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将军他何故寻我》 第1页 [仙侠魔幻] 《小蛇将军他何故寻我》作者:摸鱼籽【完结】 简介: 不知各位可有在战场上遇见老熟人的经歷。 尹却倾有过,并且就是眼下。 其实如若是多年不见的友人,便也罢了。 可眼前此人…… 三年前,他们也曾同床共枕,相互依偎。 后来却倾回到故乡,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江端鹤?三年前她就没记住这个名字。 江端鹤则是微微颦眉,他想过许多结果。 确从不曾料想眼前人连自己的名姓都忘却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至少此时此刻,他可以拥她入怀,肆意汲取她身上的温暖。 这是近乎是他毕生所求。 后来的一切,也是因着这份暖。 楼阁高耸入云间,那是他为她搭建的囚笼。 世人爱鸟,便剪去飞羽。 只为让绮秀华貌,同悦耳歌声,永世无法离开方寸金丝笼中。 江端鹤对却倾,便是如此。 非是要她所有的音容笑貌,都只有他能看见,欢喜悲愁也皆为他一人而生。 江端鹤也没办法。 谁让他只有她,她却爱着那样许多的事物。 每念及此,他便愁心烈烈,恨不能将她心心念念的故乡浑都化作灰烬。 好在这时的他已然大权在握。 对却倾思乡而柔练般的内心,江端鹤再清楚不过。 他便只消举起一只记有两国战况的战报,便可换她的一夕温存。 尹却倾虽羞愤不已,却仍紧紧攥着手中的卷宗。 她声调间,因着染了些许欲色,而不甚沉稳。 又是朗读着臣子写下的陈情战报。 文字是正经的,至于声音…… 江端鹤显然并不打算停下手中举动,他颜色间颇带有几分玩味。 「念啊,怎么不念了?」 【阅读指南】(在第一章作话更详细) 1、1v1,双洁,略狗血,人外(?); 2、男主人身蛇尾,大多时候是人型(但他是蛇); 3、女主只是单纯但不蠢(保证),前期心理抗拒,身体无法拒绝,中期才真的爱上男主; 4、本文更适合喜欢坏男人读者的体质,但是男主情感上一直比较卑微,所以也不适合喜欢绝对主导地位霸总的饱饱; 5、大家如果生气可以尽情地骂作者本人,但是请不要吵架! 6、本文也不适合喜欢的饱饱,女主是一个可爱但是可怜又倒霉的女孩子,但是作者坚决不搞雌竞,所有角色都有背后的行为逻辑。 7【高亮】末尾是真的火葬场,甚至火葬场过了头(汗)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魔幻 相爱相杀 古代幻想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尹却倾,江端鹤 ┃ 配角:尹戴华,臧禁知,张先仁 ┃ 其它:催更及更新时间请关注微博@墨摸鱼籽,快来找我玩 一句话简介:强取豪夺来的小鸟她不爱我~ 立意: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 第1章 她逃,他追 晨光丝丝缕缕,从木屋的小窗间渗入。 是日云淡风轻,天色也晕染得恰到好处。 在铁蹄踏遍之前,所有人也都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年节。 包括尹却倾同尹戴华。 尹戴华正忙着擀面皮,身边又炖了羊肉汤。庖厨不甚通风,她额前便不断浮出汗珠。 「却倾呀,你过来,帮我揭开汤盅的盖子,肉汤好像扑快出来了。」 尹却倾身形虽矮小,但脚步轻快,稍时便到了尹戴华身边。 「好香的汤!」却倾抬起盅盖,用挂在一边的调羹舀了一勺,特意转过头,朝尹戴华咂咂嘴巴。 「小心烫!」尹戴华担忧地凑过去瞧了一眼。 不过见却倾只是偏过头去偷着笑,尹戴华便也无奈地摇摇头,展露出几分笑意,随后又继续擀手上的面皮。 「可不是烫着了。」尹却倾伸着舌头,言语煳涂不清。 「哪里被烫了?」尹戴华迅疾放下手上的面饼,仔细检查却倾抻出的舌尖。 「唉,我不是都说道过,教你仔细着点,真是!」 尹却倾很快将舌头缩了回去,两颊白里泛红的腮帮子鼓起,「哈哈。」 「还没喝呢!」她将伸出调羹,递给尹戴华瞧了一眼。 「你还真是!」 「娘,您瞧瞧,这额头上都有汗了。」 正说着,尹却倾又取出方才特地带过来的帕子,在尹戴华头上仔细地擦了擦。 尹戴华说道:「可不是,不过为这顿饭,也算是值当了。一年里才吃一次这么好的羊肉呢,待会蘸了酱用荷叶饼包着吃,好不好?」 「好!」尹却倾用力点点头,面上晕开浅浅的绯色。 「啪」,就在此时,架台上放置的一只瓷瓶不断晃动着,尹却倾想着去扶住,却仍是砸在地上。 尹戴华下意识推开却倾,挡在她身前,急声道:「小心,却倾。」 同一时刻内,门口传来一声唿叫。 「尹大娘,城里的官兵要来了,您快带着却倾走吧。」 这一声,猝然如雷霆。 直直噼在一位年迈的母亲有些佝偻的嵴柱上。 却倾并不很慌张,只是向着外头问道:「李二狗子,是什么兵,何处来的,做什么的?」
第2页 李二狗子尚还未曾答覆,尹戴华匆忙揭开前围的衫裙。 「却倾,你快同李二哥走,先别管顾娘的事了。」 「娘,您别急,还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呢。」却倾拍拍尹戴华的肩膀,安抚道。 待到尹氏母子二人赶到门口时,李二狗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届时四下里寂寥,人声已很难闻说,时或从远处传来类似于动物的嘶鸣。 空气中连烟尘都宛若是凝结着,黄沙沉寂,静候一场翻天覆地的入侵。 当年也是如此。 当一方占压倒性优势时,连恐惧都是静默无声。 尹却倾不禁攥紧拳头,一垂首瞧去,才发觉手心里头都是已然湿透。 「却倾,这里包了几块饼,你带上便走,快!」 「娘,可是……」尹却倾迟疑道。 「他们不是来抓我的,定然不会对我怎样,要紧的是你。」 莫说是汗水,尹戴华眼中的泪水更是成帘零落,嘴里充斥着咸涩味道。 尹却倾被尹戴华急着推了一把,没站稳脚跟,便跌在地上。 她圆瞪双目,委屈、不舍,另外还掺杂着几许恐惧。 「娘,我真要走了,这年还过不过?」 尹戴华本是想上前扶她的,思虑片刻,又后退几步。 「三年前,却倾已经离开娘一次了,娘也不想再过,没有却倾的年节。」 她们之间,谁都不能失去对方。 此言一出,尹却倾眸中积蓄的泪水不住地涌出。 她连滚带爬地起身,很快就离开原处,时或回了几次头,未有几时便离开母亲的视线。 待到尹却倾再不能望见女儿的身影,她才骤然脱离,跪坐在地上。 却倾,一定要远离那个男人,不能再被他抓到了。 * 尹却倾的故乡,名为桉城,在阙国边境,恰是与铎朝接壤之处。 土地崎岖,山脉林立,也很有高大树种,可供她隐蔽。 不过也正因如此,桉城地势复杂,少有不慎,便会寻不见回家的路。 却倾只恨自己从小便难辨东西南北,此时此刻,连向何处逃跑都不知道。 她便只好朝山上跑去。 可尹却倾跑了许久,连人影未能瞧见一个。 她的身子骨脆弱,很难支撑住过高强度的运动,渐渐便停下步伐。 「他们都在哪里呢?」 大抵是都逃走了吧,不过能走的人多,自然是件好事。 她这样寻思道。 尹却倾的乡亲们,大多可幻化出部分动物形态,以便于他们逃离铎朝人的追捕。 而她却不行。 却倾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 「有翅膀可真好,至少就不会像我这样辛苦了。」 尹却倾浑身乏力,决定暂且藏匿在一处浅浅的洞穴中。 她边是累得喘气,方才因奔跑而流出的汗渐渐蒸发,寒凉抚上周身。 但却倾实在不愿动弹了,可还执着着仰头望向天空。 碧空之上,一望无垠。 可尹却倾天生不会飞,再是辽阔,也寻不见独属于她的寸地尺天。 却倾曾躲在井底,望见许多人张开双翼,消失在她小小的天空中。 连她父亲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会否愿意告诉她,苍穹之上,可是真的有自由自在的日子? 尹却倾正想入非非,忽然觉着,手上仿佛触到一片冰凉。 「什么东西?」 尹却倾虽不能变幻出羽翼,却生有如鸟雀一般胆小的个性。 她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方才的小洞穴。 尹却倾向前奔去,不禁瞧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冰冷而有些柔软的触感,总仿佛有些熟悉,但她一时并未记起。 对于尹却倾而言,流逝的光阴会给一切不愿回想的故去,都染上陌生与疏离。 不知过去多久,却倾才终于找见一处小山坡,其上恰有几棵矮些的树。 她兴沖沖地跑上前。 恰好,她眼前的风光也正是秀丽。 层峦叠嶂,草木葱茂,与旖旎水色相互照应。 这大抵便是,「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因如是」【1】。 「他们终于离开了么?」尹却倾朝远处眺望而去。 她记性一向差,已经不记得家在哪个方向。 再过几天,他们许也就离开这里,我就可以回去找母亲了。 尹却倾身靠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上,这样想着,面上不禁露出几分欣悦的微笑。 娘炖的羊肉汤可真香啊。 都怪自己怕烫,连一口都还没喝着呢。 如今可要挨冻了。 尹却倾环抱着自己,虽发着抖,还是垫起脚,动动鼻子。 仿佛从青草泥块味儿中,能闻见些许羊肉汤的香气。 不过稍时,她便反应过来。 眼下,保住自己才是要紧事。 这样想着,却倾开始着手寻找块柔软些的草地,可容她小憩一番。 哪块坐着能舒服些呢,却倾可不喜欢坐在坚硬硌手的碎石块上。 「啊——」 一个不留神,尹却倾便深深跌进陷阱中。 不过她并没感到想像中的那般疼痛。 却倾仿佛未曾觉出有锋利的捕兽夹咬住她的小腿,也没有刀尖似的石块划伤她。
第3页 怎么会呢,大家不都说,山里充满猎人安置下的陷阱。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温热、湿润的…… 拥抱? 却倾试图睁开双目。 但很快她便感到,耳边的风穿破空气。 他们在上升。 虽然不知道拥着她腾空而起的,是人,还是什么旁的…… 却倾自小便惧怕飞升的失重感。 当然她更怕山林中的怪物。 早知道便不往山上跑了。 自己从来便是何其弱小的一个人,眼下也更不会有旁人护着她。 「别怕。」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着似乎有些沉闷。 正在此时,风向一动,四处传来「簌簌」的风声,还混杂了些坚硬物相互碰撞的响动。 尹却倾便以为自己还在飞速上升中,不由得攥紧了身边可以触碰到的,像是衣料般的物件。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太高的地方,现在已经回到地面上了。」他轻轻说道。 这个声音,平淡的语调,却倾总觉着有些熟悉。 思绪像是卡住了,当下她竟怎么也记不起来。 「别怕。」 他重复道,并将却倾搂得更紧了些。 但却倾忙着回忆此人的声音,并没怎样理会他。 不过,他的怀抱真是难得的温暖而软乎。 就是,却倾抓着的那块衣服有些湿漉漉的,自己身上也仿佛有些发粘,萦绕在她鼻尖的气味,也十分古怪。 可尹却倾有着所有阙国人与生俱来的个性,孬弱而擅于逃避。 她一时并不想睁开双眼,只不断往更暖和些的地方钻去。 但当这股暖流逐渐流逝之时,尹却倾终于探察到些许的不对劲了。 怀抱着却倾的人大抵是觉出她动了动。 「我还以为你是睡着了,是不是还不够热?」 其言简直是不明所以,尹却倾不禁心生疑惑。 「知道你一定怕凉,我特地找了几个人,供你取暖用的。」 正在此时,尹却倾骤然睁开双目。 「天吶!」她惊唿出声。 「别动!」他的音调也终于被却倾吓得,多了几分波动。 却倾奋力挣脱开,险些后仰着倒地。 那人狭长的金色瞳仁瞬间放大,不过好在反应快,很快便将尹却倾按回自己怀中。 却倾,这样不小心可不行。 第2章 蛇军官 这下,尹却倾便终于是看清眼前的一切。 「血,到处都是血。」却倾颤声道。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触眼前人身上渐渐凝结的血块,復又飞快缩回。 这一瞬,却倾想到的并不是旁的。 「你疼不疼?」她悄声问道。 流了这样多的血,谁能不疼,铁定是钻心似的痛。 可这人面上却看不出,他怎么总是这幅样子。 瞧着有点怪。 不过就一点点,说是很多的话,别人会不高兴的。 江端鹤眉间微颦,双眼一动。 她不记得我了? 难道因为是害怕尸体? 「是很疼。」江端鹤颔首道。 「那该怎么办呢?」 他边说着,墨色长尾缓缓挪动,将方才搅碎的块状物埋入小坑中。 尹却倾的注意力却被他的尾巴分走了。 「你有蛇尾巴,你是那条蛇军官?」 蛇军官?条? 「蛇军官,你的尾巴下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别看。」 江端鹤小心将却倾的脸扶正,好让她一直看着自己。 却倾与江端鹤相对而望。 这样的情状与姿态,总让她想起三年前。 红香罗帐,他们二人也曾痴缠于床榻。 初时却倾胆怯,不愿与他一个铎朝军官有过多往来。 是他循循善诱,一步步致使却倾共在慾海中沉浮。 人向来都是不好的,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便要他人也一同沉沦。 在却倾眼中,身前的蛇军官便是这样的人。 这世上,想必少有女子肯承认自己的歪心思、怪念头。 ——却倾也是如此。 因此,她便以为是蛇军官的错处。 是他,是他,就是他。 却倾便试图挣脱开江端鹤的怀抱。 「小心。」 江端鹤怕她跌下去,轻轻拉住她一边手臂。 他又怕力气用得大了,会拧到她。 一切一切的温柔以待,都足以让却倾忆起三年前。 ——那本不该再回忆起的三年前。 连彼时的空气,都仿佛是凝滞而炽热的。 「我们一起去我家吧,我娘炖了羊肉汤,一喝便会好的。」 尹却倾试图多提一些圣洁而的事,好使自己移开注意。 「你家?」 江端鹤拧眉问道。 他没有亲人。 也从来不解却倾对重回家乡的痴恋与神往。 江端鹤只知晓。 那时那刻,她便是私下里去求了臧禁知,说要回归故里。 臧禁知,原是他最得力的部下。 何以会为了一个不甚熟识的阙国女子,违抗他的命令。 连是受了刑,她也只说:
第4页 「她太可怜了。」 可怜? 有时江端鹤真的极不理解人类对此的定义。 可最终他还是放过了臧禁知,也放走了却倾。 虽然于他而言。 却倾从来不是回到家乡,而是离开他。 ——便是如此的绝情。 「啊,是我家,我娘亲炖了羊肉汤,可香了。」 却倾笑着解释道。 却倾其实看出江端鹤的神色不对,只是…… 她已经离开过桉城一次了,再不愿再走,更不愿离开娘亲身边。 「我不喝。」 江端鹤在愤怒之中,下意识说出这样一句。 ——他其实想说,我不愿你走的。 却倾先是一愣,笑意僵在面上。 江端鹤马上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开口解释道: 「不是的,却倾,我……」 却倾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说道: 「蛇军官,你来此处,该不会只是见我一面吧。」 真实目的被看穿,江端鹤也并无窘意。 他自以为已然读懂了人心,一早便编出一套说辞。 「却倾,你也瞧见了,那些人入侵你们的城池,他们从来不愿轻放了你,我实在担忧你的安危。却倾,还请你先同我离开,再做打算吧。」 却倾的神色迅疾便添上慌乱。 这也在江端鹤意料之内。 ——他总以为人便是如此,非要有谎话的敷衍,才算是可以接受。 他从来没想过是因为她是却倾,才会轻易便相信。 ——而从来不单单因为她是人类。 「怎么会这样,当年不是你们铎朝人说,要与我阙国友好邦交,才送返了部分贡女么?」 却倾为何总要把铎朝和阙国分的这样开。 这也是江端鹤所不能理解的。 如果她想,他可以为她成为阙国人的。 不过他面上仍是紧颦眉头的担忧神色。 「却倾,那些人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了,今日他们来,便是因着阙国缴纳金钱不够,真是可惜了那些女儿家。」 江端鹤言语间,是那般怜惜与嘆惋。 「蛇军官,他们,他们该不会也要捉了我去吧。」 却倾忙攥住江端鹤的手腕,惊慌地问道。 三年前,她险些受辱,也是蛇军官救了她。 却倾总以为,蛇军官总该不会害了自己去。 她不是不知恩的人,一直也记得蛇军官同金雕姐姐对她的帮助。 「我也正是怕的这个,却倾,为防牵连到你的亲人,还是先同我走吧,时机成熟之时,我自会送你回来的。」 江端鹤的话,直戳却倾的软肋。 亲人…… 她自己原是没什么的,连带着娘亲也要受苦,那便是十足的不孝了。 「好,好,蛇军官,烦你待我走吧。」 却倾痴楞地点点头。 江端鹤望着她呆滞的神色,璀璨的金色双瞳终于是透露几分满意。 这三年,你可知我是怎样度过的。 怎么可以轻易便离开我。 既然如此,也合该是要容许我自私一回。 「是为了能好好护住你,他们想伤害你,若是你不能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我会不放心的。」 语毕,他復又将却倾拥得更紧了些。 却倾仍在思绪纷飞间,没注意他的举动,只是随手回抱上他的腰。 她在想着娘亲,想着桉城。 ——她又没喝上娘亲炖的羊肉汤。 江端鹤以为她是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心满意足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回到军队中后,江端鹤已变回人类双足。 身边则跟着一位着黑帽长袍、看不清颜面的矮个子。 「黑蛇兄,可算是回来了,方才的『好东西』,你可是全错过了。」 平时常同江端鹤待在一起的半山猫士兵便说边向二人走来。 他抬起脏污的指爪,搭上江端鹤的肩。 江端鹤的脸上迅疾显现出蛇形,吐出信子,面露凶光。 他最厌恶哺乳动物的触碰,瞧瞧那通体的毛,真是令蛇作呕。 不过当然,却倾除外。 半山猫名唤张先仁,从来便是个五大三粗的性子,都被他吓习惯了。 「你今日怎么没直接用鳞片扎我,平时你不是……」 「滚。」 江端鹤果真是好人,让人走开还附赠一个字的。 「走就走,我就是想同你聊聊么。哥几个一早上,连你的影儿都没瞧见,关心几句都不行了。」 张先仁边向旁处走去,便歪着头多望了一眼江端鹤身后的黑帽子。 江端鹤勐地向前一步,将身后之人掩好,金黄的蛇眼杀气腾腾。 张先仁忙是摆摆手,飞也似地跳开了。 张先仁走远后,江端鹤便掏出他特意带来的一只小镜子。 很好,蛇相已经都收起来了。 他可不能教却倾瞧见自己兇残的一面。 大黑蛇也是讲求修养和形象的。 而此时的尹却倾,并不曾注意到二人。 她远远眺望而去。 山坡上一直站着的妇人,是她娘么。 尹却倾生在阙国边陲的桉城。 多数孩子都不愿生在偏远的山区之中,却倾也不例外。
第5页 可当年父亲离开时,不知什么缘由,竟多问了她一句。 「却倾,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小却倾摇摇头。 她没那么懂事,才不知道什么对故土的依恋。 却倾也从来没什么高洁的情操。 「却倾想同娘在一起。」她这样回答道。 和娘待在一起,就能时常喝到鲜香的羊肉汤,还有烧饼可以吃,娘会不厌其烦地解答她所有疑问,娘还总是给她讲故事。 尹戴华背上血肉模煳,双目通红,缓缓爬过来,将却倾深深拥入怀中。 「谢谢却倾。」 「娘,你浑身都是血。」 「却倾,你在想什么呢?」 江端鹤俯身,在却倾耳边,轻声问道。 尹却倾着实被吓了一跳,眼中积蓄的泪水猝然零落。 「却倾……」 江端鹤面上满是不知所措。 「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却倾抬手拭泪,因着轻轻揉过而双目微微发肿。 「嗯。」 江端鹤总觉着有话想说,却也只是如鲠在喉。 军队里鱼混杂,江端鹤到底不放心,便唤了臧禁知过来。 臧禁知是位可变化为金雕异形的女兵。 她身长七尺有余,身板子虽薄些,但筋骨结实,丝毫不显得孱弱。 「禁知,烦你帮我护好她。」 江端鹤嘱咐道。 「司阶,您怎么不坐车?」 臧禁知声色清冷,也恰好生得一张符合声音质感的玉面。 「留给她坐的。」 江端鹤眼神落在一旁的尹却倾身上,目不转睛。 「是。」臧禁知应道。 尹却倾听说自己要同臧禁知一起坐车,连忙咧开嘴,满面带笑。 「金雕姐姐,我记得你,你的翅膀好漂亮的。」 臧禁知冷着脸,并没应答。 她本人其实并不看好这种将个人感情带进正事的行为,但身为江端鹤的手下,臧禁知绝不会反抗他,但自然也不会与尹却倾过于亲密。 她才不会同江端鹤一样,太看重那些无用的情感。 江端鹤见状也并不高兴。 方才见了他,倒都不曾这样笑。 不过,却倾笑起来。 确实是极美的。 这时候他便又怨怪起自己语言上的匮乏了。 尹却倾已与臧禁知一同向马车队走去了。 「姐姐,我是尹却倾。」 「嗯,我知道。」 「姐姐,你该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嗳,不是,我是问你叫什么!」 却倾佯作生气状,说道。 「臧禁知。」 「禁知,真好听。」 有什么好听的? 臧禁知将头偏向一边,不去看她。 「金雕姐姐,你们都会飞会跑,为什么还要坐马车?」 她真是有很多问题要问,嘴不带停的。 「会累。」 臧禁知的回答十分简短。 「姐姐,你带我飞过去吧,我好久没见过你的翅膀了。」尹却倾突发奇想道。 「嗯。」 在远处望见一道金光乍现之时,江端鹤才骤然想起。 忘记告诉臧禁知这件事了。 「啊——不用这么高啊!」尹却倾在天上喊道。 真是的,老喜欢做这么惹眼的事。 不过吓她一次也好。 被旁人吓过,才会知道他对她有多好。 「老兄,笑什么呢?」 「啊?」江端鹤故作镇定道。 第3章 梦中的烛台 昏暗中的房间中,四周仿佛都在错乱中轻轻摇晃。 尹却倾睁眼时,正对上一盏烛台。 烛台是描金制的,因着有些掉漆而隐隐泛黑。 台架上,安置着五只参差不齐的红烛,其中有一只已经将要燃尽,蜡油滴落后凝固,在烛架下结成色彩由浓转淡的绯色珠帘。 尹却倾双眼迷濛,只依稀望见一些景光。 那烛火不住地晃动着,明晃晃的,照亮她眼前世间的一叶角隅。 时或黯然昏黑,什么也看不清。 说来倒也奇怪,这一明一暗的变化,不像是微风轻拂所能造成的。 勐烈而急促,却也不比地动山摇似的,那般有井然有序,况且观望四方,仿佛也并不会顷刻间便坍塌陷落。 她所倚靠的一切,似是风雨飘摇,仿若顷刻间,便会破裂,四散而去。 却倾只觉着周身似是有滚滚热浪,一遍一遍席捲而上。 从腹部直撵过胸前,再全然泼洒在面上。 她仍是有些看不清。 也不知是谁,把房间的灯火通通熄了,单单留下一只烛台。 真是的,一点也不考虑却倾。 在夜里,她的眼神一直不大好。 「看……看不清。」 尹却倾一开口,便觉着嗓子眼里像是刀割一般的疼,又干又紧,还颇有几分生涩。 大概是太久不曾使用了吧,她这样想道。 话音刚落,那烛火忽然不再反覆消失了。 孱弱而飘忽不定,却不再被黑暗所侵蚀掩去。 烁烁烛光,渐渐晕开一小圈,似是一星星的墨点子。 不知怎么,尹却倾望着那片光晕,总觉着很安心。
第6页 那角隅处的光亮,有些像是她,在这顷刻间便沉浮的乱世里,脆弱飘游,却坚持守着自己的一小部分光。 「你想看什么?」 「又或者,你还想看清什么?」 江端鹤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声调一向冰冷,而今却染上几分异样的沙哑,还有些粘性,透出难捨难分的迷恋和依存。 江端鹤一直以来的声音,都是淡淡而冷漠的。 唯有对着却倾时,能添上几分情绪色彩。 可那对于却倾而言,仍旧少去几分暖意。 她一直以为,蛇都是这样冷血而缺乏对感情的理解与体会的。 反正自己也记不清人名,干脆便叫他蛇将军好了。 曾经的自己是这样想的。 嗳,蛇……将军? 曾经的自己? …… 「却倾,你怎么了?快醒醒!」 尹却倾一睁眼,便见到一张苍白不带一丝血色的脸。 他生得眉眼凌厉,上挑的蛇眼之中,虽为金瞳,却总有种鲜血侵染过度的杀戮之气。 可现如今,他双眼雾蒙蒙的,也不再全是淡色,而照映出一点星黑的光亮。 毫无缘由的,却倾就是知道那一点,是他眼中的自己。 「江端鹤?」 却倾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三个字。 江端鹤?对了,是方才梦里知道的,他的名姓。 「却倾,你记住我的名字了?」 虽说生得稍嫌兇相些,江端鹤的下巴倒是曲线柔和,沖淡许多面上的妖气。 不过这倒是让却倾有些迷惘。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平时待人冷淡,遇着她时,却总是温温柔柔的。 不管了,却倾想不了太复杂的事。 她也自认为自己的身份,从来便无需承担这些个弯弯绕绕的碎心思。 「我,咳咳。」 却倾復又开口,只觉着嗓子有些痒。 「却倾,来,喝点水吧。」 江端鹤抬起一只白玉茶盏。 尹却倾接过茶盏,为江端鹤缓缓扶起身时,眼神不禁飘忽向四周。 这,不正是她梦中的场景么? 旁的都被那一片漆黑掩过,只有那一盏光亮微弱的烛台。 只是那一盏烛台上的花烛,颜色与梦中的不同,是淡淡的浅朱色,且只是安置于其上,并不曾点燃。 可她,从未来过此处。 「怎么了,却倾?」 江端鹤长眉微颦,神色中满是担忧。 方才被臧禁知带回来时,却倾便已经睡着了。 江端鹤将她好安置过后,本不愿叨扰到她。 怎知她脸色渐渐涨红,口中不断发出几声细碎的音调。 方才因着担心,江端鹤都不曾多想。 现在回忆起她方才的样子,莫不是…… 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可以想那种事! 江端鹤简直想给自己一肘击。 不过已经发着热的地方,越是击打,也不过愈发滚烫。 江端鹤思绪纷飞的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尹却倾已经完全接受了在梦里梦见奇怪事物的事。 她双手捧杯,小口小口地轻呷几口。 「你手好小。」 江端鹤耐不住,将所思所想说出口。 却倾闻言,低头看了一眼双手握着的杯盏。 「我怕掉在地上,总是不小心。」 「能注意这些,只说明眼下却倾已是很小心的人了。」 江端鹤俯身,凑近她说道。 尹却倾不禁向床后退却。 他的靠近只会让她想起方才梦中的事。 那可不像是什么好梦。 她尹却倾可是很聪明的,这点小伎俩骗不了人。 「金雕姐姐呢,怎么没瞧见她?」 江端鹤没料想到她会问这个,立刻便沉下脸。 她怎么总是关心别人的事。 就不能把心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吗? 「她,不知道!」他寒声道。 仿佛臧禁知若是即刻便死了,都同他毫无干系。 「你肯定知道!」尹却倾冲着他笑道。 「哼哼,你可不会骗人,我看出来了。你平常都是盯着却倾的,一说谎,就不敢看着我了!」 江端鹤面色一滞,目光便呆呆地落在却倾身上。 她的可爱和单纯,总是毫无费力。 「不能骗却倾哦,却倾看出来之后,会难过的。」 「好,不骗却倾。」 江端鹤点点头,面上浮现浅浅的微笑。 跟却倾待在一起,总觉得每天都是春夏之交般的温暖。 他们蛇类最喜欢暖和的事物了。 「臧禁知在靶场。那里太危险,你待在这里等她便是了。」 江端鹤还是很好哄的,一个微笑便能换一句实话。 「啊?我还想去看看她的翅膀呢,她飞起来的时候好帅,却倾就不会飞,也不敢飞。」 尹却倾趴在石桌上,懊恼道。 此言一出,江端鹤才勾起的嘴角迅疾垂下。 「有翅膀就那么好?」 却倾听过他的话,久久失神。 阙国领土虽算不上是幅员辽阔,但资源丰沛。 因此一直被笼罩在铎朝的阴影之下,每年都须得上缴高昂的税金。 不过他们的脆弱是情有可原的。
第7页 阙国贵族多可变幻出羽翼,却极少见有修御出尖牙利爪的。 他们的翅膀大多覆有色彩斑斓的羽毛,并以翅膀的美貌和华丽作为高贵的象徵,根本不会用羽翼进行战斗。因此力量脆弱而缺乏锻鍊,光是用于逃亡,已可堪称是费命了。 尹却倾的父亲便有一对翅膀,色彩绚丽,举世无双。 他就是用这对翅膀,永远离开了却倾和娘。 尹戴华其实也有翅膀,只是却倾已有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最后一次见到时,戴华已然被砍去部分翅骨,六翮被生生拔去,鲜血淋漓。 那时的事,却倾记得不怎样清晰。 只依稀记得,娘的羽毛是,是什么颜色来着? 照常理而言,却倾也该是可变幻出一双羽翼的。 在这片大陆之上,约莫有六成的人可以幻化出异态。 所谓异态,便是各式各样的生灵形态,猫、狗,亦或是杏树、海棠木,都是可以的。 就理论而言,得此能力者,才可修习法术。 大多生异形者,只能显出部分特徵。 唯有佼佼者,才可完全化为生灵形态,于他们而言,修行起法术,便更是事半功倍。 由于刚出生的婴孩无法控制法术,许多自出生时便显现出部分原型。 比如双臂上生有浅浅的羽毛根子,亦或是天生便带有雀鸟类的尾羽,总之多少会显出一些特徵。 从前的事却倾都记不得了。 但是娘一直告诉她,却倾从出生起便只是最普通的人类孩童模样,没有什么特异。 「不,有翅膀一点都不好,却倾不要。」 尹却倾面向江端鹤,神色严肃,很认真地说道。 却倾不想要翅膀。 羽翼瑰丽如华彩的父亲,只会离开却倾。 娘不过有一双浑然赤色的翅膀,便受了重伤。 她只想做这世上最平凡之人,在边陲小镇同娘过最简朴的日子。 从前那样便好了。 江端鹤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大概是想安抚却倾,他领着她来到窗边。 「在那。」 却倾朝其伸手所指方向望去,果真便瞧见一对深褐色的翅膀,在阳光下显现出夺目的金色。 「真是她!」却倾笑道。 江端鹤则趁着却倾不注意,环抱住她,轻轻将下巴放在其人头上。 「知道你恐高,我特地择了这处居所,修筑在山间,不过二层,还可观赏一部分城中风光。这些年一直放着,静候你的到来。」 「哇,她飞得好高!」 却倾大概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此时的臧禁知,踏步腾空,振翅而飞。 靶场上的士兵举起弓箭,纷纷朝空中的她射去。 「不行。」 这是来自江司阶对弓兵们的评价。 果然,臧禁知几个转身便从箭雨中飞出,直向另一边的山头飞去。 「臧禁知也不行。」 这是来自江司阶对直系下属的评价。 「他们为何要攻击金雕姐姐?」却倾偏过头问道。 江端鹤此时已然走到一边,双手环抱,紧紧凝视着靶场。 「这是在练习,臧禁知也是退步得太多了,她都这样,旁的鹰种士兵便更不必提了。」 「为什么?」 「禁知一向是兵营里最刻苦的,她许久不曾晋升是因为……」 是因为她是女性,母鹰的力量生来便比雄鹰弱一些,纵使臧禁知已经比其余飞行兵都好上太多…… 江端鹤不愿把这个告给却倾,只说道:「没什么,因为我看重她。」 随后便向却倾看去,细细瞧着她的反应。 「哦。」 却倾并没怎样。 可恶,她都不知道吃醋的吗? 「哼,这些杂兵。」江端鹤不屑道。 就他们这样式的,还敢在今日集结时告他的黑状,说是不务正业云云。 「真是不像话。」 光说不练假把式,江端鹤向床边走去,说话间便扯开外袍。 「你做什么?」 尹却倾方才回身,便被惊得目瞪口呆。 第4章 她担心别人~ 「怎么了?」 江端鹤听闻却倾的惊唿,茫然转身。 才解开腰间的系带,一松手,便露出中间一部分肌肤。 若说是半身全都露出,反而太过,恰恰就是只暴露了尺寸之地,倒显得隐晦而…… 却倾想把视线移开,毕竟……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1】。 嘿嘿,却倾也是学过一点书的,厉害吧! 想到这个,却倾面上不觉泛起一丝微笑。 不过很快,这点笑意便消失了。 她视线自然向下,瞥见一处有些怪异的地方。 江端鹤周身上不过披一件泛银丝的黑纱袍,与内里的青白皮肤映衬鲜明。 他腹部肌肉上隐隐泛起一层波光粼粼的灰白色,若是细细瞧去,便会发现那是蛇鳞。 却倾的目光便落在那片浅浅晕开的灰白鳞片上。 不知为何,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 「那是我的鳞片,本也合该是要收起来的,只是从前受过伤,再不能了。」 在尹却倾印象中,她并不曾见过,他也从未和自己解释过。
第8页 怎么自己便会知晓这个? 江端鹤意识到却倾在看自己,还以为是害怕自己腹间的蛇鳞。 也不知是为何。 他总觉着却倾似一只在林间舞动跳跃的小雀,天生便是胆惧像自己这样的大黑蛇的。 「对不住,我即刻便用布条缠起来。」江端鹤道。 他不愿自己有一分一毫不够圆满的地界被却倾看在眼中。 江端鹤再也不想看到她恐惧的样子。 却倾一愣,自己也不知怎的,竟道出一句:「不必了,不是有伤么?」 此言一出,二人都有些呆愣。 分毫不似是却倾的语气,也不像是她会说的话。 「没什么,我猜的!」 却倾笑了笑,解释道。 江端鹤一门心思全在掰扯着,却倾到底是为的什么看自己。 没太注意她的话,只随口应了两声。 「唔……嗯。」 「那我走了。」 江端鹤很快便换上内里的软甲,向门外走去。 「那个……」 却倾骤然开口,江端鹤迅疾回身。 「小心点哦,要早些回来。」 她笑面嫣然,两颊上的红晕色彩恰到好处,像是桃花苞上一点粉红。 小蛇喜欢一切温暖的事物。 鲜花、阳光、鸟窝,当然还有却倾。 江端鹤一时呆愣在原地。 直到却倾走过来,关上门。 江端鹤人虽转过身走了,面上荡漾开来的笑容却许久也不曾有所消退。 * 「端鹤兄,你来了。」 刘将军正立于台上,见了端鹤便招唿道。 「嗯,来看看。」 「现在的兵,那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不过如今日子也好了,新皇帝一个诏令下来,这些娃娃个顶个的机灵,都知道这几年都不必四处征战了。」 「嗯。」 江端鹤随口应过几声,便向一边走去。 「刘二,把我的弓拿来。」江端鹤吩咐道。 臧禁知正在空中盘旋。 相隔数里,她一眼便望见江端鹤的身影,当下便如临大敌,奋力振翅,加快飞行速度。 兵营众人,纷纷偏过头。 一见台上黑袍人,士兵们都当是看戏了,放下手中弓箭。 刘将军抱怨道:「这些小崽子!昨儿都说了上边有人来,这不给咱丢脸呢?」 蛇眼原是看不清事物的,其感知能力虽强,但范围有限。 江端鹤虽为半蛇,但也多少受到一些影响。 因此,从前的江端鹤,骑射也不过能用,谈不上是绝佳。 偏生是有几个不知好歹的鹰种士兵,仗着自己特性稀有,瞧不起小蛇。 见他在靶场研习,便在门外出言嘲讽。 「一条蛇,也配学射箭。」 「就是,两只眼加在一起,怕也是看不清的。」 江端鹤当下并未发作。 届时江端鹤确是没那个实力去挑战那几人的,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正是因着明晓,才不会因为被看轻就无端懊恼,甚至愤怒。 「咻」,江端鹤抬手,一只裹缠着暗黑法术荆条的箭矢穿云而去。 「哥们儿,你下手也太重了点。」 刘将军神色呆愣,张着嘴劝道。 蛇眼的确是很难看清事物的。 所以江端鹤苦心研习法术,时至今日,他所能感知到的范围,已是远超常人。 这一箭,力道遒劲,转眼便破云而过,直达臧禁知所在之处。 臧禁知一转翼刃,艰难避开。 不过还是有些许羽毛,从云中翩翩落下。 她一只翅膀歪了些,轨迹歪歪扭扭,似乎有些狼狈。 众人屏气凝神,目光皆汇聚在云间。 不等臧禁知调回轨道,江端鹤便復又抽出一只箭。 他只消轻轻触碰,瞬时便将法力绕于其上。 这回刘将军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他只怕江端鹤不小心,一箭封喉,届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臧禁知视线瞥到江端鹤的举动,知道他肯定不能放过自己,振翅更上云端。 这一箭偏了些,臧禁知闪身便躲过。 台下立刻响起唏嘘声。 这些士兵,有的连拉弓都费劲,但并不妨碍他们嘲笑旁人。 是时,远山上的城楼中走出一人。 此人正是,镇国大将军,马飞鸣。 江端鹤同刘将军皆向那处望去。 谁都知晓,此番演练,结束之时,若是无一人流血受伤,是收不了场的。 「够了,端鹤兄。」 刘将军忙是上前几步,制止住江端鹤抽箭的举动。 「来日方长,下一次再练也无妨。真要是出了事,不单是禁知,你也得担责。」 人的长进,从来便不是靠着候在原地,等人来赏识的。 过去江端鹤不过是军队里一无是处的小黑蛇。 后来他在一众弓兵之间,蒙上双眼,当空引弓,一箭射穿秃鹫兵的左翼。 那只秃鹫捂着左臂,沙哑地问出那一句。 「何必呢?」 同样的一句话,从前是嘲笑他的人,如今是面前的刘将军。 江端鹤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女孩瘦弱的身影。 大雨倾盆,四周空无一人。
第9页 臧禁知挥动双拳,正对着树干,重复着同一个击打动作。 禁知发不过肩,已全然被雨淋湿。 她伸出一只手,将青丝高高扎起,随后便继续着方才的练习,颜色不曾有所变动。 江端鹤执伞,走到她跟前。 「力道不错,但是动作不对,你的老师是何人?」 臧禁知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挥拳。 「是谁教你在此处等我的?」江端鹤冷冷开口。 他不喜欢任何多余的人际关系。 「我自己,臧禁知。」她回答道。 「我也不过就是最末品级的执戟,你就这么相信我?」 「不知道,若是非要说,军营里也只有你会教我。」 「臧禁知。」 「你已经不需要证明给我看了,但是这世上有许多人。」 你还需要向他们证明,向他们所有人。 江端鹤眸中流光,箭羽上攀附着黑金双色的法术藤蔓。 此箭飞出之时,寻常人近乎是难以看清。 这一次,场中有些见识的人都反应过来。 铎朝接连征战多年,向来重视武力,战力便是他们划分士兵的重要考核标准。 于修行法术之人而言,意欲成才,天赋、方法、勤奋,三者不可缺一。 江端鹤身为彩鳞黑蟒,已属是蛇类中的上等品种。 传闻其早年拜师学艺,卓有成效,所修行的功法特殊,闻所未闻。 纵是武学奇才遍地的铎朝,修行法术之人也顶多修得一种。如今不知何故,江端鹤竟御有黑金双色法力。 刘将军不禁深深咽了口唾沫。 这小子是来真的,对自己人都下这么狠的手。 不过接下来,就得看那小姑娘的造化了。 江端鹤紧闭双目,一言不发。 臧禁知,如果连这种程度都到不了,那你凭什么让那些人瞧得起你。 光是靠旁人的赏识,终究是走不长的。 此时,尹却倾正趴在窗边,紧紧凝望着靶场。 「那个金色的线是什么?」 「江端鹤真讨厌,干嘛欺负金雕姐姐。」 黑金箭直上苍穹,江端鹤添于其上的法力仿若予之生命一般,速度不减反增。 臧禁知虽已急转行迹,但此箭竟能更变方向,她避之不及,只得腾起向高空而去。 云层激盪,一时却并未瞧见臧禁知的身影。 「在那!」 人群中,忽又一人指向一处,放声嚷道。 「啧,老兄,这……」刘将军开口道。 江端鹤长眉紧颦,仍旧未曾睁开双目。 他本也不需双眼探查事物,于他而言,眼睛是用于传递威慑信号的。 臧禁知果然从云端穿梭而下,不过是以陨落的方式。 众人从地面远远望去,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先前不都说是金雕种最为优越的一位吗,看来也不过如此。」 「其实也怪不得她,一个女人,再能成事,就单从力气上来说,也比不上咱们呀。」 「江端鹤也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一个女人,都已然生得这么漂亮了,非是要刁难她这些个做什么。」 「快,多派几个飞行种的,务必把她救回来。」刘将军向下属低声吩咐道。 闻言,江端鹤却放声喝道:「不行,谁都不许去!」 刘将军劝道:「都这时候了,可就别逞强了。端鹤兄,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她跟你比不了。」 江端鹤则是厉声回绝:「不许去,我手下的人,我说不救就不救!」 在房中的尹却倾先是焦急万分,披上外袍,想去靶场。 后又想起自己不能出去,只得茫然无措,呆立在阳台,轻轻抹拭泪水。 「禁知姐姐……」 你一定不能有事。 第5章 老婆昏迷啦 宛若彗星陨落,臧禁知的身躯自长空划过,直向地面坠去。 方才因她飞悬之上而汇聚的云层,而今已四散破碎,其间散漫着赤红的血云。 其实正常人到了这个时候,合该是已然落地。 但也不知为何,臧禁知竟这么久还不曾落地。 不过,她一直不曾并有所举动。 看来即便是下落速度慢了些,其身上的生气,也已全然随着鲜血喷涌而飞逝而去。 「她一介女流,是怎么在司阶身边当差的?」 「这还不好猜,不过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 「嘁,我就知道。」「那可不!」 正在众人皆以为,藏禁知命数已尽之时。 她原已变为人身的躯壳,復又从后背处幻化出一双金光灿灿的羽翼。 这一双翅膀,比之先前,更为有力,外边廓生发出鎏金泛红的颀长刃羽。 修行法术之人,种阶一般些的,多以能变幻为全兽形为上等。 实则对于军部中上层而言,能将人兽二形态充分融合,有兽形而不失人性,乃是根基术法。 从苍穹间坠落的臧禁知,虽为金雕形态,却处处透出人的思维与谋划。 她边是将长翅高举,阻挡下落风力,另又调整轨迹,既可拉远下落距离,延长时间,又可防止伤到地上士兵。 「我们生来便是人,从不需要用兽的等阶和层次去划分自己。」
第10页 江端鹤曾这样告诉她。 因为是人,才断不可完全让兽性支配自身思想,对同种族的悲悯与怜惜,也是身为人类必不可少的感情。 臧禁知是这样理解的。 「还真给这小姑娘撞上好运了。」 刘将军手执一只铜质望远镜,不禁感嘆道。 其人双翅外围包裹的法术羽翼,是多少鹰种士兵究其一生也修炼不得的。 「老兄,这回总可以了吧,我派医疗兵过去了?」 刘将军復又放下望远镜,走近江端鹤,开口问道。 江端鹤缄口不言,双目仍是紧紧闭合。 「快,派人去西山头。」 刘将军回身而去,大手一挥,便招唿来二人。 「惯得这个毛病!」 这是刘将军对江司阶的评价。 他边是小声嘟喃着,边又回身去看江端鹤的反应。 刘将军心中也不禁犯嘀咕,他一个将军,怕江端鹤一个小小司阶做甚。 城楼上的尹却倾一直密切注视着靶场方向。 「赤金色的羽毛……」 却倾总觉着曾在何处见过。 是在梦中么…… 怎么也记不清了。 想得头好疼。 不管了,只要金雕姐姐能够没事就好了。 却倾这样寻思道。 说到这个…… 都怪江端鹤! 臧禁知是躺在担架上,为几名士兵抬回来的。 瘫倒后,她一直不曾动弹。 郎中稍稍检查过,便知道这伤势缓不得。 臧禁知周身上细碎的灼伤处,尚还算不得什么,她腹间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汩汩向外冒着血。 直至江端鹤一行人过来时,臧禁知忽地开口道:「停……停下。」 她甩开众人搀扶的手,一翻身跪倒在地。 「多谢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砰」的一声,她将头砸在地面。 臧禁知腹间的伤口,由于不适当的挤压,血流近乎是如泉般喷涌而出。 「从今往后,不再是了。」 我再没有什么旁的能教你。 「臣下甘愿一生永随司阶,不论升迁。」臧禁知淡淡说道。 与江端鹤做师徒这些年,他们二人最相似的便是语气。 总是冰冷而带有不容置喙的坚定。 届时,四下里皆沉寂。 江端鹤长眉微微一动。 当初不正是在我这求个台阶么,如今我为你搭好,你自己也费去半条命。 眼下,这台阶,你又不上了? 简直莫名其妙。 江端鹤决计是无法理解她此时行为的。 镇国大将军马飞鸣正立于山间,俯视靶场光景。 江端鹤并不理解臧禁知的目的,当初选她,不过是看重其人能力非凡。 与性别、身份皆无干系。 「先走吧,这些回去再谈。」 江端鹤最终也只留下轻描淡写的一句。 他习惯了去审判,而非是理解,情感、力量,以及这世间所有的一切。 刘将军跟着后头,连连摇头,说道:「啧啧啧,人姑娘被你一箭穿肚,都伤成这样式了,你也不知道说几句慰问的话。」 「就是个半大小子,整成这样,都不知道要抱怨你几句。」 「人还是个姑娘呢,一下来还先给你磕了个响头。」 「真是不解风情吶。」 「你们俩都是!」 刘将军的碎碎念,江端鹤一句不落,都听入耳中。 他只是不以为然。 风情这种东西,哪儿是用在战友身上的。 * 「金雕姐姐,你没事吧?」 尹却倾俯在床榻边,泪流满面。 江端鹤环抱双臂,倚在墙边。 是他特地不让人把臧禁知送回自己府上诊治。 一来,却倾在窗边瞧得清楚,必定会担心臧禁知,少让她看到些才好。 二则是,镇国大将军指不准会看中她,再留她同自己走得近不好。 「金雕姐姐,你疼不疼?」 「却倾知道,我小时候摔到地上都可痛了。姐姐这样,那不得是,嘶……」 许是伤病容易使人感性,臧禁知竟向却倾浅浅笑了笑。 江端鹤将头偏向一边。 就是却倾非缠着要来,梨花带雨的,他捨不得。 否则他才不会过来。 平时分明是好生教习过她的,自己不好好学,闹得一身伤,干他什么事。 「姐姐,你终于笑了,是不是好多了。」 「我知道是谁,都怪江端鹤。姐姐,他把你害成这样,我再也不理他了。」 却倾自己说着说着,反倒哭了起来,泣泪零落满怀。 「你怎么把自己说哭了。」 江端鹤向二人走来,将却倾搂进怀中,手执丝巾,小心为她擦拭着。 「都是因为你这个大恶人,姐姐才会伤成这样。」 却倾越说越委屈,一把推开江端鹤,转过身,牵起臧禁知的手。 「禁知,大将军那边传信来了。」 江端鹤也看向臧禁知,说道。 「我,不去,咳咳……」 臧禁知歪过头,才一开口,便牵连到伤口,她痛苦地咳嗽起来。 「你想好了?」江端鹤淡淡道。
第11页 「哎呀,你能不能走开,都怪你,非要拉着姐姐说话。」 却倾一拳砸在江端鹤身侧。 「想好了,绝不会改。」 臧禁知声音虚弱无力,眸中却熠熠闪动。 「她都说过了,你还非再要问一遍做什么,你是不是没想着姐姐好!」尹却倾大义凛然道。 「却倾,我不想睡,你,陪我说说话。」 臧禁知握上却倾的手,对着她很勉强地笑了笑。 「啊,好的。姐姐,你想听什么?」 却倾忙冲着臧禁知,满面带笑道。 江端鹤就知道,肯定不会有人管顾他委屈的神情。 他回过身,预备暂且先到门外候着。 「别同她说太多。」 江端鹤声调低沉,这一句是对着臧禁知说的。 「嗯。」臧禁知应道。 「他在跟谁说话?」尹却倾念叨道。 臧禁知只是瞧着她呆愣的样子,忍俊不禁。 「你们聊完了?」 江端鹤见到尹却倾从房中出来,开口问道。 「我正说着桉城的事呢,也不知是我说得太无趣了些,亦或是姐姐她实在累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一瞧她,便已然睡去了。」却倾懊恼道。 「那看来确实是累了。」江端鹤揉揉她的脑袋。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那你说给我听吧,我还不累。」 尹却倾果然歪过头,认真思忖一番。 随后她便垂下头,失落道:「可我都忘却方才要说的什么了。」 好在江端鹤有的是办法。 「前边有一处『久荷太池』,去年曾有人带我前去瞧过,景致倒是不错。」 「却倾与我同去,在那边好好想吧。」 久荷太池,常年雾气氤氲,或浓或淡。 而今非是养荷时节,池中淤泥凝结,除却间错的荷花根部,也便只有几株高昂着头的莲蓬,暗藏在清冷薄雾之间。 如是残败之景,宛若石雕泥塑,江端鹤瞧着,倒别有风采。 「好难看……」尹却倾嘟喃道。 「嗯,对。」 江端鹤大概不算是有主见的人,至少在却倾面前不算。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江端鹤,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若说是想听却倾说的话,江端鹤有许多,大抵一辈子也说道不完的。 可现在,他有更要紧的事,当是要先问的。 「为何,那样不高兴?」 「真是因为,我对臧禁知的所作所为么?」 说罢,他垂下头,细细端详着却倾的神色。 「这……」却倾眉头紧锁,目光微颤。 「没事的,却倾,不论是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不必管何时,何地。」 江端鹤凝望着却倾,他总觉着心上一抽一抽的疼。 他的却倾从来便不必思虑这样多,只消每日欢欢喜喜着,愿意去看谁,念着什么吃的、玩的,都无所谓。 只要是在他身边,一直,一直…… 「其实,我知道的。」 「金雕姐姐那么厉害,你也是,如今这副局面,也定是有所缘由。」 「我,我只是怕……」 尹却倾骤然松开环着江端鹤的手,向池边走去。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疼。」 她胸口像是为人紧紧抓着,揉成一团血块。 眼前不断闪回过碎片式的画面与声音,吵嚷得她心神不宁。 「不要,不要……」 「却倾,你怎么了?」江端鹤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你会不会,也对我那般,像对臧禁知一样。分明是伤害我,还口口声声说是对我好。」 「你不会的,你不会那样对却倾的,对不对?」 却倾思绪错乱,连是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在念叨些什么。 「却倾,我不会的,你别怕。我带你去看郎中,好不好?」 江端鹤急忙去探却倾的鼻息,额前不住渗出细密的汗珠。 「不用了……」却倾很快便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第6章 三年前的我们 三年前,尹却倾就曾来到铎朝,也正在那时,遇见江端鹤。 那年的江端鹤还不是江司阶,而是最末品级的归德执戟。 当时的尹却倾也不比如今自在。 阙国在铎朝载戢元年时,便已被攻破都城周际小城。 自那一年起,阙国每年都须得上缴高额税金,如若是交不上,有什么,便用什么来换。 到了载戢十年,什么都不剩,只剩人了。 而却倾这年,正满十八,便是桉城为军队抓走的之一。 尹却倾大概永远也不会忘却。 那一天,娘站在离她愈来愈遥远的小山岗上,不住挥着手。 「娘……」 「都坐下,闹腾什么?」 官兵抬手,一棍便打在却倾腿上。 尹却倾双腿抽搐,疼得直哆嗦,却又不敢哭闹,只向角落处钻去。 「却倾——」是娘的声音。 却倾分明能听见,却不敢应。 不知怎么,周身的一切,就像是被层层云浪所淹没,渐渐化为天际之上的湛蓝色。 对不起,娘,却倾怕再挨了打去。 她将脑袋深深埋进怀中,泪水在面上淌出三四河道,是时仿佛也随着云浪扶摇上云端去了。
第12页 自那日起,却倾便记住了许多事。 眼泪的味道,是咸咸涩涩的。 那是想娘的滋味。 运送贡品的马车到了铎朝。 身为「贡品」的却倾,日子便是更不好过了。 从来有什么好东西,先是送去皇家,择剩下的,便送去兵部。 古来便是如此。 尹却倾所在的那一班车,不配进入皇都,便直接送进军营中。 阙国人本就下贱,又是平民家的,怎敢给那些个皇亲国戚过目。 不过这对于军营里的人而言,倒还算是件新鲜事。 铎朝载戢元年后,便新皇哲元帝致力于建设农商,已很少再四处征战。 军营里的兵几年里都不必出征,有些个肚里盛坏水的,都没处使。 一车一车送进兵营的姑娘们,便是个机会。 初时,倒也没怎样。 「每人都只得挑一个,各人择各人的,都不许抢!」 「美人只得挑一个?老大,是美人选我们,还是我们选美人啊?」 「你小子,今个逢喜事,我不打你。」 众人听得此言,皆笑作一堂。 为着充数,被选来的姑娘们中,还混了些已为人妻的。 冯家小果是李二狗子的老婆,与却倾为是邻居。 她凑到却倾耳根子边,说道:「却倾,你别怕待会我帮你说,就说是你身子上得了病,不干净。」 「小果姐姐,什么病啊?」却倾颤声问道。 「你别管了,待会我就这样说,你,你就充作哑巴,也别说话,听懂了没?」 「小果姐姐,这样就没事了么?」 「那当然了,却倾,你别怕,姐姐会护着你的。」 「好,谢谢姐姐。」却倾泪水零落,上前紧紧抱住冯小果。 「不客气,却倾,你这样好的人,不该留在这白白糟蹋了。」 可惜,纵是姑娘们千算万算,也比不得那些个男人心思多。 「得病了?我看着可不像!」 「就是,依俺瞧着,这里头,就数她最干净,旁的都有病,也不该是她。」 「你小子懂个什么,这有病没病,得看下边儿,看上边儿哪看得出来啊?」 冯小果眉间紧蹙,当下便听出这话不对,忙连声解释道:「不是,军爷儿,您这样便没意思了,那姑娘要是待会有人挑走了,岂不是惹人不高兴么?」 「你方才不是说,她身上长了病,不让我们选她么?」 「就是,你这可是自相矛盾啊,姑娘!」 「军爷儿,您大人大量,还请高抬贵手,放过这丫头吧。」 冯小果闻言,飞速跪下,连声告饶道。 「姑娘,你这样可不行哇,『多虚不如少实』【1】,人都是要为着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就是了,爷几个今天,还偏是要瞧瞧,这姑娘究竟是真染了病,还是……」 「哈哈哈,老兄,你这话说的,兄弟们可都兴奋起来了。」 锣鼓喧天,众人围着篝火,欢歌弄舞。 有些姑娘知道怎样都是躲不过,干脆与男人们一起,绕圈跳起舞来。 「军爷儿,使不得,真使不得啊——」 为首的军官抬手就是一刀,冯小果的头颅立刻便飞旋而去。 「啪嗒」,不断喷涌着鲜血的首级,四向撒着血,直落在尹却倾脚边。 「小果姐姐……」 却倾瑟缩着向后挪去,眼神凝滞在冯小果圆瞪的双目上。 「胆子这样小,还说是个染病的呢。依我瞧着,大抵是个黄花大闺女!」 「老兄,还是你见多识广,我看也是差不离!」 篝火吞吐着火舌,想要把尹却倾周身的一切都侵蚀。 她的四肢被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拽起,众人高声欢唿着,将要把她抬入篝火中心。 「不要,不要……」却倾怕得连话也不敢多讲。 她总仿佛感到鼻尖萦绕着的,不单是女人浓烈胭脂气、男人身上的酸汗气,更有些毛髮被烧焦过后,散发出的浓烈臭气。 尹却倾绝望地闭上双目,任凭泪流如泉。 她察觉到有人正在撕扯自己身上的衣物,也分明感到自己不痛不痒的挣扎致使那些可憎面孔,更加鼓舞和不堪。 好吧,这一次却倾终于愿意承认,她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好想娘亲,只有娘从来不会因为却倾无能就抛弃她,更不会任她为人欺凌。 在这种时分,她莫名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爹爹,当初真是为着却倾不能化为鸟态,便抛弃了她们母女么? 长出双翅,真有这么要紧么? 「放手,她,我要了。」 那是却倾第一次听见江端鹤的声音。 冰冷,音调平平,不着一丝感情色彩,与却倾曾听过的所有人声,都有所不同。 方才攥着却倾的几人,都回身向他看去。 闻说此言,纷纷松开却倾,将她丢在地上。 「江执戟,您也喜欢来这种地界?」 方才砍去冯小果脑袋的军官上前,揉搓着双手,讨好道。 您也喜欢? 男人总是喜欢承认自己的卑劣,并试图将所有人都拖入卑劣的行列。 江端鹤瞥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只是向却倾走去。
第13页 「冷吗?」 他脱下外袍,披在惊魂未定的却倾身上。 尹却倾胆惧着缩成一团。 在此时的她眼中,江端鹤同方才撕她衣服的人毫无区别。 但他只是脱下自己的长袍,替她披上,便回身离去。 随后,一个身着黑甲的女人向却倾伸出手。 「起来吧。」 这便是臧禁知。 见江端鹤要走,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江执戟,就走了,也不跟大傢伙一起玩玩?」 「就是,被您这么一出闹得,我们可是没有好戏看了。」 江端鹤只一味向前,并不理会几人言语。 「江执戟已有美人在侧,何必还抢兄弟几个的?」 不知哪个没长眼的问道,还向着臧禁知吹了一声口哨。 「方才他们欺负你没?」臧禁知向着却倾问道。 「唔……嗯,嗯。」却倾怯懦着,微微颔首。 臧禁知看出,这姑娘大抵不知道,「欺负」二字,还有什么旁的意思。 她復又问道:「在地上那个,是你朋友吧。」 「是,是……小果姐姐。」 「好,回去你就跟江端鹤说,我是为了给你朋友报仇。」 臧禁知拍了拍却倾窄小的肩膀。 却倾不明所以,但也点了点头。 她甚至不知道江端鹤是谁。 未有几时,臧禁知便飞身而去,将方才对他出言不逊的男人打翻在地。 刀光剑影之间,其人的舌头便掉落在地。 就像方才,冯小果的头颅飞落一般。 「刀不要了,给你们吧,功夫练成这样,是该有几把好刀。」 臧禁知抬手,将手中的黑铁刀丢在地上。 她復又走回却倾身边,打理着有些凌乱的前襟。 背后是那人嘶哑的哀嚎。 「走吧。」臧禁知对却倾说道。 江端鹤转过身,将一切尽收眼底。 「是,是帮却倾报仇。」 尹却倾躲在臧禁知身后,颤声嗫嚅道,声音细弱蚊蚋。 但江端鹤还是听见了,并且听得十分清楚。 「原来你叫却倾,走吧。」 直至三人走到马车边,却倾才又悄声问臧禁知道:「方才那样可以吗?」 「姐姐你会受罚么?」 臧禁知看了她一眼。 「不会,不过这男的算是完了。」 不知怎么,听过这句后,却倾便像是踏上云间,渐渐浮起。 「尹却倾,你怎么了?快醒醒!」 却倾艰难地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是臧禁知担忧的神色。 「禁知姐姐……」 臧禁知无瑕管顾她又怎么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赶忙从旁侧取来打湿的丝巾,轻轻替她擦去面上的汗珠。 「姐姐,你肚子好点了吗?」 却倾口干舌燥,但还是先行过问关于臧禁知伤势的事。 臧禁知正为她斟茶,闻言,不禁眉间一蹙。 自己都快死了,还管别人的伤。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白痴吧。 尹却倾接过茶,浅浅呷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姐姐,江端鹤呢,我这是在哪里?」 臧禁知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抿过,便答道:「他在外面,是你要他走的。」 「我?」 却倾茫然无措,分明方才在梦中所见,江端鹤是救自己的那个。 怎么会? 「我是梦见了他,可是……」 臧禁知闻说此言,倒是来了兴趣,将茶杯放在一边。 她追问道:「你梦见什么了?你的梦,是什么颜色的?」 「颜色……」 却倾反覆回想着,方才清晰显现在脑中的一切,就像是被大风吹拂着掀起。 渐渐地,浑都飞逝在脑中,却倾什么也记不起。 「好了,尹却倾,别想了。」 臧禁知轻轻摸摸她的脑袋。 或是同却倾待得久了,也可能是受了江端鹤的影响,她竟也变成看不得却倾痛苦之人。 「想不起来的事,就是不愿记得,不必逼着自己去想。」 「姐姐,你也有记不清的事吗?」 换言之,姐姐,你也有不愿回想起的事么? 臧禁知偏过头,望向墙壁,想寻见窗户。 可是处乃江府地下层,连半分阳光也渗不进。 「有的是。」 「那,姐姐……」 却倾正欲继续发问,便被臧禁知打断道:「好了,这个时候,你该是要休息的,我先出去了。」 「姐姐再见。」却倾渐渐阖上双目。 「里面怎么样,她没再发作吧。」 江端鹤见臧禁知从房中走出,便趁机从门缝间张望一眼。 「没,你也弄不清,那是什么?」 江端鹤摇摇头。 「此事绝不得告诉旁人,但有你我知晓即可。」 第7章 质疑自己 「启禀圣上,亏得政绩清明,近年,我朝周边安定,民间太平,正值盛世……」 镇国大将军,马飞鸣正跪在众人之前,向哲元帝汇报诸事。 「但有一事,臣不得不报。」 他身后跪着的,便是刘将军,其人虽看着精气神足,但心中也是诸多不满。 有个小半年不曾早朝了,也不知哲元这老头,今个又发什么疯症了。
第14页 就不能待在宫中,尽享玩乐么。 反正除却口头说道几句,旁的也不会。 其实这些个武将,瞧不起哲元帝,也有其间缘由。 哲元帝重文轻武,登基时,便增设多个文官职位,对于武官,也不过几声口头嘉奖。 当兵的从来就好论一个实在,谁私下里都瞧不起这样式的,总以为皇帝老儿是不敢上前线呢。 比之众人,江端鹤的心思便单纯些许。 他手执朝笏,一动不动,面上更是没有任何表情。 他在睡觉,蛇休眠时无需闭眼,旁人便看不出来。 蛇形不正是用在这种时候的么? 本来江端鹤是不愿来的,今天一早,却倾说要包包子。 他最喜欢吃包子了。 结果朝廷特地给每个武将都传书一封,说是皇帝亲笔。 这个皇帝老儿。 陪却倾包包子的任务,便顺理成章落在了臧禁知的头上。 「好像不是这样吧?」 臧禁知望着却倾手中塞满了馅料的「包子」,神色凝重。 「我娘就是这样包的,嗯,却倾做得不对吗?」 却倾举起手中奇形怪状的面团,碰了碰,里面的馅料便倾泻而出。 「啊呀——」却倾惊唿道。 臧禁知不忍扶额,手才一碰到脑上,便忽地想起自己满手的面粉。 「我来吧,你去旁边歇息会。」 「那多麻烦你,却倾说了要给你和江端鹤做包子,啊——」 「啪」,却倾的面团砸在砧板上,内里的馅料各自逃蹿开来。 「还是我来吧。」 臧禁知无奈道,这大概是第一次,她同情江端鹤。 他平时在府邸里,就是过的这般日子么? 【晋江独家发布】 「那却倾去给你倒茶。」 「嗳,不用……」 臧禁知正预备阻止她,却倾已飞奔出门,没了身影。 或许连臧禁知自己都不曾发觉,她虽抱怨着,嘴角却微微勾起。 江端鹤在府里,得是过的是神仙日子吧。 她很确定。 「姐姐,你做得好好看哦!」 却倾瞧着臧禁知手中浑圆的包子,不免惊嘆道。 「就和却倾的娘做的一样好。」 听见这话,臧禁知差点没将方才饮入口中的水喷出来。 「就是娘,把我照顾得太好了些,却倾如今才什么也不会,连个包子也不会包。」 却倾不曾注意到臧禁知的举动,自己坐在椅上,抒发起感情。 「是么……」 臧禁知眼神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姐姐,我有点想我娘,你说却倾什么时候才能走。」 「不知道。」臧禁知如实答道。 且说这江端鹤在朝堂上睡得安稳。 大抵是想到了什么,他面上浮起轻浅笑意。 江端鹤身边跪着的,正是当是军队里调笑他的张先仁。 江端鹤的一切举动,他都看得清楚。 其人不免心道,这小子,笑得都成花了,在朝堂上睡着,本来也算是成就一桩。 在朝堂上睡着,还对着一帮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头,想入非非,那便更是人才。 张先仁不由心生钦佩。 但很快,江端鹤便收了笑容,从睡梦中归来。 「陛下,昨日臣观星象之时,见有二小星,悬于阙国边境一座小城之上。小星与我朝主星有所牵连,此乃大福之所向。」 说话者是司天监朱敛明。 「爱卿所观,乃是何处?」 「据臣观测,此地名为桉城。」 闻言,江端鹤顿时清醒不少。 桉城,却倾跟他提起的次数不下百次了吧。 那是却倾的故乡。 「回禀陛下,先前军队途经此地,也觉有所异状。照理而言,这世上能变幻出异形之人,顶多半数,我朝最多之处,也不多占六成。」 「而在此地,竟达九成有余。」 听到此处,江端鹤眉间紧蹙。 难道…… 他的却倾居然是桉城中顶特别的一个,难怪会这么可爱。 不对,这是在上朝,得正经些。 直至下朝,江端鹤仍是紧紧颦着眉。 张先仁便问道:「老兄,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江端鹤,由你带领十余名精兵,秘密前往桉城调查,如若有所成效,朕定然重重有赏。」 下朝后,哲元帝留了他一会,对他命下此令。 他要去却倾的故乡了,分明是生养出心爱之人的地方,可…… 江端鹤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府上,先迎面遇到的是打算离开的臧禁知。 「司阶。」臧禁知行礼道。 江端鹤挥手,示意她起身。 「却倾在做什么?」 「方才忙活了许久,眼下许是歇着呢。」 江端鹤点点头,復又下令道:「你去营里挑二十个人,要最好的。」 「是,司阶。」 「别把自己算在内。」 臧禁知骤然抬眼,似乎有些讶异。 江端鹤将她颜色上的变化尽收眼底,自己也是神色严峻。 「我要留你,在这儿护着却倾。」 「臣下多问一句,此番,是要去何处?」
第15页 「桉城。」 听见这个答案,臧禁知松了口气。 「那您不妨告诉却倾,她会高兴的。」 「别告诉她。」 江端鹤只抛下这句。 臧禁知也不知为何,望着江端鹤离去的背影,不觉间,自己周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江端鹤回到房中时,却倾正趴在桌上。 她双眼微阖,长睫毛翩翩垂下,气氛静谧而安宁。 却倾年岁虽已二十有余,但因着骨相,面上幼时带来的肉还不曾消退。 她将脸倚在臂弯中,两颊上白里透红,嫩肉都嘟噜在一处。 江端鹤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 软软弹弹的,像是年节里吃的白滚糕。 仿佛一咬进口中,内里的糖心便会化开,甜滋滋的。 却倾这样的糖人儿,仿佛天生便爱笑。 跟在他身后时,也像一只圆头圆脑袋的翠鸟儿,唧唧喳喳着。 旁人听来,许是太闹腾了些。 但对于江端鹤而言,再怎样也是听不够的悦耳。 有却倾的时日过久了,才愈发让他铭记失去她的那三年。 自己的孤寂和痛苦。 他悄悄将却倾从椅上抱起。 动作小心翼翼,唯恐将她吵醒。 唯有拥着却倾之时,她深深埋在自己怀中。 江端鹤才会十分难得地以为,却倾真真切切地属于自己。 蛇倾慕温暖,依恋温暖。 因为这是蛇绝不能失去的,他赖以生存着。 蛇也许会忘却其所爱,但觉不会记不清自己曾占有之物。 江端鹤将却倾置于床榻之上。 他的小鸟很可爱,可若是不会飞出他的领地…… 那便好了。 他忍不住这样想道。 「嗳,你回来了。」 却倾突然转醒,很快便从床上起身。 「没事,你再睡会。」 江端鹤以为却倾是要给自己拿午饭。 「不用了,阳光这样好,却倾要出去看看。」 尹却倾舒展开身子,面向阳光,不禁感慨道。 江端鹤却是一怔。 他还以为,却倾是关心自己,才会起来。 早上不是约好了,要一同吃包子么? 还有臧禁知。 对了,该是先同她一起吃过了,才会不记得这件事。 却倾这么快就忘记了他…… 哦,当初他们再见之时,却倾连他的名姓都还不能记清呢。 原来,只要是稍稍帮过却倾之人,她都会温柔以待,甚至是远超过对他的好。 原来,他期冀了三年的相逢,却倾只消一瞬,便会全然忘记。 原来,他江端鹤,在却倾心中,便是如此无足轻重…… 上次连是与臧禁知的事,却倾都会质疑自己。 难道,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没有任何意义。 顶多就是换来,任凭谁都能得到的,一个微笑。 见江端鹤呆愣在原处,却倾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江端鹤,你没吃饭呢,对不对,快来吃却倾做的包子吧。」 宛若一阵清风,剎那间的吹拂,便能将朗朗明月前的乌云涤盪开来。 「唔……好。」江端鹤受宠若惊。 看着江端鹤掰开手中的包子,放入口中,咬下一块。 却倾支着脸颊,面上浮现出微笑。 「江端鹤,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且说,只要是我江端鹤所能为之,必会应允。」 江端鹤分明在包子里吃出一股怪味,但还是大口大扣地吃着。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1】。 江端鹤嘴里,只要是却倾做的,都好吃。 「我想回去。」 江端鹤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却倾。 「我想回桉城。」 「不行。」 江端鹤一狠心,寒声道。 却倾不解道:「为什么,我在这里,都快待两个月了,理应没事了才对。」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江端鹤脸色愈发阴沉下去。 为什么,他还想问为什么。 每次都是这样,他只稍稍有些安心,却倾便说要离开自己。 她就这么不愿在自己身边? 「我只是想回家看看,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江端鹤怔愣了神色,抬头凝视着却倾的神情。 委屈和愤慨充斥着他的胸腔。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难道这些时日的温存。 都是自己梦幻般的泡影。 上回也是,却倾在梦里,便不住地说着要他离开的话。 「为什么?」 江端鹤说出这三字时,只觉着连唿吸都是困难的。 却倾喊道:「什么为什么,只因为我想我娘!」 又是她母亲。 却倾在心里,给所有人都划分好了位置。 唯独他江端鹤,连入座的资格都不曾有过。 江端鹤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开口。 「却倾,外面很危险……」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 却倾转身而去。 江端鹤久久失神,一口一口,吃完盘中的包子。 连金色的蛇眼,都宛若渐渐黯然。 她从来不曾想过,他有多怕冷。
