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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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西楼》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完结+番外】
文案:
周玦的故事,想不到什么好说的,就引用刘过的一首词吧。感觉和故事蛮搭的,当然,故事不如词美。
泛菊杯深,吹梅角远,同在京城。
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
教人怎不伤情?
觉几度、魂飞梦惊。
后夜相思,尘随马去,月逐舟行。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忘尘叟,周玦 ┃ 配角:顾秉,周琦,轩辕昭旻 ┃ 其它:更多精彩可查阅相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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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楼无事翠纵横
烟笼日照,春光潋滟。
江南道道治苏州为天下八雄州之一,自古即为极富庶之地。
姑苏三大宝,一为丝绣园林,二为鱼米水路,三为才子佳人。
而到了姑苏若要找这三宝,绝不需苦苦寻觅,只要在城中随意打听打听,任何一个苏州人都会向着阊门那里指去。幽径深处,树影婆娑中,只见一座小小的绣楼如闺中娇娥般含羞而立。
踏月楼……
若有闲情登高望远,可以看见水乡星罗密布的河道以及往来如织的船流;楼里一梁一柱,一砖一瓦看上去都是普普通通,可若是细究起来样样都费尽心思——屏风用杜木,镜台用鸡翅木,几案用黄花梨,卧榻用紫檀,就连樑柱都是金丝楠木细雕而成,光可鑑人,不染纤尘。
月上中天,六个黑衣的精壮男子抬着顶步辇从踏月楼的偏门进去,最终停在西角楼外。
踏月楼的嬷嬷早已久候多时,也不多话,笑面殷殷地在前面带路。
两旁长廊有侍女持着灯火、挑起湘帘苏幔,引着来人到了一处水榭。
那嬷嬷恭敬道:“主人请大人移驾,上船再细细详谈。”
来人轻笑:“规矩怎地如此之大,竟对我招来喝去,怕是把天子都比下去了。”
听到天子两字,嬷嬷哆嗦了下,心中暗暗揣测来者身份,更加不敢唐突,益发恭敬起来。
水榭下有个码头,靠河道的这边泊着艘小小的画舫,四面都垂着轻纱,船里的情状看不真切。
“天际识归舟,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船中有人朗声吟道,“今夜星稀月淡、桂桨空明,正是游湖佳时,不知道周大人肯否赏光?”
来人缓缓步出水榭,长身于月华之下,相貌本已是极好的,偏又长了双桃花眼,秋水含波平添了几分轻佻。
“鄙人原籍姑苏,说此舟是归舟倒也贴切,既然忘尘叟不惜屈尊当这个西子,那周某也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做个陶朱公罢。”
似是沉默了下,画舫里传来一阵张狂大笑,惊起林鸟无数,
“若是周大人不弃在下容颜丑陋,愿修得一朝露水姻缘,就算老夫自荐枕席又有何妨?”
来人脸色不改,颇有兴致地掀开纱幔,步入画舫。
有一妙龄女子于船尾撑篙,又有一清秀少年在船头划桨,端茶递水、剪烛摇扇的,各个是一等一的美人。
而这群美人却蹙拥着个丑陋渔夫,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歪七扭八地躺在画舫正中,最可笑的是他身后还假模假式地背了个鱼篓。
他面前坐着的华服公子自是周玦,此刻正倚着船舷,惬意自得地迎着夜风,赏着月下美人。
“还不招唿贵客?”忘尘叟轻叱道。
立时便有个冷面美人为周玦斟茶,容颜似雪但眼角眉梢却隐隐有媚色旖旎。
周玦瞥了眼忘尘叟,后者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打量,与丑陋脸孔极不相称的狭长秀目里云遮雾绕,读不出情绪。周玦笑笑,端起杯子衬着月色,酒色澄明如同琥珀,入口却极其辛辣,自诩酒量不错的周玦都忍不住呛了下。
斟酒的那个冷艷女子抿唇,冰霜般的脸上艷光四射犹如梨花乍开,周玦见她可人,便托起她的下巴柔声问道:“好笑么?”
那女子敛去了笑意,缓缓摇摇头,周玦勾起唇角:“你叫什么名字?”
她依然沉默不语,忘尘叟却答话了:“别问了,在老夫左右伺候的活物,大多是不会说话的。”
周玦有些可惜地扫了那女子一眼,执杯看着忘尘叟,不再兜圈子:“我与沈秋冥有些交情。”
忘尘叟笑笑:“我知道,前几日与他在东海之畔比试,他说我很快就会有笔大生意。想不到竟是周大人你……”
周玦点点头:“他也与我说了,我所求之事,世上除了忘尘叟,再无第二人能够做到。”
“沈秋冥还是老毛病,总是言过其实,”忘尘叟打开随身的酒葫芦,闷头灌了口,脸上已有些醉意,“不过对周大人,他倒是没有说错。”
“哦?”
“他说,我要接的这单生意,主顾是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兴许……还是江南最富之人。”忘尘叟那张不堪入目的脸上挂上了点俗不可耐的笑意,却又隐含着讥讽。
周玦放下酒杯,正襟危坐:“把那两个字去掉。”
忘尘叟玩味道:“兴许还是江南?”
“都可以。”周玦收起玩笑,眼神里渐渐带上压迫,“只要你帮我找到一个人,我可以给你五百金,再送你一套宅院。”
忘尘叟故作惊讶:“这价码不能不让我动容啊,不过,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有个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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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玦并不言语,静静地听他说。
“如果那个人不愿意被找到,或者有很多人都在找他,我即使找到了他也未必会告诉你,当然,酬金我分文不取。”
周玦冷哼一声:“坐地起价么?”
忘尘叟摇摇头:“审时度势,我猜你给的酬劳会是最高的,不过你是否应先告知我,你要找之人到底是谁吧?”
周玦从袖中抽出几张信笺,忘尘叟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从一开始的兴致缺缺变得饶有兴味起来。
只片刻,忘尘叟便抬起头来:“你后来写的信都是试探?”
周玦眯起眼睛,似乎是在感怀身世:“前两年我就已经觉得不对,于是便写了几封意有所指的信笺,可捎来的回信却依然是嘘寒问暖离情别绪一类的空话,我便自以为是地觉得是轩辕符软禁了他。再后来,祖母过世,我派人去北疆请他奔丧……”
忘尘叟默然打量他,周玦其人一直以狂盪奸猾着称,可此番见了他,却又好像与传言有异了。
“你不是第一个要找周琦的,而你甚至不是出赏金最高的人。”
周玦侧过头,随即很快地笑了:“看来三弟确实还活着,除了我之外,恐怕只有轩辕符知道他的‘死讯’,而连陇右都在找他,可见他应当是逃了。”
周玦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推到忘尘叟面前。
“这是定金。”
忘尘叟点点头,侍女便把金锭收到一个檀木箱子里。
周玦盯着那个女子又看了几眼,忘尘叟托腮看他,兀然问道:“你所爱之人,应当也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吧?”
周玦大笑:“天下女子我都是爱的,何必非要是冷面冷心呢?”
忘尘叟却没有笑,粗鄙脸上露出悲悯之色。
第2章 西玉南金价相同
不过半月,周玦便得到了忘尘叟的回音。
那日周玦在晚晴楼招待前来江南道勘察的户部主事,推杯换盏了几个时辰,最终才把那主事打发走。他其实酒量并不算惊人,但胜在无论是喝一坛或是一缸都绝不上脸,故而就算此刻早已神智不清,看起来也一如往常。
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天池穴,周玦便摒退下人,独自纵马去太湖散心。
正是暮春时节,整个苏州城里柳色青青,处处飞花。
波光万顷的太湖上摇曳着杳杳几叶扁舟,不是渔家,便是大户人家的画舫,时不时飘来轻歌漫语让烟波浩渺的太湖都显得不那么寂寥了。
周玦扔了马鞭,沿着看不到头的湖堤慢慢走着。
姑苏于他,是衣褓之地,桑梓之地;也是仕宦之地,立身之地。
周家在江南经营八代有余,歷经数朝而家运不衰,江南漕运丝茶有一半都控制在他们手上。自小周家几个弟兄就被父亲教导着,姑苏是周家的,周家也是姑苏的。
大哥在姑苏成家,到京中做官不到一年,就卒于宦途,死前他死死望着江南的方向,连双眼都没有合上。自己扶灵带大哥回来,刚到姑苏地界灵柩勐震了下,打开一看,大哥的双目竟已合上了,嘴角甚至带着餍足的笑意。
小弟带着少年人的一腔豪情远走北疆,最终却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他离开姑苏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难堪境地?
