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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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美人欺君》作者:獭祭鱼鱼鱼【完结】
烟年在汴京做了十年细作,鞠躬尽瘁,战绩卓然,只等金盆洗手衣锦还乡,平静度过余生。
谁料上司不做人,收了辞职呈后,硬是塞给她最后一个任务——勾引权倾朝野的外戚头子,叶叙川。
烟年惊闻噩耗,眼前一黑。
世人皆知,此子俊美阴鸷,身世曲折,办事心黑手狠,滴水不漏,手握无数同行性命,乃业内大名鼎鼎的细作坟场。
为了自由,烟年咬牙,迎难而上。
————
两年过去,烟年从教坊女混成外室,从外室奋斗到侍妾,从侍妾上位成叶叙川的心头肉。
期间辛酸无法言表。
看着这位爷前一刻小意缱绻,后一刻狞笑扭断背叛者狗头的娴熟手法,烟年头顶冒汗,一边假笑鼓掌说哇大人真棒,一边加紧完成任务,争取早日收割他的狗头。
设下了送他下黄泉的致命陷阱,烟年老泪纵横:辛苦工作整十年,终于看见了顺利退休的曙光!
孰料这曙光转瞬即逝。
对上这双偏执狠戾,满含恨意与挣扎的眼,跑路中的烟年大惊失色,如坠冰窟。
一道锁链将她缚于金笼之中,从地狱里回来的男人双手沾着浓红的鲜血,抚摸她惊恐的脸,温柔一笑道:年年,你想逃去哪里呢?
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陪着他下地狱。
—————
叶叙川知道她阳奉阴违,口蜜腹剑,温软乖巧表象下藏着最冷硬的心肠。
但他觉得这样的她,才和自己般配。
内容标籤: 相爱相杀 朝堂
搜索关键字:主角:烟年 ┃ 配角:叶叙川 ┃ 其它:细作苦,细作累,细作工伤不给赔
一句话简介:被任务对象强取豪夺了
立意:干一行爱一行
第1章
香榧第一次见到烟年,是在正熙四年的盛春。
时值汴京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金水河边草长莺飞,笑语盈盈,而数墙之隔外的武德侯府,却一片风声鹤唳,愁云惨澹。
三日前,家主大人亲自抓了一个府里的暗桩,暗桩走投无路,一口吞了早已备好的鹤顶红。
碧血溅满庭前牡丹,大管事落了个失察之罪,在正屋门前跪了整整三日,直跪到双膝糜烂,方从那心狠手辣的主人手里捡回了条命。
劫后余生,头一件事便是削减府中冗员,只留经年的老僕,凡后来买的来路不明者,一概扔去庄子里,任其自生自灭。
而香榧,恰恰是个「来路不明」之人。
五年前,真定府岁寒大飢,米斛万钱,人相食。
村子十室九空,唯她一人被辗转卖来汴京。
她从清晨枯坐到黄昏,听着一批又一批僕婢被撵走,他们沉默地离开此处,连哭声都不敢发出。
直至余霞成绮时,管事推开了她的屋门。
「你是香榧?」
香榧低头道:「已轮到我出府了吗?」
管事瞥她一眼,不耐烦道:「谁说要让你走了?」
香榧一愣。
管事道:「算你这丫头运道好,大人在尚书府收用了一个乐伎做外室,正缺人伺候,你不必去庄子上耕田了,就去甜水巷的外宅罢。」
*
一个乐伎被赎为外室,在风日流丽的汴京城中,寻常得好像一只黄鹂飞上枝头:你不知道她为何登了高枝,也不知何时一阵疾风颳来后,她还能不能稳稳地攀在枝上。
可这不是香榧该去思考的问题。
她只需知道,多亏了那乐伎及时出现,她逃过了被撵出侯府,流落街头的命运。
劫后余生,她来不及庆幸,驴车已拉着她和另一个拨来使唤的丫头,缓缓驶过长街。
时值花朝之节,芳草如茵,杏花如绣,仕女们巧笑倩兮,携篮款款行于画桥流水,宝榭层楼之间,侯府驴车从南薰门时经过时,连风中都夹杂着棠梨香气,繁华好似华胥一梦。
只是对坐那丫鬟连绵不断的聒噪,为周遭景色蒙一层阴霾。
「……可真是奇了,大人最是爱惜羽毛,这次却平白无故收用了个烟花女子,其中必有缘由,只是我诸般打听,却什么都没探听到……」
「……罢了,不过一个出身风尘的外室,便是承了宠,也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叶氏自百余年前便把持重兵,任了不知多少朝节度使,大人更是俊美皓然,神仙般的人物……她一个风尘女如何配得?」
听得这等轻狂之言,香榧在心中暗自摇头。
家主大人的确俊美,但与神仙应当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出身高门豪族不假,年少时却曾家道中落,流落边关,而后卧薪尝胆十年,才一步步收回兵权,拉拢党羽,杀尽仇家,将胞姐扶上太后之位。
从罪臣之子走到权倾朝野,这样的人,怎么会春风和煦呢?
怕是吃人都不吐骨头渣子。
那丫鬟不忿地咬紧牙关,语带怨毒:「……只盼着她承不住这般天大的福气,早些香消玉殒才好,这样,我便可重新回府里伺候了。」
「人家毕竟是主子,碧露姐姐慎言。」
她轻声道。
「怕什么,」碧露鄙夷道:「家主大人随手将她扔来这院子里,想必对她并不上心,一个低贱的艺伎罢了,又算得哪门子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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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车驶进甜水巷口,缓慢停驻。
外宅恰坐落于巷子深处,闹中取静,清幽精巧,墙上密密地攀着红丝草,如生长的蛛网,墙头上伸出一支海棠,为暗巷添一分鲜妍明丽。
时人爱花,汴京城中遍植花树,每一场春天都声势浩大。
香榧抬起头,嗅到了春分与惊蛰间的海棠香。
宅门洞开,一道影壁陈于庭前,白墙青瓦,浮雕上分明是照日花开,临池月满的图样,与这座城池的气度相合,是一种不过分的雅致。
「便是这儿了。」碧露倨傲地抬了抬下巴,绕过影壁:「我倒要看看这女人生得什么勾栏模样——」
香榧刚欲跟上,却见她陡然剎住了步伐,
只见方才还趾高气扬的碧露,此刻愣愣地停在影壁边,双目圆瞪,呆若木鸡,直勾勾望向庭院正中。
香榧眨了眨眼,越过她肩头,也往庭中投去一眼。
春和景明,红妆海棠衬着冷清的白墙,更显的烈烈欲燃,海棠树下栽的是南国移栽来的晚樱,重瓣垂枝,雾蒙蒙的烟粉色,花瓣下缘染一丝绿意,好似一池春水,泼熄了正燃烧的海棠。
一只骨肉匀停的素手从袖下伸出,折下一支樱来。
日光透过海棠与樱漫射而下,将女人的面容蒙上一层柔艷的纱光,朦朦胧胧地让人晕眩。
漂浮的暖红中,她微微侧过头。
她带着烟花柳巷惯有的风月情态,先垂下眼,睫毛轻颤一记,再扬起眼眸,唇角向上钩,粲然一笑。
「来了么?」
女人捻动手中樱枝,温温柔柔笑道:「这院子真是漂亮。」
*
许多年后,香榧还清晰地记得这惊鸿照影的一眼。
这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明丽春光可为美人增色,但顶级的美人,她只要简简单单地对你一笑,就能在你心里种下一整个春天。
*
两名丫鬟兀自愣神,女人则泰然自若。
她仅在庭中驻足片刻,便道今日身子睏乏,要回后院歇息。
眼看美人柳腰款摆,已飘然过了垂花门,香榧才如梦初醒,碎步跟上去道:「婢子伺候娘子用完晚膳,娘子再歇吧。」
「不必,」美人乐呵呵道:「我已被你们大人餵饱了,先前吞了不少下去,现下喉咙痛,没有胃口。」
香榧茫然。
什么吞不少,什么喉咙痛,她怎么听不懂呢?
见香榧目露困惑之色,美人气定神闲,轻捏了把她脸蛋道:「若是你实在闲不住,便帮我去楼子里,把我的衣裳首饰取来吧。」
*
香榧领命而去,可方一走到门口,就被碧露拦下了。
碧露目露轻蔑:「用不着你,府里自有安排。」
香榧一怔,朝外头望去,只见抄手迴廊下,几个婆子肃着脸,检查送来的柳条箱笼。
筛查完的黛纱罗,兜罗锦,北方样式的缂丝捻金锦,都散乱丢在一旁,侯府老僕做事细緻,连白羽彩花冠都要折上一折,以保繁杂装饰中没藏着伤人之物。
来回捏了三回,他们并未发觉有何异常。
「倒是个干净的。」为首的婆子嘟囔道。
她站起了身,对香榧碧露两人道。
「既然你们要伺候她,便教你们心里头有个底。」
「她叫烟年,青烟的烟,年华的年,从前是红袖楼的招牌,在汴京的楚馆秦楼中也算得有头脸,有名姓的人物。」
「而此番被大人收用,实乃因缘际会,你们自己心知肚明便是,出去若敢多说半个字……」
婆子语调森冷,如刀尖划过青瓷盘。
「前日揪出的那细作,就是你们现成的下场。」
*
在婆子的讲述中,今日本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偏偏有蠢货不安生,毁了好好的花朝节。
一大串乱子的根源,俱都牵扯到了同一个蠢货,便是小皇帝的异母小姑,国朝的阳平长公主,赵柔珠。
起因十分简单乏味。
前日太后漏出风声,欲为阳平长公主与吏部尚书次子赐婚。
然而,阳平长公主眼高于顶,热衷弄权,对这个便宜嫂嫂积怨已久,自然不甘嫁个草包夫婿。
她要嫁,就定要嫁当世英豪,神仙人物。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看准了位高权重,且尚未婚配的枢密使,叶叙川。
尚书府中的花朝宴上,长公主以暖情药偷换了叶叙川的酒水,并亲令他饮下,才欢欣鼓舞地喝下了自己那杯,静待药效发作,她好将这锅生米煮成熟饭。
然而她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件事。
——叶叙川此人心思缜密,手腕狠毒,想赖上他,无异于关公门前耍大刀,鲁班门前玩花斧,只有搬石砸脚的份儿。
在药粉抖入壶中之时,她盘算已如一张摊开的白纸一般,赤条条呈现在叶叙川眼前。
既然敢捻老虎鬚子,那他不介意将计就计,给这蠢姑娘一点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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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大人为解药效,随手收用了那琵琶伎,然后长公主殿下,便与李尚书家二郎君……」
香榧碧露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难怪那美人方才一直睏倦不堪,天不暗就要回屋歇下。
「可见大人并非真心喜爱她,只是一时情急,以求纾解?」碧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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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闭嘴,当下人的,怎可轻易揣测主子的心思?」婆子厉声喝道:「说了这些,只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底罢了,今后好生当差,莫要以为在外宅中便可惫懒了!」
碧露不甘不愿阖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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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碧露这句话,香榧失眠了整夜,双眼盯着窗外暗蓝的天。
石青色的云乱糟糟堆在天际,被月光扯出一道道绿棉絮般的难看痕迹。
夜风凄冷,她深觉前路晦暗。
新主子烟年虽然貌美,可大人目下无尘,素来只视红颜为枯骨,正如碧露所说,他并非真心收用烟年,不过是纾解罢了。
那既然如此,是否有一天会将烟年扫地出门,连带着把她也被撵出去呢?
她不敢深想。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风从窗子口钻入屋中,发出凄清细长的声响,风声中还掺杂着夜鸮的鸣声,直叫人毛骨悚然。
在她的故乡,夜鸮是地府派来人间传播苦厄与病死的使者,常于冷夜深山,野冢坟堆之间出没。
今夜鸮鸟叫得那么凶,莫非是来提醒她的坏运气的么?
香榧睁着眼,止不住胡思乱想。
清醒了半夜,不知怎地,突然有风飘过,她迷迷煳煳陷入沉眠。
梦里一片荒芜,只有夜鸮的叫声,如从忘川河上传来的那样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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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窗户纸缝隙处缩回一支竹管。
月光如银,黑衣人影跃下后罩房窗棂,扯开面巾,露出两枚乌青的黑眼圈。
「……夜半三更不就寝,这丫头简直比你养的扁毛畜生还能熬,累得老子蹲了大半宿,什么人间疾苦。」
「哦?」
东厢绮窗半开,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嗓音。
「一管迷香放了小半个时辰,慢得如老鳖爬墙,驴皮煮胶一般,我便觉得奇怪,就凭阁下这点连小脚老妪都不如的本事,还有脸说我的夜鸮是扁毛畜生?」
黑衣人一窘:「烟姐,迷药价贵,一小包起码半贯钱,自然要省着用,不然指挥使又要骂我败家了。」
「你但凡出息些,营里也不敢剋扣你的用度。」
黑衣人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那道嗓音平静道:「蒺藜,你前岁大暑进汴京,到如今已蹉跎两年时光,对不对?」
蒺藜支吾道:「也……也不是蹉跎,只是还未熟悉此地……」
烟年感嘆:「两年啊,西街的寡妇都换了三任小白脸儿了,你却连个侍卫的差事都没谋上,只能四处跑腿。」
「跑腿也就罢了,毕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你连跑腿都跑不出成绩来,问起来么,就推说是在卧薪尝胆,积攒阅歷,可那胆都快被你舔出坑了,床板子都快被你睡穿了,也不见你有什么建树。」
她做出结案陈词:「可见即使多给你拨银子,也是白白浪费。」
「烟姐别骂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再也不说您的鸟儿是扁毛畜生了。」
蒺藜泪盈于睫。
烟年冷哼一声,食指在桌台上轻敲两记。
檐下飞来一只狸花色的夜鸮鸟,收翅停在她手边,亲昵地蹭了蹭她下巴。
女人轻抚鸟头,慢悠悠的嘲讽还在继续。
「……也不知这是什么年景,细作也如盐硷地里的韭菜一样,一茬不如一茬,偌大的汴京细作营,全靠我们几个老细作支撑。」
「蒺藜啊,你干脆也别佩长剑了,当个拐棍撑着,翻过太行山,回北周放羊去不好吗?细作营省一笔款子,你也能发挥专长,岂不是各得其所?」
叫蒺藜的黑衣人被骂得无地自容。
垂死挣扎片刻,才丧气道:「……烟姐今天是怎么了,怎地说话如此……直截了当?」
*
烟年抿嘴不言,目光微沉。
用他核桃仁大的脑袋想想,还能因为什么?
白日里的惨痛遭遇又浮上心间,被来回摊煎饼摊了两个时辰,这福气给他他要不要啊?
最可气的是,事后男人冷漠地唤随从收拾残局,竟是没有多看她一眼。
甚至扔掉了他的嵌玉腰带,只因为那美玉被烟年无意玷污了,他嫌不洁。
烟年气得差点笑出声:既然那么爱干净,何不把干脆挥刀自刑算了,装什么装。
*
但她的职业精神不允许她大放厥词。
云散雨歇,烟年对穿上衣服的叶叙川说的第一句话是:「大人想付烟年多少缠头?」
听得此言,榻边的男人披大氅的双手一顿,微微回过身,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
他的气韵与烟年见过的所有汴京权贵都不同。
因身世坎坷,他比同龄的青年们要成熟得多,身体的每一寸都散发一种不动声色的强横,渊如深潭一般,仿佛天下没有不由他掌握的人或事。
一眼看来,久居高位者的威压气度尽览无余。
见过红尘众生方知,权力与阅歷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烟年坦然与其对视,婉转一笑。
「……只是说笑罢了,能伺候大人是妾几世修来的福气,怎好意思让大人另出银子?」
她忍着腿酸,在榻上膝行两步,伸手去够被男人随手扯落在地上的荷包。
锦被下滑数寸,露出嬛嬛一裊小蛮腰,腻白如山阴处渺渺的雪光。
叶叙川不语,却并未移开目光,反而双目微眯,直勾勾审视面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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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得好,从母亲那儿继承来一双微微狭长的丹凤眼,不带情绪时也天然带一丝专注多情,因此,这双眼睛常给旁人一种温润的错觉。
但这种错觉骗不过烟年。
从见到他第一眼起,烟年就笃定,她不喜欢叶叙川。
大概因为这个男人是她的同类,和她一样虚与委蛇,一样冷淡寡情,时刻清醒地掌控着周遭的一切,矜贵沖淡的行为举止之下,藏着一段极冷漠刚硬的心肠。
一个男人要有多强的戒心,才连登顶的瞬间都不愿闭眼?
这双手亦然,握过纸笔,提过刀剑,光是直接了结在他手中的性命,多得怕是他自己都数不清。
细作营曾赠他一外号:细作坟场。
他也没辜负这个诨号,就在前几日,他才刚刚杀死了她一个同行,据说那细作死状可怖极了,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一言以蔽之——很难搞。
烟年强行忽略男人身上散发的压迫感,从荷包中抽出一张薛涛笺,递给他。
软红笺纸裁成海棠轮廓,上以簪花小楷书写古人诗句。
借问萧音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她低身一礼。
「妾名烟年,红袖楼的行首,若是这具皮囊还讨大人喜欢,大人以后就常来楼子里,给妾做做脸面,撑撑排场罢。」
她仰起脸,汴京城最动人的风月定定地望着他,等待他的答覆。
叶叙川不置可否,忽地松开眉眼,温润一笑。
这一笑如星河流泻,万千光华落入他眸间,熠熠生辉,如相隔云端的出尘仙家,又如嚣嚣红尘中会带把伞来接你回家的情郎。
烟年自己面皮子漂亮,日日对镜,早已免疫一切美色的诱惑,但在叶叙川对她微笑时,她竟然难得地失神了一瞬。
「你叫烟年?」
指尖一空,海棠小笺落入他手中。
叶叙川垂眸,扫了一眼这风雅的名碟,然后……将其撕成了碎片。
薄红委落在地,烟年眼皮子勐地一跳。
「我从不涉足教坊勾栏,你邀我去给你撑排场,恕我无法从命。」
「哦,」烟年勉强挤出笑容:「竟是这样,那……」
话音未落,叶叙川捏住她精巧的下颌,慢条斯理地往上抬,好与他对视。
面上笑意不改,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怜惜,烟年被迫顺从着男人,侧脸被他的狼牙指环硌得生疼。
她在心里骂娘:不回床就算了,折她脖子做什么?要给她正骨吗?
趁自己还没有彻底窒息,烟年艰难保持着婉约风姿,开口道:「……烟年不懂事,为大人绝代风华心折,胡言乱语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莫怪……」
「怎会责怪于你?」叶叙川温和道:「无法为你捧场,我亦颇感遗憾。」
「……不过,我素来不喜自己用过的东西被旁人染指,宁可把它们毁去,也不愿与人共享。」
烟年脸色转白。
捏住她下颌的手指缓缓往下移去,落在她脆弱纤细的颈间。
捕捉到对方笑眼里清晰的杀机,烟年猝然清醒。
这人属螳螂的吗!睡完就杀!
生死一霎,她神思敏捷如电光,脑中闪现了数十个求他放过她的说辞,砰,砰,砰,脉搏在他掌心跳动,越来越急,越来越快。
她强压恐惧,方准备开口,却见叶叙川眼底杀机消弭于无形。
他依旧光风霁月,眉眼带笑,仿佛方才的阴鸷狠辣都是她的错觉而已。
叶叙川道:「那么紧张做什么?我怎么会捨得杀如此美人?」
他状似眷恋地抚弄烟年脸颊,又轻声道。
「可我也不喜欢做嫖客,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要委屈你一二,城东甜水巷里有间空宅子,今后你便住在那儿罢。」
第2章
三月初二,天晴日朗,惠风和畅,但对烟年来说,却是个十二万分不幸的日子。
因为她莫名其妙成了一个外室。
她今年二十有二,是个细作,供职北周细作营,校尉军衔,平日潜伏于汴京知名风月场所——红袖楼,专门探听高端情报。
截止今日,她已兢兢业业工作了十年,过手数千份情报,熬走皇城司三任指挥使,今年本该在红袖楼行首娘子的宝座上光荣乞骸骨……然而,一切的不幸,都始于指挥使给她的最后一个任务——勾引叶叙川。
接到任务后,烟年陷入高贵的沉默。
良久,她对指挥使道:「头儿,你想弄死我可以直说,不用跟城头上出殡似的拐弯使坏的。」
指挥使搓手道:「这是什么话!就是个寻常任务罢了,简单得很。」
烟年气笑了:「那你上?」
指挥使还想再劝,烟年把辞职呈一扔,斩钉截铁道:「我不去,我一生行善积德,细作坟场里不该有我这块碑。」
说罢转身就走。
但她……没走成,因为指挥使扑到她脚边,用力抱住了她的小腿。
「烟姐你行行好,帮阿叔这一回!」指挥使嚎哭道:「你不知近日细作营过得有多艰难,都快揭不开锅了,就指望能探听点高级货给上京,来年多拿些款子。」
「滚。」烟年道。
「阿叔也知道你想金盆洗手,但这活只有你能干,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捨得推你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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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拳头硬了。
半晌,她一脚踹开指挥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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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指挥使的设想,烟年要借叶叙川中药,意志薄弱的机会,与他结一段露水姻缘,而后多邀他来红袖楼消遣几回,待他卸去心防,从他嘴里抠点有用的消息出来,便算大功告成。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难,但……富贵险中求,为了顺利退休,烟年咬牙,迎难而上。
孰料姓叶的全然不按常理出牌。
她刚向他提出邀请,不想狗东西忽然反客为主,将她点为……外室。
外室。
听到这两字的瞬间,烟年只如五雷轰顶。
做外室,意味着无法自由行走,无法与人交游。身在敌营之中,不知多少双眼睛死盯着她,她还怎么金盆洗手,衣锦还乡?
全毁了。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直把烟年气得七窍生烟,心肝脾肺肾一起剧痛。
——难怪算命的说她今年倒大霉,有血光之灾,她看叶叙川就是那个大霉,连扫把星都没他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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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把星对她进行了严密的监视。
据蒺藜观察,外面足有五个暗探,时刻盯着宅子外面一举一动。
他对烟年分析道:「……烟年姐你瞧,这里只有暗探,却没有侍卫,摆明了是想以你为饵,引蛇出洞,若是换个手艺粗糙的细作来,一瞧无人值守,傻不愣登地来找你,不就立刻被一网打尽了吗?」
烟年神色阴郁,不为所动:「我没有那么蠢的同行。」
「这可未必,」蒺藜道:「指挥使大人告诉我,昨日又有个细作被抓住了。」
烟年皱眉:「这才刚开年,就又折一个?杀猪都没那么快。」
蒺藜道:「是他自己作死,和营里无甚关系。」
「作死?他去衙门前投敌去了?」烟年问道:「敲锣打鼓喊我是奸细,是好汉就来抓我领赏?」
「不是,但也差不多。」蒺藜道:「他闲来无事写话本子,写什么不好?非要写大内细作记,结果因为写得太详实精彩,被皇城司抓了。」
烟年失语。
敌方同袍夕寐宵兴,我方同袍金漆饭桶,一群废物点心,天天光着屁股推磨——转圈丢人。
放眼望去,一个靠谱同僚都没有,这让她怎么和叶叙川斗智斗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烟年绝望心想:她不如痛快投敌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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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骚归牢骚,事儿还是得干。
不干也不行,毕竟她唯一的亲姐姐还留在北周,姐姐身子不好,全指着自己干活赚药费。
烟年深吸一口气,将鬓髮撩至耳后:「罢了,不提糟心之事,我的身份编造妥当了吗?」
蒺藜给了她肯定的答覆。
「妥当了,」他道:「指挥使大人几年前就命人做出了你的旧籍,放在真定府下的白马关,即使叶叙川当真去查,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烟年颔首:「如此便好,可见指挥使大人除了发银子的时候不做人,旁的时候,还算可靠。」
蒺藜赔笑,不敢嚼上峰的舌头。
「燕燕呢?她前日在长公主府上偷换药粉,叶叙川可查到她了么?」烟年又问。
「自然没有。」
蒺藜颇为得意。
「烟年姐姐且放心,这次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诸葛孔明亲临也挑不出毛病,你就等着领赏金吧!」
连燕燕都没查到?
烟年闭上眼,胸口压着的大石缓缓落地。
哦,看来心思缜密,人称细作坟场的叶叙川,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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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蒺藜冒着莫大风险与她接头,一来是告知她任务进展如何,二来是给她送冰凌子。
北周为了控制老细作,会给他们施一种萨满秘药,俗名冰凌种,此药以冰凌花为原料炼制而成,极为罕见。
冰凌种具备许多良好功效,比如提神醒脑,增强体质,延年益寿……唯一的缺点是,成瘾后需每月服用冰凌子,不然每逢月圆之夜,五脏六腑剧痛难忍,不出半年,必将周身衰竭而亡。
不过目前无人因此药死亡,因为北周细作营还是极为仗义的,即使穷得都快当裤子,也要保证冰凌子供应,在细作们金盆洗手之后,还会带他们造访极北的萨满部落,助其解去药性。
烟年伸出手:「给我一年的份。」
蒺藜疑惑道:「你要那么多做什么?」
「你说呢?」她道:「鬼知道叶叙川想监视我多久,先把药备着再说。」
蒺藜道:「指挥使只拨下了三枚,都在这儿了,剩下的回头再备。」
烟年点了点头,吞下一颗,神色恹恹。
服毒一点也不符合她的美学。
「眼下这里全是暗探,不能随意走动,你先去地窖凑合一晚,等天亮后,攀在马车底离开罢。」烟年道。
「叶叙川不让你出门怎么办?」蒺藜问道。
「不会,」烟年淡淡道:「猎人设下圈套,自是想让猎物来钻的,若不让我出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他的安排?」
蒺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烟姐说得是。」
「今后你小心行事,不必再来与我接头,免得笨手笨脚,连累了我。」烟年道:「如有疏漏,乌都古会代我传递消息。」
烟年父亲出身于北周山林一个羁縻部族,部族善于驯养勐禽,鲜有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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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都古便是她驯养的夜鸮,文能传秘信,武能叼耗子,只是战斗力极强的好鸟,唯独癖好比较独特,特别喜欢去坟头跳舞,吓唬过往行人。
「烟姐好生歇息。」蒺藜讪讪道:「对了烟姐,我这个月的俸禄……」
「又花光了?」
「……」
蒺藜陪笑。
去年皇城司查抄了一个开布庄的北周细作,害得细作营痛失税源,财政状况空前紧张,蒺藜职级低,月发俸禄大受影响,只能靠直系上司烟年补贴过活。
烟年随手扔给他两只金锭道:「拿去吧,省着点花。」
蒺藜热泪盈眶,顿觉今晚这顿骂没白挨。
「谢谢烟姐!指挥使说得好,二十岁做对事,三十岁跟对人,我能跟了烟姐,这是前世敲烂三千只木鱼的功德,烟姐放心,我……」
烟年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赶紧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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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烟年命人准备马车,送走蒺藜,顺便自己出去逛街散心。
马车辚辚,驶过汴京城宽阔的街巷,烟年眼光漫不经心扫过一派游丝绕树,娇鸟啼花的盛景,漠然落于远处。
春光融融,她却无心欣赏。
好的,拜叶叙川突然发疯所赐,她惨遭人身禁锢,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指挥使已知晓她成了外室,端得是喜出望外,故而昨日才通过蒺藜传递消息,命她潜心待在外宅,继续引诱叶叙川。
……绝口不提答允她金盆洗手一事。
烟年几乎都能听到指挥使粗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这一票必须干,怂了别说是大周人!
五年来,边境剑拔弩张,北周细作营汴京分支发奋图强,往叶叙川身边送了不计其数的暗桩细作,却都如泥牛入海,没几天就被清理了个干净。
即使如此,指挥使依旧贼心不死。
叶叙川贵为太后胞弟,任枢密使,独掌军务,若能在他府上塞个细作,无异于获得了一个会产军情密报的金母鸡。
近年细作营财政困难,朝中无人,日子艰难抠搜,所以指挥使升官之心格外炙热,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插针的缝。
而烟年就不幸地,成为了那根针。
她有时会想,过人的聪慧与美貌对一个细作来说,其实并无鸟用,只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离谱任务。
前有叶叙川这笑面虎,后有指挥使这缺德货……
烟年磨着后槽牙,心底悲愤,只觉自己真他妈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日子都快没法过了。
*
香榧偷眼打量烟年。
美人分明是笑着的,眸光潋滟,红唇微勾,宛如瑶池睡莲般俏丽慵懒,但她却无端觉得这笑意有些恐怖。
她是不是在磨后槽牙啊……
「烦请阿叔停下。」烟年忽然对车夫道:「我要去逛逛。」
马车停驻,香榧往窗外瞧去。
入眼是一座错彩镂金的三层小重楼,檐角如飞,门前摆放各色花木,簪花仕女们携手进出,衣袂翻飞。
「福翠楼……」香榧一字一字念道。
「土包子,」碧露一把拉住她,两眼放光:「这是福翠楼呀,汴京城最好的首饰铺子。」
*
烟年进了门后,提步向楼上走去,径直登上了最高的一层。
首饰铺伙计识得她,立时引她坐在檀香木高脚椅上,又端了哥窑鱼子纹的上等瓷杯来,笑容可掬道:「可巧煎了一副香茗,请娘子品鑑。」
烟年浅浅啜一口——顶级的建安茶。
当初她当红袖楼行首的时候,伙计可只拿方山露芽煳弄她呢。
她抬眼问道:「近来可有新打出来的样子?」
「有,自是有的,娘子想看钗环,还是花冠子?抑或璎珞手钏……」
「都拿来。」烟年道:「让我一件件过目。」
第3章
流水般的昂贵首饰被送入三层雅间。
「做得不错,张师傅的手艺越发好了。」
烟年捻起一副蝶恋花鎏金嵌玉簪,凝神端详一刻。
花蕊精细,繁复华美,一枚种水极好的和田玉雕作叶片形状嵌于花下,她轻轻转动髮簪,簪头上的蝴蝶振翅如飞。
「这个也要了。」
伙计盛赞她慧眼如炬,管帐丫头大笔一挥:再添二十两。
小几拥挤不堪,数十枚乌木匣子层层叠叠垒得老高,而烟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下巴微抬,示意伙计奉上下一枚名贵首饰。
「娘……娘子……」
香榧望着满桌宝光璀璨,看得口舌生津,脑门冒汗,忍不住小声问她:「……是否买得有些多了?」
烟年笑道:「不好看吗?」
「好看,可是……」
「好看就买呀。」
烟年花钱,大气到令人胆战心惊,而当香榧听到她说「帐便挂在叶枢相府上」时,已经不止是胆战心惊了,她的心一阵勐跳,险些当众晕厥。
连碧露都觉得离谱,忍不住问:「娘子的意思,是让府里替娘子结帐么?」
烟年笑眯眯的眼中掠过一丝促狭:「没办法,我也不喜欢用过的东西被别人染指,昨日叶府来人盘查,摸过我每件衣裳首饰,那这些脏东西只能扔了去,既然扔了,那我自然要买新的,对不对?」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将藏有密信的簪子佩于脑后,轻快道:「把结款单子送去府里罢,咱们去下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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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蛰时节总是多雨,沥沥地下了数日后,天光终于放出暖晴来,日落残晖悬于天际,将三千里层云染上绯红之色。
叶叙川走出垂拱殿,夕阳如一壶陈茶,肆意泼洒在朱红的官袍上。
值守的宫人忍不住偷偷望向他。
对弱冠过半的男子来说,权力才是能使人永葆青春的灵药,久居上位那股子淡漠笃定的气度,足以令宫女们心折。
更何况他还生得俊美无俦,昔年在藩镇做少将军时,就曾被冠以玉郎之名,每逢出征归来打马游街,总能拉回满满一车瓜果。
他拂去飘落在肩头的海棠花瓣,对身后的女子道:「太后娘娘不必送了。」
「好,」锦衣华服的美妇人含笑道:「政务庞杂,千头万绪,官家还年少,我分身乏术,多亏时雍在旁协助,才护得国朝江山不落入豺狼虎豹手中。」
时雍是叶叙川的字,取时事太平,海晏河清之意。
「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叶叙川随口敷衍,不疾不徐走下一级阶梯,躬身行礼告退。
太后顿了顿,方嘆道:「旁人也就罢了,怎地连你也与我客气?只唤我娘娘,连声阿姐都不愿叫了。」
叶叙川不语,手指轻轻摩挲官袍滚边。
「我近来总想起当初在藩镇的年光,时雍,你可还记得教我们经文的那位范先生?」
叶叙川瞥她一眼:「自是记得。」
叶朝云含笑续道:「当年我们在范先生门下,儒家经文学得不多,倒是博览群书,涨了不少阅歷,我想,苏先生与范先生相似,都是大开大阖,不拘小节的性子,未必有心狂言。」
「不如这次先赦免了苏先生罢,想必他也得了教训,今后不会再给官家读旁门左道的书本了。」
说罢,她抬起眼,观察叶叙川的反应。
叶叙川淡淡道:「苏子野贵为天子之师,却向官家教授长短经中的阴谋诡计,如此胆大妄为,臣不杀他,已经顾念了昔时之谊。」
叶朝云笑容有些僵硬。
「长短经那书……我也曾看过几眼,虽说不算光明磊落,但有些词句也未尝没有道理,官家以后亲政,需弹压住朝堂上文武百官,学些帝王心术,也是无碍的罢。」她低声道。
「官家是九五至尊,须仁民爱物,紧握权柄的手段何止百千,既可用阳谋,为何要用邪门歪道?」
叶叙川远望绯色云片,似乎想起一些遥远而晦暗的往事。
「当年太宗皇帝最擅以计策玩弄权势人心,为收权柄,又是断粮草,又是挑唆藩镇内乱,生生逼死叶氏不知多少良将,搅得燕云大乱,险些被北周打下真定府。」
他转头,平静凝视叶朝云有些泛白的脸庞。
「有些事,臣子做得,官家却做不得,阿姐,你想让官家也长成胆怯无能,遇事只用阴私手段的君王么。」
一席话如尖刀利箭,将叶朝云说得无言以对。
姐弟二人静默许久。
春风暖融融吹在颈侧,叶朝云却无端觉得冷。
她与叶叙川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家族破败后,她入东宫为侍妾,弟弟远走藩镇投军。
他们早已渐行渐远,却又互相依靠着在朝堂上立足。
忠直之士只晓得指责外戚误国,却不知她虽然坐了这个太后之位,却连替自己儿子选个帝师,都要看弟弟的脸色。
何其悲哀。
良久,叶朝云费力一笑道:「哦,那便算了,就当我没提罢。」
叶叙川微微颔首,语调放柔:「天下名儒大家何其多,从各殿大学士中另寻名师便是,念在苏子野年事已高,且于太后娘娘有恩的脸面上,臣与宰相商议后,已准许他留在汴京荣养,不必再贬谪它处。」
他对叶朝云道:「太后娘娘尽可安心。」
叶朝云垂下眼。
除了安心,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叶叙川句句在理,此事即使拿上朝堂议论,她也是理亏的一方。
她只得自己咽了委屈,温声道:「好,时雍办事,我是最放心的。」
到底意难平,她抿了抿唇,忍不住刺弟弟一句:「……不过,我昨日听阳平长公主那儿的人来报,说公主失身于人,而你却在尚书府上收用了个流莺?」
此事不光彩,御史台反应极快,已于今晨递上了参本,叶朝云留中不发,给足了弟弟面子。
叶叙川神色纹丝不动,依然平静道:「阳平胡闹,算计到臣头上,臣自当给她一些教训。」
叶朝云道:「那个风尘女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么?\"
薰风吹动檐角风铃,叶叙川停顿片刻,淡淡开口。
「……一时不察,见色起意罢了,不足挂齿。」
*
宫中氛围沉郁,但消息却传得飞快,不独是叶朝云,连小皇帝都知道了舅舅铁树开花,收用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琵琶伎。
明明也不是什么要事,偏偏人人对此兴趣昂然,可见世人愚蠢低俗,净顾着□□那点子闲事。
去查小皇帝功课时,幼帝鼓起勇气问道:「舅舅,可否让阿杏做我的教引宫女?」
「不成。」叶叙川道。
小皇帝嗫嚅道:「舅舅可以收用心仪的女子,朕便不能吗?阿杏她聪慧温柔……」
说到一半,他在书本上缘接触到叶叙川严厉的目光,登时不敢多言了,讷讷退去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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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心风月之事,毫无体察悲悯之心,哪来为人君的模样。」叶叙川冷冷道:「官家身边那宫女后年就要放出宫,官家可想过硬拘着她,她愿是不愿。」
小皇帝一愣,似是当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母后应允了的。」
他小声辩解。
「官家打算以势压人么。」叶叙川道。
「……」
小皇帝小心观察叶叙川的神情。
虽为天下之主,但小皇帝最害怕这个舅舅,尤其怕他露出这种看垃圾的眼神。
母亲说过,舅舅不会篡他的位,这并非是因为舅舅品行有多高洁,而是因为没这个必要。
舅舅才是真正把控着王朝命运的人,没有他的支持,自己和母亲根本压不住群臣。
当上皇帝后的这些年,所有人告诉他你是天下人的官家,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只有舅舅会骂他:连史记都读不利索,当暴君都嫌不够格!
但也只有舅舅一遍遍教导他君王之道,须仁民爱物,光明磊落,正直中庸……他明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却捏着鼻子,亲自辅导自己功课。
是以,小皇帝对叶叙川的情感很复杂,一面不甘,又一面敬畏。
……别的不说,他舅舅打人手板,是真他娘的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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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小皇帝挨手板时,烟年愉快购物,满载而归,长长的结款单子被家僕送至右承天门前。
随侍的校尉张化先正等候上司,扫了一眼结款单,差点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五百两?\"
家僕道:\"五百两只是首饰,另还有衣裳铺子送来的三百两,纸伞铺子糖人铺子花铺木匠铺……数额虽不大,但支款与否,还是要看大人的意思。\"
恰此时,身后传来响动,一众皇城侍卫齐齐欠身行礼。
众星捧月中,身着朱红官袍幞头的男人行出宫门,径直走向御街边的乌孙马。
家僕上前,低声同叶叙川耳语几句。
顺便递上结款单子。
叶叙川信手接去,双目微眯。
「查过她了?」他问道。
「是,大人,」家僕道:「府中和禁军都派了探子,她祖籍在真定府白马关下一个县里,年少遭灾,被卖来汴京,在勾栏里弹了十年琵琶,已颇有名望。」
「身份倒是做得干净。」叶叙川道。
「身份干净,可人却有怪异之处。」家僕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依大人所言,拿当日长公主壶中的酒给太医们验了,太医说那酒就是从勾栏里买的普通暖情酒,可李太医闻出其中有一味药,似乎是新添的,竟使药性强了许多。」
「况且,她那日恰好在尚书府中献艺,又恰好在大人中药时路过近旁,恰好看出大人状况有异,自荐了枕席……可世上哪来那么多恰巧?巧合一多,便处处奇怪,还望大人多加提防。」
叶叙川指节轻轻击打马鞍,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道:「她既然大方让查,那自是将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了。」
家僕面露惭愧之色,附身一揖道:「是属下无能。」
「不必再查了,」叶叙川道:「着人盯着便是。」
家僕恭敬应下,小心道:「大人,
他随口问道:「她说不爱用别人碰过的东西?」
家僕道是。
「倒是知道记仇。」叶叙川笑了笑。
「去帐房支银子。」他翻身上马,抛下一句:「以后她想要什么就买下,不必知会我。」
第4章
叶叙川替烟年抹了帐,这消息如生了飞毛腿一般,由贪功心切的小厮传来了外宅。
香榧长舒一口气,碧露大惊,巷口卖烧饼的北周细作则摊开一团面,在心里默默崇拜烟年——真不愧是烟姐,一出手就见功力!
唯有烟年自己,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依旧在菱花铜镜前搔首弄姿,一件件拆她新得的首饰。
「大人心里是有娘子的。」
反应过来后,香榧快高兴哭了——烟年地位稳固,意味着她不会被扫地出门,可长久地将这份差事做下去了。
烟年却疑惑地回头问道:「谁说他心里有我?」
「心中没有娘子,又怎么会花八百两替娘子置办衣裳首饰呢?」
「这还不简单,因为他要了我呀。」
她稍稍凑近两人,小声道:「……我跟你们说啊,他这种男人,在我们红袖楼,是有个说法的。」
「什么?」碧露忍不住好奇。
烟年嘲笑她:「这都不知道,冤大头啊!」
*
转眼月亮自东山跃出,更漏初定,汴京城喧闹声渐熄。
正是细作们开始工作的时分。
碧露与香榧告退后,烟年悄悄起身,打开白日买的髮簪,从中抽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指挥使匆忙的笔迹: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细作营传信大多採用晦涩拗口的古语,即使字条不慎暴露,皇城司也不解其意,这句的本意是女子浣衣后回家探望父母,在细作营的语境下,意思是:不拘你探到了什么消息,统统都传回来。
细作的工作其实颇为繁杂,与人们的印象大相迳庭,他们深入敌营,潜伏多年,却鲜少刻意探听重要的消息。
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收集许许多多的鸡零狗碎,比如有一年,潜伏在边境军中的细作突然发现某一营的马匹多拨了三成,鞍价忽然涨了许多,有几个兵士白日总睡眼惺忪,看门的老狗总是深夜狂吠……零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能凑出事情大体的轮廓——此营多半是私下成立了新的先锋队,专门挑深夜纵马出营歷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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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拉私兵的大胆之举,往上面一举报一个准,可以作为把柄,高效地交换到许多秘辛。
烟年把指挥使的字条扔进水盆,轻轻一捏簪头,取出里面的冰凌子数了一数,又把它们倒了回去。
指挥使当然希望她赶紧开始干活,可是探消息又不是易事,面对叶叙川这种人,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命比较现实。
她把簪子扔进妆匣,转头望月。
月色澄明,就像是她离开故乡的第一晚一样好。
旧诗有云: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在汴京的十年孤独而压抑,唯能看与故乡相似的月色聊以慰藉。
乌都古在夜色中滑翔,拖出模煳的影子。
烟年关上窗,长嘆一声。
「到底何时才能金盆洗手啊……」
*
接下来一个月,烟年好像全然忘记了她的任务一样,专心过起了一掷千金,四处招摇的外室生活。
只是隔三差五让香榧碧露送点小针线,小信笺去侯府,表现她对叶叙川浓浓思念之情。
但正如她所料,叶叙川压根懒得搭理她。
毕竟这是位高权重的顾命大臣,手握整个王朝的命脉,想来要做的事太多,没功夫与女子风花雪月。
他只会派人监视她。
外宅周围满是暗探,一日三餐地点卯,细作营不敢贸然联络烟年,只能通过乌都古向烟年传讯。
不幸的是,驯鸟乃烟年独门绝技,所以乌都古只有单向的讯息传递功能。
蒺藜为了联繫烟年,去市场上拎回三只田鼠,妄图贿赂乌都古。
「你去告诉你主人……」
蒺藜模仿烟年弹琵琶的模样。
「早点干活,」
他握拳,做出努力加餐饭的手势。
又假装洗手:「这样才能早日金盆洗手啊!」
乌都古保持高贵的沉默,并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你究竟是什么品种的破鸟!」蒺藜快崩溃了:「怎么那么不懂事呢?」
指挥使一边修整面具,一边在旁道:「它就是最普通的夜鸮,你去城郊乱葬岗转一圈,能逮一箩筐长得一模一样的来。」
他感慨:「最顶级的鸟,往往出自最滥大街的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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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和上司一起失踪,烟年久违地享受到了寻常女人的快乐:逛街,练琵琶,买东西,找昔日姐妹吹牛,接着买东西,继续找姐妹吹牛……
连累得她这些个青楼姐妹,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人手获得一个暗探。
烟年对此感嘆:叶叙川当真势大,可用的人手当真充沛,行事也是当真谨慎。
不过她也并不惧怕这种监视,因为她蛰伏十年,经验老道,乃是同样谨慎的细作,有自信绝不会犯任何低级错误。
……但低级错误,是会主动来找她的。
四月初五,骤雨初歇,天光妍和,烟年出门见客,踏入樊楼雅间。
席间已坐了一群莺莺燕燕,各色茶点果子摆了一桌,只等她坐上主位。
目光扫过美人堆,烟年眉头忽然抽搐了一记。
燕燕坐在角落里,涂着大红口脂,画着鬼见了都要大喊一声你他妈谁的浓妆,对烟年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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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大名柳燕,是汴京城中另一个资歷深厚的细作。
也是烟年为数不多的好友。
两人的友谊始于十年前的上任培训,师傅把她们编作一对,命她们使计偷盗一份重要文书,算做结业考核。
那时燕燕与烟年不熟,互相以为对方轻功超群,以为自己能抱着对方大腿,躺着结业。
直至最后期限前一日,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身手稀烂的废物。
于是,最后一日,燕燕和烟年拼了小命,一人负责支开守卫,一人负责动手偷盗,九死一生,连滚带爬地将文书搞到了手,末了一起瘫倒在床上喘气。
从此患难见真情,废物惜废物,两人在一系列离谱任务中接连合作,开出了友谊的狗尾巴花。
后来烟年因长得漂亮,被安排进了红袖楼,燕燕则顶替了一个逃难贵族的身份,寄住在了某落魄公府,平日四处交际,从后宅中抠出过不少鸡零狗碎的消息。
这回算计叶叙川,燕燕负责换长公主盏中的暖情酒,可谓居功至伟。
平时见到燕燕自是一桩好事,两人少不得携手闲逛,交流业务心得,并一起骂指挥使抠门。
可现下自己身后跟着一屁股暗探,她贸然来见自己,是嫌生活缺点挑战,需要领两个暗探回家玩吗?
烟年拳头硬了,深唿吸,开口。
「哟,这位妹妹极是面生,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燕燕还未答话,身旁浓妆艷抹的女人伸出丹蔻玉手,亲昵地揽住她肩头:「烟年,她是我新结的小妹,良家子,不是做我们这行的,我这回只是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还请各位姊妹多照顾我妹子。」
烟年心念一转,顷刻明白了。
八成是指挥使眼看联络不上她,便派燕燕混入今日筵席,催她赶紧开工。
烟年拳头又硬了。
催催催就知道催,叶叙川是指挥使失散已久的亲爹吗?每年孝敬他三个优秀细作,连上坟都没他这么准时的。
添酒开宴,烟年自顾自饮杯中杜康酒,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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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规规矩矩扮演着她的角色。
酒过三巡,她才切入主题,状若天真,不动声色地提一句:「烟年姐姐做叶大人的外室,一定十分辛苦。」
「算不上辛苦,」烟年皮笑肉不笑道:「想当初我在红袖楼迎来送往,累得像头老驴一样,如今的日子与之相比,已经松快得多了。」
燕燕嘴里发苦。
不做人的是指挥使,年年你不能把火往我这儿发啊!
「是么,」燕燕硬着头皮聊下去:「我听闻叶大人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烟年姐姐能做他外室,当真是了不得,说不定以后还能入叶府的门,做正经的侍妾呢。」
「哦?我倒是没有这等上进心。」烟年道:「近来大人事忙,我不便叨扰,还是往后再说吧。」
「叶大人每逢佛生之节,都要前去明华楼宴客的。」
烟年不为所动:「甚好,明华楼酒菜美味,舞伎身段也妖娆,叶大人果然眼光独到。」
燕燕见烟年油盐不进,浑然一副滚刀肉模样,也干脆豁了出去,勐灌一口黄汤,把酒杯往桌上一顿。
「诸位姐妹,说起叶大人,那可真是我们国朝大大的英雄。」
橙红酒液飞溅,更为她的话语添一份豪迈。
「当年国朝北伐,势要令数十万雄兵踏遍燕云十六州,夺回自前朝起就落入北周之手的故地,只可惜叶氏蒙难,军心不齐,竟兵败如山倒。」
烟年嘴角笑容渐隐。
「十载卧薪尝胆,叶大人如今已官至二品,有朝一日,定能重振旗鼓,夺回燕云故地!」燕燕装作一派天真,热热切切道:「哪怕血流漂杵,赤地千里,也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呀。」
她话音落地,众女嘻嘻哈哈乐作一团,调侃她黄毛丫头一个,偏要操天下大事的心。
群雌粥粥,女声噪杂。
觥筹交错的缝隙中,露出烟年毫无情绪的双眼。
杯中酒早已凉透,她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第5章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烟年信手摺下一支杏花,然后远远扔进了水沟中。
碧露在旁小声嘀咕一句:「……真箇矫情。」
烟年猝然转过身,又折一枝杏花,用力掷在碧露脸上:「你住口。」
碧露懵了。
烟年性子温柔和善,哪怕自己平日里出言不逊,烟年也只是淡淡瞥她一眼,懒得与她计较。
谁知她今日竟然发了作,这一花枝子抽得碧露脸颊生疼。
只见烟年眼眶湿润,泪珠子在一对妙目中来回打转,好像只张牙舞爪的番邦猫一样,声音却哽咽:「我知道你们看不上我,嫌我出身低,没有依靠,好不容易入了叶大人的眼,却又倍遭冷落。」
「但我并非当真柔弱可欺,你妄图爬到我头上,是全然错了主意!」
「娘子息怒!」香榧连忙道:「此处人多眼杂,先回宅子里去可好?」
「不好,」烟年的泪顷刻泼洒下来,淅淅沥沥如梨花带雨:「凭什么她大庭广众下便可侮辱我,而我想教训她,还要先挑个风水宝地?」
碧露也哇地一声哭了。
天可怜见,她不过随口一说呀,哪个僕婢不暗地里刻薄主子的?她冤枉死了!
两个女人哭作一团,闹得香榧一个头两个大,劝也不是扶也不是,恨不得自己也加入他们算了。
嘈杂围观人群中,燕燕提一包茶饼飘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
根据北周细作先锋操练营第三堂课第二小节,闹事,乃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小可撒泼打滚,大可起兵窃国,其中尺度需自行拿捏。
但不管以什么手段闹。以什么心态闹,最要紧的一点是:要有明确的目的。
将碧露扭送至管事处,烟年往管事的太师椅上一坐,言简意赅道:「把这丫鬟打发了,我这外宅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外宅管事是个中年秃子,拥有丰富的纠纷处理经验,见状也不多言,直接递了话回叶府,叫他们换个丫鬟来。
两日后,碧露喜气洋洋地走了,换来了个一脸晦气的新丫鬟。
新丫鬟也是个家,原在府里待得好好儿的,忽然被派来烧冷灶,自是老大不情愿。
于是,入外宅第一天,她刻意毛手毛脚干坏了几件事,还学着碧露,背地里骂烟年骂了整一个时辰。
烟年也没令她失望,反手赏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干脆利落,如同掰断一节黄瓜,丫鬟惊叫捂脸,不可置信。
「你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你怎敢随意打人?」
烟年疑惑道:「哟,这一巴掌还没把你打明白么?」
她晃晃手腕:「看来力道还不够,我再送你一个。」
揍完后,烟年笑眯眯勒令她滚蛋,并叫管事去红袖楼,把她当初使唤的丫鬟买回来,不然她就每天穿白麻衣,去管事的家门口奏广陵散。
「广陵散,或是千里孤坟,狐仙索命,管事的自己挑一个罢。」
她威胁性地抚摸琵琶,俨然一副打算闹到底的架势。
「都是好曲子,就是意头上差了些,若管事不愿买我的旧仆,那恕烟年只能得罪了。」
管事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懵住,便没当场答应下来。
谁知烟年当晚就换了白衣,抱着琵琶出现在他的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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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听了两晚广陵散,管事不堪折磨,终于松口,去红袖楼买回了烟年旧日的丫鬟。
丫鬟到来那日,香榧一边洗衣,一边暗中观察她的新同僚。
新同僚叫翠梨,人如其名,长了张白净讨喜的圆盘脸,与烟年一样,见人先露三分笑,这可能是她们红袖楼统一培训过的职业习惯。
她一上来便握住香榧双手,亲厚道:「好姐姐,往后咱们俩就一同伺候娘子了,我没见过高门大户的世面,还有许多不明之处,盼着香榧姐姐多指点一二呢。」
香榧讷讷道:「我……我也不甚熟悉规矩,谈不上指点,但若是我知道的,定会告诉你。」
翠梨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香榧姐姐,我先去寻娘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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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得门来,翠梨抹了把汗,嘟囔道:「跟这香榧讲话真累,烟姐从哪儿找的这么个闷葫芦?依我看,不如也顺手打发了她。」
烟年摇头道:「还是算了,她不是叶府家生,若我赶她走,她明日便要露宿街头。」
翠梨笑道:「烟姐还是容易心软。」
烟年轻轻嗯一声:「她身世与我有些像,我难免多照顾几分。」
「外头怎么样?」烟年问道:「我许久没与指挥使接头了。」
「一切安好。」翠梨答道:「但指挥使很是着急,叫你趁着热乎,赶紧抓牢叶叙川……」
烟年把胭脂盒往桌上一拍,怒道:「他催什么催,有本事让他换女装自己上!叶叙川都不来见我,我拿什么抓牢他?拿他指挥使大人的大花裤衩吗?」
翠梨小声道:「小燕姐说你会有法子的。」
翠梨口中的小燕姐即为燕燕,一向是烟年的忠实拥趸。
烟年烦躁地一挥手,把胭脂盒搓得咔咔响,半晌才道:「降服老狐狸谈何容易,先想法子见他一面罢。」
「燕燕说他后日要在明华楼上宴客是吗?」烟年皱眉,喃喃自语道:「明华楼……我曾去这楼里献过艺,他们管束极严,没法轻易混入其中。」
翠梨沉吟道:「只是进个门的话倒也不难,烟姐旧日座上宾中,有无可用之人?」
烟年抿嘴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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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正逢佛生之节前夕,汴京十大禅院都忙着准备浴佛的斋会,少有客至。
香榧觉得,今日的烟年有些古怪。
一大清早,烟年心血来潮,说要前去干明寺礼佛,为此穿上一身尼姑般素净的藕荷色窄袖衫,再点一颗眼下痣,将眉尾往下拖一分。
如此一来,哪怕她笑着,芙蓉面上也一派秀美的清愁。
香榧困惑,烟年一本正经告诉她:「去干明寺礼佛,必须把自己捯饬得愁眉不展,不然佛祖看你满面红光,以为你日子过得不错,懒得护佑你怎么办?」
香榧听完后总觉得哪儿不对。
更令她困惑的还在后头。
烟年进了香,吃光了新荐的樱桃,高价购入护身符一枚——费用全由侯府埋单。
她提着护身符,转至僻静的厢房园林附近,徐徐走动。
香榧再度摸不着头脑。
烟年严肃道:「你读过佛国记么?据载,当年佛祖就曾于鹿野园点化五丘比僧,此园幽静庄重,正如经中所载的鹿野苑,我在此感怀佛心禅意,禅意,你懂吗?」
香榧正努力品味禅意时,一道人影撞入她视线之中,背着潇潇竹林,正朝此处走来。
锦袍玉冠,是个没见过的年轻男人。
香榧本能地去遮挡烟年,烟年伸腿,利索地绊她一跤。
「怎地这么不当心?」
烟年若无其事收回腿,右手一捞跌倒的香榧,语带担忧:「这儿石板路湿滑得很,确实不好走,你没伤着吧。」
翠梨:……
香榧跌倒发出动静,阴差阳错地引起了那年轻男人的注意。
他朝几人处望来一眼,忽地一愣:「烟年娘子?」
烟年也装作刚瞧见他的模样,目露惊讶之色,退一步行礼:「蒋郎君。」
*
来人大名蒋文邦,营铁制置使家的么子,汴京知名纨绔,红袖楼黑名单榜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上回他非要梳拢烟年的一个姐妹,扬言若鸨母不放人,他就把红袖楼一把火烧光,总之一派恶霸行径,把那可怜姑娘逼得几乎上吊。
烟年听闻此事后,指挥蒺藜狠揍了他一顿,这才把他揍消停了。
当时光顾着揍人,没顺势把他扔进护城河,烟年还曾遗憾过,怎么自己年纪长了,反而不毒辣了。
如今倒是十分感谢当初心慈手软的自己。
他的狗命,她另作他用。
*
烟年今日打扮不显艷色,反而着重突出一股寂寞感,一股深闺怨妇感,一股欲语还休泪先流,一股对于红杏出墙的嚮往……
她勉强一笑:「蒋郎君也来礼佛么?」
蒋文邦看着弱柳扶风,惆怅多情的美人,不由一阵失神,良久才试探道:「正是,许久未见烟年娘子,烟年娘子此行,可是来求子嗣昌盛的?」
烟年缓缓摇了摇头,自嘲道:「连主君的面都不得见,日日枕冷衾寒,何来子嗣昌盛?」
她眼含一层湿润的底色,清泠泠的目光落在蒋文邦眉间:「还不如求一求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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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香榧一阵鼻酸,只觉烟年实在命苦。
而蒋文邦却心中一盪,生出旖旎的妄念来。
纨绔子弟么,总是擅长从女人只言片语中,挖掘出「她在勾引我」的讯号的。
那日烟年发作,将自己不受宠一事嚷嚷得满城皆知,蒋文邦知晓此事后,只是哀嘆美人明珠暗投。
今日忽然被烟年一勾……他恍然发觉,姓叶的不中用,这不正是他蒋大郎君的机会吗?
他立刻热切道:「你我相逢于此,便是一场因缘际会。」
烟年不语,羞赧地偏过头去,却在暗中翻了个白眼。
因缘际会?这蠢货别是斋菜吃太多,把脑子吃瘸了吧!
第6章
早在一年前,蒺藜为了揍他,把他行迹摸了个透彻。
蒋府老太君笃信佛法,每逢初七,必要带着孙儿,前往干明寺放生金鱼。
而蒋文邦往往会在祖母给金鱼念大悲咒时,出来放风透气。
行迹明晰,具体的时辰却拿捏不准,累得烟年在这破园子里转悠了半天,才等来了她的猎物。
但令她欣慰的是,猎物格外上道儿,她只哀怨地瞥他两眼,他已经把今后偷情时的被子颜色都选好了。
这份配合的精神着实感动了烟年。
她立刻借解签的由头,递给他一只竹籤,并趁着香榧不注意,以极低极低的声音道:
「明日酉时,明华楼二层兰芳雅间。」
*
次日四月初八,正是佛生之节,皇城罢朝一日,汴京气序清和,四处经声佛号,香云花雨,长街上飘荡轻柔果香,各色樱桃李子林檎杂陈街边,看得烟年格外眼热。
燕子唧唧啾啾地鸣叫,两道长尾轻轻点一记花苞,再点一记。
烟年掐下一片柳叶,对它们吹出哨声。
燕子向她飞来。
翠梨赶紧撞了烟年一记,低声道:「烟姐小心点,不能教香榧知道你会驯鸟一事。」
烟年气定神闲道:「知道又如何?有本事她去检举我,我一旦被撵走了,她的差事也保不住了。」
说罢,她转头对香榧道:「你去那边铺子上买些果子,要樱桃和青杏,再称几斤榆钱儿和金桃,撒子也来一些,我带回去餵鹦哥儿吃。」
香榧领命而去。
趁香榧被支开,烟年与翠梨快速走入明华楼。
蒋文邦果然已订好了雅间,两人经一番盘问后,顺利地混入楼中,径直前往二层坐定。
「真是麻烦,」翠梨嘟囔道:「还不如钻狗洞方便。」
烟年道:「我也喜欢钻狗洞,但是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有些事也就做不得了。」
翠梨不太明白:「什么身份?」
烟年敲着翠梨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还能是什么?叶叙川的外室身份啊!」
她又强调了一遍自己这次的人物特点:「这次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性情天真又愚蠢,怕脏,娇气,不可能翻墙走狗洞的外室。」
翠梨严肃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烟姐,叶叙川眼高于顶,会瞧得上这种浅薄愚蠢的女人么。」
烟年语重心长:「他或许不会瞧上我,但是翠梨,你莫要把男人想得太复杂。」
她举例道:「你忘了当初那个来逛红袖楼的状元郎了么?满嘴文韵内涵、风流蕴积,口口声声要点有文骨见地的女子为伴,结果最后他点了谁?」
翠梨垂头丧气道:「……他点了胸最大的小红姐。」
*
烟年成功驳倒翠梨,自去描眉画眼,翠梨支起木头窗子,引颈向外张望。
看了一会儿,她回头对烟年道:「已来了两人,一个俊俏的少年,束玉冠,另一个看着已逾不惑,下马车时跛了一跛。」
烟年拆开长发,把钗钗环环重新归置,挽成一只妩媚的堕马髻。
边挽边道:「……年轻的是叶叙川表弟,血缘很近,从前统领州府厢军,前岁刚被提入禁军,另一个是他远房叔父,在军中曾照拂过他,便也被提携进京了。」
翠梨嘟囔:「从前指挥使都与我们说,枢密使是不掌兵的,怎么他有能耐把亲戚全提上来呢?」
「他的势力来自于血脉和手腕,又不源自一个枢密使的名头,」烟年道:「亲姐姐是太后,小侄儿是官家,他自己手握兵符,三衙的军头都买他的帐,把外戚当到这般田地,掌不掌兵又有什么要紧?反正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
翠梨感慨:「幸好咱们大周没那么多外戚,要不然真箇烦人。」
翠梨又在窗边窥探几眼,忽然压低嗓子道:「有侍卫来了,叶叙川应也快到了。」
「哦,那么早。」
烟年将窗子啪一下合上,活动一番手腕,慧黠的猫眼望向翠梨。
翠梨梗着脖子,狠狠闭上眼:「来吧!」
*
蒋文邦踏入明华楼时,遭了伙计好一通盘问。
他霸王性子顿时发作,把两只小绿豆眼一立,恶声恶气道:「废话那么多,快让老子上去!」
伙计陪笑告知:明华楼共五座楼阁,以飞虹復道互相勾连,今日佛生节,最好的那座楼已被叶大人订走了,别的楼阁虽能去得,但有大人物在,免不了比平时更为谨慎。
蒋文邦心里打了个突:「叶大人也在?」
叶叙川就在近旁,而烟年却邀他此处相见,莫不是有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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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这么走了,也真是不甘心。
正左右为难时,忽见烟年以轻纱覆面,款步走下台阶,两道秀眉蹙起,似怨非怨道:「……蒋郎君答应过我的,怎么还打退堂鼓了呢?」
蒋文邦顿时恶向胆边生:去,刀山火海也要去。
烟年知情识趣,还对他情根深种,选在此处必有她的缘由,没准儿就是图个刺激,叶叙川在楼阁上宴饮,而自己在不远处受用他的女人……光是想想就觉得不俗。
他不再犹豫,立时随她上楼。
进厢房时,他一眼看见不省人事的翠梨,登时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烟年柔柔弱弱笑道:「这婢子是叶府的人,我不信她,便让她睡一个时辰,莫要碍我们的好事。」
蒋文邦大喜:不愧是纨绔交口称赞的烟年娘子,做事滴水不漏,连随便偷个情,都能偷出专业的风采。
这还等什么?
两人一同滚在小桌上,茶水飞溅。
蒋文邦深唿吸,刚想切入正题,烟年却忽然笑了笑,长袖滑落两寸,露出一双弹琵琶的修长素手。
这柔荑轻轻一拨他的脑袋,女人惋惜地摇头道:「……多好的一颗猪脑,可惜以后用不了了。」
前一刻,柔荑还在轻抚发端,后一刻,烟年握住黄铜酒壶,用力抡在了他脑门上。
「啊!」
额上血流如注。
一片坨红中,蒋文邦看见烟年站起了身,信手扯乱髮髻,拉开衣襟,随后向外奔逃而去。
蒋文邦懵了片刻,忽然看明白了。
他这是遭仙人跳了啊!
「贱妇,给老子滚回来!」
他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也不管今日是什么佛生节佛死节了,他只想弄死这个敢算计他的女人。
可到底是伤口剧痛,他摇摇晃晃地追出门,已不见烟年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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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着自己对明华楼布局的熟悉,烟年轻松甩掉了蒋文邦。
利用他进入明华楼是一步稳棋,烟年常年与轻狂纨绔打交道,深谙这种人的本性。
因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从未学过敬重女子,对正经的姑娘尚嗤之以鼻,对她们这样的乐人,只有更加轻贱。
因为轻贱,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们有意,她们这样的女人都该巴巴儿地贴上来侍奉,不会有二心。
蠢得如此真诚直白,不狠狠利用一下,实在辜负老天厚爱。
烟年轻手轻脚拐过两道弯,如同一条小狗般仔细嗅闻,半晌,她停在了香粉味最盛的屋子门前。
信手把门一推,她一面脱衣裳,一面假作匆忙道:「哎哟,我来迟了,姐妹们已走了么?」
守屋子的老善才立刻骂道:「小蹄子死哪儿去了!快些把衣裳换了,误了时辰,老娘把你腿打烂!」
烟年口中讷讷应是,捡了套舞伎衣裳穿上,再把面纱一系,瞧着与寻常艺女别无二致。
「快点!」善才催促她。
装备到手,烟年懒得再与她废话,白眼一翻,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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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客的花厅位于明华楼主楼的高处,负责看守的私兵极为谨慎,反覆确认舞伎们未带任何伤人之物。
她自然不会被查出什么——自己勾引叶叙川,是为了套一些消息,又不是为了杀他。
进得宴客的花厅,烟年掀起眼皮扫了一圈:这花厅古雅质朴,不见奢华装饰,但她脚下踩的素色西域长地毯,檐上系的绣三花彩帛,门口一面水精珠帘,都是低调却价值连城的货色。
有钱真好啊。
烟年一面行礼,一面惆怅地心想:把这块地毯抠回去,说不定够养活三个蒺藜了。
礼毕抬首,她一眼望见了坐于上首的叶叙川。
他喝了点酒,玉面微红,侧身与堂弟交谈,颇有醉玉颓山的古人气度。
面容还是那清隽俊美的面容,可穿上衣服的他比不穿衣服的他显得矜贵得多,起码像是个儒雅权臣了,而不是床榻间发狠的凶兽。
烟年至今想起当初荒唐,仍觉得腰酸腿痛嘴巴酸,很难把变着花样纠缠她的男人,和眼前这个枢密使叶叙川联繫起来。
大概他们做权臣的与做细作的有共通之处——都需具备炉火纯青的变脸功夫。
此时,一旁的丝竹管弦齐奏,唱曲的女子持红牙小板,击节而歌。
烟年跟着身前的舞伎摆出姿势。
不过她对乐舞可谓一窍不通,所谓跳舞,也只是晃晃胳膊肘,学着别的舞伎四下转圈而已,瞎子都能看出她在浑水摸鱼。
还因为踩中别的舞伎的裙摆,被姑娘们瞪了好几眼。
宾客中已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烟年飞速向叶叙川瞥去一眼。
她的猎物身着玄色衣袍,以一个松弛的姿势斜倚案台上,手中摆弄一枚樱桃,似笑非笑望着她。
第7章
烟年天生长一张聪明面孔,极不擅长装蠢。
所以,当她非常做作地假作踩着裙摆,跌倒在叶叙川不远处时,在场诸人无不震撼。
这瓷……碰得过于质朴,反而令人摸不着头脑。
有眼色的侍卫早已认出了烟年,却拿不准叶叙川的态度,踟蹰地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拿下她。
而他们的主人端坐上首,依然维持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居高临下看她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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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纱跌落半边,烟年在鼓乐声中目露惊惧之色,用嘴唇无声努出几字:大人救我。
大美人委顿在地,泪意盈盈,被冷汗打湿的髮丝黏在侧颊上,如这样的女子求人庇护,鲜少有正常的男人能把持得住。
但叶叙川并不是个正常人。
所以他只笑吟吟地看戏。
甚至连这点笑意都并非出自真心,如同荒野上的毒蛇懒洋洋地晒太阳,看着一只田鼠屁颠屁颠地撞进他的领地。
烟年也觉得自己的模样像个土拨鼠,简直他妈的愚蠢到家了。
但她若依誮是不犯蠢,也没法子消解叶叙川的警惕。
见叶叙川没动静,她眨了眨眼,心想要命,不会这男的不会读唇语吧。
于是又哑着嗓子,徉装惧怕,对叶叙川重复一遍道:「大人救我。」
乐舞声戛然而止,花厅中静谧无声。
叶叙川食指绕着樱桃梗,目光转柔。
「怎地那么不小心?」他对她道。
烟年心一跳:什么意思?怜惜她么?
今日是怎么了,任务竟如河马拉稀般顺利……
正准备优美起身时,忽然见叶叙川捏碎指尖的樱桃。
猩红的汁液瞬间溅出,顺着她额边缓缓流落。
烟年隐隐感觉不对劲。
只见叶叙川皱起眉,身子前倾两分,盯着她娇美脸蛋看了半晌,忽然问了一句:
「你是何人?我们曾见过么?」
*
细作营曾传授过搞潜伏工作的精髓,一句话——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意思是好细作要有大将之风,身手烂一点不要紧,演技必须要到位。
但饶是烟年演技精纯,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听到任务对象问她是何人时,也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跟她装不熟?终结你处男之身的女人你都不识得?去啃点银杏果治治脑子吧!
烟年本想说孽障,老娘是你爹,可她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泫然欲泣道:「大人……」
不能骂人,不能骂人……
眼瞧她楚楚可怜的面具崩裂一角,叶叙川的笑终于真心了几分。
尤其是他看着几个侍卫沖入花厅,如提着鸡崽子一样把烟年捆起来,粗暴拎走时,那笑容简直堪称愉悦,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图景。
侍卫们先前不便对她动手,听得叶叙川这句话,再无后顾之忧,擒拿、绑人、拖走、一串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一般,烟年只见花厅景象在眼前一闪而过,然后……然后她就被不太礼貌地请了出去。
大门在她面前关闭,宴席其乐融融,仿佛无事发生。
她被请入一处偏僻厢房。
动手的侍卫颇为眼熟,正是常年跟在叶叙川身后的那校尉,姓张,叫张化先。
因为人机灵,所以张化先在叶叙川一众属下里算是比较得器重的,虽然被未交予什么重任,但常年随侍左右,颇懂得如何看叶叙川的脸色。
今日大约也是如此。
张化先看她的眼神颇微妙,如看一只硕大的烫手山芋。
「娘子在此等候片刻罢,待大人散了筵席后再发落。」
烟年晃晃手腕,五指摩挲腕上软绳,材质摸着像是系衣裳用的丝绦,是不会磨伤人的品种。
她问:「张校尉,大人会罚我么?」
张化先装傻:「娘子莫为难末将了,大人的深意岂是你我能揣测的?」
油滑得像条泥鳅,滴水不漏。
烟年嘆了口气。
瞧瞧人家属下这眼色,这素质,这揣度上意的功力,她能不能把蒺藜送来培训一二啊……
*
叶叙川这一顿饭吃得漫长,她在厢房里小憩两回,睡到外头天都黑透了,也没见叶叙川的鬼影。
她忍不住隔着门问门口的张化先:「你们大人平日用膳,也要用那么久么?不怕菜凉了堵喉咙吗。」
张化先拒绝回应她的废话。
烟年双手被缚,只能伤感地用肩膀蹭蹭眼泪,惆怅道:「自月前一别后,我好生想念大人,想念得茶饭不思,恨不能化作蝴蝶,常伴大人身边,今日听闻大人在此开宴,便想着能来见大人一面,谁知遭了奸人谋算,险些失了性命。」
张化先险些笑出声,遭奸人谋害,这供词似曾相识啊。
只不过烟年指认蒋文邦为奸人,而蒋文邦指认烟年为贱人,好一场狗咬狗的大戏。
「你们不信,何不让那蒋贼与我当面对质?」烟年语带哭腔:「事关我的清白,实在不能马虎啊!」
张化先掏掏耳朵,不为所动。
红袖楼大名鼎鼎的行首娘子哭着要清白,这事若传出去,怕不是能笑掉全汴京的大牙。
等不来叶叙川,张化先不搭茬,蒋文邦不知所踪,烟年索性不闹了,扔掉髮钗,歪在软榻上。
几回接触,她只确定了一件事,便是叶叙川似乎不讨厌她,睡完她后非但没有杀她,还破天荒地给了她一个身份。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她思考了很久。
几番思忖,始终觉得此事不合常理,非正常人所能为,最后只能将其归咎于叶叙川的某种恶趣味。
此人大概和她养的狸奴一样,更喜欢玩弄猎物,一瞧见蹦跶得很欢的小生灵,就格外的兴奋,老是想逗两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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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爷的,烟年越想越来气,什么毛病。
想着想着,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张化先终于张开了嘴,以一种极度狗腿的腔调,向叶叙川汇报她方才的话语。
「知道了,下去吧。」
一道温和的声音隔门飘来,清冽如琮琮溪水。
寥寥六字,无异于吹响了细作营的集结号。
烟年迅速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把自己缩成惹人怜爱的一小团,再眨眨眼,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叶叙川缓步踱入内室时,烟年恰巧摆好了姿势,啪,一滴泪珠自莹莹美目中滑落,足以浇熄任何男人心上的烛火。
然而很不幸,叶叙川不是正常男人。
或者说,他除了某方面的功能正常,其他哪哪儿都不正常。
叶叙川在床前三尺外站定,欣赏了一番美人垂泪的娇态,耐心等待她哭完。
烟年只顾着流泪,不说话。
华宴散去,冷月当空,厢房木门洞开,一道朦胧月光泼入屋中,铺成一道凝霜般的素练。
香灯半卷,月光与灯光之间,两人的影子随夜风摇晃。
良久,叶叙川轻声道。
「这么漂亮一对秋水妙目,哭坏了岂不可惜?」
骨节分明的手搭上她肩头,以一种毫不怜香惜玉的力道拧过她身子,转身面向着他。
「哭坏了又如何,」烟年低声道:「妾恋慕大人已久,本以为能得偿所愿。可不过寥寥几日,大人都已不认得我了,越发显得我这个人像个笑话。」
「是么?」叶叙川勾唇一笑:「你若是安份做个外室,没人会把你当笑话看。」
「大人可曾全心全意记挂过一个人?」烟年抹了一把泪:「人非草木,有爱恨之心,由爱恨起嗔痴,情难自已。」
叶叙川不语,只是握她肩膀的力道轻了几分。
「偷来一回鱼水之欢,就想着能有下一回,下一回有了,又想着长长久久。」烟年自嘲道:「妾便是如此贪心,才生了算计,不慎着了贼人的道,如今想来,也是佛祖在责罚妾的妄念。」
眼前一暗,高大的男人撩袍侧坐于床边,目光怔忡,借着月光,端详她莹润瓷白的侧脸。
温热的手掌贴上她面颊,拂干了她残留的泪痕。
男人身上清冽的酒香扑入她鼻端,两人间的距离只余毫釐。
烟年微微仰起脸,眸中生出恰到好处的慌乱,她抓紧了锦被,装作情深难抑的模样,喃喃道:「能得大人垂青,烟年便是死了也甘愿。」
鼻尖对着鼻尖,月光清冷,两人的影子打在绮窗畔,亲昵如滚滚红尘中最普通的一对爱侣。
「从没有人对我如此情深。」叶叙川道。
烟年一愣,颇为意外。
怎么回事?叶大人那么容易上钩吗?
才愣了一秒,叶叙川的下一句话令她差点尖叫出声。
「我应当感谢派你来的人。」
他拉住烟年削葱般的玉手,左手十指互扣,右手从腰间拔出银刀,轻轻抵上她心口。
含笑道:「究竟是谁,那么明白我的偏好,汴京佳人三千,偏选出你送来了我身旁,你的模样身段,技艺风情,性子胆色,无一不令我心折。」
刀尖缓缓游移。
「只是有一桩事,派你来的人大约忘了告诉你。」
男人凑近她耳边,干净湿热的气息扑了满耳,微微麻痒。
他轻轻一吻烟年白到几乎透明的耳垂,刀尖又进一寸,语调却温柔留恋。
「我最厌噁心思太多的女子。」
第8章
这一瞬间,烟年拼尽全力,才强压下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刀尖正对心脏,寒锋闪耀出锐光,叶叙川俊美的半边侧脸迎着月色,温润如崑山玉,南海珠,可另一半面孔隐在阴影之中,散发出毒蛇般阴鸷幽冷的气韵。
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面目。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烟年低眉,唿吸凝滞,肺里结出冰碴,嗓眼却似火烧。
叶叙川拍拍她的脸,饶有兴致道:「怎么不怕?」
烟年死咬牙关,逼迫自己冷静。
不,她只是装得镇定罢了,其实她怕,她怕极了,还没有看一眼十年未见的故乡,她怎么能死在这儿呢?
拜多年细作生涯的歷练,越是一触即发之时,烟年的脑筋动得越快。
叶叙川的匕首刺下去的前一刻,她忽然开了口。
「大人且慢,」
她压低嗓子,平復嗓音中的颤抖:「大人不会杀我的,对吗?」
「为何不会呢?」叶叙川笑道:「死到临头还在装傻,不愿说出受何人指使而来,想来是块硬骨头,既然敲不碎,还不如扔了。」
笑语如毒蛇,阴冷爬过烟年每寸肌肤。
烟年忽然抬起眼,眸光亮得摄人心魄:「可我不信大人是滥杀无辜之辈。」
纤纤素手拈住刀刃,轻轻往旁拨了拨。
叶叙川挑眉,眼神猝然锐利,闪电般出手,死死扼住烟年的喉咙,把她整个人抵在床头。
他练过武,小臂覆盖着一层薄却极有力的肌肉,线条优美流畅,如潜伏的豹。
扑人也如豹一样迅勐。
烟年费力地在他掌中唿吸,眼中结出一层湿润的水光。
她不挣扎,任由叶叙川把她扼到几乎缺氧,只是睁着朦朦的猫眼,眷恋又哀婉地望着他的面容,仿佛要把眼前人牢牢地拓印到心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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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拒马河……白马关……你曾……」
她久未进水,双唇如干枯的花瓣,一张一合。
叶叙川的笑容慢慢隐去了。
泠泠明月光照亮他的面庞,他面上无一丝多余的表情,宛如台前一尊玉石造像,貌若平和,其实喜怒俱藏在深邃的城府后。
眼看叶叙川敛去嬉皮笑脸,眸中只余阴鸷淡漠,烟年忽地一愣,脑中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个闪念。
他在审她,而非杀她!
是了。
虽然她几近窒息,可烟年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叶叙川想杀她么?不,怎么可能,他若真想杀她,上回在尚书府里就可下手了,何必拖到今日。
此人身任国朝枢密使,执掌天下军务,得朝野上下臣服,绝非狂躁不堪之人,他做事从不无的放矢,其中必有缘由。
既然如此……今日他作势发疯,多半只是一种试探,逼她露出破绽,自乱阵脚。
如果今日在此的只是个普通细作,为了在叶叙川手中活下命,她定会拼命自证清白,慌乱之中的谎言最容易出纰漏,一验便知真假。
所以……
烟年嘶哑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有什么好辩驳的呢?她又不是智计百出的细作,只是个恋慕叶大人不能自己,连死在他手里都甘心的女人罢了。
猫眼对着丹凤眼,一万种绵密心思在空中纠缠,烟年的血液加速流动,几乎燃烧。
——他们棋逢对手,只看谁沉得住气,更胜一筹。
不要怕。
她闭上眼,引颈就戮,如献祭的羔羊。
把命押上牌桌,赌他会放她一条生路。
*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足有一个世纪,又可能只有瞬息一霎,她模模煳煳听见一声冷哼。
男人松开了桎梏,大量的新鲜空气挤入烟年的肺部,她跌在锦被上剧烈地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
叶叙川袖手旁观,神色郁郁。
他阴下脸,收了常挂唇边的笑,眉宇间浮现出淡淡的黑气,直白地表现出他的不悦。
他不满意烟年的表现,更恼怒于自己竟然看走了眼。
已有一月过去,烟年未露出一点马脚,好像她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愚蠢的,有些市井小聪明的漂亮女人罢了。
他敏锐地觉察出她举手投足间,似乎存在一些细微的不正常,比如在某些时刻过于镇定,又在某些时刻过于特立独行……但仅凭直觉无法妄下定论,他没有证据。
所以,直至今日,他依旧不知她身后站着何人,为何要来他身边。
烟年咳声稍缓。
叶叙川凉薄地睨她一眼,向她扔来一方素色手帕。
他会借她帕子擦拭?这比掐她脖子还令烟年意外。
犹豫一刻后,她低眉顺眼地接了,轻轻拿它按了按侧。
一缕白檀香钻入鼻端,令人心神安宁。
她牵动男人衣角,把帕子还他。
叶叙川用两根手指拎起这昂贵的丝织品,凑近烛火,让火焰逐渐把帕子舔舐殆尽,只余一寸菸灰。
灯光如豆,一点点烧着丝缎,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为何不求饶?」他问道。
烟年的嗓音还嘶哑着,她费力地吐出完整的话语,如一截锈蚀的铁。
「大人扼我的喉咙,是怀疑我么。」
「既然如此,我便将我的身世告予大人。」
「入红袖楼为乐伎前,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小娘子,我的故乡在真定府白马关,离汴京千里之遥。」
叶叙川缄默不言。
他手下之人办事何其利落,想必早已把她的旧籍、经歷、亲朋旧故都查了个底儿掉。
烟年只作不知,接着道:「家乡总是在打仗,今年北周人赢,明年国朝胜,马蹄声来了又去,就像海上的潮汐,潮水褪去后,只剩下秃黄的荒滩野地……大人大约已不记得了,我九岁的那一年曾有一场大战,真定府闹了场饥荒,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接着说。」叶叙川道。
那几年,国朝与北周局势剑拔弩张,禁军镇守国都,皇帝只能倚仗藩镇节度使抵挡外族攻势。
叶氏自前朝起,在河朔已经营百年,起先做节度使,后来效忠的王朝覆灭,就做一方诸侯,再后来,本朝开国之君平定天下,叶氏观其势大,打也打不过,直接投诚也不甘心,便嫁去了两个女儿,捞了个侯爵名号。
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如今小皇帝的祖父,一边馋叶氏手中兵力,一面忌惮外族,于是也不和谈,也不增兵,就这么磨磨唧唧地打着,累得边关几镇民不聊生,几乎找不出一块齐整的田地来。
这种情况下,饥荒是必然的结果。
女人的嗓音依旧那么嘶哑,娓娓道来一段久远的往事。
「我家算是富户,住在县上,可那年饥荒闹得太厉害,饥民扛着锄头,打坏了我家的门抢粮。」
她抬起眼,眸中碎光闪烁。
「若非大人恰好路过,赶走了他们,烟年今日哪里还能活着再见大人一面呢?」
「大人当年身份贵重,却愿意救下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娘子,这份慈心做不得假,所以……烟年不信大人会滥杀无辜。」
「哦?」叶叙川不置可否:「难怪你胆子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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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人派烟年来大人身边,是烟年自己心甘情愿。」她道:「大人不信我不要紧,只要能让烟年时时看着大人,烟年就已经极为满足了。」
*
叶叙川居高临下望着她,眉头微皱,修长的食指轻轻敲打床头。
约莫是在回忆旧事。
说谎的艺术,在于九分真一分假,烟年方才所述句句为实,只不过被他救过的那小姑娘早已成冢中枯骨,她只是个冒牌货罢了。
兵荒马乱的年头,人命贱如转蓬,多的是这样的故事。
叶叙川换了个姿势,沉吟道:「我有些印象,你家在一间灶神庙边,你当日戴了一枚红色的绒球,倒与如今的模样有些像。」
烟年眼眸一闪,暗暗为叶叙川的记忆力心惊。
「大人记岔了罢,「她道:「我家旁边是一座关帝庙,至于绒球……那几年染料难寻,我没有那样的饰物。」
「许是我记错了,「他全然没有被揭穿的窘迫,只是平静道:「看来你当真是燕地人。」
*
狗男人,烟年心中暗骂,这厮居然还不动声色地诈她,简直是死王八炖汤,一肚子坏水。
「大人事忙,心怀天下,胸有丘壑,记忆或许已经模煳了。」她嘴上仍十分善解人意:「……但对妾来说,大人是妾晦暗前路上难得的一点荧灯,妾弹了多年琵琶,就是抱着要为大人弹奏一曲的心意……」
「你的确弹得不错。「叶叙川深深看了她纤长的手一眼:「琵琶技艺漂亮,更擅撩拨人心。」
「大人看得上妾,是妾的荣幸。」
她扬起眼:「大人若是想……」
叶叙川笑了笑,微凉的手掌抚过她侧脸,和颜悦色道:「你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就是为了再用我一回?」
烟年一滞:「倒也不是……今日那蒋文邦骗我说能帮我见到大人,妾一时煳涂,上了他的当,急于躲避,才不慎闯入大人筵席。」
叶叙川认真听了,颔首道:「唔,原来如此。」
烟年挤出眼泪:「大人,那蒋文邦着实可恶!我……」
叶叙川的手落在她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轻轻捏了捏,感嘆道:「人家被你耍得团团转,被你敲得满头是血,你还诬陷人家,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大人看出来了。」她顷刻收了泪水。
「你说呢?」叶叙川道:「扰了我好好的筵席,该怎样罚你才是呢?」
如烟年所料,叶叙川看得出她的小手段,却并不在意,更不会为了个无关紧要之人问她的罪。
他性子傲,但也有傲的好处,知道护犊子。
她含羞带怯,眼波横飞,小声道:「便罚我像上回一样,伺候大人吧。」
重音落在伺候二字上。
「你想怎么伺候?」叶叙川还是笑。
烟年微微倾身,露出领口处一小片雪腻肌肤,如撒了糖霜一样的白。
柔若无骨的双手捏住叶叙川衣袖,往下拉,让他和她一样坐在榻上,她十分擅长那种脉脉不得语的眉目传情大法,眼光潋滟如一泓春水。
星野低垂,佳人如玉,风月正情浓。
第9章
叶叙川顺着她的动作,侧身坐在她身边,烟年肩头一沉,与其四目相对。
他和善时,看人的眼神当真温柔得要命,食指掬起她一缕长发,在指间轻轻缠绕,分明就是意动的模样。
烟年又倾身,红唇贴上他喉结,明显感觉到他皮肤在唇下起伏。
她眯起猫眼,吐气如兰,双臂如南诏瘴气中生长的藤蔓,缠绕上她脖子。
叶叙川忽然向后挪了一寸。
烟年岂能让他跑了?接着往前倾去,忽地感觉别样的触感。
睁眼一看,她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匕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中,此刻正对着她胸口。
再往上一瞧,男人目光清明,哪里还有半分情迷意乱之态?
他放下匕首,凉凉瞥她一眼:「翻来覆去就只有这几项拙劣手段,你当我是你那些恩客,能像兽物一样,被随时轻易撩拨么?」
烟年深唿吸,强行按压住骂街的冲动。
吊她一两回是情趣,吊她一晚上是把她当狗遛呢?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想伺候这阴险的狗男人!
眼见她湿润的眸中怒色闪烁,却努力掩饰的模样,叶叙川满意的很,评价道:"你还是这样顺眼,总笑得那么谄媚,显得愚蠢,辜负你这副好样貌。"
烟年只当他放了个屁:若她表现得聪明绝顶,现如今还能有命在吗?
她咬牙:「大人不喜欢,那我以后少笑点。」
叶叙川没应她,只抽出帕子,擦去她留在喉结上的唇印。
令烟年有些诧异的是,这回他没有烧掉用过的手帕,而是顺手给了外头的侍卫,并低声吩咐了两句。
片刻后,侍卫提着五花大绑的蒋文邦前来,并将他扔在了烟年面前。
蒋文邦嘴里还塞着布糰子,一见烟年,只恨得目眦欲裂,口中不断发出呜呜声。
烟年眉角勐地一跳。
叶叙川微微一抬下巴,侍卫心领神会,解开了绳索,并将其口中的布团拔去。
「臭*子!」查德自由,蒋文邦立时张口大骂,一边骂一边攥起拳头:「竟敢暗算老子,老子弄死你……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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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声戛然而止,大片的水花溅到烟年衣裙上。
叶叙川神色极为平静,内含着淡淡的不耐烦,长袖挽起,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掐住蒋文邦的脖子,直直将其掼入侍卫送上的水盆中。
蒋文邦发疯似的挣扎。
叶叙川垂眼看他的丑态,如在看一团垃圾。
濒临窒息时,他才慢慢悠悠地放了手,蒋文邦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唿吸。
他不敢开罪叶叙川,指着烟年道:「这……贱妇……她……」
叶叙川俯身提起他的衣领子,又一次把他掼入水中。
这次时间更久,直至蒋文邦被闷得奄奄一息,叶叙川才放了他,淡淡问道:「今夜谁算计了你?」
蒋文邦粗短的手指颤颤巍巍抬起,指向烟年的方向。
叶叙川露出遗憾的神情,又捋起了袖子。
蒋文邦终于明白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摇头,手指调转回来,指向了自己。
叶叙川拍了拍他的脸,颔首笑道:「别记错了。」
烟年在旁观看了全程,虽有心理准备,但见此惨状,还是遍体发寒。
她定了定神,低声道:「大人既然知道是我算计了他,为何只罚他,不罚我?」
「为何?」他仿佛听见一个有趣的问题。
"我方才说了,我喜欢你的样貌脾性,所以,即使有些愚蠢的小心思,我也懒得追究。」
叶叙川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把她弄皱的痕迹一一抹平。
「但你最好把这心思藏妥帖了,不要用来算计你的主人。"
他鞋尖点在蒋文邦湿漉漉的脸上,又慢条斯理地碾了一碾。
蒋文邦从喉咙口发出模煳的痛唿,叶叙川回过头,对烟年温和地一笑。
「不然,你的下场说不定还不及他。」
*
下场?
烟年心里呵呵一笑,波澜渐歇。
上了指挥使的贼船还想跑?北周细作营做事宗旨向来是见缝插针,没缝也要敲个缝出来,所以,哪怕知道前方是断头路,她也得硬着头皮踹墙掏洞,至于什么下场不下场的,压根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烟年只当他演了出猴戏,嘴上讷讷应是,行动上依然我行我素。
夜色浩远,素月当空,她换了一身齐整新衣,穿过先前宴客的厅堂。
一阵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眼巴巴望着叶叙川道:「今夜风真是凉……「
「是啊,」叶叙川抚摸他的厚绒披风:「幸好我有厚衣裳,不然也要像你一样挨冻了。」
烟年含恨扭头,狗东西半点不知体贴。
此时宾客早已散去,街市灯火阑珊,明华楼正院外停着一架硕大的马车,拉车的马匹气宇轩昂,均为不染一丝杂色的照夜白。
叶叙川凭栏而立,出神般眺望遥远的北方,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那背影竟流露出几分寥落。
今日宴上不过寥寥数人,却已是他五服内仅剩的几位亲属,华宴已散,他又变回孤家寡人。
席间他的笑容也只浮于表面,满嘴衣冠胜雪,更无一人知音,其实权力并非什么好东西,爬得高了,再向下看时只余物是人非,高处不胜寒。
大约正因为早早经歷了家国之恸,才养成了他佛口蛇心,警惕阴郁的性子。
刀剑之下没有赢家,只会把众生命运切割得支离破碎,哪怕出身高贵如叶叙川,也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亲人。
「大人。」
酒宴散去,只余零星灯光,黯黯地照着精緻地毯,烟年本就清瘦,着素色衣裳站在厅中,显得伶仃寥落。
烟年道:「今日我的舞跳得不好,让大人笑话了,大人与我算半个同乡,我给大人唱一曲母亲教的小调作补偿,好么?」
叶叙川淡淡道:「你今日折腾得够久了,再信口开河,死缠烂打,只会让人生厌。」
烟年恹恹道:「哦。」
叶叙川转身离去。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她温柔,却略微沙哑的嗓音。
「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
歌声低婉苍凉,满怀怅惘,单单几声调子,就将北方荒凉的月亮挂在汴京的天上。
「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
她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下,身型清瘦,如在水一方的白鹭,四面帘幔翻飞,她的歌声分毫不乱,一听便知是烂熟于心。
叶叙川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袖口。
她唱的是当年北方流传甚广的小调,记忆中母亲还在世时,也曾对他哼过几句。
人心鬼蜮,世道险恶,他应该更加警惕才是,可今夜的风太柔和,背后的歌声太温软,令他记起了人生中仅有的温情年岁。
也剥夺了他一部分判断力。
满嘴谎言,扯谎扯得漏洞百出,俗艷又愚蠢,偏偏愚蠢中还带着一点捉摸不透的真心,这样的性子,比一昧的不谙世事要复杂有趣得多。
叶叙川漫不经心听着她的歌声,又记起昔年一件旧事。
当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小将军时,好像曾养过一只狸奴,只不过那狸奴狡黠,老是偷偷跑出府。
他不喜欢它叛逆,像熬鹰一样熬它,费了一番功夫,才令那狸奴学会了安分守己。
但狸奴听话了之后,他反而觉得无聊,便丢开了手去。
后来家族蒙难,叶朝云远嫁汴京,叶氏旧府从此荒废,狸奴也不知所踪——许是被谁逮走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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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就像那只狸奴,脾性不佳,另有所图,所以可供他肆意逗弄,不必怕她被逼急了咬人,最适合放在身边,当个闲时解闷的玩物。
他深深看了烟年一眼。
烟年对他期盼地笑,眉目弯弯,脸颊皓白如月。
他回过身,吩咐左右道:「备好车马,今夜宿在甜水巷。」
*
烟年陡然得知叶叙川准备与她共度良宵了,虽然心中窃喜,但还是很想拧下他气定神闲的狗头。
乘着叶叙川的大马车回了外宅,烟年挑起软金缎床帐,伺候叶叙川更衣。
素手解开衣带扣,一枚,两枚,三枚……三更的夜静谧无声,只有乌都古的鸣叫声魔音贯耳,好像蒺藜讨薪时的哀嚎。
正想着要怎么给蒺藜发这个月的零花钱时,烟巴忽然被抬了起来。
微凉的指尖点点她唇畔,叶叙川问道:「怎么这种时侯还走神呢?」
她说出今日第一句真话:「大人,我很困。」
「那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府。」叶叙川懒洋洋道。
烟年登时清醒了,死死拽住他腰带:「大人别走呀!烟年好不容易盼来了大人,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必要与大人同赴巫山的!」
「哦?真的么?」
他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如窗外明明灭灭的竹影映在薄纱帐子上,但看影子,分不清是风动还是竹动。
「我看你远不如上回投入。」
这不废话么,熬夜熬得妆都脱完了,谁还能提得起上工的精神?
烟年咬紧后槽牙,面上挤出柔婉笑容:「怎么会呢大人,这一月来烟年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只想再见大人一面,而今大人近在眼前,竟有些近乡情怯,唯恐这只是黄粱一梦了。」
她满嘴肉麻情话,缓缓依偎入叶叙川怀中。
再抬起头时,眼里的懒倦已尽数消失,只余娓娓深情眷恋。
叶叙川也配合地搂住了她。
面若芙蓉,眉如春柳,雪肤莹润,美目含情,叶叙川自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生得好。
然而,这世上漂亮皮囊常见,难得的是一份恰对胃口的有趣。
她或许是谁派来的杀他的刺客,又或许不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坐在他怀中,轻如一片海棠花瓣,如此羸弱柔顺,即使当真心怀不轨,他也可以顷刻之间制服她。
女人嘴极甜,樱色唇瓣张张合合,表达心迹的情话如江河奔流,滔滔不绝,说起她的故乡,说白马关城楼上有世上最圆满的月亮,但却不及他清逸出尘。
叶叙川心里觉得好笑,她竟然夸一个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清逸出尘?真该带她见见自己杀仇家时的样子。
唇上溅了血,大约就说不出这等动听的情话了吧。
一点捉弄亵玩的念头自心中生出,他恶意地想,他倒想看看她所谓的真心,能称出多少斤两。
「既然如此,那就专心一点。」
一枚火星跳出烛台,叶叙川揽住她脑后,欺身而上。
第10章
上回叶叙川中药,行事比较粗暴,这次大约他有了些逗弄她的闲情逸緻,此人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
烟年甚至怀疑,叶叙川在故意地拖延时间,只因她说过她困了,他不乐意轻巧地放她睡觉去。
被如此恶劣的人玩弄,当真是一种不幸。
敬业的细作,最疲惫的时候也不忘工作,烟年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这番厉害,拿去收復燕云多好,施展在我一个小女子身上,是否有些浪费了?」
「何谈浪费?」叶叙川温柔笑道:「佳人在侧,不可辜负。」
「至于燕云之地,若有机缘,要来是好事,若无机缘,即使出了力气,也多半是僵持着空耗罢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哪有你温婉动人?」
烟年心中一动,他似乎对燕云并无兴趣?
这倒是不同寻常,叶氏数度北伐,她还以为他对燕赵之地志在必得呢。
「大人所说的,是什么机缘?」
「你问这个做甚。」叶叙川语调微冷。
烟年立刻道:「前日与姐妹们宴饮,有个妹子恰好提及了大人与燕云旧地的渊源,我想着,大人若能收復了旧土,岂不是流芳百世,成了比肩霍去病、卫青的英豪?」
叶叙川淡淡一笑:「不过是时无英雄,才使竖子成名,霍去病当不起,霍光还差不多。」
烟年做作捂嘴:「哎呀,这种大实话是可以随便说的么?」
「怎么不能说?」他道:「你平日里胆大妄为,上了床榻反而拘谨了,好生奇怪。」
烟年:……
「我一个被人戳嵴梁骨骂的外戚,不在汴京弄权,去收復燕云做什么,」他抚着烟年如云似锦的长髮,淡淡道:「官家年岁尚幼,我何必自惹功高盖主的麻烦,嫌命太长么?」
烟年不以为意:「大人又在说笑,大人这些年大刀阔斧地整治边防,可从未曾低调过,我瞧大人压根不在乎命长命短呢。」
许是被窥破了心事,男人一顿,微感诧异。
烟年不给他思索的时间,专心伺候。
在这时聊国事本就怪异,再追问下去,恐怕他又要怀疑她居心不良了。
对她来说,故土和平安宁,得空休养生息,亲人不被战火波及,就已是最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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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叙川的车驾在外宅留到了次日清晨。
天光破晓,鸡鸣阵阵,马车驶出甜水巷口,一众侍卫黑压压拱卫两侧。
副业卖烧饼的北周细作老头见了这阵势,还以为是皇城司来抓人,烧饼都险些吓飞。
马车辚辚远去,老头惊魂未定,赶紧收摊,连滚带爬去向指挥使报信。
指挥使闻之大喜。
立刻拉来正在吃果子的蒺藜,两人在细作窝点蹲守半日,方盼来了悠悠哉哉的乌都古。
「烟姐说她一切安好。」
蒺藜对照烟年留下的小册子,大致解读了乌都古的肢体语言。
指挥使握拳,喜上眉梢:「哟,不愧是她!拿下了叶叙川这狗贼,咱们明年的拨款就有指望了!」
两人苦尽甘来,执手相看泪眼,乌都古忽然扇乎起翅膀,啪,一翅膀拍在蒺藜天灵盖顶。
蒺藜疼得嗷地叫一声。
指挥使迟疑:「……这也是给咱们的信儿吗?」
蒺藜摸着脑袋,把小册子翻得啪啪作响:「上面没写啊。」
乌都古无比嫌弃地看着他,向东北方飞了几丈,又折返回来,重复了一遍报平安的动作。
蒺藜摸不着头脑了:「烟姐什么意思?」
指挥使沉吟:「东北方,平安?」
他忽然明白了,狠狠一拍桌子:「是了,是了!你速速去讲传信使叫来!此等机要之事,必要立刻上报!」
*
红烛燃烧一夜,融化的蜡滴满了鎏金小灯台,烟年觉得,自己也如这破蜡烛一般,油尽灯枯了。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北周细作,干活又苦又累,工伤还不给赔,烟年心中嘆气,起码给她报销点金创药啊……
起身时无意触碰到肩上一枚牙印,是叶叙川的杰作,他半开玩笑般说这是给她留个印记,今后即使碧落黄泉,容颜变迁,他也依然能籍此认出她来。
烟年尴尬得脚趾蜷曲,简直想当场把这人扭送至医馆,她的任务不着急,先把他自作多情的毛病治利索了再说。
她见的男人多了去了,自然分得清真心和假意,所以叶叙川嘴里的情话,她半句都没信。
在烟年看来,他一丁点都不喜欢她,只把她当个玩物用着,没有她拒绝的余地。
都说世间万物皆关乎床笫,唯有这事本身关乎权力,烟年深以为然。
前日折腾整宿,烟年困得眼皮子重如秤砣,送瘟神般送走叶叙川,再传完了信儿后,她回屋倒头就睡。
一直睡到了晌午时分,才被外头的敲门声吵醒。
谁啊,扰人清梦……
烟年开门一瞧,竟是管事。
管事面色尴尬,手中端一方檀木托盘,盘子上置一只盛了黑乎乎汤药的玉碗,勺边三枚蜜饯,精心插了细巧竹籤子。
烟年认了出来:「是避子汤?」
管事踟蹰道:「是,不过烟娘子不必介怀,到底是大人如今尚未婚配,不愿有子嗣流落……」
她一句话还未收尾,一只纤长柔荑已伸了来,持起玉碗,将苦味汤药一饮而尽。
瞪着空空的药碗,管事有些懵。
她不是痴恋大人无法自拔么?若是当真爱慕,被心上之人送避子汤药,不应当是这个反应吧……
「无事的话,我先去歇下了。」烟年打了个哈欠:「管事请回吧。」
管事满腹疑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烟年从缝隙中看她走远,方回身打水,漱去满嘴苦味,从漆木小罐中取了盐巴洁牙。
她凝眉思忖。
叶叙川又不是第一回 受用她,何故这回给汤药,上回没给呢?
看来,在一月前的叶叙川眼里,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目的不明的可疑之人,他随时准备杀了她。
若不是她这一月来行事滴水不漏,她大约早已身首异处了。
无情无欲,阴狠毒辣。
温柔和善的表象下,叶叙川就是凭藉着这些可怕的品质,一路厮杀至权力的山巅。
烟年心中摇头:幸好自己的深情全是逢场作戏,若是她当真爱他至深,却被这样对待,怕不是要气得短命而亡。
她品咂口中残留的一丝苦味,静静凝视镜中娇美冶艷的容颜,笑生双靥。
好一张漂亮的画皮,笑容是假的,温柔是假的,深情更是假的,只有对叶叙川的轻蔑是真的。
手握重权又如何?为了高枕无忧,他已抛却了信任、真诚、怜悯,这些生而为人最宝贵的情感,只留一副冰冷猜忌的铁石心肠。
以毫无温情的眼光俯瞰众生,难怪他言行举止间透着淡淡的厌憎之意。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可恨到有些可怜。
天底下除了自己这个敬业的细作,还有谁愿意骗他,又有谁有能耐骗过他呢?
他们两人真是天生一对,骗子配狗,恶人自有恶人磨。
*
婢女们俱挨了打,各自下去休养,烟年难得清净,坐在窗边翻看书册。
鹦鹉叫唤一声,窗外晃荡过一道人影。
烟年眯眼一看:蒺藜带了个灰白头套,化妆成个老婆子,边扫地,边对她勐力挤眼。
烟年:……
她敲敲桌台。
「你进来,替我把鹦哥儿的笼子擦洗了。」
蒺藜应了一声,赶紧迈着小碎步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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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姐!你不知道你无声无息潜伏一个月,我们有多想你!」他难掩激动。
烟年无动于衷:「是想我的银子吧。」
「怎么进来的?」她问道:「这般浑水摸鱼,也不怕被瞧出来。」
蒺藜奇道:「烟姐你不知道么?墙头的暗探都已撤走了,只留了两人,远不如之前看守严密了。」
烟年一愣:「只留了两人?」
「是呀,」蒺藜急于邀功,得意洋洋道:「老周不是在巷口卖煎饼么?我让他略使小技,在那两个暗探的饼子中下了点不干净的东西,眼下两人全去找茅房了,以我的身手,如入无人之境呀。」
烟年半晌才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蒺藜,你变缺德了,也变强了。」
*
蒺藜匆匆替她洗了鸟笼子,顺便告知近日府外动向。
据他说,今早叶叙川召见了皇城司的头子,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方才就在烟年补觉时,皇城司带人去查了红袖楼。
烟年眉心勐地一跳。
蒺藜连忙补充:「烟姐你别担心,指挥使派人过去瞧了眼,说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不让她们再将你当招牌了。」
「招牌?」烟年疑惑。
「是啊,」蒺藜感嘆:「你那鸨母真是个赚银子的鬼才,打着你的旗号,在外面开办攀高枝小私塾,这几天不少风尘女子前去报名呢,都想学你的手段,努把力,赖个冤大头,解决后半生。」
烟年:……
「算了吧,他这么凶神恶煞地闹一遭,以后楼子里的姐妹,谁还敢与我多说话?」烟年嗤笑道:「自己做了天煞孤星,便看不得别人有朋友,这算什么毛病?」
蒺藜道:「烟姐别生气,你还有我。」
烟年道:「滚。」
第11章
蒺藜拿着烟年给的零花钱,麻利地滚了。
她的心腹之患又只剩下她的狗男人。
考虑到人只有两颗肾,烟年本以为叶叙川起码歇个一日再来,谁知刚一入夜,他的马车就停在了外宅门前。
香榧喜出望外,旋风似地一路小跑,前来通传。
烟年惊闻噩耗,面色发绿,好像老周煎饼上撒的葱花。
又来?
这才过一日,种猪都没那么勤快!
原已舒舒服服就寝了,这下又要起床梳妆,摊上这么个精力充沛的任务对象,烟年只觉自己宛如曹操遇蒋干,倒了大霉了。
一面开妆镜,取海棠胭脂,一面吩咐香榧道:「……你出去通传,说我现下仪容不整……」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一声,水晶帘动,一只修长的手伸来,取走了她的胭脂盒。
烟年侧目,余光撇见男人颀长的身形。
叶叙川今日着一身雪青长衫,腰间难得地佩了一璧白玉,更衬得他容貌昳丽,气度如烟笼寒江般高邈雅致。
他是正儿八经的贵族出身,行止间气韵雍容,早已刻入骨髓,哪怕没有刻意做作,也令人心驰神往。
忽略他讨人厌的性子的话,其实他的皮囊很符合烟年的喜好……红袖楼的姐妹们总结得极对,沉默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不过最好他能在床上闭嘴,稍微慰藉一下她深夜工作的暴躁心灵。
「这便是你用的胭脂?」
叶叙川垂眸打量着精巧的小盒子,评点道:「海棠色太俗,不堪装点你。」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烟年道:「大人漏夜前来,也不给烟年梳妆准备的时间。」
「夜半三更,还打扮什么。」叶叙川瞥她一眼,顺手拆了她刚挽好的髮式:「待会流汗花妆,难道你还要时时去补么?「
烟年:……
香榧小脸激动地黄了一黄,迈着小碎步飞速告退。
「大人怎么来了?」烟年小声问。
叶叙川懒散道:「路过。」
烟年侧目,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烟墨香。
哦,从宫里出来的。
是去做什么?烟年暗想,有墨香,多半是刚教完小皇帝读书,出来透口气。
看他脸色如常,言语间却阴阳怪气,烟年心里一乐:大约小皇帝在读书一道上不太聪明。
*
其实小皇帝并不是愚蠢,而是平庸。
叶叙川抚弄女人微凉的长髮,神色平淡。
他的确刚从宫中告退,披星戴月而归,路遇甜水巷口,想起巷子里住着他新得的漂亮宠物,便让车马停下,自去玩弄片刻,排解白日里教授侄儿功课的烦闷。
这孩子的性子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一样的庸庸碌碌,一样的优柔寡断,遇到一丁点难事,都会下意识躲到亲人的身后。
这样的君王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辅臣调和,方能坐稳天下。
若是自己不去做这个辅臣,那接替此位之人,多半会是自己那权力欲极盛的姐姐。
叶朝云做过高高在上的将门千金,也曾家道中落过,后来一朝翻身,垂帘听政,却因身为女子,常常被讽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
这类流言蜚语本是无稽之谈,只当耳旁风便可作罢,可是叶朝云远不如叶叙川高傲冷漠,无法不在乎旁人评议,也做不到我行我素。
这意味着:比起抹去反对她的杂音,她更急于建立某种功业,证明自己血统高贵、英明犀利,足以胜任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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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正休养生息的政权来说,拥有这种想法的当权者是极其危险的。
他心底烦躁,面上却不露分毫。
烟年琢磨不清他的态度,只得道:「烟年伺候大人洗漱……」
「不必了。」叶叙川平静道:「大可用你擅长的方式伺候我。」
*
夜阑人静,墙根传来阵阵促织鸣声。
世间最气人的折磨是什么?是你明明想把男人踹走,嘴上却被迫喊大人好棒。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噩梦。
月上中天,烟年瘫在浴桶中,望着男人披着中衣,当窗赏月的身影,只觉身体的每一寸都被掏空后填满了。
不行。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她支棱着眼皮按摩双腿,狠狠告诫自己:情报可以再套,命却只有一条,还是先保命要紧。
*
于是,次日夜间,叶叙川再揽她去榻上时,烟年巧妙地一躲,抽出她的螺钿琵琶。
叶叙川挑起一侧眉毛,沉吟道:「不嫌硌吗?」
烟年拳头一紧,抑制住自己敲碎他狗头的冲动。
她假笑道:「大人,烟年有心服侍,恨不能与大人日日缠绵,可今日上了芙蓉药膏,还没好全乎……」
「没好全乎还来勾人?」叶叙川笑道:「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烟年一头雾水,谁勾他了?她今天穿得严严实实,还特地挑了最老土的藕荷色,就差手里捏个小木鱼了好么。
「……既然无法侍奉大人,不如便与大人共赏一番音律吧。」
音律?
红烛艷艷,将帘栊的影子打在她侧脸上,女子桃腮微红,半抱琵琶,身型清瘦如柳,一派伪装出的婉顺。
她似乎还认为自己装得极妥帖。
叶叙川眯眼凝视她片刻,随即颔首道:「甚好。」
烟年隐隐听见了他一肚子坏水荡漾的声音,当即便觉不妙。
……这玩意别是又有新花样了吧。
但叶叙川的目光实在太具有压迫感,她骑虎难下。犹豫一瞬,还是抱着琵琶,风姿绰约地侧坐于妆镜前。
裙下两条长腿交叠,只露出一小截精巧的脚踝。
她垂首校音,转轴拨弦之间,螺钿花鸟上宝光流动,耀人双目。
「你的琵琶有些旧了。」叶叙川挑剔道:「模样也俗气,改日给你送一只新的来。」
烟年摇头婉拒:「大人不必费心,我的琵琶乃我师傅在我出师那年所赠,已跟了我许多年,用得顺手,不想换了。」
叶叙川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换琵琶一事作罢,屋中归于沉寂。
烟年换义甲之时,叶叙川信手取了丫鬟奉上的茶水,转着手上的钧窑葱翠青瓷杯,慢悠悠问道:「想奏什么曲子?」
他指间把玩的杯子昂贵而美丽,釉色青中寓白,光辉如南洋舶来的玛瑙。
烟年无端想起这双手在她身上做过的事……饶是她脸皮厚如城墙,也不免双颊发热。
不成,她摇了摇头,任务目的谨记心中:自己是来套情报的,可不是来给他当小妖精的。
于是,烟年柔声道:「上回我唱给大人听家乡小调,大人似乎并不厌恶,我再用琵琶弹奏一遍如何?曲调虽同,意蕴却不同。」
「哦,又想与我共叙思乡之情?」
叶叙川站起了身,行至她近旁,凑近她耳畔轻声笑道:「怎么又故技重施了,你是认为我在思乡之时格外好相与么?」
烟年嘴角一抽。
这人究竟在自作多情些什么?他明明在任何时候都很不好相与。
「一样的招数用一回是取巧,用两回就流俗了。」叶叙川遗憾道:「长夜漫漫,虚掷了未免可惜,不如来想些新鲜花样。」
妈的,她心想,狗东西果然没安好心。
烟年从牙缝里拽出几字:「大人想要烟年如何呢?」
一旁书桌上摆放了笔墨,笔架上悬挂清一色的小狼毫,叶叙川取下了一支,对她温和一笑。
这一笑如风起叶落,搅乱一池春水,烟年却头皮发麻,弹琵琶的手微微颤抖。
一般来说,叶叙川笑得越温柔可亲,她就越容易倒大霉。
*
夜风习习,明月转廊,香榧翠梨两人守着灶上热水,听着屋里响动,尴尬地四目相对。
香榧坐立不安,不知该心疼她的主子,还是该心疼那架似乎不太稳当的花梨木床。
与她相比,翠梨就淡定得多了。
毕竟自小在红袖楼里耳濡目染,虽没吃过猪肉,但见识过猪跑的千八百种姿势,烟年这等只能算小场面。
她对香榧感嘆:「大人面上光风霁月,清贵绝尘,没想到背地里……还挺通晓风月的。」
香榧支吾半天,最后细若蚊蚋地开了口:「是啊,这都半宿了。」
*
叶叙川的手骨节分明,面上挂着笑意,眸子则平静无澜,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如此清醒地、举重若轻地掌控着烟年的一切。
她的甘美与柔顺,她的反骨与厌倦。
出于他无孔不入的控制欲,叶叙川百般挑逗,只为逼她在最脆弱之时显露出本色。
但烟年也并非省油的灯。
种种情态都轮过了一遍,直到最后,她都保持了温柔顺从,没将琵琶狠狠抡到叶叙川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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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瞧出他的用意了,不就是嫌她太谄媚,非要撕下她恭顺的假象,寻些乐子么?
她偏不发作。
让叶叙川自娱自乐去。
迟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叶叙川瞥她一眼:「无趣。」
他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装腔作势,尤其是他视作宠物的女子。
从她取出琵琶,提议弹奏一曲起,他就已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嘴上说得漂亮,实则巴不得他立刻消失,她好舒舒服服睡一觉。
他有些不悦。
不悦于自己难得亲近一个女子,这女子处境糟糕,人也不聪明,被他从泥潭里捞出来,非但不感激涕零,还想着躲开他,好像他多上赶着,她多不情愿似的。
他的高傲应令他转身就走,再随手打发了她,任她自生自灭去,可今夜,他于不悦中又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或许她有别的目的,才如此别扭。
所以他刻意逗弄,却不当真满足她,冷眼看她能虚与委蛇多久。
可女人直至最后,也没说一个不字。
倒是小瞧了她。
不过么,也不急于一时。
他收了手,看着她气喘吁吁的小模样,莫名地觉得畅快。
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把她这身信口开河,心口不一的毛病扭转过来。
掌控一个暗藏反骨之人,逼迫她显露本色,会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如此一来,倒是应该感谢长公主,阴差阳错地令他得了个可心玩物。
至于她是否有旁的目的……这不重要。
他俯身附于她莹白的耳畔,轻声道:「颦不语,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南唐冯正中的词最秀美明丽,正与你相配。」
「好生休息,明日继续。」
第12章
一个「明日继续」,让烟年失眠整晚。
叶叙川今夜随了她的意,没有霸王硬上弓,但……其他的一样没少。
她为之大恨:什么人啊,简直缺德他妈给缺德开门,缺德到家了!
待得叶叙川上朝后,烟年才狠下了心来,自行解决一番。
事后翠梨进来收拾床单,顺便瞧瞧烟年。
烟年神色疲惫,目光呆滞,正坐在床角怀疑人生。
面对此情此景,翠梨小心翼翼喊一声烟姐。
烟年缓缓回过头,一言不发。
沉默良久,她才开口道:「翠梨,去给我买包旱菸来。」
*
人在鲜衣怒马少年时,遇见衰人鸟事,往往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但当他们成为了成熟的大人,就自行学会了把脏话往心里憋,万千悲愤,全藏在一把烟里。
翠梨出门,跑了五条街,为烟年买着了她要的旱菸。
这是一种从南方传来的土物,菸叶碾成丝,与一点石灰沙桔混在一处,气味辛辣,提神醒脑。
烟年不说话,机械地嚼着菸叶,被那古怪的味道沖得不住皱眉。
翠梨道:「娘子怎么忽然想嚼烟了?这东西辣人,还是吐了吧。」
烟年依言照做。
良久,她出了一大口浊气。
三个掷地有声的音节,随着烟味儿一同溢出菱唇。
「他妈的。」
翠梨越发担忧:「烟姐怎地如此疲惫,莫不是叶叙川他不上钩?」
在翠梨朴素的认知中,一对男女最高等级的关系就是滚到了一起去,遇到像烟年这样,认识第一天就把对方拐到床上的……好像反而没有继续勾人的余地。
烟年目光沧桑。
「什么叫上钩,什么又叫不上钩?」
「我在叶叙川眼里就是一个玩物,你见过玩物长出钩子的么?那叫鱼竿。」
「我倒是有心与他看星星月亮,聊人生理想,可他只管把我往榻上带,多说几句话他就堵我嘴,他大爷的,简直是个神经病。」
「那怎么办?」
「你赶紧给指挥使去信,让他记我工伤。」烟年掀开衣裳:「这里,那里,还有底下,统统给我记上,回头折算成工龄。」
她目光坚毅,如平阳公主镇守娘子关:「老娘任务失败了不要紧,这顿折腾不能白挨!」
*
次日又是一场浩劫。
这回便不是琵琶和狼毫笔了,换成了棋盘棋子,这男人大概是想把琴棋书画统统来个遍,很难说是不是一种诡异的恶趣味。
莹润的黑白玉子互相敲击,叮噹作响,好一首清绝乐章。
正经人也压根想不到棋子还能有这个玩法。
而当事人烟年已经彻底麻木了,秉承着矮子出恭——低声下气的职业道德,任叶叙川怎么搓圆摁扁,她都懒得反抗。
顶多是敷衍地笑一笑,柔声说点「大人尽兴就好」「烟年从身子到心都是大人的」之类的屁话。
这是她该死的工作。
「真的么?还受得住?」男人语带戏嚯。
她回头看他一眼,好像一只受了欺负的狸奴,先不声不响地挨着,暗里憋股劲儿,等着日后报復回来。
叶叙川轻轻一笑。
留她在身边,大约就是喜欢瞧她明明不喜欢,却还咬牙忍着的模样。
他好奇她为何要如此隐忍,又究竟能忍多久。
「受得住,」她细声道:「大人喜欢我,是我的幸事,烟年不愿失了侍奉大人的机会。」
哦,原来是因为爱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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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般慢待之后,还能存着这份心思吗?
指腹抚过白玉棋子,此棋乃是崑崙山上采来的冷玉制成,触手生凉,此时却温热暖人,上面沾了一点甜汁,令他指尖微湿。
烟年道:「大人不嫌不洁么。」
她大约是想起了当初之事,那时的他目下无尘,毫不犹豫扔掉脏了的腰带。
「既已是我的人,有何不洁?」
他揽过烟年后颈,让她侧坐身前,抚弄着她耳侧那块薄薄的肌肤。
一根青色的血管在指下勃勃跳动,可见她此刻的疲惫。
怀里的女人眼眸一闪,微一抿唇,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叶叙川来说,属于他东西和不属于他的东西之间,划有一道深深的界限,他会嫌弃萍水相逢,自荐枕席的烟年,但当她成了他的所有物后,就另当别论了。
难怪平日里不近女色,却在略放下戒心后,日日都来临幸她。
烟年柔声道:「能被大人瞧上眼,是烟年的幸运。」
「哦?被毒蛇拖回洞穴中,可算不得一件幸事。」
他端详那枚白玉棋子,忽地凑在唇边吻了一吻。
白玉温润圆融,衬得他唇形更加昳丽。
画面赏心悦目,但亲吻棋子的人是叶叙川,这就非常惊悚了。
烟年大受震撼:「大人,这枚棋子……方才……我……」
叶叙川懒洋洋道:「不都说过了么,你已是我的东西,那合该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我的。」
「况且,」他道:「你的味道并不令人讨厌。」
*
烟年觉得自己真他妈小看了叶叙川。
本以为以她丰富的经验,足以把他伺候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可没想到到头来,找不着东南西北的人成了……她自己。
她不该不合时宜地试探,但她实在忍不住,问叶叙川:「这些手段,大人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叶叙川正斜倚案前,持匕首雕琢白玉棋子,一袭月白里衣随意披在肩头,领口松垮垂坠。
人一旦露出这满不在乎,桀骜不驯的神色,就显得尊贵高傲。
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叶叙川极少低头,平时只会微微把眼帘垂下一些,下巴则永远是抬着的,如此一来,哪怕平常看人,也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感,好像天地万物都入不得他眼似的。
她一面走神,一面听叶叙川轻描淡写提过往事。
原来他少时家道中落,军权被姑父夺走,为了,他在军中待了多年,那时什么三教九流,风流艷事没见识过?
只不过他嫌脏,没有掺和进去罢了。
「叶氏掌兵时军纪严明,不可能任兵士随意放纵,但是我那好姑父粗枝大叶,懒得遵循这等繁文缛节。」
叶叙川在白玉上琢出小小的孔洞,平静道:「也多亏了他这不拘小节的性子,让我只用了几年便取走了他的狗命。」
「大约他的头颅滚在叶氏宗祠前时,他还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岔了吧。」
烟年莫名打了个寒噤。
世人皆知,当年在皇帝的授意下,叶叙川那姑父举起屠刀,几乎将叶氏满门屠戮殆尽。
而后来,叶叙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极为酷烈的手段復了仇,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听闻过归听闻过,被叶叙川如此平静地讲述出来,还是令人不寒而慄。
「怕什么。」
见她神色古怪,叶叙川笑道:「又不会对你用这些手段。」
烟年垂下眼:「既然不会,大人还拿这话来吓唬我,平白教人做噩梦。」
他不置可否,放下了匕首,起身走向床榻,将一根细绳穿过那玉棋子,系在烟年颈间。
叶叙川懒懒散散打量几眼,貌若十分满意,好像亲手给收养的小猫戴了项圈似的。
烟年浑身不适。
等他一走,她定要把这破玉摘了藏起来。
搞这种……奇怪的情趣,她脸皮再厚也受不了好么!
正在心中大声骂人时,叶叙川两根手指伸入了挂坠与皮肤之间的空隙处,轻轻一拉。
两指拽她的挂坠,拇指迫使她抬头,叶叙川逼她跪坐着,温柔和气地对她展露笑靥:「这样待你,你不生气?」
烟年眨了眨眼,同样报以深情难抑的笑容:「大人看重烟年,烟年怎么会辜负大人厚爱呢?」
「大人想对我做什么,让我做什么,烟年都无怨无悔。」她道:「只要允许烟年陪伴大人身边,莫说是这些花样……」
棋子白玉无瑕,淡淡的气味飘入鼻端。
她道:「便是更加厉害的,烟年也会勉力为之。」
叶叙川渐渐敛了笑容,神色冷峻。
「好,那就试试。」
*
试试就逝世。
翠梨连着第十天进来收拾脏被褥,见了烟年半死不活的模样,脸登时红了。
被气红的。
「他怎能这样待你!」
翠梨恨声道:「哪怕是当初在楼子里迎来送往,那些恩客对娘子也是客客气气,敬重有加的,怎么他就什么手段都往娘子身上用?」
烟年嘆了口气,自行收拾满地狼藉。
「易得的东西总是轻贱的。」
「那也不能……」
翠梨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在她看来,烟年聪慧美丽,无所不能,待她亲厚如姐妹一般,何时见她如此狼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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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烟年摇头:「我当年在极北之地受训,也不是没吃过皮肉上的苦头,我厌恶的是……」
她拾起拔步床边的小杯,抿了一口温水。
叶叙川每回折腾她前,都要令她喝下一海碗的水,烟年先前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后来才懂了。
算了,随便吧,她累了。
这些日子上工实在辛苦,让她宛如武则天守寡——失去了理智,懒得再钻研叶叙川的喜好,只想痛快睡一觉。
「可……为什么呢?」翠梨咬牙:「为何要花样百出地折腾一名女子?」
烟年淡淡道;「大约他看出了我并不想伺候他。」
烟年顿了顿,接着道:「我装得再死心塌地,也并非发自本心,叶叙川如此敏锐,这点不情愿怕是没瞒过他。」
翠梨忧虑:「那可怎么办?」
「他这般骄傲的人,是无法容忍身边的宠物敷衍他的,非要把我驯得服气了才行。」烟年嘆了口气:「如此看来,我金盆洗手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啊……」
第13章
接下来一段时日,烟年全然是靠一腔对金盆洗手的渴望,硬生生撑过来的。
每晚有不同的遭遇等着她,乃至如今,烟年看到他微笑,就一阵毛骨悚然。
可即使如此,她也一口咬定她对叶叙川情深似海,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甚至甘愿受他折辱。
她擅驯鸟,深知对付桀骜不驯、敏感多疑的鸟兽,必须表现得足够坚定,才能化解对方的戒心。
她才是最出色的驯鸟人,叶叙川妄想征服她?
烟年一下一下抚弄鹦鹉脑袋,持起金剪,削去鸟儿翅尖的羽毛。
金黄鸟羽飘落在地,她心里冷笑:究竟谁是猎物,还未可知呢。
*
连日在府中休养生息后,今年的第一枝槐花悄然开放,烟年望着枝头莹白的小花朵,躺在庭院中的鞦韆上,被甜香烘得昏昏欲睡。
香榧有事禀报,急急进了垂花门,却被管家中途拉下,耳语了几句。
烟年将眼睛睁开条缝,问道:「怎么了?」
香榧想说什么,被管家狠狠瞪了眼,登时不敢多言了。
两人僵持之间,翠梨操着她的大嗓门,在垂花门外高声道:「娘子,是九重来了,他说鱼鱼生了病,没有钱送医馆,来求娘子想想法子的!」
*
烟年的挣钱能力极强,与她忽悠男人的技术不相伯仲。
但挣钱归挣钱,她物慾极淡,平时清粥小菜自得其乐,挣来的钱要不然转手给了下属,要不然就拿去接济无家可归的流民孩童。
这回上门来求救的九重,及他的妹子鱼鱼,都是受过烟年恩惠的孩童,如今在一间木匠店里做学徒。
烟年看着他们,时常会想,如果自己幼年时没有经歷过那场战争,没有流离失所,或者是蒙好心人施以援手,她的人生会不会就此不同。
至少能和亲人相依为命,而不是来到这陌生的都城,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细作。
所以她会帮这些孩子们,不让他们的人生和她一样糟糕。
九重一见她身影出现在门前,立刻落下泪来,抽噎道自己妹妹发了场寒症,已没钱再治了,不知该找谁好,只能来寻烟年。
烟年抿嘴不语,眼中掠过点点寒芒。
她当初留下的钱可不少,足以支付药资了。
不顾管家的反对,她随手点了几个侍卫,随九重前去医馆。
九重抹了一路的眼泪,他命苦,前年家乡遭了战乱,族中老小都去了,只有他和妹妹跟着逃难的人群,艰难到了帝都,后来被烟年救下,若是妹妹没了,天地孤独,真不知该如此过下去。
烟年不免黯然。
这样的孤独她早已习惯了。
当年姐姐带她逃难,路过破碎山河,满地狼烟,自那以后,她便没有再发自内心地开怀过。
为什么会独自前来汴京呢?
因为那年冬日,天寒地冻的破庙中,细作营指挥使披着满肩的雪,摘下狼皮风帽,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问去做什么。
指挥使笑了笑道:做细作,把这些该死的外族人撵出我们的土地。
见她不语,指挥使补上一句:如果你跟我走,我会给你吃不完的食物。
连年欠收的土地上,食物是最宝贵的东西。
她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姐姐,毫不犹豫回答我愿意。
*
彼时年幼,尚不知离别是何滋味,如今渐渐明白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求得一样东西往往万般艰难,失去它却无比容易。
她步入医馆,瞧见脸色灰败,窝在薄被中的小女孩儿,登时明白了医馆的意思。
小姑娘已然病入膏肓,再花钱也只是吊着命,没必要了。
烟年见过许多死亡,可并未因此变得心如止水。
见得越多,反而越怕死,人死如魂灯熄灭,意味着天人永隔,再无音讯。
所以,哪怕境况再晦暗,她也拼命地想活下去,也让别人活下去。
可她终究无法救回每一个想救的人。
就像她探听到了那么多重要的消息,依旧无法阻止战争杀伐。
那这样费尽心机,忍辱负重地讨好着叶叙川,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感到无比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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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的小姑娘嗅到她身上的海棠香,迷迷煳煳道:「姐姐。」
烟年回神,伸手抚摸小姑娘干枯的髮丝:「鱼鱼想吃甜果子吗。」
小姑娘轻声道:「想。」
烟年回头吩咐香榧:「去买些乳饧来。」
香榧领命而去,烟年柔声问鱼鱼:「还想做什么?」
小女孩认真想了想,吃力地答道:「想听……烟年姐姐……弹琵琶。」
*
管事来送螺钿琵琶时,诚惶诚恐告知:「烟娘子,大人吩咐了,今夜春日宴,让娘子携琵琶去席间弹奏一曲,娘子可要快些,不然怕是攒不出梳妆的时间。」
烟年看了他一眼。
管事一怔。
她的双眼敛去了平日光彩,沉静如一潭湖水,美则美矣,总觉得透着一股子哀色。
她从管家手中接过琵琶,侧坐床头,拨弄起琵琶弦来。
汴京人津津乐道,烟年娘子惯弹明丽活泼,跳珠溅玉般的曲调,可无人知晓她弹得最好的不是欢快曲牌,而是那些苍凉的古曲。
关山雁远,夜归荒月,去国怀乡三万里。
她一边弹奏故乡的小曲,一边轻声地哼唱。
转眼已到了叶叙川令她前往席间的时辰,她却纹丝不动。
管事暗中提醒:「车马已在外头了。」
「禀报你们主子,我今日身子不好,去不得了。」
她淡淡道。
管事着急:「这丫头进气少出气多,横竖活不过今晚,娘子何必为了她,误了大人的宴呢?」
为什么?
烟年觉得荒诞。
一边是达官贵人的寻常宴席,一边是苦命女孩儿在人世的最后时光,他居然觉得前者更要紧。
「管事那么热心肠,何不自己学了琵琶去服侍那些个贵人?」
她平静道:「我今夜难过,弹出的曲子难以入耳,与其劝我去大人面前丢人现眼,不如让我待在这儿,陪陪管事眼里这些草芥般的孩子。」
*
管事脸色青白,哼了一声不识好歹。
——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祖坟冒青烟攀上了芝兰玉树的大人,竟不珍惜,非要跑来这破医馆,给个快死的小孩弹曲子。
一行人走后,医馆寂静,只余两三个侍女侍卫在旁。
鱼鱼烧了半夜,早已油尽灯枯,月上中天时,终于在烟年轻柔的曲调中闭上了双眼。
翻弦声缓缓停止。
烟年垂下眼,神色黯然。
九重不停地流泪,死死攥着妹妹的手,好像怕一松手就彻底失去妹妹了一样。
他们这种倖存的遗孤,往往幸运又可怜,失去的东西太多,还握在手上的却寥寥无几,所以格外害怕连仅剩的东西都被夺走。
可是天意如刀,往往你越惧怕什么,越会遭遇什么。
烟年不信神佛,因为她早就发现了,天意从不遂人愿,只以万物为刍狗。
「她是当年在战火中落下的病根,在人世间多看了三载花开,已然不易。」烟年收起琵琶,轻声对九重道:「拿我给你的银子安葬了她罢。」
「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九重道:「阿爹阿娘,族中的长辈,朋友们都死了,现在连鱼鱼都离开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没有为什么,」烟年道:「你本来就该好好活着的,你的亲朋旧故都该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只是遇见了战争,他们不得已先走了。」
她蹲下身,拭去九重的泪水,
「不要拿旁人的过错来责罚自己,你比那些践踏别人家乡的畜生,更该活下去。」
*
烟年留下了足量的银钱,顺带安排了小姑娘的后事,送九重回了木匠店。
做完一切后,她坐上马车,返回她小小的外宅。
宅中灯火通明。
她除下银狐织锦披风,交予香榧手中,问道:「大人在等着我么?」
管事在旁,幸灾乐祸的神色几乎从菊花脸上溢出来:「并非老奴多言,烟娘子今日所为,着实有些不像话,一会儿见了大人,只得自求多福了。」
烟年盈盈一笑:「只盼这福气能多给管事些,烟年一个人可用不掉呢。」
管事的脸色一白。
烟年再未同他废话半句,整肃衣容,推门入室。
*
春夜潮湿,屋内灯光昏暗,她行至床前,默默撩衣下跪。
叶叙川还未就寝,甚至连衣裳都没换,还穿着白日朱红官服,束玉冠革带,淡淡一眼瞟来,久居高位的逼迫感直令人心惊胆颤。
他在看书,烟年极快地瞧了一眼封皮:是本普普通通的词集。
等了半晌,头顶才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嗓音:「今夜如何?」
烟年吃不准他心情如何,但以她对叶叙川的了解,他此刻多半在琢磨怎么收拾她。
于是,烟年道:「去瞧了一位旧故。」
「听管事的说,是个久病的小丫头。」叶叙川道:「节哀。」
烟年有些意外,自己放他鸽子,他不生气么?
叶叙川像是猜透她心思似的,把手中书册捲成一条,轻轻一敲烟年额头,语调寒凉。
「送故人一程乃是应有之义,我不追究你的错处,可你误了宴席,还胡编藉口,该罚。」
书册抵在她肩头,似有千钧之重。
哦,原来是秋后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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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直直跪着,面无表情:「大人说得是,该罚。」
第14章
「便罚你把今日的曲子补上。」叶叙川将手中词集扔在她怀中,阖上了双眼。
翻开那本词集,烟年的表情狠狠地扭曲了一记。
「大人,这……」
她强忍心中不适:「我在红袖楼,未曾学过这些……艷调。」
叶叙川依旧阖着双眼:「今日不奏这曲子,下回就去筵席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奏。」
烟年攥拳,指甲嵌入肉中,又慢慢松开,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为了她伟大的任务。
她干脆地低身一福,出去取她的琵琶。
香榧早已等在了门前。
「娘子,你的手……」
烟年垂眸,才发现自己指尖泛了红,想必是今日出门匆忙,没戴义甲,把指头磨淤血了。
她不以为意,想说这不算什么要紧之事,但忽然之间,一团浆煳般的脑袋中闪出了个念头。
她闷不吭声,接过了琵琶,回身入室。
这词真是难以入耳,粗俗□□,她并腿坐下,低低唱道:「施绫被,解罗裙……」
她唱得并不动听,还夹杂着一些含煳的露骨词彙,羞赧之意溢于言表。
叶叙川睁开眼,嗤笑道:「你那红袖楼只教了你泛滥的善心,没教你如何识趣些么。」
烟年手一顿,歌声越来越低,唱到最后,几不可闻。
她柔顺地跪着,脖颈如天鹅般低垂着,几缕鬓髮从髻子中掉落出来,十指依旧按在弦上。
叶叙川斜睨了她一眼,忽地蹙了眉,问道:「手怎么了?」
烟年低声道:「不慎磨破了,小伤而已。」
对弹琵琶的人来说,指尖破皮可算不得小伤。
叶叙川身上那股凛冽的气势又回来了,昭示着他此刻的不悦。
「还说你聪明还是愚蠢,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居然把手都弹破了,」他语调寒凉,讥诮又刻薄:「还是说,这是你展现善心的新法子?」
烟年羽睫轻颤,沉默不语。
「抬起头来。」他道。
烟年依旧未动,纤巧的肩膀微微向内扣,怀中抱着琵琶,将泛红的十指尖藏入掌中。
叶叙川今夜毫无耐心,甚至颇为粗暴,女人逆来顺受的模样令人烦躁得很。
他捉住烟年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触手之处一片濡湿。
她狸奴一般的杏眼中满是泪水,如隔江山色,涳濛氤氲。
她在无声地流泪。
叶叙川一怔。
烟年在他眼前,从来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偶尔装模作样地梨花带雨几回,也只是惺惺作态罢了,从未真心诚意地哭过。
这次却不同。
人约莫是委屈到了极致,泪水收都收不住。
她逆来顺受的模样令他烦躁,可她真被折辱哭了,卸下了温顺的伪装,叶叙川又觉得这眼泪格外烫人。
「你……」
烟年把脸一转,让叶叙川拭泪的手探了个空。
她倔强地哽咽道:「今夜是我做错了事,可是大人这样误会我,对我不公平。」
*
方才受了香榧提醒,烟年忽地明白了叶叙川的真实意图。
叶叙川落魄过,也流离失所过,所以,虽然嘴上嫌弃烟年滥发善心,他却未曾追究她探望战乱遗孤一事。
换言之,叶叙川根本不在乎她做什么,自始至终,他不喜欢的都只是她虚与委蛇,心口不一而已。
他想要的是——驯服她。
烟年悟了,恍然大悟。
既然是想驯服她,这事可就好办多了,既然他不喜欢虚与委蛇,那她再演一出真情流露,不就能煳弄了去么?
所以她越哭越来劲,越哭越伤心,瓦舍戏班台柱子来了都要贊一声老辣,活脱脱一个真心被辜负,肝肠寸断的可怜女人。
加之她今日送走了鱼鱼,本就低落难过,这样畅畅快快哭一场,也算排解了。
叶叙川则脸色阴沉,看起来极为烦躁,来回踱步,等她哭完。
烟年捕捉到他眼中微不可察的一丝不自在,彻底地安下了心来,泪珠顺着腮边滚落,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溶成一张大花猫脸。
叶叙川看不过眼,取了手帕给她:「把脸上这些鬼画符擦干净。」
烟年听话地擦了擦,然后继续哭。
边哭边哽咽道:「我又有什么善心可展露的呢?我是最自私不过的了,一门心思攀附权贵,鱼鱼快死了,我才想起去给她弹几曲琵琶。」
叶叙川生硬道:「行了,先去歇息。」
烟年不理他,自顾自道:「我当上行首的第一个月,鸨母给了我十两银钱,叫我去买些首饰回来,我便是在那时遇到的鱼鱼,她那么瘦小,乖猫似的,教我一下就想起了我妹妹……」
她哽咽道:「我当时便想,如果我妹妹没有死于战乱,那应该与她一般年纪,能跑能跳,能叫我阿姐。」
叶叙川沉默。
烟年眼带泪光,极为寥落地笑了笑:「我流落他乡,无法送我妹妹最后一程,这是我毕生的遗憾,好在还有鱼鱼聊以慰藉,可如今我有了钱,却还是留不住她。」
「大人还想听曲子吗?」她抹了抹泪,赌气般重新抱起琵琶:「好啊,我再重新唱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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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叶叙川道。
烟年一顿:「大人不必顾及我,伺候大人才是烟年心中最记挂的事。」
叶叙川道:「也并非顾及你,实在是你那调子唱得荒腔走板,如魔音贯耳一般,听得多了,怕是今晚都无法安寝。」
烟年心里回以一声冷笑:这就是男人,嘴比死鸭子硬。
嘴上打了场隐晦的机锋后,叶叙川将那册艷词扔进了炭盆。
火舌攒动,舔尽书册上不堪的字句。
叶叙川唤她前来安寝。
好像烧光了罪证后,今晚他欺负她的事就可当从未发生过一般。
烟年以袖拭泪,闷不吭声地站起身。
做人外室可当真是憋屈,尤其给叶叙川当外室,更是王八弯腰——特别憋屈。
她恶狠狠地想,早晚有一天,她要抡起琵琶,用力抽他那皮笑肉不笑的狗脸。
正在心中扎小人时,面颊边传来柔软的触感,烟年一惊,方一站起,就被叶叙川揽在了怀中。
他不知从哪儿又翻出条素色手帕,细緻地为她擦去了泪水。
烟年低下头,假作委屈。
「你哭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致。」男人道:「但还是少流泪为好。」
烟年心道我为何落泪,莫非你心里没点数吗?
叶叙川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翻脸如翻书,前一刻神色还阴冷不悦,后一刻已经温柔小意地为她拭起了泪。
好像他的每一分情绪都能被精准地控制一般,喜怒哀乐,收放自如,又或许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情绪,烟年在表演,他亦时时在表演。
这样的人何其可怕。
略略擦干后,他难得低下了头,烟年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感受到一连串轻柔的吻落在她眼皮上。
触感怪异,温热又麻痒,如蝴蝶微微振翅。
叶叙川柔声问道:「方才你说我误会你,对你不公平,究竟是何处不公?」
烟年略一思索,低声答道:「我对大人一片真心,天地可鑑,却遭大人曲解猜忌,心中悲切,才说了这样的昏话。」
他顺着她的话道:「你口中常说对我真心,可是与我在一处时,你似乎并不享受,当真奇怪,与倾慕之人共赴巫山,不应是人间至乐么?」
花月佳期,温情脉脉之时,他却偏要问如此煞风景的问题,实在讨厌。
烟年一本正经道:「大人此言乃是太监开会——无稽之谈,我已沉迷于大人的身子无法自拔,何来不享受一说?」
「那你为何三番五次躲避我?」
烟年具备充足的煳弄男人经验,只犹豫了一瞬,便道:「我也不知为何,在床笫之事上时常担忧。」
「有什么可忧心?」
「怕大人只是贪恋我的身子,而非我这个人,也怕大人哪天腻了,又要弃我而去。」
「原来如此。」叶叙川嘆道:「看来我又误会了你,你莫要往心里去。」
烟年阴阳怪气地笑着,心道您放心,老娘已经怀恨在心了:妈的,早晚有一天打爆他狗头。
「大人不会抛弃烟年的,对吗?」她反将一军。
叶叙川抚弄她如瀑青丝,只是漠然一笑,并不作答。
*
入睡前,叶叙川丢给她一个牌子。
这牌子巴掌大小,以一种没见过的硬木头刻成,上面简简单单写了个叶字,这笔字银钩铁画,沉稳刚健,像是叶叙川的字,又不太像。
烟年递过去一个问询的目光。
「这是叶府库房的令牌,」他道:「用处甚多,可调银子,请御医,开粥棚,汴京城内大小事宜,只要你想,皆可办到。」
烟年掂了掂这牌子,心道你道歉的方式可真隐晦。
她把牌子收进妆匣中:「谢谢大人。」
叶叙川以为她没听明白,又道:「今后你想接济遗孤,直接拿着令牌找府上管事,自有人为你去办。」
「我晓得它的分量,只是怕碰坏了,才收将起来。」烟年温婉地勾起嘴角:「只要是大人送我的东西,哪怕只是一针一线,我也必会仔细珍藏。」
「口蜜腹剑。」
面对她肉麻的告白,叶叙川的嘲讽如期而至。
「我只盼大人别再折辱我,我虽然低贱,可是一颗心也是肉长的,大人欺负我,我难免心酸。」烟年道。
叶叙川哦了一声:「倒是可以不欺负你。」
烟年正准备谢他,忽听他道:「你再给我哭一次,越可怜越好,我喜欢看。」
烟年的微笑险些没绷住,一句脏话卡在喉咙口。
他大爷的,这是什么奇怪癖好啊!
第15章
是夜,叶叙川破天荒地没有与她做男女之事。
瑞兽炉空隙中钻出裊裊轻烟,屋中瀰漫叶叙川惯用的白檀香,与烟年的海棠香胭脂混在一处,奇异地并不难闻。
更漏定,人初静,烟年忙着归置床褥,叶叙川懒散地斜倚床头,
烟年忙碌了好一圈儿,掐灭灯芯前,她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叶叙川一眼。
他也正淡淡打量着她。
他年纪已近而立,面貌比少年时更稜角分明,成熟俊美。
烟年近日被他折腾得不轻,心里怨气十足,但情迷意乱间看几眼他的好姿容,怨气多少能散去一些。
她不由气馁。
自己还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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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细作,陪他花前月下是她的工作,抵抗无门,只能想法子享受。
掐灭了灯芯,她轻手轻脚上榻,闭目安眠。
黑夜中,她听见叶叙川问道:「你给那小姑娘奏了什么曲子?」
烟年轻声回道:「是我故乡的小调,当初曾给大人哼唱过一回的,鱼鱼喜欢这曲调。」
「为什么翻来覆去就是那一首?」他问:「一样的曲子听得太多,不会嫌腻么。」
她顿了顿:「不会的,大人。」
「因为人是极为健忘的。」
「我离乡十载,早已忘了家乡的模样,爹娘和妹妹的面容,可抱起琵琶,弹奏熟悉的乐曲时,就好像回到了旧时一般。」
「眼睛记住的东西容易忘掉,但耳朵的记忆能留很久很久,每一回听着相同的曲调,因心境不同,不会腻烦,只会恍然觉得熟悉,好像去岁飞走的燕子又飞了回来。」
烟年笑道:「给心上的人弹奏,不管多少回都不会腻。」
暗夜之中,叶叙川沉默一刻,才平静道:「往后我教你别的曲子。」
*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鸟鸣啾啾,叶叙川早早上朝,烟年睡到日上三竿。
几人出了后院,恰遇见了正在迴廊口逡巡的外宅管事。
管事见了全须全尾,气定神闲的烟年,明显地失望了一番。
他阴阳怪气道:「这回算个教训,娘子下回莫要再惹大人生气了,免得像昨日那小姑娘一般,不知哪日就大祸临头。」
烟年笑道:「哎哟,被责了二十笞,还有力气来瞧我的好戏,管事可真是硬朗啊。」
翠梨绝不放过任何狐假虎威的机会,把下巴一抬,趾高气昂道:「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什么鸟人?这被鞭笞的福气,还是管事自己受用着吧。」
管事气得眼前发黑,偏偏又不敢反唇相讥,一时郁卒。
*
奚落完管事,烟年又去了趟昨日的医馆。
她到底放心不下九重,打算亲自为鱼鱼处理后事。
待到了医馆,却发现扑了个空,鱼鱼的尸骨已被人收走了,听医馆的小药童说,是个年轻的姑娘,她出钱买了棺木冥币,把九重送回木匠店中,让他先歇息。
烟年一怔:「那人可是叶枢相府派来的?」
「不知,」药童摇了摇头:「那人没走,娘子去后院一瞧便知。」
烟年几乎顷刻警惕,抿唇思索片刻,屏退了四周下人,唤来乌都古,又摘下发间金钗握在手中,才掀开了后院的门帘。
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什么惊险困局,而是……燕燕的大脸。
烟年默默把金钗插回髮髻间,她到底在警惕些什么……
燕燕还在卖力装作与烟年不熟,热情洋溢道:「烟年姐姐可还记得我么?我曾在筵席上与姐姐有过一面之缘呢。」
烟年斜她一眼:「别演了,侍卫都在门外头呢。」
燕燕笑容一僵,极为迅速地四下瞥了一圈。
「真的?」她低声问。
「骗你作甚,」烟年道:「乌都古盯了一路了,今日没人监视我们。」
「那就好。」
燕燕天真烂漫的表情顷刻消散,变作一脸生无可恋。
她整个人瘫倒在竹编椅子上。
「给,你姐姐寄来的信。」
她递来一沓薄薄的信纸。
烟年接来翻看几回,确认姐姐在北周无碍后,将其浸入泥水中,彻彻底底销毁了。
「不留着当个念想吗?」燕燕问道。
她摇了摇头。
非是烟年不想留,而是细作不能留任何信依誮件,指挥使说过,好细作应该像朝露一般了无痕迹,随便乱留纪念品,只会让自己也成为纪念品。
「只要她平平安安就好,」烟年低声道:「这信件用北周小字书写,被看去了会有大麻烦。」
面对燕燕,她不由自主开始抱怨:「成日累得像头拉磨的驴,信都不能留,细作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
燕燕安慰她:「没事烟年,你起码还剩个姐姐可挂念,我亲人死得一个不剩,就剩我了,我都不明白我累死累活为了谁。」
烟年嗅到了牢骚的味道:「怎么,你有新活儿了?」
「当然!年年你不知道,近来指挥使疯得厉害,天天都如打了鸡血似的,玩儿命般使唤我们干活。」
烟年欣慰:「不错,他终于学会换几只羊薅了。」
燕燕快委屈哭了:「你还笑我,指挥使天天令我和蒺藜给你递消息,可你都不出门,连带着翠梨也日日猫在宅子里,让我们怎么递?」
烟年道:「会不会就是为了躲你俩,我才不出门的呢?」
燕燕词穷。
「年年,我都好久没见你了。」燕燕道:「你看你这脸蛋,都熬得憔悴了,蒺藜说你院子里天天都晒被单,叶叙川这狗贼,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啊!」
这就很难以启齿了……
烟年安慰她:「能做什么,就男女间那点屁事呗,其实他活还挺好的,是我无福消受。」
任务性质不同,悲喜并不相通,燕燕再次词穷。
烟年感嘆:「老娘第一次遇到如此难搞的男人,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勾他了,抓住男人么,要不抓住他的胃,要么抓住他的……」
烟年右手虚虚一握,比量了个上下滑动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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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蓦地瞪圆了眼,手中团扇啪唧落地。
「这么大?」
烟年的神情陡然沉痛,纤纤素手又张开成一个巴掌形。
燕燕大受震撼,半天才挤出一个感嘆词:「哇……」
投向烟年的目光中多了十分的同情。
近日遭遇实在不堪回首,烟年不愿多说,直截了当问她:「何事寻我?」
被问及来意,燕燕正色:「近日燕云边境有异动,国朝寻了藉口关了榷场,还在募新的厢军,指挥使怕又要起战事,便让你来探听一二。」
烟年沉吟:「今年收成不好,老周的煎饼都涨价了,募厢军,多半是为了消纳灾民,只是不知关榷场所为何事。」
燕燕担忧道:「就怕是厉兵秣马,准备北伐,当年叶家的蕃兵便是折在了北伐上,好不容易安定几年,现在叶家的后生又掌了天下军权,燕云那儿人心惶惶,就怕他要重振旗鼓,一雪前耻了。」
烟年皱眉不语,总觉得叶叙川对战争似乎并不狂热,甚至有些反感。
但这也只是捕风捉影的感受罢了,她终究没有明言。
望了一眼鱼鱼去世时睡的那张小床,烟年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
虽答应了燕燕,但烟年深知此事急不得,因叶叙川生性多疑,她有心打探,很容易被他察觉。
若能混入他书房去就好了,烟年遗憾地想。
可惜他从不带公文来外宅处理,他来外宅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睡她。
所以,今夜叶叙川又来睡她时,烟年乖巧地提前沐浴焚香,敷上减缓红肿的药膏,等着主子来享用。
相当于一只乳猪沐浴焚香,再自行躺上案板,往身上插根竹籤子,上书「吃我吃我」四字。
烟年为此悲愤无比:还有谁能比她更敬业?还有谁?