第16页 连方才唿吸间吞入的空气,都是寒凉的。 第8章 「苦肉计」 自二人争执那日起,却倾便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还是后来,江端鹤请了臧禁知过来。 「却倾,是我。」臧禁知扣响了却倾的房门。 却倾探出一颗脑袋,确定来人只有臧禁知一个,才放她进来。 江端鹤远远躲在墙边。 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但毕竟却倾终于肯吃饭了,他便也不再多苛求些什么。 臧禁知自己忙得打转,并不想管这二人的事,也开口劝过江端鹤。 「让她回去一趟,再接回来,不就得了。」 「真让她回家,你能保证,把她带回来么?」 江端鹤严声质问道。 真是的,干她何系。 分明是自己惹得人家不高兴了,还责怪起她来了。 「是,司阶。」臧禁知应道。 江端鹤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但臧禁知也不能真白白耗费时日,一日两次地过来。 不是还有尹却倾么? 「却倾,不如……」 「他派你来劝我的,是不是?哼,却倾就知道。」 「讨厌,快出去,都是不想让却倾回家的人,你们都讨厌!」 差点连她都再也进不去却倾的房间了。 一个个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省心。 不过根据臧禁知这么多天缜密的分析,凭她高深的见解。 这两人应该只是小打小闹。 那还叨扰她做甚,真受不了! 虽说烦闷不已,但为着化解二人之间的矛盾,臧禁知还是给江端鹤出了主意。 「说到底她也就是个孩子脾气的,您先哄着,指不准后面就不提这件事了。」 此话一出,臧禁知简直觉着自己也是共犯,还是那种给主犯出谋划策的。 对不起,却倾,但我真的不想再陪你吃饭了。 「嗯。」 江端鹤微微颔首。 其实他们谁都知道,却倾最大的特点,就是善良得过分。 一个良善之人,最是吃软不吃硬,也太容易原谅他人。 江端鹤正思忖着,忽又道出一句:「对了,上回派给你的事,都预备好了吗?」 「啊?嗯,都预备好了,待您去检验。」 臧禁知心道,这小子究竟是如何做到公私事不分家的,都能无缝连接了。 果然自己是没有领导才能的。 指的是,不像江端鹤这么不要脸,公私不分地把活都丢给她。 到底是大黑蛇,根骨子带来的蛇性改不了,一肚子的坏水。 稍时,江端鹤便有了主意。 「却倾的事,你不必管了,且先预备着军队诸事。」 「是,司阶。」臧禁知应声称是。 你小子,真能行吗?别到时候把人招惹了,又派人来找我。 届时我可就死遁了,你想找人也找不见的。 「禁知,多谢你。」江端鹤诚恳道。 「嗯。」 臧禁知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心中则怨念道,别折腾表面功夫了,你还是料理好家事吧。 【晋江独家发布】 直至到了家中,臧禁知仍是心有余悸。 此后还是孑然一身,不与人往来,更为便利些。 江端鹤的计策虽然下作,但对却倾几乎是百发百中的有用。 「咚」,尹却倾听见自己房门传来被扣响的声音。 不过并不是从上端,而是…… 「谁?」却倾俯下身,将耳朵凑到门边。 「却倾,我好疼……」 门外是江端鹤痛苦而沙哑的低吟。 「是江端鹤。」却倾自言自语道。 「你是装的吗?」却倾復又对着门口问道。 门外顿然一片沉寂。 「你骗我!」 却倾自认为她还是十分机灵的,忙又「保证」道:「却倾才不会上你这种人的当呢!」 「不是,却倾,我……」 江端鹤的声音低哑,似乎真是万分苦痛。 「哼,你又骗却倾。」却倾环抱双臂,气鼓鼓地躺回床上。 「却倾才不会受骗,上当!」 可这种想法并没在尹却倾脑中持续太久。 天吶,江端鹤方才的声音,似乎真的很难受。 他该不会…… 不行,我才不能就这样原谅他呢。 况且他这么厉害的人,能受什么大伤。 顶多两天便好了。 可…… 却倾想起江端鹤来寻自己那天,不正浑身是血。 她记得的,大黑蛇就是个傻子,却倾不给她包扎,他就胡乱包了一通,胸前裹得,活像是一块大馒头。 他不会包扎! 那他若真要是受伤了,没有却倾帮忙,岂不是…… 思及此处,却倾骤然从床上弹起。 走到门口时,果然便看到从门缝间渗出的鲜血,腥气直扑鼻尖。 「啊呀——」 却倾最怕血了,但很快她便整理好心绪。 「江端鹤你别怕,我来了!」 大黑蛇摊在门外,将一切都听得真切,不忍偷偷勾起嘴角。 「江端鹤,你没事吧。」却倾惊唿道。 「却倾,对不起……」 江端鹤瘫倒在地,胸前衣物大开,露出一道血口子
第17页 还好臧禁知走了,否则见到此情此景,也当是要嘆一句可歌可泣。 堂堂归德司阶竟脱了衣服,躺在地上,只为了给自己心悦之人道歉。 「江端鹤,你怎么了?」 却倾忙将江端鹤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忍着噁心,俯下身细细查看他胸前的伤势。 江端鹤双眼轻颤,泪水顺着他的眼尾滑落,他缓缓抬起手,轻抚过却倾的脸颊,但或许是因着无力,很快便落下了。 「却倾,对不起,此后再也没有人会,对你蛮横无理。」 「江端鹤,你怎么了,别,别吓我。」 尹却倾颤声说道,泪水在她圆圆的眼眶中不断打转。 「弥留之际」的江端鹤,偷摸着抬眼,端详着却倾的神色。 小鸟的眼泪可真好骗。 「我带你去房里吧,好给你包扎。」 却倾一低下头,泪水便簌簌落下。 「却倾,别哭,我不会再说你了。」 江端鹤艰难支撑着,抬起手臂,为却倾擦拭去泪水。 尹却倾紧紧攥住他的手,因着胆惧而微微颤抖。 她是真的怕他会就此离开自己的。 「江端鹤,你快告诉我,你没事,好不好。」 却倾就像一只容易破碎的瓷娃娃,禁不得恐吓的。 「好,你先扶我进去,行吗?」 江端鹤说着,心中责怪自己,玩笑开过了头,别真把却倾给吓着。 「好,江端鹤,你真没事吗?」 却倾还是不放心。 此语忽又勾起江端鹤旁的坏心思。 「有没有事,还得却倾来看。」 江端鹤凑到她耳边,声调低沉而迷离,似是妖魔吟唱般蛊惑人心。 「好,我待会给你看。」 却倾用力点点,总仿佛她再不保证些什么,江端鹤即可便会离开世间。 她不知道,也不曾注意到。 江端鹤偏向一边,一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上,露出几分诡异的笑容。 「这里,先从这里开始。」 江端鹤非不好好躺在床上,歪着身子,赖在却倾怀中。 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朝却倾示意着。 「等会,我先把绷带先准备好。」 却倾扯着手中的布条,一点一点用药水蘸湿后,方抬起,在江端鹤的身上比对着。 「这里,这里。」 江端鹤这小子简直是急不可耐道。 「等下,直接上药,该不能有事吧。」 却倾认真思索道。 「江端鹤,你骨头没断吧,我娘说,骨头断了要先治骨头的。」 江端鹤眼前闪过一道光,这便叫作机遇。 他将头埋进却倾身上,腔调发着软,哀求道:「却倾,这个我不懂,也不大确定,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啊,可以呀!」 却倾认为这是对自己医术的肯定。 「这里疼吗?」却倾按了按他的左肋骨。 江端鹤摇摇头。 「这里呢?」却倾復又向上挪了挪,按进去。 江端鹤也是摇摇头。 尹却倾有些疑惑,但还是更向上端移动去,在心脏附近点了点。 「嗯。」 「这里疼吗?」却倾忙又加重力度摁进去,问道。 「嗯,这里疼,你再给我揉揉。」 江端鹤伸出一只手,搂上却倾的腰,呢喃道。 尹却倾虽然将信将疑着,但还是替他揉了几下。 未有几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对了。 「江端鹤,你确定是骨头断了吗,但我是不是不该碰啊?」 「只是有些疼,却倾揉一揉便好了。」 江端鹤已沉入温柔乡中,嗓音迷濛。 却倾只又碰了几下,便不再弄了。 她总觉着有些怪,不管是江端鹤的身上,还是自己的。 「我还是先给你包扎吧,你胸前的伤口看着可骇人。」 江端鹤便从柔软的怀抱中脱离,被人扶起,抛在榻上。 「江端鹤,我瞧着,你的伤口好像不流血了。」 却倾细细观察后,便说道。 「是么,你再看看?」 以前的江端鹤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种腔调。 果然,江端鹤一说完,裂口处便汩汩冒着血。 他得意地笑了笑,法术伤口,就是这样随心从欲。 「呀,你还笑,真是的。」 却倾忙执起布条,替他一点点,按压着止血。 「都怪我,要不是我同你使性子,也不会这样了。」 却倾这样的人,便是这幅性子,习惯了把旁人苦痛的根源寻回自己身上。 「不能怪却倾,受伤是我自己的错处。」 「反倒是却倾,『大人不计小人过』,非但没因着我的错处而报復,还出手相助。」 江端鹤牵起她的手,诚恳道。 「我还能报復你什么……」 帮了我这么多,我该感谢你才是。 「所以,却倾,你,原谅我了吗?」 江端鹤攥住她的手,蛇眼中难得透出几丝人眼才会有的情愫。 「江端鹤,其实,我真该是要感谢你的,可,可……」 「却倾,不必说了,伤口还没包扎完呢。」江端鹤提醒道。 「啊 ,对不住,我又忘记了。」
第18页 却倾忙俯下身,细细为他缠上绷带。 「却倾,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嗯。」 却倾专注着手上的动作,随口应道。 「开始来到此处时,你究竟梦见了什么?」 却倾手上一滞。 她怎么会忘记那个,充斥着腥气、蜡烛光火的梦。 不知怎么,一想到那时,她鼻尖便萦绕着若隐若现的腥气。 梦中怎么会有气味呢,那仿佛同她平时的梦不大相似。 「同我有关么?」 江端鹤见她神色凝滞,復又问道。 「有。」 不但是有江端鹤,且他是深入参与了却倾的梦境。 「那是一个怎样的梦?」 「那,那是……」 却倾思忖着,面色渐渐发红。 仿佛又陷入那片黑暗,眼前唯有飘荡的烛光。 「那时候,我在何处?」 「是不是,像这样……」 江端鹤一扯却倾的手臂,狠狠将她按在身下。 第9章 惹红娘子 自及笄过后,尹却倾便时常做一些奇怪的梦。 开始时,梦中的世界五彩争胜,流漫陆离【1】。 却倾只眼见梦中光景,但总仿佛并未置身于其中,而是游离在外。 可,随着年岁渐长,那些怪异的梦,出现得愈发频繁,且越来越清晰。 渐渐地,尹却倾便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置身事外。 且梦中的色彩,从开始的纷繁杂乱,直至后来…… 归于一片沉寂的冷色调。 而今,那层层叠叠的冷色,也缓缓汇聚。 后来便全然归于同一种色彩。 【首发晋江,烦请支持正版】 由浓转淡,从帝释青,柔蓝、品月,直至月白。 天地之间,广阔之地,也被划分为鲜明的黑白两调。 不过,却倾并不十分在意这些。 因为那些梦,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故事,不过是混乱的色彩交杂。 是般只更使她觉着头疼。 除此之外,却倾的梦中,有时还会交杂些别的。 可惜如今也逐渐趋于单一。 因为遇见江端鹤过后,她所能够依稀记得一些的梦。 都与他有关。 同时,不知是否与做梦过多相关。 却倾的记性愈发下降,也正因如此,当初再遇江端鹤时,会记不清三年前的事。 也不知是否是对她的提醒,后来便復又梦见当年事。 「想起来了么?」 江端鹤俯下身,在却倾耳边问道。 声音本身,便是一重感官上的刺激。 江端鹤又是附在他耳边说的,声色低迷,带动气流,在她耳边轻轻吹拂。 他连气息都是冰冷的,可却倾一触到他的气息,一边耳朵灼热得像是蘸了朱红墨水,晕开则鲜红欲滴。 还不断发着痒,似是有千万只纤弱的小手,不断抚弄她的耳垂。 若说单是如此,也便罢了。 江端鹤方才的话勾起她的回忆,不禁想起梦中暧昧的气氛。 现实中的挑动,与想像中的风光相互重叠。 胆惧,或是羞赧,她不知如何形容当下的情绪。 「我不记得了。」 却倾将头别到一边,许久也才说道出这句。 按却倾的相貌而言,江端鹤唤她为小鸟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生得一张短短的小圆脸,淡淡的羽玉眉。 除却眼睛以外的五官都嫌是太娇小了些,尤其是一张小嘴,形状精巧,颇像是鸟喙。 更不必提却倾的身形,观之全身,活脱脱,便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雀。 如此相貌,虽称道不上是风华绝代,饶是有人不甚喜爱…… 但绝对是江端鹤的心头好。 蛇就该是喜欢鸟雀,尤其是像他这样式的大黑蟒。 江端鹤自己觉着没什么疑问。 纵是真有问题,他的喜好也不容旁人置喙。 大意为,他就是喜欢。 不知是否是因着方才哭过,却倾眼尾翘起之处,仍泛着浅浅的红晕。 嗓音里,也是细声软语的腔调。 江端鹤也不知怎么,竟没耐住性子,平白冒出一句浑话。 「惹红娘子。」 说过之后,他便立刻觉出不对,忙瞧看向却倾的神色。 却倾也不知正想着什么,目光迷离,浅色的眼珠像是为雾气氤氲。 江端鹤便凑近她,轻轻吻了吻她眼尾的点点水光。 他曾在书里研习过,这是人类之间表示亲密的方式。 却倾感到一丝冰冷的触碰,并不觉着讨厌。 她面上只是愣了愣,身子忽然蜷缩在一边。 「却倾记性很差,真的不记得了。」 江端鹤微微皱眉,做出一副惋惜神色。 「那怎么办呢,我又不能进到却倾的梦里。」 「是却倾,不愿意告诉我么?」 江端鹤充满危险气息的蛇眼中,写满了委屈。 装作弱态以引诱猎物上钩,这也是捕食者必修的一环。 「啊,不是。」 却倾缓缓放下了遮上脸面的手。 她不愿再让江端鹤不高兴。 因着方才双手紧紧掩面,如今却倾的两颊更是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第19页 「那这样吧,我给却倾出个主意。」 闻言,却倾才转身,睁开潮湿的双眼。 「什么?」 江端鹤只是望着她,一时并未开口。 每当静默之时,却倾对江端鹤最复杂最纠结的那一部分感情,便会深深沉淀下去。 却倾像是在瓶中取水的鸟,只得尝到上面的那一部分。 清甜甘冽。 好似他们之间,从来便没有谁强迫谁。 只是一方供给,一方索求。 而今,又是谁在给予,谁在谋求? 「我同却倾一起回想,每做到一处,却倾来告诉我,对,或是不对。」 是时,江端鹤身上一部分重量压在却倾身上。 不算沉,但足以教她喘不过气。 「啊,那我要做什么?」 却倾语中透着茫然。 眼神却是湿润着,清醒,亦或是迷离。 教人猜不出她究竟听懂多少。 「你什么都不用做,一切交给我即可。」 江端鹤低着头,满意地看着她渐渐涨红的面色。 且说,先前江端鹤已让臧禁知回家去了。 但臧禁知,一向便是个操心的主儿。 臧禁知正在家中,盘着腿练功,越想越觉着不妙。 他江端鹤是什么人,奸诈狡猾不说,还阴险得很。 她怎么想都没想,就将却倾一个人留在那儿了呢? 不过江端鹤再是邪恶,对着却倾之时,也总是温温柔柔的。 应该不能有事…… 怎么可能没事! 尹却倾就是个又笨又呆的蠢丫头,旁人说什么信什么的那种! 还是个阙国人。 在臧禁知的认知里,阙国人连打仗都闹不明白。 笨得很! 更不必提尹却倾了。 在阙国那一帮子笨人里头,却倾这个笨蛋也是能排得上号的。 臧禁知再无心思练功了,连忙穿上外袍。 不过,既然江端鹤都让自己走了。 她若是抗命,该不能平白生出事端来吧? 可当初哄骗尹却倾的点子…… 是她臧禁知提出的。 那若是却倾遭受非人待遇,届时也得寻到她头上! 臧禁知到底放不下却倾,急忙穿上外袍,飞也似地出了门。 铎朝有明文条款规定,除军事飞行区外,任何一种鸟类不可飞行。 纵是臧禁知,也只得寻了车夫来送她。 「师傅,再快些」 否则就要赶不及了。 车夫从没见过臧禁知这样着急,不免心生疑惑。 「臧中侯忙着做什么呢?这样急。」 「救人。」臧禁知应道。 「啊?那得赶快了!」 车夫听罢,对着马后腿,奋力抽了一把。 「多谢。」 臧禁知紧紧颦眉,瞧着十分严肃。 心中则是不断回顾着尹却倾的音容笑貌。 小鸟,你可千万别出事。 最要紧的是,有事也别来找她臧禁知。 都是江端鹤逼的。 不出一个时辰,臧禁知便赶到江端鹤府上。 「多谢了师傅。」 臧禁知凝望着眼前府邸,不知怎的,总觉着比之平时,多了几分阴森可怖。 「别客气了,臧中侯。不过您是不是说要救人么,怎么来了归德司阶府上。」 车夫挥挥手,疑问道。 臧禁知深深咽了一口唾沫,才向前走去。 「就是来此处救人。」 江端鹤府上从来不用佣人。 照他先前的话术,府邸于他,不过是用于歇息的。 在军队待得久了,衣食住行的,自己都能负责,哪就还需旁人来伺候了。 当时,臧禁知还当他所指,是在府上冬眠,毕竟平时都待在军队里。 身为异种,他们都多多少少会受到些生物习性的影响。 比如臧禁知每每飞于高空,藐视世间生灵,便会产生抓取猎物的欲望。 况且时至今日,她都会偶尔产生自己的居所在高山之上的错觉。 但江端鹤很久都未曾提过冬眠的事,非要说的话,只是时或比旁人更怕冷些。 江端鹤如今,究竟已然修行到怎样程度。 臧禁知虽为他名义上的徒弟,对此却也无从知晓。 臧禁知上楼时,走道空无一人。 四下里寂寥。 直至她望见地上的那摊血。 这,该不会…… 是尹却倾的血么? 江端鹤,你为何如此狠心,尹却倾好歹也待你不薄。 这你都能下得去手? 臧禁知一见了血,悲愤交加。 凭他什么规矩道理,今个儿,我便要替天行道。 由此,听闻房门中的响动过后,臧禁知便本能觉得是江端鹤在吞食却倾的尸体。 「尹却倾,我来了!」 臧禁知抬腿,一脚踹飞不过是虚掩着的门,放声直唿却倾的名字。 接下来便是六目相对。 或许在场的任何一人,都不会忘却今日的这一幕。 江端鹤紧紧压着尹却倾,臧禁知的脚刚离开门没多久。 「对不起!」 臧禁知迅疾伸出手,意欲阖上门,却发现…… 门已经被她踹飞出去了。
第20页 那一瞬,却倾骤然清醒过来。 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竟将江端鹤一把推开。 「都怪你——」 「却倾。」 江端鹤还没理清发生了什么事,却倾便从她怀中蹿出。 他只得木然跪身于原处。 感受着怀中渐渐消散的温热。 此时的臧禁知,已经走进房中,捡回因破裂开来而形状别致的木门。 尹却倾则是双手掩面,狂奔出房间。 江端鹤沉着脸走到门口时。 臧禁知正在试图安上被她踢开的门。 二人四目相对…… 臧禁知头一回觉着,江端鹤是如此高大,神情如此阴森冷酷。 「司阶,我先走了。」 臧禁知一把将门扯上,随后便回身逃蹿而去。 她特地从双臂上生发出些许羽翼,以助自己奔跑。 「臧禁知!」 江端鹤在其后咆哮道。 不过身为鸟类,就是这点好。 一论及追逐战,她只消飞上高空。 任凭江端鹤如何强大,也绝不可能生出双翅,飞上天将她逮住。 尹却倾,余下的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 第10章 爱好委屈 三年前离开铎朝过后,尹却倾便很少再想起当时之事。 有些人经歷过苦痛,便会将当时一切苦楚,都镌刻在心头。 日復一日地舔舐苦胆,仇恨便会无穷无尽,能力也会不断突破极限。 而却倾这样式的人,从来不愿回忆过去的苦。 她学会了忘却。 忘记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技能。 逃避很难使人坚强,但对于弱者而言,唯有如此,方能长久地过下去。 尹却倾便是这样。 她回到桉城时,面上是带着笑的。 而她娘亲,尹戴华,则是止不住地啜泣。 尹却倾知道,她能忘,可是娘忘不了。 在桉城,一个阙国的边陲小镇。 经此一役,无数的家庭分离破碎。他们中的很多人,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妻子,甚至是同时失去妻儿。 可于尹戴华而言,却倾生死未卜的那三年。 她所能生存下去的全部指望悬而未决。 尹戴华曾无数次四处告问,只为求得一个答案。 她的女儿,是生是死。 生,而今在何处;死,她该如何寻见女儿尸首。 好在后来,女儿终于还是回到她身边。 「却倾,他们是不是虐待你,瞧瞧你,瘦成这样!」 「娘该怎么做,才能将你养回从前那般健健康康的样子?」 娘该怎么做,才能与你过回从前的日子? 却倾一直有江端鹤护着,比其旁人受的苦,要少得多了。 「娘,却倾没事,不怕,娘。」 母女二人相拥在一起。 多年前,她们二人为却倾的父亲所抛弃,也是这样,紧紧拥抱。 生死很难将她们分开了。 余下的,就是…… 却倾挑挑拣拣,十分简要地将自己在铎朝的经歷告给娘。 她从来最怕娘担惊受怕,便总想着是要报喜不报忧。 人人都为士兵逮住,只有她,被一男一女救走。 「那个男人,是怎样的?」 尹戴华整饰着却倾额前散下的碎发,笑着问道。 「很高,但好像不老。」却倾回忆着说道。 「生得高,又未必是长者。」 「那娘您不是说,却倾是因为年岁小才长不高么,却倾只要长到五百岁,也会那么高的。」 「是,是。」 「娘,这可是您先前告给却倾的,怎么骗人呢?」 「好却倾,娘没骗你,等到了五百岁,你就能长到那么高了。」 「现在,可以继续告诉娘有关他的事吗?」 尹戴华摸了摸却倾的脑袋。 尹却倾点点头,开口却是问道:「娘,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事?」 尹戴华有些讶异,但也只以为却倾恐是这一遭中受了惊吓,心中盘算着待会给她炖猪心汤。 「就是那个男人,在铎朝,救你的那个,还带着一位女子。」 「哦,他呀,有点高,啊不,很高,有这么高。」 却倾起身,给尹戴华比了比高度。 「好的,却倾,这个娘记住了,还有呢?」 「哦,却倾还记得,他有尾巴,黑色的,像蛇一样。」 尹戴华当场愣在原处。 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严词告诫却倾。 「却倾,此后须得远离那人,再不许去寻他,更不得同他待在一处。」 自此,她便时常警告却倾,不要靠近有蛇尾巴的人。 不论是什么样的。 却倾十分不以为然。 村口的王二大爷就是蛇,还是长着猪鼻子的蛇。 有点毒性,爱吃青蛙,他说的。 倒确实是有点噁心。 不过娘也告诉却倾,像王二大爷那样的蛇没关系。 那是自然,王二大爷可喜欢却倾了,每逢年节烧了猪蹄都要送到她家来。 很香的,却倾每次想到都会流口水。 但是像她在铎朝遇到的那个,就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尹戴华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第21页 那便是,铎朝中的所有人,都是大恶人。 却倾只是懵懵的。 她不喜欢旁人这样说,就像她也恨极了铎朝人说阙国人孬弱。 …… 江端鹤望着床榻上的却倾。 她眉头紧皱,估计又是在做梦。 江端鹤上前,轻轻抚过她的鬓角。 他知道自己的手于平常人而言,太过冰凉,便只用最温热的手心轻轻触碰。 望着床上熟睡的却倾,他也不禁陷入回忆之中。 初次来江端鹤府上时,尹却倾实实在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 凡是地上的楼层,皆已全然荒废,四处生草,墙上也挂着藤蔓。 简而言之,就是有生气,而无人气。 「你平时,就住这种地方?」 尹却倾瞠目结舌,不禁发问道。 「不是。」 江端鹤同样望向四周,眼中透露出几许陌生。 却倾復又问道:「那,我们为什么不去你住的地方?」 「你想去吗?」 江端鹤兴奋地转过身,眼神中满是惊喜。 不过在尹却倾眼中,他那一双蛇眼,除却阴森可怖外,便再无旁的特性。 这是来自弱者对于捕食者天生的恐惧。 而且…… 却倾怕蛇,不是一般的害怕。 因此她很快便向角落处缩去。 却倾不知道,江端鹤的眼中正渐渐失去光彩,恢復寻常的冷漠。 「这便是,我住的地方。」 江端鹤说道,嗓音仿佛有些生涩。 他推开门的那一瞬,却倾恨不能收回方才说要来的话。 说是房间,着实是抬举这个地方了。 莫不如洞穴,来得更为恰当。 却倾只向其中走了一步,便闻到浓烈的咸涩腥气。 她虽对气味十分敏感,但因着对江端鹤的恐惧,还是随他向内走去。 忽然,一个腌臜不堪的黑灰色躯壳映入眼帘。 尹却倾再也忍不了了,心底寻思着还不如要她死呢。 「啊,这是我的蛇蜕。」江端鹤淡淡解释道。 「啊——」却倾则是惨叫着向外跑去,显然是半句江端鹤的话都不曾听进去。 江端鹤见她直奔出去,先是一愣,随后便也抓紧跟了出去。 「我知道你是害怕,可……」 江端鹤伸出手,想牵住尹却倾的臂弯。 但尹却倾才不会相信他。 她一把挣脱开江端鹤的手,转过身,现出一张挂满泪珠的脸。 江端鹤仍旧呆滞着,右手反覆做出抓取的动作。 那只手方才碰过她,是残余着温暖的感觉。 他方才并不曾使劲,所以却倾无鬚髮力便可轻易挣脱。 「你就是个冷血的恶魔,和那些人一样!」 「和那些要伤害却倾的人一样!」 他分明是,她小小世界里,骤然降临的救世主。 江端鹤从不曾有所渴求,她将他视为恩人。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期盼着,她至少能像对所有其余的,与她无冤无仇的人一样。 哪怕如臧禁知那般,也是好的。 不,比他们,都好一点点,就行。 谁让他们蛇总是,比人类,多一点贪婪。 可现实却是…… 却倾口口苛责着。 说他与那些欺负她、折辱她的人,别无二致。 那他所做的一切,于她而言,算是什么? 江端鹤不觉间紧攥衣摆。 但他稍时便松开了。 好在却倾偶尔供给他那分寸间的温暖,已可容他度过许久。 他压抑着心中的冲动,勉强平復面容。 却倾深深垂下头,泪水滴落在地面。 江端鹤都瞧得清楚。 「我会遣人收拾出房间的,你先别在这儿了。」 江端鹤不忍心看着她哭,便出声安慰道。 「不要!」 「却倾知道,你和那些人一样。你把却倾抓起来,也是要欺负却倾的!」 却倾抬头,抻起衣袖,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 她的眼神戒备而敏感,身体则缓缓向后退却。 他的小鸟难得显现出倔强的一面。 若是她大多时候都顺从,这种程度的反抗也可称说是情趣的一种。 可如今这副样子,并不是江端鹤想要的。 「我知道了。」 江端鹤向前走去。 分明是有意绕着却倾走了,路过她时,却倾还是胆怯地向旁侧躲了一步。 身为半蛇,江端鹤的感官比人要敏锐不少。 他怎么会不曾察觉到那一步的闪避。 但江端鹤也只是微微凝滞了片刻,便向外走去。 待到臧禁知再来接却倾时。 小鸟倚在墙根处,头向一边偏去,面上挂着未干的泪珠。 虽说已然阖上了眼,但她还是因着恐惧而微微颤动,手也是半抱着自己,仿佛随时便会摆出防备的姿态。 臧禁知俯身将她抱起,还轻轻晃了晃。 她大抵是真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两颊上鼓鼓囊囊的,白皙而脆弱,像是吹弹可破的泡沫。 臧禁知抱着却倾,途经江端鹤时,她将手中的却倾抬到他面前。 江端鹤只是摇摇头,落寞的目光偏向一边。
第22页 臧禁知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江端鹤只是跟在二人身后,任凭自己心如乱麻。 「连动物都需要时间建立信任,更不必说人了。」 给却倾掖好被角后,臧禁知这样说道。 江端鹤并没回应。 蛇没有信任这一说,只有冰冷的占有、掠夺,然后便是划定界限。 「执戟,我先走了。」臧禁知说道。 「嗯。」 待到臧禁知走后,江端鹤才脱力,摊软在椅上。 这世上,只有江端鹤自己才知道。 他才强行从冬眠状态中甦醒,浑身上虚弱乏力。 且他而今修炼境界不够,尚不能将蛇性完全控制住。 江端鹤垂下眼,细细端详着床上人的脸庞。 如果说,你能完全属于我就好了。 江端鹤有千万种方法可以控制住却倾的身心。 可他还是想等等,想等一等,看看她会不会真心爱上自己。 蛇占有的本性,如暗流般汹涌,在他体内四处飞蹿。 看了一会,江端鹤便深深闭上双目。 每次只有这样,他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周身上蓬勃的暖流。 是江端鹤自出生起便不曾具有的温度。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柔嫩光洁,像是开春才结出的桃花瓣朵,雪白间晕开绯色。 就这样,让他碰一碰便好了。 只要一丝一缕的温存,便可让小蛇开心很久。 他会自己攥紧双手,不让手上的温暖流逝得太快。 是他不曾细细了解过自己的小鸟喜欢什么。 所以她才会收到惊吓,才会避之不及。 以后再也不会了…… 只要,只要他的小鸟永远都不会飞离他们共同的巢穴。 「我想回家,你会送我回去吗?」 却倾眨眨灿烂的大眼睛,欣喜地问道。 「唔……我会去试试的。」 江端鹤凝神望着却倾兴奋的神情,便不忍心拒绝她。 这是三年前。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冰冷的蛇眼中,也可以流出有温度的液体。 江端鹤必须要确保,却倾还会回到自己身边,哪怕是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三年里的每一天,他都在无限后悔与自责的苦海之中。 他只恨自己就这样放却倾回去了,也恨自己当初吓到却倾。 这时的他,只学会了埋怨自己,从来不曾责怪到却倾身上。 「江端鹤,你怎么哭了?」 却倾从床上起身,眼中望见的,只有江端鹤挂了泪水的一张脸。 第11章 你是不是人 「江端鹤,你怎么哭了,金雕姐姐欺负你了?」 尹却倾很少见到江端鹤哭,她一直觉着长得凶的人是不会哭的。 却倾缓缓移动到床沿边上,伸出拇指,轻轻抹拭着江端鹤濡湿的眼尾。 「江端鹤,你别哭嘛。」 却倾又不会安慰人。 江端鹤将脸倚在却倾手上,感受着她手心的温热。 「不用,不用你安慰什么,这样就可以了。」 「江端鹤,你究竟怎么了?」 尹却倾总觉着自己的心也跟着抽紧,却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没事,就是……」 就是不想却倾走,想一直同却倾待在一起。 「什么?」却倾眉间微颦。 江端鹤却不愿往下说了。 他总觉着,却倾连担忧的神色,都是这般动人。 足够他看一辈子的。 「江端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么?」 却倾脱口便是这句话,自己也不曾细想,并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她,是把自己当成他的一部分了么? 江端鹤凝望着她忧心忡忡的神色,竟觉着心中川流不息。 那是她给他的暖流,源源不尽。 「司阶。」 臧禁知自己也没料到,她居然能在同一个地方犯同样的错。 「不是,这门……」 臧禁知只得先跪下行礼。 江端鹤面上所有的温暖都消失殆尽,他寒声道:「门怎么了?还不是你拆的。」 臧禁知表面泰然自若。 实则内心不住咆哮道,分明用法术很快便会修好,自己不用还怪上她了! 上次不是用法术变了伤口,使得很熟练么? 怎么了,法术只许用在自己身上,就不能用在门上? 臧禁知从地上捡起门,将其镶回框中。 不是因为自私鬼的威严,是为的尹却倾。 思及此,她不禁担忧起尹却倾的未来。 跟谁不好,非要同这么个混球搅弄在一起,唉…… 「你来干嘛?」江端鹤冷淡的声音响起。 尹却倾一早便将手从江端鹤脸上离开了,朝着臧禁知笑眯了眼,双目间隙中,还可依稀瞧见其中繁星闪动似的光彩。 「金雕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对不对?」 却倾是那种,从声音中就可听出她明媚性格的人。 还真不是…… 「当然是啦。」臧禁知勉强勾了勾嘴角。 她不大会笑。 尹却倾便从床上爬下,直朝臧禁知奔去。 「小心。」
第23页 臧禁知以为她将要跟自己撞个满怀。 「抱你一下。」 尹却倾的头顶刚及臧禁知锁骨上,她仿佛快要将自己深深嵌入臧禁知怀中。 臧禁知只是呆愣在原地。 那一瞬,她好像有一丝的明白。 为何江端鹤这么个大忙人,要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耗费在尹却倾身上。 她们二人都未注意到。 角隅处的江端鹤,面上那怨念颇深的神色。 「姐姐,你上次受了伤,眼下可好了?」 「江端鹤他都好了。」 却倾抬起头,担忧地看向臧禁知。 「好是好了……」 臧禁知不禁将手轻轻放在伤口处。 当时四方的熊熊烈火,如今仍歷歷在目。 如今她每将手放置于小腹之上,都仿佛重又感受到那种将要被折断的痛感。 尹却倾眉毛总是淡淡的,也正是如此,才不至于在那一双星目之上,显得喧宾夺主。 她本来生得并不属苦相,但眉心微微颦起,眉尾同眼末都是偏垂着。 总像是受了旁人多大的委屈似的。 臧禁知见了这幅样子,便开口,正预备着解释。 「咳咳。」江端鹤轻轻咳嗽几声。 他目光如电,一双金色眼眸,紧紧盯着臧禁知。 臧禁知是一个唯命是从的人。 她怕死。 「却倾,你先到别的房间候着,我有事要向江司阶汇报。」 臧禁知垂首,对着却倾说道。 「姐姐,那你待会,会带我出去玩吗?」 尹却倾笑着问道,眉目间皆是欣喜。 她又忘记自己不能离开这里了。 「好。」 臧禁知望着那一张小脸,不知怎么的,竟没拒绝。 「太好了,江端鹤,你也一起去,可以吗?」 尹却倾回身,问江端鹤道。 江端鹤立刻便收起方才的兇相。 「好呀。」 尹却倾便边跑边跳着跑出门去了。 臧禁知目光跟随着她跃动的身影,面上的笑意藏不住。 江端鹤也一直瞧着她跑出去。 而臧禁知一回头,便直对上一张冰窖里才取出来的冷脸。 她有时候真怀疑,江端鹤从前是不是唱戏的,这脸,说变就变。 「司阶。」臧禁知行礼道。 「方才进来也不曾行礼,眼下反倒拘起礼数了?」 虽说是一则问句,但从江端鹤口中道出,总是声调平平。 宛若暗流涌动。 「这是您要的名单。」 尹却倾递给江端鹤一封密函。 军队里高阶的信封从来不用法力暗鸦投递,只怕遭人拦截。 江端鹤接过密函,打开瞟了一眼,并没说什么。 「嗯。」 江端鹤轻轻应了一声,手上的信纸便被金色火焰点燃,四散随云烟去了。 这是尹却倾第二次见到那金色的法力,一时滞愣在原处。 腹间仿佛又抽痛起来,火烧似的灼热。 「司天监那边,怎么说?」 「听闻那小星这几日有异动,也不知是何缘故。」 「异动?」江端鹤走到窗边。 是日,天朗气清,浮云微染晴空,色彩澄澈。 却倾喜欢阳光,所以他将所有的房间都通了窗。 「小星,福相,哼?」 江端鹤冷笑几声。 连臧禁知听罢,都觉身上发着寒凉。 窗外,一只翠兰毛色的小雀,正在树间啄食昆虫。 忽然,一条鳞片光亮的青蛇飞蹿而出,转瞬便将小雀吞吃入腹。 「依我看,是大凶之兆。」 江端鹤将窗外风光尽收眼底。 江端鹤转过身,见到臧禁知轻轻将手护在腹间。 「你伤还没好全么?」 转眼便可说出像是关怀的话。 这才是江端鹤。 许是臧禁知许久不曾见到他这幅样子了,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禁知,久年无战事,你也懈怠了。」 「禁知知错。」 江端鹤眼见臧禁知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 「这次,正好予给你时日,好生将养着吧。」 「是。」 「走吧,禁知。」 臧禁知从地面起身,手仍不自觉地抚向肚子。 「司阶,我们是要去何处?」 「却倾不是说想出去么?」江端鹤淡淡道。 闻言,臧禁知惊讶转身,双目圆瞪。 提起却倾时,难得地,竟在他面上寻不见一分温情。 「可……」 尹却倾不是不能出去么,他不是一直说着外面危险么? 「禁知,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话也多起来了?」 臧禁知再清楚不过。 于江端鹤,装作温情,才是最冷血的残酷。 「是。」 臧禁知深深低下头,目光偏向旁侧。 江端鹤在她身上扫了几眼,没再多说什么。 尹却倾听说可以出去,欢喜地一跃而起。 「江端鹤,咱们去哪?」 「却倾想去什么地方,我们就去哪儿。」 江端鹤望着她,面上浮起笑意。 「我想去海边,却倾还从来没去过海边!」 「好呀,去哪儿都可以。」
第24页 臧禁知跟在二人身后,分明腹部是火烧似的疼。 身上却余寒未散。 大抵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 自那一日起,她与江端鹤,便已背道而驰。 其实铎朝周际,根本就没有海。 江端鹤口中称为是海的地方,其实连湖都算不上。 那是攸泽乡的一片胡泊。 从远至近,色调由浓转淡。 在尽头处,日光盛盛,波光粼粼。 但靠近岸边之所在,许是因着高木遮盖,幽暗,而透着寂寥感。 「嗳,这里有点黑,却倾害怕。」 却倾环抱双臂,做出因着恐慌而发抖的样子。 臧禁知正欲上前,护住却倾。 江端鹤先行一步,将却倾拥在怀中。 「别怕,却倾。」江端鹤柔声道。 「嘿嘿,却倾才不怕呢。」 尹却倾挣脱开他的怀抱,颠着步子向前跑去。 「只要是外面,却倾都不怕。」 「我才不想天天关在房中呢,都闷死了。」 尹却倾向前跑去,她身姿轻巧,活像一只林间跃动的小鹿。 「是么?」 江端鹤远远跟在却倾身后。 尹却倾没瞧见,江端鹤眼中的光彩愈发暗沉下去。 臧禁知没再注意二人的举动,她总觉着身上发凉,似乎还冒着冷汗。 也不知是什么徵兆。 「却倾,你在这儿候着,我同臧禁知很快便会回来。」 江端鹤看着坐在地上的却倾,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嗯,却倾就在这边等,不会随便走动的。」 却倾点点头,应答道。 江端鹤回过身,向臧禁知道:「走吧,禁知,怎么,肚子还疼么?」 臧禁知是才回过神来。 「啊?没……」 「姐姐,你没事吧?不然,我和江端鹤去拾柴火,你在这儿候着吧。」 却倾一听闻是臧禁知身体不适,忙小步跑来。 「不碍事,却倾,你且候着吧。」 臧禁知见却倾过来,忙劝慰道。 「禁知,没事的话,就快些走吧。」 江端鹤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怎么回事?平时,他的话好像不这样多。 「待会,天色便暗下来了。」 「好。」 臧禁知很快便跟上江端鹤,只是步伐有些歪斜。 这一切,直到天色真的渐渐暗下时。 臧禁知才察觉到异样。 偶尔产生逆反的人,要使之听话,有时候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手段。 这是江端鹤的人生信条。 都是会用法术之人,何需亲身捡拾柴火。 可当臧禁知终于反应过来时,她已疼得快晕厥过去。 「江端鹤,你究竟想做什么?」 「臧禁知,你不该这样称唿我。」 江端鹤面色平静。 对了,他的感知能力,远比自己要强。 层层木林,可以遮挡住视线,却拦不下单凭气味和热度便足以生成的感知。 「尹却倾,她……」 江端鹤分明可以时刻察觉却倾的动向,却一直在林间装模作样,无动于衷。 他这个人,又不是有公务亟待处理。 怎么可能平白离开却倾那样久。 「她不会有事的,只是会有一些小小的痛感。」 江端鹤解释道。 多讲一句,都是他的恩赐,他的仁慈。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吗?」江端鹤冷冷道。 「你有等过一个人吗?」 你可曾像我一样,早已经连疼感都麻痹了,却还产生出人类的情感。 「司阶,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亦或者,你根本就不是人。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12章 章鱼哥,我们一起去捉却倾吧 却倾在暗夜般的林中待得久了。 纵是不怕黑,也莫名有些胆惧。 水色幽深,看不见底,总像是有些什么。 天色渐暗,林间凝露。 却倾身上穿得太单薄了些,后背发着凉。 她便想着,站起身来,四处走走。 多动一动,身上便不那么冷了吧。 但却倾也还记着同臧禁知和江端鹤的约定。 她是不能离开方才那一块太远的,便只得绕着刚刚坐着的地方反覆打转。 尹却倾环抱着自身,不禁想入非非。 怎么还不回来,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不过他们俩要真出了什么事,却倾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其实却倾亦是清楚得很。 如今的境况,自己在原地待着才是上上策。 但或许她便是这么个命。 自己从来不敢靠近麻烦,麻烦却总找上门。 当初被人抓来铎朝是这样,如今也是如此。 却倾正垂首掰动自己的手指头,霎时地面撒下一片黑影。 许是弱者天生的敏感,她一眼便瞥见那道黑影。 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唿救声,她便被乌黑的触手缠绕住。 好臭。 腥浓的气息直涌入却倾鼻腔中,是仿佛冲上脑门的味道。 暂且还没遭受伤害,但却倾已以为自己将要被臭气熏晕过去。
第25页 尹却倾正为那黑泥般的触手一寸寸拖曳着,将要拽入湖中。 她不忍见自己被吞食,只得阖上双目。 看不见眼前之物后,其余的观感便愈发敏锐。 尤其是耳力。 尹却倾身上不断发着抖,她总仿佛听见腐蚀和咀嚼的声音。 江端鹤,禁知姐姐,拜託你们,快些回来。 却倾真的,再难支撑住了。 她也很想自己挣脱开怪物致命的怀抱,无奈身单力薄,不可回击。 却倾不住地挣扎着,但也只是被越绞越紧,愈拧愈向怪物的覆盆大口深入。 怪物触手之上密集的吸盘紧紧将尹却倾包裹,开始有些轻微的痛感,后来则是渐渐麻痹。 正当却倾以为自己已经半数被吞入时,一个熟悉的背影闪到她身前。 其人颀长的蛇尾向那怪物飞去。 尾尖展开锋锐的鳞片,直插入怪物扭曲狰狞的身躯。 江端鹤,是你么? 却倾想开口,意识却已渐渐脱离,身上也渐渐失去力气。 健硕的蛇尾復又迅疾探入水中,只一瞬,便将「罪魁祸首」扯到岸上。 「却倾,别怕。」 江端鹤搂着却倾,口中只道出这样一句。 或许欺瞒却倾,于他而言,到底不是一件易事。 不过再难,不也是做了么? 为了那点子温暖,连是要他登天,恐也不再为难事。 尹却倾半睁着眼,残存的意识告诉她,自己正陷在冰冷而结实的怀抱中。 平时她总是觉着江端鹤身上太冷,冰得她有些心惊。 不知为何,此时她却意外觉着十分安心。 「江端鹤……」 她好冷,浑身上都是水,衣服都湿透了。 唯有吹拂出的气息是带有温度的。 江端鹤用了法术,很快便让却倾宛若置身于温热之中。 他眉间微颦。 法术足以使江端鹤温暖他人。 这些年,他尝试了无数次,却也无法使自己的身心都染上生灵应有的温度。 于江端鹤而言,所有的热度都是转瞬即逝的。 却倾感到自己周身之上的水逐渐蒸发。 水汽升腾,尹却倾也觉着身体愈发温暖起来。 「江端鹤,谢谢你。」 她轻轻道出这一句,便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江端鹤垂眸,眼望着怀中人微微阖上的双目。 他伸出手,为她整饰好髮丝。 他擅长将周围的一切都归置成完美的样子。 也只能接受,世间万物都按照他制定的规划和轨迹运行。 包括把玩在手心的一个小娃娃。 「江大人。」 章鱼的声音是带着泡泡破碎响动的,听着诡异而惹人生厌。 至少,在江端鹤怀抱着却倾的当下。 这种声音令他烦躁。 江端鹤不喜欢,也不能容忍大部分事物不按照他的想法行动。 除了却倾。 「你答应我的……」 章鱼方又开口,便为江端鹤的蛇尾紧紧缠绕。 稍稍再一使力,章鱼的身躯便四散开来。 每一块都喷涌出色彩奇异的血。 太脏了。 江端鹤用蛇尾将他与却倾包裹,展开的鳞片像是层层遁甲。 隔绝一切他认为是脏污的、不堪的。 他不禁望向却倾。 如果她是醒着,会同意他这样做么? 此刻他真的很想,将却倾永远关在只能见到他一人的地界。 可江端鹤也一直压制着这一股冲动。 这么多年孤寂的光阴里,他学会许多人类的思想。 他们面对喜欢的人,便不会这样。 可他们也从未体会过那种,长久茕茕孑立的冰冷。 江端鹤厌恶人性,却也无时无刻不渴求着人类。 只有这种天生便温暖而带有充沛情感的生物,才能使他的心充实。 * 幽深的牢笼中,包裹着暗黑法力的粗铁链缠绕在女人的躯体之上。 她鬓角渗血,嘴边也溢出些许殷红。 骯脏的地面之上,也瀰漫开许多渐渐干涸的猩红。 女人身着墨色短衣,露出腹间一块醒目的裂痕,灼热,赤红。 像是随时便会涌出浓烈的岩浆。 「禁知,好久不见。」 江端鹤坐在正对着牢笼的高椅上,淡淡说道。 臧禁知轻轻抬起头。 脖颈似是支撑不住,颤颤巍巍着晃动。 「好久?是多久?两日,三日?」 「臧禁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用你么?」 江端鹤把玩着一块赤红玉佩,淡淡问道。 臧禁知没答话。 江端鹤所在的位置,可以明显瞧见她缓缓抬眼的举动。 「你强大,又没有多余的关系,最重要的是……」 「你最知道每种景况下,如何抉择,对自己是最有利的。」 就像当年雨中,她有意在江端鹤会经过的路段练拳。 「哼,那我还得多谢你夸奖。」 臧禁知嘴上应着,心里却像是冰封住,不会动弹。 这些年,她一直拿江端鹤当做良师。 难道,真是错了…… 江端鹤髮觉她眼中眸光闪动,那是恻隐与不忍。
第26页 他自己绝不会有的感情。 「好在,你一直做得很不错,不管是什么。」 江端鹤竟是难得地对着禁知笑了笑。 臧禁知望着他的神色,眉头渐渐皱起。 「所以呢,一切都是利用么?」 包括在靶场,故意用她决计抵挡不住的箭,射伤她。 那不是赏识,也不是举荐。 而只是单纯的,利用? 「是吗,我就那么冷血?」 江端鹤开口道,神色中带着几分玩味。 似是质问,又像是自问,也仿佛只是一句玩笑话。 「我不知道,以前我并不这样觉得。」 臧禁知说着,垂下眼眸,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与无措。 江端鹤细緻地捕捉到她面上的一切情感。 「我的师父,曾说过一句话。」 「这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不都是非黑即白的。」 臧禁知迅疾答道。 语罢,连她自己也觉着惋惜。 一切都是会变的,只是不单是黑与白。 「金色,是何处来的?」 这次轮到臧禁知发问。 「我也不知道。」江端鹤淡淡道。 「你在说谎。」 可纵是臧禁知知道又怎样。 此刻的她,又有什么能力质问他人。 「你们人类,就是太容易相信。」 江端鹤说着,不知怎么,这语气竟让臧禁知觉得疏离而陌生。 「正是太容易相信,才会编排着,连真实和谎言这种词都要分开。」 「当然要有这样的语句,不正是为着防你这种人吗?」 臧禁知一挑眉,很快便反驳道。 「所以呢,你现在是为的什么,在与我抗衡?」 「因为谎言?」 江端鹤始终无法理解人类,这些会因为相信了谎言而气急败坏的人类。 他总以为,他们是应当要受骗上当的。 「非要说的话,是为了人。」 臧禁知的声调渐渐低落下去。 她大抵也不十分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你大可不必担心了。」 江端鹤别过头,语气十分不屑。 「真是浪费时间。」 江端鹤起身,一步步走向臧禁知。 「等等。」 臧禁知急唿出声。 * 「江端鹤,我身上好像少了什么,是不是被章鱼吸走了。」 尹却倾头上缠着绷带,低头检视着自己周身。 江端鹤蓦然上前,将她搂在怀中。 「怎么会呢,还好我来得及时,否则真不知道要怎样。」 「江端鹤,我总觉着好疼。」 却倾抿唇,泪水似是散开珠串,大珠小珠落下。 江端鹤一手轻轻抚弄她的面颊,另一手则取出丝帕接住她零落的泪水。 「现在好些了么?」 身上的躁动渐渐平缓,痛感也逐步消散。 却倾知道,这是因着江端鹤对她施了法术。 分明知道凡人不该过度使用法术的,但却倾还是不忍沉沦在痛感缓解的舒适之中。 有时候她也与大多数阙国人一般,容易痴醉于片刻的欢愉。 「却倾,怎么样,还疼么?」 江端鹤柔和的声音更让她觉着一切的不真实。 「嗯。」 尹却倾放弃了身体掌控权,任凭自己瘫倒在江端鹤身上。 江端鹤低头,瞧着依附在他身上的人儿。 目光像是黏着在其身上一般的痴醉。 却倾手臂,腰间,还有小腿上,都是被章鱼吸附过后形成的小口子。 由于并不很深,因此只是浅浅泛起红肿。 江端鹤瞧见后,还是微微蹙眉。 那只臭章鱼大抵只是将却倾当成普通的猎物,并不知道其中含义。 但还是足以教江端鹤生气。 却倾周身上的伤口渐渐闭合,不时传来肿痛瘙痒的触感。 同时也使她浑身发热。 「江端鹤,我身上好热,你抱抱我吧。」 「嗯。」 江端鹤轻轻应了声,便将却倾抱起,放在自己腿上。 却倾只是倚在他身上,迷迷煳煳间,发出几声舒服的哼声。 江端鹤轻轻抬起却倾的脸。 他的小鸟此时面色红润,口中发出几声细碎的呓语。 「却倾?」 「嗯。」 「我可以亲你么?」 此言一出,江端鹤竟觉着自己左胸深处,传来清晰的震动感。 「嗯。」 却倾也不知是真答应了,还是在随便发出些什么声响。 江端鹤低头凝望着她。 许久。 他最终还是不曾有所举动,復又将她搂进怀中。 脑中不断循环着臧禁知最末的一则问句。 「江端鹤,你到底是不是人?」 竟是难得地觉着头疼。 第13章 本来就不是人 在江端鹤连续几日的「悉心」疗愈之下,尹却倾身上的伤口恢復得并不算快。 江端鹤自然也是用心医治过的,只是这份心思…… 用错了地方。 「却倾,还疼不疼?」 江端鹤俯下身,苍白而青筋凸显的手抚弄着却倾滚烫的前额。 他双眼微颤,倒真像是为她而担忧。
第27页 床上人双眼微微展开一条缝,很快便復又阖上。 尹却倾只轻轻嘟喃几声,也听不清在说道些什么。 江端鹤微微垂首,深深凝望着她涨红的面颊。 他抬起手,离开却倾的脸。 「嗯——」 却倾发出不适的闷哼,从被窝中伸出手,意欲抓住仅有的一丝冰凉。 从前是他念着他身上的温度。 而今终于也要却倾依恋一回。 仿佛这样,才算是个公平公正。 「好。」 江端鹤见状,便復又将手放回却倾面上。 却倾已经很难抬眼。 自然也看不见江端鹤脸上那抹因得逞而溢于嘴边的笑。 不过很快,他便收起神色。 江端鹤不禁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摁了摁自己的脸颊。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流露出这些多余的面色了。 正想着,江端鹤又捏了捏自己的下颚骨。 不过,江端鹤的确不是人。 在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的千年中,江端鹤已从一条黑蟒,修炼为人型。 凡是修行,都难有十全十美的。 人类中,鲜有完全幻化为生灵形态的,江端鹤生为黑蟒,自然也不得完全化为人型。 因此他一双眼,仍旧保留着蛇的瞳仁和几分蛇眼形状。 目所能及的范围更是有限。 也便是因此,他法术之强大,军队中大多数人都难企及。 数年孤寒,江端鹤自然已是不愿再细细回想。 唯有通体彻骨冰凉的肌肤,仍旧余下千年寒窟修行的冰冷。 不论是人,亦或是动植物。 凡是世上的生灵,都需得是有所追求,有所凭依地活着。 他江端鹤再是道高魔重,也脱不开这一抹世俗的痴与私。 他又何故要抛却这些个呢? 见却倾还是微微颦眉,江端鹤知道她仍是不怎么舒适。 他自然是情愿护着却倾的。 江端鹤悄声爬上床,将却倾搂进他冰凉的怀抱。 尹却倾是时全身发着高热,有一处寒冷,她自然是本能地凑过去。 她身上真是有些烫了。 因着每一处伤口都发热,亦有些红肿而痒痛之感。 而那致使伤口肿热的罪魁祸首,则深深拥她入怀。 尹却倾未能瞧见此时,江端鹤眼中,多种纷杂心绪绽开,露出蕊心处的深情。 她看不见的,也本不该看见。 却倾双目紧闭,时常忍不住要伸手去抓身上肿起的伤口,但江端鹤都拦下了她。 他动作轻柔,紧握住却倾有些微微肿胀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仿佛只有这样,他内心最深处,才会真的认同。 他们都是一样的。 都能说会笑,都有搏动的心跳。 也唯有却倾不怎样清醒的时候,才不会抗拒他。 江端鹤任凭她愈发钻入自己怀中。 他不知此时,自己面容之上,是苦涩,或是欣喜。 「却倾,好点了么?」 「嗯……」 却倾只发出一声闷哼,也不知是梦中的呓语,还是对江端鹤的答覆。 「却倾,你还记得我么?」 江端鹤凑近怀中娇小人儿的耳畔,语调绵软,似是直探入人魂魄间,轻拢慢捻。 「这世间有许多人,可只有一人,是你不可忘却的。」 旁的什么,随风而去,也便罢了。 * 尹却倾身体恢復过来时,江端鹤也预备好一切,将去往阙国了。 江端鹤正端着汤碗,手中青玉调羹拨弄着苦浓的灵参汤。 「我不喝了。」 却倾拧眉,勐地偏过头,口中呢哝道。 「再喝点吧,才好没多久。」 江端鹤又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和声劝道。 「金雕姐姐呢?」 却倾不愿喝汤,便岔开话题,出言问道。 江端鹤闻言,凑近却倾,凝神望向她双目。 「你是说,臧禁知么?」 尹却倾只是眼神闪躲着,口中发出几碎呢喃语。 「嗯……大概是吧?」 「哦。」 江端鹤淡淡应过一声,并没回答她的疑问。 他撇开目光,落定在角隅处。 「你要去的是桉城?」 却倾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江端鹤,眼中星光烁烁。 「嗯。」 江端鹤漫不经心应着,手上则是趁着却倾张口,舀了参汤哄她喝下。 「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这么?」 却倾垂下头,由着阳光渐弱,面上也黯淡下来,纤细的手指摆弄着被褥。 「臧禁知不去,今晚我便送你去她家。」 「啊?」却倾顿时怔愣了神色。 江端鹤重又叙述。 「你的,金雕姐姐,她并不与我们同行,我会将你安置在她家中。」 「唔……」 「可我还是想大家都在一处。」 江端鹤闻说此语,手上动作一滞。 但很快他便恢復如常。 江端鹤从来就是这般,所有伴着喜怒哀乐的心绪,都不过俯仰之间,稍纵即逝。 他也可堪称为□□,连是在却倾面前,也分分寸寸算计着。 却倾再见臧禁知时,二人仿佛都不曾意识到。
第28页 她们都已同先前两样了。 大抵是因着衣着吧。 却倾着窄袖短上衫,山桃花图样的藕粉色百褶长裙,除却身形上的娇态,束腰的裙琚更是约制她细碎的小举动,不免端出几分雅态。 臧禁知躯体上只一件紧身的墨色短上衣,不覆腰部,腹间则缠上乌纱带,维繫长纱的银链系在腰后,垂下一条银珠流苏。 「金雕姐姐,终于见到你了。」 还是却倾先走上前,扬起头,声色之中,皆是掩不去的愉意。 臧禁知方才一直是深深垂着头的,闻声方才微微抬眸。 她大抵是在试着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可,仿佛是不敢多看。 禁知很快便沉下颤动的双眸,似是岸上搁浅的鱼,挣扎着翻滚入水中。 「姐姐,你肚子上,是……」 「参见司阶。」 臧禁知迅疾跪下身去。 她便正正对上身前的却倾,也朝向与二人隔着几步的江端鹤。 「姐姐!」却倾惊唿出声。 她眸中彩动,顿时有如烛尽光穷。 疑惑,恐慌,自责,猝然交缠在一起,映衬着眼前不甚分明的现实。 江端鹤走上前,停在却倾身后,将手掌置于她肩上,轻轻揉捏着。 「臧禁知。」 他居高临下,沉声道。 尹却倾仿佛瞧见臧禁知腰间一颤。 江端鹤伸手,搂住却倾,语调转柔。 「禁知,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报,报告司阶,好多了,决计不会扰乱公事,还请司阶安心。」 臧禁知身姿板直,却依稀可见肩头微微晃动着。 「嗯,营中之事,烦请你处理得当才是。」 江端鹤面色深深,声色悠悠,半分听不出其间心绪。 「禁知,看来日后,有你在,我大可以安心了。」 江端鹤语意中满是安逸,声调间却听不出相合的情绪。 「禁知身居下位,所行皆乃职责中事,亦或从司阶吩咐,未敢逾矩。」 江端鹤一伸手,掌面便将却倾的脸掩去大半。 他轻轻抚过她饱满的面颊,指尖不敢用力,想要把人骨头都融酥了。 可却倾一受到那寒凉的触感,便不觉清醒几分。 「姐姐,你怎么了?」 一切似乎不该如眼下此状,但究竟该是何种情景,她怎么也记不起了。 却倾忙是俯下身,意欲扶臧禁知一把。 可她的身后人,眸间又是深几许,将她挽入怀中。 瞧着只轻轻搂着,实则是她推脱不开的禁锢。 才吩咐过臧禁知,江端鹤復又向着却倾说话。 「却倾,此行,往少了说,恐怕也得两三月的时候,你且同禁知同住,有什么的,都交由她来安排,你安心便是。」 「姐姐……」 「是,司阶。」 不等却倾说出些什么,禁知便已出语答覆。 「却倾,你的一应物件,也都预备好了,若没旁的,我便先行离去。」 江端鹤最后搂了搂却倾,说道。 「江端鹤,你什么时候回来,要去何处?」 却倾神情恍惚,忽又转过身,抬首向他说道。 江端鹤低头,望向她发间的金镶玉珠钗,伸出手将之嵌入更深处,又别好她耳边碎发。 「去的桉城,很快就回来了,别怕。」 这个问题,方才她问了数遍,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桉城,是却倾的故乡。」 却倾歪过头,面上绽开笑容。 不过这次,又多出一句。 「你若是见到我娘,记得替我向她问声好。」 江端鹤替她整饰鬓角的动作一顿,稍时便又继续方才的举动。 神情毫无更变。 「嗯,如果她好,我会的。」 「江端鹤,多谢你。」 她总是爱笑,也长于莞尔之态。 「嗳,禁知,你还跪着,都赖我,浑都忘却了,快起来吧。」 臧禁知缓缓起身,站定后,便很快向后退却几步。 「再见!」 同却倾告别后不久,江端鹤便登上离行的马车。 封闭的车内,他总算可以并不同人打交道,紧紧阖上双目。 颠簸之间,他也忆起许多波折、纷繁复杂之事。 多年来,他身边心腹,便唯有臧禁知一人。 除去最基本的能力要求,她性情淡漠沉稳,行事狠绝,有几分他自己从前的样子。 旁人若是掌事用人,断不敢择过于冷血毒辣之人,唯恐其反水,又增烦扰。 江端鹤便不同些了,再是强悍,也不过是个人,他轻易便可掌控。 他只怕还不够冷,人生性便耽于情感,为之甚可抛却许多眼前事。 念及此,他不由得揉揉眉心。 到底是不省心。 与此同时,却倾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竟坐于马车之中。 四周晃动着,似是置身于风雨飘摇之间。 却倾茫然无措,只得任凭惶恐不安的泪珠大颗大颗滑落。 她再没有旁的思绪,心中只想着奋力要抓住些什么。 可不断在心间泛开着的,却是一种什么也抓不牢,握不住,怅然若失之感。 这些时日,她总是长久地安眠着,很少有清醒时分。
第29页 可正在此刻,却倾比旁的所有时候都要清醒得更多。 合该是恐惧着的,却也不知怎的,落寞与孤寂,都塞于胸口。 任凭她再多掉些眼泪,也终是无法将盘根错节的心绪尽数排解而出。 第14章 皇城之内 尹却倾被人送到宫门前,才下了车。 她早已哭成琉璃似的泪人儿,可还要强撑着精神。 「老先生,这是何处,你知晓么?」 「姑娘,是处乃皇城,天下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却倾动了动唇,也只是看向一边。 这是你们铎朝人的天下,非我阙国人之乐土。 「皇城,我怎么就要来此处?」 却倾仰望着巍峨的城楼,神色呆愣。 「姑娘,里边儿有宫人带着,仆下先走了。」 「我,我一个人进去么?」 却倾猝然回身,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她懵然不知。 「姑娘,此后这一段路,无车也无轿,都需得要你亲自踏去呢!」 宫人正在却倾身后,笑面称道。 尹却倾由人领着,直向宫中去了。 宫人们告给她,她原是要去皇后娘娘宫中的,可她身子欠安,久而不愈,便暂将她安置于贵妃所居的净清殿。 「净清殿,真是个有趣的好名字。」 此处人生地不熟的,不好得罪人。 况且她本身便是个遇软则软的性子,好说些悦耳的话。 怎料那小宫女目光闪躲,稍时方偷着道:「那儿的主子可不招人待见。」 闻声,走在最前的大宫女忙出言喝止。 「少搬弄是非,仔细你那条欺软怕硬的舌头!」 小宫女忙将舌头吞进口中,不多言语。 却倾则是将头偏向一边,吸吸鼻子,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她其实怕得很。 大宫女也知道却倾原便是个外人,恐她适应不能,才多解释几句。 「贵妃娘娘性子爽利,话也不多,你若是同她相处不协,避一避也是极好的。」 「她生得美么?」 此言一出,四下也是一滞,众人都不曾料想却倾会问出这一句。 却倾也愣了愣,还直以为是自己冒失了。 正当她要致歉之时,那大宫女已开了口。 「贵妃娘娘丰姿冶丽,更是秀外慧中,纵是拿天下的女子与之相比,样貌相当的,才情、家世便差上一截;才情、家世都有了,姿容便是不可堪相较。」 「是了,如此性情的娘娘,连是宫里,也都难得。」 尹却倾只是呆望众人,不解其中意。 「生得好看的娘娘,怎么会是坏人。」 来净清殿外迎接的,但有一名宫女。 宫人们介绍说,她名唤「锁清」,是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 见却倾的第一眼,她便就只有一句话。 「你是什么地界来的,怎么通体上一股子鸡毛掸子味儿?」 正说着,她还做出探身嗅闻的举动,引得众人掩面窃笑。 锁清见了众人情状,没再多说什么,只復又打量却倾几眼,回身而去。 很快便有了她同却倾说的第二句话。 「怎么不进来,没瞧见为你留着门么?」 尹却倾是才从思绪中清醒,匆匆小步跟上。 正当她回身,预备阖上门时,方才的小宫女忽然几步上前。 「她们宫里速来如此,你多多忍着避着,过几日,去求皇上皇后便是。」 小宫女凑近她,解释道,復又眨了眨双眼。 其实她生得俏皮,只是宫女的服饰太过素净老练,连带着人也成熟几分。 大宫女只等她都说道完了,才出语阻拦:「煳涂东西,还不快走!」 却倾轻轻阖上门,心中不禁泛起暖意。 她想起,娘亲一直以来便都教诲自己。 在这世上,保全自身已是难事,只消在微末处,做一良善人,便足矣。 却倾一直以来,也是这般行事的。 正想着,一回头,便又瞧见锁清那一张冷面。 远远地立在当口处。 她从来不多出些许神色。 仿佛对于却倾这样式的人,连一颦眉,都是浪费气力。 「我来了。」 却倾心虚地垂下头,忙上前几步,走到锁清身后。 「这一处是照例分给你的居室。」锁清出语介绍道。 尹却倾探身进门,一见眼前景,当下便生出满心的讶异。 四四方方的宫室,虽不算大,陈设摆放,却是精緻协调。 左侧一展春和景明图屏风掩去半数景色,前置一只紫檀云纹小柜,上有几只鎏金烛台。 右侧则是层层叠叠,影影绰绰间,四角的仙鹤铜制香炉,墙角搁着一只黄花梨嵌螺钿盆架,瞧着虽不比旁的摆件点眼,却依稀可瞧见其上细细勾描出的纹路。 却倾少见到如此陈置,当下半张开嘴,只朝身边的锁清眨眨眼,说不出话。 锁清到底是宫里头待得久了,莫说是寻常人,神神鬼鬼的也见过不少。 却倾又是个神色上藏不住事的,锁清一眼便看出其人眼中的感激。 「这是陛下的恩典。」 她冷冷地扫了却倾一眼,抛下一句,便回身离去。 次日,却倾便见到宫人们口中性情刚直的贵妃娘娘。
第30页 她一早便起身,因着认床,又是这样一间陌生的居室。 这些时候,却倾总是迷迷煳煳着。 但这一夜的恐惧和哀戚,足以让她清明。 江端鹤走后,却倾便缠着臧禁知,絮絮叨叨许久。 禁知一直是眉头紧锁,缄口不言。 却倾茫茫然间,不知怎么便在藤椅上睡下了。 再睁眼时,便发觉自己已身处于马车之中。 夜里睡得不好,自然起得也早。 却倾只随意插了一只样式简洁的青玉簪子,也并不着以粉饰。 她自小在乡野里长大,用不惯那些个细碎繁杂的配饰脂粉。 忽然想起昨昔,还是江端鹤为她添妆簪发。 原该是泛起欣悦的暖,却不知是否因着他身上的寒凉,却倾只觉着周身一股子冷意。 尹却倾随意整饰过后,便走出门去,怎料才至当口,便迎面见到一名姿容端丽的女子。 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贵妃娘娘面容,眼尾原便是骄矜上勾,更扫以棠梨脂粉,更显出那样貌若仙若妖。 浓妆艷裹着,本该是媚态横生,可她虽生得如此样貌,秉性里却非是烟视媚行那一属,因而更如是月下嫦娥,瑶林琼树。 便似是珠围翠绕之间,因着淡泊才更突显的仙露明珠。 观之相貌过后,却倾才注意到她通身的珠光宝气。 贵妃发做惊鸿髻,两边簪点朱玉的花叶钗,上作钿头金钗,头顶更有云鸟纹金花丝点翠花冠。 她身着金丝描边鸟衔花草纹褙子,两袖披拂翩翩,齐胸襦裙更是葳蕤生光。 二人身后跟来一位小宫女,着急忙慌地跪下。 「贵妃娘娘,府里送来几封书信,说是要紧得很,要您即刻便看呢!」 贵妃娘娘分明是瞧见了却倾,督过一眼,便向着房中去了。 她的面色比之锁清,更是漠然。 看不出分毫流动的情绪。 至于身后跟着的小宫女,她更是一眼也未曾予给她。 却倾也不知道怎么的,自达宫里便惴惴不安的心。 骤然抚平,安定下来。 尹却倾总仿佛觉着,她们先前是熟识的。 「贵妃娘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她生得真好看呀,却倾不禁莞尔。 仿佛一直以来繁杂的心绪都理清了。 闻声,原已半踏进门中的贵妃是才缓缓收回步子。 「什么?」 她声色淡漠,不知怎么,总能从中听出几分凄冷。 此时,锁清紧紧颦眉,唇边微微一颤。 「贵妃娘娘,您的名字是什么,却倾问的不是封号,也不是旁的称谓,而是,而是……」 「闺名?」锁清开了口。 「啊对,就是这个!姐姐你好聪明呀!」 却倾笑眯了眼,语气欣悦。 「越甯,齐越甯。」 贵妃回身望向却倾,神色依旧冰冷。 锁清偏过头望了贵妃一眼,神色仿佛有些讶异。 「月宁?这名字倒合了姐姐的相貌。」 贵妃面上仍是颜色不变,与锁清相视一眼,便独自向房中去。 身边跪着的小宫女见状,更是慌了神。 锁清几步上前,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去。 锁清是齐越甯的陪嫁丫鬟,从前在齐府里随她一同长大的,自然便明了主子意思。 她便上前一步,打量起却倾。 照理说,也是个司阶的家眷,何至于这样失了礼数去。 好在她们净清殿里是最不重规矩的,真要是去了皇后宫里,还不知闹出多少是非。 心底这般思索着,面上却不好发作,锁清也便只是轻咳几声。 「司阶府上,都没个教习礼仪的姑姑么?」 仆随其主,锁清从来快言快语,也并不怎样顾忌旁人所想。 不过却倾也是个心大的主儿,闻之并不觉得冒犯。 「司阶?你说江端鹤吗?」 却倾歪着脑袋,面色染了几分疑惑。 江端鹤家里分明就没有旁人。 锁清见了她这幅样子,便也瞭然。 「罢了,过几日你便同锁秋一起,她会教你宫中礼数。」 才说着,锁清復又眺望向一边的房檐。 「再过些时候,便是春日宴,届时你可不能错了规矩。」 再过些时候? 却倾从未料想自己竟还要待在这宫里头。 难不成她也要同这些个娘娘一般,永居于宫墙之内么? 「姐姐,是什么人将我送进宫里的,你知晓么?」 眼下这个景况,她也只好自谋出路。 锁清愣了了,回过头看她时。 才忽然发觉那清澈的眼眸间,荡漾起几多愁绪。 「怎么?你竟是不知?」 可她最终也只是薄唇轻颤,并未再说些什么。 有些话若是脱口而出,也只会平白给她的主子招致祸端。 望着眼前人娇小的身躯,她总仿佛记起从前。 那时她也是伴着这般年轻的女子,脂玉雕砌似的面容。 一步踏入宫中,此后再也不曾离去。 「你叫什么?」锁清忽又问道。 「却倾,尹却倾。我还有娘,我和娘是一个姓氏的。」 锁清听过,便亦回身向房中去了。
