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 第1页 [古装迷情] 《章台柳》作者:沧海一鼠【完结】 简介: 章台城外的碧山上,住着位鬼面郎君。面貌阴森,喜怒无常,最可气的是,此人,不,此鬼还......一毛不拔,锱铢必较,该收的赁钱一文都不能少。 可他偏偏花起钱来又大方得很,用小道姑东方既白的话说,老鬼阿申简直是世界上最冤的冤大头,一箱白银换一只洗手盆,十只夜明珠换一块破砖头。 最奇怪的是,他还千里迢迢遣她到北疆,只为折那里的一枝杏花。 东方既白:「阿申,钱难赚屎难吃,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捉鬼除魔的劳动成果?」 阿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第一章 殉 柳雀睁开眼睛时,首先看到的是墓室的拱券,崭新青砖拼就,严丝合缝,被长明灯的光染得昏黄。 灯芯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油脂燃烧的焦香味随之钻进鼻腔,一点点拉扯回柳雀飘忽的神智,她心头勐地一凛:「我死了吗?」 冒出这个念头,她倒抽一口寒气,下一刻,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指尖刚刮擦上皮肤,便觉一股刺痛,她轻嘶,瞪圆一双美目:死了,便不会再感知到痛了吧,尤其这痛的根源,来自于那条想将她置于死地的麻绳。 柳雀心胸激盪:没错,她没死,即便被端儿下死手勒住,她也没死,这一劫,她终于是度过去了。 念及此处,一颗心雀跃不已:从徐之颜死讯传来的那一日,她就没有再安稳过片刻,尤其当他的尸身被运回家中停灵,她守在棺木旁,看哭吊的亲友来来往往,却总将一缕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时,那股子盘踞在心头的不安便愈发强烈起来。 因她听说,徐之颜这次在巷战中被俘后宁死不屈,先指贼魁大骂,贼魁怒断其右手,復以左手指骂,贼又断之,仍怒骂不止,被割去舌头,以目怒视,又被剜出双目,最后以头触贼,遂被支解,死无全尸。 朝廷念徐之颜忠勇,追赠按察司佥事,并敕使往祭。是故,此次丧仪的规格要遵循最高典制。 而这最高典制,便是活殉。 本朝从太祖时便立下规矩,所有未生育过的嫔妃,都要在皇帝死后殉葬,民间虽多有效仿者,但因此制未写入律例,所以没有蔚成风气,只在一些达官贵人家中偶有施行。 可是这一次,她柳雀,一介出身贫贱轻若鸿毛的女子,却要效仿那些宫中妃嫔,成为祭奠忠魂的烈女了。因为,她是徐之颜四个妾室中,唯一没有诞下子嗣的那一个。 于是此后的每一天,柳雀都在恐惧中度过,脑袋像罩着一团雾气,时时昏沉着,似是没有清明之时。即便在徐之颜棺前,他破碎的尸身已经开始逐渐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也没有如其他守灵的妻妾下人那般,用袖口堵住口鼻来强压住胸口的呕意。甚至在无意间听到下人们议论,说每到后半夜,便能听到棺材中有窸窣声传出,细听又像有人在低声窃笑时,她也无动于衷。 马上要死的人,难道还会怕一个死人吗? 柳雀冷笑着,紧闭的牙关却在打颤,她想起了自己惧怕的东西,那是一间门洞大开的墓室,周围碧草如茵,左右立着两座高大石像生,拱手屈背,面露僵硬的微笑,像是在迎接她的到来。 她不想来,即便是在想像中,她也知道墓室中的黑暗,是没有尽头的,它甚至会浸入人心,即便那颗心早已不再跳动。 所以在最后时刻来临,柳雀没有像其他十几个一同殉葬的婢僕那样屈服,她为自己拼了最后一把,用藏在衣服里的簪子刺伤来送白绫的端儿,夺门而逃。 她自然是没能逃出去的,守在外面的僕役捉住了她,夫人为怕再生出事端,命端儿将她勒死。 柳雀还记得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刻,她听到了身后夫人的声音,像是乘风飘向了远方,越来越小,最后几近于无:「自我了断多好,非得行到这一步,不过徐家也不会亏待了你,为旌表节烈,我会命人造一座牌坊,在上面刻上你的名字,那可是你们一家子一辈子都求不到的尊荣......」 身下地砖冒出的寒气一丝丝渗入后背,柳雀打了个激灵,手撑地慢慢坐起,借着长明灯幽暗的光四处环视一圈后,却没忍住从嗓中冒出一声惊唿,蹭地挪到墙边:她身边横七竖八倒着的,正是那十几个殉葬的婢僕,个个眼球暴突,面目可怖。 柳雀靠着墙定神半晌,终于敢缓缓起身,垫脚小心跨过那几具尸身,又朝前小跑几步后,穿过一道刻着楹联的石门。 这里是主棺室,生殉的人都堆在前室,这间屋子,则是停放徐之颜棺材的地方。 柳雀看着前面那口前高后低、前宽后窄的木棺,心忽然突突跳了起来。 她一直没有细想过徐之颜身亡这件事,一则她所有的思虑都放在了生殉上,二则是因为她与自己这位夫君感情并不深厚。 柳雀是被夫人买进门来的,她嫁进来前就听说这位中城兵马指挥颇好女色,家中已有三位妾室,却还是要再娶一房进门。入门后她连续伺候了徐之颜几晚,却仍没有同他亲近起来,究其根源,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徐之颜身上散发着一股武将特有的杀气。 徐之颜曾告诉过她,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他就寝的时候也是刀不离身的。有几个晚上,柳雀听着身旁人高低起伏的鼾声,目光逐渐滑到身旁那柄雁翎刀上,心底总会涌上一股寒意,似乎看到那些死在刀下的亡魂正用死气沉沉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第2页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用力缩进被子,心底默默叨念:是他杀了你们,与我无关,若是索命,便找他去,莫来寻我。 可她没想到一语成谶,更没想到这报应竟然报到自己身上来了。 柳雀收回思绪,定睛望向徐之颜的棺材,想像着里面被砍得七零八碎腐烂发臭的尸身,以及那柄被收进棺内的雁翎刀,心头髮憷。 就在这时,棺面上似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柳雀正在惊悸中,冷不丁吓得惊嘑一声,朝后退出几步。 可捂着胸口喘息须臾,她才发现方才不过是映在棺面上的她自己的影子,然而当她抬头望向灯台时,却看到里面的火苗比方才小了寸许,似有熄灭之势。 柳雀痴望那火苗片刻,嵴梁骨上勐地窜出一股寒意,像被一条毒蛇狠咬了一口:怪不得从醒来她就觉得心跳快得有些失常,头也昏昏沉沉的,她本以为是脖子被人勒伤所致,现在看见那愈变愈小的火苗,才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会被憋死在这间墓室的。柳雀曾听别人说过,许久之前,有些帝王会将建造王陵的番匠封在墓穴中,为的是彻底封死他们的嘴巴,不让王陵地址外泄。而这些番匠,就会在自己亲手建造的地宫中活活憋死,变成帝王的活祭。 现在,她岂不是也成了徐之颜的活祭? 柳雀不甘心,她已经两次绝处逢生,绝不能在最后时刻前功尽灭。 于是转头朝前室的方向走去,脚踩着被长明灯映得斑驳的地面,扶着微潮石壁跨过横陈的尸体,跌跌撞撞来到墓道前。 墓道不长,柳雀一眼便能看到前方紧闭的墓门,她甚至能看到门上的铜钉,被灯火照出斑斓的色彩。柳雀想那两扇门一定是被锁死的,即便没有锁住,她又如何能在泥土夯实的地下将门推开?可到了这一刻,纵然只是渺茫如烟的希望,她也只能用力抓住,毕竟这是她在绝处能做出的唯一的选择。 然而就在她迈着一点点坚定起来的步伐走向墓门的时候,身后藏室、主棺室和前室的灯火却接连一盏盏地灭了,她感觉到了,回头时,正好看到火光从地上那几张死灰般的脸上滑逝,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死人拖回他们的归处。 柳雀的唿吸遽然紧促起来,她本来以为墓室中的空气即将被耗尽,故而油灯才会熄灭,可迟滞半晌后,却发现墓道中那三盏长明灯并没有灭掉,虽然不甚明亮,却依然微弱地强撑着,在地砖上拉出怪异的三条人影。 可......墓室的灯火为什么会灭掉?柳雀想不明白,不过当她听到一阵怪异的「咯吱」声时,心脏却骤然悬空了。 因为这声音像是某种木质的东西发出来的,带着一点木头受潮后的钝感。 她想起虞城这二十多天都是阴雨连绵,徐之颜的棺材虽然为了闭潮上了九道生漆,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几块霉斑,惹得夫人狠发了一顿脾气,好在最后顺利封棺铆钉,才没有耽误落葬的时辰。 可是现在...... 柳雀强压下愈发短促的唿吸声,屏息聆听着:咯吱......咯吱...... 是木板挪动的声音,还有一股子腐朽味儿,虽然掺杂着浓郁的香料的味道,却还是钻进了她的鼻子。 「吱呀......」 一声响动之后,声音忽然消失了,仿佛沉入了水底。柳雀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到了:有什么东西,从徐之颜的棺材中钻出来了。 第二章 来客 被外面的喧譁声吵醒时,况尹捡了只斗彩三秋杯朝窗外丢去,没丢中那来呈报的小厮,反而砸中了迴廊上他养的那只青羽赤喙的鹦哥的鸟架,弄出一院的沸反盈天。 院中一众婢女小厮被主子的起床气吓得不敢再发出半点动静,可当况尹穿戴好出来时,脸上愠色却已经消失无踪,只看着地上伏着的那个小厮道,「何事?」 「主君。」小厮虽还不敢抬头,声音却是平静的,因为自家这位主子的脾性他是了解的,况尹虽然不时脑袋犯浑,摔盘子砸碗,却没有一次真正把人弄伤过,只会和银子过不去,所以家奴们表面上对他恭敬,却没有一个人是从内心深处惧怕他的。 「主君,有客来访,」小厮慢慢抬起头,脸上表情略显怪异,「是表姨太太家的人。」 「表姨母?」 况尹锁起眉毛:一月前,他表姨母徐氏带着一家上下前来投靠况家,况尹念她丧夫不久,家中田产又被那好赌的小儿子徐永康输掉了大半,心下怜悯,便收留了她,辟了间院落给她们主僕居住。可据他所知,徐家人已经全部安置过来了,怎么现在又有人找上门来? 可转念一想,即便徐家有人找来,又何必他况尹亲自招待?若此等小事都要他本人过问,那他这个家主当得未免太过劳碌。 小厮看出况尹脸色微变,着急着分辨:「本也无需您亲自接待的,只是......只是陪同着一齐过来的是拱卫司的指挥使沈茂林沈大人。」 况尹心下一惊:沈茂林可是御前的人,他怎会陪同徐家的人一齐过来? 还没问出口,便听那小厮又道,「来的那位徐家人,是当时生殉表姨老爷的一个妾室,名唤柳雀的......」 况尹闻言先是迟滞片刻,忽然心头便滚过一阵惊雷:既然已经殉葬,怎么又到自己家里来了?更何况,表姨夫是半年前入葬的,整整半年,人不早已经烂透了?
第3页 他想着便不自觉喉头滚动,手掌也轻轻攥住: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生平最怕便是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偏这几日却接二连三遇到,实在是晦气。 原来他一早便火气旺盛不是没有原因的,昨夜况尹在郊外射柳,回程时天色已晚,经过城外碧山时,遥见山脚下的柳林中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皆背对着他,看不清楚模样。况尹记得那柳林中有几座荒坟,久远连墓碑都残缺不全,因此心中未免诧异,想不知何人要黑灯瞎火地在这荒坟前祭祀,故而骑马绕过去的时候,便回头朝柳林轻瞥了一眼。 谁知这浅浅一瞥差点要了这位国中首富的性命,因为他看到了最是奇诡不过的一幕:森森树影中,男人手握一柄长鞭,正用力地抽着地上一具已经散了架的白骨,鞭起鞭落,骨屑四溅,像纷纷扬扬的沙砾,从天落下。 而男人身旁站着的那名女子,则抱臂轻倚在一株柳树上,见怪不怪似的,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甚至有几次,鞭子从她面庞前方不足半寸的地方划过,她都无动于衷,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男人的力气大得惊人,每一鞭抽落下去,都伴随着一声清厉的脆响,况尹看到他将一只头骨抽得四分五裂,半只眼眶被震得飞上树梢,和柳叶一起轻轻抖动时,几乎要吐了出来,可偏在这时,男人抬起头来朝他望了一眼。 后半夜况尹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觉得那一眼应该不能被称为「望」,因为「望」是需要情绪的,狠辣的、漠然的、鄙视的,不管什么样的都好,一定是要溶进眼底的。可男人的眼睛却是空的,明明也和常人一样长着两只眼睛,那对眼珠子却像两潭泥沼,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尤其这对眼珠子还镶嵌在一张泛着青光的脸皮上,那一眼看过去,便真的是见了鬼了。 女子也注意到了一队人马中朝这边望过来的况尹,眨眨眼睛,沖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似是在示意他不要声张。况尹很庆幸自己当时强忍住了那声尖叫,扭过几乎僵直的脖颈,继续和同伴一起策马向前。 如果他当时叫了呢?或许,自己现如今已成了那男人,不,是那男鬼鞭下的亡魂了吧?可那女子为何要示意自己噤声,况尹也没有想明白,不过他记得她当时的神态,似是透露出些许疲惫,也许,她是不想再陪男人玩他这个「无聊」的小游戏了吧。 况尹盯着阶下的小厮,强忍住将迴廊上一只五彩成窑花瓶丢出去的冲动,咬紧后槽牙问道,「知会表姨母那边了吗?」 小厮颔首,「桑榆院的人已经过去了。」 *** 一盏热茶下肚后,徐氏才感觉身体暖和了一点,她深吸一口气,掀起眼皮,朝坐在对面的柳雀看去。 柳雀的模样丝毫未变,朱唇玉面,墨瞳幽深,?髻花钿束紧满头青丝,身上的袄裙也和落葬那天一模一样,清爽整洁,没有一丝污垢。 恰这时,柳雀也朝她望过来,笑靥承颧,却令徐氏心头泛起一阵战慄:怎会如此?她是死了半年的人啊,而且是她自己命人将她勒死的。 徐氏还记得,柳雀的尸身被抬出来的时候,虽以白绸覆面,但脖子上那道伤痕却甚是可怖,皮肉翻出,像朵熟烂的花。可现在她的脖子被中衣领遮盖住了,她看不到里面。 「劳夫人挂心,已经无碍了。」 像是觉察出徐氏的心思,柳雀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倒引得坐在厅堂前方的沈茂林和况尹停止了寒暄,转脸朝这边瞧过来。 柳雀笑着沖两人颔首道,「夫人挂念妾的伤势,妾告诉夫人,那伤早已痊癒。」 徐夫人听得心头一惊,生怕她将被勒死一事说出,好在柳雀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走上面的白气。 况尹也在看着柳雀,他觉得这女子虽看起来温和柔顺,周身却萦绕着一股子冷冰冰的气息,令他望而生畏。于是转脸沖沈茂林道,「沈大人,事情的来去脉究竟是怎样?」 沈茂林沉吟片刻,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两月前,宫中出了怪物,是一只硕鼠——硕大无比的老鼠。 此妖物先是在宣德皇帝的家宴上叼走了一只烧天鹅,咬掉了前来阻止的御前侍卫的鼻子。又在守卫森严的西苑暖阁,从皇帝的眼皮子地下偷走了传国玉印。 宣德皇帝大为光火,命拱卫司斩杀妖物,找回玉印。可沈茂林率众忙碌半月,却一无所获,因为每每发现那硕鼠,却无一次不扑空。 「此事说来颇为怪异,」沈茂林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我巡逻多日,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发现了那只怪物,它当时蹲伏在西苑外的日晷上,头微昂着,像是在沐浴天地灵气一般。我潜行靠近,趁其不备,挥刀将它斩成两断,我甚至感觉到那怪物的血喷溅到了脸上,腥臭难闻,可是......」 沈茂林沉吟片刻,蹙眉接着道,「可是当我站直身子,朝晷面望过去时,却发现那上面只有一个影子,老鼠的影子,挂在晷针上,随风晃荡数下,便消失不见了。」 「当晚宫中有两个内臣和一个宫女被咬死,死因一样,皆是脖颈动脉被利齿切断,而这三人,全部是近身服侍圣上的。圣上听闻后龙颜震怒,命拱卫司十日内务必击杀那妖物,我心里虽叫苦不迭,知此事比登天还难,面上却不能显露,只带着一众部下四处搜寻,希望能有奇蹟降临。」
第4页 说到此处沈茂林一笑,望向柳雀,「我没有想到,奇蹟竟然真的姗姗而至。」 距离最后期限还剩下三日的时候,沈茂林接到属下呈报,说在午门角楼下发现了那只硕鼠,彼时沈茂林已经多日未觅见它的踪迹,于是便率众匆匆奔至午门。可是到了角楼,守候在此的副使却告诉他,妖物已逃出午门,朝西向去了。 大队人马遂也一路西行,路上能看见前方一团黑影绰绰,却总也无法靠近,羽箭也纷纷射空,无一能击中影子。如此疾行两日,到了第三日,一行人跟随黑影来到了一片密林,却发现前面的影子不见了。 当时已值亥时,天高露浓,月亮让云遮去了一半,只从枝叶的缝隙中透出几缕银灰色的光。沈茂林停下马,抬目四望,却见不远处的草地上,立着一座大墓,崭新的,在月光的照耀下,闪动着亮白的光泽。 他下了马,身后的属员也随之下马,十几个人手持佩刀朝前走去,距离墓窟不到三丈时,看清楚了碑上的刻字:中城兵马指挥徐之颜之墓。 第三章 往事 「徐之颜......」 沈茂林知道墓主人是谁,却与他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连见了面都不一定能叫得出名字。不过还未容他在脑海中把徐之颜的相貌拼凑出来的时候,却忽觉脚底板下面渗出一股森森寒意。 沈茂林轻抽一口气,身子跃起两尺在空中旋出半个圈,将手中长刀深深插入前方的草皮。 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嘶叫,沈茂林看到一团影子在刀尖下扩散开来,化成数团更小的影子时,心头震跳不已,高声沖身后道,「小心脚下。」 终究是慢了一步,他听到了属员们的惊唿和嚎叫,此起彼伏,像是奔腾而来的潮水,争先恐后朝他扑来。斯须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几声断续的呻吟夹杂在微风中飘来,轻得仿佛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一般。 怒气比恐惧率先一步攀上沈茂林的心头,他虎目圆睁,怒吼一声,手握长刀朝地上已经化成一片星星点点的黑影砍下去。 黑影四处奔散,像蔓延的火星,须臾,又在墓窟上方聚作一团,化成鼠形,吱吱怪叫着,耀武扬威。 沈茂林的幞头在追砍中不知所踪,头髮披散在肩上,映满月华。可他如今也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疯了一般,将手中长刀用力朝鼠怪掷过去。 绣春刀从石碑上端掠过,划出一道弧线,「噌」地一声,笔直插入墓窟正上方,正中鼠怪的脑袋。沈茂林明知这并不能伤它分毫,胸中却仍充满了的快感,可这酣畅仅持续了一瞬,因为黑影忽然如流水一般从墓窟上倾泻而下,颠簸爬上石碑,淌下时,模煳了碑上的刻字。 眼睁睁看着黑影滑下石碑,浸入草皮,朝自己寸寸逼近的时候,沈茂林心中的惊骇终于压过了愤怒,他瞪圆双目,浑身战慄,喉咙中却不知怎的,迫出四个字来。 「徐公救我。」 当然是没有用的,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可是这里,除了他和一只鼠怪,就只剩下一个死了数月,皮肉无存的死人了。 黑影穿越草皮,似乎掀起了一片茎叶摩擦的簌簌声,悠远得有些不真实,可影子怎么能发出声响?沈茂林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再去细想,因为黑影已经扑到了他的官靴上,像一只手,匍匐着攀爬上他的袍角。 寒意像最萧杀的秋风,从下方翻涌上来,震痛沈茂林的胸口,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和骨骼都被冻上了,连眼珠子都不能转动,恍惚中,似乎有锋锐的啮齿贴上他跳动的脉搏,兇狠地横切下去...... 可疼痛却没有紧随而至,反而那「簌簌」声愈发地近了,听起来,竟像是从脚下传出来的一般。 地面晃动了一下,沈茂林一个趔趄朝后仰倒,跌坐下来时,身体却忽的轻快了,他看见,那本束缚着他的黑影从胸口滑落,「嗖」的一声,钻入草皮深处。 他迷惑地朝前张望,此时月光恰好偏过来,照亮了草丛中,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洞穴,以及穴口处,一条正在垂死挣扎的黑影:鼠怪的影子时而被扯得细如长绳,时而又被攒紧成拳头般大小,在杂草中扭曲、尖叫,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 沈茂林不知那裹挟住鼠怪的力量究竟源自何处,于是喘着粗气盯那影子半晌后,终于下定决心,起身,踉跄着朝洞穴走过去。 十步、五步......就在他距穴口不足三步时,插在墓窟上的绣春刀忽然被一股强劲的风吹得勐晃起来,发出一阵苍凉的嗡鸣。 沈茂林被声音引得抬起头来,却见刀柄上映着一条淡淡人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心里骤然一惊,忙再朝穴口望去,果见一女子站在穴旁,眼如点漆,眉黛烟青,头戴金丝?髻,身着绣金粉袄,明明鲜活亮丽,却不像活人,倒像一幅刚作成不久的画。 她手掌中托着的,是那只澄碧如水的传国玉印。 而那只本还在洞口挣扎的鼠怪,却早已不知去处,就这么消失了。 「它当然不是凭空消失的,」沈茂林说得有些口渴,拿起茶盏啜了一口,又用手指去摩挲青花压手杯的杯沿,半晌,方笑着看向柳雀,「余下的事,还是请娘子自己讲吧。」 柳雀笑着颔首,沖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况尹欠身道,「其实此事妾自己也尚未想明白,妾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不知何故,来到了一座水晶宫中,遇见了一位鸿衣羽裳的仙女。」
第5页 话到此处,她顿了一下,面露为难之色,在听到沈茂林说出「无妨」二字时,方才又道,「仙女告诉妾,殉葬非古礼,屠残民命,惨忍伤生,仁者所不忍,故才横生出妖孽,偷走玉印。她还说,捐躯轻生,非盛世所宜有,所以要妾还阳人间,以警世人。」 柳雀微微一笑,「妾醒转之后,发现自己仍在墓室中,可以手推门,竟能破土,钻出地面后,便遇到了沈大人,遂助他脱困,收服鼠怪,取回传国玉印。」 她说得再简洁明了不过,况尹听完后,背上却渗出丝丝冷汗来:神仙显灵,死者復生,这是许多话本子、志异里都有的故事,可真真儿发生在身边的,他可是从未听闻过,更别说亲眼看到了。况且,他表姨夫徐之颜已安葬了半年有余,那这柳雀,便也死了半年,暑往寒来,这肉身得烂成什么样子了,怕是只剩下一堆白骨了。 想到这里,况尹朝徐氏望了一眼,却见自己的表姨母佝偻着身子垂着头,不敢拿正眼去瞧柳雀,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畏怯几分,不禁心中犯起了嘀咕:想是表姨母与那柳雀生前关系不睦,所以现在才会如此张皇吧。 正思忖着,一旁的沈茂林又发话了,说他本应带柳雀一起回宫復命,怎奈玉印寻回之事紧要,所以要先行一步,等上谕下了,再到况家接柳雀进宫。 「所以柳娘子要暂居于此?」况尹说完这话自觉失态,似有不想他人留下之意,于是忙清了清嗓子,命人另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供柳雀居住。沈茂林见一切安置妥当,在况家休整一宿后,遂踏上了回京之路。 他走的当日,章台城外碧山上的柳树飘起了飞絮,伴着暖风涌进城中,好似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沈茂林行至碧山下时,看那山间一片茫茫白絮,眉头轻耸,想起一段往事来。 那是新君守孝刚满三年之时,宣德帝微服出巡,行至章台时,看到前面有座山,不高不矮,不峭不秀,从山巅到山脚皆被柳絮覆住,好似蒙在一张巨大的幔帐中,便是这碧山。 一行人来到碧山脚下时,前方的山道被一株百年古柳挡住,车马无法通行,于是宣德帝便命人去将古柳砍去。恰此时,一个樵夫从山上下来,见有人要砍伐那古树,忙上前阻止,说这碧山上其它树都可以砍伐,唯独柳树砍不得。 宣德皇帝笑道,「山上柳树最多,飞絮沸扬,遮人口鼻,又漫山遍白,像弔唁一般,为什么砍不得?」 樵夫道,「阿申说的,谁动了这些柳树一根指头,便是与他过不去。」 宣德皇帝闻言便收起笑容,心下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生一座碧山,一株柳树,他就做不了主了?旁边的沈茂林见皇帝面色骤变,于是沖那樵夫问道,「谁是阿申?」 哪知樵夫答得很不着四六,「阿申就是阿申,你们是何人,竟然连阿申是谁都不知道?」 彼时宣德皇帝只有十四岁,年轻气盛,听了这话便冷笑道,「这阿申难道是皇帝不成,天下人还得各个都知道他的名号?」 说完,便不顾樵夫阻拦,命人将古柳从根砍断。可是怪事发生了,斧头刚在树干上砍出一个缺,便有鲜红的血液从那口子里涌出,喷得持斧人满身满脸,吓得那樵夫直跪地磕头,说若再执意砍树,恐怕会招致祸患。 宣德皇帝心里虽也发憷起来,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却是半点也不能相让的,于是强硬着没有喊停,至看着那株古柳一点点折倒,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四周的土地和花草。 车马得以通行,一行人终于在暮色来临之时抵达章台城。 走过吊桥,前方便是阊门,高楼阁道,雄伟壮丽,门内灯火星星,人声杳杳。 宣德皇帝赶路辛苦,见城内街市繁华,心里因那异事生出的不快一扫而光,只想赶紧进城休整一番。可当一队车马即将要从阊门下穿行而过时,两道木门却轰然闭合,只留一线从门缝中溢出的明光。 宣德皇帝恼羞成怒,命人去查看是何人关上了城门,可是里面守城的官兵也在焦头烂额,听他们的意思,城门竟然是自己阖上的,怎么都拽不开。 听了回禀,宣德皇帝心里那股子本已经消失的不安又回来了,他望着城门上一点点消退的夕光,不觉道出几个字,「难道是阿申?」 第四章 戏 话音刚落,便听队伍最前面的人「哎呀」一声,紧接着,汩汩鲜血从门缝中涌出,浇在那领头的马儿脸上,惊得它嘶鸣不止。俄后,在众人的惊唿声中,整座章台城灯火尽灭,陷入到黑暗的牢笼中。 门内外热闹的喧譁声也消失了,像是被吸进了地下。只是,在这一片寂寂之中,一个影子缓缓爬上城门一角,虽然只是淡淡的影像,宣德皇帝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在看皮影戏一般。 人影蹑手蹑脚来到了城门的中心,先是踟蹰了片刻,手忽的朝下方一捞,抓起一只手掌大小的盒子。他将盒盖打开,从中取出三粒丸药后,又在腰间摸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三粒同样大小丸药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舒了口气,放下盒子,重新熘至城门一角,消失无踪。 马车中的宣德皇帝倏地放下车帘,身子却在马车的庇护下不停地战慄,他方才看了一场戏,可戏中人却是先帝......他在无人看到的车中粗重地喘息:不可能,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唯他而已,因为其他知情者都已被先帝除掉了,若不是将死之时良心难安,先帝也不会在病榻前对自己吐露心声。
第6页 「皇儿,朕当年若不换掉皇考的丹药,那么你我父子现在怕是早已白骨露野,死无归处了......」 这是先帝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可这皇家密辛,怎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还在城门上将这一幕重现? 脑子正游思妄想,却忽然听到车外的沈茂林高吼一声,「何人?」宣德皇帝于是连忙掀起轿帘,顺着沈茂林手中长刀的指向望向城门的上方。 城楼上站着个男人,一拢白衣,广袖飘逸,白色的长髮倾泻在肩头,令他想起碧山上飘洒的柳絮,所以,他心里忽然便明白了这人是谁。 可是当初升的月亮乍现华光,男人放下遮面的羽扇,让自己那张似鬼非人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时,宣德皇帝还是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阿申......」他死咬着下唇,不出声道出男人的名字,男人却好似听到了一般,垂眸沖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非但没让宣德皇帝心里踏实半分,反而让他从心底意识到,自己今日是真的见鬼了。 那鬼物见宣德皇帝神色慌张,便又在嘴角攒起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有气无力抬起羽扇,朝皇帝的马车一点,用一种哭丧般的腔调道,「我家柳小百今日惨遭横祸,被贼人用利斧砍死,你身份贵重,要你以命抵命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但你......总是要祭他一祭的。」 话音落,阿申长袖一挥,朝马车抛出一样物事。沈茂林见状忙挥刀去挡,哪知那东西将绣春刀撞成两截后,直直落入宣德皇帝怀中。 宣德皇帝没忍住将那什物抓起,低头看,发现竟是一只青铜耳杯,里面积攒的污渍有几乎漫到杯沿,摸进去便腻了一手。 他犹疑着抬头,沖阿申道,「你是要朕以酒祭奠?」 阿申没有说话,可那耳杯中却慢慢溢出酒水,沾湿了宣德皇帝的手指。 「陛下怎能喝你这乌糟之物?」沈茂林见状沖城楼怒斥,伸手便欲夺过宣德帝手中的耳杯,可他的手被织锦团云的袖子一挡,滞在半空不动,反应过来时,宣德帝已经从马车中跨出,双手端握住那只青铜耳杯。 「朕以酒祭祀,告慰亡魂。」说完,宣德帝便仰脖将那杯中之物饮尽,右手持杯沖阿申展示喝得精光的杯底。 可那高高在上的鬼物却似乎并不承情,只似笑非笑望着宣德皇帝,一言不发。 沈茂林怒火中烧:他虽未想明白皇帝为何对阿申言听计从,可堂堂一国之君已经如此屈尊枉驾,怎生那人,不,那鬼还是如此不依不饶,着实是给脸不要脸了。 可他正兀自憋闷,却忽见身旁的宣德皇帝撂了杯盏,身子一歪躺倒在地,眼珠子朝上方翻起,似是晕厥了过去。 大队人马顿时乱做一团,随行的太医吓得围拢过来,托起宣德皇帝的脑袋便要为他施针。可就在这一片混乱喧譁中,宣德皇帝却又悠悠醒转过来,仰面朝天,吐出一丝微弱气息。 沈茂林见皇帝醒来,顿时长抒一口气,待要再找那鬼物算帐,却发现城楼前已经空空如也,觅不见他的身影。而前方的阊门,也「吱呀」一声,缓缓敞开,里面灯火人声奔涌出来,仿若春日暖风,沁人心脾。 「臣定要将那鬼物擒回,为陛下报仇雪耻。」沈茂林怒不可遏,起身便欲折返回碧山,可将走出两步,便被宣德帝叫住,沈茂林心头一震,坐实了自己方才的猜想:那鬼物手里不知握着皇帝什么把柄,所以才敢在这位意气风发的新君面前为所欲为。 「罢了,朕也有些乏了,还是快些赶路,找处客栈安歇下来吧。」宣德帝在众人的搀扶下重新到马车坐定,有气无力沖外面道了一句。 沈茂林不解,「殿下,司礼监一早便定了在章台况家落脚。」 「绕行章台,北上常州。」宣德帝仰躺在昏暗的马车中,食指轻摁住自己的侧额,眉心拧成化不开的死结:他一刻也不想在此处逗留,先帝常说,这普天之下的每一寸山河都是属于他们朱家的,可现在他却觉得,先帝的话不对,至少这座章台城和这城外的那座山,是他朱氏一族鞭长莫及的地方,既然不是,便难免心生畏怯,不愿在此地多做延宕。 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方才他昏倒的时候感觉到了什么。 那是把人慢慢烧干的感觉:肚子里仿佛着了一把火,烧透五脏六腑,先是血液,再是骨骼和皮肉,最后,连毛髮都着了起来,捲曲着,发出难闻的焦臭味儿,随着死亡的来临,化成一蓬黑灰...... 他知道,这是皇爷爷临死前经歷的痛苦,也是父亲灭绝人伦的残忍。 何谓无知?天知、地知、神知、鬼知。此后十六年,宣德皇帝再未踏入章台一步。 「十六年已过,也不知那阿申是否依然栖居于此?」沈茂林听柳林中有依稀的风声,便抬眼朝碧山望去,他似乎是看到了一条白影,可怎奈柳絮如烟,还未容他看真切,影子便消失了。 沈茂林一笑,不再踌躇,策马朝京城方向疾去。 *** 屋子的窗户半开着,柳絮闯进来,引得徐氏多打了几个喷嚏。她皱了皱眉,抬起扇子朝窗户一指,贴身的丫鬟碧奴就赶紧过去关了窗子,又走回她身后,拿起美人拳帮她捶背,一边道,「我悄悄去柳小娘那里查看了半晌,发现她能饮能食,与常人无异,夫人大可放宽心,不必胡思乱想。」
第7页 徐氏没有说话,只看着地上被窗格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光影发呆,碧奴见她不说话,便又笑着道,「她方才过来请安,说出的话倒也得体,说是老爷在天之灵不忍见徐家家道渐衰,寄人篱下,所以才助她找到玉印,挽回颓势,话里话外,倒都是不敢居功的意思。」 徐氏听了这话,冷笑道,「就是因为太知礼数,所以才让我这心里不安生。」 碧奴不解其意,捶背的手滞了一下,徐氏于是道,「她以前的德行你这便不记得了?」 碧奴眼珠子一转,终于参透主子话中的深意:那柳小娘又怎会是这通情达理的个性?不知道自己要殉葬之前,对夫人还算恭敬,可自从老爷死后,她整个人就变得古怪得很,不仅在老爷灵前没有流过一滴泪,最后还闹出那样的事来。 碧奴还记得当日的情形,柳雀逃跑不成被抓回来后,夫人命旺儿将她勒死,可柳小娘还是不愿泰然赴死,一边挣扎一边把徐家上下骂了个遍,言辞之不堪,气得夫人面红耳赤,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还不是最让她震惊的,碧奴记忆最深刻的是柳小娘的顽强,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闹腾,尖叫、撕扯、砸碎屋子里一切她够得到的东西......以至于到最后,屋中只剩一片无声无息的荒凉时,碧奴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可这样一个粗俗刚烈的女人,怎会在死了一遭后,竟会变得如此恭顺,简直像换了个一人一般? 这么一想,碧奴也觉得有些纳罕,手上的力道不觉重了一些,惹来徐氏不满的哼声。 「罢了,我想歇着了,你先出去吧。」徐氏今天精神着实不济,碧奴也怕再待下去会给自己招来祸事,便识趣地不再多说,只服侍着徐氏在榻上躺好,退出去带上了门。 听到「吱呀」的关门声,徐氏的眉心蹙了起来,于是翻了个身面向墙壁,裹紧身上的衾被。她本以为自己现下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可随着门外喧嚣声远去,意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抛弃了她的身体,似乎是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挟着,她坠入到了一个沉重且遥远的梦中。 第五章 惨死 想她大婚那日,十里红妆十里长,蓬瀛春暖艷骄阳。观礼的人都在议论,说徐家不知是攒了几世的福气,才能娶到鸿胪寺卿贾大人的女儿。 后来,便是琴韵谱成同梦语,灯花笑对含羞人。徐之颜捧住她的脸,嘴唇啜在她的耳边,「都说贾家小姐远山芙蓉,见了真容,才知媒妁没有诓人。」 说罢便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喜榻,脚步太急,被垂下的幔帐绊了个跟头,好在已到了床边,干脆两人一起滚进里面,化成两情鱼水,并颈鸳鸯。 是的,他也曾对自己这般心急的,可是后来,这份情潮便被分成了两份、三份......却再没有一份是落在她身上的。 她看着他把那些女子一个个娶进来,口中说的是恭贺老爷又得良人,心头却似被利刃挑开,扎烂,泥泞不堪。 再后来,她甚至开始帮他物色容貌姣好的女子,柳雀便是她挑进家门的。为什么呢?是已经心如止水了吗?当然不是,否则,她也不会在徐之颜连续三晚留宿在柳雀房中时,对那年轻女子萌生出一发不可收拾的恨意来。 可她必须如此,父亲被捲入到一宗五年前的旧案里,而协办这件案子的内员,就是她的夫君徐之颜。她知道徐之颜最恋美色,所以才想到用这一招来讨好他。 然而父亲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罢官入狱后,这位心气甚高的鸿胪寺卿用一条裤带,把自己吊死在了大狱的横樑上。 徐氏眼皮子轻抬了几下,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困意的拉扯,又一次陷入到追寻往昔的梦境里。 这一次,时间又朝前流淌了一段,来到了徐之颜的尸身运回虞城后。她听下人说,徐之颜的棺材里有声音,是在守灵的人都睡熟的后半夜出现的,嘁嘁嚓嚓,像是有人在窃窃低语。一开始她是不信的,后来听多了便留了神,强撑起精神不睡,靠在椅上假寐着,去细听是否有怪音出现。 竟然是真的。 那晚月朗星稀,月华把棺材镀得锃亮,她甚至能望到自己模煳的影子淌在棺材上,像是已经与它融为了一体。正怔忪着,忽然就听到了那个声音,虽然是从沉重的木板下传出来的,却并不模煳。 一开始是一阵喧譁鼓譟声,很小,中间夹杂着人语数声,说什么,却是听不真切。后来,人似乎多了起来,声音却没有变大,里面依稀还有吹拉弹唱声,甚至,还偶尔闻得一两声鹤唳。 她被这些声音吓了一跳,不觉朝棺材走去,踱至棺旁,也顾不得那股子已经缠绵了多日的臭味,把耳朵压在棺材上面。 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里面的声音在她贴近的时候,像水流般徐徐淌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她诧异,耳朵却仍没有离开棺材,可就在屏息凝气之时,忽的听到一阵刮擦之声从下方传来,好像是指甲在棺材板上抓挠一般。 「滋......滋滋......」他的手已经被砍断了呀,她亲眼所见,连指甲都被拔掉了,又怎么还能发出如此尖锐的刮擦声,惊得她汗毛都竖了起来,即便是在梦境中,也依然不可避免地浮起一身的冷汗。 徐氏「啊」了一声,惊坐起身,手握住胸口,感觉到下面那颗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好半晌才得以缓和。她被方才的噩梦扰醒,觉得身子比睡前更加乏力,于是朝屋外唤了几声碧奴,发现无人应答,只得拖着身子挪到窗边,推开,才看见天色完全暗了,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想是丫头们都已经睡下了。
第8页 外面柳絮依然在漫舞,飘忽无根,她看那飞絮,不知怎的又想起柳雀,那个身世飘零的女孩子,心头不觉涌出一丝愧意来:她十六岁就被自己从人牙子手中买了进来,没享过几日福,便又沦为人殉,死前还受了那样的罪,着实不能不嘆一句可怜。 念及此处,徐氏朝柳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可目之所及,却只有纠缠不清的白絮,像棉又像雪。 可忽然有絮絮人语声从远处飘来,仿佛隔得很远,却又似缀在每一朵絮花上,飘至她的耳边。徐氏先是怔了一下,以为不过是况家夜值的僕人,可是忽然间,她的身体僵住,握住窗框的手却在止不住地抖动。 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从徐之颜棺材里传出来的声音,如今,又爬出来了。 只是方才它还在门洞外,现在,却已经来到了她的窗前,那座长着奇花异草的黄石大假山上。 徐氏早已吓傻,只呆望着山石不动,听那异响从假山的石缝中渗出,像汩汩流水,慢慢淌到她的耳边。 是什么? 她盯住假山上那些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洞窟,它们就像一只只眼睛,专注且冷淡地注视着她,钻过飞扬的柳絮,在她身上投注下被岁月沖淡的暗影。 是什么? 徐氏的心仿佛突然被一只凉透了的手拨弄了一下:她看到了,看到一根羽毛,白如皎月,从一个洞窟中伸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更多的白羽,探出假山的洞窟,挤挤挨挨,将那座黄石山装点得粉雕玉琢一般。 徐氏的脑袋本就混沌着,现在看到这怪异的一幕,便更加煳涂,也不想着唤人,只瞪着外面,瞪得眼睛发酸,一颗心却是愈跳愈快,竟是要冲破胸膛一般。 忽的一声鹤唳,也与她方才在梦中听到的一样,继而,羽毛在清冷的月色下,幻化成了一只只羽色素朴的仙鹤,指头肚大小,在山石上或引颈高鸣,或展翅作舞,披星戴月,不染凡尘。 徐氏看那些鹤儿看得呆住,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假山的石径上,东西两向各走出两队白衣麻布的小人儿来,比鹤儿大不了多少,怀中抱的是玉杯金樽、绫罗绸缎、珠宝玉器,顺着山石鱼贯而行时,仿佛给假山镀上了一条银边。 徐氏的眼睛被金玉珠玑折射出的银光灼痛,终于看到了一干身着缌麻的小人,脑袋登时像被打了一下,骤然觉醒,双手绞紧发出一声惊唿。 白麻披身,弔丧之服......不是出殡又是什么? 她吓得手脚俱麻,张口想叫人过来,却只发出几声干涩的低吟。可就在这时,耳中听到宫乐齐鸣,竽鼓交杂,响遏行云,仿佛要将她的耳膜击碎。 腰间被什么重重一推,她身子一个不稳,竟从窗中跌出,滚落地面,又被一股冰冷且巨大的力量推搡着,就这么翻滚至假山前不足一尺之处。 「求求你,放过我......」徐氏已经被吓得神思恍惚,竟跪地沖前方磕起头来,可脑袋砸在地上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张脸,黄睛赤目,藏在假山与地面之间狭窄的缝隙中,定定望她,像是已在这里等了她许久。 *** 「表姨太太没了。」 惊叫声响起时,况尹已经破天荒地早起了,正趴在榻上,一边把玩一块昨个锡兰山运送过来的猫眼石,一边百无聊赖地看外面的雨燕,在朦胧的窗纸前划出几条交错的影子。 听到喊声,他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在小厮的伺候下慌里慌张穿戴整齐,便急匆匆奔向屋外,可还没有走到院门口,便迎面撞上了清远斋的管事婆子田嬷嬷。田嬷嬷是况尹的姑母,况家事实上的掌事人况天蔚的贴身侍婢,亦是她的心腹,掌管沈家上下大小事务。此次况天蔚亲带船队出海,放心不下哥嫂留下的这一根独苗,便没准田嬷嬷随行,让她留下辅佐这位从不知奋发为何物的况家主君。 「主君请留步,」田嬷嬷看着况尹,躬了躬身,郑重其辞,「老奴已经去看过了,表姨太太死状悽惨,形容可怖,您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况尹听这话,顿感后脖颈一凉,本想扭头折返回屋中,可是看到旁边几双眼睛都盯着自个,又想起姑母临行前的嘱咐,便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攥紧手掌沖田嬷嬷道,「表姨母在我况家出了事,我怎能袖手旁观?岂不是给旁人留下话柄?」 说罢,在心头狠狠嘆了一会子气,撩袍跨出院门,朝桑榆院的方向去了。 田嬷嬷看着况尹的背影抿嘴一笑,她对自家这位家主的性格再了解不过了,况尹儿时因被一桩怪事惊到,所以自此变得胆小如豆,尤其是对什么鬼神什么兇案,更是连听都听不得。而况天蔚一直担心亲侄子如此软弱胆小,将来无法担起重责,所以才想方设法磨鍊他的性子,她这次远行前,特意将掌家大权交託给况尹,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田嬷嬷方才已经到桑榆院看过,徐氏的死状让她这个已经活了半辈子,见过无数风浪的人都忍不住胆寒,所以她知况尹贸贸然过去,定然会当场经受不住,保不齐会落荒而逃,那他日后管事又如何能服众?正是想到此一层,她才慌忙赶到凌云阁,将徐氏死状提前一步告诉况尹,一是让他做足心里准备,二是正话反说,激他一激,如此,他即便再骇异,也不好意思当场夺路而逃,给人看了笑话。 第六章 生意 想到这里,田嬷嬷疾步跟上那个已经走远的背影,同况尹一起朝桑榆院的方向走去。
第9页 几人方一踏进院门,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况尹腿一软,勐地滞住步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朝前再迈出一步。而前方本来围住那假山的一众丫鬟小厮们,却在见到他之后,很不知情识趣地朝旁边散开,将那再诡异不过的一幕场景毫无遮拦地展示给他看。 况尹倒抽了一口气,双手无处安放地空抓几下后,终于握住自己的长衫。 他看到了自己的表姨母,可是,并不是一眼便看到的,而是在那满是血迹的黄石大假山上反覆打量地半晌,才发现了她。 她被压在了假山下面,不,是被碾碎在了地面和假山之间,就像......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硬生生扯进那夯实的泥土中一般。 她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碎烂成泥,头颅也也几乎被压平,若不是一只眼珠子还完好地挂在半片眼眶上,他几乎无法认出,那是一个人。 况尹勐地转过身去,手掌重重在胸口勐拍几下,强压下那股突如其来的呕意,他很庆幸,自己今天还未吃早点,否则现在估计已经在众人面前出丑了。 「怎么回事?」他扶住随行小厮承保的胳膊,一只手搭在前额上,有气无力问了一句。 「不清楚,」承保驾轻就熟地按压况尹手上的劳宫穴,帮他安神,小声道,「桑榆院的人一早起来,便看到这幕场景,听他们说,表姨太太昨晚一早睡下了,也无人曾听到有任何响动。」 「官府的人.......」 「已经去请了,」承保声音压得更低,「可是......可是看这境况,官府的人来了似乎也无济于事啊。」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浮夸的哭声,正是况尹的表弟徐氏的小儿子徐永康,他顶着醉意未消的一张浮肿脸孔,跌跌撞撞闯进院中,显然昨晚又不知留宿在哪个青楼姑娘的榻上。 「表兄,」徐永康看到母亲的惨状,醉意被吓得褪去大半,不敢靠近,只扯住况尹的袖子,吞咽几下口水,挤出眼泪,「表兄,母亲她一心向佛,从未害过人,是谁这么没有人性,将她......将她害成这般模样......」 况尹听他这般哭诉,心里也不觉酸楚起来,他虽和徐家不算特别亲厚,但毕竟是亲戚,又遗传了他父亲况天衡心软的毛病,最见不得这些悽惨场面,于是便一叠声催促着,让家丁们再到衙门去一趟,务必要他们多派些人手过来。 嘱咐完,便见田嬷嬷轻轻抬了下眉毛,况尹明白她的意思,唇角泛起冷笑,「依嬷嬷所言,该如何行事?」 田嬷嬷垂目,「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况尹拍掉粘在袖口的一片柳絮,一哂,「嬷嬷怕不是又要去请那个每年从况家骗走不少香油钱的老丈?」 田嬷嬷知他素来口无遮拦,所以并不驳他,抬眼间,见自己一早便派出去请人的小厮已到了院门前,便沖况尹道,「主君,出云观的张天师到了。」 「嬷嬷真是行事果决......」况尹不咸不淡道了一句,抬起头来时,人却怔住,片刻后,才瓮声瓮气道,「真不愧是天师,竟还有返老还童的本事。」 田嬷嬷参不透她这位主子究竟是何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小厮身后,自己倒也吓了一跳:那跟在小厮身后走进院子的,哪里是什么张天师,分明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姑娘。 姑娘的一双眼睛像清透的山泉,却是蒙上了一层雾气的,远观看不清,走到近处,她便垂下眼睫,不给人看了。 「这......」田嬷嬷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腿脚利索地奔过去,抓住那小厮将他扯到一旁,压低声音连珠带炮道,「要你去寻张天师,怎么给我带了个大姑娘回来?」 小厮被田嬷嬷一吓,支吾半天答不上话,被晾在一边的女子却上前毛遂自荐了,低眉敛目,面上甚是恭敬,「小哥找本道问路,本道告诉他张天师闭关修行已有半月,又知他家中事急,便随他前来一试。」 说罢,见田嬷嬷面露疑色,便又道,「张天师求不下的雨我能求,医不了的病我能医,阻了他的生财之道后,便巴巴地捧了银子过来,想让本道同他携手共事,可我看不上这人,便拒了他。嬷嬷不信,派人去打听便是。」 「姑娘既有如此神通,怎生还......」况尹觉得此女口气甚大,可又不好意思将「寒酸」二字说出口,便用眼角瞄了一眼她打着补丁的肩头。 那女子走近他几步,不卑不亢抬起头,直视况尹的眼睛,「况家老太爷当年还不是熬肠刮肚,才攒够了第一桶金。」 况尹被她认认真真瞅了一回后,顿时像是被雷噼了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倒不是因为那自称道长的女子出尘脱俗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不甚谦虚咄咄逼人的语气,而是因为他曾经见过她,就在碧山脚下的那片柳林之中。 她就是那鬼脸男人的同伙,如今,竟这么堂而皇之地登门入室来了。 女子似乎也认出了况尹,又一次耷垂下眼皮,手指在衣角搓弄几下后,转脸沖田嬷嬷道,「这位夫人死状悽惨,绝非人力所能致,可方才本道已将况家里外每一间院子都看了,并未发现邪祟之物,可见那东西藏得很深。」 田嬷嬷点头,旋即又道,「道长心里可有主意,这邪祟究竟是何物?又是如何到况家来的?」 女子笑笑,尚未说话,院门处已经转出来一个人影来,正是柳雀。
第10页 况尹见了她便清了一下嗓子,田嬷嬷会意,沖女子眨眨眼睛,口中却说着别的话,「还不知道长高名?」 「东方既白。」女子不动声色说出自己的名字,目光却早已落在柳雀身上,将那千娇百媚的小女子上下打量了几番。 「东方道长可看出了什么异常?」况尹走到东方既白身后,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道了一句。 东方既白不知他为何对柳雀如此忌惮,只一五一十道,「主君,本道看不出这柳小娘和旁人有何不同。」 况尹心里冷笑一声:他本来就不知这东方既白是人是鬼,现下,她又说出与自己的想法完全相悖的话,触碰了他这个冥顽不灵的纨绔子的逆鳞,于是更加左右看她不顺眼起来,哂笑道,「道长能否抓到那邪祟?」 「许是要费些功夫,」东方既白听况尹语气冷了下来,心里有些费解,但还是把决定把该说的话先说在前头,「本道也不怕对主君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那小观不比出云观,香火旺盛,香客如织......」 她犹豫了一下,讪讪笑着说出实话,「况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主君能多拿出些银钱来,本道一定能驱除邪祟,保况家家宅平安。」 原来又是为了钱。 况尹虽早已习惯人们因为钱财接近自己,却还是不免心生厌恶,更何况,是在这样一桩他最为忌惮的事情上。 所以要不是心里还有些怕她,他简直掩饰不住面上的鄙夷,于是勉强压住情绪,沖身后的承保抬一抬手,「东方道长下山辛劳,去取一锭银子,好生送道长出去。」 听了这话,东方既白眉心跳了一跳,她虽然吃过闭门羹,但甚少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白地拒绝,但想到这况尹是城中有名的混不吝,仗着有钱,天地祖宗都不放在眼里,于是便强压下火气,笑一笑道,「主君是省下了笔银子,但需知去财消灾的道理,是亘古不变的。」 就怕财去了,祸还没消。况尹心说着,面上却维持虚假的礼貌,只将手一伸,做出送客的姿态,沖东方既白亲切一笑。 *** 出了况家,东方既白先是到酒肆中大啖两碗山栗粥,这才感觉胸口中恶气稍消,出了城门,往那碧山走去。 沿着山路朝上走时,正看到况家的轿子从山上下来,本是银顶皂帷,却被柳絮从头覆满,像盖了一层厚雪。 轿子上坐着的,正是出云观天师张懋丞,看到东方既白经过,便倚在窗口露出一脸怒容,「好你个东方啊,现在已经无耻到要靠着坑蒙拐骗和老道我抢生意了,可是老天有眼,况家瞧不上你这半壶叮噹的禁婆,最后还不是派人来请本道下山。」 东方即便见张懋丞的长须上落满柳絮,忽的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过后,兀自摇摇头,继续朝山上走去,高声沖身后道,「张天师,人都说牛鼎烹鸡,您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小心您那小小的鸡鼎,容不下况家里的那头大牛,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说完,便不顾身后那一串被气出的急剧的咳嗽声,自顾自扬长去了。 可东方既白表面上洒脱,心里却仍对没抓住这笔大买卖追悔莫及,更何况,再有三天,就到了交租子的日子了,她来到自己那座又小又破的道观,站在门前前思量半晌,终于还是嘆了口气,步伐拖沓地朝山顶走去。 第七章 山君 碧山山顶,有一片废墟,石头七高八低,被繁盛的花木掩映,残破的石阶上,爬满绿色的苍苔。 可即便是废墟,也能看出它曾是一座大殿,坐东朝西,靠山面湖,依稀可见残存的殿堂宏敞,进深九檩;已坠地插进土中半截的冀角飞翘,形体秀美,残断的几根嵴檩上还保留着掉色的彩绘。 东方既白走到废墟前面时,已经累得有些喘了,刚坐在一根残破的石柱上歇口气,便听到头顶上方飘来阿申的嘆息。 「澹粉楼的山栗粥是不错,但做得最好的,还是他家酥黄独。把香榧和杏仁碎用盐酱调味,拌入粉浆,再用熟芋头片拖面油炸,炸熟食用。油炸的焦香,包裹着软糯的熟芋,层次分明,美味可口。」 东方既白在心里嘿嘿:就好像你尝过似的,说得这般细緻。不过她嘴上当然是不敢把实话道出口的,只冲上方那个白影道,「等我赚到了钱,定去澹粉楼买上一屉酥黄独,来这里送......嗯......烧......烧给您。」 说完,便觉此言很是冒犯了,可想收回来已经是来不及了,刚想嬉皮笑脸打个圆场,便听那阿申冷哼一声,「你赚到钱就不会这般灰熘熘地爬上山来找我了。」 声音落下,再响起时俨然已到了东方既白的身后,她虽早已习惯他这般来去无形,还是不免被吓了一跳,回头盯住那张鬼脸,听他幽幽道,「方才张懋丞已经被况家的轿子接下山了,看来这次你费心筹谋,还是没有抢过他。」 东方既白心里嗤一声,心说那况家主君若不是被你这张鬼脸吓到,现在早已让我为他当牛做马了,可面子上却不敢不恭,只讪笑着,「出云观家大业大,人家自然看不上我这小观,」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可是山君,我和出云观每月要交给您老人家的赁钱却是一样的,这是不是......是不是有失公允?」 说完,见阿申不吭声,便觉此事似有商讨的余地,于是笑着朝他凑近一点,「前几日我还为您寻了几副完好的骸骨,供山君赏析把玩,那张懋丞,可是许久未向您上供这样的好骨头了。」
第11页 不听「骨头」倒好,听到这两字,阿申那张鬼脸登时便沸起一片绿色的莹光来,东方既白心里一咯噔:她只知道人的脸是会被气绿的,没想到这千年老鬼的老脸蛋子竟然也会因为生气而变绿。 她直道不好,脚下不由地朝后退出几个步子,盯着顶着那张绿脸朝自己逼近的阿申。 「你送的几副好骸骨啊,」他嘴角挑抹渗人的笑容,亦步亦趋,「拜它们所赐,我这本就千疮百孔的命数怕是要再添波折了。」 一个鬼,还要讲究什么命数? 东方既白心里想着这句找死的话,面上却依然谄媚,「山君何出此言?」 阿申龇唇冷笑,「鞭了那十恶不赦之人的骨头,本君才能积下功德,可是你给本君找来的,是个十世大善人,鞭了他的尸,碎了他的骨,本君至少毁了百年的修行,这个损失你弥补得了吗?」 东方既白心肝一颤,知道今日求他宽限赁钱一事已是绝无可能,不仅如此,见他步步逼近,脸绿得像残垣上的青苔,她甚至觉得自己今日许有性命之危。 阿申把东方既白逼到一株柳树的树干前站定,这应该是碧山上最老的一棵柳了,已经老得吐不出芽,枝条还生了虫,扑簌簌落了满地,踩上去一脚的黏软。阿申为了治这株老柳,专程请了章台城最好的花匠上来,勉强为它续了三年命,可到了今年,它看上去却仍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死样。 东方既白拍掉头顶的几只虫子,僵硬地讪笑,「山君莫要动怒,我明日就到大牢旁等着,看到拖出来的尸首,便劫了去......」 阿申无话,依然绿着一张脸看她,眼睛像两个在面皮上掏出来的黑洞,没有一点生气。 东方既白吞了口唾沫,想朝后再撤一步,身子却撞上了粗糙的树干,那老柳树的残枝被撞得哗啦啦一阵响,像是在抱怨她一般,又扔下几条白胖的虫子。 「山君,我错......」 她支吾着想再找些託词为自己辩解,阿申却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倒是纤长白皙,一点也不似他那张歷经了千年磨难的鬼脸。可东方既白曾亲眼看到阿申用那只手削掉几个山贼的脑袋,所以在它朝自己的脖子抹过来的时候,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须臾,当又有一条肉虫飘落到她的颊上时,东方既白知道自己的脑袋还稳稳地安在脖子上。她睁开眼,见阿申的手已经插入了自己的发间,从上面摘了一样物事出来。 洁白的,轻盈的......一开始,东方既白还以为这不过是老柳树的飘絮,心说这它真是枯木逢春了啊,可细看过去,却发现阿申手中捏着的,并不是什么柳絮,而是一根羽毛,莹白如玉,轻盈似雪。 原来她一路都顶着这玩意儿,怪不得酒肆的伙计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东方既白舒了一口气的同时,见阿申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射出两点精光来,不由地心生疑惑,盯视他半晌后,方问道,「山君可是看出了什么异常?」 阿申没答,滞了许久后,才将目光从那白羽上挪开,看向东方既白,「你方才去了况家?」 他不是早知道了吗?东方既白心头讶异,却还是毕恭毕敬答了个是。 「发现了什么?」 东方既白回想起在况家的经歷,脑海里便不免浮出况尹那张令人讨厌的面孔,皱了皱眉道,「满宅的死人味儿,若不是因为他家是本朝第一富商,我早就掉头走了。」 阿申的长指搓弄羽毛的根端,「没有发现祟物?」 东方既白双眉蹙得更紧,「没有,况家的院落我一一间间转过,却一无所获,那东西应该有些年头了,藏得深,肉眼是瞧不出来的。」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过他家有一门远亲寄宿此地,那家有位小娘,我临走前打听到,说她竟是个起死回生之人。」 说完,见阿申盯着自己,便一五一十将那打听到的话对他说了,末了道,「她死了半年有余,现在竟全须全尾地回来,实在是一桩奇事了。」 阿申一言未发,眼中的光却落下,浮上两汪清波,不似以往那般吓人,反而荡漾着抹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哀伤?温柔?她参不明白,心里却一动,想他今日与往日很有些不同,赁钱的事或许还能商榷一二,于是决心再试一次。 「山君,赁钱可否再宽限几日,我赚到了钱定去灵谷寺给您请大大的香烛过来......」 阿申嘴角抽动一下,眼中波潮退尽,又变成那鬼气森然的死样子,他有气无力沖东方既白抬了一下手指,「东方,不若你快些嫁人,拿聘礼来还你欠我的赁钱可好?」 *** 柳絮在山径上铺出一条白毯,每走一步,鞋尖便能踢起几朵沸扬的白花。东方既白用力地跺着脚,把白花花的一条小路踩得白花飞舞,斑驳不堪,却依然无法发泄心里的怒气。 「那老鬼上辈子一定是欠了银钱,被追债的打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才如此地吝啬恶毒。难怪他在阳世蹉跎了上千年,也无法投胎解脱,真是活该活该......」 她一边骂一边又在地上狠狠踏了几脚,直踩得柳絮扬上来迷了眼睛才作罢,气鼓鼓走到一旁的山石坐下,一边搓揉眼皮,一边在朦胧视线中,朝不远处的章台城望去。 章台从高处看就像一个「亚」字,现在日暮西沉,灯火初明,远望去,便是一片融融暖色,让孤零零独坐于荒山的东方既白心里平添了几许熨帖。
第12页 相传,这章台城是许久前一位高士建造的,他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大城周回四十五里三十步,小城八里六百六十步,陆门四,以象天之八风,水门四,以象地之八卦。 不过东方既白没读过几本书,便也不记得那高士姓谁名谁,更不懂这座水陆并行的城池其中的精妙,心中暖意褪去,对比自己的孑然一身,她现在开始觉得脚下那片灯火异常地扎眼:这万家灯火,竟然无一盏是为自己所留,归家灶台,竟然无一碗热饭是为自己而烹。 念及此,她不争气地流下一滴泪,骤然又想起阿申让她赶紧嫁人的鬼话,心中竟忽然生出几分嚮往之情,倒不是为了赚那份聘礼,只为不想总在落日晚风中,被孤寂揍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可又有谁会娶一个孤女,一个道姑呢? 东方既白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幻象深深嘆了口气,收拾好情绪站起身时,眺望到章台城西南边那最亮的一处角落,那是况宅所在的位置,况家是国中首富,自然是最不吝点灯的,所以那片灯火尤其明亮,亮得有些晃眼,像着了火一般。 「再过两个时辰,灯熄人寝,便出来吧。」她咕哝一句,起身,朝自己的破观走去。 第八章 俑 旺儿提着一只食盒,里面装的是胡椒醋鲜虾、蒜醋白血汤、蒸鲜鱼和绿豆棋子面。本来浓郁四溢的香气,随着食物的冷却渐渐淡了下去,旺儿却依然站在院门前犹豫着,不敢朝前方那个透着烛光的屋子靠近一步。 透过窗纸,他看到了一个人影,身材玲珑,盘着挑心髻,垂头坐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那人自然是柳雀,旺儿是来给她送吃食的,徐氏刚过世,徐家人都需啜粥蔬食,旺儿好容易从况家的厨子那里讨要了几盘好菜,装满食盒来见柳小娘。 他当然是不愿意来的,可徐家一干人谁都不乐意领这个差事,又不想让柳雀来守灵,互相推脱间,徐永康就瞅见了藏在最后面的旺儿,点了他去送食盒。 理由,自然是在为徐之颜守灵的时候,柳雀的一应供给便是旺儿来办的。 想到以前的情景,旺儿脑门子上飘起一层冷汗…… 他当时依例端了清粥菜蔬给柳雀送过去,可将食盒掀开后,柳小娘只看了一眼,便轻轻冷笑起来,问他为何只送了这些劳什子过来。旺儿愣住,随后便说现在是守丧期间,徐家上下的饮食都是一样的,没有荤物,只能蔬食水饮。 柳雀瞅着他笑:「都是一样的?我不日就要生殉了,你们是不是也都准备好了,要同我一起为老爷殉葬?」 说罢,便将食盒推下桌子,看着那碗盘震碎一地,她轻道,「去拿些有油水的过来,临到死了,还不让人吃顿好饭吗?」 旺儿忙不迭收拾了,将此事回禀给了徐氏,徐氏听了虽不高兴,却不想惹起事端,命灶房做了氽丸子重新让旺儿送过去。怎知柳雀看到那丸子,还是抿嘴冷笑,「就给我吃这个?徐家平日里祭奠祖宗也这般敷衍?」 后面又摔了盘子,把旺儿骂了个醍醐灌顶赶了出去。 徐氏听说了这件事便火了,命旺儿尽管捡些冷菜馊饭给柳雀送过去,吃便吃,不吃便饿着,吵闹起来就锁上屋门院门,任她闹去。 旺儿本来就受了一肚子气,现在得了令,愈发狂妄起来,盛了碗馊饭拿过去,撂在柳雀面前,「只有这些了,小娘不乐意,只能饿肚子了。」 柳雀看都没看那碗馊饭一眼,忽然跳起来在旺儿两颊啪啪扇了几下,力道之重,待他反应过来时,耳朵已经嗡嗡响了半天。 不过那次旺儿还是默默地忍下了,只不过此后的几天,他每日给柳雀送过来的,都是一碗馊掉的粳米饭,而不管柳雀怎么闹,他都按徐氏的吩咐,紧锁屋门院门,眼不见心不乱。 可是现在,一模一样的境况,旺儿却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了,他站在柳雀院前蹉跎,一直等到日头西下,才不得不挪到房门前,在上面轻拍一拍,压低声音道,「小娘,旺儿给您送饭菜来了。」 他多希望里面那个人已经睡了,没有听见,如此,他便可以逃过一劫。可事与愿违,屋里传出声音,像是刚被吵醒,「唔。」 旺儿沖房门躬身讪笑,「小娘,我把食盒放在门口了。」 说完便屏着声,却听里面有脚步声传来,越走越近。旺儿一颗心倏地提起,脑海中全是徐氏死时的惨状和丫头婆子们的议论。 「那人回来没多久,夫人就死了,会是巧合吗?」 「嘘,别瞎说,她房中的丫头说她整晚没出去过,官府的人都认定了......」 「人没出去,就杀不了人了?谁知道她是人是鬼?」 「张天师也来看过了,说她肉体凡胎,是半点也假不了的。」 「虽说如此,可我一看她的脸,就觉得心里瘆得慌......」 门「咿呀」一声敞开,柳雀背对烛火站着,脸孔陷在暗处,只有一对眸子中星芒闪动,动人,渗人。 「拿进来吧。」她沖旺儿浅浅一笑,人便隐了进去,他连拒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能提着食盒挪进屋子,将盒子放在正中央的饭桌上。 「小娘,我知你不喜素食,所以从况家灶房要了几样菜,」旺儿陪着笑脸,将碗盘一只只端出来摆放在桌面上,又道,「有些凉了,不若,我拿去热一热?」
第13页 「不用,」柳雀垂眸看那几样菜式,笑起来,「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旺儿听了这话,心里愈发打起鼓来,垂手立在一旁,也不知该笑还是要怎样,只盯住桌上那只白烛,不敢动弹。 柳雀见他身子僵紧,便又笑了一笑,拉了张凳子出来,「你也陪我用一些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 「小的不敢,」旺儿听了这话,早吓得神魂俱乱,连连躬身颔首,「这是小的的一点孝心,小娘自己享用就好。」 「看来你对你们家夫人的孝心是所剩无几了,」柳雀看着那些荤食,眼波一动,復又在凳上拍了一下,轻道出一个字,「坐。」 旺儿不敢不从,只得颤颤巍巍坐下,见柳雀拿出一只空碗放在自己面前,忙伸手接了,却不小心触到她的手指,冰凉的,直钻心底,惊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不用怕我,我又哪里算得上矜贵的,不比夫人,」她说着夹起一块鱼放进旺儿碗中,示意他吃菜,「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不过老爷垂怜我,让我多过了几天好日子罢了。」 旺儿将鱼送进口中,鱼肉鲜美,他却如同嚼蜡:他觉得面前的柳小娘像换了一个人,以前的她泼辣张狂,心里一点不如意便要闹得人尽皆知,可是现在...... 旺儿掀起眼皮去看烛影下的柳雀:他不知她在想什么了,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善解人意,可是,旺儿却觉得这个柳雀不似以往那么鲜活了,那个活生生的柳雀似乎随着一场殉葬死去了,现在出来的这个,他不认得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砰砰直跳,夹了几口菜吃下后,慌里慌张站起身来,赔笑道,「小娘慢用,小的吃饱了,就先退下了。」 说完便转身要走,哪知手腕被柳雀捏住,他倒吸一口气,遂一动也不敢再动。 「我要你陪我用饭,是有缘由的,」柳雀在他身后轻声细语,脸色却突地变了,「这几日我总能听到怪音,有的像婴儿啼哭,有的像鸟儿啼叫,忽远忽近,有时我觉得它就在床边,可睁眼的功夫,它便飘到了窗外,像是故意不叫我看到似的,」她瞪大眼睛,看向已经吓得面色苍白的旺儿,「最可怕的是夫人走的那一晚,丫鬟睡死了,我却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你猜,它像什么?」 旺儿舔着干燥的嘴唇,嗫嚅一下,没发出声来。 「像是送葬时的輓歌,」柳雀嘴唇微翕,眼神飘忽,似是在回忆那晚的情景,「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她说着,桌上的烛火不知怎的跟着飘动起来,将她的脸染得迷离,像是陷在水波下面一般。旺儿被吓得魂不守舍,嘴唇哆嗦几下,颤声道,「小娘或是听错了也未可知......」 「怎会?」柳雀朝他抬起脸,眼中惊恐摇摆着,「旺儿你听,它现在就在外面呢。」 「哪有......」他下意识回了一句,下一刻,却听到门外一阵极轻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挲着,带起堆了满院子的柳絮。 「会不会是外面那个东西杀死了夫人?」柳雀捉紧旺儿的手腕,低啜,「现在,它又找上我来了......」 外面的柳絮被一阵风吹得翻滚起来,隔着窗纸,那些飘动的絮花便化成了黑夜的影子,朝窗口扑打过来,簌簌作响。 旺儿看着絮花飘零,慢慢垂头,再抬起来时,神色却全然便了,像换了个人一般。 他嘴角含抹怪异笑容,摇头道,「小娘,杀死夫人的那个,不就在这间屋中吗?」 柳雀一怔,方想说什么,手心里却一凉,低头,看见被自己抓住的手腕竟变成了白陶,凉如古玉,婉似霜花。她眉头紧簇着抬起头,看到「旺儿」的脸时,冷笑着松开手腕。 「你不是旺儿,」她依然笑着,美目中却凶光毕露,看向面前那具陶人。 陶人面相丰润却神色呆板,双眼无半点神采。它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握着一根长戟,也是白陶制成,枪尖和风刃被烛光照得灼灼发亮。 「你是那丫头带进来的。」柳雀暗暗咬牙,回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道姑,她看向自己时目光平静如水,却没想,那小丫头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趁人不备,留下了这只执戟陶俑。 俑是殉葬用的明器,所谓同类相吸,入夜,陶俑便嗅着自己的气味跟过来了。 念及此,柳雀又一次望向陶俑,只见有微光镀上了它空洞的眼睛,而它,也在光起之时,举起手中长戟,朝柳雀的胸口狠扎下来。 柳雀侧身躲过锋利的枪尖,可那俑人灵活异常,枪尖在空中转了半圈,又一次插向她的脖子。柳雀「啊」一声,伸手抓过桌上的食盒朝俑人扔去,趁他躲避之际,飞快奔至前边推开窗户。 第九章 做鬼 外面是被晚风吹得如海潮一般翻滚的柳絮,扑面而来时,柳雀扶住窗框大声疾唿,「俑人杀人,天师救命。」 张懋丞的身影出现在茫茫天地间,黄色的道袍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手持斩鬼剑,奔至窗前,轻跃进房,四下扫一眼后,便看到了那只面容古怪、眼神空洞的陶俑,于是冷笑道,「三清铃大作,果有妖物在此。」 柳雀藏在他的身后,怛然失色,指着陶俑道,「天师,这妖物杀要妾,他说,他要杀尽徐家人,一个活口都不留。」
第14页 张懋丞提剑朝陶俑奔去,那陶俑便也挑戟相迎,一人一佣缠斗成一团,无暇顾及那条顺着地板朝他们慢慢逼近的黑影:它是从柳雀的脚下漫延出来的,似油非水,散发着股浓重的腥臭,沿着桌腿「爬」上桌面,扑灭了上面的烛火...... 屋子陷入黑暗,张懋丞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啊」了一声后仓皇着转身,可一切都太迟了,他感觉到一股摘胆剜心般的痛,随后,天灵盖被巨大的力量击穿,彻底失去了知觉。 *** 醒来时张懋丞先是听到了出云观的钟声,似以石投水,绵绵不绝。他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见晨光已经攀上了出云观老君殿的屋檐,便知早课时间已过,而一众徒孙一定早已在老君殿中等急,于是一撩袍角,行色匆匆地朝碧山的方向踏步而去。 出云观天师脚底生风、急若流星,一路奔行至碧山脚下,却勐地蹲伏下来,掩面哭泣,从一开始的抽抽搭搭,到最后声泪俱下、涕泗滂沱,连旁边的柳树都不忍再漠然处之,为他洒下一地白絮。 怎会现在才察觉呢?醒来之时,能、在植被丰茂的况家能一眼望到半山腰的出云观,他便应该知道,自己早已是个浮在半空中的游魂了。 张懋丞伤心得不能自持,想自己堂堂一观之主,受众徒追捧,斩妖除魔,威风半生 ,现在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实在是痛哉哀哉,丢人哉现眼哉。 念及此,他一边抽搭一边慢慢站起身,抬头,恰好看见山巅上的阿申,正架腿坐在一根柳条上,悠哉闲适地左摇右晃,就像一只徜徉在山风中的风筝。 他怎么就这么闲这么快活呢?打他第一天认识阿申起,就未曾见他犯难过,悲痛过,为往事追悔莫及过......张懋丞心头一动,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束明光,于是将魂魄攀附在一朵柳絮上,借力阵阵好风,飘到了碧山山顶。 阿申正在吹一片柳叶,吹得鬼哭狼嚎,嘶哑悽厉,惊起了一树又一树的雀儿,在灰蓝色的天空上织起一张张大网。 他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于是将手中的柳叶扯得稀碎抛向山下,低头时正看到张懋丞的魂魄悠悠飘落到自己脚旁,梨花带雨仰望着自己,一张老脸看起来颇为惊悚。 阿申咧开嘴,脸上笑意渐浓,「怎生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 张懋丞本来准备向他好好哭诉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听了这话,却不知该如何答了。 鬼样子?没错,他现在确实是鬼不是人,可说这话那人,做鬼的时间可比自己久多了,难道他每日临水照影,就看不到自己的鬼样吗?转念一想:不对,都说鬼是没有影子的,或许阿申千年来真的没见过自己的真容。 想到这里,不仅悲从心中来,张懋丞扑倒在阿申鞋面上,怆然道,「山君,山君,您一定要为小报仇,小的是您的门下,如今惨遭横祸,这岂不是在打您老人家的脸吗?」 阿申嘿嘿冷笑,「你是正一派第四十五代天师,我是个天地不收的野鬼,你说你是我的门下,你师祖张道陵怕是要掀了棺材板跳出来骂人。」 张懋丞早已习惯了他贬损自己,不仅不恼,反而计上心头,接着道,「小的死前说出山君的名号,可那邪祟不仅不怕,还是对小的下了狠手,想来,是很不把山君您放在眼中的......」 这话自然是骗人,不,骗鬼的,因为他死前也就来得及喊了个「啊」字,他不过是想用这话刺激阿申,让这千年老鬼为自己出头。 可在世间蹉跎了这么久的老鬼又哪是这般容易上当的,阿申用力将身下柳条盪高,一起一落间,攀附在他鞋面上的张懋丞便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几个跟头后,伸手勉强抓住阿申的一缕头髮,在风中摇盪着。 「名号?你张天师的大名倒可谓家喻户晓,连琉球国王要求你授予法箓,可现在,还不是说死就死了。」阿申说这话时嘴角依然含着笑意,目光和煦,但眼角余光落在鬓边的游魂身上,却将他盯得嵴梁骨发凉。 「想让我为你復仇是万无可能的,不过看在你正一派扎根碧山百余年,从未拖欠过赁钱的份上,我会满足你一个心愿,说说吧,除了要復仇,你来寻我,还为了什么?」 原来他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张懋丞心里直打鼓,再也不敢诓瞒他,随着一阵风落在他的肩头后,跪下磕头道,「小的不是怕死,小的怕的是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一了百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记不得了,就好像......就好像白在这世间活了一遭。」 话说完,身子却又一次悠悠腾起,抬头时,见自己已经被阿申托在掌心,被两道清透的目光笼住。张懋丞心中一动:碧山山君的这双眼,他第一次见时差点把魂吓掉,严格说起来,就是被一双浑浊的、难以透视到瞳孔的死人眼直勾勾瞅住,所产生的那种万念俱灰世界崩塌的错觉。 可今天稀罕了,蒙在阿申眼睛上的霾雾散了,张懋丞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双眼里,也是可以有水波潋滟、山色空濛的。 阿申像个小孩子似的望他,眼中有求是的好奇,「我问你,忘了,不好吗?」 张懋丞拎不清楚他这句话是不是另有深意,便只能实话实说道,「不好,忘了,别人欠我的便讨不回来了。」 说完,就听阿申冷笑一声道,「好你个自称清心少欲的老道。」
第15页 张懋丞心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补了一句,「忘了,我欠别人的也没法还回去了。」 阿申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像风吹草动,露出一片星星萤火。可是旋而,那光芒消失,他又变成了那副人厌狗嫌的鬼模样。 「所以,你不愿步入轮迴,也想如我一般,做个山中野鬼?」 阿申一语道中他的真实想法,张懋丞却也不敢再隐瞒,谄媚地沖他拱手作揖,喃喃附和。 「不后悔?」 阿申又问了一句,他的声线明明无波无澜,可不知为何,张懋丞却觉得这三个字中蕴藏着一个巨大的陷阱,于是在心里又推敲了一番:做鬼,便能将这一世延续下去,像阿申一样,逍遥自在;做人,虽能重新活过一回,但身有等殊,寿有长短,更别说,万一入了什么畜生道饿鬼道,那就更惨了。 想到此处,心里便捏定主意,他沖阿申跪下,「小的愿意常伴山君身侧......」 阿申打断他,「说白话。」 张懋丞于是连连磕头,「做鬼,我愿意做鬼。」 说完,却听到下面一声轻笑,张懋丞认得那个声音,于是怒目朝那人看去,指着那张如山花般明艷的脸道,「东方既白,你现在得意了?」 东方既白抱臂站在垂柳下,见张懋丞的游魂一脸怒容,又耸肩笑了一下,「多管闲事,毁了我的陶人不说,还把自己的命搭上了,现在可好,咱们两个都交不上山君的赁钱了。」 她这句话倒提醒了张懋丞,老道眼睛滴熘一转,重新跪倒在阿申的掌心,泣道,「山君,小的还有一句遗言要讲。」 阿申既没有同意也没有阻止,只斜睨着他,东方既白心里冷笑的同时又佩服起他来:她自己可不敢如此厚脸皮,接二连三地对阿申提条件,偏这老道就可以,或许,是谁交的赁钱多谁就更有底气吧,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放在哪里都是不错的。 「碧山南面的地盘还要留给我出云观,不能便宜了东方既白......」 话音还没落,忽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陶罐,将张懋丞啰嗦个没完的魂魄扣在里头。 终于安静了,东方既白舒了口气,走上前抓住陶罐想看个清楚,哪知,又听张懋丞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失手跌了罐子。 「我是被那柳雀所害,东方,拿下她,你这几年的赁钱就不愁了。」 第十章 洗手盆 「怎么死了比活着的时候还吵?」东方既白握着陶罐晃了几下,听里面终于没了声音,才仔细将那罐子观瞧了半晌。 陶罐的样子颇为怪异,罐腹壁堆贴着鱼、龟和各种禽兽,罐口塑有楼阙馆阁,卫楼阁上还有持乐器的伎乐人,仓口有狗守卫,看上去就像一座庄园。 「这是......魂瓶?」东方既白犹豫片刻,说出这两个字。 阿申耷拉了一下眼皮表示认同,「把魂魄藏在里面,过了七七,便能脱离轮迴之苦,做一只孤魂野鬼。」 「你也是靠这魂瓶,才一直没有投生转世的?」东方既白只顾着好奇那只罐子,一时间忘了分寸,竟问起这个她不该关心却好奇了许久的问题,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造次了,可惴惴不安用余光瞟向阿申时,却见那老鬼没有生气,只低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这一笑他眼中便多了些许光彩,虽然稍纵即逝,却衬得那张脸熠熠生辉起来,倒也能称得上一句「俊朗」。 「本君,可不是靠这只破瓦罐才蹉跎到如今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罢,他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脸孔上已然恢復了无悲无喜的模样,只重新摇起柳枝,衣袂飘摆间,抽出腰间镂刻着团花玉饰的银色长鞭,朝东方既白手中的陶罐轻轻一挥,将它送入柳林深处那纷纷扬扬的白絮中。 故作神秘,东方既白在心里嘀咕,转向阿申时,却攒起一张笑脸,「山君忙了半晌,还未来得及用膳吧?我今儿一早便去抢了灵隐寺的头香回来,给您打打牙祭解解馋。」 她一边说一边从篮子里取出三根乌木沉香,点燃后插在柳树下面,看白烟沸起缭绕,缕缕升腾上去,遮住阿申的脸庞。 「山君,舒坦吧?」东方既白见那香的燃点明亮饱满,青烟笔直向上,便知这头香的银钱没白花,阿申定会欢喜。果然阿申吞云吐雾一番后,惬意合上双目,仰躺在柳条上,随春风轻摇慢晃,像是在小睡。 东方既白见状从篮中摸出一块发糕,看着山谷飘白的美景细嚼慢咽吃起了早饭,吃完,见阿申还阖着眼,便捋着下巴偷偷观察起他的侧脸。 她头一次发现这老鬼其实生得还不错,眉骨和鼻子高挺狭长,有些像她在集市上见到的西域来的商人,眼睛以下却完全是属于东方的含蓄和内敛,睫长,唇薄,人中和下巴都长得很......秀气...... 当然这是他闭上眼的时候,但凡他睁开眼......东方既白想起那双像刚被湮灭的黑炭一般的眼睛,打了个哆嗦:别说况尹,就连她自己被那双眼盯视住的时候,都不免肝儿颤,也难怪况家主君被吓成那副模样。 想到这里,她别过脸去,正好阿申也醒了,手绕到肩后,轻轻揉搓着后背,微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都做了鬼了,还会腰酸背痛吗?东方既白假装不在意地扫一眼过去,又满脸堆笑道,「山君您醒啦,我恰好想起一件事,想与您商议。」
第16页 阿申一言不发转过眼风,东方既白便接着道,「张懋丞固然是因为轻敌蠢笨而死,但依我所见,即便他发现邪祟的真正宿主,正面交锋,仍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东方既白回想起昨夜透过陶人的眼睛所见的情形,又轻声加了一句,「加上陶俑相助,以二敌一,恐怕结局也是一样。」 因为,那附在柳雀身上的邪祟实在是过于诡异。 明明上一刻,张懋丞还在手执斩鬼剑步步紧逼,须臾间,脑袋却已经滚落在地,炸裂成几瓣。透过横飞的血肉,她看不清别的,只能看到一双眼角微挑的美目,盈着笑意,却沾着杀气,直勾勾看向自己。 「陶俑碎了一地,和......」东方既白顿了一下,张懋丞不知自己的死状,她却看得一清二楚,亲口说出来时难免心惊,「和张懋丞一样,也与徐氏的死状一般,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利器剁碎了似的。」 说到此处她又一次滞住,半晌,才望向阿申,目光闪烁不定,「凭我一人之力,恐怕无法对付那邪祟,可况家乃国中首富,这桩买卖咱们碧山做不成,别人也会抢着上,如此,岂不白白便宜了他人?」 说罢便垂下头,不敢再去看阿申的眸子,可过了许久都没听到阿申的声音,心里不禁愈发紧张,手不由自主抬起来,去摸自己发凉的后脖颈。 「你想我出手相助?」 终于阿申说话了,东方既白听不出他语气中有任何情绪,只能笑着附和,「哪里用得着您老人家亲自出手,您只需借我一样好用的法器,助我除魔便可......」 「那况家给的银子几几分?」 阿申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东方既白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于是试探着说道,「五五?」 说完见他没吭声,便又道,「四六?三七?」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咬紧后槽牙,「难道山君想要二八分?」 「全归我,」阿申说这句话时面上竟然很不要脸地带着一丝孩童的天真,咧嘴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赁钱照交不误。」 *** 「碧山已经没人了,老道死了,就剩下我一个能帮你跑腿办事的,竟然还如此抠门,白白浪费了我一锭银子。」 东方既白走到城门时还在生闷气,她本想靠三柱乌木沉香哄得阿申开怀后,在从他那里借出一样降妖除魔的法器,怎知,这老鬼吃了她供奉的香火,却还是丝毫不领情,一如既往的吝啬,简直就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一个死鬼,也不知道为何非得贪恋那点银子?」 她在城门处站住,眼睛轻轻一转,心里已犯起嘀咕:她也不是不知道阿申积攒下来的那些银钱的去处,比如去年,他就支使她到千里之外的汾州府,去买一只......铜盆。 那只盆子属于汾州府平遥县一户农家所有,当东方既白来到那间穷得只剩下三面墙的人家的时候,十分想不明白阿申为什么让她千里迢迢扛了一箱银子过来。这么一箱闪瞎人眼的白银,莫说买他们家一只盆子,就是买下他家祖坟估计都不在话下。 可是当她报明来意,那家人却没像她预料的那般美滋滋把盆子奉上,而是犹豫多日,才向她报出一个数额:一箱白银,一文不能少,和阿申预料的丝毫不差。 东方既白虽然只是个办事的,可是把那箱子交出来的时候,还是心颤脚软,毕竟那些银钱中的一小部分,来自于她兢兢业业抓鬼降妖上缴的赁钱。所以,当她把那只早已被岁月磨砺掉光泽的古旧铜盆拿给阿申的时候,她心头从汾州一路滴到章台的血还在淅淅沥沥滴个不停。 阿申看到那只盆子两眼放光,接过来后在溪水里反覆洗濯,又用雪白的袖袍将它擦干净,方拿起来对着日光观瞧。东方既白这时才看清楚那铜盆的模样:应该是件古物,折沿,浅腹,圈足,圈足下置三只立体爬行勐虎,盘壁外侧装饰有云纹,前后各攀有一条立体曲折角龙,很是精緻。细看,见盘内还装饰了鱼、龟、蛙、水鸟,水从铜匜中灌出,便滴熘熘旋转起来,像活了似的。 可,饶是件古物,也犯不着用一箱银钱来换吧,况且一只洗手盆而已,碧山溪流淙淙,哪里洗不得手?想着,她便有些不忿地捲起袖管,在溪水中洗起手来,水花溅起,跳得老高。 阿申看出东方既白的心思,抱着他那只宝贝盆子,淡淡扫她一眼,「那家人家世显赫,世代为官,一直到近五十年,才落魄潦倒。可即便如此,这些年无论我出多高的价钱,他们却都死守着这只盆子不卖,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是万万动不得的。半月前,我探听到他们家的长孙科举落榜,那么,若想步入仕途,他便只有一条路子,便是获得冠带,成为义官。」 东方既白将手在溪边的长草上擦干净,头也不抬道,「捐官嘛,我知道。」 阿申笑了一下,「可做了义官只是第一步,此后用着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义官只是个虚衔,想要实际担任官职,则要『上马纳粟』,买一个国子监生的身份,等待朝廷授官。」 东方既白扭头看他,眼睛亮得像贼,「所以山君是让我趁火打劫去了。」 阿申扯根柳条在她脑袋上轻抽一鞭,瘙痒似的,「说话别这么难听,这叫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东方既白咕哝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眼道,「所以山君为了得到这只洗手盆,年年都派人去询价?」
第17页 阿申垂下眼睛,努了努嘴, 「问了约莫两百年。」 第十一章 十六楼 东方既白在心里冷笑:哪有这么上杆子买东西的,也难怪人家把价格越抬越高,不就是瞅准了你是个非买不可的冤大头吗。 阿申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没多言,东方既白把被他打散的髮辫重新捋整齐,「可是山君,您费尽心思,找来一只破盆子做什么?难道准备转手卖出去,从中获利不成?」 「你个蠢物,满脑子都是铜臭味儿。」脑袋上又落了一鞭子,这次力道重了些,却仍是不疼不痒,只是把她刚整理好的髮辫又一次打散,她想恼又不敢,气鼓鼓抬起头来时,看到阿申正端着铜盆,眯眼看内壁上刻着的几行小字,轻念出声。 「隹六月初吉辛亥,大师作为子中姜沫盘,孔硕且好,用祈眉寿,子子孙孙永用为宝。」 什么意思?东方既白听不明白,却见一惆缕怅爬上阿申的眼角,绽放开来,便化作他眼底那浓得散不开的阴霾。 后来她又帮他採买过许多样东西,有铜盉有金盏有漆杯有玉佩,甚至,还有南疆冰山下的一枝杏花。花经过一路奔波,到了章台时早已谢了,阿申将它们夹入扉页中,贴到近处,去嗅那股他闻不到的香气。 为了一枝花,让她差点跑断了腿,想到这里,东方既白心里更气了,抬头看见城门上「申门」两个大字被日光映得发亮,那邪火愈发冒了上来,于是将青石砖路踩得砰砰作响,如风似火地一路朝况家的方向去了。 况尹不在家,守门的小厮告诉她,他们家主君一早便出了家门,躲灾去了。东方既白听了倒不觉纳罕,她早就打听到,这位国中首富的胆子是出奇地小,现在家中接二连三出了命案,他出去躲一躲也是预料之中的。 只是...... 东方既白笑着沖那看门的小厮问道,「昨日出云观的张天师不是已经莅临贵宝地,怎么又出了人命?」 小厮沖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长不知,死的正是那张天师。」 「啊?」东方既白做出惊诧的模样,顺道又损了张懋丞一嘴,「都说张天师道法高强,怎会说死就死了?」 「哎呦,您这么说就折辱天师了,」小厮面上露出哀伤神情,摇头嘆道,「张天师他为了除祟,和那妖孽同归于尽了。」 听了这话,东方既白脸上装出来的惊诧变成了实打实的骇异,脸颊抽搐几下,「同归......于尽?」 小厮脸上露出很是崇敬的表情,「您有所不知,那害人性命的邪祟是只陶俑,张天师死前拼尽全力将它斩碎,自己也命陨于那邪祟之手。」 东方既白的心狠跳了几下,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是追问了一句,「张天师已死,前因后果你们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柳小娘在场的,整个过程她可是全部看在眼里,」小厮一五一十道出实情,说完又加了一句,「对了,还有徐家的小厮旺儿,他本来要去给柳小娘送菜,怎知被打晕在院门外,据他说,打晕他的东西,就是一根陶制的长戟。」 听了这话,东方既白已经能想到柳雀是怎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在众人面前把黑的说成白的。她略定了定神,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整理一番,才沖那小厮道,「既然邪祟已除,你们主君还出去躲什么灾?」 小厮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死了人嘛......」 「那他去了哪儿?」 小厮还是个半大孩子,听了这话,一张脸登时羞得比枣还红,「那地方,姑娘家可是不兴去的。」 *** 东方既白是第一次进到十六楼里面来,但十六楼的名号那可是响噹噹的,虽都是勾栏瓦舍,红粉青楼,十六楼里的姑娘长得却比别处的出挑,歌舞琴艺也比别处的高超,江南第一名楼的称号可谓当之无愧。 东方既白被花林粉阵迷醉了眼,没想,还有一双眼黏在了她自个身上,从她进门时便再没有离开过。 果然上楼的时候便被这双眼的主人抓住了手,东方既白唬了一跳,低头,瞧见十六楼的鸨母的手指正在她手背上摩挲,一双眼睛却将她从头看到脚,满眼都是狂喜,就好像她是个千年难得一见的大宝贝。 「这么水灵的姑娘,老身还是头一次见着。」鸨母笑得见牙不见眼,她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简朴道袍包裹下的身体,是怎样的娇媚无骨,入艷三分,再加上脸蛋...... 东方既白长了一双含春媚眼,三分笑意已能勾魂摄魄,真笑起来便如密密情网,遇见一个捕获一个。 她自己不是不知道,但她一独身女子,怕引来祸患,所以平时是不敢轻易笑的。今天乍见这花花世界,一时失了态,一路笑意盈盈过去,便招了这阅人无数的老鸨过来。 鸨母的目光落在东方既白打了补丁的道袍上:美人落难,不正是她十六楼接手的好时机?于是愈发来了劲,各种花言巧语用尽,连拉带扯将她朝自己屋子里拽。 东方既白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阵势,见她满嘴的荒唐话,张牙舞爪朝自己过来,只觉这描眉画眼的一张老脸比她遇到过的那些个鬼魅还要恐怖,于是慌不择路地在熙攘人群中挤过去,匆促间,竟同那老鸨一起撞进一间厢房。 房中有一对正在缠斗的男女,衣衫都褪去了一半,气喘如牛像是在打架。东方既白和鸨母纠缠着滚进去后,那一对人儿似吓了一跳,剎时定住,朝她们这边张望过来。