见叶叙川视线落在了棋篓子上,她认命地捻起一枚棋子:「我自己来。」
男人俊美的眉眼间浮现出困惑,他问:「你做什么?」
烟年老脸一红:「上次大人不是……」
叶叙川瞭然,含笑挑眉道:「难道你还想来一回么?」
烟年立刻把棋子放回篓子里:「不,我不想。」
她没有这种世俗的野望。
叶叙川瞥她一眼。
女人如蒙大赦的神情还未收拾妥帖,那双妙目如一汪盈盈天河水,生动又灵巧。
她的眼睛生得极漂亮,可少有波光潋滟的灵动时刻。
叶叙川从前认为这双眼美则美矣,全无灵魂,直到某一天他漏夜前来,适逢她立在穿花迴廊下,教她的鹦鹉说话。
那时她未施粉黛,素着一张脸,干净温柔,细白的指间捏一块黍米糕,认真地重复着:「跟我念:叶大人。」
鹦鹉学舌:「叶大人,叶大人。」
「真乖,」她眉开眼笑。
这一笑如海棠在春夜中盛开,明艷照人,满溢真诚的感染力,与那时的笑容相比,拿来敷衍自己的笑显得黯然失色。
今夜也是如此。
她的深情只在她口中罢了,实则真心地对他笑一笑都不愿意。
叶叙川生性高傲,不愿做迫人强笑这等掉价之事,更不愿承认自己有些羡慕那鹦鹉。
所以他只是神色微冷,哼了一声。
烟年自然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当他又犯了病,准备找点新鲜花样折磨她。
视线中出现了棋篓子,忽然想起了燕燕委託她探听的任务,于是轻轻一扯叶叙川的袖子,讨好道:「烟年陪大人下棋如何?」
第16章
「你那红袖楼倒是教了你不少技艺。」
烟年心里翻了个白眼,红袖楼才不教下棋呢,只有北周细作营才会教那么没用的东西。
棋如其人,优秀的细作可从棋路中窥探下棋者真实性情。
叶叙川城府深,满嘴没一句真话,她对他的了解只如雾里看花,始终不真切,倒不如手谈一局,瞧瞧他底色如何。
她笑道:「我在红袖楼中,不单琵琶好,棋艺也是众姬魁首,曾胜过工部谢大人四子,陪大人下一盘,是够格的。」
人谈及所擅长的事务时,眉宇间总难掩飞扬之色,她也是一样,言语间眼中熠熠闪光,自信又得意。
叶叙川抬起眼,盯着她瞧了半刻。
「好。」他淡淡道:「你执白子,我让你三步。」
烟年问:「赢了大人,有什么奖励么?」
叶叙川以手撑颌,自在一笑:「你拉我下棋,却还问我下什么注?」
烟年狡辩:「因为我无注可下,我整个人都是大人的,也没什么好押出去的呀。」
「好,你若是能赢,随你许什么愿望,我会替你做到。」叶叙川随口道。
烟年吓了一跳。
这记赌注可有千钧之重,自傲如他,大约压根就没思考过输掉的可能性。
这不正中她下怀吗?烟年立刻捋起袖子,决定教他做人:「一言为定,请大人赐教。」
*
在落下第一子时,烟年与叶叙川都信心满怀,觉得自己稳赢。
厮杀过半才发觉不对劲。
烟年脑门渗出细汗:自从自己学会下棋以来,平生虐人如切菜,连棋逢对手的次数都少有,更别提被逼得束手束脚了。
叶叙川也褪去了懒散神色,微微皱了眉,整张棋盘的影子倒映在墨眸上,平添一股沉静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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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本想藏拙,如今看来根本藏不住,叶叙川棋路精准兇狠,却也不是一昧蛮攻,时常把她绞得措手不及。
她只能放弃沉稳的风格,按她原本的习惯,与他针锋相对着厮杀。
见她下得吃力,叶叙川挑眉,若有所思道:「外表乖顺,下起棋来那么疯。」
他松开眉眼,畅快地一笑,双目微眯:「倒是小看了你。」
他指节轻叩棋盘,纵横交错的格路之间遍布黑白两色的棋子,他执黑,烟年执白,战况焦灼,棋局错综复杂,两色纠缠在一处,像两张互相蚕食的巨网。
黑子占上风。
脑袋转得几乎冒烟,左右为难半晌,烟年艰难地落下一子。
「不改了?」
「不改了,」她咬唇:「落子无悔。」
叶叙川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信手取出一枚黑棋,往盘中落去。
「等等!」烟年忽地惊唿一声。
方才战局正酣,不及细思,待得下完后才发现自己留了个破绽。
叶叙川看在眼里,忍俊不禁道:「怎么了?想悔棋么?」
烟年本已伸出了手,想起那句「落子无悔」,那手又悬在了半空中,末了缩回来,抱住自己僵硬的脖子,悻悻然道:「……算了。」
叶叙川懒散地换了个姿势,准备好好地教会这个自作聪明的蠢女人,棋究竟该怎么下。
可他抬眸之时,落子的动作微滞。
他目光所及,女人痛心疾首,咬着唇可怜巴巴地望向棋盘,平日里灵秀的猫眼中满是懊恼。
懊恼中又夹杂着浓烈的不甘心。
她只有这时才是真正生动的,让他感到她是个有私心,会唿吸的活人,而不是一具只知道顺从他的机器。
——她想赢,想翻盘,野心勃勃,才华横溢。
那一子落到半空中,眼看大局已定,叶叙川却忽然移开了它,置于棋盘另一角上。
烟年一愣。
叶叙川似笑非笑。
「为何不下了?」他的下巴微抬,示意烟年把注意力放回两人的棋局上:「继续。」
她好像很快明白了,立刻抓住了机会,把自己从将败的困局中救了回来,并长长出一口气。
烟年在看棋局,叶叙川则在看着她。
这一脸劫后余生的小模样格外有趣。
「不过一盘棋而已,输了又有什么要紧?」
当初他作势要杀她,也没见她如此自乱阵脚过。
「自然要紧。」
烟年头也不抬,仍不错眼地盯着棋局:「大人说了,我若是能赢,便答应我一个愿望,我想要这个奖励,所以不想输。」
他哦了一声,又置了一枚棋子于局中。
灯光昏暗,遮掩了他略有一丝古怪的神情。
*
叶叙川有心放水,不过一盏茶功夫,胜负已分。
烟年得意收手。
虽说不知为何叶叙川突然让她,但赢了就是赢了,过程不重要。
「说吧,」叶叙川道:「想许什么愿望。」
烟年假装思索片刻,眉眼弯成两道细细的月牙,巧笑倩兮道:「想让大人陪我过乞巧。」
「仅此而已?」
认真下了半宿的棋,到头来就只提出了这小女孩气的要求?叶叙川心里摇头,她怕是压根不知,眼前摆着的是个千载难逢的敲诈良机。
见他迟迟不应,烟年央求道:「大人就随了我心意吧,别的我不稀罕,就只想让大人多陪陪我,乞巧是休沐日,不会误了大人办公。」
她轻轻拉扯他寝衣的袖子,睫毛不住颤动。
她在扮可怜上向来有一套。
叶叙川收了棋盘,漫不经心点头道:「这算不得正经愿望,不过我可以答应你陪你过乞巧夜,今日这愿望仍然作数,等你想到了像样些的,再来寻我兑现。」
烟年喜上眉梢,哟,这还买一赠一呢,好生实惠。
她立刻重重地点了头,兴高采烈道:「谢谢大人了!」
这一瞬间,叶叙川只觉那日在廊下逗鹦鹉的姑娘又回来了,俏生生坐在他面前,只因赢了盘棋,挣得了一个愿望而已。
真是容易满足。
触碰到她明丽活泼的目光,叶叙川避开了视线。
她虚与委蛇,惺惺作态时,他会感到不悦,真见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笑意,又觉得十分刺眼,本能地想迴避了去。
她本就生得漂亮,如汴京城最精緻的锦绣,这样璨然一笑,就像织锦上用金线翻针,挑出一道惊鸿的流光。
随她开心好了,叶叙川忽略这怪异陌生的感受,自顾自地心想:偶尔哄一哄宠物,也是做主人应尽的义务。
是啊,只是义务罢了。
*
近日叶叙川对烟年不错。
此人生性高傲,表达关怀的方式也格外高贵冷艷,所谓不错,仅指他大发慈悲,撤去了监视烟年的暗探而已。
事出反常必有妖,蒺藜与燕燕均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中了叶叙川引蛇出洞的圈套。
两人在外宅周围潜伏两日,最后从卖烧饼的老周嘴里,得来了烟年的口信:
别藏了,出来吧,真的已经全撤了。
燕燕与蒺藜面面相觑,老周则一脸淡定,甚至给他们递来两只烧饼:「蹲那么久,想必饿了,先吃口烤馕垫垫。」
「真撤了?不是诈我们?」燕燕不放心:「万一我们被盯上,烟年可就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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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反问道:「乌都古传的信还能有假?」
燕燕的下巴缓缓落地。
过了良久,她才道:「烟年的驯男人小私塾还开吗?不如我也去交一笔束脩吧……」
*
烟年的细作工作取得了巨大的进展,所知者却寥寥无几。
细作营是一台严密运作的机杼,他们不过是机杼上的小钉而已,为防皇城司顺藤摸瓜,捣毁据点,细作们往往只与有限的几位同僚有联繫。
所以,她在汴京经营多年,却也只有燕燕、老周、蒺藜、翠梨这零星几个相熟的老友。
其中蒺藜乃无业游民,老周坚守煎饼摊,唯独燕燕有个正经身份,能光明正大与烟年交游。
暗探撤去后,燕燕几乎立刻找上了烟年,当街递给她一只小护符。
烟年大惊,飞速回头看了眼侍卫,小声道:「你疯了?」
传信方法五花八门,选哪样不稳妥?非要当街塞给她,嫌自己命太长么?
燕燕眨眨眼,笑了。
趁着侍卫们还未起疑,烟年寻了个藉口回外宅,与翠梨一道把门窗关紧,小心翼翼地打来了这护符。
护符中空无一物。
翠梨疑惑:「小燕姐这是做什么?娘子,不如我们用火烧上一烧?或者泼些显色的水上去?」
「不必了。」烟年无奈道。
她翻过护符内胆,露出里面的暗绣。
燕燕的绣工当真十年如一日地糟糕,红线码得歪歪斜斜,好像街边游荡的醉汉,依稀能看出是两字:平安。
翠梨大失所望:「我道是又有什么任务交予娘子了,没想到就是一枚平常护符呀。」
她顿了顿,讷讷道:「娘子,你笑什么?」
烟年望着那护符,勾唇莞尔一笑。
她其实生性并不爱笑,在不必面对外人时,常年面无表情,可此时,她的笑容舒心又松弛,没来由地让人心生暖意。
「十年前初来汴京,我被分入红袖楼,她被遣去公府。」烟年道:「那时她便送过我一个手缝的护符,当作我替她通过结业考核的谢礼。」
「那这回……」翠梨隐隐明白了。
「那么多年了,她的手艺还是那么丑。」
烟年抚摸护符,目光向远方望去,越过重重山川湖海,去往久别的故土。
「上回我问过她,等这桩任务了结,要不要与我一同一起金盆洗手,请辞回乡,唔,想必这护符就是她的答覆。」
翠梨「呀」了一声:「小燕姐也打算回北周去了吗?」
烟年点头道:「她本就不是干这行的材料,回去正好,我们都没了亲人,正可寻个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之处栖居。」
她笑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做点小生意,足以养活自己了,翠梨,你还需再熬上两年,待你也回去了,便来和我们一同经营罢。」
第17章
收到了燕燕的小护符,烟年心情舒畅了整日。
晚间,叶叙川照例来找她,烟年哼着歌儿为他除下外衫,谈笑间眉眼弯弯,如东风收尽一春的翠绿,婉婉吹上眉山。
叶叙川问:「何事令你快意了?」
烟年笑答:「乞巧近了,想着填一曲新词,唱予大人听呢。」
「便没有你不会的技艺。」叶叙川漫不经心地夸赞。
「都是些小巧罢了,上不得台面。」
烟年自谦,随即话锋一转:「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通宵达旦,才令人佩服呢。」
叶叙川瞥她一眼:「我通宵达旦都在做什么,外人不知,你却不知?」
烟年一窘:「……这……想必大人精虎勐,非比寻常,区区熬上几夜,也不碍公事吧。」
叶叙川凭桌饮茶,末了以手撑额,闭上了眼,淡淡道:「碍了。」
烟年整理衣物的动作一顿。
这个男人极少流露出疲态,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如此头疼?
想起燕燕上回所说,燕云边关正募兵买马,关闭榷场,似乎在边塞还出现了内监的面孔,这可都是叶叙川作为枢密使的所辖之事,他可是在为这些事忧烦?
能令权倾朝野的叶叙川忧烦……
烟年目光骤然凝重,隐隐察觉其中必有争斗,且万分棘手。
要想个法子,让他主动对她倾诉……
她轻手轻脚靠近叶叙川,柔声道:「大人累了,烟年为大人按按身子?」
叶叙川只略闭了闭眼,很快就重新坐直了身子道:「不必。」
他从旁抓了本书册,兀自读了起来。
这书读得心不在焉,半天没翻过一页。
烟年思忖片刻,斟酌着开口道:「大人入宫觐见太后娘娘,劳心劳力,还是早些歇息得好。」
书册上缘露出叶叙川那双深有城府的眼睛。
「从何得知我去见太后了?」
声音冷得如从冰水里捞出一般。
烟年丝毫不怀疑,自己胆敢露出一丝马脚,今夜怕是要在天牢里过夜。
但她不得不铤而走险。
这是她作为细作的职责。
她轻轻拍打叶叙川换下的外袍,状若无意道:「大人身上落了残香,是栀子与槐花的气味。」
「世人皆知太后娘娘爱白花香,也只有她老人家,能用上如此余韵悠长的上等薰香了。」
她顿了顿:「只是白花香气晕人,大人若想好好休憩,还是先沐浴一番,浣洗了这尾韵,再点上安神的檀香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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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无懈可击,叶叙川似是打消了疑虑,微微颔首,语调亦温和几分:「有心了。」
烟年以余光观察着他的神色,良久,方试探道:「大人,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
叶叙川戒心太强,嘴也极严,旁敲侧击地问细枝末节太容易引起他警惕,烟年索性长驱直入,抛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给他。
叶叙川果然道:「为何觉得要打仗?」
烟年低下头:「我小时候,阿爹对我一向都笑眯眯的,直到有一日,阿爹的神情和大人今日一模一样,凝重得要命,我问他发生了什么,阿爹也不说,结果没过多久,家乡就被战火付之一炬了。」
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罢了,大人还是莫要告诉我了,我不过一目光短浅的小女子,也不懂什么深谋远虑,知道的多了,徒增烦恼。」
叶叙川翻过一页书,平静道:「你所说的乃是十年前的往事,天下之势,久乱必治,久治又必乱,其中因缘际会乃天定,非我等凡人所能揣度。」
「你只需知道,你的主人恰好有些权势,即使当真要乱,也必不会殃及你。」
烟年眸光勐地一沉。
叶叙川不会信冥冥之间自有天定,他性子强势,一定要将权力收拢在手才放心,拿天下之势这等模煳话语搪塞她,一听便知是敷衍。
难道国朝当真在准备进犯北周?
她不由嵴背生寒,死死掐着鸳鸯绣棚,指节都泛出了青白之色。
*
好心情被叶叙川捣了个稀碎,烟年如行尸走肉一般洗漱、更衣、就寝,末了盯着窗棂怔怔出神。
窗外月色胧明,庭前的杨树影光婆娑,长风中夹杂乌都古凄冷的叫声,层层流云后,东方荧惑星泛着微微的红光。
不是什铱誮么好兆头。
锦屏香冷,蜡炬成灰,是夜格外寒凉,烟年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有深秋苍翠的菸草,一川枫叶与两岸芦花,她睡在一棵老榆树下,金灿灿的秋光洒落在她的粗麻布裙子边,天高云淡。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姐姐在唱歌,歌声悠扬婉转,这样自由无拘的野调,在汴京城中是没有的。
风轻日暖,她靠着姐姐清瘦的肩膀,小声抱怨道:「阿姐,你好久不来见我了。」
姐姐摸摸她的脑袋,烟年撒娇般地往她怀里钻,毫无平日沉稳刚强、无所不能的模样,倒像个无赖的小女孩儿。
茫茫天地之间,这是她唯一一个可以放松的怀抱。
「阿姐,我好想你,」烟年喃喃道:「我想回家。」
「年年,辛苦你了,」姐姐柔声道:「等最后一个任务了结,姐姐就接你回家。」
烟年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风花温柔,白草依依,人幸福的时候,时间都会静止住。
还要带上翠梨、燕燕……她心里模模煳煳地想着,对了,还有蒺藜,这小子那么笨,手艺也不行,如果自己走了,他非饿死在这儿不可,还是把他也带上罢……
「姐姐……姐姐?」
眼前忽地一片焦黑,烟年仓皇从树下爬起。
场景猝然转变,姐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天地间飞沙走石,蒙上阴沉的暗红色,在暗红的深处,她看到一张脸。
一张熟悉的,鲜血淋漓的脸。
烟年呆呆地跪在一地血光中,张了张口,只能发出干涩的颤音。
「阿……娘……」
刀尖从心口捅出,母亲的表情定格在了最惊恐的一瞬,但她用身体挡在了烟年面前,拼了命地想保护自己的女儿。
父亲尚与乱军搏斗,徒劳地挥舞着石铲,他的愤怒如此真实而绝望,欺天烈火中,他嘶声吼道:「年年,跑!快跑!」
烟年不动。
不,她不跑,跑了又如何呢?
这世界糟糕透了,战火连绵不绝,有权势者对此讳莫如深,他们妥帖保护自己的宠物,却把无数无辜百姓送上战场,用性命去填补他们的野心。
「烟年?」有一道声音在唤她。
当旧日的生活轰然倒塌,她已不再是稚弱无知,需要家人护佑的小女孩。
「滚开!」
她眼里爆发出强烈的恨意,拔出母亲心口的刀,斩向群魔。
「烟年!」那道声音提高了:「你清醒一点!」
眼前景象烟消云散,烟年猝然从噩梦中惊醒。
触目之处是软烟罗帐,上头绣了精巧的鸳鸯双燕,梦里的血与火俱消失无踪,只余子午一轮伶仃的明月。
她瞪圆了眼,大口喘着气,汗水浸透了额前髮丝。
叶叙川身披丝织寝衣,手里端一盏烛火,看起来也才刚刚醒来,长发简单束了个髻,满面森寒。
任何一个人大半夜被闹醒,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更何况是原本就脾气不好的叶叙川。
他挽起袖子,察看被烟年锤得发青的胳膊,没好气道:「三更半夜,你发什么疯!」
烟年抱紧了锦被,唿吸慢慢平缓。
她把脑袋埋入被中,泪水氤出两个小小的团,肩膀颤抖,无声地哭泣。
半夜拳打脚踢也就罢了,怎么还哭上了……
叶叙川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
因幼时习过武,他平素睡得极浅,烟年梦呓着喊姐姐,喊阿娘时,他就已经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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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她唤上两声便能安静,没想到这梦魇居然越发厉害,让她在梦中揍了他好几拳。
习武之人,受击后总会下意识地反制,他立刻出手扼她咽喉,只是中途硬生生收住了,改作推她肩膀,将她摇醒。
结果一醒来就哭个没完。
还是那种极为隐忍的哭法,令他甚至不忍心斥责。
叶叙川只得耐着性子道:「好了,别哭了,不管你梦见了什么,那都是幻想,而非真实。」
烟年扯过被褥,胡乱擦了把泪。
「就是真的。」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滑稽中暗含深重的悲凉:「我的家没有了,家人也都没有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这都是真的,是真的。」
月冷风清,烛影摇红,她看上去真是可怜,蜷缩成一个瘦弱的团,好像被全天下都抛弃了似的。
叶叙川沉默一刻,轻轻拍了拍她纤薄的嵴背。
将烛台置于拔步床边,他翻开瑞兽香炉,抓了把烟年私藏的草烟,扔进去点燃。
辛辣的气味顿时充斥了整间纱橱。
烟年被呛了一口,连打三个喷嚏,眼泪鼻涕煳了满脸。
叶叙川见状,捡了本书册充作小扇,将烟气统统扇往她的方向,呛得烟年又连连咳嗽,他才觉得快意了,好似大仇得报。
可见其无辜被吵醒的怨念之深。
菸叶燃烧,初时的辛辣散去后,变作一种自在的清香。
叶叙川把书本一扔,抱胸倚在床边,哼了一声道:「舒服些了么。」
烟年困惑地眨了眨眼,这人在干嘛,给她艾灸吗?
「从前学的土法,可驱散梦魇。」叶叙川道:「烧上一点,后半夜便可安眠。」
烟年一愣,问道:「大人从何得知这法子的?」
叶叙川斜睨她一眼,淡淡道:「阖族覆灭的不止你一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不止你一人。」
「我也做过十数年的噩梦,如今不做了。」他道:「因为我已杀光了那群鼠辈,一个不剩。」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想安慰她一二,但嘴里出来的话却极为惊悚:「你若是还记得是何人弄死了你爹娘,尽可告诉我,我替你去取他们狗命。」
烟年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怕事,而是她对那些人的狗命毫无兴趣。
很多年后她才得知,那群恶徒放火烧了她的家之后,马上死在了下一场交战中,草蓆一裹,就地埋了去,连囫囵尸骨都找不到。
人都没了,她怎么报仇?一根根掰他们的骨头棒子吗?
且不说此举变态,即使把他们挫骨扬灰,也换不回她的亲朋旧故。
「杀光了他们又有何用?」烟年低声道:「战争不止不休,燕云以后还会有孩童流离失所,我、翠梨、九重和鱼鱼……」
「关你何事?」他道:「你颠沛流离的命,怎么偏要操庙堂之上的心。」
烟年泪意上涌,兇巴巴地哽咽道:「我便是不爱看生灵涂炭,要你管么!」
叶叙川并不具备应对胡搅蛮缠的本事,他的耐心已到了极致。
「国朝将委派使节前往北周。」
就当烟年以为他要警告她立刻闭嘴时,叶叙川冷不丁掷下这句话,并伸出手,阖上她湿乎乎的双眼。
「若此番议成,可保边关十载安宁,这样告诉你,你可安心了?」
轻飘飘几字,听在烟年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烟年睫毛在他手心中勐地一跳,不可置信。
使节……
一切都明朗了,难怪要暂关榷场,难怪今日叶叙川满面阴云,朝野上下的主战派为数不少,他们想必不愿见到两国议和。
可燕云的兵都捏在叶叙川手中,他若不愿出征,没人能逼迫他,此番派出使节,或许就是他提的议。
难怪……难怪……
烟年急急扭过头,却见男人已阖眸睡去。
那骨节分明的手还覆盖在她眼睫上,好像某种高傲的安抚。
第18章
烟年获得了潜伏两月后,第一个比较像样的情铱誮报。
她推开小轩窗,杨花雨落,绿荫春尽,南薰风携香略过柳枝,吹散轻飘飘的烟絮。
一枚柳絮钻入她鼻端,她忍不住打喷嚏,一个接一个,最后打得鼻头酸涩,流出眼泪都不自知。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这次,她大概当真能放心地回家了。
*
看过烟年的密信后,指挥使足足愣了半盏茶功夫。
乌都古自觉居功至伟,啄啄他的屁股,示意他给点肉吃。
指挥使毫无反应,呆呆站着。
他今日戴了新制的皮面具,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尊品味糟糕的泥塑。
乌都古恼了,用力叼起他头髮蹦跶。
「哎哟!」指挥使疼出泪花,如梦初醒,吩咐蒺藜道:「快给乌都古大爷上肉吃!」
近来上司失踪,蒺藜闲得长草,被指挥使薅来处理杂务,本以为几天就能做完,没想到指挥使不放他走,一连干了半个月。
蒺藜转译了半个月密信,译得神思恍惚,脚步打飘,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揉了揉眼睛:「怎么了,烟姐有消息来吗?」
指挥使将密信递给他。
「我瞧瞧……」他嘟嘟囔囔接来。
这一看非同小可,蒺藜瞪大眼,吓得手都哆嗦了,连忙把信扔进了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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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蒺藜难掩激动:「须得速速上报上京城,让北周使臣早做准备,占得先机,若是议和一事行满功圆,算细作营大功一件了!」
指挥使一巴掌拍在蒺藜后脑勺上,吐出一口浊气,兇恶道:「闭嘴吧你。」
蒺藜委屈:「乌都古打我也就算了,指挥使大人您怎么也揍我呢?」
「给你松松皮,别一天天龇着个大牙瞎嚷嚷,给你烟姐跑了两年腿,连人家的皮毛都没学到。」
指挥使道:「兹事体大,却还八字没一撇,报朝廷有屁用?若真上达天听了,光朝上吵架就要吵上几个月,吵完了发现人家根本没打算派使臣,那便算咱们细作营的失误,上面一怒之下停了款项,明年我们全得喝西北风。」
蒺藜听傻了。
「朝廷……朝廷……朝廷上哪有什么正常人,全是一群穷兵黩武的酒囊饭袋。」
「抢来的土地不懂经营,仗打不来还硬要打,人命在他们眼里是什么?簿子上的数字罢了,没人在乎,老子脑子被野驴踢了才上报朝廷。」
指挥使心绪激愤,骂骂咧咧,四十来岁的人脸涨得通红,像个愤怒的青年,内心的火要将整片草原都点燃。
「你起草两份密信,我送去给……」指挥使烦躁地挠了挠头,欲言又止:「……罢了,你不该知道这些。」
蒺藜小声道:「可我已经知晓了。」
指挥使瞥他一眼:「敢说出去就杀了你。」
蒺藜心里一惊。
这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一向以抠门颓废,不着调的老妈子形象出现,可这一刻,他的眼神却无比锋利。
在汴京战场蛰伏十年,指挥使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他勐然想起当初被分到烟年手下,烟年什么都没教他,只告诉他:「你可以偷懒,也可以骗吃骗喝,但如果你敢背叛细作营,即使你躲到天涯海角,指挥使也有法子把你找出来,然后杀掉。」
他记得他那时多问了一句:「那如果我暴露了呢?」
烟年眯了眯眼,回道:「会救你,但如果救不了,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往事浮上心头,蒺藜后背一阵发寒,埋头书写密文。
*
阁楼上只剩书写的沙沙声。
指挥使给自己倒了一碗烈酒,凭栏远眺。
目光穿过重重楼阁,穿过百尺高墙,穿过山川与云海,再往远走,走到燕赵故地——他饱经战火,却依旧磅礴美丽的故乡。
烈酒入喉,弹指十年只如一瞬。
最初的老细作营由一位将军创立,他教细作们潜行、表演、窃取情报、甚至暗杀,为的是探听军情,助北周占得战场上的先机。
自己曾是其中的佼佼者,立下过无数的功勋,从普通的细作逐渐变为都头,从都头又变为指挥使……到最后,老将军战死了,他变成无家的野狗。
他不想金盆洗手,于是另闢蹊径,带着残余的力量投奔朝廷,保下了汴京细作营。
虽然没有犒赏,但他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在为保全故土努力。
可他逐渐发现,不论他探听到多少消息,战争也永远无法终止。
他是细作,一柄无心的快刀,人人可用,但没有握刀人会告诉他,他探来的消息究竟被用在那一处,是当筹码议和么?还是被当作武器,去收割更多的性命?
他不知道。
日日生活在敌国的领土上,他甚至不知该去恨谁,恨那些毁了他故土的士兵吗?可是他们分明也是人,他们也有爹娘与妻儿,他们的亲人收到讣告时,哭声一样令人揪心。
拔剑四顾心茫然,人人看起来都是受害者,那究竟何人是赢家?
那段时日,他手中压了许多情报,有些有用,有些无用,可不知为何,他不想再将它们提供给达官权贵们了,他觉得不值得。
直到那一个人来找他。
那人告诉他,自己有法子了结这场战争。
*
「蒺藜,」指挥使突然回头问道:「你说,朝中有好人吗。」
蒺藜从文牍堆里抬起头,一脸茫然:「好人?应当有的吧,不过烟姐常说人无好坏,只看有利与否。」
「她倒是看得透,」指挥使感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执意给人分个好坏,实在是幼稚得很。」
蒺藜更加茫然:「大人什么意思?」
「无事,」指挥使摇头道:「你烟姐说得对,是我太偏执了。」
蒺藜又困惑地挠了挠头。
指挥使自怜自伤一番,却无人捧场,顿觉无趣,张嘴骂道:「天天就知道干活儿,连为什么干活都闹不明白,别挠头了,再挠你脑瓜子都要被挠飞了,赶紧写你的密信去!」
*
对于指挥使的诸多考量,烟年一无所知。
因自小生于乡野,而后来到汴京,也只被当作一样工具来培养,所以烟年并不通晓权术政治,仅仅是叫得出官职,懂些皮毛而已。
至于向上联络,疏通关系,拉帮结派……此类庶务均由指挥使亲自操持。
汴京细作营构架极为复杂严密,烟年至今不知自己同僚们的真实姓名,对指挥使更是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个极其厌恶战争的中年人。
因为他唯一的小女儿死于战乱——可怜的小丫头被一刀噼开时,才刚过了三岁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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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骨子里颇为任性,虽嘴上常嚷嚷着要金盆洗手,却因与指挥使有相同的经歷,甘愿为细作营卖命整整十年。
此番被指挥使派来叶叙川身边,风险极大,可谓九死一生,她本可以推脱,却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无非就是出于对指挥使的信任。
他会令她失望吗?烟年不知道。
或许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待得久了,便执拗地想去相信些什么,不然这人生,委实是太绝望了些。
*
时间碌碌而过,转眼已至乞巧。
因金盆洗手有望,烟年近日心情极佳,破天荒地有兴趣过节,晒书、乞巧、对月穿针等诸多活动一个不落,甚至还要求香榧教她做做针线。
香榧自是有求必应,讨好主子嘛,不丢人。
可教了两日后,香榧便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烟年学东西极为迅速,迅速得有些恐怖,哪怕再复杂的针法图案,她只需看几眼,就能记得七七八八。
这份异样的聪明令香榧忐忑不安。
——眼前这个明眸善睐的女人,怕是没有表面上看来的这样柔婉单纯,倒像是在……扮猪吃老虎。
香榧兀自烦恼,烟年依旧乐乐呵呵,每日不是学针线就是弹琵琶,快活得令人嫉妒。
与她的悠闲相比,叶叙川就忙得多了。
据叶叙川身边的校尉,张化先的同僚李源透露,他们大人最近在处置军械贪污一案,接连办了好几位督军,案头上文牍堆积如山,夜里还要下天牢亲自审人,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烟年沉吟片刻,试探问道:「李大人的意思是……」
「大人说他近日手上沾了不少血,怕烟娘子闻了眩晕,暂且先不来了,等此案完结,再带娘子出京避暑。」
说这话时,李源还有几分小慌张,怕眼前的大美人因见不到大人而垂泪伤神,张化先此前交代过他,此女得宠,万万开罪不得,你敢把她弄哭,叶大人势必会将你弄哭。
可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哭哭啼啼,反而双眼噌地一亮,目光灼灼。
「真不来了?」她道:「别是哄我吧。」
李源点头:「真不来了。」
这一瞬间,烟年的神情几经变换,极为精彩。
起初,她似乎非常想笑,却硬是忍住了,极快地转变为失落的模样,低低嘆息一声。
最后,还不忘做作地低下了头,难过道:「我怎么会嫌弃大人呢?」
李源心中吶喊:真的吗?可你这反应分明就是嫌弃了啊!
第19章
乞巧前一日,老周借卖烧饼的契机,向翠梨递了个消息。
翠梨回屋,找来对应的密文抄本,一字一字对完,酸熘熘道:「指挥使说他手上来了个新细作,机灵能干,打算配给烟姐你打下手。」
「哦。」烟年毫无波澜。
翠梨更酸:「指挥使定是嫌我不中用了,变着花儿夸那新来的细作。」
烟年随口道:「他这是聋子拉二胡——瞎扯,你忘了两年前他推销蒺藜时怎么说的么?此子乃是百年不遇的潜行天才,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假以时日,定可接我衣钵……」
翠梨咦了一声:「我还道蒺藜来头不小,是烟姐亲自讨要而来的呢,原来竟也是被强塞的么?」
烟年沉痛道:「讨要他?我图什么?图他年纪大,图他爱洗澡,图他一顿能吃七个鸡腿吗?」
翠梨稍感安慰:「那……那我起码食量比他小。」
*
由于指挥使并未明说何时送人来,如何送人来,所以烟年只当他放了个磨磨叽叽的屁。
次日清晨,烟年清晨起身,去院中餵鹦鹉,练琵琶,顺便吩咐乌都古传信报平安。
好一个惬意的午后,吃着安西的玛瑙葡萄,闻着街口飘来的烧饼香,没有上司,没有男人……等等,不对。
这声音,莫非……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烟年大惊,一骨碌从鞦韆上爬起来,差点把自己摔出个好歹。
面前站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着暗纹蜀锦裁的长袍,束玉冠,其他别无装饰,典型的老贵族审美。
叶叙川负手而立,嗤笑道:「你倒是懂享受。」
多日不见,他的容貌依旧出众得令人心折。
……但眼下的两团青黑不容忽视。
一般来说,通宵达旦工作之后,发现自己的女人舒舒服服晒太阳,惬意得甚至打起了盹,是个人都不会给好脸色。
「大人……」烟年深唿吸,挤出惊喜的笑容:「大人怎么突然想起来瞧我了?」
「你自己许的愿,自己都不记得。」他嘲讽道:「晒太阳把头脑晒化了么?」
「不,」他又沉吟道:「你本就没有这东西。」
烟年咬牙忍耐:「只是太意外了罢了,好像在做梦一般……」
正此时,翠梨提着鹦鹉架子从后罩房里走了出来,边走边得意道:「娘子,我给小八做了个屎兜子,这回它再也不能满地洒黄金了!」
叫小八的鹦鹉鸟嘴一瘪,蔫了吧唧地耷拉着脑袋。
烟年对她用力眨眼,暗示她赶紧走人。
没看见自己忙着敷衍任务对象吗?
翠梨眼神不好,又走了两步,才看清烟年身边的男人,喜悦的表情就此凝固,脚下打了个旋,飞速行了个礼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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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淡淡问道:「手里是什么?」
翠梨不得已停住脚步,向烟年递去求救的目光。
烟年嘆了口气,接过鹦鹉架子,对她无声道:下去。
翠梨熘之大吉。
烟年回身道:「是我养的鸟儿,叫小八。」
叶叙川淡淡「唔」了一声。
烟年没话找话:「当初鸟贩子卖了一窝鹦哥,就只有它生得不齐整,被挑剩下了,那小贩想扔了它,我觉得可怜,就先买回来养着……」
「你倒是有善心。」
烟年不语。
她编不下去了。
其实小八乃是细作营公费购买,那时烟年上报说要买鸟,指挥使抠门,嫌别的鸟儿贵,在市场里转了几圈,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只便宜鹦鹉。
小贩要二十文钱,指挥使砍价到八文,两人站在市口唾沫星子横飞厮杀小半个时辰,以指挥使大获全胜而告终。
因其潦草的身价,鹦鹉得名小八。
事后,指挥使洋洋得意带它找烟年,被烟年怒骂小气:「你家装门不安门环吗?隔几条街都能听见你抠门的吱吱声!」
「有个鸟样就成了,你管它好不好看呢?」指挥使据理力争。
因小八发育不良,不甚灵巧,无法受驯,所以烟年只把它当个宠物养。
餵了半年,把呆鹦鹉餵成了个傻黑胖,傻黑胖往廊下一站,对外宅景观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
叶叙川扫过一眼,目露嫌弃之色,摆了摆手,示意烟年速速把它带下去,别伤了自己的眼。
可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又开口道:「你既然教过它说话,便让它说上两句听听。」
烟年一愣。
她教是教过的,可从未在叶叙川跟前教过啊?
他从何得知小八会说话的?
莫非……偷听过?
有道是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她顿觉慌乱,怕小八报出蒺藜和指挥使的名字,强笑道:「教是教了,可小八愚笨,不如……」
小八一听说话二字,登时来了精神,
鸟头一抬,小八拍拍翅膀,口吐人言:「叶大人!叶大人!」
空气突然安静。
安静中凝固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妈的。
烟年把脑袋一低,作娇羞状:「不过偶然说过几次,它便记住了,倒不是我刻意去教……」
谁知,她话音未落,小八扯起嗓子,气壮山河地又嚎了一声。
「竖子!禽兽!狗东西!」
*
这回空气是真的凝滞了,拧一拧都能滴下铁水来。
什么机警应变都没了,烟年心里只剩四个大字,一会排成一个雁形,一会排成一列,一会扭曲成小八欠了吧唧的滚刀肉模样……
四个字,字字血泪——吾命休矣。
「竖子,禽兽,狗东西?」
叶叙川缓缓重复了一遍。
片刻后,他凉飕飕地一笑,森冷目光中仿佛飞出无数小小的冰刀,直插烟年脑门。
烟年生无可恋。
毁灭吧,累了。
*
大风大浪都挺了过来,竟在一只蠢鸟身上翻了船,八文钱葬送了她的细作生涯,可见天下从无白捡的便宜。
众所周知,叶叙川此人极为记仇,睚眦必报,骂他是个什么后果?早有人以身试法,去岁朝堂上,曾有一御史当庭怒骂叶叙川无耻败类,这位好汉可至今还蹲在天牢里数蘑菇呢。
她做好了数蘑菇的准备,有气无力解释:「不是我教的……约莫是前阵子邻家闹扒灰时,它听了一耳朵……」
叶叙川不怒反笑。
他温柔道:「邻家李员外全家都为陇西人士,你这鹦鹉却说一嘴漂亮的官话,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
烟年语塞。
小八也隐隐发觉自己闯了祸,鸟头一缩,再不吭声。
一人一鸟俱垂头丧气,瞧着甚是滑稽。
叶叙川哼了一声。
骂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不差她这一个,再说回来,前些日子,自己也确实对她轻慢了些,她在背后悄悄抱怨上几句,也属正常。
只是……他目光捕捉到烟年紧咬的唇瓣,心生不悦。
至于怕成这样么?他又不是什么洪水勐兽。
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他下意识伸手,捏开她牙关:「莫要总咬唇,不是好习惯。」
烟年被捏着腮帮子,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
他立刻松了手。
虽然掩饰得不错,但烟年还是发觉了他那一丁点不自然的神色。
这一点不自然,出现在叶叙川永远稳操胜券,永远不可一世的面孔上,显得那么突兀。
她难得怔忡,提着鹦鹉架子呆立在原地,
「行了,杵在这儿当石狮子么?」
叶叙川顷刻间恢復了往日那股慵懒傲慢,望了眼天色,提步向屋中走去,漫不经心道:「梳妆打扮,换身衣裳,随我去乞巧夜集。」
*
烟年煳里煳涂地被放了一马。
很难解释是因为什么,以她对叶叙川个性的了解,此人并不宽宏大量,相反应了一句古话:屎壳郎钻花生,不是好仁。
他生性控制欲强,冷淡无情,喜怒无常,集万千恶劣特质于一身……如果一个人敢表面迎合他,却在背地骂他禽兽,他必会教那人见识下什么才叫真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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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却没追究她的过错,还带上她去逛乞巧夜市。
直到烟年收拾妥帖,身着湖蓝缂丝长褙子,系翠池色宝相花罗的留仙裙,伴在叶叙川身边逛夜集时,她依然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叶叙川当了许多年的大少爷,又当了许多年的权臣,性子傲慢得厉害,平日行事也城府颇深,恩威难测,实在难以被看穿。
见烟年魂不守舍,他微笑着夸赞她今日容光照月,渺若姮娥,随后刻薄地嘲讽她的服饰搭配:湖蓝与翠池色放在一处,会让他想起烧坏了钧窑瓷。
烟年顿时不想揣测他心思了,阅读狗男人的心是一种不幸。
*
古诗有云:乞巧楼前乞巧时,金针玉指弄春丝。
明明是热闹喧嚣的节日,有个叶叙川在近旁,一众侍从、婢女俱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言语。
烟年低眉顺眼跟在叶叙川身后,沉默不言。
忽地跑过一个小孩儿,将烟年碰了一踉跄,小孩儿被那黑甲侍卫吓得一愣,没道歉就跑了。
叶叙川终于想起转过头来:「怎么了?」
烟年摇头:「无事。」
侍卫们只负责保护叶叙川,自是无暇顾及她。
「想逛什么,买什么,自去做便是。」叶叙川道。
烟年顿觉拉他出来过节是个错误——他根本不屑于此类娱乐。
此时,长街上疾步走来个眼生的侍从,前来小声禀报。
那侍从面白无须,举止拘谨,一看便知是宫里的内侍。
烟年识趣地退开一步。
那内侍不知说了些什么,让叶叙川眉头微皱,嘴唇紧抿。
片刻之后,叶叙川对她道:「我另有要事,须离开一个时辰,侍卫们会护着你。」
烟年微微笑道:「好。」
第20章
叶叙川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张化先和一群侍卫,尴尬地与烟年大眼瞪小眼。
烟年丝毫不难过,笑眯眯道:「今日乞巧,良夜难得,便劳烦诸位多护着我四处走走了。」
一众侍卫不敢接话,只拱手作礼。
张化先见她一脸淡然,还道她是强颜欢笑。
犹豫了一刻,他婉转宽慰道:「大人绝非有意抛下娘子,实在是大人近来事务缠身,无暇分神,此番让我等前来护卫,可见大人心里还是记挂着娘子的。」
烟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谢张校尉宽慰,我晓得的,还是觐见太后娘娘要紧。」
张化先一愣:「烟娘子怎知大人去觐见太后娘娘了?」
烟年正色道:「宫里的公公们净过身,行走姿势与寻常男人是不同的,这传话的公公气宇轩昂,面貌不凡,只有太后娘娘才堪用此等人才。」
不给张化先细思的机会,她扶了扶鬓边的秋海棠银簪,兴致勃勃道:「不说这些了,我想去买乞巧果子,现在便去!」
*
张化先觉得自己像一只破风筝,被烟年扯到东,又被烟年扯到西,偶尔还会挂到树上——因为烟年不喜欢他像个背后灵一样跟着,让他稍微遮掩一下踪迹。
张化先想不通,这么柔弱的一个女人,为何在逛街时的精力可以如此充沛,短短一个时辰,和她那婢女一起买了新巧的果子、攒丝银海棠花饰数枚、香囊、小陀螺、花灯……一个个铺面摊头逛过去,最后甚至一头钻进了一间瓦舍。
那瓦舍里正办着南戏,乐人在台上唱清乐大曲,张化先一看见台下那乌泱泱的人,脸色都泛绿了,一口苦血哽在喉咙口。
「烟娘子,此处人多眼杂,不安全。」
他奋力拨开两个彪形大汉,试图劝返烟年。
烟年刚饮了点清甜的果酒,脸颊被蒸腾得灿若云霞,酒劲上头,露出原本的叛逆面目。
她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不是有你们在旁看着么?不碍事,我好久没看较艺会了,这回非要凑把热闹不可。」
跟醉鬼沟通起来格外困难,张化先还想再说,烟年斜他一眼,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威胁地晃了晃。
「莫要想着把我拽走,小心我去你们大人面前告状。」
「他这人我清楚,嘿嘿,帮亲不帮理,护犊子得很。」
张化先险些眼前一黑。
见过狐假虎威的,可没想到他妈的能狐假虎威成这样。
「烟娘子,西市有崑崙奴表演胸口碎大石,不如……」
台上的乐人以一个长音结尾,山唿海啸般的喝彩声顿时淹没了他。
烟年喊得格外嘹亮,面纱之上露出一对秋水明眸,几个近旁的人均惊艷得呆了一呆。
「还有何人愿与李琏奴一较高下?」
台上的班主高声道。
人声鼎沸,烟年顿时来了兴致,把袖子一捋:「这我得上啊!」
*
张化先没拉住烟年。
应该说,他本已经拉住了,可是烟年眉眼一立,威胁他今日不让他上台,她就当众揽着他脖子,高歌一曲十八摸。
这威胁过分恐怖,张化先没有不怕的道理。
也就是这一晃神,让他彻底失去了拦住烟年的可能性。
再反应过来时,烟年已经不知从何处抢来一只琵琶,提裙跳上了戏台子。
「诸位,」她高喊道:「七夕佳节,我以一曲琵琶为诸位助兴,在此献丑了!」
「好!」台下掌声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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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娘子!」张化先还想再挣扎一下,逆着人流,艰难往前摸索:「咱们真的不去西街看胸口碎大石吗!很好看的!」
只听一记裂帛般的琵琶声,张化先勐然驻足。
今日气氛热闹,她信手拈来一篇破阵之曲,琵琶声与人群喧闹声混在一处,令场面越发沸腾热切,好像整间瓦舍都被她点燃了似的。
身为叶叙川手下校尉,他常年跟随上司出入宴会,听过的妙曲不胜枚举,可这些曲子与烟年的琵琶一比,都显得庸俗。
顶级的乐人,不管奏什么乐曲都有动人心魄之能,今夜她扔掉了红袖楼里靡靡之音,扔掉达官贵人喜爱的高山流水,只留了市井间活泼辛辣的曲调,四五弦上似有壮士折断珊瑚鞭,又似有山僧扑破琉璃钵,不登大雅之堂,却自有一股磅礴的生命力。
到曲子最激昂之处,她的手越挪越快,只见一道莹莹发光的柔荑上下翻飞,几乎晃成一道虚影,旧琵琶在她手中服帖至极,振出金石掷地、江水东流之声,指法频变,极尽炫技之能事,震得一旁的乐人们俱说不出话来。
她应当是有些醉了,清亮的猫眼蒙上淡淡的酒意,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发挥,或者说,酒水反而激起了她的任性和桀骜,让她能无拘无束地完成这支曲子。
张化先看呆了。
技惊四座,光华璀璨。
难怪从不亲近女色的叶大人愿为她破一次例。
有些人天生就该站在高台之上,她地位低微么?出身贫贱吗?那又怎样,当她抱起琵琶时,整个汴京城都会为她倾倒。
张化先从未听过这样的演奏,以他贫瘠的文墨功夫,也无法描述这支曲子的精妙之处,他只知道弹得好,太他妈好了,好到……
没想到合适的形容,他忽然感受到一道暗含怒气的目光。
这令他猝然清醒,如芒在背。
慌忙转过头去,他一眼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瓦舍的入口处,一众黑甲侍卫把守两侧,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那颀长俊美的男人。
后者面无表情,但周身散发出极度不悦的气势。
山雨欲来。
这一刻,张化先的血从脚底板一路凉上天灵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棺材板的颜色。
他完了,彻底完了。
「大……人。」旁的侍卫如梦初醒:「属下这就请烟娘子下来!」
台上的烟年已经快奏到了终曲。
她拔高乐音,再掀起最后一轮高潮,张化先看到她在笑,笑得舒心又畅快,约莫是弹得实在是开怀,都没瞧见台下的叶大人。
叶叙川隐于人群之中,无声地看着她。
那目光令张化先相当摸不着头脑,好像是不悦、森冷的,却又好像有更加复杂的情绪蕴藏其中。
不管怎样,张化先还是决定赶紧上台把烟年拽下来。
可他刚迈出步子,就见他那目下无尘,生□□洁,桀骜到平生从未低过头的上司竟然也在往前走去。
张化先愣住。
尚方剑柄拨开杂乱人群,艰难行进,叶叙川满面寒霜,显然是不悦之情达到了某个临界处,私藏的名花招致来无数男人窥伺的目光,他一而贯之的体面在翻腾的怒气前,脆弱得像一片薄纸。
玄色云纹长靴踏在劣质的青砖上,笃、笃之声与琵琶声恰好相和。
在众目睽睽之下,叶叙川一步跨上台去,强硬攥住烟年右手,拉开。
「唔!」
烟年正弹到要紧之处,猝不及防被攥住手腕,惊得浑身一颤,琵琶铮然落地。
台下一片譁然。
酒水蒸得脑袋昏昏沉沉,方才全副心思都在演奏上,忽然被打断了,她一时找不着东南西北,扭过头,呆呆地眨了眨眼,目光慢慢聚焦于叶叙川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梦游般叫了一声:「……大人?」
「今夜开心么?」
男人穿了一身墨色衣衫,不像天河里的喜鹊,更像是阴郁的乌鸦,俊美面容上挂着淡淡的,阴森的笑容,简直是特地来找她报丧的。
烟年困惑地低身捡琵琶,却发现手腕被捉着,身子动弹不得。
这力道真是蛮横,更加令人费解的是他的情绪。
此人在笑嘻嘻地发怒。
可烟年根本不明白他在生什么鬼气。
她望了眼自己的观众们,踟蹰道:「我……」
叶叙川冷笑道:「戏耍得太畅快,不捨得走了是么?」
烟年一头雾水。
「跟我回去。」
她还未答话,叶叙川已失去了耐心,把她生拉硬拽下台去。
烟年吃痛,哀哀叫了一声:「大人轻些。」
叶叙川自然不会遂她的意,动作依然粗暴得令人恼火,可正是这股子无名的邪火让他更具威压,不用侍卫们开道,人群就已自行分开一条通路,众看客俱不敢高声言语,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
烟年手骨被攥得生疼,他毫不留情地在如玉的手腕上留下通红的印子,如同在发泄某种古怪的情绪。
烟年就这么一路被他拖进了马车,中途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踉跄,面纱掉了半截,模样格外滑稽。
「大人生气了么?」
她小心翼翼地缩入马车一角,如同一只可怜的小兽物。
此时叶叙川似乎已经平静了些许,唇角勾起,眼中毫无半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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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了,我是替你喜悦呢。」
「大人也觉得我这一曲奏得好?」
「好,极好,便是瑶池仙乐,十二峰云雨也难出其右。」他笑道:「奏得那么好,做我的外室当真是可惜了,不如回你那楼子里去,便可日日奏乐,日日喜笑颜开。」
烟年终于听明白了,顿觉一言难尽。
好歹也是个狠角色,心眼怎么能小成这样。
她心里翻个白眼,惊慌失措地跪在叶叙川脚边,攀着他紧实的腿,眼圈一瞬间便红了,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噩耗一般。
「大人不要赶烟年走,烟年知错了!」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她哭得梨花带雨,鼻尖通红:「我……我只是见今日热闹,一时技痒,不是存心给大人丢脸,我不想回红袖楼,我只想常伴大人身边,今后只给大人一人弹琵琶,再不这般抛头露面了。」
「谁要听你的琵琶。」
叶叙川哼了一声,神色稍霁,不紧不慢丢下一句嘲讽。
「你也知道今日那曲子丢脸,难登大雅之堂?」
烟年抹了把泪,低下头:「请大人责罚。」
第21章
叶叙川被她哄了几句,略略顺了气,可面上依旧不见一星半点笑模样。
「我……我也不敢和太后娘娘抢人啊……」烟年委屈地喃喃自语:「大人不陪我,我只能自己去找些乐子了……谁知大人忽然回来了……对啊,大人怎么突然回来了?」
叶叙川终于笑了——虽然是被气的。
确如烟年所料,他方才被内侍唤走,去见了叶朝云。
叶朝云喜欢热闹的年节,可是节庆越是热闹,她就越是孤单,只因乞巧的烟火华美依旧,可是陪她看烟火的人已不在了。
叶朝云与先皇,感情甚笃,当年家族蒙难,老皇帝本想棒打了这对鸳鸯,是先皇在紫宸殿前跪了三日,挨了老皇帝不知多少打骂,才护住了这份婚约。
而后,叶朝云孤身一人嫁来汴京,因身份尴尬,足足在东宫中禁足了七年。
每一年,她最期待的日子就是乞巧节,因为只有这一天,她被允许登上东宫的城楼赏烟花,这让她在绝望中,得以窥见一丝温暖的空隙。
但先皇英年早逝,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却好像走入了一个更孤寂的牢笼。
去见叶朝云时,她一人站在城楼之上,俯瞰万家灯火,芸芸众生。
硫焰照亮了那双与叶叙川相似的眼眸,可是倒映出来的影子,却无比寂寥。
叶叙川无声地站在她身边,略略出神。
姐弟两人平静地互道家常。
叶叙川起先还恭敬地与她对答,可说了片刻后,他逐渐敷衍起来,几度没听清叶朝云的话语,余光不住地往城东的乞巧市集飘去。
叶朝云自然留意到了弟弟的异状,掩嘴笑道:「时雍怎么老是望着市集?可是有了心仪的女子么?」
「不,」叶叙川收回目光:「只是个玩物,养来解闷。」
叶朝云一愣。
「看你如此魂不守舍,还以为是在记挂哪位高门淑女,不想竟是个风尘女子。」
说这话时,她神情颇为微妙,大约是在完美无缺的弟弟身上看到了一丝瑕疵,有种把他拉下神坛的快意。
「太后娘娘误会了,臣并非魂不守舍,只是不想违了自己的承诺。」叶叙川道。
叶朝云摇了摇头,耳边珠坠轻晃。
「这种女人,养来玩弄也就罢了,何须记挂。」
「你若是有意,阿姐替你寻些人品端方的淑女,择一为妻,举案齐眉,也算得一件美谈。」
「不必。」叶叙川想都未想,干脆拒绝:「臣不是什么好人,不想误了她们。」
叶朝云只得作罢,转头看烟花,眼底闪过轻蔑之色。
叶叙川知道叶朝云嫌弃烟年身份,连带嫌弃自己的眼光。
可他并不在乎。
姐姐曾因身份为人所欺,一向颇为敏感自卑,患得患失,纵使如今拥有了至高无上的身份,也因往昔的阴影,格外自矜自傲。
可在他看来,太后和琵琶伎也没什么分别,都是有血肉的人,谁又比谁尊贵呢?
更何况,烟年是他的宠物,只听过宰相门前七品官,没听过主人尊贵,宠物低贱的道理。
*
夜色沉沉,独抱一天岑寂。
走下城楼百尺长梯时,叶叙川甚至在想,明年可以把她也一併带来这儿,共襄汴京奇景。
她在做什么?自己抛下了她,她多半在闷闷不乐地四处游荡,就像被主人松开了绳子的小动物,茫然不知往何处去。
但事实证明,是他想得偏了。
这女人自得其乐得很。
容光照月,一曲惊鸿。
在瓦舍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喉咙口发痒,一股子无名的邪火在他体内四处流窜,烧得他理智全无,浑身只剩一个念头:
把她抓回去。
把她扔到床上去,把她玩到哭着求饶,又想把她头朝下按进冰水里,就像对待那些负隅顽抗的战犯一般,越粗暴越好,省得她还有精力给一群虫子弹琵琶。
如何激怒一个傲慢的人?就是当他大发慈悲地施捨你时,你直接来个华丽的后滚翻,并哈哈大笑道:嘿,不需要!
*
一番观察后,烟年隐约明白了叶叙川生气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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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怜巴巴地跪着,拿帕子擦通红的眼睛,顺便打了个柔弱的哭嗝。
轻轻一嗝中,蕴藏起码十年狐媚功力。
她都这样了,叶叙川也懒得再发作,淡淡睨她一眼,嫌弃道:「哪儿来的劣质酒水,下回不准喝了。」
酒?
对啊,她今日喝了酒!
烟年灵光乍现,细作脑袋顿是活泛起来,心里暗暗盘算:难得喝了酒,不能浪费,机会难得,或许可以名正言顺做个醉鬼,行一些出格举动。
青楼姐妹间流传过一本狐狸精密法,其中便有这么一条:女子醉酒时最妩媚多情,须得好好利用。
她立刻破涕为笑,爬起来,凑至叶叙川身边,小意讨好道:「大人不生气了?」
不忘把自己使劲往叶叙川身上靠,男人嘛,都是喜欢女子送上门来的。
果然,叶叙川不露痕迹地瞥她一眼,伸手抚弄她的长髮。
她指指自己的嘴:「这是清风楼乞巧日独有的玉髓酒,最清冽不过,大人您尝尝?」
「哦?玩得乐不思蜀了,还记得给你主子带酒?」
烟年「啊」了一声:「我……我没多买……如今什么时辰?亥时了吗?那摊子多半已经收了……」
叶叙川气笑了,拾起马车案头放了一路的海棠酥,扔出窗口。
烟年委屈地小声道:「大人去觐见太后娘娘,我只道要一人逛市集了,没想到大人还会回来……」
「这倒成我的不是了。」叶叙川不阴不阳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看你一人自在得很。」
烟年苦思冥想:「哦,既然大人想喝这酒,我得想个法子让大人尝到。」
叶叙川方欲嘲讽她糟糕的酒水品味,唇上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女人闭着眼,纤长的睫毛轻轻拂在脸上,如一片软乎乎的羽毛,她的唇上有杂乱的果子香,林檎、莲子、桃,淡淡的海棠脂粉气。
还有她念叨了那么久的酒味,这酒的确清冽,让她唇齿间都染上了轻盈的香气。
或许他闻见的不是酒,也不是果子,而是她飘忽的体香,这味道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地笼罩住他。
她试探地在他唇上轻触,小声道:「大人,如何呀?」
叶叙川胸口发闷。
烟年的气息如一张绵密的大网,无声无息地罩在四周,这令他失去掌控感,并无所适从。
敦伦是打开肉身欢愉的钥匙,可亲吻只与纯粹的男女之情相关。
他们间有无数次肌肤之亲,唯有这回触碰了对方的嘴唇……她竟然敢亲吻他,可真是……
真是自讨苦吃。
马车中铺了撒马尔罕国进贡的长绒地毯,浓丽的金丝绒如塞上秋草,华美,却有衰败之相,烟年被压在毯子上,承受这个兵荒马乱的吻。
叶叙川不是个好惹的人,一分得罪必要百倍奉还,她大概是狠狠得罪了他,才会招致如此漫长激烈的吻,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咯咯地笑着,任酒精将玉颊燃烧得绯红明媚,双臂缠绕上男人的脖颈,含煳道:「在这里么?「
她扯开领口:「我在上面服侍大人。」
叶叙川惊觉自己情迷意乱,失了分寸,缓缓松开了她。
「你喝煳涂了。」
「我没有。」烟年执拗道:「我还想再亲亲大人,今夜月色真美,不如来点刺激的。」
……什么虎狼之词。
叶叙川的邪念烟消云散。
与醉鬼没什么道理可讲,自己再恶劣,也不至于对神智不清的蠢蛋下手。
不过,他心中怒火也一同熄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隐秘的得意。
就如此倾慕于他?神志不清时也要拉他共赴巫山……
罢了,这也是理所当然。
他把烟年推开,整了整衣衫,淡淡道:「玩也玩了,闹也闹了,回去罢,今后跑去外面撒野,绝不如这次般轻轻饶过你。」
烟年大声道:「不回去。」
叶叙川极不习惯这种直接的忤逆。
他本能地想掐着她脖子让她听话。
但烟年又打了个酒嗝,嘟囔道:「大人下棋输了,答应我要陪我一夜,现在补回来。」
她大声重复:「赔给我,一夜就是一夜,少一分一刻都不算一夜!」
「……」
*
有时候,言出必行的良好品质也会成为负担,比如现在。
长街寂寂,只有两道影子徐徐向前走着。
烟年在前,叶叙川在后,前者兴高采烈,不知开心个什么劲儿,后者一脸不耐,宛如出门遛狗的大爷。
狗玩得开心,迟迟不愿排泄,大爷只能继续遛,遛到它释放为止。
乞巧素有天河起浪,百鹊衔桥的传说,导致每年乞巧大戏均有放鸟雀的桥段。
此时更漏将阑,人都已散去歇下,唯有鸟雀们在街上信步闲庭,烟年不知在发什么疯,嘴里哼着走音的歌,以冷不丁地吓唬鸟雀为乐。
香榧看呆了,问翠梨:「娘子在做什么?」
翠梨眼不见为净:「喝多了,在发疯。」
叶叙川看不得她四处赶鸟,开口道:「若你实在不尽兴,可拿令牌敲开摊贩家的门,让他们暂缓歇业。」
烟年摇摇头:「不,我很开心的。」
她笑嘻嘻道:「有大人陪我,刀山火海我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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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随意一笑,并未当真:「好啊,地狱是没法去了,下回可带你看看刑部大牢。」
烟年把头埋入他胸口,咯咯地笑着。
两人一番虚情假意地腻歪。
忽然间,她目光一凝,瞥见街边蜷缩了一个小姑娘的身影。
大半夜的,一个年轻姑娘流落街头,且恰巧被自己撞上。
莫不是……同行?
第22章
烟年酒量不浅,今夜装醉卖傻,只是为搏叶叙川怜爱罢了,看见了这姑娘,登时觉得不对。
上前问道:「你是谁家的姑娘呀,怎么深夜流落街头呢?」
四下的侍卫暗暗做好保护她的准备,叶叙川冷眼旁观。
那女孩抬起脏兮兮的脸,低声道:「我没有家,我家被山匪抢空了,没有地方回。」
哦?
烟年双目一眯。
她做出心疼模样,不动声色的伸出手,口中道:「既然如此,便送你去流民所……」
那姑娘忽地哭出声来:「我不要去,那里有坏人,好几个人欺负我一个,我不想怀上孽种!姐姐,你可否救救我!」
闻此声泪俱下的控诉,烟年彻底打消了疑窦,安下心来。
瞧瞧这迅勐的反应速度,这清晰的条理,这清秀倔强的小巴掌脸……
烟年老泪纵横:指挥使终于做人了,这次给她送了一高级货!
深唿吸,闭眼。
再睁眼时,烟年俏脸已气得通红,浑身颤抖。
「这群畜生!你还那么小,便是在楼子里,都不会让你出去待客,他们怎敢……怎敢……」
她不由分说,一把把姑娘捞起来:「走,随姐姐来,姐姐为你讨公道去,把那些畜生的孽根统统剁成泥餵狗!」
*
这姑娘愣住了。
没想到烟年的演技如此精纯,情绪如此饱满,眨眼间起了范儿,俨然一个急公好义,熊熊燃烧的侠女。
僱主给的消息果然精准,说这女人心思单纯,身世可怜,最喜爱滥发善心,叶叙川身边戒备森严,不易接近,唯有从她身上入手,才最为迅捷。
只不过……这他娘的有点太迅捷了吧!
烟年连拖带拽,硬是走了好几条街,把她拉去了流民所,叶叙川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并未劝阻。
他嘴角含笑,瞧不出情绪,只是那双温和的笑眼中,隐隐透着令人胆寒的审视意味。
鹤影心下微沉:此人不好对付。
便是她混去了烟年身边,受如此严密地监视,怕也难以成事。
可生死状已签,再无退缩的余地,她只能沉默地扮演她的角色,小心翼翼拉着烟年衣角,看着她大闹流民所。
流民所的管事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大半夜被她叫起身,骂得灰头土脸,却连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敢点头哈腰,不住地赔不是。
「你这管事怎么当的?有道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她家人尽失,本已可怜,你还放任那些闲汉欺负她,知不知羞耻?知不知害臊?」
「娘子教训得是,是下官失职,以后必严加管束……」
「以后?」烟年柳眉倒竖:「先把那几人交出来,再论以后!」
管事心里发苦,偷偷掀起眼皮。
他倒也不是怕烟年这小女子,而是怕她身后似笑非笑的叶大人。
「我让你把那几人交出来!」烟年嚷道。
折腾了半天,叶叙川终于微微抬了眼。
他懒洋洋道:「好了,你去把那几人拎出来,自有皂役捉他们去官府,今夜到此为止。」
烟年用力哼了一声。
随即满目心疼,执起那姑娘双手道:「以后你来做我的丫鬟吧,不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我教你弹琵琶,即使你想自行立足,也会有一技傍身。」
「大人也会同意的吧。」她傻呵呵道:「你放心,大人就是看上去喜怒不形于色,其实他待人极好。」
叶叙川短促地嗤笑一声。
他杀过人,干过脏活,做外戚,揽大权,恶贯满盈,可和好字扯不上半分关联。
「真要带她回去?」
烟年重重点头:「嗯!」
叶叙川抚摸着手指骨节,散漫道:「随便你。」
烟年笑生双靥,不胜明媚。
鹤影茫然。
就这样吗?真的就这样吗?她的任务出师大捷,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了第一步?
说好的戒备森严呢?这有点过于随意了吧!
*
直到被烟年拖回外宅,沐浴更衣后,鹤影依然不理解,为什么这任务顺利得离谱。
莫非……有诈?
可是看起来也不像有诈……烟年哼着歌,夸她模样好,温柔敦厚,俨然就一副天真姐姐的做派。
她笑道:「明日就让你见见乌都古,混个脸熟,以后递信方便。」
鹤影一愣。
烟年好像极为擅长捕捉人的情绪,见她微愣,立时就反应过来:「不认得乌都古?」
鹤影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烟年僵住。
不过这一丝僵硬稍纵即逝,快到鹤影怀疑自己眼花了。
为演好可怜的流民少女,她可是结结实实饿了好几天,睡大街睡得腰酸背痛腿抽筋……难免眼冒金星。
烟年莞尔一笑道:「哦……我另一个丫鬟叫翠梨,乌都古是她的小名,明日让你见她一见,以后你想给家里寄信,找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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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影点头:「谢谢娘子。」
烟年笑得温柔可亲:「你我都是命若浮萍的孤女,互相扶持是应该的。」
她吹熄灯烛,替她阖上门:「好生歇息。」
木门轻轻落锁。
鹤影看不到的暗处,烟年神情扭曲,无声地仰天长啸。
大爷的,她捡错人了。
*
「怎么办?」
鲸脂灯火照亮了烟年的黑眼圈,她抱着宿醉的脑袋,对翠梨道:「我捡错人了,不知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这回麻烦可大了,可恶,喝酒果然误事。」
翠梨挠挠头:「错便错了呗,我看她挺老实的,那畏手畏脚的样子还有点像香榧,不如就留着?反正养着她也不花我们的银子……」
「你的眼睛长来做什么的?不如给我抠下来当骰子玩,」烟年道:「人家是咱们同行。」
翠梨震惊:「同行?」
「要不我为什么会捡她?我炒咸菜放盐闲得慌吗?」
面对翠梨的猪脑,烟年恨铁不成钢。
她耐心解释道:「我走近她时,她本能想缩右手,却生生止住了,天下只有一群人会有这样的习惯,就是受过训练的刺客,因为她袖子里藏了袖箭,只有把食指搭在袖尾上,才会感到安全。」
「我的天,」翠梨先是一怔,随即慌得语无伦次:「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吧!怎么办啊娘子!不如我把蒺藜叫来,我们先下手为强。」
「别添乱了。」烟年头疼道:「能被派来叶叙川身边,此人必定身怀绝技,蒺藜未必能打过她。」
翠梨不放弃任何争宠的机会,见缝插针控诉:「蒺藜好废物。」
「此人想做什么,我们一概不知。」烟年神色沉郁:「我们有两条路可选,要不然现在立刻把她撵出去,要不然静观其变,但是,若是她是来杀叶叙川的……」
她平静些许,食指轻敲桌面,若有所思。
「说不定……唔,可以为我们所用。」
*
烟年照常起居,只是再也没唤过乌都古,免得在同行面前露了马脚。
细心观察之下,她发现她这同行举止极为笨拙,应是个新手。
不过想来也是,豆蔻之年的小姑娘,能老辣到哪儿去呢?
哪像她们这种老细作,脸皮厚得要命,扯下来能当鞋底子穿。
将此事上报予指挥使,几日后,老周告诉翠梨,指挥使探查到这鹤影的僱佣人,似乎与英国公府有些关联。
翠梨纳闷:「英国公府不是小燕姐寄住的那家么?和叶叙川八桿子打不到一块去,非要往他身边塞人做什么?」
老周热心道:「我收摊后,替你问问指挥使。」
*
又过一日,随着烧饼一起,老周带来了新鲜的秘辛。
原来英国公府与叶叙川宿怨颇深,前些年被叶叙川逼着交了兵权,自己下注的皇子也被打发去了封地,如今日子紧巴巴地过着,看着天下被把持在叶氏姐弟手上,极不是滋味。
此番,家中一年轻气盛的子侄咽不下这口气,打听到叶叙川新得了个外室,心肠颇软,便找了个年轻小刺客来,预备试试运气。
谁知道运气来得猝不及防。
鹤影竟然当真混了进来,且亟需下一步指令。
可这时,那年轻子侄却犹豫了。
真的要弄死叶叙川吗?
会不会太惹眼了……再说弄死他后,又有谁来替这个位置呢?
理智勉强占据了他的头脑,他烦恼数日,只敢对心腹下人倾诉,好死不死,被正四处打探消息的燕燕听了壁角……
燕燕震惊,心道表哥你这个想法很大胆啊!
有时世间之事就是如此离谱,燕燕转头上报了细作营,消息又通过老周,传入了烟年耳中。
烟年失语了。
没别的心情,就是特别后悔。
此事着实是她细作生涯中的耻辱,让她恨不得回到乞巧那天,一巴掌把愚蠢的自己打醒。
她就知道,在叶叙川身边绝不会有好事发生,此人自带一种「令烟年倒霉」的神奇能力,邪门得很。
「难怪她没事儿就在巷口徘徊,合着是等着僱主下令呢。」翠梨恍然大悟:「怎么办,娘子?我栽赃她偷东西,把她打出去?」
「不行。」烟年目光一沉:「灰熘熘把她打发出去,显得我眼神儿多差似的,指挥使非得嘲笑上我一整年,有碍我的名声。」
翠梨没跟上烟年的思路:「啊?」
「有道是黄鼠狼熘鸡窝,不叨鸡也得叨个蛋,我得想个法子把她用上。」烟年轻轻挠着下巴道:「去找指挥使,让他按照燕燕那表哥的笔迹,伪造一份信件。」
翠梨一怔。
半晌才憋出一句:「……烟姐,你是当真缺德。」
第23章
烟年一面精心策划,一边在叶叙川面前继续装模作样,扮演柔弱可爱,毫无威胁的外室。
这日就寝前,烟年偷偷取出她私藏的菸叶,丢进嘴里嚼了没几下,被叶叙川抓了个正着。
叶叙川命令她:「吐出来。」
他不喜欢她乱嚼东西,更不喜欢菸草味的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烟年只得悻悻地吐掉菸叶,拿盐巴洁牙:「你好小气。」
叶叙川斜眼看她仓鼠般鼓起的腮帮子,觉得还是当夜醉醺醺的她比较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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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个平常的夜晚,两人各据房间一角,叶叙川打开了屋门,慢悠悠地摆弄茶饼,烟年则搬出了一盆巨大的木槿盆栽,预备修剪花枝。
为了赢得王孙公子们的喜爱,烟年学过不少风雅技艺,只不过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并不精通,像叶叙川正煎的茶,她只知道是好东西,具体好到什么地步,则一概不知。
一个人的出身与经歷,其实都写在他的举止,喜好里,烟年出身乡野,对撵鸡捞鱼的兴趣都比所谓的雅事大一些,而叶叙川做了许多年的大少爷,吃用俱是顶级,据说即使是他当年落难之时,也常常收到姐姐姐夫偷摸送来的家私,所以在起居上,向来讲究。
出于好奇,烟年多看了他几眼,只见此人懒懒散散斜倚一侧,身上随意披一件碧色锦袍,神情亦是随意的,习惯性地抬着下巴,微微垂着眼,显出泠泠池上松一般的衿傲情态。
但看此人外表,就是个清隽温润的贵公子,谁能想到皮囊下塞了一副如此恶劣的性格。
贵族的仪态是深入骨髓的,即使他就这么随意地倚靠,风雅也从每一个煎茶的动作里冒出来,更别提他熟稔地指挥丫鬟们替他取炭火,打帘子,集露水……说明他平时不叫丫鬟伺候,只是他不喜欢有人近身,而不是不会使唤人。
烟年不会与有荣焉,她只会同情忙得团团转的丫鬟妹妹们。
本来外宅俸禄就低,最近还整天加班,不是洗床单就是端茶送水,这活儿当真谁干谁糟心。
见茶水已沸,小炉燃出缕缕轻烟,烟年从木槿后头探出一双妩媚的眼,观察一番盏面上的浮白,问道:「这是什么茶?」
叶叙川漫不经心道:「湖州来的紫笋,今岁雨水少,尝着不如去年。」
他命侍女分一盏给烟年端去:「水倒是好水,宫里集的新鲜花露,没有陈水的那股子郁气。」
说起品鑑茶水,叶叙川有心多讲几句,可一个没留神,就见烟年捉起素盏,一饮而尽,末了还嘀咕一句:「喔,挺好喝的。」
叶叙川刻薄道:「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烟年心里翻个白眼,心道你装什么装,想议论茶水好坏,直接找那些名门闺秀便是,自己生性粗俗野蛮,他又不是第一天领教。
但看在他屈尊降贵,给她煎茶的份上,她嘴上还是老老实实道:「煎茶之道我只是略懂一二,并不精通,大人今后多教我也就是了。」
「用不着,」他道:「不喜欢的东西不必学,既是我的人,即便不懂行,也没人敢笑话你。」
烟年凑过去亲他一口,笑眯眯道:「哎呀,可是大人会笑话我哇。」
叶叙川慢悠悠地拉过她衣襟。
云纹腰带委地,轻烟缭绕,纱灯上映出两人交缠的影子。
一吻毕,烟年气喘吁吁地退开:「大人,今日已有过一次了,太频了不好。」
叶叙川薄唇微抿,明显并未得到满足,可却没有多说什么。
「那便过来,多喝几盏。」他道。
烟年已持了花剪,又回到了那株木槿前,口中道:「大人不是说我牛嚼牡丹吗?我也不想暴殄天物呢,这茶由大人留着用罢。」
木槿是种难对付的花,稍不留神就张牙舞爪地生出一大串枝条,烟年特别烦躁时,都会找一盆木槿剃头,以缓解工作压力。
遭烟年拒绝,叶叙川更是不虞,手指沿着他的建盏杯沿摸索,不知在想些什么。
满室寂静。
半晌,叶叙川忽地道:「今日在散朝时,遇见了宰相家那小子。」
烟年随口问道:「他寻大人有何事?」
叶叙川似笑非笑:「他想向我讨要你。」
烟年闻言手一抖,差点划破了衣襟。
她讶异地回过头来:「可我不认得什么宰相公子。」
「宰相老头治家严格,他不常有机会出来,自述偶尔几回见你,都是隐瞒了名姓,偷偷在席间听你的琵琶。」
「上迴路过瓦舍时,他恰好听了你的演奏,一曲惊鸿,教他寤寐思服至今,所以才向我开这个口。」
叶叙川笑意盈盈,好像在说个和他没关联的故事:「真是个痴情种子,若传扬出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烟年看了眼手中花剪:「……大人答应他了?」
她背对着他,嵴背挺得笔直,脖颈却低垂,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一句「未曾」已到了喉头,叶叙川却被她无动于衷的模样刺痛了。
他才不在乎什么狗屁宰相公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罢了,也配与他讨价还价?便是小孩的宰相爹亲至,也须对自己客客气气地。
所以他想都没想,一口回绝,甚至没有多看那小屁孩儿一眼。
当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是方才煮茶时,忍不住的回想起来,越是回想,越是觉得如一根鱼刺卡在心头,教人又是烦躁又是不悦。
而烟年的反应令他更加不悦。
将此事告诉她,不就是给她个绝佳的表忠机会么?
她应该惶恐不安地扑入他怀中,双眼泪汪汪,祈求他不要抛下她。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像个主人一样爱抚宠物一般,告诉她自己不会这么做,享受她惊喜后怕的目光。
可她只像个石雕般杵着,惦记着那支难看的木槿。
这呆瓜模样,甚至有几分像那宰相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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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破孩儿鼓起莫大勇气,背着他爹来找自己,就为了一个女子……难道她极有姿色么?
唔,姿色。
思及此处,那日她弹琵琶时璀璨夺目,艷丽张扬的情态又浮上心头。
这模样被许多人都看了去,哦,所以以后还会有更多人搓着手,腆着脸,期期艾艾地向他讨要她。
她竟然还问他是否答应。
心口烦闷,他自己也来不及细细分辨这古怪的恼怒,只是抿了抿唇,满不在乎地笑道:「……为何不答应?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也算是我难得有心情,想着撮合一桩好事。」
「是吗。」
她的声音极轻,轻得像一片木槿花瓣。
「我不止一次想过,若是大人不要我该怎么办,我大概会活不下去吧。」
烟年回身,柔婉一笑,右手攥紧了花剪,手心揉碎花瓣,流下绯色的汁水。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留在最幸福的时候,好过凭寥寥几月的回忆度过残生。」
「你做什么,」叶叙川霍然站起身道:「把剪子放下!」
烟年一咬牙,一闭眼,横刀划向手腕。
剪子和手腕只差毫釐,一枚玉扳指斜里飞来,砸得她虎口一麻,剪子铮然落地。
「你发什么疯!」叶叙川疾步走来,对外头喊道:「来人,把剪子扔出去!」
烟年暗暗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她可真棒,居然能让叶叙川痛斥她发疯。
她把脸别向一边,赌气道:「大人不要我,我不想活了。」
「真是长本事了,还学会了要挟人?」叶叙川短促地冷笑一声:「好啊,我来教你如何寻死,剪子要往心口插,才死得利索。」
烟年心里一惊,暗骂他难搞,自己不过撒个娇而已,他随口安慰上两句不行么?谁还真想自戕啊!
烟年盯着他的眼睛:「大人不把我送人,我就不胡闹了。」
「那若是我执意要送呢?」
把剪子递入她手中,叶叙川的笑容如一条吐信毒蛇:「来,按我方才说的做。」
烟年握着剪子,咬紧嘴唇,泪光氤氲,身子抖如秋风落叶,哽咽道:「我……我……」
「行了。」叶叙川嘲笑她:「没豁出去的胆量,就不要妄图用性命攫取好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对付宰相家那小子会有用处,对我却无用。」
他饱含戾气地笑道:「莫要想着要挟于我,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烟年嗓音带着哭腔:「大人欺负人!竟要将我送给那……那宰相公子,我……」
叶叙川打断她道:「初见时就曾告诉过你,我素来不喜自己用过的东西被旁人染指,我即使厌倦了,旁人也不得开口讨要。」
「我不会像你一样滥发好心,舍了自己的东西成全佳偶。」他道:「所以,再教我瞧见你摆弄这剪子,我就拿它剪了你丫鬟的手。」
烟年蓄一汪清泪,突然抱住叶叙川,带有咸涩泪水的吻落在他唇上,竟是少见的愤怒难过。
「大人又骗我,大人根本不想把我送人。」
叶叙川顿了一顿,随即更加强硬地回敬她,撬开她牙关,长驱直入,又凶又急,似乎歇斯底里地想证明什么。
他在她耳边说了许多不干净的话,这些话粗俗、露骨,让她的睫毛因羞耻而颤抖,烟年不知道他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一改往日细緻撩拨的风格,竟然如十几岁的少年人一般孟浪。
她几乎招架不住。
即使是最高傲的人,面对年轻的竞逐对手,也不免患得患失,做出大失体面之事。
对于红尘中人来说,情感掺杂了太多骄傲、别扭、不甘、怨恨,不可言说的心事,与其相互试探,不如在博弈间中撕碎对方的伪装。
*
门内旖旎,门外的翠梨被泼了一脸狗血。
她不太理解,但深受震撼。
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通叶叙川为何自食其言,烟年为何突然割手腕儿,更没想通为何两人前一秒还别扭着,后一秒突然就……
翠梨陷入沉思,深觉自己还是境界太低,不堪大用。
*
夜阑人静,虫鸣阵阵,一轮圆满的月亮高挂在星野间,流云如棉被里扯出的絮子,薄薄覆在月与星之间。
皎白月光透过漏窗钻入拔步床间,帐中留存着淡淡的气味,叶叙川挑开床帐,不太熟练地用钩子固定住它。
贴身的衣衫、腰带、亵裤胡乱堆在床尾,丝缎凉被微微拱起,裹着个熟睡的女人。
她累得厉害,风干的泪痕挂在睫下,面容恬静乖巧,长长的髮丝披在枕边,如一条墨色的河流。
模样像只熟睡的狸奴,愚蠢而惹人怜爱。
叶叙川瞥了她一眼,却毫无愧疚之意。
其实原本他并不打算做得太过,可看见她那副欠收拾样时,他鬼使神差地问她道:「还有什么人?」
迷濛的猫眼中泛起水雾,她困惑道:「什么人?没了呀,我心里一直都只有大人的。」
「你的那些裙下之臣。」他语带讽刺。
戏嚯的态度是最好的保护色,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话里的酸气。
她似乎小小吃了一惊。
或许在疑惑,他心高气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怎么会追问如此没品的问题。
可他不仅问了,还从后头扼住她的脖颈,贴在她耳畔道:「最好是你亲口说,而不是让我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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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谁知烟年一侧头,亲上他唇角。
她道:「大人你不晓得,我的裙下之臣能从马行街一路排去樊楼,光是愿意掏银子给我赎身的,便有杜尚书三郎君……唔!」
她脑袋差点撞上床柱,哀哀地叫一声。
叶叙川道:「继续说。」
「皇城司的俞校尉,唔!前年的探花郎莫才子……我记不得了,大约有十几个人吧。」
她每说一人,叶叙川的气势就阴冷一分。
烟年心中骂他脑有顽疾,不爱听还硬逼着她说,不是找茬是什么?
烟年干脆地昏睡了过去,叶叙川却无心入眠,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
今夜的月光好像格外的好,在烟年脸上投出半明半暗的影子,让她看起来像树林里的妖精——蛊惑了十几个可怜男人为她赎身的妖精。
是的,可怜,叶叙川想起宰相家那小公子来求他时的样子,可谓小心翼翼,满怀希冀。
被他拒绝了后也不懊恼,反而轻嘆一声,请求他今后能对烟年好一些。
笑话,他算个什么东西?
自己怎样待私藏的宠物,轮得着他多口舌么?
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除了年轻一无是处,他挑剔且恶意地想:这女人可不像你想得这般圣洁,她在床榻间扭得不知有多妖冶,岂是你这文弱书生能招架住的?
这可怜的小孩不是第一个被她蛊惑的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她抛头露面,必会招来更多狂蜂浪蝶前赴后继。
真是麻烦。
见她睡得香甜,自己却心烦意乱,叶叙川轻轻哼一声,抽走她抱在胸前的头枕。
她没了东西可抱,迷迷煳煳摸索一番,秀眉微蹙。
叶叙川这才畅快了一些,方准备起身喝杯凉水,却听得烟年轻轻呜了一声。
借着微凉月光,她一对远山黛眉锁得死紧,双臂抱在肩头,低声呓语道:「我不走……别送我走……」
叶叙川也随她一同皱了眉。
刚打算出言安慰,见她眼皮不住颤动,才知她在做梦。
连梦里都怕他抛弃她。
叶叙川目光转柔。
骗骗她罢了,怎么就蠢到当真了。
叶叙川披衣下床,从抽屉角落取出烟年偷藏的菸叶,扔进香炉,并在第一缕辛辣香气飘出时,打开了窗。
这草烟的确有安神之效,烟年逐渐平静下来,沉入梦乡。
待她再次熟睡之后,叶叙川立于窗前,垂首打量手中的银簪。
簪子中空,里面放了几颗看不出用途的种子,簪头的金叶上刻着简单的字符——不是国朝的文字,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族的语言。
他转头看向榻间沉睡的女人,神色转为阴郁晦暗。
第24章
托菸叶的福, 烟年睡得不错,第二天起身时神清气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昨晚装做噩梦装得太过, 眼珠子有?点儿抽筋,总想翻白眼。
小?八见了主人, 极为兴奋, 对她大叫:「叶大人!叶大人!」
「叶大人早就走?了。」烟年道:「别嚎了,你差点把老娘我害死知道吗?简直隔墙扔孩子——真丢人。」
小?八鸟嘴一扁:「狗东西!」
烟年警告:「再敢信口雌黄,老娘把你毛拔了炖汤喝!」
小?八认怂。
烟年弹它脑门一记,哼着歌儿前去用早膳。
今日来伺候的是鹤影和?香榧,烟年小?口咬着蒸饼, 笑对香榧道:「过几天大人要带我出去避暑, 这?几日就可整理行装了。」
她得意地挑了眉毛:「大人说要早几日去别业, 且只带我一人,这?可是天大的殊荣,连太后娘娘和?官家?都没造访过那处别院呢!」
香榧不多嘴, 只乖巧点头?,鹤影却眼光一闪道:「敢问娘子, 那别业在何处?」
烟年勾唇笑道:「沿着金水河往西走?便到了, 离汴京城不远。」
回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新指令,鹤影暗自将烟年的话记在心中, 袖下的拳头?缓缓握紧。
烟年以余光打?量她,气?定?神?闲喝下一口先?春茶。
哟,这?就上钩了。
*
自那夜后,叶叙川一连几日都未碰过她。
烟年刻意撩拨, 抬起凤仙花汁染就的指甲,轻划过他?耳际, 叶叙川也只是淡笑,凝视她的双眼,问道:「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么?」
烟年眨眨眼:「没有?呀,我能有?什么事可瞒?」
叶叙川「唔」了一声,阖上了眼:「好。」
烟年知道他?为何要这?样问——鹤影是她主动收来的丫鬟,且形迹可疑,举止怪异,行走?间明显可见练过武艺的痕迹,他?连带着把她也疑上了。
此刻将计就计,不杀鹤影,多半是为了找出幕后指使之人。
烟年藏得滴水不漏,十分?自信于他?绝不会查到自己身上,于是乐得让鹤影摆弄些粗糙的小?动作。
军师从不上战场,烟年习惯了使唤别人为她做事。
汴京的夏季炎热多雨,闷起来要把人都蒸化了似的,房中冰鉴塞得满满当当,一窗之隔外,海棠树叶因闷热而耷拉下来,夏蝉盘踞其上,鸣声不绝于耳。
日子平静地流逝,转瞬来到了既定?的出发日期。
这?日,烟年换一身清凉的藕荷色衣衫,长发挽成松松的望仙髻,言笑晏晏,极为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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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难得从公务中抽身,嘲笑她打?扮得像个花枝招展的瓶子。
烟年佯怒:「大人说什么呢?可是嫌我花哨?」
「并无此意,」他?从枝上摘下一朵石榴花,别在她鬓边,端详了片刻道:「这?样要明艷得多。」
烟年茫然抬手,摸了摸还带着露水的石榴花。
「这?是大人第一次为我簪花理髮呢。」
「是么?」叶叙川深深看她一眼:「春有?桃李秋有?菊,冬有?傲雪寒梅,往后还有?数十年时光,大可替你将四时花簪个遍。」
说这?话时,他?神?情疏淡,眸光却温柔。
其实他?生了一对很多情的眼睛,当他?不露嘲讽之色,专注地看人时,好像满腔柔情化作一陂春水,能淌入你心里似的。
烟年望着他?双眼,讷讷道:「好。」
上了马车后,她仍心神?不宁,鬓边石榴花秾艷耀眼,随着马车起伏不住摇晃。
不知是否错觉,叶叙川近日待她越发不同?了,倒也不算多宠溺,只是好像更上心了点,乞巧陪她逛夜市,夜里替她点菸叶,现在还极为自然地替她簪花……
寻常郎君做这?些,她定?不以为然,一旦此人换作不可一世的叶叙川,她便觉出了异样。
难道他?真的有?几分?喜欢她了?
哦……她微微得意,抬手拈了鬓边石榴花。
这?花儿艷丽得像一团燃烧的火,正如她熊熊燃烧的自信心。
看来自己也颇有?魅力嘛。
连叶叙川这?种高傲之人,也要拜倒在她裙下,
马车行至山道处,忽然剧烈颠簸一记,下一刻,烟年听见骏马高亢的嘶声,一股大力把她甩到车壁上。
虽有?毯子垫着,烟年仍疼得头?昏眼花。
「怎么回事!」她佯做惊恐。
叶叙川极为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漠然。
他?毫无温度地笑了笑。
「大概是遭人算计了吧。」
与他?的平静不同?,马车之外,鹤影惊马为号,一众被蒺藜雇来的山匪自山壁上跃下,掌中刀光凛冽。
他?们高声大笑道:「爷几个这?回的赏金就靠你们了!」
「保护大人!」张化先?大喝:「统统拿下!」
这?回带出的侍卫皆为禁军精锐,区区几个蟊贼,还不够他?们练手的,当下拔出了刀,有?条不紊应战。
只是山道狭窄,无法处处顾及,几个零散山匪找到了破绽,一把拉开了马车门,刀尖直取叶叙川心口。
叶叙川睁开眼。
烟年压根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只见眼前闪过雪亮的刀光,随后侧脸传来温热黏腻的触感。
她昏昏地摸了一把,指尖鲜血淋漓,如鬓边的榴花。
这?一刀利落得恐怖。
那山匪喉间发出呵呵之声,当场毙命。
「狗娘养的王八羔子!还我弟弟命来!」
眼见兄弟丧生,几名山匪几乎气?红了眼,嘶吼着扑来与叶叙川拼命,叶叙川冷笑一声,拔下山匪尸身上的匕首:「蠢货。」
这?仇恨拉得不可谓不稳。
翠梨趁乱遛去了后厢。
蒺藜一袭黑巾裹面,混在山匪堆里,对烟年勐力眨眼,烟年依照计划,精心计算着角度,打?算配合着蒺藜演一齣戏,恰到好处地冲过去挡上一刀。
然后,她的工作便结束了。
其实她布此一局,压根不是为了真杀叶叙川,而是为了在乱局中奋不顾身地保护他?一遭,让他?瞧见自己的真心。
但是她忘记的是,在极端混乱的场面中,人算往往不如天算。
命运就像一屋子疯批,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疯批会给你一巴掌。
她方准备冲出去替叶叙川挡刀,忽然斜里刺来一道人影,淡黄衫子茜色裙,正是蛰伏半天的鹤影。
烟年大惊。
等等!不对啊!给鹤影的命令里可不是这?么写的,明明是让她惊完马趁乱跑啊!
来不及思?考,烟年惊唿一声:「大人小?心!」
叶叙川眼角余光瞥见鹤影,毫不犹豫,抓过烟年衣襟,把她当一面肉盾挡在身前。
这?一拽利落迅捷,如非早有?准备,断无法有?这?等不假思?索的反应。
烟年猝不及防,蓦地瞪大了眼。
直到刀尖刺向胸口,她才明白髮生了什么。
叶叙川抓她挡刀。
他?想……杀她。
*
这?一瞬间,烟年如遭雷击,什么风花雪月的旖旎心思?都没了。
原来他?根本没有?心动过,什么簪花,什么点菸叶,什么乞巧夜市,都是逢场作戏……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就是个随时可供牺牲的死物。
她张了张嘴,想骂人,但出不了声。
他?妈的。
一腔迷茫化作愤怒。
翻脸无情的王八蛋,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你!
辛亏蒺藜靠谱,千钧一髮之际挑飞了鹤影的剑,还不忘嚎一声:「冤有?头?债有?主,莫要伤及无辜!」
鹤影一击未中,还被挑飞了剑,理应不再恋战,可这?丫头?惊人的执着,居然不要命地又沖了过去,大有?不完成任务不罢休的势头?。
正此时,另一匪徒的刀直扑叶叙川面门而来,叶叙川抓住烟年衣襟,毫不怜惜地把她拉至身前,分?明想让她将这?一剑也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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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甚至来不及恐惧,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大人……」
他?这?时本不该分?心,可目光还是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这?是何等漠然无情的目光,没有?温情,只有?冰冷的算计。
好像回到了他?们初遇的时候,猫眼对着丹凤眼,一方茫然,一方漠然,叶叙川随时做好了牺牲掉她的准备,不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还未遇到需要放弃她的威胁。
她居然以为他?有?点喜欢她?真是……笑话。
几个月的相处就像餵了狗,一切和?开始时都毫无分?别,他?就是块没有?心的冰,没人有?能耐征服他?。
罢了,愿赌服输,
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面色如死。
握住她衣襟的手微微一顿,如同?稍纵即逝的犹豫。
战场不容犹豫。
烟年听见刀刺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是叶叙川突兀的闷哼。
她没有?死。
烟年仓皇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叶叙川肩膀上多了一道刺眼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从没看到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愤怒,懊恼,不可置信……种种复杂情绪染上眼底,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祇被赐予七情六慾,拉入凡间一般。
一剑避过,又是一剑刺来,烟年一个激灵,恶向胆边生,尖叫着一头?撞向叶叙川。
她脾气?不好,不喜隐忍,如无特殊情况,一般当场就把仇给报了。
狗东西想让她死?呸,想得美?!她死也要把他?拉上垫背!
两人离得太近,叶叙川没算到她居然敢反咬一口,一时无从闪避,偏偏烟年还装得半点不像是故意的模样,侍卫们竟都被她骗了去,两人一起踩空,滚落山崖。
天昏地转,七荤八素,烟年能感受到叶叙川身上爆发的暴戾之气?。
也很难不暴戾……堂堂叶枢相被一个女子撞下了山,传出去怕不是要笑掉全汴京的大牙?
她不管不顾抱住他?的腰,煳他?一身鼻涕眼泪,并死死抓着他?未受伤的那只手,不让他?攀住山坡上的树枝。
两人一路滚落谷底。
叶叙川先?着地。
他?因痛楚而唿吸急促,鸦青衣袍上沾满鲜血与泥土,发间夹杂着碎叶,面容扭曲。
他?一向高高在上,怕是多年未曾如此狼狈过了。
烟年垂眼,目光扫过他?肩头?的伤口:「哎哟,大人没受伤吧。」
良久,叶叙川从牙缝里挤出几字。
「趁我还未改主意,滚。」
*
滚什么滚,烟年恶狠狠地想,你方才滚得还不够么?不如老娘带上你多滚两圈,我们奈何桥见,谁不来谁是孙子!
她拍拍身上的碎草叶,从叶叙川身上爬起,居高临下剜他?一眼,眼里的怨毒藏也藏不住。
妈的,奇耻大辱。
她抹了把脸,摘下鬓边石榴花,用力掷在地上,冷笑道:「滚就滚!」
「不遭此一劫,不知真心假意,烟年该感谢大人教我看清了自己,什么四时簪花,岁岁相逢,这?些可笑的痴心妄想再不会有?了,大人尽可安心!」
叶叙川神?色阴沉,隐含戾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什么都没辩解。
他?淡漠地扭过头?去,检查自己受伤的膝盖、肩膀,口中平静道:「好。」
烟年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满面通红。
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她骨子里的任性?妄为占据了全部心神?,居然真的把长发一甩,扬着下巴离去了。
*
山坡下乃是一片密林,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满地长着苔藓和?蘑菇,人迹罕至。
虽然他?不慎落崖,可按照禁军精锐的办事效率,只需一时辰,便可寻到他?们二人。
听烟年愤懑脚步声逐渐远去,叶叙川才试着挪动双腿。
他?不喜欢显露脆弱,尤其是在宠物面前。
许是滚下山坡时伤了腿,此举颇为费力,他?折断一根趁手的树枝,充作拐杖,才慢慢地站起了身。
肩膀上的伤足有?寸深,所幸未伤及筋脉,动还是能动的,只是右手空乏无力,将将能握住刀柄。
但……他?的刀呢?
哦,他?回忆起来了,叶叙川揉了揉眉心,落下山坡时,那匕首无意间遗失了。
这?意味着:如今他?成了个手无寸铁的废人。
只因拿女人挡刀时,自己略犹豫了一瞬。
直至此刻,他?依旧颇为迷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犹豫这?么一刻——他?的金丝雀勾结刺客,暗算主人,罪行罄竹难书,合该以死谢罪。
顺利地引蛇出洞后,烟年于他?再无半分?可用的价值,他?本该利落地除掉她,可千钧一髮之际,他?偏偏犹豫了。
她那时哀戚地看着他?,水盈盈的眼里倒映出他?漠然的神?情,那张脸即使泼了鲜血,依旧明艷得不可方物。
他?依稀记得上回送走?鱼鱼的那夜,她抱着琵琶黯然神?伤,也曾无意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那目光倒也不是一昧难过,更多是一种孤独茫然,茫然于为何方才还温情脉脉的爱人,忽然要送她去死。
她哆嗦着嘴唇,叫他?:「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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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怔忡。
这?一怔的代?价是肩上寸深的伤口,还有?险些摔断的腿。
他?低头?,盯着自己无力的右手。
这?只手掌不知沾过多少鲜血,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杀几个蟊贼只如切菜般简单,所以,连最谨慎的属下都没料到今日的变故。
连他?自己也没料到。
他?的犹豫也并无意义,那女人不领这?份情。
相反,她被他?气?走?了,走?起来健步如飞,健康得能踢飞一只小?牛。
她不会知道,若没有?他?不假思?索的保护,她脆弱的骨头?在跌下来的瞬间,就会碎裂成块。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真是可笑至极。
叶叙川烦躁地心想,大概是他?疯了罢。
他?行至一块平坦的空地,盘膝坐下,闭目养神?片刻。
风声过耳。
他?忽地睁开了眼,淡淡道:「想杀我便拿着刀过来。」
藏匿于树后的人影微微一动,又谨慎地探出一头?,不是鹤影又是何人?
先?前叶叙川被烟年撞下山坡,鹤影因收力不及时,也不慎坠落深谷,摔了个七荤八素。
可她确实又是个敬业的刺客,虽然摔得头?晕耳鸣,却还是记挂着她的任务——设局弄死叶叙川。
但叶叙川先?前出手实在狠辣,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一时踟蹰,不敢上前,只躲在暗处,谨慎观察之。
「有?什么可惧怕的呢?」叶叙川居然还能笑出声来:「眼下我浑身伤痕,不良于行,再也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鹤影皱眉:「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叶叙川讽刺道:「你该学学那女人的伪装功夫,下回才不至于令人一眼看出异样。」
「谁的伪装功夫?」鹤影一愣。
随即明白了,这?多半是叶叙川的缓兵之计,刻意东拉西扯拖延时间,不过这?也说明此人黔驴技穷,再无反抗能力了。
她稳下心神?,握紧长剑,向叶叙川刺去。
叶叙川闭上眼,指间扣住一枚石子。
剑风已至。
砰!
一道沉闷的响声忽地撕裂他?耳膜,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他?睁开眼。
鹤影手中长剑铮然落地,整个人仿佛被一面巨型蝇虫拍抽了一记似的,两眼一翻,身子晃了晃,从侧边栽下去。
熟悉的嗓音传来。
「这?会儿倒是任人宰割了,先?前拿我挡刀时,大人可毫不心慈手软呢。」
鹤影栽倒,露出站在她身后的烟年。
叶叙川难得讶异。
女人显然是将长发与衣衫细心打?理过一番,周身已不见尘土碎叶,因顺手洗掉了妆容,她素着一张脸,不如平日艷丽,唯独一双猫眼清亮得摄人心魄。
她手中攥着她的宝贝螺钿琵琶——据说是她师傅亲传,平日里被她当宝贝供着,每日都要上油、擦拭,调音和?弦。
这?爱若珍宝的琵琶,此时却破了一个大洞,丝弦歪歪斜斜地断了半数,琵琶身镶嵌的螺钿四处飞散。
方才的闷响,竟然是她用琵琶砸晕鹤影的的动静。
「你……」叶叙川怔住。
烟年板着脸道:「别动。」
她放下琵琶,撕下衣裳干净的里衬,试图给他?包扎伤口。
叶叙川扣住石子的手指微微松开,直勾勾看着她道:「我以为你已走?了。」
「是,我是走?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大人这?般对我,还盼着我死皮不要脸地赖着吗?」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回来?」
好问题,烟年本还真没想回来,
「我可不如大人无情。」
烟年阴阳怪气?道:「不管怎样,大人救过我一命,我不会将大人独自丢在荒山野岭上。」
叶叙川沉默。
半晌才道。
「为何不动手。」
烟年慢慢停下了动作。
「动手做什么?杀大人吗?」
「几月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还化解不了大人心中的猜疑么?」
「为何要勾结刺客?」叶叙川问道。
烟年一口咬死:「我没有?。」
她神?色惊人的平静,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把长发拢至脑后,低声道:「大人不放心的话,我也不必再碍大人的眼,我明日便回红袖楼去好了,就当这?几个月做了场荒诞美?梦。」
说罢,她起身离开。
「回来。」
熟悉的,命令式的口吻。
烟年不打?算搭理他?,这?任务谁爱做谁做去,妈的,她今天就要金盆洗手。
「回来。」
又是一声。
这?一声比先?前的命令软化了许多。
烟年不语,俯身捡她残破的琵琶。
忽地一股大力袭来,捉住了她手腕,烟年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入叶叙川怀中。
「你想做什么!」
她又气?又恼,奋力挣扎,抓起琵琶,准备给他?脑袋开个瓢儿。
叶叙川反剪了她手腕,扣在掌心,将她桎梏在怀中,肩上的伤口鲜血长流,可他?丝毫不觉疼痛似的,居然还在笑。
烟年一愣。
「你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脏话出口前一瞬,烟年硬生生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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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指腹擦下唇上渗出的鲜血,抹在烟年唇边,含笑道:「你在做什么大梦,以为算计了我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么?」
烟年悚然一惊,隐隐感觉此次怕是不能善了。
「不让我走??」她短促地笑了,眼中满溢冰冷的讽刺之色:「是我这?块血肉所铸的盾格外好用吗?」
叶叙川淡淡道:「先?前确实想杀你,不过眼下你也不必紧张,既然留下了你的命,就没有?再平白取走?的道理。」
「你什么意思??」
「给了你机会让你逃走?,可你却折了回来,想必是还有?所顾虑罢。」叶叙川一眼就能洞穿人心一般:「既然如此,何不继续留在我身边,取走?你想要的东西?」
他?大概不信什么情深难抑的鬼话,只信自己对他?有?所图谋,他?也乐得以此稳住她。
在他?的认知之中,利益远远比感情更加稳固长久。
烟年如芒在背。
她意识到了叶叙川疑心有?多深重,也意识到她的任务其实不可能成功。
所以,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认真考虑起怎样把他?除去,才可永绝后患。
叶叙川如今虚弱,不堪一击,把他?弄死之后,只需把这?锅甩给鹤影,她便可高枕无忧……
不对。
烟年勐然想起,国朝委派使节前往北周议和?,好像话事人就是他?啊……
呸,还真叫这?狗东西猜对了,她的确对他?有?所图谋。
这?人不能现在死。
看在边关太平的面子上,她忍了。
烟年态度软下三分?,眼中冷意烟消云散。
「我可听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只知大人一会儿想杀我,一会儿又想要我,我再眼巴巴贴上来?我寿星公上吊活腻了吗?」
烟年又作势捡琵琶,又一次被叶叙川拽回怀中。
「放开我!」
她越是挣扎,叶叙川的怀抱就越是紧。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小?模样,他?暗自好笑。
一会儿想杀他?,一会儿不想杀他?,想必自己对她而言,还有?可用之处。
既有?可用之处,便意味着不会轻易离开。
他?轻声对她道:「不必捡了,今后好生伴在我身边,我会为你寻来天下最好的琵琶。」
*
她的琵琶不重要,叶叙川的伤处不重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烟年不介意他?断条胳膊。
她介意的是鹤影。
虽说利用了这?倒霉孩子,但烟年并不想要她的命,都是同?行,相煎何太急呢?
于是,她藉口方便看守,将鹤影绑在了不远处的树边,且绑得松松垮垮,确保鹤影能在醒来时就挣开束缚,立即开熘。
也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最后,烟年臭着脸,替叶叙川包扎了伤口。
叶叙川武将世家?出身,虽多年不当真与人动手,却保留了练筋骨的习惯,身架子修长如豹,肩上覆盖着一层薄且不夸张的肌肉,脱衣紧实有?力,穿衣儒雅风流,是那种女人们会喜欢的身材。
烟年受过专业训练,面对活色生香的画面,依旧心如止水,只敷衍问道:「还疼么?」
叶叙川眨了眨他?那双深有?城府的眼睛,沉吟道:「倒是不痛,可却有?蚁噬之感,麻痒得很。」
编,接着编。
烟年随口道:「哎哟,莫非那兵刃上淬了毒?」
叶叙川循循善诱:「唔,既然如此,少不了要把毒拔了。」
两人近在咫尺,他?的唇角正擦过烟年耳垂,气?息灼热,扑在耳后那块敏感的皮肤上,气?氛暧昧旖旎。
这?人一贯冷漠,可要是想勾人的时候,真是深情娓娓,高傲自负中带着半真半假的撩拨,眼里话里都能生出钩子一样,轻易将对方惑得找不着北。
又来勾引她……呵,一样的手段用多了,谁还会上他?的鬼当。
烟年把脸侧开一些道:「我又不是郎中,不懂怎么拔毒。」
说这?话时,她樱色的唇瓣开开合合,如一片羽毛拂动人心,叶叙川含笑道:「像你平日那般便是。」
平日那般,平日哪般?
等等……
烟年豁然开朗,恼道:「你可消停些吧!」
*
折腾一番后,她累得昏昏沉沉,靠在叶叙川肩头?睡了。
侍卫们寻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他?们叶大人坐在树下闭目养神?,怀里抱着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那女人睡得香甜舒适,只露出一段柔白的脖颈,正是本该毙命的烟年。
张化先?惊呆,不是说要弄死这?女的吗?怎么没动手呢?
叶叙川往烟年嘴里塞了一颗安睡的药丸,缓缓抬起眼,冷箭似的目光猝然射向一干禁军。
只听一片哗啦声,几十个高大汉子齐刷刷跪下,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张化先?心里苦得快滴出汁了。
常年随侍的近臣,谁人不知叶大人行伍出身,武艺老辣精准?寻常贼匪连他?衣角都碰不到,更别说砍伤他?了,今日大人自己发挥失常,这?可不关他?们这?群下属的事啊!
至于为何失手,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利索跪下,张化先?作揖道:「属下来迟,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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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废物。」
叶叙川冷冷道:「自去大营领罚,每人三十板。」
*
一夜酣睡无梦。
烟年再次醒来时,她已躺在了一张豪华的大床上,一睁开眼,正对上叶叙川那张人模狗样的脸。
天吶!
她的尖叫声还未发出,就被堵了回去。
唇齿间流动苦涩的药味,他?在她窒息的前一秒放开她,掬起烟年保养得宜的长髮,好整以暇道:「睡醒了么?」
烟年震惊。
叶叙川懒洋洋笑道:「我平生第一回 替女人通发,还未上第二道海棠发膏,躺好。」
烟年这?才注意到,自己一头?长发正散在他?手中,涂抹了她平时常用的发膏,男人不知从何而来的闲心,持一把乌木发梳,细心梳理如瀑青丝。
烟年觉得一定?是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对劲。
叶叙川给她梳头??这?件事实在过于离谱了。
离谱到她心中警铃大作:定?是自己身份暴露了,这?人是不是下一秒他?就要取出一沓纸来,笑眯眯地告诉她,他?为她选择的死法是贴加官?
不……不可能!烟年浑身一颤,自己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他?不可能查到她头?上来。
察觉到她的颤抖,叶叙川梳头?的动作微顿。
「怎么了?」
「没……没什么。」烟年强压恐惧。
一时心念如电闪,忽听叶叙川在身后问道:「怨我捉你挡刀吗?「
烟年没想到他?作此一问,思?路登时中断,不知如何回答。
叶叙川淡淡道:「做人要公平些,不能只算计旁人,却不许旁人算计你,况且我不仅没能除去你,自己还白挨了一刀,算下来你也不算吃亏。」
……原来不是要弄死她,烟年略安了心,忽然想起白日发生的事,便试探问道:「为何要杀我?」
「我从三岁起,就随父亲下军狱审讯细作,」他?垂眼,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长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装模作样时的神?态,与那些细作极为相似。」
「这?算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烟年一凛:「大人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叶叙川笑了笑:「早便与你说过,我并非良善之人,我若不草菅人命,疑心深重,根本活不到今日。」
「正好今日把你带回了府中,」他?站起身,用帕子擦干了手:「穿上衣裳,随我来吧。」
*
烟年今日受的震撼接二连三,且各个劲爆,能维持表情不变,全归功于她过硬的心理素质。
方才还疑惑着,怎么屋子装潢与外宅不同?,出了屋子才知道,原来叶叙川直接把她拉回了他?的府邸上。
烟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有?登堂入室的一日,连忙打?起精神?四处窥探,寻找叶叙川的书房。
叶叙川祖上乃藩镇节度使,投诚了本朝开国皇帝后,混上了个侯爵待遇,但因嫡枝久住边关,汴京府邸一直闲置着,眼下不论是装饰,还是器物的风格,都显得有?些老旧。
但恰因为老旧,显出了举重若轻的贵族气?韵。
一路走?来,低调的富贵迷人心窍,庭中假山玲珑,极品的太湖石随处可见,随便一株珊瑚树便价值连城,更别提各色亭台楼阁,珍奇花木,就连池子里的大胖锦鲤也颇有?来头?,烟年隐约记得在某本闲书里看到过,此鱼名为占魁,花色百里挑一,关键是……身价约等于两个香榧。
红袖楼也算是出了名的销金窟,跟叶叙川的私宅一比,简直就是乡下的小?茅房,土得厉害。
烟年由衷恭维:「久闻侯府阔绰,没想到这?般雅蕴,今日算是涨了见识了。」
叶叙川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巴:「你今后搬来住。」
「啊?」烟年呆住。
「甜水巷偏僻,往来不易,邻居还吵闹,根本住不得人。」他?总在无意间流露出傲慢的刻薄:「没想到你能待得那么自在。」
烟年心口一热,激动到甚至忽略了叶叙川的嘲讽。
……入府居住,也就意味着能经常出入叶叙川的书房,到时候在里面随手翻点文书、舆图、兵册、帐户出来,都能顶细作营一年的业绩了。
「谢大人!」她喜气?洋洋应下,生怕叶叙川反悔。
叶叙川不露痕迹地弯了弯嘴角。
*
穿过重重院落迴廊,叶叙川带她来到一间偏僻院落,三两老僕在门前洒扫,见叶叙川亲至,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其中一老妪衣着体面,显然有?些地位,一眼看见了叶叙川身后的烟年,露出了极为嫌恶的神?色。
烟年风尘出身,地位卑贱,大户人家?的僕婢都避她如避瘟神?。
那老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主人淡淡扫了眼后,便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了。
叶叙川说一不二的威信可见一斑。
他?挥退众仆,亲自推开院门。
门洞后是一处冷清小?院,墙角寥落地生着几株梅,庭前种一株槐树,老枝遒劲,足有?两人合抱粗,羽状的叶子撒将开来,遮天蔽日。
他?走?在前头?,打?开屋门。
「进来罢。」
烟年点头?,却在跨过门槛时顿住。
她看见了牌位,满屋子的牌位。
层层叠叠,足有?百具之多,规整又沉重地摆在桌台上,让整间祠堂像一尊无言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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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具牌位前都端端正正置一盏长明灯烛,穿堂风吹过,烛影轻轻摇晃,把叶叙川的影子拉长,又压短。
他?站在小?山般的牌位前,神?色淡然,对烟年道:「怎么不进来?」
烟年又退一步,正色道:「大人,妾乃僕婢之身,低贱不堪,按规矩,不得进入宗祠。」
叶叙川嗤笑出声:「平时胆大妄为,眼下怎么怂了。」
说罢,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入祠堂中。
烟年头?皮发麻。
一整面的牌位,如同?百余对幽暗的眼睛,悬停在空中,直直看穿她心里的算计。
此处全是叶姓人,是帝皇猜疑的受害者,也是挥刀斩向别国疆土的刽子手,她一个北周人,忽然误闯此处,心中除了惊惧之外,更多是隐隐的悲凉。
年纪最轻的那道牌位不过三岁,正是指挥使女儿被杀死的年纪。
「此处乃叶氏宗祠,」叶叙川道:「祖坟在真定?府,离汴京太远,不便时时供奉,我便把牌位请来此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叔伯,婶娘,侄儿……或许过上几年,我也会被供在这?里。」
他?语调平静,拉家?常般向她介绍每道牌位的主人,百余道冰冷阴森的牌位,在他?口中就像日日相见的亲人。
烟年沉默。
她一早便知道,叶家?满门俱在十余年前殒命,或战死疆场,或死于背叛者的屠刀之下,期间,北周细作营居功至伟,曾间接弄死过多名叶氏将领。
战争结束时,叶氏嫡枝只剩下叶叙川与叶朝云两人,旁枝亦凋零四散,可见兴衰有?时。
她低下头?:「我还是先?迴避……」
「跪在这?里,上一柱香。」
叶叙川墨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既然要住进府里,免不了让府邸旧主们相看一二。」
第25章
烟年怀疑叶叙川在驴她。
这个要求实在过于怪异了, 试想你牵回家一条小狗,会带她?去?跪祠堂吗?
正想法子推辞时,叶叙川阴冷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怎么, 委屈你了?」
烟年后?脖颈一凉。
叶叙川笑着时便令人惧怕,不笑时只有更加恐怖, 周身笼罩着森然寒气, 烟年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她?敢不答应,叶叙川就要按着她的头磕下去一样。
可她?不愿祭拜叶姓人。
背井离乡十多年,她?甚至没有好?好?跪过她?自己的?双亲,为什?么要在这阴森森的?祠堂里?, 祭拜敌国的?将领呢?
烟年内心天人交战, 踟蹰甚久, 叶叙川已逐渐失去?了耐心。
可他到底为人高傲,根本不屑于亲自动手,做那等逼人低头的?掉价之事。
所以他只冷笑了一声, 微凉的?手抚过烟年脸颊,遗憾道?:「罢了, 你不愿意?, 我?也不必强迫你。」
烟年小声道?:「烟年自知卑贱,不堪踏入庄严之处, 更不该心安理得?地赖在府中,怕折去?了仅剩的?一点福气。」
叶叙川唇角勾起。
烟年从这笑容里?看到了嘲弄,和志在必得?。
他轻轻拍了拍烟年的?侧脸,一派春风和煦, 柔声道?:「我?明白你的?顾虑。」
烟年只觉一块冰在脸上融化,像感受到危机的?小动物一般, 本能地颤抖排斥,偏过了头去?。
男人勾过她?脖颈,当着满屋牌位的?面,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百盏长?明灯火投下橙红的?影子,亡灵们静静地观看他们的?亲昵,缄默如谜。
一吻过后?,叶叙川执起她?左手,贴近她?耳畔道?:「我?再带你去?一处有趣的?地方。」
*
烟年被叶叙川带走,最焦急的?人要数翠梨。
她?一路从外宅追来侯府,门前蹲了三个时辰,方逮着了出?来送文书的?张化先。
「张校尉,我?家娘子怎么样了?莫非……」
那时鹤影发难,翠梨依烟年的?要求,远远躲到马车后?,顺便趁乱偷看了几份要紧信件,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杀千刀的?狗贼居然打算杀烟年。
她?与烟年在红袖楼中搭档十年,早已情同金兰,当下便一言不发提了刀,准备替烟年报仇雪恨。
幸亏一个小丘八及时拉住了她?,才没有铸成大错。
两个时辰后?,被强行送回外宅的?翠梨得?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烟年和叶叙川都还活着,无大碍。
第二个是——烟年大约是要飞黄腾达了。
究竟是怎么个飞黄腾达法,传信的?禁军小跑腿没有细说,反而令翠梨更加恐慌。
叶叙川能是什?么好?人吗?老阴逼一个,烟年被他叼回了老巢里?,能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她?不信,所以她?死死抓住张化先,非叫他给个说法。
张化先头大如斗,安抚她?道?:「你莫要忧心,烟娘子的?确是要有造化了,歷经了生死之劫,大人这回当真将她?放在了心上,要不怎么会破例带她?回府?」
翠梨穷追不捨,拽着他不让走:「什?么生死之劫,我?分明看见叶大人抓娘子挡刀了!」
张化先连忙捂她?嘴:「说什?么呢,不要命啦!」
翠梨不依不饶:「行,那你说说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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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侍卫侧目而视。
张化先为保自己清白,把?翠梨拉远,压低嗓子道?:「挡什?么刀,你眼花了不成?你见过抓人挡刀,结果自己差点被砍断筋的?事儿吗?」
翠梨瞪眼:「莫要驴我?,你们禁卫军最能忽悠。」
「骗你做什?么,又不是什?么秘辛,」张化先道?:「你那烟娘子也是个人物,一介柔弱女子,为保护自己的?男人,敢抡起琵琶打破刺客的?头,这份胆色实在难得?,大人会因此高看她?一眼,也是寻常。」
……放屁。
翠梨半个字不信。
叶叙川定是董卓进京——没安好?心,散布谣言出?来混淆视听。
她?多了解烟年啊,她?烟姐外表柔顺,实则脾气极为暴躁,被拉走挡刀,情绪一上头,不把?叶叙川一刀杀了就不错了,何谈抡起琵琶揍刺客。
不对。
她?忽然皱眉。
烟年是何等人物?北周细作营第一把?刷子,是电是光是牛逼的?神话。
此番挟恩图报,进驻叶叙川的?巢穴,说不定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原来如此!
翠梨恍然大悟,对烟年崇拜得?五体投地。
真不愧是烟姐,草蛇灰线,铺陈千里?,一朝收网,手到擒来,这份狐媚功力不容小觑……
不,岂止不容小觑,简直厉害大发了,一人扛起全汴京细作营的?业绩,指挥使来了都得?喊她?一声姐。
*
其实烟年真的?没想那么多。
她?只是想不动声色地放走鹤影,再与蒺藜演一场悽美护主?的?大戏,最后?由翠梨浑水摸鱼,偷看两眼叶叙川的?文书罢了。
多么纯良的?计划。
只可惜完美的?计划只停留在纸面上,现实远比她?构想的?要离谱。
老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命运就好?像脚踩一块香蕉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她?被叶叙川抓走挡刀,本是一件杀千刀的?鸟事,没想到他竟没下去?手,反而让她?有机会打开他心防了。
她?对此感到欣慰,但不太理解。
难道?自己抡琵琶抽鹤影的?身姿真有那么伟岸吗?
*
「在想什?么?」
回过神时,她?正坐在宽大敞亮,足以塞下六人的?巨型马车中。
叶叙川的?马车乍一看古朴雅致,实则处处豪奢……单是她?手边垂下一面轻丝帷幔,便是松江府来的?贡品,那花鸟暗纹层层叠叠,不知耗费了绣娘多少心力。
也只有叶叙川这种当惯大少爷的?,才敢如此暴殄天物,管你这东西价值几何,只要他大爷乐意?,统统挂在马车里?当窗户纸用。
正心疼好?东西时,叶叙川给她?递来一碟子杨梅:「尝尝。」
烟年摇头:「大人,我?不饿。」
然而,叶叙川才不会管她?饿不饿,烟年话音还未落地,嘴里?已被塞了一颗杨梅。
叶叙川拿帕子擦去?指尖汁水,和颜悦色开口?道?:「先尝尝再说。」
看起来和煦温柔,实则带有不容置疑的?威权。
烟年只得?顺从。
她?见过很多狗男人,花心者,深情者,鸡贼者,阔气者……不胜枚举,但从未见过叶叙川这一款。
此人生性霸道?,却又聪颖敏锐,可谓天生的?能臣料子,据说幼崽时期就能把?小伙伴们使唤得?熘熘转,让他们将零食统统上贡……
由此可见天赋的?重?要性。
况且他为一方豪强之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更是把?天性里?的?强横扩大了数倍,这令他永远理所当然,高高在上,平等地藐视所有人。
世人皆嫌弃烟年出?身卑贱,唯有叶叙川从不在乎,因为他看人从来都是俯视的?姿态,当然懒得?留意?谁跪得?高,谁又跪得?低,谁跪成一个麻花型,谁又边跪边大声唱十八摸……重?要吗?反正都没他尊贵。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烟年是欣赏他这股不可一世的?傲气的?。
麻烦的?是,这种人高傲自负,一旦对她?上了心,就决不允许她?朝秦暮楚,非要让她?全心全意?依附于他才行。
思及此处,她?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在这种性格稀烂的?人手下讨生活,她?的?心灵得?受多少工伤啊!
*
烟年被餵了整一碟子杨梅后?,街市喧闹声渐息,马车驶过承天门,终于徐徐停驻。
她?拉开帘子一角往外瞧一眼,眼前乃一座高门大院,守备极为森严,金瓯浮钉大门前,几名穿戴齐全的?侍卫持戈而立,过往行人无不绕路而行。
黑皂靴,束革带,佩朴刀……
烟年心中一惊:这不是她?的?老冤家皇城司吗?
既然汴京有细作潜伏,那就必有抓细作的?专门机构,她?眼前这座皇城司,正是老官家设立来拱卫皇城,刺探情报,监视臣子的?禁军衙门,平日主?要职责之一,便是抓捕各类细作。
如今皇城司的?话事人是叶朝云旧识,与叶叙川仅点头之交。
作为资深情报工作者,烟年对皇城司有生理性的?恐惧,站在这一群乌鸦似的?卫兵面前,只觉胸闷气短,唿吸不畅,恨不能立刻扭头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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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按住她?肩膀,问道?:「怎么了?」
烟年一咬牙,徐徐往他怀中倒去?:「这里?好?可怕,大人可否带烟年回去??」
「不成。」叶叙川笑道?:「随我?来。」
*
烟年站在皇城司门口?时,还能保持住正常神色,待得?她?被带入皇城司的?监狱后?,她?逐渐压不住内心骇然,额前渗出?丝丝冷汗,腿脚也打起了摆子。
牢狱不见天日,格外阴暗潮湿,脚下不住有蛇虫鼠蚁穿行,一条道?路看不到尽头,好?像直接通去?黄泉一般。
听见了响动,牢房中的?囚犯纷纷侧目,烟年一眼瞧见铁栏后?的?一名女囚——她?手上垂着厚厚的?铐,形容枯藁,神色呆滞,就站在铁栏后?,安静地看着两人。
烟年说不出?话来。
这面铁栏好?像一块镜子。
镜外的?自己如今光鲜亮丽,可如果暴露了呢?多半会被铐入此间,与蛇虫鼠蚁为伴,在一日一日漫长?的?折磨下枯萎,最后?变作这女囚的?模样。
行尸走肉,毫无生机。
再也回不去?北周,见不到姐姐……
她?畏惧得?身体僵硬,心神不宁。
冰凉的?手抚上她?双眼,叶叙川温和道?:「别怕。」
他指着灯火消失的?尽处,含笑道?:「去?尽处看完行刑后?,我?便带你回家。」
第26章
听到行刑二字时, 烟年?已觉不妙,当石门在她面前徐徐打开,露出水牢中央的那一人时, 她?眉角狠狠一跳,险些尖叫出声。
是鹤影。
清秀倔强的小姑娘长发蓬乱低垂, 身体无力地耷拉着, 双臂被镣铐死死锁在铁架上,她?真如一只折翼的鹤一般虚弱。
可是,她怎么会被捉住呢?
烟年?清晰地记得,在最初定计划时,她?便已告知蒺藜, 脱身时别忘了救下鹤影。
蒺藜是满口答应的。
他细作?手艺样样糟心?, 唯独趁乱逃走的本事, 堪称炉火纯青,莫非鹤影挣开束缚逃走后,蒺藜没有把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吗?
不……蒺藜一定会听她?的嘱咐, 除非有级别比她?更高?的人发了话,让他一人逃生?, 莫管闲事。
是指挥使。
蒺藜心?软, 不会弃棋子而不顾,但指挥使不同, 他压根就没打算保鹤影。
烟年?手脚冰凉,牙齿微微发颤。
一念之差,驱使这傻姑娘暗算叶叙川,不想竟牵累得她?遭受重刑……自?己这样利用无辜之人, 行事狠辣而不择手段,与所憎恨的那群鼠辈又有什么?区别。
她?怎么?忘了呢?指挥使能带领众多细作?, 在汴京城中潜伏十余载,靠的不是讲笑话的本事,而是一颗时刻权衡利弊的冷硬心?肠,他会保手下的细作?,但绝不会搭理鹤影这颗弃子。
外宅中日子悠闲,磨去了烟年?的警觉,令她?变得鲁钝莽撞,这才?接连失手,差点丢了自?己性命,还牵累了旁人。
烟年?暗自?咬牙,袖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这不是那叛主的丫鬟吗?」
她?佯装惊讶,掩住了嘴:「先前没见到她?,我还道是苍天无眼,让她?跑了呢。」
叶叙川道:「跑了又如何,总有法子追回来,只?是她?死活不说幕后之人,少不得多吃些苦头了。」
他负手而立,示意身后狱卒:「取鼠弹筝来。」
烟年?瞳孔一缩。
几名狱卒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呈上了一样古怪刑具,此物木质细腻,不见血色,类似夹棍,却尤胜之,正是细作?中闻之色变的弹筝之刑。
「认识么??」叶叙川饶有兴致,修长如玉的手把玩着这可怕的刑具,还有心?与烟年?调笑:「此物名为鼠弹筝,反绑在人手上,只?消轻轻一拉,便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无能。」
烟年?焉能不识得。
当年?她?亲眼目睹一个细作?被皇城司捉走,一个月后,指挥使亲自?去乱葬岗收敛了他的尸骨。
那细作?被折磨得已没了人形,诸般惨状中,烟年?记得最清晰的是他的手——五指分?离,扭曲变形,像被烧到捲曲的木头。
指挥使满面阴云,低声骂道:好一群心?狠手辣的酷吏,竟连鼠弹筝都用上了。
鼠弹筝。
烟年?自?此记住了这样刑罚。
她?嗫嚅片刻,讷讷道:「大?人,这是否太残忍了,她?毕竟是个女子。」
叶叙川嗤笑了一声:「你何必心?疼一个细作??她?暗害你,死一百回都不为过,我为你出气,你怎地还心?软上了?」
不……这不是在为她?出气。
烟年?心?里一片冰凉,他分?明是在杀鸡儆猴。
叶叙川抬起她?下巴,迫使她?看向鹤影,薄唇微掀,轻声在她?耳边道。
「交由你来动刑。」
烟年?小幅摇着头,央求道:「我不要?,我不要?折磨她?。」
「害怕么?。」叶叙川将绳子的另一端套在她?手腕上,慢条斯理道:「既然害怕,那我和你一起。」
「动刑吧。」
烟年?浑身一颤,叶叙川居然真的拉着她?的手,扯动了那根要?命的绳子。
绳子的另一端是鹤影的血肉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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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已经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无一丝活气儿?,麻木地承受足以逼疯人的痛楚。
烟年?再也?忍耐不了了,用力挣开叶叙川,像扔掉一条毒蛇一样扔掉那段麻绳,大?喝一声:「放下!」
叶叙川冷眼看着她?。
烟年?知道他在杀鸡儆猴,他以鹤影的悲惨遭遇警告她?,叛主的下场有多恐怖,她?此时应该躲在他身后,说些软话令他宽心?……
可她?做不到。
手上从未沾过鲜血的人,永远不可能当真镇定自?若,烟年?捉住叶叙川广袖,哑声道:「大?人,莫要?折磨她?了!」
叶叙川问道:「为什么??」
烟年?张了张口,顿了一瞬才?道:「……我……她?毕竟是我亲手捡回,几日相处,我是把她?当妹妹待的,她?误入歧途,我难辞其咎。」
「这便是你的理由,仅仅如此么??」叶叙川冷眼看着她?:「我最厌恶细作?,他们如阴沟里老鼠一样噁心?,窸窸窣窣地隐在暗处,做不见光的勾当。」
听得此话,烟年?似被长针刺心?一般,羞耻而愤怒地痛起来。
阴沟里的老鼠。
笑话,她?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东西,难道他仗着血统高?贵,摆弄朝堂,就算得光彩了吗?
她?压抑怒气,难过地低下头:「她?年?纪还小。」
「我像她?这般年?岁时,已提着刀去军中歷练了。」叶叙川笑了笑:「你今日所见满屋牌位,过半数殁于一场惨败,当年?我父亲领兵出征,老皇帝派来的细作?与北周细作?里应外合,致数万精锐围困于蓟州,你猜那些兵士中,可有年?岁比她?还轻的?」
他淡淡道:「只?在阴暗之中爬行的东西,合该拉出来见见光,曝尸于烈阳之下。」
叶叙川的嘴利得如刮骨钢刀。
他太懂如何激怒旁人了。
烟年?心?中又惊又怒,而愤怒中又带着隐约的恨意。
她?何尝不知自?己躲在暗处,靠虚情假意的骗术行走世间,甚是招人讨厌,可她?当年?磊落地活在天光之下时,又有谁会因她?的清白放她?一马呢?
她?站在这里,毫无尊严地曲意逢迎叶叙川,忍受他阴沉、孤傲、反覆无常,足以把人逼疯的脾气,不就是为了保全故土安定吗?
若还有其他法子可行,谁想伺候这狗东西!
他出身高?贵,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有做东宫侍妾的姐姐撑腰,有同族的兄弟暗中相助,有军中大?量潜藏的势力可用,但她?有什么??
逃难那年?,她?失去了童年?的一切,身边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姐姐,和燕云荒凉的月亮。
高?高?在上的人,怎能指望他们俯首看看苍生?苦楚。
他以重刑拷打鹤影,却不问她?为何年?纪轻轻就要?出来杀人。
他不关心?,也?不在乎。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想到此处,烟年?反而平静,一撩裙摆,直直跪在他面前。
「那日我陪大?人下棋,大?人答应过我,若我赢了,就可随意许一个愿望,我想让大?人留鹤影一命,别再折磨她?了。」
叶叙川明显愣了一瞬。
随即周身散发出戾气,显然是发了怒。
「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许你愿望,不是让你浪费在这种人身上的,收回去。」
烟年?依旧跪着,背嵴挺得笔直。
「大?人,鹤影做错了事,的确该罚,可她?亦是个可怜人,若不是实在没得选,谁又会堕入这个行当。」
「我与她?同病相怜,当年?也?是迫于无奈栖身红袖楼,只?是我比她?幸运,遇上了大?人,所以我想拉她?一把,让她?今后堂堂正正地活着。」
她?抬起头,明眸深处似有烈火燃烧。
「大?人,即使是阴沟里的老鼠,也?是可以爬上岸的。」
*
两厢对?峙许久,叶叙川终究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扬了扬手,示意属下放人。
几名狱卒押着鹤影离开,偌大?地牢内只?剩下叶叙川与烟年?两人。
烟年?道:「我替她?跪谢大?人。」
「不必。」
他垂下眼,手指摩挲着刑具,满面阴寒。
「还是担忧你自?己罢。」他淡淡瞥来一眼:「把保命的机会给了不相干的人,简直愚蠢鲁莽至极,真不知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烟年?苍白着脸,盈盈一笑:「我不是她?,不会做错事,自?然用不到大?人给的承诺。」
「不会?」
叶叙川好像听见了有趣的话语,拖出一道戏嚯的尾音。
「也?好,」他笑道:「既然你不打算背叛,那这保命的愿望对?你无用。」
他轻拍烟年?的侧脸,敛去笑意,慢慢逼近她?。
烟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最后脚底一滑,嵴背撞在铁架边缘。
正是方才?束缚鹤影的架子,锈味中带着隐隐的血腥气,令她?从嵴背一路凉到心?里。
食指掠过凹凸不平的铁架,她?心?里苦涩地一笑。
——为何要?救这小姑娘?无非是同病相怜。
或许她?在未来的某一日,也?会被铐在这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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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吻了吻烟年?额头,轻声对?她?道:「从今日起,你就是府里的主人,只?要?你乖巧懂事,我会给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可如果你胆敢背叛,」
他屈起指节,轻轻一敲烟年?身后的铁架。
「我也?会给你永生?难忘的教训。」
*
许多年?后,烟年?仍然不知,此时的叶叙川究竟猜到了多少关于她?的事。
他察觉了她?的身份吗?他怀疑鹤影与她?有旧吗?以及……他喜欢上她?了吗?
烟年?不知道答案。
或许他是有所察觉的,不然不会带她?进皇城司牢狱,并以最残忍的刑罚震慑她?。
而当她?提出要?用掉那个愿望时,他是那么?怒不可遏。
其实,上位者和细作?一样,时时活在谎言与算计中,最忌讳展露真实的情绪,而用掉愿望只?是一件小事罢了,他为何如此生?气呢?
也?许,这个愿望蕴涵了他的苦心?,暗示他可以对?烟年?的身份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容许她?小小地背叛……而她?随手抛掷了他的施捨,这令他愤慨而困惑,
人可真是复杂的生?物。
精明者难得煳涂,狠心?者一时心?软,哪怕是杀人如麻的细作?坟场,也?有拐弯抹角,煞费苦心?的时候。
想杀她?,却又下不去手,最后只?得退开一步,警告她?不许叛逃。
蝉鸣声声,树影模煳,烟年?望着叶叙川的背影,不自?觉地抬手向鬓边探去,却意外探了个空。
石榴花于深谷中静静腐烂,夏日已逝。
第27章
送烟年上任之前, 指挥使曾经语重心长教育她:人?可以认爹,也可以认怂,唯独不能认错。
干这一行, 一旦招供就会顷刻沦为弃子,但只要你表现得够坚决, 怀疑你的对方就会转而怀疑自己, 开始检讨自己是否冤枉好人了。
所以,绝对不能认错,是细作就要宁死不屈。
烟年大体认同指挥使的人生智慧,但有?一点,烟年觉得他说错了?。
那就是:有?种人?即使把全天下怀疑一遍, 也不会检讨他自己。
比如叶叙川。
他的人?生中?就没有?自省两个字。
他永远高高在上, 永远正确, 他妈的正确得像屋顶上的压嵴兽一样,风吹雨打都?不怕,永远昂着高傲的脑袋, 鼻孔朝天。
就像这次,叶叙川的肩伤其实颇为严重, 只是他非要维持高贵, 即使疼得要命,也绝不会让旁人?看出来。
尤其是在烟年面前。
他只会冷飕飕道:「平生第一次因一个女子受伤, 事后想想,当真不值得。」
烟年心道你竟还?有?脸倒打一耙?挡刀的帐老娘还?没跟你算呢。
她皮笑肉不笑,不阴不阳道:「既然大人?觉得不值,那不如也来砍我一刀吧, 我能把大人?的恩情还?上,大人?心里也能舒坦些。」
说罢, 她真拉下了?半边衣襟,一副引颈就戮,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纤细的食指点了?点肩头:「朝这儿砍。」
叶叙川徐徐点头道:「好,我瞧瞧该如何下刀。」
他真取出了?匕首,刀背在她肩头压出淡淡的红痕,如扫了?一片绯色的胭脂。
皮肤传来森冷的触感,烟年垂下眼,一丝寒芒倒映在眸中?。
叶叙川的匕首用料极好,据说乃是当世铸剑名家千锤百鍊所得,兼具钢刀的利落与古青铜器的优美。
被这么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抵着,烟年依旧能保持淡定?,只因她心知?肚明,反正叶叙川也只是调戏她罢了?,她怕什么呢?
他连抓她挡刀都?能犹豫,可见心里是不愿送她去死的。
半晌,匕首缓缓移开,收回鞘中?。
取而代之的是叶叙川的亲吻。
这是一种奇怪的触感,温热,柔软,比钢刀更令人?无所适从?。
烟年不自在地挪动?身体,却被他一把揽了?过去,置于怀中?。
「我可捨不得伤你。」叶叙川温柔道。
烟年嘟囔:「那还?吓唬我作甚?」
时已近黄昏,天际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窗户被香榧微微支开了?一些,散去了?屋中?滞闷暑气,其实汴京到?了?夏末,最好的地方不在屋里,而在庭院中?。
烟年越过他手臂往外看,木槿花的影子招摇地映在矮墙上,余晖在影子边徘徊,镀上一层晕散的金光。
窗外疏影横斜,窗内光线暗淡,他们默契地没有?点灯,他跳动?的心脏,灼热的体温,被她一一感知?。
她轻声道:「大人?,热。」
叶叙川道:「明日多搬些冰来。」
烟年缄口不言。
诸多亲密中?,他最喜欢拥抱,可能是因为拥抱时他能轻松地控制着她,这种掌控感令他安心。
忽然肩上一痛,烟年不由得惊唿出声:「哎哟!」
原来叶叙川不单单满足于抱着她,还?不轻不重地在她肩口咬了?一口。
咬得不算重,只渗了?极少?一点血丝,这可能是一种隐晦的报復。
他打量着他的杰作,颇为满意:「好了?,现在算是扯平了?。」
无聊,幼稚。
烟年在心里骂他,嘴上乖巧道:「能让大人?消气,再让大人?咬两口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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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把她一缕鬓髮撩至耳后,忽然道:「无人?处不必如此生分,叫我的字便?可。」
烟年一愣:「什么?」
叶叙川道:「时雍。」
他在她手心中?写下这两字,难得耐心解释:「出自晋人?旧诗,六合时雍,巍巍荡荡,你学过词,应当知?道是气序清和,时世太平的意思。」
烟年心虚地收回手。
学过词的是燕燕,她对诗词一知?半解。
时雍,时雍,她不解其中?寓意,只知?道这一定?是个被寄予厚望的名字。
烟年试探地唤了?一声:「时雍?」
她声调轻柔婉转,尾音微微上扬,像王羲之的行书,天然一段姿媚之气。
叶叙川应了?一声。
他对自己的字向来无感,只觉得是一份父母留下的遗产,他们希望天下能太平,不必再起战乱,于是在古书中?四?处寻找寓意四?海昇平的好名字,找了?许久,才翻到?一个时雍。
只可惜取出这字没多久,他们就双双殒命沙场。
直到?许多年后,才由叶朝云告知?他此事。
行走在外时惯用大名,知?道他字的不过寥寥几人?,叶朝云算一个,还?有?几个关系尚好的堂兄弟,除却他们,就只剩下烟年。
瞧她茫然的目光,她大概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想解释。
烟年见他若有?所思,便?又叫了?一声:「时雍?」
叶叙川瞟她一眼,神色转暗,对她道:「莫要胡乱勾引人?。」
她双眉一弯,声调更加娇媚入骨,百转千回地又唤一声:「叶时雍?」
他定?定?看着她。
他衣冠仍是整齐的,松江来的好绸缎,连一丝褶皱都?寻不见,可神仙般的衣冠却包裹了?一副凡人?的躯体。
是凡人?,所以会沉溺于温柔乡之中?,平素淡漠戏嚯的眸中?染上异样,气息凌乱,任人?摆布。
烟年登时明白,自己不必再受他控制了?。
她仰起脸,重重吻上他紧抿的唇。
叶叙川没有?推开她。
亲吻之时,两人?都?未闭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眸子,无声地期盼看到?对方沉沦得更深、更投入。
这一刻,他们自己不再是高傲的权臣与狡黠的细作,而是平凡世界中?一对好强的男女,他们示弱、引诱、控制,运用诸多手段,不过是为了?在情场多占一丁点上风。
海棠香越发浓郁,烟年捏着他领子,喘息着笑道:「朝服湿了?,大人?不怕误掉早朝?」
叶叙川亦揽住她后颈,向前逼了?一步,低声道:「无妨。」
汴京不缺美人?,却少?有?活色生香,柔婉多情的美人?,纵然烟年出身卑贱,心怀不轨,可叶叙川就是无法下手杀她,甚至无法自拔地被她吸引。
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独她是特别的?
心有?不甘,所以在这种时刻格外粗暴些,也不管烟年是否喜欢,恣意地从?她身上攫取渴慕的东西。
这些时日,他亦止不住地猜测,烟年究竟想要什么呢?先是算计他遇刺,而后又从?刺客手中?救下他,若只是为了?得到?一些信任,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又或者,她也同他一样,不忍心见对方赴死。
想到?此处,心中?莫名有?几分愉悦。
也说不出这快意因何而来,只隐隐觉得与怀里这个女人?相关。
他心里暗暗地想,虽说她算计了?他,罪不容诛,可他毕竟也还?活着,既然已经敲打过她,这次便?就算了?。
咯吱咯吱的响声飘出帘外。
廊下的鹦鹉小八嘹亮地叫起来:「叶大人?!叶大人?!」
烟年满面坨红,硬撑着叫道:「闭嘴!」
却被自己绵软又媚气的嗓音吓了?一跳。
叶叙川含笑道:「你兇悍起来也另有?风情。」
什么屁话。
烟年瘪了?瘪嘴,心道早知?道你好这一口,老娘也就不装了?。
*
那日风波过后,蒺藜趁乱遁逃,并按照指挥使的要求,没带上鹤影一起逃跑。
蒺藜自觉有?负烟年嘱託,好一阵子没脸见她。
过了?大半个月,才期期艾艾地跑去和翠梨搭话。
这日翠梨告假,去红袖楼会昔日姐妹,蒺藜跑去她身边,旁敲侧击问道:「烟姐还?生我气呢?」
翠梨也是难得出来一回,白他一眼道:「你说呢?指挥使说什么你就是什么,那还?天天烟姐长烟姐短干嘛呀,做指挥使的小心肝岂不妙哉?」
蒺藜赔笑:「翠梨姐姐,你可别涮我了?,你们近况如何?可有?进展?」
翠梨压低声音:「信儿不是都?由乌都?古传来了?么?」
蒺藜挠挠后脑勺:「我不是在问信儿,我就是……怕烟姐受委屈,这深宅大院不比外宅松散,一道道门?扉关得严严实实,墙头全是明卫暗卫,我不敢进去瞧你们,只能等你们偶尔出来一回。」
翠梨嘆道:「日子倒还?不错,烟姐现在的吃穿用度,怕连公主见了?都?眼红。」
「听说叶叙川待她极好。」蒺藜的负罪感稍有?减轻。
翠梨并不自豪,反而有?些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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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就上一回坠崖过后,叶大人?撞邪一般地宠她,烟姐自己都?觉得纳闷。」
「这你便?不懂了?,」蒺藜神神秘秘道:「我们男人?不像女子一样,非要日久见真情,我们常常是在一瞬间?认定?,从?今往后,这个女人?就是自己人?。」
「噫,好噁心。」翠梨面露嫌弃之色。
闲聊结束,两人?这才说起正事。
蒺藜难得见她一次,一气儿传达了?许多指挥使的命令,嘴皮子险些冒烟。
翠梨听完,中?肯评论:「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北周细作。」
*
侯府管理严格,翠梨此番出门?,急匆匆往返红袖楼一次,还?不到?晚膳时分,便?紧赶慢赶地跑回了?叶府。
烟年问她:「指挥使都?放了?什么屁?」
翠梨把指挥使的命令重复一遍。
烟年耐心听完。
半晌才道:「梨啊,你下次见到?蒺藜,让他转告指挥使,老娘是混成了?叶叙川的小妾,不是他爹。」
第28章
指挥使这堆命令看似琐碎, 其实归结起?来就一件事,让烟年偷摸混进?叶叙川书?房,找一份文书?。
叶府众所周知, 叶叙川的书?房乃是禁地中的禁地,每个下人入府当差前都会被耳提面命:此地要紧, 外人不得踏足, 甚至连李源和张化先都进不得,只有几个老迈哑仆得以入内。
任务难度颇大,少不得费些周折。
烟年一边慢悠悠用着晚膳,一边想着怎么煳弄指挥使。
收了?碗筷后,她决定先去叶府书?房踩个点。
偌大的府邸闲置, 本?就僕从稀少, 叶叙川还?不喜欢闲人在眼前转悠, 所以越是接近书?房,周遭越是安静,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烟年低声对翠梨道:「就是此处了?。」
这是一方小院落, 正位于叶府的心脏之处。
烟年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铜门。
门虚掩着,微微留了?一线缝隙, 她眯起?眼, 试图看清缝隙内的景物?。
翠梨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两人探头探脑时,忽听?身后飘来一道声音, 似笑非笑道:「瞧够了?吗?」
烟年与翠梨俱是一惊。
「哎呀,大人原来不在书?房里吗?」烟年反应极快,佯作疑惑:「我听?前院小厮说,大人方才在书?房看线报呢。」
叶叙川依然是这似笑非笑的死样子:「哦?那为何不叩门令人通传, 反而四下张望?」
「大人为何要咄咄逼人!」烟年登时委屈了?:「我便是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正好遇见大人, 才来书?房瞧瞧,莫非大人是疑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倒打一耙,分明是心虚。
叶叙川目光渐冷。
气氛凝滞,烟年心下一凛,暗道不好,她怕是无意触到了?叶叙川的逆鳞。
叶氏曾吃过细作的大亏,叶叙川作为仅有的倖存者之一,心防极重,从不会轻信任何人。
她窥探他的书?房,形迹可疑得很,如想不出合适藉口……
大脑正唿唿运转时,身旁的翠梨抽冷子般来了?一句:「娘子,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不如告诉了?叶大人吧。」
烟年见鬼一样瞪向翠梨。
翠梨嘆了?口气,劝道:「娘子就是太要脸面,不就是想求一个名份吗?直接告诉了?大人便是,何须在书?房外来回徘徊,欲言又?止,翠梨都替娘子觉得委屈。」
烟年差点没跟上?翠梨的思路,全凭多年默契演了?下去,瞪了?她一眼道:「不许胡说。」
翠梨入戏:「哎呀!大人面前,娘子你还?别扭什么?这儿不比在外宅时自在,没个身份诸多不便,还?是求一个来得好。」
「能入得府中已是万幸,怎能奢求更?多。」烟年立刻假作拭泪。
主僕一唱一和。
叶叙川脸色稍霁,想必是因为这个藉口寻得不错。
经翠梨一提醒,他问烟年道:「你如今是什么籍?「
烟年不太确定:「大概是贱籍吧。」
叶叙川为人离经叛道,加上?自幼身居高位,此生从未为了?户籍、钱财、各种通关凭证发过愁。
没经歷过,也就不太在意,所以他一直懒得处理烟年的名份问题。
恰好烟年心里惦记着金盆洗手?,也无所谓一个破户籍如何,这事才被拖到了?今日?。
「好,」他好像捨出去一个小恩惠一般:「明日?我便支会下人去趟府尹,把?你的贱籍放了?。」
烟年哭笑不得。
她小声道:「大人就这么放了?我的籍?不怕我跑了?么?」
叶叙川一顿。
他大概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不过愣了?一瞬,他立刻恢復如常,不屑道:「强迫女子有什么意思?腿长在你身上?,你跑了?便跑了?,难道我还?把?你硬捉回来吗?」
烟年闻言,顿感欣慰。
你能这么想,给老娘未来的跑路工作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啊!
*
是夜,月朗星稀,乌鹊南飞,或许是夏日?远走前,留下的最后一个太平夜晚。
烟年换了?豆绿的清爽纱衣,又?站在廊下餵鹦鹉,叶叙川则在一窗之隔内继续看书?。
第59页
不知是她餵鹦鹉时的身姿格外窈窕,还?是今夜月光太好,总觉得叶叙川在身后注视她的背影。
她回头一瞧,与他四目相对。
叶叙川目光坦然得很,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瞧。
这是一种纯粹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墨眸深处如同燃烧着一把?烈火。
烟年道:「大人看我做什么?」
叶叙川笑了?笑:「你挡了?我的光。」
烟年心里翻个白?眼,狗东西还?知道跟她调情呢,三更?半夜,哪来的光可挡。
她认定一定是自己餵鸟的模样格外好看,于是做作优雅地凭栏而立,叶叙川也捧场,直勾勾地欣赏她,郎情妾意,好不风流,唯独小八被撑到翻白?眼。
「进?来吧,」叶叙川道:「有东西要给你。」
烟年收起?笼子回屋,见小桌上?多了?一张锦盒。
盒子足有半人长,叶叙川示意她打开,烟年依言照做,赫然发现这盒子工艺极佳,盒面绘百鸟朝凤纹样,那瑞凤尾羽根根分明,造型古朴,一瞧便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
「哟,真漂亮。」烟年丝毫不遮掩她的土老冒本?质。
叶叙川见她果真看不出门道,只得为她解释:「这鸟雀纹样是前朝的工艺,出自漆器宗师张工匠之手?。」
烟年恍然大悟:「果然是好东西!」
她欣赏一番栩栩如生的鸟雀,掀开锦盒盖,忽地双眼一亮,倒吸一口凉气:「哇!」
叶叙川垂下眼,假装看书?,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一分。
烟年小心翼翼问他:「可是送我的?」
「是。」
他平静道:「上?回弄坏了?你的琵琶,又?给你寻了?一柄来。」
说得轻巧,其实找这琵琶颇费了?他一番功夫,为了?弄到这把?珍惜的烧槽琵琶,他先是找了?叶朝云身边的大宫女问询,又?是派人出去寻访,最后花了?高价,才从一个老迈匠人手?里买来了?它。
他养女人,要不然不送东西,要不然就送当世最好的东西,随手?找个破琵琶送人,不符合他的作风。
烟年迟疑着开口:「大人,这琵琶贵重,我……」
叶叙川淡淡道:「给你你就收着,往后就用它,不准再用别的了?。」
烟年没法推辞,只得道:「谢谢大人。」
「拿起?来试试,就弹你当初在瓦舍里奏的那曲。」
烟年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取出琵琶,转轴拨弦,以正音调。
过不多时,跳珠溅玉般的音符从她指尖流泻而出,只是没了?当初的轰烈热闹。
叶叙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烟年偷眼观察他,内心发憷。
他是怎么了?,今夜这般喜怒无常,别是自己哪里露馅了?吧……
心怀忧思,琵琶声越发黏煳沉闷。
叶叙川的脸色也随之转冷。
她未弹多久,对方把?她拉入怀中,没好气道:「山猪嚼不来细糠,说的便是你,拿了?好琵琶反而奏不出好声调,白?费我一番心思。」
烟年眨了?眨眼,不知死活道:「大人为我费了?一番心思么?」
他没回答,烟年也就识趣地没有追问,叶叙川从背后抱着她,按住她右手?,在弦上?试了?几个音。
温热气息拂在耳畔,烟年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大人做什么?」
轻轻一巴掌拍在她臀际,烟年浑身一颤,叶叙川道:「专心。」
「换一首曲子弹奏。」
*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做任何事,最后都能拐到车道上?去,烟年的老腰不堪重负,光荣牺牲。
一连贴了?三天?膏药,烟年将将好转,第四日?,叶叙川带来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他道:「明日?随我进?宫,太后娘娘想瞧瞧你。」
烟年心狂跳起?来。
太后娘娘!
不就是叶叙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小皇帝的亲妈,大名鼎鼎的前任祸国妖后——叶朝云么?
但这不应该啊……她一个无名小卒,哪里能入太后的眼。
烟年心里没底,试探着问叶叙川:「太后娘娘何故要召见我一个小小妾室?」
「你什么身份,和她召见你有什么关系?」叶叙川漫不经心答道:「大概是出于好奇罢。」
说了?等于没说。
烟年深唿吸,准备换个问法:「那……」
叶叙川嗤笑一声:「当初你胆大包天?,为了?勾引我,连天?王老子都敢算计,怎么见个太后娘娘把?你吓成了?这样?」
烟年抓狂,这能一样吗?啊?你自己想想能一样吗?你是我的任务,我当然得硬着头皮算计你,而且老娘煳弄男人容易,煳弄女人还?真够呛好吗?
毕竟她这身份不光彩,万一太后娘娘嫌她糟蹋叶府门楣,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把?她弄死在宫里怎么办?指挥使能给她收尸吗?抚恤金按多少年工龄发?
以叶叙川的性格,谁敢弄坏他的玩具,他就敢弄死谁,但很显然,他不会为了?玩具弄死他亲姐……
烟年觉得自己有些?危险。
「不必害怕。」
察觉她神色有异,叶叙川宽慰道:「莫要妄自菲薄,太后娘娘在你这个年龄时,也不过是东宫里一个没有身份的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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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更?加忧郁。
叶叙川大概还?没察觉,她的年龄也是胡诌的,名义上?十八一枝花,其实已经是二十二岁的老梆子菜。
*
遇事不决,请教上?司。
兹事体大,烟年私下里联络了?指挥使,请示应对之策。
三日?后,指挥使递来了?答覆:去,见机行事,怂了?别说是北周人。
此次接头,蒺藜表现得极为谨慎,从头到脚做了?严格变装,就是鬼祟的神情过于造作,出卖了?他的真实意图。
翠梨摸不着头脑,问起?怎么回事。
蒺藜环顾四下无人,屋顶也没暗探,才压低嗓子道:「……最近风声紧,翠梨姐姐行事要小心,皇城司那儿好像已经察觉城中有别国细作,正四处逮人,据说已经有人运气不好,被他们抓到了?活口,指挥使大人正焦头烂额呢。」
翠梨神色凝重,点了?点头:「知道了?。」
蒺藜不敢久留,立刻离开。
第29章
指挥使发了话, 烟年只有执行的份儿。
时间过得极快,煳里煳涂便到了觐见之日,叶叙川早早地唤她起来梳妆打扮, 并?亲自挑选一袭青绿对襟大袖衫,命她好生穿戴。
叶家?底蕴深厚, 养成?了叶叙川典型的老贵族审美, 偏好不显山露水的调调儿。
烟年在小?铜镜前来回打转,啧啧称奇:「我可从未那么正经过呢。」
叶叙川瞥她一眼:「平时装扮得像妖精,只有今日勉强像了个人?样。」
烟年笑起来:「我瞧大人?很喜欢我这小?妖精啊。
最高级的勾引是穿得整整齐齐,眼里却能抛出绵密的勾子。
她来回显摆自己?,一副极好欺负的模样, 叶叙川也?理所当然地, 欺负了她一下。
见她气?恼地跑回去补口脂, 叶叙川忍不住略勾了勾嘴角。
若有若无的情愫在秋光中萦迴。
彼时他尚未察觉自己?的心意,理所应当地认为她该天长地久,煳里煳涂地伴在身边, 如江上的月亮,他只消一抬头, 就能看到跟在身后的她。
直至许多年后, 他才知道月光最是幽冷,如切骨之寒冰, 只会一刀又一刀,温柔地削下你的心肝。
*
一番折腾后,烟年急急忙忙出门,叶叙川早已经骑在了马上等她, 见她来了,只是随意扫了她一眼, 点了点身后的座位道:「上来。」
不能指望他叶大少爷扶她,烟年颇为懂事,自己?攀着车门爬了上来。
约莫是嫌她姿势不雅,叶叙川皱了皱眉:「谁叫你直接跨上来?现成?的人?凳不踩么?」
烟年摇了摇头。
纵然上位成?了叶叙川的妾室,可她却丝毫未将自己?当个尊贵人?儿,在她看来,自己?与那充当人?凳的小?侍从?无甚区别。
这个男人?今日宠爱她,明?日就能将她踩在脚下,强权之下岂有贵贱之分?怎样都是屈居人?下。
见她不愿脚踩人?凳,叶叙川哼了一声,眉目间染上淡淡的阴郁。
马车辚辚,一路畅通无阻驶入内苑,最后停在某一座宫门前。
宫门牌匾太高,她看不清晰,只听见叶叙川抛下一句:「随我来。」
说罢,他径直往前走?去,丝毫不在乎她能不能跟上。
烟年对此倒是没脾气?,叶叙川这辈子大概都没与旁人?并?肩行走?过,他是老?大,只有别人?跟在他身后的份儿。
宫道迟迟,隔墙伸来紫荆花枝,她四处观察,暗自记住来路,不时有宫人?从?身边路过,对叶叙川躬身行礼,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帮宫人?看她的眼神都极为幽怨……
「烟娘子,宫闱重地,莫要四下张望。」
随侍的大太监目露轻蔑之色,傲然提醒。
烟年收回目光。
她一向佩服宫里人?,天底下只有他们?能将狗仗人?势四字贯彻到淋漓尽致。
「随便她瞧便是。」叶叙川的嗓音极为平和,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之意:「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头一遭进宫,好奇也?是寻常。」
大太监眼角一抽。
烟年赶紧把头埋下,心中暗恨:低调点不行吗?你看左边那清秀小?内侍看我的眼神,都快搓出火星子来了好吗!
*
与宫人?们?鄙夷、羡慕的复杂心态相对的是,叶朝云对她的态度堪称和善。
这位年轻的太后娘娘住在储宁殿,此殿专供太后们?颐养天年,古朴而幽暗,不见天日。
这一任主人?显然不喜欢这份暗淡,她在殿前殿后栽上无数花树,採下夏末的鲜花装点内室,宫殿内不点香炉,却处处可闻清甜的花香。
叶朝云就坐在最上首的高椅上,头戴一顶俏丽花冠,身披杏色褙子,明?眸善睐,笑容可掬,容貌上与她的弟弟一样出色。
只不过叶叙川气?度更高渺,而她更亲和柔弱,若不说起身份,倒像是叶叙川的妹子一样。
烟年边行叩拜之礼,边暗自思忖。
……指挥使一直说太后娘娘无法服众,怕是其中也?有容貌的原因,盯着这张柔弱无害的面容指点江山,谁又会真心臣服呢?
