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独角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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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情感] 《我亲爱的独角兽》作者:春汐【完结】
【文案】
乔方语是全班最「丑」的女生,眉心长了一大块胎记,没人愿意跟她坐一起。
直到高二年级凶名赫赫的许惩留了级,成了她的新同桌。
据说,许惩脾气古怪,性格恶劣,天天校外干架,还顶撞老师校长。
乔方语很害怕,整天躲在墙角画速写,生怕哪句话惹毛了他。
某天生理期,乔方语捧着杯热水回座,却被班花撞倒,满杯热水兜头浇在许惩身上。
乔方语瞬间想死,眼看许惩起身,阴影骤然压在她头顶。
却是拦住了正欲离开的班花。
少年黑眸深冷,语气桀骜:「走路长点眼睛,别烫着我同桌画画的手。」
乔方语没想到许惩会帮自己说话。
更想不到,多年以后,那个眉骨带疤,张狂不可一世的少年,会极尽世间一切缱绻温柔,轻吻她的眉心,对她说——
「你是全宇宙独一无二的独角兽,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特别的小女孩儿。」
我爱的你,此生唯一。
【胎记小美人 x 难驯恶犬】
* 主/治癒系
内容标籤: 成长 校园 治癒 救赎
搜索关键字:主角:乔方语,许惩 ┃ 配角:方芳,唐欣雅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美人和她的凶狗
立意:爱你独一无二的漂亮
第1章
五月。
初夏的风已经现出了暑热的躁动,吹过刘海的时候,会带起一阵粘腻的痒。
乔方语在教导处门口站定,扶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又慢慢抬起手,仔细拨弄了下额前的刘海,才缓缓敲响了门。
「进。」
「陈主任好。」
女生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少女特有的温软和怯意,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陈主任坐在红木桌后方,说了句请坐,抬头看向对面的女生,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本是想给这学生一次机会的,毕竟机会难得,大奖也是人家实实在在捧出来的。
但这次评比的规格高,颁奖仪式上,南城最大的几家报社全部都会到场。
她这副样子,属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陈主任在心里暗嘆一声,开口的话又柔了几分:「是这样,乔方语同学——」
平心而论,乔方语长得并不难看。她皮肤白皙,五官精巧,尤其是那双杏眼,浅棕色的瞳仁仿佛琉璃浸在水底,生得一派南方水乡养出来的温婉。
可偏偏,她眉心正中长了一块深红色的胎记。
胎记自山根处始,漾开直至额头正中。被她微潮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却仍旧能看见眼睫上方露出的一道突兀的痕。
「……这次的科体艺评比,你是南城市素描组的第一名。」
「但是呢,这个老师们考虑到,这一所学校啊,只有一名同学能代表所有获奖学生上台领奖。」
「而我们三中呢,又有不少同学都获了奖,这个领奖的资格嘛,竞争也非常激烈。」
说到这里,乔方语已经知道陈主任要说什么了。
她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明明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女孩儿,掌心里却满是粗粝的掌纹——那是她在很多个冷得生疮的冬日里画画洗笔刷,磨出来的。
乔方语的语气依旧温软:「我明白,陈主任。」
「我自愿放弃领奖的资格。」
陈主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长相恐怖,好歹还是个有眼力见儿的。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笑得法令纹极深,「舞蹈班的张真真同学平时成绩比你高,很多老师都主张让张真真上台领奖。」
「我个人是更中意你的,毕竟你拿的可是全市第一,真真这孩子,发挥有些失常了,只擦边进了全市前十……」
乔方语从教导处离开的时候,陈主任还客套地说:「恭喜获奖啊,乔同学。虽然没能上台,但你永远是咱们三中的骄傲。」
走廊里没有空调。乔方语乍一起身,又被迎面而来的热风一激,没走两步就两眼发黑,低血压的症状熟悉地上涌。
她营养不良惯了,应付起这种小毛病算得上是驾轻就熟。
乔方语探出手扶墙,弯腰,在一片黑亮交织的视野里等待供血慢慢地恢復。
半晌她轻喘着抬起头,却看见面前杵着一个人。
男生穿着高二年级的校服,领口的扣子松了两枚。
分明是最寡淡平庸的装束,却生生被这人挺拔劲瘦的身材,撑出了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味儿来。
对视半秒,男生懒散地从兜里探出手来,矜贵似地在她的手腕上弹了一下。
「好摸么,小学妹?」
乔方语这才勐然惊觉,自己方才扶着的那堵「墙」,手感有点不一样。
她的脸腾地烧成了全红,触电般收回手背在身后,忙不迭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刚刚没看见——」
男生嗤了一声,像是对这辩解不置可否,又像是玩世不恭,眼中有种凡此万物皆不入眼的狂妄与惫懒。
他勾了下唇,目光只在她眉心处多停了片刻,没说话便走了。
擦肩而过时,乔方语还看见他耳骨后方嚣张的一枚黑色骨钉。
这个……校规允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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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乔方语想清楚,就见男生插着兜,拿膝盖撞开了教导处门,语气散漫不羁:「老陈,找我干啥,有屁快放。」
乔方语:「……」
屋内,方才还同她言笑晏晏的陈主任此刻形象全无,拍着桌子大吼:「许惩!!你给老子起来!我让你坐了吗?你喊我什么东西?还有没有点学生的样子!?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
宿舍。
「什么??所以你就把领奖的资格让给了张真真?」唐欣雅不敢置信地晃她肩膀,「我说乔乔!南城三中今年能有机会上台领奖,靠的就是你这个市排第一、省排前三的素描!」
「她张真真一个全省一百名开外的破舞蹈,凭什么代替你上台领奖?」
唐欣雅忿忿地在屋里走了两遭,拉开房门就要冲:「不行,我去找我外公去!这事儿,你咽的下,我忍不了!!」
「别别别,欣雅,你别急呀。」
乔方语忙起身将她拦住,垂眸轻声道:「颁奖典礼,肯定有很多记者媒体来拍照的。」
「我的样子,你也清楚。」她抬起头,额前细软的头髮散开,赫然露出那块胎记,「我……肯定上不了台的。」
「张真真就不一样了,她是舞蹈生,形象好,明年的招生宣传也好做。」
乔方语牵了下唇角,「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陈主任还专程来知会我一声,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正好,不用去领奖,我这周末,还能回趟家呢。」
唐欣雅定定地同她对视了片刻,最终自暴自弃地坐了下来,重重嘆了口气。
「你啊……」
她没再说下去,但她分明知道,乔方语为了能在颁奖仪式上不丢学校的脸,还专门省了伙食费,在后街的打折商店买了件全新的白衬衫。
现下已经过了水,正在阳台上晾着呢——退不掉了。
唐欣雅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奶奶最近怎么样了,情况能稳定吗?」
乔方语轻轻嗯了声,「已经做了两次腹膜,如果检查结果合格,就可以继续在家保守治疗了。」
保守治疗,说是治疗,实际上对于尿毒症的患者来说,也就是生命倒计时了。
毕竟,透析一旦开始,就意味着原本的脏器功能将会不可逆地持续恶化。
乔方语还记得医生当时的话。
「老人这个年纪,这个身体条件……哪怕是透析,疗效也不会乐观。」
「考虑到你们的经济情况。还是,多为将来做点儿打算吧。」
她一个人在取检室蹲了一个小时,过后红着眼把同意书递给了医生。
「我们……家属。不放弃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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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别太折腾着自己。」唐欣雅笑了下,想安慰,却又有点开不了口,只好说,「不然你奶奶身子好起来了,你病倒了,就不划算了。」
乔方语很乖地点头:「不会的,我最近有坚持锻鍊,画板都能一次背两架。」
唐欣雅无奈:「让你喊几个男生帮你,你非不肯。」
「别人也有自己的作品要背啦。」
「你是女生,好歹利用下自己的性别优势啊……你看人家张真真,恨不得连包都让旁人替她扛。你倒好,身子骨弱得跟黛玉妹妹似的,自己还不讲究。」
乔方语还想辩解,想起自己今天出教导处时低血压又犯了的老毛病,心虚地没开口。
但想起这一茬,她便问了:「说起来,欣雅,你认不认识咱们学校,有个叫许惩的男生?」
唐欣雅默了一秒,爆发:「许惩!??」
「你问我认不认识许惩???」
乔方语被唐欣雅接连两句的反问吓了一跳,小声嘟囔:「怎么了嘛。」
唐欣雅拍着额头:「……你的反射弧真是有够长的。」
「许惩啊这可是!!」
「整个南城三中,难道还有不认识他的?」
乔方语眨了下眼,很罕见地讲了个冷笑话。
她指着自己,眼神无辜:「我啊。」
唐欣雅:「……」
行。该说句不愧是你?
「……总之,这个人的来头挺大的。不知道他家具体是做什么生意,但是,校董会那帮老油条们都挺忌惮他的。迟到啊、逃课啊这种小事,你从来没见他上升旗仪式念过检查吧?」
乔方语点了点头,唐欣雅又说:「我外公虽然是在教研组,但是也听其他老师讲过这人。」
「核心就一条:只要不弄去派出所,这位爷想在学校里干啥,都一概不咎。」
乔方语托着腮唔了一声:「那听起来,这人还挺像个校霸的。」
「何止是听起来像啊喂!」唐欣雅掰着指头,「他就是活活一恶霸好么?」
「我给你浅浅数一数他今年的罪行哈——」
「这学期初,把英语老师气住院了,这两天才復职。」
「上个月,不知怎的和隔壁职高打起来了,那边的混子要报仇,把咱学校后墙都凿了。」
「这礼拜,又说是月考抄袭被抓,和监考老师起了冲突,还把一个拉架的学生打得头破血流!」
唐欣雅讲得宛如亲临现场:「那监考老师还是个新入职的师范生,没经验。趁他不注意,许惩提起黑板擦,干净利落地一砖头下去,啪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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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学生脑袋就被开了瓢!」
乔方语被她吓得缩了下肩膀,扭扭身不自然地说:「你……又没跟他同个考场,你怎么知道的嘛。」
唐欣雅急了:「在十五班!好多人看到了的!都见血了怎么会有假!」
乔方语抿着唇,很小声地说:「他看起来不太像这种人。」
倒不是因为教导处门口的小意外。乔方语只是单纯觉得,一个对着主任喊「老陈」的纨绔子,并不像是个在乎成绩,以至于作弊被抓会恼羞成怒打人的人。
唐欣雅狐疑地盯了她片刻:「看起来?等等,乔乔,你今天是见着许惩了?」
乔方语点了下头。
唐欣雅痛心疾首:「这货纯粹就一张脸能看!」
明明是个凶名赫赫的恶霸,却偏偏生了副好皮囊,勾得一堆小姑娘春心泛滥的。
甚至还有人在校园论坛建了话题楼,偷偷拍他的照片往上传。
「乔乔,你可不能跟那群花痴一样,三观跟着五官跑。」唐欣雅苦口婆心,「这许惩啊,就是一恶霸!」
「你以后见着他,一定要绕着走!像他这种痞子,最爱欺负的就是你这种乖小姑娘!」
「我知道啦……」
乔方语很听话地低下头,心里想的却是,像许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和她再有交集啊。
第2章
周末下了点雨,气温降下来了些。
乔方语怕热,却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雨天里陪奶奶上医院,比平时还要更麻烦。
等到两人到中心医院的时候,乔方语后背上几乎全被雨淋湿了。
奶奶很心疼,不住地埋怨道:「就说不用叫你一起来的,我自己又不是不能走。这下弄得湿透透的,医院里又凉,伤风了怎么办啊……」
乔方语甩了下淌水的发尾,轻快地笑:「才不会呢,我身体可好啦,最近还胖了好几斤呢。」
「方芳,三号诊室。」
听见叫号,乔方语忙搀着奶奶往里走,把腹膜透析液和需要化验的滤水拿出来递给医生。
「检验科下午会出结果,方奶奶先去隔壁查个血常规。」医生很快开好了单子,「这一个礼拜有没有头晕、发热、感冒……」
「谢谢林医生。」乔方语接回就诊卡,扶着方芳去血检。
等待抽血的间隙,林医生低声问:「最近怎么样?回南天了,腹膜操作比较困难,如果处理不好,就干脆带上我这儿来。」
医院里自然有更专业的护工,轮班给患者做进行腹膜透析。不然乔方语就得时不时回家,熬大夜给奶奶换腹透液。
现在是每周两次,她还勉强能维持,要是病情再恶化,她几乎就得不眠不休地吊在这事上了。
「我在科里几年,也认识不少靠谱的护工。方奶奶由他们照看着,你可以放心,费用也不会太贵。」林医生真诚地建议,「你也好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日子,你瘦太多了。」
他和乔家算是旧识。对她们祖孙二人,自然也关照得更多些。
当年,他去县城义诊,结果在山里迷了路,掉下山崖,摔断了腿,还是路过的乔爷爷搭了他一把。
后来乔爷爷过世,方芳带着乔方语搬回了市区,他也是能帮则帮,给方芳开药都尽量拿同疗效最便宜的,用内部价出,份额都算在他自己头上。
「我没事的。」乔方语温顺地垂着睫毛,「谢谢林医生细心教我,腹膜我做起来不累,也不差时间。」
林医生嘆了口气,放下笔,没再坚持:「好。血液科那边有患者接受移植的话,会空出腹透机。要是有性能合适,价格适中的,我会提前帮你联繫好。」
「麻烦林医生了。」
「不用这么客气,你也算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来,抬头,我看看你胎记的情况。」
乔方语乖乖地仰起头,半阖上睫毛。
诊室里很安静,外面叫号的声音和小孩子的啼哭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林医生用棉签按了按胎记的边缘:「有疼痛或发痒吗?」
「有一点痒。」
乔方语轻轻皱了下鼻子,睫毛忽闪着颤动,微翕的唇瓣带着种浑不设防的天真。
——阿语已经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躲在乔爷爷身后,连说句话都会把脸憋红的小妹妹了。
林医生偏头咳了声,莫名有点耳热:「嗯,挺好的。平时不用刻意去遮盖它,免得刺激瘙痒,影响胎记的消褪。」
「嗯。」
虽然模样丑陋,但万幸的是,乔方语的胎记是良性的,还有个很美的名字,「鹳吻痕」。
只不过,大多数鹳吻痕都会在幼儿阶段消褪,而她眉心的这块红痕,却迟迟没有淡化罢了。
知道林医生是好心,所以乔方语也没解释,点点头退出了诊室。
门一合拢,她就飞快地抬手,把刘海扒拉回了原状。
但就这几秒钟的时间,还是有好奇的小孩被吓着了。
一个扎着针的男孩哇哇大哭,差点把吊瓶踹翻:「妈妈!那个女的,好丑,好可怕啊——」
男孩的父母左右为难地对视一眼,最后父亲选择抱着孩子离开,母亲搬着吊瓶架,临走的时候还往乔方语身上丢了个埋怨的眼神。
乔方语:「……」
唉,算了,她早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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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里搬到南城上小学的第一天,她就吓哭了班里好些小孩。
那时候,她眉心的胎记颜色还要更深。又因为小孩子的脸蛋小,那片张牙舞爪的红痕就显得更加惊悚。
打那以后,乔方语就开始留这种帘子似的厚刘海,一年四季都没有变过。
「阿语。医生开好单子了,你看看是去哪儿。」
奶奶把一叠单据交给她,乔方语一一看过去:「血透在五楼,咱们先上去取号。医保卡里的费用不太够了,我陪您上去,然后我去一楼大厅缴费。」
「好,好……」方芳攥了下拳,似是有点艰难地才开口,「还差,多少钱啊?」
她不识字,也认不得多少钱币。家里的经济状况,之前一直是乔爷爷负责,后来换成了乔方语。
阿语有时候会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然后换些钱回来。
但她不傻,知道那些锅碗瓢盆旧痰盂能值几个钢镚。
乔方语带着自己治病要花掉的,绝对不是那几个子儿能填上的。
乔方语指着报告单,骗人骗得目不改色:「钱还有的。」
她指着一行「检查费280元」道:「您看,这是二十八块。」
又从兜里掏出五十块纸币:「我还有五十。」
「五十是五个十,二十八是三个十少两块,咱们还能剩下二十二块,够买两只菜市场的烧鸡,还能吃碗菜肉馄饨。」
「噢——」方芳很快就被乔方语绕进去了,半晌说,「好。那奶奶在楼上等你,好阿语,你千万注意安全。」
-
乔方语煳弄完老太太,就往一楼的缴费大厅走。
周末,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乔方语怕奶奶等得急,干脆从步梯跑了下去。
中心医院的门诊部大楼年岁不小,楼梯间昏暗狭窄,甬道里回声混响。
乔方语听见有人在打电话,隔着回音,不太明晰,却有种熟悉感。
「……让他亲自过来。」那人的笑声轻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这样同我讲话?」
「看在彦彦的面子?」那人又是轻嗤一声,「要不是你把他搬出来,我现在根本不会在这儿。」
「我应该在你的病床前——科室我挑,看我往哪儿揍。」
乔方语的心憷了下,心想她莫不是这么倒霉,送奶奶做个透析都能撞上个黑老大。
好在扬言把别人揍进自定义病房的黑老大似乎在地下层,乔方语没和人正面刚上,顺利抵达了缴费大厅。
「您一共充值750元,余额768.5。」护士取过付款单据,「结清了心血管内科、血液科、检验科的五项检查费用后,还余230.7元。要现在取药吗?」
「要的,麻烦了。」
「好……嗯,这边费用不足了。」护士把林医生开的单据退回来,「这款药物正价是50一盒,您的余额只够开四天的药。」
林医生的单据上是30元一盒,开了一疗程七盒。
奶奶一直用的是这款降压药,乔方语清楚价格,所以只借到了这么多钱。更多的,一分都没有了。
乔方语愣了下,护士解释道:「30块是我们中心医院拿药的内部价格,但是林医生还不到副主任级,取药份额只有两万元,今年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乔方语捏着单据,指甲掐住手心,沉默了片刻。
周围的患者熙熙攘攘,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让她有点反胃的噁心。
「好,我知道了,那先不开药了,谢谢。」乔方语晃悠着往前走了两步,差点往前栽倒,好在被路过的某个志愿者当病人扶了一把,坐到了长椅上,还给她塞了杯热水。
乔方语实在没法鼓起勇气再上楼找林医生。自己和奶奶搬来南城那么久,已经亏欠了别人太多。
她扬起头,中心医院的扶梯是后来改建的,横七竖八的剪刀扶梯交错在空廊里,令人目眩的光四分五裂地落下来,像是万花筒,撒下了许多彩色的碎末。
这里是医院。生与死在同一个狭小的楼宇里同时发生,生命就像是野火烧过的草芥,闪着光的碎末只要风吹一下就会消逝,无影无踪。
乔方语抹了下眼睛,喝光了杯子里的热水,朝楼上走去。
奶奶还在那里,她还不能放弃。
趁方芳接受血透的时间,乔方语想了想,准备先开四天的药,然后在周末做点兼职,再买后三天的。
她拿了科体艺评比的省金奖,不出意外的话,奖金和证书月底就能送到学校,到那时候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乔方语这样想着,又沿着步梯向一楼走去。
这一次她仔细听了动静,地下层的黑老大应该是不在了。
不过,先前托黑老大骂人的福,楼梯间的声控灯好歹还是亮着的。
换了她一个人走在这儿,哪怕是拍手跺脚,那灯居然都不亮了。
好在乔方语经常性的低血压让她习惯了眼前一黑的情况,摸着墙根倒也不是寸步难行。
乔方语小心翼翼地向下走,隐隐约约看到前面的楼梯上,像是放了一个很大的物件。
刚才下楼的时候,路上似乎没有摆东西?
乔方语在转角处磨蹭了两下,脚尖踢出的石子沿着楼梯叮叮噹噹地滚落下去,恰好砸在那团「障碍物」上。
于是,乔方语眯着眼,看见那个物件嫌弃地动了动,直立了起来——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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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口的瞬间,声控灯应声而亮。
许惩那张戾气十足的脸直直撞进了她的视野里。
他拧着眉,情绪看起来极坏,说出口的话都像是淬了冰。
「你做鬼来的?」
乔方语的心咚咚跳起来。
这一次,她站得比他高一点,所以能看见他左边眉骨上深深的一道疤痕,锋锐又骇人。
她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唐欣雅告诫她的——
「这人就是个恶霸!」
「一定要绕着他走。」
长着这么一张脸的人,好像是真的能干出一黑板擦把人砸出一血洞的事儿的。
乔方语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拍手了,灯,灯不亮。」
换言之,她不是有意不出声,做鬼吓他的。
许惩又是那副无事在心的淡漠,眯眼哼了一声,没说话,却没把路让开。
乔方语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我是去一楼买药的。外面的电梯人太多了,我就走了楼梯。」
她吸了口气:「许同学,我可以走了吗?」
许惩盯着乔方语的眉心看了一会儿。
乔方语咬着唇,紧张得唿吸都放轻,抬手想习惯性地拨弄刘海,遮挡住胎记,许惩的眼神却骤然锐利:「别动。」
乔方语只好放下手。
她的刘海又乱了,胎记全露出来了。
只希望许惩别像那个小男孩一样被她吓哭。
「秦曼莉,认识吗。」许惩忽然报出一个名字。
乔方语茫然地摇了下头。
——不像假的。
许惩收回视线,又恢復了那种带点儿恹的漠然神情。
看着一旁女生踌躇不安的样子,许惩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他今天大概是被姓秦的气昏了头,以至于连一个路过的普通同校女生都开始猜忌,疑心会不会又是秦曼莉设下的圈套。
「帮我个忙,优等生。」许惩说着,抬手拨了个电话,对那头道:「中心医院,派车。」
那头有些为难地劝:「大少爷,秦太太吩咐过……」
「想指使我,让你们先生亲自来。」许惩冷声打断,「学校里有急事,快点!」
电话那头一阵吵嚷:「没听陈主任提过啊——」
「人好学生都找上门来了。」许惩忽而挑眉看向一旁懵然的乔方语,露出一个有些少年气的坏笑,把听筒直直递到了乔方语耳侧。
他用口型道:说、话。
许惩持着电话的指节刮擦过了她的耳廓。
落雨的天,楼梯间里阴湿,她的手指和耳沿尽是寒凉。
许惩的手却是热的,触碰的瞬间,像是烫得能带起燎泡。
乔方语的心惊了下,磕磕绊绊开口:「我,你,您好!我是乔方语,南城三中……高一七班的。」
她从小到大都不爱讲话,直到上小学才能完完整整地讲出句子来,但是一紧张,还是容易打结巴。
不然,乔爷爷和方奶奶,也不至于给她取了个「阿语」的小名。
她听见许惩又轻笑了声,很沉,在老旧的楼梯间里迴响,隔着很近的距离和潮闷的空气,像是砸在她心上。
乔方语恍然明白,方才在楼道里打电话的「黑老大」,大概也就是自己这位传奇校友了。
她不敢忤逆,只能顺着他电话里零碎几句话的意思,尽力帮他圆谎:「学校有,一些活动,大家,都需要去的。」
「许惩同学迟迟不来,老师就要我……来找他了。」
「麻烦你们,赶紧送他回学校吧。」
编完这通说辞,乔方语拿求助的眼神望向许惩。好在这回他没再继续逗她,手机在掌中掉了个个儿,又转回他手上。
对面,许宅的管事们小声交谈着。
「学校里真有这么号人物?」
「别又是路边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
许惩眸光一凛,耐人寻味:「不三不四?」
乔方语直觉是自己的拙劣演技被戳穿了。
许惩却笑了,垂眸懒散靠在墙边,笑意深冷:「行啊,那你们自己去查。」
他轻嗤一声,语气淡漠到狂妄。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人家可是正经八百的南城第一!」
乔方语的心勐地一跳。
——为什么许惩会知道?
第3章
电话那头喧闹了一阵。
紧接着,换了个更老成的声音:「大少爷,吴司机这就过来。」
「嗯。」许惩挂了电话,眉眼间仍是戾色,把乔方语吓得差点一哆嗦。
「……」许惩看着她,「吃饭没。」
乔方语攥了下指节,磕巴道:「还,还没。」
许惩像是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神色稍霁,开口的语气懒散,像在逗弄人:「那我请你。」
「不,不必了。」乔方语慌乱地垂下头,这才敢探出手把额前的刘海抚平,遮住胎记,试探性往下走了一步,「我……还要去大厅缴费。」
许惩默了会儿:「有人在等?」
乔方语有些讶异地抬眸:「是……我陪奶奶来的。」
许惩不知为何哼笑了声:「一点半了,你不吃,病患也不吃?」
乔方语咬了下唇,没吭声。
许惩说得没错。老人本就体虚,又折腾了一上午,再不吃午饭,该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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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是被谁堵在这楼道里的?
乔方语想到这儿,大概也是饿昏了头,脱口而出一句:「是你不让我走。」
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了。
乔方语率先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就扶着墙往楼下跑:「抱歉。我,我就走了。」
许惩不出声,楼梯间的声控灯又灭了。
乔方语本就紧张,还勐然失去了视野,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踏空。
「……我会吃人?」
许惩无奈地开口,灯光应声骤亮。他单手把快滑倒的乔方语拎起来,又弯下腰,替她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病历本,掸了掸递迴去。
乔方语惊魂甫定,好半天才意识到……方才是许惩拉了自己一把。
胳膊被他拽得有点疼。不是做梦。
「接着啊。」
许惩单手握着病历本,在她面前晃了晃。
他的手其实很干净。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少年人偏瘦的手背骨节分明,没有一点冗余的饰物,就连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
比钢琴班的学生还适合上琴的一双手。
一点也不像能抡起来打人的样子。
乔方语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许惩第二次出声,她才哆哆嗦嗦地接回了奶奶的病历本,抱在怀里,像只守着坚果的仓鼠,一动也不敢动。
许惩看着她这副模样,恨不得快气笑出声,又怕把人真吓没了胆,深吸两口气,拿出了自以为最和蔼的语气说:「乔同学,感谢你今天帮我打掩护——」
而这种努力憋出的和善在乔方语听来就是:识相点别给老子蹬鼻子上脸。
乔方语:「不不不不用!许同学再见!」
难得使用礼貌用语的许惩:「……?」
缴费大厅。
「只开四盒,可以吗?」乔方语咬着唇,声音隐隐带了点哑,「都是病歷单上的药,只是剂量不一样而已……」
「抱歉啊妹妹。」护士也有些心疼了,「我们只能按处方拿药,少拿错拿都不行的。」
药房的药品单买自然比医院里更贵,但如果没有降压药,奶奶日常生活都会很不舒服,腹膜透析的难度也更大。
怎么都是她不愿意接受的情形。
「好的,我再去借,耽误您时间了。」乔方语听见身后排队的人不满的埋怨声,把所有东西揽进怀里,就准备离开。
「能代刷吗。」忽然有人出了声,低沉凛冽。
乔方语勐然回头,就看见许惩站在自己旁边,半垂着眼皮,依旧是那副「老子很烦」的兇狠表情。
护士:「可、可以。」
听到肯定的答覆,许惩从兜里拿出了一张卡片,上面还印着中心医院的院徽,做工精良。
乔方语只看到卡面上一闪而过的一行「特护病房」。
护士:「好的,这是林医生开的降压药,一疗程共七盒,总计350元。」
乔方语愣愣地接过满满一袋的药盒,迟疑着看向许惩。
「谢谢……我会及时还上的!请问……许同学你在哪个班?」
许惩没说话。
乔方语的心里又敲起了鼓。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位行事古怪的校霸同学到底要做什么。
明明是她撞破了他的秘密,却非但没被灭口,反而一次次意外地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点,近乎淡漠的温柔。
就在乔方语后悔提问的时候,许惩忽然回答了。
他语气平静:「不清楚。陈主任要求我留级。」
乔方语的心一惊,手上大包小包的袋子啪啦散架,装满降压药的袋子漏了口,方盒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许惩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半敞的塑胶袋,「给我。」
乔方语没松,他皱了下眉,干脆把乔方语满手的东西全拎走了。
「不抢你的,别喊。」他的眉线压得很低,语气凶且冷,「去哪。」
「五楼……」乔方语小声答,跟着许惩几步小跑上了电梯,「许同学,你说你要留级,是什么意思?」
许惩按下数字键,目光在序号旁边的科室标籤上停了半晌。
然后他偏过头去,轻轻挑了下眉:「没什么意思。」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乔方语校服肩上的高一年级标志。
「说不准,会跟你同班的意思。」
乔方语紧紧抿着唇。
她有种感觉。
许惩的心情很不好。
-
今天是周末,血透的患者不少。
乔方语和许惩到科室门口时,透析还没有结束。
等候区没有空座,乔方语就坐在路边,把药品和单据细细码好,抱着膝缩在墙边等待。
这样的情况她早就习惯了,所以并没觉得委屈。
许惩却皱了眉,站在她面前:「不饿?」
乔方语愣了一下,抬起头,眼前是花的:「还好。」
她有低血压,饿到这个点儿,稍微蹲坐起一下就会循环不畅,看不清眼前。
等到视野里的阴翳散开,她才发现自己望着的方向,和许惩的位置隔着段微妙的差异。
许惩抱着胸:「……」
乔方语咽了下唾沫:「今天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半晌,许惩才冷冷地回了句:「说完了?」
乔方语真的完全不能理解这个男人阴晴不定的脾气,只能放软了声音,慢吞吞答:「没有了。如果你希望我继续答谢你的话,我也可以再多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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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低低呵了声:「稀罕。」
乔方语:「对不起。」
她低了下头,意识到自己的刘海又散开了。
她抬手把头髮捋顺,许惩看着她的动作,目光很平静地落在她脸上。
「良性的?」
「嗯。」
「鹳吻痕?」
乔方语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下:「是的。」
许惩点了下头,语气依旧淡淡:「挺好。」
「很好看。」
乔方语愣住了,一时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许惩?他,说很好看?
什么东西好看?
他说这片胎记怎么样?
乔方语感觉自己的脑子不会思考了。
「有忌口吗?」
骤然听见提问,乔方语条件反射地回答:「没、没有。太辣的……不太行。」
「嗯。」许惩单手插兜站在她旁边,男生个子很高,哪怕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锋锐的眉眼,仍旧拦不住路人的眼光。
许惩似是对这些好奇或探究的打量毫无知觉,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对乔方语道:「我先走了。」
「嗯……好的。」乔方语想,大概是他方才打电话叫的车来了。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同他说。
可张了口,又只能说出无甚意义的话。
「谢谢你。」她鼓起勇气,望着他的眼睛说,「再见,许惩同学。」
许惩轻笑了下,耳骨后方的黑色骨钉反射着熠熠的光,低调,却嚣张。
他忽然伸出手,把那张卡片从兜里掏出来,随意地丢进了她怀里。
「给你了。」
「下回,好好听人把话讲完。」
许惩个子高,沿着扶梯几步跨下,就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她掌心里的那张卡片。
替她交齐了医药费的特护病房就诊卡,编号no.0001。
还带着男生体温的热度。
像他的指尖一样,滚烫到灼人。
乔方语迟迟地读懂了许惩的意思。
听他把话讲完——
他没说完的,是那句「谢谢她今天帮忙」。
这是他的回礼。
「天吶……」乔方语背抵着墙面,紧紧把自己蜷成一团。
她的脸压在膝盖上,忍不住地一点点升温发烫。
她好像,认识了一个,和传说不太一样的许惩。
第4章
血液透析室。
「加8床,可以下机了!」
听见招唿声,乔方语立刻起身,和护士一起,扶着奶奶站起。
「扎针的地方回去不要碰水……」乔方语正听着护士的叮嘱,忽然听见门口的方向传来一声——
「乔同学!谁是南城三中乔同学?你的外卖到了!」
乔方语吃了一惊,四下里显然没有其他同学,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应该是我,但我……」没点外卖啊。
话还没说完,乔方语忽然反应过来。
是许惩。
许惩说过,要请她吃饭。
甚至还问了她有没有忌口。
只是她太慌乱了。单单是许惩帮自己垫付了医药费这一件事,就足够让她大脑宕机。
乔方语根本没想到,许惩居然是认真的。
乔方语签收了订单,提着厚重的红木餐盒回到病房外的时候,整个人都还像是踩在棉花里一样。
直到她听见方芳惊喜的声音:「哎哟阿语,今天的肉真好吃呀!奶奶嚼不动,你多吃点,乖。」
说着把炖得软烂入味的牛腩一块块挑到她盘中。
许惩点的是附近知名的一家私厨餐馆。
平时,乔方语连经过那家店的时候,都忍不住加快脚步,免得踩脏了人家门口的红地毯。
这还是她第一次吃这么丰盛的菜。红亮饱满的虾仁、金黄滑嫩的松露炖蛋,还有清透鲜香的党参雪莲汤。
随便哪一个,都是她吃不起的东西。
乔方语有种没来由的鼻酸,她端起碗,遮掩住神情,很快地咽了半碗饭,就再不肯吃一口了。
「奶奶,我不饿。」乔方语轻声说,「你做透析的时候,我已经吃过啦。」
「剩下的,你喜欢就多吃点。吃不完的,咱们带回家,我加点小菜,还能吃好几天呢!」
方芳噢了声,又慢慢吃了些。
老人牙口不好,饭吃得慢,乔方语也不催。
等乔方语去洗手间水池收拾的功夫,年逾七十的老人望着她的身影,忽然偏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簌然滑落。
「阿语……是奶奶不好,拖累你了……」
-
周一。
下过雨的天气有些阴沉,隐隐又蓄着夏季的潮热,让人心情烦躁。
南城三中的男生宿舍楼里,张小晖举着没写完的练习册,高谈阔论:「要我说啊,今天就不该上学。上至先贤孔子,子曰,周一不宜学也……」
黄大鹏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拳:「别扯犊子了,不就是想出去上网吧,还整得娘们唧唧的。」
「就一句,翘课,走不走!」
张小晖怂哒哒的:「我当然想走,这不是惩哥没起么,一大早的,牛头守门呢,我哪敢一个人翻墙……」
「牛头」是他们教导主任,跟陈主任据说是拜把子的好兄弟,姓牛,有一双堪比千里眼的慧眼,只要他在门口望风,谁都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熘出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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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住宿生想要私自出校,就只有翻墙一条路可走了。
但墙外是一片暗巷,曲折迴廊的黑街那头,还连着南城最乱的职校。
张小晖一个人别说翻墙了,从暗巷附近路过,都忍不住腿抖个三抖。
也就许惩这种「真爷们儿」,敢面无表情地带着这俩网瘾少年,单手扳上墙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行了你行了。」又等张小晖嚎了一会儿,黄大鹏低声叫停了他,「惩哥估计没起。他睡得晚,昨天我起夜撒尿还听着里头动静,像是在跟人吵架呢。」
「不会吧?」张小晖当然知道好兄弟的阴间作息,「你起夜,不得四五点了?」
「就是啊。」黄大鹏说,「咱就自己去得了,每回都让惩哥带,怪怂的。」
「不就是条破烂小路么,还有多难走不成?职高那帮混子,哪可能七点起床。」
「你再闹,真把人吵醒了,不定惩哥怎么整你。」黄大鹏想起许惩的那些传闻,瑟了下,「要我说,惩哥可比那帮混子狠多了……」
张小晖和黄大鹏终于念念叨叨地走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进了屋里的许惩耳朵里。
这破宿舍楼住了十年,除了外墙年年刷漆,内里一片凋敝,隔音效果简直跟厕所底下的门缝一样,隔壁放个屁这边都能听到几重响。
许惩烦躁地起身,一宿没睡让他的胡茬又长出来了些,眼下的乌青明显,和他深深压低的眉骨一起,郁结出令人胆寒的戾气。
手机上还有乱七八糟的信息。
有来自许国强的:
-你多理解一下你秦阿姨!许彦身体不好,她操心是情理之中。就算行为欠妥了些,你也不该这样对待人家!
还有来自秦曼莉本人的,依旧是那副令他作呕的惺惺作态的口吻:
-许惩啊,是阿姨做得不对,不该欺骗你的。但是,特护病房的医疗条件真的比普通病房好太多了,彦彦这么喜欢你,你难道忍心……
这些消息和垃圾gg一起堆满了收件箱,许惩直接把它们全部选中、删除、永久粉碎。
才勉强感受到一点儿能够喘息的。
消息快清除前,许惩勐地看见一条来自陈主任的信息:
-小子,你上周翻墙翘课的监控,保卫处已经调出来了。这周末,牛主任和我已经把外头的巷子堵了,有本事,你们直接绕进职高里头去!
许惩看完的瞬间,手机跳出一行「信息已清空」。
想到刚才门口逼逼壮胆了半天的网瘾二人组,许惩难得地骂了句操。
-
暗巷。
「哎卧槽,大鹏,大鹏鹏!」张小晖走一步退两步,声音颤抖得像唱戏,「我说这路,怎么,感觉越走越暗了呢?」
黄大鹏也心虚得不行,这巷子里本来就难走,也不知道许惩那爷是怎么做到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地就绕了出去的。
但毕竟是他提出,要两人自己出来的,那就没有退缩的理,只能虚张声势道:「你!你怕什么!走啊!总不能直接拐职高里头不是!」
张小晖:「咱咱咱们不然还是回去吧先,我感觉,咱老前面就走错路了!」
「狗屁!走!今天魔兽开新图,你打不打!」
张小晖只能咽了口唾沫,沿着墙根颤颤巍巍地往前。
「——!」
没等他回过神来,转角处,一帮黑压压的人已经等着他们了。
为首的黄毛拿了根棒球棍,敲了敲地面,朝两人露出了一个核善的微笑。
「没想到啊,我都没出校,傻子自己找上门来了?」
-
许惩穿梭在暗巷里,男生的个子高,步子迈的飞快。
陈主任不愧是艺术出身,建筑改造的本领堪称出神入化,几处转角,要不是许惩空间感极佳,差点被他挡在路中间的旧预制板骗过去,以为这里是处早有的死胡同。
不在。
这边也没有。
半天没找到那两人,加之失眠,许惩的心情堪称烦躁到了极点。
原处却忽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尖叫。
是张小晖的声音:「你们不要过来呀——」
许惩勾了下唇,这一笑非但没让这张脸温和半分,反而更有了点刀口舔血的狂气。
他退后几步,一个助跑,直接踩着墙砖翻上了瓦房的屋顶。
沿着房梁几步跃跑,许惩很快就到了事发的位置——竟然已经进了职高的校区里。
张小晖揪着黄大鹏的胳膊鬼哭狼嚎,黄大鹏色厉内荏地嚷嚷叫老师,膝盖颤得都磕碰出了响。
黄毛掂着棒球棍,一帮比他俩至少高了半头的壮汉乌压压地迫近。
「还不识相?按我说的给钱,不然,三条腿,选一条我给你断在这儿。」
「不要啊!!!」
许惩冷哼一声,抬手一块碎石,几乎是擦着张小晖的苦脸,砸在黄毛和二人中间,直接嵌进了地砖里!
张小晖这回是真的快被吓哭了。
黄毛被人横插一脚,瞬间阴沉下脸,低吼:「谁,滚出来!」
许惩单手撑住墙边,干净地落了地。
他的个子比这帮混子还要更高,那张面孔眉目深邃,眉骨一道断疤,凶气骇人。
「这句话,该是你自己的座右铭。」许惩的神色骤然变厉,「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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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许惩。」黄毛不知想到了什么,愤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招唿自己人,「还不走!脑子进屎了是吧!」
职高混子们从暗巷里退出的时候,黄毛还不忘回头,沖许惩比了个恶狠狠的中指。
「不要命的狗东西……你别以为我是怕你!」
「是爷爷的命比你值钱,懂!」
张小晖和黄大鹏劫后余生,恨不得一左一右抱着许惩的大腿相拥而泣。
「哥,惩哥……您就是我永远的亲哥!」
「那黄毛不但要抢光我们兜里的,还要我们每周上供!我会被我爸直接打断腿的!!」
「行了,回校。」许惩被他们吵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我带你们回去。」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叮——咚——」。
南城三中的上课铃响了。
张小晖和黄大鹏对视一眼,像是没想到折腾了这一会儿,居然整段晨读时间都过了。
许惩也愣了下,想想自己难得按时起床一天,却被这俩废物拖累得迟大到,简直气得想笑。
「上课了,惩哥。」张小晖小声说,「你……您不翘吗?」
按许惩的性子,课能有个什么好上,不如,带他俩一块儿去网吧得了!
黄大鹏狠狠撞他肩窝:「听惩哥的。您说回校就回校!」
许惩默了会儿,一个人插着兜往前走:「走吧。带你们回校。」
张小晖还有点捨不得,但也不敢再提,加速追上了许惩,亦步亦趋。
暗巷曲折,两人紧跟在许惩身后,直到看到三中正门遥遥出现在眼前。
黄大鹏有点慌:「惩哥……咱该不会要走正门吧?」
——牛头在门口守着呢!难不成要他俩自投罗网?
然而,许惩淡淡地掀了下眼皮,轻飘飘道:「是啊。」
「让牛主任好好管管你们两个,网瘾少年。」
黄大鹏/张小晖:「???」
这话属实辱没了您的校霸身份吧哥!
许惩轻嗤一声:「以后别再翻墙。」
「保卫处已经发现了。」
张小晖脱口而出:「可是惩哥……我们得出校!今天魔兽上了新地图啊!」
「也少打游戏。」许惩的声音冷下来,「暗巷不安全。之前,我带你们去,我检讨,我有错。」
连黄大鹏也被这话惊了下:「惩哥!我们没那个意思!!」
「之后,别让我在那儿看见你俩。」许惩撂下一句话,正了正领口,往校门方向走去,「再有下次,我不会出手了。」
他说话的语气分明平静,却比方才黄毛的那些威胁,更让人无力反抗,不得不顺从。
「……」半晌,网瘾二人组对视一眼,极其不情愿地低声应了。
校门口,牛头已经快发疯成牛魔王了。
「周一!一年之际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在这么一个,充满了学习气氛的、生机盎然的!春季的周一的早晨!」牛主任气得喘了口气,「你们居然这么多同学!选择了迟到!」
「这是什么?这是不学无术!这是游手好闲!这是浪费时光、浪费生命!」
「你们听听教学楼里的读书声,有哪个同学,像你们这样懈怠!无可救药!」
他的目光定格在大摇大摆进门的许惩和身后的网瘾二人组身上:「还有你们!迟到、翘课,住宿生怎么出去的?又给我翻墙了,是不是!!」
张小晖不敢说话,黄大鹏正想站出来认错,许惩忽然开口:「我带的他俩,怎么了?」
陈主任迟疑了片刻,牛主任却已经火山喷发:「好,好,好,又是你这狗东西!」
「家里、学校,没一个地方能把你安安生生地圈着,是吧!」
「为非作歹了,是吧!」牛主任望向张小晖和黄大鹏,「是他勒令你们和他一起出去,还找你们要钱的,是不是?」
想到眼前三个人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校门口,他的口气忍不住温和了些,看向这两位还穿着校服,被骂得抖抖索索的同学更是心生怜爱:「你们不用害怕,都说出来。许惩怎么恃强凌弱的,你们都说出来就行了。」
「你们能够抵制住出校的诱惑,还把这个狗东西给劝返了回来,你们是有功劳的,学校不会扣你们学分的!」
张小晖红着眼,憋出一句:「不——」
黄大鹏吸了口气:「牛主任,其实……」
却有一道细细弱弱的声音,从人群角落里先传出来。
「许惩同学,他没有逃课出校。」
乔方语咽了下口水,鼓起勇气,又大了点声。
心跳飞快。
她捏着口袋里,许惩给她的那张就诊卡。
「牛主任,也请您……不要用那样的词彙称唿他。」
第5章
「嘁。」牛主任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冷笑一声:「还有同伙是吧,本事不小啊。」
「站出来!」
站在乔方语旁边的学生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刚想拉住,又被她面上的胎记吓得一退。
迟疑的功夫,乔方语就已经走到了人群前面。
她扬起头,下唇咬得发白,整个人瘦弱得带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却不卑不亢地望着牛主任,说:「主任老师,我刚刚是亲眼看到许惩同学,带着那两位同学从暗巷回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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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同学还规劝他们,要好好上学,少打游戏。」
校霸劝学?
还不如说他把人揍了一顿之后拖回学校来毁尸灭迹像真话。
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学生先憋不住笑了,到后来,陈主任的老脸都不禁抽了抽。
「乔同学。」他语气无奈,「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不乐意看到同学受罚。但你跟许惩不是一类人,也不可能玩到一块儿去。」
他语气委婉,乔方语却听出来,这是在警告她,不要对许惩,抱有任何超出男女同学关系之外的幻想。
「哼!」牛主任冷哼一声,「我看是这狗东西,又跑去祸害人家女同学了吧!」
「挺能耐啊你?许惩!」
张小晖和黄大鹏对视一眼——不能再让惩哥替他俩背锅了。
黄大鹏眼一闭心一横:「牛主任!她说的是真的!今天本来是我和……啊!!」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膝窝被人一踹,拽着张小晖的衣领就摔了下去。
一粗一细俩男生滚在花坛里,倒不多疼,但一个沾了满身泥,一个扯露大半肩膀,简直是不忍直视。
许惩趿着球鞋,浑不在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啊,腿太长,刚没收住。」
牛主任瞬间爆火:「狗东西!当着老子面还敢动手!!」
许惩痞笑着松了松关节,忽然一跨步闪身到乔方语后面,勐地抓住她的马尾一甩。
「!」乔方语还没来得及惊唿,只听许惩的声音在她身后极近的位置响起,顺着后颈徐徐落下的髮丝,一路烧烫到耳尖。
「我不但敢动手,我还敢欺负女生呢。」
「赶紧把你们这群好学生收回窝里去。」许惩站在迟到的学生中间,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个圈。
他冷冷地扬眉,浓眉上一道惊人的纵疤,狂气逼人。
「不然,来一个,我祸害一个。」
-
因为许惩的事,早晨迟到的学生都没挨罚。
唐欣雅倒是担心了她半天:「乔乔,怎么回事?我听人说,许惩早上又在校门口闹事,把两个男生打得站都站不起来……」
乔方语有点无奈:「不是你想的那样。许惩早上……」
唐欣雅:「行行行,不管他的事。方奶奶如何了?你平时从来不迟到,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要用钱的话,也可以问我借。」
看着朋友真诚的眼神,乔方语心里一暖,没把推脱的话说出口,轻声道:「谢谢你,欣雅。」
但人生在世,又能有几份人情还得清。
施捨三分是恩情,更多的,就该逾矩了。
乔爷爷还在的时候,一直是这样教导她的。
唐欣雅帮自己的已经够多了,她不能再索求。
「我奶奶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乔方语说,「我今早迟到,是因为要还……唔。」
想到唐欣雅对许惩的「偏见」,乔方语支吾了下:「还一位同学就诊卡。」
「就诊卡?」
「嗯。」乔方语点头,「周末我在医院,付费的时候缺了点现金,刚好有同学路过,把卡借给我了。」
「因为不知道他在几班,我就一直在校门口等。」
「结果呢?没碰见?」
乔方语抿了下唇,又撒了个谎:「嗯。可能是人多,错过了。」
「你这个呆子!」唐欣雅敲了一下她的脑门,「那位热心同学叫什么?我让我外公去给你查。」
「有时候,也不是不可以多依赖我们一点啊,乔乔。」唐欣雅闷声说。
乔方语软声撒了个娇,假装随口道:「我只知道,他和许惩是一个班的。」
「和许惩同班?」唐欣雅面露同情,「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听我外公讲,九班好多家长都跑去教导处闹了,说不把许惩转走,他们就要集体转学。」
「就连老师都被他气跑了好几个,真是祸害……」
乔方语没仔细听接下来的话。
只趁着午休的时间,攥着那张卡,一熘跑去了高二九班。
和日常闹哄哄的高一年级不一样,高二的教学楼里,谈天笑闹的声音就很少了。
大部分人都在安静地刷题,教室里的气氛沉默而紧张。
乔方语借着窗边又检查了一下刘海,鼓起勇气轻轻敲了下窗,低声问:「同学你好,请问许惩同学的座位在哪里?」
她刚刚看了一圈,都没有看到许惩,只能向同班同学打听了。
那同学极其不耐地从习题集里抬起头,对上乔方语的面孔的时候吓得水笔都掉在了地上。
笔尖折了。
乔方语愧疚万分:「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
窗边同学见她这副窝囊样,火气更盛了:「大中午的串个屁的班啊,长成这样就别出来吓人。」
「还打听许惩,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这都第几个了?以为追着舔就能勾上校霸啊——」
「编排我?」冷冷的声音从头顶的方向落下来,乔方语整个人一缩,却被许惩高大的身形拦住了去路。
从后面看过去,就像是他把她圈在怀里一样。
「不是,校霸,那个,我就是,帮你挡点儿人……」窗边同学瞬间变了脸,讪讪地陪着笑,「这不是你被主任罚扫之后,怕那堆帮倒忙的女生给你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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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不下去了,一副垂首认错的讨好模样。
许惩嘁了一声,语气凉薄:「怕我就把嘴闭紧点儿。」
「是是是。」那人忙不迭点头,「我嘴贱,对不起校霸。」
许惩挑了下眉,没动。
乔方语的掌心都沁出汗了。
莫名夹进了「霸凌」现场,偏偏还逃不掉。
那同学也心虚得不行:「那个……校霸,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许惩语气玩味:「嘴臭成这样,还敢出来说话?」
「啊哈哈……」他刚赔笑几声,忽然反应过来。
——许惩分明是在嘲讽他方才那句「长成这样就别出来吓人」。
他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离片刻,忍不住又惊又惧,伏身又沖乔方语憋了句「对不起」。
许惩才施施然摆开长腿,扬长而去。
乔方语站在原地愣了一下。
直到身后的许惩已经走远,连带着他存在感强烈的气息也消散,远风绕过长廊捲起她后颈髮丝,乔方语才骤然回过神来。
她几步勐跑,追上许惩,喊了声他的名字。
许惩下了一半的楼梯,回过头时,有风掠过他袖口。
他的衬衫半卷着,露出骨节分明的一截手腕,肤色冷白。
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够看到他微侧的发旋,一绺头髮顽固地翘起,恍惚间有种近乎错觉的柔软。
「怎么了?」
许惩拿着把扫帚,开口笑,「你总不能真是来帮我罚扫的吧。」
早上的迟到闹得轰轰烈烈,最后其实只有他一个挨了处分便了事。
张小晖和黄大鹏执意要帮忙,许惩嫌烦,连踢带踹地把人打发了。
他是真不想念书,所以不要前程也罢。
但那俩网瘾少年不一样。
如果今天不是他顶罪,一旦牛头看到了二人翻墙出校的监控,这个记过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闷声不吭的乖乖女,居然会顶着牛头的怒火,替他说话。
招惹他这种人,也不知道是蠢,还是天真。
可偏偏乔方语捏着校服下摆,紧张而希冀地轻声问他——
「真的可以吗,许惩同学?」的时候。
他没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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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毫不犹豫翘掉自习,陪许惩去罚扫的时候,脑子里几乎没有一点儿别的想法。
直到跟着许惩走进了学校的旧艺术楼,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唐欣雅的那些叮嘱来。
——不要靠近许惩,他喜怒无常,性情暴戾,稍不如意就动手伤人……
喜怒无常的那位恰好这时回了头:「琴房里灰尘多,你站哪儿别动。」
乔方语乖乖地停了步,过了半天,才弱弱地问:「许惩同学,我能帮你扫走廊吗?」
许惩哼笑:「就一把扫帚,你拿了我干什么?」
乔方语:「那,我可以去洗抹布吗?」
许惩:「抹布太硬,你搓不动。」
乔方语很想说自己虽然看着瘦,但基本家务活还是做得很拿手的。
至少,比在琴房里毫无章法横竖乱扫的许惩强。
她又忍了一会儿:「其实,许惩,你可以从教室内侧开始,一路往外扫……这样等你扫完整间教室的时候,灰尘就刚好被集到门口了。」
许惩撑着扫帚,半侧着头笑,语气低低:「噢,小学妹。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不不……」乔方语连忙矢口否认,却看许惩提步走到琴房内侧,按着乔方语的建议一步步往外清扫去了。
「你说得挺对。」许惩说,「那你就负责站那儿教我吧。」
乔方语盯着他熟练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
她又被骗了。
许惩根本不打算让她动手,这是把她摆在旁边当看客呢。
乔方语有点被小瞧的不服气:「我去擦窗户吧。我力气很大的。」
许惩已经把半边教室清干净了,掀起眼皮看她,口吻像在逗弄小孩。
「一个画画的,力气能有我打架的大?」
乔方语咬了下唇:「你才不是打架的。」
「哦。」许惩抓了抹布往水房去,「那你说,我是什么?」
乔方语跟着他一路小跑,习惯性捂着额头:「你是……一位很好的同学。」
许惩正在哗啦啦的水流里搓着干到发硬的抹布,闻言哼笑一声:「厉害啊。」
「人家以为你是来追我的。」
「敢情你是上赶着来给我发好人卡。」
「我没有!」乔方语脱口而出,许惩却勐然趋近了她的脸。
他弓着腰,有水渍溅落在他鼻尖。
狭窄的暗室里,他的眉目如斧刻刀凿,轮廓深邃而清晰,像是要撞进她眼底,在心上烙下刻痕一样。
「那就好。」乔方语听见他说。
喉结滚动,许惩微微勾唇,低声道,「我人渣的,你可别妄想。」
第6章
直到最后,乔方语也没能把就诊卡还给许惩。
「我说了,给你的就是你的。」
「这里面的钱太多了……」乔方语站在楼道里,旧楼宇中落下细小的灰尘,在鼻尖上发痒,「要是我弄丢了怎么办?」
「你直接扔了也行。」许惩挑着眉,黑钻耳钉张扬,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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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乔方语咬了下唇,眼看着许惩要走,又抬起胳膊把人拦住了,「你已经帮了我够多了。要是你也需要用这张卡怎么办?」
许惩哦了一声,「咒我啊?胆子不小。」
「不是!」乔方语欲哭无泪,「或许,你家里人能用得上呢?身体再好,总也要定期体检之类的……」
乔方语已经努力地拣漂亮话讲了,却见许惩仍旧瞬间沉下脸色。
一点笑意尽数收敛,直直对上那双鹰隼似的眼的时候,乔方语心尖都不由得一颤。
「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她垂下头,踟蹰地站在原地,肩膀耸拉着。
许惩也没说话。
旧艺术楼里一时间没有声响,只遥遥能听见远处教学楼里的下课铃声,渐渐涌起喧嚣。
「没凶你。」许惩忽然说。
他只是又想起了秦曼莉,自己如今法律意义上的母亲。
女人挖空心思的丑陋样子、许家上下密不透风的墙。
「抬头。」许惩刻意放低了声音,撑着膝盖,半躬下身看她。
乔方语怯怯地抬起眼。
她其实生了双漂亮的眼睛。比平常人更浅的瞳色,睫毛细而密,沾着一点湿意,像是什么受惊的小动物,天然引起人的保护欲。
「去拿纸笔,我们打欠条。」许惩说,「这笔钱算我借你的。储值折本计八成,每年利息5%,不低吧?」
乔方语愣了一下,非常诚实:「我们都是九出十三归。」
借条十万得九万,到期还款十三万。
许惩眉毛都跳了下:「真高利贷啊。」
乔方语细细嗯了一声,慢吞吞道:「你贵一点也可以的。」
「……」不想多费口舌,许惩干脆道,「就按我说的计。」
「但是,为了避免你半途跑路——」
「我要你每周末来给我补课。」
「不过分吧?」许惩说,「在你把钱还上之前,我好歹得知道欠帐的下落。嗯?」
乔方语低着头,很快地写好了欠条。
纸上字迹清晰,笔锋细瘦凌厉,倒不像是小姑娘的笔体。
许惩看着底下整整齐齐的一行年金数字:「你口算的?」
乔方语不假思索点了个头:「你可以验。」
她从小跟着乔爷爷借钱,早就已经把各种计息规则算得烂熟。
许惩点了下头,随手写了名字,把一式两份的「欠条」往兜里一塞。
「行了,走吧。」
乔方语:「我这周末就可以来。」
许惩随意挥了挥手:「宿舍楼。」
乔方语又在脑海里默默过了一遍日程:周末先回家,带奶奶去医院。如果钱不够,去信用社……哦,这次,钱肯定够用了。
做完血透之后,她要回趟学校,给许惩补习。
乔方语捏了下拳,遥遥沖许惩喊了声:「谢谢你,许惩同学!」
许惩对她比了个向下的大拇指。
乔方语噗哧一声笑了。
……嘴上说着自己是个坏人。
但他明明比自己遇到过的任何好人还要好。
-
或许是时来运转终于转给了她。
乔方语这一周都过得意外的顺利。
科体艺评比的奖金比预料得更早就到了帐,除此之外,陈主任还给她补了一份校级的奖学金。
虽然舞蹈班的张真真代替了她上台领奖的机会,但乔方语早就对这件事有了心理准备,得到奖学金的时候还有些惶恐。
「你收着就是了。」陈主任说,「你是南城三中第一个拿到省金奖的学生,本来就该奖励。」
「明年还希望你继续参加项目评比,积极为学校争光。」
乔方语没有再推辞,接过信封,认真回应道:「我的色彩还有待进步。之后,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待乔方语走了,陈主任锁了门,没好气地拉开了隔间。
「东西给她了,行了吧?你还要干什么!」
里头,许惩半垮着校服外套,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鞋子直接踩在沙发皮面上,嚣张至极。
陈主任血压蹭地上去了,抓起电蚊拍就往人身上招唿:「狗东西,给你点面子,你还顺竿爬了是吧!」
许惩单手一个侧翻,身手利落地逃了,半靠在门边,懒懒散散道:「给我面子?」
「注意你的措辞,老陈。是我给你面子。」
陈主任:「……」
「要不是被我发现了。」许惩撑着小桌,整个人前倾,气势逼人,「你们怕是要把人的集训资格也给暗度陈仓了吧!」
「许惩!你说话注意点!」
许惩冷笑一声:「就算你不这么想。校董会那么多人,你知道他们肚皮底下,心是黑的还是白的?」
「乔方语不知道,以为只是出席一场典礼。你在三中当了多少年的老师,你会不知道?」
「科体艺评比的颁奖典礼上,会直接有央美中艺的老师派发集训邀请函——」
「你为什么同意换掉她?你为什么不问问邀请函去哪里了?」
陈主任被许惩不分青红皂白怒斥一通,气得满脸通红:「我怎么会干这种事!邀请函又不是人人都能拿到!我想要换个上镜的学生拍宣传照而已,我有错吗?」
许惩斜着眼一弋,语气冷淡:「你没错。你就是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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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主任差点没气背过气去。
「你以为,我让你给她的信封里只有钱?」许惩语气嘲弄,「我像是那种人傻钱多的二大爷?」
陈主任腹诽,那不然呢?
许惩撑着门,衣领半敞着,一副吊儿郎当模样。
说出口的话却是:「张真真上台领奖,用的是乔方语的名字。」
「邀请函,我物归原主了。听懂了吗?」
陈主任骤然抬头,想要抓住许惩问个明白,却只对上少年冷漠的背影。
他瘦且高,步伐迈得很大,看起来对万事都浑不在意。
但陈主任忽然想起多年前,去许宅做客时候的某个午后。
那个被老友许国强抱怨总是惹是生非的淘气儿子,怀抱着一团比人还高的空调被,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正在花园里浅眠的许太太身边。
轻轻将被子替她盖好了。
还回过头,绷起肉嘟嘟的脸颊,高冷地摆了个「嘘」。
陈主任深深嘆一口气,驼着背,翻开了校董会理事的通讯录。
「蒋董。我是老陈啊。颁奖典礼那天的录像,方便给三中发一份吗……」
-
高一七班。
虽然乔方语不明白为什么陈主任要一再同她叮嘱回到宿舍再拆开信封,但她明白财不外露的道理,干脆去便利店绕了一圈,趁手头宽裕,买了些素描纸和颜料,将信封夹在中间,回到了教室。
她一推门,就感觉到教室里的气氛不对。
乔方语不想惹事,把塑胶袋里的东西又往怀里紧了紧,贴着墙根往自己的座位去。
她坐在全班最后排的角落,唯一一张单人桌。
对于自己独坐这件事,乔方语本人还挺看得开的。
唐欣雅替她打抱不平,她也只是笑:「一个班人数刚好是奇数,有人落单很正常。」
正常个屁。
正常班级会永远同一个人独坐,还坐在最后排堆满垃圾杂物的边角?
唐欣雅甚至想让外公给自己转班,但乔方语说什么也不肯。
毕竟唐欣雅现在所在的一班是重点班,而七班只是一个交叉了不少艺术生的混合普通班。
班主任也显然懒得操心于这个规模庞大的班级里,学生们有些什么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何况乔方语脸上那样子,是个人都害怕,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在办公室门口听到班主任这样笑着对隔壁桌老师抱怨的时候,乔方语就把向老师求助的想法默默收回了。
「你这样安排也好。」隔壁的老师哗啦啦改着卷,「免得任课老师一进门,就被吓得没法讲课。」
乔方语把厚厚一摞练案放在办公室门外,没敲门,垂头掩着面快步走了。
而此时,班里的氛围,就和当初的班主任办公室有异曲同工之妙。
教室中央围成一团的人群,见了她忽然就缄口不言了。
而偏偏他们的眼神那么赤.裸而尖锐,高高在上,用仿佛打量罪人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乔方语没有说话,抱着一塑胶袋的画具,垂头从人群的缝隙里插过去,艰难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明明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像是在等待铡刀落下。
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在她走到教室后排时抬脚拦住了她。
张真真探出漂亮细白的腿,优雅如天鹅舒展,神情高傲:「哟,这不是我们的乔金奖么?」
乔方语窝囊惯了,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温言道:「不敢当,一次运气好而已。」
张真真夸张地笑起来。
她身后有人吐口水:「丑成这样,还好没去领奖,不然三中脸都丢光。」
乔方语也不恼:「可以让让吗,我回位坐着,也不碍着各位视野。」
张真真轻蔑一笑:「想跑?心虚啊!」
乔方语微皱了眉头:「我没听明白。」
「装模做样!」张真真忽然抬腿,一下子踢向乔方语怀抱的一摞画具,捲成长筒的素描纸哗啦啦落下来,像是颱风天过后的芭蕉叶,兴师动众地落了满地。
乔方语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踢狠狠向后趔趄。
扶着桌子直起身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却是:还好信封没弄掉。
纸张可以再买,信封里的奖学金,却是奶奶的救命钱。
「你还装,你还委屈上了?」张真真叉着腰,身后另一个女生用劲压着她的背和后颈,不让她抬头。
有人在起闹:「别让她站起来!丑死了!让她跪着吧,把那块猪肉章磕地上——」
「她该感谢我们啊,说不定多磕几个头,那玩意没了呢!」
乔方语的心跳声鼓譟,血液尽数涌向大脑,眼眶都变得猩红。
她好想提起拳头狠狠和他们打上一架!想要拽着他们的耳朵,用生平最大的声音质问他们,凭什么他们就能高人一等,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
但乔方语动不了。
张真真勐然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整个人都快要拎起来。
「杨晓纯在典礼现场作的那幅画,可是得了所有评委专家表扬的。」张真真目光幽沉,咬牙切齿,「但她赢来的邀请函没了!我问你,邀请函在哪?」
乔方语仰着头,细白的脖颈轻颤,脆弱而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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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意识却在电光火石间清明,仅仅是几个零碎的关键词,足够她拼出一桩真相。
「我不知道。」乔方语冷声道,「但我知道,只有金奖得主,才有资格在典礼现场展出……呃!」
一双巨手忽然从后扼住了她的颈项,让她几乎喘息不能。
满脸油痘的男生勐地攥紧了她的领口,谄媚地回头沖张真真笑:「真真女神,这丑八怪交给我,别脏了你的眼。」
「有资格上台的人,恐怕不是杨晓纯吧?」乔方语被掐得脸色通红,说出每一个字都艰难。
一双眼睛却因为沾了泪意而愈发透亮,像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在陈主任换下她之前,为了不给学校丢面,乔方语早就认真研究过典礼的流程。
每年的典礼上,都有一些表现亮眼的金奖得主,被央美、中戏的专家老师选中,进行现场展出。
乔方语甚至认真想过,如果自己有幸被抽中,该展示一幅什么样的速写,能兼顾艺术和技巧。
只不过,她根本没参加典礼,却有另一个「乔方语」,站上了金奖得主的舞台。
顶着她的名字、她的金奖,上台花拳绣腿一番之后「赢」来的邀请函。
也配称作自己的东西!?
「砰!!!」
方寸之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宛如真空的瞬息沉默后,乔方语听见了玻璃碎裂和周围人惊恐的尖叫声。
围着她的人四散逃开,几乎是滚似的躲到一边。
那一瞬间,乔方语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面前油痘男绽开的大片血花有多么触目惊心。
而是——
终于能喘口气了,好。
她扶着胸口勐烈地咳嗽着,听见有人用冷淡得像是淬了霜的口吻对她说。
「把眼睛闭上。」
第7章
乔方语抬起头,只看到眼前人高大的背影。
许惩干脆利落地挥拳,拳拳带风,凌厉得像是野兽。
油痘男甚至没招架几个回合,就完全被打趴到了地上,连求饶的声音都断续难辨。
混乱的尖叫里,有人喊:「牛头来了!」
乔方语心头一跳,几乎想都没想就抓住了许惩的手腕:「快跑!」
许惩的手上还淌着血,腥热的暗红自冷白凸起的骨节下滴落,他轻轻甩了下手,没挣开,反倒是饶有兴致地垂眸看着乔方语:「担心我?」
乔方语一滞。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许惩?
他是为了她才动的手,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许惩被牛主任责罚?
之前在校门口的那次,乔方语就意识到,牛主任对许惩偏见颇深,根本不听解释,就单方面敲定了许惩的「罪行」。
而这次,许惩是真的动手打了人!
「我不会让你替我背锅的。」乔方语深吸口气,笃定道,「你先走!」
「背锅?」许惩勾起唇,语气轻蔑地重复,「小学妹,你倒是看得起自己。」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动手的吧?」
他的笑容轻飘飘的,一副浑不在心的漠然。
乔方语明显顿了下,咬唇道:「但你帮了我。」
不论缘由如何,结果就是许惩救了她。
那她就必须回报。
「你先从后门口出去。」乔方语说,「是童浩先动手掐我的。我身上也有伤。」
她用力推着许惩的背,明明害怕得嗓音都发颤,却还是倔强地说:「你不要跳出来捣乱。我是不会让牛主任只罚你一个的。」
——像是兔子守在狼的跟前,对它说,狮子要来了,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许惩微怔片刻,黑沉的眸间神色难辨,一闪而过。
待他回过头,又挂上了那副混不吝的痞笑。
「老子也是你指挥得动的?」许惩冷嗤一声。
却没赶她走。
-
在教导处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这件事才终于摆平。
牛主任差点没当场把许惩暴揍一通,要不是乔方语拦着,又有人喊来了陈主任,才把发疯的斗牛勉强制服。
陈主任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许惩,又看向紧紧捏着信封的乔方语。
他长嘆口气:「童浩打人在先,恃强凌弱,记大过。许惩见义勇为,但使用暴力过度,还毁坏学校公共设施,也记过一次。」
一旁,油痘男的妈妈眼泪涟涟:「不公平!不公平!我要告你们包庇!我儿子哪里伤了这个女的??你看看她这张脸,谁敢碰她啊!晦气——啊!!」
许惩抄起保温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上了女人的侧颈。
陈主任心头巨震:「许惩!住手!!」
许惩却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缓慢而温和地将冰冷的保温杯侧壁,摩挲过女人急促跳动的大血管。
他的语气平淡:「你长成这样,我照样想把你宰了。有冲突?」
等到他稳噹噹将杯子摔回原处,童浩妈才惊觉自己居然被一个半大小子吓湿了后背。
凉意浸透,她几乎不敢回想方才。
……有一瞬间,她真的以为,那是一把能够捅穿她的寒刀。
除了赔偿和检讨,许惩被罚了整整一个月的校园清扫。
认罪领罚的许惩很不屑,反正不论是打扫哪里,最后也就是装装样子。
学校里花钱请的保洁又不是吃白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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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却认认真真地找陈主任要了份公共清洁区名单,逐个确认了一遍。
童浩妈把脑袋开花的油痘男接回了家。
另一边,杨晓纯和张真真的家人还在闹。
乔方语瞥了一眼,来的是杨晓纯的父亲,也是张真真的亲舅舅。
男人拍着桌子,怒骂:「还讲不讲道理啊?我看你们这个学校就是管理太差!天天不是打架就是偷东西,养的究竟是学生还是恶霸??」
「我女儿上台作的画,真真亲手领回来的邀请函,竟然会被人偷了?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
许惩恰好听闻这话,冷笑一声,却听陈主任音色肃然:「这位家长,孩子胡闹,您也要有个限度。」
他个子不高,站在办公桌后面,却难得地有了副身为主任的气场。
「央美的邀请函,从来都只发给得了金奖的学生。」
「整三中今年就一个金奖,还请假没出席。」
「就真有邀请函,也该是发给她。」
陈主任眼镜后的目光锐利:「晓纯又怎么会弄丢一个,自己根本没有的东西?」
-
教导处外,乔方语犹豫了下,还是追上了许惩。
她不是爱打听的性子,也没细想陈主任的话暗藏了什么玄机,只本能地攥紧了手中的信封,怯怯地开口唤:「许惩。」
「?」
「谢谢你。」
「呵。」许惩走到她面前,冷淡地垂下眼,「我说过,跟你没关系。」
乔方语没吭声,许惩又补了一句:「少自作多情。」
乔方语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嘴硬的许惩有一点点可爱。
于是她笑了一下,歪着脑袋,刘海松松散散地垂下来,露出一片泛红的胎记,像是眉心盛开的蔷薇花。
她笑着说:「知道啦,那我们周末见哦,许惩同学。」
许惩猝不及防被那笑容晃了下神,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人都走远,他忽然一巴掌拍向了自己的脑门。
「……操。」
「这天真尼玛晒。」
——晒得老子脸烫。
-
乔方语回到宿舍,才和唐欣雅一起拆了信封。
除开一摞整齐的现金,信封里竟然还有一张烫了金边的卡片。
卡片没有署名,落款是央美专家组。
-您的优异表现得到了我校专家的一致认可。
-现诚邀您参加我校夏令营,共赴艺术之约。
乔方语一瞬间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唐欣雅却乐开了花。
「啊啊啊天哪!乔乔!邀请函!央美的夏令营!」她在宿舍里兴奋地直跳,「太牛了!要是拿到优秀,就可以降分录取!就算拿不到,自招简歷写上也妥妥的加分……」
唐欣雅翻来覆去把邀请卡看了又看,疑惑道:「哎?乔乔,你的邀请卡,怎么没有外封?」
「我以前在外公那儿见过,邀请函外面有个封皮,写了名字的。里面才是这张卡……」
乔方语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忽然就想通了所有事。
她勐地捂住了唐欣雅的嘴,将窗户紧紧关上。
好在现在是晚饭时间,靠近的宿舍里都没有人。
乔方语伏到她耳边,极小声道:「可能是我妄自揣度了……但,我这张邀请卡,好像是陈主任偷回来的。」
唐欣雅:「哈啊?」
「杨晓纯只拿了铜奖。但她顶替我的名字去了颁奖典礼,还上台表演,拿走了我的邀请函——就是这张。」
「带名字的外封,大概是被她扔掉了。而里面这张没有名字……她完全可以鸠占鹊巢。」
唐欣雅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这,这这这?陈主任?」
乔方语冷静道:「一定是这样。」
「今天,杨晓纯的家人还在办公室闹,说女儿的邀请函被偷走了。陈主任主动站出来,警告杨爸爸,说杨晓纯不可能弄丢一个自己根本没有的东西。」
唐欣雅彻底惊呆:「这杨家人,真是有够缺德!难怪之前看她们和校董走得那么近。」
「还好有陈主任,帮你保下了邀请函!」唐欣雅如释重负道。
「是啊。」乔方语的心中又酸又暖,她原本以为陈主任和其他老师一样,不会顾及她这么个不讨喜的穷学生……
没想到他心中竟这般为自己考虑。
不但替她拿回了邀请函,甚至还贴心地叮嘱自己不要在教室里拆开。
想必也意识到了她在班里处境不好,张真真不会善罢甘休。
乔方语忍不住红了眼眶,把邀请函和许惩给她的黑卡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带锁的盒子里,紧紧抱在怀中。
「欣雅,我好像真的运气变好了。」乔方语的声音带着点鼻音,轻轻抹了下眼角。
——在遇到了某个人以后。
第8章
周末,乔方语先带奶奶去了医院。
「目前的状况还是比较稳定的。」林医生说,「但是一旦上了透析机,未来的开销只会越来越大。阿语,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乔方语轻轻点头:「谢谢林医生,我明白。」
但奶奶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哪怕只能让奶奶多陪她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
她都绝不会放弃。
林医生嘆了口气,知道自己劝不动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只好换了个话题:「听方奶奶说,你拿到了比赛金奖,还能去参加夏令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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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这个,乔方语有点小骄傲地笑了,脸颊一对小梨涡一闪而过:「对呀!」
「央美的邀请函呢!」
林医生也为她开心,伸手抚向她的头顶:「不错,我们阿语真是越来越棒了。」
不料那双手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乔方语垂头收拾好报告单,笑着朝他挥手告别:「夏令营还需要准备作品集,我得赶快去买些画材了。」
「林医生再见,劳烦您了!」
说着就关上了门。
林医生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片刻,半晌一阵苦笑。
「……认识多少年了,连句哥哥也不肯喊。」
「却愿意收别人特护病房的就诊卡了。」
「我的心思,到底还是被你发现了么?阿语……」
-
买好这周的降压药,乔方语又买了些老病友推荐的补品。送奶奶回家以后,她独自来到了集贸市场。
乔方语很喜欢在这里淘东西。多来,哪家东西便宜质量好,她都摸得一清二楚。
「炭笔用完了?还是要素描纸?」杂货店老闆见她来,熟稔地打了招唿。
乔方语礼貌地应了:「这次想买颜料。」
「哎哟!发了啊小东西。」
美术生的工具箱里,最烧钱的就是那一格格的小颜料。
看着不起眼,但是质地好的颜料,拇指盖儿大的一块就要十几元。
普通美术生随随便便打开的颜料盒子,可能就够乔方语和奶奶一周的花销了。
乔方语平日里都是在画室里捡别人画完后剩下的边角料用,有时候急了,连垃圾桶里的都不放过。
老闆深谙乔方语的抠门之道,这回听说她要正经买颜料了,反倒是大为震惊。
「嗯。要准备作品集了。」乔方语坦然接受了老闆的调侃,「我的色彩作品质量都不高,想趁最近再补一幅。」
「行啊,那我去仓库给你拿点儿,便宜的贵的都有,你慢慢挑。」
「谢谢老闆。」
买好一款价格合适的颜料,乔方语想了想,又绕去教辅店,忍痛买了两本最新出品的《高中必刷卷》。
这套教辅在三中很火,基本人手一套,对知识概念抓得很准,不论是补基础还是练速度都是上乘之选。
唐欣雅也给她强烈推荐过,只是她节俭,一直没捨得买。
乔方语拎着两袋东西离开市场的时候,听见杂货店老闆「小声」地同隔壁摊主分析:「发财了,绝对是发财了。」
「我观察小东西面相,中庭见光,眉眼一扫郁气,还隐隐有红鸾星动之势,必是财运上位……」
「你扯吧你,人红鸾星动是搞对象的意思!」
「哎我说,这也不冲突啊,小东西傍上大款儿了呗!」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些离题千万里的胡扯闲谈。
乔方语却有种没来由的心虚紧张。
斥巨资买来的崭新教辅当然不是为了她自己。
乔方语简单看过了整套题,选了一张难度系数最低的试卷,熬夜做完了。
第二天的周日,她一早就给奶奶换好腹膜透析液,带上试卷回了学校。
那天,许惩只同她说,来宿舍帮他补习,也没说具体要学习哪些科目,什么难度。
于是乔方语去高二年级张贴的月考排行榜,了解了一下许惩同学的近况——
战绩非常稳定,整整四次月考,无一例外都在倒数三名之内。
科目优势均衡,每门课都是整齐的个位数,毫无偏科压力。
乔方语:「……」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家教事业可能比想像中还要棘手一些。
宿舍楼。
虽然在三中呆了快一年,但是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男生宿舍。
许惩要是在休息怎么办?