第18页 老鸨自知得罪了客人,忙着起身赔罪,东方既白一眼看到那衣衫不整的男客,差点惊掉下巴,睃眼道,「况......主君?」 看见东方既白,况尹本就通红的脸,瞬间涨得比他身后大榻上那张大红色的被褥还红,他手忙脚乱地把滑到腰间的直裰拉上来,怎奈从南洋进贡的料子太滑,又重新滑落到臂肘,露出他平直分明的锁骨和......胸前被指甲挠出来的几道红痕。 「她......她......」况尹指着身旁衣不蔽体的姑娘,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鸨母明白过来,走过去噼头盖脸朝那女子一顿数落,「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进这间屋子,你怎么还闯进来?主君风流倜傥,你对他仰慕已久,这我早知道,却也不能这般巴巴地贴上来......」 骂了姑娘又夸了客人,东方既白心里冷哼一声,很是佩服起这老鸨的语言艺术,抬头时,却冷不防撞上况尹的目光,眼底的不屑便一点不落被他全看了去,想掩饰都来不及。 她忙将眼帘垂下,又听那鸨母对况尹赔礼道歉一番,上前拉了姑娘,又扯住自己的胳膊,一同朝门外走去。 跨过门槛,东方既白嗡嗡作响的脑袋才稍稍安静下来,骤然想起自己来十六楼的目的,于是忙住了脚道,「我不走,我有事要与主君商议,」说完看老鸨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又咬唇挤出两个字,「要事。」 鸨母捏她的手指,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十六楼的姑娘,各个都想找主君商议要事,哪个不是急火烧心,你方才不都见着了。」 东方既白又何尝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脸颊顿时烧起来,她强定心神,回头看向脸红得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况尹,轻道,「陶俑是我的。」 鸨母自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还以为她也如自己的姑娘一般,想爬上况尹这株摇钱树,于是扯住东方既白的手朝外走去,可步子没迈出,却被屋内的况尹叫住。 「你们出去,她留下。」 屋门阖上,喧嚣声也皆被挡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中。东方既白转过身,看到况尹正在系直裰的带子,可那带子也滑,他反覆套弄几次,才系好了,抬眼看向东方既白。 四目相对,两人的脸皆是一红,六尺床,芙蓉帐,脂粉甜,软玉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这样一间暗昧涌动的屋子。 大榻上的被褥是凌乱的,况尹注意到东方既白的目光飘到上面,便假装不经意走过去,放下幔帐,轻嗽一声,「我昨晚一夜未睡,所以方才小憩片刻。」 解释这个做什么?东方既白脸更热了,侷促着「嗯」了一声,低头看自己的鞋面。 「我来这里不是做别的,就是想着这里人多,尤其男人多,阳气盛,所以来此处......」 「躲灾。」东方既白帮他把话说完,抬头沖他善解人意地一笑。 她终于想起他为什么忙着解释了:自己方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轻鄙被他瞧见了,怕她误会,才忙不迭为自己分辨。 可逛窑子这种事,在男人堆儿里也没什么好稀罕的,连出云观的道士都三五不时下山偷腥解馋,谈论起那些经歷来也丝毫不避讳。 她唯一见过一个不贪色的男的就是阿申,可惜,他偏偏还是个男鬼。 难道他上辈子竟不是被追债的打死的,而是被「色」字这把刀杀死的,所以才这么清心寡欲? 想到这里,东方既白不觉笑了一下,却听况尹闷声闷气道,「道长,难道胆子小也有损德行吗?」 第十二章 旧缘 原来他以为东方既白那一笑是在嘲讽自己胆小...... 况尹知道人们经常腹诽自己胆子还没有一粒豆子大,所以久而久之,就难免变得敏感,方才他听到东方既白说「躲灾」二字,又见她嘴角爬上一抹清冷笑意,便揣测她是在笑话自己胆小,故而脸色阴沉下来。 东方既白也猜到他在想什么,忙柔声安慰,「人人生而不同,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取长补短就好了。」 况尹显然没有被这话安慰到,瓮声道,「我似乎并没有什么长处......」说完,又自嘲般笑笑,低声道,「不过我这『短处』倒也不是天生的,罢了罢了,不谈它了。」 东方既白被这话搞得满头雾水,况尹却已扯了桌边一张凳子坐了,还帮她也拉了一张出来,这才好整以暇坐好,拿一双乌熘熘的眼珠子瞅她,「道长方才讲,那陶俑是你留下的?」 听他提到正事,东方既白来了精神,当下便把事情的原委讲明,最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柳雀身上附着的祟物我目前虽识不破它的真容,但它已杀了两人,再留下去,恐怕还有更多人要命丧他手,主君千万不要被它蛊骗。」 况尹的脸很白,嘴唇也白,显然被东方既白的话吓得不轻,但他不愿表露,呷了口茶压惊,皱眉道,「我如何信你,我曾见你和那个......」他顿一下,「和那个鬼脸的白衣公子一起......」 果然是那老鬼坏事。 东方既白心里暗骂一声,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辈子说过的最噁心的话,「他......只是看起来可怕,其实是菩萨低眉,慈悲六道,你见了便知......」 话说出来她觉得况尹八成不会信,于是强笑着加了一句,「不信你同我一同去碧山见他,还可以顺道去看看张天师,听他亲口告诉你,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9页 听到碧山二字,况尹的眼睛忽然亮了,闪动起来像两颗星,「碧山?那鬼脸公子难道是碧山山君?」 东方既白一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轻点一下头,下一刻,胳膊却被况尹拽住,被他拖着朝门外走去,「那日我便觉得他衣着身段面熟,只是被那张脸所慑,所以没认出来,原来,他真的是碧山山君。」 况尹看起来激动万分,没留意到自己那件不听话的直裰又滑了下来,所以当他用力推开门,外面的喧嚣因这天字上房的开门声而突然消停,众人回头朝这边看时,便见到一幕后来几日在章台城的街头巷尾被聊烂了的情景:衣不蔽体的况家主君牵着一个美艷道姑从十六楼的上房里出来,两人身后,是一张凌乱的充满罪恶的大床。 *** 沿着铺满白絮的山径朝上走时,东方既白还在琢磨况尹的转变是怎么回事,不过碍于她与他只是几面之缘,所以不好意思开口问。 今日阳光很盛,风却不燥,况尹爬了一小段山路,已经热出一身的汗来,于是在一株柳树下的石头上坐了,接过后面小厮递过来的两块手巾,一块自己擦了汗,另一块递给坐在旁边的东方既白。 他本来是要乘轿辇上山的,后来听东方讲他们碧山的人从来都是用走的,就连山君也不例外,所以便不好意思坐轿子,只带了四个小厮上山。 东方既白早已习惯了山路,没出什么汗,便只用手巾轻轻地沾了沾额头。况尹却热得厉害,擦了汗还不够,心急火燎地回头看了身后一眼,为首的那个小厮便像变戏法似的捧了件崭新的衫子过来。 「这件实在是不透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笑,指了指旁边枝叶茂密的柳林,「我去换一件过来。」 说完便和小厮两个走进柳林,东方既白将头转到一边,片刻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还以为况尹回来了,就转过身去。哪知是来送水另一个小厮,撞入她眼帘的却是况尹的不着寸缕的后背,肩阔且平,背薄腰细,被青嫩柳条遮了一半,愈发透出一股子刚脱离年少青葱的野蛮生长的气息。 前后都看过了,东方既白得出一个结论:况尹的身材很好。长相,在章台城的一众公子哥中,也称得上一句拔尖,可是,他为何到了这个年纪都未娶妻,甚至连通房妾室都没有?而他借宿十六楼,似乎也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这男人真有什么隐疾? 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况尹有一个不可言说的......「短处」? 游思妄想着,目光便没有及时游走,况尹穿戴好转过身,和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东方既白心头一悸,忙转过头,兀自忐忑着,不知况尹该怎么看待自己,会不会把她想成传奇故事中那些尼姑道婆,诱引男妇,伤风坏俗。或者,他觉得自己也和十六楼的姑娘一般,寻了由头接近他,实则,是想从他身上榨出些油水来。 正胡思乱想,况尹已重新在她身旁坐下,新衣上的甘松香钻进她的鼻子,清凛温和,很好闻。 「姑母总说我娇生惯养,很会给别人添麻烦,道长别介意。」他自嘲着,抬眉,笑得单纯且坦荡。 东方既白悬着的心定了下来:原来是滔天富贵,不仅能养出纨袴膏粱,也能养出白水鉴心,通俗点说,况尹就是养在金山上的一只小白兔,看似乖劣,实则心思纯良。所以东方既白方才那一瞥,在他那里也就是一瞥罢了,根本没在上面放多余的心思。 倒是她自个儿多心了...... 东方既白想着便不觉自哂起来,况尹看到便问,「道长在笑什么?」 她连忙掩饰,敛起笑脸道,「主君是如何与我们山君结交的?」 「结交算不上,山君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况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遽然抖动一下,復而站起,沖前方高声道,「恩公。」 东方既白转过头,见如烟如云的柳絮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白衣银髮,好似苍山翠柳中的一个影子。 阿申朝他们走来,脸却不是诡谲的死人面,像是被山花偷偷亲吻过,泛着温润的色泽。他看着况尹,眼波微动一下,「小公子竟已经长得这般高了。」 况尹欢欣不已,方想朝阿申走过去,东方既白却先他一步来到阿申身旁,对着他审视半晌,笑着小声道,「山君今日怎的把人皮面具戴上了?」 话音落,况尹已经跟了上来,对着阿申躬身作揖,连声道,「那日在竹林遇到恩公,竟然没将您认出来,实在是小生眼拙,山君莫要介怀。」 阿申沖他摆手,「怪不得公子,那日我一时心血来潮,便贴了张鬼面出去......嗯......游山,无怪公子认不出我来。」 贴鬼面,他也真敢说,东方既白在心里嘀咕。她知道阿申有时出行,为省去不便,会戴上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现为了诓骗况尹,便借驴下坡,颠倒干坤。 不过况尹也不是傻子,又追问一句,「山君游山,又为何要鞭打那荒冢白骨?」 阿申语滞,瞅着况尹看了半晌,却仍找不出半句为自己辩驳的话来,东方既白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在一旁讪笑道,「公子怕是看走眼了,哪里还能是骨头了,不过是裹了白絮的碎木屑子罢了。」 说完又侷促一笑,眯起眼睛道,「这是我们山君的一点小爱好,抽......抽木头。」
第20页 况尹看见两人的窘态,便已然知道自己的问题越界了,遂不再探究,只笑道,「小生稀奇古怪的癖好一大堆,成日被长辈念叨。」 说完便再想与阿申攀谈叙旧,却被他截住话头,「况公子,听说贵府最近出了妖邪。」说完 未容况尹作答,他便从袖中捻出一只陶罐,在况尹面前一摇,「这老道说,他在你府上被一位小娘所害,死状悽惨,他虽无甚么大本领,但好歹也是出云观道首,在那妖邪面前,竟全无抵抗之力......」 「不是本道打不过,是她背后袭人,使了阴招。」陶罐中张天师的魂魄很是不忿,扯着嗓子为自己辩白,把况尹吓出一身冷汗,他可是亲眼看到张天师的尸身的,出云观的小道士们去给师傅收尸时搬来了棺材,跪在地上又铲又抠,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把碎烂的尸身全装进去。 可这会子,那个已经死得透透的张天师却在说话,声音从阿申手里的陶罐中透出来,带着些许回音的嗡鸣,却正是张懋丞的声音,半分不假。 「他......」况尹指了指陶罐,朝后退出一步,笑意在嘴角落了又起,「这不会......不会是什么幻术把戏吧......」 话没落,张懋丞又尖声道,「柳雀杀了本道,再不除去,况家的血光是不会断的。」 第十三章 魂附 阿申见况尹面僵体僵,笑着轻斥张懋丞,「他小孩子家,你莫要吓坏他。」 张懋丞顿时噤了声,阿申遂朝方才况尹歇脚的大石一指,「况公子,坐下细聊。」 况尹还未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东方既白于是引着他坐下,笑道,「公子莫急,有山君在,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阿申听这话便嗔视她一眼,分明便是在说:我何时说过要帮你了。东方既白知道他在况尹面前不会对自己怎样,于是不卑不亢对望过去,贼胆包天地笑了一笑。 阿申咬紧后槽牙,转脸看向况尹,「敢问公子,那柳雀究竟是何来歷?」 况尹回过神,刚要说话又被吸进口中的白絮呛住,剧烈咳嗽几声,后面站着的家丁便手忙脚乱递上一只杯盏,他就着喝了几口水,才拍着胸口道,「她是我表姨夫的妾室,殉葬死了半年有余,又回来了。」 阿申沉吟片刻,「你表姨夫为何而死,又葬于何处?」 「他是虞城人士,自然是葬在虞城,至于为何而死?」况尹自然听表姨提起过,不过时间地点却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于是仰头思索片刻,方道,「我记得,他死于巷战,是被流寇斩杀的......」 阿申又问,「巷战发生于何处?」 「庐州府,岱湖南。」 话音落,平地忽然起了一阵轻风,柳条笼着春日轻烟,轻摇慢晃起来,惊动蛰伏在里面的雀鸟,发出一片叽喳的嘈杂声。 「庐州府,岱湖南,」阿申重复一遍,看着漫天柳絮出了一会子神,又道一遍,「庐州府,岱湖南。」 他双眸中缱绻碧玉般的绿意,清清冷冷,看不透,却令人想去探个分明。 东方既白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觉得心头生发出些许难以言说的沧桑寂寥,恰这时,阿申也将眼睛转向了她,对视中,她却发觉他眸中没有自己的身影,他明明看着她,却又没有看她。 她不懂为什么,只觉心里乱糟糟的,烦闷得很,于是转回目光,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心道:老鬼问这些做什么,莫非还有什么别的缘故?他今次又为何对况家的事如此上心? 正想着,见方才给况尹递杯盏的家丁已经走到了下方一处清潭旁,将杯盏浸在水中刷洗,绿潭碧波,映出那人的影子,悠悠晃晃,随波飘动。忽然他手一滑,杯盏便掉进潭水中,那是一只白釉尖足茶盏,御器厂只烧了两套,一套在贵妃宫中,一套就收在现在况家小厮托着的那只木匣中。 只不过那套茶具中的杯盏,现在已经遁入水里,不见踪影。 家丁手忙脚乱跳进潭里,东方既白还在想要不要下去帮他一把,他已经重新爬了上来,衣衫湿透,却咧嘴笑着,手中抓着那只茶盏。 况尹叫他上来换件衣服,那家丁「哎」了一声朝上走去,脚下拖着一条淡淡的水渍。阿申也因这动静回过神来,看了那家丁一眼后,他起身,摸摸额角,砸吧了一下嘴,「遇见故人,一时竟忘记今日下山是有要事要办,况公子,在下就此告辞。」 这话说得突兀,况尹一怔:明明上一刻,他还让自己坐下细谈,怎么刚聊了几句,便突然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说下山就要下山。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阿申与这件事无半点干系,况且现在真兇身份已明,他此次来碧山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于是起身恭送,看阿申的背影在小径拐角处一闪,没入白茫茫的柳絮中。 东方既白也被阿申的举动弄得摸不着五六,脸上却忽的飘上几滴水珠儿,冰晶似的,凉得彻骨。 「荒唐东西,怎生好当着道长的面更衣。」况尹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东方既白这才明白过来,是那跳进潭中的小厮在离自己不远处脱掉了衣衫,故以甩了几点水珠儿过来。 可是这水,未免也太凉了,不止凉,似乎还带着些许黏连,粘在脸上,便滑不下来。 东方既白髮现了不对,心脏突地一跳,手摸上面颊,沾了满掌的腥臭。
第21页 她瞪圆双目,朝那家丁望去,却见那半大孩子褪了一半衣衫,将一张青白的脸藏了一半在领口处,只露出一只眼睛,朝她惨笑着。而与此同时,下方的深潭中,慢慢漂上来一个人影,扑腾起水花,朝她和况尹的方向高声喊着,「主君救我,小的不识水性。」 东方既白什么都明白了,可况尹还在犯迷煳,不懂为何一个人变成了俩,潭中一个地上一个,正迷三道四着,身旁的家丁却已经褪尽衣衫,将那湿乎乎的一坨朝自家主君扔过来。 待况尹回过味儿,脑袋已被一样黏煳煳的物事缠住,腥味浓郁,剎那间充斥口鼻,堵得他无法唿吸。东方既白看到那家丁裸露的皮肤忽的皴裂开来,皮肤连带着肌理簌簌而落,露出瘆人白骨,心中道了声不好,手忙脚乱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符,欲抛过去压制住邪祟。 可况尹吓得不能自持,眼睛又被衣服蒙住,双手空中乱抓一番,便不小心把身旁的东方既白拽进了怀里,顺道,还扯烂了她手中的符咒。 东方既白在心里咒骂一声,想再掏张符出来,却已经是来不及了。缠住况尹的湿衣如一条光熘熘的手臂,攀爬上她的脖颈,将两个人死死缠在一起。 *** 牖外鸟雀调嗽,透过微张的缝隙,便能瞧见一片影影绰绰的嫩黄,是刚抽芽的柳条。 况尹睁开眼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碧山之上,可当怀中那样软软的东西动了一下,几根髮丝随之钻进他的鼻子时,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目光垂落,他看到窝在自己怀中,环紧自己腰身的,是一个女子,寸缕不着,皮肤被牖外透进的日光晃得雪白。 况尹吓得头皮发麻,伸手欲将这不认识的女子推开,可手臂却完全不听使唤,不仅没推,反而将女子搂得更紧了,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不是他......自己的...... 况尹头顶响起一个炸雷,记起方才那一幕:他被一件湿漉漉腥臭难闻的衣服缠住,自此便没了意识。那么现在......他朝四周环顾: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里面的摆设、器物他皆不认识,甚至,连这两条搂紧女子的胳膊他都不认得。 自然,也包括怀里这个与自己面贴面鼻碰鼻的女人。 莫非,他是死了,魂魄却附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尚未消散? 正想着,忽听得一声嘤咛,怀里的女子醒了,睁开眼,目光中爱意缱绻,朝他望过来。 况尹的耳朵都烧了起来,额角青筋突突跳着,他虽明白这些表情的变化是他附身的那个男人所为,可若换做他自己,怕就不只是面烧耳尺,估计已经要跳起来从牖中逃出。 因为,他抱着的那个女子,虽长着一张陌生脸孔,他却能从她眼中看出,她身上也附着个魂儿,正是同他一起被勒住的女道士——东方既白。 更窘的是,东方既白显然也认出了和自己同床共枕之人是谁,因为她眼中也流露出一抹惊恐,在这具由不得她控制的身子朝男人靠近,并在他唇上留下一个深吻的时候。 「良人。」女子噙着笑说出两个字,又在男人嘴角亲了亲,「展尚,从此便可以叫你良人了吧?」 况尹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再看东方既白,却见她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正挤眉弄眼沖自己使眼色,分明在说:既已身不由己,那便泰然处之,全当是在看话本子吧。 况尹却做不到「泰然」,这对小夫妻男的叫展尚,女的叫采邑,新婚不久,十分腻外,就像一对连体婴,片刻都分离不得,对食餵饭,为妇画眉都是常事,床笫之事更是每日不可或缺的收官节目。 他况尹最怕什么,无非就是女人——漂亮女人——将自己吃干抹净的漂亮女人。 可偏怕什么来什么,他夜夜都要在床帐后「受刑」,闭上眼睛,还有声音,堵上耳朵,一双手又游移上来......偏他附着的这具男身也是热情似火,激情高涨,他根本推拒不得,只能硬撑着忍耐,最后,索性翻着白眼,咬牙等待晨光的到来。 如此折腾了几日,况尹逐渐适应,可是心头却涌起疑虑,对东方既白的疑虑。因为每当这厢边闹得不亦乐乎时,那小道姑都在打坐冥想,面不改色,心无挂碍,对比他的无地自容不知所措,简直是云泥有别。甚至,在那对小夫妻沉睡,她能控制住采邑的一部分神识后,还会从容自若地与况尹闲聊,兼具传授经验。 「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这躯壳本就不是主君你的,就当看戏好了。」说完,她似乎没意识到况尹的尴尬,又接着道,「我近几日观察下来,发现这里不是当世,应该是先秦。」 第十四章 宜入殓 况尹砸吧一下嘴:他这些天所见,无非是鸾凤和鸣、朝云暮雨,她竟还有闲心观察这些? 不过经东方既白这么一提醒,他倒是回过味儿来,怪不得这几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比如,这小夫妻二人的穿着,长衣大袖,脚蹬丝屦;比如,他们没有凳椅,平日都是铺席跪坐;再比如,他们用的都是陶器,纹饰单调,色泽也不明亮。而从院落大小和奴僕数量看起来,展尚和采邑应该都是贵族,用这样粗糙的玩意儿,怎么都说不过去。 如此考量一番,况尹颔首道,「道长说得不错,这么看来,你我是回到了一千多年前......」说完又觉得荒唐得很,满嘴咕哝着,「怪哉怪哉,人死了之后,难道不是应该魂归九幽,怎么倒来了这种地方?」
第22页 「主君莫慌,」东方既白的声音倒是镇定,「或许,咱们还没死呢。」 「没死?」况尹不敢置信,灵魂出窍,他竟然还活着吗? 东方既白幽幽笑,后槽牙却咬得死死的,「依我看,咱们是被送入到邪祟的一段迷障里了。」 况尹听到那个「被」字,又见东方既白笑得咬牙切齿,疑道,「是......被谁送进来的?」 自然是那老鬼,他急匆匆下山,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东方既白又磨了几下牙,想倒况尹心里为阿申竖立起形象着实不易,便忍住想激情骂人的心情,笑道,「我也不知是何人作怪,咱们姑且再等上几日,看事态如何发展。」 此后半月,展尚和采邑依然在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吟诗作赋,弹琴击鼓,设宴赴宴,好不逍遥快活。从两人的话语中,况尹了解到,这是一对的少年夫妻,父亲皆是当朝大臣,府邸又是前门连着后门,所以自记事时起便已相识,儿时兄妹相称,少时生出情愫,顺理成章结为夫妇。 「很没意思,成的日子就是这般吗?白日一起玩乐,黑天就......」况尹觉得这种生活与他这个单身汉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区别无非是,他有更多狐朋狗友可以陪着一起胡闹,比起这一天天大眼瞪小眼的两人,要新鲜有趣得多。 「小道对这种事也不在行。」每当况尹发出如此感慨,东方既白只能讪讪迴避,却在心里默默掰着手指数日子:也不知这邪祟为何要对这些平凡琐碎芝麻绿豆的小事如此留恋,记到如今?如此耗下去,她何时才能出去? 一日,展尚出去打猎,暮色消弭时才归来,收穫是一只银毛的狐狸。 「明日就让匠人给你做一件狐裘,」他下马时沖采邑笑得神采飞扬,「这样,冬日下雪时你就不会再冻得不敢出屋了。」说完自己却打了个喷嚏,把半湿的大氅脱下,「这畜生聪明得很,我从晨起追到黄昏,才把它捉住了。」 采邑接过他的袍子,双眸晶亮,口中却嗔怪,「山中露水重,你待了整日,小心着凉了。」 展尚真的着凉了,缩在被褥中仍是冷,不善厨艺的采邑为他做了鱼汤,坐在榻边一口一口地餵他,哄小孩似的。最后两个人都钻进铺盖卷中,什么也没做,只是紧紧拥着,对视许久,乐呵呵地睡着了。 东方既白松了口气:今晚算是熬过去了,想着,转眼看向况尹,却发觉这况家主君罕有地没有表现出如释重负,反而若有所思地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东方既白试探地问了一句。 况尹蓦然回神,瞪大眼回看她。 「公子在想什么?」 况尹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就在东方既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听到他瓮声瓮气道了一句,「我爹生病时,娘也总是亲自下厨炖鱼汤的。」 东方既白「哦」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是,连父母都没见过,所以并未生出太多感慨,可是...... 她轻啧一声:也不是没人给她做鱼吃的,自己刚到碧山那日,因三天未进食饿得昏厥过去,不知晕了多久,被一根树杈戳醒。树杈上,插着一条烤得焦香的鱼,另一端,却是阿申寒气森森的脸,绿得吓人。 「姑娘可是想到什么人了?」况尹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次轮到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于是默了半晌,也背过身,支吾道,「没有。」 天明,展尚病稍好,陪采邑到离家不远处的池塘捉虾钓鱼,两人玩得兴起,却有家中小厮来告,说展尚的父亲回来了。 展尚的父亲是朝中相礼之官,不久前王最爱的滕玉公主离世,他负责开凿墓穴,建造棺椁,整顿丧仪,所以许久未归家。可这次一回来,却来不及与家人叙情寒暄,只把小夫妻二人拉进内室,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明日,你们切不可到街上去看热闹。」 「明日是有使者朝贺还是胡商进城?」展尚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疑惑道,「便是有,我与采邑又为何不能去长一长见识?」 「都不是,」展尚父亲的声音变得低沉,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将事情的因由道出,可顿了片刻,终是态度强硬地一挥手,「总之就是不能去,你们记住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便匆匆离了家回宫去了,留下小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着,摸不着头脑。 「父亲,已经两月没有回家了,整日在宫中忙碌,可到现在,滕玉公主入殓的日子都没有定下。」采邑望着展尚父亲的背影,不知忧为何滋味的姑娘,面上罕有地飘过一丝愁容。 「谁让她是王最疼爱的小公主呢?」展尚没发现妻子的异常,看着牖外因无风而低垂下来的柳稍,努了努嘴,「这位公主是王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被王捧在手心中,因是女儿家,也不会受到王子们的倾轧算计,所以才被养得如此刁蛮任性。」 采邑轻轻「嗯」了一声:滕玉公主的事情谁人不知,只因王把吃剩下的半条鱼给了她,便一气之下,用一把短剑自尽了。王见到最心爱的女儿因自己而死,后悔不迭,可人死如灯灭,纵然他是权倾天下的王,也无法把女儿留下。 「可是......」采邑坐下来,手托下巴,她总觉得心情有些烦闷,却不知是为什么,或许,和日益湿热起来的天气有关。 「小采邑怎么了?」展尚见妻子闷闷不乐的,便也在她身边坐下,笑着去勾她的鬓髮,「明日天气若不像今天这般沉闷,我便带你去看百戏,如何?」
第23页 「这便忘了父亲方才的叮嘱了?」采邑笑着去刮展尚的鼻头,展尚被她细腻的手指一碰,鼻子痒痒的,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采邑吓了一跳,道他并还没好全,于是将心头烦忧抛在脑后,催促展尚休息去了。 第二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天空澄碧,纤云不染。展尚一早起来便窝在榻上翻历书,念着,「癸卯年三月二十五号,宜入殓、移柩、破土、启钻、安葬。」 「哎?」他抬头看一眼牖外如绿云般的柳丝,鼻头皱出细细的纹路,「这样的日子多少年才得一见,我若是王,定会选在今日让公主入土,即便思慕之情再甚,可现在一日热过一日,总不能把公主的尸身一直存在宫中吧。」 「真是铁石心肠,」正在被丫鬟伺候穿衣的采邑闻言便瞪了他一眼,「若是哪天我死了,夫君是不是即刻便将我抛到脑后,另觅良妇去了?」 展尚眨巴眨巴眼睛,「要不......我先纳个美妾,等过些日子再续弦?」 说罢,见采邑双手叉腰竖起眼睛,自个先忍俊不禁起来,从榻上爬起光脚走到她身边,环住腰身笑道,「我家夫人生起气来都有国色天香之姿,我若纳她人入门,岂不是要被人骂不知好歹?」 话落,被牖外冲进来的一股风一冲,竟又嗽了几声,额头上飘起一层虚汗。 采邑觉得他两手冰凉,早忘了生气,推着展尚朝榻边走,叠声道,「病没好全还如此折腾,再发起热来,我可伺候不起你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午后展尚的体温果然又升上去了,脸蛋红扑扑地缩在被盖中,缠着采邑给他餵果子吃。采邑好容易甩开他的手,心急火燎地走到门外,点了两个家丁到药铺去请郎中,临行前还千叮咛万嘱咐着,一定要将展尚的病况说清楚,把用得上的药材顺路採买回家。 家丁答应着出去了,采邑看院门打开又关上,忽然想起父亲昨日交代的话,不由「哎」了一声追出门去,想再叮咛他们几句,可是巷子空空,那几个家丁腿脚利落,早已不见了踪影。 采邑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突突乱跳,呆立了一会才折返回屋中,她看到展尚已经在榻上睡了过去,一只胳膊却搭在被上,忙上前去帮他把被褥盖好,可刚准备起身,手却被他捉住。 「别走,」他似是在梦呓,眉头紧锁着,手指用力握住她的,「别离开我。」 第十五章 杏花台 当天边的云被染成淡粉色,风也慢慢停下来的时候,采邑还是没有等到为展尚诊病的郎中。 展尚烧得愈发厉害了,嘴唇上翻起一层干皮,唿吸声又短又急,最令她忧心的是,他现在陷入了昏迷,无论她怎么在耳边唤他,展尚也只是费力地抬起一点眼皮,但很快便又沉沉阖上。 采邑踧踖难安,只觉时间流逝,就像一个个鼓点轮番砸在自己心上,令她惶惶不已。 终于,她下定决心,在朝蜷在被褥中的展尚看了一眼后,起身穿戴,命下人们备车,亲自出门去寻郎中。 车出了巷子便走不动了,街上乌泱乌泱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朝城门的方向翻涌,别说车,就是塞进去一个人都困难重重。采邑果断下了车,带着两个婢子两个家丁抄小路朝城南的药铺走,虽然也是人挤人,用了比平日里多一倍的时间,但好歹在日落前赶到了。 看着药铺的招牌采邑松了口气,可当听到里面的童儿讲,郎中已经在一个时辰前被她家的家丁请走了的时候,采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一个时辰,那应该早就到家了,为何一直未见到人?中途究竟生出了什么事端? 采邑心事重重地走出铺子,依稀听到身后的婢子在唤自己,可尚未听真切,后背却被重重一撞,身子朝前扑过去,跌倒在坚硬的石砖上。 双膝处传来钻心般的疼,采邑扶着地站了几次却都没能站起来,可就在她强忍痛楚,咬牙慢慢站起一半的时候,身子忽然被后面一股巨大的推力拥向前面,撞进了汹涌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溶入大海,变成这层叠人浪的一部分,再也无法脱离开去。 采邑惊惶地朝后扭过头,她已经无法看清楚自家婢女的脸,身后,是密密匝匝陌生的脸孔,都在笑着,嘴角绷出不自然的弧度,眼里泛着隐隐的红光。这怪异的一幕,她来时因为挂念着展尚,所以并未发现,而今骤然察觉,不禁怛然失色,着急地唿唤起婢女和家丁的名字。 可话到了嘴边,吐出来却是细若游丝的几声「唔唔」,采邑如今被人群推挤着,唿吸不顺,根本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字节。 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都像疯了似的,不,他们根本不像人了,而像是......一群羊,被羊倌引着,朝一个方向去。 采邑强迫自己镇定,忍着膝盖的剧痛努力挪身到街边的一条巷道上,稍微喘了口气后,她靠着墙面慢慢蹲下,伸手搓揉自己的膝盖,哪知手贴上去,却觉痛处又湿又黏,低头,发现两个膝盖已经被血浸透,殷红的两团,就像头顶那轮如血的夕阳。 她倒抽了口气,心中却也不敢深想别的,只盘算着等人群散去,她再从这条巷子中出来,可就在她扒住墙面,探出半个脑袋朝外观望的时候,耳中却飘来股乐声,有琴瑟,有竽鼓,先是一阵急促、激昂,过后音韵渐缓,好像海潮落去,沙洲人静。 采邑重重打了个哆嗦,眼睛不由有些发直,她摇摇头,强力压下心底忽然涌出的一股不可言喻的急流,仰脸四处张望。
第24页 哪里来的乐声呢?这一路走来,并未看到乐师啊...... 不对,采邑「啊」的一声叫出来,她看到了,就在自己藏身的这条小巷的屋顶上,蜷着条白色的影子,他盘腿坐着,双手合抱一只竽。不止这一个,街两边的屋顶上, 不知有多少条影子,或坐或立,或抱鼓或抚琴,合奏出仙乐飘飘,声声不歇。 似是听到采邑的声音,那白影也调转双目,直熘熘地看她,眼睛黑得仿佛要射出光来。采邑被他这么盯住,只觉心口发紧,几乎要干呕出声,可就在这时,那白影却将竽贴至唇边,冲着采邑的方向吹响了。 采邑听那乐声,心中先是震盪不止,倏而却静了下来,脑海里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万事万物都化成了片片斑白,再慢慢融成一体,仿佛被冰雪覆盖。 只有那竽声,忽近忽远,虚虚实实,朝她扑过来,就像一阵从不知名的远方吹过来的风。 采邑站直身子朝巷外走去,脚步迈出的前一刻,膝盖痛得锥心,激起她脑中一瞬的清明,忆起昨日父亲临走前的叮咛:明日,你们万万不可踏出家门一步。 父亲是王的相礼之官,公主的丧典便是他一手承办,他不能说出王的秘密,只能以这种方式提醒家中的孩子。 只是,她和展尚谁都没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现在她明白了:今日哪有什么使者朝贺、胡商进城,今日,分明就是公主入殓的日子。这些屋顶上的乐人们,各个身披麻衣,白得仿若今早才飘起的柳絮。而他们吹奏的乐曲,高亢中也不见欢快,处处皆是凄悲之意,不是哀乐,又是什么? 只可惜这醒悟来得太迟,采邑蹒跚着,身不由己地跌入人群,如一片枯叶被凄风裹挟,飘向城门。 不知多少人聚集在了这里,黑黑地压了一片,尽头处,有白幡千余,被风吹得猎猎。白幡之上,百余只仙鹤漫舞,或高或低,却在人群奔涌而至的那一刻,如早开的芦花,绵软地、慢悠悠地落了下来。 白鹤落脚的地方是一座大冢,「凸」字形,东西向,四角有隍壕围护,看不清其真貌。 可这里不是王为自己修建的离宫吗?唤做杏花台,国中无人不晓,只是这座大殿从修缮时起,便用隍壕圈住,所以从未有人窥见其架构。 采邑手心冷汗涔涔:杏花台,哪里是离宫,分明就是一座坟冢,王为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修建的坟冢。滕玉公主平生最爱杏花煮酒,江湖悠悠,她的父王便在她死后修了一座杏花台,寄託哀思,痛抒悔意...... 只是,他们这些人是什么?生殉吗? 「孤要为她修一座大大的殿宇,可公主孤零零一人难免寂寞,多送些人下去陪她吧......」 采邑仿佛听到王冰冷的声音在耳边迴荡,她很想哭,泪水却堵在喉咙,无法抒发,抬眼,却见夕阳的光从门洞里洒出来,熨热了脸。 是暮春了,这是她和展尚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日,没想到,也是最后一个了。 展尚,想起他的名字,她心中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都说浮生若梦,她一开始总是不信,因为她的幸福都在手边,实实在在,碰得到,抓得劳。可现在回想,这短短十七载,可不就是一场梦境,猝不及防地,便要醒了。 从此,便是长夜难明,天光难觅。 采邑亦步亦趋被人推着向前,最前面的人已经涌进了墓室,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他们就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中,无声无息,连一声悲鸣都未曾发出。 死亡竟是这般容易的吗?她常见下人们杀鸡宰鸭,那畜生们尚要扯着脖子叫上几声,为自己卑微且无力的命运发出最后的哀音,怎么到了人这里,死,就变得如此卑微,甚至只能沦为另一场死亡的陪衬。 采邑的眼角酸得发胀,却仍无法滴出泪水,哀乐传入她的耳朵,似乎孕育出一种魔力,阻止她为自己哭泣,是的,她连为自己哭一场都是不能的,他们是公主的殉葬品,只能欢喜微笑,来承接这莫大的哀荣。 「采邑。」 后面传来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采邑讶然回头,看见层层人潮后面展尚的脸,苍白的,像一盏月。 原来采邑刚离开家不久,家丁们便带着郎中回来了,一番诊断餵药后,展尚悠悠醒转,那颇通几分蛊道巫术的郎中便告诉了他外面发生的事情。 「不知什么人在用巫乐蛊惑人心,我们绕了小路,费了些时间才赶过来,不过听说尊夫人等不及,亲自出去了,现在还未回来......」展尚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顾不得身虚体乏,用丝绵堵上双耳便出了家门,一路找过去,好在,他找到了她。 展尚...... 采邑口不能言,只能在心中大声地喊他的名字,身体却仍不受控制地跟随着人流前行,离不远处那座巨大的墓穴越来越近。 展尚心急如焚,拼尽全身气力朝她挤过去,手指甚至已经碰到了她披在肩上的头髮,下一刻,便能捉住她的肩头。可就在这时,鼓乐声大噪,人群骚动起来,像受惊的动物,争先恐后朝墓穴拥去。 展尚也被带着涌向黑洞洞的墓门,他的后背被使劲撞了一下,终于贴近了采邑,将她环进怀里。 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气,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可与此同时,他还嗅到了另外的味道:冰冷的崭新的石壁的味道、潮湿的泥土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他甚至看到了墓穴中的明器,在黑暗中泛起白亮的光。
第25页 「别怕。」两人的身体被推拥着向前,展尚抱紧自己新婚的妻子,下巴压住她的头髮,喃喃,「别怕,我在呢。」 「展尚,」采邑抬起头,眼睛像一泓清泉,泛起雪亮的涟漪,她没说话,眼睛却在说话,「替我活下去。」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挣开展尚的怀抱,朝他勐推一把,旋即,展尚的肩膀被另一双手抓住,不顾他死命挣扎,将他朝外拖去。 黑压压的人影填满他和采邑之间的空隙,他,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了。 第十六章 男人 展尚醒来时看到的是老父的脸,满脸的皱纹七横八岔,像深深的沟坎。 「滕玉公主并非是因为半条鱼自尽的......」见儿子醒来,他流着泪对展尚道出实情。 「公主死后,大王追悔莫及,几近疯癫,将自己困在公主寝宫内不吃不喝,足足三日。三日后,王终于出来了,第一件事却是召见我,告诉我,他要为公主修建一座大墓。舐犊之情谁人不解,可在听到陵墓的规格时,我还是不免吃了一惊,因为王准备修建的这座墓,竟然比他自己的宫殿还要大。」 「我的踟蹰被王看了出来,他于是接着道:本王这么做自有道理,你着手去办便是,只一点,绝不可对外宣扬此事,只说本王要在城外建一座离宫。」 「王的命令我哪敢违抗,即日便开启工程,选址、制图、召集人手......四月后,陵寝终于完工,我向王禀报了这个消息,王大喜,亲自过来查验,里里外外,一步一寸......他脸上现出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开怀,说出的话却令我震悚不已。」 「孤的滕玉,死后要与生前一般风光,只是她一人待在这里,太过寂寞,孤要多召些人来这里陪她。入殓那日,孤要用仙鹤惑人,巫乐迷魂,要万千人陪她往生。」 「万千个痛苦叠在一起,王的痛苦便不那般扎眼了,他哪里是在抚慰公主的亡魂,不过,是在抚慰自己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脸看着展尚,「昨日为父在陵寝旁,看到你和采邑也在人群中,便赶忙追了过去,」他想起那幕,哽咽一下,垂下泪来,「采邑把你推开,她自己选择了死亡,儿啊,你莫要辜负了她。」 「我自然不会辜负了她,」展尚本已涕泪交流,听了这话,却止住哭泣,死死握住手掌,「我绝不负她。」 *** 滕玉公主风光大葬后的第一日,杏花台前挤满了人,全都是为了寻亲而来。 第五日,人只剩下零星几个,因为王说,生殉公主是莫大的荣耀,若谁人因此生事,那便全家一齐去陪伴公主。 第十日,杏花台前除了守卫的士兵,再无他人。 展尚却一直都在,他躲在杏花台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上,从高处观望,记下士兵们轮岗的时间。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潜入了杏花台,躲过所有巡逻卫兵的眼睛,来到陵墓的东南角,一处土坯尚未完全干透的墙体边。 他拿出贴身带着的匕首,一下一下刺向墙面,看土层一点点剥落时,喉头一动,流下憋了多日的眼泪。他终于和她近了一点,虽然只是这么一点,他却心荡神摇,激动难耐。 可就在展尚踌躇满志之时,身后却飘来一个声音,冷如寒霜,像从地底冒出来的幽魂,冷不丁贴近了他的耳朵。 「此墓封土堆高三丈,封土和墓坑内填土均为五色颗粒混合土,坚固无比,墓口外的生土层之上有还有一层一尺厚的汉白玉垫层,水火不侵。公子,就算你在这里丁零噹啷地忙活不被发现,你觉得,挖出一个洞来要耗费多少时间?」 展尚回头,先是看到一条背光的长影,腰身和袖口因为瘦而显得空荡,衣袍被风吹得朝后飘起,勾勒出他嶙峋的身形。目光上移,是一张清癯面孔,脸颊微凹,像是许久未吃饱饭,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很,如电如炬,摄人心魂。 展尚不去理会他,扭过头来继续用匕首去戳封土,「人人都说我疯了,多你一个不多。」 男人抱臂而立, 「你不是疯,是傻,用这样的法子去救人,不光人救不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这话像一根针,在展尚麻木的心尖上扎了一下:旁人说他疯,是因为他们都说采邑早就死了,即便救出来,也不过是一具尸体了。可男人的意思,却似乎是说采邑还活着,用对方法,便能将她救出。 展尚手里的动作滞了一下,「你有什么法子?」 「杏花台的后山上有一池湖水,叫作岱湖,」男人说着指向身后,那片被月色照得泛出银光的湖面,「那里地势高于此处,且现在正值春汛,湖水满溢,只要我们将湖坝挖开,便能藉助水势,沖开这座大坟。」 展尚听得心潮澎湃,拊掌道,「是个好法子,藉助水流之力,可比我单枪匹马要强出千倍万倍,」说到这里目光闪烁一下,又一次看向男人,「你......为何要助我救人?」 男人呵呵冷笑,面沉如水,「我何尝是为了帮你,我,也是为了救人。」 得知他和自己同命相连后,展尚生出了一分惺惺相惜之感,男人虽未告诉展尚自己的名字,可在展尚心中,他却已经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和他身处同一战壕的战友了。 当天晚上,两个人便来到岱湖,从此日夜劳作,毁堤挖坝,连吃住都在湖边。男人好酒,歇息时常拿一壶清酒,坐卧于湖畔柳梢下,醉眼迷离地望着头顶的碧翠发呆。绿柳如丝,沾衣扑面,男人却从不将柳条扯开,只任它们纠缠。
第26页 展尚每每从远处望,都能觅见男人眼中不见底的哀伤,因此偶尔也会也走过去,与他同坐于柳林中,同饮同悲。醉了的时候,展尚便会提起采邑,说她的笑,她的好,她的傻。男人总是安静倾听,却从不提及自己的往事。 「不知被困在杏花台里的人,是否也是先生的妻子?我能感觉得到,先生也和我一样,在思念着某人。」有一日,展尚这样问男人。 男人默了片刻,捡起一根柳条,吹散上面的白絮,看着絮花随风越飞越高,哼笑一声,轻道,「可惜了,我没有公子那般好的福气。」 展尚以为自己会错意,自觉尴尬,遂不再提及此事。如此又过了几日,有一天,男人说要出去一趟,三五日便回来,展尚知他不喜提及私事,便没有多问,过了五天,男人果然回来了,面上却流露出展尚从未见过的喜色。 「先生可是有什么喜事?」展尚忍不住问他。 男人眉梢一抬,指向不远处的湖坝,笑道,「我方才爬上去观察,发现堤坝泥土松动,观天象,又知这几日必有一场大雨,因此推算,咱们所谋之事应该马上就能成了。」 展尚大喜过望,人却呆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男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从袖中掏出两个酒壶来,「不枉一场辛劳,今日索性大醉一场,慰自己,慰他们。」 酒甘冽清香,展尚觉得自己许久都未喝过这样的好酒,于是很快便醉了,倒在一片萋萋芳草中。男人本也仰倒在展尚身旁,听见他鼾声既起,却慢慢站了起来,眸似墨染,不显半分醉态。他抬头看一眼已经开始滴雨的天空后,踱到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柳树后,转出来时,手上多了个牛皮袋子。 袋子里是一盏灯,青铜灯台泛出古旧的黑色,远看,似一朵莲花,细观,才能看出那根本不是莲花,而是两只手,手心朝上叠放着,指尖勾起,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一把抓住。 「冥君座下噬魂灯,此物着实来之不易,」男人捧着灯走到展尚身边,蹲下,试了试他的气息后,目光逐渐晦暗,轻道,「只是,若想引出怨气,需得用亲人最炽热的鲜血做引子,展尚,这个人,只能是你,所以你莫要怪我。」 说罢,他便将灯放于展尚身前,点着,灯芯便吐出一缕黑烟,旋即,窜出青黑色的火焰,风吹不动,雨打不灭。 男人睨那灯火,冷笑,声音却越发悽然,「长夜地狱,苦魂滞魄,我知道你们死得惨,死得冤,死得不明不甘,可此事虽因她而起,却实非她所愿,只是你们如此纠缠,她便罪业难消,不能往生。」 他顿了一下,声音像沉入水里,轻得只留下几许余波,夹在在沙沙的细雨中,「我在世间无亲无故,平生所求,也只是不负她一人而已。」 说完这句话,男人忽的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用力朝下挥去,刀尖直落向展尚的脖子。可就在刀尖离脖颈不足一寸时,刀柄却被握住,展尚睁开眼,用力将男人推开,低头看向脚边那盏灯,咬牙冷笑,「你从来也没想过帮我,你在杏花台找到我,根本就是为了利用我。」 男人被他推了个趔趄,一只手掌撑住地面,呵呵一笑,「还算不得太蠢,竟然猜出我在酒中下了药。」 展尚伸手抹掉眼前的雨珠儿,看着男人大口喘气,「那日你喝醉,我听到你在柳树下呓语......」 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男人仰面躺在草地上,眼角滑出一颗清透的泪,他在哭,梦里,那哭声却仍是压抑,像是早已习惯将所有的苦闷填埋在心底。 第十七章 梦醒 展尚心有戚戚焉,又怕更深露重,男人着凉,便找了件衫子想去给他盖上。可是走到近处,便听到男人在低声呓语:这世间,恨她者有之,悔她者有之,利用她者有之,可到底有谁同我一般,想真心地祭一祭她,为她哭上一场? 展尚听了这话,惊得朝后退去,偏这时刮过一阵暄风,吹得那柳絮纷纷落下,扑了男人满身满脸,唤醒了他。 男人没注意到展尚,乜斜着眼看空中的白絮,笑着拊掌道,「好,好,杏花无泪,柳絮有情,她生前最爱杏花,它却不肯为她早开十日,现如今白絮漫天,以寄哀思,实在令人动容,真乃世间第一情树。」 展尚听得背嵴发凉:杏花,祭奠......原来他要救的人,根本不是活人,而是那个令他和采邑阴阳相隔的滕玉公主。 于是从此便留了心,待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直到今日,展尚见他远归后神态异常,便觉察出不对,于是假装喝下他的酒,假装昏迷不醒,等这狐狸主动露出尾巴。 「这灯......」展尚看着脚边那盏诡异的青铜灯,里面油脂花白,点燃后便哗哗滋滋地响,灯焰是青黑色的,虽也裊裊冒着白烟,他却能觉出那烟是冷的,碰上去仿佛便能冻掉几根手指。 「噬魂灯,」男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展尚身后,「人死尚留三魂七魄,但被它烧过,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了......」展尚跟着说了一遍,心里忽然一抽一抽痛了起来,痛得他连唿吸都紧了。 「所以,你找到我,就是为了用我的血做引子,引出杏花台的冤魂?」展尚看男人手中的匕首被雨水浇出凌厉的光,心头颤动,「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大喊,眼角被愤怒染得发红。
第27页 男人抿唇笑着,眼中却透出悲悯,「已经晚了。」 「什么?」问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展尚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腕上传来,低头时,才看见鲜血不知何时已经将他右半边袖子染透了,正顺着手指滴滴答答朝下流,浸入草皮,被雨水沖刷成淡淡的粉色。 原来他方才躲避时就已经被男人用匕首划伤,只是情势紧急,他竟然没有发现。 「你看,」男人轻抬一根手指指向杏花台的方位,黑眸中精光闪烁,「你的一腔热血,果然把他们引来了。」 展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下望时,不觉瞪大双目,他看见一条黑色的油污状的东西从那洁白的陵墓中钻出,如一条巨蛇拖着沉重的身躯,朝两人立身的湖边游弋过来。它的速度很快,守墓的卫兵们尚未察觉,便已经出了杏花台,窜出数十丈远,不刻便要来到岱湖旁。 噬魂灯似乎也嗅到了魂魄的怨气,火焰忽的朝上窜出几尺,青黑色的光盈满整座柳林,将这本来诗情画意的林子映得如同一座人间炼狱。 展尚用力咬住嘴唇,失血过多让他眼皮沉重,浑身冰凉,可心脏却突突地跳着,越来越快,像是要冲破胸膛一般。 终于,他看到他们,那条黑色的如泔水一般恶臭的油污中,有无数带着血色的眼睛,无数开开合合的鬼手,无数窃窃的诅咒,无数......如采邑一般鲜活的,现在却灰暗腐烂,分不清彼此的面孔。 展尚「啊」地吼叫出声,踉跄着,朝摆放在前面的噬魂灯扑过去,他看到男人试图阻止自己,但他知道这只是徒劳,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挨近火焰的那一刻,犹如被一阵寒风包裹着,掷进这世间最冷的深渊。 眉毛头髮在瞬间结满冰霜,展尚哆嗦着,却仍用胸膛贴近「火焰」,将自己挡在噬魂灯和怨气中间。 「会生不如死的,」男人一步步朝他走来,鞋子压碎草根,沙沙作响,「噬魂灯吞了你的魂,你便是一具活尸了,然后他们,仍然会被烧得神魂俱灭。」 「你......」展尚的声音几不可闻,眼睛却会说话,盯住男人没有波澜的面孔,「你......是在帮她吗?」他忽然笑了,虚弱地扬起嘴角,「你和王有什么区别,你们各个都觉得自己是在帮她,殊不知,全部在害她。他怕女儿死后寂寞,杀人万千与她陪葬,你怕她身负罪孽,无法轮迴,找来噬魂灯除灭冤魂,可是到头来,你可知,这杀人灭魂的孽全都归拢在她一人身上,恰恰是你们,阻断了她的往生之路,将她压在黑暗的最底层,永生无法解脱。」 雨下得愈发大了,砸下来,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雾,宛如缥缈的素纱。 展尚觉得自己的力气消耗殆尽,身体冰得彻骨,再也无力强撑,阖上眼睛的前一刻,他看见男人走到自己身旁,手中仍握着那把匕首,刀尖上挂着一颗水珠儿,像夜晚天空中,最寒最亮的那颗星。 *** 醒来时展尚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干燥的草窝中,天已经晴了,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投下,有一搭没一搭晃着他的眼。他揉搓眼皮,感觉到手腕上的刺痛,便垂眼去看,却发现手腕被布条包扎得严实,早已止住了血。 展尚用另一只手摩挲那布条,脑海中慢慢跃出一个个画面,那时他半昏半睡,隐约能感知到发生了什么,他记得男人在最后一刻放弃了筹谋已久的计划,熄灭魂灯,救了自己。他还记得,男人将他扛到此处避雨,他自己则坐在一旁,坐了许久,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便开了。 说了什么呢?展尚仔细回想男人的口型,怎奈刚从昏睡中醒来,头脑昏沉,实在是想不出来。 后来,在穿戴整齐,走到岱湖边梳洗完毕,看着下方的杏花台准备筹谋下一步该如何动作时,展尚却忽然想起男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湖水被雨后暖阳照得温热,他在青碧的湖面上看到男人坚毅的脸,他说,「展尚,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心里早已知道,你的妻子不在人世了,若非如此,你又为何要用性命来护住杏花台的冤魂?」 展尚的眼睛被日光刺痛,泪流了满脸,心中慢慢浮起起老父的语重心长和周遭人的冷嘲热讽,像啾啾鸟鸣,在头顶交织嘈杂着。 「儿啊,墓门闭合,里面的人撑不过三日,你和采邑註定此生缘浅,莫要再执拗下去了。」 「真是痴儿,别人都道救人无望,适可而止,偏他,日復一日守在杏花台旁,妄图救人,白日做梦罢了。」 展尚在泪眼朦胧中笑出来:那日听到男人梦呓,他还在心中嘆他不愿面对现实,死者已矣,却要去拯救她的灵魂。可现在看来,不敢面对的那一个,不过是他自己罢了。 想着,他俯身掬了捧水,把脸仔仔细细地洗净,捡掉身上沾着的草叶,最后,将那块缠着手腕的布条一圈圈取下,扔在草丛中。 白日梦一场,不过这梦,终究是要醒的。 *** 展尚投湖的当日,岱湖堤破,湖水奔腾而下,湮灭杏花台,两个阴阳相隔的人,终于得以团聚。 况尹醒过来时,还在拼命拍打脸上看不见的湖水,听到有人在唿唤自己,叫的不是展尚,而是主君的时候,他才慢慢张开了眼睛,像条上岸的鱼似的大口喘着气。 「主君昏迷了一个时辰,可急死人了。」几个家丁见他醒了,脸上才慢慢有了血色,又是餵水又是帮他松动筋骨,还有一个扯着他从头顶到脚心仔细检查。
第28页 「我昏迷了一个时辰?」况尹抬头看天,见太阳比他上山时偏西了一点,不禁心中惊愕:他方才歷经千帆,看尽悲欢,在别人眼中,却不过是昏迷了一个时辰? 不,不是昏迷,况尹把挡在身前的家丁推开,目光四下梭巡,张皇失措道,「东方既白在哪里?」 他直唿她的名字,家丁们皆吓了一跳,七手八脚朝前面指,「喏,还昏睡着......」 况尹看见东方既白仰躺在地,手忙脚乱奔过去,刚想唤她,她却悠悠睁开眼,目光望过来,直落他的眼底。 况尹被她如此一望,背嵴上窜出一股麻意,登时便忆起梦中,采邑的那双眼。她身后是墓室中深不见底的黑,天幕一般,眼睛便化作两点星辰,在遥远的天边闪动着。 心脏重重地跳动了几下,况尹伸手将东方既白扶起,清清嗓子,小声嗫嚅,「东方......姑娘,你还......好吧?」 东方既白若无其事朝他挥了挥手,「无事。」刚想再说些什么,瞳孔倏地收缩一下,站起身便朝山下奔去,离那个正在爬坡的身影不到一尺时,才停住脚步。 那上山之人正是阿申,他看了看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东方既白,又斜睃况尹一眼,这才掂了掂袖子,笑道,「二位闲得很,一个时辰了,还在这山间消磨。」 第十八章 情动 东方既白把一口牙磨得咯吱作响,说出的话却只有她和阿申两个人听得到,「你早知道那邪物藏在潭中,却不提醒,反而故意离开,让它缠上我们。」 阿申眯缝着眼,笑容亲切,「若不是我方才出手,你们还困在里面出不来呢。」 「还不是让它逃了。」 说出这句话,东方既白便觉察出其中的异常:阿申是谁?怎会让邪祟轻易逃走? 可正想继续与他理论,却听见身后一阵急剧的脚步声,回头,见况尹双眼失神,朝这边走过来,唬得她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忙朝边上让出一步,口中道,「况公子,你......怎么了?」 况尹没理会,走上前将阿申上下打量几圈,深深抽了口气,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是下一刻,他却敛住气息,抹一把头上的虚汗,咧嘴笑道,「山君,您来了。」 东方既白觉得脑袋被棒槌敲了一下:敢情他在这里大喘气儿,就是为了向阿申问个好?可细瞥况尹神色,却发现他的表情及其不自然,于是便确定,况尹一定在梦境中看到了什么,这件事也一定与阿申有关,只是他现在出于某种理由,不愿对他言明。 阿申自然也发现了这点,不过这老鬼什么风雨没经歷过,只面色平静地看着况尹,微笑,「这里本就是本君的山头,来此,公子倒也无需讶异。」 说罢,见况尹面露尴尬,东方既白一脸你俩在演什么戏的表情,清清喉咙,对况尹道,「听小白讲,你们方才跌入到邪祟的执念中,那么主君可否说来听听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什么小白?东方既白斜了阿申一眼,再看况尹,脸上冒出两朵红云,生怕那傻子把展尚和采邑日日欢好的事情也一五一十道出,如此,她以后还哪有脸来见阿申。 好在况尹虽单纯,却是半点不傻,他跳过了这段,东方既白不知道的是,他还省去了采邑死后那段,只捡着中间的部分告诉了阿申。 「如此说来,真的是它。」听完况尹的话,阿申双眼出神地盯住潭水,「庐州府,岱湖南,果然,是把它引出来了。」 东方既白方才便猜到阿申与那邪祟不无关系,现又听他如此说,灵机一动,一脸谄媚看着他道,「看来这杏花台下的亡魂和我们山君颇有些渊源呢,不如这样,山君同我一齐下山,捉了这邪祟,就当跟前尘往事做个了断。」 阿申本在出神,闻言眯起眼睛,双手搭上东方既白的肩膀,将她原地转了个圈,面朝下山的那条小路,轻轻推了一把。 力道看似不大,东方既白却连滚带爬朝前奔撞出数丈,若非被赶下来的况尹拽住,她的面门几乎要撞上一株枝干虬结的大柳树。 她气结,回头,却见阿申笑眯眯地朝自己挥手,口型分明在说:早去早归。 东方既白心里暗骂一句死老鬼,气唿唿地扭身同况尹一起朝山下走去。山路泥泞,又有柳絮铺织在其中,况尹穿着死贵的缎面鞋子,三步一小滑,五步一跌跤,偏家丁们又拿着东西不便搀扶,东方既白怕他摔死,便只能借了条胳膊给他,让他搀扶着走路。 「多谢。」况尹轻吁一口气,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曲折的山径。 「主君有心事,」东方既白揣摩着问道,「可是与山君有关?」 「姑娘怎么知道?」况尹大吃一惊,转脸看到东方既白的眼睛,澄澈无辜,和梦里一样,便想也没想,直言道,「我在迷障里见到了一个男人,正是山君。」 听了这话,东方既白顿觉脑袋里嗡了一声,「阿申?」 况尹点头:没错,阿申就是拿来噬魂灯,试图利用展尚消灭亡魂的男人,他记得再清楚不过,可是方才是展尚的回忆,是杏花台下无数亡灵的回忆,所以他便更想不明白,阿申为何会在那段回忆中活了一遭。 「展尚想救一个早已死了的人,阿申却想救一个无法投胎的灵魂,」况尹望着如雪片般的白絮,忽然涌起一阵灰心,苦着脸道,「可是到头来,谁都没能如愿。」
第29页 东方既白正沉浸在阿申的那段前事里,忽听况尹冒出这么一句话,顺口接了上去,「求不得,放不下,人生两大苦事,阿申占全了,亏他还整天做出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 「可他确实和梦里的那个人不大一样了。」况尹听她说看透世事,便皱起眉头:梦里的阿申可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把展尚骗得团团转不说,还为了一个人,不惜让那么多人魂飞魄散。 他想着,不觉握紧东方既白的手臂,说出一句令那小道姑差点吞掉舌头的话,「我觉得现在的山君有时看起来像尊菩萨......」 *** 一行人下山进城,来到况家时已经日头西沉。大门外停放着一辆马车和几匹高头骏马,在黯淡的暮色中,只能堪堪辨别出其轮廓,可况尹却一眼认出,这不是自家的车马。 「有客人来了?」他疑惑着,引东方既白进门,刚走到前院,田嬷嬷便迎了上来,看到东方既白先是一愣,又转向况尹小声道,「主君,沈茂林沈大人来了,说是,明日就要接柳小娘进宫面圣,领赏。」 「她可不是什么柳小娘。」况尹吓一跳,心急火燎把柳雀杀人一事告诉田嬷嬷。 田嬷嬷听这话,双手合十说了几个阿弥陀佛,末了,却敛起愁容,看着况尹正色道,「主君,现在圣旨已下,圣上专门派了人下来接柳雀入宫,你没有确凿不移的证据,便不能拿出来讲。」 况尹不解,「什么叫确凿不移?张天师亲口说的话还不算?」 「不算,」一直在旁边聆听的东方既白闻言摇了摇头,「沈茂林因找回玉印立了一功,现在正是领功之时,又怎会听取咱们的『一派胡言』。」 她见况尹瞪大眼睛,轻柔一笑,「没错,在沈茂林看来,一个死去的天师的话就是一派胡言,即便他心里信了几分,面上依然会如此驳斥主君的,因为这件事对他影响至深,甚至,有可能断掉他的仕途。」 况尹抓着脑袋,怛然失色,「就这般要紧了?」说完,看向东方既白,一脸认真,「东方姑娘可有主意,依你说的便是。」 田嬷嬷本还在心里念这女孩子聪慧,转脸见自家主君小狗儿一般巴巴望着她,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瞧出了些许端倪。她不动声色观察况尹,见他盯着女孩儿时眼波流动,唇角那抹笑怎么都难以压下,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她家这株十九年都没有开花的铁树,在小道姑东方既白面前,竟然开花了,而且一结就是满树,耀武扬威四处支棱着,生怕旁人瞧不出来似的。 田嬷嬷眼皮跳了几下:怎么回事?他们分明没见过几面,而且第一次见时,况尹还对小道姑出言不逊来着,怎生这一次便爱意流露,丝毫不带收敛的。 她自然不知道况尹那一番经歷:在采邑捨命将展尚推开的时候,况尹的心是如何地战慄不止,这震动最终敲破了覆在他心上的那层硬壳,打碎了他堆砌了十几年的禁忌,像温暖的潮水,将他推向那个埋藏在心底的温暖港湾。 一辈子未嫁人的田嬷嬷更不会想到,青涩的男人在梦境中体验了怎样的灵肉交融,爱着人,也被人爱着。 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一开始是难熬的,可后来,在展尚生病的冷夜,采邑终于累得睡着的时候,况尹却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也想有这么一个给自己熬鱼汤的人,她也会趴在自己怀里,仰着脸,嘟着唇,这时候,他便要在她柔软的唇角留下一个吻。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自己吓了一跳,抬眼,却见东方既白正看着自己,一双多情美目像凝着两汪水...... 那一刻起,他便将这一腔热情全部倾注在了小道姑东方既白身上。 「东方姑娘想怎么做?」况尹又笑眯眯问了一嘴。 东方既白早发现田嬷嬷一脸沉思望着自己,却猜不透这精明老妪的心思,不过她行事一向谨小慎微,所以便不敢再多言,只道,「一切听嬷嬷的便是。」 田嬷嬷收回两道审视目光,「现下老身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沉吟片刻,看向东方既白,笑,「为防万一,还请道长今晚留宿况家,就......暂安在主君院落旁的院子可好? 说完,见况尹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掩嘴轻嗽,「也好有个照应。」 「都听您的。」 东方既白没注意到面前一老一少莫测的表情,因为她忽然看到到况宅后面,不知何时蒸腾起一片淡紫色的水汽,浅得几乎要溶进黛蓝的天幕中,不细看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阿申......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口是心非的傢伙,终于还是放不下,亲自跟过来了。 第十九章 旺儿 况尹仰躺在榻上,手里捏着两张方才道别时东方既送他的纸符,盯上面用硃砂画就的鲜红古怪的符号,半晌,终于没忍住咧嘴笑出声来。 宝贝似的把两张符在枕边摆好后,他将一条长腿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翘着脚,口中念叨,「东方小白......」 他暗想:明日便这么唤她,不知她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出来,讶异?恼怒?不管怎样,想必都是很可爱的吧。 活了将近二十年才初坠情网的人是很有些蠢钝的,心中所能肖想的,也不过是逗逗自己的心上人而已,除此,便再无其他。 如此想着,况尹放下腿在榻上翻了个身面向窗户,眼睛透过浅绿的窗纱,去望对面东方既白暂住的院落,嘴角缱绻着一抹笑意,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30页 他做了梦,梦里,他依然躺在纱窗下,看树枝的影子轻摇,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窸窣声。 「公子......」 外面有人在唤他,听声音,不是那魂牵梦萦的姑娘又是何人,况尹于是坐起身,隔着窗纱沖她笑,「小白......姑娘。」 窗外人无话,只「嗤」的轻笑,靠近,在窗纱上印出一道影子来,楚腰纤细,裊裊婷婷,是美人才有的窈窕轮廓。 况尹望那黑影,笑容忽的僵在嘴角,屏气半晌,直憋得自己头晕脑胀,他才手撑床榻朝后挪出几尺,张嘴,口中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知道即将探进窗来的会是什么了,就和他儿时看到的一样,先是一张盈盈笑脸,面含春色,紧接着,整个身子挤进来,白花花的一条,展臂,把他的脑袋死死箍住。 「瑜儿,小公子,让妾伺候你一晚可好。」 一个声音从上方飘来,况尹头昏脑涨的仰脸,看到女人如春花般的脸变了模样,复眼凸起,樱唇变成了两条须子,差几寸便要插进他的口中。 「虫子,虫子啊......」 他终于叫出声,勐地从榻上坐起,胸口不断地起伏,望向窗外,见那里空无一物,心跳渐缓,遂知自己方才不过是在儿时的噩梦中重新走了一遭。可是就在他准备躺下的时候,却听得养在廊中的鹦哥啾啾叫了起来,紧接着是翅膀扑棱的声音,那鸟儿在窗前一闪,没了踪影。 「来人啊,彩凤飞了,快追回来。」 况尹的声音惊醒外面守夜的小厮,几个人含混地应着,跌跌撞撞朝院外追去。况尹也起了身走到门外,虽然是春天了,夜里露气还是重的,他裹紧披在肩头的衫子,定睛朝院门的方向瞧,鹦哥早已没了影儿,小厮们的背影也消失在了夜色中,目之所及处,只有一团团混沌暗影,看不清是什么。 况尹回想起方才梦境中的场景,不禁心下悚然,于是在廊中立了片刻后,便转身准备重返屋中。可刚踏过门槛,院外忽然传来鹦鹉的啾鸣,声音清脆,正是他那只青羽赤喙的彩凤。这鸟儿算不得名贵,但养得时间久了,颇为聪慧,洞晓言词,平日况尹说什么,它都能接出一两句来,所以颇得他的欢心。 「彩凤。」况尹顾不得什么,喊着鹦哥的名字,旋身朝院外走去,到院门处,却忽听得那院墙上传出一声猫叫,悽厉的,吓了他一跳。况尹以为鹦哥被猫捉了,加快步子冲出院门,哪知直直撞上一个匆匆而至的白影,将他唬得「啊」一声跳将开去,躲回院中,只敢从月洞门露出半张脸。 昏黄的月光勾勒出那人的身形,况尹本还吓得魂不附体,下一刻,却站直身子走出去,展出一张笑颜,「东方姑娘。」 他沖站在前面的东方既白笑,揣度着她为何要到自己院前来时,看到了她手掌中托着的彩凤。 「主君,深更半夜的,您一人出来,连个陪同的都没有,要是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和田嬷嬷交代。」 她蹙着眉,脸上露出不悦,况尹却抿嘴乐着,瞅她一颦一嗔,心里喜不自胜:她美得鲜活,就像头顶那枝从院墙里横斜出来的杏花,和他梦中那个女人完全不同。他责怪着自己,方才怎么做了那样一个梦,把东方既白和那个吓了他七八年,吓得他从儿时起便对女人有了阴影的怪物相混淆? 「姑娘说的是,不把姑娘的话放在心上,是况某人做得不对。」他边说边拱手赔礼,倒将小道姑弄得不自在起来,朝后退了两步,清清嗓子后,笑着把彩凤搁到况尹的手上。 「别再让它飞了。」她叮嘱一句,没再多言,转身走了,杏花簌簌落下,在她站过的地方铺了一地。 况尹望东方既白背影,直到她消隐在黑暗中,才低头一笑,托着彩凤回去了。走到廊下,他将鸟儿的脚环重新拴好,推门欲进屋时,忽的又听到东方既白在院外叫自己。 「主君。」 况尹心头窜起一阵酥麻,想她定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自己,又不好进入院中,于是应一声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 门口无人,况尹朝左右两边的甬道张望,看到一道朦胧白影立在左手边五六丈之外,依稀便是东方既白。 「东方姑娘。」 「嗯。」她答,是她的声音无疑。 况尹于是朝她走去,可他走出几步,那白影便也走出几步,两人一前一后在甬道中前行,况尹在心旌神摇中忘了其他,等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竟已经远离他住的凌云阁,来到了一处偏院门口。 「东方姑娘。」他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朝白影叫了一声。 白影不答,拐进院门,况尹朝她望去,只见影子像溶进了夜色里,由深变淡,化成一团虚无。 「她不是东方既白。」心里掠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况尹后背上飘是一层白毛汗,朝后望,只见一条黑蒙蒙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 他慌了,仿佛心的一角也被这墨黑的天色浸染透了,沉甸甸的一团压在那里,于是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身子贴着墙根朝院落中瞧去:也是黑压压一片参差不齐的影子,却散发着荼蘼特有的香气,很淡,几乎要融进无边的夜色中。 顺着花间小径,依稀可看到尽头处有一面石鼓,是他祖父以万金换来的陈仓石鼓。这石鼓本有十面,有说造于先秦时期,也有说是天降的神物,鼓面上刻着奇怪文字,无人能识其真意,而石鼓的每一次现世,都伴随着朝代更迭,兴衰交替,譬如秦人兴起,譬如天宝之乱。
第31页 可况尹现在却无暇去想它身上背负的厚重歷史,因为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气息,湮没住了荼蘼的香气,渗入到泥土中,将湿漉漉的泥腌出了一股子腥味儿。 还有一个人影,背靠石鼓坐着,脑袋歪搭在肩膀上,一动不动。 「是......谁?」况尹没忍住问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可那人影却听到了,立直脖子,朝他望过来,眼里闪过两线白光。 「主君......」他像是在哭,声音飘忽着,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主......君......,她......她不是人啊......」 况尹感觉心尖被一根冰冷的手指戳了一下,想跑,腿是软的,想喊人,喉咙却像被捏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偏这时,那人影扶着鼓面慢吞吞站起,踩碎一地荼蘼,朝他的方向走来了。 月华从氤氲中钻出,照亮他的面孔,白得似纸,两个眼睛黑洞洞,像是空的,可是况尹仍然认出了他。 「旺儿......」 况尹终于能说出话来,旺儿却已经走至他身边,身子晃动几下后,忽然向下折倒,整条身体挂在况尹身上。 况尹被他压住,只觉那具身体冷得一块冰坨,没有一丝体温,手忙脚乱想将他撑起时,手却碰到了旺儿后心处的一样物事,轻轻一握,那东西便脱出来,被他抓在掌心。 「她......杀了我......」 旺儿说出最后一句话,脑袋随即垂下,耷拉在况尹肩膀上,轻晃,像一只被风吹动的灯笼。 远处有红光闪过,蜿蜒着,朝这里来了,况尹却完全吓傻了,站着不动,直到那队人走近了,火把映明甬道,他才如梦初醒,看向队伍最前面那个虎背蜂腰的人影。 沈茂林也在看他,眼中闪动明晦不定的光,片刻后,他命人将依然架在况尹身上的旺儿扶起,把尸体摊放在地上。 「后心中了一刀,」沈茂林亲自检查了旺儿的尸身后,抬头,看倚靠在墙上的况尹和他手中仍然捏握着的那把长刀,轻笑,「恕我冒昧,主君能否告知,旺儿是怎么死的?」 况尹听了这话,杂乱的思绪才慢慢归位,吞了口口水,颤声道,「旺儿说,他是被柳小娘杀害的。」 「旺儿说,他是被柳小娘杀害的。」沈茂林重复了一句,嘴角的笑意依然未隐去,目光仍落在况尹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尖刀上。 「我今天无意间听到一宗怪事,说是主君怀疑,况家接连发生的两桩命案,皆与柳小娘有关。」沈茂林慢悠悠地,沖况尹道出一句话来。 第二十章 诬 况尹到这时才听出来沈茂林言下的深意:原来他竟然疑上了自己,在他眼里,他况尹是为了脱罪,才把这一切推到了柳雀身上。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怒极,脸涨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可偏口齿此时不听使唤,气唿唿瞪了沈茂林半晌,只说出「不是我」三个不痛不痒的字来。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东方既白在人群中嘆了口气:坊间都说着况家主君是个废柴,父母病逝后,况家全仰赖他姑姑况天蔚的精明强干才得以长盛不衰,如今看来,此传闻绝非虚言。 「我家主君真是好大的能耐,不仅能杀人,还能将人剁馅。」人群后方有人声飘出,田嬷嬷走出来,不卑不亢沖沈茂林行礼,起身时又道,「况且表姨太太和张天师亡故时,主君根本不在场,敢问沈大人,他是如何行兇的?」 「前两桩案子暂且不论,可说到在场,」沈茂林垂头沉吟片刻,看向横斜在地上的旺儿,「方才,这里除了那具尸体,便只有一人了。」 这话不假,田嬷嬷一时失了语,只呆望况尹手里那长刀,在地面上滴出一滩黑红色的血泊。 「况家有太祖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券。」 「哐啷」一声,刀被况尹丢到地上,他上前一步,站在田嬷嬷和沈茂林中间,脸虽还白着,声音却不再打颤,「收存在我书房中,大人如若不信,亲自过去看一看便是。」 田嬷嬷听了这话如梦方醒,一叠声道,「对,丹书铁券,除谋逆不宥,其它罪责一律宽宥......」 况尹抬手,示意田嬷嬷住口,继续道,「我虽未行恶,但因此事极难自证,因此才搬出这丹书铁券,只为快刀斩乱麻,不在此事上蹉跎,沈大人,要不要随况某到书房一验真假?」 沈茂林静静盯着况尹,许久,似笑非笑牵了一下嘴角,「丹书铁券?说句大不敬的话,本官觉得它更像是催命符,」他一顿,脸上还挂着笑意,「本朝自建立后,共有三十四人获得了这丹书铁券,但主君可知,其中三十人皆在太祖朝被问斩,颐享天年者只有区区四人,更莫说,你们况家的丹书铁券,是从你祖父那里传下来的,论礼,它根本就不属于主君你。」 本不用如此较真的,死的不过是个家奴,于情于法,都无需搬出御赐的丹书铁券,沈茂林心里再清楚不过,可是,他还是想打压一下这位况家小主君的气焰。从见况尹第一面起,沈茂林便已经看他不顺:被锦衣玉食惯养出来的纨绔公子是什么的样子的?况尹的出现使之在沈茂林心里具象化了。 乖戾的、挥霍无度的、单纯得看不出世间险恶、不知何为愁滋味的况尹,他的每一个特质,都是沈茂林不曾也永远不可能具备的,他让自己微薄的身世看起来像个笑话,所以,便不能不从心底对他产生厌恶。
第32页 沈茂林腹诽着, 却见况尹朝自己走近一步,头垂下靠近他的耳朵。 「我姑母此次出海,明面上是为了况家的生意,实则是为了圣上寻人,」他的声音极小,小的只有沈茂林听得到,「那人,是先帝和当今圣上找了数十年都未找到的人,沈大人,您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冷汗从沈茂林额头上渗出,他想说些什么,又见况尹偏了偏头,眼风轻轻扫向自己,「所以况家即便没有这丹书铁券,也不是谁想动便能动的了的,沈大人,不知道况某的意思您明白了没有?」 晚风拂过,吹干了沈茂林额上的汗,他怔忪许久,终于转身,面色平静地沖况尹抱拳,低头,「惊扰主君,是本官的错,此事就交由况家处理,明日一早,我便带柳小娘回京復命。」 见沈茂林带着部下离开,况尹深深抒出一口气,低头瞧见旺儿的尸身,又面色大变,猴子般灵活地跳到田嬷嬷身后,两手扒住她的肩头,颤声道,「我到这里时他分明已经死了,可尸体会动,走过来扑在我身上......」 田嬷嬷没接话茬,扭过身来看向况尹,脸上全是欣慰之色,「主君,您方才处理得极为妥当,太小姐知道了,该高兴坏了。」 况尹皱眉看着旺儿的尸体,心不在焉道,「都是姑母临行前一字一句交待好的,还要我反覆在她跟前背诵了数遍,我今儿不过是按她说的做罢了。」 言谈间丝毫没有顾及自己作为主君的颜面,东方既白被况尹的直白逗得一笑,引来了他的注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跟前,垂眸看她,「夜里风大,姑娘应该加件衣裳再出门。」 他自己方才差点惹上一桩冤案,还想着自己有没有添衣......东方既白心里生出一丝感动的同时,看见旁边的丫鬟小厮们都在掩嘴偷笑,头顶忽然响起一个炸雷:这况家主君不会是看上自己了吧? 可她与他相识,只是短短数日......不对,怎会是数日,在那段记忆中,他们度过了像人生一般漫长的整个春日...... 东方既白眼皮跳了几跳:所以这傻子是把他自己当成了展尚,而将她当成了采邑?她脸上飘起红云:在小两口爱得不分你我时,她不过是佯装镇定,为的是不与这位金主日后见面尴尬,其实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每日见证这些有的没的,又怎能做到心平意顺?只不过她自小孤身立命,早已习惯了伪装,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罢了。 东方既白不敢再想下去,尴尬笑了两声,「无需主君挂怀,小道并不觉得冷。」 「那就好,」况尹点点头,又看向她,目光灼灼,「姑娘信我吗?」 「信什么?」她头昏脑涨地问他。 「信我没杀旺儿。」 「自然,」说完这两个字,她见况尹脸上笑意又浓了几分,连忙转换话题,「旺儿被一刀毙命,和前两人的死像完全不同,我想,或许是那邪物知道主君已识破它的真身,因此故意为之,好将主君你卷进来。」 况尹踟蹰,紧接着恍然大悟道,「姑娘说的即是,它化成你的模样,将我引至此处......」 此话一出,周遭又是一片窃窃笑语,东方既白愈发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打断他,「它计谋虽未得逞,但明日,却要随沈大人出城去了,此一去山高水远,想再寻它可是不易了。」 想着,心里面忍不住责怪起阿申来,他不是跟来了吗,怎么人来不出力呢? 她抬头,去看那依然悬在况府后面的水汽,捏紧拳头,磨了磨后槽牙。一举一动皆被况尹收在眼中,他笑,「姑娘在想什么?」 东方既白忙敛起怒容,假意去看天色,「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主君赶紧歇息去吧,明日,还不知会有何事发生。」 *** 春雨漫漫,如细针,如牛毛,沾湿章台城的地砖和沈茂林跨下那匹枣红骏马的长鬃。他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马车,正见车窗的布帘被风吹得飘起一角,露出柳雀窈窕的身形,眸色微微一暗,片刻,又转过身,催促着身下的马儿前行。 他并非对柳雀没有半点疑心,毕竟,她是一个已经殉葬了半年又活过来的人。可是,他却另有自己的谋算:沈茂林知道,当今圣上厌恶人殉已久,先皇驾崩后,一干未生育过的嫔妃沦为陪葬,而其中之一的惠妃,与今上十分亲厚,可小皇帝碍于祖宗礼制和一众朝臣反对,第一次体会到了束手无策四个字的含义,眼睁睁看着自生母死后,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对待的惠妃娘娘吊死在殿中横樑上。 从此,这件事成了今上心中的一根刺,早晚便要将之拔出,只是,缺少一个时机。 沈茂林找到了这个时机。 当他听到柳雀说,「殉葬非古礼,屠残民命,惨忍伤生,故才横出妖孽偷走玉印」的时候,他便明白,这个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不仅是圣上废除殉葬的机会,也是他沈茂林在仕途上更上一层的机会。 此事若成,圣上定将对自己另眼相看,此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便不会是黄粱之梦。 所以昨日为难况尹,并不单单是看他不顺眼,沈茂林不敢出一点疏漏,不能让流言蜚语飘出况家,故而,如果能将这几桩兇案推到他人身上,于他便是最好不过。 只是他棋差一着...... 沈茂林冷笑,他原来只知况家是皇商,富可敌国,却不知,这况家的根基不仅扎在章台,也扎在皇城里面。
第33页 他握紧缰绳,催促马儿加快步子,章台城的北门——巫门就在正前方,牌匾上的大字被雨水沖刷得鲜亮。出了此门再向北走约莫五里路,便是官道。不知为何,沈茂林总觉得出了章台,他方能安心,于是又促了马儿一声,双腿夹紧马肚,朝巫门行去。 第二十一章 童子 章台城有水陆城门共八座,四水门因内外河枯竭,已经许久未用。 沈茂林面前的,是章台城的北陆门——巫门,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洗绿了城墙上的青苔,将古朴的红门刷出温润的光泽。 又是城门......沈茂林念起前事,他今日故意不走离官道近一些的阊门,而选择了人少的巫门,只因那件事是落在他心头的一块阴影,一个尚未破解的谜团。 沈茂林心中犹疑,身下跟了他十年的马便像感知到了主人的心事一般,放缓步子,原地踏出一蓬蓬雨雾。沈茂林摸摸潮湿的马鬃,挑起嘴角轻笑,「跟着我,多热的血没见过,多大的官没斩过,还憷这一扇城门不成?」 马儿颇通人性,听这话便长嘶一声,重新迈出步子,朝巫门踱去。沈茂林稳坐马背,凝望那大敞的城门,只见其间来往行人和车马虽不多,却也从未停歇过,他心下稍安,策马前行,走至城门前,望见不远处的碧山笼罩在沸扬的白絮下,仿佛一座巨大的白色坟茔。 不知怎的,他心里「咯噔」了一声,而马儿也突然立住步子,停顿得匆促,差点将沈茂林从马背上颠下。 沈茂林觉察出蹊跷,双膝仍夹紧马肚催促它前行,马儿吃痛,勉强朝前挪出一点,却忽然发出一声悽厉嘶鸣,朝后面退出数步,惊得后面的马队乱了阵脚,纷纷嘶叫着倒退。 沈茂林勉强稳住身子,低头查看马儿的状况:并没有任何伤口,可是那对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却分明藏着巨大的恐惧,好似,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是什么? 沈茂林探身朝前望,眼睛微微眯起,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白衣广袖的鬼面郎君,哪知,却只看到了细雨斜风,白絮纷飞,以及,一个个陌生的穿行在其中的人影。 沈茂林下马,把缰绳甩给身后的属员,独自朝城门走去,一步,两步,他走到了两扇大敞城门的中间,再朝前迈出一步,便能走到外面。 可是......他却一步也动不了了...... 前面明明是一路通途,能见远处柳絮似雪,细雨濛濛,他,却被挡在一张透明的幕帐后,半寸也挪动不得。惊惧间,听头顶处传来一声讥诮的笑声,沈茂林仰脸,只看到严丝合缝的灰砖,除此,再无它物。 「阿申......」他捏起拳头冷笑,侧头,见旁边车马行人依然畅行,有几个,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动不动立在此处的自己,不禁怒从心头起,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发自心底的寒意。 他又遇到他了,十六年后,又一次被他挡住,无法脱身。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不,他怎么会是人?这天下,能逼着皇帝屈尊纡贵,听命于自己的,怎么可能是一介凡人? 可是......沈茂林的眼角被怒气染红,幽幽笑着,望向前面的碧山。他沈茂林偏不信这个邪,不让他走这道门,他还有别的门可走,都不放行,他便舍了马,从城墙上攀出去,他不信,自己斗不过这区区鬼蜮伎俩。 想到这里,沈茂林转过身,沖身后的马队高喊,「掉头,走蟠门。」 蟠门是章台城的西陆门,与阊门相对,从此处过去,要绕行半个城池。可到了蟠门,沈茂林仍没能出去,不单蟠门,阊门和申门依然如是,他试过攀墙而过,试过兵器破门,甚至,还命令属下去钻那已经没有流水的水门,可是最终,仍被堵在城内。 朦胧细雨下,沈茂林顶着一头热汗,眼神僵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宣德皇帝早在十六年前便意识到真相:这座章台城,一草一木,一方一寸,都归属于一人,他是这座城的魂,这座城的脉,这座城真正的主人。 「大人,不若先找家客栈落脚,明日再寻出城的法子?」看天色渐晚,夜幕将至,沈茂林身后一个属员小声提议。 沈茂林在心里冷笑:明日?若阿申不放行,他们怕是要老死在这章台城中。 他兀自丧气,却听得不远处接连「噼啪」数声,像是土地龟裂的声音。沈茂林回头望向身后,那是一个水池,干涸掉的水池,他们一行方才从那里经过,还看到几个孩童在池底玩耍,挖出干瘪的藕根。 可今天是雨天,没有太阳,泥土又怎会开裂,还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沈茂林不解,忽然看见方才还在池底玩耍的孩童接连爬上岸,面色张皇地四散逃开。 发生了什么?他眯起眸子,未几,见一个身着青衫的童子步出池子,身薄如纸,眼如点漆,举步生风朝他们走来。 走得近了,方见那童子手中托着一盏灯,青铜灯台泛着油黑,灯盘是两只叠握的手,十指朝上,指尖勾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灯芯处燃着一团火焰,青黑色的,冒出黑烟,一缕缕一丝丝,融入到茫茫雨雾中。 沈茂林觉得柳雀乘坐的马车晃动了一下,在童子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可还未容他细想,童子已经走到他的马旁,冲上方行了一礼后,笑说,「大人,可是要出城?」
第34页 说完,见沈茂林一言不发审视着自己,便又笑道,「大人,可是出不了城?」 沈茂林的脸白了又青,一则因为这童子一字一句都像是在打自己的脸,二则,是因为他看透了他的目的,猜中了他的心事。 「你能助本官出城?」沈茂林没下马,凝着那小童如黑棋子一般的双眼,牙缝中憋出几个字来。 童子并未因他的怠慢而气恼,反而又牵起嘴角,「自然,不过,我需大人拿一样东西来换。」 「何物?」 童子颔首,「事成之后定会相告。」 沈茂林如今受辱,满脑子便只有阿申一人,于是有多想,当场应下,「赠你便是,本官从头到脚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 童子颔首垂眸,遂托灯走到沈茂林马前,望上端「申门」两个大字,目光中笑意尽散,镀上一层寒光。 「许久不见。」他于心中道出四字,昂首而行,朝那扇大敞的城门走去。 申门是章台城的东门,门楼上设有钟鼓,黄昏后鸣钟一百零八声,而后起更,打更击鼓,至次日拂晓再鸣钟。 童子从门洞中穿行的时候,正是黄昏鸣钟之时,声音分外沉厚,仿佛一敲之下,世间万物便和夕阳一起向山下落去,沉入谷底。 沈茂林只觉钟声嗡鸣,震得他头脑昏涨,抬眼,却见童子手中铜灯的火焰已经窜出丈高,贴上城门的顶端,碰到砖石,烧出一股青烟。 瘦小的身影转眼便出了城门,童子回头,望向坐在马上犹疑的沈茂林,微笑,「大人为何不随我出城?」 沈茂林怕自己再被阿申设下的障法困住,可面对小童询问,又不好在他面前露怯,于是清清嗓子,提声喊了声「驾」,朝门洞走去。 会被再次截下吗?他心中忐忑着,靠近时,已做好马儿受惊的准备,手紧握住缰绳。可心还悬着,马却已经驮着人出了城门,他嗅到一股雨后的清爽气息,回头,见章台城已经被他们这一队人马抛在后头。 「出来了?」身后人声沸腾,大家困顿多时,终于出了城,欣喜若狂。 沈茂林心中自然也喜不自胜,却不愿在童子面前显露,只看那静立的小童,沉下声音,问道,「童子助我出城,本官定当遵守诺言,说吧,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何物?」 说完不知怎的,那股子欣喜却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惧意:这童儿是什么人?从塘底破土而出,还能轻易破解阿申的迷障......这样的人,问自己讨要的,难道会是一件寻常物件? 沈茂林懊恼不已:他方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遭,一时心急便应承下来,现在细想未免心惊,生怕他要的,是他根本给不起的一样东西。 豆大的汗从沈茂林额前滑落,他抬头望到前面的碧山,却只能看见天幕下一片巨大的黑影,于是更加躁动难安,不知此地是怎样一处凶地,竟接二连三让他遇到这样的奇人异事来。 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安,看向正立马前的童子,未开口,已听他笑道,「大人莫怕,我讨要的这样东西,并不会伤害大人分毫。」 心事全被这小童猜中,沈茂林心中不爽,却依然攒起笑脸,玩笑道,「本官自然明白,知你不会讨要本官的首级。」 小童也笑,摇着头,未几,却食指一伸,指向队伍最后面的马车,眼睛在夜色的衬托下,愈发亮得灼人,「本仙童想要的,不过是那车中故人罢了。」 第二十二章 剑池 沈茂林怔了片刻,不止是他,他身后的一众属下俱都愣住,傻了似的看向那面色和煦的童子。 笑意还缱绻在童子的嘴角,可他虽笑着,如春风拂面,他们却觉得那笑意是如此渗人,以至于每个人身上都泛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故人...... 沈茂林向后偏过半张脸,去窥那马车,只见风吹帘动,却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怎么又和她相干? 他心里开始动摇:从他抵达况家,此后所歷之事,桩桩件件都与柳雀有关,难道这女子身上,真的藏了个秘密?难道如况家人说的,那三个人都是死于她手,而且,她还将他们剁成了肉泥? 沈茂林抽了口冷气:若真如此,把她带到皇宫面圣,岂非是给自己寻了条死路? 他心中激盪不已:若是不带柳雀入宫,那他在圣上那里如何交代?他可是对圣上许下承诺,说一定要用此事说服朝臣们支持废除人殉,宣德皇帝为此大喜过望,命他接柳雀入宫面圣,亲自封赏...... 怎么办?沈茂林为官多年,经歷过不少进退无据的时刻,可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令他左右为难,趑前踬后。 冷汗爬满了他的后背,趑趄间,听那童子轻笑一声,目光越过沈茂林和身后的属下,落向柳雀乘坐的马车,「怎么了沈大人,难道是欺我年少,不想践诺了不成?」 说罢,整个眼珠子变成了墨黑色,像是青铜灯中的火焰钻进了眼底。 「不知羞。」 申门内忽然传出一声轻笑,童子眼底的火焰倏地消失,眼睛恢復如常,探头看向城门里面,那条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影,少焉,歪头一笑,「阿申。」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皆转过身来,看到那白衣广袖手握羽扇的身影时,吓得齐齐向后退去,只将童子和沈茂林留在前方。
第35页 「冥君座前噬魂灯,上古神器,竟然在区区凡人面前自称小童。」阿申绿莹莹的鬼脸上漾出讥笑,伸出根手指在面皮上颳了刮,眼睛瞟向滞在原地不动的沈茂林,「沈大人,您今日可是大长了辈分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一句话,既骂了童子鸡贼,又骂了沈茂林蠢笨,那童子倒是嬉皮笑脸的不放在心上,沈茂林却恼了,新仇旧恨一同涌上来,恨不得现在就找阿申理论,只是碍于实力悬殊,又看出他与这童子也是有旧冤的,于是姑且将怒气忍下,只拿一双鹰眼瞅着阿申。 童子执灯朝前一步,越过沈茂林,唇角勾起,「当年你将我镇在恶水之下,困我千年之久,今日我暂不旧事重提,只要你把当年欠我的还回来即可。」 阿申哭笑不得,「当年我也乃区区一介凡夫,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与你抗衡......」说罢眼风一转,犀利了些许,「不过今日嘛,我略长了些本事,或许能与你过上几招。」 童子扶额,眼眸垂下看向自己的脚尖,嘆一声,「千年已过,你的秉性还是丝毫未改,罢了,今日,便让我教你做人......不,是做鬼。」 话毕,眼底腾地冒起两簇黑焰,手中托那噬魂灯,身子如一阵疾风直掠过门洞,来到阿申跟前。 两人身后,是一条热闹的街市,人群熙熙攘攘,见到两个怪人在城门口对峙,便三三两两欲上前来围观。阿申左手一抬,身后陡然多出一面水帐,将想看热闹的人挡在后方,过不来,亦瞧不见。 「别惊扰了布衣平民,」他一笑,挑眉,看不出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我可不想功德簿再被记上一笔。」 童子冷哼,「以前的你,可是为了自己,断不会管别人死活的,没想千年后,倒成了菩萨心肠。」 说完再不多言,闭眼念了个决,身子已然化成一缕黑烟,钻进噬魂灯中。灯应声落地,黑焰大盛,将尚未暗下来的天色染得像夜色中的大海,间歇有流云飘过,便是海中汹涌的波。 「冥君座前噬魂灯,烧尽一切孤魂野鬼,阿申,你怕不是忘了,你现在,也是一个游魂了。」 童子的声音从灯里传出,尖得仿佛变了一个人,像是无数悽厉的喊声拼凑起来的,杂乱,刺耳,空洞。 阿申从头到脚被黑焰笼住,洁白的袍子像是被焰火照穿了,变得透明,上面萦着一片星星点点的亮光,将他衬托得有如神祇。 他的身体也是透明的,脸上绿光退了,露出本来的面容,竟和他常戴的那张人皮一模一样。 「先烧了你这千年老鬼,再去烧那杏花台的祟物,你自己送上门来,便怪不得我了。」 声音从灯中传出,阿申看那黑色的火苗越卷越高,轻呵,「千年已过,你还是这般话多。」 说着,竟径直朝噬魂灯走去,每一步,他衣袍和身体的颜色便褪去一点,走至灯旁时,俨然已是个透明的影子,城门外的沈茂林等人几乎瞧他不见。 阿申站定,头髮被火苗撩的朝后飘起,若碧山上的柳丝,朝后方飘摆着。他定睛看那烈焰,稍顷,手探进广袖,从内中取出一样黑得发亮的方形的物事,竟是一只砚台。 砚台中盛着一汪晶亮的液体,似水,却又不像水。 「白衣卿相,搅动砚台便可翻云覆雨,」噬魂灯确实如阿申所说,话多,看到那砚台便又开始侃侃而谈,「你未死时我常听人说,你阿申老谋深算,上书一封便能震盪朝野......那些年,你可真当得上一句春风得意……报仇雪耻,除掉宿敌,远徵得胜,一路攀爬至相国之位,大权独揽。」 顿一顿,他又道,「可是后来呢,还不是被人记恨上了,大王薨,王子继位,你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最后被问斩,头颅挂在城门上。」 他笑,「我在水底时常笑你来着,笑你看不破红尘,最后为红尘所累,阿申,风霜雨雪一辈子,最后,却变成孤魂野鬼,游荡人间,连轮迴都入不得,值吗?」 阿申嘆气:看来它在恶水下这么多年,倒也没闲着,该打听该看的都听到看到了。 他最厌别人话多,身边已有了一个多话的张懋丞,没想现在又遇到一个。于是便一言不发,强忍住不适,羽扇在砚台里蘸了一下,将水滴洒向噬魂灯的灯芯。 灯芯抖动,火焰登时落下数尺,内有声音传出,又变成了那童子的,「恶水?怎么会?恶水已干,你又是从何处取来的?」 阿申面色平静,「泉眼被偷,章台内外河逐渐枯竭,我知你早已蠢蠢欲动,所以便取了些恶水放在砚台中。」 童子声颤,却依然嘴强牙硬,「你只存了这几滴恶水,难道还能制得住我不成?」 阿申冷笑,咬牙俯低身子,他现在几乎只剩下了一个人形,随时会被黑焰烧没,「章台城只有一处水源是永远不会枯竭的,你知是何处?」 「剑......池?大王的宝剑埋在水底,有剑气庇护,池子不会干涸。」童子说完便怔住,悚声道,「老鬼,你......」 「我养了滴恶水在剑池中。」 阿申站起身,将砚台重新收入袖口后,左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拢,指尖相对,搁于额心。他唇齿微启,口中默默叨念,无人能听懂他念得是什么,却只闻涛声轰鸣,似迅雷烈风,朝这边滚来。与此同时,黑焰尽散,天空露出灰白的底色,偶尔还有几只雀鸟从流云间飞过,惬意地洒下几滴鸟粪。