「好了,起来吧。」
「你便是烟年?」
上首的叶朝云笑吟吟开了口:「名字是好名字,你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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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细声细气?道:「回娘娘的话,烟年早忘了旧姓了。」
「哦,原来如此。」
叶朝云不置可否的模样像极了叶叙川,笑盈盈中暗藏机锋的模样更是相像,她道:「生得真好,难怪能得时雍宠爱。」
烟年见招拆招:「娘娘谬赞,烟年惭愧。」
两?个女人?一问一答了几个回合,直到最后,叶朝云也?没提起今日召见的缘由,只是给了她一只碧莹莹的镯子,当作见面礼。
「名玉赠美人?,这镯子与你正?般配,拿去戴着玩罢。」
烟年正?要谢恩,忽听叶朝云笑道:「相传极北的萨满蛮夷之地,最出这种?清透的好玉,下回若寻见了更好的,再为你琢个细巧些的镯子。」
烟年的心狠狠一跳。
她不由自主抬眼。
叶朝云端坐上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指甲,柔声道:「时雍是个不懂玉的,眼光也?不及哀家?,小?时候就常被鱼目混珠的把戏欺骗,没想到长大了也?是如此。」
话里有话。
烟年如同被扔进了一壶冰水里,好险没当场乱了阵脚,平復一二后,才诚恳一笑,恭敬道:「太后娘娘说得是。」
见她窘迫,叶叙川终于开了口。
「我这妾室胆小?怯懦,还请娘娘莫要戏弄她。」
叶朝云一顿,徐徐道:「哦,时雍也?学会回护自己?人?了么?」
叶叙川不置可否,只道:「天色将晚,若娘娘没有旁的吩咐,臣便携她告退了。」
烟年正?垂着头,看不见叶朝云的脸色。
但她猜太后娘娘一定在偷偷翻白眼。
胆小?怯懦?叶叙川可真是张口就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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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朝云的确在心里翻白眼,翻得眼皮子都快抽筋了。
送走?叶叙川和烟年后,大宫女打开帘子透气?,问叶朝云道:「娘娘看那女子如何?」
「妖艷狐媚,不上檯面。」叶朝云蹙眉:「哀家?真不明?白,时雍自幼眼高于顶,怎么到了挑女人?时,眼光就差成?了这样?」
她又想起烟年跪在堂下的样子,巴掌大的芙蓉面,细如春柳的身段,无不令她感到糟心。
装得楚楚可怜,实则滑不熘手,一股子假惺惺的精明?。
「把帘子再打高些,让哀家?透口气?。」叶朝云嗅了嗅兰花香膏,皱眉道:「她身上的海棠香太艷俗了,熏得哀家?头疼。」
大宫女小?声道:「烟视媚行倒在其次,娘娘看着,这女子是否有可用之处?」
叶朝云道:「她有主子,轮不着我们?去用,虽然以海棠浓香作遮掩,但她身上有冰凌花的气?味,应当是北边来的人?。」
叶朝云自幼爱花,鼻子极灵,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可要告知叶枢相?」
「不必打草惊蛇,先瞧瞧她要做什么,」叶朝云道:「北周人?对我朝所谋甚大,竟敢对时雍下手,还真歪打正?着成?功了,这可真是……」
大宫女默默在心里补齐:见色起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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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出宫的烟年忽然打了个喷嚏,后脖颈一凉。
喷嚏声清脆,在寂静宫道上显得极为突兀。
叶叙川道:「把外裳披了。」
烟年心乱如麻,胡乱应了一声,自行披上宫人?们?递来的披风。
叶叙川皱眉道:「系反了。」
烟年这才发现,又呆滞地点了点头,把披风重新系好。
男人?深深看她一眼,未再多言。
烟年心事重重,脚步沉重。
回忆起叶朝云在殿上说的话,烟年不住地思索:叶朝云是怎样看出她来自北周的?她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她弟弟呢?
心中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烟年大脑唿唿运转,几乎能冒出烟来。
第一个问题她想不透,第二个问题她能隐约猜到缘由。
身为细作,烟年对隐瞒、顾忌和猜疑最为敏感,一些细节告诉她,或许这姐弟二人?,关?系似乎不如她以为的那样亲密。
或许叶朝云亦有自己?的野心,不甘屈从?于弟弟身后。
想明?白后,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又回头思量第一个问题。
自己?平日里慎之又慎,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
难道太后派人?跟踪自己?么?
不……叶朝云根基浅,手中无人?,不会有余力监视自己?,多半是从?细微处偶然察觉了什么,忍不住敲打她一二。
是了。
依照一个优秀细作的直觉,烟年可以肯定,太后此举,并?非引蛇出洞,而是敲山震虎。
警告她莫要造次。
烟年闭了闭眼。
——身份已被识破,身边危机四伏,原打算多探听些情报再走?,如今看来,她若是再不计划着脱身,往后可能就没机会走?了。
*
心里装了事,烟年无法再全心伺候男人?。
是夜,她心不在焉,毫无灵魂,该张嘴时不张嘴,该塌腰时不塌腰,叶叙川抱着她温存时,她甚至徐徐起身,恍惚道:「我去漱个口。」
男人?被她气?笑了,抓着她又来一回。
得到满足后,他才缠绕着她的髮丝,悠悠问道:「何事令你分心了?」
烟年只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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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时候最忌讳胡乱告状,总不能说你姐狗眼看人?低,我有情绪了吧!
她不说,叶叙川也?能猜得到,他捏了一把她沮丧的脸蛋,好笑道:「你又不指望着她过活,她如何看你,与你又有何干系?」
「那大人?是如何看我的?也?嫌我是混入仙鹤里的野鸭子么?」
「在我看来,只要是人?,有生老?病死?、七情六慾,那就没什么分别。」叶叙川淡淡道:「没有人?天生卑贱,只有无趣与有趣,愚蠢与聪慧之分。」
「世人?皆趋炎附势,花花轿子人?抬人?,等你在我身边日子久了,就没人?会再低看你一眼,哪怕你真是野鸭子,旁人?也?将你看作仙鹤。」
乍闻此言,黑暗中的烟年大吃一惊。
要命,他还真打算天长日久地养着她啊!
去他妈的情报,烟年暗下决心,跑,必须跑,不跑不是北周人?!
第30章
汴京城的北周细作众多, 因指挥使素质过?硬,管理到位,一直以来, 众人身份都藏得极好?,偶尔有零星的倒霉蛋被抓, 却也无碍大局。
烟年向指挥使申请金盆洗手?, 一直未得回应。
近日皇城司抽了冷子似的,非说?城里混入了奸细,投入大量人手?追查,一时汴京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指挥使忙得焦头烂额, 反而无法顾及烟年。
烟年行事也更加小心, 特?特?派乌都古通知蒺藜, 近日莫要来与她接头。
一众同僚中,只有燕燕是相对安全,因为她运气?好?, 当初顶替了一个逃难贵族小娘子的身份,这些年寄住贵族亲戚家, 身份干净, 从未被皇城司留意?过?。
烟年脱身心切,同时又记挂着一同金盆洗手?的约定, 故冒着风险传信予她,约在常去的茶寮一叙。
出发当日,烟年再三观察,确保身边没有叶朝云的人马后, 才跨出叶府门栏。
在果子店二层的临窗座椅边,烟年看到了燕燕。
第一眼居然没认出来。
几月未见, 燕燕整个人长胖了一圈,原本瘦得有些凹陷的脸蛋都圆润了,甚至能贴到年画上招福……
烟年揉了揉眼,打量许久,才确认了这的确是燕燕。
人虽然圆润了,脸颊上依然挂着两团讨喜的酒窝——这对酒窝是燕燕最显着的标志,令她格外受中老年妇女的喜爱。
烟年对着红光满面的燕燕,只觉十分离谱。
怎么全汴京细作猥琐躲藏时,她反而滋润了啊!
见她前来,燕燕开开心心握住她手?,开口道:「呀,是烟年姐姐!」
烟年道:「柳小娘子,许久不见了。」
两人相携而坐,选的是临街的竹靠,教侍卫们只听得到她们说?话,而看不到她们的口型。
「柳小娘子近日如何?」烟年出声问道。
语罢,烟年极快地翕动嘴唇:皇城司正追查细作,近日你要多加小心。
燕燕面色微凝,笑道:「劳烟娘子记挂,我近来一切都好?,今日出来买些茶,回头送给?我家大娘子。」
她也以唇语回应:有所耳闻,只是此事颇为古怪,指挥使也不知皇城司为何突然发难。
烟年又与她正常闲聊,中间飞快插一句:燕燕,那日我去觐见太?后,她发觉了我是周人,但?不知为何,她没有捉拿我。
燕燕眼角古怪地一抽,十指蓦然抓紧了茶饼,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一圈。
烟年知道,她定是怕自?己叛变了。
做细作日久,长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只会觉得无人真正可信。
叶叙川其实并没有说?错,他们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警惕、猜疑,这都是刻入了血骨的脏东西,余生都无法摆脱。
所以,她无声地塞了一颗冰凌子到燕燕手?中,并以极为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燕燕一愣,明白了烟年的意?思。
烟年和燕燕都是最高等级的细作,知道的秘事太?多,所以格外危险,北周为防细作背叛,会以冰凌种控制他们,一旦断了解药,便会在月圆之夜体会挖心剖骨的痛苦。
好?的能撑过?半年,体质差些的,只需三个月便要脏器衰竭而亡。
烟年不会背叛,因为她怕疼,还惜命。
即使被叶叙川拿匕首抵着胸口,也一刻不停地想着脱身。
对,烟年不会背叛……
燕燕深吸了口气?,保持着笑容:「我还是喜欢方山露芽,初尝清甜,后头微苦,这才显韵味呢。」
在侍卫们瞧不见的地方,她眼里满是凝重之色,沉着道:烟年,你先?按兵不动,万不可中引蛇出洞之计,待风声过?去再设法脱身,你这半年劳苦功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蒺藜、指挥使都会帮你。
烟年扯动嘴角:好?。
两人私下以唇语飞速交谈,表面上却还言笑晏晏,烟年笑着炫耀叶叙川送她琵琶,燕燕也假笑着捧她的场。
忽然,烟年问道:我年后准备回乡,等这场风波过?了,你也向?指挥使乞休罢,咱们两人结伴回乡。
此事早已?说?定,她其实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没想到燕燕先?是一愣,随即移开了目光。
这点犹豫逃不过?烟年的眼睛。
她顿觉不对劲,忙追问道:不跟我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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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有些心虚,抿了抿嘴。
那两枚酒窝又浮现?在她脸颊上。
她嘴上道:「叶大人对烟年姐姐可真好?……」
然后用唇语道:烟年,此事说?来话长,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想为他留在汴京,便不跟你回去啦。
*
烟年满脸阴沉地回了府。
回屋关?上门,才重重骂了一句:「大爷的!」
「谁的大爷惹了烟姐呀?」
翠梨送上清茶降火。
烟年一饮而尽,冷笑道:「一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罢了,见燕燕长得好?,非说?要娶她,燕燕居然上了他的鬼当,还说?要为他留在汴京。」
翠梨沉吟:「见色起意??小燕姐哪有什么色好?贪啊?」
「烟姐,莫非你听说?过?那个……那个登徒子?」
「没有。」烟年道:「我专门探听高级情报,五品以下统统不屑一顾,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府衙芝麻吏,我上哪儿听说?过?他去?」
翠梨道:「既然娘子不认得他,小燕姐也信任他,那他定不是个坏人吧,若是大族出身,说?不定他俩也算门当户对,佳偶天?成了?」
烟年气?得拍桌:「你帮哪边的!都怪这臭男人,燕燕都不跟我回北周了。」
翠梨安慰她道:「烟姐,小燕姐她聪慧机灵,既然想留下,那就留下呗,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呀,若论起来,物产还比北周丰富些呢。」
烟年何尝不懂?
她臭着脸,喝下一口凉茶:「我还真能把她绑了不成?她爱留下便留下,大不了我一个人回去。」
翠梨嘿嘿一笑:「别回得太?急呀,没准还能喝一口小燕姐的喜酒呢。」
烟年狠狠瞪她一眼,从怀中翻出燕燕的护符,扔在桌上。
平安两字分外扎眼。
看了片刻,她嘆了口气?,又将护符收回怀中。
「罢了,大不了我一个人回去,盖房子时给?她留上一间,对方真是良人也好?,若非可托之人,她至少还能回来找我。」
*
指挥使无故失踪,烟年的金盆洗手?计划又一次搁置下来。
这些日子,外头萧索肃杀,满街都是黑甲的皇城司卫兵,他们的长靴踏过?遍地金黄落叶,带走一个个他们认为可疑的人。
燕燕和烟年身份做得极好?,俱是安全的,只有蒺藜比较危险。
那日让乌都古穿信却扑了个空,几天?没有这小子的消息,烟年也有些着急,拐弯抹角地向?叶叙川打探皇城司动向?。
叶叙川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随口道:「皇城司不由我管辖,太?后娘娘既然想抓捕细作,让她抓便是。」
烟年暗自?咬牙。
什么叫让她抓便是!这一场折腾下来,多少细作和无辜之人会因此送命啊!
她垂首道:「我只是怕此举惹怒了北周,铁骑南下,家乡又要遭殃。」
「不会,」叶叙川道:「使团年后便要启程,北周那官家再昏庸,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滋事。」
烟年略略放下了心。
叶叙川捻熄灯火,又淡淡添一句:「况且,细作什么脏活都做,知道的东西太?多,用他们的人也未必放心,皇城司这番一闹,正给?了他们主?子弃卒保帅的机会。」
他道:「若他们的统领够狠心,选无亲无故的小孩来做细作,那他们死后,连抚恤都不必出了。」
烟年脸色蓦地一白,幸好?夜色暗沉,旁人看不真切。
「歇息吧。」叶叙川漫不经心道:「这都不是你该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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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每逢神经紧张之时,总是易做噩梦,这次午夜梦回,她恍惚看见蒺藜置身于?阴影之中,四周烛火重重,是皇城司狱那间最深的水牢。
他像当初的鹤影那样毫无生机,血水与汗水顺着脸颊淌下,奄奄一息地叫她:「烟姐……救救我……」
「救你?」一道气?定神闲,温和轻柔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她是我的女人,为什么要去救你?」
烟年悚然一惊,冷汗簌簌而下。
多年细作,令她在梦里也无法活得像个人,见此情形,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救蒺藜,而是:他究竟吐露了多少,可有供出自?己么。
犹豫一瞬,强大的忍耐力压住了恐惧的生理反应,她摇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他被这般责罚,可是做错了什么事吗?」
叶叙川笑道:「他没犯任何错,只是被抛弃了罢了,还记得当初我们下过?的那盘棋么?他就是被你弃了的那枚废棋子。」
他凑近烟年耳边,话音中如淬了毒,满是高高在上的轻蔑戏嚯。
「你今日捨弃了他,明日你的故国就会弃了你,也是,谁会正眼看见不得光的老鼠呢?」
「用是自?然千好?万好?,可是用完了就会嫌脏,嫌累赘,你那么聪明,应当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对么?」
「现?在,给?我卸下这张画皮。」
话音未落,他扬手?撕下烟年的假面。
烟年浑身巨震,惊慌尖叫,跌倒在铜镜前。
铜镜里映出鲜血淋漓的脸,像是自?己,又像是母亲。
时隔十二年,她们好?像步入了一个绝望的轮迴,出生,生长,堕入不归之途,然后……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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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梦做到这里,烟年便勐地惊醒了过?来。
她恹恹起身,妆镜中映出憔悴的面容。
这脸上没有半分笑容,满是麻木与疲惫。
皇城司追捕之下,指挥使又能挺多久?燕燕拒绝随她回去,蒺藜了无音讯……她闭上了眼,顿觉今年的秋格外肃杀。
正发呆时,忽地门前珠帘一动,翠梨挑了帘子进来。
烟年抬头,不由一愣。
她从未在翠梨脸上见过?如此焦灼的神情。
「娘子!」翠梨压低声音,急切道:「不好?了,快随我去一趟东池院!」
第31章
翠梨心急如焚, 勉强维持镇定神色,其实衣袖下的?帕子已经被搅得不成型了。
烟年比她沉着,在?前去东池院途中, 不露痕迹地向后扫了一眼,轻声道:「柴房是么, 我自己去便是, 你去把丫鬟们赶走。」
翠梨这才发现了遥遥躲在树后的几个丫鬟,顿感羞愧难当?:做了那么多年细作,竟还会犯此等低级的?错误。
她点?了点?头,立刻前去打发人。
烟年则摇着小扇,假作赏荷, 脚步悄悄往东池院前去。
东池院荒废已久, 只有?三两下人会不定时前来洒扫, 门上落了锁,庭中伸出两根老树枝桠,看?着分外凄冷。
烟年走到门前, 脚下忽然一顿。
她闻见了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来不及多思考,她静观四下无人, 墙头也无暗卫值守, 迅速从墙边坍塌的?狗洞钻了进去。
专业细作,干惯脏活, 钻狗洞毫无心理负担。
她拍了拍裙摆,拔下髮钗握在?手中,推开?柴房门。
血腥气顷刻充满她的?鼻腔。
蒺藜伏在?茅草堆上,面色脆如金纸, 双臂与腰侧的?伤口简单扎了两条残布,额上的?淤青触目惊心。
血浸透了布条, 他在?烟年震惊的?目光中昂起头,对她虚弱地一笑:「烟姐。」
*
蒺藜是逃来的?。
不知何人出卖了他,皇城司清晨摸到了他藏身之处,可?怜蒺藜大?清早被惊醒,漱口都没来得及漱,便开?始了逃命之旅。
边逃边骂那无名同僚缺德,自己把他当?战友,他拿自己当?业绩!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一人逃,一伙人追,蒺藜试了各种躲法:伪装成路人,藏入女子香闺,趴房梁……但?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三日后,体力消耗殆尽,山穷水尽之时,只能跟着乌都古的?指引,藏到了叶府的?柴房中。
今晨,乌都古带翠梨找到了他。
翠梨这?些年被烟年护得太好,没见过世?面,遇到此情此景,吓得六神无主,连忙去告知了烟年。
蒺藜拖着满身伤口,在?此苦等多时,直到见到烟年站在?面前,他才彻底安下心来。
「烟姐?」
烟年不答。
蒺藜顿感不妙,模模煳煳睁开?眼,烟年的?脸逆着光,看?不出神情如何。
烟年知道,她应该立刻把蒺藜赶走。
是的?,立刻,多一秒都不行,优秀的?细作应当?有?宏大?的?格局,隐藏自己直到最后一刻,成为累赘时则慷慨赴死,一切为了任务。
为了伟大?的?、该死的?任务。
如果今日指挥使?站在?此处,蒺藜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她闭了闭眼,艰难开?口道:「蒺藜……」
蒺藜的?声音染上哭腔。
「烟姐,我想活,你别赶我走。」
*
烟年顿住。
蒺藜哭了,这?是他第二次在?烟年面前哭。
上一次是烟年觉得他不顶用?,准备把他送还给指挥使?,蒺藜不想回去,抱着她的?腿哭了大?半宿,害得她差点?误了次日的?琵琶演奏。
烟年被他哭得脑瓜子生疼,心一软,捏着鼻子留下了他。
这?一次,他通身伤痕、奄奄一息,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小柴房中,求她不要赶走他。
两腿受伤,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逃了,烟年就是他最后的?庇护所。
「烟姐,」他乞求道:「我躲在?这?儿极为隐蔽,叶叙川他不会发现的?,待得风声稍松,我就立时离开?,绝不会碍烟姐的?任务。」
烟年心里苦笑。
他想得真天真,不被叶叙川发现,这?怎么可?能呢?
他在?这?里待着,需要药,需要冬衣,需要餐食……自己能护住他一时,能护他两三日,可?再长下去,迟早要被发觉的?。
若是他被叶叙川发觉,移交给皇城司,那就真的?全完了,她,蒺藜,燕燕,老周,一个也逃不掉。
细作营教?过她,小不忍则乱大?谋,行事当?以大?局为重。
不过是一个蒺藜而已,这?货来汴京两年半,乐乐呵呵,一事无成,抛弃掉一个没用?的?他,来换自己不暴露,是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
可?是……
烟年闭上眼。
可?是他才十八岁,一切权衡利弊,对他来说都太残忍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烟年不是指挥使?,她永远也无法如此冷酷。
所以,她蹲下身,纤细的?掌骨牢牢扣在?蒺藜的?肩头。
「留在?这?里,一步不准出这?间柴房,拿着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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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从怀中取出燕燕的?那枚小护符,塞在?蒺藜手中,蒺藜刚要接下,烟年忽地把手一缩,皱了皱眉,沉吟道:「……不成,若是我……」
角落里堆着陈柴,她蹭了些血迹在?护符上,随即把它扔在?了柴禾堆的?空隙中。
「这?样好些。」
她抓住蒺藜的?头髮,逼迫他保持清醒,一字一顿道:「接下来我说的?这?番话,你要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当?他找到你,审讯你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准错,听见了没!「
*
接下来的?三日,一切风平浪静。
第三日上,蒺藜伤口处理不当?,不慎发了烧,烟年二话不说,当?日就给他送去了伤药。
蒺藜再没见识,也知道这?是高?级货色,问是从何而来,烟年颇为淡然:「从叶叙川药盒子里拿来的?,不够还有?。」
蒺藜烧得煳里煳涂:「烟姐,你不怕他发觉吗?」
「为何要怕?我怕他不发觉才是,」烟年笑了笑:「你伤得太重,腿也折了,再这?样耗下去,八成要去见祖宗。」
蒺藜不通医理,全凭一股无知无畏的?莽劲儿挺到现在?,听烟年这?样说,他嘴唇哆嗦了下:「我会死?」
烟年道:「若有?郎中帮你诊治,你就不会。」
她从铜锁间隙往外望,看?见丫鬟探头探脑的?影子。
「明日。」她道:「能不能活过明日,就要看?你我的?能耐了。」
*
当?日轮又一次从云海中腾出时,烟年低眉顺眼,服侍叶叙川换上朝服。
绯罗色的?袍子,蔽膝,白罗里衬,银革带,玉佩剑……她平静地翻动手指,一样样地帮他穿戴整齐。
朝服华美隆重,使?叶叙川疏懒的?气度里添上一份威慑。
烟年垂着头,脖颈间白皙如玉的?肌肤就暴露在?他眼下,柔弱而无害,好像一捏就会破碎一般,勾起人心中最阴暗的?破坏欲。
叶叙川微凉的?手指落在?这?片皮肤上,轻轻摩挲。
半晌,他拢起袖子,漫不经心问道:「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么?」
烟年只沉默。
叶叙川的?目光定定地锁在?她脸上片刻,起初尚戏嚯调笑,在?她长久的?沉默后,只余下阴郁幽冷。
他勾起唇角,将烟年的?鬓髮拂至耳后。
后者微微侧开?身子,避了开?去。
「好,」叶叙川笑道:「那就在?这?间屋子里乖乖待着,等我下朝回来。」
他走后,丫鬟并没有?进来收拾被褥,翠梨、香榧等俱被带走审问,整个正?院空空荡荡,墙头上的?暗卫们都已回来了,无声注视着她一举一动。
烟年支开?小窗,引清风入室,任花架的?阴影在?她衣襟上明明灭灭。
在?窗前从清晨坐到黄昏,她神色始终镇定,反而令墙头上的?暗卫大?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懂这?女人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干脆引颈就戮了。
*
在?烟年养精蓄锐之时,蒺藜被扔进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当?然比他之前那个破柴房好得多,至少地上铺了砖,摔上去华丽又体面,美中不足的?是,这?砖质量是真好,摔上去真他妈疼。
嵴柱因痛楚而蜷缩,蒺藜没撑住,哀嚎一声。
侍卫们下手狠毒,利落地卸了他两条胳膊。
脱臼的?剧痛袭来,蒺藜眼前又是一黑。
「你是何人,从哪儿来,为何会在?叶府柴房中!」
蒺藜不说。
对方冷笑一声,取来长鞭:「敬酒不吃吃罚酒!」
凌空一鞭。
虽疼得厉害,蒺藜却如释重负。
他蜷缩着身子,卧在?冰冷的?地上,心想被发现了也好,至少不必日日担惊受怕。
烟年说得不错,这?群人下手有?分寸,只会让他痛,不会让他死。
她还说,他起码要扛下三顿鞭,对方才会信他的?供词。
遭了一番拷打之后,蒺藜意识已经有?些模煳了,可?他想活,半昏半明之时,他翕动着嘴唇,把烟年教?他的?说辞重复一遍。
然后,放心地晕了过去。
*
当?他再一次被凉水泼醒时,时已近黄昏,窗外残阳如血,红得刺眼。
许多道光芒勾勒出眼前男人的?身影,他着绯罗色的?朝服,戴高?冠阔带,居高?临下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团垃圾。
蒺藜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叶叙川。
这?男人生得真是俊美,和他烟姐在?一起时,恍如一对璧人,可?是此时,他看?起来更像是阎罗殿上的?判官,玉笔牙笏,佛口蛇心,谈笑间便可?定人生死。
身旁的?侍从无声退开?,他走上前一步,以脚尖挑起蒺藜的?脸。
只看?了一眼,他便哼了一声,转头道:「进来吧。」
门前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蒺藜目光所及,烟年镇定自若,款款而来。
她除尽钗环,通身素淡,唯独双眼明亮得摄人心魄。
目光淡定坚决,毫无惧色。
「可?认得他么?」
叶叙川背过身,笑吟吟问烟年道。
烟年瞥了蒺藜一眼,颔首道:「认得,他是我的?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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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叶叙川惊讶道:「看?来你在?老东家?那儿干得还不错,还有?属下可?驱使?。」
烟年宛然一笑:「是啊,大?人莫要小看?我,我可?是颇得上司器重的?。」
第32章
叶叙川眼中掠过森冷的光。
「我是英国公府的私剑, 这些年蛰伏红袖楼,此番奉命接近大人,并伺机除去大人。」她道:「他叫蒺藜, 是我的属下,阴差阳错被皇城司误认为北周细作, 无处可避, 只得来投奔我。」
「英国公府?」
「是,」烟年从怀中?取出燕燕十年前送她的护符:「此为信物,若是大人细搜蒺藜,应当也能从他身上搜到相似的护符。」
叶叙川似笑非笑道:「可皇城司怎么一口咬定,他是北周派来的细作呢?」
烟年佯作惊讶, 皱起眉道:「什?么?」
她顿了顿, 猜测道:「这倒是不寻常……不过, 蒺藜当初曾奉命冒充北周细作,从北周人手中?买回过通商的文书,许是他手艺粗糙, 不慎暴露了。」
「大人不信的话,不妨回去审一审鹤影, 前几月大人遇刺, 就是我旧主子的手笔,他见我迟迟不得手, 便雇来了她帮我一把。」
她自嘲一笑:「可惜我与大人日日相对,难免失心,既无法对大人下手,又不忍鹤影年纪轻轻便客死他乡, 所以用掉了大人许我的那个愿望,救了她一命。」
烟年走到蒺藜面?前, 一撩长裙,向着叶叙川低身跪下。
裙摆如剎那盛开的昙花,她直直地跪着,不顾叶叙川越发难看的神色,轻声开口。
「相识以来,我自认未对大人不利过,这些日子更是用心侍奉,所以恳请大人,能放蒺藜一条生路,如若得偿所愿,我愿弃暗投明,供大人驱使,百死而不回。」
一言既出,满堂寂静,围观的侍卫们俱目瞪口呆。
尤其?张化先和?李源,两人额上都渗出了汗珠,暗里交换了个眼神,无不觉得这女人是真他妈疯了。
张化先偷眼打量叶叙川脸色。
只见他满面?寒霜,嘴唇抿成?锋锐的折线,戾气横生。
良久,他不怒反笑,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杀机。
「看来,你已忘了那日我在皇城司牢里同你说过的话。」叶叙川道:「你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生路早已指给了你,只可惜你偏不想走,我亦爱莫能助。」
烟年直直地跪着,半晌,也淡淡地一笑,抬起头道:「大人同我说的每句话,我都牢牢地记得,我也知道我能力微薄,且做的是最脏的细作活计,大人看不起,但我自有?我的可用之处。」
「你有?什?么可用之处?」叶叙川蹲下身,捉起她的手:「弹琵琶么?还是下棋?还是……」
他掀动?薄唇,吐出刻薄下流的话语:「还是床榻上曲意?逢迎,婉转承欢的功夫?」
这话轻佻得很,侮辱之意?昭然?若揭。
蒺藜气得肺疼。
要不是他被?卸了胳膊,他非要上去狠狠给叶叙川一耳刮子。
这男人根本不了解烟姐的正确用法好吗!
可他没?想到的是,烟年居然?还真的应下了,郑重地颔首道:「大人说得极是。」
「我唯一可倚仗的,就是这一身红袖楼里学来的功夫……还有?一些微薄的细作手艺。」
她仰起脸,媚眼如丝,其?间流淌汴京城最动?人的风月。
「这便是我最大的好处。」
啪!
一枚玉佩裹挟着凌厉的力道,在墙边被?摔得粉碎。
「荒谬!」
叶叙川气得冷笑道:「我只需下一道政令,便可令群臣言听计从,何时用得着一个女子去卖命?你道你有?多会伺候男人?平日榻间满脸不情愿,笑得比哭难看,除了我,谁还会对你……」
捕捉到属下们震惊的目光,他忽然?停滞住。
一时被?怒火沖晕头脑,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分寸,像个悲哀的妒妇一样?叫嚷。
他闭了闭眼,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允许他放下姿态,酣畅淋漓地发泄一顿。
他必须冷静、不露城府,保持体面?。
——哪怕他心肝都快被?怒火烧穿了。
她东拉西扯,满嘴没?一句实话,苦心孤诣地隐瞒他那么久,当他都开始欣赏她出色的骗术时,她却突然?摊牌,亮明英国公府细作的身份。
侍卫们撰写的密文称,她常与英国公府那个表姑娘来往,且那刺客鹤影也与她深有?渊源……或许她这回没?说谎。
奇怪的是,她说了实话,叶叙川反而觉得更加恼怒。
恼怒于自己给她那么多次机会,她始终不愿吐露身份,而今日为?了救地上这个废物,她竟然?咬牙认下了一切。
瞧瞧,这一幕多刺眼,她跪在自己与地上那废物之间,肩膀瘦得不剩二两肉,却像老?母鸡护鸡崽一样?,死死把属下护在身后。
一个连逃都不会逃的属下罢了,值得她豁出去也要护着?
这令叶叙川恨铁不成?钢,又有?些异样?的困惑。
她好像总是会为?不相干的人付出许多,不管是萍水相逢的孩童,还是无能的丫鬟,只会拖后腿的属下……可笑,她不是擅长逢迎么?那为?什?么还要屡次为?了这些人拂他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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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少时家道中?落,凭着自己的本事重振门楣,其?间磨难难以言说,所以在他的心中?,人无贵贱之分,只以能力论高下,庸常之人毫无价值,唯有?强悍的人才值得被?讨好。
比如……他。
而烟年则反其?道而行之,还行得极为?坚定。
这女人好像脑子搭错了弦一样?,见天儿想救风尘,一看到废物就走不动?道。
她怎么敢如此有?恃无恐,不卑不亢地跪着,好像笃定他不会将她怎样?一般。
不。
如她这般恶劣狡诈的骗子,应当为?她的坏品性付出代价。
*
瞬间的失控后,他目光重新?归于平静。
那种掌控一切,不容置疑的气度也慢慢地回来了。
烟年缓缓屈起身子,捡起他摔碎的玉佩残骸,双手奉过头顶道:「大人息怒,不值当为?了我动?气。」
叶叙川垂下眼,目光落在玉件的残片上,忽地一笑。
这笑容恰如他当初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温柔和?煦,浮于表面?,看似亲和?,实则掩盖着心中?冰冷的算计与度量。
他笑道:「你是个不错的细作,值得我另眼相看。」
烟年等着他说下去。
「细想一番,你说得的确有?理,」叶叙川沉吟道:「你刻意?欺瞒主人,还求我放过这废物,恶行累累,我本该杀了你。」
「可教你这么轻易毙命,未免可惜,」
他贴近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
「不如就依你说的来办,你投奔我,替我办事,这样?你可救下你这属下,也不至于浪费你通身才能。」
烟年款款俯身,一叩到底,口中?道:「谢大人开恩,烟年遵命。」
「好,」叶叙川道:「李源,去找皇城司的冯指挥使,告诉他不必来拿人了。」
李源心中?多有?嘀咕,但见叶叙川神色淡然?,终究没?说什?么,只领命而去。
「至于此人,」他嫌恶地皱眉道:「扔去柴房,让他自生自灭。」
蒺藜蓦地瞪大了眼。
烟年无动?于衷,显然?是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
世?上哪来两全?其?美之事?想要命,就得被?扒层皮,等价交换,很公平。
把黑锅甩给英国公府是一步险棋,却在绝处找到了生路。
汴京贵族看重体面?,哪怕私下里多有?龃龉,起码錶面?是和?睦的,因此,她吃准叶叙川不可能当真去找英国公府晦气,也就不会知道自己撒了慌。
冒认英国公府细作,总比被?识破北周细作身份强些,不看僧面?看佛面?,英国公府细作会被?远远打发走,而北周细作则会被?移交皇城司,被?拷打折磨至尸骨无存。
张化先和?侍卫将蒺藜拖了下去。
烟年松下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说男女纠葛是一场缠绵的战争,那叶叙川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对手——他骄傲冷漠,老?谋深算,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可他毕竟是个人。
只要是人,就会生出愤懑、不甘,好胜之心。
尤其?是他那么骄傲的人,怕是为?她的隐瞒大为?恼火罢,可偏偏又要脸面?,不愿酣畅淋漓地发作一回,她只是轻轻巧巧地拿话一激,他便忍不住与她赌气。
在气头上的男人,常常做出不可理喻的决定,比如……接受她的提议。
烟年低头,轻轻一勾唇角。
如此一来,蒺藜的命被?她保住了,只是代价颇大,他断了两腿,她的任务就此失败。
但她不在乎。
「大人,」
她抬起湿漉漉的猫眼,蜀国芙蓉般美艷的脸上浮现出哀戚之色:「我骗了大人不假,可是对大人的倾慕却是真的,在大人身边的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像个人的时光,如今我已无颜再伴大人身边,大人可否容我好好地道个别?」
叶叙川居高临下打量她一眼。
「好。」
他俯下身,修长干燥的手抚过烟年侧脸,凑近她耳侧,轻声道:「不如就在此处?」
侍卫还在近旁,烟年心知肚明他即使再荒唐,也不可能在此处乱来,于是道:「……若大人喜欢,在此处也无妨。」
叶叙川笑吟吟道:「甚好。」
竟然?真的伸手去解她衣带。
烟年大惊,一时忘了反抗,双手刚护住散落的衣襟,忽然?听叶叙川轻蔑地哼了一声。
是的,轻蔑。
他以春风和?煦的语调,吐出最刻薄的话语,说他没?有?兴致在众目睽睽之下临幸一个水性杨花、两面?三刀的细作,说她令他倒足了胃口。
烟年直挺挺的嵴背颓然?弯曲。
她知道此刻应该装出怎样?的神情,伤心、悲恸、心如死灰……如他所愿,烟年发挥了此生未有?的高水准演技,周身散发出绝望之气,如被?万箭穿心。
叶叙川的刻薄还在继续。
「……或许我真该如太后所言,去与品性高洁、聪慧端庄的女人交际,比如你心心念念的那些贵族娘子。」他道:「如你这等表里不一的女子,只配当个玩意?儿揉弄。」
烟年继续装难过,忽然?抽冷子般来了一句:「这些娘子都尊敬大人,大人莫要负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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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笑得极为?讽刺:「死到临头还惦记旁人,她们怎样?,与你何干?」
烟年不语。
叶叙川道:「罢了,如此折腾一番,你保下了你的属下,我得了一个出类拔萃的细作,算是皆大欢喜。」
「回去歇着吧,明日带上琵琶,随我一同赴宴,席间交予你新?的任务。」
烟年低眉道:「是。」
叶叙川笑吟吟地抚了抚她的头。
擦肩而过时,他脸上温和?的笑容顷刻消失不见,换做能滴出汁的阴沉冷峻,眉宇间的阴狠令人胆寒。
第33章
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
翠梨清早被抓走,煳里煳涂挨了一顿刑罚。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和烟年对过口供, 所以全程都极为茫然委屈,趴在刑讯桌上大声喊冤。
翠梨别的不会, 装傻一流, 几声冤一喊,几滴泪一掉,居然真被她成功煳弄了去。
然而?,当她出了狱,并听?说?了烟年的光荣事迹后,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算什么。
她的烟姐才是煳弄界的大师好吗!
这得是什么心理素质, 才能面?不改色对着?叶叙川信口雌黄啊!
「蒺藜这废物, 哪值得娘子这般牺牲!「翠梨快疯了:「我?的天,这事要是指挥使知道了,他非要一巴掌掀飞我?们的天灵盖不可!」
烟年神色淡定自若, 如诸葛孔明镇守空城。
心虚不虚另说?,重点是自信, 自信才是制敌法宝。
「急什么, 」她道:「老?东西都自身难保了,哪来的闲心掀我?天灵盖。」
翠梨词穷。
烟年沉吟:「年纪大了, 人就越发心软,换了我?年轻的时候……」
半晌,她挫败地扔掉茶杯:「算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熊样。」
「那?我?们今后怎么办。」翠梨欲哭无?铱骅泪:「真要给叶叙川卖命么?指挥使怕是要杀了我?们吧。」
烟年倒是极为豁达:「该卖就卖, 古话说?得好,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咱们细作营干活,不是向来如张飞绣花——粗中有细么?如今已是最好的局面?了,蒺藜捡了条命,皇城司没查到我?们头上,叶叙川也没杀我?,你还想如何。」
「况且,」烟年又一次显露出她的缺德本色:「卖的是英国?公府,关咱们细作营什么事。」
翠梨抱着?脑袋瓜,蹲去了角落里?:「我?得静一静,」
「只是以后辛苦些,要多费些心神,同时顾着?两头。」烟年坚定道:「……这活不是人干的,我?得拿双份的工钱!」
*
第?二?日,烟年自觉收拾好了行装,没带任何叶叙川买的衣裳首饰,只带了自己的私房银两,和几件常戴的首饰。
「如果叶叙川存心噁心你,叫你勾引一个白头老?翁呢?」
翠梨边替她穿衣,边忧虑发问。
烟年极为自信:「不可能,他那?么骄傲,一定不屑于干如此?小肚鸡肠的事。」
其实,烟年敢捻叶叙川老?虎鬚,便是吃准了他这要脸面?这一特点,他在她这儿失了颜面?,一定会惩罚她,但?绝对不屑于刻意折磨、羞辱她。
他太骄傲了,骄傲到不愿意流露出除了不屑之外的感情?,不管是喜爱还是憎恨。
晚秋的风有些紧,烟年抱着?琵琶,踏过满园金黄银杏叶。
真是可惜,那?么好的庭前?秋意,以后就见不到了。
她走到叶叙川面?前?,低眉行礼:「大人。」
叶叙川道:「上马车。」
忽然,他余光瞥见烟年斗篷下露出的衣裳一角,眉顷刻皱了起?来:「你穿了什么?」
烟年大方拉开披风,给他瞧旧日妩媚的水红裙子:「……烟年无?颜再用大人的馈赠,便穿了当年在红袖楼时的旧衣……」
「如此?急不可待吗?」
叶叙川短促地冷笑一声。
烟年颇为困惑,她有何可急?
婷婷裊裊地上了车,她抱着?琵琶安静坐在马车角落里?,只把自己当一个家具。
叶叙川亦一路阖目养神,毫无?搭理她的意思。
直至快要到达之时,他才问道:「你不好奇我?要将你送予何人么?」
烟年温温吞吞地一笑:「大人安排自有道理,烟年照办便是,烟年信得过大人。」
叶叙川也皮笑肉不笑道:「好。」
*
这回的宴客之地依旧选在明华楼——上次烟年碰瓷叶叙川的地方。
叶叙川往来颇多,偏偏带她来了这个宴席,多半是藉此?暗暗地讽刺她,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若是烟年真的敢戳破,他多半会佯作惊讶,并且嘲笑她自作多情?:「……你当你很重要吗?」
对于叶叙川糟糕的性格,烟年颇有微词。
好在她今后不必再伺候他了。
想到这儿,烟年整个人都松泛了许多,脑袋倚着?琵琶,眉眼低垂,俨然一副安宁的模样。
她这平淡自然的神情?落在叶叙川眼中,便成了一种认命。
格外的刺眼堵心。
……昨日还那?么难过,不过一日功夫便转圜了回来,可见她做细作做久了,脑子也做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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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心下极为不悦,他想轻蔑地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烟年是个笑话,那?他呢?他被一个笑话瞒了大半年,甚至还想允许她继续瞒骗下去。
可她偏偏不领情?,肆意挥霍他给的纵容,就为了救她那?几个废物属下。
如此?拙劣的美人计,怎么偏偏上钩了呢?
*
李源和张化先两人在前?赶车,无?意听?了几耳朵车内的交谈,听?过后心情?俱极为复杂。
虽说?他们大人时常阴阳怪气,时常刻薄嘲讽,但?两人之间的气氛诡异成这样,也是实在令人难受。
张化先小声抱怨:「……跟一个女骗子有什么可置气的。」
李源光棍一条,哪里?懂这些弯弯绕,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何不杀她。」
叶府规矩森严,叛徒皆当斩。
张化先撇了撇嘴,当斩,为什么不斩?还不是捨不得。
叶叙川在他们这些下人眼里?,那?真是神明一样的人物,张化先收藏了许多以大人为原型的话本子,时常看得热血沸腾,而?现在……话本主角与一个风尘女骗子纠缠不清,外头的书商若敢如此?惊天动地地烂尾,怕是要被愤怒读者打出脑浆子来。
张化先颇为不忿,心道老?子瞧这女人也没什么好,心术不正,粗鄙不堪,顽劣任性……脸蛋身段也……也就马马虎虎吧。
正此?时,烟年从马车中踏出,披风下的水红裙摆如一朵翻飞的大丽花,乌髮雪肤,容光照月。
张化先沉默一瞬。
好吧,虽然心性恶劣地位低微,但?她这样貌,属实是掐尖的水平。
*
叶叙川带烟年入宴。
今日带她来,名为献艺,行拉皮条之实。
烟年从前?是各府筵席的常客,对此?自然轻车熟路,不用叶叙川提点,她便自觉地站在他身后侍奉。
正偷听?户部侍郎谈今年赋税时,有人与叶叙川寒暄。
烟年抬头一看,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胖子。
好像叫夏什么……算了,丑人的名字大多难记。
那?姓夏的胖子道:「早便听?闻叶大人得了一琵琶佳人,藏得极深,从未带出来见过客,今日难得一见,果然不俗。」
烟年一句不敢当还未说?出口,就听?叶叙川漫不经心道:「她可当不起?夏大人夸赞。」
「我?有心金屋藏娇,只可惜她不乐意,许是烟花之地待得久了,染了一身爱热闹的习气。」叶叙川讽刺道:「既然她喜欢,我?便把她带出来抛头露面?,也算是助她找下家了,」
此?话阴阳怪气得厉害,那?夏大人当即便觉察出了不对劲。
叶叙川嘴上刻薄,他早有所耳闻,但?这已是陈年的老?黄历了,自从他登上高位以来,鲜少再当众嘲讽旁人。
谁知他今日突然对一个女子恶语相向,这女子还是他的妾室……
转念一想,不对啊!上回宰相家那?个公子下朝后特特拦住了叶叙川,说?有要事相求,他曾凑上去听?了一耳朵,零星听?见几个词句,好像也与这烟年娘子有些干系……
……其中必有八卦!
夏大人面?上打着?圆场,心里?则兴奋地搓着?手。
这些年叶叙川风头正劲,他早就看这跋扈的小子不顺眼了,难得能瞧他的好戏,必不能错过啊!
对于叶叙川的讽刺,烟年无?动于衷,依旧抱着?琵琶,婉顺地立在他身后。
叶叙川回过头,笑吟吟道:「今日既然带你来了,自然不能白白让你走一遭,席间应有你的旧客罢,不如再此?弹奏一曲,让他们品鑑一二?,瞧瞧你的技艺是否荒废了。「
烟年知道叶叙川心中不悦,但?她昨日靠着?这男人保下了蒺藜的命,对他颇有感激,所以,哪怕叶叙川让她当场表演浣熊搓衣,老?龙蹭痒,她也能立刻提着?裙子上。
她四平八稳地屈膝一礼,行至乐席坐下,对一旁的乐人们点头致意。
烟年交游广泛,常年穿梭于各府献艺,众乐人大多是她旧识。
他们也曾艷羡烟年一朝飞上枝头,如今却唏嘘不已——原来即使是爬上了岸,也躲不掉被男人当个玩意儿一样招待客人。
同情?之下,有乐人压低嗓子问道:「烟年娘子,可需奏什么配乐么?」
烟年摇头道:「不必,让我?独奏这一曲。」
*
她想得很是简单。
蒺藜还在叶叙川手上,她当然得给叶叙川一点面?子,不管心里?究竟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得显得哀伤,好像不是她自己想走,而?是叶叙川逼她走一样。
所以,她特地选了一支轻快的曲子,然后将其表演得稀碎,细细一听?,弦上流淌的尽是深重的悲意。
一曲奏罢,已有易感的乐人开始以袖拭泪,听?众们亦默然无?言。
唯有叶叙川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虽然他漂亮的眼中毫无?情?绪。
烟年不明白,如果他不爱看她伤心难过,那?他真正想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她整顿衣衫,起?身谢幕。
「好曲,悲而?不伤,低而?不凝,不愧为琵琶国?手!」
夏大人见不得场面?尴尬,配合地捧了个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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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谢过,目光轻扫一圈。
周遭多的是她昔日的座上宾,其中不乏当初愿为她赎身之辈,甚至她还瞧见了宰相家的二?公子——那?个曾鼓起?勇气向叶叙川讨要她的少年。
翩翩的世家公子,生得英挺漂亮,颇有正气,不知叶叙川是否会将她派去监视他?
即使不是他,也该是个年轻儒雅的文臣……
烟年暗暗盘算,忽听?叶叙川道:「看来你这曲子,只有夏大人赏识。」
他负手而?立,微微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你从此?跟了夏大人,曲逢知音,琴瑟和鸣,也算一桩美谈。」
*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听?到叶叙川竟然想把她送去勾引夏大人,烟年眉角一跳,手指狠狠一捏琵琶弦,险些把指头都割破了。
「可是高兴傻了吗?」
叶叙川似笑非笑,如一只慵懒的猎豹,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反应,或许还打算在合适的契机扑上来,咬断她的脖颈。
众目睽睽之下,他走上前?,执起?烟年的手,状若疼惜道:「便是再高兴,也不必自伤,不然不是白白招人心疼么?」
烟年奋力向后一抽,却没能抽回。
叶叙川的手劲如铁箍,牢牢地捏着?她的手腕,他慢条斯理地掰开她五指,揉捏着?她指腹,动作暧昧又轻佻。
「叶——」
她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竟然送她去伺候肥猪。
当初就该把他下面?的头拧下来!
但?她的职业素养不允许她骂街,最后只能硬生生忍住。
几乎咬碎银牙,憋出内伤。
叶叙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冰凉一片的眼眸中隐隐染上一丝笑意,好像打定了主意要与她对着?耗,看看谁先沉不住气,一败涂地一样。
烟年又气又恨,嵴背发凉。
疯子。
*
而?那?厢,夏大人陡然被点了名,震惊程度不亚于烟年。
人一胖就容易出虚汗,他连忙抹了把额头,陪笑道:「叶大人可别拿下官打趣了,下官哪懂什么音律,不过是听?个新鲜而?已。」
叶叙川笑道:「夏大人不必推脱,我?这妾室性情?敦厚温柔,必能讨得夏大人欢心,且她自己也是愿意的,对么?」
他意味深长?地转向烟年,笑中暗藏锋芒。
这狗东西还握着?她手,摩挲着?她手心那?块软肉。
烟年只觉被一条毒蛇缠上了胳膊,再也忍不住,暗暗用力挣开了他。
这一挣,力道没有卸干净,琵琶向旁歪去,恰碰倒了一壶葡萄美酒,深红的酒液立时泼在她新换的裙子上,洇出一大片痕迹来。
妈的。
太阳穴突突地条跳,止都止不住。
烟年觉得自己再不冷静一番,可能真的忍不住抡起?琵琶,当众打爆叶叙川的头。
于是深吸口气,低身一福道:「……大人,妾仪容不整,这就下去换身干净衣裳。」
*
进?了更衣的房间,换下脏衣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衣带子揉成了酸菜干。
四下无?人,烟年足足在屋中转了三圈,还是满腔火气与不可置信。
他怎么敢……怎么敢送她去一只肥猪床上!
在男女之情?中,烟年一贯极为自信,她有把握让不可一世者对她低下高贵的头颅,哪怕是叶叙川,他聪明多疑又如何?还不是乖乖把她叼回了巢穴中?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叶叙川了,但?……骄傲自矜如他,这回却罔顾体面?,给她挑了这么不堪的下家。
那?夏大人少说?也有两百来斤,烟年光是看一眼都眼睛疼。
她憋屈,她愤怒,她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方寸大乱,犹如困兽。
怎么办……怎么办……该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正暴躁时,忽然穿堂一阵妖风,烛台上的蜡炬应声熄灭,烟年皱了皱眉,刚准备唤外面?的侍女添火,忽然眼前?失去了光亮,一片绸布蒙住了她双眼。
烟年浑身一颤。
一步踏空,她下意识尖叫出声,却只发出了呜呜的断音,一只有力的手箍住了她下落的身体,男人的气息幕天席地笼罩了她,带着?惩罚与占有的意味,侵入她的口腔。
烟年迅速反应过来,连打带踹,下手毫不留情?。
可显然对方身子骨比她结实得多,一手箍住她双臂,稳稳压制住她。
烟年不必睁眼,也知道她现在的姿势一定极为不堪,于是又挣扎起?来,然而?,对方脚下轻轻一绊,就让她跌在了胡床上。
男人扣住她后脑的手渐往下移。
这种吻法肆意而?孟浪,带着?不容辩驳的强势,一步一步俱在窃玉者掌控之中。
他并不急切,只是耐心地逗弄着?她,如同玩弄猎物的豹。
烟年终于冷静些许。
摸到了他衣襟里?悬挂的棋子玉坠,她明了了他身份,然后……狠狠一口咬在他下唇上。
他嘶地倒吸一口气。
随即更加强势地撬开她牙关,也报复式地咬了她一口。
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如同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过了良久,那?人终于放过烟年。
双唇分开之时,烟年一把扯去了眼上的绸布,挣扎着?坐起?身,眼里?满是亮晶晶的愤怒,还浮着?一层因缺氧而?起?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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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是做什么!」
她唇上淌着?血,艷鬼一样地红,世间最好的口脂也描画不出这般哀婉凄绝。
叶叙川看着?她这狼狈模样,眸光转暗。
他慢条斯理抽出手帕,沾去自己唇边的血渍,轻笑道:「唔,看来不管吻你的是何人,你都能尽心投入,如此?,我?也便可安心地送你走了。」
这是人话吗?烟年气得发抖,什么叫不管是何人都能投入?他哪只眼睛看到她享受了?
「大人不是说?不屑于上一个阴沟里?的老?鼠吗?不是说?对我?倒尽胃口吗?那?为何还要出现在此?间?」
她难掩愤怒,音调沙哑。
叶叙川徐徐整理一番袖口,和颜悦色道:「莫要多想,我?无?意在此?处与你鸳梦重温。」
他坐在烟年面?前?,伸手把她散乱的髮丝拨至耳后,笑道:「只不过籍此?来提醒你,莫要以为我?放了你一马,从此?便天高任鸟飞了。」
烟年咬牙道:「大人究竟想怎么样?」
「自是如你所愿,让你以余生去换你那?废物属下的命,」叶叙川手指掠过她气得发红的眼:「你那?么聪慧,那?么了解我?,怎么会猜不到我?想要什么呢?」
他轻声道:「这就是我?厌恶细作的缘由,你们总以为事毕之后,只需稍稍改头换面?,便可大隐于市,可天下哪来如此?好事?算计旁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烟年怔住,如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一时觉得眼前?之人格外陌生,又恍然感到熟悉。
是啊,叶叙川怎么会轻易地放过她呢?
诚然他骄傲自负,不屑于苛待自己的帐中人,可她怎么忘了,对待背叛之人,叶叙川的手段向来阴鸷狠毒,这些年丧命于他手下的细作如过江之鲫,且没有一个死相完好。
那?么,凭什么他偏偏会放过自己?
烟年知道自己猜错了。
自从自己跪在叶叙川面?前?摊牌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叶叙川的「自己人」,而?是十恶不赦的背叛者。
叶叙川会怎样对付背叛者?
他会让她生不如死。
她被分来汴京的第?一天,指挥使领着?她和燕燕两人,遥遥地看了一眼皇城司的门匾。
那?时指挥使告诉她们,如果有朝一日任务败露,她们潜逃在外,那?细作营会不惜代价,把她们安全地送回北周,但?如果她们不幸被捉进?了皇城司的监狱里?,那?么他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及时杀死她们。
当你想认真地报復一个人,让她爽快赴死真是太简单了,狸奴捕猎时往往不会一击毙命,而?是尽情?地戏耍可怜的老?鼠。
正如叶叙川玩弄她。
杀了她可解恨吗?其实并不会,只有让她长?久地伺候不堪的男人,被两百斤压垮嵴樑,余生无?望,这才是最畅快的报復。
从来都是自己愚蠢,以为叶叙川多少念及旧情?,能给她个痛快,看来是自己天真了。
真奇怪,烟年闭了闭眼,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何还要心存奢望?
她低声问道:「没有旁人可选了吗?」
叶叙川换了个坐姿,懒洋洋道:「你道是在选秀女么,还能容你挑肥拣瘦?」
烟年暗自咬牙,内心天人交战,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她如今是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瞧你这模样,是不是颇为后悔,当初就该任那?小姑娘杀了我??」叶叙川笑道。
「不。」烟年道:「只有这一件事,我?未曾后悔过。」
做细作本就是九死一生的营生,技不如人就活该倒霉。
她并非输给了叶叙川,而?是输给了自己的托大、天真与任性。
叶叙川敛去轻佻笑容,露出冷峻的底色。
她仰起?脸,俨然已经全然清醒,肃然问道:「大人呢,可曾后悔当初没杀了我??」
叶叙川亦淡淡回道:「这个倒是未有过。」
「若我?以死谢罪呢?」她问道。
叶叙川似乎听?见什么有趣之事,拍了拍她的脸颊,讥讽道:「你是我?见过最贪生怕死的细作,若真想以自己的命换属下一命,你早该动手了,何故拖到今日。」
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些什么那?样,他道:「也别想着?逃走,你铤而?走险救的那?下属还在我?手中,若是你不听?话,便只能让他来还债了。」
不知记起?了什么,叶叙川笑了笑:「倘若你干脆不管他,任他死了也就罢了,可偏偏你要当这个好人,当好人可不是件易事,若是你有日后生出异心,报在了他身上,你觉得他还会记你的恩么?」
清冷月辉透过窗格,洒在她苍白的面?孔上,她嘴角的血渍已经干涸,结成暗红的碎屑。
「他记不记我?的恩,我?并不在乎。」
烟年已彻底冷静下来,定定地平视着?叶叙川,目光澄明坦荡。
「我?明白我?鲁钝,愚蠢,滥发好心,不够杀伐果决,所以做不了好细作,也不配为大人的对手。」
「大人大概不知道,在我?们的江湖中,我?们给了大人一个诨号,叫细作坟场。」
「哦?」叶叙川挑眉道:「倒是颇为贴切。」
「是啊,」烟年淡淡一笑:「所有同僚避之不及,只有我?愿意前?来大人身边,就是因为我?够蠢,不会衡量利弊计算得失,只念着?旧日的恩情?,便一气儿闯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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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她眼中浮出碎金般的泪光:「诚然我?骗了大人,可……」
嘴突然被叶叙川捏住,扯成愚蠢的鸭子状。
叶叙川眯起?眼,毫不留情?道:「唔,都到如今了,还想着?以情?动人么?」
他又半开玩笑般道:「一样的故事讲一次就够了,翻来覆去地讲,便如绣屏上死去的花鸟,在原处僵硬朽烂,令人生厌。」
「既然想求人,就该拿出该有的诚意。」
他轻轻挑起?烟年的下巴,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丝情?绪变化。
后者含恨偏过头,手指捏得嘎吱嘎吱响。
见他不吃软刀子,她也没能耐给他硬刀子吃,烟年索性不演了,眼里?濛濛的水汽顷刻收了回去。
自己真是脑子进?了金明池的水……求他有什么用?无?非是再被他阴阳怪气一番罢了,叶叙川只会对自己人网开一面?,她一个叛徒可没有那?么好的待遇。
叶叙川笑着?问道:「好了,你可想到了什么新鲜的求人法子?」
烟年咬牙道:「烟年自知罪孽深重,既然大人安排,那?我?便今夜就前?去夏大人府中。」
在叶叙川略感意外的目光中,她起?身一礼。
随即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只抛下一句:「愿赌服输,大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叶叙川站在原处,看她伶仃的背影一步步走出院落,戏嚯笑容逐渐隐去,换作满面?寒霜。
裊裊秋风吹动阶前?苔藓,萧瑟寒凉,女人换了湘妃色的长?褙子,衣袂被风吹得猎猎翻飞,但?她的腰杆挺得笔直,颈子也高高扬起?,如凫水的天鹅。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不柔媚,也不小意逢迎,一旦发现得不到好处,就懒得再装。
叶叙川冷哼一声。
半吊子的虚伪最可笑,半吊子的风骨最可气,虚情?假意地造作那?么久,这会儿倒是知道倔了,当真愚不可及,不识时务。
也罢。
叶叙川垂下眼。
不愿意求他便算了,左右也是她做错了事,合该得到教训。
就叫她去姓夏的府上熬着?,何时想通了再议,也用不着?给她留台阶,反正她自有办法跪到他面?前?,攀着?他衣角垂泪,求他放过她。
当初不就是这样么?自己身边守备森严,她照样撕开了一个小裂口,并顽强地钻了进?来。
叶叙川重新点燃油灯,将她遗落的绸布付之一炬。
第34章
烟年?走在?迴廊上。
几日之前, 她还盘算着金盆洗手,如今这事态越发失控,她不得不放弃了逃跑的计划, 思?量起此局该如何破解。
烟年?将长发拢至脑后,重新挽成一个髮髻, 佩好装冰凌子的那枚髮簪。
她深吸一口气, 告诫自己莫要心急,做了?十年?细作,什么硬茬没碰过,区区一个叶叙川……
妈的。
她的菸瘾犯了?,极想抓一把菸叶狠狠地嚼, 把内心的怨怒统统发泄出来。
叶叙川软硬不吃, 岂是好对付的?之前指望着他过一阵子能将她撂开手去, 她趁乱遁走,但看眼下这境况,叶叙川想必是打算天长日久地耗着她了?。
这人有多记仇, 已有无数前辈以身试法,被这人记恨上, 没个三年?五载, 她休想脱身。
好生头疼,全是蒺藜这傻小子找来?的破事, 哪有当上司当成她这样的?给?钱给?功绩,还负责捞人救命,拉磨的驴都没有她敬业。
*
烟年?回到席间时,叶叙川也?已回来?了?, 正同?另一位天家贵胄交谈。
她遥遥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目光如淬了?毒汁, 而叶叙川却一眼都没赏给?她。
仿佛她对他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
烟年?咬牙平復一会?儿,终究挂上一丝笑容,向那?夏大人走去,盈盈一礼。
「妾今后就是夏府的人了?,万望大人多疼惜妾几分。」
*
见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低首站在?面前,夏骧头顶又开始冒汗。
他并非见色起意之人,而真的只是个无辜路过,被捲入纷争的倒霉蛋……自己家有悍妇,膝下有近弱冠的儿子,干公务干到脱髮发福,毫无世俗欲望,每天回府只想躺着,给?他美人也?用不上。
况且,这可?是叶叙川送来?的人,谁敢真的拿去用啊!
烟年?也?正是吃准了?夏骧不敢真染指她,才愿意随他回去。
「烟年?娘子是……」
夏骧本想问她何事惹了?叶叙川,復又觉得?直接问她不好,于是悻悻闭上了?嘴,低声吩咐身边小厮道:「你去向张校尉打探一二,究竟怎么回事。」
那?小厮领命而去,半晌方归来?,凑在?夏骧耳边低言两句。
夏骧恍然。
心里?有底,也?就不再小心翼翼了?,他看了?眼烟年?道:「好,那?你先随我来?罢。」
*
夏骧带烟年?回府后,闭门与夫人商议一番,最后派出一个老管事,把烟年?安置在?一间偏僻厢房。
翠梨和香榧留在?了?叶府,夏大人拨来?了?两个新侍女,其中一个极为利落,生了?一对锐利精明?的眼,烟年?一举一动俱在?其监视之下。
不是夏骧这级别的文臣用得?起的人,应是叶府派来?监视她的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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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陷囹圄,处处受制,烟年?无法通过乌都古传递消息,与外面的联繫就此斩断。
在?新宅度过的第一夜分外难捱,烟年?在?黑暗中睁着,眼前满是叶叙川高高在?上,冷漠戏嚯的神情。
就这样输给?他,当真不甘心。
世事如棋,她只得?先沉住气,如洞穴里?的狐狸一般蛰伏,等待一个合适的翻盘机会?。
*
前脚烟年?被打发出府,后脚消息迅速传开。
叶府下人们乐得?看她笑话,言谈间各个容光焕发,好像辱没门庭的卑贱之人被赶走,显得?他们这群奴才多高贵似的。
香榧提着针线篓子走过迴廊,正与一群家生侍女狭路相逢。
为首的侍女笑道:「这不是香榧妹妹么,怎么还没找到新差事,可?要快些,不然被管事打发出府就糟了?。」
高门大户的下人规矩严格,不会?肆意欺凌弱小,可?说起话来?往往绵里?藏针,听?得?人分外难受。
香榧嘴笨,不会?反驳,这时翠梨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啐一口道:「呸,香榧再怎样也?算是正院里?伺候的,你们又算什么?赶紧扫地餵鱼去吧!」
那?群侍女自恃有底蕴,遇上翠梨这种混不吝的也?没办法,只得?含恨走了?。
香榧低声道:「谢谢。」
「无事。」翠梨道:「我最看不得?狐假虎威的东西。」
「翠梨姐姐日后可?有什么打算吗?」香榧黯然问道:「娘子走了?,我们眼下无依无靠,府里?不养闲人,怕是过几日就要被撵走了?。」
翠梨沉默一瞬,忽然道:「不会?。」
香榧一愣。
翠梨摘下走廊后挂的鹦鹉笼子,粗暴地叫醒熟睡的小八,自言自语道:「娘子会?有法子的,她那?么厉害,怎会?坐以待毙?」
「可?是……」香榧嗫嚅道。
「没有可?是,你把小八挂到西窗外,把娘子素日所用的海棠胭脂匀一些到枕头上去。」翠梨道:「她眼下被打发去了?夏大人那?儿,府里?可?都靠咱们俩了?。」
*
香榧依言照做,可?她内心深处并不认为此举有何用处。
烟年?不在?的几日,叶大人起居如常,晨起上朝,日落回府,回来?后不是去书房处理?公务,就是倚在?床头看书。
偶尔煎雪煮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一杯一杯地饮着顶级的紫笋,越喝面色越阴沉。
府中再未提及烟年?这个名字。
生活里?缺了?个人,似乎对他来?说只是缺了?只花瓶而已。
这日,叶叙川散朝归来?,香榧进屋添水,见到叶叙川站在?乌木衣架前,微微张开手臂,好像在?等谁替他除下衣衫似的。
穿堂风中传来?淡淡的海棠脂粉香气,可?室内幽冷寂静,并没有人哼着歌儿走过来?,用柔软的指头解开他的外裳,笑着问他:「大人今日如何?」
这么顿了?短短一刻后,叶叙川恍若回过了?神。
唇紧紧抿成一线,他自己解了?披风,对香榧道:「……叫管事来?,把墙角那?两株海棠拔了?。」
香榧躬身离去,室内又归于沉寂。
挥退了?前来?伺候更衣的婢子,他不太娴熟地换了?常服,去了?披风后,忽觉今日有些冷,往边上一瞧,西窗留了?一线,深秋的风丝丝缕缕地往室内灌来?。
他吩咐下人:「把窗子阖上。」
婢女轻手轻脚地去关窗,不知怎地惊动了?正在?啄零食的小八,这丑鹦鹉立刻开嗓尖叫:「叶大人!叶大人!」
婢女唬了?一跳,立刻道:「婢子马上撵走这畜生。」
叶叙川随意点了?头。
小八被带走,犹扯着嗓子嚎叫:「叶大人!时雍!时雍!」
叶叙川一顿。
婢女被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捏了?鸟喙。
小八的叫声戛然而止。
平时尚不觉烟年?有何存在?感,可?一旦人走了?,就好像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丑鹦鹉叫声聒噪,吵得?叶叙川心烦意乱,起身行至床前,指腹抹过玉枕,抹下一痕薄红。
多半是她哪次忘了?卸胭脂,还乱用他的床榻留下的,这女人睡相向来?极差。
又在?床头的暗柜里?搜出了?她私藏的草菸叶——这也?是她一个屡教不改的毛病。
他端详了?菸叶一瞬,眉头越皱越紧。
真不知道这破叶子有什么嚼头。
她还将劣质的菸叶和他昂贵的令牌搁在?一处……呵,枉费他一番心思?。
叶叙川冷哼一声,啪地关上了?抽屉。
他像只细緻的犬类,四处嗅闻,试图找到屋子里?她留下的蛛丝马迹,的确找到了?不少,有些被他毁去,有些被他留了?下来?——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留下这些毫无意义的垃圾。
又不是当真非她不可?。
他坐下来?,拾起书本翻看,可?今日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海棠香,俗气又霸道,教人难以凝神,心浮气躁。
无端想起那?日她饱含愤怒,亮得?惊人的猫眼,恰如柔媚的海棠生出了?尖刺,冷不丁地想扎人一下,反而更显风情,勾得?人心中烧起燎原的野火。
不后悔留她一命,但却有些后悔那?日碍于脸面,没有把她按在?榻上好好惩罚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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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夏骧府上……
思?及此处,叶叙川心烦意乱。
罢了?,想这个作甚,反正夏骧这怂货也?没有碰她的胆子。
朝堂之事千头万绪,派去北周的使?臣还未择定,小皇帝的功课也?未考校,有的是比她重要的事。
叶叙川翻过一页书册,脸色阴沉,
养不熟的白眼狼而已,扔了?也?就扔了?,除非她苦苦哀求,不然他可?没有闲心捡她回来?。
*
叶叙川心绪如何,远在?夏府的烟年?丝毫不知,她只知道,自己拥有了?许多新烦恼。
自从进入了?这夏府以来?,好像全世界都忘了?她这号人似的。
夏骧和夏夫人住在?正院,对她不闻不问,她日日与叶叙川派来?的那?侍女大眼瞪小眼,偶尔想出去走走,均被侍女拦下,问起来?就说是夏大人的吩咐。
烟年?几度想问她:为什么不承认你是叶叙川派来?的人?跟他干很丢脸吗?
因实?在?被关得?闷得?慌,烟年?与其耐心商议,然而,侍女只有一句斩钉截铁的答覆:不行。
因前路未明?,叶叙川和夏骧的态度俱捉摸不透,烟年?不敢轻举妄动,倒也?安分了?几日。
这样一憋,愣是憋了?快一整个月。
岁末北风凛冽,金秋黄叶萧萧而落,只留光秃秃的树干。
烟年?听?了?一夜窗子咯咯的响声,第二天起来?一看,树干上已挂起了?薄薄的新雪,简陋的小院银装素裹,雅致明?亮。
她伸了?个懒腰,扫尽一秋的郁气,着手准备干活。
指着外头,对监视她的侍女道:「你看,雪好大,像撒盐。」
侍女冷漠道:「哦。」
「今日该是小雪吧,」烟年?掰着指头算了?算,忽然一笑:「宫中每逢小雪时节,总要设宴款待近臣,叶大人姐弟团圆,把盏言欢,我们却在?这里?孤孤单单地守院子,未免可?惜,不如你行个方便,让我们两人都出去透口气?」
侍女道:「不行。」
烟年?本也?没抱希望,被她拒绝了?也?不生气,反而拿出了?一只橘子,和气道:「那?就算了?,来?,吃个橘子。」
侍女本想推辞,忽然一愣:「这橘子是从何而来??谁送予你的?」
这一月来?,她严格把守着小院,防着烟年?作妖使?坏,自认干得?不错,陡然见她拿出了?个未过她眼的物?件,着实?大吃一惊。
烟年?把橘子塞入她手中,眯眼一笑:「小妹子,你道行还是浅了?些,这样办差事可?不行,来?,把橘子吃了?,姐姐指点你些做暗探的诀窍。」
第35章
这一天就在烟年的细作业务小讲堂中, 悄然流逝了。
那侍女?本不想听?,可烟年讲得实在引人入胜,且颇具道?理, 当她开始传授怎样贴屋顶潜行才不会被发现时,侍女?小?妹已经啃着橘子, 连连点头, 恨不能当场摸出沓纸记录下来。
「烟娘子懂得真多。」一日下来,侍女?对她由轻蔑转为钦佩:「娘子既有这份能耐,何不为叶府效力?叶大人从不亏待下人,说不定能将功抵过?呢。」
烟年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她顿了顿道?:「可我毕竟已效力了别家,虽有心投诚, 可叶大人将我不清不楚地束缚在此, 想必是不信我的罢。」
「何不递一个?投名状给叶府?」侍女?热心建议。
烟年眸光一闪道?:「也不是不可, 但眼下我与我的旧主已断了联繫,怕他们疑上我……」
她状若不经意地提起?:「若能出去见旧同僚一面……」
侍女?顷刻警惕,目光锐利三分。
烟年暗嘆, 是她心急了。
「……或许也不必特地出去一趟,只需送上一封信也可。」
忽听?前院一阵喧嚣。
烟年立刻把话题转移开去:「已经二更了, 府上还能来客?」
按理来说, 府上来客与否,同烟年毫无?干系, 可这回似乎颇有古怪,竟然来了个?跑腿的小?侍女?唤烟年到?花厅去,说有贵客前来。
烟年好心确认:「你是不是喊错人了?」
她是真心感到?疑惑,因?为?即使给夏骧一万个?胆子, 他也不敢拿叶叙川用过?的女?人出去宴客。
那小?侍女?急得恨不得架着她走:「娘子快去罢,咱们大人交代?了, 要穿得齐整些,带上琵琶……」
烟年一愣,旋即恍然。
她蓦地冷笑一声,抱起?琵琶,起?身欲走。
侍女?问道?:「娘子不装扮一二么??」
烟年瞥了眼铜镜中素淡的影子,冷笑道?:「女?为?悦己者容,若无?人倾心,装扮了又给谁看?怕是我荆钗布裙,憔悴不堪的模样,才能令他快意吧。」
*
夏府花厅狭小?,不过?稀稀拉拉放了几?只高凳,供着三桿光秃秃的寒枝子。
叶叙川气质太贵,往这破花厅里一站,与周遭格格不入,好在他不挑剔,还未等夏骧搬来新打的黄梨椅,他就已大摇大摆坐上最上首的座位。
他既已落座,夏骧也没法?子把他屁股抬起?来换个?好椅子……只能祈求这位爷坐得舒坦,坐得稳当,最好坐一坐赶紧走,别一个?不高兴把他的官职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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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骧战战兢兢地坐在下位,时不时偷看叶叙川一眼。
「不知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他小?心问道?。
叶叙川半阖着眼眸,带着醉意道?:「过?来坐坐罢了。」
夏骧差点昏过?去。
谁他妈信你是真过?来坐坐啊!
得不到?准确信息,夏骧内心崩溃,坐立难安,好在这时先前离去的小?厮突然回来了,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据张化?先所说,今日宫中设酒宴,叶叙川列席参与,席间饮了不少酒水,醉意朦胧时,太后娘娘点了一个?教坊司弹琵琶的乐伎作陪,叶叙川并未拒绝,却始终神色淡漠,不甚搭理那乐伎。
从宫中出来后,叶叙川突然令马车驶向夏宅,却未明说究竟来做什么?。
夏骧隐隐咂摸出一些味道?来——哦,琵琶,乐伎,他的破宅子……这不就串起?来了么??
*
作为?一个?贴心懂事的下属,夏骧立刻叫丫鬟去传烟年来。
而当烟年真出现在他跟前时,夏骧却沉默了。
这个?女?人只随便套了一身丫鬟装束,头髮扎成髻,素着脸,通身一样首饰都没有,就好像是刚睡醒起?来散个?步一样。
也太没眼力见儿了吧!
夏骧内心抓狂,难怪能被叶大人一怒之下发配到?自己这破宅子里……这当真是你消极怠工应得的啊!
烟年消极怠工,叶叙川也不遑多让。
这位爷瞥了她一眼,执起?酒杯抿一口,淡淡道?:「让她来作甚,撵回去。」
烟年闻言,抱着琵琶屈膝草草一礼,居然真的转身准备走了。
夏骧立刻道?:「烟年娘子,回来回来。」
叶叙川自顾自饮酒,烟年恹恹回过?头,俨然一副懒得伺候的模样。
夏骧抱拳作揖,一本正?经道?:「大人有所不知,近来府上的丫鬟们多有风寒,且粗笨不懂规矩,恐服侍不周,还是让烟年娘子来伺候大人酒水罢。」
烟年忽然发话:「我院里正?有个?侍女?,练过?武艺,身子骨硬朗结实,康健得很,与叶大人也是旧识,不如我去叫她来。」
夏骧险些被她气得吐血。
叶叙川究竟是从哪儿找了个?如此不识抬举的娘们啊?
叶叙川执杯的手一顿,嗤笑道?:「哦?你的侍女?怎么?与我有旧呢?」
烟年面无?表情道?:「大人们的安排自有道?理,妾不敢妄言。」
「我将你安排给夏侍郎,是送你来享荣华富贵,可你怎地宛如冰块掉入了醋缸里,模样如此寒酸。」叶叙川摇头道?:「我还以为?你真有能耐,在任何地方都能过?得好呢。」
那对温和漂亮的眼中染上刻薄的光,与朦朦酒意揉杂成一种贵族式的,不经意的嘲讽。
他生得好——眉目俊美,气度高华,即使是在刻薄时也不会令人觉得他盛气凌人,反而易生出自卑之心,好像自己存在污了他眼一般。
可烟年从不感到?自卑。
她对叶叙川的装腔作势,肆意嘲弄感到?不悦。
又来了,有完没完。
自己也算对叶叙川不错,就为?了一点破情报,白给他睡了那么?久,为?他弹曲子,费心哄他……情爱或许是假的,可她付出的心血与给出的身子是真的。
风月之事上,总是女?人吃亏,这些日子他损失了什么??一点多余的液体吗?
至于把她丢到?一个?胖子府上,还特地跑来欣赏她的惨样吗?
烟年一想到?他能和姐姐团聚宴饮,自己却死活无?法?回乡,更是怨气冲天。
她心里有火,且如今金盆洗手无?望,也不必再讨好着他,便冷冷道?:「夏大人对妾很好,妾作此打扮,无?非是为?旧日之情披麻戴孝罢了。」
「出来几?日,牙倒是尖了不少。」叶叙川笑容渐隐:「从前倒不知你如此伶俐善辩。」
烟年道?:「不及大人万一。」
两人言语间刀光剑影,火药味呛得夏骧心中直冒苦水。
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眼下这情形他岂能看不明白?
叶大人说是要赶烟年走,实则自从她进屋之后,目光就黏在她身上再未挪开过?。
烟年更是离谱,一个?芝麻大点的侍妾,竟然敢对叶大人出言不逊,想来眼前的男人对她来说极为?熟悉,熟悉到?叶叙川都摆不起?来谱,因?为?她压根不怕他。
夏骧头大如斗,连连催促烟年:「大人的酒空了,不如你去再斟一些。」
嘁,老马屁精。
看在他保下蒺藜的面子上,烟年板着脸孔,把琵琶往墙根随意一放,行至叶叙川身边,替他把酒斟了。
见自己费心寻来的烧槽琵琶,就被她随手乱扔,叶叙川面色也是一沉,黑如夏府厨房的破锅底。
俯首之时,烟年闻见叶叙川身上淡淡的酒味,和他本身清冽的气味混在一起?,更具成熟而危险的侵略性,且铺天盖地,无?孔不入,这令烟年心烦意乱。
她刻意往一旁挪了挪,胳膊打得笔直,避叶叙川如避瘟神。
叶叙川此时的脸色已近铁青。
许是今日饮了酒,他不像平时那般喜怒不形于色,所有不悦都明晃晃地放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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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只当他是空气。
他不悦什么??小?酒喝着,小?美人伴着,亲人在侧……自己才是真的惨,什么?都没有,还要被拉出来伺候人。
细细一闻,他身上还带着桂花香气,多半是方才在宴席上,曾有一个?抹了桂花头油的女?人侍奉了他。
高级的桂花头油,宫宴……可见服侍他的姑娘,多半是教坊司的乐伎。
烟年更加糟心,草草收了酒壶,准备告退。
可她方准备起?身,手臂却猝然被拉住了,回头一看,叶叙川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敷衍。」
他一扬手,方才的酒水统统洒在了庭前空地上。
眼见自己忍了老大委屈斟的酒泼了一地,烟年拳头都硬了,他究竟想怎样!
在她怨怒的目光中,叶叙川面无?表情道?:「连教坊司的女?人都知道?该坐在客人腿上,再将酒水一口一口哺给客人,你身为?行首娘子,难道?不知道?么??」
烟年愣住。
回过?神来的时候,全身的血都冲上了脸颊。
人怎会如此不要脸?都把她送人了还想着随时回来受用她!还当着夏骧的面!真把她当个?只供发泄的公用之物了么??
烟年气得七窍生烟,把酒壶往桌上一顿:「叶大人不嫌噁心吗?如此生冷不忌,对我一个?老鼠般的细作也能下得来手?」
夏骧一听?就知不对,赶紧寻个?藉口跑了。
「我何时嫌弃过?你。」叶叙川冲口而出道?:「倒是你……」
话一出口,他蓦地停下了。
约莫是后悔自己这话说得太酸气四溢,他顿了顿,随即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
「……唔,从前倒是嫌弃的,可方才与教坊司的女?子一试,倒也觉得别有滋味。」
他轻佻浪荡地一笑,活像烟年曾经接待过?的纨绔子弟:「你当我真非喝你的酒不可么??只是想着来都来了,教导你几?式罢了,女?子可盛酒液之处远不止一处,如你这般木讷无?趣,怎能替我笼络住夏骧呢?」
他復又轻声道?:「若是你做得不错,我或许可以考虑,让你回到?叶府,看几?眼你那废物属下。」
初冬的阶前结出寒霜,风并不太冷,可却像尖针一样捏着人心口戳。
泼出的酒已经干了,变作难看的一抹红。
大概是气到?了极处,烟年反而平静了下来,眼中怒火褪去,换做一种极致的破罐子破摔。
她不想忍了。
他大爷的,什么?任务,什么?金盆洗手……反正?也没了指望,她统统不在乎了。
他不放过?她,软禁她,还打算时时来用她的惨样下酒……那正?好,如他所愿。
烟年举起?小?银壶,往口中倒了一口酒水,俯身捧起?叶叙川的脸,将酒水尽数哺给了他。
酸涩酒水顺着她下颚落下,没入锁骨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梅色湖泊,衬着她玉质肌肤,靡丽如画。
唇齿相触,感受到?清浅气息拂在颊上,叶叙川周身终于松弛了些许,像刺猬收去通身的刺,露出柔软的肚皮。
或许他忙碌整晚,等的不过?是这一瞬。
男人饮了许多酒,颊上染上薄红,双目带着散漫的醉意,迷濛而渴慕地看着烟年。
清醒的叶叙川从不会露出这种目光。
一吻既毕,他扣住她肩头,急不可待地欺身而上,却忽然被烟年推开。
「回来。」他眼底微红。
面对这个?明显未得满足的男人,烟年一抹嘴,咬牙一笑。
「大人小?看妾了,这些伺候人的小?手段,哪儿用得着大人亲自来教。」
转身离去前,她冷冷道?:「不就是叫妾笼络这夏府么?,对妾来说一点也不难,大人便等妾的好消息罢。」
第36章
说罢, 也不顾叶叙川作何感想,烟年低身一福,随即拍拍屁股回了院落。
叶叙川派来的侍女想必刚得了新的指令, 这会儿坐立不安,举止侷促, 见烟年回?来了, 问她道:「娘子如何了?」
烟年看上去情绪极为平稳。
但正因为过于?平稳,反而令观者内心发毛,看不穿这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她拾起壶,给墙根下的植物浇上水,又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橘子, 对侍女道:「我还?剩个橘子, 给你吃罢, 吃完了我再同你讲讲做细作的精髓。」
烟年经常与她分?享水果,侍女不疑有他,接过吃了。
片刻后, 一股困意袭来,她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烟年扔掉花壶, 顺手?为她盖上了棉被。
「做细作哪有什么精髓?」烟年道:「先?学会拒绝陌生人给的零食好么。」
*
夏府贫穷, 只用?得起土墙,便给了烟年可趁之机, 因为富贵限制了那侍女的想像力,她根本不知?道,土墙若是摧毁方法得当,可以轻轻松松抠出?一个洞口来。
故技重施, 烟年扒开草丛,矮身钻出?, 与街角潜伏的燕燕打?了个手?势。
燕燕身份暴露,如今也被叶叙川的人严密看守起来,平时?只得由老周代为传递消息,这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出?来与烟年见一面。
久别重逢,人是物非,两人心里?俱是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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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燕燕道:「你怎么样?我看见叶叙川的马车来了夏府,可是来寻你的吗?」
烟年拍拍身上的尘土道:「是,他不打?算放过我,也不打?算放过蒺藜。」
燕燕并?不意外,只嘆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多事之秋,总要先?熬过去再说,皇城司近来捉了不知?多少?人下狱,有冤枉的,也有我们的同僚。」
「皇城司捉人,打?的旗号还?是捉北周细作么?」烟年问道。
燕燕摇头道:「老细作都藏得好,指挥使亦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前些日子摆了他们一道,皇城司忙了个空,大约也并?不太信任投奔去的几个叛徒了,近来都换了别的由头拿人。」
烟年沉吟:「如此一来,倒是稳妥得多了,我不是怕他们搜查蒺藜,怕的是让叶叙川察觉了我和蒺藜的真来路。」
「蒺藜被叛徒指认,本是必死的,这次硬被你保下,已是不易,指挥使对你擅作主张大为光火,但发完了火,还?是帮你料理了旁的枝节。」燕燕道。
「指挥使让你想想,下一步棋该如何去走,毕竟叶叙川绝非好相与……」
燕燕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因为叶叙川三字方从她口中脱出?,烟年的脸色顷刻扭曲起来。
由冷静的细作变成怒气上头的泼妇。
「他……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燕燕人怂,见状已憷了七分?。
「没做什么,找茬罢了,把我送了人,还?藕断丝连地想在旁人府上羞辱我。」烟年冷笑道:「我不就是算计他几回?,用?得着这么搓磨我吗?」
燕燕缩了缩脖子,心道这叶大人还?真执着,那么大个官儿,什么美人没见过,非逮着烟年一个薅,图啥啊。
烟年很明显是被气得狠了,平素的冷静荡然无存,语速不受控制地加快。
「……好啊,他既然非要嘴硬,敲打?我,逼我效忠于?他,那我照做便是,不就是勾人么,我勾给他看!让他知?道我宁可去勾搭肥猪,也不向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看看到时?候谁更丢脸!」
燕燕提醒道:「与上位之人别苗头,吃亏的总是咱们这种没根基的,不要意气用?事,。」
烟年周身冒火,斩钉截铁道:「不,我并?非意气用?事,我冷静得很,说不定我好好地替他笼络了夏府,他真的能放了蒺藜呢?」
燕燕愣住:「这怎么可能?你还?说你不在置气……」
烟年粗暴打?断她道:「这事你莫要再插手?,只需替我弄些暖情的药粉来,我再说一遍,我并?非意气用?事,蒺藜还?在叶叙川手?里?呢,我怎么敢乱来?」
「只是如今我四面楚歌,进退维谷,弄不好这辈子都要被耗死在汴京,与其任叶叙川羞辱,还?不如逼他认清心意,以情动之,搏上一搏。」
「这……是否有些冒进了?」
燕燕心知?肚明,不管嘴上说得多好听,其实烟年就是在置气。
至于?她为何如此失控……多半源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
烟年面对叶叙川,就如同一个愤慨的女人面对她的伴侣,而非一个细作观察她的任务对象。
这勾起了燕燕甜蜜的伤感。
她惆怅道:「烟年,其实不独是你为情所困……」
烟年怒道:「放屁,谁为情所困了?」
燕燕接着道:「近来叶叙川盯我们府盯得严,我与梁郎常常不得相见,只得在他做客府上时?短短地说上几句,大好年光虚掷,我与他皆极为遗憾……」
烟年自己?受了矬,看燕燕沉浸在爱情中的幸福模样,便格外堵心。
虽然也为她开心,但还?是很想在她的爱河里?排泄。
或许世间真有两厢情愿的爱,只可惜绝不存在于?自己?和叶叙川的关?系中。
呸,烟年立即摇头,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从相识第一天就尔虞我诈,互相试探的关?系,哪有滋生美好感情的土壤?
不拧掉对方的狗头就不错了,还?要什么你情我愿。
她拍了拍燕燕的肩:「做细作久了,真心便难以交託,能遇到一个倾心相许的人,算是极幸运的了,你好生与你那梁郎花前月下,我这儿不必你担忧。」
燕燕笑道:「好,等我有朝一日穿上凤冠霞帔,定要请你坐头排观礼。」
烟年冷笑道:「等我气死叶叙川,也要邀你去他坟头跳大神。」
*
烟年这回?被气得厉害,连午夜梦回?都是叶叙川傲得二五八万的影子。
她梦见自己?抱起琵琶,去到宫宴上演奏。
穿过重重帷幔,灯火通明,鱼丽宴起。
叶叙川就坐在高台之上,左手?揽着一个珠环翠绕的艷姝,膝上趴着一个清秀楚楚的少?艾,背后还?有雍容贵女为他斟酒,好不热闹。
那贵女斟着斟着,便与他缠吻在一处。
涂了鲜红丹蔻的手?指往上移,轻轻扫过他俊美的侧脸,好像一串爬动的瓢虫。
烟年噁心得恨不能自戳双目,却自虐一般地移不开目光。
——原来他真的很快活,没她在身边之后,他左拥右抱,只有更快活。
叶叙川还?耿耿于?怀她骗他一事,自己?骗了他不假,可难道他就多深情么?他早就知?道她不单纯,不也顺水推舟地容她接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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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两人心照不宣,各取所需,那自然也该好聚好散,凭什么把她拘在这里?坐牢。
叶叙川一边与女子亲吻,一边挑衅似的看她一眼。
这一眼如生了勾子,勾得烟年手?脚发颤,难堪至极,从梦中生生惊醒。
华宴猝然而终。
冷夜如霜,时?闻夜鸮鸣叫。
她抓起床头茶盏,往地上狠狠一掷。
黑暗之中,烟年喃喃道:「叶叙川,你最好别后悔。」
*
如此辗转反侧一夜,次日,烟年起了个大早,一扫前日郁恨,描眉画眼,破天荒换上了最显腰身的衣裳。
做完这些后,她一声不吭,推门而出?。
这回?居然未受到侍女的阻拦。
转念一想,大约是自己?昨夜太憔悴,叶叙川看了解气,觉得没必要接着关?她,于?是允准了她在夏府中走走。
正给了烟年可趁之机。
她眯眼看天色计算时?间,日头走到辰时?一刻时?,从衣服堆里?摸出?最轻软的手?帕,朝上面抹了几把海棠香膏,拎着出?门了。
行至夏府垂花门边鱼池,她假意观鱼,手?上微微一松,手?帕便随风飘出?了垂花门。
正飘到晨起去请安的少?年脚边。
夏修文乃夏骧长子,时?年十八,尚在科考的汪洋中沉浮,每日披星戴月去国子监读书?,唯有清晨要往来二门,去给长辈请安。
今日本是寻常的一天,不寻常的只有突然飞来的这方手?帕……
他并?未多想,弯腰拾起,不自觉在手?中捻了捻。
手?帕触感绵软,散发淡淡的海棠香。
「呀,」他听见女人惊诧的声音传来。
夏修文抬起头。
见到烟年的第一刻,他饱读诗书?的脑袋空空如也,一个形容词都掏不出?来,只余二字:惊艷。
女人着淡雅的雨过天青色褙子,梳简约妩媚的堕马髻,雪光映在她美艷的脸庞上,令本就腻白的皮肤更光润如玉。
隔着一道垂花门,她对他屈膝行礼,说不出?这礼与其他人家的小娘子有何区别,但就是格外婉转动人。
「夏郎君。」她柔声道:「可否将帕子还?给我?」
夏修文一呆,半天才回?过神,连忙把帕子递迴?去:「……抱歉。」
烟年接过,手?腕不动声色地蹭过他指腹。
夏修文脸顷刻红了。
*
那夜过后,叶叙川再也没有造访过夏府,许是年关?底下格外忙碌些,他没心思再来找她的茬。
又或许,那一晚他是喝醉了酒,才大半夜来夏府见她,毕竟按他平时?的高傲作派,是绝不会做出?如此有失品格之事的。
然而……不管他在想些什么,都无法阻挡烟年战斗的步伐。
她藉口工作,悄悄地引诱她最新的猎物。
夏修文心思单纯,从不涉足风月场所,自然也没见过烟年的手?段,烟年只略施小技,便成功使其晕晕陶陶,找不着北。
因为进展过于?顺利,竟然令烟年感到恍惚。
她有多久没有这么轻松地达到目的了?一月?一季?半年?好像去了叶叙川身边后,她就一直灰头土脸,接连碰壁。
由此可证,与其卖力工作,不如接对任务,没有干不出?的业绩,只有不动脑的细作。
为了金盆洗手?的明天,烟年再次咬牙,迎难而上。
第37章
「元夕灯会?」
夏修文面露难色:「我倒是无碍, 只恐你出不得府。」
这?些日子,烟年满口?胡编乱造,让夏修文真以为她是个出身卑贱, 被大人物抛弃的小侍妾,平时不得出门?, 日子艰难, 才对他一见倾心。
虽隐隐知?道这?样?的女子不是他该招惹的,但夏修文心中仍存着侥倖:古往今来救风尘的故事可不少,红拂女不也随李靖夜奔,成就佳话了么?
若不被人发觉,应该也是无碍的吧……
烟年也明白他心思, 在墙边装作替植物修剪枝桠, 隔着一面花窗, 用侍女们?听不见的小声道:「文郎不必担忧我,我自有法子出来的。」
「可是……」夏修文犹豫。
烟年轻声道:「我从前出身不好,在烟花之地度过了许多年岁, 年年都陪着不一样?的男人游览灯会,时刻曲意逢迎着, 未得一刻开怀。」
「我便一直想, 若有朝一日,我有了心仪之人, 一定要与他过一回畅快的元夕节,猜谜、赏月、放河灯,不求天长日久,只留下吉光片羽即可。」
她仰起头, 自花窗间隙露出清凌凌的双眼,乞求地望向窗外的夏修文:「就一回罢了。」
除了叶叙川, 天底下怕是没有人能抗拒这?一顾。
热血霎那间涌上心头,他重?重?答应道:「好。」
*
烟年出门?的方式很粗暴。
元夕当日,她对看管她的侍女道:「我今日需出府一趟。」
侍女几乎顷刻道:「不成。」
烟年奇道:「为?何?不成?叶大人亲自来府上敦促我,我近日颇费了些功夫,才将?夏郎君勾上了手,眼下正是让他死心塌地的好时机,怎么还不让我继续了呢。」
侍女卡壳,支吾半天,不知?如何?作答。
遇见烫手山芋,及时将?其甩给上级,这?是做下属最?基本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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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不敢定夺,颠儿颠儿地去联繫上司,果不其然,一时辰后,她碰了一鼻子灰,臊眉搭眼地回了府。
那垂头丧气的小样?儿,一瞧就是被大骂了一通。
烟年笑呵呵问道:「怎么说?」
「不成。出门?一事你便别想了,头儿说必须好好看管着你,不能让你逃了,也不能让你接触外人。」
烟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不让我逃,不让我接触外人?」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
「怎么?」侍女道。
「没什么,」烟年笑了一笑道:「只是想着,你在此处当差也颇为?辛苦,我还是安分些,不给你添麻烦罢。」
「来吃个金桔。」烟年从枝头摘下一只小桔子,放在侍女手心:「橘子过了季,幸好屋里还种着四季常绿的果树。」
侍女第一次遇到那么和蔼的任务对象,教她本事,还请她吃金贵水果……于是一边吃了那金桔,一边感动道:「谢谢烟年娘子体谅,唉,只希望大人早日将?娘子接回府中,这?夏府冷清,可远不如咱们?府上方便呢。」
烟年不语,拢着袖子微笑。
片刻后,侍女又一次沉沉睡去。
烟年站起身,洗净指甲缝中暗藏的蒙汗药。
「回府?你家大人还卯着劲儿与我置气呢,」烟年冷笑道:「正好,我有一顶帽子,不知?当送不当送他。」
*
月上柳梢,圆满地悬在天际,满城雪光与千万盏灯光交相辉映,将?汴京城照得明如白昼。
元夕之日,街上玉辇雕车,青牛白马,人流密集如织,好像整座城的人都走上了街头,相携穿行于华灯之间,笑语盈盈,暖香浮动,好个繁华的夜晚。
夏修文捏一盏花灯,忐忑不安地等?在约定之地。
同窗经过他身边,调笑道:「哟,这?是在等?哪家闺秀?」
思及自己等?的只是个卑贱的琵琶伎,夏修文顿觉丢脸,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何?她迟迟不来……莫不是在拿他寻开心么。
正烦恼时,忽地身后传来轻柔的唿唤,回身一看,竟是烟年。
她大概是一路奔跑而?来,脸颊上还带着红晕,风尘僕僕,分外惹人怜爱。
「抱歉,我来晚了,」她笑道:「出了些差池,好在都安排妥帖了。」
夏修文讷讷颔首。
烟年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只药师面具戴上,又给夏修文买了一只钟馗面具,提醒他道:「汴京识得我的人颇多,保险起见,还是稍遮一遮面罢。」
戴上了面具,夏修文心中一下轻松不少。
或许这?正是男人喜欢造访勾栏的缘由,他们?不需要对勾栏里的娘子负责,也不必以真情搪塞她们?,只需钱货两讫,便能买来一段惬意时光。
烟年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思?也识趣地不提以后,只开开心心拉他四下游玩。
两人嬉笑着逛过繁杂的灯会,汴京的富裕繁华在节日里显露得淋漓尽致,满街花灯争奇斗艳,千万条蜡烛在春夜中燃烧,照亮烟年狰狞的药师面具。
在行至一处合抱粗的姻缘树边时,烟年忽然停住了脚步,直直地看向前方。
夏修文顺着她目光看去。
树下散布着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其中有一对容貌颇佳,颇为?扎眼,女孩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笑得极甜,她身后站了一个儒雅清秀的青年人,穿青布长衫,正帮她把?红绸带繫到树上去。
烟年望着那两人,一言不发。
夏修文问道:「怎么了?「
烟年顿了顿,忽然一笑:「文郎去帮我买些丸子可好?」
*
眼见夏修文前去排得老长的丸子摊,烟年神色骤冷,向枝头的乌都古打了个手势。
夜鸮振翅而?飞,将?一片叶子衔去燕燕身旁。
燕燕犹豫一瞬,也寻了理由打发了她那情郎,趁其走开的当口?,跟随乌都古拐过暗巷。
烟年早已在此等?着她。
「烟年,你怎地出来了!」燕燕压低嗓音,满面担忧:「此处人多眼杂,被旁人发现了怎么办?还是快回去……」
「我行事向来有数。」烟年道:「倒是你,与谁私定终身不好,找了个登徒子,一边与你花前月下,一边还在留意路过的姑娘。」
燕燕嘆了口?气:「烟年,我知?道你不喜欢梁郎,可也莫要这?样?编排他呀,他不过是怕人潮太汹涌,与我失散,才格外紧张些呢。」
烟年眼前一黑,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看看是个什么构造。
「我至于编排他?燕燕,我见的男人多了,知?道什么样?的才值得託付,你这?个着实不像样?,还是同我回北周去吧,起码再?挑上一挑。」
「放心。」燕燕脾气好,依然笑眯眯地,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心,竟然反过来安慰烟年:「回了故乡去,你自会遇到淳朴热心的北方郎君,到时候,你便不觉得天下男子都不堪了。」
燕燕坚决至此,烟年反而?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在红袖楼见过多少痴男怨女,她早已数不清楚,自是知?道旁人越是阻拦,小鸳鸯就越是容易结下更深的情谊。
「你自己拿捏着便罢。」
烟年深吸一口?气:「不过还须要留个心眼,男子与女子不同,他们?鲜少真心投入,若是太殷勤,往往是有所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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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笑了笑:「烟年,我懂你替我操心,自爹娘走后,这?么多年,我在世?上一直孤苦伶仃,所幸还有你和翠梨顾念我,可身处深宅大院中,不得与你们?常常相见,到底孤单。」
「梁郎不见得很好,可他愿意陪着我做琐碎之事,共赏汴京盛景,给了我此生未有的松快时光,所以,即使他另有所图,我也认了。」
*
回到灯会上,夏修文正四处寻找烟年,烟年不动声色绕到他身后,笑嘻嘻拍他一记:「文郎,我在这?儿。」
「你去哪儿了?」夏修文问道。
烟年平静地扯谎:「方才见外头有人卖风筝,样?子扎得漂亮,跟过去看了几眼。」
夏修文点了点头。递来一包饴糖:「丸子卖完了,只剩这?个,便买了些。」
烟年漫不经心敷衍着:「果然还是跟心仪之人过元夕才最?开怀。」
丢了一颗饴糖入口?,烟年仰头看了眼天色,冰轮自东山跃出,高挂绣楼檐头,此刻距她出门?已有一个多时辰,今日给的药不多,那侍女应当快醒来了。
「文郎你瞧,那儿有武舞呢!」烟年兴奋地一拉夏修文的袖子:「咱们?去瞧瞧!」
夏修文嘴里的撒子零食还没咽下,犹豫道:「前些年拐子猖獗,今年武舞沿路均有禁军值守,会不会被认出来?」
烟年道:「怎么会呢,我们?戴了面具呢。」
她拉着夏修文逆人潮而?上:「难得敞开玩耍一回,岂能辜负良宵?」
她直直往前去,与值守的禁军擦肩而?过。
叶叙川还有多久会查出她行踪?或许还需一刻钟,或许小半个时辰,又或许他现在已经知?晓了,正倚在某个高阁的一角,幽暗地注视着他们?。
武舞的队伍从面前喧嚣而?过,烟年假作羞怯之态,半靠在夏修文身侧。
鼓点在耳边爆炸,戏子们?的汗融去凛冬的积雪,天色被灯火照成绯色,看不清星星与月亮,宛如一个疯狂的梦境。
在梦境的最?后,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灯火与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
烟年回过头,嘴角挂上淡淡的笑意。
然后对夏修文轻声道:「抱歉,得罪了。」
夏修文不知?她为?何?突然道歉,正想问个明白,一只柔白的手拨开他的钟馗面具,轻轻点在他唇畔。
烟年把?面具翻了一面当作遮挡,踮起脚尖,慢慢地凑近他。
这?是……要吻他么?
夏修文手脚发汗,一动也不敢动,木桩子一般杵在原处,喧闹的舞乐声皆成了背景,天地间唯有面前这?个女子是真切的。
海棠香越发浓郁。
嗖!
破空之声袭来。
夏修文狠狠一惊,睁开眼时,只见烟年手中的面具已被射了个对穿。
羽箭尾翼尚在颤抖,彩绘钟馗的面孔分崩离析。
碎木块坠地的声音突兀无比,靠得近的女客双目圆瞪,发出惊惶的尖叫:「有刺客!快逃!」
「怎么回事?」「何?处有刺客?」
汴京承平日久,不识干戈,一箭飞来,人群瞬时炸开了锅,一时间众看客四处流窜,女人的哭声,孩子的尖叫,男人的骂声不绝于耳,间杂着皇城司与禁军们?声嘶力竭的吼叫。
「都停下!踩着人了!……」
纷乱之中,烟年勐然抬首,精准望向滨水高阁之上。
修长的影子凭风而?立。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依旧能看清叶叙川衣袂上绣着的鹰,张牙舞爪,怒目金刚,恰如他的人一般阴冷可怖。
他手中长弓弯如满月,箭心直指她眉心。
烟年无声地挪动嘴唇,嘲讽道:竖子。
此刻夏修文终于反应过来,不管不顾地去拉烟年的手,试图把?她带走,口?中急切道:「快走!这?儿不安全?,有人乱箭伤人了……啊!」
弓弦骤动,羽箭近乎贴着烟年的皮肤掠过,以狠辣的力道刺破夏修文拉扯她的那只胳膊。
青布袖鲜血淋漓,少年人的惨叫撕裂了烟年的耳膜。
「疼……疼!救命!救命!」
奔来的看客吓得呆傻,哭号道:「杀人啦!快来人吶!有人受伤啦!」
烟年无动于衷,仍死死盯着高阁上的影子。
他又搭箭上弦,指着她眉心。
燕云之地人尽皆知?,叶叙川擅弓马,箭无虚发,有百步穿杨之能,既然能一箭射穿十丈之外的面具,射伤夏修文的左手,那自然也能一箭取走她的性命。
月下闪过微茫,这?箭向烟年刺来。
烟年不闪不避。
咻——
箭尖插入她身前泥土中,尾翼颤抖。
连出三?箭后,高阁上的影子将?长弓扔给属下,转身离去。
戾气灌满他的黑金披风,他向烟年投来冰寒澈骨的一眼。
烟年稚气地一笑,犹如恶作剧的孩童。
第38章
禁军押烟年与夏修文回衙门审问。
夏修文胳膊上淌着血, 浑身不住颤抖,犹如惊弓之鸟,烟年见他实在?可怜, 轻声安慰道:「莫怕,叶大人不会杀你, 顶多打你一顿。」
「他虽行事狠绝, 却也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待他日后查明你我二人间清白,作为补偿,会送你一桩不错的?差事,你不是常说为了报效朝廷, 你愿肝脑涂地么?我便送你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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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修文被烟年一席话绕得晕头转向, 不是利用他吗?怎么到了她嘴里反而变成为他好了?
他颤颤巍巍抬手指向她:「你……你究竟是何人!」
烟年拢袖淡笑:「文郎这话问得有趣, 我不过芸芸众生中?一个?平常人罢了,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名号。」
「非要说的?话。」她道:「大概是被叶叙川遗弃的?宠物吧。」
才?到?禁军府衙,就见到?了老熟人张化?先, 他守在?门口,一脸烦躁, 手指不住地敲击腰间剑柄。
烟年对他点头问好:「张校尉。」
「烟娘子, 这边走,」张化?先指引道:「去最里头的?那间屋子。」
「叶大人在?等我么。」烟年笑了笑:「看来我今日做得不错。」
张化?先龇牙, 恨不得把她这破嘴缝了算了,省得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平白为他添加工作量。
*
长?廊幽冷寂静,飘着几盏艷艷的?红灯笼, 随风打?着摆子,投射出?忽明忽暗的?阴影, 三两士兵在?两侧值守,铁甲阴森,令这条长?廊走起来像是通往地狱的?小道。
行至尽头,她抬手轻叩门扉。
不及主人答应,她便推门而入。
这处约莫是一间不常用的?休憩之所,放置软塌,书桌,高椅,和一架明亮的?烛台。
叶叙川背对着她,已换下了黑金长?袍,正慢条斯理地卸下拉弓所用的?护具。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蜡烛偶尔迸出?火星的?轻微响动。
两人久久无言。
其实有时风平浪静比雷霆万钧还要恐怖,因为你猜不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烟年走上?前?,坦然跪倒,低首道:「见过大人。」
一枚帕子轻飘飘落在?她面?前?。
叶叙川冷冷道:「来见我之前?,先擦干净这一身男人味,闻着噁心。」
烟年拾起帕子叠好,不疾不徐道:「大人命烟年笼络夏府,烟年照做了,却被大人射了三箭作为警告,烟年实在?困惑,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还请大人示下。」
「又想凭装傻充愣矇混过关么,」
叶叙川低下身,骨节分明的?右手扼住烟年纤细的?脖颈,面?色沉如千年寒冰。
「我分明是将你送给夏骧,你怎么却挑了夏家的?崽子下手?」
夏家的?崽子?烟年眉头微舒,觉得好笑——他甚至不记得夏修文的?名字。
她瞪着眼?,装出?恰到?好处的?茫然无辜。
这无辜显得叶叙川的?怒火那么苍白无力。
她道:「请大人宽恕我自作主张,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夏大人阳虚多年,吃了药也不中?用,夏公子却是正值妙龄,为人真诚热切,不需多费心撩拨,便能得手。」
「真诚热切。」叶叙川短促而嘲弄地一笑,分明听出?了她的?暗讽:「不过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脑袋空空,天真愚蠢,便是把他叼回了窝中?,又有什么用?」
「他在?国子监读书,功课极好,我的?旧主曾说他有探花之相。」烟年道:「大人,细作伏底动辄以十年、二十年记,放出?长?线才?能钓到?大鱼。」
「此类劣等之材,面?貌丑陋,模样不堪,你也下得去嘴?」
烟年仿佛听见什么奇怪的?论调,眸中?满盈困惑。
半晌,她偏过头,以鬓角轻轻蹭着叶叙川掐她脖子的?手,妩媚的?猫眼?斜睨着他,低声道:「不过是一个?任务罢了,我可以来引诱大人,自然也能引诱夏郎君,色相之下,皆为肉体凡胎,又怎么会下不去嘴呢。」
叶叙川忽然怔住。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嘶哑难听。
「你怎会愿意。」
「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为何宁可去亲近一个?愣头青,也不愿意找他来求饶?
为何?
烟年低声道:「我本就是个?细作,生来就要替主子办事,大人救了蒺藜的?命,我自然要一心忠于大人。」
她坦然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面?前?。
是一只小瓷瓶,上?面?绘了一朵明艷的?海棠。
她拔开盖子,一缕淡香飘过两人鼻端。
只一嗅,叶叙川便认出?了这东西。
是一年多前?,烟年偷换长?公主的?暖情酒时,往里面?多加的?那一味药。
她今天为何随身带着这瓶药粉?
只思忖了一瞬,他勐然意识到?了烟年带着这药的?原因,再?想叫她闭嘴已经晚了,烟年双唇一开一合,缓缓吐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字句。
「以色侍人罢了,这身子怎样给了大人,便可怎样给旁人。」
她眼?角眉梢沾染上?阴郁慵懒的?气韵,好像任人揉搓的?泥巴,没有形状,反而不好掌控:
「都是为了成就大业,烟年义不容辞,乐意之至。」
*
好一个?乐意之至。
寥寥四字如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抽在?叶叙川脸上?。
烟年向他摊牌过后,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回定要给她一个?难忘的?教训。
所以将她丢在?夏府里不闻不问,只在?微醺时放任自己来见过她一次。
那日夜里月光幽冷,她的?脸色却比月光还要寒凉,披一身寒酸的?素衣白裳,他只瞧一眼?,就看出?了她过得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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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过得不好,为何还不来求他放过她?
他不明白烟年在?倔些什么,她不是最擅长?低头的?吗?一个?细作,如果连虚情假意,阳奉阴违的?本事都没有,怎会被委以重任,派到?他身边来?
可或许他想错了,大错特错。
平素柔弱得像蒲苇的?女?人,这回居然生出?了一点骨气,梗着脖子同他顶嘴,死活不愿低头,甚至闷声接下了他的?安排,真的?转头去勾引夏家人去了。
她干脆利落地豁出?去,进退不得的?人换做了他。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残忍的?事实。
——对烟年来说,自己与夏修文毫无区别。
她是一枚钉子而已,哪里有心。
只要告诉烟年这是任务,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勾引任何男人。
他自以为能完全?掌控着她,可事实上?,若不是因为这该死的?任务,或许她不会多看他哪怕一眼?。
往昔温情脉脉的?假象一朝破碎,叶叙川只觉一把钝刀割在?臂上?,令他掐烟年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自己简直自作多情到?可笑。
她怎么可能来求他?
眼?前?这个?女?人一丁点也不在?乎自己,她只是嘴格外甜,细作功底格外精湛罢了,伪装的?深情之下是一面?荒芜的?空洞。
可笑他自以为将她拿捏于股掌之中?,恩准她留在?近旁,到?头来却一无所知地栽入了她的?陷阱。
眼?前?的?女?人温驯地跪着,天鹅般的?颈子微微扬起,血脉在?他手下勃勃跳动,一下,又一下。
她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瞳中?倒映出?他的?愤怒、无措、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痛苦。
他应该掐死她,把她的?尸身挫骨扬灰。
他对那些胆敢骗他的?人,不是一贯这么做的?么?
叶叙川眼?里染上?赤红,手指逐渐缩紧。
母亲死前?告诉过他,世事艰难,邪佞当道,想佑护看重之人,必须逼自己强硬狠辣起来,因为唯独没有软肋的?人,才?能无坚不摧。
母亲去世时空洞的?目光,与烟年的?目光相叠,她们两人何其相似,只是母亲是对这个?世道绝望厌憎,烟年呢?她的?空洞是无知无情。
——或者是说,仅仅对他无情。
感受到?喉咙上?扼着的?力道时轻时重,似乎想掐死她,却一次又一次放弃,烟年感到?无比的?畅快。
她简直想哈哈大笑。
叶叙川鲜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让人忍不住镌刻在?心里永久珍藏。
多稀罕啊,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叶枢相为了一个?小细作失控,被逼到?城府尽失,罔顾体面?,难堪到?甚至想杀掉她。
他口是心非、性情恶劣,看似掌控一切,却是更?加在?乎的?那个?。
烟年连日的?憋闷终于释怀了些许,原来她的?直觉并没有错。
「大人狠不下心吗?」她温柔道:「真是可惜呢。」
*
良久,他才?稳下心神,缓缓移开了手。
他冷冷道:「看来让你继续做细作,反而令你如鱼得水了,是我失策了。」
烟年顺着他的?话猜道:「难道大人并非想让我笼络夏家人,只是想噁心我,折磨我而已?」
叶叙川目光沉郁,暗含平静的?歇斯底里。
「当然。」
「你今后不必再?待在?夏府了,想必你的?主子也更?乐意将你安插在?我身边。」
烟年看了眼?这药,又探询道:「大人的?意思是,让烟年接着服侍大人左右?」
她自嘲道:「大人当初毫不容情赶我走,烟年还道大人是厌弃了我,如今看来,大人并非我以为的?那样无情。」
「莫要误会了。」叶叙川垂眸道:「我还没有腻了你,这么放过你,未免可惜。」
他挑起烟年花了妆的?芙蓉面?,淡淡道:「这么美的?皮囊,还是枯死在?我的?宅院里好,便别出?去兴风作浪了。」
那瓶暖情的?药粉又回到?烟年手中?,叶叙川道:「这药的?药性甚烈,与其千方百计地下到?男人的?酒壶中?,不如给你自己用了去,往后在?榻间也能少吃些苦头。」
烟年慢慢握紧药粉,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大人想错了。」
烟年忽然直起了身,扬手丢弃了药瓶。
叶叙川眸光骤然一厉,闪电般出?手,将她双手锁在?身后。
药瓶咕嘟嘟滚出?数丈远,轻轻撞在?壁角,发出?一丝微弱的?响声。
药瓶滚落的?瞬间,烟年欺身而上?,双唇贴上?他领口露出?的?锁骨。
叶叙川的?唿吸登时乱了频率,喉结抵着烟年鼻尖上?下一滚。
烟年温柔地啄了啄他的?喉结,含笑道:「我伺候大人是心甘情愿,用不着这劳什子。」
「大人饶过我好么?」
她清婉地哀求着,身段如蛇,秀眉微蹙:「烟年知错了,从今往后便死心塌地伴在?大人身边,就算大人赶我走,我也要死皮赖脸地留下。」
她态度软化?得太快,令叶叙川无所适从,像巫山出?岫的?薄云,时晴时雨,过路的?凡人捉摸不透,不小心便步入了她的?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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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那么鲜活明艷,爱恨嗔痴都动人心魄,轻轻地吻着他最脆弱的?部位,他想推开她,却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良久,他才?机械地抬起手,试图推开她:「走开。」
「不成,」她像个?小孩子般耍着赖:「大人别赶我走。」
这对话何其幼稚,但叶叙川却奇异地松弛下来。
他熟悉的?女?人回来了,正在?他怀中?主动认错,身体柔软如海棠花最娇嫩的?一瓣,不动声色熨平他心中?烦躁。
既然她诚心,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原谅她……
烛火摇曳,叶叙川垂下眼?,揽过烟年后脑,低头欲吻。
忽听烟年幽幽道:「叶大人,夏郎君的?味道如何?」
第39章
叶叙川自?幼反应极快, 族中老人贊其有鹰隼般的敏锐,故而每回围猎都可拔得头?筹。
他此生从未有过那么迟缓的时候,花了足足一息的功夫才听清烟年说了什么。
她?问他——夏修文的味道如何。
轻轻一句话掷下, 把叶叙川的绮念撕得粉碎。
他如被毒蝎触到?一般猝然清醒,气得七窍生烟, 狼狈推开烟年, 恶狠狠道:「你是不是疯了!」
大概她?真的疯了吧,烟年木然侧过脸,以?指腹抹过自?己嘴唇。
可是不疯一回哪有生路?她?还有许多未竟的愿望,想回北周去,想见?到?姐姐, 想在渖州东郊开一间小小的菸叶铺子, 打马从玉门外行至室韦的千山万林中, 风会灌满她?的窄袖,乌都古站在肩头?,每一根翅羽都是自?由的。
被软禁在夏府有什么意思?不挣扎到?最?后?一刻, 她?绝不会甘心。
今日以?做出?多般出?格之举,无非就是为了试探一件事。
而眼下看来, 她?或许赌赢了。
「大人还愿意吻我?, 分明对我?还有几分在乎。」
烟年平静的眸中终于燃起恼火之色,她?用力一抹嘴道:「既然还有情意, 为何还要假意把我?推入别?人怀中?既然不喜欢闻见?别?的男人的气息,那为何还要一次次地来找我??在大人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人?」
「一派胡言!」一枚白?玉镇纸摔得支离破碎,叶叙川怒道:「谁对你有情?教?坊司, 南音坊,勾栏瓦舍里多得是才貌双全的女子, 你以?为你多特殊么!」
窗户纸破裂的瞬间,他被窥伺到?了惊慌无措的一面,所?以?急于否认一切,俊美的脸因吐字用力而扭曲,喉间发出?沙哑的怒音。
烟年踉跄起身,不管不顾道:「那大人何不去与她?们寻欢作?乐,非要来纠缠我?!」
「你与她?们不同。」
「究竟有何不同!」
「你背叛过我?,我?不喜欢轻易放过叛徒。」
「大人这恨竟比爱还长久,令大人抛却群芳,专程来审问我?一个小细作?。」
「你不该审么?我?让你待在夏府中,你却药晕了守卫,还跟夏家的崽子逛灯会,自?以?为是,行事乖张,可有半分细作?的样子!」
「都是大人的吩咐,我?不过依言照做,问心无愧。」
「你当真没有半点?私心?」
烟年梗着脖子道:「没有!」
叶叙川未再言语,只是盯着她?的眼睛。
烟年被盯出?一丝心虚。
她?也?明白?,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以?后?怕是很难再骗到?叶叙川了。
迎着后?者嘲弄而失望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愿弃暗投明,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却不愿被软禁在宅院里,每日只见?得到?四四方方的天,有本领也?无处施展。」
叶叙川冷冷道:「我?说过,我?不缺一个替我?办事的细作?,留着你并非觉得你可用,只是为了折磨而已,你胆敢背叛,本该受到?最?酷烈的责罚。」
「……但对你们这些?细作?来说,痛快一死反而是种解脱,不如把你天长日久地关?起来,让你也?尝尝樊笼之中的绝望。」
此话正踩中烟年痛脚。
她?不怕死,怕的是叶叙川囚着她?,耗光她?的时间。
想到?今后?再无金盆洗手可能,再也?回不去家乡,登时恨得牙痒。
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乱,她?指甲死死掐着手心,咬牙道:「阖族覆灭的确惨绝人寰没错,可这祸事却不是我?做下的,大人厌恶细作?,却迁怒于我?,对我?不公平。」
「有何不公?」叶叙川道:「莫非独独你出?淤泥而不染?」
「我?做细作?多年,虽常年探听消息,却未曾害过一人,来到?大人身边后?,更是没做过任何挑拨离间,里应外合谋害大人之事!」烟年道:「愿意投诚大人,一来是为换蒺藜生路,二来也?是钦佩大人人品贵重,愿尽心替大人办事。」
叶叙川冷笑道:「未曾听闻做细作?做到?光明磊落,清远雅正的,想救你那废物属下,有话直说便是,不必拐弯抹角地寻找託辞,因为你说得再多,也?无人会信你半个字。」
烟年立刻指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
叶叙川厉声道:「闭嘴。」
烟年陡然被喝断,愣了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
「你怕我?被一道雷噼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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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游般开了口。
「好,大人不愿信我?便罢了,可我?还有未明之事,想请教?大人。」
不等叶叙川开口,她?便不管不顾道:
「那三箭究竟为何而射?」
「为何不让我?接触夏郎君?」
「在派我?去夏府前,大人是否已经知晓夏骧不能人道?」
「难不成……大人竟有几分喜欢我?了?」
烟年语速越来越快,一大串带着浓烟的字符向叶叙川飞去。
叶叙川招架不及,失尽平日里的高高在上,本能地否认:「不。」
「大人为何不敢看我?!」烟年最?恨他这冷漠模样:「爱恨嗔痴乃人之常情,又有何不可承认的!」
「子虚乌有之事该如何承认?你以?为所?有男人都像夏家、宰相家崽子一样,合该为你神魂颠倒么!」
应答之间,他似乎迫切地想摆脱这难堪的境况,便越发口不择言。
他五指紧扣着桌子边缘,狰狞道:「那三箭不过是一个警告,告诉你莫要投机取巧,借着笼络的名义意图另起炉灶,东食西宿,与你以?为的争风吃醋毫无半分关?系。」
「我?无意另起炉灶,文郎温文尔雅,君子端方,我?知道我?不配。」烟年道:「他……」
她?口口声声唤夏修文的名字,还唤得娓娓动听,叶叙川只觉分外难以?忍受,也?不知这所?谓的折磨究竟折磨了谁。
「他如何?」叶叙川向她?逼近一步,把她?困在角落中,带着戾气的阴影笼罩下来,如被激怒的勐兽:「他君子端方,你自?知不配,怎么当初就敢来招惹我??打量我?是恶人,死有余辜,与你这口蜜腹剑的细作?极为般配么?」
烟年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作?此反应,也?不知脑中哪根弦一抽,居然道:「我?……我?是想着大人年岁长,歷尽千帆,自?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可夏郎君正值韶龄,性情温和体贴,我?不忍……」
刚说了一半,烟年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我?歷尽千帆,」
「他正值韶龄。」
四个音节从叶叙川口中平静地吐出?,他的眼中仿佛酝酿起吞噬一切的风暴。
「我?不是说大人年纪大!」烟年立刻道。
但此时已经晚了,她?所?做的一切补救都好像是欲盖弥彰,叶叙川陡然扣住她?手腕,一脚踹开门,不由分说把她?拉了出?去。
力道极大,几乎要把她?手腕掐碎一般,烟年吃痛,闷哼一声,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
红纸灯高挂,夜色中翻出?凄冷的光影,他拉着她?疾走过长长的迴廊,行至一间刑室前。
「大人,我?……」
叶叙川只用一个冰冷刺骨的眼?璍神,就使烟年闭上了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她?从未见?过叶叙川这般模样。
好像一条平静的疯犬。
他身居高位,平日里大多一副漫不经心情态,即使有不顺心之事,也?鲜少形于表面。
这让烟年有时候会忘了他真实的性情——阴狠毒辣,冷漠高傲,满手鲜血,被无数人咒过不得往生。
他想杀掉她?是吗。
双目仿佛失去了聚焦的能力,只木然扫过一件又一件刑具,长鞭、锈刀、凝着血的斧头?……烟年内心空空荡荡,一瞬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她?太累了。
十年来未有一刻解脱,全凭一股回乡的信念撑到?如今,她?不甘心被叶叙川记恨,困在这方庭院里,所?以?铤而走险,逼他正视对她?的感情。
她?最?了解男人,他们喜欢一个姑娘的时候,往往爱不释手,可要是厌倦了,也?同样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
七情六慾之中,恨意永远比爱意绵长。
——只要能逼叶叙川承认对她?有意,她?便可顺理成章地回到?叶府,继续做他的侍妾,待得他玩腻了她?,看在往日情份上,或许愿意放她?与蒺藜一条生路。
可眼下看来,她?怕是输得彻底。
高傲如叶叙川,怎会因几句挑衅而吐露真心呢?
哪怕他吐露真心,难道会放弃掌控她?吗?
终究是她?太幼稚,错算了一切。
*
一时心神恍惚,忽听后?方门扉传来声响,几名禁军提来了五花大绑着的夏修文,对叶叙川低声道:「依大人的吩咐,已将他带来了。」
「都下去。」叶叙川道。
禁军告退。
夏修文徒劳地扭动身躯,发出?呜呜的鼻音。
他不敢招惹叶叙川,只敢以?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烟年。
叶叙川轻柔地冷笑道:「你眼中的君子端方,不过如此,我?瞧着竟如一条虫子般噁心。」
夏修文也?算朝廷高品官员独子,叶叙川居然将其踩在脚下,如此折辱……
烟年不寒而慄。
他撕下夏修文口中塞的棉球。
后?者一得自?由,立刻声泪俱下地诉道:「叶大人!叶大人明鑑啊!是这妖女引诱在先,教?我?如何避过下人耳目!学生一时被蛊惑才犯下大错,求大人饶命吶!」
夏修文一面把过错尽数推给烟年,一面扭动身躯匍匐在叶叙川脚下,叶叙川仿佛触到?了脏东西般,皱眉挪开了半步。
第85页
烟年惊惧:「你究竟想做什么。」
「让你瞧瞧你的眼光有多差。」
说罢,他当着夏修文的面揽过烟年,抵在满墙刑具前,重重地吻了下去。
第40章
烟年一愣, 错愕地瞪大眼,正与他灼灼燃烧的目光相对。
这目光挑衅、恶劣,带着浓浓的侵占欲, 唯独没?有柔情蜜意,像是野兽标记所有物, 一旦归自?己所有的东西被人觊觎, 他会撕碎一切潜在竞争者。
或者是……当着对方的面占有她。
嘴唇被无章法地吮吸,他的味道充斥了她整个口腔,烟年被吻得腿软晕眩,换气间?隙嗅到了淡淡的酒味——难怪他今夜格外疯魔,酒是极具破坏力的东西?, 会释放出人最阴暗的一面。
前襟散开了数寸, 一阵凉风吹过, 烟年骤然清醒。
「放开我!」她狠狠推开叶叙川,尖声叫道,后者只给?了她一刻的喘息之机, 又掐着她脖子?把?她拉了回去。
「放开?」他咬牙道:「想得真美。」
烟年大为惊怒,抵死挣扎。
红袖楼里待了那么多年, 什么烂事没?见过?叶叙川向来蛮横, 但从?未像那些噁心男人般罔顾她意愿,不管不顾在外?人面前乱来。
衣带散落, 男人轻而易举地掌控她,如?同掐碎一朵脆弱的花。
烟年与嫩生生的小姑娘不同,她是熟透的果?子?,轻轻一捻就能滴落甘甜汁水。
夏修文呆住, 怔怔地望着叶叙川背影,以及他腰边斜出的一截罗裙。
他们在……这是……
童子?鸡哪见过这等浮靡荒唐, 脑中轰地一声炸开,周身的血向某处涌去。
叶叙川唿吸纷乱,眸光暗沉,忽地回首,轻蔑而恶意地瞥了夏修文一眼。
如?同宣告占有。
「给?我滚开!」
被逼到绝境,烟年终于?藏不住暴躁本性,用力地推开他,抓了衣裳裹住身子?,厉声道:「杀千刀的竖子?,你想杀便杀,何?必以此下作手段羞辱于?我,若再继续,老娘化身厉鬼也不放过你!」
「不装了么。」叶叙川抹去唇边鲜血,狠戾笑道:「生前色厉内荏,哪怕死后化作厉鬼,又能多出什么能耐?我手下冤魂不计其数,你还排不上名。」
「叶叙川,你是不是疯了!」
「我是疯了,」叶叙川笑道:「可怜你今夜要与一个疯子?度过了。」
「不是说?倾慕于?我,不可自?拔吗?不是费尽心思想要我多看你几眼吗?如?今得偿所愿,为何?还不高兴了?」
他喃喃道:「既倾慕于?我,就在他面前证明?给?我看,让他死心。」
「你无耻至极!」烟年怒喝。
他们像兽物一样喘着粗气对?峙,一步也不愿退。
烟年脸皮厚不假,可心中亦有底线,握紧壁上悬挂的长鞭,打定主意,如?果?叶叙川敢在夏修文面前强迫她,她会把?他手骨抽碎。
正当?烟年做好最坏的准备时,叶叙川却忽然转过了身。
她握鞭的手略松。
果?然……又是在吓唬她。
还没?等心情平復,她见到了十分难以描述的场景:叶叙川抬腿踹了夏修文一脚,长靴在某处碾过。
烟年眼神儿不好,但那个部位……
夏修文的惨叫充斥了整个囚室,烟年终于?看清,眼皮子?狠狠一跳。
叶叙川嫌弃道:「见人亲吻都能如?此,可见的确毫无定力,易被勾引。」
「心绪这般庞杂,如?何?读好圣贤书报效国朝?」叶叙川道:「不如?帮你除了这烦恼根。」
夏修文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加之剧痛,竟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烟年无动于?衷。
「不求我放过他?」叶叙川笑道:「你不是最喜欢替旁人求情么。」
「我若替他求情,大人才当?真要废了他罢。」
叶叙川笑容淡去:「怎地又变回了大人,不直唿姓名了?」
烟年不语。
略冷静些许后,格外?后悔方才一时激愤。
她定是昏了头了,居然把?叶叙川骂了一顿。
冲动是魔鬼,西?方俚语诚不我欺……都怪叶叙川,无故发什么疯!
接下来该怎么办?
烟年的脑袋徐徐开始运转,但眼下这糟心局面,实在……即使是指挥使亲至,怕是也想不出怎样破局了。
叶叙川这狗东西?压根没?有弱点,即使有,他也不会允许自?己按着这弱点碾压。
烟年心中绝望,将手中长鞭揉了又揉。
两人地位云泥之别,他坐拥庞大势力,手握蒺藜这份筹码,她却一无所有。
本以为逼他承认对?她的情意,能换来一些额外?的好处,可叶叙川实在是不好拿捏,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性情——毒舌且暴躁,还很爱骂人……
算了,烟年闭上眼,毁灭吧,累了。
叶叙川见她如?此情态,便知这女人不敢再作妖,从?鼻端凉凉地哼出一声,命人抬走?夏修文。
禁军兵士阖上房门后,他才缓步向烟年踱去。
长靴轻蹭过裙摆,烟年不自?觉地后退。
如?山的阴影罩在她身前,最后退无可退。
叶叙川的恐怖之处不在于?他手段狠辣与否,单单行事狠毒,气势骇人,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他最吓人的是他掌控一切的能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怎样的攻心之计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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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的手指触到她下颌,犹如?置身冰窟雪洞,叶叙川的声调比他的指尖更凉薄。
「你做事一向谨慎,可见英国公府将你教得不错,今日不管不顾胡闹一场,究竟所求何?事?」
烟年低声道:「……无事相求。」
「撒谎。」他捏起烟年脸颊揉搓:「你煞费苦心,逼我承认对?你有情,打算以自?己为筹码谋得退路,是这样么?」
都猜到了还问她做什么?烟年痛快承认道:「是。」
「下回再教我知道你让年轻男人靠近身边,我不介意让你那属下多吃些苦头。」叶叙川淡淡道:「我应当?告诉过你,在我玩腻你之前,你若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日子?就不会像如?今这般松快了。」
烟年脸色灰败,好像被抽走?了全部生气。
她下唇微微哆嗦,终于?问出这句话:「叶大人,你为何?总不愿放过我。」
「为何?要放过你?明?明?是你先来招惹的。」
他轻轻抚摸着烟年略微凹陷的侧脸,眸中全无情绪,淡漠戏嚯,如?生杀予夺的神祇。
「寻找玩具可不是件易事,」他薄唇微掀:「难得有个趁手的,若不把?它玩坏玩脏,那该多无趣啊。」
此言既出,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烟年才道:「愿赌服输,我这便回夏府去,大人今后怎样玩弄都无所谓,我再无怨言。」
「不必急着走?。」叶叙川道:「我喜欢识趣的女子?,或许你苦苦哀求一番,我能……」
烟年打断他:「不必了。」
青楼出身的女人,总是对?白票格外?敏感些,她倒也没?那么贱,上赶着被人免费玩弄。
叶叙川脸色又是一沉,冷笑道:「不知你还有这般骨气。」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并非皇城司的卫兵,而是一直守在外?头的张化先。
他瞟了眼烟年,附到叶叙川耳边迅速说?了两句。
叶叙川眉头微微一皱。
「拦在衙外?。」他吩咐道。
张化先略一犹豫道:「怕官家那边不好应付。」
消沉不过片刻后,听得官家二字,烟年该死的职业病又犯了,伸长耳朵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外?头喧闹声越发激烈,好似两拨人马剑拔弩张,下一刻,门被礼貌地叩响,一道尖利的内侍嗓音高声道:「官家手谕在此,请枢相交出反贼,肃正风气!」
烟年吃了一惊,望向张化先,心道奇哉怪也,怎么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呢?
张化先狠狠瞪她一眼。
烟年这才意识到,不对?,在座唯一的反贼是她自?己啊!
好生奇怪,她和皇帝无仇无怨,小皇帝抓她干什么?再说?他天?天?挨叶叙川的训,怎么敢和他舅舅叫板?
仔细一瞧,那内侍眉目俊俏,身形魁梧,好像那日曾在叶朝云的太后寝宫里见过一回。
叶朝云……
烟年恍然大悟。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姐弟俩你方唱罢我登场,都卯着劲儿跟她过不去!
*
原本这事不由叶叙川亲自?料理,只需张化先上阵即可。
可皇帝手谕一出,张化先自?觉跪地,坦然装死。
——这不是他该掺和的破事。
烟年见他与叶叙川都跪下接谕,便也照样跪下。
张化先瞪她,她亦对?张化先翻了个白眼。
把?张化先气了个够呛,当?下便想劝叶叙川把?她交出去算了,难道还留着这祸害过清明?吗?
叶叙川接了谕,拂衣起身,淡淡道:「官家有令,臣自?当?遵从?,可是这女子?乃是臣手下的人,近日差事办得不好,臣与她还有帐要算,待得解决之后,臣再亲自?将其送至狱中,如?真叫臣查出她里外?勾结,图谋不轨,不用脏太后娘娘的手,臣会亲自?了结她。」
那内侍道:「太后娘娘忧心国事,此番缉拿烟年娘子?,是要拖回去亲自?审问的,为此特特向官家请了谕,还请枢相莫要为难我等。」
烟年困惑:叶朝云为何?如?此执着于?抓走?她?
「捉拿细作,乃是禁军衙下皇城司的职责,」叶叙川道:「我尚不知何?时归了宫中管辖,待我明?日入宫觐见问清始末后,再做定夺罢。」
内侍几度要求带走?烟年,都被叶叙川不咸不淡地拒了去,眼见差事办不成,他也有些着急起来,尖细的嗓音像刀尖划过银盘,气急道:「枢相是想抗旨么!」
叶叙川颇为诧异:「中贵何?出此言?我何?时不尊上谕了?」
内侍还想说?什么,叶叙川不耐烦地一摆手:「张化先,送一送中贵人。」
以他的性子?,能与这傻内侍掰扯那么多句,已?是给?足了对?方面子?,所以,他半点不认为自?己有不敬之处。
终于?轮到张化先出场,他架起那内侍,口中道:「贵人慢些,仔细地滑。」
「大胆!谁跟你仔细!」
内侍在内苑里耀武扬威惯了,碰到个不把?他当?回事的叶叙川,险些气出了个好歹,竟然挣开张化先,自?行去攀扯烟年。
「哎!贵人做甚呢,不要命啦!」张化先赶紧拉他。
烟年一晃神,不慎被那内侍抓住了胳膊,骇得勐然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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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忽听一声惨叫,内侍抱着左手滚倒在地,涕泗横流,扯着嗓子?高声哀嚎。
「杀人啦,杀人啦!太后娘娘救救小的!」
叶叙川收回剑柄,云淡风轻道:「不过是手骨碎了罢了,今后生活无碍,只是难以施力,有些事便不能做了。」
那内侍脸色灰败,颤抖着捂住指节,看向叶叙川的目光中含着刻骨的恨意:「你……你这狗贼!」
「谁给?你的胆子?,敢碰我的东西?。」
叶叙川平静之中暗含戾气,踩着他手指碾了一碾,微微笑道:「折了一个你,我自?会另为太后娘娘寻来指上功夫出众的内侍,你尽可安心地滚。」
此话太刻薄,内侍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老血,昏了过去。
烟年知道叶叙川不喜欢旁人碰她,可当?场看见他踩碎内侍的手骨,还是骇出了一身冷汗。
好生兇悍。
只是为何?特特废掉内侍的手指?
烟年略感怪异。
但看到内侍那双手生得格外?修长,她俏脸一黄,好像洞悉了一些不得了的秘密……
看来太后娘娘这寡居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啊!
第41章
烟年兀自联想, 张化先?则一脸安定,仿佛在说「我说的你不要命啦真的是字面意思,你咋不信呢」。
禁军弟兄们在外头拦人?, 张化先?顺手使唤起了皇城司的杂兵们。
兵士鱼贯而入,清理血迹, 归置刑拘刑具, 并把那内侍抬走。
烟年本在旁静静地发呆,忽然眼前闪过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容,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她凝神一看,面容的主?人?应是个皇城司的卫兵,生得?斯文俊秀, 只是穿着一身难看的铠甲, 遮掩了身上的气韵。
究竟是在哪儿见过他……
烟年凝眉思索。
突然被按着头顶换了个方?向, 她思绪被打?断,正对上叶叙川森寒的目光。
后者?冷哼一声道:「有什么好看,可是又在物色下?家?」
烟年默默摇了摇头。
再转身时, 房门已徐徐关?上,那眼熟的皇城司卫兵身影亦消失不见, 只留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气, 昭示她晦暗的前?路。
*
数里之外的深宫,元夕灯火渐阑珊, 宫娥们四下?散去,一轮圆满的月亮稳立梢头,照亮帝国心脏处这间华美的宫殿。
「他将松昀的手碾断了?」
「是,娘娘, 」大宫女轻声道:「松昀的确鲁莽,可枢相这样做, 也有些太……」
「不必说了。」
一支红梅枝从中折断,叶朝云手持花剪,指节泛出青白之色,分明昭示她此?时的不悦。
时已至深夜,殿中幽暗冷寂,白日鲜妍的花树影子在夜深时显得?萧瑟凄清,圆月高挂,叶朝云却迟迟不愿就寝,宫娥只得?又抱来大捧花材,供她剪枝泄愤。
「哀家的好弟弟自幼桀骜,什么都学得?快,也因此?而对任何事都不太有兴致,」叶朝云又修去一根杂叶:「他非汤武,薄周孔,什么都不放眼里,大概也不太看得?起哀家这种庸人?。」
「枢相也帮了娘娘良多……」大宫女忍不住添一句:「婢子猜,到底是有手足之情在的罢。」
「是有的,不然他也不会尽心辅佐官家,」叶朝云自嘲道:「我不怨他不顾手足之情,我只难过于他从不敬着我。」
大宫女不再多言。
叶朝云淡淡道:「也罢,先?帝说得?对,名望、尊严都该靠自己?去争抢,一昧顺从依附,终归什么都得?不到。」
大宫女问:「娘娘想怎样处置那烟年?」
「先?放着,」叶朝云道:「我那弟弟难得?对一样东西上心,可惜那女人?居心叵测,既然她有旁的心思,便迟早会出手作乱。」
*
叶朝云心绪如何晦暗,烟年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挣扎失败,认命。
——至少是短暂地认命。
指挥使说过,人?一旦开始破罐子破摔,眼前?天地就会豁然开朗。
烟年觉得?这话太他妈正确了,现在她就是这个状态,随便谁想抓她玩她折腾她都行?,她不挑。
这荒谬的一夜以更加荒谬的形式收了场,叶朝云终究没能带走她,但因叶朝云突然横插一脚,叶叙川径直带她回了自己?府上。
如此?一来,即使叶朝云打?她的主?意,也无法从府里拿人?。
看着叶府黑沉沉的牌匾,烟年内心感嘆,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啊,她就活该被两个姓叶的搓圆按扁呗?
*
此?番归来,烟年自然无法回到正院居住。
叶叙川把她扔进?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院子整洁却冷寂,是间凶宅,曾有个老妾在此?上吊身亡。
但烟年不在乎。
破罐子破摔之后,她心态放松极了,别?说住凶宅,就算让她和?鬼魂来段胡旋舞助兴,她也能立刻提着裙子上场。
她哪些遥不可及的念想:金盆洗手,回乡,见姐姐,做小生意……好像都被一场失败击垮了。
叶叙川残忍地告诉了她,她走不了。
除非他有一天玩腻她,会打?发她离开。可他还需要多久才能玩腻她呢?一年?抑或三年五载?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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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
做细作十年,她第一次输得?那么彻底,被打?击到只想躲到角落里逃避这一切。
人?是种有趣的生物,一旦好事变得?太微茫,便不敢再去想,宁可浑浑噩噩过着每一天,以庸常麻痹灵魂。
那日在皇城司撞见的那兵士颇眼熟,按烟年平日习惯,必会抽丝剥茧,从记忆深处刨出此?人?,但心气一旦泄劲,人?也就随遇而安了,这回她只随意回忆了一番,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知?道又有何用?反正她也出不去,不如脚后跟栓绳子——拉倒算了。
*
不独是她,翠梨和?香榧也一同被软禁在了院中。
主?仆三人?齐齐倒大霉,谁都没被落下?。
见到翠梨时,翠梨的表情很是沧桑。
她不知?何时也学会了嚼菸叶,这一动作为她喜感的气质添上三分忧郁。
她望着烟年,良久才干巴巴道:「姐,你发疯也要有个限度吧,你这是干什么,你寿星吃□□嫌自己?命长吗?」
烟年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系一条土到冒泡的麻裙,一手搓着小八的鸟头,一手持着一本避火图,仔细观摩。
她甚至连脸都懒得?洗,鼻头泛出淡淡的油光。
总之毫无平日的优雅气韵。
「翠梨?」她放下?图册,一眼望来。
久别?重逢,她对翠梨说的第一句话是:「……梨啊,你嚼这东西的样子好像一匹马。」
*
片刻后,烟年也嚼上了草菸叶,和?翠梨一起坐在破板凳上晒太阳。
叼着一片菸叶,烟年简要总结了最近自己?的连番操作,以及操作带来的糟心后果。
翠梨认真听完,随后久久沉默。
烟年语带沧桑,做出结案陈词:「……头一次遇见老娘搞不定的男人?,不想搞了,随便吧,他爱关?我多久就关?我多久,我累了,先?休息一段时日。」
翠梨道:「烟姐,你思路错了,你分明是把他搞得?太定,人?家不捨得?放你走了。」
「对,都是我的错。」烟年痛快承认:「当初就该把他弄死在山崖底下?!」
翠梨赶紧安慰烟年:「这……咱们也不是神仙,谁能未卜先?知?呢。」
然后问:「烟姐,接下?来怎么办?」
烟年道:「我不知?道。」
翠梨无措地眨眨眼,烟年道:「别?这么看我,我是真他妈的不知?道,知?道的话我早遛了,谁还留在这破地方?数砖头啊!」
「那你还看避火图干什么。」翠梨问道。
「观摩学习。」烟年很沉稳。
「你不是要休息吗?」
烟年放下?避火图,沉稳化作满脸沉痛。
「又不是我要看,叶叙川这神经病,只给我送了这玩意,我问他要别?的书,你猜他说什么?」
翠梨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手势。
「他说别?的书我看了也无用,因为我待在这儿唯一的使命就是供他赏玩,」烟年道:「限我一天内学完三种花样,他晚上来检查,少于三种,蒺藜三天没饭吃。」
翠梨大惊:「他有病吧!」
「有大病。」烟年指着避火图,痛心疾首道:「你看这姿势是人?能摆出来的吗?狸奴都没那么软乎,还有这一页也离谱极了,塞那么多东西,回头怎么扯出来啊!」
翠梨摸着下?巴:「这个我倒是知?道,小红姐说,铃铛上要拴绳子,只需一拉……」
「够了,」烟年啪地合上了册子:「我不想听。」
她抱怨起来:「前?一阵子我不在,他找别?人?也过得?不错,干什么非要折腾我?」
翠梨一愣:「叶叙川没找别?人?呀,若是找了的话,我是能看出来的。」
烟年也一愣:「没找别?人??男人?开了荤后还能戒的么?」
她捏着避火图,喃喃盘算起来:「……我看他有所需求,但缺个渠道,所以只能发泄在我身上,不如……」
*
夜间,叶叙川前?来验收避火图研习成果。
烟年的三种花样分别?是正着、反着,坐着。
叶叙川理解的花样则是尾巴、鞦韆、冰块。
需求与供给全然不对等,叶叙川气烟年不上心,烟年则震惊于叶叙川的不要脸。
小腹贴着窗边,外面秋风萧索,吹得?皮肤微微战慄,海棠枝子刮着某处,烟年时不时狠狠一抖。
她以为自己?要掉出窗口,两指搅入她檀口中将她拉回,带出清亮的津液。
烟年轻轻哼了一声,所有的反应都似死鱼打?挺。
独角戏唱着无趣,叶叙川未得?纾解,于是负气起身穿衣,脸色瞧着极不好。
这时,榻上的死鱼烟年开口道:「大人?一直用我一个未免无趣,烟年在楼子里还有其他的姐妹,各个才貌俱佳,温柔解语,不如替大人?寻摸一二?」
叶叙川淡淡睨她一眼。
烟年还当他在矜持,卖力推销道:「大人?喜欢温婉的还是妖艷的?我有一姐妹名为青鸾,琴技与我不相伯仲,倾慕大人?已久……」
「你自己?身份暴露了,便想再往我身边塞一个?」叶叙川冷笑道:「本以为你的天真愚蠢是装出来蛊惑人?心的伎俩,没想到你本性?竟也如此?,真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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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一顿,心想这论调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随即恍然大悟:她骂蒺藜时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嘛!
「我并非是想塞新细作,」烟年道:「红袖楼是我的地盘,就单我一个细作镇守,我的姐妹们都清白干净。」
「我只是觉得?大人?应有佳人?相伴,消遣解乏,便想着能否替大人?物色一二,若是成了,大人?也能记我一份功。」
「说完了?」
叶叙川垂下?眸,缓缓抚摸他新得?的玉扳指,长发的阴影盖住他半边玉面,令烟年看不清他的神情。
「原来是想找人?代?你承欢。」他轻声道:「该说你不识好歹,还是太知?进?退?」
他这话说得?平静,可烟年却从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出走的理智如潮水一样涌回她的身体里,她一个激灵,本能地把自己?裹成一只蛹,下?一秒,叶叙川周身戾气猝然爆发,那玉扳指凌空飞来,在床柱上撞得?粉碎。
烟年险些尖叫出声。
「以为这样便能推拒我?做你的美梦。」
叶叙川怒极反笑,一手除下?刚穿上的里衣,另一只手撕扯开她裹身的棉被,俊美的面容沾染了怒意,越发惊艷得?动人?心魄。
烟年手忙脚乱捂被子,却一眼瞧见他手上新添的一道伤口——原来那扳指被掷出来之前?,是被他生生捏碎的。
唉,男人?不都喜欢左拥右抱么?她也是为他好,至于气成这样吗。
「大人?当我没说……」
新一轮的折腾拉开序幕,烟年乖乖松开手,仰面朝天躺下?,颓然地继续做死鱼。
第42章
那夜之后, 烟年与叶叙川之间的关系变得极端纯粹,他们?失去了所有精神层面的交流,只剩某个器官的联繫。
烟年想?了许久, 都不知该怎样形容这种关系。
最后由翠梨做出总结:「不就是嫖客和?妓子么?」
烟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翠梨, 你近日洞察世事, 颇有上古先贤的风范,不如从今日起改名叫梨子怎样?与孔子墨子齐名。」
最近烟年时常发表类似的言论,天马行空,不着四六。
翠梨忍无可忍:「烟姐你清醒点!都被关了一个月了,你还天天琢磨梨子杏子, 能不能想?个法子出去啊!」
「出去做什么?」烟年道:「蒺藜还在叶叙川手里, 我逃走, 他会死,梨啊,咱们?做事要?纵观大局, 不能像狗熊掰棒子似的,掰一个扔一个, 顾此失彼。」
「这废物……」翠梨喃喃道:「没见他帮烟姐, 净拖后腿。」
「你和?叶叙川都不明白我为何要?救他,对么?」
翠梨道:「我怎会不知?指挥使一直向?我抱怨, 说?你聪慧机敏,能力没得挑,可偏偏总意气?用事,令他没法交託重任。」
烟年果然又意气?用事了, 拍着大腿骂道:「老傢伙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若是不心软, 能甘心给他卖命?早就拍拍屁股投敌去了好吗!」
说?起这事她满肚子苦水,拉住翠梨道:「我为了混上红袖楼行首娘子,这些年挨了多少打??弹琵琶弹到十指上尽是水泡,陪人卖笑卖唱,结果赚到的银子还要?给细作?营交税!」
翠梨小声道:「可交出去的税,也都当赏金髮还给烟姐了呀……」
「蝇头小利,」烟年冷笑一声:「皇城司检举细作?的赏银能顶我一年的进项,我去投敌了吗?还不是接着给他当牛做马。」
翠梨嘆了口气?。
她道:「烟姐说?得是,钱是王八蛋,还是蒺藜的命要?紧。」
她忽然意识到跑了题,问烟年道:「对了,乌都古呢?」
「哦,近来我被盯得紧,不方便递消息,便让它去跟着燕燕。」
「跟着小燕姐做什么?」
「皇城司还在满城追查细作?,燕燕她不会武,若身份暴露,逃起来没有蒺藜利索,有乌都古帮她看顾着,一旦有异动,便可立刻遁逃,不至于束手就擒。」
烟年越说?越糟心:「女大不中留,如此风声鹤唳的时候,她还惦记着与情郎私会,啧啧啧……」
翠梨也不知怎么安慰烟年,只得道:「烟姐,往好处想?,至少小燕姐要?有家了,也算是咱们?姐妹几个里第一个披上嫁衣的呀!」
回想?起燕燕幸福的模样,烟年翻了个白眼:「真?没出息,嫁人难道是什么好事吗?依我看,每个女孩出阁前,都该来红袖楼兜上两圈,看看男人真?面目究竟什么样。」
*
人类是一种有趣的生物,往往在犀利评点他人感情的同时,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一团乱麻。
这些日子,叶叙川时常来找她,两人沉默不语打?架数回,天亮后叶叙川披衣离去,烟年则自行寻来避子药物服用,等?待下一次相见。
不知为何,这回归来之后,叶叙川默默地停了她的避子汤。
烟年不想?怀孕,只得吃下压箱底的红花葯丸。
这些红花丸乃是北周的萨满祭司尽心炼制,效果极佳,缺点是药性太烈,且库存太少,逼得她一颗丸子要?分?好几夜吃,才将将熬过?这段时日。
所以,为何要?停她的避子汤呢?
烟年忧郁地想?:难道叶叙川是嫌蒺藜一个人质不够拿捏她,打?算自己?亲自上阵,再?造一个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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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变态,好糟心。
输给这种阴险老狐狸不丢人,她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大不了等?叶叙川出府时狠狠放个一把火,扛起蒺藜,趁乱遁走……
*
夜间,木门咯吱一响,叶叙川披一身冷露入室,抖落满地浮灰。
月色溶溶,芙蓉帐暖,烟年正?对着窗台发呆,思考明日该怎么打?发时间,究竟是给苹果雕花,还是跟翠梨比赛打?水漂……
她呆滞的模样落在叶叙川眼里,令他感到无比刺眼,又堵心,昔日灵动的美?人被关在斗室之中,就如一朵鲜妍的海棠丧失了生气?,只得逐渐枯萎。
「少做出这一副晦气?的哭丧脸,」叶叙川捏了烟年下巴,冷冷道:「实在倒人胃口。」
烟年好脾气?道:「那我多笑笑,大人就能满意了。」
说?罢,她扯动嘴角,敷衍一笑。
她面无表情时诚然令叶叙川烦躁,可一旦露出这般浮于表面的假笑,简直令他恨不能撕碎这张虚伪的脸。
叶叙川气?得眸子都有些红了,把她摔入一堆云团般的软枕中,烟年的假笑还未收敛,就听见裂帛之声尖锐地响起。
唉,又来了。
她轻声问道:「在夏府逗留甚久,如今我还算是大人的妾室吗?既是妾室,待得三五年后大人玩腻,能否放我离去?」
总不清不楚地被关着也不是个事,她颇有些好奇,在如今的叶叙川眼里,她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叶叙川一顿,随即冷笑道:「你一个细作?也配肖想?自由?先前就说?了,你只配做个玩物,老实待在这冷苑之中,这辈子都别想?离去。」
看不出是真?心还是故作?姿态。
烟年不由颓废:「之前大人抓的细作?都给了痛快,为何就我被拿来当了玩物?」
看惯她妩媚振作?的模样,头一回见她蔫头蔫脑:柔软的朱唇微微张着,露出一小截贝齿,如同被敲了一闷棍的土拨鼠。
叶叙川愣神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他立刻为方才的失神感到羞恼。
不都看穿她的本?性了么,为何还要?被她装出来的柔弱可爱迷惑?他贱得慌吗?
这女人心里根本?没他。
这羞恼越烧越烈,如火焚心,让叶叙川越发口不择言:「你还当真?以为我对你有兴致不成,不过?是嫌日子无趣,把你当个发泄玩意罢了,瞧瞧你这颓丧模样,若不是你这躯壳尚可一用,你早化作?乱葬岗上无名尸骸了,还留你到今日么?」
前半截话烟年是信的,但后半截……呵,下不去手就直说?,何必找一堆蹩脚缘由。
罢了,烟年悻悻地想?,跟气?头上的人讲不了道理,还是等?他冷静了再?说?。
她识趣地打?开自己?,十指纤白,肤光如玉,配着她安然颓丧的神情,更显得冶艷,宛如海棠开到荼靡,任君採撷。
叶叙川喉头一紧。
还未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已经沉溺于她的甘美?之中。
他不想?与她多废话,反正?说?得再?多,也得不到想?要?的应对,还不如就自行从她身上取走他需要?的东西,简单省力。
他试图说?服自己?,自始至终,他喜欢的只是这张皮囊,而非皮囊下虚伪的灵魂。
他也不知道为何总来寻她,欢愉不假,可心始终是冷的,盯着她麻木的脸庞,他也跟着一同郁恨,到月上中天时,总是不欢而散。
可是,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吗?把她丢在夏府的那段时日,他不止一次午夜梦回,于迷梦中触摸温香软玉。
醒时只余一枕寒凉,他在黑暗的夜里喘息着,身体肿胀难忍,发疯般地地想?把她抓回来,囚在他的床上,让她每天除了被他按着敦伦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得偿所愿,为何还是满腔愤懑?