第31页 独留却倾一人惘然。 第15章 笼中雀 再见到贵妃娘娘时,已是几日过后。 这段时间,尹却倾一直同锁秋待在一处,对净清殿大致情况已是有所了解。 她最先知道的便是,净清殿中不是所有人都同齐越甯、锁清主僕一般冷冷的。 至少锁秋就是个能说会笑的,只有在贵妃娘娘面前不言不语着。 对此,锁秋也解释过的。 「娘娘最不喜欢热闹,非是要了满宫里都冷冷清清的,那才好呢!」 却倾没听出是话中的微辞,只经了片刻的呆愣。 「为何?却倾就喜欢大家都待在一起。」 除却这个,旁的要紧处便是贵妃的母家。 贵妃齐越甯进宫时,乃铎朝尚书令齐祎之女,尚书令官居二品。 「那贵妃娘娘家中,定是有许多人。」 却倾口中应着,脑中又想起她娘。 如今身着华服的贵妃,大概也有家中人,会担忧她的冠冕会否太沉了些。 亲人未必都是要紧的,就如却倾的父亲,少在却倾身边,自然也从她这分不着多少地位。 不知道贵妃娘娘父亲待她好不好,是不是也因着身居高位而鲜能相伴呢? 好在却倾还有娘,娘待却倾最好了。 因着思念娘,想着桉城的大家,才会依恋故土。 为爱和暖簇拥着,便是这世上最幸运之事。 却倾正想着,思绪一早飞到旁处去了,余下的话也都不曾入耳。 锁秋则仍是自顾自说道着。 「可不是!齐氏家门显赫,人才辈出,贵妃身为长女,更是拥享头一份的宠眷,一送进宫,变成了陛下亲封的贵妃。」 「咱们娘娘又是个有福气的,才来宫中两年,便有了小皇子,只是……」 此时,尹却倾与贵妃同在殿中饮茶。 贵妃端坐在殿中的八仙椅上,双手捧一卷诗集。 也不知是否因着那通身的锦衣华袍,头上金钗十二,太过沉重。 她便总是如此,端的是仪态万方,却从来面无颜色,举止疏离,倒显得鄙薄而轻谩。 「姐姐,上回我是弄错了,才唤你月宁,前些时候锁秋姐姐教我,是越甯。」 却倾深深垂下头,并不敢看贵妃的神色。 其人一言不发,她又絮絮叨叨解释起来。 「我自小识得的字便不多,记性也不好,因此,因此……」 尹却倾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她一直试图想起贵妃的姓氏,可怎么也记不起。 她怕是又忘却了。 不知怎么的,从前忘性也大,倒还不似现今这样。 听五句进三句的,末了,却只记得一句。 锁秋也在一边,直替却倾着急,几欲出言提醒。 一早便说过多次的,宫里是绝不许直唿娘娘名姓的。 锁清正预备开口,贵妃自己却先发了话。 「你脸色不大对,近日都吃过些什么?」 齐越甯音色依旧如是山间冷冽的甘泉,但神色却与先时不同。 她眸光烁烁,似是盛了天上星子研磨出的细粉。 锁清最先会意,忙说道:「姑娘,还请移步。」 尹却倾便与贵妃相对而席,才一坐下,清雅的花气便丝丝缕缕沁入鼻间。 原来面容姣好之人,其身上也是香气馥郁。 却倾又多习得一则道理。 齐越甯一手搭在却倾脉搏,另一手伸二指点在却倾前额。 她指尖溢出至纯的洁白法力,也不知是怎样的术法,顷刻间便使却倾觉着身心舒畅。 是时,一名小宫女忽然闯入殿中。 「娘娘,大人派人传来了好几则信函,说是急着要娘娘一一看过呢!」 齐越甯注意着诊治却倾,双眼紧闭,眉间微颦,一言不发。 「娘娘!」 那小宫女满面梨花泪,头上红肿着,还带了些血。 锁清也不出一言。 她知道齐越甯最不喜人叨扰她。 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 约莫是一刻钟过去。 齐越甯才终于将手收回袖间。 「谁差你来的?」 齐越甯冷冷开口,倒十足似了个贵妃的样子。 「回娘娘,大人已差了好几拨人进宫了,说是有事要告知娘娘……」 锁清怒斥道:「谁派你来的,便回哪儿去!真当是还有你在此费口舌的份儿!」 「娘娘,大人说了……」 那小宫女还要分辩些什么。 锁清发狠了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把她打发了,从此绝不许再出现在净清殿!」 却倾见状,连是后背也浅浅发了层冷汗。 齐越甯则是神色淡然,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小宫女为人打发走了,贵妃又让锁秋也离开。 待殿中只余下她们三人时,齐越甯才復又启唇询问。 「你还能记住多少事?」 「这,我也说不清了。」 却倾面露疑惑,似是不知齐越甯何故有此发问。 「锁清,取纸笔来。」 是时,齐越甯的神色也不如往常那般淡漠,却倾总仿佛能瞧见些她眼底的欣悦。 却倾知道她不是因着自己病了高兴。 那种,更像是寻见了依凭和寄託的悦意。
第32页 「这一则方子,你亲去药房取,再煎了拿给却倾喝。」 「注意,一切务必亲力亲为,不容他人经手。」 贵妃急于嘱咐,话也多了不少。 「是。」锁清颔首。 尹却倾先注意到的从来不是与自己相关的事。 「姐姐,你好像很喜欢做这样的事。」 此言一出,齐越甯同锁清都一时愣神。 还是锁清先打破沉寂,轻声出语道:「小姐,我先去取了药来。」 「嗯。」 齐越甯目光偏向旁侧,也不知正思虑些什么。 锁清也离去了,殿中空旷。 只余下一对瓷瓶娃娃似的小人儿。 「你都不问问,我给你开的什么药?」 贵妃先开了口,连却倾也是一惊。 「我不怕的,姐姐你像是好人,和,和先前那个姐姐一样。」 却倾说着,手心却微微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饶是金雕姐姐,一夜间也会骤然将她送进宫中。 眼前人不过是才见过两面的娘娘…… 其实她有什么办法,受制于人,生死都不能是自己选的。 齐越甯怔愣,凝视着她的双眸。 也不知是从中望见自己的身影,亦或是旁的什么。 贵妃的身体总像是被丝线牵起的木偶, 强撑着负担起一身冗杂而瑰丽的绮绣华服。 「你是被人下了药。」 贵妃眸光微颤,似乎亦是想到了什么般,渐渐垂下目光。 「此人大概法力高强,我也不能探不出你体内残余多少。」 却倾惊异于其言,她半张着口,眼角渐渐染上浅红。 「不过这药仿佛并无伤身害骨的毒性,更像是能致使你嗜睡或是健忘的。」 贵妃边是思忖着,边讲述道。 「为什么?」 却倾脑子里像是被搅乱的浆煳,全然思索不出原委。 齐越甯偏过头去,面色渐渐黯淡下去。 「孔雀东飞何处栖,庐江小吏仲卿妻。【1】」 齐越甯忽而念起卷上诗句,眸中积蓄已久的晶莹滴落其上。 泪水染湿卷宗上的字迹,不过很快,便会随风干发而去,在这世间都没了踪迹。 却倾是最不会安慰人的,望见齐越甯这幅样子,手忙脚乱地取出一块丝帕。 「越甯姐姐,你别哭。」 尹却倾望着她染湿的眼眸,那面容更是楚楚可人。 身为后宫中一人之下的贵妃,她仍有着剪不断的愁绪。 却倾不过是小国贡女,岂非是…… 她真是不敢想下去了。 好在许是那药吃的,她迷迷煳煳着,思绪也并不怎样清明。 却倾惯会掩蔽自己,总以为待到时光抚平一切,她也不必受伤悲苦痛。 从前父亲离去是如此,而今也是如此。 「你瞧着,倒比我好些。」 齐越甯面上仍垂泪,眼神却已渐渐平復。 「总不至沦落到我这般下场。」 锁清归来后,齐越甯已做回她的贵妃。 姿态端庄,仪容齐整,仍旧是那个展柜上最精緻的瓷娃娃。 宫殿之门大开着。 却倾喝着药,锁清则悄声同贵妃耳语。 「不是都收去了,还带过来做甚?」 贵妃眼眸落在捲轴上,不曾偏移。 「娘娘,我瞧着……」锁清望了一眼贵妃身边的却倾。 见贵妃微微颔首,才復又讲说下去。 「淑妃此番,带着皇子过来,分毫不像是要娘娘同皇子亲近的。」 「她不就是那样。」齐越甯满不在乎道。 「娘娘,再容她们这般下去,皇子恐怕真是要与您隔了心去。」 锁清长眉微蹙,她是真为自己主子担忧着。 「他过他的便好。」 「娘娘,好歹大皇子也是您怀胎十月所生……」 这世上哪有女人情愿自己的孩子认旁人作娘。 「为那种人十月怀胎,已是我终生之不幸。」 贵妃言辞恳切,字字锥心。 只不过,是诛她自己的心。 「贵妃姐姐。」 淑妃生得倒是温婉,笑面盈盈着立在门口。 她身边跟着个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 「而今嫔妾怀有身孕,实在不能向贵妃姐姐行礼,还请您体谅。」 淑妃从前是个唱戏卖艺的,惯了做小伏低。 走起步子来,那扭捏的媚态也仿佛刻进根骨里。 也是可怜,在外学尽了讨好人的伎俩,到了宫里,还要争风吃醋,用尽手段。 刻进骨子里的,便不单是那一股子柔媚劲,更有着攀炎附势的身姿、轻易便弯折的膝骨。 「不必拘礼。」 齐越甯一个字也不愿同她多讲。 「来,渠晏,跟本宫去瞧瞧你贵妃娘娘。」 淑妃牵起皇子的手,向着贵妃走来。 她边是走着,嘴上也止不住。 「方才还不肯来,嫔妾真是劝了好一会子。」 「还是写为着从前那事,姐姐也别恼了去。小孩子家家的不记事,许是大了便淡忘了。」 第16章 此处只有她 淑妃这样一番话,连是领着她进门的锁秋都微微蹙眉。 堂上几人,则神色各异。
第33页 贵妃仍旧面色冰冷,却倾一直呆愣着,锁清则长眉紧蹙。 「其实当年姐姐受宠得紧,若不是拿这孩子试药,还屡次惹恼了陛下。也不会落得如今这副凄悽惨惨的样子,不是?」 「嗯。」 贵妃只轻飘飘应了句,復又将视线收回卷上。 照她的性子,是连应都不惜得应一声的,可成了贵妃,再是任性也都有所牵忌。 淑妃步调婀娜,缓缓向殿中走来,半眯双目,直勾勾望向却倾。 「这便是前些日子送进来的那位吧,说是司阶家的人儿?」 一时座上无人应答,淑妃便復又自语道:「要说这江司阶面子真是大得很,才是个司阶,家眷都能送进宫里了。」 齐越甯依旧垂眸于手上的书卷,随口答覆几句。 「送进宫里有什么好的?」 此言一出,莫说是淑妃,连贵妃身边的锁清也是一愣。 「贵妃娘娘,您这话,可就不大好了。」淑妃嗔怪道。 稍时,淑妃復又将身边的皇子搂入怀中,亲昵地替他整饰鬓角。 那孩子一副乖顺样子,依在淑妃怀中,对贵妃连是瞧一眼都不曾有过。 锁清最厌烦淑妃这幅作弄样子。 愤懑,是为着自己的主子,不出语责难,也是为着自己的主子。 可她这样式的个性,纵然不加以批驳,自然也绝不会讨好。 「淑妃,你来净清殿,有什么事,若是为的来此做作卖弄,那不如即刻便辞去。」 齐越甯声色冰冷,面上不多表情。 「姐姐,大皇子这些日子都不曾见您,嫔妾也是为的挽回您同这孩子的母子缘分,真不想还惹得姐姐恼了。」 淑妃正说道着,另还抽出一只丝帕,抹拭眼尾。 「如是为的,这个,那便不必忙了。」 「锁清,送客。」 见却倾还余下半碗药没饮下,齐越甯復又凑近了提醒她。 闻言,淑妃却是也愣了神色。 「姐姐,这世上的女子,再没有不爱自己子女的,你……」 淑妃一句不曾讲完,便为锁清请出去了。 淑妃的人一走,锁清便露出几许不解神色。 「娘娘,您大可不必如此。其实淑妃有几句说的也不错,那孩子还小,姐姐若是厚待于他,来日得以重回娘娘身边,也是指不准的事。」 齐越甯却是答非所问道。 「那孩子平白投胎进了我腹中,也是可怜。」 「贵妃娘娘,您身为主位,当是自称一声『本宫』。」 锁清眉头紧锁,开口提醒道。 齐越甯微微偏过头,见其人神色严峻,才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什么『本宫』不『本宫』的,也不过一个称谓罢了。」 再者说,这一人之下的位子,她又能安稳多久呢? 锁清见了主子神色,当下眸间也是黯然。 「越甯姐姐,那个是你的孩子么?」 却倾歪过头,开口问道。 「是。」齐越甯应道。 「姐姐有孩子,却并不喜爱他么?」 「却倾姑娘。」锁秋开口唤道。 意在警示她,不必再往下说了。 齐越甯则是又将手放在锁清手上,轻轻一握。 「孩子若是与不爱之人所诞,实在也是不必要爱的。」 「却倾的父亲也不喜欢却倾,娘说他是因着我无天分,才会如此的。或许他也是同姐姐一样,不喜欢却倾的娘。」 却倾说着说着,渐渐垂下头去。 齐越甯伸手,轻轻拍了拍却倾的肩膀。 「你父亲若真是看不起你们母子,那可真是不配为人了。」 才说过这句,她眸色一沉,復又想及自身,便多出一句解释。 「至于我,怎么个想法,也都是你们的事。」 这之后,齐越甯说出的话,倒足足使却倾念记了许久。 「那年我进宫时,他便命人剪去我的飞羽。」 「其实他又何至于如此,我生来便不过是飞不高的白孔雀。」 原便是凡鸟,被强带至不该来的地界,自然也是逃不去的。 「后来诸事,更是百般千般地逆我心意,我又怎能不怨。」 齐越甯伸手,狠狠砸在桌几之上。 锁清也被她的举措惊动,不禁伸出手去,意欲拦住她。 齐越甯乃高官之女,又身居高位,极少有过如此情绪流露之时。 「孩子,人人都要拿他绑着我。」 已是不能飞的孔雀,何必再强套上道德束缚中母性的枷锁。 「尹却倾,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何处来的。」 齐越甯双手撑在却倾两肩,目光凝聚在她面上。 却倾来净清殿也有几日了,从未听过贵妃说出这样多的言语。 当下她也只得怔愣神色,脑中还在思索方才贵妃说的话,一时也并不能有所答覆。 许是齐越甯目光灼灼,实在亮得她心慌。 「我……我是阙国人。」 「阙国。」 齐越甯先是眉间一蹙,似是有些不解和疑惑,復又闪过几分瞭然。 齐越甯回头望了一眼锁清。 主僕二人目光流转间,已是猜透原委。 「却倾,你与我不同,我如今所有,皆是生而为齐氏之女所必须担负的。」
第34页 「而你,不必如此,更不可将这大好年华都葬送在宫室之中。」 「姐姐,那我该怎么做?」 却倾神色依旧茫然,她只以为是终于可以回去见自己娘亲了。 念及此,连是眼角也不禁溢出泪来。 「我答允你,迟早有一日。」 说过这句,齐越甯便又恢復寻常神色。 她领着锁清,向殿外走去。 也不知算忧亦或是喜。 贵妃所承诺的那一日,来得竟是这样早。 是日一早,净清殿内便闹嚷起来。 却倾同锁秋住在一处,二人都匆匆起身。 「锁秋姐姐,外边是怎么回事?」 却倾才起身,睡眼惺忪,嗓音微微发粘。 锁秋向外探望着,復又向却倾说道。 「我也不知道,姑娘,我先替你簪好髮髻吧。」 尹却倾却总仿佛有些担忧,心中像是往下坠着,不怎样安稳。 「姐姐,我总有些怕,不如我们先出去吧。」 既这样,二人随意扎好头髮,便向殿中去。 但见殿中,贵妃已是坐困愁城。 锁清挡在主子身前,厉声喝道:「此乃我朝贵妃,谁人胆敢冒犯!」 来声讨贵妃的,是一群太监宫女。 「您再是贵妃,母家再是怎样的千尊万贵,这皇上皇后要您去,您也得去不是。」 为首的那个大太监拿腔拿调着称道。 在宫里头待得久了,为人的也成了精,连是说话也看不出从前的样子。 「罢了,都要我去,去便是了。」 齐越甯伸手,轻轻握住锁清的一只手。 她用仅锁清可听闻的声音,轻轻说道: 「你就别去了。」 锁清自然不会顺她的意。 她并没多说什么,只是扶起贵妃娘娘的左手。 这一路上,她得将主子扶好了。 走得体面、顺当。 「越甯姐姐!」 却倾快步上前,不忍惊唿出声。 锁秋紧赶慢赶地跟上,在其后唤道: 「姑娘,姑娘,可不兴去。」 「哟,这位姑娘,您可小心着点,直唿了这位贵妃娘娘的名讳,恐怕她也会要了你的命去。」 那位大太监瞧着却倾过来,忙是嗔怪道。 却倾见了旁人,立刻便憷了许多。 她缩到锁清身边,小声询问着情况。 「却倾,快回房里去,这儿没你的事。」 锁清推开她,故意加大音量叱道。 尹却倾果真被她惊住,不忍退却一步。 「姐姐……」 她復又向后退了半步,甚至半靠近身后的锁秋怀中。 「我不是故意的。」 「姑娘,锁清许也不是故意的,咱们先走吧。」 锁秋挽起她的一只手臂,将她扶稳,边又小声在她耳边解释。 「锁秋姐姐,他们为何要带贵妃娘娘走。」 却倾仍在原地,声色微颤。 她是真害怕了,可还为着待她好的越甯姐姐强撑着。 「锁秋,快带她进去。」 锁清轻声招唿了一句,并没偏过头去看那二人。 她目光一直朝向前路,还须得扶稳自己的主子。 不知怎的,在宫里待了这样许多年都不曾哭过的人儿。 而今眼前竟也微微泛红,遇火似的灼热。 「贵妃娘娘,走吧!」大太监高声唿道。 待到几人都走远,却倾仍在原地,双腿微微发颤。 她极少见到这幅架势。 一念及相似情景,也唯有上次在军营中那次了。 却倾不由得环抱双臂,躬身蹲下,眼眸前垂下的睫毛渐渐濡湿。 她真是没出息,连替姐姐说一句话也不能。 金雕姐姐会抛弃她,或许也是因着她自己无能吧。 「要是我能有点用处便好了。」 却倾声音细弱蚊蚋,近乎不可闻说。 果然锁清并未听见她的话,开口问道: 「姑娘,你怎么了?」 而却倾,双手颤抖着,却竟是忽地揉紧了。 娘亲不在,金雕姐姐不在,江端鹤也不在。 这里唯有她却倾。 纵是身单力薄,也合该要去试一试的。 「姐姐,我们该过去,不能让锁清同贵妃姐姐平白受了旁人欺负 。」 却倾攥紧拳头,抬眼时目光炯炯。 「姑娘……」 锁秋一时语塞,她实在想不到一个臣子家送来的,尚还无名无分的质女,竟想去皇帝皇后跟前,替一个贵妃讲话。 第17章 放鸟还林 尹却倾说要去宫中,还真便去了。 这一路她强装镇静,连旁人的目光都不敢稍加注意。 只生怕自己心中的恐慌有如草芽。 微微加以质疑的浇注,便会肆意滋生,直至缠绕她此刻佯作坚定的脚步。 殿门口,却倾却遭门前的太监拦了下来。 「什么人,胆敢擅闯宫室!」 尹却倾在惊骇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前些日子还是迷迷煳煳着,吃过贵妃给的药,才稍稍好了些。 一遇了事,她秉性中带有的软弱便会融进骨子里,凝滞住此时的一切反抗举动。 或许正是因着这副性情,她也曾埋怨过阙国的血脉。
第35页 自然,她更憎厌并无胆量反抗本性的自己。 「李公公,她是江司阶府上送进宫里的。」 「江司阶而今在皇城里头也算得上是个红人了,他的亲眷意欲面见圣上。大哥您,该不会连通报一声也不捨得吧?」 正在此时,一直在一旁的锁秋蓦然上前,替却倾解释道。 那侍卫顿时便是一愣,立刻同身边侍卫耳语几句。 江司阶其人,几年间官职飞升,虽不过司阶,便已颇得圣上恩宠。 此事早已惹得朝中非议,何况侍卫一向是最通消息的,更是清楚。 稍时,他便故作咳嗽几声,正色道: 「我即刻便进去通报一声。」 锁秋同却倾相视一笑。 笑意淡去后,却倾面色却比之方才都黯然几分。 她如今神识清明些了,能记起一些事,也不至于同先前那般煳涂。 可时至今日,她但凡索求些什么,都得是依凭着江端鹤的身份和能力。 她不由得又想及有娘亲在的桉城。 在桉城,她不必处尊居显,便可过上正常生活。 至少不比在铎朝,几经颠簸浮沉,甚至连自己的朋友都护不住。 那李公公才进去没多久,便回到门口。 「那个,你们俩儿,过来。」 却倾同锁秋忙奔走上前,侧耳聆听。 李公公张望四周,面森仍有余悸。 「眼下里头正乱着,我看你们进去也讨不得好,还是在门口候着,待贵妃……里头的娘娘出来。」 「可……」 却倾几欲再加以解释。 锁秋先一步上前,扯住却倾的衣袖,拦下她未曾脱口的话。 「侍卫大哥,还请您行个好,透露下呗。」 却倾眼见锁秋伸出手,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递到那侍卫手里。 李公公手攥着那百合金丝玉簪,细细瞧赏过一番。 他上挑的细眼才骤然溢出些许晶光,咧起的嘴角有些像猫,整张脸瞧着更似是老鼠。 「这贵妃娘娘宫里的东西,就是好。」 将簪子收进袖间,他才復又环抱双臂,扫视过却倾、锁秋二人。 「过来。」 锁秋挡在却倾身前,忍着噁心,探出头去。 李公公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淑妃娘娘领着大皇子,指认贵妃给他们母子下毒,眼下皇帝正是勃然大怒。」 「这样事原也不怎样光彩,上边未必想教旁人知道,姑姑你也须得注意着才是。」 「是了,多谢李公公。」 锁秋愣神,转身回到却倾身边,一步更比一步发颤。 直至到了却倾跟前,被她攥住了手,才骤然清醒。 锁秋身子微晃,才忽然觉着自己背后是涔涔冷汗。 「锁秋姐姐。」 却倾瞪大双目,凝视着锁秋呆滞神色,着急地晃了晃她。 「却倾,真是要变了,一切都是。」 正在此时,殿中忽又寂静下来。 细听去,但有铁甲相击的清脆声响。 几名侍卫押送着身着华服的女子,直直向门外走来。 「越甯姐姐!」却倾奋力唿唤道。 昔日的贵妃,为人直唿名讳,何人来了,都得称道一声不守规矩的。 眼下的齐越甯,单是能保住这名姓,便也算得上是运气上乘。 她头冠仍旧精緻齐整,妆容上也保留着贵妃的矜贵和体面。 齐越甯忽然停住脚步,愣在却倾身前。 她面上满是悲戚和落寞。 连先前在宫里同却倾倾吐苦水时,也不曾是如此神色。 她一眼也并未落在却倾几人身上,只不知所云。 「锁清,锁秋,人各有命,去做你该做的吧。」 落言于此,齐越甯便回身而去,为几人裹挟着向远处走去。 这一次,却倾没有哭。 也正是此时,她才第一次明白,自己又要失去一个难得的好友了。 锁清听闻齐越甯的话,也听懂了。 她狠狠抹过眼皮子,连眼尾都搽得赤红。 「走啊。」 锁清领着锁秋、却倾二人,向着齐越甯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是从前贵妃宫室,净清殿的方向。 直至在宫中待的最末那几个时辰,尹却倾也未能将事情问个清楚。 她也便只知晓齐家勾连外臣,惹恼了皇帝。 齐越甯又是被自己亲指认下毒谋害宠妃,此次更是在劫难逃。 在之后,便是锁清、锁秋着急忙慌着替她收拾行李。 「锁秋,她一个人走,怕也不怎样妥当,还是你带着她一同回去,届时再回来。」 锁清打着包裹,忽然说道。 却倾愣了愣,忙又问道: 「锁清姐姐,那你呢,你留在宫里头,该不能受了他们欺负吧。」 锁清深深望了却倾一眼,见那真情满溢的一双眸子,神色更是黯然。 「我的事,你便不必担忧了。」 锁秋知道她的意思,不忍偏过头去。 当初,尹却倾来到宫中之时,是从漆黑摇晃的车轿中突然惊醒。 现下,却倾终于是要离开了,仍是满脸泪沾裳。 心境比之先时,更是截然不同。 那时满心满意地意欲离开,而今终于得以脱身,却总有种难言的怅然。
第36页 「却倾,她们不会有事的,咱们不难过。」 锁秋将却倾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锁秋姐姐,当初我分明是想走的。」 「如今总算是能走,终于能见着却倾的娘亲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却倾,好在你平安无事,想来锁清同贵,小姐也能安心许多了。」 锁秋忙替她拭去泪珠,连声安慰道。 「姐姐,你说,我们还能见着越甯姐姐么?」 却倾从她怀中起来,自己擦去眼尾边垂下的似露晶莹。 …… 光阴是最无情的,从来不能疗愈伤口,却最能教人忘怀那留创时的苦痛。 以至于循环往復,直至遍体鳞伤。 月余过去,却倾同锁秋,余下的愁绪都比先前平復许多。 先前眺望故里,总觉遥不可及。 现下却倾登临山头,眼望熟悉的景色宛若近在咫尺。 她原是想笑一笑的,怎料回首瞧了锁秋一眼,竟反倒是鼻头一酸。 「那时正逢年节,娘亲给我炖了羊肉汤,还不来不及喝上一口,便去了异乡。」 铎朝再是怎样的强盛,有再多待她好的人。 于却倾而言,也是分毫比不上落后贫穷却有自己娘亲的桉城。 「怎么又哭了,不是好容易能回去了么。」 锁秋向她走来,向却倾调笑着说道。 锁秋说这话时,分明是笑着的,声色间却是凄凉。 她入宫多年,对亲族的思念,比之却倾,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要见着自己的亲人了,合该是要笑一笑的。」 锁秋伸手,捏了捏却倾柔软的脸颊。 连自己面上是苦笑亦或旁的神情,也分辨不清。 「姐姐,你同我一起回去吧,我娘定会炖好了羊肉汤,娘亲她还会做卷羊肉的春饼,可好吃了。」 却倾挽起锁秋一边手臂,盪鞦韆似的悠悠晃动。 「不了,却倾,见了你这幅样子,连是我也有些感慨。」 「怎么了,姐姐,你遇到什么致使你不悦的事了么?」 却倾忙探看她的神色,有些担忧。 「也不是什么,只是我突然想起,自己在铎朝边境,也有亲人。」 「多年不曾去瞧过,也是不孝。」 语毕,锁秋垂下眼眸,黯然一笑。 「好呀,姐姐,届时你回去了,定要寄书信予我,我会去看你的。」 却倾才一说出口,思忖一番,復又懊恼道: 「嗳,却倾都忘了,我根本就不认识几个字,届时姐姐传书信来,我也是看不懂的。」 「你真是。」 锁秋闻言,依在却倾身上欢笑起来,佯作要打她的样子。 红日西垂,照应得林间血光如火,灼灼人目。 遒劲粗壮的蛇身环绕在树林之间,若不是染有猩红浓烈的鲜血,倒真仿佛融入他身边盘根错节的枝木之间。 「啊——」 锁秋浑身遭蛇尾缠饶,他又不直接展开全部鳞片。 只掀起一部分小刺,扎得锁秋浑身上下的小洞,汩汩流出浓血。 锁秋渐渐不能动弹,眼珠上翻,露出白色部分。 江端鹤望着这幅景象,眼底流露出极端的阴毒狠辣。 待到人昏死过去,逐渐咽气,他才摆动蛇身,将其身躯撕碎,肉块四散飞去。 「哼。」 江端鹤最后嫌恶地督了一眼,便回身去了。 江端鹤孤身立在影影绰绰的林木之中,望向远处。 他尖长的蛇眼,难得流露出几分脉脉温情。 矮小的木屋前,却倾正与她许久不曾见过的娘亲紧紧相拥。 前些时候,她也是这样,环抱着自己的。 江端鹤不由得伸出双手,拥护住自己衣物单薄的身躯。 第18章 权与情 「果真是她放走的?」 哲元帝听过方才下人的汇报,辞色间并不显山露水,只一味把玩着手中的佛串。 「奴婢原也是不信,特特传了许多宫人,一一询问。凡是有所目击者,都说带江府命妇出宫的,是从前贵妃娘娘宫中的锁秋。」 「真是胡闹,先时接她入宫,已属是破例的恩典,怎知她身为外族,非但不感恩,反倒是惹出这许多是非!」 是时,皇后娘娘正端坐于皇帝身边,横眉冷竖,辞严色厉。 「皇后一向最是心细,管教宫人也甚为严苛。」 皇帝再开口时,便就是这样一句。 皇后闻言,原是相互攥着的双手,不禁相互掰着拇指。 她自知位高而危,不敢再有所答覆。 皇后身边的宫女名唤向光,化形是一条红鲤鱼。 她面容娇俏柔和,不由也替主子捏了一把汗。 哲元帝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拉起皇后的手,紧紧一握。 「其实不过是一介小女子,朕倒并不怎样在意。」 皇后才稍稍有所安慰,哲元帝便将手收回自己袖间,復又把玩起珠串。 「江端鹤,真是好得很。自己的能力经得起考量,马鸣飞,马将军,对他也是十分的看重。」 「陛下,后宫不宜干政,臣妾还是……」 皇后正预备起身行礼。 不知何故,哲元帝骤然出手,将爱妻揽入怀中。
第37页 「马皇后也有些日子不见朕了,怎么,不多坐一会便要走?」 莫不是不愿面圣? 果然皇后迅疾坐回原处,端正姿态。 「臣妾不敢。」 皇帝见状,终于是面露几分笑意。 哲元帝多年把握大权,再是怎样的眼眸澄澈,而今也变得颜色深沉,不復从前。 当今的马皇后,乃是哲元帝髮妻,从前也当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一缕结髮,到底是比不得高位权柄。 更不必提君恩自古如水,从来便是得宠忧移失宠愁。【1】。 哲元帝面色恢復如常,復又讲述道: 「当初多少探子来报,说是江端鹤对那名女子,多年倾慕,可谓是绯石之心。她虽身份低微,又非我族类,不过江端鹤若是想,也不过是个名分。」 「江司阶情深,二人若结亲,更是连枝共冢,生死不復分离。」 皇后悠然答道,神色悽然。 向光闻得此言,自然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也偏垂下头,失神落寞。 哲元帝听罢,也只是冷哼一声,答道: 「朕就是知道他对那女子极尽爱重,才偏要教他清楚,即便真成了他夫人,朕想将她接进宫,他也必须答允,若是意愿将她遣送回阙国,他江端鹤,也不该多发一言。」 「此等道理,想是早先马将军,也教过江端鹤的。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帝目视前方,却是同皇后说的,语意中则直指她的母家。 「遵从君命,乃是臣子本分。臣妾从前待字闺中,多听得父亲教导此理。」 「可惜臣妾家中兄弟姐妹多,父亲又是公务繁忙,想是自己的儿女都顾及不暇。」 「至于外人的事,臣妾有罪,与家中少有书信往来,并不十分清楚。」 哲元帝闻言,又是轻轻一笑。 「朕与皇后,也是多年的夫妻了,时至今日仍情谊不减,朕心甚慰。」 * 「娘,是不是羊肉汤。」 却倾蹦跳着跑向尹戴华,口中不住地叫嚷道。 「是,咱们却倾喜欢,娘能不给做么?」 尹戴华正说着,怜惜地牵起她耳边垂下的髮丝。 尹却倾正凑到汤盅前,执调羹舀起一勺,只略吹了吹便塞进口中。 「烫!」 尹戴华忙扯住她的手。 可还是晚了一步,却倾早已将汤吞进喉间。 她吞吐着舌头,咬着舌根道: 「被烫着了,被烫着了。」 「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做事还不注意的。」 尹戴华眼神直落在却倾的舌尖上,话中虽埋怨着,目光中却满是怜惜。 尹戴华举起一把蒲扇,替却倾不住地扇着风。 「还烫不烫,真是的,舌头也不好上药,待会吃得苦你可不是又要哭了。」 「才不呢!」 却倾环抱双臂,收了舌头,别过身去。 「你这孩子!」 尹戴华知道却倾烫得并不严重,点了点她的后脑勺,嗔怪道。 「我就是可惜着 ,先前娘做了一大锅汤,却倾一口也不曾尝过,便走了。」 闻言,尹戴华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復又回身去给羊肉汤调味。 「娘,怎么了?」 却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走近母亲。 尹戴华发出几声微小的啜泣,声色中染了褪不去的哭腔。 「却倾,你可千万不能再离开娘了。」 却倾见状,眼眸也渐渐湿润,不禁与尹戴华相拥在一起。 「娘,却倾也不想离开您,却倾再也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了。」 尹戴华忽又想起什么,凝视着却倾的双目,认真说道: 「却倾,尤其是那条蛇,那个男人你可断断不能再靠近了。」 「嗯,可是娘,却倾觉着他仿佛也不是坏人。他真的是你说的那个……」 「不行!」 尹戴华忽然推开却倾,将双手搭在她肩上。 她红肿着双目,言辞激烈。 「却倾,不论是那个人,但凡是铎朝的,只要是蛇,尤其是黑蛇,都绝不可靠近!」 却倾大抵是有些被惊着了,愣了片刻,也只点了点头。 「好却倾,你真是娘亲的好闺女。」 尹戴华復又将呆呆的却倾揽入怀中。 「你会一辈子都这么听娘的话,对娘这么好的,是不是?」 「你不会像他们一般,抛弃娘的,是不是?」 却倾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父亲,便用力点点头。 「却倾不会像父亲一样的,却倾会一直一直都待在娘身边的。」 尹戴华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将却倾深深嵌入自己怀中。 * 尹却倾已经很久不曾亲眼见过江端鹤了。 细细想来,约莫已是一年有余。 是日夜间,却倾走入房中,预备睡下。 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些不安宁的感觉。 谈不上究竟是何处,总觉着浑身上下都不大舒适。 她真切地感到胸腔中一下一下的敲响,像是寺庙里的古钟。 亲眼所见,确已是一年前的事。 但在梦中,却倾已见过多次。 她反反覆覆做着各式各样的梦。 不论是哪个,都与他有关。
第38页 有的梦中,是发生过的故事。 还有些,则是却倾从未见过的。 在某日再度被梦中的景象惊醒时,却倾突然觉着,自己大概是要让娘亲失望了。 今日又是如此的心悸和不安。 隐隐地,她仿佛是有些想见着江端鹤的。 毕竟他总是温温柔柔着,时常护着却倾。 那时,若是无他,却倾可能真要死在怪物的腹中了。 可却倾一直记着娘亲的警告。 况且在铎朝的日子,比之噩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倾蜷缩在狭窄的床榻上,身上微微发颤。 自及笄起便时常出现的梦魇,日夜折磨着她的精神。 却倾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为何非要经受这些。 仿佛只是因着它发生了,却倾便先想着去接受。 比起试着悦纳,她甚少意愿去改变。 尹却倾总想着,有朝一日,或许她便好了呢。 身若浮萍,一经风吹,便是动盪不安。 经年历事,她所得见,从来不比旁人少。 只要娘亲和却倾,一直是好好的,便足矣。 尹却倾将头深深埋在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辽阔的天地中拥护住自己的一方净土。 长风过窗而入,直扫到却倾身上。 她不忍打了几个寒战。 尹却倾只得下床,走向窗边。 正在她半探出身关窗的那一瞬。 寒光乍现,一道利爪划进窗中,木窗当下便飞向空中。 却倾只依稀见得全然笼罩在窗前的黑影,便遭其锋利的指爪狠狠剐了一道。 凭藉本能,尹却倾迅疾便扑向一边。 或许是因着那手臂上的伤口实在过深,她连砸在地上时,都不觉着疼了。 手臂上的痛,自伤口处,如电流般,在她周身上飞蹿,稍时便已全然发麻。 痛苦到了极致,人反倒是不喊也不叫了。 尹却倾的双眸很快便已濡湿,她很想哭喊几声,但连是脸上的颈骨也不住地发麻。 况且她心底也清楚得很,如今再发出声响非但止不住痛苦,反会使敌人知晓她的存在。 游隼扑腾双翅发出的声响萦绕在耳畔。 如是审判的钟声,不断告诫着她安稳的人生早已告罄。 鲜血洒落一地,反倒教却倾清醒。 她所住的房间,在小木楼阁的二层,并不算高,游隼此时正在空中盘旋,意欲再度扑袭,但也需要准备时间。 如此训练有素的游隼兵,不似是阙国会有的。 若是铎朝军队来袭,想来不单有着飞行种士兵,骑兵同步兵恐怕也很快进城。 娘亲她住在第一层的小房间,一旦步兵、骑兵攻入,她定会比却倾更先遭殃。 一想到娘的安危问题,却倾身上的疼也仿佛好了许多。 她挣扎着爬向楼道口,赤色的血迹染遍她的房间。 「啊——」 一声惨叫划破房中早已凝滞的空气。 尹却倾才刚支撑着起身,一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只觉着脚底发软。 「娘……」 从方才起,却倾眼中便一直积蓄着的泪水猝然滴落。 身后传来木墙破裂的巨大声响,游隼健硕的长翅不单是击破窗口,近乎将她脆弱的小木屋撕裂开来。 两重夹击之下,却倾一时不曾扶稳,竟直直摔下楼梯。 第19章 为母则刚 尹却倾一步立得不稳,便跌下楼梯。 她耗尽残余的些许气力,才不至于使右臂上的伤口砸在地上。 而她左侧的身躯,则十足地摔在地面,一时不得起身。 可却倾也只是停驻了片刻。 她心中还存着娘亲的事,担忧得很。 于是未有几时,尹却倾便挣扎着起身,向楼下奔走而去。 方才的那只游隼,突破窗户,闯入房间。 是时,他已变回原型,向却倾走来。 却倾只稍稍偏过头,便察觉到身后着墨色铠甲的士兵。 这一身的甲衣,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尹却倾更不敢怠慢。 但走下楼梯几步后,她忽又停下步伐。 此时,身后的游隼士兵定会紧跟在她身后,真要去娘亲身边,岂不是前后夹击,她们二人,便更是无力抵抗了。 余给她思索的时间,并不大多。 身后的铁甲相击声,铁鞋踏足声,刻刻催命。 却倾攥着栏杆的手,缓缓颤动着。 从前数十年的光阴里,她很少怨恨自己的无能。 当初父亲抛弃她们母女,由着娘亲一直温和劝导,她也不愿觉着真是自己的过错。 后来屡次身陷险境,她总以为是自己触了霉头,又有江端鹤的卫护和相助,再不肯成日放在心上。 自上次齐越甯的事开始,她才终于觉察。 原来她的无能,不单是会害了自身,更可能致使她身边的人遭难。 如今只恐怕,连她最爱的娘亲,也会遭难。 尹却倾不由攥紧拳头。 她只恨。 恨自己无有天资,不得使父亲满意。 恨自己全无还手之力,不可守护自身。 更恨自己此时毫无法子,并不能驱走异族外敌。 莫说是保卫她的家乡,连是自己的小木房也护不住。
第39页 不能哭,却倾,不能哭。 这时候,如若还是哭,岂不更是无能。 她圆瞪双目,尽力不教眸间存蓄的泪水落下。 尹却倾微微蹙眉,心中只忖度着。 她想起先时,臧禁知身为飞行种,乃是铎朝军部的上层,想必实力也在全军中也是上等。 既如此,那房中的游隼,定比楼下的步兵强上许多。 理清当下情状,尹却倾顿了顿,深深吸入一口气。 随后,她便飞身而下,直向着母亲的方向去了。 「娘——」 却倾步姿歪歪扭扭,向自己娘亲的方向奔去。 待到她终于寻见尹戴华时,其人正蹲坐在墙根。 尹戴华环抱着自己,不住地颤抖。 她跟前的那个士兵,已为长枪穿心,口中溢出些浓烈发黑的血。 「却倾,你可有事?」 尹戴华目光骤然聚焦在却倾身上,她匆忙从血泊中起来,向却倾走来。 「娘,快走……」 娘亲一过来,却倾便再支持不住,猝然瘫倒,依在尹戴华肩上。 尹戴华一扶上却倾,便是染了满手的血,她一见到却倾周身上的朱红,便着急忙慌道: 「却倾,你怎么了,浑身的血。」 「娘……」 却倾将下巴扣在娘亲肩上,声色有些悽然。 尾调间,竟染上些柔软的委屈。 「却倾,给娘亲看看,何处伤着,可疼了,是不是?」 尹戴华伸手抹去却倾面上的泪珠,疼惜地整饰好她额前凌乱的髮丝。 「娘亲,快走吧。」 却倾意识模煳,呢喃着说道。 「不怕的,我们却倾从来不必害怕的。」 尹戴华泪水零落了满面,她紧紧搂住却倾,近乎是将她深深按在怀中。 仿佛稍稍不注意,她一直悉心呵护的女儿便会猝然消散。 却倾只觉着浑身上暖流浮动,渐渐舒适不少,尤其是右臂伤口处。 「娘,却倾觉着很暖,舒服得很,是不是,老天爷要收了却倾去。」 「不会的,不会的。」 尹戴华更是用力拥紧却倾,不断摇头。 也不知是在向却倾否认,还是对着自己。 却倾臂膀上的伤口太深,泉涌似地冒出鲜血。 正如是这世上所有事物消逝,她身上溢出的血,也仿佛是抽丝剥茧,有所穷尽的。 她自己虽不很清明,但也隐隐约约知道些。 那血流穷尽之时,意味着什么。 「却倾,你坚持住,千万不能睡过去。」 尹戴华晃了晃却倾,声色中满是哭腔。 从她难以舒展的愁眉中,仿佛可以看出却倾此时的景况。 正在此时,方才的游隼士兵忽然闯入房中,举枪直向母女二人刺来。 却倾已然昏沉,倚在尹戴华怀中。 命悬一线之际,尹戴华骤然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眸。 她先是将却倾揽至身后,随后又一把攥紧飞来的长枪,反向一转,那士兵也绷直手臂。 二人同时发力,一声爆裂巨响,长枪便从中端的棍把处迸裂开来。 趁那游隼士兵片刻呆滞时分,尹戴华迅疾将却倾藏在橱柜后。 她飞身迴转,放下却倾的动作,却是极轻极缓。 游隼士兵见了她严阵以待的样子,略笑了笑,便道: 「阙国边境,小小桉城,竟还有如此高手。」 尹戴华面上忙是愤懑,冷声道: 「大胆贼人,竟敢伤我女儿。」 话音未落,尹戴华便穿掌飞向那人。 那士兵似乎始料未及,本能向一边避去。 可尹戴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向另一边蹿去,挥手拔出方才插入士兵胸口的长枪。 见状,游隼也反应过来,双指划了几道,法术制成的黑鸟便飞向窗口。 那兴许是将信息报告给军队用的。 尹戴华眸光落在窗前,额前浮起冷汗。 「若是平时,我倒真愿意单独同你再比划比划,可而今军令在前,不行!」 尹戴华对他的话毫不在乎,只又向却倾的方向望了一眼。 游隼手上的枪毁了,他便又取出一把长刀,刃上寒光刺目。 二人一个执刀,一个握枪,復又相对击去。 尹戴华出手使足了力气,出枪迅勐。 可也只比划了几下,便已觉察出枪的劣处。 如是在空旷地,长枪或许还有所舒展,可在小木房狭窄的庖厨内,便四处遇阻,难以展现优势。 游隼士兵显然也清楚此事,面上露出几分邪笑。 尹戴华并不予理会,再度出枪。 也不过是一刻钟的时分,房内外的气压便已低到极处。 尹戴华知晓屋外已然集结好了士兵,只待要破房而入。 她自己从来是没什么的,只是…… 尹戴华回身,深深望了一眼双目微阖着的却倾。 「何人派你们来的,江端鹤么?」 「哼,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游隼士兵锋刃抵枪,深赭色的法力流窜于其间。 「中郎将倒还没这样大的权柄,你一个死人,自然也不必知道是谁人派遣。」 尹戴华见套不出话,便也知道不必同他多言。 二人的打斗并没持续太久。
第40页 很快窗边便传来浓烈的焦油气,火势如波涛汹涌,吞吐着四方墙柱。 尹戴华心道不好,忙回身几步,向却倾奔去。 铎朝征战四方,军队中的士兵素来残忍善谋,精于此道。 果然尹戴华不得不环抱着却倾出来。 这一遭,便直突入众人包围。 「老的杀了,只要小的,小的务必得要活的!」 尹戴华原已是精疲力竭,又带着却倾,此番更是身处险境。 * 「喂,我记着,你是江中郎将身边的,仿佛是个金雕?」 张先仁环抱双臂,远远唤了臧禁知一声。 臧禁知停下脚步,回过身。 「还记得我么,我是张先仁,从前也与江中郎将共事过的。」 臧禁知打量了他几眼,想起他,大概是从前军队中那只大猫。 「你是有事找中郎将么?」 张先仁的目光却落在臧禁知腹间。 她身着一件短黑甲,腹部只裹着层波光粼粼的法术黑纱。 「先时见你,仿佛就有这道伤了,怎么一年了,也不见得好。」 要单是客套,过问句伤口,便也罢了,连年限也说得清楚,那便不单是客气了。 臧禁知又督了他一眼。 张先仁的名声在军队里,非说是好,那也不过是男人口中的风流,在臧禁知眼中,便有所不同了。 张先仁见臧禁知面色只是淡淡的,也并不发作,面上仍是笑着。 「其实倒也没旁的事,就是方才远远瞧见你,想着从前也算是熟识的,才上来问候一句。」 「是么。」 臧禁知心不在焉,也并不看他。 这才叫做是客气。 「闻说中郎将现在忙,想来你也不得闲。也真怪这上头人,非折腾那许多的是非来。中郎将又是个冷性子,想来待你也不怎样好吧。」 「这些话,不是该说给我的。」 你合该是去亲自告诉江端鹤。 「你仿佛很袒护江端鹤啊!」 张先仁又向臧禁知走出一步,怪声怪气道。 臧禁知身姿板正,向后迈了一步,开口道: 「你要真觉得我不容易,便更不该来叨扰我。」 臧禁知一向只说实话。 张先仁那笑,猝然僵在面上。 怔愣了一会儿,他才復又笑道: 「好姐姐,其实我也不是为了旁的什么。你也知道我的景况,江中郎将从前与我也算是好友,我这次来,还不就是想见他一见。」 见臧禁知并不回应,张先仁便又道: 「好姐姐,您就放我进去,江中郎将他若不愿意见我,自然也不会见的,是不是?」 「他不在这了。」 臧禁知眺望向远处,语气也只是淡淡的。 第20章 踏血离乡 山色绵延千里,清湖之上,浮光掠影,有如小星,时或烁烁。 此景此色,铎朝是断不会有的,也唯阙国边境,人烟稀少,才得保全如此青山绿水。 江端鹤身骑白马,奔袭于山间。 所着却是黑甲长袍,袍上则是蟒纹,绕银丝绣的,图样有些骇人,形制却是精巧。 他在一丘小山前驻足,伸手抬起斗笠帽的边沿,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远处的小村落间,火光四起。 江端鹤使劲一拉缰绳,白马嘶鸣,向前飞奔而去。 此时桉城的一间小木房外,尹戴华仍旧负隅顽抗。 她肩上插箭,后背则被刮下长长的刀口,前后的衣服都是鲜血淋漓,显然已是身负重伤。 尹戴华身后的一角,却倾正倚在墙根处。 她失血过多,无力再起身,只得伸出手,轻轻唤着娘亲。 尹戴华不忍回头。 厮杀之时,不便沾染上任何温情。 为着女儿,尹戴华再度吃力抬枪,向眼前的敌人挥去。 为首的铎朝士兵下令道: 「上!杀了她!」 几名士兵立刻成阵,举刀向尹戴华刺去。 一个稍机灵些的士兵,走至那人身边,开口劝道: 「老大,我瞧着这女的虽只一人,却实在顽强,不如直接举箭射死便是,还容她伤害我们的人。」 「你个煳涂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上边人要的是后面她那个女娃,若是真伤到了,你担待得起吗?」 被称为是老大的,约莫是个百夫长,狠狠拍了这个抖机灵的煳涂蛋。 「上边人也真是,不过是一个阙国小女子……」 「滚,不许胡诌,上一边去!」 百夫长立刻便打了那个碎嘴的。 是时,尹戴华也已经无力再斗,长枪又是最耗费气力的。 她復又挥枪插死一名敌军,便浑身乏力,跌在地上。 「娘,娘……」 却倾瞧见了,她艰难撑起身,但很快便又脱力,跪坐下去。 「却倾,不怕。」 尹戴华再度试着起身。 对方也是个精明的,自然不会供给她机会。 余下的几名士兵立刻举刀向前冲去,几柄划伤了她的身体,甚有一刀,直插入她胸膛。 「娘——」 却倾下意识想抬起右手,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控制右臂,只得再次跌坐下去。 「我们却倾,从来不必……」
第41页 尹戴华为着使身后的却倾听见,高唿出声。 尹戴华本身已经没力气了,但是身为母亲,还有。 众士兵同时向前冲刺,狠狠将刀迸入尹戴华胸口腹间。 她至末还是无有机会,说完那句。 我们却倾,从来不必怕的。 「你们不要伤害我娘亲,娘!」 却倾向前扑去,当下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正在此时,马声长鸣,迴荡于山谷之间。 江端鹤飞身下马,脱下斗笠,举起令牌,放声呵道: 「我看谁敢再动!」 被他抛下的白马狂奔,直闯入军队中,士兵惊慌失措,四散开来。 铎朝军兵,少用白马。 白马身覆银毛,华色灼灼,不好隐蔽,又因着身姿骄矜华贵,价格高昂,常为王公贵戚出行所用。 军营里,便更是罕见。 为首的百夫长显然并不识得此马。 见马儿发兴,冲散军队,更是有些气急败坏。 他上前一步,正欲质问来人。 这时候,便显出方才那个机灵儿的好处来。 他忙上前,在百夫长耳边提醒道: 「老大,我方才瞧得清楚,那仿佛是中郎将的令牌。」 百夫长一惊,慌急掩饰好神色,再开口时,音量比之方才,低了不少。 「哪儿的中郎将,我怎么没见过。」 「我听说前些时候,封了个江中郎将,在陛下面前,也很出风头呢。」 百夫长佯作镇定,上前一步,开口问道: 「敢问来者,可是江中郎将?」 江端鹤目光长久地落在却倾身上,只是淡淡地撇过一眼士兵中间的尹戴华,才復又将眼眸定在眼前的百夫长身上。 「带着你的人,滚。」 如若是一年的江端鹤,或许连过问一句都不会,恐怕此时已直接沖入阵中。 「您还没说您是谁,咱们怎么放你进去,照理说我们也是皇帝派来的,您就是官职再大……」 江端鹤手起刀落,那人的头颅便飞出几步远去。 他动作迅速,甚至刃不染血。 这是他多年来研习过的,为的是杀完人后不必擦拭刀刃。 蟒蛇可是很怕麻烦的,连是吃人,都整个整个地吃。 而如今的江端鹤,也不比从前的莽撞。 好歹回答了句,再杀人。 显得礼数周全。 余下的士兵早已慌作一团。 见得此状,更是纷纷噤声,些许个聪明些的,趁此时悄声逃进林中。 江端鹤已走到却倾身边,闻声,只向后轻轻挥了挥衣袖。 他袖间立刻蹿出几条乌黑髮亮的蛇,飞也似地朝林中去了。 未有几时,林中便接连传来惨叫声。 「听过五步蛇么?」 江端鹤怀抱却倾,淡淡开口道。 这一句,是对着将死之人说的,不过不是林中的那些。 而是,眼前的众人。 闻言,一个性子刚直些的走上前,噼头盖脸地便道: 「我们可是当今圣上派来的,凭你是什么,也敢在此造次。」 此话一出,一些个看重规矩的,也跟着附和几句。 「可不是!」「不过一个中郎将,好大的架子。」 江端鹤对周边众人并不予理会。 他紧紧拥抱住却倾,一向习武而精壮的臂膀竟微微颤动。 尹却倾手臂上伤口出血已不似方才那般剧烈。 先时尹戴华替她包扎过的,但一早便被染透了,此时残余的血只缓缓淌入衣间。 「江端鹤,你可算来了。」 却倾神识恍惚,迷迷濛蒙中,仿佛还以为是在梦中。 「却倾……」 江端鹤身体微微发颤,此时他还能克制住,声调仍是极低沉的。 「却倾真的好怕……」 却倾怕娘亲会有事,也怕自己会再不能睁眼。 人一咽气了,便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她脑海中一直反覆出现着冯小果的身影。 那些情景也总是相似。 因为她早早离世,却倾所能记起,也不过是回忆中事。 人死了,便只有在旁人的回忆中,才能见到。 「却倾,对不起。」 江端鹤紧紧咬着下唇,眼眸中攒蓄的泪水猝然滑落。 他口中吐出的言语也染上褪不去的哭腔。 原来他方才一直耐不住地发抖,实在抑制自己的泣音。 是时,江端鹤眼中,从来不曾改变的金色瞳仁旁,竟染上猩红的血丝。 这是蛇类绝不会拥有的,在人类中,却是寻常。 江端鹤身上的金色法力,渐渐流淌入却倾的伤口处。 而他勐地偏过头,以狠戾发红的蛇眼怒视众人。 江端鹤上半身流动着耀目的金色光彩,下半身,则翻涌起滚滚乌尘。 半刻钟不到的时候过去,众人便都淹没在浓重的灰黑雾色之中。 江端鹤怀抱却倾,缓缓升腾。 却倾身体恢復了些许,如梦初醒,也赶不及去问些旁的,只急声说: 「江端鹤,我娘,我娘还在下面。」 江端鹤怕她挣脱下去,便紧紧将她扣在怀中,声色中满是怜惜。 「不怕,却倾,我们等下再去找她。」
第42页 却倾见他如此,也不便再反覆询问,也只得先闭上口。 她实在太过乏累,靠在江端鹤冰凉的怀中,双眼也渐渐阖上。 可二人之下,团团墨色浓雾之中,竟传来一声惨烈的哭喊。 虽这喊声才一脱口,发声者便被拧断脖颈,半道掩去了,但却倾还是骤然惊起。 「江端鹤,那是?」 却倾抬眼望向江端鹤,迟疑着开口问道。 江端鹤没告诉她,只是将却倾搂得更紧了些,柔声安慰道: 「对不住,接下来,我不会再让那些声响叨扰你了。」 却倾也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个单纯的「小鸟」。 她对江端鹤的手段,多少也知道一些。 尹却倾唇间微微一动。 从前,她是不肯伤害他人的。 可那些人,从来不无辜。 当初臧禁知手刃杀死冯小果的仇人。 她心底也是有几分惊骇的。 可如今,她眸中所有的疼惜,都是为着母亲和自己。 而那眼中将要溢出的愤恨怒火,她都恨不得烧到那些人身上才算完。 夹杂在其间,或许还有几分惋惜。 是不可亲手刀刃仇人的嘆惋,也是不能亲耳听闻仇人惨叫的可惜。 却倾最终也没再多过问什么。 她只是将伸出还能动的左手,轻轻拥住江端鹤的腰,将脸颊倚在他肩上。 人的温情是有限的,仇恨却是无尽的。 这些许的暖,当是分给该得的人,才行。 江端鹤身上轻轻一颤。 他仿佛不曾料到却倾会如此。 鲜血是温暖的。 江端鹤伸手,更将却倾拥护在自己怀中。 尹却倾总像是有些慌急,声若燕语呢喃。 「江端鹤,我们去找娘亲吧。」 「好。」 江端鹤轻声应道。 血流遍野,却倾终于再度见到自己的娘亲。 「娘——」 却倾只能用左手,还是将尹戴华渐渐冰冷的尸身紧紧拥入怀中。 江端鹤立在一边,残阳若是血光,印在他墨漆色的披风之上。 泪同血一般,也总是能流尽的。 却倾面如死灰,无力开口道: 「江端鹤,带我走吧。」 却倾清楚自己再留在桉城,也不过招致祸端。 她总是情愿替别人多想。 况且如今,失去娘亲后,她已是孤身一人。 「好。」 江端鹤答允了她。 惨烈的夕阳下,却倾踏上鲜血淋漓的去路,再度离开自己的故乡。 第21章 他选了她? 「什么,他当真去了?」 哲元帝一手紧紧攥住龙椅把手,厉声问道。 「是,陛下,臣下唯恐情报有误,还特特派人去查过。当日陛下派去的一干精兵,无有回到军中的。」 哲元帝心中忖度着,很快也平復了神色。 「江端鹤此时在何处?」 「回禀陛下,方才有探子来报,江端鹤今日一早,已进入我朝境内,想必不出十日,便会回到都城。」 「哼,他的脚程倒是快。」 …… 「却倾,你尝尝。」 江端鹤煮了一碗汤羹,放凉了些,才递给却倾。 却倾接过汤碗,一时却并未饮用,只放在手上。 这些时日,她总是淡漠神色,说出口的话,倒比江端鹤还少。 江端鹤见她神色黯淡下去,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他亦偏过头,随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 那日他们在桉城,江端鹤先是将却倾放在军队用的马车上。 他自己,则是回到却倾家门前。 为的,不过是见一见故人。 「师姐,你如今可真不比从前了。」 尹戴华闻声,迅疾抬眸,伸手抹去面上沾染的血。 他们前些日子才刚刚见过。 眼下一个是衣装华贵齐整,一个却是深陷于污血泥泞之中。 「江端鹤,我们早已无话可说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尹戴华面色凄凄,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我如今已无力守护却倾了,请你务必要……」 「不必你说。」 江端鹤并没听完她的话,回身而去。 「江端鹤,我的右手,还会好么?」 却倾一句问话,促然将江端鹤从回忆中扯出。 「却倾,我……」 他愣了愣。 江端鹤很少有木然回答不上的时候。 尹却倾只微微阖上眼,轻轻扬起头。 她伸出左手,拨弄着眼中的光影。 「别自责,这世上的所有,都是有限的,包括你的法力。」 「却倾……」 江端鹤眉头一皱,仿佛有些难过,走上前,将却倾揽入怀中。 「你的法术,无法拯救已经逝去的事物,对么? 江端鹤只是挽起她脸颊两边的髮丝,既不肯定,也未否认。 却倾感觉到他的举动,愣神片刻,才復又说道: 「否则当时,你也便能救我娘亲了。」 江端鹤不忍,开口劝慰道: 「却倾,我会再试试,或许还能恢復些的。」 「不必忙了。」 却倾摇摇头,回眸望了江端鹤一眼。
第43页 她从前听闻,有些修行之人,终其一生也不会老去。 他们虽不能延长生命,却可永葆青春。 却倾的父亲便是如此。 却倾的娘亲却随着光阴流逝,逐渐老去 因此尹戴华也曾宽慰却倾道,父亲的离去,不过是因着色衰而爱驰。 她从前是不信的,不知怎么,如今倒也相信了。 却倾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江端鹤面上。 他们也有一年不曾相见了,可他的脸仿佛一直就是这样,从来不曾改变。 「逝去的,便让它逝去吧。」 却倾轻声说道。 或许这世上珍视的所有,终究都会归于一声低低的嘆息。 上一回进入铎朝都城,却倾藏匿于马车之中,面上覆纱。 她要避开所有人,不敢教任何心怀不轨者知道自己的身份。 而这一次,江端鹤领着她,光明正大地走入都城。 有些事,即便不能使这世上之人都清楚,也合该让能知道的人都知道。 「过些日子,我们会有新的宅府,那儿会多些人伺候,你也不至于寂寞了。」 这是江端鹤告给她的。 尹却倾只是愣了愣,稍时方才开口问道: 「那禁知姐姐呢?」 这下轮到江端鹤沉默了。 二人抵达府邸时,已是深夜。 却倾独在房中,也不知是否是因着环境陌生,到底夜不能寐。 说是陌生,倒也不算了,一年前长久住过的。 可她仍旧一夜不曾合眼。 直至次日清晨,闻说窗外响动。 却倾伏在窗边,眼见江端鹤走上轿撵,很快便离去了。 江端鹤此行,乃是入宫復命。 「江大人,陛下此时正同马将军商讨要务,还请您先在此等候。」 门口的刘公公操着阉人腔调,同江端鹤说道。 「是。」 江端鹤便就此跪于殿前。 此时方至初夏,日头却已渐渐毒辣起来。 烈日暴晒之下,江端鹤额前渐渐浮起汗珠。 他似乎愈发像人了。 这时候,嫔妃们才起身不久,宫人们来往频繁。 足足跪了有一个时辰,刘公公才高声告诉他可以进去了。 行礼问安后,皇帝却一时沉默。 江端鹤不便先行开口。 当下殿中沉寂。 约莫是一刻钟过去,哲元帝才忽然开口问道: 「爱卿,前阵子,你上摺子来说,在我朝边境,探查出一批叛军?」 皇帝声色沉闷,尾调高高升起,仿佛透出几分狐疑。 「回禀陛下,臣在我朝边境处,发现一支身着我军铠甲之人,行迹诡异。唯恐惊动叛军,臣并不敢声张,只得独自前往。」 「你去了?可有何发现啊?」 皇帝说的,又是问句,两则。 「臣一路跟随叛军,发觉他们竟前往阙国边境,屠杀数人。」 「竟有这等事?」 这一句,是疑问,但也不是。 「是,近年来,我朝一直同阙国交好,怎料叛军竟擅自行动,想必定是意欲破坏两国邦交。当初陛下封臣为中郎将,正是为建我朝同阙国友好往来,臣御下无能,手底下竟出了这样的事,还请陛下治罪。」 此言一出,哲元帝长久沉吟,并未答话。 「治罪?爱卿怕不是说笑了,你护卫我朝安定有功,何来罪过一说啊?」 皇帝笑了笑,宽慰江端鹤道。 哲元帝忽然从龙椅上站起,放声道: 「不单是不怪罪,还当赏,赏,好好地赏,容朕想想,该给你些什么赏赐啊!」 思忖稍时,哲元帝方才又道: 「既如此,朕便封你为光禄卿,依你瞧着,当是如何啊?」 光禄卿官阶从三品,职责为宴劳荐飨,负责编排贡品,制定宫宴饮食等工作。 江端鹤一介武将,命他任此职,实在算不上抬举。 江端鹤听到此处,才微微皱眉道: 「光禄卿相关职务,臣从未经手,恐怕难担此大任。」 「唉,爱卿在军中立功无数,朕看在眼里,也一直相信你的能力。」 你自称无能,可朕一直赏识你,将你捧上高位。 江端鹤自然可以说自己的不是,却断断不可指摘皇帝的眼光。 此话仿佛筑成高台,吊起江端鹤的脖颈,将他架于其上,再难下来。 江端鹤沉默片刻,方又再行跪拜大礼,答道: 「多谢陛下赏识,臣定不负所望。」 「好,好,爱卿自任职中郎将以来,也是事必躬亲,料理得当,朕一直对你,很是放心。」 哲元帝 「多谢陛下。」 江端鹤復又叩首。 「除此之外,朕再许你一个恩典,你想要什么,就尽管提吧。」 哲元帝凝神望向阶下人,虽是问话,他心中却已存了想要的答案。 只待江端鹤开口。 江端鹤深深吸气,迟疑着开口道: 「臣下……唯有一愿。」 「爱卿但说无妨。」 哲元帝一挥衣袖,开腿跨坐在龙椅之上。 他面露笑意,心底知晓,已是十拿九稳。 「臣想求请陛下赐婚。」 江端鹤垂着头,微阖上眼。
第44页 他并非开不了口请求皇帝。 他是怕却倾生气,怕她不愿意。 江端鹤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他反覆告诉自己,是为着护好却倾。 哲元帝面上终于展露出完满的笑容,一拍桌面,说道: 「朕知道你的意思。」 「其实你为光禄卿,朕给你赐婚,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她的身份,说出去不好听。不如朕再让正三品太常卿李文婵认她为义女,如何?」 于天子而言,这些奖赏又算得了什么。 「多谢陛下。」 江端鹤叩谢道。 哲元帝笑意收敛,沉声说道: 「江端鹤,朕只要你,替朕,好好办事。」 「是。」 随后,江端鹤便由小太监领着,离开正殿。 一直走到门口时,他仍旧步伐缓慢。 「江大人。」 刘公公一直候在门口,忽然开口道。 「刘总管。」 江端鹤毕恭毕敬道。 刘公公便上前一步,附在江端鹤耳边说道: 「奴下多一句嘴,这陛下赏您,您也跨着张脸出去,这叫旁的官员怎么想啊?」 「多谢刘总管提醒。」 江端鹤颔首答道。 刘公公笑了笑,復又说道: 「其实大人您也不必挂怀,这有些事,您能做,旁人没命去做;有些事,旁人能做,您也能做。您说,是不是啊?」 「是,多谢刘总管。」 「嗳,果然江大人聪慧过人,无怪您这几年里在皇帝跟前得脸,教多少人都眼红着呢。」 江端鹤一直只是淡淡的。 待到他重又坐回马车时,才好容易得以歇息,终是深深嘆出一口气。 江端鹤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 要他抛弃军队中的权柄,恐怕实在是不愿意的。 不过拿却倾和自己的命来换,江端鹤或许就要多想一想了。 正是拿捏江端鹤心底的想法,皇帝才可如此轻易便挪移了他在军中的权力。 江端鹤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到底是无所用处了。 不过江端鹤也并不很在意此时。 不过是那点权力,改日再夺来便是了。 第22章 又喝上参汤了 最先知道赐婚之事的人,并非却倾,而是臧禁知。 江端鹤眼见她步伐风风火火,直向自己走来。 臧禁知一个跨步上前,便是伸手给了他一耳光。 「她知道吗?」 江端鹤目光深沉,凝滞在臧禁知身上。 他看见她放下的手指微颤,亦感到自己面上也有些发麻,定是要红肿起来的。 江端鹤神色微动,先是流露出几分震惊。 他大抵从未料想到臧禁知能有如此举动。 毕竟她极少反对自己,仿佛从来便都是低眉顺眼的服从。 但这一星半点的震惊,很快便全然转为盛烈的愤怒。 他瞳孔骤缩,挑起的蛇眼露出些许冰冷锐利的凶光,从上至下,剜过眼前人。 臧禁知眼角微微发红,嗓音不住地发抖。 「我在问你,尹却倾知道么,知道你擅自进宫求娶她么?」 闻说此言,江端鹤的面色仿佛更加凝重。 他从来都不明白,不论是臧禁知,亦或尹戴华。 她们为何总要自不量力地反抗,如若不信,也当是衡量衡量自己的实力。 尤其是臧禁知。 她大可以独自埋怨,为何偏要将一切都捅到明面上来。 这只会让江端鹤觉着麻烦,觉得自己培养手下至今,真是浪费。 他只可惜自己花费的资源、时间和精力,如今真是要平白成空了。 为何不装着服从呢,还能多少节约些彼此的时间。 「所以呢?」 江端鹤并没回答臧禁知的疑问,反而诘问道。 臧禁知愣神片刻,方厉声喝道: 「江端鹤,你怎么可以不告诉她,你难道没有心么,你不是人吗?」 「住口!」 江端鹤骤然发狠,一手拽过臧禁知衣领,另一只手攥住她的脖颈。 臧禁知望着他青筋暴起而扭曲的脸面,只觉着有些可笑。 不知怎么的,她竟面露几分嘲讽的笑意。 江端鹤见状,便更是勃然大怒。 他绷起手臂肌肉,一把将臧禁知从地面举起。 臧禁知是才收敛了几分,但已然赶不及。 江端鹤抬起她后,用力晃动两下,再抻出手时,其人已飞砸向墙面。 臧禁知浑身震颤,在勐烈冲撞下,她甚至一时间喘不过气。 歷经一时半刻的眼冒金星,她才好容易缓过神来 「咳。」 臧禁知眼前如濛雾,依稀可瞧见身前衣裳上,有自己口中呕出的鲜血。 一片黑影袭来,禁知晓得,江端鹤已走至她身前。 果然,江端鹤俯身,抓着她的脖颈,再次将她举起,摁在墙面。 他们二人都笼罩在黑雾般的法力之中。 「你就不怕,我告诉她?」 臧禁知强撑着开口说道。 但她神色间已无方才的愤怒和挑衅,而是泛起几分绝望,甚至有些望不穿的恐惧。 「哼。」 江端鹤只是冷笑,他太清楚臧禁知这个人。
第45页 此话一出,他便知道不必再惋惜自己耗费在她身上的资源。 江端鹤垂眸,目光落在臧禁知腹部的伤疤处。 「还没好啊?」 仿佛是关切的话语,在臧禁知听来,却全然是讥讽和威胁。 她也笑,只是睫毛微颤,一滴泪从眼尾处滑落。 「还不是,拜你所赐。」 江端鹤并不打算回答此话,随手将臧禁知抛在原地,便转身离去。 走至门口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别过半张脸,淡淡道: 「这几日我预备交接的事,公务不很繁杂,你便待在家中养伤吧。」 「是。」 臧禁知头脑发胀,只觉着自己周围天旋地转。 她口中的血仿佛吐不尽,仍是不住地向外溢。 臧禁知抬起头,后脑靠在墙上。 泪水混杂着面上的血污,赤红的水流入衣间。 却倾,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很想活下去。 * 一般而言,人的心性,一旦形成,便很难再改变。 可在遭遇巨大的变故时,周身的一切都会骤然寂静,再是爱好热闹、素来都吵吵嚷嚷之人,也都会安静下来。 时间会被延长,日头会愈发难捱。 因此再平和温柔之人,也会在漫长的光阴里,逐渐被磨砺得冰冷而锋芒毕露。 可惜,连是这点点性情上的变更,也是江端鹤无法理解的。 尹却倾是不情愿这样的。 她是生来便长于为他人着想的性子,一向也乐得这样做。 因此初时发觉郁结心中的无名火四处乱窜时,她是极为不安的。 有时,她会没来由地摔碎盛有鲜果的琉璃盏,对着江端鹤骂道: 「还不是因着你!」 江端鹤会及时上前一步,挡住四散飞溅的碎屑,然后用法术将残渣扫去。 他并非不能接住那盏,而是太清楚。 如若不牺牲一个无辜的琉璃盏,痛苦的便会是心绪不宁的却倾。 而却倾,眼望着他茫然无措的神色。 她会周身脱力,瘫倒回椅上,喃喃念叨道: 「不是你,都是我自己,都怪却倾无能。」 江端鹤便会很快起身,将她护在怀中,柔声安慰着道: 「不是却倾的错,都怪那些人,那些贼人……」 江端鹤并不能懂得却倾为何如此。 他从来不曾有过亲人,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有失去却倾的时候会难过。 可尹戴华对于却倾而言,是同却倾对他一样的么? 不过她既然难过,他只消好声好气地哄着便是了。 在却倾面前,是无所谓耐烦不耐烦的。 过后的那日清晨,却倾便会在桌面瞧见一只崭新的,颜色也与先前不同的琉璃盏。 仍旧是盛有香气清新的果蔬,也放在同样的位置。 更有着相似的命运。 周而復始,直至却倾厌烦了这种发泄手段。 「我不想吃樱桃,酸得很,倒还不如葡萄来的香甜。」 却倾歪头偏向一边,木讷地轻声念叨着。 江端鹤正替她编着髮辫,牵起一缕,愣了片刻,方才和声道: 「眼下还不是产葡萄的时节,得要七八月左右。」 尹却倾没再多言此事,从一只翠玉盏中,舀起一调羹樱桃冰酪,浅浅抿了一口。 「还摆弄那些个髮髻做什么?」 却倾掷下银制雕花调羹,砸向玉盏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江端鹤盈盈一笑,将下巴勾在却倾肩上,对镜相看。 「却倾之容色,原是不必增饰过多的,只是我喜好却倾发间的梨花香气,不忍多闻上几分。」 尹却倾知道他这话是讨好自己,也难得露出几分笑,只是面容苦涩,笑也不像是笑,说是哭相倒也不似。 「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如今我正在孝期,怎么使得那些个繁华配饰。」 「却倾美貌,自是一时半刻的光阴也不肯辜负。」 江端鹤最厌烦人类的那些个繁文缛节,满不在乎道。 却倾没法子,从来亦不是规矩那样重的人,只得任凭他去。 不过想来伤怀这些时候,却倾大抵已是形如枯藁,面容憔悴。 可当她扬首,望向眼前银镜之时。 那镜中人,面如桃花,华光照人,仿佛从来不曾变过。 却倾向前探出身,指尖摩挲过镜面。 她忆起自己十七八岁时,容貌便是如此。 尹却倾其人,年方二四。 世俗常人,哪有真能够永葆青春的。 她骤然睁大一双浑圆的眼眸。 江端鹤坐在却倾身后,将她面色上所有的变化都尽数收于眼底。 他面上仿佛比方才冷了许多。 「这个髮髻不好,我们拆了重簪。」 却倾想制止他,但见长发已然披散下来,便只得问道: 「江端鹤,你最近都不上朝么?也不去处理军务?」 「陛下一早便将我的军权收去了,如今我是,光禄卿。」 「什么?」 却倾惊得几欲回头,但因着后脑的头髮都遭他攥在手中,才不能动弹。 「其实也没什么,正好,能多点时间陪陪我们却倾。」 江端鹤復又对着她笑了笑。
第46页 尹却倾闻言,也觉着有所安慰。 这么些时候,到底也只有江端鹤一直陪着她。 她不忍想起臧禁知。 当初她无端出现在前往宫中的马车里…… 却倾一直在等臧禁知的一句解释。 她身边的朋友还是太少了,爱她的人也太少。 其实只要臧禁知一声解释,她们还是会恢復从前的友谊的。 毕竟却倾再也不愿失去身边任何一个人了。 可她都来了铎朝这样久,臧禁知都从来不曾来探望过她。 开始,她也会安慰自己是路途遥远,禁知又是公务缠身,一向最为忙碌的。 可后来,她也再难欺骗自己,连江端鹤都能挤出些时候来,难道臧禁知,真就那样繁忙么…… 念及此处,却倾眼眸一颤。 泪珠晶莹,挂在她俏丽的眼尾。 「却倾,怎么了?」 江端鹤柔声问道,边是抽出一只雪白的丝帕,为她擦拭泪水。 「江端鹤,你说,禁知姐姐怎么不来看我呢?」 江端鹤愣了愣,然后便同往常一般,回答道: 「她并非是不想来,只是公事繁忙,实在没功夫。」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样式的理由。 却倾闭上眼,不愿再多想。 「你瞧,我们却倾天生丽质,单只是这样形制简洁的髮髻,也是美的。」 江端鹤将却倾拥在怀中,指着镜中人,笑道。 却倾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那镜中,她头上金簪编就的元宝髻。 这世上还是有人会一直善待着她,呵护着她,包容着她的一切。 她不能再伤怀逝去之人与情。 唯有眼前人,眼前事,才是她应当惦念、珍视的。 「江端鹤,多谢你。也只有你,还一直伴着我。」 「却倾,一向都是如此的,何必谢呢。」 江端鹤回身端起一碗汤羹,举匙拨弄那清苦的药汁子。 他舀起一勺,轻轻将其吹凉,递到却倾嘴边。 「你今日身子仿佛消瘦许多,还是多喝些参汤补一补。」 「嗯。」 却倾饮下汤羹,再是苦涩,也仿佛甘之如饴。 第23章 绿茶小蛇 自从江端鹤升迁为光禄卿后,宅邸中便多了许多酒罈、礼品一类的。 有些是旁的官员送来的,拒不掉。 左右也是无用,瞧着倒是好看,索性便摆在柜上展示。 江端鹤总说,过些时候,他们要搬出去,去更大更阔气些的府邸。 尹却倾每次也只是淡淡应一声。 她从来不在乎在何处住的,以前与娘亲居住在狭小的木房中住时,日子还要更快活些呢。 不过江端鹤谈及装柜上的物件,便道,反正也是无用的,留在此处也便罢了。 却倾是才抬了一眼,淡淡答道: 「那可不是浪费了,送给旁人也是好的。」 这些日子,却倾便一直就是如此,仿佛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唯有一事,她反反覆覆提及。 「江端鹤,你今天见到臧禁知了么,她现下怎么样,身子可好?公事可忙?」 「江端鹤,烦你下次见到臧禁知时,告给她,我还想着她呢。」 「江端鹤,算是我拜託你了,可否约臧禁知,出去,或是在这,都好。」 江端鹤望见她含泪的眼眸,不禁有几分动容,捧着她的脸,微微颔首,说道: 「我知道了,改日见了她,定会告给她这件事的。」 后来,却倾便得到臧禁知的答覆,只不过是江端鹤转述的。 「她会来的,便是下月里初五了,有什么话,届时告给她便好了。」 尹却倾面上绽开笑容,向前扑进江端鹤怀中。 「太好了,江端鹤,真是多谢你了。」 江端鹤神色茫然,轻轻回抱住她。 却倾从来不曾这样,他应当是要高兴的。 可为什么…… 为何偏偏是为的旁人,每回都是,从来皆是。 臧禁知也是铎朝人,也是四年前那时才与她初相识的。 可却倾会为了她发愁忧心,会反覆向他请求,却不愿只为了他这样。 江端鹤金色的蛇眼,从呆滞,到渐渐透露出几分幽深与暗沉。 看来,还是不能让她想得太多了。 免得身子负担太重,夜里都难以安眠,那该怎么好。 「却倾,先不说这个了,今日的参汤还没喝呢吧,我去给你拿。」 江端鹤离开却倾的怀抱,笑道。 「嗯。」 却倾兀自擦拭着眼尾,无瑕注意他由晴转阴的面色。 * 臧禁知还是来了,尽管千般万般的不愿。 她长久地避开江端鹤,看见他只会使自己心生怨怼。 对顶头上司愤懑不平,决计是处理不好公务的,臧禁知只这样寻思着。 左右他也并不需要自己做些什么,臧禁知也乐得悠闲下来。 其实当初江端鹤职位更变,她大可以不必跟着走的。 只是自己总惦念着当初的知遇之恩,多年来都不曾忘却。 即便她已知江端鹤其人不如昨昔,更非自己所希冀的那般崇高,禁知也总是想着彼时她一文不名,每日里食不果腹,江端鹤是如何坚定地选择了她,又是多次举荐,将她推至高位。