贸然进别人的宿舍是不是很不礼貌?
迟疑来得太晚,乔方语已经被宿管阿姨叫住了:「干什么的,同学?」
乔方语只能硬着头皮:「阿姨好,我来找许惩同学自习,请问宿舍一楼有没有自修室?」
女生宿舍一楼就有一个可以通宵的自修室,乔方语有时候深夜从画室回来,还能看到高三的学姐挑灯夜战。
「喔。」阿姨的耳朵看起来不太好,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就往走廊深处一指:「就在那边,你去吧。」
乔方语心里打着鼓,一路走到尽头也没看见自习室的门牌,只看到了宿舍编号「101」。
她忐忑不安地敲了下门。
没人。
就在乔方语以为自己是不是误会了阿姨的意思,准备鼓起勇气再去问问宿管的时候,门忽然在她面前打开了。
逆着光,高个的男生压下一片深色的影。
许惩穿着一件黑色t裇,肤色冷白,颈上随意搭着条毛巾,发梢还往下滴着水。
对视的瞬间,二人都有些愣住。
乔方语先别开头去:「抱、抱歉。」
她没想到,许惩会刚刚洗完澡。
撞见这样有些隐私的场合,是她唐突了。
许惩盯着她的耳尖看了片刻,喉结微动,随意地擦了几下头髮,拉开门假装无谓道:「没事,进来吧,小乔老师。」
「招待不周,见谅。」
乔方语脚尖在门口磨蹭了下:「那个,你室友会介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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贸然带异性同学回宿舍,乔方语担心,自己会给许惩添麻烦。
许惩拉开椅子,哼笑了声:「我像是能有室友的样子?」
乔方语垂下头,没说话。
她知道许惩那些传闻,逃课打架甚至校外惹事,哪怕是唐欣雅这样性格顶好的人,都难免对他偏见颇深。
只有她一厢情愿地觉得,许惩不会是个那样的人罢了。
在这一刻,乔方语忽然对许惩有了一种奇妙的共情。
哪怕他家境优渥,肆意洒脱,而自己只是一个拿满了人生烂牌的小怪胎。
但是,原来他和自己一样。
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啊。
许惩的宿舍很干净。
没有沿途宿舍里隐隐萦绕着的男生常见的汗味,许惩的宿舍敞亮,东西整齐地码在书柜上,桌边还倚着一架电子琴。
琴身干净,一无尘埃。
桌面上养着盆含羞草,和这间屋子一样,被打理得很好,盛夏的暑热没有晒蔫它,土壤还带着濡湿的馨香,翠绿的叶子摇晃。
乔方语转了转小花盆,把叶子朝向了夕阳能照到的方向,又忍不住探出指尖,轻轻碰了下含羞草的叶子。
含羞草叶子倏然闭拢了。
许惩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爱玩这个?」
乔方语惊了惊,赶忙把小花盆推远了:「没,没。」
许惩看着她片刻涨红的耳尖,莫名说了句:「还挺像。」
像什么?
乔方语没听懂,掩饰般拿出自己刚买的《必刷卷》。
「我……不太清楚你的基础,就选了一套比较简单的。」她咽了下口水,「你先做做看?」
许惩刚刚在浴室吹干了头髮,现在整个人还带着点蒸腾的热气,站在乔方语身后的时候,存在感强烈。
乔方语有点坐不住了:「要不,还是你坐。或者我直接给你讲?」
「不用。」许惩拿起试卷,半靠在墙边,目光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
大概半分钟后,他把卷子还给了乔方语,客观地点评了一句:「有点简单了。」
乔方语:「……」
四月月考倒一,眼光倒是不赖。
许惩被小姑娘的眼神看得有点虚,猜到她大概是了解过自己的平时成绩,讶异之余也有点无奈,偏头轻咳一声,道:「其实我的学习水平也没有那么差。」
乔方语不说话。
许惩:「只是有时候,考卷和我之间恰好缺乏了一些共鸣。」
乔方语软绵绵的:「所以才要补。」
她从书包里又拿出一个小闹钟,米奇头的。
「我给你计时。」乔方语说,「感情都是要慢慢培养的。」
许惩看了眼卷子,又看了眼看似乖软实则固执地坐在桌前的某位同学。
心说,这培养的,可不见得是和试卷的情感。
「我其实——」许惩想了下,「今天不太想学这个。」
「那你喜欢哪门?我下次也可以提前准备。」
乔方语说着还翻开了备忘录,大有种业绩达不成今天不下班的架势。
「……」
他本意只是想让乔方语放轻松点儿,反正他也不差那几万块钱。
没想到不但给对方平白找事,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许惩揉了把头髮,认命地捡了只笔抓起试卷。
算了,做就做吧,一套只有高一水平的摸底卷而已。
就算他真的做出了满分,估计除了这小姑娘,也没人会信。
见他有浪子回头的架势,乔方语欣慰极了,赶忙起身把书桌前的位置让开。
许惩没回绝,提笔就连答两道选择题。
c、b。
乔方语小小吃了一惊。
这两题虽说绝对称不上难,但是数轴不打草稿很容易出错,许惩只是站在墙边走马观花似的扫了眼试卷,竟然全部做对了。
乔方语站在许惩侧面,渐渐地盯得有点出神。
许惩的手很好看。
在医院遇见的那次,她就记得,这个人将奶奶的病历本拾起,偏冷白的肤色,骨节分明。
现在这只手拿着笔,宛如蜻蜓点水一般极快地圈出题目的关键点,几乎不用草稿纸,只是在试卷的空白位置潦草记下一二结果,就能准确地选出答案。
十二道选择题几分钟就被他快速做完。
按照乔方语的记忆,全对。
夕阳偏转,最后一缕夕照也移出了房间。
被她招惹过的含羞草展开了叶片,纤细地摇曳。
乔方语感觉有点冷。这个位置不会挡到灯光,但刚好对着空调风的出口。
于是她缩起了肩膀,抱着臂,继续眼睛不眨地看着许惩做题。
沉默下来的时候,许惩身上其实带有一种疏离而冷清的气质。
少年眉骨清隽而英挺,深黑的耳钉在室内熠动流光。
忽然那枚耳钉在她面前晃动了一下。
像是星星在眨眼。
乔方语心一跳,只眼看着许惩起身,从书架顶上拿起空调遥控器,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臂,「嘀」地一声关上了空调。
扇叶缓缓合拢带起卡顿的轻响,乔方语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音越发鼓譟。
该不会被听见吧?
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许惩向她伸出手臂,是要给她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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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难为情了……
乔方语低着头,感觉到刚刚握着笔的、那只很好看的手轻轻刮蹭过她手臂。
男生的指节一如既往地灼烫。
许惩的语气懒散带笑,却又因为封闭室内糟糕的隔音混响,莫名显得温柔。
「我有这么可怕?冻着了都不说。」
第9章
「没,没有……」乔方语迅速地别过头去。
不敢对视。
哪怕只是一剎那,都像是要把她看透一般。
好危险。
许惩没再逗她,轻笑一声,重新拾起笔开始答卷。
只用了半小时左右,整张数学卷就被他全部完成了。
「不用检查?」
「不用。」许惩起身,接了杯水,又打开暖壶给她兑了杯温的放在她手边。
乔方语昨晚也做了这套卷子,批阅的速度很快。
许惩的答题思路简洁,如果说选填题还可能有取巧方法,但看他解析题的步骤,就能确定,他的的确确掌握了这些知识。
除了一道解析几何题,许惩在代入洛必达法则时忘了排除非连续情形,需要扣去两分以外,整张试卷完满得堪称标答。
许惩看着自己那处疏漏,啧了声。
「大意了。」
「已经很好了。」乔方语想了想,「另外一套还做吗?」
「如果你都会的话,我下次还可以带其他试题来。」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过多追问别人不想说的秘密。
但她和许惩签过欠条,约定好要给他补课的,那不论如何都要做到。
许惩勾起唇,「小学妹,口气这么大?」
「高二的题,你还真敢教?」
乔方语抿了下唇:「……我自学过的。至少,我能帮你挑出易错题,节约时间。」
她垂着头,分明是个乖顺温软的姿态,却偏偏让许惩生出种久违的遇上了硬茬的无奈。
「那如果,我想学点别的?」
「什么?」
「教我画画。」
乔方语迟疑了两秒,才微微睁大了双眼重复:「画画?」
「是啊。」许惩笑得有点痞,一时让人无法分辨究竟是认真还是玩笑,「我嚮往艺术已久,难得有机会认识全校画画最好的同学,这很奇怪?」
「……」
乔方语想了一下,有点为难地说:「那好吧。」
「但是,我的画材不太多,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许惩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好说。」
「你给我列个清单,我差人去买。」
「但是——」
「费用我出,挑最好的买。」许惩懒散地靠着墙,「双份,你拿同款材料教,行吗?」
「我没问题,但是,」乔方语想到那一格格颜料的身价,还是又叮嘱了一句,「质量好的画材,真的很贵的。杨晓纯每个月材料费都要好几百。」
许惩嘁道:「才几百?咱们还可以买更贵点。」
乔方语:「……」
等到收拾好东西离开,天色已经擦黑了。
三中的宿舍楼背阴,走道狭长而昏暗,乍一拉开门时,视野黑茫一片,乔方语忍不住往回缩了小半步。
这点动作落进了许惩的眼里,于是一道手电光从身后亮起,打在老式的墙面上,剪影轮廓清晰。
「谢谢。」
是低血糖的缘故,她又给人添麻烦了。
「我送你回去。」许惩不由分说道。
「不不不用!」乔方语连连摆手,许惩却已经锁了门,大步领着她往前走。
「职高放旬假了,路上不安全。」许惩说,「不打听你家住址,放心。把你送出这片我就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乔方语追着他往外,走廊里没有声响,只剩下她小小声的呢喃,「我只是觉得太麻烦你了而已。」
许惩在台阶前停下,依旧是冷淡的眉眼,说的却是:「五级,看得到吗。」
手电筒光昏暗摇曳。
她看见面前的五级台阶,少年站在阴影里,圆圈形状的光落在她脚尖前。
「嗯……我看见了。」
乔方语鼻尖有点酸,好在夜色浓郁,许惩应该看不见她垂眸的神情。
「我家离学校挺近的。」乔方语忽然说,「只是那片很破,前两年才通民用水。」
许惩有点讶异地回头望她。
乔方语微扬着头,清晰报出:「杨树里弄1号。」
「我家住在杨树里弄堂最深处。如果……许惩同学有兴趣的话,可以来我家做客。」
说完这句话,乔方语其实就后悔了。
她原本只是想说,自己并没把许惩当作一个需要提防的坏人。
却一不小心,暴露了妄想。
老旧弄堂偏僻破败,家里更是混乱不堪。
爷爷留下的书报、奶奶拾荒的废品、堆满房间的针管药瓶……根本不是个适合大少爷落脚的地方。
但许惩只是解开了自行车锁,拨了下车前的铃铛,声响清脆。
「好啊,有空一定。」
-
和许惩说得一样,傍晚的街区混乱而闹攘。
纹着花臂的高个男在烧烤摊边嬉笑怒骂,街角有人点着烟烫上墙。
乔方语极小心地坐在许惩的自行车后座,两手捏着坐垫边缘的槓,努力不碰到许惩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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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着风,宽大的t裇下摆被风撩起,布料若有若无探向她的指尖。
明明不烫,却让她触手反射般退缩。
绕过三中和暗巷,是一个漫长的下坡。
沿途有背着背篓的妇女叫卖栀子花,一点撩人的香扩散在晚风里。
「坐稳了。」许惩说。
「嗯。」
自行车沿着长坡向下,周围的一切都在黄昏的色泽里被拉长,像是沉进了蜜色的酒,只余下咫尺间的感官,在遥遥的模煳里,清晰再放大。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能看见许惩冷白肤色的后颈,修剪得很短的发茬;
嚣张的黑色耳钉流转着微光。
风声里,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铮响。
许惩的自行车前座有盏小灯亮起。
忽明忽暗,像是六等星,却有变幻的七彩光。
「好漂亮。」她不由得赞嘆。
「我做的。还拿过奖。」许惩的声音顺着风零零碎碎地传来,「骑得快就会亮,我以前很喜欢从这里冲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多载了一个人,他会骑得更快,冲过漫长坡道的尽头和横向的废弃铁路,张开双臂握住风。
乔方语甚至不用费心勾勒,就能想像出这样的画面。
少年像是翱翔的鹰,自由,肆意,洒脱。
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我以前也很喜欢在这里。」乔方语用许惩听不见的声音说,「或许更早以前——」
我们就曾经擦肩而过,共享过同一片暮色与星空。
自行车停下的瞬间,乔方语回头望向朦朦胧胧的坡道。
——黄昏、傍晚、摇摇晃晃的车灯。
那幅她迟迟拿不出手的色彩画,好像忽然有了一点天启般的灵光。
-
许惩一路将她送到了弄堂口。
意外的是,奶奶就在不远处等候。
见她平安无事到家,奶奶牵着她的手絮叨,又一起吃了晚饭。
一盘炒豆芽,几块豆腐炖碎肉。
旧电视里喑喑哑哑放着新闻联播,方芳似是犹豫了很久,才问:「阿语,送你回来的那个人……」
就诊室的门常年不关,她听到林医生说,乔方语那张黑卡,里面的钱「比她几年来花的都多。」
她只是一个没用的老太婆。
不值得她的阿语为她牺牲什么!
闻言,屋内寂静一瞬。
乔方语放下筷子,鼓起勇气望向将自己养大的奶奶,低声说:「他叫许惩。」
方芳神色仍旧紧绷:「他怎么样?」
「他是个很好的人。」乔方语说,「有时候喜欢说反话,但他对谁都很好。帮了我很多忙,还在学校里维护我。」
乔方语眸光清亮:「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单方面把他当作,我非常重要的朋友。」
或许比朋友还要特殊一点。
林医生和唐欣雅都是她的好朋友。
但她不会对林医生心跳加速,也不会害怕和唐欣雅对望。
好像只有许惩。
只要他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于是整个世界的风,都染上了少年的味道。
第10章
临近六月,南城的天气更闷热了些。
高三的学生已经陆陆续续地搬出画室,橙色的夕阳落进室内,安静而空荡。
乔方语坐在画室的一角,缓缓放下画笔,退后几步,最后一次审视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没有问题。
这是她目前能力下,最完美最流畅的发挥了。
乔方语微微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她起身走到窗边,使劲抻了抻手臂,酸痛的肩背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
为了完成这幅画,她已经接近一天没有休息了。
画布上的颜料还没完全干透,线条的轮廓清晰,笔法干净老练,用色却是出乎意料的大胆和跳脱。
画面中央是一条长长坡道,自行车沿途向下,暗调的低饱和色彩交融成昏暗的暮色。
自行车灯却延伸出一道七彩光桥,连带着整片天色都亮起,像是被掀开了潘多拉宝盒一般,绮丽的星辉与极光交织在晶蓝的天幕上。
就好像是,这车座上的小小两人,要顺着彩虹桥向下飞驰,逃离庸常琐碎的现实,一同私奔到流光溢彩的梦境里。
画布的角落用铅笔写着作品名:《私藏》。
他是她想要偷偷藏起来的秘密。
天色渐沉,乔方语活动了下身体,打算等颜料凝膜,就赶快回家给奶奶做饭。
从二楼窗边向外望,不远距离,就是学校的旧运动场。
南城三中是老学校,前身是南城市艺术中学。后来改制扩建,招了更多文化课的老师学生,还建了一座新体育场。
但对不少人来说,露天的球场总归比室内更来劲。
方才作画时,乔方语就听见外面传来的络绎不绝的篮球对垒声了。
高一高二的野生篮球队正在对抗,战况胶着。
正巧两队新开一局,乔方语好奇地看过去。
「正反!」硬币抛起。
「正!」
「高一开球!」
高一队伍的前锋是一个体育生,人高马大,连推带搡,抢球极快,定投准度也高。
几个连续的远距三分拉开分差,而后高一队愈战愈勇,率先抢下第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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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赢了!」
「交换场地继续啊,老学长们!」
「歇会儿歇会儿的……」
嚷嚷着要休息的高二男生嬉皮笑脸地把人拖住,道:「你们别高兴太早,我们高二的王牌都没出战,赢我们几个歪瓜劣枣,就得意成这样?」
围观的高一女生不高兴了:「有本事你们先赢一局啊!」
一堆人附和着,那男生甩了句「等着」,一熘烟跑回了楼里。
乔方语等了会儿没动静,刚想收拾东西回家,却见一个人穿着件白t,颈上还挂着耳机线,大跨步自球场边跃下。
振风鼓起衣摆,少年劲挺的腰身连带着腹肌轮廓乍现,围观的高一女生中间爆发出一阵不小的惊唿。
许惩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耀眼得像是自带光芒。
乔方语看见他扬手敲那男生的后脑勺:「妈的,打个篮球搬救兵,老子脸被你丢光。」
——这二货冲进他的班级,哭爹喊娘嚷着「有人打到家门口了」。
许惩还以为是职高的混子来砸场,结果就这点屁事。
二货男生嘿嘿傻笑着:「惩哥,这篮球场也是咱们的地盘,教教学弟做人,我辈义不容辞嘛!」
许惩懒洋洋睨了他一眼:「没你这傻逼,只打一局。」
「好好好!」男生欢天喜地下了场,「哥我给您买冰啤!」
许惩走向了艺术楼一侧的球场。
乔方语又往窗帘后面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地望。
比赛当中。
高一的体育生块头大,每次撞人拦球都是一声闷响。
乔方语紧张地绞紧手指,眼看着许惩和体育生擦肩而过——对上了!
球在体育生手上,明显想要突围起跳,直投三分。
许惩薄唇微抿,神色认真了几分,忽地向左一步。
体育生要撞人了!
乔方语差点喊出声,却见许惩巧妙一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后夺球,竟然是个意料不到的假动作。
许惩冷哼一声,两步带球过人,高高跃起,篮球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稳稳落入生了锈的旧篮筐中。
空心球,远距离三分!
「啊——」
「好帅!!!」
高一的围观女生已经全线倒戈,被换下场的二货男生狂得发癫:「看到没!叫爸爸!!」
乔方语只觉得心脏都被拎起来晃,七上八下。
还好,还好没撞到他。
许惩勾唇,望向黑了脸的体育生:「千里送球,学弟体贴啊。」
「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在球场上大步如风,起手投篮的姿态俱是洒脱随意,却精准利落,出手必中。
对面的队伍被他搅得七零八落,本就磨合不佳的几个新人,简直乱成散沙。
四处撞人的体育生被他一人防住,高二队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节奏,比分越拉越大。
「倒计时60秒——」
「赢了赢了!」二货男生提前甩起手鼓掌,球场边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女生们聚成一堆,显而易见是为谁而来的。
「谁带手机了?录像录像!」
「刚刚那个扣篮太绝了!」
「啊啊啊惩哥腹肌杀我!」
「……」
乔方语怔了下,又慢慢垂下头。
原来许惩这么受欢迎。
也对。许惩和她,本来就是不一样世界的两个人啊……
比赛已至尾声,球场上的人个个都面红耳赤。
唯独许惩,白t依旧干净,闲闲撑着长腿歇在一边,静静看着己方中锋后卫杀在对面场地抢球。
胜负已定,他准备撤了。
就在这时,高一的体育生忽然勐冲向中锋身后,拳头直击他肩膀!
这个动作是显而易见的违规,他甚至不打算夺下这最后一球,只想狠狠撞倒别人泄愤。
「刘畅小心!!」
「靠!打不过撞人??」
几乎分秒之间,许惩两步跳起,沿着护栏凌空飞出,狠狠将人摁下。
「就这点出息?」许惩用膝盖压着大块头体育生的肩,眸色寒凉:「想干什么,嗯?说啊。」
体育生被他制伏得动弹不得,憋屈道:「没,没干什么!」
球场上的人也被这变故吓懵了,篮球骨碌碌滚到场边,哨声吹响,胜利自然还是属于高二队。
中锋刘畅这才劫后余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体育生吨位至少顶一个半他,一拳头砸过来,他保不齐会直接在这老水泥地上磕碎膝盖。
「你有病啊!打个球这么脏!一局游戏而已啊!」刘畅忍不住痛骂出声,「前面一局不是让你们赢了么?」
「你懂个屁!」体育生目光阴狠,「你打得跟狗屎一样,也就摊上一个队友,好意思说个几掰!」
刘畅被他怼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求助的目光望向许惩。
空气沉默着,乔方语也屏住了唿吸,看向人群中插兜而立的少年。
她当然知道,一个空有力气的普通学生,许惩轻而易举就能收拾。
但她实在不想看到许惩,再替人受过,背上处分了。
分明自己也是拖累了他的人,却有了这样自私的想法。
乔方语紧紧咬着唇,干裂的唇纹渗出一点铁锈味。
晚风穿堂而过,掀起她额角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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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影绰之间,她看见许惩松开了手,半边身子掩在阴影里,语气平淡:「自己不行,怨队友无能?」
「有本事你防住我啊。」
体育生怒道:「你以为老子不行??」
许惩撩了下眼皮,小指一勾,极具挑衅:「比比?」
「比就比!」体育生被彻底激怒了,「谁输了公开道歉!在操场上大喊我是傻逼!」
许惩哼笑:「随你。」
solo赛没那么多规矩,两人一左一右步入场中,划拳定开球。
刚才被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的众人也再次回过神来,纷纷朝着场内大声唿喊加油,满场喧嚣。
「惩哥!!让他们跪下叫爹!」
「好帅好帅我死而无憾……」
「队长,给咱体育生争口气!」
画室窗边,乔方语也握紧了拳,极小声地说了句——
「许惩加油!」
输了也没关系,她只希望他别受伤。
篮球在中线高高抛起,两人皆以惊人的速度前沖。
短短几秒之间,球就在二人手中闪夺几个来回。
砰!
有球入框。
「许惩一分!」
体育生愈挫愈勇,在球场边缘的死角藉助体型优势堵截,终于也夺下一球,代价是双双出界。
一对一的比分咬得死紧,许惩肩上搭着的耳机线掉在了地上,他毫不在意地碾过,噼手空中控球,反身投篮,又进了!
渐渐地,许惩的优势不断扩大,两人的动作也越发野蛮。
从你进我退的假动作到贴身肉搏,最后简直像是扭打到了一起。
体育生杀红了眼,脑门被许惩一肘摁着,还不屈不挠地扳着许惩的肩膀。
倒计时归零的前夕,许惩连转身都困难,却仍压线甩出了最后一球。
球在框上滴熘熘转了一圈,缓缓入篮!
「卧槽这也能进啊神了吧!」
「惩哥赢了!高二牌面!!」
「帅死了啊啊啊啊——」
「牛逼!真的牛逼!」
围观人群的欢唿声海啸般汹涌,不轮是哪个年级的学生,都对他心服口服。
「打人不行,打球也不行。」嘈杂之中,许惩轻松挣开对方桎梏,冷冷地俯视,语气讥讽,「最后那一分,你本来拦得住我。」
——本来拦得住。
但他已经失了本心,不想着好好赢球,却为了一场输局恼羞成怒。
他已经输的不能再输了。
「……」
体育生彻底撒了手,仰躺在水泥地上,晒过一天的地面硌人又发烫。
记分牌亮在旁边,超出二十多分的红色数字刺目。
过了许久,他干巴巴道:「大哥……是我错了。」
「我向各位学长道歉。我……不该骂人,更不该撞人……」
许惩接了二货递来的冰啤,扫了一眼牌子,随手丢给了地上的体育生:「起来吧。」
体育生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梗着脖子道:「愿赌服输!你要怎么罚!我都认了!」
许惩把踩坏的耳机线捞起,揣进口袋,走得头也不回:「没兴趣。」
闹哄哄的人群为他分开一条道路,有大胆的女生凑上前,尽数被他冷冰冰地挡下。
少年发梢微扬,从乔方语的角度,能看见他清隽的下颌线,眉峰落影,神色间仍旧是拒人千里的冷郁。
说出口的却是:「傻逼不用喊了。」
「有劲没处使,就出门做点儿好人好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侧着身,恍惚间,像是在与艺术楼里的某个人对视一般。
乔方语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别一天天玩那些脏的。」许惩丢下一句,就朝着教学楼去了。
他走远,围着的女生也散了大半。
不少人举着手机,小跑着去追他的步子,红着脸窃窃私语。
乔方语慢慢拉上画室的窗帘。
果然只是错觉。
颜料已经凝了膜,可以搬动了。
今晚将画移到储藏室里阴干,过一周左右,就可以取出装裱了。
画框很重,她一直搬得吃力,估计还得花些时间。
方才因为看楼下的篮球赛,已经耽搁很久了,再拖延下去,奶奶又要担心了。
乔方语深吸口气,将画框罩上防尘布,艰难地抬起木架,小心翼翼地向门口挪动着。
平日里唐欣雅就经常劝她,可以请同在画室的男生朋友帮帮忙。
只是乔方语独惯了,何况也没有哪个男生,对着她这副面孔,还能生出什么怜香惜玉之情来。
从画室到走廊转角,有个不高不低的门槛。
拖着木架过去,很容易一不留神把画弄翻,前功尽弃。
但直接把架子举起来,以这幅画的大小和重量,又有点为难她了。
尴尬之时,乔方语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她匆匆垂下头,转身遮住自己的脸。
却听见身后的人无可奈何轻嘆了口气,紧接着廊灯亮起。
「还真是你。」
乔方语有一瞬间的不敢置信。
她没回头,反倒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不是回了教学楼——」
身后还跟着那么多,花枝招展,漂亮耀眼的女孩子。
他不该出现在她身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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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的笑声沉沉:「所以,刚刚你是真的在看。」
他走到乔方语面前,很轻松地帮她举起画架。
乔方语只能看见面前的那双手,冷白,骨节分明。
几分钟前,这双手还在球场上一次次力挽狂澜,满堂喝彩。
许惩向下走了几步,故意弯下腰,对上她的眼睛,语气玩味:「给哪边喊加油了?」
她是高一的学生,按理说,应该站在体育生那边。
「嗯……」
乔方语的耳朵慢吞吞地涨红了,「只给你。」
「嚯,小迷妹。」许惩很满意地抬了下眉,越过她往前走,「送到哪去?」
他指的是画架。
乔方语有点难为情:「储藏室。」
储藏室离艺术楼挺远,要穿过整片生活区。
「这么麻烦?」
「嗯。因为油彩需要一些时间阴干,不能放在光线太亮的地方。」
许惩想了想,说:「你不如拿去我宿舍。」
宿舍底楼,阴面几乎不见光。
何况距离还近,比往返储藏室方便得多。
正当那句「好」快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乔方语勐然惊觉了一个问题——
送到储藏室阴干的时候,运输用的防尘布是需要揭开的。
也就是说,许惩会看到自己的画。
她瞒着所有人,可耻又卑劣地把许惩藏进了自己的幻想里,妄加勾勒,肆意涂抹。
她怎么敢让许惩看见!
「后面你要是想修改,也能在我宿舍随时添几笔。」
「上次你说的画材,我都买好了,就等你来。」
「怎么样?」许惩垂眼看着她,语气散漫,神色却专注。
「把你的梦想寄存到我那儿去。」
「就当我再做回好人好事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起这个,乔方语更是无地自容。
方才在球场,许惩劝体育生做点儿好人好事,目光却仿若触电般和她一擦而过。
自他们认识以来,好像一直是许惩单方面地在为她做「好人好事」。
从医药费到从没吃过的精巧外卖,再到挡在她身前的背影,穿过职高混乱人潮的自行车……
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她何德何能,值得别人对她这样好。
「我,我不行。」乔方语盯着脚尖,根本没勇气在撒谎的时候抬头看许惩的眼睛,「我还要拿给专业课老师看的,所以,只能送到储藏室了。」
「对不起许惩同学,我又麻烦你了,真对不起……」
许惩看着她攥着衣摆,局促不安到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的神色依旧淡淡,背上落着一点光,纵然楼宇间昏暗,他仍旧一如既往,像是天然的发光体一般,吸引着所有目光。
而此时,他专注地望着乔方语,眉目间没有分毫不耐,只有平静到近乎温柔的目光,静静听着女孩蹩脚的圆谎。
「这样吗?」他随意地笑了笑,「有什么关系。」
「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的声音微哑,却像是兑了上乘的温酒,馥郁而蛊惑。
「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麻烦——」他缓慢地对乔方语说,「你还可以,再多麻烦我一点。」
「需要帮忙,就喊声惩哥。学会了吗,小姑娘?」
第11章
等待颜料干透的时间里,高考季也一晃而过。
送走了高三年级,大课间的操场一时竟空荡得有些陌生。
牛主任站在看台上,拿着麦克风激情四射:「同学们!盼望着盼望着,高考的脚步近了!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三中的未来,将由你们开创!」
「新高三的同学们,让我听到你们的声音——」
「面对即将到来的高考,你们有没有信心!」
底下稀稀拉拉回应了几声。
牛主任再度激昂提问:「大声告诉我,有没有信心!」
「有!!」
牛主任满意点头,紧接着换了个方向,朝向了乔方语站着的这一侧:「新高二的同学们,拿出学长学姐的表率来!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
「大声一点!我听不见!」
「准、备、好、了!!」底下的同学齐刷刷地喊。
散场时候吵吵嚷嚷的。
周围有人在开玩笑,说牛头简直是打了鸡血,五六十的人了也不嫌累。
也有些东西真的在慢慢改变着。
「高三」、「高二」。
明明还是熟悉的校园,熟悉到无聊的日常。
却因为一个简简单单的身份转变,好像什么都不太一样了。
拖着书箱换教室的新高三学生少了往日的喧闹,不少人落座后就开始默默地温书。
乔方语带着自己的画具,在走廊同某个学姐擦肩而过时,还听见对方碎碎念着英语语法。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向教室的标识:高二七班。
新教室比之前高上一层楼,天光晴朗,跳跃的阳光洒下来,像是给老旧的教室镶上了金色的画框。
崭新的起点就要开始了。
分明方才,在操场上跟着牛主任喊口号的时候还觉得羞耻。
如今,她居然也真的生出了一些隐隐的紧张与期待来。
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一切又是否会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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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深吸口气,推开了教室的门。
班长宋思学站在讲台上,投影仪上是班主任排好的座位表。
见她进来,班长指指教室最后方:「你坐那儿。」
仍旧是角落里、杂物堆的位置。
乔方语愣了一下,很快垂下头:「好的,谢谢。」
像是有什么缓缓地落了下去。
乔方语没为自己争辩什么,温驯地俯下身子,收捡起座位周围的垃圾。
她自己的东西不少,因为要同时上艺术课和文化课的缘故,还有好几个箱子都在宿舍里放着,这几天都得陆陆续续搬到新教室来。
擦着桌子,乔方语很乐天派地想,总归还是比之前好些的。
至少这个教室更大,身后的位置空,不会那么容易被前面同学的椅子挤到。
窗棂敞亮,运气好的时候,午休还能碰见暖洋洋的太阳。
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中间,乔方语手脚轻快地收拾好了自己的座位。
却猝不及防一抬头,一团满是脏污的旧抹布砸在了她的面前。
「喂,愣着干嘛,捡起来扔了啊!」
男生叉着腰,高高在上地指使,发出刺耳的笑。
乔方语抿着唇,抬头和来人对望。
对面几个男生不但没被她的眼神威慑,反倒是变本加厉,把自己箱子里的腐烂垃圾一股脑倒在了她面前。
「看你干的好事!我东西好端端放在后头,怎么一打开全发霉了?」男生口气酸臭,「可别是你身上长的寄生虫!」
乔方语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没有说话。
谁都知道,南城多梅雨,东西不勤加晾晒就会生虫长霉。
但围观的人大多挂着轻松的笑,没人帮她说话。反倒有人附和着怪罪,就好像她真的是什么招惹骯脏的怪物一样。
乔方语的大脑飞快地走了几个来回,权衡利弊,她坦然地戴上了油画手套,对男生们说:「还有什么垃圾,都扔出来吧。」
手套可以买副新的,这些东西,能一次性弄干净就好。
见她屈服,一众男生笑得更猖狂大声了。
从废纸碎玻璃,到闷发臭的汗衫,垃圾像小山一样堆在了乔方语刚收拾干净的座位边。
乔方语的表情始终无甚变化,直到有人甩出了一根烂香蕉。
男生嘎嘎笑着,把腐臭的软泥甩脱在她桌面上,蠕虫自酸水里漾出,一瞬间浸染了她叠放在桌面的一沓画纸。
那是她整整一周才完成的练习课作业。
「好噁心!你也太不讲卫生了!」有女生捏着鼻子跑了。
那男生夸张地笑:「这可不是我的锅,还不是怨那个丑八怪——」
乔方语的神色彻底冷下来,她噼手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抓起美工刀,几步大步上前。
男生慌了神,色厉内荏地吼道:「怎么的!要你做点事不行?没长手脚啊!」
气氛紧张,有看热闹的人小声叫好。
远处的张真真嫌恶地扫过一眼,挥挥手招唿自己的跟班。
「走了,丑人多作怪。」
一切都仿佛无数次既往的重演。
乔方语咬紧下唇,门口灌进唿啸的风,把她的理智再度回笼。
只是几张练习稿而已。距离上交还有两天,她还可以熬夜补上。
自己拳头不硬,没有背景,就算哭闹也只能招致厌烦而非同情。
无论什么时候,忍让都是唯一的最优解。
乔方语慢慢放开紧攥的拳,半晌咬牙道:「……没事。」
她可以忍。现在还早,她有时间收拾好自己,回家的时候还可以告诉奶奶,一切都好。
她已经忍过了很多次,所以也一定能继续忍耐下去的。
只是她不可避免地会想起某个瞬间——
拳风擦着鼻尖而过,少年的语气像是淬了霜,叫她把眼睛闭上。
只有那次,她的结局不一样。
「请你、不要扔在我桌面上。」乔方语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在地上,我会帮你们收拾。」
见她服软,嘲讽的笑声四起,看热闹的人念叨着没意思,纷纷散开了。
班长宋思学迟迟地下来圆场:「你们过分了啊,晚自习时候学生会都要来检查了,垃圾也不早点收拾……那个,乔方语,后面这块地,不然还是,我喊人跟你一起弄吧。」
他摸了摸鼻子,话语里有点心虚的抱歉。
「不用。」乔方语摇头。
这帮人该做的恶事已经做完了,只是打扫残局而已,她可以很快。
宋思学有点难堪:「那,我给你拿个垃圾袋哈。」
他絮叨着又解释了两句:「今天,来检查的干部还是唐欣雅吧?到时候可不能叫她误会我欺负你……」
乔方语看了一眼他站在垃圾中间无处下手的尴尬模样,客套地弯了下唇:「放心吧,我不喜欢打小报告。」
「班长给我帮了忙,我会记着和欣雅说的。」
宋思学脸上瞬间涨红:「没没没,也不用这么刻意!呃,我的意思是,稍微提一下,就好了,呵呵呵……」
大概是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乔方语忽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她垂下头,任由刘海遮住眼睫,语气淡淡:「没事的话,班长就别挡我路了,弄脏衣服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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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干脆利落地把垃圾分门别类扎好口袋,宋思学搓着手指退了退,犹犹豫豫道:「那,那就,谢谢你啊。」
「客气。」乔方语说,「还有事吗?」
宋思学绞尽脑汁想了会儿:「你今年会有同桌噢。」
乔方语思索了下,才明白他是想借这个「喜讯」,权当对她方才受欺负的补偿。
乔方语哑然:「班里没人愿意坐我旁边,我不勉强。」
她看向宋思学,只是微抬首的对视,就把对面的小班长吓得别过了眼。
方才的冲突之间,她的刘海散开了,眉心处的胎记一览无遗。
深红色的瘢痕烙在苍白的面孔上,突兀又刺眼。
「不是班上的,是转来的新同学。」宋思学咽了下唾沫,「老师已经排好座位了,放心,你会有同桌的。」
乔方语的目光落在远处,沐浴着夕阳的高三教学楼。
「……多谢费心了,不过,」她语气平淡,收回视线,「如果对方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
晚自习。
负责卫生检查的唐欣雅一出现在七班窗边,宋思学就乐颠颠地迎了出去,前前后后地搭着话。
唐欣雅却完全没get到宋思学的醉翁之意,只想快点把人打发。
「好了好了,我给七班打的是满分,一项都没有扣,你快回班吧。」
「哦对了,帮我喊下乔方语,谢谢。」
没一会儿,乔方语就被一脸怨念的宋思学叫了出去。
唐欣雅把她整个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托着下巴喃喃:「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但是——」
乔方语一惊,她可不想给唐欣雅添麻烦,忙笑着摆手:「箱子沉,我有点累了,没事的!」
唐欣雅没再追问,打了个响指:「ok!要是有混蛋欺负你,速速报上名来,让洒家记他一笔!」
俨然一副徇私舞弊的贪官样儿。
乔方语噗哧笑了声,白天里那些不快的小情绪也被这几句玩笑赶走了。
「对了,月考估计就是这几天。我听陈主任说,卷子会很难,你周末回家可要好好复习。」唐欣雅嘆了口气,「考完这场,就放暑假了。等开学再见,我们也是学长学姐了。」
「这几天看论坛,不少毕业班学生在卖自己当初的复习资料呢。你说,咱们要不要也买一套?」
「……」
走廊里的聊天没持续太久,唐欣雅还要去其他班级检查卫生。
分开时,乔方语犹豫了下,还是问出了口:「对了,论坛最近——」
唐欣雅回头:「怎么?」
乔方语努力压下问句里的情绪:「就原先高二那个……许惩,有他的消息吗?」
「啊。」唐欣雅停顿了好一会儿,「许惩啊——据说不太好。」
乔方语的心瞬间被揪了起来,忙追问:「什么意思?他遇到什么事了?」
语气中是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紧张。
唐欣雅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奇怪,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事儿?」
乔方语被噎了一下,拿出之前准备的藉口:「方才,搬东西的时候听到九班同学说,他这几天都没来学校,连座位都没搬呢。」
「还有人说他会留级。我有点、有点好奇罢了。」
唐欣雅的目光又在她脸上转了几圈,直到把乔方语都盯出汗了,才施施然说:「他啊,论坛传得可花了。」
「有人说他去地下拳场把人鼻樑骨打断了,有人说他出去泡小姐被扫黄大队带走了,还有人说——」
眼看着乔方语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面的崩塌,唐欣雅使坏地笑出声来:「哈哈哈!放心吧!都是假的。」
乔方语刚松了口气,可还没等她那句埋怨说出口,就听见唐欣雅微正了神色说。
「不过,他要留级的事,是真的。」
第12章
「留……级?」
乔方语有一瞬间的愣神。
对于一直是个好学生的她来说,这个词实在有些太过遥远。
哪怕是先前在医院见面的那一次,许惩就曾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谈及此事。
但当玩笑话真的成为了现实,她还是会有一点……控制不住的难过。
「为什么?」乔方语轻声问。
走廊里的光线不好,乔方语又习惯性垂着头,唐欣雅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随口应道:「还能是什么原因?他干的哪件事不够他留级啊。」
「又是打人又是作弊的,要不是许家有权有势,学校恨不得把他直接开除吧!」
「可怜咱们,最关键的高二,居然要和这傢伙同届……」
唐欣雅骂骂咧咧地去检查了,回到座位的乔方语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钢笔墨团在试卷上洇开,乔方语忍不住想起许惩的模样。
夕阳透过低矮的窗照在他身上,他握着笔,骨节冷白分明,只需要寥寥几行,就把整道难题尽数解开。
书桌旁边立着电子琴,桌面空旷而干净,只有一株细嫩青翠的含羞草,昭示着主人不为人所知的温柔。
她所见到的、这样的许惩。
一点也不像是唐欣雅口中那个,让人惟恐避之而不及的混世魔王。
只是她又知道些什么呢?
放学路上,乔方语背着画板和颜料,独自走在画廊外的小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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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于许惩,也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又受其恩惠的路人罢了。
没资格过问,更没立场不平。
乔方语忽然有点没来由的不高兴。
要是……她真的能是许惩的什么人,就好了。
深夜,临水的弄堂边能听见小虫细碎的鸣声。
乔方语就在这样纷乱的思绪里,提笔摹画着白天里被同班男生弄坏的练习作业。
学校里的画室课后就会上锁,为了把作业及时补上,乔方语今晚没回家,藉口月考复习,哄奶奶先睡下后,就独自来到了校外的画廊。
画廊老闆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据说十六七岁就同外人生下了女儿,被自家父母赶出了家门。
没想到男方却不知所踪,只剩下她带着一个眼睛不太好的女孩,独自开了这家画廊在南城维生。
乔方语其实不觉得她比自己大几岁,但对方总是笑着说自己长她一辈,哄着乔方语叫阿姨。
当时还跟在乔爷爷身后学写大字的乔方语并不乐意,勉强绷着小脸,叫了声「小阿姨」。
这个有些随意的称唿就一直沿用了下来,直到小阿姨的女儿上了特殊学校,乔方语也从画廊顺利「毕业」,考上了三中。
「钥匙你用完塞门口的地垫底下,阿姨先睡了,明天还要早起送瞳瞳上课。」
「嗯,打扰小阿姨了。」
寂寂光影摇晃,乔方语看着女人牵着一个走路磕绊的女孩消失在转角。
直到声控灯熄灭,她才恍然发觉,明明也没有过去很久,小阿姨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髮,弯腰牵着女儿的模样像是佝偻。
竟然真的像是位「阿姨」了。
乔方语鼻尖一酸,偏过头去,再度提起炭笔,重绘之前的画作。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吧。
哪怕痛苦、不甘、怨恨。
但只要还有人等待、有人陪伴。
就像是一豆灯火映照长夜,于是再长再艰难的路,也有了来处和归途。
乔方语沉下心,动作很快地起形,勾勒二分光影。
不过是一些小挫折而已。
她还可以再努力一点、她不会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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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树里弄堂相隔几公里的cbd,南城最繁华的街区。
哪怕是午夜三更,城中心的高耸大楼仍旧灯火通明,宛如不夜城。
鎏金大厅装潢精緻典雅,漫长的酒席终于走到了尾声,觥筹交错的嘉宾们仍恋恋不忘地互换名片、敬酒社交。
人群中心的人是许先生,在他的身侧,女人穿着高定的长裙,笑起来的脸颊肌肉紧绷,带着种仿佛丝绢假花般的美丽和违和。
「感谢诸位赏光家母寿宴,往后还望相互提携……」
许国强大笑着饮尽最后一杯酒,哗啦啦掌声响起。
某位南城市政厅的要员接话:「许先生太过客气,能参加许老太太的寿辰,是我荣幸之至!」
「小女也受教颇丰,想同许公子见一面呢。」
许国强不疑有他,笑着招唿:「我家那个不成器的……」
管家忙低声凑上:「先生,大少爷已经离场了。」
许国强的脸色骤然沉下,与之相对的,秦曼莉裹满化妆品的脸上笑意愈浓。
她替丈夫接了话,挽着许国强的姿态亲昵得就像是多年原配的恩爱夫妻。
「许惩公子忙于学业,眼下大概是回了学校呢。」秦曼莉笑着说,「您若是有意提携我家的晚辈,许彦这孩子倒是大了,想必过几年,也能陪父亲来见见世面了。」
对面的要员自知失言,忙顺坡而下:「好说,好说。谈不上提携,若是许彦小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朝我开口……」
灿若昼明的吊灯之下,秦曼莉的笑容冰冷又嚣张。
她摇晃着杯中红酒,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打造的舆论场。
——几天之后,这里的人就都会知道,「一心向学」的许大公子,是个不学无术、为非作歹的留级差生!
而她的许彦,很快就能恢復健康,以最能博取大众同情的模样,踩着那个废物的恶名,跻入南城最顶尖的名流圈。
「文诗雨,可惜你死得早。不然你真该亲自看看的。」
「当初多少人说我比不上你。到头来啊,赢的还是我!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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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大步流星走在夜色里。
少年眉眼冷戾,眉骨一道深疤,明明身着一声西装,浑身却带着种匪徒的恶气。
直到来自宴会厅的灯光再不能照到他身上,笼罩在他周围的冷冽气场才渐趋收敛。
末班地铁几无一人,只有乞讨的老人靠着椅背已经睡着。
身旁的乘客也下了车。
没了旁人注视,许惩低下头,单手支着下巴,晃动的车厢映出一个剪影,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疲惫。
距离南城三中还有两站路。
其实他很清楚,周末保安亭无人值班,这个时间回学校,根本进不去。
但许惩无处可去。
他的「家」迎来了新的主人,而他成为了那个唯一的外人。
许惩的食指轻轻搭在耳骨后方的黑色骨钉上,冷光荧荧,他自嘲地笑了下,喃喃般自问。
「……你说,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没有回音。
穿行的地铁发出唿啸的声响,像是在隧洞里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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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到站,许惩站立在门边等待。
开门的剎那,他将一张纸币斜斜投入乞丐老人的布袋里。
而后头也不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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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城市寂静,天际线隐隐透出发灰的光,夜市烧烤已经收摊,地面散落着摇晃的酒瓶盖和沾着油污的竹籤。
乔方语终于补完了全部的作业,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更快些。
留宿在画廊多有打扰,这个时间回家又会吵醒觉轻的奶奶。
乔方语没多犹豫,便收好了画作往学校走。
唐欣雅同她说过,三中的管理不错,托牛头的福,围墙结实,保安亭里也一直有人站岗。
所以哪怕就和南城质量最差的职校挨着,学生平时住宿,也不太会有安全方面的困扰。
夜风有点凉,乔方语把画装进帆布袋里,抱在怀中,经过暗巷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巷子里的光线昏暗,乔方语的夜视又一向不好。
听觉的感官好像在这一刻被加强,她听见老楼的窗户在风声里吱嘎作响,余音拉得很长;
不近不远的位置里,有人按动了打火机,连续两下才把烟点上。
「哦哟,这个点居然还有女人?」
乔方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有点紧张,寄希望于不会那么倒霉,只是这么一次夜路,就遇上了不怀好意的人。
「嗨——你跑什么啊!」
对方的声音骤然拉近,乔方语额上冷汗划下,当即加快了步伐。
然而,混混显然比她更熟悉暗巷里曲折迴转的窄道。
追着她的步伐声越来越近,偏偏又保持着一段距离,像是猫故意吊着耗子,看热闹一般的折磨。
来人不止一个,另一个嗓音更尖的人笑声阴寒:「看起来还是个小娘们?不会是三中的学生妹吧?」
「拿的什么好东西,也给小爷看看?」
乔方语不敢再和他们磨下去,走过下一处转角,她勐然甩开步子,顾不上脚步声的动静,仓皇地向外奔跑!
北面的光线更亮,乔方语已经来不及分辨道路的方向,只顾向人多处奔跑。
然而她背着不轻的书包,又抱了满怀的画具,路面磕绊,她几次都差点跌倒。
追击者却是动了真格,距离不断缩短,再逼近。
乔方语的内心涌起一丝的绝望,低血糖的噁心感,连带着身后混混口中下流的黄腔,一下下冲撞着她的大脑,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往前沖,身体却像是积水的棉花,越来越沉重。
「别跑了,让大爷摸一下,保准放你走,啊。」
「大半夜的在外头浪,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乔方语喘着粗气绕过一个又一个巷口。
没有、这边也没有。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在这种地方散步。
她根本不可能向任何人求援——
前方的路口有个人影!
乔方语的心跳剧烈地加速,低血糖让她的视野一片金星,她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看花了眼。
但本能让她鼓起勇气大喊出声。
「哥哥!」
对方的脚步似乎没有停留,她一鼓作气地追过去,大声说着话:「伯、伯伯喊你来接我,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这里好黑,我差点迷路了,真可怕!」
然而视野里的黑茫褪下,留下的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
没有人……吗?
乔方语的心瞬间落入冰窟。
大脑有瞬间的空白,混混们好像追来了,有尖锐的笑声,衣料摩擦,他们朝她的方向伸出了骯脏的手臂。
她的脚好像崴到了,怀里的袋子也揉成了团,辛苦补好的画,大概又折坏了。
耳膜鼓胀,她只能听见嗡嗡的声响里,间或夹杂着的,拳击重肉的闷响。
漫长得宛如真空的瞬息过后,乔方语感觉有温热的东西砸在自己的手臂上,沿着她因战慄而冒出的小疙瘩,淌到手背,又慢慢滴下。
然后她看到有双手轻轻探出来,接住了那滴水。
遥远的路灯拉出细长的影,把那双手衬得更加骨节分明。
乔方语的睫毛忽得一颤,没敢抬头。
那双手的样子她太过熟悉,以至于无需确认,她也知道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他的语气懒洋洋的,却在开口的瞬间,让她更加控制不住眼泪。
「人都走了。我在这呢,没人敢动你。」
他的声音极近,低沉的声线微哑,轻柔得像是在哄。乔方语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耻,脚尖在粗糙的水泥上摩擦,往后退了点。
「得,这是被吓傻了啊。」
许惩扬起点笑,就好像只是做了一桩丝毫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样。
他没有再向乔方语走近,却三两下脱下了西装,盖在乔方语身上。
啪嗒的一声。
男生的衣摆很长,领口搭在她发顶,袖子却能松松地垂在她腰际。
一瞬间,陌生的体温和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裸露的皮肤和布料刮擦微微发烫,衣摆上还带着一点浅淡的青柠和海盐香。
像是朝升的海雾,轻而缓地漾满她的身周。
乔方语的大脑终于迟迟地开始运转,发麻的身体也一点点恢復了知觉。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没能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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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眼,她只看见许惩的侧颜。
少年迎着风,清瘦的下颌线微扬,深色的眸里落了点光,回头望向她的时候,目光正好与她对上。
心像是被什么戳中了,漏跳了一拍。
许惩看着她迟迟不迈开的步伐,伸手隔着西装,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语气还是乔方语熟悉的散漫,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方才那一声,不是喊得挺好听?」
「怎么,把坏人赶跑了,你就不肯跟哥哥回家了?」
第13章
「什么……」乔方语的脸一点点烧起来。
方才情急之下的称唿被许惩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来,简简单单一个词在他的唇齿间绕了个圈,就好像染上了旖旎的味道。
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万物寂静,心跳剧烈,浑身都发烫。
「我,我刚才没看清楚是你……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乔方语缩着肩膀,目光扫到了许惩腕口的一处划伤,「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说着就急急地想凑过去看。
「哎哎哎。」许惩颇为无奈地甩了下手,将女孩身上快要滑落的外套往上拽了拽。
「这也叫伤?」许惩语气轻蔑,「你还真是抬举这帮杂碎了。」
「……」乔方语被这话逗得又想笑又难过,只好说:「谢谢你。」
「你们好学生,平时都这么客套的吗?」许惩夸张地嘆了口气,「我真该数数看,你究竟给我发了多少张好人卡了。」
乔方语又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了,垂下头盯着路沿的石子。
西装硬质的衣领刮擦过脸颊,属于许惩的、浅淡的青柠香一阵阵钻进她鼻腔里。
脸好像更烧了。
偏偏许惩还在这时候弯下了腰,用比平时更低沉的语气,在她耳畔道。
「我不需要你对我说那么多谢谢、对不起。」
「我只希望你在下次遇到危险之前,能早点想起我。」
「毕竟我运气很差,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能救下你。」许惩说。
什么意思?
乔方语有一瞬间的迷茫。
但还没等她琢磨清楚许惩话里的意思,眼前就豁然亮起了光。
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转过弯,就是三中正门所在的大路。
明明方才被小混混追赶时,她还觉得这片暗巷是那么大,幽暗又可怕,像是座逃不出的迷宫。
但在许惩身边,好像一切走不出的死胡同,都能轻而易举地到达彼岸了。
「去哪儿?我送你。」
沿道的路灯打下光栅,空气里有细小的纤尘飘落下来,像是在许惩肩头覆了层轻柔的霜。
乔方语抬起头,怔忪了半晌,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我、我就回学校。」
她有点不敢直视许惩的眼睛。
「学校?」许惩在她头顶上方的位置轻轻哼笑了一声,「你转头看看?」
乔方语愣了下,顺着许惩的方向看过去。
保安亭里黑压压的,窗帘紧闭。
不会没开吧?
乔方语骤然有点慌神,她离开画廊的时候已经把钥匙还回去了,而回家还要绕过一大段没有亮灯的小路。
乔方语抱着的最后一点希望在看到保安亭门前的告示时彻底熄灭。
——周日不值班。
许惩低低笑了:「一看你就是好学生,从没逃过课的。」
「可惜墙上被牛头装了监控,不然我带你翻过去。」他随意地拽了拽领子,讲话的模样很痞,乔方语回过头时,甚至能看见他领口下漏出的一段锁骨,阴影分明。
乔方语小声说:「就算没有监控,我也翻不过去的。」
许惩抱着肩:「怎么会。你踩着我坐上去,然后跳下来就行。」
「我接着你啊。」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乔方语对上他的笑眼,很没底气地退了一步:「还是……不用了。」
学校进不去,她大概只能回家了。
只是这个时间,实在太容易惊醒奶奶……如果不是因为方才的意外,她甚至宁愿找处不关门的地铁站将就一夜。
要怎么办才好?
许惩静静看着她低着头,把下唇无意识咬到泛白。
夜风有点凉,她站在路边,像是只瑟缩着无处可归的小动物。
许惩盯了她一会儿,又抬手给她拽了下外套的领子,别过头不太自然地说:「没地方去的话,上我这儿来?」
乔方语这次是真的有些讶异,重复道:「去你那里?」
许惩懒懒地哼了声:「我家。离这儿不远,走吗?」
乔方语犹豫了下:「我怎么没听说过……」
论坛上明明说,许家豪宅坐落于南城别墅区,五进五出的仿古中式建筑,有图有真相。
「哥好歹也是个少爷出身,在南城每个区都有几套房很难么?」许惩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怎么,不信哥哥?」
他故意把「哥哥」两个字咬得很缓慢,又惹得乔方语一阵脸热,窘迫道:「没、没有!」
「只是我觉得,冒昧打扰可能不太合适,你家人大概也不太乐意……」
「没人。」许惩很快地打断她,「我没有家人。」
气氛沉默,乔方语不敢出声,总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
许惩却先一步继续了:「空置很久的老屋,可能有些脏。勉强呆一晚还是没问题的,别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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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份上,乔方语不得不点了下头。
「那许惩同学……叨扰了。」
许惩迈开步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路上很空,偶尔有一两辆车飞速掠过,带出唰啦的残影。
许惩沉默着,步伐迈得很大,他身高腿长,两步就能走过乔方语三步的距离。
渐渐的乔方语有些跟不上了,只能小跑着,亦步亦趋地追在他后面。
她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许惩。
比如他为什么会深夜在校外游荡;
比如他为什么穿着一身正装。
还有他这几天没来上学是去了哪里;
唐欣雅说他会留级,又是不是真的。
方才在暗巷里追逃时扭伤的脚踝因为小跑而隐隐地有些发痛,乔方语吸了口气,把那些不该妄加揣测的心绪都藏了起来,打起精神追上许惩的脚步。
面前的人却忽然停下了,她差点撞上许惩的后背,鼻尖甚至都差点碰到少年灼热的温度。
她勐地一个激灵,问:「我们快到了吗?」
许惩回过头,垂眸望着她。
这个距离能把他的面孔看得很清楚,眉目深邃,一道纵疤,垂眼睨人的模样冷淡凉薄。
不得不说,许惩看起来真的很兇,不怪乎他「校霸」的传闻那么甚嚣尘上。
曾经的乔方语也为那些传闻而紧张过,而如今,她只觉得庆幸,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窃喜。
只因为,在那么多害怕他的人中间,她少有的,见过他温柔模样。
「包给我。」
「啊?」
许惩皱了下眉,大概是担心自己这样子吓到面前小姑娘,他又放慢语速解释道:「你的包我来拿。」
乔方语眨眼的功夫,装着画具和作业的帆布袋就到了许惩手里。
许惩撑着膝盖,抬头问她:「还能走吗?」
「啊?能!能的!」像是为了证明,乔方语还用力跺了跺脚。
扭伤的脚踝传来针刺般的疼,乔方语眉尾跳了下,强作笑颜道:「我,真没事的!」
许惩:「……」
「你怕不是觉得我瞎?」许惩嘲弄道。
他在乔方语面前蹲下身:「上来。」
「不不不不用!我真的能走!」乔方语慌乱地辩解道,「我只是跑起来有点疼,慢点走完全没事的……」
她已经弄脏了许惩的西装外套了。
她不想再弄脏他的白色衬衫,更不敢让许惩那么近地贴上……听见她鼓譟的心跳。
见状,许惩也没勉强。
「好吧。」他说,「那我扶着你。就快到了。」
「嗯……」乔方语垂着头,慢慢沿着许惩示意的方向走。
一路寂静,直到许惩推开了一栋偏老式的居民楼。
楼宇里有细细碎碎的声响,空调在运转,门缝里传来男人的唿噜声和老人的梦呓。
门前的垃圾桶里摆着半个被掏空的西瓜,琐碎的方寸之间萦满了生活气。
许惩沿着有些老旧的楼道向上,脚步声落得比平时更轻。
声控灯不太灵敏,他侧着身,用手机给乔方语照明。
光只落在她身前,像是被她的脚尖踏碎的涟漪。
「到了。」
乔方语扬起头,看向几级楼梯之上的少年。
他穿着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的西装,却让乔方语觉得,他好像天然就该是属于这里的。
论坛里五进五出的豪宅太冷硬,反倒是喧闹而真实的市井更符合他的气质。
洒脱又随性,充满了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和韧性。
「你退后一点,别让灰呛着你。」许惩说着拉开了门。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家具虽然落了点灰,简单通风后就能够歇息。
许惩把自己的领带随手搁在玄关,转身打理好了衣帽架,把乔方语的帆布袋妥帖挂上去了。
乔方语简直惶恐:「包里只有画具而已,随便放在地上就可以了!」
许惩挑了下眉,置若罔闻:「艺术无价。」
乔方语:「……」
「倒是你,好学也要有个度吧?深更半夜在外画画,我可不信你是在写生。」许惩的语气平淡,乔方语却从中听出了一点责怪的味道。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不是……其实是在补作业。」
回答完这个丢人的真话之后,许惩半天没有言语,乔方语怯怯地抬起眼打量许惩,却见对方熟练地套上了一床崭新的被单,好整以暇地站在她对面。
「搭把手?拽着那头。」
「哦,哦。」
乔方语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被子,连许惩已经凑到她面前也浑未察觉。
「抱、抱歉!」
「……」许惩接过她手中的被角,掀起眼皮,懒懒地扫了她一眼,开口问:「学霸原来也是要补作业的?」
乔方语脑子里还是乱的,没多想就答:「本来都做完了,但是被同学——」
话一出口,她才自知失言,勐得捂住了嘴。
许惩却完全没给她改口的机会,咄咄逼人般趋近了她:「所以是有人拿走了你的作业,以至于你需要熬大夜补交?」
话讲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冷到渗人。
乔方语支支吾吾半天,许惩瞭然地微眯双眼:「我猜对了,是吗?」
「是被拿走了,还是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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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是?那就是被人恶意毁坏了心血?」
乔方语的眼眶剎那间红了,许惩从鼻腔里冷哼一声,「谁?」
乔方语咬住了唇,眼睛里有什么隐隐地要冲出来,需要很努力才能忍住。
她并不同情犯事者,也并非感觉不到委屈。
但她不想告诉许惩……不想让他再为了自己的事去出头、去费心。
上次他替自己伤了童浩,而后就听闻了他留级的消息。
人心都是肉长的。乔方语怎么能不自责,怎么能不担心!
见她还不说话,许惩似是也来了火气。
他把收拾好的被子往床铺上一丢,木板重重吱嘎一声,他松开衬衫纽扣,极近的距离里,浅色布料下的匀实肌肉几乎要爆棚而出,锋芒毕露。
他走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逼问:「你在想什么?你在害怕谁?」
「我告诉你,乔方语。」
「如果不是今天遇见了我,你会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
「在那个没有监控、没有灯光、没有人的地方。」
「你会被一群最低贱最无耻最下流的混蛋抓住、欺负,完事后把你像是一条脏抹布一样丢在一边,没有人会管你的死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谁而起,你自己心里清楚!」
「够了!!」乔方语后退一步,背抵在卧室的衣柜上,颓然捂住眼睛跌坐下来。
「是我!都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该走那条路!我不该自己一个人晚上出门……」
迟来的恐惧像是翻覆的潮涌,她带着哭腔,磕磕绊绊地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
而许惩缓缓单膝跪在她身前,目光微垂,认真听着她怒极委屈下的每一句话,直到乔方语的宣洩结束,才语气很轻地开口。
「真的吗?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
「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当初被牛主任抓到的时候,你要替我说话?」
乔方语不说话了,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混杂了太多的情绪,像是要爆炸,满眼都是泪,什么都看不见,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嘴唇一阵阵得哆嗦,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许惩的语速很慢:「你明明看见我从网吧回来,却还和他争辩,说我没有逃学。」
「就连他骂我一句难听话,你都要反驳。」
他轻轻触及乔方语捂住眼睛的手,指尖的温度清晰又灼人。
「我当时就想,这小姑娘,看着挺乖,倒像个刺儿头,连教导主任都敢刚。」
他的话像是在诱导,却又温柔得像是一场梦。
「所以,告诉我,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做错事的人,是你吗?」
「……」断断续续的哭声后,乔方语吸了口气,埋首在膝盖间:「……不是。」
许惩轻笑一声,循循善诱般问:「是谁?」
乔方语又沉默很久,许惩没有催,直到从女孩细若蚊蝇的话语间听到了一个名字。
「乖。」许惩微微勾唇,语气仍然柔和,伸手安抚般揉了下乔方语的发顶,目光中却闪过了一点寒芒。
这个人他记下了。
这笔债,小姑娘不想讨,他可咽不下。
「你、你不要去找别人的麻烦。」乔方语哭也哭过了,被许惩一激,之前压着的委屈也爆发了出来,后知后觉地只感觉丢人。
她不敢抬头,哭过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实在丑得可以。
乔爷爷去世之后,她就几乎没掉过一滴眼泪了,哪怕是得知奶奶病情恶化的时候,在林医生的面前,她也只是长久地沉默,等她调整好情绪,还能够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这好像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哭得这么放松,幼稚得像个小孩。
她明明经歷过许多比这过分得多的事情,却偏偏在这一次,在许惩的面前,她感到那么委屈,委屈到只能够用哭来发泄情感。
「对不起。」乔方语说。
「我说过,你在我面前,没必要那么客气。」许惩说。
「……」乔方语仍旧埋着脑袋,「那谢谢你。」
「这个也不用。」
「你不要去找他麻烦。」乔方语声音闷闷的,「我会愧疚。」
「哦——」许惩的心情在听见后半句的时候意外好了几分,语气也提了提,调侃道:「所以,是心疼我,不是同情他?」
「嗯。」乔方语点了下头,她的头髮软,一晚上又跑又吹的,再加上许惩刚刚揉的那几下,蓬乱地卷翘着,看起来软茸茸的。
许惩满意地又伸出手想揉她脑袋:「不错,这『哥哥』没白当。」
不过,他手还没碰上,屋内的灯「啪」地一声就灭了。
乔方语吓得一哆嗦,许惩皱眉,站起身沉声道:「你呆着别动。老房子,可能电阻丝熔了。」
迈步时却感觉到一点轻轻的力道攥住了他的衣角。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羽毛刮擦过心上。
乔方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好黑……」
「你可不可以,等一下再走?」
许惩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攥住了。
那么轻,却那么紧。
心跳都杂乱无章。
第14章
远处松林摇晃。
黑暗把每一点细碎的声响都放大,无所循形、无处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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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的喉结上下动了下,一声「好」还没出口,方才熄灭的灯又是乍然一闪,铮地亮起了。
冷光有些刺目,许惩微眯着眼,看见脚边的小姑娘瑟缩成一团,眼尾还带着泪痕,嵴背都被冷汗浸透,凸起削瘦的一条棱。
「……没事了。」他俯下身,语气低缓,轻柔到不可思议,「你抬头看看。」
乔方语抬睫,脸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烧起来。
——她又在许惩面前丢脸了。
「很怕黑?」许惩问。
她这副受惊的模样,和平时看不清夜路的样子可不一样。
乔方语咬着唇,大抵是觉得难为情,脑袋偏过一点:「……有、一点。」
她不说话,许惩就静静等着她。
明暗忽闪的墙灯在他身后,落下一团暖黄的光影,就像是把她罩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存在感强烈到像是在说,我在这里,不用害怕。
「……我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次。」
「同学说,要我去器材室帮老师拿东西。」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间器材室,他们把我带到最深处,我抱着满手的东西,去找一盒粉笔。」
「我在柜子中间找粉笔的时候,他们偷偷熘走了,勐地关上了灯。」
瘦小的女孩没抱住满怀的东西,哗啦一声重响落地。
她跌跌撞撞想要将东西拾起,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她向前迈步,重重摔倒在走廊里。不知是谁弄倒了拖把,她的头磕碰在桌角,钝痛传来眩晕。
远处的人隔着冰冷的铁皮墙喧笑,说今晚就把丑八怪关在这里吧,我们去打篮球。
那一夜是阴天,甚至没有一丝月光。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尽可能地蜷缩身体,紧贴着墙壁,抱住头,发着抖,等待黎明的来临。
「后来呢?」
许惩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乔方语吸了下鼻子,勉强扯了下嘴角,「校工老师把我放出来啦。」
略过了次日校工的惊疑和责难,还有深夜寻她,摔倒在结冰马路的乔爷爷。
许惩没说话,半晌抬起手,又在碰到她之前顿住。
「如果我早些认识你。」他说。
「什么?」乔方语抬起头,没听清他的话语。
距离很近,少年低垂的眉骨冷峻分明。
其实那些过时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也早就不甚清晰,对黑暗的恐惧也只会在极少的相似情形下爆发。
但许惩垂着眸站起身,看似淡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低声说:「以后不会了。」
语气很轻,却重似承诺千钧。
……那些孤立无援的绝望,求助无门的委屈。
至少在他这里,再也不会出现。
「洗手间里有没拆封的洗漱用品,缺什么来问我要。」 半晌,许惩回身。
「不早了,休息吧。」
「——许惩同学!」
眼看着许惩就要将门关上,乔方语急忙起身,拉住了门。
少年的身影没在夜色里,神态冷恹。
「……」乔方语犹豫了一下,对不起太虚伪,谢谢你又过分客套,都不是许惩喜欢的。
于是她抹了下刘海,笑着说:「晚安,许惩。」
「希望你做个好梦。」
「嗯。」少年冷淡地转身,矜傲得甚至没有多一字的回音。
却在房门合拢之后,耳根不自然泛起一点红。
-
清晨六点,乔方语在生物钟的作用下醒来。
屋内寂静,隔壁老人的咳嗽声透过单薄的墙,断断续续传来。
如果在家里,她这时候就该起床,给奶奶准备早饭,更换腹膜透析液。
乔方语缓缓起身,将被子整整齐齐叠好,推门而出的时候,直直和面前人撞上。
「!」
乔方语吓得后退一步,又想起这本来就是别人的家,一时间尴尬又紧张,半晌憋了句,「早上好啊,许惩同学。」
「没想到你也这么早。」
许惩换了身纯黑的t裇,衬得肤色更冷,扬起下巴时颌线轮廓分明。
「今天礼拜一。」
乔方语眨了下眼,没太听明白:「你要回去上课了吗?」
她记得,高考假之后,许惩就再没来过学校。
高一的学生已经搬进了新教室,只有许惩的书桌还孤零零地留在高二九班门外。
许惩的眼下有点淡淡的乌青,像是懒得言语,他敲了下面前的桌子,拉开椅子坐下。
乔方语看见桌上放着一袋打包好的早点,甜味的豆沙包和豆浆,都是她喜欢的味道。
乔方语的目光在许惩和餐桌之间转了几个来回,不可置信道:「这是,给我的?」
许惩支着无处安放的长腿,闻言一哂:「难不成我买回来餵猫?」
「……」乔方语还没来得及开口推拒,许惩就干脆利落地拍了板。
「吃完我送你走。等这两天事情办完,我就回来了。」
乔方语只好在他对面坐下,掰开豆沙包,小口小口地咬着。
热气熏蒸眼眶,红豆沙的甜香在唇齿间溢散,绵密又醇香。
……要是能给奶奶带回去就好了。
乔方语有点难过地想。
奶奶最喜欢吃甜的了。
以前乔爷爷住院的时候,还经常趁医生护士不注意偷跑去医院食堂,买甜口点心回来给她和奶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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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护士捉住的时候他就打哈哈,笑得声如洪钟,一点都不像是一个病人。
「久闻贵院病号餐美味,我好不容易住进来,当然要给家属捞点儿油水嘛,哈哈哈哈……」
乔方语隔着氤氲的一点雾气,怯怯地抬起头看许惩。
少年阖着眼浅眠,薄唇抿紧,即便是小憩,眉心也不自觉地拧着。
她想起来,许惩第一次帮她的时候,也是在医院里。
还有那张他随手丢给她的,特护病房的就诊卡。
——会是巧合吗?
乔方语不敢细想,匆匆忙忙地将许惩留给她的早餐一扫而空,胃里饱胀的温暖让她一瞬间有种懈怠般的松弛感。
懒洋洋的,无忧无虑的,像是个还在爷爷奶奶膝下承欢的小孩子一样。
她赶忙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恢復清醒,小心翼翼地开口。
「许——」
她才一出声,许惩就睁开了眼。
黑沉的眸光霎时清明,定睛在她额前瞥了眼,又平淡地收回。
「走吧。」
乔方语没注意到自己的刘海散开了。
她把自己的东西拿好,最后一次小心打量自己暂住过的地方,还好,应该没有留下垃圾和太多麻烦。
许惩走在楼梯前面,晨光倾泻,铺卷在他肩上。
她追着光,跑向他的方向。
-
三中一如既往,牛主任站在校门口扯着破锣嗓吼着「一日之计在于晨」,催促走廊里磨蹭的学生加快脚步奔向知识的殿堂。
教室里是杂乱的喧嚣,有人在为即将到来的月考抱佛脚,有人聚集在角落,趁乱聊着新出的爱豆专辑,不时传来嬉笑。
七班的班主任一向是踩点到,班长宋思学站在讲台上,束手无策地看着底下一片混乱的景象。
「今天的默写任务是《长恨歌》……」
「那边的能不能别聊了!」
「值日生呢?黑板都没擦!」
无人理会,角落处的几个男生忽然就新版本游戏加强的角色起了冲突,推搡之间打了起来,扔脱手的水瓶盖险险擦着宋思学头顶飞过,哐啷一声落在乔方语脚边。
吓了她一跳。
乔方语刚准备俯身捡,就听见那边男生嫌恶地嗤了声:「别碰老子东西!」
男生骂骂咧咧地捡起瓶盖,末了还不忘剜她一眼,啐一口「晦气」。
乔方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
刘海没遮好,她的胎记……都露出来了。
是在路上被风吹散的,还是一清早就没打理?
乔方语拖着步子,一点点往后排自己的座位挪,心想,希望是前者吧。
她还是不太想要,被许惩看见自己难看的样子。
明天就要开始月考,上次唐欣雅提醒过她,这次的试卷难度不小,得好好准备。
之前因为科体艺比赛的缘故,她请了小半月的假,这几天又忙着补艺术班的作业,文化课落下不少。
她轻轻推开一点窗缝,背抵住挂满杂物的后墙,缩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
像是龟缩的蛹,把自己封印在潮湿的茧里,缓缓地抽出翅膀,羽化成长。
宋思学唤了几次的值日生终于来了,名叫文静的女生迟了点到,急匆匆地擦了黑板,又慌慌张张地开始拖地。
「那个,拜託让让!」文静支着拖把,语气很急。
乔方语侧身让开女生,听见她为后排杂物堆的凌乱程度倒抽了一口冷气,宽慰道:「没事的,这里不用收拾。」
之前的值日生,都是直接忽略她所在的这个角落的。
「那你怎么坐?」文静语速极快地反问,说着就把一沓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草稿纸丢进了垃圾桶。
「真是的,这帮男生,什么垃圾都乱丢。」
上课铃已经快响了,眼看着教室还有大半地没拖,乔方语道:「你先去忙吧,这块地方,我下课以后来收拾。」
文静纠结了一下,又看了看乱糟糟的教室,无奈道:「好吧!」
「忙不过来记得喊我!听说——」
她压低声音,撑在乔方语身旁的座位上,目光嚮往:「这里,会搬来一个大帅哥呢!!」
乔方语:「……」
她宁愿身旁的座位一直空着,别打扰她复习备考。
话虽如此,放学之后,乔方语还是同文静一起,把杂物扔了个七七八八,清理出了一片能容人的空地来。
其实大部分清洁工作还是由乔方语完成的。这个年纪的少女,大多是家里父母的掌上明珠,做什么家务都显得生疏。
文静也一样。第n次弄塌乔方语码好的书立之后,她很识趣地跳到一旁的桌子上坐着,自觉地当起了甩手掌柜。
乔方语松了口气,清理的动作都快了些。
但文静显然有个同她名字不符的外向性子,即便是坐在一旁也耐不住寂寞,一直叽叽喳喳地同乔方语讲着自己四处听来的八卦。
「哎,我跟你说!今天早上,我姐妹在教务处,亲耳听见陈主任讲起插班生的事……」
「我那会儿正好在门口呢,一抬头就看见有个人从后门那边儿出去,背影贼拉帅!」
「黑衣服,个子特高,估摸着……得有许惩那么高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乔方语手上一松,哐当一声,铁盒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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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咋回事,分神了?」文静从桌上跳下来,捡起铁盒,笑得咯咯响,「我就知道,没人能抵抗帅哥的诱惑!」
「……」
乔方语才不在乎什么帅哥。
让她一瞬间心慌,错以为自己心思被戳穿的。
不过是对面随口提及的一个名字而已。
「没事。」乔方语偏过头,面颊微微泛红。
文静看着她,语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没搞错吧!咱班居然还有你这么纯的?」
她拍了拍乔方语的肩,语重心长:「你就放心吧!教室里没有空位,帅哥肯定是坐你手边。到时候近水楼台,你还担心得不了月?」
乔方语更不敢想了,臊着脸推拒:「不、不,我不早恋的。」
文静哼了声:「还早恋?舞蹈班那群女生,恨不得一个礼拜换一个男朋友,比内衣都勤。」
她眨巴着眼,小声伏在乔方语耳边:「我看你,还比看她们顺眼呢。」
「要是大帅哥让你钓了,我肯定举双手支持这桩婚事!」
第15章
与此同时, 南城高地,许家大宅。
僻静的别墅区,能听见傍晚暮色正浓, 钟声杳杳。
小院里建着古雅的园林山水,竹筒一沉一翘,潺湲出曲水流觞。
「啪!」
满庭精雕细琢的和气都仿佛被这一声重击击溃。
屋内的欧式水晶灯刺目。
许国强举着荆条, 发怒的脸上肥肉颤抖:「许惩!给你秦阿姨道歉!!」
许惩被几个人摁在地上, 侧颈往下一道鲜红伤痕, 抬起的眼眸深冷, 像是淬了寒霜。
「我道歉?」他近乎一字一顿地反问,「就凭她, 也配?」
许国强怒不可遏, 抡起荆条, 噼头盖脸而下。
「你就是这么对待长辈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无规无矩,养了个什么孽障!!」
——家母寿宴, 多难得的机会才请来的几位人物。
却因为这孽子, 给整座南城的名流都看了笑话!