周玦斜睨着一湖春水,思绪飘到洛京那里去。如今已到了关系东宫命运的时候,太子自与史家联姻后,依然韬光养晦蛰伏京中。而四皇子一党则越发咄咄逼人,朝局看着一团和气,实则夺嫡之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父亲与外祖父都是先帝旧臣,自己曾是太子的伴读,不管离得有多远,撇的有多干净,整个天启都知道,他周玦的背后是东宫。周玦讽刺地笑出声来,大哥与小弟心心念念地不过是回到故乡,骨肉团聚,而自己人在家中,心思却一刻都未离开洛京。
他不是什么心忧天下的忠义之士,他甚至不关心所谓民间疾苦,他在意的不过是一个位置。
居高临下,挥斥方遒,足以让九州战慄、风云变色的一个位置。
“周兄。”
周玦浑浑噩噩地转过头去,发现是一青衫文士,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把玩着风中垂盪的柳条。
虽然出身世家,周玦却一贯平易近人,于是招唿道:“兄台有何事请教?”
那文士抚须笑道:“小人见大人似乎有些烦心的事情,碰巧在下略通易理,于是不自量力,想为大人排忧解难。”
周玦挑眉:“哦?那本官倒想听听看,也许最近就有什么杀身之祸或是血光之灾,到时候还要劳烦阁下为本官化解了。”
那文士哈哈一笑:“今年是永嘉九年,如果大人能平安度过此劫,长则五年短则一年,大人会有两件天大的喜事。”
周玦干脆撩起下摆,在他身旁坐下来:“我竟还能有喜事?”
“其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句难听话,周大人纵然再如何惊采绝艷富甲天下也不过是东宫的鹰犬,主人得势,下面的人才能跟着沾光不是?”周玦面色一变,那人却丝毫不憷,继续道:“至于第二件喜事,小人要先恭贺周大人了,周大人红鸾星动,怕是近日就会觅得一位如意良配,从此朝朝暮暮携手偕老啊。”
话音未落,那人很是敏捷地一闪,轻盈身形堪堪在湖面上掠过,最终不无狼狈地站定在周玦身后。周玦微微侧着头,右手拿着佩剑剑鞘,左手便是三尺青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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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人大笑出声:“周大人好大的脾气,在下又是恭维又是解难,拳拳之心天地可鑑,都是为了周大人哪。”
周玦轻哼:“放肆!本官私事,岂容他人置喙。”
青衫人勐然凑近嗅了嗅,笑意愈深:“周大人醉了,无妨,等周大人酒醒了,在下再去府上拜访。”
周玦挥开他,迳自上马打道回府。
“有意思。”
回府昏天黑地地睡了数个时辰,又喝了点醒酒汤,周玦才勉强爬起来站直。江南四月已有些闷热,周玦只着了一件单薄春衫,慵怠至极地倚着水榭,身边只留了个小厮打扇。忽而,他凝眸朝着园中一角瞥去,打发身边的小厮退下。
“忘尘叟既然到了,为何不现身一见?”
迴廊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依然穿着早上的那件青衫,周玦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忘尘叟真是闲情逸緻得很,收人钱财为人做事还如此不紧不慢,难道就不亏心么?”
忘尘叟漫步踱过去,靠在阑干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夫是真心要为周大人开解啊。”
周玦深吸一口气,换上平日的言笑晏晏:“所以……我托忘尘叟打听的事情?”
忘尘叟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扔给周玦。
周玦打开一看,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里面赫然是几片金叶子,加上零碎的一些金银,正好是上次给的定金。
“什么意思?”周玦咬牙切齿。
忘尘叟悠然道:“没什么意思。”
周玦捏着钱袋,指节泛白:“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
忘尘叟也不客气,微微点了点头:“大致知道。”
周玦慢慢敛去了所有神情,凝眸看他,眼里狠戾与冰冷交织。
“这才是真正的周大人么?”忘尘叟轻笑,不以为意,“他于永嘉五年清明,哦,对,那日也是上巳,在凉州休屠泽于众目睽睽之下跳崖自尽。事后陇右封锁所有消息,靖西王也开始暗中花费重金寻访。”
提到周琦,周玦神情有些黯淡:“是么?既然这个都查到了,你是否已经得知他的下落,正准备待价而沽呢?”
“你知道靖西王出的价码是多少么?”
周玦摇头。
“一千金。”忘尘叟拍拍阑干,“不过他的下落我并没有查下去。老夫以为,对令弟来说,前尘洗净、空老山林何尝不是件人间幸事。”
“你倒是挺一视同仁呵,”周玦阖上眼:“也好,朝局未定,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横生变数。”
忘尘叟起身离开:“这次算我爽约,五年之内,若你有事相求,我定不会再推脱。”
“什么事都可以?”周玦语调上扬。
忘尘叟头都没回:“卖身不行。”
第3章 人如天上珠星聚
秋风飒飒,姑苏下了一夜的雨。
江南的雨并不大,但却一直阴冷到人骨子里去。周玦披着狐裘站在西楼上,面无表情地听探子回报。
“所以,还是没有消息?”他打断探子,不耐烦道。
探子犹豫片刻:“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消息。”
“哦?”
“陛下有五日不曾上朝了,日前是四皇子代领国事。”
周玦点头:“若有状况,及时来报。”
已是永嘉十年,京中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周玦心内的担忧也愈来愈深。
铺开生宣,周玦润了润笔,却迟迟未落半字。
“周大人。”
周玦抬首,发现是太子身边的暗卫。
“鱼鹰?”周玦搜寻着脑中的记忆。
“正是小人。”
周玦站直了身子:“朝中出什么大事了,殿下竟派你过来?”
鱼鹰垂首道:“这是殿下的密信,请周大人过目。”
周玦蹙眉接过,细细扫了一眼:“也罢,你先去休息片刻,给我两个时辰准备。”
鱼鹰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周玦跌坐回椅中,眉峰紧锁。
太子在密信中提出两件要事,其一,开口要五十万两纹银,其二,世袭嘉武侯独孤家的小侯爷前日遭遇刺客被人掳走,至今生死未卜。
这两件事,任何一件都是极为棘手,自周玦到江南道以来,一直在为东宫上下打点,前前后后已经献了数十万两纹银,如今东宫又要这么大的数目,怕是要把江南道整个掏空才善罢甘休。
“真是皇帝不当家,哪知柴米贵……”周玦嘟囔着,从暗柜中掏出一本帐簿,勾勾画画。
两个时辰后,周玦递给鱼鹰一张银票:“转告殿下,臣幸不辱使命。”
鱼鹰扫了眼,躬身道:“小侯爷的事情……”
周玦长嘆:“臣会尽力。”
隔天深夜,西楼的一个雅间内,周玦已经坐足了半个时辰,而他等的那个人还是迟迟不见踪影。
周玦捏紧酒杯,心里把那个寡廉鲜耻不守信义的小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个婢女端着酒菜款款而入,又小心翼翼地把凉透了的菜点撤走。
周玦制止她:“就放那儿吧。”
那婢女低着头,转身就要离去。
周玦一眼瞥见她如雪肌肤上有块小小的胎记,缀饰在小巧耳垂下,不由得心里一动。
“等等,你是楼里的姑娘?”
婢女点点头,清澈眼神里满是惊慌,像极了一头受惊的雌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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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玦软言道:“莫要惊慌,你能说话么?”
对方默默不语,周玦轻嘆口气:“真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不如你跟着我回府吧?”
婢女很惊讶地看他,姣好面容上闪过稍纵即逝的欣喜,但又很快暗淡下来。
周玦怜爱地看她,不无遗憾地挥挥手:“也罢,这是五十两银子,你拿去买些胭脂水粉。”
婢女接过银子,微微欠身做了个万福,周玦端起天青釉的盖杯,刚呷乐了口清茶,就听一声轻笑悠悠传过来。
“周大人可真是如传闻般怜香惜玉啊。”
周玦被茶呛住,抬眼一看,那婢女一改娇弱无力之态,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狭长双目里满是狡黠调笑。
“忘尘叟!”周玦勃然而起,显是怒极。
忘尘叟随意褪去身上女装,里面着了件素白长衫,对襟广袖、衣袂飘飘,颇有晋人之风。
“周大人找老夫怕是有要事吧?”