第47页 学了多少,便知道多少。 臧禁知从来便只认一个道理。 那便是,人不能忘恩,更不可忘本。 臧禁知无父无母,也无旁的亲人。 禁知自幼便跟着军营里的军兵们混,至少他们有时高兴,会分给她一口饭吃,再糟些,也会给她些酒,看着她通通灌下去取乐,至少她能骗一骗自己喝得饱了,睡得便也能香些。 他们不单会供给她吃食,有时心情好了,更会教她些防身的伎俩。 若是遇上几个脾性暴的,说两句便要走,禁知便会躲在角隅处,跟着沙场的将士们练功。 有许多人都爱说风凉话,她也听得太多。 可禁知从来便是认死理的人,她只信奉自己认同的那几条道理。 她给自己取名叫「禁知」,她什么也不必知道,只消记得自己的根在何处,魂在何处。 她从来便很清楚,自己是註定要将血汗洒在战场上的。 至于她的姓,那是记事起便戴着的一块玉佩上刻的,禁知便也不曾改去。 她一向天资聪颖,和世家的孩子比起来,却最是没身份的,因此也很少受重视。 有时人生只短一个机遇。 而江端鹤,曾便是她以为的那个机遇。 「禁知,你来了?」 江端鹤立在门口,他着一身墨色金纹蟒袍,尾摆浮纱飘逸。 臧禁知则着一件银云纹的金朱色长袍。 她不再同平日里那般只在腹间裹黑纱,而是层层叠叠穿了多件华服。 越是靠近江府,她步调便愈发沉重几分。 尤其是望见江端鹤那时。 「参见江大人。」 臧禁知行礼时,仿佛没支持住,近乎是直直跌跪在地上。 江端鹤垂眸,望见她额前渐渐浮起的汗珠,面上竟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走吧,却倾还在等着你呢。」 「是。」 臧禁知一直深深低着头,后背微微弓起。 「怎么了,禁知,不想来么?」 江端鹤见她步伐渐慢,便驻足在原处,开口问道。 臧禁知深吸一口气,忍耐着粗喘,狠狠剜了江端鹤一眼。 随后便强支撑起后背,跟上前去。 「禁,禁知。」 却倾先是本能地一笑,但像是忆起什么,转而又心事重重地向后退却一步。 她眼神只偏了一瞬,很快便又颤巍巍落在她的禁知姐姐身上。 也不知缘何,禁知一见她这幅样子,周身便不住地发颤。 她冰冷的眼尾终于染上几分隐隐朱红,其间暗含着不为人知的心绪。 正值节庆,却倾便也穿得喜气些。 她外着一件如意云纹的绯色褙子,内里则是齐胸的浅粉花鸟纹锦襦裙。 她自然知道自己尚在孝期,可正同当年父亲离去后立马关怀母亲一般,不论是幼年的却倾,还是如今的却倾,都更在乎眼前人,更关注还在她身边之人。 因此她存着心思,要让臧禁知一见了自己的打扮,便晓得她过得好,就要以为她是从不曾失意悲戚,那才好。 臧禁知看懂了其中的意思,倒也不是因着旁的。 此时此刻,她与她近在咫尺,禁知同样身披绮绣,换上存放许久都不曾穿过的华袍。 「禁知,你倒甚少穿成这样。」 江端鹤挡在二人之间,上下打量着臧禁知。 禁知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只深深垂下头,向前走去。 却倾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从她进屋时,便不曾有所偏移。 这一切的一切,江端鹤都瞧在眼里。 臧禁知的隐忍,尹却倾殷切而期盼的目光。 从前都是他习以为常的,如今却是他最无法忍受的。 他自诩已经不算是自私的蛇类了,甚至并没将却倾锁在自己身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却倾只念着自己,可她们为何要次次触及自己的底线。 尤其是臧禁知,屡屡反对自己的行为,这是她从前决计不会做的。 与所有动物一样,蛇只喜欢稳定的事和物,正如它们年年都会冬眠,日日重复着相同的捕食工作,并赖以为生。 像臧禁知这样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脱手,或是有所转变的因素,是他一向就最深恶痛疾的。 于是他才会邀她一聚,从此了断根源。 念及此,他不忍轻蔑一笑。 「禁知,今日可要饮酒?府上库房里还存了好些美酒,只待贵客来临时启封呢。」 臧禁知顿住举起木筷的手,细看去,她身上正不时地发颤。 「不必了,禁知身份卑微,岂能喝光禄卿府上的酒。」 自腹部受伤过后,她便很少再饮酒,每次喝都是火烧似的疼,久久难以有所缓解。 「不喝酒,那便吃些粽子吧,这些,都是我包的,做了整整一天一夜呢。」 却倾勉强着咧开嘴,小心翼翼道。 臧禁知放下筷子,在却倾的注视下,拿起一个粽子。 她正欲解开其上的系带,便听闻江端鹤轻轻咳了几声。 禁知的手忽然滞住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么,这是肉馅的,我知道你们不爱吃素的。」 却倾忙出声解释道,越说,声调便愈发低微。 「嗯,还是不吃了。」
第48页 臧禁知復又将粽子放了回去,她的唿吸仿佛正不断加剧着,愈发沉重。 江端鹤拿起一只粽子,慢条斯理的地剥了起来,完全露出其间的粽肉时,他才惊喜道: 「这只是豆沙的,却倾爱吃豆沙。」 说着,江端鹤将那只粽子夹进却倾碗中。 尹却倾向他笑了笑,便復又望向臧禁知,注意着她的举动。 江端鹤笑意僵在面上,偏过头,瞧了一眼禁知空空的饭碗,便道: 「禁知,你也是,想吃什么,便快些夹吧。」 ——要说什么,便也快些说吧。 臧禁知抬眼,淡淡望了他一眼,才放下碗筷,迟疑着开口道: 「前些时候,我去过一趟桉城。」 却倾闻言,骤然变了脸色。 臧禁知一直垂着头,不敢看她,继续说道: 「对不住,却倾,国事在前,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怎么会,那些人不是都死了么?」 却倾当下便愤然起身,尖锐的嗓音连她自己都不忍听。 闻说此言,臧禁知愣了愣,撇了江端鹤一眼。 江端鹤便忙回忆道: 「我来时,便瞧见有几只大鸟处在崖上,难不成……」 「大鸟?」 却倾瞧了江端鹤一眼,思绪不断蔓延。 ——对啊,当初闯进她房中的,是一只游隼。 而江端鹤,显然对臧禁知方才的表现有所不满,望了她一眼,便转而劝慰却倾道: 「却倾,禁知也非是那等毫无底线之人。」 这一石,便激起千层浪。 却倾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阻拦自己的手,指着臧禁知骂道: 「有良知、有底线的人,会残害无辜么?会践踏他人的家乡么?」 第24章 小情侣吵架 臧禁知显然已经不敢再听。 ——她颤抖着阖上眼,深深弓下身子。 这些在却倾眼中,倒真成了做错事的歉疚。 却倾圆圆的眼睛难得露出如此坚定而兇悍的目光,她颤声骂道: 「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是懵然不知,难不成你自己也不记得么?」 「你们铎朝人,便就这般喜好做戏,道貌岸然,做足了样子,我还真就是个傻的,还,还巴巴地给你包这些个劳什子,做什么!」 却倾伸出手去,举起桌面的几盅盘盏,奋力摔在地面。 江端鹤惊得忙护住她,似乎也对眼下的景况始料未及。 却倾则仍絮絮叨叨地骂着,虽喘着气,却并未停歇。 「是啊,我都快忘了,当初不也是你们这群人,踏足我的故乡,让我们母女分离的吗?」 「还有……还有你!」 却倾勐地推开江端鹤,他无有预备,便神色呆愣地退了好几步。 尹却倾抬手指向江端鹤,骂道: 「你也是,你们都是罪魁祸首,成天整日地在我跟前,摆台唱戏,牛鬼蛇神一般,你们倒也不嫌累!」 「你们就没有母亲,没有家人吗?」 臧禁知总算是听不下去了,起身几欲离席。 正在此时,江端鹤忽然出声问道: 「禁知,你快同却倾解释几句,说你没做,快啊!」 臧禁知不可置信地回眸,望向江端鹤大义凛然的神色。 那一瞬,她忽然觉着,有什么东西断了,从此便死去,再消散不见。 没了,什么都没了。 禁知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却倾说道: 「别再妄想了,情感是最不可依靠的,没有谁,会为了任何人,背弃权利。」 大概是等这一句等得久了,却倾忽然觉着万分疲累。 便就是要这样一句话,才可堪将尹却倾愚蠢而傻傻坚守的前半生都盖棺定论。 她从来最信感情,一如对离去的父亲同母亲。 身边还有旁人,才会让却倾觉着不可描摹的未来至少是安安稳稳地存在着的,不是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 尹却倾久久呆立在原地,直至臧禁知离开了很久,很久。 她才支着桌边,缓缓坐下。 后来的良久,都是沉默。 江端鹤兀自在一边收拾着烂摊子,也不敢打搅她。 他将零散一地的粽子小心捡起,盛入竹篮之中,连是那一块因着已经剥开而沾染了尘土的豆沙粽子,也被他拾起。 却倾耳力还是好的,身边的动静也听得清楚。 她麻木地偏过头,看着江端鹤轻轻将那只从地上捡回来的豆沙粽子塞进口中,一口一口,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含在口中细细品味着。 非是强者不屑言情,不过是弱者只配谈情谊。 * 哲元帝是愈发能折腾蛇了,晨曦时分要上朝不说,还给江端鹤编排了不少事务。 尤其是上次端午时,他告假不当职,说是宫里宴会办得不大好,皇帝已是有些不悦。 不过江端鹤也清楚得很,皇帝并非因着宴会办得不好而不悦。 听闻节下,有使臣来报,说是西北边有几个小国不大安分。 皇帝是忧心北边战事,才会迁怒于旁人。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理解便是另一回事了。 江端鹤即便知晓原委,也照样厌烦极了光禄卿繁琐无用的差事。 几日里,他都不得闲暇,不但是须得处理杂乱无章的宴席所用物资,更不得闲暇,难回家一趟,更不能陪一陪却倾。
第49页 江端鹤知道却倾这几日大抵并不好过,自己心里也担忧着她。 他便更是反感手上的差事。 终于处理完宫里的事务,江端鹤也好容易挤出些时间。 可也已是戌时,月光一早洒落在他归家的路上。 张先仁最是个不会挑时机的,迎面拦下江端鹤。 「嘿,兄弟,也是好些时候不见了吧。」 江端鹤只略略督了他一眼,便推开他,继续向前走去。 别说江端鹤眼下急着回去寻却倾,纵是他无事要忙,也懒得理会他。 「江兄弟,江端鹤?」 张先仁忙跟上,在其后又喊了他几声。 「改日再谈吧。」 江端鹤推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连眼光也不曾撇过,便上车离去。 张先仁不懈地唤着他的名字,最终也只得无奈一笑。 「这傢伙,倒同那个臧禁知相像。」 * 江端鹤有多久不曾见到却倾了,他并没细数。 不过自然也是不必计算的,想来一天也如年,一年更是仿若一辈子。 大概的确已是许久,再见面时,江端鹤竟痴楞在原地。 却倾坐在阁楼顶层的阑干之上,斜倚着粱柱,一条腿吊在阑干外悠然晃动。 她外披火烧云似的赤色长袍,衣不系带,又仿佛大了些,松松垮垮着挂在肩边,内里则是梨花淬雨色样的衫裙。 远远望去,半似与她身后的朱漆墙瓦融为一色,衣摆下露出层层叠叠的白纱裙。 通体便有如海棠瓣朵,瓣尖上搽了胭脂似的殷红。 江端鹤再走近几步,才见她怀中拥着一坛酒,红纸上描了金字,已然被撕去大半。 却倾定是启封了,想来许是还喝了不少。 江端鹤见了她这样,当下便慌乱了神色,忙是走快了几步。 尹却倾仿佛是注意到了,疲懒地偏过头,双眼半眯着,向下瞧去。 其实非要说,与旁的眼型相比,杏眼也算不上是娇媚那一属的,可却倾的眼尾偏生是微微向上翘起的,便徒然从明媚中又生出几多冶丽。 她便如此望向江端鹤,那一瞬,仿佛他们之间的身份悬殊浑然不存。 却倾宛若九天之上的神女,俯视着江端鹤,一如探看这苍生间的万中之一。 江端鹤仰望向阁楼边的却倾,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痴迷和神往。 让一切都停驻在此刻,他会成为她永远的信徒。 正在此时,却倾忽而露出一抹笑容。 骤然便失去神女的姿态,从云间归回凡世。 而下一刻,她亦从阁楼上翩翩而下。 手中的酒瓶先滑落了,传来干净利落的脆响。 却倾从前是怕高的,可饮过酒,便什么也不怕了。 落下之时,她甚至不曾因恐惧而阖上双目。 「江端鹤,你还是来了。」 但见灵蛇长尾盘曲,江端鹤腾跃而起,稳稳接住坠落的却倾。 却倾是可以不怕。 ——江端鹤却怕得很。 他颤巍巍将其人搂进怀中,唯恐她再做出什么傻事。 ——更怕她会离开他,哪怕只是一瞬。 却倾两颊上因着酒热而泛起血色,她的酒方才便撒了,可还在絮叨着醉话: 「江端鹤,你分明是一条蛇,为何名字里有『鹤』字呢,是不是替你取名的人,也希望你会飞。」 「我的名字里,也有『却』,与『鸟雀』的『雀』是同音的,可我也不会飞。臧禁知的名字里,一个带翅膀的也没有,可她却会飞。」 「却倾,你不该饮酒的。」 江端鹤仍然处在将要失去却倾的恐慌中,惊魂未定。 却倾则是极不满地看向他,扯着嗓子问道: 「原便就是要丢弃的玩意,难道我还不配喝么,我连你光禄卿府上不要了的东西都不配喝吗?」 「不是的,不是的。」 江端鹤立刻便慌了神,他将却倾拥得更紧了些。 ——仿佛唯有如此,才得以强调她在他心中的必要和无可替代。 却倾也不像是要应答他,反而自己偏过身去,面色悲戚,近乎是悲嘆: 「江端鹤,这日子过得,真是好无趣啊。」 「不会的,却倾,我们马上便会搬去更大的宅府,我会让许许多多的僕人侍候你,哪个都比她臧禁知好,你也不必再独守空门。」 「更大的宅府?」 却倾忽然发出几声凄冷的笑。 ——再是大些的宅邸,拥拥簇簇了再多人,在她心底,也是空荡荡的。 「你拿我当什么呢,江端鹤?」 却倾发问道,虽是质问江端鹤,却更像是扪心自问。 ——还有臧禁知,她又拿自己当什么呢? 「一个养宠,一只簪子,亦或是那些酒,换了间宅府,便要浑都弃去了。」 江端鹤怔住了。 是啊,他拿她当什么呢? 她呢,她又拿他当什么? 寂静许久,在却倾发出下一声冷笑前,江端鹤开了口: 「我不知道怎么说。」 ——他不知道用人类的语言该如何讲述。 许是失望到了极处,却倾哭不出,只能干笑几声。 迷煳间,她只想着曾做过的那些梦。 夜夜都仿若真实发生,晨起时,却是虚幻如泡影。
第50页 ——连一点沫星子都再难触碰到。 梦中的一切都太过于真切,以至于她很难认真思索自己同江端鹤之间的情感。 ——她也不愿多想,总以为人生若梦,囫囵吞枣地过去也便罢了。 可眼下呢…… 江端鹤咽了口唾沫,復又说道: 「却倾,你还记得先时,臧禁知将你送进宫里的事么?」 却倾望向他。 像是有所回应,又仿佛什么也不曾表达。 「是陛下,他想将你,占为己有。」 江端鹤佯作艰难开口的样子。 却倾闻言,猝然睁大了双目。 酒能煳涂人的精神,却不会将心智也蒙去。 「我实在害怕,便向陛下求娶你,对不起,我不曾……」 却倾紧紧颦眉,终于脱开他的怀抱,倚身于包围着的蛇身上,问道: 「你竟做了这样的事?」 声音冰冷刺骨,似是骤然间便退散了酒热。 第25章 求婚 江端鹤愣神望向却倾, 他原便苍白无色的脸,愈发惨澹。 「却倾,我……」 「你什么?江端鹤, 你还想解释什么?」 却倾昂首, 眼尾渐渐染上浓重的绯色。 ——因着醉酒,她更是控制不住嗓音,近乎是叫嚷出声。 江端鹤再不敢多言了,只怕更惹恼了她, 又做出什么事来。 他虽操纵着蛇身,肩膀却因着主人的恐惧而微微颤动着。 「你这般行事, 同臧禁知有什么分别?」 却倾头脑浑涨, 不忍垂下头勐地晃了几下。 江端鹤有些担忧, 向前走出一步,意欲扶稳她。 却倾却是抛开他的手, 一个踉跄, 便狠狠撞在江端鹤盘曲的蛇尾上。 「我原以为, 原以为至少你, 你不会!罢了!」 却倾迅疾扬起左手,使劲挥了挥, 自弃般道: 「罢了, 你们便就这样欺瞒我吧,骗到我老,骗到我死吧。」 江端鹤紧紧蹙眉。 他当然是哄骗过却倾,却不是这样, 也绝不该是如此。 「左右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事, 人的一辈子,也不过百年而已。」 却倾喃喃念叨着, 口中吐出的话语已然不很分明了。 「却倾,我真的,真的只是不想教你离开我。」 江端鹤挪动蛇尾,飞身向却倾而去。 他将却倾紧紧搂在怀中。 「却倾,求求你,你可以不同意,别伤害自己,好不好?」 尹却倾任凭他拥着自己,身体却僵直着,似是已然失去思考能力。 算了,凡是什么,也不必分得太清楚。 ——能保全她性命的,都是好的。 【全文首发晋江】 次日,却倾一早便醒了。 江端鹤见了她,也只是胆怯地望去一眼,并不敢多问。 尹却倾的样子,瞧着倒仿佛并不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 「江端鹤,烦你帮我个忙。」 「啊?嗯。」 江端鹤愣了楞,受宠若惊似的,忙小步跟上前去。 「我只想知道自己的右手可还能用。」 却倾望着桌面的一只茶盏,说道。 当尹却倾第无数次尝试着用右手拿起茶盏,而其又再次脱手砸碎时。 ——她便知道自己的右手再也无法正常使用了。 可却倾还是向着江端鹤道: 「江端鹤,你再復原一次吧。」 江端鹤也不厌其烦答道: 「好。」 尹却倾望着在金色法力环绕下,渐渐聚拢起来的碎片。 未有几时,一只崭新的茶盏便重又出现在桌上。 却倾却久久不曾伸出手。 江端鹤一直凝视着她,见状不禁警惕几分。 却倾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风轻云淡一般。 「罢了。」 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江端鹤忙起身,抬起她的手,细细端详着。 如若是前几天,却倾大概会撇开他的手,还要驳斥一句:「原先你便无法子,现在又能怎样?」 可这一次,却倾只是淡淡望向江端鹤。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右手的情况。 她只能觉察出神经某处微微的颤动,艰难抬起臂膀时,前臂却已全然失去知觉。 ——这一切的一切,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江端鹤指尖流淌而出的金色法力泛起璀璨的光,可一接触到却倾的右手,便骤然如消散如尘埃。 如此之事,这些时候,她见得也是太多了。 江端鹤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回原处,抚平袖脚。 他垂下眼眸,甚至不敢去瞧却倾的神色。 「是我去得不够早。」 却倾面不改色,只是别过头去。 ——表示她并不愿再听他相似的解释。 「却倾,你是不是不情愿嫁与我?其实倒也不是没有旁的办法,我可以送你回桉城的,或者阙国旁的地界去,教你离这儿远远的,再也不见着那些个不想见的人。」 江端鹤说得极快,甚至有些含煳不清,从头至末,他都不曾抬眼看过却倾。 他不住地颤抖着,仿佛还沉浸在却倾从楼上飞跃而下之时。 ——江端鹤只是怕却倾整个人,都如了这无法復原的手臂,永久地归于一片易随风逝的尘土。
第51页 却倾深深望了一眼桌面,那只类雪白瓷茶杯復原如初,依旧残余着些许法术的光辉。 她又垂首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臂。 因着仍在孝期,她今日着一件素雅些的杏花褙子,可江府供给的衣着华丽,连衣袖边上都细细密密地描摹出纹样。 衣着这样端秀,内里却是一只再不能动弹的手。 却倾知道,自己的手与那杯盏是两样的。 ——杯盏易碎却能復原,手臂好歹也健全着伴了她小半辈子,说坏便坏了。 尹却倾是才将目光落回江端鹤身上。 在却倾的眼中,江端鹤仿佛从来便是这样低声下气着。 可这几次的事,已经足以教她体会到江端鹤的权势。 ——甚至于如若没有他和臧禁知,恐怕四年前却倾便已遭人□□致死。 在外一直高高在上的江司阶、光禄卿,却只是为了能让她活下去,便殷切恳求到如此地步。 也是他屡次身犯险境,救她于危难之间。 却倾理不清她对江端鹤的感情,但或许江端鹤对自己,却是真心的。 父亲很早便离开家里,却倾不知道一段完满的婚姻,应当是如何。 可她见过李二狗子和冯小果。 李二狗子在乡里那堆男人里,也不算是个窝囊的了,可还是护不住自己的婆娘。 冯小果死的时候,一双眼睛都合不上,眸中倾诉着吐不尽的怨言。 尹却倾不想成为冯小果,死得不甘不愿。 亦不想同娘亲那般,愁绪连年,最终死于敌国士兵的刀刃之下。 其实却倾先时从未想过婚姻嫁娶之事,她只想一生待在小小的桉城,长久与娘亲相伴。 ——如今却不得不想了。 如果嫁与一个身在铎朝,又身负权势的男人。 ——是不是便不会再重蹈覆辙。 江端鹤不敢抬眼,却倾却很认真地打量过他。 如果是江端鹤的话,或许这样赌一次,也无妨。 却倾伸出双手,捧起江端鹤的脸。 他的肌肤总是这样凉,可却倾的手是热的,两者仿佛相触,仿佛能得以相融。 「你总是这样怯懦,等了,还这样可不好!」 却倾笑时莞尔,眉眼弯弯似刀月。 这一抹笑意,全然是对着江端鹤的。 ——所有的柔和暖,也都是为着江端鹤。 可一向最是渴求这些的那个,却只是怔然,如若恍惚入梦。 「怎么了,痴傻成这副样子?」 却倾捏了捏他的脸颊,俏皮地调笑道。 江端鹤还是愣愣的,并没应答些什么。 他一动不动,连泪水都凝滞在面上。 却倾放下他的脸,用食指点了点他的鼻尖,嗔怪道: 「普天下的女子,哪有愿意找一个傻儿郎做丈夫的?你再这样,我可不愿理会你了。」 江端鹤忙晃了晃脑袋,泪水零落而下。 他几欲解释些什么,但嫌是口笨舌拙,一时说道不出些什么。 「人也不小了,还当着大官,总是呆呆傻傻的,怎么像话。」 却倾稍稍转念,眼神流转中,灵机一动似的,佯作正色道: 「好啦,我可要回房中去了,你便在此待着,好生反省吧。」 说罢,却倾便很快从椅上起身。 江端鹤茫然,扬首几欲唤住她。 可他尚未触碰到却倾,却倾先折回身。 一瞬的光阴。 说慢,倒如影箭,难以捉摸;说快,却隽永深刻,长久凝滞在心间。 却倾只退过一步的那刻。 ——俯身落吻,轻轻触过江端鹤的脸颊。 江端鹤方才好容易反应过来,眼下更如昏醉之人。 ——久久沉溺于已然过去的那时那刻。 「罪魁祸首」却倾,则是将双手背在身后,点着步子,跃动着离去。 第26章 梦中楼阁 江端鹤从前才至司阶时, 已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如今升了官职,在之上便更是得意。 江府上的诸事,便也有专人安排着, 绝不敢怠慢, 更不可任何差池错漏。 而江端鹤迁居一事,负责的专人乃是张先仁。 「竟是他么?」 江端鹤眉间微蹙。 「是,他带来的那些人,我去瞧过一眼, 面生得很。」 温禾柒应道。 ——臧禁知自从上回的事后,便一直告假, 温禾柒便顶了她的差事。 江端鹤扫了一眼温禾柒。 他能力虽不及臧禁知, 人却是要机灵的多。 「嗯, 许多事,你也可以帮衬着去做, 否则岂不是要太辛苦了他去。」 「是。」 温禾柒应声称是, 便预备领命而去。 「还有一事, 」江端鹤忽又唤住他, 復而吩咐道:「却倾此时在何处呢?」 「回大人,尹姑娘半个时辰前, 领了些下人去院中搬运物件, 此时想是还在院中。」 「唔,这样,那你便再安排些人过去,要机敏些的。」 江端鹤微微颔首, 下令道。 「是。」 光禄卿诸事繁忙, 而未来的光禄卿夫人,此时也正忙碌着。 「这个, 可得仔细埋好了,这可是我亲制的梨花酿。」 却倾伸出左手,指着一坛金漆描画的酒罐。
第52页 她的右手被层层覆带包裹着。 ——是江端鹤说新居人来人往,往怕她右手被磕到碰着,再伤了便更是不好。 【首发晋江,请支持正版】 「夫人,您手还真是巧呢!」 旁边帮着招唿的一个小丫头,向着却倾道。 却倾闻言一愣,忙板正脸色,小声驳道: 「八字还没一撇,就别这样称唿,从来便没有这样的规矩。」 「是,是。」 那个抖机灵的小丫头忙闪身到一边去,不敢再多言。 「搬了这许多酒,拿来做什么的?」 江端鹤忽然走至却倾身后,双手环上她的腰肢。 众人见了江端鹤,忙不迭放下手中物件行礼。 当着这样些人的面,怎好意思太过亲密。 却倾于是闪身避开,红着脸面,佯作责怪道: 「瞧瞧,江大人一来,这些人都忙着要行礼,再不忙活我的事,听我的话了。」 「是谁,谁不听你的话,你且告诉我,连主子的话也不听从了,得是要治一治才好。」 「哪有人不听,都知道你来了,可不得醒着神,再不济也得做个样子不是?」 却倾忙补充道。 「都起来吧,这样些酒,做到明日,也是埋不完的。」 江端鹤知道却倾仁善,忙招唿着众人起来。 江端鹤又转过身,看向却倾。 他整饰好却倾额前的碎发,又瞧了一眼她的裙摆。 「可不是,浑都弄脏了。」 尹却倾也垂首瞧了一眼,撇撇嘴,轻声念道。 「不妨事,改日再做便是了。」 江端鹤声调也低微下来。 「你是江大人,哪有人敢不听你的。」 却倾歪过头笑了笑,说道。 「我是江大人,那你是什么?」 江端鹤浅浅一笑,问道。 「我是尹却倾。」 却倾抛下这句,便别过头,摆弄她的酒罐子去了。 江端鹤见状,忙跟上前,打量着满地的酒罈子,问道: 「怎么,上回才喝的酒,还没喝够么?」 尹却倾别过眼,望见江端鹤紧紧皱着的眉头,知道他是因着上次的事,有些担忧。 「还是光禄卿呢,倒不如我一个平民家的女儿有见识。」 见他愣神,却倾便探出几步,悄声道: 「府上举办婚宴之时,这些个酒,都还算是不够用呢。」 「你原是为的这个。」 江端鹤更是凑近了些,笑道。 「一边去。」 尹却倾一把将他推开。 * 新婚宴的前一日,却倾久违地又做了梦。 这个梦,太冗长。 ——以至于却倾再醒来时,都极难分清梦境与现实。 尹却倾从宽阔的床榻之上醒来,她张望四方,看清周身景象。 她所处在的床榻广而成圆形,连被榻也是用她不识得的材料制的。 ——缎面华丽,以手抚上,光洁柔软至了极处,连是指尖的茧子都为之衬得粗砾起来。 绒被的料子虽然精緻端华,却散乱地堆在旁处,床单是皱巴巴的。 细看去,仿佛还有些斑驳暧昧的痕迹。 屋内似是一刻不停地熏着香,香料气浓重得直涌上鼻间,连脑门也熏得昏涨。 却倾走下床,只觉着周身上黏腻,仿佛是汗水干透过后留下的汗渍。 她一向前走出几步,便被眼前一面高大的方镜惊着。 镜中景象空明澄澈,映衬出她瘦削的身体。 却倾此时正着一件纱裙,布料薄如蝉翼。 衣身通体为木槿之色,制样虽简洁,却是紧贴着她的身形,还别出心裁地在腰间镂空,细细密密的金丝绣出百花争春的纹样。 若只是如此,倒还算不得什么,可裙摆却从她大腿根处便开起叉。 ——连她随便一站,也平添几多媚态。 不知怎么的,却倾见了这一件纱裙,便是从心而生地觉着噁心。 她见旁边丢弃着一件外袍,便随手披在身上。 细细端详过这些,她又走向房间内旁的地方。 才一走出几步,她的脚趾便被割破了。 俯下身子,向脚底瞧去,才发觉是一角琉璃碎片。 然后,她便发觉,整个屋室之内,都遍布着大小、形色各异的琉璃碎片。 清透、纯净,在阳光的照射下,似是点点星光。 也不知是何人砸下的,竟落得这一地的绚烂。 阳光? 却倾察觉到什么,忙走到窗前。 直至探望窗外风景之时,却倾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所身处之地。 尹却倾处在一座高耸的楼阁之中,而她大抵是在高层。 ——近乎没入云端之中。 却倾是可以望见窗外的风景,可与窗户之间隔了一层清透刚硬的琉璃。 她无法去往窗外广阔的土地,却可以清晰地望见通往自由的窗门。 「为什么会这样呢?」 却倾望着眼前的景象,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她道不清当下的心绪,只余下无声的哽咽。 正如她看不穿这房中一切的一切。 …… 「尹姑娘,尹姑娘,您还没起呢,今个大喜,您可是忘却了?」
第53页 丫鬟云鬓边扯开纱帘,边唤道。 却倾骤然转醒,粗喘着气,慌忙揭开被褥。 「我的脚,我的,我的……」 她的脚上,既无鲜血,也无伤口。 「尹姑娘,您怎么了?」 云鬓走至却倾身边,担忧地探看她的神色。 「我的脚,还有,还有镜子,窗户。」 却倾口中止不住地絮叨,摇晃着起身。 可才一起身,便向右侧倾倒,因着右手废了,并无法支撑住躯体。 ——却倾便向一边倒去。 云鬓慌了神,但好在反应快,忙将主子抚起来。 「尹姑娘,您怎么了,今个儿,可是您大喜的日子。」 「大喜?」 却倾似是才注意到她的话。 ——右手的麻木致使她对眼下所处的环境有了实感。 「是啊,今日您便要嫁给光禄卿江大人了,这可是满城里的姑娘,谁人也谋求不来的福气呢!」 云鬓反覆提及婚事,意在提醒却倾。 ——莫忘却了要事,若是在众人面前失仪,那便不好了。 在这些小丫头的眼中,却倾在江府夫人这个位子上坐得并不稳当。 说到底,也是个来歷不明的女人,可是铎朝人还未可知呢。 ——都城之中,一直有传闻说,江端鹤将要迎娶的夫人,原是从阙国来的。 阙国是什么地界,也可堪同他们铎朝相较? 「是啊,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 却倾仿佛才从梦中脱身,嘆惋般地念道。 「姑娘若是起身了,不妨先去梳妆吧,婆子们都预备好了。」 「好,还得烦请你领我过去。」 却倾点点头,似乎还未从梦中之事平息。 待到了地方,却倾坐下身,任凭丫鬟婆子摆弄自己的身体。 见到丫鬟挂好了嫁衣,她便伸手抚过,嘴上3问道: 「婆婆,这女子大婚,所着的衣物都是最好的么?」 那婆子梳头梳得利落,答话也大方。 「姑娘,这女子大婚,都是一辈子一回的事,您又是江大人的夫人,他自然是有好的都给了您。」 「唔,那光禄卿府上的衣料,该当是极好的吧。」 尹却倾偏过眼,垂眸望向衣饰。 「可不是吗,姑娘。您且瞧瞧这成色,多光鲜呀,您又生得这样貌美,待会一水地穿上,保管教那些个男人,眼睛都看直喽。」 却倾没再答话,只是细细端详着那料子。 江府上的最好的料子,比之方才她在所穿那件,也过尔尔。 ——那个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何却倾会穿着那般华贵的衣服,又为何出现在那样一间居室之中。 正在她内心充满疑惑之际,门口突然跑进一个丫鬟。 「尹姑娘,江大人听说您晨间心悸受惊,特特送来了参汤,眼下还温着,还请姑娘快些饮用吧。」 下人都端到跟前了,尹却倾不好拒绝,便略略舀起一勺,放进口中。 「今日的怎么竟倒这样苦?」 却倾舌尖才一触到,便吐了出来。 「罢了罢了,先搁在那吧。」 却倾挥挥手,说道。 虽说江大人方才吩咐过,要看着尹却倾喝下去才算完,但丫鬟们知道尹却倾身为未来的江夫人,也断断是惹不得的。 于是那丫鬟应声称是,按着吩咐照做。 云鬓同那丫头换了个眼色,仿佛看出些什么。 她便接过汤盅,向却倾走来。 「尹姑娘,我瞧着这样好的汤,再放着,该是要凉了,不如您先喝了,边梳妆着,也不耽误的。」 却倾被人扯着头髮,本就有些疼,见状,便更生出几分不悦。 但她面上也不好表现太过,免得底下人要说她才管事便要甩脸子。 于是却倾便和声说道: 「你且放在一边,不等凉我便会喝的。」 成了江夫人,顾虑便多了,尤其是这样看着微末的小事,更要一一关照到。 主子既都这样说了,云鬓自然也不会再强迫,放下汤盅,便到一边忙活去了。 尹却倾对镜相望,瞧着那瓷碗上的雾气,缓缓升腾,復又渐渐消散。 为何非是要她喝那参汤呢? 「呦。」婆子的一声叫唤,当下便打断却倾的思绪。 「尹姑娘,你这头生得真好。」 「这话倒奇了,从来只听过说脸整得好,手生得好,这头生得好,是怎么个的说法呢?」 云鬓觉着有趣,便在一旁笑道。 「你年岁小些,没听过也是有的。古语里说『天地方』,说的就是这个了。尹姑娘头形生得这样圆,最是有个福气的。」 梳头的婆子笑着称道。 「我能有什么福气呀。」 却倾微微抿嘴,笑了笑,总仿佛有些窘。 ——这样的好话,她听了自然也觉着高兴。 …… 「姑娘,姑娘,都打扮好了,您快些过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云鬓在却倾身边唤了声。 「啊?嗯。」 却倾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匆忙起身。 「姑娘仿佛有些不高兴。」 云鬓凑近却倾些,轻声道。 「啊,不是,在想些事情。」
第54页 却倾呆愣了神色,连忙解释道。 她头上髮饰华美,太过沉重,以至于举止都自然而然端庄起来。 「姑娘有什么的,也不该叫这些人知道,婆子们有些也是外头来的,底细也未必就摸得清楚了。」 云鬓小声解释道。 「你是江端鹤派来的?」 却倾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云鬓笑了笑,答道: 「府邸上下,不都由江大人差遣么,奴婢自然也不例外。」 「多谢你。」 却倾轻轻说了句,便朝向镜面,调整出一个完满的笑容。 第27章 新婚之夜 江端鹤一向是最厌烦人类的那些个礼节的, 但小蛇不愿委屈了却倾,也是好讲求排场气派的。 ——礼数能免则免,面上的装横陈设却一个都不能少。 江端鹤又无父无母, 只需给却倾的义父义母敬酒端茶即可。 另外为着保护却倾, 他宴请的来客也少些。 ——免得人多口杂,惹事生非。 正因如此,不过几个时辰,该行的礼也都完毕了。 却倾头上一直蒙着盖头, 连自己的义父义母都不曾看过一眼。 后来回房路上,她才忽然问了一句: 「方才宴席上, 瞧见什么人没有?」 云鬓扶着她, 答道: 「姑娘问的是谁, 今日宾客少,总归不过是些官员同家眷。」 「他们都领了家眷?」 却倾復又没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 「是啊, 姑娘, 怎么了?」 云鬓扶着却倾, 跨过门槛, 走入房中。 「罢了,原没有什么的。」 却倾淡淡嘆了口气。 江端鹤没让却倾等候太久, 走至当口时, 悄摸声问了一句: 「夫人歇下了么?」 云鬓守在门口,笑了笑,问道: 「大人,照规矩, 您当是亲自去揭夫人的盖头呢, 这盖头还没揭,夫人哪里能先歇下呢?」 「啧, 我一早便说了不必在意这些个的,如此可不是又要累着她了?」 江端鹤不满道。 「这大婚中的礼仪,不单是男子定的,女子也有不少的心思。大人拿这些当是繁文缛节,夫人可未必觉得呢。」 云鬓笑容满面,回答得天衣无缝。 江端鹤显然将此话听进去了,便跨过门槛,进入房中。 大婚所用的房室,全部物件都是由江端鹤一手安排的。 ——可真到了洞房花烛夜,先见到那房间的还是江端鹤。 他很快便依照礼数,揭开尹却倾头上的红盖头。 「这红布一直盖在头上,许是要累着脖颈了,可觉着酸痛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才坐在却倾身边,江端鹤便说道了不少。 却倾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边活动着骨架,边说道: 「你仿佛比从前多话了,先时见你不是这样。」 江端鹤见她举动,自然知道她身子酸麻,忙替她揉捏着,却倾也很配合地侧过身。 「才洞房,你便就要嫌弃我了,这日后,该怎么好?」 江端鹤无奈道。 尹却倾却没再应答,而是打量起房间内的陈设。 【首发晋江,请支持正版】 江端鹤特特命人装饰的房间,自然是富丽堂皇。 尹却倾虽不是喜好奢华之人,但眼看金光灿灿的满屋,自然心情也好些。 她面上不由浮起几分笑容。 直至…… 她目光最终落定在一盏美轮美奂的烛台之上。 ——却倾面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怎么了,却倾?」 江端鹤见了她的神色,疑惑道。 「没什么,总觉着在何处见过那只烛台。」 却倾摇摇头,答道。 「哦,这龙凤花烛,原便都是相似的。」 江端鹤满不在乎道。 「可不是么。」 却倾不愿扫了江端鹤的兴,知道自己不能再多想那些事。 「合卺酒还没喝呢。」 却倾提醒道。 「我倒都忘了。」 江端鹤闻言,忙起身走到桌前。 他边倒酒,边笑称道: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日后府上诸事,还得靠夫人多多关照。」 却倾向桌边走来,伸出左手时,顿了顿,还是端起酒杯。 「那些个繁琐的、杂碎的,我可不愿管。谁还不知道光禄卿最是长于这些的,你便自己管。再不济呢,我给你娶一房小老婆,帮着你管,如何?」 江端鹤原是笑着的,一听这话便皱起眉头,迅疾放下酒杯,驳道: 「这叫什么话,我才不会娶。」 「怎么生气了,我不过一句玩笑话。」 却倾撇撇嘴,说道。 「这种事怎么能作玩笑?」 江端鹤愤然坐下,故意别过脸去,不看却倾。 尹却倾仿佛有些茫然,却还梗着脖子,不愿意道歉。 「怎么,你们蟒蛇,竟倒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一说么?」 江端鹤忙道: 「不论是蛇,还是人,都没有……」 此话一出,他忽然愣住了,抬眸望向却倾。 却倾不解其意,神色中充斥着疑惑。 尹却倾身为凡人,所有异能者于她而言,都是特殊的。
第55页 ——她先前也曾唤过臧禁知为「金雕姐姐」,想来并不曾注意过这个。 可江端鹤本就非人,此言便足以教他警觉了。 ——难不成却倾,看出他的真实身份了? 却倾面色呆愣,江端鹤足足端详上半刻,也看不出什么。 「怎么了?」 尹却倾被瞧得有些窘,忙是退却一步。 她自己不知道。 ——垂下的一张脸上,晕开一抹云彩似的,或浅或淡的赤色。 「没什么,」江端鹤按了按下颌骨端正了面色,才復又解释起方才的事: 「蛇是不会,有些人也不会,可是我与却倾能。」 「哼。」 却倾偏过头,佯作恼怒状。 稍时,她便不耐烦道: 「这酒还喝不喝,不喝我可是要先歇下了。」 江端鹤闻言,忙用左手举起酒杯,走到她身侧。 「这婚房里,也就这时候才讲规矩了,你还不愿守着么?」 尹却倾闻说这话,初时尚还觉着没什么,见他偷着眼笑,才逐渐反应过来。 「这叫什么话,从前你倒不曾这样,可是在当差时,听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把不该学的浑都学去了?」 江端鹤见了她羞赧的样子,更要调笑: 「怎么,现在再要悔婚,可是来不及了。」 「哼,我不能悔婚,我还不能休……」 「嘘,不许说,也不许那样做!」 江端鹤伸出两指,抵在却倾唇边。 ——他神色严峻,似是如临大敌。 却倾笑起来,总带了几分憨气,动作却是灵活,勐地在江端鹤指尖咬了一口。 「好,那我不说便是了。」 「嘶——」 江端鹤瞧着她,倒一时说不出话。 「坏了,我浑都忘却了。」 「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说『坏了』,这也是我从官场上学来的。」 江端鹤凑在她耳边道。 「哼,我是想着,按规矩,这合卺酒,得是要右手来举。」 却倾望着自己的手,有些为难道。 「规矩是规矩,我们用左手,不就得了。」 江端鹤满不在乎。 却倾当下便抓准了,他话中的漏洞。 「嗳,你方才不是还说,这婚房也就这点规矩,还不守着?」 「这合我心意的,才算是个规矩,不合心意的,便什么也不是。」 却倾眉眼弯弯,欢笑几声,才道: 「你这个人真是霸道,这天下又不是你家的,难不成天下人的规矩你都要改。」 「不是我家的,便让他们都成了我家的,不就成了?」 江端鹤仍是不十分在乎,仿佛这些于他,不过是件寻常小事。 却倾当下便滞住了。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江端鹤见她愣了神色,牵起她的左手,与自己的手绕在一起,又补充道: 「好了,旁人的事我管不得,你的事,如今可也算是我的家事了,那还管不得么?」 却倾一听这话,眉头当下便皱起来,发狠了碰上江端鹤手里的酒杯。 「教你瞎说!」 江端鹤遭了她一撞,杯中酒洒个满怀。 却倾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见状也不多说什么。 她只饮罢自己杯中的酒,便回身而去。 江端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想着要喝,见却倾走了,只得赶忙放下,跟上去。 「却倾,你既愿意,这样好的酒,赏给我的衣裳便是了。」 「哼,你也知道可惜我那上好的梨花酿,我还当你只惦记着自己的衣裳呢。」 「怎么,这时候便开始分起你我,娘子这是要与我分家了?」 江端鹤向却倾的身边挪了挪。 却倾并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夸耀起来: 「我那梨花酿,可是亲手制的,因着单手不便利,统共才只有两坛。一坛方才便揭了,另一坛尚还埋在院中,可惜贵着呢。」 江端鹤则趁着她絮絮叨叨的时候,攀上她纤柔的腰肢,附和道: 「嗯嗯,可不是,却倾亲自酿下的酒,比之外边卖的,可不知要好上多少。」 却倾不曾注意到他的举动,仍在自说自话道: 「喝,那可不,你还不知道呢吧,从前我娘亲在时……」 说到此处,她忽然顿住了。 「我原不该说的,这样大喜的日子。」 「却倾,」江端鹤抬起她的脸,一双金灿灿的瞳仁紧紧凝聚在她双目上。 「在我这儿,不必守着那些个没道理也无趣的规矩,你知晓做你自己,做尹却倾,爱讲什么,便讲什么。」 「江端鹤……」 却倾眸色烁烁如星。 这样一句话,初听时并没觉着怎样。 ——而今再听,却已许是她终生都再难闻说的。 她从来便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恰恰相反,她一向是心思最细最柔软的。 或是江端鹤的声音魅惑性太强,亦或许是旁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却倾攀上江端鹤的脖颈,轻轻吻了上去。 江端鹤周身皆是冰冷的,自然包括嘴唇。 尹却倾才初初碰到他,便感觉到唇上寒凉。 ——她本能想向后退却。
第56页 江端鹤却早已伸出手,向她身后探去。 ——待到却倾反应过来时,已遭人紧紧箍在怀中。 第28章 未度春光 「唔——」 却倾赶忙松开左手, 挣扎着向后倾去。 江端鹤搂着她,顺着其人歪倒的方向发力。 ——二人便就此向床榻上倒去。 尹却倾有时候总在想,江端鹤这样式的一个人, 怎么竟能如此「周全」。 不单身上使力, 顺却倾的动作俯下去;手上也不停歇,忙个不停。 他只柔和地吮吻着却倾,并不急着攻城略地。 到底是从前军中扬名万里的江中郎将,立功无数, 对兵法更是精通。 ——他最知道轻重缓急。 边是吻得轻柔,好使她为之所惑, 渐渐便放松警惕, 对他手上的动作便没有及时的戒备。 ——如此, 便只会教他趁虚而入。 江端鹤便是拿准了却倾顾头不顾尾的单纯个性,偏生他又是最为狡猾的。 如此一来, 却倾挣扎的左手, 也渐渐减缓了动作。 江端鹤伸出右手,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灼烫的手, 轻轻探入,十指相扣。 同时, 他也担忧着却倾的右手被压到, 挽起臂膀,安放在床榻边。 人在沉溺于某一器官感受时,旁的感触极难注意到了。 ——以至于却倾耽于唇齿间逐步深入的试探与掠夺,仿佛并未察觉到二人间的水啧声正不断在房中传响。 否则她若是有所感知, 必是要又羞又恼, 少说也是要推开他才好。 二人都是同样的沉沦,他们仿佛很少如此。 可夫妻本该如此, 共同陷入,共同地沉沉浮浮。 ——天地也难将此情转改。 江端鹤终于是松开了却倾,心满意足地望着她蒙上水雾的双眼。 却倾面有痴色,似乎尚还未从慾海中脱身。 她不知道自己的前衫已经为人解开。 此时躺在床上的却倾,内里一件轻轻薄薄的罗纱已半露在外,腰肢曼妙,在层层叠叠覆盖着的纱衣间,若隐若现。 从前那时候,二人也曾在床榻上相依,可举止并不曾太过。 况且却倾当时也并未穿过如此繁杂的服饰,江端鹤更是对女子的服饰并无研究。 因此,今日瞧见此情此状,他才得不禁喟嘆一句: 「这纱制得还真是清透,到底也是隔了这样许多层。」 ——该瞧见的不该瞧见的,都照样尽收眼底。 却倾现下才想起怕羞,闻言先是一滞,随后便反应过来,立刻便挣扎着要起身。 当然是来不及了,江端鹤怎么会容许她逃避。 他从来便不能允许本该相依为伴之人生出异心,甚至叛逃。 ——他自然情愿使一些小手段,却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事物脱离自己的掌控。 江端鹤復又将却倾按回床榻,迅疾覆上她的唇。 方才反应过来后,却倾便不情愿了,只挣扎着,试图推开他。 可江端鹤一直擒着她,不让她脱身。 却倾一着急,便在江端鹤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倒还是有些用处的,江端鹤很快便起身。 尹却倾凝望着身上之人。 他唇上仿佛是破了,鲜血溢出,落在却倾面上。 「对不住。」 却是江端鹤先开了口,他抹过她脸上的血。 ——随后他便侧过身,想去取了丝帕来替她擦拭。 却倾双眼朦胧间,目光微微颤动着。 许是有些愧疚,她方才还挣扎的躯体当下便软了。 愧疚是最磨人的,她忙扯住江端鹤。 「不必了。」 话音才落,她便半支起身子,直吻上江端鹤的唇。 江端鹤怕却倾一只手撑得辛苦,便紧搂着她,依回床上。 二人唇齿相依,鲜血便从却倾唇边流淌而下。 谁也没空去管,任凭殷红的血染上他们新婚的枕榻。 未有几时,江端鹤忽又松开却倾的唇。 尹却倾愣了愣,眉间微颦。 ——仿佛对他的骤然脱身,有些不满。 「却倾,」江端鹤与她相对而望,说道: 「我为你娘,修筑了坟墓,过些日子便会完工。婚事到底是太匆忙了些,否则也得先去祭拜过。」 「江端鹤……」 却倾未曾料到他会突然提及此事,只一味地愣神。 「对不住,我是怕你始终放心不下。」 却倾神色长久地凝滞着。 她从未想过江端鹤情愿打断二人春宵一度,也知道她可能会因此失了兴致,也要说清此事。 「我本是存着,待要工程了结,诸事安定下来,再同你说的,可实在是安心不下,我……」 这世上的女子,谁人不希冀着与身体、样貌,亦或任何外在之物无关的感情。 却倾也算是与江端鹤相处得久了,自然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江端鹤,谢谢你。」 却倾只能用一只左手,便就此与他紧紧相拥。 这一句道谢,她早该是要说的。 ——全然不是出于客气,更非是为让他之后还能护着自己。 后来许多时候,她或许会笑现在的自己傻气。 竟在枕榻之上,谈论真心。
第57页 可即便是那时,她也仍然将此时此刻,最真切的悸动,长久地镌刻在心上。 ——不论过去多久,再忆起时,心间也都是相似的迴响。 「是我不孝,为着保全一己之身,连守孝都不顾了。」 却倾倚在江端鹤怀中,悽然道。 江端鹤也回抱着她,和声安慰道: 「却倾,你不必自责。如若你真因此遭难,岂不是辜负了你娘亲的一片心愿,那才是最大的不孝。」 「江端鹤,你总是情愿说这些好话,真是为难你了。」 江端鹤是才抬起她的脸,拂去她面上的泪水,轻声念道: 「却倾,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本不该是如此。」 「我要,这世上的一切,从此,皆合如你心意。若是有所不然,那便也不必存在于世间了。」 却倾笑着抬起头,捂上他的嘴。 「大喜的日子,可不许说这样骇人的话。」 ——口上虽为制止之意,面上却可瞧出,她是实实在在的欢喜。 她的声色中仍染着哭腔,红烛明暗之间,更是暧昧。 「嗯,知道了,惹红娘子。」 江端鹤笑了笑,应声称是。 「嗯,」却倾才应了一声,又忽然反应过来,忙询问道: 「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 江端鹤只面带笑意,并不解释,搂着她道: 「该是要歇下了,否则夜露寒凉,着了寒便不好了。」 却倾任凭他抱着自己躺下,江端鹤正整理着被角时,她忽然说道: 「我倒也不困,陪我说说话吧。」 「嗯,你说。」 江端鹤微微颔首,后又捻灭了几只红烛。 「留一只吧。」 却倾制止他道。 江端鹤遵从了她的话,随后便躺回床榻,重又将她拥入怀中。 却倾知道他躺好了,便絮叨起来: 「江端鹤,院落间的花,太少了些。我总想着虽已过了春日,可人还总要是看花的。」 「嗯,明日我便教他们在府中栽植花草,另再送些盆栽的花草来。」 「我想起来,从前小时,虽说穷得很,院落里也没多大地方,娘亲却总是要留出一小方土地,专用于栽花。」 江端鹤听见尹戴华的事,不由得将却倾搂得更紧了些。 却倾轻轻抚过他的手,轻声道: 「我没事。」 感到江端鹤渐渐安定下来,却倾便继续说道: 「初时我并不明白,她为何要单单留一块地方养花。后来那一小丛花开了,虽说少了些,也非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倒也奼紫嫣红的,煞是好看。」 「从此我便一直觉着,春日便是最好的时节,所有的好事都在春天了。」 却倾扬起头,向着江端鹤说道。 「是啊,我们相遇的那时候,也是春天,漫山遍野的翠草芳花。」 江端鹤听了她的话,也为之神往。 连他自己有时也觉着,自己仿佛是愈发有人的感触、人的情绪波动了。 其实江端鹤哪里知道人的内心究竟是如何,不过是自以为的罢了。 ——正如却倾,从来也不能真正懂得他。 外边的夜已然很深了,月光依旧有如白练,铺张地散落满世间。 臧禁知坐在一处高楼顶上,身边放着一坛酒。 酒会使她的伤口灼烧似地发痛。 ——疼者自知。 可禁知还是往口中勐地灌下一口酒。 伴着微凉的夜色,她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寒。 她远远地望向一处。 ——听闻那是江端鹤同尹却倾的新居。 其实江端鹤大人大量,也给她发去了请柬。 她一个字一个字看过的,读了多遍。 ——最终还是没去。 她所听闻的,不知是这一件。 臧禁知耐不住疼,渐渐弓下身子。 也不知是因着腹间极大的痛苦,还是旁的什么。 ——禁知深深垂下头,不住地啜泣。 「却倾,你好不好?」 她瘫倒在地上,因着痛苦而蜷缩着。 脑中只想起,那日温禾柒来找她时,所说的话。 「尹姑娘从房上跳下去了,好在有江大人接着,否则断条腿也是有的。」 禁知记忆中的尹却倾,从来都是那般明媚。 ——她有时甚至对此感到惊异。 总是那样笑着,换做是她,只嫌累得慌。 那样一个女子,为着自己的事,竟从楼房上一跃而下。 禁知从前,是最厌烦这些个小情小爱的。 ——因此每每见到江端鹤为同却倾的事而伤神时,她只觉着不屑。 任何情感,都不足以撼动她意愿报效朝廷的步伐。 她从没有过朋友,却倾便是唯一。 臧禁知復又往口中倒了一口酒。 腹部真疼起来,简直要了她的命去。 要命便要命吧。 ——禁知这样想着。 要了她的命,去还一份恩情吧。 第29章 用丝帕掩着 虽说新婚夜却倾与江端鹤谈天, 聊到极晚的时候。 可次日她还是起得早。 「也不知怎的,这一天天的,力气像花不完似的。」 却倾这样说道。 江端鹤正在更衣, 只撇了她一眼。
第58页 ——昨夜该辛苦的, 也没辛苦上,自然是有花不完的力气。 「江端鹤,你今天,不去当差么?」 「唔, 陛下说是体谅我新婚,特地放了假。」 江端鹤答道。 ——其实陛下不过也就是随便提了, 是他自己告了假。 反正也不过是一个虚职, 原便是为的架空他在朝中的权势, 难不成还不让他请几次假么? 江端鹤的为官准则: 能请假时绝不当差,能不上朝时绝不上朝。 「哦——」 尹却倾故意拖起长音, 佯作失望的样子。 江端鹤自然是注意到了, 可当下并没多说什么。 待到他与却倾穿戴齐整, 二人并肩而行。 江端鹤是才俯身靠近却倾耳边, 轻声道: 「才新婚第二天便要赶我走,旁人会说夫人你才下床便翻脸不认, 这叫不讲道义。」 却倾面上蓦地飞红了, 一把推开他,说道: 「旁人哪里会管顾这些琐事,夫妻之间,更是不必将什么道义不道义的。」 「那夫妻之间, 该讲些什么?」 江端鹤愈发凑近了些, 目光落在却倾浅绯色的唇上。 却倾已为人妻,还要孩子气地否认: 「真是蹬鼻子上脸。」 抛下这句, 她便转身向院中奔去。 才至门口,她便惊得呆愣原地。 满院里芳花盛放,不过色彩则偏清淡些,少有色浓夺目的。 或许唯有这般时候,才真知晓什么叫作「乱花渐欲迷人眼【1】。」 可却倾愣了许久,双眼湿润着,却是轻声道出一句: 「江端鹤,该是要耗费多少人力,才能打理出这样一院的春色,大家许都是辛苦了吧。」 「别怕,我便是知道你会这样说,这些,都是我用法力催生出的。」 江端鹤走上前,将却倾搂进怀中。 「法力?」 却倾疑问着开口道。 「是,这些都是法力催生出的,但因着违反了生理规律生理规律,不日便会消散而去的。」 却倾听闻不曾为着一时的春色而耗费太多人力,便缓和了神色,没太注意江端鹤的后半句。 江端鹤见她不回答,还以为她是忧心着这些转瞬即逝的花。 于是他忙向着却倾,开口解释道: 「你别怕,过天我便会让人将真花换上,月月不断。」 却倾只是呆呆地向前走去,双手捧起一株玫瑰。 其色骄矜,浓淡兼宜。 又是浮珠着露,更添香增色。 却倾淡淡的目光便落在那花上。 ——她心底再清楚不过,这样好的花,凡世间是决计育养不出的。 就像如今这样好的日子,也是出身阙国边境的却倾,断断不配拥有的。 身在铎朝的日子,,从来都是这样,教她觉着飘忽不定,从无定数。 若还是从前的却倾,想必早已欢笑着跑了满院。 可而今的却倾 ——她凝视着娇俏扬首的玫瑰,淡淡开口道: 「纵是真有了满园春色,也是时移世易,何必强留呢。」 稍时,她便回身,向着江端鹤道: 「过些时候,取了花种来,咱们一起,种个满院,我瞧着倒是更好些。」 江端鹤也回望向她,笑意溢出眼眶。 「也不知是我顾虑得太少了,还是夫人的贤惠,名动都城,竟有这样好的法子。」 却倾笑着向他怀里倾倒。 江端鹤则忽然伸出两只指头,抵上她的前额。 「只是,这花种名贵,夫人须得有东西来换才是。」 「什么?」却倾不解道。 「夫人若是无有物件,稍加疲累些,帮我做几件事,也不是不行。」 江端鹤很少笑,一张脸笑时,却也不似平淡面色时那般的尖锐,反是有些温和与纯真。 却倾一愣,復又扑上前去,挥舞着左手,口中嘟喃道: 「知道了,我抱你一下不就是了。」 江端鹤却仍是持着却倾的两肩,边护着她的右手,边将她推开。 「夫人不曾听清么,花种娇贵,单只是这样,怎么足够。」 这下却倾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可少了一只手,也不能环抱双臂,因此她也只能撇撇嘴,以示不满。 【首发晋江,请支持正版】 「知道了——」 却倾刻意拖长尾音。 语罢,她还吐了吐舌头。 眼见江端鹤得逞的笑,她也只能伸出左手,道: 「去拿纸、笔来。」 江端鹤深表疑惑,但也很快便回身去房中,取出一只饱蘸墨汁的笔及丝帛。 却倾正预备去接,稍时便想起自己不会用左手写字,是才挥挥手,道: 「罢了罢了,我说,你来写。」 「好。」 江端鹤将丝帛平铺在石桌上,执笔等候着却倾开口。 「我,尹却倾,时年……嗳,你的字可真不好看。」 却倾想到他们两国纪年方式不同,便随意择了个由头,岔开话题去。 江端鹤望着丝帛上的小字,一时沉默。 见江端鹤替她补上了年月,却倾便又继续道: 「允诺江端鹤,是江端鹤,不是『夫君江端鹤』。」
第59页 才又写上几字,却倾便发现江端鹤竟是个「夹带私货」的。 「你继续说嘛。」 方才多写了几个字的江端鹤,对却倾的抱怨满不在乎。 却倾督了他一眼,復又叙述道: 「允诺江端鹤一件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可兑现。你写得可真慢,这样便好了!」 江端鹤举起丝帛,细细赏看了一番,方道: 「还缺一样指印。」 「哼,你知道得倒是清楚。」 每次被讨了便宜,却倾便好在嘴上夺回来几分。 却倾拨弄着自己的右手,不满道。 「那还不去给我拿。」 「嗯。」 江端鹤点着小步离去,瞧着倒是极为平静的样子。 却倾不禁心生狐疑。 ——若是平时,江端鹤早已乐得忘乎所以了。 江端鹤取来印尼后,尹却倾便扯着自己的右手拇指,在丝帛上盖印。 既成,却倾便预备将丝帛捲起。 「先别,」江端鹤拦住了她,復又道:「我还没盖呢。」 「你不用盖印,这丝帛上,只需要我改便好了。」 却倾仿佛意识到什么,边阻拦着,边向后退了半步。 江端鹤解开外袍的系带,举起桌上的丝帛,将外袍平铺在石桌上。 「这丝帛上,是只要夫人盖印便好了,可旁的,便需要我来盖了。」 却倾不忍又向后退却,这当口,已触到石桌边沿,便半坐在桌上。 「你,你要做甚,这青天白日的,现下可是在院中!」 江端鹤一时并不应答,復又脱下外裹的朱色长袍,只余下内里一件半透的蚕丝纱衣。 随后,他便将却倾抱起,轻轻放在石桌上铺好的衣服上。 「江端鹤,这可是……」 却倾满面透出羞赧的朱红,向后缩着脖颈。 ——眼神则是不自主地瞟向江端鹤半遮半露的胸前。 「不怕,方才下人们我都遣走了。」 江端鹤凑在她耳边,淡淡念道。 「唔……」 却倾仿佛是安心许多,不由将左手放在江端鹤肩上。 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推搡着江端鹤道: 「谁答允你要做这样事的,还不快走开。」 ——她手上虽是反抗着,语气却是略带些撒娇的意味。 江端鹤自然是听出来了,偷着眼略笑了笑。 他便要伸出手,去解却倾的衣裳。 却倾向外望去,轻声道: 「你怎就能确保无人会来往呢,我们还是去房中吧。」 江端鹤将她死死抵在桌上,面上带几分柔和的微笑。 「其实倒也不是非要在这院里,只是院中春色还是稍逊,还是容我们再多添上几分吧。」 满院里的花,还算是缺罕春色,那得是怎样风采,才能将院落装点。 却倾显然最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别开脸,悄声埋怨道: 「白日里,便做这样的事,好不害臊。」 却倾在絮叨些什么,江端鹤都听得清楚。 他将调整好却倾的坐姿,凑近她笑了笑,眉眼弯弯。 却倾只一瞬的愣神,江端鹤便直接将她的外袍扯下两肩。 ——当下便露出却倾内里亵衣的大半。 「这可是新做的,别扯坏了。」 却倾惊唿出声,她也不知晓江端鹤是何时解开她衣裳的。 江端鹤看出她的不解。 他边将却倾的亵衣扒开,便淡淡道: 「这衣服原便是我命人去制的,自然也是我最清楚怎么脱下。」 却倾仍在茫然间,衣物却已经被褪去大半。 ——外袍松松垮垮在身,其间的薄纱银丝衣更是不堪地大敞开着,微微透出几分身上的韫色。 却倾脸上,更像是受了极大的欺辱一般。 她偏垂着脸,两颊已经绯红一片,还要极力抿唇,掩饰着羞态。 「江端鹤……」 「嗯?」 江端鹤见了她这幅样子,愈发觉着满意。 「既然夫人怕遭人瞧见,便用此物挡着吧。」 江端鹤将方才写的丝帛,原封不动地抛在却倾身上。 「嗯……」 雪白的丝帛掩上却倾潮红的身体。 ——影影绰绰间,仿佛更显其间情态。 她也只得执起那只四四方方的绢布,勉强抵在胸前。 第30章 情感危机! 距离新婚, 已经过了一月。 尹却倾还总是起得早,由几个丫鬟伺候着打扮。 ——她想着,都已是江府夫人了, 还成日披散着头髮, 总归是不好。 况且今日是要去祭奠母亲的日子,她须得穿得齐整素净些。 江端鹤一早便上朝去了,云鬓在府上事忙,也不得空。 ——却倾便领着一个唤作云裳的丫鬟出去。 车轿上, 却倾向着身边的云裳,随口问了句: 「云裳, 你家里有几口人?」 云裳深深垂下头, 只略略应了声。 却倾不曾听见, 便復又问道: 「你说什么?」 这一开口,却倾便又后悔了。 ——她想起来, 云裳这姑娘最是胆小怕事的, 说话也小声。 过了些时候, 云裳才小声答了一句:
第60页 「有好些个弟弟妹妹呢。」 却倾闲来无事, 也只得同她闲谈: 「是么,你原是家中最大的, 从前叫什么名字?」 「夫人, 奴婢从前名唤莫来,石莫来。」 却倾闻说此言,倒默然了足足一刻。 「莫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字。」 ——莫来, 莫来, 说得不正是「莫再来个闺女」了么。 「奴婢出生卑贱,哪配用什么好名字。」 其实这话说得不好, 仿佛说的是出生,若教有心人听去了,便就要以为她是说现在的名字也不好,江大人赐给她的名字不好。 但她对着的是却倾。 尹却倾出生寒微,不懂这样许多的规矩,更不愿将人都想作是坏心眼。 况且一个不受父母重视的女儿家,都被卖做奴婢了,难不成还要去因着一两句说错的话苛责她么? 却倾不是这样式的人。 ——因此才不适宜身居高位。 却倾笑了笑,朝云裳说道: 「我倒觉着呀,这出生怎样,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算不得什么。如何在这样的家境下,过得好,晓得知足,那才是本事呢。」 云裳偏过头,望向却倾,忙应声称是道: 「多谢夫人教诲,奴婢知道了。」 却倾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忙挥挥手,道: 「你这话说的,我才几岁,哪有教育人的资本。」 不过这句话她才脱口,便愣住了。 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而却倾今年,也有二十四了。 可她们站在一起,倒仿佛是岁数相差无几的姐妹。 「云裳啊,你瞧着,我有多少岁了?」 云裳到底是个实诚人,拿却倾说出那番话,当作是肺腑之言,觉着却倾最是好相与的主。 她也便说了实话: 「府里的丫头们都说,夫人今年二十四了,可我总看不出,倒还像是及笄的样子。」 「哪有那样小的?」 却倾有些惊着,笑着说道。 云裳有些慌急,忙出言解释道: 「是真的,夫人相貌上,也是最显年轻的。府邸上的丫头们都这样说,连是云鬓姑娘,都这样说呢。」 尹却倾想了想,确实记起来云鬓说过这话。 她总说,夫人最是有福气之人,才可永葆青春…… 【首发晋江,请支持正版】 永葆青春? 却倾不由想到自己的父亲。 母亲一年更比一年垂老,父亲却青春永驻,从来都是少年人的相貌。 她不禁小声念叨道: 「容颜永驻,那岂不是要成了妖怪,真是骇人听闻。」 「夫人,您说什么?」 「没,没什么。」 却倾忙解释道。 正在此时,轿撵停下。 轿夫喊道:「夫人,咱们到地方了。」 「知道了。」 尹却倾闻声,便领着云裳下车。 江端鹤特特为尹戴华择了一处僻远的墓地。 ——为的是怕,有人发觉了却倾的身份。 再者,既偏僻些,也好修筑得宽敞华丽。 却倾走至墓前,亲手为娘亲的祭台换了新鲜瓜果和鲜花。 祭拜过后,她才向着身边的身边的云裳,小声问道: 「这花,是何人告诉你要带的,我记得我不曾嘱咐过。」 「夫人,是江大人,江大人说,您母亲最喜好鲜花,才特特命奴婢们预备下了。」 「如此,倒也真是教你们费心了。」 却倾抿嘴,应了一句。 其实这样的事,已是不知其数。 开始时,却倾只以为是江端鹤的周到。 可相处得久了,总觉着他的细緻周到,非常人可以匹敌。 她又凝望向墓碑,在心中默语道: 娘亲放心,却倾已遇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儿郎。 改日,她也会让江端鹤来祭奠娘亲的亡魂。 她与江端鹤,比翼连枝,只愿此后也能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总之,娘亲,烦请您安息。 不必再替却倾操劳,也不必再为不值当哀戚的人悲伤了。 至少,在不曾有娘亲的日子里。 却倾过得已经尽量很好了。 却倾再叩首时,泪水顺着眼尾缓缓而下。 她总以为自己再不会哭了。 可失去亲人,从来便不是一朝一夕的神伤。 即便是方才,听闻云裳说道她家中的事,却倾也会突然想起,自己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喝到娘炖的羊肉汤了。 她也会永远在听到旁人叫唤母亲时,骤然察觉。 自己真的再没有资格,唿唤任何一个人为娘亲了。 却倾真的没有娘亲了。 从出生起,便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说走便走了。 ——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给她留。 按传统来讲,一年至少需祭拜一次先祖。 可怀念亲人,从来不是一年才只有一次惯例便好的事。 却倾深深在地上叩首,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时间的流逝。 「夫人,该起来了,否则再过些时候,您许是要头晕了。」 云裳悄声提醒道。 「多谢你,云裳。」 却倾在云裳的搀扶下起身。
第61页 可才走出去几步,便一个站不稳,跌在地面。 「怎么了,夫人!」 云裳惊慌失措地再将她扶起。 「没什么,只是方才,头脑有些昏涨,许是跪得太久了的缘故。」 「夫人身子这样差,可是今早的参汤又不曾喝?」 云裳搀扶着她,焦心地问道。 参汤? 若是云鬓说的这话,尹却倾也不会起疑心了,云鬓一向是侍奉最勤的,江端鹤的意思,她也知道得更清楚些。 可这话是云裳说的。 云裳先时在府里也不怎样受重用,仿佛也很少侍奉过却倾的汤药。 ——她是从何处听闻的? 「云裳,江端鹤也常向你们提起,参汤的事么?」 却倾仍是昏昏沉沉,总有些不适。 「是云鬓姑娘,她总好同我们说的。」 云裳不好抢人功劳的,这话是云鬓说的,她便绝不会揽到自己身上。 「云鬓,她都怎么说的?」 云裳并不理解却倾为何要问汤药的事。 但既是主子发问,她便也不好不答,便一五一十道: 「云鬓姑娘说,夫人时常梦魇不宁,那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又能滋补身子,最是好的。」 「梦魇,江端鹤连这个也同你们说?」 「夫人,这个奴婢便不清楚了,云鬓姑娘说多少,奴婢便知道多少。」 却倾头愈发疼起来,不忍扶额。 她总隐隐觉着,此事有些蹊跷,但神识不宁,也想不明白。 「夫人,您瞧着不大好,奴婢马上便扶您去车上歇息。」 云裳见了却倾的样子,急得自己额前也浮起汗珠。 「多谢,多……」 却倾脱力,当下便瘫倒在地上。 「夫人!轿夫,轿夫,夫人昏过去了,还不快抬轿过来!」 云裳虽瞧着笨拙,到底还是个机灵的,忙连声招唿着轿夫过来。 …… 「怎么竟会弄成这样?」 江端鹤眼神狠戾,恨不能生生在云裳身上剜下一块血肉。 「江大人,奴婢有罪,是奴婢不曾照顾好夫人。」 云裳跪下,不住磕着头,连额前都流出血来,还不断告饶着。 江端鹤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便復又骂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是问你,夫人都做了什么,怎么竟就昏过去了?」 「夫人,夫人她才过问了几句参汤的事,便昏过去了,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 「参汤?」江端鹤猝然变了脸色,朝她走近了几步,沉声问道: 「你是说,夫人问你,关于参汤的事?」 云裳真是好不明白,为何这些老爷夫人问话,总要问两次才算完。 不过她也没办法,只得復又将头砸在地面,说道: 「是,大人,夫人不过问了参汤的用途,便昏过去了。」 正在此时,外头突然跑来一人。 「大人,夫人已然清醒过来了。」 江端鹤闻言,一句话也不多言,便随着那人向前走去。 不过才走出去几步,他便忽然想起什么,指着云裳,朝下人吩咐道: 「这个丫头,叫什么的,处理了。」 小厮愣了愣,还不知道要不要回答江端鹤的话,只得应道: 「是,大人。」 江端鹤一见了却倾,瞧着她面色惨白,忙伸出手,牵起却倾的手。 「觉着怎么样,可还会眩晕?」 却倾立刻抽回了手,她偏过头,环视四周,问道: 「云裳呢,那丫头去哪了?」 「云裳?」江端鹤一愣。 尹却倾慌急从床榻上起来,江端鹤待要拦她。 却倾则是直接推开他,也不顾身上只着着亵衣,便向外走去,直喊出声: 「云裳,云裳你在何处?」 「却倾,你身子还没好。」 江端鹤连忙跟上却倾,帮她披上外套。 「走开,真要给你治,这身子才更不会好了!」 第31章 红颜祸水 尹却倾赶到云裳身边时, 小丫头已被人打得奄奄一息。 「都给我滚!」 却倾在府上的日子,一直是和声和气的,从未如此兇悍过。 ——因此她一嚷起来,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人, 便浑都散开了。 「云裳。」 却倾早顾不上身份地位,跪下身,将云裳扶起。 「夫人……」 云裳意识模煳,见了却倾也只轻轻唤出一声。 却倾迅疾回身, 朝着方才那几人,道: 「你们几个, 若还算是识相的, 便快去把江端鹤给我叫过来。」 「是, 夫人。」 一个三品大员,在家中也要被自己的夫人吆五喝六的, 这倒是新鲜。 领命而去的那几个小厮, 也不免议论起来: 「你说, 这叫什么事?」 「少说几句吧, 仔细着掉脑袋。」 江端鹤自然是不必要人去请的,他早早便赶了过来。 ——只是, 远远立在一处, 感知着却倾的行动。 「大人,夫人说,请您过去呢。」 「我知道了,夫人怎么样?」 「额……」 答话的小厮倒是犯了难, 他总不能说, 夫人现下好得很,方才骂人的时候还中气十足呢。