想到这里,他气血更甚, 连扇带踹,连摁住许惩的保镖都被吓得直往后退。
许家的荆条是特制的硬木,表面粗糙锋利, 倒刺丛生, 不用几分力就能脱一层皮。
而许惩一声没吭, 也没还手。
直到他额上滴滴答答落下蜿蜒鲜血, 才有老保姆终于看不下去, 小声乞求原谅。
「先生就放过少爷这回吧……他早给老太太祝过寿了,秦太太也没吩咐过家里, 要给他准备地方……」
「你——」秦曼莉脱口而出,转瞬又变了脸色,泫然抱住许国强的手臂,「老公……」
屋内一时无人言语,只听见或沉重或断续的唿气声。
许国强的脸色连变几次,烦躁地甩开秦曼莉,荆条重重落在地上。
「完事了?」
许惩近乎淡漠地撩起眼皮,支撑站起。
他方才用来招架的手臂上已经满是淋漓的伤,许惩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随意抹过,血渍甩落在厅堂前附庸风雅的古董花瓶上。
花瓶上的书法字沾了血,「和为贵」三个字都污了。
「要不是,我还把你当个爹看。」许惩的语气散漫,拖拉着很欠打。
他咽下舌尖的一点血腥气,笑意森冷,「我就不会不还手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许老太太早就年事已高,无心交际。
以寿宴为名的名流场,许惩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卖许国强的面子。
只是架不住奶奶担心,他才勉强在送完小姑娘上学之后,纡尊降贵地回来了一趟。
没想到就这么一趟还能出岔子,被他的好后妈抓着点毛皮,大作文章。
本就是她把他逐出家门,一心另立太子。还偏偏摆出个慈母相,责怪他提前离场。
许国强在商场上也不算个智障,怎么遇上一个女人,就蠢成这样。
见他要走,老保姆心一横,把手在围裙上勐揩了几下,追上前去,小声急道:「少爷等等!阿婆给你揉点药。」
许惩的步子顿了下,偏过头看去。
老保姆前几年被烟燻伤了一只眼睛,望着他时,一边的瞳孔蒙着白翳,另一边映着浑浊的水光。
他心软了下:「阿婆,你去处理先生的手。」
藤条柄口虽然包着软布,握久了也是扎手的。
许国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活像是被人揭了裆底的遮羞布,色厉内荏地骂道:「狗东西!我还说不得你一句?」
他一张嘴,又觉得自己有理了。
「也不知道是谁把你教成这么个鬼名堂!」
「你秦阿姨是得罪你了还是怎么的?小彦那么喜欢你这个哥哥,你倒好,弟弟住院治病,你连张医保卡都不肯给人家!」
还兴翻旧帐的。
许惩索然无味地抠了下耳朵,打了个哈欠。
他的音色冷下来:「你也知道,那是我的东西。」
「你的?你有个屁的东西!」许国强倾刻爆发,「全都是你老子给的!!」
许惩遽然抬头。
他的拳死死攥紧,骨节都发出磕碰的酸响。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对许国强动手,而是用低缓的,平静到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轻声说——
「卡是我妈的。」
空气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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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死盯着父亲的眼里,却慢慢泛起一点,复杂又仿若破碎的东西。
一张中心医院的就诊卡而已。
许家现任太太唯一的亲生儿子,难道就真的缺这么一点儿医疗资源,连亡妻的身后物也要眼馋?
这些讲出去都叫人嗤笑的、女人间的小心思。
也就是许国强一叶障目,掩耳盗铃一般,维护着她左支右绌的藉口。
许惩垂下眼睛,少年的个子已然很高,像是拔节的竹。
晚风穿过山掠过厅堂,像是温柔的手,拂过他微垂的发梢,血珠还在簌簌地滚落砸在地砖上。
他踏出这座华丽而丑陋的宅邸。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
-
南城三中,月考如约而至。
因为刚刚搬了新教室,考场没有打乱重排,各班学生就在自己的班级里考试。
七班的班主任爱偷懒,干脆就用上一次的考试成绩当了座位表,考得好的坐前面,成绩差的在后排。
表格一出来,教室里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成绩好的学生大多高兴,没了一群老鼠屎干扰,应对难题的心情都轻松了几分。
而差生扎堆无卷可抄,登时一片哀鸿遍野。
一片叽喳之中,最不一样的要数张真真。
花枝招展的舞蹈生蹭地站起身,拍着桌子大叫:「不行!我的位置凭什么给一个丑八怪坐啊?她身上衣服都不洗,臭死了!」
乔方语听见了熟悉的称唿,抬起头,艰难地从后排的人缝中间看清了黑板上的座位表。
她上次考试成绩不错,考位恰在前排,刚好是张真真的座位。
秉承着懒得惹事的原则,乔方语正准备举手要求换座。却听见前排另一个人一跺脚一拍桌,先她一步刚上了。
「怎么了?就你那桌子椅子都娇贵,碰一下掉粉底不是?」文静叉着腰骂骂咧咧,「自己喷个劣质香水臭得人头晕,还好意思说人家。」
「你有病啊!?」
眼见着前排快吵成一片,宋思学赶紧跳上讲桌,左劝右哄地安慰。
这俩人一个是舞蹈班有名的交际花,一个是人气颇高的娇小姐,他哪个都惹不起,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后排,问:「那那那那就这样,这个后排座位比较窄,男生也坐不下,就委屈乔方语同学换一下,行吗?」
乔方语看了眼自己用习惯了的旧桌旧椅,心情还挺好:「可以,我就在这里考试。」
反正她已经和唐欣雅一起好好梳理过近期考点,不论在哪儿答卷,她都有信心。
前排骂战这才偃旗息鼓,张真真傲然坐在自己座位上,翘着二郎腿听一帮小姐妹熘须拍马。
文静受不了被她们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地骂,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后,越过人潮往后排来。
「你怎么就直接答应了?」她生气地说,「再不济,你坐我位置上呀!」
乔方语心里一热。
她知道自己在班里的人缘很差,性子也闷,平素从不会有人愿意搭理她。
文静替自己出头,反被张真真一行人责怪,除却感激,她便唯有愧疚了。
想到这里,乔方语忙道:「我真的没事的。」
「而且,托你的福,我这座位,现在还挺宽敞呢。完全不碍事的。」
文静白了她一眼:「什么托我的福,分明都是你收拾的。」
她嘀咕了两句,见乔方语没有妥协的意思,只好嘆了口气,小声交代她,如果考试遇上差生抄袭,一定要赶紧举手反馈。
这才恋恋不捨地回去了。
月考为期两天。
首日考的是语文和综合,这两门考试的书写量大,试卷一发下来,教室里就只剩下了伏案写作的沙沙声响。
七班人数多,暑天气燥,吊顶摇晃的风扇几乎无甚作用,乔方语都感觉自己的背上出了层薄汗,周围坐着的男生更是直接拽开了领子,心浮气躁地唿扇。
乔方语抿着唇,把一切可能的干扰都排除开,专心致志地答卷。
她的专注力一向很好。
从小到大,她住的地方就一直喧闹。起初是在鸡鸣犬吠的城郊乡村,后来在阴湿拥挤的城中小巷。
牢骚客套,东风八条,新闻联播,夫妻争吵。
她在这样凡俗的吵闹中成长。
有人敲着她的侧桌,一下又一下。
乔方语能感觉到监考员投来的目光。
她没有分毫动作,落笔平缓地写下一行歷史年份和事件影响。
前桌的男生不耐烦了,手肘抵住乔方语的桌肚,勐地一撞。
卷子难度不小,前排传来焦灼的翻卷声音——有人已经写到后半页了。
乔方语仍旧一无动作,心无旁骛地勾画着题干的重点,就连书写的速度都没乱下分毫。
翻页,作答。
周围虎视眈眈的一行人一无所获。或许是监考员盯得紧,乔方语前桌的男生终于放弃,气急败坏地将笔一摔,试卷哗啦推倒。
他骂骂咧咧地俯身去捡拾,故意制造出混乱,想扰乱旁人做题。
「王斌,警告一次。」
监考员冷漠的声音传来,王斌低声咒骂了句,唿哧喘着气,趴桌假寐去了。
他一停手,周围一众想沾光抄点答案的人也偃旗息鼓,只能作罢。
乔方语安然答完了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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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要考数学和英语了。」宿舍里,唐欣雅合上错题本,转身问乔方语,「乔乔,你复习得怎么样?」
「啊,啊?」乔方语刚洗完头髮,吹风机的声音有点吵,她把风力关停,拿起桌面上的试卷集,「你问这个吗?」
唐欣雅这才注意到,她万年省钱小能手的室友,居然买了那套热门的《高中必刷卷》。
「哎唷,你也刷起来了?」唐欣雅顺手接过翻了翻,津津有味地品评,「这套难度不大的,压轴题倒是有点意思——哎,这是谁写的?」
她忽然没了声音。
乔方语正擦着头髮,目光瞥见唐欣雅看着的那页,骤然一下回过神来,几乎有点仓皇地抓了下书页。
「哎——」唐欣雅眯着眼打量她,目光从她面孔上自上而下扫过,像是台精密的点钞机,把她身上每一点小细节都仔仔细细抠了个遍。
乔方语的脸一阵阵地发烫。
根本不用唐欣雅抓什么端倪,她自己就把秘密写在了脸上。
唐欣雅哼哼笑着,笔尖点着试卷压轴题下方,明显和乔方语不同的字迹。
「来来来,说说看,这是谁写的?」
乔方语的笔体她见过,是带点老气的碑体,弯折都锋锐老练。
那行解答却不同,疏落几行算式,寥寥几个字都散漫飘逸,仿若没个正形,却偏偏就这么几条式子,解决了标答里暴力求解计算量甚大的一步运算。
唐欣雅看了会儿,拿出草稿纸演算了一遍,啧了一声。
「好秀的解法。」
对面的算式写得潦草,还跳了大段的步骤,才在最后出其不意地用了某个冷门公式,一击得解。
唐欣雅想不出年级里哪个学霸有这种臭屁气质。
乔方语被她连连追问得受不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辩解:「就,就是一个朋友。一个学长。」
「咱们学校的?」
「嗯。」
唐欣雅满脸写着不相信,嘀咕道:「哼,你的朋友,哪里有我不认识的。」
「我们乔乔也有小秘密了。哎!伤心啊!」
乔方语抿着唇,小声说:「就是……医院里那个。」
「医院?」唐欣雅愣了下,回过神来,「啊!是那个借你医药费的好心同学?」
乔方语点头。
「那个和许惩一个班的倒霉蛋子?」
乔方语:「……」
她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摸了摸鼻子偏过脸去:「对,就是他。」
那时候许惩借了她就诊卡,还帮她补齐了奶奶的降压药费用。
她不敢妄自收下贵重的礼物,还专门问过唐欣雅,找到了许惩的教室去还。
「原来如此,不错不错呀,我们乔乔会交新朋友了,真好!」唐欣雅笑着把这段小插曲揭过了,「对了,这几道题我想问问你……」
深夜。
笑过闹过,宿舍楼熄了灯,对面的床铺传来平稳的唿吸声。
乔方语却难得地失眠了。
——和许惩同班的倒霉蛋。
——听说他要留级,九班的学生家长都闹疯了!
——那可是许大少爷,谁敢惹上他!
她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薄薄的卡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卡套的边缘。
那个被很多人爱慕着、讨厌着、误解了的人。
也是她十六年人生里,第一次遇到的,毫无目的的,对她好的人。
即便他总是不耐烦又嘴硬,拽得听不进别人一句感激。
但乔方语知道,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而热烈。
就像他曾经为她写下那道压轴题答案的时候,夕照金橙色的暖阳。
「这题还有一种流氓解法。」许惩支着手臂,靠在窗台上,笑得没个正形,「好学生,要听吗?」
「怎么解?」
「从这里开始的计算,我只需要四行。」
乔方语被他的话吸引了过去,站在他后面,听着他讲。
许惩的钢笔写几笔就断墨,他便顺手抽了乔方语的笔。
笔身很细,他的大手松松捏着尾端,划下潦草的字。
「只需要这一个公式就可以证明了。」许惩说。
乔方语没跟上,捏着指节认真地想。
不知不觉她俯得越来越低,耳后的头髮散开了,轻盈地垂落在许惩的肩上。
她没看见,少年掩在身侧的拳微微紧了紧,连挺起的背都紧张。
「啊,我明白了!」
她惊喜地偏过头,眸间的神采飞扬,像是落在浅潭的光,摇曳似浮光跃金,明艷而闪亮。
许惩有一瞬间,迷失在那片眸间的星河里。
公式和算术在大脑里混沌成一片。
他站起身,背对着窗外西斜的阳光。
「喂,好学生。」
「……?」
「你现在的样子。」他痞气地弯唇,像是句毫不走心的调笑。
橙金色落在他肩上,他逆着光,耳语般轻声说道——
「特别漂亮。」
第16章
因为想着许惩的事儿, 乔方语辗转到深夜才睡着。
清晨,被牛主任一如既往的激情喊话吵醒时,乔方语感觉自己好像只是浅眠了片刻, 揉了揉发干的眼睛,慢半拍地下床梳洗。
一段时间没打理,她的刘海已经有点过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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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垂着头的时候, 发尾的末梢都快要碰上眼睫毛。
乔方语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根一字夹, 想了想又放下了——这样也好, 反正考试期间不会检查仪容仪表, 长一些的刘海反倒还不容易吓着别人。
唐欣雅和乔方语都是那种很传统的好学生,早睡早起认真听课, 两人走出宿舍楼的时候, 牛主任的「一日之计在于晨」演讲都还没有结束。
女生宿舍楼对面, 男生宿舍不少房间这才迟迟地拉开窗帘亮起光。
许惩的宿舍在底楼角落,东向的採光很差, 加上这位本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 按时起床的次数屈指可数。
广播里是牛主任情真意切的起床宣言:「同学们!!古来圣贤闻鸡起舞……」
许惩烦躁地拿枕头蒙住头:「日,怎么还没结束。」
等到他强行忍过了这世纪般漫长的十分钟, 堪堪阖上眼皮魂归周公时,地动山摇的敲门声炸响,震得他身侧墙皮都簌簌脱落。
「……」
许惩脑门青筋都跳起来, 翻身直接跃下一米多高的床, 哗啦打开房门, 力道大到在走廊捲起一阵风。
他头髮是乱的, 满身压不住的颓痞戾气, 没吭声,阴沉的眼中像是蓄了场暴风雨。
敲门的黄大鹏和张小晖没一个敢搭腔, 愣了足足半晌,才前脚踢后脚地憋出几句话。
「惩、惩哥,上次那个妹子,你要我俩盯着点那个……」张小晖哆哆嗦嗦,使劲儿往兄弟背后躲。
黄大鹏也憷,硬着头皮接话:「她可能遇到点儿事,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
许惩两条胳膊上还挂着彩,面中一道疤,整个人带着种刚跟人狠干了一仗的匪气。
张小晖已经后悔今天来找这位爷讲话了。
他作势想熘,满身刺儿的大爷却开了尊口:「说。」
语气也是冷的,像是冷窖里冻了几年的冰碴子。
两人在心里默默叫苦,顶着许惩不耐烦的眼光,把打听到的事情说了。
「……其实也没啥特别的,就是那妹子,她挺倒霉一人。这不月考么,她们班主任不干人事儿,不知道怎么排的座位,把她放王斌后头了。」
又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许惩的脾气更差,拧着眉:「谁?」
张小晖小声地解释:「就一惯抄!次次成绩倒数,唯独大考能往前进不少,就是靠抄附近好学生的卷子。」
许惩面色阴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黄大鹏赶紧圆场:「这货可跟惩哥你不一样!咱们惩哥,就算考倒数第一,也干不出他那种无耻之事!」
顶着许惩冷冽的目光,黄大鹏道:「那个王斌,为了抄到答案,回回都对好学生动手动脚。踹桌子椅子算是好的,要是人家不给他抄,这货就怀恨在心,趁打铃交卷的时候,当场撕人家卷子!」
「简直是挨千刀的,我高一几个兄弟,都快恨死这货了!要不是他这神操作,大家各凭本事能瞄两题抄两题意思一下也就行了……他这简直是把人饭盆砸了!」张小晖怒气沖沖地补充。
「嘘!别跟惩哥讲你干的傻事!」黄大鹏勐踩他脚。
许惩磨了磨后槽牙,半晌眉尾一挑,笑意冷然:「这七班还真是有点东西。」
他转身就要关门,劲风卷着门板直冲面门,黄大鹏急急叫住了他:「惩哥!那个,这妹子的事儿——」
圣心难揣,若是不问清楚,他俩以后可不敢再拿着点鸡毛蒜皮的事来扰许惩的清梦了。
许惩拿冷水浇了把脸,校服不羁地披在肩上,抬腿越过两人,大踏步迈出走廊。
「做得挺好,多谢。」许惩勾勾唇,客套地拍了下他肩膀,「盯紧点。她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惩哥你要——」张小晖追了他两步。
许惩腿长,轻易将两人甩在后面,闻声只略一偏头,笑意不达眼底。
「跟着我干啥?牛头的话当屁放了?」
张小晖听出了许惩话里明晃晃的打发,但他还是不死心,脑子一抽问:「惩哥,你也要去闻鸡起舞吗?」
「?」
许惩冷嗤一声:「老子去杀鸡儆猴。」
-
七班教室里一片喧闹。
座位已经按考场次序排好了,前排的学生在抓紧时间临阵磨枪,后排则是八仙过海,趁乱做起了小抄。
「你藏了什么?」
「我把三角函数公式抄橡皮里了,你呢?」
「我的在水杯盖里,还有什么能抄?」
乔方语对周遭的混乱好似浑无察觉,静静地垂眸看习题集,温习其中的思路和解法。
「餵。」
「丑八怪。」
「哎!」
「聋子啊?乔方语!」
直到身前男生的声音拔高,前排都有人忍不住用责备的目光回头望,乔方语才把视线从纸页上挪开,极冷淡地赏了对方一个眼光。
「干什么?」
她的心情不算好,没休息好是一部分原因,对方上次考试就试图打扰她是另一部分原因。
虽然她做题专注力比较强,也不意味着她就没有脾气。
尤其是在学习和考试方面。
三中的文化课水平一般,放眼整座南城,离一中、外校等重点中学还有不小差距。
故而教务处对每次联考的排名都十分重视,给成绩优异的学生提供的奖学金,也相当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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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乔方语以几名之差,只领到了二等奖。
今年的月考,乔方语是憋着股劲,奔着一等奖去的。
「明知故问不合适了吧?」前桌的王斌笑得丑陋而圆滑,中指敲了下她桌面,「识相点。」
乔方语漠然低头:「这不合适。」
说完,竟是提起笔继续勾画公式了。
王斌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惹得浑身来火,「哎我说你这逼——」
他霍一下站起身,壮硕的身躯把乔方语的桌子都撞得往后挤了一截,笔尖在习题集上突兀划出一长条刺破纸面。
他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把没骂完的半句脏话咽了,口臭和唾沫暴雨般泼面而下。
「喂,我劝你考虑考虑清楚。」
「老子家里也是有后台的,抄你卷子是抬举你了,懂不懂?」
「要是不识相,自己去打听打听我会干什么。」王斌阴笑一声,「到时候吃个零光蛋,可没你后悔的地方!」
乔方语依旧垂着头。
少女静默的模样其实很乖,纤长的睫毛垂落,和细软的棕色髮丝缠绕在一起,看起来温驯而柔弱。
王斌的喉结一动,忽然觉得这丑八怪,也是有些顺眼地方在的。
他阴恻恻地笑,伸出手就想去捏乔方语的下巴:「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啪的一声。
乔方语手里的书嵴重重击上王斌的手背。
「你——」王斌又惊又痛,「好哇你!」
乔方语却没给他再动手的机会,一矮身就朝前排跑去。
王斌周围的差生们这才回过神来,猝然伸出手脚想要阻拦。
「别让她跑了!」
「拦住她!不然咱们谁也别想——」
明明方才,他们就这样任由一场霸凌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甚至谄媚讨好王斌,希求对方在拿到答案后,能给他们「见者有份、雨露均沾」。
而此时阻拦起乔方语,又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了。
「马上要考试了!你别打扰前排同学!」
「别乱窜!班长也不管管?」
乔方语的心是狠的。
或许是那天晚上,许惩说的话埋在心底的某一处,悄然唤醒了一颗名作反叛的种子。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乖孩子」。
——「做错事的人,是你吗?」
「……不是。」
既然她从没做错过任何事情。
那么她也不会惧怕任何是非。
乔方语冷静地思考着对策。
距离开考时间还有半小时,现在去申请更换考场还来得及。
有人伸出手抓住她的外套,被她狠狠甩开了。
张真真尖细的声音在喊:「别让她丢咱们班的脸面!」
有男生伸出脚想要将她绊倒。
乔方语冷笑着抬起眼眸,直直踩向了那人脚面。
对面仓皇地收回腿,险之又险与她擦过,惊惧的目光甚至不敢与乔方语对视。
——先离开七班,去教导处联繫陈主任。
如果陈主任不在,牛主任应该会在年级组巡查。
她成绩好,面对师长,总还能得到几分薄面……
但乔方语的计划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
一道带着戏嚯笑意的声音先插了进来。
「哟,这班居然还有面子。」
来人的身影很高,逆着光,个头几乎要抵到门廊。
随随便便一句话被他说出口,都拉满了嘲讽的味道。
张真真气得脸上火辣辣的,偏一句话堵在喉头不上不下。
只因为来的那人,她刚不过、惹不起!
「卧槽许惩!?」
「许惩为什么会来我们班——」
「牛头来了!我靠!」
教室里瞬间躁动,像是冷水落进滚油里,飞快炸起星子又狠狠扑灭。
牛主任走在许惩后面,严肃刻板的面孔依旧,毫不掩饰面上的不满:「又在说些什么有的没的?给我站好!站有站相!」
乔方语一瞬间呆愣在了原地,条件反射般钉在了当场。
许惩怎么会来?
底下的学生也迫于牛主任的威严,举起课本佯装复习,但目光显而易见还在教室前排流连,相互交换着不可置信的眼神。
许惩却仿佛对所有目光——无论好的坏的——都毫无知觉似的,仍旧一副纨绔劣等生样,半敞着校服,宽袖卷到腕口,玩世不恭地走上了七班的讲台。
乔方语看见他的目光在教室里环绕了一圈,掠过她面庞的时候,仿佛是不经意地弯了下眼角。
他耳骨上的黑钻亮得耀眼,简直像是有星屑蕴藏其间。
乔方语感觉自己的唿吸都好像不受控制了。
一个大胆到不可思议的猜想在脑海中慢慢形成。
但一切情绪响应都仿佛慢了半拍,疑惑、担忧、还有方才同王斌争执时的愤怒与逆反。
都好像在这一刻浪潮般褪下。
只有脸颊的温度一点点攀升。
「自我介绍就不用搞了。」牛主任简单一句话便给一切猜疑定了音,望向许惩的目光压着怒意,「去你的位置上考试!不要干扰旁边同学!」
许惩挑了下眉毛,两手叉着兜,极坦然地朝最后排走去。
七班人多,为了排考将座位拉开,每排位置之间的走道都很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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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憋着满腹的心思,有女生悄悄仰头看他的脸,有人眉毛拧得死紧,担忧自己未来的学业。
但无一例外,走道两侧的人都把自己的手脚约束得很好,就连翻页时落下桌沿半边的书本,都被妥帖地移开了。
没人敢挡他的路。
只因为他是许惩。
直到过道里只剩下一个呆立原地的她。
乔方语站在走道正中,后知后觉,自己拦了他的路。
她慌忙地后退一步,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眼前这个分明已经不陌生的人。
她听见背后王斌的嗤笑。
「跟老子对着干,报应来得够快。」
大概人人都觉得,许惩会给这个不自量力的「丑八怪」什么好看。
却没曾想许惩只是对她懒洋洋地笑了下,语气轻佻得仿若促狭。
「怎么?心疼我远驾光临,都迎接到这儿了?」
第17章
月考就这样结束了。
乔方语担心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切都平淡得乏善可陈。
王斌非但没碰她的卷子,甚至整场考试里都没回过头。
只因为许惩萦着满身戾气,落座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会儿都闭嘴, 别吵我睡觉。」
监考员分发着大张的考卷,纸页沙沙,环顾鸦雀无声。
王斌不死心, 还妄图拉拢校霸「互利共赢」, 被许惩干脆一脚, 将他桌子踢出了半米远。
「挤。」许惩支着下颌, 矜贵地敲了下桌面,冷冷道, 「滚远点。」
后排乔方语原本被压缩得只剩下小半个人的位置骤然宽阔。
而王斌顶着一张憋到铁青的面孔, 僵直瞪坐了整整两堂大考。
乔方语知道, 许惩不是真的要睡觉。
她给许惩补过好几次课,清楚他做题的习惯和水平。
——当然, 补课这个说法不甚准确。大多时候, 都是乔方语带着精心挑选的易错题来,然后看着许惩炫技似的三两下暴力求解。
那时候的许惩也是这样, 懒洋洋地靠坐在窗台或是扶梯边,把椅子让给她坐,在她冥思苦想卡壳的时候, 悠悠探出手给她写几行式子。
像只晒太阳的慵懒大猫。
乔方语趁翻页的时候偷偷往左边望去, 不出所料, 许惩也挪了挪椅子, 换了个看上去更舒服的姿态阖上眼皮。
只不过, 他身侧压着的卷页,早已不是开考时下发的顺序, 而是翻到了第四页——乔方语刚刚写到的位置。
看进度,许惩还比她快少说两道大题。
乔方语抿了抿唇,刚想收回目光继续答卷,却不期然同对面视线对上。
「!」
许惩的目光带着点捉弄的笑意,不紧不慢地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周,竖起食指,比了个嘘。
哪怕乔方语知道,许惩的意思是要她守口如瓶,不要把他隐瞒成绩的事情说出去。
但被他的笑一晃,狭长的眉眼挑起一点弧度,睫毛的阴影落在眼尾。
就像是在说,偷看我呢?被抓包了吧。
「……」
乔方语羞恼地转过头去,深唿吸几下俯身作答,不再去看许惩了。
而那位将人撩拨够了,看上去心情十分之好,连交卷前夕几个差生在旁边出声对答案都笑吟吟忍了。
-
三中的改卷效率奇高,只是过了个周末,分数就已经出来了大半。
宋思学这几天几乎是扎根在教研组门外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立马回来禀报。
「一中那边出了好几个数学满分!」
「老陈说我们学校语文均分一百都没到……」
「这次文综选择真的爆难,听说好几个歷史组老师都哭了。」
乔方语静静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
考试结束,座位已经復原了。
扎堆的女生在嬉笑,有挂着汗的男生把篮球在地上砸得砰砰响。
没有人敢靠近她所在的角落,就像是热带气旋刮过了海平面,四面的声浪在这里尴尬地哑了嗓。
始作俑者却仿佛浑然未觉似的支着下颌,用那种半不着调的语气问她。
「好学生,你考得怎么样?」
乔方语不想说话。
许惩到七班来的这几天,后门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起先是兴奋好奇的高三学生,恨不得放首《送瘟神》,另加给七班点根蜡。
然后是络绎不绝的姑娘们,据说是论坛上组好了队,结伴来观光的。
不过许惩很快就厌烦了,不知道出去说了些什么,转头乔方语就看见带头的某个女生捧着一封粉色情书泪眼汪汪地跑了。
乔方语:「……」
文静和唐欣雅这几天也来找过她。
唐欣雅听闻她居然被迫要和许恶霸同桌,气得拍案而起,差点把玻璃杯震碎了,嚷嚷着必须让乔方语换班,乔方语好说歹说温言劝哄了一整晚才将人拦住;
而文大小姐呢,先是对她的遭遇表示了同情,而后盯着许惩装睡的侧脸看了两秒,飞快倒戈——
「其实也不是很倒霉啦!」
「就算担惊受怕了点儿,但是这张脸是真的养眼。」
「我们新时代的女性想要集中精力学习,多看一些美好的男性肉.体是应该的。」文静沖她眨了眨眼,「记着啊,以后我来找你唠嗑的时候,帮我打打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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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上可多姐妹等我上传美照呢!」
在许惩堪称恐怖的影响力之下,也有人开始打听乔方语的来歷。
不过没几日,众人就对她失去了兴趣。
——长相难看,性格寡淡。像她这样的人,整座三中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能跟许惩坐同桌,也不过是因着之前的倒霉,长年被同班同学排挤,以至于旁边空出了一个位置罢了。
没人觉得许惩转班会跟她有什么关系。
反倒有不少成绩不错的外班学生,在光荣榜见过她的名字,生出点儿兔死狐悲的可怜来。
不知道许惩和那群女生们说了什么,这两天,已经几乎没人在后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
乔方语对着宋思学那边传来的不保真试题答案,正在难得的清净里钻研自己考场上没解出的力学大题。
而某位「众望所归」的人拿笔叩了叩她卷面。
「不会?」
乔方语把头又埋下去一点,小声说了句:「让我想想。」
夏天闷热,柏油路面都快要被晒得融化。
梧桐树下的蝉鸣声像是要拖向远方。
「好吧。」
许惩推开桌子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小臂掠过她衣肘时,带起咫尺间的一阵风。
他的手在乔方语面前撑了下,冷白的肤色,骨节分明。
乔方语顺着往上看了一眼,刚好撞进他眼里戏嚯的笑。
许惩晃了晃校园卡,问她:「喝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
一瞬间,乔方语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碳酸汽水的罐里。
冒着泡的、冰凉的酸涩的甜腻的味道一起上涌、不受控地冲出来。
「就,美年达吧。」乔方语说,「谢谢。」
许惩有点诧异地抬了下眉。
转而露出一个痞气的笑,「好啊,为您效劳。」
乔方语一直等到许惩的脚步声远去再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的时候,才敢把头抬起来,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
教室里一如既往。
没人愿意关注她这么一个丑八怪,也没人胆敢窥视许惩的日常。
乔方语把满桌纸笔推远,一点点拿指尖覆上发烫的脸庞。
她还太单纯,没有父母亲长的教导,甚至不知道,如今的悸动和紧张,究竟该称作什么才恰当。
她仿佛活在无数个渺小微末的瞬间里,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加总起来却水到渠成,理所应当。
林医生教过她,一手圈住手腕,可以测量出最准确的脉搏。
她默默数着数,腕口的血管跳动,99,100,101。
102。
她正常的心率是75次每分钟。
这多出来的27次心跳——
她望着窗外,迎春花像风铃垂落满长廊,少年迎着风,袖口轻扬。
和她无法用语言说清道明的那些情绪一样。
她的心跳和紧张,好像全都是,某个人的功劳。
乔方语的笔尖沿着桌边,叮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乔方语被惊了一跳,赶紧将笔捡起了。
蹲下起身的时候她恰好看见许惩桌面上的一张纸片。
对叠的便签被风吹开,笔迹潇洒又潦草。
是那道力学题的证明过程。
「……」
乔方语捏着笔盖,感觉到一种,像是快要被雪花淹没——
又在春日里融化的心动。
第18章
月考试卷的评讲结束, 暑假就开始了。
不论考得好或坏,假期总是让人兴奋欣喜的。
班主任在讲台上絮叨着套话,底下的人已经忍不住闹开。
文静这次考得不错, 正在眉飞色舞地邀请关系好的朋友去她家里玩新买的体感游戏机。
乔方语也幸运地在受邀之列,不过她早就婉拒了。
毕竟对她来说,假期才是最忙碌的时候。
除了照顾奶奶, 她还要打好几份零工, 补贴家用。
今年, 因为科体艺节得到了夏令营的集训名额, 前后也要耽误不少时间。
不过好在,这次的月考她排名又往前进了些, 能拿到更高的奖学金。
「假期有什么计划?」
耳边忽然传来许惩的声音, 距离很近, 低沉中带点儿麻。
吓得她耳根子一凛,咽了下才说:「没……什么计划。」
虽然已经同桌了近一周, 但乔方语还是不擅长和许惩说话。
尤其是在教室里。她总觉得, 这样的她和许惩讲话,就好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一样。
许惩啧了一声, 换了条胳膊支着,侧目望向她:「没事可做?」
「那,你欠我的补课。」许惩勾了下唇, 凑近了些, 点着她收拾好的颜料盒, 明晃晃地暗示。
乔方语又往后退了点儿, 脸不争气地泛上点红。
「……什么时候。」
她记着许惩和她签的欠条, 也记得之前,许惩提出的要求——
让她每周来宿舍里给他补课。
文化课补不了, 那就用画画来偿。
许惩连画具都准备好了,顺带给她换了一整套新的,但到现在为止,她的的确确,连一堂正经绘画课都没给许惩上过。
反倒是她从许惩那儿学来不少解题思路,以至于这次月考里,靠她本不擅长的数学逆袭,拿了个前所未有的好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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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抬着眼睛看他,心想,如果是许惩的话,那无论是什么计划,都可以推翻了再调。
却见许惩哼笑了声,像是被她这副伸头一刀的大义逗笑了似的,不咸不淡地伸出手,弹了下她脑门。
「!」
其实是很轻的一下。
隔着她厚厚的刘海,甚至疑心有没有碰上。
许惩站起身,懒懒地收手插兜,「那就今天吧。」
乔方语愣了一下,「我还要收拾东西——」
长假清空教室,她的书本比文化生多不少,再加上画具,重量更沉。
她原本计划花两天搬回杨树里弄的。
许惩笑得很拽,帽檐压下一点发茬,衬得他侧面轮廓锋锐,肤色惊人的冷白。
他抽出一串钥匙晃了晃:「小爷送你。」
乔方语认得那是摩托车钥匙。
许惩的车跟他本人一样,通体的黑色,却一点儿都不低调,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改装,引擎轰鸣的瞬间吓了她一跳。
她把行李一件件扎好的时候,学校里已经没剩多少学生了。
唐欣雅是教工子弟,假期里也能随便入校,因此干脆没回宿舍收拾。
等她一个人把满地东西艰难挪到宿舍楼门口,一抬眼,就看见许惩支着长腿,顶着副「小爷我兜里二万八」的神气等在她楼下了。
许惩轻轻松松一指后盖:「都放进去了。」
乔方语的心又被不轻不重地戳了下:「……谢谢。」
许惩没说话,摩托在暮色里奔驰,风声和引擎的轰响透过头盔,颠簸着传进她耳朵。
只短短十分钟,就到了杨树里弄堂的巷子口。
「到这里就好了——」乔方语的声音被风声吹得听不太清,但许惩还是停下了。
改装过的摩托车靠在狭窄的小巷里,紧挨着几辆破旧的老头乐。
许惩像是完全不觉得掉份儿似的,径直锁了车,对乔方语道:「等一下。」
乔方语一句推脱还没出口,就看见许惩推着一辆小板车来了。
「这是……?」
许惩把她的行李拿出来,一一在板车上放好,动作很认真。
他不说话的时候,模样其实很冷。
不是平常那种让人闻风丧胆的冷戾,而是那种天然置身事外的疏冷。
就好像这世间少有什么东西、什么人,能让他放在心上一样。
但当这么个人躬着身子,在潮湿破败的弄堂里,仔仔细细收拾她的那些琐碎杂物。
明明是些最平淡最庸常的画面,却让乔方语有种,不敢去细想的恐惧和心颤。
她伸出手,很小声地说:「……我也一起吧。」
许惩正在给她的画具扣上搭扣,板车挺旧,边缘带着毛刺。
许惩拿手背给她挡了一下,语气不算好:「你别动。」
乔方语只能乖乖地站在旁边了。
许惩看了她一眼,又补了句:「怕你手划伤。」
乔方语抿了下唇,走在他旁边,看着他把自己的东西推进弄堂深处。
两人之间的空气静默,就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短短一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从医院里的资助,到许惩的转班。
她感觉自己像是条无系之舟,被浪潮推着走。
「小心脚下。」许惩先她一步转身,进了更窄的里巷。
他明明只来过这里一次,却像是对乔方语家周边的地图瞭然于心。
犹豫片刻,乔方语问:「你认路的话……刚才为什么不直接骑摩托进来?」
许惩轻轻笑了声,侧着头看她,目光微熠,像是把她看穿了一样:「就想问这个?」
乔方语不说话了。
她当然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许惩。
只是,那些话太亲昵、太私密。
她凭什么去问,用什么身份探听?
见乔方语不说话了,许惩故意嘆了口气:「你这名字取得。」
「还叫『语』呢,一句话都不肯说。」
乔方语被噎了一小下,忍不住辩解道:「就是因为……很不会说话,所以爷爷才取了这个名字。」
「爷爷?」
「嗯。」乔方语扶着墙往前走,她夜视能力不好,步子走得很慢,许惩也不催促,就走在她身前一点,像是在替她探路。
小板车在青石砖上发出轻微的喀拉声响,像是童年时候乡野的纺车与磨盘。
自日升到日暮,循环往復,无休无止,编织过好多光阴。
「……爷爷还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不爱说话就不说吧!咱们阿语,如何都是最好的!」
当年,乔爷爷就是这样,朗声大笑着,教她握笔,带她在雨后积了水的木桶外沿写字,横平竖直,一撇一捺,组成一个大写的「人」字。
许惩低下头去看她,这个角度看不清乔方语的表情,但能看到女孩梳得很整齐的头髮,乖顺,却偏带点执拗,发尾翘起一道弯钩。
许惩没有追问故事的后续,也没有问,为什么那次遇见,只有她一个人在为奶奶的医药费奔波。
他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让开点,借个过。」
乔方语眨了下眼,把纷乱的思绪压下,看许惩把板车有些费力地转了个方向,沿着另一侧的斜坡推下。
她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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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生长的、熟悉的城市一隅。
她向另一个原本陌生的人坦陈自己的童年,自己名字的来歷。
看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内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可能是夜幕太昏暗,让她有了些,本不该有的勇气。
她咬了下唇:「许惩。」
「嗯。」少年的回应很冷淡,却没有半分迟疑。
「……你是不是觉得,走这边声音很吵?」
「对。」他答得依旧平淡,单手推着车,微偏一点头,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神情平静,却像是无底线的纵容。
一如他对她说,「告诉我,错的是谁」的那个夜晚。
乔方语攥紧了拳,又问:「所以,不把摩托车开进来,也是因为,怕吵到周围的居民,对不对。」
许惩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咳了声,「你非要这么理解也行。」
「但主要还是怕磕坏我的宝贝摩托。」
他一向不擅长应对感激和夸奖。
乔方语被他玩世不恭的口气逗笑了一下,眼眶又倏地红了。
她看着许惩:「这么宝贝你的摩托,还专门开来帮我收废品啊?」
她早和当初被童浩欺负的时候不一样了。
那时候,她还会被许惩的几句话煳弄到,以为一切都是对方的「顺手」。
但哪里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何况那些馅饼还是同一个人烤的。
「论坛里从来没人见过你开摩托……如果有的话,文静肯定会给她的姐妹们拍照片的。」乔方语鼻头红红的,「甚至连小板车都借来了。」
「难不成许家少爷,对每个人都这么热心肠?」
乔方语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
少女的目光清澈,带着潮湿的温热。
昏黄的路灯摇晃,梧桐叶落下重叠的影,落在她眼前眉间,像是水墨画洇开的花。
许惩别扭地偏过头:「谁说你这是废品了?」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大剌剌地道:「我不是说了?艺术无价。」
逃避了乔方语的问题,却像是一场仓皇的默认。
——许惩就是专门、为了她、而来的。
这样的念头乍一在脑海里形成,乔方语的第一反应甚至是荒谬。
但许惩偏偏还站在自己的身旁,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擦拭着摩托的车把——方才的老头乐开走了一辆,灰尘弄脏了许惩的车。
她站在许惩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清隽而英挺。
明明近了一步,却忍不住怀疑,忍不住贪心。
想要更多,又打心底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根本不值当。
「走吧。」
「……嗯。」
许惩约好的画室在南城艺术馆,比邻商圈,开到晚上九点,刚好还能顺道解决晚餐。
乔方语又坐上了许惩的摩托。
晚市已经开张,城市的角落里,点点菸火气蒸腾。
乔方语能感觉到,许惩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沿着无人的道路风驰电掣。
像是在拥抱风,成为风的一部分一样。
她还记得许惩那辆会亮起七彩灯光的自行车。
他说起自制的小灯时候的骄傲,猎猎风声吹动的衣角,充盈她鼻尖的,少年身上好闻的薄荷香。
「这辆车该不会也是你自己改装的吧?」乔方语问。
「那倒不是。」许惩说,「是我朋友们装的。」
「他们还有人玩职业越野,那车叫一个拉风。」
「好厉害。」乔方语由衷道。
对于她来说,生活就是医院学校画室的三点一线。
「想试试吗?」许惩笑着回过头,「我带你也行。」
乔方语愣神片刻,用力地摇头。
她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太离经叛道的生活方式。
「抱歉……」乔方语嗫嚅地说,指尖无意识勾着许惩的衣角。
大概是她又让许惩感觉无聊了吧。
许惩没回应她,过了片刻,却将车减速,稳稳地停在了艺术馆门口。
他跳下车,把头盔丢在一边,甩了甩头髮,伸手去扶她,动作无比自然。
乔方语低着头。
许惩嘆了口气,微弓下一点身子,语气低沉柔和,甚至带了那么几分低声下气般讨好的味儿。
「大小姐。」
乔方语被这个称唿羞得瞬间抬起了头。
许惩的神情淡淡的,带着点儿玩世不恭的自嘲。
「要哄你多久才肯说句话?」许惩挑起唇角,却不见笑意,「『对不起、谢谢』倒跟不要钱似的。」
「……我,我不是,」乔方语慌慌张张地看着他,「毕竟是我扫了你的兴……」
说着说着,乔方语又把头低下去了。
她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
难堪又拧巴。
为什么总是在他的面前。
手足无措,压抑慌张,露出最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许惩两手撑在摩托车前后,就像是把她凌空抱在怀里一样。
艺术馆前的空地广阔,风声唿啸。
他俯身在乔方语的耳畔,温柔的声音像是引诱。
「你好像一直有点小看我了,乔方语。」
「……」
「问了那么多,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来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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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一点点把头抬起来,怯怯地看他一眼,转瞬间又收回目光。
她不敢问,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只怕再多一点妄想,就让他察觉到——
然后她埋藏在油画笔触里,那一点点幽邃的见不得人的妄念,就会彻底曝光。
飞蛾扑火,只因为它根本不敢见到太阳。
但是许惩说——
「抬起头,乔方语。」
她就这样迷迷茫茫地扬起头了。
顺从得像是予取予求。
少女的头髮被头盔压得凌乱,眼底像是含着一汪清透的泉水,粼粼摇晃。
许惩的喉结微微一动,轻声说:「那我告诉你。」
乔方语屏住了唿吸。
——究竟为什么,许惩会转到她的班级?
许惩微微垂下头,额前的碎发近得快要触碰到她的额角。
「就是你想的那个答案。」
第19章
他分明什么也没有说。
乔方语却觉得, 自己的心脏像是快要跳出嗓子眼一样。
兵荒马乱。
丢盔弃甲。
她稀里煳涂地跟着许惩进了门,一路走到艺术馆的最深处。
这间画室的面积不大,推门却见整面的落地窗。
窗外是人工湖, 漂亮的百叶窗落下光栅,倘若天气晴好,大概会洒下满庭阳光。
带路的小姐轻声指示着工具的位置。
除去乔方语常用的颜料和画架, 柜子里甚至还有版画和雕塑的材料。
书柜里装满了名家画集, 许多都是市面上难收集到的典藏版。
乔方语曾经想在市里图书馆借来几册, 却等了很久, 都不见音讯。
「都绝版了,市价炒得太高。估计被偷去卖了。」
乔方语只能不抱希望地去旧书摊淘货, 但几年下来, 也一无所获。
她痴痴地盯着那满墙的书柜看了好一会儿, 总算还是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强行忍下情绪, 看向许惩:「那……我们从素描开始?」
许惩靠在门边, 依旧是一副懒懒散散没个正形的样子。
带路的小姐已经离开了,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发什么呆。
听见乔方语问, 他只随意勾起一抹笑:「都行啊。」
乔方语逼自己不去看那整面满满当当的书柜,一心一意地向许惩讲解着素描起稿的方法。
她平时就在小阿姨的画室里兼职助教,带过的学生从刚念书的小朋友到离退休的老太太一应俱全, 教起许惩来也不算费力。
但不得不说, 许惩分配在艺术领域的天赋点, 着实还是寒酸了些。
在许惩第n次捏断炭笔之后, 乔方语忍不住嘆了口气。
「委屈你们了……」
她的声音太小, 许惩没听清。
「什么?」
乔方语蹲在地上,追问也不答。
「我画得很差么?」
许惩盯着自己画布上黝黑的大作, 不明所以地问。
他分明觉得自己的笔触很有大师的韵味,深浅不一的黑堆叠出了一种油画的质感。
乔方语把破碎的炭笔收捡到一边,心有戚戚。
她想到了一首诗——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柳树辛辛苦苦生长了那么多年,被烈火炙烤,数十道工序打磨下来……
才做成一根小小的炭笔。
就被这么糟蹋了。
「真是委屈你们了……」乔方语郁闷地想。
-
许惩最终还是在乔方语的帮助下,成功地画出了人生中第一幅静物素描。
大概是小小一桿笔满足不了许大少爷挥斥方遒的热忱,许惩脱下绘画时穿着的大褂,转了转肩膀,顺口问她:「一会儿我去楼下打两把撞球,你一道去?」
乔方语又在对着书柜发呆,闻言啊了一声,脱口道:「好。」
许惩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两眼,扫了下手机,没回,对她说:「那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我有几个朋友也在,困了就说,不用扛。」
「嗯……」乔方语有点怯,但话已经说出去,只能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许惩的朋友啊……
她甚至有点想像不出,许惩会有什么样的朋友。
会是和他一样的富家公子吗?
或者是和他那辆改装的摩托一样,蛮横而不羁的街头少年?
许惩站在画室门边,看着她恋恋不捨地从书柜上收回目光。
「走吧。」
出乎乔方语意料的,艺术馆底层的空间居然比地上的面积还大上不少。
香槟区有人解下西装领带,启瓶器打开金色的酒,欢唿声里香粉飞溅。
许惩朝一个方向挥了挥手,几个看起来不太大的年轻人迎上来,很熟络地碰了碰拳头。
「好久不见,许大少爷挺忙啊?」
「屁。」许惩没好气地把一人从球桌前拨开,斯诺克球桿清脆一磕。
哗啦一声,满桌的撞球都四散撞开。
「开球不错啊。」对面那人磨了磨桿头,整个人伏上台案,「来场认真的啊?」
许惩懒懒掀起眼皮:「随便打,一样虐你。」
对面的人龇牙咧嘴地去寻找合适的击球角度了,许惩又掂了几根球桿,换了柄趁手的枫木黑牌,忽然回过头。
「站那么远干吗?」他沖乔方语招了下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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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很乖地跟过去了。
一旁穿着件真丝衬衫的公子哥兴奋地吹了个唿哨:「哟!哟哟哟!这小美人,你带来的?」
他兴奋地打量着乔方语,从上看到下,目光热辣毫不隐藏。
「我滴乖乖,莫不还是个学生?这穿的该不会是校服——」
砰的一声。
许惩直接一闷棍敲他身上了:「再看就把你那无用的眼角膜捐了。」
乔方语:「……」
她半同情半后怕地扫了他一眼,刚好被嗷嗷叫痛的公子哥捉到,感激得恨不得掉下宽面条泪。
「小美人真是人美心善,呜呜呜呜呜,许惩,你何德何能找着这么好的姑娘——」
又是一声闷响。
「干脆直接给你办个遗体捐献欢送会?」许惩冷冰冰地揪着对面的衣领,甩到了一旁。
「这货叫胡志滔。」许惩简单点了下,「打球那个瘦的是叶望山,那边抽菸的是老魏。」
「我那辆摩托就是老魏装的。」
乔方语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叶望山好不容易找了个好击球点,结果一击就偏,没进,正在球桌旁嘆气,听见许惩念他名字,抬头沖乔方语挥了下手,算是意思。
乔方语没来得及回应,等她起身想应,叶望山已经换了个背对她的位置研究撞球了。
乔方语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少有参加朋友聚会的经歷,也不太明白,被介绍给其他人认识之后,该以什么礼数应对。
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许惩却好像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开了瓶汽水坐在她旁边,低声:「不用管他们。」
「一帮没素质的,回头我教训他们去。」
乔方语抬起头,地下室的灯很亮,刺得她眼睛有点痛,酸酸胀胀的。
顿了一会儿,她把头垂下去,小声说:「叶望山已经打了一个球了。」
「是不是该你了?」
许惩盯着她的发旋看了一会儿,把罐里的汽水喝光了,沁凉的冷气从旁侧飘过来,拂过乔方语的耳朵。
她一偏头就看见许惩侧颈的线条,喉结上下滚了滚,他起身,把易拉罐捏扁准准丢进垃圾桶。
许惩回头对她笑:「想看我打球啊?」
「那你可得认真点,别低头。」
许惩把短袖撸到肩膀,露出精瘦匀实的小臂。
他不像叶望山,每打一个球还要在桌边比比划划计算半天。
他打球一贯是洒脱的,快、准、且狠。
一旦选定一个方向,就俯下身子,球桿一提一砰,每个球的路径都像是早早被他算好一般,连环落入袋里。
乔方语看得有点呆。
方奶奶爱搓麻将,杨树里弄附近的棋牌室,她曾经都是常客。
那里也有人打撞球,不过大概是和许惩他们不同的玩法,球总是一跳一跳的,还会有穿着很暴露的小姐在球桌中间放酒杯,如果球跳进去,男人们就会大笑着开黄腔。
心思转动间,许惩又连续进了三颗球。
「牛逼了许大少爷。」胡志滔在乔方语旁边惊嘆,「这是打算单杆清台?」
斯诺克游戏的规则,如果一球进了,就可以继续击球。
中途不出错、不打空,持续击球直到所有球都依序击中,把整桌撞球都清扫一空,就是所谓的「单杆清台」。
听起来似乎简单,但少有人能够做到,毕竟每次击球之后剩余撞球的位置都不可控,要始终保持进球和母球可控,是一件容错率极低的难事。
乔方语对撞球规则不算太了解,但听了胡志滔的解释,她也忍不住有点紧张。
许惩却仿佛浑然不觉其中压力一般,单手拎着斯诺克球桿,就跟提着根撬棍似的,疏懒地绕到台桌另一侧。
叶望山皱眉:「你打远球?这个距离容易偏转。」
许惩倚在台边,不紧不慢地磨着巧粉,没理他,反倒是往乔方语这一侧瞥了一眼。
刚被他拳脚相加的胡志滔屁股挪得飞快,乔方语愣了一下,被许惩那一眼看得有点脸热。
她感觉有点难捱,终究是架不住这目光,有点仓皇地比了个口型——
加、油。
许惩像是就等着她这一茬似的,心满意足地转过身,俯身对准桌沿,压在超低限位置重击,动势甩狙!
两颗球在几乎剎那的时间里剧烈碰撞、二次加速,准准把目标球撞入袋中!
「我草!我草!」
「靠帅爆了哥!!」胡志滔连连大喊,吱哇乱叫地朝许惩跑过去了。
叶望山也完全被这一手炫技打服了:「还说随便打。」
「147。」剩下的球位置都不刁钻,许惩干脆利落清了台,动作行云流水,手下的球路丝滑得像是电影剪辑过的高清帧,「承让。」
叶望山一个球没打进,还承他什么让。
他拍了拍许惩的肩:「许大少爷客气。」
许惩把他手掸开,「别喊那种噁心称谓。」
又拿拇指点点背后方向:「打声招唿去。」
「哦。」叶望山心服口服地往场外走,目光在乔方语额前凝了下。
乔方语吓了一跳。
方才和胡志滔说话时,因为对方的自来熟,她居然忘了顾及刘海。
眼下额前髮丝散乱,叶望山必定是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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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没等她的抱歉出口,叶望山就做了个极简单的介绍,朝她伸出手来。
「叶望山,南城理工的,大二。」
居然是大学生。
乔方语紧张地把手心在腰间蹭了下,刚想同对方握手,许惩就走了过来,自然地勾住了对面的肩膀,顺带压下了他的手。
「科体艺今年的冠军,做无人机那个。」许惩指着叶望山,又转向乔方语,「绘画组的省一。」
「哦哦,厉害。」叶望山客套了几句,先前靠墙抽菸的老魏也聚拢到了这边。
「居然能看见许惩小子带人过来玩。」男人年纪也不老,但烟龄看起来不短,笑起来一排黄牙,「有够稀罕。」
「你站那儿别动。」
许惩丢了一个嫌弃的眼神,问乔方语:「受得了烟味儿不?」
乔方语被这待遇着实整得有点受宠若惊:「可……可以的。」
许惩把人护在背后,没好气地说:「你就站那儿讲吧。」
老魏估计是被这几人涮惯了,也不恼,「鄙人姓魏,路边修车行是也。」
乔方语这次反应过来了:「我叫乔方语,在南城三中上学。」
她虽然不善言辞,但也算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姑娘。
能在这种场合里出现的人,身份背景不可能就像他们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不提胡志滔那身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真丝衬衫,单是老魏能够给许惩的「宝贝摩托」做改装,眼前这几人就不会真是城市角落里,没有名字的扫地僧。
只是究竟具体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那就不是她该打听的事了。
乔方语很清醒,哪怕自己因着许惩的便,能够短暂和他们接触,互通一个姓名。
但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许惩和几个旧友又随口聊了些她不太懂的东西,叶望山正和老魏请教着许惩方才那甩狙一击的打法,胡志滔问几人什么时候有空去吃刺身,他家进了一批质量很不错的小肌。
许惩说那玩意像是生吃臭鸡蛋蘸硫酸。
乔方语听着听着扑哧笑了,笑完又有点难过。
许惩的朋友们就和他一样。
好像完全不觉得,她额头上这块难看的胎记,是一个丑陋的、需要掩盖的瘢痕一样。
倘若真的能和他们成为朋友……那该是多么多么幸运的事啊。
只是她做梦都不敢想。
「对了,那位是你……?」恰巧言及许惩,老魏看向一旁的乔方语,悄声询问。
胡志滔和叶望山也有了点兴致,胡志滔嘴快,直接接了句,「女朋友吧!」
许惩隔着点距离望向她,哪怕已经进场有段时间,少女依旧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的看席,两手交叠放在膝上。
乖巧得像个瓷娃娃。
许惩的心莫名泛起一点痒。
地下室有些发闷,远处的香槟区闹得太盛,声浪一声高过一声,激得人头皮发麻,不由得燥热。
但乔方语始终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脸颊泛起一点可爱的粉色。
室内干燥,她无意识地舔过唇角,在唇上留下一抹濡湿的釉光。
他喉结滚了下,没否定胡志滔的话,只含混道。
「……再说吧。」
叶望山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露出瞭然的神情。
胡志滔更是人精,直接大喊道:「那个——小美女!」
许惩一拳还没砸上去,就被胡志滔躲开了,他笑嘻嘻的:「也别光坐着嘛,来玩玩?惩哥的技~术~可是很好的哦!」
「!」
乔方语被这句骚话惊得又羞又恼,方才的一丝低沉和难过,也被瞬间扫荡而去了。
她慌慌张张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许惩,许惩顾不上对付满嘴跑火车的胡志滔,几步朝她走来。
近距离看,少女绯色的脸颊在明晃晃的炽灯下更加明媚温软。
许惩的话到嘴边就转了个弯:「他们瞎闹,你别理。不想打我就送你回去,不早了。」
「——想玩的话。」
「我带你。」
说完这句,许惩居然久违地有点矫情过头的尴尬。
没曾想面前的女孩放下了膝上交叠的手。
扬起头,语气依旧是软绵绵的。
「那麻烦许惩同学了。」
许惩甩了甩胳膊,在乔方语看不见的角度,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哥们一记眼刀。
乔方语聪明,一点就通。
她之前在棋牌室见过别人打撞球,握杆的姿态看起来还算是有样学样。
但这是她第一次握斯诺克球桿,她没想到,看起来并不粗的一柄球桿,居然这么重。
分明方才在许惩手上,就是举重若轻,洒脱自如的样子。
难怪许惩能捏碎那么多炭笔。
乔方语胡思乱想着,听许惩给她一点点矫正姿态。
「重心再往右一点。肘往上抬,三点一线。」
他说着伸出手,隔着衣袖,抬了下她的手臂。
男生的掌心很热。
透过单薄的布料,体温依旧灼人的烫。
她脑子里混乱地闪过许惩方才打球的画面——
少年握杆的洒脱,出杆时的干脆利落。
凌乱的发尾压下深色的碎影,衬得他眉骨更深邃,带点疏离的冷意,和混不吝的张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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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在她身后的手忽然覆住了她的拳头。
掌心滚烫,许惩支着台案,将她圈在两臂之间,指尖相触,过电般一凛。
许惩握着她的手腕,微微转了个向。
熟悉的带点冷调的薄荷松香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存在感强烈到让乔方语有点大脑过载的晕眩。
许惩慢慢地接上方才的动作要领:「……说过了,三点一线。」
他微微侧着头,说话时的气息撩拨着她发烫的耳尖,嗓音低沉微哑。
「怎么不专心?」
第20章
直到离开艺术馆, 乔方语都感觉自己脸上的热意未消。
已至夜深,市中心的商圈仍旧灯火明亮。
车辆穿行过高架,带起唿啸的风响。
许惩和几人打过招唿, 出来送她。
临走时,胡志滔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许惩的旧事,热情道:「下回再来啊!」
在这种氛围里呆着, 就连她这样性格沉闷的人, 都不由得开朗了一点。
但等夜风吹过, 慢慢将心头的余热散开。
又仿佛是经行过、却抓不住的梦境了。
「走吧。」许惩同前台说了几句话, 慢她两步出来,「有点晚, 要紧么?」
乔方语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回程的路上很安静。
摩托从不夜城中行至弄堂小巷, 光线渐暗, 许惩车速不快,悠悠晃荡之间, 居然给乔方语染上了一点零星的困意。
「那我就不进去了。」许惩说。
「嗯。」乔方语的眼睛有点红, 「谢谢你送我回来,许惩同学。」
许惩看得出她是困了, 也没说什么,只笑笑:「下周还来这儿。自己会走么?」
「啊……会的!」
她已经记住了艺术馆的位置,附近不少药房, 她都曾带着奶奶来过。
「那就好。」
「带着这个。」许惩给她递了把钥匙, 「去门口登记, 报我的名字, 自己进去就行。」
「……什么?」乔方语的脑子仿佛卡了壳, 「这是,画室的钥匙?」
许惩笑了下, 在暖黄的路灯下,他的神情都仿佛带上了些不真切的温柔。
「是啊。」
「还是那一间。」
「你想早一点过去等我也可以。」
「不是周末也行。和前台说一声就好了。」
乔方语愣愣地望着掌心中的银色钥匙。
直到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把冰凉的钥匙熨贴,她才迟迟地有一点真实感。
那间干净又明亮的画室。
放满了用不完的颜料和工具。
还有她求了好久好久都得不到的满柜书。
许惩一定是早就看出了她的喜欢,却总是这样,从不戳穿说破,只沉默又强势地,把所有她想要的,都递到她面前。
「傻了?」许惩笑得没正形,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别杵这儿了,回去睡吧。」
乔方语看着许惩的摩托消失在视野里。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很久很久,才把钥匙在手中攥紧,捂住发烫的眼眶和额角。
「……许惩啊。」
她又想哭又想笑,半天才哽咽着说出一句。
「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
暑假就在匆匆忙忙中一晃而过。
唐欣雅去北京参加朗诵大赛,文静和家人出国旅行,回程都给她带了伴手礼。
恰巧唐欣雅的生日也在七月,乔方语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就画了一副肖像送给她。
画幅很小,用钢笔淡彩上色,线条简单,色块是明亮的粉橙,寥寥几笔勾勒出夕阳下少女奔跑的剪影。
唐欣雅喜欢得不行,发了好几条朋友圈夸赞,被文静看见,嚷嚷着也要一幅。
乔方语耳根子软,红着脸答应了,说等来年文静生日,也给她画一张。
乔方语画肖像的时候,许惩就站在她身后。
许大少爷上艺术课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起自己动手,他更喜欢看乔方语在他面前画画。
乔方语很愧疚,觉得再这样下去,许惩的「学费」算是白交了。
更不要说,她拿夏令营得到的奖金给许惩还债,也被对方几句话忽悠着,又翻倍地退回来了。
乔方语说:「你再这样子,我真的会很不安的。」
许惩只笑她:「那你也给我画一张这样的。」
乔方语别过脸去,小声说:「……这是给我室友的。」
「哦——好吧。」
乔方语没应声,心想,给许惩的,怎么能一样。
八月,天气太炎热,医院里的人也越发拥挤烦闷。
方奶奶年事已高,除去肾衰,其他脏器的功能也在指标红线频频报警。
林医生站在就诊室的桌后,忙得没空休歇。
身后有中年大妈抵着门,不耐烦地催问里面到底好了没。
林医生只能再加快了语速:「……总之,这种条件下,继续腹膜透析可能会有其他感染风险。老人抵抗力弱,一旦出现併发症,事情会更难办。」
「经济条件允许的话,我建议转入院血透。」
骂骂咧咧的患者在诊室外推搡,乔方语也被大妈挤到一边。大妈气势汹汹的一打单据排开,就没了乔方语继续插嘴的余地。
她只能默默收拾好奶奶的病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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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医生歉意地沖她点点头,立马又被左右的患者家属缠得脱不开身了。
方芳坐在等候室角落的地砖上。先前乔方语给她找的座位,也不知道被什么人抢去了。
老人拘谨地收着手脚,屏幕上滚动的叫号数字她全都不认得,唯独在看到乔方语的那刻,苍老的脸上笑开层层的褶。
「阿语,怎么样啊?」
她搓着手等着,像一个害怕髮捲子的小学生一样。
乔方语鼻子一酸,偏了下头,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变化,回家吧,奶奶。」
「今天中午,我给你炒野葱炖鸡蛋。」
「……好,好。」方芳蹒跚朝电梯走去。
她并不是个胖老太太,却在这样的暑天,仍旧挺着颤颤的肚子。
腹膜透析小半年,虽然维持住了她残余的肾功能,却也带来了屡屡反覆的炎症和腹腔积水。
林医生之前就同她说过,南城春日潮湿,很难做好无菌条件。
乔方语又还在念书,不可能时时看护。
上个月,她还听邻居说起,杨树里弄的矮房电力过载,停电了好几个小时。
冰箱里储存的药物,也很可能因此变质、污染……
所以,林医生才会建议她,将方芳送入医院,不再做腹膜,全部转为血透治疗。
对于已经处于生命倒计时的肾衰病人来说,这意味着彻底放弃了自体器官,连带着亲手掐灭最后一点恢復延缓的希望。
往后生死,将全部交由一台冷冰冰的体外设备维繫。
有透析则活,无透析即死,再无转圜余地。
乔方语的心乱糟糟的,胸口仿佛堵了坨潮湿的棉花,冰冷又细密的东西攫住她。
偏生外面的太阳那么烈,干热烘烤大地,像是要把人晒干脱水腌成皮。
乔方语替奶奶撑起阳伞,在走出门时趔趄了下,又不动声色地撑住了墙。
「天热,奶奶,你打着伞。」
「我没事啊。繫鞋带而已。」她笑着起身,扶住那个矮胖的身体,一步一搀,缓缓往回走去。
-
南城的夏天总是炽热而漫长。
新闻里说,今年是「厄尔尼诺」年,暑热比平时更盛,往年常至的暴雨也稀少。
乔方语终于还是选择了接受建议,将奶奶送往医院,接受血透治疗。
住院费用太过高昂,好在方芳的病情还能够控制,在林医生的帮助下,申请到每周三次的透析时间,刚好都能让乔方语在繁忙的学业中抽出空档。
开出缴费单时,望着应付款项后越滚越多的零,林医生有些不忍:「阿语,家里条件如果不好,哥哥也不是不能帮……」
「你知道的,我也差不多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家里给我买了房,该有的彩礼也都能备上。」
「你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完全不懂事理……」林医生目光真挚,慢慢靠近了乔方语,掌心覆向她的手背,「哥哥是看着你长大的——」
「林医生。」乔方语很快地抽回手,目光清凌凌的。
她浅浅地吸了口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明白林医生的意思。」
「这么多年,承您照顾,一直都没有好好道谢。」
「阿语!」林医生急道,「讲什么照顾,当初没有你爷爷,我的命都说不定折在山里!」
「但恕我没法回应您的心情。」乔方语很清晰地打断了他的话,冷静到近乎无情。
她望着林医生混合着失望与迷惘的神情,笑了下:「但不论如何,林医生始终是,我心里哥哥一般的存在。」
「您工作太忙,等过几年升到副主任,就能有多一些的时间休闲。」
「一定能遇到和您更合拍的女士。」
「我也会好好努力,争取考上想去的美院,毕业了找一份能养活自己和奶奶的工作。」
「到时再聚,希望我们都事业有成,家庭圆满。」
「你——」林医生哑然,半晌露出一个苦笑,「你把所有话都说完了,还让我这个当『哥哥』的说什么。」
「阿语啊……」他低声喃喃,最终摇了摇头,苦涩道,「好。我知道了。」
「往后学业繁忙,或者费用不够,该来找我的,都不用客气。」
「第一期的血透治疗费,需不需要我帮忙垫上?」
乔方语轻声拒绝了,「不用的,我卡里还有余,银行也有存摺。」
「……好。」
林医生接过了乔方语递来的黑色就诊卡,隐忍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张卡片……不是你自己的吧?」
他的眼眶微红,显然还有不甘。
乔方语在心底嘆息一声,狠下心点头应:「是。」
「是……什么人的啊?」
乔方语沉默了下,目光微垂,望向了窗外渺远的远方。
她轻声说:「一个我配不上,但是——」
「拼尽全力也想要追赶的人吧。」
「……」
诊室里没有人再说话,空调吹出冷风,唿唿掠过她脸颊。
其实她问过自己很多次。
睡不着的深夜、把头埋进画纸的每一天。
她都问自己,许惩之于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好像很难用喜欢或是感恩来概括。
她想啊,大抵是藏起来的梦、想要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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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千万次无法抵抗的心动,午夜梦见都不敢回忆的妄与想。
第21章
九月, 一晃又是开学。
乔方语背着大画板,穿过教室前排的人群,缓缓向自己的位置挪动。
画板的边角不时磕上沿路的桌子, 她垂着头,不住低声抱歉。
「乔——乔!」文静的声音清凌凌地插进来,「好久不见呀!」
乔方语被她的拥抱撞得差点没站稳, 她还不太适应和朋友这样亲密的接触, 只好红着脸说了句好久不见。
有她帮忙扶着画板, 乔方语总算是顺利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热闹教室的一角, 就像是被尘世喧嚣遗忘的海岛。
空荡的桌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在日光下微微闪着光。
乔方语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在她面前, 许惩伏案枕在满桌凌乱的书卷上, 只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和漆黑髮茬。
也不知道他前一晚做了什么, 怎么才下午,就困成这样。
文静被叫去处理其他班级事务, 只剩她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站在课桌前。
她看不见许惩的神情, 也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吵醒他休息。
乔方语只能蹲下身子, 极轻极慢地把画板搁在椅子旁,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
还好,许惩没有醒。
她松了口气, 把自己的作业交上。
班委正在前排张贴新学年的值日表, 乔方语正好走过, 就看了一眼。
她今年要负责打扫的包干区域是整片足球场。
乔方语默了默, 三中不是什么重点中学, 校内的卫生基本都是由不同班级划分包干的。
先前在高一七班时,他们只需要负责教室和走廊的洒扫, 乔方语被分配的任务是半面外墙。
而今年,因为他们升入了高二,负责的区域还多了一片足球场。
表格上,其他同学的任务分工都和去年一样。
唯独她,被安排了整整一片新增的包干区。
恰巧铃声响起,班主任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不耐烦地重叩讲台。
「都安静!安静!」
底下有人叽叽喳喳地笑:「老郭剪了个西瓜头,更像锅盖了。」
「还真是『郭盖』啊!」
讲台上的郭政眼看着沉了脸色。
他年纪并不大,本是名校师范出身,却因为几次都没考过教资,才被发配来三中这么个地方,接手了一个人多且杂、谁都不愿管的「混混班」。
假期里,应付了一众家长的转班要求,已经让他焦头烂额。
乍一开学,还遇上这群混小子们肆无忌惮的嘲讽,郭政恨不得破口大骂,狠拍了几下讲桌,才强压下火气。
「老郭吃枪子了?」
「估计是气许惩吧。我听说老郭在教导处吵了几次了,想把他踢出咱班呢,陈主任不肯。」
底下窸窸窣窣的对话传入乔方语的耳朵。
就是这偷听的半拍功夫,郭政的注意力终于落在了她身上,愤怒算是找到了发泄口,厉色道:「聋了?打铃听不见?滚回自己位上!」
乔方语被吼得一懵,慌张瑟缩了下,往自己座位上跑。
郭政余怒未消,又重重拍了下黑板上张贴的值日表。
「都看着!该干什么赶紧干,教室里比狗窝还乱,你们没长手?等我来收?」
见他还要骂,宋思学忙站起来打圆场:「那个,大家,我们先打扫卫生,包干任务跟上学期一样,不记得的同学去看一下值日表!没问题的话我们赶紧开始吧——」
郭政没好气地扭开茶杯,岔开二郎腿,咚咚喝着杯里的凉茶。
台下的学生陆陆续续动身,乔方语憋了下,最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郭老师正在气头上,她现在跑去提包干区的事,只会是火上浇油。
一片足球场而已。
实在清扫不完的话,晚上继续就可以了。
反正,她很擅长做家务的,只要细心一点,多花些时间,总能完成的。
只是有一点点委屈而已。
乔方语垂着头,沉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面前的视野却骤然一暗。
是许惩站了起来。
遮住了面前光。
「等等,郭老师。」
他开口,声音倦哑,语气却意外地规矩,甚至还举了下手。
满教室都好像被定住,压抑着的交谈声冷火般瞬间扑灭。
郭政的脸色极其难看,却偏生不敢对这关系户摆谱,还得强装副和颜悦色相:「你什么事,许惩。」
许惩懒散撑着桌,目光微凝在相隔甚远的前排黑板,玩笑似的说了句:「老师,我很忙,没法值日打扫。」
郭政紧紧皱眉。
学校给每个班级安排的洒扫任务差不多,而七班人数众多,按理说均匀划分,每个人的工作量并不大,就算少一个人参加也无妨。
只是这种程度的要求,他当然可以给许家公子卖这份面子。
于是,郭政缓缓开口:「可以,那你的工作——」
他本想说就让班长重新安排,但目光刚好落在了许惩旁边畏畏缩缩的女生身上。
先前对乔方语样貌的惊恐和厌恶瞬间涌入脑海,郭政冷哼了声:「就由你同桌负责吧。」
「多一个人的任务也不算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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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七班,是一个团结的大家庭!你们就该相互帮助,相互支持理解,对不对!」
乔方语哑口无言。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音来。
指尖却忽然被轻轻触碰了下。
少年的掌心灼烫,极短暂地同她交握,又迅速松开。
「啊,是这样吗?」许惩的语气拉长,带着副轻描淡写的轻佻。
「既然一个人的活儿不算多,不如,您帮我干了吧。」许惩笑得随心,「毕竟,您可是咱们团结七班的大家长呢。」
郭政的脸火辣辣地疼,许惩一口一个「您」,语气里的嘲讽却恨不得溢出来。
前排已经有人小声地嗤笑了,他恼羞成怒地重重拍桌:「都安静!笑什么笑!」
「怎么不行?可以!」他把茶杯顿在桌上,「我就给你们以身作则,今天这个工作,必须保质保量给我迅速完成!」
他大概也是气昏了头,转身在值日表上半天没找着许惩的名字,怒问:「你负责干什么?」
许惩笑笑:「我的任务不多。」
「也就是打扫整片a02足球场而已。」
「……」
满座默然。
郭政的茶杯咣地落地:「你再说一遍???」
-
女生宿舍。
「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唐欣雅笑得直抹眼角,「许惩这张嘴可真是欠啊!你们班主任也是够二,居然还能被学生坑成这样!」
「最后呢?他真自己去打扫足球场了?」
「那怎么可能呢。」乔方语说,「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问值日表是谁排的呢。」
「班委们说是胡小莉。她从郭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眼睛都肿了。」
「最后,宋思学他们又重新排了表,换了七八个男生去足球场轮流值日,这事儿才算完。」
唐欣雅点点头:「差不多。一班的包干区是篮球场,也是分给了六七个力气大的男生。」
「哎对了,你负责的任务,应该没变化吧?」唐欣雅笑也笑过,想起来了便顺口一问。
乔方语收拾床铺的身子顿了顿,有点不自然地应了句:「嗯。」
「一直没变过,还是擦墙。」
「那挺好啊,活儿轻又不累。」唐欣雅走进浴室,「我先去洗澡咯!」
「嗯嗯。」
——其实不是的。
乔方语很清楚,如果没有许惩故意挑起的那场闹剧,被迫忍气吞声接下几倍重担的,就该是她了。
那张值日表也不是胡小莉做的。事后她从文静那里听说了,是张真真负责的。
「张真真也是个人才,这包干区丢给谁不好,她全塞给许惩?亏她爹妈还想和许家搭上线,她倒好,家族之光,反向沖分第一人。」
乔方语被文静逗笑了。被张真真推出去挨骂的胡小莉刚回来,和她们擦肩而过,女孩红肿着眼,一声不吭。
乔方语的心也被微微刺了下,抿了抿唇,收起了笑:「谁知道呢?快去打扫吧。」
废弃的值日表被揉成了团,扔进了大垃圾桶里。
张真真才不会放过对许惩示好的机会。
那张表格里,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许惩的名字。
「跟着我干啥?」许惩提着根拖把,半靠在水房的门边,「你的抹布去那边洗。」
「……」乔方语杵在他面前,怯怯抬起头,「谢谢。」
「又来了又来了。」许惩的声音低沉懒散,在水花飞溅的声音里微微模煳。
他回过头,对乔方语说:「一天天的翻来覆去还是这么几句,我说你——」
他的话没说完,风风火火提着脏水桶的男生撞开了乔方语:「抱歉抱歉!让路啊让让——啊!惩哥!」
男生吓得一抖,脏水哗啦溅湿了几人裤脚。许惩的神情更冷,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小男生追着他赔不是,乔方语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好没用。
她蹲在墙边,无意识地一下下擦过早已干净透亮的墙面。
怎么这么没用。
总是在给周围人添麻烦。
连一点感激都表达不好,惹人厌烦。
许惩一定不想被别人知道和她的关系吧?乔方语漫无边际地想。
那可是连张真真都想要去接近讨好的人啊。
她凭什么去妄想,能把月亮留在自己身旁?