周玦桃花眼紧闭,双手在袖中成拳,从相识以来,此人便一再戏弄试探,不知道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忘尘叟也不着急,迳自坐下来随意用了些酒菜。远处画舫上有歌姬献舞,纵然洛京形势依然逼人,东南一隅的姑苏却依然花月春风,歌舞昇平。
忘尘叟摇头晃脑地品着酒,浅酌低唱:“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周玦冷笑:“不知何故,每每遇见忘尘叟你,我就连笑都笑不出来。”
忘尘叟顶着那张美女容貌千娇百媚地一笑:“不知何故,每每看见周大人,我就忍不住喜上眉梢呢。”
“行了!”周玦按按眉心,“谈正事吧。”
“老夫有个规矩,周大人不会不知道吧?”忘尘叟懒懒道。
周玦目光冷凝:“之前忘尘叟应允过本官,五年之内若有事相求,绝不会推脱。”
忘尘叟背过身去,双手微动,换了张平庸男人的脸孔:“老夫从不插手朝中事。”
“若不是朝中事呢?”周玦眸光微动,“是侠义之事。”
“哦?”
周玦起身站到他身旁,一同探看月白风清:“一个孩子被恶人劫走,救出这个孩子与朝事相关么?”
忘尘叟看他侧脸:“嘉武侯家的小侯爷,太子的嫡亲表弟,这与朝事无关么?”
“攻心暗算勾心斗角是他表哥的事情,而稚子何辜!难道坐视弱小于竭蹶而不顾,就是你们这些江湖人所标榜的行侠仗义么?”周玦厉声质问。
忘尘叟笑笑:“老夫一直很想知道,周大人为东宫所做诸事可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其中有几分是出自君臣之义,又有几分出自私心?”
周玦冷声道:“那也与忘尘叟无关吧?”
“若周大人答得中肯,老夫也不妨往北边走一趟。”忘尘叟好整以暇地靠着阑干,等他回话。
周玦心中烦闷,对忘尘叟已是厌恶到了极点:“其一,我家世代侍奉朝廷,又是先帝旧臣自然也要侍奉身为皇嗣正统的太子;其二,我曾是太子伴读,有同窗之情,手足之义;其三……”周玦直视他的眼睛,露出一抹讥讽至极的笑,“我想要出将入相,我想要早登台阁,我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又怎样?”
忘尘叟与他对视,悠然一笑:“在这个关头……找到小侯爷后,应当也不能送回京中吧?送来江南么?”
那张脸平凡无奇,可他的眼睛实在好看,像是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周玦有一瞬的失神,匆匆应了声:“恩,找到之后等我消息。”
忘尘叟勐然靠近他,温热气息吐在耳边:“下次再见到大人,也许我会化作大人更中意的样子。”
周玦周身一震,再回过神来,人却已经不见了。
第4章 荷花半落水风远
东宫的消息来的很快,独孤小侯爷于河南道为不名侠士所救,已被送至齐州临淄王府,安然无恙。
周玦自是五味杂陈,思前想后出于礼数还是托沈秋冥转送了些绸缎美玉以表感激。过了数月,周玦收到了忘尘叟的回礼——一面带血的狼旗。
周玦把那面旗子平铺在案上翻来覆去地掂量了半天,放在水里都浸过了,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隐隐知道与突厥有关。
他又去了一次西楼,嬷嬷却告诉他,忘尘叟已然离开了江南道,但是临行前留了张素笺给他。
信不长,只短短数字。
“前月月明夜,美人同远光。清尘一以间,今夕坐相忘。”
周玦一把将那张纸捏皱,但忍了忍还是没有撕碎。
回府先用水蘸了蘸,没发现什么异状,又对着烛光细看,总算在纸笺边角的地方看见几个小字。
“韬匮藏珠,暂勿回京。”
周玦还自怔忪,就有密探来报。
“大人,皇帝薨逝,太子轩辕昭旻已于昨日登基。”
周玦心跳如鼓,面上只淡淡道:“知道了,下去罢。”
他缓缓把那张素笺收好,闭上双目。
日月如流,转眼已是德泽四年。
朝廷三次下密旨命周玦进京,都被他以种种原因推脱。
他留驻姑苏,冷眼遥观洛京的一幕幕大戏,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王党土崩瓦解,被软禁的四皇子于改元次年暴卒;母仪天下宠冠后宫的史皇后产后血崩而薨,留下不满半月的皇太子。年轻的新帝痛失髮妻,立誓永不立后,册封太傅之女苏氏为贵妃,暂领后宫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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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人知道的是,皇帝曾经修密信给周玦,想要立潜邸时便随侍东宫的周妃为贵妃,但却被他婉拒。面对族叔,也就是周妃之父对他“铁石心肠、罔顾亲情”的指控,周玦只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答道:“世事如棋,我是为了你们好。”
德泽二年始,以顾秉被召回京为标志,东宫故旧纷纷右迁。黄雍为中书令,秦泱领吏部尚书,顾秉任大理寺卿,隐隐与史苏两党成抗衡之势。周玦却始终在江南道黜置使的位置上安然不动,仿佛早已被家乡风月所迷,不再愿意宦旅京华。
这些年,他也曾零零碎碎地得到些忘尘叟的消息,偶尔还能收到些莫名其妙的小物件,鄯州的贝母、西窑的三彩、漳州的印泥……来而不往非礼也,周玦也想回礼,奈何忘尘叟实在神不见首尾,此事便慢慢耽搁了下来。
德泽三年末的时候,皇帝在一月一度的密信中状若无意地提到,秦泱因髮妻早逝,告病半月方才上朝,整个人瘦了一圈,很有些伤心惨目悲痛欲绝之态。离开洛京已近十年,周玦除定期向皇帝修书之外,其他诸人音信皆是寥寥,故而这么大的事情,竟也毫不知情。
按理周玦应该致信宽慰,但犹疑再三、一拖再拖,一直到了来年初春,周玦那封信还是未动一字。
一夜北风凉,周玦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津津,刚准备叫侍从掌灯,嘴巴却被人捂住了。
周玦挣扎了两下,就听那人低低道:“周大人,既是故人,何须如此惊慌。”
周玦平静下来,就着月光看过去,一个极丑的男人浑身浴血地站在那里,从额角到下巴有道长长的伤口,却未见血迹,不是忘尘叟又是谁?
门口有动静:“二公子?”
周玦一把把忘尘叟塞进帐里:“玉漏么?”
“是,二公子有什么吩咐?”
“打盆水来,我想洗漱。”
大半夜的突然要洗漱,玉漏虽然觉得古怪,但也并未问什么,只打了水进来,装作没有瞥见微颤的锦帐。
他一脚已经踏了出去,周玦松了口气刚准备钻出帐子,却听玉漏懦懦地问:“奴婢是不是该烧些热汤,万一……要沐浴?”
忘尘叟捂住嘴,笑的前俯后仰,周玦铁青着脸:“多嘴!你先下去。”
脚步声走远,周玦掀开帐子钻出来,指着忘尘叟:“你从哪里折腾成这个样子过来?”
忘尘叟惬意地躺在高床软枕上,纤长手指抚过锦缎被面。
“老夫是江湖中人,自然从江湖中来。”
周玦嫌弃地看着被血污染红的被褥,找了块方巾放在水里打湿:“伤到哪儿了,重么?”
忘尘叟装模作样地轻哼一声:“本来痛入骨髓,但见了美人,只感黯然魂消,哪里还有什么痛意?”
周玦也不恼,端详他人皮面容:“待天亮了,我去找个信得过的郎中。”
忘尘叟并未拒绝,闭上双目不再出声。
周玦站在一边,有些无所适从:“我说……”
忘尘叟起身,从他手里接过方巾往脸上抹了抹。
周玦负手在一旁站着,不意外地看到一张惊艷面容。周玦流连花丛,笑傲风月,见过美人不计其数,在朝中共事者也多为名门公子,各个相貌堂堂。先不提当今圣上华美风姿,他自己兄弟三人都是江东说得上的美男子,可这些人,却都与忘尘叟不同。
他们都像是皇家上苑里的名贵秀木,美则美矣,却未曾经歷风霜栉雨,毕竟少了几分天然之气。
周玦收敛心神,对上忘尘叟玩味目光,冷笑:“若我是阁下,就会赶紧打理伤口,而不是在这里卖弄风情。”
“多谢周大人盛赞,老夫第一次知道,自己尚还存有几分姿色能拿来卖弄,日后若是武功尽废,也不失为一个生计。”忘尘叟慵懒一笑,说罢便开始褪下身上长袍。
周玦挑眉:“本官男女通吃老少不忌的事情,于朝野于市井都不算是秘闻,难道你就不怕本官趁人之危?”