第62页 「我自己过去看吧。」 江端鹤颦眉, 早知道这帮人是吃白饭的。 待到见了却倾时,她还在为云裳难过。 可一见了江端鹤,她便浑然像是变了个人,声色冰冷。 「江端鹤,烦你快救救她。」 江端鹤当下愣在原处。 一个小丫鬟,要他救? 见江端鹤踌躇着不答话,却倾便着了急。 「江端鹤,你不是能用法术么?你快些啊。」 江端鹤无言。 他总不可告给她,救人是要耗费他身为妖的修为的。 「江端鹤?」 却倾忍不住要质问他。 「好,我救。」 江端鹤轻轻嘆了一口气。 他甚至不敢让却倾发觉自己的不悦,赶忙将法力注入那丫鬟体内。 从头至末,却倾的目光都放在云裳身上。 分给江端鹤的,连多一眼都不曾有。 江端鹤的眼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却倾真是狠心啊,仿佛前些时候的温存,都不过是梦中事,虚幻如泡影。 他眸子动了动,到底也不曾开口抱怨。 「咳,咳。」 云裳终于转醒。 「云裳,你醒了,好些没有?」 却倾忙俯下身,关切地望向她。 江端鹤才又给旁人输送法力,虽说他修为极高,到底也是伤了元气。 他别过头,不忍教却倾知道自己此时难堪的景况。 可他岂又不知,却倾连多瞧他一眼,都未有过。 「江端鹤,你怎么了?」 却倾将云裳扶起,却见到江端鹤仍蹲在地上。 ——她的语气,不像是关切,更像是诘问。 「没,没什么。」 江端鹤艰难地站起身,远远瞧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有时候,他也真恨极了自己强大的感知能力。 即便不曾亲眼去瞧,也都知晓周身发生了什么。 可,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还不如浑都不曾发觉。 ——不知晓的话,到底还能欺瞒自己,好歹哄一哄自己。 * 江端鹤委屈,却倾却从来不觉得。 她心底的疑影尚未消去,对江端鹤也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江端鹤,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却倾立在门口,淡淡道出一句。 「啊?嗯。」 江端鹤仿佛有些紧张,一紧张,便不禁张望四方。 二人回了房中,好歹十几日的恩爱夫妻。 ——竟也会相对无言。 还是却倾先开了口。 「江端鹤,那参汤,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却倾,我没有。」 江端鹤嗓音有些干涩,眼神飘忽不定。 「你骗我呢,对不对?」 却倾探出身子去,向着他这样说道。 「江端鹤,你撒谎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一早便同你说过的。」 却倾面色悽然,眼底波动着,总仿佛涤盪着不尽的失望。 江端鹤垂下头,满面上,皆是深深的愧疚。 「嗐。」 却倾重重嘆了一口气,整个人砸在一张八仙椅上。 正在二人相顾无言的当口,门外忽然闯进一个人。 ——是温禾柒。 他一眼便瞧见了却倾,只愣了愣,便上前几步,解释道: 「江大人,微臣唐突冒失,还请大人降罪。」 「无妨,你有什么要说的,但说吧。」 江端鹤挥挥手,坐回了他办公的椅上。 却倾真要起身离开,却被江端鹤唤住了。 「来人,给夫人沏茶,却倾,你暂且先在此等候一会。」 却倾动了动唇,仿佛想说些什么。 她到底是疲于开口,便又坐回原处了。 「江大人,您让臣下查的事,都已然查明了。」 温禾柒正说着,边将手中的证物盒放在江端鹤桌前。 「这些,便足以证明她做了么?」 江端鹤只略略望了一眼,便拧眉,像是质疑着问道。 温禾柒取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丝帕子,擦了擦额前的汗。 他走上前一步,向江端鹤解释道: 「大人,其实要说禁知姐能做出这样的事,臣下也是决计不信的,可……」 尹却倾本是随意望向一边,听闻臧禁知的名字,便偏过头瞧向江、温二人。 江端鹤自然注意到却倾的目光。 ——他板直了身子,轻轻咳过几声,便正色道: 「你可知道,污衊官员乃是大罪。」 温禾柒身形剧烈一颤,随后便迅疾跪下。 「江大人明鑑,臣下虽愚钝,却也决计不敢捏造证据,污衊他人,况且,况且禁知姐对臣也有恩,臣……」 「好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江端鹤挥挥手,不耐烦道。 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却倾的神色变化。 ——却倾最是重感情,听前半句时还没什么,一说恩情的事,便有所动容。 「江大人,还请您看在臣下曾为您效劳的份上,治臣下的罪前,且容臣下辩驳几句。」 温禾柒提起澜衫前摆,跪下身,恳求道。 江端鹤不动声色,意味为默许他的请求。 随后,温禾柒便从证物盒中取出一只石臼,以及几块晶石。
第63页 「大人请看,这只石臼,是臣下在臧禁知居所中的库房中寻见的,此物所存放之处,乃是一方木柜,其上蛛网密布,显然已为陈旧,可这只石臼上,却是一尘不染,臣下深觉心疑,便取出,寻人特特查探。」 江端鹤接过石臼,微微颔首,说道: 「在场查案人员众多,皆可作证,想来你也不敢作假。」 「是,臣下派人仔仔细细查过此物,虽已清理过了,但还是从其上查出些许的奇异粉末。此药罕见,臣下寻遍满城药师,才问出此药作用。」 「此晶块产自满井泽,尝为贵族制作佩饰所用,后来有人发觉,以此物制作的项鍊,长年佩戴,可侵蚀人的神识,以至于记性衰退,甚至痴傻成疯。佩戴尚且如此,更不必提服用了。」 江端鹤手上把玩着一块晶石,闻言,愤然摔出几尺。 温禾柒忙跪下,劝道: 「大人息怒。」 江端鹤则是感知着却倾的动向。 ——他知道,她很快便去捡起方才他砸出的晶石。 江端鹤长吁一口气,仿佛好容易镇定了心绪,便道: 「这也不能证明,却倾汤羹中的药粉,便是禁知放入的。」 「回大人,臣下原也是不信的,可……」 「说啊,否则我便要严刑拷打,治你一个诬告良臣之罪。」 江端鹤声色冰冷而狠戾。 ——他早已习惯了审判。 「大人还请看此物。」 温禾柒復又从证物盒中,取出一条红玉珠串。 这样物件,江端鹤或许不认得,可却倾知道。 ——那是她特地带给臧禁知的。 她瞪大了双眼,目光如炬。 「这是臧禁知的?」 江端鹤颦眉,发问道。 「是,此珠串上有臧大人的法术残余,臣下也与臧大人身边人求证过了,她的确曾佩戴此物。」 「怎么了,不过一条手串,便能证明她曾前往药房,在却倾的药中动了手脚么?」 江端鹤将布条砸在桌上,沉声道。 「一条手串,的确不能证明什么。可这珠串,是在大人从前故居处,一间药房中寻见的。药房气味清苦,更是因着要煎药,成日里烟雾缭绕,臧大人何故要去那种地界。况且府中也有许多人说明,曾在药房附近见过臧大人,行迹诡异。」 江端鹤声调都低了许多,只说: 「许是给自己寻些治伤的药,也未可知。」 「那敢问大人,可曾听闻臧大人请求此事?」 温禾柒这一句话,足以让现场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他们都知道臧禁知最是守规矩的,也看重臣下本分,决计不会随意出入江府药房,取拿其中药物。 「虽说人证物证具在,可要我相信臧禁知能做出这种事,也是极难的。」 江端鹤放下手中物件,神色哀戚。 ——到真像是为自己失去了一个忠心得力的部将而难过。 温禾柒復又讲述道: 「其实,官场上一直便有传言,说臧大人对大人您宠爱夫人的行迹,有所不满。」 「臣下为保真切,特特也拜访了曾与臧大人共事的曾凡顺、顾云易两位大人,两位大人都说,臧大人曾向他们抱怨,说是江大人偏重美色,连军部大事也不放心中,更说更说夫人是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却倾勐然起身,眼眸中充斥着难以置信。 第32章 茶香四溢 臧禁知会征战南方, 摧毁她的故乡。 ——却倾也并非是不能想见的。 甚至于臧禁知与自己的杀母仇人有关之事。 ——却倾也已与她绝交断情,此后永生不再相见。 而今,却要告诉她, 臧禁知一直拿她当祸水妖姬。 「却倾, 你……」 江端鹤骤然慌了神,意欲出语劝慰她。 却倾一把将证物箱中的物件都扫下桌面,近乎是嘶吼着说道: 「这我怎么能容忍。」 江端鹤并未曾料到,却倾会有如此激烈的举动。 却倾愤懑到了极处, 也顾不得身边仍站着一个并不甚熟识的温禾柒。 她垂首望着他,一样一样将证物盒中的物件拾起, 自顾自道: 「当初, 也是怎样地待我好。一早知道是作弄出来的, 意欲欺瞒哄骗,还不如就冷言冷语地说到底。」 却倾越说, 便愈发恼怒。 无可泄愤, 只得将手中攥着的晶石奋力砸了出去。 江端鹤微阖上眼, 抬手扶额。 ——他今日见得如此情状, 如何能不担忧自己的来日。 温禾柒见江端鹤为难神色,便忙向着却倾道: 「夫人仔细手, 夫人仔细手。」 却倾紧紧握拳, 深深摒气,面色都红了大半。 「简直是狼心狗肺,败坏德性。」 江端鹤才终于起身,轻声对温禾柒吩咐道: 「禾柒, 今日辛苦你了, 先走吧。」 随后,他便走到却倾身边, 牵起她的左手。 ——金色的法力迅疾在手腕处环绕。 「你这样,可不是要苦了自己去,还疼么?」 却倾泪眼朦胧,眼神中却是坚定和决绝。 「要是,身边人,各个都同臧禁知那般,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那才真是,要苦了去。」
第64页 江端鹤的手略顿了顿,开口轻声道: 「禁知平时,到不像是这般的人,兴许是有何苦衷,也未可知。」 「苦衷?」却倾闻言,方平息下去的怒火瞬息间便又被挑起。 「她有的是苦衷,可我呢,我可是喝了这许多日子的苦药,非但没能医好身子骨,还伤了神识根本。」 讲述完,她便甩开江端鹤的手,晃晃悠悠着坐回椅上。 「这教我,日后,该如何自处,又如何对待她与我的情谊呢。」 「却倾,身子我会为你医好的,别怕。」 江端鹤将却倾揽入怀中,缓缓说道。 ——既已损坏的根本,从来不是江端鹤能轻易修復的。 「多谢你,江端鹤。」 却倾只觉着疲乏得很,紧紧依偎在江端鹤身上。 「还好有你,始终如一。」 江端鹤环抱上却倾的手,微微一滞,面上全无喜悦之色。 …… 而对臧禁知的处罚,很快便已定下了。 这一次,江端鹤提笔书信,却倾便为他研墨。 她但在其旁瞧着,一言不发。 江端鹤出语解释道: 「感念她也是,在我身边当了多年的差事,一直尽忠职守,从无错处。想来如今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会禀明陛下,念她初犯,只消流放便是了。」 江端鹤并非是不愿处死臧禁知,他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却倾如今厌恶臧禁知,已然到了极点。可她一向宽仁,况且人类对于死去的仇敌,也总是心软的,倒不如留她一命,反正臧禁知此生,已然是不可能再翻身的了。 他对自己的举措得意洋洋,自以为拿捏了人心。 尹却倾显然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偏垂下眼眸,凝神沉思着。 ——她不禁想起当初母亲离世之时,她有多恨,只恨不能手刃仇敌。 直至江端鹤轻轻唤了她一声,问道: 「却倾,依你看,这样的处罚如何?」 「嗯?」 却倾是才从思绪中脱离,一时心下满是惊骇。 ——不知何时开始,她竟也如此恶毒了么。 「却倾,我也是念着与禁知多年的情分,否则她有心害你,我杀了她也是不够的。」 江端鹤復又勐地一拍桌面,发狠道。 见了江端鹤这幅样子,却倾竟是一时的恍惚。 ——平日里,他若是知道有人要害却倾,定会即刻便发怒,怎么今日,直至眼下才…… 照理说,他与臧禁知的关系,也并算不上是亲厚,何以会这样宽仁。 却倾隐隐觉着此事不对,但当下也并未发作。 * 落寞朱门,蒙灰落漆。 才至夏中,门前竟已残叶零落,也无人清扫。 ——这是臧禁知的府邸大门前。 温禾柒领了一队人,齐整排列在当口。 「唉。」 温禾柒不忍长嘆出一口气。 温禾柒虽与臧禁知不甚熟悉,可也实在是尊重着的。 ——他自然是不愿担这样的差事。 可上头有令,他也有的是缘由安慰自己说没法子。 温禾柒走上前,用力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约莫是一刻钟的时分,臧禁知才打开大门。 都城境内的高级将领,多修行术法。因着受物种习性影响,多少会有些怪异的生活习惯。 温禾柒也一直有所听闻,说臧禁知一直独居。 ——可真要见到这院中的孤寂,也还是有所震惊。 立在门口的臧禁知,只着一件窄小的短上袍,露出腹间狰狞的创伤。 她一早便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了,而今更是日復一日的瘦削憔悴下去。 温禾柒望向她腹间,沟壑般凸起的骨骼,一时怔愣出神。 还是禁知先开了口,问道: 「温禾柒,是你,怎么了?」 温禾柒是才反应过来,解释道: 「臧大人,还请您同我们走一趟吧。」 臧禁知面色平静,仿佛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她走出门去,任凭两个士兵钳制住自己。 从头至末,她只说出一句: 「力气还是太小了些,回军中后,得着重练一练两臂。」 那个士兵显然不想管她,骂道: 「还不快些。」 臧禁知自己还不甚清楚,便已在皇帝那儿被编排了不少罪名。 「罪人臧禁知,戕害命妇,贪污银饷,勾结外臣,擅自带兵攻打属国,动乱朝局,数罪併罚,无可饶恕,念其为官多年,特赐恩典,流放满井泽,永世不得再进入我朝境内。」 臧禁知颤巍巍俯下身,沉沉一叩首。 「臣……草民臧禁知接旨。」 这一磕,是她一直效忠的君王。 这一磕,更是从前的恩情,往日的荣光。 臧禁知参军多年,一直跟在江端鹤身边,也曾立下汗马功劳。 如今,她终于不过一介贱民。 臧禁知接过旨意,浑身乏力地倚在牢笼边。 ——从前征战时候,仿佛还不曾这样疲乏过。 念及此,禁知轻轻阖上眼。 从小便预备着为国捐躯,如若是不能,根骨也得是留存在这片土地上。 ——到底是覆灭了。
第65页 忆往昔,禁知却总觉着,没什么可念的。 于她而言,度过的,便是度过了。 因此她也从来不觉着自己苦过,只着眼于当下。 当下…… 臧禁知思忖着方才宣旨太监说的那一席话。 戕害命妇? 这旁的罪名,她倒是知道,不过是为江端鹤犯下的罪过担了虚名罢了。 唯有这一样,听着最算不得什么。 若她真的只犯下此罪,想必也是实在不必流放的。 臧禁知自然知道绝不可能是自己做的。 那是谁,命妇,又是谁? 答案已然唿之欲出。 臧禁知伸出手,紧紧攥住身边的铁栏。 她只觉着难以屏息,更又喘不过气。 如果真是尹却倾,那她眼下岂不是,凶多吉少。 「尹却倾,你还好么?」 她只是担忧着尹却倾的安危。 难不成,还是江端鹤? 又是江端鹤。 禁知携着心中的思忖,腹部创伤处,忽然传来灼热的痛感。 她耐不住,背部也渐渐弓下去。 腹部的创伤,曾也是她的荣耀。 ——后来却成了,她终生的枷锁与磨折。 臧禁知扯起囚服,露出赤红的伤口。 那创伤处,内里唿之欲出的,似是浓血色的岩浆。 ——这一年中,也正是此,不断地灼烫着她全身的肌肤和骨骼。 臧禁知只得紧咬牙关,不致使自己发出痛苦的嘶吼。 这样的苦楚,一年间循环往復,从无止息。 因此若非必要,她从来不穿太厚的服装。 冬季,也只披了单薄外袍,内里仍是着短衣。 为防他人瞧见,从而知晓她的弱势。 ——禁知便也在腹间着透气的深色软甲,以作遮掩。 昏将过去之前,臧禁知粗喘着气,脑中復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那时,也是这样一座大牢。 禁知低垂着脸,腹部不住地涌出鲜血。 她就那样,被高高地挂在牢狱中粗砾的墙面上。 ——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那是她第一次质疑江端鹤的行为。 ——自然也会是第一次,遭受他的处罚。 江端鹤远远地望向她,眼神中是冰冷和不容置喙。 禁知抬眼,无声地反抗着江端鹤的暴行。 她说,他不该通过伤害尹却倾的方式,只为获得虚假的片刻温存。 她说,江端鹤会处罚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拆穿了他虚伪的面具。 江端鹤并未答覆她的疑问,只是淡淡地告诉她: 「你根本没有能力去反抗。」 这是对她此后半生的审判和宣告。 臧禁知的伤口开始如岩溶般灼烧,她是才骤然变了脸色。 「你,原来,早就……」 第33章 落跑新娘 一年的光阴, 春夏秋冬,倒也算是久的。 可要真过起来,便是白驹过隙, 也便仿佛稍纵即逝。 尹却倾也恰似才反应过来, 她做江府夫人,也已然一岁有余了。 此时,却倾正坐于院落中的一张木凳上。 她右手撇在雕花扶手边上,另一手抵在额边, 窄袖的绕花金丝边更显出她而今的端庄。 衣着是可以掩去一些人身上的稚气的,尤其是发上的头饰。 ——一旦繁杂起来, 举措便也庄重起来。 尹却倾浑圆的杏眼偏垂下, 直直望向角隅处。 一切都是那般的光鲜, 可总仿佛,并非是她所念想的那副样子。 昏暗的角落, 仿佛有一个从前的却倾, 总是带着天真的微笑。 她会娇气地嘟起嘴, 向着娘亲念叨着说今天的羊肉汤好香, 春饼也擀得刚刚好。 ——她会像是一只小小的灯笼,在娘亲的身边不断迴旋着, 照亮她们二人那一方小小的地界。 可一切都熄灭了。 却倾摁了摁前额, 不由这样想道。 一年是各色的春夏秋冬,亦也可以单纯只是长久的,对家乡的思念。 却倾復又抬眸,远远地, 望见云裳向她走来。 「小丫头, 回来了,我看看, 都带了些什么?」 云裳忙快步上前,冲着却倾笑道: 「这些个,是稜角,从田里挖出来的,夫人尝尝?」 却倾瞧了云裳一眼,也忍俊不禁。 「你脸颊上,都沾上泥水了。」 云裳则仍是冲着却倾笑着,瞧着憨态可掬。 却倾眼底的笑意藏不住。 云裳便总是这样,三言两语,便足以使她相信一个人。 就像…… 正如,从前的却倾。 却倾动了动眼珠,笑意收敛了几分。 她从篮筐中,取出一块菱角,学着云裳的样子剥起来。 「夫人,你这样的人,怎么能亲手剥呢。」 云裳忙伸出手,想截下她手中的菱角。 却倾只推开她的手,笑了笑,便道: 「生来也不是当夫人的命,哪就这样娇贵了。」 其实尹却倾从来也不怎样注意,换做是旁人,想必一早便猜到她身份。 可云裳这丫头实在是个没心眼的,一直以为也并没听出什么。 「夫人,早上煨了粥,眼下还温着,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
第66页 却倾仔细剥着手上的菱角,只淡淡回了一句: 「倒是也可,去看看吧,切记要注意仔细着点。」 ——自从一岁之前,臧禁知下毒那事过后,却倾便一直仔细着饮食。 其实她若是真以为下毒人已远离都城,又何必还藏有戒备。 ——只是既然防备,那便对所有人都防备。 云裳端来了粥,却倾却也只浅浅啄了一口,便再没动勺。 尹却倾将右手搬上桌面,偏头倚在瘫软的手臂上,闭目凝神。 旁的她都能信,但臧禁知会下毒,她决计是不相信的。 且不说以她素来的个性,想不出下慢毒这样下作又耗时费力的手段。 就是那缘由,也是极难站住脚的。 却倾每念及此处,都不禁兀自懊悔。 ——当初不曾细查,到底是冒失了。 多思烦乱,却倾的头愈发疼起来。 这一年里,她越来越多梦。 那梦中的青蓝色彩,也愈加清晰,有几次甚至产生实形。 可却倾甦醒后,细细回想梦中的名状,却怎么也记不起分毫。 却倾在太阳穴处狠狠摁了两下。 ——头疼得很。 再睁眼时,只觉着太阳穴上为人轻轻地揉捏着。 她无需抬头,便知是自己一直候着的人。 ——至于云裳,想必早已被遣走了。 「江大人,可回来了,真是辛苦你了吧。」 江端鹤替她轻轻按压着太阳穴,却倾也抬起头,眯眼享受着。 「可是又难受了,这毛病怎么也不见好。」 却倾仍旧懒懒地半眯着眼,莞尔道: 「也不怎样碍事,许是过些日子便会好的。」 江端鹤闻言,面色全无舒展,反是略略皱起眉头。 「好啦,不必忙了。」尹却倾牵起江端鹤的手,轻轻揉了揉,又笑道: 「你的手还怪柔嫩的,倒不像那些个文盲大老粗似的。」 江端鹤愣神片刻,便将手缓缓抽回,復又将却倾的右手摆好。 「你总是这样,好像我还是个孩子似的。」 却倾疲惫地垂下头,轻轻晃动着身体,面上晕开几分幸福的笑意。 江端鹤一时沉默。 ——于江端鹤这个千年老妖怪而言,却倾的确是个不足成年的稚气幼童。 「怎么了?」 却倾高扬起头,凝神望向他的脸。 「无妨,不过是忽然想起一事。」 江端鹤扯开却倾桌边的木椅,端坐其上。 「是什么?」 「是温禾柒,那小子才娶了夫人,今日当差也是藏不住笑脸,真是没个正形。」 江端鹤端过却倾桌上的粥,也尝了一口。 却倾见了他的举动,轻声道: 「都凉了,不过你也不怎样喝热的。」 却倾将桌面的粥,又向江端鹤推得更近了些,復又笑着说道: 「怎么了,是不是他想抢了你『朝中第一爱妻』的名头,你心生不满了。」 江端鹤復又舀起一勺粥,放入口中,略笑了笑,道: 「倒也不是,这个他还是抢不走的。」 却倾也说: 「我想也是呢。」 「我是想着啊,那小子先前也算是个花的,一娶了媳妇,倒是收敛了许多,闻说近日连花酒都不去吃了。」 却倾则义愤填膺道: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吃花酒』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们女子,真要是嫁给这种人,那才算是误了终生。」 「是我说得不好。」 「哪里是你说得不好,不过是自古的男人都是这样想的,我只是替我们女子说话。不过我也只能说上这几句了,实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却倾说到最后一句时,竟有几分难掩的落寞。 江端鹤看不穿她其中的心绪,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淡淡说道: 「却倾不必改变什么,只消做好自己便是了。」 「不过他如今新鲜劲不过,想必待他夫人也是极好的。」 「我瞧着倒也不怎样?」 「怎么说?」 却倾偏过头,同你江端鹤眨眨眼。 ——院中人寂寞,也就只能听些琐碎的轶事,好打发时光。 「我瞧着他有几日,总是闷闷不乐,想必同夫人也多有纷争口角。不似我们,自婚后,便没再争吵过。」 ——他说了的,是婚后。 「依我瞧着,这口角上的争斗,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反倒是他旁的事,如若有所隐瞒,那便不好了。」 她眸光垂下,其间透出几分不曾有过的黯淡。 「这夫妻间的事,面上的争吵是最算不得什么的。只这暗处,偷着藏着的,隐而不发,不显山露水还好,凡要挑到面上了,那再深再久的夫妻之情,也不过顷刻间,便会烟消云散。」 江端鹤举起调羹的手微微一滞,只轻轻应了一声,便说着要去庖厨处瞧瞧,离开院中。 尹却倾偏过头,望向他的背影,倒沉寂了良久。 * 一方小窗,摆了花草,都绽放在斜阳之下。 窗外,落叶归根,旧景不復。 ——故人亦不在。 尹戴华拖着脸颊,目光长久地滞在窗前落寞的光辉之上。 「呀,汤又撒出来了。」
第67页 她一时不注意,炖煮的汤水便扑出盅盖之外。 若是却倾还在家中的话,定会立刻便上前,帮她打开汤盖。 然后,她会…… 「真是好香的汤。」 尹戴华舀起一勺,盛在碗中。 ——却倾每回用汤时,都会挨了烫去,因此她习惯了每次都另舀出一碗,晾着。 可如今,她也是实在不必如此了。 尹戴华端着汤碗,沉默了半刻,还是将汤碗搁在一边。 她反是直接从汤盅从舀起一勺,直接放入口中。 「嘶,真是好烫。」 也不知怎么的,她浑身微微颤动着,竟俯下身。 「却倾……」 她满面涕泪,嗓眼里像是堵住了,哽咽到近乎无法发声。 「我分明,分明是为的留住你们,才成为人的,可为何……」 时光荏苒,往事依旧如新。 其实却倾离开过后,她便再没炖煮过羊肉汤。 非但是因着羊肉价高,也是却倾一走,她便再没心思处理这些个耗费心思的东西。 ——尤其是衣食住行这些上的。 她分明是为着自己好好过下去,才炖的这汤。 身为母亲,女儿便是此后所有半生的羁绊。 「娘,娘,是你吗?」 身为女儿,母亲亦是终生的惦念。 尹戴华手中的汤匙顿时落入汤中。 这一年里,她何尝不是日日夜夜怀念着这从前总是萦绕在她耳畔的嗓音。 「却倾,是你吗?」 「娘,远远的,就闻见羊肉汤味了。」却倾想笑一笑,但很快便随着酸痛的鼻尖更变了面色。 「我刚刚……我还不信。」 「却倾。」 尹戴华再等候不住,直向前奔去,与却倾紧紧相拥。 「娘……」 尹戴华替她抹去面上零落的泪水,带着泣音说道: 「却倾,不用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却倾走时,残阳如血。 再重逢,也是那般的一抹夕阳。 依旧如活络的血色一般鲜亮明艷,却已不再残缺。 第34章 自信大男孩江某 「走水了, 走水了!」 宫人近乎是哀嚎的声音,在各处各地响起。 正殿中,哲元帝端坐龙椅之上, 面色和缓如常。 他身后放有一张硕大的屏风, 近乎将其后的一切,都笼罩在精描的工笔画之下。 刘公公颤颤巍巍地闯入殿中,一个不慎,便跌跪在地面。 「陛下, 宫里人都闹起来了,您还是早做打算吧。」 哲元帝双目紧闭, 只淡淡吐出一句: 「急什么, 皇后眼下如何了?」 「回禀陛下, 大皇子寻不见了,皇后娘娘正亲自领了许多人去寻呢。」 刘公公嗓音中, 夹杂着微微的颤动。 ——在宫里头待了多年的老人了, 竟也会有如此不安定的时刻。 「寻不见了?」哲元帝骤然睁开眼, 沉声道: 「罢了, 让她不必去寻了,恐怕再寻不见了。」 「马飞鸣, 马大将军呢?」 这是哲元帝的第二发问。 「回陛下, 马大将军……他半年前便上过书,如今已告老还乡。」 哲元帝听得清明,一时却并未回答此言。 ——沉默将光阴都拖延得漫长。 「刘佑,你说, 朕可已是年迈, 连此等要事都记得不怎样清楚了。」 「陛下,您如今, 还是保全自身要紧,暗卫已在宫中脚门等候了,您还是快些走吧。」 刘公公浑身都抑制不住地发抖。 ——他恐惧,可压倒他的,已不是眼前的皇权。 权力从来落不到刘佑这样的人身上。 ——它只是反反覆覆,在相似的人中间,相互传递着。 「『脚门』?呵,刘佑,看来你也老了,朕是天子,天子怎能从脚门通过,逃出宫门,宛若无力蝼蚁。」 越说,哲元帝便更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到最末几句时,甚至激动地奋力拍向桌面。 但很快,哲元帝便安定了下来。 因为大殿中。 ——再不只有他们两人。 「你到底是来了。」哲元帝沉吟道。 「江端鹤。」 「咚,咚——」 随之传来的,是头颅落地的声响。 ——沉闷,而绵长。 哲元帝目光便落在那落地的头颅之上。 那头颅的主人。 他比谁都更清楚,更知晓的他的身份,也最明白他所下的命令。 「张先仁原是不必死的。」 江端鹤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迴荡在宫室之间。 地上的头颅翻了几番,朝向哲元帝的那一面,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其上仍生有大猫金黄的毛髮,和银白的鬍鬚。 哲元帝两手撑在桌面之上,仿佛还是铎朝当之无愧的帝王。 ——只他颜色上虽看不出什么,口中却是实实在在地深吸了一口气。 「江端鹤,朕栽培你,还真是不错。你果然建功立业,一步一步,竟也走到这个位置。」 江端鹤淡淡撇了他一眼,只是抬起脚,轻轻踩在张先仁的头颅之上。 「陛下以为,这一个『朕』字,还能够自称多久么?」
第68页 哲元帝将殿中的一切都看在眼中,淡淡说道: 「是啊,我朝君主权位,到底是要落在外姓手中了。」 正在此时,一直瑟缩在殿中柱边的刘公公忽然沖向侍卫中间的江端鹤。 两个侍卫忙用长枪抵住他的脖颈。 刘公公则是跪下身,匍匐而来,口中长唤道: 「江大人,啊,江,圣上,奴才一直等候着,就看您何时入主了,还请您疼奴才。」 江端鹤挥挥手,只轻声道: 「他的命我不要,留给阎王吧。」 闻言,刘佑立刻便慌了神 「江,我……」 「咚,咚——」 ——又是沉闷而绵长的声响。 哲元帝一只手已然收回衣间,他扬首,紧紧阖上眼。 「给我一个缘由吧。」 ——事到如今,他所能求的,不过是一个体面的离去。 「其实谁做傀儡对于我而言,都是一致的。但你,管得,也太多了!」 哲元帝近乎是屏息,面色也渐渐涨得赤红。 「谁来坐这个位置,都会如此,况且朕也并不曾贬黜过你。」 「是啊,你们中的谁,都是一致的,包括你们的无能。也正是因此,你们才不该,违逆我。」 江端鹤缓缓走至帝王案桌边,拿起一只毛笔,放在手心把玩起来。 「江端鹤,我只恐怕,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哲元帝凝神望向江端鹤,细细打量起他。 江端鹤无言,只是与他平视相望。 「你或许,不是凡人。」 哲元帝压低了嗓音,以唯有他们二人可以闻说的声音说道。 江端鹤略笑了笑,方道: 「陛下,您手下的,哪有几个凡人,连您后宫中的妃子,也有一只孔雀。」 「你都知道了。」 哲元帝不禁避开他的目光。 ——他撇向角落,不知在看些什么。 「我一早便说,你管得太多了!」 江端鹤一字一句,从口中倾吐而出。 「你来犯我朝,究竟有何目的?」 「您真那么想知道么?」 江端鹤望向他,怜惜地笑了笑。 哲元帝有意出语激他。 「江端鹤,好歹君臣一场,你该不会连这个机会,都不愿给我吧。」 「陛下,或许铎朝还不曾存在之时,便有江端鹤了。」 江端鹤边说,边在面上显露出蛇的形态。 他眼睛狭长,瞳仁金黄,似是蒙上一层红纱,鼻樑也化作圆顿的蛇鼻,唇角展开,吐出细长的蛇信子。 不知怎么,哲元帝骤然起身,指着江端鹤,破口大骂道: 「江端鹤,大胆狂徒,你竟敢擅闯此地。」 江端鹤并未太注意他的举动,反是向一边望去。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 江端鹤只略顿了顿,便向屏风后走去 「江端鹤,你……」 哲元帝一闪身,挡在他身前。 江端鹤一抬手,臂上的鳞片展开,只插入哲元帝的脖颈中。 当下鲜血横飞,泼洒向他身后的屏风之上。 ——鲜艷的血迅疾漫开,将屏风染成赤红之色。 将哲元帝的尸首抛向一边,江端鹤復又向屏风后走去。 千钧一髮之际,温禾柒突然闯入殿中。 「江大人,大事不好了。」 温禾柒跪得慌张,险些滑到江端鹤足边。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江端鹤回身,撇了眼地上的温禾柒,没好气道。 「回禀江大人,是,是夫人。」 一闻说是却倾的事,江端鹤忙什么也不顾了,问道: 「什么,却倾怎么了?你快说啊!」 「大人……」 温禾柒仿佛有些迟疑。 「知道了,走吧。」 江端鹤领着温禾柒向门外走去。 离去之前,他回首吩咐了一句: 「你们去屏风后找找,什么人也不许放出去!」 * 「你说什么,她去何处了?」 江端鹤难以置信地望向温禾柒。 「大人,臣下一听说,便派许多人去查了,可当时人手实在不足……」 温禾柒颤巍巍跪下身,解释道。 江端鹤收敛了面色,沉默片刻。 「你也真是太不惜命了。」 江端鹤语气虽平淡,手上却是拽起毛笔,向前掷去。 笔桿直直砸到温禾柒面上,漆黑的水墨沾染上他的衣袍。 ——毛笔顺着落下,在他一身洁白的官服上,划下杂乱无章的几笔。 「是,是,大人,臣下已尽可能派遣全部人手,只是,只是……」 温禾柒惊骇得跌跪在地面。 「事情不是都完毕了么,有多少就给我派多少,给我去!」 江端鹤復又沉沉砸向桌面。 「回禀大人,眼下这当口,派遣太多人手,恐怕于我们的行动无益,届时……」 温禾柒强撑着,復又叩首恳求道。 江端鹤是才安定下来,沉吟片刻,方道: 「罢了,你且先起来吧,瞧着怪累挺的。」 「是。」 温禾柒但起身,还险些跌在地面。 「那,夫人的事?」
第69页 「她走得了一时,走不了一世,我们终究会再见面的。」 江端鹤总是说得这样笃定。 ——好似他已然把握了命运发展的轨迹。 「大人,恕我直言,夫人恐怕是知晓了什么。」 「那个下人,叫什么来着,处理了么?」 江端鹤復又发问道。 「回大人,云裳先前就已在您的命令下,命丧黄泉了。」 「我总觉着,此事不大对,仿佛有一只手,在暗处助推着这一切。」 「大人,相干人等,我们都已一一除去了,还能有谁参与其中,助推此事?」 江端鹤偏过头,望向空中缥缈的云彩,偶尔有三两飞鸟,从中穿过。 「这些生着翅膀的,还真是该死。」 「大人,臧禁知已经被流放了。」 「她是被流放了。」江端鹤念叨着。 语罢,他从椅上起身,一步步向温禾柒走来。 「小温,我许久不曾见过你的双翼了,记忆之中,一直都仿佛是极光洁的。」 温禾柒一惊,向后跌坐而去。 ——他可化身为白鸽。 「大人,大人明鑑,臣下是断断不敢违抗大人的。」 「是么?」 江端鹤凝视着他。 ——一同望着任何一个可以被他轻易践踏的生命。 「好了,你退下吧。」 温禾柒是才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身。 温禾柒离去过后,江端鹤才发狠将桌面上的宣纸挥在地面。 四散而去的薄纸。 ——正如所有的一切,最终也都是相似的分离。 第35章 小鹤和师姐 哲元帝既崩逝, 新皇也已登基。 年幼的新皇,家室颇高的生母已然离世,他也与她也并不亲厚。 为新皇尊为母妃的, 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淑太妃。 而至于说先皇的皇后, 如今她也不过是自身难保。 ——便是如此,新皇才会如此轻易为江端鹤所掌控。 马飞鸣还乡,齐家抄家,朝中再无人能与他抗衡。 江端鹤上位的路, 终于是浑都扫平了。 江端鹤所谋求多年的一切,此时此刻, 都仿佛已缠上了绝命的丝线, 为他紧紧攥于手中。 宫中的烈火仿佛并没烧到城中, 都城依旧繁华。 ——这里有他所欲的一切,就是没有却倾。 江端鹤思考情感的方式从来有别于人类, 但他许许多多的思维, 却与人类别无二致。 正如此时, 他并没觉着自己下毒一事做得不对。 他只是忧心于此事并没瞒住。 江端鹤从来不肯细想, 也不愿怨怪却倾或许的不够信任。 ——他只是深恨于尹戴华的蛊惑。 因为他太过于清楚尹戴华的所作所为,也深感她的欺骗。 江端鹤对尹戴华的熟悉, 甚至远远超过于身为女儿的却倾。 他端坐在辅国大将军所用规格的高椅之上, 手上捏着的白瓷茶盏,近乎将被揉碎。 一闭上眼,仿佛又回到初遇尹戴华之时。 那时,她还不是尹戴华, 而有着另一个名字。 妖精原是不需要名姓的。 但江端鹤和尹戴华都有名字。 ——那是他们共同的师傅所取的。 彼时, 他不过是方才修炼成人行的蛇妖,甚至于手臂上的鳞片都无法消退。 尹戴华那时候叫陆襄莺, 她也不过是一条百余年的青蛇。 很快,江端鹤便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他学的第一句是「师傅,师姐」。 他们的师傅也是一条蛇,金鳞赤光的巨蟒。 化为人形后的师傅,却不似原型那般光彩夺目。 他面色总是冰冷的,长发胡乱盖在脸上,偶尔露出眼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身形佝偻,永远只着一件褴褛衫衣。 天是那样的渺远,或许便是如此,师傅才一直梦想着要直上苍穹而去。 他为两位爱徒取名,一个是襄莺,一个是端鹤。 在他幽深而卑藏的期许里,江端鹤同陆襄莺,都会生出双羽,飞向高空。 ——可他们都没有。 「小鹤身上是黑色的,却能泛起五彩的光,师傅,我们的鳞片也不必那些鸟儿的羽毛难看呀。」 陆襄莺戳了戳江端鹤手臂上的鳞片,又咬了一口手上的烤鸡,笑着向师傅说道。 「胡诌!」 从来都和缓神色的师傅,骤然起身,在陆襄莺面上砸了一巴掌。 江端鹤那时还不曾见过这幅阵仗,惊得痴楞了神色。 「这世上,唯有穹宇之上,才为至高,我们都不过是最卑劣的贱种。为师收你为徒,可不是要你说出这等没出息的话来的。」 江端鹤搂着襄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劝慰道: 「师姐,别怕,师傅他不是有意的。」 陆襄莺抿着唇,并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后来,他们都不曾提过此事。 ——总学着师傅的样子,诉说着嚮往天空。 江端鹤记忆中的师姐,便总是那样,神情淡淡的,挨骂时总是倔强地抿着嘴。 师姐平时总是冷冷的,在江端鹤面前却很温柔,还时常笑。 他很少与人类相处时,所有关于他们的事,都是师姐告诉他的。 陆襄莺总说,人类有着妖怪不会生发出的情感,他们柔软而温暖,和他们这些冷冰冰的蛇妖完全是两样的。
第70页 江端鹤没说什么,只是淡淡望了她一眼。 这些日子,想来师姐对他也是极好的。 ——感恩,也是师姐曾说过的,人类才会拥有的情感。 后来,师姐果然先行离去了。 为防师傅听见,她还特地轻声向江端鹤解释过一句: 「小鹤,我要去人世间瞧瞧,我就想知道那些生来便温暖的生灵,是什么样的。」 没过几些时候,江端鹤也离开了,不过他没说什么,只道想出去瞧瞧。 师姐总说,该相见的,总会再见。 于是他们再度重逢,在一个落雨不尽的日子。 再见面时。 陆襄莺面上带着天真而纯情的笑颜,总也是仰着头,明眸一闪一闪,说起话时,不自觉地将声音放轻放柔。 江端鹤一张苍白的脸上,则满是阴鸷,连他周身的气息,都沉寂为淡漠。 「小鹤,你仿佛又高了些。」 她许是恍惚了,妖精是不会生长和衰老的,他们永远都是同样的面孔。 「小鹤,你怎么,看起来有点怪怪的,我们去找师傅吧,你瞧见他了吗,我们去找他吧。」 陆襄莺高扬起头,望向江端鹤,露出一个完满的笑意。 江端鹤只是冷着一张脸,缄口不言。 陆襄莺有些疑惑,她逐渐发现到江端鹤的不同。 ——他似乎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搂着自己,说着安慰之语的男孩。 不过陆襄莺也只是愣神片刻,便復又笑道: 「小鹤,我在人间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来日我或许会与他一起。」 「好。」 江端鹤淡淡应了一句。 陆襄莺復又勉强笑了笑,轻声道: 「小鹤,师傅在哪,我们快去寻他吧。」 这一次,江端鹤倒是直截了当地回应了她: 「我们不会再寻见他了。」 陆襄莺满面的笑意便就此僵在脸上。 「小鹤,你说的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 江端鹤仿佛非是在讲述,而似是在宣判。 「小鹤,你说什么,这是何意,你快说清楚。」 陆襄莺急得向前勐迈出一步,攥住江端鹤的手臂。 江端鹤则是迅疾挣脱开她的拉扯,沉默不言。 法力滋生而发出的细碎声音,骤然在二人之间生发。 他们都同时看向江端鹤的手腕。 灿金流光,深幽乌墨,两股法力同时缠绕在江端鹤手臂之上。 陆襄莺紧紧盯着他的手,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向后退却了半步。 近乎是半刻钟,她才復又抬眼,望向江端鹤。 「江……端鹤,你练成了,是不是,师傅授予的术法,你练成了。」 陆襄莺不禁向后退去。 江端鹤面色平缓许多,望向金色法力的目光也柔和许多。 「还真是要多谢他,这股法力于我,颇有增益。」 江端鹤望着那金色法力的目光,正好似端详一件深爱的宝物。 他一向冷淡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微笑。 但在陆襄莺的眼中,这样式的笑容,却显得无端而异样。 「江端鹤,你怎可如此?简直是丧尽天良。」 一听到陆襄莺最末那几个字,江端鹤便瞬时变了面色。 他泛起金色光彩的双瞳,直射出尖锐的目光,沉声道: 「师姐,你何时也学会人类那套说辞了,什么『天良』,这从来也并非我们妖界的准则。」 「小鹤,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记得从前你总笑着问我……」 陆襄莺声色透出不尽的嘆惋与痛惜。 「从前?师姐,你也不似从前那般了,你又有何良心对我如此发问?」 江端鹤也痛惜,他只恨他的师姐再也不似往日。 「小鹤,你怎会对我如此言语,我记得那时候,你会笑,更从不会这样。」 「师姐你那时候,也不会同现在这般,满口仁义道德,就像,就像那些人。」 江端鹤咬牙切齿道。 陆襄莺痛苦地阖上双目,轻嘆出一口气。 「江端鹤,那师傅呢,师傅也有错么?」 「那是他的抉择。」 大抵是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覆,陆襄莺很快便质问道: 「可你又怎么下得去手?」 「他自然是不必死的。可我,也只是想要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唯有变得强大,才可夺取。」 江端鹤细细品味着双色法力缠绕于身的感触,他在享受掌控一切的趣味。 「那是什么?」 「权利,他们告诉我,那是无需法术便足可教所有人都臣服于我。」 听到此处,陆襄莺才完全失了念想。 她回身走出几步,只抛下一句: 「江端鹤,我们再无缘分了,不如再不相见。」 随后,她便化作青蛇,自林中穿行而去。 细处之事,江端鹤再不愿回想,可还总记得那一日的漫天星空。 那是夏夜里,如今,也是夏夜。 夜空下的桉城。 「娘亲,你真识得江端鹤?」 「嗯,他可算不得什么好人。那时候,娘亲是实在无法救回却倾,否则我们却倾也不能落到那种人手中。」 「可不是么,他可是在我的药中,下了伤根本的慢毒。」
第71页 闻言,尹戴华不禁向却倾望去,见她神色悽然,倒并无仇恨之意。 她太知晓这般神色意味着什么。 ——因为她从前,也曾流露过数次相似神情。 「那你的手?」 尹戴华復又发问道。 「我不知道,但如今这手臂也只能勉勉强强抬起,说不准,也有他的介入吧。」 却倾说着,语气却似是轻描淡写的嘆息。 「却倾,罢了,此后我们好好生活,再不必去理会那些个了。」 「好,娘亲,我们此后都在桉城,永不分离。」 却倾拥上母亲,倚在她身侧。 尹戴华却忽然坚定了神色。 「不,不是桉城,我们要去都城,找见那个,或许能护住却倾的人。」 第36章 狠狠骂爹 自却倾记事以来, 她便一直在桉城。 可到达都城的那一瞬,她却陷入长久的恍惚。 那一城一池的砖石,墙瓦, 她已然在梦中见过无数回。 也正是这时候, 她才骤然明白。 为何自己总觉着桉城非是归宿。 原来她早已有了故乡。 而那都城中的分分寸寸,皆是她的归属。 城墙之上,雕刻出鸟兽纹,翠色鸟羽制成的双翼, 高挂其上。 她从不曾问过,心中却已浮现出答案。 ——那是阙国的守护神鸟, 百年来一直为阙国边境的护卫罩助入法力。 她来到此处, 带着知晓一切的瞭然。 一时的无言凝噎, 眼眶却已潮湿红润。 原来命格里一早便写定了关于她的所有。 可,当她一步步抵达来日, 一寸寸揭开过去与未来, 却还是不能阻止诸事的更变。 不管如何, 却倾坚定地想着。 好歹已是回到此处了, 或许从此以后,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吧。 虽然, 她根本不相信那个人。 「我们去找你父亲, 齐滏。」 尹戴华这样告给她。 却倾对他,是极为不屑的。 她撇撇嘴,说道: 「他在,也是无用。」 尹戴华何尝不知晓女儿的心思, 她轻轻嘆了一口气, 说道: 「我知道的,可是却倾到底是他的女儿。」 却倾微微颦眉。 尹戴华这幅样子, 她已见过数次了。 她虽从不开口,但也不喜尹戴华偶尔的软弱,和她对齐滏的包容。 ——不,那近乎是纵容。 明明那个男人从未对她们母女上过心。 他从不曾爱过却倾,如任何一个其他父亲那般。 却倾总是对真心太敏感,因此才会时常失落。 「好啦,却倾,再不然,不是还有娘亲在这么?」 尹戴华搂住却倾,向着她露出一个完满的笑容。 「嗯,知道了。」 却倾深垂下头,顺从应道。 二人一路入了都城,却倾復又岔开话题,问道: 「不过,娘亲,您上回说您识得江端鹤,真的么?」 「嗯,他是最阴险毒辣之人,却倾你可千万别再遇上他了。」 尹戴华点点头,向她说道。 「娘亲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却倾跟在尹戴华身后,摆弄着自己的袖边,随口问道。 她是无心一问,可尹戴华却一时语塞。 「我……嗯,却倾,我从前有个朋友,她告诉我的。」 却倾向前迈出一步,靠在尹戴华身边,问道: 「娘亲,你的朋友,又为何见过江端鹤呢?」 尹戴华又是一滞,但也很快便掩饰过去。 「嗯……他们从前,是拜在同一师门下的,多少知道一些吧。」 「她也是蛇么?」 尹却倾歪过头,笑眼相望。 「是啊,她是一条青蛇,身上有青玉似的鳞片。」 「哇,真漂亮,却倾也想瞧瞧呢。」 尹戴华是才偏过头,望向却倾,揉了揉她蓬松的乱发。 「头也不梳。」 却倾忙是扁着嘴道: 「您也不给我梳呀。」 ——这也倒是其次,主要是她觉着见那种人实在不必梳头。 「待会我给你简单编个髮辫。」 尹戴华凑近了却倾,低声道。 却倾只推开她,道:「才不呢。」 再抬眼时,她们二人已抵达皇城门前。 却倾从来不知齐滏真实身份。 ——她只以为,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她或许知道,也隐隐感觉到了。 ——却不愿承认。 「他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子。」 尹戴华这样说道。 却倾闭上了双眼。 此时此刻,她只恨他是自己的父亲,连带着她自己的身份也转改了。 ——那是却倾最不情愿知道的。 自从不再喝药过后,她的神识愈发清明,对于梦境中事的感知,也愈发明晰。 而对于那梦从何而来,又是什么。 却倾心中已然渐渐有了答案。 尹戴华望了她一眼。 却倾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也不似从前那般了。 ——到底也是长大了。 她总是愧疚,为着不能护好女儿,为着让女儿失去父亲。
第72页 她甚至为着从前的事,也对齐滏感到愧疚。 可,她却从未想过自己。 多年与真正的人类同住,她早已不再是陆襄莺了,可也不曾产生出正常人类的个性。 「娘亲,我们真能见到他么,他大抵不愿意见我们了吧。」 尹戴华神色微动,只是淡淡一句: 「或许吧。」 阙国皇城内,有一座高耸的楼阁。 ——那是却倾父亲,齐滏所在之处。 二人走至门前侍卫跟前,尹戴华方从衣间取出一块玉佩坠子。 「守卫大哥,烦你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是『小鸟』来了,还有这块玉佩,务必要交到王上手中。」 守卫先是不屑道: 「你是何处来的,也配送东西进去,且收好吧。」 「守卫大哥,是这样的,我们借一步说话。」 尹戴华挑起嘴角,将整块的银两塞进那侍卫手中。 二人便一同走到一边。 「你想……」 尹戴华紧攥手中簪子,直插入那侍卫脖颈。 另一个侍卫此时才觉出不对,上前问道: 「做什么呢,你俩?」 尹戴华拔除簪子的动作干净利落,復又刺入另一侍卫喉间。 尹却倾正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中。 「娘,这?」 尹戴华边拖曳着尸体,四向打量着,语速极快,只道: 「快换上他们的衣服,这时候巡逻的侍卫正在东边,是我们能混进去的唯一时机了。」 「娘,那门里边,许也有守卫……」 「快换上,娘在,别怕。」 尹戴华拍了一下却倾,便很快扯下两个尸体上的衣服,抛给却倾。 尹戴华穿好两件,却倾手脚慢,才披上一件。 正在此时,宫门竟骤然开启。 却倾最先注意到声响,忙回头向大门望去。 朱门一开,便有群执枪侍卫成两列排开。 随后便是强劲的破风之声。 男人身着金赤长衫,腰上绸带也一丝不苟地系好。 他有着高盘起的金色长髮,其上簪有七色飞羽所制的高冠。背上则生有金羽赤边的双翼,在阳下折射出多种光彩。 他通体的毛髮皆是泛光的金色,显得整个人都夺目万分。 真是与却倾一分都不相像。 ——可她一眼便认出那人。 尹戴华尚未抬眼,便知道是谁。 那人,自然便是齐滏。 却倾迅疾扯下身上才披了一半的侍卫服装,挺直了腰杆,向他走去。 「你怎么还没老,我真怕上天漏了你,教地府又少了人去。」 却倾声音虽不高,却异常坚定,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齐滏只是微微蹙眉,转而向却倾身后的尹戴华看去。 尹戴华也走上前,搂住却倾。 为了女儿,她也得上前,给予她力量。 不过这话,说得也太过了些,也不知道这丫头是何处学来的。 反观尹戴华,则先是苦笑,復又轻轻说道: 「你还是从前那副样子。」 齐滏只答覆了四个字: 「这是何意?」 尹却倾不禁心生嫌恶,心道,他还是从前自己厌恶的样子。 尹戴华则只是淡然道: 「快请我们进去吧,你该不会不喜欢『小鸟』了吧,我记着,从前,人人都喜好小鸟,争着抢着要夺取。」 闻说此言,齐滏仿佛有些动容,他復又打量了一眼尹却倾,方道: 「带她们进来。」 身为阙国王上的女儿,却倾从未来过象徵至高权柄的干明阁。 她也不屑于来此处。 因此,却倾只着一件简朴的白布衫衣。 ——预备有人问起,便说是给父亲守丧。 「她如今,是什么年岁?」 齐滏开口,向尹戴华问道。 却倾却先一步答道: 「你原便是可以问我的,平白这样只显得你不长眼。」 「却倾。」 尹戴华扯住却倾的衣袖,轻声提醒道。 齐滏却对却倾的言语和举动不甚在乎。 他看却倾的眼神,有疑惑,也有猜忌,单是短缺对于人的尊重。 ——更不必提身为父亲该有的慈爱。 若却倾还是从前那个小女孩,或许会瞪着浑圆的双目,用怯懦的目光去探看高堂上的父亲。 可她如今不是了。 就连说出的言语,也充斥着仿若就此诀别的狠戾。 她实在太疲累了,可还不曾稍稍收拾心绪,便要被迫着去往下一步。 「尹戴华,我在问你。」 齐滏復又重申了一次。 「齐滏,你该不会以为,我不远千里,来到都城,只为与你闲谈吧。」 分明是得了否决的回覆,齐滏却仿佛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开口问道: 「你们需要什么?」 「安全。」尹戴华答道。 「我要你护好,女儿的安危。」 齐滏略笑了笑,总生出轻蔑的双目,又对眼前这对母女投以藐视。 「铎朝的那个,孤也有所耳闻,他的所作所为,可非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 尹戴华搂住却倾的手,復又紧了紧。 齐滏顿了片刻,便抬眼,向着尹戴华,轻慢道:
第73页 「不过这个,你许是更清楚些吧。」 才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笔,便激起数层飞墨。 尹戴华急得直立起身,开口道: 「我不过要你将女儿留在皇城内,难不成,你连这也不敢,还是说他们铎朝人蛮横,都敢攻到都城里,来抢一介女子了?」 虽不算掷地有声的一句,但对于一个无用而好颜面的男人而言,已足以称是极大的挑衅。 第37章 母亲 「尹戴华, 你别以为能得寸进尺。」 齐滏寒声道。 尹戴华当下便软了下去,轻声嘆惋道: 「却倾可是你的女儿啊——」 「老不死的,我才不要你这样的父亲。」 一直在一旁静默的却倾, 终于是再听不下去了。 「却倾, 别说了。」 尹戴华只怕他本就不愿帮忙,遭了却倾的谩骂,便更要发怒。 不过齐滏却对却倾显现出难得的「包容」。 他望向却倾,眸光深深落在她身上。 「不过, 若是有『小鸟』,倒也能多谈谈。」 「随你吧。」 尹戴华嘆声道。 ——与她而言, 却倾的安危已然高于旁的一切。 「那便留下来吧。」 齐滏只留下这轻飘飘的一句。 可那已是, 尹戴华全部期望所寄託之处。 却倾不在时, 她独在房中,尝试汇聚灵力。 ——可不论是如何的法力, 在她手中也是欲集还散。 也不知尝试过多少次, 她才终于脱力跌在地上。 究竟是从何时起, 她心底便明镜似的, 清楚自己再不能护住却倾。 那是几时? ——或许早在多年以前,齐滏抛弃她们母女那时。 ——亦或者, 是四年前, 却倾遭人掳去铎朝。 ——再者说,一年前,她明知江端鹤非是善类,却还甘愿将却倾託付予他。 对于凡人而言, 一生的光阴太短, 所能记住的却很多,待到弥留, 他们所能想起的,多是不尽的痛苦与悔恨。 可对于一个本不该属于尘世的蛇妖而言,时光给予她的太多了。 但,尹戴华一直铭记的,少之又少。 ——足以使她痛惜的往事太多了,她却只记得从前仅有的甘甜。 那时候,齐滏还在她身边,二人怀抱年幼的女儿,欢颜笑语。 她从来不去想后面分崩离析的所有。 ——仿佛只要那么几分,便可让她一生怀念。 不过后来呢,她一个人带着却倾。 她知道,只要有了却倾,一切的苦难都会有终了之时。 蛇类是从不曾有抚养与母爱这一说。 因此正如却倾是第一次做女儿,她也对母亲的角色有着不尽的陌生。 「娘,你怎么跌在地下了,我扶您起来。」 却倾见了尹戴华这幅样子,忙上前挽起她的臂膀。 尹戴华深切的目光顺势落在却倾面上。 自己居然真的养大了一个孩子,她如今生得那般可爱,眼中仍旧似从前那般天真。 ——这便是她毕生最值得提及的成就。 「娘,您怎么了?」 却倾也很少见到尹戴华失落之时,勐然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尹戴华轻轻安慰道,竟似是嘆气一般,復又揉揉却倾的脑袋,向着她道: 「却倾,有你在此,我便也不怕了。」 「娘,你原便没什么可胆惧的呀。」 却倾咧开嘴,绽开圆满的笑容,拥紧尹戴华,轻声安慰道。 「谢谢你,女儿。」 尹戴华回抱住却倾,声色中已然染上哭腔。 她向自己许诺,纵是耗尽了魂命,也要保住女儿,护她此后所有的愉悦与幸福。 「娘,别怕,我们都会没事的。」 「好,有却倾在,娘什么也不必怕。」 却倾面上虽没怎样,后来回到房中,却是长久纹丝不动,愣神静默着。 她回想起先前。 江府里的僕从,无一不遵从江端鹤的所有指令。 唯有云裳,想来江端鹤并未料想。 他在府中布下无数棋子,可却倾只有一兵。 这一兵,虽不能致使她将军,却足以助她离开棋局。 此事疑点颇多。 那时,臧禁知许久不曾来到江府,可宫中的齐越甯却告诉她,她一早便被下了毒。 还有后来许多,她是江端鹤的枕边人,怎么可能看不出。 于是却倾下了这一步棋。 …… 「你说什么,那个丫头在庖厨中寻见了晶石粉末?」 云鬓低垂着头,应答道: 「是,我亲眼见她手中之物,定是咱们从前那时候用的粉末,那丫头心眼子大,也就在院中说开了。」 「说开了?」江端鹤颦眉,稍时復又试探着问道: 「那夫人呢,她知道了么?」 「回禀大人,夫人大抵是知道一些,只是也弄不明白是何处来的。」 「我知道了,你继续盯着她们。」 所以,从结果来看,却倾想要的,得到了。 可她不想失去的,却也失去了。 自从云裳从府上失去踪迹,她便已然猜透了事件的全貌。 云裳之死,她并非不曾考虑到。
第74页 却倾还是这样做了,她宁可去装作侥倖,来安慰自己。 到底是变了,一切都变了,再也不似从前。 却倾紧紧阖上双目,唯一尚可活动的左手绷直着发力。 那时,是云裳伴她一起去祭奠母亲,而今,换作却倾去祭奠她了。 与此同时,铎朝,辅国大将军府上。 「不对,此事有些蹊跷,云鬓,当时是个怎样状况,你且再同我说一次。」 江端鹤拧眉,满面上皆是掩不去的怒意。 「回禀大将军,当时夫人并没怎样,奴婢实在说不出。」 江端鹤已经对云鬓说了多次这样的话了,她不禁有些慌张。 「无用。」 江端鹤的威胁,总是轻易便能脱口而出。 随后他便兀自思考起来。 「得了,这儿再没有你的事了,让温禾柒进来。」 「是,大将军。」 温禾柒见过云鬓慌不择路的样子,一进来,便忙是恭恭敬敬地跪下。 「禾柒,我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如今景况,仿佛是我们行事上遗留下的漏洞,穿线而过,便将之浑都串在一起。」 「那个丫头在庖厨中寻见的晶石粉末、那日躲在暗处,至今还未曾寻见的人,还有,还有尹戴华,我早该杀了她。」 江端鹤反手将掌中的令牌砸在桌面,发狠道。 「是,大将军,属下定会再派人去宫中,一一探寻,务必找见那人不可。」 「嗯,记着,一定得要活的,我亲自去问问他。」 江端鹤点点头,答道。 「大将军,那,夫人的事……」 「这你不必管了,她终究会回来的,你把先前的事打扫干净便是了。」 江端鹤垂眸,凝神望向桌面,做出沉思状。 「大将军,属下只恐怕,此事一拖再拖,夫人与您的误会会愈发深,届时再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回来,便是难得很了。」 温禾柒解释道。 江端鹤思忖了片刻,方又说道: 「你说的这个,倒也不错,我也并非不曾考虑过,只是……」 江端鹤抬手,支在脸颊边上,蛇眼中凶光不减,嘴角却是弯起,勾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只要『小鸟』在我身边,在铎朝,便已足矣。」 第38章 他们初遇 彼年, 飞雪连绵。 ——与眼下炎炎夏日的光景恰好相反。 那是他们的初遇。 江端鹤一言不发,神色间充斥着冰冷和狠绝。 尹却倾则是怯生生躲在一边,紧紧攥着他递过来的衣袍。 那时, 他说, 原来你叫却倾。 后来他便一直记得自己的名姓,从来都轻轻唤一声,却倾。 在那以前,却倾心中最要紧的, 便只有娘亲。 婚前的每一个夜里,她总是重复不断地思虑着。 江端鹤, 可堪成为她的另一个要紧之人? 不论她在思忖多少回, 最终也不过得出一个道理。 ——人与人之间, 从来便不是这般衡量的。 也正是因此,一直以来谨小慎微的她, 第一次放手一搏, 做出如此决断。 开始时, 她也曾以为, 或许他们间的故事,会以平平淡淡的笔触, 这样续写下去。 ——那却倾便也可以过上她从前想要的日子。 初时, 是兵荒马乱,再后来,是水墨画般的写意。 ——直至而今的玉碎,走至这一步, 她倒宁是如此, 可却不愿是这样的结尾。 从前她因着本性里的怯懦,并不敢去争去抢, 以至于家庭破碎如此。 可如今,她分明已经尽力了,可还是受人欺瞒至此。 却倾实在不知应该如何了。 她该怨恨江端鹤么,这是与她本心相违背的,亦或是,她该去原谅么,这是她决计不愿的。 为难么,倒也不是。 只是一种纯净到了极致的心寒,都近乎是静默无声着。 直至现今,她才对娘亲当时的为难有了些许的理解。 许多时候,她也很想说出一句「罢了」。 话是能脱口而出的,不甘与哀戚却也是语意不能尽的。 只能怨怪这宫里的日子太过乏味,她才会如此多思,以至于是繁乱。 「却倾,你怎么了?」 尹戴华见却倾呆坐在院中石凳之上,便也坐在她身边。 这些时日,女儿面上的愁容,她都一直看在眼中。 ——尹戴华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忧,思虑许久,才好容易开了口。 却倾闻说娘亲的声音,缓缓偏过头,扯出一个疲乏的微笑。 「我在想一些事。」 尹戴华搂上她的肩,轻声念道: 「有些事,你原是不必想的,任凭其随风而逝吧,只消继续往下走便是了。」 「嗯。」 却倾微微颔首,眼神呆愣着,仿佛是并没听进去的样子。 却倾再开口时,说的却是与方才全然无关之事。 「娘,你有过真正想要交心的朋友么?」 尹戴华闻言,却是一时愣神。 她的目光莹莹,许是回忆起了什么,俯身深深嘆出一口气。 「或许是有的。」 尹戴华这样回答道。 却倾也凝滞了片刻,只是淡淡讲述道:
第75页 「从前我也很想要这样一个朋友,真的与她相遇之时,我也以为自己真是幸运的,可如今,一切也再不是我所想的那般。」 「却倾。」 尹戴华疼惜地望向女儿。 却倾年幼之时,还是很情愿将自己所遇的烦心事告予她的。 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还这样年轻的人儿,总是愁容满面着,问起来什么,也再不愿多言。 「却倾,你有什么,都是可以全部告诉娘亲的,娘亲虽未必能替你解决,但也必会一直伴着你,直至一切都了结的。」 尹戴华目光炯炯,紧攥住却倾的手,说道。 「嗯,是。」 却倾只是轻轻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尹戴华便復又说道: 「娘亲也很想知道,能让我们却倾都欢喜的朋友,是怎样的。」 尹却倾适才开了口,诉说道: 「她是铎朝人,是一只金雕,有很漂亮的翅膀,对了,她长得也很美。虽然她总是不爱笑,但我知晓她的,她其实待我很好的,至少,先前我是这样以为的。」 却倾说完,二人都陷入沉默。 随后,尹戴华才先是打破了如此沉寂,说道: 「却倾,如是有个人,先前本是好的,后来却全然变了,你是信她,还是信你眼中的她?」 却倾瞳孔骤然放大,似乎有些讶异。 稍时她才平復了心绪,回答道: 「我只信她,我信的是她,不是任何人所描摹出的。」 「是了,却倾,你总是该知晓的,许多人并不似表面上那般,许多事,他们能这样做,或也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尹戴华望向却倾的目光,因着染上朦胧的泪帘,而显得愈发深邃含情。 那眼中,仿佛亦是生出几分不属于眼下的情绪,她或也有自己的打算。 「嗯,娘亲,多谢您,却倾仿佛知道应当如何了。」 却倾说着,深深垂下头。 「太好了,娘还一直怕你过得不好,看来我们却倾到哪都是最招人欢喜的,在那种地方,也能交到朋友。」 尹戴华碰了碰却倾的脑袋。 「娘,我们都会更好的,是吗?」 「当然了,我们却倾一直都是最好的,娘也一直都最喜欢的却倾了。」 * 这一年的冬日来得又快又急。 甚至于,极少落雪的阙国都城,却是风雪飘飞。 高耸的阁楼之上,却倾独立阑干边,远远眺望而去。 这样的天气,她已须得穿上大氅。 ——好在如今她在宫中,可穿柔软些的狐皮袄,不必再像从前在桉城时那般挨冻了。 她原是最天真的面庞,而今却添上抹拭不去的愁色。 ——越是华服,便愈是过于沉重的哀愁。 「公主,外边太冻,风又大,您还是回屋里去吧,屋子里烧着炭火,可暖和着。」 却倾身后,走来一名侍女。 「这时节,外头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宫中却还照常烧着炭,用着这样好的狐皮大氅。那百姓们呢,他们吃什么,用什么?」 却倾并没有所举动,只淡淡说道。 「公主,您这样尊贵的身份,实在无需担忧这些啊。」 「是么,我从前可也无有炭火,更是用不了这样好的衣裳。」 不知何时开始,却倾的言语,再不似从前那般直截了当,情绪丰沛。 大多时候,她都只是淡漠着,不爱笑,更不多话。 「好了,我们回去吧。」 却倾拥紧了外披的长袄,回身向屋中走去。 一进了屋中,两个侍女便忙活起来,一个拨弄着炭盆,另一个忙着给却倾倒茶。 却倾微微颦眉,道: 「不必了,我想歇息会,你们都回去吧。」 「是。」 两个侍女纷纷行礼,退离却倾的房间。 二人都走了个干净,却倾支着左手,将脸依在其上。 她想起那一日。 却倾路过时,听闻宫中的两个宫女谈天。 「公主又不高兴,为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外边那点事,我可提醒你,还是别同她讲这个了。」 「原是这个,我还当是什么。从前不也经常如此么,待到缴齐贡金,诸事很快便会平息了,不是么?」 「可不是么,我正也这样想呢。眼下国中无有神鸟庇护,会沦落至此也是可能的。」 她们所说的一切,却倾都听得清明。 可非是要听得这样清楚了,才会厌烦自己耳朵还是好的,什么都听去做什么。 缴齐贡金,如若是缴不起呢。 原来于她们这些宫中人而言,那些平民家的女儿,便是可以随意牺牲或是丢弃去的。 贡品么? 她们如今口中称道的「公主」,从前不也是贡品吗? 看来有些人天生便是贡品的命,轻贱到可以随意拿来抵税金用的。 却倾不单是心寒,她更为着宫人们的麻木不仁而悲戚。 这一年的风雪里,阙国边境是燃不尽的战火。 却倾孤立在阁楼边,望向远方,悄悄许下自己的心愿。 她只期许着,所有的阙国的女儿,都再不必担负这样的命运,更不会淡漠至此,连国人的苦难都置若罔闻了。
第76页 「老天爷,我娘说,期许一说出来,便不算数了。因此,我方才已然在心中将一切都告给你了,还烦您可以垂怜。」 她这样祈求道。 这一年的却倾,尚还不曾经歷过太多,她甚至偶尔会将期望寄託予神明。 此时,她尚还不曾知晓。 大多时候,她都是自己的神明,更可能成为他人的庇护神。 却倾最不喜欢的便是冬日,从前冬日一过,便至。 年节,往往意味着她与娘亲的分离。 一直以来,她总在寻求一份安宁,却从不曾获得,哪怕是片刻的平静。 也正是因此,当探子传军报进宫时。 她只稍稍惊骇些许时候,便渐渐平復了焦心的情绪,转而成为更平淡的无奈。 「桉城?」 却倾惊异地发问。 江端鹤总是知晓,如何才能直戳到她的伤口处。 「是,宫中,方才听御前的小太监说,铎朝下了战书,说是再不能缴纳税金,便要踏平桉城。」 「真有此事?」 却倾双眼之中,已经浮起清澈的浪花。 「公主,奴婢也不敢乱说呀,这都是御前的太监传出来的,奴婢也特特去问过了。」 那宫女着了急,更要跪下身。 「这样吗……」 却倾见了她这幅样子,一颗心便如落尽寒窟似的。 「你先走吧,多谢你了。」 「是,公主。」 却倾復又走到阑干边。 阙国风景依旧,山水明秀,添染雪色,更是增色不少。 第39章 回到皇城 千里江山, 青峰浮雪。 初晨曦光,在雾气氤氲之间透过。 缤纷耀目的光彩洒落在覆雪的土地之上。 雪色依旧明丽,一如往昔。 山峦叠翠间的重重青郁, 却是格外深沉。 天寒, 地面结起薄薄坚冰,大多生灵已然凋去,唯余下零碎几株冻冰的寒草。 铎朝边境,哨兵远远眺望而去。 茫茫雪地间, 一抹腥浓的朱红显得分外显眼。 「金老二,你瞧, 那是什么?」 「怎么, 老李家二哥?」 金老二揉着惺忪的双目, 仓促起身。 「你瞧。」 老李家二哥伸出手,向远处那一分殷红指去。 金老二便对着望远镜, 指向其所在之处, 细细瞧望去。 「似乎是名女子。」 「什么来头, 该不是何处来的妖怪吧。」 老李家二哥扯着金老二的手, 试图抢过望远镜,也想望上一眼。 「还不快去放烟, 让大家都预备上, 还在这悠哉哉的,做什么?」 金老二一把推开他,破口便骂道。 「好,好, 是。」 李家二哥便是连滚带爬地去了。 城墙上烽烟燃起, 只上苍穹,弓兵一字排开, 手中紧攥着上膛的弓。 ——那抹烈火似的朱红,却依然缓缓移动着,不曾受其影响。 「老大,怎么办,那个女人也不停下。」 守城的将军高举起手,示意士兵们举起弩箭,他放声喊道: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来意,否则,便只能教姑娘葬身于此了。」 将军身边的是个唤作「三儿」的,他忙指着那人唤道: 「将军,您瞧,那人像是脱下斗篷了。」 正说着,三儿走到望远镜前,对镜相望而去。 果然看见那女子。 她不知何时,已登上一块岩石。 但见其人,伸出一只左手,略略一勾。 朱红得近乎是鲜烈的斗篷,便在风雪中翩翩拂去。 若是一团吞舌吐火的烈焰,在寒天雪地之间,显得分外异常而妖冶。 斗篷飞去过后,终于露出其人一张完整的面容。 ——她面上几近是惨澹的白,五官虽生得清丽,因着似乎有些病弱,在冰雪中也是黯淡无光。 她的到来,原便不是什么祥瑞之兆。 一见如此行事,更是有些唬人。 三儿但瞧上一眼,便是咽下一口口水,不禁退了半步。 「滚,我来。」 将军抬脚将三儿踢向一边,便自己到镜前观望。 「将军,那个女人我似乎有些面熟,一时想不出是在何处见过的了。」 三儿也凑在将军身边,解释道。 将军看过,也愣了片刻,便扯过站在一边的刘儿。 「刘儿,你小子最是喜欢在民间乱逛的,见的东西也多,你瞧瞧。」 刘儿才只望过一眼,便急忙说道: 「将军,这个女子,她,她是城中一直在通缉的,说是重金悬赏呢。」 「什么?」 将军闻言,便是一惊,復又抢过望远镜。 三儿也附和道: 「对,我说怎么这样面熟呢。将军,这个女人他们抓得费力,赏金也高得异常。」 「打开城门,三儿,你带人下去接她。」 将军下令道。 「是,将军。」 三儿带去一支小队,很快便将那名女子领了回来。 将军只看去一眼,那面容是清丽的,颇有些真与纯,却算不上那等天仙似的,过目不忘。 他便问身边举着通缉令的小兵,道: 「你瞧着,像不像?」