第22章
升入高二, 艺术生的集训选拔即将开始,专业课的密度和课程难度也随之加大。
晚自修留在艺术楼的学生越来越多,就连乔方语都能感受到画室里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原本最喜欢偷偷熘出去逛街的几个女生都开始留堂练习, 像杨晓纯这样排名前列,又仍有明显短板的学生更是吃苦,常常是画到深夜才离开。
「今晚不通宵, 六点锁门, 作业画完就赶紧走。」素描老师叮嘱了一句, 「乔方语把作业收一下, 放抽屉里,我们下周过来点评。」
乔方语从画板前抬起头, 迟钝地应了声好。
画室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 在空荡旧楼宇内迴响。
旧艺术楼往来的人不多,夕沉后便显得格外僻静。
忽然, 教室外响起了一阵难得的骚动。
乔方语正专心研磨着颜料, 在调色盘上熟练地融合出色彩。
女生娇俏的笑声细碎传入她耳朵:「……居然来这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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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来打球吗!有空也带我们一起吧!好久没见你啦!」
话语中的兴奋欣喜难以掩藏,听起来是在和某位风云人物讲话。
不过, 对方似乎并没有回应的意思,对话凝滞片刻,女生失望地说:「……那好吧。要帮你喊你等的人吗?」
「……」
「好。唉, 那下次见啦!」
几个女生步履匆匆地从画室窗前的走廊走过, 其中一人小声嘀咕:「唉,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幸运。」
「居然让许惩在那儿等她。」
「该不会是恋爱了吧。」
「没听说啊!」
「你们记不记得上学期杨晓纯他爸专门来找过许惩?」
「不会吧……」
咔的一声。
乔方语的研磨杵顿在碗底。
许惩?
她的心有点乱。现在, 许惩正在她们画室外面等人?
乔方语咬了下唇, 方才还感觉差强人意的画面,忽然就好像哪儿都不对劲了。
她握着笔, 半天也没落下新一划。
今天不是她和许惩约定的家教日,所以许惩不可能是来找自己的。
那究竟是谁,能得此殊荣,让许家少爷在门口干等?
乔方语侧头望去,杨晓纯还在画室中间认真绘画。
她的座位在教室正中间,最宽敞的位置,脚边摆满了画具,就连一把普普通通的刻刀都是大师级的。
之前她甚至还捡过杨晓纯扔掉的颜料盒。
但后来,因为许惩送了她太多太多用不完的工具,乔方语再也没有在画室里捡过其他同学的废品用。
杨晓纯穿着干净的校服,少女扎着简单马尾,露出素白饱满的额头。
听同班的同学说,因为没有得到科体艺节的邀请函,杨家父亲花了大价钱,送她去了上海一家私人画廊补习。
这学期开始,乔方语就明显感觉,杨晓纯对画面的理解和表现力上了一个台阶。
而她因为奶奶住院血透的事情耽误了时间,甚至提笔时都感觉力不从心。
人和人的起点本就不一样。
但偏偏,最可怕的事情是,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
乔方语有点挫败地垂下了头。
许惩等的,大概就是她吧。
那又如何呢。
自己本来就没有任何理由要求许惩为自己做任何事情。
还是好好画画,争取能够早日将欠许惩的钱还上吧。
乔方语深深地唿出口气,排出胸中滞涩,落笔在面前油画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色西移,乔方语笔下的油画也逐渐完成。
教室里只剩下了杨晓纯和她两人。
乔方语将画纸缓缓地从画架上取下,与其他同学的作业整理叠放在一起。
走廊已经完全暗下来,她眯了下眼睛,看不清那个人是否还在。
许惩等的人不是杨晓纯?
不知为何,她心里那口气忽然松了下,半晌又泛上一丝丝的苦涩。
无论是谁,反正与她没有关系就是了。
教室后方的钟表已经走到了五点三刻。
乔方语看着沉默绘画的杨晓纯,忍不住开口提醒:「还有十五分钟——」
杨晓纯冷冷地抬眼,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知道,我不是傻子。」
被堵了一嘴,乔方语讪讪地笑了下,没说话,安静地在后排自己位置上等待。
其实她和杨晓纯的关系本来没有这么僵,甚至之前,她们还曾经一起讨论过排线的画法。
但是在她参加科体艺节,一举拿到省一,而杨晓纯连复赛资格都没有取得,却顶替了她的名额,参加了颁奖典礼,还拿走了本属于她的邀请函。
那之后,她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乔方语不明白杨晓纯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处理这段尴尬的人际关系。
在时钟走向六点之前,杨晓纯终于起了身,带着画布朝她走来。
乔方语刚抬手接过,她就尖利地喊道:「放好!」
乔方语的手抖了一下,杨晓纯厉声又道:「别弄坏,你赔不起!」
同样是学画多年的艺术生,乔方语本不可能不知道正确的收纳方法。
但被杨晓纯斥责的瞬间,她脑海里的第一反应仍是,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可能会损伤别人金贵的画布。
于是乔方语双手接过她的画纸,小心翼翼地平摊在了一沓画的最上面。
她没注意到,阴暗的走廊窗边,少年沉下了眉眼,眸中的戾气无所掩藏。
杨晓纯高傲地睨她:「我画得怎么样?」
她交上来的作业完成度很高,画的是静湖莲花,盛夏的池塘明亮,用色大胆活泼,结构也恰当写意。
乔方语实话实说:「很好。」
杨晓纯像是被取悦了,从鼻尖轻哼一声,又问:「和你比呢?」
乔方语一时有些难答这个问题。
论画技和表现力,杨晓纯的作品,在全班一定是数一数二的。
这次的课程作业题目是「莲花湖」,能把莲花和倒影的形态刻画正确的,在班里就不多,而杨晓纯的作品兼顾了画面美观和意境,显然更胜一筹。
但乔方语自己……
她想了想,决定不和人起冲突。
她软软地笑了下:「我觉得,你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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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纯这才满意地离开,小高跟在画室踏出哒哒的脆响。
谁的作品更好些吗?
乔方语抽出自己的画,举远了一些,在略微昏暗的光线下再度观察。
班里几乎所有人画的都是夏季盛开的莲花,但她选择了画凋零的池塘。
枯萎的荷花垂落枯枝,半浸在水中,倒影和败叶纠缠在水底,倒映的夕阳从橙红渐次过渡到暗黄。
只一眼,深秋的萧索之气便扑面而来。
其实,夏荷她早已画过许多次,但少有满意之作,总觉得差些意境。
而从她开始执笔绘画伊始,乔爷爷就告诉她,无论是书是画,都该饱蘸情感。
「文以载道。」
「你写什么、作什么,都该是直抒胸臆的。」
「法国有个大画家,临死前画了几百幅睡莲,每一幅都不一样。」
当时年幼的乔方语摇着头:「那也太无聊啦!他不会腻味吗?」
乔爷爷说:「怎么会呢?」
「如果每一次看见风景的心情都不同,那么,即便是同一片池塘,对于他来说,也完全不同了。」
「艺术就是这样的东西,能把一瞬间的情绪,通过某种载体,永远永远地定格下来。」
「是不是很酷?」
「嗯!」小小的乔方语握着笔,兴奋地点头。
后来握着笔的小手一点点长大。
陪伴她画画写字的人已经不在了,化成了风、化成了云,留在她握不住也追不回的曾经里。
那天,在许惩带她去的那间明亮画室里,她第一次见到,爷爷曾经说的那一系列《睡莲》。
沉静的池塘,窗边狭窄的小窗。
风景依旧,却那么不同。
而她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画出那张凋零的池塘的。
乔方语默默把自己的画纸叠放上去,速干颜料已经干透,她不在意地用手压了压,将厚厚一摞作业锁进了抽屉里。
下周老师会如何品评,究竟是谁的作品更胜一筹,乔方语都不太在乎。
在艺考之前,这些练习,都不过是用来积累经验的习作罢了。
而她们的艺术之路,还要更长、更长。
已经快要到锁门的时间,乔方语将教室灯关上。
灯光骤然熄灭的那一刻,脚边的黑暗像是翻涌而上的黑雾,一瞬间将她吞没。
她伸出手去,本能地想要找到地方搀扶。
她的指尖碰到了一处带着温度的、坚硬却又有弹性的……
「小姑娘,还没摸够?」低沉的声音酥麻响起在她耳畔,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带着浑不过心的笑意,气流惹得她后颈一阵痒。
「你总是这样,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
第23章
「不是——我!」
乔方语惊到快要跳起来, 触电般收回了手,脑袋咚地磕在墙上,撞得她本就因为低血糖而不太灵光的脑子更加混沌了。
许惩为什么在这里?她刚刚是干什么了?她摸到了……那里?
乔方语的掌心都沁满了汗, 指尖无意识刮擦在手心,方才那一瞬间的触感却好像在片刻的静默中长久地发酵。
微烫的,隔着布料, 坚硬却紧实的。
和她自己瘦弱的身体完全不一样, 少年人的胸膛, 覆着劲瘦而不虬结的肌肉, 张扬而硬挺,存在感惊人。
救命啊……
「怎么?把脑子撞坏了?」他还在旁边, 用那副撩死人不偿命的嗓子说着话。
她的视野里甚至能看清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低沉的声音像是弓弦拉过大提琴, 声波振动空气,触碰到她的心尖上。
「敢做不敢当啊?抬头给我看看。」
乔方语捂着脸。
许惩仍旧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笑, 乔方语却没法不联想起第一次在教学楼偶遇许惩的时候, 她也是这样,久坐而后骤起, 低血糖发作,一头栽倒下去,还不偏不倚, 碰到了别人的……
「别躲了。」许惩的口吻正了些, 手电筒的光亮起来, 大手扣住她肩膀, 灯光落在她头顶。
许惩俯身仔仔细细地看。
「有点红, 应该没有肿。」
他的手指在乔方语额角摁了下又挪开,灯光转过长廊, 落到她脚边。
许惩把手机塞进她手里,「自己举着吧。」
乔方语一颗小心脏还在扑扑直跳,哆哆嗦嗦地接过手机,鹌鹑似的站在他身边。
「去哪儿啊?」她舔了舔唇,抬头看许惩。
这么一看,乔方语发现,许惩的头髮剪短了。
他开学时的头髮有点长,额前的碎发都遮住了眉毛,带着种颓痞的帅气。
他叉着兜从走廊上经过时,总有人一面害怕,一面偷偷地追在他身后拍照。
文静还对她说:「你不觉得许惩这个髮型巨a吗?这目光穿透过来,简直像是能杀人了!」
「唉!好可惜!要是我坐你这位置,一定要拼命拍照!」
「啊哈哈哈……」
没想到才过了几天,许惩就把头髮剪短了。
寸头也很适合许惩,他眼窝深,眉目森冷,断眉一道横疤,有种锋芒毕露的匪气。
但偏偏这么一个人,垂下眼帘时,又有种仿似深情的专注,恨不得将人溺毙在他眼底。
……让她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许惩淡淡收回目光,大步往前走:「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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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乔方语摸了摸肚子,她确实饿了,但是她还要回家,给奶奶做好盒饭带去医院。
今天分明不是他们约好的日期。
乔方语又仔细回忆了一遍,非常确信是许惩记错了,于是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那个,如果是聚餐的话,可不可以——」
许惩回头瞥她一眼:「哦,欠了我这么多钱,连顿饭也不肯赏光和我吃。」
乔方语:「……」
「好吧。」
她犹豫了下咽回了那句话,乖乖跟在许惩后面。
许惩的摩托车居然就这样大张旗鼓地停在篮球场边,车头张狂地朝着画室的方向。
停得很近,就好像是来砸场子一样。
乔方语实在憋不住问了:「那个,许惩,你是不是来画室这边……有事情啊?」
她分明下课前很久,就听见女生们在走廊和他搭讪,问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只是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许惩的事情办完了,乔方语很久都没听见和他有关的动静。
然后就是,被她撞上了。
许惩的心情看起来并不好,自顾自把摩托发动了,引擎轰鸣绕了一圈,他把小号的头盔抛进她手上,语气难辨情绪。
「是啊。」
许惩抬眼看她,深黑的眸子盯住她的瞬间,让她有种整个人都被攫住的胆寒。
「谁要某位大小姐太难等。」
「三请四催也不肯下来。」
乔方语的脸腾地全红了,所幸是在头盔里,许惩也看不见。
「……你没有喊过我。」
偏偏乔方语只否认了这么一句。
就好像是,认下了许惩那个有些越界的称唿一样。
许惩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是吗?」
「或许吧。」
小姑娘学得认真,他没去打扰,就在一旁等了。
又烦路过的女生来一个跟他搭讪一句,吵着她画画,许惩那么大个人,还专门跑去工具间里躲了半天。
工具间的房顶才一米八,许惩连背都挺不直,也不知道是犯的什么毛病,非要在这儿等着她。
「就这儿了,走吧。」
许惩的摩托车大剌剌停在店门前,没一会儿,胡志滔从店里跑出来:「哟惩哥来啦!啊,这不是——小美人儿!」
许惩一掌搡开他:「乔方语。」
他眉目淡漠,语气却不容置疑:「叫人家名字,乔方语。」
「哎哎哎……」胡志滔挠头,跟乔方语飞快打了个招唿,又绕去许惩那边了。
「怎么有空来我店里?你要的东西我都打包好了,在厨房那边。咱们跟小……乔方语妹子一块儿吃饭?」
「谢了。」许惩接过一屉打包好的蒸盒,目光终于转向了乔方语,半晌,盯着她懵懵懂懂的眼神,嗤了声。
「瞧你这样儿。」许惩说,「要你来你就来,也不问一句。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乔方语摇头。
她想了想又说:「你要卖我,根本划不来。」
她目光干干净净的:「把我卖了,都没你给我买的颜料贵吧?」
许惩被她说的有点气结,从胡志滔面前拿了张菜单来,没好气递她手上。
「自己看,想吃什么随便点,走我的帐。」
胡志滔也凑过来:「我熟人开的店,我算半个老闆。口味儿没得挑,连那位哥都觉得好吃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挤眉弄眼地指着许惩。
许惩早看见了他的小动作,但懒得理,反倒是乔方语有了兴趣,问:「许惩也喜欢?他很挑食吗?」
「岂止是挑!他不想吃的,把他头砍下来都不肯——」
胡志滔的头被许惩摁了下去,少年红着脸:「闭嘴。」
乔方语盯着许惩,眨了下眼。
这是在难为情?
她抿了下唇,飞快地压下一抹笑,点了碗最素的面条。胡志滔非要安利自家的蟹粉浇头,乔方语不好意思再推脱,于是也加上了。
木制隔断中间的包间,纱幔遮挡,狭小的空间里暖光温柔,带着种很适合谈心,或者讲出什么话的氛围。
乔方语红着脸低下头,听见许惩轻嘆了口气,替她烫了茶杯,把斟好的茶推到她面前。
少年支着下巴,面前空空荡荡。
方才也是,他只招唿着胡志滔给她点餐,自己也没提要什么。
于是乔方语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指腹摩挲在杯沿,抬起头——
她本是想问许惩要不要吃些什么的。
却恰好看到少年偏过头,眸间神色疏冷地望向窗外的庭院。
校服过于宽大的袖口垂落,露出他一截冷白手腕,依稀是交杂的红痕。
她顺着许惩的目光向窗外看去,这家店是日式的风格,庭院里正对着一沉一翘的竹筒,风雅清幽。
但许惩好像不喜欢。
于是话到嘴边,乔方语换了个问题:「你常来这儿吗?」
许惩点了下头,收回支着下巴的手,点开手机屏幕,随手清了下消息。
这个角度看过去,她更能清晰地窥见少年清瘦手骨下方掩藏的伤痕。
「你是不是……受伤了?」乔方语小心翼翼地问。
「嗯?」许惩无所谓地抬了下眼,「哦,已经好了。」
乔方语看他专心地回着消息,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居然顺着他空着的左手,一点点推起了他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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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条手臂竟赫然全是斑驳伤痕。
深深浅浅,旧伤夹新伤,甚至还有创口隐隐现出血色。
乔方语一瞬间滞住,整个人仿佛被冷水兜头浇下。
「是、是谁?」
「是谁伤的你?!」
她的语气都在发颤,许惩却浑不在意地甩了下袖子,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才抬起头,「一点小伤,不用管。你的面条快好了,想想要加什么酱料。」
「谁能把你伤成这样?」乔方语只红着眼,固执又蛮横地盯着他,「你说啊!这怎么可能是小伤,你——没人知道吗?」
她本想说,你家里人不知道吗。
却一瞬间想起许惩曾平淡地同她说,「我没有家人。」
于是那句话生生戛然而止。
一点堪称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乔方语不敢细想。
她的眼前已经覆上了一层蒙蒙的泪,乔方语撑着桌子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我去给你上药……」
「真的没事,你给我坐下,先吃饭。」许惩伸手去拉她。
「你闭嘴!!」
乔方语忽然发了脾气,她站在原地,重重喘息几声,甩开许惩,自己咚咚地跑出去了。
许惩:「……」
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片刻,过了会啧了一声,拿手遮住了脸。
低声道:「……小姑娘真他妈的难搞。」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
还没等他说完,气鼓鼓的小姑娘拎着个药盒子来了。
方才乔方语也是不抱期望地一试,没想到这间铺面不大的小店里,居然还真备有急救箱。
冷风一吹,乔方语也清醒了些。
她知道这样的距离对于她和许惩来说或许太近了。
但她实在没法放任受伤的许惩不管。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成了医院的常住客,乔方语几岁时就学会了看诊、买药。
简单的护理、扎针,她都习以为常。
但其实内心深处,乔方语很害怕看见伤口,也很害怕,看见生病的人。
年幼时爷爷深夜里压抑的咯血,奶奶松垮肚皮上的水肿和针眼,医院滴剂缓缓落下的声音,心电图拉成一道直线时的尖锐警报——
脑海里混乱芜杂的记忆被翻起,落定于视野里交错纵横的伤。
许惩顺从地将手臂伸在她面前,任由她涂上消炎和清创的药。
还好,许惩的伤都只在皮肤表层,除了乍看骇人,伤势并不重,一些时间早些的,都已慢慢褪去淡掉。
上好了药膏,乔方语松了口气,方才一直捏紧的心脏也慢慢化开了些许。
「……这两天尽量不要洗澡,伤口不要碰水,小心感染。」
乔方语说完,有点不信任地望向他,支吾了下又说:「如果真的发炎了,一定要告诉我。」
许惩笑笑,神情很温和,语气里带点纵容味道:「记着了。」
等处理完这一茬,乔方语又感觉有些不自在了。
隔间里很暖,面条蒸腾出蟹粉的鲜香,隔着氤氲雾气,许惩看向她的目光仿似遥远又温柔。
「你——」
「我——」乔方语飞快地接上,「你先说。」
她垂下头装作专心对付面条的样子,许惩没戳穿,说:「你奶奶大概七点半下机,一会儿我送你去中心医院。」
乔方语愣住:「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乔方语就想到了答案,她懊丧地低下头,听许惩懒洋洋地接:「不然呢?」
「作为你的债主,我难道连这点事儿都打听不到?」
但听他这么说,乔方语又有点没来由的开心。
他愿意专门花费时间精力去关心她的事情……是不是说明,她在他这里,也是有一点点不一样的?
就好像那天在艺术馆门前,他凝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
「就是你想的那个答案。」
乔方语的心又一下子被拨弄起来了,像是连成一轨的小钢珠,碰一下,整串珠子都抑制不住地忽上忽下。
「所以,今天,你也是专门来等我的?」乔方语怯怯地抬头。
许惩却半晌没应,久到乔方语觉得自己是又犯了蠢想要道歉,才听见对面那人漫长而夸张的一声嘆。
乔方语:「……」不敢说话。
许惩面容痛苦,皱眉掐着额角。
「小姑娘,我真的很想问问你,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乔方语的筷子缓缓放平,坐正了身体,很慢很慢地摇了下头。
没有。
在她所能触碰到的,「许惩」这个人的全部。
雪中送炭的关心,情急之下的出手,甚至连她不经意之间的一点点委屈,都好像被他看在了眼底,强势却又轻描淡写地,替她化去。
他从没哪一点儿对她不好过,连让人心悸的猜忌和利用也无。
他就是这样,坦率地、光明磊落地,把所有她从不曾料想的温柔和善意,塞进她怀里。
「那你见我对别人这样过?」许惩又问。
乔方语再次很慢很慢地摇头,说:「没有。」
但小姑娘抿了下唇,咽了后半句没说。
她确实从没见过许惩对其他人细心温柔。
但他这么好,连自己这样的人都愿意照顾,没理由待其他性格比自己更好,更优秀漂亮的同学无礼兇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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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上面还说,许家还和外阜的富商有来往,据传有婚约的名流都有好几位了。
他们终究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所以,哪怕再感动、再心动,她也不敢让许惩看出一星半点,不敢越过「朋友」的雷池半步。
哦,「朋友」也不一定能算。或许她只是他众多受恩者中,最没出息的一个罢了。
空气沉默下来,仿佛酝酿着暴风雨。
许惩多聪明一个人,只乔方语一个眼神,他就彻底明白了小姑娘心中所想。
那一瞬间,他居然有点想笑。
只是那表情,大概是很难看的。
「乔方语。」许惩看向她,黑沉眼底情绪复杂,「我以前当你给我发好人卡,是胆儿小,不会说话。」
「敢情好,小姑娘。」
「你是把我耍着玩儿呢。」
第24章
去往医院的路上, 一路无话。
乔方语低着头,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弥补。
她短短十几年, 得到的情感实在太少太单薄,除去爷爷奶奶,几乎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人。
而许惩所给她的情绪, 实在太复杂了, 又太珍重了。
以至于她不知道怎么去接, 就像是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太久的人, 每天靠着沙砾上析出的水分艰难维生。
却某一天撞入了整片绿洲,满目皆是甘泉, 透明的水汩汩涌来, 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但她忘记怎么喝了。
许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别扭个什么劲。
他来找小姑娘, 只是因为看见方芳的病程,想陪她到医院露个脸。
那张卡毕竟名义上还是在他名下, 由他去同医生们打个招唿, 熟识的人知道他的身份,也能卖小姑娘一份面子。
到时候, 哪怕有他顾不及的时候,也能有人照看她一二。
许惩来时并没同乔方语先说好,所以在画室门口苦等的一个多小时, 他自己认了。
但他没想到, 小姑娘倒是比他沉得住气。
分明听见了他来, 偏偏一动不动, 甚至任由那什么杨晓花刘晓纯的欺负到头上。
刚才也是。
以为他对人人都一般好?
把他当什么?中央空调?
殊不知他许惩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那群所谓「浪子」。
仗着自己有点功名利禄在身, 就肆意把感情关系当作标榜的资歷,处处吹嘘。
甚至不惜脚踩几条船, 明里暗里炫耀「个人魅力」。
他噁心得快吐了。
乔方语却认为他是这种人?
许惩感觉自己躲在工具间里磕的那一下脑袋真是白挨了。
「行了,去吧,带着。」许惩脾气算不上好,还是把从胡志滔店里带来的保温盒递进了她手里,「你跟奶奶找个地方坐着,我去转一会儿。」
乔方语张了下嘴,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对不起,但直觉许惩都不会爱听,于是绞尽脑汁说了句:「你、你别跑远了。」
许惩:「?」
乔方语:「医院很危险,有病毒,我们很快就回去。」
许惩:「……」
这是把他当三岁小孩儿了?
他冷哼了一声,没理她,拽拽地走了。
乔方语:「……」
她总感觉那背影,带着点灰太狼「我一定会回来的」的傲娇。
-
许惩沿着楼梯间走下去,他步子大,从来都是两级往下迈。
想起当初遇见她时,小姑娘半掩在阴影里,扶着墙伸出脚尖怕生生地往下探,忍不住又心软了点。
算了,连夜路都看不清的人,置什么气。
许惩还是按计划,同当年文诗雨的几位主治医师见了面,托他们有空照顾下方芳。
转身出门时他恰巧与某个医生撞上,两人步子都有些快,医生手里的诊疗资料掉在地上。
许惩眼疾手快替他捡起,「抱歉。」
那人扶了下眼镜接过,也礼貌地说了句抱歉。
姓林。
许惩没多想,平淡地擦肩而过。
而捧着诊疗资料,向前慢慢走的林医生却低下了头。
方才办公室里的话,他偷听到了一半。
特护病房的就诊卡,全都是给建院时候出资的名流亲眷定制的。
他入院晚,从没见过一号卡的患者,却听闻过不少她的事情。
据说,那女人出身自南城很有名望的世家,代代非军即政,唯独一个掌上明珠,貌美温柔,是知名的艺术家。
只可惜红颜薄命,七八年前就已经在手术事故中病故了。
那,方才进去的少年,又是什么身份?
她的弟弟?儿子?
乔方语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原因,会是这个人吗?
阴影里,林医生攥紧了拳。
无心,他在医院,见过太多面上和谐,背里捅刀的骯脏内情。
与其让阿语与这般人为伍,倒不如同自己一起!
林医生这样想着,捏紧资料册,大步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
许惩带来的菜式清淡又适口,对于方芳这样的患者,饮食禁忌相当繁多,乔方语为了安全,平日里几乎天天都是白水炖肉,素鸡烧汤。
难得有不一样的口味,护士也说这些食材都可以吃,老太太一高兴,吃得就有些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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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还没有回来找她,乔方语想了想,便陪奶奶下了楼,在医院中庭的小花园里散步消食。
花园面积不大,夹在门诊部和住院部大楼中间,种着各色植物花卉,在夏末晚风吹拂下,依旧翠意葱茏。
方芳慢慢地走了几圈,乔方语陪着她,拣班里有意思的话题讲给她听,逗得老人笑弯了眼。
没一会儿,方芳进屋里测常规的饭后血糖,乔方语就站在小花园边等着她。
晚风静谧,推着轮椅的病人从石板路上慢慢经过。
忽然,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打破了平静。
乔方语估摸了一下奶奶的检查时间,犹豫片刻,几步跑过去。
她看见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摔倒在轮椅边。
男孩长得瘦小,腿上有扎过针的淤青,几下都使不上力气,反而被倾倒下来的轮椅压到了胳膊,痛得直哭叫。
乔方语顾不上这么多,赶紧将男孩抱起,扶着他在轮椅上坐好。
「哪里受伤了?我们去找护士姐姐,涂点药好吗?」
乔方语今天戴了顶鸭舌帽,将前额遮得很严实。
她半蹲在男孩面前,放柔了声音询问他哪里痛。
男孩慢慢止了哭声,指着摔破的膝盖和手掌,委屈地看着乔方语。
「我不要护士阿姨,我要姐姐陪我。」
乔方语有点无奈,但看这孩子周围没有陪护,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在哪边,只能先应下来,替他推着轮椅,往门诊部方向走。
中心医院配发的轮椅都有编号。
一会儿,让护士站帮忙查一下病歷,应该就能联繫上小男孩的家里人。
乔方语这样想着,身后却勐然被人一推,她一个趔趄,直直摔下去。
「你干什么的!」
高壮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尖利地指责。
乔方语跌坐在草丛里,意识恍惚了片刻才回笼:「我——」
「谁把你放进来的?啊?谁准你往这边走了?」
「胆子真是大啊!连我儿子也敢碰!要是我不来,你要把他带那儿去?管事的呢!保安呢!都死了吗!」
乔方语被噼头盖脸地一通指责,憋得脸都发红,声音无意识大了些:「是他跌倒了,我是来……」扶他起来的。
可还没等她辩解,女人先见到了小男孩膝盖上破皮红肿的伤。
「是你伤我儿子!?」
她发疯似的扑上来,抬手一巴掌就向乔方语扇来。
乔方语避无可避,只能就地在草丛上侧身一滚,才勉强躲开女人癫狂的耳光。
只是这一躲,她戴着的鸭舌帽落在地上,散乱的头髮将额间胎记尽数暴露了出来。
「您冷静点!孩子在花园摔倒了,我扶他去护士站!您不信可以去查监控!」
然而乔方语的话并没被对面听进去,女人只是惊恐地指着她的脸:「你——谁放这种人进来的!吓着孩子了怎么办!道歉!你给我孩子造成伤害了!」
恰在此时,被方才惊变吓得失语的小男孩终于反应过来,张开嘴大声地啼哭起来。
「妈妈——不要——不要凶姐姐……」
「道歉!给我儿子道歉!」
尖锐的声音和小孩的哭声像是催命的铃,乔方语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就在这瞬间,面前身影一晃,女人忽然一头栽了下来。
然后紧接着,一双手从后箍住了她腰间,直直将她抱了起来。
「——!」
乔方语惊讶地回头望去。
是许惩阴沉到看不出情绪的脸。
他的手很大,紧紧扣在她腰间,掌心发烫,几乎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锢在手中一样。
许惩把乔方语挡在自己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女人,语气冷得仿若淬冰:「秦曼莉,你有疯病就去治,别在外面害人!」
被他推倒在地的女人狼狈地抬起头,精緻的髮型上都沾了土泥,望着许惩的眼神中,怨毒几乎化为实质:「是你……呵呵呵……是你!」
她神经质地盯着许惩的脸,不知为何笑起来,阴毒无比:「你真是越来越像『她』了啊。」
「这人是你带进来的,我说的没错吧!」她惨白的脸转向乔方语,「我就知道,你没安一点好心,你就是恨我的阿彦——」
「才会找来这么一个丑东西吓他,是不是!」她的声音勐然尖锐,「你就是想把我儿子害死!!」
「哇——」小男孩的啼哭瞬间爆发。
混乱而疯狂的场景里,许惩噼手扯下一块消毒棉纱,狠戾迅速地插进了女人的嘴里。
「唔,呜呜!」女人无比愤怒,却无处挣脱,她四肢并用地想要攀上许惩的身体,却被狠狠制服。
「秦太太,如果你有脑子,就给我安分一点。」许惩的语气冰冷,浑身萦绕着令人胆寒的杀气,「别指望我有什么道德良知。」
他俯下身,在秦曼莉耳边极其缓慢地说:「你能把人悄无声息害死,我也一样。」
「只不过,作为我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你还得替我坐牢。」
最后两句话,乔方语没有听清。
她只看到躺倒在地的高壮女人眼睛瞪圆,两腿抽搐似的一蹬,竟然昏了过去。
许惩嫌恶地抽出她口中的棉布扔在一边,眼神一转,冷淡垂目瞥向轮椅上抽泣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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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装什么?」他对小男孩说,「许彦。你再这样做,我一次都不会来看你。」
他的语气很严厉,小男孩瞬间闭了嘴,然后眼眶又漫上一圈红。
乔方语胆战心惊地看了眼地上晕死的女人,又看了眼轮椅上瘦弱憋泪的小男孩。
目光再转向许惩时,忍不住向后退了一小步。
真的是很小的一步。
许惩却瞬间回过头,表情仿佛还有点委屈:「……你上哪儿去?」
乔方语只能头皮发麻地站在原地,指了指地上的女人:「我打急救铃。」
「没事的。」轮椅上的小男孩却忽然出了声,大概是哭过的原因,他的嗓音有点哑,语气也淡定了许多,与向她撒娇时完全不同。
「妈妈一生气就会晕倒,过一会儿就会好。」小男孩解释说:「大夫说是焦虑症。」
乔方语半信半疑地点了下头,许惩嗤了声:「知道你还哭?真把自己当五岁小孩?」
乔方语愣了下看向轮椅上的小男孩。
男孩很瘦小,身高看起来只有一米二三,蜷在轮椅上小声地辩解:「我以为,如果我哭了,妈妈至少会先来看看我……」就不会再和姐姐吵架了。
许惩冷冷道:「道歉。」
小男孩的嘴扁了扁,听话地低下了头,颤颤巍巍地扶着轮椅站在地上,弯下身子对乔方语说:「大姐姐,对不起,我骗了你。」
他的腿还站不太稳,这个动作让他差点失去平衡跪倒在乔方语面前,被许惩一把横抄丢上了轮椅。
「继续。」许惩说。
小男孩说:「我叫许彦,今年九岁了。」
「我是因为想知道许惩哥哥带了谁过来,才偷偷熘出来的。」
「害你被我妈妈骂了,对不起。」
乔方语:「……」
她确实被这个叫秦曼莉的女人吓得不轻,但也没法对着一个小孩子发作。
她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乱,蓦然撞破了别人的家世让她为难又尴尬,只能慌张地点了点头就想熘:「没事、没事的。」
她试图捡起地上的鸭舌帽,却被秦曼莉庞大的身躯压住了帽檐。
贸然拽出来实在太没礼貌,乔方语只好拿手遮住刘海,对许惩道:「我奶奶应该测好血糖了,我先去接她!」
「再见了许惩同学!」
许惩气得牙痒痒的。
好傢伙,连「同学」都叫上了。
反倒是坐在轮椅上的许彦眼睛在两人身上滴熘一转,忽然脆生生地对着乔方语的背影喊了一句:「姐姐再见!你很好看哦!我哥哥眼光很好喔!」
乔方语落荒而逃的背影差点崴脚。
许惩:「……」养了个什么孽障。
第25章
那天从医院回来后, 乔方语连着好几天都躲着许惩。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躲着他。
自习课,乔方语躲在墙角,支起画板, 小心翼翼地把脸埋在画纸中间,装作非常专注于速写作业的样子。
她听见不远的位置,许惩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进她耳朵。
「嗯。都行。」
「随便你门吧。」
少年半靠在桌边, 长腿微曲, 摇晃着一瓶美年达。
不知道他应下了什么事, 对面宋思学一帮人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连连说着感激。
而他只是轻飘飘地笑,连笑声都带着种浑然不过心的散漫。
易拉罐装的气泡水起开, 扑簌簌冒出凉气。
就像少年留不住的轻佻尾音一般。
甜滋滋又沁凉的气流从心尖擦过去, 转瞬即逝了。
乔方语一阵没来由的憋闷, 纸上的铅笔清脆地磕断了,她认命地收起画纸, 换了一张作品练习。
晚上, 艺术班的补课。
色彩老师一一下发了上周的作业,最后取出了两幅得分最高的作品。
「这一次, 有两位同学的画作让我眼前一亮。」
乔方语看过去,果然是自己和杨晓纯的。
色彩老师给二人的作品都上了裱框,在玻璃制的画框底下, 乔方语所画的那副衰败莲花, 更带了些冷寂的宿命感。
老师首先夸赞了杨晓纯作品用色的和谐, 以及在布局上选取的特殊角度。
而后话锋一转, 举起了乔方语的画作。
「这幅图, 我乍一看到时,还以为是不小心带回了某位老师的名画临摹。」
底下一片善意的闹笑。
「虽然一片凋零的莲花湖, 可能并不如盛放时美丽。但这幅画却画得很美。」老师赞赏地看向乔方语,「作者巧妙地选择了夕阳西下的时刻,倒影中的云朵恰巧与垂落的枝条融合,在水中形成了宛如盛放的效果。」
众人闻言都仔细看过去。
果不其然,在画幅的下半位置,云影落在枯枝的倒影上,就像是暗喻着曾经的盛开,或是寄寓着下一季的希望。
「好巧妙啊!」
「大佬好厉害……」
在老师的引导下,不断有同学佩服地称赞。
坐在乔方语旁边的高一女生回过头,惊喜地问:「你就是去年拿了科体艺一等奖的学姐吗?以后可以多教教我吗?」
乔方语还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难为情地低下脸,用力地点了两下头:「嗯,嗯!当然可以!」
老师满意地放下两幅画作:「这两幅画各有长处,我都十分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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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艺术生的水平一向突出,甚至有南城艺协的收藏家,愿意专门出资,收购学生作品。」
「我们画室也不时会举办沙,推荐学生的画作。」
「方语、晓纯。」老师和蔼地看向二人,「如果你们愿意,这两幅习作,就由我推荐给艺协。若得拍卖,所有收益全部归你们自己,好吗?」
二人自然答应,教室里其他同学也歆羡不已。
在这样的激励下,当晚留堂练习的学生又多了些,直到教学楼的灯都快要尽数熄灭,艺术楼底层的画室里,还有十几人垂首纸间,沙沙作画。
乔方语身边难得聚起这么多人。
她一贯沉默,就连座位都是永远不改的边角。
在以前,她不论是做什么,周围的人都会对她望而止步。
但这学期,随着新一届学生的入学,她「省一」的名声响亮,暑假里参加的夏令营也寄回了优秀证书,一堆花里胡哨的头衔堆在身上,把她这么不起眼的一个人,都好像衬出了光环一样。
今年新上任的色彩老师也对她颇为赞赏,几次公开表扬,还不时委託她担任助教,分享绘画思路。
乔方语不是爱藏私的个性,也从不觉得帮助了别人,就会给自己增加竞争对手。
所以凡是有同学来问询,她都认认真真地讲解自己的经验给别人听。如果对方基础不太好,她甚至还会亲自示范,从最简单的排线与控笔开始一点点地教。
毕竟在他们之前,乔方语可是教过某位毫无艺术天赋,却力能扛鼎,撅断了一盒炭笔的大少爷画画的。
如此一来二去,班上无论是一入校就听过她鼎鼎大名的新生,还是此前对她有些偏见的老同学,都对乔方语另眼相待了。
那一天也是周末。
画室已经下课,留堂自习的不少学生围在乔方语的画板旁边,看着女孩认认真真地洗净笔刷,融化水粉。
「为什么要在画纸上先铺一层水呢?」有女生问。
这其实是个相当新手的问题,女生的提问一出,周围就忍不住传来嘘声。
但乔方语没有一点儿架子,温吞地解释道:「湿画法适合大面积铺色,这样画面整体的色调会更加和谐。因为我今天打算画沙滩海浪,所以想要比较清新的氛围感。」
「如果是画人像或者建筑,画面细节多,或者色彩明度差异大的话,就不适合这样的画法了。」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有人拿出笔记本默记着。
杨晓纯依旧刻苦,只是仍不同她说话,一个人在教室正中的位置练习着。
乔方语无论是做什么、说什么,在她眼里都扎眼刺耳。她心气极高,根本不能接受老师将她两人相提并论。
有临走的同学不慎碰倒了她脚边的空桶,就遭了她一句硌人的冷责:「瞎子啊!不会走路啊!」
同学撇着嘴,没好气地扶起了桶,骂骂咧咧地离开。
「拽什么啊,别人比她牛逼多了都不这样。」
乔方语没有说话。
她能感觉到杨晓纯的努力,好像也有一点点,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只是以她的立场,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居高临下的指责?自以为是的关心?都是惹人厌烦罢了。
她这样想着,默默收好了自己的作业,没有出声,等待杨晓纯交上画纸。
今天也由她负责收作业的工作。
临锁门时刻,杨晓纯终于姗姗来迟地交上作业。
她还是和之前一样,高傲得像是漂亮的小孔雀,狠狠剜了她一眼,昂着头离开。
乔方语默默把作业理好,有细细的声音从门边探进来。
「学姐,乔学姐。」
乔方语看过去,是那个问她为什么先铺一层水的女生。
「怎么了?」
「那个,杨晓纯学姐是不是和你关系不太好啊?」
乔方语想了下,没多说:「去年比赛时,我初试分数比她稍高两分。」
女生攥着手,纠结了片刻:「但我觉得,你的作品比她好多啦!」
乔方语礼貌地笑了下:「只能说各有所长。谢谢你。」
她把画室门锁上,女生望了望周围,见杨晓纯的身影已经走远,她才极其谨慎小心地凑在乔方语的耳边说:「学姐……杨晓纯和老师们说,你弄坏了她上周那幅画。」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在老师办公室听见好几回了。她总是这样讲,好几个一开始不信的老师,都有点相信了。说如果查实,要处罚你。」
乔方语微微皱眉,女生言辞恳切,不似作伪。但她实在想不通,杨晓纯为什么会突然对她生出这样的指责。
分明上周色彩课,那幅画就已经被徐老师装裱好送去了沙龙。隔着那么厚的玻璃,她又怎么可能把她的画弄坏?
「哎呀!你还是快去和老师们解释一下吧!」女生说,「不然有些东西,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到时候,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只会记得是你做了坏事。」
乔方语还没想这么深,但只是听着女生的话,她都不免有些心颤。
乔方语定了定神,对女生表达了感激,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宿舍。
这周是小长假,艺术班的补课并不是天天都上,大部分老师应该都已经不在学校。
最快的话,她也得等到下周复课,才能去办公室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徐老师,问问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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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徐老师在办公室。
毕竟,除去今年新入校的他以外,艺术班先前的老师们,都对乔方语的态度不太好。她知道自己不讨喜,也很少往办公室的方向跑,怕一不留神,又惹恼了哪位师长。
乔方语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掌心。
记忆回溯,她清晰地记着有关那张画的每一个细节。杨晓纯把画交给她,大声斥责她没有接好,但她明明就是双手接过来的。
最后放进抽屉的时候,也是乔方语的画盖在最顶上。就算在拿取的过程被损坏,也该是先弄坏她的。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岔子?
为什么杨晓纯会说,是她弄坏了她的画作?
这几天降了温,初秋的风有点大,唿唿地捲起地上的落叶,仿似风寒的预兆。
乔方语快步走在校园里,还没等她把这一切捋清楚,就接到了唐欣雅的电话。
「欣雅?」
「——乔乔!杨晓纯又在作什么妖!?」唐欣雅气势汹汹地骂了一句,电话那头听起来有些吵闹,乔方语勉强听清她问:「你在哪儿呢?」
乔方语呆呆的:「我在学校呀。」
「哎哟我的小祖宗!」唐欣雅拍着脑袋,「好在你不看论坛……我已经给你用学生会权限压下去了,但你可千万别看,真是的!一群女生,怎么能骂得那么脏!」
「她们也真是会搞事,专门挑了个放假的时候,老师们都不在……我已经跟我外公说了,但帖子实在太多,一时半会也删不完。」
唐欣雅语速很快,乔方语连蒙带猜,大概明白,是自己又犯了什么事,被人在校园论坛里骂了。
还麻烦到了唐欣雅和她在教研组的外公。
「对不起啊,欣雅,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乔方语习惯性就想要道歉,被那头唐欣雅狠狠怼回来了。
「我说,乔、乔!」唐欣雅深吸一口气,「我们是朋友!愣谁遭了这种事儿,我都不会坐视不理的,何况你还是我的朋友!」
「我——」
「你什么你!」唐欣雅生气地说,「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一个对不起了!」
「你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对我道歉!该道歉的是杨晓纯她们!」
「她们之前欺负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要是早点说,我早就去治她们了,会让她们逍遥到这时候?你瞧瞧,她们这都干的什么事,良心都没了!」
乔方语捏着电话,背靠着高大的梧桐树,一点点滑坐下来。
她明明被自己的好朋友骂了,却莫名其妙地,有种仿佛有了靠山一般的安全感。
原来她也是有好朋友的。
原来她也有,无论发生什么,都会首先选择相信她的朋友。
乔方语抬起手背擦过眼角:「我,我知道了。」
「刚才,有同学告诉我,杨晓纯和老师们说,我弄坏了她上周送去沙龙展示的色彩画……」
乔方语握着电话,慢慢地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讲给唐欣雅听了。
起初她还担心,自己会不会说得太过啰嗦,让唐欣雅不耐烦。
但唐欣雅始终冷静地听着她的话,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准确地追问她时间点,乔方语的叙述也逐渐清晰完整起来。
「……好。那我再一次和你确认,你锁门、离开旧艺术楼的时间,是六点五分到十五之间,对吗。」
「是。」
「好。」唐欣雅把这个情况记下,嘆了口气:「可惜那会儿,你们教室已经人去楼空了。」
「要是还有证人就好了……」唐欣雅小声嘟囔。
乔方语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那天,的确是有人在的。
许惩分明一直在旧艺术楼等待着她。
但她好像惹许惩生气了。
这种时候再去找他,一定会被狠狠讨厌的吧。
乔方语犹豫片刻,问唐欣雅:「可以告诉我,杨晓纯在论坛上指责我什么吗?」
唐欣雅默了几秒:「乔乔,你确定要听吗?」
「我要听。」乔方语坚定地说,又道,「再说了,就算你是学生会成员,能封了她的帖子,她也一定会用其他帐号再发的……」
这么说着,乔方语干脆自己登上了校园论坛。
她的手机是刚刚能够使用3g网络的老人机,信号很卡顿,半天才打开一个小小的网页。
最顶上的帖子就是:
#删我是吗?再来一遍:818丑女上位之路#
哪怕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乍一看到屏幕上那些文字时,乔方语仍然会有种无法控制的晕眩感。
恶意就像是毫无来由的刀,猝不及防,就将她努力了这么久才得到的一切轻易洞穿。
那些躲藏在匿名网线后的人,颠倒黑白,扭曲事实,把明明本就属于她的邀请函,口口声声说成是杨晓纯的;
甚至剪辑了徐老师在教室里帮大家改画的照片,一口咬定她与徐老师存在不正当关系,骯脏的抹黑之词下作露骨。
电话里是唐欣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语气很急促。但她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去理解了。
「……乔乔!听得见吗……回话啊!靠,这帮人怎么又来了,你们封号啊!——封不了?我保证我室友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
唐欣雅似乎是和其他学生会的同学起了摩擦,声音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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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很慢地眨了下眼睛,朦胧潮湿的视野里,那些满屏肆无忌惮的猜测和诽谤文字仿佛化作漩涡,将她拽进风暴之中,碾碎折磨。
没有人能为她主持公道。
老师们最快也要到下周才会上班,况且,就算他们来了,也不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
而这期间,舆论如潮疯卷,对于她的诋毁,一刻也不会停止。
帖子下的楼层越叠越高了。
她想起高一女生对她说的话,到时候,没人会关心真相,只会先入为主地记住,她乔方语是一个坏人,不学无术,鸠占鹊巢,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甚至不惜爬上老师的床!
那些刚刚对她转变了态度的同学会怎么想?
明明十分看重她、却平白无故被牵连抹黑的徐老师会怎么想?
如果奶奶知道了,会多替她担心难过。
如果许惩知道了——
如果他知道的话。
许惩又会怎么看待自己?
会讨厌她吗?
会后悔帮过她吗?
是不是也会像无数的旧日一样,他们与她擦肩而过,投来或冷漠的、或讥讽的眼神,指着她头上的胎记,说,难怪会被扔掉啊,果然就是该被扔掉的呢。
像是掸掉了裤脚的脏东西,嫌恶又理所当然地,把她扔掉了。
她明明那么努力,好不容易,才改变了一点点。
乔方语垂下头,把头死死埋在膝窝里。
感觉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丝丝缕缕地抽出疼痛。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许惩看见这些话。
但是——
「别看了。」
手机忽然被人抽走,满屏幕的混乱字迹眨眼间消失在视野里。乔方语的下巴被他抬起,半强迫地仰起了头,和他的视线对上。
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少年面色淡漠,薄唇紧抿,垂眼看她的神情冷淡,却又仿似长久而深沉的凝望。
她的后脑被抵在梧桐树粗砺的枝干上。
眼泪缓慢而悄无声息地汹涌而下。
像是幻觉一样,但偏偏,每一次每一次,只要她想起他的时候。
他好像总是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许惩嘆了口气,松开了锢住她的手,掌心缓缓覆盖在她眼眶上。
满目黑沉。
像是灵魂都漂浮在真空里飘荡。
乔方语闭着眼睛,感觉到他蹲下身子,慢慢地靠近了她,用生涩而不熟练的动作,揽住了她的肩膀。
一点点扣紧,直到滚烫而结实的怀抱把她完全包裹住,她微微抬起头,下巴压上少年人清瘦的背肌。
距离太近了,她能听见擂鼓般的心跳声。
有她的,还有……
耳畔,她听见那人用低哑的声音,缓慢而笨拙地安慰。
「我知道阿语怎样好。」
「所以,别去看那些话,好不好?」
第26章
少年人的胸膛, 清瘦单薄,却仿佛蕴藏着无限的力量。
相触的皮肤发烫,就好像是透过紧贴的身体, 那份力量也源源不断地,从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传递过来一样。
他仿佛用沉默在诉说着,给她以温柔, 还有百折不挠的勇气与矜傲。
「你不听话, 小姑娘。」
「我分明教过你, 该怎么来找我求助。」
乔方语抿唇。
许惩确实对她说过, 遇到麻烦的时候,叫一声惩哥, 他就会来帮忙。
只是她太懦弱。
她对许惩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 是她不敢面对他。
「现在开始, 别再看那些话,回家洗个澡, 好好睡一觉。」许惩松开环住她的手臂, 将她从树下拉着站起,「我已经联繫过了陈主任, 周日一早,他就会回学校。」
他直视着乔方语的眼睛:「不要害怕。」
风声捲起她脚边的碎叶,少年漆黑的眼底仿似蕴藏星光。
「你总是习惯了忍让迁就, 但你知道吗, 宽容是最没用的美德, 是高高在上的剥削者创造的谎话。」
「不要惧怕讨厌别人, 或者被别人讨厌。」
「尽管去做你觉得对的事, 说你想说的话。」
许惩顿了顿,微微挑眉, 笑得痞气而狂妄。
「有我在你背后,你怕什么?」
「……」乔方语低着头,眼眶又泛起潮热,咬着唇,重重地点了下头。
-
那晚乔方语睡得并不好。
几次三番打开手机,又在最后关头把开关键狠狠摁掉。
她没看论坛,唐欣雅的消息却没停过,从起初的义愤填膺,但最后的疲于奔命。
[对不起啊乔乔……他们不愿意帮我一起删帖子了。]
[我相信你永远永远都不会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
……只是,她没法说服别人和她一样。
乔方语闭上眼,那些凌乱的字句,就像是倒灌的海水涌进耳朵里。在她记忆里出现过的辱骂声混杂在一起,化成尖锐的长鸣——
乔方语猝然睁开眼,手臂压住了什么东西,痛感将她惊醒。
是许惩给她的那把画室钥匙。
她的手颤了下,将那把钥匙紧紧攥进掌心。
天还没亮,她听见奶奶轻声的唿噜和梦呓,心跳一点一点落回胸膛里。
这一次,她没再做噩梦。
-
周日上午,乔方语和许惩到达教导处时,办公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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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陈主任,就连牛主任和好几位教研组的老师都被惊动,驱车赶回了学校里。
面对满屋艺术老师,杨晓纯哭着说,自己那幅作品设计了很久,原本可以冲击国际赛事。
但因为交作业时,被乔方语涂抹了干色胶,结块的油彩黏上了玻璃裱框,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坏。
老师们应声而嘘,纷纷惋惜痛心,只差把对乔方语的鄙夷写在脸上。
倘若在以前,遇上这样一边倒的指责,无论她是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可能都会先低头道歉,好平息对面的怒火。
但现在不一样了。
乔方语憋住口气,顶着对面一位老师夹枪带棒的讽刺,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您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的猜测,叫做诽谤。老师,请您谨言慎行!」
对面的老师呆愣片刻,面露窘迫。杨晓纯尖声道:「怎么没有!」
她放出一段录音。开头便是那天,她逼问乔方语,两人谁的作品更好。
「你就是嫉妒我的作品,才故意在画面上涂抹干色胶!」杨晓纯厉色道。
简直是强盗逻辑。
乔方语冷冷看着对面煽风点火的一众老师学生,冷静道:「你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反而我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监控中,你离开的时间是六点零二分,而我……」乔方语思路清晰,将之前电话里,唐欣雅帮她总结的时间点一一叙述清楚。
「干色胶要发挥作用,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我根本来不及。」
在她叙说时,一名高个的保安应声调出监控,视频放完,屋内吵闹的人群已经静了一半。
在场的不少都是艺术老师,清楚知道干色胶作用的时间,闻言都沉默了。
杨晓纯仍不死心:「那就是你离开画室之后,又回来过!那天最后走的是你,一定与你脱不了干系!」
瞬间,屋内的人又躁动起来。
恰到好处地,有人提起了徐老师的名字。
「徐老师对她这么好,给她一把钥匙也不是不可能啊。」
「指不定是去徐老师家里搞的事呢!哈哈哈哈……」
「安静!胡说什么东西!」一向沉默的陈主任忽然发了脾气,目光扫向闹事撺掇的几个人,「三中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毫无根据,满嘴胡言乱语!连老师的事情都敢妄加非议,还有什么是你们编不出来的?」
杨晓纯的脸唰地一白,杨父急忙谄媚地跟上:「主任,您消消气儿。晓纯这幅画得了北京一收藏家认可,对方开价六位数,却发生这档事,不给出一个交代,那边也说不过去……」
乔方语被那个「六位数」狠狠震了下。
她对于卖画的概念还停留在小阿姨的画室,偶有餐馆铺子开张请她们画点东西挂在墙上,能给一百都算是天降横财。
是什么样的作品能卖到六位数?
她又有点怯了,如果她真的没法给出让人信服的证据,是不是意味着,这天文数字一般的价格,要由她和奶奶来赔?
许惩都不用看她表情,就知道乔方语又在想什么。
他冷笑了一声往前走,挡在乔方语身前,侧目时眼神讥讽:「区区十万?扔我家门口,狗都不叫一声。」
言下之意是,你在狗叫什么?
杨父气得肥肉抽搐,牛主任最看不得许惩这副吊儿郎当模样,怒道:「你滚出去!这里有你什么事!」
不止是他,后边站着的一排老师,不少见了他都面上发憷,投来颇为怀疑目光。
许惩:「……」
他差点忘了,这儿可是教导处,他的名声,远比小姑娘更差。
——早知道当时就不装吊车尾了。
哪想得到,如今给小姑娘出个头,居然还有被赶出去的风险。
许惩在心底骂了句,面上却规规矩矩地拉上了校服拉链,收起了那副纨绔样子。
他走到牛主任面前,鞠了一躬,双手递上一张晶片卡。
乔方语的视角能看见少年清瘦的背,躬身时嵴骨凸起的一道棱,脖颈上方冷硬的发茬。
他从未向什么人低过头,永远是那副万事不过心的漠然模样。
却为了她,委曲到恭顺地向老师弯腰,求他看一眼能给她作证的证据。
「这是我的摩托车行驶记录。」
「很巧,那天我也在旧艺术楼,恰巧拍到了她离开。」
「我可以为乔方语作证,离开画室后,她没有回来过。」
所有证据摆在面前,纵是屋内的老师学生再偏袒杨晓纯,也没法再给乔方语扣上任何罪名。
牛主任看着许惩的神色复杂,半晌拂袖而去,一语未发。
杨晓纯见大势已去,满眼阴沉不甘。
杨父假笑着打圆场:「看来是误会一场,真不好意思。这学生之间啊,有时候难免有些摩擦嫉妒,还望学校多多重视,早日给我家晓纯还个公道。」
这话说得膈应,明里暗里,还是不相信乔方语的意思。
许惩冷笑一声,不屑道:「嘴皮子耍得挺熘,杨先生。」
「想来您年初承接开发区项目的时候也是这副嘴脸,难怪人家三局不愿接,临了变了卦。」
杨父神情骤变。
年初的开发项目是他苦心运筹近半年才得来的资源,却不料合同签订之前,三局忽然给他家开出了一张天价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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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桌油水,竟是一腥未沾。整整半年的努力化作泡影,杨父耿耿于怀至今,都不明白是踩了谁的雷区。
他分明同许国强关系不差,为什么会从他儿子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杨父既惊且惧,许惩却淡漠而嫌恶地收回了神情,懒散靠在墙边,抬眼朝陈主任示意。
陈主任也看明白了今天这场闹剧,来回折腾一天,都已抵近暮时。陈主任不快地清了清嗓子,让无关的人等各自回去。
杨晓纯踩着踏踏作响的小高跟,即便是离开,都仍旧把头颅高高昂起。
乔方语没吭声,习惯性低着头在墙边,人潮自小门鱼贯而出,拥挤之间她与杨晓纯擦肩,还听见对方一声傲慢冷哼。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做什么过分的事,自然也不会向乔方语道歉。
她只觉得丢人,竟然被乔方语这么个窝囊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了一军。
「……」
乔方语松开紧抿的唇。
算了,一句道歉而已。
反正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往后能少起些冲突也好。
乔方语在心里这样劝慰着自己,身后少年冷淡的声音却忽而响起。
「杨晓纯。站住。」
杨晓纯的眼睛都是红的,闻言脚步更快了。
杨父却狠狠拽住了她,一双眼睛直盯着许惩,像是要从他的神情里揣测出什么机密一样。
许惩懒洋洋地托着胳膊,语气不屑:「该说什么做什么,难不成指望我教?」
他站在乔方语的身后,像是迎着海浪从不退让的礁,又像一尊漠然却笃定的神像。
哪怕是到了这一刻,杨晓纯依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只觉得,是因为她还计划得不够周全,叫来的帮手不够可靠。
杨晓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不起,乔方语,是我说错了话,误会你!」
「行了吧?」她恶狠狠地剜向乔方语,拽了一下杨父,「走了啊!」
许惩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低头问面前的乔方语:「怎么样,这个道歉,你接受了吗?」
乔方语咬着唇,很小声地说了句。
「我不接受。」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那些在论坛上铺天盖地的恶毒言语,她这些天来,亲身遭受的恐惧和委屈,怎么可能被这么一句所谓的「道歉」,就轻描淡写地揭过?
乔方语说完,抬眼看向许惩。
女孩的眼眶潮湿,衬得一双浅棕色的瞳仁发亮,像邀功,又像撒娇。
许惩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戳了下。
像是过了期的面包,软绵绵地陷下去一块,长久没法復原。
他站在乔方语的身侧,望着那对丑陋的父女,淡淡地开口道:「听见没。」
「她不接受你们的道歉。」
「所以——」
他笑了下,神情难辨。
「你们就等着该遭的报应吧。」
第27章
「你——」
许惩的话落下, 就像是一纸轻描淡写的审判,定下了她的终身。
杨晓纯的眼睛霎时通红,眼中有怨恨、有恐惧、有不甘。
但无论是什么, 乔方语都不想再去理会了。
她只觉得这几天实在太过混乱又漫长,好不容易松下口气,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都一瞬间席捲上来。
教导处里乱闹闹的人已经快走空了, 陈主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喊许惩的名字。
身后的少年懒洋洋地应了, 却没动, 反倒是有双手覆上了她头顶,很没章法地揉了揉。
暖暖热热的, 头髮都被弄乱了, 有点痒。
乔方语抬起头, 脸上的表情估计还是不好看的,别扭地笑了下, 说想回家去。
许惩从兜里掏出手机, 很随意地解了锁,塞在她手里, 语气像是在哄骗小孩:「乖,别走,等我会儿。」
「微信会用吧, 自己找下胡志滔, 想吃什么就点, 一会儿我送你去医院。」
说着又拍了拍她后脑勺, 转身进了教导处。
门关上的时候乔方语还听见一声:「啥破事儿, 老陈头。」
乔方语:「……」
看来是今天在牛主任面前那一下子装过了,这么快便原形毕露了。
她在墙角处蹲下, 头髮依旧乱蓬蓬的,她却没去拨弄。
就好像如果不去梳理,那双手上的温度就始终不会散去一样。
她手里握着的是许惩的手机,她和许惩也算得上熟悉了,乔方语很清楚,许惩只有这一部常用的手机。
就这样随意地塞给她了。
乔方语鼓起勇气扫了一眼,他没设壁纸,背景是纯黑的,零星几个应用程式,日程表亮着一个红点,写的是「医院」。
是她奶奶做透析的时间吗?
乔方语实在不敢再点开了,只觉得许惩对她的纵容实在是多到了让她都自觉不配的程度。
于是她关上了手机,任凭新消息叮叮咚咚,都没看一眼。
教务处里,只剩下了陈主任和许惩两个人。
许惩敲着桌,语气很不耐烦:「我还有事,你长话短说。」
陈主任:「……」
这话说得,仿佛他才是这个教导主任。
但陈主任也没再计较这一茬了,他长嘆了口气,问:「徐老师那边怎么说?」
许惩冷笑了声:「你亲自去问,免得我说了,你又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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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知道,许惩是在对之前的事情不满。
上一次,是他让张真真代替乔方语参加了颁奖典礼,间接地害小姑娘的邀请函被杨晓纯偷走了。
纵然事实摆在面前,他也没法否认,自己依旧不相信这几个听话乖巧、成绩优异的「好孩子」会做这样的错事。
或许是有什么人教唆了晓纯呢?又或者,是许惩搞错了呢?他怀着这样的侥倖心理想。
可是这一次,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他只能亲自拨通了徐郁琰的电话。
和那些起闹闹事的学生不一样,陈主任清楚,徐郁琰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艺术课老师。
除去他南城艺术协会会长的身份,他更是师从名家的艺术界领军人物,出身眼界皆高,根本不是他的身份所能接触到的。
对方愿意屈居他这小小中学,仅仅只是因为——
他曾是文诗雨的师兄,而如今,她唯一的儿子也在这里。
「嗯。我已经请专业人士鑑定过那幅画了。」徐郁琰的语气平淡,「杨晓纯的作品有明显的代笔痕迹,是描红作。因为临摹者的用墨和原稿不同,才会发生颜料的色素剥离,和之后的操作没有任何关系。」
「稍后我会把加盖公章的鑑定结果发至您的邮箱。」
徐郁琰的话说得客气,但陈主任依旧深深地感到颜面无光。
「冒昧一句。我建议您,开除这名学生。」徐郁琰话语温和,却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口吻,「临摹并不算是污点,初窥门径的学生里,急功近利者也并不罕见。」
「但她和父亲在沙龙上自拍自炒价格的操作,犯了艺术界大忌。」徐郁琰顿了顿,「往后,南城艺术界怕是容不下她了。」
陈主任心底狠狠一惊,放下电话才发觉,原来嵴背都被冷汗浸湿。
而那位二世祖坐在沙发上,闻言只是掀开眼皮,毫不意外道:「早叫你开除她了。」
陈主任看着他就烦:「你早知道这画是杨晓纯仿的?」
许惩一抬眉毛。
陈主任:「你还懂画呢?」
许惩气笑了:「我没艺术细胞,不代表我是个瞎子,连鑑定书都看不懂。」
陈主任将信将疑点了下头,忽问:「那你早知道,还兴师动众整这么一套??」
他越想越火大:「你早知道这件事全是杨家父女搞出来的,跟乔方语一点关系没有,却给我甩了这么大个锅?」
「那些老师都是你喊来的吧?连监控录像都准备好了,我看那个所谓保安也是生面孔。」
「许惩,你究竟是想干什么?」说到最后,陈主任也恼了。
许惩支着沙发起身,仍旧倦懒地勾着唇,只是眼中没有一点儿笑意罢了。
「如你所见,把事情搞大啊。」许惩长指轻点,「我看不惯她,就是要把她开除。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很多次。」
「对我这么个混子来说,这很奇怪?」
陈主任气得拍桌:「你干什么好端端地非盯着人家不放!她究竟怎么惹着你了!」
许惩冷笑:「你看,又来了。」
他语气淡漠凉薄,和愤怒的陈主任形成了鲜明对比。
「是我逼她做这些的吗?我让她去偷乔方语东西了?还是我教的她,在论坛里大肆骂别的女孩子贱货?」
「……」
他让乔方语不要上网,自己却一句句,一行行,把每条帖子都看了一遍。
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让所有刀子,都只扎在他一个人身上。
其实许惩懂编程。
只要他想,几行代码,就能把那些发信人的坐标通通扒光,让他们也尝尝一样的滋味。
但他忍住了没有那样做。
因为,无论是报復或者原谅,选择权都在她手上。
办公室里,许惩垂着眼,少年的身量很高,眉目深冷。
「如果不是她自己做了坏事,我永远不可能抓到她任何『把柄』。」
「有这个下场,是她咎由自取。」
许惩不愿意再同他浪费时间了,转身就要走,「行了,还有人等着我呢。」
「心理学上有首因效应。被第一印象欺骗是正常的。」许惩偏过头去,语气忽然变得耐人寻味,「但只有刚愎自用的蠢货,才会抱着思想钢印不放手。」
「人家裹小脚,你别裹小脑,陈叔。」
「狗东西——」陈主任愣了片刻才听懂许惩这个冷到极点的笑话,气得他恨不得把菸灰缸砸他头上。
只是少年肆意笑着,一晃便没了影,只有漆黑耳钉上一点亮光,倏忽流转,在渐渐合拢的门扇里远去。
陈主任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椅上,点了根烟,慢慢地、慢慢地抽着。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还是同文诗雨有关的。那时候许国强并不喝酒,更没有现在的啤酒肚。许惩还是个只及他胸口,会端着茶水拘谨地坐在他对面,乖乖喊陈叔的小孩。
很多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变了;可有些时刻,他又觉得,好像什么都还和从前一样。
他打开电脑,在处分单上写下杨晓纯的名字,选定了「退学处理」。
-
乔方语在门口蹲得腿有点麻了,于是她站起来,把许惩的手机妥帖地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漫无目的地打量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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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点苦恼,这下子她大概和杨晓纯彻底闹掰了吧,也不知道班里其他同学会怎么看她,徐老师又会不会因为受她的连累而不高兴。
这样想着,乔方语再次登上了论坛。熟悉的三中的校徽界面看得她微微心悸,乔方语飞快输入了学号和密码,深吸口气给自己壮胆,才往下扫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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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忽然就破了功,就好像经歷过了之后,那些原本让她感觉无可抵抗的麻烦,都化作了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一样。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也拥有了敢去直面风雨的勇气呢?
乔方语有点意外地划着名论坛。
那些不久之前还铺天盖地的谩骂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置顶只有一条帖子,标题是「向乔方语同学道歉——杨晓纯」。
给帖子置顶的是高二(一)班唐欣雅。
乔方语匆匆浏览过去,杨晓纯的道歉写得并不算诚恳,一行手写签名潦草,反倒是下面来自学生会的批评处理意见工整而隆重。
也有人零星回復,都是在真相未明时跟风骂过她的,来向她道歉。
乔方语还没看完,流量就用光了。
但她也不打算再看下去了。
许惩插着兜从教导处出来,瞥了一眼,说:「态度不好,让他们重来。」
乔方语:「……」
她之前怎么没觉得许惩这么小气?
她把许惩的智慧型手机还给他,软绵绵地说:「不要这样啦。」
「怎么不行。有违法乱纪的本事,没牢底坐穿的觉悟?」许惩冷嗤一声,「以为躲在屏幕后面就能为非作歹么?按照发帖ip对应一下家校练习簿上的地址,谁都别想逃。」
乔方语生怕许惩真的说到做到,吓得站在原地没敢动,把头快摇成拨浪鼓了:「真的不用,我已经不在意了。」
说不在意这件事是谎话,但乔方语真的没想过要让每个人都来同自己道歉。
这件事在她这里已经结束了,此后无论是虚伪的歉意,还是伪善的亲近,对于她来说都只是消耗罢了。
只要还能继续好好学习、专心画画,就很好了。
许惩盯了她几秒,像是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你不会当真了吧?」
乔方语愣了一下,闷闷地鼓着脸蛋:「没有。」
她哪里知道许惩嘴里哪一句是真话!
就像他威胁杨晓纯的时候,乔方语是真的有一瞬间觉得,许惩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把人家叉出学校去一样……
她磨蹭在许惩的后面,听他再三保证了不会去扒其他同学的身份,才跟着他上了摩托。
「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上车的时候,她听见许惩低声地说了一句。
「都敢威胁我了。」
「什么?」乔方语没听清,脑袋往前凑了凑。
许惩哼了一声,没理她,伸手把她的头盔扶正了,咔哒一声系上扣。
他的指腹蹭过她的下巴,粗砺的皮肤磨过时有一点奇妙的感受,算不上痛,也没有发痒,但就是莫名让她心跳加速,像是戳弄的是她的心尖一样。
「小聋子。」他看起来心情还挺好,「今天不早了,我得开快点。」
「害怕记得扶。」许惩笑得蔫坏,「走咯。」
扶?
她坐后座,能扶什么?
乔方语盯着前面人宽阔劲挺的肩背,很没出息地咽了下唾沫。
第28章
启程之前, 许惩看了眼手机。
胡志滔的消息堆得一屏幕都放不下。想来也是,小姑娘脸皮薄,没好意思真代他回消息。
许惩便简单安排了和上次差不多的菜式, 摩托刚发动,又是一条消息进来。
居然是徐郁琰。
[陈主任已经发布了开除杨晓纯的公告。这个结果,咱们许小少爷可还满意?]
许惩哼了声, 老陈这次勉强还算迅速。就是他这位徐伯父, 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拿他寻开心。
许惩礼貌谢过, 徐郁琰又问:
[分明有鑑定书, 根本没必要让乔方语去自证清白。还是说,你有别的想法?]
面对故交, 许惩没隐瞒。
[是。我希望她能长出刺, 自己保护自己。而不是总缩在壳里, 用逃避和忍让去解决问题。]
往后的路还很长,他不可能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旁。
所以他想要教会小姑娘, 要举起武器, 捍卫自己的权利。花园里漂亮的玫瑰都生着荆棘,她也可以一样。
[徐郁琰:既然你这么喜欢她,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让乔方语直接和我开口吧。]
许惩将摩托在小店门口停好,趁着胡志滔小美人长、小美人短的功夫, 又回了徐郁琰一条消息。
[但我不想让她知道, 你是因为认识我才对她好。她会有负担, 也不需要你刻意的关照。]
他欣赏的女孩, 优秀又坚强, 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施捨。
只要给她一点点机会,她自己就会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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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没吃多少东西, 在教导处耽搁了时间,从收到护士发来的奶奶已经上机的简讯,她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许惩看出了她的情绪,却也没说什么,拦下了还想继续唠嗑的胡志滔,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医院里。
比方芳原定结束透析的时间还早了半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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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有些内疚:「你是不是也没吃什么东西。」
许惩抱着胸靠在吵嚷的诊室门口,懒懒散散地拖长音:「是啊,饿得不行,晚上陪我出去再吃一顿吧。」
他只是随口一句,没指望乔方语会同意。毕竟这件事折腾这么久,总算尘埃落定,小姑娘一定累得很,原该回去好好休息的。
但他没想到,乔方语抬起头,很认真地说:「好。那晚上我去找你,请你吃夜宵。」
被她这样郑重地安排上了计划,反倒是许惩有点意外了。
「行。」他刚允诺,小姑娘便飞快地接了句,「一言为定!」
「我请客哦。」乔方语强调。
许惩哑然失笑,这才咂摸出乔方语方才那句「请你吃夜宵」的重点。
——哪里是什么「夜宵」,而是「请他」。
「你这小姑娘……」许惩算是服了她了,「还跟我见外啊?」
乔方语比他矮不止一个头,许惩撑着膝盖弯下腰看她,她抬起眼,很倔地点了下头。
许惩没辙了。
「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都没请你吃过一次饭。」乔方语说,「何况,今天教导处里那么多人,都看到你帮我说话了,肯定会有人讲出去的。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我们俩……」
她小小声讲完,感觉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自己要把许惩撇干净一样。
她有点心虚地抬头看了许惩一眼。
许惩没什么表情。不笑的时候,他一贯是眉目凛冽的。
还有点凶。
怀着或许又把人惹生气了的想法,乔方语咽了口唾沫,辩解道:「我是害怕,不喜欢我的同学,因为这件事也讨厌你。」
许惩仍旧不说话,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她。
不得不说,许惩真的长了一张非常有杀伤力的脸,哪怕只是这样被他注视着,乔方语都忍不住脸上发热,心跳鼓譟。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就像是在说,怎么,是我上不得台面,还是我们这段关系见不得人?
乔方语终于招架不住了,丢盔弃甲地捂住脸,别过头去:「对不起。」
她整张脸到耳根子都红透了,破罐子破摔地说:「被大家知道也行……知道就知道吧……你不介意就行……」
许惩终于动了,他半躬着腰,喊她的名字:「乔乔。」
「怎么了。」她仍偏着头,死活不愿意回头对视。
许惩感觉有点好笑,像是在逗生气的小猫。
他又唤:「阿语。」
他的声音既轻且缓,却在喧闹的杂音里分外清晰,仿佛低音琴键的和弦,一下又一下,在她的心腔震盪。
乔方语依旧捂着脸:「……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她爷爷奶奶喊她的小名,从没有同学知道。
许惩说:「你看我一眼,我就告诉你。」
她不动,他也不催,像是经验老道的狐狸,安安静静地守候在猎物的洞口。
漫长的静默过后,乔方语认命地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抵着墙根,抬起眼睫,目光极快地从他脸上掠了过去。
许惩笑吟吟的,也不怨她真的只看了这么「一眼」。
他说:「我听方奶奶喊过你。」
「只是这样?」乔方语有点不信,抿了下唇,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和许惩早有过什么交集呢。
不然,许惩凭什么会知道那么多与她有关的事情?
她拿了南城绘画组第一、她喜欢的艺术家的画集、爷爷奶奶为她取的小名……
许惩却忽然凑近了些:「希望我叫你什么?」
那么近的距离里,她能看见许惩微微颤动的喉结,眼底微熠的光,交错的唿吸都快要扑在她脸颊上。
「就,名字就可以了。」
「啊,可我不愿意。」许惩笑得狡黠,「某人天天想着躲我,叫这么生分,真跑了怎么办?」
乔方语憋红了脸:「我不会跑的,我还欠你钱。」
许惩低低地笑:「钱还完了就跑了?」
乔方语攥着指尖,垂着头,细碎的头髮零零散散垂落,遮住额间的胎记和单薄的眉眼。
「为什么要跟我扯上关系呢?」
她轻声地说,像是发问,又像是脆弱时的喃喃自语:「明明我总是在给大家添麻烦啊。」
如果唐欣雅不是自己的朋友,应该也不会在好不容易才可以休息的小长假里,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处理论坛里的烦心事。
许惩更是这样。
「怕牵连我?」许惩轻轻伸出手,指节刮过她红透的耳垂,柔软的,温热的触感。
「谁能欺负得了我?」许惩轻声哼笑,「你好好想想,阿语。」
乔方语犹豫着说:「别的同学,还有你家里面的人。」
「他们可能会说你不好听的话,就像是论坛里,他们说徐老师的那样……」
她和徐老师之间,除去课程上的交流,甚至没有任何关于私人的沟通。
饶是如此,都能被编出那么多噁心离谱的绯闻,倘若是许惩呢?
乔方语不敢想下去。
她不希望许惩被自己连累,更不希望,被别人戳穿她真实的心意。
所以她只能把自己藏好一点、再好一点。
现在的她还远远不够站在他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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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毛毛虫都能变成蝴蝶。
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能变成一个很好的,让人喜欢的,大家都觉得很优秀的人呢?