第36页 城外的沈茂成望向申门,两眼发直,冷汗涔涔。 他听咒语声起,便见那阿申身后的水帐消失不见,可帐后的房屋街市,却像被一股力量推动着,朝两边分离开来,自然也包含站在街上,拥挤的人群。 只是这些人像是没有发觉,还在兀自忙活着,讨价还价的,高谈阔论的,醉酒蹒跚的,直到,一股巨浪从中间穿过,带起浪花滔天,砸了众人一脸的水,他们才回过神来,纷纷扭头看向那条已经奔腾到城门处的巨浪。 街市在这时严丝合缝重新併拢在一起,人们抹着脸,望向前方,最先看清楚的那个人「咦」了一声,指申门旁那池黑水道,「怪哉,剑池怎么......怎么长了脚,跑到此处来了?」 话音落,人群便涌向池边,有几个最喜热闹的,还把站在在剑池旁的恢復了人形的阿申挤到后头,叠声道着歉,却丝毫没有把位置让出来的意思。 「小心吶,这池中藏着会吞魂噬魄的怪物呢。」阿申捏着羽扇沖前挥了挥,见无人理会自己,很是没趣,抬头,摊开两手。 「千年已过,它却只顾着听那些闲话去了,半点都未学聪明,这不,又被我困在恶水中了。」 第二十三章 超度 这是阿申的城。 在看到剑池之水被阿申引来,中途房屋街市纷纷为之让步的时候,沈茂林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他沈茂林怎么能从这里带走阿申想要留下的东西呢,他想着便也笑了,笑自己蚍蜉撼树,无自知之明。 所以在看到阿申穿过门洞,朝马车走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命人阻拦,只看着那白衣卿相,眯长眸子,「你为何阻止噬魂灯杀掉她,你阻我出城,难道不是为了除她?」 阿申的目光只在沈茂林脸上停了一瞬,便移到马车上,不再看他,将那手眼通天的指挥使大人晾在一旁。沈茂林心中惊恼,面上却不显露,只看着阿申走到马车旁,伸手掀开门帘。 车中无人,却放着一根云犀纹金簪,上面缀一块血污,已经发黑。 阿申拿起那簪子,凝它半晌,直到看见一丝油污状的东西从簪尖钻出,才又一次从袖口抽出砚台,小心地将它放在簪尖下端。 油污源源不断,阿申却极有耐心,站在马车旁托住砚台,将近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了,他看着最后一滴黑油落下,这才收起砚台和金簪,回头斜望向一直等在原处的沈茂林。 「心里在想什么?」他对他,连个称唿都懒得用,「是不是幸甚至哉,没将这邪祟带到那小皇帝面前,否则,怕是用你沈家九族的脑袋都无法抵罪吧。」 沈茂林咬紧牙关,看阿申当着一众属员的面羞辱自己,从始至终一语未发。他知道,还有更大的羞辱等在后头,那便是朝堂上对手们的批驳和指斥,当然更不乏暗潮涌动,悄无声息便能摘掉他头上这顶乌纱帽,甚至,摘了他沈茂林这颗项上人头。 当然他最担心的,是就此失了皇上的信任,这是他处心积虑为官十三载才赢取的东西,却眼看就要毁于旦夕之间? 念及此,沈茂林已是心灰意冷,牵了缰绳掉转头去,看着远处碧山层叠的暗影,心更如藁木死灰一般,也不说话,只任跨下马儿自行朝前踱步。 一队人马渐渐走远,背影消弭在夜色中时,阿申才朝他们望了一眼,却依然是面若寒霜,像是厌极了那只有两面之缘的拱卫司指挥使一般。 片刻后,神色恢復如常,阿申揉了揉眉心,摇扇朝碧山的方向去了,哪知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唤自己,回首,见东方既白小跑着朝自己过来,身后,还跟着那位况家主君,以及,一干的家丁小厮。 「山君收了那邪祟?」东方既白走到阿申旁边,撇了况尹在后面,笑得贼兮兮,「回到碧山,山君对它是要剐还是要杀?」 阿申听这话,不动声色地斜睨她,「依你说,该如何处置这祟物?」 东方既白低头笑,「我自是不敢替山君做主的,不过若交给我,定叫它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阿申知东方既白是在激将自己,她如是说,不过想诱他道出实话。他在心里冷笑,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长鞭,想教训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皮痒的小道姑,可是鞭子尚未抽出来,脑袋却一阵眩晕,他低头看自己露在外面的双手,见指骨隐隐可见,便知,那噬魂灯的威力着实不小,已经伤及了他的灵体。 只能改日再与她算帐了,阿申瞪了东方既白一眼,不再理会她,捏起口诀朝碧山的方向而去。 *** 春雨当晚便停了,可过了两日,又淅淅沥沥落下,压沉碧山的白絮,还给它漫山遍野的青绿。 这日,雨终于停了,阳光从窗缝透进来,贴上东方既白的眼皮,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揉着眼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掰着指头数日子:七日,阿申回山后,便将山顶封住,已在里面整整待了七天。 据张懋丞说,阿申回来后,只丢下一句「不要扰他」,便将山头用迷雾封锁起来,也不知在里面干些啥子。东方既白却知道,他是在超度杏花台的亡灵,因为这是他的一段执念,已经将这老鬼困了千余年之久。 「也不知他与杏花台下的那位公主有何深厚旧缘,竟然念到如今......」 东方既白自言自语,勐地想起方才梦里的一段荒唐情景,不禁咧着嘴笑了:梦中,她也来到了杏花台,绕着那座巨大的坟茔,和一个人捉迷藏,她似乎是不想让那人逮到自己,因此每每听到那人脚步声,便朝另一端跑,所以两人总是不能碰面。
第37页 后来......东方既白想着,在榻上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那人竟然攀上坟冢,从上至下地看她,她也仰头望着那人,发现,这个和自己躲了半天猫猫的,竟是阿申。他顶着满脑袋的柳絮,像是戴了顶白帽,傻呵呵的,站在坟茔顶上,两手环拱,躬身沖自己行了个先秦时的大礼。 东方既白眼泪都飈了出来,正这时,听到有人在拍窗,况尹的声音随之从外面传出:「东方姑娘,何事笑得如此开怀?」 况尹是来送银子的,太阳下,那堆得满满当当的一盘子白银差点灼瞎了东方既白的眼。 她心里嘀咕着:果然传言不虚,这况家主君不仅有钱,而且出手阔绰得很,不拿银子当银子,当石头。 不过面上还得推拒,她讪笑,「要......要不了这么多的......」一边说一边盘算:也不知阿申会如何分帐,难道真如他说的,她连一成都分不了,全部归老鬼一人? 正想着,听况尹在一旁说道,「我也知这些都是俗物,所以还专程为姑娘备了一份礼物,以答谢姑娘……啊,道长的恩情。」 东方既白心砰砰乱跳:礼物?这特意给自己的东西,阿申便是脸皮再厚,也不能拿了去吧?况且这况家主君精心挑选的礼物,该是如何贵重,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主君实在无需多礼......」 正在推却,况尹已经招手让后面跟着的贴身小厮上前,承保手里拿着......拿着一只食盒,揭开盖子,递到况尹跟前。 「这些天春雨连绵,我想姑娘住在山中,难免被湿气所侵,所以,」他垂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食盒中,那只青花缠枝的莲纹汤盅,「所以便炖了鱼汤,送来与姑娘驱寒。」 拿着食盒的承保善解人意地在一旁解释,「我家主君可是第一次下厨,砸碎了十几只碗,烧坏了三口锅,才做出这么一盅鱼汤出来,道长您可要好好品尝,莫辜负了咱们家主君的一片心意。」 「多嘴。」况尹瞪承保一眼,转头,却看见东方既白眼神发直,吓得忙扯了她在旁边的树干上坐了,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道长......您无事吧?」 东方既白缓过一口气,勉强笑道,「无事,」说罢望向那食盒,「这汤......闻着就香,主君费心了。」 后来喝这碗鱼汤时,东方既白被鱼刺卡了三次,最后一根,在嗓子里折磨了她半个时辰才不情愿地重见天日,她也因此在心里发誓:以后,绝不想这贪人财物之事,否则老天的雷噼下来,她可是接不住的。 *** 坐在离山顶不远的石阶上时,东方既白还在咳嗽,张懋丞在魂瓶里幸灾乐祸,「听说现在患喉疾的人很多,你可别是染上了,小心同我一样,一命呜唿。」 东方既白一脚将魂瓶踢到柳林中,给自己留了片清静,转头,看见况尹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恰好将自己暴力的样子一览无余。 「他......」她尴尬地想找话解释,况尹却先一步笑了起来,脸被上方骄阳照着,愈发显得眉目分明,相貌端方。 「这么好笑吗?」东方既白不知自己所为到底好笑在哪里。 况尹掀袍在她身边坐了,食指摸摸鼻尖,「也不知为何,道长一言一行,我看在眼里,心中便很是开怀。」 「哦。」东方既白讪讪答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脸蛋被日头照得火辣辣的,连耳朵都是热的:这况家小主君,再如此不避讳下去,她和他传得满城风雨的流言,恐怕是不会平息的了。 东方既白近几日听到不少有关她和况尹的蜚言,有说,她是他养的外室,因身份特殊,况天蔚不让她进府,故暂且安身在碧山的道观中。还有说,况尹之所以不娶妻纳妾,全因她这个小道姑妒心极强,看到有女人靠近,便非打即骂,打骂的不是女人,而是自家男人,那况家主君怕有性命之虞,故不敢再接近别的女人。 还有更离谱的,有人绘声绘色地说,曾看到碧山上有两个小童,一男一女,和况尹共用一张脸,见了况尹叫爹,见了东方既白喊娘。 娘个头,东方既白在心里忿忿骂着,想她年方二八,就这么当了会说话的小孩儿的娘,还是两个,着实荒谬。 第二十四章 虫子 想到这儿,东方既白忙不迭地把话头转到阿申身上,看了一眼上方被紫色雾气罩住的山头,幽幽道,「也不知山君要在里面待到几时?从那天算,已经是第七日了。」 况尹想起展尚对阿申说的话,「以前他救人,便是负了全天下也在所不惜,后来悟了,懂得堵不如疏的道理,」他凝神,「你看,他几次三番放过那邪祟,所以我才说现在的他看起来像尊菩萨。」 又一次听到「菩萨」二字,东方既白拧起眉来,「也不知那滕玉公主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美人,能让他记到如今,变成鬼了也忘不了。」 况尹用鞋尖在地上搓泥,咕哝,「也不见得就非得是什么美人......」 说到这,见东方既白乌熘熘一双眼睛瞅着自己,笑道,「我和山君结交,便是源自一个『美人』。」 东方既白吃惊不小,「说来听听。」 「真要听?」 东方既白正闲得无聊,便看他道,「听。」 况尹拾了根掉落在地上的柳条,捻在指间,一圈一圈缠到自己的手上,再一圈一圈地解开,这才开口慢慢道,「那年我十二岁,正是踢天弄井的年龄,有一日,趁父母出远门,家里下人不防备,偷喝了父亲藏在书房的老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很快便醉了,连路都走不动,就在父亲书房的榻上睡着了。」
第38页 「一觉睡到后半夜,却不知怎么地,突然清醒了,睁开眼的那一剎,我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只看身形就知是个美人,柔枝嫩条似立在那里,手撑握在窗台上,从窗缝朝里望着。我听到她在叫我的小名:瑜儿。她还说:小公子,让妾伺候你一晚可好?」 「当时我虽然清醒了,听到这话却困惑起来,因为况家家规甚严,丫头们平日见了我都是谨言慎行,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上一句的。可窗外这个人,不仅说了如此失礼的话,而且,还在我并未应允的时候,推开了窗户。」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口气,东方既白正要问他怎么了,况尹却忽然起身,招唿等在下面的承保送件长衫上来。 「主君......冷吗?」东方既白看头顶骄阳,顶着一脑门子热汗问他。 况尹在承保的伺候下套上长衫,把带子系好了,方才坐下,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笑,「这段经歷我极少对人讲,因为每每回忆起来,都会遍体生寒,冷汗涔涔,所以先穿暖和了,省得一会儿在姑娘面前现眼。」 「也不是非听不可......」东方既白觉这人实在是少有的纯良性子,直白得可爱。 「姑娘想听我便讲,没什么的,有些事说出来,心结或许也能就此解了。」 况尹仰头望天,接着回忆,「那确实是一个美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美人,她站在月光下,月华便显得没有那么皎洁,而风,也因她的展颜一笑停了下来,生怕惊扰了她的笑容似的。她身上嵌着股淡淡的花香,像荼蘼,却又比荼蘼淡雅,我不知道那是哪种花,却一直记到如今。」 「可是她不是府中的丫鬟,我知道,因此,在看着她想从窗中钻进来的那一刻,我本能地抗拒,爬起来便要阖窗。」 他顿了一顿,眼睛瞪大,脸上现出惊悚,「可她将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探了进来,挡在两扇窗间,她的胳膊很白,白得像清润的花瓣,但我看见那条手臂,却吓得血都凉了,因为它和人的手臂不一样......」 「不一样?」东方既白侧脸看着他。 「是不一样,人的胳膊分两节,中间臂肘相连,可那条胳膊,却有三节,比常人多出一节来,所以便显得格外地长,又长又细,像是骨头上覆着一层皮,没有血肉似的。」 他描述得生动,东方既白都被感染,仿佛看到了那诡谲的一幕,后颈汗毛不听使唤地根根立起。 「她用两只手抱住我的脸,身子一纵便上了窗台,头伸进来,从上方瞅着我。我吓傻了,什么话都讲不出,只盯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看,浑身都凉透了。可看着看着,却发现那张脸慢慢变了样子,眼睛愈来愈大,眼珠子好像被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黑色镜面,每一面,都映出我的影子。」 「嘴也变了,成了两条须子,」他握拳,脸颊抽动几下,「她把那对须子送进我口中,缠住了我的舌头......」 东方既白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及其不利于她身心健康的画面,于是咬紧牙关,强憋出四个字,「是只虫子?」 况尹屏住口气,点头,又说出一句让东方既白差点背过气去的话来,「后来山君告诉我,若非他及时赶到,那虫子便会占了我的便宜,说不定,还会有了我的子嗣。」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东方既白强作镇定,心里琢磨着:十二岁,正是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年龄,却差点被只虫子霸王硬上弓,也难怪他此后这么多年,见了女人就像老鼠见了猫。念及此,又想到坊间传他「不行」的笑话,一时没忍住,笑意便从唇角漏了出来。 「姑娘笑什么?」况尹凝神看她。 东方既白赶紧摆手,「没什么,主君接着说,山君是如何将你救下的?」 况尹继续回忆,「她褪下衣衫,我看到,她背上生出了两片透明的翅膀,上下震动,打得两扇窗啪啪作响。我觉得我完蛋了,在她向我压下来,我触碰到她身上刚长出的一层扎手的细毛的时候。可就在即将被她吃干抹净之时,我看到了一条长影,立在窗外,手持柄羽扇,在那虫子背上轻轻一敲。」 「喂,你掉了东西。」况尹忆到这一幕,神色缓和下来,脱下衫子扔给承保,捏着柳条在前方甩出一个圈,笑道,「山君就是这么说的,对那只虫子。」 「它掉了什么?」东方既白不解。 「刺,」况尹乐呵呵看她,「它屁股上的刺被山君拔掉了。」 原来如此......东方既白扬眉,觉得这行事做派正是阿申的风格,可转念一想,又觉察出些许不对劲,「山君怎会出现在况府的?」 「只是,恰好从墙外路过,」况尹没发现她神色有异,自顾自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山君是很有些侠义之气在身上的。」 侠义个屁,东方既白在心里咕哝:阿申做哪一件事是没有目的的,就像那日,他故意利用邪祟引出噬魂灯,一举两得...... 她眯起眼睛笑,「那山君,可曾向主君讨要了什么,作为......作为谢礼。」 况尹攒眉,「他救我实乃仗义之举,又怎会有所图谋?」说到这儿,声音滞了一下,啧一声道,「不过,他确实要走了一样东西。」 东方既白暗自冷笑:果然,在阿申这里,就不存在「巧合」这件事,想必那只虫就是他故意放在况府的,只是可怜了这况家主君,竟然认敌为友,被他诓骗这么多年。
第39页 「山君他问我要了一块砖头。」况尹自语着,眼中堆满疑惑,「就是一块普通的青砖,筑墙用的,我自然应了,命人凿下送给了他。」 青砖? 东方既白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件旧事来:当时,她按照阿申的吩咐,从平遥用一箱银子换了那只洗手盆回来,她很是忿忿,念叨这亏钱的买卖也只有阿申这只冤大头会做,没想,他不仅不气,反而告诉她,他还曾用十颗夜明珠,换了一块砖头。 东方既白眨眨眼睛:阿申口中的砖头,应该就是况家的那块砖吧,只是在况尹的叙述中,阿申是一文不花骗回来的,怎么后来,他却又说是用十颗夜明珠换回来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迷惑着,却见山头紫雾散去,一个白影立在爬满苍苔的石阶上,刚开始只是个虚影,后来才一点点现出实形。 「阿申。」 东方既白站起来,况尹听见她的声音,起身,疾步朝阿申走去。 「山君,」他想问那邪祟可是被超度了,却看到阿申握在手中的羽扇和身上的白袍,斑痕累累,还有被撕扯的痕迹,他一怔,抬头,「山君......可还好?」 问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东方既白已经走了过来,将阿申仔细打量一番后,她转脸沖况尹一笑,「天色不早了,主君还是早些回府吧。」 言下之意便是在送客,况尹又怎会听不出来?于是点头应着,与二人道了别,领了那一队小厮匆匆下山去了。 见他们走远,东方既白方才回头去看阿申,哪知身后却早已没了他的身影,她拧眉,忽听到不远处几声鸟雀的低鸣,像是在召唤自己一般。 东方既白转身朝那方向走去,看到一只雀儿站在那株老柳上,低头,拿一对闪着黑光的眼睛瞅着自己。 第二十五章 刑 东方既白见雀儿站在柳稍,吱喳吱喳叫得清脆,心里勐地一惊,她看它,「莫非你就是......」 「柳雀。」 残垣中有人替她回答,东方既白转过身,见阿申仰躺在一块缺了角的巨石上,头偏过来一点,也去看那只站在柳稍的雀儿。 「它听我吹柳叶,不仅不逃,还在一旁合奏,不愧是本山君的柳小百。」阿申笑,顺手捏了根柳叶放在唇边吹奏,还是那鬼哭狼嚎般的调子,听得东方既白差点吐血。 可那雀儿却如他所言,跟着叫了起来,清脆悦耳,比阿申的吹奏强出百倍不止。 东方既白看那雀跃小鸟,「它......就是柳雀,柳雀就是柳小百?」 阿申轻笑,「十六年前小百被砍断,便修了人道,它觉得做人最好,无论如何想要那六欲七情中走一遭。后来,歷了这八苦九难十劫,她便不愿做人了,宁愿当一只雀鸟,无心杂念,自由自在。」 「它真傻,非得经歷这一遭才看明白......」 东方既白小声说着朝阿申走去,看他的脸,他的衣服,他的扇子,嘆了口气,走到深处的残垣断瓦中,在里面摸了半晌,拿出三根比手指头还粗的香来。 她将香点上,轻轻吹了口气,待燃烟散去,飘向碧蓝的天空,这才重新走回阿申躺倒的大石旁,弯腰将三根香插进湿润的泥土中。 「灵体损伤成这样,为了超度这些冤魂?」她见阿申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扬眉,脸色舒缓下来,轻声问出一句。 阿申不答,只闭着眼养神,东方既白站起身来时,看到不远处的石阶上铺着一捆竹简,绑线没有系好,散开了一截,上面几列,依稀抄录着人名。 她走过去,拾起竹简在膝头摊开:果然是名字,写满了长长的竹牍,毛笔墨书,笔迹顿挫老辣、苍劲有力。 字如其人,东方既白斜睨了阿申一样,见他阖着眼,便从头将那些名字逐个看下去,果然,从中发现了两个名字:展尚、采邑。她伸手去摸那两个名字,触上冰凉的竹片,想像着杏花台冰冷的墓室,心不由一点点沉降下去。 「瞧出什么来了?」阿申不知何张开了眼,侧躺,手枕着胳膊朝她虚弱一笑,「死盯着,快盯出洞来了。」 东方既白被吓了一跳,压下窘态,「这些人,山君是一个一个地超度的?」她接着朝下看,在最后一根竹片上,看到了柳雀二字。 阿申努嘴,「可累死本君了。」 东方既白寻思着:竹简上的名字大概有两三千,无怪他将自己困在山头七天七夜,用自己千年的道行和功德去超度亡灵,其间,还是不免被他们深重的怨气所伤,可是阿申,你费尽心力,就是为了救赎滕玉公主的灵魂,让她不为这些因她而死的人所累? 她攒眉:阿申这老鬼生平最喜两样东西,一是钱,二便是功德,所以在世间辗转千余年,只敢惩恶,却从不敢烧杀抢掠,甚至连他最爱的消遣——鞭尸,都只敢寻那恶人的骨头。 可今日,他却不惜毁掉自己大半功德,来救赎一个灵魂。 想着便不由自主地摇头,被阿申看到,边嗽边问她,「东方既白,你在这故作高深,给谁看呢?」 张懋丞的魂瓶不知何时从柳林中骨碌了出来,在一旁尖着嗓子附和,「就是,在山君面前还敢装大尾巴狼呢。」 东方既白飞出一脚,把魂瓶重新踢入柳林,转头沖阿申笑,「这老儿,死了比活着的时候话还多。」说罢眼睛瞟向下方,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将那句藏在心里多时的话问出。
第40页 「拉屎拉一半,不难受吗?」老鬼看出她的心思,瞥她一眼,重新仰躺在石面上,眼睛微眯,望上方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 东方既白讪笑,手指搓勾着衣角,「我在想那位滕玉公主,既然她入不了轮迴,那为何......为何不出来与山君相见?」 说到「相见」二字,声音已经小的只有自己能听到,东方既白一颗心悬着,一边暗骂自己实在是狗胆包天,一边却期待着阿申的答案。 她很想听他说,听他亲口说,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这份强烈的好奇心究竟源自何处。 她屏息凝气,静待着,双脚却摆出逃跑的姿势,防备着那条可能会随时挥过来的鞭子。 可她,却等到了一个答案。 「她早已轮迴,到如今,不知已转了几世。」阿申咕哝一声,他似乎累及了,阖了眼,声音很低,却是她从未听过的柔和,像是要化了。 东方既白瞥他,强壮着胆子,「既然已经步入轮迴,山君为何还要消耗大半的功德来超度杏花台的亡灵?」 阿申没再说话,手慢慢耷拉下来,长指沾着初升的月光,指甲泛着层晶亮。东方既白嘆一声,忖度着:他方才那句话应是似醒非醒的时候说的,或许,他自个都不知道他曾她己吐露真言。 正想着,张懋丞的魂瓶却又骨碌过来,他一直躲在竹林偷听,现在终于能插上话,便急着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小道姑,这你便不懂了,转世是一回事,命数好坏又是另一回事,要是想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就要把欠的债还清,本道之所以不愿转世,便是因为怕下一世变成了什么畜生,什么夭折的婴孩。」 东方既白盯着魂瓶怔了片刻,笑道,「老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恶事,才如此畏惧投胎。」说完,见魂瓶气得在地上直打转,像只发了疯的陀螺,又笑,「想来我上辈子也没干什么好事,不然,又怎会落得父母早逝,独自讨生活的下场。」 张懋丞听她自嘲,还是不解气,跳起来骂活该,一瓶一人互相指摘半晌,忽听得阿申发出一声痛苦呻吟,手掌紧紧攥起,眉心深锁,口中依稀咕哝着什么。 东方既白不再和魂瓶对骂,走到大石旁,看阿申扭曲的脸,拧眉,「做梦了?鬼还能做梦?」 张懋丞「嘁」一声,「说你见识少吧,这可不是做梦,依我看,倒像是在受刑。」说罢,见东方既白一脸疑惑,愈发来了劲,「不信你揭开山君的衣服,看看他的嵴背。」 原来这张懋丞在山顶待了数日,夜夜都能听到阿申的呻吟,有时,那呻吟声还会变成痛唿,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而阿申每每醒来,都会背痛难忍,享用香火后,才能稍微缓解。 张懋丞看在眼中,却不敢多加询问,这次看东方既白也同自己一般好奇,便想借了她的手将这个谜团解开。 「男女授受不亲,怎能随便扒别人的衣服。」 小道姑分明是动心了,口中却还在推拒,于是老谋深算的老道便旁敲侧击,推她一把,「东方,难道你曾将山君当男人看待过?这么说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你。」 果然东方既白听了这话,便差点跳将起来:「男人?莫说男人,他甚至连人都不是。」 「我可不信,」张懋丞继续使用激将法,「虽说人鬼殊途,但观山君身段样貌,却也不难瞧出他老人家生前是怎样的沈腰潘鬓,玉树临风......」 东方既白着实不忍再继续听下去,沖魂瓶飞起一脚,又一次将张懋丞送进柳林,这才看着阿申,慢慢俯身下去,轻手轻脚褪掉他的白袍。 可衣服只落到肩胛,她便停了手,深吸一口气,不敢再褪下去。 她盯着他良久,终于,在看到柳雀停落到阿申耳旁,羽毛贴上他痛苦的脸庞,黑熘熘的眼睛里满是疼惜时,才又一次俯下身,帮他把白袍穿戴整齐。 「看到了什么?」张懋丞的声音从柳林中传来,东方既白没睬他,一言不发地朝山下走去。 「你要去做什么?」张懋丞扯着嗓子,声音响彻山径。 「去庙里请香,请最好的乌木沉香。」她头也不回,步子越来越快,哪知走出没几步,勐地听到阿申的声音,虚弱的,却在叫自己的名字。 东方既白吓得腿软了,想自己扒人一次衣服,却被逮个正着,实在是丢人丢到家了。于是鼓足勇气回头看他,打着结巴,「山君,我是受老道蛊惑,不是......不是故意的......」 「去况家看看吧。」阿申虚撑着身子,说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眼一闭,又仰倒下去。 第二十六章 两个梦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脚下被绊了一个趔趄的时候,徐永康脑袋里还飘着这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令。脚趾上的疼痛唤醒了他被酒麻痹住了的神经,他「咯噔」着朝前跳了几步,回头龇牙咧嘴沖无人的庭院喊了一声,「谁大半夜地竖了跟木头桩子在院当中,想摔死少爷我吗?」 话落,便听院外有人声回应,「表少爷请先回房安歇,咱们一会儿就遣人来查看。」 冷冷淡淡一句话,飘进黑暗中,再没了其他动静。徐永康于是「啐」了一口,却又碍于寄人篱下,不敢出言反驳,只一瘸一拐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第41页 酒意加深了倦意,可是徐永康这一晚却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一个似假非假似真非真的怪梦。 梦中的他也在榻上歪着睡了,可眼睛却能看清屋里的一切:桌椅柜几,所有陈设并无两样,只是榻前七八尺处,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是......谁?」盯着那片暗影瞅了半天后,徐永康心中终于腾起一丝诧异来,他慢吞吞吐出两个字,见无人应声,便强撑着从榻上起来,晃悠着朝影子走去。 及其模煳的一团影,仿佛是半溶在黑暗中的,悠悠晃晃,他甚至难以辨别这是人还是一个物件。 「你......」说出这个字,徐永康轻摇了几下脑袋,想将酒意驱逐出去,可是还未及说出后面的话,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竟是从那黑影中飘来的。 「相公......」 「夫人?」徐永康心生迷惑,那声音,称唿,不是他夫人刘氏却又是谁? 于是徐永康朝前摸了一把,想抓住那片虚无的影像,怎知这一抓没有扑空,他的手指触上了一个湿滑的软绵绵的东西,没有弹性,就像一块放久了的开始变质的肉。 徐永康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急着便要将手收回,可刚朝后一扯,手背上便传来一阵生疼,像是被几根尖长的指甲狠命抠住。 他大骇,顾不得那长甲抠刮的疼痛,拼劲全力将被钳制住的手朝后一抽,用力甚勐,连带着身子都朝后退出数尺,被床畔一绊,重新仰倒于榻上。 「唔......」 徐永康闷哼一声,脑海中似乎透进几丝白光,紧接着是一个激灵,从天灵直刺入脚底,整个人便忽的清醒了。抬起沉重的眼皮,他发现曦光已将窗纸映得发白,屋中各式摆设也都轮廓分明,却独少了梦中那个黑色的虚影。 怔忪片刻,徐永康突然笑了:梦嘛,本来就是假的,现在他人醒了,梦中那些个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自然是消失了。 于是在榻上翻了个身,准备重新和周公相会,可转身过去,却发现靠墙的那一边榻上没有人,只有平平整整的一张铺盖。他的夫人刘氏不在床上,更确切地说,是一夜未归。 徐永康心头仿佛被一只手抓了一把,勐地忆起梦中的情景,那个迷离的影子,里面,有人唤自己相公。 可还未容他细思,窗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惊得栖在檐下的雨燕扑稜稜飞了起来。 徐永康再也顾不得头脑昏沉,翻身下床,冲过去便将门推开:撞进眼帘的是一个黑突突的影子,暗沉的黑色,嵌在未消的晨雾中,仿佛是飘在那雾气中一般,和梦中的虚幻如出一辙。 他于是滞了一剎,下一刻,却和方才走进院中的况尹一样,发出了一声响彻天际的惊叫。 *** 一天前。 刘氏一个人坐在榻上,抱着双膝缩在床脚。阳光从旁边的木窗透进来,暖融融洒在她的肩背上,她却依然觉得浑身寒凉,连天灵处似乎都在冒着寒气。 她想起自己昨晚做的一个怪梦,梦里依稀还是在虞城的日子,公婆均还在世,柳雀刚刚进门。 那时,但凡徐之颜去了别的妾室房中,徐永康又不在府上,徐氏便经常要下人们把晚饭摆到她房中来。所以在梦里,这婆媳对饮的情景便也重演了一场。 梦里两人边饮边聊,徐氏酒量不好,几杯之后便醉了,倒了酒盏,弄污了袖子,淡黄色的八宝暗华绸上,沾了一块黑渍。 不知不觉到了亥时,见月儿高升,徐氏眼皮子几乎撑不住,刘氏便起身送婆母回院。虽然是分院住的,但也就隔了一道墙,她于是遣了丫鬟,一个人搀扶了婆母回去。 岂知扶着徐氏左歪右倒地在院里走了几步,便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一下子刘氏酒醒了不少,抬头,借着月色,看到前面黑色的影子,啐了一声,「哪个不长眼的站在这里,冲撞了夫人,成何体统?」 说完,自己先觉察出了不对,因为被撞到的手肘麻中泛着疼,显然任何一具肉身都不可能带给她这样的触感。而且,面前的这个「人影」过于高大了些,她仰头,都看不到他的脖子和脸庞。 「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仿佛是从黑沉沉的天边飘来的,细听,却又就在她的近旁,颤悠悠地要钻进心里。 刘氏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勐敲了一下,骤然清醒了:徐之颜死后,来超度的方丈说他客死异乡,怕灵魂无法归位,所以需得摇铃叫魂。徐氏于是便让旺儿带着几个家丁,日落后在宅中甬道穿行,唿唤亡灵,整整七日。 今日是否已经到了第七日? 梦中,她终于意识到徐之颜早已亡故,打了个激灵,掺着徐氏退后两步,又一次仰头看向前方。这次,她看得清楚了,看清楚了那立在自己和徐氏面前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口封了九道生漆的黑棺,边缘处结着铜铃,像是活的一般,没有风,却在叮铃铃地响着,声音时疏时密,仿佛在诉说着她听不懂的异语。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她方才,分明是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甚至还记得自己看到了两只手,从宽大的绣着金线的袖口伸出,青筋虬结,指节粗大。 怎么会是一口棺呢?而且这口棺,还是她和徐氏亲手准备的,为徐家那个被碎了尸的主君——徐之颜。 刘氏摇头闭上眼睛,再张开时,棺材依然没有消失,它像一块从地里钻出来的碑,爬满泥土潮湿的痕迹,如今终于破土而出,伫立在阳世间。
第42页 于是脑袋完全清醒了,她扯住脚步打滑的徐氏朝右边迈出一步,想绕过面前这口诡异到让她发抖的棺材,哪知「嘶拉」一声,棺材朝同样的方向挪出去一尺,重新挡在两人面前。它的影子盖在她们的头顶,像一张网,将两人圈死了。 忽的一缕浊风迎面扑来,腐朽的气息中,她看到棺材缓缓开启,窝在里面的,是一团深不见底的稠黑。 刘氏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偏这时,一直迷迷煳煳的徐氏酒醒了一半,指着前面睨眸笑道,「儿妇,你看你那公爹,终于捨得从小贱人房中出来了,你代我去问问他,可还记得我的屋子在什么地方?」 刘氏脑中轰隆一声:哪有什么人,前面不是一口棺吗?一口虽然打开了,却透不进一丝光的棺。 心神惶惶间,忽见一把刀从棺中伸出,握在一只没有手腕相连的手中,不偏不倚,正指向她的前胸。刘氏睃眼大骇,下一刻,却下意识地扯住身旁的徐氏挡在自己身前,自个,则转身朝院门跑去。 跑到院门口的时候,她听到了棺材闭合的「吱呀」声和徐氏含混的哭喊,她没有回头,无边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四肢和神经,她除了拼命逃离,再无他法。 招魂铃大作,刘氏从梦中猝然惊醒。 是梦吧,可为什么这梦境如此的真实,以至于现在想起来,还是心虚不已,好似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徐氏的事情。 她抱过一床被衾将自己裹紧了,见门外有人影晃动,吓得打了个寒噤,却听有声音响起,「娘子,饭菜热过了,多少进一些吧。」 她轻轻摇头,「端走,我没胃口。」 门外人踟蹰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刘氏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仿佛漂在起伏不定的潮间,忽起忽降,永远都无法落定。 真的是梦吗?刘氏的牙齿铬住嘴唇,却仍在打战,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似梦,却又非梦。 没错,是真的有那么一个晚上的,那时她公爹徐之颜刚迎了柳雀入门,一连数日留宿在那年轻貌美的小妾房中。婆母便常来她房中喝酒,半醉半醒时,拉住她哭诉。 原来徐氏之所以寻了那柳雀来讨徐之颜的欢心,全是为了她的父亲——鸿胪寺卿贾大人,这位曾经的朝廷重臣被捲入到一宗五年前的旧案里,危在旦夕,而协办这件案子的内员,就是徐之颜。 第二十七章 棺 「他好狠的心,收了我的人,却没有为父亲说一句话,」徐氏遣走了下人,只留旺儿在一旁伺候,「我今日听父亲的门下说,他为了撇清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在刑部张大人面前进了不少谗言,还将数年前父亲与他的信笺拿出来作为佐证......」 「我父亲当年对他有提携之情,他却以怨报德、忘恩负义,孩子,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恨......」徐氏醉红了眼,伏在桌面,咬牙切齿盯住桌上摇曳的烛火,「恨不得杀了他。」 几日后,徐之颜离开虞城,又过了几日,京城传出贾大人吊死狱中的消息。 一天晚上,她夫君徐永康慌慌张张闯进房里,脸色煞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她问他,他只摇头不答,睁着眼在床上躺了半宿,又拉住她,把心里话一五一十托出。 「母亲说父亲此去虞城便回不来了......」徐永康像不相信这句自己说出的话是真的,睃眼看她,满脸震悚,「我无意中听到了她和旺儿商榷,她说,要旺儿多拿出些银子,去联繫外祖在虞城的属下,找山匪入城,趁父亲平乱之际,杀掉他......」 刘氏翻身起床,抓紧徐永康的手,「母亲她发现你了?」 徐永康仓皇着点头,「她知道我嘴上没把门,所以便说告诉你也无妨,只一点,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从此,你、我、旺儿和母亲四人便要将这件事烂在心里,谁也不许说出去。」 刘氏语无伦次,「一根绳上的蚂蚱......」 「母亲说,从此,徐家便由她当家管事,那几个姨娘,她也准备在父亲死后将她们全部遣了去,这偌大一份家当,便是咱们的了。」说到家业,徐永康游弋在九天之外的魂儿似乎回来了,眼中多了些许光彩,「我应了她,毕竟......」他似乎想为自己找补,垂下头,「外祖的死,父亲脱不了干系。」 一根绳上的蚂蚱......刘氏把被衾抱紧: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现在婆母、旺儿都死了,那么剩下的人,真的能独善其身吗? 「叮叮......」 突如其来的一阵脆响,不知是从何处传出来的,听声音却很近,近在咫尺之间。刘氏吓得从榻上跃下,将那团被紧紧搂在怀中,四下观望着,目光从书桌禅椅上一一掠过...... 「儿妇,你好狠的心肠啊。」徐氏的声音悠悠传来,依稀,是来自她方才坐的床榻下。 刘氏脚腕硌上了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她一个趔趄倒地,发抖着扭过头,见那黑棺从床榻下缓缓移出,擦着地砖,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她张口欲叫,怎奈嗓子像是被什么索住,嘴唇翕动几下,却硬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棺木却像昨晚一样打开了,棺沿处攀着一只手,却不是她昨晚见到的那只,这是徐氏的手,暗花八宝纹的袖子,袖口沾着一块酒渍。 *** 桑榆院的正中央有一口棺,立着的棺材,就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般。棺材是黑色的,四周悬有铜铃,被刚起的晨风一吹,「叮铃」作响。
第43页 况尹本还满怀心事,现听到招魂铃大作,又见一口棺材立在几步外,早已吓得神魂不在,只望着那口棺,发出一声惊叫。 声音惊醒了屋中人,徐永康踉跄着扶门而出,看到棺材,也叫了一声,腿儿一软,瘫坐在地。是他昨晚绊了腿的地方,他本以为不知是谁立了根木桩在这儿,谁成想,竟长出了一口棺,和他梦见的一样,是他父亲徐之颜的棺木。 徐永康知道事出有因,又想刘氏一晚未归,多半凶多吉少,而现在这口棺立在自己面前,不是为他而来又会是为谁。他强定心神,勉强扶门站起,贴着墙根绕过棺材,朝院门处跑去。 离门还有一丈远时,看到站在前面的况尹瞳孔勐地一缩,又听到身后木头摩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便知大事不妙,于是一边喊着表兄救我,一边疾走如飞,朝院门狂奔。 况尹看到棺木曳地而来,早已寒毛卓竖,可听到徐永康的唿救声,又见他朝自己伸出一只手,便下意识抓握住他的手指。可十指交握,他却被徐永康用力拽了一把,况尹重心不稳,朝院门里直扑过去,勉强站定,只觉一股寒气压顶,抬头,发现自己与那棺材之间的距离竟已不足一尺。 是一口漆黑的大棺,四角悬挂铜铃。棺材是从地里突兀地长出来的,覆着泥土,风一吹,全数飘向况尹的方向,带来潮湿的土腥气。可还有另外一种味道,他嗅出来了,是一种很「冷」的臭味,像是从极寒的地方钻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酸,直冲面门,熏得他头晕。 况尹知道那股臭源自于什么,所以转身便要逃,可脚刚刚挪动了一下,棺门却「轰」的一声开启了...... 棺里是黑的,幽幽一团,就像天地未破时的混沌。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 依稀的,有和尚念经的声音,伴随铜铃震盪,声声入耳。况尹心里一颤,蓦然看到一只手从里面探出来,微屈的手指筋脉凸显,指腹上结着大大小小的硬茧。 是握刀的手啊。 况尹的心脏狠狠快跳了几下,是啊,刀。杀死旺儿的,可不就是一柄长刀,将徐氏剁碎的,也是一柄利器。那祟物以柳雀的形态出现,柳雀的魂也被它吞噬,可它真正魂附的那个人,是徐之颜啊。 庐州府,岱湖南......他听表姨母讲,巷战之后,徐之颜碎烂的尸身被丢弃到岱湖中,随从的官兵们费尽了气力,才勉强捞出了一大半,所幸,他从不离身的那柄雁翎刀没有沉入湖底,被打捞了上来,一併封入棺中...... 念及此,况尹心悸不已,偏这时,那只探向他面门的手中多出了一把长刀,背短刃长,刀尖上翘,如大雁的翎毛。刀在将逝的月光下闪动寒光,刀尖却被月华逼出一弯殷红血色来,红得令人心惊。 「永康,为父并未薄待你啊......」 棺中有沉闷人声飘出,紧接着,便是「唰」的一声,伴随一股凛冽寒风,雁翎刀朝况尹的头顶落下。况尹看见上方挥下的刀影,就地打滚翻逃,可刀影纷乱,况尹躲了几次,便已觉出得吃力,动作稍微一滞,那长刀已然落到了离鼻尖不足半尺处。 千钧一髮之际,腰间玉带忽然被一只手拽住,况尹的身子被朝一侧拎得半起,躲过刀锋,他借力朝前一扑,没想却扎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中,和那人一起在地上翻了几翻,停下来时,正是女上男下的不雅姿态,他的手拢住她的腰,她的腿,骑上他的胯。 透过天边一抹鱼肚白,况尹看清楚坐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脸,正是面颊绯红的东方既白,目光交错,她翻身下来,抬头望天时,已神色如常,用再镇定不过的语气道出一句真诀。 「驱雷掣电,走火行风,何神不伏,何鬼敢沖,」说完,食指和中指合拢,指向前方棺木,喝叱,「妖邪退散。」 一道惊雷从灰白的晨曦中落下,直砸向棺木,那只手也被雷击中,化成一团焦黑,手背上的皮被烧得掀起,像一层层立起的鳞。 棺材立时着起了火,先开始只是一簇,紧着火苗滚散开去,覆住整个棺材,将整个棺身映得通亮。 况尹还匐伏在地上,借着火光,看清楚了棺材中的人脸,干黄的,整个面部凹陷下去,几乎变成了一片干皮,贴附在白森森的头骨上。 是徐之颜,虽然他已经变成了这幅瘆人的模样,况尹却依然将这个只见过几面的表姨丈认了出来,只是他不懂,他为何如此憎恨自己的家人,要将他们除之而后快。 徐永康也在院门外偷觑,他方才见东方既白引雷下来,烧着棺木,便悄悄躲在一旁,现见那棺材被烈火包围,烧得吱吱作响,又见况家一众仆下从不同院落中赶至此处,便也壮着胆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探头探脑朝那着火的棺材内观望。 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徐之颜被缝合起来的尸身被烈火吞噬了大半,只露出枯瘦的脑袋,和一只紧握着雁翎刀的大手,可他,却是立在棺材里的,明明已经被碎成了数块,身体也只找回大半,他,却是直挺挺地站在棺中的。 徐永康打了个剧烈的寒噤,膝盖处忽然变得酸软不已,再也无法站立,扑通一声在棺木前跪下,涕泪纵横,「父亲......父亲......是儿不孝......」 大火熊熊,窜出数丈,映红淡灰色的天幕,棺材发出吱呀巨响,像冤魂在棺中嘶吼。
第44页 东方既白见火焰愈烧愈高,棺材已有倾倒之势,便赶紧招唿围观的人群后撤。可就在人群涌向桑榆院外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唿。 第二十八章 伤 「救命,救命。」 东方既白仓皇回头,却被一簇飞起的火星逼得朝后退出几步,想再上前,却已是来不及了。 飘扬的黑灰迷住她的眼,朦胧中,她看到徐永康还跪在原地不动,双手朝斜上方抬起,似乎想挡住耀眼的烈焰。他的大腿上,插着那柄雁翎刀,刀身全数没进腿面,刀尖,则深深插进地里。 他被徐之颜的刀钉死在地面上。 木头爆裂的声音像鞭炮炸响,火花沸起,星星点点,扑向跪倒的男人,点燃他的头髮和衣袍。徐永康张嘴咆哮,声音大而惊恐,瞳孔中,映着那口披戴着烈焰的棺材,和棺中,那张干黄的、狰狞的脸。 「轰隆」一声巨响,棺材应声倾倒,压碎徐永康最后一声惊唿,将他整个人罩在下面。 人群惊得朝院门处散开,况尹逃出院门时,终是没忍住朝后望了一眼,他瞧见徐永康的手从棺材的缝隙中伸了出来,上下拍打着,像一条被扔上了岸的鱼,可须臾后,那手被另外一只大手拢住,轻轻一拽,便将它重新拖回棺内。 况尹看得眼直心悸,冷汗淙淙,直到家丁们赶来灭火,浇熄桑榆院中的烈焰,一缕缕青黑色的余烟飘向已经亮透了的天空时,他才终于回过神,身子朝后一倾,被两个小厮接住。 「主君从此便改了吧,不要一时心软,偏信偏听。」 况尹回头,看东方既白沖自己一笑,抬起手背擦拭脸上的黑灰,便先拿出自己的帕子帮她把那脏拭干净,又郑重其事朝天竖起三根手指,「况某以后全听姑娘教诲。」 东方既白脸红得像熟透的枣,心里庆幸着,还好下人们现在都还在震惊中,否则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流言出来。 她轻嗽一声,假意转头望向别处,却发现田嬷嬷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笑意浓重,眼角挂着几缕深纹。她觉得这笑很是不怀好意,于是连忙垂眸,心惊不已。这厢边却见况尹又走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方才未来得及问,姑娘为何深夜赶至况家,救下小生性命,像是未卜先知一般?」 「阿申。」东方既白抬头时才发觉他为了不让话被旁人听到,已经离自己太近了,两人只隔着短短几寸,眸光交汇,看清楚彼此在对方眼中的样子。 她惊,况尹也惊,于是均朝后撤出一步,僵立在那儿。 「阿申他,」东方既白实觉尴尬非常,握紧手掌,指尖恨不得在掌心挖个洞,于是连忙把那老鬼搬出来当挡箭牌,「他想起旺儿是被刀捅刺而亡,当时只以为是那邪祟想陷害主君,后来想起那柄刀,便觉得它不是凭空出现的,定然有些来歷......」 况尹抒了口气,「是我蠢笨了,看到他的手,才想起棺中人是谁。」 「山君超度亡魂,独漏了徐之颜,只是这徐之颜究竟为何要将自家人赶尽杀绝,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东方既白看向院中,棺材已经化成一堆灰烬,下面,依稀还有一片人形的黑灰,上面躺着一柄尚冒着白烟的雁翎刀,她蹙眉:想必是家丑不能外扬,只是亲人之间,要生出怎样的罅隙,才要将对方致于死地。 死不罢休。 她看向况尹,见他也同自己一般锁眉沉思,便知,他如今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只是这桩惨案的当事者是他的亲人,他便更加感慨。 东方既白等况尹回过神,沖他行礼,「我这便告辞了,还有些急事要办。」 「可是为了阿申?」况尹又一次压下声音,四下看了看后,方才小声道,「我想着,山君的身份还是不要让旁人知道的好。」 原来他早已猜出阿申不是人,但因那老鬼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便不再管什么人鬼殊途,什么谈鬼色变,只一心想着维护他。 傻子,东方既白在心里道:他救你,不过是为了得到那块破砖头罢了,亏你还捧着一片真心全盘奉上。想着,她不由笑了一下,也不知这笑究竟源自何处,却一点不落地被况尹捕了去。 眼是通心的,心动的时候,眼中流动的光,便是灼人的。 东方即被他的眼波轻灼了一下,忽然慌乱起来,好在已经告了辞,索性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哪知将将走出数步,又被一个声音叫住,她掩住窘态,身体僵硬地转回去,却见况尹仍在看着自己,满眼落不尽的情思。 「嬷嬷有什么指教?」东方既白唬得挪开眼睛,去望那叫自己名字的田嬷嬷。 「道长今日救了我们主君性命,此恩是断不能不报的,」人精田嬷嬷瞅了瞅旁边的况尹一眼,见他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心下唏嘘,转脸对东方既白笑道,「等过些日子,还请道长到家中来,咱们主君要亲自设宴答谢道长的恩情。」 「举手之劳而已......」 「聊表谢意,万望勿辞。」 东方既白知道自己是磨不过这老妪的,再加上她实在有急事在身,于是只能草草应下,离了况家,一路朝寺庙的方向去了。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跑断了腿,抢到了寒蝉寺的头香,返回碧山山顶,捧出阿申的七宝博山炉,彻夜焚香。 此后五日,她每天天没亮便去抢头香,只是如此供着,那老鬼却还是在裊裊香菸中酣睡,眼都没有睁开过。
第45页 东方既白见他摇之不醒,便几次三番褪去他的衣衫,查看他上半身的伤势。 她现在比第一次见到阿申的赤身时镇定了些许,可每次看那些伤痕,却还是难免心惊,只因那老鬼的上半身,无一处是完好的。 青紫的淤痕打底,皮开肉绽的伤口遍布,新伤叠着旧伤,刚长好的口子,又被笞开绞烂了去......那本是无一丝赘肉的干净修长的后背,扑洒上细碎月光,很有些素雅风姿,现如今,却像涂了浓墨重彩,一片的高低错落,赤红青绿。 她知,这些淤痕是打神鞭所致,而那些开放的伤,便出自金蛟剪的手笔。 打神鞭,长三尺六寸五分二十一节,上可打神,下可诛魔,圣人之下,无人能挡;金蛟剪,为两条蛟龙采天地灵气,受日月精华所化,头并头如剪,尾交尾如股,一剪下去能断筋碎骨,只有圣人能破除。 可他是什么圣人呢?他只是一只吝啬的老鬼,所以,便只能用灵体去硬抗。 但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是一个鬼了,却还要受这样的酷刑?东方既白轻轻吹了吹七宝博山炉中的乌木沉香,见那香头红亮如灯,便将它重新在阿申颅顶前方摆好,看香火长续,陷入沉思。 「怪不得山君总要积什么阴德,坏事半点不敢做,只敢用出高价去採买他想要的东西。」一直窝在东方既白脚边的魂瓶,摇晃了几下,立起来,已经快满四十九天,张懋丞的魂魄几乎成型,从瓶口冒出颗小脑袋,洁白透亮,看上去倒是年轻了不少。 「还用谋算。」 东方既白想起况家那块破砖,加了一句,不过张懋丞似乎没听到,依然自顾自叨唠着,「这打神鞭和金蛟剪都是收录在冥司的宝物,专打那生前业障深重之人,所以山君才每每要积阴德,为的便是晚上魂魄归阴之时少受些苦。」 他眼睛滴熘一转,「东方既白,你说,山君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到底造了多少孽,以至被这两样宝物打了千年。依我看,」他小手小指头勾动了几下,「手上没个几千条人命,断是用不着这样的酷刑的。」 原来是这样,张懋丞不提醒,她还没想到这一层:以阿申的手段,他想要什么得不到,哪里还需要巴巴地用银钱换了来,实在换不来,便要处心积虑地谋算,让人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赠。 他是怕自己的功德簿再被记上一笔,招来更深重的痛苦。 「我本以为躲开轮迴路,变成一只孤魂野鬼,倒也落得逍遥,可是现在看山君,便知这世间没有双全法,」张懋丞撇着两条八字眉,一张小脸布满愁容,「我近来总想着,不知自己的劫在哪里等着,说不定有一天,便落得和山君一般的下场。」 「你活着时翻不起风浪,死了,倒异想天开,觉得自己能与本君比肩齐声,惊动冥司两件除魔重器?」 阿申不知何时醒了,伸手欲去拿那掉落在大石下的羽扇,可偏这时刮来一阵风,扇子被吹得滚出去数尺,他一用力,伤口牵扯,连眉梢都跳了几跳。 东方既白忙俯身把羽扇拾起,递到阿申手里的时候,觉得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下,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她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虚起来,眼神飘忽半晌,假意去看张懋丞笑容僵硬的脸。 偏那老道知道自己惹怒了阿申,利落地在地上一滚,重新熘入柳林。东方既白的目光再无他人可以承接,只得望向阿申,虚笑两声,「山君,您醒啦?」 第二十九章 赴宴 阿申的目光在东方既白脸上悠悠兜转片刻,翻身趴在大石上,看前面香火朝朝,鼻尖轻轻翕动,「这香不错,想来是寒蝉寺的头香。」 「况家给的银子不少,这点子香火还是买得起的。」东方既白本来被老鬼盯得浑身发毛,生怕他提及自己五次三番扒他衣服的事情,现听他如是说,赶紧顺杆子往下熘。 不过有一件事她瞒下了:买香的银子是足够了,但抢那头香却是不易,寒蝉寺香火旺盛,近日又赶上清明,所以每天日头还没升起,寺门外已经聚了乌泱泱一大帮子抢头香的人,大家很是摆出了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模样,将这佛门清净地搅得一团乌糟,过程之惨烈,无异于千军万马,战场厮杀。 东方既白便是那日日从厮杀中得胜归来的勇士,只不过,她也不能全身而退罢了,跑丢了云履,扯烂了道袍,就连齐腰青丝,都被揪了两撮下来,头皮到现在都是生疼的。 可这些事是万万不能告诉阿申的,说什么,难道说她不忍他受鞭笞剪绞,所以才不要命地去抢那头香?光是想想,都够她噁心的。 「山君,」东方既白见阿申半眯着眼,心情似乎不差,忽然就鼓起狗胆,问出一句她好奇了许久的话,「明知要受苦,生前又为何做那么多有损阴德的事来?」 阿申听闻先是一滞,随后便漫不经心笑笑,挑起垂在额前的一缕银丝挂向耳后,「看来坏事真是做不得,否则不仅活着的时候要被人唾骂,死了,还要被后人记上千年。」 「不是这个意思,」东方既白怕言语伤人,忙着解释,「只是觉得山君这等聪明人物,断不会不懂得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说完便被阿申瞪了一眼,「小白,你懂个屁。」 说罢又冲着燃香深吸一口,有一搭没一搭道,「你以为位极人臣是那般轻巧的,但凡有那么一点子妇人之仁,便会被身后那群野狗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第46页 就这?他受了这么多苦,竟然用如此轻描淡写一句话来应付?东方既白总觉得事情不应如此,却又不知哪里不对,所以一时无言,不知该接何话。 阿申看着前面,三炷香已经冷了,余白烟渺渺,像清夜起了氤氲。 他笑,手指在香灰中画着圈,「我真的杀了许多人。」 记忆如潮水袭来,穿山破壁,砰然万里...... 「那便是申奢,他父兄皆因他而死,他却每日大摆宴席,宾客盈门,真是狗彘鼠虫之辈。」 「申奢,你狠如毒蝎,挥兵故国,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 阿申吹散指头上沾染的灰烬,摇头冷笑,「小白,便是倒行逆施,却又如何了?」 「啊?」东方既白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问得一愣,百思不得其解后,便拿出不耻下问的态度来,「什么......意思?」 阿申睨她,轻嘆,「世人多半蠢钝,多你一个,不多。」 明明自个前因后果都没说,怎么倒骂上她来了,东方既白不忿,正待出言反驳,老鬼却撑起半个身子,皱眉望向山下,努嘴道,「近来好生热闹,三天两头有人叨扰,小白,怕又是来找你的吧。」 东方既白闻言便朝山下瞧,果见承保带着几个家丁顺山径而上,瞧着,便是朝她的道观去的。她勐然记起,今日,便是去况家赴宴的日子,于是一拍脑袋,道了声糟糕,转身便欲返回道观。可是走出几步,却听老鬼在身后唤她,还未回头,已听他的声音悠悠飘来。 「你穿这么一身破烂到况家去,丢的不是你的脸,是碧山的脸。」 原来他早已洞悉一切,东方既白看了看自己被香客们扯烂的道袍和缺了一只的云履,深深嘆了口气,心说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至狼狈至此。 正在腹诽,又听那老鬼道,「现在再做一身已是来不及了,小白,你一会路过城南的成衣铺,去找那姓宋的掌柜,告诉他,你要取一套衣物鞋袜,是阿申让他做的。」 什么?东方既白差点吐血:阿申做了件女服?难道,他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嗜好?且这吝啬老鬼今日为何慈心大发,要将这衣服赠予自己? 脸上的表情泻了心事,想掩饰已经来不及,阿申望那不知好歹的小道姑一眼,冷笑两声,羽扇一挥,扇出清风一阵,将她从山头赶了下去。 *** 况尹派了十二人扛的轿子来接她,东方既白站在山脚,望那顶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的大轿时,忽然变成了软脚虾。她扯了承保过来,问他,「这次开宴,你家主君是不是准备得特别隆重?」 承保摇头,「不敢大张旗鼓,毕竟表姨太太家出事没多久,不过主君还是还请了二十个厨子,当年接待亲王殿下也就是这个规格了。」 东方既白略一思忖,拍拍承保的肩膀,「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办点事情,一会自行去府上便是。」 说完,便不顾承保拦阻,自顾朝城中走去,她可不想被人看到坐在况家的轿子上去了况家大宅,否则,就算她长了十张嘴,恐怕也是再难撇清和况尹的关系的。 东方既白按照阿申交代的,先来到城南的成衣铺,店掌柜听说她要取阿申送做的衣服,先是一愣,后拿了个大纸包出来,边笑边偷瞄东方既白,「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样子有些怪。」 东方既白将那件衣服穿上,才知这怪指的是什么:曲裾深衣、续衽钩边、对襟襦裙......这,不是采邑穿的衣物吗? 只是还是有些不同的,淡白色的羽织罗纱襦裙上,绣云水之间的一簇杏花,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像搽了浅浅的胭脂。 东方既白脸颊抽动:穿着这衣服去见况尹,也不知那小主君会如何肖想,不会以为她装扮成这样,藉故勾引他吧? 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如阿申所说,穿那件破烂的道袍赴会,实在是有失妥帖,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出了店门,一路避开人多的地方,朝况府的方向去了。 况府中果然如承保所说,虽未张灯结彩,该有的宴请礼数却是一样不少,卷棚、用酒、上菜,肥鲜之味,恆致百品。而席间虽无乐器舞蹈为伴,却有厨役治宴,服侍左右,况尹为调和气氛,每上一道菜餚,便封赏一次,是以气氛融合,笑语不断。 东方既白独居深山惯了,乍入了这烟火人间,不仅没觉得不适,反而被这花天锦地所引,兴起便多吃了几杯酒,月上西窗便觉得醉意浓重,暂离了席,一个人到那廊中闲坐。 迴廊旁是一池碧波,看久了,只觉那也像杯中琼浆,满得快要溢出来。东方既白想起阿申也是好酒的,曾告诉她巴人最善酿清酒,还讲了个故事给她听,说是在战国秦昭襄王时有老虎作乱,秦王说谁能杀虎,「赏邑万家,金百镒」,然后有三位巴人勇士杀了老虎。可秦昭襄王后悔了,他捨不得给巴人封侯,便改为和巴人立一个「清酒盟约」: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盅。 那时的她尚未到金钗之年,眨巴着眼睛问阿申,「何为黄龙?」 阿申答,「黄龙,便是纯金铸成的金龙,黄龙一双只能换清酒一盅,可见这酒味美,是现在这些糟物所不能及的。」 「酒有什么好的,辣舌头。」她不懂,砸吧嘴。 「蠢物,」他戳她眉心,先皱着眉,后来又朗声笑,「酒能让我姑且骗自己那么一会儿,一小会儿。」
第47页 那时她不知这老鬼在说些什么,今时今刻,却懂了:明知眼前的热闹不应属于她这个槛外人,她还是借着酒意,假装去信了,虽然明知是假,却也能换来一时片刻的欢愉,便也够了。 东方既白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微醺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笑了,笑着,忽而又想到阿申,想那老鬼现在是连酒都无法品了,心里忽然冒出一丝酸楚来。 「姑娘离席后,主君方敢讲,姑娘今日穿的这件杏花裙,格外得漂亮,」田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出,东方既白连忙回头,刚想谦虚一把,那老妪便又笑道,「可主君也说啦,是因为人美,所以才衬得这裙子更美,这也算是酒后吐真言了吧。」 田嬷嬷把话挑明了,东方既白倒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只看着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田嬷嬷握了东方既白的手,老妪的掌心熨帖而温暖,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受到了冒犯,「我家主君是个实心眼子,心里有什么事,面子上定然是藏不住的,喜欢谁,那也定是要弄得人尽皆知的,姑娘是聪明人,断不可能没体会到咱们主君的心意吧。」 第三十章 买卖 自然不会。 况尹将一片赤诚火热捧到她眼前,明汪汪亮闪闪几乎灼瞎了她的眼,又怎能装作看不见? 东方既白清清喉咙,「嬷嬷的意思是......」 田嬷嬷见这小道姑倒不是个腼腆侷促的,索性敞开胸怀,「姑娘......可否愿意入咱们况家的门?」说完又笑着加了一句,「虽为妾室,但咱们绝不会薄待了姑娘,除了老祖宗定下的那些破不得的规矩,旁的要求,姑娘尽管提,全听姑娘的便是。」 说完这话,见东方既白面色无澜,悲喜难辨,倒先慌了神,生怕自己的话开罪了她,于是勉强笑问,「姑娘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好在东方既白没有生气,她似是刚从游思中回过神来,看向田嬷嬷,垂头,嘴角噙抹浅笑,「请容我思量几日再答覆嬷嬷。」 *** 碧山下,停着一辆两服马车,马是胡马,神清骨峻,听到山林中的动静,便双耳峻立,肉鬃叠耸。 驾马的人本枕着手小憩,被马儿惊动,便也朝那柳林中的山径望去,未几,果见一条白影踏风而来,只用了几步,便行至马车旁边。 「山君。」驾车人眼睛晶亮,像暗夜中的两点远星,说完翻身下车,沖阿申行一礼后,笑道,「山君守信,如约而至。」 阿申拂扇,「太小姐出海远航,尚且能按时赴约,我不过是从山头走到山脚,算得了什么。」说罢,望向驾车人,狭眸,眼中浮清浅笑意,「怕不是,没寻到那个人?」 驾车人自然是况家太小姐,况尹的姑母况天蔚,她听到阿申话语中不无讥讽之意,倒不着恼,耸肩,「天蔚鲁钝,出海一年半载,竟然连半点线索都未寻得。」 一顿,低头浅笑,「不瞒山君,我此行共去了七国,每到一地,便打着通商的幌子,派人四下询问是否见到过其他与我们说同样语言的人,可遍寻各处,连偏远渔村都没有放过,却还是没有得到半点和那个人相关的消息。」 「那个人......」阿申思忖片刻,想起三十年前那场仿佛从天而降的大火,烧着了重重殿宇,森森楼阁,几乎烧化天边的墨黑色的积云,将所有的雕樑画栋、金碧辉煌付之一炬。 他寒声笑,「今上何以执念至此?那个人,是断无翻身的可能的。」 「可人......不管是天子还是庶民,对未知的不安感是最强的,特别是其名不正的时候,」况天蔚一只手搓弄马鬃,抬头去看那轮柳稍月,「尤其,民间还有传言,说太祖的死因,至今还是扑朔迷离......」 她什么都知道,阿申在心里冷哼:也是,父兄死后,凭一己之力撑起况家偌大的家业,况天蔚若是没点手眼通天的本事,况家恐怕早就败落了。 念及此,又忆起一件让他想到便浑身都不舒服的往事:七年前,他为了得到那块青砖,放了只虫子在况尹的院落中,「济困扶危」后,况尹当下便命人凿了那块青砖送他,岂知他喜滋滋抱着砖头离开时,却在大门处被一个人截住了去路。 此人正是况天蔚,客套一番后,况天蔚收起笑脸,指着他怀中的青砖,「这块砖,先生出价几何?」 说完,见阿申满脸迷惘之色,便又道,「我那侄儿尚未成年,因此兄嫂出门前,将况家大小事务全权交託于我处置,故而今日,先生拿不拿得走这块砖,决定权在我,不在瑜儿。」 说完便又砌起笑脸,不卑不亢望向他。 阿申心里一沉,知道她已意识到事出蹊跷,虽未完全看破,却凭那只比猎犬还要灵敏的鼻子,嗅出了可疑的气味。 「一块砖头而已......」 「先生出价几何?」况天蔚不避不退,笑着,逼问。 后来,经过几轮讨价还价,他用十颗夜明珠将此物买下,出门前,回头看她,恨得牙根痒痒,面上却还维繫着笑容,「大小姐多智,况家,后继有人啊。」 况天蔚站在门槛内沖他行礼,也笑,「先生,是想说我无商不奸、嗜利成性吧。」 可虽初见都未留下好印象,二人却并未断了来往,阿申寻物华天宝,总要倚靠况天蔚的人脉,而她,自然也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以此为交换,使唤阿申帮况家做了不少事。
第48页 这次,亦是如此。 「太小姐,寻不到那人,如何向皇上復命?」阿申立在婆娑树影中,身影愈发显得浅淡,仿佛要与山风雾岚融为一体。 「山君觉得我该如何復命?」况天蔚笑看他,抹去掉落在额上的一颗清露。 阿申凝她半晌,方摇动羽扇,「你只有一条路可选。」 「不错,若说没找到人,况家,怕是从此再难立足,所以,不管人找到与否,天蔚都只能復命,告诉当今天子,我找到了他的亲叔叔,那个继承大统短短三月,就被先皇发动靖难,赶下龙椅的闵惠皇帝。」 「欺君之罪,你况家便受得起吗?」阿申静了须臾,慢慢道出一句。 「自然受不起,」况天蔚敛起笑意,抬眼望向阿申,「只是山君,我虽未找到那个人,可是却在占城的高原上,找到了它。」她说着,轻轻拍了拍跨在右胁的一只牛皮袋子,只听随着她的拍动,袋子里传出潺潺流水声,叮咚作响,未几,声音急促起来,好似有风号浪吼,沧海横流,连带着整座碧山都震了几震,似有一条游龙从下方穿流而过。 阿申的嘴唇先是轻颤几下,听那浪声滔天,笑意却丝丝缕缕溢出眼角,驱散沉淀在眉心的浊气,使他看上去像换了个人,真乃悠悠天地间,千载存风流的一介人物。 「泉眼。」他轻吸了口气,不敢置信,却又身不由己地伸手去抓那只牛皮袋子。哪知况天蔚似料到了他会这般,闪身一躲,重新跃上马车。 「山君,此物乃我不远千里寻得,自然,也是属于我的,」她望他,双眸亮似寒霜,「不如,我们再做一笔买卖,你帮我找到闵惠皇帝,我,便将此物交于你。」 阿申抓牛皮袋子的手还未放下,脸上却一点点爬上抹森森的笑意,「太小姐,这是在用本君的痛处来拿捏本君?」 说完垂下手,脸上漾出幽幽绿光,眸色骤然变深,盯视况天蔚的眼睛。 纵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况天蔚,被一对寒意慑人的死人眼盯住,还是不免心惊,脖颈上冷汗丝丝冒起,沾湿了颈后的发。 「山君,」她喉咙发干,仍迫着自己将话说完,「人人都有不得已,山君的不得已我虽不知是什么,但却能感同身受,就像况家于我,就像瑜儿于我,就像这副女儿身,于我,」她深深吸气,慢慢唿出,「我曾在况家祠堂发誓,我况天蔚虽为女子,却也要拼尽所能,护住这份家业,为此,刀山火海也要上,龙潭虎穴也要闯,为此,即便是揭了这身皮,卸了这身骨,也在所不惜。」 风鸣在柳林间穿梭,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撞着,时远时近,忽高忽低,渐渐地,风声消了,所有尘埃缓缓落地,柳林和山景都变得清明起来。 「况天蔚,」阿申的声音在风停下来的时候响起,悠悠的,像风的尾声,「你还需应我一件事。」 况天蔚悬着的心落下,忙道,「山君请讲,我一定竭力去办。」 「动用你况家在朝中的关系,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银钱也罢,拉拢制衡也罢,总之,一月内,本君要看到天子颁布法令,废除人殉。」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只停歇在柳稍的小雀扇翅啾叫两声,从树顶飞下,落到阿申的肩头。小雀儿有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莹亮,却隐约透着股哀戚。 况天蔚被一鬼一鸟同时看着,嵴梁骨忽然掠过一丝寒意,再看后面高峰远峦,在暗夜的笼罩下,好似一个个鬼影,不由地心生畏惧,想快些离开这个怪地。 「我应山君便是。」 她点头,匆匆沖阿申行了一礼,扬鞭策马,朝章台城的方向驶去,车辙轧着雨后湿松的泥土,发出咯吱怪叫,未几,便消失在远处的山影中。 东方既白出城时,恰遇上况天蔚的车马,她看那个英姿飒爽驾着马车的身影,不由地呆立住,觉得自由如斯,实在是令人羡慕。 目送马车远去,她才望向远处的碧山,深深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来:真烦,田嬷嬷为什么摆了这么一个难题给她?她酒意未消,边走边去数碧山的山头:嫁,不嫁,嫁,不嫁...... 眼睛花了,便重新数过:嫁,不嫁,嫁,不嫁......怪了,这里明明已经数过一遍了,为何又冒出一座小峰?东方既白皱眉,伸手拨弄,却发现那小峰就站在自己跟前,似乎,还沉着一张脸,似乎,那张脸和阿申的鬼脸还有几分形似...... 第三十一章 寂寞 「有趣儿。」东方既白乜着眼,傻笑,想这山中的奇峰异石常年被阿申的鬼气浸染,形貌也愈发像那老鬼了。 「像他不好,挡道就更不好了。」她伸手去搡那小峰,哪知它竟和阿申一样,是个虚影,手没了着力的地方,她从它里面扑撞过去,抱上了后方一株粗柳,脸和粗糙树皮亲密地贴在一处。 脸上火辣辣地痛着,醉意顿时消了大半,她揉搓着眼皮望向身后,心脏却剧烈颠簸起来:什么小峰?那背对自己立着的,不就是老鬼本人吗? 东方既白吓得神魂不在,剩下的一小半酒意也消失无踪,她踮起脚,想趁神鬼不觉,悄悄熘走,可身子刚转了半个圈,阿申的眼风已经扫过来,蹙着眉,羽扇朝她点了几下,「腌臜东西,糟蹋了这身好衣裳。」 东方既白抬起胳膊闻味道,嗅到满鼻的酒香肉香时,不好意思地仰脸看他,「是不好闻。」
第49页 阿申嘆口气,目光移向裙裾时,震惊痛惜。杏花的花蕊上,不知何时落了块油渍,黄澄澄,油腻腻,黏在嫩蕊上,着实是很伤风雅。 「脱了。」他抖了抖羽扇,轻道出两个字。 东方既白本想好好认个错,把衣服洗净还他,现在听到他说脱了,脑子忽然变成了一团浆煳,噎了半晌,不敢置信地看他,「脱了?在这儿?」 话没落,面门便被什么东西噼头盖脸一砸,手忙脚乱扯下,才发现是自己那件破烂的道袍。东方既白不敢拖延,抱着道袍小跑到林中,三下五除二除去新衣,穿戴好旧衣,这才走出去,沖阿申讪笑,「主君,这裙子,我洗干净了给您送过去。」 「你留着吧,酒池肉林里兜走一遭,她定然也不会要了。」阿申用扇子将那衣服挑起来看了看,一脸嫌弃地,重新扔给东方既白,好像生怕被上面的油烟味沾染了一般。 东方既白早已猜到这衣服是阿申为那滕玉公主定制的,现在心下便很是愤懑:公主怎么了?便是千金之躯,难道就不吃肉,不喝酒啦?难道还是喝露水长大的仙女了? 虽这么想着,面上却依然是不敢表露,她将衣服摊在一块山石上,小心捋平上面的纹路,拍下草屑和浮尘,沿着衣缝,认真地叠。阿申在旁侧瞅着,不语,看她将深衣、襦裙、禅衣一件件拾掇好,才将目光调转过来,去望不远处,章台城上浮着的朦胧灯火。 「我方才路过了剑池,」东方既白在大石上坐下,将叠好的衣衫放在膝上,慢悠悠一字一句道,「城里人都说剑池长了腿,竟然从涌丘跑到了申门来。」 说完,见阿申望那四四方方的城池不说话,便又笑笑,接着道,「我还曾听说,这章台城是千年前一位高士所建,他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大城周回四十五里三十步,小城八里六百六十步,陆门四,水门四,以象天之八风,地之八卦。」 「山君,」她勾弄道袍破烂的衣角,看向缺了云履的脚面,脚趾搓动几下,提着口气,「那位高士就是你吧?」 「小白,」阿申用羽扇拍拍东方既白的脑袋,很轻,和一片叶子落上去的重量无差,「知不知道李渊为什么兴兵讨伐炀帝?」 东方既白抓头,「李渊是谁?」 「那『巫蛊之祸』总知道吧?」 东方既白目光闪躲,「屋?鼓?」 「岳鹏举......不会也没听说过吧?」 「啊......」 阿申的脸更绿了,东方既白觉得他若是还存着一口气,也是定然要被自己气得背过去的,于是舔唇,巴巴沖他笑,「山君,说个我能听懂的吧。」 语毕,脖子一凉,低头,看银鞭竟在须臾间绕上了她的脖颈,越缠越紧。 「小白,」阿申的声音近在咫尺,人却已经在山径上走出数丈,「再那学些市井之民,听到些有的没的谣言,回山上来混说一气,小心你的脑袋。」 话音落,鞭子已然收回,没在东方既白皮肤上留下半点印子。她摸着脖子,借着那早已消失的酒劲儿给自己壮胆,沖山径上那个早已走远的白影喊道,「我知道那人是你,你自欺欺人,算不得好汉。」 回音铮铮,在林间流淌,阿申头回听她骂自己,不仅不气,反而仰头大笑,「小白,你总算聪明一回,识破了本君的真容。」 后世皆骂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骂他勇而无礼,为而不顾,骂他自贼其君,又贼人君,乃世间真小人。 可那便如何?他只需要一个人懂便好了。 那人跟他说,弃小义方能雪大耻,告诉他父兄受诛,復仇,乃礼也。 「不用在意谣言诋毁,阿申只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她顶着柄荷叶,笑涡被身下菡萏映得霞光微漾。 所以他许诺为她建一座城,固若金汤,政通人和,他问她,滕玉,你说,还要添些什么? 「城有四角......」她攒眉,想了片刻,便在竹简中写下:「一角栽杏树,一角埋青骨,一角引泉水,一角结永固。」 「阿申,城池建好那日,我在门外等你。」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阿申望向前方,见夜色浮动,疏影横斜,依稀间,仿佛便要从这一片迷濛中走出个他熟悉的影子来,可他终是没看到她。 张懋丞刚幻成人形的灵体从那团枝繁叶茂中一个勐子扎出来,他已经当了四十九日青烟,现在,便有些控制不住这具人形,顺着山势滚下去,撞上东方既白,从她身体里直穿过去,将那小道姑唬了一跳,以为阿申终于是忍不下这口气,挥鞭挞向自己。 「老道,你没长眼吗?」 「才长出来不行啊。」 下方山径上乱成一团,阿申瞟那团嘈杂一眼,心里的空虚倒不知怎的,被排解了不少,他想到了一种久违的叫作烟火气的东西,虽然那东西已经离他太远,远得他只记得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是病中母亲的一碗热粥,是和兄长下棋输了之后气沖沖跑出院子,又不知去哪躲在檐下看雨的委屈,是冬日父亲下朝回家,一家人围坐炭炉,炙犁牛烹野驼,其乐融融的温暖。 他看了二人许久,在争执声渐弱的时候,幽幽嘆口气,抬臂,吹了声口哨,静待柳雀从树梢旋下,落在臂肘之上,才撩袍拾阶,顺着小径朝山上去了。
第50页 风静树止,张懋丞拍了拍气鼓鼓的胸膛,觉得这妮子的嘴皮子是愈发厉害了,自己近些日子几乎每次与她斗嘴都会败北。他转着眼珠思忖半晌,忽的想起一个妙招,咧嘴一笑,跷二郎腿望天上那轮圆月,叼了根草叶,摇头晃脑,却是半句话也不言。 「造作得很,老道,你故作姿态给谁看呢?」东方既白果然很看不得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嘿嘿冷笑两声,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几圈。 「哎呀,」张懋丞扶额,「姑娘现在的脾气是愈发大了,也不知是否是因着有人撑腰,所以胆也壮了,气也粗了,连山君,都敢直唿孬种了。」 「我只说山君不是好汉,何时说过他是孬种了?」东方既白嘀咕:诛心啊老道。 张懋丞哼一声,「我今儿临高望远,恰好看到了况家的轿子来接姑娘,想姑娘是要一朝嫁进豪族,所以才很不拿我们这些故旧放在眼中。」 原来他是要说这个。 东方既白扭身便走,不给他揶揄自己的机会,可是走出几步后,她滞住,回身,看张懋丞满脸无趣的鬼样子,问了一句,「老道,你怎么不娶妻?你们正一派的法师,不是可以婚配的吗?」 张懋丞听她冷不丁如此问,先是一怔,后来想起自己已经是个游魂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索性实话实说,「我不缺钱财,又有人伺候饮食,干嘛要去惹那一桩子麻烦事?」 原来只要有吃有玩,婚配便是退而求其次的一个选择,东方既白思忖着,又道,「那你不寂寞吗?」 张懋丞笑,「我门下之人甚多,有何好寂寞的,」说到这儿,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吹鬍子一笑,悄声道,「不过这些日子我在山顶,独坐空瓶,实在是无聊得要疯了,于是便问山君来着,问他一个人守着碧山这么多年,难道不感到寂寞吗?」 东方既白来了精神,睃眼道,「老鬼怎么说的?」 张懋丞见她急切,倒卖起了关子,「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乌木沉香分你十根。」 张懋丞好整以暇坐好,「平日他定不会搭理我的,但那天,哦对了,也就是你们进入邪祟迷障的那天,回到山头后,山君与平常很是有些不同,好似,好似抱着满腹心事。」 他略略一顿,「所以他破天荒地答了我,他说,并不是身处闹市,坐拥人海便不寂寞的,寂寞与否,是要看心中所念的那个人在不在身旁。」 第三十二章 立威 张懋丞说完,便开始自言自语嘀咕,「我现在吃不得肉,喝不得酒,女人也碰不得,只能享用些香火咯,也不知这乌木沉香是何滋味,每次见山君闭目吐息,也看不出他有多爽快......」 东方既白沿山径慢走,心底一团沉淀许久的混沌却一点点散尽,变得清透起来。 原来,并非济济一堂就不寂寞的,想况家夜宴,还不敢太过张扬,已是红飞翠舞、觥筹交错,况尹千方百计讨好,一众下人更是变着法子博她开心,她也曾被这一团热闹和气所引,不由地心嚮往之。 可是当独自离席,一人静坐池边,去看窗内那一片鼎沸,她却觉得,窗内和窗外,热闹和孤寂,似乎并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被环绕被宠爱很好,但形单影只,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并不急着想闯入这团喧嚷中,甚至还觉得,她离窗内的他们很远,远到似乎那几步路,要用长长的年月才能走完。 这和她以前对热闹的浮想完全不同,所以当田嬷嬷明里暗里地探问,她是否愿意入况家门时,她踟蹰了,嫡庶身份在她这里并非一个难题,因为那是她从未经歷和想像过的另外一个世界,她只是觉得迷惑,难道她这么多年所求的,想要的,便是这些? 一座况家大宅,加上一个品性纯良,暂且痴迷着自己的男人,便能许给她朝思暮想的一切? 风从山头卷下,带来浅淡的香火味,落于鼻息,缱绻不散,东方既白哂然:不愧是千年老鬼,走的桥怕是比她这个小道姑行的路都多,一句话便点破了她心里的迷思。 张懋丞也嗅到了这股香气,于是学着阿申的模样,闭目凝神,任身子慢悠悠浮到那烟柳之间,随绿波浩渺,慢晃轻摇。 「罢了,姑且先这么过吧。」东方既白苦笑:一人两鬼,守着暮云春树,好像,也没坏到哪里去。 *** 况府别院。 况天蔚坐在几前,抿了口松萝,便去看灯影下站着的田嬷嬷,笑,「我怕他人那些人知道我已远航归来,所以才遣了随从,自个到别院来,没想你这老妇竟也在此。」 田嬷嬷摇头嗟嘆,脸上却全无怒容,「太小姐,主君的性子和咱们太老爷真真儿一模一样,平日对人再松散不过,可若较起真儿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是开罪不起。」 说完抿嘴笑,「若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恐怕今日主君就不是把老婆子我打发到别院,说不定这会子,我已经在人牙子的麻袋中绑着了。」 况天蔚闻言笑着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了,灯影下,一双微挑凤眼亮似琉璃,「他那是拿你立威呢,让府里上下以后都提着心,擦亮眼,千万不要得罪了那位东方姑娘。」 田嬷嬷掩口笑,「婆子我是家生的奴才,从小便跟在您身边儿,说话还是分得出轻重的,只是今日之事我是万万没想到会得罪主君,我也只是看主君他才开了窍,所以想着去推波助澜一把,说了那句纳妾的胡话......没想这些话传到主君耳中,却让他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第51页 说完啧了一声,「咱们况家虽无需靠娶什么高门贵女皇亲国戚的来帮衬,但太小姐,难道真的让一个小道姑来做咱们的当家主母?那岂不是成了章台城的笑话?」 况天蔚抚着杯沿,去看光滑杯面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笑道,「瑜儿倒是开窍了,都说七窍相通,说不定今后他行事便能稳健许多,若将来一日他能独撑起况家基业,我也算不负父兄祖宗。」 「太小姐不打算干预?」田嬷嬷觑况天蔚神色,见她面如平湖,头一次生出些许后怕来:难道今次是她这个老奴多管闲事了,这况家,无论主君还是太小姐都没有半点子门第观念? 况天蔚没回答,睨眼看几上灯火半晌,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把铜剪,去绞那刚刚烧出黑烟的灯芯。火苗晃动一下,将整间屋子照得更加亮堂,也映亮了况天蔚鬓边多出的几根白髮。 她垂眸,嘴角噙笑,「改日,我倒要去见见这位东方姑娘。」 *** 一夜春雨,急骤潇潇。 晨光熹微时,雨方停了,云雾游行于半山间,似一片薄纱。 张懋丞站在一根柳稍上,踮脚勾头,手撑凉棚朝山下望,时而努嘴,时而摇头,像是在看一出晦涩艰深的戏文。 阿申乜眼瞅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好看吗?」 张懋丞正在兴头上,头也不回道,「这况家主君也不知怎么冒犯了小道姑,现在已经对她行了十七八个大礼。」 说完,未容阿申说话,便又道,「嘿,那小道姑的脸红得像要滴血了,我还从未见过她这幅忸怩模样,难不成那晚在况家,两人之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男的才要赔罪,女的才会羞臊......」 念及此,他倒抽口气,食指朝山下点了几点,「好个东方啊,上次被她撞见我从十六楼里出来,还被她好一顿揶揄,说我有辱道门清规,现如今,她自己倒与那况家主君搞得不清不楚,闹得满城风雨......」 话音没落,先是听得一阵柳叶簌簌之音,未几,整个身子便随风飘起,在空中顿了片刻,朝山脚直落下去。 「你有什么牢骚,便直接对她发,不要在这里扰本山君清净。」 阿申的声音从上头飘来,张懋丞只觉头顶处被一股气流压着,再也飞升不起,俄顷,便已穿过薄雾坠至山脚,从那还在行礼的况尹身上直穿了过去。 况尹觉一股寒气从前心窜到后背,回头,看见张懋丞的魂儿勉强在一株大柳前剎住步子,整理衣冠后,抱拳沖他调笑,「失礼,失礼了,也不知主君找咱们小白说什么,你看,她那张脸涨得比山间的野果子还红。」 说完,便很是欣慰地看到况尹的脸也如自己所料,红成了一枚野果,于是又呵呵笑两声,「是老道我多嘴了,想来两位聊的体己话儿,是断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床笫之言不逾阈......」 眼前飘过一道黄符,上面硃砂描画的符咒他再熟悉不过,可张懋丞万没想到,有一天,这黄符竟然会冲着自己过来,不偏不倚,贴在了脑门正中央。 张懋丞觉得被从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都被冻上,连唇舌都动弹不了,更可怕的是,他看到东方既白随手扯下根柳条,揪下柳叶念了个咒后,将那脆嫩青枝缠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像着牵一头老牛,将他朝山径上拉去。 「姑娘......」 况尹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抬手想唤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方才,他已将所念所想表达得再清楚不过,其后之事,他不想过多纠缠逼问,恐给她造成更多困扰。 毕竟,章台城中有关他和她的流言已经传得沸反盈天,就连这做了新鬼的老道都要调侃嗤笑几句,她一个孤身女子,怎么受得起? 况尹望东方既白牵绳的背影,抬手招唿站在十余丈外的承保过来,喝了他递上来的一碗兰雪茶后,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常听你说,城中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里的小厮丫鬟,你识得七八,这话,不是在在夸海口吧?」 承保将况尹手里的水碗接过,笑道,「自然不敢在主君面前扯谎,只不过,承保心里也清楚,他们与我亲近,看的是况家的面子,又不是我承保这张脸。」 「成。」况尹使劲捏了一下承保的肩膀,「你今日就把话散下去,说是我况尹倾慕东方姑娘,日日上山纠缠叨扰,东方姑娘却嫌我纨绔乖戾,嫌我任性娇养,嫌我胆小怕事,屡次拒绝,不胜其烦。」 承保听得瞠目,「主君,小的不敢......不敢瞎传这些诋毁主君的话......」 况尹见承保吓得汗出了一脸,自个先乐起来,「放心,我教你的话,出了什么岔子自然由我替你兜着,再说了,这也算不得什么诋毁,不就实话实说嘛。」 承保咂舌:别的倒还好,只那胆小一条,平日谁不小心提起,便要惹得况尹动怒,今个,他倒自嘲起来了,也不知那小道姑给主君灌了什么迷魂药。 想着便去看山径上已经走远的东方既白的背影,哪知刚抬眼,后脑便捱了一掌。 「浑看什么,」况尹挡在他前面,嗔笑,「记住了,以后对东方道长,绝不能轻佻浮薄,不知礼数。」 *** 这厢边况尹带着自己的人下了山,那厢边东方既白也牵了张懋丞来到山顶,张懋丞见了阿申便要告状,怎奈口舌被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52页 阿申看他那副模样便冷笑,「该,学什么不好,非学那成精的话匣子,搬弄口舌。」说完,转脸看向东方既白,「下山了这么久,都干嘛去了?」 原来这老鬼也好奇? 东方既白觉得有些事倒是早点说明白的好,于是便搓着道袍上的毛边,期期艾艾道,「况家主君是来道歉的,因为前一天,他家的嬷嬷悄悄来询我的意思,问我愿不愿意嫁做主君的妾室,他觉得此话冒犯了我......」 「你怎么答那位嬷嬷的?」 「没答。」 「所以,你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第三十三章 故事 东方既白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里来,不禁怔忪住,尤其在看到阿申那双辨不出情绪的眸子的时候。 「我......」她隔着道袍掐自己的大腿:总不能实话实说,她是因为他寂寞不寂寞的那番言辞,才决定不嫁给况尹的吧。 阿申见小道姑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轻轻哂笑,「小白,心太高了吧,连况府主君都看不上了。」 「没有,」东方既白低头,耳根热起来,小声嘀咕,「哪还轮得上我看不上人家......我就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入了况家的门,怕是也要受欺负的。」 她说了谎,未免心虚,阿申却倚柳望天,目光澄明,「况家公子倒不像是这样的人......」 「人心易变,只有握在手里的银子最实在。」话落,听阿申鼻哼一声,便回头沖他灿然一笑,「没有银子,我也买不来这么多乌木沉香不是?」 阿申本想送「俗物」两个字给她,东方既白却已经走到一块石碑后头,翻找了三根沉香出来,插于七宝博山炉中后,捧到他跟前。 「山君今日还未进香火吧,」她一边说一边把香炉放到老柳的树杈上,摇手将轻烟送至阿申鼻端,另一只手,则轻挠了一下眉梢,赧笑道,「小的时候,有时饿肚子饿得狠了,饿得连觉都睡不着,我便会迫着自己去想些别的,绝不能满脑子的八珍玉食,那可真挺不过漫漫长夜。」 阿申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便没答话,深吸一口淡香后,凝她有些发窘的模样。 「山君道我躺在床上想些什么?」东方既白干笑两声掩饰尴尬,自问自答,「我想,隔壁家大毛今天有没有挨揍,他可是把一树的枣儿都打下来了,还想,再隔壁家那位小姐究竟搽了多少香料,才招下一窝的蜜蜂,围着她团团打转......」 阿申咬牙,腮帮微鼓,「东方既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东方既白抓头,虚笑两声,「我想着,既然每夜都要受鞭笞剪绞,不如干脆躲一躲,不与它硬抗死熬,想些别的,开心的、好玩的、稀奇古怪的,不管什么,只要不是那条鞭子那对剪刀,什么都好,不把心思放在上面,或许,也就不会那般难捱了......」 说到后来声音愈变愈小,因为发现阿申空洞的眼正一眨不眨瞅着自己,盯得她毛髮倒立,脚趾抠地,道他下一刻便要锁住自己的下巴,咄咄逼人,「小白,现如今竟轮到你来对我说教了。」 可她没等到自己想像中的一幕,东方既白讶然地看着阿申收回目光,撩袍倚柳而坐,望山间流云片晌,垂头轻笑,「小白,你是第一个对我讲这番话的人。」 语气平和,东方既白几乎从中听出一丝温柔,于是难免乱了心跳,「山君何意?」 自父兄惨死,合家问斩,他心里便只装了两个字——復仇,復仇谈何容易,尤其他的仇家,还是一国天子。为掩人耳目,他朝歌暮宴醉生梦死,午夜惊坐,怕自己忘了亲人抛头洒血,便用匕首在烛焰烧红,去剜双股上的肉。 切肤之痛,才能铭心刻骨,他,是一直这般告诫自己的。所以每次看淋漓血肉从身上剥落,心里才能品出一丝痛快,一丝除了恨之外,唯一能惊痛自己的感触。 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隐忍,忍常人所不能,厚积而薄发,哪怕脱了几层皮,也要打碎牙齿活血吞。 可是面前这个人,却让他去躲一躲,去当个懦夫,哪怕这所代表的温顺、愚蠢、盲从是他过去时刻警戒要努力规避的,也无所谓。 怕了就闭上眼睛,怕了就把脑袋埋进沙中,露尾藏头,也能暂安一隅。 「小白,」阿申轻拍身旁,示意她过来坐下,东方既白心悸,却还是去了,抱膝坐在他身旁,感觉一缕银丝飘到了自己的肩头,像山间的轻雾,「到碧山之前,你总挨饿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东方,她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和一个尖尖的下巴颏,他把烤鱼递过去,她虽踟蹰,却还是接了,吃相近乎兇残,没多久便只剩下一根锃亮的鱼骨。 东方既白用手指颳了下鼻头,笑,「山君,刚来碧山的时候我爱哭,你说我若是再哭,你就讲鬼故事吓我,后来我听了故事哭得更厉害了,你便支了我到山头数柳树,说数不清楚便没饭吃,我现在还记得,狮子峰四百三十三株,烟霞峰一千零一十八株。」 「记仇呢,小白。」阿申知道她不想提及儿时往事,便也没有再问。 东方既白笑笑,抬头看乌木沉香短了一大截,只剩下三个香头,便重新拿了三根点燃,在博山炉中插好,復又在阿申旁边坐了,看着前面烟火裊裊,咕哝道,「倒是许久没听过山君的故事了。」