忘尘叟矫揉造作地掩面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见他依然闪烁其辞,周玦也不着急,将计就计地陪他演下去。伸出一指挑起他的下巴,周玦贴着他耳畔暧昧道:“春宵苦短,大好良辰,你我就不要荒废了罢?”
忘尘叟也是风月老手,手腕一翻,就势将他揽在怀里:“自今日起,奴家就是公子的人了……”
第5章 黄卷久忘尘世事
忘尘叟从此便在周府赖了下来,周玦心知他定是沾上了什么不得了的麻烦,但因曾欠他人情又想托他继续打探周琦的下落,便只能好吃好喝地由他胡来。
忘尘叟化名柯一梦,扮成一个美貌小厮成日跟在周玦身后,不出数日,整个姑苏都在哄传——黜置使大人新得了个绝色男宠,对他视如珍宝如胶似漆。到了后来,忘尘叟独自出游在姑苏城里随意走一遭,都有巨富豪绅等在路边,送上些金银珠宝。他潇洒自在惯了,若不变装均着素衣广袖,加上其风姿清冶,在城中走动,常引来众人围看,把向来锦衣华服、极重仪表的周玦都比了下去。
“我未满二十萌祖荫出仕,见过真小人伪君子无数。但还真没遇见过你这样的,无耻之尤。”周玦端着酒杯,没好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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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尘叟正把玩一柄翡翠如意,笑吟吟地听他冷嘲热讽,周玦见他无动于衷,也觉得无趣,便自顾自地品酒用菜。
“我在想……”忘尘叟突然开口。
周玦抬头看他,后者轻描淡写道,“你是时候该进京了吧?熬了这么些年的资歷,又多年为东宫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我猜你进三省应当不成问题。”
“先前你不是还让我‘韬匮藏珠’?”
忘尘叟把如意放到一边,随手挑了个夜光杯,示意周玦为他倒酒。
周玦无奈,为他斟满酒才道:“你猜的不错,我正有此意,陛下前日的密信向我允诺,只要周家以后不介入立储夺嫡之事,就绝不会动我家分毫。此番我觉得,我要是再推脱,反而不好了。”
“你何时动身?”忘尘叟斜倚着水榭廊柱,半边身子都倾到阑干之外。
周玦强忍把他推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后日就走,你呢?”
“和你一道。”忘尘叟的伤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的差不多了,鹞子般一个翻身坐到飞檐上,惬意地嘆了口气,“可惜已是深秋,不然这池里的荷花还不知如何好看。”
周玦从未见过所谓江湖功夫,见他轻功不由得愣了愣,方才答道:“和我一道是什么意思?你去哪儿?”
忘尘叟的声音飘下来:“我都是大人的人了,自然是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大人可不要忘了,我对大人说过,莫失莫忘,死生相随的。”
“你……”周玦绕到水榭另一边,仰着脑袋瞪他,“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不要太过分了!”
忘尘叟托腮看他,轻笑:“周大人与老夫也相识数年了,老夫的人品您还信不过么?”
周玦冷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多问。此人虽然行事乖张,为人做事开价也足够黑心,但平心而论,他还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甚至有几件还能称得上替天行道、侠肝义胆。
两人一在檐上,一在阶下,看着一泓秋水,各怀心思。
“就快入冬了,真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啊。”周玦边哆嗦边感慨道。
忘尘叟无语环顾,车内铺着温软皮毛,点着甜腻薰香,周玦手里还抱着镂金暖炉。
“大人出身江东豪族,自然身娇体贵。”
旅途无聊,周玦也起了攀谈的兴致:“我知道行走江湖有许多规矩,也怕殃及朋党族人,所以你才改头换面更名改姓遮遮掩掩鬼鬼祟祟……”
前半句倒是还好,到后来他越说越不像话,忘尘叟苦笑着打断他:“行了,周大人。在下知道自己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您想知道什么,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玦挑眉看他:“好,你的脸本官已经见过了,你的真名呢?”
忘尘叟本欲掀开车帘的手指顿住,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又有些苦恼的神色:“我若说我忘了,你信么?”
周玦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不想说便罢了。”
忘尘叟僵直的身躯松弛下来:“大丈夫立身于世,图的可不是声名。我父母双亡,连孝道都省了,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我一生浪荡,朝不保夕,留名姓给别人,也不过多个人挂心,何必呢。”
他语气轻浮,一旁的周玦听了心里却堵得慌:“你到底也有不少至交好友、红颜知己,哪有那么凄凉。”
“古人说得好,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忘尘叟有些讥讽地笑笑,“等我百年之后,若还能有一人为我收尸,清明冬至或者是我的忌日能为我去烧点纸钱上柱香,我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
周玦禁不住嘆息,有意转移话题:“不说那个,前些年你送我一面狼旗,是不是你探听到什么突厥的风声了?”
忘尘叟掀开车帘,凛冽秋风吹进来,周玦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不提,我都有些忘了,毕竟也好些年过去了。”
周玦失笑:“不过三四年,你记性也真够差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过法,周大人你是朝歌暮弦,而老夫却是朝生暮死,百年如一瞬,何必记得那么清楚。”忘尘叟懒散道。
周玦蹙眉:“我哪有你说的那般潇洒,也不过是战战兢兢残喘度日而已。”
许是各伤身世,两人均是一阵沉默。
当周玦觉得会这么一路死寂到地老天荒时,忘尘叟突然眼神一闪,似乎想起什么来,“那狼旗上可曾带血?”
周玦精神一振:“正是,可有什么说法?”
忘尘叟摩挲着自己的下颚,忽而笑了:“说起来我这次遇袭怕是和这个物事脱不了干系,也罢,其中关节待我查明了再说与你听。”
你来我往,周玦最终发现自己想问之事竟没一件有了答案,不禁大失所望。
“我这人向来直言直语,有些话周大人或许会觉得不爱听。”忘尘叟轻声道,“周大人诸般都好,家世煊赫、平步青云、才智过人,有副美男子的皮囊却比寻常男子又多了几分七窍玲珑心……”
沿途落木潇潇,秋风卷落叶,正是一片萧瑟。周玦淡淡看着肃杀天地,不置可否。
“什么事都想弄清楚,什么事都记得那么牢,什么事都看的那么通透,冒昧问一句,难道周玦你就活得不累么?”似乎这是第一次他省去敬语,问的恳切。
周玦缄默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干涩道:“我与你不同,我不能错,因为我错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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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云犹动故园情
忘尘叟乍进周府便开始啧啧称道,在洛京能有这么大的宅邸,就算是史苏两家都未必能与之比拟。
“我知道周家有钱,但没想到竟有钱到这个地步。”
“这个宅子是圣上赏的,何必大惊小怪。”周玦慢条斯理地攀上太湖石垒起的假山,在亭中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惬意地嘆了口气。
这个时节,园子的景致并不算最好的,已是深秋,小塘里残荷枯萎,岸边兰草衰退,一小片梅林栽在墙角,还未打包。唯一有些生气的便是苗圃的白菊,虽也开到荼蘼尽显败象,但胜在数量甚多,大片大片的蔚为壮观。
忘尘叟负手伫立,静静地看了会,忽而道:“你在祭奠什么人么?”
周玦手一抖,杯中滚烫茶水洒到身上。
忘尘叟默然看着他整理衣衫,轻声道:“别人兴许看不出,但对五行八卦,我也算略通一二。你这园子,分明是个墓的布局。”
把茶盏放回案上,周玦起身:“我去换身衣服。”
他脚步凌乱地走远,忘尘叟端起他的茶杯抿了口:“这般自苦,又有几个人看得见呢?”
朝廷的任命下来,周玦果然不负众望地成为尚书左僕射,尚书省实际上的宰相。
周玦不无伤感地对忘尘叟道:“现在人人看到我都要客气地唤声周相,凭空把我喊老了去。”
“周大人青春年少,那些蠢物不识好歹,周相就别和他们一番见识了。”已过了立冬,忘尘叟却依然穿着轻薄衣衫,丝毫不惧凌冽寒风。
周玦披着厚重狐裘,桃花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十年人事己更新,此番我回洛京,朝中局势果然大不相同。”
忘尘叟捻起一块糕点,随意敷衍道:“哦,是么?”
“先不说朝中诸人各怀鬼胎,就是东宫旧臣彼此之间也不若之前亲善。”最后一块如意糕眼看就要落到忘尘叟肚里,周玦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把抢了过来塞进自己嘴里。
瞥见对方难得的惊诧目光,周玦挑起他的下巴,轻佻笑道:“美人,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来给爷笑一个,不然,爷给你笑一个?”