第77页 「回禀将军,只瞧这眉眼之间,是有些像,嗳,这嘴唇倒是像得很,将军请看。」 将军接过士兵递过来的通缉令,对上眼前女子,一瞧。 果然,旁的且不说,只见她嘴唇薄而窄小,同鸟喙一样,颇有特色。 与画中人的唇形,更甚是相合。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将军直勾勾盯着面前人,开口质问道。 毕竟一个遭受通缉的重犯,大摇大摆出现在边境城墙之外,怎么想,也是不寻常的。 将军一声令下,一个士兵便发狠踹上她的膝关节。 「将军说话,还不跪下。」 那女子明显是吃痛,但膝盖处只弯了弯,并没跪下。 「尹却倾,这是我的姓名。」 她语气缓和平淡,仿佛并没什么可使她在乎。 「说清楚些,哪儿来的,做什么?」 将军并没继续强逼她跪下,只缓和了半分,復又询问道。 尹却倾顿了顿,不知在思忖何事,片刻方又抬起头。 「送我进都城吧,否则,便杀了我。」 尹却倾抬眼,盯着他的双目,淡淡道。 她声音有些低微,却十分坚定,即使声量不大,也仿佛掷地有声。 那将军愣了愣,似乎没料到是这样回復。 他又凝神望向面前女子,片刻方对手下人吩咐道: 「先将她押送去衙门处,其余,过后再议。」 「走!」 两个士兵忙走上前,摁压上却倾的后肩。 却倾便被迫教两名士兵拖行而去。 * 自时有商贩叫卖的市集经行而过,便可与护城河对岸相望。 这岸,是喧嚣与繁荣。 彼岸,是宁静与奢华。 ——那是铎朝的皇城。 再是繁华巷,也有冷僻处。 阴暗角隅,一人身披黑袍,在狭缝间,眺望皇城。 她扯下帽檐,露出整张脸。 眉宇之间,仍旧是独属于臧禁知的凌厉。 可面上早已晒得黑了许多,多了几分经年历事的沧桑,而那一双眼,也不再似从前那般透亮。 从前? 臧禁知先时从来不爱提从前。 这里她曾来过的,不单是来过,是处为故乡。 一时乡情,便是一生的萦绕。 她不禁忆起小时。 那时她可以整天整天地练功,有时甚至不敢稍稍停歇,只怕一停下,她便没力气再继续了。 她便就像幼年旁人家孩子才玩的那个玩意儿,一抽,便在地上转个不停。 叫什么来着?记不清了。 原来禁知从来不曾听闻有人讲过那个是什么,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几眼。 只便是那一眼,她才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活成那样。 ——一个从来不曾拥有的,哪怕只是触碰的玩意儿,那般。 她居然轻轻笑了一声,近乎是嘆息。 淡淡的,既不飘去天上,亦不沉入地下,只候着,或有一阵风,就此便带着走了。 从前她是不爱笑的。 唉,怎么又提起从前了。 罢了,好歹是并没忘却。 念及此,她伸出手,轻轻抚向自己腹间。 眼下并没发作,只是隐隐作痛。 这些时日,她从来不曾忘记。 不是不该忘。 是不愿忘,不敢忘,不会忘。 其实她大可以抛却一切,拂袖而去。 可她还是回到都城。 一闭眼,仿佛又是寒冬腊月里。 边疆冷得很,她也没什么吃食。 官兵们都喝酒,尤其是底下的小兵。 他们从来便喝那种最次等的酒。 ——一口下去,晃悠几步,勐扎在地,片刻便也能支撑着起身了。 臧禁知只能随着他们一同喝。 那酒一下肚,身上是暖得多了。 腹部的伤口却骤然烧起来,灼烫得她不得不在冰天雪地里,露出伤口处,直要在腹上堆了冰雪,才会稍稍好些。 不过也好,疼是最不容易忘的。 每次将身子埋在雪中,挣扎抽搐间,她总是忆起尹却倾。 她还好么,而今怎样? 现下又在何处呢? ——是不是还在江端鹤那个老妖怪身边? 一想到江端鹤,她浑身的血液便在沸腾中燃烧一般。 她们从前都是好好的,便是有了江端鹤。 一切才变了,再也不似从前。 那时候,却倾非扯着禁知,说要一起包包子,她到底是孩子气些的,最后还是禁知替她包了。 虽然是她自己包的包子,早也是吃过无数回了。 可那一日的包子,面皮是格外的香甜软乎,内陷鲜香俱全,色泽也是亮丽得好看,也不知怎么的,竟比从前吃过的那许多,都要有滋味些。 她也记得,却倾不爱吃包子里的馅,可又不肯浪费,便要先吃了馅,再吃沾了酱的皮。 这个时候,却倾便要说那馅单吃太咸。 吃着吃着,她又想出一个法子,先吃一口馅,再吃一口皮。」 「这样倒不如合着一起吃了。」 臧禁知就会说上这么一句。 「就不,我才不。」 却倾环抱着双臂,别过头去,连皮也不吃了。
第78页 不过她吃软不吃硬。 禁知知道的。 也不过劝上几句的事,却倾便会执着整个的包子,一口一口咬起来。 她还会夸上臧禁知几句,说还是禁知的法子好,禁知的脑子就是好使,之类的。 却倾从不吝啬对旁人的夸奖。 臧禁知一直都知道的。 可也是臧禁知。 后来的那盘粽子,到底是不属于她。 臧禁知也是后来听了温禾柒说,才知道,那时候却倾的右手已经不能动了。 她装得还真是好,竟教臧禁知都一点看不出。 直至后来,某日见过一个断手的士兵吃饭,才知道她那日为何总用左手。 ——原是自己心虚,一直低着头,都没能注意到这些。 所以,她便是用着一只手,包好那一整盘的粽子。 却倾是可以让江端鹤帮忙的,但就是这一盘,她决计是参与得更多。 却倾就是那样的性子。 ——禁知明明比谁都清楚。 她不过是经受身上的一点疼痛,却倾又该是如何的难过。 从前连包子也不会包,后来便能单手包上整盘的粽子了。 那段时日,她又是怎么过来的。 臧禁知简直不敢再想。 她復又睁开眼,目光落在远处的皇城之上。 皇城依旧富丽堂皇,而为它所象徵的,也在千年中从来不曾转改。 禁知从前便不是一个会想得太久远的人。 如今便更是。 她只在乎眼下,更是不会妄图去改变已然存在千万年的事物。 臧禁知只知晓,她还有半份恩情,一片心意。 是要去报答,去归还的。 为此,哪怕是需要她的命。 ——她也绝对不会有所迟疑。 臧禁知又将帽子盖回头上,帽檐低低垂下来,连她的脸都遮去大半。 现在还太早了,对于一切都是。 总有一日,她会去往都城。 在那儿,她会尽她所能,只求能无悔于这世间。 第40章 池水中的向光 铎朝新帝, 号为哲吉,是年里,仍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童。 照理说, 皇家的孩子, 百般规矩约束着,又有好些个师傅教养,多少也当是比平民家的孩子沉稳些。 可哲吉帝的生母,贵妃齐越甯, 从来不曾在他身上耗费什么心思,其父皇哲元帝, 虽一直怨怪贵妃不重视亲生儿子, 自己却更不上心。 而哲元帝如今的母后, 淑妃,虽将大多时日都花费在照顾他之上, 却只是多宠而短爱, 并不怎样用心教育。 正是因此, 哲吉帝比起旁的九岁孩童反还要更孩子气一些。 他左手提着一只金丝蝈蝈笼, 右手还执着龙鬚酥,边摇摇摆摆着向前走去, 手上的点心随着他晃动的步伐洒了一地。 一群宫女太监跟在其后, 簇拥着他。 「嗳,圣上且小心着些,莫要跌着了。」 哲吉帝极不情愿地撇撇嘴,嘟喃道: 「江端鹤呢, 怎么没见着他?」 「回禀陛下, 大将军昨日便上奏进宫中,说是有要紧事, 不能来陪您了。」 一个太监回道。 「什么意思,现在朕要他来,都这样难了么?」 哲吉帝登上一块小山石,双手插在腰间,娇小的黄袍在风中飞舞。 ——并不十分有君王的样子,倒像勾栏之中滑稽做戏的。 「陛下,大将军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心思,实在有要紧的事,否则还不得成日在宫中陪着您,不是?」 「还有什么事,能比陪朕玩乐更要紧。」 小皇帝又开始摆弄江端鹤赠予的那柄宝剑了,对着空中四向击去。 「陛下,您可莫伤着自己了。」 一众宫女太监都惊得面色惨白。 ——他们是怕哲吉帝一个不慎,便举着剑伤到自己身上。届时,自己个在宫里熬了这些的时候,可不就都白费了。 「哼,一个个都成日里低眉顺眼的,好没意思。都给朕待着,不许走,朕要自己倒前面去瞧瞧。」 哲吉帝这样说,底下的人便更是着了慌,都知道皇帝伺候不周,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们便都纷纷跪下,磕头请求道: 「千万使不得,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千万不可如此啊。」 哲吉帝原不过随口一说,闻说此言,反而生出了逆反的心绪,他挥挥手道: 「还不都给我退下,否则,谁的脑袋都甭想再要了。」 皇帝既这样说了,底下人便也不敢不从,只得任凭哲吉帝自己蹿到花园中去。 哲吉帝愈发向深处走去,竟到了芙清太池。 这时候正值夏日,芙清太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不过哲吉帝并不懂欣赏这些。 眼看着四下无人,他便伸出短小的胳膊,预备去摘绽放的荷花。 不过许是那荷花离池水边太远了些,哲吉帝一个不注意,便跌入池中。 「救……救,命。」 哲吉帝不会水,当下便在池中翻腾起来。 他使劲浑身的气力挣扎着,却只是愈发脱力,渐渐下沉而去。 此时,水中忽又一片翻涌,波涛直冲而上,将哲吉帝顶上波面。 哲吉帝尚还不曾反应过来,自己便已安然落在岸上。
第79页 他还不能从淹水的感受中脱离,费力吐出好几口水,在岸上也不住地挣扎哭闹。 「母……妃,救,救……」 「你是哪儿来的孩子。」池水中突然发出一声询问。 不过见他不答,便自言自语似地疑问道:「龙袍?」 哲吉帝恍惚之中听见有人言说,更是惊慌,扯着嗓子喊道: 「来人,救朕……」 但下一刻,他的嘴边被捂住了。 覆在他唇上的东西滑滑腻腻,还仿佛有些粘,总之是让他极不舒适的。 「不许吵闹,我方才可是救了你,你不报恩,也别害了我啊。」 仿佛是一民女子的声音。 哲吉帝是才渐渐缓和下来,愣神抬起双目,望向眼前之人。 其人额前生有朱红的鳞片,头上是鱼鳍,两颊上也覆有鲜亮的红磷,一双眼中的瞳孔也是赤色。 细看去,她脸庞短而圆,嘴虽小,唇形明显,唇上却是饱满的,即便寻常神色也仿佛是高高撅起的。 她虽生有鳞片,却并不骇人,瞧着面容倒仿佛似个细细勾描过五官的陶瓷娃娃。 哲吉帝也终于渐渐安定下来,问道: 「你是什么人?」 「你先说,你是哲吉帝,当今的圣上,对不对?」 小鲤鱼反问他道。 「那是自然,你不曾看到朕这一身的龙袍么?」 「我自然是看见了,才这样说的嘛。」 小鲤鱼嘟喃着道。 「那现在呢,现在能告诉朕你是何人了么?」 哲吉帝立起身,双手环抱着,復又问道。 小鲤鱼面色一变,深深咽下一口水,张望四周过后,才低声道: 「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说出去,知道了么,圣上?」 「你实在不该这样称唿朕,朕身边也有许多宫女太监,他们都……」 小鲤鱼不耐烦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放轻声,说道: 「小圣上,我是向光,从前在皇后娘娘跟前当差的。」 「皇后?」 哲吉帝歪过头。 向光点点头,復又讲述道: 「嗯,便是您如今已薨逝的母后娘娘。」 「你为何在此,为何不在太妃们所居的行宫?」 「小圣上,是太后娘娘命我留在宫中的。」 向光垂下眼眸,摆弄起地面的草根。 「为何?」 哲吉帝瞪着一双懵懂的大眼,追问道。 向光偏过头,深深望向哲吉帝。 她在宫中藏匿了这些时候,已是不易,待到江端鹤完全掌权,必定会将皇宫翻个底朝天。 ——届时,她便再难逃一劫。 或许也唯有这个法子了。 向光抿唇思忖稍时,方又道: 「小圣上,您知晓尹却倾么?」 「这是何人,朕并不曾听过。」 哲吉帝摇摇头,向着她说道。 「那也无妨,我想您迟早会见到她的。烦你告诉她,务必要去城东,寻一个唤作陈二的人,见了陈二便说一则暗号:『甲光向日金鳞开』,如是寻见了对的人,必会回她一句:『是宫里头来的向光么?』。」 「尹却倾,陈二,甲光……」 哲吉帝反覆念叨起来,试图将其记忆下来。 「不如你还是写在纸上给我……」 哲吉帝扁扁嘴,喃喃道。 「不可,小圣上,您也绝不可记在纸上,更不可为旁人知道去了,尤其是……」 正在二人交谈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叫唤: 「陛下,陛下,您在这儿么?」 向光微微一愣,很快便飞跃入水中。 她是一瞬便消失而去的,连她离去的那片水面,都未有扑腾而起的水花。 哲吉帝呆望向那宁静的池水,风吹拂而过,仿佛余下几分波浪。 但那池水幽深,单凭人类双眼,并看不穿其中。 「陛下,您原在此处,真教我们好找。」 小太监点着步子,飞也似地跑向哲吉帝。 「您要看荷花,让奴才领着您去旁的池子瞧,便是了,这芙清太池年前便无人打理,离正殿又远,您何必来这样地界呢?」 哲吉帝并没发话,只是愣神望向池水,也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陛下,太妃娘娘说新制了玫瑰酥,只等候您去尝尝呢。」 一个宫女也跑下来,行礼后说道。 「是么,玫瑰酥?」 哲吉帝面上骤然绽开笑容,颇有些孩子气地跑跳起来。 「您慢些,小心路滑。」 宫女牵起裙摆,慌慌张张便跟上去。 哲吉帝飞也似地跑出去,到了路口,才停下脚步,回身向还未跟上的几人,喊道: 「你们倒是快点啊。」 「是,陛下。您也不必急,娘娘都预备好了,谁也不能抢了去,不是?」 「你知道个什么?那东西便是刚出炉的,烫唿唿的才好吃呢。」 「是,陛下说的是,奴婢无知了。」 宫女边在后头跑着,边笑着一张脸,回答道。 ——哲吉帝再怎样,到底是个有孩子气,有时候他们见了,也会觉着心生欢喜。 哲吉帝才到了淑太妃宫中,便有人来报: 「陛下,江大将军进宫了,说是来参见您的呢。」
第80页 「这时候来做什么,朕的糕点还没品尝呢。」 哲吉帝不满地偏过头,短短的眉毛也皱在一起。 「陛下,可,这……」 淑太妃看出那宫人的为难,便问道: 「什么事,这样赶不及的,可是有要紧的战报?」 「回淑太妃娘娘,这个,奴婢也不甚清楚。」 「煳涂东西,也不问个清楚便来了。」 淑太妃责难道。 不过她也不过说道过这一句,便復又向着哲吉帝道: 「江大将军如今不必禀报,便可直接进宫了么,可是皇帝您的旨意?」 「是,江端鹤来宫里,常是陪朕玩耍的,朕嫌麻烦,实在懒得看那些摺子。便下旨,江端鹤无需上奏便可进宫。」 「皇帝日后还是稍稍谨慎些,奴家如今在行宫,左右也是无事,其实陛下若是嫌烦,奴家倒也可以从旁协助一二。」 「此事再议。」 哲吉帝边吃着玫瑰酥,随意挥挥手道。 淑太妃便不再多言。 哲吉帝往嘴里再塞了一整块玫瑰酥,两手分别拿起一块,便向门外走去。 「 陛下这就要走?」 淑太妃慌忙起身,问道。 「多谢母妃,儿子还是先行离开了。」 哲吉帝抻着脖颈,一下一下,咬着左右两块酥点,话说得却仿佛少年老成。 第41章 是吧,夫人? 尹却倾去往都城的那日, 全城百姓皆知。 江端鹤从来便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总是给足了她面子。 那一日风大雪厚, 但街上仍旧熙熙攘攘, 人们都挤作一团,热热闹闹着。 映入眼帘的,先是两列排开的一众兵卫,装甲不似平常那般, 多为灰暗的墨色,而细细雕磨出鸟兽纹, 铠面金光烁烁。 除却街上行进的军队以外, 空中也有鹰种士兵三两成行, 手执象徵着贵族身份的旗帜。 一众僕从兵卫簇拥之间,由地面行走的士兵抬起一方木台。 木台成方, 四面雕有十二生肖塑像, 装饰有晴山色绸缎。 台上修有高柱, 高柱之上, 便是一片精緻的圆台,围绕其上的阑干皆镶有金边。 尹却倾便身在圆台之上, 凭栏独立。 江端鹤还记着她恐高的事, 欲盖弥彰地为她添置有一块细软的丝帛,从髮髻两边绕过,遮盖双眼。 他不知道,却倾歷经诸事之后, 再不觉着这些小事足以使她恐惧。 不过也亏得有这块丝巾, 蒙上她黯淡无光的双眸。 否则百姓们不知又要如何议论她。 ——在阙国皇宫那些日子,因着是突然降临的公主, 她也受了许多非议。 不过却倾已然不在乎那些了,及笄过后的日子,便从来不曾是安生的。 每有一浪倾覆,便总有下一浪跟着,却倾很少有能得以喘息的时候。 弄妆的宫人特地为她抹拭上蕉红色的口脂,两颊上的胭脂也打得重,为着使她寡淡的面色好看些。 也是添置给底下的百姓们看的。 却倾在皇宫中也见过不少类似的手段,她最憎恶这些人的虚伪。 可她也有自己的颜面要顾。 因此被禁锢在华服珠饰之中的她,举止端庄,面色平和,不敢让一丝不快的心绪教旁人瞧见。 照理说这也当是皇族以上的规制,如今又是战时,上下开销都分外紧些。 尤在如今这时候,百姓少见到这样的阵仗,纷纷都裹上家中最厚的绒袄,出房门去探看。 「是什么人,好大的排场。」 「闻说是江大将军的夫人,先前也不知去何处了,许久不回都城,因此才格外地铺张些。」 「怪道是呢,我想除却皇帝老儿,眼下也唯有江大将军,才能有如此声势浩大的迎接。」 「不过虽说是江大将军,这样耗费,未免也太过了些,甚至也可说是僭越。」 「嘘,咱还是少说些吧,我听闻城中在管查市坊间的议论言语呢。」 「真是只手遮天,未免也太嚣张些。」 …… 约莫在城中行经了一个时辰,忽有一名士兵朝却倾飞来,轻声提醒道: 「夫人,将军府就在前边儿了,您可将面纱取下。」 「知道了。」 却倾淡淡应声,手上却无有举动。 又过了些时候,却倾感到一阵震动,随后便安定下来。 她知道,这是高台落脚下了。 尹却倾一直停在原处,直至有几人来到她身边,说道: 「夫人,大将军为您预备了车轿,您只消搭乘车轿,便可直达府上,大将军正在楼阁上候着您呢。」 「嗯。」 却倾揭开眼上纱布,向后伸手。 纱布轻逸飘扬,她只轻轻一松手,便会迅疾失去。 「夫人,请上车轿。」 士兵朝她行礼道。 「多谢。」 却倾望了他一眼,便深垂下头,走上车轿。 车轿也是由鹰种士兵抬起的,比陆地上的车轿更摇晃些。 却倾轻轻摁压着太阳穴处。 她一眼便认出方才那人,乃是鹰隼种。 许久不见,想必江端鹤也是有所预备。 她从前还真不知晓,江端鹤原来最是清楚,怎样直戳她心中最深的伤痛之处。
第81页 只是他从来都不会这样去做。 如今也不是从前了。 她对江端鹤,也不似先时那般。 楼阁顶层,是一方台面,车轿便停于其边。 却倾牵起裙琚,正打算落脚,便瞧见眼前伸来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 有时候最恨,连那肤色,她都再熟悉不过。 但她也只在垂首时,微微颦眉,再抬头时,便展露出完满的笑容。 「好久不见。」 却倾搭着他的手,踏上阁楼,便直直向前走去。 除却那一抹疏离的微笑,她再不曾予给他任何,哪怕只是无关痛痒的一瞬回眸。 江端鹤一张笑面,迅疾僵在脸上。 他只是反覆品味着她层层蓝色胭脂晕染之下,那冰冷的双目。 在此之外的任何,他都再无暇去多加思索。 场上唯有温禾柒看出其中端倪,默默拭去一把冷汗。 尹却倾一路向房中走去,面上神色僵得很,更是难看。 ——她从前从来不这样的,不这样冷脸对向任何人,尤其是对她有恩的熟识之人。 却倾一直都最清楚自己变化之快。 不知从何时起,她便渐渐可以做到对生命流逝的漠然。 她痛心于自己如今的改变,如果这世上只有她,倒宁可还同从前那般的怯懦。 ——至少那是良善的却倾。 可她还有自己的娘亲,阙国的百姓,许许多多的人都是需要她去庇护的。 哪怕是再坏一些,作恶再多一些,那又如何。 她由佣人领着,回到房中,便端坐在银镜前。 世人多言女子爱照镜。 却倾却不怎么喜欢,瞧着自己如今面上或青或蓝的异彩。 她最厌恶这样,简直没有了人的样子。 像妖怪。 ——像江端鹤。 江端鹤的出现也总是突然,他仿佛从来便没有脚步声。 「一回来就要进房,是不是累了?」 一听见他的声音,却倾便紧皱眉心。 与她而言,如今这样才不是归来,连是炼狱也不如的地方罢了。 「你想怎样,不如我们再出去厅房,多寒暄几句?」 「其实在房中也并非不可,不过夫人若是想去外边儿……」 江端鹤俯下身,轻轻环上却倾的身躯。 却倾像是触电一般弹起,毫不手软地推开他。 「滚。」 江端鹤并没预防,遭她一推,也是浅浅退了半步。 不过这种程度的反抗,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横生趣味。 「是不是太过劳累了,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江端鹤眉间一簇,露出柔软温和的神情。 却倾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江端鹤简直就像一个带有多张脸谱的曲艺人,需要摆出什么样的神色,便戴上相应的脸谱。 ——就单只有那几种表情,还像是模仿而来的。 「请你还是出去吧,我瞧着你也得挺忙的。」 却倾復又丧了气,偏垂下头。 江端鹤笑容微微一滞,但也并没多勉强她,只是静默地退出房间。 * 却倾安宁了还不到半日,夜色一沉,江端鹤便又来了。 届时她正凭窗,眺望远方。 背后微微抚过一丝凉风,她便猝然转身。 果然是他。 江端鹤才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他略略思忖一番,便也收了回来。 「怎么了?这样胆惧,是见到了什么吗?」 他深深望向却倾微颤的身躯,明知其人为的什么,偏还要有此发问。 江端鹤伸出手,却倾便赶忙垂下头避开。 可他只是,在她额前轻轻一点,拭去其上冰冷的汗水。 随后他便转过身,向床边走去。 却倾好容易才缓过劲,颤声发问道: 「你,你要做什么?」 江端鹤边伸手解开衣带,边理所应当道: 「这是我们的房间,自然是要睡觉了。」 还不等却倾回答,他便自顾自道: 「我特地保留了当年婚房中的陈设,如今这新房,也是按照当时的样式布置的。」 却倾见多了这种伪装神情的作弄样子,一向最不信这个。 ——她父亲偶尔忏悔时,也会装出这副情状。 「既然如此惦记我,那就别动我的家乡。」 她开口说道,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江端鹤微微一愣,也只是淡淡道: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此事,暂且不必急。」 「你当然不急!」 却倾近乎是直喊出声。 「嘘,我想你也不愿他们知道,将军与夫人不合。」 闻得此言,却倾才很快平缓下来。 「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这样质问道。 江端鹤一早料到她的态度,只是倚身床榻,双眼微阖。 「我并没想做什么,主要是你,你想做什么?」 这下轮到却倾呆愣神色,她连语气都不禁平和许多。 「你到底是何意?说清楚些。」 「才回来,不急着聊这个,先歇下吧,我瞧着你也……」 「江端鹤,你快说啊。」 却倾走出几步,一着急,便举起桌上茶水,洒在江端鹤脸上。
第82页 江端鹤面色微变,但依旧未有发作,微微皱眉,便说道: 「此事我已有所预备,你不必如此……」 得到如此回答,却倾索性举起水壶,朝江端鹤身上直倒去。 见她执意发问,江端鹤才復又起身。 「尹却倾。」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水壶。 却倾望着微微发红的手心,一时愣神。 江端鹤不给她喘息的时机,攥住她的手,微微注入法力疗愈。 他将她的手扯到身后,紧紧贴附上她的身体。 「我还不知道你在寻思什么,不就是想让我放过阙国,然后立刻便逃离我身边么?」 却倾急于将手抽出,可他便是紧紧攥着,边又注入法力。 ——她虽不疼,却极难抽身。 「我没有。」 她只得小声解释道,妄图使江端鹤心软,好马上便放开她。 「没有?」江端鹤挑眉。 随后他便更将她禁锢在怀中,从上向下,俯视着她,寒声道: 「现在才服软,未免太晚了些。」 「是吧,夫人?」 第42章 佯作从前 「江端鹤, 放开,疼。」 却倾边说着,其实自己也不信。 ——因着江端鹤一直疗愈着她的手腕, 她从来也没感觉到痛处。 但同时, 他亦是紧紧控制住她,不容她有任何反抗或是闪躲的举动。 「江端鹤,你先放开,我真没想走。」 江端鹤只是盯着她的脸, 没说什么,手上也并不放开。 却倾真是有些怕了, 她越是退后, 江端鹤便愈发靠近。 她只怕他会同三年前那般, 再用药物控制住自己。 为什么偏偏是她,四年前被掳走的是她, 需要挺身而出拯救国民的, 也是她。 非是要她, 一个一无是处的阙国平民, 来承担这一切。 却倾从来不愿做这些,只是命格里写了是她, 也只能她去担负。 只是她矮小单薄的身躯, 真能承载如此盛大的荣华与责任么? 「别哭,我松开了。」 江端鹤轻轻抚过她眼角晶莹的泪珠,和言安慰道。 「我会走的,房间留给你。桉城的事, 你也不必担忧。既然你来了, 我便不会动它。」 江端鹤很快便放开却倾,向门口走去。 是时, 却倾才发觉自己是哭了,泪水偏垂在睫毛,欲落未落。 还是太软弱了,这可不行。 不过…… 「你真的不会动桉城?」 闻声,江端鹤停下脚步。 「不会。」 「那我,那我若是走了呢?」 却倾直望向他,眼中依然残余着泪水。 江端鹤似乎是轻轻嘆声,转而聊起旁的。 「却倾,若是我们还能同从前那般,那便好了。即便我也知道希望近乎是渺茫,还依然坚持这样做着。」 「大概,这便是,我毕生的事业了。」 留下这句过后,江端鹤便离她而去。 却倾呆立原地许久,方才沉沉坐下,拭干眼尾的泪水。 眼泪是示弱,示弱则是她换取一切的工具。 从前时光中的相处,给了她这样的自信。 ——也正是因此,她才敢义无反顾地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娘亲,我好想回家。」 却倾瘫倒在床边,这样念叨道。 她来铎朝的事,是隐瞒了尹戴华的。 却倾单独找了齐滏,他并没多想,便同意她安排此事。 不管如何,至少第一步是成功了,而日后怎样…… 便不好说了。 * 铎朝的冬日,比起阙国,还要更寒凉得多。 却倾很少出门。 身为阙国人,她总是对铎朝人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不多走动,自然也更怕寒些,因此却倾屋中总烧着多多的炭,终日不断的。 她很少见到江端鹤,或许他是真的很忙。 从前他是光禄卿,再怎样忙碌些,也总能挤出些时候回来见她。 明明是自己不愿见的,嫌他戕害自己,见面便心生厌寒,他一走了,再少来了,反又怅然若失。 ——却倾一向便是这样的性子。 那长久的陪伴,一年的婚姻,不单是江端鹤一直惦念着,也是她所亲歷的。 即便奋力想要忘却,这一时半会的,便能全然放下么。 或许在她内心最深处,也悄悄地念想,如若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如若她、江端鹤与臧禁知三人还在一处,或许还会有她的娘亲…… 这世上是绝不可能有如果的,却倾早已经吃过这个亏了。 「在想什么?」 江端鹤忽然出现在却倾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上。 却倾本能弹起身,随即便将他推开。 她一时惊慌,张着嘴,说不出话。 江端鹤愣了愣,伸出的手便凝滞在半空。 却倾当下便呆住,不单是看到江端鹤那无措的神情。 她分明望见他手上留下红色的疤痕,显然是被烫过后留下的,至今还未完全恢復。 「这个,是那天我烫的么?」 却倾指了指他身上的伤口,迟疑着开口道。 江端鹤并没回答她的问题,扯下袖子遮好,便復又问道: 「你怎么了,我听说你这些天都不情愿出门,干闷在房中可不好。」
第83页 「你再给我看看。」 却倾急着扯过他的手。 「嘶——」 江端鹤被触碰到伤口,有些吃痛。 却倾便更是慌乱,很快松开他的手。 「你,你没事吧?」 「没事,不过是一点小伤,不日便会好的。」 江端鹤冲着她笑了笑。 「不日?那怎的这么几日过去,也不见好呢?你不是会疗愈的法术吗,为何不给自己用呢?」 却倾大概是真着了急,手足无措。 「那个,不能给自己用的。」 江端鹤垂首,惋惜道。 ——他如今骗起人来,也是愈发熟稔了。 「啊,那……」 却倾偏过头,记起江端鹤腹部有一块长而狰狞的疤痕,便寻思他或许是真治不了自己。 「没事的,很快便会好的。」江端鹤復又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却倾。 「倒是你,真该出去走走。如今都城繁荣,市坊之间,都颇有趣味。」 不过却倾也只是思忖片刻,復又恢復往日故意做出来的冷漠样子。 「你不是把我当做笼中鸟么,还劝我出去,你就不怕我趁机逃走么?」 她瞪着一双眸子,那张脸上从来显不出半分兇悍情状。 江端鹤復又笑起来。 他是真觉得这话可笑。 「你若是想出去,便还是出去瞧瞧吧。」 江端鹤金色的眼眸,从前只有单薄耀目的色彩,如今也愈发幽深莫测。 却倾来时风光,全城的百姓大都已见过她,在都城中颇为点眼,出了这都城,她便又还是从前的通缉犯。 她当然可以走,逃回阙国去。 可如今能帮她的,要么不在此处,要么便是一早入了土。 不过却倾大可以去试试,行不行便不是她自己说的算了。 却倾一直盯着江端鹤的脸,试图从那若有若无的表情中,剖析出他的真切,或是虚伪。 可她却很难看出些什么。 「为什么?」 「怎么了?」 江端鹤有些狐疑,他怕她看出些什么。 尹却倾自顾自道: 「我每次见你,都没有一回是相同的,我从来都看不出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身为一个平凡人类,难道真能做到如此多变,从不曾有过固定的个性。 却倾不信。 或许从他给她下药开始,她便再不会相信江端鹤,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却倾一向最恨自己的怯懦与心软。 可看到自己伤害他人后,留下的创伤,却倾还是不免有些自责。 江端鹤并不能解其意,神情有些麻木。 「你有哪怕一点点的事,是我可以相信的么?」 他们是做过夫妻,可也是最亲密而最陌生的所在。 ——至少却倾,从不了解江端鹤的往昔。 「却倾……」 江端鹤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开口。 却倾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復,脱力坐回椅上。 「江端鹤,桉城的百姓,如今还好吗,也像你说的铎朝人那样,繁忙而幸福吗?」 「对不起,却倾,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江端鹤,今晚和我一起睡吧。」 她忽然抬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牵上江端鹤的手。 「至少这样,我会安心些。」 江端鹤终于得到他一直以来渴求的,他总是能得到所欲的一切。 可大概是得来太过轻易,他竟从来也并不因此觉着快乐。 当初他情愿多等一等,只想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却倾的真心。 如今却倾以为物是人非,他们连开始的陌生人都不如。 无妨,若是失了真心,连她的身体都得不到,那岂不是更加可悲。 他永远不会去选那个可悲的一项。 这世上的所有,都该顺服于他才好,若是不能,也不能哪怕只是稍稍地反抗。 是夜里,他们在与过去婚房相似的房中,紧紧相拥。 所有一切的都与从前相似。 明明重新开始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不论是他们之中的谁,都不约而同地怀念着早已残破不堪的过去,也都试图模仿从前的自己,试图走过已然流逝的时光。 绫罗红帐,比之当年更加细软的床榻与锦被。 他们相互依偎,却一时无人开口。 深夜寂静,唯有对方炽热的喘息,灼烫的体温,能使他们更加确信对方的存在。 却倾倚在江端鹤肩旁,她太过乏累,可还是在迷濛之中,开口道: 「江端鹤,答应我,不要动桉城,哪怕你有千万种必须得做的缘由,也不要瞒着我去做这样的事。」 江端鹤微微皱眉,即便是这样时候,却倾还是惦记着自己的故乡。 原来哪怕只是多一点点的关怀,他都不配有。 江端鹤强行劝慰着自己知足,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 至于旁的,却倾想再多说什么,自己允诺了便是。 于是他告诉她: 「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允你。」 「真的吗,江端鹤,你不会再多做什么,不会再伤害他们,对吗?」 却倾还是有些不信,点起一只微弱的烛火,照亮江端鹤的脸。 一有了烛火,江端鹤才要皱起的眉头,復又舒展开来。
第84页 他笑了笑,说道: 「我都答应你,好不好,你只管放心便是。」 「江端鹤……」 却倾有些累,便顺势趴在江端鹤胸口。 她见过许多貌合神离的夫妻,就连她自己的父母,便是如此。 可却倾从未料想,连是自己,也终究沦落至此。 这样想着,她却凑向前去,轻轻吻上江端鹤的唇。 第43章 姐妹,错过 自从那日过后, 尹却倾也算是想开了。 反正一时半会也是回不去的,与其成日躲在在房中无所事事,不如藉此时候多做些什么。 将一切都理清过后, 却倾便也不再迟疑。 几个婢女便来为她更衣, 编发上妆。 「不必太繁复,简略些便好,我要去民间,可不能太显眼了。」 婢女们都很少说话, 只有一人多嘴一句: 「夫人要去城里,还是多带几个侍卫吧, 如今都城乱得很。」 却倾愣了愣, 默默记下这句话。 尹却倾简单着了一件霁青衫裙, 外裹银白的厚绒袄,头上则是随意簪了两支银质雕花钿子。 却倾并没听从那个婢女的话, 仍旧独自出行。 ——她是担忧街上民众见到她身边带了太多人, 便会避开她。 她从前也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对于他们的想法, 也多少知道一些。 这时节,天地凝霜, 街上的人流也有所减少。 坊市之间, 也唯有三两行人,四散往来。 却倾择选了一家店主瞧着和善些的布匹商铺,朝其中走去。 「婶子,我瞧着这街上的行人, 怎么比前几天少了些啊?」 「哎呦, 姑娘,您且瞧这天这样冷, 大家都不愿意出门了。」 却倾朝着店主大娘所指的方向望去,说道: 「虽说是冷了些,可我记着前些天出门时,还比现在好得多呢。」 「哎呦,姑娘,瞧您说的这话。这时节,谁都不容易哟。」 店主大娘疼惜地抚过架上放置的布匹,嘆声道。 「婶子,就您自己在这做生意啊?」 却倾翻了几匹布,问道。 「可不是么,姑娘,婶子家中还有三个女儿要养呢。」 「婶子,烦你从这几匹布中,择些好的,我要了。」 却倾道。 店主大娘立刻笑开了花,赶忙收拾起来。 随后,大娘便多靠近却倾一步,悄声在她身边说道: 「姑娘您这样的人儿,恐怕不知道如今城里的景况吧。上头的大人要抓些『歪舌头』,眼下城里头人心惶惶的,大家都不敢随意出门。」 却倾纤细的手指抚弄过平滑的缎布,轻轻应了一声,并没多言。 「多谢你啊,婶子。」 却倾笑得明媚,有如春光染面。 「嗳。」 可却倾只一回身,面色立刻便沉下许多。 一张面上再没有笑意,更替成忧心的愁容。 她张望四方,但又不敢太过张扬,怀抱布匹,深垂着头,躲在靠边处走着。 好在她身形小些,混在人堆当中,是不怎样容易为人所瞧见的。 当初在阙国时,她便常在都城中漫游。 阙国虽国力薄弱,但所有钱财都汇聚在都城,达官显赫也多在都城。 出生名门,他们从来都以身上羽毛的端美为高贵的象徵,因此都城大多建设也颇为华丽,服饰也多以鸟雀彩羽为装饰。 而铎朝都城中人,便是大相迳庭。 相对而言,他们并不甚注意衣着上的光鲜亮丽。铎朝多年征战,军队势力强大,都城人民便也更崇尚武力。 经过商市时,却倾还以为都城繁华,贫民便也少些。 可一来到平民居住的地界,一切欣欣向荣便渐渐消逝。 她才知晓,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 连年征战之国,战事开销,不都是从这些个普通百姓的救命钱里剋扣下来的么? 许多人居无定所,身上的衣物也单薄,有些还破了洞,而那些有住房的,稍稍好些,可他们的孩子,多是身上层层裹着腌臜不堪的破布。 却倾不禁垂首,瞧了一眼手上的布料,身上的暖缎。 她走上前,拦住几个跑跳的孩子。 「喏,这个拿去,给你们娘,让她们给你们做一身好衣服穿,好不好?」 几个胆小的孩子一闹而散,有一两个不懂事的,还朝却倾吐了吐舌头。 转眼间,便只留下他们中最矮小的小女孩。 却倾俯身,凑近她。 那孩子也只一味躲开,瑟缩着不敢开口。 「孩子,拿去吧,别怕。」 却倾轻轻抚过她额前凌乱的碎发。 那孩子终于开口,声音细若蚊蚋。 「姐姐,我娘说了,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 却倾瞧着她懵懂天真的脸庞,那怯懦的小脸直向一边偏去。 她总以为这是从前的自己。 可那时候的她,还遇不上一个能给自己送布料的人。 「不是白拿,孩子,不是。」 却倾只觉着鼻头酸得很,难掩面色,只得也低下头。 「姐姐,别哭。」 那孩子笑了笑,忽然扑进却倾怀中,娇小的手掌轻轻拍拍她。 「我弟弟也像姐姐一样爱哭,不过我这样,他就不哭了。姐姐,你怎么还是哭呢,这个跟我弟弟倒是不一样。」
第85页 「不是,对不起。」 却倾擦拭过泪水,勉强挤出一个悽苦的笑脸。 「把这些拿回去吧,让娘亲给你和弟弟都做新衣服,好不好?」 「姐姐,我能多问你一句吗?」 「嗯,」却倾继续抹拭着面上的泪水,復又道: 「你尽管问吧,孩子。」 「姐姐,这些布料,能做几件衣服呢?」 却倾幼年,是在尹戴华呵护之下成长起来的,并不了解这些。 她愣了愣,迟疑道: 「我并不十分清楚,许也是五六件的样子。」 「啊,这样啊,那给爹爹娘亲一人一件做完,给弟弟做两件,再给姐姐做一件,便轮不着我了。」 却倾一愣,忙道: 「啊?没事,不怕,姐姐再多给你些。」 那孩子立刻摆手否认道: 「不用,姐姐,给我这些便够了。」 ——孩子心思并不复杂,从来也没想过这样一句话有再向人讨要的意思。 却倾并不同意,预备再包些布料进去。 「姐姐,真的不用,反正再多些,也未必能轮到我身上。」 小姑娘虽这样说着,面上却满是喜悦,看不出分毫的失落。 显然她也并没意识到家里人这样,是待她的不好。 却倾脸上表情迅疾凝滞住,直至那孩子跑到很远处,她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尹却倾再回过神时,眼前已是空空荡荡。 她抬起头。 此时,浅浅阳光洒在覆雪的地面,虽不能化雪,却也照得人身上暖暖的。 这丝丝缕缕的暖意,虽十分微弱,却仍旧可使人清晰而真切地觉察到它的存在。 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少如今她还是这样以为的。 也正是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她才能坚持到如今。 却倾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收拾好余下的布料,便继续向前走去,想着或许还能遇上几个贫寒人家的孩子。 远远地,却倾望见一名身披斗笠的女子。 她身着极薄的黑衣,脸被掩在垂下的帽檐中,露出的一只手皮肤偏深,身形上可以大致瞧出性别。 却倾并没多想,便向那人走去。 她驻足在其人身前,问道: 「你身上穿得这样少,不觉着寒凉吗,这些布料你且拿去,做几件衣裳穿吧。」 那人沉吟,一时并未开口。 却倾定睛瞧去,总觉着她身上微微发颤,还以为是冷得都打哆嗦了。 她便復又说道: 「快拿去吧,不必客气的。」 不料那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之倒仿佛是成年男性的嗓音。 「小姑娘,胆子真大,什么人都敢帮。」 却倾一愣,却并不害怕,她将布料放下,便转过身。 ——一切举措都是静默着。 回去的路,或许是太乏累了,却倾走得很慢,很慢。 雪比原先稍稍薄些,地上冻了冰,走起来有些滑。 却倾朝着原先的街口走去。 ——轿夫一直在那处等候着她。 路上真是太滑了些,却倾又从来是个不甚谨慎的,一个不注意,便滑了脚。 不过她并没同想像中那般,迅疾跌倒在地。 而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一人身上,那人有力的臂膀支撑住却倾向后仰倒的身体。 却倾却似是瞭然一般,声量低,语气却十分坚定。 「我早知道是你,臧禁知。」 接着她的臧禁知,手上明显一顿,表情也是瞬时滞愣住。 「那帽子是不是可以拿下来了,一点都不适合你。」 ……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 江端鹤正端坐椅上,望着一边的哲吉帝。 哲吉帝在地上环绕奔跑着,脚上踢着一只绕金蓝两色丝线的蹴鞠。 「禾柒,我听说夫人今日出门了?」 「回将军,是的,晨间府里有人来报,说夫人一早便出了门,也不让人跟着。」 江端鹤微微颦眉,一只手支在脸颊边。 「我总觉着有些不对,你派人去跟了没有?」 「将军,原该是这样的,可也不知怎的,夫人如今格外谨慎,跟去的几个人都被她发现了,似乎还发了脾气。」 「这样。」江端鹤不禁扶额。 「对了,先前宫里头的那个,找见没有?」 温禾柒深垂下头,说道: 「将军,手下无能,并未找到您所形容的那名女子。」 「你确实是无能。」 江端鹤不满道。 他心中寻思着,温禾柒在能力上,比起从前的臧禁知,还是有所欠缺。 ——当初兴许是他太着急了些。 「也罢,此事你也不用管了。如今市坊间的流言怎样?」 「大将军,开始时还能抓到百余个大逆不道的,眼下倒是好得多了,这样下去,想必此后,也没几个人敢再多嚼舌根。。」 「好。」 「你女儿如今怎样?」 「啊?大将军您是说……」 温禾柒一愣,连手心里都不住地发着冷汗。 「先前不是说病了么?」 「唔,」温禾柒面色缓和下来,解释道: 「现在已然好得多了。」
第86页 「那便好,你再增多人手,我总觉着这城中,有些不该存在的人。」 「是,大将军。」 第44章 互相试探 与平时不同, 这日却倾再回府上时,江端鹤已然在正厅等候。 「你这样早便回来了?」 却倾勉强笑了笑,这样问道。 不知为何, 她总没来由地觉着有些心虚。 江端鹤淡淡望了却倾一眼, 很快便看出她神色间的不自然。 「还是太早了些,对吧?」 他抬头,略略笑了笑。 这样的发问,如此的神情, 又是江端鹤,却倾只觉着毛骨悚然。 「怎么了, 我只觉着你今日有些忙, 总不在家。」 却倾走至他身边, 坐在他身旁的椅上。 「是么?我没觉得。」 见她坐下,江端鹤便为她倒了一盏茶。 却倾揉搓着大腿, 仿佛有些窘, 笑道: 「那许是我感觉错了。」 「是夫人太思念江某了, 连时间都感觉错了, 对吧?」 江端鹤笑得纯真,仿佛真是这样以为的。 却倾并没看他, 只是将脸别到一边, 随口应答道: 「是啊……」 「今天都去做什么了?」 江端鹤举起茶盏,浅抿一口,佯作随意地发问道。 却倾却是一时沉默。 心中盘算着,哪样是能说的, 哪样是不能告诉江端鹤的。 江端鹤瞧着是在摆弄着杯盏, 实则瞧瞧探看着却倾的神情。 「嗯……」 却倾有些为难。 「有没有买些什么?」 江端鹤道。 「嗯,买了些布料。」 「是衣裳不够穿么, 外边的料子不好,过几日我挑了好的,再派织工局的人过来,要怎样的你且告给他们便是。」 却倾低头掰着自己的指头,并没用心听他说话,只随口应声道: 「嗯。」 「却倾?」 江端鹤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 「怎么了?」 却倾呆呆的,眼神飘忽向远处。 「你今天出去,就买了些布吗?」 江端鹤佯作轻松随意的样子,摸了却倾的茶盏,发现已经冰凉了,便又换了,再倒一杯。 却倾猝然转过脸,瞧看着江端鹤面上神色。 二人对视,一时竟是相顾无言。 还是却倾先别过脸,轻轻笑了两声,反问道: 「江端鹤,你呢,你出去都做了些什么,只忙些公务么,还是有些旁的什么?」 江端鹤愣了楞,答道: 「除却公务外,便是在宫中陪伴皇帝玩耍。」 「皇帝?」 却倾疑惑着,復又转头去看他。 江端鹤便解释道: 「是淑太妃所生的皇子,如今尚还年幼。」 「淑太妃?」 却倾迅疾圆瞪双目,随后便细细思忖起来。 江端鹤没再往下说,而是观察着却倾面色的更变。 「淑太妃的儿子……」 却倾喃喃自语道。 「怎么了,你认识淑太妃?」 江端鹤终于开口问道。 却倾低头,復又折腾起自己的手指。 她仿佛总觉着这指甲生得不好看似的,不住地拨弄。 「不认识,也没见过。」 「这样。」 「那个孩子,我倒是有幸见过一回。」 江端鹤立刻便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却倾。 「是么?」 却倾转过头,双手捧起江端鹤的一只手,恳切道: 「若是有机会,让我去一回宫里吧。」 她总是这样,唯有有所需求之时,才肯稍稍花些许的心思去讨好江端鹤。 本来正常的关系里,便是不该有任何利用和讨好的。 谁让他们从一开始,便不算是正常的关系。 江端鹤望着她真情流露的样子,掩饰着心中的失落,只是偏过头,答允道: 「我知道了,改日我会派人带你去。」 却倾对旁人的失望是极为敏感的,她露出一个完满的笑容,歪过头,笑道: 「你不跟我一起去么?」 江端鹤微微颔首,答道: 「我自然也是会同你一起去的。」 「好,那下次你再去,还烦请带上我。」 却倾脸上虽是笑着的,却很快便放下江端鹤的手。 她没再多说什么,道过别便出去了。 却倾离开房间后,江端鹤才伸出手,碰了碰杯壁。 茶水还是满着的,杯上却已完全凉下来。 果然是凉的。 江端鹤垂眸,目光落在那杯盏上精描的花样之上。 * 远远地,却倾望见那个身披黄袍的孩子。 他笑得单纯,踢着脚上的蹴鞠,环绕地面上的一个棍子奔跑。 那是齐越甯姐姐的孩子。 她这样告诉自己。 母亲似乎就是应该爱护自己孩子的,而孩子,则仿佛天生就应该是感恩母亲的。 这对母子,却与所有人的常识与道德观背道而驰。 一条脐带,远不足以维繫他们之间的情感。 那时的却倾,一味惦记着娘亲与自己的母女之情,并不能理解他们血浓于水,却相隔相离。 如今,却倾也在相似的命运里沉浮。
第87页 她才终于些许理解了齐越甯复杂的心绪。 孩子若不是自己情愿生下的,又何必还去浪费双方情感呢。 从前她是决计不会这样想的。 她还是来见了这个孩子,总觉着自己应该见一见的。 毕竟却倾一直听闻,当初是他,跟着淑妃在皇帝面前告状,间接害死了齐越甯。 「妾身尹氏,参见陛下。」 却倾行礼道。 「你是何人,朕似乎在何处见过。」 哲吉帝身形虽不高,却总能居高临下,俯视众人。 却倾并未回答。 「起来吧。」 哲吉帝还是难得的大方,挥挥手便让却倾起身。 「你说你姓尹,那你叫什么?」 哲吉帝追问道。 「回禀陛下,妾身姓尹,名却倾。」 哲吉帝瞬时宛若雷噼,急得叫出声: 「却倾,是叫尹却倾吗?」 「回陛下,是的。」 却倾望着那孩子震惊的神色,疑惑不解。 「你,跟我……跟朕过来一下。」 哲吉帝寻思了半会儿,猝然说道。 却倾遭他拉着衣袖,走到一边。 她注意着望了一眼,江端鹤站得很远,不知在跟什么人交谈着。 「陛下,怎么了,您是识得妾身么?」 「尹却倾,你确定你是尹却倾?」 哲吉帝没来由地问了这样一句。 却倾颇为不解,只颔首,答道; 「我自然是的。」 哲吉帝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復又问道: 「你认识向光吗?」 「向光?妾身并不认识。」 却倾摇摇头。 「不认识?」 哲吉帝有些迟疑。 「不过想必说是要寻尹却倾,除却妾身,便也再没有旁人了。」 却倾復又说道。 「这样?」 哲吉帝再想了想,又觉着失去这个机会便再没旁的机遇了。 「向光让你去城东,寻一个叫陈二的人,暗号是『甲光向日金鳞开』。」 哲吉帝很快说道。 「甲光什么?」 却倾并未听清,但她蓦地有些慌急。 ——因为看到远处的江端鹤,正朝二人走来。 「甲光向日金鳞开,嗳,你怎么那么笨?」 「好好好,妾身记住了。」 却倾撇撇嘴,似乎有些恼。 「切莫忘却了,否则朕也帮不上你们。」 到底是个小大人,他还要装腔作势地说上这么一句。 却倾正想回他几句,便见到江端鹤已然走至二人跟前。 「参见陛下。」 「江端鹤你来了?快快起身吧。」 哲吉帝将双手背在身后,高扬起头,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看来陛下和臣下的妻子玩得很开心?」 江端鹤面带轻浅的笑意,偷着眼瞧了瞧却倾。 「她竟是你的妻子吗,江端鹤?」 哲吉帝扯过却倾的手。 却倾在心中反覆念叨着方才哲吉帝告诉自己的信息,并没太注意二人的交谈。 「自然是的,陛下,您还不曾见过她吧。」 不料,哲吉帝猝然甩开却倾的衣袖,环抱起双手,不满道: 「哼,你人倒是挺好,眼光可不大行,她长得像个鸟似的,一点都不好看。」 闻言,江端鹤原先挂在脸上的笑容骤然凝滞。 却倾被哲吉帝推到江端鹤身边。 那孩子一直盯着江端鹤,只偷摸着看了却倾两眼。 ——她从那眼神中,似乎看出了些什么,沉默着并不开口。 江端鹤方才将要脱口的话,此时此刻,也都堵在喉间。 现在还不是要除掉他的时候。 江端鹤反覆在心中告诫着自己。 先前,愤怒之下驱走臧禁知,这些时候他是十足吃尽了亏。 「朕才不想要这样的女人陪朕,快让她出宫吧,你自己留在这儿便是了。」 江端鹤紧攥拳头,耗尽全身的气力,去抑制住自己对使用暴力的渴望。 尹却倾则是顺从了哲吉帝的话,跟二人告别过后,便转过身预备离去。 却倾还是偏过头,深深望了哲吉帝一眼。 她总觉着自己还有很多话,想告诉他。 她想跟他说,从前他的母亲,齐越甯也帮助过自己。 她还想真心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恨毒了自己的母亲,为何要害她。 更想问的却是,这么多年,可曾思念过自己已逝的生母,又是否后悔过当年所做的事。 她还想多替齐越甯解释几句,告诉小哲吉帝,齐越甯是个有气节的女性,也并不是成心要抛弃他的。 可同时,她心底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凡是身居高位,手握大权之人,尤其是男子,便都不会理解齐越甯和她的苦楚与心酸。 就像却倾对尹戴华的理解和懂得,她只希望哲吉帝也是。 也不知道可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个孩子。 却倾深深望了他一眼。 那还很消瘦的身躯,也不知道需要承担些什么。 不过却倾也实在无暇去同情旁人了。 她手执哲吉帝给她的令牌,飞快从宫中脚门跑出。 随后,她便直接跳上一匹马,直向城东而去。
第88页 第45章 那年真相 阙国皇宫中, 内室雕樑画栋,连画屏边上,都描了金漆。 红木雕柜之上, 安放有许许多多添画泼彩的花瓶, 无处不显示出宫室的主人肤浅的审美,以及对富贵与享乐的贪图。 装横精緻的宫室之中,却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唿喊。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知道她此行会经歷些什么吗?她可是你的女儿!」 尹戴华扯着嗓子,放声叫嚷道。 她整张脸都涨成紫红色, 面上的沟沟壑壑因着消瘦而愈发明显,瞧着有如风雨飘摇中的一株衰微的草芽, 近乎再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无怪人言『妇人短见』, 连尹却倾都懂的事, 你竟丝毫不懂,简直愚蠢至极。」 齐滏居高临下, 金色双眼微垂, 施捨给眼前人一分余光。 「什么?齐滏, 那可是你的女儿, 我就不跟你谈什么父爱了,难道你连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同情都没有吗?」 尹戴华崩溃地跌在地面, 发出近乎是撕破胸腔而出的嘶吼。 「那是你的女儿啊, 这么多年,你连看都没来看过。」 她纤弱的脖颈强撑着微微晃动的头颅,泪已然流尽了,一双浑浊发红的双目传达出破碎的无奈。 「哼, 陆襄莺, 当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比谁都清楚。如今装着个冠冕堂皇的样子来指责我, 你是怎么敢的?」 齐滏最厌恶别人对他的质疑,不论任何一个方面。 因此他如今的双眸,除却冰冷,更添几分愤怒。 尹戴华却忽然发出几声嘲弄的笑。 「冠冕堂皇?却倾的亲生母亲如若还在世间,她会比我更清楚,如今是谁冠冕堂皇,肆意指责他人,而分毫的职责都未曾承担。」 「陆襄莺,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提她,她是如何过身的,你比我更清楚。」 齐滏猝然走出几步,抬腿直踹在陆襄莺腰上。 他金色瞳孔边,泛起如血的赤红。 愤怒已经完全带走他的理智,否则为了身为贵族的体面,他不会动手打人。 「我是做得不对,可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悉心照顾却倾,我从来都拿她当我真正的女儿。」 陆襄莺闻说此言,眼中迅疾便涌出泪水。 「女儿?」 齐滏伸手将陆襄莺从地面拽起,直对上她狰狞的面孔,寒声道: 「你可别忘却了,你陆襄莺从来便不配有女儿。你,不过是个非阴山里出来的妖怪。哦,我忘了,你如今连妖怪也不配做。」 陆襄莺无力挣扎,只得阖上双目。 她满面零落下泣泪,似是河流从山丘沟壑间经行而过。 「那时候,如若不是你做了那种事,却倾如今不会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而会身在皇宫,是堂堂正正的阙国公主。」 陆襄莺睁开猩红双目,露出一个虚弱无力的微笑,说道: 「如果不是我,却倾一早便被你献祭出去了,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哼,一派胡言。」 齐滏一松手,便将陆襄莺砸在地面。 随后,他便回身,预备走到皇位边。 陆襄莺绝望地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攥住齐滏的靴子。 「你哪怕不是为了却倾,那怕是为了『小鸟』呢?让『小鸟』流落在敌国,尤其还落在敌国将领手中,对阙国恐怕也是威胁。」 「小鸟?你不是说……可这些日子,据我观察也……」 齐滏猝然慌了神,细细思忖起来。 不过片刻,他便已明晓事情大概。 「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已经发现了什么?」 他勐地起身,迈开大步,向陆襄莺走去。 齐滏直接拽着头髮,陆襄莺的头扯起,对着她说道: 「告诉我,『小鸟』是不是还在?」 「怎么可能呢,当年我已拔去她所有羽毛,怎么可能还会復生?」 陆襄莺虽强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面色间却已流露出几分恐惧。 「哼,她还在,是不是?」 齐滏说着,面上露出一个鬼魅般的邪笑。 「你以为告诉我这个,我便会救却倾吗?只要她死,『小鸟』便会回到阙国,届时,她照样是我的。」 陆襄莺眼眸间流窜过不尽的迷茫与后悔,她惊唿出声: 「怎么可能,你不是一直告诉我,却倾必须在阙国献祭台上死去,『小鸟』才会留在阙国吗?」 「我当然得这样告诉你,否则你怎么能让我知道这些。」 「你说什么?可是却倾,却倾她也不会死的,还有江端鹤,他也绝不会让却倾去死,只是为了你的江山!」 陆襄莺最后的挣扎,宛若疯癫的母兽。 她再也不似从前身为蛇妖之时那冷若冰霜的样子。 陆襄莺如今只是一个母亲。 ——一个绝望的母亲。 「陆襄莺,你想得也太多了,你的命还在我手上,尹却倾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娘亲,也会心甘情愿地选择离开。」 却倾成长期间,齐滏很少陪伴过她。 可望着她单纯的面孔,他便总以为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便可轻易地看穿她的性情。 「她不会的,她不会的,我都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陆襄莺勉强环抱着自己,不住地摇头。 齐滏最后望了她一眼,那神色中,或许有一分的同情。
第89页 但很快,他便唤了侍卫进来,将陆襄莺控制住了。 * 自出宫之后,尹却倾身骑棕马,飞也似地赶去城东。 当初在阙国宫廷中,她去过马场,宫中贵族因着生有双翅,从来少去骑马。 唯有生为普通人的却倾日日去练习,果然如今便可派上用场。 她自然知道在都城中骑马经行,太过点眼。 可眼下实在是赶不及,如若江端鹤先发现城东之事,那方才她与哲吉帝一切筹谋计划,便都失去意义。 却倾一刻不敢停步,几个时辰便到了城东。 路边走过一位大娘,却倾赶不及,随手便拦下,问道: 「大娘,可知道陈家在何处,我是他们远方的亲戚,来送些东西的。」 大娘打量着却倾周身的装束,扯着嗓子道: 「哟,陈家还有您这样的亲戚呢,果然是皇宫里头回来的,就是不一般吶。」 「大娘,」却倾从头上拔下一只髮簪,并没注意自己头上散下的髮丝,而直接将手上髮簪放入大娘手中,復又说道: 「您看看,我眼下着急,只有这个,日后一定忘不了您。」 闻却倾声量放低,大娘便也放低了声音,指着一方,说道: 「既如此,我可得给您带到位了,请随我走吧,夫人!」 「嗳,多谢您。」 却倾笑了笑,道了声谢。 「夫人,这有什么可谢的,不过是一些个小事。」 大娘边是领着却倾,边热情洋溢着寒暄几句。 「喏,前边儿那个,便是陈二家了,我不便再与您一同了,他是从宫里头回来的,同我们不怎样熟识的。」 大娘指着一户人家,同却倾这样说道。 「好,多谢您。」 却倾打量着陈家的门户,悄悄走到大门前。 她附在木门前,轻轻扣响门上的铜环。 「请问您是?」 开门的是个身形矮小的男人,大概便是陈二。 「您是陈二么?」 却倾开口问道。 「我是,请问您是要?」 陈二点头,復又问道。 「甲光向日金鳞开。」 尹却倾忙向他说道 ,只怕再过一会子便忘却了。 陈二一听闻此言,便颤抖着,凑近却倾,轻声道: 「您,您是宫里头来的,是不是?」 「嗯,陈二哥,是宫里头的向光让我来的。」 却倾点点头,忙回答道。 「您暂且在门内等候片刻,可莫教旁人瞧见了。」 「嗳。」 却倾随着陈二,走入门中,关上门时还注意着门外可有人瞧见。 稍时,陈二便带着一只锦匣子,復又飞快地走回却倾身边。 「夫人,这个便是向光姑娘放在草民这儿。她特地说过,这是当年的贵妃齐越甯交给太后娘娘的,说是务必要给您。」 「陈二哥,我今日进宫,并没见到太后娘娘,请问她是去何处了么?」 「太后娘娘她……是被江大将军害的。」 陈二迟疑着,还是说出此事。 「什么?」 却倾瞠目结舌,虽说讶异,但心中实在也是相信陈二所言的。 「这都是向光姑娘告给草民的,除却这个,旁的草民也不知晓了。」 陈二垂下头,面上一双八字眉也下拉,满是哀戚。 「原是这样。」 却倾也垂下头。 ——虽然她并不认识皇后娘娘,但总觉着能帮助齐越甯之人,绝不可能是个应该离世的恶人。 为着打个圆场,却倾便打开方才那只锦盒,从中取出一只蓝银丝编的鸟状环佩,形制虽小,却勾描的十分细緻,不过却少了一半。 「这是……」 却倾张着嘴,说不出话,而是从衣间贴身处取出另一块相似的环佩。 ——这是尹戴华给她的,是些时候,因着一直担心江端鹤髮现此物,却倾白日都不会将其留在府上,而是放在自己贴身之处。 「看来您却是是我要找的那位了。」 陈二一见却倾此行,也十分讶异。 似是受到何事何物的感召,却倾将两只环佩比对着,合到一处。 不料却倾才一将两物接合,此物便骤然放出璀璨的蓝光。 剎那间便将却倾、陈二两人笼罩,随后整个陈家院中,也为这蓝色光彩全部覆盖。 未有几时,那乍现的蓝光,便足以使恰好望向城东之人,都清楚瞧见。 陈二从不曾见过如此情状,一时目瞪口呆。 「夫人,您!」 却倾只瞧见陈二呆然,直指向自己的脸。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面上,竟摸到一些羽毛。 她当下便着了急,沖向院中一缸水前,直俯下身,都险些半身没入水缸中。 以水面为镜,她促然望见自己已然变得怪异的脸。 「羽毛,都是羽毛。」 却倾吓得抚上自己的脸面,那上面全是青蓝染银的鸟毛,而她的人相也半数消失,而多了许多鸟类特徵。 而她的一双手,也渐渐化作翅膀。 她的翅膀上,却并不似脸面同其余身体部位那般,覆有泛银光的青蓝羽毛。 那一双形状仍在的鸟翅上,只余下半数羽毛,她所有的飞羽,都不復存在,而是留给她染血的残根。
第90页 「为什么,为什么?」 于此同时,她头脑之中,也传来剧烈的疼痛。 却倾惊得目眦欲裂,环抱着自己的脑袋,挣扎着跪倒在地。 她总觉着有无数冰冷的水流疯狂拥入自己脑中,即便如何抑制,也难以使之停下。 「夫人,夫人。」 陈二试图将她扶起,却倾却也只是一味失去理智地叫嚷,直至完全瘫倒在地。 第46章 香肩半露 「蓝色的, 光?确定是蓝色的?」 江端鹤端坐椅上,不忍捏紧了手上描金的茶盏。 温禾柒跪在他身前,解释道: 「回大将军, 臣下瞧得清楚, 那个蓝光,便是出现在城东的,绝没有错。」 「我也感觉那里不简单。」江端鹤双眼微眯,露出捕食者的骇人面貌。 不过哲吉帝一向江端鹤走来, 他便迅疾收起方才的样子,而是俯下身, 笑着向哲吉帝道: 「陛下, 时候不早了, 臣下也该走了,夫人还在等臣下呢。」 哲吉帝双目一转, 忙道: 「不行, 你先不许走, 再陪朕一会。」 随后哲吉帝便回过身, 奔跑向远处的宫人。 「啧,禾柒, 你去。」 江端鹤环抱双臂, 紧皱眉头,只得向身后的温禾柒挥挥手。 「是,大将军。」 温禾柒忙应声称是,随后便回身, 小步离开。 江端鹤自己, 则是微笑着走向哲吉帝。 「陛下,这蝈蝈您都养了许久了, 要不要再养些旁的?」 待到江端鹤终于可以回到府上之时,却倾已经在房中等候。 却倾换上当年他们方才结为连理之时,所着的一件凤仙红的浮纱齐胸襦裙。 她身上披一件金朱纱的衫衣,影影绰绰透出身形。 许是肩膀稍嫌窄了些,并搭不住丝滑的纱衣,时不时向她纤柔的胳膊上滑去,惹得香肩半露。 江端鹤方进门。 却倾正背对着他,婉身窗前,窗外轻轻析入的一道光彩,在她身上折射出别样浮彩。 那时恰有清风拂过,身上纱衣翩翩而下,那一瞬香肩半露。 连是残阳,也掩不去那身段的妖冶柔媚。 却倾似乎知道似的,略略偏过头,双手环绕,无名指纤巧勾起落在双臂上的纱衣。 指尖微微一颤,便牵着衣裳,紧紧贴着臂膀,将纱衣抚上白玉似的肩。 那右手显然有些晃动,并不能完全贴在胳膊上,添了些脆弱的媚态。 她回眸之时,半带笑意,红润饱满的唇上,点点微光闪动。 下一刻,江端鹤便出现在却倾身后,牵起她交叉环抱在肩上的双手。 他很快伸出一只手,将窗帘划过,随后便控制住却倾放在肩上的手,将她抵在窗边。 「怎么也不拉上窗帘?」 「都拉上了,还怎么看风景?」 却倾明知故问道。 「风景?你是给谁看风景?」 江端鹤将她整个人抱起,放在自己抬起的大腿上,復又将她下巴也抬起,迫使她仰头抵在冰凉的墙面。 「右手仿佛比先前好了些。」 江端鹤垂眸,端详着她似乎能够微微发力的右手。 却倾笑了笑,说道: 「许是同你待在一起久了,原本受的伤,也渐渐滋养起来。」 却倾很少用这种暧昧的字眼,更少用轻柔的声音,又是这样的语气。 她从前也不甚喜爱着这一件衣服,从来也不曾做出如此娉婷旖旎的姿态。 「滋养?那现在还没大好,是滋养的还不够么?」 江端鹤贴附在却倾耳边,轻轻吐出微温的气息。 却倾觉着耳边有些发痒,便不忍偏过头,意欲抽回左手。 不料江端鹤却扯住她的手,并不让她将手收回。 却倾仰着头,嫌累,便半搭在江端鹤肩上,面上勾出一个笑容. 她也在江端鹤耳边,向着她说道: 「江端鹤,我累,我们去床上吧。」 江端鹤却并不顺从她的话,而是固执地端正她在自己身上的坐姿。 他还要学着却倾平时的说话语调,在她耳边轻声道: 「不要,你想得美。」 却倾只觉着有千万只小手扫过自己耳廓,勾弄她鲜红欲滴的耳垂。 「好了,我真的很累,需要歇息。」 「待会再休息,该休息的时候,自然会让你好好在床上睡着的。」 江端鹤打断她的话,愈发沉重的唿吸,倾吐在她耳边。 对于却倾而言,如此更是而是隔靴搔痒般的挑逗。 「不行,我现在就要……」 江端鹤嫌却倾说的话太多,大抵是烦了,便直接吻上她搽了朱红口脂的唇。 「唔……」 却倾装腔作势地挣扎了一番,便融化在江端鹤柔软的慾海之中。 不知多久,江端鹤才终于松开却倾的唇。 那口脂大抵是在温热之下化开了,也颇染了些在江端鹤的唇上。 却倾瞧见了,朝着他血色般润红的唇,笑了起来。 「你瞧你,活像是乡下的媒婆子。」 江端鹤没说什么,面色沉下几分,便迅疾将却倾的纱衣褪下,将羊脂玉一般的两肩都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之中。 由于受到冰凉空气的刺激,尹却倾突出骨感的肩上略微泛起赤红。