第53页 「不怕了?」 「还有那么一点点,不过我记得山君说,怕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所以才强逼着自己,学会了五雷决,学会了道教秘符......」她一顿,乜一眼还被捆着的张懋丞,放低声音,「安身立命是其一,关键,还要向您交租子不是?」 阿申笑得轻缓,「你干得还不赖,」说罢仰头,深吸一口积香,「好吧,那今天就讲一个不那么可怕的故事给你听。」 *** 小白,你知道皇宫吗?不是现在的紫禁城,而是应天府那座钟阜龙蟠却毁于一夕的「皇城」。 约莫三十年前,我去过那里,呵,你猜的没错,我此去的目的是为了骗,不,是取走那宫城里的一样东西,可惜最后我什么也没寻着,不过,却亲睹了一件旧事,一段皇家秘辛。 那是洪佑二十五年的秋天,寒风萧瑟,南雁啾啾,咸阳宫的院落中堆了厚厚的一层黄花,宫人们每次扫成一堆,还未来得及装袋,就又铺了一地。 闵惠皇帝当时还是皇太孙,只有十四岁,看到遍地黄花,就想起了自己病逝不久的父亲,不禁扶窗垂泪,情难自抑。 小白,你道他哭什么,自然是为暴病而亡的太子,可却不单因这寸草春晖之情。皇家事远比草野小民的家事复杂得多,成王败寇、你死我生,与其说无人愿意,不如说无人敢去做一个不问朝政的闲王,因为手不握重权兵权,就会变成他人砧板上的鱼。 从古至今,争夺王位只有两种结果,披荆斩棘走到底,承皇冠之重,或者,死。 可这位皇太孙要面对的,却是一条最崎岖坎坷的荆棘路。 太祖有四个儿子,除了已故的太子,还有秦王、庆王、肃王三位皇子,每一位,都在太子病故之后,对空缺出来的太子之位狼眈虎视。尤其是秦王,没错,就是今上的父亲,他据守燕地,弭盗安民,兵多将广,早已长成一只羽翼丰满的玄鹰。 可对比自己的四叔,皇太孙却尚且年幼,虽博闻广记,然而从未出过皇城,更遑论领兵打仗,战场搏杀。 小白,本朝是建立在刀光剑雨、血雨腥风之中的,当时距建朝仅区区二十余载,尚武之风横行,武将的地位远高于前朝,太祖施行军屯制,武举更是在本朝得以发扬光大,所以不论在朝堂还是民间,领过兵斩过元将的秦王都毫无疑问,更得人心。 不过那小太孙也不是毫无胜算,他最稳实的靠山,便是他的皇爷爷——本朝的太祖皇帝。 太祖对过世的先太子和太孙的宠爱是尽人皆知的,太子慈仁殷勤,颇具儒者风范,皇太孙亦温文尔雅,喜爱文墨,师从正文先生,对佛学颇有造诣,总角之年便已经翻译《大品般若》十五卷。 太祖呢?阿申摇扇而笑,太祖出身农家,恐怕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现在得了这么个博学多识的孙子,自然是要捧在手心,含在口中的。 他静思,想起那年那日,他坐在咸阳宫铺满了黄叶的垂嵴上,去窥那站在窗内的皇太孙。皇太孙脸上泪痕遍布,却不敢声张,怕被宫人传了去,被那些有心人上表他少不经事,举止不端。 他轻轻吸鼻,拿起绢帕蘸干颊上的泪水,正欲离开,却见那一片落英缤纷中,多出一个一尺来高的小人,身披鳞甲,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手握红缨枪,肩膀还背一根红绦,如祥云瑞霭,威风十足。 皇太孙目怔,正想唤人过来,却听那小哪咤一声嘶吼,圆白的胳膊朝下方一捞,抓起一条头戴犄角,栩栩如生的白蛟,冷笑一声后,便将之压在身下,剥皮抽筋,直剥得那白蛟只剩下一条长长的黑骨。 皇太孙听到声音便已经浮起笑意,现在见那小哪咤掐腰瞪目,一副很是得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皇爷爷,还当孙儿是始龀之年,见了皮影便信以为真,夜里不抱着便睡不着觉呢?」 第三十四章 秘辛 幕布后走出一个人,深目长颊,奇骨贯顶,头戴乌纱,身着龙袍,腰围绿红相间的腰带上缀黄色玉圭。 不恶而严的长相,见了孙儿,却眯狭了眼,脸上的皱纹随着白须一同轻颤,「孙儿,皇爷爷这么多年未演皮影,如今胳膊腿都快僵了,倒也没演砸吧?」 更多免费小说+v 13588451110 皇太孙早已从屋中步出,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走到太祖皇帝身旁,去看他手中牛皮制成的哪咤画像,拿在手中摩挲半晌后,又去捞那条只剩下长骨的白蛟,盯视片刻方道,「小小孩童,竟不畏兇险,不计后果,着实可敬可佩。」 太祖凝下方那个因父病故,仿佛一夜长大的孩子,须臾,伸手去摸他柔软的发顶,「孙儿的头髮同你父亲的一样软,都说发软的人心软,想必孙儿也像你父亲一般,长了副菩萨心肠。」 听到太祖皇帝提起亡父,皇太孙感觉眼底一热,却又连忙忍下,唇抿动几下,方道,「孙儿明白,这心软是要用在黎民百姓头上的,可若是面对豺狼,却不能有半分怜悯,定要像这哪咤一般,将恶人抽筋剥皮,要它有来无回。」 他说这话时,灵谷寺的钟声从渐浓的暮色中传来,依稀,还有铃铎声声,轻漾在晚风中,似是佛语。 太祖垂头看自己的孙儿,只见秋风萧瑟,将他的长衫吹得朝里凹下,使那副本就不健壮的体格显得愈发单薄,心头不禁生出怜惜,张臂将他搂入怀中。
第54页 「怕吗?」他将下颌抵住那颗乌熘熘的脑袋,轻问。 「不怕,皇爷爷和孙儿这般大时,已经孤乞于世,做过行童,演过皮影,风餐露宿,没有一顿饭可以饱食,最后还不是成了英明神武的开国之君。孙儿现在的处境比皇爷爷当年已不知好了多少,又怎能暗弱无断,畏惧不前?」 太祖听这话却并未展颜,因他知道这小少年不过是在抚慰自己,他也知道,皇太孙如今要面对的危急,并不比自己当年少。 从一介布衣到高座龙椅,他半生征战半生朝野的岁月里,可谓劲敌无数,可却没有一个人,像秦王一般,与自己如此相像。 果决、善疑、残暴,秦王是他的骨血,但从他出生那日,自己的目光却从未在他身上凝注过。所以秦王不满十六岁那年请命领兵出征,他便也允了,明面上说是为了歷练皇子,可是明眼人却能看出来,他对这个庶出的四儿子,并不属意留心,否则,又怎会心安神定地允他去那样的兵戈扰攘之地。 而彼时,东宫却正在翰林院学士的教导下,在十几名国子监学生的陪伴下日夜勤读。 后来秦王北伐归来,他明里封赏封地,暗地里,却对这个从未放在眼中的儿子存了心,却不是什么舐犊懊悔之心,而是,一份暗藏的忌惮。 因为从那双经过厮杀愈加深沉的眼眸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像他,他却并不喜欢一个和自己太过相似的皇子,现在已是太平盛世,不像他当年立国之时,所以他要选定的接班人,需慈仁殷勤,需忠正贤良,却不是,和他如出一辙的倔强冷酷。 太祖搂紧怀中的皇太孙,眉心纹路犹如风蚀:你要怎么和他抗衡呢?若你父亲还在世,身为长兄,又受朝中重臣拥护,应该还能镇得住他的野心,可是现在,我已行将就木,你却还尚未春秋鼎盛,到底,该如何去压制他的虎狼之心? 难道,真要走到骨肉相残那一步? 太祖皇帝心事重重移驾出咸阳宫时,已是暮色苍茫,西风残阳,交替勾勒出甬道尽头那株龙爪槐的树影。勃勃劲枝下,站着一个着赤色常服的人影,远远看见太祖的步舆,便叩拜行礼。 「皇儿来咸阳宫做什么?」步舆行到秦王身旁停下,盖顶的影子将秦王全副笼在其中。 「儿臣回京已有数日,想来看看皇侄。」 「他刚睡了,这大半月积劳过甚,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你便换个日子再来吧。」 「父皇,可是带了皮影过来哄皇侄开心?」秦王还跪着,眼风却从乌纱下渗出来,瞄向一名宦官手中捧着的木匣。 「不错。」太祖并无丝毫迴避之意,反让那宦官将木匣打开,示于秦王,「哪咤闹海,杀龙子,除奸恶。」 秦王看木匣中那截黑亮的龙骨,轻轻道,「儿时听这故事,也会被龙王爱子之情所动,为子报仇,不惜上奏天庭,水淹陈塘关......」 「皇儿今日似乎有心事。」 「儿臣只是想起,还从未见过父皇亲手操演的皮影戏。」 *** 白色幕布后,幽黄灯影下,是云迷雾锁的阎罗鬼界。 说谎诓人要拔舌,卖茶王婆剪手指,挑唆不合吊铁树,欺上瞒下照孽镜,长舌诽谤进蒸笼,放火害人抱铜柱...... 开场锣鼓起,人影攒动,像是活了。 铁钳夹舌,生生拔下,拉长、慢拽,变成长虫似的一条影子,此为拔舌狱;铁树皆利刃,自后背皮下挑入,插肺扎心,血点似繁星,此为铁树狱;蒸笼蒸透,冷风吹过,扁长不一,重塑人身,此乃蒸笼狱;油锅烹炸,罪轻一遍,罪重十遍,焦脆莹黄,此为油锅狱;牛蹄踩踏,化成屎坑肉泥,此乃牛坑狱。 锣声鼓声更响了,幕布上出现一个血红色的大池,中有血海滔滔,浪声不绝,血池中扎着个人,拼命翻腾着,伸臂嚎哭,却最终被池底蓝脸红髮的夜叉拽住脚踝,拖进池中淹死。 「此为血池地狱,凡不孝敬父母,不善待亲人,钻营歪门邪道之人,死后将被投入血池受苦,皇儿可看仔细了,这溺死血海的滋味是怎样的。」 「这就是太祖为秦王操演的皮影,」阿申轻笑,眸光飘忽,意味深长,「那天我观摩了两场精彩纷呈的大戏, 一场便是这十八变相图,另一场,则是父子离心,骨肉相残的皇家祖传好戏。」 说完,又深吸一口香,摇首,鼻中轻哼,「皇家......」 东方既白手撑下颌,蹙眉问道,「可是,那秦王常年征战,早已见惯了肝脑涂地、断臂残肢,难道还会怕这些镂刻描画出来的皮影不成?」 阿申笑,「他怕得紧呢,脸都青了,就跟,」他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浓,「就跟况家主君见到我变出的那只虫子时的神情是一样的。」 东方既白被这话逗得噗嗤乐了,「山君这话我便不信了,况公子的胆子也就芝麻大点,怎能与杀伐决断的秦王相提并论?」 「小白,他怕的并不是什么拔舌蒸人的皮影,他怕的,是在幕布后面,操纵皮影的那个人,他的父亲。」 阿申用羽扇轻拍了一下东方既白的头顶,「太祖皇帝为了鼓励失意自馁的皇太孙,精心演了那样一出哪咤闹海,而秦王放下自尊,苦求得来的,竟是一场敲打人心的变相图。」 「至此,太祖皇帝算是将皇太子死后,东宫之位悬置的局面摊开挑明了,他用一场皮影戏,直截了当告诫秦王,要他放弃对皇位的妄想,否则,他这个当老子的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第55页 「可是,」东方既白想到其后发生的事情,轻耸鼻尖,「秦王自然是没打算放弃皇位的对不对?」 阿申笑,「野心这个东西,是长在骨血里的,更何况,秦王从儿时起便见父亲宠爱皇太子,悉心培养,对自己却是过问不多,甚至,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野心被妒意滋养,日益膨胀,而他之所以领兵出征,也是为了让父亲看到,自己也是可以同兄长一般,为他分忧解愁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不要命拼杀出来的胜绩,竟然让父亲的冷漠变成了戒备,从此父子离心,愈走愈远。」 「远到......什么地步?」东方既白犹疑着,问出几个字。 阿申望向黯淡下来的天色,最西边,有紫色的蓬星掠过天际,转瞬便不见踪影,他凝神,随后淡淡道,「太祖为防范四子,一面利用庆王加以牵制,一面为皇太孙布局防控,託孤重臣。可是,太祖还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安排,便一病不起,没熬过一个月,不治而亡。」 「这么突然?」 「是必然。」 阿申看东方既白惊诧的脸孔,继续道,「太祖是在秦王回燕地后不久病倒的,都说,他是忧危积心,卒中而亡,可是,」他微偏了下头,嘴角凝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在太祖病倒的前几天,在他的寝宫中,看到一个宫人,偷偷换掉了太祖常吃的丸药。」 第三十五章 清欢 东方既白捂住嘴,「呀,是秦王?」 阿申一笑,「没有别人了是不是?那小宦官在太祖病逝的同一天,被人投入坤宁宫北侧的水井中,我曾在他归阴之前偶遇他的魂魄,他便向我哭诉,说秦王将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他的幼妹拘禁起来,以性命相威,让他换掉太祖常吃的丸药,取一枝蒿代之。」 「他竟然弒父篡位?」东方既白蓦然听到这皇家秘辛,心脏砰砰剧跳。 阿申瞥她,「小白,皇家人天性凉薄,皇家事亦比那溷藩中的秽物干净不了多少,古往今来,弒君篡位者又何止他一人。」 东方既白一向不通古今,听他如此说,未免心惊,可又怕自己和以往一样,说出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笑话惹他动怒,于是便点头,追问道,「那......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太祖驾崩后,皇太孙即位,也就是闵惠皇帝,而就在闵惠皇帝登基的第五日,秦王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挥师南下。闵惠帝根基不稳,又缺乏实战经验,纵使有太祖託孤的文臣武将相助,却还是节节退败,致使主力不断被歼。秦王则适时出击,灵活运用策略,经几次大战消灭南军主力,最后乘胜进军,于闵惠元年攻下帝都应天。」 「那个人到底是死了还是跑了?」 阿申抿了抿唇,「阖宫自焚,可是在奉天殿的废墟中,却没有发现他的遗骨。」 「难道......是被烧化了?」 阿申沉眸,「秦王派人在宫中反覆搜了半月,最终,在武英殿下面,发现了一道鬼门。」 「鬼门?」 「就是密道,直通土城之外,高丈二,宽八尺,足行一人一马,备临祸逃出。」 东方既白色变,「真的......逃出去了?」 阿申抿唇冷笑,「我并未亲见,只知其后的三十年,先帝和今上都不断地在派人寻找这位只坐了三个月龙椅的闵惠皇帝。」说完又加了一句,「不管是朝中还是民间。」 东方既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找到他,会有银子拿吗?」 「小白。」阿申脸上绽出笑意,漫着月华,藏在斑驳树影中,像暮春的暖风,温和却不灼热。东方既白一时看直了眼,还未来得及应他一声,头顶已被羽扇轻轻一敲,敲得她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连忙别过脸去。 「说不定,还真的有重赏,」他转脸看向藏头缩脑的小道姑,「小白,或许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 新的故事——清欢。 峡谷之口,一片碧水如镜,云飞崖动。 虽是夏日,风穿石壁间,却依然能觉出一丝凉意。 当然,这凉,我是感受不到的,我低头看看怀中抱着的褡护:粗棉做的,硬且糙,想必披在身上也是沉甸甸的,透不进风。还有斜襟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像虫爬似的,丑陋得很。 我皱了皱眉,若不是逼不得已且力有不逮,我实在不想把这么个粗陋的玩意儿捧到他面前。 想着便已经走到崖边,抬头,见一条仿佛通天的石阶,从山底漫至崖顶,在尽头处,化成一个亮白的光点。我没有急着上去,只在阶下耐心等待,直至听到背后一阵风啸,吹得我的衣衫簌簌作响,这才轻轻朝上一跃,借那一股风势,扶摇直上,奔出数丈。 「清欢,公子每日尚且要一步一步攀至高处,你却偷奸耍滑,凭藉好风,登临高台?」 嗔怪声在脚下浮起,是思安,我回头,看他蓄着白须皱纹崎岖的脸,却未从其中觑见一丝半毫的怒意来。 「起风了,我要给公子送件褡护,老儿,你且慢慢走着。」思安看起来要比我长上两辈不止,我却对他不恭不敬,礼数不周,只随着又扑撞过来的一阵轻风,飘然而上,未几,便已来到半山处。 一条白瀑落在阶旁的嶙峋碎石上,砸出万马奔腾的气势,我见水花争相扑面而来,忙朝旁侧一躲,不让它们沾湿手中的褡护。抬头,遥见崖顶石壁上的观音像,高低错落,密密丛丛,有三四百尊不止。
第56页 宝相庄严,我心里却没有升腾起肃然之感,相反,那颗不存在的心忽然加速跳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爆裂,膨胀,要开出一朵花儿来。 我深吸了一口草叶清香,强迫自己平定心神,吹掉沾在褡护上的一颗水珠儿后,快步朝崖上跑去。 公子盘坐在最大的一座像龛前,手握佛珠,闭眼轻祷。他玄淡青色的袍子扑在地上,远望去,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 我忽然有些嫉妒那尊面无忧喜的观音,因为她每日都与公子相视对坐,一处,便是四五个时辰,而我呢,即便揽尽了端茶倒水缝衣侍饭的贴身活,也只能在他身边待仅仅一个时辰。 于是便朝那清隽的背影走去,脚踩碎砂,却全然无声,可是离他尚有几步,喜宁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食指贴唇嘘了一声,拽住我的袖子,将我扯到崖边。 喜宁还是个小孩子,扎着牛角髻,身高只及我腰际,所以被山风一吹,双脚便离了地,所幸被我抓住,才不至做了那山峦间的一只风筝。 哪知这小孩儿很不懂得何为「知恩图报」,站稳脚跟后,扯住我的袖子,拍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别......别去打扰公子......」 「为什么?」他说「打扰」,这个词我听着很不顺耳,于是竖起眉毛,沖他做出一副兇相。 喜宁吐舌,看了眼公子后,悄声道,「今早信鸽传来战报,说......」他垂目,脸上有凄悲之色,「说范将军的残部已经被全数剿灭,秦王兇狠,下令将所有战俘坑杀,一个未留,其中,便有将军二子。」 「吓?」 我惊唿,见喜宁看向我,连忙转头望着崖下,不让他觑见我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喜色,嗫嚅道,「那公子他岂不是復位无望了?」 我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喜宁本就心性单纯,故而以为我也同他一般怅然,于是便微微点头,凄道,「清欢,从此,公子便只能是公子了。」 这话的意思只有我们几个能听懂:公子从此便只能是我们的公子,再也无法成为天下苍生的君主。我在心里将这句话反覆品磨,心里的花儿也因它的滋养怒放开来,胀满胸膛。 「清欢,日后,便只有我们三个陪着公子了。」 喜宁揉搓着眼角,走向一旁的洞窟烧茶去了,我见他走远,便重新朝公子走去,一步一步靠近,盯视他许久,才跪伏在他身后,将手中褡护抻开,轻轻盖住他的肩膀。 公子的肩膀是瘦削的,侧看,薄得像被斧噼过一般。我心头泛起一阵战慄,尚未抬起的手掌轻轻在那两扇肩上握了一下。 触到他的骨骼,我一惊,方才回过神来,急着要将手掌撤回,哪知,左手却被他的环上来的右手覆住,指尖压着指尖。 他的指头很冷,即便我的手指没有温度,却仍感觉到了那贴近的寒意,只是,这寒意在我心里,却化成了一股热流,烫得我整个人差点跳将起来。 「清欢,」他回头看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敷着潮意,比山间的云雾还要朦胧,「金陵,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三十万将士的血泪,我也永远偿不了了。」 说完,他似乎用尽了力气,手虽然用力捏住我的手指,身子却还是不由地朝下滑去,就像一片枯零的落叶。 我手忙脚乱撑住他的腰,他几乎是跌进了我的怀里,头嵌入我的颈窝中,我脑中嗡的一声,什么都不剩下,只有一团白茫茫的雾,和那双潮湿的眼。 「公子......」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察觉出些许不对,轻轻将他摇动一下后,我探过脑袋去看他的脸,他黑得仿佛被水洗过的长眉,和眉下那双紧闭着的眼睛。 「公子。」我又叫了一声,脸颊上的热早已褪去,因为我发现他的脸很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是白的,唇角透着暗青,「公子,你怎么了?」 我将他撑起,他手中的佛串掉落在地,绳断,珠子朝四面八方逃散开去。 听到我慌乱的声音,喜宁从洞窟中走出来,手里捧着的茶盏也砸在地上,杯子四分五裂。 「傻孩子,快再去盛一盏茶给公子灌下,他这是忧痛过甚,昏过去了呀。」思安终于爬上了天阶,走过来,目光在我脸上轻轻一扫,将公子从我怀中接过去,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我觉得自己的心事被思安窥破,脸不由一热,恰巧喜宁端了茶过来,于是便起身立在一旁,看这一老一少小心翼翼地,将那碗茶送入公子的口中。 公子被茶水暖醒,轻嗽几声,眼睛张开,我松了口气,俯身刚要开口问他感觉如何,他却指了指山洞,看向我,气息奄奄,「清欢,去把我的刻刀取来。」 第三十六章 漂泊 刻刀?我在心里咕哝:要那劳什子做什么,他现在莫说握刀,就连一根笔也是拿不住的。 「我要为他们凿一座观音像,求神佛庇佑,魂归故里。」他看我不动,咬紧腮帮,「你不去,我便自己去......听到......没有......」 还是有一些孩子气的,毕竟,公子也才刚过束髮之年。 我嘆了口气,又见思安沖我轻轻点头,便只得站起身,走到洞窟取出刻刀,将它递到公子手中。 公子在思安的搀扶下站起,山风掠过,将我搭在他肩头的那件褡护吹落下来,我忙走过去,拾起褡护重新挂在他肩上,趁机送过去一只手臂让他搀扶,和思安一起,护着他走向观音崖最西边的一块石壁。
第57页 刻刀只是在石壁上扎了个眼儿,似乎已经废掉了他大半的气力,他轻嗽一声,胸口起伏,却还是用另一只手撑住石壁,刀尖顺着石眼朝下勐地一划。力道用得勐了,刀尖脱离石面,他整个人朝下扑倒,前额撞向石头,「嗵」的一声。 我吓得惊叫出声,忙上前将他扶起,扳起他的脸查看伤势,却正见一条深红色的血流顺着他的鼻樑落下,砸进领口。 「公子,你......」 我撕下自己好容易才缝好的褡护的袖子,摁住他额上的伤口,手压下去,已感觉到粗棉下面的湿热。可他却似乎察觉不到疼似的,呆滞地盯着还在从鼻尖滚落的血珠儿,俄顷,竟然笑了起来。 「四叔说的没错,我果然是个废物,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他咧嘴,血便落进口中,将齿缝染红,「我领不了兵,当不好皇帝,害那么多人为我惨死,现如今,连一尊观音像都刻不好......」 他瘫坐于地,被思安撑住身子,浑身战慄,我的手几乎无法摁住他额上的伤口。 「朕......」他因这个字失笑出声,嘴角染血,手捂住胸口咳笑,「我有负皇爷爷的嘱託,有负父亲的教诲,有负辅佐跟随我的文臣武将的期翼,我,究竟还有何脸面,苟存于这尘世间......」 「陛下......」 「公子......」 风吹白瀑,掀万点银花,如喷珠飞雪,朝我们盖过来,我拼命抹去眼中的水珠,却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公子。」 我叫他,怕极了,怕他真的用那柄刻刀割破自己的喉管,可抓住他袖口的手却被思安按住,他将我的手指扯开,「清欢,公子已经昏过去了。」 那晚,我在山下的茅庐中守了他一夜,因怕他自戮,我将所有能伤身的东西都收了起来,甚至,还悄悄拿走了他腰间的系带。我蹲守在榻边看着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张阖之间,他便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思安端了药进来,见我背嵴笔直,面色肃然,便在一旁摇着头笑,「公子他不会自戮的,他若是那等懦弱之徒,便早就投身奉天殿的火海中了。」 「是啊......」我稍稍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倚靠在榻前。 「不过清欢啊,」思安将漆盘放在地上,拿起碗吹拂上面的白气,「你可还记得太祖说过什么?」 我身子一凛,听窗外瀑布声咆哮如雷,像极了当年练兵台下,那震得大地都颤抖的人喧马嘶。 「太祖他说,」我忽然不敢看灯下思安的脸,苍老和鲜活,在那张脸上如此自然地融汇在一起,或许只有我,才能看出藏在里面的诡异,「他说......心动则念妄,譬如秦王,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起了不属于他的妄念......」 「清欢,」思安转过脸不再看我,「那你便应该明白,太祖为何将公子交託给我们三个。」 他俯身,撑着公子的后腰将他托起,擦掉公子额上的浮汗,「清欢,不要动心。」 思安的话我只听进去一半,因为我明白,自己只能对公子动心,却绝不会生出妄念,即便他已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却也不是我这样的一个「人」能独占的。 这一点我再确定不过,所以第二日公子拖着病躯登临观音崖,我也毫不避讳地随他上去了,甚至,在他又一次握住刻刀,试图在石壁上刻出一面观音像的时候,我还跪坐在他身旁,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清欢。」 他看我,眼中一片清明,这样的平静令我心灰,我却佯装不在意地一笑,「公子,让清欢助您刻这幅观音像,如何?」 「谢谢你,清欢。」他说得心诚意切,我触到他纤细的凸起的骨节,在心里勾勒出与这只手十指交握的样子,很是庆幸,自己不会脸红面赤,否则,这满腹心事恐怕是再也兜藏不住的了。 「专注。」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心猿意马,公子抬高了声音,我吓得挺直背嵴,按照他的指示,一笔一划,轻重缓急,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用蘸饱了心血的刻刀,雕出三界六道最慈悲的菩萨。 那是永乐二年的盛夏。 *** 我很喜欢狮子山,这里古树凌霄,林海蔽日,鸟语蝉鸣,近处的山野浓绿,远处的山林苍黑,再远一些的山头上,还覆着层薄雪,远望去,就像宫里白底青花的碗盏倒扣下来一般。 半山腰上有一座禅寺,掩映在一片青绿之中,杏黄的院墙,青灰的殿嵴,院中几株菩提硕大无比,虽然已经入了秋,却还是绿荫如盖,稠密的叶子,像是一条流水,没日没夜地,在我身边平静而又响亮地流淌。 公子最喜坐在树下,树影斑驳,在他脸上映出明晦交织的图案。 他比前几年又长高了不少,身姿挺拔,胸膛宽阔,净了发的头顶刚长出一层青茬。他坐在菩提下,身披月白色的禅衣,就像一尊佛。 我从禅房内看我的佛,心中常怀痴念,特别,在听到他低吟「菩提洗净铅华梦,世间万象皆为空」的时候。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似懂非懂,只觉那些字从公子唇中流淌而出,有种令人心战慄的魔力。 可是今日,我的游思妄想被打断了,透过窗子,我看见喜宁慌乱地穿过院门,走到公子身旁,神色慌乱地对他耳语。公子的面色逐渐变得凝重,稍顷,他起身来到禅房,将我和思安唤了过来。
第58页 「喜宁下山打水时看到了几个官兵,手中拿着画像,正在召集村民们识人。」语毕,他沖我们几个强颜一笑,「又要换地方了,现在就收拾行装吧,早些离开,省得累及庙里僧众。」 自从范将军残部被缴,我们便开始了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幸运的话能在一地蜗居半年,短则只有一两月光景。其实并非每次都是有官兵寻来,只是公子心慈,但凡发现一点风吹草动,便果断地弃巢而去,生怕连累他人。他总是说,已经有太多人为了他这个无用之人失去生命,所以宁死也不愿再看到一点牺牲。 不过这一次,既然喜宁已看到有官兵拿着画像来寻人,想必,那群猎狗是真的找到了这里来了。 我抬目,去看我们居住的这个不大的禅院,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喜欢这儿的从容恬淡,明澈无尘,仿佛这院子便是整个世界,里面,只住着公子和我们三个。 可我还未等到菩提黄了叶子,便要又一次被迫离开了。 想到这里,我微微握掌,看向思安,「你和喜宁先护送公子下山,我留下来收拾细软行李,一个时辰后,在城外的码头见。」 情势紧急,我的方案听起来合情合理,于是他们三个叮嘱我几句,便先行离去了。我独留禅房,将我们本就少得可怜的行装收拾好,然后,便坐在榻上,两腿交架,眼睛透过半阖的窗留意外面的动静。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禅院外面嘈杂起来,未几,便有几条人影踱至院中,静立片刻后,猫着腰悄无声地朝屋子包抄过来。 我笑,拧起唇角,沖外面招唿,「几位官爷,好好的人不做,非得学些鸡鸣狗盗,怕不是披上了这身飞鱼服,人就变成狗了吧。」 「哐啷」一声,门开壁破,三个着玄色官袍的男人犹如天降,将我围住,为首的那个,眯眼盯视我须臾,咧嘴道,「佛门清净地,竟住着个漂亮女人,想来是事出有异,」他朝我靠近一步,用绣春刀的刀尖挑起我的下巴,「小丫头,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看着他笑,美目流盼,他一时被我的笑靥慑住,眸光暗沉,挑起嘴角,喑声道,「你在笑什么?」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还在沖他笑,扬眉,目光灵动,「我只听得懂人话,听不懂犬吠呢,不过我家公子常说, 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想来,你们几个虽然叫得凶,却不是什么好狗呢。」 第三十七章 议亲 那人眼底掠过一束寒光,却将怒气强抑下去,只将刀尖又朝上一挑,抬高我的下巴,目光饶有兴趣地在我脸上游移。 「公子?你家公子现在身在何处?」 我笑,食指一勾,「你靠近些,这话我只讲于你听,他们两个,」我左右各瞥一眼,抿唇,「品相没你生得好,耳不立,毛不密。」 说完,我看着三人脸孔僵白,抓住刀柄的关节泛青,却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满意地笑出声来。 「软玉温香,靠近些又何妨,只是万一姑娘的香衣下藏着什么暗器,那敝人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执刀的男人勉强压下眼中怒意,喑着嗓子看向我。 「暗器?」我故作吃惊,抿唇思忖片刻,伸手解开腰间绦带,肩膀轻耸,已将那褙子褪在榻面,身上所余,不过是一件绛红色的的肚兜。 「可看清楚了?」我勾着唇笑,手绕到脖后,捏住肚兜的绳结,「难道,要我连这一件也脱了不成?」 三人目光颤动,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暗自冷笑:果然这世间男子,除了公子,都是些见色起意的傢伙,哪怕在这样的关头,也会被轻易引诱。 「不必,」绣春刀被收了回去,男人看着我,鼻息变得重了一些,却仍然强稳心神,一步步靠近,走至榻旁,一条胳膊支住床面,脑袋探到我裸露的肩膀旁边,轻嗅了一口香气后,一字一句道,「你家公子去了哪里?」 「下山了。」我道出三字,眼角泻出一点精光,笑,「不过,你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愣住,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条暗红色的线,开始只是细细的一束,不细看几乎难以发现,可只是须臾,那条线便裂开了,就像一只大张的嘴,露出里面破碎的软骨和血管。 血奔涌出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像地下喷涌出的热泉,我躲了一下,身上还是不免被喷溅上了几星,于是嫌恶地皱眉,拼命去擦拭被血污沾染的手臂。 「你......你是什么怪物......」余下的二人终于回过神来,瞠目惊叫,手中绣春刀晃得厉害,几乎捏握不住。 我当然不许他们扰了佛门清净,于是移步上前,面带寒笑,十指大张,狠狠掏进两人的心窝。 手心下有什么东西在上下扑腾,我一怔:这,便是人心吧,那个我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太祖说过:心动则念妄,既然他们对公子起了杀意,那么我便要让他们知道,这妄念的后果是什么。 我嘿嘿冷笑,十指骤然收紧,将那两颗尚在跳动的心脏掐得粉碎。 不过杀人虽爽快,毁尸灭迹却废了我不少功夫,所以当赶到码头时,已是黄昏将至。云朵披上了金辉,慢悠悠靠近河面,给刚起的夜风晕上一丝暖意。 公子和思安喜宁站在河边,惴惴不安地朝浮桥那一头张望,看到我的身影,他眉宇舒展,欣然一笑,沖我招手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我们三个都担心你会出事。」
第59页 他用的是「我们三个」,但我看到他宽慰的神情,心中已然被喜悦溢满,于是小跑着朝他过去,「捡了几本公子喜欢的经书,耽搁了时间。」 说着便解开包袱,「喏,这是《莲华经》,这是《金刚科仪》,带着上路,公子便不会觉得寂寞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住了口,因为我发现公子的目光凝在我的手上,一动不动。我的指缝中,藏着几弯暗红色的血污,被没有血色的甲盖衬着,分外显眼。我暗忖不妙:方才只顾着清洗衣物上的血迹,单单忽略了这杀人埋尸的手指。 我慌里慌张地将手抽回,连包袱都没有繫上,紧张得胸背相贴,难以自持。 公子默了片刻,却将那几卷经文重新收进包袱中,拎了几下后,抬头沖我笑,「好沉,怪不得耽搁了这么久才过来,」他双眼眯起,「清欢,谢谢你担心我途中乏味,专程背了这些经文下来。」 他没有怪我,我舒了口气,却不知,他是没有发现我杀了人,还是故意不说,不过不管怎样,这次我算是勉强度过难关。 我打起精神,接过公子手中的包袱,和思安喜宁一起,护着他登上早已定下的一艘小船,看碧波荡漾,追群山落日,一路朝西南边行去。 行船四日,可谓顺风顺水,越是往南,河道的滩和弯便愈发多了起来,一滩一色,一弯一景,青翠中映着淡墨,岸边草色烟光,翠竹摇曳,一派的清幽淡雅。 公子见大山大川秀美至极,心情比往日开怀不少,兴起,便与思安在乌篷中下棋。我和喜宁在一旁伺候,我知观棋不语,喜宁却还是小孩子心性,见到思安走错,总忍不住发声,所以待了不多时,便被我逐到篷外去了。 没了喜宁的指点,公子便又赢了一场,看思安捶胸顿足,白须都耷拉下来,便对他笑道,「你莫要气馁,我的棋是祖父教的,他极爱博弈,常和徐将军在莫愁湖对弈,还筑胜棋楼一座,并亲手写了一副对联:烟雨河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想起太祖,公子面露忧思,我正准备宽宥他几句,忽听后面布帘响动,以为喜宁又偷熘进来观棋,便头也不回嗔道,「自己玩儿去,别扰了公子的好雅兴。」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不是喜宁,却是那船家的儿子,名唤小离,他手上拎一串野果,见我回头,便赶紧止住笑,压低脑袋,只隔着眼帘觑我。 「姑......姑娘,这是我方才在水边摘的果子,甜......甜得很,特意拿来给姑娘尝......尝尝鲜儿......」 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听得我很是烦心,而公子和思安也朝我这边望了过来,思安眼中还含着抹笑意,在我和小离身上兜转,将我弄得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火,只是碍于公子,不能发泄。 我接过果子,故意不去看小离的眼睛,沉声道,「我只是个做奴婢的,主子未进食,我自是不敢先用的。」说完,便不顾他红了脸,把那果子用袖子擦干净,递到公子面前。 公子笑着捻一颗红果送入口中,又去看我,「好了,我吃了,别人的一片心意,你也莫要辜负。」 「我从不吃......」我的火气还没消,因为公子这番话烧得更加旺盛,想也没想便顶上去,好在被思安掐了一把,及时止住,我深深吐息,「甜的,我不吃甜的。」 小离在我这里碰了钉子,早已如坐针毡,听了这话,便忙不迭地出了乌篷,他走得太过慌张,以至于差点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摔了一跤。 布帘晃荡,舱中的光影时浮时沉,思安看向我,绷脸,「清欢,公子只是一句玩笑话,也是不想拂了那孩子的一片心意,他自然知道咱们吃不得这些,你随便说几句搪塞过去便罢了,怎么倒动气怒来?」 「公子实不该对清欢讲这些,」我音量很低,咬了咬嘴唇,续道,「太祖说过,清欢此生,只能侍奉公子一人,这话清欢没忘,公子倒忘了吗?」 说完,我鼻哼一声,恨恨道,「什么破果子烂果子,我见了便犯噁心,公子也不要吃了,踩烂扔了便是。」 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公子没想惹得我如此,面露惊诧之色,连声慰道,「好,我也不吃了,咱们都不吃,你莫要再急恼了,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温柔的宽慰我,我的火气顿时一扫而光,再不去关注那串野果,将棋盘上黑白二子挑拣到棋篓中,又喜笑颜开地替公子斟上热茶,跪坐在一旁,甚至,还哼起了一支小曲。 公子眼看着我变脸如变天,沖思安无奈地摇头,苦笑,「清欢大了,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思安嘆气,瞥我一眼,见眸光潋滟,终于忍住没有发声,手探进棋篓,捻起一枚黑子。 那日,两人一直对弈到入夜,准备就寝的时候,乌篷上有人轻扣几声,旋即,船夫的声音便从外面传来,「公子,可方便容小人进来说几句话。」 我正伺候着公子更衣,见天色已晚,便想替他回绝,公子却沖我摇头,整理好衣衫后,让那老儿进门,看到他言辞夷犹,便命我出去,留那老儿与他独处。 我窥那老船夫看我的神色有异,便只在乌篷外停住,耳朵贴在篷上,偷听他究竟要与公子说些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他讲的正是我的事,说想和公子议一门亲事,让公子将我许配给他的儿子小离。
第60页 「那孩子对清欢姑娘一见倾心,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公子放心,清欢姑娘嫁过来后,我定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对待,绝不会委屈她的。」 「可是清欢她......」 「难道她已经定了亲了?」 「那倒没有,只是......」公子不会说谎,推拒半晌,却依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第三十八章 补皮 「公子是清欢姑娘的主子,只要您这边答应了,她自然是不能不从的。」老船夫见公子犹豫着,便进一步逼问试探,笑着,「说句不好听的话,看您一行的吃穿用度,也称得上窘迫,若清欢姑娘嫁过来,我愿意拿出两锭银子,虽算不上多,也能够公子用上一段日子了......」 我听他这般说,早已气得手脚打抖,公子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如今即便落魄,又怎能容得这样的乡野之人来置喙一句窘迫? 于是当即便想破篷而入,哪知公子的话音又一次响起,断然压下了我的怒意。 「我不是清欢的主子,她虽然侍奉我,但我从未有一刻将她当做婢子看待,故而她的婚事,只能由她自己做主。」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被我听到,我却觉得字字如雷贯耳,砸在我那颗不存在的心脏上。若真的有一颗心,那么此刻,它一定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吧。 我品着这几个字,唇舌间似乎都溢满了甜蜜的味道,于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惊动了乌篷里的人。 「清欢?」公子和老船夫掀开帘子,看到我,一人惊讶,一人面露赧色,那老匹夫还算有些自知之明,见此境况,忙告了辞,走出乌篷,独留我和公子一外一里,凝望着对方。 「你都听到了?」稍顷,公子莞尔,「该怪谁呢?只能怪皇爷爷当时把清欢画得太漂亮了,所以才难免招来蜂蝶蹁跹,倒是让我为难。」 「公子也觉得清欢漂亮吗?」月华投映在船面上,照出我和他的影子,我不敢看他,只能盯住影子,蚊蝇哼哼一般地问了一句。 「自然,」公子笑答,接着却「咦」了一声,目光落在我的颈上,蹙眉,「这里怎么破了?」 我摸了摸脖子,这才发现下颌处裂开了一个小洞,想来,是被那狗官兵用绣春刀勾住时割破了,只是,我并不能感觉到皮肉之苦,所以一直没有察觉。 「进来,我帮你补上。」 公子说着便已经走进乌篷,从包袱中翻出一张巴掌大小几近透明的牛皮,又拿出画笔和彩墨,这才将我拉至矮几旁坐下,剪亮灯烛。 「抬头。」他一边说一边将宽袖挽起,眼睛被烛光照得发亮。 我顺从地将头仰起,露出整条颈项给他,两只手却在身旁紧紧握住裙裾,强令自己稳住阵脚。可是,当公子将破损处补好,笔尖轻轻从我脖颈上划过的时候,我还是很没出息的轻颤了一下,带动那支笔滑出去,在颈间勾出长长的一道。 「对不......」 我慌着着道歉,公子却先我一步,「是我不好,总是做不到皇爷爷那样......」 他说着便将手巾蘸湿,轻拭我的脖子,我喉咙动了几下,看他垂眸的样子,轻道,「公子,你不要总是自责,你这般,清欢会心疼。」 他抬起眼睛,凝我,半晌,眸中似乎浮上一层清润,却又在此时又一次垂下眼睫,「好,我以后,不再这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临岸的庙宇中敲响了钟,我正在为自己提起了他的伤心事而自责,现听那钟声沉厚贯耳,便急着转移话题,沖他笑,「公子常念的那句诗叫什么?说船的,还有寺钟的?」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他答。 「哦。」我最不通文墨,接了一个字便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子看破了我的心事,怕我尴尬,一边提笔接着在我颈上描画,一边笑道,「我倒是想起了另外一句诗,画眉深浅入时无,鸳鸯两字怎生书。」 「啊?」我听到鸳鸯二字,已是心旌神摇,再望向公子,却见他长指执笔,与我对望,眼中有悲悯之色。 「清欢,委屈你了,」他说,轻轻抿了一下唇,「不能像那些真正的女子一般,觅一位意中人,画眉举案,只让我这样一个人,用这根笔为你描画伤口。」 小船在这时摇了几摇,我想伸手扶他,他却先一步抓住案几,苦笑,「皇爷爷当年造出你们几个,为的是让你们护我周全,殊不知,既然你们已经有了神识,又怎能与这世间的情爱相隔?所以方才那老船家问我,我虽帮你推却回绝,心里,却很是为你难过。」 说完见我神色又变,忙解释道,「不是让你嫁给小离,你不喜欢他,我又何曾看不出?我想的,是以后。」 「清欢的以后,以后的以后,都是公子的,」我再也听不得他这么说,起身,脑袋差点撞上乌篷,「只要留在公子身旁,清欢就高兴,和公子相比,别的男人就像粪水秽杂,清欢一个都看不上眼。」 连珠带炮地说完,我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连忙掩住嘴,去窥公子的神情。公子显然也被我这番话惊到,愣怔着,目光在停我的脸上不动。 波动船摇,烛焰被拉扯得跳跃起来,忽长忽短,在空气中划出烟痕,朦胧了公子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寺钟的声音也弱了,仿佛在遥远的天边。
第61页 我终于回神,强定下心神后,沖公子道谢,行礼,脚踩棉花一般出了乌篷,像是一个刚刚归阴的游魂。 喜宁在船板上将我截住,他手中端着个漆碗,里面盛着公子常喝的补药,「清欢,」他在背后唤我,「去给公子送药吧。」 我摆手,头也没回,「你进去伺候吧。」 喜宁抓头,「怪了,往日我要伺候,你总是不允,今日怎么这般推避了?」 我不语,只去望挂在天幕上的月,默默吐露出三个字:完蛋了。 可是第二日,我预想中的尴尬场景却并未出现,当微熹初露,我躲在思安和喜宁身后,惴惴不安地看着乌篷的布帘被公子掀开的时候,真是恨不得当即从船上跳下去。 「清欢。」 公子唤我,我浑身一紧,差点跳将起来,「是。」 公子听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笑了,「今晨怎么不进来侍候,我的鞋子都差点穿反。」 他面色如常,像是昨晚的事已经被他忘了,或者说,他全然没将我那番莽撞之言放在心上。我抒出一口气,连忙奔至他身旁,在他周身转了一圈,捋平前胸后背的纹路,又将他系得乱糟糟的腰带解开,重新束好。 喜宁在一旁观我,笑,「这清欢,昨晚像换了个人,今晨,便又似换了个人,我啊,是再也看她不透了。」 我瞪他一眼,喜宁吐吐舌头,走到船舷旁,手搭凉棚望向远处,看到云缭雾绕后,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的时候,回头沖公子喜道,「前方便是章台了吧?听说此地民熙物阜,是一处安身的好地方啊。」 公子也走至船头,看那远处的城池和城外那座栽满柳树的山,此时秋天刚至,章台又是南地,所以柳树也都还绿着,若一团团浓碧色的烟雾,绕在山周,整座山仿佛都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了。 公子眉眼凝起笑意,「但愿,能在此处多住些日子。」 「公子若是喜欢,咱们就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我走到他身边,言辞恳切。 「天荒地老?」他转头凝我,见我不知该如何接话,便续道,「好。」 当时我还不知什么叫一语成谶,听着公子答应,心中已然欣喜非常,只催着船家快些行船,好快一些到达那个他许了我「永远」的地方。 章台,我在心中暗暗许下诺言:这一次,我再也不要离开了。 船近码头,我收拾好行囊准备下船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我,回头,见那老船夫在沖我招手,他身后站着的小离与我四目交接,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假意去捞水中的船桨。 我见公子他们已然走远,便独自留下,随他来到乌篷中,问他,「老儿,我们公子已经回绝你了,你为何还要纠缠?」 他听我叫他老儿,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强攒起笑脸,和和气气地沖我道,「公子只是说他做不得姑娘的主,所以老朽才想再来问一问姑娘的心意。」 说完,轻咳两声,小声道,「公子才情,自是我们这些粗鄙人不能比的,可若是论到讨生活,姑娘跟着这么一个......」他似是想找个词,怎奈脑袋空空,词彙贫瘠,所以想了半晌,才说出了「白面书生」几个字。 他笑,皱纹深深,「公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姑娘难道要伺候这样的人一辈子不成,不是太委屈了?」 「而且,」他没注意到我的牙齿已经硌住下唇,继续道,「我们家虽算不得富裕,但守着几条船,吃穿用度是一概不愁了,而公子清寒,连船资都要与我还价一番,我想他本来也应是清贵人家,不想他面上挂不住,才勉强做出些让步。」 他笑,眼中一扫而过的轻视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姑娘,这些事儿事关前程,你可得好好思量思量,再定夺啊。」 「把小离叫进来吧,」我很没规矩地在矮几上坐下,翘脚,看着老船夫,弯起眉眼,「有些话,还是当着他的面说明白地好。」 第三十九章 迷失 小离进来的时候脸上红晕未消,见了我更是连耳根都烫了起来,躲在他爹身后,缩着脖子,就像河中觅食的鸭子。 我笑,两手撑在矮几上,「你怕什么,你爹都敢拿你和公子相提并论呢?」 我言辞不善,老船夫自然是听出来了,于是沖我道,「姑娘若真是看不上咱家小离,咱们也不会强人所难......」 「哪敢?」我打断他,起身,抱臂慢悠悠晃到父子二人身旁,歪着脑袋打量两人的面孔,被风吹得面皮粗糙的两张脸,红中透着黑,眼尾过早被蚀出了纹路,像是从血肉中长出来的一般。 我并不歧视靠苦力营生之人,只是,这天下无论何人,天子也好庶民也罢,都不能折辱我的公子。 「你爹说公子清贫,鄙他手无缚鸡之力,无一事可为,你却能靠着家里的几条船,在这世上苟活,甚至,还觉得我宁可选择嫁于你,也不会留在公子身边,这便是你们父子二人这几日存的心思,我说的不错吧?」 见二人瞠目,我冷笑,「他一朝落魄,跌入泥沼,所以世人皆可欺他踩他,就连你们父子二人,也敢羞辱他,在他那一身清骨上多加几脚,」声音蓦然停下,我抬手,猝不及防地拧住老船夫的下巴,双目中凶光毕现,「你竟然敢在我面前欺侮他,老儿,你有几条命可抵?」 老船夫被我捏痛,两手抓住我的腕子,指甲嵌入我的皮肤,却只抠掉一层油彩,他惊,口型挤出「妖怪」二字,却只能张嘴,发不出声。
第62页 他再也不会发出声了,我沖那张憋得通红的脸一笑,五指勐收,捏碎了他的下颌。他喷出一口血,身子软软堕下,却死不瞑目,两颗发黄的眼珠子从下方瞪视着我。 背后传来小离的惊叫声,他奔向老船夫,在看到那具血肉模煳的尸体的时,扭头望我,眼中不止有恨,更多的,还是惊恐,看见怪物的惊恐。 「你......你......」他的脸白中透青,嘴唇哆嗦,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蹲下,看他渐渐蓄起泪的眼,想起那串通红的野果,胸中忽然腾起一丝不舍:毕竟,他是第一个对我表露心意的男子。 「你......」 他的嘴唇又战慄了一下,突然抽出腰后杀鱼的匕首,朝我面门处捅来,「我要杀了你。」 每个字都杀气腾腾,他眼中的泪干了,双目通红,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在他眼中,再不是那个有些刁蛮伶俐的漂亮姑娘,而是个食肉饮血的怪物。 我冷笑,手噌地捏住他握刀的手腕,他吃痛,松了劲,刀「嗵」地落在船板上。 「清欢。」他不知是想乞饶还是别的,瞪大眼睛,吃力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身子一战,有那么一刻,脑中浮起放过他的念头,可惜,它只是一闪而过,连残影都没有留下。 「对不起,若有来生,我定会偿你。」 平声说完这几个字,我抬手攥紧他的脖子,用力一扣。骨头断裂的「咯嘣」声在耳畔炸开,那根脖子像被抽去了颈骨,塌在我的掌中。 小舟忽的晃动起来,布帘从外掀起,现出立在甲板上的三条人影。 「清欢......」公子先是唤我的名字,随后目光便落到甲板上那一滩滩黑红色的血污,和横仰着的两具尸体上,「你……杀了他们?」 「我......」我悚然无措,惶惶然立起身,看着公子惊诧的脸,他眼底是潜着一抹厌恶吗?我太过惶恐,一时间竟难以辨明,只觉一股凉气锁住咽喉,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公子的双臂被喜宁和思安搀住,他却用力甩开他们,抬步走到舱中,去看那遍室的血腥,眼角慢慢镀上一层微红。 须臾后,他抬头望我,苍白的唇哆嗦着,「清欢,我并非不明白你的......你的......」他吞下「心意」二字,可即便如此,我的耳根子还是烧了起来,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只是他们二人,也并非要迫你,」公子单手握拳,另一只手撑在矮几上,堪堪稳住身子,「他们无非是想再争取一番,你拒了便是了,何须杀人?」 他顿了一下,声音中多了丝哽意,「即便人微言轻,难道就不能为自己为亲人争取一番?难道身为小民,想为自己做一次主,就要赔上性命?」 他盯视我,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淡漠,「清欢,我现在又算得上什么,贱民都不如?难道,我便也是可以任人鱼肉了吗?」 他如此自轻,我心如刀刮,终于叫出声来,「不是这样的......」 我跪下,膝行至他身旁,拽住他的袍角,「不是这样的,公子,清欢不是杀人无度的怪物,我杀他们,是因为......」 公子用尽力气把袍角拽出,悽然道,「因为什么?清欢,他们父子,并不是拱卫司的人啊。」 语罢,他便不再看我一眼,旋身步出乌篷。我听到喜宁和思安在小声劝慰,却被他呵斥住了,他从不这般疾言厉色的,想来这次,是彻底对我死了心。 他不要我了,我像是死了一遍,身子软得站不起来,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船的,只依稀记得,我像个游魂似的跟着他们三人来到了章台城,却在迷醉人眼的灯火中与他们失散了。 此后几日,我都在章台城中游荡,走到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我蜷在路边一条逼仄的小巷中,抱膝而坐,想了许多,许多许多。 想那年我和思安喜宁刚破混沌,入了这尘世,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公子的脸。那时他才十四岁,满身的青涩,见了我们三个,吓得躲到太祖身后,只从太祖腋下探出半个脑袋。 「皮影......活了?」他眼睛明澈,就像天边的寒星,我一时呆住,片刻后,却掩嘴笑了,惊得他轻唿一声,又一次钻到太祖身后,只露出一角明黄色的衣袍。 「孙儿莫怕,皇爷爷造出这几个皮影,是要在危急时刻护你性命的。」太祖将公子牵出来,指着我们三个,「他们都是杀手,比朕的拱卫司还厉害的杀手。」 说完,见公子似乎更怕了,太祖便笑道,「你看,他们都是因为你才在这世间活一遭的,不如,孙儿给他们三个取个名字吧。」 公子听了这话,终于褪去惧意,走到我们身前,将我们三个上下打量后,转身看殿外那弯细得只剩下一个残影的月亮,思量须臾,轻道,「平安喜乐,岁月安宁,这一老一小,便唤做思安和喜宁吧。」 他一顿,旋身望我,一手背在身后,眼中含一抹嗔意,「至于这个笑话本皇太孙的,就叫她清欢好了。」 「清欢啊,」太祖搓掌,「此名会不会太过轻浮?」语罢,却又点头答应,「也好,孙儿不能满脑袋都是国泰民安,小小年纪,看起来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沉稳,」他笑,「闲暇时,也应该为自己寻一晌欢愉,不错,就叫她清欢好了。」 我把脑袋藏在臂弯中:我是为他而生的,可是,他现在不要我了,我该如何自处?
第63页 头顶有冷雨滴下,落在檐上,叮咚作响,像是文华宫中,中秋夜宴,宫人们在击磬。我抬头,任雨水浇湿面庞,全当这是我的泪,潸潸而落。 我想起从前,但凡落雨之日,公子总是分外紧张,反覆叮嘱我们三个不要淋了雨,化了身上的油彩,他也常常不顾身份有别,跟在后头为我们撑伞,伞只有一柄,挡住了我和公子,便遮不住喜宁思安,最后索性,四个人缩在一起,共用一把。 公子被我们三个围在中间,他身上很暖,还有好闻的沉香气息,常令我痴迷。 可是现在呢?我使劲吸了下鼻子:便是全身油彩化尽,也再无人为我遮挡风雨了。 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煳,想是被雨水所侵,快要溶化了,可用尚存的一缕余光,我却看到了站在巷子尽头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开始我不敢相信,以为自己目光昏沉看错了,直到他叫出我的名字,飞快地朝我走来,俯身,用手中那柄油绢伞遮住我的身子。 「清欢,」他本想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肩头,却碍于我已挑明心意,又收了回去,沉声,眸光凛凛,「秋雨连日,你当真不怕淋坏自己?」 我吸熘着鼻子,「我找不到你,你不要我了......」 公子胸口微微一滞,不再言语,搀着我的臂肘起身。我倚在他身上时,雨水沖刷掉了我最后一点眼力,他于是拉住我的手,牵我向前。 「我不是为了自己杀人……他们……羞辱公子,说你连两锭银子都拿不出……」 「嗯。」 我感觉雨花砸在脚边,迸上鞋面,每一下都像他的唿吸和心跳,顺着脉搏传至手心,触手可及。 就这么一路依着公子来到了三人栖居的小院,思安和喜宁见了我的模样,吓了一跳,忙将我扶进房中,在榻上安置好。 思安看我身上的油彩已落了大半,搓手急道,「如此,公子还能将清欢恢復如初吗?」 公子蹙眉在榻沿坐下,片刻后,回头看向思安,「去准备紫铜、银硃、普兰,越多越好,」他抿唇,语气再柔缓不过,却没有看我,「所幸及时将她找到,否则便皇爷爷在,恐怕也是救不回来的了。」 第四十章 暗巷 未几,思安和喜宁便抱着公子要用到的各种油彩进来,在几上放好后,两人叠手立在榻旁,关切地瞅我褪了色之后可怖又可笑的模样。 公子见两人呆立,清清嗓子,「思安,喜宁,你们先出去吧,记得阖上门。」 喜宁不解,急道,「公子为何不让我和思安留下来陪着清欢?」 公子深吸一口气,唿吸收紧,垂眸看地,「清欢全身均需重新敷彩。」 喜宁朝前一步,依旧满脸诧异,「咱们都看到了呀,她在外淋了几日雨,自然从头到脚的油彩都被沖没了......」 话没说完,已经被思安揪住耳朵,将他朝屋门拖去,边走边道,「傻孩子,快别多问了,随我出去,勿扰了公子敷彩。」 屋门「哐啷」一声合上,屋内陷入死寂,稍顷,我听到衣衫窸窣的声音,知道是公子起了身,去取案上的油彩。 「清欢,」他折返至榻边,平静地唤我的名字,我连忙点头,用那双不存在的眼睛望他,「面部五官可用笔蘸彩描画,不过身上,却需用手掌敷彩。」 我又连忙点头,下一刻,体味到他话中的意思,身体忽然僵住,就像被寒风冷雪冻实了。 「明白了吗?」公子又问了一声,依然是声平无澜。 我勾手,十指嵌入被褥,俄顷,「嗯」了一声,比蚊子哼哼还要轻。他得我应允,方轻轻覆了上来,手探向我的腰际,「嘶拉」一声,解开绦带。 我脑中「嗡」的一声,只觉自己重回混沌,天地万物,都化成了耳边那一簇簇忽急忽缓的唿吸。 那是永乐六年的初秋。 *** 我记得,章台已经许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听邻人说,上一次见到这样如芦花一般的雪,还是在二十七年前的同一日。 二十七年前同一日,我坐在廊前,看院中那一地银白,托腮静思:那天,太祖盼了多年的皇太孙诞生,同日同时,天降祥瑞,万物更新如同玉砌,太祖大喜,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此后每年皇太孙生辰,宫中都会大摆宴席,鸣钟击磬,水袖飘摆,台基上缭起的檀香,迷醉了每一个来给皇太孙贺生的人的眼睛。 我自是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只是在宫中时,听别的宫人们说起过,可我每每想到,都会于心不忍,因为,公子在宫中的最后一个生辰,已经是西风残照,人迹寥寥,左右悉散,唯我们三人而已。 一蓬雪粉扫到我脸上,喜宁一手握着笤帚,站在檐下沖我笑着,「傻子,在想什么。」 换做以前,我早已搓圆了一只雪球朝他丢去,可是近年来,我比以往持重了不少,故而只是轻轻拍下额前雪粉,沖喜宁道,「今日还是如往常一般,什么都不准备吗?」 喜宁努努嘴,「公子不是说过,他的生辰,不可声张,再说今晚还得搭台演皮影呢。」 我鼻哼,「又不差这一晚上,再说了,都过了这么多年,咱们悄咪咪地准备一桌酒席,也不说是要替谁庆生,难不成,还会招来什么有心之人不成?」 喜宁吐舌,「我可不敢替公子拿主意,要不,你亲自问他去?」他说着看一眼公子居住的南屋,扬了扬眉,「不过这些日子公子白天都不在家,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第64页 这话像一根针刺痛了我:我自然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前几日我见他出了院门,便悄悄跟了上去,尾随他在城中七转八转后,来到了一处暗巷。 还未走进巷中,便先被那随风冲出来的一股子香粉味儿呛了口鼻,我怔住,看那长巷子两旁的几座矮屋,挂了珠帘的屋门上,悬着一盏未燃的纱灯的时候,忽然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迂迴巷道,私娼汇集之所常悬灯于门,客入其门,则取灯挂帘,饰其色相,授以声歌...... 我咬住指节:不可能,公子是苍松翠柏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像寻常的臭男人的一般,到这种地方寻欢解闷?我生出此念,便已经是亵渎了他。 想着便迫自己离开,可方一转身,又忽的想起那几个拱卫司的官兵看我的眼神,脑中过电般地闪过一句话:公子也是男人啊,从出宫到现在十三载,他身边只有我们三个皮影,再未接触过他人,难道他就没有过血脉偾张、不能自抑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一刻,肖想过将某人压在身下,把繁文缛节抛诸脑后,行人道之事? 我勐地一哆嗦:似乎,也不是没有的,那个秋雨潇潇的夜晚,他...... 稍一动念,我朝便抬手朝自己右颊使劲拍了一掌,制止住即将在脑海中蔓延的荒诞:清欢,难道你忘记公子说过的话了吗?这些年,你谨小慎微,不敢生出半寸僭越之心,是以,才能留在公子身旁,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念及此,我忽然方寸大乱起来,看着那迂迴巷道,心似澎湃波涛,脚下进退失据。 如此在巷口站了片晌,忽听里内有扇门「吱呀」一响,我仿佛被一根针扎了一下,回过神来,惶然转身,像只兔子似的从巷口逃开。 此后几日,公子还是白日出门,晚间才回来搭台,而我,虽迫着自己不去想他去了哪里,却每晚都会梦到那条暗巷,以及,一盏悬挂在矮门上的纱灯。 喜宁终于将院中的雪全数扫到了墙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后,转身沖我道,「清欢,我方才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对。」 他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我一时有些晃神,「啊?」 喜宁的眼被雪色映得发亮,「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那些人寻到章台来,不如今晚咱们几个摆上一桌,做些公子在宫中常吃的菜式,给他庆生?」 我自是再同意不过,于是暂将烦念抛到脑后,携他一起,又拉上思安,一同朝街市去了。 不枉半天忙碌,我们仨竟然在章台城的街市上,凑齐了公子爱吃的食材,满载而归时已近黄昏,我一手拎鱼,一手抱鸭子,遥望着院门口,站在大团铅云下的公子,沖他摇了摇手里嘎嘎乱叫的鸭子,抿嘴笑着,没有说话。 公子也摇着头笑,「清欢,又是你的主意。」 见他并未生气,反而面含笑意,我心情畅快,于是大展厨艺,做了盐渍鸭子,两熟煎鲜鱼、撺鸡软脱汤等十二道菜,全是公子在宫中时常吃的,公子看着被盘子压得摇摇晃晃的桌子,苦笑,「你们仨又不能吃,我一人怎么吃得完?」 「当年在宫里,也不过是每样尝几口便罢了,今日咱们就破例一次,按照旧规矩来。」我说着便为他斟了一杯酒,是在街市上买的秋露白,店掌柜说它的味道和宫中吃的蓬莱春无异,所以我便买了一壶回来。 「清欢忙碌一个时辰,准备出这一桌酒席,我自然是要听她的了。」公子沖思安和喜宁笑着,转头,接过我手中的酒盏,仰头饮尽,这才拿起竹箸,伸向冒着热气的菜餚。 饮食是能唤醒身体的记忆的,我虽无血肉之躯,但却对这一点清楚无误,故而今日我做的菜式,都是太祖身体康健时公子常用的。而他食髓知味,不知餍足,也并非因为我的厨艺远超宫中的御厨,而是因为,舌尖的触动直入了心底,勾动了与饮食相关的,丝丝缕缕的记忆。 公子并非好食之人,今晚,他却痛吃痛喝了一场,看着几只已经见了底的盘子,思安和喜宁沖我竖起拇指,贊我伶俐,打趣说我总是能想出逗公子开怀的法子。 我听这话忽然就热了耳根,目光偷觑公子,见他也笑望着我,眸中浸润着酒意,他轻道,「到底是女孩子,比你们两个心细不少。」 这本是一句夸赞的话,平日我若是听到,定是要高兴许多日的,可是今天,我却觉得有些刺耳,尤其是......女孩子三个字。 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虽然外表生得风流多姿,且永远都不会衰老,但我心里知道,我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我轻咬着下唇,心中暗忖:所以他才要到暗巷中去吧,珠帘后,有软玉温香, 纤纤素手,三千青丝...... 「清欢,你怎么了?为何突然不说话了?」喜宁见我面色有异,笑问了一句。 话音儿没落,就被思安瞪了一眼,唬得他忙道,「我......我只是担心清欢罢了,这几日,她每每见到公子出门,便神色呆滞......」 一句话说得我如坐针毡,差点跳起来,好在思安从中间截断,「行了行了,喜宁,没看到桌上这么多碗碟要洗吗,快随我收拾去。」 喜宁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傻话,「哦」了一声,忙不迭地摞起几只盘子,跟在思安身后去了灶房。 他们两个一走,屋中便只剩下了我和公子两人对坐,遍室寂静,静得连树梢上的雪团被风吹落在地的声音都听得到。
第65页 「我去帮个手。」我实在忍不了这尴尬的氛围,起身便欲朝门外走,哪知方迈出一步,却被公子叫住。 他在笑,声音中听不出一丝醉意,「清欢,你要让一个醉鬼自个沐浴更衣吗?」 第四十一章 雪意留君君不住 我不是没有伺候过公子沐浴,只因我不能沾水,故而我总是坐在屏风后头,听到他唤我,才进去添水,递上手巾和中衣 。 今晚,我照例在屏风外候着,屏风上的绢布早已褪色,里面种种,一望而知,可这么多年,我却从未朝它看过一眼,因为,我谨记着公子在那晚说过的话。 那天,他将我身上面上的油彩涂抹好后,便起身离开床榻,转到这扇屏风后,方平声道,「清欢,此后,你再不可因为对我生出妄念,而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尚不能言,只轻轻「嗯」了一声,公子于是便一言不发地守在屏风外,直至我身上的油彩被风吹干,才重新进来,闭着眼睛将衣衫丢给我后,转身离开了。 从此,这句话便成了我的枷锁,我用它拷住自己,虽难捱,至少,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公子的身边,其后数年,我将它奉如圣旨,一个字也不敢逾越。 可前几日我跟踪公子去了暗巷,虽未让他知道,但在我心中,却是将自己的双手,伸向了那个困住我多年的桎梏,甚至,还妄图将它砸开。因此我才在巷口仓皇逃走,生怕打破了我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我得以留下的凭靠。 可是方才,喜宁那个不长眼的傢伙,竟然当着公子的面把我的秘密吐露出了来...... 该如何是好呢?他会不会今日便撵了我出去,或者,从此又对我起了戒心,不敢再同我亲近。 我忐忑难安,手无意间碰到旁边炭火上的铜壶,壶身被火烧得通红,「嘶拉」一声,烫卷了我的指尖。我没忍住轻唿一声,公子听到,回头急问,「清欢,你怎么了?」 「没事,被水壶烧了指头,卷了一点皮罢了。」我搓着翘起的食指,答他。 「进来让我看看。」 「不碍事的。」 「进来。」 他语气坚定,我无法回驳,只得绕过屏风走到他洗浴的木桶旁,看到他露在外面的肩膀时,忙将脸别到一旁,只把手递过去。 「喏,公子看吧,本就没什么大碍。」 我的手被他握住,手背放在他已经擦干了的温暖的掌心,他的手心被水熨得很暖,烫得我打了个激灵,连忙想将手挪开,可我未能挣脱,他用拇指压住我的指根,头垂下,俄顷,轻问一声,「疼吗?」 「不疼,」我答得很快,喉咙中却已有哽意,虽然我知,自己不会流出泪来,「清欢是皮影,不知痛的。」 「嗯。」公子慢慢道出一个字,似是再想说什么,我却已经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闪到木桶后面。 他微怔,扭过头来看我,潮湿的长髮披在肩上,潮了我的眼,我的心。我因此而生出了一个潮热的念头,一开始像一团瘴气般在胸口堵着,须臾后,却忽的溃决而出。 「清欢不知道什么叫痛,」我看那双望着我的眼睛,抬高声音,「因为清欢不是人。」 「不是......女人。」稍顷,我又攥掌加了一句。 锥心之痛,竟是这般难忍,真是奇怪,我感觉不到肌理的痛,却早已熟知心痛的滋味。 我咬着唇,望地上自己和公子纠缠在一处的影子,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股勇气,抬起头来,望他,目光灼灼,「不过,她们能做的事清欢也能做,太祖说,清欢是公子的一晌欢愉,公子,我可以的,真的可以的。」 我顿了一顿,彻底打碎压在身上的桎梏,声如碎玉,「你也可以,那晚,我知道你也动了情,」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垂着头,身子抖得几乎控制不住,可下一刻,我又勐地将头抬起,逼视着他,「不动心也行,只要是公子你,清欢.......肯的......」 说完这句荒唐话,我脑袋里忽然轰的一声,被公子眼中那刚刚泛起的一丝微红拽出鸿蒙,拖回人间。 我被自己的言语吓得不知所以,连目光都忘记收回,只看着他的眼,像一只沾了水飞不起来的蝴蝶。 「清欢。」过了不知多久,久得连窗外的朔风都停了下来,不屑于再去吹散树顶的积雪时,公子轻唤了我的名字。 「唔。」 我如梦方醒,退后几步,身子撞上屏风,将那老物件撞了个七零八落。 见我手忙脚乱收拾满地零散,公子笑了,「清欢,你是不是先把手巾拿过来,水已经凉了。」 我赶紧应了一声,放下手中半截木腿,拿起长凳上的手巾和旁边一摞叠好的衣物,一併递过去,然后转过身,继续收拾地上的零碎。 他在想什么呢?在我说完这样一番荒诞不经的话之后,是想逐我走?还是根本就没将此话放在心上,因为在暗巷中兜转几日,他早已对男女之间的磋磨暧昧见怪不怪? 身后水声起了又停,随后,便是一阵衣料摩挲的沙沙声,在我胸中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波动。片刻后,那声音朝我涌来,一步之隔时,方才停下。 「我去那里,并非为了寻欢。」 公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啊」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我并非是为了寻欢才去暗巷的。」他见我愣如呆鹅,又重复了一遍,后来索性抓住我的肩,将我转了个身,面向他。
第66页 我看他的眼,里面映着我的影,脑袋里的昏沉逐渐被一簇簇迸起的火花取代,「不是寻欢?」 他笑,摇头,「不是,我去那里确实是为了寻一位私妓,不过,却是为了她手里的一张方子。」 「方子?」我不解。 「那位私妓是南洋人,一日她来看皮影,正好遇到雨天,她见我怕皮影被雨水淋湿,便告诉我,她的故乡有一种小草,将它的茎叶放入大的酒盅内,再放进几块用精皮熬制的皮胶,把二者在火上融成为粥状后,溶进油彩中,那油彩便不会溶于水了。」 「我听她这般说便上了心,心想着若在咱们这里也能找到这种花草,你们几个,以后便再也不用担心被水溶去油彩了。于是我便去暗巷中找她,希望她能助我找到这种奇草,可是她却不为钱财所动,只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公子的手还握着我的肩膀,我方才从头到脚都被快乐充斥着,所以没有察觉,现如今忽然反应过来,便下意识朝他的手看了一眼。 公子注意到我的目光,有些侷促地收手,低头一笑掩住窘态,续道,「她提出的要求,便是要我给她抄一卷经文,用她故乡的文字,在她的居处抄录。」 我闻言抿了抿唇,见公子用目光询我,便道,「她定是对公子起了心念,只是不好讲得那么直白,所以才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为的,不过是与公子多相处一些时日......」 说完我勐地收了口,怔忪住:我自己又何曾不是对公子动了心念,又有什么立场嘲笑他人? 「是吗?我倒是半点也没有看出来,」公子显然参透了我心中所思,故意说着缓解尴尬的话,「反正在她那里,我只是抄录经文,而她,就在一旁抚琴,其它,便再也没有了。」 我心头泛过疑虑,一点从方才起就偷偷窜起,却很快被我掐灭的火星:他......是在对我解释吗?不是为了求欢才去的暗巷,除了抄录经文什么都没做......这些话,是应该对我这个曾被他严厉斥责,要压下妄念的人说的吗? 我使劲摇了摇头:不可能,清欢,又是你多想了,你因为公子温柔以待,所以便又生出那些妄念,难道你严守了七年的清规,因为他偶尔流露出的一点温柔,便烟消云散了? 想到这里,我方才生出的种种欢心喜悦消失殆尽,抬眼,看到窗纸外屋顶和树阵上的积起的厚雪的影子,如连成一片的白席,不能感知人间寒暑的身子竟然觉察到了一丝寒意。 我小心地朝后挪出一步,拉长和公子之间的距离,从眼睫下望他,「我方才说的混帐话,公子便忘了吧,就和......就和那日在乌篷中一般,睡一觉,什么都放下,什么都假装记不得,好不好?」 「清欢......」他声音急促,似是压着话,却被我抢先一步,不让他将那伤人的言语说出口。 「公子忘了今晚吧,好不好?」我卑微地,乞求他。 「好。」 我如释重负,生怕他再生出悔意,于是连地上七零八落的屏风也不及收拾,逃也似地奔出公子的屋子。 听屋外脚踩琼玉的声音远了,公子才走到窗前,推开草窗,去望院中我留下的那一串细碎的脚印,须臾后,摇头苦笑,「竟是我自食苦果了,原来,你将我多年前的话记得这般清楚。」 说罢,他深吸一口雪夜甘凛的空气,自语,「清欢,若我告诉你,这些年朝夕相对,同死共生,我对你早已情愫渐生,你会如何?」他低头,眼底温柔似要溢出,「只是,我不能拿你当个玩意儿,即便皇爷爷说你是我的一晌欢愉,我也不愿如此轻率待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你跟了我......」 他未阖窗,走到矮几旁坐下,铺纸,提笔,就着雪压寒枝低的景致,嘴角漫起笑意,写下一句话来: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 那是宣德三年的寒冬。 第四十二章 宫女 窗缝漏进几丝暖风,烛焰的影子跳跃起来,扑在坐在王瑾对面的女子脸上,映深了眉眼,熨热了两靥,使她看起来愈发显得秀色难掩。 王瑾看直了眼儿,搁在锅子里的玉箸便忘记拿出来,直到那暖锅中的鸭腰子被沸汤煮得「噼啪」一声爆开,他才龇牙笑了一声,夹起煮烂的鸭腰,送进嘴里细嚼。 「你是哪个宫的人?」他看烛下美人脸,笑,「本公公怎么从未见过你?」 女子轻抚鬓角碎发,垂下眼帘,「奴婢是一月前新来的,在柔仪宫伺候顺妃娘娘。」 王瑾「哦」一声,「柔仪宫啊,那我是去的少些,」说罢便用发黄的指头搓摩玉箸,眼角泻出一缕淫光,嘿嘿笑道,「看来日后是要常去了,不然吶,柔仪宫娘娘怕是要把老臣给忘了。」 「公公是贵人多忘事了,」女子提起玉壶为王瑾斟酒,边笑道,「顺妃娘娘七日前就走了,吞金而亡......」 「是了。」王瑾答一声,想自己是真的吃多了酒,连这档子事都忘了,不过也难怪,顺妃生前不得宠,死后也是悄无声息,也就柔仪宫挂了白绫,立了魂幡,其余弔唁,一律都免了。 「所以你今晚来找我,是为了......自个的前途?」王瑾忖度着女子的心思,望她。 「都说公公神通广大,又一向体贴我们这些当奴婢的,故而遇到难处,奴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公公......」
第67页 倒不是个扭捏侷促的人,王瑾眯着眼,手撑腮靠近她,「帮你自不是难事,只是,你要如何报答我呢?」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直白的话会将她吓到,哪知女子也托腮靠过去,眉眼弯起,「奴婢今日过来,便是准备将自己交託给公公,以后的事,自然全部听公公的。」 「还等什么以后,红烛高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 王瑾被她的话催动起了情*欲,伸手便朝女子的下颌摸去,哪知「哐啷」一声,门户大开,不知从何处窜起来的一股冷风灌入屋中,扯得那烛焰朝王瑾面门拍去,燎焦了他好容易蓄起来的一绺山羊鬍。 「公公,您当心着点。」女子骇然,忙将蜡烛朝自己挪近了一点,转脸去望那洞开的屋门时,眼中却浮上一抹一闪而过的笑意来。 「这风好生怪异,明明春末了,还冷得刺骨,」她看向王瑾时神色已变得肃然,喃喃道,「今日是顺妃娘娘的头七,也不知陛下处理完政务,会不会到柔仪宫里去。」 王瑾本来就被一阵寒风扫了兴致,现听她如是说,便知今夜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遂愿的了,于是便悻悻搓着鬍鬚,抬眼看向前方的美人,冷道,「既然陛下兴许一会子会过去,你还不去宫中候着?」 女子见他语气冷了下来,便笑着起身栓门,折返回来时斟了一杯酒,将酒盅递至王瑾唇边,助他啜饮后,这才道,「不急,奴婢还想与公公多待一会儿,说说私话儿,这样以后相处起来,才不会觉得生分......」 真是个伶俐人儿啊,王瑾喝了热酒,又听了这体己话,肺腑皆热了起来,乜眼看那只握住酒盏的玉手,面露淫衍,「私话儿可不是坐在桌前说的,要说,总归也是要到那榻上去......」 「来日方长,我又飞不走,」女子笑着重新落座,「今日,公公便讲些别的吧,我听说,公公您是三朝的老人了,在宫中这么长时日,是否见过什么奇闻异事,也说来给咱们听听嘛。」 说着又探身餵王瑾喝了一盅,看他通红的冒着酒气的脸,悄声道,「奉天殿失水的时候,公公也在吗?」 王瑾虽然已被这几杯连续下肚的美酒灌得迷煳,听到奉天殿三字,脑中还是出现了一刻清明,结结巴巴道,「你......别的不问,非要......非要提这件事作......作甚......」 说完喉咙中便直冲出一个酒嗝,酒气熏了对坐之人满脸,他总算还是有些廉耻心的,连忙捂住嘴,抬眼,却见对面的女子非但面色无异,反而还在笑着。 「顺妃娘娘临死前,是奴婢伺候的,当时奴婢在给娘娘梳头,娘娘便看着镜中影像,便笑说这皇宫是最能吃人的地方,不仅吃了妃子,还曾吃了皇帝,」她轻撩耳边碎发,垂目,「奴婢想,娘娘说的应该便是那个人,故而有些好奇......」 「好奇......可是会要命的。」王瑾打断她,冷笑,「你颈上人头有几颗?」 他的语气忽然冷下,女子见他面色生异,心下惶惶,起身便要跪下,哪知,却被王瑾一把拽住胳膊。 「我跟你玩笑呢,」他从上方看他,目光滑进她的领口,在想像中朝下探寻,「别当真,啊?」 话音落,手却仍未从女子臂上移开,他松松握住那玉臂,结了硬茧的大拇指隔着袖子轻轻摩挲女子的胳膊。 女子试着把胳膊抽出,可她一发力,王瑾五指便扣紧了,她不敢违拗,只能任他抓住自己,继续探问。 「我听人说,奉天殿的废墟中,并未发现那人的遗骸,公公,这话儿,是他人胡编乱造的吧?」 「想知道吗?」王瑾还未松开手,这次他五根指头都动了起来,在女子胳膊上轻捏慢揉了一把,这才道, 「那个人,他......」 「砰。」 屋门又一次被风撞得大敞,力道之大,门栓都折成两截,其中一截,被风裹着滚到王瑾脚边方才停下。 王瑾骇住,终于松开了手,眯眼朝门外望时,却看到了一道朦胧白影,长衣广袖,白髮盈风,像是被夜雾堆砌出来的一般。 「鬼......」他在惊怕中忘记了宫里的忌讳,脱口叫出一个字来。 那白影闻言轻呵一声,走进屋中,摆袖,重新将门闭上,这才望向屋内两人,目光先是在女子身上顿了片刻,又迁到王瑾脸上。 「让你猜对了,本山君,还真的是鬼。」 *** 清醒之前,王瑾先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杜衡香的味道,辛气呛鼻,激得他一个哆嗦从地上弹起,却仍死阖着眼,双手胡乱在身前推拒着,像是在阻着什么东西靠近自己一般。 「别过来......我什么都说......都说了......」他胡言乱语着,脚后跟蹭地朝后挪,直到身子撞上一根殿柱子才停下。 柱子...... 王瑾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他居住的厢房,又何曾立了这样的殿柱?那么他现在身处之地,又是哪里? 如此想着,他缓缓张开了眼,开始只敢眯起一条缝,可是,在看到殿樑上悬着的白绫,和大门外,那两根细长的孤影交错的魂幡时,他才勐地想起,他身处的这座宫殿是哪里。 柔仪宫,顺妃的寝宫...... 想明白后,王瑾嵴骨上滑过一丝寒意:怎么会?他方才明明还在自己屋中,被一根银鞭束在榻上,一边哭求,一边涕泪滂沱着向那白衣鬼物吐露出一个埋藏了三十年之久的秘密。
第68页 后来呢?王瑾牙关战慄,后来,他似乎被那个今晚才第一次见到的宫女打了脑袋,醒来,就已经到了这柔仪宫。 原来他们两个是一伙的,那宫女也定然不是柔仪宫的宫人,更遑论伺候过顺妃,可是,他们为何要趁自己昏迷之际,将自己扔到这里,难道,这两个宫外人也知道顺妃之死与自己有关? 不可能,王瑾捏紧拳头,此事虽是由他操控,但这大半年,他为了避嫌,一步都未迈进过柔仪宫的宫门,所有欺凌薄待之事,全交由手下人去做,故而顺妃自戮之前,怕都不知道这残害她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可转念一想,王瑾额上又冒出冷汗:自己的手下是断不会将这秘密走漏出去的,毕竟事发后谁也脱不了干系,那么,难道是他向张贵妃邀功之时被谁人听了去?又或是他在醉后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漏了风声? 念及此,王瑾已是冷汗涔涔,偏这时,不远处玉阶上的三足铜香炉「咕嘟」一声,冒出漫捲的白烟,如雾似露,贴着湿冷的地面,朝他坐立的位置扑过来。 杜衡香的味道充溢王瑾的口鼻,甚至连胃中都被一丝淡淡的辛味儿填满,他觉得肠胃翻腾起来,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部,不上不下,于是忙将手探进口中,用力一抠,吐出一样又硬又冷的物事来。 「咚。」 那东西砸在地上,竟发出声脆响,王瑾骇然,低头朝那泛着光的物事望过去,辨了半晌,骤然发出一声惊叫,身子朝后一挫,撞上后面的殿柱。 是一块金光灿灿的耳坠子,花生样,寓意早生贵子。 这是顺妃的耳坠子,她刚入宫时,宣德皇帝爱她乖巧温驯,便命宫中匠人打造了这样一副耳坠赐给她,可谁也没料到,在入宫十年后,顺妃也是用这副耳坠,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在七日前吞金自尽,两颗金花生均被她强咽下去,可见其死意之决绝,竟没给自己留下半点退路。 第四十三章 危墙 王瑾望那金坠子,只觉一股寒意涌上脑门,连带着整个天灵处都是冷飕飕的,像在冰水中浸泡过一般。就在他几欲胆裂魂飞之时,头顶又被什么东西轻拂一下,抬头,正见一条白绫缓缓坠下,不偏不倚,裹住他的面门。 白绫也熏浸着杜衡香的气味,覆上来时,令王瑾想到了顺妃常穿的那件绫罗袍衫,也是这般轻柔,就像她的人,从来都是慢声细语,受了委屈也不善为自己辩白。 「走开,走......别缠着我......」 王瑾吓疯了,手脚乱舞着,拼命扯去脸上的白绫,可是他方一露出脸,便瞅见柔仪殿白绫飘曳的横樑上,歪出张人脸,柳眉细目,不施水粉,不点樱唇,质朴至极,只是耳垂上,各挂一只金耳环,坠子是沉甸甸的两枚长生果。 「顺妃......娘娘......」 王瑾看见殿樑上的人脸,腿登时便软了,膝盖一酸,「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口中乱语不断,「娘娘,不关小人的事,所有的事,都是张贵妃指使小人做的,她记恨您清高,不屑与她结伍,故而......故而在皇上面前提及,提及您近来总在抄......那个人译的《大品般若》。」 他说着又磕了几个头,额间血花四溅,「娘娘,自打皇上冷了您,张贵妃便指使咱将您宫中的饮食用度降至选侍同级......病了也不让请医正,」他看那张脸还在樑上冷冷凝着自己,期期艾艾续道,「哦,对了,那件事,那件事也是她命咱们做的,她知道您最怕......耗子,所以......所以才让咱们捉了十余只,放入您的寝......寝宫,还让我手下的人把宫门锁死,不许娘娘您出来......」 说到这里,王瑾忽然打住了话头,因为他发现,方才还歪在殿樑上的顺妃的脸忽然消失了,目及处,只有白绫曳曳,仿若条条鬼影。 王瑾收紧唿吸,眼睛滴熘一转,朝四下望去:空荡荡的柔仪殿中,瀰漫着渺渺白烟,因没有夜风,所以烟雾便悬在离地半尺之处,像及膝的白浪,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 王瑾心绪稍缓,稳住心神,手撑地便想爬起来,哪知掌心刚碰到湿凉的地面,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沙沙声,间或,还有环佩叮咚,清亮入耳。 王瑾倒抽一口气,抬头朝上方瞧去,可只觑了一眼,便觉一股寒意直逼天灵,瘆得他再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顺妃正抱柱而下,头朝下攀行,须臾之间,便来到近处,惨白的脸孔距王瑾不足半尺,耳垂上坠着的两枚金花生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王瑾颧上滑过,带来丝丝寒意。 「娘娘......」 王瑾再也撑不住自己,腿一软,便要瘫倒,哪知松劲儿之前,脖子被一只手拽住,朝上方稍稍一提,将他松弛的脖颈拉得细长。 *** 花败之际,明明没有风,墙头的紫藤还是一抔抔地落下,将立在墙下的东方既白砸了个措手不及。她一边去拍头顶的花瓣,一边觑身旁的阿申,却见那淡紫色的花瓣正轻悠悠穿过他的身体,飘落在他的脚边。 阿申「呵」一声,抱臂倚向墙面,「小白,有屁快放。」 东方既白闻言鼻哼一声,有样学样,也抱臂倚在墙上,谁知又冷不丁被砸了满头的碎花,花粉呛进口鼻,惹得她连打了数个喷嚏。 她忙掩住鼻子,生怕惊动院中央那间屋子中的人,好容易克制住后,这才转脸看向阿申,压低了声音,「明明都说好的,我去诱那阉人说出实情,山君在外面等着便是,怎么到了关键时刻,您老却耐不住性子,自个儿闯进来逼问他了?阉人是最没骨气的,被打了几鞭子,就叫得像头驴,差点引来巡逻的卫兵。」
第69页 阿申听这话,先是默了片刻,旋即便嘎声道,「东方既白,你可知气节二字怎么写?」 「啊?」 阿申踩碎花瓣,冷笑,「我只是让你去诱那奸人说出真相,又何曾让你出卖色相了?」 听他这般说,东方既白顿觉喉咙被一股恶气哽住,深吸几口气后,急道,「我不对那老色胚投其所好,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再说了,这还不是山君你出的主意,让我扮作宫女假意与他对食?」说到这里,她顿住,跺了跺脚, 「不是,我怎么就出卖色相了?隔着袖子,被他抓住手臂?」 说着竟伸手拢住阿申的宽袖,目光炯炯逼视他,「这样,便算是出卖色相吗?」 手心处传来彻骨的寒意,东方既白本还在气恼,现在被这如腊月冰河一般的触感慑住,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她不是没触过阿申的灵体,只是,如现在这般,与他对视着,口中还说着色不色相之类的话,还真的是头一遭。 最为诡异的是,那老鬼也一字不言,就让她这么握着,脸上挂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似乎是打定主意要与她如此僵持下去。 这淡定的模样倒是将东方既白弄得进退维谷,一时间不知是该松开他好,还是继续握着他好。 片刻后,她终于败下阵来,讪讪将袖子放开,吞了口口水,小声嗫嚅,「是我口不择言了,山君大人大量,莫放在心上。」 「阴奉阳违。」 阿申道出四字,旋即便再不发一言,只看着前面那间尚未灭灯的屋子不动。 东方既白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又逃过一劫,可伸手理去宫女服上的碎花时,忽然又想到一事,于是壮着胆子转脸去看阿申,「那王瑾,山君似乎特别嫌恶他,不仅赏了他一顿鞭子,还将他丢进柔仪宫中......」 「小白,」阿申睨她一眼,「你说话怎么总是喜欢兜圈子?明明是想问王瑾做过什么错事,却偏要问我因何厌那阉人。方才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我不问,你便不说......」 东方既白觉心里某处被这话刺痛,于是垂下头,脚尖搓弄地上的花瓣,含混道,「我又何尝不知自己别扭,只是在这世上讨生活又谈何容易,有时多说一字,便多错一处,我一个孤女,犯了错无父母兄弟帮我扛着,只能自己硬顶,」说着眨巴了几下眼,强压下眼底刚生出的潮意,搓弄着腰间绦带,「我不敢试,生怕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可走,所以只能......」 她说着抬头强笑了一下,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只能这么拧巴下去了,还请山君见谅。」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落入深水,只听着一声响,后面,便再无动静。 东方既白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没忍住,对老鬼说这些心窝子里的话,是而,才将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一次推向尴尬的边缘。她抓心挠肺地在心里找话题,希望能赶紧说些什么,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可她这厢还未开口,便听阿申在那边道,「那王瑾......」 「什么?」 阿申转脸看她,神色如常,「你不是问我,我为何如此厌恶那老太监吗?」 东方既白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忙叠声道,「是是是,山君将他丢进柔仪宫,这会子,他应该已经被顺妃的凌虐而亡了吧?」 「这是他应得的果,」阿申寒声道,「小白,王瑾是三朝的老人,可朝代更迭,腥风血雨,他却能全身而退,甚至还在新帝治下如鱼得水,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吗?」 东方既白摇头,轻攒柳眉后,又看着阿申道,「难道,他做了背叛旧主的事情?」 「他领着叛军,去了太妃们的藏身之处,那是京郊一处秘院,极不易被人发现,因此若非王瑾投诚,那些老太妃们或许可以逃过一劫。」 「他可真坏......」东方既白幽幽接了一句,「背叛旧主的事都做得出,能活到今日,属实是报应来得太迟了。」 阿申听这话,眸光微动,轻哂一声,「旧主?」 道出二字,他站直身子,去看头顶那一抔抔花期将至的紫藤,它们看起来还是娇艷欲绝,殊不知早已根基浮寄,随时可能倾倒,落在地上化成花泥。 「若那旧主杀了你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又被奸臣所惑,鱼肉百姓,你......还要维护跟随他吗?」 说这话时他脸上盈起了绿光,瞳色漆黑如墨,却没有半分光泽。 东方既白猜到他这是又想起了旧事,怔忪片刻,缓缓道,「自然不会,助纣为虐,自个不也成了奸恶之徒?上虽对得起天子,下却对不起百姓,这样的人,哪配得上一个『忠』字呢?」 说完,她看阿申一笑,柔声道,「山君,千年已过,你不要再难过了,好不好?」 第四十四章 三个名字 她令阿申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曾这般温柔地凝着他,告诉他,即便他与全天下背道而驰,她也会在逆流中,牵住他的手。 月照花阵,在东方既白脸上映出浅淡的一片影子,阿申有一瞬的恍惚,于是抬起手,想捡走掉在她发丛中的一支紫藤,可手指将要碰上她的发顶,他却唿吸骤紧,长袖一挥,打散上方花丛。 大抔大抔的花雨从天儿落,将东方既白裹在中间,她一怔,转脸怒视阿申,却见那老鬼也幸灾乐祸瞅着自己,「小白,以后别随便揣摩别人的心思,谁告诉你我伤心了。」
第70页 「鸭子。」她伸手拍掉身上头上的花瓣,从牙缝中龇出二字。 「什么?」 「鸭子的嘴,天下最硬。」 「东方既白......」 院中央,那间看上去不甚起眼的平房的屋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两人暂收住话头,一前一后跑到太平缸后,伏低身子朝门内望去。 灯熄了,屋内相继走出两个人,皆着飞鱼服,其中一人锁上屋门,便同另一人一道朝院门的方向踱来,边走边轻声议着什么。 东方既白断续听到几个字,依稀是什么「沈大人」,什么「调任查办」之类的,她在心里琢磨一番,等那二人出了院门,才转脸看向阿申,小声道,「难道他们说的是沈茂林?」 阿申本在凝神,听她这般问,便道,「是便是吧,反正这人......」他摇头,「算了,不提他也罢。」 说完,便先一步朝那院中央的屋子走去,东方既白「哎」一声,忙跟了上去,见阿申利落地开锁破门,一个没忍住贫了一嘴,「有这本事,咱们碧山什么时候也不怕没饭吃。」 话落,已听到门开的「吱呀」声,随后便被阿申在背上推了一把,撞进屋中,在一排乌压压的书架前勉强收住脚步。 阿申抱臂跨进门槛,面带寒笑,去看那狗胆包天的小道姑,「建朝以来,宫中各司的簿册全收在这石渠阁中,」他说着找了张凳子坐下,一只手在旁边的八仙桌上轻点几下,另一只手向前面鳞次栉比的书架一挥,「找吧,小白。」 *** 将一摞蓝封白底的簿子放到阿申面前的桌子上时,东方既白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心里更是将那老鬼咒了千遍万遍。 阿申自是留意到她脸上想杀人的神情,却并不理会,只抬手掀那些已经落了灰的簿册,一本接着一本,翻看得极快。 东方既白见他眉心轻攒,一目十行,不禁在心里想像着他活着时的模样:身为权臣,定也需日日伏首于陶案前,沉心于笔海后,于书页萧萧,笔提笔落间,安天下定干坤…… 「小白,没白忙活。」阿申的手指按住一页,轻轻敲了敲上面三个名字:沈彬,崔呈秀,陈锦云。 东方既白正在走神,蓦然听到阿申的声音,手一晃,差点撞掉桌上的灯台,「什么?」 阿申抬头睨她,「怎么了?」 东方既白不知为何红了脸,为掩饰尴尬,忙促声道,「这三个人,便是王瑾口中那三个拱卫司的人吧。」 阿申转过头,指尖在三个名字上滑过,平声道,「寻找建文帝一事事关重大,朝廷定然不会只仰仗况家,拱卫司也定会参与其中,而王瑾歷经三朝,又曾在拱卫司当值多年,所以从他口中一定能套出些机要。」 「据他讲,建文帝当年确实从密道逃至宫外,但他究竟是如何从这尸山血海中逃出来的,此后,又是如何躲过了这么多大内高手的追杀,却是无人知晓。」 「而当年被派出去寻找建文帝的人很多都是有去无回,可这其中大多数,都寻得到尸体,包括狮子山,被埋在后山树坑中的三个锦衣卫……」 他顿了一下,去看被窗格切割成碎块的月光,「可独有三人,却是石沉大海,彻底消失......」 他淡淡一笑,「当然拱卫司密事是不会记录在册的,至少,那簿册不会放存在石渠阁中,但人员变动去留记录下来却是无碍的,所以这三人,应当就是王瑾口中那三个人。」 他低头,长指又掀起一页,念那几排小字,「据载,他们最后的居所是,」他笑了一下,眉尖轻挑,「竟然是,章台。」 「章台?」东方既白瞠目,「竟是......章台吗?」 「章台城,宜兰巷。」阿申续念,随后凝神道,「这是后来改的名字,我记得,这条巷子离况家不远,宋时叫作袁井巷,是卖酒的地方......」 他顿住,看东方既白放在桌上的手指慢慢攒成一拳,「小白,你怎么了?」 「章台城宜兰巷,」东方既白唿吸发紧,声音小得阿申几乎听不见,「是我未去碧山时住的地方,是我儿时和爹娘同住的地方。」 *** 跃出宫墙时已是晨光熹微,出了内城,更见人烟昌盛,车马骈阗,京都的热闹繁华,在渐亮的晨光中一点点明晰起来。 东方既白满脑子都是宜兰巷,过街时便没有留意到几匹突然从巷中钻出来的黑鬃骏马,好在被阿申从旁侧拉了一把,才没有被马儿撞上。 「一夜没睡,有些困了,」她揉搓眼皮,去看马背上被晨光映得发亮的飞鱼服的背影,「锦衣卫的马就是快。」 阿申朝前方轻抬下巴,「小白,你看街边那人是谁。」 东方既白朝前一看,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他现在身着常服,腰间也少了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少了几分威武之色。 「沈茂林,」她道出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昨晚在石渠阁听到那两人的议论,轻道,「看来,他真的因为柳雀一事被革去指挥使的官职了。」 正说着,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乞儿朝那锦衣卫的坐乘涌去,口中吵嚷着,「官爷,官爷,赏几个铜板吧。」马儿这时恰好路过沈茂林身侧,那为首的锦衣卫似是没有认出他来,掏了把铜板沖街边抛去,不偏不倚,正扔到沈茂林的脚旁。 小乞丐叠声道着谢朝沈茂林涌去,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弯腰争抢地上的铜板,有几个,还嫌他杵在这里碍事,在他腿上推了几把。而那几匹高头大马,却早已消失在街市的尽头,只在身后留下一蓬蓬马蹄溅起的白烟。