烟年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她目光虚虚地落在原处,好像隔着纱帐、房瓦、重重云霭,去望天际的月轮。
他注意到她脸色渐白,可却没有停下。
他想?让她也难受一点,最好刻骨铭心,精疲力竭,永远别再?有力气?去引诱旁的什么夏修文,丞相公子。
烟年也没有求饶。
受过?专业训练的细作?,忍痛的本?事总比一般人强一些,她只静静地躺在那里,消纳他的粗鲁蛮横。
待他尽兴,她才疲惫地靠上了枕头,伸手去够桌边的痰盂。
叶叙川盯着她,目光灼灼:「盛住,咽下去。」
烟年一顿,眼中掠过?屈辱的光。
细白的颈子起伏。
她抹了抹嘴,低声道:「烟年送大人。」
这是她坚持的一个奇怪礼数,好像妓家送她相熟的客人。
这样的态度令叶叙川如鲠在喉。
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与她大吵一架来发泄情绪,毫无控制力之人与禽兽何异?所以他只冷冷道:「不必。」
可她还是穿上衣服跟来了,云鬟散乱,苍白的面上尤带红晕,好像风中一枝伶仃的海棠。
一缕细发贴在侧颊上,叶叙川想?替她拨开,可刚抬起手,又放了下来。
走出两步,她忽然闷哼了一声。
叶叙川回过?头,开口问道:「怎么了?」
「不要?紧。」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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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叶叙川看她的模样,便知这绝非不要?紧,她面色脆如金纸,眼角眉梢尽是痛楚,身体微微佝偻着,额角渗出细汗。
叶叙川目光一凛,立刻捉了她手臂,将她扶起来道:「哪里疼?先回去躺着,郎中随后就来。」
「别死在我府上。」他生硬地加上一句。
「不……会。」
烟年喃喃道。
痛楚实在是撕心裂肺,难以忍受,她实在撑不住,竟然双膝一软,昏了过?去。
叶叙川瞳孔骤缩。
香榧和?翠梨听见响动,匆匆赶来,却见叶叙川捞起烟年腰身,打?横抱起了她,踹开院门疾步离去,神情竟是从未见过?的焦灼。
香榧尚懵着:「娘子……可是昏了?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
翠梨怔道:「我……我也不知啊……坏了!」
她如梦初醒一般瞪大了眼,飞速冲进了烟年的屋子,香榧恍惚看见她取走了烟年妆檯上的一样东西,揣入怀中。
「你在这儿看着咱们?院子,我去找娘子!」
说?罢,她提起裙子,朝正?院狂奔而去。
翠梨背影消失在转角。
香榧鬼使神差行至妆檯前。
——妆檯上东西齐全,唯独少了一根烟年常戴的髮簪。
*
叶叙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的正?院,只记得自己?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可笑他还未站稳身子,便下意识低头查看怀里的女人。
她安静窝在他臂弯之中,清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那张气?人的嘴紧紧地合着,唇上全无血色,比月光还要?苍白。
正?院为何那么远?医师为何还不来?她毫无生气?的模样扼得他喘不过?气?来,怎么能瘦成这样?当真?身子不利索的话,为何不告诉他?若是告诉了他,他一定会停下的。
一定会停下的……是吗?
彼时只顾着惩罚她,让她难受,这点无谓的意气?却被她奄奄一息的模样清扫得一干二净。
耳畔嗡嗡作?响,他似乎听见有小厮在问:可要?请郎中?
他这才想?起忘了叫大夫,嗓音嘶哑道:「快去。」
小厮赶紧拿牌子出府,无意间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他天神一样无所不能的主人枯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地望着榻上的烟年,好像弄坏了喜欢玩具的小孩。
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有些恼怒,有些无措,有些不肯承认的懊悔。
小厮腿脚快,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带来了郎中。
这郎中姓卢,五十来岁,其貌不扬,世代在营里做军医,曾送过?叶叙川母亲最后一程,是少有的得叶叙川信任的部下。
军医么,睡得都浅,卢郎中对深夜上工没什么意见,可他一看病人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顿时头皮一麻。
叶叙川什么都没说?,只是指着榻上的女人对他道:「卢伯,治好她。」
卢郎中两眼一抹黑:「这……这瞧着也不像是有外伤,属下是军医,跌打?损伤尚且在行,可对女人的病,属实一窍不通。」
叶叙川道:「那便再?叫别的郎中来,拿我令牌去宫里……」
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道:「莫要?请御医,去请外面的郎中,要?擅医女子的。」
瞧见他眼神的那一刻,卢郎中忽地一愣。
有多少年没见过?叶叙川露出这样的神色了?好像上回见到,还是他在临终的母亲病床前,那时他握着母亲的手,目光空洞,好像被夺走了所有喜怒哀乐。
他略一犹豫,还是取出了手枕道:「大人不放心,属下便先瞧瞧。」
第43章
烟年先前因痛楚而昏迷, 可也只是一时失了意识,卢郎中到来后,她就缓缓甦醒了过来。
妈的, 好痛。
这是她心里唯一浮现的一个念头。
仿佛五脏六腑拧成一团,互相挤压, 叫嚣着折磨她的身体。
她动了动手指, 手心?冷汗涔涔。
怎么突然痛成这?样,不应该啊……
烟年?意识模煳,好不容易聚集起一点睁眼的力气。
话本子都是骗人的,她这?一睁眼,没有丫鬟们?惊喜的「娘子醒了, 快来人啊」相伴, 只有叶叙川黑漆漆的大床, 和他漂亮却阴沉的脸。
……好晦气。
等会儿,她怎么躺到叶叙川的床上去了……而且这?床和她走?时不大一样,帐子全撤了, 她喜欢的软枕也扔了个干净,只剩光秃秃一副架子, 悬挂一块蝉翼般的青绫, 被?褥间萦绕淡淡的白檀香气味,是叶叙川偏爱的味道。
室内氛围压抑阴郁, 丫鬟们?无声来去,大约怕触了主人霉头。
再看?叶叙川,他眼白爬上淡淡的红丝,衣衫被?揉乱, 坐在床前紧紧地盯着她,好像怕一眨眼她就要死去了似的。
烟年?一愣,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竟在叶叙川脸上瞧见?了类似懊悔的神情。
她本能地想拍拍这?赏心?悦目的脸蛋,嘶吼一句:「崽种,你是不是偷偷给?老娘下毒了?」
手还没抬起,就被?按回枕上,一个面善的中年?男子道:「小娘子,先别动,让我探探你的脉相。」
叶叙川道:「听郎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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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本想拒绝,又一阵疼痛袭来,她咬牙,身子微微蜷缩。
她这?一动,卢郎中立时看?见?了她脖颈、锁骨处的痕迹。
军医不懂内伤,但对?外伤极为敏感,见?好好一个姑娘被?揉捏成这?样,到底不忍,仗着资歷高,低声对?叶叙川道:「大人血气方刚,可这?位娘子却体弱,在那事上要得太频,对?女子的消耗极大,男女燕好,总该是两厢情愿的。」
叶叙川别过了头,烟年?看?不清他面容,只听他轻声道:「知晓了。」
此时专司妇人病的郎中也到了,抬手诊脉,并细细观察,末了决断道:「大体是无碍的,但体内似是有寒毒淤积,气血不畅,才突然腹痛发作,约莫是用了避子药物?」
叶叙川久久无言,木然坐在床边,如一尊难看?的石雕。
过了半晌,郎中都有些怕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叶叙川才开口?道:「不是说了要用最温和的药物么?为何她还是落了病?」
烟年?一愣:哟,他还吩咐过这?个呢?
郎中迟疑:「这?……这?倒是颇为奇怪,按理?来说,反应不应当如此剧烈……」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叶叙川道:「给?她煎制些汤药,把亏空之处补了,若需要一些难寻的药材,尽管告知于我,我会收集来。」
郎中自下去开方抓药,叶叙川缓缓移动目光,落在烟年?苍白的脸上。
烟年?正在两拨疼痛的间隙,艰难地睁着眼:「大人何必自责,我早年?颠沛流离,本就身子不好,也不是这?几碗避子汤的过错。」
「即便是,这?也是我应该饮的。」
她豁达得很,好像早已认了命。
叶叙川语调干涩:「寒毒非同小可,一旦沾上了极难调理?,你为何非要隐忍,都这?般难受了,还不愿告知于我。」
烟年?竟然笑?了笑?,伸出手,勾住叶叙川的小指,柔声道:「大人误会了,大人给?我的避子汤药药性颇为温和,不伤人身,且这?些日子,大人不是已停了我的汤药吗?自然不是大人的错。」
她的声音宛如林中雾气,因气虚而飘渺空灵,可是温柔雾气中也会伸出淬了毒汁的藤蔓,缓慢地杀死来客。
「是我自作主张,服了几颗红花葯丸,如此一来,即使大人不给?我避子汤,我也照样不会怀上子嗣。」
见?叶叙川面上血色丝丝褪尽,烟年?疑惑地出声问道:「大人怎么了?「
「你疯了么!」他如同碰到了致命的毒液一般,仓促地收回手,豁然起身,踉跄后退两步。
脸色死白,眼中血丝却更甚先前,他怒道:「你不是最贪生怕死吗?怎么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爱惜!「
「怎么会不满意?一切均是我咎由?自取。」她微微笑?着道:「如今虽然疼,但总比怀上子嗣好些,大人放心?,我是懂规矩的,定不会叫大人惹上血脉上的麻烦。」
声音虽轻,但每一字都清晰到振聋发聩,像一串点燃引信的火烧竹,在他耳畔摧枯拉朽般炸裂。
「这?红花从何而来?」他厉声道:「哪个不知死活的敢给?你这?等虎狼药,可是那叫翠梨的丫鬟!」
上位者的威压太盛,烟年?勐地一骇,十指攥紧被?褥。
「不关翠梨的事。」她道:「是我先前藏的。」
「你可当真是出息极了,谁给?你这?份胆量伤及己身!红花葯性勐烈,一个不好就要血崩,你自己不要命,也要掂量掂量是否要让这?一屋子人为你陪葬!」
满屋婢女吓得肝胆俱裂,连忙跪下,却连求饶都不敢求一句。
烟年?脸色微微发白,抿唇不语,暗暗思量对?策。
这?模样落在叶叙川眼中,无异于默认,他理?智寸寸崩塌,胸中的怒气不断延伸,令四肢百骸都被?气得发抖。
「来人,把她藏的红花统统找出来,」他从喉咙中挤出几字:「现在!」
他一声令下,一群下人连滚带爬起身,乌泱泱地冲去烟年?的小院。
半晌,烟年?她小声道:「大人,我是细作,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原本便不该有子嗣,且叶氏的血脉也容不得我来玷污。」
她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把黑锅甩给?英国公府:
「我的旧主派我来时,亦嘱咐过我小心?行事,莫要珠胎暗结,误了任务。」
「说谎,」叶叙川道。
烟年?一愣。
「你的主子只会命令你竭尽所能地勾住我。」他神色狰狞,喃喃道:「你若有机会诞下我的子嗣,无异于为他送上我一个天大的软肋,他绝不会阻拦你。」
「是你自己不愿罢了。」他双目泛红,疯魔一般地想求一个答案,按住她瘦弱的肩膀,执着问道:「昔时种种皆为虚妄,其实你早已厌憎了我,对?不对??」
她还未开口?,叶叙川道:「不必再虚情假意,你尽可如实相告。」
烟年?顿了顿,勉强挤出笑?来:「大人想得多了,我又怎会……」
「说实话。」
烟年?正疼着,心?情极为糟糕,敷衍上这?几句已是极限,被?他这?咄咄逼人的话语一激,当下便不想忍了。
连日堆积的怨气一朝爆发,她一巴掌打开叶叙川按她肩膀的手,冷冷道:「不错,叶大人果真料事如神,我的确无意替你生儿育女,身子坏了又如何?若能保我无孕,便是虎狼之药我也愿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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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也不必强求一个说法?,你高高在上,光风霁月,永远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活法?,我是笼中的鸟雀,阴沟的老鼠,身陷囹圄,怎会奢想留下后嗣?让我的孩子继承我这?被?利用、被?关在笼子里的一生么?」
「这?段日子简直度日如年?,好像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供人利用、供人亵玩,像个玩意儿,一样器物,唯独不像个人,所以我每回与你同床共枕,都如上刑般痛苦。」
她喘息一声,目光怨毒。
「这?样说,大人可满意了?」
满室鸦雀无声。
翠梨刚刚被?守门的婆子放入院中,就听见?如此劲爆的一番发言,吓得两股战战,及时扶住了墙,才没有瘫坐在地。
叶叙川一动不动地站着。
被?烟年?甩开的手徒劳地微微屈起,却什么也握不住。
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唯独她的声音清晰地灌入耳膜中,每一字都锋利如刀,随血管流向四肢百骸,刺得周身上下鲜血淋漓。
真是奇怪,明?明?卧在榻上的人是烟年?,却反而让他痛到手足无措。
榻上的女人蜷缩成一团,长?发濡湿,姝丽面孔染上怨色,好像荒山秃岭上行走?的艷鬼,以人心?中的妄念为养料。
这?是烟年?第一次直白地表达她的恨意。
她绝非豁达之人,相反,她有她的偏执,有疯狂与厌倦,这?些情绪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爆发了出来,只如一道雪亮的刀光,狠狠撕扯开了两人之间的虚伪假象,露出最不堪的那面来。
这?段关系溃烂不堪,建立在无数欺骗与提防之上,早晚有一日会轰然倒塌。
原本只想稀里煳涂,不清不楚地过下去,可是他没想到,看?似风平浪静的纠缠,居然以她自毁健康为代价。
事实冰冷,叶叙川闭了闭眼,逼迫自己咽下心?中荒芜与失落。
他究竟在奢望些什么呢?那日元夕时不就已清楚了么?烟年?对?他没多少情意,她待在他身边,说好听的话哄他,只是因为他是她的一个任务罢了,这?个任务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任何男人。
动物在安逸环境中才敢诞育后代,而他这?座舒适豪奢的大宅,对?她来说竟如铁笼一般令人窒息。
她作为女子最后的抵抗,大抵就是咽下避子的药物。
面对?一个不爱他的女子,惩戒又有何用呢?只会显得他这?个人无比可笑?。
况且,她看?起来极为痛苦。
纤瘦的身子蜷成一团,额前冷汗淋漓,像被?大雨淋湿的小猫。
羸弱无依,可恨又可怜。
他想发怒,想砸碎所见?到的所有物什,用锋利的碎瓷抵住她额头,逼她展现出脆弱的器官供他发泄,可面对?着如此虚弱的烟年?,这?点怒火终究化作一声嘆息,绮念烟消云散。
罢了。
叶叙川缓缓将?她汗湿的髮丝撩至耳后,开口?道:「好,我知道了。」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满腔怨气无处宣洩,冲口?而出道:「大人知道了,然后如何呢?这?场游戏何时才能结束,大人何时才能放过我?」
叶叙川轻描淡写道:「我会治好你的身子,但绝无可能放你离去。」
「你这?般贪生怕死,应该明?白,即使我愿意放过你,你的旧主也不会纵容你得到自由?,所以,好生待在这?里是你仅有的活路。」他道:「先把病医好再同我闹,我不喜欢与病秧子讨价还价。」
第44章
翠梨终于回过?了神, 一把甩开来?拉拽她的管事,深吸一口气,哭叫着沖向烟年:「娘子!你如何了娘子?」
叶叙川面色不善, 欲呵斥其闭嘴。
翠梨假意挨训,暗地里瞅准时机, 勐地扑到烟年身上, 颤抖着手摸上烟年脸颊,口中?喃喃道:「可是犯了腹泻之症?」
烟年艰难抬头,忽然口中?多了一枚小丸药,她下?意识地吞了,喉间留下淡淡的冰凌花香味。
她恍然大悟。
就说怎么大半夜突然脏腑剧痛, 原来?是这段时日破罐子破摔, 忘了按时服用冰凌种解药啊!
身体的痛楚慢慢平復, 她翻了个?身,拉过?锦被?裹紧自己?。
虽然是自己?的疏忽,但还是很想问候叶叙川的祖宗十八代。
后者面色不虞, 命人拉走翠梨。
解药已餵到,翠梨安下?心来?, 立即遁走。
临行前不忘给烟年抛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一番兵荒马乱后, 郎中?整治的药汤也送了来?,黏煳煳的一碗, 叶叙川难得有心伺候她,持起小银勺敲敲碗壁道:「张嘴。」
方才还凶神恶煞,这会儿又?若无其事餵她喝药,烟年被?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折腾得没了脾气, 往碗里望了一眼,便嫌弃地扭过?头道:「我喝不下?。」
叶叙川神色平淡:「不喝药如何好转?费了一番功夫从?太后娘娘手中?保下?你, 不是让你在我府上当个?痨病鬼的。」
「太后娘娘究竟为何捉拿我?」
「人心何其曲折,她贵为天子之母,自然有不愿令我知道的打算。」叶叙川漫不经心道:「与你无关,只需置之不理即可。」
「无关?」烟年讽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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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朝云气势汹汹派人来?捉她,一上来?便是谋逆重罪,可定她生死,叶叙川竟说无关。
「偶尔也动动你的脑子。」叶依誮叙川道:「若是疼得无力思索,便先起来?把药喝了。」
烟年沉默片刻。
或许叶叙川说得也没错,叶朝云来?抓她,确实?与她无关。
尊贵的太后娘娘不在乎她是什么人,只在乎她的用处,归根到底,她只是叶朝云试着拿捏权臣弟弟的一个?工具,大约是想用她的把柄,与弟弟交换些什么。
一个?工具罢了,叶朝云怕是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
烟年厌恶这姐弟两人如出一辙的高?傲,好像天下?只有他们是聪明人似的,高?坐庙堂之上,芸芸众生是他们手里的棋子,随时可被?抛却。
叶叙川道:「可想通了吗。」
她扭过?头,一言不发。
叶叙川也不恼,只是平静吩咐下?人道:「把方才离开的那婢女?唤回来?。」
「大人想做什么?」烟年问道。
过?不多时,几个?婆子拉回了满脸迷茫的翠梨。
后者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讷讷地行了礼后,束手退至一边。
「餵你主子喝药。」叶叙川盯着指尖,命令道:「她剩下?一滴,我就断你一指。」
翠梨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眨了眨眼。
反而是烟年脸色一变:「左不过?是我一人的过?错,怎能胡乱牵扯我的丫鬟?快放了她!」
「是么,」叶叙川笑道:「你这丫鬟可算不上清白。」
烟年五指骤然收紧。
男人语调波澜不惊,却如一面幽冷的深湖,万般暗流涌动,都藏在水面之下?。
他耐心道:「你做事细心,可她却粗枝大叶,翻看过?我那么多密信,难免留下?蛛丝马迹,若将她扔去皇城司,已有的证据,足以?让她上铡刀了。」
这下?翠梨听懂了,脸色顷刻变得惨白。
烟年噼手夺过?叶叙川手中?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她恨恨望向他问道:「这样可以?了么。」
「不过?让你喝碗药,何必像看仇人一般看我。」叶叙川道:「明日接着喝。」
烟年气不打一处来?——她宁可叶叙川掐着她脖子骂她,也不想看他这副高?深莫测、波澜不惊的死样子。
翠梨见烟年又?要发飙,怯怯地拉了拉她衣袖。
这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叶叙川的眼睛。
他收了玉碗道:「从?前嫌你心软意活,鲁莽愚蠢,为了些不相干的废物,几次三番地忤逆我,可如今看看,正因你性子如此,所以?只要握住了这几个?废物,多得是手段能让你听话,倒也是件好事。」
烟年实?在没忍住,阴阳怪气一句:「堂堂叶枢相,也瞧得上如此不入流的手段?」
「你的软肋太多了,」他摇了摇头,状似遗憾道:「我行事不求磊落,只求简单有用,好细作?不该像你这样,被?不入流的手段制得动弹不得。」
「而且,」他道:「你挑属下?的眼光当真差劲,让人丝毫提不起动用高?明手段的兴趣,英国公府……哦,或许也并不是英国公府,不管你旧主究竟是何人,看来?都已日薄西山了,手下?竟连几个?囫囵人才都凑不齐。」
「你……!」
任何大实?话,从?叶叙川那张刻薄高?傲的嘴里说出来?,都显得格外讨厌。
烟年原以?为自己?能心如止水,却仍被?他气得肺疼。
为了防止自己?盛怒之下?做出不理智行为,她索性又?躺了下?来?,闭目欲睡。
叶叙川提醒:「这是我的床。」
烟年如踩到黄瓜的猫,顷刻坐起。
「借你睡一夜,明日午时前滚回你的院子,」叶叙川转身离去:「再?让我知道你偷吃避子药物,你这侍女?的十指便都别想要了,还有柴房里那废物,我会亲自去请宫里头的净身师傅,砍去他的子孙根。」
看着烟年扭曲到快要爆发的面容,翠梨赶紧按住她:「娘子,冷静,冷静。」
「冷静,」烟年喃喃道:「冷静个?屁!」
翠梨对叶叙川的嘴心生钦佩。
……这是何等深厚的嘲讽功力啊!三句话就能把烟年气到脑中?风。
*
烟年的确被?气清醒了。
大半个?晚上不眠不休,她只做了一件事——骂人。
站在叶叙川那架做工讲究,用料爽快的床前,翠梨为烟年递上一杯清茶,小声道:「姐,你别骂了,歇息要紧。」
「……歇息个?屁!这老阴逼装得二五八万,什么光风霁月,运筹帷幄,都是煳弄傻子的,你看他真人,嘴贱成这样,路过?的狗都要被?他阴阳怪气两句,还嘲讽我能耐不济,笑话,他行他来?当细作?啊!看看这活究竟是不是人干的!」
「小心隔墙有耳。」翠梨道。
「……我也没对他做什么好么,不就是骗了他几次吗?他白睡我那么多回,白听我那么多琵琶,也不吃亏吧,何来?那么大怨气?你知道他这叫什么?他就是鸡窝里的石头,他混蛋!」
烟年语速极快,快得跟连发机关弩似的,喘了口气,还想接着骂。
翠梨见缝插针安慰道:「烟姐你忽然昏迷,他的紧张作?不得假,刚才威胁烟姐,也只是想让你好好吃药罢了,或许没什么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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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只有旁观者清。
烟年昏得太快,没来?得及看见叶叙川那一瞬的神情,翠梨却瞧得清清楚楚。
慌乱、茫然,甚至有一丝恐惧。
不管是哪种情绪,都不该出现在叶叙川脸上。
褪去运筹帷幄,喜怒莫测的外壳,他无措得像个?弄坏玩具的小孩。
但是……
翠梨忧郁地看了眼狂暴中?的烟年。
后者现在正在愤愤踱步,满屋子转悠,显然听不进任何劝慰之语。
为了北周细作?营的安危,为了今晚的平静……翠梨选择闭嘴。
*
在烟年的怒火中?,这一夜悄然流逝。
次日天还不亮,烟年便披衣起身。
翠梨无精打采,睡眼惺忪道:「烟姐,天色还早,不如再?歇息会儿。」
「反正也难以?入眠,」烟年系好衣带,冷笑道:「不如起来?干点活儿。」
她带着翠梨去了正院门口,板着脸孔,对守门子的小厮道:「让我出去。」
小厮恭敬得很,但寸步不让:「大人交代,午时再?放娘子回院,请娘子先静心修养。」
翠梨张口欲说什么,烟年拉住了她道:「行了,这里不是容你讲道理的地方。」
那小厮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赞许之意。
看来?烟娘子对叶府本质理解得很透彻嘛!
骂了一夜后,烟年已平将下?来?。
她一贯不喜欢为难下?人,于是只颔首道:「既然不让我出门,那便请昨日那医妇人病的郎中?再?来?替我瞧瞧,看看怎么治才不留病根。」
要求不过?分,故未经叶叙川首肯,管事也痛快地放了那郎中?入内。
翠梨还以?为烟年终于想通了,顶着两只黑眼圈,颇感?欣慰。
却见烟年三言两语打发了那郎中?,独独留下?了他身边的医女?。
香炉散出裊裊轻烟,帐子半掩,恰好遮挡了旁人视线,让帘外值守的侍女?们看不真切内里情形。
烟年半倚在榻上,淡淡睨着正餵她喝药的医女?。
半晌,她以?微不可察的声音道。
「说吧,你是谁派来?的。」
*
世?界上本不缺同行,缺的是一双发现同行的眼睛。
医女?餵药的手一顿,没想到烟年的眼竟然那么尖。
翠梨震惊的目光中?,烟年好整以?暇道:「让我猜猜看,唔……行走间步态拘谨,插戴花样简单,工艺复杂的银钗子,应当是宫里来?的罢。」
「特特找上了我,可是宫里的贵人对我有什么吩咐么?」
「娘子在说什么,婢子不明白。」那医女?轻声道。
「你我都是同行,不必紧张,贵人有什么打算,直说便是。」烟年和颜悦色道:「说不定我们也可以?交易一二呢?」
第45章
烟年谈事时, 翠梨一般自觉地出去放哨,这次亦不例外。
昨日烟年冰凌种之蛊发作,撕心?裂肺疼了小?半个时辰, 后来又被叶叙川气得半宿无?眠,天刚蒙蒙亮, 她又马不停蹄地与同行密谋……
翠梨极是?担忧, 忍不住进去看了几眼。
进去后才发现,或许她的担忧是多余的。
烟年面对那医女?,就如同一匹老练的狼忽悠绵羊,不知那医女?提了什么条件,她张口便回绝道:「……此事免谈, 我要的是?活着带我的属下离开叶府, 而非事情败露, 被叶叙川当场弄死。」
那医女?低声道:「叶大人?不会杀娘子,他心?里有你。」
烟年好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语,竟然笑出了声。
「心?里有我又如何?他这样?的人?, 即便动了心?,也不会允许我恃宠生娇, 肆意地利用他。」
「我试过利用他的青睐攫取好处, 至于结果如何,想必你主子也知道了, 我撞了南墙,他毫髮无?伤。」
医女?顿了顿道:「事实未必如娘子所见的那样?,若娘子当真?如所说的那般无?足轻重,主子就不会派我来与娘子商谈了。」
「是?么, 我不喜欢戴高帽子。」烟年道:「你这条件实在太过兇险,若是?东窗事发, 我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不如换上一个。」
医女?坚决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主子说了,只叫娘子办这一件事,不成就算了,路子随时都为娘子铺好,娘子若是?哪日?愿意帮我们,只需告知我即可,在替娘子调理好身子之前?,我会一直留在叶府。」
烟年眉头微皱,目送她起身离去。
翠梨见守门丫鬟去送医女?离开,立刻拉了烟年问道:「娘子,可谈妥了?」
「没有。」烟年扶额道:「小?丫头片子不好对付,大概她背后之人?并不太急。」
「她究竟提了什么条件?」翠梨问道。
「让我进叶叙川的书房取一份东西。」烟年道:「好像是?密令之类的文书……罢了,叶朝云想要什么,跟我没关系。」
翠梨吃了一惊:「她竟是?太后派来的么!」
「宫里一共也没几个正经活人?,除了她还能有谁。」烟年剔着指甲,眉目间流淌着淡淡的倦怠:「我可算看明白了,姓叶的都不是?什么好鸟,一个架空亲姐姐,在朝中横行霸道,一个暗中蛰伏,谋划着名打亲弟弟个措手不及……闹得姐弟阋墙,也不怕把九泉下爹娘气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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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知这两?姐弟面和心?不和,那叶朝云想要的文书,多半是?一件弹劾叶叙川的武器,有杀伤力,但?并不致命。
可不管这文书是?什么内容,只要烟年敢对叶叙川书房下手,一旦东窗事发,她必死无?疑。
叶叙川喜欢她不假,但?这点喜欢无?法击穿他的底线。
亦无?法使他放下权力。
上回进宫没带上翠梨,这丫头至今没搞清楚状况,如梦游一般念叨;「怎会如此……」
烟年也不想让她接触这些狗屁倒灶的烂帐,便道:「不必再想了,我已回绝了她。」
她顿了顿,忍不住刻薄两?句:
「……也不知她主子在想什么,竟敢提那么离谱的条件,我来这儿是?当细作的,又不是?特地来找死。」
翠梨忧郁地「哦」了一声。
想了一想,觉得自己与烟年处境艰难,又难过地「哦」了一声。
「别哦了,」烟年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再哦隔壁院子的母鸡都要被你吸引了来了,午时到了么?赶紧走?,这张床好晦气,老娘简直一刻都不想多待。」
*
拎着翠梨回了自己院子后,烟年又补了一觉。
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她潦草用了晚膳,便听香榧来报:叶叙川又来了。
好一个又字。
消息传来时,烟年和翠梨正在下双陆,你来我往鏖战正酣。
乍闻此讯,翠梨缓缓停手,嘴巴张成了一个愚蠢的鸡蛋形,烟年则眼疾手快,趁她分神,飞起一子填补了空缺。
翠梨惨败。
「这步不算!」翠梨的注意力迴转,急赤白脸道:「我方才走?神了。」
「晚了,落子无?悔。」烟年得意洋洋:「说好了,谁输了谁要学?驴打鸣,快学?吧。」
翠梨扭着身子:「换一个!」
香榧小?声又提醒一回:「娘子,翠梨姐姐,叶大人?来看望娘子。「
烟年大为惊异:「来干什么?我都这样?了,他还有心?情睡我?」
翠梨见状,一熘烟跑了:「我便先不学?驴叫了,烟姐你先自己应付叶大人?。」
「死丫头!」烟年气坏了:「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你还有脸面斥责旁人?出尔反尔?」
门外忽然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烟年回头,正巧叶叙川掀帘入内,他身高腿长,随手一撩帘子也显得清贵,只是?面容上覆盖着薄薄的冷意,扰了烟年欣赏皮囊的心?情。
她不阴不阳地行礼:「见过大人?。」
叶叙川扫了一眼桌上未收起的双陆棋,轻轻哼了声道:「你倒是?逍遥自在。」
烟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身上染了白花香味,衣衫比平时要整齐些,大概是?刚从宫里回来。
叶叙川问道:「身子可好些了吗?」
烟年道:「没有。」
「那便接着喝药。」叶叙川道:「总能调理得好。」
烟年不搭茬。
屋中浮动尴尬的气氛,就如汴京干巴巴的冬天。
叶叙川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窒息,他皱了眉,忽地问道:「你何时学?会的双陆?上回我问起时,你明明说过你只会棋。「
烟年挑眉,却?未作声。
怎么能相信一个女?细作的胡说八道呢?
不过他很快明白了过来,目露不虞之色,声音冷硬如数九寒天的冰茬子:「我便如此不招你待见么,一旦不再是?你的目标,你连一盘棋都不愿与我下。」
烟年淡淡道:「是?我双陆下得不好,不想在大人?面前?出丑,大人?若想玩双陆,不如找旁的娘子作陪。」
叶叙川面色越发难看,咬牙笑道:「好,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叫你那个侍女?来。」
一听这话,烟年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不成!」
她重重拖来椅子,摆好双陆棋:「她什么都不懂,这局我来陪大人?下。」
见她大病初癒,巴掌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却?长眉拧紧,尽是?忍辱负重,叶叙川登时什么多余的心?思都没了,满腔怒火堵在嗓眼,上不去亦下不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一个人?不愿意再敷衍你时,你哪怕只是?寻常说句话,都能招来不阴不阳的冷待。
「罢了。」
叶叙川冷着脸一摆手,挥散她摆好的棋子:「你那侍女?同你一样?,伺候人?的本事着实差劲,叫她滚出去,别来杵着碍眼。」
大晚上跑来找她,就为了吵架,什么毛病。
她还惦记着翠梨的驴叫,结果望了眼窗子,这丫头的影子在窗户纸上一晃而过,显然是?趁机跑了。
「过来就寝。」叶叙川道。
烟年今日?不想伺候。
人?在生病时总是?格外脆弱任性一些。
所以她只站在原处,无?动于衷,慢吞吞道:「大人?对痨病鬼也下得去口么。」
「为何不可。」叶叙川反唇相讥。
烟年心?里骂了一句:狗熊穿亵裤——衣冠禽兽。
然后行至榻边,缓缓躺下。
近来她已破罐子破摔,叶叙川怎样?作践她,她都懒得反抗——反正反抗了也没用,还不如躺下受着,偶尔阴阳怪气两?句,过过嘴瘾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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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取过一只软枕,拍打了两?记,烟年以眼角余光观察着他,见他拎着那枕头转向?她,便知前?方定有一场折腾。
前?些日?子,叶叙川每回同她燕好,都会特地垫一个软枕在她臀下。
这样?助孕。
烟年冷眼看着他强压怒气的模样?,信手解开衣带,好脾气道:「大人?,烟年实在不想有孕,如果今后我不再有避子汤喝,能不能麻烦大人?弄在外面?」
身边的男人?猝然停住。
他俊美的面容瞬间扭曲。
对他们这等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她的话语这是?一种?冒犯,也是?一种?侮辱,代表了一个女?人?最直白的拒绝。
「……实在不行,我可以自己弄出来。」
烟年觉得自己简直太他妈通情达理了,妲己飞燕都没她专业。
叶叙川提着那只软枕,本想用这枕头给她垫一垫后腰,让她不至于坐着难受,听她这么说,怄得几乎真?想掐死她。
在她眼里,他竟然如此不堪,她居然认为她这样?憔悴的时候,自己还会与她燕好。
他粗鲁地拉上她散乱的衣襟,冷冷道:「不愿便罢了,何必惺惺作态,倒人?胃口,自己照镜子瞧瞧,你病成这样?,谁想与你同赴巫山。」
「我看大人?挺想的。」烟年自嘲道:「我不过是?一只披了漂亮皮囊的阴沟老鼠,除了做那事,还能用来干什么?」
叶叙川从牙缝里揪出两?字:「闭嘴。」
烟年听话地闭了,顺便把眼睛也合上了,俨然一副别打扰你姑奶奶美容觉的架势。
男人?怒极,强忍着不往她身上发泄,摔了一只杯子后,拂袖而去。
烟年翻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白眼。
神经病,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她这里发什么癫?
第46章
两人不?欢而散。
想来叶叙川刚了解真实的烟年, 还?没有习惯她的本质——其实在嘴贱这件事上,此二人堪称一对卧龙凤雏。
自那晚之后,叶叙川再也没来过烟年的院子。
很难说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坏在两人关系陷入僵局,好在这段关系不?搞也罢。
反正也搞不好, 不?如干脆放弃。
人出?不?去, 消息出?不?去,乌都古跟着燕燕,一时半会也回不?来,烟年乐得清闲,本着破罐子破摔的精神, 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
这段时日, 她沉迷于打双陆, 打叶子牌,起先只是和翠梨香榧打,后期牌友队伍越发壮大:墙头的暗卫兄弟, 门口的看门小厮,送菜的丫鬟, 扫地?的婆子, 甚至叶朝云派来的医女妹妹……统统被她抓走打牌。
打到后来,医女简直心?生恍惚, 分不?清东南西北。
来前?主子曾交代过,说这女人高深莫测,滑不?熘手,是细作中的精锐, 总之务必要小心?。
回到现?实之中……看烟年这叼着菸丝,兴奋掷出?一把骰子, 吆喝五魁首六六六的模样,真是精锐女细作,绝代美女蛇吗?
完全就是巷口抠脚的大爷啊!
抠脚大爷又赢一局,得意洋洋道:「妹妹,你输了,学驴叫,赶紧的。」
旁人想什么,烟年不?在乎,她只致力于让每个手下败将学驴叫。
被这个目标驱使,她杀遍四方无敌手,听了无数声驴叫之后,甚至得了个诨号——汴京小牌王叶府分王。
殊不?知,当她岁月静好之时,自有人在替她挨骂前?行。
*
小皇帝最近心?里很?苦。
他?是赵家最金贵的独苗,也是当朝皇帝,理应随心?所欲,横行霸道。
但……他?为什么还?没成为一个暴君呢?
因为每每一出?现?这个念头,他?的舅舅就会撸袖子揍他?,边揍还?边嘲讽他?:「隋炀帝犯浑还?知道修条运河,官家知道什么?一手抓五只不?重样的蛐蛐吗?当暴君都不?够格。」
叶叙川贵族出?身,衣食住行无不?讲究挑剔,举手投足无不?矜贵风雅。
唯独一件事,他?保留了最原始的生态,不?藉助任何工具,没有任何仪式感,亲自动手,朴实高效。
那就是——揍人。
读书的斗室之中瀰漫清淡墨香,这香味熏得书上的字符都跳跃起来,一会儿排成一个一,一会儿扭作一团。
小皇帝奋力睁开打架的眼皮,依稀看到这些字儿飘浮在空中,歪歪斜斜扭成两字:完蛋。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何意?」
舅舅双目微眯,抬起一只随手能?掐断人脖子的手,把书本翻过一页。
在忘了温习功课的小皇帝眼里,这翻的不?是书,而是他?的脑袋。
「便是……召来各地?民众商贾,聚集四方货物,人们在此交易了物什后各自离去,皆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啪地?一声,叶叙川将书本摔在檯面上。
小皇帝吓得勐一缩头。
答错了吗?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心?中既然已有答案,为何还?畏缩犹豫,瞻前?顾后!」叶叙川训斥道:「挺起胸,坐正,再答一遍对此文的见解。」
这便有些超纲了……
*
叶朝云携带几?封紧要表章,拿来供小皇帝批阅,然而,屋里传出?噼噼啪啪的打斗声,打断了她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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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或许不?应该是打斗声,而是叶叙川单方面在家暴侄子。
叶朝云心?一紧。
身边大宫女颇有不?忿,暗自嘟囔:「这是将自己?当摄政王还?是太上皇?」
叶叙川今日脾气委实不?佳,把小皇帝罚得差点哭出?声,可?怜的小孩手心?通红,连连求饶,保证今后再也不?为了逗蛐蛐耽误功课。
「愣着做甚,」叶叙川盛怒之下,勐一拍案,对噤若寒蝉的宫人们喝道:「把官家的蛐蛐都放生了,至于那等勾着官家逗蛐蛐的内侍,统统发落到掖庭狱去!」
见了叶朝云,他?低身行礼,挥手屏退了宫人。
小皇帝如蒙大赦,也不?敢向母亲告状,赶紧一熘烟地?跑了。
叶叙川冷哼一声。
叶朝云轻声道:「少年人贪玩,也是常情?。」
「寻常孩童自可?以贪玩,官家乃是江山之主,万民之父,自当不?能?玩物丧志。」
叶朝云微微蹙眉:「偶尔为之也无碍罢,时雍小时候,不?是也时常恣意纵马行猎么。」
叶叙川并未答话。
多年姐弟,叶朝云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多半是嫌弃官家资质平庸,怎能?与生来便天赋绝伦的他?相提并论。
弟弟厉害不?假,可?正是这目空一切,高傲睥睨的姿态,令叶朝云看着极不?顺眼。
怕是连自己?这个亲姐姐,他?都不?太瞧得起。
叶朝云垂眸,掩去眸中一丝怨恨:「时雍,阿姐知道你那侍妾品行不?端,犯下大错,惹你动了怒,可?是这火气却不?该向官家发,教养官家,还?是该施以耐心?。」
「与她何干,」
叶叙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迫不?及待地?矢口否认道:「她不?过一个玩物,还?不?至于使臣动怒,太后娘娘只当她死了便是。」
「玩物?」叶朝云笑了笑:「为了一个玩物的命,深夜去城东请擅医妇人病的郎中?「
叶叙川还?未答话,叶朝云道:「她或许并不?止英国公府的细作那样简单,但你难得寻见喜欢的女子,我便不?再深查下去。」
「不?过,阿姐也该提醒时雍一句,」
叶朝云声音清婉柔弱,却带着毒蛇般的阴寒。
「莫要玩物丧志。」
*
如果烟年知道叶朝云的作为,她会真诚地?告诉叶朝云:姐们儿,你想多了,你弟弟根本不?会玩物丧志,因为他?现?在干脆不?玩了。
自己?的态度那么明显,便是一条死皮赖脸的狗也该明白了:她不?待见他?,别来自取其辱。
叶叙川此人高傲,要脸,遭了明确拒绝后,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绝不?会再主动来找她。
在一场接一场叶子牌中,时间平静地?流逝。
烟年起先还?会留心?外面的动静,将府中风吹草动记录在案,等着有朝一日恢復了通讯,她可?以将这些情?报送出?去。
但是,人的惰性?是无穷无尽的,没有绩效驱使,很?快她就懒得再做这些无用?功,只专心?打牌。
这段时日像是一个平稳的梦境,没有算计,没有挂心?烦事,烟年只觉自己?仿佛关闭了五感六识,像一株海棠树一样,无知无觉地?站成永恆。
有时她深夜醒来,望着窗外冷峻的天色,会恍惚自己?究竟是谁。
是汴京牌王?是叶叙川的小侍妾?还?是北周的女细作?
关于搜集情?报的记忆好像已无比遥远,只有簪头中藏的冰凌子,还?在无声提醒她细作的身份。
直到那一天,乌都古一声长鸣,撕破了这岁月静好的假象。
也将她从泥潭中拔起,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
事发之时正是清晨。
没有叶叙川干扰她睡眠,烟年起得越发早,正在庭中给香榧弹琵琶时,乌都古发出?悽厉的长啸。
一曲凤求凰戛然而止。
香榧疑惑道:「夜鸮鲜少在白日里出?没,今日怎么……」
话还?未说完,一把琵琶落入她怀中。
烟年垫步拧腰,翻身上树,从那夜鸮爪下抽出?一段布条。
靛青色的布料染了斑斑血迹,化为一种黯调的紫。
「这是……」香榧茫然。
「你回去。」
她听见烟年的声音,空灵缥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回去!」烟年又重复了一遍。
香榧连忙抱着琵琶离开,却不?由得多看了烟年一眼。
烟年手握那截破碎的布料,袖子轻微地?颤抖,盯着叶府的高墙,好像在思考如何将它砸碎一般。
不?过片刻之后,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将布条胡乱塞入荷包中,她忽然往地?上狠狠一摔,并在侍卫们跑来察看时,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她对他?们道:「脚腕好像扭了筋了,烦请你们替我唤来周医女,让她诊治一二。」
*
「这是你要的东西。」
烟年将一封信件扔在医女面前?,盯着她双眼道:「该你兑现?你主子的允诺了,现?在带我出?去。」
医女一愣:「你一直在院中休憩,这信件是何时取来的?」
「我自有法子。」
烟年垂下眼,这傲慢狂妄的模样与叶叙川竟有三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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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窥破我的行踪,你的道行还?远远不?够,这便是你主子只敢让你来贿赂我,而非直接让你潜入叶叙川书房的缘由。」
那医女犹自不?信:「你身在此间,怎可?能?去过书房?定是在诓骗我,恕我无法助你出?府。」
烟年嗤笑一声道:「身在此间又如何,高手摘叶飞花皆可?伤人,我打牌,弹琵琶,也自然有我的用?处,可?笑你高低也算个细作,竟然一无所察,眼神儿差成这样,不?如回家给老头老太扎针去。」
医女被烟年讥讽得怒上双颊,一时无暇思考,无意间已信了七分。
烟年能?哄骗叶叙川,定是精锐中的精锐,神通广大,能?做到常人所不?能?之事,应当也是寻常。
医女打开那封信看了几?眼,是叶叙川的字迹,可?……她阅歷太浅,辨不?出?真假,一时犹豫。
烟年不?耐烦道:「你究竟有没有带我出?去的本事?如果有,何必磨磨叽叽。」
「也不?必怕我逃跑,蒺藜还?在叶府里躺着,我若一走了之,他?怎么办?」
医女沉吟片刻。
半晌,她把心?一横:「好,可?你不?能?在外待得太久。」
「你放心?。」烟年平静道:「你我乃是同谋,我和其他?细作不?同,没有卖同谋的坏习惯。」
这话虽刻薄,但医女是信的。
她来前?听了上峰颇多叮嘱,对烟年的性?子已有所掌握,这女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看不?出?真实性?情?,但有一点是明晰的,就是道义?感极强,护犊子护到有些离谱的程度。
医女当初得知烟年事迹后,还?问过上峰:「如果这都是她为博取叶枢相信任,自行伪装的善意呢?」
她的上峰——叶朝云身边的得力内侍摇了摇头。
「装好人谁不?会,持之以恆地?装才难。」内侍颇为感慨:「可?是你看看,她那几?个属下废物成这样,居然安然无恙生存了那么多年,足见这女人是真的护犊子,」
第47章
叶府守备森严, 且建筑质量极好,石墙笔挺,墙头一串暗卫严阵以待, 当?真是连个苍蝇腿都伸不出去。
医女将自己装束换给了她?,反覆叮嘱:「提了药箱, 直直往外走, 过垂花门后走抄手游廊,二门、偏门都会有人盘问,你只说……」
烟年不耐烦道:「行了,老娘开?始干这行的时候,你还在乡下挖泥巴呢, 这府中上下我已不知探过多少回, 东墙下那窝黄鼠狼下了几个崽, 我都一清二楚。」
医女含恨闭嘴。
要不是任务还得仰仗烟年,她?真想狠狠揍此人一顿。
烟年打开?妆镜,利落地往脸上抹胭脂, 按医女的样貌修饰自己,威胁道:「此番我快去快回, 你也好好留在这儿扮我, 莫要出岔子,若是露馅, 叶叙川不会拿我怎样,但你一定完蛋。」
医女点头。
烟年掂了掂药箱,按她?平日里的习惯抽了半截皮带,将针灸口袋勾在小指上, 又学了她?的走路姿势——双腿微微罗圈,习惯性地含胸俯首。
医女冷眼?旁观, 暗暗心惊。
这该是何等的观察力?与模仿力?,才能还原她?本人都未察觉的细节。
门轻轻被阖上。
医女目光所?不能及之处,烟年强装的自信顷刻崩塌,她?哆嗦着嘴唇,虚脱般握紧翠梨的手。
「娘子非出去不可吗?」翠梨焦灼道:「骗得过那医女,如何骗得过叶叙川?怕是只能瞒上一时半刻,被发现?了可就糟了。」
「我明白,但我如今管不了那么多!」烟年咬牙道:「乌都古叼来的是燕燕的衣裳,外头定是出事了!」
*
凭着出色的伪装本领,烟年勉强骗过了守卫们。
可她?也清楚,这样粗糙的逃跑计划撑不了多久,留给她?的时间?已经极少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乌都古翅膀受了伤,下缘血肉模煳,歪歪斜斜地飞着,烟年则跟着它发足狂奔。
燕燕……或许在等她?,只要她?奔得够快,一切或许都来得及。
街巷的残影飞速掠过她?身侧,那块布料被长风吹动,无力?地飘荡着,上面染着鲜血——是燕燕的血。
她?不愿相信这一切。
可如果不是燕燕出事,乌都古怎会叫得如此悽厉?
甚至当?初叶叙川持刀对准她?心口时,她?都没如此害怕过。
心里似乎烧着一团恐惧的烈焰,烧得她?方寸全?无,她?怕极了,怕去迟一步,燕燕会像无数个北周细作那般,无声无息地消失。
当?年……当?年故乡被战火侵袭,她?也恰恰是贪玩,晚回家了一步,父母的躯体就被挂上了士兵的尖刀。
母亲临死时还在嘶吼:「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她?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奔向她?的家,姐姐闷不吭声将她?拖入草丛,奋力?捂住她?的嘴,滚烫的眼?泪滴落烟年鬓髮之间?。
毒蛇的尖牙刺破了姐姐的腿,她?却咬紧了牙关,硬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永远记得那一日,天色如血,地上火光猎猎,将烟年所?有珍爱的东西付之一炬。
人的躯体无法承载那么多痛苦,所?以当?人痛苦到一定程度时,心中只剩下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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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时发誓,她?再?也不要失去任何东西了。
而如今……
这种恐惧越发膨胀,令她?双眼?赤红,途中跌了一跤,她?竟然?浑然?不觉疼痛,只摇晃地站起身,又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
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乌都古拍打残翼,带她?穿过重重街巷,绕入一片喧闹的坊市。
见人群中混杂着的皇城司卫兵,烟年勐然?顿住了脚。
他们未着黑甲,想必不愿声张——燕燕冒的是贵族身份,皇城司不好明目张胆搜捕她?,只能暗中摸索。
烟年手提药箱,垂首低眉,自卫兵身侧擦肩而过,无声无息拐入暗巷。
乌都古翅膀伤重,无力?支撑,一头栽倒。
烟年撸起袖子,准备上树将其摇醒。
电光火石的霎那间?,一道黑影斜里飞出,行云流水般捂住了她?的嘴,顺势把烟年拖入一间?院落。
烟年想也不想,两指捻起一簇银针,狠狠扎向身后人的双眼?。
黑影措手不及,勉强躲过,烟年眼?中掠过阴狠寒芒,抬手又刺向来人脐下。
「噤声!是我!」黑影低声吼道。
烟年一顿:「指挥使?」
指挥使用力?捂住她?嘴。
「下手也太毒了。」指挥使骂骂咧咧:「差点废老子一对招子。」
不过片刻,两人蛰伏在简陋的木篱门后,听得两个着常服的皇城司卫兵走入陋巷,挨家挨户盘查。
「你去应付。」指挥使低声道:「我身上有血。」
「我身上也有!」烟年低声吼道。
话音未落,皇城司卫兵已叩响了木门:「可有人吗?」
烟年瞪了指挥使一眼?,迅速拆散双鬟,挽出一个风尘气的髮髻,随后轻轻把门打开?一角。
「快些?!」卫兵凶神恶煞。
她?拧了把衣袖子,期期艾艾道:「两位官爷可是来找我的?可我小日子还未走干净,怕让两位官爷见了血光,不甚吉利。」
她?指了指门前的灯笼,讨好道:「官爷第?一回来罢,怕是不明白我这儿的习惯,灯熄着,这是我不便待客,若我黄昏时点上灯,便意味着可服侍两位官爷了。」
两个卫兵闻见淡淡血腥气,心中起了疑,可一听是女人身上的月事,便顿时觉得晦气,不耐烦道:「走。」
烟年「哎」了一声:「约莫过三天就好了,到时候官爷记得来呀!」
三言两语骗走了皇城司,烟年顷刻变了脸,焦灼道:「燕燕呢。」
「屋子里。」指挥使指着身后的茅屋:「你去瞧瞧她?罢。」
*
烟年少时长于乡野之间?。
在还没被汴京瘦竹竿子审美荼毒的时候,她?也曾是个康健的孩子,小试牛刀,痛打过一只来偷她?家鸡的狐狸,把那狐狸揍得不断哀鸣,鸡也不要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夹着尾巴遁走。
几日后,烟年上山放牛,在它的巢里发现?了它的尸身。
野兽在受重伤时,本能地回到隐蔽的巢穴中等死,人也一样。
在汴京这个吃人的战场上,细作的命运与被她?打死的狐狸别无二致。
茅屋昏暗,唯有一线天光投入陋室,形成一块小小的光斑,这光斑正照在燕燕手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将地上的鲜血照得殷红惨烈。
燕燕低垂着眼?,毫无生?气。
可怕的血色映入烟年瞳孔之中,她?忽地感到一阵晕眩,死死扶住了墙,才没有瘫坐在地。
听得响动,燕燕缓缓抬起了头。
这个动作好像已耗费了她?全?部的精力?,她?双眼?空洞,全?无平日的灵动自在,像失了光彩的玉,也像年少时被烟年打死的那只狐狸。
「烟年,」她?费力?扯起嘴角道:「你还是来了。」
「你等着,我带了药。」
「烟年……」
「都是很好的药。」
烟年去解药箱上的暗扣,可手指不听使唤,半天打不开?一个锁。
「没用的。」燕燕低声道:「我的伤……」
「伤及肺腑,神仙难救。」
不知何时,指挥使走进了陋室,替烟年解开?药箱的暗扣,沉郁道:「她?说话不方便,便由我来告诉你,皇城正满城搜寻她?,你仔细瞧瞧她?的伤便知,哪怕你带来了世间?最好的金创药,她?也活不过今晚。」
「皇城司只抓活口。」烟年木然?道:「不会是他们。」
「皇城司当?然?不想杀她?。」指挥使淡淡道:「想杀她?的,只有她?自以为亲近的人。」
燕燕神色越发暗淡。
虽然?躯壳尚有一口气在,但她?的心怕是已万念俱灰,毫无生?气了。
烟年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是他对吗,」她?道:「你的未婚夫,你的梁郎。」
「元夕之日,我曾遥遥看过他一眼?,那时我以为他是个登徒子,四处留意别的姑娘,如今想来,他根本就是皇城司的暗探,所?以才总四下张望,对么。」
她?接着道:「不,我那日不止看见过他一次,还有第?二次,正巧在皇城司内,他进来抬人,我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
燕燕笑?了:「烟年真厉害。」
她?声音渐轻,最后几乎化为一声嘆息:「那么多蛛丝马迹,我却一个都未曾发觉,想来也是我平日惫懒……咎由自取,才沦落今日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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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使沉默一瞬,安抚道:「当?局者迷,也是有的。」
烟年一动不动,神色麻木,手心伤痕累累。
不,不是的,她?心想,当?时自己明明已经察觉了异常,只需再?稍微地留意一二,对……只要稍微在记忆里多搜寻那么几回,或许就能识破他的身份了。
可是那些?日子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像个该死的家畜一样,天天只知吃睡,丢掉了所?有细作的敏感,以破罐子破摔之名,欣然?当?一具行尸走肉。
她?打叶子牌,与叶叙川置气,浪费了无数可以救燕燕的机会,才让老友今日被伤得奄奄一息,只得静静等死。
都怪她?!都怪她?!
自爹娘惨死后,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什么也护不住。
烟年眼?中几乎滴出血来,从?未如此恨过自己。
*
指挥使皱眉望了眼?天色,低声提醒道:「我们待不了多久了,皇城司很快就会搜到这里。」
「我要带她?走。」烟年面无表情。
「别傻了。」指挥使数落道:「烟年,你是天生?干细作的苗子,就是一点不好,太意气,明明知道她?伤重成这样,是活不长的,你还瞎胡闹!」
「叶叙川能请来最好的郎中。」烟年道:「万一呢,万一……」
「万一个屁!老子送走的细作比你见过的人都多,她?这种伤,再?好的郎中也救不了她?!」
指挥使脖子上青筋暴起,第?一次对烟年怒吼道:「你以为我不想救她?吗?可你告诉我怎么救?聪慧绝伦的烟年娘子,你告诉我,怎么从?这张天罗地网间?全?身而退?你有法子,明天换你来当?指挥使。」
烟年方欲开?口,指挥使冷笑?着举起一根手指,指向了燕燕:「别提你那狗屁男人,靠男人的下场如何,这儿有现?成的例子。」
最后的希望被生?生?摔碎,烟年身形一晃,脸色煞白。
指挥使骂道:「一个两个都是没用的东西!把老子教你们的道理全?忘得一干二净,说了多少次,不准动感情,不准动感情!男人的情爱最不值钱,情投意合,你侬我侬又如何?一旦你妨碍了他们的伟业,你且看他们能狠绝到何种地步?」
「不信是吧,」见烟年不答话,指挥使狰狞道:「现?在就去找叶叙川,告诉他你是北周派来的细作,去啊!」
烟年轻声道:「他已知道了。」
「他知道个屁。」指挥使道:「你骗他你是英国公府派去的细作,他才留你一条性命,可你是北周的细作。」
「烟年,你莫忘了,当?年他家战至阖族覆灭而不得援兵,其中就是老子和?当?时同?僚们做的手脚。」
指挥使的嗓音冷硬如钢刀,直插烟年心肺。
「懂吗?他与北周细作营有血海深仇,而你是细作营的中流砥柱,你带着燕燕求他,一旦身份败露了,不光你们两个必死无疑,全?汴京细作营都要为你陪葬!」
烟年终究无言以对。
阳光从?窗洞中照入,透过飘散的烟尘,柔和?地洒在燕燕肩头。
她?一贯温柔,直至奄奄一息时,也眉目安宁,不见丝毫怨怼。
「指挥使,您别骂烟年,她?脾气一贯如此。」
「烟年,你也不必为我难过。」燕燕温声道:「这都是命呀。」
「你知道的,我从?小没有家,始终孤零零一人在世上,所?以格外盼望能有一知心人携手白头……这段时日,我过得很开?心,哪怕他最后想杀我,我也不怪他。」
「莫要说了,」烟年喃喃道:「我会替你了结了这畜生?。」
「不用的,」燕燕竟然?虚弱地笑?了:「来汴京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今日,做细作哪有善终的?不死在皇城司已是万幸,我不奢求更多。」
「我只可惜无法随你回北方去。」她?道:「不过,回到这里倒也不错,烟年,你还记得么,来汴京的第?一晚,我们住的恰是这间?屋子。」
「我记得,」烟年跪下来,握住她?逐渐发冷的手。
一滴泪砸在燕燕指尖。
「还记得我们当?时怎么约定过的么?」燕燕安然?道:「如果能活下来,就金盆洗手后,一同?回家乡,如果四面楚歌,山穷水尽,就……」
「我记得。」烟年声音嘶哑。
「好,」燕燕闭上眼?:「动手吧。」
*
指挥使在外镇守,眯眼?望向竹篱外,时不时有皇城司卫兵经过门前,长靴踏过石板路,发出阴冷的哒哒声。
烟年走出茅草屋。
指挥使看她?一眼?,淡淡道:「完了?」
「是。」
她?刚哭过,眼?尾还红着,可伸出的手已无一丝颤抖。
「给我。」烟年道。
「这才像话。」指挥使将火摺子递到她?手中:「送她?干干净净地走罢,这孩子命苦。」
轻烟在指尖跳动,随着烟年縴手扬起,划出优美的一道弧线,落在茅草屋上,飒沓如星。
火光顷刻燃起,吞没一切爱憎与往事。
很快皇城司的卫兵们就会发现?此处,他们会在废墟里找到一具女子的尸身,尸身心口稳稳插着一把银刀,焦枯的手中捏着一枚护符,歪歪斜斜绣着平安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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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烟年此生?第?一次杀人,杀的是她?的挚友。
吸饱了酒水的茅草是最容易燃烧的东西,这座简陋的、曾收留过她?们一夜的茅草屋,成了燕燕在世间?最后的归宿。
天意如刀。
烟年不信神佛,她?只信老天爷从?不让人轻易得到想要的东西。
爱情、自由,这些?美好的东西是裹了糖的毒药,到头来渴望有家的女孩被情人背叛,渴望自由的女人被囚禁他乡。
得到希望復又绝望,这才是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
嘈杂的救火声不绝于耳,烟年与指挥使顺着人潮走在街市上,如两枚水滴隐入江海。
「回去吧。」指挥使对烟年道:「若叶叙川找不到你,说不定他会发什么疯。」
「现?在还不行。」烟年道:「我有事要办。」
指挥使警告道:「你想做什么我知道,奉劝你别犯傻。」
「放心,」烟年垂首,出神地盯着指间?残留的血迹:「要犯傻我也是一人犯傻,不会连累细作营。」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指挥使嘆了一声:「我不拦你,想去就去罢。」
烟年点头:「好。」
指挥使转身离去,烟年却突然?叫住了他。
她?道:「大人,蒺藜和?燕燕连遭横祸,间?隔不过几月,天下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当?然?,不独是他们俩,我也险些?死在了汴京。」指挥使笑?了笑?:「我们做细作的,最不信什么狗屁巧合。」
「我们只相信背叛。」他冷冷道。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烟年默默握紧了拳,手心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轻声问道:「是他吗。」
「你心中已有答案,不必来向我取证。」指挥使道:「杀叛徒是我的工作,我会予你一个交代。」
*
数里之外的皇城司内,梁几道坐在审讯牢房的石椅上,心如浸泡在黄连中,苦透苦透。
面对着两个上级,他不住道:「我真的只是失手了罢了!」
「失手?」上级冷笑?一声:「这么轻轻一失手,就把人放跑了,你丢不丢人!」
「大人,你要信我!」梁几道沮丧道:「她?想伺机逃跑,给我用了软筋的药物,我匆忙之下,还给她?补上了一刀,让她?跑也跑不远,不如让兄弟们再?搜上一搜,还能在她?死前从?她?嘴里抠出点有用的东西。」
上级长袖一振,呵斥道:「晚了!她?为了不活着落到我们手里,躲到了隐秘处,一把火烧死了自己。」
梁几道脑子里「轰」一声,把他炸得头晕眼?花。
他梦游般道:「就这么死了?」
「都是你的过错!」上级气得要命,指着他道:「对方不过一弱质女流,你连她?都摆不平,当?真不堪大用!」
梁几道咬牙。
他也算辛苦了好几月,又是出卖色相,又是小意温柔,眼?看一个大功到手,却如煮熟的鸭子般飞了。
「还不知如何与英国公府交代,」上级道:「当?初派你前去,便是因为此女高低也算个勋爵,没有证据在手,不好贸然?抓来审问,如今死无对证,这桩捉拿细作的功劳,算是彻底黄了。」
「那可怎办。」
「怎么办?先滚回家去,」上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公府问起来,就说你全?然?不知情,没有证据,他们奈何不得你。」
*
被皇城司扫地出门,梁几道顶着夜色,灰熘熘地回家。
今日他趁着燕燕不察,偷偷翻捡她?的妆檯,本想寻些?蛛丝马迹出来,回头呈给细作营,谁料竟让燕燕发觉了。
燕燕自然?震惊,连番质问他在做什么,两人不知怎地起了口角,争吵之间?,他不慎说漏了嘴,提及皇城司三字。
这三字仿佛刻在细作们的血骨之中,燕燕惊觉有异,即刻便想逃跑,然?后……鸡飞蛋打。
唉……
梁几道长嘆一声,心道自己怎能倒霉成这样。
北周细作的确狡猾,不仅狡猾,还格外刚烈,说自杀就自杀,连个囫囵尸身都不留。
回想起她?被自己捅刀时的模样,梁几道难得有一丝愧疚,她?大约是真的喜欢他,要不然?怎会露出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仿佛世间?万物都失去了光彩一般。
怎么办?只能先回家避避风头吧……
他沮丧地走着,时不时低低骂一声。
忽然?,头顶掠过一阵微风,一只大鸟展翅飞过树梢。
「今日果真倒霉,」他喃喃道:「见了几次夜鸮了。」
大鸟静静立在梢头上,一双莹莹的眼?死盯着他,身后天色昏黑,月亮惨白,如泼墨间?留下一点空隙。
「梁公子留步。」
身后有轻柔的声音唤他。
这一声在冷夜中格外惊悚,吓得梁几道汗毛耸立,退开?两步,抽出腰间?长刀,握在手中:「你是何人,宵禁时分,缘何在外闲逛!」
来者低垂着头,面目模煳,但观其身型,不难瞧出是个窈窕秀丽的女人。
春寒料峭,她?却穿了一身轻薄的素衣,在夜风中静静站着,恍若水月仙子。
也如索命的无常。
「你是谁。」梁几道又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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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忽然?被鸟儿狠狠扇了一记,夜鸮抽完他后,停在女人肩头。
不知何时,树梢上已站满了夜鸮,无数双莹莹的碧眼?望向他。
这是何等诡异的一幕。
梁几道寒毛直竖,两股战战,恐惧逐渐漫上心头。
女人含笑?道:「梁公子,你未婚妻今日初到地府,吵嚷着叫我来带你同?去。」
「你可愿意?」
第48章
她漫不经心问?道, 指尖燃起幽绿的鬼火:「你若是愿意,我便带你……」
「鬼!鬼啊!」
梁几道正是心虚的时候,烟年所展示的种种异象, 在他眼中俱是厉鬼索命之兆,一时惊得肝胆俱裂, 没命地向前奔去。
烟年弹去手中白磷, 站在树下,冷冷地?看着他背影。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
梁几道发足向前飞奔, 可头顶尽是夜鸮鸟, 它们?展开翅膀, 如从黄泉上飞来?,遮天蔽日,挡去暗淡月光, 令他无?法看清前路。
自然也?无?法看清前方绷紧的琵琶丝弦。
烟年用的旧琵琶,看似花里胡哨, 毫不中用, 其实琵琶选用的是虎皮之弦,强韧刚健, 削铁如泥,能在关键之时当作最后的武器。
那日旧琵琶损毁,她特地?捡回了几根虎皮琴弦留作纪念,谁料竟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只听一声轻响, 梁几道飞奔的背影忽然驻足,身子抽搐一记, 颈间鲜血四溅。
烟年提裙,走至他跟前,垂眸欣赏那道可怖的伤口。
这具残躯在她脚边蠕动,发出?呵呵的噪音。
如同一条噁心的虫子。
她笑了笑道:「我终日给旁人弹琵琶,难得自己听了一回演奏,你知道么,若是我将弦绷紧,你如今已经身首异处了,就像是过铡刀一般,只需一瞬就可死?得透彻。」
梁几道目眦欲裂,如同看到地?狱里来?的修罗。
烟年刺瞎了他双眼,踩着他俊秀的面容,慢慢碾动。
她果真越来?越像叶叙川了,连折磨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酷烈至极。
「可我为何不绷紧,偏偏留了一点劲力?」烟年柔声道:「因为我怕你死?得太快,太利落,还没尝到绝望痛苦的滋味便解脱了。」
「燕燕她心地?良善温婉,或许会在黄泉路上原谅你,可我和她不同,我会让你偿债。」
「所以,你要死?得慢些,等血流干了再咽气,这样,你们?就不会在地?府相见?了。」
*
不知过了多久,梁几道终于在极端的恐惧绝望中,惨烈地?死?去了。
烟年低下头,对着清冽月光,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沾满了浓稠鲜血。
明明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可却像操练了千百次一样,稳得可怕。
她神?色麻木,试图把梁几道残破的尸身弄到不远处的水沟里,可是身体好像失尽了全部的力气,推也?推不动,拖也?拖不动,精神?高度紧张后,只留下一腔空虚疲惫。
她放弃了,直接将尸身堂而?皇之地?扔在街边,摇摇晃晃地?朝巷外走去。
就这样吧。
或许天亮后,所有罪孽就都消散了,她为燕燕报了仇,作为代价,她自己或许也?会死?,但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太在乎生死?了,因为自己如今的模样,与行尸走肉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都是她的错。
若是当日在皇城司见?到梁几道时认出?他,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燕燕还会平安地?活在世?上,絮絮地?同她说一些无?用的小事。
她们?会一同金盆洗手?,一同回乡,大笑大闹,不必担忧明日身首异处。
可惜世?间最残忍的事,就是没有如果。
这个词彙自诞生之刻,就承载了人的软弱、愚蠢、无?能为力。
她走在街上,如朝夕露水般的自由从肩头掠过,汴京如此繁华美丽,更衬得她的一颗心千疮百孔。
在长街尽头,她看见?了叶府的僕从。
她木然地?停下脚步,任僕从们?激动叫嚷起「找到了!」「快去禀报大人!」之类的话语。
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火把的光亮来?回晃动,虚化为一个个飞舞的光点。
不知多久,马蹄声由远及近,僕从纷纷噤声。
烟年抬起头。
不见?一丝杂色的照夜白上,叶叙川手?握缰绳,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张化先和李源手?中的火把烈烈燃烧,照得他眉目犀利如刻骨钢刀。
他接过李源奉上的火把,屏退了身边人。
烟年才看清了他的脸,男人面无?表情,但平静的外表下分明压抑着吞没一切的凶戾,一句话都不必说,上位者的威压已然迫得人喘不过气,让人只想?立刻跪倒在他面前,掏心掏肺地?痛陈己过。
为何不质问?她?烟年绝望地?想?:大概是等着她主动交代罢,就像猎人总是等猎物动弹了再放出?箭羽。
而?她仔细思量片刻,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便只干巴巴道:「……我没动你的书房,给那医女?的东西是我伪造的,只是为了骗她带我出?府。」
「我知道,」叶叙川道:「你没有这个胆量。」
烟年道:「其实是有的,但我急着离开,便胡乱写了一份节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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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似笑非笑,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踱至她面前。
这威压太骇人,烟年后退一步,绊到一块碎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还要逃么。」剑柄挑起她下颚,轻轻拍了两记:「你还能往哪里逃呢?」
如此不动声色地?发怒,反而?比大吵大闹更加骇人。
「你今日胆敢偷天换日,潜逃出?府,可有想?过后果?」
后果?
或许在某一瞬间想?到过,可是目睹燕燕死?在自己面前后,这些所谓的后果都不重要了。
烟年被火光耀得双目刺痛,欲伸手?拭泪,忽地?双手?被叶叙川擒住。
后者的力气大得如铁箍一般,分明彰显他此时心中的不悦。
他掰开她十指,露出?内里大片的血迹。
烟年挣脱了,胡乱在裙子上擦了擦手?。
叶叙川皱眉道:「谁伤了你?伤在何处?」
「不是我的血,」烟年喃喃道:「我去杀了一个人,不小心蹭上的。」
叶叙川一顿。
「你杀了人?」
烟年道:「是。」
叶叙川抿住唇,紧紧抓着她的手?。
手?心尽是滑腻的鲜血。
好在杀人一事对他来?说,实乃家常便饭,所以他并未大惊小怪,反而?放松了对她的桎梏。
烟年目光澄明坦荡——或者说,这是一种极致的破罐子破摔。
他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什?么,可看着她这生无?可恋的模样,又问?不出?口。
最后命令道:「既杀了人,先带我去看一眼尸身。」
*
烟年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抽了风,居然真的答应了句「好」,然后带着叶叙川去了杀梁几道的陋巷。
梁几道的尸身就大剌剌地?丢在巷口街边,四肢扭曲,遍体鳞伤,模样又是恐怖,又是滑稽。
烟年指着那坨烂肉道:「在这里。」
饶是叶叙川见?多识广,乍见?如此乱七八糟的尸身,也?不由得眯了眯眼。
烟年懒得为自己辩解。
第一次干刺客的活儿,干不好才是正常的,她不觉得丢人。
但没想?到,叶叙川居然点了点头,难得夸了她一回:「脖子上这刀算是利落。」
琴弦切的,很难不利落。
烟年嘆了口气:「我杀了人,按律法应当偿命。」
「可我不想?进刑部,也?不想?进皇城司,大人不如现在就把我撵走算了,也?省得今后麻烦。」
「按你这个杀法,的确要偿命。」叶叙川淡淡道:「看来?你旧主不太称职,只教会你鸡鸣狗盗的雕虫小技,没教你如何善后。」
他整理一番袖口道:「看好,我只演示一遍。」
*
叶叙川带她去了城外偏僻之处,选了一方久无?人居的野寺,把梁几道的尸身处置了。
「你将他砌入泥菩萨内,死?不见?尸,就没人能查到你头上来?。」
他点起油灯,神?情淡然,手?起刀落,如同分解一条青鱼般轻松写意,三两下把烟年留下的刀痕遮掩了个干净,娴熟老练至极。
这一手?功夫极其专业,专业到……
烟年倚靠在房屋的角落里看了一会,再也?受不住了,冲到院中哇哇大吐。
但一整天水米未进,只能吐出?些胆汁,苦得要命。
叶叙川瞥她一眼,把梁几道扔在了菩萨塑像后,嘲笑道:「一点血而?已,至于如此?」
烟年勉强抬了下头,胃中又一阵翻江倒海,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他妈的这哪是一点血?地?都染成?了猩红色,而?且这白的又是什?么?
好生噁心,烟年颤抖着举起双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真的把一个人,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弄死?了。
她回味一番自己当时的心狠手?辣,拜自己该死?的记忆力所赐,又是一声干呕。
「真没出?息,」叶叙川递予她一杯清水:「我第一次杀人时,比你要镇静多了。」
「我怎可与大人相比。」烟年气若游丝。
「都是杀仇家,有何区别,」叶叙川懒洋洋道:「我那时杀的,是害我五叔母自尽的一个杂碎,军中都道他无?故失踪,其实是我把他拖出?了营中,刺了他两百刀,放干了血才允其解脱,就埋在了一个像这样的小院里。」
烟年沉默。
虽未曾听指挥使说起过,但这的确像是叶叙川能干出?来?的事……
半晌,她才道:「我比你差远了,只砍了他一刀,本想?把他手?脚切了,可惜力气太小,实在切不动。」
「不必妄自菲薄,你做得很好,我原以为你心慈手?软,优柔寡断,可如今看……」
他笑了笑:「是我小瞧了你。」
烟年愣了半天,才听明白叶叙川在夸她。
而?且还是真心实意的那种。
如果不是心中痛苦难过,她很想?摇着叶叙川肩膀让他清醒一点:她可是杀了个大活人啊,怎么到了他嘴里变得如此轻描淡写,跟小狗捡回了树枝被主人夸奖了似的。
明明是天大的罪孽,足够她死?后堕入无?间地?狱。
「这人与你有何仇怨?」他问?道:「令你一个女?人能下此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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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只微微一顿,便低声道:「我不认识他,我杀他,是因为他害死?了我的挚友。」
她把头埋入膝盖的缝隙,嗓音颤抖。
「……燕燕是个好姑娘,我初来?汴京时瘦小羸弱,不得主人重视,还害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只有她愿意关切我,说我们?身世?相似,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理应相互照拂……」
烟年恨自己的好记性,令她清晰地?记得燕燕笑嘻嘻的模样,这是一种折磨。
她记得当年两人卡着最后期限通过结业考核,末了一同瘫在榻上喘粗气,燕燕对她说:要不我们?一同去汴京吧,要不我找不着跟我一起吊车尾的……
也?记得在许多个风月温柔的夜晚,燕燕偷偷出?来?寻她,两人爬上红袖楼最高的屋顶,遥望暮云与山川,与星河之下的万家灯火。
这是她十年里少有的轻松时刻,就好像深海里的鱼浮上水面,窥见?水鸟的翅翼划过长空,轻灵且自由。
琐碎的往事起先是走马灯,一幕一幕掠过眼前,逐渐变为幕天席地?的海潮,唿啸而?来?,淹没她微不足道的一点自制力。
视线逐渐模煳。
叶叙川静静地?听着她颠三倒四的描述,并未打断她。
「……可我们?终归不同,我能忍得了无?父无?母的寂寞,她生性却烂漫赤忱,期待有人爱她,才被居心叵测之人构陷、欺骗,她……」
烟年用力攥紧裙角,目中噙着泪水,剥开愤怒的外壳,里头尽是藏匿不住的悲恸。
「……她配得上人世?间所有幸事,凭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我么?为何偏偏是我失去亲人挚友?每回都是我,爹娘……姐妹……同乡……善才师傅……接济过的孩子……如今又轮到她。」
一大颗眼泪濡湿裙摆,烟年早已泪流满面。
她一字一字问?道:「为什?么总是我呢。」
明知不会有答案,她还是想?诘问?:为何总是她。
叶叙川难得收起了嘲讽,在她面前蹲下身,轻声道:「命数本就是不公的。」
「所以我活该失去一切是么。」
「不,」叶叙川揽过她纤薄的肩膀,把她抱在怀中道:「命数这种东西,是用来?踏于脚下的。」
在濒临崩溃的情绪面前,所有安慰都显得无?比苍白。
奔忙整日,她逼迫自己冷硬刚强,心狠手?辣,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当有人替她收拾残局时,被压抑于心底的痛苦反而?越发肿胀,终于令她溃不成?军。
她死?死?咬住唇。
「想?哭便哭,不必忍着。」叶叙川温和道:「我不笑话你。」
烟年终于忍不住了,趴在叶叙川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她此生第一次这样放声大哭,没有行首娘子的仪态,亦没有细作的冷静,只凭着本心发泄,哭到要将失去挚友的痛楚,孤身一人的辛酸都掏将出?来?那样,毫无?章法,稚如孩童。
不过还好,至少她还有哭出?来?的力气。
叶叙川抱着她,无?端想?起久远的往事。
那年北方起了战事,皇帝算计之下,叶氏阖族战死?沙场,自那以后,他的眼泪好像就此干涸了一般,凭着本能卧薪尝胆,一个个杀掉仇人,下刀时心里连恨意都没用,只剩麻木。
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遇见?他时,正是他对天地?万物都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刻意地?撩拨亵玩这个送上门来?的女?子,逼她哭,迫她笑,把她玩到浑身发颤,这令他感到活着也?并非那么无?趣。
就像儿时捉弄的鸟儿,他合上双手?,织成?一面囚笼,感受鸟儿温热的身躯,尖尖的翅羽轻触他的掌心。
这种控制的感觉令他感到兴奋。
后来?呢?他为了这只鸟儿放弃底线,可怜到即使受骗,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叶叙川轻轻拍着烟年的后背,心头如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鬼使神?差地?想?,如果自己被人暗害,她会欢天喜地?处理掉自己的尸身,还是替他復仇呢?
按她爱憎分明的性子,多半会选择前者。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爱是什?么?爱往往与对方无?关,爱是主动求索,不论结局地?颠仆前行,是囚徒被困于时间的牢笼中,突然有狱卒推门而?入,告诉他:门前开了海棠花,你可以出?去看上几眼。
他知道她满口谎言,另有所图,也?知道她口蜜腹剑,心不在焉,但他并不在乎。
因为他至少可以确定?,此刻满手?鲜血,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的烟年,展现出?了她最真实的模样。
而?他恰恰心疼这样的她。
*
不知多久后,她的哭声才逐渐平息。
叶叙川揉了揉微酸的手?臂,把人放开,凑到月光下仔细看了一眼。
烟年双目肿得厉害,满脸狼藉,长发与衣襟尽湿,时不时抽噎一声。
他看着这样狼狈的她,竟觉得颇为安心,摸摸她脑袋道:「好了,如今仇也?报了,哭也?哭了,回府里睡一觉罢。」
烟年嗓子哭哑了,发不出?声,只能点点头。
叶叙川又道:「这个梁……无?所谓梁什?么,弄死?也?就弄死?了,没人敢查到你头上,下回想?杀人,可以告诉我,不必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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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又点点头。
露生凉夜,月满京华,叶叙川捏了她袖下的双手?,竟是冰凉一片。
他除下披风,兜手?披在她肩头。
那披风尤带体温,比量着叶叙川高大身量裁制而?成?,温暖地?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许是当真冷极,烟年未拒绝。
躺在叶叙川的臂弯中,她很快昏昏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带着燕燕回到了北方,两人骑着马,驰骋在山川草原之间。
醒来?时只见?叶府雕梁画柱,富贵锦绣,死?气沉沉。
她又回到了樊笼之中。
第49章
此后许多夜, 烟年都梦到了燕燕。
可梦里的燕燕不愿理她,只给她看一个?气鼓鼓的背影,多半是埋怨她杀了自己意中人。
时至今日?, 烟年才恍然察觉,或许她从不了解燕燕, 当?她们两人一起爬上红袖楼屋顶揽胜之时, 她自己看的是山遥海阔,可燕燕看的却是万家灯火。
人总爱说来日方长,可是浮生?来来往往,恍然如梦,来日?也许并不方长。
那个?傻姑娘, 太渴望有人关心爱护自己了, 偏偏自幼得到的又太少, 她根本分?辨不清真心与假意。
人世种种大抵如此,越是渴求,越是求而不得。
*
细作生?前身后都要隐匿行踪, 有时他们的消失就如叶上蒸发?的露水,无?声无?息, 不留痕迹。
燕燕死了, 梁几道也死了,案子自然了结。
英国公府与皇城司均风平浪静, 无?事发?生?。
汴京是个?荒唐的地方,在烟年家乡,每一头羊,每一只夜鸮都有关切它的人, 可在汴京,关切是一种昂贵的货品, 人人行色匆匆,醉生?梦死,好像活在一团巨大的泡沫之中。
反而是叶叙川提了一句:「……皇城司死不认帐,英国公府也没办法发?难,你这仇报得颇是时候,再晚就没有好机遇了。」
好机遇么?她情?愿没有这个?机遇。
烟年望向窗外。
又一年海棠花开,遮天蔽日?烈烈如火,可是看花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令她想起旧日?里唱过?的曲子词: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除了不忘记她之外,烟年找不到其他纪念燕燕的法子,国公府无?声无?息处理了她的所有用?过?的物什,到头来,烟年连一件她的遗物都没有。
烟年轻声对叶叙川道:「燕燕与我相识于微时,她是最单纯不过?的贵女,梁几道费心骗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叶叙川翻过?一页书,懒散道:「好问题,那你又为何要费心骗我?」
一句话就把烟年噎住了。
「行了,你也不必试探我知?道多少,就当?我依旧被你蒙在鼓里罢。」他给烟年递来药碗:「自从我决定长期豢养你之后,你那些秘密,我都不再追查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我撤去了对你那朋友的监察,她才遭了毒手。」他道:「如今知?道我为何不允准你出门了么?」
烟年闻言,不由?黯然。
曾有千百种法子可以保全燕燕,偏偏造化弄人,还是让燕燕阴差阳错地丧了命。
她轻声问道:「大人不好奇我是怎么与府外传讯,也不好奇我出去后,在外面究竟做了什么吗?」
叶叙川淡淡答道:「我不需要好奇细枝末节,只需要把你那两?个?属下扣在府里,你就会?像个?风筝一样,即使出去,也能?被拽回来。」
「哦……」
熟练掌握拿捏人的技巧,的确是叶叙川的风格。
「不过?,若是哪天你想通了,把你的秘密们对我和盘托出,我会?洗耳恭听。」叶叙川又道:「我已纵容你许多胡作非为,也不差多上几桩。」
此话由?叶叙川说出来,格外怪异别?扭。
其实他为人算不得宽容,行事风格近乎张扬苛刻,尤其厌恶细作,所以才得了个?坟场名号。
可这样极度唯我独尊的一个?人,却宽宥了她一次次的欺骗、挑衅,那日?她说了那么多难听话,叫嚣着不愿怀他的骨肉,他也只是短暂地发?了点火,并未拿她怎样。
连府里的下人都看出了这明显的纵容,时常有抱怨之声传到她耳中。
这意味着什么呢?
烟年呆呆地注视他。
男人凭窗而坐,长腿交叠,姿势慵懒而放松,窗外落日?西坠,霞光将层云染作紫红,透过?疏离的海棠纸条,把他身侧的影子拉得绵长温柔。
相识之初,他把她当?个?玩意儿一样放在外宅,每回来玩弄她时,都满面春风和煦,笑意温柔,可烟年明白,这些温柔都是假的,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一边保持着疼惜的神色,一边送她去死。
后来日?子久了,他倒是显露出了本性——高?傲冷淡,多疑猜忌,从不信任任何人,习惯性地发?号施令。
此时,他却久违地展现出了一点温柔,且发?自真心,毫不作伪,浓长的睫毛淡化了眉眼间的审视与锋锐,面容平和淡然,好像被春阳照暖的清溪,涓涓水中映出四月的海棠倒影。
教人无?端认为,这个?人是爱着她的。
这一剎那,许多被她忽略了的细节袭上心头。
烟年从前知?道他喜欢她,可同样知?道这份喜爱的边界,比如,她不可以接近他的书房,不可以引诱旁人,更不可以籍此要挟、拿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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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真如此吗?
她以酷烈手段杀了人,他若无?其事帮她埋尸,她隐瞒了他许多事,他也不同她计较。
反而对她说:你可以拥有秘密,当?然也可以向他坦白。
她见?过?很多男人,深谙这种生?物的恶劣本性,所以更加明白,一个?男人抛却原则去纵容一个?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燕燕的死令她脆弱无?依,仿佛大海里溺水的孩童,四处寻找能?支撑的浮木。
看着已开始在她身边批阅公文的叶叙川,烟年第一次有了坦言相告弋?的冲动。
这些年过?得辛苦,她有时也会?想,若有人能?替她承担就好了,她也不必走得那么艰难,不必弹琵琶弹到十?指磨出水泡,迎来送往,推开一双又一双伸向她身体的手。
抱着他大哭的时候,她恍然觉得,他与旁的男人不同,或许他值得信任,他会?帮她摆平一切阻碍。
捕捉到她异样的目光,叶叙川问道:「怎么了?」
「我……」烟年深吸一口气:「我其实……」
叶叙川停了笔,向她投来讶异的目光。
烟年嗫嚅片刻,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常年与各式谎言相伴,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说真话的能?力。
在面对叶叙川时,如非形势所逼,她竟然说不出任何坦诚的话语。
在她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叶叙川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枚红色的小东西,递给了她。
烟年瞪大了眼:「这是……」
「是从你那朋友的骸骨中找到的,她被烧到焦枯都不曾放开右手,想必是攥着她认为重要的东西。」
叶叙川食指轻轻一点那护符,对她道:「给你留个?念想。」
烟年低声道:「谢谢。」
小小的护符躺在她手心中,布料被燎开了一角,平安两?字就此残缺,像一滴浓重的血泪。
这或许是天意。
兜兜转转,燕燕的馈赠还是回到了她手中,无?声地提醒她,信任男人的下场该会?有多惨烈。
指挥使的告诫仍在耳畔迴旋,一旦一个?细作开始信任依赖一个?人,他离死期便不远了。
当?年叶叙川阖族战死,除却皇帝缺德,其中亦有北周细作营推波助澜。
如果他知?道了她是北周的细作……
大概,每每想起曾经耳鬓厮磨的静好时日?,都会?觉得无?比噁心。
思及此处,坦言相告的冲动熄去,烟年缄默不语。
信任是何其宝贵的东西,她怎配拥有?
直到日?轮西沉,最后一丝霞光没入群山,她把燕燕的护符锁到妆匣最深的角落,幽幽嘆息了一声。
*
此夜月莹如玉,良宵难得。
府内烟年吹熄蜡烛,遥望星河,府外,指挥使点亮火摺子,对半空中的乌都古咧嘴一笑:「你好啊,蠢鸟。」
乌都古听不懂指挥使的鬼话,但不妨碍它欣然叼走指挥使赠送的死耗子。
「吃饱了得给我好好干活。」指挥使道:「你那个?神经病主人指望不上,还是你能?干。」
他摘下了从不离身的面具,哼着歌走过?暗巷,正撞见?收了摊的老周。
老周徐徐停下步子。
看清来者面容的一瞬间,老周脸上血色尽褪。
「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指挥使轻快一笑,从袖中抽出匕首。
老周转身就跑,却听嗖地一声,一只大鸟向他俯冲而来,他躲避不及,跌倒在地。
比乌都古更像鬼魅的是指挥使的身法,谁都不知?道这个?当?了几十?年细作的老傢伙是什么来路,长什么模样,为什么在四十?来岁的年纪,还能?保持巅峰的身手。
破败的暗巷中,他一把攥住老周的头髮?,狠狠向后拉,老周想尖叫唿救,却被一把匕首抵住了喉咙。
「皇城司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竟敢背叛你的故国。」
「你……你为何还活着!」老周目眦欲裂。
「我不该活着么?」指挥使凑近他耳边,冷冷道:「你当?老子是燕燕那蠢丫头,死到临头都看不出身边人是什么货色?」
「反倒是你,学人家卖同僚求荣,挨个?出卖了你知?道的所有人,自以为了无?痕迹,结果蒺藜不知?所踪,燕燕自缢身死,烟年有叶叙川保护,我躲得滴水不漏……竟然一个?细作都没逮到,如此一来,皇城司还会?信任你么?」
指挥使冷笑道:「把烧饼做出花来,你也还是个?废物。」
「你懂个?屁,你就是个?疯子!」
老周垂眸盯着寒光熠熠的匕首,艰难道:「我在汴京过?了大半辈子,你却非要逼我金盆洗手,再把我赶回北周!我能?怎么办?任人宰割吗?不如借皇城司的手把你们都弄死,这样就再无?人知?晓我做过?北周的细作,我也可安心……」
「想得还挺美。」匕首又进一分?,指挥使道:「这群孩子也算你看着长大的,尤其燕燕,第一回 见?你时才十?岁不到,你也下得去手。」
「少给我装瞎子打灯笼——照人不照己!你又多疼惜他们了?」老周忽然激动起来,眼角的皱纹哆嗦着,显得极为狰狞:「……不到十?岁的小孩儿,还什么都不懂,就被你这畜生?骗来汴京当?细作,活得担惊受怕,猪狗不如,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没法活着回到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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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我是混蛋,我出卖同僚罪该万死,在汴京做了半辈子细作,天天不是骗人就是偷鸡摸狗,良心早就磨没了,想杀我便杀我,别?他妈的装好人!」
唾沫星子溅了指挥使一手,还带着浓郁的烧饼味。
指挥使抿嘴不语。
正如老周所言,他的确是个?狗娘养的王八羔子,作恶多端,不得往生?。
老周也知?自己下手狠绝,断无?活路,索性在临终之时把多年愤懑统统骂了出来,可见?其对指挥使怨念之深。
「……你有你的大业,你想护燕云太平是吧,做梦!你今日?骗这群孩子来汴京给你卖命,日?后就有被旁人骗的时候,我冒着杀头风险联繫皇城司,就是为了摆脱这骗来骗去的日?子,我只想卖烧饼,在汴京堂堂正正卖烧饼,只有杀掉你们,我才能?过?得舒心。」
「行了,都死到临头了,能?不能?安静些。」指挥使道:「没见?过?屁话那么多的细作。」
「狗杂种。我只恨没能?把你杀了,」老周大骂道:「暗算孩子们是我畜生?不如,但弄死你,算是替天行道。」
指挥使嘆了口气。
「周重芳,你可当?真不知?足,老子若是死了,今天来杀你的就会?是烟年,这丫头下手可比我毒多了,没个?千刀万剐,难解她心头之恨。」
「我宁可是她来杀我。」老周闭上眼。
指挥使不再言语。
手腕微动,匕首拉出雪亮的刀光。
月辉洒入暗巷,照亮白壁上淋漓的鲜血,老周的身体委顿在地,颈间是一道刺目伤口。
指挥使归刀入鞘。
蹲在老周尸身前,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文书,咧了咧嘴。
文书上尽是密文,是三个?月前那封请示信的回信——上司允准了老周在汴京养老,念其劳苦功高?,还额外赠了一笔银钱。
指挥使烧掉信件,把银子塞入怀中,摇了摇头。
「叫你沉不住气,你看,养老钱充公了哈。」
*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烟年记得母亲说过?,夏夜里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是天狼星,一旦那颗星星大亮,就是要起战事了。
她托腮远望明月天狼,喃喃道:「天象占星之术或许也非无?稽之谈,我曾让一个?擅观星的姐妹替我算过?命,她说我是孤苦伶仃之命格,尤其每逢天狼星亮时,必会?倒大霉。」
「这一说法便如庙里卖假药——煳弄鬼。」
叶叙川对此嗤之以鼻。
他举例道:「钦天监的老头子还硬说我天煞孤星,气运太盛,刑克身边之人,被我下令罚俸后才老实了。」
烟年沉默,半晌才道:「……你罚他们做什么?人家明明也没说错……」
「就算没说错,也不准出去妖言惑众。」叶叙川道:「人一旦笃信自己可怜,便只会?更可怜。」
是啊,烟年惆怅地心想,叶叙川是不信命数的,他只信任他自己。
可是她信,她远不及叶叙川刚强,如果不用?一些玄学麻痹自己,那人生?真是太清醒痛苦了。
「其实,我来汴京当?细作,是因为当?初的主子告诉我,当?细作不是去杀人,而是救人。」
叶叙川再次嗤之以鼻:「你信了?」
烟年恼了:「是不是路过?的狗都要被你嘲讽两?句?「
叶叙川道:「天下蠢事那么多,哪怕错过?一桩没有嘲笑,我都夜不能?寐。」
烟年大惊:「你什么时候学会?讲笑话?」
叶叙川起身:「看你今晚也没什么要紧话可说,不如早点睡,还能?早些把病养好。」
「我是想说,」烟年道:「我苦心孤诣,混到你身边当?细作,其实只是为了护佑家乡平安,我主子说过?,如果北方要起战事,叶大人一定是第一个?知?晓的人,若好生?从中斡旋,或许有些无?谓的战争,就可以避免了。」
叶叙川拢了袖子,颔首道:「说得也有三分?道理。」
烟年欣喜地眨眨眼:「是吧,我想着……」
「道理是对的,但你那主子在说谎,瞧你人傻好骗,净编一些大义凛然的昏话诓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话语间充满了对傻子的怜悯。
「什么?」
「就像你平时同我说谎那样,话是真话,却别?有用?心。」他道:「编出这样动听的藉口,大多只是为了骗细作替他卖命,我从不屑于这么做,只因手下们替我办事,我也该拿出些诚意来,告诉他们我究竟想做什么。」
烟年道:「……不夸耀自己会?死吗。」
「并非夸耀,而是事实如此,动用?你的脑子想想,你探到的消息会?被用?来阻止战事吗?还是说,关乎无?数人性命的消息,最后却成了发?战争财的用?具呢?」
叶叙川感慨:「你主子甚是缺德,光教你做脏活的手艺,旁的能?骗则骗,竟然半点没教。」
眼前浮现指挥使抠门的大脸,烟年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他缺德得很。」
「如有机会?,今后慢慢学罢。」叶叙川拢袖淡笑道:「但愿你比官家聪明一些。」
烟年嘴角抽搐。
小皇帝若是知?道他和一个?女细作相提并论,怕是要气出一口龙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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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会?不会?去掀起战乱呢?」烟年低声问道:「你是国朝枢密使,将门世家的天才,会?不会?也像那些肉食者一样,拿平民百姓的血骨去填你的逐鹿之心?」
「你多虑了。」叶叙川淡淡道:「我倒看不出天下究竟有何鹿可逐,就算有,也没必要劳民伤财地去争。」
「当?年叶氏北伐折戟,难道大人心中就不曾遗憾吗?」
「不遗憾。」叶叙川道:「只要是亲身上过?沙场的人,都不会?对那场战争感到遗憾。」
烟年忽然握住他双手,恳切道:「大人能?不能?答应我,今后别?再对他国用?兵了,我已经被战火夺走了几乎全部亲朋旧故,不想看到孩童们重蹈覆辙了。」
「不能?,」叶叙川断然拒绝:「既然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手握着兵权,便不能?随心所欲。」
「大人只会?以国朝利益为重,是么。」
「是。」
烟年沉默,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了。
叶叙川顿了片刻,又道:「但我亦厌恶战争,到是可以答应你,如非迫不得已,我不会?令将士出去送死。」
「当?真?」
烟年双目一亮,如见?柳暗花明。
叶叙川的目光在她面容上停留了片刻,捕捉到她稍纵即逝,无?法作伪的惊喜神情?,顿觉一言难尽。
这蠢女人费尽心机接近他,挨了他诸多折腾,却还坚持工作,竟然是为了佑护天下平安?听起来像个?小屁孩儿的生?辰心愿……
他当?真不明白烟年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弹琵琶干脏活的命,非要操紫宸殿的心。
还好遇见?了他,若换一个?缺德的任务对象,早就吃干抹尽随手抛弃了她,还能?容她发?表以上这番高?论吗?
算了,有点理想是好事,叶叙川安慰自己,起码给了他理由?原谅她往日?僭越……
正思量时,忽然听到烟年喃喃道:「不对啊,如果天下当?真太平,你这枢密使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你定是在骗我,悄悄盘算着养寇自重,」烟年沮丧:「我知?道的,上朝堂的人心都脏。」
叶叙川气得笑出了声:「爱信不信。」
*
念在烟年身子太差,虽然今夜氛围甚好,叶叙川依然没有碰她,两?人睡了一个?纯天然的素觉。
入睡前,烟年冷不丁来了一句:「这么看,你也并没有我想得这般恶劣,勉强算个?好人,但既然是好人,就不该做强抢民女,非法□□之事,不如还是放我走吧。」
「你也并没有我起初想得那般凉薄自私,勉强算个?正直之人,既然是正直之人,难道不该捨身饲虎,辅佐我护得天下太平吗?」
叶叙川笑道。
就知?道此人不好煳弄,烟年悻悻闭上了眼。
「这里不好吗。」
黑暗中,叶叙川的声音飘过?来,带着一丝迷惘。
「你家人尽亡,孤苦伶仃,便是走了又能?去哪儿?一个?没有宗族还格外美貌的女人,若想体面地活,只能?嫁为人妇,那还不如留在这里,府里什么都有,你在我身边会?很安全。」
烟年本想纠正他,谁说她家人尽亡的,她分?明还有个?姐姐,且每一季都有书信往来,亲厚如初。
可转念一想又发?觉不对,真正的烟年在北周有姐姐,但指挥使给她的假身份却是个?孤女。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胡乱搪塞道:「可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是我的家,你迟早会?娶妻生?子,到时候我怎么办呢?」
「我可以不娶妻生?子。」
他顿了顿 ,又道:「或者由?你来生?。」
烟年被吓得直挺挺坐起身:「什么?」
「有什么可讶异,」他道:「你回来的那日?,我便着人停了避子汤。」
说着说着,他转身朝外,只给烟年留一个?冷淡的背影。
「只是我没料到,你为了不怀上子嗣,甚至愿意生?嚼绝孕药物,看来你的确厌恶这里,厌恶到宁可对自己下此狠手。」
烟年道:「是,我的确不喜欢这里,人被像只鸟雀一样关起来,又怎会?舒心?」
叶叙川不再搭话。
他也清楚,他能?为烟年捧来天下万物,独独无?法让她自由?。
更漏将阑,细细的风钻入帘帐,烟年仍坐着,托腮望着帐顶怔怔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嚮往之事。
叶叙川也正看着她。
「无?妨,」
过?了良久,叶叙川才道:「心不在焉也罢,另有所图也罢,天长日?久,总有把你拘到死心的那一天。」
*
次日?,烟年收拾东西,准备搬回正院。
「所以,娘子同叶大人和好,是因为骗取他信任,伺机逃跑?」
翠梨的想像力到此为止。
红袖楼出来的女人就是如此现实,和男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兑现出价值来,不然就是打白工,说出去要遭姐妹们嘲笑。
谁料烟年却道:「这倒不是,叶叙川是什么人?他哪怕爱我爱到死去活来,也不可能?信任我。」
「那你搬什么搬,还不如在这里自由?。」翠梨不满道:「娘子,你可不能?重蹈覆辙,离男人太近容易遭遇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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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烟年抚摸着燕燕留下的护符,眉眼低垂:「你就当?我又任性妄为了吧,我也说不清为何,但好像最近看他顺眼了很多。」
翠梨语塞。
这他娘的就很难办了。
最怕就是这种没来由?的好感,见?惯风月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过?吧,也难怪烟年动摇,叶叙川贵为一国重臣,长得不错,替她收留蒺藜,找回燕燕的遗物,杀人善后一条龙,还承诺不轻易对燕云用?兵……
翠梨扪心自问了一下,自己断无?可能?拒绝这种诱惑。
「好吧,」她勉强道:「但娘子也要……」
烟年笑着摸摸翠梨的脑袋:「放心,我有分?寸。」
第50章
搬到正院的?第三日, 烟年突然想起了当初放她出门的笨医女,问了翠梨一回:「那笨蛋如何了?」
翠梨道:「她回宫了。」
烟年颇为遗憾:「哎哟,还没当面谢谢她。」
翠梨又接一句:「然后她被叶大人抓回来了。」
「在宫里抓人, 不是给亲姐上眼药吗?」
「上了又怎样?,太后娘娘拿他压根没办法, 」翠梨把手一摊:「如今人就关在蒺藜隔壁, 娘子去瞧瞧呗。」
*
烟年当真?去瞧了一遭。
自?从保下蒺藜起,她就再没去见过这?倒霉孩子,一来自?己被关着,行动不便,二来也?是为?了降低蒺藜的?存在感, 怕叶叙川看着蒺藜碍眼, 哪天一个?不高兴, 把蒺藜弄死了。
蒺藜嗝屁,那她这?几个?月无?异于白?忙活,为?保她的?劳动成果, 烟年一直忍着没去瞧他。
这?回敢去探望蒺藜,是因为?翻到了叶叙川留在正院里的?文书, 众所?周知, 叶叙川生性?谨慎多疑,机密管理意识极度到位, 烟年若能看到他写下的?手稿,必是意味着这?东西不太要紧,或者是说,叶叙川有意让她看到它。
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 派往北周的?使臣已至边境,不日将抵达上京。
叶叙川批了两字:已阅。
烟年心里大石落地, 顿觉叶叙川是个?难得的?靠谱之人,出身?武将世家,却看得清国朝强盛外壳之下的?羸弱之处,不穷兵黩武,颇得她心意。
他一贯高傲,大概不想明着邀功,显得自?己多挂念着她似的?,于是只隐晦地告知了她一下。
此举令烟年实打实地放下了警惕。
所?以次日天一亮,她便哼着歌儿?去探望蒺藜,推开屋门,神清气爽道:「哟,还活着呢?」
蒺藜嗷嗷直叫:「烟姐,我想死你了!」
翠梨一把捂住他的?嘴:「疯了?不要命了?咱们现在在叶大人府上,我警告你莫要对烟姐说什么想你爱你梦见你,小?心叶大人弄死你!」
蒺藜人如其名,是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主儿?,闻言立刻闭嘴:「晓得了,烟年娘子。」
「腿如何了?」烟年关切他:「还能走吗?」
蒺藜一把薅起拐杖,表演了一圈瘸子遛弯,狗熊蹭树,乐乐呵呵道:「挺好的?,柱拐就行。」
烟年看着他蹒跚身?影,嘴唇紧抿为?一线。
他的?腿已不良于行,多年苦练的?轻身?功夫算是彻底废了,余生前途尽毁,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这?拐怕是给他的?脑子拄的?。
翠梨宽慰道:「娘子,做细作九死一生,蒺藜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旁的?咱们也?别奢求太多,你瞧他脸长得挺标准,回头咱们回去,给他找个?不嫌他瘸的?姑娘入赘,他没姓氏,就让他跟了姑娘的?,也?算是平平顺顺的?一生。」
烟年嘆了口气:「还能怎样?,当初选了这?条路,便要做好走不到头的?准备,只可惜杀老周的?活儿?归指挥使,我没法亲自?替蒺藜出这?口恶气。」
在烟年认知中,被皇城司打伤腿,这?只能自?认倒霉,因为?弄死细作本就是人家的?工作,但?是被自?己人出卖,这?性?质可就大大不同,必须肃清叛徒。
反倒是蒺藜安慰她:「没事,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烟年郁郁道:「如今是叶叙川的?人照顾你,如有不周之处,跟我说便是。」
蒺藜忽然来了精神:「烟姐,我没什么短缺的?,但?有个?事我不吐不快,能不能把我隔壁这?姐们儿?搬走啊?她夜夜对月啜泣,闹得我整宿失眠,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
蒺藜口中整宿哭的?姐们儿?,就是当初放烟年走的?那医女。
当初放走烟年,医女见势不对,赶紧躲回了宫里,然而不幸的?是,叶叙川在叶朝云眼皮子底下抓走了她……她也?是被关押审讯了几日后,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她主子弃卒保帅了,她是那个?卒。
信仰崩塌,偏偏生为?医者,知道性?命宝贵,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可不得天天哭夜夜哭,自?怨自?艾一下嘛。
烟年出于怜悯,也?顺便探望了她一次。
当然,主要的?目的?还是让她麻熘儿?闭嘴。
医女如游魂般在屋中飘荡,望向烟年的?目光三分幽怨,三分憎恨,四分无?语凝噎。
烟年道:「你别这?样?看我,是你自?己选上司的?眼光差劲,宫里的?内侍,连自?己的?宝贝都能狠心割捨,你还指望他保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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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你骗了我,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烟年嘆口气:「小?妹妹,你干细作行当,还怕被骗?悟性?太差,趁早转行吧。」
医女气得肺疼:「你!你以为?你就不会被骗吗?」
「当然会啊,」烟年道:「但?我被骗了不会哭,只会拧掉骗子的?狗头。」
烟年语重心长:「你也?莫要害怕,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叶叙川多半不会杀你,顶多治个?罪打发走,今后宁可杀人放火都别干细作这?行,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医女愣住。
见过来嘲笑手下败将的?,没见过劝手下败将转行的?,这?是什么新?型的?羞辱方式吗?
*
最近烟年比较忙碌。
除了蒺藜的?睡眠之外,她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拯救,比如叶叙川讨人厌的?性?子。
搜查红花时,他顺便扔掉了烟年私藏的?草烟。
烟年前去理论,叶叙川反过来教育她:「草烟伤牙,早该扔了。」
「我伤我的?牙,又没去拔你的?, 」烟年气势丝毫不输:「赔给我!「
叶叙川换上朝服,正准备入宫,敷衍一笑道:「别闹。」
「不是想让我死心塌地留在你身?边吗?怎么连菸叶也?要没收,我最讨厌你不讲道理。」烟年数落起他来:「你这?样?独断专行,让我怎么死心塌地?」
察觉到她态度不对,叶叙川意外了片刻,问了句:「今日怎么回事?」
烟年还未答话,他又道:「这?般亲热,又想要什么了?」
「不是,」烟年道:「我这?人心软,你也?知道。兴许你对我好些,我就真?的?愿意长久跟着你了。」
叶叙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归没说什么。
时辰已到,他披着外氅匆匆离去,只丢下一句:「知道了。」
翠梨在旁目睹了全过程。
随即陷入沉思。
晚膳时分,她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问烟年道:「娘子,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烟年只管慢悠悠用膳:「一个?女子的?堕落从何处开始?就是她试图解析男人的?每一句话。」
「怎么说?」
「燕燕就是太把垃圾当回事,才给了他蹬鼻子上脸的?机会,我从前就该多带她去几趟南风馆,把温柔小?意,霸道专横,清新?爽朗统统体验一遍,也?不至于抱着个?杂碎当宝。」
碗中鸭血暗红,恰似燕燕泼在护符上,已干涸的?血迹。
烟年没了胃口,把筷子搁在一旁。
时过境迁,她依旧耿耿于怀,甚至有些后悔弄死梁几道。
就该留着他慢慢折磨,今天砍手,明日剜心,每天有不一样?的?新?刺激。
「莫提了,翠梨,你去……」
刚说一半,小?丫鬟前来通传,说大人回来了。
烟年的?职业病适时发作,简直是条件反射般挂上笑容,前去迎接。
替他宽衣后,叶叙川自?随从那儿?取来一只盒子,递到她手中。
「这?是什么?」
「你常嚼的?草烟,我让外头的?茶博士又调了一副,温和?得多,也?不伤牙。」
烟年打开一嗅,草烟透出淡淡甜香味儿?,与她曾经爱嚼的?那种辛辣的?大相迳庭。
温和?是温和?了,却也?面目模煳,甜腻乏味了起来。
不过,叶叙川生性?强横,不爱妥协,能做到这?样?已是不易,多半是早晨那句死心塌地当真?打动了他。
翻了一翻,发现盒子下还有一处小?小?的?机杼。
烟年见多了这?种东西,三两下就破了机关,听叶叙川赞许道:「你的?细作手艺练得不错。」
呵,哪壶不开提哪壶。
烟年白?他一眼:「是我天生聪明,关我干过细作什么事。」
她打开夹层,从中抽出一根朴实的?髮簪。
就着灯光,烟年细细端详了片刻。
——髮簪材质古怪,不是匠人常用的?金木,簪头雕刻粗犷的?彤云纹样?,显得豪迈古朴。
「怎么是北方的?样?式?」她问道。
「我母亲喜欢不做繁杂雕饰的?饰物,她死后,别的?首饰都随了葬,只留了这?一件,现下送给你了,好好收着。」
烟年吃了一惊:「这?么要紧的?东西,平白?送给我?」
「给你便收着,」叶叙川漫不经心勾了勾唇角:「明日各库的?管事会来送库房的?钥匙,你也?好生收着,喜欢什么就拿出来用,短缺什么就出去买,叶氏产业众多,养一个?你绰绰有余。」
库房钥匙……
这?是要将家财尽数託付予她么?
烟年怔怔无?言。
招摇撞骗那么多年,见多了满口爱恋,实则不愿多花一个?子儿?的?抠门男人,愿意把全副家当放在她手心中的?,叶叙川是头一个?。
手中的?髮簪似有千钧之重,烟年心中五味杂陈,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只抿了抿唇道:「这?样?……不妥当。」
「为?何不妥?」叶叙川道:「我的?东西,我愿意给谁便给谁。」
他揽过她肩头,平视着她的?双眼,缓缓道:「从前我们互相瞒骗试探,平白?浪费了好些时光,如今你挚友身?死,与旧主的?联繫就此斩断,往后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们还会有许多在一处的?时日,你可以慢慢教我如何取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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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的?吻落在她唇上,叶叙川轻轻抚摸她侧脸,如同对待珍而重之的?宝物。
「过往种种便忘了去,我们从头再来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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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必须承认,听到叶叙川这?样?说时,她的?信念在脑袋里狠狠动摇了一瞬。
从头来过,多美好的?一个?词儿?,她就此摆脱当细作的?辛苦日子,安于后宅,远离任何恼人之事。
可是……从头来过,从头又是何时?是燕燕身?死之时?他们相遇的?时候?还是她和?姐姐藏在草垛里,眼睁睁看到家乡被大火焚毁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叶叙川终究不明白?她,不明白?是怎样?的?过往塑就了今日的?烟年,今日的?烟年褪下伪装之后,骨子里又是个?怎样?的?人。
家国之恸如一道天堑,将他们永远隔在悬崖两边,他是国朝枢密使,她是北方来的?细作,立场悬殊,所?以她永远无?法给他了解自?己的?机会。
烟年闭上眼,勾住叶叙川的?脖子吻了回去,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暗暗合上了那只盒子。
这?份礼太重,沉沉压在心口,化作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
天意弄人。
当她不用再索要他的?喜爱之时,他才开始正视对她的?感情。
而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头来过又有什么用?无?非把错误刻得更深几寸罢了。
或许自?己会出于任性?与一时的?动摇,在他身?边待一些时日,可是她终究不是个?寻常女子。
细作生涯艰辛兇险,红袖楼中看遍凉薄,早已剥夺了她爱一个?人的?能力,所?以,叶叙川想要的?天长日久,她给不了。
第51章
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好在分寸, 都是聪明人,各有立场和秘密,于?是也就默契地互不干涉, 一面亲近着,一面又互相提防。
叶叙川是当真喜欢她, 却又当真不信任她, 榻间抵死缠绵,温柔地一声声唤她的名字,但只要穿上朝服,就决计不给她任何接近机密的机会。
烟年亦然,平日里言笑晏晏, 可从未向叶叙川提起她究竟来自何处, 有何经?歷。
两人心照不宣, 却也相安无事。
她逐渐习惯了被关在府里的日子,不再执着于?离开,只是偶尔看见乌都古自由翱翔时, 会产生?一点?羡慕,想起远在北周的姐姐, 阔别已久的家乡。
驯鸟教会了她很多道?理, 当鸟儿被关得久了后,即使打开笼子门, 它也不再敢飞翔,
除非有人拽着它的翅膀,把它从笼子里赶出来,再抛下万丈山崖。
平静的日子下暗流涌动, 危机暗暗接近。
烟年早已猜到会有这样?一天?,只是她没想到, 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
从某日起,叶叙川又忙了起来。
他身居高位,忙是理所应当的,所以烟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又不是那等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女子,叶叙川在外奔波劳碌,烟年在府里琢磨叶府侍卫的换班路线。
据她细心观察,墙头?的暗卫大哥们偶尔也会磨磨洋工,比如换班时小?歇个午觉,在树上摘点?果子吃……如果乌都古在高处巡查,趁暗卫不注意时钻个空子也未尝不可。
之所以不跑,是因为烟年见识过叶叙川发怒的模样?,当真是吓人,若是她敢带蒺藜跑,说不定叶叙川真能?折断她的腿。
但是……人嘛,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哪怕不用,总得要有。
这也是细作职业病的一种,保持谨慎,耳聪目明,留心观察。
深更半夜,她精神奕奕蹲在房樑上,偷听屋顶上暗卫大哥小?声聊天?。
这群孙子交谈声实在太轻,烟年自制了一个扩音的小?机杼,附耳上去,终于?听见暗卫大哥感慨:「……今晚月亮好大,像个饼。」
「可不是吗,」另一人道?:「只可惜先前?甜水巷巷口那个卖烧饼的老头?子不干了,大半夜想打点?野食都没处去。」
烟年眯了眯眼。
甜水巷口卖烧饼,说的一定是老周。
指挥使办事杀伐果决,老周胆敢背叛细作营,必是已经?被肃清了。
「简单一死真是便宜他了,」烟年至今耿耿于?怀:「若是老娘去杀他……」
翠梨困得眼皮子抽筋:「啊?」
「醒醒。」烟年道?:「今晚是那个碎嘴子暗卫值班儿,他上次聊了一宿军中八卦,全是热腾腾的情报。」
「……现在消息出不去,等叶叙川对你放松桎梏,热腾腾的情报也变为冷飕飕的情报了。」
烟年嘆了口气:「我之前?也这样?想,结果……就懈怠了那么几日,燕燕便死在了我面前?,可见人还是该警觉些。」
说罢,她聚精会神,继续偷听。
屋顶上的暗卫又道?:「怎么这卖烧饼的说跑就跑,莫非是逃傜役了?」
「他年近花甲,行将?就木,拉壮丁也拉不到他头?上啊。」另一暗卫补血道?。
「不一定,若真要与北周打仗,管他多大年纪,都要拉去服役……」
屋顶上暗卫聊得起劲,烟年越发感觉不对,额头?上渗出丝丝冷汗。
「你说这群北周人是不是活腻歪了,边关难得太平这些年,这回又作起妖来,莫名其妙杀了我朝的使臣,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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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梨原本昏昏欲睡,暗卫这话不啻于?一枚炸雷,生?生?把她从瞌睡中惊醒。
她几乎立刻扭头?望向烟年。
她长发低垂,遮住了面容,翠梨看不清她神情,只能?看到她紧抿成?一条缝的嘴唇。
「……谁知道?图什么,左不过是财帛领土,不管怎样?,杀使臣乃是大忌讳,这回怕是真的要打了,」
暗卫道?:「不过,若是咱们大人趁此机会把燕云之地收回来,也算一桩千秋功业呢。」
……
翠梨还想接着听下去,可身边房梁轻轻一响,烟年已经?从樑上纵身跃下。
她清瘦的身影像一道?孤魂,梦游般扑到书案前?写下几字,又拿了纸片径直向窗口走去。
翠梨慌忙跟上,死死拉住了她:「烟姐,你冷静些,或许是这几个暗卫闲来无事,编些假话罢了,你贸然唤乌都古传信,被发现了怎么办!」
「乌都古已许久未曾传信,只要它顺着树影飞,就不会被发现。」
烟年此刻异常冷静,反握住翠梨的手,一字一字道?:「翠梨,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都必须立刻上报指挥使,风险再大我也认了。」
她喃喃道?:「叶叙川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影,说不定就是在调兵遣将?,如若当真如此,当真如此……」
她心里如揣了一团乱麻,嘴唇嗫嚅片刻,终是说不出话来,只因一切都太出乎意料了,她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凭着做细作的本能?,去找上司求个答案。
不顾翠梨劝阻,烟年推开窗,双目紧盯屋顶的暗卫身影,趁那几人偷闲时,食指在窗框上击打出有规律的节奏。
夜色是夜鸮鸟最好的掩护,在枝头?休憩的乌都古瞅准时机,振翅向她飞来。
暗卫们并未起疑。
「去找指挥使。」烟年飞速将?书写的信纸绑到乌都古爪上:「越快越好。」
*
天?光破晓,乌都古没有回来。
细作白日里须不动声色,稳如泰山,长此以往,精神上的压力极大,连带着睡眠质量也断崖式下滑。
烟年又一次失眠,拥被枯坐了大半个晚上。
两国?势均力敌,战争以生?灵涂炭为代价,对双方都是莫大的消耗,她怎么也想不透,为何上京的贵人要杀国?朝派去的使节。
抽丝剥茧,疑窦重?重?,烟年头?疼欲裂,当年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又浮现眼前?。
指挥使说过,战争是天?下最骯脏的东西。
燃烧的村庄,逃窜的家禽,敌寇刀尖滴下鲜血,亲人的尸身遭人践踏……人间炼狱之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嘴死死闭牢,紧抓住姐姐的手不放开。
往事如汹涌的潮水,几乎将?她淹没,十年了,记忆依然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鲜活得可怕。
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復又无力地松开。
不行,她暗暗咬牙,过去的事已成?事实,人的眼睛终归生?在前?头?,她万不能?再畏首畏尾,又令悲剧重?演一回。
等了一日,乌都古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
烟年一把将?其揪进屋,动作粗暴,把整只鸟翻来覆去搓了一遍。
乌都古茫然躺倒,任主人搓圆摁扁。
翠梨道?:「指挥使一个字都没有传回来。」
烟年放开乌都古。
「他不给我传信,定是有事瞒我,不想令我掺合进来。」
她抹了把脸,疲惫道?:「或者,我们换一种说法?:他不信我。」
「……这不应当吧。」翠梨皱眉思?索:「烟姐在汴京细作营已有校尉的军衔,有何不可信之处?」
「我不知道?。」
烟年手指陷入发间,与青丝交缠,再将?它们揉成?一团乱麻,她顶着一头?乱发,又重?復一遍:「我不知道?指挥使有何打算。」
「那……」翠梨踟蹰。
「没别的法?子了,我要出去见他一面,当面问清楚。」
烟年食指不住敲打床沿,时而?皱眉,时而?抿唇,这是她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翠梨默不作声,转头?望向窗外。
时已黄昏,天?色凝重?如凝滞的铁水,满城笼罩在黑云之下,大雨将?至。
*
烟年找上指挥使时,他已有整整两夜未曾合眼。
变故发生?之后,常年沉寂的情报机器轰然开始运转,遍布国?朝各处的细作营传回雪片般的情报,并被快马加鞭送往两京。
从朝堂到军中均风起云涌,局势瞬息万变,指挥使不敢有一瞬松懈,生?怕漏了要紧的信息。
前?日边关封锁,上京来的信使冒死越过燕山,带来了最重?要的一封密信。
「密信里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汴京细作营的据点?在一处茶馆的阁楼上,只有得信任,被种过冰凌种的细作有资格踏足。
昏暗的小?阁楼上,指挥使始终沉默,烟年狠狠掀开兜帽,兇恶道?:「哑了吗,说话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出了府,统共只能?在外头?待小?半个时辰,我便想不明白,我替细作营卖命十年,你居然还怀疑我,有什么可瞒的,究竟怎么回事!」
「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指挥使疲惫道?:「如你所闻,国?朝使节被刺,朝野譁然,要起战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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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杀的?」烟年目露凶光。
指挥使望她一眼,眼中尽是蛛网般的红丝。
「不是你该打听的东西,这是你最好置身事外,否则性命不保。」
他又道?:「眼下我太忙,无法?顾及你,你老实在叶叙川府上待着,今后有用到你的时候。」
烟年抿了抿唇,目光扫过满桌文牍。
指挥使平日谨慎,要紧记录均阅后即焚,但如今他太忙了,来不及销毁它们。
她嘆了口气道?:「算了,既然如此,我有件东西要给指挥使,是叶叙川书案上寻见的,想来有用。」
指挥使漫不经?心道?:「好,你放这儿。」
烟年俯身放下一张白纸,顺便不露痕迹抽走下面一份文书。
指挥使经?费紧张,平时抠抠搜搜,而?这文书所用之纸色白如雪,绝不是他会掏钱购买的货色。
指挥使太累了,并未察觉她的小?动作。
站在走廊上,烟年展开那封密信,就着一线天?光阅读。
密信言简意赅,但每一字均令人心惊肉跳。
读到最后,她已是冷汗涔涔,虚脱般扶住廊柱,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烟年!你是不是疯了!」指挥使叫骂着冲出阁楼:「偷看军机是死罪!你别以为老子不敢杀你!」
烟年交还了密信,仰起头?,撩开遮住双眼的髮丝。
「晚了,我已经?都知道?了,」她道?:「这就是你瞒着我的缘由,南院王想让我们杀掉叶叙川,对吗。」
第52章
两人又回到阁楼。
挥开杂乱文书, 指挥使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骂了一句:「作死。」
烟年也在他书案对面坐下:「指挥使大人,如今还有?什么可瞒的么?」
「我知道你不信我, 怕我像燕燕一样,爱上?朝夕相处的男人, 心?一软, 手下留了情,教叶叙川生出警觉之心?。」
「但我若是她,今日便不会拼死出来见你。」烟年道:「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指挥使盯着指尖沾上?的墨汁,咧嘴一笑。
「……你懂个屁, 不告诉你是为了保全你。」
「若是你真的领了命, 屁颠屁颠去杀叶叙川, 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金盆洗手?」
「使节是叶叙川的人杀的,杀完后嫁祸给了北周王廷, 派遣使节、使节遇刺、得到由头,大举北伐, 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
指挥使道:「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一切。」
烟年下意识道:「不可能!」
「他曾说过,他厌恶战争, 若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会轻易挑起战事。」
指挥使冷冷一笑:「如今知道我为何?瞒你了么?」
烟年缓缓瞪大了眼。
指挥使起身,把密信凑近炉火, 烧得丁点不剩。
他摇头嘆息道:「我不喜欢用?女细作,便是因?为你们太易动摇, 叶叙川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吗?烟年,我教过你什么?一个细作若开始信任一个人,她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可是……」烟年艰难道:「他……他不像是骗我。」
那夜他这样温和,满口?谎言下难得流露出一点真心?,怎么会是在哄骗她呢?
指挥使又向她递来一封文书。
这份文书被他贴身存放着,同样是上?好?的洒金纸所制,想必与她拿走的那份同源。
「看看吧,北方来的消息。」
指挥使道:「动手之人是叶叙川的亲兵,自小同叶氏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对叶氏忠心?耿耿,亲族俱在汴京,天下除了叶叙川,没有?谁能逼迫他。」
字符从纸间浮起,在烟年眼中扭曲变形。
明明识得每一个字,可为何?将它?们放在一起,就显得如此荒唐,压得她连唿吸都停滞了。
「许是……」
「没有?许是,单个消息会骗人,可一群消息不会,它?们互相验证,无?法作伪。」指挥使道:「来往信件都还留在这儿,你自己瞧吧。」
案头堆叠的信件如雪片一般,边上?散落着指挥使的手记,手记上?字迹杂乱,记录四面八方传来的讯息,并抽丝剥茧地还原事情的本来面貌。
烟年一张张翻看。
指挥使又道:「那人杀完使节后便服毒自尽,北周王廷再?无?法撇清干系,式微的主战派一夕得势,挥师南下,叶叙川亦早有?准备,一场恶战难免。」
一直以?来的指望落了空,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出神地望着窗外?。
窗棂上?停了两只雀儿,巢穴挡去了原也不充裕的阳光,烟年问过指挥使,为什么迟迟不拆了这鸟窝,指挥使告诉她,因?为他不忍心?看到雏鸟无?家可归。
他还告诉她,他的女儿被战争杀死时,也如雏鸟一般纯真可爱。
那么多?年做尽脏事,手里捏的人命不计其数,独独对一窝鸟儿起了恻隐之心?,当真是可笑。
「那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烟年把信交还予他:「我的姐姐还在北周,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护得她远离战火。」
「我们无?能为力。」
指挥使道。
「烟年,这是两国之间的博弈,我们与他们比起来,只如蝼蚁一般,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你总说我心?狠手辣,如今看,我不过能杀几个叛逃的细作,而庙堂之上?的恶鬼,他们轻轻一合掌,便能割去千万条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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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使抬起手,窗外?落日熔金,夕阳如发烫的岩浆,张扬地泼在城池与天空之间,阳光从他指缝里透过,落在他已有?皱纹的眼尾边,将他眼尾的纹路雕刻得更加深刻而苍老。
「我逼迫你接下过许多?刁钻的任务,你都做得很好?,但只有?这次,我不想让你去做任何?事。」
*
烟年久久无?言。
终于?,她徐徐开口?,嗓音嘶哑。
「这信件应是南院王传来的急讯,他偏安一隅,是最?不愿出兵的王爷,如今突发变故,他定有?法子应对,何?不……」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指挥使道:「他的应对之策就是命你杀了叶叙川,把水搅浑,如此一来,国朝军中群龙无?首,定不会再?大举进?攻北周,而北周王廷本就不愿打这一架,若南边先收了手,他们有?台阶下,说不定战事便消弭于?无?形了。」
烟年死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去杀他。」
她幽幽道:「你在怕我手下留情?」
「是,」指挥使痛快承认:「你胆大心?细,能言善辩,向来都是营里最?出色的细作,只有?一点不好?,太感情用?事。」
他顿了顿道:「我自认无?法控制你,所以?不敢用?你。」
*
这一次,烟年按时回了府,在小铜镜前落座,颓然撕下面皮上?的伪装。
翠梨打起珠帘,让窗外?刺眼的斜阳照入屋内。
眼下是汴京的盛春,一年里最?好?的时节,院中新栽的海棠花招摇明媚,夕阳照射下近乎透明,可烟年却好?像与整个世界隔绝一般,望着窗外?繁花如锦,无?声无?息地发着愣。
半晌,她打开妆匣,轻轻抚摸着燕燕留下的护符。
「娘子今日魂不守舍,见了指挥使,他可有?说些?什么?」翠梨试探着问道:「可有?让娘子做一些?难为之事吗?」
烟年摇了摇头。
她鲜少有?那么无?力的时刻,指挥使也从没有?过那么颓唐的时刻,走过千山万水,终究功亏一篑,她的故乡仿佛受了什么诅咒一样,才安宁了数年,又将陷入战争的泥沼。
该如南院王所言,杀掉叶叙川吗?
理智告诉她,她应当杀,可想起那日星海之下,叶叙川曾对她做过的承诺,烟年把簪子捏了又捏,还是无?法接受。
他明明……也是厌恶战火的。
*
晚膳时分,叶府中匆匆跑出一个传讯小厮,直奔皇城。
过不多?时,宫门拉开一缝,从中驶出叶叙川的车驾。
府邸的主人终于?再?次出现,烟年听?见了久违的喧闹声,从大门到后院的灯笼重新燃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推门带起的风惊动堂前珠帘,送来春夜里一阵幽幽花香。
烟年从珠帘间隙处往外?看了一眼,叶叙川带着连日工作的疲惫,解下披风随意搭在衣架子上?,行至她面前,双手端起她面庞,皱着眉,来回检查一番。
「怎地忽然腹痛?叫郎中来瞧过了么?」
烟年亦抬眼,细细打量他。
这段时日,他瘦了一些?,两颊微微凹下些?许,眼中布有?淡淡的红丝,可这无?损他的俊美。
有?时恰到好?处的疲惫反而是为年轻男人增色的筹码,暗示他有?自己的事业要忙碌,与游手好?闲的纨绔截然不同。
她轻声道:「我身子骨极好?,腹痛是装的,只是想籍此多?见你一面。」
叶叙川放开了她道:「你并非胡闹之人,说吧,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不容易煳弄,烟年也不想隐瞒,直接问道:「国朝调兵遣将,是不是要进?攻北周,收復燕云?」
叶叙川微微讶异:「你怎么知道此事?」
略一思索,他便猜到是烟年听?了壁角,皱眉骂道:「这群酒囊饭袋,当差当得稀烂,嘴却碎如老妪,合该滚去领罚。」
「莫要深究我从何?得知此事了。」烟年抓住他袖子:「你告诉我,是不是要出兵,是不是要夺回燕云之地!」
「这是两国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那又有?什么与我有?关!」烟年急道:「我的家乡就在燕云之南,许多?与我当年一样的孩童居住在那里,如今两国兵马旗鼓相当,难分胜负,难道又要鏖战多?年,让好?好?的土地生灵涂炭吗?」
「是。」
一个简洁的字符落地,终结了她全部诘问。
烟年的话语戛然而止,手指颤抖。
叶叙川淡淡道:「既然都知道了,便不必多?问,我的确将择日挥兵北上?。「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吗?不会轻易挑起战事……」
「两国之交,不过尔虞我诈,我不喜见血色,懒得出征,可时势如此,没有?退缩余地。」
叶叙川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桩司空见惯之事:「不过,他们先杀了使节,倒是给国朝出征冠了一个现成的由头,后世写起史书来,也会称此次出征师出有?名。」
「若是杀使节一事乃是刻意算计呢!」烟年向前踏了一步,竟是少有?的激动。
「是否刻意,这并不重要。」叶叙川道:「如果一个意外?便能令两国刀剑相向,那它?们一定已剑拔弩张地对峙好?些?时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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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做的吗?」烟年幽幽问道:「叶家为夺回燕云,杀了使节,对么?」
听?得烟年这一句话,叶叙川的目光几乎是顷刻锋利了起来。
烟年丝毫不避,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掠过的每一丝异样。
他顿了一顿,才道:「你逾矩了,朝堂如何?,叶氏如何?,都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
不,不,不。
言语会骗人,但下意识的神情变化?作不得假。
不过是片刻的犹豫,就令烟年笃定,这回必是他下的黑手,就算不是,也必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她了解叶叙川,知道他是个极度骄傲的人,行事风格杀伐果决,他这次的应对那么反常,分明就是藏起了不想被她知道的隐情。
烟年吐出一口?浊气,逐渐冷静。
岂止是冷静,简直心?肺里的血液都冷彻骨髓。
她仿佛从一个封闭的梦中醒来,梦里有?四面高墙,将她如鸟雀般关在方盒子里头。
她学着她驯过的那些?鸟儿,浑浑噩噩地活着,找不到应做的事,见不到应见的人,失去挚友,失去信念,最?后连兽性都失去了,化?为工笔画上?没骨的青雀——一件廉价的观赏品。
但她当真能安心?留在这里吗?
不,怎么可能呢?
她有?自己的家乡,有?自己的亲人,哪怕在最?颓丧迷茫的时候,她也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北周细作营最?好?的细作,而不是叶叙川的什么狗屁侍妾。
她不必纠结叶叙川喜恶如何?,只需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国朝的枢密使,是整个王朝意志的化?身,一旦他举起权势铸就的刀兵,指向北方,那他将立刻成为她不死不休的敌人。
再?次抬起眼时,她所有?的迷茫与困顿尽数消失。
她抱住叶叙川,将侧脸贴在男人胸口?,嘆息道:「不是你做的便好?,我如今待在这后宅里,别无?他求,只盼你平安归来。」
叶叙川不疑有?他,摸摸她脑袋道:「不会太久。」
烟年轻轻嗯一声,眸中尽是冰冷的算计。
第53章
「这是什么?」
翠梨解下乌都古爪上的竹筒, 从中倒出几样小东西?,因从没见过?,不由多问?了一句。
烟年漫不经心答道:「无甚特别, 就是点普通蒙汗药,鸩鸟的翅尖羽, 还有萨满巫医研磨的药粉。」
翠梨吓得一激灵, 把竹筒扔出老远:「鸩鸟,是鸩酒的鸩吗?」
「对,」烟年道:「鸩鸟的翅尖羽有奇毒,是诸多杀人法?子中最管用?的一种?,我问?指挥使要?来了原料, 这几日就按我阿爹教我的法子, 再?做上一份无色无味的, 回头动?起手来方便。」
烟年与叶叙川相处日久,言语风格越发相像,时常轻描淡写?说出不得了的话来。
甚至行事风格也越发贴近——一面琴瑟和鸣耳鬓厮磨, 一面随时做好弄死对方的准备。
从这个角度上瞧,两人是当真相配, 都是无情、多疑又狠心的性子, 谁也不信任谁,相互靠近, 却?又互相提防。
翠梨小声问?道:「娘子,叶叙川非杀不可吗?我瞧他当真并非好战之人……」
烟年指着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我平时装得温柔小意对么,其?实?一句话能骂十个脏字不带喘。」
翠梨:……
女人的心, 就如同大海里逮王八——不好捉摸。
「杀他是下策,但我没得选, 总不能当真看到燕云陷入战火。」烟年道:「指挥使已向南院王禀明了此事,亦得了首肯,这次刺杀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翠梨一听这个任务居然已上达天听,顿时肃然,郑重点了点头道:「好,全听指挥使的安排。」
復又问?道:「那这个药粉是做什么用?的?」
烟年慵懒一笑:「它是一个契机,很重要?的契机,有了它,才有动?摇叶叙川的机会?。」
她手指轻叩乌都古的翅膀,顺着鸟背的羽毛轻轻滑动?。
这双手纤细柔弱,白如削葱,没人想得到手的主人在谋划着名怎样的杀局。
翠梨不寒而慄。
她一直以为,烟年是个重情心软之人,可这回,叶叙川触到了她的底线,她只犹豫了不到一日,就已安排好了致命的陷阱,等待绞杀枕边之人。
冷静狠辣,毫无留恋。
有时翠梨会?恍然觉得,其?实?汴京细作营是个巨大的疯人院,细作生涯剥夺了他们所有多余的情感,只留下了一个宏大的、无法?崩塌的信念。
但也许,也只有这样的烟年才与叶叙川相配。
毒蛇就应该和另一条毒蛇纠缠在一起,势均力?敌,不死不休。
*
半月后?,中军帐内,叶府豢养的幕僚聚众议事,叶叙川则独自翻看着上京传来的消息。
「……依属下看,北周南院兵马至今未动?,应是畏惧此战,我军正可趁虚而入,杀一个措手不及。」
「……你怎知不是请君入瓮之计?北周兵强马壮,尤其?黑伽铁骑,素有天神之勇,何时畏惧过?战事?几道险关易守难攻,若中了埋伏,只怕代价惨烈。」
幕僚们争相表现,唇枪舌战,挥斥方遒,唾沫星子横飞,而他们的主人对这番争论并无兴致,俊美眉目间透出淡淡的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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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役本不该打。」只有一人幽幽嘆息一声:「若执意出兵,多半如多年前一样,两军难分胜负,只得对耗。」
说话的是个文士,素来内敛温和,不善言辞,叶叙川抬眸看了他,却?并未说什么。
方才最慷慨激昂的一位谋士询问?道:「大人若有所思,可是有了成算?」
「成算倒是没有,只是略感疑惑,」叶叙川合上密信,垂眸道:「疑惑于……我怎会?养了一群废物。」
知道叶叙川心情不佳,众谋士讪讪不语。
这时,突然跑来一个近侍前来通传,附在叶叙川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叶叙川紧皱的眉头因讶异而舒展。
手中的密信也放回了案头,问?那近侍道:「她怎么来的?」
近侍支吾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解释烟年藏在泔水车里,一路跟随到边关的事儿?。
能在泔水车里蹲小半个月,这姐们儿?也太不拘小节了吧!
好在叶叙川也不愿细究,看近侍那别扭样,便已猜了个大概,多半是她又神不知鬼不觉钻了什么空子,还是个不太光彩的空子。
他哼了一声:「她当真是好本事,生怕我忘了她从前是个细作。」
众谋士纷纷竖起八卦的耳朵:怎么回事?大人不是最厌恶细作的吗?