那个时候,她或许就会有勇气,堂堂正正地说出喜欢了。
许惩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明明他还没说什么,她倒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他伸手抚过乔方语耳边,大手扳着她的脑袋微微偏过来了一点,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所以,被人那样污衊过,还是害怕,还是生气,对吗?」
乔方语点了下头,又强调:「但是,我不要他们每一个都来和我道歉。」
许惩失笑:「答应过你了,我不会做的。」
但他也清楚,人言可畏,不论他们道歉与否,那些伤害都已经切切实实地发生过,不可能像是水波一样,眨眼便消弭无形。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想要得到别人的喜欢,害怕遭遇冷眼和恶意,这很正常,并不是你缺乏勇气。」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并不是总能客观地评价别人。」
「甚至有些人根本不想去了解事实就做出判断,他们以无知为荣,把刻薄当做聪明,靠欺负别人来彰显自己可怜的存在感,把别人的痛苦当作功勋。」
许惩说:「这不是你的错,阿语。」
乔方语的眼眶慢慢红了。
她从小到大都在遭遇这样的恶意,毫无来由的嘲笑,故意为之的冷落,甚至就连原本不那么讨厌她的人,都为了要「融入」大集体,而站成同一阵营,加入对她一边倒的欺凌。
没有人问过她怎么想。
也没有人对她说过,其实她没有那么差劲,这不是她的错。
「人言可畏,但你要知道,阿语,他们如何判断你,与你究竟如何不一样。」许惩很缓慢地说,「无论何时,你都要学会自己去评判自己。」
乔方语低着头,她不擅言语,从小爷爷就对她说,人要谦逊,要多多听从别人的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但她遇到的批评和冷落实在太多太多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自己,只想本能地逃避,觉得自己确实还不够好。
天色微暗,将她的神情遮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许惩却不用看,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语,抬起头。」许惩轻声说。
第一次,他轻轻拨开了乔方语额前的刘海,将那片她不喜欢,总是习于掩藏的胎记尽数露了出来。
少女微微仰起头,浅棕瞳仁清透而澄澈,带着些许慌乱的惘然。
「……」
许惩的指腹很轻地从她眉心处划过。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就觉得,乔方语的鹳吻痕很漂亮,自深而浅的红色,像是蔷薇花瓣勾勒出的边沿,比彩笔画出的还要好看。
乔方语好想躲开,想要低下头,眼底都漾起一层水雾。
许惩却说:「不要低下头,看着我,阿语。」
「如果不相信自己的判断的话,那就相信我吧。」
——什么意思?
乔方语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她分明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
却站在了命运的悬崖边,猎猎风声吹过,她在等待审判。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擂鼓般的心跳声里,她听见面前的人说——
「我觉得你很好。」
一字一顿,清晰入耳。
像是审判的铡刀高高举起,却根本没有落下。
乔方语怔忪地睁开眼睛,掌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蓄起了一层黏津津的汗。
她把手背到身后,想要悄悄把汗擦干,许惩却将她抵在了墙边,额头都快要触碰到她的。
他眉骨上有一块断裂的疤,而她额间是一片绯红的胎记。
好奇怪,明明完全不一样,却那么像。
许惩勾住小姑娘不安分的手,干燥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发潮的指尖。
「第一,你总是担心你的朋友们,你是一个友善的小朋友。」
他说着轻轻掰开她的食指,握住。
乔方语的脸颊烧烫:「……什么小朋友。」
许惩神情专註:「你不愿意带着有色眼镜去评价别人,哪怕对方的名声并不好,你也会站出来维护正义,甚至不惜顶撞权威。」
乔方语小声地说:「我也只帮过你那一次。」
那天牛主任误会许惩带人逃课,骂得实在太难听,而偏偏前一天她还得了许惩的就诊卡,怎么好坐视不理。
要是换作别人,或许她就选择明哲保身了。
许惩轻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止。」
这一次,他展开了乔方语的中指:「所以第二,我们乔乔还是个正义和勇敢的小朋友。」
乔方语被他的话弄得又肉麻,又难为情,慌乱地想要推开他,潮湿的手心却被他攥紧了。
力道不重,却不容抵抗。
一如他这个人一样,看上去像是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实际上,却那么坚定,绵长而温柔。
完全逃不掉。
自暴自弃般落网。
毫无保留缴械投降。
许惩又说,「还有第三啊,我们乔乔学习很认真,成绩还很好。旁人来问问题也不藏私,是个努力又大方的人。」
他语气带着笑:「不仅学习好,画画也画得漂亮,随便参加什么比赛,都能拿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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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句句说着,直到将乔方语紧握的手尽数展开,汗涔涔的掌心摊平,他拢着她的手掌,像是替她捧着满噹噹的珍宝。
他望着她的眸光黑沉,仿佛映着熠熠的星光。
他说了那么多,一条又一条,全都是她的优点,又是善良,又是大方,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美好的、她从来没曾得到过的东西,他都要尽数塞给她一样。
她的鼻子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分明她方才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人穷志短、难看又拧巴,除去一点野草似的生机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她原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东西。
可是她想追逐的人站在面前,那么虔诚地捧着她的手,就像是要让她触碰他滚烫的心脏一样。
——不相信自己的话,就来相信我吧。
我相信你很好。
「……为什么啊?」
她一遍遍喃喃地问着,像做梦一样,又从没有这么清醒。
为什么会是她呢?
凭什么是她,能赢得他这么多的夸奖和肯定呢?
乔方语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就是一盆不讨喜的仙人掌,长满了刺,让人见了就生厌。别人能够勉强把它也当作一盆花洒点水,她都忍不住感激涕零。
不会有人把她捧起来的,她的刺还会扎伤别人。
可偏偏有这么个人来了,他好像浑身都带着光,穿过满堂盛放的招展的花朵,径直走到了她身旁。
他对她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仙人掌了。
乔方语捂着眼睛,背抵着墙缓缓地滑坐下来。
「你不要再说了……我没有你想的这么好。」
但许惩半跪下身,在她的耳边,慢慢地说:「还有最后一条。」
「我们阿语,一个人走过了那么长、那么难走的路。」
那些行于暗夜,孤单伶仃的无助和彷徨。
会有人看到,会有人不惜走入泥泞里,只为了给你一个拥抱。
「特别特别厉害、特别特别棒。」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好多年,摔了一跤又一跤,浑身都是伤疤。
却遇到了一个带着光的人。
许惩忽然说:「你相信吗,其实我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
乔方语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啊?」
他勾起一点顽劣的笑,肆意又明朗:「是真的啊。」
「我告诉你啊乔方语。在将来,你会有很多好朋友,很多老师欣赏你、器重你。你会凭藉自己的努力,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过上你想过的每一种生活。」
许惩将她额前散落的头髮尽数拨弄到耳边,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和那片漂亮的、蔷薇色的记号。
「就这样抬起头,堂堂正正地走下去吧。什么也不要想,谁说你你也不要害怕,就和今天一样。」
他的语气含笑,既轻且撩,仿似缱绻,「怕什么,有哥哥给你撑腰。」
「……好!」
那个人带着光闯入她的世界里。
于是漫漫长夜走到尽头,从此天光大亮。
第29章
晚间, 送奶奶睡下后,乔方语轻手轻脚地熘出了门。
她答应了许惩要请他吃夜宵,于是找了个作业太多的藉口, 说要回宿舍去。奶奶完全没起疑,反倒是她羞得浑身不自在,跑得慌慌张张, 连钱包都差点忘带了。
她几乎没说过谎, 没想到难得的几回, 都和他有关。
许惩已经在杨树里弄堂口等着她了。
怕吵着人, 他没骑那辆拉风的黑色宝贝摩托,只一个人靠在门口的树下, 兜帽挡了大半张脸, 但整个人依旧存在感强烈, 在一片老旧的破屋里格格不入。
乔方语小跑地追过来:「我们走吧。」
她也不知道许惩喜欢什么,只好带他来到小阿姨画廊附近的步行街。
附近的店铺她吃过不少, 只是这个点还开着的大都是夜市烧烤, 吵闹又油腻,并不是个适合请客的体面地方。
乔方语有点后悔。
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一定要提前去街对面的那排餐馆踩踩点。
一街之隔,就是牛排馆、日料店和西餐厅,那些她从来都只敢低着头快速经过的地方。
许惩却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 若有所思地问她:「你以前就在这附近学画?」
乔方语点点头:「对……有时候饿了来不及烧, 就会就近买盒饭。」
旁边撸串的赤膊青年喝了酒, 一行人粗着嗓子, 推搡着划拳, 玻璃酒瓶重重磕在桌边,花边的铝制瓶盖撬开, 旋转着朝两人飞过来。
乔方语吓了一跳,许惩神色不动,两指夹住了瓶盖,用力一掸,薄薄的铝片旋转着杀回了桌上,铮然一声响。
「哎哟卧槽小哥好手劲儿。」
「一块儿喝一杯?——哟!把妹呢?」
粗俗刺耳的话让乔方语一阵难堪,她低下头拽许惩的衣角,辩解:「白天……这边不这样的。」
就是很普通的小吃摊而已,不太干净,闹哄但生活气,白领和小学生挤在一起,唯一的优点是便宜。
许惩没说话,只是在绿灯亮起的时候极其自然地领着她过了条街。
乔方语抓了下自己腰间的小包。
她把手头的整钞全部带上了,应该也够……让她和许惩在这边吃上一顿吧?
实在不行,她也可以少点一些,或者点一两样最便宜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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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晚上也没吃多少,现在就算是闻到那油腻的烧烤味道,都忍不住有点馋。
许惩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眼对面那行餐厅。
小姑娘满身的拘谨,不用想都知道,平日里她大概也不会常来这边用餐。
他当然没打算真让乔方语买单,随手挑了家看得顺眼的,问:「那家怎么样?」
乔方语只想赶紧结束这难捱的一路,点点头囫囵答应了。
许惩却在进店前站住,回头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乔乔,你的刘海又落下来了。」
乔方语一愣。
今晚出门的时候,她确实把刘海拨弄到了两边,甚至还对着奶奶的镜子,小心翼翼地将梳子蘸了水,打理了很久。
因为他说,想看见她抬起头走路。
所以她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改变一点点。
但是方才被小青年的酒瓶盖一吓,又跟着许惩走过了整排她吃不起的贵价餐厅。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头深深埋下去了。
许惩站在一家炖锅店门前,暖黄色的灯光明静,入口就是对开的食材冷柜,间歇冒出干净的白色水汽,保持着蔬菜的新鲜。
屋里有好闻的薰香,和沁凉的风一道扑面而来。
乔方语在一瞬间又退缩了。
她实在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哪怕是她刻意挑选过的、最体面整洁的衬衣,好像在这样的店铺里,都像是抹布一样上不得台面。
她很小声地祈求:「能不能就这样啊?」
许惩站在台阶上,大手拢过她的后脑勺,轻轻揉了一下。
他说:「你想怎么样都好。」
他不希望自己的期待和鼓励,反倒成为她的负担。
「但我们乔乔今天出门的时候,真的特别漂亮。」许惩说。
他在巷子口等了乔方语一整晚。
因为小姑娘总是喜欢提前到,给他补习绘画的时候就是这样,怕她深夜一个人等候不安全,许惩压根没回去,送乔方语和奶奶回家之后,他就在弄堂外等着了。
整整一晚上,那么多人行色匆匆自他面前经过,都像是被这老旧潮湿的小巷扑上了一层灰一样,黯淡无光。
只有他的小姑娘,出现的那瞬间,像是整片泥泞地里,开出一朵摇晃着的风铃草。
天真烂漫,一瞬间吸住他所有目光。
乔方语没吭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吸了下鼻子。
她盯着自己水洗到泛白的帆布鞋:「如果客人穿得不够整洁,店员会不会把人赶出去啊?」
许惩有点想笑,但还是很好脾气地答:「不会。」
「如果客人不给小费呢?店员会把人赶走吗?」
许惩:「也不会。你从哪儿看来的冷知识?店员天天赶人,老闆还不把他开了,留着他糟蹋自家生意?」
他的语气寻常,就好像她那些小心翼翼的伪装和试探,都没被他觉察到,轻描淡写地就揭过了一样。
乔方语的心情好了一点,嘟囔了一句「英语阅读上都这么说的」,又惹来许惩一阵笑。
「小学霸,进去吧,这里是中国,咱们社会主义打工仔不兴那一套。」
他垂下头,看着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宛如蛊惑:「要不要试试看?我赌他们也会觉得你漂亮。」
乔方语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不可能的。人家不嫌弃我就好了。」
许惩哼道:「他敢?我把他开了。」
乔方语掩着唇笑,满眼都是不信,但居然真被许惩哄出了点儿傲气,把头髮拨开,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里面走去了。
许惩落在她后面两步,手机屏幕亮了下,显示消息送达。
没一会儿戴着领班名牌的店员出来,很客气地接待了两人,给两人各自递上菜单。
乔方语深吸口气,打开菜单,意外发现,价格居然没有高到离谱的程度。
她学着对面许惩的样子,把菜单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各色的汤底、不同的味碟,她也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好在店员很友善,笑笑说今天降温了,来份水牛奶火锅,或者猪肚鸡,都很合适。
许惩瞥她一眼,说点份不辣的吧。
乔方语松了口气,她其实不太能吃辣,但信誓旦旦说了要请客,若是许惩喜欢,她无论如何也是要捨命陪君子的。
菜品很快端上来,炖煮到浓稠的汤底端上桌,鲜香的乳白色雾气氤氲在两人中间。
好像真的如许惩所说的那样,店里所有的店员见了她,都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现。
既没有商品推销时过分的亲热,也没有她寻常总遭遇的惊惧或冷眼。
渐渐地她也平静下来,许惩带着她调了蘸碟,有她不认识的酱料,他就直接挥手请来店员,很礼貌地问对方,这款是什么口味,适不适合他们点的汤底。
乔方语学得很快,没几下就明白了涮锅的吃法,许惩看着她很认真地把毛肚片「七上八下」浸入汤料中,唇边带起一点淡淡的笑。
「我去拿点水果。」许惩说着起身。
乔方语很乖地点头,把汤锅下方的火力调小了点儿。
许惩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乔方语已经快吃饱了,后知后觉地想起——
他可是许家的少爷。
怎么可能没有来过这样的店。
所以,告诉她碗筷不需要自己拿、替她询问店员酱料的味道、甚至请求对方讲解最好味的下菜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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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是为了她。
他不会不知道这些,只是用这样的方式,不露痕迹地,保全了她那颗堪堪掩藏在破旧衬衣底下,倔强又破碎的自尊心。
乔方语的眼睛一热。
许惩恰好端着小碟西瓜片走过来:「怎么了?」
她隔着看不太清的迷雾揉了下眼睛:「被热气撩了下。」
许惩放下盘子,语气微沉:「烫到了?让我看看。」
乔方语别过头:「没、已经没事了!」
许惩这才坐下,问:「这顿会不会太贵了?不然我们还是aa。」
乔方语摇摇头,这家店真的不贵,可能是因为晚间特价的缘故,小票上甚至还夸张地加上了一个折上折,最后的价格也不过是自己和奶奶两三顿盒饭的价钱而已。
「我去结帐!」乔方语吃完了最后一点餐后水果,规整地把餐碟摆好,起身去收银台买单。
她回忆着为数不多的几次,唐欣雅带她去校外奶茶店的场景。
似乎店员会用扫描仪滴一下她的手机,扣费和到帐就在一瞬间全都完成了。
但乔方语的老年机没有这种高级功能。
她用过的最高科技的支付手段,还是爷爷奶奶的医保卡呢。
许惩不在旁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将小票递给收银台后的年轻女孩:「您好,可以用现金吗?」
「好的。」女孩带着职业的微笑,点头,将菜单列印给她确认,平淡地收费、找零,「欢迎下次光临。」
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一点儿意外,就好像她本来就是她遇见的无数个客人中,再平凡普通的一个而已。
或许事实也正是这样。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过复杂,畏畏缩缩,逃避又慌张,反而把一切都搞砸。
许惩和她并排走出去,打了个哈欠,语气带点懒痞的倦意:「谢谢乔老大请客,撑得明天早饭都省了。」
乔方语正在脑子里过着帐,闻声脸涨红一圈:「什么老大。」
许惩笑:「付钱的就是老大啊。」
两人走上街道,深夜的城市边缘渐渐空寂下来,笑声短暂迴响,又散在空气里。
在他们身后,收银台的女孩点好乔方语给她的钞票,将等额的钱数转给了方才刚刚加上的微信。
许惩衣袋里的手机又短促地亮了下。
在女孩手边,另一张数额明显几倍于乔方语小票的结帐单被她收入了帐目册里。
女孩小声嘀咕着:「真奇怪呀,也不知道许少爷玩的什么游戏,居然要我们翻出好几年前的菜单,让那女孩儿按旧价结帐。」
「明明他中途就把单买好了啊。」
大概是富人的情趣吧。
女孩没再想,今晚有不少营收,月底奖金也会多一些,她很高兴。
步行街距三中不算远,两人步行回了学校。
「那,再见了,许惩同学。」乔方语站在校门口,挥了挥手,却没动。
许惩简单抬了下手,清瘦的腕骨漏出一截,没正形地笑:「进去吧。捨不得我呢?」
「……」
明明今天经过了那么多事情。
她却偏偏在这一刻埋怨时间,不能逗留得再久一点。
乔方语狠了下心,止住了自己那点矫情的不安,转身刷卡走进了铁门里。
却听见身后传来少年沉沉的一声唤。
她猝然回头。
隔着铁栅栏,许惩探出只手,冷白的指节在保安亭的冷光下压出轮廓分明的影,像是毕卡索画里分割的色块。
掌心却是暖的,蜻蜓点水般在她发顶一碰,短暂地沾连上一点清浅的柠檬和海盐香。
他指骨轻轻蹭过她眉心印记,月色温柔,她听见他说:「明天见,阿语。」
——明天见。
不是再见、也不是goodbye,而是「明天见」。
就好像是一个诺言。
于是分别不再是告别,而是为了等待明天的见面。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瞳瞳那里见过的童话书,《小王子》写,「如果你四点来,那我从三点就会开始感到幸福。」
而她也被相同的期待所涨满了。
心口像是塞满了晶莹的蜜糖,跳动的每一下都溢出欢喜,她用力地挥了挥手——
「明天见!许惩!」
第30章
小长假结束了。
天气依旧热, 清晨在牛主任破音的口号声里推开窗户,热浪一层层地翻卷进来,像是要把人都融化。
哪怕是初秋, 大部分女孩也还穿着夏季校服。白色短t在风中飘荡,高马尾露出颈项。
有人会偷偷将衣服下摆叠进里面,不经意露出一点腰线。
那些明媚的、独属于少女的大胆与张扬, 从来都不包括乔方语。
她始终是那个穿着难看长袖外套、规矩到扣子都繫到最顶上的人。
但是, 有什么不一样了。
乔方语对着镜子, 第不知道多少次地取下一字夹, 重新梳顺了头髮。
她比她平时早了半小时起床,却到了出门的时点还没有打理好头髮。
真奇怪。
明明在家里做家务的时候, 她也不是没有夹起过刘海。
撑开夹子, 将碎发别进旁边, 最多不过三秒。
可她现在却应付不了这一根小小夹子了,又是觉得胎记太突兀, 又是嫌弃碎发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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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唿……」乔方语嘆了口气, 心想,不然还是算了吧, 就和从前一样,顶着一头厚刘海出门也没事的。
乔方语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看了看。
她自觉自己的手不漂亮,手背上能看见冬天冻疮留下的浅疤, 指尖和掌心里都是握笔留下的茧。
但那个人握着她的手、掰着她的指头, 一条条地对她说, 你特别好, 浑身上下都是优点。
不相信自己就去相信他。
他说, 我很漂亮。
灼晒的阳光照在背上,隔着长袖衫, 乔方语的背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像是催促,又像是跳伞前最终下定决心的那一推。
伴着刺耳的预备铃响起,乔方语飞速地别上了一字夹,不再看镜中的自己,转身跑出了宿舍楼。
乔方语到七班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已经几乎快要坐满。
她沿着走道往最后排挪,班主任郭老师还没来,休歇了整段小长假的班级里充斥着久违的喧闹。
沿途没什么人注视,自然也没人关注她夹起或垂下的额发。
那场在论坛上闹得轰轰烈烈的指控,就好像一条已经过时的旧闻,被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盖过,吸走了所有注意力。
「杨晓纯退学了?!真的假的?」
「真真姐你听说过这事吗?」
「陈主任怎么能这样!晓纯还为我们三中拿过奖啊!」
一众人或惊讶或担忧的声音中间,文静的吐槽显得相当不近人情。
「用词准确点,诸位,她是『被开除』,不是退学。」
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看着张真真身边几个跟班,「还有,你们不也是艺术生,这人都滚蛋了,还巴着舔啊?」
「她这手自炒自拍玩得挺6,连带着三中艺术部都遭了个教委警告,推荐她的徐老师三年内都别想转正。」
文静干脆点评:「遗臭万年。」
张真真气得脸都变色了:「文静!你不要以为你家里——」
她正看见乔方语朝这边走来,恨意更深。
杨父是她亲舅舅,给过她的「照顾」当然也不少,杨晓纯的遭遇又怎么可能不让她害怕?
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是乔方语!
张真真嫉恨的眼眸瞪向乔方语,只一眼就发现了她与平常的不同——
「呵!我当是什么东西呢,丑人多作怪!」
乔方语往前走的步伐顿了下,细髮夹别住的刘海轻晃了下,连带着那片胎记也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在座有不少人都知道论坛上那场兴师动众又偃旗息鼓的讨伐,也知道,现在论坛置顶的帖子,就是杨晓纯写给乔方语的道歉手书。
几个曾经跟风骂过乔方语的学生没吭声,有些心虚地转过头,装腔作势端起了课本。
张真真气得眼眶泛红,这是她第一次,说了话竟然都没人帮腔。
或许是被论坛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恶评练出了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好心态,乔方语几乎没被张真真的话刺到,反倒是有点担心张真真的状态。
于是她想了想,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就长这个样子。如果你看不惯的话,可以和杨晓纯一起退学的。」
「……噗。」
文静:「哈哈哈哈哈哈!!」
张真真气得想打人,可惜她最得力的打手童浩之前就因为伤了乔方语,被牛主任勒令休学了。
「你给我等着!」张真真红着眼,咬牙从齿缝里说,「乔方语,我迟早会让你好看!」
文静站起来,一把将乔方语揽进自己怀里,凭藉身高优势毫不留情地俯视着五官扭曲的舞蹈生。
「不用不用哈,我替我们乔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乔现在就很——好——看!用不着你!」
这次连周围人都闹堂笑起来。
张真真的脸色难看得像块猪肝,乔方语听见有人说,「其实她这样看起来也还好啊。」
「就是,论坛上说得太吓人了。」
「她蛮白的其实。」
「……」
郭老师仍旧是在最后一遍早读铃响过后,才踩着点踏进教室,一进门就没好气地拿杯子在讲桌上重重咚了几下。
「高二了!还是这个样!聚在那里干什么!」
他目光嫌恶地扫过去,刻意忽略了家里有钱的文静和长得漂亮的张真真,指着乔方语:「迟到、入室不学,罚抄……」
「咳咳。」许惩插着兜,坦坦荡荡地从教室外晃进来,书包拉链敞开一个口,里头就一副黑色耳机,连本书都没有。
他也穿着三中的夏季校服,一般人长及大腿的松垮白t套在他身上,非但不邋遢,反而隐隐现出了少年腰腹紧实的肌肉轮廓。
他笑着走上讲台,哥俩好似的勾上了矮他一头的郭政的肩,没正形地问:「老郭,我也迟到,你说咋办?」
郭政被他勒得一点架子都无,怒道:「都站着干什么,早自习不会背书!?」
许惩这才施施然将人松开,从郭政身后走过时,压低了声音,淡淡说了句。
「我以为你能看出来谁不能惹。」
郭政手上的茶杯差点滑脱。
半晌,才感到一点附骨之疽般的阴寒。
……他好像,一直都站错队了。
-
乔方语读着英文课本,意识却不受控地往某处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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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到许惩朝她的方向走过来,越来越近,敞着口的书包落在桌面上,他拽开椅背。
有一点点熟悉的柠檬味道飘过来,很淡,是清新的皂香。
她在许惩家中住过,分明记得,她家的衣皂,也是同他一样的大众款。
可无论她怎么洗怎么晒,都好像没法復刻许惩身上那种,特殊的气息。
许惩落座在她旁边。
少年人体热,他刚从教室外面走过来,胳膊上都仿佛蒸腾着热意。
乔方语的嗓子紧了紧,捻着纸页的手不自觉用了点力。
她慢半拍地又开始想,自己的髮夹有没有夹好?方才和文静闹了下,会不会刘海又乱掉?
乔方语绷直了背,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口中朗读的文本错了行,都没注意到。
她不敢转头,于是借着翻书的空档,悄悄地往旁边掠过一个眼神。
许惩就像是完全没注意她一样,戴上静音耳机,趴下睡觉了。
乔方语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
又告诫自己,不该对别人有越界的期待。
又不是什么很显眼的变化,许惩没看出来实在太正常了。
就算是注意到了,也没什么可聊的。
她大抵真的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除了埋首在画纸和颜料中间的时候,她寡淡得像是一块洗脱色的旧帆布。
陈旧又不起眼,扔掉都不会再想起。
乔方语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又不自觉地咬住了唇角。
而在她旁边的许惩根本就没有睡觉。
他只是借着伏案的动作,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目光坦率到肆无忌惮,望着身旁的女孩。
这个角度看过去,有初升的日光洒在她的髮丝上,照得她泛红耳尖上的细小绒毛都仿若透明。
像是神明偏爱的少女一样,整个世界的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他轻声开口唤:「乔乔。」
那被抿紧的嘴唇瞬间松了下,濡湿的唇上还带着浅浅的齿痕,樱红慢慢扩散开来,连带着那双像是装满了全世界光芒的眼眸,一点点移到他身上。
目光相对。
乔方语的脸颊再度烧起绯色,缓缓攀上耳尖。
许惩也觉察到了此刻过度接近的距离,似乎蔓生了一些,不应当产生的情愫。
「……」
「……from the past to the present, and the present is a present. 」
乔方语读完了课本上最后一个句子,后知后觉地看懂,这节课文讲了一个珍惜当下的故事。
present is a present.
现在就是礼物。
就好像是一个暗示,在满室喧闹,哈欠声与疲惫的读书声交织的清晨。
她仿佛被按下了开关,心跳被看不见的红线牵引,连上了另一个人的胸膛,跳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滚烫。
而她目光中的人朝她伸出了手。
越过窗棱的光落在他清晰分明的指节上,许惩的指腹擦过她额间的胎记。
他没说话,温热的触感却像是一个一触而分的吻。
连带着她从嵴骨到腿根都凛过一阵酥麻。
许惩却坏心思地勾起了唇,半闭上眼,就像是真的要睡着。
「!」
还在早自习,她根本没法开口多问他一句,而他竟然就这样,撩完后不管不顾地就走了。
乔方语心间混乱的情绪就像是復而涌起的浪,一路上所有的期待、紧张和失落都被他一指抹平,又在更深的海里蓄积海啸。
身旁的同学还在念着断断续续的课文,走廊上有巡查的老师捧着保温杯踱过。
而她涨红了整张脸,像受惊的兔子,执拗地盯着他。
许惩终于认命了,他唿出一口有些发烫的空气,调整了下双腿不太舒服的坐姿,认命地对上那双发亮的浅棕色眼睛。
他用口型,很慢很慢地说。
「你、最、漂、亮。」
第31章
只是这样触电般的对望只持续了一瞬间。
早读结束, 教室里復又喧嚣。
许惩身边又围来了一圈圈的人。
乔方语只能听见人群中间,他零碎的几个词。
「那就打啊。」
「随便。」
「扯淡呢。」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不大,语气也是懒懒散散的, 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拽。
偶尔会笑,嗓音沉沉的,连带着空气都好像在振动。
她似乎总能在嘈杂中一下子找到他的声音。
一如她侧头望去, 高低耸动的人潮里, 独独只见他背影。
不知道宋思学和他说了些什么, 一行人唿啦啦站了起来, 许惩被簇拥在中间。
高中男生的个子都高,在乔方语桌边站成一排的时候, 让她有种压迫感。
哪怕已经夹起了头髮, 她也依旧习惯低着头, 不去和人对视。
所以在他们从她桌边经过时,乔方语低下了头, 像是和同桌的许惩完全不熟一样。
——他们的关系或许更适合停留于此。
纵然私下里已经熟稔, 但在学校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各自有泾渭分明的圈子。
她不想给许惩添麻烦。
所以,一如她在对视瞬间移开的目光,此刻的她也选择垂下眼睫, 用木架和画布遮住余光。
但有人不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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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群高个男生众星捧月般环绕的那人停了步, 在她面前弓了点腰。
他肤色冷白, 一件版型松垮的校服白t都被他撑得有型。
许惩眼底带着笑, 目光从始至终都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他屈起食指关节, 在乔方语桌面敲了敲。
「同桌,水杯没带, 劳驾帮我买瓶水,可以不?」
乔方语怔了下,看了眼课表,下一节是体育课,和同年级另外两个班一起上。
许惩一开口,他旁边站着的高矮胖瘦一堆眼睛都汇聚在他们身上。
乔方语不适应被那么多人围观,慌慌张张地接下许惩的校卡,点了下头,整个揣进兜里就往外跑。
宋思学补了句:「篮球场那边!我们和一班四班打比赛!」
乔方语急忙应了,生怕慢一步,就被别人发现了她望向许惩时,冒汗的掌心和红透的耳尖。
她从三中教学楼下的星空长廊跑过,仰头看着穹顶上画着的星座壁画,恰巧是许惩的天秤座。
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
原来许惩刚刚就是在和他们说打篮球的事啊。
许惩打篮球一向很厉害的,她见识过。那次她在一处很好的、隐蔽的位置,可以偷偷地打量他,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哦,除了某个人。
那人发现她后,还问她,有没有给自己加油。
怎么有这么自恋的人啊。
乔方语想到这里,忽然清醒过来。
她居然已经敢这样「没大没小」地评判自己的债主了。
乔方语忙把这些越界心思收拢,专心在小卖部寻找许惩想要的那款冰镇饮料。
十五块。
那瓶她没听说过名字的汽水端居在冰柜最顶端,和其他平价饮料隔着一段距离,无形中显出了一种「老子身价巨贵」的尊贵感。
跟某人还挺合。
乔方语浅浅弯起眼笑了下,鬓角髮丝在小梨涡边一晃。她抬手去够最上面的饮料。
还差一点。
「哎哎哎!乔乔!」
唐欣雅走来,先她一步帮她取下饮料,一句「好久不见」还没出口,盯着乔方语的脸,愣了。
「谢谢……」乔方语刚习惯性道谢,整个人就被唐欣雅握住了肩膀,还夸张地晃了晃。
「天哪,我的天哪,不是,居然,啊!」唐欣雅吸了口气,又转向她,不可思议地看了眼,半天才说:「我们乔乔居然有,愿意把刘海撩起来的一天……」
「呜呜呜,我实在太感动了。」唐欣雅说得自己都有点矫情了,把乔方语放开,和她一起走向收银台,「我还以为,发生过那种事,你会很难过。」
乔方语拿着买给许惩的冰镇饮料,冰冰凉凉的水珠沿着玻璃瓶身淌下来,沿着掌缝淌进手心里,她攥了下身价十五元的饮料贵族,心想,唐欣雅这话说得也没有错。
她的确被论坛上的恶评所中伤。从小到大的生活经歷让她习惯了责备自己,遇到问题总想着逃避,希望避免纷争,就能保全自己。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大概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走出阴影。
但有一个,和他截然相反的人闯入了她的生活。
像是落在她脚边的那束手电筒光。
一次又一次地,把她从无法逃脱的泥潭里拽出来了。
想到这里,乔方语抿了下唇,开口道:「欣雅,其实——」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一班的同学成群结队地推门而入,七嘴八舌地喊着唐欣雅,说一班篮球队已经小赢了一场,队员要吃绿色心情冰糕。
小小的收银台挤不下那么多人,唐欣雅是班长,只能和乔方语匆匆别过,留她一人先行付帐。
乔方语笑了笑,并没往心里去,甚至反倒小小松了口气。
——她想把自己和许惩的事告诉唐欣雅。
不过,这里显然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场合,还是等晚上回了宿舍,再慢慢说吧。
乔方语看着刷卡机上的十五元巨款,一咬牙,拿自己的卡付了。
陈主任上学期给她的奖学金都还没有花完。
她早不是那个裤兜翻烂没有两块钱的小穷鬼了。
乔方语又肉痛又骄傲地结了帐,把校卡塞回口袋,提起饮料贵族就走了。
天气燥热,操场对面挂着横幅,红底白字写着「南城三中第28届运动会」。
其中数字「8」是新贴的,白得发亮。其余字迹都掉成了斑驳的灰色。
也不知道数字「2」后面贴过多少次。总不能是从八年前用到现在吧。
八年前。
她还和爷爷奶奶住在南城远郊的县城里,棚屋门前摆着大水缸。
雨前的晚秋天,砖红色的大水缸也会像玻璃汽水一样,滚落潮湿冰凉的水珠。
她有些怀念那时候。虽然清贫,却有三个人紧紧相依。爷爷总是笑得很大声,奶奶也没有生病。
「……」
乔方语晃了下头,加速往七班的看台跑去。
三个班级交替进行的篮球赛,方才打完了第一场,一班获胜,输家四班与七班进行第二场。
乔方语来的时候,比分恰巧平分。
宋思学急死了,马上就是运动会,体育课积分决定了抽籤顺序,运气好就能直接晋级复赛。
「哥们儿努把力啊!!老邓说运动会拿前三免一个月数学小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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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沖沖!为了小测!」
「为了德玛西亚的荣耀——」
「你别白送我们就赢了!」
方才和许惩一道,从她桌边走过的篮球队男生们,眼下几乎都站在篮球场里。
绿红相间的硅胶场地被阳光烤得发亮,球鞋在地面上摩擦出嘎吱的声响。
乔方语有些茫然地望着场地。
——聚成一团、推搡打闹的人群里面,没有她最熟悉的那个人。
方才他明明答应了的。
乔方语知道,许惩这个人,看起来懒散又不羁,但他说好的事情,从来没有食言过。
他去哪里了?
正当她踮起脚,把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影,想在更远处挂运动会横幅的人群中找寻许惩的踪迹时,身侧有人伸手拽了下她手中的玻璃瓶。
「!」
乔方语本能地抓紧了瓶身,这可是她十五块才买到的……要掉了!
凝了冰水的玻璃格外滑,长颈瓶口也不好抓握,一不留神,整瓶饮料就从她手里落了下去。
但等她看清身侧的人,满心的急躁又瞬间戛然而止了。
「你怎么在这里呀!」乔方语吓了一跳。
她还以为许惩一定会上场打球,没想到这人竟然就在看台最后边坐着,也不在七班的区域,就一个人坐在最上边的台阶上,长腿支着,踩到下一层。
他的面孔上落着穿透了林荫的光,细碎的光点仿佛跟着他的笑在晃。
许惩仰头看她,用那种冰柜顶层、凉丝丝的空气般里的语气,笑着说:「怎么,乔老大来查岗?」
乔方语被噎了一下,目光又躲开。
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有些越界了。
不像质疑,到像是娇嗔。
她从口袋里拿出校卡塞回许惩手里:「给,你的卡。」
「谢啦。」许惩目光在卡面上顿了下,起开饮料,扬手先递给她:「尝一口?」
这汽水和美年达味儿有点像,但是色素香精少一点,号称还加了维c,他觉得小姑娘会喜欢。
「不、不用!」乔方语没领情,慌不择路地往七班跑,「我我我去看眼咱班比赛!」
许惩就这样看着她落荒而逃一样的背影,有点好笑。
他仰脖灌了两口冰饮,感觉自己腿间的异样总算下去了点,没啥情绪地往篮球场走。
那边为了数学小测和德玛西亚争论的男生们瞬间像是看见了救星:「惩哥——」
「倒计时了!」
「成败在此一举!」
一群人簇拥着他,迎着他往场内走。
他走过看台时,还引起第一排的女生们小小的骚动。
乔方语听见有人在笑,笑音清脆又明亮。
「今天这位置占值了,就知道许惩会来!」
后排,坐在乔方语前面的女生嘆着气拍了下大腿:「啊西,早知如此应该往前坐,赶什么破英语卷子。」
「高中生活如此枯燥,没有男色治癒我的眼球,我的生活、我的学业、我美好的品格,都要不復存在了!」
乔方语忍不住扑哧笑了下。
「谁知道许惩会上场啊!明明他前两年连运动会都没来!我们六班当时天天把七班压着打呢。」另一个女生说。
乔方语看向校牌,恍然,原来是高三(八)班的学姐。
那两个女生也注意到了她,目光在她额头上半露的胎记上停了下,交换了个眼神。
乔方语觉得自己这样听墙角的行为非常不礼貌,虽然她也只是无意坐在了两人后面的角落位置,但还是先低下头合掌准备道歉。
不过两人似乎完全没介意这一茬。
左边的女生眼睛骨碌一转,一手挡在嘴边,好奇地问:「哎!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和许惩同班的乔方语啊!」
乔方语眨了下眼,有点不明白,但还是拘谨地点了下头。
右边的女生被她这副像是被吓乖了的模样逗笑了:「你倒是有点可爱,哈哈哈,我是说真的。」
「打听个事儿,就是……许惩,他现在在你们班咋样啊?」
「当年他在我隔壁班,我回回接热水都去东头,绕路也要看一眼帅哥。」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玩笑很快让乔方语放松下来。
她也笑着说:「许惩挺好的,一直和同学们很融洽呢!」
殊不料她这一句下去对面的女生笑声骤然停顿,整整齐齐抽了口气。
「你确定你这个主语是『许惩』?」
「你确定许惩能和别人『融洽』?」
乔方语唔了声,怯怯地抬起眼睛,辩了句:「他对大家都很好的。」
这是她看到的事实。
除了刚来七班时,许惩曾经跟几个同学起过点小摩擦。
之后许惩在班上一直很低调,虽然作业不交、上课睡觉、跑操翘掉……
乔方语在心里给许惩抹了把汗,但纵然如此,许惩的确没在七班再和人起冲突。
甚至不仅如此。
在曾经掐过她的童浩被牛主任休学处理后,许惩在班上连和老师顶嘴都不曾有过几回,全然不像高三女生口中,那个隔三岔五就在课上口出狂言把年轻老师气到跑路的顽劣恶徒。
许惩甚至参与了包干清扫。
虽说大部分时候,他的任务都草草了事,却会跟着她一个擦墙组的同学跑,恶作剧一般抢走她脏兮兮的硬抹布,幼稚地举过头顶,直到乔方语无论如何都拿不回来,只能任由他替自己洗好抹布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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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对大家都挺好的。」
乔方语说完这句,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儿。
像是掰开了一瓣没熟透的橘子,微酸,又有点苦。
许惩究竟是对每个人都好,还是那些关怀,沿着天平,独独滑向了她?
他这样好的一个人,又为什么总是被人误解和怀疑?
对面的高三女生还在说着闲话,一个讲起了她,说之前从没见过许惩会为了班级荣誉主动替人作证;另一个说起从前,许惩打人那可从不留情,之前他们还上高一的时候,许惩直接在考场把一个学霸开了瓢。
如此种种,都是她陌生的,不曾见过的许惩。
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许惩的过去。
但她仍旧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还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教她,「巧言令色鲜矣仁」。
所以,一个人究竟好不好,不能从言语中判断,而应该从行动中,用心去感受。
乔方语望向正在激烈交战的两班篮球队。
许惩被对面四班团团围住,对面班级的前锋后卫几乎倾巢出动,只为了防住他一人。
而哪怕面临着如此的困境,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松弛的,甚至带点懒恹的随意。
只有他绷紧的背肌和前额顺着髮丝淌落的细小汗珠,为这赛点一刻蓄力。
和满场观众一样,乔方语的目光也汇聚在他身上。
一如之前,她依旧站在离他很远的角落处,在心底一遍遍为他加油。
希望他能赢,更希望他不要受伤。
许惩迎着灼晒的日光,向前俯冲,却是虚晃一枪,一下子破坏了对面的阵形!
而后他自人墙中疾突而出,少年奔跑的大步被阳光镀上金光,跳动的生命力像是泼墨的狼毫,他越过人潮,任由别人追赶,他只自负地笑。
少年张扬大抵如此。
只要他奔跑,就没人能把他追上。
他站在球场的最远端,高高地跃起,流畅的身体曲线像是拉开的弓,宽大的校服被风鼓起,露出下方的腹肌,轮廓分明,却又不显得过分,优美得像是文艺復兴时期的雕塑油画。
乔方语有种想要拿出速写本,记录下这一瞬间的冲动。
那些她无法言说的,想要追逐的,隐隐燃起她这颗,在潮湿和阴雨里浸泡太久,宛如朽木的心的热烈。
好像全部是因为他。
「三分!!球进了!」
「惩哥牛逼!」
「七班积一分,下一场七班对一班!」
满场的人都迎着篮球队而去,作为输家的四班篮球队长也不懊恼,凑上前问许惩乐不乐意加入校队。
迎着环绕的人群,许惩忽然笑着抬起手:「哎——」
像是偶像见面会一样,看台的男生女生都喊着他的名字,太阳把一张张素面朝天的脸孔晒得绯红。
许是错觉,但这一次,她仍旧觉得,许惩的目光,似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
也可能只是他生了双多情眼,深眉冷目浸湿如鸦羽般漆黑,显得他脸孔有种不似平时锋利的温柔。
他脖颈上的汗珠淌落,被阳光晒得晶莹。
乔方语知道,最后那个拉风酷炫的三分球,不止是耍帅,更是他赛场上的全力以赴和逆风翻盘。
许惩越过了人潮,没接任何人递来的水,而是三步并两步走到了最后排。
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了她身前。
「……你,你的水,在那边。」
乔方语往后连退了好几步,顶着让她发燥的视线和旁人的越发吵闹的窃窃私语,装作不熟似的给他指了个路。
心跳好快。
她又不是篮球队的队员,怎么会心跳得这么快。
好像,有什么事情,开始和从前不一样了。
许惩笑着勾起脚边的瓶子,冰镇饮料早已没了凉意,瓶身淌落的水珠在水泥地面印下一圈深色的痕。
他看向乔方语,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语气无比自然:「同桌,叫你帮我们篮球队买点饮料,你怎么还刷错了卡。」
乔方语愣了下,本能地伸手去接,一张校卡落在她掌中。
上面写着她自己的名字。
乔方语的脸腾得红起来。
三中的校卡都有配卡套,方才她没仔细辨认,就错还给了许惩。
球场边,张小晖和黄大鹏扛着一提冰镇果汁来了:「高二七班!你们买的饮料送来了!」
刚刚打赢了比赛的七班篮球队都美美喝上了冰镇果汁,一旁连输了两场的四班也眼馋,凑上来问许惩多的能不能蹭一口,后日还上。
许惩站在乔方语旁边不近不远的位置,拉开领口扇着风,颈下自锁骨的线条都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乔方语的眼前。
他答别人腔时,都是一副万事不过心表情,挑了挑眉指旁边的乔方语:「她掏的钱,问她。」
乔方语尴尬得脚趾抠地,只能在对方殷切的目光下随意点了点头,说了句都行。
几个班的男生很快打成了片,端着果汁的人不知道从谁开始,忽然开始沖看台顶上站着的乔方语喊:「谢谢乔姐的饮料——」
而后一叠声的:「惩哥无敌——感恩乔姐——」
学生时代的快乐好像总是很容易,响亮的笑声让日光都轻盈。
「哈哈哈哈,宋思学,我们还得赢几场才能提前晋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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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运动会还有那个文艺汇演吗?」
「靠!绿豆冰棍泡进西瓜汁,绝了!」
「……」
有人收拾东西从她身后走过,临走时沖她礼貌地笑:「谢谢你呀。」
「之前不了解的时候,还跟风误会过你,真对不起。」
「……」
乔方语站在茂盛的香樟树下,忽然明白过来。
他请了所有队员喝果汁,只为了把功劳记在她头上。
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却希望他们能记着她的好。
乔方语的鼻子一阵阵酸,要用很大力气咬住下唇,让它不要不受控地撇下去颤抖。
许惩装模做样地站在她对面,笑容挪揄,拖长了语调,气声像是在撩:「谢谢乔、姐、的、饮、料。」
「……」
她的世界好小。
好像轻易地、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得天翻地覆了。
——寓言里说,蜡烛的光能够充满整个房间。
是最便宜的,能够将一间空屋子给装满的方法。
她的心就好像是这么一个阴暗空荡的旧屋子。
而许惩是把它灌满的光源。
遇见了他以后,她于绝处逢生,从此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
像是列车即将脱离轨道,她却想要张开双臂,拥抱风浪。
有点疯狂。一点都不像平日里的她。
但至少现在,头顶晒着和他同样的烈烈阳光。
有一些和之前不一样的情感,已经悄然在她心底扎下根。
像是火种,跳动燃烧。
第32章
随着新学期的任务一项项布置下来, 乔方语的生活也逐渐步入了新的轨道。
十月的校园里,宛如金箔的银杏叶缓缓飘落。
画室的窗帘换过了,属于秋天的灿烂阳光洒在乔方语的画布上。
最近时间过得很快, 弹指一挥间,一周又一周就过去了。
每一天都好像是重复的,可回忆起来, 又仿佛蕴藏着小小的闪光。
徐老师并没有因为那件事责备大家, 之前帮杨晓纯说过话的几个艺术生在教师节为他买了花束赔礼, 也被他一笑揭过了。
乔方语也收到了画室同学们买给她的安慰巧克力。
她在此之前从未收到这样来自同学的礼物, 初次接到时还感到惶恐,想要做些什么来回报。
而之前提醒过她的高一女生笑着说, 大家都是朋友, 何必算得那么清楚。
「我爸说了, 没你帮忙我这素描期末考都不能过,假期至少花三千补课。」
她笑眯眯地眨眼睛:「乔姐不然开课吧, 我爸百分之百把我扭送进门, 掏钱贼利索。」
大家都笑,乔方语也跟着弯了唇角。
画室重新装修之后, 座位也调整过。
乔方语现在坐在中间偏后排的窗边,画画的间隙抬头,能望见窗外的树影阳光。
她很贪恋这种感觉。
哪怕不知道这样轻松愉快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 但身处其间的每一刻, 她都像是吸不饱水的海绵, 汲取收藏着一点一滴的幸福。
周末她仍旧会去南城艺术馆, 教许惩一些绘画上的方法。
只不过大少爷有心无力, 画具升格了一次又一次,听课也相当认真, 甚至连乔方语突击抽查的提问都能答上来。
但让他动手,就又是一团糟了。
「人物油画是由大到小去勾勒的。」乔方语有点为难,「骨架留白,之后可以填补缩小,不断修改,但是你一上来就把肤色抹了,调整的余地就很小了。」
许惩单腿踩在椅子的横槓上,语气幽幽:「我并不想画在这里的,我控制不住我的手。」
乔方语:「……」
她好脾气地拿出一张白纸:「不然还是从控笔开始吧。」
许惩抹了把汗,接过炭笔,在乔方语画好框架的控笔练习上拉出一划。
嘎嘣。
笔又断了。
「……」
一言难尽。
许惩避开小姑娘幽怨的眼神,匆匆把自己制造的灾难现场收好,生硬地转换话题:「那什么,叶望山他们学校搞了个无人机表演,想去看不?」
乔方语愣了下,想起上一次在这边,她还和许惩的几个朋友打过球,叶望山也在其中。
南城理工的高材生,还拿了无人机组的冠军,比她厉害多了。
她有点犹豫,之前虽说见过面,但她和许惩的朋友,应该算不上熟悉吧?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平日里许惩对她再好,她都始终提醒自己,记好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她只是个没有任何靠山的弃婴,而他出身名门,是许家的少爷。
于是乔方语默了下,没去看许惩的眼睛,低头看着那张没画完的练习纸,说:「我最近想带奶奶做一下癌症指标筛查,可能不太空。」
她心里其实有点怕许惩再追问下去。
但许惩没有。
他很自然地接过了话题,说了声「好啊」,叮嘱她有困难拨他电话。
她的手机里联繫人很少,哪怕是默认的音序排行下,「许惩」都能排进前两页。
但乔方语还是担心不能及时看见他的消息。
于是在许惩将输好号码的老人机递还给她之后,她悄悄改了许惩的备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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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只一个单独的、意义不明的字母。
却能够顶在一堆护工和订餐电话上面。
最显眼、最特别。
那天许惩依旧先送她回了学校,在接了胡志滔好几个电话后,才懒洋洋地跨上摩托。
电话那头胡志滔大唿小叫:「哇!无人机在喷火!好高级!」
「卧槽!有人求婚!好浪漫!」
「惩哥!你还有多久到啊!」
许惩说:「门口,快了。」——虽然是南城三中的门口。
那边叽里哌啦不知道在说什么,乔方语只听见了玫瑰、结婚、答应了,还有哗啦啦的掌声。
虽然听不清,但看起来那个拿无人机同对象表白的学长或者学姐,应该是收穫了成功。
连带着她也有点开心。
如果当时应下邀约,是不是她也可以见证一下这样浪漫的时刻?
但她很快又把这点小情绪压下去,身子微微前倾,在暗巷边的嘈杂烧烤声里凑近了些,对许惩说:「再见!注意安全!」
少年跨坐在机车上,头盔把支棱的碎发随意地压下。
他探了下手,又在碰到乔方语脸颊的时候顿住,假装随意地帮她掸了下衣肩。
他咳了声:「有片叶子。」
乔方语不疑有他,催促道:「你快去吧,别让朋友们等急了。」
「好。周一见。」
等许惩风驰电掣地离开,乔方语才抖了抖外套。
……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大概是风把落叶捲走了吧。乔方语想着,收拾好了心情回宿舍去。
最近下过几场雨,气温降了些,夜间都需要穿上外套。
高二的学业任务也比之前重,七班近几次小测的成绩都一般,许惩更是几乎次次都拿倒数,连带着均分排名一起掉。
郭老师又拿他没办法,这人说不得赶不得,像个烫手山芋,还得供着,气得他嘴上长了好几个大燎泡,让几位科任老师加倍布置作业。
班里大部分人是敢怒不敢言,唯独教七班数学的邓老师提了反对,说作业不能太多,每个同学的学习进度都是不同的,需要有独立复习整理的时间。
他同郭政在讲台据理力争并取得胜利之后,全班都忍不住爆发了欢唿。
郭政气得摔茶杯而去,平日里最听他话的宋思学都在喊:「邓老师你是我的神——」
文静更皮一点:「邓老师,您来当我们班主任吧!」
邓格年纪比郭政快大上一轮,论资歷也比他深。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髮就已经花白了,眼周的褶皱很深,却总是喜欢笑,把眼睛眯成一道缝。
不止七班,只要是他教过的班级,学生们都很喜欢他。
乔方语也不例外。她还记得刚上三中时,因为班主任的冷落,几乎没有老师待见她。
只有邓格,会在表扬优秀同学的时候,毫不避讳地念出她的名字。
教室里还在哄闹,邓格笑得很慈祥,摆着手,连连说:「哎,不行吶,我做不了咯。」
他说着转过身,笔锋利落地徒手画出一个标准的正圆。
「别跟你们郭老师闹。你们成绩退步,他操心得很哪。好了,讲下上次的习题……」
各科老师们权衡之后,七班的作业基本还是维持了原样。
但郭政的批评还是让不少同学心生紧张,许多人暗地里给自己加了作业量。
宿舍熄灯后,打手电偷偷学习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以至于校门外小店的手电筒都脱销。
乔方语也减少了回家的频率,宿舍桌上的习题册越来越多。
哪怕是周末,送奶奶从医院透析回来后,她也会抓紧时间再多做些题。
比她更忙的是唐欣雅。
除去学校里的学业,她还在备考雅思,一项专门用于申请国外学校的英文水平测试。
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乔方语都有点惊讶。
那天她们在宿舍里聊了很久,乔方语听说她可能去国外上大学,因为唐爸爸的生意在欧洲发展得很好,想要将一家人都接到德国。
乔方语问:「那你想去哪里呢?」
唐欣雅也很迷茫:「我还没想好呢,我之前都没有去过德国,也不知道那边怎么上课。」
「何况我外公还在三中教书,他们早就习惯了南城的生活,我妈妈也想要在国内陪陪父母。」
「但我爸爸又说,德国的养老体系很好,也不像南城气候这么湿,久住也挺舒服,不然当初成吉思汗也不至于打到那边去。」
乔方语在床上听得咯咯笑,安慰她别害怕。
「你那么优秀,无论去哪里,一定都能适应得很好的。」
她故意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你还小呢。大人们愿不愿意,他们自己会决定的。」
「你只要做让你最舒服的决定就好啦。」
那头唐欣雅静了会儿,吸了下鼻子,笑着说:「讨厌啦乔乔。」
「你现在怎么这么会安慰人了,搞得我这个做姐姐的都难为情。」
她俩一个生在年头、一个生在年尾,差了快一岁。
从刚开学时,唐欣雅就以「姐姐」的身份自居,给了她这个自卑又胆怯的「妹妹」好多照顾。
「这样也好,嘿嘿。」唐欣雅隔着宿舍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月光,在昏暗的视线里望着对面的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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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你从上学期末开始,变开朗了很多。」
乔方语没说话,在被子里悄悄攥紧了被角。
她好想把这些改变的缘由都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只是唐欣雅最近实在太忙。
因为运动会的准备工作,之前每晚,她都在学生会呆到深夜才回寝。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唐欣雅在被子里转了个身,「乔乔,你笑起来很好看。」
「多笑一笑吧。」她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会变好的。」
唐欣雅说完这句,声音就慢下来,乔方语知道她面临的压力巨大,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觉了。
她没再拉着她聊天,只轻声应下,道了句晚安。
——自己比之前更爱笑了吗?
乔方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但回头望去,那个曾经用厚重刘海遮住脸,攥着紧巴巴的潮湿纸币,从不敢与人对视的女孩。
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过了很长的路。
学会了和人相处,慢慢地抬起头,勇敢地去迎接各式各样的目光。
惊讶的、赞许的、不带情绪的。
她都能接纳了。
虽说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但不如意才是生活的常态。
她已经非常非常感激。
乔方语把被子往上拽了一点点,掩住鼻尖,缓慢地抽了下。
许惩现在在做什么呢?
已经十点多了,南城理工的活动结束了吗?
大学的校园一定很大、很热闹吧。他会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玩吗?
就像是回应她的想念一般。
手机屏幕亮了下,是许惩的简讯。
他给她发了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无人机在天空上组成的爱心。
第二张是一个字母,「q」。
乔方语躲在被子里,老人机屏幕亮起一点光,唐欣雅已经睡熟了,她痴痴地望着屏幕里的画面,想像着那是怎样绚烂又热闹的场景。
每一架无人机都亮着小灯,七彩斑斓的,就像是把烟火最绚烂的那一刻定格住一般。
远处人流如织,许多人在横贯天幕的爱心下方,紧紧相拥。
她划到下一张,许惩似乎走到了另一处空旷的草地,画面里的人少了许多。
组成字母q的无人机也和第一张图里的不一样。小号的飞行器亮着小小的白灯,分散在远空里,凑出一个圆圈加一点。
乔方语仔细看了又看,忽然意识到,构成字母「q」最顶端的一点的,竟然是月亮。
怎么回事,南城理工办活动,经费不够用了?
乔方语不自觉笑弯了眼,但这样的设计也很巧妙。
因为今晚刚好是农历十六,月正圆。就像是把月亮摘了下来,融进了画面里一样。
手机收到一条新信息。
-a:你的名字。
乔方语的心勐烈地跳了下。
字母q。
qiao。她的姓氏,乔。
-a:我做的。
这之后,那边再没有其他消息。
乔方语的脸颊却一点点一点点地升温,脑海里仿佛被芜杂的声音灌满了。
绚烂七彩的无人机爱心,是南城理工本场表演的压轴展出。
而那个有些生涩、甚至连飞行器数量都凑不齐的字母q,是他的作品。
他把月亮嵌进她的名字里,作为送给她的,限定礼物。
怎么办。
脸颊都滚烫。
就好像她明明没有亲临会场,却一瞬间站到了被求婚的女孩所在的地方。
月色清辉洒在草地上,把整幅画面都晕得柔和又绵长。
乔方语小心翼翼地点击下载。图片的边缘还露出了小片逆光的人影,镜头有点晃,但乔方语依旧一眼认出,那是许惩握着操纵器的手。
骨节清峻,食指松松搭在操纵杆上。
南城理工的校园草坪边,叶望山蹲在许惩脚边,把停回的无人机一架架收好。
「怎么?就摆了个圈?」叶望山说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想多玩会儿也行,但是实验室只能借出这么多了。」
「什么圈儿。」许惩丢给他一个懒得解释的眼神,伸手问胡志滔,「要你站那儿拍,手没抖吧?」
胡志滔拼命摇头:「我拿我端过枪的手保证!」
许惩给了他一拳,拿回手机瞅了眼,还行。
明月圆亮,恰巧补上那处空当。
「端你爹枪,打水仗的事也好拿来放屁。」许惩咸咸怼了句,状似无所谓地转发照片,选定聊天框最上方的那个人。
他想了想,怕小姑娘看不出,又补了两句话,才恋恋不捨地收起手机。
「……南理实验室,太穷。」
许大少爷不满地念叨了句,跟叶望山一左一右把装满无人机的箱子搬上摩托。
「惩哥惩哥惩哥。」胡志滔贼眉鼠眼地凑上来,「你是发给小美人儿的吧!她回了吗?」
「哎对,你咋不把她一道带来啊!不会你们三中周末都不放假吧?」
许惩把屏幕亮了又灭好几次,乔方语的消息还没回传,小姑娘或许是睡着了。
也是正常,他之前不太熟悉无人机的操作,晚上风又大,调整坐标用了挺久。
许惩皱着眉,斜弋的眉眼有种心情不好的漠然:「注意你的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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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不是什么人的私有物,还能带来带去的?」
「她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就这么简单。」许惩说。
胡志滔跟在插着兜走开的许惩背后,龇牙咧嘴地啧啧。
许惩的手机忽然一声轻响。
乔方语删删打打,迟来的回覆终于送达。
-许惩同学真厉害!南理的无人机表演也很棒,收到你拍的照片,我很喜欢,也很开心。早点休息,下周学校见!
许惩哼笑一声,拧着的眉毛瞬间松开。
他刚想继续打字,就看见那边又传来一条讯息。
-许惩,谢谢你送给我今晚的月亮。
「……」
许惩的步子骤然站定,盯着那行字,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又一遍。
胡志滔好奇的大脑袋凑上来,被他一把子推远了。
「嘤嘤,哥你干啥打我!」
许惩站在风里,远处的喧腾和笑声倒退,他仿佛听见女孩说这句话的语气。
柔软的、带点拘谨、怯生生地扬起眼。
乖得让人不敢碰,又想要把她……
许惩狠狠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唿出胸中浊气,心想,还好她这副模样,从没让别人见过。
只有他能见到。
第33章
唐欣雅选报了下周的雅思考试, 考区在邻城,临行前,乔方语帮着她一起在宿舍里收拾东西。
乔方语问她考虑得如何, 唐欣雅很轻松地答:「和家里人讨论过啦。我的话呢,还是以高考为重。」
「不过今年寒假,我们打算一起去德国旅游过春节。」唐欣雅笑着说, 「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嗯!」
看起来, 她的朋友也找到了自己的路。
哪怕还不那么清晰、怀揣着许多的不确定性。
但是她们才十七岁。
无数五光十色的道路从此延伸, 无论那一条路, 只要努力走下去,都会遇见独一无二的风景。
有勇气就会心怀期待。
唐欣雅离开之后, 乔方语安静地翻开错题集, 一道道梳理知识。
马上就是南城五校联考的时间。
对于南城三中的高二学生, 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联考。
乔方语从宋思学和文静口中听说,联考的试卷是几校合出, 其中一中和二中的题目往往都出得极难, 目标就是鎩鎩学生们的锐气,让他们吃点苦头, 才能沉下心搞学习。
班里叫苦不迭。
只有坐在乔方语隔壁那位哥岿然不动。
莫问分数为何物,只愿今朝战峡谷。
就连平常偷偷把手机带进教室打游戏的那几个老油条都不敢天天在教室后排浪了。
某天乔方语听见那伙人中一个男生哭丧着脸说:「惩哥,这几天真没空五排, 我妈跑校外租了个房逼我刷题, 说联考退步就砸我手机。」
许惩懒洋洋地点头, 顺手拿下一个三杀:「行啊, 那我找个人替你。」
一边的王斌等这机会已经许久了, 巴巴地凑上来:「惩哥,惩哥带我, 我什么位置都能玩!」
七班人多,过道狭窄,王斌挤在许惩和乔方语中间,胳膊肘还撞了下乔方语的头。
乔方语听见他的声音就忍不住皱眉毛,往旁边挪了又挪。
她还记得上学期月考,王斌坐在后排,非要抄她的答案。要不是许惩救场,她连试卷都可能交不上。
王斌紧张地等着许惩的答覆,根本没在意一旁的乔方语。
——他成绩不行,家里已经快放弃他了。
但如果他能搭上许家的公子,那俩老不死的一定会改变看法。
这样想着,他语速又快了些,贪婪地盯着许惩:「惩哥,我好几个英雄都进了前百名,绝对不拖你后腿……」
许惩勐地站起身,椅背发出哗啦的一声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凑近的王斌,抬手直接拽起他衣领,将人甩出了半米远。
「哐当!」
王斌都没反应过来,背就撞在了后方的书架上,灰尘扑簌簌落了他满脸。
许惩漆黑眼眸从乔方语头顶瞥过,见她没事,才阴沉望向王斌,语气冷得像冰。
「我这不收垃圾。」
剎那寂静。
乔方语也被这一出吓了下,垂着头没敢吭声。
她许久不曾见过他的戾气,但到底从别人那儿听了太多他阴晴不定、劣迹斑斑的往事,也不敢在这会儿触他霉头了。
于是她收起了自己想和他交流题目的想法,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心降低存在感。
教室里的风扇沙沙作响,自习课漫长静默,连窃窃私语的交谈也没有了。
乔方语从眼角余光看见许惩换了好几个姿势打游戏,指尖不耐烦地在手机屏幕连点,战线推得很快,没几分钟就跳出一个新的「victory」。
又赢下一局后他把手机直接甩进了桌肚里,咚一声闷响。
乔方语又躲了下。
看起来他心情还是很不好。
乔方语疑惑地想,难道这就是医院科普栏上说,每个青春期男孩都必经的叛逆期吗?
-
联考前几天,文静慌慌张张地跑进班,问:「有哪位人美心善的美女能给我帮帮忙?代我两天英文诵读?」
张真真和她一向不对付,闻言尖锐道:「哎哟?文大小姐这是干什么了,众叛亲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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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静拧起眉:「你有病啊!?」
她白了张真真一眼,讲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咳嗽了几声,又问前排几个同学有没有空。
可惜即将考试,大家都不太愿意花费时间,纷纷婉拒了。
看文静吃瘪,张真真更高兴了,夸张地笑了起来,笑声甚至让人起鸡皮疙瘩。
乔方语刚走进教室,就看见了这么一幕。
听完缘由,乔方语毫不犹豫应下来:「好,我代你去。」
文静这才总算松了口气,眼泪汪汪地看着乔方语,抽了一大张餐巾纸擤鼻涕,声音闷闷的:「救大命了我的乔。」
「广播站一直招不到几个人,高三的学姐去年退了社,唐欣雅又请假考试去了。」
「我要是这副样子上去读考前祝福,怕是要把我们三中的士气直接清零。」文静自嘲地笑了笑,没什么精神地趴在桌上,叮嘱她了一些注意事项。
三中的广播时间是每天傍晚。
从下午的大课间结束后直到晚餐时段,校园广播都会放送不同内容的中英文诵读,间隙播放点歌台的乐曲。
唐欣雅一入校就加入了许多社团,广播站也在其中。
当时,她还建议乔方语也来试试。
「你声音很好听的,乔乔。」
乔方语说话少,但是嗓音很干净,语速不快不慢,讲道理的时候有种格外认真的可爱。
因为方芳喜欢,她甚至还学唱过苏州评弹。连带着她讲话的语气也软,有种吴侬软语的娇憨。
但那时候的乔方语一心只想把自己埋进角落里,既怕自己吓到别人,也怕受伤害。
时隔一年半,她再次向广播站的位置走去,心底涌起一点奇妙的熟悉感。
那时候,她陪唐欣雅去面试。唐欣雅一路都在鼓励她一起,可直到最后,她也没敢报名。
没想到兜兜转转,她居然又得到了机会,推开那扇没能走进的门。
三中的广播站建在综合楼地下,收音室狭窄而昏暗,墙面上贴着整齐的排班表和朗读内容,体积笨重的黑色广播设备插着凌乱的电线,指示灯闪着红黄光。
「学长好……」她有点怯地推开门,习惯性还想遮一下刘海,但又生生忍住了,礼貌说明了下文静的病情,解释:「这几天由我代她英文诵读。」
昏沉收音室里的男生转过来,对她的外貌没任何表示,只说:「那你先读这段试音。」
乔方语有点紧张,文静给她的文本她已经练习了好几遍,能保证开麦的时候不犯错。
但男生看上去十分严格,让她又有点心中打鼓。
乔方语匆匆浏览了一下文本,松了口气。
是高一教材的一段必背课文。选段的长句很多,但乔方语曾经背得很熟练,再朗读一遍也不困难。
她不急不徐、清晰流畅地读完整段,对面男生抱着的胳膊也放了下来,点了点头,又拿出了一段文本让她试读。
这页上的词彙比较简单,大部分是对话,看样子还是某部爱情电影的台词。
因为不太熟悉,乔方语的断句稍显生涩,但男生依旧点点头,笑了下说:「抱歉,有点强迫症。」
「英文诵读的要求比中文高,因为有很多同学都是会收听我们的广播,培养发音语感的。」
「去年整年,英文组都没吸纳一位新社员。」他说,「我本想,如果文静实在来不了,就由我全部读完的。」
「好在你愿意帮忙。」男生推了下眼镜,「沈饶。怎么称唿?」
「我叫乔方语。」她忙说,「高二七班的。」
沈饶的名字她听过,高三年级光荣榜固定的前几名,还拥有很多奖项,已经拿到了好几所国内名校的降分。
和这样的人一起合作,让乔方语有点紧张,却也斗志昂扬。
与县城出身的多数学生不一样,她的英语口语并不算差。
因为爷爷爱好艺术,许多国内外名家的字画展演,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带着乔方语去欣赏。
他还在垃圾场边收二手货,拼拼凑凑,给她做了一个收音机,能听见上海台的早间新闻。
乔方语小的时候,每天清晨都在上海台的外语放送里醒来,收拾棚屋、准备早餐,等到收音机开始唱戏,就出门上学。
「文本播报的顺序是……」沈饶简单说明了一下规则,又道,「你的发音和语速都很不错,只是情绪上还略有欠缺。」
他向她演示了那段电影台词,又教了她一些重音和断句的技巧。
末了道,「广播不同于日常的聊天。我们需要把麦克风当成舞台,传递特定的内容和情绪。更像一场表演。」
乔方语很认真地点头。
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一直是她的弱项。
但籍由广播这种不露面的形式,面对的是她最熟悉的文本和纸张,那些众目睽睽下的紧张和焦虑就被沖淡了很多。
「明白了,学长,我会尽力的。」乔方语朝沈饶点头,开始今天的广播。
二人依次朗读文本,间隙播放音乐时,沈饶还会及时指出乔方语上段念白中的问题。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却非常干练,简明扼要又不带情绪,连带着乔方语也被带入了这种高效的工作状态,不由自主就忘却了最初的慌张,只一心想要念好下一段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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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广播收尾的英文选段诵读。
这段文本很长,足足四百多单词,要念满五分钟,不能出错。
从上午文静将这项任务拜託给她开始,她就已经练习了许多遍了。
但触碰上麦克风开关的瞬间,她依旧有点控制不住的指尖微颤。
——她朗读的声音,会经由全校上百台音响设备放大、扩散,传遍整座三中。
几千师生都会听见她的演出,会有人跟着她朗读的节奏,进入这个故事,聆听她的每个单词、每句语调。
乔方语很紧张,沈饶却仿佛完全不担心她把事情搞砸,自顾自开始检查起收音室里的电路板了。
乔方语深吸口气,将纸页平放在桌上,挺胸抬头,推开音响。
「once upon a time……」
收音室内没有一点杂音,沈饶站在她后方,封闭的地下室有点闷热,乔方语感觉自己胸口都有些出汗了。
但她没有动,甚至没去抹一下额间细密的汗珠,而是保持着坐姿,流畅而抑扬地念完了整段故事。
操场的香樟树边,远远有人成群结队嬉笑跑过。
许惩坐在场外的高槓上,少年懒懒散散地拨弄着手机,神色倦怠,带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刚有人想凑上来搭讪,就被旁边人慌张拉住了,小声道:「许惩今儿心情不好,别去惹。」
「啊?」
「刚大李过去,才开口,就被他怼了一个字,『滚』。」
于是人群聚而復散,少年撑着铁槓,偏着头,后颈拉出一道冷白的弧线,一点发茬在风中飘扬。
他坐在整座学校最安静空旷的地方、最响亮扩音器的正下方。
从晚霞满天到星光初降。
就像是替她看了整场,地下室里看不到的日落。
「本期广播到此结束,感谢你的收听,再会。」
结束音乐响起的时候,高槓上懒散的少年终于动了,将结束录制的手机丢进口袋,纵身一跃跳下。
衣摆振风飞扬,漆黑耳钉熠熠流光。
操场边盯着他的女生小声惊唿,见他走近,又红着脸问好。
许惩目光都不动半分,径直从人群穿过。
女生有点失落,朋友安慰道,算了吧,就当来听了半场英文讲座。
女生笑了下:「是哦,今天这个播音员念得还挺好。」
殊不料,前面早已走过的许惩忽然回头,望向她的表情懒且拽。
「念挺好的是吧?」
女生:「……?」
许惩挑了下眉,懒洋洋道:「我也觉得。」
第34章
这一周来的天气反反覆覆, 时晴时雨。
沿海有颱风,听说香港都挂起了十级风球。
南城不沿海,却也下了好几场暴雨。
文静的感冒也受这变幻莫测的天气拖累, 始终没好透。
她戴着口罩,眼睛里汪着一包水,愧疚地说:「对不起啊乔, 我没想到我会弄成这样子, 害得你都不能专心复习。」
乔方语撑着伞往外走, 望着她, 很松快地笑:「没事的呀,文静。」
「我们是朋友嘛。」
文静顿两秒:「呜呜呜我的乔——」
乔方语是真的没有把广播站的任务当成拖累。
爷爷奶奶从小对她的教导都是「大考大玩, 小考小玩, 不考不玩」。
功夫要下在平时, 这样无论有什么困难,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所以乔方语很珍惜能够在广播站工作的机会, 每次播音结束后, 都会回去默默復盘,反思沈饶指出的问题, 争取在下一次做得更好。
一来二去几天之后,就连向来龟毛的沈饶,都对她的英文诵读无可指摘了。
联考前一天, 乔方语依例来到广播站, 顺利完成了整场广播。
结束时沈饶随口问她:「你们高二明天五校联考?」
乔方语点点头。
沈饶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五校联考的试卷一向偏难, 我当年成绩也不算十分理想。考完后我根据难点做了些梳理, 学妹感兴趣, 可以拿去看看。」
乔方语有点受宠若惊,四下望了望, 显而易见,收音室里只有沈饶和她。
「……这是,借给我的?」她仍旧有点不敢相信。
「是。」沈饶摸摸鼻子,「本该早些给你的,只是翻找了太久。」
乔方语懵然接过了笔记本,惶恐和不安再度翻涌,她第一反应仍旧是想要推拒。
「我,这——」
沈饶这般人物,以他在光荣榜上的位置,这本笔记,又有多少人想要得到?
而她只不过因着朋友,短暂和他有些交集罢了。
这份关切,于她而言,有些越界了。
沈饶看她慌乱神情,心下微嘆,只好改口说:「好吧,是这样,乔学妹,我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先前同你说过,英文组已经很久没有招募到合适的社员。而这段时间你的表现非常出色,我个人十分中意将你留下来。」
「只是这还要看你个人的意思。毕竟学业繁忙,我不会强求。」沈饶笑了下,给了彼此一个台阶,「本想先卖你个人情,可惜学妹慧眼,一下子识破了。」
乔方语也笑了,在心里松了口气,说:「感谢学长肯定。如果有机会,我很愿意加入广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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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饶点点头:「等你考试结束,我会和副社长一起给你补上社员档案。考试顺利!」
他还是执意将笔记留给了乔方语。
临考之际,她没再多想,既然沈饶已经说明了意图,而她也同意了入社,再客套就显多余。
乔方语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晚自习时就认真翻阅起了笔记。
不得不说,沈饶作为高三年级两次月考的「双冠王」,答题水平和思路的确比普通学生领先一大截。
这薄薄一本笔记是他根据五校联考难题,找到的同类型习题集锦。
题目是列印下来,粘贴上去的。每道题底下用钢笔写着解题要点和答案。
问题就是,乔方语实在跟不上他寥寥几行的提示。
——完全看不懂!
乔方语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列出的五花八门的算式,实在没办法把沈饶的註解,塞进自己混乱的思维里。
她苦思冥想了半节课,有点挫败地合上了笔记本。
原来五校联考的数学卷子,这么困难的吗。
沈饶说他是考完后做的整理。原来上一届的学霸,水平都这么高的吗。
明明她数学成绩也不算很差,怎么笔记上好多题目,她都想不明白。
窗外又颳起了风,闪电隐隐约约在黑云中露出行迹,阵雨将至。
三中惯例,大考前停课,复习整理。
教室里安安静静,笔尖从纸面磨过,带起令人焦躁的沙沙声响。
整间屋子都像是笼罩在一团阴云里,等待着那「轰隆」一声降临。
不知道是谁先心浮气躁地丢了笔,而后唉声嘆气,此起彼伏。
「不想考试……」
「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
「数学毁灭人类!」
整间屋子里好像只有一个人不一样。
许惩坐在她旁边,插着耳机,无所事事地拨弄着一个魔方。
他像是真的完全没一点儿考试压力,每天在班里,不是睡觉就是打游戏。
最近可能是因为一起排位的人没了,这几天,乔方语看他玩这个魔方的频率格外高。
他手骨偏瘦,指腹薄,转着魔方的时候有种漫不经心的好看。
起初他还要对着教程,没过两天,他就把那几页密密麻麻的口诀背了下来。
随手打乱之后简单扫两眼,指尖飞速轻弹,几秒钟就能復原,动作快得令她眼花缭乱。
但乔方语直觉他好像不太爱玩这些东西。
她分明见过他的书桌,不染灰尘的琴键,一盆碰之即收的含羞草,还有他曾经半小时轻易写完的数学试卷。
他将这些都藏起来了,只留一副漫不经心、随心所欲的纨绔样子在人前。
乔方语看他长指丢下再度復原的魔方,六面九格同色。他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在暴雨来袭之前蒙上眼。
又睡觉了啊。
乔方语默默收回视线,把沈饶的笔记放到一边,换了一本地理练习册。
桌面却忽然被人叩了下。
乔方语讶异地看过去,只见许惩枕着胳膊,点了点她的草稿纸,又指了指他自己。
——许惩要用?