第71页 乞儿们终于散了,沈茂林却还滞在原地,稍顷,他挪开脚,俯身捡起方才压在靴底的一枚铜板,将它竖在两指间,透过钱眼去看冉冉升起的朝阳。 「真美。」他自哂,片刻后,将那铜板掷在地上,拖着步子朝街那头走去。 阿申看沈茂林走远的背影,轻道,「马上马下,已是天地有别。」 「是有些可怜的。」东方既白觉得世态炎凉,竟能如此,不禁嘆了一声。 「小白,善心可不是对谁都能施于的。」阿申驳了一句,转头,见东方既白捂嘴打了个呵欠,于是不再言语,唤了个等客的车夫过来,议好费用,回头招唿东方既白上车。 在车中坐稳后,东方既白方觉察出不对来,抬眼觑那端坐在自己对面,闭目养神的老鬼, 「山君......何须坐车?」 「鬼便是不会累的?」阿申阖目简答。 东方既白自忖:也是,她又没做过鬼,怎知鬼会不会累,累的时候又会不会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 如此想着,她也觉困怠袭来,见阿申仍闭着眼,便干脆斜倚在马车的靠榻上,半阖着眼,去看窗外的京城热闹的风光。 可就在意识一点点脱离身体的时候,突然听阿申在前边问,「小白,你住在宜兰巷的时候,有没有听过那三个名字?」 东方既白想从睡意中挣扎出来再答他,可是经过这一晚操劳,她实在是累过了头,只含含煳煳道,「那时我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三个名字......更是......」 她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脑袋轻搭在靠背上,身子随马车的颠簸轻晃,半梦半醒间,耳旁依稀传来的阿申的声音,「是了,涉皇室机密,拱卫司出去办案,也定会隐姓埋名,不会以真名示人。」 「唔......」 她敷衍一声,再无力回应,可梦中,那神识却飘飘晃晃,一步万里,重回了宜兰巷。 那年,秋风吹过的时候,院门前大枣树上的枣儿熟了,红灿灿油亮亮,一颗颗紧挨着,像玛瑙挂满枝头。东方既白坐在树下,只是砸吧几下嘴,便好像已经品到了枣儿的香甜,于是在傍晚将至,肚子饿得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的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抱着树干爬到枝头,也顾不得被树皮磨得生疼的手掌,抓起几颗枣子就塞进口中。 枣子没有想像中那么甜,带着一股酸涩,可她如今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还顾得上滋味好坏,只将自己架在枝杈上,狼吞虎咽,吃完一捧,便回头再寻一捧。 「爬这么高,跌了怎么办?」树下传来娘的声音,东方既白扒开浓密的叶子,垂头看树荫里的妇人,笑弯一对眉眼。 「娘。」她喊,鼻翼皱起,稚声道,「娘的篮子里,装的是糍团吗?」 「是呀,不过我看小白吃枣子已经吃撑了,这糍团,便不给你吃了。」 娘一贯喜欢玩笑,不过年幼小孩子听了这话却还是信了,于是抱着树干一熘烟朝下滑,边滑边急道,「不行不行,那枣子又酸又涩,哪有娘做的糍团好吃。」 第四十五章 噩梦 「慢点,」妇人伸手托住东方既白的腋下,将她抱进怀中,嗔道,「下次再爬树,娘做的糍团便一个也不许吃了,知不知道?」 虽是责怪,手却在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后背,指肚的温度透过衣料,贴上后心,暖热了小女孩单薄的身子。 「好,我知道啦。」东方既白抱住妇人的脖子,脸贴脸蹭了几下,方才嘻嘻笑着把手伸进篮中,去摸那心心念念的糍团。 可篮中却是空的,东方既白摸了几把后,疑惑地看着还抱着自己的妇人,「娘,糍团呢?」 话音没落,胳膊上却先起了一股刺痛,妇人两指用力,在东方既白胳膊上狠拧一把,然后手一松,将她重重丢在地上。 东方既白又惊又痛,撩开袖子,见小臂上已冒出一块青紫,于是怯怯地仰头,去看那变脸如变天的妇人:此时余晖恰好斜映下来,妇人的脸便仿佛被夕阳的光剪成了两半,一半沐在光下,另一半,则被树荫挡住,晦地连眉眼都看不清,就像戴了一张诡异的面具。 东方既白看那张脸,心头仿佛也被揪了一把,下意识地起身就跑。 可是她方一转身,头髮就被妇人揪住,那只手很大,鹰爪似的,从头顶扣下来时,几乎将她整个天灵握在其中。 「娘,疼......」她终于哭了出来,声音不算大,可在窄小的巷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有几户离得近的人家推门出来查看,妇人看到邻人,似乎更加生气了,拽着东方既白的头髮将她朝院中拖去,无论她怎么低声求饶,好话说尽,都没有停下。 「咚」的一声,院门在两人的身后阖上,东方既白被妇人就势一推,身子飞出去,砸上墙面,又重重落下。 她背上吃痛,却不敢哭,因她知道,哭只会惹恼眼前人,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 头顶传来啾啾燕鸣,屋檐下,两只晚归的燕子正在用泥巴和草根筑巢,不久后,它们的儿女便会在这能遮风能挡雨的小巢中出生,在父母的庇护下慢慢长大。 东方既白使劲将眼底的湿意揉走,蜷着身子一点点挪到墙边,看那个手握长棍罩过来的人影,乞求着,「娘,我再也不偷枣了,也不哭了,这一次,就饶了我好不好?」
第72页 妇人无言冷笑,手中长棍却慢慢扬起,被夕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影子。 *** 梦中的长棍落下来时马车恰好颠了一下,东方既白身子一晃,勐然从梦中惊醒,手抓住窗棱,大口喘着粗气。 「梦到什么了,小白?」阿申的声音从对面飘来,他身旁的窗外,挂着一弯冷月,白净如刚炼出的银子,在窗口洒下一片朦胧干净的光,却照不出他的影子。 竟是这个时辰了?东方既白擦了一把额间的冷汗,平復气息后,看着阿申虚虚一笑,「没什么,可能是累到了。」 阿申凝她, 「没什么?方才你可是哭出声来了。」 他还压着句话没讲:她何止是哭了,她在睡梦中身子绷得笔直,双手环在胸前,眉头紧蹙着,像是在努力抗拒着什么。若非,他故意让马车颠起,恐怕她现在还在梦中受刑。 「是吗?」东方既白小声嘟囔,轻轻抓了抓脑袋:她并非不愿把这段不堪的回忆告诉阿申,只是她如今刚从噩梦中跳脱出来,便不想在诉说中再经歷一遍。 「饿了吗?」对面的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侷促,忽然问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是有点。」东方既白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听到里面适时地发出一声肠鸣时,不好意思地沖阿申笑了笑。 「吃吧,跟路上一户农家买的,」阿申说着将一个油纸包扔到东方既白膝上,「烤白薯。」 「可是你又不吃,」东方既白把纸包放在鼻前嗅了嗅,抬头,眼中闪过丝疑虑,「难道,是专门买给我的?」 「自然不是,」阿申一字一顿道出四字,说罢,便扭脸望向窗外,滞了片晌后,方才道,「我是怕车夫起疑,故而才买了吃食。」 「也是。」 东方既白没再追究下去:干嘛要揭穿他人的善意呢,尤其是阿申这样一个永远都在克制情绪的老鬼。 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两只烤白薯,用食物填饱肚子和空虚后,心满意足地肘撑轩窗,去望月亮落下后,影影绰绰的群山。 夜霜如雪,铺满山林,她静望片刻,忽然有了倾诉的心情,可斜睨阿申,却见那老鬼此时又开始闭目而坐,面色冷峻,慑得她不敢找他搭话。 她轻手轻脚把吃剩下的白薯皮收进纸包,油纸摩擦的声音似乎惊动了阿申,片刻后,听他在对面轻道,「有关宜兰巷,你想起了什么?」 东方既白回头看他,四目相对,她却忽的心虚了,「都是些不相干的,不过是我自个一些七零八碎的回忆罢了。」 「说来听听。」阿申语气平缓,不带一丝探寻之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白。」 东方既白不敢再违拗,「好,我不拧巴了,我说。」 她望着阿申的眼睛,被噩梦烫得焦灼的心,彻底静了下来,终于,她开始袒露心声。 「我跟你讲过我小时候总是饿肚子吧,」她用两手轻轻摩挲膝盖, 「我还说,饿肚子的时候,我便喜欢胡思乱想,想隔壁家的大毛因为偷枣被他娘揍了,想那小姐因为涂多了香粉,把一窝蜜蜂引下来......」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毛,这全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因为饿,偷吃了枣儿,被娘发现后,她便用棍子打我,一直到那棍子打断了才罢手......当然也没有什么邻家小姐,是我有次偷搽了娘的香粉,被叮了满头包,娘知道后,把我推倒在门槛上,我伤了骨头,一个月不能走路。」 她说着喉咙一哽,眼底也跟着热起来,于是眨巴几下眼,把泪意扼住,续道,「还有......许多......我那时太小,很多事都记不得了,甚至记不得自己为什么总是被打,我只记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所以娘一见到我,脸便总是阴沉的。」 「我怕她,后来便总是躲着她,现在发噩梦,也总是能梦到娘掂着棍子在巷道中寻我......对了,我还总是梦到家里的那座小院,房檐下面有一窝燕子,雏鸟没长毛,母燕便把小燕子护在身下,颳风下雨都寸步不离......」 「没有......落下伤吗?」阿申凝住她,声音轻柔。 短短几个字,却让东方既白忍了很久的眼泪夺眶而出,怎么都止不住。 「没有,」她用袖子使劲擦着眼角,吸熘几下鼻子,抬眼看见阿申眼底的柔光,终于稳住心绪,「一点疤痕都没有,所以我常想,或许那些破碎的记忆不是真的,或许,我也有一个很疼自己的娘。」 说到这儿,东方既白神色微滞,「也许......」 「你想到了什么?」阿申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轻问一声。 东方既白摇摇头,「我记得,娘也不是从一开始便这般对我的,以前,她似乎......」她蹙眉,因不确定那些偶尔冒出来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她……也曾很温柔地抱我,还给我做好吃的糍团,只是后来,为什么就变了呢?」 「你爹呢?」阿申等她从回忆中走出来,才又问了一句。 「爹他......他不常着家,偶尔回来,发现我的伤,也不多做过问,」她又将眉头拧起,「其实,就连娘也经常出去,所以我才常常饿肚子......」 「后来呢,你为何独自来了碧山?难道是因为不堪忍受虐待,逃了出来?」 「他们两个走了,不要我了。」东方既白深吸了一口气,把心底最不堪的秘密全盘托出:「他们对我厌弃到连看都不愿再多看一眼,于是把我一个人丢下,离开了。可我还是一厢情愿地去寻他们,所以那日才出了城,在碧山上迷了路。」
第73页 说完,她转身趴在窗边,脸朝外,不敢让阿申看到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故作轻松亦或是黯然泪下?对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前者显得作态,后者又太过廉价。 她也害怕被他人同情,特别是被这老鬼同情,因为同情的感觉会让她更觉得自己可怜,会把她这些年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点脆弱的尊严踩成碎片。 她不想在阿申眼里,变成一只弱小卑微的秋虫…… 东方既白在这一刻,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后悔:为什么要对他吐露真言?难道因为被那两只烤白薯满足了口腹,便觉得他是可以吐露肺腑之人,连心里的最不堪的那道疤都可以露给他看?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她浑身颤抖,恨不得堵上耳朵,不去听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可事与愿违,她终于还是听到了。 「小白,你真是活得毫无尊严。」 第四十六章 信 似有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白光闪过,惊天动地。东方既白被这话震得不能言语,愣怔间,又听阿申继续道,「你非得像今日街边的那些乞儿一般,跪着求他们施捨你一点父慈母爱吗?你就不能站直了,告诉他们,你根本就不稀罕那玩意儿吗?」 他声音稍稍低了一点,却仍不含一丝温情,「东方既白,你看世人大都爱子,便以为这舐犊之情是天然的,对吧?你见旁人皆有父疼母爱,便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了是吧?可是你错了,世事无常,风水轮转,天灾人祸,这一次轮到你,下一次就是他人。」 他冷笑,「人活一遭,无非是被命运玩弄一遭,谁也逃不过的。」 冷语冰人,却似一把利刃,一点点剖开包裹在东方既白心脏外面的那层硬壳,偶尔刀尖也会触碰到内里,将皮肉划烂,虽疼,却又让她觉察出一丝莫名的痛快。 于是她转过身来,不去看月色,而是看对面,那比月色还要清冷自持的男人,顿一顿后,轻道,「就只能……被玩弄吗?」 阿申闻言,稍稍一怔,随后却盯视住东方既白的眼睛,嘴角浮起抹浅淡又忧伤的笑意来,「可改,不过这改命的代价,常人怕是承受不起的。」 「是什么样的代价?」说这句话的时候,东方既白觉得后心仿佛被什么锐器用力锥了一下,疼得她后背弯折,几乎要佝偻起来。 「阿申......在承受这种代价吗?」良久后,见阿申没有回答,她坐直身子问了一句,脑海中却全是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世事无常,风水轮转,不是你,便是他人…… 她似乎悟出了什么,于是忽然不忍心再去看对面的老鬼。张懋丞说,手上没个几千条人命,是不会被那两样神物鞭笞剪绞千年的,可欠下那些人命的,究竟是谁呢? 她垂目忍下热泪,想起了杏花台陪葬的冤魂,他们的冤和债,终须有人来还,那个人,又该是谁呢?想着想着,热泪终于盈眶,于是更不敢抬头,生怕被他瞅见…… *** 车行七日,无风无雨,只是走至章台城外时,马车的一条车辕却不知何故断掉了,二人于是只能下了车,步行进城。 彼时车已行过碧山,阿申走至城门前忽然滞了脚步,转身去望山头上,那被轻风拖曳出千条万条的云丝,怔了片晌后,方又转过身来,负手朝阊门走去。 东方既白知他非不得已,是不会离开碧山的,她虽没有问过他因由,却能揣度出来,他,是在等待一个人,一个远行未归的人,一个一去千年杳无音信的人。 念及此,她也回头朝那如碧如洗的山林望去,此去京都将近半月,莫说老鬼,就连她,也难免思念那山中林石清涧,岁月静好,甚至,连那个碎嘴子的张懋丞也偶尔会从脑海里蹦现出来。 可方一回头,却见大群的雀鸟从山林中飞出,在如蝉翼般微弱的夕光中,散落至天际那头。 东方既白心头一沉,凭生出几丝寂寥之意,于是加快脚步,朝前方衣袂飘飘的身影追去。 阊门外面站着个人,本还在不耐烦地擦着头上的热汗,看到阿申和东方既白,却陡然变了脸,面带笑意朝两人迎来。 「山君,东方姑娘。」况尹疾走如风,心中的快乐全部写在脸上。 「况公子。」阿申看看况尹,又看看阊门外,那个临时搭建的棚子,和棚中摆放的桌椅凉榻以及各色吃食,笑问,「公子在此处候了多时了吧?」 况尹红了脸,觑一眼东方既白后,抓着头讪笑,「也就是这几日,东方道长说你们大约半月就会回来,我数着日子,提前几天在这里等着。」 说完见东方既白也涨红了脸,便连忙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身走在前边引路,「我备了些冰镇的果子,山君和姑娘长一路辛劳,过来用一些吧。」 「况公子,」东方既白叫住况尹,「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如今还有件急事要办......」 「我同你们一起去。」况尹想也不想便答道,说罢,又觉自己太唐突了些,于是赶紧找话掩饰,「反正我现在也无事可做,或许,还能帮上些忙。」 *** 宜兰巷中,枣树还在,只是已经老得生不出叶子开不出花,只余下弯曲交错的枝娅,向空中招展出特有的质朴风姿。 东方既白站在院外,朝里面那间四四方方的小院看了半晌,却依然没有勇气迈进去。直到一只燕子从夜色中钻出来,扑棱着翅膀落在屋檐下泥土和草根筑成的小窝中,她才舔了舔唇,抬脚迈进门槛。
第74页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除了屋瓦上多出的杂草,和因年久失修,而塌了一半的水井的井沿,这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原貌。她甚至怀疑,连檐下燕巢中,那几只张着嫩黄的小嘴嗷嗷待哺的雏燕,也是记忆中的那几只曾让她心生妒意的小鸟,虽然她明知这根本不可能。 「东方姑娘,这儿就是你家?」况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家?她的心被这个字刺痛,指着檐下的燕巢,「现在,它是燕子的家了。」 况尹没听出她语气中的落寞,撩袍走进院门,四下一看,轻声嘀咕着,「若是休整一番,多添些家当器具,再栽种些花草,倒也比碧山那间道观强些。」 说着定睛看她,询道,「我明日便让人来将这院落打理一番,姑娘觉得如何?」说罢低头,赧笑着加了一句,「姑娘从此便多了个容身之处,此地,离况家也近些......」 「我不住这儿。」东方既白想也没想便硬顶了回去,见况尹怔住,方才觉察出语气中的生硬,于是笑着说,「不必了,这里年久失修,整理起来还怪麻烦的。」 况尹看见她笑,便也放了心,忙道,「不麻烦,我多叫几个家丁,也就是十几天的事情......」说罢,见东方既白似还是不愿,方才后知后觉问了一句,「姑娘,难道不愿离开碧山?」 「不是因为这个。」 口中虽反驳着,东方既白脑海中却忽然闪出一段记忆来:她刚到碧山时总是哭,老鬼被她吵得不耐烦,便拎她到山头去数树,不仅要她数清数量,还要把每棵树各取出一个名字来。 老鬼说,不做好这件事,便不许她吃饭,东方既白最怕饿肚子,所以只能吸熘着鼻涕逐棵数过去,数忘了,便从头再来,搞混了,就一一做上标记……可数着数着,她发现自己逐渐把伤心抛到了脑后,心里的疤痕也似乎在山中被拖长的岁月里渐渐浅了,淡了,到最后,虽然它还匿在心底,但不刻意去想,她便记不起来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不过是阿申的计策,他搅散了她的绝望和恐惧,将她从黑暗的旋涡中拽了出来,否则,她可能永远在里面兜转下去,无法脱身。 「我在碧山住习惯了,到了市井,倒不自在了。」 她笑着婉拒况尹,话音刚落,便看到院门旁斜出半截白影,于是真的不自在起来,朝后退出一步,一眼不错地盯着阿申走到院中。 阿申似乎并未留意到院中微妙的气氛,只静静看前面那间老屋子,许久才缓声道,「小白,你家中可有什么机关密道?」 「什么......意思?」 阿申盯视着她,目光悠远,「挨家挨户问过一遍之后,我发现你的父母最为可疑。」 「不可能。」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这三个字,她慌乱地吞了口口水,「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是拱卫司……」 「小白,」她的话被阿申打断, 先回答我,你家中可有机关密道,或者,有其它可疑之处,但凡想起来的,都告诉我。」 「我不知道,」东方既白只觉大脑一片混沌,什么都思考不了,可突然,她的身子勐地一绷,回头看向水井,「井......」 话音没落,阿申已经朝水井走过去,「这井......」 「是枯的,从未用过。」东方既白觉得气血上涌,心突突跳个不停,几步走到阿申旁边,同他一道望那覆着青苔的井口。 况尹也明白过来,轻抽一口气,走过去撑住井沿,小声嗫嚅,「难道......」 阿申俯低身子,一只胳膊探进井口,从干燥的井壁上一块砖一块砖摸索过去。突然,他的手指碰到了什么,于是轻轻一抠,将那块活砖拽开。 「真的有机关?」东方既白见阿申停住,只觉口干舌燥,稍顷,看见他把胳膊从井口伸出,手中抓着一张发黄的纸。 「这是官纸,」阿申将纸在井沿上铺平,看到上面纷乱的墨迹时,皱眉,「日晒雨淋,字迹已经辨不出了,可只有这一张留了下来,便说明,」他沉思,片刻后道,「说明这是他们留下的最后一封信,许就是写完这封信之后,你爹娘突逢变故,故而连信都来不及拿走,便从这章台城消失了。」 第四十七章 留宿 说到这里,他转脸看向东方既白,放缓声音,「小白,你说过,你爹娘是突然弃你而去的,那你可曾记得,在他们走之前的几日发生了什么?」 东方既白看着井沿上被风吹得刺啦作响的纸张,手指不觉轻压上去,仿佛那上面还残留某人的温度,虽然这温度从来都不属于她。 「小白。」阿申在旁侧轻唤一声,她回头,看到那双眼睛时,忽然想起他指斥自己的话来,于是收回思绪,蹙眉回想相隔了十几年的往事。 「他们......带我去了街市,」她边忆边说,表情痛苦又纠结,「那天,我破天荒地吃到了糖墩儿和奶皮,还看了皮影戏,这些都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回到家,爹娘便开始收拾行装,他们看起来很着急,我问他们要做什么,他们却一字不答,整理好行李后便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很怕,直觉告诉我,他们不要我了,于是便也跑出家门,就这么一路出了城,到了碧山......」 「他们带你去了街市,」阿申若有所思地看着屋檐下的燕巢,又望向东方既白,「小白,你不觉得奇怪吗?」
第75页 东方既白垂下眼睑,看井沿上被夜风吹得哗啦啦作响的黄纸,「后来我长大了,偶尔会想,他们是不是也因弃了我而心存愧疚,所以要补偿......」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觉得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若真的想补偿,还会狠心将她丢弃吗?若当年,她没有七拐八绕撞进碧山,遇到阿申,恐怕世上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 想着,便不觉垂头自哂,抬眼,却见况尹朝自个望过来,眼眶蓄泪,看见被她发现,慌忙转身用袖子擦拭。 这傻子,东方既白在心里嘆了一声,心头却浮起一股热流,刚想说些什么,又见阿申拿起那官纸,对着上面纷乱的墨迹眯眼细瞧。 「皮......影......」 过了半晌,他用手指点了点上面两团淡灰色的墨印,轻道,「你们看,这两个字,像不像『皮影』。」 东方既白还没说话,况尹已经先凑过去,辨别半晌后,在自己手心写了几笔,后对着阿申重重点头,「看笔画走势,像的。」 阿申凝着纸张,片刻后又看向东方既白,「你方才说,那天他们带你去看了皮影?」 「是,」她心神不宁地回忆,「应该是,我有印象,台上紧锣密鼓,影人枪来剑往的,」她皱眉,「可我不记得演得是什么戏文了,一点都想不起来......」 说到这儿,她声音一滞,想起阿申讲的那个故事,讶然道,「太祖年轻时,不是演过皮影戏吗?」 她脑中乱糟糟的,各路想法汇在一处,却不能将它们一一捋明白,只能求救般地望着阿申,「是......怎么回事啊,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他们定是发现了一个秘密,所以才仓皇逃走,」阿申凝着院墙那边的流云,它们或散或聚,欺须改变如苍狗。 「这件事,也定于那皮影有关......」 说罢看了一眼东方既白,在心中压下一句话:你爹娘带你去看皮影,并非因为心存愧疚,而是要用你做掩护,后来丢下你逃走,更是完全没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心头一悸:小白,你可真是个倒霉蛋啊。 「阿申,」东方既白轻轻摇他的袖摆,「你是说我爹娘不是因为厌弃我才走的,而是要逃命?那我......」 「只是猜测,」阿申见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生怕她想到更深一层,忙将她的思绪引到另一件事上,「小白,名册上共有三人,除你爹娘外,应该还有一人也潜伏在章台城中,你仔细想想,可曾见过那第三人?」 「没有,」东方既白摇头,復又看着他,「其实,我连爹娘的脸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又怎么会记得别的。」 「也对,」阿申搓弄手中的官纸,听那沙沙声起,轻道,「他们行事缜密,平日,或许只靠书信联繫,只是不知这第三人,如今又去了哪里,是否还活在世间。」 「那我......爹娘呢?难道......」东方既白突然不知该以何种情绪来面对这件事?她本以为他们抛弃了她,可现在知道二人失踪,定然是凶多吉少,她却忽然又对他们恨不起来了,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本不应该出现的悲哀,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 阿申不答,稍顷,把官纸塞进她手中,「留着它吧,毕竟,」他眼中常萦的锋利褪去了不少,声色轻缓,「毕竟,这是他们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东方既白觉得手心仿佛被那张脆薄的纸烫了一下,下意识便要松开,可手指却忽然被阿申冰冷的五指拢住,他凝她,「小白,你不再是小孩子了,遇事不要总想着逃。」 站在旁边的况尹见东方既白脸色煞白,捏着官纸的手虽然被阿申握着,却仍在颤抖,忍不住走上一步,「山君,此事不急于一时,不如先让东方姑娘去我府中休憩一晚,明日再续议如何?」 阿申本已后悔对她太过严厉,闻言便松开手来,轻瞥一眼东方既白,「也好。」 说罢,转身欲朝院外走去,可刚迈出步子,袖口却一只手指勾住,他一滞,侧过半张脸,去看那个被刚起的夜色淹没了轮廓的身影。 「我要回碧山,」东方既白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像只被弃的小狗,「阿申,我想回碧山。」 *** 月出西山,将成片的树影投在林间,给碧山抹上厚重的几笔墨色。 东方既白看着面前那座破败狭小的道观,和挂在观檐上的一弯孤月,忽然生出些许惧意来:她今晚很怕一个人待着,即便,这落脚之处,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她方才执意要回碧山,是因在她心里,碧山是一处庇护之所,她在危急时来到了这儿,从此,便再没离开过。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这些年她之所以能苟且偷安,并非因头顶那一砖一瓦的庇护,而是因为,一个人。 他将她养大,教会了她自立谋生,不用仰人鼻息,傍人门户。 如果没有他,自己会如何呢,或是死了,或是......东方既白想起十六楼里的那些姑娘,她们难道是心甘情愿地倚门卖俏吗?不过是无人可依罢了。 而她比她们多出的那一点幸运,全来自山顶的那个人。 风从山径上直扫下来,带来一丝沉香的气息,东方既白在春末所剩的最后一丝料峭中摩挲着手臂,反覆思量后,终于下定决心,沿着山径朝上走去。 然而快要走到山顶,她却被夜风拖慢了脚步,心中迟疑越堆越多,沉甸甸压在胸口,堵得她连唿吸都不顺起来。终于,她停下步子,转身朝山下逃,心中不断叨念:你是傻了吗小白,竟想偎到那个人身边取暖,难道真把这老鬼当成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第76页 可刚旋身朝下熘出几步,头顶却忽然传来一声,「呦,看这谁啊,大半夜地不睡觉,到咱们山顶来了。」 东方既白被吓得浑身冒汗,抬头心急火燎地沖树顶那个影子「嘘」了一声,哪知目光掠过,却发现张懋丞身旁还有个白影,侧身倚在根柳条上,隐于林海,轻摇慢晃。 「山君......」东方既白口中蹦出二字,牙齿龃龉,大脑一片空白。 「小白,方才不是还说要好生歇着......」阿申的目光移过来,透过层叠的树影,压在她身上。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今晚,想睡在这里。」心头的迟疑和畏怯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阿申那不含任何情绪的一瞥打得七零八落,东方既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吐出窝藏在心里的话,语气之坚定,甚至不给老鬼一点拒绝的余地。 可是这句话,也用光了她所有的勇气,说罢,她忽然缩下脑袋,手指捏握着道袍,再不敢抬起头来。 「这小白,去了趟京都,人也愈发放得开了,竟然敢妄想留宿在山君这里了,」张懋丞在树顶笑,「想来是长了不少见识,改明得空了,说与我听听。」 他这番讥讽倒提醒了东方既白:是啊,他张懋丞怎么就能厚着脸皮在山顶住了这么久,现如今都化成人形了,还赖着不走,怎么轮到她想在山顶睡一晚,就简直是要了亲命了。难道是因为男女有别?屁嘞,跟只老鬼讲这些,不滑稽吗? 如此想着,她平定心绪抬起头来,沖阿申直望过去,一字一顿询道,「山君能许我今晚睡在山顶吗?」 「这里全是瓦砾碎石,你又是肉身,怎么睡啊?」阿申还未答,张懋丞已经先其一步驳了她。 「天为罗盖地为毯,怕什么。」东方既白红着脸强行怼了一句。 「可是......」张懋丞还想反驳,身下却忽然卷出一缕风,将他挟至柳林深处。 阿申看了眼那多嘴的老道,重新把目光收在东方既白身上,顿一下后,将羽扇朝他常睡的大石一斜,「怕凉,就把你的草蓆抱上来。」 第四十八章 换命 东方既白是来阿申这里睡觉的,这一点,她已经向他阐述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可是当她仰躺在山石上,看弯在柳稍间的弦月时,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不是因为念着自己孤苦诡异的身世,而是因为,那断断续续传来的痛苦又沙哑的呻吟。 声音时有时无,像根羽毛,在她心尖上忽上忽下的起落,偶尔触碰,便在她嵴骨上敲起一束难耐的寒噤。 东方既白索性起了身,走到阿申倚靠的老柳树旁站住,从上方看他片刻后,缓缓蹲身下来,将翻找出来的乌木沉香在博山炉中点燃。 「同命相连啊,老鬼,」她暗自轻喟,「不过你魂魄归阴受的酷刑,比我的噩梦难熬多了。」 她边说边在阿申身旁坐下,乜眼看到他白衣之下,那些交错纵横的伤口隐隐泛起血光的时候,没忍住伸出手去,轻轻捺住他藏在广袖中的腕子,仿佛这么做能帮他抵抗稍许鞭剪之痛。 「小白,厚着脸皮赖在这儿不走,原来是包藏着这般祸心呢,」张懋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盘坐在她方才躺着的草蓆上,托腮朝树下望过来,小眼睛滴滴熘熘,「我总觉得这次远行后,你对山君亲近了不少,以前,你可断不会趁他睡着摸他的手的。」 这叫摸吗?东方既白无言,手指却下意识地松开了,张懋丞于是冷笑,「心虚什么,摸就摸了,反正山君现在灵识归阴,什么也不知道。」 东方既白知自己无论做什么,他横竖都有话说,于是干脆抱臂靠到树干上,不再去理会那多嘴的老道。 如此过了一炷香功夫,张懋丞倒没意思起来了,他自个在山中待了半月,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早已闲出屁来,这会子,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咙中,极欲找人抒发。 「小白,」他绕到东方既白身侧,看了阿申一眼后,悄声道,「你猜我前几天发现了什么?」 东方既白阖上双目,一语不发。 张懋丞轻嘁一声,「这会子装镇定,一会儿别来求我,」说罢,瞅着黛色的天幕,装模作样自语道,「牌位上的名字为啥就被划去了呢,怎么会有人在他人的牌位上刻了自己的名字上去呢?真是怪哉怪哉。」 「老道,你什么意思?」如张懋丞所料,东方既白在听到这句话后陡然睁开眼,「谁的牌位,换了谁的名字?」 「不是不搭理我嘛。」 「五根乌木沉香。」 *** 跟着张懋丞爬上山顶那几断附着露气的残垣的时候,东方既白差点滑倒,好在及时用胳膊撑住下方的断石,才没摔得一身狼狈。 「你着什么急,就要到了。」张懋丞的灵体飘得不紧不慢,手朝前一指,「喏,就是在前方的玉阶下发现的。」 说罢,见身后无人应答,回头道,「哎,小白,你蹲这儿看什么呢?」 东方既白簇紧长眉,伸手在方才差点绊出她一个跟头的石壁上使劲擦拭着,直到那下方残存的刻字露出来,她才指着它们沖张懋丞道,「这写的是......申公祠吗?」 张懋丞头也不回,鼻哼一声,「自然是,这里本就是山君他老人家的墓园,为后世之人所建,不是申公祠,难道还能是什么张公庙,什么东方小白庙......」
第77页 「可是......」东方既白垂头沉吟,半晌才道,「我听人家讲,只有名望极高之人,死后才会有后人为之立祠,可按你以前的说法,山君他如今还在被鞭挞剪绞,生前应该杀人无数,是大奸大恶之人才对,又怎会有后人为他立了这申公祠?」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张懋丞抓着脑袋,眼睛有些发直,怔了片刻,忽然又「啊」了一声,扭头看向身后,「这么说,那牌位上被划掉的名字就有解了。」 说着便引着东方既白朝前快走了几步,来到玉阶前方才停下。 「就在这下面,」张懋丞朝一条狭窄的石缝中一指,「小白,你去把它拿出来吧。」 东方既白依言弯腰趴在石缝前,眯眼朝那窄小的缝隙望过去,可这一望却让她陡然一惊,「啊」一声,身子勐地朝后一挫,坐在地上,脸侧向一旁。 「这就怕了,还以为你见过多少世面呢,不就是个墓穴吗,还不是真的,只是个幻影。」张懋丞在身后嘲她。 东方既白当然知道缝隙中的墓穴是个幻影,因为真正的杏花台早已被埋在深水下,可是,骤然看见那些闪烁着暗光的明器,还是未免让她感到心惊,因为这些陶瓷木石制成的楼阁田地和俑人,和她在展尚的回忆中,于杏花台外那匆匆一瞥所见之景一模一样。 「灵位在这里面?」她舔了舔嘴唇,心尖上倏地冒出一股寒气,顺着经脉蔓至四肢百骸。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张懋丞咂舌,「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不......我看。」东方既白迫自己转头,又一次去看那条缝隙,暗沉的一团混沌中,隐约可见明器折射出的星星点点的暗光,忽上忽下,忽近忽远,就像是浮在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水中。 既然这是杏花台,那么,里面那个牌位就是滕玉公主的吧。她想着,忽然下定决心,伸手探进缝隙,闭上眼紧咬着下唇,张开五指抓了一把。 指尖触碰到了一样坚硬冰冷的物事,稜角明明并不锋锐,却在她手指碰上的那一刻,刺破了她的皮肤,血渗出来,沾在那东西上,钻了进去...... 东方既白打了个激灵,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口棺,一口底色暗红,上绘贴金的仙鹤和缠枝牡丹的大棺。棺中躺着一个女子,双目紧阖,面容清丽,可是,那张脸好生面熟,就像......就像临水照影一般。 但明明,她和她长得半分都不像啊...... 东方既白倒吸了口寒气,身子勐地朝后一撞,手指却依然没有松开,将那牌位从缝隙中拽了出来。 「乖乖,一惊一乍的,吓死本道了。」张懋丞被她反常的反应吓了一跳,眼风一转,看到她手里紧握着的牌位,便一阵风似的闯下来,蹲在一旁,指着牌位上的刻字,高声道,「你看,我没骗你吧,牌位上的名字和称号都被抹掉了,旁边却刻上了山君自己的名字。」 东方既白本还惊魂未定,现听到这话,忙垂头去看手里的牌位,可当看到那一列被硃笔涂掉的字旁,镌刻着的「申奢」二字时,她的心勐地惊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把。 她伸手,指尖顺着那两个字的笔顺游走,划到最后一笔时,才发现指尖未止住的血竟然已将阿申的名字染红。 「这是......什么意思?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别人的牌位上?」东方既白一边用袖子擦拭着血迹,一边轻询张懋丞。 「这是,」老道脸上浮出恍然的神情,旋即高深莫测地一笑,「这是换命。」 「换命?」东方既白身子一抖,本还急促的唿吸却慢慢缓了下来:她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那天,她问阿申能否改命的时候,她便多少从他的回答中猜到了一些。方才,看到那刻着申公祠的石垣,心中的猜测更是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只是她不愿面对,她心里总觉得,真相被揭开,就像她亲眼看着阿申身上那些始终都没有长好的疮疤,又一次被掀开一样,连着血带着皮,好似一朵朵在春末溃烂的花。 「怎么换呢?」但舌头仿佛不听使唤,不知怎么,她便脱口问出一句。 「换命可不容易,」张懋丞「啧」一声,「不过,我看山君生前也颇通阴阳八卦,道法异术,想必对他老人家来说,也并非难以达成。」 「而且,」他摸着鬍子,眼睛骨碌一转,「常人都是用贱命换贵命,他老人家,」他喟然,「倒是反过来了,永世不得超生,还要受鞭挞剪绞之刑,没有比这再差的命格了吧?可山君为了这牌位的原主,竟然也换了,哎,小白,你说这为被硃砂抹去名字的,到底是山君的什么人?父母?恩人?还是说,她就是那位滕玉公主......」 东方既白没有说话,只将手里的牌位重新塞回玉阶下的缝隙中,垂目凝了半晌后,扶膝慢慢站起,仰脸看东边现出一缕灰白的天色,苦笑,「愿以己命换卿命,永堕阎罗终不悔,如果那人知道有人为自己牺牲至此,也定会心有灵犀,来见他一面的吧。」 说罢垂头,抹掉眼角突然泛起的湿意:否则,他就太可怜了,不是吗? 想着,她不顾张懋丞在身后一叠声地高唤,穿过交错的树影,疾步朝山下走去。前方朦胧的天色渐透出鱼肚白,她越走越快,一路奔行,走至山下时,方才停住步子,扶稳身旁一株小柳,去看那慢慢升起的半轮朝阳。
第78页 「傻瓜。」她咬牙,恨恨挤出两个字,眼泪旋即滚滚滑落,「阿申,你真是傻瓜。」 第四十九章 身世 穿过申门,左手边便是一泓墨黑色的池水,上映着塔影松轩,流云伴日,好似水墨丹青。 东方既白径直走到池边,见左右无人,便躬身坐下,盯视池水片刻,缓声道,「噬魂灯,你可否告诉我,阿申生前到底是怎样的人?」 池水泛起涟漪,稍顷,有稚嫩童声从中传出,带着稍许轻蔑,「他鬼话连篇,两次将我禁锢于恶水,实乃世间第一奸恶之徒。」 「可若是奸恶之徒,后世人又为何为他立祠奉祀?」东方既白知道噬魂灯是神器,纵然对阿申恨得入骨,却也不会扯谎,故而才来剑池找它。 「这......」童子默然半晌,终于,不情愿地小声嗫嚅,「其实,申奢他......算是个狠人,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说给我听听,行吗。」 春波荡漾,旋即,又平如镜面,童子的声音从下方娓娓传来。 「申奢的父亲原是纪国重臣,因直谏被纪王所憎,遂将其全家治罪,择日问斩。阿申早知纪王心窄,心存戒备,故没有受诏入宫,逃出一劫,流亡闵国。纪王知道阿申是不世之材,若不将其一举击杀,将来定然后患无穷,因此,他将阿申的父亲悬于城门,于烈日下暴晒,同时昭告天下,说申奢若七日内回国,他便既往不咎,饶申氏全族性命,否则,就把申父晒成人干,其余八十七人,枭首于市。」 「一时间,天下所有的眼睛都盯在申奢身上,大家都想看看,这个申家的第二子,究竟是会慷慨赴死,留下勇孝之名,还是不顾全家性命,赧颜苟活。」 东方既白心头震跳,手攥成拳,「他......没有回去?」 童子寒声笑道,「自然,否则,哪还有后来杀伐决断权倾天下的申奢。」说完话音一转,鼻哼,「当然这一点,申奢的父亲早就料到了,当那老头儿快要被骄阳烤成一片人干儿,纪王遣人来逼他给申奢写信召其归来的时候,他只是在那人脸上啐了一口,笑道:我儿为人,智而好谋,勇而矜功,知来必死,必不来,即便见我亲笔书信,他也不会迈进纪国一步,你们便死了这条心吧。」 「知子莫若父,阿申果然没有回来,哪怕纪王派人传信,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经被活活晒死在城门上,母亲在狱中被夹断了三根手指,兄长也被狱卒拔舌剜目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着遣走了送信之人,继续在闵国把酒寻欢,往来于高门世家的宴席间,甚至,还常常拿家破人亡一事自侃。」 说到这里,童子轻呵,「忍辱偷生,谋定而动,阿申这个人,一向如此……」 东方既白听到这里,已觉心如刀刮,她不敢想,也想像不出,阿申是如何拖着千疮百孔的身子,在宴席中强颜欢笑的,一定,也有很多人在背后骂他嘲他,甚至,还会把他当成一个最不堪最低贱的玩意儿,故意诱他把疮疤露出来,示给席中的醉鬼,以为谈资,以为笑柄。 她轻轻阖眸:世人多是踩在他人的尸骨上步步登高的,只有他,踩着亲人的尸骸忍辱负重,这一路走来,是有多难呢。 想着,眼底涌出一股热流,被她强行压住了,「后来呢?」 「后来?」童子思忖片晌,续道,「刚戾忍诟,方能成事,阿申在闵国放荡三年,成功令纪王卸掉戒心,实则暗中谋事,投靠闵王,助其大败纪师于豫章,又攻克巢,活捉纪守巢大夫公子敬。」 「闵王念其殊勛茂绩,拜为太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此又过了几年,纪国国力日衰,日暮途远,阿申见良机已至,亲率闵军,分为三部轮番攻纪,于六年后在柏举击败纪军主力,长驱攻入纪都寿光。」 说到此处,童子轻呵一声,「你知道他进入寿光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东方既白一怔,「寻亲人遗骨,敛棺埋葬?」 童子笑,「他申家几十口人的遗骨早被纪王丢进深山餵狼,怎么还能寻得到,不过,仇人的尸身可是在王陵中酣睡,裹珠襦玉匣,周遭堆满了金银玉器......」 「那纪王竟是已经死了吗?」东方既白替阿申不甘,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未能手刃仇人,又如何能心平气顺,跨过心中的深壑?想到这里,她忽然捂住嘴,「难道,阿申他......」 童子冷笑,「你猜出来了对不对,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仇人,还是这样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 「他鞭了纪王的尸首......」东方既白声音微颤,她怎么会猜不到,阿申每每心情沉郁,便会让她去找恶人的尸骨,鞭笞解恨,竟是源自于此。 「三百下,身裂骨碎,连脑袋都被笞成两半,脑髓迸溅。」童子声音淡漠地说出这句狠话,后又是一笑,「所以后来常有人骂他背叛旧主,僇死人,无天道之极,甚至在他死后,头颅被取下悬于城门上之时,还有纪国人试图将他的脑袋取下,想如他对待旧主一般,将他的尸首挞碎,可因那头颅有禁军守卫,所以未能得逞。」 「他是怎么......死的?」东方既白听到「首级悬于城门」这几个字,便早已把鞭尸一事抛在脑后,只瞠目望着剑池,神色张皇道,「他已经位极人臣,又怎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第79页 童子轻笑,「庙堂之上,朽木为官,阿申这样的刚烈之人,若非遇上明主,又怎么可能永保千秋?」 「所以......」东方既白感觉舌尖被冻上,在口中伸展数次,都不能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出。 「不过他并不惧死,临死前,竟仰面而笑,说了一句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啊,终于是等到这一日了。」 终是等到这一日...... 东方既白将这话在心中反覆品磨:他在等什么,自然是等不来一个相聚的,命运交替,她再生,他便只能永死,只是,她因不能转世遭受的那些苦难,从此,便能由他来替她担着了。 想到这里,东方既白眼窝发烫,伸手勾去眼角的湿意后,想向那童子再询一些阿申的事情,可当抬起眼时,却发现方才还泛着涟漪的池水忽的平静了下来,而她映在池中的倒影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人影。 「况公子。」东方既白冷不防被唬一跳,转身, 用一双凝泪的眸子瞅着况尹。 况尹她这么一盯,一时间连心脏仿佛都不会动了,愣怔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东方既白见他如此,自己也侷促起来,忙从剑池旁站起身,垂眸看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哦,」况尹回神过,窘态毕露,抓着头笑道,「是......这么回事,我昨日听你和山君提到『皮影』,心想可能与你的身世有关,于是,便派人去打听了城中是否有演皮影戏的艺人,」说着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还真让我找到了,他们就在城西那株枯木下摆戏局,过了申时便会出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天,「眼瞅着也快要到时候了,不如,我陪姑娘一起过去看看?虽然过了十几年,戏班子也应该早不是以前那个戏班了,但多留个 心思总没坏处。」 经他一提,东方既白这才发现头顶的日光竟已西斜,虽还炽盛,但已不再灼人。原来,她竟在剑池边待了整整一日,遗忘了光阴,听童子叙完阿申的一生。 「对,皮影,」她在颊上轻拍一下,强迫自己把思绪扯回到这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上来,喃喃,「是应该去看一看......走,走吧......」 说完,听况尹低沉的笑声传来,她抬头凝他,疑道,「况公子,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况尹摇头,抿了抿唇,「没有,我只是觉得,姑娘无论做什么都分外可爱。」 *** 影窗后点起了灯,一片通明。 片刻后锣鼓声起,幕后热闹起来,影窗上现出大片的山水花鸟,像是活,水能流、云能飘,山光水色,美不胜收。忽然那山石后蹦出一只猴子,口能吐烟,脚能踏云,凌空翻了几个筋斗后,便来到了天宫,从那仙桃树上摘下一只果子,啃咬几口,沖坐在前方的人群吐出一只桃核来。 东方既白跟着周遭坐着的小孩儿一起乐出声,转眼看况尹,却见他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呵欠,怕被她察觉,又赶紧跟着旁人赔笑了几声。 她知他是无聊极了,于是暗忖片刻,扭脸问道,「况公子,你可知这皮影戏的来歷是什么?」 况尹坐直身子,「来歷?这骗小孩子的......不是,这皮影戏难道还有什么出处不成?」 东方既白看前方幕布上的色彩斑斓,各色人物,你来我往,轻轻一笑,「自然是有的。」 第五十章 杀戮 相传,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疾故去,武帝悲痛万分,每日凭栏悼望,无心朝政,大臣们出尽良策,也无法令这位痴情君王振奋,所以一时间,朝堂上下皆忧心不已。 一日,大臣李少翁出门,在街上偶见一孩童手拿布偶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李少翁当下灵机一动,进宫上奏武帝,称自己能找回李夫人的亡魂,汉武帝虽有疑虑,但因思念过甚,便命他一试。 入夜,李少翁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坐于帐中观看。武帝等待之际,昏昏欲睡,恍惚间,却听到了熟悉的声乐,睁开眼,竟是「环佩珊珊连步稳,帐前活见李夫人。」 武帝登时泪如雨下,感慨似邪非邪,起身奔向纱帐。谁知掀开帐后,却哪里有李夫人的身影,独有一轮圆月高悬,于空荡荡的廊中,照出他寂寥的身影。 「原来,这只是李少翁将棉帛裁剪成李夫人的样子,绘上颜色,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桿方便移动,利用月光造出来的一场戏罢了。不过,武帝并没有因为空欢喜一场而责怪他欺君之罪,反而龙颜大悦,对李少翁大加封赏,自此,皮影便在宫廷民间流传开了,经久不衰。」 「原来竟还有这么一段来歷。」况尹抓抓脑袋,眼皮子强撑着,努力掩饰其中困意。 东方既白见状不由在心里发笑,续道,「其实这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结局,公子要不要听。」 「听,当然想听。」况尹强打起精神看着她。 东方既白清清嗓子,「李少翁受了封赏后,便有人问他,如何敢欺君罔上,尤其,他侍奉的还是这样一位自负且寡情的帝王。李少翁闻言却只是一笑,并没有做出回答。而在未央宫的清凉殿中,宫人们却发现了几件怪事,比如,他们明明没有添香,香炉却升腾起渺渺白烟;再比如,他们有时忘记收武帝的简牍,匆匆赶回来时,却发现那竹简好好地摆在箱中。」
第80页 「最为离奇的事情发生在中秋月圆那晚,几个宫人服侍皇上入睡后便退至玉屏外,蹲跪守夜,可夜半三更,几人却同时被一阵冷风惊醒,望向那清透的玉屏时,竟见到一个人影跪在武帝榻前,将滑落的衾被捻起,轻轻盖在武帝身上。」 「况公子,你猜,那个人是谁?」说到这儿,东方既白悄声问了一句,像是在耳语,却惊得身旁人冷汗阵阵,早不知瞌睡为何物。 「是......李夫人?」稍顷,他轻声答道。 东方既白点头,「不错,那李少翁是个方士,以召神劾鬼术受武帝宠信,他怎么会做出一只皮影来敷衍皇帝?只是皇上信奉巫蛊之术,会招致群臣不满,所以对外不敢声张,只说是做了个皮影子罢了。」 况尹咂舌,「所以,他召来了李夫人的魂魄?还是说,他手中的皮影变成了活人?」 东方既白摇摇头,摊掌,「我也不知道,这两个故事都是山君讲给我的,他搞不明白,我就更不清楚了。」 说到这儿,她正色看向况尹,「况公子,此事波谲云诡,里面牵扯的人事连山君都看不明白,你一介凡人,还是不要为了......嗯,参与进来了。」 她本想说为了我参与进来,看到况尹诚挚的眼神时,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况尹昨日已经知道此事与他况家有关,听了这话,便急道,「这也是况家的事,我是况家主君,怎么能作壁上观呢?」 「可是......」 「你不要总把我当成外人好不好?」况尹抬高声音,见旁人都看向自己,又缓声道,「我知道你故意说了这个故事来吓我,想让我望而却步,但姑娘可知,我每每看到你困惑难过时向山君求助,而不是来寻我......我心里......心里是极不好受的......」 他抿唇,踟蹰一下,最终还是决意一鼓作气把话说完,「我知道自己无能,不能如山君一般在你危困时助你一把,但我想着,我一大男人,多少能出上一些力,能帮一些是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我心里也会畅快。」 他声音虽小,却言辞恳切,尤其那双眼,澄澈透明,如破春涓流,似能荡涤所有污秽。东方既白也难免被这一份诚恳触动,凝他半晌,嘆了一声,「你啊......」 言语中已没有称谓,显然从心底已不再同他疏远,片晌又道,「先不说这个了,看戏吧。」 锣鼓点又起,这一次,影窗后已换了模样,丈八尺窗,演绎一双两好,帝王将相,英雄草莽,占山为王,一出出一幕幕,这边双枪对打,那边策马疾奔,这边两相欢喜,那边天各一方。 东方既白看着前方影窗后的激昂缠绵,悲喜交加,时而几声箫鼓,几点铜锣,心绪不由地被这热闹纷杂牵扯,回到十几年前,那个暑气未消的夜晚。 她真的不记得自己看的是哪一齣戏了,只记得也和眼前一样,缤纷戏影,俗雅相谐。影窗的后面,也坐着那舞皮影之人,隔着层白布,看不清模样,却能隐约瞧见他双手挑线,十个指头拨弄灵活,整齣戏被他一人耍得张弛有致,引人入胜。 「东方姑娘,」见东方既白暗自出神,况尹轻唤她,「可看出什么了?」 她笑,将鬓角碎发捋至脑后,「没有,和小时候一样,就知道看热闹了,什么都没看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锣鼓声渐渐弱了下去,台子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手中捧了只瓦罐,沖围坐的人群行礼,「各位要是看得好,麻烦多施几个铜板,下半场还有哪咤闹海和岳飞抗金,各位可千万别走远了。」 况尹闻言便去掏钱袋子,在腰间摸了几把,却发现自己今天竟然忘了带银包儿出门,于是回身招唿承保,东方既白见他如此,忙掏出自己的荷包,笑着,「主君那里都是一锭锭的银元宝,拿出来,怕人家也是不敢接的。」 她边说边摸出几个铜板,掷到妇人的瓦罐中,听到一声谢谢小娘子后,也点头沖那妇人回礼。 况尹抿着嘴乐,「没想到今日竟有姑娘替我给钱,真是破天荒......」 话说一半,突然发觉东方既白直愣愣望向影窗,身子立起一半,嘴巴翕动几下,轻道出两个字,「那是......」 况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见一星暗红飘上影窗,紧接着,又是数点,如红梅落雪一般。 「这......」他反应过来,喉咙倏地一紧,道了声「不对」便站起来,而身旁的东方既白却已先他一步朝影窗奔去,身疾如风。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影窗里透出的光忽然暗了大半,并非因为灯灭,而是那遮挡影窗的白布被大团大团扑过来的鲜血覆住,浸透,血洇过来时,红几乎变成了黑,像浓稠的墨迹,遮挡住白布后面的杀戮。 「东方姑娘,」况尹尾随而至,望着那被鲜血染透的影窗,重重的喘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方既白本想让他避到自己身后,可还未来得及说话,右臂却被重重一撞,抬眼便看到方才那讨赏的女人从自己旁侧斜冲到影窗后,片晌,发出了一声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尖叫声。 「啊。」 东方既白再也顾不得其他,几步奔至窗后,可是,在看到眼前那一幕景象时,她却不由地退后了一步,滞住不动了。 影窗后的方桌上趴着一个人,头偏向一侧,双臂耷拉着,十指还勾缠着皮影身上的白线。
第81页 鲜血汩汩,从他的喉中冒出,血泡堆挤在深可见骨的创口上,就像一朵重瓣的花。 「相公,相公啊......」女人从震悚中回过味儿来,扔下手里的瓦罐朝那人扑过去,手指颤抖地去捏握伤口,可是皮肉被血泡得湿滑,她摁了几下,非但没有把血止住,反而眼看着创口中涌出更多的鲜血,一汩一汩,冒不完似的。 「啊......」她终于无法承受这如此血腥的一幕,尖叫一声,身子朝后一挫,伏坐于地,掩面痛哭。 声音引来本已因惊吓散开的人们,他们三五成群,围绕着这一对生死两隔的夫妻,窃窃议论着。 「刚才也没看到有人到影窗后面去啊......」 「是啊,也就这么一剎那的事情,怎么连行兇之人的影子都寻不到,真是奇怪啊。」 「可怜了,听说他们家还有两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失了这顶樑柱,一家人可怎么活啊......」 「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人,你说,一个演皮影戏的,怎么还能和人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要杀人......」 这些话挑动了东方既白心弦,她慢慢踱到方桌旁,伸手捏起那只另一头缠在男人手指上的皮影,靠近烛火细瞧:是哪咤,披金甲红绫,脚踏一对火轮,威风凛凛......她蹙眉,脑海中忽然浮出阿申讲的那个故事:旧宫,太祖,皇孙,心不由地一跳,手一松,将那皮影小人扔在地上。 第五十一章 阿元 皮影牵动了男人的手指,引起了还在哭嚎的女人注意,她见沾了血的皮影落地,疯了一般扑过来,把东方既白搡到一旁,高声道,「不要碰它们,这是他的宝贝,你不要碰它们。」 她说着把那一张薄薄的皮影揣在怀中,拍掉沾在上面的灰尘,就像抱着一个娇弱的婴孩。可是,当她低头看见「哪咤」脸上沾染的鲜血时,面色却陡然变了,瞠圆双目,切齿用力撕扯着皮影,撕不动,竟张口用牙齿扯咬,犹如癫狂了一般,口中还在不断叨念,「是你,是你们害了他,害了他啊......」 众人见她这般模样,皆唏嘘不已,况尹怕东方既白被女人伤到,伸手扯住她的袖子,把她拽到一旁,小声道,「看当下的情形,想必是问不出什么的,这样,我派几个人帮她料理她官人的后事,等过几日她心绪平稳些,咱们再找她询话,你看如何?」 东方既白本来就心下不忍,现听况尹如是说,便点头答应,旋即又道,「我也留下吧,或许能帮些忙。」 两人正商量着,旁边便有人出来为他们出主意,「找她询事,还不如找她家那大儿子,那孩子生性沉稳,书读得也好,是个能撑得起事的好孩子,比他母亲倒是还强些。哎,只可惜他爹一走,也不知这孩子还能不能继续读书了,可怜,可怜呦。」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袁姜,喏,他们家就住在枯木里枯木巷。」 *** 站在巷口等袁姜的时候,东方既白还在想这里为何要叫作枯木巷。她环顾四周,只见数万朵木香花正从墙头倾泻而下,黄蕊檀心,清香低起,沁人肝肺。远望,又见蔷薇垂枝,似绛雪千片,绵延不断,筑起堵堵花墙。 「枯木巷,」她轻道三字,「这名字起得也太不合意了。」 况尹正翘首看着巷子尽头,听她这般说,便接道,「听说,很久之前,这里有一株杏树,葱葱茏茏,绿荫如盖,花开之际,整条巷子便会被白玉似的杏花笼住,像是在飘雪,比现在这些俗物美多了。」 东方既白听到杏花,心里已有些触动,嘴上却道,「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杏树,再说了,便是真有,这里为何又叫作枯木巷?」 况尹笑,「这我便不知了,想来,也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说着,眉毛轻轻一扬,看着巷子尽头走出来的一个人影,「那就是袁姜吧。」 东方既白扭头朝巷中看去,果然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朝他们走来,身着素服,面色憔悴,到了两人跟前,先是行礼,后又对况尹千恩万谢,感激他慷慨解囊,让父亲的尸身可以敛棺安葬。 「都是小事,」况尹最不习惯被人感谢,截断袁姜的话头,转到正事上来,「你父亲的事,官府的人是怎么说的。」 袁姜轻喟,「官府已经找了几日,还是寻不到那贼人,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无能,听我娘说,那人来去无踪,无人看见他的真容,更无人看见行兇的过程,所以官府找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也是,」况尹点头,「你父亲当时坐在影窗后,我们发现异样时,他已经被兇手割喉,至于前面发生了何事,当时,还真没有人注意到。」 袁姜闻言忍不住轻啜,「也不知是何人如此狠辣,我爹他从不与人结仇的......」 「听你娘说,你爹,极爱惜他的这些皮影,是吗?」东方既白试探着问了一句。 袁姜擦擦眼泪,「皮影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到我爹这里,已经传了八代人。祖上其他人是不是只把它当成一门谋生的手段我不知道,但我爹绝对不是,他是个影痴,满腔心血都投注在这些影人身上,一心只想着如何把影人做得更加精妙,把戏演得更加生动,用我娘话说,他对这些影人,简直比对我们弟兄两个还亲。」 「从小到大,我对爹最深的印象便是他伏案而坐,拿着刻刀和画笔,认真地镂刻描色,但凡做出的东西不合意,他便会心情沉郁,甚至会一把火把刚做好的影人烧掉。母亲也常因此事与他生气,她怪父亲太过于精益求精,白白浪费了不少银子。」
第82页 他悽然一笑,「对了,爹还常说,这些影人是活的,小时候我不懂,听了这话便问他,皮子做出来的人又怎么会是活的,他便笑说,当然是活的了,入夜阴生,它们便会动了,活灵活现,如真人一般,满屋子跑呢。那时我还小,听了这话,又看到影人乌熘熘的眼睛,便当场被吓得哭了起来,母亲便责怪父亲,逼他向我道歉,他于是抱着我安慰,说这不过是他脑海中的想像,一片皮子罢了,又怎么可能活过来?」 袁姜陷入回忆中,脸上不觉浮出一丝笑意,抬眼,却看到东方既白盯着自己,不由诧道,「姑娘有什么想要问的,但说无妨。」 东方既白清清嗓子,「你觉得你爹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就是,皮影復活那些?」 袁姜苦笑,「自然不是,我爹他这个人虽不善与人交往,实则却是个诙谐之人,他爱开玩笑,尤其是对我们兄弟两个,所以那些皮影復活的话,不过是在逗趣儿。」 说到这里,他眉尖轻挑,忖了片刻后,犹豫着说道,「不过,他前几日又说起了这话,我记得,自从娘骂过他,爹已经不在我们兄弟两个面前说这样的话了......」 「什么时候,怎么说的?」东方既白感觉心神一震,唿吸骤紧。 袁姜皱眉思索,「大概是半月前吧,那日他酩酊大醉地从外面回来,进了家便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从不这样喝酒的,娘有些担心,便让我洗了帕子去给他敷头,哪知我把浸了凉水的帕子贴在爹额头上时,他却忽然醒了,睁大眼看着我,一只手用力攥住我的腕子,嘴唇用力翕动几下,才说出一句话。」 「他说,皮影活了,皮影真的活了。」 袁姜眉心锁得更紧,「那晚,爹的眼神是空的,而我却觉得,他那句话并非诳语,和儿时他逗趣儿的话......不同。」 说到这儿,他愣怔一下,突然又笑了,摸着额,「看我在瞎说些什么,醉言醉语怎么能当真呢,是吧,姑娘,主君。」 东方既白和况尹对视一眼,皆没有言语,片晌后,她终于开口,「你爹除了那次醉酒,还可有其它反常之处?或者,曾经到过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袁姜抓了抓头,「不寻常的地方?那倒是没有,他晚上摆戏局,白日常去之地,也无非是酒肆,哦,还有城西的草庐,也就这些地方了,我再也想不出他还能去哪儿。」 「草庐?」 「啊,就是文圭先生的住处,在城西那片竹林之中。」 东方既白促额,「文圭先生是何人?」 袁姜脸上浮出嚮往之色,「先生是一位隐士,知天文,晓地理,却绝意仕进,躬耕自给。他隐居于竹林,有屋如龟壳,室中置书满架,终日不出,只偶尔负奇客游,题诗弔古。」 「但听起来和你爹好像不是一路人啊......」况尹说完,又觉这话容易让人误会,赶紧道,「我不是说皮影不雅,只是......」 「主君不必解释,」袁姜摇头,「其实,若不是我爹总是求着文圭先生帮他画稿,他们两个确实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还会作画啊。」 巷外传来一声感嘆,东方既白心头一跳,忙朝身后望去,隔着照映花丛的熹光,见阿申也正摇着羽扇沖他们望过来,目光和煦,如春日暖流。 他颔首,「没想到章台还是块藏贤纳哲之地,如此,便定要去拜访一下了。」 *** 竹影森森,透过轩窗落下来,在宣纸上投下一片摇曳的影子,给那银钩铁画的一笔字平添了几分柔和。院中烧茶的水沸了起来,白烟裊裊,沖淡了竹香,掩住了来人的脚步。 阿申走上石径时,屋内的男人才从案旁起了身,推窗,透过蒸腾的水汽,朝他望过来,「请问是何人?」 枝叶繁茂,青澜似海,阵风吹拂,男人月白色的袍袖被风捲起,看上去,像是飘在碧海中的一叶白舟。 「文圭先生。」 阿申拱手,男人于是也回礼,微笑,「承蒙抬爱,叫我阿元就好。」 第五十二章 结庐在人境 草庐中的竹架上堆满了书,门开风入,书页沙沙作响,和门外竹音汇成一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真是一处清雅之所。」阿申环顾四周,轻嘆。 「先生过誉......」 「公子一人独居于此吗?」 「父母早逝,我又不喜热闹......」 「这样啊。」 阿元抬起头,看面前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白衣男子,「先生光顾寒舍,所为何事啊。」 「赏幽,赏画。」 「啊?」 阿申不好意思地笑笑,沖他拱手,「其实叨扰贵宝地,是为了向公子您询一个人。」 「谁啊?」 「袁爽,听说,他常来草庐,请公子为他画稿,是吗?」 「确有此事。」 「袁爽在三日前死了,就死在影窗后,脖子不知被谁割断了。」 阿元轻轻抽气,「死了?」 「公子才知道?」 「自然,」阿元一只手按着胸口,抬眼,神色略显慌张,「兇手抓到了吗?」 「若是抓到了,我今日就不用来此一趟了。」 「先生......是何意啊?」 阿申盯住他,眼中调侃已不知去向,「公子喜欢皮影戏吗?」
第83页 「看过,但说喜欢,却也算不上。」阿元没有迴避他灼亮的目光,迎上去,直视那双眼,「先生,难道怀疑我是那兇徒?」 语毕,见阿申不答,他轻挑眉尖,「先生应该不是官府的人吧?为何要调查此事?难道,是袁爽的亲朋?」 阿申闻言低头浅笑,「我只是个闲人,听人说这案子奇诡,便忍不住多管闲事。」 阿元被这莫名的话噎得无语,「如此啊。」说罢转身,甩袖朝室内一挥,「敝舍不过龟壳大小,先生若是想查,便查吧。」 「那倒不必。」 「先生怕不是来捉弄人的?」阿元说罢,又一次转身,目光从阿申的银髮落到他手中的羽扇上,蹙眉,「你到底是何人?」 阿申不语,转身踱至室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轻甩袖袍,将两扇竹门阖上。 「孤鬼幽魂而已,公子又何须在意我的名号?」 *** 见那白衣男子走远,阿元方才重新回到矮几旁坐下,盯着宣纸上线条流利的字迹,心中却是一片纷乱。 袁爽死了,可是几日前,他还在醉后闯进草庐,推倒书架,掀翻几案......他上前阻止,却被袁爽搡倒在地。他像换了一个人,拿着酒瓶在屋里兜转,眼露邪光,高声叫嚷,「我明明都瞧见了,你快叫他们出来,让我看一眼,一眼就行......」 想着,阿元再无心抄录经文,撂下笔,转脸去看窗外森森的竹影,蹙眉凝思。 片晌后,身后竹架上传出人声,「公子,方才那个人是谁啊?」 「他说自己是孤鬼。」阿元头也不回地回答,想起男人白衣白髮的模样,长指在几案上轻巧几下,哂笑,「别说,还真像个孤鬼。」 「公子,他说,袁爽死了?」 「嗯,被割了脖子,死在影窗后面。」 人声似是轻抒了口气,「如此,咱们便不用搬离章台了。」 阿元垂眸,「话是如此,可是你能猜出此事是何人所为吗?」 「恕老奴愚钝......不过公子,为何青天白日的,有人在竹林中点灯?」 阿元一怔,转脸朝竹林看去,第一眼只看到了一点火星,像是有人将灯台搁在地上,可转瞬间,那火星已经被一阵风吹得飘散开去,落至竹林各处,化成簇簇火苗。 「着火了。」书架里的人声骤紧,书页翻动,哗啦作响,震耳欲聋。 「别动。」阿元沖身后吼了一声,「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出来。」 说完,他来不及解释,便已奔至屋外,拎起盛满井水的木桶便朝竹林跑去。一趟,两趟......他折返于水井和竹林间,气喘吁吁,骨软筋麻,终于,在浇了十余桶水之后,火被灭掉了,只是半空中,还盈着缕缕余烟,将阿元俊秀的脸孔染得黢黑。 「公子,」屋里人声急切,「公子,您无碍吧?」 阿元瘫坐在室外,苦笑,「无事,只是这双腿今日算是废了,我现在啊,是爬也爬不起来了......」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眉心紧锁,去看仍然被自己拎在手中的木桶,「你们可还记得前年那件事?」 「哦,公子是说陈府那名歌妓吗?她爱慕公子,每日躲在竹林中偷看,陈家主君大怒,命人绑了她回去,可那姑娘执拗,趁人不备偷跑了出来,说是想与公子您私定终生。」 阿元红了脸,轻嗽道,「我说的是后面的事。」 「后来啊,那歌妓又被陈家人捉住带走,陈家家主大怒,要将她沉井,可那姑娘惊怕之时,竟然把此事全推到公子您的身上,说是受了您的勾引诱惑,才到草庐来的。陈家家主听了诳语,竟是非不分, 命人将您绑到陈府,打了十板之后扔到街头,可谁知......谁知天道好轮迴啊,当晚,陈家家主和那歌妓竟然一同死在榻上......」 阿元攒眉,「你们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书页如小鸟振翅般扑棱了数下,「听说,是开膛破肚......」 说到这里,人声顿了顿,「难道,公子怀疑那件事和袁爽之死是同一人所为?难道会是......她?」 阿元沉默,片晌后,抬头看了一眼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手撑着地慢慢起身,「我不知道,可她已经走了这么多年,而且,」他苦笑,「而且她对我恨之入骨,又怎么会做这些事。」 说罢看向屋内,轻唤,「思安,喜宁,出来吧,那男人应该已经走了。」 随着他话落,书架上飘下两片手掌大小的皮影,在地上窸窸窣窣伸展了数尺后,手脚撑地,慢慢爬了起来。只是身子还是薄薄的一片,被窗户中透过来的夕光罩着,越发显得诡谲。 阿元笑,「被书压得太久了是不是?」 一老一小嗯嗯应着,一边伸出扁平的手,在身上上下拍打。随着他们的动作,皮影便一点点鼓胀起来,先是身体,最后是脑袋,脸颊发出「噗噗」的声音,接连鼓起,两个眼珠子也泛出了光泽,左右滚动两下,笑意盈盈地朝窗外望过来。 阿元想起数日前,袁爽也是因为无意中看到了思安和喜宁变身的情景,才开始纠缠不休,非让他说出是如何制出这两个会动的影人,即便他一再否认,说袁爽看走了眼,他却依然不依不饶。以至于到了最后,他竟然以报官相威胁,说如果不交出影人,便要去官府告他使用邪术。 阿元无奈之下,准备带着喜宁和思安离开章台,甚至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可今日,那白衣男人竟然告诉他,袁爽死了,就死在他演了一辈子戏的影窗后面。
第84页 究竟是何人害了他呢?阿元想不明白:袁爽是个痴人,甚至曾在他为他制图的时候说,他经常听到影人们在夜晚私语,还常梦到它们活过来这样的疯话,可是他也知道,袁爽并不是一个恶人,所以不大可能与人结仇,还是这样要靠杀戮才能了结的深仇。 那么,那个要了他性命的人究竟是谁呢?他又与那个神神秘秘的孤鬼有什么关系呢? 「公子,您方才不让我们出来救火,是怕被那男人发现吗?」思安和喜宁走出门外,一人重新点起炉子烧水,另一人则走到阿元身旁,拿帕子擦拭他被烟燻得黢黑的脸。 「我怀疑那火是他放的,」阿元看向竹林,现在已是日落时分,残阳的光正慢慢滑落到竹节的末端,「你们这几日还是要小心些,最好白日就不要出来了,这次虽然瞒过了那个人,但保不准下次......」 「啧。」 他听到正在烧水的喜宁咂了下嘴,忙收住话朝他走去,扳起他被烫出了一个窟窿的手背仔细看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进来,我帮你补皮。」 「公子总是这般大惊小怪。」喜宁抓着脑袋笑,「我们又不会疼......」 「你是不会疼,但公子会心疼。」思安照喜宁的眉心点了一下,「你呀,年纪比公子还大,竟还是小孩子脾性。」 「哪像你,生来就是老气横秋。」 喜宁沖思安做了个鬼脸,引得阿元也跟着笑出声来,气得思安锁起两条花白的眉毛,不再理会两人。 阿元见思安真生气了,便去挽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拽着喜宁,让他们一左一右贴着自己。影人没有温度,贴在身上凉丝丝的,抚慰了他心里因方才之事生出的焦灼。 他仰头望着天际尽头那几团镶着金边的浓云,笑,「我呀,也没有什么青云之志,这辈子唯一所愿,就是你们两个能永远陪着我,等哪一天我老了,死了,便把我埋在这竹林中,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可是上月瞿昙寺的方丈到章台来讲经,公子可是连着去听了三日,从日出到日落,连饭都忘记吃了。」喜宁接了一句,然而话没说完,就看见思安沖自己使眼色,于是连忙住了口,不敢再多言。 第五十三章 沈彬 「我并非想步入空门,」过了片刻,阿元从思安臂弯中抽出手,用手背轻拭脸上的黑灰,烟把他的眼睛熏红了,他一只眼半眯着,脸上黑白斑驳,却依然难掩清贵,「听了三天经啊,我便更加笃定,自己不是学佛的料子。」 他笑,手在喜宁手背上拍了拍,「我隔三差五便惦记喜宁做的煎鲜鱼,想起来已经垂涎欲滴,如此蠢馋,又怎么能入得了那佛门清净地?」 喜宁听这话,喜不自胜,沖思安扬眉,「我就知道公子不会舍下咱们的,正好我今日钓了几尾鲜鱼,一会儿就煎来给公子吃。」 思安嘆气,朝草庐后方不远处,一块略微凸起的草皮看了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 枣树枝丫嶙峋,没有一片叶子,被黑色的天幕压着,似巨大的枯骨一般。 东方既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又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了这条巷子,和况尹告别后,她本来打算去酒楼吃一碗栗子粥的,谁知走着走着,便随着夕阳渐去的光影来到了宜兰巷。 她在家门口站定,手攀上斑驳的门环,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将院门推开。可就在踟蹰之时,却忽听一阵「沙沙」声从院中传来,很轻,分不清是脚步声还是别的。 东方既白心头一跳,眼睛贴上门缝朝里望,可只看了一眼,她便发出一声惊唿,勐地朝后措出一步,从台阶上跌了下来,摔倒在地。 门缝那边有一只眼,眼白被夜色填满,泛着暗光,浮着她惊惶的面孔。 是他们回来了吗?她喘着粗气,浑身战慄,可是恐惧之余,还有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从心底弥散开去,最后化成一股热浪,冲上她的喉咙、双眼,将它们烫得湿热。 如果是他们,她便要好好地问一问,问问当年他们为何舍了她,自个儿逃命去了;她还要问一问,在她懵懂不知世事的年纪,他们为何要如此冷酷在她与他们之间筑了一堵墙,隔断了所有的温情。 「小白,是你吗?」 门被推开,一个人影踏门而出,个子不高,身材精瘦,东方既白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从身形却已能辨出,他,不是她想见又怕见的人。 爹的个子是很高的,东方既白记得他低头弯腰才能进门,而这个人的头顶,距离上槛还有几寸。 「你是......」她爬起来,警惕地看着那张消瘦的脸孔,男人的两颊有些凹陷,故而显得鼻子更加高挺,嘴角抿起时,唇边浮出刀刻般的深纹。 「小白,你真的是小白?」男人有些激动,迈下石阶,沖她笑着,眼角却挤出一点晶莹,「你......你这么大时,我抱过你,」他伸手朝自己大腿处比了比,「没想到你现在已经长得比你娘还高了。」 东方既白两股战战,嘴唇哆嗦着,「你......你是......」 「我叫沈彬,是当年的拱卫司副使,你爹娘均是我的属下,十几年前,与我一同来到章台城,在此地诞下了你。」 他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当然,我们三个都是隐姓埋名了的,你爹娘的真实姓名是崔呈秀和陈锦云,所以你,也不叫东方既白,虽然你爹他......」
第85页 他面色变得怅然,「你爹他很喜欢这个名字,『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是我们三个来章台的途中,他念的一首词。」 「小白,」他凝住东方既白,目光灼亮起来,「十二年前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那时太小了。」东方既白摇头,她被沈彬的话惊住,心头纷乱如麻,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也是。」沈彬垂头思索半晌,「这里并不适合叙旧。」他说着朝左右巷中一看,目光警觉,「我们换个地方再慢慢细聊。」 「不如到酒肆去?我常去那里......」东方既白试着提议。 「不行,」沈彬果断打断她,放低声音,脸朝东方既白压过来,春末的风本是和暖的,他的话却带着一股寒意,慑人心肺,「他们,」他咽了口唾沫,「那些杀了你爹娘的人还在呢,这么多年,我在章台昼伏夜出,为的就是怕被他们发现,若是让他们看到你我一起,恐怕你也会有性命之虞。」 说到这儿,他眉梢轻轻扬起,「你的住处是否方便?」 *** 几行衰柳,乱发似的垂挂在窗口,不时被风吹得飘进窗子,在两人对坐的桌上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你就住在这里?」沈彬环顾四周,眼中浮上抹悲伤,「孩子,这么些年,委屈你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东方既白为他倒了杯茶,「沈伯伯,那日,我爹娘离开家后,我出门寻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碧山,」她一字不提阿申的事情,续道,「但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又是怎么死......」她咽下这个字,「我是半点也不知道的了,还请伯伯全部告诉我。」 沈彬轻轻嘆气,「果然,你未曾见过他们,」说着寒声一笑,「也多亏你没有遇到他们,否则,你恐怕也难逃厄运。」 「他们?」 沈彬目光收紧,「我虽与你父母同在章台,但为隐瞒身份,方便查案,我同他们只有书信往来,甚少见面,我们亦约定好,七日一通信,信笺每次放在不同的地方,以最后一次通信上写的地点为准。如此,若一方出事,另一方不至没有察觉。」 「所以十几年前那一天,当我在约定的地点,没有找到你父亲的来信时,我便知道,你父母一定是出事了。我火速赶来宜兰巷,果然发现你们一家三口已经不见了,而院中屋内一片凌乱,显然是被翻查过。」 「我心中大惊,脑中却毫无头绪,不知你们一家究竟经歷了什么,可就在我在屋中翻查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屋瓦上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停落了下来。」 说到这儿,他双目瞪大,「我知道自己中了埋伏,那些人一定是在杀死了你爹娘后,怕他们还有同伙,故而躲在你家附近,守株待兔。」说完扼腕咬牙,「可惜啊,我这只兔子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撞进了他们布下的圈套。」 「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东方既白喉咙发紧,冷不丁听到窗外一声雀鸣,吓得绷直了嵴背。 沈彬见她如此,忙在她的杯中添上热茶,盯着她喝了一口后,方才续道,「我知道自己中了埋伏,便不敢轻易出门,而是轻手轻脚把衣衫褪下,扔出窗外,果然,那衣服刚一披上月光,便有一团黑影从屋檐撞下,也不知使了什么暗器,瞬间便将它扯碎。而我,则趁机从后墙破壁而出,朝巷外逃去。」 「我已经领教了那些人的功夫,所以一路上根本不敢回头,只边跑边朝身后抛出大把淬了剧毒的飞针,希望能刺中他们,可是,」他目光骤紧,冷若寒霜,「有几次,我分明听到了针刺进布料的声音,以为他们中了针毒,不能再追,然而身后那三条影子却并未因此停下,反而如疾风一般,一直尾随在我后头,似乎,似乎是百毒不侵一般。」 「就这么一路被他们追到了城外的河滩,我实在是跑不动了,腿脚酸得几乎迈不开一步,可是身后,却有风声逼近,间或夹杂几声像风吹纸张一般的震动声,甚是诡异。可我不敢回头,怕旋过身,便被他们割断喉管,所以,我望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河面,下定决心,咬牙跃了进去。」 「然而身子刚一腾起,后背便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不是匕首,倒像是手指,每一根都利如刀刃,一爪上去,便捏碎了我的肩胛。剧痛袭来,我几乎疼昏过去,可还没来得及痛唿,后腰又捱了一掌,这一掌几乎要了我的命,我的身体完全失了力,一头栽进水里,被河中暗流卷挟到了河底。」 「几近昏迷之时,我听到了河面上飘着的声音,他们几人似是仍不愿放弃,仍在沿河寻我。」他垂头冷笑,「他们和拱卫司教化出来的杀手是一样的,死要见尸。」 「他们说了什么?」东方既白的手指抠紧桌沿,用力过甚,食指的指甲折断了一半,疼得她轻嘶一声。 「是个女声,」沈彬的脸被烛焰扑得明暗不定,「她......提到了你的父母。」 「嗯,她说了什么?」东方既白吮着手指,嘴唇微微哆嗦。 沈彬看着窗外,思绪重回了那一天,他蹙眉,额心纹路深如沟壑,耳边又一次响起那个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 「我已经把那两个人碎尸万段,就埋在我脚下的碎石堆中,对了,我知道他们有一个孩子,她定然跑不出多远,等我寻到她,也会送她去地府,与她爹娘共享天伦的。」
第86页 第五十四章 钉子 东方既白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在知道爹娘可能已经死在十几年前那个晚上后,她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因为双亲的死亡而将前事一笔勾销,可是,最后得到的答案却是不能。 他们给她造成的伤害似乎早已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如今她性格上的种种缺陷,正是童年那些不堪回首的经歷的缩影,所以,只要她还在谨小慎微、别扭地生活着,这伤害便永远存在,并不会因为他们生命的终结而消失。 可是,在沈彬将她父母的死具象化的时候,她却还是不能不感到战慄,不能不去想像那些腥膻的画面:碎尸万段……他们的血肉填平了河滩的坑洼,滋养着疯长的水草……那河滩也是她从碧山到章台城必经的一段路,那么每次脚踏碎石时,她又如何能想到,被自己踩在脚底的泥洼中,流淌着和她一脉相传的鲜血? 念及此,一股呕意涌上喉咙,她抓起杯子,将那一杯已经凉掉的茶全数灌进口中,方觉舒爽了些。 「后来呢?」东方既白抬头看向沈彬,「你受了重创后,是如何脱困的?」 「老天有眼,我被水冲到下游后,被一个农人所救,可是我当时伤得太重了,哪里都去不了,只能躲在别处静养,所以当我回到章台城的时候,已是一年半之后。」 「你为何不回京都,找拱卫司的人帮忙?」 沈彬鼻哼,眸中寒光乍现,「拱卫司?若是我一辈子不回去,他们或许能给我安个忠烈的名号,善待我的家人,但若我孤人一身无功而返,你猜,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东方既白想起京都街市上那个寂寥的背影,抿着唇,没有回答。 沈彬缓声道,「所以我只能回来,哪怕知道自己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重回这章台城中,为自己搏一把,为我的亲人,和我故去的朋友搏一把。」 「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这里?」东方既白凝着桌上摇曳的烛火,「事关重大,他们难道不怕暴露身份?」 沈彬脸色微沉,「或许是直觉吧,这么多年,我也曾到过别处,可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他眼睛一亮,拳头攥紧,「他们一定就躲在这章台城中,不会错的。」 说到这里,他转脸去看东方既白,「躲躲藏藏的日子不好过,不过也并非全然没有收穫,」他微眯起眼睛,「我在你家的井壁中,发现了你爹留下的最后的信笺。」 东方既白不解,「你......早就发现那张纸了?」 沈彬嘴角挤出一丝笑,「是,但还是太晚了,当时距离事发已将近三年,所以那张纸上的字迹早已模煳不清,只能堪堪辨出皮影二字,」他沖她点头,「不错,就和你看到的一样。」 东方既白大惊,「所以,是伯伯你故意把纸留在井壁中的?」 「是,井壁暗格是拱卫司常用来藏密信的地方,若有朝一日那张纸消失了,便能证明有人来重查此案,到时,我或许便可以出来与之相见,只是我没想到啊,找来的人竟然是你,」沈彬的眼被烛焰的影子掩住,他沉声,「小白,当年你爹娘一定没告诉你他们潜伏在章台的目的是什么,可方才听你话中的意思,你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们在寻找建文帝......」 东方既白一怔,忽地想起阿申曾叮嘱自己,切不可把寻人之事外泄,于是支吾道,「我......我是受人所託,之前,也并不知道此事和我爹娘有关的......」 沈彬看着她缓缓点头,「那你可曾查出些什么了?比如......皮影?」说到这里,见东方既白面露犹疑,便又道,「当年我看到你爹留下的信笺,就去查找城中的皮影戏班,可因时间隔得太久,最后竟是一无所获,你若是得了什么线索,一定不要对伯伯隐瞒,毕竟此事,关乎你爹娘的生死。」 「好......」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院门忽地被一阵风吹得大敞,东方既白于是起身,走到院中去栓门,可是刚拿起门栓,就觉一阵寒气贴靠在后心,嘴巴亦被一只冰冷的手覆住,不能出声。 鼻间落满淡淡的沉香,她听阿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白,你怎么变得如此轻信于人了?」 他靠得的很近,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耳畔,明明没有鼻息,她却分明听到了急促的喘息,辨了片刻,才知,那唿吸和心跳竟全然来自于己身。 「唔。」她应了一声,垂眼看着那覆住自己唇瓣的手撤了下去,可身后那股子微寒仍在,沁得她通体冰凉。 她回头,目光扫过去的一瞬,看到阿申银色的髮丝和自己的乌髮在她肩头痴缠在一起,黑白分明的两种冷色,却让她无故红了脸。 「我知道不能轻信轻听,可他是沈彬,就是记录在册的沈彬,他还说出了另外两个名字,就是我爹娘,对了,那张官纸,也是被他发现后重新藏入井壁的......」 她怕沈彬觉得自己离开太久心中起疑,话说得便有些着急,抬眼的时候,才发现两人之间只有寸余,她的半个身子几乎撞进阿申的怀里。 东方既白结舌,余下的话全部堵在喉咙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片晌后,听到沈彬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小白?」 她身子一颤,回头应声,再转过头来时,发现阿申已经不见了,只有四个字被暖风带至耳旁,「以静制动。」
第87页 回到屋中,她的耳根还是热的,沈彬本已起了身,见她进来,便在桌边坐下,「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人。」 「怎会,山北那座道观因观主离世,小道们已经散得没几个了,山南就住我一人,伯伯放心便是。」东方即便沖他淡淡一笑,「方才伯伯提起皮影......」 沈彬唿吸一顿,「小白,你可发现了什么?」 东方既白微微摇头,「我去查了,可是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说到此处轻挑眉尖,「多年前伯伯去查,已经是线索全无,如今想找到他们,想来更是不易。」 说到这里,她拧眉,「皮影......难道世间真有此等怪事,影人竟能变成活人?」 沈彬冷然一笑,「当年发现武英殿的密道后,拱卫司和禁军出动多人分几路去寻找建文帝,大多数都是无果而终,只有一路人,惨死山林,」他目光幽沉,「那队人是我发现的,当时他们横七竖八散落在一座桦林中,死状之惨,令人动容。」 「可当时那些残破的尸首并未令我警醒,我只以为,那些护着建文帝的人定是使了某种阴毒的暗器,刮肉断骨,锐不可当,可是当我真正面对那三个人的时候,我才知,他们根本无需使用武器,他们的双手,就是最好的兵刃。也正为此,我们的人才会对他们失了戒备,命丧其手。」 他扼腕失笑,「可惜啊,当年我没看到他们的真容,否则,也不至寻觅多年,却一无所获。」话及此处,他声音稍缓,「不过这些年我也并非全然白活,我于它处养伤之时,竟然发现了影人的秘密。」 东方既白瞳孔缩紧,「秘密?」 「他们为何能从一张皮子变成真人,其实,是源于一根钉子,一根钉在其天灵之下的魂钉。」 「魂钉?」 沈彬黯然一哼,「太祖身边有个神人,通晓阴阳八卦,智多近妖,只不过,他这样的人也逃不过帝王的猜忌,耄耋之年,被诬入狱。我偶然遇到了他的后人,拿到了他留下的一本集册,这才知道,这些影人,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微微眯起眼睛,瞳仁黑得发亮,「将天地间的一股邪浊之气,用一根钉子,束缚在那狭小的影皮之中,将他们养成武功精深的杀手,护在建文帝身旁,这,便是太祖为自己的孙子所设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小白,」沈彬轻轻抒出一口气,声色柔缓下来,「这便这么多年来,世伯找到的所有有用的讯息,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你一定要记牢了,千万不能有所遗漏,听到了吗?」 东方既白本还沉浸在影人的来歷中,听这话,忙定睛看着沈彬,「我会的,一丝一毫都不敢忘的。」 「那便好,」沈彬微笑,倏而,捂胸轻咳两声,「我是老了,也不知还能为他们做多少事,好在你......」他觑她一眼,收住话头,片刻又道,「很好,这样我便放心了。」 说到这儿,他慢慢起身,看了一眼窗外露出的鱼肚白,笑道,「没想竟在你这里待了整晚,小白,你保重自己,以后你我二人还通过那井壁联繫。」 说罢,便在东方既白的陪伴下出了院门,可是与她道别走出几步后,沈彬却又一次回头,双眸被灰白的天色衬得莹亮,「对了,明日便是你父母的忌日,小白,你还记得吧?」 第五十五章 杏树 刚返回院中,东方既白已从半敞的屋门中瞥见一抹白影,她觉心脏骤然快跳几下,于是在门旁立住,屏息凝神半晌,才踏进门槛。 阿申坐在沈彬方才坐的位子上,见东方既白进来,抬颌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凝着桌上两只杯盏,轻道,「这个人便是沈彬?」 东方既白本还拘束着,现见他先开了口,倒是舒了口气,忙不迭把自己从沈彬那里听到的事和盘托出,末了,看着阿申道,「想来这些事真的都是皮影所为,就连前几日袁爽被杀,应该也是他们做的,只是这么多人都死在影人手下,我们到现在却连一丝线索都不曾发现。」 说罢,见阿申不语,便又道,「山君,你今日在草庐可曾发现了什么疑点?」 「那草庐的主人......」阿申抬眼,看到东方既白倏地把头垂下,藏起眸光时,咂舌道,「小白,你近日为何总是不敢直视本君,难不成,做了什么有愧于本山君的事?」 「我哪敢?」东方既白听这话,愈发口干舌燥起来,勉强把头抬起,「您......您您继续说啊,那草庐的主人如何了?」 阿申唇边噙起冷笑,手持羽扇在她额发上一拍,「小白,若是被我发现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你可要小心了。」语罢,便不在此事上消磨,续道,「那草庐的主人确如袁姜所说,是个文士,而且,我在他那里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东方既白本还心虚着,现听他如是说,顿感泄气,「真的就没有半点发现?」 阿申摇头,「草庐中只有他一人,我为了试他,还在林中放了一把火,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他人出来帮忙,那白面书生差点跑断了腿,才把火扑灭了。」 「那他......会不会就是建文帝?或许,皮影那会子恰好不在,又或许,他只是为了隐瞒身份,故而才一人救火的......」 阿申垂眸轻笑,「他若是活到如今,应该已过不惑之年,可那草庐的主人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第88页 「这样啊,」东方既白面露消沉之色,轻声道,「看来,这一条线索也断了。」 说罢两人便都默然不语,窗外,晨光熹微,朝暾初露,木叶在微风中摇摆,青空中白燕追逐,像一幅清透明朗的画作。 「小白,心里不痛快吧?」片晌后,阿申问了一句。 东方既白点头,旋即又苦笑着摇头,「我没有告诉沈彬,其实知道他们死讯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心存为他们报仇的念头,可是,」她咬唇,「可是听到他们死无葬身之所,我心里还是不忍的。」 「人之常情罢了,不用自责。」阿申柔声慰道。 「你说过,他们先弃了我,我便不能再对他们存有感情,一丝也不要有的。」东方既白抬头看他,声音微颤,「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是这么告诫自己的,乞不来的东西,干脆就弃如敝履,阿申,我一直努力去做了......」 阿申静静看她,须臾,展眉一笑,「嗯,我懂,是我对你太严厉了。所以小白,若真的放不下,便去看看他们吧,祭拜也好,追思也罢,虽然对逝者无用,但至少能抚慰生者。」 语调和缓,如撞入室内带着些许暖意的晨风,东方既白瞠目,不敢相信这番温言暖语来自那不近人情的老鬼,于是许久都没有言语,直到,鼻尖被他用羽扇轻点了一下...... 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可周遭的氛围却因为这轻轻一敲变得奇怪起来,对面人捏住扇柄不动,东方既白亦盯着那离自己只有寸余的白羽,任凭唿吸一点点急骤起来,吹翘了翎毛。 她努力克制着翻涌的心潮,微微抬起眼帘,去望对面那个人,那双眼。她分明感觉到了什么,只是这点感觉不断地在被她自己推翻,否认,所以只能用眼睛去求证。 眼睛不会骗人,她相信,纵然是那歷经了千年风霜的老鬼,眸光也不曾被这岁月的尘沙遮蔽,蒙尘...... 可她没有看到那双眼,阿申在她抬目时起了身,步至窗前,去看残春末景,那大捧大捧开到荼蘼的花丛。他的背影像碧山最秀丽的那座峰,陡峭却不嶙峋,青透却不沉静。 东方既白听心跳渐平,强撑着笑了一声,「我近日见到了一桩怪事,山君可愿意听听?」 阿申回头看她,却并不说话,东方既白于是继续道,「枯木里枯木巷,却花繁似毯,山君,你说,这是不是一件怪事?」 她本来有更多的话想要问他,这些,关乎他的一生,那孤独、隐忍又悲壮惨烈的染血生涯,可现在,藉着这春日暖阳,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只谈及枯木巷,那给予他残破不堪的生命唯一一丝温暖的往事。 可是阿申依旧没有说话,只望着她,宽袖白衣被身后的阳光灌满,几近透明。 东方既白被他看得慌了神,耳根不觉又开始发烫,于是嘴一秃噜,吐出一句很不着六五的话来,「今天天气真好,山君,你要不要陪我晒晒太阳。」 阿申终于面色沉滞地开了口,像是被气的,「东方既白,让一个鬼陪你晒太阳,你怕不是疯了吧。」 *** 道观破墙脚下,两人并肩而坐,亮白的日光从头顶泻到曳地的袍角,化成身后一条浅灰色的影子。 四四方方的章台城仿佛就在脚下,像一张玉雕的棋盘,颤巍巍闪着奇异的光彩。 「这城池可真美啊。」东方既白被太阳晒出了困意,揉搓着眼皮,口中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小白......」 「啊?」 「没话讲可以不讲。」 东方既白髮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憨笑,眼皮子却愈发沉重起来,努力抬了几下,终于还是未能撑起。未几,她身体朝一侧倾倒,被一只冰冷的手稳稳托住了侧颊。 *** 脚下花瓣积了半尺,像积雪,铺卷方圆五里。 前方有粗木通直,五人方能环抱,枝条虬结,簪满了莹白的杏花,挤挤挨挨,随风浮荡,映亮周遭的街巷。 树后躲着一个人,露出白衣一角,像杏花飘散时遗下的影子。 她掩住笑意,「公子既然都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 后面的人还是没有露脸,默了片晌,瓮声瓮气道,「殿下......去那花堆中翻一翻吧。」 她有些诧异,却仍俯身蹲下,手伸进松软的花瓣时,触到了一样冰凉的物事,「这是?」她将那东西抬起,眼睛被它折射出的日光刺得微酸,「这是......子仲姜盘?」 「唔。」树后的人应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融在花瓣倾轧的窸窣声中。 她捧着铜盆,默念上面那几行笔迹娟秀的小字:隹六月初吉辛亥,大师作为子中姜沫盘,孔硕且好,用祈眉寿,子子孙孙永用为宝。 读完,脸已经胀得通红,「这铜盆是晋国大师送给他心仪女子的定情之物,寓意地久天长,爱意永存,公子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树后人听这了这番直截了当的话,忽然变蠢了,支吾着,「这......他,我......你......」 「公子一向能言善辩,如今,怎么倒结巴了?」她强忍住笑意,将那铜盆贴近胸前,用体温去熨它的冰凉。 「我......」他像被扼住了喉咙,半天吐不出几个字,只窘红了脸望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终于,他决意做一个懦夫,转身,撩袍便要逃,可刚在杏花堆上踩出一个深坑,却被身后的声音叫停了脚步。