不想让这群废物获得更深入的八卦,叶叙川整衣起身,对那近侍道:「带我去见她。」
*
在见叶叙川之前,随军的健壮僕妇把烟年扔进了浴桶,来回刷洗数次,才把泔水味洗尽,以免冒犯到叶叙川尊贵的鼻子。
烟年还有闲心问?:「怎么,我如今味道不好闻吗?」
没人回答她,她自娱自乐道:「出发前一晚,我往身上泼了些冷水,现在鼻子坏了,什么都嗅不到,也算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
身后?陡然传来隐含怒意的嗓音:「把自己作践成这样,你倒是说说福从何来?」
烟年扒着浴桶边回过?头,正对上叶叙川面无表情的大脸。
她眨了眨眼?,笑唤道:「时雍。」
尚在沐浴之中,她周身湿淋淋,肩头挂几滴清润水珠,青丝纷乱贴在后?背上,极致的黑映着极致的白,如深山古涧所化的妖魅。
烟年越是刻意勾引,叶叙川越是矜傲,扫了她胸口一眼?,淡淡道:「你这半个月吃的都是泔水吗?原也没几两肉,全被作耗没了。「
「我挂心你,不想与你分离。」烟年笑吟吟道:「于是便自作主张跟了来,你不会?赶我走吧。」
叶叙川凑近她,拍拍她不施粉黛的脸蛋,戏嚯道:「你说呢?」
烟年仰首欲吻,却?被他按回浴桶中。
「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今日便给我回汴京去,若下回再?抓住你胡闹涉险……」
叶叙川抽出匕首,将一支羽箭拦腰剁断。
「你属下的腿骨,就别想要?了。」
「你好小气!」
烟年大为委屈:「还不是你不让我跟来,我才铤而走险,我最熟悉北周人不过?,他们都三头六臂,兇悍可怕,我怕你有危险,特来与你同生共死,你怎么能……」
叶叙川无情拆穿她:「同生共死?这种?鬼话你也敢编,冒险前来,多半是来军中探听消息的吧。」
细作不能认错,认错就是完蛋的开始,烟年矢口否认,并倒打一耙:「你未免太小人之心了,我何时有过?这等打算?」
「好了,」叶叙川轻揉眉心,放缓了态度,温声哄道:「外面不安全,乖乖地回去等我,我不会?在外头耽搁太久。」
不会?在外面耽搁太久?烟年敏锐地捉住重点,心底升起些微的愤懑。
他究竟为此役准备了多少时日,才有如此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短短一段时间内解决战争啊。
烟年伸胳膊伸腿儿?,在浴桶里闹腾起来:「我不回去,不回去!」
「听话。」
叶叙川嘴上哄着她,实?则已撸起袖子,准备把她强行拎走。
当他双手穿过?她腋下时,烟年的动?作忽然停住,两条胳膊不再?孔武有力?地挥舞,而是软乎乎地垂了下来。
下一秒,她头一歪,倒在叶叙川怀中。
叶叙川一怔,捏捏她的脸,唤道:「烟年?」
烟年双目紧闭,满面不正常的潮红。
他心一紧,高声道:「去叫郎中来!」
*
上回烟年骤然昏迷,折腾得叶府人仰马翻,这回亦不遑多让。
僕妇们端着水盆、巾子与被褥穿梭营帐之间,门前守卫的禁军得了命令,将来拜见的谋士统统被赶了出去。
卢郎中被叫来叶叙川的营帐时,正见到一个谋士被撵出,谋士一脸委屈茫然,嘴里嘀咕:「怎么回事?我有一奇策,大人竟听都不愿听,可是厌弃了我?」
卢郎中好心提点:「这位兄台,我看你若想得叶大人重视,不该做谋士,应该去做他的妾室。」
谋士登时一脸晦气,仿佛白日见鬼,一熘小跑躲开。
「嘁,不听拉倒。」卢郎中很不忿。
进得帐中,瞧见的画面与上一回居然别无二致——烟年直挺挺躺在床上,几个僕妇握着巾子,试图把她头髮拧干,叶叙川则坐在床头,满屋子的文牍都来不及收拾,军务不理,政事不问?,就这样守在一个女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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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郎中嘆了口气。
年少时家逢大难,长大后?手握重权,这些遭遇使叶叙川习惯了克制情绪,哪怕见泰山崩于前,大概也只会?平静地说一句:塌吧。
而榻上这个女子看似肤浅柔弱,却?能令他几次三番流露出明显的焦灼……当真是不寻常。
他屈身一礼,在叶叙川首肯之下,支起手枕,细探烟年的脉相。
女人脉相平稳祥和,可是……
他甩甩手腕,再?探一回。
半晌,他才慢慢缩回了手,看看榻上的女人,又瞅瞅叶叙川的脸色,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弋?」叶叙川道。
「哦……哦。」卢郎中擦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小心翼翼试探道:「那个……属下是军医,这辈子没见过?几个妇人脉案,也拿捏不准小夫人的病症,但……但好像……大人可还记得,上回与她同房是何时?「
叶叙川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夫人这脉往来流利,如珠落玉盘,或许是……有孕了。」
第54章
一个时辰后, 烟年悠悠转醒。
许久不装晕,业务有些生疏,晕过去的角度没拿捏好, 不小心拧了脖子?,累得现在稍稍一动?, 肌肉便一阵酸痛。
业精于勤荒于嬉, 古人诚不我欺。
她费力地抬手,想按摩一番酸痛的后脖颈,可指尖方一挪动?,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整个包住,塞回了锦被下。
「郎中说你的风寒未好全, 不得贪凉。」
烟年?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叶叙川侧坐床边的影子?。
他面上神情淡漠, 可望向?她的目光莫名温柔。
烟年?佯作纳闷,瞪着帐子?顶问?道:「怪了,我怎么躺在大人的床上?不是之前还?说要将我送回汴京么?」
「如今你这?般境况, 又如何送你走。」
叶叙川凝视她的脸,平静道:「烟年?, 你有孕了。」
「我有孕?这?怎么可能!」
烟年?悚然一惊, 因转头的力道太勐,差点又拧一回脖子?。
叶叙川替她摆正脑袋, 淡淡道:「换了三个郎中,都说是滑脉无?疑,看来你的红花葯丸不太有效。」
「那……那……怎么办?我……我还?……」
她平时再伶牙俐齿,此刻也不免结巴, 像足了一个六神无?主的孩子?,惹了天大的麻烦却不知怎么收拾, 只得悽惶无?助地四处张望。
这?幅模样自?然落在了叶叙川眼里。
他静静地看着她,薄唇越抿越紧。
「看你这?模样,应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叶叙川道:「也罢,不要便算了,我不逼你。」
「什么?」烟年?惊唿。
她在此装疯卖傻,努力表演半天,每一寸反应都被精心设计过?,唯独这?时的震惊全然发自?内心。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一回:「大人说,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
「只有胆怯的人才会逼女人生孩子?,以稚童为质绑住她们,而我不屑于这?么做。」
他给了一个十分具有叶叙川风格的回答:「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孩童。」
如果叶叙川不是烟年?的任务对象,烟年?真的想为他这?番话击节赞嘆。
做人最怕对比,叶叙川虽然从前恶劣了点,但和汴京城里那些满脑子?繁殖的雄性生物一比,那真是鹤立鸡群,一枝独秀。
烟年?咬唇愣了片刻,忽然默默地探出手来,握住了叶叙川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记。
轻柔如小猫伸爪。
叶叙川略感意外,顿了一顿,又将她不安分的爪子?塞回被中,开口?道:「别闹。」
「我没有闹,我想生下他。」
迎着叶叙川诧异的目光,烟年?勾起嘴角,展露出一对明媚的笑靥。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甚至没有询问?叶叙川想不想要孩子?,她轻易地做出了决定,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房中静得可听见她细细的唿吸声。
特意等了片刻,却未得到预想的反应,她不满地一拍叶叙川的手背,数落道:「你怎么回事?,旁人知晓自?己将要当爹,无?不欢欣鼓舞,喜气?洋洋,你怎么还?跟死鱼一般不悦,我看你分明是不想让我留下这?个孩子?!」
「你若真不想要,与?我直说便是,」烟年?喋喋不休:「我也并非那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子?……」
「为什么?」叶叙川忽然问?道。
「为什么?因为我从前做乐伎,见惯痴男怨女,早看开了情爱,自?然不会哭闹上吊。」
「不,」他缓缓道:「我是问?你……为什么选择留他。」
烟年?心道:因为这?是任务的一部分。
真相难以宣之于口?,只得编造个美丽的谎言掩盖,烟年?略思索片刻,答道:「自?是因为你。」
她喃喃道:「先前你对我不好,动?辄折腾我,还?几次三番与?我置气?,我为此愤懑得很,宁可生嚼避子?丸药,也不愿屈从于你。」
「不过?仔细一想,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起初接近你就没安好心,后来还?设局算计你,我们俩一对恶人,倒也般配。」
「仅此而已??」叶叙川明显不信:「只要般配,就能令你心甘情愿诞育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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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可能,难道在你眼里,我这?般随意吗?」烟年?道:「两?月前我还?在偷偷吃红花呢,只不过?后来遭逢变故,你不计前嫌地陪着我,还?帮我找来燕燕的遗物,我便觉得你这?个人虽然性子?讨厌,人品还?算凑合,于是……」
说着说着,她把脸扭到一旁,哼哼道:「今日心情好才与?你解释这?些,剩下的自?己猜去吧。」
短暂的不可思议后,叶叙川的眸光逐渐亮起,如有星河流淌其中。
他嘴角抽搐一下,约莫是想纵声大笑,却生生忍住。
「我猜,你现在一定在说谎。」叶叙川轻声道。
在烟年?蹦起来骂街的前一刻,他接道:「……但我当你这?话出自?真心,往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当是真的。」
烟年?一愣。
只见叶叙川俯下身,握住她莹润双肩,正色道:「你既然愿意留下来,我会学着去信你,哪怕你偶尔骗我几回也无?妨,只要人留在我身边,我便不会深究。」
「你说嫌我性子?讨厌,那以后慢慢告诉我该怎样去改,嫌我对你不好,你可以教我该如何爱你,好么?」
烟年?缓缓瞪大眼。
即使是在最理想的设想中,烟年?也未料到叶叙川会对她说出这?番话来。
迎着男人专注疼惜的目光,一时舌头打结,竟然连编造甜蜜情话都忘了。
对于叶叙川这?种人来说,喜爱很廉价,可随手施捨出去,而信任却价值千金。
两?人都心知肚明,上位者的信任是软肋,是破绽,是撒着蜜糖的剧毒,一旦交付,便是把命脉都放在了对方手心中,任人拿捏。
这?是极好极好的东西,可惜她受不起。
烟年?的右手落在小腹上。
——这?里平坦滑腻如初,皮肉下空无?一物。
其实哪里有什么孩子?,她的滑脉乃是药物伪造所得,看准了军中没有擅断女子?脉相的医官,才敢铤而走险,以此假孕,瞒天过?海。
自?己又一次骗了叶叙川。
他却一无?所知,还?因她的转变而惊喜。
位高权重的男人放下了所有军务,专心伴在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覆在她小腹上。
「他一定还?很小。」
叶叙川眼光温柔沉静,语调也放得极轻缓,像是怕惊了烟年?腹中胎儿一般。
烟年?浑身发毛,略觉惊悚。
在她的认知中,叶叙川是个信弱肉强食法?则的人,厌恶一切羸弱的生灵,尤其是只知道吃饭睡觉哼哼唧唧的幼崽。
「你喜欢孩童?」她试探着问?道。
「谈不上喜恶,只是敬而远之罢了。」
他略一沉默,随即道:「当年?叶氏还?未蒙难的时候,母亲曾带我去探望我的姑姑,那时她才刚出阁不久,嫁的是帝王心腹,前途无?量的寒门?少将军,一时风光,且入门?不久就有了身孕,更是双喜临门?。」
叶叙川接着道:「怀胎十月后,姑姑生下了表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刚下来的孩童,那么幼小,孱弱,像只狸奴崽子?,姑姑浑身大汗淋漓,抱着她的孩子?笑,我从未见她笑得那样快乐。」
烟年?深以为然:「当年?我给我家的母牛接生,抱着小牛犊子?,我也笑得那么开心。」
「专心些。」
「哦。」
「之后的变故,来我身边之前,你应当都已?调查清楚了,」叶叙川徐徐道来:「她嫁的男人是个畜生,不仅夺了叶氏兵权,还?害得叶氏族人战死沙场无?数。
「得知真相的那日,我姑姑一把火烧死了自?己,只留下她生下不久的孩童,也就是……我的表弟。」
「真的么?」烟年?吃了一惊:「外头都说,叶明宜是得了寒症走的,原来竟是自?戕?」
「你这?细作当得实在差劲,这?点秘辛都挖不出来。「叶叙川横她一眼。
烟年?屈辱地闭了嘴。
「她自?戕后,我便着手准备为她报仇,所幸復仇还?算胜利,那畜生自?己与?亲族皆命丧我手。」
烟年?抢答道:「这?个我知道,你发了一整夜的疯,提着刀,冒着大雨,把姓韩的全家都杀了个遍。」
「不,其实我剩了一人未杀。」
烟年?反应极快:「这?人一定是你姑姑的亲骨血,你的表弟吧。」
叶叙川点了点头:「那可是我平生少有的疏漏。」
「其实我本打算把他也送去九泉之下,可他有一双和姑姑肖似的眼睛,笑起来的模样与?姑姑抱着他时别无?二致,我没法?对他下刀,就像我没法?狠心杀掉你一般。」
烟年?拍床大怒:「有你这?么对比的吗!果然你早就想弄死我了对不对!」
「有何可怨?」叶叙川疑惑:「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烟年?词穷。
她只得耐心八卦:「……未曾听说过?你有表弟在世。」
「我放了他一条生路,所以他本该活着,但我对于他来说,也是杀害他全族的刽子?手。」
他淡淡道:「那时他怯怯地叫我表哥,跌跌撞撞向?我跑过?来,我忽然就想起了姑姑将他拥在怀中的样子?,便也想抱一抱他,安慰他莫要害怕,恶人已?得到惩罚,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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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想好了今后送他去上哪个学堂……可我忘了,他身上流淌着叶氏的血,和他母亲一样倔强。」
叶叙川除下外衫、里衣,向?烟年?展示胸口?一道陈年?旧疤。
他身上疤痕不少,唯独这?一道最为触目惊心。
烟年?摸了两?把,啧啧称奇:「这?小孩儿下手真够狠的。」
叶叙川道:「他刺完我这?刀后,我把他捉回营中,本打算好好管教,可第二日,只看到了他自?戕的尸首。」
「所以,你从那日起落下了心病,从此对孩童敬而远之?」烟年?猜道。
叶叙川摇了摇头:「并非心病,而是我身边早已?空无?一人,自?然也没有可亲近的孩童。」
烟年?一怔。
她时常被叶叙川的自?信强势所惑,认为他此生顺风顺水,未逢挫折,但其实他也有过?艰难兇险的时候,只是他生性高傲,宁死也不愿流露出伤怀罢了。
他执起烟年?冰凉的手,展颜微微一笑:「不过?,今后就有了。」
烟年?心情复杂,勉强勾了勾唇:「是啊,今后……」
她欲言又止,最后归于沉默。
第55章
因?烟年身怀有孕, 无法长途跋涉,叶叙川不得已将她留在了身边。
按照常理来说,一个年近而立仍未娶妻的男人喜得贵子, 少不得欢天喜地庆贺一番,一个攀了高枝的女人借肚上位, 少不得四处招摇, 耀武扬威。
然而,以上情形均未发生,烟年和叶叙川保持了相当的冷静,仍与平常一般起居。
顶多是烟年喊腿疼,让叶叙川为她按摩小腿肚, 偶尔烟年无聊, 会走到他桌前, 随意翻看传来的信件。
叶叙川也不训斥她,只?会默默收起机要之秘,留下无关紧要的文牍。
几日过去, 烟年忍不住指责他:「不是说要信我的吗?怎么连几封破信都?不给我看!」
「因?为信你的是叶时?雍,而不是国?朝的枢密使。」
叶叙川正处理军务, 头都?不抬道:「既是机密, 自然不足为外?人道矣。」
「我是外?人?」烟年坚持找茬。
叶叙川终于抬起了头。
但是从?表情看,他应当认为烟年问了个蠢问题。
烟年继续胡搅蛮缠:「你看吧!我如今没名没份跟在你身边, 千里奔袭,老蚌怀珠,辛苦得双腿浮肿,在你眼里我竟是个外?人!」
叶叙川搁下笔:「那你觉得, 我当如何呢?」
「我觉得你应当给我一个名分,」烟年捧着肚子, 严肃道:「我出身低贱,当个外?室绰绰有余,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任人戳嵴梁骨。」
这果然超出了叶叙川的理解范围:「……谁敢戳我的孩子的嵴梁骨,不要命了么。」
烟年语塞。
「总之,你得娶我。」
反正不用兑现,烟年索性狮子大开口:「反正你也不打算娶妻,不如把这位置给了我,这样我的孩子能当嫡出,我顺便母凭子贵。」
叶叙川看了她半晌。
随即道:「好。」
*
帐子内突然安静,落针可闻。
良久,烟年才徐徐开口:「你说什么?」
「你想要这个位置,那就?给你。」
叶叙川伸开一双长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俊美面孔上浮现一丝微妙的烦躁。
他每回遇见棘手难题,都?会摆出这样的神情,然后带着这张臭脸解决掉问题,或者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烟年结结巴巴道:「我乐伎出身,怎么能嫁给你呢。」
「怎么不能?只?是麻烦罢了,只?需给你找个像样的娘家,让身份高的勋爵认你为义妹,再?堵了你那红袖楼中人的嘴。」
他顿了顿:「但你也该知道,即使没有这份虚名,我也会……」
他话还未说完,烟年已经一个饿虎扑食,紧紧抱住了他。
女人的尖下巴磕在肩头,硌得生疼。
叶叙川下意识伸手扶住她:「小心跌跤。」
「我情不自禁,喜不自胜,」
烟年一面哽咽,一面眯眼窥探桌上半掩的信件。
「……时?雍,你说你会娶我,你可知道我盼句话盼了多久,这些年命若转蓬,漂泊无依,终于有了一个归处,叫我怎能不悲喜交加!」
这回答实在是无懈可击。
叶叙川不由放柔了语气,轻拍她瘦得皮包骨头的后背,安慰道:「莫难过了,只?要你好好地跟在我身旁,今后你想要任何东西,我都?会一一为你寻来。」
任何东西?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烟年目露怅然,自嘲一笑。
金银珠玉,蜗角虚名皆不足贵,她想要的时?事太平,海晏河清,叶叙川註定给不起。
*
是夜,烟年掐算着时?间,在子时?三刻准点尖叫一声:「啊!」
随即慌忙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叶叙川睡得浅,几乎是瞬间拉住她的手,沉声道:「怎么了?」
「时?雍,我梦见许多厉鬼……他们持长枪厚盾,满面是血,飘荡在我面前,问我在此地做甚,说我不该来这儿?……」烟年佯作惊恐,死死攥住叶叙川的手:「我吓得转头就?逃,然后……然后便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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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她只?是做了噩梦,叶叙川紧张的神情略放松下些许。
烟年早年经歷太惨痛,睡眠质量一向?稀烂,时?常梦见地狱图景,并在睡梦中拳打脚踢,武德充沛。
「别怕,」叶叙川安抚她道:「此处地处关隘,曾是古燕国?的战场,冤魂多些也是寻常。」
「可我怕它们伤及我腹中孩儿?,」烟年打了个寒噤,一手覆上小腹:「那么强的怨气,我如何抵挡得了。」
叶叙川拍拍她的背,诧异道:「你何时?开始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了?」
烟年犹豫一刻后,扑入叶叙川怀中,闷声道:「我一个人时?自然不信,可如今却不同,涉及子嗣,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如你还是把我送回汴京吧,这地方?着实是有些吓人。」
「不成。」叶叙川断然拒绝:「还未到三月,如何能受千里颠簸。」
「那能否送我去近旁别的城池?我……我实在不想与冤魂为伴。」
「连这个都?没法答应我么!」烟年眼角噙泪。
「不能。」叶叙川不为所动。
烟年威胁他:「那我看我们水火不容,也不必过了,你就?当没我这个侍妾,也没有这个孩子,咱俩一拍两散。」
叶叙川:……
这回烟年出奇的执着,软磨硬泡,装疯卖傻,挂在叶叙川身上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磨得他松了口。
男人睏倦不堪,揉着眉心道:「好,既然你这般不安,便送你去真定府的叶氏旧宅。」
烟年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时?雍待我真好,」她巧笑倩兮:「你会亲自送我前去安置的,对吧?」
叶叙川嘆了口气,不知如何应对烟年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
近来她举止处处透露着怪异,与她平日大相迳庭,他心中不免起疑。
可是疑虑的种?子方?探出头来,就?被他生生掐灭。
既然已经承诺了予她信任,便不能出尔反尔,烟年才思敏锐,见惯风月情浓,让她全?心依附,何谈容易,只?能细水长流,慢慢令她卸下心防,像个普通女孩儿?一样去爱一个人。
这些时?日,他已明显感觉到烟年的转变。
自挚友横死以来,她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执着地黏在他身边,哪怕他离开一会儿?,都?要过来瞧瞧他在做什么,夜里两人相拥而眠,她也一样非要把脑袋抵在他胸口边,好像只?有这样才安心似的。
种?种?表现,究竟意味着她已爱上他,还是仅仅在罗织一方?陷阱,叶叙川不得而知。
她是个极好的细作,做戏与骗人的功力绝佳,除非是遭遇了极度的悲恸,否则不会流露出任何真实情感。
这令叶叙川感到矛盾。
世人大多浅薄,心里的算盘只?消一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无趣而令人生厌。
可烟年不同。
这个女人有一副极为复杂的性子,心肠软,为在乎的人可以倾尽所有,可是在折磨她厌恶的人时?,又心狠手辣得厉害,时?而隐忍,时?而暴躁,时?而奋进,时?而颓唐,如六月的云一般易变,让叶叙川永远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
起初对她只?是一点点好奇,后来却越陷越深,而如今……他居然还想着娶她。
腹中孩子的到来,似乎是两人关系的转机。
但这份喜悦无法完全?消解叶叙川深重的不安。
平生第?一次体?会患得患失的滋味,陌生且令人迷惘,他想给烟年自由与信任,又忧心她一抹嘴转身离开,把他给予的一切丢在地下当垃圾踩。
种?种?顾虑错杂交织,叶叙川欲言又止,可是迎着她期盼的眼神,他终究只?能说出一个字:「好。」
*
三日后的清晨,叶叙川百忙之中勉强抽出一日,送她前去真定府,顺便另处理一些要务。
叶氏家底子丰厚,在各处都?有产业,叶叙川为烟年选了真定府叶宅,主要因?为那里是他的旧居,据烟年观察,有能耐爬得高的人大多带有一些兽性,一定要把在乎的人放在熟悉的巢穴中,方?可安心。
屋舍有下人维护,保养得宜,只?是木色有些陈旧罢了,烟年在她的新?居所中转了一圈,暗暗记下门扉、守卫的位置。
见叶叙川方?一进屋,就?在桌前看起了山川地势图,烟年大剌剌打探道:「你们打得如何了?「
「耗着罢了,本来就?是场不会有结果的战事。」叶叙川疲惫道:「前些日子派了些人去上京,若是顺利……」
「若是顺利会怎样?」
「这是机密。」叶叙川道:「你今后会知道。」
烟年撇了撇嘴:今后知道有屁用,干情报工作最讲究一个时?效,老话说得好,迟来的消息比草贱。
她端起安胎药啜一口,纤长柔荑拂过叶叙川肩头,留下一串蚀骨的酥麻。
「时?雍,」烟年凑近他耳边,轻吹了口气。
唿吸带着药汁苦味,裊裊散过男人鼻端。
叶叙川翻舆图的动作微滞。
右手悬停于半空,被烟年俏皮地捏了一捏。
「做什么?」他问道。
「想让你陪我一晚。」烟年撒娇道:「我怀了你的孩子,千里迢迢来见你,你却一点好处都?不予我,这不应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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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不成,军中仍有要务。」
「一晚上总是无碍的。」烟年分辩道:「只?有半晚上也好。」
面对烟年的胡搅蛮缠,叶叙川颇觉无奈,他不想坏了烟年难得的好心情,便找来下属低声商议了一番,烟年听了一耳朵,隐隐听见斥候、密探等字眼。
烟年心中冷笑:叶叙川说是厌恶细作,可私底下不是还在用细作么,当真口是心非。
打发走了那属下,叶叙川对她道:「只?一晚,明日清晨,我就?将去往边境。」
烟年莞尔一笑:「一晚足够了。」
她放下帘帐,点燃鲸脂琼灯,置一只?铁碟于灯盏上方?。
时?人均爱绮靡花香,而烟年却独独喜欢闻菸叶燃烧时?的味道——一种?清冽的辣味。
「时?雍不喝点茶水么?」她眉眼弯弯,递来青瓷茶杯:「我燃的烟,最适宜配茶酒。」
叶叙川信手接来,下意识地嗅了一嗅,可一嗅之下,他的眉头倏然皱成了深刻的川字,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烟年。
烟年疑惑道:「你看我做甚,这茶出自你属下之手,难喝也不能怨我呀。」
叶叙川垂眸,望向?杯中漂浮的茶叶片,缓缓开口道:「你往里面放了什么?」
第56章
「我能放什么?这不就是一盏茶么??」
叶叙川嘴角微微勾起, 可?眼?中全无笑意,瞳底一片平静的?昏黑,像吞噬一切的?深潭水。
「烟年, 」他温柔道:「我体质特殊,比常人更能耐受污秽之物, 所以, 寻常的毒药对我是无用的。」
在?烟年震惊的?目光中,叶叙川又续道:「你如今明白,为何初见时你在长公主酒中下暖情药,我明知有诈,还是?喝下了么??」
房中寂静, 只余灯花炸裂的?轻微声响。
烟年听见自己机械的?嗓音响起:「……原来你从一开?始便猜到, 是?我布的?局么?。」
「当然, 」他道:「但我很庆幸,他们选择了你来算计我,而不是?其他漂亮姑娘。」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杯沿轻敲两下, 叶叙川将瓷杯推还给烟年,温声道:「我把信任放在?你手心里, 也允准你将它踩在?脚下, 可?你最?好莫要?把它踹入阴沟中。」
回答他的?是?烟年一记生勐的?拍桌声。
这个女人浑似受了莫大侮辱,咬牙切齿骂道:「叶时雍, 老娘在?你眼?里就是?蛇蝎毒妇是?吗?不过给你端碗茶,你也觉得我意图坑害你?」
跟偏心眼?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讲?叶叙川难得嘆了口气,无奈道:「好了,我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话音未落, 烟年噼手夺过叶叙川手中瓷杯,仰头一饮而尽。
啪, 手中硃笔落地,叶叙川勃然色变,几乎是?瞬间掐住烟年的?脖子,迫使?她呕出那口茶水。
「你干什么?!快吐出来!」
烟年一边挣扎,一边吼道:「吐什么?吐!老娘没下毒!只是?多放了一把盐罢了!」
后?颈力道微松:「……盐?」
「货真价实的?盐!」烟年赶紧从他手下熘出来,揉了揉被捏红的?颈子,气急败坏道:「本想捉弄你一回,不想竟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叶叙川再次确认:「不是?鹤顶红?」
烟年静了一瞬,又伸手去够她丢弃的?茶杯:「对,是?鹤顶红,我这就毒死我自己。」
毫不意外地,她被叶叙川拦下。
后?者干脆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该疑你,只是?……我还不习惯信任一个人。」
烟年负气扭头,他低头亲吻她手背滑腻的?肌肤,就着她的?手喝下杯中咸水,復对她温和地笑了一笑:「……倒也并不太咸。」
手背传来轻柔的?触感?,烟年呆住,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见过叶叙川许多种神情,不屑的?、愤怒的?、淡然的?、厌倦的?、皮笑肉不笑的?……但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如现在?这般……讨好的?表情。
高居上?位的?男人低下了他的?头颅,在?她面前刻意装作乖顺。
「你……」她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单音节。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眸光小意诚恳,瞳中似有荧荧星河。
「现在?的?我还无法令你满意,好在?来日方长,你有时间慢慢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夫婿。」
烟年心中五味杂陈,她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只觉世事荒诞。
若换作一月前,两月前,抑或半年前听见这番话,她定会欢欣鼓舞,喜悦于自己这狗屁任务终于要?有结果?了,但如今……她已亲手为两人的?关系择定颓败结局,不管是?怎样动听的?情话,都无异于陪葬品,透露着一股死气。
狸奴一般的?妙目蒸腾出薄薄的?水雾,瞧着比平时还要?空洞几分,烟年忽然勾住叶叙川的?脖子,低声命令道:「吻我。」
没有男人能拒绝这般邀请,叶叙川只停顿了一秒,便印上?了她的?唇。
他口中残留茶香,微微的?咸味在?齿间弥散开?,清苦又沖淡。
烟年嗅着熟悉的?味道,第一次在?亲吻时闭上?了眼?。
大约是?因?为她不想看到他那张被情绪侵染的?面孔,此?时此?刻男人的?投入与痴迷,落在?她眼?中,像是?某种无声的?讽刺:瞧瞧,你是?何等蛇蝎心肠的?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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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欺负过她无数回,烟年也无数次地算计了回去,唯有这回,叶叙川没有对不住她。
风水轮流转,轮到她来做恶人。
他们的?故事始于床笫之间,也将终结于此?,多少个日夜的?纠缠,让烟年熟稔叶叙川的?习惯,他喜欢吻她的?身体,尤其是?她天鹅般修长的?脖颈。
「叶叙川,」烟年低声道:「你如果?不是?国朝的?枢密使?,或许我当真会与你度过一生。」
一滴汗落在?烟年发间,叶叙川情迷意乱地喃喃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烟年双目空洞无神,仿佛空港飘来了一场大雾,遮盖掉一切怅惘与爱憎,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是?在?想……」
「你何时才能毒发。」
*
叶叙川脸色大变,挣扎起身,可?烟年这回下了血本,祭出细作营从未捨得用的?秘药,药效刚勐霸道,能令人在?短暂的?时间内失去行动的?能力,竟连叶叙川都抵挡不住。
烟年终于有勇气看向?他双眼?。
从未曾想一个人的?眼?神能复杂到这等程度,起先是?不可?置信与迷茫,而后?,他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眼?中燃起愤怒的?赤焰,要?将她焚烧殆尽一般。
可?他做不到。
叶叙川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毒素迅速侵染了他的?身体,让他的?喉咙、声带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应当是?起效了。
烟年徐徐从榻间站起,面色平静如水。
昔日眼?高于顶的?男人,如卑贱的?狗一样伏在?面前,他看着她,怒不可?遏,可?怒火中分明藏着浓烈的?痛楚。
他痛什么?呢?烟年心想,鸩羽之毒是?难得的?好东西,只会杀人,不会折磨人。
真正折磨人的?,是?真心错付,爱人相离。
「别怕,很快就好了。」她安慰道。
叶叙川依旧死死盯着她。
她猜他在?想,究竟是?何处未曾设防,令她有了毒害他的?机会。
罢了,告诉他吧。
她轻声道:「叶叙川,你终究是?小瞧了我,我怎会在?你的?茶水中下毒呢?」
「真正的?毒散布在?这间屋子的?每一个缝隙中,你的?衣领子,你净手用的?清水,你替我尝的?安胎药,还有……」
她没有感?情地笑了笑,纤细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喉间。
「我身上?。」
手腕陡然被抓住,力道因?中了毒而轻如鸿毛,叶叙川凝聚了全部的?力气,向?她的?方向?挪了一寸,咬紧牙关,发出模煳的?声音:「你……」
烟年讶异道:「毒发作了还能说话?你果?然体质不同于常人。」
「可?也并无多大用处。」
烟年漫不经心甩开?他的?手,冷眼?旁观他跌在?一旁,狼狈得像一条野狗。
「给你用的?是?室韦萨满巫医传下的?方子,取鸩鸟翅尖羽炼制而成,药效比你们中原更刚烈,是?解不了的?。」
叶叙川虽动弹不得,意识却清醒,听得室韦两字,惊骇地瞪大眼?,满眼?不可?置信。
室韦是?北方山林里的?一个羁縻部落,自百年前起就臣服于北周,因?领地偏远,与中原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她有室韦的?秘药,也就说明……她捏造了全部的?身世。
什么?真定府白马关,什么?流亡红袖楼的?战争遗孤,都是?她编来骗他的?说辞。
身世是?假的?,情谊也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从最?开?始,她就在?骗他。
事已至此?,也没这么?可?瞒,烟年痛快承认:「是?啊,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英国公府派来的?细作,而是?另有主人。」
「……别用这种要?杀了我的?眼?神看着我,叶叙川,你若是?不出征燕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烟年好心提醒道:「还有何事不明?你的?时间已不多了。」
叶叙川目光平静了些?许。
这份平静之下掩藏的?是?绝望。
「孩……子……」
他用光最?后?的?力气,费力地吐出这两个字符。
「哦,孩子呀。」
「自始至终都没有孩子,」烟年道:「全是?骗你的?,对不起。」
美丽的?迷梦褪去,露出冷冽狰狞的?底色,叶叙川眼?中几乎滴出血来,犹如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五指徒劳地抓挠,说不出是?想捏碎女人的?喉咙,还是?拽住她衣袖,哀求她别走。
「回……来……」
他喃喃的?语声中含有微不可?查的?哭腔。
烟年垂下眼?道:「你从前说细作就是?阴沟里的?老鼠,我觉得此?话极是?,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心的?,该放心脏的?地方只有一腔阴私算计,又怎能许你天长地久。」
她流露出三分怜悯:「不过,这辈子也算陪你到了最?后?,下辈子莫要?遇上?我了。」
「烟姐,你与尸体废什么?话!」
这时,翠梨快步从帐外走来,低声对烟年道:「外面的?侍卫马上?换班,指挥使?已安排好了出去的?路,还不赶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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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音未落,猝然看见了双目赤红的?叶叙川,被唬了一跳:「这人怎么?还没死?」
烟年摇头道:「他体质特殊,毒发得慢些?。」
叶叙川唿吸越来越急促,明显撑到了极限。
「我去补一刀。」翠梨道。
「算了,」烟年拦下她:「左右他撑不过一盏茶功夫,便随他去吧。」
说罢,烟年缓步踱到他面前,在?他面前蹲下身,平视他的?双眼?。
痛恨、渴慕、眷恋、乞求依次流淌过他漂亮的?双目,在?无数个夜里,烟年曾温柔地吻着这双眼?,笑对他道:「大人生得真好看。」
说过许多谎话,但这一句发自真心。
而此?刻,这双眼?中的?情绪尽数消失,空空落落,一片死寂,如同被大火焚烧过的?荒原。
是?一种极致的?绝望。
直到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才学会了平等地注视她,而非俯瞰。
可?惜为时已晚。
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你母亲留给你的?首饰,被我放在?了汴京叶府的?多宝阁上?,太后?娘娘收拾你遗物时,会找到它的?。」
烟年捧起他的?脸,在?他额前留下一个冰凉的?吻,以及同样冰冷的?两个字。
「再见。」
第57章
出得屋外, 烟年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她仿佛完成了前半生的使命, 等待着漫长余生划过指尖。
双手按上胸口,她感受到一颗心在腔子里剧烈地跳动, 十年来第一次离自?由近在咫尺, 反而茫然无措。
「我金盆洗手了。」烟年喃喃道:「这鬼地方,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哎呀你莫要伤春悲秋了?!」翠梨抓住她袖子?,赶毛驴似的往外头走:「指挥使豁出老脸来调动南院王私兵,就为了?保你一命,你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出疏漏。」
烟年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今日特?地闹腾一番, 逼叶叙川带她离开军营, 就是为了?动手后遁逃。
军营防守密不透风, 地形一览无遗,如若她与翠梨两?人沐夜纵马,必被察觉, 可一旦出了?军营,到了?城中, 就好办了?许多。
真定府老宅已许多年无人居住, 下人们远不如汴京府上的乖觉,因叶叙川今夜留宿乃是临时起意, 只留了?寥寥几个暗卫驻守,无形中为烟年制造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烟年答应杀叶叙川,作为交换,她指挥使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就是——她要活着回到北周。
烟年翠梨皆无武艺傍身?, 出院、出府、出城、越过边境……每一道都?难如登天,本以为无法办到, 可指挥使动用了?多年经营的情报网络,不知利用了?何种漏洞,居然当真弄来了?真定府的布防图。
烟年对此做出犀利评价:「不逼指挥使一把,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能。」
*
于是,烟年与翠梨换上丫鬟装束,循着指挥使早已定好的路径,以夜色为掩盖,默默混出了?叶府。
战时宵禁,街上尽是着甲冑的兵士,两?人巧妙绕过严密巡查,于子?时三刻到达了?指挥使择定的安全之地。
那是一间青瓦屋子?,坐落于城中靠近城门之处,一扇木门紧闭,里头亮着零星灯烛光。
烟年曲起指节,叩出三长两?短的节奏。
过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一线,一个面生的中年女?人对两?人道:「进来。」
烟年与翠梨入内。
女?人丢给她们两?块冷硬的烤馕饼,上面稀稀拉拉撒着两?把葱花。
烟年看了?两?眼,将其递给翠梨。
女?人见状,撇嘴道:「你如今嫌弃这饼难吃,过上几天查得严了?,没?准儿连这个饼都?没?得吃。」
「我不会待太久,」烟年道: 「八日之后便要走了?。」
「八日?」女?人微微惊讶道:「你做了?什?么?也没?缺胳膊少腿,怎地要在我这儿待那么久?」
烟年但笑不语。
就在下一瞬,一声尖利的「走水啦」撕破长夜。
不远的城门处燃起火光,将天空烧成妖异的青红色。
女?人骤然回首,身?体勐地颤抖一记。
「我做了?什?么,阿婶不必知道,只需知道,我刚完成了?细作营成立以来最疯狂的任务。」
火光照进烟年的双眼中,艷烈而壮阔,她望着这场自?己?亲手制造的混乱,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
这娘们不好惹。
吴婶迅速作出如上判断。
再看烟年时,她眼中多出三分敬畏,斥巨资为烟年购买了?精緻餐食若干,并殷勤送至她屋中。
烟年却胃口不佳,整日里只是当窗发呆。
吴婶没?见过这个型号的疯婆子?,实在憋不住了?,问翠梨道:「……小丫头,能不能给婶子?透个信儿,这娘子?究竟是干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整日里也不好好吃饭,净坐那儿发呆,外面过去多少波来盘查的人了?,我在真定府经营了?二十年,从没?见过这城里有那么多卫兵巡逻。」
翠梨沉吟片刻,竖起一根手指:「婶子?,你见过螳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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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婶点头:「那肯定见过。」
「你知道母螳螂会弄死公螳螂吗?」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翠梨弯起手指,指向屋内:「她就是只母螳螂,杀夫证道了?一下,至于那公螳螂是谁,婶子?再过几月便知道了?。」
*
毫无疑问,翠梨嘴里的公螳螂就是——叶叙川。
那日城门失火,正是指挥使的手笔。
为了?混淆叶叙川手下们的视听?,让他们误以为烟年已经成功逃出了?真定府,指挥使一狠心,出钱雇了?十多个贼匪兄弟。
这群贼匪别的不会,杀人放火实乃一把好手,这火放得颇有技巧,神不知鬼不觉,效果极佳,指挥使事后验收,发现他们竟把城门上的大钉都?烧煳了?……
指挥使如何大受震撼,并决定与该团伙长期合作,此处暂且不表,总之,这把火一放,没?人会想到烟年就隐藏在真定府中。
数日后,烟年的画像随着通缉令,一同被发往各个州府,叶叙川的属下搭建起天罗地网,意图为旧主报仇雪恨。
但这些抓捕技艺,在专业细作极度强悍的伪装功夫前,都?显得无比愚蠢。
八日过后,烟年动身?启程。
路过城门时,不出所料地被检查了?所有路引文碟,然而这些假文书都?是一早便备下的,自?然轻松躲过了?盘查。
可是,正当马车准备驶出城门时,忽然有一队禁军奔来,撵走原本城门前的守卫,对出城诸人高?声道:「方才?查过的路引文碟俱不作数,如今要重新?盘查!」
因叶叙川出了?事,前几日真定府戒严,不准出入,直到昨日才?放了?开,故城门口拥堵不堪,一听?还?要重新?盘查,顿时怨声载道。
混在人群之中,翠梨皱眉,低声道:「这群人未曾见过,怎地穿禁军服饰?」
「叶叙川的亲信都?已回了?军中,真定府留下的人,自?然是我们没?见过的。」
翠梨颔首。
这回的盘查细緻了?许多,直至晌午才?轮到了?烟年的马车。
禁军守卫接过文碟翻看。
翠梨赔笑道:「几位军爷,我们急得很,既然这路引文碟俱在,可否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
「慢着,」守卫紧盯着她道:「把脸上的伪装卸掉。」
翠梨愣住。
她勉强一笑:「军爷……」
察觉有异,几个禁军守卫立刻围上前,几人俱握了?烟年的画像在手,准备比对。
翠梨卸下妆容。
几名?禁军难掩失望——翠梨并未易容,也并非他们要捉拿的要犯。
「如今可以了?么?」她问道。
「马车里是何人?」禁军道:「让她出来。」
「我家娘子?不见外男,可否……」
禁军耐心耗尽,不由分说掀开车帘。
电光火石之间,翠梨心提到嗓眼。
手指默默按住最后一包迷药粉,她暗自?咬牙:若是被发觉……
「哎呀!怎么回事!」
车里传出吴婶浮夸的叫声:「我不见外男,翠梨,快把帘子?放下!」
翠梨一愣。
见车里只是个粗胖的中年大婶,禁军暗骂晦气,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滚。
烟年蜷缩在吴婶座位下的暗格里,轻轻舒了?口气。
*
「禁军何时变得如此厉害,竟还?知道查易容,真是晦气,若不是娘子?心思缜密,咱们可差点就被发现了?。」
马车终于驶上了?官道,翠梨惊魂未定,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珠,一边抱怨连连。
吴婶撇嘴道:「小丫头片子?有何可抱怨的,你该庆幸才?是,近日天气干燥,泥土都?凝成了?硬块,才?没?教那群守卫发现车辙比只载一人深得多。」
两?人兀自?斗嘴,转眼来到了?另一座城池前。
城门处依旧排了?长队,几个禁军侍卫在前盘查来人,城门最显眼处挂着通缉令若干,其中最大最耀目的一幅,便是烟年的画像。
翠梨中肯评价:「与真人一模一样。」
烟年盯着画像出神,目光凝重。
思量半晌,她倏然对翠梨道:「停车,掉头往西走。」
「往西?」翠梨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娘子?,你不回北周啦?」
「如何回得去。」烟年道:「我能烧一次城门,藏在马车里骗过守卫一次,难道还?能次次都?矇混过关吗?原以为国朝忙于战事,无暇顾及一个逃妾,可如今看,分明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捉拿我。」
「不管究竟是谁下的命令,我们都?不能再往北去了?。」
她脸色沉郁,其中又带了?三份困惑。
她有许多没?想明白的关窍。
为何呢?为何叶叙川已然身?死,他的部下还?像发疯的狗一样四处闻嗅,非要找她出来,且他的死未曾给战局带来丝毫转机,两?国间越发剑拔弩张,据说已有人攻打了?北周的关隘……
这些问题都?只能问指挥使,可是指挥使特?地吩咐过她,如非紧急,莫要轻易联络,而今多事之秋,人人精神紧绷,稍有不慎,便会牵累整个细作营。
眼前就是灵寿,行唐,此处距长城已近在咫尺。
烟年不知多少次幻想着自?己?越过山川河流,在月光下穿越古长城,回到她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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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前方阻拦她的障碍太多了?,多年的经验告诉她,眼下绝非一个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对翠梨道:「翠梨,旧诗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翠梨道:「别云,你说人话。「
「叶叙川已死,他留下的势力已是强弩之末,我们暂且寻个僻静处避过风头,待得风声松一些再回北周。」
翠梨抛出一个现实的问题:「那如果你遇到了?个叶叙川的轴人,立誓追到天涯海角为主报仇,该怎么办呢?」
烟年眸中掠过狠绝之色:「无名?小卒不足为惧,我连他们主子?都?能杀,多弄死几个又算得了?什?么。」
第58章
带上翠梨和吴婶, 烟年干回了?她的老本行——逃难。
拜边境战事所赐,不少农人?前?往山中避祸,烟年一行人?遮掩容颜, 混入流民之中,并在一处山脚边的偏僻村落蛰伏下来?。
住处解决后, 如何填饱肚子又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所幸烟年出?身乡野,烧火做饭、分辨野菜均略知一二;吴婶从前?做过猎户,有乌都古在旁协助,颇有收穫。
落脚后的第一餐,一共只有两样?菜色, 一样是烟年做的野菜拌粟米煳煳, 另一样?是?乌都古逮来?的野兔。
「吃吧。」烟年颇为得意:「尝尝自由的味道?。」
翠梨只尝了?一口, 便陷入了?沉默,心想这自由不要也罢。
吴婶夸乌都古:「这夜鸮真懂事,反应快, 还极为聪明,一叫就来?。」
烟年更为得意:「我父亲部族的驯鸟秘技从不轻易示人?, 乌都古乃是?我从小拉扯到大?, 悉心培养过的鸟儿,自然与其他鸟儿不同。」
「你父亲的部族?」翠梨道?:「从未听烟姐提起过。」
烟年收起笑容。
手中竹筷轻轻搅拌着粟米煳煳, 将暗黄粘稠的液体被搅成漩涡的形状,中间浮现一只细小的凹陷,如同一些?久远的回忆。
「我爹娘啊……」
「我的父亲来?自室韦的一个小部族,名字极长, 我也记不清楚,他们久居山林, 不与外界来?往,只偶尔派出?几个商人?去外面换些?时兴货品。」
「我父亲年轻时其实是?专司驯鸟的猎户,可他不喜欢与世隔绝,而?是?偏好新鲜热闹,年纪略大?些?便求着长老,允他外出?经商,也正是?在外行商的时候,他遇见了?我的母亲——一个教书匠的女儿。」
「然后呢?」翠梨伸长了?脖子:「他们就喜结连理?啦?」
烟年笑了?笑道?:「是?啊,一见倾心。」
「所以我有时会觉得,其实这世间的情爱并不如我以为的那样?浅薄无趣,真切的感情虽然难得一见,但却是?有的。」
她笑容难掩落寞:「……只可惜,后来?燕云遭了?战火,他们为护着我和姐姐,生?生?被烧死在大?火里。」
「我甚至分不清他们的尸首,因为……最后都已成了?焦炭,轻轻一碰就碎裂了?。」
烟年喃喃自语,双手无力地?比划:「就这么轻轻一戳……然后,唰,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翠梨默默放下手中炙烤过的兔子腿。
吴婶嘆道?:「若你爹娘还在世,瞧你被锤鍊成了?这副刚强模样?,定然要心疼的。」
「虽然没了?爹娘,我还有姐姐。」烟年道?:「去见她之前?,我会洗干净手上的血,不教她难过。」
她甩了?甩头,洒脱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早过去了?,人?眼睛生?在前?头,总要往前?看才是?,弄死叶叙川后,北周颇打了?几回胜仗,想必又快要议和了?。」
指挥使久未来?信,只得从市集间探听到一些?零碎消息。
战争讲究一个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前?一阵子叶叙川亲自压阵,北周南院王不愿出?兵,导致节节败退,如今局势扭转,战局僵持,双方应当都有了?和谈的动力。
翠梨道?:「和谈不和谈,我们说了?不算,我只要吃得饱就好。」
「那我再替你煮些?吃食。」
烟年一边把壁虎从锅里拎出?去,一面感慨道?:「捉拿我的人?一定想不到,老娘不仅会弹琵琶,还会挖野菜。」
翠梨捧碗欲哭无泪:「烟姐,那还是?弹琵琶比较适合你。」
*
这段时日?,外界风云变幻,而?这野村中的生?活却恬淡如水,颇有採菊东篱下的悠悠古意。
山村远离交通要冲,消息闭塞,只偶尔飘来?一些?零星的传闻。
比如我朝好像打了?几场胜仗,有个厉害的大?人?物正四处捉拿要犯……但山村的居民并不在乎这些?,他们更在乎麦子的高度,脚下的土地?。
正是?因为他们不在乎,才给了?烟年浑水摸鱼的机会。
时间如水,从指缝间无声掠过。
烟年蛰伏于这片世外桃源,重新拾起噼柴烧火、洗衣做饭这类体力活,身体虽然疲惫,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
然而?,烟年安之若素,翠梨却过惯了?富贵日?子,不习惯山村清寒。
在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粟米煳煳后,翠梨形容枯藁,面如菜色,深夜来?寻烟年,问她道?:「烟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北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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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底,沉吟道?:「你不该问我。」
翠梨欲哭无泪:「烟姐,咱们一道?出?生?入死,也没什么好瞒着彼此的,你告诉我,究竟何时才能走?好歹给我个念想。」
烟年眯了?眯眼。
她手指轻轻击打床沿,想必是?内心有了?成算。
「或许是?……」她慢吞吞道?,
「是?何时?」翠梨急切追问。
「明日??」
烟年敲打床沿的指头先是?屈起,復又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浮现眼底。
「指挥使昨日?来?了?信,说外面风声已平息,叶叙川身死,其残党夺过权柄,安排了?一个傀儡替代他。」
「傀儡?」翠梨诧异。
「大?概是?为了?骗北周人?罢。」烟年道?:「北周王廷一旦知道?了?叶叙川已死,士气多半会大?振特振,说不准还会一鼓作气南下。」
迎着翠梨惊喜的目光,烟年抬起腿,把头枕在手臂上,试图做出?一个随性洒脱的动作。
「东躲西?藏月余,终于熬光了?这群人?的耐心,好事,天大?的好事,翠梨,你去通知吴婶,让她明天去多摸两条鱼,我亲自下厨庆贺。」
*
翠梨欢天喜地?地?去了?。
次日?天光微明,吴婶带着乌都古和小猎犬,雄赳赳气昂昂向山中进发。
翠梨一遍噼柴,一边认真思考:「烟姐,你说咱们回了?北周,去干些?什么营生?好?」
烟年目光坚毅:「随便卖些?什么,但我便是?穷得叮噹响,也绝不重操旧业。」
翠梨勐力点头:「对?,细作这活不是?人?干的!」
「咱们做生?意,可以把吴婶带上。」烟年沉吟:「原本打算拉燕燕入伙,如今一看,带上吴婶也不错。」
「蒺藜呢?」
「指挥使承诺过会救走他,」烟年掰断一只白菜,漫不经心道?:「指挥使虽然抠门又爱压榨人?,却从没骗过任何属下,我是?信他的。」
「那也不错,」翠梨嘆了?口气:「不知道?指挥使能不能给他找个靠谱人?家,当个赘婿之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整日?,可直至日?色西?沉之时,依旧没有等回吴婶。
「怎么回事?」翠梨狐疑道?:「吴婶向来?早归,为何今日?……」
烟年倚门而?立,面色越发凝重。
在细作的世界里,每一分不寻常都值得警惕。
她取出?哨子,对?着天空吹出?短促的尖啸。
山林寂静,不见乌都古的身影。
烟年嘴唇紧抿。
「翠梨,收拾东西?,把剩余的迷药、鸩毒、火摺子,绳索都带上,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翠梨呆了?一瞬道?:「包袱是?现成的,拿了?便能走,可我们走了?,吴婶怎么办?」
「我顾不上她,」烟年将匕首绑在靴上:「此处怕是?已被追查到了?,眼下是?最后的逃离之机。」
翠梨点了?点头:「好。」
正此时,一声犬吠钻入两人?耳中,随之而?来?的是?院门的吱呀声。
吴婶推门而?入,唤道?:「翠梨,烟娘子!」
翠梨同烟年本已准备离开,却忽然看见了?吴婶,不由对?视一眼,俱目露迟疑之色。
吴婶笑道?:「你们两个面色怎地?那么难看。」
「吴婶,「烟年盯着她双眼问道?:「你去哪儿了?,怎地?那么久方才归来??」
「我……去猎野鸡。」吴婶道?:「走得有些?远,迷了?路,这才回来?得迟。」
「是?么。」
烟年目光幽暗,手心翻出?一道?匕首的寒芒。
她走上前?去,轻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乌都古去哪儿了?。」
吴婶脸色顿白,嘴唇勐地?颤抖一记。
她拳头握了?又握,似乎内心无比挣扎。
犹豫一刻后,她终究咬了?咬牙,以只有她和烟年听得见的声音,嘴唇翕动道?:「他们在门后,两个,是?来?杀你的,快跑。」
得了?明确的警示,烟年反而?沉着下来?。
那股子佛挡杀佛的气势又回到了?她身上。
「知道?了?,」擦身而?过时,她莞尔一笑道?:「谢谢。」
电光火石之间,她猝然踹开院门,随即扬手撒开全部的迷烟粉,两名先遣来?的禁军卫兵躲避不及,应声倒地?,捂眼大?叫:「啊——」
他们的尖叫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烟年手中匕首擦着大?脉,刺破了?其中一人?的咽喉。
翠梨也冲上前?去,用一块破布狠狠堵住了?另一人?的嘴。
烟年垂下眼,从被捅了?喉咙的禁军腰间缴来?一把快刀。
是?出?了?鞘,开了?刃的。
禁军喉间发出?模煳的咒骂,烟年又下一刀,冷冷道?:「你只带了?刀,却没有绳索,看来?真的是?要来?取我性命。」
「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鲜血溅上烟年白玉般的脸颊,她枯瘦的手紧握刀柄,狠命翻搅。
另一被禁军将士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只得奋力挣扎,翠梨按压不住,把心一横,也捅下一刀。
眼见那人?昏死了?过去,翠梨慌忙擦去手上的血迹,牙齿发颤,咯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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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杀了?人?……」
烟年粗暴地?拍了?把她的后背:「杀个人?算什么,不过一回生?二回熟的事儿,赶紧牵马逃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59章
两?人不敢再多?耽搁, 草草掩埋了禁军,并?询问吴婶,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吴婶惊魂未定, 瘫坐柴堆,哆哆嗦嗦披紧毛毯, 老半天才找回说话的能力。
「昨日娘子?提过, 要煮两?条鱼作为庆贺,于是我今日便出了山,带着乌都古下河摸鱼。」
「可走到一半,忽地遇见了一队禁军,他们队里有个猎户, 正是与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哎, 我也忘了他姓什么, 总之?,那猎户指认了我,说一月前我与两位年轻小娘子共赴他们村子?避祸, 虽然两?位年轻小娘子伪装成了中年妇人,可他是山中的猎户, 眼睛极毒, 一眼就看出了你俩走路姿势不对劲。」
烟年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大爷的, 百密一疏。」
「那猎户人呢?」翠梨问道。
「与那队禁军在?一处,」吴婶道:「他们原是想等到夜深人静时动?手,说是要拿活口,可这两?人却等不及, 偷偷押了我离开,说是什么要给?主上报仇雪恨。」
烟年道:「我明白了。」
「事已至此, 多?说无益,既已教人发觉,那拖延一分也是一分的风险,不如?冒险北上,与指挥使?的人汇合。」
翠梨吴婶点头。
趁着追兵未至,几人迅速整理物什,准备逃跑。
上马前,翠梨忽然对着那两?名禁军的尸首发起愣来,被烟年狠狠敲了一记脑袋。
「哎哟!」翠梨哀鸣。
「发什么呆!你醒醒,咱们在?逃命!」烟年骂道。
「烟姐,我在?想,会不会叶叙川……他没死啊。」
「不可能,」烟年道:「我给?他用了亲手调的鸩羽毒,辅以断肠草汁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把?命给?我留下。」
「可他若是死了,这些禁军为何还要拿你活口?难道不是该直接杀了你吗?」
「许是想留着我的命羞辱折磨。」烟年道:「别看这群丘八人模狗样,其实暗地里极为残忍,当年南北交战,人间化为炼狱时,我什么畜生没见过?削手脚,烹肉,在?头盖骨上钻个眼儿捅进去发泄的……」
吴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大声?道:「别说了,别说了。」
「所以当初我烧了燕燕的尸身,让她有尊严地走,不落入奸人手中。」烟年淡淡道:「我十岁时就知道了,大火比人心干净。」
*
三人星夜兼程,纵马北上。
烟年很?清楚,生死一线之?时,容不得?半点犹豫,唯有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顾不得?自己疾驰是否会留下痕迹,因为此刻躲藏已无意义,叶叙川的残部迟早要抓到她,她不愿躲在?角落里慢慢等死,她要撕开一道裂口,踩着持网人的脸,用尽全力,冲出去。
风声?唿啸掠过耳边,吹得?耳朵近乎失去知觉,她繫紧风帽,嗓音因疲惫而嘶哑。
几天几夜,唯一一个从她口中喊出的音节是:「驾。」
北国的秋萧索冷清,山形壮阔,她仿佛在?一张无垠的画卷上奔跑,却无心看沿途风景,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她现在?就要回家去。
她的家在??水河边的一个小镇上,距离国境线不过几十里路程,只有过了雁门关,她才当真自由了。
*
这样不要命的赶路持续了数日,烟年一行人终于来到达了雁门关下。
此处关隘坐落于崇山峻岭之?间,地势险要,扼着北方到中州的咽喉,山岭间盘踞无数烽火台,遍地是巡逻的兵士,而关外,南院王军亦陈兵于此,只待防守薄弱之?时,一举击破。
守卫这般严格,倒是出乎烟年意料。
原以为叶叙川身死,国朝总要偃旗息鼓,重新整顿一二,可没想到那么快便调整了来。
烟年暗自咬牙。
北周这群将?领真他妈的废物,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干掉了敌营总帅,像耗子?一样被撵得?满山跑,对方还跟梦游似的,连个破雁门关都拿不下,害得?她还要自己找路子?出关。
不过,许是她们跑得?足够快,追兵并?未跟上。
古道茶肆里还贴着烟年的通缉令,没隔几天,通缉令旁又加了一张新的,上面竟绘着烟年易容后的模样。
这是一种挑衅。
逼得?烟年骂骂咧咧改了妆面,大骂叶叙川这群属下不务正业,树倒猢狲散听?过么?他们就是那群猢狲。
然而,光靠骂街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很?不幸地,三人的逃跑计划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
「小烟妹子?,你说怎么办?」
这是吴婶最近问她最多?的一个问题。
隔着一层伪装,烟年的脸依旧臭得?能熏死十里外的小孩。
怎么办?她要是知道的话,老早拍拍屁股跑了好?么。
指挥使?给?她做过逃跑方案不假,可他没料到局势瞬息万变,没了叶叙川,国朝军队好?像只是短暂地乱了阵脚,随即迅速恢復如?常。
分外离谱。
若是乌都古在?,那还好?说,直接让乌都古在?前探路,说不定能趁夜色找到长城缺口,可坏就坏在?乌都古被禁军抓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一锅鸟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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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计可施,几人只能在?潜伏一处夜驿站中,并?且再次干回老本行——听?壁脚。
酒肆茶铺是消息流通的中转站,烟年曾经的据点红袖楼,就是一处高?端的茶铺。
勤奋偷听?几日,终于让烟年听?见个像样消息。
邻桌一人道:「前头打仗,粮价翻了几倍,都快吃不起饭了,当真是愁人,本想收一些北方的皮子?,如?今看,也收不到了。」
另一人压低嗓音:「想弄到皮子?还不简单,只需寻见妥当的人即可。
那人紧紧追问:「什么人?」
另一人道:「老孔啊,就是那怪里怪气的皮铺子?的老闆,铺子?门口挂了一片羊皮,上面还画着一个水波纹一般的符号,就是他,还记得?吗?」
那人恍然:「哦,是他啊。」
烟年挑眉。
翠梨几乎是顷刻下了定论:「同行。」
烟年点了点头:「同行,八九不离十。」
的确是同行,能自由来往长城内外,留下过水波纹一样的符号……必是北周细作营同僚之?一。
那人喜上眉梢,正说起想要什么样的皮草,肩膀突然被拍了一记,回头一看,是个笑眯眯的老妇人。
「年轻人,」烟年伪装的老妪问道:「你说的这皮货伤商,他如?今在?何处?」
*
打听?一个商人罢了,也不是什么隐秘,茶客只略一犹豫,便为她们指明了去处。
为防有诈,在?寻到那皮货商人之?后,翠梨在?暗处蹲点足足两?日,在?发现皮货商人进门前习惯性?向左右上方各望一次之?后,翠梨基本可以断定,此人当真是同行。
天底下只有两?类人会如?此警觉,一种是精神疾病患者,一种是资深细作。
第三日,由烟年出面,找皮货商人说明来意。
两?人关起门来谈了半日,直至日上三竿,烟年才从一堆野兽皮毛中走了出来。
「呸,」她吐出一坨毛团:「狐狸皮最容易掉毛。」
「谈得?如?何?」翠梨与吴婶匆匆围上来。
「谈妥了,他说他是指挥使?的老同僚,帮个忙不算什么,」烟年漫不经心道:「不过,作为回报,他让我替他带一封信。」
「给?我看看。」吴婶伸手。
「不成?,」翠梨制止道:「汴京细作营有个规矩,送信者不能随意翻看要传递的信件。」
烟年把?信揣入怀中,点了点头:「是的,出来当细作,脸可以不要,规矩还是该守。」
*
一日后,皮货商人买通烽火台边的守卫,驾了一辆装满绸缎的牛车,无声?无息从长城下塌陷的孔隙进入了北周国境。
烟年正卧在?锦绣堆下的夹层中,听?着夹板外皮货商与守卫攀谈的声?音,手心渗出丝丝汗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几乎昏昏睡去时,夹板忽然被掀开。
黑暗褪去,靛青色的天光蓦地映入眼帘。
「烟娘子?,我不能在?北周逗留太久,此处乃是白水乡驿站,再往北去便是幽州,你自行前去落脚吧。」
「对了,莫要忘了为我送信。」皮货商人道:「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两?日,我会把?你的那两?个朋友也送来。」
如?今正逢战时,来往边境一遭绝非易事,此番为了送烟年一行人回北周,不知他搭进了多?少人情与财帛。
烟年颇为感激,恭恭敬敬,起身作揖道:「有劳了。」
对方神色古怪,偏身让过这一礼。
草草作别后,他调转车头,驶回南方。
*
皮货商人走后,烟年坐在?驿站外的木凳上,发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呆。
这便……自由了吗?
她茫然失神,举目四顾。
驿站边人流如?潮,商户、文士、挑夫、工匠……他们行色匆匆,风尘僕僕,衬得?她手足无措,像个等待命令的小孩。
作为一个细作,烟年万分不习惯没有任务的日子?,这种感觉好?像是心被抽走了一大块,令她想不明白下一步该做什么。
或许,这就是燕燕说过的——近乡情怯。
想起埋骨异乡的老友,烟年沉沉嘆了口气,想取出怀里的护符,却触碰到了一封信件。
哦……她忽地想了起来,她还有最后一个任务:帮同僚送信。
第60章
「你说你是个细作, 刚从敌国逃来,所以两手空空,路引文碟俱无?, 只带了一封密信,要送去关口?」
幽州城门口的守卫道:「你坟头烧军报——煳弄鬼呢。」
「别这么说自己, 叫你?长官来, 他晓得来龙去脉。」烟年颇为淡定。
「你可有引荐的信物?」
烟年不耐烦道?:「兄弟,我是个细作,怀里怎么会揣标志身份的物件?跟你?们李都头说,汴京细作营来的烟年前来拜谒,他自会明?白。」
这是指挥使早替她布置下?的一环, 乃是她逃跑路线的终点。
烟年已有多年未回北周, 在此处需要一个人接应, 而这个人恰是幽州城卫兵都头,姓李,指挥使叫他李都头。
李都头与指挥使年龄相若, 据说当年一起在汴京吃过糠咽菜,建立过深厚的友谊, 但因远不如指挥使心狠缺德, 早早金盆洗手,回幽州混了个普通军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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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门口等了半个时辰, 李都头急匆匆来接烟年入城。
他拿出指挥使给?的画像反覆比对,末了嘟囔道?:「不像啊……」
烟年擦掉脸上的伪装,显露姝色:「这回像了吗。」
「难怪瞧着?面生,原来是易了容!」李都头恍然大悟:「烟娘子请随我来。」
烟年略放下?了心。
此人看?起来比指挥使靠谱, 自己这段时间的人身安危,就全指望这位叔了。
*
与烟年一同把信送走后, 李都头安排她住进了城中一间小院。
此处偏僻,又似是李都头的私宅,烟年微微觉得纳闷,提示他道?:「都头不必替我安排住处,不如直接将我送回家乡,让我与我姐姐团聚。」
李都头神色尴尬,不住地搓着?手道?:「这……这可?不成,老罗特地交代了要将你?安置好,说是现在外头危险,盯着?你?的人极多,所以起码要等这场纷争结束,才?能放你?离开?。」
烟年抓错重点:「哟,原来这抠门玩意?儿姓罗啊。」
李都头:……
*
自这日起,烟年便安稳地住进了小院,外头纷争不断,此处却?静好无?虞。
翠梨与吴婶大约也在某处暂避风头,烟年许久未闻她二人音讯,不过想来也不必忧心,指挥使自会妥善安排两人。
因无?事可?做,烟年爱上了木雕技艺,每日热衷于?雕刻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某一日,李都头提几颗新鲜果子来探望她,指着?她做的木塑问:「这是什么?」
烟年认定他是个好人,热心为他介绍道?:「这个是夜鸮鸟,我曾经养过一只,可?惜被禁军逮走了,我打算给?它立个坟。」
李都头端详了半天?:「不愧是弹琵琶的人,手可?真细。」
烟年笑道?:「谢谢都头夸奖,不知都头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差点忘了,」李都头一拍脑袋,取出一叠战报交予烟年:「你?刺杀叶叙川,成功扰乱了南方的政局,他们疲于?应付内乱,准备与我们议和了。」
烟年感慨:「看?来这活儿没白干,指挥使得付我双倍的工钱。」
李都头也极为兴奋,哈哈大笑道?:「莫说是双倍工钱,便是要金山银山,南院王也给?得起啊!」
烟年笑容转淡。
若是她向叶叙川讨要金山银山,他多半会毫不犹豫地搬给?她。
可?惜……
烟年摸了摸她所剩无?几的良心,闷闷不乐道?:「罢了,叶叙川对我也算真心,还是莫要借他的死捞上这一笔。」
「哎,你?这话可?不对,真心怎么了,既对你?真心,定不忍你?受穷,我看?还是……」
两人正闲聊,静观天?际云捲云舒,惬意?之时,忽听窗外穿出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
烟年反应极快,立刻关上窗门,拔下?脑后长簪,拉都头躲入房间暗处。
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看?便知已在脑中演练过千万遍,李都头被她一带,也觉醒了沉睡已久的细作记忆,下?意?识屏息凝神。
两人从窗口缝隙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小厮连滚带爬翻下?马,口中高声道?:「都头大人!南院王派来了帐前私兵,说烟年娘子通敌叛国,准备她抓回去审讯啊!」
烟年与李都头俱是一震。
「不好,老罗果然没料错,有人要杀人灭口!」李都头急道?:「可?恶,藏得已如此隐蔽,却?还是拦不住这群豺狼,烟年,你?快跑,跑了就别回来!」
烟年未动。
「愣着?干嘛!马在后院里,赶紧骑了跑啊!」
「晚了。」
烟年慢慢地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地面上。
「能踏出如此凌厉的马蹄声,必是南院王麾下?的黑铁轻骑无?疑,我慌乱逃窜,无?异于?畏罪潜逃,若被抓住,处境只会更兇险。」
李都头也赶紧附耳到地面上,只听了片刻,便大吃一惊道?:「当真是黑铁骑!可?是他们乃是南院王手中精锐,缘何?大张旗鼓来捕捉你??」
烟年一脸晦气:「老娘也想知道?。」
「我为北周安宁,在汴京兢兢业业十余年,累得如同拉磨的老驴,如今好不容易金盆洗手,竟有人来找我的麻烦?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了?」
「罢了,左右也逃不了,不如去会会那大王,看?看?他脑袋里进了几斤水!」
说罢,烟年把袖子一捋,气势汹汹走了出去。
「哎,烟年……」
*
来者正是南院王麾下?的黑骑。
烟年出门一数,发现竟足有二十人来捉拿她,且各个高大兇悍,气宇不凡,想必是精锐中的精锐。
她心中一沉,隐隐猜到这回的风波不好善了。
「在这儿!」一个兵士指着?吼道?:「抓住她,绑起来带回去!」
烟年直盯着?他:「用不着?绑我,我问心无?愧,陪你?们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那兵士方准备下?手,就听烟年又冷冷道?:「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何?可?惧之处,诸位乃南院王私兵,竟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么?」
那兵士被一噎,踟蹰片刻,终归一咬牙:「不必捆了,先押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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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南院王的地界,烟年讶异地发觉,周遭哀鸿遍野,伤兵满地,沮丧与愤慨瀰漫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竟与李都头传来的战报全然不符。
可?见?北周吃了败仗,且是惨烈的败仗。
她还未想通关窍,便已被扔到了监牢中,狱卒望向她的目光嫌恶而愤懑,烟年越发茫然,心道?北周打了败仗,难道?与她有关系么?
到得审讯之地,周遭环境更加恶劣,因久不见?天?日,地牢中散发着?阴湿的气味,几支火把稀稀拉拉地燃烧,照亮了提审官手中的刑具,也照亮了他凶神恶煞的面庞。
直至此刻,恐惧才?真正占据了烟年的内心。
她怕死,也怕疼,更怕在离归家一步之遥时倒下?。
她蠕动嘴唇,问道?:「敢问大人,烟年究竟犯了何?错?」
提审官慢条斯理?地翻阅面前的文书,不置可?否。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地牢的空气近乎凝滞,周遭极为安静,落针可?闻,可?正是这样异样的安静,压迫得烟年喘不过气来。
「大人……」
「杜烟年。」
提审官终于?缓缓开?了口。
「细作名册上有你?的手印,经过比对,我们断定你?确是杜烟年没错。」
「既如此,例行的盘问便先免去,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要背叛大周。」
烟年先是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大人怀疑我叛变了?怎么可?能呢?」她道?:「我在汴京细作营兢兢业业工作了十余年,过手的情报不计其数,还因干得不错,得了个校尉军衔。」
她又道?:「大人久在军中,有所不知,我们细作为保忠诚,凡得了校尉之上的军衔,都必须种下?冰凌种之蛊,除非金盆洗手,否则这蛊就会永远跟着?我,提醒我不能背叛。」
「有所耳闻。」那提审官颔首:「正因如此,大王未下?令当场诛杀你?,而是命我将你?带来此处,严加审问。」
烟年垂下?眼,目光幽暗。
「是严加审问,还是屈打成招。」
「烟年娘子怎地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提审官丝毫不怒,反而露出儒雅笑意?:「你?犯下?这等叛国大罪,莫非还想全身而退?」
「我再说一回,我没有行任何?背叛之举!」
烟年一字一顿道?:「我岂能不知你?们的算盘,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罢了,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休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莫须有?」提审官笑容转淡:「死到临头还嘴硬,那你?且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笔迹。」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命左右下?人呈与烟年。
一个下?人取了信件,将其扔到烟年面前。
烟年刚伸手去接,那人一脚踹在她膝弯上,斥道?:「逆贼,你?只配跪着?看?!」
烟年恨得银牙咬碎,身体不由自主地弯曲,狱卒揪着?她长发,逼她低头去看?那封信,烟年张口想骂,可?是只随意?瞥了那信件一眼,她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这怎么……」
信纸微黄,浮动淡淡的松烟墨香,上面书写着?歪斜的字符,分?明?是她的字迹。
她不可?置信,口中喃喃道?:「不可?能。」
「不可?能!」
似乎有一枚火星点燃了她周身的血液,烟年挣扎着?仰起头,声嘶力竭喊道?:「不是我,我没写过这东西,这信是边关一个皮货商人……也是个细作,他托我带来北周的,作为交换,他要帮助我越过边境!」
「你?还狡辩什么!」
铛,一支笔凌空飞来,正砸在她前额。
烟年吃痛尖叫,眼前一阵天?昏地转,鲜血从伤口中渗出。
那判官斥道?:「一个末流细作,上何?处寻见?如此名贵的松烟墨、剡溪纸,又怎能写出你?的字迹!我军正是听信了你?送来的假情报,才?兵败如山倒,事到如今,你?还敢嫁祸隐瞒!」
对啊,烟年倏然呆愣,这确是自己的字迹无?疑。
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难道?这信真的是她写的么?
模煳的视线中闪过许多人影,狱卒、提审官、督军……他们看?她的目光那么仇恨,仿佛她是害他们兵败的罪魁祸首。
迷茫、委屈、困惑种种情绪如山唿海啸般涌上心头,令她几乎承受不住呕吐出来,额上伤口亦火辣辣地,一波接一波地痛着?,仿佛一声声魔鬼的叫嚣。
烟年匍匐在地,死死捂住心口,五指逐渐紧扣,抓住燕燕留下?的护符。
九十九个长头都磕了过来,岂能败在最后一哆嗦?
片刻后,烟年哑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仿我的字迹,偷了我的纸墨,但这信件的确不是我写下?的。」
「你?还……」
「我说了,不是我写的!」
被逼到了绝境,她周身爆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狠劲,与她当初杀梁几道?时别无?二致。
她注视着?提审官,恶狠狠道?:「不管是谁想嫁祸于?我,你?让他亲自来,让我与他对峙。」
饶是审人无?数的提审官,也不由被她的气势震得一愣。
略一思索后,他低声吩咐手下?:「去,把人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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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烟年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皮货商人——她所谓的同僚。
花了很大力气?, 她才忍住了冲上去揍他的冲动,强压怒气?道:「你在栽赃我!茶楼里那两个人是你找来的是么?否则怎么会那?样巧,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坑害于我?, 存了心要置我于死地吗!」
皮货商人似乎早有准备,竟演得比她还到位, 被烟年逼问后, 露出茫然神色:「你说什么?」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还玩什么聊斋,烟年气?得眼?前发?黑,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她稳下心神, 冷笑道:「我?平时?为了掩盖身份, 向细作营传信时?, 用的都是左手字,而这却是右手字迹,这信件定?是你伪造来的!」
皮货商八风不动, 佯作委屈:「烟娘子,我?也是看在同僚的面子上?, 好心送你过边关, 近日没了机会,你那?两个同伴, 还由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呢,你竟还栽赃给我?,实在令人心寒。」
此人言下之意,分明是拿翠梨与?吴婶威胁她。
烟年深知此刻绝不能妥协认罪, 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一旦认下, 就?是满盘皆输,翠梨、吴婶、姐姐、蒺藜、指挥使,一个都活不了。
她怨毒地剜了皮货商人一眼?,不愿与?之多费口舌。
转而捡起地上?的信件,仔细瞧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双眸一亮,开口道:「大人明鑑,且细看一下这封信。」
提审官接去:「你准备招供么。」
「非也,」烟年道:「大人细看这墨迹,看看上?面究竟沾了多少细小的浮毛,我?与?叶叙川共住时?,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非绸缎不穿,而流亡在外?时?,只披粗糙麻衣,这墨迹里带了那?么多浮毛,定?是在满地皮子的地方书写的。」
听得烟年语气?斩钉截铁,提审官略迟疑了一瞬,转头问那?皮货商人:「你有何可说?」
皮货商人神色微变。
「大人明鑑,小人的确与?烟年姑娘素不相识,是她主动找上?了小人,并在小人的皮仓中逗留许久,想必……」
「你这个通敌叛国的东西,还有脸往老娘身上?泼脏水!」烟年骂道:「你当我?傻么,卖了国后不赶紧逃回南方,反而安心待在幽州府,等着被逮回来审吗。」
皮货商人道:「许是你以为不会败露。」
「呸,」烟年怒啐他一口道:「我?告诉你,老娘是汴京城最好的细作,我?若是当真想叛国,压根用不着在这里被人踹膝盖窝,而是会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做到狄公亲至都找不到蛛丝马迹,轮不着你这不中用的蠢货来栽赃。」
指挥使教导过她,不管事实究竟如何,首先底气?必须要足,才有可能换来一线生机。
皮货商人大约是头一回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登时?急了:「你说什么胡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可狡辩!」
烟年撩开发?丝,冷笑一声:「何须急着给我?定?罪,莫非是怕我?揭露你?」
不就?是倒打一耙吗?谁还不会了。
烟年转头,严肃道:「大人,兹事体大,我?怀疑此人是南边策反的细作,如今最想除掉我?的人,恐怕就?是叶叙川那?群属下,他们特特派了此人来污衊我?。」
她冷冷道:「我?一人蒙冤事小,任这人妖言惑众,误了军机大事可就?不好了。」
皮货商暗恨烟年难缠,张嘴欲辩,却见烟年居然利利索索跪了下来,朗声道:「大人,我?在叶叙川身边待了许久,对禁军了解颇多,不如大人带我?去面见王爷一回,王爷明察秋毫,定?能替我?洗刷冤屈,我?愿详细告知禁军内情,助我?军扳回一城!」
提审官沉吟不语,半晌起身离开。
烟年放下心来,盘腿坐下,闭眼?养精蓄锐。
方才为难她的狱卒未制止她,反而显露出几分愧怍神色,看模样是信了她八分。
狭路相逢勇者胜,烟年自?觉刚才的表现,能对得起她的清白?。
过不多时?,上?边来了话,命他们面见南院王。
烟年立刻起身整肃仪容,而那?皮货商人显然是憷了,面露踟蹰之色。
烟年压根不理他,昂首挺胸走出了牢狱。
狱卒见她如此笃定?,压低声音道:「娘子,若是你当真清白?,待会可一定?要好生说项,我?们大王最是能谋善断,从不令无辜者蒙冤。」
烟年回眸一瞧,说话的竟是方才逼她下跪的狱卒。
这狱卒不过十来岁,正是少年意气?、爱憎分明的岁数,她没法记小孩子的仇。
于是她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那?狱卒扭扭捏捏道:「对不起,我?方才……」
烟年不理他,径直向前走去。
*
王帐路途遥远,途中烟年不住地思量此劫来龙去脉,究竟是谁不择手段地陷害她,叶叙川那?些部?下吗?还是北周人忌惮她知道的太?多,欲杀人灭口?
不,都不像……她没有武力在身,杀掉她轻而易举,而今日遭遇这种种陷阱,倒像是刻意地给她扣上?叛国的罪名,让她在北周受人唾骂,无处容身。
她沉默地走着,大脑不停地转动,甚至没有留意到前方远处,一枚用作信号的狼烟徐徐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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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袭了!」她听见有人大喊。
电光火石的一霎那?,身边押送她的一个狱卒忽然暴起,一把捞住烟年,烟年只觉一阵晕眩,倒转的天地中,方才向她道歉的狱卒向她奔来,却被一刀斩断了喉咙。
猩红的鲜血溅了她满身。
一滴血还挂在她睫毛上?,烟年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鲜血蒙住她的视线,她乍然回过神来,喉间发?出悽厉的尖叫。
正此时?,一队铁骑奔腾而来,如利箭般撕碎北周兵营的防线。
此处距离王帐尚有一段距离,守卫薄弱得很,对这等奇袭,压根没有招架能力,那?狱卒功力高强,几刀之间了结了九名北周兵士的性命,只留下了皮货商人,与?吓得尿了裤子的提审官。
烟年狠命捶打他,却收效甚微,挣扎之中,不知怎么打落了他的伪装。
烟年认出他的脸,冲口而出:「李源,怎么是你!」
来者正是叶叙川身边的李源校尉。
见同伴赶到,李源抓住她后背衣衫,把她抛向其中一骑,口中竟然高声道:「这回我?军大捷,离不了烟年娘子智计无双,大人说了,待得回了真定?府,他将亲自?赏赐你。」
烟年一愣。
「大人?」
「自?是叶大人,」李源恭敬道:「娘子辛苦,叶大人看在眼?里,也是心疼的。」
烟年还未回神,那?提审官已?然惊恐地大叫出声:「你……你果然与?南方佬有勾结!枉我?轻信于你!你根本没杀叶叙川,从头至尾一直在骗我?们!」
有勾结……
烟年蓦然明白?了这席话的险恶用心,浑身一个激灵,嘶吼道:「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认得你们!你们的主上?早已?被我?杀死?,你们——」
一团棉布塞住她的嘴,烟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娘子莫怕,大人已?说了,将会佑护你的安全,我?等自?当从命。」
提审官浑身发?抖:「你这叛徒,叛徒!我?要诛你九族!」
不是的,烟年奋力扭头,她怎么可能背叛?她唯一的亲人还留在北周,自?己被当成了叛徒,姐姐怎么办?
还有翠梨、吴婶、指挥使……
叶叙川的部?下们没有给她闹腾的余地。
人已?掳到,他们调转马头,风驰电掣般纵马远去,只留提审官踉踉跄跄往营帐方向奔去,高喊道:「快报大王,那?杜烟年叛变,已?被同谋救走,证据确凿,罪不容诛!」
*
一切宛如一场颠倒的梦境,短短一日里,烟年被掳走了两次,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不知如何面对这荒唐局面。
所有人都拿这种仇恨刻骨的目光望着她,北周人、叶叙川的手下……他们都恨她,认定?她是叛徒。
一连奔出几十里地,李源才放她下马。
他随手把她抛在泥地里,看着她姣好的容颜沾上?泥灰,蜷缩为一团的模样,取出她口中破布,冷笑道:「怎样,一心为国掏心掏肺,却受人唾骂的感觉可还好受?」
烟年的嘴重获自?由,呸了一声,尖声大骂道:「用此等下作手段,恶不噁心!若我?姐姐因此出了闪失,老娘做鬼也要把你们拖下地狱!」
「你还有脸嫌我?们噁心!」李源勃然色变,青筋暴起,抓住她衣领道:「难道你骗人的手段就?多磊落吗?」
烟年道:「我?骗了他又如何,他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不过是贪恋我?这张皮囊,才容我?在他身边那?么久,况且我?只专心杀他,从不牵累旁人。」
「你他妈……」李源气?得近乎疯魔。
另一人赶紧拦住了他:「你冷静些,给她定?罪不是咱们的活儿,她这种人没有心,你说破嘴皮子,也勾不起她的悔意,只带她回去便是了,旁的事不必操心。」
李源恨恨扭头,把烟年再次扔到马背上?,挥起长鞭,叱道:「我?们走。」
*
烟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一次越过了长城,回到了她曾挖空心思想要逃离的地方,心底郁恨至极。
几人日夜纵马狂奔,带着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真定?府,可她这次已?经没了住叶叙川宅院的待遇,而是被丢进了最深的地牢。
四肢被牢牢扣在铁架上?,烟年发?丝凌乱,动弹不得。
「你只配待在这里。」李源恶狠狠道:「老子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今日不杀你,是因为你的贱命,该由大人亲手取走。」
此时?隐忍也无用,烟年反唇相讥:「你的大人早已?被我?送下黄泉,怎么,让他诈尸来杀我?么。「
话音落地,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笃、笃、笃,一声比一声更?更?清晰。
有人在一步步向她走近。
不知为何,烟年后背忽然发?寒,她挣扎着,试图回过头去,却因手脚被缚而无法做到。
地牢阴风阵阵,血味混合着铁锈味,烟年汗毛根根直竖。
脚步声戛然而止。
来人在她身后站定?,李源与?一众兵士低头行礼,口中齐声道:「大人。」
大……人。
李源叫他大人。
烟年方才还因愤怒而潮红的脸颊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她的牙齿开始打颤,似有毒蛇吐信,从脚边徐徐攀爬而上?,再沿着嵴背爬行,最后绞住她脆弱的脖颈,将她蚕食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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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四肢被缚,怕是要当场瘫坐在地。
怎么会……他……
明明当时?亲手餵了他剧毒的鸩羽,鸩羽毒下,没人能生还。
她此生受过许多回惊吓,没有一回如这次一般刻骨铭心,生生吓到脑子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骇然、恐惧、魂惊胆落。
她甚至不敢回头,不敢确认身后是人是鬼。
*
「好久不见。」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侧脸,如毒蛇爬过肌肤。
手的主人生了一双极俊美的眼?睛,熟悉得令人心悸,哪怕烧成了灰,她也能认得出来。
叶叙川……
当真是他。
不,怎么会呢?她明明亲手杀了他,他临死?前万念俱灰的模样,至今刻骨铭心。
面前之人神情冰冷,近乎刺骨。
仿佛能以目光为尖刀,剖开她的胸腔,看看里头到底是装着一颗寻常心脏,还是干脆空空如也。
第62章
「怎么?了, 脸色这般难看。」
男人轻轻触碰烟年煞白的面庞,神?态轻松,言笑晏晏, 就?如同一切都未曾发生过那样。
可他越是如此平静,就?越是恐怖。
世间最令人惧怕的不是雷霆之怒, 而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的心如从万里高空下坠, 清醒地明白自己这回是彻底完了。
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何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他是鬼吗?来索她命的吗?
她嘴唇翕动,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你究竟是人是鬼。」
「你就?当我是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吧。」他温声笑道:「抱歉,教你失望了, 我还活着, 且活得还不?错。」
「不?可能!」烟年忽然剧烈挣扎, 声嘶力?竭道:「那是我亲自调制的鸩羽毒,足以杀死世间任何生灵,你在骗我!你究竟是谁!」
叶叙川手上骤然发力?, 死死捏住烟年下颌,几乎把她下巴捏碎。
「我是谁?」他双目赤红, 咬牙切齿道:「我是被你骗得团团转的蠢货!」
见?她满眼都是惊惧, 宁愿当他是鬼魂,也不?愿承认自己手下留了情, 叶叙川心中仅存的一丝指望也破灭了。
不?是受人胁迫,而是她主动布下陷阱,诱他进入这杀局。
她是真的想杀他。
这感觉就?好像判官扔出竹籤,铡刀落地, 把他一颗心生生压碎,他胸口处的血也失去了温度, 冰冷地四下翻搅,将痛苦送至身?体的每一寸空隙。
终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象,叶叙川心中的怨怒一夕爆发,恨得只?想将她狠狠撕碎。
他掐着烟年细嫩的脖颈,逼近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有多厌恶我么??你阳奉阴违,心黑手狠,满口没一句实话,可即使我看破了你的本性,我依旧任你留在身?边,只?要你想要,我会把世间最好的珍宝捧到你面前,我甚至想着娶你,与你白头偕老,安宁地度过此生。」
他一贯深有城府,烟年从未见?过他这等?失控模样,兇悍暴戾,犹如出笼的野兽。
带着浓烟的字符一个个掷向她,烟年心中生出无以言喻的惶恐,扭过了头,却被他掐着脖子,一把拧了回来。
叶叙川灼热的气息扑在她面孔上,男人面色狰狞,当真如他所言,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好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你竟能毫不?犹豫地杀我。」
面对着这双狠戾的眼,烟年嘴唇一抖。
若眼下她好言相哄,哭诉衷肠,他还会信吗?
不?……烟年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这笑容压根维持不?了多久,便?徐徐塌陷,因为她早已失去了对脸上肌肉的控制能力?。
人在极度恐惧中,是无法?坦然微笑,并?冷静地编出瞎话的。
她麻木道:「我……我对你,是有愧疚之心的,对不?起。」
「不?,不?,不?。」
叶叙川嘟哝着摇头,语调轻蔑而绝望。
「你怎么?会有愧呢?」
「你怕活生生的我,胜过怕我的鬼魂,若非说有愧,应当是后悔当初没有再补上一刀,看我当场毙命罢。」
「若当真有愧,你不?会是这般情态。」他道:「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人懂得察言观色。」
烟年喃喃道:「可是你是国朝的枢密使,下密令杀害使节,嫁祸北周王廷,以此为藉口大举北伐,我想保家国安宁,除了杀掉你,我别无选择。」
「这就?是你的理由?」叶叙川轻声道。
「对,叶叙川,我不?厌恶你,若是你未曾北伐,我会乖巧伴在你身?边,直至你厌弃我的那一天。」
他放开她的颈子,笑吟吟地为她拍手叫好。
「好深明大义的细作。」
盯着叶叙川狠戾的双目,烟年嵴背发寒。
「你一心佑护众生,为此不?惜双手沾满鲜血,可你要护着的人,他们?领情吗?」
「你什么?意?思?」烟年怔忡。
「我是说,被当作叛徒的滋味如何?」
叶叙川拾起一截铁链,似笑非笑道。
烟年猝然瞪大了眼,如坠冰窟。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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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但笑不?语,手中铁链折射出森冷的光。
「是你买通了那皮货商,指使他陷害我叛国,借我送信的契机,你向北周传去了错误的密报,这才令南院王在雁门关?外输得一败涂地!」
她抽丝剥茧,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之处,在叶叙川暗示之下,全部豁然开朗。
是啊,除了叶叙川,又有何人能搜罗到她的字迹,又有何人能提供她惯用的笔墨纸砚?
她早该想到这个关?窍的,况且李源掳走她时说的那番话,无异于盖棺定论了她的叛国之罪,分明是想令她背上枷锁,众叛亲离。
她只?觉自己也和北周大军一样,输得一败涂地。
她眼中淌出清泪,不?住地重复道:「疯子,你是疯子。」
叶叙川不?置可否,俯下身?去,慢条斯理地用铁链把她右腿捆在铁架上。
她被扭曲成红袖楼花娘伺候恩客的姿势。
男人戏嚯一笑道:「只?许你对我用手段,不?准我算计你么??年年,你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烟年无言以对。
叶叙川又缚住烟年左腿,烟年感受到熟悉的体温熨烫着自己的身?躯,深吸一口气道:「叶叙川,或许我们?还有条件可谈,你去向南院王……啊!」
烟年吃痛尖叫,衣物被撕开,叶叙川在她肩头用力?咬了一口。
「南院王?」叶叙川笑道:「他算得什么?杂碎?也配领教我的手段?如今北周上下皆知?你背叛,年年,你不?高兴么??你已经没有故国了。」
他隐隐兴奋:「你设局杀过我,通缉令张贴到了每一座州府,所以国朝亦没有你容身?之处,如今你还能逃去哪里呢?年年,你哪里都去不?了了,你的故国恨你,国朝亦恨你,你如今只?能待在我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你走到任何一处,都会有人认得你,恨你恨到要杀了你……」叶叙川道:「就?像我一样。」
烟年身?体颤抖,目眦欲裂,连肩上的伤口都感不?到痛了。
他怎么?能如此狠绝,算计她阴差阳错地背叛故国,还差人来掳走她,砸实这桩罪过。
怎么?办。
仿佛被逼到了悬崖之上,乍惊回首,只?见?前后尽是追兵,她身?边只?剩下叶叙川一人,叶叙川……
她蓦然回神?,叶叙川笑吟吟道:「怎么??终于想明白了?」
衣带尽落,男人墨眸冷峻,如同蕴酿一场终年不?散的暴雪。
伤口渗出鲜血,烟年骇然一震,尖声道:「叶叙川你做什么?!这儿是大牢,狄公?英魂在上,你怎敢在此对我肆意?妄为!」
「是么?,那你不?如喊叫两声,给狄公?英魂听上一听。」
「叶叙川,你放开我!」烟年嗓音染上哭腔:「求你放了我吧,不?要在这里,我……唔!」
「此时才想起来求我,不?觉得晚了些么?。」
叶叙川冷冷道:「一年里,我给了你无数次机会,只?要你愿意?天长地久伴在我身?边,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加干涉。」
他自嘲道:「直至方才,你但凡流露出丝毫悔意?,我或许都会继续装聋作哑。」
可她没有。
烟年眼中有恐惧、惊诧、愤恨……一切他在敌人眼里见?过的情绪,唯独没有情意?。
那个明媚动人的烟年,已被她永远地抛弃在了正熙五年的汴京,真实的她该是眼前这般模样,站在家国之恸的彼岸,对他恨之入骨。
心灰意?冷,不?外如是。
他右手按上胸口,感受那小小的器官倔强地跳动,忽然胸口一痛,一汪鲜血返上喉间。
他假作取物,佝偻起嵴背,生生咽下。
让她瞧见?又有何意?义?还指望她心疼他吗?
烟年的鸩羽毒没能杀掉他,却也损害了他的五脏六腑,每逢情绪炙烈时,这里都绞痛难忍,唯有服药才能将将压下。
可这药损害子嗣,所以他坚持不?用,可笑他被烟年欺骗至此,还想着莫要伤了肾水,今后要逼她生下自己的孩儿。
在最初的几日里,他发了一场又一场高热,日日夜夜都在承受这油煎火烤般的痛楚,他恨她,怨她,又忍不?住思念她——原来人当真会贱到这般田地,会对一个手段卑劣的叛徒念念不?忘。
偶尔清醒的空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他能抓住她,他要毁掉她所有在乎的东西——不?管是她效忠的故国、还是在乎的亲人、佑护的下属。
他要让她众叛亲离,品尝与他相同的绝望。
还要抽去她周身?的硬骨,让她只?能像一丛菟丝花般依赖他,再也逃脱不?了他的掌控。
这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全部信念。
现如今,她终于落入他股掌之中,惊慌如雀。
叶叙川无声一笑。
他的报復就?此开始。
汗水濡湿长发,烟年仰着脖子,嗓音干哑,崩溃地叫喊。
「……滚开!给我滚开!叶叙川你这乌龟王八蛋,你这畜生,与其百般折辱,不?如一刀杀了我!」
铁链撞击声暂停一瞬,随即更?加密集地响了起来。
哭声飘出刑室,彻夜不?休。
第63章
天光微曦, 烟年像一块损毁的破布,毫无生气地伏在铁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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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累了?,累到连反抗的力气都失去了?, 叶叙川仿佛是不知疲惫的凶兽,明明脸上笑意盈盈, 真折腾起人来, 却教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发了?狠心,以自己的方式给她留下此生难忘的教训。
她闭上眼,失神地想?,如果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模样能解他心头之恨,那她再多?承受些, 也算不得什么。
可?他的恨意却如奔流的江河, 怎样都发泄不尽。
昨夜, 他看向她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神,下意识地拥抱她,却在半途硬生生地忍住。
那一瞬间, 烟年身体腾上云端,心却如坠深渊。
其实?, 她不怕叶叙川恨她, 她更怕叶叙川还爱她。
佛经?有云:人间嗔痴怨恨,皆由求不得、爱别离而起, 他的爱是有毒的养料,不断滋养着?恨意开出的花朵,既是因?爱生恨,这场报復又怎么会轻易停止呢?
思及此处, 一股浓浓的绝望萦绕心头。
自己总归斗不过叶叙川,与其余生受尽折磨, 不如一了?百了?,死了?干净。
可?是这样的念头只冒了?个?尖儿,就被她压了?回去。
不成,她不能轻易自裁。
如果只图一时?解脱,她倒是松快了?,可?姐姐怎么办,翠梨怎么办,蒺藜怎么办?
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你要活着?,活下去才有逃脱囚笼,洗刷冤屈的可?能。
这点振作自然没逃过叶叙川的眼睛。
男人面色森寒,与她十指相扣,轻柔道:「你又在隐忍什么?盘算着?再杀我一次吗?」
烟年定了?定神,阖眸道:「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不想?杀我?」
他状若颇为遗憾,十指插入烟年长发间,逼迫她睁眼望着?自己。
确认了?女人迷濛的眼里只剩下自己的倒影,叶叙川满意地勾起唇角。
他挖苦道:「真是无趣,当初向我下毒时?,你未曾有过分毫犹豫,论起来,还是那镇静又狠毒的模样更令我心折。」
烟年低声道:「我不求大人原谅,只求能放我亲眷一条生路,大人愿意的话,我立刻吞下剩余的鸩羽毒,就当是赔罪了?。」
「哦……又想?以退为进?么,看明白了?我不愿杀你,所以只能放过你?」
烟年暗自咬牙。
叶叙川深谙她的本性,虚伪、狠心、却如同秋草一般强韧,富有生机,所以,他一丁点都不怕她被逼自尽。
她越是笃信天无绝人之路,他越是要拆了?她的退路。
她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大人,烟年自知罪无可?赦,这回乃是真心赎罪,我……」
「不成,我还没玩弄够,怎能让你轻易地死了??若你胆敢服毒,我将把?你在意之人一个?个?杀掉,扔到乱葬岗,让野狗啃噬他们的尸身。」
叶叙川笑吟吟问道:「你意下如何?」
烟年身子微微发抖。
她以为自己还可?以以退为进?,殊不知,身后只有万丈悬崖。
叶叙川只用了?一句话,就捏住她全?部的软肋。
翠梨、蒺藜、吴婶,燕云之地的数万条人命,她在乎的一切。
事已至此,她还能用什么和他斗?
只能奢求他还余有一分理智,莫要做得太过。
烟年望着?他,眸中又浮出哀婉的水雾。
「算计你的人是我,为何还要牵累旁人?」
「因?为我在报復你,而非与你讲道理。」
叶叙川温柔撩开她凌乱黏腻的髮丝,目光平静,如同大雨前?的滚滚浓云,森冷幽暗,威不可?测。
「收起你的虚情假意,早些振作吧,好好想?一想?,或许还能找到两全?其美的破局之法?,比如……」
修长的手指掠过她鼻端,轻轻一掐她干涸起皮的唇。
烟年紧咬牙关,神色惨然。
地牢内不见天光,只有几枚火把?悬于侧壁。
就着?火光,叶叙川淡淡扫过她一眼。
恻隐之心一掠而过,他试图劝说自己,这都是她该受的,她咎由自取。
本想?下一番狠手,将备下的十数件刑具在她身上用个?遍,可?一触碰到她柔软的躯壳,便什么都忘了?,连日来心头叫嚣的怨恨、思念,在真真切切抱着?她痴缠时?,都显得微不足道。
罢了?。
他伸出手,欲取些活血化瘀的药膏。
而正是这时?,烟年见他抬手,身体勐地一颤,如避蛇蝎般向后头退去,甚至因?退得太急,将铁链拽出难听的响声。
「不要过来!」她几乎下意识的吼道。
叶叙川的手生生僵在半空中。
她在害怕他。
她竟在怕他!
认识到这一点后,叶叙川倏然变了?脸色,额角绷起青筋,恨不得把?这囚室里所有物什砸个?稀巴烂。
她的反应如同刺骨冰锥,又一次把?他刺得体无完肤,连骨血都浸透了?寒意,胸口的残毒又被气得发作,疼痛感几乎将人吞噬殆尽。
他捂住心口,以帕子接住咳出的鲜血,硬撑着?不让自己在她面前?倒下。
「不要过来?」
叶叙川的唿吸越发粗重灼热,熏得他眼眸赤红,阴鸷兇狠。
烟年退一寸,他便进?一寸,直把?她嵴背贴上了?石墙,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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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明灭,石壁湿冷,地缝中残留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更莫提带着?一身煞气,噩梦般的叶叙川,此情此景,说是无间地狱也不为过。
烟年再也受不住这等压抑恐怖的气氛,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发出崩溃的尖叫。
「滚开!你滚开!」
「不,我为何要滚开?你蛇蝎心肠,我畜生不如,我们两人多?般配?」
叶叙川遏制住她胡乱拍打的双手,不顾她浑身触目惊心,又恣意妄为起来。
听得她的尖叫破碎成呜咽,他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我要你余生的噩梦里都是我。」
「凡是你想?得到的东西,都会被我悉数摔碎,你想?要时?事太平,好,你就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吧,我会把?你的故国,你的家乡,统统碾为齑粉。」
「而你却只能被缚于此间,什么都做不了?。」
*
伴在叶叙川身旁那么多?时?日,从未见他如此癫狂荒唐,烟年被吓破了?胆,当真做了?一日一夜的噩梦。
梦里她站在幽州城前?,隔着?一条没有桥樑的大河,看着?烈火吞噬了?整座城池。
火光把?夜空染为触目惊心的殷红色,天际荧惑星长明,地上的人流离失所,号嚎恸哭。
她本就体弱,哪里扛得住这等奔波摧残,不出乎意料地,她发了?一场高热。
热浪来势汹汹,呈摧枯拉朽之态。
囚室阴冷,满墙刑具,烟年蜷缩在叶叙川大发慈悲扔给她的锦被中,烧到满面潮红,意识模煳。
看管她的女狱卒很快发觉了?她的异常,并报给了?叶叙川。
叶叙川派来了?卢郎中为她医治,卢郎中却颇不情愿,随意给她扎了?几针,连药都没抓,就哼了?一声走了?,走前?还不忘啐她一口:「狼心狗肺的东西。」
狼心狗肺……倒也没骂错。
月上中天,她烧得更加厉害,迷迷煳煳地拥被翻了?个?身,口中喃喃道:「水……」
无人应答。
这回大约真要死在这儿了?。
烟年昏昏沉沉地想?。
*
她已经?做好了?死在此间的准备,却隐约听见门前?传来闷响,蟒纹黑靴踏至她面前?,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整个?人翻了?过来。
目睹了?她脆如金纸的脸色后,那双手默默握紧了?她肩膀,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缕叶叙川的嗓音,他怒道:「你们都是杵在这儿当摆设的吗!她烧得如此之重,为何无人来禀告!」
一时?间狱卒们跪倒一片,连连求饶。
叶叙川又训斥两句,将烟年打横抱起,意欲离开此地。
谁料,烟年刚从噩梦中甦醒,迷濛地睁开眼,看清叶叙川的一剎那,她闷哼一声,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
叶叙川怔然,脸色一寸寸变得铁青。
就连在梦里,她也在推拒他。
先前?耳鬓厮磨的相处时?光,此刻竟显得无比苍白可?笑,她宁可?烧死在这里,也不愿在他怀中安然睡去。
好,好……既然她如此坚决,还有什么可?逼迫的?
他咬牙道:「不愿走么,果然是不见光的细作,只配待在阴冷之地。」
烟年哆嗦着?裹紧被子,像一只胆怯的田鼠。
高烧错乱了?她的神智,让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缩在铁床的角落边,口中无意识地梦呓:「阿爹……阿娘……姐姐……」
叶叙川皱眉沉思。
姐姐……她还有个?姐姐么?倒是头一回得知。
*
见她可?怜至极的模样,叶叙川心烦意乱。
明明是把?人抓回来折磨的,可?她当真被折腾出了?病痛后,他非但不觉得畅快,反而比先前?更为烦闷。
对着?半昏半醒的病人,即使有脾气也发不出去,叶叙川憋着?一腔怒火,把?守卫的狱卒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还叫来了?卢郎中,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了?一番,并责令立刻开个?恰当的方?子。
卢郎中一向颇受叶叙川敬重,见他居然为了?个?叛徒数落自己,委屈得厉害,口不择言道:「大人,这女人心如蛇蝎,腐臭不堪,还救回来做什么!不如就此扔出去,任她自生自灭算了?。」
「住口!」叶叙川厉声呵斥道。
扔出去,任她自生自灭……叶叙川脑中浮现出异样图景,烟年满身是血卧在荒原上,秃鹫围着?她盘旋,她右手无力垂落,腕上还压着?他绑的铁链。
他悚然一惊,闭了?闭眼,吩咐卢郎中道:「叫你救她,你救了?便是,我这回逮她回来,无非是为了?折磨她以解心头之恨,如高抬贵手,允许她轻易死去,岂不是浪费了?我一番布置?」
这算什么蹩脚的理由……卢郎中心里翻着?白眼,捨不得直说,何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卸下药箱,哼声道:「既然大人铁了?心救她,属下自当从命。」
第64章
药碗很快到了叶叙川手中。
又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他粗暴地拍了拍烟年的脸,恶声恶气道:「起来喝药。」
烟年昏昏沉沉,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 甚至还本能地把他推开。
小?勺磕在唇边,她奋力扭开?脑袋, 秀眉蹙成两道小山峰。
第138页
药汁撒了满床, 浸透床褥,留下难看的、紫褐色的洇痕。
她执着地重?復这个音节:「不。」
叶叙川又试了一回?,可这次还没碰到烟年,她便哀叫一声,缩在被中瑟瑟发抖, 口中不住道:「别杀我, 别杀我, 我不是叛徒。」
叶叙川皱眉。
一个把她当蝼蚁一般使用、丢弃的故国罢了,也值得她在梦里都念着?
烟年冷汗涔涔,难受至极, 其实中了剧毒的人不仅是叶叙川,为了诱发鸩羽毒, 她的身子也同样受了损害, 再加上这两?月连日奔波,疲惫不堪, 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可就?算她病得如此?之重?,也没想过去求叶叙川为她医治。
她明?明?……是个贪生怕死的细作。
见她连他给的药都不喝,分?明?是怕极了的模样,叶叙川心中幽暗的愤恨张牙舞爪, 疯长?不休。
分?明?是她背叛了自己,凭什么她病得要死, 他还上赶着来给她餵药?
胸口堵着一口说不出的憋闷,让他进退不得。
叶叙川气喘连连,只觉再待下去非要再吐出几口老血不可,索性一发狠。把药碗摔得支离破碎,冷冷道:「好,那你就?病死在这里,连坟都不配有。」
说罢,他振衣起身,摔门而?去。
烟年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已经无?力分?辨他的情绪了。
吵闹的男人离开?,四周又变得冷清寂静,黑暗中似乎听见有咯吱咯吱的响声,不知是哪儿来的蛇虫鼠蚁。
烟年烧得太厉害,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要醒上一回?,醒时头疼欲裂,嗓子眼又干又哑,像是被火焰燎过一般。
她需要水。
烟年迷迷瞪瞪地摸索,试图找到叶叙川留下的药碗。
可是,没有,只听咚地一声,她膝盖一软,重?重?摔在石板地上。
咚。
牢门几乎立刻被撞开?来,一壁火光透入室中,有人拦腰抱起她,带着一股子凶戾之气,把她拎回?了铁床上。
「作死是么!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都不配!」
……听起来像是狗血话本?子的台词。
幸好烟年今日神智不清,不然少不得翻上几百个白?眼。
那人的手可真凉,脸色白?得像只鬼,唇上粘着一点暗红的血迹,更显得凶神恶煞。
原来叶叙川的修养、镇定?、波澜不惊都是有限度的,只有她越过他的边界之时,他才能剖出最不堪的一面,不择手段地攻击她。
这样的他粗俗、兇狠、歇斯底里,却比他任何一副面孔都要真实。
她颤抖着,双臂如同无?骨的藤蔓线,死死攀住叶叙川的胳膊。
后者试图甩开?她,烟年执拗地不放,拉锯片刻后,叶叙川迟疑地停了下来,不太确定?道:「你……」
他总还留着一线希冀。
烟年费力道:「时雍,求你……给我药……我不想死。」
「你叫我什么?」
「时雍也是你叫得的?」
仿佛被火焰烫了一记似的,他俊美的面容寸寸扭曲。
「时雍,是我错了,我今后乖乖待在你身边,我哪里也不去,你想要孩子么?你要多少我便给你生多少,只求你救我一命,我不想死,」
她可怜兮兮地哭起来,两?腮坨红,瑶鼻微皱,衣襟散开?,露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大约是想勾起他的怜惜罢。
叶叙川垂眸,凝视着她憔悴的病容。
起先是报復,后来越来越掺杂了别的东西,他必须承认,这具身体令他无?比着迷,可她身弱,单是尽数承受下来,就?费了莫大力气。
第一回 ?见她时,她也这样瘦,抱着琵琶穿梭于鱼丽宴上,翩若惊鸿,生气勃勃,而?如今却干枯瘦削,稍用一点点力道,就?能让她病倒。
然而?,虚弱至此?,她眼里的神采却一如往昔。
灼灼燃烧着,像南国盛开?的红妆海棠。
叶叙川觉得这神采极为刺眼。
按理来说,他应当安心,人已被抓来自己身边,锁在他巢穴最深的地牢里,他至少不必再担忧某日一睁眼,下人们告诉他,烟年只身逃回?了北方。
这样很好,他会把她锁在身旁一辈子,至死方休。
可他要的不止这些。
她的目光告诉他,她分?明?还没有认命。
这个女人依旧想着她该死的故乡,只要让她抓住一丁点空隙,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再背叛他一次。
时隔月余,他依旧记得遭她背叛时,那痛彻心扉的感觉,无?数个无?眠的夜里,痛苦被炼化为恨意,他发誓要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要的是她此?生众叛亲离,只能死心塌地依附他而?活。
直至白?头。
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抿紧了唇,低头扭曲一笑。
「你想活是么。」他目光冰冷,轻声道:「好,你对我起誓,今后安心伴在我身边,再不离开?。」
烟年扯谎的本?事一如往昔,一个磕巴都没打,攀着叶叙川衣角,肃然道:「我对天发誓……」
「鬼知道你们北周人的天是什么天,」叶叙川嗤笑道:「要么你真心起誓,要么按国朝的规矩来,先纳投名状。」
烟年默了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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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究道:「我对我的故乡发誓,若我杜烟年再离开?叶叙川,就?叫我……」
「说吧。」叶叙川嘴角噙着恶意的笑容:「说你若是离开?我,便让你的家乡寸寸焦土,永无?宁日,日日生活在战争阴霾之下,不得解脱。」
烟年如坠冰窟。
叫她起什么誓都好,唯独这个,她怎样都说不出口。
「时雍……」她忽然起身,膝行两?步抱住了他,用尽全力地抱着,仰首亲吻他昳丽的唇,辗转碾动,口中喃喃道:「我已是你的人了,你让我活下去,求求你了,好不好?」
「我会很乖顺。」她迷迷煳煳地去解衣衫,触碰他脆弱的地方:「求求你……」
叶叙川唿吸微微粗重?。
「如此?委屈求全,是还记挂着我手里那几个细作罢,」深知她并非真心臣服,他强压生理反应,拍了拍烟年的脸蛋,饮下一口汤药,附身捉住她下巴,将药汁渡入她口中。
唇齿间?药香瀰漫,她咳嗽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叶叙川拂开?她双手道:「既然饮了药汁,那就?给我好好地活着,只要你能捱过这一劫,我就?带你回?汴京。「
*
烟年比较惜命,是个求生欲极强的人。
託了这份良好品质的福,她才能从战场中生还,在汴京干了十年细作,还没有被皇城司弄死。
这次也是一样。
虽然直面了叶叙川雷霆骤雨般的恨意,并因此?病到奄奄一息,烟年仍未放弃逃跑的信念。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像她这样的人,能扛下细作生涯的精神高压,坚韧二字是刻在骨子里的,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击垮她。
经过了短暂的惊吓后,烟年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叶叙川还活着,北周于雁门关大败,自己被当作叛徒,身陷囹圄。
以上每一件事都那么骇人听闻,而?恐怖的是,几件事竟然同时发生了。
所以,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千年难遇的死局。
果真杀人放火损阴德……
退烧之后,烟年生无?可恋地躺在铁床上发呆。
主要是思考人生,想她究竟是何处做得不对,怎么就?让叶叙川从鸩羽毒下生还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
牢中不辨日夜,只有更漏的滴答声。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刚成为细作的时候,有一项训练就?是关在黑暗的屋中,有食水,有床睡,甚至可以洗澡,但不能与人交谈。
时隔多年,这项训练终于派上了用场。
叶叙川在她病后,多少注意了些分?寸,不至于把她弄坏,可身体上的伤痛消减,心理上的重?压却更令人崩溃,幸好她是个意志力顽强之人,居然当真熬过了这噩梦般的一段时日。
她拥被发呆,忽见眼前?掠过光彩,刺得她双目流出清泪。
男人淡淡对她道:「除下衣衫,躺好。」
*
烟年无?声承受。
她的双眼迷濛如汴京三月微雨,眼尾是红的,双颊也是红的,唿吸急促,夹带浅浅的啜泣,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兔子。
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叶叙川周身血热,放浪形骸,他凑在她耳边说骯脏至极的荤话,都是他在军中旁听而?来的,粗俗污耳,可他就?是想把她染脏,让她沉溺于这可怕的感受中,无?法自拔。
他终于学会在情迷意乱时闭上眼,死死地抱着她,心里模模煳煳地想:就?这样死在她身上也很好,如此?,她这辈子都莫要妄想逃开?他。
烟年在哭,无?声地落泪,身体细微地发颤。
「哭什么,」叶叙川皱眉:「往后这样的日子还有许多,你要学着习惯。」
烟年想起她的夜鸮,轻声问道:「乌都古呢?」
「还有心思关切一只扁毛畜生?」叶叙川漫不经心道:「死了,拿去炖汤了。」
烟年早已料到乌都古遭了毒手,默了一默,神色黯然。
「翠梨和吴婶……」
「你不必知道。」
叶叙川缠弄她长?发,淡淡道:「今后你只需牵挂我一人即可。」
第65章
烟年?死?死?咬着?唇, 只觉他的手如同吐信毒蛇于自己发端游走,让她浑身颤慄,恐惧至极。
叶叙川冷眼看着?她, 讥嘲地问道:「是不是很意外我还活着?。」
烟年哑声道:「意外,但想必是大人吉人天相, 有诸天神佛佑护。」
叶叙川短促地轻笑一声:「一叶障目。」
烟年?不解其意。
「你终究猜错了一切, 」叶叙川道:「你杀我,是因为听信了传言,以为是我暗中?下?令杀使节,挑起战争,对么。」
「是。」
「就?因杀使节的刺客是叶氏家臣, 你便默认只有我能驱使得动他吗?」
烟年?沉默一瞬:「我在你案头看到了他的绝笔信, 信上?写了, 幸不辱命。」
「对,确有那?封信存在,但你可曾看见, 信封上?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名……字?
她不记得信封的模样……
见烟年?面露迷茫之色,叶叙川胸口又?一阵闷痛, 余毒埋藏在他身体里?伺机而动, 就?像这个女人一样,时不时地刺痛他的心肺。
果?然, 她未曾打?开过心防,也未曾给?过他半点信任,一份连封面都没有的书信,就?能成为她判他死?罪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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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 她才道:「如若不是你做的,那?为何我那?时逼问你, 你神色那?么古怪?就?好像……你知晓全部内情,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一样。」
叶叙川闭上?眼,寒声道:「因为你瞧见的那?份绝笔信,原本的收信人,名唤叶朝云。」
*
「怎么可能!」
烟年?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叶叙川漠然道:「偶尔也动一动你的脑子,她需要一场胜利的战争标榜自?己的英伟,成为震古烁今,名垂青史的贤后,而我却不需要一纸虚名。」
他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如神祇。
「先前对你说过,我才是唯一能摆平乱世的人。」
「就?在你杀我的前一日,我派出斥候前往北方?,协调八方?势力,收拾一团乱麻的政局。」
他自?嘲一笑:「但我没想到,你一瓶鸩羽毒,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烟年?怔然,手指微微颤抖。
不……怎么可能。
他说的不是真的,定又?在骗她,为的就?是让她内疚痛苦,作为报復的一环。
她仰起脸,喃喃自?语道:「不,你在说谎,分明是你挑起了战争,只是如今死?无对证,你将黑锅尽数甩给?了旁人……你中?毒不死?,定是早料到了我会杀你,做了准备,才……」
「不。」
叶叙川目光中?浮出淡淡的悲哀之色。
「不,我不知道。」
「我一厢情愿地告诉自?己,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你会忘掉过往种种,死?心塌地地跟在我身边。」
烟年?语塞,忽地发觉自?己可能走了一步错棋。
「我未曾骗过你。」叶叙川道:「倒是你,机关?算尽,反而令你的故乡陷入战火。」
一瞬间,许许多多的细节浮现于烟年?脑海中?,错综复杂,千丝万缕地纠缠着?,从?指挥使的小阁楼,一直到南院王军营的地牢,搅得她头疼欲裂,不由扶额闷哼。
叶叙川面无表情,撩开她额前碎发,温柔道:「不过也好,剥离对你的情爱之后,反倒可以放开手脚算计你,我只需随意设计一些陷阱,就?能诱得你像只傻兔子一样往里?头跳。」
「你如今是个叛徒了,再也别想回你心心念念的北周,也别想在国朝立足。」他刻毒地扬起嘴角:「收起你那?些天真的念想吧,今后天底下?除了我,没有人还能收留你。」
烟年?眸光微红,居然当真像只兔子一样,秀丽又?倔强。
她隐隐察觉自?己做了错的选择,可如今木已成舟,她还能怎样,回到过去把偏执的自?己打?一顿吗?还是向叶叙川道歉?
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了一个尖,便被她狠狠压下?。
只因她明白,叶叙川想听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而是她痛苦的哀嚎。
构陷她通敌叛国,这是何其可怕的报复方?式,直截了当废了她十年?的努力,生生逼得她四面楚歌,进退维谷,回不去故土,亦无法?立足他乡。
她自?己被囚于此地,勉强留了性命,但姐姐呢?翠梨呢?蒺藜呢?他们可还有生路可走?
她握紧了拳,用力到指甲都刺破了皮肉。
*
又?过了两日,叶叙川以休养为名,带着?她回到了汴京。
这段时日里?,他几乎每日都能想出折辱她的新鲜法?子,可见当真是恨到了极处,非要看着?她隐忍的惨样,才能纾解心头憋闷。
就?同当年?刚来到他身边时那?样,烟年?咬牙忍耐,等待一个逃离的时机。
最初启程的时候,她住在车队最后的囚笼中?,如猪狗般下?贱,所有路过的兵士都会狠狠从?她身上?剜下?两眼,骂一句:「贱人。」
烟年?只当是清风过耳。
第二日,她骂回去:「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混了那?么多年?还是个大头兵,给?叶氏兄妹当狗都不配。」
许是她骂得直戳人心,气得那?兵士眼眸赤红,冲过来与她拼命。
烟年?在那?兵士扑来的瞬间,隔着?铁笼抽出他随身匕首,眼都不眨,用力刺向自?己右臂。
血流如注。
在外人看来,就?像是那?兵士控制不住情绪,刺伤了烟年?那?样。
兵士哪里?见过这般手段,登时傻眼,烟年?扔开匕首,冷冷注视他片刻,随即吃痛地闷叫出声。
「你……你怎么回事,我可没动你啊!」他慌张解释。
烟年?不语,抬起眼角余光,瞥见看守她的狱卒三步并两步小跑离开,去往叶叙川的车驾,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果?然,到了黄昏时分,她的笼子被打?开一缝。
李源阴着?一张脸,对她道:「去大人车驾后头的那?辆小马车。」
手臂伤口刚止住血,一动弹就?火辣辣地痛,她将胳膊背到身后,答道:「好。」
李源重重地哼了一声,神色不虞,却未再多言,想必是心有忌惮。
烟年?漠然一笑。
如她所料,叶叙川只想亲自?报復她,而不是任她被一群不入流的东西欺负。
新的马车依然狭窄逼仄,却比铁笼要有尊严得多,她趴在高窗口,望着?被分割为碎块的天空,心随着?日色一同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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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最后一丝晚霞消失于天际,她收回目光,食指轻轻敲击座椅,笃、笃、笃,如同静夜里?的更漏,彻夜不休。
*
转眼回到汴京。
时隔多月,汴京繁华一如既往,只是叶府风声鹤唳,气氛压抑,下?人们俱以怪异的目光打?量烟年?——这个沦为阶下?囚的昔日女主?人。
叶叙川把她重新关?入了先前住过的小院。
只是这回,身旁没了翠梨伺候,只剩一个怯生生的香榧。
烟年?丝毫不意外,皱起眉道:「他查过你了是么?」
香榧倒水的动作一顿。
她拉下?袖口,遮掩住严刑逼供留下?的疤痕,轻声道:「不碍事。」
烟年?沉默片刻,对她道:「对不起。」
香榧微微心酸。
其实烟年?何必向她道歉呢?这些时日里?她听了许多有关?烟年?的事迹,都说烟年?是北周来的女细作,聪慧利落,手段了得,既然她如此厉害,自?然可以像撵走碧露一样,轻易地打?发走自?己。
可烟年?偏偏留下?了她。
只因为自?己刚到她身边时,曾简略地提过一句,自?己不是家生的婢女,如果?烟年?不要她,她无处可去。
正因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唾弃烟年?为叛徒、奸细时,她依旧相信烟年?是一个良善的女人,既是个良善的女人,她做这一切,定有她的身不由己之处。
或许是有人逼她,或者叶大人待她不好……
正思量时,烟年?道:「这些时日委屈你了,如今叶叙川恨我入骨,你跟着?我,少不得又?要受许多搓磨,不如自?行离去,另谋前程。」
香榧摇了摇头:「娘子待我好,香榧是明白的,这儿冷清,娘子身子又?羸弱,还是让香榧在此照料你吧。」
烟年?看着?她,不说话。
香榧也沉默着?。
从?这丫头略心虚的眼神中?分明能看出来,所谓的照顾只是个幌子,她真正的任务其实是监视自?己。
烟年?心下?嘆息:为防她掀起风浪,叶叙川可真是煞费苦心。
她不认为叶叙川狠毒,因为她明白,这是她杀人未遂应付的代价。
可是她不甘心就?此认栽。
是夜,烟年?找到了旧日留下?的髮簪,从?中?取出一颗冰凌子,仰头吞下?。
月辉清冷,她静静立于窗前,手中?握着?用剩下?的一小瓶鸩羽毒。
这是她最后的筹码。
*
更漏定,人初静,落红满径。
叶叙川走在数里?之外的皇城夹道上?,仰头望了一眼莹莹明月。
今夜月光真好,记得当年?他与叶朝云、关?仞一同前去拒马河畔围猎,无意迷了路,曾在山川溪流间野宿一夜,那?夜的月光也如同今日这般清亮,他躺在野草堆边,星河悬于眼前,清晰得像是要坠下?来一般。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身前是帝国的权力中?枢,身后是黑色潮水一般的禁军亲卫,叶叙川身着?文?士的紫布长衫,危冠广袖,沉默而平静地走进内苑。
远处隐隐传来金戈铁马的肃杀声响,似是有人在惨叫、痛骂,中?间夹杂着?太监们尖利的嚎叫,于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恐怖。
行至垂拱殿门处,叶叙川停下?了脚步。
张化先一路小跑,从?垂拱殿偏门快速腾挪到叶叙川面前,恭敬行礼,禀告道:「大人,收拾妥当了。」
叶叙川看他一眼,点了点脸颊。
张化先擦了把脸,拂下?颧骨上?沾的一颗血沫子。
他挠挠后脑勺,不太好意思道:「刚才那?死?太监负隅顽抗,滋了一脸血,漏了一点没擦干净,大人莫怪。」
叶叙川淡淡道:「无妨。」
第66章
巍峨肃穆的垂拱门在他面前徐徐拉开。
垂拱殿庭前已恢復了昔日雅致, 只是地砖上里还?留着浓红血迹,角落里藏了个疯了的?小内侍,总角的?年纪, 想必是被眼前图景吓破了胆,不住喃喃自语着, 见叶叙川出现?, 恐惧地尖叫起来。
这怎么还?漏了一个……张化先登时想上去捂他的?嘴,却被叶叙川叫停。
后者对他道:「莫要对孩童动手。」
「叶叙川,你还?在假惺惺些什么!」
殿门轰然启开,从内冲出个怒气沖沖的?女?子。
她身着太后朝服,长?发凌乱披散, 如同一只凄艷的?鬼。
她身边跟着一个高挑的?少年, 少年面色苍白, 悽惶无助,怯懦地拉住母亲的?衣带,甚至不敢接触叶叙川的?目光。
隔着高高的?台阶, 叶叙川面无表情,遥遥凝视着他仅剩的?两个血脉至亲。
「你满意了吗!」叶朝云狠狠道:「杀了哀家的?近侍, 将我们寡母软禁于此, 世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叶叙川平静道:「那些没根的?东西挑唆太后娘娘,令娘娘做出昏聩之举, 该杀。」
「只要不合你的?意,就是昏聩是么!」叶朝云俏脸气得通红:「你把持朝政,动辄掣肘哀家儿子,这些哀家都?忍下?了, 而今你竟越发放肆,你……」
「还?请娘娘适可而止。」
叶叙川拢起袖口, 打?断叶朝云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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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暗地里的?动作,臣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为君者应有底线,知何事可为,何时不可为,这回娘娘命关仞杀害使节,嫁祸于臣,逼臣进犯北周,便是闹腾得有些过了。」
「不用这法子,哀家又如何说动你出兵!」叶朝云指着弟弟,冷笑道:「燕云之地落入北周之手,乃我叶氏阖族之憾,哀家日思夜想,想着收回故地,告慰先灵,让满朝文武都?心悦诚服于我叶家天下?,从前力不能逮也就罢了,如今你执掌权柄,却变作了只知守成,不思进取的?软蛋,不逼你一把,让史书如何书写叶氏功过!」
「青史上的?虚名对娘娘便这般重要?重得过北方?边境千万条生?魂?」
叶叙川踏前一步,目光冷厉如刀:「两国交战绝非儿戏,娘娘端坐庙堂之上,看不到钱粮和赋税,看不到徵兵和徭役,眼里只剩一场盛世幻梦,娘娘且说说,如今国朝与?北周交战,又能有几分胜算?」
「打?仗是军中的?职责,若千军齐心,不互相猜忌,又怎会胜不了?」
「不,娘娘终究不明白。」
叶叙川语调忽然沉重,如同浸透了海水的?棉布,透着淡淡的?悲哀。
「人?怎么可能不互相猜忌?当年君臣龃龉,使叶氏近乎阖族覆灭,你我姐弟一场,一样分道扬镳,太后娘娘,娘娘是当真想胜下?这场战争?还?是希望臣在战争中折损威望,今后只能倚重娘娘呢?」
「哀家……」
约莫是没想到叶叙川会主?动捅破窗户纸,叶朝云秀美的?眸中闪过一丝侷促。
他们这样的?人?,自小活在钟鸣鼎食之家,比任何寻常百姓都?更明白人?性的?幽暗之处。
可他们自诩尊贵,所?以要体面,要姿态好看,哪怕亲情的?袍上爬满了虱子,也只会视而不见,反而细心掩饰溃烂之处,将太平图景好生?维繫下?去。
叶叙川厌烦这种虚无的?体面。
看着叶朝云眼中稍纵即逝的?慌乱,他心下?一哂。
难怪当初烟年只凭一个眼神?,就确定他知道刺杀使节一事的?内情,有时候又何须用多余的?话语来辩解?人?下?意识的?反应会说明一切。
「今日臣来,不是来同娘娘算这笔帐,而是来请退兵的?诏书。」
他道:「前日靠算计北周的?细作,勉强赢下?了一仗,北周王廷吓破了胆,择日将派使节前来谈判,太后娘娘,你我都?清楚,以我朝如今之力,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如果边关战事不断,娘娘只能倚重节度使替娘娘抵挡外?敌,然后呢?天长?日久,他们难免生?出异心,前朝因武夫当国而分崩离析,娘娘身为太后,定不愿再重蹈覆辙。」
「你总是如此。」叶朝云闭了闭眼,大袖下?拳头紧握:「非要哀家威胁你的?地位,你的?性命,你才愿向?哀家剖析利害。」
叶叙川微微皱眉:「臣以为娘娘身体里淌着叶家人?的?血,有些事即使臣不说,娘娘也会明白。」
叶朝云眼角一跳,恨不得抡起门框照着他脸上扇。
与?弟弟对峙许久,听了那么多锥心话语,只有这一句最为气人?。
怎么?嫌她笨是不是?
这小子从小就这样,仗着自己聪明强悍,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人?,可真有意思,他那么能耐,那换他来给皇帝生?孩子啊?
自己这太后当得真他妈憋屈。
正?气得胸膛起伏时,小皇帝怯生?生?拽了拽她的?衣袖道:「母后莫要气坏身子,舅舅也是为了天下?万民着想……」
叶朝云心头的?火一窜三尺高,噼头盖脸骂道:「你就知道听你舅舅的?话,哀家说什么你都?当耳旁风!」
骂得还?不够舒服,叶朝云索性豁了出去,把下?巴一扬,轻蔑道:「他为了天下?万民着想?哼,倒也未必,听闻他在北周正?事不做,只顾着抓他那逃妾回来,他上赶着娶人?家,人?家半点不稀罕,顶级的?鸩羽毒说下?就下?,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是哀家派去的?人?救了他一命,若晚去一时半刻,如今尸骨都?凉透了!」
小皇帝乍闻此等劲爆八卦,惊得下?巴都?差点掉在了地上,结结巴巴道:「舅舅也会遭人?嫌弃?」
「岂止是遭人?厌弃,人?家从头到尾都?没对他有过半分真情,像捨弃一块垃圾一样扔掉他,他却发疯一样把人?叼回来,像条狗一样赶都?赶不走。」
人?一旦气狠了,便专门向?对方?最痛处戳。
果然,叶叙川云淡风轻的?表象轰然碎裂,心口闷痛,带得表情也变得狰狞,他死死按住胸口,厉声道:「住口!」
「只准你让别人?憋屈,不让哀家以牙还?牙吗?哀家偏要说!」
叶朝云的?嘴好像也淬了毒汁一般,飕飕往外?飞小刀子:「想来也能理解你那逃妾,你这般性子,除了忍辱负重的?女?细作外?,又有哪个正?常姑娘能忍得来?难道只有哀家一人?有异心吗?你刚愎自用,冷漠多疑,谁愿意毫无保留待在你身边,到头来连你的?枕边人?都?要算计你,知道么,这叫活该!」
「闭嘴!」叶叙川脸色铁青,摔剑怒道:「臣与?她如何,毋需旁人?置喙。」
叶朝云笑道:「也罢,哀家与?先皇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没这份经歷,倒也没法劝解你,你便守着她过吧,兴许哪日她心情好,能赏你个好脸色,只不过你要当心些,说不定是她又从哪儿弄来了毒药,准备下?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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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柔声道:「醒醒吧,时雍,她不爱你。」
叶叙川眼前一阵发黑,喉头微甜,叶朝云身为女?子所?特有的?敏锐,让她的?每一字都?锥心刺骨。
他不明白,她怎么能如此冷酷地揭开他的?疮疤,露出溃烂的?伤口,此时,难堪与?痛苦快将他整个人?淹没了,哪怕叶朝云算计他,让他差点折损在北方?战场上,他都?没有那么痛过。
翻云覆雨的?手颓然垂下?,他张了张嘴,平生?第一次感到无力。
只因他心里清楚,叶朝云说得没错。
他当真有那么贱,贱到烟年下?狠手杀他,他还?想替她开脱。
看着叶叙川色厉内荏,如同失去伴侣的?野兽一般,又是愤怒又是受伤的?模样,叶朝云终于捋顺了气。
心道你也不过如此,天下?一物?降一物?,自己斗不过他,自会有人?来收拾他。
「你要软禁哀家对么。」叶朝云闭上眼:「就像你软禁了那个女?人?那样。」
「好,你想就这样关着她,关到她死心为止,你猜猜,她还?能乖顺多久。」叶朝云宛然一笑:「十天?五天?三天?那个女?人?可不一般,你给她一丁点缝隙,她都?能顽强地钻出来……」
叶叙川大步行至她面前,不顾天家体面,一字一字道:「娘娘再敢说半个字,今后便再也不用踏出寝殿一步!」
小皇帝慌忙拉架,被叶朝云与?叶叙川姐弟俩一同赶走。
「这儿没你的?事!」
叶朝云对儿子道:「回你的?寝宫去。」
离得近了,叶朝云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弟弟。
他瘦得脸颊凹陷,面色也比从前苍白了许多,令她有种错觉,仿佛她只需拔下?脑后金簪刺穿他的?喉咙,她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是,这个男人?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她只想让他痛,让他稍微尊重她一些,而不想让他死。
叶朝云有时会沮丧地想,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太过软弱,才无奈寄人?篱下?多年。
她根本做不到烟年这般狠心。
可若是不够嘴甜心狠,又怎能赢取叶叙川这种人?的?重视呢?
「哀家原也没想过能走出垂拱殿。」
她只轻轻一推,便挥开了叶叙川,自嘲道:
「哀家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只有她能让你这般疯魔,你在报復她是么,不觉得这报復很可笑么?她在乎么?」
叶朝云戏嚯的?笑好似一把冰锥刺在胸口,叶叙川双目泛红,从心口一直冷到指尖。
自己倾心的?姑娘不爱他,世间还?有什么更能打?散他的?自信?
原来自尊心被刺穿的?感觉那么疼,疼得他恨不能毁掉一整个世界,让烟年再也无处容身。
「大人?!大人?!」
御街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通身玄色劲装的?青年人?分开阵列,迢迢而来。
是叶叙川心腹暗卫。
禁军们默默让出一条通道,如同长?刀噼开大海。
叶叙川冷冷道:「何事喧譁。」
那青年人?双膝一软,跪在石阶前,似乎用了莫大勇气,才一闭眼,一狠心道:「禀告大人?,烟年娘子毒倒了四个守卫,逃出府了。」
第67章
「逃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叶朝云, 她先是讶异地挑起了眉,随即哈哈大?笑,笑得泪花都从眼?角冒了出来。
叶朝云沾去泪花, 嗤道:「时雍,看来她半点不稀罕你铸的金笼, 不如?你去苗疆之地找个什么蛊, 什么药的?,让她离了你就活不了,说?不定能让她在你身边多待上几日。」
叶叙川无动于衷。
笑过之后,叶朝云向他望去一眼,却蓦地一怔。
没有歇斯底里, 没有暴跳如?雷, 弟弟神情漠然, 下颌线绷得死紧,目光虚虚地投向阶下,全无聚焦。
好像被主人抛弃的?狗。
这一瞬间, 叶朝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叶叙川怎么会露出这种神色呢?按理来说?,他才?是烟年的?主人, 为?何反倒像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你还是……」
叶朝云刚想拍拍叶叙川的?肩,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吓了一跳,惊疑不定道:「你怎么了!」
「咳咳咳!」
叶叙川咳到嵴背佝偻, 长袍委地,半天才?逐渐缓和?。
帕子上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如?同零落依誮成雨的?浊泪。
叶朝云皱眉问道:「是不是余毒未清,在你身?体里落了病根?」
叶叙川不语, 一面喘息,一面收起帕子, 叶朝云留意到,弟弟双手细微地颤抖着,不难想像他此刻有多难过。
可他生?生?忍下生?理的?痛楚,一声不吭。
再抬眸时,他双眸燃起炙烈的?火光,如?嗜血的?野兽般,凶戾至极。
明明没有多余的?表情,叶朝云却无端打了个寒颤,默默退后两步,不敢再多言语。
「逃了又如?何。」
他勾唇一笑,摇摇晃晃走?下台阶。
「她又能去哪儿呢?臣说?过,要让她众叛亲离,无处可去。」
「哪怕她跑去天涯海角,臣也能找到她。」
接过属下奉上的?长剑,他咬着牙,霍然拔剑出鞘,将叶朝云庭前的?桂花树生?生?噼作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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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她最喜欢的?桂花树!叶朝云心?疼得滴血,不由问道:「你去哪儿?」
叶叙川不语。
凄冷月光洒在他肩头,长风将他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这註定不是个太平的?夜晚,他提着长剑,大?步朝宫外走?去。
禁军卫兵们跟在他身?后,如?同翻涌的?海潮,沉默地掀起惊涛骇浪。
叶朝云还想追两步,身?旁的?禁军拦住她去路,恭敬道:「娘娘,还请莫要离开此处。」
「软禁我是么。」叶朝云凉凉道:「好,我倒要看看,他只知□□、威逼,到头来会落得何等下场。」
*
而?那厢,烟年靠着仅剩的?鸩羽毒,撂倒了门前几个侍卫,趁着他们昏厥的?当口,换上小厮衣裳,勉强逃出了叶府。
时间紧迫,她顺着暗巷发足狂奔,没有乌都古,烟年极度缺乏安全感,怕极了路途中会突然冒出叶叙川的?人,教她最后的?指望也化?为?泡影。
还好她计算无误,叶叙川进宫收拾叶朝云,带走?了大?量人手,一时半刻也不会分?心?来收拾她。
烟年身?披月色。顺利地逃到了指挥使先前告知她的?安全之处。
木门上刻着细作营惯用的?小标识,烟年摸过后,确认此处仍在运转之中,便同上回一样,叩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她不奢求重获自由,这次拼死逃出叶府,只是想要去见指挥使一面。
洗刷冤屈,託付亲友,然后坦然赴死。
叩门过后,迟迟未有人应答,烟年的?心?越揪越紧。
追兵过不了多少时候就会找到她,如?果见不到指挥使,那今日诸多努力,怕是要前功尽弃。
求求了……千万别将她拒之门外。
她心?里不住絮叨,因?紧张而?揉搓衣角,连日精神上的?高压令她几近崩溃,连树梢微微一动,都能让她化?作惊弓之鸟,张皇四顾。
终于,木门张开一缝,她见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街道安静得诡异,那人打量她片刻,问道:「你是什么人。」
烟年急切道:「我叫烟年,营里的?校尉,如?你不信我的?身?份,看这枚冰凌子可以证明。」
「你是烟年!」
那人神色大?变。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匕首架在了烟年颈侧,对?方身?手极好,三两下把她掼倒在地。
双手被反剪,烟年痛得闷哼一声,那人利落搜出她随身?的?东西:一瓶用得精光的?鸩羽毒,一枚小小的?护符,并在她髮簪中找到了几枚冰凌子。
他惊道:「当真是你!」
「是我,」烟年道:「我要去见指挥使。」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通敌叛国,畏罪潜逃,你还敢回汴京来!」那人死死压制着她:「也好,你自投罗网,省去了搜捕的?功夫,今日我便肃清叛徒,告慰战死沙场的?弟兄们在天之灵!」
烟年心?中一恸。
她并不畏惧苛待,无论?叶叙川怎样折辱她,她都能生?扛下来,可她受不了被昔日的?同僚踩着嵴樑,痛骂叛徒。
国朝人恨她,北周人更恨她,她兢兢业业当了十年细作,对?不起所有人,唯独对?得起她的?故国,如?今竟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活像个笑话。
她咬牙挣扎道:「要杀要剐,今日过后随你的?便,我是被冤枉的?!让我见指挥使!」
那人力道丝毫未松:「又有何处冤枉了你?少玩这种贼喊捉贼的?伎俩!」
「若我真是叛徒,我来寻你做什么?叶叙川这狗贼算计了我,骗我送了有误的?情报,才?耽误战机,致我军兵败如?山倒。」
烟年喘息一声,又道:「……但归根结底,当初没能杀死他,终究是我的?疏漏,我唯有一死谢罪,你带我去见指挥使,我有事託付他,见过他后,毋需你来杀我,我自行了断便是。」
见烟年神情严肃、不似作伪,那人皱起了眉,嫉恶如?仇的?神态微微动摇。
「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必信我,或者你现在杀了我也好,我只求你给指挥使带一句话。」
「什么话?」
「就说?这一切不是我做的?,证据被我藏在真定府地牢中,我死后,请他帮忙照拂我的?姐姐和?属下,再把我挚友的?旧物送回她的?故乡。」
一大?段话一气呵成,显然是在心?中模拟了千百遍,说?罢,她闭上了眼?,坦然道:「动手吧。」
那人看着她,刀尖迟迟未落。
半晌,他迟疑道:「你可有信物……」
忽然间,漆黑的?穹顶闪过一线光亮,如?有人抛出一段血线。
正是皇城的?方向?。
烟年嘴唇勐地一哆嗦,十指因?紧张而?攥紧。
「他们发现我逃了,来不及了!」
那人还未反应过来,烟年恶狠狠道:「你还犹豫什么!要不然你杀了我扔出去,要不我自己在外头了断,再拖下去,你也被他们捉到了,谁来替我带话!」
眼?见那道诡谲的?烟雾扶摇而?上,那人心?里也发毛,草草放了烟年,骂了一声:「真邪门。」
他道:「我带你去。」
「不成,」他转念一想:「万一你使坏怎么办?你给我老实待在这儿,老子替你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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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长松一口气:「有劳了。」
临行时,那人将烟年牢牢捆在柱子上,并往她嘴里塞了一片棉布:「忍着些。」
烟年点了点头。
屋子的?主人走?后,四下又恢復了寂静。
烟年的?后背与柱子相贴,汗水濡湿了衣衫。
她今日总有种心?慌的?感觉,觉得好像冥冥之中,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四下里安静得有些出奇,按理来说?,叶叙川发现她消失,定会散出天罗地网,挨家挨户地搜寻她,可今夜的?长街悄声无息,没有禁军来去,没有衙役吆喝,甚至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
一缕风声过耳,烟年死咬嘴唇,深感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本想着能躲一刻是一刻,现在看来,外面安静成这样,难保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整夜被绑在这里,连逃都逃不掉……不,她不想坐以待毙。
她扭动脖子,用柱子顶下髮簪。
三千青丝如?瀑流泻,髮簪落入她被缚的?手中,她摸索着转动机关,簪头露出一段锋利的?细齿。
她艰难地用细齿切割绳索。
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绳索轻轻一弹,从中断裂,她慌忙抖落束缚,取出口中棉布,握簪在手,从后院悄悄潜了出去。
此处正是一处陋巷,阴暗窄小,因?刚下过雨,青石地间流转湿光,好一个凄凉的?冷夜。
她顺着巷子,疾步朝汴京细作营的?盘踞之处走?去。
途中似有什么异样的?响动,她神经紧绷,几乎是立刻回过头,却只见巷中奔过一只瘦鼠。
若是有乌都古在……
罢了,她闭了闭眼?,脚下越走?越快。
巷中难以看清远处,先前只见皇城方向?放了火烟,不知为?何,这火烟竟然越来越清晰了,她从房顶的?间隙,影影绰绰看见火烟将小片的?天空染作红色,心?底越发惊疑不定。
为?什么要放烟?叶叙川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一边走?,一边凝眉思忖。
忽然,她仿佛被雷电光击中一般,一个激灵剎住脚步,心?无限地往深渊坠去。
不对?。
不对?!
这不是用作信号的?火烟!
这分?明是……
只停留了一瞬间,下一刻,她发足向?前狂奔。
天色红得越发妖异,她的?耳畔开始有了声音,是遥远的?哭喊声,这声音一点点拉近,到最后变得震耳欲聋。
再也不顾是否会被人发现,烟年纵身?冲出巷口。
一盆水泼洒在她裙边。
粗壮的?僕妇一把拨开她:「别挡路!走?远点!」
烟年踉跄后退一步,呆若木鸡。
方才?传信的?小细作通身?浴血,发疯般向?她扑来,嘶声吼道:「叛徒!叛徒!我要杀了你这叛徒!」
烟年不闪不避,呆呆望着前方。
越过他肩头,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图景。
他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细作营据点,欺天烈火把天空都染作了浓红色,到处都是人,惊慌逃窜的?人,积极救火的?人……唯独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浓烟滚滚而?起,如?同一场狂乱的?巫舞,庆贺汴京细作营的?覆灭。
是的?,覆灭。
十岁那年,燕云战乱,她的?故乡被付之一炬。
所以她知道,火势如?此旺盛,没人能从中生?还。
没有人……能活下来。
红光灼灼攀上她眼?底,旧日与今昔影像交叠,将这一瞬被拉得无比漫长,她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现实,还是仍在十岁那年的?梦靥之中。
热浪迎面而?来,眼?睛被明光与烟雾灼伤,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淌出清泪。
小细作还在痛骂,悽厉的?叫声划破长夜:「你如?今满意了!细作营毁了,指挥使也死了,都是你!老子瞎了眼?,猪油蒙了心?,还信你当真被冤枉,我呸!老子下了黄泉,做鬼也不放过你!」
烟年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辩解的?力气。
纷乱人群被禁军驱逐开一条通路,她向?前伸出手,不知是想握住什么,又或许她早已明白,她这一生?颠沛流离,到头来还是註定失去一切,什么都留不住。
那个同僚,他骂她叛徒。
是啊,指挥使葬身?火海,这世上还能有谁为?她洗刷冤屈,照拂亲友?
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终于成为?了如?假包换的?叛徒。
回不去家乡,护不住所爱之人。
一切都因?她而?起。
是她害死了所有人。
她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
大?悲大?恸下,烟年气血翻涌,喉头腥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火光映照她绝望至极的?面容,她右手按上心?脏的?位置,这枚小小的?器官仿佛与这座高楼一起焚烧殆尽,她的?心?,她的?家,她所希冀的?一切,都在此化?为?齑粉。
第68章
「会不会太狠了些?」
蹲在屋顶望着燃烧的高楼, 张化先不住地嘀咕:「谁要是在我面前?烧了枢密院,老子跟他?拼命。」
一旁的李源愤然道:「她活该,谁让她胆敢杀大人, 被抓回来不好好哄着大人也就算了,还琢磨着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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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问道:「大人还有旁的吩咐么?」
张化先摇了摇头:「没有, 大人只说了让我们烧掉那女人最?后的栖身之所?, 旁的一句没提。」
顿了一顿,张化先微一耸肩,玩笑一般道:「大人出手向来利落,这回断了那女人的后路,那女人怕是要?恨死大人, 也不知?大人能不能哄得她回心转意。」
在气头上做的决定, 哪有日后不后悔的道理。
李源道:「怎么不能?女子健忘, 再恨又?能恨上几年?左右她今后也没处去了,还不是只能待在大人身边。」
「我总觉得这还是太……万一……」
可惜李源这二愣子压根听不懂他?言下之意,啐了一口道:「呸, 烧光了事,省得北周人再兴风作?浪!」
*
火光沖天?。
樊楼之上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叶叙川隐于飞檐的阴影中, 目光晦暗不明。
解决了埋伏多年的细作?头子,又?亲手捏碎了烟年的退路, 叶叙川认为,自己应当觉得喜悦。
可当真放火烧了北周细作?营后,他?并未感到丝毫快意,内心反而空空落落。
尤其是看着烟年呕出那口鲜血时, 他?心口一沉,双手勐地捉紧了栏杆, 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记似的。
他?放开栏杆,逼迫自己移开目光,竭尽全力维持着所?谓的高傲姿态,一遍一遍对自己道,无妨,这是她出逃应付的代价……
这时,身边的侍卫惊唿道:「大人您看!烟娘子她……」
叶叙川悚然一惊,见烟年竟然跌跌撞撞,向燃烧的高楼跑去。
他?瞳孔一缩,抢过侍卫手中长弓,极快地射出一箭,厉声喝道:「杜烟年!你?作?死么!」
羽箭直插在烟年面?前?,拦住了她去路。
她一个趔趄,勉强站定,顿了一刻后,回头望向叶叙川。
这一眼里没有温存,没有缱绻,只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比她身后的大火更加艷烈凄绝。
叶叙川从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色,当下怔在了原地,好似四肢都浸泡在冰水里,令他?遍体生寒。
为何要?这样望着他?……
他?周身发冷,心里的火却?越烧越烈,直至五内俱焚。
她瘦弱得像一片轻薄的纸,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子力量,居然生生甩开了拉住她的两名侍卫,一脚踢开羽箭,向前?奔去,身姿绝望而坚决,如同扑火的飞蛾。
一股慌乱掐住叶叙川的咽喉,他?翻过栏杆,从二层楼台上纵身跃下,发疯般冲过去,试图阻止她。
「杜烟年!」他?大吼道:「给我站住!你?敢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蒺藜和翠梨!」
烟年脚步一滞。
他?终于追上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她冰冷的右手,力道大得如同一方?枷锁,似是怕极了她投入火海,凶神恶煞道:「莫要?想着一死了之,我说过,没我的允准,你?连死都不准死。」
啪,烟年高扬起手,狠狠抽下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叶叙川被她抽得偏过头去,苍白皮肤上浮现出刺目的掌印。
嘴角渗出鲜血,他?不闪不避,生生挨下这记巴掌,却?仍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
「跟我回去,」他?道:「今后……」
「你?与我谈今后?」
烟年嗓音嘶哑,如一段锈蚀的铁。
「我已没有今后了,叶大人,这都是拜你?所?赐。」
她语调平静,平静到空洞的地步。
「只有断了你?的后路,你?才不会?心存侥倖。」叶叙川道:「一切都是我做下的。」
烟年嘴角微微抽搐一记,似哭非哭,而后居然忽地笑了出来。
她盯着叶叙川,嘴角分明上扬,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烈焰。
「对,桩桩件件都是你?做的,你?污衊我为叛国的罪人,烧掉细作?营,让我再无沉冤昭雪的机会?,这就是你?的报復对吗!」
她不住地笑着,无穷无尽的心灰意冷折磨得她痛不欲生,绝望化为吞噬一切的恨意,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都是这个男人,是他?,摧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如今你?满意了是吗?我共事十年的同僚,我最?后的亲人,我费尽心力护着的属下……都因我而丧命,叶叙川,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我问你?为什么!」她拔高嗓音,声嘶力竭吼道。
「那你?又?为何要?这般对我!」叶叙川亦带着阴鸷与愤怒质问她:「我信任你?,把你?留在身边,奉上我所?有的家私,除了军机密报外对你?全无保留,可你?呢?你?杀我的时候可有过一丝犹豫!」
「为什么?因为我厌恶你?呀。」
叶叙川一愣:「你?说什么?」
烟年咯咯地笑着,目光由愤恨变为怨毒:「来你?身边,本就是一个推脱不掉的任务,若是没有你?,一年前?我就金盆洗手,回乡安度余生了,让我怎能不厌恶你??」
「装出一副爱慕你?的模样,真是无比煎熬,你?欺辱我、折腾我,与你?朝夕相处的每一日,我都度日如年,」她恶狠狠道:「当初我吃红花避子,你?以为当真是因为我不想在身陷囹圄时诞育孩童吗?不,我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罢了,你?这般刚愎自用,多疑猜忌,老娘就是把胞宫摔碎了,也不想生下一个不该存在的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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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听完了这些锥心之言,真相原来如此鲜血淋漓,言语是剔骨的银刀,向着他?最?柔软的地方?狠命地刺、狠命地挖,不啻于剖开了他?的心肺。
他?气得两眼昏黑,浑身发抖,眼底居然浮出薄薄的水雾。
「孽种……你?一直将我当仇人,从未对我有过半分情意,对么!」
有过么?其实这个问题,烟年自己也回答不了。
或许在某些瞬间曾有过放下一切,躲到他?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可这些重要?吗?
在众叛亲离,失去一切前?,小情小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如今烟年只想让叶叙川尝尝和她一样的痛。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要?他?爱她,她就握紧了刺伤他?的尚方?宝剑。
烟年点了点头,极为认真道:「对,我从未对你?有过半分情意。」
「在我心里,你?和我其他?的任务对象无甚区别,一样的肤浅无趣,一样的令人噁心,我怎样睡你?,就能怎样睡别人。」
「餵你?吃下的鸩羽毒乃我亲手调制,那是我一年来最?开心的时刻,我在想,只需再坚持几日,我就能彻底摆脱你?了,只可惜功亏一篑。」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被她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她越是万念俱灰,一张嘴越是锋利如刀。
因为她什么都不怕了,惹怒了叶叙川又?怎样?哪怕能伤到他?一丁点也是好的。
两败俱伤的战争中,她快意地看见叶叙川脸上血色尽褪,胸膛不住起伏,明显是过激的情绪变化牵动了五脏六腑的沉疴,果然,单是一句她厌恶他?就能把他?割得遍体鳞伤。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心。」他?喃喃道,目光阴郁又?绝望。
「一直以来,是我在自作?多情,像个荒谬透顶的笑话。」
天?际泛起鱼肚白色,又?一个晨曦将至,可他?却?仿佛置身于漆黑的永夜中,周遭寻不见一丝光亮。
这世?上终归只有她能取悦他?,同样只有她能把他?踩在脚底,狠狠践踏。
烟年又?凉凉道:「没错,被你?抓到后,我简直无时不刻不在后悔,当初就该再刺你?几刀,噢不,我最?后悔的另有其事……」
叶叙川隐约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一手捂着胸口,死死盯着她道:「你?闭嘴!」
「不说么?」烟年讽刺一笑:「叶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胆怯,真话都不敢听。」
「我最?后悔的,便是当初接下那个任务来到你?身边。」
「你?才是我万千不幸的根源!」
她话音落地,叶叙川目眦欲裂,捂着心口踉跄倒退两步,终于承受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哀莫大于心死,他?粗重地喘息着,只寥寥几字,便一刀割了他?心里的疮疤,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仿佛第一天?认识烟年一般。
烟年无动于衷。
浓重的烟味飘过鼻端,两人于废墟前?对峙,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怨恨、毒辣、无法消解的痛苦。
两人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只剩下了互相折磨。
或许这段感情从诞生之日,就与谎言交织在一处,剥离了粉饰太平的假话后,才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好,你?说你?后悔没杀了我。」叶叙川惨笑道:「正好,往后余生,都在后悔中度过罢。」
烟年冷冷道:「为何还不杀了我。」
「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叶叙川道:「我要?留着你?慢慢折磨,你?不是憎恨我么?真不幸,你?越是恨我,我越是要?与你?岁岁相见。」
岁岁相见?去他?妈的。
烟年闷声不吭,拔出髮簪向他?刺去。
髮簪在半空被叶叙川握住。
鲜血沿着指缝滴落,叶叙川眼中折射出疯魔的意味,孩子气地微笑道:「不,不要?做傻事。」
「今日烧细作?营,只是一个警告罢了,年年,你?别忘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
他?向侍卫打了个手势。
侍卫押来五花大绑的蒺藜。
大约是为了提升威慑力,一柄长剑横在他?颈间,随时能取他?性命。
「烟姐!」蒺藜的嗓音染上哭腔:「你?别管我们了,快些逃啊!」
烟年手握髮簪,目光低垂。
蒺藜见她如此,登时明白了一切。
他?以仅剩的一条完好的腿站立着,严肃道:「这些年承蒙烟姐照顾,蒺藜很是感激。」
「可做个废人实在是没意思,我也不想拖累烟姐。」
「如有来生……」
他?以腿为支点,决然往侍卫的剑上撞去。
「快拦住他?!」叶叙川勃然变色。
侍卫大惊,收剑慢了一瞬,那剑刃刺破蒺藜脖颈大脉,鲜血喷涌而出。
他?的身体如同破布袋一样颓然落地。。
「烟姐,快逃。」
「废物!怎么当差的!快将他?带走?医治!」
叶叙川怒髮冲冠,竟然比烟年还要?慌张。
「大人,咱们手里还有那叫翠梨的小丫头,要?不也押上来?」侍卫小心翼翼道。
「滚!都给我滚!」
他?下意识地望向她,目光中的惶然无法掩饰,怕极了烟年受了刺激,也不管不顾地撞向剑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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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拿捏她的筹码已所?剩无几,经不起旁的折损。
然而,面?前?的女人毫无半分反应,犹如泥塑木雕。
一点鲜血溅上烟年脸颊,她神色木然,似乎无法再被任何事触动心神。
半晌,她慢慢地站起身,望了一眼细作?营据点的烧穿的樑柱。
晨曦耀眼,透过断壁残垣,落在她琥珀色的眸中。
蒺藜被侍卫们匆匆抬走?,他?裤管下藏着那条废掉的腿,一年以前?,烟年为了留住他?的性命,放弃了金盆洗手回乡的最?后机会?。
做了那么多,兜兜转转地,他?还是因为她而伤痕累累,毫无生气地躺在侍卫手中,生死未卜。
自己是个糟糕的上司,是她对不起他?。
明明……他?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北周。
「你?这个……混帐。」
她轻声道:「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后悔今日所?为。」
「你?想让我为他?偿命对吗,」叶叙川上前?一步,将匕首递到她手中:「来,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将得偿所?愿了。」
烟年素来狠绝,扬刀刺向他?胸膛。
却?未刺破他?的心脏。
鲜血浸透了叶叙川衣襟,洇出难看的痕迹,他?却?毫不在意,甚至目光中透出古怪的兴奋。
「为何不下死手?」他?握住烟年双手,近乎失尽理智:「你?是爱我的对么,就像我当年不捨得杀你?那般。」
「你?在做什么美梦,我明明已杀过你?一次了。」
烟年闭上眼,踉跄退开一步。
「我今日不杀你?,是因为杀了你?,你?的好姐姐势必要?为你?復仇,如此一来,燕云又?将陷入战火。」
「叶叙川,」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道:「你?会?遭报应的。」
「我不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都是无能之人用来安慰自己的藉口。」叶叙川道:「非要?有个报应的话,这报应约莫就是你?。」
他?端起烟年的下巴,嗓音低哑,阴鸷偏执至极,可手上的力道却?轻柔温和,如同触碰鸟儿明丽而脆弱的羽翼。
「如果你?再逃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所?以,不要?妄图离开我。」
「即使?下地狱,也要?你?我同去才行。」
第69章
烟年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长发散乱,衣衫不整,美艷的脸庞上沾满菸灰、泥土与血迹, 狼狈得连乞丐都不如。
可叶叙川直直地望着这样的她?,眉目间流露出?无比眷恋的神?色。
即使他精心掩饰, 佯作高傲, 依旧无法骗过烟年识人无数的眼睛。
果真是人性本?贱。
她?上赶着讨好他时,他不屑一顾,肆意轻慢,当她露出致命的獠牙时,他反而另眼相看?, 抵死纠缠。
爱究竟缘何而生??在红袖楼的时日里, 烟年不止一次地迷惘过, 因才华、金钱、样貌而生?的好感只能被称作喜欢,但?爱不同,爱是接纳对?方?的缺点, 全部的灵魂,花魁娘子会爱上贫贱寝陋的书生?, 翩翩公子会爱上卑贱愚蠢的乐伎, 盖因对?方?身上有自己缺失的东西,只有抓住了才安心。
叶叙川是极度自傲的疯子, 他高高在上,掌握一切,只有聪慧狠辣,势均力敌, 堪当他对?手的女人,才能得到他发自真心的情感。
也?恰恰是这份情感, 驱使他做出?许多疯狂之事。
终究使两人走到穷途末路。
细作营覆灭,如今她?再无容身之地,只能如菟丝花一般依附叶叙川而活,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他可曾想过,被连根拔起的花朵,还能接着生?长么??
希望是浇灌生?魂的养料,没了指望,人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烟年疲惫地闭上眼。
在某个瞬间,感觉灵魂仿佛脱离了肉身,飞到天上去,望穿她?往后数十年的岁月——年復一年躺在金笼子里,等待主人的宠幸。
一个声音诱惑着她?:解脱吧,解脱就好了。
可是解脱又谈何容易。
心软之人记挂太?多,一生?都在为他人而活。
半晌,烟年轻声道:「我可以答应你不再试图逃跑,可我有一桩条件。」
叶叙川不喜欢她?这讨价还价的无情架势,好像他们两人间只存在着交易,全无爱恨纠葛一般。
于是他哼了一声,刻薄嗤笑道:「你有资格与我谈条件?即使我不答应,你也?别想逃。」
嘲讽完后,他顿了一顿,问道:「什么?条件?」
「今日葬身火海的细作,你派人好生?收拾他们的骸骨,送回北周安葬,若有逃脱的,你不准再追捕他们,任他们离去便是。」
这本?是一件难事。
两国之间尚在交战之中,古话有云,斩草要除根,贸然放走敌国的细作,可谓后患无穷。
但?叶叙川毫不犹豫道:「好。」
正在不远处守着的李源勐一转身,被张化先死死拉住。
李源急切道:「大?人被妖女蛊惑了不成?」
张化先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什么?呢!不要命了?」
烟年充耳未闻,继续道:「另外,我在北周有个姐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背上叛国的罪名,她?会被我牵累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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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神?色微微显出?几分异样之色。
当初设计她?时,不是没想过她?还有远在北周的家眷,但?她?父母双亡,何来亲人?
他忽地有些?惴惴不安。
……如果烟年有亲人,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然而,他的属下们却从未向他提及过。
那这个人究竟在哪儿呢?
烟年接着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因我而死,所以,随你用什么?法子把她?接来汴京,你保她?一命,我便跟你回去。」
「不然,」她?又举起髮簪,淡淡道:「明年清明再来祭我罢。」
听到她?又以死相逼,叶叙川方?平息下来的火气?又腾地一下窜起。
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愤恨,他目光阴鸷,用力扣住烟年肩头,咬牙切齿道:「今后再教我从你口中听到什么?死不死的,我便剁了你那侍女的舌头!」
烟年轻蔑一笑:「随你。
「叶大?人,你应当庆幸,你还有拿捏我的筹码。」她?冷冷挥开叶叙川,站起身来道:「你喜欢我是吧,真是可怜,仔细想想,失去了这些?筹码后,我可还会理睬你半分?」
叶叙川一时语塞,无可反驳。
片刻的无措过后,他抿了抿唇,眸中交织脆弱与偏执之色,目光落在烟年小腹上。
烟年讽刺道:「叶大?人不是不爱逼迫女子诞育后嗣么??当日说得光风霁月,如今反悔了?」
叶叙川沉默良久。
半晌,他缓缓道:「这不算个光彩的手段,但?是……尚可一试。」
世人都道,女子一旦有了子嗣,就有了后半生?的寄託。
何其悲哀,他坚持的高傲姿态轰然崩塌,竟像个绝望的妒妇一般,指望着凭藉孩子拴住烟年。
孰料,烟年轻轻抚摸小腹,漠然道:「忘了告诉你,先前吃的假孕药物?极为阴寒,我连着吃了一个月,胞宫受损,此?生?无法再有孕。」
「你想让我生?下孩子,把他当作拿捏我的软肋?」烟年扯出?恶意的笑容:「做你的春秋大?梦。」
叶叙川脸色又白一分,身子勐地晃了一晃。
「你的身子……」
「我身子如何,不关你的事,不算是身体康健,我也?不想诞育孩童,这世道烂透了,我不想让她?来此?间受难。」
烟年道:「要么?把我姐姐接来,要么?替我收尸,你选一个。」
说罢,她?转身走向细作营的废墟。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她?跌跌撞撞,一瘸一拐穿行于废墟中,姿态如同一只受伤的鹤,仿佛下一刻就要力竭倒地。
叶叙川只觉心勐地一紧,一股莫名的慌张涌上心口。
他大?步追上去道:「好,我答应你。」
烟年回身,又利落地抽了他一巴掌,一字一顿道:「最后一件事,今后离我远点,你的触碰真教人噁心。」
*
另两件事叶叙川能毫不犹豫地应下,唯独这一桩不行。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被她?出?鲜血的嘴角,轻声道:「就这么?恨我?」
烟年冷冷道:「方?才说过了,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恨毒了你。」
叶叙川反而平静下来,神?色无悲无喜,额前一缕髮丝低垂,遮住他阴郁的眼。
「那甚是不巧,今后你要日日对?着你厌恶至极的人,直至……我被你杀死的那一天。」
「不对?,」
他思忖片刻,没什么?感情地笑道:「即使我命丧黄泉,也?要拉上你一起才行。」
烟年本?能地感受到一丝危机。
她?如同受伤的小动物?般,慢慢往后退去,心脏则加速跳动,她?本?以为自己已无所畏惧,可此?刻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会惧怕这样的叶叙川。
绝望到没有任何顾忌,可以微笑着摧毁一切的叶叙川。
恐惧在心中疯长,烟年厉声道:「滚开。」
叶叙川不由分说抓住她?右腕,力道大?得如铁枷锁一般,径直往外拽去。
「你做什么??给老娘放开!老娘当初猪油蒙了心才接下了你这个任务,被我背叛,你很愤怒是么??我告诉你!背叛你的不止我一个,你的好姐姐好外甥都视你为眼中之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不信是么??军中也?多的是你的敌手,不然以我一人之力,能成功暗算你么??」
「你今日烧尽了细作营,也?烧尽了所有情报,永远别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背弃了你,有毒蛇潜藏在身边,你可还睡得安稳?」
她?尖声大?骂,状若疯妇。
叶叙川受下了所有辱骂,一言不发,唯独神?色越发阴郁可怖。
她?被粗暴地塞入马车中,运回了叶府。
期间如何大?吵大?闹暂且不表,待被拉下车时,她?嗓子已骂得冒烟,像是被滚水烫了似的,沙哑不堪。
男人只回了一句:「还是省些?力气?罢,我是个没有羞耻之心的孤家寡人,你骂这些?又有何用?」
烟年哑声道:「无耻竖子。」
晨曦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锋利如刀。
烟年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绣鞋被菸灰染成铁色,跨过一道门?槛时,她?忽地被绊了一跤,一下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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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罩下一片阴影,叶叙川改为捉她?后衣领子,试图将她?拎走。
烟年亮出?一口白牙,恶狠狠咬在他腕上。
这一口用尽全力,铁锈味瞬间充盈了她?的齿间,几乎咬上了骨头。
男人痛得闷哼一声,却未收手,只任她?撕扯发泄。
烟年满嘴是血,怒不可遏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叶叙川笑了笑道:想让你……再恨我一些?。」
他迎着烟年震惊的目光,垂头吻上她?干裂起皮的嘴唇,一点也?不在乎淌着血的手腕。
不要紧,她?不爱他不要紧,只需要恨他就好,因为……恨也?是一种感情。
嵴背贴上前庭中的假山石,口中尽是叶叙川清冽的味道,烟年蓦地瞪大?了眼。
她?尖利的指甲划破叶叙川衣裳,拉出?惨白的伤痕:「叶叙川你疯了!你他妈放开我!」
满屋丫鬟吓得簌簌跪地,婆子尚存一丝理智,连忙拽了她?们离开。
眼见院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烟年目眦欲裂,而叶叙川就只冷漠地望着她?拼尽全力的挣扎,然后……将她?按在假山之畔。
「你滚开!我不要在此?处!」
叶叙川喘息笑道:「为什么?不要?既然我在你心里已是十恶不赦的恶徒,不论做什么?都只会令你厌恶憎恨,那何不随心而为?」
烟年尖叫,奋力挣扎。
叶叙川猝不及防被她?挠到先前的伤口,腕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疼得要命,他欺身而上,加深了这个吻,并意料之中地,又挨了她?一口撕咬。
身前的女人像只刚烈的小猫,张牙舞爪,兇悍又美丽,其实?他爱的就是这样真实?的她?对?么??不然为何一次次被她?欺骗,还一次次地装聋作哑,因为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这些?细枝末节,他都可以不在乎。
第70章
对?, 哪怕她想杀他也无妨,唯独不能逃跑。
直至今日,他还记得那时她离去时的步伐, 那么轻快,那么灵巧, 像是蝴蝶拍打柔嫩的翅翼, 越过春天?的花丛,每一步都自由,每一步都毫无留恋。
她如?释重负,却让他被困在了意气之间。
在无数个日夜中,他梦见她离去的模样, 每回想一次, 怨毒就刻得更深一分, 像淬出毒汁的曼陀罗滴在心?口,生生把心?染成墨色,他?痛, 迫切地想令她也分担这份痛楚,最好伤口能长到一处去, 再也撕扯不开?。
似是刻意激怒她, 他?扭住她手腕,柔声道:「知道么, 你越是痛苦绝望,我越是喜悦,今日我一把火烧干净了你的细作营,烧了也就烧了, 又有谁会来替你们张目?」
「你信不信,燕云之地?的安危只在我一念之间, 便是你们北周的官家来我面前,也须得客客气气地?看我的脸色。」
「我杀几个细作而已,就像是碾碎几只虫子,又算得了什?么?说不准你的官家还?要拍手称快,奉承我杀得极妙呢。」
「所?以,杜烟年,好好地?想想,你效忠的故国当?真在乎你么?为了北周与我作对?,值得么?」
字字诛心?。
烟年鲜有如?此愤怒的时刻,她恨得发?疯,恨他?毫无顾忌地?毁了她的一切,更恨他?毁完之后?轻蔑地?告诉她:她的一切一文不值。
更可悲的是,他?说得并没有错。
她本以为自己至少能护住在乎的人,可叶叙川只需轻飘飘几个命令,就打碎了她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不错,她就是一个毫无价值,只会给身边人带去不幸的灾星。
只要是她看重的,到头来都会失去。
周而復始。
她仿佛陷入绝望的轮迴,喉咙被看不见的手扼住,眼睛被看不见的布蒙住,整个人悽惶无助,犹如?困兽一般,苍茫天?地?中,她唯一能抓到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他?如?此可恶,以言语为尖刀,把她刺得鲜血淋漓。
她挣开?叶叙川的桎梏,用力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掐。
她快被逼得窒息了,本能地?狠狠伤害她唯一能伤到的人。
「我们这样的人,在你眼里,如?同蝼蚁一般对?吗?」
烟年双目充血,唿吸粗重:「卑贱、愚蠢、怯懦……所?以你可以肆意践踏我们,对?,就如?你所?说,毁掉我们的生路像践踏几只虫子那样轻松。」
「可为什?么被碾碎的不是你!」
「为什?么?」叶叙川轻而易举地?掐住她手腕,恣肆地?笑起来:「因为你力量弱小,活该被强大的生灵困于掌中。」
他?反手把她按在榻边,逼近她耳边轻声道:「认清现实罢,你的付出不可能获得回报,不如?来求我,或许我心?情好了,会予你你想要的东西?。」
烟年恶狠狠道:「你做梦!」
「你以为你有得选?」叶叙川笑着躲开?她乱踢的腿脚,取出一条银光闪烁的锁链,轻轻扣在烟年脚踝上。
烟年尖利的指甲又一次划破他?皮肉。
叶叙川仿佛全然不感到痛一般,满意地?端详片刻,随即抚摸着她面颊道:「你曾经?常说我将你当?鸟雀亵玩,如?今便让你尝尝,做笼中之鸟究竟是何种?感受。」
*
叶叙川再一次从房中走出时,门?外的下人们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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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总有些小婢子贪图主上美色,碍于叶叙川淫威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一看……或许爬床无门?是她们的福报。
一见叶叙川那一脸要杀人的怒气,婢女们连忙埋低脑袋作鸵鸟状,祈祷叶叙川莫要抓她们撒气。
「愣着做什?么!」叶叙川摔了只杯子,凶神恶煞道:「滚进去伺候!」
婢女们俱吓得心?脏漏拍,连忙应是,小心?翼翼地?跨入门?内。
一望见里头情景,婢女们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烟年伏在榻上,手中抱着一只痰盂使劲呕吐,零星的秽物挂在一旁,边上还?落着一块揉皱的巾子,正是叶叙川惯用的那块。
这姑奶奶当?真能折腾,竟是吐在了叶大人身上了!
难怪把叶大人气成这样,大人素来爱洁,何时被人呕过一身秽物?
且就算他?不爱洁,一个女人在与他?燕好时噁心?得想吐,这也是种?天?大的侮辱,杀伤力强悍到足以摧毁一个男人的自信。
感受到有人接近,烟年恹恹地?掀起一边眼皮。
见来者是侍女们,她微微放松些许,可是双手依然紧紧攀着痰盂。
锦被滑开?数寸,露出一双细白笔直的腿,上头青紫纵横,触目惊心?。
「看够了吗。」她哑声道:「劳驾帮我另拿一张巾子。」
婢女们赶紧张罗着替她洁面。
烟年放下痰盂,用力一抹嘴,随即狠狠地?去掰脚上的锁链。
无济于事。
她又拔下发?簪,伸入锁眼细细地?挑弄。
「莫要白费力气了,」叶叙川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看着她专注开?锁的模样,讥讽道:「北周锁匠只知制作劣等的铜锁,这是广锁,宫中匠人做的机括,凭你这点本事也想撬开??」
烟年撬不开?。
但她有的是办法气死叶叙川。
搁下发?簪,她瞥了叶叙川一眼,抬手掩口,嵴柱冷不丁地?起伏。
叶叙川果真大怒,通身都燃起了戾气,闪电般捏住烟年苍白的面颊,恨声道:「你再敢吐试试!」
生理反应是无法作伪的。
何况她在刻意地?气他?,所?以烟年只象徵性地?咽了几口唾沫,然后?便又「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叶叙川本想闪避,可烟年整个人倚靠在他?手上,若是他?收了力,她十成十要掉下榻去,而且还?是脸着地?。
就犹豫了几秒的功夫,他?刚换上的干净衣裳上又沾满了胆汁,烟年淡定地?拎过痰盂,在两拨呕吐冲动的间隙中,开?口道:「对?不住大人,我也不想的,可能是你实在是太让我噁心?了罢。」
「你就当?真厌恶我至此吗?睁开?眼睛看看,你的细作营被我烧了个干净,如?今你除了我,已经?无人可依靠了!」
叶叙川气得七窍生烟,十指陷入烟年发?丝之中,恨不得把她撕碎了,免得这张嘴再吐出气人的话来。
烟年却会错了意。
「我都这样了,大人还?下得去手,未免也太不挑食了点。「她枯瘦得像只鬼,媚眼如?丝道:「还?是说,大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呢?不过我奉劝大人,既已年近而立,便不要再如?少年人般逞能,小心?把自己榨得干了,后?半辈子无以为继。」
反正是想气他?,烟年笑了笑:「先前一直没有告诉大人,我经?过那么多男子,最好的还?是束髮?年华的少年,大人毕竟年纪大了,表现……啊!」
「我不如?你从前的恩客?」叶叙川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千八百遍,也不能说谎呀。」烟年阴毒一笑:「你实在太差劲了。」
婢女刚端了水盆子进屋,听?了个满耳,嘴巴徐徐张成一个鸡蛋形。
叶叙川勐然回头,婢女吓了一大跳,手中水盆砰然落地?。
她知道自己闯了祸,慞惶下跪道:「请大人责罚!」
「滚。」又一只茶杯裹挟戾气向她飞来。
婢女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
边上几个不敢进去的立刻围了上来,搀起她问道:「姐姐,里面怎样了?」
「不想死就不要进去。」婢女虚脱般瘫在同伴身上,艰难道:「烟年娘子这嘴利得如?刀子一般,我看这回怕是不能善了。」
*
不能善了?正好,烟年也没指望善了。
她拼命搜刮一切能攻击叶叙川的话语,再把它们铸为利剑,狠狠往叶叙川心?里戳,不单单是因为这回的惨祸,更是压抑多时的情绪一朝爆发?,让她发?疯般想报复叶叙川。
凭什?么他?高高在上,肆意妄为?就凭他?出身显赫吗?可是脱干净了衣裳后?,他?与她又有何处不同?
