去。 没有和解,也不需要和解,从被抛弃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不再有回头和解的可能。 一系列的名字之后,苍老的男人脚步蹒跚地走上了被告席。 这是一切罪孽、痛苦的起源。 但又不是。 齐清浅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被告席上垂垂老矣的男人,干瘦的身体似乎早已承受不了更多,任谁看了都无法想像,是这样一个人,曾经毫不犹豫用金钱换取了两个少女的生命。 幸好她们足够幸运,又或者说是足够顽强。 踏着海浪与霞光,在这场磨难中携手并肩,走到了现在,并未让这场诡计得逞,并未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被告人齐哲,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 宣判声音落下,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不管再怎么平静,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人还是无法控制本能的狂喜与释然。 齐清下意识回望身旁的池瑜,发觉对方深邃的黑眸中,同样流淌出压抑的情绪。 对自己而言,这是三个月。 对池瑜而言,这是等待了十年的正义。 意识恍惚间,齐清听见池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清清」 她点着头,一遍遍地回应道,「姐姐」 池瑜握紧她的手,牵着她走出法庭。 阳春三月,柳絮飘飞,落进狭长勾人的眼中,一颗泪珠滚落,沖刷走了柳絮。 「清清,亲一下。」池瑜柔声道。 齐清转过头,略有迷茫地与她对视,许久后,柔软的唇齿想触。 夕阳洒落,齐清虔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誓言,呢喃道:「姐姐,我信仰您,永远。」 「我爱你,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