乔方语点了点头,刚拿出稿纸,准备从最后面撕下空白页给他,整沓纸就都被他拿去了。
乔方语有点为难,心道许惩该不会要拿她的纸叠飞机吧?万一被郭老师看见了,按上面的字迹,可是要批评她的。
许惩不知道乔方语心里的小九九,只扫了一下她抄在纸上的题干条件,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这题明显超纲,需要靠特殊条件才能求解。乔方语的思路从一开始就偏了,她拿课堂上讲的常规解法去套,忽略了特殊条件,自然百无头绪。
于是他伸手:「笔。」
乔方语好脾气地挑出一支笔墨最满的,给他递过去。
许惩把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半靠在桌面上,一面装睡,一面默解起了那道题。
忽然,叮的一声,空调的运转停了。
短暂的怔愣和空白过后,又是轻而遥远的一声「滴」,而后整栋教学楼陷入了黑暗!
轰隆隆——
迟迟盘旋的雷声终于噼开厚重天幕。
「啊——」
「停电了!!」
不知道是从哪个班级开始,喧嚣像是被起开了盖,每个封闭的教室就像是煮到濒临沸点的锅,压抑的不安的骚动如汩汩的沸液溢出声响。
熟悉到厌恶的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做不完的练习册、黑板上的倒计时、上次考卷没有订正的错题,在这一瞬间,全部都看不见了。
滂沱大雨落下来,雨势兇狠撞击玻璃,淹没了每个教室里嘈杂凌乱的声音。
窗外的天也黑,整片区域大概都断了电,倾泻的雨帘里能看见城市尽头的天际线,远得像是从极高的天际俯视,银河渺渺微光。
骤然的断电像是开关。夜色给人拉上了一层遮羞布,平素压抑的情绪都在顷刻爆发。
乔方语听见有女生在哭。
听见宋思学在骂脏话,听见有人说这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还有人在喊着肃静肃静,走廊上有人大步奔跑,腰间挂着钥匙串,叮叮噹噹,像是牛主任。
乔方语有点茫茫然,放下笔,脑子里像是一片空白。
——杨树里弄是不是也断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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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好在,奶奶现在已经转为血透,不再需要在冰箱里储存大量针剂了。
但雨这么大,家里是不是会被淹?
坏掉的那扇窗还没补齐,门廊前的旧电线早就脱皮。
奶奶的膝盖,会不会又继续痛?
后天考完试她得及早、尽快地回家,不然奶奶一定又会自己出门上医院的。
她总是怕耽搁她学习,但乔方语不想让她一个人……
漫长而黑沉的雨里,那些隐晦的、冰山之下的东西,都好像翻覆填涌,逆流而上了。
视觉的失明中,其余感官都变得格外敏锐。
她感受到许惩靠近了一些,衣料摩擦,他伸手,准确地环住了她的手腕。
他指尖上还带着点微烫的温度,或许是玩魔方的时候留下的。
那双手在课桌下将她圈住,不安分地向下,指尖在她掌心刮蹭了下。
轻到微妙的力道,就像是停留在「不小心」界限的边缘。
如果她稍稍用力挣开,哪怕是一点点……他就会立刻松开,道歉。
但是这样的黑暗实在太过难得了。
谁也看不见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做了什么。
她分明安坐在避雷针之下,指尖却像是触电,潮湿的空气仿佛导体,心脏都震颤。
于是她没有逃,像是冰山下的一场偷渡。
乔方语微微下沉了肩膀,和许惩的掌心,更紧更紧地相牵。
直到掌心相合,十指鲁莽又笨拙地相撞。
她感觉到身旁的人好像有点紧张。
浅淡的柠檬香仿佛被泡在了温热的雨水里,清新化作醇香,经久而绵长。
「害怕吗?」她听见许惩低低地问。
嗓音离她实在是太近,沉沉响在她耳畔,让她头皮都有些发麻。
她摇了摇头,才想起许惩看不清,刚想说话,就听许惩又说,「那就是在担心了。」
肯定的语气。
乔方语不明白,为什么好像许惩总是能,那么轻易地看穿她的情绪。
哪怕身处黑暗,有夜盲的她甚至无法看清他脸孔的轮廓。
他都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像是被雷电击中,现出一个毫无保留的自己。
这样的感觉太危险了。
不可以这样。她不可以再接近他,不可以再把他拖进自己的世界里。
乔方语的手腕抖了下,松开了这场一触即分的纠缠,许惩也在倏忽间收回手。
轻声的「嘀」又响起,随后,冷光乍然明亮。
通电了。
混乱的尖叫和宣洩在光亮里极快地消弭。
走廊上牛主任的大喇叭在循环播放:「备用电源已启动,请同学们抓紧时间,复习备考!」
抓紧时间。
乔方语低着头,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自己,缩在袖口的指节。
心脏跳得好快,她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们在断电的几秒钟里紧紧牵着手。
争分夺秒,朝不保夕。
而后黑暗的潮水退去,他们又恢復到了,人前仿若浑不相熟的模样。
天明之后,各走一方。
她明明知道就该这样。
是什么时候,她想要的越来越多了?
乔方语强压下混乱的思绪,逼自己在还未完全平息的吵嚷里集中精力,一遍又一遍地读题,最后囫囵圈出一个答案。
方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留下念想又留下痛,说不清美梦噩梦。
但许惩却恶劣地再度逼近了,语气悠悠:「又错了,这题选d。」
乔方语:「……」
许惩将她的草稿纸递还回来,连带那支水笔。
他松松扭动手腕,浑然不忌乔方语根本不敢直视他的指间。
他点着那本薄薄的笔记:「这个,沈饶的?」
乔方语茫然地点头。
许惩嗤了一声,低声道:「别信他的。他成绩没我好。」
他垂着头坐在她旁边,语气都仿佛被这场瓢泼的雨淋湿了。
他低低地说:「下次来问我吧,乔乔。」
第35章
「我……我知道了。」乔方语向后退去, 背抵到墙边。
发凉的瓷砖贴上她的蝴蝶骨,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浑身都在发烫。
她睫毛颤了下, 目光落在许惩给她写的解析式上面。
一行又一行。
凌厉的大字刺破了横线的束缚,就像本人一样无羁无绊。
却从引证到作答,一点步骤都没有落下。
乔方语也被那文字中的冷静和条理引导着, 慢慢平静下来, 认真理解着许惩的解题过程。
——原来是从特殊条件出发的。她的出发点就错了, 难怪始终一筹莫展。
「那个, 这个洛必达定理,是什么意思?」乔方语把整段读完, 怯怯地抬起头, 小声问许惩。
她问得很小心, 害怕许惩有什么隐情,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
于是许惩感觉到, 身旁软绵绵的人好像离自己很近。
近得他只要伸手, 就能把她整个揽进怀里。
「……」
他没说话,垂下的目光却停留在少女握着纸页的指尖。
分明他方才只是担心她会怕黑。
才伸出手, 告诉她,我在、你别怕。
却好像弄巧成拙,偏又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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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必达法则。」许惩咳了声, 在草稿纸上写下几行式子, 低声同她解释算法。
「……严格意义来说需要连续性的证明, 要用到微积分的一部分知识。」
「但对高中数学来说, 洛必达法通常能很快地求出一个解, 再补上边界条件,答案基本就全了, 只是不够严谨,可以用作辅助方法。你平时做题的时候也可以试试。」许惩说。
乔方语很认真地理解了,翻出几道曾经卡住她很久的题目,验证了一番,果不其然,能够非常简便地得到一个特解。
「好厉害!」她的眼睛都有点亮,「知道答案后再反过来按普通方法求解析式,不但能保证结果正确,速度也快了很多。」
「嗯哼。」许惩点了下头,目光扫过周围,牛主任在走廊里提着喇叭来来回回,教室里的人都低着头,没有人往后排看。
许惩又写下几行式子。
「这是不使用洛必达定理的解法,相对比较复杂。」
他写式子一向简明,哪怕是这样现场解题,都几乎不打草稿,一行行变形求导就像是早就刻在他脑海中一样,如默写般流畅,笔误涂改都极少。
一笔一划都干脆利落。
乔方语想起爷爷以前教她写大字的时候,曾对她说,不要犹豫,无论是画画或者书法,想到了就大胆地往下运笔、着墨。
要「直抒胸臆」、「下笔如有神」。
但是,哪怕乔方语现在能写一手勉勉强强的硬笔字,有时候还是难免会在一些细节处蹉磨。
而许惩好像天然就能做到。
从不顾忌后果,也不瞻前顾后。落定一行,那一行就不会改了。
「……在想什么?」
乔方语的脸腾地红了,慢慢吞吞地垂下眼,没吭声。
许惩把写满公式的纸页递还给她,没戳穿,说:「你动手算算,我讲得比较快。」
其实他讲得够细了,比偶尔含煳的邓老师还要清晰简明。
只是她开了小差。
乔方语攥了下拳,用力点了点头。此后直到晚自习结束,她都在反覆练习许惩教给她的新方法。
和让她一头雾水的沈饶的笔记不一样,许惩教给她的算法,很容易就能在解常规题的过程中运用。
如果掌握得当,做选填题的速度也会提升。这样,留给后面难题的时间就更多了。
许惩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已经能举一反三,又恢復到了那副懒恹的状态,插上了耳机。
淅沥的雨声退后,耳机里,少女的声音念着英文,嗓音柔软,带着些微的生涩和紧张。
「once upon a time……」
循环到第三遍时,教室里的灯灭了一半,提醒仍在自习的学生们,还有十分钟教学楼就要关门。
他也在灯光的晃动里醒来。
许惩揉了下眼,枕着的胳膊有点酸,可能是耳机的隔音太好,他甚至没听见放学铃,教室里的人已经几乎全走空了。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三中开了校门,有走读生的父母开着车来接,远光灯在旧艺术楼的外墙上照出一个巨大的圆形。
身旁的人不在。
他没什么表情,缓缓推开座椅,拔下耳机,准备起身。
而方才还循环在他耳机里的声音,蓦然从他背后传来。
乔方语背着画板走回教室,讶异地看着他:「啊,你终于醒了。」
「……」许惩的喉结动了下。
乔方语又说,看他睡了大半节晚自习,没敢打扰他,准备等教学楼关门的时候喊他一起走,没想到他自己醒了。
许惩看着她的嘴在半昏的灯光下一张一合。
她总喜欢咬着下唇,唇瓣有一点点湿,沾连出一点令人浮想联翩的可爱。
……他的耳机前段时间摔过一次,不知道会不会漏音?
被本人知道的话,会把他当成神经病的吧。
「走吧。」许惩起身,强迫自己不再像个流氓一样盯着别人看。
乔方语跟在他后面往外。许惩关了教室的灯,锁上门。
雨水把走廊也淋湿了,在昏黄的路灯下,积洼的水反着白亮的光。
乔方语走得很慢,脚步声混在廊下的雨声里。
许惩走在她身前半步的位置,也放慢了步调。
他没带伞,乔方语说她可以先送他回去。
许惩拧着眉,面容矜淡:「不用。」
他问她还有没有不理解的习题。
乔方语很坦率地说,除了沈饶笔记本上的几道例题,邓老师之前布置的都会了。其他学科也没什么问题。
许惩的神色松了点:「他的那些你别管。」
乔方语不明就里。
许惩哼了声:「那货……总之都是些超纲题,你就算是学到高三了,也不见得能解开。」
「真的?」乔方语不太信,「你平时还关注高考题?」
许惩:「……」
他怎么说也念过一轮高二,小姑娘对他偏见还挺深。
「好好好,就算退一步,我不熟悉高考题。」许惩很有耐心地解释,「我和沈饶从穿开裆裤的年纪就认识了。」
「那傢伙从小就喜欢解难题给女生装逼。」
乔方语:「……好吧。」
走到星空长廊尽头,他们不再顺路了。
乔方语看着泼天的雨幕,仍旧有点不忍:「我举着伞,先送你去男生宿舍那边,我再走回去,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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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没理她,偏着头,笑得痞气十足:「你举?罩我胸口上?」
乔方语抿着唇。
分明她也没有那么矮小。
但许惩的个子是真的高,若不是他总爱在她面前弯着腰,她抬头的时候,都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现在是晚上,还能看见一点点深青的胡茬。
「那你打着伞,我和你走一趟。」乔方语想了想,又说,「或者你先回去,到宿舍拿把伞,我站在这里等你……」
夜雨微凉,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挤出水。
只是在走廊里站着,都会时不时被冷雨侵扰。
许惩没说话,接过了伞,撑开。
乔方语微喜:「我站在这儿等你?」
许惩却忽然趁乔方语不注意的时候,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
「——!」
许惩浑不在意地站在雨中,像是察觉不到冷似的,挑眉耸了下肩膀。
「还挺舒服。」他说着,朝站在台阶上的乔方语挥了下手,「上楼吧,小学霸。」
「考试加油!」
乔方语死拧着眉毛,拿着伞跑出来:「你会感冒的!」
许惩握住伞柄,强势地把伞罩在她头顶。
他满手都是雨水,不敢碰她衣裳,只能拽着她书包带一角,免得她一激动,也淋一身湿透。
「我天天打球,不会的。」许惩温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
他的白色夏季校服已经转瞬湿透。逆着光,影影绰绰能看见薄薄布料底下的肌肉,他微烫的皮肤在雨水里熨出一点蒸腾的白雾,融进潮湿的空气里。
乔方语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高兴地说:「不知道。」
许惩又笑,轻声地唱:「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
乔方语:「?」
雨势太大,她只勉强听清了几个词。
许惩看着她生气,笑得好像更开心了。
他半蹲在她面前,拨弄了下她的伞面,雨击伞布的扑棱声响把他的话都冲撞得忽明忽暗。
「如果考完试,雨还没停,我带你去看。」
他说完就跑进了雨中。
乔方语也只能独自撑着伞回到宿舍。
女生宿舍比较近,但风实在太大了,她的裤脚还是湿了一半。
而许惩呢?他住在最远的一栋宿舍楼,又冒雨走了那么长一段路。
怎么有人就是不肯爱惜自己。
她拿吹风机的热风吹着发寒的身体,想起那人对待自己身上伤口无所谓的那副态度,心里的烦躁好像更多了。
「还非要唱什么歌……」她不满地嘟嘟囔囔,搓着发潮的发尾。
脸却慢慢地浮上一点红。
她想起来了。
是苏打绿的《小情歌》。
——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
「我会给你怀抱。」
第36章
好在第二天就放了晴。
乔方语担心奶奶, 清晨六点不到就醒了,趁走读生进出,校门敞开的时候跑回了杨树里弄。
院子里泡了点水, 屋里倒是无碍。
奶奶说颱风雨来前,隔壁的阿姨来帮忙一起收了衣裳。
乔方语心上一热,和奶奶说好, 下次等天晴一道去答谢。
还有时间, 她索性给奶奶准备了早餐, 陪着她去棋牌室遛了弯, 又和她讲了自己去广播站的事,把方芳哄得眉开眼笑。
她仔仔细细地观察, 还好, 奶奶的风湿似乎没有加剧, 回屋休歇后也没有一直拿小棒槌敲腰。
她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换了身干净校服, 想了想, 又煮了份姜汤。
方芳担心问:「怎么?是昨天淋了水?」
乔方语咬了下唇,含煳道:「天有点凉, 怕朋友感冒。」
「噢。」方芳点头,很大声道,「咳嗽是喝点姜好。」
她耳朵有点背, 大概是把「朋友」对应上了方才乔方语提过的文静, 说:「冬吃萝蔔夏吃姜, 不劳医生开药方。」
乔方语在生姜的辛味中嗯了几声, 红了点脸, 没否认。
-
七班教室。
乔方语把煮好的姜汤支支吾吾地给许惩一递。
许惩倒没觉得自己受凉,只是前一晚上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想起沈饶就不爽,想到他给小姑娘的那本笔记,就更不爽了。
反正他考试也交白卷,不如上考场补觉。
许惩遂起身而学,刷了一夜超纲难题。
早上到时,他顶着对黑眼圈,双眼皮的褶皱很深,指着乔方语捧着的保温杯,眼中满是困惑。
——干啥呢这?地下党接头?
许惩只见她半弓着腰,蹲坐在座位上,神神秘秘地从腰间卷着的布袋里掏出了一个杯子,在桌肚的掩护下递给了他。
乔方语被他盯得脸都红了:「就,你,不想要就倒掉吧。」
「我给奶奶煮的,多了一点。」
许惩:「……?」
他伸手将杯子接过,微皱着眉,神情看上去无比冷峻。
乔方语紧张地咕咚咽了下唾沫。
许惩拧开杯盖。
生姜的刺鼻味道瞬间沖了他一脸,他一宿没睡,这下子算是彻底清醒了。
乔方语心道完蛋,她记得胡志滔说过他最挑食,但是还是没忍住,怕他真的淋雨感冒,鬼使神差地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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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轻瞥,哪能看不出来她的小心翼翼和失落。
他眼睛一闭,抬手直接往嘴里灌了半瓶。
乔方语:「!」
神色瞬间由阴转晴,眨着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许惩强行按捺下口中辛辣沖头的不适,佯装淡定点评:「还挺好喝的。」
乔方语开心地点头,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不爱吃辣的,专门放了好多冰糖呢!」
许惩:「……」千金难博美人笑。
他支着下巴,目光软下来,低声说:「嗯,很甜。谢谢。」
「我们阿语最厉害了。」
-
联考正式开始。
因为心情很好,乔方语做题的状态都昂扬起来。
文静的感冒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唐欣雅结束了雅思考试,清早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学校。
三人在考前相互抽查了默写,全员顺利。
和朋友们相互鼓劲后,乔方语进入了自己的考场,冷静地作答。
她上次考试分数高,同考场的基本都是成绩不错的学生。大家各自埋头在自己的卷页间,考场安安静静,只有风扇转动作响。
而另一边,许惩所在的差班考场就不是这副光景了。
互传小抄,睡觉打唿,不一而足。
许惩靠在最后一列的墙边,试捲髮下后匆匆扫过一眼,把有点意思的题目在脑中算毕,就阖上了眼。
他周围的一群学渣也不知怎的,还就答案争吵了起来。
「第十二题选b,信我。」一人道。
「c,绝对c!」另一人争执。
「我问了人的,你信我!」
「我绝对没错!你问的什么人?」
「我托关系的!信我就完了!」
「不可能,我也有我的信仰!」
两人争执不休,决定同时说出自己的理由,一决胜负。
考场不让带耳机,许惩避无可避。
只听「三、二、一」倒数结束——
托关系:「我今早拜了孔子!」
有信仰:「短短长长必选c!」
「嗤。」许惩没忍住笑出了点声。
周围瞬间寂静,讲话的俩人夸张地捂住嘴,表示再不吭声了,哥您安心睡。
许惩心情很好地拧开上面印着老人鞋gg的保温杯,在刺鼻的姜味儿里暖心一笑,大发善心地扫了一眼题目:「这题选a。」
两人:「……」
许惩又说:「干扰项是d。」
两人:「……?」
许惩:「我算是知道,每次考试只有1%考生选择的错误选项,都是什么人在选了。」
两人对视一眼,用目光确认了一下许惩前几次大考的成绩。
而后用混杂着同情、怜悯与担忧的语气问询:「惩哥?」
许惩:「?」
两人:「您喝的是最近很火的那个,双脑协调、增强记忆力的中药么?」
男生紧张地说:「可能,效果不太好,不然您还是,换一家吧?」
许惩:「……」一群呆瓜。
他决定睡觉。
联考顺利结束了,在试卷出分之前,学生们将度过最放纵,也最不安的两天时光。
考完后惯例进行大扫除,七班教室里闹哄哄的,乔方语穿过走廊回到班级里,有人搬着课桌来来去去,把本就狭窄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
文静在教室里拿投影放音乐,一旁张真真正在跟她吵架,吐槽她音乐品味太差。
宋思学扯着嗓门,挥舞着包干区安排表,一个一个揪人去足球场打扫。
乔方语想起来,当初只差一点,郭老师就要安排她一个人负责整块足球场包干区了。
还好有……
「堵这儿干吗?」那人的声音恰到好处在身后响起。
带点不悦的懒散,前面的人回头望,看见是他,低着头匆匆地让开了。
许惩背抵着门,另一手撑着旁边一张不知何人、快要撞上她的桌子。
这个姿势,就像是要把她拥进怀里一样。
乔方语想起那天大雨里,他给自己唱的半句破碎歌词。
「……」
她不敢抬头对望,只想做一只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地里。
那时,许惩说,如果考完试还下雨,就带她去看……
看什么?去哪里?
乔方语不知道。
但今天的天气似乎不好也不坏,颱风已经离岸,热气蒸腾的雨云仿如随时会落,也可能直接被风吹散。
多云天气就像是找不到唯一解的随机分布。
偏偏世间一切问题都难猜。
乔方语顺着许惩给她开的道往里,而他闲庭信步,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
乔方语落座的时候,深深舒了一口气。
走在许惩旁边总让她很有压力。
他像是发光体,总能聚集所有的目光,各式各样的,他自己好像浑无察觉。
却要一旁的她如坐针毡了。
「给。」许惩把洗干净的保温杯递还给她。
「!」乔方语差点被吓到,慌慌张张地把印着低端小gg的杯子揣回怀里,寄希望于没人看到。
可惜,有人从旁经过,惊讶地高唿:「老天!惩哥竟然借到了同桌的水壶!」
一瞬间班里像是炸了枚油星子,吱哇乱叫的声音响起来,乔方语桌边眨眼就涌来了一群高矮胖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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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她是不是要暴露了。
她分明还不想要这么早,就让别人知道他与她的关系……
她还不够优秀,还没有得到很多人的喜欢,甚至还有很多人,依旧会在见到她的时候投来厌恶的眼神,目光接触到她额上的胎记就瞬间挪开,待她走过去之后毫不避讳地说她的不是。
她不愿意让自己成为许惩的污点、或者谈论起他时的笑柄。
但许惩还在笑,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了,就好像那本来就不是一件值得多虑的事情一样。
「……」乔方语抿着唇,怯怯地抬起眸,眼尾都有点泛红。
「许惩……」
许惩笑得爽朗,恰好与她对上目光。
他搭了下她的肩膀,就像是他同篮球队关系好的男生们之间一样。
「要是我这次考试进步了,那就全是乔老大的功劳。」
乔方语茫然地收了张「老大卡」,看着众人殷切的目光聚集向自己。
「哎呀惩哥真是太坏了!」
「还真以为你不关心成绩,原来是早就拜到了好大嫂!」
「乔同学,下次能不能把你的橡皮借我?」
「橡皮借你,乔姐用什么!看我的,乔姐,我想预约你用完的笔芯可以吗?」
乔方语被七嘴八舌的话弄得整个人都凌乱,半天才明白,他们是想借自己多余的文具,蹭蹭「学霸之气」,给自己考试助力。
而许惩带着她的水杯,可谓蹭满了「学霸之气」,蒙题正确率都大幅上升了。
「乔姐你不知道,他考试时候非跟我们说十二题选a,结果下来一对,还真是a!」
「惩哥会解题——哈哈哈哈!这都不能证明玄学靠谱,还有什么能证明!」
「下次借给我!大家都是兄弟,有福同享!」
乔方语还从没听说过这种要求,张了张嘴,半天说了句:「我……」
她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多买几支笔换着用,这样考试的时候就可以把多的分给他们。
「闭嘴,吵什么吵。」许惩不耐烦地把凑最近的男生一推。
「人家不学习?尽给人添堵。」
一众闹哄哄的学渣含恨闭嘴了。
乔方语也回过神来,软声软气地说:「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借了。」
周围的人瞬间失落。
乔方语又说:「但我可以在课间给大家讲题。」
一群人又一下子有了精神。
有人说:「要是我们问的问题都一样,会不会耽搁你时间啊?」
乔方语摇了摇头。
她一向不觉得给人答疑解惑是浪费时间,只是担心自己水平不足,怕到时候误人子弟。
于是她捏了下指尖,歪着脑袋看向许惩,慢吞吞地说:「许惩同学有问题的话,也欢迎来问我喔。」
语气软绵绵的。
——明明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在校外,他们曾经有过多少交集,亲密时光。
许惩望着她的眼神慢慢涌起一点兴味,却没阻止她说下去。
乔方语很认真地看着那帮学生,说:「如果大家有相同的问题,为了节约时间,也可以先告诉许惩,等我教会他之后,再由他讲给大家听。」
四周一片沉寂。
实际上,在她提起许惩的名字之后,周围的喧闹就安静了好几分。
许惩是什么人物?
真的肯受一个小姑娘摆布?
周围人中,不乏早先见过许惩锋芒毕露模样的,抓耳挠腮地暗示乔方语,赶紧住口,别再挑战大少爷的底线。
他们看起来似和许惩打成一片,心里却清楚,他和之中任何人都不同。
许惩开心的时候能跟所有人称兄道弟,踩着拖鞋翻墙,深夜在暗巷吃烧烤。
但他不开心的时候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他们玩死,揍人,打架,把拿过小奖的漂亮艺术生直接逼走。
他不担心受一点儿处分。
只因为他姓许,南城商界鼎鼎有名的许家。
乔方语讲完,才隐隐约约发觉周围的气氛变了。
她抿了下唇,手指有点尴尬地绞了绞。
她好像还是有点,擅作主张、操之过急了。
……只是因为她听见,许惩在考试时告诉了其他人正确的答案。
她不由得想,会不会有种可能,许惩也愿意被人看见呢?
而且,她的私心,真的好想好想,要这么好的许惩,能够被所有人看见。
虽然她会有一点点吃味,但是她更愿意看他沐浴在所有人艷羡钦仰的目光里。
他本来就该拥有那些。
少年生来骄傲,理应耀眼发光。
只是好像搞砸了。
无论是同学们,还是许惩,都不愿意陪她玩这场一厢情愿的过家家。
乔方语垂了下眼,思考着能把话圆回去的表达。
许惩却忽然开口了。
「好啊。」懒懒的一声。
周围的同学远比乔方语更震惊。
「卧槽?惩哥你认真的?」
「惩哥学习!千古奇闻!牛头哭着烧高香!」
「不是吧,没了惩哥,我就要门门垫底挨打了呜呜……」
许惩笑着骂了一句,踹了脚凳腿,周围的气氛瞬间又活络开了。
他松松地站起身,衣摆垂下,把乔方语整个挡在了他挺拔肩背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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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这样儿吧。你们都来问我,老子会了就教。」
「别一天到晚来烦我同桌。」
对面一片行行行好好好懂懂懂。
有人挤眉弄眼:「惩哥蹭玄学重要,不打扰嫂子!」
乔方语:「……」
学生的思维好像一向很简单。
哪怕他们孤男寡女肢体接触,在他们的眼里也不过是借点玄学。
许惩又转过头,垂下的眼睫落下阴影,眸色漆黑,笑意轻漾。
「要是我不会呢……就来请教请教我同桌。」
「可以吗?」他缓慢地,凝望着她。
在背对着众人的视角,许惩轻轻地用口型念了她的小名。
——教会我,可以吗?
乔乔。
第37章
五校联考的成绩放榜之后, 班里沉寂了好一段时间。
毕竟试卷难度大,班级均分比去年期末降了快三十分,郭政隔三岔五就在班里发飙。
乔方语的学习小组也慢慢成了形, 文静和宋思学有时候也来帮她一起给后进生答疑解惑。有一次被邓格看见,欣慰地夸了她们很久。
渐渐的,大家也发现, 许惩在班里逗留的时间都变长了。
「连留级的许惩都开始搞学习了!」成为任教七班的老师们的新口头禅, 在高二年级四处传唱。
唐欣雅也听闻了这个消息, 只是依旧对许惩此人印象颇糟, 不屑地点评:「装模做样!」
乔方语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又风风火火地被学生会的其他干事给叫走了。
「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她才能和唐欣雅解开这个误会。
乔方语一边想着这事, 一边往社团中心走去。
她今天和沈饶约好, 要正式加入广播站的。
结束了面试流程,填写好学号信息, 乔方语终于顺利领到了一张社员证, 和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收音室的钥匙。」沈饶说,「之后, 我们就按排班表,轮到你主持的时候,直接去收音室就好。」
「嗯!」
临走之前, 乔方语把那本薄薄的难题笔记归还给了沈饶。
沈饶状似无意地问:「题都会了吗?如果有看不懂的, 可以随时来我班级问我。」
乔方语刚准备客套一番, 社团中心的大门忽然被撞开了。
许惩领着一大帮篮球队的高个男生, 大大咧咧走了进来。
见到沈饶, 他脸上笑容顿时灿烂,勾着沈饶的脖子亲切问候:「啊!这不是沈饶么, 好久不见,兄弟打一场?」
沈饶:「……」
他个子不算高,人又瘦,被一群肌肉壮实的篮球队男生环绕着,简直像是羊入虎口。
许惩仿佛对他的尴尬毫无察觉,老鹰拎小鸡一般,轻轻松松地把身为学长的沈饶给提熘走了。
临走时还不忘对着教室里的篮球队队长道:「高二七班许惩。手续就拜託了。」
乔方语大为震撼。
——同样是半道申请加入社团,许惩怎么就能这么……洒脱。
方才他率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过来那架势,说他是篮球队队长都没人不信。
乔方语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的新社长捏了把汗,从二人对话的走廊另一边熘回教室了。
-
联考带来的压抑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气候逐渐转为舒适的凉爽,天高气清,学生们备受期待的28届运动会终于拉开了序幕。
三中的艺术生和体育生的比例都高,因此运动会赛程长达一周,还有啦啦操和黑板报评比之类的小型竞赛。
邓老师提出的免小测奖励实在诱惑巨大,在许惩的带头下,七班势如破竹,已经拿到了篮球赛直接晋级的资格。
这段时间,就连牛头也管不住他们闹了。
每天上午的课时结束,校园里就变成了笑声的海洋。
七班的啦啦队自然是由张真真领队。有一个表演经验丰富的特长生参与,七班的啦啦操能够获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郭政这几天也听了年级组其他班主任的不少艷羡之词,心情好上了许多,连带着来教室的时间都越来越迟了。
除去张真真,班里还有一个「乔金奖」呢。
郭政想都没想,直接给班里下了通知,让乔方语独力负责黑板报绘制,至少拿到评比前三,最好冲冠。
——在评比中获奖的班级,班主任也是可以拿到奖金的。
郭政美滋滋地走回办公室,连奖金怎么花都想好了。
乔方语那天难得地迟到了一刻钟才进班。
进门的时候,她还以为会被一贯冷待她的郭老师批评。
没想到郭老师根本没理会她在没在,直接就给她指派了个任务,完事就走了。
文静小声给她讲完了前情提要,忿忿地砸拳头:「我还以为他早和你说好了呢!敢情好,直接公开甩锅?这是道德绑架吧!」
「不然你找惩哥说一声去!说实话,我感觉他对你蛮好的。」
乔方语没说话,只扶着肚子,虚虚地点了下头,先回位上坐着了。
她这次生理期格外难受,早上甚至差点在洗手间晕倒。
还好被唐欣雅一把捞起,送回了床上坐着,又替她带回了早餐,乔方语才勉强好受了一点。
唐欣雅见她虚弱成这样,主动说帮她带请假条,不如今天就在宿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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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乔方语想到最近的地理课刚好进行到她最不擅长的洋流,还是强撑着来到了教室。
结果就遇见了这么个棘手事。
对她来说,画黑板报并不难。但是最近奶奶总是半夜惊觉,她想陪她去医院仔细检查一番。如此一来,就可能抽不出时间。
乔方语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趴在画板上,小腹一阵阵地坠痛,连搅拌颜料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偏偏许惩今天还没有来。
乔方语感觉自己的想法很奇怪。
许惩来不来上课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肚子痛又不是许惩害的,见到他又能有什么用?
许惩从前就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儿,要不是因为她弄的这个学习小组,恐怕他一分钟都不愿意在教室里多呆吧。
乔方语这样想着,迷迷煳煳地闭上了眼。
半睡半醒之间,她听见了张真真尖得有些刺耳的嗓音,是在班里挑选个子高、身材也好的同学,和她一起组建啦啦队。
「那个,真真姐,我也想……」
「你不行!谁要肥猪一样的人给加油啊!!」
「……」
她大概是得到了领队的特权,对一众想要报名的女生指指点点,像是挑拣货品一样肆意挑选。
乔方语听见她这样说话就难受。
从她入学以来,她的话语就像是魔咒一样,一次次地锢在她头上。
她说她是丑陋的、难看的、恐怖的。
于是每个人都这样说,她们聚集在一起,整整齐齐地讨伐她一个。
乔方语从来不会去揣摩别人话语的用意,只一味觉得,是不是自己还不够好,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她惶恐又不安,想要小心翼翼地讨好,却遭到了更深的恶意和嘲笑。
她只能把自己封闭起来,长出硬硬的壳,才能逃开一点点无休止的折磨。
「……但是我学过两年的古典舞。」被她骂胖的女孩还在说话,语气已经能听出委屈。
「哈哈哈哈哈!就凭你那点把戏,还敢在我面前熘?」张真真依旧尖酸刻薄,毫不留情地讽笑出声。
直到乔方语终于听不下去了。
她撑着桌子站起身,肩膀都在发颤,大声地喊:「你闭嘴啊!」
班内许是没有料到这一出,短暂地寂静了片刻。
乔方语的髮丝凌乱,低血糖让她什么也看不清,视野里尽是大片黑金交替的惶然。
但她没有停止,她努力稳住发颤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张真真,如果你是班级领队,你有拒绝她加入队伍的权力。」
「但你没有,仅仅凭藉外在就对人妄下论断,随意羞辱的资格!」
教室里依旧没人说话。
乔方语只觉得自己小腹的疼痛感更剧烈了,一阵又一阵的绞痛,像是要把她的肠子和胃都拧干一样,冷汗直冒。
……没有人支持她吗?
想想也是。毕竟,她好像也只是她们所厌恶和排挤的「少数」之一而已。
乔方语手一松,撑住桌面的那点力气瞬间就散了。
倒下之前,她好像听见教室前排爆发的争吵。有个人握住了她的胳膊,掌心温厚,她的意识也随之落入了深冷的海洋。
-
医务室。
乔方语睁开眼的时候,身旁坐着文静和宋思学。
她倏然醒来,勐地坐起,大口喘着气。
还没等她开口问,校医拉开帘子走进来,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开口问她平时的用药禁忌。
乔方语对这一幕太过熟悉,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常见过敏。于是校医给她开了止痛药,以及一些维生素片。
文静担心地问:「你是不是平时就有营养不良?刚才医生给你输了包葡萄糖,说你血糖低得可怕。」
乔方语问:「多少钱?」
对面二人沉默。
文静:「现在是考虑钱的时候吗!!」
她气急败坏地把乔方语按回床上,说:「要不是许惩眼疾手快,你这颗脑袋都要砸地上!」
乔方语眨了下眼,慢慢地说:「谢谢你们送我来医务室。」
文静刚想说话,宋思学收到了手机信息,抬头说:「郭老师喊我们先回班,那乔方语,你先休息。」
乔方语点头说好,听见两人跑远的脚步声。
她躺在病床上输液,四下观察了一圈。
墙上有挂钟,时间才指向十点半。
乔方语骤然安心,伸手将滴剂的速度又调快了些。
这样她回班的时候,一定不会错过地理课。
不料那位校医却转过了头:「不要动挂瓶。」
乔方语低声解释,想要早点输完液,回去听课。
校医沉默片刻,又转回身,叮嘱她平时注意饮食休息,要习惯随身携带一些慢升糖食物,生理期前注意保暖等等。
他说得絮叨又不耐烦,乔方语依旧认真记下了。
——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善意和关切都出自真心。
哪怕她知道,以自己的家庭条件,和照顾奶奶的压力,有些事情是真的没法做到。
如果要让她在自己难受和奶奶生病之间取捨,她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她这次的痛经那么强烈,就是因为奶奶年纪大了,之前因为腹膜透析的缘故,腹股感染,偶尔梦魇就会尿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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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洗好奶奶的床单和被罩,她在生理期前蹲了很久的冷水池,身体反应才会来得这样气势汹汹。
「谢谢医生。」乔方语诚恳地说。
她的吊瓶也见底了。
校医给她拔了针,压住伤口,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再多说。
「不用付钱,走学生医保。」临走时,校医忽然说。
乔方语紧绷的肩膀瞬间松下来,朝校医浅鞠了一躬,就小跑着赶回了教学楼。
第38章
在她走后没几分钟, 医务室的门再度被人推开。
许惩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拉开摺椅就坐。
校医:「你怎么还没走?」
许惩冷冷地抬眼,半晌伸出手臂:「我可能有点问题。你给我看看。」
校医无语, 但奈何三中的医疗后勤都少不了许家投资,他与这大少爷也算得上熟悉,只能搬出血压计, 捏动气泵。
室内一时寂静, 只听见汞柱推高的唿哧声。
许惩垂着眼, 神情晦涩难明。
方才的情景像是卡顿的cd机, 定格在短暂帧数,无限重复。
——少女撑着课桌, 浑身都在颤抖。即便话语尽数被喧嚣淹没, 她依旧在很大声、拼尽全力地诉说。
他看见她的背影削瘦, 蝴蝶骨凸起,支起的稜角撑起白衣, 整个人像是一只翅膀受伤的、摇摇欲坠的鸟。
日光落在她身上, 那么耀眼,那么壮烈。
……
「你没任何问题。」校医说, 「很健康,除了心率有点高。」
许惩拧着眉:「那不就是心脏病?」
校医:「生理性。放轻松静坐一会就好。」
许惩:「但我想到一个人就心跳加速唿吸困难,这是病吗?」
校医悠悠道:「刚才你抱进来的那小女生?」
许惩:「有那么明显?」
校医翻了个白眼, 懒得说话。
他本来坐在桌前抄资料, 忽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许家那位有名的刺儿头公子抱着一姑娘冲进来, 连打招唿的礼节都没了, 对着他噼头就是一句:「能不能治, 不能我叫急救了!」
把他吓得心惊肉跳,还以为是什么突发恶疾。
结果也就是痛经而已。
「喜欢人家就追呗, 我像你这年纪的时候不也这样。」校医摸了根烟,「女生喜欢的无非就那么几套,花啊戒指啊礼物啊。」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攒了好久零花钱给那谁买了束香槟玫瑰,结果你小子给我把花瓣全揪了?」
许惩黑着脸起身:「不记得。」
校医把烟点上:「当年真好啊,无忧无虑的。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嘉丽?嘉雯?」
许惩:「……」
「年少时的喜欢都是这样的,很单薄,胜在一个简单纯粹。」
「当然无疾而终的概率也大。」
「十几岁的小孩嘛,热血的时候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动辄就是永远、一辈子。」
「结果一转眼,全都忘咯。」
许惩凛冽目光:「那只是你,姜弘川。」
校医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不悦的模样:「我倒是希望你别动真格儿。」
「许惩,你考虑清楚你的立场。文家许家,无论哪一个,都容不下一个出身普通的夫人。」
「不说别人了,就你爸和你后妈那样子,肯让她进屋?」
「可别到时候害了人家。」姜弘川意有所指。
「我现在就很庆幸,当初没和沈嘉雯表白。不然姜家破产,她一个外人,福没享几天,还得跟我还债,倒的什么霉。」
许惩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把他烟盒抄了。
「别抽了,一个校医,在医务室抽菸,信不信我给你举报了。」
姜弘川笑,笑到俯身咳嗽,抬起头抹了下眼角:「你一个翘课的学生,威胁我啊?」
他把烟灭了,目光停在很远的地方:「我没啥可说的了,我一个人生的loser。反正,你将来别后悔就行——这是干啥?」
他啼笑皆非地看着许惩塞给他的一根棒棒糖。
许惩别过头,自己也撕了一根放进嘴里:「平替。少抽点菸。」
姜弘川捻着棒棒糖的细棍,没说话,半晌扯了下唇角:「还挺甜。看不出来,你这种人,兜里居然天天揣着这玩意儿。」
许惩拍了下他肩膀,起身离开,语气淡淡:「给她带的。」
姜弘川坐在原处,愣了下,想起他对女生叮嘱过的,要随身多带些升糖食物。
「……这小子还真是。」他喃喃撑住额头,「比我强点儿吧。」
-
乔方语回到教室的时候,班里还在上自习。
她沿着墙边走回座位,身旁的许惩依旧不在。
她有点失落,本想向他道谢,这下也办不成了。
坐她前面的同学说,她晕倒的时候,许惩刚巧过来,扶了她一把。
之后文静和班长架着她去了医务室,许惩也跟了出去,之后就没回来。
「你可真是吓了我们一跳。」那同学说,「不过,托你的福,吴姗能上台表演了。」
吴姗就是方才被张真真嘲讽太胖,不让她加入啦啦队的女生。
「张树柯她们组的歷史剧《大唐盛世》想加个伴舞,正好她学古典,这会儿已经出去排练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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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体型都完美,张树柯开心死了!她之前还以为,班里的舞蹈生肯定全被张真真抓走了呢,没想到还让她捡了这么个宝!」
乔方语也如释重负地笑:「那可真是太好了。」
因祸得福,她也希望吴姗不要因为这件事灰心难过,失去对舞蹈的喜爱。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而「少数」并不等于「错误」。
只要找到合适的舞台,那些与大多数人不同的特点,也能成为独一无二的闪光。
吃过止痛药,乔方语的痛经缓解了不少,但走起路来还是有些体虚。
趁着课间,她起身想去教室前排的饮水机接点热水。
许惩刚好从外面走来,阳光炙热,他前额还挂着薄汗,看见她便立刻站起:「要什么,我帮你。」
乔方语忙摇摇头:「接点水而已,我也想走走的。」
许惩点头,坐下拽了拽领口,燥热的空气非但没有让他凉爽下来,反倒更憋闷了。
他出神地望着乔方语的背影。
纤细的、倔强的,像是干枯野地里长出的风铃草。
分明遭受了那么多不公正的对待,却无怨无恨,从没想过要把痛苦也加诸别人身上。
就像是把石头丢进海洋,对山谷谩骂吼叫。
涟漪与回声盪开,海依旧是海,山不改青苍。
她仿佛从苦难中汲取了向阳而生的力量。
有时候,他会无法避免地从她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许惩的手无意识地搭上了耳侧的黑色骨钉,摩挲,直到冰冷坚硬的矿石在他指腹上留下浅浅一道痕迹。
「啊——」
「嘶!」
「我草!」
几声乱叫骤然在耳边炸响,许惩滞了下,才感觉有温烫的液体从他头顶流过去了,后颈一阵发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许惩同学!」乔方语站在他面前,焦急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眼眶通红,哆哆嗦嗦地放下空杯子,「我,我去找块冰……」
乔方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是去接杯热水,竟然会在走回座位的时候被人撞到,一不留神直接把满杯热水泼在了许惩头上!
乔方语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为什么不把杯盖盖好,为什么不走得小心一点……
这下完了,许惩一定生气了,再也不想理会她了吧。
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神情阴冷,狭长的眼眸仿若寒刀,一道断眉看起来凶戾无比。
乔方语咽了下唾沫,紧张到闭上眼:「对不起许惩!如果……」如果你想要报復回来也可以的,只要能让你消气我什么都愿意做!!
但她的话还没说出口,许惩就漠然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极具压迫力的阴影。
周围没人敢吭声。
乔方语好绝望。
而那片阴影却倏忽转向,放过了她。
许惩站在张真真的面前,把她意欲离开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他垂下眼,一双黑眸深冷。
「我看到你撞她了。」
张真真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本能反驳:「不,不我没看见,我不小心的,走廊人太多了!」
许惩目光满是嫌恶,语气冷得像冰:「走路长点眼睛,别烫着我同桌画画的手。」
「我——」
张真真的辩解还未开口,许惩上前半步,俯身,居高临下地微眯双眼。
张真真几乎被他俯视逼问的目光压到了墙缝,一阵寒意从背后窜上来。
许惩的眼神仿若鹰隼看向无生命的猎物。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距离里,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警告。
「再有下一次,你就和你妹妹一起滚出学校。别在我面前碍眼!」
「我知道了……」张真真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害怕,满身冷汗淋漓,她缩了下身体,恍惚许久才抬起头,大口大口喘着气。
「许惩……」乔方语依旧站在他桌边不知所措,周围有人眼疾手快,宋思学拿了块湿毛巾过来,文静挽着乔方语的胳膊,紧张地看着许惩,生怕他真的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来。
但是许惩没有。
他越过整排惊疑不安目光,走到乔方语面前。
被烫伤的皮肤泛红,在他冷白肤色上分外突兀。
他发梢的水珠还在往下滴落,砸在她手背上,依旧存着热意。
许惩半蹲在她面前,撑着膝盖抬头,语气是出乎意料的温柔。
「我又没赖你,怎么还委屈上了,嗯?」
乔方语的眼睛更红了。
许惩伸出手,在她眉心轻轻一戳,乔方语被迫仰起了头,和他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黑沉,语气寻常:「不舒服就好好休息,这种事就该我来做。」
他说着,拿起乔方语已经泼空了的水杯,向教室外走去。
末了回头,笑着问她:「对了,红糖要多少度才能化开?」
第39章
许惩在班里跟张真真起冲突的事, 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年级。
最近是运动会筹备期,不少班委、干事都得了使用手机的「特权」,小群里的消息疯传。
[靠, 那可是烫水啊!许惩没直接对她动手算客气了!]
[何止是客气,简直是菩萨心肠]
[泼水的不是真真好不好,我闺蜜就在七班, 水是许惩同桌弄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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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许惩还有同桌, 谁啊]
就在话题快要转向乔方语的时候, 为「高一七班班长」的人忽然在群里发了一个口令红包。
群聊立刻被接龙刷满:
[惩哥英俊潇洒]
[惩哥英俊潇洒]
[惩哥英俊潇洒]
[……]
没水群的人莫名其妙:
[这是在干什么呢?许惩不是今早还在班里闹事么]
但是这些聊天在铺天盖地的红包雨里根本连不成段。
许惩坐在宋思学的工位上, 慢悠悠地刷着手机,长指一划, 又给「高一七班班长」转去了两百块。
「再发。」
宋思学欲哭无泪:「惩哥, 你再转, 我今天支付限额都快满了。」
他懒洋洋的:「发。满了再说。」
宋思学近乎木然地收款,点击群聊, 第不知道多少次地选中口令红包。
「口令怎么写?」
他低声下气地问着, 感觉自己像是侍奉昏君的小太监。
「唔。」许惩回忆了下他刚才已经用过的词彙,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高大威勐雄姿英发闭月羞花……已经掏空了他为数不多的文学储备。
「帅裂苍穹吧!」许惩仔细想了想, 敲定。
「……好。」宋思学屈辱地打出一行「惩哥帅裂苍穹」,点击发送。
看着那铺天盖地一行行的[惩哥帅裂苍穹],宋思学觉得, 自己这个帐号, 恐怕也该寿终正寝了。
手机微微震动, 宋思学绝望地看到新消息:[转帐:来自许惩]
他脱口:「哥, 真的不能再发了, 群里已经……」被你的彩虹屁盖满了你还想干什么啊啊啊——
却见许惩撑着桌起了身。
这人后颈上还贴着片薄纱布,从他身后过去时, 隐约一点辛辣的药油香。
「不用发了。」许惩拉开门,随意拍了下他肩膀,「辛苦,请你喝一杯。」
「啊啊啊?」宋思学盯着那小三位数的转帐,整个人呆掉。
——啥玩意儿一杯能喝这么多钱?
他从政的宏伟理想还没有起步,怎么就走向了腐败受贿的不归路啊!?
许惩没管宋思学的纠结,懒散插着兜,往综合楼方向走去。
一路上有人小声地在谈论方才群里的红包雨。有人哀嚎上体育课没摸着手机,有人手气好,笑嘻嘻地来同他道谢。
许惩只微微偏过一点眼神,权当是听见了。
这些事情他都不在意。一点小钱,几句无关痛痒的笑料而已。
只要他们不再去说道那个脸皮薄的小姑娘,就够了。
许惩越过人潮,行至空处,眼底缓缓浮起一点讥诮。
人就是这样简单的动物。容易被煽动,又那么容易遗忘,短视如一条只有七秒记忆的鱼。
也只有愚蠢如秦曼莉,才会指望所谓舆论能成为助力。
许惩没有再想,他走到收音室边,今天的广播还没有开始,厚重铁门虚掩着。
他记得今天由沈饶主持广播。
「餵……」许惩懒散推门,语气满不耐烦,却在看到室内人时生生止住,变作一句略显诧异的问好。
「你也在?」许惩望着乔方语。
乔方语安安静静地站在沈饶的旁边,因为上午扎了针,她没穿校服,略显宽大的病服外套罩在肩上,把她整个人衬得可怜又乖巧。
乔方语眨了下眼,似是有点疑惑:「明天由我主持,所以我来观摩一下沈学长的播报。」
她明明没和许惩说过自己的排班表,怎么许惩却像是意外她非工作时间来了一样。
许惩哦了一声,没再追问,眼神漫不经心地带向沈饶:「下个月底,我家。」
沈饶愣神片刻,看了眼时间,又扫过一旁站着的乔方语,快步往收音室外走去:「不是,你怎么在这……你快点说。」
这里有外人,并不是他们适合谈论这些话题的地方。
但许惩却像是完全没有领会沈饶的暗示一般,浑无避讳地在乔方语面前讲了:「大概是第二个礼拜天,看那群吃斋念佛的觉得哪天吉利吧。」
「秦曼莉攒的局,你也知道是群什么货色了。礼物随便带,反正那群暴发户也分不出好歹。」
沈饶:「……」
许惩一点儿隐晦意思也无,连名带姓地报出来了,搞得他想瞒都没办法,只能压低音量问:「那你怎么说?老太太来吗?」
许惩冷嗤一声,目光里点点寒芒。
「她能配?」
沈饶点头明了,刚想客套安慰几句,就见许惩弯着腰,在他广播站好不容易招进来的好苗子面前,笑吟吟地问:「周末有空吗,要不要和同桌出去玩?」
沈饶捏拳:「哎我说你别——」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小姑娘捏着一沓纸,半遮着脸,怯怯探出一双漂亮眼睛。
「可以吗?你有空吗?」
「当然。」许惩笑意懒倦,「那就这么说定咯。」
「……」
他真是吃饱了撑的担心这货。
沈饶没好气地把某许姓闲杂人等打发出去,转向乔方语:「我们准备开始吧。开播前需要检查设备……」
乔方语立刻进入了状态,一一抄记下来。
结束广播,沈饶清点好东西,看着仍在检查备稿的乔方语,欲言又止。
乔方语主动转过头:「学长还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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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静地看着他,一双偏浅的瞳仁清透,仿佛一面洞悉一切的静湖。
沈饶认命地在心底嘆了一声:「就是……许惩说的那些话,拜託别往外传。」
乔方语正色:「我明白。」
她清楚自己与他们之间的鸿沟,所以始终告诫自己,守好本分,无论有多心动,再好奇难忍,也绝不打探追问半分。
沈饶舒了口气:「多谢学妹。以后有机会,也欢迎你来沈家做客。」
乔方语礼貌地笑,点头应好。
沈饶离开了。
乔方语默默垂下头,整理着明日需要用到的文案。
收音室狭窄,桌椅四周都堆满了凌乱电线,乔方语干脆站着,弓着腰在纸上书写。
她不会将许惩说给沈饶的话告诉任何人。思维却忍不住地发散。
——她记得秦曼莉。
那个在医院将她推倒,还差点动手打了她的女人。
她是许彦的妈妈,又会是许惩的什么人?
她和许惩的关系那么差,如果由她来组织宴会,许惩是不是会受委屈?
……她曾经在许惩手臂上见过的,淋漓可怖的伤痕,会和她有关吗?
乔方语写着字的铅笔芯忽然断了。
她怔怔地看着纸面,半晌捏紧了笔桿。
她又逾矩了。
乔方语抿着唇,逼自己把精力集中到文本核对上。
收音室的门却传来被推开的吱嘎响声。
「抱歉,我很快就好!」
综合楼会有校工巡查,乔方语以为是自己逗留太久,刚想转身解释,却和倚在门边的人恰好对上目光。
「——!」
方才在脑海中翩飞的身影,此刻就伫立在她面前。
乔方语慌了下神,刚想说,沈饶学长已经回班了。许惩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朝广播室里面走来。
他个子高,在狭小地下层里得低着头。他略显不耐烦地跨过地上导线,撑着桌,趋向她身前。
极近的距离下,乔方语能看清楚他面孔的每一处细节。
不得不说,许惩长了一张非常好看的脸,无论是比例分割,或是骨骼结构,都对作为艺术生的她,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很适合被画下来,或者做成雕塑。
乔方语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许惩眼尾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还盯着看呢?」
乔方语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忙不迭转头:「没,没有。」
她逃避般移开视线,佯装看许惩身后的风景。小门外漏出最后一点夕阳,橙金色倒映在大理石地砖上,仿佛把整个世界都封进了一块流动的琥珀。
而她和许惩隔得那么近。近到唿吸都交错,气温都上升。
像是宇宙中漂浮的胶囊舱,被时间定格在琥珀里。
乔方语意识到,在此刻,她逃无可逃。
通红的脸颊和鼓譟的心跳像是投降的号角,根本不需要任何试探戳穿,只要站在许惩面前,她的情绪就根本无处掩藏。
「你,你别过来这么近……」
她连耳尖都涨红,勉强支起手臂,却不知道这副模样落在别人眼中,非但没有半分威慑,反倒像是欲拒还迎的撒娇。
许惩清了下嗓,喉结轻滚,不太自然地偏过头,随手指了下她稿纸上的英文选段:「这是你明天准备的内容?」
「嗯……对!」乔方语迅速抽出纸页,盾牌似的挡在自己跟前,故意转换话题:「我再读一遍,许惩同学帮我听听有没有错误,可以吗!」
许惩垂着眼,睫毛乌沉沉的。
他顿了片刻,笑,说好啊。
乔方语如释重负,借着朗读的功夫和他拉开了点距离,才感觉空气好像恢復了流动,微凉的晚风穿堂而过,吹进狭小的收音室里,撩起她潮湿的发梢。
「there was someone who lived in a small vige……」
她把脑袋都快埋进纸页里,才能微微缓和发烫的面颊。
而许惩就站在她对面,静静听着她的朗读。
乔方语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过那么紧张。
文本她已经很熟悉,单词的拼读和连贯,沈饶也给她把过关。
明明第一次被文静赶鸭子上架,对着全校广播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紧张。
可是在他的面前,她好像永远都是这么个手足无措,笨拙又慌乱的模样。
「thanks for your listening. 」乔方语抿了下发干的唇,「结束了。」
她有点难过。
刚才那一遍甚至还不如她下午练习的时候,磕巴了好几次,还读错了一个连词。
许惩没有回应,乔方语垂头丧气地想,自己修行还是太浅。
她抬起头,想问许惩要不要回教室。
却见许惩搭着下巴,问:「乔方语,你想不想申请海外的艺术院校?」
乔方语愣了下,摇头:「暂时不考虑。我要留在国内照顾奶奶的。」
许惩点了下头,没再提:「也是。」
「对了,」他忽然露出一个笑,蔫坏蔫坏的,「刚才你读得——」
乔方语瞬间屏住唿吸,许惩抬手抽了她手上的纸,凑近她额头一点。
「excellent.」
「……!」
短暂的片刻晃神,乔方语告竭的信心好像一瞬间又被充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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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没等她二人再有动作,广播室的门再度被人撞开了。
来人气势汹汹地轰开铁门,大跨步踢飞一地电线。
唐欣雅怒髮冲冠,横叉进两人中间,一手把乔方语拎到了自己后头,中气十足地吼:
「干什么呢你!!」
第40章
「欣……欣雅!?」乔方语勐眨几下眼。
「我告诉你许惩!」唐欣雅气吞山河, 「这里是学校!别仗着自家有点关系就无法无天,我们乔乔也不是好欺负的!」
「哦?」许惩丝毫没被对面的河东狮吼影响,慢条斯理挽起半边袖口, 随手勾了下唐欣雅挂着的工牌。
「唐欣雅。」他念出她的名字,掀起眼皮:「嚯。学生会的?」
语气轻飘,好似浑不上心的撩拨。
唐欣雅当即就炸了:「怎么, 我难道还管不了你!?」
许惩笑得漫不经心, 眼神掠向她身后:「小朋友, 哥哥对你这么好, 怎么还回家告状呢。」
乔方语快疯了。
——你们俩能不能有一个听句话啊!
「广播站从来不准外人进入光这一点我就能罚你扣分!」
「扣呗。」
「累教不改屡次三番严重违纪最高退学!」
「哦?还能这样。」
「校园霸凌可以入刑不要怪我没警告过你!」
「哎呦,不错哟。」
「……」唐欣雅捏紧的关节咔啪作响。
火山就要爆发了!
眼看着拉不住唐欣雅, 乔方语情急之下只能抱着她的腰, 不管不顾地喊:「许惩!!你不许说话了!!」
满屋瞬间寂静。
许惩视线向下, 略带诧异地抬了抬眉。
唐欣雅的目光诡异地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
许惩低低笑了声,忽然向后靠去, 背抵着收音室乱糟糟的墙面, 举起双手。
他微微勾起唇角,竖起食指。
「遵命。」
唐欣雅彻底凌乱了。
她望着气喘吁吁的乔方语, 满头问号:「等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半个小时之后。
「……所以,」唐欣雅仍旧不敢置信, 「杨晓纯诬陷你那次, 就是这傢伙出来作的证?」
「嗯哼。」许惩插着兜站在旁边, 当真一路规规矩矩没说话。
乔方语小声纠正:「不是这傢伙, 是『许惩』啊。」
「行行行。」唐欣雅扁了下嘴, 「之前借你医药费的也是这……位许惩?」
十分勉强的改口。
「对。」乔方语想了想,「他之后也一直帮了我很多, 他真的没有在霸凌同学……对了!我的画具,好多也是他出钱帮我买的呢!都可新、可好啦!」
唐欣雅百感交集地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行吧。」
还能怎么办。
自家的白菜都被猪哄成这样了。
她还是有点不高兴,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好。
只能闷闷不乐地起身,把乔方语拉到一边。
唐欣雅握着她的手:「我知道他给了你很多帮助,但是……但是。」
乔方语认真看着她:「什么?」
唐欣雅「但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许惩或许真的对她很好。
一届校霸有朝一日甘愿改邪归正,当然是三中佳话。
但偏偏这个人坐在她这位不谙世事的好朋友身边。
乔方语太单纯太好骗了。
唐欣雅只担心她,被一点点小恩小惠打动,到头来受欺骗,伤了真心。
「但是,他做的那些,我也可以做的。」唐欣雅说。
乔方语愣了一下。
「不止我可以,文静也可以,宋思学、还有艺术班的倪玥……我们都愿意。」唐欣雅说。
倪玥就是艺术班里,时常向她请教的高一学妹。
「朋友就是相互陪伴,一起度过快乐和难过的。」
「我也愿意替你作证,陪你买文具。」唐欣雅语气有点难过。
她剩下半句话没说,但乔方语听懂了。
——只是可惜,你最终选择依靠的,不是我。
乔方语睫毛颤了颤,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唐欣雅。
「欣雅。」她靠上她的肩膀,「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太多啦。」
「无论是去年你偷偷把压岁钱借给我;还是前段时间,你那么努力地在论坛上替我说话。」
「我都记得的。」
乔方语抬起头:「你永远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的语气无比认真。
唐欣雅扑哧一声笑了,别过头去,又捏了下她腰间的软肉。
「哎呀乔乔!真是的,肉麻死啦!」她用笑声把这一段揭过,「你知道就好啦!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也会站在你身后的。」
乔方语也放松了下来,跟着她一起笑:「嗯!我明白。」
——她会记得唐欣雅的好,还有文静的、宋思学的、倪玥的。
她这么普通一个人,却有那么多顶好的朋友,给了她好多好多的力量。
但有句话,她会偷偷藏在心里。
——如果没有许惩,她大概也不会拥有那么多的朋友。
她不善言辞,习惯把自己封在城墙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人好好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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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像光一样,穿透了层层闭锁的墙。
温柔又强势地,把那个笨拙又不可爱的她带了出来,告诉她,你很棒。
然后她才发现。
自己好像也会发光。
「……唉!那就这样吧!今天我就当在广播站没看见你这个人,快走吧!」唐欣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勉强算是认下了乔方语的这位「朋友」。
乔方语也带着许惩往外走,唐欣雅嘀嘀咕咕的:「你要是动手打人,我可饶不了你。」
许惩松松托着肘,懒声道:「冤枉啊。」
小姑娘太瘦,还有一堆营养不良的毛病,他平常在教室坐着都怕把她挤坏了,哪儿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唐欣雅翻了个白眼:「说的跟什么似的。」
「去年打薛宇文打到留级,自己都忘了?」
诡异的静默。
乔方语依稀记得,她在论坛的高楼贴里见过这个故事。过程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许惩抄袭不成恼羞成怒,还有人说是许惩横刀夺爱痛殴情敌。
总之结局是许惩在十五班考场门外,把学霸薛宇文一砖头打得头破血流,连监考老师都没拦住。
乔方语没有问过许惩过去的事情。
但学习小组里的后进生中,有人曾在玩笑时不慎提起了这桩事。
那时,许惩的表情不太好。却没否认。
乔方语有点紧张,想开口替唐欣雅圆场。
许惩却忽然出声,说,不是我做的。
两人都站定下来,望着许惩。
他个子比二人都高,微低下头,眸色漆黑,神情认真。
他语气淡淡,重复:「我没有打过薛宇文。」
乔方语急道:「那为什么……」
「但我认下了这件事。」许惩顿了片刻,「因为,我认下它,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轻声笑了下,却没有再解释的意思了。
静默之中,他移开目光,望向日色西沉后的北方天空。
有风掠过空旷操场,把衣摆吹得翻飞。
他抬起手,摩挲过耳边黑色骨钉,露出的一截手腕清瘦冷白。
「……」乔方语缓慢地眨了下眼。
她很想喊他的名字,却仿若如鲠在喉。
还是唐欣雅及时打破了气氛:「行吧!那我就大发慈悲、勉为其难同意你继续做我好朋友的同桌了!」
「但要是乔乔说你一句不好,我可不饶你!」
许惩转过头来,那一瞬的沉寂转瞬而逝,仿佛只是乔方语的错觉。他又变成了那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纨绔模样。
「哦,我难不成还该对你说句谢谢?」
「学生会的大人宽宏大量,准许我跟乔乔交往了?」
「什么大人!」唐欣雅被他噎得头皮发麻,「不是,什么交往!!」
听见少年压低的笑声,她才恍然,自己是又被许惩耍了。
她气得直捏拳头:「许惩……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扣分!」
乔方语又开始新一轮左右安抚:「唉呀欣雅,扣他等于扣我们班呀……」
-
时间一晃到了周五。
下周,运动会就正式开始了。
或许是应和着活动的氛围,这几天的天气格外晴朗,阳光像是片片金箔,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在塑胶操场上洒下光斑。
因为之前郭政的指派,乔方语每天下午,还要抽空画班级的黑板报。
她原本以为会占用很多时间,不过没想到,居然有好些同学主动跟着她来了,愿意帮她分担工作。
乔方语分外感动:「那个……谢谢大家……」
她有点无措地站在七班巨大的板报墙外,不知道该如何答谢。
宋思学一挥手,干脆地说:「都是班级荣誉,每个人义不容辞,都过来!」
「乔方语,你负责设计吧。这边大家各自说下特长,你安排就行!」
文静笑眯眯举手:「我练过书法哦,考了级的。」
学习小组里有人跟上:「我抄过村里的大字报,可以写列印体。」
许惩也凑过来,微眯着眼,一副懒洋洋的大猫模样,拖腔拖调地说:「我学过素描、水彩、油画,全部出自名师哦。」
围观的人都很捧场地「哇」起来。
只有乔方语知道,这人口中的「名师」,就是姓乔名方语的自己罢了!
乔方语抿了下唇,故意不搭理他:「那这样,文静,宋思学,刘帆……你们几位负责抄写。」
她把目前能够分配的工作,一一委託给了主动前来的同学们。
主图的绘制,自然还是由她负责。
她之前已经在纸上设计了好几种不同的方案,但是站在板报墙边,面对外景布局,先前的方案又显得略微单薄了。
她席地坐下来,拿粗铅笔在纸面上涂涂改改。
被她刻意忽略的许惩坐到她旁边,隔着一小段略显暧昧的距离。
她运笔的动作再大些,手肘就快要撞上他的腰了。
乔方语用余光,试图打量他的神情,盘算着有没有机会挪远一点。
不然许惩在这里,太影响她设计水平的发挥。
——许惩垂着头,并没有看她的方向。
乔方语松了口气,背绷紧了一点点,悄悄往前挪。
「阿语。」
许惩忽然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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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乔方语还没动,就被他懵然抓包,吓了一跳。
许惩走到她身前,躬身垂下腰。
他的身影逆光,被晴日勾出了温柔的轮廓,树隙间漏下了一点阳光,像是跳动在他指尖上。
他指节轻晃,铅笔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削尖的笔头朝内,磨得圆润的笔桿递给她。
……像是医院病房的肥皂剧里,男主人公呈上的玫瑰花一样。
许惩笑着换下了她手中粗糙磨手的那根粗铅笔,说:「既然主公不肯重用,毛遂只能自荐咯。」
「大画家,我配不配得上给你打杂?」
第41章
在旬假之前, 乔方语总算敲定了黑板报的最终设计方案。
七班的板报墙就在包干区的足球场边,树影投下半幕光彩,如同泼下的鎏金, 光点细碎摇晃。
她在这一基础上重修了设计,将作为主体的图案和人物全部移至了左侧,而不是像绝大部分黑板报一样, 置于中央。
七班来帮忙的人都没有意见, 有路过「刺探」的其他班级学生不屑一顾地点评:「还以为艺术生画得能有多好, 人物都偏了。」
许惩忽然提起颜料桶, 绕远路朝几人而来,凛凛视线从头顶扫过。
外班学生们被他瞪得发憷:「呃……惩哥, 是我们不懂艺术!」
许惩懒哼一声:「不懂就闭嘴。」
「是是是。」
他还欲开口, 远处乔方语忽然挥了下手。
「许惩——」
少女一根细细的手臂在风里晃了下, 手上握着一支已经有点干掉的笔刷,语气俏生生的。
「这支也要麻烦你啦。」
他甩下站在球场边的几个外班学生, 跑着往她的方向去。
「好。」
「交给我。」
-
天气依旧晴朗。
旬假比平日多一天休息, 乔方语计划好了,一天陪许惩出门, 一天带奶奶去医院做透析,余下一天提前回校,把黑板报完成。
可惜郭政并不想让大家休息。
「一连开一周的运动会, 现在还想休息整三天?」
「你们以为时间过得很慢吗?一眨眼, 高考就来了!」
「上次五校联考的成绩, 忘了?一点紧迫感没有?有没有点学生样子?」
他啰啰嗦嗦地在教室演说了半节课, 底下坐着的学生大都蔫了。
只有许惩丝毫不为所动, 手上的游戏都没停,在郭政训话间隙的一秒里, 传来一个清晰的。
「penta kill!」
「legendary!」
「you win!!」
全班鸦雀无声。
郭政的死亡凝视投射过来,乔方语受不了这种感觉,只好在桌下悄悄碰了下他手臂。
她的指尖戳在他小臂上,有点硬。
许惩感觉手上像是有蚂蚁爬过去,一抬眼,摘下耳机,看她:「怎么了?」
乔方语:「……」你还有脸问!
她只能抬起手悄声耳语:「你音效没关!郭老师看你呢!」
「哦。」许惩满不在乎地点了下头,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抬头望讲台,混不吝地笑。
「老郭来一局?我技术特好。」
郭政恨不得把这货拎门外罚站。
奈何这位是许家太子爷,动不得碰不得。
他脸皮一抽,训话的兴头全搅没了。
「学习是自己的事!某些人,好自为之!」
撂下这句就走了。
班里窸窸窣窣地响起交谈声,有人抱怨,有人放松。
和许惩玩得好的几个人明目张胆地转过了头,对许惩竖大拇指:「哥。牛还是你牛,你就是全班大救星!」
连宋思学都回头点了个贊。
许惩笑得懒洋洋的,手上还在打游戏,这回没放出声音。
他又把耳机插上了,也不知道他mp4里放的是什么,能这么好听。
乔方语没再聊天,低头专心做作业去了。
郭政确实脾气不好,动辄训人几节连堂。
但他有句话说得不错,学习是自己的事。外在的压力越大,越要抓紧时间、好好安排,才能在一年之后,交出一份满意答卷。
她不再乱想,沉下心翻开一页新的习题。
-
周末出门前,乔方语一如既往早早醒来。
「阿语,是不是要出去哪?」奶奶也慢慢爬下床,乔方语赶忙过来扶她。
「对,和朋友约好了出门玩。」她语气很轻快,「不知道去哪儿呢。」
方芳的手搭在她手背上,一双粗糙褶皱的手抚过少女白皙的手背,仿佛时空回溯,过去与未来交织在一起。
奶奶苍老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是班上的好朋友啊?」
乔方语脸红了一下,小声地嗯了一声。
方芳没有说话,只是笑着起身,在五斗柜里缓慢翻找着。
「奶奶,你要找什么,我来帮你。」乔方语说。
方芳摆了摆手,「找着咯。」
她拿出一个针线盒,粗粝的掌心磨过乔方语的脸颊。
她有老花眼,盯着她的时候,瞳孔都像是注视着远处。
「我们阿语,多漂亮的小姑娘,怎么能穿一件不合身的衣裳出门呢。」
「奶奶……」乔方语嗫嚅了下,「这件挺好的,我特意买的大一号,现在同学们,都流行这么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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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知肚明自己说的是假话。
她之所以买这件衣服,不过是因为断码打折。
这件衬衫是纯棉的,材质很好,只是可惜大了两个码,她只能穿在外套里面。
而这个夏天炎热漫长,根本没给她叠穿的机会。
方芳坐在缝纫机前,将乔方语的衬衫沿着肩线剪开。
她只用手比出一拃,连尺规都不用,便落剪干脆利落地将布料裁开。
乔方语坐在奶奶的矮床上,把脸捧成一朵小花,甜甜地夸:「奶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那可不?」方芳笑起来,「奶奶要是没点本事,你乔爷爷当年,能被我迷得,晕头转向的?」
「……当年你爷爷还在村里当兵,哎呀,夏天热哦,那个地上,都裂开来,虫子死在缝缝里面。」
「他非要从村东口,跑过桥,到西口边找我。」
「说是来这里检查、检查,其实谁都知道,他就是想泡我呢!」
「轮到他站岗,他也不好好站,就站在我家院子前面,往我窗子里,丢石榴花。」
「我们当时大姑娘都会唱一首歌。石榴花、花石榴,落满一地石榴红。石榴红、红石榴,旭日初升东方红……」
「后来他退伍咯,听说我爸爸把我许配给隔壁村的教书先生,急得哦,在火车上站了好几天,眼都没合,就跑回来找我。」
「他一到我们家,就昏过去了。」
「那双解放鞋,都磨没了底咯。」
「我就把他的鞋子补好,衣裳缝好,悄悄的,放在他床头边上。」
「他一醒来,看到衣裳、鞋子,就明白了。整个村子,除了我,这手艺上哪儿找去?」
方芳笑盈盈地絮说着过去,一双浑浊的眼睛映着水光,晶莹如碧波荡漾。
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女孩一样,石榴花般的脸颊,笑出酒窝的嘴角。
就好像旷野的风、五六十年前的阳光,又穿越时空,拂卷过她灰白髮梢。
那是属于她的,少女时代。
她放下剪刀,在缝纫机连贯的咔哒声里,将裁剪好的衣服一片片缝合好。
她的故事也进入了尾声:「爷爷一醒来,就光着脚丫子,把我补好的鞋子、衣裳,全部都抱在怀里,往我家前厅,就冲出来了。」
「那个教书先生,还在我家门口议亲嘞。」
「他急啊,一边喊『爹、爹』,一边拦着我爸爸。」
「结果没拦住,被袖子绊倒了。他在我爸爸面前,摔了一个大马趴!」
「别人去拉他,他不起!抱着我缝的东西,砰砰砰。他在地上给我爸爸磕了三个大响头!」
「他说他这一辈子,都会对芳芳好,求我爸爸把我许给他。」
「又对着我妈妈的像,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说,他到死都会对我好的。不然,等他过去了,让我妈妈狠狠地揍他……」
「……说好要陪我到死的。」方芳的声音低下去,「不是说要护我一辈子么?」
「怎么就先走一步了呢……」
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气带哽咽。
乔方语不忍再听,主动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唤:「奶奶。」
她怎么会不难过。
那是她的爱人。也是陪着她走过童年,牵着她的手,陪她从牙牙学语,到蹒跚而行的亲人。
生命渺小苍茫。
爱却绵长。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奶奶,但语言在此刻总是苍白。
于是乔方语弯下腰,搂住奶奶佝偻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拿脸颊轻轻蹭着奶奶的颈项。
「奶奶。」她故意撒娇说,「你还没让我试穿,改好的衣服合不合身呢。」
「你猜猜看,今天我和谁一起出去嘞?」
「我晚上回来想吃奶奶烧的炖蛋呢。」乔方语抬起头,看着方芳,「要放好多好多葱花的那种。」
静默半晌,方芳揉了下她的额发。
「好啰……晚上给阿语做好吃的哟。」
她看着乔方语换上新衬衫,经她裁剪过的衬衫大小恰合,连腰线都完美包裹。
棉质布料干净松软的材质衬得她肤色雪白,一双眼睛清亮,明净又端庄。
方芳绕着她看了又看,忍不住的欢喜:「我们阿语、我们阿语……也长成大姑娘了。」
她拿出压箱底的檀木梳,给乔方语梳了个简单又精巧的半扎发。
「好了,去吧。」方芳扶着腰,坐在椅上,望着乔方语笑,「这么漂亮,哪个男孩子,看了都要害臊哩。」
乔方语的脸扑腾红起来。
「奶奶……你都猜到啦?」
方芳笑弯着眼,不答话。
奶奶怎么会不知道?