第91页 却倾刚想说冷,肩膀便被冰冷的唇齿含住。 纤长的红舌从她柔嫩的皮肤上撵过,勾动拨弄,再加以吮吸。 渐渐便使那白皙的皮肤泛起更深的红色。 「疼。」 却倾别过头,意欲避开江端鹤的舔吮。 但江端鹤自然不能允许她的逃避,復又使了些力气,更要在她身上吸出鲜艷血色。 「你的牙也太尖利了些。」 却倾不满地嘟喃起来。 却倾再是如何愤懑,江端鹤也并不理会她的抱怨,只是一味忘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他「折腾」过的痕迹。 却倾似乎是后悔了自己方才的举动,扬首难耐地吐息着。 与此同时,江端鹤手上也并不打算停歇,将却倾的裙琚挽至腿间。 他颀长的手指探入却倾口舌之间,在其中拨动搅弄着她不断躲避的舌尖。 一来二去的,却倾浑身已然发了软,只得任凭江端鹤掰开自己双腿,更要去玩弄另一个地界猩红的唇舌。 「嗯,不……」 却倾难抑的声音,也愈发柔媚,喘息则是逐渐剧烈,而难以平息。 他们的唇舌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再难以说出些什么。 只有暧昧的水啧声,替他们发问、回答,用独属于此时此刻的语言,与对方交谈。 她一只手还有些许的力气,抵在江端鹤坚实有力的臂膀之上,右手则只无力地搭在一边。 待到江端鹤好容易松开她的肩膀,却倾却已然失去力气地瘫在他的身上,无力反抗任何。 江端鹤见却倾神色迷离,才心满意足地抱起她,回过身,将她安放在床榻之上。 「嗯——」 却倾似乎是想让他从自己的身上离开,腰肢左右摆动,试图从他的压制和怀抱中抽身。 江端鹤自然是不会应允,紧紧压制住她的上半身,下身也要用些东西去使劲抵住。 ——否则却倾便会从他身边离开,不单是离开,她还要回到不属于他的国度。 不属于他的…… 为何世上总是有这样多的事物,是不属于他的。 明明将阙国土地收归铎朝,也耗费不了几年时间,可为着却倾,他不也还是一时放过了他们么? 只要却倾还在他身边,只要却倾的心还在他身上。 却倾的心…… 江端鹤双眼微眯,掠食者的天性使他难抑逐渐粗暴的举动,不断在却倾身上掠取谋求,一切他所欲的,他渴求的。 那时候,他改变了却倾梦境根束中的一段,致使却倾只得往復不断地梦到自己。 与却倾相遇后的四年,确实是个漫长的时光。 江端鹤并不知道却倾曾梦到过自己几次,但从她渐渐柔情的目光和炽热的眼神之中,他也能多少看出几分,或许存在的真情。 可眼下,除却欲望,他似乎什么也看不出了。 不过他也并不再在意此事,只要她是顺服自己的,行动上是温柔以待的,有无真心,也并无半分的区别。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是这样以为的。 却倾放任江端鹤所有的举动,她也默认了他在自己身上侵略夺取的权力。 如此这般,直至夜半时分。 二人身上已经濯洗洁净过了,房间中却仍残余着难以消去的腥躁气息。 江端鹤已经睡下了,却倾却在黑夜中骤然睁开双目。 却倾一向不喜好有人贴着自己睡,江端鹤便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勉强她,只自己躺在一边。 「江端鹤,你睡了么?」 却倾唤了一声。 见江端鹤并未回答,却倾才安然躺回自己的位置。 夜色已然深沉。 却倾原本乌黑的双眸,突然迸发出莹莹蓝光。 她双眼那浑圆的形状,也逐渐化作鸟类独有的纤长。 却倾对着从窗外漫入的月光,伸出右手,感受着血液渐渐汇聚在指尖,适应着手指抓取揉捏的动作。 随后,她便悄悄从床下拿出一只锦匣。 从其中取出一只银蓝环佩,轻轻拨弄其上可以转动的青珠。 法力渐渐汇集在额前,凝结成一个晶亮剔透的宝石。 她将手放在额发间,轻轻抚摸着。 法力从却倾全身经行而过,流淌过她所有的器官,全身的血液原先是挣扎而沸腾的,也渐渐在她的抑制下平息。 还好她掩饰得好,否则江端鹤恐怕已经发现此物了。 法力注入她身上之后,此环佩便也不再有用处。 却倾身上的法力虽仍旧较为薄弱,却已足以使她知晓全部。 她并不知道。 是时的黑夜之中,有一双金色的眼眸,落在她小心翼翼的举动上。 第47章 真心骗我 那一年, 却倾不过一岁半,她懵懂的双目,仍旧天真单纯, 不谙世事。 是时, 她还不叫尹却倾,而名为齐却倾。 而尹戴华,也只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她身为皇后,身份地位乃是阙国女子之最, 与丈夫恩爱非常,更是惹得全国人的羡慕。 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虽然尹戴华很清楚, 却倾身为神鸟神识的寄宿者, 及笄之年便会被献祭, 成为阙国城墙防护中的一部分。 每每看向却倾日益长大的身躯,尹戴华心间也会泛起几分愁云。
第92页 可在她心中, 一直都坚信这是应该的, 这是自己女儿身为皇室成员的职责。 尹戴华从来不曾想过去否认皇权, 否认自己的丈夫。 就像她从来不知晓, 自己的丈夫在非阴山脚下遇见了一只蛇妖,他们人妖之间, 已生出本不该有的情愫。 她更不可能有所料想, 那只蛇妖会闯入皇宫之中,还要杀死她与女儿。 蛇妖告诉尹戴华事情原委过后,她才知晓一切。 蛇妖也的确动了手,尹戴华洁白的双翅也都染上猩红的鲜血。 她嘶吼着告诉尹戴华, 如果没有她和她的女儿, 齐滏便能与她在一起了。 尹戴华绝望的双眸,直至离世之时, 也并没阖上,而是紧紧盯着却倾所在的房间。 再没有旁的希望了,她只能告诉那名蛇妖,却倾身为神鸟寄宿者的身份。 希望她不要伤害却倾,如果是她,也或许能使却倾从既定的命运之中解脱。 那只青蛇妖,便是陆襄莺。 身为妖类,她想得并不复杂。 只是齐滏告诉他们不能相爱,是因为有尹戴华的存在。 她以为只要尹戴华死了,便不会有人再阻挠她的爱情。 ——不过后来一切的事实,也都足以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 陆襄莺双目兇狠,眼神尖利,染血的双手伸向沉睡中的却倾。 却倾被落下的鲜血闹醒,她睁眼便望见陆襄莺。 她并没有哭闹,而是欢笑着伸出娇小的手,攥住陆襄莺的一只手指。 陆襄莺猝然间怔愣了神色。 或许从那时开始,她便已经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可她已然生出本是人类才会有的私心,带着却倾,逃去阙国边境,一座僻远的小山庄中。 却倾身为神鸟寄宿者,比多数异能者变幻时间都要早得多,才三岁,便已生出鸟羽。 为了让却倾能够永远留在人世,陆襄莺便拔下她翠兰的飞羽,希望神鸟的神识从此离开却倾,转而寄宿到其他女孩的身上。 她一直对尹戴华心中有愧,便以尹戴华的名字和相貌,抚养却倾。 ——要她永远记住自己亲生母亲的名姓和相貌。 这一切最终还是被齐滏发现,他亲临桉城,询问陆襄莺此事。 那时陆襄莺已与却倾相处多年,并不能接受她的离开。 为了将却倾留下,更要他隐瞒自己的行为,陆襄莺将多数修为都给了齐滏,成为了个会像人类那般衰老,也再不能化作妖态的怪物。 一切都无所谓了。 直至却倾说,她一定会留在母亲身边,不会跟着齐滏走的。 只要她还是一名「母亲」,是却倾的娘亲,其余的所有都再算不得什么。 陆襄莺坐在漆黑的牢狱之中,抬起小窗中望见清冷的月光。 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真正的尹戴华可曾原谅了自己。 如果她不能,陆襄莺愿意用她余生,继续去守护。 哪怕是要她献出生命。 而却倾,也终于在拥有神鸟之力后,记起了一切。 她斜倚窗边,凄清的月光轻抚在面上,似是最冷调的胭脂水粉。 却倾并不知晓,这抹轻浅的月光,如雾如梦。 ——于此同时,也透过牢狱上的一户小窗,相似抹拭在她娘亲的面上。 却倾身上所寄宿的,为神鸟「明识」,能力为记忆,能够操纵读取自己的全部记忆。 她所有的记忆,都存在于意识中的记忆树上。 而记忆树直接连通到梦境树,通过梦境,不断唤醒她的记忆。 先前神鸟的神识曾短暂离开过她的身躯,但不知为何,后来復又回到了她身上。 神鸟也曾试图唤醒她的能力,便不断在蓝色梦境中描摹出法力图,希望她能够记起自己的使命。 所有的一切,却倾都了解了。 她却还没想好是否真的要献祭自己。 在此之前,她还希望着能见「尹戴华」一面,哪怕那真的是最后一面。 却倾对着凉如水的月光,垂下头,微微啜泣起来。 却倾从来都不愿承担这些的,她只想做一个平凡之人,虽生活贫苦些,可有着娘亲的宠爱照顾,倒也能过得幸福。 她自然也清楚,寻常百姓有寻常百姓的难处,成日里辛苦劳作,还不时要受些苦难与剥削。 当初她被人献给铎朝,也是无力反抗,又怎会不知晓身为贫寒人家女儿的辛苦。 可从来,哪怕只是一时半刻,她也从未料想自己的这条命,也不过是随时都可以献祭出去的。 既如此,又何必要让她活到今日,见识这世间几多美好。 ——干脆在开始时便扼杀去了,岂不是更好? 也有无数次,却倾意欲隐瞒身份,旁人都并不知晓她拥有神鸟之力,自然也不会要求她为之献祭。 可正如当初她义无反顾,孤身来到铎朝。 却倾总以为自己可以自私一次,却从来做不到,哪怕只是一次。 这世间所有的良善之人,多是如此,不是不曾有过私心,而是从来不肯以私心行事。 「怎么了,却倾?」 「咳,咳……」 江端鹤出现得突然,却倾遭惊吓得险些噎住。 「怎么哭了,是遇着什么事了么?」
第93页 江端鹤轻轻抹拭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水,和声安慰道。 「没怎么。」 却倾别过身,坐回椅上,往口中灌了一杯茶水。 ——她眼下烦闷得很,还没精力去应付江端鹤。 要不是她如今也算是寄人篱下,否则恨不能揭穿他的假面。 ——就像她先前辱骂自己父亲那般。 「却倾,到底是怎么了,我很担心你。」 江端鹤也跟着却倾的脚步,坐在她身边。 却倾才哭过,眼中仍旧湿润,一听此言,眼眶上不禁復又泛起红。 「是么?」 她语气颤动着,连手上的茶水都觉着太冰凉。 「怎么了,却倾,你现在,都不信我了么?」 江端鹤怔愣着望向却倾,一向平静,甚至于是有些冰冷的面色,也渐渐染上情绪色彩。 却倾深深屏息,都以为自己险些要窒息着昏死过去。 「却倾……」 江端鹤轻轻牵上却倾的手,似乎是在试探。 不料却倾却骤然发了大怒,一掌拍开江端鹤伸过来的手。 「我装得已经够累了,你还要怎样?」 她走上前,猩红的双眼也似是在嘶吼。 「江端鹤,我们从来就不曾相爱过,你还有什么好装的。一直作弄着,佯装至此,你就不累么?」 江端鹤只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却倾,神色凝滞,说不出话。 开始却倾的确是愤怒的,可渐渐,那种盛烈的怒意,便转化为一种难掩的哀怨。 「我们所有的情分,不论是开始的友谊,还是夫妻之情,都已不復存在了。」 「却倾,你这是何意,难道我们之前的所有,在你心中都不算数么?」 江端鹤也立起身,走至却倾身前,声量低微,似是哀求。 而却倾一瞧见他装作弱态,便愈发恼怒,她一把推在江端鹤肩上。 「江端鹤,你为何要做那种事,为何要篡改我的梦境树?」 边说着,她愈发无力,瘫软在地。 连江端鹤去扶她,却倾都要固执地拨开他的手。 「你这样,让我如何再想从前那许多,从此又如何再正视你我。」 见得却倾崩溃无奈的样子,江端鹤才诚恳道: 「却倾,对不起,那时我是太急了,我只想要你真心待我。」 「那你现在得到了么?」 却倾骤然别过脸,盯着江端鹤虚伪的假面。 「靠欺瞒得来的,从来便不会是真心真情。而你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让我以为从前那些,皆为骗局。」 她从来都不曾这样绝望,寻常再怎样慌急,也只是质问一二。 江端鹤可以承受她的一切怒气,却绝绝不愿见她对自己的失望。 原来人都是自私的,蛇也一样。 甚至于江端鹤的私心,一早便超过所有旁类。 一开始,江端鹤确实只想得到「小鸟」。 可那一年却倾在臧禁知帮助下,毅然离开他。 从那以后,他喷涌而出的欲望,便不单只有「小鸟」。 他一向轻视陆襄莺为感情付出一切,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却倾的若即若离之间,顾念得失。 以至于也生出那许多的私心。 从此他们都再也不配谈道德的至高无上。 如今望着却倾失神落魄的面色,他或许也曾后悔过当初的冲动。 但江端鹤也只是经了片刻的凝滞。 他最后一次,在心中,对从前单纯的自己,道一句真心的抱歉。 也是对着眼前的却倾。 四方翻涌起浓烈的黑雾时,却倾面上满是惊异。 不过她还不曾改变面色,便在惊异之中昏厥过去。 第48章 笼中雀 自那日二人争吵过后, 尹却倾从此便再不被允许踏出将军府门。 她身上虽不曾戴上任何的镣铐与锁链,所能行动的范围也并没受太大的限制。 可不论却倾走到何处,身边都会一步不停的, 跟着侍女。 却倾再怎样逃避谩骂, 那些人也都只是深深垂下头,不发一言,也并不从她身边离开。 不单是如此,她还知道, 江府之外成行成列的,是聚集着的侍卫。 一旦见到却倾走出门, 那些人便会赶忙拦在她身前, 解释道: 「夫人, 大将军特地嘱咐过,眼下外头乱得很, 为着夫人的安危着想, 还是不要出去了。」 却倾开始只是怔愣着退让。 一月过后, 府上却还是如此, 她便开始挣扎着闹嚷道: 「为的我好,若真是为的我好, 会派人间续不断地跟着我, 会连大门都不让我迈出么?」 不过很快,却倾便意识到,这些人都是受人指使的,再怎样同他们争辩也是无用。 况且下人也无辜, 谁又情愿当这样的差事? 想清楚这些后, 却倾便彻底平静下来。 任凭她们跟着自己走到府上任何一个角落,她也很少再走到大门前, 唯有偶尔经行而过之时,会淡淡地望上一眼,见那朱门仍旧紧闭,也就不再坚持。 她整个人都仿佛黯淡下来。 虽然那面容上,因着有神鸟法力的维持,并不会衰老或是削减分毫容光。 可但凡是人的,一旦心境更变,面色上便很难再维持从前的从容平和。
第94页 江端鹤这些日子大概真是有些忙,十天半个月的,才会回府上一次。 却倾心中清楚让自己落得如此景况的罪魁祸首,自然再不愿主动亲近江端鹤。 然神鸟之力虽可使她读取记忆,却在武力上十分微弱,尤其眼下神鸟飞羽根断,力量更为薄弱。 而江端鹤法力高强,更在众妖之上,如今真要斗起来,却倾胜算太少。 因此江端鹤偶尔出现在府上时,却倾也总是躲着避着,并不愿意与他相处太久。 江端鹤手段虽强硬,表面上却也不怎样逼迫却倾。 他已然狠毒到了限制她人身自由的程度,却从来也不在面上有所表现。 ——这便是江端鹤惯用的伎俩,却倾见过的,也不单只有一回两回了。 许多时候,江端鹤也只是在却倾已然睡下后,悄然走入房中。缓缓扯开被褥,睡在她身边。 江端鹤也并不会将有意紧搂着却倾睡去,他知道她不喜欢这样。 他不会强迫她什么,只会限制她做的什么。 可却倾自从被软禁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半夜里也睡得极浅。 因此是日,江端鹤褪下衣物上床后,她才会突然开口问道: 「为何要关着我,还派人跟着我,不让我出门。」 江端鹤微微一愣,但也并没怎样,只是平静道: 「那日你出去,是不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 他从来不觉着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这只是他给却倾一点小小的惩戒。 「没有。」 却倾并不觉着那是不该见的人。 但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被迫代入了江端鹤的话语之中,便忙道: 「这不是你能软禁我的理由。」 「这不是软禁,只是保护。如若你再出去,被有心之人发觉,甚至于是伤害了,那可怎么好?」 江端鹤理所当然道。 「伤害?外头的人害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做什么?这里会害我的,不就只有从前给我下过药的你吗?」 下药,又是这件事。 江端鹤气得头脑发涨,紧紧揉摁一番,才復又说道: 「你还以为你只是寻常人么?你不是已经知道『小鸟』的事了么?」 「小鸟?」 却倾骤然从床上弹起,不过黑夜之中,她并不能看清江端鹤的表情。 江端鹤的感知能力,也只得感觉出她在何处,并不能瞧见她眼下是喜是忧。 「你也知道我有『小鸟』,那一开始,你为何救我,是因为这个吗?」 却倾从床上半直起身,摸索着向江端鹤扑去。 不过她也只得是伸出一拳,不痛不痒地打在江端鹤身上。 江端鹤顺势拥住她,将她搂在怀中。 「好了,却倾,我们睡吧,我很累了。」 却倾使劲浑身力气,在他怀中挣扎着,却也只是被牢牢禁锢着。 手上吃亏了,便嘴上得利,这是却倾一惯的作风,她扯着有些沙哑的嗓音,骂道: 「你不是老妖怪吗,有什么累的。」 「你知道了?」 江端鹤骤然警觉起来。 「是不是臧禁知说的?」 他猜对了。 可却倾什么也不敢多说,悻悻倚在他怀里,不敢再动弹。 「是她,对不对?」 江端鹤瞭然的语气则更使却倾慌张,她语气软了许多,顺从道: 「我也很累了,我们睡吧。」 「等会儿,你先回答我,她现下在何处?」 却倾什么也不敢说,赖在江端鹤冰凉的胸口,从其中听不见一丝跳动。 江端鹤自然知道却倾不会轻易就范,保持着原先的姿态,一动也不动。 不料却倾并不再挣扎,反而扯开江端鹤的亵衣,语气里颇带了些轻柔与诱惑: 「江端鹤,我想看看你胸下面的那块疤。」 如若是平时,江端鹤猜透她的心思,也照样会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 因为她身上也有他想索取的,他没必要拒绝。 可眼下,江端鹤反是钳制住她的下巴,声色中仿佛有些哀怨: 「从前你不是这样的,至少不会利用,这种事。」 夜色太深沉,可却倾依旧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是笑。 苦涩的似是胆汁子调出来的笑。 可她没有任何办法,在自己完全拥有神鸟之力前,她没有任何法子去反抗。 这股力量,成也是,败也是。 如若没有它,却倾或许可以过上自己最想要的凡俗日子,不必再遇上江端鹤。 可没有这股力量,当初在军营里沦为军妓,她或许早就成了现下这样的女子。 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最可悲的便是所有的价值拧干了,只余下供给旁人玩乐的性价值。 可只要能活下去,未来能是怎样,那便还是说不准的。 却倾在强迫下扬起头,还是固执地说道: 「给我看看吧,许久不曾瞧见了。」 江端鹤是才松开手,任凭她举动。 可却倾才揭开江端鹤的亵衣,便停下手上动作。 「怎么了?」 江端鹤问道。 「没怎么,只是突然觉着没意思了。」 关了却倾这样些时候,或许江端鹤早就猜到臧禁知和却倾的重逢。
第95页 ——她再怎样委屈求全,想必也很难以微薄之力,护住臧禁知。 可江端鹤才起了兴致,她便突然停下了,他自然是颇为不满的。 「你不是就是要我,留臧禁知一条命么?我应允你的,便是了。」 臧禁知死不死的,对于江端鹤而言,本没有什么。 可既然却倾难得顺从他一回,那么留得臧禁知一条命,倒也没什么。 不过他仍是不免微颦起眉头。 毕竟却倾这样筹谋打算,甚至于为臧禁知做到这份上,还是使江端鹤颇为不满。 却倾闻说可以放过臧禁知的话,当下便和缓许多,但仍旧是有些质疑的,问道: 「此话可当真,你别又是诓骗我呢吧?」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江端鹤便又生出许多怒意,说道: 「你若是再这样,那此话便当不得真了。」 却倾立刻便怯懦下来,默不作声地解开江端鹤的衣带。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江端鹤冰冷坚实的腹部肌肉。 「嗯。」 江端鹤是才满意地沉吟一声。 「太大了,我还是做不了。」 褪去江端鹤周身衣物后,却倾极为嫌弃地说道。 她说的,倒也不错,哪有人情愿做这种事,简直是折磨。 「从来没吃过,怎么便知道吃不下。」 江端鹤声调低沉,语气中满是难抑的□□之色。 「嗳,真的弄不了。」 却倾别过头,试图用撒娇矇混过关。 可江端鹤自然不许她轻易逃过了。 情字当头,他也顾不得旁的,随口便拿臧禁知的性命威胁道: 「想想臧禁知,她的命可都拴在你一张巧嘴上了。」 却倾紧皱眉头,还是说道: 「旁的倒没有什么,只是这个,我……」 不料江端鹤也未想多逼迫她什么,一听言,便松开却倾,道: 「旁的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得你自己来。」 却倾听懂他话中之意,面上灼热赤红着,心里却是冰凉彻骨。 她还是做了他所要求的事,涨红着脸,向抵在身后的那老妖怪说道: 「你知道吗,江端鹤?」 「嗯,你说什么?」 江端鹤正在兴处,声色中也颇带了几分低喘。 「你知道吗?」 却倾难抑声调中的媚色,奋力做出冷漠的神态而不能。 「你自己看看,还有什么藉口,做出这幅狠戾样子出来。」 江端鹤用法术点亮烛火,扶着却倾的脖颈,教她自己瞧着。 「你会下地狱的,迟早。」 却倾咬着牙,落下几滴或是因着身上欢愉,亦或是因着屈辱的泪水。 「却倾,阎王爷管不了我。」 江端鹤好心提醒道。 第49章 禁知,禁知 「让我再见她一面, 就最后一面。」 这是那一晚,却倾满面梨花泪,带着掩不去的哭腔, 对江端鹤说的最后一句。 不过江端鹤并没似平时那般, 柔声细语着答允她。 他梗着脖颈,继续身下的动作,一语不发,既没答应, 也并没拒绝。 江端鹤独立楼阁之上,眺望都城众生。 其实答应了却倾去, 也并无不可。 只是…… 他还是有些恨, 憎恶臧禁知的背叛。 其实不论是陆襄莺也好, 臧禁知也罢,他从来不是厌恶她们欺瞒自己。 而是有了她们的行事举措, 便映照出江端鹤的一无是处。 还有却倾一直以旁观者的视角加以评判。 他怎么能承认自己的卑劣, 怎么能接受自己比他人更毒辣狠戾, 作恶多端。 可再见却倾时, 他终于还是答应了。 ——因着却倾的哭泣。 这是独属于江端鹤对却倾的偏心与私心。 他总还希望,只要他能对却倾好一点, 再好一点, 比什么臧禁知、陆襄莺,都要更好一些。 却倾便不会再寻常那般恨自己。 他有意不让自己去看却倾总算欢愉起来的神色。 仿佛如此这般,他便可哄骗自己,却倾所有一切, 都是予她。 却倾并没注意江端鹤的脸色, 而是擦拭着自己面上的泪水。 她要去预备些东西,上回瞧见臧禁知, 大抵是瘦得多了,虽说她身强体健,到底是伤着了,却倾可得为她预备些养护身子的吃食。 「要什么的,吩咐下人便是了,自己不必出门。」 江端鹤在她身后,淡淡嘱咐道。 却倾步伐微微一滞,几欲发作,但一想到能见到臧禁知,她便压制住自己胸腔内的火气,轻轻应声称是。 十几日前,江端鹤便捉住了臧禁知。 下人来报时,说是没花费几些气力,他还颇有些惊异。 他也再见过臧禁知,只是淡淡望去一眼,便让侍卫送进大狱里了。 那个时候,江端鹤并没打算马上便取了臧禁知的性命。 ——他还要留着她这条命,来要挟却倾。 再至江府时,臧禁知并不似先时那般,身着自己最齐备的一件华服,也不似以往,着一件墨色军甲衣。 她仍旧穿的是深色衣裳,上半身是一件墨兰短衫,下半身的一件深赭色裙琚,则是塞外才会有的制式。
第96页 她的小腹上,却不似寻常那般好生遮掩着,而是裸露在外,划口是一成不变的狰狞,其间熔岩似的灼液,更是耀目得有些骇人。 臧禁知便如此穿着,自街上经行而过。 铎朝虽一向风气开放,时有多国来朝,服饰也交融更变,尤其在都城,服制更是多元多样地发展。 可即便如此,也从来少见这样新奇怪异之服。 因此,禁知走在路上之时,总引人侧目,有些人闲话碎语的,声量大了些,还传进了臧禁知的耳中。 不过她并没予以太多的在意。 禁知悠然抬头,望见遥遥处,南山浮翠,天色也是澄澈清亮。 这便是世上众生,人人皆有一份的风景。 上天其实一向是最公平的。 禁知扯了扯袖口,復又向前行去。 其实她也不是从来不曾有过小女儿家的心思,在那袖口上,她也特地绣上过鹰鸟纹样。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女红顶最差,那针脚上也是交错着,乱七八糟的。 也便罢了,如此便好。 她这样轻松想道。 这一回,她早来了些时候。 待她抵达时,正厅单只有江端鹤,他打量着臧禁知周身上下,目光落在她腹间赤红的伤口之上。 「却倾还在庖厨里,你可以去找她。」 江端鹤说过这样一句,便復又垂眸去看自己手上的军报。 「不,」禁知少有地笑了笑,随后便道: 「我是来找你的。」 话音未落,禁知便举步朝内室中走去。 江端鹤有些疑惑,也随之跟了进去。 不料一等江端鹤走入内室,禁知便抬手朝他噼去。 「你想做什么?」 江端鹤迅疾抬手挡住臧禁知噼来的手,诧异地望向她。 臧禁知并没有下一步举动,二人僵持之下,她开口道: 「却倾会知晓你所做的一切。」 江端鹤只是满不在乎道: 「她不是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么?」 臧禁知是知道这些的,并没往下聊,反又岔开话题道: 「她现在恨透了你,就像我一样。」 显然,江端鹤被戳到了痛处,他前额青筋暴起,手上力气復又加大了些。 「我在问你,你想做什么,同我说这些,又是为的什么。」 禁知丝毫不畏惧,復又道: 「能让她多厌恶你几分,我很荣幸。」 「你!」 江端鹤难抑怒火,伸手将禁知的脖颈紧紧攥住。 「咳,咳……」 禁知遭他掐的,嘴角都渗出几许鲜血。 「你也很恨我吧,不过你也该恨自己,当初是你,选了我。」 江端鹤逐渐便冷静下来,松开手,丢下臧禁知。 ——他还不能就这样杀了她,否则却倾瞧见了臧禁知的尸体,必然会愈加厌恨他。 「江端鹤,你会死得比我还惨。」 臧禁知看出他的意图,勾起嘴角,发出几声怪异的笑。 「你来此处,便是为的同我说这些么?」 江端鹤整理好自己的衣袖,轻蔑而嘲弄地望向眼前的禁知。 「自然不止有这些了,我会带走尹却倾,没了『小鸟』,你便不可能夺得权势。从头至尾,你便只会是从前那个愚蠢的蛇妖,受尽人类的欺骗,一辈子都註定吃尽苦楚。」 「住口!这些你都是你从何处听来的?」 江端鹤紧抓禁知的衣领,奋力将她砸在墙面。 禁知腹间的伤口,也缓缓淌出猩红的血水。 她也只是垂首轻飘飘望了一眼,便復又向着江端鹤道: 「你不配来这里,此处乃我铎朝,非是你们非人之物可所踏足。」 「你再不让我来,我不是也是来了么,你们这些弱者,从来就不配去苛求任何。」 禁知却并不在意他语意里的讽刺,而是寒声道: 「是啊,强者才可支配他人,可世间道理,原不该是如此。」 当初臧禁知日日勤于修炼,也并不是为着戕害他人。 不知是想起从前多少事,禁知忽然开口,道了一声自己许久未有唤过的称唿。 「师傅,当初是您赏识禁知,给了我机会,这么多年,似乎我还不曾好好感谢过您。」 在江端鹤惊异的目光之中,禁知勐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便留下她毕生的誓言。 「我愿用命去祭奠,换你永生永世的荣华富贵。可同时,你也将得不到任何,任何可称为是爱的事物,你将永堕入利与欲的深渊。而这所有的荣光,在你死后也都会化作炼狱中的厉鬼,教你永世与他们痴斗交缠,不得超生。」 不等江端鹤有所答覆,禁知便继续说道: 「你以为你死不了,你以为你作恶多端,却可逃脱轮迴。尽管等着吧,恶者终究不能存续,这世上唯有善念才能永存。」 语罢,臧禁知一把碰落身旁一只琉璃花瓶,巨大的脆响立刻在房中迴荡。 江端鹤尚还并不能想清臧禁知要做些什么,她便从裙摆间扯出一把匕首,狠狠捅穿了自己的脖颈。 剎那间,四下里血流成河。 而禁知脖子一歪,倒在桌边。 却倾方才便注意到屋中的争吵,不过她正煮着一锅鲜香的羊肉汤,想着眼下也不是禁知会到的时辰,还以为是江端鹤又在罚温禾柒,或者是哪个下人。
第97页 不过待到花瓶落地之时,全府上都注意到了房中争吵,却倾也再待不住,略略思忖,便直向房中跑去。 闯入房门的那一瞬,不论过了多久,却倾也总是记得。 那种猝然间所有的悔过、痛苦、挣扎、怨恨的心绪都拥上心头的感觉,她真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经歷一次了。 可此时此刻,她却还是要面对。 却倾飞也似地扑在臧禁知的尸体前,并没管顾江端鹤的轻声阻拦,和他为自己辩解的话。 她只是一味地扶着禁知半与脖颈分开的脑袋,哭喊着,叫嚷着,让她不要死,让她再多活些时候,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她要她再等等自己,她要她不要留自己一人孤苦无依在世间。 可纵使却倾再怎样地否认,臧禁知的尸体也在她怀中,渐渐冰凉下来。 其实怀中的那个人,究竟是死是活,她心底早就清楚了。 可她还是不愿承认,她不愿才说要再见面,便马上要自己接受友人的离世。 她想起来这世上厌恶自己的人不少,善待自己的人也不少。 一直以来,也正是有人还肯待她好,却倾才能颤颤巍巍地走到现在。 而禁知,便是其中之一。 她又忆起当初她们初遇,她还觉着她瞧着很兇,而她,似乎也很看不上她的懦弱。 禁知走了,可却倾还记得那时自己误以为她伤害自己的邻里。 她还是那样的不信她,几乎对她用尽了言语去辱骂。 如今人走茶凉,却倾再没有机会去弥补。 于是再过去多少年,也都会想回到这一日,她能早点走进房中,阻拦这一切。 可惜了,她有着洞察世事,甚至可以预知部分未来的能力,却不能料想到友人的离开。 原来有没有神鸟,对她而言,也不过是相似的无能为力。 第50章 饮鸩止渴 臧禁知死后, 却倾的状态便比先前更差许多。 尤其是对江端鹤的态度。 「兇手,你是杀害我朋友的,兇手。」 这已经是这么多日里, 她同他说过最温和的一句。 其余时候, 却倾或是骤然间疯癫无状,但转而,便又更为不尽的沉寂。 每到心绪难宁之时,她先前用砸碎东西来发泄情绪的毛病便会再犯。 府邸上所有琉璃制的花瓶或是杯盏, 被她砸了个完全。 江端鹤怕她伤到自己,府上所有的易碎之物都为他运了出去, 必备的碗筷之类, 也都深藏柜中, 平时都由下人好生看管着,不许却倾靠近。 若说先前, 却倾还稍稍注意些颜面, 不肯太怎样发作。 那臧禁知走后的每一日, 她便都是在花尽全力去践踏自己先前所塑造的一切端庄形象。 「我恨死你了, 该死的是你。」 她鲜血淋漓地跪坐在一席浅紫色琉璃碎片之上,朝着走进屋中, 一脸讶异的江端鹤, 一字一句道。 江端鹤没说什么,好歹她肯同自己讲话了。 一众侍女跟进房中,几个打扫着地面上零落的细碎琉璃,另有几人也上去扶起却倾。 江端鹤不能去, 上次他迅疾跑上前护住却倾, 她急得直接举起碎片割破了他的喉咙。 念及此,江端鹤轻轻抚上自己脖颈处。 那道伤疤, 至今仍存。 口子划得不深,却狰狞得足以骇人。 他当然知道却倾是下了狠手,可自己竟也不情愿多花心思去医治。 每每抚过伤口上破裂开的肌肤,丝丝缕缕的鲜血还会沾染到他的指尖。 冰冷的手指上,是略带些许温热的血。 这是他难得觉着自己存有人性的时刻,他甚至于是变态地想着,这是却倾与他难得的连接。 江端鹤微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却倾已遭人五花大绑的带了出去。 至于却倾身上的伤,眼下她自然是不许他去医治的。 不过到了夜半熟睡之时,江端鹤便可到她床前去,好生疗愈一番。 虽然,次日晨起,却倾发现自己一身伤全然消失,便会发疯似地再闹起来。 这也是无有办法的事。 江端鹤允许她满身鲜血地睡去,甚至允许她手染自己的血,却不情愿她死。 显然,却倾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她才不会死,她只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相互折磨。 虽然偶尔她沉静下来,也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但每每再见江端鹤冷血的脸庞,却倾那张麻木的脸上便会再度染上可怖的愠色。 她要他玩完,代价是夜夜在痛苦与疲乏中艰难睡去。 这同样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谁让他们从一开始,便是最惯于相互折磨的夫妻。 江端鹤对她一切报復行为都全盘接受,他仿佛迷恋上了饮鸩止渴。 他不愿却倾死,又放任她伤害自己的行为。 于是从此不论手上的事情再忙碌,江端鹤也都会每日赶着回府上一次。 直至那日,他方回府上之时,见得却倾手中半罐破碎的酒。 她身上是当初大婚之时,所着的朱红婚服,手上端着的,则是那时自己所酿下的一盅梨花酿。 硃砂红的嫁衣,染了猩红的血色与熏醉的酒气。 她还要伸手撒下一把富有梨花香气的酒露,口中念叨着:
第98页 「真是好酒,真是好酒。」 金制的花冠,被她戴得歪歪斜斜,零落下的珠穗,半掩住她面上歪歪斜斜的笑容。 她还是那样娇艷,一如往日。 更似当初他们大婚之时,她总是笑得明媚,而更余出几分傲气。 江端鹤终于慌了神,轻声吩咐底下人道: 「别让她饮酒。」 江端鹤最怕却倾饮酒,上一次她喝了好些陈酿的酒,便从阁楼上飞身而下,险些永久离开了他。 绝不能在发生那样的事,这么久了,他总是告诫自己。 于是自从臧禁知走后,他一早便吩咐下人将府上所有的酒都收了起来。 唯有这一坛,是却倾亲手制下的,他没能捨得。 他也以为,却倾捨不得。 可如今,那坛馥郁醉人的梨花酿,碎裂在他们一同生活的地方,连带着当初他们大婚时的嫁服,都染上那股沉醉的香气。 一切都被打碎了,就像那坛酒。 而江端鹤再抚上自己的脸颊,才觉面上零落了冰凉的泪水。 却倾自然是瞧见了,她笑得猖狂。 「我以后少回来,你也别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他想二人能够各退一步。 「不行,江端鹤。」 却倾嘴角上沾染了烈红的鲜血,显得面容增添些许从未有过的妖冶。 「禁知身上的伤,越靠近我,便会愈发疼痛,如若把你所行的卑劣之事,告给我,便更是痛彻心扉。」 却倾说出这些话时,眉目间满是挣扎的痛苦情状,仿佛遭受了与臧禁知同样的磨折。 但很快,她便復又看向江端鹤,面上也恢復了方才猖獗的笑。 「我们俩,就继续这样耗着吧,一直耗到我们都死了,也要相依为命。」 「总有一日,我要你承受,比她更痛苦百倍之折磨,且等候着吧。」 江端鹤望向却倾癫狂的面容,自己目光中,则满是震惊。 他知道,她不单是在惩罚他,更是在间续不断地折磨自己。 她恨江端鹤,也恨极了自己。 当初哄骗的人是江端鹤,可伤害臧禁知的人,到底是她。 而却倾虽然做出此等疯狂之事,神识里却是清楚的。 她望着江端鹤,看见的却不是他。 相似的一抹夕阳里,她望见那一日,自己与臧禁知在街上偶遇。 「禁知,那一切,都不是你做的,都是江端鹤诬陷的,对吗?」 却倾眼含热泪,半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嗯。」 多年苦受折磨,可靠却倾那样近时,禁知还是难以忍受创伤处剧烈的灼烧。 「对不起,禁知,是我冤枉了你。」 「没事。」 她连眉毛都拧在一处,说出的话,却是那样轻飘飘的,并不真实。 好像这些年独在边境的酸楚,都与她并不相关。 却倾也终于陷入了,并不输于当初眼见尹戴华离世时,那般的痛苦。 因为难以弥补的,不单只有她与臧禁知的感情,更有再不得有所纾解的歉疚。 而所有的一切,都有一个实体的源头。 ——那便是江端鹤。 她才刚刚试着做一个良善之人,便赶着要去恨,迫不及待着要去报復了。 有时连她自己,也会觉着很累。 可却绝不能停留。 却倾时刻告诫自己道。 一旦停下脚步,禁知所受的冤屈,便再难以平息。 除却这个以外,还有尹戴华,还有她阙国的千万百姓。 却倾瘦削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下,只显得愈发寂寥,可也是难得的板正坚定。 江端鹤则是哀戚地望着,被众人挟持而去的却倾。 饮鸩止渴。 他的心似乎也被鸩酒浸泡得久了,麻木不仁,只有真的毒到根本处,才知道疼。 是夜里,江端鹤还是同往常一样,悄声走至却倾床边。 他轻轻将手放在却倾的肩上,正预备註入法力,为她治疗。 几乎是一瞬,他的手忽然被却倾攥住。 江端鹤未有预料,金色的瞳孔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江端鹤,你为什么还没死。」 却倾说着,近是要将银牙咬碎般的仇恨。 江端鹤还未从傍晚时的哀戚中转还,他颤声问道: 「为何,为何到头来,你一直所恨的便只有我。要说国别,臧禁知也是铎朝人,你却从来不曾因此憎恨过她;要说种族,尹戴华也是妖族,你却也从未厌弃过她。」 轮着却倾,长久地沉默。 黑夜中,她亦忽而亮起晶亮的青蓝色瞳孔。 「你有身为铎朝军人的荣誉感么?你能感到守护平民百姓的光荣么?至于你说你与我娘亲,都是妖,你知道她是怎样对待我的么?你知道这些年,她是怎样含辛茹苦,又怎样为所做的错事赎罪。」 「而你,罪孽深重,罔顾人伦,从你的口中,怎么可以吐出她们二人的名姓,你不配。」 江端鹤面上悲戚,却只是因着却倾对他的唾弃,他的冷血让他并不能理解她所说的一切。 他只是痛恨自己付出一切,却换来却倾这样的背弃。 但他终于也清楚,如今自己再争辩什么,也是无益。 江端鹤还是固执地替却倾治癒过伤处,随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去。
第99页 他走后,却倾才松来了一口气。 她不再同先前那般,还会因着伤害了江端鹤而有些后悔。 臧禁知的死,就像一桶盛满冰块的冷水,直倒在却倾头上,让她迅速地清醒过来。 或许是,不该再迟疑了。 却倾变幻出一双在黑夜里也十分耀目的翅膀。 她轻轻抚上那飞羽处,残余染血的末根。 反覆抚摸多次,她忽然手上发力,指尖流动出微弱的金色法力,试图将羽毛连根拔起。 可那多年结痂的伤处,復又汩汩流出些许的鲜血,她疼得手上失了力气,也最终不能将其拔出。 「嘶——」 她还是下不了手。 那飞羽,在多年前遭人剪去,眼下若是意欲重新飞翔,唯有生生将其拔去,待飞羽重新长出,才有分毫的可能。 有朝一日,她会再度飞翔的。 挣扎与苦痛中,却倾沉沉睡去。 第51章 一刀过心 「这是齐滏传来的信?」 江端鹤手中打开一只形制小巧的捲轴, 细细阅看着其中的文字,他手边还有一块玉佩,其主人的姓名赫然在目。 「是, 这是在您府上发现的, 有人拦下了信鸽。」 温禾柒半跪着身,微微颔首道。 江端鹤看过信中内容,便满不在乎地将之搁置在一边,说道: 「夫人不知晓此事吧。」 温禾柒则是沉声回答道: 「小的们都知道要隐瞒好, 还请大将军放心。」 「那就好。」 江端鹤復又展开桌上的信件。 他自然不能让却倾知晓信中内容,因为那其间不仅写了陆襄莺此时所受的牢狱之灾, 还细细恳切地告给却倾, 要她拿命来换。 以却倾的个性, 若知道此事,她或许真会自戕来拯救母亲, 也未可知。 「禾柒, 你现在好像比之前沉默了些。」 江端鹤復又阅看起手上的军报, 随口问温禾柒道。 温禾柒微微一愣, 迟疑道: 「是么,臣下并没这样觉得。」 江端鹤也就是随便一言, 并不十分在意, 便挥挥手道: 「好了,你先出去吧。」 温禾柒便滞愣着行过礼,从房中退去。 他走出房去,才细细摁压起自己的太阳穴。 或许最近是睡得不好, 头都有些疼了。 温禾柒观望了片刻, 觉着并没旁的差事要忙,便嘱咐了手下, 自己先坐车回了府上。 他并没在府上耽搁太久,而是復又与夫人一同出了门。 「我听说你们大将军并不十分喜好此人,你又为何要替她立墓碑呢?」 温夫人与温禾柒跪在一处,疑问道。 温禾柒先并未有所答覆,而是诚恳地復又叩首。 再拜三次后,温禾柒才轻声说道: 「我初入官场时,对她也很有几分敬仰的。」 他们二人都垂眸,目光落在那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上。 ——臧禁知之墓。 「原是这样,她倒也可怜,听说先前还受了流放。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几句,禾柒。如今大将军权柄在握,你可千万不要同臧禁知一样,惹到了她,我们娘俩,可不能失去你。」 温禾柒重又叩首,方才答覆道: 「我知道的,夫人,不必担忧。」 「有些事,正是因着我们都不敢去做,去反抗,所以才敬佩那些敢于去做的。」 温禾柒沉沉地,再一叩首。 * 「信都递出去了么?」 齐滏一身金袍,端坐龙椅之上,沉声询问身前跪着的众下官。 「回陛下,属下们传信出去,也有三四次了,那信鸽有法力庇护,决计不会出错,可不知怎么的……」 「真是无能至极,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齐滏愤然起身,用力一挥衣袖,将手上精緻的茶盏砸在底下官员身前。 「陛下,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那你们几个说,还有什么旁的发子,可解朕燃眉之急。」 齐滏不耐烦道。 闻言,一位武官起身走出,行礼道: 「陛下,如今我国虽兵力稍弱,但若是顽抗,未必不能抵抗铎朝。士兵们都练养数年,再下去,也只是荒废兵力,臣虽无能,却也愿意一战,还请陛下三思。」 齐滏听这话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随口便应答道: 「你是愿意,可你的一条命,能值几个钱,你可知道这一战,需要搜刮多少民财。底下百姓怨声载道,届时岂不是又要造反。」 「陛下,可若是长年避战,我国连年受辱,百姓也终究会失望,况且铎朝现在对我国土地虎视眈眈,若是再不战,届时铎朝攻打过来,百姓们也是平白受苦啊。」 「战,战,战,你们这些武将真是没意思,成天就知道说道这些个,朕自然知道不战会有怎样影响,可眼下国库空虚,你且告给我,要拿什么去战。」 齐滏更又不耐烦起来,简直想让方才多嘴多舌的武将滚出去。 是时,一位文官则建议道: 「陛下,公主心繫家国,迟早情愿为国捐躯,不如同先前那般,再挑些身份平凡的女子送过去,从以往经验来看,铎朝人似乎对此很是受用呢。」 「你说得不错,就这样办吧,交给你了。」
第100页 齐滏大手一挥,便将阙国无数凡俗女子的命运转了个向。 与此同时,江端鹤也再不能接受却倾的不忿。 「陛下,臣听闻,自您登基过后,阙国王室便对您颇有微词,都说您是幼年登基,定然成不了事。上回去阙国的探子来报,说有阙国朝时,有大臣提议说,要举兵反抗呢。」 因此,他在哲吉帝玩耍时,这样恳切说道。 「此事当真?」 哲吉帝边踢着一只鸟羽制的蹴鞠,边随口应答道。 「那是自然了,您少年英明,他们却都很瞧不上呢。」 江端鹤附在哲吉帝身边,復又说道。 「岂有此理,」哲吉帝停下脚上动作,伸手指向远方,道: 「江端鹤,先前你一直上奏说要攻打阙国边境,朕先前是体谅军民劳苦,并不曾答允。不料朕一再容忍,他们竟是不断触碰朕的底线,如今想来,许是不必再忍了,朕派给你半数兵力,半年之内,你必得将阙国收归我国国土。」 「是,陛下。」 江端鹤深深叩首,面上是掩不去的笑意。 温禾柒跪在一边,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轻轻擦拭过额前的汗珠,心中亦是难平的骇然。 却倾也知道了这样的事。 是在她破裂的婚服之前。 那嫁衣前几日被江端鹤亲手濯洗得干净,特特藏在柜中。 如今则是被她自己执着剪刀,划得七零八落。 这是她为了气江端鹤,特地做的。 却倾瞧望着眼前自己的「杰作」,忍不住发笑。 从前她也曾短暂地珍视过这段感情,甚至为了他,一次次去轻信。 现在看来,这一切,比之笑话,还要可笑几分。 正在却倾復又执起一只毛笔,蘸了浓厚的墨汁子,打算在嫁服上挥斥方遒之时。 房中忽然闯进一个她十分面生的侍女。 「夫人,不好了,将军在宫中同陛下交谈时,似乎触犯了龙颜,皇帝要罚他思过呢。」 这有什么? 却倾面上的笑意简直藏不住,不过当着旁人的面,她还是随口多问了一句: 「陛下要罚他,那是为的什么?」 为何罚的,寻了个什么由头。 她可要好好感谢那个小皇帝,他若是想除去江端鹤,那或许齐越甯还真没生错儿子。 「说是,说是提议要举兵攻打阙国,将阙国国土尽数收入我朝,才……」 「你说什么?」 这下却倾手上的笔也丢了,方才随笔落就的画作也不要紧了。 「你再多说一遍,告诉我些细节,快啊。」 却倾急得两步并作一步,跑至那小侍女跟前,险些滑了个跟头。 是时,门外又有另一侍女走了进来,赶忙扶起却倾,安慰道: 「夫人别怕,方才又有人来报,眼下圣怒已息,大将军不会有事的。」 「什么?圣怒已息,为什么?」 却倾一时惊异,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 这批侍女都是只长了听命令的耳朵,没有听墙角的耳朵,从前也不曾服侍过却倾,因此并不知晓她是从阙国来的。 方才见却倾这样情急,她们还都以为却倾是担心江端鹤。 闻说却倾如此问话,那侍女也知道近日他们夫妻不谐,却不想到了如此地步,方才迟疑着道: 「夫人,您是说……」 「我问你阙国怎样了,江端鹤上奏的话,陛下答允没有啊?」 却倾急得都失了态,不过她最近一直疯癫无状,侍女们也都不很在乎。 「这个,夫人,这些都是官场政事,奴婢不知道这些个的。」 那侍女跪下身,答覆道。 却倾见得此情此景,便也知道从两个侍女口中,实在是问不出什么的。 她失魂落魄地起身,淡淡嘱咐道: 「江端鹤回来时,一定要及时来禀报我。」 因着却倾总是避着江端鹤,如今这样,惹得两个侍女都不明所以。 不过主子的命令,听从便好了,她们也并没多说什么。 可一连几日里,虽一直有风声传到府上,消息却总是时好时坏,或实或虚。 却倾拿不准情况,又不能出门,江端鹤本人,却一直未曾回府,这与他平时的作风,都大相迳庭。 却倾当然知道那日突然闯入的两个小侍女,不过是江端鹤用于算计她的棋子之一。 可她们说得有鼻有眼,却倾也是半信半疑。 其实她大可以是一字不信的,可这三言两语的,自开始时,便是她唯一的寄託与希望。 她当然可以不相信,继续守着自己空旷的房间,做着亲友还在身边的美梦。 可阙国百姓不像她,要救他们的命,那便是一刻也等候不了的。 不过,却倾也知道要怎样,才能迫使江端鹤立刻打道回府。 ——她对他,从来都有的是手段和伎俩。 因此那日,苦苦等候了一整天,也不见江端鹤的身影。 却倾才终于下定决心。 却倾高高举起那把她用来划破嫁服的剪刀,找准了位置,直插向自己胸口。 那时血溅三尺,而却倾也在猩红一片中,昏死过去。 第52章 高塔之上 却倾从床上再度甦醒时, 见江端鹤正坐在她床榻边,神色中满是担忧。
第101页 却倾便知道,在这片赌场, 她就是最优秀的赌徒, 回回都能博得他手中的筹码。 见她醒来,江端鹤面色上才恢復成如水的平静。 他不再同往日那般,说些假惺惺的安慰话,而是淡淡开口: 「为什么?」 也不知怎么的, 却倾虽然让自己受了重伤,可此时并没觉着有丝毫的疲累, 反而精神比先前更好了些。 于是她也这样回道: 「那你呢, 你又为什么?」 「你知道么, 要不是你的刀口稍稍偏了一些,如今你便不能在同我这样说话了。」 「我知道, 我刻意那样做的。」 却倾满不在乎道。 她瞒不了江端鹤的, 也从来没打算隐瞒。 不过扎到胸前的那一下, 还是让她疼得发昏。 却倾想着, 或许下一回,她便有勇气拔下飞羽留下的残根了。 江端鹤阖上双目, 他猜到却倾的答覆, 却没料想到她的直白。 「而你想要的,我也给你了。」 却倾有些怔愣,抬起手时,指尖竟源源不断流淌出金色法力。 「这些法力, 源自我师傅。为了救你, 我把它尽数给了你。」 对于江端鹤而言,这便是一场豪赌, 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在赌局中从来便是输家。 或许是赌局给人的诱惑太大,他还是下了注。 「这些法力拥有治癒之力,不过你的右手当初的确是组织坏死,即便是它也治不好。不过『小鸟』的力量似乎让你恢復如初,如此便好。」 却倾讶异地朝江端鹤望去。 先前因着他多次给自己灌输法力,她已经能削微使用一些了。 可她决计料想不到江端鹤能做到这份上。 她望向他的脸,他似乎很疲惫,整个人都很颓丧。 可却倾已经不在乎了。 「所以,你身上已经失去治癒的能力了,是么?」 却倾目光长久地落在江端鹤脖颈处还未结痂的伤疤上。 「是,同时兼容两种法力,是我从前修炼的功法,因你并不曾修炼过,我也只能使那股力量在你身上展现三成。」 江端鹤并没在意她有些锋利的眼神,眼下他真的很虚弱,只想将一切都处理完。 「所以,以后便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江端鹤留下这样一句,便打算从房中离开。 不料却倾骤然从床上起身,拽住江端鹤肩膀,质问道: 「阙国的事,是不是你做的?现下景况如何?」 「这个,你会知道的,迟早。」 江端鹤疲乏地笑笑。 这便是他最大的筹码,而他也自信却倾会用全部筹码来换。 「不许走。」 却倾抓住他的肩膀,可却还是被江端鹤拨开手。 江端鹤走得缓慢,却倾却跟不上。 她才跑出几步,便被几个侍从按回床上。 她知道他又要走了,去处理公务,去残害她的故乡。 却倾歇斯底里,她甚至愿意放下颜面,放声恳求他。 可一向绝情的江端鹤,这次好像真的无情了。 他连头也不会,步伐坚定而沉稳。 只留得却倾在紧锁的房门中,发出惶恐的哭喊与愤怒的嘶吼。 * 却倾并没在江府继续住下去。 她搬进了一座高耸的塔楼之中。 江端鹤知道她从前怕高,却还说,这是一早便预备修筑的,如今方才完善。 直至到了高塔中唯一的房间,却倾才忽然想起那日大婚时梦到的情景。 宽阔浑圆的床榻,透明的琉璃门户。 清亮明澈,那是她坚实的牢笼。 却倾直至走进房中,瞧望一切熟识陈设,才骤然落下泪来。 当初大梦一场,醒来仍觉着心绪难宁,原来是命运一早便警醒过她。 只可惜那时她天真单纯,自以为看穿世事,并不愿听从。 如今才会吃尽苦楚,落得早有预兆的全盘皆输。 江端鹤一言不发,只是替她拂去两颊上的泪珠。 对不起,却倾,这是你逼我的。 他在心中默默替自己解释道。 却倾知晓一切,不知该如何开口。 二人并列而立,却都是难得的缄默。 却倾还是表面平静地接受了一切,默默走向前,背对着江端鹤坐下。 那是他为她打造的位置,她知道。 江端鹤并不打算现在就强迫她接受一切,只无言转身,悄悄阖上房门,给铁门落了锁,还加以法术屏障。 却倾也终于在他离开后回眸。 晶莹剔透的琉璃房,却要用铁门来锁。 有时候,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便是对自身最大的讥讽。 开始时,却倾只是待在房中,长久地望向窗外。 窗外风景如画,一切如旧。 似乎只有她被禁足在高耸的楼阁里,无所为,也无所能为。 其实她是分不清东西南北的。 可不知怎的,就是觉着这房间对着的方向,是她日思夜想的阙国,是她几度在梦中去往的桉城。 却倾也时常展开华丽却残缺的翅膀,却也只能顾影自怜。 她想起小时,自己真的很想飞起来,可总归是不能,娘亲时常劝慰她没关系。 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不能飞,都是因着娘亲的所作所为。
第102页 可如今她真的知道了,却也不情愿去怨怪娘亲。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对于娘亲的一切,她都愿意去体谅。 所以现在,可以让她们母女再度相见了么。 如果说她的生活是戏剧,那演到大团圆的结局,便也该是重逢。 可没有人的生活真正同戏剧一般,也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还是会努力尝试着去拔除飞羽残根,却总是不能。 那根茎太粗,拔出时太过疼痛。 她还摸不准江端鹤过来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着。 或许时候还未到。 冥冥之中,她这样想道。 她想着眠一眠,好生歇息一番,或许会梦见臧禁知,那便是好梦。 可江端鹤篡改了她的梦境树,教她永远只能梦到与他相关之事。 她便连觉也不乐意多睡了。 好在几乎每日都有夕阳。 所有的残阳,都只属于她的禁知。 她总会想起在那日金色的余辉之中。 臧禁知轻声对她说着: 「没关系。」 禁知还告诉她,这么多年,终究是自己太怯懦了,此后一定会拼尽全力,好生护住却倾。 却倾也总是同那日一般,满面涕泪,哭着一遍遍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 禁知解脱了,她不必再受牢狱之苦。 她一生心繫祖国,却终究被流放。 她说着为祖国死而后已,却还是葬送在奸邪之物歹毒的魔爪上。 有时候却倾也会恍惚,想着自己的禁知姐姐是不是来接她了。 即便是幻象,她还是心甘情愿地伸出手,张开一个完满的怀抱。 她便是这样,一直做着自己的梦。 除了江端鹤到来时。 她从来不曾料想自己会这样厌恶他,哪怕是瞧见他,也会浑身胆寒地厌烦。 「你又来做什么?」 这是却倾同江端鹤说过最多的话。 江端鹤只是微微皱眉,轻轻说一声: 「我只是来看看你,现下好不好。」 你不来的话,会更好。 却倾这样想道,却并没有宣之于口。 她总记得,如今阙国百姓的性命还系在江端鹤身上。 她不敢太过嚣张。 毕竟上次激怒他,便险些葬送了自己的亲族,白白献祭了自己的自由。 她最怕江端鹤这样,面上总是不说,私下里却悉心筹划着名,一举便使她本以为抓住的一切都骤然倾覆。 却倾只是不再多言,也并不敢多说什么。 江端鹤细细观察着屋中陈设,眼见一切都好,却倾瞧着,也与往日并无区别。 他会轻轻地说道: 「却倾,那我先走了。」 却倾头也不回,甚至都不会理会他,她又沉浸入自己的世界里了。 江端鹤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在意,只要却倾能好好的,且不会离开他,便是了。 表面上,他总是一直都很平静。 可在却倾无法到达的地方,阙国和铎朝的战事已然打响,不论齐滏安排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多少金银财宝,送去铎朝,铎朝也决计不再松口。 这是江端鹤的决心,也是他的私心。 不过却倾还是在窗前望见了不愿看到的景象。 战争总是声势浩大,连都城之中,一座无人在意的塔楼上,也能瞧见战火的余波。 「那是什么,你在做什么,江端鹤?」 却倾抬手,奋力甩了江端鹤一巴掌。 「那是你最不想看见的。」 江端鹤终于也说了一句实话。 「为什么,江端鹤,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这样吗?」 却倾近乎是无法唿吸,她不能接受故乡此时在战火中饱受折磨,而她自己却身陷囹圄,无能为力。 「却倾,我已经将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为什么你还是这样,想着那些有的没的。」 江端鹤很少在却倾面前,表现出极端的愤怒。 却倾真的有些害怕,但还是偏过头,深深望向窗外的狼烟烽火。 「好好表现吧,或许我会放过他们,也未可知。你要知道眼下这朝中之事,多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他还为她权衡利弊,给她下了最终判决。 第53章 你自己来 却倾便这样待在云层间的楼阁之上, 月余间,江端鹤告给她自己回来的时间,但也不过来了四次。 每日来送饭的人, 口风紧得很, 什么也问不出来。 其余时候,整个空旷的房间中,便都只有却倾一人。 却倾再是脾气大易发作之人,渐渐也没磨灭了脾性。 因着一月里都无从获取任何消息, 但凡有些微弱的信号,却倾都会紧紧抓住不放, 必得好生研究。 是日, 江端鹤许是突然想到了对付她的办法, 竟在未有约定之时,出现在阁楼之上。 却倾已然对他不抱有任何希望, 甚至都并不回头看他。 她只将脖颈歪在一边, 表示自己的疲于应对。 可江端鹤却不似平时那般, 只远远地立在角隅处, 轻唤却倾的名姓。 他只略略望了一眼手上的一只锦盒,便开口道: 「若说我手里有你会想看的东西, 你还打算这样避着我么?」
第103页 江端鹤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刚够传到却倾耳畔,致使她听得清楚。 眼下正是深夜,却倾将烛火点得明亮,她想看窗外的风景。 却倾缓缓回首, 一张看不出心绪的脸, 在摇曳烛火映照下,沾染了些许暗黄的光亮。 「你真不想看的话, 那我便先走了。」 闻言,却倾随手披上一件袍子,便起了身。 眼下她没有任何传递消息的渠道,只能相信江端鹤所给的或真或假的情报。 「这是什么?」 却倾指着江端鹤手中的锦盒,疑问道。 「军报,从前线传来的。」 江端鹤难得温暖地笑了笑。 却倾毫无表情的脸,骤然亮起光彩,一双杏眼在黑夜中闪烁。 她本能伸出手去够,但江端鹤将装有军报的锦盒牢牢攥在手中,举到她拿不到的位置。 却倾很快便明白过来,那军报不是她平白可以获得的物件。 她淡淡问道: 「要用什么来换呢?」 「不急,你不如先放我进去。」 这间房屋的门,又不归她管。 却倾不知道他为何总要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可眼下她有更在意的事,并不想耗费力气去反驳他。 却倾倒了茶水入杯,江端鹤还以为是给他的,但她自己若无其事地喝了起来。 她也不急着问他,都知道他迟早会说。 有时候他们的脾性会归于一种不合常理的融洽。 「我当然会给你看,不过这可是最新的战报,你不但要自己看,还要念给我听。」 江端鹤举着手中战报,炫耀似地望向却倾。 却倾别过头,并没太注意他的话,手支着一边脸颊发呆。 她知道这是他们的游戏,而江端鹤在游戏之前总要先讲说一段无用的背景介绍。 「当然,你不能念得太快,也不能太慢,速度适中即可。」 却倾端起茶盏,随意往口中倒入冰凉的茶水。 ——她很不屑。 每次却倾话少了,江端鹤说的话便不自觉多了起来。 而却倾的冷淡,于他而言,也不失为是游戏前的挑衅。 他是蛇类,是最冷血的捕食者。 捕食者与猎手,都最喜欢猎物的挑衅,尤其是独属于自己的,深深被他笼罩在昏黑阴影下的,猎物。 他凝视着却倾的脸,笑了笑。 一时间,似乎是在欣赏,在玩味,竟不再往下说了。 却倾见他一时无话,不耐烦道: 「然后呢,怎么没有了?」 「余下的你都知道了,想来我也不必更多介绍了吧。」 直至此时,却倾才转过脸,望了江端鹤一眼。 她一直觉着自己已然无情,可听闻此言,两颊上还是不免泛起红晕。 却倾闷闷不乐道: 「又是这个,你就没有点别的花样?」 却倾知道这话是可以说的,以江端鹤的思维,即便心底不觉得,也强行把此话当做是调情。 果然,江端鹤认真地望着她,口中说道: 「这不就是新花样么?」 却倾都摸透他的脾气了。 而且雄性生物在这方面的思维,本来就比较简单。 却倾撇撇嘴,在角隅处表示对江端鹤的不屑。 「既然要念,先给我看看,待会念得更熟些。」 却倾总是能抓到游戏规则的漏洞。 「不行。」 但也总是会被江端鹤否认。 却倾并不很在意,因为她瞧见江端鹤还是笑着的。 还好男性在某些方面,总是足够自信。 但她得意的时候并没太久,很快,江端鹤一扯,她便瘫倒在他臂弯下。 江端鹤先是将她环在身下,一手解去她腰间有些碍事的外袍系带,随后便将捲轴放在她外露的胸口上。 「自己打开。」 近乎像是命令一般的语气。 竹制捲轴那冰凉的触感,直冻得却倾一激灵。 她很快便拿起他放在自己身上的物件,正预备打开。 不料此时江端鹤又反了悔,他按住却倾一双手,说道: 「先不许开。」 却倾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得听从他的话,乖乖将双手搁在胸前。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似乎也从来不曾这样过。 却倾难得有些胆惧,面上一红一白。 而她胸前似乎也是因着方才冰冷的刺激,而渐渐泛起异样的潮红。 江端鹤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面上露出得逞的微笑。 他越是这样,却倾想别过头,装作无知,也是不能的。 或许他们便就是在这种时候,最为契合。 江端鹤俯下身,凑近却倾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却倾一直偏向一边的脸,立刻便生出难抑的硃砂红。 她还是强装着镇定,捧着手中军报,一言不发。 江端鹤最喜欢看她这样,仿佛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心甘情愿将全身最温热之处与他共享。 言语间已然不坦诚了,身上坦诚些,也不失为是夫妻间的诚信。 待到却倾已被他弄得浑身添上褪不去的红色,他才终于同意她展开军令状。 却倾已经很难发出正常的声音,不论怎样压抑,声色中总染上无法忽略的细细喘息。
第104页 她突然有些不想再继续了,意欲逃避的心绪不断在心中放大。 但却倾并没逃,毕竟这一月里她最渴求的东西,已经摆在面前了,她没理由去拒绝。 「今,我军……」 「从头开始。」 江端鹤打断她道。 却倾顿了顿,她想深深吸一口气,但还是因着身体上的撞击而无法平息。 她知道江端鹤为何要她从头开始念。 因为在最开头…… 「江端鹤,领帅,槟州……」 却倾虽然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念出来了,语气却有些生涩。 江端鹤有些不满,微微颦眉,便道: 「再念一遍。」 却倾只得顺从他的意思,拼命压抑住喘息,念道: 「江端鹤……」 她一向有些执拗的,连声音也能听出来一些。 可此时,她却因着声色中染上□□,而显出几许媚态。 江端鹤很喜欢她唤自己的名姓,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道: 「嗯,继续吧。」 不过是一卷军令状,原本至多不过念上一刻钟的事,可江端鹤却三番两次地打断却倾,说她哪里念得不够好。 如此这般,竟是半个时辰过去,一卷军书才不过念了一半。 不过江端鹤并不在意,他本来也不是为着听这个来的。 待到该决堤的东西已然决堤,江端鹤才躺在却倾身边,将她搂进自己怀中。 却倾手上仍紧紧攥着那捲军令,虽一直喘息着,浑身乏力,却也不曾稍稍松开抓着它的手。 但她真的很累了,累到不足以使她再打开捲轴,好生瞧看上几眼。 她同江端鹤是一样的,虽一直念诵着手里的军书,却一字都不曾入脑。 也是,这种情景下,她还能读进去些什么? 待到体力恢復的差不多了,却倾才重又固执地举起手中捲轴,预备继续阅看。 可江端鹤先却倾一步,钳制住她身体。 他抱起却倾两只腿,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却倾摇摇晃晃地挣扎着,似乎不太想继续了。 江端鹤却和声劝道: 「你要是不想,也可,那捲轴,便由我带走吧。」 却倾是才骤然停下动作,一双浑圆的杏眼睁着,眼睑上因着揉擦,都有些泛红,瞧着似乎真是有些乏累了。 江端鹤当然是怜惜她的了,他佯作惋惜道: 「本还想有些旁的,但瞧你这么累,不如还是我来便好。」 却倾只以为她自己能掌控速度与深浅,制止江端鹤道: 「不要,还是我来。」 江端鹤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微微颔首道: 「好,那你来吧。」 却倾怎么知道这事情旁人做已经很是羞耻,若是自己主动,更是有增无减。 她对着坐下去时,才发觉那股饱胀感,比方才更加激烈,简直要夺了她的魂去。 「唔……」 却倾难抑地轻声唤道。 「却倾,可没人逼你什么,若是不想……」 「不要,我得念完。」 这句话是却倾自己安慰自己的。 江端鹤闻之,也不忍发笑。 却倾最后还是念完了军书,不过什么也没记住。 她也照样还是发了脾气,一把将江端鹤推开后,便自己阅看军书。 江端鹤也并没制止她,只是望着她倔强的背影发笑。 第54章 她的小城覆灭了 自从上次军报的事, 吃到甜头后,江端鹤便时常拿着一卷军书,来塔楼见却倾。 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 想着却倾大概分不清时间, 便也不会将最近的军报带去给她。 却倾其实没他想得那样笨拙,她知道那些军报已经是前些日子的了。 但她根本没有旁的法子,只能通过这种收效见微的方式,稍稍知晓一切故乡的景况。 与此同时, 这也是她坚持着过下去的动力。 毕竟,她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有朝一日。 那便在不远的将来, 虽然她也无法预计自己与那时那刻相隔的时光, 却总能把握住一点点削微的曦光。 至少这一个月里, 她比前一个月,都过得更有动力, 更有盼头。 江端鹤却渐渐失了笑容。 其实看到却倾如今过得快活些, 他也很高兴。 只是…… 她虽然在床上还稍稍殷勤些, 旁的时候, 望向自己的眼神愈发冰冷了起来。 江端鹤开始思索,是不是唯有让却倾只能想着他, 她才会完全将心放在他身上。 眼下, 再要让却倾只念着他一个,是断不可能了。 可还有旁的法子,比如让却倾再没有旁人可以去想。 江端鹤觉着这未必是可行的,但或许是可以一试的。 但他不会立刻就斩断, 有些时候, 多些耐心,准是不会出错的。 就像他知道却倾喜欢看天空, 更喜欢周遭的风景,才特意打造一个琉璃窗房。 他不会给她走出去的自由,但只是看看风景,还是可以的。 江端鹤自以为的优良品质,便是:大度,耐心。 却倾知道江端鹤肚子里的坏水,是倒也倒不完的,顺着前几次事件思索下去,也猜到江端鹤必定还有下一举措。 于是却倾一边趁着江端鹤不在,尝试着去拔除翅膀上残余的根部,一边又试着修炼治癒之术。
第105页 不过后者很快便被江端鹤髮现了。 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惊异之色,也并没阻止却倾,只是淡淡说道: 「你要练这个,大可以来问我。」 于是却倾从此便也开始跟着江端鹤学习法术。 可惜她现在神识虽然比以前要清醒得多了,根骨上仍旧是没有什么修行天赋的。 不过对于却倾而言,这也算不得什么。 比起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法术,尽早解放神鸟之力,才是正道。 况且在练习中,她还发现了江端鹤的一大弱点。 那便是他自从失去金色治癒之力后,恢復能力就变得极差。 头脑清醒起来后,她觉着自己行事愈发果敢坚决了,这是一种很完美的状态。 这是在臧禁知离世的时光里,却倾的心中难得是稍稍宽慰了些。 他们夫妻二人,再度同床共枕,终于心气也都平和来了许多。 ——不过都是为着自己心里的打算。 莫不如说,他们夫妻从来便不是一体。 这一切,也都维持在一种异样的平衡之中。 但这种平衡,很快便随着战事的推进与深入,破碎得一干二净。 「念啊,怎么不念了?」 却倾跨坐在江端鹤身上,却是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 「却倾……」 江端鹤没来由地有些慌乱,自己也说不清为的什么。 却倾分明听见江端鹤的叫唤,却不予理会,她仍旧别过脸,目光深深,落在晶莹的琉璃窗上。 一直到远处绽放开七彩的烽烟,竟是烟火般的奢靡绚烂。 在最后的一抹色彩掩去过后,天上骤然迸放开纯白的焰火。 却倾知道那是什么。 两国交战,有一方放起白烟,那便是意味着已经投降。 这是却倾看得见的地方,她未曾见到的,是铎朝军队漏夜大举进攻桉城。 小小的一座城,便就这样生灵涂炭,此后再无生机。 却倾只觉着,自己的血液,再也不会滚烫而灼热地流动,而自己的心,因着失去血液的供给而再也不能搏动。 那一瞬,一切都静止了,就像空中突然噼下一道惊雷,遭受雷击之人,尚还不曾反应过来,便被伤得体无完肤。 有的时候,悲伤哀戚到了极处,便是这样静默无声着。 她竟也无力去回应,无力去防抗。 衣衫不整地趴在窗前,她还在流泪控诉自己的不肖。 偏偏就是江端鹤,一个罪魁祸首,竟还在此时,忝着脸过来安慰她。 却倾早已为家乡冷却下来的血液,骤然又为之沸腾。 她回身,噼头盖脸地便是一掌,打在江端鹤脸上。 似乎是还觉着有些不够,却倾两步走到一边,举起一盅完好无损的琉璃盏,直接砸向江端鹤的头颅。 这也是第一次,连江端鹤都觉着有些胆惧她的疯癫。 可却倾自然不会在乎他的感受。 却倾不再同以往那般,满口说道不清的质问。 她一早便恨毒了他,又何必再花费时间精力去听不信之人的狡辩。 却倾肆无忌惮地砸碎房中所有的琉璃制品。 江端鹤鲜血淋漓地站在当口,他看着这一切,却也并不制止。 他知道她还是恨自己,恨自己伤害了臧禁知。 不然她不会对琉璃花瓶,有着这样深的执念。 约莫是第一次,江端鹤连个招唿也不打,便自己从房中离开了。 待到却倾终于觉着乏累了,天也渐渐明亮起来。 晨间的曦光散漫进她的牢狱,而她环视四周染血的琉璃碎片,眼神冰冷而不屑。 原来这些不单只有她的血,还有江端鹤的。 ——这便是梦中预兆的那一幕。 她累了,也好想沉沉地睡去,她最想梦到不远的将来,如果说只能与江端鹤有关的话,那便告诉自己,是不是已经手刃了江端鹤。 不过此后她的确是不用再讨好江端鹤以获得军报了,实在也没那个必要。 可是江端鹤做了千年的妖精,对付起却倾,简直是得心应手。 他多坏,每每在她痛苦挣扎之时,都会轻飘飘说上一句她最想听见的。 「我知道陆襄莺在何处。」 江端鹤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手上也缠上绷带,更不必提他周身细小的伤口,几十处有余。 他消瘦了许多,面上也似被抽了精气神一般。 或许正在这一时期的某时某刻,他也略微产生过放手的想法。 可一切都做到这份上了。 江端鹤比谁都清楚,他们之间的赌局,从来便没有真正结束的那一日。 或许正像却倾当初说的,他们会就这样纠缠到死。 不过也好,即便是这样,也是他想要的。 ——至少他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她的温暖。 「陆襄莺……」 却倾忆起当初娘亲告给她,说自己有个朋友认识江端鹤的话。 或许那个朋友并不存在,陆襄莺只有一个。 「你怎么会知道?」 之前被延迟军报骗过,却倾不想再轻易付出。 ——那样只会显得她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 先前的事,到底是让却倾受了极大的羞辱。