忘尘叟勐然倾身,温软舌尖舔过周玦唇角:“你没吃干净。”随即又坐直身体,似笑非笑地看着周玦,眼角眉梢都是缱绻旖旎。
周玦愣了愣:“忘尘叟不会好男风吧?”
“那又如何?”忘尘叟侧头看他,“周大人不是也男女不忌的?”
周玦拢了拢袖子,继续道:“接着说回朝事,你可曾听说什么异动?”
见忘尘叟满脸戏嚯,周玦无奈地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案上:“如何?”
“有件事情……”忘尘叟沉吟道,“即使我告诉你,按照你的性子也必不会过问,但我想约莫是有关系的。”
“哦?”
“三年前的梁波父子科考舞弊案。”忘尘叟紧盯着周玦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周玦蹙眉:“梁波,这名字有些耳熟。”
“魏州刺史。”
周玦的神情更是迷惘,忘尘叟一时间有些泄气,他方才忘了,魏州在河北道,离江南道十万八千里,周玦就算再关心国事,也不至于去探听万里之外区区一个刺史。
“其中的关节我虽然不甚清楚,但……倘若你很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帮你查查。别的不说,尚书省我还是做得了主的,回头让刑部把案宗送来就是。”
忘尘叟苦笑:“其一,此事并未由刑部经手,而是由大理寺一手包办;其二就算要查,也得从吏部查起,而非刑部。”
听到吏部,周玦的表情微微僵了下:“这是何故?就算是科考舞弊,那也是礼部的事情,和吏部又有何干系?”
忘尘叟只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下去。
“你这次负伤,与此事有关?”周玦皱眉。
“你猜?”
冬雨猝不及防地滴下来,周玦起身合上窗户:“我对江湖事一无所知,不如请忘尘叟指点在下,在武林中,你的武功可以排到第几?又凭什么功夫笑傲群雄的?”
忘尘叟的言语在雨声中显得不那么真切:“你抬举我了,哪里称得上笑傲群雄,不过是苟且活到现在还没被人杀了而已。至于什么独步武林的武功,那也是一个没有。”
周玦不信:“我见过你的几手功夫,怎么可能排不上江湖前十,是你太过自谦了。”
“好罢,”忘尘叟无奈地嘆息,懒散地扫视了眼屋子,最终拿起装糕点的盘子,“看好了。”他手腕微动,那瓷盘便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将屋内屏风齐齐削断。
周玦嗤笑:“不过如此嘛。”
忘尘叟不以为意:“所以我的武功不算高的,话说回来,你这是紫檀木的吧?”
周玦蹙眉:“既然是我要看的,便不用你赔了。”
那屏风其实和园子很有些格格不入,整个园子虽然精巧,但总有些流于繁复,而这个屏风算是绨素屏,上面简简单单地花了几幅山水,末尾用端正大楷题了四个字,“乔迁之喜”。
忘尘叟起身,打量着已被截为两半的屏风:“画这山水的……是何许人?”
周玦抱着暖炉,脸上读不出什么情绪:“友人。”
“怎么说呢,”忘尘叟笑笑,“此人野望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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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周玦有些不悦。
忘尘叟坐在他身边,伸出三指:“仍在红尘中挣扎的芸芸诸生,在我眼里只分三种。欲隐而不能隐,不欲隐而不隐,不欲隐却欲隐。”
周玦仔细品味着他话中真意:“前面的倒还说得通,不过这第三个……有点自相矛盾吧?”
“那我举个例子,顾勉之,老夫看来算是真有些归隐之意的,但他还留着,要么是皇帝离不开他,要么是他离不开皇帝。”
周玦挑眉看他:“你认得勉之?还知道这许多……”
忘尘叟笑得有些得瑟:“我之前说过,老夫相识满天下嘛。”周玦发现忘尘叟在人前自称老夫,人后一般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如此。
忘尘叟见他不语:“而周大人你,不欲隐也就真的留在世间俗事里了。”
“你的意思是……画这画的人明明入世,却沽名钓誉装出一副出世的样子?”周玦起身走至屏风面前仔细端详。
“那就不得而知了,老夫不过是猜测。”忘尘叟随意捡起断落在地的那半截素屏,“至于你说老夫的武艺平平……你说是人的脑袋硬,还是紫檀的木头硬呢?”
第7章 桂子欲飘山月明
按朝中惯例,周玦在府中设烧尾宴款待故交同侪。
人声鼎沸、豪饮欢腾之际,忘尘叟独自坐在周玦卧房的屋檐上,拎着一壶酒。
远处有管弦歌舞之声,头顶是一轮满月,忘尘叟自顾自地哼着小调品着酒,不知不觉间满满一坛酒竟被他喝了个干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他喃喃自语,又踉跄着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再不出去走走,恐怕江湖人都忘了这世上还有个忘尘叟了罢?”
回头看一眼正堂,忘尘叟随手戴上个人皮面具,把笑意隐在背后。
周玦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直到午时才堪堪起身。
“玉漏!”
谨慎的奴僕早已侯在帐外:“二公子。”
周玦愣了愣,似乎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公子可是要问另外一个公子的下落?”玉漏极为绕口地问道。
“问他做什么?”周玦冷哼道。
玉漏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半晌,周玦不耐烦道:“他人呢?”
“回公子的话,他走了。”
周玦顿了顿:“更衣,今日我要进宫。”
回到朝中已经月余,周玦白日在朝中笑脸迎人,晚上还要在府里迎来送往,光是打发那些前来行贿的人,就要费老大的心思。时间一久,周玦也觉得不耐烦,干脆对外放话,对前来奉承结交的人一概敬而远之。
水泊云天的老鸨也曾来过一次,当年清冷孤傲的头牌如今却是一副冶艷模样,就差往人的身上贴。周玦面不改色地与她周旋,心里却想着,幸好当年未曾赎她回来。
不是不曾动过那个心思的,最终太子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念头。
“伯鸣,周家既有子嗣,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又不是山盟海誓死去活来非她不可,一时兴起赎了她回府,身边夜夜躺着个青楼女子,你不觉得好笑么?”
周玦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疏淡浅笑,他之大幸,对她,却是大不幸。
“大人。”见周玦无动于衷,她也识趣地收起轻浮仪态,乖巧地站在一边。
周玦端起茶杯:“为何不找个好人家从良?”
她笑得惨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周玦蹙眉想了想,点头:“说的倒也没错,男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话锋一转,“你今日来,必然是有事相求。也算是故人,说来听听,或许我会应承你。”
她咬唇,半晌轻轻道:“大人多虑了,听闻大人回京,奴家只是想来见见大人,
仅此而已。”
周玦沉默看她:“是么?”
她轻笑:“如今见也见了,奴家也该告辞了。虽然姑娘们换了一拨又一拨,但还是大人对楼里的照拂我们都铭感于心,大人若是有空,也回来看看。”
周玦突然想起临行时,江南道百官及士绅都来送行,满满当当地站了百米,而远远的,在人群的最后,好像便是踏月楼的姑娘们,怯懦卑微地张望,不舍却无可奈何。
长嘆一声,周玦轻声道:“我如今的身份,再去青楼肯定是不合适了。这样罢,等哪日天好,你带上几个从前的姑娘一起到府里坐坐,大家喝喝茶叙叙旧,如何?”