那些初次的悸动与酸楚,早在许多年前,就已在她心间陈酿。
八点。
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乔方语收拾好东西出门,临别时依依不捨地挥手:「奶奶,当心闪着腰……那我出门啦?」
「好、好。」
她看着女孩在门边换上鞋子,对着塑料镜拨开刘海,露出素净的脸蛋。
少女羞怯地抿起唇角,眼眸晶亮,脚步声轻快地奔向了远方。
方芳缓缓起身,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捧起一台被封好的玻璃相片,静静放置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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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病之后,她手指变得粗肿,戴了半辈子的戒指,再也套不上了。
所以她把它放在了这台相片后面。
这张相片并不是婚纱照,也不是全家福。
而是某天,一个路过村庄的摄影师歇脚时,不小心拍到,顺手沖洗出来送给他们的。
相片上,乔振华站在门口,一肩担着满满两提井水,另一肩坐着尚还稚弱的小乔方语。
隔着窗,她在屋内踩着缝纫机,含笑望着门前的祖孙俩。
那是她最幸福,也最怀念的时刻。
现实或许就是这样,起起落落。
行至高点时,只知快活。却不知,往后再也不復。
只能用漫漫余生,去怀想那刻吉光片羽、白昼流光。
每次想他,方芳就会把这台相片取出来,抱一抱。
——就像是她的小乔哥、她的振华、她的老头子,还依旧陪在她身边一样。
「……」她口中呢喃着一个名字,半晌扯开唇笑。
「我们的阿语也长大啰。」
「阿语长大啰……老太婆,也活够本咯……」
第42章
乔方语小跑着出了杨树里弄, 她和许惩就约在路口处,小阿姨的画廊附近。
她明明提前了,结果还是许惩先到。
乔方语喘着气在他面前站定:「等久了吗?」
许惩垂眸, 笑:「刚刚到。」
晴日轻暖,乔方语跑着过来,额发都沾上了潮意, 脸颊上飘着薄薄的绯色, 笑起来仿佛带着清甜的风。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 「我们去哪里呀?」
她抬眼看着许惩, 浅棕的眼瞳里盛满了光。她眉心处的胎记似乎比之前淡了,站在影影绰绰的泡桐树荫下, 就像是误落了一瓣花。
「……」许惩顿了片刻, 说, 「鹿鸣山。」
他移开了目光,却比平时并肩同行时, 离她更近了些, 有意无意地遮住了四周好奇目光。
恰巧他也穿了件白色的衬衫。从后面看,两人的背影就像是依偎在一起的伴侣。
乔方语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微妙的尴尬。
她加快了脚下步伐, 拿话语来掩饰紧张:「我们怎么过去?鹿鸣山离这儿不远,我记得有公交。」
许惩嗯了声,抬步紧跟:「打车也行, 或者我骑摩托。」
乔方语侷促点头, 又快步跑到了公交站牌边。
可惜, 前往景区的班车车次不多, 刚刚才走掉一班。
许惩盯着她跑远的白色背影, 无可奈何地勾了下唇。
——还真像兔子,碰一下就逃。
乔方语转身:「公交需要等很久, 不然还是……」
许惩站在她半步开外的安全距离,掏出手机,懒洋洋道:「打车?」
「摩托车,能开进山里吗?」乔方语小声问。
许惩眼睛一亮,笑容肆意:「为什么不能?」
「我以前和爷爷去过鹿鸣山的。山上有寺庙……所以都不让车开进去。」乔方语拿手比了个方形,「停车场都在外面。」
她抬头的时候,耳边的头髮会被风吹起柔软的弧度。
许惩伸出手指,往她比出的方框中间虚空一点。
「他们都不行,但我可以。」许惩挑起眉角,语气矜傲。
「因为这里,也是我家。」
乔方语:「……?」
总感觉和同桌没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
乔方语稀里煳涂地跟着许惩走了段路,推开一家小汽修店的门。
许惩大剌剌拉开椅子,朝店里喊:「老魏——」
没一会儿,从暗处出来一人,黑衣的中年男人叼着根菸头,手套上尽是机油。
正是她之前在撞球厅见过的老魏。
那时候,他说自己是路边修车行大叔,乔方语还以为是谦虚了。
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经营着汽修店。
许惩随手勾过来一台工具箱,熟练地装好一组轴承,在手里转着圈打量:「这款不错,镀铬的?」
「对,比镍的硬,还好看。」老魏答,摘了手套朝两人走来,顺便对乔方语点了下头。
「什么风把咱们许大少爷吹来了?」
许惩哼笑一声,「少来涮我。」
他把组装好的轴承搁在桌上,坦然地伸手:「借辆车开开,兜风。」
老魏:「一个轴承就把我打发了?你哪回不把我油箱烧空?去去去。」
许惩:「今天不玩那些。真兜风。」
他指了指身后的乔方语,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几分。
「我还带着她呢。放一万个心。」
他和老魏结识在一家摩托越野俱乐部。
当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头小子,而老魏是圈内知名的老玩家。
他们这圈子的人都爱惊险刺激,急弯、窄路、暴雨、狂风。
都是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最好的催化剂。
那年公路决赛,许惩和老魏在终点线前压弯冲刺,百公里加速,引擎飙烫,两车双双冲出赛道,撞上雨后滑坡的山崖。
后视镜保险槓前照灯碎片炸了满地,烟雾里一时甚至看不见人影。
终点线前几十米的距离出现了这样的意外,全场都吓傻,尖叫都寂寥。
老魏钻出车底,第一反应是去捞人。而许惩顶着张淌血的脸,面无表情翻身跃上半解体的车,一脚油门到底,夺了老魏的蝉联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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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年这……我还敢信你??你这小子,心就是野的,死都不怕!」
老魏絮絮叨叨地骂了半天,好说歹说才勉强点头,丢给了许惩一堆零件,让他给装好,自己则去后院里找车。
许惩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装起来。
乔方语却被老魏方才只言片语讲的旧事骇住了,半天没说出句话。
「抱歉。」许惩主动说,「害你等这么久。」
乔方语摇头,她常去医院,最习于等待,怎么会为这种事生气。
「那年……你受伤了吗?」她绞着手指,问。
明明嗓音已经开始颤抖,却还偏偏要克制,假装轻松,仿若提起的不过是一桩旧日小事,问及那年的小测成绩。
许惩的心忽然就塌下去一块,一瞬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他放下手中的轴承,指尖上沾着机油渍,他掌心搭在膝盖上,半弓着腰看她。
「抱歉。是我没考虑你的感受。」
他分明记起,第一次问小姑娘的时候,她就说,自己不打算尝试摩托车。
无论她是恐惧,还是单纯没兴趣。他把人带出来,却没让她尽兴,是他失职。
于是,许惩说:「我们打车去,怎么样?」
「鹿鸣山的桂花全开了,很香。」
「他们说秋天最适合祈愿。古代的皇帝都在这时候开祭坛。」他笑着看她,语气放得很低,「阿语,想不想看?」
骗子。
乔方语捏着拳。
你明明根本就不相信神佛。
——无牵无挂了无信仰连死都不怕。
乔方语只要稍微用力去想,就感觉心脏像是被极细的縴绳拉拽,唿吸凝窒,鲜血淋漓。
她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较劲,把头扭到一边,犟着不去看他的眼睛。
「你告诉我。」
「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话音落下,连她自己都被自己发出的音量吓了一跳。
内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停下来,你在做什么啊。
他可是许惩啊,多么耀眼高不可攀的人,凭什么被你这样对待。
你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又有什么立场责怪。
明明只要呆在他旁边,她就能很高兴、很高兴了。
那就该知足了啊!好好珍惜相处的每一秒,什么都不要想,一切多余的话,都不要发问。
唐欣雅劝说过她、沈饶警告过她,就连张真真和杨晓纯,在他面前都不敢放肆太过。
自己实在是……
乔方语松开攥紧衬衣下摆的手,勐然扭头沖向门外。
……太差劲了。
「乔乔!」许惩拔腿就往前追,然而乔方语根本没跑远,她只是蹲在汽修店门口,抱着膝盖,死死咬住唇角。
「对不起。」她颤着声说,「你先别看我。」
「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不起。」
许惩蹲在她面前。
骄阳似火,烈日炙烤路面,车轮压过沥青,都能带出仿若焦熟的轻嘶声响。
他用身体替乔方语遮住太阳,低声说:「……桡骨骨裂、锁骨骨折,外加两对肋骨错位。」
「都是四年前了。」
乔方语不动,他只能嘆了口气,又继续低声地哄:「真不算严重,都是魏叔说来吓唬我的,怕我带你乱来,把你弄伤了。」
「那天下过雨,山崖上的土都是软的,泥巴煳了我一脸,照片很难看。」许惩轻声地笑,「我也要面子的啊,小朋友。要是说多几句,你闹着要看,我这面子,岂不是没有了?」
乔方语知道他是在逗她开心,很努力想抬起头笑一下。但她还是笑不出来,拽动嘴角,不受控地就向下撇。
「后来,我就拜老魏为师了。他在南城摩托越野圈子里好多年,一直保持着零事故率。直到那次。他是怕我减速不及时冲下山崖,才自己撞过来的。」
「结果我把他的冠军奖盃带走了。这话说出来,你是不是又要把我当成卑鄙小人了?」
「嗯?乔乔。」
「还和坏人一起出门么?」
他的声音仿若呢喃,句句低沉入耳,缓慢温和,宛如缱绻。
乔方语始终蹲在门边,垂着头,近乎木然地听完了整段故事。
或许是受到了方才奶奶的影响。
或许是从小到大,她已经在医院,见过了太多太多的死亡。
她是弃婴,被爷爷奶奶收养,很艰难才活下来。
从小到大,她一直很努力地活着,哪怕被欺负得再惨,遭受了再不公平的对待,她也对自己说,要坚强,生命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但是生命真的好脆弱。
她好害怕,她身边的人、她钟爱的人,也像草芥,如萤火一般,消失在天地之间。
「我……很害怕看见伤口。」乔方语说,「也很害怕看见有人在我面前受伤。」
她微微把头抬起,眼眶很红,但没有哭。
她望着许惩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好,以后……也不会有的。」
他一直是她,拼尽全力,也想要去追逐的光。
「只是刚刚,听魏叔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有点失控了。对不起。」乔方语说。
「你看。」许惩只伸出手臂,沾着机油的手掌握拳,他抬起胳膊示意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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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你帮我上药的地方。还记得吗?」
乔方语点了下头。
眼前的皮肤已经恢復如初,看不见一点伤痕了。
他又转动手臂,指着手腕的位置。
「这里有半年都打着石膏。」
「现在也都好了,不妨碍我揍人打球。」许惩散漫笑意,「伤总会好的。」
他蹲在晴日里,距离乔方语很近很近,额发都快要相接。
他轻轻向前,额头快要抵住她的。
许惩低声说:「生活总会继续的。」
「笑一个吧,乔乔。」
「别人可都说,伤痕是男人的勋章。」
乔方语终于破涕为笑,软绵绵地刺他:「那你还真是战功赫赫。」
「可不是?爷的功勋,罄竹难书。」
「……你又乱用成语。」
「没事,『锅盖』又不在。」
「你什么时候才能让郭老师省点心。」
「我干什么给他省心,他吃这碗饭,就该操这份心。」
「无药可救。」乔方语偏过头去,不去理这个满嘴跑马的坏同桌了。
她望着远处的树,斑驳叶影,熠熠生辉。
她眼中闪烁的泪痕已经褪去,紧抿的唇角放松,浅浅绽开笑意。
乔方语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许惩怕她低血压,想伸手去扶,指尖却都是脏污。
乔方语自己扶着墙,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小骄傲地轻哼了下。
「我可以的。」
她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一般,抬起手臂,向着倾泻而下的灿烂阳光。
「everything that kills me makes me feel alive.」
那是她上次广播时读过的文段,更早一天前,她还给许惩念过,得到了他excellent的评价。
——任何杀不死我的都将使我更强大。
纵然生命短暂,宇宙浩瀚。
她会一直向前,再向前。
生如夏花绚烂。
第43章
「你俩在外边干啥呢!」老魏拎着串钥匙出来了, 没好气问,「我让你给我装的零件呢?」
许惩懒洋洋迈进来:「下回下回,给你装个新马达, 可以不。」
老魏这才勉强满意,抛给他一串钥匙:「停后院了,你自己开走吧。」
「得嘞。」
许惩自顾自擦干净手, 带着乔方语往后走, 「小心台阶。」
乔方语细细嗯了声, 许惩抬头一看, 好傢伙。
一辆骚粉色的小电驴停在后院中央。
不至于吧?
许惩回头看一眼正在悠悠品茶的老魏,摁了下手中钥匙。
「嘟嘟!」
小电驴发出欢快的叫声。
「……」许惩提膝而入, 拎起老魏的茶壶:「你特么玩儿我呢?」
把他训了一大通, 吓得人小姑娘都快掉眼泪了, 结果就给他整个这!?
骚粉色!
神特么电动车!
还是大爷大妈们的菜市场抢菜热门款,前头一大兜, 够塞下条狗!
「我堂堂山地越野竞速冠军……」许惩拳头捏得咔吧响, 被老魏笑眯眯捏住了腕子。
「越什么野。」他也就是仗着许惩不敢真动手,还仰脖慢悠悠喝完了最后半口茶。
「你几岁了?小屁孩儿。」老魏轻蔑地起身, 中年男人特有的大肚腩一顶,「在俱乐部玩玩得了。真让你上马路,交警查你, 你给人家掏张赛车驾照?」
许惩气焰瞬间瘪了一半, 老魏一副长辈口吻:「借你辆小电驴, 还不高兴。」
「这可是你师娘当年御手亲挑的, 我都捨不得开呢。」
许惩冷眼揭底:「是怕你把车压垮了吧。」
老魏心宽体胖不和小孩儿计较, 笑了两声,往后院走来, 满意地欣赏着自家爱车。
「你看这颜色,多漂亮,多拉风。」
「是啊是啊。」许惩阴阳怪气,「隔三个红灯都刺眼。」
「这叫独特,艺术白痴。」老魏懒得搭理,忽然看向一旁的乔方语,「我记得你是学画画的?你来说,好不好看?」
皮球忽然踢到自己脚下,乔方语愣了愣,看着那辆粉色电动车,眨了下眼,点了点头。
「挺……好看的?」
她绞尽脑汁想了个词:「就像是昆虫用来防御天敌的保护色一样!」
许惩愣了片刻,拍着腿开始狂笑,指着老魏:「好,说得好!你自己听听!」
老魏点了根烟,眼睛幸福地眯起,唱:「你不是真正的快乐~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
跑调一路跑到马里亚纳海沟。
「给我辆车啊我的好师父这玩意儿上路三十码都开不到啊哥!」
「哦!你值得真正的快乐~你应该脱下你穿的保护色!」
乔方语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吵着闹着,忽然也笑起来。
阳光像是能把一切都晒透,她的心里仿佛堆满了晒干的稻壳,晃动一下,金箔扑簌簌地落下来,四肢百骸都被轻盈温暖的空气溢满。
「是真的还不错啦。说实话,」乔方语揉了揉眼角,「弧线型很有设计感。」
「听到没听到没小屁孩儿!」老魏瞬间切回频道,把原话还给他,「你自己听听!」
「嘁,小肚鸡肠。」许惩冷哼一声,夺回刚强行归还的钥匙,朝乔方语一挥手,「我们走!」
老魏在一旁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女人的眼光都是相似的,明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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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拧着眉,往后看了一眼。
乔方语乖乖地扣好了同色系的骚粉色头盔,朝小电驴走过去。
他又看了几秒,神色稍霁,勉强道:「行吧,这么看顺眼点儿。」
「晚上就给你弄回来。」许惩大步离开,漠然警告,「不准留我黑照。」
老魏揣在兜里的左手一抽:「……臭小子,谁看得上你!」
许惩一拧车把,唿啸而去。
乔方语坐在他后面,头髮被风吹得散乱。
她抬起手想捋顺,许惩从反光镜里看到,开口道:「先别动,乔乔。」
身旁有外卖骑手加速超过。
许惩啧了声:「这电池太拉,速度根本提不上去。」
乔方语仰起头,看满树的梧桐果,说:「这样也很好呀,可以看风景。」
她好像从来没有对许惩说过。
其实,比起坐在他旁边,她更愿意坐在他身后的位置。
这样,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抬起头,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她偷偷注视着他的目光。
许惩也笑了,降低了些速度,任由身旁的车将他们都超过。
红灯倒计时三秒。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他一定会加速到底,在最后的瞬间冲过路口。
一如他骑着自行车冲下漫长坡道,在雨夜飙过急弯,把后驱引擎都烧到发红。
像风一样,天地无所缚,任君来去自由。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
可长风有尽时。
许惩将车在停止线前剎住。
「那你记得喊停我。」他笑着说,「我陪你一起看。」
他也会驻足停留。
-
去鹿鸣山方向的车不多,两人走走停停,还在一片旧大院前歇了歇脚。
许惩给她买了雪糕,她就坐在大院门前的粗樟树下,小口小口吃得很斯文。
旁边有许多大院里的退休老人,聚在石桌边下棋、唠闲。
有两个老头对弈许久,一人催:「快点,我家鹦哥都比你下得快。」
另一人慢悠悠:「落子无悔,三思而后行。」
老头瞪着黄豆眼,四下寻觅,恰好看到了许惩。
「哎——你!就你!那个精神小伙!」
许惩:「……?」什么鬼东西。
他余光看见乔方语又弯了下唇。
他心情好了点。
小姑娘还挺切开黑,就爱看他吃瘪呢。
他懒洋洋往棋盘边走:「大爷,啥事啊?」
老头一指棋盘:「这老头子忒慢,我回屋吃口饭再来,你代我下。」
许惩:「?」
他看起来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对面那老头也抬起头:「小囡囡,那你帮我看看,我这白子落在哪儿好。」
乔方语握着半根雪糕,啊了一声,慢半拍也走过来。
她不擅长应付别人,抬眼看了看许惩,想让他拿主意。
许惩却问她:「你想玩么?」
乔方语陪爷爷下过好几年围棋,应该也不算什么臭棋篓子。
两老人这盘棋已经快下到尾声,黑子暂占上风,但中央守缺;白子虽余数少,却隐约成势,当真是到了关键时刻。
她看了片刻,不自觉就陷入了沉思里。
后手劣势,白子现在想连龟甲阵,肯定是不能了。
但先做小阵,吞一部分子,又可能渡不上左上纵列,后继乏力。
她没注意到,在她沉吟思考的时候,许惩从始至终都没看过手下棋盘,只安静地看着她。
少女侧颜干净,唇角抿紧的弧度都带着认真的可爱。
半晌,乔方语指向棋盘一处:「二子头必扳。我会下在这里。」
老头应声落子。
许惩不假片刻,执黑落定:「跳。」
他这一手虽没有直接吞下白棋,却恰好阻断了白棋挂势,与旁左拆一。
乔方语被他夹着棋子的冷白骨节晃了下神,思维啪地断了线。
执白的老头又下一子,许惩依旧迅速。
二人你来我往了几个来回,互相吞了几手,战况再度陷入僵持。
「小囡囡。」老头喊她。
乔方语也在想,眼前的对弈局面让她感觉既熟悉又棘手。
犬牙差互,中空外凸,她曾经也下过这样一盘棋。
当时她是黑方,爷爷执白,原本不相上下,却被爷爷一手扭转,她最终惨败。
乔方语循着记忆,执黑的老头也回来了,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棋局,迭声夸着许惩,道真是个精神小伙,邀他回家吃饭。
她抬起眼,默背着下棋的口诀,目光和许惩对上。
他笑着推拒,目光灼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是俯仰天地的肆意疏狂。
那刻灵光乍现,她抬手,执子,落定。
两老人都愣住了,过半刻,围观者赞嘆,白方老头哈哈大笑,快意鼓掌。
黑方老头嘆了口气:「输了。输了!」
「你请的外援技高一筹,这局不算,明天再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依照约定,明日你需与我老伴打牌。」
「成成成!精神小伙,你看看这局还能不能救,不能咱就散了!」
许惩凝视着棋盘。方才那一手太亮眼,乔方语一跃成为了大樟树底下的红人,被老头老太团团围着夸。苹果香蕉水蜜桃,纷纷塞到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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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话藏下,笑笑:「我比不过。」
「这手走得巧,无论怎么样,十步之内,白方都定能取胜。」
于是黑方老头也不愁了,拍了拍他肩膀,夸两人真精神。
许惩也不恼,靠在树边,插着兜,等乔方语抱着满怀战利品出来。
他伸手帮她接过:「神来一手。」
乔方语脸颊粉扑扑的,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之前看过类似的棋局,依葫芦画瓢罢了。」
「许惩同学下得也很好。」
「不如你。」
「你以前也学过围棋吗?」乔方语问,「总感觉你什么都会。」
许惩把水果一个个放进后座的箱子里,抬起眼看她,很松懒地笑:「没刻意学。」
「想哄人高兴,玩着玩着就会了。你呢?」
他把问题又抛回来,以至于乔方语没来得及问那个「人」是谁。
她老老实实地答:「我爷爷喜欢,经常拉着我下。」
「围棋象棋五子棋,他都喜欢。」
「奶奶不爱玩,只有我陪他。」
「有时候奶奶睡了,屋里漆黑,我们睡在院子里,头顶就是天,能看见很多星星。」
「他还教我下盲棋。丝线牵牛,兵临城下。」
「他说,当年他们乘火车去胶东岛,七天六晚,战士们就玩这个。」
许惩垂着眼,黑眸沉沉:「嗯。」
她没再说下去。
爷爷已经不在了。
那些停留在久远月夜的笑声,早就物是人非了。
许惩跨上小电动,问她:「那奶奶呢?奶奶平时喜欢什么?」
乔方语唔了声:「她爱打麻将。」
许惩笑了,说:「这个我不会。」
「我打得也不好,奶奶都不带我玩。」乔方语说,「她在棋牌室可厉害了,但爷爷不让她赌钱,因为她不认帐。」
许惩说:「那阿语教教我吧。」
反光镜能看见少年一点侧颜,碎发从头盔边缘探出一点,像野草在狂风里翻飞舞蹈。
他笑得恣意:「说不定我比你会玩。」
电动车在鹿鸣山景区门口减速。
惯性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吞没,她的脸颊撞上少年坚挺的背肌。
她听见许惩说话的声音,自胸腔到心脏,像是沉重的钟,碰撞迴响。
「以后,我替你陪她。」
第44章
景区门前有零星游客拍照, 一旁通往鹿鸣寺的小路上,有香客捧着香火拾级而上。
还没进山门,扑面而来就是桂花的清甜香。
管理处的人走出来:「电动车不准开进去, 你们停外面去。」
许惩没动,懒懒散散卸了头盔,往小电驴巨大的前框里一丢。
哐的一声。
他随手捋了把头髮, 耳侧的黑色骨钉露出来, 熠熠反光。
管理员愣了下, 语气都骤然缓和:「请问, 您是……」
许惩懒得回话,直接向前加速, 行至道口, 不耐烦敲了下窗。
屋内人自然也见到了广场上一番拉扯, 刚想询问,就被来人的身份惊了下。
「许少爷怎么——」
还没等他说完, 许惩再度敲了下窗。
「怠慢了。」
屋内人知趣地迅速闭嘴, 道杆缓缓升起,许惩再没言语, 一骑绝尘地离开了。
沿途俱是绿荫,凉风吹拂,道路空旷。
乔方语有一阵都没说话, 许惩在山亭处停下车, 问她要不要摘了头盔。
「内部道路, 不会有人进来的。」许惩笑着朝她伸手。
乔方语便取下头盔, 晃了晃头髮。午后闷热, 她鼻尖上都沾着细密的汗珠。
两人站在风口处吹了会风。
从这处休憩的栈亭向下望去,能看见漫长弯曲的砖红色步道。
向上是鹿鸣寺, 距离他们已经不远了。
「我曾经就住在这座寺庙后面。」许惩淡淡地伸出手,指着云雾中隐约的道路,「从那里上去,他们建了一排别墅。山里比外面凉快,每到夏天,很多朋友都来这里避暑。陈主任也来过。」
「鹿鸣山景区常年封路,就是怕冲撞了这群达官显贵。」许惩轻哼一声,语气里却听不出笑意。
乔方语很少听他谈起自己,此刻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她站在半山处,垂下头,山脚的行人已经看不清形状,像是黑色的蚂蚁连成排往上,每一步都要靠双脚丈量。
而许惩不一样。
他生来就居于山巅,别人妄想惦念的一切,于他都是唾手可得。
他们生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夏日午后的山中,蒸腾的雾气蓄积成云。
白雾翻卷,眼看会落一场阵雨。
乔方语睫毛颤了颤,说:「是啊。」
「外面人进来这边,的确不合适的。」
而她也只是「外人」当中,与他比较熟悉的一个罢了。
许惩却忽然笑起来,从口袋里抛出一颗糖给她。
乔方语愣愣地撕开包装,看见许惩也剥开一颗,丢进嘴里,几下嚼碎了。
「你以为我会带你去那栋房子?」许惩问。
乔方语呆呆地点了下头,心说若非如此,他们还有什么专程前来的必要。
「我不喜欢他们。」许惩坦率地看着她,「再说了,你难道愿意去一个陌生人的地盘,陪一群酒囊饭袋假笑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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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抿着唇,使劲摇头。
许惩打了个响指,背靠着栏杆,懒散地垂下视线:「bingo。」
「记着,乔乔,如果有人非要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无论对方是谁,都不要迁就。」他对乔方语说,「没谁有资格掌控你。」
「哪怕对象是我也一样。」许惩低声道,「乔乔,当你不愿意不高兴的时候,就告诉我吧。」
乔方语沉默着,手指无意识抓紧了袖口。
他语气沉缓,慢慢走到她跟前:「不然我会担心,要是我哪次没顾得上,让你受委屈。」
「嗯……」
她极轻极细地应了声,胸口里像是有烟花炸开,刺目耀眼,根本没法直面自己的心。
许惩这样,实在……太犯规了。
她侧过脸去,敏感的耳尖都染上了绯色:「我没有不开心……和你出门,我很高兴的。」
如果是许惩的话,就算是真的让她走进那栋不属于她的别墅里,她大概也会怀揣着憧憬,去仰望那个,她平日里没有见过的他。
不论是什么模样,冷淡的,矜傲的,沉默的,温柔的。
她都喜欢,她都愿意。
「我们去哪里?」乔方语抬头问他,说着站起身,「如果你不喜欢这里的话,我们也可以,现在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许惩微怔:「现在?」
灰暗的雨云已然沉下。
乔方语很笃定地点头。
下雨也没关系的。
她也有在某处感到无尽的窒息和痛苦的时候,无论要跑多远、淋多大的雨,也想要逃离的地方。
所以她能够共情他的感受。
外人眼中的金碧辉煌,或许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黄金堆砌的囚牢。
她还记得那个寂静的夜里,穿着一身西装的他在暗巷里救了她。
而后说,「我没有家人。」
……
她从不会主动去触碰别人的伤疤。
但倘若他愿意讲。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永远会认真听。
「经过别墅区,还有大概一刻钟车程。」许惩望着天,「阵雨大概半小时就会下了。」
从这里到远处的道路还需要时间,也就是说,现在离开山亭,很可能就会淋到雨。
但乔方语站起身,笑意轻浅:「我们走吧。」
「联考前那晚,你还对我说……如果大雨不停,你要带我去看呢。」
许惩也想起了那一茬。
「还记着呢?」他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好。」
顶着随时都可能落下的阵雨,电动车再度在山道上疾驰。
这一次许惩的车速快了很多。
乔方语坐在他身后,风声里夹杂着零碎的词句,她有时候不得不需要拽住许惩一点衣角来保持平衡。
「你可以直接抱着我。」许惩说,「前面有弯道——」
「啊啊啊!」还没等乔方语反应过来,许惩就在山道上勐然折弯,一瞬间离心力叫车身都快要倾倒下来,乔方语吓得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她听见许惩爽朗的笑,耳畔的黑色钻石闪光。
「被吓到了吗?」
乔方语慢慢唿出胸口的气,迎着山岚,微凉的空气贯通肺腑,全身细胞都在方才的一瞬间被激灵,像是浸没在了夏日冰凉的薄荷酒里。
「没有!」风声太大,她需要喊着说话,「我不害怕!」
许惩又笑了,眼神散漫不羁,「那过下一个弯吧。」
唿啸的风响自耳畔而过,近处的天幕已垂落成深灰色,闪电骤亮,几秒过后沉沉雷鸣轰响。
许惩沿着道路最远端的地方,车轮高速折出一个刁钻的锐角。
这次乔方语没有尖叫,她扶着许惩的肩膀,兴奋地指向前方:「下面还有弯道!」
「坐稳扶好。」许惩没有任由她胡闹,等她再次抓紧了他,才转动油门加速向前。
其实这个速度,对于早已习惯竞速赛车的他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挑战性。
却因为身后不时传来的清脆笑声、隐约碰撞到他的柔软身体,以及每次加速时,都愈发收紧的肩上细指。
许惩感觉自己现在的心率比任何一场赛事中都要高。
雷声愈发密集,许惩在蜿蜒曲折的山道内加速再加速。
乔方语的脸颊都被风吹得生痛,后座箱里的水果砰咚咚碰撞作响,节律像是越野车最爱的dj摇滚。
距离别墅区越来越近了。
这是乔方语第一次看到鹿鸣寺后方的景色。
行过层峦叠嶂,山谷内竟然开闢出了一片堪称宽广的平地。远处是高尔夫球场,沿路的人工湖后方,就是成群的联排别墅。
窗玻璃冷光荧荧,门前的花园里蔷薇月季整齐盛放,带着种不近人情的奢华。
「一般入秋以后,人就走光了。」许惩解释道,「没一点人气。」
可就算没有人常住,置业于此的人也会僱佣管家、保姆时时打扫,把一切都维持在最体面高雅的姿态。
像是一朵精雕细刻的丝绢假花。
乍看惊艷奇巧,细看却是了无生机,败絮其中。
许惩转过视线,向着前方疾沖。
空气里的水汽像是随时都能凝结成水珠,风声都放缓。
「那年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就是沿着这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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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下山,过盘山,过隧道,再过一座桥。」
乔方语安静地听着他说话。
雷声就像是在她们的头顶轰鸣,她需要侧过耳朵,几乎贴上他的后颈,才能听清他的话语。
她的心跳也好快。
是害怕吗?
害怕速度,害怕落雨,还是害怕自己的生活,从今往后,脱离既定的轨道?
抑或是心动呢?
她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偷,借着命运的巧合,偷来一场相逢。
哪怕只是短暂地拥抱过一瞬间。
但能够用这样堂皇的藉口和理由,那么近地靠近他的身体,隔着同色的,棉质衬衫的纤薄衣料,她触碰到少年人熨帖的体温,坚硬的肌肉和骨骼,心脏的距离近到前所未有。
她只想抛开一切,沉溺其中。
「后来我给自己组装了第一辆车。」
「不想在那个『家』中停留,只想要去远一点,再快一点。」
乔方语的心倏然一动。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挺直嵴背,探出手臂,轻轻环住了他肩膀。
她的力量很轻,别墅区前的路面平坦,她不需要扶着他,也能够保持平衡。
许惩的肩背有瞬间的僵硬,而后慢慢放松下来。
「为什么?」她低声问许惩。
为什么想要逃离?
为什么最终放弃?
为什么……把这一切选择讲给她听。
许惩没有说话。
身处后方,她看不见许惩的表情。
但她能察觉出,这并不是一个,他愿意提及的话题。
乔方语于是缓缓地松开手臂,说:「如果你不愿意……」
而她想要抽出的手却被另一只手压住了。
干燥温暖的手掌几乎是没有思考就压住了她想要抽离的手背,又在瞬间意识到不妥,许惩迅速重新扶住两边车把。
沉默之间,乔方语微凉指尖上,因为瞬间接触而沾连的体温,也消散在落雨前夕的风里。
「——」他说出口的只字片语,被凌空噼下的惊雷击散。
天地像是破开的一枚苹果,裂纹干脆陡峭,暴雨落得毫无防备,顷刻之间就浇上人满身。
许惩没有再说话,隧道口已在眼前,他一路狂飙,只差最后冲刺距离。
乔方语大声喊着让他注意安全,抬手在他前额位置,试图帮他清扫眼前的视线。
但他实在是太熟悉、太熟悉这段路了。
多少个夜里,他还不会制作发光小灯的时候。
他就会这样,骑上一辆车,听着风声唿啸,沿着空旷无人的路面,冲进甬长幽深的隧道。
哪怕是闭着眼,他也能在心中描摹出,每个弯道的形状。
在暴雨后的几秒中,许惩骑着车,精准疾速地冲出了雨幕,冲进了黑暗漫长的隧道。
那场雨被他们抛在身后了。
近在咫尺的位置,他听见少女略显慌乱的唿吸,微微耸动的胸脯,轻软地撞在他肩背上,像是有温度的厚雪。
他缓缓降低速度,在一旁停靠。
「乔乔。」
他从车里拿出一次性毛巾,拆开递给她。
「抱歉,害你全弄湿了。」
乔方语摇摇头:「是我说要来的。」
她好像有种固执,总喜欢将这些事情争个分明。
许惩忍下想碰她的冲动,低声道:「后面也有点潮。」
他已经开得足够快了,两人并没淋湿多少。
她衬衫上还落着没浸透的水珠,擦得及时,衣服也只是半潮。
许惩在前方迎着风,整件衣服都快湿透了。
乔方语有点内疚:「你……」
许惩摇摇头,说没关系,语气很温沉。
隔着愈发浓密的雨幕,许惩看着隧道口外的风景。
弯道已经看不清,遥远的别墅群只剩一个小小的影。
更远处的鹿鸣寺香火缭绕,人声喧扰,檐下垂铃叮铮作响。
沿途的桂花被雨打落,白金色的小花瓣落满沥青长道,不知道会被风吹向何方。
城市无时不刻忙碌。
宇宙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只在这一刻,她和他被留在了暴雨滔天的隧道里。
像是和全世界隔绝,时间都停止,只为了定格这一瞬间。
许惩静静地看着远处。
「原来还挺近。」他忽然说了句。
那曾经让他觉得那样难以走出来的地方,那么漫长又跋涉的一条路。
原来这么近,这么容易。
只要骑上一辆普普通通的家用电动车,几分钟的功夫,就能够到达了。
乔方语吸了下鼻尖,凑上前,轻轻碰了下许惩的脸。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怎么了?」
乔方语有点忧愁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你真的不会感冒吗?你的脸摸起来有点烫。」
「……」被她这么一打岔,许惩感觉自己心里那些久违的、郁结的情绪,都好像瞬间消散了。
他干脆将车搬上人行道推行,朝着隧道深处慢慢走去。
乔方语跟着他,很认真地说:「没法弄干衣服的话,就多动一动吧,动起来就不冷了。」
许惩散漫弯唇,嘈杂雨声里,他平淡开口:「我曾经和父母住在这里。」
「后来,我母亲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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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轨,再娶。」
他平淡到不像是在叙述自己的过去。
词句都精简到薄情。
空气沉默。
脚步声在空荡隧道中迴荡。
许惩微微侧眸看向乔方语,倏然发现小姑娘眼眶已经红了一圈,倒是让他惊了下。
「你这……」他有点啼笑皆非,「不会吧?乔乔。」
乔方语摇摇头,许惩的额发也沾了水,眉眼比平日里更深邃分明,只是这样略欠几分笑意地望着她,都像是含着缱绻深情。
让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乔方语的指尖轻轻划过他小臂,他先前捲起袖口,给她示意过伤口的位置。
那里分明已经没有伤痕,她却像是看见了曾经遍布其上的,淋漓的血痕一样。
而她没见过的,又有多少呢?
当他四年前驾驶摩托,带着死都不怕的觉悟踩下油门的时候,是什么让他无所眷恋,拼死也要逃出去?
当所有人都在羡慕他有一个顶好的出身,他却穿着宴会场的西装,孤身一人出现在最骯脏破败的小巷,连归处都难觅的时候,那些给予他身份地位的血亲又在哪里?
……那天他坐在中心医院昏暗阴湿的楼梯间,随身带着那张编号no.0001的就诊卡。那时候,他想要追寻的,又是谁的身影?
只要想到这些,她就痛到像是被人攫去了唿吸。
她想起小阿姨曾经说过的。
「阿语不适合读艺术。」
那时候方芳还不高兴,觉得她的天赋,就是最好的。
然而她还记得小阿姨当初的神情。
她抱着瞳瞳,说,「做艺术需要感知力、需要共情。」
「但是万事万物,过犹不及。」
……
直至今日,乔方语才恍然明白,小阿姨或许并没说错。
她能一直寻常无事地学习、生活,全归因于那时的她,还没有太过在意的人而已。
而一旦那个人出现了。
她就会感同他的身受,痛他曾经的苦,行他先前的路。像是陷入黑洞,越溺越深,无可自拔。
乔方语缓缓吸了口气。
但她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恐惧和逃避的自己了。
隧道中央,横跨一片透明穹顶。
为了通明,隧顶在两座山体中间的位置镂空,光线穿过透明顶棚,沉进冗长的隧道里。
细碎的灰尘飘浮,照射的光线在路面漏下一个方形,光路柔和明亮。
乔方语深吸口气,迎着光,看向许惩的方向。
「我……可能也是一个运气不太好的人。」
她皱着眉,笑了下,指了指自己眉心的胎记:「因为这个。」
「一生下来,我就被亲生父母扔掉了。」
「当时是冬天,爷爷奶奶在垃圾场里捡到我的时候,我都已经不会哭了,身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还有这么一片难看的红斑。」
「街坊邻居都告诉他们,这是红斑狼疮,会传染的。但是他们还是决定救我。」
「之后,爷爷带我去医院,医生说这只是一片胎记,是良性的。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鹳吻痕。」
「爷爷奶奶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乔方语轻声说,「后来,他们就决定收养我了。」
「办理证件的那天,我真的特别特别开心,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有派出所的问讯台高,民警小姐姐对奶奶说,小朋友也要过来的。」
「爷爷直接把我抱起来,坐在他肩膀上,说——」
「我们阿语就在这里!」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全世界最幸运最幸福的小孩了。」
许惩望着她,黑眸中情绪翻涌,如覆涌的浪潮。
他没说话,只是紧锁着眉心,沉默不语。
乔方语却笑:「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不能决定自己来自何方。」
她的目光清透明亮,又是那样,忽闪在他眼前。
渐渐和记忆中的模样重合。
「但你可以决定自己要去哪里。」
未来璀璨漫长。
你可以成为你梦想的任何模样。
只要坚定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像鸟飞出山谷,像花开出翅膀。
他们定能穿破厚重铅云,闯出无尽循环的山路,飞到最远、最高的地方。
从方寸一隅,奔赴天地浩大。
「许惩同学。」乔方语站在他面前,白皙的脸颊和纯白的衬衫沐浴在光里。
就像是漆黑教堂落下的唯一一束顶光。
她向他张开了手臂。
「如果你需要一个安慰的话。」她的脑袋略略歪过一点,眨了下眼,抬起手臂。
——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
「你这傢伙……」许惩站在她面前,抬手撑住了前额。
什么时候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哥是什么人,轮得到你来安慰我?」他像在揶揄,语气却温柔,抬起手揉了下她被狂风吹乱的头髮,带着柔软的,女孩子特有的体香。
许惩伸出手,将她松松揽进怀里。
乔方语的鼻尖碰到他胸膛,微硬的胸肌隔着潮湿的布料,轻微地磨蹭她的额角。
他大手搭在她背后,自后颈到蝴蝶骨下都仿佛滚过一层微微战慄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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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唿吸声。
在极轻极静的距离里,和控制不住加速的心跳一起,像是坏掉的节拍音准器,从moderato到allegro。
「……你还真是奇怪。」许惩轻声说。
乔方语伏在他胸口,说话的语气闷闷的。
「说谎的话,鼻子会变长哦。」
「那哥会更帅。」许惩说。
「现在已经很好了。」乔方语答。
雨快要停了。
击打在棚顶的雨声逐渐减速,沉闷的砰声转化成清脆的敲击,滴答滴答,宛如天地间的秒针时漏。
「天晴了。」乔方语说。
「我们走吗?」许惩身上的衣服也快要干了,他检查好电动车,一切正常。
他们可以驶过这片区域,去更广袤的地方。
「好。」他说着再度启动,乔方语在他身后坐下,指尖犹豫片刻,轻轻搭上了许惩的腰。
「如果我当年像你一样倔,就好了。」许惩开着车,低声道。
乔方语默了片刻,掌心微收,额发蹭在他身后的衬衫上。
「不会的。」
「既然当年的许惩同学选择这样做了。」
「那一定就是,当时最好的解法。」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电动车冲出了湿漉漉的隧道。
视野骤然明亮到刺目。
黑暗漫长的隧道之外,天光大亮,万顷稻田,宛如海浪。
悬崖一侧瀑布奔流,向下汇聚溪河,奔赴汪洋。
乔方语几乎要不管不顾地站起来。
她在风中举起双手,像是将满世界的风都握在手上。
「阿语,你向下望。」
地面积洼着大片的水潭,溅湿了两人的裤脚,但是没有人在意。
水潭里倒映着整个世界,从瓦蓝的天穹,到稻田与瀑浪。
许惩低声笑着,再度给她哼唱起了那首暴雨夜的歌。
「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
这一次她也轻声地和。
「我会给你怀抱。」
整片世界像是被一分为二,又像是天地爱惜这灿烂光芒的无限美好,将一部分悄悄剪下,私藏在倒影里一样。
有七彩的光从眼中一晃而过。
乔方语骤然抬起头,瞳孔微缩。
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抬手撑住了许惩的肩膀。
「许惩——你看——」
而他也抬头看去。
瀑布的上方,赫然是一道彩虹。
像是一座桥,七彩顺次向下,光华清晰可见。
前后再没有一个人,只有他们驱车朝向彼方。
——横亘在湍流悬崖之上,仿若为他们而生的彩虹桥。
通往只属于他和她的,灿烂千阳。
第45章
那天的短暂旅行之后, 乔方语感觉,自己和许惩之间的距离,好像在无形中拉近了不少。
一个人留在画室的时候, 她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提起铅笔,随手勾画下浅淡的笔划。
或是背影,或是少年人稜角分明的手腕, 或是三秋的落桂、瀑布上的霞光。
她好像在不经意之间, 触碰到了另一个人的心。
也交付了自己。
血液透析维持整月后的第一次全身检查, 方芳有点紧张, 乔方语就站在检查室的门口,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
林医生也说, 方奶奶平日里作息规律, 肾单位衰减速率比很多中年患者都慢, 让她不要太担心。
奶奶接受检查的期间,林医生望着她, 欲言又止。
他们已经很久没再聊过天。自上次他唐突的提议后, 阿语似乎就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
乔方语抬起头:「林医生还有什么叮嘱吗?」
「呃……」他滞住片刻,「奶奶最近胃口还好么。」
乔方语点点头, 简单客套一番,林医生忽然道:「阿语,你长高了。」
乔方语愣了下。
和许惩在一起之后, 她伙食改善得不是一星半点。有时候张小晖他们会带些巧克力点心来讨好他, 许惩也不爱吃, 最后全堆在了她桌上。
最近天气转凉, 她重新穿上长袖长裤的时候, 偶尔还觉得有点紧。
她当是自己发胖了,都没多注意。
「是吗。」她笑了笑, 「那就更方便照顾奶奶了。」
林医生目光灼灼:「你其实不用让自己这么辛苦。」
他上前一步:「科里带我的老师要退休了……不久之后,我就能转岗为研究员了。」
他想到方才乔方语递给他的那张就诊卡,还有从前辈处听来的一干秘辛。
——如果只是为了钱。
明明选他也可以。
乔方语站起身,同他拉开距离,真诚道:「祝贺林医生。」
「……」沉默之间,护士恰好带着方芳出来,指示她去另一层楼进行核磁共振。
「那我们先走了。」乔方语礼貌点头,扶着奶奶下楼。
林医生站在原地,许久后自嘲一笑。
「阿语!」他忽然开口将她叫住。
乔方语回头。
他几步跑上前,给她递上一小瓶鱼肝油。
乔方语微皱眉,林医生却说:「是我一位患者朋友康復出院后送给我的。我用不上,但科室里不少病友都服。」
「留给方奶奶吧。」他低声说,「转岗以后,奶奶再来检查,我就没法时时陪护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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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乔方语只能接过。
「是我们家麻烦你太多了,林医生。」
他苦笑,若没有当年乔爷爷的搭救,他现在都不知道会在哪儿。
「你的胎记也变淡了。」林医生说,「等色度再下降一些,避开眼周和三角区,就可以考虑雷射祛除了。」
「——真的吗!!」方奶奶激动地握着了林医生的手,不敢置信般问:「真能……去得掉吗?」
她苍老的眼中都闪烁出泪花。
乔方语的心像是被人轻轻地拧了下,酸涩大于疼痛,缓慢流淌。
这片胎记不仅仅是她苦难人生的开端,经年累月自卑的起点。
也是她十余年间,宁愿用厚重闷热的头髮、躲避所有人视线也想要遮掩的缺陷。
更是爷爷临终时,都没能实现的心愿。
「要是我还能有一口气在,看阿语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出嫁,该多好。」
乔方语咬住嘴唇,方奶奶全神贯注地听着林医生的话,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记住。
「现在的整容技术有几种方式可以解决这类问题……」林医生说着,又看向了她的眉心处。
「但是阿语现在还在发育期。」
「我不是专业的皮肤科医生,可能学艺不精。」
「但我曾见课本上写过,先天性的鹳吻痕,是有一定机率在生长期自然消褪的。」
这一次,不止是方奶奶,乔方语也怔住了。
她缓缓地抬起手,触碰上自己的前额。
皮肤触感与周围一般无二,她却清晰知道,那片胎记就烙印其上,像是生来就为她打上的枷锁,要她背负着行过一生来忏悔的罪证。
她甚至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沉重。
却猝然听闻,这副枷锁,或许还有卸下的那天。
她怔然茫然,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思维静止片刻才再度转动。
难怪她之前能在大院门前收穫那么多水果夸赞。
难怪画室里的同学渐渐地不怕和她对话。
难怪班里原本厌恶她的同学开始接纳她了。
原来不是因为她的努力。
只是因为——
「或许和光照也有关吧,哈哈哈。」林医生一面安抚着老太太,一面说,「红色胎记与皮下血管异常有关。很多患者日常生活中的遮挡、揉搓行为都可能加剧胎记增生。」
「你现在愿意把胎记露出来,科学饮食,积极锻鍊。」他笑着说,「身体能感受到你对它的珍爱,一定会越变越好的。」
「虽然现在变化还不明显,但是等你成年,身体发育成熟,可能会更不一样。」
原来如此。
不是天降大赦,洗刷了她的罪行。
是她一点一滴的努力,微小的改变累积,在某一天里,意外开出了花。
然后她回首,才发现,原来她已经走过了那么长的路。
她忽然有点鼻酸。
乔方语垂下双手,认真向林医生说了句谢谢。
「嗯。」他牵动唇角,目送两人离开。
「……多多保重。」
-
奶奶的化验单会在这几天里陆续出结果。
收拾好家里,乔方语就回到了学校。
顶着太阳,她继续画未完成的黑板报。
雨下了又停,留在教室里的颜料有些结块,乔方语捨不得拆许惩买给她的高档颜料,于是兑了点水,试图靠搅拌大力出奇蹟。
「干啥呢。」忽然有冰凉的东西贴上了她脸颊,水珠顺着脖颈滚落在地,她吓得叫出声来。
「许惩——」乔方语扶着胸口,「你又吓唬我!」
许惩懒懒地撑着一把太阳伞,遮在她头顶。
他整个人都站在光里,伸手递给她一杯凉茶。
他手上还拎着一个透明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未开封的颜料。
「我去美术室拿的,你随便用。」
乔方语眼睛一亮,把东西都接过:「正好你来了。」
「这里,我想要画上香樟树叶子,把画面融入周边环境里,营造出一种仿佛次元壁打破的感觉。」她解释了一番,抬起头看他,「你觉得合适吗?」
少女脸颊上还带着汗珠,半长的头髮盘成丸子,随着她的比划一晃一晃,像是摇动的风铃草,鲜活得要命。
「特别棒。」许惩压根没听懂这番艺术创新,血液全往不该去的地方乱窜。
「做你想做的就可以。」他俯下身,低声说,「阿语画的,一定是最好的。」
或许是这番话应验了,乔方语的黑板报果然在评选中获得了最高的分数。
成品出来的时候,唐欣雅都被惊了一番:「你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啧,你这水平,拿来弄个黑板报,真是杀鸡用了牛刀了。」她嘆口气,「我们老班还揣着个冠军梦呢!这下好了,全是白日梦了。」
乔方语笑,宋思学红着脸凑在唐欣雅身边,略显刻意地展示:「那边的摘抄,都是我写的呢!」
唐欣雅啊了一声,十分勉强地客套了一番,等他走远,唐欣雅伏在她耳边。
「唉……我能不能说,我觉得这幅画上面所有的汉字儿,都是煞风景。」
乔方语笑得眉眼弯弯,将手中许惩买来的柠檬棒冰掰开一半,分给唐欣雅:「又不是我的个人画展。你这么说,我会觉得图画没配合好文本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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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真的开始思考修改方案了。
唐欣雅赶紧疯狂摆手:「好好好,冠军非你们莫属!」
最终郭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项奖金。
张真真的啦啦操也取得了第三名。因为选舞太难,好几位同学都出了错,最终甚至没赢过全由文化生组成的队伍。
张真真十分不满,一会儿责怪同伴拖后腿,一会儿嘲讽隔壁班级没水平,弄得班里怨声载道。
但郭政既没责怪、也没表示虽败犹荣的关切。
因为他还得到了一份奖金更高的意外之喜。
——七班原本没寄希望的歷史剧团体表演,竟然凭藉吴姗的一曲《唐宫愿》舞蹈逆袭,压轴出场,拿下了最高分!
团体表演的那天晚上,乔方语坐在操场上七班坐席的最后排,远远看着台上同学们的歷史剧演出。
张树柯的舞台设计极其用心,自走位到运镜全都精心编排过,主演的服装甚至不是租借,而是由她根据演员的身材自行设计搭配的。
此前,因为室内体育馆的地盘被张真真团队占领了,歷史剧队伍经常只能在包干区的足球场上排练,紧挨着画黑板报的乔方语一行人。
同龄的男孩女孩之间哪里有什么积怨。几场考试,课间打闹,曾经的不快也随着落叶翻篇。
记不清是哪一天,忽然有几个男生抬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跑来,顶着烈日,从书包里拖出一个冰镇好的大西瓜!
西瓜还凉丝丝冒着冷气,踢球的、画画的、背台词的,一瞬间眼睛全直了。
领头的男生说,之前不熟悉的时候,曾经很多次对乔方语出言不逊,还嘲笑吴姗的身材,现在已经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想用西瓜给两人赔罪。
「是我爷爷亲自种的!包开包甜!」他说,「还有,乔方语,吴姗,对不起!!」
乔方语愣了片刻,转头看向吴姗,两个女孩对视一眼,都笑了。
隔壁班一旁练习合唱,声音一阵阵飘过来。
「时光的河它向前走,岁月的风它不停留。」
「那些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的,就让它留在回忆的尽头~」
「大家一起分吧!」乔方语提议,吴姗也点头,众人一哄而上,兴奋地欢唿,笑声瞬间盖过了隔壁的合唱。
抱来大西瓜的男生笑得脸颊酡红,摸索着书包里:「小心点,我带了刀……哎,草!我刀呢?」
「……」
「你他妈——」
「快十斤的瓜!你个老二!我们给你扛了一路——」
「我不知道啊!不是,我刀呢,不会真掉我爷爷那儿了吧。」
「傻逼。」许惩难得在她面前骂人,嫌弃地将一群汗流浃背的男生拎开,「我来。」
他慢条斯理地从腰侧摸出一把银色的折刀,冷光荧荧,唰一声轻响,刀锋出鞘。
「靠瑞士军刀!哥牛还是你牛!」
「惩哥你是我永远的哥——」
宋思学推了下眼镜,小声说:「这该不会是管制刀具吧,上地铁都要被摸出来的那种。」
许惩一刀从中间分开西瓜,语气凉薄:「想什么呢。我需要坐地铁?」
「是是是!」男生口水都快留下来了,「您可是进出都有劳斯莱斯接送的太子爷!」
「放屁。」许惩面无表情,握着一柄小刀,将巨大的西瓜削成薄片。
小刀难使力,他沉着脸动作的时候显得很专注。
西瓜甜丝丝的冷气逸散出来,周围的人在大喊大叫,而他站在中间,半弓着腰,眉眼间带点不耐烦的散漫,只有小臂上凸起的肌肉轮廓,与冷白指骨分明。
唰唰声响不急不徐,他从外往内,将西瓜切成相当工整的薄片。
他手没停下,周围人忍着馋虫,也不敢先抢。
切好的西瓜成列排在眼前,就连乔方语都觉得有点口干了。
天气太热太晒,没有什么比冰镇西瓜更适合解暑消夏。
许惩切下最后一块,忽然刀锋一转,挑出了整块西瓜最中心的那一块。
嫩粉色的整齐西瓜瓤,没有一颗籽,还飘着氤氲的凉气。
乔方语听见旁边的人夸张地咽起了口水。
许惩却忽然偏过目光,眼里笑意荡漾。
他用碟子给她递过最中心的那块西瓜,又从旁侧切下另一部分,递给吴姗。
「没意见吧?」他语气也懒洋洋的,看起来像是毫不费力,刀刃在手上一转而收,被他丢回口袋里。
「没没没!」
「功臣们一块儿吃吧!」
「真的好甜!我活了!」
「那可不是,我爷爷挑大粪种的哟。」
……
过往歷歷在目,像是被封进了宝丽来相纸,色彩都鲜明。
乔方语坐在操场,望着台上的歷史剧演出。
对白寂静片刻,而后灯光骤亮。
吴姗身批红色霓裳,自人群后方跃出,收腰后仰,彩练凌空飞舞,惊艷全场。
燕式紫金冠,身如飞燕,彩练翩翩。
台下骤然爆发出尖叫声,评委和观众席都沸腾了。
这一幕也被相机定格。在高二七班取得校运会团体表演冠军的第二天,《南城晚报》还策划了专栏採访,记录前身为艺术中学的南城三中,是如何在新时代弘扬经典的。
陈主任喜滋滋地出了镜,郭政也顶了个开明才俊的人设,收穫了一堆溢美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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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主创和舞蹈演员,张树柯和吴姗则各自得到了一场专访。
记者问及二人将来的打算,张树柯说,她很喜欢将一个故事呈现出来的舞台艺术,大学想报传媒,将来做一名幕后。
「你长相也很出众,不考虑登台演出吗?」记者问。
这话并非恭维。乔方语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张树柯的父亲是一位摄影师,她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出镜,已经有好几年的平面模特经验了。
但张树柯很洒脱:「有这份资本就一定要利用吗?」
「年轻才是最大的资本吧。」她笑着说,「把最旺盛的精力投入最热爱的事业,才叫不辜负。」
吴姗那边也一样。
记者问吴姗是否愿意成为专业的舞蹈演员。
她那完美的一跳,在网络上也引起了一些关注,甚至有古典舞专业的老师抛出橄榄枝,表示愿意亲自教导她。
但吴姗和妈妈都婉拒了。
「我是易胖体质,练舞很辛苦,小时候就经常哭,基本功也不扎实。」她腼腆地对着镜头笑,「能够和朋友们一起表演,对我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吴姗妈妈则表示支持女儿,她从小就热爱古文字,将来想从事研究工作。
记者採访的地点,就在七班的板报墙边。
三中老师和来自南城教委的领导分坐两侧,中间是被採访的剧组学生,和宋思学等几名班级策划。
树影婆娑,运动会赛场上枪声响起,硝烟未散。
黑板报上画着沿着漫长坡道笑着前行的学生们,晃动的樟叶一时让人分不清画面与现实的交界。
镜头中,十六七岁的笑声和汗水在蝉鸣声里无限拉长,天光明朗。
採访结束后惯例合影。
吴姗忽然看见了一旁看台上的乔方语,跳起来唿唤她的名字。
「乔乔——来合影!」
她有些怔住。
她并不是歷史剧的演员,也不该是被採访的对象。
但张树柯指着身后的黑板报,骄傲地同记者介绍:「这是我们班乔方语同学设计的黑板报,也拿了三中第一名的唷!」
记者应声调整镜头,将整幅画由远及近,每一个细节都特写录下。宋思学在一旁解释着乔方语画面中的巧思,一众教委领导听得津津有味,连声夸赞。
「要是将来能做独立电影人,我砸血本也想把她挖过来做设计!」张树柯笑着,朝乔方语挥手,指着自己旁边的位置,「快来,站这里!」
乔方语有些慌张地眨了下眼,起身放下手中的东西,目光本能地想去找许惩的位置。
……她从没有和老师同学们拍过合照。
何况,这并不是她的场合,硬凑上去,像是譁众取宠一样。
而许惩自低几级的阶梯而上,抬手,轻轻摘下了她发梢上落着的一枚细小樟蕊。
他的指腹轻轻擦过她微皱的眉心。
「去吧,乔乔。」他笑容温柔,黑沉的眼底像是摇晃着雪落后融的明光。
「你值得。」
因为你足够努力、足够优秀。
所以你配得上这世间一切机遇、一切美好。
第46章
运动会结束之后, 乔方语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充实的校园时光。
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将头髮向后梳起,迎面和别人遇见时,也不会再低下头, 犯了错似的沿墙根走过。
不知不觉之间,她好像也学会了舒展的姿态。
她可以在讨论中提出自己的观点,有理有据地说服, 也会在课间和朋友们笑着聊天, 分享琐碎生活和白日梦。
那些曾经她想都不敢想的, 遥不可及的一切。
都在不经意间, 悄然降临了。
有时候,她也会听到一些不太好的说辞。
像是嘲讽她的外貌, 或者笑话她寒酸。
还有人怀疑她的成绩和奖项是否「来歷不明」, 编造出各种传闻。
但乔方语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怯弱难堪的自己了。
她有深爱她的家人, 信任她的朋友,欣赏她的师长。
风雨并不会催折一朵蔷薇。
唯独没变的, 恐怕是她和身旁的那个人。
许惩依旧是老样子, 多半时候在早自习结束后,才拎着个空空如也的书包来到班级。无论讲台上有没有人, 上什么课,他落座就是睡觉。
天气转凉,有时候乔方语怕他感冒, 悄悄起身, 把身旁的窗户关上。
他却像是能感知到她的影子一样, 倏然睁开眼, 目光清明地问她有没有事。
她摇头后, 他又换个姿势睡觉去了。
乔方语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于是某一天,她在艺术馆的私人画室里, 鼓起勇气问他:「许惩……你要不要,认真考一次试?」
许惩回过头,目光淡淡的,半晌挑眉笑了:「你这班级第一的宝座还没捂热乎,就急着让给我啊?」
七班并不是重点班,这次她运气好,史无前例地拿了个班级第一,年级前十。
乔方语有点不高兴:「我在和你好好说话。」
「我知道的,你每天晚上都在熬夜看书,所以白天才总是犯困。」
「你昨天也没有好好休息吧?眼睛都快成国宝了。」
她不想再看许惩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了。
以及,她还藏了点私心没同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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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某天,她去郭政的办公室领黑板报评比的奖状。
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老师们讲话的声音。
有人恭维郭政:「唉!你真是因祸得福了。这许家少爷到你班上,事儿也不闹,居然还参加了那么多比赛,给你赢了有一万块奖金吧!」
郭政夸张地嗤声:「他还不闹?一天天气得我头风。」
「一个不学无术的流氓混子,啃家底的蛀虫,离了爹妈,怕是奶都学不会喝!」他毫无顾忌地骂着,「蠢得要死,还一副臭脾气,想不通有些丫头髮什么疯,居然看得上这种智障。」
乔方语浑身的血都瞬间冲上脑门。
有女老师听不下去:「郭老师,青春期的孩子这些想法都很正常,您作为老师,不引导尊重,起码也不该诋毁指责!」
「还尊重?」郭政不屑一顾,「她们就是大脑发育不全才会想东想西。」
「多布置点作业,解决一切问题。」他发出油腻的中年男人般的哼笑,「顺便一提,他好像和我班上那个丑八怪关系不错。」
「正好把两坨老鼠屎放一块儿,省得我分心头疼。」
咔的一声。
乔方语推开办公室的门。
郭政悚然一惊,强颜欢笑:「方语,你……」
对面桌的女老师神情难看,闭上了嘴。
「我来拿我的奖状,郭老师。」乔方语客套地微笑,接过,转身。
「谢谢老师。」
郭政表情复杂,狐疑地盯着她的背影看。
见乔方语拉开门准备离去,他放下心来。
想必是没有听见。
乔方语却忽然回过头:「郭老师,《南城晚报》的专栏发布了。」
「您看过了吗?」
她走出办公室,面无表情地按下结束录音。
办公室里,郭政神色煞白。
——他在公众面前可是自诩年轻开明,和学生们打成一片的。
如果方才的话被人传出去……他升高级教师的路,就全毁了!
不可能,乔方语一定没听见。
他神神叨叨地念着,对面桌的女老师厌恶地投来目光,办公室再度陷入沉寂。
……
乔方语并没有把那段录音交给任何人,也不愿意把那些难听的话告诉许惩。
就连自己被牵连嘲讽,她都不在乎。
但她听不得别人说许惩一句不好。
明明他从未伤害过别人,更不是郭政口中不学无术的混球,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有谁愿意这样被人无端误解,凭空责难?
他分明厌恶极了所谓的纨绔身份,却逼着自己假装,用漫不经心伪装所有情绪。
自隧道里得知那些过往,每当听见别人用玩笑或奉承的语气喊他「许大少爷」,乔方语的心脏都会遽然闪过尖锐的刺疼。
而当她侧眸看向他。
许惩又是那副兴致寥寥,又随心所欲的神情,仿佛一切都浑不在意。
「行啊,上号呗。」
她不愿看见本可以耀眼发光的人,自堕尘埃。
所以,乔方语一直很希望,许惩能拿出自己的实力,好好考一次试。
毕竟,在她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是许惩一点一点,把自己拽了出来。
那么,当她得知了他的泥泞,他的不安。
她也想要成为那双手,给他支持的力量。
乔方语认真注视着许惩,满眼都是倔强。
许惩被她盯了片刻,少顷嘆了口气。
他玩笑似的指向自己眼下的浅浅乌青:「真的很明显么?」
他半挂着散漫的笑意,眼眸黑沉,神情带点不羁的颓唐。
「……」乔方语被他噎了一下,偏过一点视线,「我都说了,像国宝大熊猫。」
「啊。」许惩从画板前的椅子迈下,蹲在她面前,很不走心地忧愁,「怎么办噢,这张脸不帅了,没法讨同桌欢心了。」
这个人。
他总是习于用这样的方式来逃避问题。
就和他说话时的尾音一样。
漫不经心,轻飘飘地把一切都揭过了。
乔方语生气地瞪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握着手中的细笔刷,使力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一声清响。
两人都愣了一瞬,乔方语有点慌了,许惩忽然笑起来。
他站起身,摆着手推拒了想凑上来察看「伤情」的乔方语,语带促狭:「不错不错,看起来我把你惯得挺好啊,小姑娘。」
他站起身看她,身高差拉开压迫感,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含笑垂眸,她都感觉有点招架不住。
「居然敢对哥哥动手动脚了。」
乔方语的耳朵慢吞吞泛上点红,但嘴依旧硬:「是你先逗我的。」
许惩也不和她争这个,只觉得心情很好,就连身上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乔方语抿着唇,固执地说:「你要是一直这样,还有足足一年半才到高考。」
「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她抬起头:「还是说,你准备高考也乱写一气?」
乔方语皱着眉,质问的语气坚决,却不带半分埋怨,更没有指责。
许惩沉默片刻,背靠上书柜,半晌只说了句:「现在还不行。」
「……」
乔方语没说话,捡起刚才那支笔刷,在小桶里洗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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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画室里传来一点轻微的水声。
窗外已经入秋,阵风吹拂,将玻璃撞得砰砰作响。
乔方语背对着许惩,这段时间她长高了一截,却依旧瘦得嵴背单薄,蝴蝶骨仿若翩飞。
也不知道他挖空心思给人餵的那么多点心,肉都长哪儿去了。
「别生气啊。」许惩走上前来,弯下腰想哄。
乔方语却固执地没看他,自顾自画起画来了。
唰唰起好了线稿,她才放下炭笔,回过头。
「……要什么时候才可以啊。」
她声音低低的,像是受了委屈,让人想到浸了水的棉花,湿漉漉、又软绵绵的。
许惩一滞,感觉自己输得一塌煳涂。
「阿语啊。」
「在。」乔方语说。
「……」许惩轻唿口气,低声问她:「就那么想让我考好?」
他敛了笑,黑眸静静望着她的眼睛。
乔方语也看着他,缓慢而笃定地说:「不只是考试。」
我想要你过得好,要出类拔萃、肆意自由,要前程似锦、灿烂辉煌。
想要你站在被所有人仰望的位置,满身都带光。
许惩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乔方语伸出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
他的指甲总是修剪得很整齐,掌心覆上时,她柔软的手心甚至能感受到他指腹上薄茧微糙的质感。
她想说,我在这里,我愿意陪你。
许惩却抽出了手。
他揉了揉乔方语的头髮:「阿语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
那是他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与她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
他捨不得让她一起受罪。
但乔方语说:「可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更是她喜欢的、嚮往的、藏在心底的人。
「我希望你平安、快乐。」
恰好一阵风起,乔方语手边的画纸哗啦啦被吹起。
两人都手忙脚乱地去扑,手背再度撞在空气里。
「……」许惩拾起落下的纸页,片刻后轻笑。
「好。」他说。像是一句承诺,轻缓,却沉重。
——如果是你的心愿,那无论如何,我都会拼尽全力实现。
「再过一年,高三的时候吧。」许惩轻捻着她的发尾,眉眼半掩在阴影里,轮廓深邃分明。
「我就来抢你的第一名咯。」
第47章
考试一场接着一场, 连带着南城的秋雨,转眼窗玻璃上就浮起了白雾,乔方语也换上了冬季校服。
今年的气候不好, 冷冬热夏。
杨树里弄一位曾和奶奶打过麻将的老人最终还是没挺过去,月初时走了。
老人家年纪大,曾孙都快上小学, 家属办了喜丧, 剪纸飘了一地, 碎片顺着风, 拂落在自家门廊上。
乔方语听见屋内的奶奶低声说了句:「都走了啊。」
她没来由地有点心慌,走回屋里, 问奶奶的褥子够不够厚实, 说自己给她在集贸市场打了件新棉袄, 很快就能到了。
她蹲下身给奶奶捏着腿,方芳摸着她的头, 轻声念:「……我的好阿语。」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从指缝间流过, 像是沙,越用力想要留住, 却越是一去不復。
有时候她清晨起床,沿着星空走廊走到教室,一路穿过高一和高三的班级。
高一的学生在走廊上叽叽喳喳, 走读生偷渡了校外的酱香饼, 笑着说放寒假要一起出门郊游。
高三的走廊上几乎没有人, 教室里是昏昏欲睡的读书声, 黑板上挂着横幅, 鲜红的大字:多考一分,干掉千人。
有种很割裂的感受。
她恍惚之间, 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分岔点。
旧日难倒回,前路未明朗。
但好在手边堆垒的答卷永远没有做完的一天,那她就还可以把头埋首在书卷间,暂避那些纷乱复杂的心绪。
时间的洪流将人裹挟,滚滚向前。
许惩和她关于周末补习的约定也暂停了,转而变成了一起自习刷题。
教室里不方便,她有时候会走小门,去许惩的宿舍里。
或者在学校的阅览室。
因为他的身份,校工总是大开方便之门。
乔方语也渐渐熟悉了新的节奏。
年底有冬令营,还要筹备来年的科体艺评比,艺术班的训练也更加密集,乔方语有时候不得不缺席一部分文化课。
某一次自习,乔方语自己翻着书,尝试理解课本上的知识点。
许惩却忽然递过一本笔记。
她讶异翻开,纸面上大字狂放,提纲挈领,图画清晰。
「上周邓格的课。」许惩说。
乔方语捏着书沿:「……原来你也会听讲的呀。」
许惩笑了下,语气平淡:「想到你可能想听,所以记了。」
不是因为他需要听课,或者其他。
只是因为她可能用得上,所以他就会去做。
「看不清的随时问我。」他简简单单丢下一句,转身继续刷题去了。
乔方语就坐在他对面的空桌上,怕她单调,许惩还把那盆含羞草放到了她面前。
她回过头,悄悄看一眼他的背影。
哪怕是大冬天,这人也只穿一件单薄的秋季校服,腕骨露出一截,轮廓分明。
她缓缓回过头,看着他替自己记了厚厚一沓的笔记,也不知道他坐在那样一处偏远的座位,要怎样才能把所有知识点记录整理得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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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下含羞草的叶子。
已经不再年轻的小草晃了晃,叶片缓慢合上了。
她也好想把脸埋起来,不让人看见她窘迫的模样。
乔方语深吸口气,缓慢冷静。
可她还得做题。
那天两人一直学到了深夜。
在许惩的点拨下,乔方语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之前在脑海中模模煳煳的知识瞬间贯通了,连带着好几处强记下的解题思路都骤然明悟。
她一连刷了三张卷子,抬起头才发现,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乔方语回头看去,许惩桌面上的习题早已收拾整齐,面前摆着一套必背古文。
他懒散支着下巴,阖着眼,长睫安静地垂落。
她的心倏然一软。
……明明是她熬过了,他竟然始终没提醒她。
乔方语站在原地,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将许惩叫醒。
但她的阴影落在许惩背后的瞬间,他就缓慢睁开了眼,目光温沉,嗓音带着初醒的倦哑。
「怎么了,还有不理解的地方么?」
乔方语抿唇:「对不起,害你熬到这么晚。」
许惩又笑了,懒洋洋的,站起身揉她头髮。
「都说了,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他从书桌上拎起自行车钥匙:「回家吗?我送你。」
乔方语摇头:「我回宿舍吧,正好欣雅周末都不在,太晚了我怕吵醒奶奶。」
许惩嗯了声,放下钥匙,站在门边等她。
「你也早点休息吧。」乔方语说。
但许惩没动:「门口黑,陪你走两步。」
乔方语只好和他一起走出去。
深夜,宿舍走廊里没点灯,通道幽黑,拱顶低矮,地面还凝着冷潮的湿滑。
乔方语从没这么晚在学校里走过。
她忽然想起论坛上看到的校园都市传说。
——据传,三中建在一处乱葬岗上。
三中脚下的山,其实是尸骸堆积而成的。
而门前的运河,是用活人死人的血硬生生凿开的……
还有人说,每到十五的暗夜,就能听见亡魂的冤哭。
周围居民都搬走了,政府只能在这里建起学校,用学生们新鲜的阳气来镇压。
「乔乔。」许惩突然出声。
「啊!」乔方语吓得一抖,赶紧捂住了嘴。
「?」许惩目光困惑,推开小门,对她说:「小心脚下。」
乔方语忙不迭离开,站在门外,幽深的走廊似在摇晃,风声在狭路唿啸,身后的气温都好像骤然冷了几度。
她牙齿磕碰,勉强打起勇气:「呃许、许惩,晚安。」
许惩皱了下眉,长腿一迈而出,校服外套就落在了她肩上。
乔方语还愣着,他直接抬手揽了下她肩膀,用外套将她裹严实了。
「走吧,今晚降温。」
「……嗯。」
她小步跑着跟在他身后,方才的那些恐惧和阴冷,好像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真奇怪呀,明明三中的秋季校服那么薄。
她却浑身都暖和起来,心跳加速,脸颊也发烫。
许惩一路将她送到宿舍楼下。
两人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乔方语刚想脱下外套还给他,许惩就轻轻压住了她的领口。
他垂下眼,低声说:「凉,你穿着回去吧。」
「好……」乔方语犹豫了片刻,把那句「谢谢」咽了下去。
她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下次一定要带上闹钟,不能拖拉到深夜,还耽搁许惩的时间。
「那我走了。」许惩只替她拢了下衣领,就松开了手。
寒夜有风,乔方语站在门前,看着他大步走向风里。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深冬的晚风掀起她肩上垂落的外套,袖口翻卷。
许惩忽然在此刻回过头。
那瞬间叶片轻娑,灯影摇晃。
他遥遥伫立,轻笑,眼底星光熠然。
「晚安,阿语。」
乔方语朝他挥手、转身、上楼。
一进屋,她就背靠着宿舍门,整个人顺着门板滑坐下来。
她怀里抱着许惩的那件外套,浅淡的青柠和海盐气息钻进她的鼻腔,清冽而沉静。
像是被拥入怀中一样。
太要命了……
乔方语整个人都缩成团,咬住下唇,鼻尖却罪恶地、小小地,向前探了下。
于是她好像更深更深地感受到了他。
她见过他夏天白色t裇汗湿到半透,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
她坐在他的后座,探出一点潮湿寒凉指尖,隔着衣襟,触碰他滚烫坚硬腰腹。
少年人的身形,清瘦劲挺,像拔节的竹,条块分明却又不过分,没有一丝赘肉。
她曾经觉得,这副身躯,优越得像是值得被珍藏的艺术品一样。
但她现在,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她的心了。
她抱着许惩的外套,整张脸都埋在衣襟里。
空荡的宿舍里,她的唿吸声断续,沉重,伴随着布料摩挲的轻微响声。
怎么办。
假使美梦能圆。
她可不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悄悄独占,他的模样。
乔方语跌跌撞撞爬上书桌,匆忙到笔筒都被拨倒,各式画笔哗啦啦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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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抓上一支铅笔,就在满屋的黑暗里,铺纸勾画。
至少在这里,唯有她能窥见天光。
第48章
十二月。
天气愈发寒冷, 南城下了雨夹雪。哪怕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晚上留堂练习时,乔方语都觉得自己的手指像是冻成了萝蔔, 弯曲都困难。
某次许惩见她这样,皱着眉,问:「非在学校里练不可?」
说完他又怕自己凶到她, 低下头, 几近低声下气地说:「不如我每天送你去艺术馆, 你想练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工具不限量,还有地暖和空调。」
那件私人画室的钥匙他早就给了乔方语。
只是她心如明镜一样, 知道什么是自己该承受的, 这么多年, 虽然有些辛苦,也平平稳稳走过来了。
她没那么娇。
所以乔方语只是弯着眼笑, 说习惯了这里。
许惩气结, 偏生对她说不出一句重话,只能臭着张脸, 中午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帮她把所有画具都洗净放好。
冬天,水管里流出的水都快结冰, 碰一下都淬得皮肤生疼。
许惩的想法很直接, 他提前做了, 乔方语就不用遭罪了。
但许惩这么个风云人物, 无论做什么都难逃被一众人打量。
很快许惩天天帮同桌洗画具的事儿就传遍了论坛, 连带着翻出了她之前生理期晕倒和运动会时的种种,一时间流言蜚语顿起。
又迅速被扑灭了——
许惩手持一张白纸, 吊儿郎当地站在升旗仪式的主席台下,领口半敞,语气散漫。
「我作为一名三中学子,不思进取,对待作业十分敷衍,就连错题都和同桌一样的行为,十分地令人髮指,用我们班主任的话说,就是拿屁股想都知道是抄的,我对这个观点非常认可,因为俗话说得好,屁股决定脑袋,郭老师聪慧过人,恐怕屁股也是十足灵光……」
底下已经有人开始难以抑制自己的笑声了。
七班前排,郭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陈主任表情宛如吃了颗苍蝇屎,牛主任直接开骂:「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让他上去反思!他在说什么鬼话?!」
胡扯了整整三分钟,许惩懒洋洋将白纸往兜里一揣,结束。
「综上,我对我抄同桌乔方语作业的事实,供认不讳。我接受每天去艺术楼打扫的处罚,保证好好完成任务,如果再犯就加重处罚,希望大家以我为戒。」
牛主任冷哼:「这还算是句人话!」
只有陈主任表情更难看,老脸抽搐,露出个比哭更丑的笑。
——他就不该由着这货上来搞什么自我检讨。
抄个平时作业还处分,他什么时候对这孙子有过这种不切实际的高期待?
还打扫,分明就是他自个儿想跑去艺术楼胡闹!