带着满腔愤懑,两人像野兽一样互相攻击、互相纠缠,直至太阳再度升起。
叶叙川去赶朝会,烟年带着一身伤痕,疲惫睡去。
再醒时,婢女轻手轻脚端来食水,小声道:「娘子,起来用些膳罢。」
烟年起身,望了一眼碗里稀稀拉拉的汤水,扭过头道:「我不喝。」
说罢,她盘起双腿,专心?致志研究脚腕上那该死的锁链。
这东西?也不知是由什?么材质所?制,她忙活了半天?,这细细的锁链居然纹丝不动,烟年心?头火气腾地?一下冒了上来,狠狠一拍床板大骂道:「狗娘养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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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已然麻木。
烟年昨晚骂了一夜,比这更脏的比比皆是。
「娘子,这是陨铁打的链子,凭你的力气,是碰不开?的。」婢女苦口婆心?道。
烟年美目冒着火气,递来兇悍的一眼。
她道:「谁说的,你去给我寻一根精钢的棍子来,一根破锁链罢了,老娘还?解不开?了?」
婢女道:「娘子了解大人的性子,定也猜到了大人不止准备了这一样锁链,府上库房里还?有更笨重的,穿戴着不比这条轻便,所?以……娘子还?是三思为妙。」
婢女默了默,横下了心?道:「婢子明白,困住娘子的不是什?么锁链,而是娘子的牵挂,大人出于一时激愤毁了细作营,娘子心?里有怨,也是寻常,可到底还?有几人生还?,娘子也该为他?们考虑一二。」
烟年听?了她的话,冷冷一笑道:「连你也威胁我?」
婢女摇了摇头道:「婢子并无此意。」
烟年沉默半晌,端起粥碗一饮而尽。
世事最怕一个木已成舟。
确如?这婢女所?说。即使把叶叙川千刀万剐,也换不回细作营的生魂,还?是先利用他?放走细作们,再救回姐姐为妙。
是啊,只要姐姐还?有命在,天?长日久,多得是机会遁逃。
实在不成……瞧叶叙川睡得晚起得早,生活作息极其不健康,她再多气他?几回,说不定就真把他?熬死了。
想到这儿,烟年暴躁心?绪逐渐平息。
对?于资深细作来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是至理名言,恨不得镌刻在脑门?上,每遇一挫折就拿出来咀嚼一番。
她惜命得很,如?非被气到昏头,否则绝不放弃自己的小命。
所?以……
「去换肉粥。」烟年缩回被中,沉声道:「多放些肉,我饿了。」
婢女喜上眉梢:「是。」
第71章
叶叙川踏入福宁殿时, 叶朝云正挥舞着一把剪子,修理一把花枝。
一边料理鲜花,她一边同身旁宫女八卦:「……哟, 当真?如此?他烧了北周人的老巢,被当街指着鼻子大骂, 还挨了那杜烟年一巴掌?」
她笑得格外舒心快活, 俨然一副大仇得报的派头。
——甚至破天荒地没有用「那女人」称唿烟年,而是?连名带姓地唤,以示尊重。
她身边的大宫女也看叶叙川不顺眼甚久,连连帮腔道:「那可不,那一巴掌打得叶大人嘴角都破了, 厉害得很。」
叶朝云笑意更浓, 问?道:「你从何处听来的传言?竟是?绘声绘色, 如在眼前啊。」
大宫女嗤笑一声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事整个汴京城都传遍了,都说叶大人被一个风尘女子迷得找不着北, 闹得兵荒马乱,颜面?尽失, 实在是?难看至极。」
叶朝云道:「那是?自然, 他喜欢人家有什么用,人家不喜欢他呀, 时雍那霸王脾性,哪能容忍这?个,可不就要大闹一场么?」
两?人正?同仇敌忾时,大宫女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心慌地回过头, 只见叶叙川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数丈之外,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
经?大宫女提醒。叶朝云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剪短一截花枝, 她出言嘲讽道:「怎么,在那小女子面?前受了挫,便来找手下败将排解怨气么?」
叶叙川淡淡道:「娘娘并未与?臣争斗,何来手下败将一说。」
「你觉得我连当你的对手都不配?」
叶朝云险些气出个好歹。
叶叙川皱起眉头:「娘娘是?官家的母亲,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臣为何要与?娘娘作对?」
他递来几封奏表道:「宰相托臣转交这?些奏表予娘娘瞧瞧,午时过后?,宰相、翰林院中的汪学士和李学士将至垂拱殿,与?娘娘共商如何处置此事。」
奏表?
叶朝云手里还拿着花草,一时不知该接不接。
放下了花枝子,又拿起来,不大自在道:「你不是?在软禁哀家么?还给哀家看奏表做什么。」
「娘娘若能安分待在宫中,教导官家仁民爱物,没人会有胆子软禁娘娘。」
叶叙川道:「但官家年岁渐长,娘娘不好再垂帘听政了,今后?只在垂拱殿议事便是?。」
叶朝云恍然大悟,原来弟弟昨日杀她手下的太监,只是?为了敲打她,而不是?想把她囚禁起来夺权。
不由喟嘆,自己因家道中落而隐忍多年,无意间养成了敏感?的性子,总觉得世人都看轻她……可其实,世人压根看不到她,又何来看轻。
手中的花枝顿时变得沉重,莫非自己只能做个莳花弄草的闲散太后??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她抿了抿唇,将花枝供入瓶中。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弟弟,既然他先退了一步,也不能不给他台阶下。
她道:「知道了,昨日是?哀家气得太狠,口不择言,你莫往心里去?。」
叶叙川垂眸道:「臣以为女子口不择言时,说的都是?埋藏于心底,想了甚久,却?未曾宣之于口的话语。」
叶朝云忍不住打探:「你当真?被她骂了一顿?」
叶叙川神色冷凝,一言不发。
唯独眉角微微一跳,仿佛叶朝云手持长针,在他内心最隐秘处刺了一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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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模样,大概已八九不离十了……
叶朝云恨铁不成钢,教育他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钟情你的女子从宫门口能一路排到金水河边,你随便挑一个便是?,何苦在她身上死磕,再这?样下去?,咱们?真?定叶氏的威名全被你祸害没了!「
叶叙川冷不丁道:「若是?死磕能把她困住,多闹两?回也无妨,哄回来就是?了。」
叶朝云:……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实在没法劝。
她哼了一声道:「行罢,你且瞧瞧这?样强求,究竟会换来何等样的结局。」
叶叙川心下一哂。
都闹到这?等田地了,还论什么结局,人在身边,恨他一辈子也无妨。
「还有一事。」他道:「太后?娘娘的人远赴北周查过她的底细,可曾听说过她有个姐姐?」
叶朝云略感?怪异:「你不是?也查过她么,查出的东西定比哀家知道的多,来问?哀家做什么。」
思忖片刻,她慢慢明白了,挑眉嘆道:「好吧,你的人都是?军中的大老爷们?,查细枝末节,多半没有宫里的内侍体?察入微。」
叶叙川道:「所以来询问?娘娘。」
「死了。」
叶叙川一怔:「什么?」
「哀家说,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她往素瓶中插了两?支白菊,淡淡答道。
庭阶寂寂,华叶衰败,吹动琼琚似的菊瓣迎风颤动,秋意阑珊。
这?个季节总是?天?高云淡,叶朝云越过宫墙,远望天?际归雁,徐徐开口道:「死在去?岁冬日里,这?也是?个可怜的女子,没有娘家,她的夫家也不认她,险些无地葬身了,是?细作营替她筹备了棺木,立了碑。」
「你那心肝被你折辱至此,依旧隐忍不发,大概是?还不知道此事罢。」
叶叙川脸色顿时白了一分,呆呆立在原处。
「时雍,」叶朝云轻声道:「虽然你我姐弟间闹得不甚愉快,可细细想来,当年叶家阖族战死,如果当初不是?先皇告诉我你从战场中生?还了,或许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递予叶叙川一朵雪白的素妆菊,嘆息道:「血脉相连的亲人,终究无可替代,人活在世上,怕的不是?辛苦劳碌,而是?无人可念。」
*
叶叙川手中握着叶朝云赠送的白菊,过了良久,才挪动着步子,僵硬地离开福宁殿。
无人可念。
叶朝云所说的这?四?个字一直在他心头盘旋。
他曾经?不明白,烟年为什么愿意毫不犹豫地杀他,仅仅是?因为她心怀悲悯,不喜战火吗?
如果在乎的人都已逝去?,守着空无一物的和平又有什么意义?他亦体?会过这?种感?受,明明赢得了想要的一切,可却?无人分享,便觉得这?一切甚是?虚无缥缈。
而如今,答案终于水落石出。
她以为自己在世间尚有亲人,所以拼命地想护着故土安宁。
如果失去?了这?唯一的理由,她该当如何呢?
白菊摇曳在秋风之中,如同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汴京的秋季华美无俦,满树银杏灿然若金,可一应事物开到荼靡,达到绚烂的顶峰后?,便将无可避免地衰败下去?,季候如此,美景如此,人亦如此。
左手按上胸口,他惊讶地发觉,鸩羽毒的毒性已经?散掉了许多。
明明心中如此不安,心脏依然圆满地跳动着,毫无一丝疼痛。
张化先与?李源两?人沉默跟在他身后?。
他定了定神,回身道:「今日听见的东西,不准向她提起。」
两?人应是?。
叶叙川顿了顿,又道:「再支会一声管事,把她的夜鸮鸟还给她。」
*
一整日心神不宁。
叶叙川出宫后?,前去?了六部,寻刑部尚书议事。
刑部尚书是?个鬍子花白的老头子,望向他的眼神十分微妙,想必是?得知了昨夜发生?的闹剧。
叶叙川只当没看见。
虽说面?上不显,他心中却?微微着恼,想着从前自己与?烟年琴瑟和鸣时,从没听这?帮老头子道一声好,这?回两?人闹了一遭,他们?反而来看笑话,当真?是?贱得厉害。
出门时,恰恰见一个小厮守在门前。
他散漫地瞥了一眼,见小厮手中拎了个红漆食盒,上面?绘了雅致的莲花图样。
方才与?他议事的刑部尚书眉开眼笑地走上前去?,信手接过食盒子,对那小厮道:「劳夫人费心,你去?转告她,今日我恰无应酬,回府与?她共用晚膳。」
叶叙川停下了脚步。
刑部尚书笑道:「我那内子,就爱研究些食水,每日非要我吃她做的点心,让大人见笑了。」
妻子亲手做的吃食。
可笑。
便是?烟年与?他最琴瑟和鸣的时候,她也懒得给他料理一日三餐。
叶叙川目光落在食盒上,只觉那亲昵的红漆色格外碍眼。
他冷冷抛下两?字「甚好」,随即大步离去?。
却?在刑部门前又一次停驻。
他对身后?随从道:「你去?寻木匠,打一个一模一样的餐盒……」
随从立刻道:「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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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许是?觉得此举实在掉价,叶叙川立刻反悔道:「不必打餐盒了,你且回去?瞧瞧她在做什么。」
话一出口,他再次感?到了后?悔,因为这?个命令比方才那个还要掉价。
谁知,随从完全不带犹豫,几乎顷刻道:「方才管事差人来报,说烟年娘子一切安好,喝了两?碗肉粥,一直在用她的髮簪捅锁眼。」
叶叙川沉默数秒。
「知道了。」
*
午后?,叶叙川前往枢密院办公。
这?几日专心与?烟年缠斗,未来得及料理公务,各地文书整齐堆放在案头,只等他批阅定夺。
处理这?些公务对他来说驾轻就熟,点起仙鹤铜灯,持起硃砂玉笔,挫败感?终于被驱逐出了他的脑海中。
家事一团乱麻,起码能控制国事。
此时此刻不知她在做什么?
叶叙川机械地批阅文书,忽地想起她昨日如破布娃娃一般的模样,那时的她当真?是?万念俱灰,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可他那时被她不顾一切的逃跑气昏了头脑,失尽了理智,只管狠命地报復她,让她和他一样痛,一样悽惨无依,哪还顾得上什么长远。
他嘆了口气,竟由心底生?出一丝悔意。
或许还是?太酷烈了些。
今日好像一切都过去?了,管事说她安好,喝了粥,扯弄锁链,虽然还是?一身反骨,但有力气作闹总是?好的,左右她已无路可走,只能待在他身边,心有不忿,多闹几回也是?寻常,哄着便好了。
是?啊,好得多了……
为什么他依然如此不安呢?
正?当胡思乱想时,无端地记起叶朝云那番话。
她已没了姐姐,世间再无她留恋之人。
这?样作闹,说明她还心存希望,指望着自己搭救她的姐姐。
他的心无限下沉,迷茫地落不到底。
他又该怎样搭救一个已故的女子?
第72章
前夜实在过于疲惫, 他眼皮发沉,眼前的文书逐渐扭曲成他不认识的模样?。
昏沉之中,他仿佛看见了烟年的身影, 女人浑身?是血,孤身?一人, 毫无生?气?地?躺在燃烧的高楼前, 腕间?鲜血淋漓,伤口中翻出惨白的皮肉。
她怀里还抱着一尊牌位,上书杜芳年三字,正?是她姐姐的名讳。
他呆呆地?望着?她。
「烟年!」
发了疯似地?沖向?她,面前的图景明明真实得令人窒息, 可不管他怎样?发足狂奔, 就是去不到烟年身?边。
仿佛相隔云端。
奔至精疲力竭, 喉咙中尽是铁锈味,也无法触碰到她。
「杜烟年,你给我回来!我不计较你的过错了!你想杀我我也只当不知道!你……」
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忽然掠出几道白影, 似鬼非鬼,阴森可怖, 穿着?宽袍窄袖的北周服饰, 它们桀桀怪笑着?,翻过烟年的身?躯。
她呕出一口鲜血, 回头看了叶叙川一眼,目中是刻骨的怨毒。
「晚了,叶叙川,姐姐既已身?死, 你再无拿捏我的筹码,我也不愿再受你侮辱。」
「欠你的命我还给你, 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再遇到你。」
说罢,她举起?那枚髮簪,用力往喉咙刺去。
鲜血喷涌而出,溅上叶叙川眼睫,所见的一切都被?染作?刺目的浓红色。
她至死都未闭上眼,平素神采飞扬的眼睛暗淡得像是颗死鱼眼珠,厌憎地?映着?这荒谬人间?。
「不!不——」他目眦欲裂,惊慌失措,颤抖着?手?试着?堵住她的伤口。
可是……没有用,她细白的脖子被?髮簪捅穿,姿态狞厉,宛如僧侣殉道,血不断地?涌出来,怎样?都无法止住。
*
一枚火星子掉落,荒唐的梦境在此戛然而止。
他猝然惊醒,握紧玉笔,大口大口喘着?气?。
没有起?火的高楼,没有触不及的恋人,这里是他的书房。
惊觉手?中的笔像极了烟年的髮簪,他悚然一惊,把笔扔出三丈远,如同看着?条毒蛇一般看着?它。
玉笔碎裂成?锋锐的碎片,满屋寂静。
太阳穴旁的神经突突乱跳,他的胸中仿佛进了一只多动的兔子,在胸腔中横冲直撞,撞得他焦躁不安,如坐针毡。
还好……还好只是个梦。
他拉开领口,粗重地?唿吸,沉寂片刻后,他承受不了这山唿海啸般的情绪,又起?身?走动,神经质地?在屋中踱了一圈又一圈,门外侍从见状俱不敢多言,惶惶等着?主人平静下来。
叶叙川捡了玉笔的残骸,远远丢入画筒中。
这梦太真实,真实得令人心悸,仿佛是当真发生?在现世中的图景,烟年那决绝的目光犹在眼前,他一闭眼,耳畔就响起?她口中那一句「再也不想遇到你」。
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他。
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点燃的爆竹,马上就要被?翻涌的情绪炸得体无完肤。
他为何会怕这个梦?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以烟年的性子,她当真能?干出这种事。
现在她惜命,无非是因为她还有挂念;若是挂念没了……
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叶叙川心骤然一紧,不敢再想,推门而出道:「备马,回府。」
第155页
*
今日叶叙川回来得格外早。
人已至垂花门,侍女小声提醒烟年:「烟娘子,大人回来了。」
烟年正?替乌都古上疗伤药膏,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随口道:「打出去。」
再给侍女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把叶叙川打出门去,只得默默地?捲起?孟宗竹细帘子,退至一旁。
只听得一串焦躁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入户的珠帘刷拉一响,一道人影闯入了内室。
他一贯爱洁,这回却连外裳都未除,手?都未净,便匆匆赶来了寝居的屋子。
室内昏暗,焚烧着?安神的檀香,绵长的菸丝一缕缕飘散在玉枕纱橱之间?,他的折背椅上坐着?一道瘦弱的身?影,正?侍弄一只样?貌古怪的鸟儿。
女人面容憔悴,双目肿如核桃,光亮的长髮也干枯了许多,可这邋遢模样?落在叶叙川眼里,却比她从前用力打扮时还要动人。
相较于完美的假人,他宁愿看到她刻薄易怒的真实情态。
板正?的肩膀缓缓松弛,紧绷的下颌线也渐渐柔和,叶叙川长长出了一口气?,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他怕推门而入后,会看到她血流不止的尸身?,怕得要命,批阅文书时,一闭眼就是她心如死灰的模样?,这种不安感钻心蚀骨,令他寝食难安,只有亲眼确认她平安无碍后,才能?将?将?把心揣回去。
他疾步走上前。
关?切的话语在嘴边绕了个圈子,又被?咽下了肚,沉默片刻后,他问道:「在做什么?」
烟年道:「关?你何事,滚出去。」
叶叙川提醒她:「这儿是我的屋子。」
烟年利索起?身?:「那我走。」
「杜烟年!」
刚放松些许,转眼又被?她气?得肺疼,叶叙川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强行拉了回来。
正?准备训斥她一二时,烟年的臀蓦地?撞到鹤膝桌角,一声闷响,分外瓷实。
她咬牙忍痛道:「放开我!」
「伤着?了吗?」叶叙川一惊,当真松开了她。
方才的怒火烟消云散,竟有几分茫然无措的模样?。
「不关?你事。」烟年一手?拎着?乌都古,一手?挥开叶叙川,兀自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老娘就算是爬也要爬出去。」
叶叙川干脆扛起?她,在烟年毫无章法的攻击中,将?她运至了床榻上,掀起?她留仙裙下摆,检察她膝盖是否受伤。
掀起?裙子的一瞬间?,他目光一凝,生?生?顿住。
她太瘦了,脚踝上凸起?清晰的骨骼形状,薄薄一层皮肉下布满淤痕,触目惊心。
尤其?是脚镣覆盖的部位,最深的一道痕迹已成?深紫色,皮下渗出点点血痕。
他如同被?烈焰烫了指尖一般,顷刻放开:「不是吩咐了要在脚镣中夹一层布料的么,怎么还伤成?这样?!」
「叫那匠人过来!」他认定是匠人。
「不关?他的事。」
烟年淡淡开口:「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装得一副情深难抑的模样?,自己不觉得无耻吗?布料是我强行扒去的,这些痕迹也都是我自己拿东西砸它的时候留下的,让人家?匠人戴这东西做什么?最该像条狗一样?被?拴起?来的,该是阁下才是。」
即使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叶叙川都会为她摘到,可唯有这件事无法商量。
他畏惧她离开,他亦是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与之相比,挨两句骂当真不算什么,甚至他内心还有些隐秘的期待,想着?能?否再听她多骂两句。
他好久未曾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这声音并不算好听,相较于教坊温柔解语的歌女,简直天壤之别,但叶叙川莫名其?妙地?沉迷其?中,心道反正?她已如此厌恶自己,那便让她多骂上几句,起?码能?与她有些交谈,不必只面对她冰冷的背影。
他昏昏沉沉地?想,自己大约是有些病了。
烟年抚弄着?乌都古的尾羽,开口道:「又是哪个畜生?剪了乌都古的翅尖毛?」
「是我这个畜生?。」叶叙川道。
烟年呵地?冷笑一声:「孽畜。」
面对她冷若冰霜的态度,叶叙川竟然莫名气?短,言语间?流露出几分卑微来。
想他位极人臣,居然在一个女细作?面前低声下气?,而那女细作?还横眉冷对,恨不能?一刀捅死他。
可见在情感之中,人世的种种高低规则统统失效,只剩最原始的爱憎。
叶叙川拽了烟年衣袖,忍不住解释道:「问了养鹦鹉的僚属,说剪短夜鸮的羽毛无碍,绝不会弄痛它。」
烟年冷冷道:「我能?不知道这个?你剪它的翅尖毛,它不会受伤,可是还如何飞翔?好端端的夜鸮成?了走地?鸡,骂你一声孽畜都是在赏你脸面。」
「不放过我也就罢了,连我的鸟儿都要被?你夺走自由,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刀捅死你!」
她极为平静地?说出锥心的话语,嘴里仿佛淬了毒汁。
叶叙川已然麻木。
许是昨夜的她拉高了他承受的极限,听过更加难听的话后,才发现这些不算什么。
他耐心道:「再等它长出来就是了,你的鸟儿也颇为享受,府上餵给它吃的,都是最鲜美的兔子肉。」
第156页
他飞快瞟了一眼烟年脸色,又加一句:「……现打的野兔,不是饲养的死兔子。」
他不提这茬还好,提了之后,烟年反而更加来气?。
拜叶叙川所赐,乌都古吃得膘肥体壮,满嘴流油,体型几乎是小八的三倍。
胖成?这样?,还能?指望它帮着?传信监视吗?圆咕隆咚一个实心球,砸人都嫌手?疼。
烟年冷笑道:「你嫌死兔子不好吃?你天天啃生?猪?」
叶叙川道:「饮食当精緻些好。」
因时常被?叶叙川投喂,乌都古似乎对他印象不错,见他靠近,还对他叽叽叫了两嗓。
「不准认贼作?父!」
烟年狠狠瞪它一眼。
乌都古鸟头一缩。
这一幕落在叶叙川眼里,就如同昔日平静的相处时日的延续一般,令他不由得弯起?唇角,郁气?全消。
费了颇大力气?,不就是贪恋她留在身?边嬉笑怒骂么?
如今没了嬉笑,捡一点怒骂听听也是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去拉烟年的手?,被?她一巴掌拍开。
这个女人手?上瘦得只剩骨头,看着?羸弱,其?实打人颇痛。
叶叙川只得攀扯她的衣袖,柔声道:「我知道你恨我烧了细作?营,可我毕竟是国朝的枢密使,如今两国交战,他们算是敌人,如若你自愿脱离细作?营,那我自当护全你所珍爱之人。」
此人当惯了上位者,从来没有如此小意逢迎过,以至于音调都有些奇怪。
孰料,烟年冷冷道:「你少同我画大饼,老娘不吃这套,除非我看见我姐姐全须全尾站在我面前,不然休想让我放弃我的老东家?。」
叶叙川的表情蓦地?僵住。
她的……姐姐。
烟年最擅察言观色,见叶叙川如此,心中咯噔一声,追问道:「你已知道她的下落了?」
片刻僵硬后,叶叙川恢復如常,点了点头道:「已有眉目。」
第73章
也不?算欺骗烟年, 确实是?有了眉目,只不过是……不太好的那种。
他心事重重,入书房枯坐半个时?辰, 才唤来预备派去北周的僚属,吩咐道:「此时?前去, 路途遥远, 若能?找到她?姐姐,便将人带回来,如果只能找到她的墓穴……」
僚属垂耳恭听。
他顿了顿道:「若是她姐姐已经死了,就在她?平日常去的地方多加打听,生活细节, 性情品貌, 打听来越多消息越好。」
僚属应是?:「大人可有别的吩咐?」
「去当地寻个戏班, 雇一个年岁身量与她?姐姐相当的女?子来,要会讲燕云的土语,且擅长?伪装, 找到之后,一併?带回汴京。」
头一次得到如此奇怪的命令, 僚属们?俱摸不?着头脑, 煳里煳涂退下后,凑一块儿研究半天, 依然觉得这事邪门。
看叶大人颇为重视,他们?也不?敢煳弄,便找了张化先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化先听完后, 作出中肯点评:
「这不?就是?,骗人者?人恆骗之么?」
*
彼时?, 烟年还对此一无所知。
脚上这杀千刀的镣铐解不?去,四下这几个婢女?怕叶叙川怕得要命,连走路都不?敢发声,一看就不?堪大用。
她?满面阴沉,坐在床头沉思。
这些年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杀不?死她?的只会让她?更强大,冷静下来后,她?仔细分析一番自己的处境。
昨日发疯一般闹了一遭,闹得两败俱伤,几乎无法收场,但却也让她?看明白?了一件事,叶叙川害怕失去她?,不?,应当说是?——他怕极了失去她?。
烟年暗骂一声晦气。
如今真是?多看他一眼都满腔愤恨,可是?还指望着他救回姐姐,不?得不?先在此蛰伏。
待得他替她?办好了事,她?再想法子逃脱也不?迟。
心里大致有了底,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往碗里扒拉了三块烧肉。
吃,大吃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与他周旋。
不?到山穷水尽就自寻短见?,这绝不?是?她?的作风,穷人家的女?儿哪会顾得什么忠义脸面?所能?倚仗的只有这副百折不?挠,善于隐忍的性子而已。
只不?过,想通归想通,转头对着叶叙川,她?依旧没有一星半点好脸色。
她?恨叶叙川毁了细作营。
细作营虽然对她?多有压榨,却也给过她?绝境中的生路,且她?与指挥使共事多年,虽常常骂他抠门,对这个上司大致还是?满意的,叶叙川放火烧楼,害指挥使身死,害她?永别故土,足以令两人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
在书房内徘徊半日,叶叙川大约是?不?放心她?一人在正院中,又回来瞧她?一遭。
往日他入内室,烟年往往端起?明媚笑靥,盈盈扑到他身边,替他解衣换衫,添水端茶。
然而,撕破了脸后,一切良好待遇尽数消失,烟年满面寒霜,全然不?带搭理他,只歪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叶叙川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回了书房。
过了半晌,他又一次出现在她?门前,只不?过这回换了一身新衣——锦袍玉带,气宇轩昂,腰肢勒得劲瘦有力,正是?烟年曾经夸奖过的装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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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他站在门前,轻轻咳嗽一声。
烟年抬起?一侧眼皮,復又闭上,讽刺道:「以为自己换上齐整衣衫,就能?掩饰年华老去,行事阴狠的事实么。」
叶叙川的脸色白?了一白?。
烟年道:「滚吧,我不?想看到你。」
叶叙川当然不?会轻易滚走,他沉默一刻,侧坐在她?床边,低声道:「细作营废墟方清点完尸身,死了六人,另有三人尚有命在,我命人遣他们?回北方去了,现在这个时?辰,约莫已经到了古渡口?。」
烟年问道:「指挥使呢?」
叶叙川顿了顿道:「在那六人之内。」
烟年漠然一笑:「但愿有朝一日,你也同他一样横死异乡。」
鬼使神差地,叶叙川多问了一句:「如果当真有这么一日,你也会像缅怀他一样,因我而感伤么?」
「不?,」烟年道:「不?会有这么一日,上苍从不?苛待天之骄子,只会驱使尔等作恶,折磨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老鼠。」
烛火忽明忽暗,就如同她?连绵不?绝的怨气一般,巨大的挫折令她?蜷缩成一只刺猬,一旦有人靠近,就竖起?周身的尖刺,不?把对方刺到鲜血淋漓,她?绝不?罢休。
而叶叙川竟然奇蹟般地忍下了这一切。
他依旧好言好语:「好吧,就让我客死异乡,不?得善终。」
「但即使我客死异乡,也要拉着你一起?,」他温声道:「我修好的墓穴里留有你的栖身之地,你怎样闹都无妨,只要你莫要再想着逃跑,便是?骂我一辈子都行。」
烟年凉凉一笑:「我不?过一个愚蠢的细作,被你当条狗一样拴着,到头来还要看你表演慈悲?呵,与你合葬,真是?好大的福气。」
叶叙川不?语,轻轻摩挲她?的小腿,越过干燥起?皮的肌肤,轮廓清晰可见?的腿骨,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锁链上,一圈圈打转。
烟年死死瞪着他,双眼像是?能?喷出烈火。
看着她?倔强愤恨的模样,叶叙川病态地安下心来。
对,这样是?对的,只有把她?锁在这里,她?才不?会离开,哪怕她?不?喜欢,恨得几乎要杀他,她?也生生世世无法逃开。
他遮住双眼,低低一笑:这样就够了。
再睁开双眼时?,他又变回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叶叙川,仿佛没人能?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烟年问道:「少与我说这些废话,我的姐姐呢?可有她?的消息?」
叶叙川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空洞地笑了一笑,执起?她?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
烟年如芒在背,立时?想缩回来,却听叶叙川道:「年年,你也不?希望你的姐姐身陷囹圄,遭遇与你一样的搓磨吧。」
烟年生生僵住:「你什么意思。」
「乖一点,年年,乖一点……」他虔诚地吻着她?的手背,唇畔挂着温柔稚气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她?的命在我手上,做个交易吧,想来你比较习惯等价交换的方式,你表现得乖一些,她?的日子就好过一些,你看如何呢?」
烟年气得胸膛起?伏,头昏眼花,从牙缝里挤出几字:「你这个恶魔。」
「佛陀会被毒药杀死,只有恶魔才有留住你的本领,所以,莫要逼我。」
他眼里已无半分情绪,只留着无边无际的空旷与绝望。
不?念今后,只顾朝夕。
烟年周身散发暴戾之气,忽地抓起?脚镣所系的锁链,将其绕到叶叙川的脖颈上。
纤细的十指攥住锁链,向两侧拉去,她?咬紧牙关,恶狠狠道:「杀千刀的狗贼!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叶叙川纵声大笑,笑得分外?狰狞。很?快,他脖颈间生出刺目的痕迹,可他分毫不?惧,居然还侧过头亲吻烟年的手。
死到临头还孟浪,她?气得青筋暴起?,手下力道也更重一分。
「你怎么会下得了手?」他坦然地笑着:「我死了,你的亲人和下属,一个都别想活下来,我的好姐姐会夺回兵权,填满她?建功立业的野心,你的家乡将陷入战火,数不?清的杜烟年被抛上战场,遭人欺辱,格外?命苦的会被扔来汴京做细作,像你一样脱身不?得,终老异乡……」
「别说了!」烟年手脚细微地发着抖,眼底浮现出微红的水雾。
眼前景物?逐渐模煳,她?心中恨意幕天席地,偏偏无法疏解。
杀了他……杀了他就好了。可杀了他当真会好吗?她?想要的还是?什么都得不?到,还有许多人会因为她?的一时?冲动丢掉性命……可是?如果不?杀他,她?今后的日子必将套上沉重的枷锁,难道真要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了却残生吗?
杀掉他,你就自由了。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不?住叫嚣,烟年握紧锁链,快意地看到眼前的男人唿吸困难,俊美面孔浮上病态的潮红,生死一线。
可是?,她?怎样都无法把锁链拉到最紧。
她?面容痛苦,神经抽动,如万军交战。
叶叙川只轻轻地一拨,就将她?的力道尽数卸去,烟年跌坐在床榻上,锁链颓然落地,发出哗哗的响声。
叶叙川捂着脖子,重重咳嗽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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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沾了鲜血的手帕藏于怀中,他蹲下身,抚摸着她?濡湿的侧脸,莞尔道:「我还有这么多用处,你是?舍不?得杀我的,对吗?」
「你是?战争的遗孤,心中有不?可退的底线,这是?支撑你活到今日的信念,却也将你困在了我的手心。」
烟年像一只破风箱一般喘息着,忽然扬起?手,用力抽了他一巴掌。
叶叙川不?闪不?避,昨夜尚未痊癒的瘀伤又添新痕,他发现自己能?从挨打中获得快感。
她?愿意打他……一定对他还剩一点情意,要不?然为何不?干脆不?理他呢?
每得到她?一寸关注,叶叙川都甘之如饴。
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被烟年逼疯。
「我已给了你机会,」他拉起?她?的手,拭去嘴角渗出的鲜血,眉眼带笑道:「是?你不?忍下手,那就不?要怪我强求,你看,我们?分明是?两厢情愿,愿打愿挨,对么?」
第74章
不独是叶叙川, 连烟年都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两个高傲偏执之人相遇,哪有什么琴瑟和鸣,只有互相缠斗, 两败俱伤。
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恍如秋风中?的银杏落叶, 下?一刻就要没入凛冬的暴雪中?。
在情绪爆发的前一刻, 她挣扎着爬起身,捉住叶叙川衣襟,狠狠地往下?一拽。
锁链叮噹作响,叶叙川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在?她身上。
许是怕压伤了烟年, 他?立刻以手肘压在?她身侧。
烟年使出了市井泼妇打架的手段, 用力把他?掼在?墙壁上, 只听木床嘎吱一响,一片雕板震落,叶叙川闷哼一声, 替她挡了去。
雕版砸伤了他?的肩膀,烟年瞅准了那伤口用力一戳, 叶叙川下?意?识地忍着痛楚, 见她神情脆弱又兇悍,便不再忍痛, 痛唿出声。
痛么?痛就对了,叶叙川看起来越悽惨,她就越解气,甚至还想让他?更痛。
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向下?探,再一捏, 无比畅快地看到叶叙川脸色唰地一变。
「你!」他?表情极为微妙,似痛非痛。
「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烟年冷笑道:「想要就拿去,别拐弯抹角,欲擒故纵。」
说罢,她倾身吻上他?的唇,如同打架一般兇悍。
叶叙川一怔,又低低地笑,温柔眷恋地吻了回去,唇齿间流出模煳不清的呓语:「对,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世间只有你能给予我。」
野兽一般的厮打也好,耳鬓厮磨的温存也罢,只要怀里抱着的女人?是她,怎样的体验都令人?兴奋到战慄。
为虎作伥,他?喜欢这个词儿?,他?是虎,她是伥,他?们生生世世都要绑在?一起溃烂。
*
事毕,香榧进来收拾床褥,映入眼帘的是满床的血,星星点点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发生了谋杀案件。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敢想,她也不敢问。
只敢沉默地收拾了一应狼藉,并小声对烟年道:「娘子想要伤膏么?」
「不用。」烟年道:「他?给我涂过了。」
香榧抿了抿唇,讷讷道:「若娘子真心愿意?跟着大人?,大人?待娘子会极好的。」
这丫头的价值观未免太过崎岖,令烟年大受震撼。
本想说不如你来受这份福气,但看着香榧老实巴交的小模样,生生把这一句嘲讽咽了回去。
子非鱼,焉知鱼之糟心。
她招来香榧,盘问道:「今日你们大人?可有招僚属去书?房?」
香榧不太确定:「方才?听前院的姐姐说起了,似乎是有的吧,好像是几?个带着刀剑的侍卫……」
似乎有,烟年暗想,不能确认是否是替她寻姐姐去的,但八九不离十,叶叙川若是痴心妄想与她好好过,那应当不会在?小事上忽悠她。
派人?去北周救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对烟年来说难于登天,但对叶叙川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已。
那……先放下?仇怨,姑且用之。
香榧收了旧褥子,见四下?无人?,便咬了唇,期期艾艾道:「娘子,婢子有话?想对娘子说。」
烟年不置可否。
香榧道:「我们为奴为婢的见识短浅,可也看得出大人?对娘子的看重。 」
「当初府里也曾议论过娘子不清白,都是大人?捉长?舌婢子发卖,杀鸡儆猴,才?让府里无人?敢对娘子不敬。」
「后?来娘子跟着大人?北上,我们不知娘子后?来与大人?怎样了,只听说大人?特地从?北方传了命令回来,让管事重新修缮正院,挪走一应对孕妇有碍的东西。」
烟年终于有了反应,朝窗外望去一眼。
果然庭中?的花草都已被搬走,庭院光秃秃地,只剩下?几?株海棠,已过了花时?,尖尖的叶子枯萎凋零,透着一股古朴笨拙之气。
半旧的缂丝花帘子边,香榧抱着一大捧被褥,接着道:「不仅如此,大人?之前还亲自吩咐说,让管事取出库房里那块陈年的老梨木,那梨木是老侯爷游离南诏时?所得,一直放在?库房中?,连太后?娘娘都不捨得用。」
「他?想拿出来,找匠人?制成摇篮么。」烟年垂眸问道。
香榧摇了摇头,语带感慨:「不是,娘子上回说缺一面大妆檯,大人?让管事买了工具,预备着替娘子做上一个,已有了雏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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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檯?烟年早已忘了这一茬,经香榧提醒才?将将想起。
拿出长?辈留下?的珍贵木料,就为她做一面妆檯。
烟年低低道:「败家子。」
香榧知道她定是有所触动?,默默不言,只专心收床叠被。
「那妆檯现在?在?何处?」她忽然问道,
香榧愣了愣,目光游移不定。
烟年平静地望着她。
良久,香榧悻悻道:「原本已把雏形打了出来,只等着凿出榫卯,拼起来后?再雕花上油……可大人?带着娘子从?北方回来之后?,把娘子逐去了后?院。」
「头一夜从?枢密院回来,大人?关着门?喝了一夜的酒,我们这些奴婢都不敢进去打扰,早晨进来收拾东西时?,见那妆檯分崩离析,化作一地碎片,而且那断口极为平整,像是……被刀剑噼开的一般。」
哦,原来是被他?自己?毁了。
烟年心下?一哂,果然,自己?不爱叶叙川,对他?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气得他?甚至砸碎了亲手所制的妆檯。
砸掉自己?心血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是恨他?叶枢相识人?不明,只当这份情意?餵了狗,还是大张旗鼓地宣扬深情,隐隐期盼哪日这件事传入她耳中?,能勾起她一点点怜惜呢?
她不得而知。
只知道这段关系支离破碎,如同那座被噼作两半的妆檯,连拼凑都无法拼凑起来。
*
这日之后?,叶叙川来看她的频率越发地高,没事就过来转悠一圈,一转悠起码半个时?辰起。
烟年简直不胜其烦。
若不是还指望他?救她姐姐,她才?不会忍着不适,同他?虚以委蛇,逢场作戏。
这厮如今是彻底放下?了他?的矜贵高傲,正朝着狗皮膏药的方向一路狂奔,打也打不动?,赶也赶不走,烟年一不留神,就被他?往床上拉。
有时?是行燕好之事,有时?只是单纯地搂着她睡一晚。
说来奇怪,自打细作营惊变起,烟年的睡眠质量急转直下?,时?常做些荒唐古怪的梦,然后?夜半三更猝然醒来。
这一夜,她做了个从?未有过的怪梦。
她梦到指挥使满面焦黑,蹲在?细作营阁楼上写文书?,一见她来,指挥使跳起来骂道:「你还有脸回来呢!」
烟年盯着自己?脚尖:「对不起,害你送了命。」
「谁说这个了!」指挥使唾沫星子横飞:「干这行本就短命,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我是气你傻不愣登,被叶叙川欺负了也不知道逃,怎地?那几?个僚属和你姐姐值当你这般付出?」
「奉劝你该跑就跑,反正叶叙川喜欢你,投鼠忌器,即使你真跑了,他?也不敢动?他?们。」
烟年摇了摇头:「指挥使,你不能以常人?的眼光瞧他?,叶叙川他?是个疯子,我先前也未曾意?料到,他?居然敢火烧细作营。」
指挥使词穷,嘆了口气道:「行了行了,这也是咱们行事不够谨慎,露了马脚,才?招致了祸事。」
烟年道:「不,是我的错。」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认真道:「我就是个扫把星,只要是与我沾边的人?,都会倒大霉,次次如此。」
指挥使咧了咧焦黑的嘴角,一挥手道:「你不是还有你姐姐吗?」
对,烟年黯然地想,她还有姐姐。
——她最后?一个尚在?世的亲人?。
*
梦做到了头,烟年在?子时?醒来。
拔步床缀着细密的珠帘,月光中?泛出幽冷的色泽,如流转的碎冰。
时?已深秋,夜深露重,门?扉紧闭,一缕淡淡的白檀香钻入鼻端。
隔着一层衣衫,后?背处被熨烫得燥热,烟年在?男人?臂弯中?翻了个身,睁开了眼。
忽然发现叶叙川也同样醒着,目光不似白日那般温柔小意?,而是极为阴沉。
大半夜看到这么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实在?是吓人?,烟年差点尖叫出声,以气音道:「你怎地还不睡!」
其实叶叙川也并非存心要吓唬她。
白日里不敢露出端倪,只有夜间相拥而眠时?,他?才?有时?间细细思量今后?。
其实,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日一时?冲动?,于盛怒之下?烧了烟年的细作营,如果没了这一桩变故,说不定天长?日久地与烟年耗着,她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呢?
叶叙川深知烟年性子刚烈坚韧,善于隐忍,无法真心实意?地归顺他?,可是……万一呢?
贪婪乃是镌刻在?人?性中?的恶念,得了寸便想进尺,困住了女子的身还会想要她的心,这些日子,叶叙川以烟年的姐姐作诱饵,享受了她少?有的乖顺,可他?一样清楚,若是失去了这个筹码,烟年定不会如现在?这般乖巧。
这个女人?闹起来有多凶,叶叙川不止一次地领教过。
他?抱紧了怀里的女人?,轻声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烟年道:「梦见了细作营,还有指挥使。」
叶叙川不语,只将她的枕头调至合适的高度,五指轻轻梳弄她干枯的长?发。
冷夜如霜,时?闻廊下?虫鸣,烟年蜷缩了身躯,脚腕上的镣铐随之晃动?,如爬行的银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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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她问道:「你上回说过,已有我姐姐的下?落,这下?落在?何处?」
叶叙川沉默了一瞬,旋即温柔一笑,眼中?碎光闪烁,如星河倾泻,冰雪初融。
「是的,我有了她的下?落,她已嫁了人?,是你们镇上的一个富户,出嫁时?,细作营用你的月银为她添了妆,她现在?过得很好。」
烟年抿了抿唇,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她何时?来汴京?」
「……大约,还有半月吧。」
第75章
「这就是你找来的人?」
「……是, 大?人。」
枢密院会客厅堂,细蕊秋菊屏风之畔,束手立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
她披着土气的北周麻服, 袖口?紧窄,头髮梳作?两条花辫。
她不认得高居上首的男子, 只隐隐猜到这?是自己决计开罪不起的贵人, 未开口?便气短三分。
叶叙川皱眉打?量她一圈,问道:「你识得杜芳年?」
女子神情侷促,不住地抠弄手心,讷讷不敢言语。
僚属瞪她一眼道:「呆呆杵着做甚!大?人问你话呢!」
女人吓了一跳,这?才以生涩拗口?的北周土语道:「我?……我?认得她, 她去年死?了, 就埋在戏班后面的山上。」
僚属拱手, 对叶叙川道:「大?人,烟年娘子的姐姐已然身死?,属下便找来了这?女子, 她年岁、体貌皆与杜芳年相若,曾经?唱过乡野戏班的旦角, 不知大?人看着怎样??若是不成, 属下再去找一个来。」
那僚属又翻出几沓信件:「杜芳年敦厚愚笨,大?字不识, 也不知道妹妹在南方做细作?,所以信件都?是托同乡的教书先生写下的,属下找了那秀才公,让他回忆些内容, 得了只言片语,勉强得用。」
僚属办事爽利, 叶叙川微微颔首,以示赞许。
撩袍坐在太师椅上,叶叙川端起雨过天青茶盏,浅浅啜一口?,姿态优雅而傲慢。
他微抬下颌道:「你叫春芬是么,同我?说说杜芳年。」
*
叫春芬的女人声气温柔,却带着浓重的北周腔调,在她零零落落的叙述中,叶叙川渐次拼凑出烟年姐姐的一生。
和妹妹一起度过了最幸福的童年,却远不如妹妹聪慧伶俐,十二岁时家乡被战火所毁,她跛了一条腿,带着妹妹流亡南方。
忽然有一日,妹妹被一个云游四海的商人带走了。
从此姐妹分隔两地,只会时不时地收到妹妹寄来的信件,和随信而来的大?笔银钱。
自两年前起,杜芳年就时常提起她的妹妹要回来,可是迟迟等不到她人,也不知她是否在南方尚有未竟之事,故不得归来。
叶叙川沉默,食指轻轻摩挲茶碗边缘。
……难怪烟年身兼两职,既做红袖楼行首,又做北周的细作?,却穷得丁零噹啷响,叶叙川翻过她的家私,统共不过二两银子,原来她的钱全都?给了旁人。
茶碗的釉色上得不均,在杯口?处留下小小的凸起,如同一颗秘色的泪滴。
「然后呢?」他问道。
「……她带着大?笔的嫁妆,给镇上的王二郎当婆娘,王二郎品性?不好,约莫是想侵吞她的东西,污衊她与张秀才私通,气得芳年妹子难产而亡。」
说到这?儿,春芬难免愤慨,絮絮叨叨道:「芳年妹子当真是个好人,可好人偏偏没有好报,我?们时常想,若是她妹子在身边,以她妹子那般厉害的性?子,定?不会让她吃亏!」
叶叙川摩挲茶碗的动作?一顿。
他凝眉暗暗计算:现今是秋季,烟年是去岁春日来了他身边,而杜芳年死?在去年冬天。
也就是说……自己若是没有把她强收为?外?室,而是任她金盆洗手,回了家乡,那她的姐姐……
就不会死?。
想到这?里?,他的手狠狠一抖。
杯中溅出几滴茶水,泼在他墨绿绣云纹的衣角上,如同素月流云蒙上一层阴霾。
「大?人!」
僚属大?惊,慌忙掏出卢郎中所制的药丸,奉到叶叙川面前。
「大?人又犯病了么!且吃颗丸药缓上一缓!」
胸口?疼痛撕心裂肺,叶叙川一手捂胸,咬牙硬挺,挥开丸药道:「拿开。」
僚属急了:「大?人,虽说这?药有碍生育,可是烟年娘子她也无法生育了,大?人就用些吧,况且……吃一颗应当也不会有多大?损害……」
叶叙川捏紧座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喘息道:「给我?退下!」
僚属哪敢多言,赶紧拉着春芬告退。
*
春芬感觉自己上了条贼船。
为?了赚这?帮人许诺的五十两银子,她鼓起勇气,随他们出了趟远门。
谁知具体的工作?内容极为?诡异,诡异到了令春芬感到恍惚的地步,他们居然让她扮作?杜芳年……那个可怜的短命女人。
然后再让她顶着杜芳年的身份,去骗更加可怜的杜烟年。
被培训了半个月后,春芬仔细一琢磨,觉得这?个活儿自己实在干不了,周国人不骗周国人,便也不打?算要这?五十两银子,干脆自己贴钱回乡算了。
同叶叙川的僚属提了此事后,这?群精干的中年人对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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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不了的,」他们道:「银子不够可以再加,但人必须留在这?儿,咱们大?人最忌讳一个逃字,既是你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有能耐把你抠出来。」
春芬急得头顶冒汗:「你们当真是衙门的人么!怎么比山贼还不讲道理?」
僚属竟哈哈大?笑起来:「山贼恶匪怎可与大?人相比,大?人可比他们心狠手辣多了,这?才哪跟哪儿,回头见了烟年娘子,你就晓得乖乖听话了。」
*
春芬能怎么办?只得生无可恋地熬下去,每天模仿杜芳年的言行举止,还有人专门给她当陪练,时时指正她的不妥之举。
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东风吹,战鼓擂,在一个妖风阵阵的倒霉日子……她与传说中的烟年娘子相见了。
见到烟年的第一眼,春芬立时明白了她被抓来此地的缘由。
美人如斯,哪怕高傲如叶叙川,也要拜倒她石榴裙下。
春芬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特么真的是杜芳年的妹子吗?且不说长得毫无半点相似之处,气质也南辕北辙好么!杜芳年面貌清秀,老实巴交,唯唯诺诺,这?位妹妹却长得花容月貌,气度不凡,一双猫眼清亮锐利,就差把厉害两字镶在脸上了。
只是,她未免也太瘦了些……
细骨伶仃的脚踝上套了一只镣铐,让她根本无法离开这?处院落。
将人当牲口?一样?拴着……
春芬不由打?了个寒噤。
正打?量烟年时,忽地感到一道冷飕飕的目光向她投来,直钉在她后背上。
春芬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膝发软,想跪,但不敢跪。
身侧走过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男人着宽袍大?袖,行走间带起白檀香味的风,面貌昳丽,可眉目却冷峻至极。
一眼瞪来,连瞎子都?看得出他浓浓的警告之意?,分明是四个大?字:演好你自己。
春芬只觉自己是委屈他娘哭委屈——委屈死?了,干嘛呢?这?是干嘛呢!绑她上贼船也就罢了,还瞪眼吓唬她,有本事你去瞪烟年妹子啊!
而烟年只是抿嘴看着她,目光如同一只谨慎的小兽物?。
叶叙川转向她时,眉目间的冰霜烟消云散,换上和善的笑意?,微微侧过身,示意?道:「年年你瞧,我?把你姐姐带来了。」
烟年淡淡「嗯」了一声。
眼见她无动于衷,叶叙川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又望了春芬一眼。
这?眼神简直是要撕碎她一样?。
春芬浑身一激灵,嗫嚅道:「年年。」
烟年终于露出点笑模样?,只是这?笑容颇为?冷淡疏离。
「阿姐,我?是年年。」她启唇道:「先前出了些纰漏,让阿姐受了惊,不过阿姐莫怕,今后没人敢欺负你。」
春芬赶紧点头。
谨记僚属们的叮嘱,为?保小命,须得小心行事,滴水不漏……于是,她像预先排练时那样?,激动地上前两步,抱着烟年嚎啕大?哭起来:「年年!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怎地瘦成了这?样?,头髮也枯得厉害,阿姐都?没法替你编辫子了。」
听得编辫子三字,烟年一怔,冷硬的神情亦柔和了几分,宛如一只不知所措的刺猬。
「我?把当年的发绳也带了来。」春芬取出一枚靛蓝色的绒花,递给烟年:「你先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如何?这?宅子,这?贵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烟年抬起手,凝视掌中的绒花。
这?绒花已有些年头,绒毛散乱,却不染纤尘,一看就是被人珍重地收着的。
记忆里?姐姐总是替她编小辫子,用靛蓝的、鹅黄的、水红的绒花,一遍一遍地梳弄她的碎发,再细心将其拧成不同的式样?。
去国怀乡,所念的当真是那片土地么?不,她只是怀念姐姐的手轻轻扯动她头髮时,那种静好的感觉罢了。
她可以失去所有,唯独不能失去这?份念想。
烟年嘴角上扬,又极快地垂下来,轻轻抽搐一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
见到这?枚绒球后,她无可避免地卸下了心防,仿佛抓住了期盼已久的救赎。
——做回被人爱着的年年。
她抬手回抱春芬,低声道:「我?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阿姐莫要问了。」
怀里?的女人脆弱得像一片秋叶,下巴尖尖地硌在肩头,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春芬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烟年究竟经?歷了什么,却也可怜她憔悴至此,还要被自己和枕边人矇骗。
可……为?了活命,她又不得不骗。
春芬拍着烟年的嵴背,哽咽道:「阿姐在北周,从未有一日不想你,寄了那么多信来,却总也不见你人影。如今老天有眼,终于让我?见到了你,今后咱们姐妹莫要再分离了。」
烟年把头埋在她颈窝中,泪水滚落下来,濡湿衣领。
她奶猫似的嗯了一声,五官皱作?一团。
当年孤身前来汴京,干九死?一生的营生,她逼迫自己变得刚强精干,无坚不摧,十年未有一刻放松,唯有这?时,她才是柔软的,像一片海绵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每一个间隙都?被满足感霸占。
第76章
春芬胆小, 但演技过人,凭着这?些时日高强度训练,居然真的成功骗过了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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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可他也明白, 这?种?事儿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眼下烟年精神状态非常糟糕, 只盼着能?借用春芬对付过这?段时日,等她稍稍恢復一些,再据实相告。
姐妹重逢,烟年心情极佳,终日阴沉的芙蓉面上终于带上几丝温情。
连带着对叶叙川的敌视也稍减去了一二。
虽然仍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但先前叶叙川与她搭话, 她的回答只有一个「滚」字, 而现在变成?了「出去」。
夜间共同?用膳,春芬与烟年两人喁喁细语,互道家常, 叶叙川在旁沉默地进食。
茜色纱窗下时时飞过小虫,在摇曳的灯烛光中拖出忽明忽暗的阴影, 正是冷落清秋节, 烟年披了件香妃色的长褙子,长发梳成?螺髻, 发间插着她常用的那支簪子,手捧玉碗,眉目低垂,恍若洞庭仙子, 好看?,但是难以接近。
叶叙川亦然, 面孔俊美无俦,可是周身的气度颇为吓人,单是往这?儿一坐,就令人心惊胆寒,大气不敢出一口。
想起今日早些时候,张化先曾把她拉到一旁,交待给她过一件事儿,春芬定了定神,轻咳一声。
烟年向她投来问询的目光:「可是菜餚不合口味?」
「年年哪里话,阿姐只是觉得,阿姐有幸与叶大人同?桌吃饭,却用得比他还?多,是否……不合礼数?」
烟年摇头?道:「咱们大周没那么多臭讲究,他若觉得不妥,便滚去别的桌上吃饭,别来妨碍我们。」
听得春芬头?顶冒汗,也不知杜芳年这?笨嘴拙舌,唯唯诺诺的女人,怎么会有烟年这?等牙尖嘴利,胆大包天,甚至敢当面给一国重臣上眼药的妹妹……这?一家子的性格差异也太?大了吧!
更令人咋舌的是,被当面落了面子,叶叙川居然半点不恼,只点了点头?道:「阿姐不必多礼。」
春芬硬着头?皮道:「哦……哦。」
烟年持筷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夹了一大坨鹌子水晶脍,丢到了叶叙川碗中。
「好了,如今他用得比阿姐多了。」烟年平静道。
「给我的?」
这?可是烟年第一次给他夹菜,碗里的鹌子肉肥嘟嘟,亮晶晶,散髮油腻快乐的香气。
叶叙川讶异地向烟年投去一眼,不由自?主地用筷子戳了戳这?块肉。
烟年眯眼道:「怎么不吃?你怕我下毒么?」
叶叙川神色登时变得不大自?然,似是想微微笑一笑,却又不愿当着众下人的面失了姿态,所以表情极为怪异,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素来不喜鹌肉,但这?回,他居然梦游般的吃光了这?好大一块水晶脍,吃得差点噎着,连饮了两口甜汤才压下去。
叶大人此生少见此等狼狈时刻,烟年看?着他明明不喜,却装作甘之如饴的模样,嘴角微微一动。
她这?是……笑了么?
许久未见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叶叙川一时怔忪,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该给春芬加一些报酬。
有了亲人在侧之后?,她仿佛变回了昔日那个温柔促狭的烟年,就像小刺猬翻出她柔软的肚皮。
水晶脍的甜味还?残存于口腔中,令他口干舌燥,昏昏沉沉。
在无人注意的桌下,他不由自?主地去拉她的手,烟年微微一挣,并未挣开,也就随他握着了。
这?双手纤瘦却温暖。
这?一刻,叶叙川内心满足到近乎肿胀,脑中掠过无数个可能?的未来。
——或许不必再告知烟年真?相了,她这?一生过得太?苦,就让她停留在这?虚假的快乐中,倒也不错。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猎场,而幸福如同?稍纵即逝的泡影,但叶叙川固执地认为,他有办法拉长泡影存在的时间,他会用手段把它延长、再延长。
只希望她安然待在他的巢穴中。
他会为她开闢出一方?无风无浪的天地,或许这?一切不是真?实的,但一定足够美丽。
留意到叶叙川怔忡的目光,烟年收了笑容,凉凉道:「盯着我看?做什么,把你的眼睛收回去。」
叶叙川自?当从命,替她夹了一筷子河鲜,温声道:「好,你也多用几口青虾。」
烟年秀美的眉头?微微一蹙。
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了春芬,开口道:「阿姐从前最爱吃青虾,怎地这?回不用了呢?」
春芬心一沉,杜芳年喜欢吃虾么?
她勉强一笑:「自?嫁人后?,阿姐口味变了许多,从前爱吃的东西,如今再吃,竟然味同?嚼蜡。」
烟年并未答话,只出神地盯着粥碗。
饭桌归于沉寂。
秋意正浓,檐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打湿满院银杏落叶,清苦的潮气侵噬庭阶,间杂颓靡腐败的气息,就好像上苍也在为人世间的苦难垂泪一般。
可是上苍又怎有感情呢?冰轮腾转几度秋,时间一往无前地向前奔跑,终究只有人有生老病死,爱恨嗔痴,也终究只有人被困在过往的执念中,被永远留在了昔时。
烟年时常觉得,剥开坚硬外壳,她的内里从未变过,始终是十?岁时那个倔强偏执的小女孩儿,不嚮往广阔的天地,只想回到温暖的家中,听阿姐再唤她一声年年。
见她不语,春芬有些心慌,试探道:「年年?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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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年年。
烟年抬眸,目光如同?一潭深涧水,空洞,毫无波澜,冒着悲凉的死气。
穿堂风吹动灯影,面前是满桌珍馐饕餮宴,精緻奢靡至极,却更衬得她平静而绝望。
她当真?如叶叙川所言,变作了绣屏上的鸟雀,生死都在樊笼之间,慢慢腐朽,终化为一寸菸灰。
「嫂子与我素不相识,便别叫我年年了。」
她道:「你只需告诉我,我姐姐尚在人世么?」
她这?话说?得极轻,落入在座几人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布菜丫鬟倒吸一口冷气,双手勐地一抖,玉筷叮噹一声坠地。
汤碗中泼出几滴汤水,正溅在春芬脸颊上,春芬只觉耳边轰地一声,脑袋一片空白。
茫然后?又是无法抑制的慌乱,她甚至不由自?主地转向叶叙川,惶然道:「我……我是……」
「她就是你的姐姐,千真?万确。」
叶叙川神色不变,只是眼角狠狠地跳了一记。
他接过她话茬,坚定无比地对烟年道:「年年,莫要胡思乱想。」
烟年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事到如今,骗我还?有什么意思,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个连自?己姐姐都认不出的傻子么?」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帷幔与门扉,越过关山霜河,虚虚地落于远方?,仿佛在凝视她遥远而模煳的记忆。
记忆里烟火欢腾,如今已空无一人。
「从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我阿姐,而是你找来骗我的戏子。」
叶叙川面色骤然煞白。
这?个男人镇定自?若的表象分崩离析,她终于在他眼中看?到了慌乱之色,越来越浓烈,越来越不知所措,他试图握住她的手,却被烟年毫不费力?地闪避开。
「年年,你听我解释……」
「不必多说?了,我阿姐嫁过人,生过孩儿,在带我躲避战火时跛了一只脚,所以,断不会像她这?样走路。」
「而且我阿姐一向害怕花粉,光是闻一闻就要涕流不止,又怎么可能?在头?上插戴金桂?」烟年笑了笑:「叶叙川,你莫要忘了,我是个细作,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作戏,像她这?样肢体僵硬,言谈惴惴的,甚至入不了细作营的门。」
春芬冷汗涔涔,未料自?己露了那么多破绽,一时六神无主,只喃喃道:「……你看?穿了所有,为何不那时就拆穿我呢?」
为什么?
叶叙川只略一思索,心里隐隐猜到了答案,可却怎样都说?不出口,只觉更加悲哀难过。
烟年美目微阖,又露出那种?自?嘲的神情。
「因为最想骗过我自?己的,其实也正是我自?己。」
春芬不解其意,却听烟年空灵飘渺的声音传来:「我何尝不想闭上眼睛,合上耳朵,煳里煳涂地把你当是我阿姐,这?样便有人陪我说?话,为我梳辫子,关切我累不累了,可是……可是……」
万事敌不过一个轻飘飘的可是。
「可是我做不到。」
清醒的人最痛苦。
当她一遍遍说?服自?己,便这?样无知无觉,煳里煳涂地过下去时,总有些细节闯入她视线中,令她如鲠在喉,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压根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姐姐。
她们一点都不一样。
拿着叶叙川给的钱财,她只是在扮演她认识的杜芳年而已。
烟年憎恨自?己的观察力?,这?让她毫不费力?地看?穿春芬,人生已如此绝望,她何尝不想骗一骗自?己?可她根本没有这?份本事。
她又问一次。
「你告诉我,我阿姐是不是已不在人世了?」
*
面对这?等哀艷到一碰就要碎的目光,大约没有人能?坦然说?出谎言。
她如此聪慧,再瞒骗也无意义,叶叙川沉默良久,终归启唇道:「对。」
得到准确的答案后?,烟年的灵魂仿佛在躯壳中震了一震。
「何时走的?坟冢又在何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机械地响起。」
「她走在去岁冬日,细作营为她立了碑。」
去岁冬日。
去岁冬日……
仿佛虚空中挥出一拳,将她整个人击垮,她眼前天昏地转,随之而来的是痛觉,撕心裂肺地痛,像有一双小手抓着她身躯狠命撕扯,捏开心肝脾肺肾后?又拼凑起来,样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内里却已千疮百孔。
烟年从不知道,后?悔足以爆发出把人整个摧毁的力?量。
去岁冬日,不正是她来叶叙川身边的第一年?
她当初若是推却这?个任务,执意离开,这?一切还?会发生么?
自?始至终,她的每个选择都是错的,人生就像是用竹篮打水,费劲全?部努力?,然后?失去所有。
哀恸与后?悔流淌过她的身体。
听得一声惊唿后?,烟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77章
烟年向来睡眠不佳, 时常受梦魇所扰,可唯独这一次,她安然睡完了?整夜, 梦中空无一物。
醒来之时,只见床帐高高悬挂, 如一座精緻的囚笼。
她挪动双腿, 发现脚踝上如附骨之蛆的触感已经消失不见,看来叶叙川卸去了?她的镣铐,大约是有了?什么关押她的新鲜法子。
第164页
听闻拔步床上的响动,屏风外的香榧放下了手中绣活,试探着?唤了?一声:「娘子?」
她绕过屏风, 打起帐子, 轻声道:「灶上温着?粥, 我给娘子端来。」
「不必了?。」烟年淡淡道:「我活在这世上也是在浪费吃食,拿去施给外头的人吧。」
香榧心一颤。
跟着?烟年许久,头一回听见她用这种?语调说?话, 绝望而平静,就?好?像……她厌恶这人间?, 厌恶到一刻都?不想多待。
香榧擦了?一把眼泪, 低声道:「大人交代了?,哪怕是硬灌, 也要把食水灌给娘子。」
烟年短促地冷笑一声。
她这才想起打量周遭的陈设:只见叶叙川的檀木屏风不见踪影,换了?一架软木的夜宴图,床帐改作?滑不熘手的锦缎,至于床壁、桌沿、椅子等家具, 更是包裹了?厚厚一层棉布,再看床边的针线篮子, 她的花剪、玉筷、髮簪,都?被一一收缴了?去。
烟年焉能不明叶叙川用意?。
无非是怕她万念俱灰,一头碰死在这儿罢了?。
昔日红袖楼中,多得是不愿沦落风尘的清白?姑娘,鸨母为了?不折损买人的银两,往往严防死守,阻止姑娘们?自戕。
细细想来,用的也就?是这几样手段:把人关起来,厚棉布包尖角,硬灌食水,老得掉牙。
堂堂一国枢相,用出这种?卑劣手段,与青楼老鸨何异?
至少老鸨知晓她在作?恶,而叶叙川还妄想同她天长地久。
烟年垂眸一笑道:「他人呢?」
香榧细声回答:「大人在朝会?上。」
沉默片刻,香榧眼圈微微一红,哽咽道:「逝者已矣,娘子节哀。」
「傻孩子。」烟年抬起纤白?的手,抚了?抚女孩柔软的额发道:「在我们?室韦的传说?里,万物皆有灵,所以当一个人离开之后,她的灵魂藏在草木山水,风雨云雾之中,所以,当我想她的时候,她自会?以她的方式与我相见。」
小时候随父亲回部族,去萨满巫医家玩耍,满头银辫的老人指着?绵延的大鲜卑山,笑眯眯与她道:山灵护佑,让我们?年年成为室韦最俊的山鹰。
她缠着?巫医为她占卜,巫医拗不过,曾替她卜过一卦。
然而,那回卜完之后,巫医迟迟不愿告诉她结果,只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老浊的目光中满是怜意?。
一路荒腔走板跌跌撞撞,与命运抗衡到末路,她终于疲惫到了?无力前行之时。
*
散朝之后,府里小厮递来了?烟年甦醒的消息,叶叙川立刻撂下了?约他议事的同僚,急匆匆地纵马回府,直奔正院而来。
院中比往常多了?许多下人,俱神?态焦灼,一见叶叙川前来,唿啦啦跪了?一地。
大多数主子都?不爱看这种?场面,因为下人们?集体请罪,多半是遇到了?分外难办之事。
而烟年此人的性子,正巧就?难办又难搞。
进?得院落,一眼就?能看到斜倚鞦韆上的女人,她形销骨立,眉目沖淡,不復昔日艷光,日头透过横斜枝影,照在她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更显得她整个人脆弱易碎。
且她目光呆滞,口唇干裂,多半是拒绝了?香榧端来的食水。
叶叙川的心勐地一沉。
他走上前去,半坐在她面前,拉起她的手阖在掌中。
烟年漠然看他一眼。
「年年,为何不喝肉粥?」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轻柔平缓,莫要激怒了?她。
烟年依旧是那淡淡的神?态,琥珀色的眸子里空无一物,连怨恨都?欠奉。
「满屋锐器消失不见,尖角硬壁包上布帛,我不用食水的缘由,你难道猜不到么。」
叶叙川眸中浮现悲意?。
他自是猜得到的,当初一时激愤算计了?她,把她诬为北周的叛徒,让她再也无法踏足家乡土地,又火烧细作?营,生生毁掉了?她昭雪之机,再后来,又因自己的缘故,烟年未能顺利金盆洗手,失去了?她最后的亲人。
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步都?或多或少归罪于他,行至今日,烟年怕是已恨他入骨,生无可恋。
她向来惜命,即使在绝境之中,也能挣扎出一条生路。
可是这一次,她失去了?珍爱的一切,叶叙川从她眼里找不到活下去的欲望,一丁点都?没有。
他心头慌乱无法言说?,沸腾到身?体不自知地颤抖,烟年若是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像个残忍的孩童,用力抓紧他破败露絮的玩具,死死盯着?烟年,目光渴求又贪恋,歇斯底里的占有欲困住了?他全部的良知,又或许,他根本没有这样东西。
年少失怙,经歷坎坷,其实他心底里就?像烟年一样害怕失去,所以即使叶朝云和烟年几次三番地算计他,他也不曾想过除去两人,他相信只要动用权势,就?可以收拾得她们?乖乖听话,永远留在他身?边。
「你是我的,」他梦呓一般喃喃道:「没错,是我收缴了?你的髮簪剪子,也是我命人将尖角硬壁统统包起来,但我若是不这么做,是不是你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尸首?我知道你不想活了?,可你是我的东西,你的命也归我所有,只要我还活着?,就?决计不会?允准你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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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动自戕的心思,」他扯出难看的笑容,如同绝境中的兽物,徒劳地啃咬烟年的手腕。
□□出晶亮的水渍,啮出淡淡的齿印,也填不满内心深深的不安全感。
他大概快被烟年逼疯了?,行动毫无章法,说?出的话也越发颠三倒四,不成语调,一遍一遍神?经质地重复道:「我不会?予你这个机会?,不准死,你不准死。」
不像是在威胁,倒像是在欺骗自己。
烟年冷眼看着?他,讽刺笑道:「分明是你害得我与故国决裂,把我逼到绝境,怎么到头来,还拽着?我这贱命不放呢?」
叶叙川将她纳入怀中,他的身?躯就?如同一座燥热的囚笼,禁锢得她无处可逃。
「我自知畜生不如,恶事做尽,可那又怎样?我这畜生想留你的命,你就?必须好?好?活着?。」
他死死扣着?她的身?体,如大海里溺水的旅人,拼命想抓住仅有的浮木,用尽全力亲吻她,就?好?像非要从她身?上确认什么一样,从兇狠转为轻柔,最后肩膀居然在微不可查地颤抖。
烟年伏在他肩头,柔声道:「能让我恨到这个田地的人,你是第?一个。」
叶叙川根本不在乎她恨与不恨,甚至当他听到「第?一个」三字时,胸中涌起古怪的兴奋感。
至少对她来说?,他是刻骨铭心的。
哪怕是刻骨铭心的恨也好?。
「随你怎样恨我,」他的唿吸因兴奋而急促,微微笑道:「你打我好?了?,打到解恨为止,或是用簪子刺我,怎样都?行。」
烟年机械地转动眼珠。
哦……当真是自以为是的男人,想像力的尽头也仅仅是挨些打骂,受些皮肉之伤。
算准了?自己为了?边关太平,不会?动手杀他。
他大约不知道,世上最痛苦的不是皮肉之伤,而是希望唾手可得,却眼睁睁看着?它从指间?熘走。
什么打他,骂他……太可惜了?,这些法子对她来说?,都?不够解恨。
她自有更加狠绝的方法。
烟年轻轻推开叶叙川的身?体,抬手撩起鬓边垂落的髮丝,眸光镇定。
「叶叙川,」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你爱我,对不对?」
叶叙川俊美的脸扭曲一刻,吐出一字:「是。」
烟年打了?他一巴掌。
随后捧起他的脸,露出罂粟般稚气诱人的笑容,又确认道:「如果我想伤你,想杀你,你也爱我吗?」
叶叙川道:「是。」
「那最好?了?。」烟年笑意?更浓。
眉眼弯弯,如春风吹开十里海棠,琥珀色的猫眼中倒映出男人清隽的影子,他定定看着?她。
片刻后,他执起她的手,往自己伤口处打去,迫切道:「如此便可解气了?吗?年年,你想怎样都?好?,只要你起来把肉粥喝了?,好?吗?」
「好?。」
烟年平静地对他道:「把我的簪子还给我,我要把受过的伤统统刺回你身?上。」
髮簪锋利,叶叙川略有迟疑,怕她拿去自伤。
烟年道:「你在怕些什么,叶大人,你身?手如此利落,即使我以簪刺喉,你也能接住白?刃的,对不对?」
虽说?确实如此,可叶叙川还是极为谨慎,又唤了?两个身?手极佳的暗卫守护在旁,才小心翼翼将烟年常戴的那支髮簪交予她。
烟年接过簪子,握在手中端详片刻,忽地一笑。
她触动簪头机括,从中取出几枚细小的种?子,丢在了?地上,用脚尖慢条斯理地碾动,直至几枚种?子统统化作?齑粉。
「这儿还有一颗。」她递予叶叙川:「把它碾碎。」
叶叙川捻了?捻这平平无奇的种?子,隐隐觉得其中透着?诡异,便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种?子?」
烟年平静道:「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花种?,本想留个念想,可我姐姐已经死了?,我留着?它也无用,不如捏碎。」
叶叙川犹豫片刻,依言照做。
种?子在指尖破碎,流淌出一段淡淡的香气。
所有冰凌种?尽数被毁去。
烟年眼中闪过凌厉的光,勐地推开叶叙川,横簪刺向自己手腕,叶叙川眼疾手快,几乎是顷刻之间?打落她手中髮簪。
谁知烟年这一下只是佯装自裁,髮簪落地,她一头往身?旁的鞦韆架上撞去,撞出一声令人寒颤的闷响。
「年年!快来人,快叫郎中!」
叶叙川惊恐地揽住她下坠的身?体,双手发颤。
烟年嘴边泛起嘲讽笑意?,安心闭上了?双眼。
第78章
幸好这鞦韆柱乃是木制, 且上面包了一层软布,让烟年免于了皮外之伤。
可她身子虚弱,只是轻轻一碰就起了大团淤青, 昏在榻上许久未醒,面色脆如金纸。
卢郎中立刻赶来, 围着烟年好一番折腾, 心里暗恨此女祸水,好好的日子不过,见天儿?地作妖。
人影憧憧,喧嚣不止,叶叙川如一尊泥塑的雕像, 侧坐于床榻边, 将头埋于烟年枯瘦的掌心中, 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第一次在人前以这个姿势触碰她,在这个枯瘦倔强的女人面前,无所?不能的国朝枢密使?显露出最颓唐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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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不明?白, 自己拥有无边权势,万贯家财, 足够出色的容貌与?体魄, 为何她还是毅然地,用尽全力地撞向那鞦韆柱?这样撞上去有多?痛?她身体本就羸弱不堪, 受不住一丁点的折损……若不是提前缠了软布上去,那岂不是……
他不敢往下想,因为他光是想一想,就止不住地恐惧。
恐惧到心脏抽搐, 真奇怪,那股鸩羽毒的痛楚怎地又回到了躯壳之中, 一浪接着一浪,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巨痛之下,他顺着床边慢慢滑落,却依然死死地捏着烟年的手,不愿松开。
「年年……」他轻声道:「为何要如此狠心?」
正此时,翠梨急匆匆地赶了来。
原来被?叶叙川逮住之后,翠梨和吴婶两人都被?关在了一间?偏僻院落中,本是没有外出的权力的,可这回烟年勐然撞伤了头,身边缺熟悉的人照料,才把翠梨放了出来。
她方?一进屋,便看到了榻上形销骨立的烟年,通身的血轰地一声冲上了天灵盖。
「滚开!离烟姐远一点!」
翠梨尖声大喝,柳眉倒竖,眼里尽是亮晶晶的愤怒。
她一巴掌掀飞了帘子,又一巴掌掀开了叶叙川的手,大为光火道:「这便是你要的结果?烟姐如今成了这样,都是拜你所?赐!她当初就该干脆地杀了你,免得受此等屈辱!」
一旁的卢郎中听不得这话,把脉案一摔,怒斥道:「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这婆娘把小?公子毒得只剩半条命,至今沉疴未去,每逢心绪激动?时就剧痛难耐,小?公子不过是关她一阵子罢了,其狠毒哪儿?及得上你主子万一!」
翠梨秉承着细作行?业死不认帐的优秀传统,回骂道:「关犯人就关犯人,贱命一条要杀就杀,怎么还不允准烟姐赔命呢?报復便报復,别假惺惺拉着她假作深情,我替她噁心!」
卢郎中气得眼前发黑,颤颤巍巍抬手指向翠梨。
翠梨一张脸冷若冰霜,推开了叶叙川道:「不会?伺候人就滚远点。」
叶叙川眼珠木然地转动?,意识到了是翠梨在阻挡他接近烟年后,阴鸷至极地望向她。
「怎么?想杀了我?」她冷笑道:「好啊,现在就杀了我,我恰好也不想活了,跟着烟姐清清白白地走?,你就抱着你的破床哭去吧!」
叶叙川猝然清醒。
是啊,所?有人都可杀,唯有翠梨万万动?不得。
她怕是烟年唯一一个尚且在乎的人了。
强压戾气,他退开一步,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和煦:「你好生照顾她,莫要让她再?寻短见了。」
翠梨皱了眉,替烟年擦去额角的汗水。
半晌,她问道:「烟姐那根簪子呢?里头放了几枚种子的那一支。」
叶叙川还未回答,忽见烟年垂于榻边的手指微微一动?。
几人心中俱是一喜。
只见烟年懵懵懂懂睁开了双眼,迷茫地眨了一眨。
復又抬起手,注视自己指尖,似乎与?这副身躯并不熟稔。
翠梨端来汤碗,忧心问道:「烟姐头还疼吗?这一日水米未进怎么撑得住?快用些甜汤罢。」
烟年哦了一声,信手接过汤碗,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把汤碗随手放在床边小?桌上,她举起袖子,擦了擦嘴。
翠梨与?叶叙川双双呆滞住。
烟年在红袖楼里学了一身优雅气度,有些做派已经浸入骨髓,哪怕是她最颓的时候,也不至于用袖子擦嘴。
谁知,烟年环顾四周,给了几人一个更大的惊吓。
她挠挠头,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我姐姐呢?」
*
世事就是如此弔诡,好像一匹发癫的野马,撞飞每一个试图拦截它的倒霉蛋。
被?砸伤了头后,烟年疑似失忆,记忆停留在了十年前——她还未遭细作营荼毒的青葱年华。
这病症实在邪门?,超出了卢郎中的业务范围,他两手一摊,直言治不了,也不想治。
叶叙川只得又另找了个医师。
新来的医师专司癔症,拥有丰富的疯狗调理经验,围着烟年探查半天,方?得了结论:「这位夫人应当是不慎碰坏了脑子,才无端失了一段记忆,这事虽说?少见,却也是有的。」
叶叙川望了一眼帐子里的烟年,女人正好奇地摸着他拔步床上的雕饰,神态天真而稚气。
他问道:「她会?不会?是伪装失忆呢?」
郎中一愣:「这……应当不会?,我瞧那娘子言谈举止,都不似作伪,若当真是装的,未免也太自然了些。」
叶叙川缄默不语。
只因他清楚,烟年伪装技艺高超,或许当真有这份本事。
送走?医师后,他在幽暗的西厢内坐了良久。
今夜天色澄明?,流云飞絮,时闻子规啼鸣,月光从窗棂缝隙中钻入室内,莹莹如雪。
他想起第一次见烟年时她的模样,女人危冠广袖,抱琵琶穿梭于春日宴中,一笑如照日花开,临池月满,其温软不可言说?。
而那都是她精心伪装出的情态。
真实的她更像是燕山上的新雪,刚烈凛然,触之寒凉。
她年少时也如此吗?还是生性烂漫,后来逐渐被?命运锤鍊成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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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步出门?时,正屋窗子里透出暖黄的灯火,翠梨在内陪伴烟年,不知她说?了什么,逗得烟年弯腰捧腹,咯咯直笑。
这笑容舒心又明?朗,只有无拘无束的北方?山野才滋养得出,而汴京人讲究风雅,是不会?这样放纵的。
隔着一面小?轩窗,叶叙川怔忡地望着屋内。
医师特地交代?过,烟年选择忘记这段记忆,便意味着这段记忆令她痛不欲生,所?以,至少在她刚碰坏脑袋的这段时日中,莫要引她再?忆起旧日悲辛。
翠梨对烟年的忠心毋庸置疑,她定谨遵医嘱,不会?对烟年说?出不该讲的话来。
既然如此……
叶叙川把脸埋入掌心中,深吸一口气,掀动?妆花锦缎制成的门?帘,向烟年床头走?去。
烟年笑容未褪,见屋子里进来了生人,也不畏惧,反而笑眯眯问道:「我叫烟年,杜烟年,你是谁?」
「年年,」叶叙川握住她的右手,温柔笑道:「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夫婿,时雍。」
*
翠梨脸色骤变。
听闻叶叙川骗烟年,说?他们两人是结髮夫妻时,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刻想在烟年面前拆穿叶叙川真面目。
可是一声「一派胡言」还未出口,几条人影从暗处鬼魅般掠出,捂了她的嘴,无声无息地将她拖走?。
「翠梨小?娘子,得罪了。」那几个会?武的健仆低声道:「大人有命,此处不宜再?由你伺候。」
翠梨先是大骇,随即气得满面通红。
叶叙川怎能卑劣至此!
烟年她是当真没了记忆,心智与?少女无异,他却谎称是烟年夫婿,还强行?把自己赶走?,摆明?了是想独占失忆后的她。
没了自己在侧陪伴,满屋都是叶叙川的心腹,谁还会?告诉烟年真相,谁会?告诉她面前这个藏起了通身暴戾,看着温润如玉的男人并非你夫婿,而是你恨之入骨的仇人?
指挥使?、细作营的同僚们……那么多?人因他而死,凭什么他能与?烟年从头来过!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晚秋的风霜中,翠梨歇斯底里地挣扎,嘶声吼道:「烟姐,别信他!他在骗你!」
*
一缕残音飘入烟年耳中。
她目露迟疑之色,讷讷问道:「她说?啥玩意呢?」
如今烟年讲的是北周土语,音调抑扬顿挫,带一股无法忽略的大碴子味儿?。
幸而叶叙川年少时在真定府长大,听得懂北地方?言,他生涩地模仿着这种土语,温声道:「她在祝我们百年好合。」
烟年看起来打消了疑窦,点了点头。
「你当真是我夫婿么?」她又问道:「既然是夫婿,应当有信物罢,庚帖婚书,你随便拿出一样,我才能信你。」
叶叙川笑容纹丝不动?:「年年大约忘了,我是一个大官儿?,要紧的东西都收在枢密院密阁中,我明?日再?拿给年年看好么?」
他哄不过二十岁的烟年,忽悠一个十岁的烟年,却绰绰有余。
果然,烟年信以为真,眉目间?疏朗了些许,捧起叶叙川的面庞看了又看,颇为满意地勾起嘴角:「喔,看来我不记得的这段时日里,做了不得了的大事,竟然得了这么俊的夫婿。」
「你觉得我好看?」叶叙川目光灼灼。
「好看。」烟年盈盈一笑,指腹拂过男人高挺的鼻樑,薄而昳丽的唇:「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不,你先前从未见过我。」叶叙川迅速道。
烟年不及思考,便被?他打断。
他娓娓道出刚准备好的说?辞:「……你是从北方?来的商贾,在暮春之集上结识了我,我对你一见倾心,厚颜上门?提亲,你双亲都是答应了的。」
烟年目露迷茫之色,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捂住了头颅。
专攻癔症的郎中说?过,跌坏脑袋的病人,当苦苦思索时,头脑往往剧痛难忍。
叶叙川立时将她揽入怀中,替她揉着太阳穴,一下又一下抚摸她干枯的长髮,口中疼惜道:「莫要想了,你如今病情不稳,不宜操心耗神,有道是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别再?多?想了,好么?」
第79章
且说昨日春芬被烟年识破, 先是慌乱无措,随即如释重负。
对于?老实人来说,骗人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尤其是骗烟年这种可怜的孤女,那心理负担沉得几乎压垮春芬。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岗之日, 春芬险些喜极而泣。
谁知刚隔了一日, 还未来得及完成心灵復健,又被叶叙川的僚属们抓走上工。
为首的僚属对春芬说,烟年撞坏了脑袋,失去了十岁后的记忆,现正吵着要姐姐。
春芬的反应竟然?与叶叙川一模一样:「她是装的吧。」
「不像。」僚属摇了摇头:「装失心疯对她有什么好处?况且她这些日子?遭了那么多打?击, 换个正常人早就疯魔了, 她能捱到现在?才只?是失个记忆, 已是难得。」
旁的不说,常年干细作的女人,这心理素质当真不容小?觑。
春芬默了一默, 问?道:「那烟年娘子?她如今的身份……」
僚属嘆了口气:「来此处便是为了告知你,大人已自作主张卜好良辰吉时, 伪造了庚帖婚书, 定下了与她的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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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忘掉了十岁后的一切,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家?, 没有故国了。」
「但也无妨,大人手腕了得,自有法子?为她寻来亲眷好友。」
「记住,今后你就是杜芳年, 即使躺到了坟冢中,墓碑上?刻的名字也依旧是杜芳年, 回头见了夫人,莫要漏了陷。」
春芬嘴唇哆嗦:「怕不是疯了,这……怎么可能天长地久地瞒过去呢?」
「怎么不成?」那僚属兄弟反问?道:「从前她心明如镜,什么都看得明白,可现下呢?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但你不妨想想,你若是她的话,是想要虚幻的美满,还是清醒的苦悲?」
春芬答不上?话来。
她本能地排斥撒谎,可是细细想来,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真的,这重要吗?
烟年做了多年细作,说了不计其数的谎话,她会?不会?也在?某几个瞬间感到恍惚,恍惚于?真实与虚幻间的界限如此模煳,像一条娓娓流动的长河,而她是河上?不系的小?舟,游走于?两?端,无法靠岸。
「好,我明白了。」她终究咽下种种顾虑,点头道:「我接下这个活儿……是不是当给我加些工钱。」
僚属嘿嘿一笑:「傻妹子?,格局未免太小?了些,你可是夫人的阿姐,怎会?缺钱花呢?」
*
次日,叶叙川领着春芬见了烟年。
不过说了两?三句,烟年便笑逐颜开,如乳燕一般扑到她怀里,紧紧束着她的腰,嘻嘻笑道:「阿姐,你瞧,我这个夫婿是不是挑得极好?」
叶叙川站在?烟年身后,斯斯文文地向春芬点头,附带和煦的微笑:「姑姐。」
春芬只?觉这声姑姐极为折寿。
她连忙道:「哎,年年长大了,挑的夫婿又俊俏又阔气,阿姐当真为你高兴。」
「是啊,」烟年得意地一扬头,从匣子?里取出几件金首饰,递予春芬:「阿姐,这个给你戴,你缺不缺钱财?我这儿还有许多。」
她强调道:「都是我赚的。」
春芬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赚的?叶大人可真是……
叶叙川柔声笑道:「年年最聪明能干,在?卞河之畔开了十多家?铺子?,个个生意红火,我能得年年为妻,何其幸运。」
春芬:……
不必说也知道,这十几家?铺子?定全是叶叙川的产业,被他连夜转去了烟年名下。
烟年本人穷鬼一个,虽能赚钱,但从不攒钱,有点银子?随手就给了亲眷与僚属,在?经济上?向来捉襟见肘。
春芬收下烟年赠的金首饰,心酸难言。
十岁的烟年还是个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辨不出好东西,只?认亮闪闪的金子?,但她会?把妆匣里所有冒金光的东西一股脑儿塞给旁人,毫无保留。
天道何其不公,让薄凉之辈亲眷满堂,赤诚之人孤苦伶仃。
如此看来,叶叙川哄骗她,说不定也是件好事,至少能给她完满的一生。
望着金灿灿的首饰,她握紧了烟年的手,强笑道:「阿姐什么都不缺,只?盼着年年顺顺利利,平安康健,别的都不想要。」
烟年点了点头,猫眼?清亮,弯如新月。
*
是夜风清月朗,星野低垂,烟年如小?猫一般窝在?叶叙川怀中,一边翻看帐本,一边打?着瞌睡。
春芬替她编出两?条长长的髮辫,以?翡翠小?发梳固定于?脑后,发端缀了手指大的南海明珠,富贵之中又散发浓浓的乡土气,但这两?种气质揉杂在?她一个人身上?,意外地并不冲突。
她看不懂帐本,所以?越瞧越困,最后索性朦朦地睡去了。
睡着了的烟年眉目安然?,睫毛纤长,根根分明,鼻头微皱,喷出浅浅的,温热的唿吸,在?他衣袖上?留下一团小?小?的洇痕。
乖巧到不可思议。
叶叙川放下了公文,怔怔地看着她的面?容,无端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神仙传说,瑶姬一去一千年,徘徊巫山十二?峰之间,朝为行云暮为雨,飘渺难寻,行人握不住她,亦放不开她。
「哪有如你这般的神女。」
他紧了紧双臂,小?心翼翼把脸埋入她颈窝之中,喃喃道:「美则美矣,性倔如牛,为什么偏就不愿接着骗我呢?」
她不舒服地挪动脑袋,鼻端发出蚊子?哼哼般的声音。
半睁开眼?睛,发现是叶叙川抱着她,便又放松了身躯,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你怎么了?」
叶叙川未放开她。
他嗓音声音沉闷,内含深重的不安:「年年,你在?骗我么?」
烟年一愣,茫然?问?道:「你是我夫婿,我骗你做什么。」
转念一想,她又道:「况且,是我忘了你,即使是骗,也该是你骗我才对。」
好像听见了什么极为有趣的话语,男人胸腔中传来沉闷的笑声,带得她的手亦微微震颤。
半晌,他松开烟年,半蹲在?她身前,仰起脸,直直注视着她的双目。
女人也坦荡地望着他。
烟年生了一对清亮妙目,盈盈如一泓秋水,尾端微微扬起,天然?一段妩媚气韵。
正因为清亮干净,才更让人想使这对眼?睛里染上?情动之色,想让这双眼?中装不下别人,只?剩下他一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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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了她又如何,他早就已病入膏肓万劫不復,还怕再添一桩罪孽么?
年少失怙,全凭着自己挣扎出通天血路,所以?叶叙川不信庙里的泥菩萨,他只?信自己的手段与权势,情之一字辛酸苦痛,如裹着糖霜的鸩毒,诱得人歇斯底里抓住自己的爱侣,至死也不放手,至死心甘情愿。
「对,即使是骗,也是我骗你。」
他和煦地笑着,看起来就像是红尘中最贴心的伴侣。
烟年犹豫片刻,伸手揽住他脖颈,在?他颊上?吻了一吻:「你今夜好生奇怪,莫不是撞了邪?」
她絮絮道:「汴京有黄大仙庙么,或者土地公的庙,不拘是什么神仙,都可进去拜上?一拜……」
叶叙川拢紧袖口,又笑道:「汴京人不信黄大仙土地公,佛寺道观却不少,若你喜欢,改日带你去干明寺礼佛。」
「若天色还早,还可再去明华楼用晚膳,明华楼有一位江南厨子?,做蟹粉酿橙做得极好,你定然?喜欢。」
他说得畅快,未觉怀里的烟年神色微变,忽然?,她以?手撑额,低低叫了一声。
「怎么了!」叶叙川连忙扶起她:「可是头疾又犯了?」
烟年哀哀道:「好像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脑袋好痛,肚子?也痛,呜。」
叶叙川抱着她哄道:「……定是上?回摔得太厉害,还没好全乎,再等些日子?就好了。」
他取了麻痹痛楚的药丸,餵她吃了一粒,烟年囫囵吞下,又连连咳嗽,大半天才逐渐平復。
感受到怀里的挣扎力道减弱,叶叙川心口也跟着一块儿痛起来。
她这一遭可当真受罪。
自从失了记忆后,烟年时常头脑发胀,脏腑绞痛,叶叙川延请医师为她瞧病,可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她制毒时未掩口鼻,体内残存了鸩羽毒,且从前吃多了红花葯丸,积下了病根,只?得慢慢地调理,方能与常人无异。
这痛楚如影随形,时不时地犯上?一回,医师直言相?告,烟年身体羸弱,不宜用勐药根除病痛,所以?在?彻底养好身子?之前,只?能靠药丸缓解痛苦。
疼了一会?儿后,烟年将将恢復。
汗水打?湿了额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鬓边,原本红润的唇被她咬得泛出绛紫色,如同溃烂的杨梅。
「我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要受这样的痛。」烟年虚弱地攀着叶叙川手臂,抱怨道:「难道我先前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咎由?自取,才落了一身病根?」
叶叙川嘆了口气,哄道:「怎么可能呢?年年是最良善的小?娘子?,只?是身子?骨弱了些,才不小?心摔进水沟里,撞伤了头,往后注意些便是了。」
烟年嗯了一声,倚在?他肩头睡去。
叶叙川撩开她柔长髮丝,女人的脑袋搁在?他肩头,尖尖的下巴压着血管,不一会?儿,整条右臂麻痒如同蚁噬。
天边一弯孤月高悬,众星流过银河,莹莹闪耀。
明明睏乏至极,却不愿阖上?眼?,这一时刻静好得不真实,令他想起她曾说过的——天长地久。
如果能一夜到白头就好了。
他昏昏沉沉地想。
第80章
既要成亲, 少不了互见对方家人。
当烟年得知叶叙川有个姐姐后,便一直缠着要去见见她?。
叶叙川对她?有求必应,就算烟年要摘几颗星星下来, 他也能给她?拽下来几?颗,何况只是见个叶朝云?
在某个惠风和畅的午后, 他携烟年?入宫, 觐见官家与太后。
一别多时,母子俩俱伸长了脖子,好奇得抓心挠肝。
——这女人啥背景啊,能把?叶叙川迷得找不着北,从前是干驯兽师的吧!
小?皇帝乐乐呵呵看舅舅笑话, 只顾与烟年?唠家常, 叶朝云身为女子, 心思细腻得多,不动声色地来回打量烟年?。
瘦了。
上回见还婀娜风流,这回瘦弱憔悴, 巴掌大的脸上镶着一对杏眼,大小?上极不协调。
这还是近日将养回来一些?的状态, 据大宫女说, 先前烟年?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整个人形销骨立, 浑身凑不出半两闲肉。
她?心底轻轻嘆息,同为女子,难免生出恻隐之心。
不过她?的恻隐之心转瞬即逝。
因?为叶朝云忽然认出了烟年?身上那条生色花缂丝裙子。
秋香色配蝶翅蓝,去岁绣苑刚将此料献入宫中, 料子还没放热乎,转眼就被叶叙川挑中请走了, 让她?心疼了好几?天,至今耿耿于?怀。
不过,他的眼光还当真不错,这样一身穿在烟年?身上,显得她?极为温柔娴雅,渺若神仙妃子一般。
叶朝云心底泛酸。
旁人来见她?都穿得低调稳重,生怕抢了她?风头,怎么偏偏叶叙川那么不懂事?,回回都把?烟年?打扮得光鲜亮丽拉来见她?,这不是存心给她?添堵吗!
越看弟弟不值钱的样子越糟心,看这架势,这位杜烟年?多半是要成她?正经的弟妹了,找谁成婚不好,偏找一个劣迹斑斑的女细作,实在是有辱门楣……
可自己不喜这门婚事?又有何用?
她?叶朝云算得哪根小?白菜?
打小?叶叙川就我行我素,他决定下的事?,天王老子来了都干涉不了,何况她?一个手中实权有限的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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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不见为净,叶朝云随口讲了两句场面话,打发走了烟年?去偏殿歇息,只留叶叙川一人。
「你打算怎么娶她??」叶朝云问道?。
汴京婚俗,新妇须从娘家出阁。
可烟年?没有娘家。
叶叙川拢袖一笑道?:「她?不知道?父母如今的模样,所以,臣差人去她?故乡,寻了对机敏的老夫妻,充作她?双亲。」
「至于?大婚当日,前日臣令护国公认她?为义?女,借他的府邸出阁,都已安排妥当,下下月完婚。」
下下个月?
叶朝云听后险些?晕厥,急成这样,赶着投胎吗!
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叶朝云讽刺了他一句:「你可当真是周全极了。「
叶叙川全然把?此话当作夸奖,颔首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他还有脸说岂能儿戏?叶朝云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没有三书六礼,没有聘礼嫁妆,甚至新妇在失忆前还恨他恨得要杀他,过家家都不敢编如此离谱的剧情。
「你便这么痴迷于?她??如此大费周章,迎她?入门,就不怕她?忽然想?起来么?」
叶朝云问道?。
本以为叶叙川要患得患失,同她?针锋相对地争吵两句,谁知他毫不愧怍,俨然一副自己就这么干了,你奈我何的模样。
扬起和煦的笑容,叶叙川抚摸着手指骨节,答道?:「想?起来?她?永远不会记起来。
「臣请来了南诏国的国师,最擅摄人心魂,如果她?当真记起来了,那就施术让她?再忘一次。」
此言轻描淡写,却教叶朝云双目圆瞪,心神巨震,呆呆地望着弟弟,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阿姐,你天生就不聪颖,是以从未尝过清醒的滋味。」他微微垂下眼:「其实人活一世,越是知道?明白得多,就越是痛苦,我尝过这种滋味,所以,我不希望她?困囿于?其中。」
叶朝云甚至顾不上骂叶叙川狗眼看人低,而是惊惧无?比地撑着身旁的椅子,才没瘫坐在地。
「你疯了吗!」半晌,她?不可置信道?:「如此不择手段地强求,你便满足了,以为能有个美满的结局了吗?」
叶叙川目光寥落,定定地望着桌上的绿菊。
花期已逝,那清雅的花瓣萎缩凋落,华美却颓唐,散发着淡淡的腐朽味道?。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强求又怎样?她?这一生太过辛苦,那些?令她?痛苦的记忆,留着又有何意?义??不如由做主抹了去,反正我恶贯满盈,也不缺这一桩罪孽。」
叶朝云只觉自己必须冷静一下。
弟弟说的每个字听起来都甚有道?理,可是合在一起就他妈如此惊世骇俗。
「其余的琐事?,娘娘一律不必操心。」叶叙川拢衣起身,和颜悦色道?:「请柬还在裁制,明日送入宫中,到时候还请娘娘赏光,不必随重礼,只需把?母亲那支簪子交给她?即可。」
「杀我之前,她?说过那支簪留在了臣府上,臣回汴京后着人四处翻找,却并?未寻见,想?必是被娘娘的人带走了。」
「你知道?了?」
叶朝云略感心虚。
当初她?趁叶叙川不在汴京,偷偷差人潜入叶府一事?,看来也瞒不过他。
到底何时才能扳倒弟弟,独揽大权啊……
叶朝云郁卒,抬手唤宫女们取簪,送予烟年?。
*
觐见过叶朝云后,叶叙川顺路去检查了一番小?皇帝的功课。
没想?到舅舅在领舅妈见亲人时,还不忘折磨自己,小?皇帝大惊失色,叉手立于?书房一角,用眼角余光疯狂暗示心腹侍从,赶紧把?他的蛐蛐藏起来。
这回他的功课乃是伴读代笔,叶叙川翻了两页,便好像看到了极为噁心的东西?,目露凶光。
小?皇帝惊恐地看着叶叙川挽起了袖子,把?功课簿子卷作一团,并?四处寻找戒尺。
刚想?求饶,忽听窗外传来一道?欢快明丽,略带沙哑的女声。
「时雍,你在这儿么?快瞧瞧太后娘娘赠我的簪子好看吗?」
来者正是烟年?,她?像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背着手大摇大摆地闯入书房中,脑袋上的髮髻俏皮地左右摇晃。
小?皇帝见到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他那心黑手狠的舅舅顷刻换了一副面孔,嘴角抽搐一下,随即上扬,那挥到一半的书册生生藏到了身后,因?为动作太快,只剩一条残影。
好一套行云流水的变脸,结结实实震撼了小?皇帝的心灵,还未反应过来,舅舅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鼓励道?:「这回的功课不错,不可松懈。」
小?皇帝一动也不敢动,恍惚以为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敲锣打鼓唱了段十?八摸,又从东边下去了。
烟年?笑眯眯道?:「时雍在教导官家么,那我先不叨扰了。」
「不!」小?皇帝大喝一声。
叶叙川阴森的目光飘来,不动声色切割他的天灵盖。
他急中生智,强笑道?:「舅……舅妈,你的簪子真漂亮,如姑射仙子一般脱俗。」
没人不爱听旁人夸自己容貌,烟年?喜上眉梢,扶了扶簪子,笑道?:「谢官家夸赞。」
叶叙川切割他天灵盖的目光缓缓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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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哪一句话取悦了他,可能是贊烟年?漂亮,也可能是提了她?脑后的髮簪,也有可能只是因?为那悦耳的两个字:舅妈。
自己是他的舅舅,而烟年?是他的舅妈。
从未觉得小?皇帝的公鸭嗓那么悦耳过,让他从耳中一路畅快到心里,连带着瞧他煳弄的功课也没那么伤眼了。
……为帝君者,或许也并?不需要天文地理无?所不晓。
外甥能下意?识唤出这声舅妈,就说明他的识人之术勉强达标。
他从鼻端发出一声:「嗯。」
他道?:「今日只需完成太傅布置的功课,不必再写臣布置的文章。」
小?皇帝震惊。
连忙又喊了两声舅妈:「……舅妈明日还入宫么?朕这儿有茶点,酥奈糕,玉灌肺……」
这时叶叙川已经携烟年?告退,搂着她?走出甚远。
只留小?皇帝一人在心中狠狠记下一笔:今后舅舅揍他,就找舅妈告状,必然一告一个准吶!
*
深秋风紧,落叶满汴京。
走在宫墙边的夹道?上,烟年?捻动一片银杏落叶,对叶叙川道?:「我瞧太后娘娘,好像对我并?不满意?。」
叶叙川毫不犹豫贱卖了姐姐的人格:「她?贵为太后,对任何人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你不必放在心上。」
烟年?摇了摇头:「你们这些?贵人,当真是难伺候得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叶叙川默默地想?:当初她?在自己身边时,大概也不止一次地骂过他难伺候。
从前总是他走在前头,烟年?在身后默默跟着,而今变作她?在前面蹦蹦跳跳,而自己注视着她?背影,笨拙地拂下她?发端的碎叶。
「你先前说过,带我去什么什么寺烧香拜佛,我看今日天色尚早,不如立即动身?」她?忽然回过头道?。
叶叙川颔首:「马车上多备了衣裳,我带你换了去。」
烟年?唔了一声,玩笑般道?:「不知道?你们汴京的菩萨是否好说话,说不定求一求她?,她?便帮我想?起来过往了呢?」
鸦雀无?声。
「那你不如来求我。」
半晌,叶叙川平稳地笑着,揽紧她?瘦弱的肩头。
*
叶叙川不信神鬼之说,是以从前未曾踏足过佛寺道?观,抓了身边属下问了两句,得知汴京最气派的禅寺乃是大相国寺,便抛弃了芝麻大的干明寺,带烟年?往大相国寺去了。
一进禅寺,烟年?驾轻就熟地祈福叩拜,一瞧就是常年?往庙里头跑的主儿。
看着她?虔诚的背影,叶叙川倏然开口问道?:「灵验吗?」
「灵验。」
烟年?给了他无?比肯定的答案,并?耐心论证:「不知你们这儿的神仙灵不灵,我们那里的黄大仙是真灵,我小?时候总也不开口说话,我阿爹阿娘以为我是个哑巴,急得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我就是开不了口。」
叶叙川点了点头:「有道?是贵人语迟,这恰恰说明你天生聪慧。」
烟年?果然听了高兴:「我也觉得自己甚是聪慧。」
一回眸间,见叶叙川撩开锦袍,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
烟年?往边上稍了稍:「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万一灵验呢。」叶叙川轻声道?:「我亦心有奢望,欲求神明庇佑我得偿所愿。」
大殿幽暗肃穆,只余高窗外一线天光,金碧浮图映衬下,两人的影子婆娑摇晃,佛前供奉一座描金香木攒成的须弥山,燃起来檀香裊裊,叫人心神安宁。
轻烟缭绕,弥散于?叶叙川精緻的眉眼间。
他学?着她?的姿势,背嵴笔挺,端端正正地跪下身,双手合十?,拈香祈祷。
长风穿堂,抚动他散落的碎发,他紧闭双目,睫毛纤长,口中念念有词,通身镀上淡淡晕光,仿佛菩提树下最虔诚的信徒。
烟年?看得有些?呆滞,抬手抚平他蹙起的眉间。
「莫要皱眉,」她?喃喃道?:「皱眉太多,你会变作阴沉的中年?人。」
「你求了什么?」她?凑到他耳边好奇问道?:「可是与我一样?」
「年?年?许了什么愿?」他反问。
「我吗?」烟年?拈着一炷香,兴致勃勃道?:「唔,我想?与爹娘尽早相见,记起来忘掉的东西?……是否有些?贪心了?」
叶叙川温和一笑:「不贪心,我也许了和你相似的愿望。」
他转头去望佛陀的幽影,千百条香烛销尽烛泪,影影绰绰地照亮造像后的浮雕。
浮雕上的南海观音秀美沉穆,正与这个时代的气度相合,褪去前朝的帝国气象,国朝的底色是风雅与悲怆交织,人人都道?这座城池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而梦华之下,是对时势的万般无?奈,北周如陈年?病灶般压在北方,给人人心头蒙上一层阴霾,哪怕强悍如叶叙川,也无?法许诺烟年?让他们的家乡永离战火。
世人皆爱叩拜神佛,匠人塑成的菩萨当真有让人得偿所愿的力量么?或许并?没有,但只要佛陀塑像落下悲悯目光,注视叩拜之人,就能抚平他们心中深重的不安感。
他不信神佛,却为了她?跪在泥菩萨面前,祈求神明垂听他的心愿。
只不过与烟年?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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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求神明莫要让烟年?去见她?双亲,也莫要记起忘掉的一切。
就这样待在他身边,平顺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
「有时候又觉得,拜佛也无?甚用处,小?时候阿爹教过我一句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但天穹万古如一,想?必是因?无?情而不会老去。」
出大相国寺时,天色已晚,一轮圆满的明月高悬天际,烟年?漫不经心,絮絮地同叶叙川道?。
伶俐狡黠之人大抵如是,对世间万物都採取怀疑态度。
叶叙川只拢袖笑道?:「人总要信一些?东西?的,要不然这一生多无?趣。」
烟年?点头道?是。
马车已至门前,照夜白色白如雪,温驯等待着主人。
正要上车时,步障之外一阵喧嚣,一道?身影撕破侍卫防线,直奔马车而来。
与之同至的还有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刀。
「叛国的贱人,今日老子要为细作营十?三位同袍復仇!」
那人高声喊着,面目狰狞至极,持刀杀入了重围,周边侍卫亦大喝道?:「保护大人!」上前阻拦。
无?数刀兵指向了那刺客,他却不闪不避,带着一身伤痕,发疯一般地沖向两人。
人靠得近了,烟年?才看清他的脸。
是个粗糙汉子,眼中燃烧着熊熊恨意?,他连掩饰容貌的面具都没有穿戴,只携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地杀入重围,分明是存了死志。
叶叙川早已习惯了刺杀,并?未放在心上,只下意?识将烟年?护在身后,冷冷道?:「拦住他。」
一人怎能敌得过叶叙川的亲卫?他顷刻间就被掼倒在地,长刀落去远处,他的脸贴着尘土,目光如剧毒的蟒蛇,隔空撕咬烟年?娇美的面容,见她?茫然地瞧了过来,他嘶声力竭地骂道?:「臭*子,贪慕叶贼的荣华富贵,先是以假情报坑害我军,而后又引叶贼火烧细作营,你午夜梦回时难道?不觉得亏心么!沾了血的锦绣荣华可承受得起?」
字字泣血,恨生天地。
烟年?呆若木鸡地听着这控诉,叶叙川勃然变色:「愣着做甚!堵住他的嘴!」
侍卫踩住那刺客的脸,举刀欲刺。
烟年?勐地一个激灵,大吼一声:「不准杀他!」
叶叙川勐地扭过头,目光如鹰隼,死死盯着烟年?的每一寸神情变化。
她?记起什么了吗?
烟年?眼角眉梢都在抽搐,双手亦在细微地颤抖,又重复一遍:「莫要杀他。」
那刺客还欲再骂,侍卫们一时不知是否要诛杀此人,只得先除下汗巾,堵住他的嘴。
叶叙川试着揽住她?,却听烟年?发出一声悽厉的尖叫,抱着脑袋,打着摆子蜷成一团。
他的心从万丈高空坠入大海。
这一刻什么怀疑都消散了,他手足无?措道?:「年?年?,年?年?,你怎么了?可是又头疼了?」
烟年?的身躯抖若筛糠,死死抓住他的大氅,疼痛难抑,她?一口咬上叶叙川肩头,他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眼中只有惊恸与恐惧。
侍卫与刺客俱是一震。
那刺客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勐地抬起了头。
侍卫大惊,以为他又要对烟年?不利,孰料他却是要去看月相。
一轮璧影转金波,秋月高照,圆满如新磨的妆镜。
月圆之夜……原来如此。
他纵声笑起来,发出呜呜的鼻音,笑得无?比畅快爽利,仿佛心中夙愿已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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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从前不是没有痛过,可从没有这样痛苦过,冷汗涔涔,蜷成一团,看着倒有些?像……那一次她?吃多了红花葯丸,午夜腹痛如绞那次。
他本能地发觉有异,立刻唤郎中送来止痛的丸药,并?令细细诊断,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林总总来了好几?个郎中,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心里甚至在小?声嘀咕:又是红花又是鸩酒,这位漂亮小?娘子怎么还五毒俱全呢?还都是阴寒之毒……
只有一位鬍子花白的郎中看出了些?端倪,直言烟年?脉象混乱,不像是有鸩羽毒余毒未清,更像是有旁的东西?作祟。
「是什么?」叶叙川问道?。
「不知。」那郎中摇了摇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杏林行走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病症,还请大人多给些?时日,待老夫细细探查。」
烟年?于?两波疼痛间隙睁开眼,吃力道?:「郎中,我想?起来,我小?时候曾经在我家边上的山洞里玩耍,被毒蛇咬过好几?口,也如今日这般腹痛如绞,会不会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叶叙川虽觉得此为无?稽之谈,可思及烟年?自打被他捉住以来,便没有碰过任何脏东西?,会不会当真是曾经被蛇咬过,在体内留了沉疴,加上近日身子骨实在虚弱,才屡屡犯病。
他点了点头,对那郎中道?:「辛苦邓郎中去内子故乡一趟。」
那郎中似乎还想?多翻些?典籍,听闻叶叙川差遣他去烟年?故乡,远赴北周……不就无?法查书册了吗?
迟疑一瞬,到底不敢违逆叶叙川,只拱手讷讷应是。
烟年?又窝回榻上,露出虚弱的笑容。
叶叙川温和笑道?:「你好生歇息,我去料理一些?杂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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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过身的那一刻,他眼中笑意?尽数消散,只剩冷戾锋芒。
「那刺客自裁了?」
走出二门,他问身边僚属。
僚属应是。
「便宜了他。」叶叙川折断一支羽箭,神色阴鸷至极。
「把?尸身丢去餵狗,自去领三十?军棍,今后若是再出这种纰漏,你这差事?便别想?要了!」
僚属冷汗涔涔,连忙跪下:「是,大人。」
*
那夜之后,烟年?只是偶尔会头疼,再未像这回一样疼痛难忍,撕心裂肺。
北周路途遥远,邓郎中一去便没了音讯,叶叙川尤不放心,又找了几?个郎中来给烟年?瞧病,其中一个擅医毒症的郎中也道?这不像是鸩羽毒,叶叙川索性给了他太医院的令牌,让他想?查什么典籍,自去探查。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一月已逝。
烟年?这一月吃好喝好,颊上掉下去的肉统统长了回来,可见昔日艷光。
日子也过得舒心:盪鞦韆,听曲子,看话本,与春芬调笑,与丫鬟嬉闹,每日脸上都是笑盈盈的,看得人心头柔软。
叶叙川没想?到,入细作营之前的烟年?竟是这样活泼明丽的,像一只唧唧啾啾的黄莺鸟,飞过来又飞过去,每一根翅羽都自由无?拘。
可越是见她?如此简单快乐,越是心疼她?这些?年?的遭遇。
如果未经歷战火,也没有来汴京做细作,她?该一直保留着天然的特质,绝不会锤鍊出如此暴躁又狠心的性子来。
汴京民俗,女子嫁衣需要她?们亲自绣成,可烟年?不会做女红,叶叙川也不舍她?受累,这份活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叶朝云手里。
逼得尊贵的太后娘娘忙里偷闲,每几?日就要亲自前去文绣苑盯着绣娘赶工。
前日送嫁衣去叶叙川府上,烟年?还没瞧清楚,便被叶叙川退了回去。
理由是霞披上的仙鹤尾巴毛噼了叉。
口信传回宫中,叶朝云大受震撼,万万没想?到弟弟能龟毛至此。
连夜送去文绣苑补绣鸟羽,她?偷偷向大宫女抱怨:「……时雍究竟在想?什么,哀家知道?他对那女子上心,但他也不能把?哀家这个姐姐当丈母娘用啊!又是嫁衣又是嫁妆,合着他自己又当夫家又当娘家吗?」
大宫女只得宽慰她?道?:「枢相沉迷于?那女子才好呢,不然他一心扑在朝政上,咱们官家要何时才能亲政?」
叶朝云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心中畅快了些?许,对大宫女道?:「若哀家没记错,明日那女子就要住入护国公府中了罢,今日赶紧把?绣成的嫁衣送去时雍府上,这桩事?就算是了结了。」
大宫女应下,指挥起小?宫人们送嫁衣去。
第81章
收到嫁衣之后?, 烟年第一反应不是赞嘆其精美绝伦,而是盯着刺绣花纹,陷入沉思。
叶叙川还道是她不喜欢:「若是不合你心意, 还可以送回文?绣苑接着改。」
烟年连忙摆手:「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在想?, 这东西当真是绣出来的么??」
「自然如此, 」叶叙川耐心解释道:「出自文绣苑拔尖的十个绣娘之手,耗了一月工时。」
烟年大感震撼:「你好奢侈。」
叶叙川抖开这件衣裳:「这算得什么?,你踩的石砖是江南匠人制的莲花砖,每一块都是从十余只砖中挑选而来,你身上穿的这件缂丝裙, 耗了松江府织娘好几月的工夫, 你身后?的屏风……」
「好了好了, 莫要再说了!」
叶叙川转开话题:「做都做了,也没?有不?穿的道理,来试试这样式如何。」
这衣服太繁琐, 一大堆披披挂挂的带子,烟年当然不?会穿戴它们, 便?乖乖除了外裳, 任叶叙川把自己摆弄成各种姿势,再将这件衣裳安装到她身上去。
一层层鲜亮的布料披在肩头, 把她包裹成一只精美的蛹。
幸好她身量纤瘦,腰肢不?盈一握,穿着这样复杂庄重的青质连裳,依旧聘婷婉转, 宛如三月春风裁出的柳叶。
秋末的屋里已点起了炭火,是顶级的银丝炭, 从银铜火盆温暖了整间内室,淡淡的菸灰味与白檀香混在一处,叶叙川的唿吸近在咫尺,温热而撩人心弦。
他耐心地合拢嫁衣衣襟,系上最后?一道腰封,力道温柔,如同在对待珍而重之的宝物。
烟年垂下?一双明眸,目光落在男人纤长的眼睫,高挺的鼻樑上,怔怔然地着发呆。
锦帐映出银灯残影,一室寂静,只留玉漏滴答声响。
迢迢永夜梦难成,万古月空明。
烛影照亮她没?有情绪的双眼。
没?人知道此刻她心中作何感想?,或许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动摇么??应也是有的,可是……可是……
片刻怔忡后?,她终究轻轻嘆息一声,挪开了目光。
颈子渗出细汗,烟年嘟哝道:「有些热。」
「快好了。」叶叙川翻动他修长的手指,打?出一个精緻的绳结。
烟年蔫儿吧唧道:「时雍,我像个粽子。」
「那?也是最漂亮可爱的粽子。」
叶叙川眼角眉梢间尽是笑意,眼中闪烁着惊艷的碎光,温柔如星河鹭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在烟年肩头,缓缓地游移,炙热得仿佛灵魂都被熨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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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珠冠戴在她头顶,他退开两步,赞嘆道:「年年,这身衣裳衬你。」
衬她么??
烟年行?至妆镜前,菱花镜子里映出一张美艷绝伦的脸庞,满头珠翠,华服加身,令这份美丽更具兇勐的侵略性,裙裾流转之间不?胜雍容,艷光动京华。
可镜子里这个女人又无比陌生。
像一具华美的躯壳,里面空无一物。
烟年忽然转过身,却踩到了委地的裙边,不?慎跌倒。
叶叙川扶住她:「小心些。」
她如一片秋叶,婉婉落入他怀中。
唿吸相融。
发冠华贵,点翠游龙翼翼如飞,耀目的青绿色与灿然金光交织,是世间最奢靡的雕饰,该配世间最动人的女子。
珍珠细帘覆面,她隐于珠帘后?,抿了抿唇,倏尔攀住叶叙川的手臂,对他粲然一笑。
「时雍,」她喃喃道:「我从前一定很爱你。」
心仿佛被一只小猫的爪子击打?了一记,钝钝地麻痒起来。
纵然两人有过千万个极度亲密的瞬间,可此刻她毫无保留地依恋着他,依旧令他心悸。
「你爱我对么??」他试图确认:「你方才说,你是喜欢着我的。」
烟年点了点头,额前珠帘摇晃,敲击出清泠泠的响声。
「对啊,你是我夫婿,我怎会不?爱你。」
她明媚地笑着,恍如三月春光流泻,南薰裹挟不?知名的花瓣迎面而来,一整个春天都在将她推向他。
哗啦声响,他掀起珠帘,烟年愣了一愣,亦闭上了眼。昏黑的天地之间,灼热的、毫无章法的吻落在她唇上,如一场倏然而至的大雨。
髻滑凤皇钗欲坠,雨打?梨花深闭门。
唿吸交缠,如胶似漆,她仿佛置身于一场沸沸扬扬的大梦里,梦里一切都是圆满的,她有爱她的丈夫,有亲朋旧故,花不?完的钱财和赏不?尽的好景。
没?有横贯在两人之间的家国之恸,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回应这个迷恋着她的男人,虽然这回应无比笨拙,却自有令人兴奋到战慄的甘美。
是个好梦,然而……只是一个梦罢了。
珠冠不?知何时被取走,颊上珠妆亦被剥去,她的意识似乎也随着繁杂装饰一同远走,只剩下?无比清晰的感官,感受到他的唇,他的手,他的侵略与安抚。
银丝炭燃烧,令内室郁热而干燥,叶叙川或许已忍耐甚久,一朝得偿所愿,竟然急切得犹如青涩的少?年人一般。
可他又那?么?驾轻就熟,分明意味着他们曾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交缠。
金明河边,?水之岸,海棠于春夜中开放,一夜雨疏风骤,仍不?减其?艷色。
「轻些,莫要扯坏了带子,」她央求道。
——在最情迷意乱的时刻,她还记得要保护这金贵的嫁衣。
一滴汗从叶叙川发梢滴落,坠在烟年颈间,他眉目间染上摄人心魄的光华,凝视着怀中的女子。
发觉了烟年的小动作,他低声道:「不?成,就当留作纪念。」
正是最脆弱的时候,烟年眸光一暗,微微张口,似乎按捺不?住痛骂出声。
叶叙川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烟年生生忍下?,偏过头去,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衣衫坠落,堆成一叠青绿的花,烟年试图抓住仙鹤的尾翼,可素手刚伸出锦帏,立时就被叶叙川捉了回去,握在掌心中,往上提,轻而易举将她的哼声碾碎。
烟年十指没?入他髮丝之中,仰头望向藻井。
暖香浮动,韶光旖旎。
是真的也罢,是假的也罢,他信她也罢,他不?信她也罢,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全然属于他的。
*
春宵苦短日高起。
日轮跃上枝头,侍女急急忙忙地唤起烟年,拉她梳妆打?扮。
烟年迷迷煳煳往身边摸去,衾寒枕凉,叶叙川一早便?整肃衣冠,起身上朝去了。
倒也不?令人意外……他一向是个擅于自控的好臣子。
不?自控的只有她罢了,烟年抱着被子不?肯动弹:「我不?要!」
侍女柔声细语地哄着她:「夫人你瞧,已日上三竿了,灶上温了汤水,不?如端来予夫人一尝?」
昨日折腾得太迟,烟年哈欠连天,不?胜疲累,一面任由侍女们摆弄她,一边悻悻道:「……我腰还疼着呢。」
侍女们掩嘴偷笑,暗道这算什么??不?过留了几道红印子,烟年刚来叶大人身边那?会儿,哪一夜不?比昨晚激烈?
只不?过叶叙川不?希望烟年记起前尘往事,严令禁止侍女们在她面前碎嘴子。
「夫人忘了,今日要去护国公府上了。」侍女打?起珠帘,细声提醒道:「一应吃穿用度皆已收拾妥帖,都是大人亲自过问的,不?比咱们府中的差,夫人只管放心住着,待再过一月,便?可从公府出嫁,当上咱们叶府正正经经的女主子,与大人白头偕老了。」
烟年但笑不?语,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抿着。
白头偕老么??
所有人都以为叶叙川待她好,只有她看得明白,这分好下?面暗藏的掌控。
就像所有人都当她失忆是板上钉钉之事,唯独叶叙川半点没?放松对她的看护,从头至尾,他都是将信将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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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他们有多相配,一样善于伪装,欺骗世人,也一样疑心深重,不?敢交託。
汴京气?候温和,冬季不?似她的家乡那?般寒冷,可昨夜不?知怎地,却下?了半宿的细雪,梦醒后?枝头恍若挂满梨花,美丽,却透着一股子凄清。
母亲教过她诗文?: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大抵如是。
拢紧温软的狐毛裘披风,烟年倚门回首,眸中映出清冷雪光。
立了一会儿,她扶了侍女的胳膊,低声开口道。
「走吧。」
*
入护国公府后?,自有一长串事务等着她去办,烟年被拽入一个花厅,又被拉入另一间堂屋,见了一个又一个衣着华贵的人,看了一张又一张亲厚之下?暗藏嫌恶的面容。
这些人在她面前言笑晏晏,却都好像在透过她,讨好着她身后?位高权重的男子。
多可笑啊,曾经瞧不?上她的权贵们,如今上赶着巴结她,连春芬都被塞了几个厚厚的金锭子,生怕怠慢了她似的。
可即使如此,傲慢却依旧留在隐秘之处,烟年临时居所中的陈设,竟没?有一样是经年的老物件,全是各种粗俗的金玉,似乎公府中人已然认定,如她这般出身风尘、爱慕虚荣的女子,根本辨不?出低调的好东西,只配用俗气?玩意儿。
汴京城冠盖云集,衣香鬓影,何等令人神往,但繁华之下?尽是腐朽的菸灰。
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牌匾下?,生而为人该有的爱恨嗔痴尽数被抛弃,只剩一具体面的躯壳,光是多看几眼便?令人噁心。
但烟年不?在乎。
寄住公府的一月里,她卯足了劲四?处游玩,相国寺、樊楼、马行?街……幸而汴京物候丰富,多的是可赏玩的胜景。
她一生困苦,难得有如此高昂的兴致,叶叙川也由得她四?下?里闲逛,可他归根结底还是谨慎的,虽允准烟年出门,却把手下?大半暗卫都派去了她身边,不?让任何来路不?明之人接近她。
时光匆匆,一月已逝,季候流转,秋收冬藏。
大婚之期至。
第82章
世上所有的成婚大约都是相似的, 吹吹打打,吵吵闹闹,席间觥筹交错, 热烈欢腾,各色口不对心的吉祥话与祝酒词齐飞, 丫鬟小?厮忙得脚打后脑勺, 一对新人被?人群推来搡去,还得强笑着应付。
混乱吗?的确混乱而?庸俗,可是人恰恰需要从混乱的喜气中汲取安全感。
叶叙川生?性孤高,向来懒得搭理这些无聊仪式,唯独这回, 他认认真真地?做了全套婚仪, 找来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 一应凤冠霞披,花妆粉黛皆由他置办,添妆首饰买了一套又一套, 福翠楼师傅不堪重负,干脆尥蹶子不干了。
赶不上工期, 掌柜特来向叶叙川赔罪, 谁知这权势滔天的男人居然沉默一瞬,对他道:「材料既已备好, 那便把工坊腾出来,我自去打制。」
掌柜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麾下亦有?擅打首饰的能工巧匠?」
叶叙川瞥他一眼:「我亲自去。」
国朝独揽大权的外戚要娶一个风尘出身?的女人,此事本已离谱至极,而?现在这位日理万机的大人, 居然要借工坊为这女人打首饰?
掌柜头晕目眩,觉得定是今早起床姿势不对。
这女人究竟什么来头啊!九尾狐仙吗?苏妲己亲自上都没那?么生?勐吧!
叶叙川兀自沉吟道:「幼时曾随父亲研习过琢玉之技, 虽多年未再?碰过,但雕镯子耳坠子应当可以一试。」
掌柜快哭了,他哪儿?敢让叶大人屈尊降贵去他那?破工坊?他不要命了吗?
至于他如何连夜把师傅抓回来干活,此处暂且不表,这样闹了一遭之后,满汴京都知道了叶叙川对烟年何等上心,原本还有?人风言风语几句,此后竟然连碎嘴子的人都少了。
原本的不屑转化为深刻的震撼。
幸亏红袖楼早已倒闭,不然任老鸨的攀高枝小?私塾再?办下去,光是收束脩就?能收来红袖楼一年的业绩。
*
大婚当日,烟年又痛失一场舒适的懒觉。
一边打哈欠,一边由着妆娘上妆贴花钿。
那?妆娘是汴京出名?的大妆国手,服侍过先皇后,出宫之后手艺丝毫不见退步,娴熟地?往烟年脸上拍打各色胭脂水粉,满嘴说着吉祥话,夸赞烟年姝色无双,是汴京一等一的美人,她做妆师多年,还从未遇见过如此娇美的芙蓉面。
烟年信以为真,兴沖沖揽过铜镜自照,随即陷入沉默。
「我好像个鬼。」
她咧了咧嘴,镜子里的女鬼也咧了咧嘴。
厚重铅粉被?随她的表情移动,立刻堆积出一道白线。
妆娘满头大汗:「哎哟,娘子可别龇牙咧嘴,脂粉匀不开!」
侍女安抚烟年道:「娘子莫要担忧,待会儿?穿了婚服,上了珍珠便好看了。」
几个侍女围着她一番折腾后,烟年终于进入了她的婚服,不知系哪一道衣带时,一个年轻侍女忽地?嘟囔一声?:「这婚服怎么白了一块……」
「你看错了!」烟年脂粉下的老脸涨红,抢过衣带:「我自己来。」
*
根据烟年模煳的记忆,上妆后便轮到出阁了,至于何时出,怎么出,皆由叶朝云身?边那?个大宫女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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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忧郁地?问她:「不能直接入洞房吗?」
大宫女瞪她一眼:「礼不可废!」
为巴结叶叙川,护国公府上下颇为卖力,一家老小?齐齐上阵,担起了扮演烟年娘家人的重任,而?叶叙川找来冒充烟年父母的老夫妻则端坐厅中,等着烟年前来拜别。
就?好像天下任何一场婚礼一样,她在众亲的祝福与笑容中出阁,十?里红妆绵延不绝,迎亲的喜乐高昂吉庆,满街张灯结彩,燕雀相贺,在一切喧闹的尽头,她的夫君身?骑青骢马,身?披吉服,迢迢而?来。
自第一眼见他起,烟年就?惊艷于他的好皮囊,他的年岁长些,却正是人生?风华最盛的时候,一张玉面俊美风流,神?采英拔,如高渺东山月,池上青松翠柏一般,教人心驰神?往。
可今日不同,他破天荒地?换了红衣,烈烈如火,矜贵挺拔,好像东山月光坠下人间,沾染了人世间的俗气与温柔。
他含笑遥望着她,目光灼灼,烟年如被?这道目光烫了一下似的,连忙举起小?扇遮住脸颊,
一路吹吹打打行至叶府,见了无数人,说了无数话后,烟年终于走完了全套仪式,由春芬陪着,坐在榻上连连喘气。
她卸下沉重的花冠:「成亲好生?遭罪,下回不成了。」
一旁一个不认得的妇人掩嘴笑道:「妹子说什么话,成婚自是一生?仅一回的大事,何谈再?来一回?」
烟年慢慢悠悠道:「若是我命绝于今夜,那?便真成了一生?只一次的事了。」
妇人笑容僵住。
另几个年轻些的妇人亦停滞住,面面相觑半天,才勉强笑道:「妹子可别吓阿嫂,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夜可有?许多事要忙呢。」
烟年轻轻「嗯」了一声?。
几名?妇人都是大宅门里浸淫一生?的人,最善于粉饰太平,营造吉祥如意的氛围,她们生?怕开罪叶叙川,围着烟年不断地?说恭维话,可烟年始终皮笑肉不笑,态度冷淡。
前厅喜宴闹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声?响渐熄。
烟年换了家常衣裳,洗去脸上鬼画符一样的妆容,侧坐于床边,等候叶叙川沐浴完归来。
先前撒帐时,床上滚了不少金钱彩果,烟年捡起一枚红枣塞进嘴中,居然一丁点滋味都尝不出来。
她又捡了一枚花生?,用牙嚼碎。
一样毫无滋味。
正此时,鲛绡缬额屏风后传来响动,几个侍女麻利地?收拾了榻上滚落的金银果子,并放下床帘,铺上枕席,彩幔,并细心悬上鎏金雕碧的白檀香球,望之玲珑可爱,风动闻香。
「在看什么?」
身?后响起男人清冽的嗓音,悦耳如淙淙清溪水。
烟年咽下那?枚花生?,歪过头,换了个舒服姿势,笑道:「在想你何时才来。」
拔步床上铺满喜庆明媚的红缎,烟年穿着柔软的月白寝衣,怀抱一只描金软枕,身?姿婉丽曼妙,笑容乖巧慧黠,望向他的眸中盈满了生?机勃勃的期盼。
满帐香温玉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巨大的幸福反而?催发出了浓浓的不真实感,他不知道这是真实的景象,还只是黄粱一梦,于是默默向前一步,抚摸着烟年面颊道:「这可是真的?」
「难道我是个假人吗?」烟年噗嗤一笑,伸手揽过他脖颈,凑近他耳畔轻吹了一口气:「时雍,你今日娶了我,我就?是你的妻子,太阴仙子在上,这个是改不了的,你如今后悔也无用」
「我怎会后悔。」叶叙川抱紧了她,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诸般强求,火烧细作营,打压叶朝云,赶走翠梨,找来春芬,最后终于在整座汴京城的见证下,把她拥入怀中。
他知道自己骗了她,可谓畜生?不如,但只要她归属于他,这点业报又算得了什么。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谁叫她明知他恶劣的本性,还愿意来招惹他。
「待我收拾完北方残局,我们去金水河边的杏花别业踏春,我们去赏画桥流水,看蹴鞠和春舟竞逐,我给你煎先春茶……你不爱喝也不要紧,我库房里还有?许多极好的茶饼,或是我们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就?在鞦韆上看杏花。」
烟年静静地?听着。
「不想去杏花别业么?」他道:「我还有?旁的宅子。」
话音戛然而?止。
背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是滚滚而?落的泪滴。
不……不是泪滴。
是血。
好像被?人敲了当头一棒,敲得他猝然从大梦中清醒,他颤抖着握住烟年肩头,将她拉开,只一眼,他整个人倏然僵住。
她像朵燃烧的杜鹃,艷烈,但却无比绝望,浓红的血从口中冒了出来,粘稠地?挂在衣襟上。
「你怎么了?年年,来人,快来人!快唤郎中来!」
他高声?喝着,徒劳地?挽起巾子擦拭她嘴边的血迹,可这血越涌越多,怎样也擦拭不干净。
他这一声?嘶吼,生?生?让寂静的庭院炸开了锅,残宴未收,席间尚有?宾客吃酒作乐,听得叶叙川喊叫,无不惊疑不定地?放下杯盏,随后便见几名?小?厮狂奔出了府,前去延请郎中。
「年年,你再?坚持片刻,郎中马上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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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慞惶握住烟年柔软素手,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些,可眼里的恐惧怎样也无法掩饰。
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恶鬼,怎能不知新血与陈血的分别,脏腑陡然受损,呕出殷红的血乃是寻常,将养着就?好,可若是血色陈红暗淡,便意味着脏腑已有?沉疴,或者说……衰竭至油尽灯枯。
烟年推开他,开口道:「不必找郎中了,没有?用。」
「年年,」叶叙川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不必找郎中,因为……没有?用。」
烟年徐徐绽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寒毒入骨,五脏六腑已衰,味觉已失,叶叙川,我如今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第83章
这一瞬, 叶叙川耳边嗡嗡作响,仿佛一朵春雷炸开,又?仿佛整个人从高空落入深海。
烟年似乎在说话, 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死死地盯着她, 一眨也不眨, 眼睁睁地看着她温柔目光逐渐转冷,直至冰寒刺骨,如同室韦群山间凛冽的风雪。
好像须臾之间,外壳下换了一副陌生的灵魂。
不,这一点也不陌生。
他烧了?细作营后?, 她不就是这样看着他的么?眸中盈满刻骨铭心的恨意, 不见一丝温柔眷恋。
她不愿再骗他了?。
又?把他们之间的家国之仇, 鲜血淋淋的十数条人命,一切虚以委蛇,溃烂不堪的过往搬上台前?。
满室殷红, 龙凤烛高燃,喜气的团花红绸还绑在榻边, 这本该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日。
终为泡影。
他微微张口,喉结滚动, 似是想说什?么,又?无言以对,天地静默无声?,只剩烟年那?冷若冰霜的面孔, 那?么清晰,那?么令人绝望。
她记起一切后?会做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再毫不犹豫向鞦韆架撞去。
不成。
内心深处的痛苦疯了?一般地蔓延,几乎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理智。
他骤然拔高了?声?调,惨笑着后?退一步,喃喃道:「为何偏偏要选今日?今日是我们成婚之日,成婚……之日啊。」
烟年只冷冷注视着他。
琥珀色的眼中倒映出他可怕的模样,苍白的俊颜,秾艷的红衣,他从未如今日这般不像个大权在握的重臣,更?像是被恐惧控制的凡夫俗子,害怕失去,害怕年少时悲剧重演,所以拼命抓住在乎的东西,以为这样一昧强求,就不会再经歷失去的痛苦。
或许他已经疯魔了?,烟年的冷漠太伤人,终究是逼出了?他最恶劣兇狠的一面。
「年年,你莫要怕,」他双手握住她肩膀:「国朝有的是杏林圣手,我一一押他们来为你瞧病,总有疗愈你体内沉疴的一日。」
他不敢放开烟年,生怕一个错眼她又?向床柱子撞去。
「来人!」他蓦地又?喝了?一声?。
门外的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沖入内室跪好。
「去叫那?南诏国师来!」叶叙川下颌绷得死紧,一字一字道:「让他带上巫蛊之具,替夫人隐去记忆。」
丫鬟骇然,身体抖若筛糠。
这……是逆天而为呀。
「还不快去!」一只瓷瓶凌空飞来,在丫鬟面前?摔得四分五裂。
丫鬟再不敢耽搁,跌撞跑出门去:「大人有命!请南诏国国师!」
烟年嘴边泛起笑意,喟嘆道:「你还想让我再忘一次……」
「忘了?不好吗?」
他性格里固有的偏执侵占了?全部心神,紧握着她双肩,轻柔诱哄道:「你这一生太辛酸困苦,十数年未得一刻安寝,为何还要留着这些不堪的过往?」
他捧着烟年妍丽姣美的面孔,仿佛捧起世间最珍贵的明珠。
「不必害怕,我曾试过南疆的巫术,不必吞蛊虫,也不会痛,只听他念上几句咒文,闻着水烟,沉沉睡上一觉便好了?,一觉醒来,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你能继续做叶府的女主人。」
叶叙川耐心安抚着她,前?一刻还温柔小意,转眼换了?一副森冷面孔呵斥丫鬟:「卢郎中和国师呢,怎地还不来。」
丫鬟带着哭腔:「大人息怒,已派人去请了?,许是今日大人大婚,耽误了?些许。」
烟年半阖上眼,长睫投下一片阴影。
略带沙哑的嗓音讥讽地响起:「我方才?说的话,你怕是丁点都没听入耳中。」
不等叶叙川开口,她语调沉静,自己接了?下去:「……在你身边那?么久,最厌烦的莫过于你这刚愎自用,恃才?傲物的性子,我生性不羁,而你又?恰好只想控制我,我所思所想,我的固执与释怀,对你而言都不重要,是么?」
叶叙川一顿,却?并未因她的指控而气愤填胸,只是摇头?道:「今后?少管束你便是。」
他这般聪颖,自然学?得会伪装成烟年喜欢的模样。
「你当真以为世间万事皆应随你心意吗?即使不随你心意,也能由你随意摆布。」她忽地打断他。
烟年盯着自己沾了?血色的指尖,淡漠道:「哪怕是我的记忆,我的终生,都是你掌心的玩物,你想抹去就抹去,我还该当感恩戴德,是么?」
他对她道:「对不起。」
烟年只觉荒谬。
她听见了?什?么?对不起,他居然在对她道歉,他们需要互相撕咬,抵死纠缠,算清每一笔情债,把旧帐翻得啪啪响,唯独不需要互相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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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论起来,起先是她算计了?他,他则将计就计地玩弄于她,几番你来我往,暗生情愫,可这点细微的情愫,填不过两人之间横贯的天堑,后?来,她蓄意取他的性命,他亦加倍报復回来。
两人都做了?对他们来说最正确之事,但又?恰恰是这份坚不可摧,死不低头?的正确,把他们推到如今这般境遇。
爱与恨撕扯不开,血肉模煳、沉甸甸堆积在一块儿?,岂是轻轻一句对不起可揭过的?
烟年摇头?道:「不必向我道歉。」
这都不重要了?。
「我知你心里有怨,你想怎样都好,你就当我刚愎自用,自作主张吧。」他温声?道:「可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庭前?熙攘,南诏国国师与郎中们匆匆赶到,丫鬟小厮连忙引他们跨过门槛。
短暂失控后?,叶叙川恢復了?表面平静,令那?南诏国师备好施术器具,将烟年记忆抹去,将这场虚假的失忆变作现实。
烟年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难怪我伪装失去记忆,没有多费工夫,你就不假思索地信了?,原来你早已备好了?后?手。」
「如此?一来,这失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你迟早将它变作真的。」
她嘆道:「叶时雍,你可真是狠心,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其实从未有一刻真正放下戒备。」
叶叙川默然认下。
他会为情所迷,可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多疑的猜忌者,他做不到全心全意,保留怀疑是他生存的本能。
他确定自己爱烟年,所以能容忍烟年各式各样的折腾:打他巴掌,把他刺得遍体鳞伤——旁的男人可能认为这是对尊严的莫大挑衅,可叶叙川不然,他生性高傲,压根懒得计较这点皮肉之伤,反而觉得她张牙舞爪的模样有种异样的美丽,能挨上几爪子,让她消气也是好的。
他唯一无法容忍的是——烟年离开他。
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
如果?她触碰到他的逆鳞,他自有狠绝手段应对。
抹去她记忆仅仅是最温和的一种,如果?不奏效,还有其他后?手可用。
几人无声?忙碌。
却?见榻上的烟年莞尔一笑,开口道:「好罢,事到如今,你仍一意孤行,那?便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她分明已什?么都不在乎了?,方能显露出如此?淡然平和的神色,对那?白髮苍苍的南诏国师微一抬手,问道:「大师司掌一国巫蛊之事,可曾听说过鲜卑山游牧族有一味秘药,名?唤冰凌种?」
那?南诏国师本在依叶叙川所言,准备消隐记忆所用的水烟,听得烟年提起冰凌种,诧异道:「此?物难得,夫人从何得知?」
烟年淡淡一笑,檀口开合,吐出令人心悸的五字:「因为我用过。」
*
南诏国师脸色大变,双手剧震,生生折断一支水烟。
郎中们则俱满面茫然,窃窃私语道:「冰凌种是什?么药物?」
「夫人自何时起种下此?毒的!这几月可服了?解药?」
国师勐然行至榻前?,焦急到脸上每一根周围都在颤抖,如一朵揉皱的老菊。
烟年见状蹙了?眉尖,心知必是叶叙川威胁了?他,才?让这可怜的老头?子如此?惊慌。
这男人一贯爱造孽。
她温和道:「这是北周细作营用来控制细作的手段,我前?年晋升为致果?校尉,同年种下了?此?毒,被叶大人掳来汴京之后?,我身陷囹圄,应当已有许久未曾服药了?。」
国师面色灰败如死。
叶叙川隐隐察觉不对,冷厉目光射向国师,语调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之意:「你说明白,冰凌种是什?么?什?么解药?」
「冰凌种……」国师艰难道:「是极其难寻的一种秘药,其炼制原料冰凌花只生长在极北的崇山峻岭之中,故而,老朽也只在古籍中听说过这种秘药而已,没想到竟有人拿它控制细作。」
听见控制细作四字,叶叙川也同样变了?神色。
虽未曾听说冰凌种是何物,可说到控制旁人,令他们为自己卖命,这可是他极为熟悉的事务。
他周身散发出浓烈的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杀去燕山之北:「难怪你月圆时剧痛难忍,竟是有毒物在作祟。」
「立刻炼制解药。」他对那?国师道:「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取,把她身上的毒拔干净,不准剩下一丁点残余。」
国师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
「叶大人,」他道:「来不及了?。」
榻上的女人抬起明眸,去望天际处清冷月光。
今夜碧天如水,冰轮浸秋,让她想起多年之前?,姐姐带她躲避战乱的夜晚。
彼时,天际也挂着如此?圆满的月亮,为了?姐姐,为了?故乡,她拼了?命地活下去。
指挥师常常夸赞她得力,天生的细作料子,可是哪有人生来适合当细作?所有的坚韧、冷静、悍勇,都是在暗无天日的训练中生生磨练而出。
如今月色依旧,心境却?已不同,她想护着的人都已不在了?,还要坚韧、冷静、悍勇做什?么?
她累了?,累到无力再闹,只想长睡不起。
最后?一点意难平,留给这个口口声?声?说恨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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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叶叙川的目光,烟年笑了?一笑,开口道:「装疯卖傻两月,终于捱到了?冰凌种的发作期,时雍,你不是说我骗了?你,你恨我入骨么?过几日我就要死了?,你开心么?」
第84章
叶叙川面上血色丝丝褪去, 仿佛根本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一般,目光无比空洞。
烟年笑容更?加温柔妍丽,可其中却蕴藏着毒蛇一般的阴冷。
「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恰好也不想活了,何必还苦苦逼着大?师炼制解药?你记得当时我教你碾碎的那几粒种子么?那就是解药, 唯一的解药。」
「我命不久矣, 鲜卑山离汴京万里之遥,想采冰凌花炮制新的解药,最少也要耗费两月光景,而?那时,我早已成了一具腐尸。」
那日她从簪头中取出了全部的种?子, 仔仔细细地把它们碾了个干净。
毁去种?籽, 是因她生无可恋, 而?让叶叙川亲自碾碎它们,则是她负气而?为。
烟年想让叶叙川知道,世事?也并?非皆由他掌控。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至少她的命始终握在自己手中, 从前自己能为了活命百般斡旋,如今自然?也能坦然?赴死。
「你哄骗我亲手把假情报送予我的故国, 令大?军溃败于雁门?关外?, 那甚好,我也哄骗你亲手捏碎我的性命, 让你眼睁睁看着,你心悦的女?子因你而?命丧黄泉。」
说罢,她静静地凝视着叶叙川,饶有兴趣地品味他每一寸神情。
她想在他脸上瞧见什?么呢?追悔莫及、痛苦难堪、不可置信……而?这?些情绪也的确出现在了他面庞上。
真稀罕啊, 一向高高在上,深有城府的男人露出这?般脆弱的神色, 烟年觉得自己能把这?画面铭记于心,一直带入坟墓中去。
她大?约也病了,从前以欺骗人心为业,游走芳丛,说最甜蜜的情话,揣最冷硬的心肝,时刻告诫自己不可动心,可越是压抑,就越是想触碰炽热的情感,就好像化?身为食梦之貘,自己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便转而?欣赏、吞噬伴侣的情绪。
他越是痛苦绝望,她越是畅快淋漓。
*
男人紧实有力的臂膀颓然?下垂,拢在一身红衣之中,更?显凄艷,袖下的手按着床沿,似是想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间飘然?逸去。
过了片刻,叶叙川墨眸徐徐转动。
他吐出一口浊气,嘴角轻轻一抽,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并?不成功,只拉扯一个难看的弧度。
「无妨,解药毁了也就毁了,再寻便是,以汴京之大?,总有旁的细作留有解药,难道这?药只有你一人服用?」
倏然?间,叶叙川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方凝聚起的一丝笑意分?崩离析。
不对……不对!
哪儿还有其他的细作,不是被他肃清殆尽了吗?
那夜高楼燃烧倾塌,残垣断壁间只留枯骨。
仅有的那几位已被遣回北周,以细作之能,若刻意躲藏,就如几滴水融入江海,瞬息之间就可隐匿踪影。
恐惧疯长蔓延,扼住了他的脖颈,徐徐勒紧,让他的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如同一场温柔而?致命的绞杀。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里慢慢成形,他踉跄后退一步,喃喃道:「不……你不会,我不许!」
「自然?不止我一人有解药,可是——」烟年道:「细作营付之一炬,冰凌子已成土灰,哪怕有零星细作流落在外?,也不会施捨解药给身负叛国恶名的我。」
她语调冰冷,如附骨之蛆,一点一点啃食着叶叙川心肺。
「还要多?谢你烧了细作营,污衊我通敌叛国,不然?,你日日夜夜守着我,我根本得不到杀死自己的机会。」
她慢悠悠道:「承认吧,权势滔天、无所不能的叶枢相大?人,你也有掌控不了的东西。」
叶叙川闭了闭眼,转头问国师道:「你告诉我,她还有多?少时日?」
国师神色惴惴,不敢回答,嗫嚅道:「老朽司掌巫蛊之事?,对医道一窍不通。」
叶叙川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医师,厉声问道:「我问你们,还剩多?少时日!」
众医面面相觑,最终是卢郎中一咬牙站了出来,在数十双眼注视之下,前去搭了烟年脉象,又?仔细瞧了她呕出的血后,撩袍跪下道:「此毒阴寒,平日不显山露水,一旦断了解药,立时程摧枯拉朽之态,眼下她……夫人脏腑衰竭,怕是活不过一月。」
烟年居然?还有心情夸他:「卢郎中高才绝学,不过,未必能妙手回春。」
卢郎中险些气个仰倒,心道万千冤孽皆由你而?起,你还有闲心胡说八道,这?心肝莫不是刷了层黑漆啊?
「一月……」
两个模煳的字音从叶叙川嘴边逸出。
一月之后,就是她的死期。
如果她拒绝再与他缠斗,干脆走下牌桌,那他抓一手好牌,备下再多?后手又?如何?有什?么用呢?
他想过所有可能性,唯独忽略了这?一种?。
被逼上绝路,他越发地不择手段,如苦海中浸泡的旅者?,慞惶寻找每一个可攀的浮物。
他目中流露狠绝之色:「把翠梨和蒺藜带来。」
第180页
当日蒺藜重?伤,耗了库房里无数灵丹妙药,勉强捡回一条小命,正被周密地看管着。
「你叫他们来也无用,」烟年欣赏着大?红织金锦缎上的花鸟,气定神闲道:「他们两人算我的僚属,没有军衔,自然?也不配被种?下此毒。」
「或是,你想拿他两人逼我道出化?解之法,」
烟年早已猜透他心思:「没用,叶叙川,我为何早早碾碎解药,熬到今日方与你摊牌,就是怕自己心软后悔。 」
男人跨过满地碎瓷,哗地掀开珠帘,两眼赤红。
「你便那么恨我,那为何不对我下毒,为何不报仇,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我,为何要伤你自己?为何要假装失忆来哄骗我?」
烟年摇头道:「杀了你会如何?叶氏兵权落入太后之手,燕云之地永无宁日,此非我所愿,倒不如在我最后的时日里折磨你一番,至于为何要假装失忆……」
她如同一条柔弱的毒蛇,嘶嘶吐着剧毒的信子:「这?是我一个阴毒的小手段罢了,你说你爱我,那自当把我受过的绝望也受一遍,想要的幸福唾手可得,却生生与之错过的感觉,我想让你也尝尝。」
「不。」
长久的沉默后,叶叙川平视她盈盈如水的妙目,几位冷静地从牙缝中拽出几字。
声音极轻,却坚决得令人胆战心惊。
「我会救活你。」
「天无绝人之路,你向来是神明虔诚的信徒,上天垂怜,不会让你折在此间。」
烟年嗤笑一声。
「随便你。」
*
坐以待毙,逆来顺受从不是叶叙川的作风。
自幼天资聪颖,长于一方豪强氏族,被当作未来的家族领袖培养,有文韬武略,龙章凤姿的盛名,也养成了极度骄唯我独尊、贪多?务得的性子。
他什?么都志在必得,什?么都不愿捨弃,自己看上的东西,哪怕费尽心机,用尽手段也要纳入怀中。
正是这?份偏执令他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年纪轻轻而?位极人臣。
红衣未换,玉冠未卸,他恢復了理智,抛却一切软弱与恐惧,又?变回了刚强的国朝枢密使。
指挥使曾说过,司掌权力之人不应意气用事?,该老谋深算,权衡利弊,以大?局为重?。
可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疯魔之色,全然?罔顾什?么狗屁大?局,他只想让她活,不惜代价地让她活。
短短一炷香内经歷过大?喜大?悲,情绪波动之间,蓦然?牵引出了他体内的鸩羽毒,叶叙川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几声,喘息道:「去把人给我叫来。」
*
惊变之时,张化?先?正在喜宴上划拳吃酒,乍闻后院闹声,他心里咯噔一记,勐灌了三碗醒酒汤,抱着酩酊的脑袋,立即滚去垂花门?待命。
果不其然?,丫鬟匆匆跑出二门?,一气儿报了十几道名头:「张校尉,李校尉,王指挥使,孙团练……」
竟然?点了那么多?人入后宅。
张化?先?一凛,隐隐感觉不好,残酒登时醒了大?半,与同僚们一併?忐忑跨入正房。
越过重?重?帷幔,他一眼看见了榻上的杜烟年。
女?人披了件天水碧的家常衣裳,抱臂倚在床头,那碧色衬得她脸色越发凝白,毫无血气,犹如鬼魅。
且不论模样?,她的神色也极为诡异,眉目淡然?,嘴角噙着一缕略带恶意的笑,几个丫鬟围着她,沉默为她拭去吐出的血。
张化?先?心里又?是一惊。
她究竟是想起来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忘过?
内室灯火通明,红绸四散,叶叙川脚边躺着一只青瓷瓶四分?五裂的尸体。
碎瓷割破了他的双手,他却浑然?不觉,就这?么麻木地站在废墟之中,看着属下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雪落寒声,物华渐微,却都不如烟年与叶叙川间的气氛森寒。
当着一屋子下属的面,叶叙川以最平静的语调开口道:「请官家圣旨,号令皇城司立即放出全部人手搜捕北周细作,不拘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公卿也罢,商贾也罢,秦楼伎子也罢,只要有端倪,就放手去查,记得要拿活口,不能留给他们毁去贴身之物的时机。」
「另派人前去北周,寻访冰凌种?之毒的化?解之法……或是延缓发作之法,取我的令牌,骑最快的马去,一刻都不准耽搁。」
第85章
喜宴猝然而终, 新婚夜竟成决裂之?夜,兵士纵马奔腾天街之上,踏碎琴瑟和鸣的美?梦, 满京譁然。
小皇帝睡眼?惺忪之?际,被他一身红衣, 凌厉如鬼魅的舅舅从龙床上一把薅起, 吓得睡意全无。
怎么?舅舅终于想通,准备来篡他的位了吗?