“谢过大人,大人公务繁忙奴家不便叨扰,便告辞了。”
看着她蹁跹背影走远,周玦吩咐玉漏道:“你这阵子便上街,在集市里买些胭脂水粉,可人的小玩意儿托人捎回踏月楼去,算是本官一点心意。”
“公子还真是怜香惜玉,顾及旧情。”玉漏恭维道。
周玦嘆息:“你还小,自然是不懂的。怜香惜玉的,多半自己都是可怜人。”
玉漏愣愣地听了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张罗事情去了。
雨打芭蕉,百般愁绪,周玦呆坐了半晌,突然打定了主意。
秦泱带着下人迎出去的时候,周玦正站在庭前,撑着一把姑苏带来的绢伞,没像以往那般侈衣文绣,只着一身广袖素衣。
“伯鸣。”秦泱走上前,关切看他。
周玦微微一笑:“下这么大的雨,让客人在门外等着,秦府好大的规矩,秦尚书好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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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泱无奈摇头:“来人,还不赶紧给周相上茶。”
周玦收了伞递给下人,跟着他走进内堂。和印象里倒也无太大不同,不过少了些人气。
周玦瞥秦泱一眼:“嫂夫人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过公务缠身,一直无暇……”
秦泱打断他,刚毅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周大人,还是别提这事儿了,我家老爷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秦泱身后惯常服侍的小厮轻声道。
周玦垂首:“抱歉。”
秦泱笑笑:“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都过去了。”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拙荆病重的时候,还几次提到伯鸣你。对了,前些年她还托太原老家的人给你捎了些东西,福伯,还不取来。”
周玦胸口微痛了下,强笑道:“难为嫂夫人还惦记着。”
福伯把东西呈上来,一对琥珀蝴蝶杯,还有一坛酒。
“桑落酒。”秦泱解释道。
“嫂夫人的心意,周玦无以回报。”周玦的右手成拳在袖中攥得死紧。
秦泱微微摇头:“你我相识十五年,这些虚话就不用说了,我倒是有件事想拜託你。”
“哦?”周玦挑眉。
“犬子上月六岁,刚刚请了西席。为人父者,自然想把他以后的路铺得顺当点。”秦泱半开玩笑道,“我在朝中只得你一个知交,若你不弃,我想请你做他的义父。”
周玦不无震惊地看他,秦泱的眼神极为恳切。
“好,让我见见他。”周玦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秦泱的儿子好看得不像话,肤白如雪、眉目清秀,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叫什么名字?”周玦柔声问。
“秦佩。”
周玦愣了愣,笑道:“缓佩玦者,事至而断,这孩子与我有缘。”
秦泱静静看着秦佩,平素不苟言笑的脸上满是疼爱:“这孩子的字我都想好了。”
“不觉得早了点?”
秦泱摇头:“不早,一点都不早。”
“以环,他字以环。”
那日周玦从秦府回来,又是一场大醉。玉漏忧虑地看着他,周玦拉着他,恶狠狠道:“传话出去,叫忘尘叟速速来见我!”
第8章 谈到尊中竹叶空
阔别周府不过三日,忘尘叟刚游赏到了汝州,就被周家的家丁心急火燎地叫了回去。一路快马加鞭,百里也不过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五更刚过,周玦又是宿醉,自然还在酣睡。忘尘叟站在客房门前,看着手里的马鞭,突然就低声笑了出来。
玉漏满脸歉意地看他:“真是对不住,不过能不能请公子你稍微再等会?”
“我是没关系,”忘尘叟笑道,“不过你家大人不去上朝,不怕圣上怪罪么?”
玉漏又是一阵尴尬:“大人不常醉酒,但也不是没有过……陛下圣明,自然理解大人的苦衷的。”
“老夫还是头次听闻,烂醉如泥误了早朝还能有什么苦衷。”忘尘叟讥讽道。
玉漏连赔不是,忘尘叟又道:“你忙你的吧,老夫随便走走。”
说罢,他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周玦睁眼,只觉脑中混沌,眼眶旁的几个穴道均是一阵绞痛,恨不得立时便能死过去。有人轻笑,声音还挺动听。
周玦眯起眼睛,可那人影好像在左右晃动,又有重影,总之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一把把他影子抓住,笑道:“抓到你了!”
“还没醒酒?”那人侧身从一边的矮几上端来一个瓷杯,“醒酒汤。”
周玦就着他的手喝下去,然后尽数喷了出去。忘尘叟闪身避开,挑眉笑道:“老夫好心伺候大人,大人就是这么招待恩人的么?”
周玦瞪他:“你放了多少黄连?”
忘尘叟悠悠一笑:“不吃黄连怎么醒酒?不吃点苦,你又怎么看得开?”
周玦愣了下,轻笑:“果然老人家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忘尘叟看着他仰头把一杯黄连水全都喝掉,脸上表情竟丝毫未变,一贯的风雅。
周玦放下杯子,翻身下榻,踉踉跄跄地扶住墙。
忘尘叟不知从哪里搜出干净的衣衫,帮周玦换上:“大人果然自幼锦衣玉食,竟连更衣这种小事皆要他人代劳。”
周玦冷哼一声,任凭他为自己更衣:“我想出城一趟,忘尘叟若无要事,不如……”
“敢不从命。”
两人纵马一路向着邙山而行,忘尘叟突然问道:“大人突然把我叫回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为大人更衣的罢?”
周玦挥鞭:“宦海沉浮,偶尔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宿醉方醒,他的脸色苍白,一双桃花眼里也无神采,忘尘叟瞥他一眼:“蒙周相垂青,老夫还真是荣幸之至。”
“多话。”
两人在山间一处别苑停下,周玦下马径直推开门扉,忘尘叟注意到此处并无人迹,显是废置许久。
“这是东宫之前设在此处的联络点,”周玦解释道,“暗探细作常在此集会。”
“告诉老夫无妨么?此等要紧消息。”忘尘叟似笑非笑。
周玦白了他一眼,轻咳一声,便有一老叟拄杖而出:“周大人。”
“取两尊竹酒来。”
“是。”那老叟虽然老迈,但腿脚却挺灵便,不多时就带着两个竹筒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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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玦点了点头,那老叟便带上竹扉,迳自离去。
忘尘叟打开盖子,仰头饮酒,贊道:“清洌沁芬,果然是好酒,应是取当地野竹与山泉而酿,酒性不烈却有回甘,有意思。”
周玦轻笑一声,执着竹筒,并不急着饮酒。
“你叫什么?”
忘尘叟额发垂在眼前,看不清神情:“若我告诉你……”
周玦斩钉截铁道:“赤诚相待,肝胆相照。”
“哦?难道不是互诉衷肠么?”忘尘叟语调暗昧。
周玦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忘尘叟抬眼看他,放下竹筒:“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日后也不要再对任何人提及这三个字。”
周玦嘴角盪起一丝笑意,点头:“好。”
“陈允怀……我叫陈允怀。”他的声音很低,如同呢喃,又像是嘆息,仿佛多年的骨鲠终于被取出一般。
周玦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好名字,还有几分耳熟。”
忘尘叟伸出一指,点住他的额头:“不要念出来……和我一样,忘了吧。”
“忘尘叟?”周玦轻笑,“万丈红尘,你能忘掉多少,又能躲去哪里?”
忘尘叟捻起一根竹叶,放到唇边,试了几下,竟也慢慢吹出调子来。周玦细听:“这是什么曲子?”
“我从不听雅乐,自然是坊间小调。”忘尘叟停下解释道,“好像叫做菩萨蛮罢。”
周玦静静听着,山间静谧,唯有婉约小调如泣如诉。
“我和秦子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忘尘叟不急着答话,自顾自地一曲吹罢才答道:“恕我直言,你和他有什么事情?”
周玦怔了怔看他,指节将竹筒捏得死紧。
忘尘叟紧接着道:“那么多人以‘仁义礼智信’为名,你能说他们的爹娘就是孔门弟子,当世圣贤了?有些人取名字,是为了怀缅先人;有些人取名字是为了附庸风雅;有些人取名字纯粹是图个吉利。而秦大人呢?”
周玦苦笑,喝了口酒:“铺条后路,保个平安?谁知道。”
忘尘叟不无悲悯地看他:“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却也实在是我见过最蠢的。”
“好歹还占个最字,总比庸庸碌碌好吧?”
“有件事,我骗你了。”忘尘叟突然道。
周玦看他:“那面狼旗的事?”
忘尘叟点头:“没错。”
“哦……”周玦晃着竹筒,兴致缺缺。
忘尘叟似乎有些苦恼:“不瞒你说,我最近在查一件事,说起来上次遇伏也是因为此事。”
“要我出面么?”
忘尘叟摇头:“不必了,这件事,我心里有更合适的人选。”
周玦玩笑道:“忘尘叟还真是喜新厌旧的可以,这么快就把我这个旧人忘了。”
“不是旧人,是内人。”
周玦也不理会他胡说八道:“说吧,那狼旗到底是怎么回事?”
忘尘叟正襟危坐:“我虽从不过问朝事,但有些事却万万不能袖手旁观。朝中有一位三品以上的大员,正是突厥派来的奸细。”
第9章 千龄此过还孤往
周玦眯起眼睛:“你怀疑子阑?”
忘尘叟不做声,微微点了点头。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周玦轻声道:“你的怀疑不无道理,可你要知道,他是东宫旧臣,深得陛下信任。”
“我知道。”忘尘叟笑得愉悦,“我以为你会与我争辩。”
山雨骤来,从地底下渗出寒湿之气,一直冷到人的心里去。
雨水在竹叶上敲敲打打,周玦听见自己道:“若是半年之前,恐怕我会的。”
忘尘叟默然:“恐怕过段日子,我要出塞一趟。”
“出塞么?”周玦笑笑,“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凤仪的下落?”