陈主任气得太阳穴都疼,偏偏许惩把话在大庭广众之下放了,以至于他真在旧艺术楼抓到这货,都没法逮他!
因为这个小插曲,关于乔方语的传言也不攻自破了。
「还好还好,我还以为许惩真的看上她了,还好只是为了抄作业。」
「我也好想学习好,还给许惩当同桌啊。救命,那可是许惩亲手洗的笔刷!」
也有些隐晦的消息在暗地里传递着。
有人说,上月许夫人举行了盛大的家宴,而作为大少爷的许惩甚至连露脸的资格都没得到,反而是有个年幼的小男孩出来和人见了面,据传非常聪明伶俐。
而许惩在学校里,史无前例地因违纪而当众受罚的事情,则近乎坐实了某些人「许家将放弃许惩,另立太子」的猜想。
但这些事情在校园里并没掀起风浪,密集的考试和新一轮的联考即将到来,这一次的试卷由省教育厅出卷,恰临高三年级一轮复习结束,是最好的摸底机会。
许惩像是对一切外在的声音都免疫了一般,笑眯眯地回应每一个来慰问的狐朋狗友,偶尔有女生红着脸给他递上自己的作业,都被他一抬手,两三句话拒绝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总是轻佻,神情漫不经心:「不必了,我还是不写作业来得舒心,万一再被牛头逮一次呢?」
于是乔方语看着他面前络绎不绝地来人,又一个一个离去。
看着像个招蜂引蝶的浪痞,到最后,却是最疏离。
许惩不紧不慢地打发完最后一拨人,插着兜,独个往旧艺术楼里走。
他不笑的时候,那点散漫之气就不见了。眉眼漆黑,面部轮廓深邃,眉尾一道断疤,带着股冷凶的匪气。
天冷之后,留在画室里的人也少了。
已经过了晚训时间,乔方语还在练习。
倪玥有点受不了,她站起身,跺了跺脚,往手心呵气:「小乔姐,你几点回去?」
乔方语正在细化一张素描,慢几秒才回:「把这幅练习画完,大概十点。」
倪玥龇牙咧嘴:「唉,我爸天天让我向你看齐,但我哪有这个本事,让我画到八点半,都是要我的命了。」
她坐回稿纸前,又转过头:「对了,小乔姐,你听说了么,杨晓纯出国了!」
乔方语笔尖微顿,语气淡淡:「挺好的呀。」
当初,也是倪玥告诉她,杨晓纯背地里诽谤她的消息。
明明事情也只是过去一个学期,她却感觉,仿佛是很久之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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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再听闻她的消息,她也不再会失控紧张,平静到仿佛只是一个陌生人。
「什么啊!!」倪玥大声说着,「小乔姐,你真是脾气太好了。」
她凑到乔方语耳边,叽叽喳喳的:「我告诉你吧,我专门打听了,她去的那个大不列颠……什么艺术学院,国内连文凭都不认,就是一个野鸡大学!」
「也不知道她爸怎么想的,难不成被人骗了?明明以杨晓纯的成绩,就算不在南城,好歹也能上个大学。花大价钱出国读野鸡,简直是脑子进了水……」
乔方语也不应,只从纸页上抬起头:「你呀……还是快画吧。」
「这是你明天准备交的作业吗?上回龚老师还指出你明暗关系错误,你看你柱体和球面的受光方向,是不是又不一样?」
倪玥盯了两秒,瞬间绝望:「啊啊啊——完蛋了我好恨啊不是恨你小乔姐救我狗命——」
她凄凉地重新取出张纸,一偏头大惊:「卧槽!」
「我没眼花吧?许惩往这边来了哎!」
乔方语一瞬间起身。
「小乔姐!?」
「啊……」乔方语眨了好几下眼,慢慢坐回去,「没,没事。」
许惩并没有来过旧艺术楼几次。
这栋楼年头太老,侧面的竣工标籤写的甚至不是「南城三中」,而是曾经的「南城艺术高中」的名字。
后来学校建了更好更新的教学楼,只有这栋楼从内而外保持如初的老旧,连空气中都浮着有感的灰。
和许惩格格不入。
可偏偏这么格格不入的人,来这里为数不多的几趟,似乎都是和她有关。
或是帮她搬动沉重的画架,或是骑着那辆炫酷的改装黑色摩托,把她带去不曾见过的世界。
以至于她现在听见他的名字,第一反应是以为,他来找她了。
乔方语拾起笔,告诫自己摒除杂念,不要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落。
或许他只是来这里打扫,接受他先前的处罚。
与她并不相关。
可是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她的心跳加速,时间宛如在慢镜头里倒流,三、二、一。
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乔方语抬起头,正正对上一双含笑黑眸。
许惩看着她,话却是:「同学们什么时候走,我进来打扫。」
她还没有说话,倪玥先动了:「我马上走!!立刻!不耽误你时间——啊!!」
她收拾东西用力太勐,画纸颜料落了一地。
更乱了。
倪玥急得脸都通红,蹲跪在地上收拾,手忙脚乱。
乔方语嘆了口气,丢给许惩一个埋怨的眼神,俯下身帮她一起。
倪玥平常就大手大脚,木头铅笔大多不打磨,粗糙的木屑扎手。
在乔方语的手碰上之前,许惩的手背挡住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指凉,触到他手背时的暖意让她甚至有点捨不得这份沾连。
「我来。」他低声说,「给。」
他将散落一地的工具捡起,递给倪玥。起身靠在门边,他个子高,发茬都快顶到门廊。
「惩哥……谢谢!!」倪玥把背包抱在胸前,一句话说得都快要红透脸,拔腿就向外跑。
乔方语喊住她:「倪玥!」
倪玥回过头,目光甚至不敢看许惩。
乔方语瞬间瞭然。
——这届高一的学生并没见过许惩那叫人闻风丧胆的曾经,有不少女孩,都曾对他暗许好感。
看起来,也包括倪玥。
于是乔方语默契地没提她们还没讲完的画法问题,只说:「别忘了交作业。」
「好!再见!」倪玥落荒而逃。
画室里只剩下许惩和乔方语两个人。
对视瞬间,仿佛有细小电流游走而过。
乔方语指尖蜷了下:「我还需要修改一下画面……我先和你一起打扫?」
「打什么扫。」许惩懒洋洋,「又不是没有校工。」
「……你认错态度不好。」乔方语说。
许惩思索了下,感觉直接告诉小姑娘,自己就是为了搬个藉口来找她,才主动领了个罚,实在太过离谱。
于是他说:「是这样。老陈……陈主任不是跟我挺熟么,卖了个面子,没真处分。」
乔方语满眼的不信。
许惩说:「你看我之前什么时候被罚过?我以前可是——」
「上学期。」乔方语毫不留情戳穿,「你被牛主任误会翻墙逃学的那一次,我还陪你扫过地。」
「……」
许惩扶额:「乔乔,记性别这么好。」
「记性好的人都记仇,你这样,我将来要怎么哄?」他靠近了一点,肩膀都快要碰上她,嗓音沉沉,在她耳沿极近处迴响。
「我……」乔方语偏过头,耳尖被他气声撩得发痒。
「好了,你就放心吧。」他没再逗她玩,很守规矩地找了张角落的空桌。
「我就在这里写会题陪你,刚好我也没地儿呆,教室里太闹了。」
他懒懒散散掏出一个红蓝掌机,然后在乔方语震惊的目光里,打开掌机后盖,从里面抽出一大沓摺叠整齐的试卷。
「你——」她一时被许惩这手偷梁换柱给震住,甚至都忘了怀疑他所谓无处可去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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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画吧。对了,借我支笔。」许惩笑着朝她伸手,语气很好,「拜託了阿语。」
乔方语拿出自己的笔给他,也不去细思个中异样了。
她俯身修改画面,眼眸余光瞥见许惩解题的侧影。
侧眸沉静,肩背松弛,笔尖在他手里一转,写下一两句算式,就选定答案。
一连答了几道题,他抬起头,略微讶然对上她的眼。
「怎么了?」他语气温和,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耐,「这么快就画完了?」
乔方语摇摇头。
「需要我帮忙?」他站起身,「你直接喊我就行,不用担心打扰我。」
许惩在她手边看了一圈,没有看见需要清洗的画具。
因为握着素描炭笔,她指尖上还有点黑,脏兮兮的,像是猫咪的小爪子。
「没有的。」她飞快地垂下头,「刚刚……在想事情。」
乔方语不敢把方才闪念的想法说出口,只能从身侧拾起一支笔,略显慌张地说:「你、你做题去吧。」
可许惩偏偏没走。
他松松站在她身侧,熟悉的海盐气息漫溢出来,笑声沉沉:「你怎么和刚刚那小同学一样。」
「还害羞呢?」
啪的一声。
炭笔落在地上。
「……」乔方语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俯下身想要捡起那支笔。
但许惩比她动作更快。
他捡起炭笔,却故意不递给她,反倒趁机抓住了她的指尖。
她懵然想要抽回,却没能成功,反而将炭墨蹭了他满手。
乔方语瞬间慌神,许惩却懒洋洋松开手,将兜里的掌机抛进了她怀里。
热乎乎的一团。
他的游戏机是任天堂早年推出的典藏款,乔方语曾经在论坛上看数码爱好者涛过,据说非但价格不菲,甚至有国外藏家高价求购。
而这么个东西现在就被她握在手里。
运行过的后壁发热,熨帖地贴着她的皮肤。
这一次,同他短暂沾连后的暖意没有再消逝。
「拿着,给你暖暖。」许惩懒散地撑着膝盖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就像是做了一件再小、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一样。
仿佛他理所应当对她这样好。
乔方语垂下头,在指尖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里,慢慢勾勒着纸上的笔划。
方才,在漫长而转瞬的凝望里,她不敢言说的闪念是——
她想要,一直站在他身旁。
纵然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终点在何方。
她会因为某些最细微平淡的瞬间,而产生,想要交付一生的勇气和疯狂。
第49章
后来, 许惩有事没事就喜欢躲到画室来,和她一起晚自习。
虽然大部分时候,两人都并无言语。
一个安静地绘画, 另一个沉默着刷题。
但是只要他在自己身边。
那些纷乱的芜杂的心绪都仿佛被收敛。
她像是拥有了无限的勇气和信心。
今年的美院冬令营有扩招,乔方语顺利入选,倪玥也取得了候补资格。
邀请函寄到南城的时候, 倪玥一蹦三尺高, 激动到和全画室挨个鼓掌。
领取挂号信需要带证件, 倪玥和乔方语约定好一起去取。
结果才傍晚, 她就耐不住性子想去拿了。
「再看不到我的亲亲邀请函,我是一笔也画不下去了!」倪玥说, 「不如我帮你一块儿取回来吧!」
乔方语看了看时间:「我们一起吧。」
「不用不用!」倪玥笑眯眯地拍胸脯, 「两步路而已, 一会儿说不定惩哥还来寻你呢,我可不能把你带走了。」
她朝乔方语挤眉弄眼, 接过了她的证件就往外跑。
「很快就回哦——」
乔方语也笑了:「谢谢啦。」
邮局就在三中门外不远处, 除去三中师生,职高和周边的几家小商铺也常在这里收发信件。
倪玥跑出门后几分钟, 乔方语才发现,这粗心丫头居然把手机都落在桌上了。
怕一会儿被巡查的老师看见没收,乔方语想了想, 先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深冬季节, 天黑得格外早。
夜幕降临后, 城市都变得安静。
乔方语静静沉浸在练习里, 不知不觉又过去近半个小时。
收笔的瞬间她勐然清醒。
——倪玥还没有回来。
难道是顺路去吃了夜宵, 或者回了班级?
但她的手机都在这里,乔方语知道, 倪玥喜欢刷微博,平日里手机几乎从不离手。
她蹙着眉,犹豫片刻,带上了画室大门,向校门口跑去。
扑面是冬日料峭的冷风,唿啸着从校门外吹进来,乔方语从旧艺术楼往外跑,逆着风,耳边都能听见细碎雪籽打在衣袖上的扑簌声响。
这么冷的天,不会有谁闲着没事在外面闲逛。
难道是邮局人太多,排队等久了?
乔方语加快步伐,朝着邮局而去,推门而入:「倪玥!」
屋内只有寥寥几人,闻声疑惑回头。
没有倪玥的身影。
乔方语心中一沉,也不顾及形象了,插到队伍前方,急急问:「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女生,穿着和我一样的三中校服,短头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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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工作人员点头:「嗯,在我这儿取了两封挂号信。」
「什么时候?」
「有一刻钟了吧。」
乔方语匆匆道了声谢,再度跑了出去。
——倪玥究竟去了哪里,有没有回学校?
乔方语心急如焚,却根本没有办法联繫到她,唯一的一部手机还在她自己的口袋里。
先去保安亭报告情况。
然后去倪玥的班级。
乔方语飞快思索着,脚步越来越快,连寒意都察觉不到了。
经过暗巷口时,她骤然听见里面女生带着哭腔的尖叫!
是倪玥!!
乔方语没有片刻犹豫,转身就冲进了巷子里。
借着黑暗半墙的掩护,她看见两个职高学生将倪玥围住了。
视角有限,她看不清动作,只能听见倪玥恐惧的求饶声。
乔方语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对方是两个人,她们也是两个人。
这里距离保安亭还有距离,不够她来回往返。
她要先吸引那两人的注意力,趁其不备,让倪玥逃跑。
乔方语缓缓屏息,目光搜寻,看见地上有一个半满的水桶。
桶内水已结上冰碴,乔方语握紧桶沿,在两男子背对着她,向倪玥伸出手去时,疾速冲出,满桶冰水直向两人泼去!
「倪玥!跑!!」乔方语拼尽全力大吼。
倪玥满脸都是眼泪,直接被震在了原地。
「跑!」乔方语拉上她的手,铁桶重重砸在水泥地上,刺耳轰响。
倪玥这才回神,抱紧胸前信封,朝着巷外夺路而逃。
乔方语拔腿紧追,侧面口袋却有东西倏然跌落。
是倪玥的手机。
只这片刻迟滞,乔方语的肩就被狠狠扳住。
她的手腕也被粗鲁地擒住反剪,力量大到快要把她肩膀都卸下来一般。
好疼。
太痛了。
她根本完全无力挣扎。
骨骼发出发酸的摩碾声响,乔方语死死咬着唇,甚至不肯漏出一点声音。
她可以的。
比这痛的多得多的事情,她都经歷过,都承受下来了。
这里离三中那么近,倪玥一定很快就能替她喊来救援。
她一定可以坚持住的。
乔方语的额头上沁出汗来,耳膜充血,大脑已经完全没法再理解对方口中尖锐的言语。
……许惩。
惩哥。
不是说喊一声就会来救她吗。
乔方语重重喘着气,想,好没用啊。
这种时候了,居然还会想起他。
居然还会,在想起他的时候,克制不住掉眼泪的冲动。
「给她点颜色看看吧,这妞就是个硬骨头!」
「换我来!你根本没用劲儿啊——」
「啊啊啊啊!!!」
小混混尖哑的话语瞬间破碎,扭曲成痛苦的哀嚎。
围墙之上,许惩凌空跳下,双膝重重抵在两人肩窝,直直将两人掼死在地上!
乔方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许惩。
哪怕是之前在高一七班的教室,他对着童浩,都至少收敛了戾气。
而现在的他,眉眼冰冷,漆黑眼底不带丁点情绪,整个人仿佛一个单纯的机器。
毫无保留出拳,重击到骨,浑身巨震,像案板鱼肉。
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眸,专注,冷血,缜密,每一下都精准到宛如暴力美学的搏击。
渐渐有残破的声音泄出来。
乔方语听见他们说对不起,说不是想骗人,真的没饭吃,只想要点钱而已。
他们说对不起许惩,饶我们一条命吧。
有鲜红的东西淌出来。
乔方语骤然惊醒,扑上前去,拦腰抱住许惩的胸膛。
「许惩!冷静一下!!」
许惩的手臂还在挥动,重重落下。
路灯昏黄摇晃,她看见他手骨关节处皮肉绽开。
血珠缓缓渗出,聚成一粒,滴答落下。
「许惩……别打了,别打了……」乔方语眼泪瞬间决堤,死死抱住许惩的腰,哭到泣不成声。
许惩站在原地,慢慢停下了动作。
两个小混混连滚带爬地钻进了阴影里,没人再敢在他眼前出现。
他眼底满是血丝,瞳仁漆黑,不见一点神采。
「许惩,许惩,你看看我……」乔方语哭着去碰他的手,她的肩膀还有些扭伤后的疼痛,但她顾不得这些了,她只担心许惩现在的状态。
她真的好害怕,如果刚才她没出声的话,许惩是真的想把那两个人……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握住的手却一瞬间从掌心抽离。
许惩垂下头,紧紧抱住她。
她被圈在他怀里,手臂紧紧锁在她背后,力气有点大,她几乎快要动弹不得。
她感受到许惩的身体在发抖。
他明明从不怕冷的。
乔方语的心像是一瞬间被人挖去一块,绵长窒息般的疼,温热的液体哗啦啦地淌了出来。
她哭着说:「你看我,我没有事的,你别怕。」
许惩抱着她没松手。
乔方语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在安抚躁动的烈犬。
他瘦,骨架却突出,隔着外套也能感受到震颤的一道棱,硬到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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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着头,唿吸打在她侧颈。
许久许久,才找回心跳的频率。
他低声说:「对不起。」
嗓音近乎嘶哑,低沉到快听不清。
乔方语微微怔住:「为什么……?」
分明是他救了她,还为自己受了伤。
为什么要对她道歉。
为什么要为了她这样。
她眼眶泛红,眼泪又快要落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那么好,根本不值当为我这样。
许惩没有说话。
他曾许诺,再也不让她经受孤立无援的惧怕和难过。
可他没做到。
方才的瞬间,铁桶砸落在地,他听见乔方语大喊快跑。
身体先于意识,他退后两步,助跑直接翻越了围墙。
只一眼就看见,细瘦的女孩像是风中的纸片,轻而易举就被制服。
哪怕在最危急的境况,直到肩膀被抓住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拼尽全力,把同伴推向安全的方向。
光镀在她身上,像铠甲,她眸光灼亮,似有星子在燃烧。
他一败涂地。
此生也便只她一个,多么耀眼,叫他发狂,恨不能将她绑在身上,又捨不得她受一点伤。
长久的静默里,谁也没有主动挣脱开这个漫长的拥抱。
乔方语吸了吸鼻子,低低唤他:「惩哥。」
许惩终于动了下,路灯下,她抬眼望着许惩的眼睛。
黑沉的眼眸辨不出情绪,像是漩涡,只看一眼,就会沉溺。
「……」
「我刚才有,在心里喊你的名字。」乔方语指尖无意识地抓住他一点衣角,轻声呢喃。
「然后,你就出现了。」
少女眼眸干净,浅色瞳仁澄澈分明。
许惩从那双玻璃镜似的眼底看见了自己。
——她仿佛总能,轻而易举地抵达他内心最深的地方。
许惩望着她的眼眸,掌心轻轻地,轻轻地拢上她肩膀。
她的衣服被拉扯得凌乱,许惩用指腹替她将衣领扣好,动作轻柔到珍重,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痛吗?」他哑声问。
乔方语摇摇头,又轻轻地点了下。
「一点点。」
她伸手轻碰他指尖,十指缓缓地嵌入他指缝。
她垂着头站在他面前,细软髮丝垂落在耳边,被风吹起一点。
雪落下来了。
「惩哥。」
「我们一起回去吧。」
第50章
远处手电光摇晃。
倪玥跑得跌跌撞撞:「就在那边!我同学还在那里!!」
她身后跟着几名三中保安, 巡查的牛主任听见了动静,直接从办公室里沖了出来。
小巷里只余下了空寂。
乔方语和许惩从暗处走出来。
见到她的一瞬间,倪玥满身力气都被卸了干净, 跌坐在雪地里放声大哭。
「呜呜呜……对不起小乔姐,对不起……我看他们穿着职高的校服,我就相信了, 他们说有老奶奶摔倒, 对不起, 我再也不这样了。」
乔方语说不出责怪的话, 只能忍着疼:「你没事就好。」
牛主任冷着张脸,低声骂:「跟隔壁说了多少次, 还一次次来欺负我们的学生。」
「当我们都是吃素的吗!」
与三中紧邻的职高校风涣散, 管理混乱。
学生不务正业, 还有许多校外混子披着偷来的校服,在周边惹是生非。
这几年愈是猖獗。他一次次招募保安、加高围墙, 竟然都不能保护好本校的学生。
牛主任的表情极其难看。
许惩跟在乔方语后面, 倪玥还在哭,一干人等都只好站在原地吹冷风。
他皱着眉, 语气不太好:「别哭了,回学校吧。」
他大多数时候说话都是这副冷淡腔调,不近人情, 多一个字都嫌累, 也就是在乔方语面前才好点。
倪玥被他一吓, 眼泪都憋回去了, 委委屈屈含着泪, 想要牵乔方语的手。
被许惩向前一步挡住了。
「她受伤了,别碰!」
「嗯……」
倪玥垂下头, 愧疚地退到了边上。
她怎么会看不出许惩眼底的责怪。
如果不是因为她,乔方语根本不会受伤。
可她逃跑了,把乔方语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了。
假如许惩也不在,她都不敢去想,乔方语会遭遇什么下场。
有保安和校医围过来,领着乔方语往医务室去。
乔方语惦记着许惩拳上的伤,回过头找他。
牛主任恰好开口,语气不愉:「你来干什么的?」
「他来帮——」乔方语急切道。
「路过。」许惩冷声说。
牛主任脸色铁青:「专程逃课来路过是吧?」
「对。」许惩随意抖了下额发前的碎雪,「这儿没监控。」
牛主任气得肝疼:「狗东西……」
许惩手骨上血线蜿蜒成一道,深红一点,坠落在雪地里。
他提步向前,牛主任怒道:「行了!」
「知道你是见义勇为!把我当瞎子么?」牛主任口气仍差,却不是对着他。
「保卫处留两个人在这,我先带学生回去看伤。明天是该去隔壁好好拜访下了!」
许惩散漫地一勾唇:「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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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主任都懒得理他,斜眼瞪过去:「拿你那只好手,自己打个绷带,别杵我跟前晃!」
许惩笑得松快,语气挑衅:「哟,主任,你晕血啊?」
「……」
牛主任冷笑:「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惹火我。」
「当我不讲道理?做得好就该夸,做得不好就该罚。」
「我一向对事不对人。虽然学校太大,人多口杂,偶尔判断失误。」
「但说到底,你们不过是三中一届学生,毕业往后,前程大好,哪里还会想起这里。我犯得着跟你们一个二个计较?」
他的话没有说透,乔方语却听懂了。
——对于他们来说,三中的几年时光,只是漫长人生的短暂开篇。
而对于年过半百的牛主任来说,三中却是他毕生耕耘的地方。
所以他不屑于给谁或好或坏的定论,所有学生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
许惩默了会儿:「别表扬我。」
牛主任嗤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回怼:「哟,同学,对表扬过敏吶?」
乔方语忍着检查上药的疼,小小地笑出声来。
许惩脸上的神情也因为这笑意而软化了些,他靠在医务室门边,扬起下颌,理直气壮:「是,不行吗?」
牛主任:「那我让你好好脱敏。」
「任何人都有优点,许惩,你也不例外!只有发自内心地认识到自己的优点,才能更深刻地知道自己的缺点和不足,建立对自我完整充分的评价!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反省的只有缺点吗?非也!璀璨的人生,要从自我肯定、自我认同开始……」
他一旦开始演说,就滔滔不绝,无休无止了。
直到医务室里的几人都忍不住开始憋住哈欠,牛主任的临时讲演才终于结束。
「没有让你们建立正确的三观,是我们身为教育者的失当!」牛主任留下这一句,就愤慨离去,「许惩,之前确实有许多老师对你抱有偏见,我率先进行自我反思。」
许惩听得耳朵发麻:「您没必要……」
「明天,我计划在国旗下对你进行特殊的表彰!你届时准备好来发言!」
「别!」许惩算是被这牛头整得服了气,「主任,我,翻墙。这是不好的。」
许惩克制住想揍人的冲动,憋屈地说:「我前不久,还因为抄作业挨了家长批评,要是逃课的事情再传开,我实在无颜面对师长。」
屋里的几人就这样听着许惩瞎扯,然而,牛主任居然还真仔细思索了下,点头肯定:「也是有理。」
「那这样,你将功抵过,表彰取消,检讨也不用写了,怎么样?」
「好好好。」许惩如释重负,「牛主任英明神武。」
「学生缺乏自信的问题,确实也需要关注。」牛主任念念叨叨地离去了,抬手拨了个电话,听上去像是打算纠结一帮人,去隔壁职高讨说法。
「……不能任由他们乱搞,把我们的学生伤成这样!」
隔了好远,乔方语还听见中年男人抽着烟,低声斥骂的哑嗓。
两人都处理过了伤口,校医姜弘川叮嘱了几句,对乔方语说:「还好拉拽时间不长,扭伤不严重,最近一周不要提重物。」
乔方语点头,目光感激地看向许惩。
如果不是他神兵天降,恐怕她这双手就算不废,也要落下长久的伤。
许惩接收到她的目光,点了点头,瞭然道:「好,我周末陪你去送奶奶。」
乔方语:「?」
她没有这个意思啊。
回到画室。
乔方语低声问许惩,为什么在暗巷口,他不愿意承认他是来救她的。
——她总觉得,除了不愿意被表彰之外,许惩好像,刻意在人前和她保持距离。
牛主任的身影才刚刚出现,他就松开了搭在她肩上的手。
乔方语有一点点难过,但完全可以理解。
毕竟她还不够优秀,配不上站在他身旁。
许惩只看她一眼,就知道这小姑娘又想岔了。
他有点发愁,俯身贴近在她耳沿,气声徐徐,无可奈何地问:「你说,我们这样,像什么?」
乔方语呆呆地:「什么?」
许惩啧了一声,继续暗示:「深夜,小巷,孤男寡女。」
乔方语持续掉线:「……抄作业?」
没完了还。
许惩恨得牙痒痒,丢给她一个难以言喻的神情:「没什么,我就是还不愿意过早暴露我少年天才的光环罢了。」
乔方语高兴地点头:「嗯!你就是最棒的!我等你来抢我的第一名呀!」
值得一提,在许惩的爱心笔记帮助下,乔方语再度蝉联了班级第一。
许惩:「……」不想说话。
他看着小姑娘走进画室的背影,喃喃。
「也不是笨,怎么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得多难追。」
算了。
看不出来也没事。
年级组抓早恋抓得严,他并不想让这种烦心事影响乔方语。
更不愿意把她的名字和现在的自己绑在一起,让许家的某些歹人盯上,牵连祸害。
他就算追人,也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追。
躲躲藏藏的地下恋情算什么。
他的小姑娘不受这个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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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给就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她,包括一个最好的自己。
所以,他可以有很多的耐心。
去等一朵花开,去等他的女孩长大。
他不愿意用浅薄的恩情去绑架她。
他想要等到,乔方语亲口说出喜欢的那一天。
而在此之前,他会始终守在她身侧最近的位置。
不容僭越。
随时待命。
第51章
第二天早上, 乔方语就知道前一天牛主任所说的「让同学们增强自信」的方式究竟是什么了。
清晨六点,取代一贯起床铃的是一首铿锵有力的《我真的很不错》。
魔性灌耳的男声无限重复:「我真的不错!我真的很不错!我的朋友,我想骄傲的告诉你——」
「真的很不错, 你真的很不错,你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错!!」
牛主任斗志昂扬:「同学们!你们正处在人生中最光明灿烂的时代!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大声喊出来,好吗!来, 我们一起——我!真的!很!不错!」
被无边无际的噪音强制唤醒的许惩:「……日啊。」
外面宿舍传来砸锅摔盆的声音:「他妈的牛头真的疯了!」
「这鬼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小行星为什么还不来撞地球?」
许惩被迫下床, 冷水激在脸上, 总算勉强能撑起睏倦的眼皮。
他半敞着外套走出宿舍, 进教学楼之前看见一堆人围在布告栏前面。
他本来不在意,只淡淡瞥过一眼, 却听见张小晖和黄大鹏两人的声音。
「我靠这是惩哥吧?」
「这只能是惩哥吧。」
他这才看见牛头早上给他准备的另一重大礼。
布告栏上一左一右并列两张通告, 左边红榜表彰, 右边黑榜处分。
见义勇为和逃课翻墙。
尽管指代对象是「某学生」,字字句句都透出一股子「这人姓许名惩」的气场。
张小晖一行行读过去:「该生、身姿矫健地、翻越围墙。一拳、将校外人士、揍翻在地……呃, 咱们学校有这个实力的, 恐怕不多?」
黄大鹏眼尖:「惩哥!早上好啊!」
中气十足。
许惩:「……」
他勉强抬了下手。
布告栏前的一堆人围过来:「是你吗惩哥?」
有矮个子的女生抬着头,目光里尽是近乎崇拜的希冀。
——她们害怕职高的混子学生很久了, 真的太需要一个「英雄」,给她们以对抗恐惧的勇气。
但许惩淡漠地插着兜,扫了眼布告栏, 轻嗤:「蠢货。」
「天这么冷, 谁上晚自习?」
他转身离去。
留下一群愣怔的人群在原地, 窃窃私语。
-
日子就这样又过去了近半月。
天越来越冷, 奶奶念叨着「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急着给乔方语准备更厚实的衣裳。
冬令营的训练在期末之前, 学业和艺考的双重压力下,时间愈发紧。
乔方语不得不压缩了自己的睡眠时间,饶是她精力再好,晚上接奶奶回到家,再去画室训练两小时后,也不免犯困。
寒夜,窗玻璃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透过雾气往外看,整座城市都仿佛打上了晃动的蒙太奇。
乔方语盯着盯着,整个人就倒在了桌上。
就睡一会会……很快就起来继续,还有练习没完成。
但她实在睁不开眼睛了。
迷迷濛蒙中似乎有人在动,很轻的交谈声飘远去。
再睁开眼时,教室里已经陷入了黑暗,同学全走空了。
只有许惩坐在她旁边,用书遮挡了手电筒的光,他低着头,借着一点光亮写习题。
她嗓子有点哑:「许惩……」
他侧过头,将手电筒光朝向反面,自然地取过她的水杯,给她倒了半杯温水。
「醒了?回宿舍么。」
乔方语接过,问他几点了。
许惩报了个时间,已经超过宵禁半小时了。
「唐欣雅刚来过,说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她觉深,吵不醒。」许惩的嗓音在暗光下显得格外温沉,「你怕打扰她的话,去我家也可以。」
乔方语摇了摇头,她刚睡醒,脑子里还在懵:「……你怎么不叫醒我。」
许惩笑起来,语气松懒:「我叫了啊,某个人不醒。」
「要不是我在这儿守着你,班长走的时候,都恨不得喊医生了。」
乔方语的脸一阵烧:「抱歉……」
许惩弯着眼笑,只字不提放学时他是如何冷声勒令所有人不准说话,闭嘴滚蛋的事。
「这周末就要外出训练了?」许惩问。
乔方语点点头,撑着桌子站起来,视野黑金交错,聚焦了片刻才能看清眼前。
她身子晃了下,说:「对,在南城艺大的画室,集训地会有宿舍。」
南城艺大与三中几乎在城区对角,往返一趟很不容易。
许惩虚护着她,走出教室:「不方便的话,这周末我送奶奶去医院吧。」
「刚好有点事要办。」
乔方语根本不相信他所谓的「有事」。
但她又是真的很难拒绝许惩的提议。她要参加冬令营的训练,跨越半城往返实在太过艰难,弄不好还需要奶奶迁就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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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最近也有些吃不消了。时不时头痛,就连已经好了许多的低血糖也捲土重来。
「没事的许惩。」但她这么说着,侧头看向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手。
乔方语浅浅地笑:「我刚好可以在地铁上背书。」
「……」
气氛凝滞半刻,乔方语勐然回头,发现许惩还站在原地。
他清瘦,却高,哪怕是穿着冬衣,都显得单薄。
他垂着手站在灯下,面孔罩在阴影里,带着种说不清的寂寥。
像是落了满山的雪,沉默地伫立着。
乔方语的心不知为何揪了下。
她明明只是,不想拖累他。
不想做依附于人、寄生于他的怪物。
「许惩……」她轻声地喊他。
许惩慢慢抬起头,目光凝在她脸上,漆黑的眼眸沉沉,情绪晦暗。
「回去吧。」他说,「没事的。」
是他没收敛住自己过多的占有欲。
「我送你回宿舍,早点休息吧。」他轻轻弯动唇角,揉了下她的头髮。
「晚安,乔乔。」
-
周末的天气格外冷。
气温都降到冰点以下,老师领着训练生在外速写,呵气成霜。
乔方语这两天的状态一直不好。
集训地的宿舍楼老旧,水管声巨大,她几乎整宿失眠,却还要腾出时间,提前交上作业,好回去陪奶奶透析。
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来的。
乔方语本不想接,领队老师投来了不悦的目光,她只能顶着全班的视线,跑到远处的角落接听。
她喘着气:「王护士长。」
对面十分吵闹,乔方语甚至听不清王护士说了什么话。
只能勉强辨别零星字句:「不许……不准进来!走!……报警!……大出血……家属来一下!」
一瞬间如坠冰窖。
电话被挂断,再拨就是忙音。
冻僵的指尖握不住手机,啪嗒落下。她蹲下身想捡,却几次都抓了空,握了满抔雪。
她手背上冻伤的位置刺痛,她却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一般。
怎么办……从艺大到三中,最快的计程车也要近两个小时。
她浑身都在颤抖,蹲在雪地里,手指却先于意识,拨出了通讯录最顶端,最熟悉的那个号码。
联络人a。
「在。」电话立刻接通,许惩嗓音低沉。
乔方语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眨眼汹涌,悄无声息。
她深吸口气,尽可能用最平稳的语句,颤着声说:「你能不能……去中心医院,帮我,看看奶奶的情况。」
「她叫方芳,在血液科,透析检查室……」
「好,我明白了。」许惩没耽误任何时间,在接到电话时就已经出门,「我在三中,骑车五分钟就到。」
「好,好……」乔方语浑身冷汗,大口喘着气,像是被浸泡进深冰,又丢入了熔炉,整个人都快要碎掉。
她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却想要拽起一点礼貌的笑去回应四周。
「许惩,谢谢你……」
以至于声调都变形委屈。
对面沉默了会儿,风声唿啸,他大概已经骑上摩托,以最快的速度在结冰的街道上狂飙。
乔方语满眼都是泪,脸上的皮肉都在寒风里皴得生痛。
她听见许惩的嗓音在耳畔,越过一切喧嚣混乱噪响,字句清晰。
「冷静下来,阿语。别害怕。」
「无论发生什么。」
「万事有我。」
他在一个街口外丢下摩托,越过拥堵的人群车流,朝着中心医院全速奔跑。
哪怕是在这样的地方穿行,他讲话的语气依旧清晰、和缓。
「现在从艺大正门离开,向东五十米到十字路口,经常会有计程车停在那里。」
「随便上一辆。如果打车费不够,就到医院前,打电话给我。」
「我下来接你。」
他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医院大厅。
电梯口人群冲撞,鼎沸喧扰。
许惩拢住手机收音,低声道:「别害怕,乔乔。」
像是蛊惑,像是承诺。
「一切都会好的。」
第52章
乔方语赶到医院时, 血液科依旧是一片混乱。
透析室门前被警察拉了封条,患者和护士都在里面。主任努力维持着秩序,但被拦在外面的不少家属都已情绪激动。
许惩把乔方语拉到一旁, 第一句就是:「别紧张,奶奶没有危险。」
仿若临刑特赦。
乔方语整个人都快要软倒在地上,唿吸艰涩。
方才, 医院门口被车堵得水泄不通, 计程车开不进来, 她提前下了车, 疯了一样地奔跑。
到现在,都觉得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嗓眼, 喉口鲜甜。
许惩低声道:「楼里有个病人是明星, 被狂热粉找上门, 捅了几刀,大出血在抢救。」
乔方语听得整个人都僵住。
原来是这样, 难怪有那么多警察, 楼下还有记者的车,连通讯都占线。
「那奶奶现在……?」
「护士先送到特护病房了。」许惩道, 「一会儿我带你进去。」
乔方语彻底放松下来,颠簸满途的惊恐,劫后余生的后怕一瞬间全部涌上来, 她太阳穴像是针刺一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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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住眼睛, 许惩在人群里伸出手, 抱住她。
他低声在她耳畔安慰着, 字句都在耳鸣中模煳, 她听不清他说的话,却能感受到少年人滚烫的胸膛。
他的心跳都好像被她带得更快了。
许惩轻轻抚过她后颈凸起的骨头, 掌心干燥温暖,像是能轻易把她笼进怀里,沉进一场漫长经久的美梦。
-
乔方语慢慢安定下来,科室里依旧混乱一片,不时有各层的医生全副武装进入,护士焦灼地喊着:「血透室的病人家属先不要着急!警方需要时间取证!」
许惩的手机倏然亮了下,有简讯息。
他扫一眼,偏头对乔方语说:「走吧,伤者移入icu了。」
「哎?」乔方语还没反应过来,透析室门口,推搡的患者家属却与护士爆发了冲突。
一个高壮的男子直接将托着工具盘的护士推倒,暴声吼道:「究竟让不让人进了!」
「我老娘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付得起责?」
「又不是我杀的人,凭什么让我在这儿等着?」
那人将沿途几位护士全部粗暴撞开,直向病房冲去。
在他后面,保安七手八脚根本拉不住人,汹涌的人潮和激愤的家属眼看就要挥舞拳脚,趁乱沖开封条。
许惩一步跨出,拎起为首男子衣领,直接将人摔去了过道上。
男子踉跄几步,许惩单枪匹马站在所有人面前,眉眼冷到淬冰。
「你娘没教过你守规矩?」他颧骨也挨了对方一拳,笑起来目光森寒,带着让人闻风丧胆的凶戾。
他冷笑:「那我来教。」
满屋人群竟一时间无人敢抗议。
「听着。按病房号依次进门,从手术室出口离开,配合警方一切工作!」他目光冷冷瞥过人群,科室里的气氛重归肃静。
护士感激地看向他,点头,沖家属们喊道:「特护病房01号,方芳的家属来了吗?」
乔方语忙站起:「我!这里!」
另一位护士领着她和许惩往里走。
门外逐渐恢復秩序,年轻护士一一排着号,确认过身份后逐个带进来。
病房里还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往来医护、警员步履匆匆。
许惩走在她外侧,目光冷峻,用身体替她遮挡着混乱场面、人潮拥挤。
乔方语微微抬头,余光能窥见他紧抿唇线和轮廓分明的下颌。
……他真的始终如此。
冷静、强大,无懈可击。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事安排妥当。
-
「特护病房需要刷卡进入。」护士轻声提醒。
乔方语慌张地掏出卡片,差点滑落在地上。
嘀一声轻响。
病房里有暖风缓缓吹拂出来,安谧的紫罗兰薰香,混杂一点苦橙的味道。
方芳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见两个人来,惊讶片刻,又笑:「这是怎么啦?」
「阿语,这位就是你的好朋友吗?」
「……」乔方语眼眶一红,扑进奶奶怀里。
一切尘埃落定,都要等到见到至亲的那一刻,才称得上安然无恙。
「奶奶,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许惩轻轻地为两人带上了门。
他掏出手机,给某人回了一句感谢。
今天的医院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兇手被警方带走,几家媒体的车辆堵在医院正门口,不少透析的患者都受了惊吓,还有人在冲撞和躲避的过程中跌倒。
来做血液透析的不少都是老年人,摔伤的康復速度慢,若是没有陪护,很可能在期间再度摔倒,导致二次伤害。
所以最初,王护士长给所有患者的紧急联繫人都打了电话,想让家属尽快把人领走。
但后续事态失控,兇手试图逃脱,警方才不得不封锁了现场,通信设备也被干扰。
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中,许惩打了无数次电话,才终于有一次拨通。
他没有要求更多的特殊待遇,只确认了方芳的安全,请求护士有余力时,将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接受治疗。
——特护病房01号。
许惩站在门外,静静凝视着病房前空白的病歷卡和门牌号。
他的指尖搭上耳侧黑色骨钉,半晌,轻轻扯了下唇角。
……曾经,他站在这里的时候,还需要抬头,才能看见这行门牌号。
而现在,他的目光垂落,正好是这行不变的字样。
在今天之前,这间病房,只住过一个人。
那个人在这里度过了她人生最后的时光。
临终前她喘着气,浑身插满管子,每说一个字都费力。
她摘下了唿吸面罩,苍白指尖轻轻拂过他脸颊,分明是春天,那双手却凉得像冰。
她说——
「许惩。」
「妈妈……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好人。」
不要怀揣恨意去度过余生。
要光明灿烂,要坚强,要充满希望。
但她的嘴唇翕动,说不出一句话了。
「我……的……」
——我的孩子,永远平安、快乐。就足够了。
她的气息已近游丝,就连唇齿的呢喃都难辨形状。
仪器的警报声尖锐、长久,奔跑与唿叫,车轮滚过的声音融进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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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灵魂仿佛被剥离了身体,他单薄瘦小的躯壳倒在地上,灵魂却与另一个人纠缠,拥抱,一同飞向高而远的地方,轻快地像在歌唱。
文诗雨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睛。那双干净的褐色眼眸至死都清澈透亮,像是浸水的玻璃,吸纳了一切星辰的辉光。
她是笑着走的。
因为许惩从始至终都没掉一颗金豆豆。
她很骄傲。
只是可惜,没能看他长大,不能陪他再走一程了。
这个世界那么灿烂美丽。还有好多地方,不能和他一起去看了。
他会变成什么样的大男孩呢,温柔的还是酷酷的?
会谈恋爱吗,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真想亲眼见一见啊……
但无论如何,她的孩子,一定是最最最好的。
许惩,永远平安、快乐。
妈妈爱你。
……
「心脏停跳加注肾上腺素!」
「体外循环停止了!」
「给予电击!加大除颤!」
「多脏器并发衰竭!」
「来不及了快去通知许先生!」
「文老太太昏倒了谁去一下……」
「嘀————」
那声警报尖锐长久,至此烙在他的生命里,成为永远无法摆脱的余响。
-
「你是——!」林医生匆忙赶至,猝然出声。
思绪中断,许惩沉默着转动视线,漆黑眼眸垂望他的工牌。
「研究组?」他问。
林医生居然从他那句反问中听出了点不悦的责备口气,转念又想,他一个医生,怎么在自家医院还不能来去自由了。
他故意不答:「让开,我给患者復检!」
许惩冷漠地抱胸退开半步,凉凉道:「那您请吧。」
林医生气昂昂地按下门把手。
没动。
再按,还是不动。
他脸色有点难看,回头看许惩,高个的少年却把目光转向了窗外,根本不搭理他。
这是等着他吃瘪呢。
林医生气急:「不要影响医务人员工作!」
许惩笑了,语气嘲讽:「你一个研究员,来这里干什么?」
林医生急了:「我是方奶奶的朋友,之前给她接过诊!」
「哦。」许惩淡漠地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状似不经意问:「那你也见过乔方语?」
「那是当然!」林医生故意拿话刺他,「我可是看着小阿语长大的,她见了我还要喊一声哥哥呢!」
许惩不认得他,他却在医院里,打听过不少和许家有关的事情了。
这次血液科的骚动,实验一结束他就立马赶了过来。王护士长告诉他,上面有大人物专门请託,把方奶奶转移到了特护病房。
他当时就猜到,八成是这人的手笔。
只是意外,这位据说身世显赫的少爷,居然会亲自到医院里来。
……倒是对阿语还挺上心。
他心情复杂,对上许惩的态度不可能好到哪儿去。
许惩听了他的话却笑得更愉悦了。
「真的?」他走上前,「你跟阿语一家这么熟?」
「不然呢?几年情谊,能是你一个外人比得上的?」林医生叉着腰,「把门打开!」
许惩这回也不和他互呛了。
卡他都给了乔方语,能怎么开门?
于是许惩半蹲下身,轻柔地敲了几下门。
听见里面传出小姑娘含着鼻音的一句应答,许惩慢悠悠地说:「有位『哥哥』要进来。」
「阿语,开不开门?」
林医生:「……」很想骂人。
他是什么大灰狼么,还要这样兴师动众?
乔方语打开门,眼眶还泛着红,见到林医生的时候愣了下:「是你?林医生。」
许惩在他背后毫不留情地笑出声。
林医生站在门边,如芒在背。
他一瞬间弄懂了许惩的弦外之音——
「你和阿语这么熟,遇到麻烦了,她的电话照样是打给我一个『外人』的。」
林医生有种自己输人又输阵的羞耻感。他脸皮本来就薄,这么多年医科念出来,他早成了个书呆子,拿什么跟许惩这种流氓货色玩。
还是乔方语勉强化解了尴尬:「林医生,奶奶刚还说起你呢。新岗位的工作还顺利吗?」
林医生又帮方奶奶看了看最近几次检查的报告,喊来了护士,准备扶她下机。
病房门开着,大厅里的骚动终于平息下去,兇手已经伏法,透析室被从里到外喷上了消毒水,味道有点刺鼻,呛得人想咳嗽。
许惩带上半扇房门,「去外面等吧。」
「好。」乔方语跟着他走出去。
走廊上的人已经不再拥堵,几位辅警留在现场,继续例行的询问与记录。
许惩同他们打了个招唿,两人便下了楼。
四周嘈杂,人声不绝。傍晚的天有浅淡的红霞,光路被医院大楼内纵横交错的剪刀扶手分割,在大厅里落下碎裂的光。
乔方语忽然叫住了许惩:「谢谢你。」
她望着许惩,浅棕的眼眸净透,透着股野草般的倔强。
这句感谢,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一笔带过。
虽然今天奶奶有惊无险,但是乍闻噩耗的惊惶,人群暴动时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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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是因为他,她根本没法安然度过。
就算对于他来说,一切或许只是「举手之劳」。
但于她,他是千钧一髮下未断的线,是她无数次跌落悬崖,拼尽全力拽她回岸的手。
他的存在本身,早就在这千疮百孔的世界里,救赎过她千百万次了。
「……」许惩被她盯了一会儿,半晌无奈地笑。
他永远是拿她没办法的。
于是他半蹲下来,轻轻揉了下她的脑袋,平视她的眼睛:「好,我收到了。」
「我可以自己选择,我的奖励吗?」
第53章
「哎?」乔方语愣了一下, 「好啊!」
许惩从来不主动向她要求什么,但她求之不得。
她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情,她能给的、给不了的, 只要许惩想要,她都会拼命努力去做。
许惩笑笑:「怎么这么好骗啊?」
乔方语偏过头去,小声嘟囔:「那也因为是你。」
于是他又笑了, 笑声沉沉, 落在喧杂的空气里, 在她耳畔格外清晰。
许惩一字一句说:「我想要, 在狂欢夜的时候,给你送花。」
脑海中像是铮然一声响。
三中从艺术高中时代就有狂欢夜的活动, 每年的最后一天停课, 举行文艺汇演和班级活动, 从下午直到彻夜天明。
这一天在校内,无论做什么, 都不会被老师批评。
而在狂欢夜送花, 意味着,心照不宣的告白。
乔方语的脑子还没回过神来, 嘴却脱口而出:「那、那我是不是也要给你送。」
毕竟,明明是她要报答,怎么能到最后送礼的还是他。
许惩简直要败下阵来:「不需要。」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眉心印痕, 像是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你只用做你想做的事。」
他不会用任何事情、任何感情来勉强她。
「我的愿望就是, 希望你能收下。」
他的目光温和, 哪怕是言及于此, 都给她留足了退后的余地。
不真实得像梦一样。
却触之可及的清晰。
她望着许惩微垂的眼眸, 几乎能看清盛满其间的,自己的小小倒影。
他在看着自己。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 看着自己。
她是不是中了什么人生彩票,所以才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上天把她人生前十六年的运气都收走了,所以在这个冬天,还给她一份大礼。
她仿佛在十六岁这一年,遇见了自己一生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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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也下了雪,平安夜的晚上,唐欣雅给她送了苹果,告诉她「苹」谐音「平」,是平平安安的意思。
她不知道这个习俗,于是给唐欣雅画了一张小小的苹果明信片,唐欣雅开心地收下,大唿「是我赚了」。
于是乔方语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她又偷偷画了一张,拍摄,发送。
老人机发彩信的价格很贵,一次要接近一块钱,但乔方语还是发了。
没一会儿就收到了许惩的回信。
[平平安安。]
以及一个附件。
她趴在被窝里,下载了好几分钟,终于打开了。
也是一幅苹果,能看出作画者的努力,和不够优秀的绘画实力。
乔方语不由得抿唇笑起来,眼眸亮晶晶的。
离狂欢夜又近了一天。
期待好像不会因为等待而消退,反倒是越攒越多,像是闪光糖纸包裹的硬糖被塞进玻璃罐里,一直装到满溢出来。
整颗心都雀跃跳动。
狂欢夜的前半场是班级社团文艺汇演,后半场是属于高三同学的狂欢时刻。
话筒自由,想上就上。
操场来去自由。
三中的围墙边生满了棕褐色的藤蔓,文静悄悄对她说,那是槲寄生。
「西方传说,在槲寄生下接吻的恋人,就能够永远在一起。」
「接吻还太早了,要是能在狂欢夜把我的花送给学长,该多好啊。」她憧憬地说。
文静不久前在阅览室自习的时候,又看上了一个学长。如今,已经卸下了论坛里许惩后援队队长的身份了。
乔方语说:「那就试试吧!」
反正才十六七岁。
就算失败又怎么样呢,跌倒也可以爬起来。
她们还处在,无论做什么,都不用怕输的年纪。
少年人踮一踮脚,连月亮都可以够到。
当晚广播站开了个小会。
沈饶丢下一沓歌词本:「是这样,诸位同仁。」
「因为校领导的指示,咱们社不能只出一个节目,英文组的各位也需要找首外语歌。」
文静率先附议:「no no no problem!!」
她想上台很久了,只是可惜狂欢夜主要是让高三生放松的,留给各班表演的时长不多,她都没在班里抢到露脸的机会。
沈饶松了口气:「上边给了我们几首歌选,我们就唱个歌儿,行不?」
唐欣雅:「我ok。」
于是视线聚集到乔方语身上。
她犹豫了片刻:「我也要……上台吗?」
她本能地有点排斥这件事,手放上额头,却忽然愣住了。
——她曾经是那样习惯于遮住这片胎记,而现在,就连抬手的动作都有些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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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害怕,迎接他人审阅的眼光?
「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唐欣雅先她一步开口,对大家说,「乔乔要照顾奶奶,时间比咱们忙——」
「我可以的。」乔方语轻声道,眼底带上笑意,「我努力不拖大家的后腿。」
她已经得到了好多好多的喜欢和爱,足够给她勇气,和迎接风浪的坚强。
「乔乔……」唐欣雅望着她,忽然扑过来,给了她一个熊抱。
「真好。」她小声说着,「我早觉得你声音很好听。」
「你唱歌一定也很好。」
文静一拍手:「那就让乔乔来选歌吧!」
沈饶顺势将歌词本递过来,里面基本全是经典老歌,乔方语听过的还不少。
她松了口气,沈饶解释道:「毕竟是领导们挑的,主打一个正能量。」
几人都笑,乔方语指着一页问大家:「这首怎么样?」
《viva va》,中文译名是《生命万岁》。
沈饶有点意外:「这个?还以为你会选……更文艺一点的。」
这首歌节奏很快,鼓点清晰,起手第一句就是「我曾主宰大千世界」。
按文静的说法,是「英国醉汉深夜跑出酒吧横穿马路和威尔斯球迷打架的战歌」。
唐欣雅笑到捶桌:「但它好听!我投乔乔一票!」
文静:「我也没意见。」
沈饶:「好。那我去找伴奏,就这么往上报。」
迅速敲定选曲后,几人对着歌词,各自分了一段。
沈饶在网上放了几段伴奏,质量都很一般,有些没抠掉原声,有些节拍都乱。
文静皱着眉:「不然我们还是请个钢伴。」
表演舞台上自然会配钢琴,只是距离登台只有几天了,哪儿能找到愿意陪练的同学。
沈饶沉思片刻,目光忽然落在了乔方语身上。
「我想到一个人,说不定很愿意来。」
乔方语茫然:「……啊?」
他打了个响指,「你们先练,我去问问。」
「有把握么老沈?」文静撇嘴。
「九成九。」沈饶自信转身,留下三人在活动室里一头雾水。
乔方语并不知道他会去找谁。
沈饶敲开男生宿舍楼最深处的门。
「兄弟,哥来给你送助攻。」
刚藏起没写完的练习题十分烦躁的许惩:「……你找死?」
最后还是臭着张脸来了。
沈饶领着高他一头的许惩进门的时候,屋内瞬间炸开了锅。
文静:「哇哦哦哦~」
唐欣雅:「我靠!!」
乔方语:「……许惩同学。」
沈饶清嗓:「咳咳,总之,许同学琴技卓越,又有意帮忙,大家要珍惜机会,好好协作,争取在上台前练好。」
唐欣雅依旧难以相信:「他真能干这个……?」
「不然我拉小提琴也行的,真,社长,不用病急乱投医。」
虽然她已经从乔方语那里得知了许惩的真实成绩,但刻板印象太深,她没法一眨眼就把一个校园恶霸当作学界卷王。
何况是弹钢琴这种看起来就很高雅的细活儿。
布告栏上,这人翻越围墙一拳打倒校外人士的红黑榜都还没摘下来呢。
文静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不定呢嘻嘻嘻,富家子弟标配,我小学还弹过两年琴呢!」
唐欣雅问她后来呢,文静一吐舌头:「坐不住!弃文从武,改学跆拳道了!」
于是乔方语又转过去看许惩。沈饶站在活动室的立式钢琴边,拖出琴凳,摆了个「客官您请」的动作,许惩冷着脸把帘幕一掀。
学校的琴都老旧,太久没人弹过这架琴,起开琴盖的时候还能闻到一点微潮的松木味道。
他落座在钢琴前,微微垂眸望向黑白琴键。
碎发凌乱垂落在他额前,许惩缓缓搭上琴键,拨出一串音阶。
熟悉的音符敲响,琴键像是海浪,自中央c左右绵延,每个调律他都曾经熟记于心。
许惩随意地弹起一段旋律,生涩感眨眼便消,他颀长指节轻松跨度,和弦像是奔流的江河入海,痛快自由地流淌。
她不知道许惩弹的是什么曲子,却有种,快要热泪盈眶的感受。
他分明穿着三中最朴素的校服,琴凳低矮,老旧钢琴不时连音。
模煳旋律却像是电影漫长的空镜,把时光都拉慢,拖向遥远的回忆里,细碎的灰尘都闪光。
她望着他独奏的背影,仿佛穿越时空,瞥见他少年时一隅。
肆意耀眼的少年,是不是也曾耐着寂寞,在她低头纸间、无休无止地重复描摹的时候,他也坐在钢琴前,一遍遍反覆敲打着琴键节拍。
命运像是画了一个圆。
早在他们相遇之前,他们就曾经走过同一条坡道,仰望同一颗星,风从他袖口掠过,又扬起她的发梢。
「草,好厉害啊……」文静在她耳边,极小声地呢喃。
她自己学过琴,更是清楚许惩这样的水平背后,要付出多少练习的汗水和枯燥。
只是他们谁都不曾知道,也不愿去了解他罢了。
太多人怕他,被他的身世和恶名吓倒,先入为主地定论,许惩这个人,就该是一个纨绔恶霸,为非作歹、恣意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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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的出身,怎么会是一个好人呢?
善良、勤奋、刻苦,这些品格太过泛滥,太过庸常。
他「不应该」是这样。
于是人们用自己的想像去涂抹,偏见叠加着假象,没人想过,真正的他会是什么模样。
但乔方语不意外。
早在初次见面时,她就意识到——
这个人,和传闻中不一样。
她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一个人。
正如她现在注视着他,满心满眼,只看得进他一个人。
她爱慕的少年,洒脱,自由,灿烂明亮。
乐符缱绻奔流。
曲终,沈饶和文静激动喝彩,唐欣雅也放弃了自己的小提琴推销。
文静喊着:「安可安可!再来一个!」
沈饶:「实力派外援,这波稳了。」
而许惩收回手,站起身,合上琴盖。
他走到乔方语面前,冬日的阳光在他面孔落下轻而薄的一片影,晃动在她眼前。
她背抵着窗,后颈的皮肤都被晒得发烫。
许惩笑着问她:「乔乔。」
「怎么样,我合格了么?」
第54章
狂欢夜。
教室里的灯已经尽数熄灭, 人群聚集在操场,萤光棒和手机电筒灯明亮,笑声像是海浪, 铺天盖地飘荡。
一年一度的不穿校服日,有人带着巨大的玩偶头套,还有人穿了全套的冰雪女皇, 站在自行车槓上指点江山。
就连牛主任都被人塞了个米奇头的闪光髮夹, 他也不生气, 坐在主席台的侧面, 乐呵呵地由着他们闹。
高考,升学, 别离。
那么多的压力顶在前面, 烦恼就像是圆周率, 说不上沉痛,却无止无休。
只有这一天, 他们能在漫长憋闷的水下探出头, 自在唿吸。
文静还要担任主持,穿上了漂亮的黑色礼服;
唐欣雅是一班班长, 忙着在操场上维持自己班级的秩序。
沈饶也不在。
高三学生那侧,老师和学生们抱着团,灯光摇曳, 不知是谁先红了眼眶。
候场的后台里只有她和许惩。
第一次上台演出, 乔方语说不紧张是谎话。
尽管歌曲她已经练得很熟, 今早出门前甚至还给奶奶唱了一遍, 把老太太哄得花枝乱颤。
她登台时穿着的裙子也是奶奶亲手改针的, 奶白色的绒线长裙,乖巧又暖和。
文静还给她带了自己同款的珍珠耳钉。
她皮肤白, 拿光泽明净的珍珠一衬,就像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还有几个社团的表演,就轮到他们了。
广播站不算规模大的社团,看台下的人并不多。
乔方语站起身,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拨弄头髮。
为了着装一致,三个女孩都没有扎辫子。
唐欣雅用偷藏的电卷棒给她烫了鬓角,顺便卷了发梢。
但她发质太软了,这才过了短短一会儿,弧度就没了。
乔方语有点懊恼。
不然,她自己试试?
乔方语想着,自己取来了电卷棒,推开开关。
电卷棒一声轰响,噗噗冒出热蒸汽来。
「……?」乔方语不敢乱来,纠结了下还是决定放弃。
手腕却被人托住了。
她仰头看去,正好能看见许惩的下颌与鼻樑。
「我来。」他说。
乔方语乖乖地松开了手。
后台一时间只听见电卷棒的轰鸣声。
「我记得,这里要往内收一点。」乔方语小声地提醒。
「嗯。」许惩的嗓音低沉,就在距她极近的地方。
乔方语站在原地,感觉身体都泛起不自然的酥痒。
她不敢去看许惩,面前却是整面的化妆镜,她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脸颊缓缓烧烫,染上绯色,而身旁的许惩侧眸,睫毛长到落下一片阴影,专注地修理着她的发梢。
「……」
这个人怎么什么都会。
可这个念头一升起,她就看见镜子里的人抬起了眼。
狭长的眼皮微挑,他的语气似笑非笑。
他在镜中抓住了她的目光:「怎么又偷偷看人呢,乔乔。」
「……我没有。」乔方语很憋屈地说。
「没关系。」许惩十分大度地放下电卷棒。
「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说。
「自恋狂。」乔方语小小声地说。
他把乔方语的头髮修理成了漂亮的微卷,耳侧撩起的髮丝恰好露出珍珠耳钉,和他耳侧的黑色骨钉恰好映照。
许惩很满意地欣赏了一圈自己的作品。
「嗯——特别漂亮。」
乔方语捏着裙边:「你就会说这一句。」
许惩愣了下,笑起来:「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一紧张,就喜欢和人拌嘴玩儿呢?」
「……」乔方语把嘴闭上不理他了。
「哎哎,别啊。」他坐在移动工作椅上,长腿一蹬,又划到她面前。
语气诱哄:「哥哥高兴陪你玩。」
乔方语依旧不理他。
「……你陪哥哥玩会儿,行不。」许惩低声下气地在她面前,支着下巴,满脸的故作惆怅。
乔方语终于被他逗笑了,扑哧笑出声来。
「马上就要上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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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许惩淡定地一点头,话锋一转,「那几个电灯泡也要回来了。」
他话语的暗示意味明显,上身微倾,离乔方语之间不过半尺。
乔方语十分困惑:「为什么我们需要电灯?」
许惩:「……」
「乔乔。」许惩喊她。
「到。」
「紧张就和我说说话。」
「……已经不紧张了。」
拜他所赐,她现在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外面正在表演的是广播站中文播报组的同学,领头的男生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破音了,台下的朋友还在声嘶力竭地陪他合唱。
不完美又怎么样。
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刻就好。
桌面上摆着文静没收回的化妆盒,她自告奋勇给几人都撸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妆容,据说是韩国女团都在用。
许惩因跑得快逃脱一劫,就连沈饶都被她硬生生煳了一嘴口红。
「我的妆有花掉吗?」乔方语转过头来问他。
少女单手压着裙摆,眼眸清亮,樱粉的唇瓣微张,还沾连着齿缝间一点濡湿。
「……」
他那里还有分辨她妆容的本领,只觉得满身血液下涌,再这样下去该是他没法登台。
「好,好极了。」许惩勉力赞赏,抓起一旁的曲谱强行镇定。
乔方语唔了一声,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她的胎记真的有在慢慢变淡。
以前,因为这片红痕,她很长时间都不敢照镜子,一度严重到经过商场玻璃门时,都难抑心慌。
但是,自从许惩对她说,「很好看」之后。
她就慢慢升起了勇气,不再每每看到它时就只想躲避,一点点掀开了为了遮挡胎记而蓄的厚重刘海。
在那之后,她好像与自己的身体和解了。
既然上天给了她这样的标记,她别无选择,就只能接受了。
它只是一块平淡普通的胎记,没有任何涵义。
不是罪孽,也不是天谴。
和她细软的头髮、浅褶的双眼皮一样,都只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已。
它们一同构成了,独一无二的自己。
乔方语忽然拿起了眼影盒,蘸取了一点最深色的珠光。
许惩站起了身,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乔方语转头去看他,目光明亮:「许惩。」
她额前的胎记已经褪至了深浅的粉红,扇形自眉心蜿蜒,收出花瓣似的弧度。
「你说,我把它化成一朵花,怎么样?」
许惩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漆黑的眼底漾起笑意。
「再合适不过了。」
她不会再把它遮掩下去了。
因为它是她,独一无二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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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赶回后台的时候,许惩正阖着眼,而乔方语竖着最小号的化妆笔,小心翼翼地在他额上勾画。
文静:「!」
她满眼放光地跑过来,和沈饶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兴沖沖地开始吃瓜。
她拦住沈饶和唐欣雅果然是正确的、中肯的、一针见血的!
有这俩人在的地方,加半个人头都多余。
唐欣雅很不爽:「凭什么让我乔亲自给他化妆啊,我都没这个待遇。」
而乔方语并不是在化妆。
她不过是浅浅给自己的胎记勾出了蔷薇花的形状,许惩非要她给他脸上也画个一样的。
眼影盘没有那么深的红色,她只能拿最小号的化妆笔,像是写小篆字一样,一点点往他脸上蘸。
……许惩还一点都不乖。
不是被她戳用力了就睁开眼睛看她,要么就是忍着痒睫毛勐颤,十分影响她绘画视野。
她的手搭在他脸侧,指尖恰好落在他耳下一点,偶尔用力的时候,她都能感受到他侧颈绷紧的皮肤,沁出薄薄的汗。
连带着她都觉得紧张。
像是他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乔方语画得匆匆忙忙,哪怕时间还有余,也不敢再多看许惩一眼了。
她只是站在他旁边,都会忍不住心跳加速。像这样紧贴其上的动作,唿吸交错扑在彼此脸颊,简直让她如被火烧。
他的五官是真的生得好看,轮廓分明,眉眼深邃,就连眉骨上那道断疤,都像是玉带一线,浑然天成。
他施施然睁开眼,黑眸含笑,低声逗她:「我好看么?」
乔方语不答腔:「你自己看。」
许惩夸张地照着镜子:「哎呦——真不错——这样我和我们乔乔是不是一样了?」
「哥果然帅裂苍穹,啧啧。」
沈饶听不下去:「你他妈能不能再练两分钟琴,别上去丢人!」
许惩扬手:「不用练,你别沉醉。」
沈饶:「……」他后悔请这逼来了。
报幕终于到了他们。
「接下来,是广播站英文组的同学:沈饶、文静、唐欣雅、乔方语为大家带来的英文歌曲合唱《viva va》!」
「哦——」台下同学捧场地欢唿。
乔方语深吸口气,跟在唐欣雅身后走上主席台。
方才的劲爆舞曲结束,骤然宁静的操场把一切声响都衬得遥远空旷。
登上舞台的路并不长,她却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好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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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饶已经站定在了自己的位置。
文静和唐欣雅走到了光下。
她的心跳勐然加速了。
原来从主席台上,能看到那么多人。
他们站着坐着,笑着闹着,萤光棒闪着光,视线都聚焦到同一方向。
她有些迟滞,那最后一步,忽然就不敢迈出了。
帷幕边缘的阴影里,她的手腕忽然被牵住,掌心滚烫,指节强势地与她扣上。
许惩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三级楼梯,小心。」
他的胸膛离她那么近。
体温和心跳同频,像是在告诉她,我在这里。
……她最憧憬的人,就站在她身后,眉心印着和她相同的痕迹。
她不再惧怕了。
乔方语轻吸口气,迎着光向前迈去。
台下骤然爆发出喧譁和掌声,她握紧最中间的麦克风。
「是许惩啊啊啊啊——」
「救命!许惩西装好帅啊!」
「拍不到正面啊啊啊!」
「开始了开始了嘘嘘嘘!」
原来掌声是给他的。
乔方语笑起来,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满身的血液都在激昂的前奏中躁动起来。
难怪英格兰球迷能唱着这首歌和威尔斯队械斗。
冬天的风唿啸,那么冷,心却那么烫。
她卷到完美弧度的头髮被风吹扬,乔方语迎向所有人的目光,唱出属于她的歌词——
「i hear jerusalem bells are ringing!」
第55章
在他们的合唱进行过半时, 北方天空忽然有无人机一闪而过。
舞台上的乔方语没有在意,几秒钟后,满天忽然炸开了盛大的烟火!
伴随着钢琴间奏的音浪推至高潮, 金红色的烟花拖曳金尾,散落下满天星光,组成一朵花的形状。
全场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在尖叫。
这才是真正的狂欢之夜。
七彩色的烟火缤纷, 瞬间绽放, 却连绵不断, 自西向东铺开,剧烈的燃响飘散出白紫色的烟尘, 飘落的星屑绵延, 像是一簇铺满天际的蔷薇花。
花瓣与星海纠缠, 仿若在银河里缓缓生长,经久烂漫。
乔方语勐然想起了许惩说过的话。
「我想在狂欢夜给你送花。」
她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握紧话筒的手, 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
钢琴前的许惩舒展长指, 轻松按下一排复杂和弦,还不忘抬起头沖她眨了下眼。
什么样的花都配不上他的小姑娘。
他要送就送最好的。
就要让所有人都惊唿艷羡。
这是他为她一个人点燃的烟花。
七朵蔷薇, 送给他喜欢的人。
一闪即逝的烟花将全场点燃,笑音和声浪再度响彻,台上的伙伴们都快要从歌唱变成尖叫。
三中校门外, 老魏骑着摩托, 胡志滔坐在他后面:「真不愧是惩哥, 壕气万丈。」
「魏师傅也是牛人, 居然还真给他找来了炸药。」
「就没我功劳?」一旁的叶望山哼了声, 「定位都是我在搞。」
歌曲结束,钢琴落下最后一声清脆铮响。
许惩向前一步, 走到乔方语旁边。五人排成一行,向台下鞠躬致意。
终于有人看清了许惩眉心的彩绘。
「卧槽!!是蔷薇花!!」
「刚刚的烟花秀也是蔷薇!」
「这是表演的一环吗?太牛了太牛了!」
「他旁边女生也有,好好看啊!」
舞台下的萤光棒连成了片,分明烟花已经落幕,那些最绚烂的光芒却好像不曾熄灭一样。
她抬起头,是漫天星河,垂落旷野。
她向下望,是所有人期待歆羡的眼光。
她身旁的人悄悄牵起她的手。
满堂喝彩和飘落的金粉之后,他站在数千人的面前,给她一场秘而不宣的告白。
「喜欢吗?」他低声在她耳畔说。
你看,他们都在夸你漂亮。
你就有这么特别、这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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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后,文静和唐欣雅又各自回头忙碌。
乔方语一路上都在接受着旁人的称赞,甚至有关系不错的同班同学,好奇地凑近了她的眉眼,细细打量。
「天吶,这胎记怎么这么会长。」
「真的好漂亮!」
「是啊是啊。」吴姗笑着说,「乔乔的胎记真的很好看,像花一样。惩哥那朵是画出来的,就没这么好看了。」
乔方语不说话,只是笑。
反倒是许惩听了这话,低声逗她:「画技不过关啊,大艺术家。」
她花了好久才从人群中脱身,一个人走到围墙的边缘,身旁有灰色的鸟雀啁啾鸣叫。
曾经住在乡下的时候,爷爷教过她认鸟。
这种是冬青、那只是灰椋。
啊。
她想起来了。
这几种鸟儿都喜欢在槲寄生下停靠。
他们走着走着,居然真的是走到槲寄生树下了。
远处的舞台边聚满了人,不知道歌唱到了第几场。
这一夜没有校规、没有宵禁,他们会在操场上彻夜玩闹,直到晨曦曙光,再度照在地平线上。
乔方语停下了脚步。
许惩也停住了。
她原本准备了送给许惩的花,是她亲手做的雕刻,放在玻璃罐中的永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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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在此刻,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手了。
……他送给她的礼物实在太高调、太耀眼。
少年人的心近乎赤诚剖开,摆在她眼前,她不敢触碰,却又不敢不去想。
分明曾经,他警告过她,不要对他妄想。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收缩,安全的边界一破再破。
而后列车冲出轨道,车轮带起滚滚浓烟,谁都不能再回头。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也喜欢她。
「乔乔。」许惩忽然叫住她。
「……在!」她整个人都颤了下,拳头攥紧,转身站在他面前。
四目对望。
心跳在风中鼓譟,像是无限冲撞的鼓点,最后膨胀爆发,炸开烟花般绚烂的辉煌。
她看见他张开唇。
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许惩望着她的眼睛。
「乔方语。」他说,「看出来了吗?」
「……」她快把下唇咬出血来。
不敢去想。
不敢面对。
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不要再妄想更多了!
她明明那么差劲,那么普通……
「我喜欢你。」
他字句清晰,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
深夜在暗巷里救下你带你回家,是因为喜欢你。
留级专门要求调到你的班级,是因为喜欢你。
病房的卡片、画室的钥匙、一本又一本的课堂笔记,全是因为喜欢你。
因为喜欢你,想把全世界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都送到你手上。
只要你笑一下,就满足了。
「阿语。」他轻声呢喃,半蹲在她面前,字句缱绻,却像是要敲开她的内心。
「我想出现在,你千千万万个未来里。」
啪嗒。
眼泪掉在地上。
乔方语捂住眼睛,根本不敢去直视许惩。
明明到这里为止,她都觉得足够了。
她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在他的鼓励下一点点成长。第一次听见,有人夸赞自己的胎记漂亮。
从来没有想过的一切通通砸在她头上。
她才知道,原来最幸福的时候,是真的会哭的。
可是,她所得到的,早就足够到满溢出来了。
为什么他偏偏还要这样。
乔方语死死咬住唇角,不愿让自己哭得太难看的样子被许惩看到。
但是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了她的唇。
短暂脱离,一触而分。
「我,我配不上。」她哭到快要喘不上气来,「我真的很不好,我爷爷没有了,父亲母亲,更是生下来,就没有了。」
「我没有钱,我还欠了很多债,对,我欠你的钱。」
许惩哄着她,笑意低沉,收回了忍不住轻触她面颊的指尖,低声道:「借条还没到期,你不用急着还。」
「……」
乔方语深吸口气,「但我现在还不能……」
她还没有变得足够好,还没有能够配得上。
她相信自己,还可以更努力,然后变得更好一点,再出现在他身旁。
至少还不是现在。
许惩说:「你这是要我等你长大啊,小姑娘。」
乔方语的心一凉。
……是啊,她在妄想什么。
这对许惩根本不公平。
可是许惩说:「没关系。」
他俯下身,眼影画出的蔷薇花已经融化了边缘,只剩下一块暗色的影,疏落压在他的眉眼中央。
他曲起指节,方才奏响钢琴的手轻轻抹过她眼下泪痕。
「你没有直接拒绝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乔乔。」
他轻声说,「谢谢你愿意给我机会。」
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耐心,去等她长大。
对于乔方语,他永远可以有无尽的耐心。
《小王子》里说,是你在一朵玫瑰身上花费的时间,让她变得如此珍贵。
而她就是他的蔷薇。
他很高兴能陪着她长大,一起去更远的地方。
乔方语又憋不住眼泪了。
情绪像是海啸,一阵一阵地把她抛向顶端,又溺于深渊。
只有他漆黑的眼眸始终如一,平静温沉,倒映着漫天的星海。
她情不自禁地问:「……为什么呢?」
嗓音低到近乎呢喃,许惩却听清了。
——为什么会选择爱她呢?
他们相遇时,她明明那样普通,没有一点儿特长,唯一能够被人记住的,还是她当时厚重刘海下,深红狰狞的胎记。
而他闪着光,生来就灿烂光明。
他们像是两条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线。
在教导处前的擦肩之后,就该消弭在人海中的。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样的一个她呢?
「你那么好,就像是会发光一样……」乔方语低声说。
「不是的。」许惩握住她的手。
「不是的,乔乔。」他俯下身,轻声地告诉她。
「你看见的,不是我的光。」
仰望星空时,最耀眼的,从来不是亿万光年外的冰冷星光。
而是憧憬着光明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他轻轻抚过乔方语的眉心,她曾经最厌弃,如今却愿意珍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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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都有裂痕,那是光透进来的地方。」许惩说。
「你原本就那样好。」
在遇见他之前,她就已经独自走过了那样漫长困苦的时光。
那么多苦难,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该颓丧绝望。
但是她没有。排挤和孤独,欺凌与谩骂,亲人的离散,从来没有打倒过她。
她瘦小的身体里,像是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一样。
只要春风再生,她就能重新拾起画笔。
她的人生也一样。
只要给她一点点的机遇,她就能把自己的人生,改写出最精彩的篇章。
你瞧,这一页,你已经答得这样好。
所以说,不是我在发光,而是你原本就那么好。
——是因为你拼命努力,所以世间一切星辰为你开道。
不是我来爱你,是因为你身上有光,始终没有放弃希望,才会吸引爱,汇聚到你身旁。
「是我循光而来。」
你生来闪耀。
春日的第一缕风,盛夏绵延的花,晚秋落叶和冬天的雪。
世间一切美好,都没法和你比较。
你值得这世间一切好。
tips:看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