选哪天不好?,选在大婚之?日,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啊……
小皇帝已经开始思考退位诏书该如何书写?,忽见舅舅将硃笔拍在他面前, 敷衍地行?了个礼, 死盯着他道:「烦请官家下旨, 调令皇城司搜捕北周细作。」
咦?原来不是来篡位的吗。
小皇帝抹了把汗,笑道:「好?,朕明日一早就?拟旨, 舅舅今日大婚,春宵一刻值千金, 不如先回去?陪舅妈的好?。」
这话被刚赶来的叶朝云听?了个满耳。
叶叙川被戳中痛处, 勃然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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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叶叙川发疯之?前,叶朝云匆匆护住了儿子, 怒道:「时雍,你清醒一些!非要娶个女细作已是逆天悖理,你这厢又?为?了她滥用职权,传出去?教朝野上下如何看我叶氏!」
叶叙川漠然道:「他们如何看叶氏与我何干?这些年也不是没做过?更出格之?事, 若有不服,便让他们提着刀来夺臣的权位。」
说罢, 他冷冰冰地扫了侍从一眼?:「替官家磨墨。」
*
这註定是载入史册的一夜,千只火把撕裂皇都寂静的夜空,铁令之?下,宵禁形同虚设,汴京化作一片修罗猎场,人人自危。
帝国?的暴力机器一旦运转,就?无法休止,许多人被抓入了皇城司狱中,暗牢不见天日,只能听?见从深处传来的哭声与骂声,审讯俾夜作昼,非但是疑犯精疲力竭,连审人的狱卒也劳倦不堪,时时有过?劳昏迷者被抬入医所。
即使?施行?了如此高压的搜查,依旧难寻北周细作的踪迹。
唯捉到一个商队的首领,那?细作一见已被皇城司的人包围,立刻横刀自刎,死前不忘桀桀怪笑道:「想要……冰凌子吗……老子告诉你……没门,她通敌叛国?……卧于贼匪之?榻……老子就?是死了,你们也休想拿了解药救她……」
张化先奉命追捕,几日未曾合眼?,听?了这席视死如归的话语,气得心脏直跳,几欲昏死。
他薅着那?细作的头髮往后拽,恶狠狠问道:「再问你一遍,汴京可还有同党!」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细作笑道:「本就?只有指挥使?一人知晓全部的细作名录,你们杀了他……哈哈……再无人能救回那?女人了。」
细作咽了气,张化先咒骂一声:「这群缺德玩意儿。」
一名属下道:「汴京细作营已被捣毁,可其他各州府应当也有北周的细作……」
张化先摇头道:「自是抓人问过?,说这药贵重,只有汴京高军职的细作才有资格服用,见鬼,服个毒像是多大荣耀似的。」
蹲在细作尸身前,几人愁眉不展。
「北周细作甚是邪门,」
张化先忍不住唉声嘆气,并?对雁门关外的神秘土地肃然起敬:「一个个都如烈马般难驯,说死就?死,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
「如今怎么办,人死了,药也没寻来,难道让大人眼?睁睁看着夫人辞世么?」
「不准说不吉利的!」张化先揍了那?属下一巴掌,训斥道:「叫大人听?见,信不信他一怒之?下拔了你的舌头!」
*
那?夜过?后,烟年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患得患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叶叙川,然而,她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男人。
短暂的失控过?后,他迅速收敛了多余的恐惧与哀戚,在她面前依旧温柔,就?好?像那?夜惨烈的决裂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梦而已,其实他们度过?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新婚之?夜,没有什么冰凌种,没有什么恨海情天,只有耳鬓厮磨,郎情妾意。
望着坐在床头,替她剥虾的清俊男人,烟年嫌弃道:「你剥的青虾样貌扭曲,肉壳不分离,甚是难看。」
叶叙川不恼,温声道:「我平生从未伺候过?人,你是头一个,手艺不佳,还请你海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习惯了叶叙川横眉冷对的大少爷模样,乍见他洗手作羹汤,一脸贤惠小意,烟年还有些不适应。
她凝眉想了一想,对他道:「这次我没有骗你,我是当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你即使?给我剥一千斤虾,一个月后我还是要死的。」
叶叙川剥虾的动作一顿,语调忽然尖锐一分,如同钢刀划过?白?瓷盘。
「莫要让我再从你口中听?见死这个字。」
烟年道:「这不是自欺欺人么?你何时也学会了骗自己?」
「吃虾,补补身子。」他不置可否,只将雨过?天青色的钧窑瓷碗搁在她面前。
碗里头躺着五枚造型怪异的虾,配着淡口小菜,看着平平无奇,实则耗费了叶府厨子无数心血,才将味道调制得美?味顺口,还照顾了烟年如今正衰弱的肠胃。
「你救不活我的。」烟年耐心道:「想必这几日你也派出了不少人手,却一无所获,可见老天垂怜我,让我痛快毙命……」
玉筷夹一枚青虾,怼入她喋喋不休的口中。
「好?了,莫要再说了。」
叶叙川的温柔小意渐渐消失,转为?面无表情。
「我说了要留你的命,就?没有让你轻易捨弃它的道理,诚然你亲人尽失,故国?难回,可世间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人与物,你曾说过?,人是极健忘的,等?你熬过?这段悲伤时日,再去?见天地众生,便知活着也并?非如此无趣。」
他淡淡道:「若是恨我,你有许多种报复方式可选,夺去?我的权柄,把我打为?阶下之?囚,或是干脆杀了我,每日扎我三刀,都是极好?的方法,为?何要自戕呢?」
「拿死亡去?惩罚旁人是最愚蠢的方法,蠢透了,」他吹了口粥,送入烟年口中:「自伤一千,损敌一百,你自己想想,这笔帐可划算?」
烟年木然地咀嚼青虾。
却尝不出半点味道来。
他终究不明白?,自己碾碎解药,是因为?她恨自己没有照顾好?所珍爱之?人,无颜苟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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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报復他,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一时满屋寂静。
冬季寒凉萧索,只闻檐外细细的北风,侍女们偎在廊下喁喁细语,树梢时有雪团坠地,嘎吱一声,如同敲在烟年心头。
男人剥完了虾,又?起了风炉共铫子,融开新雪,亲自为?她煎制茶饼。
这茶色白?如玉,芽櫱微细,乃是不可多得的好?茶,配着他一身疏淡清贵的气度,更显风雅。
她目光向下移动,在他鹤氅一角看见一团隐蔽的血污,长靴上也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些血迹被他细心掩饰过?,可或许是太?过?忙碌,无法面面俱到,到底在细枝末节上疏忽了些许。
「你近日滥杀无辜了么?」她问道。
叶叙川动作一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烟年道:「你不信神佛,我是信的,你滥杀无辜,牵累旁人,业果说不准就?要算在我身上,我这一世过?得够糟了,下辈子想投个好?胎,你可别阻了我轮迴的路。」
叶叙川勾了勾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对死亡如此平静坦然,甚至已想着来生,那?他怎么办,被孤独地困在这一世里么?
可迎着她狐疑的目光,他第一次不忍承认自己是个预备拉她下地狱的恶鬼,喉结上下一滚,他低声道:「未曾有无辜之?人遇害。」
烟年「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叶叙川嘆道:「倘若你不是北周的细作,或许我们可以真的做一对尘世里的平凡夫妻。」
「你可以在汴京四?下玩耍,不必担忧明日被皇城司捉走,我也可以放心地宠爱你,不必担忧明日你不知往何处去?。」
叶叙川递予她一杯新煎的茶,目光落在桌台边的美?人瓢铜瓶上。
今日清晨,香榧在瓶中供了一支早梅,枝影横斜,凝结一冬的寥落与萧索。
他素来不喜梅花,觉得这花儿开在凛冬腊月里,总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发抖,看着着实是太?残忍了些。
烟年顺着他目光看去?,望见窗前那?清瘦梅枝,顿时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思。
「你说得不对。」
「倘若我不是北周的细作,你根本不会喜欢上我。」
烟年道:「你喜欢我果敢坚毅、野性难驯,喜欢我虚与委蛇的小聪明,也喜欢我在床榻间的销魂,可你可曾想过?,这些都是我当细作学会的东西。」
「我果敢坚毅,因为?我如果不够坚韧,早已被重压击垮,我会虚与委蛇,风情万种,因为?我为?了扮演男人喜欢的模样,抛却了所有爱人的能力。」
她望着那?支梅,语调中带着深重的悲意。
「你是天之?骄子,而十岁的杜烟年只是个平凡的村姑,你打马路过?她的城镇,不会多看她一眼?,她也不会嚮往你的世界,你们两人註定不会有纠葛,一旦有了,就?必是一场灾难,意味着村姑失去?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去?交换了你喜欢的禀赋。」
「你当真不喜欢梅吗?」她自嘲一笑:「其实你心底是喜欢的,在凛冬中开出来的花朵,才最震撼难得,不是么。」
叶叙川喟嘆道:「洞察人心,也是你当细作学会的么?」
「这倒不是。」
烟年拒绝归功于指挥使?,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我天赋异禀。」
「以后可以多对我说一说你的过?往。」叶叙川温和道:「我陡然发觉,自己对你知之?甚少,细细想来,竟然连你的生辰都不清楚。」
烟年一怔。
当年做假户籍时随便捏造了一个生辰,其实自己已经有十三年未过?真正的生辰了。
犹豫了片刻后,她开口道:「……在二月初,是个雪天。」
*
再见到叶叙川时,他已换去?了沾了血迹的鹤氅长靴,着一身挺拔的文士襕衫,观之?芝兰玉树,神清骨秀,配着他一脸温情脉脉的笑容,恍若薰风吹皱一陂春水,夹岸飘落桃花瓣逐水而下。
烟年看了后在心中摇头:男人外表太?具有欺骗性,往往暗示着德行?的缺失。
他以为?她看不出他笑容中的煞气么?
「今天又?做了什么畜生事?」烟年问道。
叶叙川神情居然分毫未变,仍是和煦地笑道:「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反而布了粥棚,散了冬衣,教诲官家仁民爱物。」
烟年啜一口清水,敛眉道:「别带着一身皇城司的阴气来见我,绣口一吐就?是半个阎罗殿,让我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生。」
「怎么会呢?」叶叙川端然道:「我为?你在大相国?寺供了鲸脂高香,祈祷你早日痊癒,恢復如初。」
事实上,粥棚是假的,冬衣也是假的,教诲官家仁民爱物更是凭空捏造,他刚从皇城司归来,以酷刑折磨了一名北周巫医,逼迫他为?烟年解去?冰凌种的毒性。
皇城司的刑罚绝非一个羸弱医师所能招架,那?北周巫医痛得欲生欲死,颤颤巍巍招供:解不了,若是没有冰凌花为?引,这毒当真是解不了,若是这毒能轻易解去?,北周细作营还会用它来控制细作么?
「那?你说说,冰凌花又?是什么东西,生长在何处,怎生摘取。」
水牢中闪烁殷红火光,照亮叶叙川面无表情的冷酷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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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燃烧,热浪扑面而来,灼得面庞生疼,面前还站了个凶神恶煞的灾星,巫医内心几近崩溃,想不明白?自己好?好?地在北周住着,闲来无事看个病跳个大神,怎么就?突然被抓走,蹲了敌国?的班房呢?
还张嘴就?问冰凌花……问什么药不好?,偏偏问此物,这玩意长在大鲜卑山岭之?中,金贵脆弱得要命,被室韦人看守得如同圣物,一群南人贸然前去?,伸手就?要人家的花,怕不要被彪悍的室韦人打出脑浆子来。
他涕泪纵横,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他知道的全部:「大人明鑑,冰凌花长于极北的大鲜卑山中,极其稀有,不易保存,且室韦族之?地不通驿路,居无定所,即使?骑最快的马去?求,也要花费数月辰光。」
叶叙川手下掌刑狱之?事的押官低声道:「大人,与另几名北周人的供词对上了,都说这花难寻,这药更是隐秘,即使?有了引子,也只有室韦族的萨满巫医才懂得如何化解毒性,他们都是打中京道来的医师,对这种药一知半解,恐怕……」
他不敢说下去?。
叶叙川又?怒又?恨,但却无可奈何。
一个人会说谎,但一群人不会,看着巫医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怒火,以长鞭抵住他胸口,寒声道:「要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何用,身为?医者,不想着悬壶济世,反而研制各色阴鸷蛊毒,当真该死。」
那?医师脑瓜生疼,心道你沖我发什么火,室韦人和细作营造孽,凭什么是我这个倒霉蛋受刑啊?不就?是室韦人住得太?偏僻,你找不了他们晦气么?
可也正是这滥发脾气,正显出叶叙川色厉内荏,无计可施。
只能任由命运推着他向前走,随着流逝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更接近绝望的终点。
「大人,如何处置?」押官问道。
「放了。」叶叙川揉着额心,低声回答。
押官微微意外,却还是领命告退。
叶叙川深吸一口气。
烟年病重,他到底是有了顾忌,也不由自主地收敛起狠辣手段。
已过?两旬。
两旬之?内,他以雷霆手段,几乎把汴京翻了个遍,还派了不计其数的人手奔赴北周,审问过?许多人,有北周的细作,萨满,有国?朝的医官,可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告诉他,烟年病入膏肓,必死无疑。
他狂妄地认为?自己能掌握世间的一切,可如今,这自信被打击得溃不成军。
怎么办?如今还能怎么办?
僚属都已离去?,他独自一人枯坐于灯火通明的水牢之?中,火光在他面上明明灭灭,他眼?中脆弱之?色与焦躁交织,犹如困囿于笼中的兽物。
他忽然持起一副枷锁,狠狠砸在石地上。
可怜的木枷锁四?分五裂,上面铁制的镣铐滚出老远,撞在铁门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心底翻涌的情绪好?像找到了一个可倾泻的豁口,他神经质地翻找到刑室中所有器物,将它们一一摔成碎片,最后他连随身的玉佩都拽了下来,一手捏碎。
碎玉刺破手心,鲜血漫漫流淌成河,叶叙川痛得十指蜷曲,却也难解心头摧城拔寨般的痛楚。
她快死了。
是他逼死了她。
他在一地狼藉中央站了片刻,闭眼?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出囚室。
看守的狱卒都听?见了里头响动,这乒桌球乓的声音直教人毛骨悚然,谁都不敢开门瞧瞧究竟如何。
咋见叶叙川出门,他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却发现他神色平静,仿佛这一地混乱不是他造成的一般。
*
「新备的衣衫呢?」他淡淡问随侍的兵士道。
兵士立时奉上干净的新衣。
近来他审完囚犯后,都要先洗净双手,换上没有血气的衣衫,才去?探望烟年。
若是让她知道,近日他没做任何积德之?事,反而下狠手摺磨她的同胞,她势必会感到不悦。
如今,即使?他不通医理,也能看出她的身子在一日日地衰败下去?。
——先是尝不出味道,而后连声音也不太?听?得清,视线逐渐模煳,身体不再疼痛,却时时呕出血来,懂行?的医师都私下里议论,这是五脏六腑衰竭之?兆。
可她自己毫不在意。
甚至对自己的嗝屁怀有诡异的期待。
有一日,烟年趁侍女换药的空档,兀自爬上了房梁,坐在高高的樑上对她们眯着眼?笑。
侍女吓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哀求她下来,烟年却悠哉悠哉地赖在了上头,笑道:「我想起来从前看的烂俗话本子,那?起子佳人小姐,被男人负了后,都爱穿红衣跳城楼,不如改日我也去?跳一个。」
她沉吟道:「服毒死相太?悽美?,我不喜欢,还是跳楼比较惨烈。」
侍女们泪盈于睫:「夫人,这话切莫要说了,先下来好?么?」
甚是奇怪,烟年如今五感六识都已模煳,唯独一张嘴丝毫不受影响。
可见如她这般爱戏嚯指摘之?人,即使?心死了,嘴还能坚强地活着。
收回心思,叶叙川策马回府。
不过?短短几日,烟年已经失去?了爬房梁的力气,变得极度嗜睡,纤细瘦弱的身躯窝在锦被之?中,随着她的唿吸微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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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如何?」叶叙川问侍女道。
侍女摇了摇头,轻声道:「夫人只用了半碗粥,就?再也吃不下,婢子们试着餵过?,可夫人险些将已吃下的都吐了出来。」
叶叙川沉默。
半晌,他道:「以后她若没胃口,就?莫要再强灌了。」
侍女睫毛一颤。
不进食水,如何续命?
「去?把她那?叫翠梨的丫鬟领来伺候。」叶叙川目光寥落:「她或许能有法子。」
*
这一回,烟年睁开眼?后,没有瞧见叶叙川强颜欢笑的俊颜。
她瞧见的是个模煳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是翠梨又?是谁?
翠梨双眼?通红,一瞧就?是刚狠狠哭过?一场,烟年对她虚弱地一笑,这丫头小嘴扁了扁,又?险些哭了出来。
「不是让烟姐定时服用冰凌子的吗?」她以袖捂面,哽咽道:「烟姐为?何不听?我话呢?如今这样,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烟年轻轻摩挲她的手背,面色安详坦然:「哭什么,我压根就?没忘过?,演戏骗你们而已,头是我主动撞的,冰凌子也是我自行?毁去?的,我一心求死,如今得偿所愿,你替我高兴还来不及,哭丧个脸算什么章程?」
翠梨悲从心起,再忍不住,握着烟年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这丫头哭声如同打鸣的鸡,高亢,穿透力极强,顽强地钻入烟年听?力退化的耳朵。
她趁着翠梨吸熘鼻涕的间隙,抓紧开口道:「先别哭了,翠梨,我枕头后面留了一些钱财,不多,也就?四?百两碎银,待我死后,你们就?拿着这笔钱,在汴京置一个宅子,记得找榆林巷的王牙婆,汴京就?数她相宅的本事厉害……」
翠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烟姐,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不要宅子,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留了后手?你只是想骗叶叙川对不对?其实你早就?找好?了退路,死遁罢了。」
烟年气得翻白?眼?:「真话假话都分不清,你这些年当真是白?干了,趁早转行?吧!买了宅子安顿了后立刻给我金盆洗手,多犹豫一瞬,老娘都要託梦来骂你。」
直至如今,翠梨才明白?,原来烟年是真的不想活了。
悲欢离合总无情,阶前点滴到天明。
心中仅存的希望破灭,她只觉周身力气一瞬间抽空,连放开嚎哭一场都做不到。
望着虚弱的烟年,她断断续续念叨道:「……烟姐,当年咱们两人一道儿被分去?红袖楼,鸨母不是人,嫌我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时常抽我鞭子,多少个夜里都是你给我上药,带我偷偷去?楼顶观星,你说云和山的彼端是我们的家乡,终有一日我们要回到那?片土地上,可你怎么食言了呢?」
「先是小燕姐,再是指挥使?,蒺藜断了腿,如今又?轮到你……为?什么独独抛下我……」
对呀,烟年曾经千百次地想问上苍,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后来想通了,这世道就?是如此糟糕,命运就?像一屋子疯批,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疯批会突然冲出来抽你一巴掌。
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就?当白?来人间渡一劫,死后灵魂脱离躯壳的禁锢,寄于草木山水,风雨云雾之?间,她会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
忽地喉头一甜,她剧烈咳嗽起来,星星点点血迹溅在案边。
昏迷前一刻,她听?见翠梨悽厉的叫喊声撕破耳膜。
「不好?了!烟姐又?咳血了,快叫郎中!叫郎中!」
第86章
她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抽丝一般, 一切都被拉得极慢极长,眼前如同蒙上一层白翳,耳上缠绕厚厚的灰纱, 闻不?到梅花淡香,握住翠梨的手, 却又因无力而垂下。
耳畔传来残响, 大约是?日夜待命的医师沖入了室内,银针刺破躯体,她如一具木偶人一般仰面躺在榻上,张了张口,轻声唤一声:「阿姐……」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转过, 恍惚之间, 她望见故人依稀的面容:父亲、母亲、阿姐、左邻右舍、村里的黄狗、燕山上的鹰, 还有最明媚快乐的自己。
她怎么会捨得忘记呢?
开春时,她会随阿爹回室韦,骑着她的小马驹, 载着满车的绫罗、香料、晒干的南货,畅快地奔驰在茫茫林海的小道之间, 母亲温柔替她系上毛皮披风, 对着苍山覆雪之景对她吟道: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母亲是?教书匠的女儿, 通文?墨,擅诗文?,可惜她不?是?个有耐心读书的小娘子。
她好?张扬打扮,喜欢骑马驯鸟, 喜欢一切没见过的新?奇东西。
销光货物之前,姐姐悄悄藏起?最艷丽的一片锦缎, 笑?吟吟道:年年喜欢装扮,阿姐就给?年年裁漂亮裙子穿。
她兴高采烈抱住姐姐,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她会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嫁人、生许多?孩子、再带他们回室韦、把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销向北方,最后?拄着拐杖爬上鹫峰,看金乌徐徐沉入云山交接之处,彤云万里,每一缕都飘逸自由。
如果战争没有毁了她的一切的话,她或许会这样过完完满的一生。
但?……没有如果。
她霍然睁开眼,费力道:「叶叙川呢?把他给?我叫来!」
第185页
*
消息传去枢密院时,叶叙川正翻找前朝卷宗,挨个做好?记号,试图从中翻出些蛛丝马迹。
侍卫狂奔入内,跪地颤声道:「大人!府里来报,夫人危重,怕是?不?好?了!」
他右手一抖,一滴浓墨落下,转眼洇开一片痕迹。
呆了一瞬,他一手挥开堆积成山的卷宗,喝一声:「快备马!」
说罢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平日稳重自持荡然无存,甚至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险些跌倒。
他几乎握不?住缰绳,凭着本能踏上脚蹬,凭着本能策马扬鞭,最后?凭着本能沖向她身边。
府中一片死寂,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这种寂静,宁可烟年闹,闹得天崩地裂,把叶府屋顶统统掀一遍,也强过她毫无生气地躺着,无情弃他而去。
依旧是?他的拔步床,他的鹅绒软枕,他绣了交颈鸳鸯的织金锦被,不?同的只有榻上的女人罢了。
她身子一天坏似一天。
而他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衰败下去。
他恨这种无力感。
就如同年少?时经歷的那场战争:明知没有胜算,可皇命难违,家国难全,只得咬牙支撑,看着一个又一个族人死于皇帝的野心与猜忌,最后?……阖族战死,只剩下他与远嫁的姐姐。
悲怆逐渐侵入了他四肢百骸,他心底或许已经知道会有这一日,可依旧无法坦然接受。
正此时,烟年睁开迷濛的双眼,目光失焦,虚虚落于他身上。
「你来了?」她问道。
他点了点头,温声问道:「年年,你今日感觉如何?」
身子先是?沉,而后?又极轻,应当是?快到尽头了。
时间有限,烟年长话短说:「我死后?,记得把我送回北周去,细作营为我姐姐建了坟,你就把我埋在她身边便可,棺椁样式你看着办,别太花哨了,容易被盗。」
叶叙川嘴角木然地扬着,他在笑?,努力地在笑?,可遮住了这上扬的嘴角之后?,他眼中盈满苍凉无措,恍若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心脏,牵引出细细的钝痛。
「好?。」他挪动嘴唇,送出一截气音。
「放走?蒺藜和翠梨,还有你抓来的其他细作们,莫要因为我滥杀无辜。」她继续道:「这些日子你身上血气太重,今后?收敛着点,别积下太多?杀业,来生如我这般苦命。」
「年年担忧我遭报应吗?」他问道。
烟年停顿一刻:「……你都在自作多?情些什么,我怕你积攒的业报全算在我头上,累得我死后?也不?得安生。」
叶叙川心下悲哀。
她就是?如此坦荡直接,连说点软话哄他都不?愿意。
宫里请来的御医取来参片,让烟年压在舌下,对着叶叙川轻轻摇头,低声道:「大人有什么话,快与夫人说罢。」
此刻不?说,此生都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
叶叙川泥塑木雕似的站了一会儿,半晌才撑着床沿,慢慢地坐下来。
食指撩开她长发,露出一张精緻美艷,却透着死气的脸庞。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说他错了,他不?该偏执地报復她,她毒杀他又怎样?她不?爱他又怎样?他后?悔了,后?悔至极,后?悔把她强留身边,后?悔将细作营付之一炬,让她无家可归,万念俱灰……都是?他的错。
她不?会武艺,却擅拿捏人心,用了如此残忍的手段,用一个月时间,一刀刀地凌迟他的心,让他像个绝望的疯犬一样四处嗅闻,一次次重燃希冀,一次次失望而归。
直至……阴阳相隔。
可他不?怪她,若要论起?来,还是?他伤她多?一点。
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叶叙川张了张口,却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他紧紧把她抱在怀中,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把头埋入她颈间,姿态如同一个依偎着她的孩童。
庭前落雪如絮,晴光流转,春信已至。
只可惜烟年看不?真切。
她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两人唿吸相融,好?像只是?红尘中最寻常的一对爱侣。
抛却尊贵或不?堪的身份,他们相互依靠,不?分?彼此,直至白头。
侍女们不?忍见这至暗之时,纷纷以袖掩面,低声啜泣。
唯有香榧抬了头,向窗外看去,浓云与海棠树影一同倒映在她瞳上。
她记起?第?一次见到烟年时的情形,女人就站在一树海棠下,一笑?收尽帝京春色,而再一次坐在那架鞦韆上时,她对自己说,在北周人心中,死亡不?是?终点,活着才是?。
一缕凉风从户牅吹入,撩动她垂落的长髮,叶大人终究忍不?住悲恸,语调中竟然夹杂着哽咽之声:「别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让灶上备了寿面……」
烟年道:「不?,择日不?如撞日,就选今日罢,开春了冰雪消融,路不?好?走?,尸身也容易腐坏。」
他好?像落下了泪来,一滴一滴,如春末的急雨,可烟年不?敢确认。
叶叙川怎么会落泪呢?他永远那么正确、强硬、心高气傲,怎么会甘于在人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
「叶时雍,」她又道:「我还有最后?一桩遗愿,你听好?了,给?我好?好?地护着燕云之地的太平,可以用钱、粮、货物打仗,但?不?要拿人命去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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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道:「好?。」
烟年带一丝笑?意,安然阖上眼:「再见。」
再也不?见。
*
满屋侍女医官跪下,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窗外仍在落着纷纷细雪,室内炉火噼啪,天地孤寂,只剩两人相拥的影子。
灵魂脱离肉身的禁锢,她终于金盆洗手,翩然远去,而叶叙川始终没有抬头,依旧以一个执拗的姿势拥着她,好?像要把她再次困住,揉入血骨一般。
可他忘了,权势可以帮他得到世?间的一切,唯独无法操控生死。
卢郎中嘆一声,轻声劝道:「夫人仙逝,大人节哀。」
叶叙川依旧不?动。
卢郎中又唤一声:「大人?」
无人应答。
他心里一紧,试着伸出手去探烟年的脉象,这回叶叙川终于有了反应,他拍开卢郎中的手,回头看了他一眼。
卢郎中惊呆。
他双眸充血,眼角眉梢俱是?红的,可神?情麻木而空洞,仿佛回到了被她毒杀的那夜,那时他亦是?如此绝望,如同被抛弃的孤犬,绝望之中还含着无助与恨意,他恨她绝情,亦爱她危险迷人。
爱与恨俱无形,却也最摧人心肝,如今她再也无法骗他,伤他,可也把他整个人摧毁殆尽。
烟年领口濡湿一片,她神?色安宁,全无泪意。
落泪的是?叶叙川,冷硬刚强,无所不?能的叶叙川。
年少?失怙,却硬挣扎出一条通天之路,亲手将胞姐扶上太后?之位,什么兇险的刀山火海、狂风恶浪没有经歷过?他流过许多?血,受过许多?伤,唯独没有落过泪。
在他看来,眼泪是?无用的东西。
但?其实只是?还没有伤心到极处而已,常言道大悲希音,烟年在时,他尚且能落泪,她走?之后?,他再想哭,双目却已干涸,连泪都流不?出。
甚至连唿吸的本能都要被剥夺了。
在他自以为周全的看管之下,她坦然赴死,他拼尽全力挽救她,却还是?以失败收场。
她死了。
没有什么今生来世?,死了就是?死了,是?天人永隔,永失所爱,是?余生看到她用过的床榻,赏过的海棠,抚摸过的每一块碎石,都会被拉入回忆的汪洋,寸步不?得出。
言语不?足以描述他此时内心的荒芜,他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中,四处都是?水,柔弱无害的水,慢慢的将他包围,一点点挤压他的肺部,叶叙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唿吸声,似乎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又或者他的心放在了她的胸腔里,随着她气息消失,也永久地失去了养料。
他根本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替她处理后?事吗?不?,他只想待在她身旁,久一点,再久一点。
叶叙川轻轻触碰她尚存余温的脸颊,女人安安静静卧在他臂弯中,眉目宛然,嘴角含笑?,终得解脱,她是?开开心心地走?的。
那他怎么办?谁能来帮帮他呢?
「我曾说过,下地狱也要拉她一起?……」
他嗓音嘶哑,四下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
烟年居住的屋子被妥帖地收拾过,没有一处锐角,更找不?到剪子小刀。
终于,他解下了随身的匕首,将其包入烟年无力的手中,轻声道:「一起?走?罢。」
第87章
「住手!」「使不得!」
嘈杂尖叫撕裂他耳膜。
叶叙川存了死志, 拔刀出鞘,却因悲痛之下神思恍惚而慢了一瞬,卢郎中?离得最近, 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抓住了他, 高声道?:「大人!使不得啊!」
刀尖偏过一寸, 擦着胸膛而过,拉出深深血口。
慌乱之间,一道?翠绿的身?影自侍女堆里冲出,三步跑到叶叙川面前,高高扬起手。
啪。
一声脆响将整场闹剧定格。
卢郎中?惊骇地张大了嘴, 连匕首都忘了抢。
翠梨一张小脸涕泪纵横, 双目通红如兔, 噼手夺下叶叙川匕首,扔出了门去。
「你还是这样,妄自尊大, 只顾自己痛快,罔顾旁人心意?,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可听见了烟姐的嘱咐吗?她才刚走, 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叶叙川俊颜上浮出淡淡的红痕,被翠梨一耳光打得偏过了头去。
「烟姐为什么要来汴京当?细作, 就是想护着家乡太平,消弥战事,她有什么错,她念叨了十几年金盆洗手, 到头来却?客死异乡,」翠梨边哭边道?:「连她的遗愿, 你都当?作耳旁风。」
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她的故土永离战火,无数个杜烟年可以拥有太平而完满的一生。
他机械地挪动眼珠,定定地看着翠梨,仿佛在慢慢思量她说出的话来。
翠梨掩面,泪水涟涟,从指缝间滴下:「她才不要你演什么狗屁殉情的戏码,她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司掌兵权,却?不穷兵黩武罢了,她不懂权谋,只一厢情愿觉得由你坐这个位置,不会轻易对燕云用兵,你岂能将她的嘱託置之不理!」
卢郎中?一听有门,也立刻跪下道?:「大人,夫人遗愿,不得不遵从啊!」
叶叙川垂眸不语,半张脸笼罩在珠帘阴影中?。
何其骄傲的一个人,被一个小侍女抽了一巴掌,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居然?还半点不恼,只因她是烟年临终託付给他的属下,她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他责罚翠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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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来得太迟,相处时光那么短暂,直至她香消玉殒,他都没来得及学?会如何敬重她。
但或许,他尚且来得及补偿她。
说来也可笑,她故土的太平,竟要指望敌国的重臣守着,叶叙川怔怔地想:当?初应当?多教她捭阖之道?,让她懂得国与国之间没有怜悯、道?义,只有血淋淋的利益,而枢密使手握重权,自然?也要扛起相应的责任,她脑中?构想的太平与自由,或许能持续一时,却?持续不了一世。
但这又如何?她既然?发了话,那他自然?要竭尽所能避免战争,哪怕太平一时也好。
内心的空洞尚未癒合,唿唿地往里头灌着风,叶叙川静静拥着烟年坐了片刻,终究抱起她,摇摇晃晃向外?走去。
雪粒子飘落在两?人发端,墨黑配纯白色,融成一幅极为悽美的图景,好像两?人同淋一场大雪,就算白头偕老了一般。
他也被永远被困在了这个冬日里。
她一生困苦,然?而,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站在权力的巅峰没有快意?,唯有高处不胜寒,在枯寂无趣的岁月里,她是最惊艷的一道?流光,他执拗地想要抓住她,可光亮如何能被困囿于指间?他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是他的错,他爱得太痛苦,身?已在地狱,却?硬要拉拽着她同去,待到幡然?醒悟时,为时已晚。
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幡然?醒悟,他是歷经过生死之劫,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性格的底色就是偏执强横,死不放手,不论再来多少次,两?人结局都将如此惨烈,好像堕入绝望的轮迴。
她是唯一能救赎他的人,也将他打入无尽深渊。
现在,她终于要走了。
「年年……」他最后一次叫她的乳名?。
「你不喜欢这里对么。」他轻声道?:「好,我送你回家。」
*
北周葬俗,停灵三日方可下葬。
烟年从前好装扮,但后来被迫以装扮搏人喜爱,对此便失了兴致,临终时特意?吩咐翠梨,莫要给她套大冠大带,就以家常衣裳裹身?即可。
翠梨为她换上衣衫,桃红柳绿的抹胸褙子,她生前最爱的颜色。
说来奇怪,旁人死后身?子总会僵硬,但烟年却?关节柔软,骨肉匀停,除却?没有心跳唿吸,竟与活人别无二致。
翠梨本质上是个择业失误,不小心进?入细作行当?的缺心眼子,见此情形,居然?半点没往心里去,只默默地想:哦,冰凌种能保尸身?不腐,虽然?副作用多,但对死人还挺友好的……
停灵三日,叶叙川也不眠不休在灵堂里坐了三日。
烟年的一应随葬之物,皆由他亲自挑选,棺椁用的是他为自己备的金丝楠,里头的小东西是烟年常用之物,叶叙川母亲留下的那支簪子,也仔细地簪在她发端。
叶朝云对此颇有微词,而叶叙川只用一句话就让她闭了嘴,他说:这支簪子只会给她,不会给旁的姑娘。
叶朝云难免心酸。
当?年先?皇辞世,她也是如此肝肠寸断,恨不能追随而去,可看着年岁尚轻的儿子,终究还是强忍悲恸,从一个深宫走上朝堂,学?着去打理爱人留下的江山。
「你也莫要太难过。」她大发慈悲,劝慰叶叙川道?:「她可是笑着走的,想必临终时已不再恨你。」
叶叙川只涩然?道?:「我宁愿她恨我。」
除却?安排葬事之外?,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木然?地剪着纸钱,偶尔同棺木细语几句,就好像烟年只是睡着了一般,依旧听得见他的话语,随时会掀开棺材板儿嫌弃他啰嗦。
前往北周落葬之日,汴京的桃花树长出新蕾,烟花柳巷的姑娘们唱起新得的词来,唱去年今日东门冬,鲜妆辉映桃花红。
婉丽歌声飘出秦楼,随早春莺啼,一道?儿掠过送葬的仪仗。
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
带着她的孤傲、危险与沉郁的往事,她凋落于春日前夕,兜兜转转,终于踏上了归家之途。
*
是夜,棺椁停于驿馆之中?。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叶叙川的得力下属死死把守灵室,户牅紧闭,连一条苍蝇腿儿都伸不进?去。
蹲在不远处盯梢的黑衣人愁眉不展。
「东家,这帮人总也不挪窝,咱们没法动灵柩,要不然?还是直接放火?」
「你们只会放火是吧!」那被唤东家的中?年人低吼:「用你的脑子想想,你把棺材点着了,里头的人还能在吗?」
黑衣人据理力争:「死都死了,焦不焦又有什么区别?」
中?年人语塞。
随即道?:「你就当?我癖好比较变态吧,不喜欢焦了的。」
黑衣人大受震撼,颤颤巍巍抬起一指:「你你你……」
中?年人变态一笑:「其实吧,我不仅喜欢已凉了的,我还好男风。」
黑衣人徐徐后退:「这活儿我干不了,阁下另请高明吧。」
「回来回来。」中?年人连忙道?:「怂什么,又不是没法子,我看那屋子有个高窗,仅有两?人把守,是个不错的窟窿,这是巴豆和番泻叶,上吧兄弟,放倒他们!」
黑衣人犹豫。
「不上是吧,」指挥使又露出变态的笑容:「其实我还有一个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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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抢过泻药:「别说了,我上。」
*
烟年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哭声,有不绝于耳的哀乐,有落在脸上的滚烫泪水,长梦尽头,一道?熟悉的嗓音不住地唤着她:年年,年年,回来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再不惹你生气了。
字字泣血。
她想让这人别吵,容她好好睡一觉,可她发不出声,挪不了身?子,整个人仿佛被浸泡于几万丈的深海之中?,被沉重的水塞住口鼻,什么都做不了。
有人把她装入一个黑黢黢的盒子中?,钉上盖子,又撬开了盖子,把她搬了出来。
……神经病吧,把她当?大白菜腌吗?
「出来了出来了,走!」
「走个屁!快把木条子拿来塞进?去,不然?斤数不对,被发现人不见了怎么办?」
「糟了,那两?个侍卫回来了,怎么办?咱们藏哪儿?」
「急什么,先?躲到房樑上去,明日再离开。」
……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溺水的感觉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噬心的麻痒之感。
有人在大力搓她的脸。
烟年被搓得头晕脑胀,用尽全力将眼睁开一线。
「哟!醒了醒了!」
蒙面大汉粗犷的声音钻入耳中?,他暴露在外?的两?撇浓眉舒开,又大声道?:「东家!东家!人醒了!」
「吵什么吵。」又一道?熟悉的骂声传来:「在樑上蹲了一夜,老子腿抽筋得厉害,有屁快放,别打扰老子休养。」
这把公?鸭嗓不知给她宣读过多少离谱任务,烧成灰烟年都认得这嗓音。
她张了张嘴,喉间逸出支离破碎的三个字:「指挥使?」
「……烟年,醒了?」
指挥使从茅草堆上爬起身?,拖着抽筋的腿,一瘸一拐行至她跟前,蹲下身?道?:「感觉如何,是不是嘴歪眼斜,四肢无力?没事,躺上一会儿就恢復了。」
烟年苦笑。
「指挥使……」
「没想到……咱们黄泉路上……还能碰面……你知道?……投胎……往哪儿走吗……」
*
指挥使翻了个白眼。
然?后撸起袖子,勐力地搓烟年的脸。
搓得她两?颊通红,指挥使方收了手:「现在说话利索了吗?」
烟年困惑地环顾四周。
她怎么觉得这个阴间那么破呢?
这时,那蒙面大汉憨厚一笑,热心道?:「小娘子,这儿不是阴间,咱们尚在人世呢。」
烟年道?:「那他是什么,鬼吗?」
指挥使气得又狠狠搓了她脸一通:「看看清楚,老子是人,喘着气的人!你男人烧细作营那天?,正巧是另一个指挥使上工,才让我逃过一劫。
烟年如遭雷击,迟钝的脑子险些停止运转。
「两?个……指挥使?」
「废话,满汴京那么多细作,我一个人哪儿管得过来。」指挥使道?:「我们每回见细作都戴着面具,就是怕你们发觉有异,如此,即使有人背叛了,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你没死……」
烟年惊得差点坐起来。
「那我也没死?」
指挥使冷笑一声。
「对,你没死成,你还觉得特别遗憾是吧?」他骂道?:「你忘了老子怎么教你的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骨气是最没用的东西,不就是陪叶叙川几日吗,哪至于为此寻死觅活,闹得满城风雨,你丢不丢人,就说你丢不丢人!」
烟年静静地听着。
「……要不是冰凌种之毒有龟息之效,说不定还真让你死成了。」指挥使骂骂咧咧:「算老子有良心,自掏腰包,特地僱人捞你出来。」
蒙面大汉偷偷透露:「我很贵哦。」
见烟年毫无反应,指挥使还当?是她害羞,大言不惭道?:「行了行了,不必谢我,谢那几个老萨满去吧,人家心善,见你有室韦血统,不忍见你客死他乡,特地在冰凌种中?减了两?味药,让你先?经歷几轮疼痛,而后达到伪死之态,如此一来,便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你有没有在听?」
烟年依旧不语,她尝试着控制身?体?,慢慢地活动手指、脚腕、胳膊、腰肢。
良久,她扶着蒙脸大汉的胳膊,艰难坐起了身?。
「指挥使大人,」她轻柔道?:「可否靠近一些说话?」
指挥使呵呵一笑:「老子可不是叶叙川哈,休想用对付他的法子对付我,我不吃这套。」
但还是凑近过去,准备笑纳烟年的溢美之词。
谁知烟年勐地扬起手来,狠抽了他一巴掌。
她美目中?仿佛喷着火,恶狠狠道?:「老匹夫,你还有脸邀功,为何不将我阿姐的死讯告知于我!」
第88章
烟年打人当真是极疼。
她初醒, 手上无力,长长的指甲划拉过指挥使的脸,拖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子?。
没见?过那么彪悍的女人, 蒙面大汉吓了一跳:「哎哟,你可冷静点!」
「你都知道了?」
指挥使嘶了一声, 却也不恼, 反而把另半张脸凑上去:「无妨,让她打,确实是我不干人事,挨她两巴掌不冤。」
烟年毫不留情,又狠狠抽了他两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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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骗我, 萨满巫医骗我, 你也骗我, 你们都不是东西!你们这是屋里耗子?药乱扔——欠收拾!」她气得眸中喷火:「老娘的簪子?呢?这就把你们统统杀了!」
蒙面大汉缩了缩脑袋,指挥使小声解释道:「冰凌种的副作用?,致人暴躁。」
他转头, 肃然对烟年道:「听我说,烟年, 你姐姐去岁冬日?逝世, 压下这桩事未令你知晓,是细作营审慎考量的决定, 当时你在叶叙川身边,若是贸然传信于你,也怕你悲思?过度,显露端倪, 被叶叙川察觉真实身份。」
「放你娘的狗屁。」烟年怒道:「癞蛤蟆吹唢吶,说得比唱得好听, 你们分明就是怕我尥蹶子?不干,拿金盆洗手、回乡团圆吊着我而已,老娘当初就不该来汴京当什么狗屁细作,白忙活十二年,到头来落得有国难投,众叛亲离的下场,倒不如当年死了干净。」
「做人要讲道理?,烟年,」指挥使嘆了口气:「我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瘦得像只猫崽子?,抱着你的姐姐,眼瞧着就要饿死在破庙里头,若不是我捡走了你,你和你姐姐怕是活不过那个冬天。」
「坏的世道里,人有千百种苦悲要尝,活着哪有容易的呢?」他道:「不过你且安心?,我瞧叶叙川颇把你放在心?上,有他在位一日?,便不必担心?南边的皇帝发?疯北伐。」
烟年更?气。
上天塞给她霉运,她尚且能咬牙咽下,但?自?己兢兢业业干了十年苦力,最后竟被老东家晃点了一把,换谁都受不了。
「那你还救我做什么?如你所言,我已经没用?了。」她冷冷道:「姐姐死了,我在世间再?无亲人,活着也无趣,你救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指挥使剔着牙花子?,给她甩来一个自?以为深沉的眼神。
「话不要说得太绝,什么死不死的,难听得很?,谁说你在世间再?无亲人?这不还剩一个么?」
*
经此一遭,指挥使在烟年处的信誉已完全破产。
烟年阴阳怪气地一笑,指着蒙面大汉道:「又编了什么屁话骗我,我哪还剩了什么亲眷,难道我爹在外面另有个家,这位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吗?」
蒙面大汉委屈极了:「可咱俩长得也不像啊……」
指挥使哼一声,对门外道:「抱她进?来罢。」
木门吱嘎洞开,北地凛冽风霜扑面而来。
烟年皱眉,只见?风雪之中走来一个妇人,妇人怀中抱着一团小小的人儿,是个女孩,梳两条细辫,身上穿了厚厚的花袄子?,小脸被北风吹得红彤彤,像一枚林檎果子?。
烟年正气着,面上表情极为不好,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全屋人都送去见?阎王,小女孩儿害怕得很?,往妇人怀里缩了一缩。
可她又对这个漂亮的女人充满好奇,于是偷留了只眼在外面,默默观察她一举一动。
烟年不喜欢吓唬小孩儿,脸色稍霁,极为勉强地笑了一笑。
「她是谁?」
「她乳名叫珠珠,如珠似宝的珠,你不抱抱她吗?」指挥使道:「你可是她的亲小姨。」
*
在指挥使的设想之中,他安排了感天动地的亲人相见?,烟年少不了慈性?大发?,与?小丫头抱头痛哭一番,哭完跪谢自?己替她养了一年孩子?,从此两人恩怨一笔勾销,欢欢喜喜各回各家。
谁知烟年面无表情,盯着那小女孩儿看了片刻,忽地冷笑一声。
「去啊!别害羞,」指挥使还以为她抹不开面,勐力地撺掇她:「发?扬慈爱的时候到了!」
当着孩子?的面不方便打人,烟年舔着后槽牙笑道:「这回又找了哪家小孩儿哄骗我?叶叙川查得清清楚楚,我阿姐难产一日?,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你跟我说说,哪里冒出个要喊我小姨的孩子??」
指挥使急了:「我们是骗了你几回,但?你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烟年油盐不进?:「证据呢?没证据你煳弄鬼呢。」
小女孩儿困惑地眨了眨眼。
指挥使把烟年拉到僻静之处,压低嗓音道:「其实并非一尸两命,你姐姐难产不假,诞下的孩子?却是康强的,是你姐姐那男人居心?险恶,为占嫁妆,非污衊你姐姐私通,见?诞下的是个丫头,直接扔在了河边,被细作营派来探查之人捡走,交予李大娘暂且养着。」
烟年脸色蓦地一变:「什么占嫁妆,什么私通?你把来龙去脉统统与?我道来!」
指挥使嘆道:「你竟不知道?叶叙川大约是怕你得知真相,伤心?过度,一直将此事瞒着你。」
见?烟年眼中杀气四溢,指挥使连忙补了一句:「不过他已经帮你报了仇了,姓孙的阖家上下八口人,但?凡是欺负过你姐姐的,他一个也没放过,姓孙的本人见?妾室惨死面前,重创之下直接疯了,流落于街头破庙,你若是不解气,可以再?去补上几刀……」
「补上几刀?」烟年把指节搓得咯吱咯吱响:「便宜他了,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指挥使循循善诱:「这就对了,与?其寻死觅活,不如迫害他人,想想你若是一命呜唿,你外甥女怎么办?」
烟年瞥他一眼:「你拿什么证明她是我外甥女?」
指挥使沉吟道:「气质,超凡绝俗的气质,外甥肖舅,你瞧她这眉眼和你一模一样,这还能作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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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不语。
指挥使黔驴技穷,胡言乱语起来:「要不你去找碗水来,和她滴血认个亲?」
*
烟年当真去找了碗水。
自?己刺破指尖,挤下一滴浓红的血,又把匕首交给了指挥使,抬了抬下颌,示意道:「你去刺她手指。」
指挥使陷入沉思?:「为何是我?」
烟年道:「废话,咱们细作营不一直是脏活我来干,得罪人的事你来干么?」
好像是这个道理?,指挥使举起长针,徐徐接近懵懂无知小丫头:「阿叔这就来得罪你喽。」
抬手下针,挤血,小女孩儿一愣,哭声震天撼地。
魔音贯耳般的哭声中,烟年注视水碗,目光怔忪。
两滴鲜血在水中交融,她的心?仿佛也随着这滴血一同荡漾,被一汪温热的水包裹住,杀气消弥于无形,剩下的尽是柔软的不知所措。
真的是……姐姐的孩子?。
原来她真的还有亲人在世上,而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人。
小丫头叫什么名字,珠珠?
可是姐姐取的吗?
她忽地跳起来,夸张拍打指挥使两记,佯怒道:「你是坏人,怎么可以扎小孩!」
指挥使猝不及防挨了顿打,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呢!」
只见?烟年瞪他一眼,三?步冲到小丫头面前,柔声细语安慰道:「珠珠,不哭不哭,那阿叔是坏蛋,小姨帮你打了他了,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了,手还疼么?小姨给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李大娘也跟着一块儿哄道:「珠珠乖,小姨来接珠珠回家了,是高兴的事儿,珠珠莫哭了好么?」
小丫头更?加委屈,哭声中咿咿呀呀夹杂着无意义的单音。
指挥使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窝窝囊囊地推门走了。
落魄的背影好像一条狗。
烟年立刻道:「你瞧,坏蛋被小姨打跑了!」
小丫头抽抽噎噎,哭声渐息,又瞅了烟年几眼。
烟年顺势把她抱入怀中,轻轻地掂着,心?疼道:「手怎么那么凉?来,随小姨回家去,小姨有钱,小姨给珠珠买貂儿穿。」
*
烟年是个现实的女人。
既有了牵挂,她立刻停止求死,转而问指挥使讨薪。
她不知从哪儿捞了一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我工龄统共十二年,按每年多半成算,再?加上抚恤……」
指挥使问:「你不还活着吗,哪来的抚恤。」
烟年道:「燕燕死于非命,临终把她的抚恤划归给我了,托我代她好好活下去。」
这事的确是自?己理?亏,指挥使嘆了口气:「烟年啊,你如今什么处境,你自?己也知道,大周把你视为叛徒,莫说什么工钱,不天涯海角地追杀你就不错了。」
烟年冷笑:「呸,少跟我哭穷,想赖帐是不是?」
指挥使搓手陪笑:「咳,这个……」
烟年气得揍他:「你是不是蠢!掏不出我的工钱,当初把我从棺材里拽出来时,怎么不顺便扒拉一下旁边的金首饰?可值不少钱呢!」
指挥使委屈:「损阴德……」
烟年大受震撼:「你都来干细作这行了,还在乎阴德?」
指挥使平日?虽抠门,但?抚恤从没拖欠过。
见?他面带忧愁,仿佛当真捉襟见?肘,烟年便知道,自?己这笔款子?,应当是讨不来了。
她一屁股坐在破庙门口,远望白云悠悠,又一次说出那句警世恆言。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北周细作。」
*
送走烟年时,指挥使掏出了兜里最后十贯钱,和一张欠条一同交到她手中,郑重承诺道:「这点钱你先?拿着,落脚后记得来封信,欠你的今后再?给你补齐。」
烟年道:「我这算是吊罐里煮脑袋,熬出头了吗?」
「放心?吧,旁人嫌你是灾星,阿叔却知道你心?智坚定,劳苦功高,这次意外也不是你的错,是叶叙川那厮太狠辣,谁知道他真的敢烧细作营,哎……」
烟年凉凉睨他一眼:「那你说说,是谁拿来了错误的情报,污衊叶叙川为挑起战争的幕后黑手,撺掇我去毒死他的?」
指挥使神色一僵,摇了摇头道:「刺杀他是南院王的授意,事后一想,南院王下此命令,也未必是为了维护家国太平,他早就看中了雁门关?内的土地,若是叶叙川当真身死,他正好可以挥兵南下,开疆拓土,可谓一个极好的机会。」
「我本该看破南院王的心?思?,可惜当时病急乱投医,只道杀了叶叙川便可一劳永逸,如今想来,的确太鲁莽了些。」
烟年没有接茬。
毒杀、被囚、眼睁睁看着细作营在眼前灰飞烟灭,当时刻骨铭心?的每一桩事,在死过一次之后,都如大雪覆盖的痕迹一般,逐渐模煳。
她又想起那个男人。
想起他发?狠地惩罚她时,眸中的绝望与?愤怒,也想起她佯作失忆的那段时日?,他抱着她珍而重之地亲吻,如同手捧世间瑰宝。
俱往矣。
平心?而论,叶叙川并未做错什么,他是国朝的枢密使,屠杀细作是他的工作。
但?她恰好是个北周人,且是北周的细作。
所以,叶叙川每做一桩正确的事,对她而言,都是根刺入心?口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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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去了。」烟年忽然道:「我也看明白了,我们这些细作,就好像权贵手里一柄快刀,日?日?欺骗旁人,又日?日?被主人欺骗。想想当真没意思?得很?,不如早些乞休,过自?己的松快日?子?去。」
指挥使道:「你可以这么做,我却不行。」
顿了一顿,他仿佛想起久远的往事,笑道:「我女儿乳名也叫珠珠,比她可爱得多。」
烟年心?下瞭然。
自?己终究比指挥使幸运,虽然失去了姐姐,可上天垂怜,到底还是为她留下了一个骨肉至亲,而指挥使却不同,他茕茕一人在汴京挣扎,即使让他乞休,过松快的日?子?去,他也不知该如何松快。
人一旦将一个宏大的理?想当作支柱,那终其一生都没法?松弛。
亦是个可怜人。
烟年深吸一口气,接过欠条和钱袋子?道:「既然如此,那你我同僚缘分就此断绝,今后除了送钱,别来找我我,我顶着这张脸,待在燕云之地,难免被人认出来,还是去东京道辽阳府住着罢,往来室韦和高丽都方便。」
「好说。」指挥使含笑点头:「咱们北周,最好的便是自?由自?在,关?外山河万里,有的是可居之处,不像南方,方寸大点的地方挤着那么多人,人一旦多了,就容易磕碰,磕碰多了,心?中就生出龃龉,有了龃龉,就要互相算计、折磨、争论长短。」
烟年是个大俗人,深以为然地点头:「可见?买宅子?要买三?进?三?出,独门独院的才好,不然容易和邻居干架。」
指挥使翻个白眼:「你真俗。」
烟年反唇相讥:「你清高,你拖欠俗人的工钱?」
指挥使理?亏,只得悻悻转开话题:「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谈这个了,这两头毛驴送给你……我留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办,往北走不远就是长城的豁口,无人值守,你们放心?前去便是。」
*
天色已暮,北方夜冷如霜,雪光照亮了沉默如谜的长城,和长城边骑着毛驴,怀抱着珠珠的烟年。
小丫头指尖已结了痂,趴在她肩头沉沉地睡去,小手虚握成拳,粉嫩的嘴巴微微张开,煳了烟年一身口水。
珠珠睡熟,烟年取出路上买的草烟,塞入口中。
她牙齿用?力,狠狠地咬着草烟,她再?也不在乎了,她再?也不在乎什么枢密使,太后,细作营,也再?也不必考虑叶叙川的喜好,顾全两国边境的安宁,她就要抽草烟,抽到牙齿都变黄松动,把细心?保养的红酥手插入泥土中,像一株植物一样,毫无知觉地生长。
初春的雪落在她枯瘦的肩头,她的名字被丢在漫长的国境线后。
——烟年,烟年,如烟似梦的荒诞之年,从今夜开始,她再?也不必顶着这个名字,荒诞不经地活在这世间。
唇齿微启,她的嗓音是一截锈蚀的钝铁,送出再?也不会有人叫起的真实姓名,杜晏年,其实她叫杜晏年。
四时常如晏,百口无飢年。
东洋有谚,名字是最短的符咒,烟年二字,不过是她随口编来的细作代号而已,这个名字掀起过多少风浪,她自?己都数不清,拨开过眼云烟,再?回首望那些爱恨纠葛,就好像是在看旁人的故事一般。
她轻轻抚摸珠珠轻软的头髮?,触摸她绝境中的救赎。
李大娘骑着毛驴,好奇问铱骅道:「珠珠小姨,你这些年都去做了什么?怎么都不回乡来看一眼?」
雪光中,烟年回首,嫣然一笑:「说来话长,今后我慢慢与?你道来。」
*
烟年尸身走后第三?日?,叶叙川做了个零碎的梦。
梦里烟年可怜兮兮地叫他时雍,说她冷,说北周的冬天天寒地冻,把她漂亮的头髮?摧残成干枯的稻草,好多虫蚁在啃她的皮肉,但?因为她体内冰凌种之毒霸道,虫蚁没啃几口便当场毙命。
他心?疼不能自?抑,柔声问道:「我来陪你好不好?」
烟年摇头:「不要,你来陪我,谁替我守着边关?太平?」
他正欲开口,梦境忽地漾起漪澜,一圈一圈弥散出去,烟年的影子?若隐若现,渐行渐远。
他伸手去拉她,却只触到冰冷的砚台。
猝然清醒。
头疼欲裂,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模煳的视线逐渐清晰,正对上小皇帝小心?翼翼的目光。
「舅舅?」小皇帝试探地唤了一声:「若舅舅疲累,不妨移步皇仪殿略歇一二?」
叶叙川以手撑额,低声道:「不妨事。」
炭火燃烧,灯烛晃动,拖出他寥落的影子?。
小皇帝问道:「舅舅可是在想舅妈?」
叶叙川木然不语。
上回前来御书房,烟年言笑晏晏,活泼鲜妍,不过寥寥两月时间,她已化为一具冰冷的尸首,而且到死都未曾原谅他,连葬在他身边都不肯,只一心?惦念着她的故国。
终究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离去之后,他未再?掉过一滴眼泪,也未前往北周为烟年送葬,不过是想着待得皇帝及冠,让这些年培养新人接下枢密使之位,然后他便能只身前去北周,在她坟前了结自?己。
他想要生同衾,死同穴,但?以她刻薄的性?子?,到了泉下,多半会讥讽他自?己没坟冢吗,为何非要蹭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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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才好,死了才能再?见?到她,听她含怒带嗔地唤一声时雍。
时雍,时雍……
一时心?绪万千,全隐于他墨黑的眼底。
小皇帝热忱道:「朕曾听闻苗疆有巫蛊之术,可招亡者之魂,可巧南诏国师正在汴京,不如召他一试。」
叶叙川道:「此乃无稽之谈。」
顿了片刻,他又平静道:「且即使真有这等秘法?,她这样恨我,自?然不会回来见?我。」
小皇帝从未见?过舅舅如此黯然的模样,一时呆愣。
可惊讶过后,心?中又生出莫名的伤感,犹豫片刻后,他从桌下摸出一个蛐蛐笼子?,置于书案上:「舅舅莫要难过,那日?舅妈悄悄送朕蛐蛐笼子?,嘱咐朕莫要让舅舅知晓,朕当时就想,舅妈当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正与?舅舅相配,她在天有灵,定然不会记恨舅舅。」
「她送你蛐蛐笼子?么?」
叶叙川端详精緻的虫笼,嘴角扯出一丝寥落的笑意。
「她送了所有人东西,唯独没给我送过,」
他声音低下去:「……一次都没有。」
有时候,爱侣的逝去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余生终年不散的潮湿。
看着书房会想起她,看着空荡荡的拔步床会想起她,看到海棠新抽了花芽,梁下的雨燕归来,本能地想邀她同赏,可一回首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他能想像出她送侄子?虫笼时的模样,她会不露痕迹地把东西塞给小皇帝,俏皮地眨一眨眼,如此一来,她就和九五至尊有了共同的秘密。
「舅舅?」
小皇帝又试探地唤他一声。
叶叙川回神:「既是她赠予官家的礼,官家收着便是。」
这是叶叙川第一次没有斥责小皇帝玩物丧志。
小皇帝受宠若惊:「哦……哦。」
叶叙川起身告退,目光在虫笼上停顿片刻。
不忍多看,哪怕多看一眼都心?如刀绞,他深吸一口气,提步离去。
早春的宫廷尤带暮冬的清冷,琉璃瓦色如寒冰,纤尘不染,一轮伶仃的月亮挂在天际,细细弯弯,仿佛一吹就要摇晃似的。
风吹动宫人手中纸灯,叶叙川从怀中取出烟年喜欢的菸丝,尝试着嚼了一嚼。
她的劣质土烟分外呛人,辣得他连连咳嗽,可他自?虐一般地逼迫自?己嚼下去,咳到眼角都沁出泪光都不曾停下。
她当初该有多难,才喜欢嚼这辛辣的东西发?泄?
心?口传来钝痛,斯人已逝,只剩她亲手调制的毒药留存于身体之中,一刀一刀凌迟他的心?肺。
只盼这毒永远也不要散掉,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一般,温柔地向他復仇。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烟年狠狠打了个喷嚏。
李大娘热心?道:「娘子?可是嫌冷?我这儿还有火绒,你身上有木头么?燃起来能稍稍暖些。」
烟年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叶叙川亲手雕刻的发?簪,递予李大娘:「这个能烧吗?也是木头的……」
第89章
回到北周后第一件事, 是为姐姐报仇。
找到了那噁心男人栖身的破庙,烟年斥巨资购买了毒物?若干,精心调制后, 餵此人咽下。
眼?瞧他翻滚在地,痛苦哀嚎, 几乎呕出心肝的模样, 烟年才略略顺了一口气。
只可怜她温柔善良的阿姐,因所託非人,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哪怕把这男人折磨至死又怎样?一样换不来姐姐復生。
出得?破庙后,烟年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心中空空。
她行至山道边, 抓了一把洁净的雪搓洗, 直把双手冻得?通红,才将将洗去掌纹间留存的血腥气?。
终于盼来?了金盆洗手的一日,她发现自己并无预想的那般喜悦, 似乎这件事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没什么值得?庆贺。
徒步走下山去, 李大娘抱着珠珠, 正站在驴车前等她。
见她前来?,李大娘笑道:「妹子, 可?以启程了么?」
烟年颔首:「走罢,往东北去。」
*
一行人落脚于渖州。
此乃烟年精挑细选的定居之处,民风淳朴,道路通达, 南边是辽阳府,僱车北上可?直达室韦人的地盘, 进可?攻退可?守,最要?紧的是——屋价便宜。
买完毒药后,指挥使给的钱还不?够塞牙缝,她必须省着花。
李大娘家里男人去得?早,自家几个孩子也都在外当学徒,恰好烟年完全?不?懂如何照顾年幼的孩童,于是自己做主,留了李大娘替她照料珠珠,她自己出去做些小生意,不?至于坐吃山空。
典下宅子后,烟年定下了回室韦的车马。
启程之日,她抱起珠珠,用力在小丫头的脸蛋上香了一口,温柔道:「珠珠要?听李大娘的话,小姨出去给你?买貂儿,你?且等着吧,别的大周小娘子有的东西,我们珠珠都要?有。」
珠珠迷茫地眨眨大眼?睛。
虽然?听不?懂烟年在说什么,但她是个非常乖巧的小孩,还是高举双手,作雀跃状为烟年捧场,并发出意义不?明的小奶音。
*
在还未成为细作的久远时光中,烟年一直是商贾的女儿。
她阿爹出身室韦部族,下山行商后定居在外,却每年都要?往返部族一趟,带去南方的调料、茶饼、绸缎,再带回崇山峻岭间最上等的动物?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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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部族幽居山林,世代闭塞,只信任「自己人」,故而烟年可?以凭藉她的血统,成功重建这条商路。
十?几年没有回部族,熟悉的叔伯都已白?发苍苍,当年一同?玩耍的伙伴如今相见不?识,老萨满已经故去,新任的萨满巫医是她远房的阿伯,卸完货后,烟年跟他一同?坐在斜仁柱小屋前,嗅着浓郁的药草香,无意间谈起旧事。
「伯伯可?听闻过冰凌种此药?」她笑问道。
大鲜卑山终年寒冷,南国春雷已动,此处冰雪未融,烟年言语之间飘出淡淡的白?雾,她觉得?有趣,虚虚握了一把,小羊皮手套掌心沾上潮湿水汽。
巫医拢紧身上的皮草大袍,惊讶道:「哟,这东西可?不?常见。」
他絮絮地讲起来?:「老师曾说过,冰凌花长于山岭深处,原是一味珍惜药材,但若是与毒物?一同?炼制,便有了可?延时发作的毒性,不?过,我们部族只把冰凌花当药材,拿去制毒害人,那是万万不?成的。」
「那阿伯你?说有没有可?能,制毒之人怀了悲悯之心,毒性发作后,不?令宿主立即毙命,而是令其作伪死之态呢?」
巫医一怔,朗声大笑。
「当然?,」他骄傲道:「这个不?难,炼制时偷偷换几味毒草便是,室韦人敬畏天地间一切生灵,从不?胡乱伤害无辜。」
烟年也一起笑,眼?中隐隐有泪光。
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药石无救,没想到她昔日的族人竟为她留下了一扇生门,无意间挽回了她挣扎绝望的灵魂。
这些年为何执着于回乡,只因她知道,汴京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辽远的北方,这里有风雪、沃土、结冰的湖,最要?紧的是,这里有淳朴善良,认真爱着她的人。
*
两月后,烟年回到渖州。
正是珠珠学说话的时候,小丫头摇摇晃晃向她走来?,操一口模煳的奶音,一个劲儿地喊:「阿娘!」
烟年疑惑,李大娘却颇为淡定:「老妹儿莫急,小孩子都是这样,学说话先从喊爹娘学起。」
烟年点了点头,取出新买的貂皮小帽,往她脑袋上一扣,严肃道:「珠珠要?分清楚,我是珠珠的小姨,不?是珠珠的阿娘。」
小丫头困惑地望着她。
烟年道:「你?阿娘是小姨的姐姐,她为了保护珠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珠珠要?记得?时时想她,好不?好?」
李大娘闻言想起逝世了的杜芳年,默默背过身,抹下一把泪花。
珠珠似懂非懂,又吃力地喊:「小……姨……」
烟年喜得?手足无措:「珠珠叫我小姨了!」
她一把捞起小丫头亲了一口,蹭着小丫头柔嫩的脸蛋,迫不?及待道:「珠珠,再叫一声!叫小姨!」
珠珠一向乖巧,小嘴巴一张一合:「小姨。」
烟年紧紧抱着她,泪水潸然?而下。
血脉的延续何其奇妙,她怀抱着姐姐的血脉,冥冥中体会到一股温柔的力量,仿佛姐姐从未离去一般,风带着她的思念掠过耳边,佑护妹妹与女儿的岁岁年年。
*
商路重建后,烟年的生活步入正轨。
她本就生了一副爱自由的心性,在汴京城的十?二年,过得?味同?嚼蜡,无异于带薪坐牢,如今得?了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从前看来?灰白?无趣的人生,居然?又重新恢復了光彩。
指挥使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当你?学会破罐子破摔,生活将豁然?开朗。
旧日阴霾远去,布料、茶叶与药材填补了细作生涯留下的缝隙,她开始忙碌,行商、赚银子,赚许多的银子……赚银子后修房子,请护院,最要?紧的是——给珠珠买貂儿。
什么叶叙川,什么指挥使,统统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她眼?里只有珠珠的貂儿,手里的生意,脚下的土地。
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
一千个日升与月落相接中,时间平静地流逝。
珠珠是个神奇的幼崽。
乖巧可?爱,集万千优良品质于一身,谁见了都要?感嘆一句歹竹出好笋,王二郎这狗贼心黑手狠,怎么会生出了那么讨喜的丫头。
小丫头长到四岁时,烟年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之处。
拉来?李大娘严肃探讨道:「姐,你?说珠珠是不?是个復生之人?「
李大娘没跟上她的思路,一边啃着白?面?馒头蘸大酱,一边问道:「……復生之人是什么?」
烟年道:「是近来?颇为风靡的话本题材,简单来?说,就是人横死之后,灵魂于世间游荡,遇到了将死的躯壳,一举夺舍,然?后……」
李大娘听明白?了,递了一只蘸了大酱的馒头给烟年,总结道:「借尸还魂呗?妹子,你?可?当真是多虑了,珠珠天真可?爱,怎么可?能是孤魂野鬼呢?」
「可?她也太早慧了吧!」
烟年抓狂:「四岁不?正是满地撒野的时候吗?我这个年纪时撵鸡逗狗无恶不?作,上房揭瓦也不?是没干过,但大娘你?瞧珠珠,她对什么都没兴致,天天安静得?要?命,不?是拿树枝画画就是看蚂蚁搬家,这当真寻常吗?」
烟年首次育儿,缺乏经验,如同?一个操心但束手无策的老妈子,时常忧虑珠珠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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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娘则淡定得?多:「这不?仅寻常,还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恰恰说明珠珠有慧根,今后定是个读书苗子,班昭文君谢道韫,不?都是现成的前例?」
烟年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连叶叙川都没法欺骗她。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被李大娘忽悠。
即使是怀疑一切的资深细作,也会迷失在旁人对自家幼崽的吹捧之中。
烟年捏了捏袖口,脸上浮现出三分骄傲三分膨胀四分深以为然?。
「你?说得?对。」
「……她肖似我姐姐,都是难得?的才女。」
「我晓得?了,不?能浪费孩子的天赋!」她勐一拍李大娘的肩,险些拍飞了后者手里的馒头:「我明日就出去给她请开蒙的师傅,要?最好的,老娘有的是钱!」
*
烟年深信珠珠是个天才。
既是天才,那自然?要?延请明师施教,她自己吃了没读书的亏,莫名其妙被指挥使薅走做了细作,辛苦劳碌十?二年,最后连个像样的丧葬费都没讨薪成功,很难不?归因于择业失败。
事不?宜迟,烟年立刻带着珠珠杀往东京府。
小孩儿长起来?一天一个样,三年过去,珠珠已经从一个小奶糰子长成了一个大奶糰子,老老实实跟在烟年身侧,气?度极为沉静,与她一比,烟年简直像个奔跑的女土匪。
女土匪头一遭带珠珠出城,抱着她亲了又亲,眉开眼?笑道:「珠珠,小姨读书不?成,可?你?阿娘和?燕燕姨姨都知书达理?,出口成章,你?今后定也能成一个大才女!」
燕燕尸骨烧死在了汴京,烟年为纪念她,在渖州郊外禅寺为她立了衣冠冢,每每想起旧友的时候,都要?去冢前坐上一会儿。
珠珠不?知道才女是什么,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并趁机敲诈:「珠珠听话,小姨带珠珠吃酥酪。」
「好说,」烟年笑眯眯揉揉她的脑袋:「珠珠还是头一遭去东京府吧,东京府好玩的物?什可?多着呢,小姨带你?赏个够。」
让烟年能光明正大行走在外,指挥使替她办了假文碟,伪装成久居渖州的室韦人。
北周地广人稀,只有南边有正经城郭,往北走都是乱七八糟的部族,整个国家以游牧为生,人口迁徙量极大,故而户籍管辖远不?如国朝那么严苛,无形间给了烟年浑水摸鱼的机会。
她的新名字叫杜观音,不?好听,但非常大路,北周大街上一块石头飞出去,能砸中十?个叫观音的女子。
几人递交文碟路引,入了东京辽阳府。
时值佛生之节,城中张灯结彩,高亢热烈,城外香车宝马,藻野缛川,繁华不?让汴京,烟年带上三五家丁,陪珠珠逛过人声鼎沸的市集。
珠珠被烟年保护得?太好,何时见过如此欢腾的场面?,情不?自禁地四下走动,水濛濛的的大眼?睛中映出千万盏灯火,光彩夺目。
烟年拉着她手,交代身后室韦族家丁道:「小心些,越是人多眼?杂,拐子越是多。」
众家丁齐声应下。
「小姨,」珠珠拽拽她的袖子,小肉手指向河里画舫:「珠珠想乘漂亮的花船。」
*
画舫本是南方玩意儿,只是近来?两国关系缓和?了些,互相通商,有些稀罕东西也随着南方的工匠流到了北方来?。
烟年犹豫片刻。
不?是掏不?起这份银子,而是这画舫多为风尘女子所有,烟年自己也干过乐伎,对这份职业没有歧视,但是……带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坐画舫,总感觉颇为奇怪。
珠珠扒着围栏,眼?巴巴地望着最精緻的小画舫,脑袋上的小珠钗晃动,想必是眼?馋至极。
她回过头,一双和?姐姐相似的妙目泫然?欲泣:「小姨……」
烟年的慈爱之心碎了一地。
管他这船归何人所有呢,是乐伎又如何?她的珠珠不?配坐漂亮小船吗?那怕是花魁也必须立刻从良把船让给珠珠坐!
她立刻找船家谈价:「坐画舫绕城一周,需花多少银子?……不?用听曲子,就坐船,让花娘穿严实些,把头上的大牡丹花摘了去。」
正与船家交谈时,从旁走来?一个衣饰鲜亮的小女孩,她傲然?行至珠珠面?前,开口道:「你?也不?能坐这花船。」
珠珠纳闷:「为何?」
那女孩神色愤懑,显然?是未得?偿所愿,冲口而出道:「我阿娘不?让我坐,她说这船是不?正经的女人坐的,我是朝廷命官的女儿,不?能上去。」
珠珠礼貌地表示了遗憾:「真可?惜,我小姨打?算带我坐哩。」
眼?见珠珠得?了允准,而她却不?行,女孩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嚷道:「那你?小姨定也不?是正经女子,是……是那种……啊!」
那两个难听的字眼?未能说出口来?,因为珠珠勃然?变色,飞起小拳头向那女孩砸去:「不?准说我小姨!」
那女孩被打?得?尖叫一声,顺势一推珠珠,珠珠平时疏于锻鍊,脚下一个踉跄,居然?一头栽入了河水中。
事发突然?,家丁不?及反应,烟年听得?响动,回头只见一朵水花飞溅,珠珠不?见踪影。
她心跳霎时漏了一拍,大叫道:「珠珠!」
珠珠扑腾着,哭叫道:「小姨!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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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来?不?及反应,一咬牙也跟着跃入水中,捞起珠珠抱在怀里,奋力往岸上游去。
李大娘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问一旁的摊主借来?巾子,给两人裹上,珠珠缩在烟年怀里不?住发抖,牙齿也打?着颤,双目红如幼兔,哭着道:「我小姨才不?是不?正经的女子。」
烟年脑袋里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她抱着珠珠,向那跋扈的小女孩投去冰冷彻骨的一眼?。
她这一眼?太骇人,是一种亲手杀过人才会有的目光,那女孩骇得?连哭都不?敢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珠珠,」她冷冷道:「把她也推下去,小姨替你?撑腰。」
「你?敢!」
人群中走来?一个貌美妇人,一把将女孩搂入怀中,瞪着烟年道:「凭你?也配动我的女儿?都是小孩子间玩闹,没见过大人挑唆着报復的,我女儿说得?没错,瞧你?这妖妖调调,瑕疵必报的做派,是不?是正经人,还真说不?定。」
烟年霍然?站起身。
李大娘立刻制止她,压低声音道:「娘子冷静些,你?瞧她衣饰鲜亮,定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咱们小老百姓得?罪不?得?。」
「小老百姓,得?罪不?得??」烟年声调轻柔得?令人胆寒:「可?巧我不?是普通百姓,天下也没有我不?敢得?罪的人。」
说罢,烟年把袖子一捋,扬手给了那妇人一记巴掌。
那女子尖叫一声,不?可?置信捂住脸,烟年拽着她衣领子,又抽了她另半张脸一记耳光。
「你?……」深闺妇人怎能与正儿八经杀过人的女细作匹敌,那妇人竟然?被烟年扇得?懵了,甚至忘了唤家丁前来?助阵。
「小孩子间玩闹寻常,这话倒也没错,我不?动你?女儿,我专程收拾你?。」
烟年甩开李大娘,冷笑道:「什么官宦人家,不?过一桿没星的秤——看不?清自己斤两,撑死一个七品小官的婆娘,只买得?起下等兔子毛围脖撑场面?,有何可?惧怕之处?尽管闹上公堂去,瞧瞧到时候谁丢脸子!」
红袖楼是天下最势利的地方,烟年在里头待了许多年,掌握一套非常成熟的闹事准则:得?罪得?起就直接揍,得?罪不?起就改日偷偷地揍。
而这位女士,恰好就位于可?得?罪的范畴内。
妇人气?得?脸颊通红,体面?尽失,尖声命家丁拿下烟年。
烟年一手护着珠珠,一手指挥自家家丁:「……照死了揍!别给室韦族丢脸,放倒一个我给二两赏银。」
……
*
岸上一番鸡飞狗跳,画舫中岁月静好。
小红掀起帘拢一角,好奇地往外张望。
对坐的儒雅文官笑道:「不?过妇人相争而已,有何可?瞧?」
小红道:「大人莫笑妾粗蠢,妾是觉得?那女子声音极为熟悉,像是妾一位旧识。」
小红唱南戏出身,分辨人声极为敏锐,
文官漫不?经心追问一句:「你?楼里的姐妹?」
小红颔首,黛眉微簇,如烟波笼罩。
「正是叶枢相的亡妻烟年,大人行走官场多年,应当也听说过她。」
「行走多年有何用,还不?是被打?发来?穷乡僻壤公干,」那文官自嘲道:「想起你?恰好回了辽阳府,便改道来?瞧瞧你?。」
谈及故人,小红难免伤怀,话也比往常多了一些。
「……她当真是个好人,给楼里姐妹统统放了贱籍,还给备了路银,只不?过她三年前病逝了,听闻噩耗,姐妹们一道哭了一场,想祭扫她的墓,却不?知在何处,哎……」
她兀自倾诉,未察觉面?前的文官捻动秋兰佩,目光虚虚落在远处,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钻出船舱,命摇舟人道:「停船靠岸。」
小红一愣:「是妾伺候不?周么?」
文官笑道:「非也,我反而还要?谢你?,谢你?给我赠了一份大礼。」
第90章
月华收, 云淡霜天难晓。
这一夜,烟年愤然干回了老本行。
闹事,风激电骇般地闹事, 同?那妇人撕扯半宿,最后差点闹上公堂那种闹事。
那妇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又挨了烟年两?记巴掌, 灰熘熘地走了, 临行前不忘干嚎两?句我还会?再回来……烟年一瞧嘿你居然还有力气叫嚣?立刻又补上一巴掌,这才把那妇人彻底扇熄火了。
呸,什么东西。
人能放开耍横,靠的都是身后的倚仗,世人皆唾弃以强凌弱可耻, 但是烟年是个无?比务实的女人。
她的人生准则是:有菜不虐, 天?诛地灭。
回程的路上, 烟年教育珠珠:「下回有人推你?,你?就把她也推河里去,千万莫要客气, 明白了吗?」
李大娘默默补上一句:「幸亏你?小姨厉害,不然看那妇人如此?刁蛮, 怕不能善了。」
珠珠点了点圆圆的小下巴, 闷声道:「珠珠不是故意的,他们说小姨坏话, 珠珠很生气。」
烟年心酸得稀巴烂:「珠珠没?做错,我们珠珠做任何事都是对的,就该揍她!如果小姨连给你?撑腰都不成,岂不是白干了那么多年?那等轻狂无?状之人, 小姨能收拾一打不带喘气的!」
珠珠眼睛亮晶晶:「小姨最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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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娘汗颜,心道你?们姓杜的家教可真是狂野彪悍啊。
几人返回驿馆, 烟年与李大娘哄睡珠珠,也各自?歇息。
但今夜烟年莫名心慌,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幽暗地注视着她,令她坐卧不宁,辗转反侧。
左右也睡不着,她披衣起身,打算借驿馆的灶台,给珠珠做她爱吃的炸烩。
天?色熹微,时闻夜鸮鸣叫,推门的那一瞬,墙角阴暗处陡然掠出一人,捂住烟年口鼻,并在她后颈上不轻不重?地一噼。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烟年不会?武艺,压根来不及反应,只轻轻哼一声,人便已失了意识。
那人麻利带走烟年,驿馆内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
烟年昏了一个时辰之后,方?悠悠醒转。
睁眼四顾,见自?己置身于一间雅致舒适的房屋中。
杨木的床,嵌云石的木影屏风,桌上供白釉玉壶春瓶,内插一枝应季的丁香,显得灵秀俏丽,显然是南国的审美意趣。
她暗道不好,这种布置的气韵实在太熟悉,她断无?可能看错,正是汴京教坊的寝屋式样?。
难道昨日那小官之妇动了歪心思,把她绑来花楼羞辱?
不对,烟年凝眉思忖,越是深想,后背越是隐隐发寒——那小官之妇断然没?有这分魄力与本事,即使她寻人復仇,也不会?来得这样?快。
难道是近日行商时无?意得罪了人么?
此?事处处古怪,虽说是绑架,可烟年发觉自?己双手自?由,未受束缚,于是轻手轻脚下了床,附耳于门板上,凝神静听门外响动。
约一盏茶功夫后,廊下响起脚步声,一道男子嗓音道:「人在里头吗?」
一女子轻声道:「她在里头昏着,不过大人,她并非妾那薄命的故人,只是声音相像罢了,样?貌身段都判然不同?。」
烟年心勐地一沉。
薄命故人?莫非……
寥寥四字,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自?从?她离开叶叙川之后,刻意把身型吃胖了不少,定了最好的□□掩饰容颜,原以为已无?人能认得出她,可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居然是声调暴露了自?己。
门外那男子不知?什么来路,而那女子说话腔调颇为熟悉,地道的汴京口音,轻柔婉转,如凤鸣鹤唳。
红袖楼的记忆甚是久远,她强压心头惊骇,迅速卧回床榻上,闭上双眼。
方?才说话的两?人掀帘而入。
一双纤柔的红酥手轻轻推她的肩,女人温声唤道:「这位娘子?」
烟年终于想了起来,此?女正是红袖楼胸最大,歌声最曼妙的花娘——小红。
她怎么跑来辽阳府了?
烟年吃不准她来意,索性装作刚醒来的模样?,迷濛四顾,讷讷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那女人温和?一笑:「娘子莫怕,此?处是妾的居所,妾身边这位郎君是朝廷命官冯大人,此?番出使北周,无?意听得娘子教训旁人,嗓音不俗,颇像是一位已故的贵人。」
她曼声道:「那贵人的夫婿对她用?情至深,眠思梦想,在相国寺为她供了千盏长明灯火,只求梦中与她相见,冯大人见之不忍,便想着让娘子扮作那贵人的模样?,一慰那贵人夫婿的相思之苦。」
小红性感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每个字烟年都听得懂,但合起来的蕴意就他妈离谱。
听到最后,烟年终于明白她言下之意,一句脏话卡在喉咙口,不知?当吐不当吐。
好消息是,小红和?那冯大人眼拙,未识破她容貌上的伪装。
坏消息是,他们打算把她送给叶叙川做替身。
替谁?
替她自?己。
*
他乡遇故知?,有时并不是件好事。
小红人如其名,胸大无?脑,坚持认为给叶叙川做替身,那是天?上掉下了馅饼,格外光宗耀祖,并热心说服烟年:跟了叶枢相,今后荣华富贵,吃香喝辣,可不比在辽阳府和?妇人吵架来得畅快?
弔诡,实在太特么弔诡了,小红小蜜蜂般在她耳边哔哔叭叭,烟年很想一把捂住她的嘴,对她说一句:红啊,咱先别?接客了,先去吃点核桃果补补脑子,这事拖不得。
给叶叙川干替身?如此?惊世骇俗的馊主意,亏她想得出来……
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她杜烟年能搞定叶叙川,靠的是过硬的手段与人格魅力,以及超凡脱俗的忍耐力,这傻大姐还真以为谁都能干这活儿啊!
万般无?语,只能腹诽心谤,不能流露分毫,烟年强笑婉拒:「娘子好意,观音心领了,只是家中尚有幼子,不得远游,还请娘子另寻他人。」
那冯大人道:「这都是小事,只需把孩子带去汴京便可。」
烟年摇头:「此?事艰险,说难听一些,算是骗人的勾当,有损阴德,我不干。」
两?度遇挫,那冯大人耐心逐渐耗尽。
「杜娘子,今日缚你?来此?,并非与你?商谈,而是告知?你?做好准备。」他和?颜悦色道:「明日使团就将启程回国朝,枢相大人恰在真定府,届时通判大人设酒宴,枢相也将列席,便是将你?送到他身边的机会?。」
烟年心里咯噔一记。
不怕恶人密谋,最怕恶人坦然告知?你?他的谋划,因为这说明他志在必得,油盐不进,全然不打算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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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若再发难,要死要活地推拒,怕才是真的要勾起这冯大人疑心。
她起了杀意。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金盆洗手,手下无?人可用?,若想在不牵累小红,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干掉这姓冯的,少不了找人从?旁协助。
她敛下眸中算计,徐徐开口道:「我虽是周人,却也听闻枢相的狠辣之名,我一人折在他手中不要紧,万望大人莫要伤及我亲眷,并容我向我家阿嫂告个别?。」
冯大人微笑颔首:「好,我自?当陪娘子一同?前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娘子也该掂量清楚。」
烟年皮笑肉不笑:「劳烦大人。」
*
冯大人当真信守诺言,带烟年返回了驿馆。
李大娘正四处寻找她,记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烟年倒是镇定,只是叮嘱她照顾好珠珠,并悄悄将一张字条塞到她手中。
原来烟年虽金盆洗手已久,可仍然保留着旧日习惯,为防自?己受人辖制,她一直保持着和?都朱那的往来——正是当初受指挥使所雇,来救她出棺的那蒙面大汉。
都朱那和?她经歷相似,年幼时家乡被战火所毁,只不过逃难路径不同?,烟年和?芳年往南方?逃,他却逃到了东边落草为寇,而后常年承接绑人放火,劫富济贫的业务。
其放火天?赋被指挥使挖掘后,指挥使还力邀他去汴京干细作,然而都朱那一口回绝了此?事,原因十分质朴:「……烟姐说细作营会?欠薪不发。」
幸好都朱那没?被指挥使骗走,此?番遇险,正可僱佣他来救个急。
因烟年常常给李大娘讲细作小故事,李大娘转瞬便懂了烟年的处境如何,对她重?重?地点了头,一脸「包在我身上」的坚毅。
烟年放下心来,又叮嘱一遍:「照顾好珠珠。」
「天?色不早了,应当启程与使团汇合了。」那冯大人道:「娘子,请吧。」
烟年凉凉瞥他一眼。
能中途寻见机会?逃走最好,若是不能,便等着都朱那帮她杀掉他。
使臣死在北周,算两?国邦交之祸,她脱不了干系,但出了这道国境线,杀了姓冯的再逃回北周,把局做得干净些,未必有人发现。
那就……随他走一趟罢。
*
使团启程回朝,足足花了半月功夫。
途中那冯大人怕她跑了,竟然拨了足足四人倒班,并日夜看管着她。
以烟年的业务水准,想逃出生天?倒也不难,但一个过于神出鬼没?,心狠手辣的女人,太容易让人想起细作出身的枢相夫人,若是不慎暴露,那就全完了。
她尚有牵挂,想不露痕迹地全身而退,还是需指望都朱那和?他的山匪弟兄们帮忙。
可这帮人不知?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居然迟迟不来,烟年心中生出不详预感——不会?是李大娘传错了信儿吧。
可这时,使团已经带着她越过了边关,落脚于一处城郊的别?苑。
从?来往侍卫的闲话中,她获知?一个重?要的讯息:这里是真定府南郊,叶叙川如今正在真定府办事,更?恐怖的是:今夜主人即将设宴,叶叙川的名字赫然在宾客单子最上首。
惊闻噩耗,烟年久久失语。
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命啊?老和?尚的木鱼托生的吗?天?天?除了挨打还是挨打。
等不来救兵,烟年终于接受一个残忍事实:她必须自?己找到全身而退的方?法。
即使杀人见血,小范围内暴露能力,也绝对不能出现在叶叙川跟前。
她暗暗寻找周遭能用?的兇器,准备趁着守卫换岗间隙伺机遁逃。
就当她准备料理守卫和?冯大人时,高窗处传来吱吱的响声。
烟年心头一喜,抬头望去。
只见都朱那撬开了窗锁,无?声无?息潜入室内,抹着脑门的汗道:「哎哟,我来晚了。」
「算不得很晚。」烟年道:「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动手了。」
「怎么能让烟姐手上沾血。」看在交情的面子上,都朱那服务态度良好,与她攀谈道:「听李大娘说你?被劫持了?不对啊,平白无?故地,人家劫持你?作甚,还绑那么远,也不像是求财……」
「说来话长。」
和?叶叙川的故事过于匪夷所思,逃跑之事迫在眉睫,烟年只能捡要紧的解释两?句。
「……总之他绑我,是想把我送给叶叙川当替身。」
都朱那听得一愣一愣:「这姓冯的不愧是混官场的,想像力如此?丰富,什么送替身,说得好听,不就是拉皮条吗?」
烟年冷笑:「算他有眼光,皮条拉到了正主儿身上。」
见烟年目露凶光,都朱那把袖子一捋:「我们烟姐怎么能受这种委屈,怎么办?你?看门外那两?人,是你?来杀还是我来杀?」
烟年摇了摇头:「你?来都来了,我也没?必要杀守卫,人家也是奉命当差,都不容易,近日天?干物燥。咱们随便放点火,掩盖我逃跑踪迹便是。」
又怕都朱那粗枝大叶,非但掩饰不了,还教人疑上她,烟年又吩咐道:「记得别?从?我那间屋子烧起,不能让人发觉是咱们动的手脚!」
放火正是都朱那老本行,当年烧真定府城门就是他团队的杰作,如今得以一展身手,他兴奋不已:「好!且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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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烟年换上都朱那替她寻来的丫鬟衣裳,跟随他指引,从?一面隐秘的高窗翻了出去。
「从?此?处一路往南走便能出府,出去后向西拐,一路上山去,那儿会?有我旁的兄弟接应你?。」都朱那趴在墙头,热心替她指路。
烟年点头,又叮嘱一遍:「放火要注意拿捏分寸,别?烧得太厉害,听见没??」
都朱那掏掏耳朵道:「知?道了,你?带孩子带习惯了是不是?比我阿婆还能叨叨。」
这死孩子!
烟年瞪他一眼,看准侍卫换班的空隙,翻出院墙,扬长而去。
今日晚间有宴,侍女小厮都忙碌得很,没?空留意她一个过路人,烟年屏息凝神,一路走出了垂花门,抄着近道,快步走向前院角门。
这别?院布置奢靡,处处错彩镂金,雕梁绣柱,筵席正设在荷池之畔,取月临池树,晚生烟霞的意韵。
可烟年无?暇欣赏其风雅,只因她忽然发觉,这别?院居然还设了响屐廊。
所谓响屐廊,是种颇有古风的工艺,木榭下留空,置大小缸,每行一步,都会?踏出轻灵飘渺的回声,而烟年如今只想缩减自?己的存在感,走在这叮叮噹噹的檯面上,越发心神不宁,恨不能直接生出翅膀,飞去角门处。
笃、笃、笃,脚步越来越急,烟年埋头前进。
快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略抬起头,却忽然看见了远处别?苑正门徐徐开启,一辆马车停驻门前。
只一眼,她认出了那不搀一丝杂色的照夜白。
随从?取来步障、脚凳、玄狐皮领云纹披风,恭敬打起车帘,迎他们尊贵的主人入苑。
不及躲闪,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之中。
她唿吸一滞。
他依旧眉目清冷,俊美无?俦,凛如苍山负雪,明明只随便穿一身低调的玄黑色,通身却尽是世家大族涵养出的倨傲贵气,甚至比三年前更?添一分沉静气韵。
乍一看,仿佛她的离去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可是烟年太熟悉他了,一眼就分辨出他过得极不好。
容颜出色如故,可却比三年前消沉颓唐,肤色苍白了许多,目光空洞,似乎这世间已没?什么值得他留恋。
他自?马车上走下,任属下替他披上外衫,极为散漫地四下扫了一圈。
随侍之人众多,他并未注意到她,反而多看了一眼侍女在廊下养的鹦鹉。
鹦鹉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样?子颇似从?前的小八。
似是想到了旧事,他略露出一点笑模样?,可这笑容稍纵即逝,转眼又恢復如常。
烟年满心惊骇,生生顿住了脚步,只留下一串突兀闷响。
别?来沧海,故人难寻,她未曾料到,再次见到叶叙川,竟然是在如此?混乱境况之下。
万不能让他留意到了!
烟年立刻掉转方?向,不动声色地藏于一道影壁后。
只祈求叶叙川能快些入席,如此?她才能越过庭院,前去角门处。
谁知?人一旦倒霉时,简直连喝凉水都塞牙缝。
她才刚刚闪躲到暗处,冯大人不悦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杜观音,你?怎地偷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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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魂不散!早晚杀了他!
烟年恨得咬碎银牙,却还是勉强一笑:「我听见有人喊走水,一时害怕,跑了出来,正好撞见贵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冯大人哼一声,想必是不信。
此?时,前院熙熙攘攘,来了大片官员,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叶叙川入座。
这冯大人品级不高,没?有迎接叶叙川的资格,拢着袖口,流露出嫉妒之色。
他低声对烟年道:「这位贵人便是叶枢相,你?有天?大的福气,才生了一副与枢相夫人相似的嗓子,好好地伺候人家,今夜是飞黄腾达,还是人头落地,全看你?的表现。」
烟年假笑,心道滚你?大爷的福气,老娘就是枢相夫人本人,我做我自?己的替身么?
这冯大人倒是擅钻营,只可惜钻营错了地方?。
她最是了解她的死鬼前夫,叶叙川与那等庸常男子不同?,他眼高于顶,桀骜不驯,从?不屑于自?诩深情,收集替身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
在他看来,只有心性脆弱,不善自?控之人才会?沉迷此?道,而他叶叙川平等地蔑视所有人,才懒得在赝品身上浪费时间。
且不说自?己只是声音相像,哪怕样?貌身段也与烟年肖似,脱光了躺在叶叙川眼前,他大约也只会?漠然扫上一眼,随后命人把她拖走。
可冯大人一心高升,连连催促烟年:「正巧你?穿了丫鬟衣裳,拿了酒壶去伺候罢。」
烟年淡淡道:「我腹痛,要上恭房。」
冯大人怒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烟年如今身份是个商户女,放得开,豁得出,当即便道:「人有三急,我在叶大人跟前憋不住,难道要冯大人替我接着吗?」
冯大人从?没?见过如此?粗俗无?礼之人,一时语塞。
烟年深吸一口气,现如今能拖一刻是一刻,等都朱那掀起后院的混乱,再来前头接应她。
金盆洗手就是这点不好,要时时刻刻做个良民,难免束手束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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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与冯大人多说,见叶叙川一行人已过影壁,正背对着她朝水榭前行,心里略松了口气,快速走向恭房。
轻软绣履踏过木地,响屐廊发出空灵回声。
笃、笃、笃。
如在初春时节投石入水,破开一冬的凝冰。
前行的影子蓦地顿住,回过了身,一道淡漠目光落在匆匆离开的女人身上。
他忽然开口道:
「站住。」
第91章
熟悉的声音击打烟年耳膜, 明明平静无波,在她听来?,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她僵直着身子站定, 冷汗浸湿脖颈。
糟了。
为何……他要叫住自己?他发觉了什么吗?
不可能,烟年一咬牙, 自己胖了十斤, 行走的声音定与从前不同,他又?怎么可能认得出?
见叶叙川陡然回眸,叫住了烟年,冯大人?面?露喜色。
他连忙迎上前两步,拉烟年对叶叙川行了大礼, 满脸堆笑?道:「叶大人?, 新来?的小?婢子不懂事, 匆匆忙忙笨手笨脚,扰了大人?雅兴,该罚。」
他用力?一拽烟年衣袖:「还不赶紧向叶大人?赔罪!」
烟年咬牙, 刻意压低嗓音道:「婢子该死,请大人?责罚。」
面?前的男人?蓦地一怔。
下一刻, 他挥退左右, 疾步向她走来?,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头。
「抬起头来?。」他道。
烟年不过犹豫了一瞬, 男人?便已失去了耐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如旧日那?般,带着毋庸置疑的强势,掰起她下颌。
腔子里的心跳漏了拍, 烟年低垂着眼,身体?细微的发着颤。
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小?丫头。
这张易容过后的面?孔与?烟年并不相像, 而烟年也从不会?在与?叶叙川相处时发抖——她一向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不是她。
缓缓收回了手,叶叙川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失望过后,又?归于沉寂。
这些年来?,许多官吏为讨他欢心,美其名曰感佩相于枢相爱妻之心,找来?各色肖似烟年的女子,塞到他面?前相看。
冯大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些赝品杜烟年知?情知?趣,温柔婉顺,可正因如此,他清醒地明白,她们?都不是她。
皮囊相似又?如何?他所痴迷的是她的全部,漂亮的躯壳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一样东西罢了。
斯人?已逝,却在尘世间留下幽暗的阴翳,这阴翳终年不散,笼罩着他的心与?眼,使他不接受任何女子靠近他的生活。
转眼三年,时光如水流逝,记忆也渐次模煳,有时候他想起烟年骂他时的模样,那?句略带沙哑的「狗东西」"萦绕耳边,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当时的神态。
这令他感到失控。
他向宫里的师傅学了丹青,将尚且记得的画面?一一默写,在某一段时间里,满屋都是他的画作。
他妄想以这种方?式留住记忆。
叶朝云告诉过他,再怎么波澜壮阔的情感,到最后都会?归于尘土,自以为刻骨铭心的图景,敌不过人?天性里的健忘。
爱一个死去的人?与?爱活着的人?不同,对活人?的爱有回声,会?在一次次交谈、共处中重建、加深或转淡,如流水般鲜活灵动,而逝者的生命永远定格于一刻,除却一点可怜的回忆外,再没有新鲜的养料来?滋养这份爱。
到最后,这份感情与?爱本身脱离开了干系,爱会?枯萎凋零,人?转为迷恋因爱而生的种种情绪:悔恨莫及、自我厌弃、患得患失、备受折磨……以及不停地回想,她走时是否还恨他。
他自虐般将这些情绪施加于自己身上,妄图以此赎罪。
但是叶朝云未曾告诉过他的是,当恋人?触不可及之时,身旁的万物都似有她的影子,哪怕只听见一串略微耳熟的脚步声,也无端地想到她。
可这些赝品,终究不是她。
声音像烟年的丫鬟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身子微抖,忐忑不安。
哪有半分烟年的模样。
叶叙川淡淡看她一眼,遂将她抛在廊上,转身离去。
*
见叶叙川背影绝尘而去,毫不留恋,冯大人?面?露失望之色。
烟年则暗自松了口气?。
如她所料,叶叙川骨子里同她一样,都是从不自欺欺人?的清醒人?。
他既认定自己已然身死,就压根不会?捣鼓什么狗屁替身聊以慰藉,因为他即使在最恍惚的时候,心里也清楚得很,假的东西就是假的东西,再像也是个赝品。
情不自禁望了一眼他背影,烟年心头惆怅,默默抿了唇。
她为何如此了解叶叙川?大概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可正因为太过相像,才会?互相吸引,互相折磨。
她对冯大人?道:「叶大人?似乎对我并无兴致……」
冯大人?正烦着,瞧她这如蒙大赦的模样,简直憋了一肚子火,摆了摆手道:「那?你滚罢,费了大力?气?才把你带到此地来?,未曾想居然是个无用的棒槌。」
谈话之间,后院里隐隐有喧嚣之声。
想必是都朱那?放火技术炉火纯青,巧妙制造骚乱。
冯大人?被转移注意,暗骂一声,向后院奔去,无暇再顾及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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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巴不得他把自己当个垃圾扔了,连忙跑出角门,循着都朱那?指引的路线,去与?接应她的人?汇合。
路边榆槐枝叶茂密,□□燥的风一吹,摇晃出飒飒的潮涌般的声音来?,这声音于群山间迴响,不成腔调,仿佛某人?低低的嘆息。
髮丝被风吹乱,她心里怅然,魂不守舍地胡乱一捋,眼前又?浮现出叶叙川那?冷冷淡淡的目光。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了?久到她差点忘记,叶叙川对除她以外的人?,都是不假辞色的。
也罢,她又?嘆口气?,三年过去,她早就不恨叶叙川了。
如今她日子很好,有珠珠,有喜欢的事业,浑身上下除了这把嗓子还是昔年的模样,其余的与?过去的烟年全无干系。
他不可能认出她,她亦不会?与?他相认,与?滚滚红尘中擦身而过,相逢陌路,就是最好的结局。
*
筵席之间觥筹交错,语笑?喧阗,忽地吹过一阵长风,四面?的布帏交叠摇曳,缝隙之间露出幽蓝的天色,泼熄雅集的热闹喧譁。
即使雅集,少不了乐伎作陪,都道叶叙川爱听琵琶,别院主人?投其所好,特请了真定府闻名遐迩的琵琶伎来?,这琵琶伎年纪轻轻,技艺超群,一双修长的素手在弦上翻动,舒扬有声。
博山炷炯炯燃烧,轻烟弥散,他沉默地饮酒,想起古人?之诗,弦清拨剌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风的凉夜,她亲手杀掉了害死挚友的元兇,扑在他怀里大哭。
陈酿金波琼酥入喉,他默默出神。
筵席的主人?与?他搭话:「枢相觉得这琵琶如何?隔着那?么远,总听不真切,不如唤她来?近旁弹奏。」
叶叙川并未细听他在说什么,只随意嗯一声。
那?主人?以为他有意,便着丫鬟去唤那?琵琶伎上前来?,单为叶叙川奏上一曲。
那?琵琶伎自然喜出望外,连忙端了琵琶,步步婀娜走上前来?,对叶叙川一礼,细声道:「能为枢相奏乐,妾三生有幸,不知?枢相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叶叙川这才看她一眼,随口道:「不必。」
筵席主人?当初也在汴京为官,知?晓叶叙川与?烟年的旧事,连忙道:「那?便奏一曲凤求凰罢。」
那?琵琶伎一愣,凤求凰是琴曲,琵琶如何奏得?
但贵人?发了话,总不能露怯,她略一犹豫,敛裙跪坐,十指纤纤,轻拢慢捻。
听得曲调流泻,筵席主人?笑?道:「弹琵琶的手当真与?寻常女子不同,纤长如柔荑,指尖却有力?,还有细细的茧子,别有意趣。」
这筵席主人?癖好怪异,不喜美人?娇躯,只爱女子一双红酥手,时常出入各大楚馆秦楼,把这点癖好传扬得尽人?皆知?。
叶叙川不置可否。
他向来?不喜以孟浪口吻评价女子外表,皱眉端详酒杯,欲令其闭嘴。
忽听筵席主人?又?笑?道:「说起来?,今日入宴时,枢相叫住的那?丫鬟也生得一双琵琶妙手,柔长纤秀,指腹有薄茧子,若是握着滑动,定然甚是销魂。」
众客闹笑?,吹捧他长了一双风流的利眼。
唯独叶叙川摩挲杯沿的动作勐地顿住。
弹琵琶的手。
近乎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脸色骤变,玉杯铮然落地,橙红酒液泼在琵琶伎裙裾上,洇出星点暗痕。
乐音戛然而止。
众客面?面?相觑,只见叶叙川起身大步向外走去,竟是从未见过的焦躁。
他高声唤僚属道:「来?人?!立即封锁附近州府、关隘门户,来?往者必严查,尤其不准放女子进出!」
守在外头的张化先本在悄悄打?着瞌睡,陡然被唤醒,迷迷瞪瞪问李源道:「出了什么事?」
李源同样一脸茫然,正此时,叶叙川疾步走了出来?,揪住他领子,逼问道:「两个时辰前出去过一个着青衣的女子,她往何处去了?」
李源怎会?留意一个平平无奇的丫鬟?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答案,反而是个家?仆回忆起,那?女子似乎往西去了,出门时还被绊了一跤。
「与?她一处的那?人?是谁?」叶叙川问道。
家?仆苦思冥想半天,方?答道:「似是冯大人?……」
叶叙川面?沉如水,翻身上马,只抛下一句:「把那?姓冯的抓了。」便策马向西奔去。
张化先一愣,随即匆匆拉人?跟上。
几?乘轻骑如电,噼裂凝滞的夜空。
*
天青欲雨,烟年与?都朱那?汇合之后,总觉得心头沉甸甸,充斥着奇异的不安感。
记挂着尚在家?中的珠珠,她不敢久留,催着都朱那?速速带她北上。
都朱那?见她坐立不安,魂不守舍,颇为好奇问道:「你怎地如此慌张,难不成那?姓冯的威胁于你?」
烟年摇头:「我见着我……」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快些走吧。」烟年拉过都朱那?牵来?的马儿,踩着脚蹬攀上坐定,喃喃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需要快些回北周去。」
*
几?人?纵马北上。
初夏时间天气?善变,不过奔出十几?里地去,闷青的云团挤下豆大的雨滴,打?在小?道两侧的野岭上,蒸腾出细密的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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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很快成了骤雨,如碎石般扑打?面?颊,烟年抹了一把头脸上的水,重重喘了口气?。
「悠着点,别把你的易容给洗了。」都朱那?朝她扔来?一只斗笠。
烟年谢过,握紧缨缰,高声道:「驾!」
此处离长城豁口尚剩下一段距离,烟年本想一鼓作气?冲过去,却被都朱那?拦下。
「歇一歇吧。」都朱那?看了一眼天色,开口道:「这雨来?势汹汹,一时半刻停不下,小?道不比官道,大雨里赶路泥泞得很,一个不好就要人?仰马翻。」
「是啊,」都朱那?的弟兄也在旁劝道:「左右这儿离长城不远,待雨停了再启程不迟。」
雨势渐急,水滴从斗笠上流淌下来?,烟年几?乎看不清前头的路,只得悻悻停驻。
一行人?跑入路旁农人?堆放杂物的屋子,寻了干净地方?坐下。
闲得无聊,都朱那?前来?八卦:「姐,你瞧见你旧情人?了?」
烟年正闭目养神,随口道:「我哪有旧情人?,老娘是个寡妇。」
都朱那?咧了咧嘴:「他不是还没死吗。」
烟年道:「在我心里,他和死了没区别。」
都朱那?弟兄们?闹笑?:「甚好,当个有钱寡妇才快活呢。」
烟年略一勾唇角,默默不语。
略待了小?半个时辰,屋外虹销雨霁,凉云飘散,茅屋四面?被沿屋顶落下的雨滴砸出浅浅的沟壑,天依旧闷得压人?。
她从一堆茅草上站起身,起得太匆忙,不慎遗落了一枚小?发钿。
她低头找寻,被都朱那?拦下,都朱那?已整好了马匹,劝烟年道:「这东西小?小?一枚,也不值钱,滚落在茅草堆里,怕要许久才能找得见,不如就先别捡了。」
草屋昏暗无窗,烟年眯眼找了片刻,一无所获,她不敢耽搁太久,只得接纳了都朱那?提议:「好,走罢。」
大雨过后,土道泥泞,马蹄砸于其上,留下沉沉的痕迹。
*
两个时辰后,李源搜到这间农舍。
突如其来?的大雨掩饰了烟年一行人?的踪迹,令原本清晰的路径忽然模煳,叶叙川的手下只得调集来?军中斥候,一寸一寸地寻找几?人?的下落。
李源手中这斥候头一次干这份活儿,累得满头大汗,一路留意四下里的痕迹,忽然发觉农舍前马蹄凌乱,似乎有一行人?在此停驻过。
不止一个人?么?
李源心中咯噔一下,心道坏了,这女的还有同伙呢,莫非设了陷阱等着他家?大人?来?跳?
上回烟年差点弄死叶叙川,给一干下属们?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让他们?对她抱有极大警惕。
反覆确认这破房子里没潜伏刺客,也没布置致命暗器后,李源命传信的小?丘八报给叶叙川。
一盏茶功夫后,土道传来?清脆急促的马蹄声。
一道白影刺破暗淡天色,叶叙川手握缰绳与?马鞭,匆匆赶到。
雨水把他头髮打?得濡湿,一缕一缕贴着面?颊,顺着稜角分明的下颌线流下来?,平白为他增添一份动人?心魄的俊美。
天色沉郁,他的目光比天色更加阴沉,仿佛蛰伏于暗夜中的兽物,平静之中暗潮汹涌。
照夜白上溅满泥浆子,马儿忧伤地晃了晃脑袋,叶叙川纵身跃下,低身望了一眼凌乱马蹄痕迹,命令李源道:「带人?顺着马蹄痕迹去追,切莫打?草惊蛇。」
李源领命而去。
叶叙川闭了闭眼,推开那?农舍的门扉。
菸灰弥散。
潮气?氤氲,勾勒出两个时辰前,曾经过此处的旧影在。
屋内留有明显的擦拭痕迹,茅草陷下凹痕,似乎刚刚有个体?态轻盈的女人?坐上去过。
一定是因为急风骤雨,她看不清前路,所以只能下马歇息,她不娇气?,但却爱干净,所以略擦了擦周遭的灰尘,选择坐在茅草堆上。
然后呢?她取帕子擦干头脸上的雨点,又?嫌帕子尽湿,无处安放,于是着手拧去帕子吸的水。
那?水珠坠落于茅草之间,汇成一小?摊湖泊。
叶叙川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团茅草,满手濡湿。
时空仿佛在此交叠。
而这时,指尖陡然触到了一样硬物。
拨开茅草,他拾起一枚遗落的发钿。
——普通的北周样式,不值钱的老银,上面?还遗留一根轻软的髮丝,婉然拂过掌心,微微麻痒。
是她。
天底下只有她才会?喜欢中空的髮饰,也只有她喜欢在银海棠上刻出长而细的梗,她曾说过,如果海棠没了纤长柔韧的花梗,就难□□俗,与?春日里旁的花朵无异了。
发钿静静卧在他手心,仿佛一滴隔世经年的泪,从烟年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下坠,如今终于滴到了他心头。
咚、咚、咚。
叶叙川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从微不可察转至震耳欲聋。
血液重新流淌,心念重新沸腾,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大人??」
叶叙川久久无声,李源忍不住问道:「大人?,各州府城门已戒严,您看……」
「不必再戒严,让他们?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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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嗓音带一丝沙哑,钻入众人?耳中。
叶叙川站起身,从阴影之中走出,眉目平静如昔,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黑眸深处仿佛酝吞噬一切的风暴。
深知?叶叙川每每露出这般神色,都意味着将有惊世骇俗的大事发生,僚属俱心头一紧,退下几?步。
烟年细作能耐出类拔萃,且有同伙接应,区区几?州戒严,挡不住她的脚步。
可这又?怎样?她以为佯死一遭,就可以逃出生天了吗?
她休想。
叶叙川低笑?一声,双目几?欲滴出血来?。
他说不出如今作何感想,愤怒吗?狂喜吗?还是焦躁、怨恨?无数种翻涌的情仇如一江大潮,将他整个人?席捲入内,他在里头颠簸、翻滚又?沉沦,几?近窒息,可是即使窒息,也拼命想握住她的手。
她是个骗子。
聪慧狡黠,冷硬狠心,前科累累的骗子。
但这有什么关系?
既然她敢出现在他面?前,并不幸被他察觉,那?她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莫要妄想摆脱他。
*
入了北周境内后,烟年一行人?行进的速度渐缓。
前些年叶叙川出征,靠着假军情得了一场大捷,遂后见好就收,在和谈中牢牢地占下了两座州府,将两国之界往北推了数十里,北周不甘不愿,咬牙忍下了这份暗亏。
叶叙川或许确实不喜欢战争,可在其位,必谋其职,他行事终究以国朝利益为重,只是尽量避免无谓的牺牲罢了。
不管是北周的牺牲,还是国朝的牺牲。
和谈之后,几?年来?,边境依旧摩擦不断,今日你打?我草谷,明日我再打?回去,虽然闹闹腾腾,却未再有声势浩大的厮杀,两国休养生息,互相看不顺眼却隐忍不发,也算是利民?的好事。
待到许多年后,她金盆洗手,不靠行骗生存,而是靠走南闯北,运送货物,与?人?交换钱财商品后,方?看清这世间的法则。
这世界复杂而混沌,充斥着权衡与?度量。
她从前厌恶庙堂之上的贵人?,认为他们?草菅人?命,只顾填补自己野心,可若是她来?当这个贵人?,她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哪怕今日不争,明日也是要争。哪怕不拿人?命去争,也要拿金银去争,人?与?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是实力?相当的两个国家??
抛去所谓的正确,深究时事太平的内因,多半是互相威慑,互惠互利。
而维持国与?国之间的平衡何其艰难,绝不是几?个细作能完成的任务。
那?她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呢?
烟年不知?道。
她用她小?小?的狡黠,做完指挥使给她发来?的每一个任务,偶尔也会?因天性里的善良,救下蒺藜,救下鹤影,可归根结底,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打?探来?的消息流向何方?,有没有帮她的家?乡逃离战火的侵扰。
金盆洗手之后,她问过指挥使,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指挥使笑?了一笑?道:「知?道细作营为什么教你们?所有本事,却独独不教你们?读书?吗?」
烟年道:「因为用不上?」
「错了,」指挥使道:「用得上,太用得上了,这是『道』,而非『术』。」
烟年听不明白:「你说人?话。」
指挥使大笑?出门:「多看史书?,多读策论,里头有你想要的答案。」
烟年这才明白,兜兜转转,她居然是吃了没好好读过书?的亏。
痛定思痛,烟年不愿让珠珠重蹈覆辙,被奇怪的阿叔骗走卖命,决定先下手为强,早早带孩子进学,别像她小?姨似的,忙活半天一无所有。
*
路过燕云,烟年顺便去瞧了姐姐的墓地。
叶叙川遵照她的遗愿,把她的金丝楠木大棺材葬在了姐姐身边,并特特令一村人?守墓,把坟头盯得密不透风,连正儿八经的墓主人?都没法靠近,极为离谱。
烟年无法,只能遥遥地祭上一祭。
往年来?时,墓地人?烟稀少,这回却多了两三个健壮力?夫,烟年不由多看了几?眼,却未曾往心里去。
只是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人?暗地里窥伺着她似的,可真去检查四周的时候,又?找不到端倪。
烟年将这种异样归咎于神经过敏——细作常见职业病。
祭扫完后,几?人?往东行去。
一路风餐露宿总不是事,城外驿馆鱼龙混杂,烟年一个女人?多有不便,都朱那?提议要不进城住店算了,省得他老要给烟年守夜。
烟年一眼看穿他心里的小?算盘:「旅资我出对吧?」
都朱那?委屈:「姐,收到你讯息之后,我饭都顾不上吃,带上兄弟们?,不远万里来?捞你……」
烟年一向不抠门,见这群弟兄凄悽惨惨护送她回渖州,连顿正经饭都吃不上,便道:「行,正巧此处离幽州不远,不如带你们?去吃一顿幽州名餚。」
都朱那?兄弟们?欢腾:「姐真大方?!下次还捞你!」
第92章
夏季艷阳高照, 幽州城外开?着幕天席地的紫荆花和石榴花,与湿润的南国不同,北方的夏季干爽燥热, 一种直来直去的泼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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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在路边买了一身松快夏衫,戴一顶大斗笠, 悠哉悠哉坐在马上, 毫无?仪态,只觉无?比松泛。
正漫无边际地发着呆时,入城的队伍刚好排到了她,烟年回神,奉上自己身份文?书, 对守城卫兵笑了一笑。
该说不说她伪装技术到位, 卫兵与她打了个照面, 居然半点不觉有异,随手把她放了进城去。
烟年得意地摇晃脑袋,指着那小?卫兵, 对都朱那的兄弟们吹牛道:「你们瞧,我三年前在幽州城里住了大半个月, 就是?他天天给我送饭, 我如今把脸一换,他压根认不出?我, 知道什么叫出?类拔萃的细作了么?」
看在那顿饭的份上,一群小?弟对烟年进行暴风骤雨般的吹捧:「姐真是?太?厉害了,手到擒来啊!」
烟年越发膨胀:「这不是?应当的么!」
几人牵马行于艷阳之下。
烟年掩去姝丽容貌,可笑起来的神态却与从前没有分毫差别, 长风微微吹起她的斗笠,她如同一只机敏的小?动物, 极快地朝四下里望了一圈。
亲眼?看见她的那一剎那,叶叙川脑中仿佛闪过雪亮的刀光,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站在原处,脚下生根,心被棉絮塞满,一枚火星子飞来,把他整颗心脏烧开?沸腾。
叶叙川隐于暗处,任由这把火把他四肢百骸都点燃,一路燎至喉头,扼得他唿吸发颤,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能如同一尊雕塑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每一眼?都贪婪到近乎露骨。
追查她行踪之时,他脑中晃过无?数种情绪:愤怒于她骗他,狂喜于她尚在人世,困惑于她如何起死回生,可当他看到她喘着气,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发现这些情绪统统凭空消失,她还活着,会唿吸,会笑,巨大的不真实?感席捲他全身,让他一瞬都挪不开?目光。
即使她近在眼?前,他也忍不住思念她。
「大人,动手捉……夫人吗?」
身旁的李源有些发憷,讷讷问道。
久久寂静。
叶叙川置若罔闻,目光穿过茫茫人海,精准地落在那道俏丽身影身上。
当真是?奇怪,她分明做了那样?周全的伪装,穿戴如同乡野村妇,和一群男子厮混在一处,粗俗可鄙,但?他却依然能一眼?认出?她来。
可她没瞧见他,面上依旧笑意盈盈,没有错愕,也没有惊诧,她认为她已经永远地别过他了,所以?胆大到敢与他擦身而过,与他相忘江湖。
相忘江湖?不,当然不。
他怎么会允准她在外逍遥自在,而自己夜夜独守空房,守着孤灯残月,忍受几欲把人逼疯的冷寂?
他从前不爱点灯,可自从烟年离去,他每一夜都要?点上博山炷,把满室照得明如白昼,方能驱散一点孤独,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卧在他那张床榻上,朦胧间?伸出?手,想把她揽入怀中,却只触到冰冷的玉枕。
每逢此时,他都勐然惊醒,一衾幽寒,摧人心肝,体内的鸩羽毒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名为烟年的慢性剧毒,一旦发作,就如虫蚁啃食心肺。
若是?没有最后那三月的温存,他不会如此痛楚绝望,那三月里,他与烟年琴瑟和鸣,做尽天下所有亲密之事,她穿着嫁衣,嫣然笑着唤他时雍,他们拜过堂成过亲,一切对他来说甜美幸福的回忆,对她而言不值一提,随时可被她抛却。
她怎能自作主张佯死,终结两人之间?的瓜葛?不是?告诉过她的么?即使下地狱,他也必须要?拉她同去。
「不急。」
叶叙川垂下眼?,敛去无?法隐藏的阴郁。
他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手指捻动烟年落下的发钿,捏一下,又一下,直至花蕊纹路刻入他指腹之中。
「在北周人的地盘上,不宜张扬。」
他轻声笑道:「自然是?让她心甘情愿随我回去才好。」
*
踏入幽州城中最繁华的酒楼时,烟年忽然嵴背发寒,好似被一阵阴风拂过。
当细作时养成的习惯刻入骨髓,她迟疑着停下步子,飞速四下里望了一圈,见周遭没有异状,才提步进楼。
都朱那笑话她:「姐,你怕什么,这儿可是?我们大周的地盘,你把脸涂成这样?,压根没人认识你。」
烟年道:「那可不见得,我这人一向倒霉,喝凉水塞牙缝,和泼妇吵个架都能被旧识听见。」
都朱那安慰道:「巧合罢了,天下之大,哪有那么容易遇见旧识,况且你已经死了,旁人即使见了你也只道你长得像叶夫人,谁还真把你当本尊了?」
这倒也是?,烟年点头,对门前的迎客侍女道:「给我们一间?雅座。」
名为雅座,实?则只是?搁一面屏风,隔开?了酒桌与大堂。
都朱那及其兄弟们兴高采烈叫上酒菜:「……要?赵州的瑶波,博州的宜城,时鱼脍,东坡肉……」
烟年咬牙,他可真是?不跟她客气啊!
后厨很快传上各色菜餚,烧鸭、鱼脍、鹌鹑羹……全是?大鱼大肉,不见一点绿光,烟年怕这群糙汉上火,又要?了几味干果,香药木瓜葡萄,翡翠白菜等,出?手阔绰自不在话下。
菜已上齐,几人食指大动,塞了满嘴精緻肉菜。
烟年不爱吃荤腥,却也动了两筷子,忽见小?二额外送来一壶酒水,放在她身旁,搓手陪笑道:「几位贵客惠顾小?店生意,掌柜感激不尽,特吩咐小?的赠几位贵客一盏樱桃酒,这酒乃是?楼里自酿的,清甜可口,最是?解腻,还请贵客赏光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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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瞥他一眼?,没说话。
她避开?小?二,不动声色抽出?银簪,在酒水里轻轻一点。
都朱那笑话她:「你未免也太?过谨慎,这酒楼是?幽州的头名,不至于坑害咱们这种身无?分文?的行脚客。」
烟年柳眉一竖,训斥他道:「回头你被蒙麻袋扛走,老娘可救不了你。」
都朱那放声大笑,夺过烟年手中酒盏,给弟兄们统统满上:「老子行走四方,什么阵势没见过?」
小?弟们也起闹:「大哥说得对,那话怎么说来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什么什么……」
烟年简直受不了这群文?盲,忍不住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时欢声笑语。
萦绕心头的不安感略淡了些许,烟年暗中嘆了口气,或许当真如这几人所说,是?她疑神疑鬼罢了。
干了那么多年,银钱没捞到多少,反而落了一身职业病,简直是?瞎子打蚊子——白费力?气。
「哎,姐,」
肩膀忽然被都朱那搭了一把。
烟年嫌弃道:「注意你的坐姿,摇来晃去跟瘸子走山路似的,去大鲜卑山里抓只熊瞎子,都能比你文?雅点。」
都朱那勐力?眨着他的闪亮大眼?睛,大着舌头,忽然来了一句:「小?翠花?」
烟年愣住。
小?翠花是?什么玩意?
都朱那居然深情起来:「翠花儿,不是?哥不愿意娶你,是?哥觉得自己不配,哥每天风里来与里去,哥给不了你幸福……」
烟年被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什么小?翠花大翠花,看清姑奶奶是?谁!」
都朱那又眨了眨眼?,清醒些许:「烟姐?姐你怎么长出?了两个脑袋?」
一句话未说完,他一头栽倒在汤碗里,溅烟年一身疙瘩汤。
烟年:……很想杀人。
她缓缓擦掉头髮上的面疙瘩,挽起袖子,准备给都朱那灌下三碗醒酒汤,却勐然发觉,不独是?都朱那,另几个小?弟们也醉卧在地,双目紧闭,死猪一般酣睡。
不对!
她立时拉过都朱那,用力?掐他人中,可这点努力?却如杯水车薪,都朱那无?知无?觉,依然酣睡不起。
烟年额上渗出?冷汗,浑身如浸泡在冰水中一般。
她做过细作,自然知道醉酒之人虽会入睡,却不会睡得这样?瓷实?,都朱那如此,定是?中了蒙汗药,且是?无?色无?味,药性霸道的上等蒙汗药。
几人吃同一桌菜,为何独独自己清醒?烟年目光迅速逡巡一圈,落在大桌一角的酒盏上。
是?了,只有她没喝这盏酒。
她心头又是?一紧,打量身边没个东西防身,便摔碎一只白盘,捡起碎片握在手中,顺便对着都朱那的大腿划了一记。
果然,都朱那大腿剧痛,嘴里迷迷煳煳骂了一声。
烟年压低嗓子道:「醒醒,咱们被算计了。」
都朱那费力?地睁开?双眼?:「什么?」
眼?见他指望不上,烟年面色越发沉凝,自己不会武艺,定是?逃不走的,可若是?……
她握着瓷片,对屏风外道:「这迷药昂贵,阁下定不想白白浪费,趁我还清醒着,阁下想要?什么,不妨出?来谈谈。」
无?人应答。
三楼的酒客早已不见踪影,那奉酒的小?二也不知躲于何处。
不怕有人算计她,怕的是?不知为何算计她。
她轻轻拨开?屏风缝隙,向外看去。
瞬息之间?,她脸上血色尽褪,死死抠住屏风,才不至于当场尖叫出?声。
「走!」她反应神速,爆发出?一股大力?,硬生生将?都朱那拖向窗边:「快跑!」
都朱那七荤八素,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烟年两步攀上窗台,居然纵身欲跃。
都朱那知道这姐们儿很豁得出?去,是?个狠人,但?看她二话不说就要?跳楼,还是?有点超出?认知范围。
他赶紧喊一声:「小?心!」
与他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道清冽男声。
屏风之后,叶叙川负手而立,含笑开?口道:「抓住她。」
*
烟年耳边似有鞭炮噼里啪啦炸开?,一颗心从腔子里掉出?,触到地面后又弹起,泼辣地上下跳动。
来不及多思索,身体凭着本能挪动,她沖向窗口,抬腿便想跃下楼去,谁知刚攀上窗棂,就被都朱那这二百五一把抓住。
都朱那连滚带爬冲上前,紧抓着她裙角大叫:「有话好好说!别跳楼,起码问问他们要?多少赎金,这都是?可以?谈的啊!」
这死孩子!
烟年又惊又气,慌张四顾,不过片刻之间?,叶叙川的侍从流水般从暗处涌出?,手持刀兵,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未着甲冑,反而身披各式不起眼?的平民衣衫,显然是?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进的幽州城,但?是?……守门的士兵不认得他们,烟年却对他们无?比熟悉。
分明就是?叶叙川麾下精锐,是?当年把她从北周监牢里掳走的那几人。
只听一声裂帛声响,面前花鸟屏风分崩离析,男人逆光而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他目光淡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之意,从她土气的麻布衣衫,转到她随手一束的髮髻,最后落在她眉眼?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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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眼?中尽是?惊惧。
仿佛她未曾被都朱那拦下,她已经失去平衡,坠落高楼,坠落她旧日残留的噩梦之中。
「年年,」他慢条斯理?除下护腕,交给身边侍从,不疾不徐道:「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告诉我呢?」
如若刻意忽略他语调中的森冷寒意,叶叙川的神态堪称和善,上位者?理?应如此——波澜不惊,胸有成竹,于无?声处见手段魄力?。
这样?的他令烟年心惊胆战。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调,熟悉的绝望,那些早已抛在脑后的不堪回忆登时翻涌如浪:杀人时沾的满手鲜血,燃烧的细作营,困于牢狱与后宅的日日夜夜……太?多太?多,都与眼?前这个男人有关。
他漂亮的眼?直直盯着烟年,仿佛能刺破她内心正痊癒的伤痕,打碎她静好岁月,把她又一次拉拽回阴霾遍布的战场上。
她后背发寒,微微打颤,嘴唇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反而是?都朱那嗷地大叫一声,酒醒了个透,白日见鬼般张大了嘴巴:「你不是?……不是?烟姐那死鬼前夫吗……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幽州?」
烟年勐然道:「你闭嘴!」
虽然她一样?不明白叶叙川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但?她万不敢让都朱那激怒叶叙川。
他不会伤她,可他对她身边之人从不手软。
命人将?都朱那一干兄弟拖走,叶叙川淡淡一笑:「这话该问年年才是?。」
「你怎会认出?我来?」烟年喃喃:「我样?貌、体态、神色俱变,当日狭路相逢,你分明毫无?察觉……」
「我怎会认不出?我的夫人?」
叶叙川声音转轻。
「哪怕你化作冢中白骨,皮肉腐烂成灰,我也认得出?、找得到你。」
烟年闭了闭眼?,强压心头恐惧,默默朝窗边挪了数寸,手指默默摸索窗子插销:「你来捉我回去是?么?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在这时?」
叶叙川仿佛听见一个有趣的问题,唇角微微勾起一分,这令他本就殷红昳丽的唇显得更为勾魂夺魄。
但?这笑容绝对称不上善意。
「这一趟只为接夫人回家,不为大闹邻国。」他笑道:「你我都清楚周国律法,别国将?领偷偷越过边境,当街强抢女子,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你现在必定在拖延时间?罢,待我稍有不慎,你就将?撩开?窗牅,纵身跃下,逃去街上,以?为这样?做,我会投鼠忌器,为了不伤两国之和,轻易地放过你……」
不顾烟年煞白的脸色,他接着道:「……年年,你应当知道,律法对我是?无?用的,你在我心里如珠如宝,但?在你效忠的北周王廷眼?中,卑小?得连个蝼蚁都不如。」
「当年我在雁门关外与北周使臣谈判之时,就已要?来了你的性命,作为交换,我舍给北周一大笔款子,所以?如今哪怕我在周人眼?皮子底下带走你,他们也只会装聋作哑。」
烟年耳边嗡嗡作响,心头剧震。
原来北周早就放弃了她,把她的名字、卷宗统统销毁殆尽,作为舍给邻国重臣的小?小?礼物,难怪指挥使对此讳莫如深,从不与她提及。
怎么办……
正头疼欲裂时,一道淙淙清溪般清冽悦耳的声音钻入耳中,男人好整以?暇道:
「许久未见,我给你备了酒,你不喜欢么?」
叶叙川缓步走上前来,神色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似乎她压根就没离开?他太?久,只是?出?了个远门罢了。
不,烟年心中一片清明,她就算再蠢,也不会蠢到被他伪装出?来的和善矇骗,他怎么会满不在乎呢?他分明在乎极了。
自己佯死之后,逃到了渖州落脚,那可是?实?打实?的穷乡僻壤,她躲得那么好,依旧时时听到关于叶叙川的传闻,听闻他为她立碑作着,供奉神佛,甚至还为她接济战乱遗孤,不拘是?北周的孩子还是?国朝的孩子,统统一视同仁。
此举颇为人称道,都贊叶枢相看重情意,思念亡妻,可烟年明白,这些情意都源于她死在叶叙川最爱她的时候,倘若她还活着呢?倘若她又一次骗了叶叙川呢?他爱她不假,可他会轻易放过她吗?
烟年不知道。
她只知道,憎恨与思念只有一线之隔,她再了解叶叙川不过,不论他现今装得有多平静,笑得有多坦荡,多毫无?芥蒂,他依旧是?恨她的。
她机械地移动视线,落在满桌残羹冷炙上,那壶好酒还剩下半盏,弥散出?幽幽香气。
她竟然此时才发现,那酒盏透着南方的釉色,低调奢靡,莹莹如玉,这等好东西,怎会轻易出?现在幽州一家酒楼席间??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持起酒盏,正掐着壶颈最纤细之处。
烟年有种错觉,这手掐的不是?酒盏,而是?自己纤细的颈子。
他提着酒盏步步向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扼得烟年喘不过气来。
「年年,这酒是?我特意赠予你的礼物,你不是?素来喜欢辛辣呛人的东西么?怎么连尝都不尝一口?」他含笑问道。
「你刚才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都一一答过,现如今也该你来向我解释一二,告诉我罢,你是?怎样?从那劳什子冰凌种下生还的?又是?谁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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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亲无?故,这些年为何还不回汴京去?若不是?那姓冯的杂碎偶然将?你带到我面前,你还打算接着隐姓埋名,逍遥自在吗?」
「我……」她脑袋飞速转动。
「就在前几日,我开?启了你的棺椁,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根烂木头。」他轻声道:「你可知道,我本想等上三五年,等到有后生能接过军政之权,我就孤身前去你身边,与你长眠于一只棺木之中。」
「年年,幸好我提前发现你尚在人世,不然,若我真做好了殉情的准备,却发觉你不在棺中,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疯了,烟年木然地想,这个人已经疯了。
他居然想……殉情。
叶叙川迫近她,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嵴背撞上窗台边的高几,钝钝地痛。
烟年咬牙,将?碎瓷抵在喉头道:「你,你再过来,我就一死了之。」
叶叙川置若罔闻,仍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在她退无?可退之时,强横地擒住她手腕,并扔掉她手中锋刃。
今非昔比,他一点也不怕烟年以?死相逼,重逢后第一眼?见到她时,她坐在马背上,语笑嫣然,断断续续哼着不知名的歌儿,眉宇间?舒朗明快,全无?往日的阴郁绝望。
生无?可恋的人,是?断不会流露出?这般神色的。
他轻而易举地抓着她手腕,高举过头顶,将?她双腕压在窗棂上,只一个覆身,就把她整个人笼罩在高大阴影之下。
姿态强横,一如往昔。
对着他晦暗的目光,烟年唿吸忽然急促。
时隔多年,她依旧忘不了叶叙川给她带来的恐惧。
她用力?掐着自己手心,逼迫自己冷静,慢慢答道:「我本该死于冰凌种之毒,可当年给我种毒的巫医是?我室韦族人,不忍对我用必死的剧毒,调了一味药,让我在毒发时进入伪死之态……」
叶叙川又多用一分力?,直勾勾盯着她,似乎在考量她是?吐露真言,还是?又在编织动听的谎话。
「……我昔日同僚开?棺救走了我,这些年我居住在北周,过得……还不错。「
「唔。」
叶叙川不置可否。
见他神色淡定,烟年略松下一口气。
她飞快地抿嘴思索:他似乎并未查出?珠珠的存在,不然绝不会如此平静,
当初自己被姓冯的绑走,曾塞字条交代过李大娘,倘若自己一月未归,便立刻带珠珠随商队北上,躲到室韦部?落的地盘里,就是?为了防止自己遭遇不测,珠珠孤苦伶仃,无?人可依。
以?叶叙川的能耐手腕,他迟早要?查到珠珠头上,如今离一月之期剩不下几日,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叶叙川,等李大娘把珠珠送到室韦去,她再心无?旁骛地同叶叙川厮杀。
叶叙川的人马再得力?,一旦入了大鲜卑山的地界,面对无?垠的山岭,怕也举步维艰。
如此,珠珠才算是?真正安全了。
想到珠珠,她稳下心神,暗自度量分寸,眸底浮出?泪光,微微哽咽道:「我当时是?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虽然最后没死成,可挨下的痛楚是?实?打实?的,也不是?有意骗你。」
「是?吗?」叶叙川似笑非笑:「甚是?可惜,现如今即使你说了真话,我也不敢再信了。」
第93章
烟年隐忍不发, 咬唇欲泣:「我那时……」
「不必再说。」叶叙川淡淡打断她。
他岂能不知她话锋一转,非要?生硬提及当?年遭受痛苦的缘由?无非是想勾起他垂怜,谋求一些好处而已。
虽然沉寂已久的心早已锤鍊得刀枪不入, 可面对她泪眼盈盈,柔软委屈的模样, 还是略动摇了一分。
叶叙川不算个心慈手软之人, 却把仅有?的一点怜惜给了烟年。
烟年算计过他很多回,足以让他杀掉她千百次,可每当?她对他露出这种神色时,他都忍不住地装聋作哑,并轻而易举地原谅她。
他放开对烟年的桎梏, 温柔地揽过眼前泫然欲泣的女?人。
烟年迟疑一瞬, 遂放软身子?, 偎在他怀中。
毫无感情,全是算计。
她如?芒在背。
若是她孤家寡人一个,自然能同叶叙川闹到不死不休, 大不了赔上一条贱命,可她不想牵连珠珠, 珠珠还那么小, 应当?拥有?自由自在的人生,千万不能被叶叙川当?作拿捏她的工具。
还是先安抚了他, 再图今后。
男人的唿吸拂在耳边,掀起微微麻痒,烟年嘴唇翕动,唤出记忆里尘封已久的那二字。
「时雍。」
嘴角仿佛粘上旧时的灰尘, 距她上次提及这名?字已有?三?年光景,沧海相隔, 物是人非。
叶叙川微微一顿,神色更加晦暗难明。
他平静道:「瞧你气色颇佳,想必今后不必再受这毒物的搓磨了,回到汴京之后,再让御医们来替你瞧瞧,莫要?留下病根才好。」
听得汴京二字,烟年身子?一僵。
这丝僵硬逃不过叶叙川的眼睛。
男人冰凉的手抚过她侧脸,三?伏天里竟如?毒蛇般阴冷,他探到□□一角,慢条斯理地揭去它,又?从属下手中接来一方湿帕,擦去烟年面颊上的各色伪装。
他擦得缓慢、细緻而用力,几?乎要?把烟年搓下一层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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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子?碾过烟年面容,渐渐擦出一张明艷动人的芙蓉面来。
他仔细叠好帕子?,递予左右,温声道:「接着说?罢,既不是有?意骗我,那为何不回汴京来?」
知道他迟早要?问,是以烟年只?沉默片刻,便开口道:「时雍,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从棺材里爬出来时的第一眼,我看见?荒野上星河天悬,月如?玉台,像是新的一样,就是那一眼,让我放下了所有?过往情仇。」
「在汴京的每一个日夜,我都无比煎熬,我是细作,是行?首娘子?,是你的玩物或夫人,唯独不是我自己,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度量着来。」
「哪怕你待我如?珠如?宝,百依百顺,那又?如?何?这都非我所愿,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属于汴京,我只?想回家,过我荆钗布裙,清寒自由的日子?,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了,又?怎会回到令我痛苦的地方去呢?」
她尽力使自己声音轻柔而幽怨,引人垂怜,好消解他心中恨意。
也不知叶叙川听进了多少,抑或他从头至尾都清楚她所求之物,只?是生性霸道,非要?罔顾她心意强求罢了。
「你留在汴京郁郁寡欢,可我没了你,遭受的却是撕心裂肺,五内俱焚的痛苦。」叶叙川笑道:「真想让你也尝尝这份绝望。」
真是可笑,撕心裂肺,五内俱焚的痛苦,难道她不曾经?歷过吗?
烟年本欲反唇相讥,想到珠珠,生生把这句讥讽压下,只?默然不语。
「不对,我怎么忘了,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本就是你安排的,最锥心刺骨的报復。」
「让我再最后装聋作哑一次,」叶叙川定定盯着她,脸上分明带笑,双眸却仿佛酝酿终年不散的凛风霜雪,他道:「随我回汴京。」
烟年几?乎本能地大喊一个「不」字,旧日噩梦浮现眼前。
她心中清楚,此?时不是与叶叙川闹的好时机,她应识时务,知进退。
可是……好不容易金盆洗手,又?怎能步步走回牢笼中?
「时雍,我……」
她的犹豫与抗拒落入叶叙川眼中,无异于锤在他心口的一拳。
三?年了,整整三?年,他放不下她,几?乎随她而去,而她呢?她自在逍遥,像只?快乐的田鼠,窝在她该死的巢穴中,冷眼看他为她要?死要?活,说?不定还要?讥笑两声:瞧啊,那个男人何其愚蠢,竟然还想着殉情呢。
最是骄矜自负的人沦为一个笑话。
他的笑容越发开怀,眸光却森冷阴郁。
他又?拾起剩了一半的酒盏,亲昵缠绵地扣住烟年后脑,逼迫她正面着他的脸。
在她惊骇的目光中,叶叙川轻声道:「看来你当?真金盆洗手了,虚与委蛇的本事?退步得厉害,既然编不出好听的话来哄骗我,那不如?陪我喝上一盅。」
他掐着她下颌,逼她张开嘴,灌下那辛辣酒液。
「唔!」
烟年大惊,几?乎维持不住柔顺情态,一双手拼命拍打叶叙川:「你做什么!放开我!」
「你不愿意回去,我只?能略施以手段,将你带走了。」
半盅酒尽数进了烟年肚皮,她咳嗽连连,满面通红,叶叙川方松开她,笑着将酒盏狠狠砸向木墙。
酒盏四分五裂。
烟年重获自由,本能地伸手抠喉咙,逼自己呕出吞下的东西。
可手方抬至一半,她生生止住。
冷静,冷静,此?刻万不能激怒叶叙川。
那抠喉咙的手改作无力地掩口轻咳,泪光点点,不胜可怜。
药性上涌,她身子?渐软,寸寸下滑。
叶叙川伸手揽住她腰肢。
并轻轻擦去她嘴角酒滓。
「走罢,给这酒家塞足封口钱资,莫惊动了幽州府衙。」他吩咐左右。
李源不可置信,与身边的弟兄面面相觑,并在对方脸上看见?同样见?了鬼的神情。
就这样吗?这就完了吗?结束了?如?此?轻而易举把人带走了?
他可记得上次烟年被叶叙川抓回来,两人一路从细作营打回了叶府啊!第二天他的叶枢相大人入宫见?太后娘娘,肩上颈上全是纵横交错的抓痕,内苑诸人无不震撼,并猜测烟年是不是狞猫托生的,要?不怎会如?此?爱挠人……
他不确定,上前收拾满桌残羹冷炙,并小心翼翼问叶叙川道:「这些昏了的小贼,该当?如?何处置?」
「一併带回去。」
*
追捕烟年时,一行?人日夜兼程,纵马赶路,既然捉住了她,便不必再如?此?辛劳。
叶叙川当?年受烟年暗算,体内攒了不少寒毒,落下了心脏疼痛的毛病,此?番赶路赶到马疲人倦,他的心脏又?隐隐作痛起来,于是决定在幽州安顿一夜,待明日再回真定府去。
当?然,安顿的只?是叶叙川罢了,他可怜的属下们宿在城外农舍里,原因很简单:酒性太烈,都朱那一伙人还昏迷着,总不能无人看守。
夏夜吟蛩鸣蜩之声没完没了,农舍边玉簪花落,长出一簇一簇的萱草,说?来邪门,北方的花花草草长得都壮硕无比,正如?这萱草,花莛粗壮,大花热烈,好似生勐农妇勾引精壮汉子?,欲与其滚入麦田,春风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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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司抱着夫人温存,而他们只?能在此?大眼瞪小眼……
李源燃起篝火嘆气,心道这个差出得当?真煎熬,也不知回头能不能弄来点贴补。
这时倒是有?些理解烟年这女?人了,都是替国?打工,都是混口饭吃,到头来不但没点补偿,工作目标还把给她发工钱的人给杀了,换谁不崩溃啊。
最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好不容易乞休归家,没个几?年又?被逮走上工,李源将心比心,忽然对烟年刮目相看,觉得这姐们儿心理素质当?真不容小觑,被叶大人这样猝不及防抓走,她居然还能保持冷静,实乃女?中豪杰。
只?不过……
他折下一枝萱草花,与张化先闲聊道:「兄弟我有?一事?不明,这回那女?……夫人怎么不闹呢?竟如?此?顺利地让大人带走了,我总觉得甚是奇怪。」
张化先满不在乎道:「时过境迁了呗,谁还真能一辈子?拧着啊,且说?北周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夫人卖命多年,最后还不是被他们放弃了。」
李源纠正:「那是因为咱们大人从中挑唆。」
张化先反问:「你摸着良心想想,若是有?人构陷你,大人会不分青红皂白处置你吗?」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李源一时语塞。
张化先撕下萱草叶子?,拿在手里编了个蚂蚱,嘴里念叨道:「不过吧,夫人她干过细作,行?事?不能以常理判断。」
「当?年她能悄不声儿地给大人下毒,被逮回来后,又?装疯卖傻,隐忍两月等待自己毒发,这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所以你觉得奇怪也不无道理,鬼知道她又?在谋划什么。」
「怎会有?如?此?能折腾的女?人?」
「你这话有?趣,狠心的女?人才最带劲,换那等三?从四德,只?在内宅中耍心眼子?的女?子?,咱们大人压根瞧不上眼好么。」
*
属下背地里如?何八卦暂且不表,入得驿馆厢房,叶叙川传来驿馆帮工老妪,替烟年清洗。
作为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他着实想不到去伺候人,可见?那老妪小心扶着烟年入水,雾气蒸腾,勾勒出她丰盈曼妙的曲线,叶叙川不由喉头髮紧。
她睡着时的模样最是温柔,鼻头微皱,脑袋向一旁垂着,几?缕髮丝黏在天鹅般的脖颈上,更显得那脖子?修长美丽。
离开他后,她身段丰腴健康了许多,想必是常年在外活动的缘故,她周身甚至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肌肉,不再柔弱清雅,反?璍而生出一股生机勃勃的美艷。
那老妪方替烟年擦洗至一半,忽听背后传来微微沙哑的嗓音,那气宇不凡,丰神俊朗的男人对她道:「下去罢。」
老妪放下胰子?,喏喏告退,临走时无意往屏风后望去一眼,隐约见?到男人生疏地提起巾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擦过女?子?的每一寸皮肤。
水汽瀰漫,扑湿老旧的木架屏风,绢布花鸟微透,勾勒出男女?交吻的影子?。
「年年……年年……」
他眼中脆弱与痴迷之色交织,俊美面孔越发秾艷,几?乎是无意识地梦呓道:「你不知我有?多想你。」
木桶嘎吱一响,水波荡漾,如?掷下一地碎金。
香艷画面令老妪不敢多看,连忙掩门离去。
*
过了许久,叶叙川方喘息回神。
直至此?刻,他方感觉自己真正地活了过来,疲惫得浑身发颤,都不敢闭眼,怕一切都是一场迷梦。
世?间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失而復得。
他的妻子?还活着,正乖顺依偎在他怀中……这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圆满吗?她还恨他又?如?何?他叶叙川惯会折人傲骨,再不济水滴石穿,总有?把她磨到精疲力尽的那日。
他缓缓低下头,与怀里的烟年耳鬓厮磨,无比贪恋地抚摸她髮丝。
是的,此?情可待,这是天下最美丽的词儿,只?要?她还活着,他便还有?机会挽回。
其实方才叶叙川乱来的时候,烟年就已经?醒了。
心里骂叶叙川禽兽,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这厮还是喜欢乱七八糟的花活儿。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烟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她当?年何等生勐刚烈,为了珠珠才在叶叙川面前佯装柔弱,若是没珠珠这个软肋,她非要?把叶叙川打出脑震盪不可,还任由他把她撂浴桶里擦洗?做梦呢。
她紧闭双眼,刻意放缓唿吸,苦思冥想该如?何破局,大脑转到冒烟,实在无暇搭理背后这个男人。
直到他唿吸渐重,瞧着似乎有?再来一次的端倪,烟年才忍无可忍,轻轻一动食指,装作大梦初醒的模样。
她睁开眼,昏昏沉沉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见?她醒来,叶叙川似乎还颇为遗憾。
他起身披上一件月白中衣,松江府上好的绸缎,样式却带了北地的飒爽风格,行?走之间自一股恣肆傲气,小腹上紧实肌肉若隐若现。
烟年只?看了一眼,便笃定这是他刚刚在城中新买的衣衫,好险没翻出一个白眼来:出门在外还不忘衣□□细,果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
他对烟年道:「此?处乃是幽州驿。」
驿馆啊……
烟年目光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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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试探问道:「与我一道的那几?位弟兄在何处?」
叶叙川漫不经?心地一笑,替她倒了一碗茶水。
然而,他很快从中嗅到一股劣质的味道,立刻把那茶水倒了去,换为一杯清水。
这副做派勾起了烟年久远的回忆,回到北周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如?此?龟吹毛求疵的大少爷病患者。
虽然知道叶叙川有?挑剔的资本……但她还是很想揍他。
忍住,忍住……
烟年喝下清水,又?问一遍:「他们也在驿馆中吗?」
「不在。「叶叙川道:「我拿他们如?何,与你并无干系。「
他和煦道:「倒是你,假死被捉后,头一句话竟是关切同犯,是否有?些不知轻重了?」
烟年深知此?刻不能搭理他,叶叙川此?人绝不是好相与之辈,她越是委曲求全,他就越得寸进尺,于是只?道:「那几?位弟兄都是我临时雇来救我的,并不知我来路,甚是无辜,你可否就此?放过他们?」
叶叙川微微一抬下巴:「若想求情,起码该拿出应有?的姿态来。」
惯得他。
烟年淡淡道:「不想放便算了。」
「不让我放他们么?」叶叙川笑道:「不怕我问出些什么?」
烟年道:「随你怎么问,我一没有?作奸犯科,二没有?通敌叛国?,风里来雨里去,堂堂正正赚辛苦钱,有?何可惧。」
果然,叶叙川对她无所谓的态度颇为满意,笑道:「一别多年,看来你颇有?长进,竟改掉了胡乱护犊子?的习惯,这一点也不像你。」
烟年道:「我孤零零一个人,自己都护不过来,又?怎么照拂身边人?」
「孤零零一人?」
叶叙川定定盯着她。
烟年阖眸:「不然呢?若不是当?初接下了你这个任务,我姐姐也不会死于非命。」
看破红尘的淡定与些微的不甘心在她面上交织,她演得近乎完美。
单看外表,断然想不到此?女?内心正大骂叶叙川难搞。
……此?人从前便如?此?,高深莫测,故弄玄虚,天天一副似笑非笑的死样子?,每一句话都是试探,没有?一句出自真心,活该被她骗得死去活来。
她道:「罢了,你是捉我回去的么?」
叶叙川从善如?流:「是。」
「我可以同你回去,但你要?应我两桩事?。」
「但说?无妨。」
「我在幽州有?名?旧识,是守城防的李都头,他当?年曾收留我多时,我未曾拜谢过,如?今恰好身在幽州,便想着去探他一探。」
「不行?。」
叶叙川轻柔撩开她鬓边湿发,笑道:「我可不放心你去见?北周军中之人,以你的能耐,私做手脚,筹谋出逃,这真是太容易了。」
阴险!
烟年恨他草木皆兵,却恰好被他点破了心思。
她的确筹谋出逃……不过,并不是叶叙川猜想的那种人间蒸髮式出逃,而是处处留痕,引诱他前来追捕她的逃法,主要?为了拖延时间,不让叶叙川太早回到真定府拷问冯大人。
如?此?,珠珠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投奔室韦部族。
但幽州不是叶叙川的地盘,他在此?处处谨慎,不会让她接触外人,所以,她还需一些别的法子?拖延。
烟年一哂:「我金盆洗手多年,旧日的细作手艺早荒废了,不过既然不成,那你便带我回我家乡,让我祭拜我阿姐的坟冢吧。」
「你不是去过了么。」叶叙川反问。
他又?暗里调查她的行?踪!烟年强压怨气,答道:「你布置的守墓人把坟冢围得滴水不漏,我怎么祭拜?只?能遥遥地望上几?眼罢了。」
叶叙川颔首道:「好,那就依你说?的办。」
烟年淡淡「嗯」了声。
她起身穿衣,发现自己的旧衫都被叶叙川扔了去,连小衣都没给她剩下。
「我的衣裳呢?」
叶叙川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丰腴身段,言语间依然一股目空一切的傲慢:「我的夫人丰姿冶丽,又?何须外物雕饰?」
烟年眼角勐地一抽,真恨不得把浴桶摔这厮的脸上。
但她强行?忍住,没摔浴桶,改摔了一只?桂花胰子?。
叶叙川慢悠悠地踱到她身边,放下刚置办的新衣,蒲桃青上衫配海棠红间胶青挑线裙,妩媚又?持重,最是符合叶叙川的审美。
放下衣衫之后,他自觉地绕到屏风背后。
烟年掀眸,只?见?老旧屏风上映出长身玉立的影子?,巍巍然如?孤岭青松。
她默不作声,换好衣裙,也不同他说?话,自顾自坐在了妆檯边。
身后罩下一片阴影,叶叙川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问她:「为何不闹?」
「闹有?什么用。」烟年道:「是命就要?认下。」
「你可不是会轻易认命之人。」叶叙川笑着吻吻她面颊:「说?吧,又?在筹谋些什么?」
果然不能对他态度太好,烟年心里翻了个白眼,约莫是过去种种给了他极惨痛的教训,如?今她即使给他好脸色,他也只?当?她另有?所图。
罢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叶叙川,又?有?什么可伪装的,反正装了他也不信……
烟年索性冷冷道:「筹谋着再杀你一次,我好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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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叶叙川笑容肉眼可见?地真诚了许多,眉目温柔,如?同流淌一曲桃花水,将她揽入怀中。
「这才像你。」他低声道:「我等你来杀我,往后的每一天,我都等你来取走我的性命。」
换旁人听走这番惊世?骇俗的剖白,怕是要?大惊失色,觉得这男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唯独烟年懂他言下之意,听得懂背后深藏的绝望。
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无动于衷,是相逢不识。
比起她淡然处之,把他当?空气般无视,随时要?离开他的模样,叶叙川更想看到她认真地恨他,每天筹谋杀死他,至于是否有?碍性命,他压根不在乎,他只?在乎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即使要?死,他也要?死在她手里。
第94章
久别重逢, 叶叙川对烟年的掌控变本加厉。
不让她接触外人,不让她触碰利器,成日阴魂不散地看守着她, 最?离谱的是,他连靠近她身旁的鸟儿都?要赶走。
烟年被气得发笑:「你当我会变戏法, 随便?扔给我一只鸟, 我都?能让它给我唱段十八摸是吧?」
「我信夫人有这份能耐。」
叶叙川笑得一脸温和,俨然就是他与她刚认识时那般老狐狸模样,甚至还阴损地?掀她老底:「不仅驯禽技艺了得,还擅调制毒药,摧人心肝。」
烟年冷笑道?:「技艺了得又有何?用, 还不是被你一一化?解, 教我落得今日下场。」
叶叙川抚摸指节, 笑容略疏淡几分:「我不会拿你怎样,从前我们互相撕咬,错过了许多年光, 今后再不会了,西方有谚:聪慧之人从不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我觉得甚是有理。」
他刀枪不入, 心绪稳定得令人咋舌,烟年还真拿他没法子。
待珠珠自由了, 她必要想个法子脱身……
她问?:「何?时能到我阿姐的坟冢处?」
叶叙川温声?答道?:「还有一日。」
烟年在心中默默掐算时间,快到一月之期了,她再忍上几日,等李大?娘启程带珠珠北上, 她再发作不迟。
她恶狠狠地?想,先一哭二闹三上吊, 如果叶叙川不给脸,她就卧薪尝胆,随后一刀二刺三下毒,三千越甲可吞吴,没事气他两回,争取早点把?他熬死。
不过看?叶叙川这滴水不漏的架势,谁把?谁气死还真说不定。
她兀自烦恼,秀眉紧蹙。
叶叙川轻轻把?她揽入怀中,问?道?:「在想什么?」
烟年挣了一下,没挣脱开,便?任他抱着,只出神地?盯着窗外山川湖海,天高云淡。
与南国?娟丽秀美?的风致不同?,北地?的一切都?是豪阔的,四野辽远,燕山巍峨,上有山鹰盘旋,她伸手摸驯鹰所用的护腕,却摸了个空,只触到一枚冰冷的玉镯。
她顿了顿,食指拂过这美?玉。
「不喜欢么?」叶叙川道?:「我分明记得,你从前积攒了许多这样的首饰,且只要金玉,别的琉璃玛瑙、点翠鎏金一概不要。」
烟年不想掩饰,反正掩饰了他也不信,便?道?:「周国?典当?行不认古里古怪材质的东西,只认最?通行的金子和美?玉。」
「典当??」这两个字显然污了叶大?少爷的耳朵。
烟年一哂,从没为五斗米折过腰的大?少爷,怕是连典当?行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自然,攒它们便?是为了金盆洗手时倒卖出去,换来钱款,我好回乡盖一处新屋子。」她道?,说罢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样子我都?想好了。」
叶叙川十分通情达理:「叶府有的是空地?,你将样子画给工匠,让他们在府里照着建一个便?是。
烟年:……
鸡同?鸭讲。
「在外三年,你没有置办产业么?」
烟年面不改色地?鬼扯:「我以行商为生,居无定所,买宅子又有何?用?」
「哦?」叶叙川道?:「你和那群匪徒一路向东,走得毫不犹豫,并不像是居无定所的模样。」
烟年面不改色,继续扯谎:「我的人在哪儿无所谓,但我的货还押在辽阳府,不着急忙慌赶回去,我今后喝西北风度日吗?」
叶叙川一笑,也不知信没信,只道?:「你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烟年不语,又转头向马车窗外看?去,眸光怅然。
她在看?风景,叶叙川则定定地?看?着她。
过了良久,久到烟年眼睛发疼,开始犯困,叶叙川才掩上车帘。
他云淡风轻地?问?上一句:「就这么不愿跟我回去?」
烟年道?:「不愿。」
「因为我烧了你的细作营吗?」
烟年一愣。
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
在北周过了松弛自在的三年时光,关于汴京记忆已经?有些模煳了,当?时以为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如今回想起来,就如同?一场荒唐闹剧。
她以为她会恨叶叙川,毕竟是他毁了自己归乡之路,她也以为自己会恨指挥使,因为他为保大?局,狠心压下了姐姐去世的消息,甚至伪造信件骗她继续工作……但她惊讶地?发现,她其实没法认真地?去怨恨这两人。
他们做错了什么吗?两人都?没有,叶叙川作为军头,杀细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第211页
而指挥使司掌汴京细作营,为了维护至高无上的利益,他天然地?没法顾及自己的感受。
错的只是这个世道?而已。
这个剑拔弩张,互相坑害的世道?。
烟年诚实地?摇头:「你没做错什么,但我们中间隔了太多,根本无法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也是相互折磨。」
「倘若我没做过那些混帐事呢?」叶叙川执起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掌纹:「你会愿意与我共度一生么?」
「你的意思是,我们寻常相遇,你还是枢密使,而我不是蓄意接近你的细作?」
「是,如若这般,你会么?」
「或许会。」
叶叙川动作一顿。
他记得当?年她杀他的时候就曾说过,如果他不是国?朝枢密使,或许她当?真会与他度过一生。
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两人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她的答案一如往昔。
他双手微微颤抖,勐地?把?她抱入怀中,似乎要将她揉入血骨。
他终于问?出这个最?在乎,又最?不敢听到答案的问?题。
「年年,你在外的这些年,可有想到过我。」
见烟年沉默,他语调不由自主地?低下来,带上微不可查的祈求与卑微:「片刻也算。」
烟年只觉无比矛盾。
想他吗?当?然是想过的,她记得他对她种种纵容,可也记得他在她身上施加的种种残忍手段,这份爱如同?浸透了海水,掂量起来濡湿沉重,与其说是无法分辨,不如说是不敢触摸。
她小声?告诉自己,骗一骗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话到嘴边时,她根本分不清是谎言还是真话:「想过。」
想过。
这就足够了。
叶叙川唿吸倏尔急促,灼热气息扑在烟年脖颈处,她心神一颤,偏头迴避,下一刻,没有章法的亲吻落在她面上颈上,他是喜悦的,就因这轻轻两个字——想过,滋润了他心里最?深切的绝望,他渴望她爱他,即使一点也可以,即使她骗他,他也甘之如饴。
「年年,」他喃喃道?:「我也甚是想你,今后莫要离开了。」
烟年靠在叶叙川怀中,嘆了口气。
当?初来他身边,百般逢迎时,她怎样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叶叙川会在她面前卑微至此。
这样高傲的男人把?她置于膝间,以双臂为囚笼,几乎是求着她多爱他一点。
她略一犹豫,伸臂环住他腰身,感受到衣衫下的身躯蓦地?僵硬。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让两人都?如此痛苦?