“他现在和我年轻的时候倒是挺像的,”忘尘叟感慨道,“遇到了些不如意,便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再见人,以为就能那样过一辈子。”
周玦凝视他:“夙愿未了么?”
忘尘叟点头:“大概还是年少气盛不甘心罢,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何必像个罪人一样自怨自艾?真正的罪魁依然逍遥自在,挖个坟包把自己埋进去又算什么?傻子么?”
周玦嘆息:“这些话你真应该说与他听听。”
“你怎知我没说?”忘尘叟眯起眼睛笑了,好像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他与你长得有五分相似,性子却是南辕北辙。要是他有你一分通透,一分洒脱,他今日也许就不至于此。”
周玦晃晃竹筒,酒已经喝尽了,“那他还是他么?”
“有道理。”忘尘叟起身走到窗边,“前段日子有人进贡了蒙山甘露,你喜欢么?”
周玦愣了愣,微微笑道:“我说怎么莫名其妙就有人把茶叶用油纸包包了就敢贡进来,原来是你耍的花招……到底兄弟同心,那么多贡品,我还偏偏最爱那粗茶。”他顿了顿,“突然提起凤仪,难道你想说……”
忘尘叟点头:“当年陇右道一事,我并未直接问周琦。不过我曾经从曹无意那里听说一些,总觉得有些古怪,由于牵扯到左贤王,我想大概也是与那突厥奸细有关的。”
周玦眼中闪过一道厉色:“这样么……这人我该说他什么好呢。他也太不把周家,还有我周玦放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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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尘叟回首笑着看他,周玦无疑是个美男子,但他却觉得周玦无论是高谈阔论、狂歌纵酒还是厮混调情时都不如此刻耐看,克制冷静却又锋芒毕露。
“跌盪风流。”
周玦奇怪地看他,忘尘叟才自觉失言,竟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没什么,本来若是你府上的下人不追来,我恐怕已经到了关内,随时可能出塞了。”
“你要查这个事情?”周玦皱眉,“不如此事还是让陛下的暗卫来查罢,你势单力孤,我怕会……”
“你担心我?”忘尘叟靠近他,轻声道。
周玦不着痕迹地避开些:“方才不都说了,你我二人肝胆相照么?”
“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忘尘叟忽而高声吟道。
周玦苦笑:“可惜没酒了,不然正好以酒践行。”
忘尘叟晃晃手中竹筒,自己喝了一口,扔给周玦,周玦堪堪接住。
忘尘叟挑眉看他:“我这里还有,若真有心便干了吧。”
“你这是逼我喝醉啊。”周玦虽这么说,但一仰头把所剩之酒一饮而尽。
“我们算不算喝了合龛酒了?”一抹浅笑在忘尘叟脸上盪开来,让周玦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他清清喉咙:“不管怎样,此去一路珍重。”
见忘尘叟点头,他又踌躇道,“不过,你居无定所,我该如何联络你呢?”
忘尘叟轻笑:“我允诺你,当你找我的时候,我就一定能被你找到。”说罢他凑过来,周玦微微侧开脸,忘尘叟贴着他的耳畔笑了:“算你欠我的。”
雁过无痕,竹屋里又只剩下周玦一个人,冬日寒雨也没有停的迹象。
“陈允怀……”周玦声音极低,仿佛怕吓到什么人,“你既朝不保夕,偏又告诉我你的名字,怕还是耐不住世间寂寞,到底要找个人为你挂牵罢?”
撑开伞,周玦步入雨帘,周府的马车已然停在院中。
“大人,今日散朝后,陛下召东宫旧臣往湖心亭一聚,这个时辰,顾大人他们怕都到了。”
周玦蹙眉上车:“快马加鞭,越快越好。”
马车颠得厉害,雨却慢慢停了。周玦掀开帘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明日就是除夕,而自己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父母在姑苏,大哥早逝,小弟下落不明,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一个。
早知道方才把忘尘叟留着好了,好歹过个除夕,周玦淡淡想道。
东宫的例会,一如往常。秦泱与周玦互相推诿,黄雍老神在在,赫连满面正直,顾秉低头附议,轩辕一锤定音。诸人散了后,周玦被留下来。
轩辕似笑非笑地看他:“伯鸣,朕发现你近日穿的挺素淡,怎么,突然洗尽铅华了?”
周玦敛去方才会中插科打诨的笑意:“臣今日也算大彻大悟了。”
轩辕挑眉:“今日还是近日?”
“准确的说……今早。”
“你想通了?”轩辕意有所指。
周玦笑笑:“臣想透一个道理,竹杖芒鞋未必比鲜衣怒马差去哪里。”
轩辕细细品味一番,终究摇了摇头:“朕却不以为。”
周玦轻声道:“陛下坐拥九州,心系苍生,自然和臣这般俗人见地不同。”
“朕是天子没错,”轩辕亲自倒了杯茶给周玦,“可朕也会老、会病、会死,因果循环,朕一样不能跳脱出去,说是天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陛下高见,臣洗耳恭听。”
轩辕笑笑:“某种程度上,你与朕一样。在轩辕家和周家出现合适的人选接替之前,唿啸山林放荡江湖,都不过是一场空想。伯鸣,你与朕相熟也有二十年了罢?”
周玦有些恍惚:“都二十年了么?”
“朕为天下之主,毕生之愿不过海晏河清,我轩辕家的江山千秋万代。但作为轩辕昭旻,朕还有些别的祈愿,比如让朕忠心的臣子、自幼的好友,都能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么?”周玦默念一遍,又促狭道,“不过陛下所提自幼的好友与忠心的臣子,是同一人么?”
轩辕侧过头,并不搭话:“故而,朕不希望你们一个个都去竹杖芒鞋、隐遁山泉,朕更想看到的是,某年某日,伯鸣你能找到个什么人,相得甚欢、晨晨昏昏地过下去。”
未曾想到轩辕会口出此言,周玦顿时有些愣怔,隐隐又有点动容。
轩辕端详他的神情,眯起眼睛笑道:“哪怕是江湖人,都是可以的。”
第10章 愁鬓又一年
周玦独自坐在假山亭中,过了个无星无月无声无息无悲无喜的除夕。
“陛下在顾大人府上,听说要到初六才会回宫,于是陛下那份便一起送到顾府了。”玉漏拿着礼单,一项项念着。
听到最后,周玦忍不住笑出声来:“搞了半天,原来真的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那……咱们明天还去顾府坐坐么?”
周玦摇头:“何必去自找没趣。”
“那二公子要不要宴请些熟识的大人,也算是消磨时间?”玉漏试探道。
周玦摆摆手:“无妨,本官又不是时时刻刻要人陪着,我也倦了,你先下去罢。”
周玦闭上眼睛,突然感到前三十余年中那些环肥燕瘦、弦歌雅意似乎都离自己越来越远,广袤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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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所思所欲到了如今尽在掌中,可摊开手掌,看到的还是虚空一片。
相得甚欢、晨晨昏昏,不过八个字,说起来谈何容易。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若还想着去哪里找什么真心,那可就天真得好笑了。
他睁开眼,桃花眼里一片暗淡,恍若幽冥。
从素衣广袖中取出那面狼旗,手指轻轻抚过上面血迹,周玦自言自语:“不知道你的主人是谁,这上面又是谁的血……”
大年初一的时候,整个洛京城被爆竹震醒,周玦也不例外。新的一年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府中园里所有的亭台楼阁榭轩的牌匾上都题上了字,什么流光榭、混世楼、烟波台、寄声阁、江海轩,各个都是不伦不类,偏偏一旁的幕僚都惯了熘须拍马,硬是把这些狗屁不通的名号都夸得文采盖世。
周玦笑眯眯地听他们阿谀奉承,低头运笔,狼毫如游蛇般在小叶紫楠留下干瘦枯涩的字迹——自赏亭。
幕僚们霎时静了下,又有其中最善于拍马的刘主事击掌贊道:“大人果然高风亮节,此匾额典出‘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大人不附庸世俗,超然世外,真乃我等楷模,不愧朝中林逋啊!”
其余众人纷纷应和,周玦脸上神色不变:“刘大人的意思是,本官孤芳自赏了?”
“不不不,大人为儒林之首、圣上肱骨,如何会孤芳自赏呢?”