第89页 「我收下了,」她沖他笑着,一只手抱着铜盆,另一只手轻抚去头顶的花瓣,「阿申,你可不要食言。」 *** 东方既白在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声中醒来,张眼,却发现自己枕在阿申的膝上,脸颊被他的灵体沁得冰凉。 「让我陪你晒太阳,自个却睡得像头猪,是拿我当靠榻了吧?」阿申摇着羽扇,从上方睨眼看他,神色冷峻,和梦中的木讷蠢钝的模样全然不同。 东方既白勐地直起身,目光撞进他的眼中,促声道,「那个盆子......」几个字出口,后面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讲了,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心乱如麻。 「小白,」阿申看着她嘴角未干的涎水,轻蹙了下眉,「你梦到什么了?从晨起一直睡到午后?」 第五十六章 祭祀 东方既白不知该从何说起,那离奇的梦境,究竟是她日有所思终成一梦,还是预示着某种如天方夜谭一般的联繫,她不得而知,更不好意思向他求证,于是只能佯装镇定,「昨晚一夜未睡,也不知怎么的,闭上眼就不省人事了。」 说罢,也不等阿申回答,便起了身朝院外走去,到了门口,才回头看向他,声音中却仍留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山君,我忽然想起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做,这就.....这就先下山了。」 话音没落,人已经上了林径,转眼间,背影就消隐在随风飘摆的柳条后头。阿申本还想叫住她,羽扇抬起,却又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摇了摇头,回首看身后那间窄小的内室,目光所掠之处,偶泻几丝温柔。 *** 走到碧山脚下时,东方既白还在回味着方才那个怪梦,想着想着,脑海中便浮现出阿申藏在树后的那张木讷老实的面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东方姑娘,何事这么好笑,也说来与我听听。」况尹正斜倚在一棵树下,身旁站着两个小厮给他扇风,现看见东方既白的身影,忙撇下那小厮朝她迎去,嘴角噙笑,面若春风。 东方既白剎住步子,疑道,「公子是在等我吗?」 况尹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装成是偶遇,可还是被姑娘给识破了。」 东方既白在心里轻喟:这「偶遇」未免也太刻意了些,一面又想起梦里的阿申的窘态,顿觉这一南一北的两个人着实是傻到一处去了,唇角便又泌出丝笑意来。 「姑娘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总是......在笑。」况尹从旁侧瞅她,见她摇着头否认,又道,「姑娘要到哪里去,我陪你一起。」 「我......」东方既白本还在踟蹰,现在听他这么问,心里却忽然笃定了,「我想去祭拜爹娘,」她看着况尹惊诧的脸,垂下目光,「他们就在河滩下面。」 *** 长河日暮,香烛的烟被风吹得飘向一侧,与河面上那些终年不散的雾气融在一起。 东方既白抱膝坐在一堆滩石上,看着那白烟裊裊,一言不发,更遑论磕头跪拜。况尹见她沉默至此,倒是心急起来,却也不敢相劝,只自己掀了衣摆,在香烛果盏前跪下,轻叩一首后,双掌合十,默道,「请二老保佑东方姑娘此生顺遂,福运无边,多谢多谢。」 说罢,轻扯了一下东方既白的袖口,小声道,「东方姑娘,你也说几句话给你爹娘听吧。」 东方既白看着那香烛寒笑,「劳烦公子带我告知,说请他们无需牵挂我......」说到这里,又觉这话实在是讽刺,便摁住话头,拍干净掌心的泥泞后,从滩石上站起来。 「这便走了?」况尹见她起了身,也连忙站了起来,观其面色,终是没有多劝,只走到她近旁,故作轻松地一笑,「我送姑娘回碧山吧。」 两人一起沿着河滩向前走了几步,东方既白回头望向香烛的三点红光,犹豫片刻,轻声道,「况公子,有句话我还是要再同你讲一遍,此事牵连甚广,其中多涉古怪,所以,所以这些日子,你还是少同我接触,省得引火烧身。」 说罢又忙加了一句,「我并非故意找藉口疏远你,」她想起他方才说的那句话,柔声道,「我也希望你福运无边,远离祸患。」 「我懂。」况尹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模煳,眼睛里的光却是灼亮的,他笑,微微点头,「我听姑娘你的便是。」 东方既白舒了口气,心中一块石头卸下,正想着要不要就在此处与他道别,目光却无意间瞥到不远处,匍匐在砂石上的一团黑影。 影子方才明明在动,仿佛被风吹得翘起了似的,可当她望过去的时候,它却停下了,像一匹缎子,纹丝不动地贴在河滩上。 东方既白心中起了疑,快步走到况尹身前,一只手摸进衣襟,掏出三张涂了硃砂的道符。 况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住,屏着声,大气也不敢喘出一口,在夜色中胡乱寻找着让她戒备的东西。可是他看了半晌,却仍没瞧出任何异常,于是伏低身子,沖她耳语,「姑娘,到底......瞧见了什么?」 话音未落,两丈外忽然腾起一团影子,被河中飘来的雾气笼着,辨不清是人还是别的。与此同时,东方既白将手中三道黄符同时抛扔出去,道符如锋利的轻刀,刺破白雾,全数贴在那影子身上。 「女儿,是我呀......」 雾气消散,只余几声呜咽,在原地弥久不散,像是从滩石中生长出来的一般。三张黄符随着影子的消失轻飘飘落下,被石缝中的河水浸湿,上书的硃砂溶化,仿佛一滩血迹。
第90页 东方既白听到这几个字,唿吸登时便急促起来,脚下不由朝后撤出一步,被况尹扶住。 「东方姑娘,莫非是你爹娘......」 他刚吐出这几个字,河面上便又飘来鬼哭,像是来自那一条条摇橹之间,却又忽近忽远,听不真切,却依稀是在唿唤东方既白的名字,「小白......小白......」 东方既白心里一惊,转身跑向河边,望向平滑如镜的河面,目光在雾气中梭巡,希望能捕到她熟悉的身影,可就在她情急意切之时,身后却传来一阵窸窣声,像某样极轻的东西蹭着碎石,朝她的位置快速移来。 脑中白光一闪,东方既白想起沈彬的话,忽然便知道身后是什么了,于此同时,况尹的声音冒起,干硬且急促,「小心背后......」 东方既白没有回头,身子跃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脸转向下方时,看到一个人被风托着朝自己飘来,身子轻盈,好似一片絮花。 东方既白没有想到一个皮影可以与人丝毫无差,翠衣薄纱,妩媚纤弱,顾盼生辉,像画中的那些没有瑕疵的美人,却又比她们灵动得多。 可美人如蛇蝎,皮影在靠近东方既白的时候,忽然十指大张,指若削葱,每一根,都泛着凛冽的杀意。 东方既白心下一惊,腰身灵活地朝下翻折,闪身躲过,可落到地上时,她见况尹朝自己跑来,便决意将危险引向别处,于是用口型沖他喊了个「跑」字后,如长虹落水一般,翻身跃进河中。 水波清凛,她心中想着皮影应该不能见水,于是游了一会儿后,扒住一只摇橹,慢慢爬了上去,趴在船板朝岸上张望。 况尹还没有走,显然是顾及自己,不愿一人逃命,东方既白握拳嘆了一声,垂头朝下方的水面望去,却只瞧见自己张惶的脸,被水波晃得变了形状。 她去了哪里呢?那个比真人还要美丽的皮影,方才昙花一现后,便消失不见了,好像溶进了这如轻纱一般的薄雾中,化成幽微的水汽。 正想着,摇橹突然震动几下,似有什么东西晃动水波,朝着这边过来了。东方既白身子一凛,目光穿过前面的乌篷,落在更远处的几条小舟上:那些小船一个接一个晃动起来,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动着,上下颠簸,错落起伏。 终于,轮到了她身下的这只摇橹小舟,东方既白听到前面「嗵」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船头,却不是硬生生碰上的,而是被晃动的水波推上去的,紧接着,便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水面恢復了方才的平静,那本还紧密的涟漪散晃开来,一圈一圈,越漂越远,消失在河那边。 东方既白猫起身子钻进乌篷,口中默念了一道「隔山法」,左掌稍稍用力朝前一推,一道透明的如水一般的屏障已经从乌篷顶上流泻下来,像一面水帘挂在她和船头之间。 然而还未容她定下神,便听水波「哗啦」一声,船头似是被什么东西顶住,竟勐地朝上方立起,她反应迅速,一手抓住乌篷边沿,身子吊在乌篷之中。眼角却忽然扫到船尾处攀着一条手臂,细匀得没由有一丝多余累赘的线条,就像是用笔勾勒出来的,又是那样的白,白得能看到里面青蓝色的脉络。 东方既白一阵心悸,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的指甲抠着船板,就像爬藤类的植物攀住墙面,以一种看似懒散的姿态爬向了上来,靠近她的时候,五指倏地张开,狠辣地抓向她的脚腕。 「妖邪退散。」 她大喝,没有抓住乌篷的手立起两指,笔直朝天,嘴唇翕动几下,念出句口诀。 可她如今气息虚浮,四字既出,只在空中划出两条算不得明亮的交叉线,却没有引出半声雷鸣。 第五十七章 秘密 手指眼看就要嵌进脚腕,却忽然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块砸中。「嘶拉」一声,手背上多了一道口子,皮肉外翻,却没有鲜血流出。 「东方姑娘,快跑啊。」况尹一边喊一边捡起滩石,一块接着一块朝摇橹扔过来。 手被接二连三的石块丢中,瑟缩一下,仍没有落回水中,东方既白却趁着影人踟蹰,两手用力抓住乌篷,身子一悠跃上船头。 「傻瓜,你快走啊。」她一站稳就沖况尹挥手大喊,可声音刚出,便觉身下一震,低头,看到那十根纤长的手指插入船板,略一用力,将整个身子带了出来。 乌髮覆面,她看不到影人的脸,却能感觉到两点藏在湿漉漉髮丝后的眸光,像三九天的寒霜。 东方既白身子一颤,脑海中沉睡了多年的记忆忽然被唤醒:那个又潮又闷的晚上,她坐在爹娘之间看白帐后上演的一出热热闹闹的皮影戏。半场过,那不曾露脸的演绎者停下休息,咳声不断,像是压抑了许久。未几,有一女子端了盏茶走进帐幕,来到男人身边。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在白帐上:一人送茶,一人轻啜,那女子还在轻轻拍打着男人的后背,似乎,还在说着一些旁人听不到的话儿,就像戏文中描绘的恩爱夫妻一般。 东方既白看这对人儿看得入了迷,连糖墩儿都忘了舔,只目不转睛盯住影窗。直到,那女子端着茶盘走了出来,朝她这边望了一眼...... 就是这个眼神,她记得,冷如冰凌,瞬间便刺破潮热的暑气,将年幼的她吓得差点从长凳上跳起来...... 它,和现在那藏在头髮后面的两道目光一模一样。
第91页 「是你。」 东方既白大骇,双脚用力蹬踏船头,欲朝旁边的摇橹跳去,可脚下刚一发力,那摇橹的乌篷却忽的绽成两半,一个人影从中跃出,朝影人直扑过去。 「沈伯伯。」 东方既白看清楚那人的面目,心中惊诧不已,脑中却闪过一道光:他,不会是故意让她来此处祭奠,用她做饵,诱出皮影的吧? 这突起的念头让她浑身发冷,然而还未来得及质问沈彬,就听得下方「扑通」一声,那影人竟重新钻进了河里,溅起水珠万点。 「你出来。」沈彬立在一旁的摇橹上,眼风在漆黑的河面上扫了数圈后,发出一声怒吼。他声音尖利,面容扭曲,像是坠入了癫狂。 「我找了你这么多年,都未觅得你半点行踪,今天不能再让你跑了......」嘶吼过后,他垂头自语,将心中真言全数吐露,「清欢,只有亲手宰了你,才不负我这些年的含垢忍辱,我......我将一切都抛下,只为你,只为了你......」 「哗啦。」 又是一声水浪的轰鸣,这一次,声音来自岸边。东方既白本还在看着沈彬,听到这声巨响,不由地倒抽一口寒气,骤然回头,口中冲出两个字,「况尹。」 清欢在冲出水面的那一刻,伸手抓住了况尹的后领,在不远处碧山上的那团淡紫色的雾气飘过来之前,携着他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况公子......」 东方既白又惊又怕,不顾一切扑进水里,浑身透湿地爬上岸,在河滩上没有目的乱跑,口中急唿况尹的名字,直到身子撞进一个人怀中,她才急喘着停下,看着面前那张如月色般清冷的脸孔,垂下两行泪来。 「阿申,不好了,她......她把况尹抓走了......」 「我知道。」阿申声色柔缓,伸出手轻拍她的后背,眼睛却看向那个还立在摇橹上的人影,眸光乍亮,若风刀霜剑。 *** 碧山山头。 沈彬双手反剪被缚在一棵柳树上,翻起眼睛,望那个站在自己身前手持银鞭的男人,龇牙冷笑,「竟被这丫头骗了,她说这山上除了她,没住着别人了......」 话音没落,胸口已经落了一鞭,沈彬一口气滞在喉中,再不能多言,只看着阿申,咧嘴微喘着。 「她没骗人,」阿申背手逼近沈彬,长鞭在身后的扫起一蓬蓬轻尘,「本山君确实不是人。」 说罢,他用鞭柄用力顶起沈彬的下巴,让他整个后脑贴实在树干上,「说说吧,你和你那两个属下到底要利用她几次?是不是要把她寝皮食肉了才会罢手?」 沈彬看着阿申,「都说佛祖慈悲,没想你一只老鬼竟也有悲悯之心,特意将她遣走,才逼我说出实情。山君,你是怕小白听了真话后悲痛欲绝,一辈子被仇恨桎梏吗?」 话落,忽觉抵住自己喉咙的鞭柄一松,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嘆,「看来真是这样。」 「山君是猜到了,」沈彬见阿申脸上露出凄哀之色,挑起眉峰哼笑,「没错,我那两个手下根本就不是她的爹娘,她的亲生父母早在十五年前就被他们杀了......」 「不过这件事,我也是从崔呈秀那里听来的,当时他和陈锦云先我几日从京都出发,两人在一个避雨的山洞中,遇到了一对夫妇。那夫妻两个是逃难来章台的,在此地无亲无故,男的是个秀才,姓东方,两人还有个孩子,一个不足两岁,没到记事的年龄的女孩儿。」 说到这里,他扬眉,额头浮出几道深纹,「拱卫司出来办事一向要避人耳目,更何况,是事关皇家机要的大事。一对年轻男女,进城未免会引起他人注意,但若多个孩子,一切就顺理成章多了。」 「故而,他们当下便决定杀掉那对夫妇,取而代之。」 「崔呈秀告诉我,他们杀死那对夫妻前还戏弄了二人一番,问他们,为何要叫这小姑娘东方既白,还说如果老实回答,便饶了这小女孩的性命。那秀才老实巴交,听了这话,便颤巍巍说出了一句诗文,什么『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酸熘熘的,不知所谓。」 「几年后,陈锦云偶尔提及此事,还是会发笑……对了,她还说,那女人临死前,给女儿餵了糍团,还骗那小姑娘去洞外摘野花,怕她看到双亲的死相......」 说到这里,沈彬抬头看向阿申,「真相就是如此,不知和山君的猜测比,哪个更残酷一些?不过对小白来说,最残酷的恐怕还不是这个……」他压低声音,「她竟然把杀父弒母的兇手当成了爹娘,在心中念了他们这么多年......对了,还有别的......」 他看向山径上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 「仇人已死,血海深仇只能独自背负,无法宣洩,无从解脱,这,可能会成为困住她一辈子的心魔吧。」 说到这里,沈彬笑了,笑声中却满是决绝,「山君,放了我,这秘密我便守一辈子,绝不对小白吐露一个字,不然,你干脆一鞭子了结了我,把我和这秘密一同埋在你碧山便是。」 *** 在山径上和东方既白擦肩而过时,沈彬连看都未看她一眼。东方既白看着他的背影,快走几步奔至山顶,沖阿申急道,「山君,怎么就放他走了?」 阿申盯她片晌,似是有话要讲,最后却只是笑笑,「小白,你知道的,我不能随意杀人,留着他也是无用,」说罢,抬手在身边的山石上拍了拍,「找到灵犀了吗?拿来我看看。」
第92页 东方既白听他语气柔缓,心中生出几丝疑虑,不过事出紧急,她无暇多想,只在他身旁坐下,将手中的檀木匣子递过去。 阿申打开木匣,伸手从中掏出一根一尺来长的黑色尖角,尖角上有白线贯通首尾,在夜幕中泛着淡银色的幽光。 「啧,这便是灵犀,我从前只听说过这灵物,没想到山君这里也收着一根。」张懋丞方才被阿申赶到了柳林中,这会子见沈彬走了,方才飘了出来,对着那檀木匣好一番吹捧,「 这灵犀也叫通天犀,凡是心灵相通之人,便能靠它寻到彼此。」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睨向东方既白,「主君定是知道小白你和况家主君心有灵犀,故而才将它找出来的。」 「心有灵犀?」东方既白随着张懋丞说出这四个字,心头一阵惊跳,转脸看向阿申,磕巴道,「哪......哪里就心有灵犀了,山君你莫要听这老道胡说。」 「小白你激动什么,就算是有了那个灵犀,你也不亏啊,况尹是谁啊?国中首富,你若真有一日入了他家家门,别忘了咱们就好。哦,记得也给老道我立一座大碑,将我生平之事一样不落地刻在上面,供后人祭拜......」张懋丞没注意到东方既白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还飘在树顶喋喋不休。 「把你去十六楼的事迹也刻字立碑吗?」东方既白蹭地站起来,怒视他,「那道长倒要跟我好好说说,究竟去了那里几次,找了几个姑娘,为何次次都食髓知味,乐不思蜀。」 第五十八章 灵犀 「呦,怎么还急眼了,」张懋丞从未见过东方既白髮火,自个儿倒尴尬起来,抓着脑袋,「行,我闭嘴,我不说了,还是快点用灵犀寻找况家主君吧,他若是被皮影杀了,说什么都是白搭。」 见他示弱,东方既白便不再计较,可转而面对阿申的时候,她却还是心虚,沖他讪笑着,「山君,若没有心意相通,那这灵物岂不是不管用了?」 说罢,见阿申不答,便又唤了一声,「山君?」 阿申从沉思中回神,转头看向东方既白,恍然道,「哦,你说灵犀......」 他抿了抿唇,涣散的目光终于重新聚合在手里黑色的犄角上,「使用这灵物,倒也无需现下这一刻同你想要找的那个人心心相通,你只需记起一件事,只要在它发生的时候,你与他是心灵契合的,灵犀便能助你找到那个人。」 「这样啊,」东方既白稍稍舒了口气,抬眼却看见阿申正凝着自己,眼底的光被月华溶出难得一见的暖色,不不禁微怔,「山君,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阿申听了这话轻轻摇头,未几起身,手握灵犀,将那尖角对准东方既白的眉心,唇畔泌出笑意,「这东西我百年未用过了,小白,今日你便帮我试一试,看它是否还敏锐如初。」 *** 灵犀上细如蚕丝的白线随着阿申的唇语蜿蜒直上,钻进东方既白的眉心。她只觉一股清亮沁心入脑,于是轻轻阖上双眼,努力回想自己与况尹之间的点滴...... 记忆就像手心里的水,无论摊开还是握紧,最终还是会从指缝中淌尽。可有一些却最终会留下来,在不知不觉间,化成自己的一串泪,一滴血,或者,一片缱绻在身边的影,颠扑不灭。 东方既白在梭巡中发现了靠在自己身边的影子,于是俯下身,看白丝从眉心处蜿蜒着朝它拥去....... 「小白,我就说你居心不良。」 张懋丞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东方既白一愣,忙睁开眼睛,可她没瞧见张懋丞,只看到白丝重新退回到灵犀上,闪耀的白光映亮了对面阿申的脸孔。 「不行啊,小白,三心二意是找不到人的。」阿申重新把灵犀对准她的眉心,「这次一定要集中精力。」 「可我方才听到了老道的声音......」 东方既白四下寻找着张懋丞,却忽然被阿申捏住下巴,他稍稍用力,把她的脸扳了回来,盯视她,「摒弃杂念,只想着他,想他一个人。」 「好。」 她重新阖眼,在感觉到一丝凉意时,拼命在脑海中搜寻况尹的影子,记忆之河烟波浩渺,她涉水前行,终于,在一片茫茫中听到了况尹的声音:「东方姑娘,希望你此生顺遂,福运无边。」 「我也希望公子你福运无边,远离祸患。」嘴唇翕动,她将记忆中的那句话复述一遍,张开眼睛时 ,看到白丝蜿蜒而出,一头连着她,另一头,则飘向章台城的方向。 *** 月上中天,在庭中洒下一片柔白,墙根处菸草茫茫,偶闻鸦声鼓譟。 况尹被一声鸦鸣惊得张开眼,抬目,看到廊下抱膝坐着一个人,背着月光,就像一张单薄的剪影。 「你是谁?」急吼出三个字,他心头一阵惊跳,想起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于是半撑起身子,惶惶道,「你......你就是那皮影?」 「我是清欢。」她扭头回望,眸光像清冷的水流。 「清......欢?」 「清欢。」她重复自己的名字,好似这两个字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可还未容况尹想清楚,她便站起身迈过门槛,走到榻边,俯身,虎口用力卡住他的喉咙,沉声道,「告诉我,那个女孩子在哪里,我便放你走。」 况尹咬牙瞪视着她,「你为何要斩草除根?你已经杀了她的父母......」 清欢冷笑,标緻的脸蛋泛起狠戾,「因为他们想致他于死地,因为他们对他起了杀心。」
第93页 况尹隐约猜出她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却不着意于此,只冲清欢急道,「东方姑娘那时才五岁,什么都不懂,她和这件事又有什么相干?」 清欢脸上笑容未退,「她是那两个畜生的血脉,单凭这一点,我就容不下她。」说罢望向窗外,下颌微微扬起,「十几年前,她就应该和那对畜生一起死在河滩下了,多活了这么久,不亏了。」 「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的,」 况尹促喘,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别做梦了,我死都不会说的......」 最后一个字被一声轻唿取代,他瞪大眼,看清欢的手指嵌进自己的左胸,朝里入了一寸...... 血勐地涌出,在衣服上洇出一滩暗红,况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忍不住叫出一声「疼」,眼眶一酸,泪便涌了出来。 清欢轻嗤,「疼?这才到哪一步呢,公子,你知道那对畜生是怎么死的吗?」说罢不顾况尹瞪目痛唿,手指又朝里入了半寸,笑道,「我剜出了他们的心肝去餵了狗,然后把他们碎尸万段,埋在河滩下面。」 她盯着况尹,眼角寒光猝起,「若想不被发现,那可是要费上一番功夫的,好在我不怕麻烦......」她笑,声若幽冥,「方才看你们在河滩祭拜,简直让我喷饭,那些骨渣碎肉早已进了鱼腹,流向五湖四海,你们拜的又是哪一路的野鬼孤魂,牛鬼蛇神。」 说罢,手指竟然又朝况尹皮下进了一点,疼得他青筋暴起,几乎要从榻上跳起。 「还不说吗,公子?」清欢将他摁住,看着顺着手指淌下来的鲜血,抿唇,「再剜下去,就要碰到心脏了......对了,你还没见过人心是什么样子的吧,我来告诉你,人心很热的,热得烫手,挖出来还会在掌心里蹦着,嗵嗵嗵,好像不愿意停下似的......」 「公子想看看自己的心吗?我能感觉到它跳得很有力,想来,是一颗很厚实的心呢。」 「他就把你教成这样吗?」况尹疼得浑身发冷,每一块肌肉都在战慄,却仍攥紧掌心,盯视着清欢的眼睛道出一句话来。 「你说什么?」清欢身子一颤,浑身的戾气忽的消散了,唇角抽搐着,「你说什么,你在说谁?」 况尹忍住剧痛,避免眼风落到胸口那大团的殷红上,稳住牙关,轻道,「我曾听人说,他宅心仁厚,登临皇位后,即便有内忧外患,却仍施仁政,宽政减刑,复查平反冤案......故而,他失踪了十几年,民间还是有人缅怀他,纪念他......」 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被他强压下去,「说句会掉脑袋的话,先帝和当今圣上为何如此忌惮他,几十年来不间断地派人寻他,你想过是为什么吗?他手中无兵无权,和皇权在握的帝王比,简直轻若蚍蜉,可他们,为什们还是要找他?」 「因为他在许多人的心里。」说出这句话,况尹感觉插在自己胸前的手指撤出些许,可痛意并没有因此减退,反而又加剧了一些,疼得他冷汗直冒,几乎要背过气去。 可他还是继续把话说完,「可是你,你是他教化出来的......我懂,你为了护他周全,为了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活路,必须要冷血残酷,可是东方......姑娘,她......对他对你们毫无威胁,甚至,也从未想过为她的父母报仇,这样一个人,你若是杀她,于他,又何尝不是一种诋毁和败坏?清欢,你不愿把善心施捨给别人,至少,也要为他存留几分吧。」 「善心?」 清欢本已还神色恍惚,乍然听到这两个字,眸光倏地收紧了,她摇头,须臾冷笑,惊起檐下几只歇脚的夜鸟。 「善心?曾几何时,我想去做一个善良的人,为了他......」她说着死死咬住下唇,手握成拳抵在鼻尖,「可是后来我发现,当你在这世间无依无靠,便不能随便施捨善心,否则,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缓缓阖上双眼,想起雪停之后的那个冬日,那天是上元节,灯会上,公子说想要一盏和宫中一样的金鱼灯笼,她便去买了。走上拱桥时,不知为何心跳得厉害,于是趴在栏杆上回望他。 他站在桥下,眼睛被周围的灯火晕出温柔的色泽,见她回头,慢慢垂下眼睫,又倏地抬起,沖她说了句什么。只是当时人声沸沸,她听不清楚,于是大声沖他道,「公子,等我买灯回来。」 他点头,道了句好,脸颊粉得发红,手脚似是无处可放,腼腆且拘束。 清欢仰头,眼中明明无泪,况尹却依稀从中看到了水光。 「我是我,他是他,」她狠辣一笑,「我欠下的每一笔血债,都会自己偿还,轮不到他头上。」 第五十九章 恩 况尹「呵」地笑了,牵动了胸口的伤,疼得他皱起眉来,一连嗽了几声,咳了满嘴的血。 「你笑什么?」清欢怒视他,手指却未再朝里深入。 「我笑你自欺欺人,」况尹半边脸被唇角溢出的血沫染得殷红,却仍遮不住他白得发青的脸色,他笑,「你所做的事怎会与他无关,清欢,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他吧?」他低头,看清欢被鲜血浸红的手指,轻道,「你真的不怕后人对他的评价上,沾满了你手上的血吗?」 这句话如惊雷贯野,清欢抽了一口气,失神地看着况尹,眼中却什么都没有,仿佛在剎那间被斩断了魂识。 就在她神思涣散之时,屋门却忽然被一股冷风撞开,风速极快,掀乱了她满头的青丝,也惊起草丛中栖息的夜鸟。
第94页 清欢回过神来,快步走到门边,朝外望时,看到乌鸦正接二连三钻向庭院上方那层淡紫色的雾气,黑色的羽翅扇动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好似被这团雾吞噬了一般。 「又是你......」 她咬牙道出三字,话落,忽然睨到那条立在院墙上的人影,白衣广袖,面沉似水,长指间夹一根修长紫毫。 清欢静静看那人半晌,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浅笑,下一刻,双脚勐一蹬地,就着一阵从高处扫落的轻风,双臂抻直,朝那人直掠过去。 「你,又是何必?」 高处落下一句不带感情的话,男人挥动紫毫,信手在空中涂画几笔,在那淡紫色的雾气中勾出一个力透纸背的「伏」字来。可只是须臾,「伏」字便化成无数黑色的墨点,密如巨网,在清欢即将撞上去的那一刻,将她从头拢住,层层裹实。 *** 两人刚消失,庭院的大门就被推开了,东方既白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冲进里屋,见况尹半伏在榻上,上半身的衫子被血染得透湿,喉头一阵哽咽,眼睛被泪烫得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抽噎着撕扯自己的衣角,想扯块布头去堵他胸口的伤,怎奈手指酸软,用力几下竟然没能扯开,只能伸出手掌,用力摁住他胸前血肉模煳的创口。 可是一抬眼,却见况尹正皱着眉头,勉力沖自己撑出一个苦笑,于是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口中字不成句,「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呢?」 「东方......不,小白,你快别哭了,」况尹笑得面容扭曲,一只手搭在她覆在自己胸前的手上,「我就知道我是傻的,你和......你和山君在一起,她又如何......如何能伤到你?」 虚弱的语气中含着丝落寞,况尹咬着牙勉力一笑,续道,「是我,是我白替你操心了......」 语罢,口中勐地喷出口鲜血,他翻身仰倒在榻上,再没有任何动静。 *** 长风掠过,翠浪翻空,流云奔涌,群山浮动。 清欢立在一株老柳下,身子被风撞得哗啦作响,仿佛随时便要乘风而去一般。 「为什么不杀我?」她望向绿绦下的白影,面露凄哀,「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阿申回过头,盯那与真人无异的皮影半晌,哂道,「我有个招人烦的坏毛病,那就是,一向不喜欢遂人所愿。」说罢斜睨她,眉心蹙起,「清欢,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清欢闻言大笑,「不想活还需要理由吗?自然是因为活够了,活腻了,厌了这世间万物,看什么都不顺眼。」说罢冷瞥阿申,「老鬼,你在世间蹉跎这么多年,不能轮迴,无法转世,难道,不觉得辛苦吗?」 「自然辛苦,」阿申唇角牵扯几下,「尤其,在等一个根本就等不到的人的时候。」 清欢闻言轻抽一声,「原来你也......」 漏出这几个字后,她自知失言,于是止住话头,摇头冷笑着,掩饰住脸上的落寞。 「可是你选择自戮,应该还有别的缘由,」阿申转身走近她,借着柳稍间漏下的几缕清光,看那张万念俱灰的脸庞,「你方才分明可以杀了况尹的......」 他盯视她,半晌,恍然道,「我懂了,你怕自己玷污了他,折辱了他,怕你成为他生前身后的一个污点,所以,才不愿再染血污......清欢,我说的对不对?」 清欢一言不发,片晌后,她仰脸,看青灰色的浓云从山林上方奔涌而过,掷下一团团浓墨般的影子,手指慢慢攀上眼角,抚下不存在的泪珠儿。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护着他的,」她凄笑,「不管是在他生前还是......身后......」 世事翻黄,白衣苍狗,许久之前,她也曾触到绮丽的美梦的一沿,然而只是一个转身,它便破灭了,从此便是今非昨,尘缘浅,夜阑珊,角声寒。 *** 喜宁站在窗口,踮脚朝外头的竹林张望,脖子伸得老长。思安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地收拾着,不时瞥喜宁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被他按捺了下去,没有开口。 良久,喜宁终于转过身来,望前方空荡荡的屋子,轻嘆了口气,「这一走,便再回不来了吧?」 思安停下手,「昨儿晚些时候袁姜那孩子来找公子,说近日有不少人来打听皮影的事,公子为防万一,还是决定尽早离开章台。」 喜宁嘟嘴,眉宇间溢出少有的忧虑,「公子今天一整天都没着家,方才一回来,又携琴去了竹林,思安,你知道他干嘛去了?」 思安摇头,「你不是也猜到了吗?何必又来说些废话?不过看公子神情,定是又无功而返了......」 「她不会让咱们找到的,」喜宁高声说了一句,又赶紧压下声音,抿唇,「否则这么多年,大家同在章台城,又怎会一面都不得见?除非,她自个想通了,愿意出来见咱们几个。」 「你小声些吧,公子听到,又该难过了,你也知道,自从......」思安说着看了一眼后窗外面一方凸起的地皮,垂下眼帘,「自从她走了,公子便没有停止过寻她,我曾听他提起过,他寻找清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他有样旧物要交给她。」 「旧物?」喜宁扬眉想了半晌,「是什么?」 思安轻轻摇头,眸色渐沉,「我也不知,但想来,定是与她那一段痴意有关。」
第95页 月明如水,竹影交错,阿元就着头顶漏下来的月光,按下琴弦,听那声空灵浮起,任思绪被弦声带远...... 见他第一面,是在十八年前的上元节。 那天,他因争抢一个冻实了的包子,失足落水。河水冰冷刺骨,透彻心肺,却不及岸边围观之人的言语伤人。 「三九寒冬,这小乞儿淹不死也要冻死了。」 「死了倒也罢了,但今日灯会,河中浮尸,岂不碍眼?」 「呦,你可别在这里装好心,比得咱们都心如铁石似的,你倒是去救啊。」 「我才不要,我冻成冰疙瘩,家里人岂不伤心断肠?这乞儿便是死了,也无人为他落泪,也免了他一生悽苦半世荒凉......」 他在河中挣扎,扑腾出的水花儿却越来越小,身子沉重得如一块铁石。眼看就要被河水淹没头顶,却听到前面「哗啦」一声水响,未几,腰身被一只胳膊托住,带给他一股暖意。 「别怕,靠在我身上就好。」 那人的话在他耳旁坠落,他被水迷得睁不开眼,只轻轻点头,仔细品味此生感受到的,人世间的第一抹温情。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裹着棉被,躺在一张温暖的大榻上,正疑惑身在何处,耳边忽然传来轻嗽声。他偏头,看清楚了那个救了自己的人:他也裹在被子下,只露出一个脑袋,面色青白,浑身发抖,见他扭头,却仍强挤出一个笑容。 「恩公。」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唇颤了几颤,滑下热泪,断了线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叫你阿元好吗?」他似是不习惯被人感激,摇着头,伸出手搌干他的泪痕,「今天,是上元节呢。」 「公子......愿意收留我?」 他笑,「救你一时,总不能再丢了你吧。」 从此,章台城少了个小乞丐,多了一个名叫阿元的幸福小孩儿。因为他身边,有教他读书识字、弹琴作画的公子,还有陪他玩耍照顾他食寝的喜宁和思安...... 年岁流逝,他知道他们中有些不是人,也慢慢参破公子的身份,可是这些算得了什么呢?与他得到的这些温情和爱相比?所以,他也把他能给的、他所有的都馈给了他们。 除了,一个人...... 阿元又拨动一根琴弦,听弦声飞入云间,化成一声悽厉雁鸣,方才垂头阖目,低唤出那个人的名字:清欢。 第六十章 承诺 第一次见到清欢,是在病癒之后,那天阿元走出屋门,在喜宁的陪伴下到廊上晒太阳。眼睛久未见光,所以方一推门,便被暖阳照得睁不开了,勉强撑起时,他看到一个人,踮脚站在廊凳上,正在取挂在高处的一盏金鱼花灯。 「清欢,」喜宁叫她,「阿元来了。」 「唔。」清欢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将花灯取下,轻轻吹去上面的浮灰,抱着它下了凳。 可只这一声,他却认出她来,在病榻上烧得头昏脑热时 ,他无数次听到她的声音,虽然那些体贴的话没有一句是对他讲的,他却仍然倍感亲切。于是朝她迎了上去,双手慌乱地在身前行礼,「清欢......姐姐。」 清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过来,擦肩而过时,侧头轻道,「你倒是好了,公子却因救你呛了冷水,他本就体弱,这次寒气入肺,郎中说,他恐怕是养不好的了。」 阿元听这话如五雷灌顶,身子僵住动弹不得,只瞪着清欢,眼中蓄出两泡泪来。 喜宁见他面色如纸,忙推着清欢朝屋里走,口中道,「他一个小孩子,你怎么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忘了公子怎么嘱咐你的了?」 清欢甩开喜宁,怒目望向两人,正欲反驳,忽听到窗后一阵剧烈的喘咳,于是面色一滞,不再同两人纠缠,快步走进屋里。 片刻后,有药香从窗缝中溢出,阿元呆看窗纱上映出的两道影子,恍惚道,「我是不是......是不是害了公子?」 喜宁听了这话,慌乱地挥手,「你可千万别瞎想,清欢这个人吧,一向是......」 「傻孩子,」思安不知何时走到了廊上,看了一眼雪后晴空,把阿元的手抓在掌心,「你是公子不顾性命救下的孩子,他心甘情愿救你,这世上,便再没有他人可以因此责怪你。」 他笑,「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或许是天可怜见,才将你带到公子身边的,阿元,你是上苍送给我们的礼物呢。」 本是一句好心的安慰,可思安自己也没想到,他这话竟一语识破天机,成就了阿元,也变成了捆束住他的命数。 *** 翠竹被风催动,抖起一片浓郁的轻纱。思安和喜宁站在窗前,听林中弦音嘈嘈如急雨,不约而同嘆了口气,谁都没有说话,却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喜宁终于按捺不住,扯了扯思安的袖管,愁眉苦脸道,「思安,你说的是真的吗,公子他真的想步入空门?他真的想去去瞿昙寺?可是,可是他明明告诉我,他喜欢我做的煎鲜鱼的。」 思安轻声嘆气,伸手在喜宁脑袋上胡乱抓摸一把,「若没有发生这件事,若咱们几个还能在章台城安稳度日,我本想告诉他,让他不要再顾着咱们,去过他自己的日子。可是现在朝不保夕,莫说去瞿昙寺,就连下一程落脚之处,都不知在哪儿呢。」 话落,他望向森森竹影,嘴角轻噙起一抹笑:「喜宁,我有时候会想,阿元他,在公子走了之后,对咱们两个就好像......好像黑暗中的一点萤光呢......」
第96页 他刚来时,明明目不识丁,却在公子的教导下进益飞快,诗书皆通,连晦涩难懂的经文都一点即透,故而,在公子离世前那几年,有相当一部分的快乐,来自他这位小小的忘年交。 后来公子病故,清欢离开,自己和喜宁一时间仿佛失去了所有,不知在该如何在人世间蹉跎这看不见尽头生命,好在,还有阿元...... 他像极了公子,虽然跟在公子身边只短短三年。 阿元深爱佛学,闲暇时便翻看公子留下的经书,还常一字一句讲于他和喜宁。他们两个根本无法参透经文中深奥的禅意,但总是认真地在听,因为从他口中钻出的每一个字里,似乎都缱绻着公子的影子。 或许是学佛的缘故,阿元也和公子一样,兼有一颗慈心,不过后来思安发现,心慈已经在不觉间捆缚住了他,让他无法迈向他想去的地方。 「思安,」喜宁耷拉着嘴角,「为什么我觉得公子他很可怜呢?他是被我们拖住了吗?」 说罢,见思安不答,便又道,「等找到落脚地,我便去告诉他,他可以去瞿昙寺,他可以去做他心里想做的事情,不用在乎我们。」 思安感念喜宁天真,苦笑一声,摇着头,没再说话。 月上中天,弦音渐沉,阿元携琴从竹林走出时,看到了一高一矮倚靠在门槛的两个人影。皮影本用不着睡觉的,但阿元知道,他们也会有疲累的时候,这累并非源于身体,而是里内的纠结和震动。 他望他们半晌,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喜宁的额发,惊得他啊了一声张开眼,也唤醒了一旁的思安。 「收拾得差不多了。」思安揉着眼睛,回望身后的陋室,那一排排空荡荡的书架,曾经,便是他和喜宁藏身的地方。 「还怪捨不得的,」喜宁眼中浮出流连之色,「从那件事后,公子便不再演皮影戏,带着咱们几个搬到这里来了,可明明是五个人一起来的,明天离开的,却只剩咱们仨了......」 他努嘴,又怕勾起阿元的伤心事,垂下头不敢再说下去。 「思安,喜宁,」阿元将琴搁下,一左一右牵起两人的手,「我们,去拜拜公子吧。」 *** 草庐后门不远处,一片稍稍凸起的绿茵,便是他安眠的地方。 走前那一日,他说他不要造坟立碑,也无需敛棺,因他这一生,有太多的人为他牺牲、捐躯沙场,不能魂归故里。这些恩情他无法偿还,但至少,能与他们同归殊途。 所以最后,一卷白幡,一块草皮便成了他的归宿。 「思安,喜宁,给公子磕个头吧,此去山水迢迢,可能再也无法得见了。」 阿元从坟前起身,轻轻拍去膝上的草屑,望向前方那弯残月,心中又一次浮出公子离开前的那一刻:他疼,所以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只是当时他已被病魔侵蚀得形销骨立,所以竟无法在他手心中留下一个指痕。 「清......欢呢?」他看着匍匐在地上哀恸不已的思安和喜宁,慢声地,沖他问出一句。 「她......」阿元强压住心中的悲痛,道出实话,「她走了。」 公子眼中的光消退了,稍顷,手指一动,轻划阿元的掌心,「阿元啊,你不能......放弃她,你要......要帮她......」 这是公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阿元念及,心中一阵抽动:我该怎么帮她呢,公子,你留在了章台,她便不会离开,我如何做,才能守住对你的承诺? 想着便不觉垂下泪来,看到思安和喜宁起了身,又赶紧擦拭眼角,怕被他们瞧见。 「天差不多快亮了,咱们也上路吧。」阿元见喜宁一副伤感万分的模样,强笑着牵起他的手,慰他,「我方才太悲观了些,其实仔细一想,也不必如此灰心,说不定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咱们就又能回来了。」 「对吧,思安?」他说着回头唤思安的名字,却看见他还站在方才起身的地方,一动不动,于是便又叫了一句,「思安......」 思安还是不动,须臾,一阵风吹过,他的身子顺着风势向前扑倒,蹭地前行几尺,滑到阿元和喜宁身边。 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又多出了一道人影,背着月光,面目模煳,可手中捏着的一样物事却闪动着幽光,映亮了他的眼波。 「你们的命门在这里,对吧?」他笑,「拔出这颗钉,就只剩下一张皮了,再不能故弄玄虚,兴风作浪了吧?」 阿元听这话,忙俯身抱起思安,可手将一触到他,他便倒抽一口气:思安变成了一张皮,一张脆薄如纸,一撕即破的皮。 他听公子讲起过,皮影之所以能变成活人,全靠天灵处那颗魂钉,现在魂钉被拔,精魄消散,他便又变回了一张普通的皮影。 他还能活过来吗?被魂钉缚住的精魄还能重新归位吗?这个有关皮影的秘密,那男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一连串的疑问敲击着阿元的心,他震恐不已,还未想出要如何应对,却听耳边「唰啦」一声:喜宁用力拽出身旁一根翠竹,反掌将竹竿噼成两截,将尖锐的端头对准那人的胸口。 「公子快跑,他就是当年从我们手中逃脱的那第三人。」喜宁沖阿元大喊,挑起竹竿沖男人直掼过去,男人反身闪躲,却没留意到那竹竿已经调转方向,冲着自己的手直插过来。 手背被扎穿,他指头一松,魂钉落地。
第97页 「公子,」喜宁回头望向阿元,口中粗喘着,「没了魂钉,思安便回不来了,你带着它赶紧离开,不要管我。」 第六十一章 恨 阿元知道喜宁说的是对的,可是当他把魂钉揣在怀里,钻进竹林中朝后回望的时候,还是差点顿住步子:喜宁手中的竹竿已经不知去向,男人则按剑在手,步步紧逼,显然是占据了上风。 「喜宁......」他不由喊出声。 喜宁转头沖他笑了一下,还是孩童般单纯的笑容,落入眼中,令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他强压下悲痛,不敢再回头,转身朝竹林深处跑去,跑出十余丈,忽听喜宁一声惊唿,此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阿元一颗心突突直跳,一面牵挂着喜宁,一面又担心被那人追上,护不住思安,正左右为难,却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脚踩竹叶的声音,很轻,轻得必须停下步子,才能听见。 阿元不敢再动了,小心翼翼蹲伏在一根竹子旁边,朝后面密密的竹影望过去。此时天光微明,林中却因浓荫遮蔽,仍是一片昏黑,什么都不清楚。 可是他从小在这里长大,早已熟悉林中的一草一木,所以单听声音,便能判断出男人身在何处。可男人却是瞧不见他的,阿元心中明白,这片茂密的竹林对于新来之人,就像是一座迷宫,若无日月星辰作为指示,便更是难辨方向。故而,只要他不出声,男人就难以寻到他。 他轻轻捂住嘴巴,一动不动,眼睛盯着碧得发黑的竹影,瞪得眼眶发酸。 窸窣的脚步声又持续了片刻,听声音,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可就在阿元屏息凝气,慢慢站直身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仿佛来自岁暮天寒的冷笑,吓得他重新蹲下身,不敢再动一下。 「呵,你拿着魂钉又有何用,若我把这两张皮烧了,纵使那钉子能聚起精魄,又能如何呢?」 声音来自左后方,阿元朝那里望去,依稀看见男人一手拎着思安和喜宁,当空一抖,迎风掀起一阵簌簌声。 「还不出来吗?」男人四处观瞧着,嘴角勾起寒笑,「你是他的种吧?没想到他还留下了自己的血脉,呵,你看着就像他,弱不禁风,贪生怕死,一辈子缩在这龟壳大点的地方,见不得光......」 「他从未贪生,更何谈怕死,怕的人究竟是谁,恐怕,你比我更心知肚明。」阿元起身绕过翠竹,看那个朝自己转过来的人影。 前方绿竹细密葱茏,四季常青,未曾出土先有节,雪压不倒,风吹不折...... 他想起有一日,思安从外面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公子,说,他打听到西北有范将军的残部起兵,若公子过去,或可以再搏一把,只要师出有名,星星之火就未必不可燎原。公子却当场回绝了,笑道:我这位叔叔劳碌辛苦一生,倒是把我的心愿都一一达成了,思安啊,你看这章台城,夜不闭户,物阜民安,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想起他,阿元忽然觉得有了力气,于是挺起胸膛,直视男人,轻道,「你找了他这么多年,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上了,可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早已仙去,他永远自由,反倒你,在自己铸造的牢笼里困了一辈子。」 「你说什么?」男人听了这话,声音骤然一紧,「他死了?」 「不错,他死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阿元挑起嘴角,「你以为我是他的血脉?你错了,我不过是他捡回来的孩子,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我不相信。」话音被男人的嘶吼声打断,他步步逼近,眸中寒光乍起,来到阿元身边时,一只手勐地锁住他的喉咙,将他推得朝后连撤出几步,「我找了他一辈子,连自己的家门都未曾迈进一步,连妻儿都捨去了,现在你告诉我,他死了?什么都没留下?」 说完这句话,见阿元的目光落在自己方才被竹竿扎穿的手背上,龇牙冷笑,松开了他的脖子。 「看到了是吗?」他笑着,槽牙切动,「我付出了多少,你现在明白了吗?」 阿元捂住胸口,重重喘息,半晌后方抬起头,看男人手背上那个皮肉绽开,却没有鲜血涌出的伤口,期艾道,「你......你把自己做成了皮影.....」 「若非如此,单凭凡人之身,我怎么能与他们三个抗衡,我怎么才能赢得过清欢?」男人把手背举到眼前,眼中透出疯魔,喃喃,「我被他们打得半条命都没了,肉体的破损根本难以弥合,还好那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姓刘。」 「刘......」阿元重复一遍,随后轻唿,「难道他便是用魂钉造出皮影的那位奇士?可是他早已被太祖处决,你又如何......」 「他给自己的后人留下了一本书,里面详载了制作皮影的邪方,只是在我这儿,这邪术能不能成功,却很难讲。」 阿元面色一滞,颤道,「因为,你是活人。」 男人望天一笑,「这世上,有人甘愿把自己制成一张皮影吗?想必,我沈彬是头一个吧。」 笑声落,他慢慢握拳,任那不堪的往事沖刷上心头:当时,他的五脏几乎被清欢他们击碎,虽被人救起,却身体残缺,武功尽失,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他流落于一个又一个的城池,混迹于市井之间,以乞食为生,纵容精神跟随着肉体一起,在颓丧中沉落。 好在后来,他遇到了刘姓奇士的后人。
第98页 他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请他将自己制成皮影,哪怕失败了,就此命归黄泉也心甘情愿。 那人被他说动,终于同意用他的肉身做一个前无古人的尝试。不过,此事虽然只需两步,却需那接受试炼之人拥有无坚不摧的意志。 因为这法子首先要褪去活人的皮,再从那血淋淋尚未失去生命的肉身上抽走他的魄。 「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吗?」沈彬抬眼看着阿元,嗤笑,「活像是在油锅地狱里走了一遭......」他低头,沉默良久,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经歷过这些的人,早就变成了怪物了,」说着轻轻抖了抖手中的皮影,斜看向思安和喜宁面无生气的脸孔,「就和他们一样。」 话到此处,沈彬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忽地一沉,双目凶光毕现,「清欢呢?为什么她不在这里?是她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阿元苦笑,「恐怕你是不能如愿的了,清欢她早就离开我们了。」 说罢,见沈彬怔住,他勐地拎起身后浇灌竹子的木桶,将里面剩下的半桶水朝前泼去。 公子说过,清欢他们三个是不怕水的,因为他为他们涂上他特制的颜料,可是沈彬,这个并非公子描画出来的皮影,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果然,沈彬被水浇湿后,惊得丢下喜宁和思安,胡乱擦拭着自己的脸和身体。阿元见状,拾起两个皮影朝竹林深处跑去,不知跑了多久,只觉身后如雷的咆哮声渐渐弱了,却仍然不敢回头。 他被制服了吗?阿元不知道,只知道身后再没了那如书页翻动一般的脚步声。他粗喘着缓缓抬头,看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亮白,太阳的光线穿过密密的竹叶,在脚边洒下晃动的光斑。 他感觉腿脚酸软,一步也迈不开,只能顺着身旁的竹竿滑落到潮湿的地面,低头,看臂肘上挂着的思安和喜宁,噙着泪,手指抚上他们没有半点生气的脸庞。 该怎么办呢?他让他不要放弃清欢,可是现在,清欢没有寻到,他甚至连思安和喜宁都守不住了。 他抱紧两个凉丝丝的皮影,不出声地啜泣,思绪被翠竹缝隙中钻过的风带回那一日。 那个夕阳格外绚烂的黄昏,公子病危。可是阿元却发现,清欢不见了。她亲手熬的药还搁在炉子上,滋滋冒着热气,然而他寻遍草庐里外,却都觅不到她的身影。 终于,他在竹林深处找到了她。清欢背对自己站着,夕阳的光在她身上织出一条灼亮的金红色的镶边,像是着了火一般。 他对她说,「清欢,公子他怕是......怕是挺不过这次了,你去看看他吧。」 清欢听了这话却无动于衷,片晌,她轻笑了一声,朝前走去,手指抚过身边一棵棵翠竹,似是想在上面留下些许痕迹。 「公子他,想见你的......」他跟在她身后急道。 清欢没有停下,鞋底在潮湿的泥地上搓出一串脚印。 「你不能因为......因为害怕,就不见他最后一面,清欢,你不能逃避,」他无法,只能以言语伤人,「你以为看不到他临终之景,他在你心里就没有死吗?自欺欺人能骗得了自己一时,可是后面......后面的漫漫长路,你该如何走下去?」 清欢顿住步子,脚边拖长的影子被交错的竹影切成数段。阿元轻舒一口气,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可下一刻,她却回头望向自己,切齿冷笑。 「阿元,你回去告诉他,说,我恨他。」 第六十二章 旧物 阿元瞠目,「清欢。」 清欢面色沉静,「我没有骗你,我恨他,恨他愚善,为了他人,至自己至我于绝境;恨他还要将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强塞给我,骗了我这么多年,让我以善为师......」 她寒笑,「这些年,你都看到了,我为了他的病求神拜佛,广施善行,可是最后,我得到了什么?他又得到了什么?他不还是要死了,他还这么年轻,就......就已经要死了......」 阿元悲痛欲绝,「清欢,你不要恨他,你恨我吧,若不是我,公子他也不会......」 话没有说完,因为不远处的草庐中传出了思安和喜宁的悲声,声音仿佛震动了苍穹,连头顶那本还绚烂的夕光都在剎那间黯淡了下来。 阿元身子一颤,望向草庐,再回首时,已看不到清欢,只遥见一条淡淡的影子,消融在远处的苍翠中。 *** 风过竹林,压碎了刻意放低的脚步声。 阿元感觉背后寒意四浮时,回头,发现那张缺了一只眼睛和鼻子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他「啊」了一声,紧紧抱住思安和喜宁,脚蹭地朝后挪移几尺,可还未等他站起,沈彬已经走近,一只手抓住他的脑袋,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提熘起来。 「你怎么敢......」他说着,伸手抹了一把脸上尚未干透的水迹,擦掉半根眉毛,将那张怪异的泛黄的脸凑到阿元面前,「你去死吧,和他们两个一起。」 说完,五指如鹰爪般勾紧。 阿元先是感到一股剧痛贯穿天灵,疼得他差点失声喊了出来,随后,便觉两颗眼珠子被什么东西拽住,拼命朝外拉扯,不时便要爆出眼眶。 「清欢在哪里?」沈彬嘶吼着,手指力道越来愈大。 阿元咬唇,一字不吭,连痛唿都努力压在喉中。
第99页 头顶竹叶剧烈地晃动,如刀锋剑影,刺痛了他的眼。他几欲滴下泪来,却拼命忍住,两手环抱,把思安和喜宁紧紧贴在胸口。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两人空洞的眼睛里浮出笑意来,于是自己便也笑了,温软的笑容,令沈彬这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心头泛起一阵酷寒,紧勾的五指不由松了些许。 竹叶窸窣,打着旋从上方飘落,坠在沈彬肩头时,他忽然觉察出了什么,于是倏地仰脸看向上方。头顶翠碧练成一片,偶尔漏出几点光斑,像躲在叶中偷觑的眼睛。他盯视了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放下戒心,又一次看向被自己捏住了头顶的阿元。 他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双目紧闭,嘴角和鼻下缓缓渗出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怀中的皮影上,染红了两人的眉眼。 「唰」地一声,身后有疾风掠起,朝沈彬的后心处直掼而来。沈彬大惊,丢下阿元,转身迎敌,双掌挥落,削断十数根长竹。 竹竿倾轧,在头顶织出一张大网,网中间,一根横起的竹竿上,站着个人,身骨颀秀,翠衫飘动,也像一根临风而立的翠竹。 「清欢。」沈彬一只眼斜睨那人影,切齿道出她的名字。 清欢沖他冷冷一笑,翻身跃下竹竿,眼睛扫到躺在地上的三人,眸光微动,随后,便挥掌朝沈彬袭来,掌风凌厉,飒飒生风。 沈彬本就视线模煳,乍然遇上这凌厉的攻势,一时间被逼得步步倒退,没有丝毫还击之力。可就在清欢占据上风的时候,他忽然从衣襟中掏出一根黑色的长管,含在嘴里沖清欢勐地一吹。 一蓬红中透黑的火星冲出管口,朝清欢的方向飘来,她虽然即时闪身躲过了一些,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几点火星沾到。 她心头一惊,伸手将身上的火星拍灭,可是背后看不到的地方,却忽地燃起了几簇火苗,噼啪作响着,从头顶蔓至脚跟,连成一片。 沈彬见状,先是躲在一根竹后,眼见那火烧起来,才慢腾腾挪移出来,脸上挂着不敢置信的惊诧。 「你......」他看着清欢,嘴角泌出癫狂的笑容,「我终于杀了你,你可知我等得多辛苦,我为了你,放弃了所有......」 他想起那年京都除夕的烟花,他躲在人群后面,偷看观礼的妻儿,却一步也不敢靠近。因为,他当时已经成了一个皮影,影人无血无肉,亦不能贪慕血脉之情。所以最后,他找了家卖楹联的铺子,亲书一对楹联,遣人给家里送了过去。 楹联上写: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他希望儿子能参透其中的意思,能从逆境中走出来。所幸,几年后,他听说那个传承了自己血脉的孩子,因护卫有功,成了新皇的心腹。 这消息虽他兴奋不已,但他却知,自己永远不可能与儿子共享这份殊荣,因为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怪物。一个怪物,不会对儿子有任何助益,只会变成儿子这段艰难的攀爬之路上的污点。 而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父子离情,永不相认。 「我放弃了妻儿,也被大千红尘抛弃,清欢,我怎能不恨你?」沈彬喃喃,脸上哭笑难辨。 清欢却听不到面前男人的疯语,她就地翻滚着,试图想将身上的火滚灭。可皮影遇火即燃,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劳,火势反而随着滚动变得更盛,几乎要湮灭掉她所有的神识。 即将覆灭的那一刻,她感觉身体蓦地一轻,睁眼,隔着火光,看到阿元伸手把自己抱在怀中,东跌西撞地朝草庐的方向跑去。 「阿元。」她叫他的名字,说出这两个字,忽然晃神,记起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声好气地唤过他。 「阿元你放下我。」隔着熊熊火光,她看到阿元的头髮冒出黑烟,眼睛也被熏得通红,心中陡然一酸,随后又厉声道,「你快放下我,听到没有?」 阿元没理会她,眼睛侧看向身后,嘴唇一动,沖她耳语,「沈彬追来了,清欢,你听我说,他也是个皮影,你明白了吗,沈彬也变成了皮影。」 听了这话,清欢一怔,下一刻,感觉阿元的身子勐地朝旁侧一倾,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朝自己直探过来。清欢没有再犹豫,张开双臂抱住沈彬的脖子,将火苗导到他的身上,听他发出一声惊唿,她咬牙,用尽力气将五指惯进他的天灵,从里面拔出一颗闪着幽光的黑钉。 一阵哀鸣,沈彬被点燃的身体缓缓倒下,因只有前后两层皮贴着,故而落在地上时,已经烧得捲曲,根本看不出是一个人。只有那只被画笔描绘出来的眼睛还瞪着,如他活着时一般,充满不甘。 「他......死了......」阿元第一次面对这样诡异残忍的场面,未免心悸,下一刻,却不顾自己烧着的衣服和头髮,搂住清欢跑向草庐,从井中一桶接着一桶提水上来,浇在她的身体上...... *** 晴时的竹林最是翠碧,阳光透过竹叶,细细地洒下来,落在竹身上,像碧玉镶了一层碎金。 清欢想抓住那些晃动的光影,可摊掌,却见它们早已落满了手心,挤挤挨挨,如浮光掠影,根本无需熬心费力,就已能握在掌心。 脑海中浮出一丝清明,她似乎悟出了什么,于是看着手中的光点,眼神发直,一动不动。 阿元躺在她身旁,本还在捂着胸口喘息,现见她如此,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拢上。可只这么一用力,他又疼得蹙起眉来,闭眼忍了半晌,方闷声闷气道出一句话,「你努力想抓住的,其实一直都在你手心里呢。」
第100页 清欢斜睨他,没有说话。 阿元看着头顶的日光,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眼上,避免自己的情绪流泻而出。 「有一样东西,我一直想交给你,」他温声一笑,「虽然公子生前一直收着它,怕你看见,可我觉得,还是要把它给你。」 那是一个下雪的冬日,雪不大,只在地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粉末,却映亮了阴了几日的天空。 公子那时身子已经大不如前,看到雪后晴空,却来了兴致,让阿元来屋中帮自己收拾书籍和经文。 公子披衣坐在榻上,轻声叮咛着,让他将一本本册子分门别类,再放入书箱中。阿元一一照做,可翻阅一本诗集时,却将里面夹着的一张字条抖落了出来。 他捡起起字条看,见它虽然皱皱巴巴,是一件旧物,可上面写的一句诗,倒是应了那日的雪景: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 第六十三章 焚 阿元怔忪:这么些年,他隐约能感觉到清欢对公子不同寻常的情愫,只不过,他一直觉得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执着。可他没想到,公子竟然也对清欢存了一份心,虽然这份心被他压在书箱下面,已经变得有些枯黄。 「公子......为什么不告诉清欢......」阿元截住话头,嗓子被泪堵住:他怎么会告诉她呢,他最怕麻烦连累别人,故而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现在知自己不久于世,更不会用一份无终的情谊将她牵绊住。 可是,他曾经也想将心意阐明的吧?如果没有在一日遇到自己,或许他们两个,能共度春秋,听竹音,沐月影。 「是我,公子,是我......」阿元终于啜出声来,捂住脸,肩头战慄不已。 「阿元,你过来。」公子将他唤至自己身旁,手指轻抚他细软的额发,将一声即将溢出嘴角的咳嗽忍回去,「怎么能怪你呢,这都是我的命,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所以註定不能再享尘世极乐,」他抿唇沉思,半晌默道,「这也是她的命,只不过,她双手染血都是为我,所以追根究底,这冤孽还应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阿元,你要替我保密,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他看着窗外竹林中的雪景意趣,脸上浮出一丝极温柔的浅笑,「这样,她还能安稳地度过许许多多个冬日。」 *** 阿元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函递给清欢,轻道,「公子没想到,你永远被困在了那个冬日。」 他垂头,看清欢用焦黑的手指从信函中掏出那张发黄髮皱的纸条,抿了抿唇,「我不知道那一日对公子有什么意义,但想必,应该是他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天吧。」 清欢被这句话勾起遐思:那日,是他的生辰,雪飘了一晚,仿佛要倾尽所有将万物涤净。思安和喜宁都在,他们给他做了他最爱的吃食,围坐一堂,语笑宣阗。后来,他让她伺候沐浴,两人独处,她被暗巷一事激昏了头脑,表白心声。 他呢? 清欢垂眸,两颧被日光镀上一层潮红:他并未拒绝她呀,反而,他还告诉自己,他去暗巷并非为了寻欢。只是她当时太过卑微和慌乱,所以不敢深究他话中的含义。 她将纸条展开,看上面熟悉的字迹,唇畔多了一丝羞赧: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原来那一晚,这个人和她揣着一样的心思。 她笑了,又想起第二日在桥下,他的脸被花灯的光映出微红的赧色。他说自己有话要讲,虽然那句话,他再未有机会说出口,她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亲耳听到了。 清欢把纸条平撑在眼前,让日光透过它,温柔地铺在自己的脸上:原来这么多年的岁月,并非是她独自前行,而是一场无声又无间的陪伴。 「和我们一起走吧。」阿元撑着身子坐起,沖清欢伸出一只手掌,「这些年,你不见我们,但是你一直在,我知道的......」 他摁下话头,想起袁爽和其他凋败在她手上的生命,又念起公子生前慈悲,心中忽然百味杂陈,被一股沉重的宿命感撞击地几欲泫然。 「我留下陪他。」 一个料想中的答案,却令阿元心颤,尤其,在看着清欢将字条细緻叠好,塞进衣襟,慢挪着走向草庐后方的时候。 「清欢,和我们一起走吧。」他低乞一声,全无底气。 「阿元啊,你到碧山去找一个老鬼,」清欢似是没听到他的话,面色沉静,隔着草庐回望他,「你把公子留下的那样东西交给他,然后带着思安和喜宁离开吧,去哪里都好。」 她一笑,声音暖得仿佛要溶进春末的和风中,「我听说,瞿昙寺山脚下也有一大片竹海呢。」 *** 阿元找到碧山上那只孤鬼的时候,竹林里烧起的大火已经漫天捲地,就像三十年前奉天殿大火的一场延续。 阿申从高处眺望那片红光,喟道,「她终于把自己从他身上剜掉了,可是,又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阿元懂他的意思,悲声道,「先生是说,清欢是公子身上的污点吗?」 阿申伸手,指尖触上从章台城卷过来的一股梵风,「阿元,这些年她一直护着你,你道是为什么?」 见阿元不语,他续道,「因为你像他,你的一言一行,皆是他身上最美好的品质的延续,故而在自戮前,清欢知你可能涉险,最后一次出面相救。」
第101页 他看着阿元,目光悠悠,「你活着,她死了,在清欢心里,才算圆满地完成了对他的祭奠,所以阿元,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带着他们两个。」 阿申轻轻一笑,目光落在那平铺在石面上的两张皮影上,思忖片刻后,手在空中一扬,凭空抓出一支紫毫。 *** 小舟驶进一条长河的时候,月亮正好从山头跳了出来,舟穿月影,就好似在天空中飘行。 三人趴在船板上,看船头撞碎满河月华,都静默着没有说话。 许久后,思安终于捺不住,沖喜宁使眼色道,「喜宁啊,你不是有话要对公子讲吗?」 喜宁闻言,抓着脑袋支吾应了一声,嘴里叽里咕噜半晌,却仍没道出一个字来。阿元这几日常见他二人私底下偷偷嘀咕,于是便笑道,「喜宁现如今是真的大了,心里能憋得住事儿了。」 「不是,」喜宁涨红脸,侧头看向阿元,口舌打结,「思安.......让.......让我告诉公子......」他听思安轻咳一声,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是我自己.......」 阿元被这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逗乐,单手托腮凝他,「喜宁,你和思安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思安见无法再隐瞒,只得自己道,「公子,我们在想.......」 「我和思安都觉得,公子烧没了头髮,倒真的像一尊佛了。」喜宁终于鼓起勇气,抢在思安前头,一鼓作气把话说完,「公子,你去瞿昙寺吧,我和思安虽不能再日日伺候在旁,但也会一直跟随着公子的。」 碧绿的河面上,反射着苍弯的蓝光。河水像一条青色的筋脉,转折起伏。阿元看前方碧波,听浪敲击船底的轰响,半晌后,唇角浮起一个温浅的笑意来。 「你们可知,清欢走前说过什么?」他说着抓起喜宁和思安的手,将三人的手掌拢在一起,垂头微笑,「她说,瞿昙寺山脚下也有一大片竹海呢。」 *** 况氏别院。 阿申撩袍在案几旁坐下,把一卷明黄色的捲轴递给况天蔚,「你想找的人我已帮你找到,我要的东西,你也应该给我了吧。」 况天蔚将捲轴摊开,蹙眉读完上面简短的几列字后,轻吸口气,「这是,禅位诏书?那个人竟然写了这个?」 阿申凝神片刻,轻道,「这是他在永乐十五年写下的,那一年,大典修成,运河浚通,天下大治。可先帝却仍不满足,亲率大军深入漠北,横扫残元。」他低头,看诏书上工整的字迹,「所以他写下了这封诏书,因为他的叔叔,不仅做了他一心想做之事,而且做的比他想像中还要好。」 「所以他写下这个,并非为了保命,而是因为心安,」况天蔚思忖片刻,嘴角凝出一丝笑意,「有了这个,想必今上也可心安了。」 说罢,见阿申不答,只用一对淬满了寒意的眼珠子盯着自己,便不敢再耽搁,起身走到窗边的博古架旁,拿下一只桃木匣子,将它递给阿申。 阿申将那匣子在耳旁晃了晃,听里面风浪声骤起,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屋外走去。走至门槛处,忽然被况天蔚叫住,他回头,见她正盯着自己手里的木匣,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这东西邪门得很,因为它,我差点就回不来了,山君还是要当心些。」 阿申低头看掌中的木匣,片晌后,唇角勾起浅笑,没再多言,撩袍跨出门槛,朝外面走去。 已是蝉鸣的季节,乱音伴着薰风飞入花丛,惊得那垂枝的蔷薇簌簌抖动。阿申刚走到枯木巷,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立在墙头下,痴望头顶的花阵,神色惘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申盯着她没有吭声,片刻后,那人发现了自己,略一愣怔,便朝他走来,肩头还堆着蔷薇的花瓣,随风一片片飞落。 「山君。」像是要掩饰尴尬,东方既白强撑出的笑容有些怪异,「你怎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元托我把这些银子交给袁姜,」他说着抖了抖手里的褡裢,「这是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他说以后可能也用不着了。」 「哦。」 一问一答后,两人之间忽然被静默填满,只有蝉鸣阵阵,闹得人心惶。 片刻后,阿申清清嗓子,「小白,你不去照看你恩公的伤,怎么倒跑到这里来赏花来了?」 第六十四章 豢龙 东方既白被这句话惊得心头一跳,抬眼,却见阿申轻抿了下唇,将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转到身前。他手心里抓着一根糖墩儿,红果儿穿成的串,外面裹着一层化了一半的冰花糖汁。 「这个,是糖墩儿吧。」他蹙起眉,看糖汁点点滴落,有些嫌弃地把它塞进东方既白手里,轻声咕哝,「小白,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种黏煳煳的东西?」 「也......粘不到您老身上啊,」东方既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眼神飘忽起来,不敢再触碰阿申的脸,「山君,特意买给我的?」 阿申鼻哼一声,抱臂靠在墙上,瓮声道,「总听你提起这玩意儿,见街边有卖的,就一时好奇......」 话没说完,已听见「嘎嘣」一声,抬头,见东方既白咬下半个红果,边嚼边含混不清地沖自己道出两字,「好吃。」 她的笑容和黏在嘴角的糖稀一样甜,阿申一怔,下一刻却垂下眼来,「小白,你这吃相也就比猪好那么一点点了。」
第102页 「我知道,」东方既白舔掉嘴角的糖,「你以前总说什么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是说做人还不如一只老鼠知礼,干脆死了算了。」 阿申嘆气,「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皮了。」 东方既白听到「不要脸皮」,索性没脸没皮凑过去,倚在他旁边啃红果,有一搭没一搭道,「山君,给我讲讲你过去的事呗,比如这枯木巷为何叫枯木巷?」 「你想从哪一段开始听起?」 冷不丁冒在耳边的一句话,吓得东方既白差点把一只红果囫囵吞掉。她本来只是插科打诨把自己的心里话道出来,满以为得到的回应不过是羽扇的一下敲打,或他一个冷淡的白眼,没想,阿申却正儿八经地看着她,问她,想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 他的表情再正经不过,绝无半点调侃或者恼怒。东方既白见他如此,自个倒无故心虚起来,干吞了口唾沫后,结巴道,「都......都行,那不如就说说滕玉公主吧。」 说完,想起这种机会不是时时都有的,索性豁出去了,「山君你不是从纪国逃亡到闵国的吗,怎么会认识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的?」 头顶的树荫中早蝉喧鸣,融入薰风中,像某种来自远方的不知名的唿唤。东方既白听新蝉的咽声,无故起了一身的冷汗,梦里玄妙的宿命感尾随而至,对她穷追不捨。 阿申从袖口中取出一只木匣,搁在东方既白耳边摇了一摇,「小白,听到了什么?」 东方既白打了个激灵,「浪......浪声。」 阿申悽然一笑,「这里面是泉眼。」 「泉眼?」 「嗯,」他看着东方既白,目光却已穿过她落到千年前,那个暮鸟归林的黄昏。冠如华盖的杏树下,有一池水,水面上浮着杏花和杏花的影子,虚实难辨。 「泉眼,就是龙的眼睛。」他仰脸,看婆娑树影穿过自己落在脚下,晃出大小不一的光点,唇畔沁出一丝笑意,「我和滕玉,就是因它而相识的。」 *** 申奢盯着池子对面那个人很久了,可她只看着飘着杏花的池水,没朝他这边瞧一眼。 已是黄昏,群鸟叫着归林。他被叫声惊动,只抬头朝上方那片由羽毛和翅膀交织成的暗影看了一下,便听到前方「扑通」一声,不见了那条在池边守了半下午的人影。 水波一圈圈扩散开,撞得杏花不断地向岸边聚拢。他终于按捺不住,从树干后跑出来,趴在池边朝里瞧。 隔着万物的倒影,他依稀看到了大团大团的墨黑,却辨不出是什么,于是索性不再多想,脱下碍事的袍衫,一头栽进水中。 池水冷得刺骨,春末的日光半点也透不进来。他在水里看到了杏树的根,张牙舞爪地栽在池子底部,被水浸泡了这么多年,竟依然干净浑圆,没有半分泡烂的迹象。 他转了个圈,睁大眼睛寻找那个人,可刚朝左边旋过一点,后腰便被一股水流勐地撞了一下,力道之大,竟将他整个人推出水面。 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万点水花飞起,击得头顶花叶簌簌作响。申奢没有回头,眼风落下,看见一条巨大的黑影拢在水面上,朝岸边绵延出数丈。 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异响,他觉得有样巨物朝自己靠拢过来,沉重的鼻息喷上后脑,将那里浸润得寒凉,好似马上就要结出一层薄冰。 千钧一髮之际,他咬牙勐地转过身,将捏在两指间的紫毫沖前方直戳过去。可下一刻,紫毫从两指间脱落,掉在池中,在水波里飘来盪去,好似魂游九天一般。 他也在魂游九天,因为那一半潜在池中,一半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银色的龙,雄浑健壮,身覆鳞片,眼似凸镜,两条薄须凝着冰花,飘上他的肩头。 可是让他神魂不在的并非眼前这条巨兽,而是那侧坐在龙颈上的人,她正低头拧着湿透的乌髮,不经意掀起眼帘的时候,目光润透了他的眼。 「公子以为我被吃了?」巨龙把她送至岸边,她顺着龙颈滑到地上,侧脸看了还泡在池中的申奢一眼,嘴角抿了一抿,憋住笑,挽起透湿的裙角,朝着夕光落下的方向走去。 申奢爬出池子朝她追去,哪知刚迈出一步,便被探上岸的龙鬚绊了一跤,跌进一尺高的杏花堆中。他重新爬起来,拍拍袖子恼怒地朝后看了一眼,却见那条龙重新没入水中,只在池面上留下几个硕大的被阳光得五彩缤纷的气泡。 「哎,请等一等。」 前面的人已经走远,听到他的声音,略顿了下步子,又朝前走去,在院门处一闪,再瞧不见。申奢追过去,跨出院门左右一望,看到了那个立在墙根下,被夕阳映亮的人影。 他朝她跑过去,间隔半丈,立住,拱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你知道我是谁?」她侧眼看着他,眼底好似还藏着鳞片折射出的光。 「滕玉殿下救过我,」申奢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二月前,我乘船渡河,经过会稽山时,遇到纪国追查的官兵,」他深吸一口气,「当时殿下的船就在旁边,您命人放下舷梯,救我上船。我虽未见过殿下,但记得您的声音,故而方才的宴席上,便认出了殿下。」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身子又垂低一点,「只是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殿下当时救我,到底所为何故?」
第103页 「我听了一路的埙声,自然是要还些什么的。」滕玉抬手示意他起身,在申奢立直身子时,眼睑垂下,似在回味,「听公子吹出的埙声,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声断,梦就醒了。」 阿申怔住:他没想到自己如丧家之犬四处奔逃时,吹出的曲子竟然引起了另一颗心的共振。他低头沉默着,看自己袍角渗出的水迹慢慢扩散开去,和她的融为一体。 「不过埙声太过悲凉,所以梦也不是什么好梦。」她续道,说完,看到申奢的眉宇间凝上一抹氤氲,清了清嗓子,小指勾住耳边的碎发挽到脑后,「公子就不好奇,孙家的后院中为何养着一条龙?」 这话题分明是她故意岔开的,申奢自然听得出来,所以更不能拂了她一片好意,「《左传》云:『帝舜氏世有畜龙,及夏孔甲,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意思是上古有驯龙之人,被称为豢龙氏,想来孙家也藏着这么一位高人。」 滕玉轻轻一笑,「这高人,便是我二哥孙起。」 申奢诧异,「公主的兄长怎么会是孙将军的二公子?」 「我是在孙府中长大的,」她凝着脚下那滩水渍,抿抿唇,「因为储君之争,父王怕祸及儿女,便让我认孙将军为义父,后来他登基即位,才将我接回宫中。」 阿申点头,「不过我听说,孙家二公子也不是孙将军所出,而是他的养子。」 「没错,十三年前,义父偶路溪流,看到水中的圆石上站着一个孩子,约莫六七岁大,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义父见这孩子与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大哥孙少卿同龄,却生得瘦骨伶仃,心中怜惜,于是便唤他到岸边来进些饮食。可这孩子听到随从们的召唤,却说,请将军稍待,我要先餵饱我的龙。」 她微微一笑,「据说那日,义父见到了他此生所见过的最奇异的一幕场景:一道长虹下,那孩子扬起手臂在空中一晃,便有两条三尺来长的小龙相继从水里跃出,吞食掉他手中的鹿肝后,重新扎入溪水中。」 第六十五章 同类相食 「闵国一向视龙为神物,每年春耕之前,都要选择一株高大的杉树,用于召龙祈雨。不过挂在树上被众人祭拜的龙,当然不是真龙,而是匠人烧制的青铜龙。」 「所以当时义父看到两条尚未成年的小龙的时候,震惊不已,忙命人将那孩子叫过来,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两条小龙。那孩子说他也不知道这两条龙来自何处,只是前几日在这里嬉水,看见石头缝中两条长虫互相追逐,本以为是水蛇,哪知捞起来,却看到了它们头上刚长出的生嫩的犄角。」 「义父心中生疑,问他来自哪里,孩子便笑:我和这两只小龙一样,不知前事,没有归处。」 「义父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决定将孩子带回家抚养,起名孙起,也就是我二哥。」 她笑,「现在你知道那条龙为何会将我驮至岸边了吧,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和它早已熟识。二哥告诉我,它与我同龄,所以,它也算得上是我的总角之交。」 阿申见她虽笑着,眉宇间却隐约晕起愁容,于是道,「殿下方才说你二哥饲了两条龙,怎么方才池中只见一条?」 滕玉略略一怔,眼睫闪动,「在我离开孙府的那一年,一条龙被它的同伴吃掉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色有些慌乱,眼睛瞟向院墙,似是怕自己的声音被那池中之物听见。可犹豫了半晌,她终于还是决定将话题进行下去。 「那日恰好是我的生辰,父王和我的亲哥哥都来到孙府为我庆生,可就在大家齐聚一堂之时,一个餵龙的婢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沖二哥耳语了几句之后,两个人一同出去了。大概过了一炷香功夫,二哥回来了,神色惨澹,脸白得吓人。义父问他怎么了,他却一字不答,直到父王亲自问询,他见瞒不住了,才说出了实话。」 「二哥说,那天早些时候婢女去餵龙时,看到池中飘满了银亮的龙鳞,而她将两扇鹿丢进池里,等了片晌后,却只看到了一条龙浮上来,另外一条龙,却是怎么都寻不到。她觉得不对劲,所以便去找了二哥,二哥过去后,以哨声诱龙出池,可等了半晌,却也只有一条龙慢吞吞地从池底浮起。」 滕玉蹙眉,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它之所以不像往日那般敏捷,并非因为懒散或者吃饱了,而是因为它的身体几乎胀成了往日的两倍,压得它无法如平时一般快速从池底浮起。」 「我们都看到了,看到了它膨大的身体,它的口中,甚至还有一截吞不下去的犄角,卡得它只能大张着嘴,无法闭合,」她垂头看脚下暗黑色的一滩水迹,脚尖在上面搓摩,「那是头一次,我感觉到养在自己身边,我最爱的杏池中的神物,是一头怪兽。」 她抬头,细望申奢的眼睛,期翼从中得到某种确认,「吃掉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这样的东西,是怪物吧?」 申奢踟蹰半晌,垂下眼帘,「殿下,您的父王不认为它是怪物吧?」 滕玉挑眉,「申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讥讽当朝大王。」 申奢忙躬身行礼,「公主误会,我怎敢......」 话没落,已听到一声哼笑,笑声中带着些许凄凉,「你哪里又说错了,我父王便是杀了自己的两个亲弟弟才登上王位的,所以在他心里,吃掉自己兄弟的龙又怎会是怪物?」
第104页 「身在皇室,有些事情,应该早些习惯为是。」申奢很轻很轻地道出一句话,说完,见对方没有回应,朝后退出两步,身子压得更低,「是我冒昧了,请公主见谅。」 「你起来吧,」滕玉抿嘴一笑,「一个礼接着一个礼的,不累吗?」说罢,她看他,「申奢,你说的这些话,早就该有人告诉我,只是他们都不敢说。其实我自个也知道皇家无情的道理,可我也总是骗着自己,不敢面对。」 她见他仍不起身,索性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搀起,眼对眼一笑,「今日听你直言不讳,我倒也豁然开朗了,有些事,不管我愿不愿意相信,它就摆在那里,像个明晃晃的太阳似的,不看也能被灼到,你说是不是?」 申奢正涨红着脸,一点点抽被她拽住的袖子,乍然听到她问自己,便又沖前行了一礼,「公主说的是。」 滕玉松了手,嘴角漾笑,「是什么?你这个人,都说了不让你行礼,却偏不听。」 申奢听这话便忙立直身子,浅看一眼她的笑靥后,却又一次垂下头,等沸腾的心绪平静,方才慢慢道,「恕在下冒昧,公主今日跃入杏池,是为何故?」说完见她凝着自己,续道,「我看殿下在池边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跳进去,似是思量了良久,想来,定不会是追忆往昔,想像儿时一般在池中戏水。」 滕玉看着他轻嘆,「你真的是个聪明人,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说完,她又望了一眼墙那头开得正盛的杏花,轻声道,「我是在找季妫,她是卿士大人季昌的女儿,也是我的挚友。半月前,她来孙府找我哥哥孙少卿,可是一去不返。」 她略略一顿顿,「随行的婢女亲眼见她进了孙府,可她在车上一直待到黄昏,都没有等到自家小姐。」 「那殿下为何要来杏池?难道那位小姐的失踪与这池子有关?」申奢蹙眉望她。 滕玉抿抿唇,瞥了申奢一眼,「这件事我未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一个。申奢,我前日在杏树的一根枝丫上,发现了季妫的玉镯。它就挂在那里,被杏花掩映着,若不是我走过去的时候,它忽然被一阵风掀到前面的草地上,我是断断髮觉不了的。」 「公主的意思是,季妫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杏池?」 第六十六章 阿申 滕玉凝着他,「那镯子是季妫过世的母亲留给她的,她分外珍惜,虽然有些大,却从不离身。」 申奢拱了拱手,「恕在下直言,公主的胆子着实是大了些,即便怀疑季妫的失踪或与杏池有关,也不该随随便便就跳进去......」 说罢,见滕玉一语不发斜睨着自己,眸光被眼睫下洇出的两片阴影盖住,忽然舌头打结,「我没有......在责备殿下......」 「不是责备,那便是关心?申奢,你我第一次相见,你为何对我如此上心?还是说,你仁民爱物,对每一个人都关心备至?」 「我......」他被这一连串问题逼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夺路而逃,但终于,还是稳住了阵脚,沖滕玉拱拱手,慢道,「我虽与殿下第一次相见,但殿下在我心里,已经被描绘了千千万万遍。」 「你,」滕玉红了脸,轻喝一声后,清清嗓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话被我父王和哥哥听见,你肩上就算扛着几个脑袋,也是一个都留不得的。」 申奢退后一步,垂着头不看她,小声道,「我不怕掉脑袋,更不怕被谁人知道,只想公主明白,此话绝非亵渎,而是一句实言。」 滕玉闻言怔住,过了片晌,垂头拧着湿漉漉的头髮,轻声道,「我母亲常说,痴情的人,下场总归是不大好的。」她顿一顿,「我以前不明白,现在看到季妫,多少算是懂了一些。」 申奢听到前一句话,心头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悲凉攫住,震颤不已,好半天才接道,「殿下方才说,季妫来孙府是为了找孙少卿?」 「什么都瞒不住你,是不是?」她悽然一笑,「全闵国人都知道卿士大人家的二女儿爱慕着孙府的大公子,为了等他,一直拖到二十岁都没有嫁人。」 申奢略一沉吟,「孙少卿是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十六岁那年,初次征战即率领五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把敌兵杀得四散逃窜。后来三凉山一战,击败四路反王大军,关口活捉王僚,力擒天锡,横扫千军,救大王和储君脱困。而当时,他也不过二十岁。大家都说孙府的后起之秀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可惜后来的长岸之战中,他遭遇伏兵,双股中箭,只能回家养伤。」 他皱眉,「此一战之后,便再未听到他的消息,就连方才的宴席上,也没有见到他,也不知他现下怎么样了,伤势有没有恢復?」 滕玉闻言眉心浮起愁云,轻嘆一声道,「大哥当时虽然伤势严重,大腿面全部溃烂,但父王念起英勇,张榜天下,遍寻名医为他疗伤,故而半载后便也能起床走路了。不过郎中说他需要好好将养,不能再入战场,否则或许会留下后患。」 她垂眸看着地上的水渍,目露哀色,「让一个将军不上战场,无异于折断了雄鹰的翅膀,所以自此后,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醉生梦死,纵情于酒色的浪荡公子。今日他没来赴宴,你当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昨晚的酒还未醒,起不来罢了。」
第105页 申奢苦笑,「我曾想过与孙少卿在战场上兵戎相戈,没曾想这第一次相见,我乃丧家之犬,他,则成了膏粱子弟。」 「大哥常说起你的,」滕玉抬头沖他一笑,眸光熠熠,「他说啊,最好不要在战场上遇到那申奢,否则,便有一场麻烦仗要打咯。」 申奢听这话垂眸一笑,片晌后又道,「孙小将军性情大变后,季妫姑娘还如以前一般对他吗?」 「是,大哥养伤时,她便不顾闲言碎语,常来孙府探视照顾。后来他堕落沉沦,她却还是不放弃,多番鼓励安慰,希望他能重新振作。可是我大哥呢,却从始至终没有将季妫放在眼中,甚至,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与歌妓们喝酒调笑,还拉了一帮子纨绔,写些不知所谓的淫词,做成曲子唱于季妫听,嘲她骂她。」 「此事被弄得街知巷闻,日子久了,人们便笑话卿士大人家里出了个痴女,不要自己的脸面,也不管家族父辈的脸面。风言风语传到季大人耳中,他气得火冒三丈,将季妫关在家中,不许她再到孙府去。可是半月前,她还是偷偷跑了出来......」 「据大哥讲,那日他喝得酩酊大醉,恍惚间,好似看到季妫坐在榻边哭来着,可是他当时实在醉得太厉害,睡醒时已是日上三竿,那晚发生了什么,是半点也记不得的了。所以后季家来要人,大哥自然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她心甘情愿找上门来的,便是死了也与自己无关。季大人当时气得差点拔剑,若不是二哥拦着劝着,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来。」 说完,滕玉看了一眼浮在墙那头的暮色:残阳如血,朦胧渐渐笼罩住整个孙宅,天边只剩下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晚霞。 「就是这样不算大的一丬宅院,她能到哪里去呢?今日我潜下杏池,也没有发现她,想来,也并非像我先前想的那般,她是失足跌进这池中的。」 申奢踟蹰了片晌,慢道,「当年,公主可是亲眼看到那龙吞食掉自己的同类的。」 滕玉快速地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皱着眉摇头,「不可能,我虽从那天起对龙有所忌惮,可它终究是我们闵国的神物。每年春耕前,它都会攀至神树上面,接受万民的祭拜。而且这么多年,它也只是吞食掉了自己的同族,怎么到了你口中,它倒成了一个嗜血食人的......」 她忽然收住口,不再往下说。 「怪物,是吗?」申奢帮她把话说完,后平缓了语气,「殿下若非心中存疑,又怎会在池畔坐了这么久?又怎会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说罢,他轻呵一声,「不过此事确实疑点甚多,龙食人,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猜测罢了,还远未能坐实。所以殿下,您可继续保守着这个秘密,只不过,万万不可再以身犯险了。」 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眼睑微微抬起一点,「殿下若是信我,便将剩下的事交于我,好吗?」 滕玉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轻轻偏了下脑袋,唇角沁笑,「既然让我信你,我们两人从此便不能如此生分了。」她朝前走一步,逼着他抬头看向自己,「你不要再叫我什么殿下,什么公主,叫我滕玉就好了。」 「这,有失礼数......」 「有失礼数呀,这样,公平起见,我也不叫你申奢,就叫你......阿申好不好?」 申奢瞠目,「阿申?」他想说自己的父母家人都未曾如此叫过他,可转念一想,这样一个只属于她对他的称唿,真是再好不过。 「阿申。」 他把这两个字在舌尖翻来覆去的品啜,终于抬起头,沖她笑道,「好。」 夕阳最后的一线光尽了,滕玉的轮廓变得模煳起来,像要溶进这渐起的黑暗中一般。不知为何,申奢心中忽的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详来,于是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被滕玉握住,她笑,装的满不在乎,手指却在微微颤抖,「阿申,你在怕什么?」 申奢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滕玉的手指导进了自己心里,甘冽中透着苦涩。他一怔,几乎垂下泪来,方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看到她身后撞出一个人影,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割断了他和滕玉的联繫。 「申郎,」那歌妓从他怀里探出头,声音娇美,「我寻了你一个下午,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没想到,你在这后院里,执佳人之手呢。」 说着扭头看了滕玉一眼,「咦,这是公主殿下呀,怎么弄得湿漉漉的,难不成,你们两个......」 她醉了酒,说着竟然离了阿申,伸手去扯滕玉的袍子。 阿申见状,忙上前拽住她,可还未碰到那歌妓,便见暗中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是一声惨叫。那歌妓倒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口中吱哩哇啦,不知在叫些什么。 她的身旁,搁着那只血淋淋的,差点便碰上了滕玉的手。它被一柄利剑斩断了。 「敢亵渎公主殿下,拉下去,囊扑。」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沖身后七八个手下说出一句话后,握着那把沾血的青铜剑走到滕玉身旁。 他看着申奢,像老鹰盯紧自己的猎物,片晌后,勐地将剑尖抵在他的喉头。 「你是申奢?」明明是一句问话,他的嘴唇到最后却抿成一条细线,显然是不必对方回答。 「私会公主,你可知是什么罪?」 这话是必需要答的,申奢于是躬身,「公子越误会了,我与公主只是不期而遇。」