她终究放松自己,任他一寸寸汲取她的气味,填满身体的每一个缝隙。
*
不知不觉,时已黄昏,红霞生于群山之间,将天地?万物笼罩上一层淡淡绮光。
车帘被染成明艷的紫,烟年怔怔看?着那方多纹锦缎,开口道?:「你或许不知道?,在杀你前,我有许多个动摇的瞬间。」
「既然尚有情意,那何?不回到我身边来?」叶叙川道?:「你想要自由,我可以给你,我允准你时常出府出城。」
「不,我不愿意。」烟年道?:「且莫论你我间仇深似海,即使你身边再好,我也不想来。」
「为何??你在北方跑商为生,风餐露宿不说,一年到头赚不到几枚碎银,跟在我身边,锦衣玉食,僕婢成群,难道?不比你在外流浪要好得多?」
真是个蠢问?题。
听他越问?越离谱,烟年甚至懒得认真回答,只反问?了他一句:「叶时雍,别一副恩赐的模样,我且问?你:给你这样的日子,你会欢天喜地?地?去过吗?」
叶叙川沉默。
烟年为何?拼了老命也要逃开,其实他心中清楚明白得很。
诚如烟年所言,他与烟年是同?一类人:不甘困于一方天地?,更不甘把?命运繫于旁人身上。
——让他叶大?少爷给异性洗手作羹汤,天天待在异国?他乡,和一群所谓贵妇掰扯家?长里短,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
两人长谈一番,终归各自沉默不语。
幸而在太阳落山前,终于赶到了杜芳年的坟冢处。
叶叙川带烟年入了那方小小的坟地?。
外围荒烟蔓草,坟地?内却干净整齐,一块碑端端正正立于中央,四周铺碎石子,一道?蜿蜒的小径通向守墓人的村落,路旁种植各色乡间常见的花朵,锦葵与红蓼竞相吐蕊。
无暇欣赏野花竞芳,烟年扫视坟地?一圈,一眼瞧出地?上泥土颜色不对劲。
不独是泥土颜色不对劲,连坟头上的草木都?被拔了个干净——别处鸟语花香,唯独碑前光秃难看?,各色珍贵海棠树四仰八叉躺在一旁,几个田汉正挨个包上它们的树根,预备移栽别处。
想起当?日祭拜之时,坟地?周围多出的那几名力?夫,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慢慢成型。
她死死咬住嘴唇,声?音竟然发着抖着。
「你……你查看?了棺木……」
「是啊,」叶叙川垂下眼睫,淡淡道?:「不然我怎知你是还是活人?」
*
对叶叙川来说,掘人祖坟是一件家?常便?饭般的小事。
那日遇见了疑似烟年的女子后,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爱侣,短暂震惊之后,立刻派人追踪她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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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他这样的权臣来说,多疑、猜忌流淌在血骨之中,天下巧合何?其多也,仅凭一双手,一把?嗓子,一枚发钿,无法确认烟年未身死。
他需要更加真切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夫人——杜烟年尚在人世。
暴雨沖刷过北国?的山川河流,?河水涨,徐徐漫上堤坝。
骤雨初歇,天色微明,叶叙川命属下掘开杜氏姐妹的坟冢,露出一方简单的墓室。
为防侵蚀,石椁紧紧封存,几名僚属忙活半天,才勉强撬开了石椁,又叫来了村中力?夫将棺木搬将出来。
迎着刺目的晨曦,叶叙川垂下眼,注视自己的金丝楠木棺材。
那棺木静静躺在碑前,一如三年前那般华美?精緻,三年前他亲手扶着这具棺木,把?它送至南熏门外,那日东风吹动桃花,细细春柳拂过灵车华盖,如同?一声?悠长的嘆息。
「起钉。」
轻描淡写的两字落地?。
时间分秒流逝,长钉一枚一枚被撬出,叶叙川站在槐树阴影之下,神色喜怒难辨。
终到了开棺的那一刻,僚属们纷纷停手退避,只待叶叙川亲自做下最?后一步。
他缓缓行至棺木前,双手拂过金丝楠木细细的纹理,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究竟是何?感受,或许连他自己分辨不清,期待她静静地?长眠于此么?还是期待她在某个远离他的角落活着?
「年年,你可在里头么。」
他俯下身,在棺木上印下一吻,作为打搅了她安眠的赔罪。
但赔罪的前提是——她好好地?躺在这儿。
叶叙川勐一发力?,推开棺材盖。
众人屏息凝神。
李源是个胆大?的,特意伸脖子往棺内瞟了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眼珠子都?险些咕噜了出来,情不自禁骂一声?:「操。」
棺内各色陪葬俱全,一样都?没少,唯独烟年的尸骨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长长的木条——为了合理配重,木条长度恰巧是烟年的身量,最?离谱的是,放置木条的人还带有诡异的幽默感,居然给那木条刻上了两只眯眯眼和大?笑的嘴巴……
坟地?内鸦雀无声?,众人震撼不敢言。
这这这……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短粗的笑打破寂静。
是叶叙川在笑,笑得狰狞可怖,原来人喜怒交织到极致时,面颊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会失去控制。
「当?真还活着。」他喃喃道?:「骗子。」
被欺骗的怨怼充斥了他四肢百骸,但仅此而已么?他又庆幸得想发疯。
死而復生,多么愚蠢的传说,居然被他碰上了,更为微妙有趣的是——他又被杜烟年狠狠骗了一次。
他的夫人,一向是骗人的好手。
好周密的局,人出棺后,还不忘把?木条塞进去,他的棺木质量上佳,这木条子居然没有一丁点损毁,三年过去了,还能咧着大?嘴笑话他,仿佛在说:
早安,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惊喜,自然惊喜。
他拔刀出鞘,一面笑着,一面将棺材板噼得四分五裂,犹不解气,一把?揪出那笑容猥琐的赝品,狠狠掷进土坑里,用剑尖把?笑脸改作一张哭脸。
僚属们俱大?气不敢出,默默守在一边。
「北周人做药的本事真不错,」张化?先小声?对李源道?:「药效真勐,死得跟真的似的。」
这事全然超出了李源的理解范围,过了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这棺材可值不少钱呢……说不定拼拼还能躺。」
第95章
再三确认叶叙川只刨了她的坟, 没动姐姐的棺木后,烟年?终于?放下心来。
她捻香祭拜,动作刻意缓上三?分, 一颗心又不由自主飞向珠珠处。
也不?知她是否出发了?路上可睡得安稳?
但愿阿姐在?天有灵,莫要让自己的苦心白费。
为了?珠珠的自由, 回程路上, 烟年?刻意拖延时间,原本骑快马只需四五天的脚程,硬生生被她拖到了?一个多月。
到最后连烟年?自己?都有些?心虚,觉得这么干是否太刻意了?,没成想叶叙川压根没起疑, 反而放下公务, 慢慢悠悠地跟她转回了?真定府。
烟年?细心观察他神色, 发现他似乎是真的对珠珠存在?毫无察觉,便大着胆子提议道:「咳,我问了?张化先, 这小子说你此?番回真定府只为祭祖,巡军, 那不?如我们就?不?去真定府了?, 直接回汴京去如何?」
「哦?」
叶叙川不?置可否,反而问道:「我们回汴京去, 与?你同行那几?名贼匪也同去么?」
烟年?硬着头?皮道:「你赶紧放了?他们吧,兄弟几?个干一票也不?容易,我还没给他们结银子呢!」
「该审的都审完了?,放不?放再议。」叶叙川道。
烟年?背嵴蓦地一僵。
「不?必紧张, 他们只道你是个来头?不?小的女子。」叶叙川缓缓道:「你年?岁几?何,过往经歷, 有什么隐秘,以什么谋生,他们竟一无所?知?,该说你瞒得太好?,还是他们太过愚蠢?」
烟年?默默松了?口气,暗自表扬都朱那嘴严,回头?给他加钱压惊。
她道:「出门在?外,总要?狡兔三?窟,谨慎一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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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叶叙川笑道:「既然你如此?不?情愿随我回府,在?外拖得一日是一日,那便一路游山玩水,慢慢回汴京去罢。」
「……好?。」
烟年?嘆息,叶叙川怎会察觉不?到她的意图?左不?过是他懒得计较罢了?。
这几?日两人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要?被对方拿去拆解揣度,试图从中洞悉什么,聊个天闹得像披甲出征似的,烟年?如今一见叶叙川张嘴就?觉得累。
她只得岔开话题,问他道:「你如今怎么闲成这样?一跑一个多月,你的差事不?做了?吗?莫不?是真的失势了?吧?」
叶叙川漫不?经心地一笑,随口答道:「本以为你死了?,我已为太后娘娘找了?继任的枢密使,预备慢慢地把权位放出去,待官家及冠,我就?打马北上,了?结此?生,与?你共卧一方墓穴。」
烟年?打了?个寒噤,叶叙川总能把惊世骇俗的话语说得轻描淡写。
「不?过,既然你还活着,那我自然该珍惜这条命,否则怎么与?你白头?偕老?」叶叙川笑着缠弄她长发:「回到汴京去之后,少不?得要?把散出去的权柄收拢回来,不?然一介白身可护不?住你。」
「谁想同你白头?偕老,」烟年?皱眉道:「我不?过回去瞧瞧翠梨罢了?。」
叶叙川只是笑,不?言语。
面上却带着浓浓的志在?必得之意。
进了?他的牢笼还想离开?她未免也想得太美了?一些?,只要?她还有牵挂,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妥协。
烟年?又扭头?,望向了?马车窗外,这样一动作,衣领子微微松开一分,露出一截赛雪欺霜的脖颈。
她近年?在?外行商,北方日头?毒辣,她手脚、脸颊上的皮肤晒得微黑,后颈却腻白,像常年?未见天日,想必她常把长发披散下来——只有未出阁的少女才会梳这样的髮式。
可她分明是有夫婿的。
叶叙川目光转暗,慢条斯理抚摸烟年?后颈,直把这团肌肤揉出胭脂般的坨红色。
烟年?任他揉搓。
当了?三?年?鳏夫,心理变态一些?实?属正常,她能理解。
直至他阖上车帘,温柔拆开烟年?髮髻。
烟年?生出不?详的预感,警告他道:「你莫要?乱来,你是国朝枢密使,多少得要?点脸罢。」
不?,他并不?需要?。
他从不?在?乎外人如何看他,只要?行之有效,做些?掉价之事又何妨?
叶叙川含笑吻上烟年?后颈,发出暧.昧怪异的小噪音,而后一路向下滑去。
所?到之处,衣衫寸寸剥落,散落于?软木座椅上,如同剎那盛开的海棠。
烟年?刚想聚起力气反抗,忽地腰背弓起,唇边发出压抑的闷哼,十指深入叶叙川微凉的发间,屈起又松开,再开口时,那沙哑的音色染上三?分冶艷,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骂叶叙川:「我看你是疯了?。」
他舔去唇边沾染的汁液,眉眼艷丽得惊心动魄。
「天长地久求不?得,一晌贪欢也不?成么?」
「如果你不?喜欢,」他缓缓挪开唇:「那就?算了?。」
烟年?恍惚。
一个平日高高在?上的男人跪在?面前,露出如此?痴迷虔诚的神情,怕是天下没有女子能抵御得住。
烟年?只犹豫了?一瞬,便咬牙道:「你放了?都朱那他们,我就?给你一次。」
叶叙川轻笑一声:「遵命。」
马车辚辚,颠簸不?平驶在?岔路上,这条路那么长,仿佛走不?到尽头?,马蹄声击打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可为什么这响声里掺了?细微的水声?
她闭上眼,每一寸颠簸都酥麻蚀骨,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脚背绷得死紧,嘴唇咬得死紧,当绷到极限的时候,心里忽然一空,随后一切紧绷的东西都松懈下来。
叶叙川接住她绵软的身体,如同接住一只折翼的翠鸟。
他捏住烟年?脆弱的下颌,命令道:「说你生生世世也不?离开我。」
烟年?喘息道:「不?。」
他目光微沉,蓦地粗暴起来。
烟年?承受不?住,只得敷衍道:「我生生世世不?离开你。」
「骗人,」叶叙川笑道:「真心实?意一些?,就?像你假装失忆时那样。」
明知?是谎言,他也想听更真实?的谎言。
烟年?闭上眼,又道:「我不?离开,我爱你。」
骤雨初歇。
叶叙川吻去她额边的汗水,柔声道:「你瞧,我们如此?契合,如此?相似,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有你能令我有活着的情感,只有我能令你快乐。」
呸,还蹬鼻子上脸了?。
烟年?向来能屈能伸,她不?介意用一场水乳交融换取叶叙川短暂的精神迟钝。
她把衣裳理好?,随即嘲讽道:「花言巧语,你技术太差了?,去南风馆找几?个伶俐小倌人学学罢。」
叶叙川也不?恼,仍是春风和煦地笑:「好?。」
*
自此?之后,叶叙川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专心缠着烟年?索取。
烟年?不?胜其烦,但本着发放断头?饭的心态,还是遂了?他的意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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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馆秦楼里待过的姑娘,对这档子事看得都淡,既然叶叙川上赶着服务她,她受着就?是。
就?这么忍耐了?一月有余,马车终于?以鳖爬的速度驶向了?汴京。
远远看见汴京城硕大的城楼,烟年?心里感嘆,什么叫孽缘啊,她就?註定和这破城过不?去呗?
早在?真定府时,叶叙川就?把幽州买的小油壁车扔了?,换回了?他移动厢房般的大马车,见了?这马车,再不?长眼的下属也知?道是叶大人回来了?。
他居然回来了?!
顶着大热天,守城门的将领一熘小跑,冲出来给叶叙川请安,一句问叶大人安还没说出口,勐地看到了?马车里闲得无聊,正给照夜白打蝴蝶结的烟年?。
烟年?对他笑了?笑。
那将领大约以为自己?打盹打煳涂了?,用力眨了?两下眼,随即露出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
烟年?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珠真能在?眼眶子里震动几?下,不?由郁闷地想:怎么回事?她长得有那么惊悚吗?
不?过,震惊的也不?独是这将领。
再见到翠梨时,这丫头?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神色。
——还附赠一声直掀天灵盖的尖叫:「烟姐!」
这声尖叫如同油锅里泼水,晴天里一道霹雳闪电,差点把烟年?耳膜吵裂。
她一把捂住翠梨的嘴巴,嘆道:「你可轻点声吧,我五感六识都恢復了?,你正常说话,我听得见。」
下一秒,翠梨飞身扑到她怀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哭声。
烟年?:……
「呜呜呜烟姐……你怎么还活着?莫非是……诈尸了?吗?」
烟年?被她勒得直翻白眼。
「我活着,活得挺好?,这些?年?在?北地行商为生,还多了?个外甥女儿。」她把手伸到阳光下,指着地上的影子道:「不?是鬼,也不?是殭尸,我就?是你苦命的烟姐。」
「怎么可能?」翠梨喃喃道:「你的寿衣还是我给你套上的呢!」
提到这事,烟年?气得印堂发黑:「你给我穿寿衣时,没发现我关节柔软,不?像个死人吗?」
翠梨的哭声停顿一秒。
「我……我又不?是仵作。」
烟年?无奈地把她扒下,口中嫌弃道:「行了?行了?,细作都干不?来,还当仵作呢,对了?,这宅子怎么就?你一人?吴婶和蒺藜呢?」
翠梨抹掉眼泪,抽抽噎噎道:「吴婶回了?真定府,蒺藜给西街张寡妇当小白脸儿去了?,去年?和张寡……张夫人生了?个男娃,随张姓。」
烟年?欣慰得很:「哟,真不?错,我看他天生就?是一块入赘料子,难得人家不?嫌弃他腿瘸,你替我转告他,让他好?好?和人家过。」
翠梨点了?点头?。
她眼泪汪汪,抽抽噎噎道:「烟姐,我把乌都古讨要?来了?,这就?叫它下来。」
烟年?还没来得及说别打扰孩子午睡,翠梨就?已吹响鸟哨,树梢上正唿唿大睡的夜鸮鸟从梦中惊醒,小绿豆眼瞅瞅翠梨,又瞅瞅烟年?。
「蠢鸟,」烟年?畅快地沖它招手:「过来。」
许是认出了?主人,乌都古和翠梨一样,发出高亢的鸣叫,小飞弹一样滑向烟年?。
蠢鸟没有一寸肉是白长的,烟年?被撞得龇牙咧嘴:「梨啊,你莫不?是餵他猪饲料了?吧?它怎么胖成这德行!」
翠梨挠挠头?:「不?是我,是叶叙川他隔三?差五差人送新鲜兔子田鼠……」
提及叶叙川,翠梨忽然意识到不?对。
她四下飞快地望了?一圈,果真发现檐角、篱笆、影壁旁全是全副武装的暗卫兄弟,立时明白烟年?的处境,压低嗓音道:「姐,寒暄的事咱们先放放,你定是被叶叙川那狗贼捉回来的罢,准备什么时候逃?」
世上最了?解烟年?性情之人,除了?叶叙川和指挥使,怕就?是翠梨了?。
她甚至懒得问自己?打不?打算逃,以什么姿势逃,而是直截了?当,切中要?害地问——什么时候逃。
可把烟年?感动坏了?,什么叫默契?这就?叫默契。
烟年?信心满满,斩钉截铁:「择日不?如撞日,老娘今天就?开闹。」
第96章
掐指一算, 距离自己离开渖州已经有两月,按正常的脚程,珠珠目前?已经抵达室韦地盘, 往大鲜卑山日夜进发。
待得?隐入大鲜卑山茫茫林海,熊瞎子的巴掌下众生平等?, 凭他叶叙川是枢密使还是皇帝都没用。
正是开闹的好时机。
从翠梨的小宅中走?出, 烟年大马金刀往她门口一站,冷冷对叶叙川道:「何时送我回渖州去?再不回去,我院子里的小菜都快过季了。」
乌都古为主助威,瞪圆了小绿豆眼,展开双翅, 以示威胁。
烟年觉得?丢人, 把乌都古塞入翠梨怀中。
艷阳毒辣, 星点光斑从院口老榆树叶间隙撒下,烟年立于老榆树底,斗志如艷阳般熊熊燃烧, 傲然与叶叙川对峙,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见她如此, 叶叙川讶然:「先前?你明明说过, 你在北周四处漂泊,行商为生, 并无落脚之处。」
烟年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信一个细作的鬼话?我在渖州有家,有产业,有商路,有太太平平的日子, 谁稀罕待在你这?破宅子里虚掷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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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不语,轻轻抚摸着手指骨节, 那股子阴郁之气?又回到了他身上。
「是么?在马车里这?段时日,你被我撩拨至失神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翠梨一愣,气?短三分?,瞪眼望向烟年。
烟年脸皮子厚如城墙拐角,对此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闻言抱臂冷笑道:「有趣,你上赶着伺候我,我说两句好听的哄哄你又如何?想不到你不仅信细作的鬼话,居然还信风尘女子的鬼话,当真愚不可及。」
一席话顷刻打开了翠梨的格局,后者无比崇拜地望向烟年。
——不愧是她烟姐,将堂堂叶枢相?当角先生用,用完了还翻脸不认人,实?在是太给红袖楼长脸了。
翠梨狐假虎威:「少惺惺作态,能伺候烟姐是你福气?,当初搓磨烟姐的帐咱们?还没算呢!」
不等?叶叙川开口,烟年微抬下颌,浑然一副滚刀肉模样。
「如今老娘没了牵挂,什么都不怕了,咱们?江湖不见,今后还能偶尔互通书信,温存一番,可你若是想拘着我,我定与你闹到不死不休。」
「难怪这?一阵子那么乖巧,原来在此处等?着我。」叶叙川淡淡道:「叶某愚钝,困惑得?很,为何你先前?隐忍不发,偏偏要到汴京后撕破脸皮呢?」
这?个嘛……
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矣。
烟年信口开河:「先前?我好声好气?同你商议,让你放我回去,你非是不听,只一意孤行要把我拘在身边,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我忍你忍够了,我不想干了,不撕破脸皮,难道还真要被你塞进后院里吗?」
「唔。」顷刻失控之后,叶叙川眸光恢復平静:「原来如此。」
「那便放你走?吧。」他勾动唇角,温和一笑:「放过你,也放过我,就依你说的——江湖不见。」
烟年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千年老铁树开了花?叶叙川居然会痛快放她走??这?太离谱了,不像他啊。
翠梨也懵了:「姐,你不是说要逃吗?这?……这?似乎并不需要逃?」
烟年低声道:「莫要多嘴!」
略一犹豫,烟年冷哼一声:「不必送我,我自己回去。」
「不必高兴太早,容我先带你见一个人,过了今夜,你再决定去留。」叶叙川笑道:「至于是何人,你去看了便知。」
*
平白无故带她见人?何人?烟年心里咯噔一记,知晓其中必有猫腻,立刻道:「我不见客,也不会留在此间,今夜便要出城去。」
「还是见一见罢,」叶叙川仍是微笑:「万一呢?万一你改主意了呢?」
烟年眉头紧锁,暗自猜测叶叙川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逃不过这?一趟,便随叶叙川去了。
两人乘坐马车前?去叶府。
长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厢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叶叙川再未与她攀谈,只顾闭目养神,神情淡然。
下得?马车后,僕婢引两人入花厅,叶叙川在前?,烟年在后,她只能看见他冷峻而桀骜的背影——心里微感异样。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带我见何人?」
叶叙川站定回首,嘴角分?明向上扬起,可目光却依旧寒凉如冰。
「是你最珍爱之人,」他戏嚯道:「你这?一月来费心拖延,就是怕我寻见她罢。」
无视烟年骇然神色,他轻敲桌台,嘴角笑意更?浓:「带她过来。」
厅门正敞开,庭前?各色繁花似锦,叶片苍绿,檐下风铃颤动,抄手迴廊转角处掠出小小的影子。
珠珠穿一身鲜亮的石榴红滚金边襦裙,脚蹬轻薄透气?的鹿皮小靴子,哒哒哒向烟年跑来,嘴里还欢叫着:「小姨!」
*
这?一刻,仿佛有人捏住烟年的气?管,狠狠扭曲了一记,她脑海中天旋地转,如从万里高空坠落。
当着珠珠的面,烟年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可嘴角抽搐,怎样都笑不出来。
「小姨,珠珠想你。」珠珠扶着门框,甩起小短腿,艰难跨入室内,对烟年张开双臂:「你终于来看珠珠啦。」
烟年疾行两步,蹲下身,把香软可爱的小丫头揽入怀中,柔声细语哄道:「珠珠莫怕,小姨在呢。」
珠珠倚在她怀中,笑眯眯地伸出小手,勾弄烟年的蝴蝶海棠攒丝髮钗,神色轻快自若,毫无被胁迫的困窘,反而对烟年道:「没人欺负珠珠,珠珠不害怕。」
烟年嵴背发寒,一寸一寸转过头。
看向叶叙川的目光中仿佛能淬出毒汁。
叶叙川嗤笑:「别这?么看着我,我虽不是好人,却也不至于伤害稚童。」
烟年又气?又急,强笑问珠珠道:「这?位阿叔他可有对你……」
叶叙川纠正:「什么阿叔阿伯的,叫小姨夫。」
烟年恨不得?上去撕了他的嘴。
珠珠露出困惑神情。
她还是乖巧叫了一声道:「小姨夫。」
叶叙川神色稍霁,敷衍地笑了一笑,从表情上来看,他对珠珠并无太大的兴趣。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烟年身上。
女人一腔愤懑,满眼惊骇,却不敢在她的心肝肉儿面前?流露分?毫,只上上下下检查珠珠是否受了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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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如此,叶叙川笑容淡去,转向窗外。
曾经他何其介意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诸般手段,花样百出,无非是为了驯服她,让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一人。
直至她在他怀中合上双眼,他才痛苦地接受一个事实?,他在她心里始终是无足轻重?的,她会对任何人心软,唯独对自己心狠。
虽接受这?个事实?,可他依旧不甘。
凭什么呢?凭什么这?小丫头仅凭血缘,便能在烟年心中占据如此重?的分?量?而他呢?他只能在旁静静地注视着两人,扮演一个邪恶的反派角色。
他不太愿意承认,他是有些嫉妒珠珠的。
「珠珠,」他温声唤道:「在小姨夫家中的时日可开心?」
珠珠点头,一板一眼道:「开心!小姨夫家里有趣的东西真多,珠珠随便玩什么都可以,珠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烟年不上当:「这?话是他教你说的,对不对?」
珠珠讪讪地笑:「嗯……小姨要不要和珠珠一起玩?」
烟年缓缓摇头:「小姨另有要事,珠珠,你告诉小姨,这?两个月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到底是小孩子,没什么心眼子,掰着指头,一五一十地汇报近日行踪:「小姨你出远门之后,有一天有许多奇怪的阿叔来了家里,然后李阿婆带珠珠坐了很久的车,车上有好多好吃的,还有漂亮小姊姊陪珠珠玩骰子……小姨不是让珠珠读书写字吗?有个老爷爷教我写字。」
「你说的漂亮小姊姊,还有老爷爷,都是何人?」烟年追问道。
珠珠卡壳,说不出个所以然,换做张化先答话。
他为了运送珠珠这?位祖宗,特?地换下禁军甲冑,给自己安排了一身喜庆的紫红衣裳,配上他一张大黑脸,居然有几分?异样的娇俏。
「夫人放心,那陪玩的小娘子是李副将家的丫头,那替她开蒙的老头是大人身边的老军师,都是自己人。」张化先解释道。
呸,什么自己人,全是叶叙川的人。
「李大娘呢?」
「娘子……」
门扉半开,露出李大娘盈满愧疚之色的面孔。
「我本?不想来,但他们?……他们?说若是我不来,你就……」
「好了。」烟年打断她道:「当孩子面莫要说这?些,你先带珠珠下去,我有话要问叶大人。」
李大娘颔首,赶紧抱珠珠离去。
张化先见烟年满面阴云,额上青筋贲起,俨然一副气?到极处的模样,短暂地怜悯了她一下,然后顺手带上了门。
惹着谁不好,偏要惹叶大人,自求多福吧。
烟年缓缓站起身。
叶叙川撩袍坐于上首,持起茶杯,随意瞥过一眼,约莫是发现了未滤清的茶饼渣子,皱了皱眉,又把杯子置回原处。
烟年没他这?般讲究,夺过茶杯,一饮而尽。
再不压压火气?,她怕是要当场和叶叙川拼命。
她咬牙道:「是谁招的?都朱那,还是那姓冯的狗官?」
「我并未仔细审问他们?,因为没有必要。」
叶叙川气?定神闲地掸去袍角灰尘。
当他自觉胜券在握时,自然流露出一股子骄傲慵懒的气?韵,好像天下任何人都任他拿捏似的。
「早在你不吵不闹,乖乖上了我的马车的时候,我便隐隐有预感,你定然又生出了不该有的软肋。」
烟年勃然变色,想不到叶叙川敏锐如斯。
食指不疾不徐地敲击桌面,他直视烟年双眼道:「……你虽然及时销毁了文碟,可你们?从真定府出发,取道幽州,办了凌源、朝阳的路引,要去的多半是东京辽阳府,即使不是辽阳府,也多半是东北方位的小城池,我便派人去辽阳府查了一查,立时便查到了你在辽阳府闹的那一遭,再顺藤摸瓜,不难知道你有了个外甥女,正住在渖州。」
「你明明早已知晓我有了珠珠,却暗地里接她来此,隐忍一月才向我透露此事……」
烟年指尖细微地颤抖着,叶叙川的目光如一池幽深的潭水,表面波澜不惊,却不知平静表象下隐藏着多少城府算计。
他望着她水濛濛的双眸,将她诸般挣扎尽收眼底。
这?次交锋大获全胜,可他面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带一丝微不可察的自嘲之色。
他大约也并不觉得?得?意,折腾半天,到头来还是靠这?个小丫头才能拿捏得?住她,算得?什么大获全胜,一败涂地还差不多。
烟年心里生出浓浓的无力感。
她当真是个失败的小姨。
不仅未能护珠珠周全,甚至一时煳涂,中了叶叙川的请君入瓮之计,居然真跟他回了汴京。
汴京城是叶叙川的地盘,有珠珠在,她还能逃吗?就算逃了,难道又要像老鼠般躲躲藏藏,了却残生吗?
滔天的恨意翻涌,她握紧拳头,恨不得?一拳打碎叶叙川那波澜不惊的面孔。
他一点没变,还同从前?那般偏执、狠辣、老谋深算,只要她敢不如他意,他就不惜以最诛心的法子困住她。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叶叙川含笑摇头:「……僚属们?还以为她是你的孩子,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
烟年脱口而出:「我不是她亲娘!」
叶叙川神色平静:「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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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如一柄钢刀,仿佛能剖开她心脏似的。
「她若是你的骨肉,你待她断不会如此亲厚宠溺。」
烟年一愣,颇为意外。
可明明自己和珠珠是有几分?相?似的,姐姐当年怀胎时心情抑郁,珠珠从胎里就带了不足,身量小了些,认错了实?乃情理之中。
可叶叙川他居然……丝毫未曾怀疑过珠珠是她的骨肉。
他究竟有多了解她?
「医师探查过,你寒毒入骨,这?一生都无法做母亲,即使你不小心有了身孕,以你果决的性子,怕是当她还在腹中时,就要想尽办法堕了去。」
「况且,」他语气?中流露出微妙的嫌弃:「若这?胖丫头真是你我的孩子,不会到四岁半还大字不识。」
这?话正触烟年逆鳞。
心里的弦啪一下断了,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恶狠狠道:「放你的狗屁!珠珠不识字,是因为老娘没教她,你别以为天下就剩你一个聪明人,珠珠她比你聪明多了,假以时日,定是个大才女!」
叶叙川说话,一向质朴又正中要害,他摇头道:「莫要自欺欺人了,街边招牌,家中书册里到处是字,多看几眼也就会了,何需正襟危坐地学?」
烟年气?得?七窍生烟,毅然抛弃虚无缥缈的素质,指着叶叙川骂道:「姓叶的,你要不要脸,珠珠为什么早早没了娘,还不就是你害得?我有家难回!有国难投!」
「对,都是我的错,我会好好补偿你们?两人。」
「你还有脸认错!当时抱着老娘尸身哭,说什么送我回家,呸,演得?比唱戏的还深情,老娘还以为你真心悔过,心情一爽利,便把咱俩间的孽债一笔勾销了。谁知你本?性竟然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出走?三年,归来还是净做威逼利诱的勾当,沖我来也就罢了,珠珠她才四岁半,你也下得?去手?」
叶叙川微微一笑,长腿交叠,换了个舒服姿势,定定望着她道:「你说得?甚有道理,我的确畜生不如,可是不将她请来,你怎会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你以为把她带来了,我就甘心留在你身边了么!」
「至少你会像一面风筝一样,不管飞出多远,都会回到这?里。」
他道:「对你而言,有家人的地方才是故乡,珠珠把汴京当家,你就也会把这?里当作你的家。」
什么混帐话!
烟年连头髮丝都在发颤,气?到了极处,只恨不能把叶叙川掐死了事。
但她不敢赌。
她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了,身后有珠珠,乃至李大娘、翠梨、蒺藜,再不能如从前?那般,胡天胡地地发疯大闹。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字:「叶叙川,你这?个王八蛋。」
叶叙川颔首,想必颇为受用。
他轻描淡写安排道:「往后你住正院,整个叶府交予你打理,你把它拆了也好,重?修也罢,统统随你,若闲得?无聊,想出远门,只需告知我便可。」
「好大的恩赐,」烟年怒极反笑:「要我给你叩首谢恩么?」
「这?倒不必,往后莫要再动逃跑的心思便是。」
「你!」
此人脸皮厚重?至此,且处处拿捏她软肋,烟年气?急败坏,却也别无他法。
叶叙川显然是将她的反应算得?一清二楚,丝毫不感意外,慢悠悠地接了下去:「渖州苦寒,乃是不折不扣的穷乡僻壤,远不如汴京繁华,也没什么向学之风,你想让你外甥女读书,我可以给她安排汴京最好的先生。」
「这?些我都不稀罕,我也不愿意让珠珠待在这?儿,我只想回家,过我的安生日子去。」
「此处便是你的家。」
叶叙川道:「你就是此处的女主人,我是珠珠的小姨夫,我们?不会有孩子,所以珠珠将是此处未来的主人,我的库房钥匙都在老地方,好生收着。」
烟年按压不住心底暴躁:「你聋了吗?我说我不愿意!」
「我并非在与你商议,只是告知于你罢了。」叶叙川耐心安抚:「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城里,也可以住到城郊别院,平时出去游歷山川……」
烟年忽然暴起,怒摔一只昂贵茶杯,作为对他的回答。
第97章
烟年摔了花厅里所有能摔的器物。
摔完花厅中器物后, 她愤而转身,扬长而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叶叙川。
后者也随她去, 只是加了一句:「你若是还想再摔几件,便拿钥匙去库房。」
什?么混帐话, 以为自己多稀罕他那点子破东西似的, 烟年气沖天灵盖,居然单手抡起一把椅子,往叶叙川头上砸去。
没想到?烟年居然变得如此暴力,叶叙川微微讶异,侧身避开?。
在他头顶三寸处, 座椅四分五裂, 木屑粉碎一地。
他握住烟年手腕, 低声嘆道:「年年,你冷静一些。」
「冷静你大爷的。」烟年一把?甩开?他,指着叶叙川的鼻子骂:「竖子!禽兽!狗东西!」
可惜小?八寿数已尽, 要不然高低得跟着嚎两嗓子。
叶叙川点了点头:「你就当我是竖子,禽兽, 狗东西罢。」
当着一群僕婢的面, 两人?不欢而散。
烟年大步跨出门槛,把?木门摔得啪地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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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叙川面前维持体面, 是一种天大的不幸。
她吐出一口浊气,问门外?侍女道:「珠珠呢?」
珠珠正在庭前玩推枣磨,这丫头的地位今非昔比,身后足有李大娘与四个丫鬟看顾她, 身前有三个一般大的小?女孩儿陪玩,三个小?女孩儿俱眉清目秀, 温柔持重?,全是从几个僚属家里抽调而来的。
烟年心绪烦闷,行至院中,一屁股坐在假山石畔。
刚坐下去,忽然觉得这假山石似曾相识,回头仔细一看,不就是当年她和叶叙川打架的地方吗?那时叶叙川把?她压在石头上,她挠了叶叙川满脸血,往事惨痛,歷歷在目,甚至石头缝里还卡着当初留下的血迹……
烟年大为糟心,立刻站起身。
闹出的动静太大,把?陪玩的小?女孩儿吓了一跳,几个女孩直直向她看来。
「小?姨!」珠珠亲亲切切唤她:「要不要和珠珠一起玩?」
珠珠叫烟年小?姨,其他的女孩们约莫受过家人?提点,均起身向她行礼,口中道:「见过夫人?。」
烟年顿觉一言难尽。
论起来,这群丫头的爹没一个好东西,不是替叶叙川□□她,就是替叶叙川抓捕她。
不过大人?间闹得难看无妨,影响孩子间的情谊便不好了,烟年对小?孩儿向来宽容,于是也不为难她们几个,只笑了笑道:「辛苦几位小?娘子陪珠珠玩耍,珠珠年纪尚小?,还需你们多照拂着些。」
几个小?女孩儿受宠若惊,点头如捣蒜。
烟年抱起珠珠,四岁半的小?丫头沉得坠手,她乖乖地抱住烟年的脖子道:「小?姨,我们去哪里?」
嗅着她身上的奶香味,烟年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许久没有回来了,不知宵禁严不严?州桥夜市还开?不开??」她转头问丫鬟道。
丫鬟一愣,应答道:「开?,只是……」
烟年道:「甚好,我去请几位小?娘子吃白雪圆子,并金丝党梅。」
她亲自发话,丫鬟只得匆匆忙忙地去替她安排侍从马车,挨个通知几位陪玩小?姑娘的家长……好一番鸡飞狗跳。
烟年冷眼看她们忙碌,默不作声地替珠珠编好髮辫。
李大娘自觉没照顾好珠珠,很?是愧疚,期期艾艾道:「娘子,我是按你的安排做的,只是……只是那时珠珠发了疹子,拖延了一日……」
「不是你的错处,」烟年摇头道:「归根结底,还是我连累了珠珠。」
李大娘瞅了眼珠珠,一时语塞。
小?丫头髮间缀了拇指大的东珠,身上的裙子是最轻软的纱罗裁成,金丝线滚边,脚蹬上好的鹿皮靴,全身行头没个百两银子下不来。
李大娘心中酸涩。
她也很?想被?连累一下啊!
但?这话也只敢在心里叨叨,当着烟年的面可万万说不得。
烟年道:「罢了,大娘你若是想回去,我便找人?送你回渖州,若是……」
李大娘赶紧道:「珠珠年纪小?,老婆子还想多带她几年,娘子不嫌弃的话,就让老婆子留下吧。」
烟年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烟年牵着珠珠,带着三个小?丫头片子和一屁股侍从,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州桥夜市进发。
从丫鬟和侍从的反应来看,叶叙川应当是默许了此事,他也知道,自己天性不爱拘束,若还像从前那般关着自己,两人?早晚要一拍两散。
但?这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烟年木然地想。
叶府是牢笼,汴京城是牢笼,叶叙川不愿放手一日,他就如同笼罩在她头顶的阴霾,不动声色地禁锢她,让她走到?哪儿都?不得自由。
她想念渖州那方小?天地,想念室韦,她明明攒足了钱,就快要拥有一间自己的毛皮铺子了。
她还想送珠珠去辽阳府读书,让她学得文墨春秋,懂得处世之道,今后有钱财有产业,有一技傍身,无拘无束地行走世间,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
归根结底,她最挂念最在乎的,就是身后这个小?丫头。
带她去瞧瞧吧,若是她喜欢汴京的话……
那自己受些委屈,似乎也不算什?么。
*
马车行至州桥,满眼灯火辉煌,河岸石壁绵延,一眼望不到?尽头,上面雕刻各色飞禽走兽,飞云纹饰,皇都?气派一览无余。
几个小?娘子皆看花了眼,尤其是珠珠,在渖州从没见过如此大的世面,一时眼花缭乱,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感嘆词:「哇。」
在小?孩子眼中,世界是一座巨大的游戏场,汴京城喧闹快活,是游戏场中最有趣的一座堡垒,珠珠跟着新结识的玩伴,转遍每一方摊位,塞了满嘴新奇零食,转回烟年身边时,手里还高高擎着一盒荔枝膏,小?脸红扑扑道:「小?姨吃。」
烟年尝了一口,荔枝膏甜腻喜人?,嚼来唇齿留香。
时值盛夏,恰好有戏法艺人?当街表演绳舞,珠珠很?快被?吸引了注意,跟几个小?女孩一同凑前看热闹,留一屁股侍卫在后头撵着,生怕这几位金贵的祖宗磕碰了,累得他们吃叶叙川的挂落。
满街欢腾热烈,繁华如南柯一梦,河边灯火阑珊之处,烟年抱臂,静静望着珠珠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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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叶叙川出现在她身后,含笑问道。
他身上带着清冽的酒气,微醺醉意把?他眸子熏得涳濛惑人?,夜市人?头攒动,各色铺子前高挂灯笼,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暖光下,平添几分人?间烟火气。
烟年正在气头上,皱眉离开?。
手腕被?叶叙川捉住。
她立时就甩开?他。
出乎意料的是,叶叙川被?甩之后,居然踉跄了两步,一双迷濛的眼定定地望着她,仿佛瞻仰他唯一的神祇。
漂亮的男人?流露出一丁点易于掌控的脆弱感,往往就能?勾起女子的怜爱之心,烟年第?一次见叶叙川利用他那张漂亮脸蛋谋求好处,不由微愣一瞬,不想一愣之下,竟又让他捉住了手腕。
烟年冷冷道:「闪开?,莫碍着我陪珠珠。」
「她在玩投壶,一时不需你陪同在旁,许久未曾共襄胜景了,不如来与我单独待一会儿。」
叶叙川提议,从来都?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他捉了她手腕,带她上了张家酒楼最高的厢房。
烟年挣了下,没挣开?,便跟着他去了。
居高临下望去,只见街市上的人?都?化作黝黑的一点,缓慢地游移着,如大海中无数颗小?小?水滴。
见烟年抿唇不语,叶叙川淡笑道:「两年前,官家拟了诏书,鼓励南北商贾来汴京销货,市集热闹,更胜往昔,如今时事太平,海晏河清,两国?休养生息,可是你想要的结果?」
烟年明白他在邀功,他也的确把?她的嘱託放在了心上……
但?她还是想揍他。
「她玩得甚是开?怀。」叶叙川循着她目光,看向人?群中的珠珠:「没有人?会不喜欢州桥,也没有人?会厌恶汴京。」
烟年凉凉道:「你又知道了?」
他揽住烟年肩头,将她额前碎发温柔拨至耳后,喟嘆道:「你不喜欢这里,因为你入城时,是从水城门偷渡而入,在烟花柳巷见了这座城池最丑恶的面目,可她不一样。」
叶叙川指着珠珠道:「她入城时,乘的是宝马香车,走的是朱雀门和南薰门,天街冠盖如云,两岸金柳夹道,她看到?的汴京,与你是截然不同的。」
「叶家虽蒙难,但?之后又能?快速起事,其中缘由,一来是我的确有几分能?力,二来也是簪缨之族间暗中互相提携,在这样的世家中长大、出嫁、掌馈,可保一世荣华富裕,荣耀煊赫。」
「我觉得荣华富裕不过如此,不如内心安宁来得自在。」
「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些俗物,可或许她稀罕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烟年一眼:「珠珠,珠珠,如珠似宝,你姐姐取下这个小?名的时候,或许就已替她选好了。」
烟年默然,无言以对。
「留下来罢,」叶叙川道:「就当是为了珠珠,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只要你有意,我可以倾尽所能?,给她所有想要的东西。」
烟年反问:「你忘了你当初如何坑害我,我又是如何诛你的心了么?」
「我不会忘。」叶叙川道:「你如果不解恨,我不介意让你再杀几次,我只求你不要走。」
他低低嘆息一声,酒气为本就昳丽的唇染上嫣红之色。
「我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
*
月出东山,烟年领珠珠回府。
回程时细问了李大娘,才知叶叙川办事利落迅速,早在她回来前一旬,珠珠就已经?抵达了叶府,开?启了她吃香喝辣的大小?姐生涯。
她在汴京适应得很?好。
临睡前,烟年轻轻抚摸着珠珠软软的髮丝,问她道:「珠珠喜欢汴京还是辽阳府?」
珠珠眨了眨眼,答不上来。
烟年续道:「……汴京和辽阳都?有老师教珠珠读书识字,都?有热闹的街市和漂亮的花船,不一样的是,汴京的房子大,还很?漂亮,但?是一旦选了汴京,就再也不能?去室韦了。」
条件太过复杂,超出了珠珠小?脑袋的理解范围。
她苦思冥想半天,才道:「我想和小?姨在一起,小?姨在哪,珠珠就喜欢哪儿。」
是了,她确定地笑起来,问道:「小?姨喜欢这里吗?」
烟年黯然。
不,她不喜欢这里。
这座城市承载着她最不堪的回忆,红袖楼中迎来送往,外?宅中步步为营,叶府中痛苦辗转,光是重?游故地,她心中都?无法抑止地感到?不适。
从烟年的沉默中,珠珠似乎看明白了什?么,她略一犹豫,握住烟年指尖道:「既然小?姨不喜欢这里,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烟年张了张口,欲说什?么,可看到?珠珠价值连城的松江绫寝衣,千工拔步床,终是什?么都?没说。
她还小?,不懂的身外?之物贵重?,只道天大地大,都?抵不过小?姨重?要,诚然自己可以视金钱如粪土,可珠珠呢?她难道不配用这些好东西吗?
跟着叶叙川,珠珠可以衬得上她的名字,成为汴京最闪耀的明珠。
沉默许久,烟年阖上珠珠双眼,轻声道:「先睡吧,让小?姨再想想。」
第98章
她这一想, 足足花费一月时间。
左右为难,矛盾至极,留在汴京自己难受, 一走了?之,又怕耽误了珠珠成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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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内心?烦闷, 前去郊外游玩散心?, 游至暮色四合时仍不愿归府,于是就近找了个禅寺小?住一夜。
住持给她安排了最好的禅房。
这屋子处处精緻,唯独一点不好,床板子太硬,烟年辗转半宿, 仍未彻底入眠。
月上中天, 隐约听?见外头传来轻轻的?响动, 山寺万籁俱寂,让这点响动显得格外清晰。
微弱灯光映上门窗,她迷迷煳煳睁开眼, 只见门扉微企,步入一道?颀长的?男人身影。
她翻了?个身, 继续装睡。
那人好似近乡情怯一般, 在门口?盯着?她瞧了?许久才缓步走来,每一步都轻而小?心?, 像是怕惊醒了?熟睡中的?人。
终于,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她侧脸上,也不摩挲,只是静静地触碰着?她, 通过她悠悠的?唿吸,确认她尚且活着?, 正在他面前休憩。
烟年嫌热,睁开了?双眼:「叶叙川,你大半夜来这儿做什么?」
不想她竟然没睡着?,叶叙川微怔,慢慢收回了?手:「来瞧瞧你。」
「此山不通车马,你是自己爬上来的?么?」烟年大为惊异:「明早你还要去枢密院点卯呢。」
月光透入屋内,烟年看?见他眼里有浅浅的?红丝,他垂下眼,将她被角掖好,轻声道?:「就寝时忽然记起你当初身死的?模样,那图景在脑海里盘桓不去,若未亲眼见到你无恙,我这一晚都不得安眠。」
「你现在见着?了?,」烟年懒懒地坐起身:「我还活着?,活得甚好。」
叶叙川微笑着?把她手包入掌心?之中。
「以前每次从噩梦里醒来,都徘徊不知往何处去,芸生渺渺,独独缺了?一个你,让我夜里醒来也只能?枯坐等着?天明,而今你终于回来了?,起码在我思念你的?时候,能?过来瞧瞧你。」
谁知烟年是铁石心?肠的?女人,根本不为所动。
她把被子一拢,反问道?:「现在瞧见了?还不走,是不是想在我这儿挤一晚啊?」
「可以么?」叶叙川嘆口?气:「毕竟我爬了?那么久的?山,就为看?你一眼……」
烟年指着?外间的?软榻:「喏,哪儿有张床,自己睡去吧。」
叶叙川道?:「让我睡你脚榻上可好?」
屋内寂静片刻。
「你是真的?叶叙川吗?不会是山里的?精怪吧。」烟年皱起眉头,拍了?拍他的?脸:「堂堂叶枢相,怎地会来睡我的?脚榻?」
「为何不成?」他眼角眉梢沾染着?盈盈笑意,居然真的?取来被子,卧在她榻边:「听?着?你的?唿吸声,我能?睡得更安稳些。」
烟年愣了?半晌,扭过头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随便你。」
月满良宵,清晖臂寒,烟年长长的?髮丝垂落榻边,正拂在叶叙川面颊上。
他默默起身,注视榻上的?女人。
她睡得正熟,睡相不甚好,四仰八叉地,一团可怜的?被子被绞成麻花抱在臂间,手脚都从被子里头伸了?出来。
可虽说?睡相不好,她的?模样看?着?却很是安恬,唿吸均匀,眉眼舒朗,教人心?绪跟着?她一起平静下来。
她不再做噩梦了?。
叶叙川是什么人?他会安居脚榻,守护整夜么?不,烟年允准他睡在脚榻上时,想必也早已料到他不会老实,并默认他会得寸进?尺。
他拨开烟年髮丝,轻手轻脚地卧上榻来,把她揽入怀中。
整夜相拥而眠。
*
第二日晨起,烟年醒时,叶叙川正起身穿衣,她翻了?个身,嘀咕道?:「那么早么。」
「早朝告了?假,午后要同官家议事。」他眯眼打量天色:「山下路陡峭,早些出发为好。」
单论敬业精神,叶叙川与?烟年不相上下,两眼一睁开始工作,两眼一闭思考工作,当初被她捅得死去活来,把血一吐转身就去上朝,她假死之后,据说?此人只消沉了?三日,第四日又准时出现在了?朝上,把叶朝云吓得够呛,赶紧把他劝了?回去。
这回他两度前往北周,罢朝不少时日,公务居然一点没落下,路过边关重镇时,甚至还顺手检查了?一下军务,烟年时常觉得,如果他以这个状态熬到乞休之龄,保底能?捞个太庙国葬。
凭什么自己也一样敬业,却连薪水都讨不到啊……
烟年越想越郁闷,索性闭眼接着?睡了?,叶叙川笑眯眯在她额上亲了?一记,振衣离去。
*
一月来,除却出门赏玩夏景之外,她一直居住在曾经住过的?院中,由几个家生丫鬟服侍。
家生丫鬟总是自觉高人一等,当年烟年初入府邸时,曾挨过她们不少白眼,如今教坊女摇身一变为叶夫人,几个丫鬟忐忑不安,生怕她回过头来找她们算帐。
后来发现烟年性子也如叶叙川一般骄傲,有仇一般当场报,压根懒得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几个丫鬟放下心?来,知她得宠,无不殷勤巴结。
这日外头起风,烟年留在府中刷她的?皮草,丫鬟端来新鲜的?果子道?:「夫人用些瓜果再劳作罢,仔细累了?手。」
叶府丫鬟起名?风格相当潦草,如今身边几个丫鬟都以食物为名?,分?别是林檎,樱桃,朱枣和葡萄,恰能?凑一个果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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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捻起一只朱樱置入口?中,忽然想起了?果盘四人组里少了?一人。
「这次回来,怎么不见香榧?她也金盆洗手了?吗?」
几个丫鬟把小?嘴一掩,笑道?:「香榧她出府嫁人了?,管事给她指了?前院的?小?厮。」
烟年一愣:「她不是说?不想嫁人,只想留在府里吗?」
丫鬟道?:「规矩如此,侍奉主家非长久之计,姑娘家到了?年岁,总要改为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方为正经。」
「给人做工的?确不长久,可也不至于被胡乱配出去吧。」烟年皱眉道?:「她如今住哪儿?若是过得不好,不如让她跟着?我。」
丫鬟们面面相觑,过了?良久,林檎才道?:「是,下次回家时,我差人去问问。」
可瞧她神色,她是半点不觉得听?管事的?话?,被配出去是件不可容忍的?事,反而嫌烟年多?管闲事,胡乱给她增加工作量。
烟年心?里有些堵。
她从前就厌恶汴京种种礼教,在民风彪悍的?北周待久了?,再听?这等迂腐之言,只觉污了?双耳,极为别扭。
叶叙川非汤武,薄孔周,视君臣父子那套糟粕如粪土,在他身边日久,烟年差点忘了?汴京是多?死板的?地方,此番忽然记起,连忙找珠珠的?开蒙老师聊一遭,免得他把珠珠教歪了?。
去到书院时正是午后,珠珠在房中习字,那女先生正巧得闲,见烟年翩然而至,连忙出去迎接。
简单寒暄过后,烟年向她提及此事。
谁知,女先生一愣道?:「夫人不叫小?娘子读女四书,这岂不是大大不妥?」
烟年莫名?其妙:「如何不妥?这种东西?读来作甚?垫桌角都嫌硌得慌。」
女先生更为错乱,错乱中还掺杂着?不可言说?的?鄙夷:果然是风尘出身的?女子,不知礼数,毫无教养,行走起来昂首阔步,毫无端庄之态……
她道?:「夫人不知,汴京高门贵女皆以贞静端庄为准绳,没有行事乖张怪异,读书不读圣贤,专读偏门的?道?理。」
「贞静?端庄?」烟年柔声问道?。
那女先生以为说?动了?烟年,从容地接了?下去:「小?娘子性情和顺,最是好教养不过,这几年好生磨一磨性子,知书达理,通晓掌家之道?,何愁不能?觅见如意郎君?」
她说?得起劲,没发现烟年脸色一寸一寸难看?下去,直至铁青。
「三从四德,磨灭天性,你便打算这样教养我外甥女?」
「汴京闺秀都是这般教养的?。」那先生振振有词:「我朝乃礼仪之邦……」
千钧一髮之际,烟年强行维持住了?自己的?素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这天地间最懂礼貌的?小?姨。
她于心?底冷笑,狗屁礼仪之邦,那么通礼仪,怎么不上红袖楼教化那些嫖客?怎么不以礼阻止两国战事?退一万步说?,她敢拿礼仪去挑剔叶叙川吗?
也就拿这套东西?忽悠小?女孩儿罢了?,告诉她们,只要守规矩就能?获得奖赏,骗她们乖乖待在牢笼中,等待所谓的?奖赏降临。
礼教是束缚,烟年自己便是自由自在长大的?孩子,她不允准任何人拘束她的?宝贝。
她不再多?与?那女先生废话?,大步跨入书房,一把捞起正打着?瞌睡的?珠珠。
「小?姨?」珠珠揉着?眼:「小?姨来教珠珠写字吗?」
烟年摇头:「不,小?姨来带你回家。」
珠珠困惑道?:「可是小?姨夫说?了?,这里是珠珠的?家。」
「不,」烟年笑道?:「他不是你小?姨夫,汴京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哪怕叶叙川能?搬来金山银山又如何,终究是要仰人鼻息,不得自由,如果放任珠珠在礼教森严的?都城长大,眼睁睁看?着?小?姨为她放弃自由,她能?如烟年所期望的?那般轻松快乐吗?
她想起叶朝云,想起香榧碧露,想起燕燕,想起红袖楼里身不由己的?姊妹,想起冲进?红袖楼捉拿自己丈夫的?女人,这些年见过的?汴京女子如过江之鲫,竟无一人是恣意自在的?。
珠珠的?母亲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珠珠和她一样依附旁人。
更不愿看?到自己为了?珠珠虚无缥缈的?前程,放弃自由,留在叶叙川身边委曲求全。
她要带珠珠走。
至于怎么走……
望着?眼前懵懂无知的?小?丫头,烟年抹了?把脸,蹲下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珠珠黑白分?明的?瞳仁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轻声对珠珠道?:「先前和珠珠说?过,小?姨金盆洗手前,曾是个很厉害的?细作,珠珠可还记得?」
珠珠点头:「嗯。」
珠珠幼时的?睡前故事包罗万象,路子极野,包含大内细作记、千里送密报、斥候风云传等经典细作读物,所以,这小?丫头对细作行当十分?了?解。
「现在小?姨要重出江湖一下,珠珠要配合小?姨,待会就算害怕,也不要哭,好吗?」
珠珠用力?点头。
烟年在她额头上狠狠亲一口?,把袖子一捋:「耗子喝猫奶,命得自己改,珠珠,我们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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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带珠珠离开的?消息传来时,叶叙川正在垂拱殿中,与?一干老臣议事。
皇宫内外递信不便,但以叶叙川的?权势,做到耳目通达并不太难,属下们一听?是夫人那边闹了?么蛾子,皆不敢擅专,连忙託了?内廷侍卫传话?,只说?夫人带了?珠珠小?娘子离开,现已到了?朱雀门前,正与?守城侍卫僵持。
此事虽离经叛道?,但若说?乃是夫人所为,就忽然合理了?起来……
原本这几个僚属还奇怪,怎么这回烟年如此安静,现在安心?了?,这女人只是在养精蓄锐罢了?,待她养精蓄锐完毕,她能?立刻作一波大的?。
消息传去垂拱殿。
叶叙川听?罢侍卫通传,只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随即转头,继续与?老臣们探讨吏部空缺的?职位。
迟迟等不到叶叙川到来,宫门处几个等候的?僚属面面相觑。
李源纳闷:「大人什么意思?」
另一僚属道?:「似乎是……不理睬夫人的?意思。」
张化先沉吟:「这不正常啊,莫不是大人找到拿捏夫人的?法子了??」
「城门那边怎么交代?」
「……先拖着??」
约小?半个时辰后,叶叙川姗姗来迟,还没等张化先上前汇报烟年状况,他头也不抬,随口?道?:「去接夫人回府。」
「怕是不成,」张化先小?心?道?:「夫人闹着?要出城。」
「那便多?拨派人手,随她出城去别苑小?住几日。」
张化先一滞。
他终于明白叶叙川为何无动于衷了?,原来他以为烟年在作闹,只需带回府里哄哄便是。
可这回……
他垂首道?:「夫人带上了?她全部的?家什、衣物,并珠珠小?娘子的?一应用度,还拿钱自雇了?车马,问她去哪儿,她只说?要回北周去。」
叶叙川牵马的?手微微一顿。
张化先不敢言语。
静了?半晌,叶叙川方转过了?头来。
这时,他面上全无半分?表情,眸光阴沉,下颌线绷得死紧,牵马的?动作陡然粗暴,照夜白痛得嘶叫一声,却不敢伤害盛怒的?主人。
深知上司这幅模样是动了?真怒,几名?僚属心?俱是一紧,尤其是离得最近的?张化先,他分?明看?见叶叙川手心?鲜血涔涔,尽是指甲陷入皮肉留下的?伤痕。
他愤怒而阴森,饱含戾气的?同时又带着?淡淡的?迷惘,似乎是不明白,为何昨日还好好的?,他与?烟年同住一方屋檐下,他甚至抱着?她睡了?一夜,为何她忽然要回北周去?为何又要抛弃他一回?
他本以为,他就要和她长相厮守了?。
*
烟年抱着?珠珠,在城门口?足足耗了?半个多?时辰。
她雇的?马车还在身后,知晓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后,那马夫汗如雨下,几度想驾车夺路而逃,远离这摊浑水,皆被烟年拦下。
女人冷冷道?:「你今日敢逃,老娘迟早要找你算帐,你尽可试试看?。」
车夫泪盈于睫:「贵人奶奶,求您放过小?的?罢,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全指着?小?人赶车餬口?,实在是……」
烟年淡淡道?:「我出三倍价钱,你送我去北周辽阳府,今后我绝不找你麻烦。」
那车夫内心?几近崩溃,心?道?你威胁我有何用?就算我愿意替你赶车,你也出不去城门啊!
比车夫更加崩溃的?是守城门的?将领。
汴京十二道?城门,怎么就偏偏挑中了?他这一座?不带这么倒霉的?好吗。
只能?命兵士牢牢把守城门,连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烟年怎样威逼利诱,那将领都好声好气,苦劝她回去,最后甚至悄悄暗示烟年:不如夫人去别的?城门试试,别死磕他的?地盘。
烟年还能?不知他的?心?思,冷哼一声道?:「你们不是只听?叶叙川的?调遣么?那甚好,你现在就让他滚过来,我今日要走,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
「为何要走。」
身后传来一道?略带薄怒的?男子嗓音。
珠珠立时清醒:「小?姨夫?」
「莫要叫小?姨夫,」烟年缓缓站直了?身子,神情凛如数九寒冬,连声调里都掺着?冰碴子:「他是国朝枢密使,你该叫他叶枢相。」
叶叙川脸色越发黑沉难看?。
嘴唇翕动,轻轻唤她的?名?字:「年年。」
「我问你,为何要走?」
时近黄昏,夕阳如烧碎的?金水,残照于城楼之上,将飞檐朱壁镀上一层暖光,烟年向光而立,任它在自己脸上投下极致的?光亮与?狰狞的?阴影。
她开口?道?:「我同你说?过无数次,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回家。」
未及叶叙川开口?,她便接了?下去:「别说?什么此处就是我家的?傻话?,我厌恶这里的?规矩,厌恶这里的?人,哪怕是为了?珠珠,我也决计不会在此停留。」
残阳如血,几处寒鸦点点,她话?音落地,城门口?鸦雀无声。
叶叙川静静地听?完,目光越发阴沉可怖,他一贯善于隐忍,可如今失望与?怒意交杂,扼得他无法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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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他施加给烟年的?困顿,终究反报回他自己身上。
烟年不爱他。
他在她心?里一文不值。
她只是为了?这个小?丫头,与?他逢场作戏而已,什么天长地久,待她想明白之后,连施捨都懒得施捨给他。
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低声道?:「若是我求你留下来呢?」
烟年一愣。
她没想到叶叙川居然当众低三下四求她。
旁人如此她尚且能?理解一二,可偏偏是极度骄傲的?叶叙川低三下四,卑微至极。
她一点也不沾沾自喜,反而毛骨悚然。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疯子谁不怕?他们砍人都不犯法!烟年抱紧珠珠后退一步,大声道?:「莫要过来!
叶叙川收买人心?做得到位,珠珠对他颇有好感,瞅瞅叶叙川低声下气的?模样,怪不忍心?,便悄声对烟年道?:「小?姨夫……叶……他好可怜,小?姨,你要不留下来吧,珠珠会乖乖的?。」
「珠珠不必为我求情。」他温声道?:「我罪有应得。」
珠珠是善良的?小?娘子,闻言更是心?软,拉拉烟年的?头髮道?:「小?姨,你看?他知道?错了?。」
烟年悚然一惊,如芒在背。
她这才明白叶叙川的?可怕之处。
这个人做事根本不择手段。
从他认清自己心?意,打算认真对付她那时起,这个男人的?每一个法子都切中要害,竟然没有一个法子是无用的?,他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她的?每一次反抗都被他生生压制住,若不是北周路远,让他忽略了?杜芳年和冰凌种两桩事,在诸般手段之下,或许她早就被他驯服,认命地当起了?叶夫人了?。
他只会威逼利诱、强取豪夺吗?不,大错特错,这只是最快捷狠辣的?法子罢了?,当他执意要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他不介意使用怀柔手段,以润物细无声的?手法,徐徐图之。
就像汴京这座城市这样,它不明着?束缚你,可各色礼教森严,长久地待在这儿,迟早要被同化。
迎着?叶叙川阴郁的?目光,烟年极为坚定、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我心?意已决,你求我也无用。」
第99章
「你曾说过, 你对我是有情的?,那时你并没有骗我,我能看得?出。」
他目光寥落, 姿态颓唐,更加刻意地伪装出惹女性?怜爱的?模样, 仿佛被大雨浇得?湿透的?黑猫, 扬着碧莹莹的?双眼,直视撑伞而来的猎物。
烟年抱紧珠珠,深吸一口气道:「那又怎样?仅凭这个,你永远也无法困住我。」
天街车马如龙,却因她一人?而停滞不前, 纷纷转向了其他城门, 她强行拽来的那车夫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四方都?是披甲持兵的?侍卫,围作一圈,将叶叙川与烟年留在中央。
火光倒映在她眸中, 她猫眼清亮无畏,一如三年前那般孤勇。
许是意识到烟年心智坚定?, 此计无法奏效, 叶叙川刻意伪装的?可怜情态逐渐收敛,漆黑的?眸中毫无情绪, 细观其深处,仿佛酝酿终年不散的?暴雪。
正是汴京日落时分,他身?背万里彤云,长袍被南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骄矜身?影落入烟年眼中,让她只觉无比熟悉。
这个男人?的?气?度向来是高华的?, 卑微绝不是他的?本色。
她默默告诫自己,不能被片刻的?伪装欺骗。
他们如此相似,连做戏时的?神态都?别无二致,可太过相似的?人?碰在一起哪有好结果?呢?烟年心中一片雪亮:倘若他改不掉骨子里的?偏执、强横,那两人?永无平静相处的?机会。
过了良久,叶叙川才低头一笑,轻柔开?口道:「我绝无可能放你离去?。」
这是他的?底线。
而她今日恰恰做好了击穿他底线的?准备。
她逐渐镇定?,余光扫过严阵以待的?禁军校尉们,朗声道:「若是我今日执意要走,你会再?捉我回府一次,对不对?」
叶叙川深深嘆了一口气?,平静道:「对。」
在他习惯并接受了烟年刚烈的?性?子,她跑一次,他抓一次,待恼怒平息之后,再?照常过日子便是。
也是一种另类的?长久。
他如同吩咐僕婢打扫卧房一样,吩咐下属道:「天色不早,迎夫人?回府罢。」
「好,既然你冥顽不灵。」
烟年放下珠珠,交给一旁的?李大娘,亮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抵在颈间:「那就再?给我收一回尸吧。」
此言一出,四周的?禁军兵士纷纷变色,张华先和李源勐地一惊,下意识做好了夺白刃的?准备,只待叶叙川一声令下,就一拥而上,降伏烟年。
无数张面孔流露出焦灼神色,唯独叶叙川笃定?如昔。
见烟年拔刀出鞘,他竟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背手?立于马前,静静看她表演。
珠珠吓得?呆愣住,却牢记烟年嘱託,小?姨在执行细作的?任务,不能受人?拖累,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绝对不能哭。
她逼着自己勇敢,小?胖手?紧紧攥着衣摆,把金丝滚边捏到变形。
忽地身?体一轻,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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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珠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竟然是叶叙川。
她挣扎起来:「我要小?姨。」
就像当初压制烟年一样,叶叙川轻而易举地压制住珠珠的?反抗,温声道:「莫要害怕,有你在,小?姨怎么会陷入危难呢?」
烟年眼见珠珠满脸惊恐,却强忍着不哭,简直心痛如绞,暗自咬紧牙关。
但她没有放下持匕首的?手?。
她厉声道:「放了珠珠!」
「只准你胁迫我,不准我胁迫你吗?」叶叙川轻轻拍着小?丫头的?背,喟嘆道:「你若怕我伤她,就根本不会允准她离开?你三尺之外。」
「再?说,年年,你心知肚明,我不会伤害她,我也同样清楚,你不看着她长大成人?,不会捨得?了结自己。」
他柔声诱哄道:「随我回府罢,你外甥女还未用晚膳,小?孩子经不得?饿。」
烟年摇了摇头道:「你当然不会伤她,因为你还打算拿她要挟我,你知道么,我最厌恶你高高在上的?模样,时至今日,你依旧独断专行,只图自己快意,不懂如何敬重我的?抉择。」
叶叙川默然。
「你连敬着我都?做不到,自然也不会敬重珠珠,让我如何放心她在你羽翼下生长。」烟年道:「今日在此,你以为我在作闹是么?不,不是的?,我有许多方法可以悄声无息地带着珠珠出逃。」
她直视叶叙川双目,一字一句道:「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受够了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日子,我要让你心甘情愿地放我,放珠珠走。」
她在期许能打动叶叙川。
这个男人?是懂她的?,但正因为他懂她,所以他罔顾她心意强取豪夺,才令她更为恼恨。
夕阳打在叶叙川分明的?眉骨上,在他眼前投下小?小?的?阴影。
每当他度量权衡时,神色总是晦暗不明,烟年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容,可是始终没有。
蓦地一阵凉风吹过,他于夏风中阖眸,徐徐开?口道:「你会适应的?,她也会。」
呵呵。
这傢伙他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啊!
既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无用,那她只能不得?已用些……不上檯面但管用的?手?段。
唉……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烟年轻咳一声道:「那个……珠珠,你把眼睛闭上,耳朵堵上。」
珠珠依言照做。
烟年把心一横,喝道:「都?给我让开?!」
话音落地,她蓦地沖向城楼砖梯,几名兵士猝不及防,皆被她挥舞匕首逼退,趁兵士们手?忙脚乱夺她兵刃的?间隙,烟年垫步拧腰,撒腿冲上城楼。
此举颇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叶叙川还是配合地跟随她一同上了城墙。
随即听见烟年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不放我走,老娘就从这儿跳下去?,我们两败俱伤,谁也别想好过!」
叶叙川:……
众兵士:……
*
叶叙川登时明白了,烟年为何让珠珠闭眼,不是怕她受惊,其实?是嫌自己丢人?。
一哭二闹三上吊?叶叙川心里好笑,亏她能豁得?出去?脸面。
城楼外街坊绵延,远处是彤云与烟雾笼罩的?山川,她站在夕阳下的?城楼上,许是为了营造悽美的?氛围,她今日还特地换了一身?红衣,不知灵感来源于哪个三流话本。
许是为了缓解尴尬,她又强调一遍:「不放我走,我真跳了。」
见她如此造作,叶叙川反而放下心来,姿态慵懒,背嵴往城楼柱子上一靠,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表演。
这人?骨子里的?恶劣可见一斑,他甚至点评了一句:「不如上回真切。」
烟年脸颊微红,不知是夕阳染就,还是自觉丢脸。
两人?僵持。
城楼上的?小?兵面露鄙夷之色,心道她无非是仗着叶大人?宠爱,才得?以日日作耗,没这点宠爱,谁稀罕理睬她?
当真不识好歹!
他心下不忿,却有隐隐有些羡慕,若是叶大人?瞧上的?是他,他一定?比烟年做得?好一万倍,把叶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唉,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人?一旦心生嫉妒,面目便可憎起来,他嫌恶地看烟年一眼,却蓦地大吃一惊。
她居然真的?攀上了城墙!
残阳之下,女人?眉目低垂,红裙在风中飘荡,仿佛下一刻就要翩然而去?。
长风之中,她回眸一笑,晃晃悠悠张开?双臂,对脸色剧变的?叶叙川道:「让我余生都?被困在这里,我还真不如现在离去?呢。」
「替我照顾好珠珠。」
说罢,她闭上眼,身?子微倾。
一头栽下去?的?前一秒,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叶叙川惊恐至极的?暴喝:「你给我回来——」
风声过耳,长烟落日,她目光追随飞鸟翅羽掠过的?痕迹,划过天空,陡然间一道大力袭来,她撞入坚实?的?怀抱之中。
那双拉住她的?手?在颤抖,不住地颤抖,全无方才的?淡定?自若的?模样,手?颤抖不休,却如铁箍般牢牢锁住她双腕,将她粗暴至极地拉离城墙口。
那小?兵士目瞪口呆:她居然真有胆色跳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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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叶叙川双目泛红,脸上的?每个块肌肉都?在颤抖,让他俊美面目显得?无比狰狞,他惊慌而焦虑,死?死?按住她的?肩,语无伦次质问道:「你怎么敢……你如何敢……」
敢用自己的?命来赌。
他明知烟年在逼他,也知她狡诈多变,心有牵绊,不是真心求死?。
可他无法置她的?安危而不顾。
看到她站上城墙的?那一刻,噩梦般的?记忆如海潮般涌过眼前,他记起三年前她身?着嫁衣,吐血不止的?模样,也记起她在他怀中停止唿吸,双手?颓然垂下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时他是什么感受?他连泪都?流不出来,绝望到几乎想随她而去?,长钉一寸一寸刺入棺材盖板,把他的?心钉得?鲜血淋漓,那些伤口至今还未癒合,随时光流逝慢慢溃烂。
大悲希声。
这些她都?不知道。
烟年最后几乎就是被他逼死?的?,她亦是个狠绝之人?,为了报復,设计他掐碎解药,在余生每一分每一刻提醒他:是你亲手?断送了你的?爱人?。
这样无边无际的?绝望,他此生都?不想再?尝一回了。
烟年敏锐捕捉到叶叙川翻涌的?心绪。
是时候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决然开?口。
声音虽轻,可每个字都?振聋发聩。
「叶叙川,我要自由。」
*
最后一丝红霞敛入群山之间,城楼上落针可闻,似乎时间在此静止,将这一刻拉得?极长。
猫眼对着丹凤眼,目光交缠中隐隐可见刀光与剑影,一万种情愫与怨恨。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们总是在赌,在博弈,试图逼出对方坚不可摧的?护甲下,那一点脆弱易碎的?真心。
跨越时间与生死?,爱永恆而纯粹,但人?却是一种善变的?载体,将它折射出千百种不同样貌,有的?爱居高临下,慷慨施捨,有的?爱是无理纠缠、至死?不休。而他们呢?他们恰好都?是战争的?遗孤,旧日阴云永远地改换了他们的?性?情,令他们多疑、偏激而易怒,两颗真心扭曲不堪,即使有爱,又怎能互相依靠?
隔着猜忌与不甘,他们本能地以酷烈手?段折磨对方,这种不平旷日持久,直至他们穿过坟冢,赤条条站在忘川河前,才能平视彼此双眼。
烟年本以为自己已失去?纯粹爱一个人?的?能力,所幸姐姐为她留下了珠珠。
她抱紧与她血脉相连的?小?女孩,就好像触摸到相隔半生的?救赎,终于从战争留下的?阴霾里走出,重拾倾心付出的?力量。
所以,她这次不再?使计逃跑,而是换了一种更柔和而坚定?的?方式。
告诉叶叙川:她要走。
*
不知过去?多久,叶叙川眼中惊恸与阴狠之色渐褪,只余空洞。
他极慢极慢地抬手?抚摸烟年面颊。
时过境迁,她已看到更加广阔的?天地,被困住的?只是他罢了。
「你当真想走?」他轻声问道。
烟年答道:「是。」
「好,」他道:「我放你走。」
*
次日,叶叙川破天荒没有去?上朝,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独自待了一整天。
满府下人?噤若寒蝉,唯独烟年乐乐呵呵,不忘送上缺德点评:「先前关我,如今关自己,他对小?黑屋是不是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喜好?虽然人?的?癖好不能随意评述,但还是希望他能去?调理一下……」
烟年得?偿所愿,看叶叙川顺眼了许多,出于礼貌,破天荒前去?给叶叙川送了一碟子小?菜。
不成想居然吃了个闭门羹。
守门小?厮收了碟子,客客气?气?对她摇头:「大人?不想见夫人?。」
烟年讶异地「哦」了一声,但她心情正好,通情达理道:「无妨,既然他不想用,那这菜就给你用吧,老给他守门子也怪累的?。」
小?厮赔笑,他哪敢用烟年端来的?点心?
离开?院子前,她隐隐听见碟子碎裂的?声音。
*
闲得?无聊,烟年提上一只烧鸡,带上珠珠,前去?拜访翠梨。
榆荫柳巷,烟火裊裊,珠珠小?心翼翼地对巷口的?大黄狗打招唿,大黄狗刚想向她龇牙,忽然感受到来自乌都?古与烟年双重威压,赶紧夹着尾巴跑了。
珠珠沮丧:「大狗狗不喜欢珠珠。」
烟年指挥乌都?古单脚站立,给珠珠表演了一段小?鸟跳跳:「没事珠珠,乌都?古喜欢你。」
珠珠更加沮丧了,她真的?欣赏不来脸黑屁股大的?老猫头鹰啊!
两人?一鸟敲响翠梨院门,翠梨欢欢喜喜迎了她们进?屋,如今她一人?独住一个大宅,日子好不惬意。
上回见面匆忙,未来得?及问及近况,烟年此番来访,忽然发现翠梨添置了些价值不菲的?家什,便问起翠梨在做什么营生,居然手?头如此宽裕。
翠梨支吾不敢言。
烟年见状,打发李大娘带珠珠去?院子里玩。
见孩子走了,翠梨这才直言相告:蹉跎半生,她终于寻见了最适宜自己的?发财门路。
原来她金盆洗手?后,积极开?始寻找事业第二春,先是开?豆腐铺子,而后又与人?凑银子开?酒楼,可汴京生意并不好做,翠梨也没什么行商的?头脑,一来二去?赔了不少钱,她痛定?思痛,剖析优劣,最终走上了一条另类的?职业道路——替人?捉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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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一时没听懂:「……替人?捉姦?」
翠梨颇不好意思,来回搓着茶杯,讪讪道:「姐,你知道我的?,我哪懂什么经营,可是我在红袖楼待过,日日聆听烟姐教诲,很是懂些男人?心思,我还干过细作,时常从蛛丝马迹中摸出异样……这不是……挺适合的?吗?」
烟年失语。
半晌才道:「……是挺适合的?。」
在烟年最疯狂的?假设里,她也没想到翠梨赚钱路线居然如此狂野,虽然听起来弔诡,但细想又很合理。
职业不光彩,有负烟年金盆洗手?的?重託,翠梨赶紧岔开?话题:「昨日你在城门口闹一遭,今早城里都?传遍了。」
烟年笑了笑:「怎样?一别多年,我功力不减,是不是敬佩得?很?」
翠梨龇牙咧嘴:「姐,我说实?话,你别揍我,我听闻时还诧异呢,心想烟姐你的?手?段怎么变得?如此粗糙掉价,一点都?不狠毒!你就这样两厢对峙,要死?要活,若是他拿准你不敢跳,真同你斗狠怎么办?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他不会。」烟年分毫不恼,笑呵呵道:「我上回可不是白死?,你别瞧他如今油盐不进?,一见我就叫嚣着把我逮回去?,其实?他怕极了再?失去?我一次,怕得?要命,一丁点风险都?不敢冒。」
翠梨皱了皱眉,想必是不敢苟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信叶叙川会轻易放过烟年。
庭前韶光正好,上家住户留下的?紫荆花正当时,一簇一簇紫团攀在枝上,鲜妍热闹,花下生着细细密密的?酢浆草,日长蝶飞,翠梨养的?小?猫儿勐地一扑,喵喵乱叫。
烟年抱起小?猫,揉揉它柔软的?小?脑袋。
「……从前我兇狠毒辣,虚以委蛇,那自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不值得?。」
「说来奇怪,有了珠珠之后,好像整个人?都?不似从前那般冷心冷肺了,我时常觉得?,除了她之外,没有什么值得?我用命去?拼,自己会爱人?之后,也不再?对旁人?的?爱嗤之以鼻,总觉得?我能感化?了他似的?。」
翠梨表情一言难尽,这是什么?母爱的?副作用吗?
总感觉现在的?烟姐笼罩在一片圣光之中啊!
「不过吧,我也没想到一次就能成,原以为还得?真跳一下,然后他来拉我,我作势掰他手?指,对他大吼一声来世再?见,他才能妥协。」
烟年沉吟:「太可惜了,我特地看好了护城河的?位置,就是防止自己失足。」
翠梨快疯了:「姐你到底看了多少三流白烂话本子啊!你们两个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凑不出一句实?话,瞎演什么生死?绝恋啊!」
烟年嘆口气?:「好了好了别笑了,我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以死?相逼,比较生疏,当然要好好准备准备,没成想他那么好说话,唉……早知道不爬城楼了,国朝人?没事修那么高城楼做什么?爬得?我腿疼。」
翠梨:……
烟年又高兴起来:「不说了,我如今落脚在渖州,今后去?辽阳府居住,你得?闲就来瞧瞧我,我带你去?大鲜卑山打狍子。」
「烟姐何时回去??」翠梨问道。
烟年道:「快了,叶叙川说要亲自护送我,他贵人?事忙,这些日子还有些事要办,大约还有一月方能启程。」
翠梨微讶:「为何非要送你?多半是怀揣了什么坏心思,烟姐还是该提防着些。」
烟年不以为意:「无妨,他真心护送我也好,拖延时间也罢,只要我心如匪石不可转也,他不能拿我怎样。」
*
夏意绵绵,镇日长闲,珠珠跟着李大娘去?城东看花,烟年与翠梨瘫在院中纳凉。
翠梨这宅子地段极佳,闹中取静,门口生着一棵参天的?古榆树,点点光斑从树梢跃下,坠落两人?轻薄的?罗裙畔,如碎金几两肆意抛洒,点缀汴京风雅岁时。
翠梨的?丫鬟端来冰镇瓜果?,烟年捻一块甜瓜送入口中,摇着小?扇感慨:「金盆洗手?真好。」
翠梨也感嘆:「不用干活真好。」
「汴京细作营没了,那指挥使现在在做什么?」烟年问道。
翠梨已知指挥使还活着,也吃了口甜瓜道:「他也金盆洗手?了。」
烟年一愣:「他?金盆洗手??怎么可能,他铱骅可是把细作当终生伟业来干的?啊。」
翠梨遗憾地把两手?一摊:「他想开?了呗,亲至上京一遭见南院王,不知谈了什么,回来喝了三日的?酒,把面具都?烧了。」
「劳碌半生,到头来还是沦为权贵掌中之剑,九死?一生探来消息,转手?就被拿去?当王廷内斗的?筹码,谁咽得?下这口鸟气?。」
「他追随的?南院王口口声声说只求燕云太平,其实?只是不想折损手?中兵力罢了,烟姐应也知道,南院王让你杀叶叙川,哪里是他不忍见生灵涂炭,分明是想趁国朝力微,捞上一笔,若不是叶叙川未死?,说不定?战事绵延至今未停呢。」
烟年又嘆了口气?。
许多事不过是当局者迷,被敲上当头一棍,人?也就醒了。
她喃喃道:「老东西还欠我一笔抚恤呢。」
翠梨笑得?前合后仰:「快别想了,虽然指挥使欠你钱,可是他把珠珠还给你了,有一个她在,就已胜过黄金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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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傍晚时?分, 烟年带珠珠回府,小丫头玩得太累,趴在她肩头沉沉睡去。
烟年将她交给了李大娘。
她拒绝了家僕的马车, 就这样沿着天街,缓步走回叶府。
是夜皓月初圆, 遍照皇都, 汴河水波粼粼,倒映夹岸数里繁华,桨声灯影之中,隐隐可见红袖楼点?上新灯,不知由何人接手。
她想起最初来到?汴京的时?候。
在北周接受了严苛的训练后?, 她和燕燕藏在货物?堆里, 被悄悄走水路带入汴京, 汴河的水气味并不好闻,她咬牙强忍着噁心,燕燕比她还经不得颠簸, 吐了一船。
从那时?起,她就对这座城市没有好印象。
那一夜, 燕燕和她宿在指挥使安排的茅草房里, 燕燕拿茅草给她铺床,她替燕燕搓洗吐脏的衣裳, 夜间抵足而眠,燕燕沮丧地问她:「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乡哇……」
十?岁的烟年想了一想,答道:「长大了就能回去了吧。」
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復似当时?。
灯火阑珊, 拖长她有些寥落的身?影。
乌都古慢慢悠悠在身?后?飞着——它是只老夜鸮了,却被叶叙川和翠梨养得很好, 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唯一的遗憾是去乱葬岗吓人的效率有所降低,过客一看这夜鸮胖成这样,想撸一把的冲动战胜了对其的恐惧……
*
回到?叶府时?,叶叙川已从书房中出来了,听闻她访客归来,特意?行至大门前迎她。
李大娘抱着珠珠跟在他身?边,珠珠睡得极熟,不时?砸吧嘴儿。
「她睡得倒是瓷实?,比你要强得多。」叶叙川垂眸看了珠珠一眼:「乳名起得不错,她当真是头小猪。」
熟悉的、叶叙川式的嘲讽。
烟年瞪他一眼:「那你便是小狗,狗嘴吐不出象牙。」
叶叙川不置可否,吩咐李大娘抱珠珠下去歇息。
烟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将?自己关了一日后?,叶叙川似乎已全然恢復了正常,穿一身?家常衣裳,玉冠束髮,神色漠然,看不出太多情绪。
烟年微微蹙起眉头:叶叙川表现得越正常,反而越不正常。
「蹙眉做什么,」叶叙川忽然道:「没有见到?我痛不欲生,颓唐不堪的模样,颇为遗憾么?」
烟年道:「难受颓唐才是人之常情,如你现在这般,把种种心绪藏于皮囊之下,反而可怕。」
叶叙川淡淡道:「教你失望了。」
听出他今夜是来找她吵架的,烟年识趣地闭了嘴,不和丧家之犬一般见识。
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诡异。
丫鬟小厮们默契地避开?两人,很快,偌大的院子连个鬼影都见不到?了,只剩烟年与叶叙川两人并肩而行,身?披一肩月色,缓步走回正院。
「你端来的那碟糕点?甚是难以下咽,」叶叙川道:「豆泥太粗糙,糖也放得太多了些。」
烟年沉默一瞬:「……你不是把碟子摔了吗?」
叶叙川看了她一眼:「既尝出不是你亲手所制,摔了又如何。」
烟年:……
她明白了,这个男人在非常隐晦地生闷气。
不过是放她回北周罢了,闹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要受委屈也是她更委屈好么?先被莫名其妙拉到?真定府,跑了没两天又被他逮走……
烟年顿觉一言难尽,她的货物?还压在辽阳府没着落呢,她抱怨了吗?
「今后?有的是人愿意?给你叶大人端点?心,也不缺我这一盘。」烟年道:「我山猪嚼不来细糠,精细的饮食无福消受,叶大人留着自己用吧。」
叶叙川被她一刺,脸色更黑几分,反唇相?讥道:「我放你走,你就是如此答谢我的?」
多稀罕啊,此人还有脸面问她索要答谢?他莫非忘了她是被谁抓来汴京的?又是谁先前对她干了一箩筐畜生事?
烟年耐心问道:「你指望我如何答谢你?」
叶叙川闭口不语,眸光幽暗,喜怒难辨。
烟年道:「我假死之后?,咱们之间的纠葛都翻篇了,是你硬要缠上来,把我好好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如此,你还问我索要答谢?你的傲气和脸面往哪儿搁?」
「谁与你翻篇了?我宁可你继续报復我,我不知悔改,还把你掳来,难道你不生气么?」
叶叙川冷着一张脸,微微逼近她,目光烟年唇上停留片刻,随即捧起她面颊,落下一吻。
烟年并未躲闪。
夜风轻悄,拂过气息交缠的男女,莫不静好,她冷静地任他亲吻,甚至配合地环上他脖颈,姿态分明是亲密的,可她神情自若,澄明坦荡,宛如拥抱一根木头桩子。
男人为她毫不投入的反应感到?恼怒,箍她腰肢的力道又重?几分,烟年却和没事人一样,淡然地抹了抹嘴。
「你问我你把我掳来汴京,我是否愤愤不平,不瞒你说,最开?始时?是有的。」
她慢悠悠道:「不过后?来想想,我的人生里有太多不告而别,猝然离开?家乡,猝然失去亲人与挚友,这次能回到?汴京,好好地同?旧日种种道个别,也是一件幸事。」
叶叙川向来善于捕捉言下之意?,冷声道:「你只是想同?我告别罢。」
烟年讶然:「你才发觉么?我岂止想同?你告别,我简直想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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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能一笔勾销,有些事却不能,我杀过你,你报復过我,我一死了之,勉强算是扯平。但你动了细作?营,还拿珠珠胁迫我,这两桩事是过不去的。」
叶叙川勐地驻足。
月光惨然,他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
这回,烟年怕是真的要抛弃他了。
他不怕烟年闹腾,反而怕她不闹腾,不闹意?味着她对他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想远远避开?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然度过此生。
那他怎么办呢?她可有想过他么?
烟年见他一脸萧疏寥落,却又没法对她下狠手,心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步履轻快掠过他身?边。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叶叙川半阖上眼,默默抬起手,触摸她飘在风中的髮丝。
长发从指尖拂过,如一段握不住的流沙。
庭阶寂寂,月凉如水,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翩然远去。
「老死不相?往来……吗?」
他咀嚼着这几字,忽地古怪而扭曲地一笑。
抬起宫灯,他提步走入那从不允准外人踏足的书房。
一盏一盏点?起灯烛,烛光照得室内明日白昼。
桌边放置着一尊青瓷大画筒,筒中妥帖存放百余幅丹青画卷,他信手打开?一幅,画卷上女人神色安然,瘦如春柳,正是三年前烟年的模样。
随手将?画卷丢在一旁,他又拾起另一卷。
这幅丹青中的烟年似乎心情不佳,隔着洒金画纸,向观者?递来含怒带嗔的一眼。
再一卷,她正给鹦鹉洗澡,作?画时?他想瞧瞧丑鹦鹉小八作?为参考,谁知问过下人才得知,小八体型瘦小,活不长久,在她离去后?第二年春天溘然长逝。
他抚摸着思念她时?所作?的画卷,背对烛光而坐,半张脸拢在阴影之中,晦暗难明。
许许多多的烟年定格在画卷上,在无数个夜里,他看着这些画卷,一张一张地看,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
枯坐片刻,他又轻声念出这几字:「老死不相?往来……」
下一刻,他将?画卷置于烛火边,任火舌舔舐画中烟年的身?影,燃烧作?灰。
一整夜,书房灯烛明亮,隐隐可听见绢帛、画纸燃烧的噼啪声,叶叙川极有耐心地,一张一张地将?他它们扔入火中,直至百余画卷付之一炬。
画卷是念想,是止渴的鸩。
她既然还活着,那留着这些东西做什么呢?他明明有许多法子把她留在汴京,可是……
可是,他指尖触到?了最后?一张图画。
丹青图卷上,烟年手持小扇,远望天际归雁,那群雁排成一行,正往北方飞去。
往日还在他身?边时?,她就时?常出神地盯着这些鸟儿看,似是羡慕它们自由无拘,飞过万里山川,去往她遥远的故乡。
他木然地、久久地凝视这画卷。
灯花爆开?,烛泪长流,她的背影寥落孤寂,仿佛一声跨越十?二年的嘆息。铱骅
几度想烧了这画,又几度下不去手,叶叙川怔怔坐了许久,把画卷整齐收好,放回了画筒中。
他该留住她,对么?
可是,他终归还是……捨不得她痛苦。
*
次日,叶叙川没有来寻烟年,只让下人递话,说他另有要事要办,原本的一月后?出发改作?三月后?启程。
烟年怀疑叶叙川又想出了新鲜法子对付她,可她找不到?证据。
耐心观察数日,都没等到?叶叙川有所行动,烟年索性不想了,就当他良心发现,当真要放她走了罢。
三月时?光匆匆逝去,转眼暑气消散,西风送爽,团扇收入小箱,凄凄切切的秋虫取代?了热烈的夏蝉,栾叶黄透时?,到?达了约定的出发之期。
烟年借了叶叙川的银子,置办好珠珠路上用度,并向他强调,一到?了北周境内,她立刻找票号兑现银还他,一秒都不耽搁。
叶叙川听罢,坐在照夜白背上冷笑了一声,刻薄道:「她这段时?日吃穿用度,比之太后?也不逊色,你难道要一笔一笔赔给我?」
他最厌烦烟年和他算明帐,好像她能藉此同?他彻底撇清关系似的。
烟年翻个白眼,心道你爱要不要,同?你客气客气罢了,你还当真了不成?
近日的叶叙川又变回了相?遇之初的模样,高傲刻薄,不可一世,路过的狗都要被他阴阳怪气地鄙视两眼。
说来也怪,人一旦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就显得格外高贵。
当他一脸淡漠,策马行于官道上时?,连烟年都不由得在心中喟嘆:岁月待他可真是温柔,旁的男人年岁越大越是油腻寝陋,怎么他却依然俊美,甚至反而被岁月的杀猪刀雕琢得更为稜角分明。
连珠珠都中肯评价:「小姨夫真俊。」
又是小姨夫,定是叶叙川死性不改,连哄带骗让珠珠把称谓改了回来。
烟年想纠正一下,又觉得十?分幼稚,心道算了,就这样吧,她累了。
此番送烟年回北周,叶叙川并未大张旗鼓,甚至没有告知北周王廷,只是带上几个心腹侍卫,便轻装出发,前往渖州。
烟年觉得颇不对劲。
叶叙川身?居高位,想要他命的仇家如过江之鲫,这让他养成了行事谨慎的好习惯,平日出行,总是带浩浩荡荡一大群侍卫,这回怎么只点?了寥寥几人?不像他会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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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叶叙川近来心里有气,对她不假辞色,但是从某一日开?始,他忽然恢復如常,与她温柔说笑,还耐心教珠珠下棋。
那日,烟年爬上叶叙川古朴宽敞,处处风雅的大马车,见到?了十?分魔幻的一幕。
一大一小两人挤在一张棋桌前对奕,叶叙川执黑,珠珠执白,一来一往好不热闹。
见烟年入内,叶叙川不动声色地放水,珠珠稳赢。
「小姨!」珠珠开?心道:「我赢了小姨夫了!」
「珠珠最厉害。」
烟年恍惚敷衍珠珠,觉得一定是自己今早起床的法子不对。
叶叙川也温和地对珠珠道:「珠珠的棋艺和小姨一样精湛,小姨夫甘拜下风。」
珠珠颇不好意?思,摆摆小肉手:「也……也不是很厉害。」
叶叙川居然会慈眉善目哄孩子?烟年大为困惑,问他:「你究竟怎么回事?」
叶叙川对她温文尔雅地一笑,因为过于温和,反而像是在装大尾巴狼:「珠珠与我投缘,你我没有孩子,我便将?她当亲骨肉看待,不嫌弃的话,让她当我们两人的孩子也未尝不可。」
「当孩子面你说什么鬼话,」烟年拧眉,一把捂住珠珠的耳朵:「她只能是我姐姐的亲骨肉,别人没有资格。」
叶叙川分毫不恼,只颔首道:「你不愿意?,那便算了。」
不正常,这太他大爷的不正常了,瞧叶叙川这云淡风轻的态度,瞧这笑里藏刀的阴险,吊得烟年不上不下,抓心挠肝,恨不得揪着他衣襟嘶吼一句:竖子,你又憋着什么坏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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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国朝疆域后?,叶叙川令属下换上轻便的油壁车,而那能装下好几人的宽敞大车被赶回了真定府。
烟年问起缘由,他只平静道:「送你回去的侍卫,身?上都负着国朝军职,不宜太过张扬,如果让北周人察觉了,难免牵累于你。」
自己受点?罪不要紧,万不能亏待珠珠,烟年当即准备掏钱请护卫,又一次被叶叙川拦下。
这回烟年直截了当质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道:「低调行事,只是为了稳妥罢了,你要自由,我就给你自由,从今往后?,我不再逼迫你做任何事。」
「当真?」
由于此人劣迹斑斑,前科累累,烟年对他的承诺将?信将?疑,威胁道:「你对我揣什么坏心思,我管不着,但你若是敢动珠珠半根寒毛,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听她如此紧张,叶叙川笑容收敛一分,淡淡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徒,对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儿也能下狠手么?」
「或许你是,或许你不是,但珠珠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不敢拿她的安危做赌注。」
「你只会拿你自己的命来赌。」
叶叙川面无表情望着她:「是我想错了,我还当你有了可挂念的人后?,能懂得情为何物?,可你都不会爱惜自己,又如何去爱旁人。」
烟年一怔。
她心里生出细细的羞恼:自己分明很爱惜自己,装作?无所谓的模样骗他罢了,他凭什么讥讽她不会爱人,他自己难道就会了吗?
也不看自己和叶朝云被他欺负成了什么样!
烟年的恼羞化为薄怒,她冷冷道:「咱们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你管我会不会爱人,我哪怕爱一只乌龟也犯不着你!」
叶叙川用看乌龟的目光看她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徒留烟年一人拉着张化先怒斥:「莫名其妙,等你们回了汴京,找个像样的癔症所好好给他治治,这事拖不得。」
张化先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翻白眼,暗道咱们大人阴晴不定,你的精神状态也不遑多让,大哥别笑二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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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烟年懒得再理?睬叶叙川,每日专心致志教珠珠识字。
渖州路途遥远,过幽州后?,又要途径凌源,朝阳等地,一路山岭纵横,地势绵延,驿道上来往车马远不如汴京繁多,一行人卸去甲冑,乔装为商贾,这样走走停停,居然又拖上了一个月。
时?已深秋,南国尚且天高气爽,风丽日清,而万里之遥的辽阳府已落下此岁第一场雪。
雪拥官道,来去不便,只得又在驿馆中停留一夜。
烟年难得带珠珠出门,格外忧心安全,时?不时?教育珠珠:「遇到?危险一定要找地方藏好,小姨不会武,现学?也来不及了,只能给你拖延一时?半刻,你若是……」
李大娘在旁纳鞋底子,闻言笑道:「娘子还是如此细心,如今太平盛世,山匪恶霸几乎绝迹,哪还会有人算计珠珠?」
珠珠诚实?地指了指门外:「小姨莫怕,那几位阿叔好健壮,他们会保护珠珠的。」
「珠珠,人心隔肚皮……」
正此时?,驿馆楼下忽然传出突兀的钝响。
烟年忽地凝住。
这是……
「怎么了小姨?」珠珠眨着眼问道。
烟年凝神静听半刻,楼下先是寂静,随后?似是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传来刀兵相?接之声,间杂着张化先嘹亮的的骂声:「太岁头上动土——」
她悚然一惊,心道不好。
「莫要出声!」烟年压低嗓音,拉过珠珠塞入李大娘怀中:「这动静不对,有贼人劫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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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娘十?分具有做路人甲的觉悟,居然半点?不慌,嘟囔道:「楼下那么多军爷,隔壁厢房还住着一个天大的官,不可能是冲着咱们来的吧,咱们又没钱……」
「贼匪打家劫舍,还顾得你有没有银子?」烟年恨铁不成钢,小心将?门打开?一线,望一眼门外战况,立刻又把门阖上了。
她打开?后?窗,捡起屋内的铁钎握在手中道:「护好珠珠,快躲到?榻下去!」
「小姨!」珠珠话音中带上哭腔,愣愣盯着门下那条细缝:「你瞧见了吗,外头有人!」
烟年自然瞧见了。
她深唿吸,握紧手中铁钎,在门外之人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狠狠刺出。
那人反应飞快,侧身?避过,掠入室内阖上了门,轻声道:「是我。」
烟年一口气松懈下来,低声骂道:「我当初要出钱雇侍卫,你非拦着我!现在可好,你那几个僚属双拳难敌四手,我们怎么办?」
许是见多了杀伐,叶叙川分毫不乱,只淡然道:「他们自有能耐牵制住贼匪,但难保有零星蟊贼流窜入室,你们都不会武,还是先避出去好些。」
烟年冷静片刻,不得不承认叶叙川所言甚是,见窗外正巧无人值守,她以被褥为绳索,紧抓着滑下了二楼。
李大娘紧随其后?,末了叶叙川抱起珠珠,从二楼一跃而下。
时?值暮秋,北国天寒地冻,已经飘起了细细的雪粒子,烟年抹去面上雪珠,试探着拉开?马厩侧门,幸而此处只有一名黑衣客看守,她轻手轻脚步入,解下马匹缰绳。
「他们逃了!」
几人方才逃下的窗牅被勐然推开?,几名持刀的贼匪向外张望,见几人潜入马厩,纷纷从窗口跃下,口中喝道:「站住!不许跑!」
果然被发现了。
烟年瞳孔一缩,勐然挥刀割断拴马绳,捞起珠珠飞身?上马,叶叙川自行断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只听那黑衣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片刻后?,叶叙川神色镇静自若,与李大娘各乘一骑奔出了马厩。
「停下!停下——」耳畔贼匪的喊声远去。
凛冽的风掠过烟年耳际,将?她耳廓冻得通红,她心脏砰砰乱跳,咬牙奔行于雪海间,跑出了足足数里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贼匪只求财,应当不会赶尽杀绝,跑得太远,若是分辨不清回去的路,那可就麻烦了。
珠珠早已被吓得呆了,蜷缩于烟年怀中,颤颤巍巍道:「小姨……」
烟年心疼得要命,连忙安慰道:「珠珠不怕,小姨会保护珠珠。」
此处荒郊野岭,人迹罕至,时?闻狼嚎之声,格外瘆人。
烟年担忧驿馆处风波未平,迟迟不敢回头探查,见天色已晚,她与叶叙川商议后?,决定在林子里猫上一夜,待明日再回去。
叶叙川做人比较失败,做事的能耐却不错,见状也不慌乱,反而有条不紊同?她剖析局势,并自然而然地指挥李大娘安抚珠珠,打发烟年顺着山谷,去近旁的溪流弄些清水。
烟年并未多想,提着马鞍上拴的水袋,二话不说就去了,走出十?几丈才勐然惊醒,唾弃自己:听他的做什么?嫌自己被坑得还不够吗?
将?李大娘和珠珠安置在林间空地处,烟年折返回来,对叶叙川道:「你同?我一起去。」
林中静悄悄,积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这伙人可是沖你来的?」烟年问身?边的叶叙川。
后?者?似乎压根没将?这回遇险当回事儿,漫不经心道:「沖你来也好,沖我来也罢,张化先他们自有法子抵挡,不会伤及你和珠珠。」
烟年以抓搬砖的姿势抓起一块燧石:「万一抵挡不了呢?」
叶叙川居然笑了一笑:「那就一起死。」
烟年愣住。
溪水潺潺,掩盖了四下里轻微的响动,忽然之间,林木茂密处飞射出一支羽箭,叶叙川厉声喝道:「当心!」
烟年一愣,整个人被叶叙川推出老远,她踉跄几步,跌坐在地,再抬头时?,她被眼前景象骇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后?背中箭,满面痛苦之色,他方才勐推她一记,这才误了逃离之机,这一箭……分明是替她挡下的。
「中了!」林后?之人惊喜大笑。
烟年一个激灵弹起身?,欲上前查看他伤势如何,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连滚带爬,避至一棵树后?,焦急道:「你如何了?还能走吗?」
「还想走?呸,做他娘的美梦!兄弟们给老子上!」
未及叶叙川答话,林后?之人大步跑来,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狂笑,笑声无比畅快,好似大仇得报。
烟年听着这笑声,露出迷茫神色。
不是,她怎么觉得这笑声格外耳熟呢?
听着似乎是……
一愣神的功夫,一道黑色的身?影掠到?她面前。
那黑影扔了弓箭,勐地揭去面罩,露出都朱那清澈而愚蠢的大脸。
那大脸上洋溢着过年一般的喜悦,脸的主人伸出手,一把拽起烟年,兴高采烈道:「烟姐!惊不惊喜!想不想我!」
第101章
烟年只觉自己像一个萝蔔, 被都朱那一把薅起。
人不在坑里,但脑子还留在坑里,她微微张着嘴, 呆呆望着眼前魔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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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少年身背长弓利箭,麻利地取出?绳索, 将叶叙川双手缚到身?后。
击中?叶叙川的那羽箭上淬了麻痹勐兽的毒汁,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他?就失去了反击的能力?,只能任由?那几人摆布。
怪异的是,叶叙川神色自若,嘴角竟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一双昳丽的眼直直盯着烟年, 仿佛在好奇她见了他?惨状之后, 会作何反应。
那几名少年缚住叶叙川后,前来向?烟年问好。
听得熟悉的乡音,烟年这才回神, 用力?掐着自己胳膊,以室韦族的语言喃喃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少年们挠挠头, 回道?:「是都朱那叫我们来的, 他?说姑姑你被坏人劫持,他?兄弟人手不够, 打不过,特来让我们帮忙。」
烟年望向?都朱那:「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珠珠呢?」
都朱那自觉做了件天大的行侠仗义之事,整个人冒着绿林好汉的匪气, 挑眉道?:「珠珠在我这儿安全着呢,哼, 还不是这姓叶的缺德,强行把你和珠珠抢走,关了咱们兄弟几个快一个月,这口恶气不出?,老子从此退出?江湖。」
「此番收信来报,说他?没带几个侍卫,打凌源走,我等特特恭候在此,就等着今晚动手,嘿,兄弟几个不费吹灰之力?牵制住他?的手下,至于这强抢民女的恶霸,任他?自生自灭去。」
一旁被缚的叶叙川淡淡道?:「我接我过了门?的妻子归家,也算抢么?」
都朱那气得够呛,拔剑出?鞘,直指叶叙川喉间。
「姓叶的,你甭以为老子不知你对烟姐做下的畜生事,你烧她的细作营,污她叛国,这些帐都还没算呢!」
叶叙川笑道?:「可是她先来招惹我,算计我,刺杀我,我们一对恶人夫妻,何其般配,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评述我们间的纠葛?」
叶叙川的嘴是当真气人,气得都朱那额头青筋贲起:「你大爷的,找死是吧!」
「谁给你寄的信?」
混乱中?,一直没发话的烟年忽然道?:「我问你,那信是哪儿来的?」
都朱那一愣:「啊?不是烟姐你送的吗?」
见烟年皱眉,他?漫无?边际猜道?:「难道?是指挥使?不对啊,他?不是金盆洗手了吗?」
都朱那本质糙人一个,没有刨根问底的坏习惯,摆手道?:「管它是谁寄的,能把烟姐捞出?来就好,姐,你可别被这人矇骗了,他?根本没安好心,在你宅子外头安插了一群稀奇古怪的人,还买下了相邻的那间,还不知要将你如何呢!」
稀奇古怪的人?相邻的宅子?
莫非他?又有了纠缠的新手段?
烟年眸光一厉,转向?叶叙川:「他?说的可是真的?」
叶叙川痛快承认:「是,我仇家太多,放你一人在外,我不安心。」
两厢寂静。
烟年慢慢地抿起唇。
她终究无?法?忍受叶叙川的监视与掌控。
她不是那等遭遇强取豪夺后哭哭啼啼,无?力?反击,只知道?嘴上?喊两句永不妥协的柔弱女子,相反,她刚强狠辣,有的是手段和魄力?。
烟年在他?面?前蹲下身?,定定地注视着他?双眼。
「我不喜欢被监视,劳烦叶大人把安插的守卫统统撤去。」
叶叙川仍在笑,温和道?:「倘若我不应你呢?」
「那你就在这儿自生自灭好了。」
烟年站起身?,居高临下道?:「我受够了处处受制,不得自由?的日子,今日留你一命,不知你今后还要纠缠我多久。」
叶叙川笑意更浓,俊美面?容因痛楚而微微扭曲,令这笑意显得有些狰狞。
「你要杀我吗?」他?问。
烟年嘆了口气:「我需要亲手杀你么?山中?寒冷,你身?中?麻药,被缚在此间,不出?一日就会丧命,既然如此,那何必脏了我的手?」
「你当真捨得?」
「为何不舍?」烟年一哂:「又不是第一次动手。」
「我再问一次,你能否立誓,今后永不纠缠我。」
「我做不到。」
「待我死后,记得把我与你合葬。」
叶叙川回答得非常干脆,眼中?燃烧着野兽一般的浓浓侵略性。
都朱那震惊:「你疯了吗?」
不,他?没有疯。
烟年心中?如坠下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她胸闷气短,无?比窒息。
本以为城楼上?闹一遭,能逼他?对她放手,可自己终究还是想错了。
叶叙川偏执、高傲,不屑于也不甘于冷眼旁观她与旁人双宿双飞,他?要么夺走她,要么甘愿死在她手中?,窝窝囊囊放给她所?谓的自由?,他?是当真做不到。
这个人似乎从不会感到悔恨,即使悔了,也只是悔于没有更密不透风,不动声色地掌控她。
内心天人交战,都朱那忽然拽走了她:「莫要废话了,他?想死,你让他?自生自灭便是,不然谁知道?他?还能想出?什么折磨你的法?子,珠珠还那么小,你甘心让她一辈子惶惶不能终日吗?」
都朱那说得没错,留下叶叙川,可谓后患无?穷。
迎着他?灼灼的目光,烟年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和叶叙川之间,好像总是她在说再见,这个男人看似掌控一切,这段感情的主动权却始终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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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这两个字符在喉头滚过一圈,终究被她咽下。
她狠下心来,没有道?别,没有留恋,只是漠然地跟随都朱那离去。
叶叙川如同一尊泥塑木雕一样,定定留在原地,目送烟年远去的背影,他?似乎期待着烟年能回头看他?一眼,可她背影决然,大步向?前,冷漠理性至无?坚不摧。
竟然是室韦族的少年猎户心生不忍,上?马前回头张望,只见叶叙川面?无?表情,只直勾勾注视都朱那握住烟年衣袖的那只手,眼中?一片死寂。
好像被遗弃的家犬。
*
久别重逢,都朱那在叶叙川手里吃了不少亏,憋了一肚子火气,好不容易抓到个与他?同仇敌忾的烟年,恨不得把这窝囊气里里外外倾诉一遍。
「姐,这人真他?娘的有病,」都朱那大倒苦水:「就把我们关着,一路从大周拉到汴京,期间兄弟们跑了三回,每回都被逮回来,逮回来后一顿毒打,然后到了汴京,又莫名其妙把我们放了,这算什么事?」
「他?问了什么?」
「还能问什么?问你呗,如何识得你,你在北周过什么样的日子,身?子可安泰……」
「没问我是否另有相好么?」
「这……这倒是没有。」都朱那摇头:「对啊,他?为何不问这个?」
烟年恹恹合上?眼:「他?不信我能看上?除了他?以外的男人。」
这太侮辱人了,无?异于指着都朱那的鼻子骂他?丑,都朱那怒道?:「老子这就回去捅死他?!」
烟年拉住他?衣袖问道?:「冷静一些,你还没说,究竟是何人给你送的信?」
都朱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磨叽半天,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我也不知道?,我当是你送来的,向?我求救来着,你自己瞧瞧吧。」
烟年展信,目光触及熟悉字迹的那一刻,她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
瞧她五雷轰顶,不可置信,都朱那好奇地凑了过来:「怎么了?瞧出?是谁的手笔了吗?」
烟年不答话,目光失焦地落在远处。
都朱那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姐?你怎么了姐?」
烟年忽然一巴掌打掉他?的手:「你何时?收到的?这信上?说让你拿信物联络我的部族,那信物又在何处?」
「约一月前收到的?信物……信物留在室韦了,是个刻了海棠花的发钿,你常戴那枚。」
烟年一手捏碎了两张信纸。
信纸纷纷扬扬飘落在地,如同隆冬腊月的雪花。
她低声道?:「调转方向?,我们回去。」
都朱那一愣:「回去?回哪里去?」
「能回哪儿去!把叶叙川从那该死的树上?救下来!」
烟年美目冒火,却又无?计可施,把指节搓得嘎吱作响,忽然按捺不住怒气,拾起一枚石子扔出?老远。
都朱那向?来惧怕发飙的烟年,赶紧往边上?捎了捎,小声道?:「姐,你冷静些。」
「你让我怎么冷静,」烟年道?:「这封信就是叶叙川寄给你的,难怪他?只带寥寥几个侍卫,难怪你手下那群杂鱼竟能牵制禁军精锐!我早该想到的!全是他?的安排。」
都朱那顿时?有了小情绪:「姐,你这就很伤人了,弟兄们虽然武艺不济,但打家劫舍的风范还是有的……」
「都是他?算计好的!」烟年暴躁极了:「从头到尾他?都在算计,打从他?答应放我走时?便开始了,拖了两月才出?发,就是为了给你留足去室韦搬救兵的时?间,真是个疯子!」
都朱那愣了半晌:「你是说……他?算计我,让我来劫走你?」
「莫要侮辱算计这个词儿!」烟年咬牙切齿:「分明是他?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把我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图啥啊。」都朱那只觉莫名其妙:「图被我射一箭?图被你遗弃在深山老林里?」
「图什么?图我回去救他?,图我不忍心看着他?死,再没有法?子比苦肉计更能逼我对他?心软的了。」
烟年抱着脑袋大骂:「竖子,禽兽,狗东西!」
「苦肉计?好狡猾……那你别回去救他?不就成了?」
烟年狠狠瞪都朱那一眼。
若她心里能过得去,她老早拍拍屁股走了,用得着都朱那提醒?
都朱那缩了缩脑袋,心道?你自己养孩子养得心肠柔软,那可怨不着别人。
第102章
换作三年前, 烟年绝无可能?折回去救叶叙川,没准还要开席大庆三天,并?在叶叙川坟头来一段绿腰舞。
今时不同往日。
明知叶叙川在明目张胆地用苦肉计, 她还是?无法忍受良心的折磨,不掉头回去救他一命, 她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这个夜晚。
此人不愧为国朝权臣, 拿捏人心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时而冷硬如钢,时而阴柔如水,那日城楼闹剧虽如儿戏,却也令他意识到雷霆手段无法留住烟年, 既如此, 那就?换为软刀子剖心, 换她回心转意。
先是算计都朱那伤害他,再是?任由她处置,宁可死在她手中, 也要逼迫她对他心软,祈求她回头多看他几眼。
他对她狠, 对自己更?狠, 为了留住她,没什么是?豁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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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他自己的命, 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押上赌桌。
多可怕的男人。
原来那天他就?已敏锐地发觉,眼前的杜烟年心肠不似过往狠毒,而是?沾染了人间?烟火,变得温和了许多。
他精准地捏住她的弱点, 籍此撕开防线,企图钻入她心中。
烟年攥紧十指,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真难对付。
*
此时天色已暗,荒原上颳起凛冽北风,小雪渐渐变作了大雪,厚厚堆积在松树枝头,那雪粒子扑在人脸上隐隐作痛,烟年狠狠抹了把脸,跳下马背,大步朝叶叙川的方向走去。
叶叙川仍在原地,双手被缚,眉眼低垂,大雪将天色染得昏暗如谜,他的肩上,风帽上,睫毛上都挂着丝丝白雪,他应是?极冷,嘴唇已被冻得没了血色,可即使?如此,他也依旧维持着贵族式的优雅,不露丝毫颓态。
烟年捋袖子上前,一声不吭把绳索解去。
随后吩咐几个室韦少年:「把他抬上马。」
雪光与天光交织,叶叙川疲惫地掀开眼皮,似乎早有预料烟年会折返回来,唇畔勾起微弱的笑意:「你察觉了么?」
烟年狠狠剐了他一眼。
「带回驿馆,回去后烧一锅热水泡着他,万不能?叫他死了。」烟年翻身上马,泄愤般地一扯缰绳:「驾!」
*
把叶叙川甩给了室韦少年们,烟年回驿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叶叙川的属下们从马厩里拎出来。
都朱那的小弟甚是?委屈:「姐,你这是?干什么呢,哥几个好不容易打败了这群鸟人……」
烟年道:「这群鸟人都是?禁军精锐,各个武艺高强,以一当百,就?凭你们几个三脚猫功夫,也想打败他们?」
张化先和李源顿时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
几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轻而易举地从绳索中钻了出来,在都朱那小弟们震惊的目光中,张化先活动了一下手腕,对烟年道:「夫人……」
烟年暴躁打断他:「叫我?杜老闆。」
张化先:「……杜老闆,那个……大人他……」
烟年冷冷道:「死了,被我?埋了。」
张化先心领神会,招唿弟兄们跟上,前去驿馆二楼伺候上司。
几名禁军离开马厩。
烟年心绪难平,满面阴云,说?不清是?恨自己心慈手软,还是?恨叶叙川做事精准狠辣,不由分?说?地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就?不怕自己当真把他抛弃在北周的深山中么?
在马厩里徘徊许久,她深吸一口气,抬步上楼。
梯上尽是?刀剑痕迹,李源正与驿馆管事商议赔偿事宜,都朱那小弟们则在一处窃窃私语,八卦禁军战力?究竟在什么档次上。
「我?觉得他至少能?打三个我?。」小弟振振有词。
「呸,未必那么厉害,说?不准是?个银样镴枪头呢?」
「你别那么自信,小心打了自己的脸……」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悄咪咪聚众闲话,见?她走来,几乎顷刻闭了嘴,自觉让出一条通路,默默目送她走上楼去。
*
珠珠受了惊吓。
为避免给孩子落下心理阴影,李大娘和都朱那连番上阵,用珠珠听得懂的话语解释了今日种种:「小姨在玩细作游戏呢,她特?地带珠珠去冒险,就?是?为了看珠珠是?不是?最勇敢的小娘子,珠珠做得很棒,小姨为你骄傲!」
珠珠犹豫:「是?真的吗?」
烟年勉强抽出笑容:「是?真的,珠珠很勇敢,小姨最喜欢珠珠。」
小丫头开心起来,眨巴眨巴眼:「太好了,珠珠也最喜欢小姨。」
烟年难掩心酸,珠珠跟着她生活,当真受了不少委屈,不到五岁的小孩子舟车劳顿,来回折腾,若姐姐在天之?灵知晓了,不知会有多心疼。
唱了两首童谣哄睡了珠珠,烟年拢了拢鬓髮,起身朝隔壁厢房走去。
叶叙川恰好也在等她。
男人换了素白里衣,脸色略红润回来些许,正以慵懒姿态斜倚床头,端着一碗姜汤摇晃。
为何迟迟不喝那姜汤?多半是?他的少爷病再次发作,介意那瓷碗上的缺口。
果?然,见?她推门?而入,叶叙川垂眸将姜汤置于一边。
叶大少爷今日就?算是?冻死在雪地里,也不会用如此粗糙的、飘着可疑姜絮的汤水。
装什么装!
「给我?喝下去。」烟年冷冷道。
叶叙川笑了笑,挥手屏退在旁守卫的僚属,温声道:「你来了?」
「你又算计我?。」烟年气得胸膛起伏:「你算准了我?不忍任你自生自灭,才演这齣戏来试我?,是?也不是??」
「不,我?算无遗策,可你却是?唯一的变数,我?用了许多年才明白,我?是?无法掌控你的心思的。」
「撒谎,」烟年怒道:「你分?明早就?料到了,从我?上城楼那时起就?开始做此一局了,对么?」
叶叙川眼角眉梢都沾染着笑意,这笑意笃定、沉稳、志在必得,充满了叶叙川风格。
但落在烟年眼里,这笑容阴险、气人、老奸巨猾。
「也算不得早就?料到,只是?从那时起,我?发现了你与从前有些不同,说?不定你我?也能?有不一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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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感谢珠珠,感谢你的室韦族人。」他嘆息道:「是?他们把你从泥潭里拖出来,寻回了生的力?量,换作过去的你,怎么会冲到城楼上胡闹,还假惺惺地以死相逼?」
他仿佛说?到了什么有趣之?事,笑意更?盛:「三年前的杜烟年只会暗地里筹谋杀掉我?,褫夺我?的权柄,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呵,这狗东西不知在她身上倾注过多少关注,居然还挺了解她。
「所以,你赌我?在发现你心甘情愿死在我?手中时,我?反而无法弃你于不顾,」烟年愤然道:「叶叙川,你不过就?是?利用我?一时心软,又有何可得意之?处?」
叶叙川道:「一时?不,你一向是?心软的,哪怕放弃金盆洗手,也要救僚属的性?命,为了燕云之?地的太平,宁可杀了自己也不肯杀我?。」
「你对天地万物都心软,只是?对我?心肠格外冷硬罢了。」他轻声道:「你不知我?有多恨你的无情。」
烟年冷冷道:「你是?我?的任务对象,对你无情是?我?的工作。」
「可如今你已金盆洗手了不是?么?」
烟年皱眉: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认定金盆洗手会影响她拔刀的速度?
叶叙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见?她不语,便?兀自接了下去:「我?只是?想试一试,当你不再是?北周的细作,我?隐匿国朝枢密使?的身份后,你会不会愿意把你的心软,也略分?给我?一些。」
「你赌赢了。」烟年转身就?走:「不过仅此一次,也望你清楚,留你一条狗命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这回你刻意给我?杀你的机会,我?胜之?不武,可来日你要是?再来胡乱纠缠,我?不会再心慈手软。」
「唔,怎样算是?纠缠?」他颇为耐心地问道。
「你如今不就?是?在纠缠?先是?派来一群侍卫监视我?,又买下了我?家隔壁的宅子,恐吓曾刁难过我?的皮货铺子掌柜们,哪件不算纠缠?」
叶叙川平静颔首,慢条斯理道:「看来你对我?多有误会。」
烟年气笑了,索性?把门?一关,拉过椅子坐到叶叙川跟前,她倒要听听这究竟是?哪门?子误会,张飞骂关羽那种误会么?
「不管你是?否接受,侍卫是?必要留的,她们不是?禁军中人,而是?我?的私卫,今后她们直接听命于你,与我?再无瓜葛。」
烟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我?自会僱佣家丁,不必用你的人。」
叶叙川淡淡道:「曾经你隐姓埋名,只需四五家丁看家护院即可,但如今你身份暴露,难免有人对你图谋不轨,哪怕你自己悍勇不惧死,也该为珠珠考虑,留下几名武艺高强之?人保护,对你想要的自由有益无损。」
烟年太阳穴突突直跳,越是?看他老神在在,胸有成竹的模样,越是?头疼欲裂。
方才一时冲动救他回来时,她就?知自己多半要后悔。
可人就?是?一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动物,这是?人的软弱之?处,也正是?可爱之?处。
她问道:「那你为何要买下边上的宅子?」
「那是?我?送予珠珠的礼物,不值什么,地契先由我?收着,待她及笄时再任她处置。」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烟年瞪他一眼,她才不信叶叙川的鬼话,他买这宅子,多半是?不希望有人住得离她太近,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过,既然是?给珠珠置办的,那也未尝不能?收着……就?当是?赔给她的精神损失费吧。
「至于敲打你的生意伙伴,就?是?我?自作主张了。」叶叙川道:「那几个掌柜着实不长眼,稍微提点几句,你今后的生意会顺利得多。」
「谁允准你插手我?的生意?」烟年语调中带着薄薄的愤怒:「做买卖自有相互算计、让利的时候,你动辄折腾,我?还如何立足?」
叶叙川从善如流:「仅此一回,往后我?袖手旁观,绝不多嘴半句。」
烟年顿觉一言难尽。
敲打威胁这种事,干一回叫敲打,干两回叫掉价,他一出手,今后所有人都会知晓她杜烟年有人撑腰,不好惹,何须再干第二回 ?
叶叙川行事一向如此,要不然他懒得搭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意地煳弄过去便?罢,可一旦遇到了他认为要紧的事,那必须从头到尾按他的心意来,哪怕只有一丁点不遂他的意,他也必须掰正了才行。
被烟年闹了几次后,叶叙川多少有所收敛。
只不过大蒜拍成沫子还是?辣的,人亦如此,他无法做到彻底放手不管,只会为他的手段编织动听的理由。
与叶叙川的拉锯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今日自己胜,明日他胜,后日两败俱伤,总之?没个消停的时候。
随便?吧,她累了。
该质问的都已问完,旁的也无话可说?,烟年振衣起身,吹熄灯烛,只抛下一句:「你早些休息。」
黑暗之?中,榻上的男人偏身,轻轻握住烟年的手,五指在她手心处缓缓游移,留下噬心的麻痒。
如同动物亲密时的舔舐。
他清冽如溪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你愿意将你的软心肠分?我?一点,我?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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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诸般强求,想要的也不过是?你多顾念我?几分?,如今终于得到了些许,算是?个好的开端,年年,来日方长,我?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第103章
走出厢房后, 都朱那一把将烟年抓走。
几名小弟围上来热心八卦:「这姓叶的怎么回事啊,绕这么?大?一圈就为了?找死,是不是脑子被狍子蹬了??」
烟年不阴不阳道:「是, 他脑子有病,有大?病, 我是正常人, 不与他一般见?识。」
这就变得合理了?起来,小弟们纷纷贊同:正常人苦神经病久矣。
想起这男人镇定中带着疯劲儿的?笑容,那精准又有效的?手段,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执着……都朱那后背发凉,心有戚戚。
——难怪烟年将叶叙川视为洪水勐兽, 一提此人就如临大?敌, 此人的?确可怕得很, 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简直连汗毛上都挂着心眼子。
烟年独坐在旁, 对?着炉火发呆,看起来距离被叶叙川彻底逼疯差不了?多远。
见?她神色郁郁, 都朱那问了?一个颇有水准的?问题。
「姐, 假如……只是假如,我对?你一见?钟情, 前来竞逐美人芳心,他会当场杀了?我吗?」
烟年思索半晌,给了?他一个更有水准的?答案:「大?概不会,他自傲得很, 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那如果你当真看上了?别人,并与旁人结为夫妻了?呢?」都朱那八卦:「这总该气得杀人了?吧。」
烟年摇头:「他压根不在乎我成不成婚, 成了?又怎样?把我的?新夫婿赶走便是。」
都朱那汗颜,庆幸自己只钟情于温柔的?翠花姑娘,对?悍妇烟年毫无兴趣。
他中肯点评道:「那看来他也没有疯到底,在别国领土上行事,多少有些顾忌。」
身边传来烟年幽幽的?声音:「顾忌?都朱那,你不了?解他,他心里头除了?我和他那太后姐姐之?外?,是没什么?顾忌的?。」
「他犯不着杀你,只消把你赶走,使计骗走你的?产业,离间你和外?面?这群傻小子,再派来几个美貌小娘子诱惑你即可。」烟年道:「你非不上当的?话,或许某一天你归家路上,就莫名其?妙栽进水坑淹死了?,他会携丧礼拜会灵堂,在灵前劝我节哀,然后你躺在棺材里,我和他在你的?棺材板上……」
「别说了?别说了?!」都朱那泪盈于睫:「姐,要不你就此从?了?他吧,这等阴毒狠辣的?老狐狸,谁能斗得过啊!」
烟年遥望天际浮云,狠狠嚼碎一把草烟。
「要从?你去?从?,」她道:「老娘松快日?子还没过够呢,谁都别想来打扰我,他尽管施苦肉计,让他轻易登堂入室了?,老娘就不姓杜!」
*
烟年说到做到。
回到渖州之?后,她把叶叙川扔去?了?驿馆,孤身前去?辽阳府,取走小半年前押的?货物。
票号掌柜一见?她,菊花般的?老脸上绽放出遇见?财主的?狂喜,立刻把她迎入内室,奉上茶点瓜果若干,并旁敲侧击,打听她与贵人有个什么?渊源。
烟年心里把叶叙川骂了?个狗血淋头,有权便可仗势欺人吗?懂不懂低调二字怎么?写?
把毛料草草就地分销出去?,烟年预备打道回府。
谁知刚走到一半,还没正经上车,忽听一声带哭腔的?喊声:「烟年姐姐!」
烟年微讶,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面?容艷丽的?女人眼含热泪,攥着一枚绣帕,痴痴望着她。
正是当日?力劝她给叶叙川当替身的?小红。
「烟年!当真是你!」
小红的?泪潸然而下,簌簌如雨,她走上前来,忽然想起烟年如今的?身份,又怯怯缩回了?双手。
她哽咽道:「军爷们来盘问我时,我还当他们在诓骗我,不想你真的?……真的?尚在人世,烟年,是我对?你不起,累得你横遭此劫,我向你赔罪了?,你……你怪我好了?,我若是知晓了?杜观音便是你,豁出命来也不能让冯殊将你带走。」
烟年耐心听完小红的?哭诉,心里嘆了?口气。
造化弄人,往往谁都没有坏心思,却仍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红啊,你别哭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传出去?你还怎么?接客人?」
她抚摸小红的?背,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胸口沉甸甸的?小西瓜吸引……赶紧收回眼神,温声安慰道:「不必自责,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不过小红,往日?在红袖楼中时,你就不及别的?姐妹会选客人,老是被抠门?男人赊帐,今后还是该小心些,练一练眼光为好。」
小红打了?个哭嗝,明白烟年是为她好,感动得一塌煳涂。
烟年在红袖楼中,算不得样貌最美,技艺最出挑的?花娘,汴京楚馆秦楼竞争激烈,她能脱颖而出,靠的?更多是钓人的?本事,客人们也说不出为何非她不可,只是隐隐觉得,她和旁的?女人不太一样。
如今终于明白——难怪她能稳坐行首娘子之?位,她根本就是在拿干细作的?本事打红袖楼的?工,何愁不能所向披靡啊!
小红握住烟年的?手,真切道:「姐姐的?嘱託,我记下了?,以后冯姝那奸人再敢来害你,我……我便把他扔到河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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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来了?。」烟年笑了?笑。
回到汴京的?第一个月,叶叙川就发落了?那冯殊,先是褫夺了?全部官职,又以贿赂、破坏两国邦交之?名,将其?撵去?了?南蛮之?地服徭役。
那冯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偶然间动的?恶念,居然导致了?如此惨痛的?后果,险些在狱中发了?疯病。
烟年去?落井下石时,他畏畏缩缩躲在牢狱角落,如惊弓之?鸟。
这种人骨子里是懦弱的?,对?上峰百般讨好,对?百姓颐指气使,正是烟年最厌恶的?那种人。
果然,他见?了?烟年后,呆了?一瞬,随即边嚎哭边跪下磕头:「夫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小人给你磕头赔罪了?,求求夫人放过小的?一马,小人来生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的?恩情吶!」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听着这贯耳魔音,烟年只如吞了?只苍蝇那般噁心,甚至连出一口恶气的?心都淡了?,捂着鼻子快步走出了?监牢。
从?此,她再未见?过冯殊,此人是生是死,她也再不关?心。
小红也隐隐猜到冯殊得了?处置,垂头丧气道:「虽说是他带走了?你,可我也为虎作伥……唉,以后我还是少管闲事吧。」
烟年震惊:谁说辽阳府没有向学之?风?这不是挺文风鼎盛的?么??连小红这个文盲都会用成语了?!
*
好说歹说,方把小红哄得破涕为笑,这时天色渐晚,烟年送她回了?画舫,赶车向渖州去?。
回渖州一看,竟发现左邻右舍齐聚于自家门?前,一群北周男女老少伸着脖子,拉张化先左瞧右瞧。
「你真的?不是珠珠小姨夫?」邻家大?娘犀利发问,一双鹰隼似的?利眼在张化先身上来回扫射。
给张化先餵一车雄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冒充珠珠小姨夫,连忙对?珠珠道:「珠珠,张叔不会讲这儿的?土话,你来答他们。」
珠珠点头,澄清张叔的?身份。
邻家大?娘失望得很,趁珠珠不注意,小声嘀咕道:「观音妹子生得如此窈窕,怎么?被窝里连个汉子都没有,她多亏啊。」
张化先震撼:这这这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吗?
正巧见?烟年下车卸货,张化先心头一喜,上前拱手道:「夫人归来,大?人特命末将前来迎接,吩咐让请来泥瓦匠,将夫人的?府邸与旁边这座连起来,今后住着宽敞些。」
烟年的?表情如同白日?见?鬼。
「他有毛病吧!两座宅子连成一座,那要怎生洒扫,怎生守卫?」
他旁敲侧击:「宅子修整好了?,多住一人也方便……」
烟年终于听明白了?,目光顷刻冷了?下来。
张化先赔笑:「夫人若是不愿意,我便回去?禀明大?人,再做定夺,」
「什么?都禀他,可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就滚出去?,把泥瓦匠打发了?,」
烟年悍然道:「动我宅子一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回去?禀明叶叙川,我不想与他有瓜葛,任他使多少苦肉计都无用。」
「这……」
见?她油盐不进。张化先无法,只能答应下来:「那便先辞了?泥瓦匠。」
「你和你主子也趁早滚蛋。」
烟年面?沉如水,话音冷得能挤出冰碴子来:「今日?若我没有及时回来,我的?院墙就保不住了?对?么??」
张化先连忙摆手:「夫人误会了?,大?人并无此意,三令五申让我等办事前与夫人商议,如无夫人首肯,不可破土动工。」
「你接着编,什么?三令五申,叶叙川下令何时说过第二遍。」
张化先内心崩溃:「夫人,这……」
烟年一边卸下茶饼,命室韦侍卫将其?堆入库房,一边对?张化先道:「知道你的?亲亲大?人为何不三顾茅庐以示诚意,反而派你来办这事么??」
张化先的?心如浸入了?黄连水——苦透苦透。
「请夫人赐教。」
「他知道我不会轻易答应与他同住,随手派你来试探我罢了?,」烟年道:「先作势要掀屋顶,再央求我给他留扇窗,什么?老掉牙的?手段,他也不嫌害臊。」
张化先一边赔笑,一边心道叶大?人玩苦肉计,你不也要死要活假装跳楼吗?你俩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谁。
「回去?告诉他,莫要再纠缠了?,我绝不会允准他来打搅我的?自在日?子。」烟年道:「让他赶紧滚回南方去?,我这儿不欢迎他。」
张化先还想再挣扎下,搓了?搓手:「夫人您看是否……」
烟年徐徐举起茶饼包,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滚。
张化先最憷她发狠,见?势不妙,赶紧熘墙根跑了?。
烟年撂下茶饼包,凝眉思索。
叶叙川是个善于得寸进尺的?人,她那日?心软一分,他今日?便开始准备登堂入室了?,此等厚颜无耻,实在是不得不提防。
还是应当找他划清楚河汉界才?是,待她有空了?,去?找他一趟罢。
第104章
张化先回驿馆向叶叙川復命。
后者那夜险些被一箭穿心, 伤势严重,却硬撑了半个晚上等待烟年,这?份意志力令僚属啧啧称奇, 心道不愧是叶大人,对自己真是心狠手辣, 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就为了换烟年回首一顾,这?是把两军对垒的计谋全拿来对付枕边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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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毕竟不是铁打的,到了渖州之后,他花了许多时间修养身子,张化先来復命时, 此人正?身披鹤氅, 倚在胡床边, 慢慢饮着一碗汤药。
那修长手中捏一本方物志,哗啦翻过一页。
张化先看?了一眼封皮子,没看?真切, 只隐约瞧见室韦二字。
听得有人入内,叶叙川头都不抬一下, 淡淡道:「这?方物志有几篇散佚了, 你去?书肆採买些?新的来。」
张化先应下。
顿了一顿,他小心翼翼道:「方才夫人回来了, 夫人挂念大人身子,劝大人早日?回汴京将养。」
「哦?」
叶叙川放下书册,似笑非笑道:「挂念我?身子,多半是咒我?速死?, 劝我?回汴京将养,是在下逐客令罢。」
叶叙川的理解力出?类拔萃, 但张化先万万不敢点头:自己还想多活上两年。
「罢了,下去?吧。」
他丝毫不见愠色,想必早已料到了结果。
张化先道是,躬身告退。
「慢着。」叶叙川忽然唤住他。
「大人有何吩咐?」
「把这?间?屋子洒扫干净些?。」叶叙川点了点缎杨木制成?的高桌,将一片不明显的茶渍指给张华先瞧,又捻了粗纱床帐道:「把帐子换了,此屋处处不堪入目,扫人兴致。」
张化先未多想,一口答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寻管事。」
「不必,「叶叙川又低头翻书,漫不经心道:「驿馆寒酸,不会备像样的纱帘,直接去?外头採买即可。」
什么叫财大气粗啊!张化先郁闷地滚了出?去?。
踏出?门槛这?才心生疑窦,不对啊,平白无故地,大人抽冷子般想起来换床帐是怎么一回事?
不由得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叶叙川披衣起身……不,这?披衣的方式有些?奇怪,太?他妈奇怪了,谁家正?常人披衣裳只披半截啊,特地露出?后背被血浸透的绷带吗?
他内心震撼难以言说,忍不住提醒道:「大人后背伤口裂开了,属下找医官为大人诊治如何?」
叶叙川终于正?眼看?他了一回,目光凉飕飕,如秋风颳面?。
张化先愣了一秒,全凭着多年随侍的本?能理解了叶大人的用?意。
「……属下多嘴了,请大人责罚。」
说罢,他一熘烟跑下楼,站在庭院中使劲地搓着脸。
等下,是他递话递得太?委婉了吗?大人怎么突然开屏了?可是夫人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把叶大人再丢进雪地里一次啊!杀了她她也?不会进入床帐,和叶大人干不可描述之事啊!
*
黄昏时分,烟年料理完杂事,前去?找叶叙川摊牌。
入得驿馆时,只觉张化先看?她的目光极为诡异。
「你抱一撮花作甚?」她指了指张化先怀里盛放的锦葵与?红蓼:「汴京人最不喜艷俗的大花儿?,你家大人见了不得把隔夜饭吐出?来?」
张化先迷茫地打量他精心採摘的花朵:「很难看?么?」
烟年真诚颔首:「出?来混口饭吃,脸可以不要,审美最好还是坚持一下……你为何要拿花儿??」
张化先苦涩一笑:「大人在二楼厢房等候夫人,夫人进去?一瞧便知。」
烟年顿觉疑惑。
步入二层厢房时,她的疑惑达到了顶峰。
新换的帘栊,床帐,擦得一尘不染的家具,床榻上的雪狐皮毯子……如非方才遇见了张化先,烟年还以为不慎闯入了某位闺阁小姐的住处。
「叶叙川,」她斜倚门前,深吸一口气:「你有毛病就去?治好么,把屋子收拾成?这?副模样,是筑巢引凤还是顾影自怜? 」
榻上俊美的男人回过头来。
因前一阵子失血失得多了,还未将养好,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不过此人似乎不擅长在旁人面?前展露脆弱,模样有些?别扭,似是强逼着自己做出?柔弱可怜的模样似的。
平日?里高高在上,无坚不摧的男人,如今居然带了三分病美人的气质。
那道箭伤还留在他身躯上,浓红的血浸透纱布,那色泽妖异而动?人心魄,与?他秾丽的容貌相得益彰。
她学着叶叙川往日?里鄙夷她的神情,挑起眉角,戏嚯地笑,满脸写着:妖精,又想玩什么花招?
「外头风紧,进来说话。」妖精温声道。
烟年哼了一声,顺手脱去?外衫,挂在门边道:「你早猜到我?要来?」
「自然,你不是喜欢撕扯不清的人,一向是干净利落的,当?初杀我?时如此,决心赴死?时亦如此。」
烟年冷冷道:「既已洞悉了我?本?性,那你更应当?干净利索地滚,为何还要百般纠缠?休要以为那日?我?留你一命,就是在默许你上演苦情追逐,抱头痛哭的戏码。」
叶叙川不置可否,反而给她倒了杯茶水,推给她道:「这?是随车马从汴京带来的岭南茶,你尝尝。」
烟年端详茶盏半晌,总感觉那白沫子里透着诡异的光,心里微微发憷。
叶叙川是不是害了疯病?殉情没殉成?,心里总是惦记着再来一次,等着把她毒死?后自己也?躺进棺材里,强行百年好合……
她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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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么会呢?」
叶叙川持起那杯茶水,抵在唇边,一饮而尽。
「本?就是我?有错处,为何要以死?亡来惩罚你?」他道:「哪怕是我?最恨你的时候,也?心心念念着和你白头偕老。」
烟年心道你想得还挺美,老娘最恨你的时候,那可是天天都想着弄死?你。
她默了半晌,开口道:「叶叙川,你出?身贵族,守信诺,也?讲道理,说要放我?自由,我?信你不会中途变卦,可我?不喜你处处干涉我?的生活,更不习惯你如此……」
她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概括,于是真诚道:「……总之,我?还是比较习惯你不可一世的样子,你能不能恢復一下?」
「我?何曾变过?」叶叙川佯作讶异。
是可忍孰不可忍,烟年目不斜视,满脸正?气,狠狠拉上了叶叙川半穿不穿的衣裳:「你至少把衣裳穿好吧,妖妖调调的,哪有外戚头子的样儿?!」
叶叙川低声一笑,慢条斯理理好衣袍。
「看?来此计对你并不奏效。」
烟年不语。
若是她诚实承认此计奏效,他定又要蹬鼻子上脸,于是烟年只含煳一句:「我?又不爱看?男子身躯。」
「哦?」
「……你这?是什么表情。」
见叶叙川似笑非笑,就知道他半个字都没信。
自己当?年和他翻云覆雨那么多回,生理的反应无法作伪,是否青睐对方的身体,是决计骗不过枕边人的。
好在叶叙川无意逼她承认,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道:「今日?你来寻我?,是嫌我?手伸得太?长,处处摆布你,对么?」
烟年白他一眼:「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叶叙川笑纳她的夸奖。
「年年,我?知晓你不喜束缚,我?即将返回汴京,总有几事割捨不下,不安排妥当?,我?无法安心放你走。」
烟年颔首。
这?也?正?是她的来意,他们两人撕扯了好几回合,差不多已摸清了对方的底牌,也?该签个停战盟约了。
她道:「你说来听听,都是何事?」
「最要紧的自是你的安危。」
「你不是已派来侍卫了吗?」
叶叙川耐心问道:「她们听命于何人?」
烟年只觉莫名其妙:「当?然是我?,你已把她们的契书都交予我?了。」
「那他们的工钱又是谁给发?家眷又由何人照料?」
烟年愣住。
叶叙川摇头嘆道:「……工钱是我?发,家眷也?是由我?在照料,年年,所以即使我?把她们的契书都转给了你,她们依旧只听命于我?。」
烟年道:「……养她们应当?挺贵的,不如你把这?几位姐姐撤回去?吧,我?用?不起。」
「所以我?给你在汴京置了一些?产业,出?的孳息恰好够你花用?,当?作是对你这?些?年的赔偿,」他顿了顿,终究不慎露出?一条缺德的狐狸尾巴:「威逼利诱,以诚相待,方为用?人之道,你的细作营连这?个都没教你?」
「行了行了,细作营都已被你一把火烧了,你还埋汰人家,缺不缺德啊你?」烟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同我?耍心眼,若是真心要补偿,就拿辽阳府的产业赔我?。」
叶叙川沉吟:「辽阳府屋价太?低,管帐的算过,一样的产业置换了来,足有一条街那么多,不好打理。」
烟年:……
她算是看?明白了,即使把这?老狐狸按在棺材里,他还是能找到拿捏她的法子。
「不过也?不是办不成?,我?明日?就派张化先去?寻牙人,」叶叙川气定神闲道:「今后要记得,只有完全捏在手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切莫要如此轻易地受旁人馈赠。」
「你怎地忽然说起这?个?」
叶叙川一哂:「这?世间?万事运转的道理,细作营不教你,那只能由我?多教你些?,不然我?实在不安心。」
谈及正?事,叶叙川一改柔弱作派,眼中慵懒褪尽,全化作审视与?度量。
这?就对了,烟年想,这?才是她熟悉的叶叙川,这?个男人可以偶尔展现一下脆弱,但脆弱绝不是他的本?色,他是一个精于计算、却懒于计较的,足够成?熟的男人。
破天荒地,她没有严词拒绝,而是望着天花板沉默了半晌。
然后道:「我?知道了,谢谢。」
「除此之外,你还有何事要叮嘱我??」
叶叙川薄唇微掀,只用?了一句话,就令烟年全部动?容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不管你去?了天涯还是海角,今后每月都必须给我?寄信,随信附上你觉得有趣的信物,一封都不能少。」
*
「你说什么?」烟年以为自己上楼姿势错了:「你算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每月给你去?信?还要给你寄物产?」
「此话有趣,我?是你夫君。」
叶叙川十分淡定,长而柔顺的鬓髮垂落,在他下颌角处打出?淡淡的阴影。
人一旦脸尖了,就易显出?一股子精明算计的劲儿?,像只活成?了精的狐狸,用?碧莹莹的眼观察猎物一举一动?。
「我?们过了三书六礼,拜了天地入过洞房,我?不是你夫君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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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杜烟年拜的堂和我?杜观音有什么关系。」烟年道:「你提点我?用?人之道,我?不反感,但你动?辄提这?种乌七八糟的要求,到底是何居心?有婚盟是吧,和离,咱们现在就和离。」
叶叙川笑吟吟道:「你且别急,你瞧我?因你受了一身的伤,看?模样压根活不了几年,那问题便来了,我?们若是夫妻的话,我?百年之后,产业由何人继承?」
「我??」
「你百年之后呢?」
「……珠珠?」
烟年勐地反应过来,陷入沉思。
「叶氏的产业多半要给太?后娘娘继承,但我?的私产数量也?足够花用?了,田庄五座,汴京铺面?十方,宅院六座,别业三片,真定府那儿?似乎还有……」
「不必说了。」烟年狠狠抿了抿唇。
「和离吗?」叶叙川笑得越发胜券在握:「此事还是该听从你的意见。」
和离?和离个屁。
烟年对他理直气壮地伸出?手:「婚书也?给我?一份,免得你赖帐。」
「信呢?」
「……我?写。」
她也?不想为五斗米折腰的,但是……他给得太?多了。
叶叙川笑着一拍她的手心,温和道:「好,你要记着,做事应深思熟虑才是,莫要为了一时意气,放弃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这?便是我?要教你的第二个道理。」
*
针对字数和通信渠道问题,两人又开展了一系列的讨价还价,等到达成?共识时,窗外夜幕已悄悄降临。
烟年一惊:「那么晚了么?我?该回去?了。」
「不急。」
他挽袖点起灯炷,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放在烟年手中。
烟年拎起来打量一番,钥匙的模样简洁大方,凝结斑斑铁锈,自有一股古朴的气韵。
叶叙川答道:「除却叶氏祖宅外,我?在真定府另有一处宅子,年少时,我?打马从那宅前过,见衰败的门庭里,一棵海棠花开得正?好,心念一动?便买下了它,想必是冥冥之中机缘巧合,让我?于许多年后,在一株开得同样好的海棠树下遇见了你。」
「……等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大约五年后,我?会离开汴京,到真定府安度此生,用?你的话来说,大约就是——金盆洗手。」
「你游歷四海行商,若是得空路过我?的宅子门前,便进来坐坐,我?给你煎茶煮水,当?然,如果你有兴致,也?可以入卧房做些?旁的有趣之事。」
烟年怔忡望向他。
映云光暂隐,隔树花如缀,一窗之隔的厢房之内,烛火明明灭灭,映照叶叙川新置换的纱帘,在他脸上打出?温情脉脉的暖光,他凤眼含笑,也?不言语,就这?样静静凝视着她,俗世间?最撩人的情郎也?莫过于此。
真造孽,烟年心烦意乱,为何上苍偏要赏恶人一套好皮囊?多影响判断啊!
「倘若我?不来呢?」她问道。
叶叙川仍是笑,一言不发。
有些?东西,一旦说穿,就失去?了朦胧暧昧的意蕴。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过往情仇,强行绑在一起,对烟年来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折磨,他们之间?想要求一个好的结局,註定需要他来捨弃一些?东西。
当?一对眷侣情意尚存,却行至陌路时,或许最后一个可用?的计策就是——置死?地而后生。
叶叙川是弄权的天才,自然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所以他挣扎、度量过后,选择在雪地里拿命来赌烟年心软,确认过她待自己确实与?从前不同了之后,理智而决然地放了手。
但他毕竟是狡猾、聪慧的叶叙川,他有他的不甘与?筹谋,一面?放手,一面?悄悄地埋下今后相逢的种子。
虽然几封信件不足以慰相思,但总比断绝一切关系来得好些?,一纸婚书在手,让她不会选择另嫁他人,有书信连牵着天各一方的旧日?爱侣,或许偶尔,烟年大发慈悲,会允准他来瞧瞧她。
而他会坐在开满海棠花的院子里,一日?一日?地等她回心转意。
烟年问了个极有趣的问题:倘若她不来呢?
对啊,谁又能保证她一定会回头呢?
他可以用?尽手段,揪出?万千情丝中最缠绵的那根,无限接近他想要的结果,但面?对感情之事,无人能算无遗策。
可他似乎并不太?在乎结局如何。
她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也?好,从此再不相见也?罢,其实那夜在雪山之中,当?他看?到烟年大步向他跑来,终于愿意把她的心软施捨给他一分时,他便已经满足了。
*
烟年回到自家时,李大娘正?在院中,指挥新来的小侍女捣衣,珠珠白天睡过一觉,现在精神正?好,眉飞色舞地和小伙伴讲述她的大冒险,和她那个神秘兮兮的小姨夫。
「我?小姨夫很厉害,」珠珠比划着名小手,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叮噹?当?响:「他就这?样一挥手,屋子里出?来好多阿叔阿伯,然后他又这?么一挥手,这?些?人就开始给珠珠拍手唱歌。」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唱得很难听。」
小伙伴们纷纷震惊:「真的吗?他是不是放羊的啊?为什么那么多人听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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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珠卡壳:「我?……我?不知道,我?只听别人叫他枢相。」
「枢相是什么?」「没听说过……」
「问杜姨姨,杜姨姨一定知道!」为首的小孩儿?叫嚷起来。
路人烟年无辜被拉入儿?童讨论会。
在许多双期许的大眼睛前,她如坐针毡,磕磕巴巴地形容她死?鬼前夫的工作:「就是……呃……禁军的头子?」
「哇——」
小孩儿?再次发问:「禁军是什么?」
烟年只觉一言难尽。
渖州好在民风淳朴,轻松自在,但未免太?淳朴了一点,小孩儿?大了,连衙门里坐着什么官儿?,司掌何事都不知道,确实眼界太?低,大为不妥。
还是应该送珠珠去?东京辽阳府读书,涨涨见识。
早在被叶叙川逮走之前,她先前就已看?好一位辽阳府的文墨大家,那大家生性豁达,有教无类,只要孩子资质好,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他照收不误,上回带珠珠去?辽阳府,就是去?走礼拜访他,看?看?是否能送珠珠去?他的私学。
原以为叶叙川听闻此事之后,会直接派人找上门去?,逼迫那大家收珠珠为徒,可没想到,这?人非但没有干混帐事,还拐弯抹角地找人写了举荐信,很是折腾了一圈,才把珠珠的名字写到了名册上。
烟年知晓后颇为讶异:「原来你也?不是对任何人都土匪啊。」
「自然。」叶叙川道:「一样水养百样人,一样的招数不会对所有人奏效,你看?中的先生定有文士风骨,胡乱威胁惹恼了他,对珠珠无益。」
他轻描淡写,把烟年气了个仰倒:「我?就没风骨吗?你就不怕惹恼我??」
叶叙川怪异地瞥她一眼。
这?一眼说明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他耐心道:「……你自是不一样的,你于尘泥中摸爬滚打多年,虽然人有些?暴躁,但却懂得审时度局,卧薪尝胆,而这?些?未出?仕的文人不同,他们没见过这?世道真实的模样,往往受一丁点委屈都觉得天地崩塌,闹着要以死?明志,蠢得要命,只能捧着。」
烟年一时没听懂这?男人在夸她还是在骂她,沉默半晌,才幽幽道:「看?来你甚是了解他们。」
叶叙川颔首,平淡地把书册翻过一页:「是啊,有时只是想敲打他们一番,不成?想一个不小心就逼死?了。」
烟年:……
*
见月亮已高高地挂在了树梢头上,烟年挨个把小孩儿?们撵回了家,自己一人坐在庭院里发呆。
李大娘见状笑道:「娘子得偿所愿,重回故乡,难道不开心么?」
「自然是开心的。」烟年弯了弯唇角,托腮望月:「……李姐,你觉得我?变了么?」
「当?然了。」李大娘搬了个马扎,坐到她身边:「第一眼见着你的时候,你就像是山中的母狐,崽子被猎户杀了个干净,恨得发疯,逢人就要撕咬。」
「有那么兇悍吗?」
「有,」李大娘道:「但你瞧见珠珠后,你的眼神变得完全不同了。」
烟年嘆道:「有珠珠之后,我?好像失去?了许多以往赖以生存的东西,叶叙川拿捏我?,我?却狠不下心杀他……我?以往若是如此仁慈,早死?了八百回了。」
「以往归以往嘛,我?倒觉得如今的你好得很,」
李大娘笑道:「战事终会休止,新的麦子会再长出?来,若是你金盆洗手后还在仇恨里来回打转,那这?手不洗也?罢,对不对?」
烟年轻轻「嗯」一声。
见她发怔,李大娘问道,「叶大人又威胁你了吗?」
烟年摇头,同她谈起今日?种种。
「……旁的都不重要,只是有一件事令我?不安,他把钥匙交给我?时,神色那么淡然,就好像他笃定我?一定会去?找他那样,」她轻声道:「是我?太?软弱了对吗?总是给他留下可乘之机。」
「留了又如何?妹子,你可真是想得太?多,腿上在你身上,钥匙握在你手上,你想如何就如何,这?不就是你要的自由吗?」
烟年目瞪口呆望向李大娘:「姐,你这?话颇有哲理,今后我?唤你李子如何,与?孔子墨子一个字辈。」
「净瞎说。」李大娘美滋滋地拍打她一记:「姐姐看?不得你郁结于心罢了。」
北国风霜中生长的人,对生活天然地怀抱着乐观与?喜爱。
晚风吹动?槐树的影子,一串串小小的、整齐的树叶像是鸟儿?的翅羽,在闷青夜空中招展,划出?优美的弧来。
她忽然想起当?年自家门前也?有一棵老槐树,阿姐与?邻家的孩子们围着那树嬉笑,那笑声在?水边飘荡,构成?她童年里最明快的画卷。
二十余个孩童,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十五年了。
战争带来的伤痕刻在她心中,在漫长的细作生涯中慢慢溃烂,她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冷漠,一直狠辣下去?,可是有了珠珠,远离争端后,却发现自己亦能是柔软的。
她惧怕软弱,可或许软弱才意味着她真正?地放下仇恨,治癒创伤,触摸到吉光片羽般的自由。
内心忽然通透了,一瞬间?充满了力量与?希冀,烟年勐一扬手,把钥匙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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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消失在院墙外。
「想通了?」李大娘问道。
「当?然。」
烟年回眸一笑,月光与?雪光之中,她的猫眼清亮如昔,闪烁着她蓬勃的生命力。
轻手轻脚走进珠珠的卧室,小丫头安安静静地睡着,小嘴微张,流淌出?晶亮的口水。
烟年替她掖好被角,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珠珠要快些?长大哦,」她轻声道:「我?的宝贝,幸好你生在太?平年月,愿你长大后也?能和如今的小姨一样,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
tips:看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