第106页 况且他们二人的仇怨,也不是一次两次结过了 江端鹤见她不信,眸光微动,似乎有些难过。 「你在骗我吧,江端鹤?」 却倾再次唤出他的姓名,却是那样冰冷,不着有分毫的颜色。 「不是的,却倾,我真的知道。」 江端鹤挥挥手,受伤后,他的所有举动,都显得那样吃力。 「有意思吗?」 却倾冷漠地打断他道。 「却倾,你别不信我。」 他走上高楼,已经很费力气了。 真的,真的不想听到却倾拒绝的回答。 「滚。」 却倾吐出一字,便背过身去,摆弄手上的物件。 江端鹤怔愣地望向她冰冷的背影。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当初也是这样,将却倾丢在这里,留给她一个冷血的背影。 做的一切错事,都会在某时某刻,以某种相似的方式,报应到他身上。 他又想起臧禁知死前留下的毒咒。 在他心里,臧禁知的死从来都是罪有应得。 却倾知道他还待在原处,并未离开,但她也不急着去驱赶。 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她实在不屑于为他再花费多余的精力。 沉默的时光里,她只是想着,当初怎么就没砸死他,留得一条命,还祸害这人世间。 独立门口的江端鹤,则是紧紧攥住了拳头。 有时候他也很想像对温禾柒、臧禁知等人那般,用同样暴力的手段惩罚却倾。 可他不愿如此,在她面前,他总是收敛锋芒。 他从来都是那个,一到爱人身边,便会收起身上鳞片的小蛇,从未有所转变。 至少在他自己心中,是这样以为的。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恨。 陆襄莺其实已经在送来铎朝的路上了,这本来是他给却倾准备的一个礼物。 不过现在看来,却倾或许并不喜欢这个礼物。 既然一切都是却倾自己选的,那便再没有人,可以指责他的冷血与无情。 江端鹤处在极端的愤怒之中,连伤口都撕裂开几道。 他疼得很,却也远不上心中千疮百孔的怒火与仇恨。 他似乎又回到从前那时候,在盛烈的怒气之中,杀害了自己的师傅。 而他的师傅,也在他腹间留下一道永久性的疤痕,至今未有消除。 那自此,送来的便不再是却倾的礼物,而成为江端鹤的礼物了。 第55章 陆襄莺之死 听说江端鹤要带自己去见却倾, 陆襄莺久违地笑了。 她还以为江端鹤又变回从前那个小师弟了,便轻轻唤声道: 「小鹤,是你吗?」 江端鹤走在前面, 一言不发。 他的眼神仍旧是往日的冷血, 充满不屑与愤怒。 长久的时光里,唯有陆襄莺,比从前还要更单纯几分。 江端鹤只以为这样的生命,本就不配存在于世间。 反正徒留人世, 也是受人摆布哄骗的命。 ——就像从前的他那样。 「小鹤?」 陆襄莺以为他是没听见,復又喊道。 江端鹤缓缓回头, 面上无有一丝表情, 亦或是情绪掺杂。 陆襄莺的双手被镣铐钳制在胸前, 不过江端鹤回头时,她却奋力挤出一个微笑。 「是师姐啊, 小鹤。」 江端鹤或许一生也不能明白, 从前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已然破裂了, 她陆襄莺怎么就能做到隔了这么许久的时光, 还能轻易相信他。 于是他微微颦眉,似乎有些诧异。 陆襄莺的面容已经疾速地老去了, 被夺取修为后, 她比一个普通人衰老得还要更迅速些。 因着面上一道一道的,沟沟壑壑,连带着那微笑也显得残破不堪。 她其实也知道,却还是笑着。 陆襄莺总是以为, 自己的小鹤师弟回来了, 自己也可以再见到最疼爱的女儿了,她终于可以尽享天伦之乐, 安度晚年。 不过虽然她并不十分在意,但这是在却倾的异国他乡,那孩子从小就怕生,还是更喜欢在自己家里。 原来陆襄莺不单是身体衰老,身体也一日更比一日的虚弱。 她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最后的念想便是自己的女儿。 准确且伤心地说,那是尹戴华的女儿。 她不配做一个母亲,唯有这一样,要牢牢地记在心头。 不过江端鹤一直并未应答她。 陆襄莺的面色便也渐渐黯淡下来,她深深垂首,念叨似地说着: 「小鹤,你是不是还没有原谅师姐。」 原谅? 从前那件事,孰是孰非还说不清呢,江端鹤觉着陆襄莺大概是老煳涂了。 然而陆襄莺也不单是受了年老的影响,她先前被关押了那些时候,还以为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却倾了。 如今能有稍稍靠近女儿的机会,于她,已经是足以感激涕零低的事。 江端鹤终于还是同她说话了,不过语气并不客气。 「做了这么多年的假母亲,你也很累吧。」 陆襄莺却是幸福洋溢地笑着,一想到却倾,她便很高兴。 「我不累,却倾那孩子,自小便很乖巧的,从来不教人省心。」 又来了。 她们便总要在他面前强调与却倾的感情,而却倾又是那样地珍视。
第107页 江端鹤觉着自己此时就像个一无所有的输家,听着胜利者赢得一切的宣言。 「江端鹤,你同却倾相处得怎样,我瞧着那孩子好像是有几分欢喜你呢。」 陆襄莺的记忆仍存在于几个月以前,她想起却倾苦恼的情状。 江端鹤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虽然他也并不十分清楚什么叫做喜欢。 不过却倾如今那样,应该不会是喜欢这种情感所表现出的。 「这是什么地方?却倾现在住在这里么?」 他将陆襄莺带到高塔之前,却并没带她上去,高塔底层一直有一间阴暗无比的房间。 他们二人,便到了那间幽深昏暗的房间。 分明已经是夏日里了,那房中却还是阴寒,况且陆襄莺身体虚弱,一进门便打了个寒战。 「小鹤,却倾在何处,不用她下来找我的,我可以上去找她,别看我这样,走两步还是能走的。」 陆襄莺面上復又绽开温暖的笑。 又开始叫他「小鹤」了,江端鹤最不情愿听见这个称唿。 这个称唿仿佛是在不断提醒着他,从前是多么的愚蠢天真。 那是江端鹤一生都不会再回想的时光。 陆襄莺打量着四周,房中阴湿寒冷,设施也陈旧,有些都落了灰,不像是给人住的样子。 她其实已经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但还是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能再见到却倾的机会。 「小鹤,不是我说你,这房中也要打扫一下不是,你瞧这四周,都落了灰了,却倾身体一直不大好,你也……」 「闭上你的嘴,罗里吧嗦的,你如今同那个老头有什么区别?」 江端鹤寒声打断了她,神色是那样的冰冷,而不留情面。 陆襄莺愣了愣,方才说道: 「那个老头?江端鹤,你也不能这样称唿我们的师傅呀 。」 「什么我们的师傅,跟你这种东西有同样的师傅,便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 江端鹤近乎是咬牙切齿,冰冷地反驳道。 「江端鹤,你怎么了,你忘了自己连名字都是师傅取的。」 陆襄莺似乎也有些慌急,她始终维护着自己的师傅,就像对任何一个善待过她的人。 「名字,我最厌烦的,就是这个名字。身为蛇类,我们为何非要以能够飞翔为目标。以生理上便不能达到的事为梦想,这就是你们这些东西的可笑之处。」 江端鹤说得越激动,陆襄莺的眼神便愈发落寞。 她的师弟,到底是变了。 从前也是满心满眼盛着光的小孩,就像却倾小时候那样。 「那好,我们不聊这个了,我们说却倾吧,你最近同她相处得还愉快吗?」 江端鹤一闻说此言,便更加来气,愤然起身,开口骂道: 「别装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教育我,你不配。」 陆襄莺眸光微动,最后还是妥协地垂下头,淡淡道: 「那你要我来,是为的什么呢?」 江端鹤是才平静下来,面上流露出一丝奸邪之气。 「师姐,当初你生命垂危,是我救了你,对吧?」 陆襄莺微微颔首,答道: 「是啊,也便就是在那之后,我知道自己再也护不好却倾,才将她託付于你。」 可后来呢,他是怎么对却倾的,给她下药,三番两次伤害她。 陆襄莺不想再去追究这些了,她只想在此时此刻见到自己的女儿,看到她是好好的,还向从前一样会说会笑,会哭会闹。 她总是不喜欢去怨恨他人,对齐滏是这样,对江端鹤也是这样。 仿佛只要轻飘飘的一句话,过往仇恨便可一笔勾销,从此恬淡如云烟。 「却倾?对啊,是因为有却倾。」 江端鹤没来由地说出这样一句,眸子愈发幽深起来。 陆襄莺已经多少猜到一些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或许从她方才重遇江端鹤时,便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 她从前也是一名优秀的捕食者,最知道真正的猎手在看到猎物之时,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陆襄莺轻轻笑了笑,忽然细数起从前。 「江端鹤,你或许不知道吧,却倾七八岁时,总是学着小鸟的样子。」 她模仿着当年女儿的情状,举动也同那个小女孩一样,陌生得有些滑稽。 「或不过她渐渐大起来,便也不这样了,也总是同我说着,没关系。」 「那个孩子,总是反覆说着毫不在乎的话,其实心底里,也会想要她父亲的认可吧。」 「可是上一次回去,她居然也会开口驳斥自己的父亲了,我虽然说她没教养,可心里也知道那孩子变了。」 「她到底是怎么了,去过铎朝一次,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不过长大了,长大了就好,一辈子不长大,那我死了,谁来护着她呢。」 「江端鹤,就像你说的,当年我的确是做错了。到底是我,剥夺了她的母亲,剥夺了她达成使命的权力……」 江端鹤并没等她说完。 陆襄莺视线一低头,江端鹤的手已然捅穿她的胸口。 血没在一瞬间迸发而出,因为他还没有抽出手。 他们之间,还是留了有一点点的余地。 没觉得有多疼,但是往事歷歷在目,仿佛她从未改变,从未离去。
第108页 陆襄莺想起当年,她挨了师傅的打骂,总是江端鹤先站出来,抱着她的脑袋轻声安慰。 其实死了也好,这样便可假装一切都永远停留在从前。 那个时候她还没犯下难以弥补的过错,江端鹤也没有受到侵蚀和改变。 原来她始终还是觉得自己错了,所以才会觉得江端鹤如今做得没错。 弥留之际,陆襄莺还是笑着,双眼怔然,望向江端鹤,轻轻说道: 「小鹤,都是师姐当年没有护好你,教你在人间吃尽了苦头。」 或许是因着身体的独特性,她的神识虽已是飘忽,但还能强撑着说完剩下的话。 「妖本是至纯至恶之物,你从前便只有纯,可后来,后来你学惯了人性的奸邪与刁滑,早不见了从前的样子。」 江端鹤懒得再听她说下去,抽出沾满鲜血的手,平静地望着她颓然倒下的身躯。 直至她的气息已从人世间消失。 江端鹤垂眸望去时,她还紧紧攥着他的靴子,口型仿佛是「对不住」的开头。 有什么好道歉的,活在过去的人,这辈子也不配前进。 江端鹤踢开她的手,向前走去。 第56章 失去一切 却倾终日里苦恼于自己无法拔去的羽翼。 这羽翼无法除去, 便不能再度生发出崭新的飞羽,而她也就不能再度飞翔。 除却这个,她还时常锻鍊翅膀的肌肉强度。 这些因着她勤恳, 做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可拔除飞羽, 去掉一根便是疼痛至极,更不必提间续不断地拔取那样许多。 也不知怎的,她就是下不了手。 许是还不够坚定,亦或是她骨子里长于逃避的性子在作祟。 却倾有时恨得直在自己身上拍打。 故乡都已经失去的人了, 怎么便连这种事都做不到。 这种时候她便很羡慕江端鹤,一直听说他从前为战胜鹰种士兵, 什么苦痛都经歷过来了。 不过羡慕归羡慕, 却倾有自己的使命, 是那个孽畜一生也不配背负的。 也不知她是触犯天条了,还是怎么。 江端鹤竟还时常来找她。 有时隔个一日两日的, 便又会来。 可他每到此处, 却也不做什么。 只是坐在一边, 淡淡望着却倾。 有时却倾被看得发毛, 拿起物件便要砸到他身上。 不过江端鹤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总能在却倾反应过来之前, 挡下她手中的东西, 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如此这般,循环往復几次过后,却倾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 她反而再也不打他了,以免与他再有肢体接触。 ——却倾觉着噁心。 却倾也不知道江端鹤练得是哪门子法术, 竟能容忍自己嚣张至今。 说实话, 有时候她真的感到很疑惑,为什么他们两个会走到一起, 命运又是怎样编排交织的。 不管将他们二人牵到一起去的月老是哪个,却倾都只觉得他一定是品味极差之人。 否则当初怎么会给却倾安排一个这样的夫婿? 不,都不能说是品味极差了,简直是没品,没品。 被仇恨燃烧了头脑的却倾,再也记不起从前的温存。 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回到阙国,再见陆襄莺最后一面。 在那之后,她会无怨无悔地献祭自己。 ——因为此生已然无憾。 陆襄莺。 这日江端鹤来时,毫无缘由地又提起陆襄莺的事。 与上回不同,这一次,他问却倾道: 「陆襄莺于你,是个怎样的人。」 却倾不想搭理他,一味玩弄着手里的琉璃碎块。 每次江端鹤来时,她都会打磨此物,好打发时光,如今其已然光滑透亮。 江端鹤知道空口无凭的,她不会理会他,便抬手扔出一块物件。 「这个,是她的吧。」 却倾闻声,忙拾起江端鹤掷在她脚边的玉佩。 上面写着「尹戴华」三字。 开始却倾还以为,这是娘亲自己的,后来她则猜测这个是陆襄莺伪造的,为着证明自己是尹戴华。 不过此物,一定是陆襄莺的,没有错。 却倾比对过磨损处,都与她记忆中的吻合。 「你怎么会有这个?」 还是质问。 江端鹤微微颦眉,眉眼之间,写满无奈。 上次他本也想拿出此物的,可是见却倾一味指责自己,他便也一时愤怒,并没拿出此物证明。 如今陆襄莺早已一命呜唿,他即便后悔,也是无用。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后悔。 杀死陆襄莺,于江端鹤而言,就像杀死从前的自己。 那样痛快,那样轻易。 一想起这个,江端鹤都有些飘飘然的陶醉,便一时陷进回忆之中。 「快回答我!」 却倾见他闭着眼不知道做什么,随手执了茶盏朝江端鹤砸去。 「这样金贵的东西,你都摔去,以后便再没有了。」 江端鹤轻巧接住飞向自己的杯盏,也不知是想威胁却倾还是怎样,同她这般说道。 却倾自然是极为不屑的,冷声道: 「再怎样金贵,我也砸过不少了,你还不是源源不断地供给我。」
第109页 江端鹤并没反驳她这话,因为确实说得不错。 他復又将话题拉回正轨: 「你同她,是怎样的关系?」 「她是我娘亲。」 却倾理所当然道。 不过她很快便想起江端鹤是个没爹没娘的,自然不能懂得亲人之间的情感。 于是她得意洋洋地环抱双手,向后仰躺去,朝江端鹤道: 「我也知道你不懂,不懂也无妨,从来也没人要你去明晓这些。」 正当却倾准备闭目养神之时,江端鹤又开了口: 「那陆襄莺呢,你以为她就懂?」 却倾不理解他为何会蠢到问这种问题。 不过她一向要骂人,最高准则便是比较,强行践踏对方所拥有的一切,并加以嘲讽。 「她比你好,百倍不止。」 可江端鹤并没像她想像中那般,立刻便发作,也没有马上就要说些噁心恼人的话,来气死她。 他只是淡淡问道: 「为何你便那样相信她?」 这个问题更蠢,却倾想起她的初衷,反问道: 「你先说,这个玉佩是你从何处寻来的。」 这一回江端鹤倒是老实了,告诉她一句有几分像是真话的。 「你父亲寄书过来,给我的。」 「给你?给你做什么?」 却倾还是寻见他话中疑点,问道。 「他要用陆襄莺的性命,来要挟你。」 江端鹤总觉着解释这些很累。 虽然杀了陆襄莺,他胸口却仿佛还是堵了什么似的,并没有想像中那般快活。 「这倒是像齐滏会做出来的事。」 却倾一向最了解自己的父亲,也同样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江端鹤。 可她其实是与陆襄莺截然相反的,看穿了江端鹤的恶,却从来没想过,那极端的恶里,也有几分单纯的热忱。 「是啊。」 江端鹤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回不了头了,师姐。 他忽然在心中默默说道。 或许便是少了这句,那天的对话都不完整了。 「所以呢,为什么你会那样信任陆襄莺。」 为什么,一点相信都不肯分给我。 「因为爱,母女之间才会有这样的东西。」 却倾随口敷衍道。 「爱?」 江端鹤面色中,重又染上几分疑惑。 「你别问了,你没有的。」 却倾又开始磨手上的碎块,也不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打磨至完全光滑。 「却倾,你肯信我一次么?」 江端鹤说这话时,并没盯着却倾,而是学着她的样子,透过窗户,望向远方。 「你在说什么玩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他说的话不好笑,但是他本身很可笑。 「哪怕只有一次呢。」 「不能。」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你知道么,她杀害了你的亲生母亲,顶替着你生母『尹戴华』的身份,一直过到,过到后来。」 江端鹤想说是到今日,可又想起,今日,那个冒充「尹戴华」的陆襄莺,早已经命丧黄泉。 「所以呢?」 却倾在那一日的记忆回溯中,便知道这些,她显然并不十分在意。 「你一直那样在乎我骗了你的事,可她不是也欺瞒过你,为何你从来不恨她。」 天天都要讨论这恨与不恨的事,却倾已经很累了。 「你跟她比不了。」 「为什么?我是妖怪,她不也是么?」 江端鹤是才忽然发作,他急声质问着,仿佛这样,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覆。 却倾终于肯转过脸看他,却是不住地摇着头。 「你知道什么是『父母之爱子』么?」 江端鹤懵然不知。 却倾自然也猜到他会这样,便復又低下头,去摆弄手中的物件。 「小时候,齐滏总是不在,我便只有娘亲。」 「这世上爱着我的人,其实很少很少,至少齐滏就不在乎我。可因为有娘亲,因为有你口中的陆襄莺,我眼中的尹戴华,我总是能有勇气哄骗自己,所有人都是很喜欢我的。」 「如果没有她,那些不能飞翔的日子,我根本走不过来。」 「她从来都不是真的要冲我发脾气,多逗两句,她便马上露出笑容。」 「还有,还有娘亲煮的羊肉汤,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她的手艺没那么好,可每次为我下厨,都花尽了心思,为了让我开心些,她连汤盅里的胡萝蔔,都会切成不同的形状。」 「其实当初,我也想让你去尝尝,我娘亲做的羊肉汤,因为觉着你们总是那样冷血无情,或许我娘亲的羊肉汤,可以治癒一切。」 「是你没福气!」却倾加重语气,发狠道。 可是很快,她便黯然下来,转而嘆惋道: 「我也没福气。」 一谈起娘亲,却倾便是最温柔最善良的孩子,就像娘亲希望她成为的那样。 「我知道你不会懂得,可是从前,我也试图让你去感受,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说到此处,却倾才突然发现她在做些没有意义的事。 她忙立起身,一把抹过眼角滑下的泪水。 泪水其实是很有些灼热的,可她说出的,仍旧是冷言冷语。
第110页 「江端鹤,我不知道你给我看这个,是为的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今日犯了什么浑,要问我这些,我只希望……」 江端鹤却突然打断她的话,说话时一如往常般的平静: 「却倾,我杀了她,我杀了陆襄莺,杀了你的娘亲。」 原来是少了这一项。 说出此事过后,江端鹤胸口那股一直堵着的气,才算是稍稍有所舒缓了。 与平时不同,他没有刻意去看却倾的表情。 可他却听见却倾重重砸在地面上的声响。 她倒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近乎是骨骼断裂一般的声响。 这次江端鹤真的怕了,他去扶起却倾,不忍落下几滴泪。 他没注意那泪水滴落在却倾身上。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疯狂的神态和举动。 只是反覆说着: 「你的泪,太脏。」 第57章 浴血重生 清透的琉璃窗上, 绚烂曦光印证着人间依旧的温暖如初。 青山层峦叠翠,勾画着生机蓬勃,郁郁葱葱。远处的晴空, 时或有飞鸟展开双翅, 扑腾着飞过,它们的翅膀是那样矫健有力,轻易便可划破长空,连年地在故乡与他乡经行而过, 从来未曾有过停留之时。 它们仿佛一直便不会感到乏累,又或者那都是生来便编写好的任务, 一直要坚持着不能改变。 而那塔楼之下, 来来往往的商贩、小厮。 他们面上或是平和, 或是带笑,偶尔有几个哭丧着脸的, 日子也是照常过。 因为风景仍旧如画般静美, 万事万物浪漫, 一如昨昔。仿佛只要如此, 便可充作证明,来说世事从未曾有所变迁, 一切都入从未发生过那般。 可真正从那过去走来之人, 绝不会相信这风景一时的安慰。 却倾淡然坐在窗前,她一张圆脸之上,在往事中流露出许多神情,或曾悲戚, 也有崩溃大哭, 更有无数明媚笑容,那都是从前的她。 可如今, 她的面上已然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一种,近乎是凝滞的平静。 但还是有从未曾改变的事的,比如她依然是尹却倾。 这一样,直至死后入土,在覆草的石碑上,依旧会刻下她生前的姓名。 ——尹却倾。 陆襄莺说,在这个世上,只要还记得自己的名姓,便不会迷失。 尹,是她亲生母亲的姓,这个姓氏在阙国代表着仅次于王室的贵族。 却倾,是她亲生母亲与父亲共同为她取下的。 原来陆襄莺看似夺走了一切,到头来,却什么也不曾在她身上留下。 唯有那一块仿造的玉佩,写得还是她亲生母亲的名字。 ——尹戴华。 却倾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因为要仔细分辩的话,其实陆襄莺是她的杀母仇人才对。 可却倾只相信眼前人,不信梦中事。 她惦念着这数十年来的情感,因此才从不曾远去。 已经是死后寂寥之人了,生前原便是短少荣光的,难道还要去追究那些过错么? 却倾紧紧攥着手上的玉佩,怎么也想不出缘由。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对者,也没有完全做错之人。 但他们所有人,也都不会是赢家。 沐浴着晴空散漫而下的晨光,她回忆着从前欢笑温馨的时光。 青蓝色绚彩的羽翼向阳而绽放,藏匿在亮丽羽毛下的寸寸的断根,却倾骤然伸出手,狠狠拔下一根。 当下多年结痂的伤口迅速迸裂开,鲜血淋漓,洒在却倾的身上,手上。 却倾想到当初陆襄莺一定也是尝试过拔取她的飞羽,只是神鸟生命力顽强,復又重新生长出来。 至于为何非要拔去,想来她或许并不想永久封禁却倾的自由,但最终也不知是害怕女儿的苦痛,还是因着神鸟不愿离去,亦或是什么旁的缘由。 这些都不得而知,但也不重要了。 却倾薄唇微启,吐出一些复杂音调的言语。 她是在同神鸟交流。 感谢她这么多年一直坚定地选择自己,从未离去。 边说着话,却倾復又飞快伸出手,一瞬又拔去一根。 【拔去过后,重新生长,再经过一些时候的适应和修习,很快她们便能再度飞行。】 却倾歪着脖颈,轻轻倚靠在神鸟的一边翅膀之上,轻轻诉说这些,向她解释过去,现在,与将来。 她选择了她,所以都要经歷相同的疼痛。 也都会有相似的浴血重生。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过去那样。】 神鸟无条件地相信了却倾,任凭她在自己的翅膀上拔下断根。 ——同样对她的承诺,深信不疑。 【我们会回到阙国,如果你情愿,我们会一起成为城墙的一部分。】 却倾语气柔和,声调低迷,像母亲在安慰受伤的孩子。 【你也想回去么,那也是我的故土,我也与你一样思念。】 却倾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风中,似是羽毛,游荡着落在长翅之上,仿佛在默默亲吻抚慰着。 却倾自己的眉毛也不自觉拧了拧,这种痛苦是反覆堆叠加成的,每拔去一根,阵痛更甚。 她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手上也逐步乏力。 可她比谁都清楚,这种痛苦越是拖延,便越是凌迟般的折磨。
第111页 【很快便会好了。】 她安慰神鸟道,这也是对她自己的安慰。 她们身边都再无任何人,从某时某刻开始,便只有彼此。 从上古而来的神鸟,庇护她这数十年,更保她容貌至今不曾老去。 她不由想起自己的父亲,也在娘亲千年修为的保全下,至今依旧保持年轻相貌,还有江端鹤。 从前却倾是极不情愿如此的,她不想同自己厌恶之人,攀扯上任何的相似与关系。 可眼下望着神鸟璀璨光辉覆盖下的翅膀,她突然接受了这一切。 或许这便是命格里所写的,她的命运。 ——成为祭品,保佑后世子孙。 可在此之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 【你能预判到不久的将来么,我们会去往何方,又是否能完成使命。】 神鸟却告诉却倾,她无法预料到未来景光,不知为何,不远的将来,竟是一片空白。 在这一日漫天洒下的光彩里,却倾暗自发誓,一定会在这片空白里,描绘出独属于神鸟的色彩。 所有的一切,也都会按照本来的轨迹,继续发展。 【不论是否空白,我仍旧会选择你。】 却倾忍着疼,拔下断羽,深深依赖着身上坚实有力的双翅。 神鸟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自己也是一样的心绪。 却倾疲乏的面容上,终于泛起一丝真情流露的微笑。 她好像许久都不曾真心笑过了。 也似乎是刚刚才发觉,原来笑容这样耗费力气。 从前她总是爱笑,竟从来不觉着是如此。 直至夕阳如血,洒在窗前。 却倾终于张开染血的银蓝色翅膀,走在满是碎片的地面。 残阳仍旧是那天的凄凉,在繁华的土地上,也照样谱写着逝去的前奏。 金朱色的光彩,照拂在却倾冷调的全身。 不论过去多久,这抹炽热的彩调,都会将她强行拖曳至难以抹去的那一日。 在那天相似的斜阳里,她久违地见到了友人。 禁知她是那样的瘦削,还是像往日那样不多话,笑起来也总是淡淡的。 冷血是她赖以为生的,因此从来都以兇狠残忍的面貌示人。 可她面对却倾,总是不自觉地温和下来。 或许连禁知自己都并不清楚这些。 那天却倾在细细瞧看她周身后,发现禁知袖口上有两只小鸟。 一只仿佛大一些,面目也潦草许多,另一只便要稍稍精巧些了。 ——只是绣她们的人,大抵女红确实不怎么好。 禁知的手上也破了许多道,大概是绣绣样时,被针划破了。 那时却倾发现了一切,却来不及多说些什么。 后来她绣好纹样,自己手上也扎破许多口子。 发红的双手将衣物齐齐整整叠好,安放入禁知墓中。 她放了两件,一件大一些,一件小一些。 ——待她自己入土,也是要穿的。 她却并没在自己生前的衣物上绣。 这些都是她不情愿穿的,况且杀死臧禁知的真兇或许会触碰。 ——她怕禁知嫌脏。 相爱的人总说要厮守朝朝暮暮,可她们是朋友,传统意义上,朋友仿佛是并不可以这样约定的。 可面对每一日的夕阳,却倾还是虔诚地告诉自己。 从此过后,所有的夕阳都属于她和她的禁知。 夕阳是残缺的美好,亦是阳光最盛烈的一次退场。 没来由的,她又想起那句话。 只要还记得自己的名姓,便不会在光怪陆离的人世间迷失。 她们都是不曾忘却自己姓名之人,也便用一生去祭奠自己的信条。 啪嗒,啪嗒。 ——是翅膀上的鲜血落在地上的声响。 大概是疼痛到了极致,却倾并没再皱着眉头。 亦或许是因为在这样灿烂美好的夕阳前,她不忍露出任何带有痛苦的神色。 又或许是她已经生出克服一切的勇气。 在这夕阳前,张开鲜血淋漓却光彩夺目的翅膀。 她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是那个怯懦胆小,长于逃避一切的却倾。 那个却倾,确实是被母亲保护得太好了,竟不敢拿出一星半点的勇气与胆识,去面对残破不堪的生活,只心甘情愿活在自己编制的愚蠢美梦之中。 阙国人恐惧了这么多年,到底也该有所改变了。 还像从前那样傻傻地躲在,自以为牢固得足以使民族存绪的城墙之后,迟早也是要灭亡的。 可却倾知道自己没有唤醒整个民族的能力,她也不期望齐滏或者他的后人能做出任何改变。 她只能尽她所能,保护那些无辜且无力的平民百姓。 终有一日,她会用自己的方式,昭告世人。 阙国的小公主,已然突破重重桎梏,生出独属于神鸟明识的双翅。 她是这样对自己承诺的,也是这样告诉神鸟的。 神鸟并没应答她什么。 但是却倾知道,她总是愿意顺从自己的。 第58章 傀儡皇帝的崛起 最近江端鹤的日子很不好过, 不单是他高塔上的小鸟,见了他总是心如死灰的情状。 还有朝中动盪,因为皇帝要撤去他在阙国战役中的总帅位置。
第112页 且不说这大战期间, 更换主帅是一件影响军心的大事。 那可是江端鹤, 一直以来都颇受皇帝的倚仗,朝中人都以为他的地位坚如磐石,绝不会有所动盪。 再者,皇帝新任命的将军, 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五品官员,罗肆, 要不是发生这等事, 江端鹤便是连他的脸都不曾见过。 当下朝中议论纷纷, 有受过江端鹤多年欺压,拍手叫好的, 更有的是说帝王情薄, 用了多年的将军, 说换便换了, 一点颜面也不顾。 其实他们哪里是恨皇帝换了江端鹤,不过是可惜接替的不是自己罢了。 江端鹤当下倒也不很慌急, 他很快便叫来温禾柒, 让他去查清罗肆的底细,并在皇宫中加派人手,好生看着皇帝的一举一动。 更要紧的是,他清楚哲吉帝一人做不了什么, 他所有的举动, 恐怕都有背后淑太妃的授意。 于是,安排吩咐完温禾柒后, 他便亲自来到皇宫。 不料,与平日里不同,皇宫门前的侍卫拦下他,说是没有皇帝口谕,即便是大将军也不能进去。 江端鹤攥紧拳头,连额前的青筋都突起。 「我便在此处等着,你进去通传吧。」 他一向在铎朝混得顺风顺水,自以为无人敢反抗自己。 ——包括这个强大王朝的,帝王。 「回禀大将军,您还是请回吧,陛下说了,今日谁来也不见,下官也不敢去叨扰。」 「是么?」 江端鹤将手轻轻覆在腰间的佩剑上。 还是他带来的下官懂事,忙上前在江端鹤耳边劝了几句。 还上前同那侍卫说道: 「大将军自然知道陛下说了谁也不见,只是大将军想着陛下今日理政辛苦,想来分担一二,既然您几位的如此行事,那大将军实在也不必多留。」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等下通通都会传进皇帝耳中。 可他是江端鹤,什么道不道的,他根本就不在意。 江端鹤满意地笑了笑,便回身离去。 那侍卫自江端鹤走后,还在不住拂去额前的冷汗。 不过江端鹤还是去了宫中,凭藉着一点点小小的手段。 他去了淑太妃所居的宫室,预备审问她一二。 淑太妃一向是个软骨头,见了一团黑影突然在自己面前化作江端鹤的模样,忍不住哆嗦一下。 「大将军怎么来到奴家宫室了,这时候,宫门不是已经落锁了么?」 是在说江端鹤怎么擅闯宫门。 其实早几年的江端鹤,还会收敛些,并不敢太嚣张跋扈,或许如今真是多年的大权在握,让他都有些飘飘然了。 「淑太妃最近一定是忙得辛苦,都无时间来见下官了。」 江端鹤直接坐在淑太妃对面那把交椅上,还倒了她桌面上的茶水。 淑太妃是小家子脾气,兀自咬了咬银牙,面上却还是和善着,笑脸相迎道: 「哪里的话,奴家这些时候待在后宫,真是闲得发慌,每日里也不过同几个太妃谈天罢了。倒是大将军公务繁忙,怎么有精力来见奴家一个闲人儿呢?」 江端鹤的处事原则之一,便是客套话只说一句。 于是他很快便将手上茶盏砸在淑太妃脚边,骂道: 「你闲?我瞧你恨不能垂帘听政,好做个摄政太后。」 淑太妃人都惊得僵直了,一直听说先皇便是江端鹤手刃的,她只怕自己也不明不白地成了刀下亡魂。 可她是太妃,如今皇帝的母妃,还得强撑着说道: 「将军此言,又是何意呢,奴家从未干预政事。」 连她拿起茶盏的手,也微微颤动。 「是么?难不成是你那九岁的儿子?我可不信他有这样大的本事。」 江端鹤仍旧安稳坐在椅上,丝毫不动摇。 淑太妃想起近日似乎是有说陛下做了不利于江端鹤之事的话,暗自嘆恨起这孩子的不懂事,到底是养的,要是亲生的,怎么能把亲娘置于如此险境。 「奴家到底是陛下的养母,同他也并不是十分的亲厚,陛下处事,也从未同奴家商量过,不如大将军还是去询问陛下吧。」 她声音不住颤动着,一向最是眼皮子浅,只把握着手中精描的茶盏,不肯松开。 江端鹤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名女子,想到她也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对权势的确不很在意,便道: 「你倒是学了个祸水东引,连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都不管不顾了。」 一下子被戳穿面目的淑太妃,脸色上难看得很,只得復又开口挽尊道: 「哪里呢,只是对这没有亲缘关系的孩子,奴家也不敢太用心了去,免得人家到时候还要称道一句『养娘不如生娘亲』。」 江端鹤见识过却倾与陆襄莺的情深,对这一套说辞并不怎样相信,冷哼一声,说道: 「你们要真是不亲,那年便也不会合起伙来陷害齐皇贵妃。」 皇帝最会给死人做些颜面功夫,因此在齐越甯死后,封她为皇贵妃,以皇后之礼下葬。 淑太妃脸上一红一白的,她做的事,后宫中也一直有人议论,可她却也总是掩面笑着,说没有这样的事。 面对江端鹤,她便也不敢矇骗,只跟着笑了笑,没说什么。 「看来你果真是什么也不清楚,那我也不便与你多浪费时间了。」
第113页 江端鹤起身,拍拍裤腿上的灰尘。 「恭送大将军。」 淑太妃只当是好容易将阎王爷送走了,对他一些小举动也不很在意。 「哼。」 江端鹤举步,缓缓向宫外走去。 淑太妃的头颅也骤然落在地上,一张美艷绝伦的脸,到死了仍在诉说其主人的谄媚与歹毒。 待到宫人来时,吓得直叫喊出声,宫里头当下便闹嚷起来。 江端鹤也听见的了宫中的动静,但他并不十分在乎这些小节,略嘆了口气,便化作一团黑影,消失在那日的明丽的月色之下。 * 淑太妃的死讯,最先还是传去了皇帝理政的宫殿。 当时哲吉帝正在临帖行书,闻言竟愣了一刻。 直到过后,他方才坐下,轻轻挥挥手道: 「朕知晓了,这件事先压下来,葬礼也得延后。」 哲吉帝一张少年的稚气面庞上,已然因着浸泡过帝王城府,而掩去了所有心绪。 今夜的月色还是太冷了些,足足教他想起从前那个母妃来。 他想了想,还是在纸上写下齐越甯三个字。 这三个字,他一直记在心头,从来不肯忘怀。 分明是他自己的亲生母亲,却不带有分毫的温情。 或许这三个字,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种执念。 他或许一直在等母妃的一句解释,可真的成为了帝王,天下都是他的,却也终其一生都得不到母妃的分毫温暖。 哲吉帝復又扯起桌上的宣纸,将其撕碎,扔向一边。 是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从屏风后蹿出。 向光揉着眼睛,嫌弃道: 「您乱丢东西,倒也小声些啊,害得我睡得都不安生了。」 见是向光出来,哲吉帝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 他沉声说道: 「你果然说得不错,那个江端鹤,简直就是逆徒一个,竟敢对淑太妃动手。」 向光从前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自然知道宫中这些琐碎的人事关系。 她也发狠道: 「江端鹤他就是个败坏朝纲的逆徒,居然伤害了皇后娘娘,好在她一片慈心,保我一条命,否则我怎还能站在此处,同您说道这些。」 「你可得在这儿藏好了,虽然朕为着不使人发觉,特特让你同我住在一处,可今日江端鹤身边的人看我看得紧,朕想着,不如还是送你出去。」 「此时送我出宫,才更引人注目,俗语言,最危险,便是最安全,我继续住在这儿,才是上上之法。况且皇后娘娘要我正风,保全我朝后人,不得让外族称王。使命还不曾达成,我向光岂能辜负皇后娘娘,自己寻了个安生地界去躲?」 这话哲吉帝听过不知几回了,从来也不知道回答什么。 直至今日,他忽然开口问道: 「那若是达成之后呢,待到使命达成之后,你要去何处,行何事?」 向光抿抿嘴唇,仿佛又从层层世事间,望见=皇后娘娘端庄秀美的身影。 「从前我总想出宫,以为出宫便是自由了,是皇后娘娘教导我礼仪,还教我识字。以前我想出宫,回去找我的家人,或许也能行侠仗义,保护一方。」 说道此处,他们二人都有些感嘆。 向光是笑得苦涩,哲吉帝却因着才失去了养育自己多年的母妃,僵着脸不动声色。 「不过眼下,我想我或许不是这样的料子,还是随着皇后娘娘去了吧。」 向光强撑着笑意,其脸色却在昏黄烛火映照下,显得憔悴不堪。 哲吉帝摆弄着手上的毛笔桿子,一时伤神。 「好了,小皇帝,大计未成,先别想以后的事了,以后有以后的法子,眼下有眼下的要紧。」 向光揉了揉哲吉帝的脸颊,笑着对他说道。 哲吉帝却挣扎开她的手,正色道: 「对皇帝也这样动手动脚,不要命了?」 第59章 结局(一) 在一月后的高塔倾塌之日, 却倾又见到了哲吉帝。 他仿佛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但却倾也说不上是何处,只觉着比从前眉眼深邃了些, 也更有了些城府。 而却倾自己, 则比前些时候差得更多。 她浑身覆有银蓝鸟羽,一双眼中,也完全成了清冷的冰瞳。 更引人注目的,便是她身后那双张开的翅膀, 虽是鸟雀的瑰丽样式,却十分遒劲有力, 且覆有金蓝两重光彩, 闪耀到了夺目的程度。 才见面, 哲吉帝开口便是一句: 「朕早说了,你是小鸟, 你丈夫却不信, 还颇有些不满来着。」 「闭上你的嘴, 小皇帝。」 却倾瞥了他一眼, 便走到一边去了。 「你一点都不像那个时候的样子了。」 哲吉帝仿佛有些惋惜,或许他并不讨厌却倾。 「是么, 你也不像, 变得成熟了。」 却倾望向天空一边,那里黑云骤起,风捲残云,简直要将天地都侵吞。 「朕不信。」 哲吉帝跟在她身后, 也环抱双臂, 望向远处那道黑云。 「你有几成的胜算。」 哲吉帝轻声问却倾道。 「几乎没有。」 却倾眉间一皱,回答道。 「那真是枉顾朕带了人手过来, 推翻了关押你的宝塔。」
第114页 却倾轻轻抚弄着自己的羽翼,不屑道: 「『宝塔』?那是神仙手中攥着的,妖怪手里的,那只能叫做『邪塔』。」 「你不也是妖怪么,朕可都没说你什么。」 哲吉帝说道。 「我可没杀你母妃。」 却倾还是同以前一样,嘴上不饶人的,喜好戳人痛处。 哲吉帝极为不满,反驳道: 「还说这个,你不也是……」 不料却倾心中一惊,推开哲吉帝道: 「快跑。」 很快,她便向着哲吉帝旁边的侍卫道: 「带着你们皇帝,快跑啊!」 哲吉帝平白为她推了一把,还正处在不明所以的时候。 不过他也知道眼下不是耽搁的时候,便快步跟着守在一边的军中人马离开。 「尹却倾,护好你自己!」 却倾瞧了他一眼,心道,果然是个孩子,连上了车轿都还不能安生。 不过很快,连是她也失了表情。 因为那股巨浪般的墨色云烟,只冲她而来。 却倾向后跑出几步,便踩着曾经关押自己之处余下的碎石飞向高空。 不过很快,她便再难以继续上升,因为脚踝处已然被黑云中的一团牢牢攥住。 却倾低下头时,那黑云遍地,散漫在这渺无人烟的地界。 ——想来高塔选址,江端鹤也特地花了心思,特别选在这种人流少有往来之处。 才见面,便抓着别人的脚,这可不算是什么懂礼节的行为。 却倾扑打着翅膀,意欲逃脱黑云掌控。 可黑云力道之大,不是却倾可以逃离的。 她不过才知道自己是神鸟寄宿者,江端鹤可是当了千年的蛇妖。 怎么比? 「还不化出你的真面目吗?」 人形相对力量薄弱一些,也更好对付。 黑云果真顺从了却倾的意愿,在覆盖她全身过后,便露出了江端鹤的面貌。 虽说是江端鹤的脸,可他浑身鳞片锋利,一点也没有却倾从前见过的那温驯大蛇样子。 却倾被他面上的兇相吓得有些说不出话,便别开脸,伸手去抚摸那身上的鳞片。 见却倾伸手去摸,江端鹤便立刻收起锋芒,脸上的鳞片也渐渐化作黑雾,消失而去。 可却倾趁着一块鳞片尚赶不及收回,便生生将其拔出,眼疾手快地朝江端鹤胸口插去。 蛇的下腹处,一向是鳞片最柔软之地。 况且却倾还倚在江端鹤怀中,他不会展开胸口处的锐鳞。 或许是没料到却倾的举动,江端鹤根本躲闪不及,便就这样让她在自己胸口处插入鳞片。 却倾兇狠的神色,却在望见江端鹤面上表情后,骤然消散。 她在不经意间偏开手,并未一举伤及其要害。 那冰冷的脸上,写着无措与惊慌,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可奈何。 他是故意的。 故意要她在自己心口插上一刀。 江端鹤咳了咳,刀口太深,已经伤及根本,但并没刺穿他的要害。 他没有心脏,但是在中央处有一块妖魂,若是有所损伤,必定使之力量锐减。 ——这也是却倾这些天试探出来的。 却倾有些错愕地看着江端鹤,却见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好久不见,却倾。」 他轻轻说道。 好久? 的确是很久了,却倾都快忘却,上次见到江端鹤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此事,也只有江端鹤开口时,她才能多少记起一些。 可却倾并没回答江端鹤,只是奋力拔出插在他心口的鳞片,奋力挣脱开他,向高空飞去。 「不要走。」 江端鹤只是有些无助地抱住她,手上却没使太多力气。 「我看见你就噁心。」 却倾轻易便挣脱开江端鹤,直向着苍穹而去。 蛇在高处没有优势,她要以自己的长处,来战胜江端鹤。 江端鹤知道却倾想做些什么,拖着巨大的蛇尾,佯作要追赶她的样子。 江端鹤完全化作蛇形后,蛇身高大,蛇尾颀长,十分骇人。 可从前那时候,他也曾凶神恶煞着,用这幅令人胆寒的躯体,保护却倾。 不过却倾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吧,就算还记得,估计也不在乎了。 由于蛇身粗壮,力量也十分强悍,江端鹤很快便升腾而起,赶上却倾。 他有的是办法,神鸟虽然强大,但战力上并不十分可观。 况且这或许是却倾第一次飞行,还并不十分稳当。 不过江端鹤没有用那些办法,他分明可以直接将却倾吞入口中,却还只是吐出蛇信子,轻轻缠绕在却倾脚脖子处。 做完这些,他也没再多用力将她脱下。 对于却倾而言,只是觉着小腿处有些痒,低头一看才知道是蛇信子缠住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着自己,这使却倾很不爽快。 她宁可要他像杀害自己娘亲那般,刀刀下狠手。 也不肯是如今这副情状。 现在还来做出深情的样子,谁又爱看。 却倾很快便挣脱开蛇信子的缠绕,但她也并没继续飞行,只是悬在半空,垂首望向江端鹤。 「好没意思。」
第115页 她想起从前许多人,许多事,没来由地说上这么一句。 「有本事就别这样,也不知道是看不起谁。」 她伸出并不算是锋利的爪牙,尽自己全力在江端鹤金色的蛇眼上划下一道。 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击,可因着他毫不闪避,竟被划瞎了眼睛。 却倾愣了楞,却还是逼着自己再飞向他的另一只眼,也深深划下一道。 「我恨你,你为何要伤害那么多人,为何要杀禁知,为何要杀我娘亲,你害得我什么也没有了。」 她细数他的罪恶,却是在警醒自己,教自己不论何时都不能忘却仇恨,更不能轻易放过罪大恶极之妖。 但她到底是心软之人,原先可以总说恨,真要她下手,却不忍心了。 「我要你偿命,我要你偿命。」 却倾怔愣片刻,方不住地喊道。 不单是双眼,她在江端鹤脸上,都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层层叠叠的伤口,在蛇脸上不断爆裂开。 他的血,染在她趾爪之上。 她不知道,他是抻长身子,迎接伤害。 此时此刻,仅仅只是靠近她,便已经精疲力竭。 可却倾残余的一点点良善,也早已被仇恨燃烧殆尽。 她太害怕了,只胆惧着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却倾,任人摆布,连被人下了药都不知道。 她也害怕自己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却倾,自己的身边人都一个个逝去了,才知道要磨鍊指爪。 眼下,却倾只想杀了江端鹤,立刻便回到自己的故乡。 因此,她片刻不停地在蛇脸上划着名。 以至于自己光洁的双翅上,也染了殷红的鲜血。 全身上下都变得腌臜不堪。 他们两个都是。 是有代价的,至少要能担负这满身泥泞的鲜血。 待到却倾真的已经很累了,才终于松开爪牙。 虽然却倾力气并不算大,划下的痕迹也多是比较浅一些的。 但还是足以让他黑亮的面貌变得狰狞。 却倾停在当空,望着自己亲手造就的一切,她竟忽然落下泪来。 不过不是为的江端鹤。 她望向自己周身,竟也浸满了鲜血,不免惊骇于自己的心狠手辣。 却倾当然可以说服自己,这些都是復仇路上所必须的,可她从前是那样的柔软脆弱,见得此情此景,怎能不因自今昔的转变而讶异。 她放声大哭着,却也没有能掩住颜面的一双手。 ——如今她的手成了翅膀,那是她以为的自由。 「怎么会这样?」 却倾竟都有些想问江端鹤,可还觉着疼。 可巨蛇身上渐渐脱力,江端鹤一时没坚持住,便化作半人形,从空中坠下。 江端鹤心道不好,身上却渐渐飘忽起来,使不出力气。 他心想要是却倾还没发泄完,自己却已落地了,那该怎么好。 虽然飞得并不算高,但也还有七八丈的样子,就这样落地,后果可想而知。 却倾心中一惊,本能拍打起翅膀,向江端鹤俯冲而去。 第60章 结局(二) 江端鹤下坠的速度, 比他们共同飞升的速度,更要快上几分。 却倾疾速击打着双翅,全身都渐渐化作鸟雀形态。 前些时候, 她不论怎么尝试, 也不能完全与神鸟合为一体。 不料此时,她们居然在一瞬化作鸟雀之态。 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凤凰,即便做了神鸟,也不过是一只雀类。 可若是如此, 也绝不该是在这种情景下。 却倾身上的翅膀,擦过飞舞的风, 都渐渐生出火星子。 然而这些, 也不过是在转眼之间。 她一发狠, 在最后时间,紧紧叼住江端鹤的衣领, 指爪上更是抓住江端鹤的下衣摆。 靠近地面后, 却倾才脱力将他放下, 连她的鸟喙之上, 都略微裂开。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便会在强大的冲撞之下, 昏死过去。 是却倾救了他, 拼尽全力。 可她不是要他死么? 江端鹤再也睁不开眼了,满是鲜血的脸上,仍旧是几分难掩的无措。 他轻轻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 他总是喜欢问为什么,上次也是, 满口的为什么。 其实这世上的许多事, 都是这三个字问不出的,尤其是他们只觉得事, 从来都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释得清楚的。 但却倾一字一句,说得无比坚决: 「我要你生不如死。」 是啊,她怎么会这么轻易的,便让他直接死去。 互相折磨,这才是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 蛇本来不该爱上远在天边的小鸟。 可是江端鹤遇见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得到她的一切。 可要说后来,后来他得到了么? 他或许是得到了,但也在此时此刻失去了所有。 却倾只是为了让他留在人间,饱受折磨。 江端鹤双目失明,但他仍旧可以通过感知,察觉到却倾正俯身在他旁边。 他不知道她面上是怎样复杂的神情,也不知晓自己的面孔,变得何其狰狞。 他只想静静地听完她要对自己说的话。 从前那个时候,他很瞧不起陆襄莺,总以为她仍旧痴缠于那些毫无用处的儿女情长。
第116页 可现如今,待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他竟也变得同陆襄莺那般淡然,静默,无声陈述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错事,却并不再试图向所有人解释自己的无奈。 「对不起。」 他轻轻说了一声,也不知道却倾能否听闻。 却倾则是有些愤怒地扯起江端鹤衣领,骂道: 「你怎么了,才这样就站不起来了么?」 她不要他心甘情愿的坠落,着从来不是她情愿看到的。 她恨他,所以也只想听他说出憎厌仇恨的话语。 人从来无法忍受旁人做出比自己高尚的样子,尤其是江端鹤这样作恶多端的妖怪。 阳光撒下来了,太阳总是这样可恨的无私。 也同样洒在江端鹤染血的面上,微微发暖。 他居然笑了笑,因为有阳光。 那时候他们初遇,他总是依恋着她身上的温暖,却不敢轻易靠近。 「你笑什么?」 却倾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这绝不是一个面目被残害之人该说出的言语。 见江端鹤无有答覆,却倾忽然便发来了疯,扯着他的衣领,将他的脑袋往地面的石板上砸去。 「你笑什么?你说啊,你笑什么。」 江端鹤没有反抗她,只是笑得愈发深了些,他告诉她: 「我想起来以前那个时候,那时候你虽然不喜欢我,但总是很温和的样子,从来也不肯轻易伤害别人。」 闻言,却倾手上的动作渐渐缓慢了下来。 她总以为江端鹤面目可憎,却忘却了自己的面色也在这种磨折下变为相似情状。 可这当然不是她的错,非要怪,也便只能怨到江端鹤头上。 一想到这些,她本该怒火中烧,本该愤懑不平,可她却忽然失去了所有冲动。 却倾麻木地抬起头,正在此时,薄薄微雨落在她的脸上。 下雨了。 分明太阳还不曾离去,这或许便是太阳雨吧。 却倾还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晨光透过清澈的雨,二者相析,折射出七彩的光。 如此景象,实不该出现在眼下。 江端鹤髮问道: 「是下雨了么?」 他说得极轻极低微,仿佛是在请求。 却倾没有回答他,只是默然望向晴空。 她就任凭雨点击打在脸上,洗去污秽的血迹。 再俯首是,江端鹤面上的的血迹也被洗去了大半,露出或深或浅的伤口。 「疼吗?」 竟是这样的一句。 江端鹤有些不敢相信,只是回了一声: 「啊?」 却倾却并没重复方才的话,而是偏过头,淡淡说了一句: 「好没意思。」 这一句江端鹤听得清楚,于是便收敛了辞色,平静许多。 他的一切变化,却倾都看在眼里。 可她也并没怎样。 他们便就这样僵持着,就像这些时日,江端鹤不曾来见过她,却倾也便佯作不识得他。 仔细想想,好像也确实有一两月不见了。 「那时候,一年没见,你在做什么?」 却倾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或许是因为江端鹤所给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来得太过轻易,却倾才从来都不曾细想,那些也并非是她生来便合该拥有的。 一直都被守护得很好的孩子,便是这样。 不自觉间,便以为所有都是与生俱来,待到失去之时,才会歇斯底里。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她也开始说为什么了。 不做的话,他们会好好的吗? 「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 是在惋惜么,她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 「一切都来不及了。」 江端鹤只回了这样几个字。 却倾听过,恼怒也不是,只能别过脸,让泪水混杂在雨水中流逝。 她不甘心将他丢在这自生自灭,于是俯下身,意欲将他的躯体拖走。 「却倾,」江端鹤制止了她。 「你能把陆襄莺的令牌,再给我看看吗?」 他如今哪还有眼睛来看。 却倾一愣,并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些什么,但还是顺从地从衣间取出那块写有「尹戴华」三字的令牌。 这三个字,已然成了却倾一生的遗憾。 是她不孝,未能让娘亲用原本的姓名在世间生活。 江端鹤接过却倾递来的玉佩,细细抚弄着上面刻出的字迹。 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师姐的名字。 那大概是她恨过的那个女人。 江端鹤不知道她做过什么,却莫名能理解师姐的恨意。 「一年前,桉城被铁蹄践踏,那时候师姐不得已将你託付给我。是我辜负了师姐,没能护好你。」 江端鹤摩挲着令牌上陌生的名姓,却仿佛可以从中感知到陆襄莺的所在。 或许师姐在这枚小小的玉佩上,也寄寓了许多。 只是他们都无法再听她亲自解释了。 「你有哪怕只是一时半刻的忏悔吗,为了我的娘亲。」 却倾对他任何的举动都并不领情。 她的声音那样冷,比这一日的雨,还要再寒凉上几分。 「不知道。」 他真的不清楚。
第117页 「你会不知道?」 却倾扯住他的衣袖,却不敢再打他的脸了。 「为何要伤害她们,她们都是无辜的。」 却倾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存绪不住,便滴滴洒落在江端鹤的伤口上。 其实应该是很有些痛感的,可他连表情都不曾变化。 江端鹤在想那一日,却倾说的,他的泪,很脏。 「罢了,跟你多费唇舌,也是无用。」 却倾拖着他的身体,试图向一个自己也不知道通往何处的方向走去。 「不必浪费力气了。」 江端鹤用尽手上最后一丝力量,推开她的手。 却倾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渐渐将法力汇聚在掌心处的令牌上。 「你要做什么,你不许碰它,还给我,还给我。」 却倾慌了神,不住扒拉着江端鹤的手臂。 她以为他要破坏自己娘亲最后的遗物。 江端鹤并没那样做,而是牵起却倾的手,将之与自己的手放在令牌之上。 令牌下结出暗色的锋刃,瞧着无比锐利,仿佛只要轻轻触碰,便会失去半截指头。 却倾望着那把利刃,一时出神,只呆呆问道: 「你在做什么?」 江端鹤也的确做出解释: 「法力须得如此,才可汇聚成刀刃,先前你一直学不会。」 这种时候却倾哪里有心情修行,她急着要抽回手,却被江端鹤紧紧攥住。 「你到底要做什么?」 很快江端鹤便给了她答案,他护着却倾的手,将立牌制成的锋刃高高举起。 一剑穿心,不过只是一瞬。 却倾眼睁睁地望着,他将墨色的刀刃直穿过自己的妖魂。 金墨相间的妖魂,在近乎是眨眼的时光里,完全褪去了色彩。 而他的手,也渐渐松开,再不能钳制住却倾任何。 却倾只觉着自己浑身的力气,也在那一瞬渐渐消散。 本来是禁锢了她这么久的桎梏,好容易放开了,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不管怎样,至少都应该是她奋力缠斗,而他饱受折磨。 结果直到了最后,还是独留她一人在世间。 每当失去一个身边人,脑中便会走马灯似的放送他们之间的过往。 却倾看到那个还总是爱笑的自己,看到那个肆意纵容自己的江端鹤。 后来他们如似一对痴男怨女,永远相互折磨着,谁也不肯罢休。 直到他死了,她对他的恨,便再也无处堆放,只待某年某月某日,烟消云散。 第61章 正文完 在铎朝的一切, 或许该是已经结束了。 却倾走过千疮百孔的地面。 空中落雨淅淅沥沥,渐渐便湿透了她的双翅。 却倾已经不在乎了,她知道自己从来便飞不出这座城, 不论在何处, 也都是相似的命运。 她已经很乏累了,但却还不能停下,因为接下来,还有最后一步要去做。 大抵因着快到秋日了, 天上落雨,总是冻冰似的凉。 终于可以回家了, 可娘亲却已经不在。 她赤着一双脚, 走至铎朝皇城宫门前。 这座城池一如既往的森严威重, 朱门清冷。 却倾是很不愿意来到此等地界的,毕竟这里有过她并不愉快的回忆, 但她还是来了, 为着最后再见一见自己的小友人。 「什么人?」 「我是来见你们皇帝的, 就说是尹却倾, 他会让我进去的。」 那侍卫见却倾赤着脚就到此处了,还颇有些惊异, 但最近皇城中奇怪的事也不少, 愣了愣便进去通传。 「进来吧。」 他都没想好该怎么称唿却倾。 却倾终于见到她两个可爱的小朋友。 远远立在一边,便瞧见向光,她仿佛并不很高兴,执着丝帕子, 哭个不停。 「向光, 怎么不高兴啊?」 却倾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再没有从前的美好。 她方才不过是略微清理过, 便走来了,浑身还沾染了些许洗不褪的血迹。 向光见是却倾,忙擦去眼角的泪珠,扯了扯身边的哲吉帝,随后便转身朝却倾笑了笑,道: 「却倾姐姐。」 原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到了被旁人叫姐姐的时候了。 「远远看见你在哭,还以为你想着江端鹤死了,心里不高兴呢。」 却倾笑得很难看,说出的玩笑话更像是在自己心口割刀。 「哪里?」向光一听说却倾这话,忙擦了擦脸说道: 「我很高兴呢,因为有姐姐你,总算是可以给皇后娘娘报仇雪恨了,我很高兴,真的。」 明明知道向光是为着怕自己担心她,却倾听得这样的话,还是心如刀绞。 她艰难地顿了顿,復又问哲吉帝道: 「向光在这里哭,你怎么也不劝一劝她?」 哲吉帝方才明明是劝着呢,一听却倾开他的玩笑,便又撇撇嘴,环抱着双臂,不满道: 「女儿家就是好哭的,朕能管的了什么?」 「那你们男人就连是话也不会说?」 却倾嗔怪道。 向光见二人有要打起来的架势,忙劝慰道: 「姐姐别生气,方才小皇帝是劝我来着,这不是没劝成么!」
第118页 「那就好——」 却倾拖长音道。 「哼。」 哲吉帝将脸别向一边。 「对了,向光,此事过后,你打算去何处?」 闻说此言,哲吉帝方才舒展几分的眉头,便復又紧紧颦起。 向光微微一愣,方道: 「姐姐,见了你,我突然想着,是该重新打算了!」 「此话怎讲?」 「我要先去周边国游览,赏万里风光,而这一切,便交由你来安排啦。」 向光伸手搭在哲吉帝肩上,冲着他笑了笑。 「这是喜事呀。」 却倾面上浮起笑容。 却见那哲吉帝,原先分明是流露出几分惊喜的,一瞬便又收了辞色,道: 「你要去,也不先跟我商量,眼下国库空虚,哪里有银子来供?」 见向光呆愣了颜色,却倾忙替她说话道: 「还皇帝呢,真是好不小气。」 「就是。」 向光也学着却倾的样子,指责哲吉帝道。 哲吉帝有些无奈,便换了个话题,道: 「那你呢,这之后,你要去何处?」 「我得回家了,小皇帝。」 却倾笑了笑。 她现在总是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发笑,其实仔细想想,也似乎并不觉得十分开心。 哲吉帝点点头,道: 「嗯,朕嘉奖你降妖除魔,护卫我朝有功,嘉奖你黄金百两,要你风风光光地回归故里。」 他说得认真,以至于尹却倾都在恍惚间以为,他们一直都在同一阵营。 其实若不是江端鹤太过强大,而缺点也太过明显,或许哲吉帝也并不会理会却倾。 「不必了,小皇帝,把那些黄金拿去给向光,这样她可以多去些地方。」 向光忙道: 「我自有我的,姐姐立了如此大的功劳,合该也是要拿一份的呀。」 对于如今的却倾而言,拿那许多的钱财,又有何用呢。 她只是走过二人,淡淡道出一句: 「没事,回去后,过得是神仙日子,凭我要什么,有的是呢。」 向光是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很快便笑笑,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姐姐。」 哲吉帝却看出却倾从容中的无奈,问道: 「你说的,可是真话?」 却倾翩然回身,笑面嫣然。 「那当然了,我从来不骗人的,尤其是小孩子。」 随后,却倾便向前走去,再没回过头。 本以为那两个孩子会说些反驳着说自己并不幼稚的话。 可他们沉默了片刻,却向着远处的却倾喊道: 「一路走好。」 不懂事,那是对快死了的人才说的。 却倾抿抿嘴,并没回答,只一味向前走去。 真要走在路上,细细瞧望四周之时,才忽然觉着,原来今日天色这样好,自己却不曾发觉。 不过现在发现了,细细赏看过,也不算是太晚。 又快要到傍晚了,身上的雨水也渐渐干得透彻,却倾不愿多留,展开双翼,振翅飞向高空。 【小鸟,你知道吗,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却倾这样告诉神鸟。 她们现在都很需要慰藉。 不论是却倾,还是神鸟,歷经过这一天的她们都太过乏累了。 【你也很恨他,我知道,就是他把我们关起来的。】 闻说神鸟问了关于江端鹤的事,却倾便这样回答道。 【我不后悔。】 这是却倾第一次打断神鸟的话。 但她说得那样坚决,神鸟便也不再坚持,只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他于你而言,是什么?】 却倾沉默了许久,方才有所答覆。 她告诉她,自己并不知道。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么。 还是说从头到尾,都不曾用过心思。 所以他走过后,才能如此释怀,仿佛那个曾经在她生活中渗透过多的江端鹤,从未存在过。 「别思虑那些事了,还是今早赶路吧。」 却倾口上说着,明知道她们之间可以直接交流的,却还要说出来。 其实她掩饰的方式总是很拙劣,只是身边人从来不戳穿。 【很快,一切便都会结束了,都会按照你所愿景的那样。】 却倾轻轻抚弄着双翅,眼神无比依恋。 就像她也无比地怀恋这世间,不论遇到什么,也从来不愿离去。 至少,从前是那样的。 【因为我们都有必须要完成之事,我知道。】 不必多少交流,她们便可完全明晓对方语中之意。 有时候却倾也会奇怪,为何自己这样晚才解放神鸟之力。 甚至于也会念及,如若是早些,再早一些,一切是不是就会与现在完全不同。 或许有时候,如果,才是这世间最残酷无情的词彙。 也不知是否因着却倾对返乡极度的渴望,飞行之速亦愈发快了些。 如今她成了个半仙,也不再需要饮食,每日便可不知疲倦地飞行。 这样仿佛将光阴过得无有穷尽的生活,开始时还会使她颇有些不适应。 但很快,在与日日明识共感后,却倾便也安宁许多。 对于自己份内的事务,她总是能处理得完全,但绝算不得上佳,从来如此。
第119页 而且现今也无人可再倚靠,若是还不能迅速成长起来,那才真是枉顾了她经歷过的这样许多。 明识身为下凡之神鸟,观看世人的眼光,也总多为淡漠而平静。 ——而她对故国所有的依恋,都来源于歷代使命的麻痹和却倾的感知。 在她影响之下,却倾的思想也日益变化着。 * 经过比先前几次都要更短暂些的时间,却倾便抵达桉城附近。 那已经成为敌国的领土,其实她大可以开口向哲吉帝讨要。 但她清楚那个孩子,在政事上是半点情面也不顾的。 自己若是按着原先的轨迹生长,或许也会同他那般,成为一个冷心冷性之人。 【明识,前面便是故乡了,你也知道这样的事么,我自然知道你晓得,只是兴奋之余,不免多重复了几句。】 挥翅穿云,却倾终于抵达桉城附近。 亦或是近乡情怯,她竟一时不敢靠近。 于是她收起双翅,躲在小山丘上。 【明识,那是我们的故乡,我们……】 约莫过了些时候,却倾才终于鼓起勇气,拨开遮掩在面前的草叶。 几辆坚固的木板车,由军队簇拥着,从远处经行而过。 上面装着的,不是货物,亦非军队。 都是女孩子,衣衫褴褛,一个个的,连哭也不敢哭。 被掳走充作贡品的女子,周身的衣衫尚不能得件好些的,那囚车,却是制作精良,十分牢固。 而最前边,木制围笼里的,则是身着圣女服饰的少女。 ——这也是神鸟的寄宿者,同却倾一样。 而她身后,成十成百的女子,哪个又不似从前的却倾。 却倾才绽开的笑容,骤然僵在面上。 原来这个国家,从来都不曾更变过。 一位帝姬好不容易带着神鸟【明识】回来,他们便可编排着,再送一位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段时日,拿却倾换来的片刻安稳,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好过了。 所以才恨不得立刻便再上贡另一位贵族少女。 可既然她被迫要走,却倾回来又是为的什么呢? 却倾目光落在那少女平和的面上。 她显然已经接受既定的命运。 也是,若是她还不能安定,大吵大嚷地控诉命运不公,那后边囚车里的女子,岂不都要闹翻了天去。 【难道,我们也是帮凶么?】 却倾木然向前探望,不觉间已是满面寒霜似的泪水。 而她面上原先的凡人相貌,眉角眼梢,都渐渐染上泛光的银,薄薄嘴唇,渐渐化作鸟喙,只下巴还残存着本来样式,像是戴上一只覆了羽毛的鸟雀假面。 她富有生气与情感的墨色杏眼,也完全更为淡漠的青蓝翠瞳。 淡彩色的瞳孔,其中晶莹,却总是要比深色的更冰冷,颇有种缺乏真实感的无情与空寂。 却倾周身的服饰,更变为涧石蓝的浮光云纹衫裙,样式是简朴些的,但那料子显然不是凡物。 她裙摆间颳了一串玎珰银铃,其上饰有七色鸟羽,抚去,片片轻柔,色彩灼目。 【我们不会再回去了。】 这是明识告给她的。 但这一次,却倾已无须再做出任何回应。 她们都已然成为彼此。 ——自己同自己说话,是无须任何答覆的。 此时,阙国都城城墙之上,仍旧封印着其余六尾神鸟。 神鸟虽战力薄弱,但都有其不可代替之效用。 阙国先祖拥有神鸟后,并没过多思考神力可用在何处,反是一股脑将她们全然封印在城墙之上,形成自以为足够坚固的防护屏障。 这种做法,显然是有其不妥之处的。 因为那防护总是一次次被突破,神鸟们的神识也一次次脱离。 他们没想着怎么去改变更本,但是想出了更好的法子。 用带有特殊血统的贵族少女,作为容器,来寄存供养神鸟的神识。 她们共生共存,也在及笄那年,完全何为一体,便以此献祭,修復城墙屏障。 中间许多时候,神鸟的意识都可能觉醒,便试图逃脱被不断封印的命运。 他们又想到了更好的办法,通过操纵神鸟明识的能力,剥夺所有神鸟记忆的权力。 每次重新投生于全新的「容器」之中,先前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抹去,她们只能在少女及笄那一瞬,猝然明白所有过往缘何,但很快便又消散在神圣的祭台之上。 但却倾没有忘记。 幼年时,她也曾听说这种说法,但因着太过荒谬,那时她并不相信。 她想起自己真身的父亲,他面目是那样威严庄重,其实骨子里,也正是他们的一员。 【所有一切,都应该结束,而我们,会回归真正的故里。】 已然化作【明识】的却倾变幻法阵,在脚下土地种出名为【记忆】的苍天巨木。 说是树木,【记忆】其实只有树形,并无绿叶为饰,所有枝干都成透明的青蓝色。 【记忆】愈长愈高,仿佛都能遮盖去半个人间。 它撒下的果实,却是微末的法力结晶,娇小而细碎的。 ——全然撒在世间。 未有几时,阙国城墙开始松动。 皇城脚下的百姓最先发现城墙的异动,其上五彩的神鸟纹样和羽毛,竟都活了过来。
第120页 石块开始坍塌碎裂,那些皇城中的贵族失去了庇护,而神鸟,却获得了自由。 直到六色神鸟直上苍穹,纷纷集聚在那名为【记忆】的树上。 百姓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什么奇观。 而却倾立于树顶。 苍穹之上,这是她最后一次,用青蓝眼瞳,探望世间。 那里曾是她的故乡。 也仅仅只是一眼,却倾很快便转过身,躯体随之完全化作鸟态。 七色神鸟终于集成一列。 她们终究会回到故乡,亦或许如此便能获得永久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