第106页 「不期而遇,」那人笑着,笑容里却没有一丝暖意,「那本公子是否也可以一个失手,无意间杀了你?」 第六十七章 粪墙 「哥哥。」 公子越听到滕玉的声音,眉梢轻轻一动,回头看她时,见她正皱眉望着自己,「你怎么每次杀人都说是为了我?我过生辰,你屠城为我庆生,我寝疾,你生埋战俘祭祀先祖,祈求他们保我平安。方才那歌妓根本没碰到我,你就砍掉她一只手。」 她走过去挡开公子越手中的剑,厉声道,「哥哥,我早就说过,我最厌你严酷残暴,可是现在,你还是要当着我的面,杀死我的至交是不是?」 「至交?」公子越双目中的寒光熄了,嘴唇翕动几下,「滕玉,你何时与他成为了至交?他就是个纪国逃来丧家狗,整日声色犬马,日夜荒淫。他全家都被纪王杀了,他却因为贪生,不敢回去报仇,赖在咱们这儿,以家丑为谈资,取乐他人。你今日难道没有听见,席上的人是如何嘲讽他的?这样一个卑劣不堪的小人,有什么资格成为你的至交?」 这话说得急促,他的脸先是苍白,后来便镀上一层红,声音也一顿一提,像是鼓点一般。 「哥哥,」滕玉瞥了阿申一眼,见他的模样并不像受屈,反而只是沖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为自己分辨,便放下心来,只冲公子越寒声一笑,「对牛弹琴,多说无益,不过这个人,我是一定要保的,你不要在他身上动一点心思。不然,」她走近他,一字一句道,「我此生不会再认你这个兄长。」 「滕玉,你为了一个......这样的人,便要捨弃哥哥吗?」公子越攥紧手掌,脸上的神色似是已经伤极,他阖上眼,片刻后,又睁开瞪视着依然对自己行礼的阿申,冷笑一声,负手离开了。 阿申见他走远,方才直起身子,慢踱至滕玉跟前,看着她道,「殿下无需为了我与储君殿下起这样的纷争。」 滕玉乜眼觑他,「我说过了,你以后不要再叫我殿下。」 「滕玉。」 她笑应一声,又道,「我也不是全为了你,那个人,」她清清嗓子,「我哥哥,他那把剑沾了太多的血,我早就厌了他杀人如蒿,所以才故意气他。」 阿申闻言点了点头,又抬头看向她,夜色中,滕玉双眼像被蒙上了一层纱,朦胧又动人,他觉得自己能记一辈子。许多许多年后,他想起那日的心境,才暗嘲自己又何止记了她一辈子。 「滕玉,你为何信我?」他一滞,终于问出心里的话,可话一出口,却忍不住先为自己分辨,「我没有像你哥哥说的那般日夜荒淫,是真的。」 「我知道。」滕玉垂着头,声音小了一点:即便知道他在伪装,可方才看到那歌妓钻进阿申怀里,她心头还是有些泛酸。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让她觉得烦恼,因此决意不去看他,只盯紧自己的脚尖。 阿申看出她的失落,「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就......」 「你问我为何信你,」滕玉抬头打断他,眸光在眼帘下闪动着,「那时我的船跟了你一路,仲春时节,柳絮飘飞,你穿着一身白袍站在船头,仿佛是柳絮拼出来的一个影子,」她抿嘴,黯然神伤地一笑,「那埙声是世间最悲伤的乐调,我知道那是你吹给亲人的悼曲,所以,我又怎么可能像他们一样误会你?」 她抬眼看着他,「我也知道你在闵都所行所做,是为了掩人耳目,尤其是纪王派来的那些探子的耳目,可是阿申,你能否告诉我,你这般忍辱含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阿申的声音像钻进了扑面而来的一阵风里,轻得有些不真实,「我要借你父王的手,为我申家八十八口人报仇。」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喧譁,打散滕玉心头的震惊,她看了阿申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一语未发,朝孙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喧闹声正是来自于此处。宴席刚散,接人的马车牛车在门外排成几列,可上了车的客人们却并不急着走,一个个掀开帘子,翘首朝孙府大门的方向张望着。 滕玉走至大门时朝后望了一眼,发现阿申也跟了过来,见她回望,便低了头,侧身立在一旁,似是有意在众人面前与她疏远。她并不着意,提步上了玉阶,终于看见了喧闹的来源。 季昌正一手揪着孙少卿的的领子将他朝门内推搡,口中的话被上前阻挡的家丁们撕扯地七零八落,但飞出来的只言片语还是被围观的好事者拼凑完整了。 「她等了你这么多年,将自己等成了闽都的一个笑柄......你不顾念她的真心我不怨你,毕竟这是她心甘情愿的,我这个当父亲的都管不了,也不能强迫你去成全她......可是......可是她现在不见了,就是在你们孙宅不见的,你不仅没有丝毫愧疚,还告诉我这都是她自找的,与你无干?」 季昌长吸一口气,吐出来时两片干瘪的胸膛颤动不已,口中却仍「呵呵」笑着,「是我教女无方,让她恋慕上这么一个豚彘不如的东西,怪不了别人,只能怪我自己......」 话罢,他松开手,用力将拉拽住自己的家丁甩开,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冠,沖被家丁围在中间的孙少卿啐了一口,高声道,「粪土之墙,亏老夫以前还认你是个英豪。」 说完便蹒跚着朝阶下走去,可刚迈出步子,却被从旁侧斜过来的一个人伸臂挡住,那人躬身沖他行了一礼,「季大人,晚辈请您收回这句话。」
第107页 季昌斜看了那挡在自己身前的年轻人一眼,冷笑,「粪土之墙不可圬,他受了些风雨,便再难振作,孙起,老夫这句话难道说错了吗?」 孙起又行一礼,起身时,盯着季昌挂在脑门上一绺花白的乱发,嘴角含笑道,「大人今日的举止,是否也应了这句话。大人一向知书识礼,可方才的一举一动,可是和山野村夫无异啊。」 季昌闻言几乎气结,步子朝下一挫,差点从阶上摔落,好在被孙起扯住了胳膊。 「大人,」他将季昌扶稳,压低声道,「季妫的事我和大哥都很痛心,只是您搜也搜过,闹也闹过,可仍一无所获,若再这般下去,岂不是让外人看了咱们两家的笑话?」他一顿,「家父现在带兵在外,我们兄弟两个不能代他定夺,不如等他回来,您和他再商议裁夺,也不迟啊。」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季昌即便心中激愤,被这冷水当头一泼,也冷静了不少。他看了仍被管家挡在身后的孙少卿一眼,重重鼻哼,甩袖步下台阶,朝自己的车驾走去。 热闹散尽,孙府门前的车马也开始流动起来,片刻后,便随着喧嚣声融进远处的暗夜里。 滕玉看到孙少卿和孙起走进门,便迎了上去,叫了声大哥二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示意阿申过来。孙起见阿申和她并肩站着,眼中透出些许讶异,可方想说些什么,孙少卿已经先开了口,笑道,「阿妹,不,殿下,这位是?」 他虚胖的脸上,只有两根落鬓的剑眉还带着些许往日的英气,其它地方,皆被郁气薰染得痴肥,像一株在被水泡得发胀的植物。 「他是申奢,」滕玉说完,见孙少卿眼角还沾染着醉意,心头一动,急道,「你昨日究竟喝了多少酒,怎么到现在还醉醺醺的?」 孙少卿似乎没听到她在问什么,只笑望着阿申,「申奢?这个名字怎么好似在哪里听过?」 「南卿北奢,他便是纪国那个与大哥齐名的申奢。」孙起沖阿申微微拱手后,轻道了一句。 「南卿北奢,」孙少卿咬着下唇哂笑,「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号,我现在变成了粪墙,申奢,你若与我齐名,岂不就是朽木?」 「大哥。」孙起低唤一声,拱手沖阿申道歉,「请您莫要放在心上,我大哥他并非有意说出这句话的。」 阿申忙回礼,「不妨。」他的目光落到孙起挂在胸前的木哨上,轻道,「后园的那只蟠龙,便是公子豢养在池中的吧?」 孙起抬眼,「您见到它了?」 阿申笑道,「酒后无意闯到后园,还请公子见谅。」 孙起摇头,「说是神物,其实它于我,」他一笑,看向滕玉,「于大哥和公主,也不过是儿时的一个玩伴罢了,小时候我们几个常在池中戏水,它便驮着我们三个潜上潜下,有时还腾到杏枝上,有趣儿极了。」 话刚说到这里,府外忽然跑进来一个身着铠甲的士兵,见了几人先是躬身行礼,起身后沖滕玉道,「殿下,公子越的车马在府外等候已久,请您一道回宫。」 第六十八章 二虎 滕玉的马车远了,身后的宅子静了,阿申步下台阶,看孙宅上空,皓月从轻匀如绢的浮云中露出灰黄色的一角,淡淡一笑,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 蜡烛烧到了底,火光勐地一跳,又跌落下来,映得竹简上的字仿佛也跟着舞动了几下。 孙起揉揉眼睛,将目光从竹简上移开,看了一眼牖外的西斜的月亮后,默道一句,「又是这个时辰了。」 语罢,便扶着腰起身,刚想要吹灭案几上的蜡烛,却忽听门板上「砰砰」数声喧响,带动得那细瘦的烛火都又一次跳动起来。 「二公子,大公子他不肯睡,又闹起来了。」 门口先是传来家丁的声音,紧接着,孙少卿便叫了起来,「二弟,二弟快开门,我有事要与你讲。」 孙起忙踱步过去,刚打开门,便扑面撞过来一股酒气,熏得他眯起眼,朝后退出一步。 「大哥怎么又喝酒了?」他皱眉问后面跟着的家丁,「我方才不是让你伺候他睡下了吗?」 家丁张皇地搓着手,「二公子,您知道的,大公子要做什么,咱们是从来也拦不住的,硬要阻拦,后面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孙起知他说的不错,便也没有再苛责下去,只抓了孙少卿的手,将他引入屋中,让他在案边坐稳后,方柔声道,「大哥,你要吃酒他们也给你了,为何还是这般不痛快呢?」 孙少卿单手握拳在案几上一砸,恨声道,「我要吃肉,他们偏不给我。」 家丁攒起笑脸在一旁解释,「前几日大公子就因为吃多了,闹了两天肚子,这才刚好。再说了,侯爷的书信上不是也交代了,要让他保养身子,不可进食过多。」 孙起淡淡一笑,「保养自然是对的,明日我便陪大哥早起练剑,」话落,见孙少卿的脸耷拉下来,笑着又道,「只是饮食这件事,我倒觉得不必如此严苛,循序渐进最好,急于一时,引得他逆反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二弟说得极是,」孙少卿听这话登时便高兴起来,「我今日躺了一天,晚上就吃了些薄粥,腹中空荡荡的,他们几个却硬是拦着我不给我吃的......」 孙起脸上的笑意深了,「那大哥想吃什么?」
第108页 「肉,牛肉,」孙少卿舔舔嘴唇,双眼冒光,「要烤得冒油肥瘦各半的。」 孙起闻言便望向站在门外的家丁,「都听到了,快去准备吧,切两盘上好的牛腹肉送过来。」 家丁听这话很有些诧异,因为这里是孙起的书房,他这个人一向追求清雅之风,对书房的要求更是至臻至善,平日里连品茗插花都不许有,更不要说在此处大啖荤腥了。 于是笑着问道,「二公子,您是说把烤架和牛肉送到这里来吗?」 孙起笑着点头,不再多言一句,只重新找了根苇管,在里面倒入蜡汁,就着那豆大的烛火将它点亮。 于是那晚,孙府的家丁们见到了非常奇怪的一幕景象:同一张几案上,大公子飢不择食大口吞着牛肉,甚至顾不得擦一擦漏出嘴角的涎水;而另一边,二公子则笔走龙蛇,在竹简上飞快地书写着胸中锦绣。 「好像是反过来了呢?」守夜的家丁看着兄弟二人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忍不住窃窃私语,「我记得以前,是大公子伏案疾书,而二公子总是眼巴巴地守在一旁,啃着手里的肉脯。对了,二公子现在写的,也是大公子尚未写完的兵书吧。」 「山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一家子兄弟,不是你压我就是我压你,说不好的。」 「可他们又不是亲兄弟......」 「不是亲的又怎样,一家不能有二主,一山不能容二虎,这话总没错的。」 *** 月下柳稍,阿申将案角上的砚台挪至眼下,又从袖口掏出滕玉交给自己的玉镯,凝着它看了片晌后,将它放进砚台中。 黑和白交相辉映,他用两指捻起紫毫,在砚台里轻点了三下,口中道出一句话来。 「天白颢颢,雾雨淫淫,魂乎无往,魂归来兮。」 砚台中本是无墨的,随着这句话出口,却在底部聚出一抔黑水,稍顷,源源不绝的墨汁从下面翻涌上来,像是一口沸腾的小泉。 阿申用笔尖在砚台中间轻轻搅动一下,那滚动的墨便忽的静了,涟漪散尽,上面泛出一层白光,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季妫。」 他默道出这个名字,看着自己的影子如微尘般散开,又慢慢聚合,在镯子中央化成一个女子的模样。与此同时,有幽声从砚台中传出,似是鬼哭,飘至树梢,震得那柳叶随之沙沙作响。 「季妫,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哭声如水汽,从四面八方蒸腾起来,将他围在中间,震得他握着紫毫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屏息,迫自己定神,两指将紫毫压紧, 直到那哭声渐渐弱了,方才松开。 墨汁又一次翻涌起来,稍顷后,里面现出孙宅的大门...... 那也是一个黄昏,归鸟盘旋在天边,翅膀仿佛已经擦上了夕阳的光晕,季妫从马车上下来,对身后的婢女叮嘱了几句后,便一个人走上孙府的石阶。 看门的家丁早已对她熟识,什么也没说,便将她引进大门。她轻车熟路地在孙府中穿行,先去了前堂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又走到后园闲逛。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瀰漫,沉淀了一天的喧嚣,只有杏花砸落在脚边的窸窣声,偶尔惊起一两只晚归的夜鸟。当然还有别的声音......有几次,她被那乍起的水响惊得回头,却只见一条龙尾在密密匝匝的花枝间一闪即逝,重新沉入池底。 她自然是不怕杏池中的神物的,有几次,她还虔诚地跪伏在池边,请它保佑孙少卿早日走出迷城,重新振作。故而听到水声,她很快便定下心来,重新扭过身,去看那仿佛从黑暗中飘落下来的杏花,陷进深深浅浅的思绪里。 如此一直待到后半夜,对面的甬道亮起了灯,依稀还有人声飘来。她知道孙少卿回来了,于是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在杏池旁辗转了片晌后,终于下定决心朝他的居住的院落走去。 院中没有掌灯,家丁们伺候孙少卿睡下后也都离开了,她于是顺利地进入了他的卧房。 孙少卿仰躺在榻上,旁边放着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映得他半边脸昏黄。她在床榻边缘坐下,望那个和记忆中大相迳庭的男子,片晌后,掏出绢帕轻轻沾去眼角的湿润。 「从前少将军在我心里,如山崖苍松,坚韧不拔。所以见你堕落,我怕你一蹶不振,便总想着要拉你一把,」她托腮,脸上的哀伤逐渐淡去,换上一丝温暖的笑意,「可是这几日被父亲关在府里,我却忽然想通了:谁没有累的时候呢,累了病了,谁又不想歇一歇呢。你看闽都的这些门阀,哪一家没有几个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的纨绔,可从未有人骂过他们。偏你孙少卿,征战沙场,落得一身伤病,现在想歇一歇停一停,却要遭受口诛笔伐。」 她眼中的柔情随波飘荡,「真的是很不公平,对吧?而我的存在,成了这场闹剧中的最精彩的一瞬,他们笑我就是在笑你,伤我就是在伤你,可如此,便对你更不公平了,是不是?因为我知道,从始至终,你心里都没有我的影子。」 「所以孙少卿,今天我决定放开你了,不单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从此,咱们俩都自由了。」 季妫说这话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哽咽,手伸过去慢慢覆上孙少卿的手背。然而肌肤相碰的那一剎,榻上的人却骤然张开了眼睛,那不是现在这双被油烟和酒气薰染出来的眼睛,而是过去那双充斥着燎原烈火,能一路烧到人心底的眼。
第109页 那火也烧到了季妫心里,她怔忪,差点叫出声来,哪知眼睛却眨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下一刻就要说出话来一般。 可只是弹指,它们又重新阖上了,眸光消失,孙少卿又变成了一滩烂泥。 季妫却仍脸色煞白地坐在榻边,胸口起伏不停,片晌后,她缓缓站起,搓着双手在榻边来回走了几趟,面色沉滞,似乎满怀心事。直到,身后的灯勐地熄灭,屋中陡然被黑暗填满,她才像被针扎痛了一般,勐地一个回身,朝屋外走去。 她又一次回到了杏池,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像方才那般闲适。她如履薄冰,连偶尔踩折一根细枝都会引得后嵴上一阵激颤。 杏池就在几尺之外,她看到了那一汪被黑夜泡透的水,脚下滞住,一只手紧抠住身旁的杏枝,不敢再前进一步。 第六十九章 食人 月光把杏花照得如同碎玉,连起来却像是一张巨大的纱网,将季妫罩在下方。 她站住不动,听着杏池中的动静:水声如丝,轻柔细腻,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水纹自然的响动还是长尾拨动了静水,于是只能朝前迈近一步,盯紧了前方的池水。 前几日下了几场春雨,池水涨了几篙,像是要漫出来一般。她还记得春耕之前,龙出碧潭的情景:它先是冒出苍劲的两根犄角,然后用前足勾住池畔,后足用力在水底一蹬,便腾空而起,让整条身子昭然于灼灼月华之下。 当时,她也如聚在孙家门前的众人一般,对着它虔诚叩拜,望它能登天化雨,滋养万物。她看着它越飞越高,身子在月亮前化成一弧健硕完美的曲线,心中充满了敬畏和希望。 不过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她看前面那口杏池,感觉里面的水似乎漫到了自己心里,把它冻成硬邦邦的一块,连跳动都不会了。 季妫深深地吸气,踩稳脚下的泥泞,决意不再靠近。可是她刚想离开,忽听得后面「咔嚓」一声——极轻的,却分明有别于落花坠地的一声响。 冷汗顺着她的嵴樑滑下,她咬着唇,慢慢朝后侧出半边脸,想弄清楚声音源自何处。眼风扫落,她似乎看到了杏花深处一条青灰色的影子,却在她想进一步确认时,消失不见了。 「何人?」季妫喊了一声。声音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已惊怕至此,连嗓子都被恐惧锁住,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没有人回答她,那诡异的「咔嚓」声又在别处响起,时断时续,来自于她目不能及的地方。 季妫咬紧牙关,扶着树干调整好紊乱的心绪,想快些从这个地方离开。可是一双脚却早已酸软,在她扭头想要奔逃的时候,竟然如何使劲都无法将它们从泥泞中拔出来。 「咔嚓。」 又是一声,这次,那声音很近了,似乎就在杏池前面。季妫心头一惊,没忍住朝后面看去,然而方一回眸,眼前就捲起一面水帘,噼头盖脸朝她压了过来。 她发出无声的尖叫,下一刻,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掼起,抛高,在杏树上方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后,重重堕入杏池之中。 片刻后,一切归于宁静,花堆之上,一只镯子颤巍巍挂在枝头,闪着凄凉的白光。 *** 「龙食人。」 脱口说出三个字,阿申用力将手中的紫毫朝砚台中一戳,击碎里面悲戚的幽咽声。他浑身裹满了汗,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走到榻边躺倒,手抚着胸口歇息了好一阵,才落了汗,心绪归宁。 龙食人,季妫,竟然真的被那池中的怪物给吞食了。他想起方才看到的最后一幕,心头一悸:她扎如池中,瞬间被蟠龙吞得只剩下了一双脚,甚至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便被拖入池底。 他皱眉,一手空握搁在唇上:季妫为何要到杏池去呢?她先去了孙少卿的房中,对醉酒不醒的他倾诉一番衷肠,然后就急匆匆地去了杏池。可是到了那里,她却似乎犹豫了,在杏树下徘徊辗转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靠近池畔。 他坐起身,眸光依然暗沉:她似乎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人,可那个人影只现身了一瞬,其后便再也不见,那人是谁,又为何要跟踪季妫到杏池中来? 还有孙少卿的眼神......阿申愁眉不展地看着窗缝中露出的亮白的天色,捉摸着:那个眼神绝不属于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那是一双占尽了人间风流,虎虎生风的眼睛。 是被季妫牵挂了一辈子,最终为之丧命的眼睛。 可孙少卿虽然已经堕落成了一滩烂泥,人却仍是那个人,偶尔流露出以前的神情,也不至于令季妫慌乱至此吧?除非那一刻,还发生了别的。 难道她感受到了什么吗?某种只属于心灵上的联繫,听不见看不着,却能直戳心底,以至于,让她宁愿以身犯险? 他冥思苦想也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心中未免苦闷,于是走过去推开窗户,让街市上刚刚腾起的烟火气漫进来。 市井长巷中喧嚣刚起,一条条长凳靠墙摆着,桌上简单的碗锅巴粥,却勾起他许久未有的食慾。不知为何,阿申此刻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虽不识清欢冷味,他却很想与她一起,同坐一条木凳,同食一碗最朴实不过的白粥。 如此想着,他已走下楼出了客栈,在粥摊前坐好。他已经许久没有闻到米香,自从来了闵国,便终日浸泡在酒肉之中,早已忘了这世间最平庸却也最纯粹的味道。
第110页 他要了一碗粥,毕恭毕敬地摆在眼下,用力吸着蒸腾起来的淡淡的甜味儿,脸上浮起抹浅笑。 眉心处忽然传来一丝凉意,将阿申从温暖的思绪中拽出来。他抬起头,看见一根白丝正在自己的眉心一戳一点。它是从街巷那一端穿巡过来的,一路上绕过逐渐密集起来的人群,但除了他外,却好像并没有人看见它。 阿申盯着白丝,它也好像在看着他,彼此对望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指了指自己,愣怔道,「你是......想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白丝自然不会说话,只重新缩回几尺,阿申怔了片刻,跟上它,忽快忽慢地在街巷中穿行着朝前走去。 日出东方的时候,他已经出了城池,来到城外一条广阔的长河旁。河中央停着一只小船,随波逐盪,被日光映成了一弯明月。 白丝的另一端就在船中。当阿申站在岸边,朝它凝望的时候,船舱的窗户打开了,幽暗的室内传出熟悉的声音:「阿申,你跟灵犀走,就不怕被坏人给拐跑了?」 「公主若是那坏人,在下也认了。」他听出滕玉的声音,对着小船微笑,见她的脸从黑暗中浮起,白生生的,像杏花的花瓣。 船靠了岸,阿申登船,掀帘而入时,看到白丝收尽,盘旋上滕玉手中握着的一根黑色的犄角。 「这是灵犀?」他先是惊诧,忽然想到心灵相契之人才能用此灵物寻到彼此,窘得垂下眼,不敢看坐在角落中把玩灵犀的滕玉。 「父王方才说孙将军在豫章被纪军围困,我就想起了阿申你,」滕玉撑肘看着他,「你呢,你方才为何想起了我?」 「我......」阿申躬身,脸埋进袖中。 滕玉正色,「我说过了,不许拘礼,更不能说谎。」 阿申站直身子,一五一十道,「我方才看到一碗白粥,就想起了公主。」 滕玉一愣,「一碗白粥?」说罢却忽然悟了:食一粥一粟便能想起的人,会是何人?世上最深厚的情感,总是夹杂在平凡的琐碎中的。 她红着脸清清嗓子,伸手在自己身旁的软垫上拍了拍,「你坐啊。」 阿申走过去坐好,稍稍平缓心绪后,从袖口中取出季妫的玉镯,将它交给滕玉。 「可有发现?」滕玉把镯子包在绢帕中重新收好,轻声问了一句。 「她是被龙吞食的。」 滕玉瞠目,口中「不」字还未说出口,已经被阿申坚定的眼睛看了回去。 「我亲眼见到的,滕玉,其实你心里也早就怀疑了,不是吗?」 滕玉闻言轻轻抽了口气,眼神在黑暗的船舱中飘忽着,找不到一个支点。阿申一言未发,一直等到她两个眼睛在自己脸上落定,才轻轻道,「季妫先去了你大哥孙少卿那里,我想,她定是发现了什么异样,才到杏池去的......」 说到这里,他定睛看着她,「滕玉,给我讲讲你大哥二哥的事情吧。」 「大哥他是闽都所有世家子弟的表率,」滕玉冷静下来,眼中却仍带着伤,手握灵犀轻轻地在船底刻画,「他不慕锦衣华裘,只爱银枪白马,年少从戎,百战不殆。」 「我六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随义父出征,我担心他年少力薄,扯着他不让他走。他便在将军府门前摸着我的脑袋逗我:『阿妹,哥哥此去给你带个宝贝回来。』」 「他带回了徐夷的首领霍凉。听说,大哥单骑追入敌帐,横扫千兵,生擒霍凉。」她悽然一笑,摇了摇手中灵犀,「这就是他带给我的战利品,只有徐夷才有的通天犀的犄角。他说这是霍凉压箱底的宝贝,被他给搜刮出来了。」 滕玉面露哀色,「阿申,现在你应该知道季妫为什么那么痛心了吧,其实我也一样,因为这世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一样最美好的东西在自己面前覆灭、销毁。」 第七十章 位置 小船晃了几下,晨光从窗外漏进来,将滕玉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阿申就着光,看到了她眼角的晶莹,于是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使劲抖了几下,方才双手托着递过去。 滕玉看到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接过帕子拭了拭眼角,又将它摊开在自己的手心,看那上面绣着的一个「奢」字,伸手在上面轻抚一下。 阿申被她这个举动吓得屏息,余光又瞟见她在笑望着自己,便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该不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 滕玉忍住笑,将帕子收入袖口,「那就当送我了。」说完,见他仍然僵着舌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又道,「不会这么小气,捨不得吧?」 「自然......自然捨得,」他结巴着,「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侷促的模样让滕玉忍不住要再将他逗上一逗,于是朝他挪过去一点,「天上的星星也给得?」 阿申见她靠过来,忙将软垫上的袍角扯起,哪知还是被她先了一步,将他的衣衫压在身下。 「给得,给得的。」他一边扯衣服一边说,脸红得像枣。 滕玉笑着挪开身,手握着犄角在船板上划拉两下,口中吐出俩字:「傻子。」 阿申见她心绪平缓了许多,便也放下心来,等了片刻轻声道,「我听说孙少卿曾写了一本兵书......」 滕玉点头,「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听打仗的故事,听说他周岁抓阄,便抱着《军政》的竹简不撒手。后来他识字了,便开始看什么《老子兵录》、《尚书兵纪》这些小孩子根本不会看的晦涩典籍。再后来,义父带着我们三个游歷天下,我常见他在深山野墺中观察地貌,勘察地势,就好奇他在做什么。他便告诉我:地形有通、挂、支、隘、险、远六者,凡此六者,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
第111页 她摇头,「当时我听不懂他的话,更不知他没日没夜地在山窝窝里跋涉是为了什么,可回家以后,我才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着书,着兵书。」 「回去之后,大哥便闭门谢客,潜心着述,将搜集到的资料和心得一一归类,去粗存精。他每日都在废寝忘食地伏案书写,不明白的时候,还会去求助军中的士兵。春去秋来,寒往暑至,对他来说,是用竹简的厚度来衡量的。」 「有一回,家中客来客往的十分热闹。哥哥却是十分嫌弃这分热闹的,于是三九寒冬,他一人跑到城外的野山中书写兵书。那山的东岭嵌着一条深坞,地势平缓宽阔,坞中本有溪水淙淙,冬日却结成了长长的白冰。我记得有次我带着吃的用的去看哥哥时,他正坐在冰上凝思,周围除了鸟雀和鸣,容不下一点人间喧譁。那时季妫已经告诉我,她喜欢哥哥,可我在看到大哥的那一刻,便知道她的一番真心要错付了。」 她笑着摇头,目光悠长,「大哥这个人啊,心里已经被填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它物了。」 阿申垂眸,「我在纪国,也知道闵国的孙小将军着了一本兵书,有幸,我也找来了其中的几章......」 滕玉歪着脑袋,「你觉得这本书写得如何?」 阿申笑,「我当时就在想,幸好幸好,这书只着了一半,若是写完整了,我军该如何抗敌呢?」 滕玉知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实话,于是道,「不过这本书很快便要完成了,虽然后半部,不是我大哥亲着的。」 阿申思忖片刻,抬头,「是......孙起?」 滕玉凝神,半晌后,轻一点头,「二哥应该是羡慕大哥的,我记得小时候,他总是和我一样跟在大哥后面,像两条甩不开的小尾巴。不过我总是没脸没皮地赖着大哥,让他陪我玩儿,而二哥与我不同,我觉得,他一直在效仿大哥。」 「效仿?」 「效仿,」滕玉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大哥喜欢做的事,二哥通通都会去做,习武、着书......」她一顿,「甚至,他还曾和大哥一同奔赴沙场。不过他总做得不够好,或者说,没有大哥做得那般好。很奇怪,我觉得二哥并不是没有天资和悟性的人,平时一起玩的时候,他的鬼点子总是最多,可能是因为开蒙太晚了吧。」 阿申看着她,「你二哥也上过战场?」 「一次,」滕玉抿唇,「后来,便再没有去过了。」 「他受伤了?」 滕玉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身上的伤倒是不重,可是心伤难愈。那是他第一次经歷战场厮杀,未免仓皇,竟然被敌军掳走。二哥被纪军关在猪圈中一天一夜,当大哥杀入敌营找到他时,他正被几个士兵压在地上舔食秽物。」 「有如此不堪的经歷在前,二哥后面就再未上过沙场。那段日子他很是消沉,总是一个人坐在杏池旁发呆。我怕他难过,常到杏池旁陪他,而那两条龙似乎也感知到了二哥的心思,总是倚靠在他的脚旁,长身在水下半潜着。」 「那时还是两条龙?」阿申没来由问了一句。 滕玉「啊」了一声,疑道,「当时还未发生同类相食之事,阿申,你为何对这件事如此介意?」 阿申沖她一笑,「只是随口一问,」旋即又道,「滕玉,你陪孙起养伤的那段日子,他有没有提起过孙少卿?」 「提倒是提过,他说,这场仗,大家只记得那个捨身救弟的少将军,却无人知道,他被殴打折磨,被逼着吃下猪槽中的秽物,也没有把军中的机密吐露。」 「不过这话绝非是对大哥的怨憎,而是一句自讽,他说完便嘱咐我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大哥,以免他徒增烦恼。他还指着那两条龙说,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他和大哥虽不是同胞兄弟,但总有一日,他也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找到了吧?」 阿申这话令滕玉心头一跳,她强压下慌乱,锁眉道,「二哥在大哥受伤后,替他续写兵书,快要写完的时候,我父王到孙府亲阅,看完后,称二哥为不世之材,当即封他为左司马,让他训练车兵。这次豫章之战,二哥本是要自己出征的,不过义父觉他缺乏阅歷,怕重蹈那纸上谈兵的覆辙,故命他留守闽都,想他先在练兵上累积经验,再赴沙场。」 说到这儿,滕玉深深吸了口气,顿了片刻后,才看向阿申,「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在疑他?」 阿申凝她一会儿,慢声道,「我没有证据。」 「滕玉正色,「但你心里疑他,对不对?」 阿申摇头,但这个动作却没有否认的意思,「滕玉,你二哥和他养的龙,」他皱眉,认真地打磨后面要说的那句话,「我总觉得,他们两者之间的关系没有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 「什么意思?」滕玉咬着下唇,旋即又松开,急道,「二哥他也是偶尔在溪涧中看到了小龙,心生怜惜,收养了它们罢了。」 阿申沖她一笑,笑容中却不含任何一点情绪,「龙是灵物,怎么会如猫狗一般,谁人多餵了两顿饭,从此便跟定了谁。」 滕玉身子一抖,「你的意思是,二哥和龙的渊源远比我们看到的深得多?」 阿申低头看着船板上晃动的光斑,滞了片刻,方才轻声道,「我十一岁那年,父亲招待过一队从百濮之族过来的使者,我在他们随身的器皿中,发现了一块青铜盉盖。」
第112页 「百濮到纪国几百公里,随身带着器皿也不奇怪呀。」 「是不奇怪,怪的是那盖子上的图案,」他锁眉回忆着,「青铜盉盖上有十条龙食人的纹样造型,刻画得栩栩如生:外圈四条龙把人的双脚咬入口中,身躯、头还露在嘴外,盖钮附近六条已把人的头及部分身躯吞入肚内,露出一双腿脚叉在嘴外晃动。」 他眉心蹙得更紧,「这和我昨日见到龙食人那一幕很相似,当时季妫也被那蟠龙吞得只剩下一双脚,在龙鬚旁晃动着,全然没有反抗之力。」 滕玉强压中一股突然涌上胸口的恶寒,「你当时问过他们吗,这图案是什么意思?」 阿申的眼神在黑暗中无法对焦,「古时中原尚龙,更觉龙尚其德,时刻配天。我也曾见过墓室中的帛画,驾驭龙车,寓意着墓主乘龙升天,你们闵国也一向敬龙为神物。可这龙食人,我当时还是第一次见。所以那时便好奇问了百濮的族长,期翼他能为我解疑。」 「他是怎么说的。」 阿申轻嘆一口气,「他见我年幼,便随口敷衍了两句,说什么你们中原的龙是假的,而我们百濮的龙却是真的。后来我继续追究,他便什么都不讲了。」 第七十一章 祭龙 滕玉思忖片刻,喃喃道,「以前,闵国是没见过真龙的,也就是二哥来了之后......」 话未说完,船外的天色骤然一暗,扫下一蓬细针般的雨丝,在船顶聚起一阵沙沙声。紧接着,有号角声从城门处传来,悠远肃穆。 滕玉听到这声音,惶然起身,推开窗朝外瞧了眼天光后,「哎呀」一声,「竟然是这个时候了,今晚父王和哥哥要去山顶祭龙还愿,不见了我,又要啰嗦。」 说罢,便忙不迭地朝舱外走。阿申将她送至船下,她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把手中的灵犀递过去,深望了他一眼后,轻道,「你知道怎么找到我了?」 阿申但笑不语,只拱手相送,抬眼时,看到滕玉已经走到河堤上,背影轻盈,宛若柳枝。 *** 最高的那株水杉下,摆着一口青铜祭坛。祭坛上三根朱红色的燃香正吞云吐雾,熏透潮热的空气。祭坛两侧各有一面羊皮大鼓,被两名壮汉敲响后,其声响彻山谷箐野。 蜿蜒的山径已被观礼的百姓挤满,人群熙攘,嘈杂声沸腾起来,像潮水铿锵。 阿申踮脚朝高处望去,看到了滕玉站在闵王身后,垂眸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忽然,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格,微微一漾后,化成一泓秋水。 阿申被她盯得浑身舒坦,他爱她的这份大胆和热情,就像火光吸引了飞蛾,天空诱惑了风筝。可是忽然间,这份交流被一个人打断,公子越走到滕玉身旁,沖她耳语几句后,将她引到一处人少的地方。 阿申望着山顶暗自怅然,恰这时,水杉枝叶中挤出的最后一丝夕光黯淡下来,撤到山峰的最西侧,化成一条暗红色的长线。 身后风声骤起,吹得人群躁动不安,可喧杂声却随着闵王一又个抬手的动作,突然从高峰落下,化成一滩死寂。 头顶的云越聚越厚,颜色由暗灰逐渐加深,最后,化成一团墨黑,挂在水杉上面。云中依稀有团暗影,潜着不动,周身却折射出铅灰色的寒光。 「龙。」一个小孩子叫了一声,被旁边的人飞快地捂住了嘴巴。 可这声音似乎惊动了云层中的蟠龙,它优雅地盘旋,先露出苍劲的犄角和黄灯笼似的眼睛,紧接着,便蜿蜒而出,将一身银亮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天地间。 阿申并非第一次见它,可乍然看到那利爪长身,威仪棣棣,还是难免震恐。尤其,当它从云端直落而下,在人群上方梭巡,把云中的白气挥斥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更是令他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双腿竟不听使唤地随着众人一起齐跪下来,匍匐在地,嗓子中发出自己听不懂的祈告声。 蟠龙在山径旋绕一圈后,来到了水杉下方,四爪钩住树干攀爬而上,登至杉木顶端,巨大的脑袋左右扭动,扯动须髯,朝人群观望。 羊皮鼓被敲得响彻云霄,各种祭物相继奉上,猪牛羊鹿一一俱全,而那银龙却不闻不问,只伏卧树梢,长尾盘卷着树干,俯视人群。 阿申被那双闪光的龙眼扫过,心头窜过一阵激颤,于是不敢再与巨龙对视,只侧脸问身旁的人,「它从来都不吃祭品的吗?」 「不吃,但听说孙家二公子平日也是用这些餵它的,想来是早已吃腻了,可是咱们也不知道它究竟喜欢吃什么呀。」 正说着,前方传来闵王念诵祭文的声音,阿申于是又俯低了一点,静听着前面的动静。 月亮高升,闵王浑厚的声音在林木间迴旋,中间夹杂着「咔嚓」异响,听上去像是树枝被风折动。阿申本没有将这声音放在心上,可是当脑子被繁复冗长的祭文催动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却忽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这声音,便是季妫死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吧,它是藏在杏林深处,一个青灰色的影子发出来的,可惜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都没有看清楚那人是谁。 阿申后背上的汗毛根根立起,他侧耳细听,眼睛在身前身后的树林中寻找着那个人。突然,他看见了一抹人影,他不像众人那般跪伏着,而是站在祭坛左侧的一处树荫下,抱着臂,静静盯视着盘伏在树梢上的银龙。
第113页 月光落下,将他的双眼染得发亮,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于是阖上双目,将里内锋利的光芒藏起。 阿申倒吸了一口寒气,一掌紧攥,心中默念出他的名字:孙起。 孙起,他又念了一遍,刚准备重新跪伏下去,脸上忽然撞过来一股剧烈的腥风,吹落髮冠,将他满头的青丝全数掀到后面。 阿申先是一怔,抬眼时,看到蟠龙竟然已经游弋到自己面前,龙头与他的脸相对,眼瞳中胀满了自己的影子。他嗅到了它吐息的味道,是浓重的泥腥味,可是,在想到它生吞人的那一幕场景时,这味道还是将他的双眼熏出了泪花。 「二哥。」 滕玉的声音在上面响起,她发现了蟠龙似是想对阿申不利,高声唿唤着孙起。然而哨声还未响,蟠龙却已经调转了身形,长尾在人群上方一摆,扫出一股疾风,身子飞旋而起,扎入云端。 阿申重重地喘息,身子哆嗦个不停,眼睛却看向滕玉,示意她放心。 他藏在宽袖里的手中,握着一支还在滴墨的紫毫。方才,他趁蟠龙靠近自己之时,将一滴墨汁挥入了它灼亮的鳞甲中。 *** 砚台中的浓墨又一次汇聚成一抔滚泉,翻腾半晌后,水面恢復平静,映出阿申的影子来。 他看着砚台,又抬头看了看窗外西落的月亮,轻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还不来?」 像是听到他的召唤,窗户上忽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起身走过去,打开窗,看到一个墨点贴在窗棱上,扭动着试图从窗缝中挤进来。 阿申微微一笑,掏出紫毫将墨点蘸起,重新折返回桌旁,将紫毫的笔尖向砚台中一点。 第七十二章 以身饲龙 黑色的河面上漂着一只小船,随着涛影忽高忽低,离岸越来越远,终于,化成月亮下一个指尖般大小的黑点。 岸上的呜咽声渐渐落了,男孩站起身,看那些身着粗麻的人把最后一把纸钱撒入河面,接连离开后,悄然走到母亲身旁坐下,抱着膝,去看濮河上那个再也望不见的船影,轻声问道,「娘,人的最后一程就是这样的吗?」 方才,他亲眼看着一具包裹着白麻的尸身,被亲人装入独木舟窄小的船舱。几个人将小舟合力送入河面,推着它走至半腰深的地方,拍着船身哭念了几句话后,便用力将它推向濮河的河心。 从此便是永别了。男孩心里想:死亡是通过这种简单的方式将生人与亡者区分开来的。 「娘,」他朝母亲身边靠了靠,「我害怕。」 母亲一只手将他圈住,「怕什么,死吗?」说完见男孩儿点了点头,笑着道,「咱们的死和他们的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不一样,」母亲还微笑着,面庞上燃起神圣的光,「你要记住,我们是豢龙氏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将身旁装满了肉的木盆推进河中。木盆顺流漂了数丈,忽然被河底腾起的一股巨浪打翻,盆中带血的肉块砸进河中,将河面染得鲜红。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男孩寻不到母亲了,他跑遍村里每一个角落,都寻不到她的身影。他忽然想起昨晚睡前,母亲告诉自己:「孩子,以后若是想我了,就来濮河边上,我就在那里呢。」 他于是拼命朝濮河跑去,可离河边还有一段路,耳中已经听到了翻江倒海一般的涛鸣。他愣了一愣,下一刻,拔腿奋力朝河岸跑,边跑口中边叫着「娘,娘。」 巨浪滔天,在眼前织出灰白色的水幕。他终于跑到了河边,却看不清楚水幕后面掩映着什么? 「娘。」 他又叫了一声,下一刻,这个最熟悉的字眼卡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憋得差点窒息。 水幕上方抻出了两只脚,虽然鞋子已经脱落,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娘的脚。 娘现在只剩下了两只脚,她身体的其它部分,被一只巨龙衔在嘴里。他从那张开的血口中,隐约看到了娘半阖的眼睛。她用眼睛对自己说:儿啊,你看,我们的死是这般神圣呢。 巨龙忽然仰长了脖颈,「咕咚」一声,将娘的身子整个吞了下去。他看到娘被生吞,将一切抛诸脑后,不顾一切地朝前面那条被巨浪切割成几块的大河扑去。 可是身子刚刚没入河中,却被一条胳膊箍住了腰身,男孩身子一轻,被人一把从河中捞了上来。上岸后,他才勐然发现河岸上跪着数条人影,皆穿着白色的祭服,脑袋虔诚地贴在湿润的泥土。 「我要救我娘。」他不管不顾地沖身后揽住自己的族长哭叫。可族长只是圈紧了他,直到那条巨龙重新没进水中,水面恢復了平静,才松开他,两只手轻轻拢住他的肩头。 「你们是豢龙氏。」族长静望着他,眼神肃穆。 男孩不解: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豢龙氏,从记事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亲人以饲龙为职。方才吞食了母亲的那条巨龙,就是母亲从小饲养的。 族长似是看出了他心头的疑问,接着道,「龙并非天生就是神物,相反,未经度化的龙邪恶刁钻,殆祸无穷。」 「故而才有了豢龙氏,教化它,养育它,在它成年之前,压制住它的邪性......」族长眼中的光变得幽深,「可是要完全扭转恶龙的心性,还需要最后一步。」 男孩啜泣道,「最后一步是什么?」
第114页 族长盯视着他瘦弱的身躯,滞了片晌,一字一句道,「以身饲龙,是为度化。」 「啊。」男孩瞠目,发出不知是绝望还是惊讶的一声轻唿,为母亲,也为自己,「难到我最后......最后也要被......」 抓住他肩膀的手力气更重了一些,族长盯视着他,「百濮之族尚水,人死之后都要船葬。而龙能行云布雨,掌四海四渎。若它能消灾降福,实乃我族之幸,反之,则贻害无穷啊。」 说到这里,濮河中突然传来激流声,那条吞了母亲的龙忽然将河水从中间噼开,游至河岸上,身子贴紧河滩抽搐了片刻后,又重新退回濮河,银尾在水面上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河滩上,多了两枚手掌般大小、白生生的龙蛋。 族长见状,忙拉了男孩走过去,俯身将那两枚蛋揣进怀中,看着男孩道,「孩子,它们是你的龙,以后,你便也要像你母亲一般,抚养驯化它们,担起豢龙氏的天职。」 他说着将两枚蛋塞进男孩手中。男孩触到冰冷的蛋壳,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脆弱的蛋壳下跳了一跳,手一滑,将它们扔在河沙中。 族长发出一声惊唿,俯身便要将龙蛋捡起,可手指还未碰上蛋壳,便听到「咔嚓」一声轻响。蛋壳中间浮起一道裂缝,紧接着,又是一道。未几,参差的缝隙中探出两只粉红色的脑袋,比手指肚大不了多少,左右摆动了几下后,先后发出一声稚嫩的嘶鸣。 族长看见那刚刚诞出的小龙,激动地拉着男孩一起跪下。他捧起它们,一躬一起的模样像是虔诚的叩首。 「孩子,它们属于你了,」他注视着男孩,眼中微光起了又落,「不过你要记得,它们心中的邪恶就像蒲河之水,稍不防备,便会溢出来。这邪恶,不仅会侵蚀它们本身,就连身边人,都不能倖免。」 这句话男孩没有听进去,他看着那两条刚刚出生的小龙,满心都是它们成年之后,自己被族人们扔进濮河中去餵龙的场景。 所以当晚,他就离开了自己出生的村子,带着两条龙一起。 他并不知道牺牲的意义,只知这牺牲若不是出于自愿,那便是他人蓄谋已久的一场谋杀。 *** 墨汁重新归于平静,映出阿申自己的影子。他注视着砚台,心绪被在幻象中看到的蒲河之水搅得纷乱。 孙起是濮人,是豢龙氏......他搓摩着紫毫前端,眉心深蹙:他养育着龙,却没有用血肉之躯飨龙,故而才养出了这样一头不仅残忍吞食同类,还杀人嗜血的怪物。 阿申抿紧唇:百濮的族长说,恶龙心中的邪性不仅会侵蚀它们本身,就连它们的身边人都不能倖免,那么孙起——这个从小便豢养恶龙的人,会不会早已被邪恶侵蚀得半点不剩?季妫的死,孙少卿的沉沦,会不会都与他有关? 念及此处,他只觉心中躁动难安,正想着要不要与滕玉商议,却忽闻窗外街市上传来一阵喧譁。阿申走过去,尚未推开窗,已经听到了楼下熙攘人群的热议。 「孙少卿被季家人捆住押走了,说是要将他带到王宫,到大王面前为自己的女儿讨个公道。」 「听说他赤着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被绑了。这也未免太失礼了些,怎么说,人家也曾是名满四方的孙少将军。」 「什么将不将军的,现在他是杀人犯了。季妫的尸体在他院中的花丛下被发现了,现在证据确凿,孙少卿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的了。」 听到这句话,阿申心头泛起一阵惊跳:季妫不是被蟠龙吞食了吗?尸体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孙少卿的院中? 他知此事定有诡异,于是不再耽搁,下楼出了客栈,一路跟随人流而去。 走过两条街巷,人群愈发密集,在前方聚成一个黑圈。阿申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挤进去,可是看到面前衣不蔽体,被五花大绑的孙少卿时,却勐地顿住了步子。 孙少卿被横绑在一根木槓上,浑身的肥肉都从麻绳的缝隙中挤了出来,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头将待宰的年猪。 季家的四个僕人两两抗住木槓的两端,却仍累得气喘。季昌带着两个儿子和几个家奴跟在旁边,一边走一边沖围观的人群恨恨数落孙少卿的罪状。 「杀人埋尸,还骗我们不知季妫去了何处......我可怜女儿,就被埋在他孙少卿的院子中,一丝不挂啊......也不知这丧尽天良的畜生为何要杀害她......」 季昌说着愈发急怒攻心,加快几步走到被堵上了嘴的孙少卿面前,冲着他被日头晒红的脸左右开弓,「啪啪」扇打数下,高声道,「畜生,你的良心被狗啃了,前日我还只当你是一堆粪土,穷极龌龊之能事。可现在,纵是将你千刀万剐都难泻老夫心头之恨。」 说罢,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几欲站立不住,好在被两个儿子扶住,才没有瘫倒在地。 围观之人见到这一幕,心中俱激愤起来,指着动弹不得的孙少卿切齿怒骂,有几个人,还拾起地上的石块朝他投掷过去,只是几下,便已将他砸得鼻青脸肿,满头肿包。 第七十三章 第二人 孙少卿口中发出含混不清地怪叫,可是刚叫出声,脸颊便又捱了重重几记耳光。 季昌挣脱儿子们的拉拽朝他扑过去,一边打一边指着他骂:「被砸几下你便受不住了?我女儿呢?她死在你手下的时候有多疼,有多绝望?」
第115页 ?文。??着??一???是......??。」 ??,「杀???」 ??楚?着??啊。」 『?,怑卿。」?? 一一起退避着?出一?。 ?出来。 ?我疼。?血?。 着?着??,「不怀?」 ?着的一?,」?做什?。」 ?闻言?了。 ??开??。 ??,??笑,?。」 ??礼〈?一一?。 ??解开,?,?......」 。??,?是。 ?言??了一一?一?。 *** 府??一?倍费什院。 着?。 ??丛?一个「十?去。 ??了一???另一一??:一、二、三...... ??。 ?腥。 *** ?着※怀?」 ?着,‐??」 ?卿了。」 ???懂?在人性最?,??着????他了。」 ?胡言乱语。」 ?一??,?瘁?一??」 伏而※???杀」 ?上一掠?一??,?耼?」 「孤......??。??一方倸?的耋?了一下,??一?。」 ?,??。」 。 ??※烦。」 ??。」 ?。」 ?耀??通禀大王。」
tips????哦~? 第116页 「申奢。」闵王默念着两个字,片晌后哼笑一声,「南卿北奢,今日,倒是聚齐了。」 *** 树影透过轩窗,在宫殿中砸下满地斑驳。 阿申跪伏在地,暗青色衣衫的下摆和地上的树影几乎融为一体,使他看上去像一株葱翠的水生植物。 「孙季两家之事,你有什么要回禀本王的?」闵王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个年轻人,他早知道他来到了闽都,也知他来此的目的并不单纯,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与他的第一次相见,竟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之下。 阿申还未答话,公子越先哼了一声,「父王,此人就是个卑劣的逃犯,您大可不必对他的话如此上心。」 「纪国人到了闵国,是要继续做逃犯,还是想本王以礼相待,全在于他自己。」闵王挥手打断儿子的话,继而沖阶下的阿申道,「申奢,有什么话,你但讲无妨。」 阿申又伏低一点,额头贴上冰冷的石砖,「臣要说的是,季妫并非孙少卿所杀。」 此言一出,殿内先是一片寂静,片晌后,季昌颤巍巍走到阿申身旁,手指对着他空点几下,「你......你满口胡言,我女儿的尸身就是在......」 「孙少卿院中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季妫,」阿申慢慢起身,先是看向季昌,后又望向殿内那些惊诧万分的脸孔,一字一句道,「那根本就不是尸体,而是龙鳞塑成的肉身。」 说罢,他摊掌,手掌送至季昌眼下。他的手心中,搁着一枚鳞片,本是银色的,却被窗外的日光镀上了七彩的光环。 「这是我从季妫尸身上取下来的,」他抿了抿唇,眉心微皱,「不,这么说不对,真正的季妫早已被杏池中的怪物吞食了,那具假扮的尸身,现在已经成了一堆龙鳞。大人若是不信,尽管到孙家去亲眼看上一看,看看你所谓的实证,究竟是不是真的。」 季昌先是小心翼翼拈起龙鳞,对着它看了片晌后,却勐地将它掷在地上,疯了似的沖阿申吼道,「申奢,都道你深喑奇诡异术,可老夫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横插一脚,阻老夫为女復仇。」 闻言,一旁的公子越抱臂冷笑,「申奢,你在殿前口出狂言,是不把大王放在眼中吗?」说完,沖闵王行礼道,「此人甚通幻术,想必是使了什么障眼法,才使人身化成了龙鳞,大王可千万不要被他矇骗。」 滕玉听了这话气急,方想为阿申分辨一二,却看见他沖自己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他望向她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悲戚,滕玉乍然对上,心口一阵冰凉,腾起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大王,」阿申面向闵王,目光却垂落在殿中斑驳的树影间,「其实被龙鳞塑成的肉身的,并非只有季妫一人,大王若是不信小人所言,请那第二人出来便是。」 第七十四章 陪衬 闵王看向阿申,目光灼亮,「第二人?听你的意思,那人就在宫中?」 「不错,他如今就在宫内,」阿申抬起头,踌躇片刻后,终于将那个在唇舌间辗转了许久的名字说了出来,「他就是孙少卿,陛下,请您将孙少将军请出来吧。」 满室皆静,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转。 片晌后,滕玉先开了口,却是似笑非笑的一个声音,「怎么会?阿申,我哥哥他还活着呢。」 阿申不敢看她悲极的眼睛,于是垂头,小声道,「公主心中应该明白,真正的孙少卿是绝不会将自己糟蹋成这幅模样的。」 「阿申,你是说,他......他已经......」滕玉说不下去了,悲泣一声后,痛已是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请孙少卿进殿。」不知过了多久,闵王打破死寂。众人却皆沉默着,一直到那个痴肥的身影步上殿前玉阶,越走越近的时候,才如梦方醒,同时望向他。 孙少卿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免心生畏怯,沖闵王行了个礼后,虚笑着看向滕玉,「阿......阿妹,齐聚一堂,所为何事啊?」 滕玉没有回答,只执泪相看,可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响起。 「孙少卿。」 他应了一声,回头时正对上阿申的眼睛,那么亮,令他恍然忆起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你是......申奢。」说出这个名字,他似乎隐约想起了什么,那是一段伯仲难分的故事,可是现在,故事中的一人已经走得太远了。 「孙少卿,很遗憾,现在才见到你。」说完这句话,阿申忽的从袖口中掏出一支紫毫,在孙少卿额心处轻轻一点后,退后几步,同他身隔三尺之距。 孙少卿脸孔上先是现出丝疑色,随后,眉眼便像被抻开了一般,化成一抹惊恐。他想说话,怎奈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骨都不听使唤,垂挂下来,松软如一团稀泥。 他看向滕玉,期翼从她那里得到些帮助,可方一冲她抻开手,便看到自己的指甲和手指的骨节相继剥落,还未坠地,便已化成片片银鳞。 「我......」他惊恐地倒退一步,然而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却令他付出了粉身碎骨的代价。他痴肥的身体在坠地的那一剎化成了一蓬白烟,烟雾散尽,地上所余,只是一堆银屑般的龙鳞。 孙少卿消失了。 殿中人看着他遗留下的一堆龙鳞,瞠目不已。 滕玉悲极,慢慢踱过去,俯身,想要再碰一碰那些鳞片,虽然它们本就不属于孙少卿。可当她躬下身子,却忽然发现鳞片之下似什么东西正在跳动,掀起覆在最上面的一层龙鳞。
第117页 她皱眉,伸手欲朝它抓去,却被阿申先了一步。他将滕玉护在身后,两指夹着紫毫在鳞片上轻轻一拨。 一颗深红色的心脏露了出来,每跳动一下,便掀动起几片银鳞,像碎雪中一簇永不褪色的红梅。 殿中众人皆都惊住,片晌后,滕玉轻喘着问道,「阿申,这是什么?」 「是孙少卿的心,」阿申目露哀色,可旋即,他眼底掠起一簇寒光,两掌攥紧,「我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是明晰了。」 *** 孙起坐在杏池旁,赤脚踢踏着冰冷的池水。未几,水面晃动起来,一只蟠龙现出,蜿蜒至岸边,将巨大的脑袋贴靠在他的腿上。 孙起抚弄它的犄角,侧耳听院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悽然一笑,「怎么办?还是被他发现了。」 蟠龙昂首,黄亮的眼睛中映出孙起无助的模样,就像四年前,那个杏花纷落的春日...... *** 那是他从战场归来,在家中养伤的日子。 当时,背上的伤久久未愈,如蜂蛰一般的痛,虽然敷了上好的药酒,却还是无济于事。他本就心烦,又被剑伤所扰,所以有一日终于按捺不住,踱至杏园,除掉衣冠后,如儿时一般,扑通一声扎进水下。 水中出奇地安静。 孙起心生讶异:自三月前,两条龙成年之后,彼此间便常有打斗,清澈的池水总被它们搅动得浑浊不堪。因此他已经准备另闢一方池子,想将两条龙分隔开。 可是今日,池水却清可见底,他能清楚地看到两条龙盘在池底的水草中,银亮的身子轻轻地起伏着。 孙起潜了下去,拨开水草,两手环抱住其中一只龙的腰腹,脸贴上它冰凉刺骨的鳞片,以此纾解心头的焦灼。 龙的身体一弓一曲,孙起依稀觉得那厚实的鳞片和骨架下面,似有什么东西穿梭而过,于是单手抓住龙鳞,朝龙头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差点让他忘记了闭气:他看到身下这头龙含着另外一条龙的半条身子,正在努力地想将它囫囵吞下。另外那一条龙显然已经死了,没有丝毫挣扎,但由于体型庞大,所以这吞咽变得十分困难。身下的龙吞进去一截,又吐出一点,再吞,再吐,循环往復,仿佛这场噬食永远都没有尽头。 孙起被这场景吓得魂不附体,浮出水面,随便裹上衣服,逃也似的从杏池旁跑掉了。当晚,他久久不能成眠,脑海中全是同类相食的残忍和血腥。 第二日,这件事被他人发现。孙起本来还担心闵王会因此厌弃了自己餵养的蟠龙,甚至连自己也一併厌弃,可好在事态并未如他料想的那般发展。 「弱肉强食,神物都如此,更遑论我们了。」 孙起记得闵王当时站在杏池旁,看着那条吞食了同类的蟠龙说了这么一句话。可闵王不知道的是,死去的那条龙,偏偏是二者中更强健的那一条。 孙起是知道的。 过了几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魂不附体地,又一次来到杏池旁。在池边站了许久后,他吹响木哨,唤起蟠龙。 龙身出水,华美而矫健,孙起觉得它几日间长大了不少,竟比被它吞掉的那一条还要粗长。 他在池旁蹲下,伸手抚弄龙身上密密匝匝的鳞片,来来回回,就像拨弄琴弦。 「你也可以如我这般的,吃了他,你就会比他还要强。」 一个声音乍然在他脑海中响起,霹雳一般,吓得他汗毛倒立,差点跳将起来。 「谁?」孙起叫了一声,眼睛在身前身后梭巡,想找到那个识破了他心底最阴暗的秘密的人。 可他什么人也没有瞧见,正在疑惑,脑海里忽然又冒出了一串笑,时尖时沉,带着隆隆的回音,好似从他脑袋里某个地方长出来的一般。 孙起吓得腿软了,身子一挫瘫坐于池畔,低头时,却恰对上蟠龙冒着幽光的眼睛。那双眼,就像被黑夜浸染的泛起了毛边的黄灯笼。 他一悸,口中勐地丢出几个字来,「是......你吗?」 蟠龙定定瞅着他,尾巴轻摆一下,在池面上掀起几个涡旋。随着它这个动作,孙起脑子里又一次浮起了那个声音,却不是回答他这句话的,而是,回答一个在他心里扎根已久的疑问。 「吃掉他,吃掉孙少卿,你就会成为他。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归你孙起所有。」 顿了一顿,声音在他脑海中绵延,「你亲眼见到的,孙起,若我不吃掉我的兄弟,早晚一日,我也会被他吞食。你也同我一般,若你现在不下手,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孙少卿身上的光环压死的。」 「我不能。」孙起依稀看到蟠龙澄黄的眼珠后,隐藏着的两道幽黑的影子。这黑影令他想起族长的话,于是后退着起身,沖它大喊,「我不能,大哥他曾经奋不顾身救我,我怎么能害他?」 脚下一个趔趄,他被挥扫上岸的龙尾绊倒,扑地时,眼睛与龙眼平视。 这个对视,让他看清楚了眼珠背后的黑影是什么,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孙起自己的脸——眼角抽动,唇边沁着一丝怪异的微笑。 「看清楚了吗?」蟠龙的声音继续在他脑中盘旋,像是不会降落一般,「想要孙少卿死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孙起,我只是帮你面对最真实的那个你,做亦或不做,全在于你。」
第118页 听了这话,孙起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过了片晌,他勐地翻身趴下,一只手抠住脖子,抽动着干呕。 「很痛苦吧,我懂的。这些日子,你阖上眼便看到自己被逼迫着吃猪食,被逼着从敌兵跨下钻过的情景,所以只能整晚睁着眼睛,不敢成眠。可到了白日,你所见所闻,却都是他孙少卿。身旁的人一遍一遍地在你面前重复,说你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福,才有了这么一个愿意为你捨命的大哥,因为他,你才能苟活着,成为他孙少卿功勋上一个鲜亮的陪衬。」 第七十五章 兽行 「孙起,何必再自欺欺人,你心里很清楚,你和他,只能活一个。他孙少卿在的一日,你即便身体还活着,灵魂却也已经死了。呵,行尸走肉,孙起,这样的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 *** 从杏池回去,孙起整整睡了五日,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缺下的东西全部补回来。 此后,他便一切如常地生活。治疗好了背伤,每日潜心念书习武,闲时也偶尔会走犬斗鸡,流连于酒宴。半年后,孙少卿从战场归来,因两股受箭,行动不便。孙起亲自照拂,煎汤换药,无微不至。 大家都慕孙家兄友弟恭,却无人发现,孙起的笑容总是笼在一层寒霜之下,随着孙少卿伤势一天天好转,愈发变得阴鸷冷淡。 一日,孙少卿正在廊中扶墙慢走,抬起头时,看到孙起站在院门下,脸上映着清冷的月色。 「阿弟,你看哥哥能站起来了。」孙少卿把喜讯告诉弟弟,伸手召他过来,扶了他递过来的手臂道,「如此再将养上两个月,我便又能策马沙场了。」 孙起抿起唇畔,「只是从此,大哥便再用不上我了。」 「阿弟,胡说些什么呢,你和公主与我虽无血缘之亲,但你们和父亲,可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孙起微笑着看他,「笑言而已,大哥怎么当真了?」说罢,手朝杏园的方向一指,轻道,「今日哥哥大喜,弟弟我没有备礼,便将那树中鸟啭、池中月影相送如何?」 孙少卿闻言笑应,扶了他的手,蹒跚着朝杏池去了。 池中的月影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白晃晃地,像镀了一层碎银。 孙少卿被那亮白蛰痛了眼,勾指揉搓着眼皮,沖孙起道,「我在外领军之时,晚上常坐在城墙下,就着一壶酒,看头顶的月。每每看到那月亮,心里便想着如今的你们,也在和我看同一轮月,思亲之情,便也缓解了许多。」 「说这番话的人,是我,该有多好。」孙起冷言接了一句,语毕,见孙少卿面露疑色,便笑着续道,「我是说,我很想成为大哥你,百战不殆,功勋盖世。我也很想闲聊时吐露自己带兵的艰辛,思乡的苦闷......」 「阿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孙起扬了扬手,「我自然知道,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恨你入骨。」 他转身,眼睛被身下的池水染得透亮,「孙少卿,你若曾故意展示出一丝傲慢,一点对我的轻视,我都不会对你起杀念。我常想,人无完人,可为何在你孙少卿身上,我找不出一丝瑕疵呢。」 说到这儿,见孙少卿脸上的疑虑化成一抹悲戚,他冷笑了一声,堵住他即将脱口的话。 「一个完人,我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超越。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做跪伏在你脚下的一只蝼蚁,膜拜你,尊崇你。最可悲的是,我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人若要比较,我便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他仰脸而笑,「孙少卿啊,我真的很后悔,后悔那日在溪涧,设计让你父亲捡了我回来。我当时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孙府的二公子,只觉得,但凡能让他对我另眼相待,我这一生,便会少去许多坎坷。」 「我错了是不是?人啊,若是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会失去更多,」他侧过脸,眼角泪光闪烁,「比如今日,我便要杀掉我最崇敬的哥哥了。」 「阿弟......」 孙少卿叫出两个字,勐地推了孙起一把,调转步子一瘸一拐地朝前跑去。可刚跑出几步,杏池中的月影就被撞碎了,一条粗长的闪着银光的尾巴从里面一跃而起,缠捲住孙少卿的腰腹后,将他整个人拖进水底。 孙起被迸溅出的水浪浇得浑身透湿,他趴在池畔,看里面那团纠缠在一起的朦胧暗影,唿吸骤紧,喘不上气来。 一人一龙在池中缠斗了许久,连孙起都讶异,这个双腿受伤的人怎么能在一头恶龙面前顽抗这么久,甚至有几次,还险些被他占据了上风。 可毕竟强弱悬殊,数个回合后,孙少卿体力耗尽。蟠龙一个回身,将他死死压在池底,粗长的身子在他的腰腹上一圈圈箍紧。 孙少卿不动了,松散的长髮和水草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黑色的大网,在上方悠悠飘晃。 这便是他所见到的最后一幕景象。 孙起见池水渐渐平静下来,散开的月影重新合成一片晶莹,怔了片晌,下一刻,却勐地抓起腰间的木哨,用力吹了几下,吹的湖面都泛起了一层细弱的波澜。 蟠龙捲着孙少卿从池底浮上来,亮黄的大眼睛几乎要看进孙起心里。孙起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它的声音:「后悔了吗?他还没有死透呢,如若你反悔,我现在便放了他。不过你要记得,他如今已经看透了你,从此,你会失去所有。」
第119页 「我没有后悔。」孙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朝蟠龙望过去。他的眼睛折射出它身上的银光,亮得吓人。 「我只是想留下一样东西,」他冷笑着,望孙少卿虽奄奄一息却依然不失英挺的高大身躯,「我要让他看着我,看着我踩在他朽烂的躯壳上步步登高,就如同我这么些年所经歷的一般。」 *** 院门处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孙起回头,看到院门下站着一个着暗青色长衫的人影,摇着柄羽扇盯视着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孙起哂笑,「我早该猜到是你,申奢,你藏得太好了,用酒肉之气遮蔽住一身锋芒......」 「猜到了又如何?」申奢走进杏园,微笑着看向那条本贴服在孙起身旁,现在却立起了半条身子的蟠龙,「秘密暴露,孙二公子便会杀掉我吗,就像你当初杀掉季妫那样?」 孙起眯起眼睛哼笑一声,「你果然非同常人,连这一点都猜到了。」 「孙起,你身披人皮,却行如禽兽。你生吞了自己的兄弟,独留下他的心脏,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受尽耻辱,堕落成肉泥粪土。当日,季妫来孙府找孙少卿,机缘巧合,听到了他的心声,发现了你骯脏龌龊的秘密。故而她才在惊惶中赶往杏池,哪知,她的行迹被你发现,你怕罪行暴露,便让那恶兽将她吞食。」 阿申语气一软,内中带着些许不忍,「可你还不如意。你想利用季妫之死,将原来的那个孙少卿从人们心中彻底抹去,留下一个残暴不仁颓堕萎靡的歹物。」 「孙起,你何以对一个从小照拂你救你于危困的人,歹毒至此啊?」 孙起闻言仰头大笑,「我从未奢求过他的照拂,我也希望他从未救过我。死在敌营,或许他人还会记得我,记得我孙起是个为国捐躯的英雄。」 话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蟠龙,咧嘴一笑,目露凄色,「随我一起闯出去,同生或共死,我都认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瞥到了墙外林立的枪尖,被阳光照拂着,亮得蛰眼。他伸手抱住龙颈,跨坐在龙身上,手指抠紧龙鳞的缝隙,口衔木哨,用力一吹。 蟠龙长啸,四爪张开用力嵌进池畔的泥土中,挺身欲飞。可就在这时,阿申闪身挡住它们的去路,从袖口中掏出一柄通体漆黑的宝剑。 「湛卢,」孙起瞠目,十指勐地收紧,「闵王竟然将这宝物给了你?」 阿申目绽寒光,「湛卢乃仁道之剑,世间奸邪它面前只会无所遁形,孙起,你今日无路可逃了。」 说完这句话,他手持湛卢朝孙起直逼过来,衣摆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像旌旗卷舒,虎虎生风。 蟠龙受惊,驮着孙起迎风一跃,攀至树顶。然而剑尖却冲着它的方向窜出数丈,像影,又不是影,转瞬便在龙嵴背上削下一大片龙鳞。 第七十六章 蛊 蟠龙吃痛,嘶嚎一声堕入杏池,溅起的巨浪将杏树的叶子砸得「啪啪」作响。孙起被甩飞了出去,身子重重跌落在泥沼之中,裹满腥土。 阿申皱眉瞅了池中那团黑影一眼,随之纵身越下,身子全数没进水中。他拨动水流,一眼望到盘在水草中的银龙,于是奋力朝它游去。 「好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申奢。」脑海中忽然撞进一个声音,低沉喑哑,带着隆隆的回声。 阿申一怔,回头想辨明声音的来源,哪知那声音又一次在脑袋里响起。 「你投奔敌国,欲借闵王之手,回攻故土,以报私仇。申奢,你就不怕后人诛你为泻私愤,倒行逆施?你就不怕你化成白骨,还要被纪人痛戳嵴樑?」 阿申听这话,面色骤然变得雪白,握住湛卢的手也不由地抖了起来。这是他从不敢去触碰的痛处,逃亡以来,他每日辗转筹谋的,无非「復仇」二字。血海深仇背负在身,其它的一切,都要排在这两个字之后。只是午夜梦回,望着窗外冷月,他也会偶尔念及故土。可这个念头总是刚刚冒起便被他掐碎,他不敢深想,亦不能深想,因为一旦沉陷进去,他便无法再朝前行进一步。 可是今日,在这池冰冷的深水中,那个声音就这样把他心中最不堪细问的一处说了出来...... 「听说,纪国青山连绵,水土丰茂。可一旦被战火踏平,那便是焦土残垣,尸积如山。申奢,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盘桓在池底的蟠龙旋游上来,柔韧的身子将阿申环在中间。它看着他,无声地蛊惑:「我可以帮你的,申奢,你带我回纪国,我助你除掉纪王,不费一兵一族,不伤一草一木。你看,与我为伴,事情简单多了是不是?」 阿申看着那对平视着自己的龙眼,心中进退维谷,可辗转半晌后,还是沖蟠龙轻一点头,无声道出一个「是」字。 「聪明人。」蟠龙似是很满意这个答案,流畅冰凉的身躯贴着他的后腰游弋,似是在邀他将自己驾驭身下。 阿申没有拂却它的好意,跨坐上去,左手五指抚弄龙鳞,感受下方那颗雄浑有力的心脏。 可突然间,他面色一沉,手指深深嵌进龙鳞的间隙中,抓紧下方的皮肉,另一只手顺势用力,将湛卢插进蟠龙的胸腹中。 「无需你操劳了,」阿申双腿夹紧身下翻腾的龙身,脸贴在冰冷的龙鳞上,牙齿磋磨,「我这个人,一向事必躬亲,别人欠我的,我会亲手拿回来的。」
第120页 说罢这句话,他握住剑柄的手勐地一攥,青筋迸现。宝剑的剑尖朝前窜出数丈,刺透龙身,深深插进池底的淤泥中。 杏池中掀起滔天骇浪,如千军万马,奔腾唿晡,几乎要将池水洒干。 可未过多久,池心缓缓探出一支紫毫,像是长出来的一般,稳稳立在杏池的中央。池水因此定住,恢復了平静。稍顷,阿申从里面钻出来,衣衫被水和血染得如同天边绚丽的夕阳。 孙起看到这一幕,早已吓得魂不守舍,拔腿朝杏林那端跑去。他一路跑一路脱下身上的湿衣,到了墙边,慌不择路地爬上墙头,一跃而下。 两脚被坚硬的地面震得生疼,可他却无暇顾及,起了身顺着甬道一路狂奔。可在甬道尽头转了个弯后,他却勐地收住步子,两股战战,不敢再前进一步。 他被一队黑压压的士兵挡住了去路,他们都是孙少卿曾经的部下,见了谋害主将的兇徒,各个脸上都腾起凛冽的杀意。 滕玉站在方阵最前面,面色冷峻看了他一会儿后,慢慢走近,「二哥,你可有悔?」 孙起嘴唇翕动几下,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是最终改变了主意,仰首一笑,「悔?杀死孙少卿,是我此生做得最痛快的一件事,我怎会有......」 「悔」字尚未从唇舌吐出,下腹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他低头,见滕玉将手中的匕首连根没入他的腹中。她的脸贴到他的脸侧,流着泪,「二哥,我本以为我远离了皇家,便远离了同室操戈,却没想,我还是逃不过手足相残的宿命。」 语罢,她唰地将匕首拔出,转身朝夕阳沉落的方向走去,口中吐出三字,「杀了他。」 身后回应声惊天动地。 滕玉走至甬道口,仰脸,任夕阳的光烘干脸上的泪,却始终也没有回头。 *** 半月后,风雨渐歇。 一日,滕玉正坐在杏池边,望着水中那一团暗影发呆,忽然见阿申从院外走了进来,笑盈盈地看着她,手中抱着个木匣。 「这是什么?」滕玉看着他小腿以下全部没入杏花中,走得左右颠仆,忍住笑问了一声。 阿申好容易走到她身旁,坐下后,将木匣打开,望着里面一团软白,红着脸道,「城里来了个手艺精湛的裁缝,你父王又恰好赏赐了我几匹尚好的料子,我想着不能浪费这好衣料,于是就......」 「阿申,又是裁缝又是料子的,与你我有什么相干?」 「我给你做了件裙子,杏花裙,」阿申终于说到了正题,却僵着脖子不敢看她,「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滕玉一怔,随后红脸道出二字,「喜欢。」 「可公主还未看过......」 「我穿给你看,好不好?」 杏花如玉如雪,滕玉站在花丛中,落落大方地将裙裾展开,仰首看着对面的阿申,「美吗?」 阿申的眼睛在她身上停了片刻便迅速移开,清了清嗓子,刚想回答,却又听她道,「不是说裙子,是说人。」 阿申闻言,惊得差点跳起,口舌打结地沖她道,「公主天香国色,根本无需小人评断。」 滕玉走到他身旁,看着他,口中嗔道,「你这个人啊,明明很聪明,可有时候,却又是傻的。」说罢,见他仍垂着头不敢看自己,便在他身旁坐下,片晌后,柔声道,「阿申,谢谢你,你知道我这段日子苦闷,所以想哄我开心对不对?」 「公主开心一点了吗?」 「嗯。」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只望着杏花浮荡,万枝摇曳,仿佛被那花隙间的和风带走了思绪。 片晌后,滕玉捡了颗石子投进池中,看它沉入水面,轻声道,「半月了,蟠龙仍然好端端地盘在水底,尸身不腐不化。反倒那湛卢,在钉死蟠龙之后便消隐无踪,好像融化在池中一般。所以今日父王说,以后这杏池便不叫杏池,改名为剑池才对。」 阿申望着碧水,呵地一笑,「剑池,我懂了,正是这池水中的剑气让龙身永不腐化的。」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个纵身跃入池中,浮上来时,手中抓握着两只巨大的龙眼。 滕玉有些嫌恶地瞪着还沾着血迹的龙眼,「阿申,你挖它们做什么?」 阿申将两只龙眼洗干净,这才爬上来重新在滕玉身旁坐定,「闵国缺水,以前全靠蟠龙行云布雨,现在有了这龙眼,无需那畜生也能水源不绝。」说着抿唇一笑,「龙眼便是泉眼,而且是永远不会干涸的泉眼,只不过这条蟠龙恶念太深,所以要将它用咒语封印住,才能确保他人不被它蛊惑。」 滕玉面露喜色,再也不嫌弃那龙眼腌臜,拿过来揣在怀中,「我正担心这个,闵国雨水少,三年一旱,现在有了这泉眼,便不用怕了。」 说着她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凝住他的眼,「阿申,你真是我的福星。」 阿申被她盯得耳根子都红了,想说些什么回应,怎奈脑袋里被她柔情似水的目光填满,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正在侷促之时,宫内的传令官从外面匆匆走进来,见了两人,连礼数也顾不得,便沖他们挥臂大喊,「殿下,出怪事了,大王命您速速回宫。」 滕玉起身看他,「何事如此慌张?」 那传令官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颔首道,「是孙少卿......孙少卿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
第121页 第七十七章 四角 孙少卿的心脏一直被收在宫中的宝匣中,以备择日安葬。只是自从孙起伏诛,它便不再跳动,似是沉冤得雪,灵魂安息。可今日宫人擦拭宝匣,却听到里面有「嗵嗵」的震动声,打开一看,发现那颗心脏不仅鲜活如初,还在有力地跳动着,和刚从鳞片中挖出来时一般。 滕玉听见这个消息,起身便欲同传令官回宫,将走出几步,却被身后的阿申叫住。 「请问,今日宫中除此怪事之外,可还有它事发生?」阿申看着传令官,目光深沉。 那小官挠了挠头,「其它的倒没什么,哦,只是有战报传来,说豫章战事吃紧,恐不敌纪军。」 阿申听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目露凄光,右手在左手的掌心中轻轻一拍,泫然道,「是了,孙少卿啊,果然你最放不下的,还是边防战事啊。」 说罢,他皱起眉,看向池水中蟠龙泛着银光的长身,思忖片刻后,沖一旁掩面而泣的滕玉道,「公主莫要悲伤,或许,我能帮孙少卿了却他最后的心愿。」 *** 长街那头,飞驰过来一匹棕红色的骏马。 人们纷纷为之让路,仰头时,看清楚了那跨坐在马背上的人的模样:他身披黑甲,身形矫美如琼枝玉树;青铜头盔压在两道浓黑的剑眉之上,露出半张刀削似的稜角分明的脸庞。 「这是......孙少将军吗?」 「是,是孙少将军,真正的孙少卿回来了呀。」 「豫章之战胜利在望了。」 人群沸腾起来,纷纷传诵着这句话,直到那马儿跑得不见踪影,只在街市中留下一蓬蓬尘烟,却仍没有人捨得离开,还望着那早已看不见的背影,欢唿雀跃。 兵阵早已在城门两侧摆好,战鼓喧天,号角齐鸣。 阿申束甲骑一头骁勇战马,在队伍最前方回首遥望。终于,他看到了孙少卿。他如一阵疾风,从城门中穿行而出,对兵阵中「孙少将军」的高喊声充耳不闻,朝着长风落日,风驰而去。 滕玉站在城楼上,看着他越跑越远,终于化成天与地之间一道深刻且凌厉的裂痕后,强忍住泪,双手拢在唇边沖他高喊,「孙少卿,哥哥,从此你真的自由了。」 十日后,闵军大败纪师于豫章,三月后,又攻克巢,闵军副帅孙少卿活捉纪守巢大夫公子敬。这场由两位年轻副帅指挥的战争打得利落且人道,整场战事,无平民被杀,无战俘被埋。 可城破之日,孙少卿在克巢的城楼上,在众兵将欢庆胜利的高唿声中,化成一堆龙鳞,只留下一颗腐败发灰的永远不会跳动的心脏。 阿申将心脏焚化,以青砖封住,带回闽都交给滕玉。 那日惠风和畅,他看着她,摘下头上的青铜胄,露出被汗水染湿的鬓髮,「大王说,新都已经选定,而新都修建之事,由我职掌。」他抿唇,被战场风沙染成古铜色的脸庞上现出缱绻的笑意,「滕玉,我有个私心,想把这座城池送于你,你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一座城?」 滕玉怔怔看他,片晌后,面带红晕地去抚那枚青砖,轻道,「一角埋青骨,阿申,哥哥最大的心愿就是守护一方黎民,将他筑在城墙中,他一定会欣慰。」 「好。」他应声,「其余三角呢?」 滕玉抿着唇笑,面若朝霞,「阿申,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 「其余三角是什么呢?」糖墩儿上的糖全部融化了,粘了东方既白满手。可她却浑然不觉,只瞪着阿申,去追问一个她早已猜到的答案。 阿申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片刻,直到悲伤化尽,才摇头一笑,「小白,傻了,白替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腿?」 东方既白却没承接那笑容,低头掰着手指,口中慌乱地喃喃着,「青砖中有孙少卿的英魂,铜盆是永结同心的定情物,龙眼是泉水,还有一角,还有一角......」 她抬头,看巷中鲜花怒放,烂漫如锦,轻呵一声,「一角栽杏树,可佳人不再,这花便永不会再开,故而,此地才被称作枯木巷。」 「阿申,」她望他,「我猜的可对?」 阿申看着她眼圈通红,本想骂她几句,却不知怎的忍下了。他看着远处无人的街巷,慢道,「我死后十年,闵亡,龙眼趁城破之时逃掉,好在被况天蔚寻来其中一颗,而铜盆和青砖的下落,你都知道了。只是这杏花......」 他仰头,去看头顶早已不存在的枝繁叶茂,片晌后,颓然一笑,「她死后,它便变成了一堆朽木,连一枝嫩芽都吝于示人。这些年,我不知在各地找了多少枝苗,希望能助它重生,可是你看,它就是这般执拗,不肯遂我心愿。」 说罢垂头自哂,「罢了,或许它真的如你说的一般,佳人不再,花就不会再开,因为滕玉曾经许诺,四角俱全之日,她会来申门与我相见,我想这杏花是在替她守住承诺吧。」 「她是......怎么死的?」即便已经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东方既白的嘴唇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将一句话说得破碎不堪,「滕玉公主大义,定不会为了那个荒诞的理由自戮,难道是......是因为阿申你?」 阿申身子僵住,面色不痛不悲,却是比悲痛更令人心悸的决绝。 东方既白心下不忍,急道,「你不用说了,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第122页 「她是为了我,也并非全是为了我。」说到这里,他转脸看向东方既白,眉心蹙得很深,嘴角也抿成一条细线,「小白,你今日的话未免也太多了些。」 「是多了,」东方既白知他不愿再多讲,掩住情绪,强颜笑道,「杏花裙我已经洗净晾干了,回了碧山就给山君送过去。」 阿申摆手,将别在腰间的褡裢取下握在手中,起身朝巷子深处走去,「我每年都会做一件新裙,最后却全都糟在箱底,这一件,送你了。」 「那......」东方既白目送他走远,方才轻声道,「那我便收下了。」 说完这句话,忍了许久的悲伤如惊涛骇浪,铺天盖地袭来,压得她痛极无言,只能贴着墙缓缓蹲下,双手捧住脸颊。 她不知自己为何悲痛至此,或许因为那个英雄受难的故事,或许,是因为阿申决绝又执着的等待...... 又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她在不觉间对一个孤鬼衍生出来的一段,由同情演化而来的无望无果的爱。 泪如泉涌,从指缝中挤挤挨挨地落下,滴在地上,洒落泥间。若此刻她侧耳细听,便应该能听到枯木巷下方正在发生的某种变化,也许是种子爆裂,也许是新枝萌芽,也许,是某段亘古的情愫,在经年累月苦涩眼泪的浸泡下,缓缓甦醒了过来。 *** 第二天进城时,东方既白在街头巷尾偶尔听到有人提及什么「杏花」,什么「回春」,可是她当时正气喘吁吁拖着一平车的野味山珍,所以对这些话并没有加以留意。 她一路走到况府,却不让看门的小厮去知会况尹,只独个把平车拖到了况家灶房前。 平车里有榛菇松茸树鸡蘑,山鸡野鸭沙半鸡,还有人参榛子山核桃,都是她这些天在山中採摘猎捕的。 她把东西一包包扛下来交给厨娘,拍了拍手,靠在墙上喘气。 几个五大三粗地婆子看着地上的大袋小袋,眼珠子差点惊掉,不敢相信她一个瘦不拉几的姑娘能从山上将这些东西拖到况府。她们交头接耳半天,见她擦了擦汗要走,赶紧上前唤住,「东方姑娘,你这些好东西都是要送给咱们主君补身子的吧,那为何不去见过他再走?到时候主君问起来,咱们几个也不好交代呀。且姑娘一个送礼的,为啥子偷偷摸摸,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东方既白讪笑着拔脚朝外走,「不见了不见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们家不嫌弃就好,对了,那松茸炖山鸡最妙,吃了能强身补气,你们家主君身子正虚,每日喝一盅,不出几日便能下榻走路了。」 一个婆子在后面道,「姑娘放心,主君前几日已经能下地走了......」 「这般最好。」东方既白听了这话,步子迈得更快了,「那我便先走了,你们可千万不要告诉主君这些东西是我送来的。」 正说着,身子忽然撞上了一个人,她回头,见况尹正背手看着自己,苍白的脸上绽着抹温柔的浅笑。 第七十八章 执念 东方既白知自己方才的话全被况尹听了去,顿时侷促起来,又见几个厨娘一副看戏的模样朝她和况尹笑嘻嘻望过来,更是羞得脸都红了,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扯了况尹的袖子将他拉出院子,一直走到后院的迴廊上方才停下。 迴廊幽静,四下无人,只有那只名叫彩凤的鹦哥立在脚架上,好奇地注视着两个相视无言的人。 东方既白被这死寂的氛围烘出了一身汗,终于率先打破沉默,「我......」 「没关系的。」 她听到这四个字,讶异地抬头,却正撞上况尹的眼,于是连忙低下头去,小声嗫嚅,「什么?」 况尹见她脑门上热汗淋漓,忍不住笑了,谁想这一笑便牵动了内里的伤,唇边挤出一声呻吟。 「还疼啊?」东方既白看他眉头紧锁,忙扶着他在廊中坐下,口中嗔道,「虽说能走了,却也不能大意,伤得这么重,许是要养上一年半载才能痊癒......」 「东方姑娘,」况尹垂头打断她,他的眼盯着自己膝盖,里面有些微晶莹的光,「没关系的,我没对清欢说出你的下落,全是出于自愿,和你全然无关,也绝对无需你用它物偿还。」 说罢,见东方既白急着开口解释,便沖她摇了摇手,轻道,「你也不用躲着我,不用心存亏欠,更无需再于此事上纠结,因为你的心意我早已探明。」 他转头看着她,嘴角虚虚攒起一个笑,「我知道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我。」 「你喜欢的人,是山君吧。」他顿了一下,终于将这句在心中藏了许久的话说出,可语言伤人,纵使他早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可这些字眼从嘴边滑出的时候,还是心如芒刺。 「你胡说。」东方既白跳了起来,言辞激动,脸胀得通红,不知在否定他还是否定自己。 况尹见她神色紧张,心中愈发笃定,却强颜沖她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先坐下。」 东方既白挨着他坐了,可依然是浑身僵硬,像一根棍子似的坐得笔直。况尹见她如此,压住心底的酸楚,轻轻一笑,「小白啊,平日他们总笑我胆小,可在这件事上,我可比你勇敢多了。你看,我这个不被偏爱的都敢直视你的心意,你为何不敢承认自己对山君的情愫呢?」 东方既白听了这话,眼角忽然一酸,咬住嘴唇半晌,才含混说出实话,「主君不知,我同你一样,也是不被偏爱的那一个。」
第123页 况尹惊唿一声,「山君他老人家是瞎了眼吗,你这么好的姑娘都没看上?」 东方既白被他这句话逗得开怀。这是这些天来她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笑得眼泪飙洒,前仰后合,惊得头顶的鹦哥都扑棱拍打翅膀,扇下一股灰来。 「他真的是有眼无珠,老眼昏花。」她跟着他一起调侃阿申,说完,只觉心胸畅快,看那只扑了自己一脸灰的鹦鹉都觉得顺眼了些。 忍住笑拍着胸口静了片刻后,东方既白眼角轻瞥况尹一眼,真心实意地沖他道出一句话,「谢谢你,况公子。」 况尹歪着脑袋看她,「小白,若是不开心了便来找我,我这个人一无是处,可陪人解闷却是一把好手。」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兜转一圈,柔声道,「不过你要先将伤养好,否则我斗鸡走狗,你跟都跟不上呢。」 「姑娘叮嘱,不敢不听。」 两人又闲聊一阵,东方既白啰嗦了几个养伤需要注意的事宜,又约好过几日再来探望他后,方才告辞离开了。 况尹一眼不错地望着她的背影,见她钻进花丛中,便扶着廊柱站起,踮脚遥望,一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颓然坐下,一动不动。 头顶鹦哥似能揣度主人心意,心烦意乱地在脚架上踱步,半晌后,沖地下落寞的人高声吵嚷,「东方小白,东方小白。」 况尹哑然一笑,伸手,将鹦哥托在手心。他看着彩凤乌熘熘的小眼睛,斥道,「从此不许叫了,这么亲昵的字眼,还是还给她喜欢的人吧。」 鹦哥却没那么听话,倔强地昂着脑袋,挑衅似地沖况尹叫着,「东方小白,东方小白。」 况尹无奈,只得将它重新放回脚架,可扶着廊柱刚站起身,却觉一阵目眩,眼前金星四起。他再难支撑,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 竹林早已烧成了一片废墟,放眼望去,只能看见一片片坑坑洼洼的焦黑。 沈茂林走在焦土上,不时被脚下竹片发出的脆凛的噼啪声惊得停下步子。他总觉得林子中还有别的人,虽然昨日一进城便打听到这片竹林在四日前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 他站住不动,从袖口取出一封信笺,打开,就着头顶的月光,将那几列简洁却振奋人心的小字又读了一遍。 这是他半月前在京都收到的,写信之人是他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父亲,沈彬。 沈彬在信上说,他已发现了建文帝的行踪,就在章台城城西的一片竹林之中。他还说,他希望这件事能成为一个契机,一个扭转干坤的契机,这个机会他虽然已经用不上了,但于沈茂林而言,却是适逢其会。所以,他要将这个大礼送给自己的儿子,用以弥补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沈茂林收到信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章台,可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竹林湮灭在一场泼天的大火中,那个被掩藏了几十年的秘密付之一炬。 月光洒下来,在刚冒出头的笋尖上铸出点点银亮。沈茂林看着周遭的星星点点的亮光,心里愈发地气馁:连竹子都能浴火重生,可我呢?我从小便命运多舛,一路走来不知比旁人要多付出多少努力,可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掉了,上天对我,难道真的如此不公? 正心灰意懒,耳旁却忽的传来一阵风声,细听却如鬼咽,悽厉哀怨。 沈茂林如今心如死灰,听那怪音不仅不怕,反而仰头冷笑,「我这条烂命,你若稀罕便随意拿去,反正我现在生不如死,巴不得谁人能给我一个痛快。」 「儿啊,莫要再执着了。」声音凝聚在他身后,如丝如缕,惊得沈茂林一个回身,在苍茫中寻找着那个看不见的人影。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瞧见,一片混沌中,父亲的声音絮絮着,「我为了找到他的下落,抛弃了你和你娘,甚至,连自己的肉身都捨弃了,可最后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得到。儿啊,我等到今日,就是想劝你放下,放下执念,也放过你自己。你一定要记得爹的话,好好生活,不要像我这般,蹉跎一生,后悔莫及。」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似是已飘到了竹林外面,那片没有焦土和灰烬的地方。 「爹......」沈茂林跪下,膝行着朝前摸索那个看不见的身影,泪流满面,「爹,爹,你告诉我是谁杀的你,儿子为你復仇。」 没有人回答他,沈茂林面前,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细长怪异,像从焦土下钻出的一条长蛇。 稍许后,竹林中传出悲鸣,空空地散落开来,是最脆弱的一声咆哮。 月落参横时,沈茂林才从竹林中出来,在街边踟蹰片刻后,游魂似地跟上几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顺街朝前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只知道天光大亮时,面前出现了一口泉池,略成方形,面积亩许,被崭新的汉白玉栏杆围得严严实实。 池水澄碧,泉眼汩汩泛起水花,犹如雪堆,可听其声音,又似万马奔腾,仿佛蕴含着无穷尽的力量。 沈茂林浑浑噩噩走到池边坐下,不顾周遭行人怪异的目光,将两条腿岔进栏杆,眼睛透过围栏的雕饰,去望那泉眼中喷出的强劲的水柱。 「我怎么不记得章台有这样一眼泉水,镇江中泠泉济南趵突泉还要汹涌。」他在心中默叨。
第124页 「拱卫司指挥使沈茂林。」 不知哪里传出一个声音。可沈茂林此刻神情恍惚,所以没有深究,便轻哂道,「是前指挥使,我早已被皇上革职,现在呀,和路上的乞儿并无二致。」 第七十九章 守诺 说完这句话,沈茂林心中咯噔了一下,转过头,瞠目朝身后望去。 后面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觅食的野狗,口中叼着半个包子,眼睛被飢饿逼得发亮。它见沈茂林看着自己,仿佛怕他过来与自己抢食似的,衔着包子熘墙跑掉了。 沈茂林蹙眉转过头来,听着前面咆哮的水声,以为自己方才听岔了。可就在他抠了抠耳朵,再一次看向泉中自己被水花割碎的倒影时,那个声音却又一次从脑海中浮了起来。 「从朝廷重臣到无名鼠辈,箇中滋味,你可尝遍了吗?」 沈茂林这次听得再清楚不过,惊得抓紧栏杆,眼睛透过雕饰朝里面窥视。他依稀看见一团深红色的暗影,像血淋淋的刚被从母腹中拽出来的婴孩,蜷在泉水之下,闪动着诡异的黄光。 「你是谁?」沈茂林唇齿中磋磨出三字,身子靠在栏杆上轻轻战慄。 声音没有回答,反而朝他抛出一句直掼心底的诘问,「被世界抛弃的人,可以尽情地去憎恨这个世界,而你所有不幸的开端,就是这座城,这座章台城,我说的不错吧?」 泉水震动,下方的影子却愈发清晰:一团猩红,中间竖着一条暗黄色的细缝,细看去,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沈茂林呆望着它,感觉整个肉体和魂识都要被它吸进去。他忽然觉得很怕,被朝阳烘热的后背剎那间被冷汗浸透,于是忙不迭地抓着栏杆起身。 「我可以帮你的。」似是看出他的恐惧和怀疑,声音追了过来,池水翻涌,拍打在栏杆上,溅起一片冰凉,「我可以帮你,帮你毁掉你所憎恨的一切,让你成为这座城的主宰。」 沈茂林顿住步子,回头,眼神迷茫,唇舌打结,「可这座城是......阿申的。」 声音笑了,如巨浪翻滚,接连在他脑海中炸开:「你看,只要有共同的恨,你我之间便能达成共识。」 *** 面前的菜已经见底了,酒却还剩下一半。 澹粉楼的店小二见东方既白夹起了最后一颗花生米,忙殷勤地上前询问,「今儿有现宰的猪,姑娘要不要再添个蒸猪蹄肚?」 东方既白用发红的眼角斜乜他,哼笑一声,「不用,你再......再去给我凉拌个金针就......就好,多......多放辣子。」 小二应声转身,将汗巾在肩头甩得脆响,口中默叨:这个东方道长真是惜财如命,即便醉成这般还是不忘把口袋捂得紧紧的,想从她手里抠些银子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着不觉回头,却见那小道姑正用筷子去蘸盘底剩下的醋,嘬了一口筷尖后,就着喝了半杯酒。小二摇头,「穷酸可怜相,真是白瞎了这么一副好模样。」 「说谁呢?」厨子们看着他问了一声。 「没谁,」店小二靠着门槛,将嘴里的瓜子壳啐在地上,「凉拌金针一盘,多多放辣子。」 出了酒馆,东方既白蹒跚着朝前,边走边将酒壶在耳边摇了摇。听里面极轻微的碰撞声,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自夸道,「小白,挺厉害的,酒量见长啊,以前喝三两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今天竟然喝了差......差不多一......一壶。」 迎面撞上来一阵薰风,扑得她头脑愈发昏沉起来,可里面那一股幽香,却惹得她勐地顿住步子,前后晃了几下,勉强站稳。 「杏......杏花......」她深吸了几口气,笑着说出这两个字,说完却皱起眉头,脑海中现出一瞬间的清明:怎么会有杏花的香气呢,这章台城中可一株杏树也没有啊。故而当时被阿申遣到南疆,她生平才第一次见到了杏林,第一次闻到了杏花的的味道。 难不成......是枯木巷的那株杏树? 东方既白瞪大眼睛,本就染上了酒气的面色因激动而更加通红。可旋即,她便摇头自哂:怎么可能?他等了上千年,那花儿都没有绽放过一次,又怎会在一夜之间盛开? 她笑着用手背去贴自己发烫的脸:小白啊,你是真的吃多了酒,连香气都辨不清了。 后面跑过来几个追闹的孩童,其中一个不留意撞上了东方既白的后腰,将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她气急,指着小孩儿的背影叫,「跑那么快,有狼追你呀。」 小孩儿回头笑着,「姐姐,对不住了,可再不快点,枯木巷的落花都要被捡完了。」 「什么?」她将信将疑着,追问一句。 「枯木巷长了好大一棵杏树出来,我娘说,是天上的仙树掉到人间了。」 孩童们一熘烟跑没影了。东方既白在原地怔了片晌,忽然拾起步子,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一路晕晕乎乎地走,脑海中走马灯似的绵延而过无数个念头,有的模煳,有的清晰,可是最后,在看到前面那株如落雪一般挥洒着花瓣的巨大的杏树时,所有的纷乱都沉淀了下来,化为一个定格的画面。 它和梦中一样:百里瑶华,遮天蔽月,像碎玉,又如霜雪。 「一角栽杏树。」东方既白像被它下了蛊,双眼发直,被身后的人群推挤着朝前。 「喂,你到底走不走。」有暴脾气的人在后头催她,她回过神,连声道着歉让到街角,低头时,才发现自己身上那件杏花裙早已皱皱巴巴,裙角开了线,被她拖了一路。
第125页 她笑着把线头扯断,醉意持续在头脑中发酵,「他的杏花终于开了,可我呢,只有这条杏花裙。」 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那高大如神祇一般的杏树,忽然不想再朝前迈进一步,于是迷濛着眼转过身去,逆流而行,在迎面而来的推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一角栽杏树,一角埋青骨,一角引泉水,一角结永固。 属于阿申和滕玉的记忆美得如诗如画,可她,却只有这条被嫌弃了的杏花裙。 东方既白笑着拧开酒壶,让最后一丝酒腥在舌尖弥散开来,闭上眼,去细尝那辛辣的滋味。真好喝呀,她心里想,以前竟不觉得酒是这样的好东西,可以让人在难过的时候把难过的界限不断地模煳,扩大,到头来,难过便不再是难过了。 就比如她现在,傻呵呵地笑,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东倒西歪地走着,把什么都不当成一回事了。 前面就是申门了,可人在她面前越聚越多,都是来看这千年才开了花的杏树的。东方既白被挤得节节败退,刚走出去的一段路就算是白走了。她有些着急,扯着嗓子吆喝了几声,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搭理自己,于是索性也不管什么道家规矩,两指合拢一挥使了个「开山术」,在人群中间噼开一条道,顺顺噹噹地从门洞中钻了出去。 申门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那边是鼓譟愈发凸显了这边的寂静。 东方既白好容易逃离了喧闹,拍拍手,转脸看向城门中乌压压的人群,轻呸,「挤吧,能捡着金子还是怎的。」 说完旋过身,扶着申门的门洞打了个酒嗝,只觉那酒意更重了些,连眼前的那通直的路都变成了羊肠道,不知打了多少个弯。 「真的是吃多酒了。」她深深唿出一口气,努力站直身子,伸手将身上那条皱皱巴巴的杏花裙捋平,心里想的是可不要如上次一般弄脏了裙子,又被那老鬼一顿啰嗦。 一切准备妥当,她好整以暇地迈出了步子,可明明已经盯紧了前方的地砖,却仍是迈偏了,脚和腿歪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跟后迈出的一条腿缠绊在一起。 身子没了支点,她勐地朝一侧倾倒,眼看就要和那结实的地砖来个亲密接触,腰肢却被一只手揽住了。 「阿......申。」即便喝得再醉,她也能认出他,老鬼长得白,黑暗中,更是白得发光,像是个白玉塑成的雕像。她笑着,没脸没皮地承认错误,「阿申,我今天吃多酒了,你看连路都走不了了。」 阿申反常地没有骂她,转了个身,将她负在背上,两手握住她的腿弯。 纵使已经醉得快要不省人事,东方既白也觉察出了些许不对,于是像只大虫子似的扭动着,想从他背上下来。可是折腾了一会儿她便不再动了:阿申将她负得很紧,冰冷的身体贴合上来,帮她驱散浑身的燥热,很舒服,舒服得她很想在他身上睡上一觉。 既然他都不介意,那她何乐而不为呢?她心里想着,手很大胆地在他颈前交叉,脸颊贴靠在他的肩头。 「阿申,杏花开了。」她的身体跟随着他的脚步起伏,眼睛虽望着混沌的黑暗,但满眼都是他。 他没有说话。 「裙子也被我弄破了。」 ...... 「阿申,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没有等到她是不是?」又走了一段路,她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双臂垂下,嘴巴却在和困意做着最后的争斗,「我早就想告诉你,四角俱全,她也不会来了。所以你别再傻了,不要再等她了。」 说完这句话,她把全身的重量交给他,细匀的唿吸声贴伏在他的耳畔,瘙痒一般。 阿申停下步子,抬头望碧山上的晓风残月,翠柳如涛,眼中万种柔情无处宣洩,到最后,只化成一句极轻的耳语,「小白,你错了,她是守诺的人,她回来了。」 第八十章 宝贝 从月升到月落,在看到阿申托腮凝望东方既白三四个时辰,中间还数度露出憨直的笑容时,张懋丞终于按捺不住,从树梢飘下来落在他身旁,犹疑道,「山君方才急匆匆下山,可是遇到了什么怪事?」 阿申没有回头,抛出一句,「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撞了邪?」 张懋丞连忙摆手,「怎敢?我只是觉得这小白吧,山君也不是头一次见,怎生今日就把她当成了宝贝似的,怎么都看不够呢。」 正说着,东方既白在山石上翻了个身,口中直吵着要水,阿申于是将把她扶起,把一旁早已备好的清水给她餵下,又扶着她躺下后,方对张懋丞道,「你去采些花蜜回来,野蜜配山泉,最是润喉。」 张懋丞听这话,便知时移世易,这碧山的天从今日起就算是彻底变了。于是识趣地朝山下飞,心里却直犯嘀咕,也不知这东方小白究竟使了什么媚术,竟然将山君迷得五迷三道,老树逢春发新芽。 可是飞到一半,他骤然清醒,逆着风势一个急转身,差点将自己本就脆弱的灵体弄散。 「山君,小白她......她不会就是滕玉公主吧?」 阿申静默着,许久之后,目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到张懋丞身上,「老道,南山的槐花和北山的枣树长得最好,你各采一罐,速去速回。」 他没有回答,却又已经回答了,张懋丞于是不敢再耽搁,一熘烟似地遁向山林深处。
第126页 见老道消失,阿申方又去看躺在山石上的东方既白。她睡得很是香甜,面颊微醺,唇边含笑,不知在做什么好梦。他毫无保留坦诚地凝视她,半晌后,小指勾起挡住她鼻息的一缕乱发,帮她拨到耳后。 「我怎么现在才认出你呢?」他笑着,悲凉和喜悦同时在嘴角消融。 昨晚看到章台城北角冒出那株如云的杏树时,他便匆匆奔至山下,赶到申门。他不知朽木因何重生,只知道这里面必定存在着某种偶然却也必然的联繫。 可是,在看到那个辟开人流,从门洞中摇摇晃晃走出的身影时,他洞悉了发生在自己和东方既白身上的,一个有关阴差阳错的秘密。 杏树在滕玉自戮那一日凋败,也只有她的眼泪才能将它唤醒。 四角俱全之日,他最心爱的女子,在申门等待着他。 可是他为什么现在才恍然大悟了呢?那份心灵的悸动,早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只是他一直不敢扪心自问,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现在,他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因为他知道,他从头至尾,从千年前到如今,都只在为一个人心动。 「阿申,」东方既白咕哝了一声,也不知是醒了还是在做梦,手指却顺着石面摸过去,抓住他的袍角,「酒好喝。」 阿申莞尔,「小酌怡情,喝多了却会伤身,以后,还是少喝些吧。」 她蹙了蹙眉,似是对这话不满,可终于还是打了个酒嗝,道出个「好」字,翻身睡了。 *** 天未亮的时候飘起了雨,绢丝一般,将柳林沖刷得翠碧干净。 东方既白在梦中被一阵急雨浇得浑身透湿,张开眼发现梦中的雨声虽仍不绝于耳,可身上的衫子却是干燥的。她半撑起身子,这才看到头顶那张由柳条编织成的大网,枝叶交错,密密匝匝,悬在山石之上,像一朵绿云。 她一时错愕,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揉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只能回忆起几个片段,无法将之拼凑完整。 「喝水,蜂蜜水。」 头顶飘下张懋丞的声音,东方既白一愣,这才看到了山石旁的耳杯。她哑然失笑, 指着它道,「老道,你给我备的?」 张懋丞含混应了一声,一双手老老实实地在身前交错着,模样竟然有几分恭谨。 「下了毒?」 「呸,我找到三更天,才搞到两小罐。」说罢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他忙恢復成方才低眉顺眼的模样,指着耳杯道,「喝吧小白,润喉的。」 东方既白不知他包藏着什么祸心,犹豫着抓起耳杯喝了两口,眼睛在雨雾中寻找着阿申的身影。 「他在山顶。」张懋丞看出她的心思,朝身后的残垣一指,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摸出一把伞,递给东方既白,恨恨笑道,「别淋出病了,不然,我又得大半夜地去挖什么山参灵芝。」 东方既白觉得今日的老道甚为怪异,爬起来凑近了看他,满脸狐疑,「老道,你这样还挺吓人的,莫不是中了邪?」 张懋丞呵呵冷笑,「是,我是中了邪,这碧山上的人都中了邪咯。」 东方既白见他言辞间很是不着五六,索性不再同他纠缠,撑开伞走进绵绵雨丝中,踩着断瓦残垣,一路攀至山顶。 阿申站在申公祠旁的玉阶上,背手望着山下四四方方的章台城。 东方既白走到他身旁,下意识地将伞的一半遮在他头顶,可是忽然想到他根本不惧雨淋,顿时侷促起来,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将伞收回。 「傻了?」阿申垂头看她。 东方既白抓着脑袋讪笑,刚准备将伞移开,阿申却已将伞柄接手,却仍是将两人遮在其下。 东方既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为自己撑伞,心中默叨:果然老道说得不错,这碧山上,人人都中了邪。这般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了一点,将露在外面的半边肩膀也缩进伞内。 「杏花开了。」她指着章台城北角那一片如云团般的白,转过头,偷偷观察阿申的神色。 「开了。」他嘴角微挑,目光却斜过来,在她脸上落定,「小白,我们进城吧。」 「去赏花吗?」 「去用早膳。」 *** 东方既白咬了一口烧饼面枣,一边细嚼,一边咬牙启齿地沖对面阿申道,「澹粉楼的东西好吃,可是店掌柜是个奸商,你看这烧饼,别家放三个枣子他家放五个,味道是好了不少,可是价格却翻了一倍。算起来,两个枣就卖一个铜板,可不是把客人当冤大头了。」 阿申自是不吃的,只看着她慢道,「不是强买强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便算不得冤大头。」 东方既白心里一琢磨:得,自己对面坐着的就是这世间最大的冤大头,跟他说这些,不是对牛弹琴吗。于是便不再说话,将剩下的半块饼塞进嘴里,配着山栗粥一起吃了。 一个烧饼下肚,她又去抓刚上来的生糖糕,不留心被烫到了,忙用两只手捏住耳垂。 「贪成这样,就这么好吃?」阿申看着她弯起眼睛一笑。 「好吃,他们家糖用得多,特别甜香。」她小心捻起一块糖糕送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道,「不过阿申,你一大早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吃饱点,一会儿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他语焉不详,她便只「哦」了一声,过了半晌,又从睫毛下小心翼翼看着他问了一句,「昨晚我喝醉后没瞎说什么吧?」
第127页 阿申默了片刻,「没有,小白,你问这个做什么?」 东方既白抓着脑袋笑,「我觉得你今日好像和平时有些不同。」 阿申没有接茬。东方既白不敢再问,又抓了一块糖糕吃了起来。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街市上热闹起来,人声杂沓,车马喧嚣。东方既白无意间抬头,见阿申正望着窗外。他眼中落满市井炊烟,却又与紫陌红尘格格不入,就像他偏安于此,却又身无归处。 东方既白的心狠狠一沉:他甚至连面前的都不能亲尝一口,只能被岁月沖刷掉一道又一道孤寂的影子。 念及此,嘴里的糖糕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香甜了,她抓住他的手,「吃饱了,咱们走吧。」 阿申依言起身,却没有朝门口走,只冲她道,「小白,你先去买些果品,一会儿同我一道到寒蝉寺去。」 东方既白心中诧异,不知他去寺庙做什么,不过此刻也没有多问,出了门寻找果铺去了。回来的时候,她看见阿申和澹粉楼的店掌柜一同站在门口,那店掌柜笑得露出两颗金牙,正在俯首作揖,似乎是得了阿申什么天大的好处。 「阿申,」她走过来,「你们在聊什么?」 「不妨碍二位,我进去照顾生意。」店掌柜见了东方既白便隐入门内,不过临走前,还是沖她和阿申行了个深及半膝的大礼。 「这人好生怪异,他平时见了我可没有这般卑躬屈膝的,」东方既白歪头看着阿申,「你到底在同他聊什么?」 「秘密。」阿申垂眼一笑,扯住袖子将她拉下台阶,「快些走吧,今日路滑,错过时辰就不好了。」 第八十一章 佛谒 细雨催出了石阶上的青苔,使那条本就陡峭的石梯更加难行。东方既白一步一滑,只走了短短数个台阶,却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不能用功夫吗?」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前面的阿申。 「小白,还愿须得心诚。」 「又不是我还愿。」她咕哝着,垂头看见前面伸过来的伞柄,于是欢天喜地地将它抓住,借着阿申的力气,一步步朝湮没在云雾中的寒蝉寺走去。 晨钟漫起,东方既白看着阿申的背影,轻声问道,「山君,你来寒蝉寺还什么愿?」 阿申头也不回,「誓度众生,誓断烦恼,誓证因果。」 东方既白瞠目摇头,「不愧是山君,许得愿都如此宏大,听都听不明白。」 「小白,」阿申转身看她,「佛祖面前,不可妄言。」虽是一句责备,但他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苛责之意。说完,却仍没有转过头去,仍缄默地望她许久,一直盯到她眼神闪躲,才继续拾阶而上。 寺中游人寥寥,一派幽静,东方既白站在一株古柏下等待阿申。殿门中白烟烟裊裊,他身形笔直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虔诚地向面前的佛祖跪拜三次,久未起身。 东方既白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开始胡思乱想:一个老鬼还敢来寺庙,也不怕佛光普照,无所遁形?转念一想,不对,张懋丞说圣人死后才会被后人修祠,想来阿申也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所以才不惧到寺庙中来。 正在想入非非,却见阿申已经站起来走出殿外,同在那里侯了多时的方丈聊了数句后,一同朝她这边望过来。 东方既白被两人一看,不知为何,背后汗毛倏地立起。她做贼似的转过脸,盯住自己的脚尖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阿申走近,才慢慢抬起头。 「完事了?」她问他,「可以走了?」 阿申被这话弄得哭笑不得,点头道,「走吧。」 「施主请留步。」 两人刚转过身,背后忽然传来老方丈的声音,他沿着一条石子小径绕到阿申前面,十指相合轻轻俯身,慢道,「施主,老朽还有一句话要讲。施主虽得偿所愿,但需要切记福祸相依的道理,万不可因一时之失,乐极生悲。」 「方丈,此话何意?」东方既白虽不懂佛谒,但多少听出其中的不详之意,赶在阿申开口前问了一句。 方丈摇头,「天机不可道破,施主,这雨眼看着又要下了,虽说风雨如晦乃世间常情,但霪雨湿身,还是能避则避,施主早些下山吧。」 *** 出了寺庙,细雨果然又一次飘了起来,落在脸上,无知无觉。天上有三五只乌鸦飞过,在两人头顶抛下一片聒噪的叫声后,钻入林间缥缈的雨雾中。 阿申如上来时一般把伞柄给她握住,两人一前一后,顺着石阶朝下方走。 「山君今日带我去了澹粉楼,又带我来了这寒蝉寺,口口声声说用得上我,可我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东方既白看着前面那个被雨雾染得朦胧的影子,慢慢道出心头的疑问。 其实她还有句话憋着没讲:虽然今日之事看似都与她无关,可她内心里却又觉得每件事其实都与自己相关,比如方才方丈看过来的眼神,令她紧张得不能自持,仿佛被人识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还有出寺门前他赠的那句话,什么福什么祸的,她听得不甚明白,却总觉那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心绪难安。 「后面的事就用得上你了。」阿申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回头淡淡一笑,转了话题,「小白,况天蔚只寻来了一颗龙眼,但另外一颗,却是到现在也没有下落。你知道的,龙眼乃至阴至邪之物,若不将其封印,后患无穷。可那只龙眼是况天蔚在海上寻到的,所以我想让你......」
第128页 东方既白喉咙发紧,「你该不会想让我出海为你跑腿吧?」 「不乐意去?」 「倒......也没有,」她嗫嚅着,当了真,「可况天蔚有能容纳百人的三层商船,我们从哪里找这样一艘船啊。」 「这好办,我将你送至码头,你随意挑一艘船上去,莫说三层,四层五层的都任你选,只要银子给够,这些都不是难事。」 「何日出发?」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阿申停下步子回望她,「如何?」 这就是他让她在澹粉楼吃饱的原因,合着是有这么一件大事在等着她呢。东方既白心里骂着:老鬼啊,你果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脸上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内心,阿申看着她皱起来的鼻子和眉头,忍了半晌,终于垂眸一笑,重新迈开步子,扯着她继续朝下走。 「阿申,你在笑吗?」东方既白觉察出不对劲,盯着他的背影疑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见前面的人不做声,她知道自己上当了,气得咂舌,「鬼话连篇原来是这个意思,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听了这话阿申又一次顿住步子。东方既白以为自己失言惹恼了他,连忙腆着脸认错,可抱歉二字还未出口,阿申却又回头看着她道,「小白,还记得百濮之族的船葬吗?」 东方既白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小声道,「船葬也称仙人舟。船棺用整段楠木刳凿拼合而成,中部盛尸,上有木板为盖。东风起时,将船棺推人入海口处,让其顺风飘入海中。」说到这里,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急问道,「难道龙眼是在船棺中找到的?」 阿申点头,「不错,龙眼会寻找它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而百濮是它的出生之地,所以当年城破之后,一枚龙眼便钻到船棺之中,漂洋过海,最终沉陷砂石,许多年后,才得以重现天日。」 「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出海?」 阿申笑笑,「你方才说东风起时,这船才能顺流漂入海中,但若天气突变,东风未起,船会去哪里呢?」 说完,见东方既白瞪大眼睛,便续道,「近日章台城总飘着一股腥气,龙身上特有的腥气,我本以为是况天蔚带回来的那只龙眼的味道,可在将它封印在城东角之后,这味道竟然还是弥久不散。」 他嘴角沁出冰冷的笑意,「虽然它小心翼翼藏好了,可还是露出了马脚。」他抬起下巴,对着巫门外那一片乌压压的暗影,「小白,那里有一座峭壁,危峰兀立,怪石嶙峋。但很久前,崖下也是有水的,而且是直通运河的活水。」 东方既白轻轻抽了口气,「你是说,那另一只龙眼藏身的仙人舟,可能漂去了那里?」她哑然失笑,「它费尽心力逃出章台,哪知又漂了回来,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阿申冷哼,「弩下更易逃箭,最危险之处偏偏最不易被人察觉,这才是它的良苦用心。可事与愿违,这些日子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它不得不重见天日,故而才被我察出破绽。」 说到这里,他看向东方既白,柔声道,「龙眼阴险狡诈,杀人不见血,此行我虽有八成把握,但你还需小心谨慎,万不可贸然出头,记住了吗?」 「我懂。」应了一声后,她忽然觉察出些许不对,于是连忙抬头去捕捉他的眼神。 可阿申却已经回过头去,手轻轻拉动雨伞,将她拽下几个石阶,「小白,不要看我,看路。」 *** 峭壁陡得十分狰狞,上半截被云雾遮蔽,下半截像刀锋一般直直插进地下。月亮挂在崖边,颜色惨白,被翻卷过来的云雾一挡,像是无声无息地消融掉了。 「山君,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东方既白伸手指着峭壁半腰处,眼睛眯起,「刚才月光照过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里面有反光,不知是不是藏着什么。」 阿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块比石壁颜色稍浅的一点的暗影,沖她点了点头,「我上去看看。」 「阿申,」东方既白叫住他,拉着他走向峭壁一侧,手拨开前方齐膝的杂草,「这里有一条小路呢。」 两人面前,是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山道,只是那路虽然逼仄崎岖,上面却修了土阶,层层铺叠,通向峭壁的半腰。 第八十二章 君子好逑 东方既白跟在阿申后面拾阶而上,衣衫被渐渐浓起来的水汽浸得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这地方湿气怎么这般重?明明没有下雨,却像被雨浇了一般。」她说着伸手去摸石壁,却发现上面结了一层密密的水珠儿,轻道,「石壁中有水,阿申你说的不错,这里以前是有水源的,说不定现在地下还有暗河。」 阿申点头,屈起手指敲了敲石壁,听里面「嗵嗵」几声带着回音的空响,勾唇笑道,「我想这里原先应该是个临水的洞穴,后来山石倒塌,洞穴被封,故而才成了现在的模样。」 东方既白朝后面看了看,「可这土阶是何人修建的呢,又为何要在峭壁前面修这么一条能走的小路?」 阿申凝神,眼睛朝前方被云雾缠绕着的黑夜望去,片晌后,将东方既白拉到自己前方,朝前一指,「小白,你看那是什么?」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微光一闪,像是金属发出的亮光。可随着月亮钻进云层,那光便一闪而逝不见了。
第129页 她朝前快走几步俯下身来,凝它片刻后,朝身后道,「是几个香炉,里面还插着几根断香,想来不久前还有人来此处祭拜过。」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看着脚下的香炉自语道,「祭拜,阿申,你说他们在峭壁前祭拜什么呢?」 「想来是藏在这里面的东西。」阿申走到她身边,抬头看上方插入云心的石壁,「或许,我们找到它了。」 东方既白听了这话便走到前去,口中轻轻念了个决,轻喝一声,手掌勐地朝石壁拍去。 「哗啦」一声,石壁被她的掌力震得粉碎。她一怔,抬脚将一块石屑踢下去,轻声道,「山石久经风吹日晒,又被石缝中的水侵蚀了千年,竟已变得如此薄脆不堪。」 阿申望向破开的洞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轻轻将东方既白扯到自己身后。 东方既白鲜少见到他紧张的模样,心头遽然一跳,越过他的肩膀朝那洞开的石壁中看去,却只望见交融在一起的尘土和雾气,以及藏在后面的,深不见底的一团黑。 「龙眼真的藏在里面吗?」她不自觉抓住阿申的手,没想他却反握过来,与她五指交错,扣牢。 「跟在后面。」他沖她耳语,不含情绪的声音熏红她的耳根。 「好。」她应了一声,尾音发颤,被他抓住的手指沁出细汗。 这自然不是害怕所致,方才腾起的恐惧现在已经被她踩在脚下,取而代之的,是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和一些她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的感觉。她只是庆幸,庆幸两人现在同处暗处,这般,他便看不到她眼睛中的慌乱和躁动,稍一煽动,便要化成燎原的烈火,在她心头烧出无际的荒原。 月亮不知何时爬到两人身后,微光滑落,给洞穴中错落的黑影描上一层白边。阿申看着面前别有洞天的一幅场景,手指轻轻用力,「小白,你看这是什么?」 东方既白被手上的力道牵回神智,抬起头时,倒抽出一口气。她面前,是十余艘船棺,横七竖八的地堆放着,有的已经嵌入山石,有的几乎腐朽成灰,有的直插岩顶,有的就淌在脚边。她低下头,看到了半截已经干掉的尸身横在破损的船身外面,干涸的眼洼中爬出一只蛆虫。 东方既白咬紧牙,「这么多船棺全堆聚在这里,难道是东风转向,水流推送所致?」 话音未落,洞穴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朽木断裂一般的「吱扭」声。 「什么人。」阿申的声音随之响起,淡定中透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东方既白身子一战,朝他凝望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手扶着一只船棺站着,脚下被月光扯出道扭曲怪异的影子。 那人没有答话,朝两人走了过来,到了近处,脸从黑暗中浮出,却不是什么鬼怪妖魔,而是一张再普通不过年轻男子的面孔。 「你是何人,为何藏身在山洞中?」阿申一眼不错看着他。 「我,我也不知为何在此。」抛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后,他似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身子像被扎了一下似的重重一抖,「这是哪里啊,为何如此恶臭难闻,这些破船又是何物?怎么看起来形状诡异,像棺材似的。」 「我们在峭壁之中,被人祭拜的峭壁,」阿申打断他的话,不动声色朝旁错开一步,指了指外面,「现在你知道此地是何处了吗?」 男人脸上先是露出惊诧,继而突然朝外跑去。阿申看着他慌不择路的样子,抿着唇一言不发,可就在这时,洞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石壁被染成淡淡的红色,朽烂的船棺也被镀上一层鲜亮。 阿申拉着东方既白一同走出洞穴,见那男人也正朝下方观望着,神色和方才一样惶恐。 一队人举着火把从土阶上蜿蜒而上,不多时便已经走到洞穴旁边。熊熊火光,映亮了三人的脸。 为首的那个人忽然叫了一声「儿啊」,朝男人扑了过去,手在他双肩上用力拍打几下,笑出一脸横斜的皱纹,「爹找了你整整两日,还以为你已经......」 「爹,」男人看起来却不如他父亲那般激动,依然满脸惶措,「为何咱们祭拜的峭壁后面,装满了棺材啊。」 *** 男人叫李洵,家就住在离峭壁只有一里地的庄子中。 两日前,他傍晚出去后便再未回来。可庄里却有人曾在夜半见过他,据那人说,李洵当时喝得烂醉,怀中还搂着个穿花衣裳的姑娘。 李洵这个人向来风流无度,家中的银两多半都被他贡给了十六楼。所以当时那人见他倚玉偎香,并不诧异,只笑着打趣了一句,「呦,你如今是越发大胆了,都敢把姑娘带回家里了,也不怕宛娘闹你。」 宛娘是李洵刚过门半年的妻,比他小两岁,身材窈窕,容貌秀美。可是,却依然无法抓住一个野惯了的男人。 阿申和东方既白见到宛娘时 ,她正站在院门中朝外观望,素衫红裙,脸色雪白。看到李洵,她忙出来搀扶,被他甩手推到一旁,冷声道,「去让人准备间屋子,给两位客人住下。」 宛娘偷睨向阿申和东方既白,「他们是......」 「若非他们破开峭壁,我今儿就出不来了。」 宛娘唇畔一抖,「官人怎会在峭壁之中?」 李洵不耐烦地朝前走,「真是见了鬼了,一觉醒来就躺在那鬼地方,周遭全是棺材......」
第130页 屋子收拾妥帖,新褥新被叠放整齐。榻上还摆了张竹桌,上面放着点心和茶水。李家人显然将他们两人当成了一对夫妻,问也没问便收拾出一间客房。 阿申斜靠在榻上,一条腿半屈一条腿伸直,手摇羽扇,掀起淌在胸前的髮丝。东方既白看着他闲适的模样,自个倒愈发拘谨起来,忸怩半天,才勉强坐上床沿。 他寝眠的山石,她已经睡过好多次了,但石头是石头,榻是榻,这两者在她心中有个明确的界限。 「这庄子里的人总是听到峭壁后面有人声,故而以为是山神显灵,所以才常常烧香祭拜,百年来都是如此。」阿申说完,见无人接话,抬了下眼,却正看到烛光下绯红的一张俏脸,喉头勐地一紧。 「小白,」他压下心绪叫她,「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东方既白急中生智,睫毛翻飞像两只蝶,「衣服湿透了,许是有些着凉。」 阿申语气平静,「褪下湿衣,钻进被衾中去吧。」 「好,」东方既白应了一声,盯着他的眼唇舌打结道,「你......你转过身。」 阿申依言阖眼旋身,「对不住,忘了。」说完又加了一句,「你若是介怀,我先去屋外。」 东方既白闻言更是尴尬,一边解扣子,一边打着哈哈缓解气氛,「嗨,山君是君子,我难道还会怕你不成,用不着用不着......」 「你难道没有听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八十三章 循环 东方既白唿吸骤紧,手指攥着纽扣搓摩,不敢再解下去。她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更不知自己该不该拿这话当真。 「小白你是淑女吗?」 过了片刻,耳旁飘来一句话。东方既白连忙接住,「不是。」 「那就不用怕。」 即便没有回头,她也能看出阿申在笑着,于是气鼓鼓在心里骂了句老鬼,三下五除二除去衣衫,摊开被褥,像条小鱼似的滋熘钻了进去。 「好了。」她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怯生生地看着阿申转身,「山君不睡吗?」 「睡了。」阿申吹灭蜡烛,眼睛被余光染出一剎那的晶莹,灼得她心慌。 夜半之时,东方既白被雨敲疏瓦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睛,却发现萦在耳旁的除了雨声,还有阿申微弱的呻吟。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忙将两人之间的竹桌放到地上,裹着被子挪到他身旁。 踟蹰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解开他上半身的衣物,看着上面那些交错纵横的、红得发亮的伤痕,俯下身,对着锁骨上那条最深的痕轻轻吹了吹。 阿申「唔」了一声,簇紧的眉心有一剎那的舒展。东方既白没想到此法对灵体也有用,心头一喜,双手扶住他的肩,垂头挨个吹过去。 「傻了吗?」阿申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东方既白唬了一跳,一动不动,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他发现自己涨成枣子的脸。「打神鞭和金蛟剪,岂是你呵几口气就能对抗的?」 「可我看你眉头舒展了些。」她仍不敢抬头,小声嗫嚅。 「有点痒。」他不出声地笑,她听在耳中,却觉得心酸。 「你不应该受这样的酷刑的。」 「我甘愿的。」猫@柚 东方既白听见他毫不掩饰对滕玉的情谊,心里忽然有些泛酸,抬起头,「值得吗?」 眼神对视,她才发觉自己的姿势简直像是在勾引人:一丝不挂裹在衾被中,裸裎的手臂暧昧地挂在他的肩膀上。抬头这一下,她的唇差一点便贴上了他的喉结,或者说已经贴上了,因为唇齿间忽然多出一丝微凉,是他的独有的气息。 东方既白身子一颤,慌不择路地准备逃跑,眼睛却被阿申锁住。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一动也动不了了。 阿申眉宇中的痛苦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痛苦,像烧旺的炭火,不冷却便会把她和他烧得一点不剩。 不过他终究是将它压下了,抿唇一笑,没有回答。 东方既白松了口气,搂紧被衾挪到一旁,喘气间,听到阿申淡淡地说了一句,「小白,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 烛光将灭,在窗内两人的身上投下摇晃的暗影。 宛娘骑在李洵身上,抓着一把金剪刀,将锋利的尖端连根插入李洵的胸口。她一下接着一下,没有停歇,血迸溅出来,在窗纸上撞出朵朵殷红。 李洵没有挣扎,胸前绚烂的创口早已让他丧失了挣扎的气力,他半张着眼,沉默地注视着这个逆来顺受的小女人被逼成一个疯子的始终。 东方既白乍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吓了一跳,飞身便欲进去救人,却被阿申拉住了。他把她扯回伞下,面色沉静,「别吭声,看着就好。」 宛娘终于停了下来,丢了剪刀,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横贯出一条惊心动魄的红痕。 「畜生,」她看着身下的人使劲啐了一口,「花天酒地,还带了那脏病回来,染给了我。」她边哭边笑,「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害了我,还祸害了我的孩子,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说着声音忽的一转,渗出些微恐惧,漏出一句让东方既白听不懂的话,「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 她哭着,侧影在窗纸上颤动,弯得像头顶的残月。
第131页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熄了,屋中被黑暗填满。哭声也弱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压抑的窸窣声。东方既白刚想靠近窗子将里面发生的事情看清楚些,窗纸却忽然被一把撕了下来。宛娘的脸在窗户上一闪而过,重新消逝在混沌的暗处。 可即便只是一剎,东方既白还是看到了宛娘身上穿着一件男人的袍衫,于是诧异地回头询问阿申,「她为何要穿着男人的衣物,还要撕掉窗纸?」 阿申看向黑洞洞的窗,「为了掩盖罪证。」 「她也给李洵穿上自己的衫子,过一会儿,就会将他带到峭壁,挖开山石埋将尸体进去,再重新将洞穴挡上。如果我们不出现,那么两日后,寻人的人走到峭壁前,听到里面的人声,就会把李洵救出来带回家中。宛娘见死去的丈夫回来,惊怕之下,再次杀人。」 他看着东方既白,眸色清冷,「这个过程会不断地循环往復,直到她心中的恨意耗尽。」 「为什么......会这样?」 阿申冷冷笑道,「这便是龙眼,它靠恨意活着,所以要不断地激发出人心中的恨,即便是死人,也不放过。」 「你的意思是,我们第一次见到李洵时,他已经被宛娘杀死了?」 「那不是他的第一次死亡。」阿申看着东方既白,轻道,「小白,洞穴中的臭味很浓吧,可是船棺中的人,已经死了千年以上,尸身绝不会再发出这种恶臭,所以那味道,属于李洵自己。至于这庄子里的其他人,想来也早已遭到龙眼的毒手,只不过这地方被施了幻术,所以我们才辨不清他们的真容。」 东方既白狠狠咬着嘴唇,「只有宛娘活着吗?」 「它要她心中的恨。新嫁娘,遇上了放浪形骸的丈夫,被他染上了无法根治的脏病,还因此失了孩子,她心头的恨意该有多深呢。」 阿申看向房门,轻声道,「龙眼本被山石掩埋,却因缘际会地被去峭壁埋尸的宛娘挖了出来,重见天日。它怕被我发现,故而附在她的身上,演绎了一出又一齣悲剧。」 正说着,屋门忽然被缓缓推开,宛娘一手揽着李洵从里面踏出来。她本就生得高,李洵又天生瘦小,所以搀扶拖曳着他,也并非一件难事。 两人行至院中,宛娘顿住步子,余光瞥见了站在树下的两人。 「你们到底是谁?」她唿吸不稳,眼神飘忽,手一软,将李洵的尸身扔在地上,缠满泥浆。 「你又是谁。」阿申问道,手中忽然多出一支紫毫,笔直地戳过去,在她额心处轻轻一点。 宛娘先是僵住,下一刻,忽地握住脖子大声干呕起来,身子一伸一缩,像条反刍的蛇。突然,她「哇」的一声,吐出一滩黑油状的东西,中间有条红色的细缝,像蛇的眼睛。 「阿申,龙眼出来了。」 东方既白喊了一声,声音未落,已听到「啪」的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阿申从腰间拔出银鞭,朝那滩油污直挥过去,砸在上面,溅起万点黑星。 地面开裂,碎石飞溅,升腾的烟尘中,传出一声撕心的哀嚎,直插夜空,驱散上方的浮云。 可烟尘散去,地上的油污却消失了,像被大地吸收了一般。阿申沉眸,目光四下梭巡,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宛娘忽然跪立起上半身,歪着头,指着东方既白嘿嘿一笑,「它来了,它就是这般从船棺中爬出来,钻进我身体中的。」 阿申心头一凉,转身,看到了那个顺着东方既白的后背爬上来的东西。它在她肩上竖起猩红细长的眼睛,倏地一下便钻向她的耳洞。 千钧一髮之际,东方既白听到了耳旁的唿啸声,抬起手将它抓在手心,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手背上一戳,口中念了个决,将龙眼困住。可是下一刻,她唇边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面容扭曲,脖颈上青筋凸起。 「小白,松手。」阿申快步走到她身前,看着她,压住纷乱的心绪,平声道,「松手,你困不住它。」 东方既白觉得掌心有如火烧,一股远超她自己的力量聚做一团,在里面砰砰跳着,几乎要将她的骨头震裂。 她拧眉,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对准天空,面色痛苦地沖阿申低语,「一会儿我松开手便引雷下来,我们两个一齐动手。」 阿申点头,东方既白于是朝他使了个眼色,勐地摊开手掌。 一道红光在她手心炸开,她拢紧两指,口中默念:驱雷掣电,走火行风...... 只说出几个字,却见一条银鞭直落下来,刺穿她手上那团闪着红光的油脂后,鞭稍一甩,将它扯了出来。 嘶嚎声响彻整座庄子。阿申用力拽住鞭柄,将龙眼朝自己拖来。他看着它,眼中闪着千年的仇恨,嘴角攒出一抹冷笑。 心中无数个声音在来迴荡着,有蛊惑,有谶语,有怒骂,到最后,却化成一句诅咒:申奢,你以为你得偿所愿了吗?你太天真了,你和她,註定是无果之花,无根之木,虽能短聚,却终究无法长守。」 阿申怔住,想起寒蝉寺中方丈的谶言,心中蓦地浮起一股莫大的哀痛,锥心刺骨。 龙眼趁他意懒,顺银鞭之势,倏地钻进他的前心,直掼而过,从后背扑出。 第八十四章 来日方长 东方既白见龙眼带着银鞭贯穿过阿申前胸,吓得脸色雪白,刚要上去帮忙,却见阿申攥紧鞭柄,咬牙将银鞭朝外拽,一寸一寸,在胸口磨砺出碎瓷似的白屑。
第132页 终于,他把鞭子全数拽了出来,看着被鞭稍刺穿的那团猩红,一把将它攥在手心。 「申奢......」尖锐的叫声在脑海中炸开,他却决意不再听它一言半语,切齿而笑,五指勐地用力,让那一团腥热在掌中爆开。 手心仿佛握着烙铁,被银鞭穿过的胸口却如坠冰窟,阿申感觉到了肉体尚存时才能感知到的热与寒,脑海中忽然一片空明,像被塞进了一团绵软的白絮。 迷离中,他的思绪被牵扯到千年前,攻陷寿光,鞭尸纪王后的那个夜晚。 那晚月亮升得很高,天空却没有黑透,流云远近错落着,被路过的鸟群拖曳出长长的白绦。 他远离了城池中的喧嚣,一人站在硝烟尚未落尽的城墙上,遥望着南边闽都的方向。 头顶传来一声雁鸣,他循声抬头,看到掠过的雁影,朝它吹了声口哨。稍顷,大雁又一次盘旋到城墙上方,将一卷竹简抛在他脚边后,收翅停落在不远处的角楼上,黑色的眼睛透过朦胧的夜色,滴熘熘朝他望过来。 「谢谢雁兄。」他沖大雁拱手,俯身捡起竹简,打开,就着月色读了起来。 「阿申,我想好要怎样的一座城了。」滕玉清秀的字迹在眼底铺开,他笑了:她近日的信越来越开门见山,摒弃了那些拐弯抹角的问候,每次都是直奔主题而来,就像站在对面和他闲聊一般。 他很喜欢她这样。 「一角栽杏树,一角埋青骨,一角引泉水,一角结永固。」 「阿申,城池建好那日,我在城门外等你。」 他将手指压在那个「等」字上,眼角忽然莹润,轻道,「对不起,我无法为你建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了,我,回不去了。」 「申奢。」 一个威严冷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阿申收起竹简回头,看着那个被月色沖刷地愈发沧桑的身影,躬身行礼,「孙老将军。」 孙凭朝他走近几步,肃声道,「申奢,纪国戍边大军再有五日便会到达寿光,若无援军补给,我军定然会全军覆没。」 阿申看着孙凭,面色被黑暗染得如同一池静水,「送信回闽都者共有七人,最后一人也走了十日有余,可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回来。将军英明,难道还参不透朝廷的意思吗?」 孙凭勐地攥紧腰间的剑柄,「可那是他公子越的用意,并非大王。」 阿申惨然一笑,「有公子越挡着,信便送不到大王面前。」他一顿,冷声道,「即便大王看到了的信,有公子越在一旁煽惑,将军觉得大王会出兵吗?」 「这就是我今夜来找你的原因,」孙凭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依稀包含着些许犹豫,他朝角楼上的大雁看了一眼,上前一步,「申奢,还有一个法子,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咱们把信送到大王面前。」 「不可。」阿申揣测出他的用意,想也没想便高声驳斥回去,语气急促,「此法万万不可,绝对不行,不行......」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顾不得礼数尊卑,「嗵」地一声朝前跪下,抓住孙凭身上的铠甲,眼神闪烁,像是在乞求,「将军,你是了解滕玉的,若她见不到大王,若大王不下旨,她会......她会......」 他说不下去了,单是想到那两个字,他已经痛不欲生。 孙凭仰首,垂下头来时,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他抓住阿申的双臂想将他搀扶起来,可拽了几下都没有拽动,索性放弃了,「申奢,若非末路穷途,我又怎会......怎会去求助滕玉,她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视她如亲生女儿,她也是我现在唯一剩下的孩子......」 他努力吞下喉咙中的哽咽,手朝火光通明的寿光城一指,「可是你看看那些将士,你再想想此役中死去的那些人,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滕玉她从小就深明大义,爱民如子,若是她来日知道你为了她牺牲掉这么多的人,她也会怪你的。」 阿申听了这话,倏地昂头,从地上站起,双眸中寒意四溅,「她恨我也罢,死再多的人也罢,都没有关系。他们都说我是逆行倒施,冷酷无情,我认,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大步朝角楼的方向走去,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孙起,凄声道,「我只要她活着。」 说罢,他便朝前跑去,双手挥动,驱赶那仍停在角楼上的雁儿,「走,飞得远远的,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咚」的一声,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阿申应声而倒,昏死前,手还抓着城墙粗糙的砖石,在上面抠出长长的一条血痕。 援军到来那日,寿光城中等待已久的将士们一同唱起了悲凉的哀歌。 这歌是为滕玉而唱。 闽都的消息传了过来,每个人都知道公主自刎于殿前,用生命换来了对他们的救援。 阿申独自一人坐在城墙上吹埙,满头青丝在一夜之间变成华发。 他身下的大地上,杏花凋败,柳絮如雪。 *** 埙声凄凉,声声入耳。 阿申从悲音中清醒,见自己仰躺在李家的院中,上半身的衫子被褪了个一干二净。 东方既白背对着他跪在地上忙碌着。她的衣衫被雨浇透了,贴在身上,更显得楚腰纤细,不堪一握。 阿申一眼不错地看着她,直到梦中影子和她重合在一起,心中的悲凉方尘埃落定:她终于还是回来了呀,老天待他也不算薄了,歷经千年的磨难,还是将她送回到他的身边了。
第133页 「小白,你怎么总是替我宽衣解带。」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若是肉身,我还能为你包扎,送你看医,可是......」东方既白鼻音浓重,显然是刚刚哭过,她从洒了一地的香烛中捡起一根,却忽然想起还没有把它点燃,于是起身想去屋中找火源。 她的手被阿申拉住了,他看着她,眼神温柔,内中有绵延了千年的思念,「你什么都不用做。」 说完,他稍一用力,将她拽入怀中,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软成了一滩水。 「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吗?」东方既白鬼鬼祟祟地偷瞥他,脑袋里拼命思索这个举动的意义。 「吹一吹也许会好些。」阿申抿着唇笑。 「你之前还说不管用的。」东方既白蹙眉,总觉得他近来很多笑都是不怀好意的。不过她还是听话地低下头,朝他胸前被银鞭穿透的伤口轻轻吹了起来。可唿出几口气后,她觉得身下的那具灵体有些发烫,比她这个活人的皮肤还要热些,于是忙仰起头来看他。 唇舌在仰脸的那一刻被他封紧,可他虽吻得深,却是电光石火,倏地一下便离开了。 东方既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深吻烘得面红耳赤,抓住阿申的肩,眼中湾着两汪水,问出一句傻话,「你......做什么?」 「凄风苦雨,尸身满地,实在是太煞风景。」他说着手朝上一挥,凭空拽出数根翠碧如玉的柳条。柳条似有生命一般,在两人身边枝枝蔓蔓地蜿蜒,缠绕,未几,便结出一个巨大的绿茧,将两人罩在其下。 「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了。」他单肘撑地望着她,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话,眼神却忽然躲闪起来,不敢与身下的人儿对视。 「山君想做什么?」东方既白看阿申突生退避之意,心头忽的窜出一股火来:这个人总是这样,进一步退两步,所以近些日子她才总被他弄得神不守舍,左右踟蹰。 她直勾勾地看他,心头像被一把火烧着,又慌又躁,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搂住他的脖子,舔舔唇,预先行不轨之事。 可尚未付诸行动,身后忽然传来宛娘的哭声,她刚从昏迷中甦醒,看到了遍地的尸身,哭得悽惨且绝望。 东方既白刚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全泄了。虽然宛娘看不见他们,可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当着人的面嘬嘴巴,那是无论如何都干不出来的。 羞耻感油然而起,她一动不敢再动,两只手僵硬地挂住阿申的肩膀,看着他,干笑了一下,冒出一句傻话,「改明吧。」 「不急,来日方长。」阿申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安慰似的。 笑容被他藏在眼底,亮得像星星。 东方既白脑子里响了个炸雷:天老爷,她怎么倒成了猴急的那一个? 第八十五章 借尸还魂 章台城近日来发生了许多宗怪事,其中一件还与况家有关。 况尹的小厮承保一年半前成了亲,新妇的娘家人也在况家做事,两家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新妇是个白白胖胖的姑娘,打小就爱笑,名字叫阿喜。可阿喜嫁给承保后便不怎么笑了,因为她每顿饭都吃不饱。 承保的爹娘悭吝抠门,嫌弃阿喜能吃,一人顶他们三个。所以每次阿喜吃多了,都少不得多落他们几句埋怨。久而久之,阿喜便不敢放开吃饭了,每顿都只吃五成饱。人一旦忍飢挨饿,走起路来便脚下无根,心慌心短,但阿喜甘愿忍耐,因为她至少落得个耳根清净,眼睛干净。 如此过了几个月,阿喜有孕了。自从阿喜怀了孩子,承保的爹娘便一反常态,每顿大鱼大肉将儿媳供了起来,明面上是为了给阿喜补身子,可心里的盘算谁都看得明白。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阿喜诞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孩子满月的那天,承保的爹娘大摆宴席,抱着同母亲一样又白又胖的孙子在亲友面前炫耀,转了一桌又一桌。 「母猪下崽还得给吃饱呢,你们以后也别对儿媳太苛刻了。」酒席上有人打趣公婆俩。他们俩摇头摆手,忙着否认,「就有那些喜欢乱嚼舌根的,看不得别人好,我们家呀,待阿喜比亲闺女还亲。」 悲剧就发生在那天晚上。 宴席快要散了的时候,阿喜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众人本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可哭声越来越悽厉,竟像是要断了气儿一般。 「怕不是闹病呢,还是过去看看吧。」有人提醒两公婆。 承保的爹娘忙朝阿喜的屋子去了,谁知还未走到门口,哭声却勐地停下了,像是被沉暗的天色吸去了似的。 「许是......好了。」承保的娘爱面子,讪笑着沖后面仰脖看来的宾客们说了一句。 承保的爹却觉察出不对,走上前,一把推开了屋门。 *** 「姑娘,你猜怎么着,」田嬷嬷给伏案写字的况天蔚换上一杯热茶,在案几对面坐下,「正对屋门的榻上已经被鲜血染透了,而那个孩子,被阿喜吃掉了一半,宾客们看到时,她嘴巴里还含着孩子的手指。」 她说着「唉」了一声,「虽说承保的爹娘做事确实不地道,但阿喜这丫头又何至于将怨气发泄到那无辜的孩子身上?实在过不下去,让她爹娘来跟咱们家说一声,姑娘和主君也会为她做主的不是吗。」 况天蔚写下最后一笔,抬头,「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比男人苛刻太多。老货,你一会子拿些银子给两家都送过去,这东西虽冷,却比虚情假意熨帖人心。」忖了片刻又道,「除了这一件,还有什么事?」
第134页 田嬷嬷面色微沉,「城南的一个寡妇杀了自己的姘头,听说,是用淬了毒的银针扎进了那男人的下身。原因无非是女的想要一刀两断,男的不乐意,威胁要将两人的关系公诸于世。」 况天蔚蹙眉,看着她没有说话,田嬷嬷于是续道,「还有那新科二甲进士杀死了自己的髮妻。他假意赏花,把妻子推进水中淹死了。据说啊,他颇受朝中一位大官的赏识,自己便动了心思,想当人家的女婿,故而对妻子下了毒手。可是姑娘啊,朝廷命官的女婿岂是那么容易做的?他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些。」 「除了这两件闹得人尽皆知的外,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命案和意外,不下十起,听说官府的人已经忙得头顶冒烟了。」 况天蔚起身,一手空握放于鼻下,在屋中来来回回踱了几圈。终于,她在窗前立住,看着外面即将要坠入后山的残阳,沖身后的田嬷嬷轻道了一声,「多方派人打听着,有什么异况及时回来知会我。」 田嬷嬷应了一声,又听况天蔚道,「我让你派人到碧山请阿申,可寻到人了吗?」 「没有,咱们的人去了几趟,每次都没见着他老人家,就连那东方道长的屋子也是空的,想来两人不知一起做什么去了,」说到这里,见况天蔚面色沉郁,便问道,「姑娘近日总是心事重重的,可是在担心什么?」 残阳落进,最后一丝霞光被上面浓黑的夜幕压下,没有星辰和月亮的天那么黑,黑得人心慌。 况天蔚阖上窗子,亲自点亮案上的灯烛,看着烛光跳跃,轻喟道,「异象频生,必有灾殃,章台城,怕是要出大事了。」 *** 泉眼漆黑如墨,几乎映不出沈茂林的倒影,他不得不伏低身子,才能勉强看到自己的样子:这还是他吗?形销骨立,似鬼非人,这些日子的不眠不食,终于要将他摧毁,哪怕只是一阵轻风,现在都能把他吹散了。 「沈茂林,你做得很好。」 毫不意外的,那个声音响起了。可即便对它已经如此熟悉,沈茂林听到时还是难免心头一凛。 这些天,他按照它的指示,每日午时取一滴泉水,将之洒在一户人家前,三日后,再去原地将它取回。 覆水能收吗?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可是在看到从门上的瓦缝中挤出的那颗完整的黑油状的水滴时,在他摊开手后,它无声落下,顺着手掌滋熘一下钻入他的袖口,带给他彻骨的寒意时,沈茂林心头的疑虑消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却是另外一种情绪——恐惧。 被龙眼选中的人家都有白事。 沈茂林取回水滴的时候,总能看见门前悬挂的写着「奠」字的白灯笼,总能听到里面凄凉的哭音。于是他终于明白,凡是被它选中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那么他自己呢,他也是被它选中的,他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沈茂林看着下方翻腾的泉水,抖了抖袖子,将藏在里面最后一滴黑油洒入泉眼。听着脑海中喧腾的笑声,问道,「你说你会帮我的......」 「我是在帮你,」声音急促地接了上来,「老鬼不是那么容易骗的,若非你掩人耳目,一点点把泉水带出去,将它滋生出的恶念带回来,我根本无法与他的封印对抗。」 「那我......」 「封印破开后,我需要藉助一具躯壳才能出来,沈茂林,那个人,就是你。」 「其后呢?」 「抱杀身刮鳞之仇。」 「再其后呢?」 「沈茂林,」声音滞了片刻,无波无澜道,「你所做之事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如你不愿,离开便是。」 沈茂林凝了池水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躬身拱手,「就此别过。」 他转过身,看着几丈之隔的街市,烟火裊裊,灯火通明,悬了半月的心忽然踏实了:这才是他想去的地方,即便人情淡漠,世事苍凉,但至少,是热烘烘的人间。 他笑了,迈步便欲朝前走,可就在这时,脚腕忽然被扑上来的水流抓住,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你骗我。」他回头,看向池水中的那团猩红,嘶着嗓子怒吼。 龙眼却不欲再与他纠缠,收紧了力将他朝水中拖去。眼看下半身已经没入冰冷的泉池,鼻下传来一股浓重的腥气,沈茂林一把抓住栏杆,拼尽全力气与泉水对抗。 「咯嘣」一声,腰椎脱臼,他口中轻嘶,疼得白眼上翻,却仍然不愿松开栏杆。 又是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沈茂林的两个挠骨被生生扯裂了,于此同时,一股水流窜出栏杆,在空中打了个旋之后,倒灌入他的口鼻和耳朵,堵上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半个时辰后,泉池中先是冒出几个气泡,紧接着咕噜一声,浮出一个人。他本是一动不动的,就像一具浮尸,可忽然间,他的耳朵动像蛾子般扑棱了几下,仿佛是听到了栏杆外渐渐高起来的吵骂声。 「我爹娘亲眼看着你媳妇吃了你儿子,他们说,这是你家积孽太重,遭了报应。」 「承保,你每日仗着况家耍威风,哥儿几个早就看你不顺眼,今日你若不跪下来叫咱们几声爷爷,就休想从这里离开。」 「我杀了你们。」承保本来心如藁木,听了这话,压抑已久的情绪忽然爆开了,脑中一片空白,朝几人扑了过去。 可对方人多势众,不肖几下,便将他打倒在地,提脚朝他头上身上一通乱踩踏。
第135页 承保觉得额上一片冰凉,知道脑袋破了,这才忽然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蜷起身子连连求饶。 可几人并不想放过他,仍然拳脚交加,在他身上接连招唿着。 承保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后背被踢得几乎断掉,血倒灌进喉咙,腥甜充斥着脑海和胸腔,闷得他喘不过气起来。 千钧一髮之时,他看到一个黑影从不远处的泉池走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迹后,停在自己面前。 第八十六章 子仲姜盘 看到把承保送回来的那个人的时候,况天蔚着实吃了一惊,叫了一声「沈大人」后,忙让下人看茶。 沈茂林靠在椅背上,身上的水顺着衣角滑下,滴滴拉拉出一片水渍。他拧着袖口,头也不抬地哂笑,「如今,可不能再叫沈大人了。」 况天蔚笑:「沉浮,实乃常情,此一时彼一时,沈大人又何必妄自菲薄。」 「我听说主君生了重病,现在正卧床不起。」沈茂林微微一笑收下况天蔚的安慰,喝了口热茶后,把话头转到了况尹身上。 「瑜儿他确实还再需将养些日子。」 「可否去看看主君?我第一次到况家来时,同他之间有些误会,心中一直过意不去。」沈茂林的笑容中透着些许卑微,让况天蔚不好拒绝。 「我让下人伺候大人换件干爽的衣衫,」她灵机一动,笑着起身亲自为他引路,「天气虽热,夜里风还是凉的,大人切莫着凉了。」 看着沈茂林走进客房,况天蔚脸色一沉,急声沖身后的田嬷嬷道,「你现在就派人到官府去请人,另外,多叫些人过来盯紧他,万不可让他到瑜儿的卧房去。」 田嬷嬷甚少见到况天蔚慌张的模样,吓得身子都僵了,「姑娘为何对这个人如此忌惮?」 况天蔚深深吸气,「他走路的姿态很是怪异,腰部似是已经完全无力。还有他的手,方才拿杯子时几乎握不住。受了这样重创的人,即便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像承保说的那样,一上来就撂倒七八人将他救出。」 说着声音一凛,「还有他的眼睛。」 「眼睛?」 况天蔚看着田嬷嬷,「方才掌灯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底盘踞的红光,虽然后来被他压下去了,但分明就是我在船上见到的那双眼。」 田嬷嬷倒抽一口凉气,「龙眼?」 她记起况天蔚出海回来后讲的那个故事:她在一只飘到孤岛的船棺上找到了龙眼,被一道符封印住的龙眼。况天蔚认出符是阿申所制,故不敢将它打开,塞进木匣带上了船。可是当天晚上船上还是发生了怪事,一名船员忽然发了疯,拿刀砍杀了数人,最后被众人合力挡下,推进海里。况天蔚说,杀人时,那船员的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红光,和木匣中露出光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田嬷嬷惊愕失色,忙将况天蔚的指示吩咐了下去,集结了十几个拿着棍棒的家丁候在客房外面,一眼不错地紧盯着房门。 如此等了半炷香功夫,屋门却还是紧紧阖着,细听屋内,也没了沐浴更衣的动静。况天蔚道了声不好,不管不顾地走到前面,一脚蹬开屋门。屋内的景象让她惊唿出声:伺候沈茂林的两个小厮一个倒在浴盆中,一个横在地上,而沈茂林,却全然没了踪影。 况天蔚愣怔看着屋内的狼藉,下一刻,勐地转身朝况尹住的凌云阁跑去。 凌云阁中一切如常。天井中月色迷离,绿树掩映的屋门前,交错着一片片婆娑的暗影。 看门的小厮蹲在地上睡着了,况天蔚将他们摇醒,问有没有人来过时,两人皆睡意朦胧地摇了摇头。她心中稍慰,可抬头时,看到窗户被开了一半,窗格上,有一个尚未干透的手印。 况天蔚大骇,忙推了门走进屋内,快步踱至况尹榻前,惊慌失色地去抓他的手。 手是温热的,在被她紧握住时,指甲还在她手心里轻轻骚了一下。况天蔚抒出一口气,另一只手摸上况尹的额头,柔声道,「瑜儿,姑母被吓坏了。」 敞开的门板上传来笃笃两声闷响,况天蔚回头,看到田嬷嬷神色严肃地站在门外,用眼神示意她出来。她于是将况尹的胳膊塞回衾被,走出去,轻手轻脚带上了门。 「姑娘,发现沈茂林了。」田嬷嬷的声音微颤,手朝凌云阁后面的花园一指。 「捉住了吗?」 田嬷嬷摇头,面色铁青,「没有,他死了,尸体就飘在莲塘中,腰和胳膊都断掉了。」 同一时间,屋内的况尹勐地睁开了眼睛。他起了身,掀开衾被下了床榻,赤脚走到门边,看着外面刚刚开始发白的天色和高低错落的人影,轻声道,「姑母,我饿了。」 *** 碧山被细雨洗过,每一根柳叶都透着新生的青嫩,远望,好似青烟拢聚,帘幕重重。 蝉噪鸟鸣,衬得山林愈发寂静,也惊动了山石上的人的幽梦。 阿申许久未「睡」得这样踏实过,有些不捨得醒来,阖着眼,努力感觉阳光从枝叶中丝丝漏下,温柔地熨帖上来,将冰冷的身体泡出一汩汩暖意。 领口被拽动了几下,他嘴角噙笑,手伸过去,「小白,已经不疼了。」 手指触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阿申愣住,睁开眼,看到柳雀正衔着他的衣领,帮他把两片开襟一上一下穿戴整齐,遮挡住胸口那个黑魆魆的空洞。
第136页 阿申双手撑着青石起身,在一片青翠中寻找东方既白的身影,可人没寻到,头顶却传来张懋丞的声音,「她下山了。她昨晚照顾了你半夜,又到山顶看着滕玉的牌位发呆了半夜,今儿一大早,便一个人到城里去了。」 老道坐在一根柳条上盪鞦韆,震得柳叶翩飞,脸上萦着恨铁不成钢的愁苦,「山君,您不会还没有告诉小白,她就是滕玉公主的转世吧?」他瞅着阿申,见他默不作答,两手一拍,「哎呦,愁死我了。」 「你愁什么?」片晌后,阿申装作不在意地轻道一句,手一挥,将他从树顶打落。 张懋丞规规矩矩地盘腿在山石上坐好,食指和拇指一捏,朝阿申凑过脸去,「女子善妒,希望自己所爱之人的心只有这么大点儿,只装得下她一人,可山君你,心里明明只有一人,却默着不说,不是白白让人误会了去吗。」 阿申垂眸,手在柳雀的小脑上抚弄,「你继续讲。」 张懋丞见他不仅不恼,还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愈发神气起来,捋了捋长须,清清嗓子道,「山君见多识广,可唯独在男女之事上阅歷太少。其实我知道山君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是不想用前世之事将她拖住,怕她为了报恩,耽误了自己。所以才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当断不断......」 张懋丞激昂地连说三个成语后,忽觉自己的形象也高大饱满了,恍惚间,又回到了生前开坛布道,信徒众多的时候。 他起身站到山石前,双手背在身后,望向漫山苍翠,「可是山君也要顾及小白的想法吧。」 阿申转过半个身子,看张懋丞的背影,「她是怎么想的。」 「这......还用我说嘛。」张懋丞一怔,回过头。 「你说。」阿申故作淡然,手依然摸着柳雀的翎毛。 张懋丞皱起眉,「小白对山君那可是情深一片,天地可鑑啊。她的心思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山君心明眼亮,难道看不出吗?」 阿申抿了抿唇,将差点从嘴角溢出的笑容压下,沖张懋丞道,「那现在我该如何做?」 「春宵苦短,世事无常,山君又不是没有亲歷过?」他两手合握,眼神明亮,「失而復得的宝贝,自然是要紧紧抓住,死都不撒手,不然被别人抢走了,那可就追悔莫及咯。」 阿申脸色一僵,忖了片刻,「倒是我鲁钝了。」 张懋丞慢吞吞凑过来,看着他,「山君还是快些把小白寻回来吧。」 *** 子仲姜盘被放在章台城东角的一口活水井中。水流沖刷而过时,盘底的鱼、龟、蛙、水鸟便滴熘熘旋转起来,鱼禽游弋,生机勃勃。 东方既白走到井边时,几个半大孩童正趴在井沿上看那铜盆,其中一个指着井口,轻声念着,「隹六月初吉辛亥,大师作为子中姜沫盘,孔硕且好,用祈眉寿,子子孙孙永用为宝......这话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是一生一人,长相厮守的意思。」东方既白走过去,笑眯眯地看着一脸诧异的孩子,「这铜盆是一个男人送给自己心爱的女子的定情之物。」 「姐姐好厉害,这些事儿我爹娘都不知道呢。」小孩儿说着仰头看她,「那后来他们肯定一生一世在一起了?」 「他们.......」东方既白一时语滞,不知该如何答他,片晌后讪讪道,「姐姐也不知道。」 孩童们散开了,铜盆中的雕饰还在旋转着,叮叮咚咚,在井面上撞出一个个细小的水花。东方既白伏在井栏上,看水花簇簇,被朝霞映得璀璨多芒,轻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呢。」 说完,她自觉有些不好意思,挽了下头髮,腼腆一笑转过身去,肘弯压在井沿上,抬头看天空上毛茸茸蓝灰色的云层,任思绪被微风带得悠远。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忽的被轻拍了一下。东方既白回头,看到一枝从空中垂下来的柳条,前端的几片柳叶如人手一般,在她肩膀上戳戳点点。 第八十七章 「况尹」 「阿申让你叫我回去吗?」东方既白转过身,顺手摘了它一片叶子下来,放在唇边吹着,「我想自个儿待一会,过会子就回去了。」 柳条似是吃痛,抖擞一下,重新隐入半空中。 东方既白倚在井沿吹柳叶,只试了数次,便吹奏出音色圆润的调子,比碧山上千年来徜徉的鬼哭狼嚎的吹奏声不知好了多少。 可过了片晌,肩头上又是一阵刺痛,东方既白不得不停下,侧脸,看着停落在肩膀上的柳雀,伸手在它的小脑袋上轻轻点了一下,问道,「可是有急事?」 柳雀摇了摇头。 东方既白又道,「可是起了山火?」 柳雀又摇了摇头。 东方既白扭过头继续吹她的叶子,不再搭理柳雀。小鸟在她肩膀停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也展开翅膀飞走了。 水井中,子仲姜盘被流水沖刷地叮咚作响,如珠落玉盘,和着吹柳声,霎是动人。可是未过多久,乐声再次被打断。 张懋丞不知何时立在了井沿上,一脸不情愿地看着她,「小白,如今恃宠生娇了是不是?三请四请都不回山,还得我亲自过来找你。」 东方既白不看他,把玩着手中的柳叶,眉心蹙着,「老道,我只是想自己待一会,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清净。」
第137页 「山君知道你在想什么,」张懋丞看见她回过头来时眼睛一亮,止住话头,声音柔缓下来,「不过有些话,你们两个还是当面说比较好。」说完下巴朝碧山一指,「走吧小白,山君等着你呢。」 「那......好吧。」她犹豫了片刻,丢下叶子,又看了水井中的铜盆一眼,扭身朝前走去。 张懋丞跟在她身后心中窃笑,知道自己的话奏了效。东方既白的软肋他再清楚不过,所以拿捏起她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是两人将将走出数步,一个人影忽然从一旁闪了出来,见了东方既白便扑倒在地,急声道,「道长道长,快随我回况府去,主君他不好了。」 东方既白认出他是况家的家丁,忙冲上前问道,「上次见况公子时他已经能下地了,怎么忽然就不好了?」 那家丁抬起头,一张脸白里渗着青,「姑娘走后,公子便卧床不起,不进饮食,今儿早上人忽然就不行了。」 东方既白听了这话,一张脸霎时也白了,什么也顾不得,便随那家丁朝况府的方向去了。走出丈余,才想起张懋丞,回头沖他道,「告诉山君,我没有在同他赌气,他心里想的我都明白。」 说罢,便脚步不停地朝前去了,独留张懋丞一人站在原地,一边垂首嘆气,一边沖她离开的方向恨恨道,「你明白个屁。」 *** 况府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往日的热闹好似满地被风雨蹂躏过的残枝断叶,烂成碎浆,再也催不出一丝声响。空气似乎也凝住了,化成笼在况府上方的一层冰冷的氤氲,摒去了一切和尘世相关的嘈杂。 丫鬟小厮们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却也是悄无声息的,偶尔从窗中露出一张面目模煳的脸,像纸煳的白灯笼。 路过一片草丛时,东方既白看到了里面大片僵死的虫豸,心头忽的掠过一丝不安,转身想问跟在后面的家丁,却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 她的目光在院中梭巡数圈,都没有看到他,索性不再耽搁,独自一人朝凌云阁走去。 凌云阁中一个人也没有。 东方既白心中生出丝疑窦:况尹重病,况天蔚怎会不陪伴在侧?不仅如此,郎中和伺候的下人们怎么也一个不见?这么想着,她不觉放慢了步子,可就在这时,正对她的卧房中传出几声轻嗽,听声音,正是况尹。 她不再犹疑,加快步子走上门廊,推开半掩的门,踏了进去。 正对大门的是一张六扇碧玉屏风,色泽清透,遮光而不挡光。东方既白透过屏风,隐约看见了那个躺在大榻上的人影,正在踟蹰着要不要一个人进去,便听里面道,「东方......姑娘,你还是来了,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主君怎么会这么想?」她听况尹声音虚弱无比,心头一颤,「况公子,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会......」 「小白,」他打断她,「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吧,你对我,除了感激,再没有别的了。」 「我有。」东方既白听了这话心痛不已,再也顾不得别的,绕过屏风直奔况尹榻前,俯下身看着他,眼中垂下泪来,「况公子,你不要再这么说了,我心里难过得紧。」 况尹咳嗽着,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腕子。东方既白感觉到了,却无法将他推开,哽咽道,「我将你当朋友,当知己,我对你并非只有感激,是真的,你......能不能快些好起来。」 「我不想求生了,」他还握着东方既白的腕子,看着她凄凄一笑,「那日你走后,我便觉得心灰意冷,觉得活着实在是很没意思的一件事,还不如死了。」 东方既白的心勐地一沉:果然是因为她,是她将他害成这幅样子的。 她死咬着唇,片刻后从牙缝中挤出句话,「你还有你姑姑,还有你父母留给你的家业,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就消沉至此。」 「我只要你。」况尹的声音忽然高了一点,他半撑起身子,另一只手勐地伸出去,攥住东方既白的下巴,就像一条骤然出洞的蛇。 东方既白一怔,下一刻,便觉他的气息扑上自己的脸颊,冷冷的,里面有股子似曾相识的腥味。 「小白,我只要你。」 他说着便双膝屈在榻上,冰冷的身子朝东方既白直压下去,唇贴过来,却并未触上她的脸,「小白,你诺我,若我好了,你便从了我,好不好?」 况尹的棕褐色的眸子很亮,像能灼透人心,可朝她贴过来时,她看到了他瞳孔后面一闪而逝的红光,像两条红色的鞭子,在他眼底飞快地笞过。 「你不是况公子。」东方既白惊慌失措地朝后退去一步,怎奈他箍得她很紧,她一退,他便顺势握住了她的脖子,一把卡住。 「小白,你在说什么?」况尹笑了笑从榻上下来,他只穿着汗衣,身上的味道在他一起一落之间从衣下飘了出来,导入东方既白的口鼻。 腥,直掼天灵的腥,可是方才进屋时,她为什么没有嗅出来呢,难道他在屋中动了什么手脚? 东方既白的目光落到屋中四角摆放着的冒着浓浓白烟的香炉上,突然全部明白了。她眼角通红地看着「况尹」,咬着牙,一只手勐地用力,在他肩膀上狠狠一拍。 「况尹」松了手,后退几步,口中扑地吐出一口鲜血,染透了东方既白的裙子。可下一刻,他却笑着解开汗衣,将左肩的衣服缓缓褪下,露出胸前那个被清欢剜出的惊心动魄的伤口。
第138页 「小白,朝这里打,看他能受你几掌。」他喑哑地低笑,一步步朝东方既白逼过去,一直到她背靠屏风,避无可避,才又一次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自己对视。 「你说的对,我不是况尹,」他的眼狭长且阴沉,红光从眼角泻出,像屏风上透过来的日光,「可我又是他,你说对吗?」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东方既白眼中骤然冒出的惊惧,龇齿一笑,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凌空抱起,不顾她的撕咬挣扎,走到榻前将她抛在衾被上。 「申奢他喜欢你是不是?喜欢得不得了,捧在手心上都怕你长了翅膀飞走了,」「况尹」将上半身的汗衣扯开,双臂立在玉枕旁,将东方既白困在身下,咬着唇幽幽一笑,「那我偏要要了你的身子,让他追悔莫及,让他生不如死。」 他嗓子一软,嘴唇几乎贴在她的颈上,轻声耳语,「不过你可以反抗的,你只要杀了况尹,便能保全自己。」 语罢,他的手伸向东方既白的腰间,轻轻一挑,解开了系带。 眼看着他一点点拆下自己身上的衣物,东方既白浑身被冷汗裹满,脑海中除了恐惧,忽然闯进一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 身上已经被脱得只剩下一层汗衣,「况尹」的一只手顺着她的腰肢一寸寸来到胸前,隔着一层布,他指肚上的温度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东方既白看着他,眼底的泪凝在睫毛上,变成凛冽的寒霜,「我不能杀死况尹,但我可以杀死我自己。」 她唇畔轻启,说出一句她自己都认不出声音的话,身子如同泡在一桶冰水中,抖个不停。 「况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起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唇边含一丝怪异却满足的微笑,「东方既白,你要自戮吗?」 第八十八章 等待(正文完) 「自戮」两个字像一枚针,冷酷而又缓慢地贯穿过东方既白的心。 她被扎得痛苦难耐,于是不得不扪心自问:小白,你真的要自戮吗?一副不再清白的身子到底能改变些什么,改变你的人还是改变你的心?如果分毫不能,你又为何要因为他人的恶行伤害自己? 还有阿申...... 想到他,心痛愈发无以復加:他因滕玉自戮已经遍体鳞伤,她怎么忍心在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上再捅一刀? 念及此,东方既白僵紧的喉咙松弛下来,攥紧的十指也认命般地摊开。她看着「况尹」,眸中闪过一道光,最是惨烈却也最是坦然,「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杀死我自己,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走上这条路,你死心吧。」 「况尹」先是怔住,后便龇齿而笑,身子重新覆上来,手在东方既白胸口勐地一扯,将她的衣衫褪尽。 「好一副白璧无瑕的身子,」他的眼神一寸寸挪下去,眸中沾染上湿意,嗓音喑哑,「难怪阿申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不过,我要先替他尝尝鲜了。」 语罢,两只手便像铁掌似的将东方既白钉在榻上,饿虎扑食一般地,压下去...... 东方既白闭上眼,牙齿在嘴唇上铬出几道口子,腥甜溢满口鼻,呛得她噁心。 「叮咚......叮咚......」 头顶忽然传来动听的水流声,中间还夹杂着一首苍凉且模煳的哼唱,依稀是:「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况尹」勐地从东方既白身上爬起来,抬头看向上方的拱券。那里悬着一个铜盆,折沿,浅腹,圈足,一看就是件古物,却有流水从中溢出,蜿蜒而下,如透明的绦带,丝丝缕缕附着在东方既白身上,温柔地将她缠绕起来。 他碰不到她了,手指所到之处,皆是滑腻的水流,看起来只是浅浅的一层,探进去,却是触不着底的。 「子仲......姜盘。」他口中恶狠狠道出四个字,冷哼,「一生一人,白首偕老?简直荒谬至极。」 可嘴上如此说着,他心中却知今日是不能成事的了,于是从榻上爬起,穿戴好后走至屏风前,透过那一扇碧玉,去看外面偏斜的日头,片刻后寒笑着回头道,「得不到你的人我也一样能让他痛不欲生,东方既白,你好生歇一歇,今晚你我大婚,不知要折腾到几时。」 说罢便绕过屏风朝门边走去,可将走出两步,身形却又一次滞住,嘴角泻出一丝不冷不热的笑,「对了,阿申他......受了重伤是吧?」 闻言,东方既白的脸骤然变得煞白,「况尹」看在眼里,愈发张狂忘形,大笑着推开门后,扬长而去。 东方既白静待他走远,一直到听不见脚步声后,才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穿戴好跑向门边。 房门没有落锁,一推即开,可是一踏进院子,她却大吃一惊:门外站着四个婢女,脸白得像刷了粉,眼睛却如两团墨迹,不见眼白。四人皆捧着漆金的乌木盘子,其中一只盘子上,叠放着厚厚的一摞红绸嫁衣。 四人见了她,便僵着身子行礼,声音沉闷且含煳,像缺了半截舌头,「姑娘,我们来替你装扮。」 东方既白被嫁衣的红色刺得目眩,下了台阶撞开几人跑到墙边,手指轻握念了个口诀,飞身朝墙头跃去。 可是她刚跃至墙头,便见那团凝在况府上方的氤氲流动起来,颜色也渐渐加深,像有人在上方打翻了砚台。 「轰隆」一声,氤氲中震出一束响雷,东方既白一惊,随后便被一股强劲的气流掀翻,坠下墙头,身子重重砸在地砖上。
第139页 骨头疼得像是要散架,她咬牙忍下,摇摇晃晃站起身,又一次捏出口诀。 可就在她准备再试一次时,身后忽的传来一个声音,「姑娘何必白费气力。」 院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况天蔚站在门口,面色平静地望着她,缓声道,「既已身陷绝境,无法逃脱,不如静下心来想一想,你最想保全的是什么。」 她舔了舔结着血痂的嘴唇,脸上浮出一个极浅的苦笑,「若连自己最珍惜的东西都保不住,即便日后重获自由,也无法再谋后路了。」 东方既白猜到她是况天蔚,心中的委屈忽然决堤,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他要用我做饵引阿申出来,我不能让阿申自寻死路。」 况天蔚慢慢踱至她跟前,手指温柔地擦掉她颊上的泪痕,「东方姑娘,你为了保全瑜儿,不惜牺牲自己,我很感激。可现在你要想想,如何才能保全阿申。」 说完,见东方既白眼神发直,轻轻握住她的肩,强迫她与自己对视,「这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若定要求一个圆满,便只会害人害己。姑娘,情深不寿这个道理你需记得。」 「情深......」东方既白道出二字,眸光微微一漾,心中那块隐痛被戳了个猝不及防。 片晌后,她拉住况天蔚的手,掌心的冷汗却已在不觉间干透,「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烦请您请让人为我......梳妆。」 *** 红烛被烧出了泪,映亮满头珠翠。 身后的丫鬟梳着手下的乌髮,声色木然,「一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二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东方既白看着镜中美人,手背轻贴上冰冷的面颊,「我曾经也很想要一个家的,后来又不想要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让我意识到家不是一所院子,一座房子,而是那个你永远想陪在他左右的人,」她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许是想要的太多了吧,所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 丫鬟漠然地递出一只手去,「姑娘,时辰到了,别让主君等急了。」 东方既白笑着点头,站起来搀扶住她慢慢踱至门边,看着院中红绸飘飞,灯烛辉煌,朝那个站在阶上的人影走过去。 丫鬟将她的手递到况尹掌心便退下了。况尹握住她冰冷的指尖,眼神在她脸上飘晃,唇畔沁笑,「你猜,他何时会来?」 东方既白没有说话,一眼不错地看着前面的大门,直到门缝一点点敞开,露出那个她熟悉的身形。 她看着他,勐然想起一段往事。那是她刚到碧山的时候,因为挨饿了太久,饿怕了,所以每天一到饭点,便翘首以待地盼着他过来,就和现在一般,看到他出现,心中明明早已雀跃起来,却又不敢显露。 她垂下头,将眼睛藏在睫毛后面。 「山君也来恭贺我大婚?」况尹似是觉察出东方既白的心思,半旋过身,揭开她头上的纱盖,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将她完完全全地呈在阿申面前,「也是,都是故人,小白跟了你十几年,山君自是要亲自过来一趟的。」 「今夜不会有人成婚。」阿申冷淡地答他,继而沖东方既白挥了挥手,柔声道,「小白,过来。」 况尹轻声哼笑,嘴唇贴近东方既白的耳畔,「小白,山君似是误会了,不如你告诉他,嫁给我,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东方既白没有理会他,眼神和阿申的眼睛碰了一下,又慌不择路地逃开,瞅着脚尖,把自己心里的话一股脑倾倒出来,「他说你对我用情至深,所以一定会来救我。你来了,这不错,但我清楚,你对我的感情并没有深到非我不可的地步。」 这一句话出自真心。 她心口一阵抽疼,忙以笑容掩饰,说出另外一句话,一句思量了许久的假话。 「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阿申,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即便你吻了我,我也很想很想吻你,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她一笑,故作潇洒,「你心里一直住着另外一个人,我却上杆子捧着真心奉上,岂不是亏大了,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做蚀本的买卖,你清楚的。」 阿申没有说话,只用含着笑的眼睛接住了她这句谎话。东方既白被他看得心头一慌,忙将剩下的那句最重要的话说完。 「你走吧,阿申,你着实没有必要为了我来这一趟,别忘了,你要等的人还没有等到,不值得为我拼上性命。」 阿申一言不发地走到东方既白身边,眼神逼视过来,像是要锁住她的一生一世。他把她的手从「况尹」手中扯出,握住她的双臂朝自己怀中轻轻一揽,将她抱下台阶。 现在他们站得很近了,东方既白感觉心跳很没出息地加快了,刚准备抬头问他要做什么,他却先说话了,语气轻柔,像在哄和父母赌气的孩童。 「我和滕玉曾经有过一个约定,『一生一人,至死不渝』的约定,而子仲姜盘就是我们的信物。」他抱住了她,看子仲姜盘的水流哗啦啦从她身上撤下,嘴唇贴上她的耳朵,「你有没有想过,子仲姜盘为何会救你?」 东方既白愣住,心咚咚跳个不停。她想到了答案,一个早该想到却一直不敢去想的答案,于是双颊泛起紧张的红潮。 「你就是我心里的那个人,从以前到现在,从未变过。」他笑得浅淡却暗昧,「小白,你真的很傻。」
第140页 一股暖流从心脏深处翻卷而来,驱走了东方既白身上的寒气,将她整个人裹挟在其中。她哑口无言,不敢置信,嘴唇翕动几下,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真相就是如此吗?因他的克制和忍耐,将洪涛般的爱意化作涓涓细流,所以她便瞧不见了?她摸着他的脸,没有说话,眼睛却已诉说了万语千言,第一次,如此放纵地与他纠缠。 况尹的笑声忽然从背后传来,直窜天际,在上方墨黑色的氤氲中划出刺眼的红光, 「原来她就是滕玉。 」 他瞳孔后的猩红像两滴血泪,马上便要喷薄而出,「阿申,我今日便杀了她,帮你了结执念。」 说话间,他朝东方既白直扑过来,可只起了势,身子就被银鞭狠狠裹缠住,无法动弹。 「阿申,如今你受了重创,难道还妄图再次困住我不成?」 况尹笑望着阿申,咬牙发力。银鞭被他周身的红光抻得越来越细,最后竟化成如蚕丝一般的细线。 东方既白见银鞭几欲绷断,心中惊骇,想要出手,又怕伤到况尹的身子,一时进退维谷。 阿申看出她的心思,举重若轻地沖她一笑,长眉压弯了眼,「小白,在碧山等我。」 话音刚落,银鞭绷折,「砰」的一声,冒出万点银光。阿申在鞭断的那一刻,旋身抱住况尹冲进屋内。 随着一声嘶鸣,烛火熄灭,屋门在两人身后重重闭合。同一时间,况府上方的氤氲中,那潜伏了许久的红色闪电直落而下,噼开屋顶,掼入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黑影中。 屋子先是燃烧起来,熊熊大火好似发了疯,张牙舞爪地乱窜,从窗中横流出刺目的火海。火势弱了后,又有洪流从氤氲中灌落,沖得屋檐四散,墙壁开裂,不消多时,只留下一个黑魆魆残破的骨架。 黑烟四溢,迷住东方既白的眼睛,在她面前抛下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地黑影。她摸索着向前,口中胡乱叫着什么,眼中泌出黑色的眼泪。 突然间,手臂被一个人抓住。她喜出望外,捧住那人的脸,「阿申。」 对面传来的却是况尹的声音,真正的况尹,他的脸和她相隔寸余,像一片破碎的影子。 「东方姑娘,山君他......与龙眼同归于尽了。」 *** 他让她在碧山等他,可是他没有来。 碧山的一草一木,还如往昔一般发荣滋长,柳条青翠,枝叶扶疏。柳雀生下了第一窝鸟蛋。张懋丞修炼得不再油嘴滑舌。只有他,永远留在了原处。 一月后,她去了澹粉楼,叫了一碟烧饼面枣。枣泥香甜,一如往昔。吃完后她很爽快地拍下一两碎银,却被店掌柜笑着推拒了。 「自家的铺子,哪里还用给钱?」店掌柜神色谦恭,令她想起那日他和阿申并立在门前的模样,「这铺子已经被阿申买下了,他叮嘱咱们,烧饼里的枣子绝对不能少于五颗,所有的点心都要多多加糖。」 说罢,见东方既白勐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忙跟在后头,「老闆娘,以后常来吃啊。」 她本在默默流泪,听到老闆娘三字,却滞住脚步,回头,沖他动人一笑,「好。」 二月后,她去了寒蝉寺。 佛前她合掌礼拜,伏在蒲团上,重复着他许了千年的愿,久未起身。 白烟裊裊,遮住佛祖的一双慈目,她不知,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祈告。 出了院门遇到老方丈,她问他自己的愿望究竟能不能实现,方丈避而不答,合掌让于一旁。 她仍不甘心,追问他,「方丈以前是如何回答阿申的?」 老方丈颔首而笑,「我告诉他,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三月后,况尹伤愈,来碧山寻她,两人同坐道观前,喝着清甜的蜂蜜水。 况尹不好意思地向她赔礼,坦诚地剖析内心:「若不是我心有妒意,也不会让龙眼钻了空子。」 东方既白使劲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傻瓜,这世上哪颗心是晶莹透彻毫无瑕疵的,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生出妄念?」 况尹稍稍释怀。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他问她,「你要一直这么等下去吗?我亲眼看到山君魂飞魄散,化为乌有的。」 东方既白笑笑,「也不知道干嘛,就等着呗。」 她说着捡起一片落在脚边的柳叶,擦净后放在唇畔吹响,音色婉转,绕耳不绝。 况尹看着她的侧影,擦擦眼角,再无一话。 又过三月。 一日,东方既白到章台一户人家捉妖。那家的小姐被养在池塘中的一只成了精的鲤鱼所惑,终日坐在池边一动不动,不思饮食,不寝不眠,几乎成了一张人皮。 夕阳西下,当她提着那只落网的鲤鱼怪路过剑池的时候,小妖精忽然「呦呵」一声,乐道,「剑池的水终于干了嘿。」 东方既白朝旁侧望去,果见池中俱已干涸,只是池底中,却不见了那盏噬魂灯。 她暗自咕哝,「怎么一夜之间池水便干了?」 「不是一日,」鲤鱼怪叽叽喳喳着,「这半年来剑池的水位一直在降,但谁又能想到它有朝一日会干涸呢,不是有剑气庇护的神水吗?」 东方既白若有所思地想着前事,喃喃,「是啊,千年都未少过一滴的剑池水也就这么干掉了,看来海枯石烂,也并非一句戏言。」 晚上回到碧山,她在溪涧捉了两条肥鱼,一条红烧一条炖汤,就着酒吃得津津有味,吓得那鲤鱼怪连连求告,说自己以后要潜心修行,绝不再做那惑人心智的行径。
第141页 「真的知道悔改了?」她醉意朦胧地瞅着它。 「爱情算个屁,保命最重要。」鲤鱼怪滋熘一声钻入溪涧,尾巴甩出一簇水花,消失不见了。 东方既白托着腮吃吃笑,「对,爱情算个屁呦。」 当晚,她忘记了用灵犀召唤阿申,他消失后的半年,她日日都用灵犀寻他,唯独漏掉了今天。她侧躺在青石上酣睡,隐约记得好像也有那么一个喝醉酒的晚上,他将她驮上碧山顶,搂紧她,搂得她骨头都发疼。 「阿申。」她唤了他一声,听柳枝在被风催得窸窣作响,忽然在梦里抽泣起来,被一股歇斯底里的绝望击中。 「我在。」身后有人回应她。 她以为是梦,不敢睁眼,生怕美梦破裂,再也见不到他。 直到,一双手从腰间穿过,将她缚紧,搂得她胸口生疼。 「去况府『抢亲』前,我和童子达成了一个约定,」他笑着,声音温暖且腼腆,「我帮他排干剑池水,他帮我寻回失散魂。」 「小白,」他从她脸颊上偷走一个吻,「我回来了。」 金风拂过,碧山上的柳条同时飘向章台城的方向,像终于寻到了归处。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