周玦嗤笑了下:“去帐房领点银子,你可以走了。”
不再领会噤若寒蝉的诸人,周玦拂袖而去。方才那个刘主事不知道的是,倘若他刚刚换个答法,恐怕也不至于此。好听的话,自降世以来还不知道听了多少,偶尔听些带刺的耿直的真话,反而会奉为警世箴言记上个几十年。
周玦至今都记得,他第一次看见秦泱的时候,那位新科状元郎脸红脖子粗地斥责他:“身为朝中官员,举止孟浪轻浮,成何体统!”然后两人就会就着体统仪态的问题争执不下,甚至可以吵上一个时辰。
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纵使自己留宿青楼花天酒地,秦泱也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了呢。周玦原先觉得他是觉得自己冥顽不灵说教无望,干脆放弃,现在看来,自己自作多情这个毛病怕是一直没改的掉。
人若是无所求,凭什么对你和颜悦色,百般热忱?
周玦冷笑一声,手中玉杯攥得死紧。
初六那日中午,周玦正对着府中的白梅发呆,玉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二公子,宫里出事了。”
周玦一惊,抬眼看他:“怎么回事?”
“方才皇上把太子打了一顿!”玉漏上气不接下气道。
太子为史皇后所出,和周家毫无关系,周玦愣了愣:“为何?”
“听说是太子欺凌皇四子。”
周玦蹙眉:“结果呢?”
“结果后来顾大人赶过去,最后问出来是皇长子打的皇四子,然后逼着林昭仪对皇上说是太子动手。然后皇上信了,拿剑鞘把太子狠狠收拾了一顿。”别人的孩子不心疼,说到太子被打,玉漏竟是眉飞色舞,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简直就是胡闹!”周玦起身,“速速更衣,我要进宫。”
走了两步,周玦顿住:“这个时候进宫,显得太……算了,取纸笔来。”
玉漏也拿不定主意,只站在他身后看着,周玦洋洋洒洒写了半张宣纸之后,玉漏惊唿出声:“二公子,为何?”
周玦冷冷瞥他一眼,他便霎时噤声。周玦共写了两封书信,一封是去往宫中周妃处的密信,把她噼头盖脸地痛斥了一顿,其中说的最重的,怕就是最末那一段话。
“汝既为皇妃,应守妇则,然竟不知餍足,阴图储位,构陷储君,实乃自求祸弃。伏惟周家,世受皇恩,永为贞臣,岂容此等奸佞不轨之事。若汝迷而不反,自陷穷域,勿怪长兄无情,整顿门庭以清圣君之侧。望汝详择利害,度势而行。”
另外一封则要惶恐许多,周玦郑重其事地给轩辕上了个请罪的摺子,以管教不严自求责罚,甚至提出将皇长子送至江南普明塔院教养。
“圣上猜疑咱们么?”玉漏小心翼翼地问道。
周玦搁下笔,轻声道:“自三皇五帝始,名门望族有几个挺过百年的?想要子孙无恙,总要小心行事。”
他嘆了口气:“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四皇子么?”
玉漏点头:“不就是王贵妃生的皇子么,成日趾高气扬的,最后还不是没当成皇帝?”
周玦苦笑:“说起来王家还与我们有些姻亲,不过后来道不同便分道扬镳了。王家极盛时,一门五侯,此刻又怎样呢?还不是一败涂地,家破人亡。”
他的声音苍凉,还带着些说不出的厌烦:“史苏两家也是开国起就举足轻重的,可陛下容不得他们,别人不了解陛下,我可是清清楚楚,他们也撑不了太久了。”
玉漏不做声地听着,忽而幽幽道:“二公子,你鬓角竟有白髮了……”
第11章 争奈世人多聚散
周玦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年少的时候曾也为了莫名情愫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可从未像如今这般愁闷。
熏笼里燃着的,是上回忘尘叟从西域捎来的苏合香,经他嘱咐又放了些迦南,说是有安神之效。香气太甜腻,锦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周玦微敞衣襟,呆呆地看着帐下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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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朝议也罢,中枢密会也罢,几乎日日都会遇到秦泱。两人一如往常般嬉笑怒骂,秦泱也仿佛若无其事。而周玦却早不能处之泰然。弹指之间,埋葬于心的缱绻眷慕死得干干净净,剩下的是愈演愈烈的猜疑。更让他介怀的是,秦泱明目张胆地託孤给他,显然并不担心身份暴露,更不怕自己揭穿,这种有恃无恐,又是从何而来?难道终究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周玦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上。桃花都快开尽了,也没听到忘尘叟半点消息,他也并未谴人找他。
至于北疆的祸事……周玦重重嘆了口气。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周玦默然站在镜前,任由玉漏为自己更衣。
“大人真是愈发俊朗了,”玉漏一边为他系上金鱼,一边奉承道,“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周玦轻笑:“天下?我连东宫第一美男子都算不上。”
玉漏瞪圆眼睛:“大人什么时候这么谦逊了?”
周玦微微一笑,勐地扇了他脑门一下:“你这奴才,倒敢埋汰起我来了?”
玉漏迳自委屈,周玦摇了摇头,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昨夜轩辕大宴群臣,今日破例早朝推迟一刻。故而周玦也终于有机会在自己府上看到破晓晨光,吃顿丰盛别致的江南早膳。出门时路过小池,顺手摘了朵蕙兰别在玉佩上,倒也称得上是”纫秋兰以为佩“了。
不过他的欣然自得并未持续多久,当天朝上晴天一道响雷把众人都震得懵懵懂懂,只知道圣意难测,公认的天启朝第一宠臣竟也背上了十几条罪状锒铛入狱。与顾秉相交十余年的周玦看在眼里,也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再后来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周玦连着十几个时辰都陪在太极殿,与轩辕一同部署调度。顾秉入狱第二日子时,周玦才踏着夜色乘步辇回府。
方走到中庭,周玦就顿住脚步:“月华,我房里怎么亮着?”
掌着宫灯的婢女怯怯道:“奴婢不知,不过似乎是玉漏吩咐点上的。”
周玦挑眉:“你们在门外候着吧。”说罢,便步履匆匆地进房了。
果不其然,玉漏正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指了指帐子。
周玦低声问:“是……”
“之前来过的那位公子。”玉漏的声音如同蚊子哼一般。
周玦摆了摆手:“你先出去。”
“是。”
周玦缓步走到帐外,挑开帐帘,看着在他榻上睡得昏天黑地的某人轻声笑了。
第二日周玦正在西厢房睡得酣熟,突然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去抓却摸到个冰凉的物事,黏腻湿滑如同鬼手一般。周玦大叫一声惊醒,发现却是忘尘叟坐在边上,手里拿着……
“那是什么东西?”周玦怒道。
忘尘叟莫名其妙地看看手里不断蠕动的东西:“蛇?”
“扔出去!”周玦脸色吓得煞白,怒喝道。
忘尘叟暧昧一笑,继续轻抚着那条砂黄斑纹的长虫:“不觉得它很漂亮么?”
周玦自认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于是默默端详片刻之后,他颤抖着声音问:“有毒吧?”
忘尘叟不以为意地点头:“这叫七寸蛇,你不关心我在哪儿抓到这个小东西的么?”
周玦早已缩在锦帐一角,手指着他:“快带着那个东西一起滚出去!”
“数日未见,周大人还是一贯的脾气暴烈啊,”忘尘叟微微慨嘆着,掰开蛇口,“看,毒牙已经被我拔掉了。”
周玦微微恢復了稍许镇定:“这个毒物……”
“我途径肃州,在一片乱坟岗瞥见了它。”忘尘叟爱怜地与它对视,那蝮蛇竟瑟缩了下,蜷成一团,“它当时正缠在一块木头做的墓碑上,我觉得蹊跷,心中揣测这莫不是上天的兆示吧?我便……”
周玦脸色铁青地看着忘尘叟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布:“早听闻江湖豪侠个个手头宽裕,诚不欺我。”
忘尘叟展开绢布:“我觉得有缘,便把墓碑上的名字拓下来,连同这个小东西一道带回来。心心念念地想着你,快马加鞭了十几天才匆匆赶到,没想到你却薄倖如此。”
周玦刚想回嘴,看到墓碑神色却凝重了起来。
“江约之墓。”简简单单,毫无赘述。
周玦抿住嘴唇,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一般:“小弟赴京应试前,祖母对我说过,她说小弟年少气盛故而心高气傲,出身世家又目下无尘,庙堂之争,还是让他离得越远越好……”
“你们想把他留在江南,看一世风月,做一世膏粱。”忘尘叟缓缓摇头,“我们也是从他那般年纪过来的,光想着建功立业,哪里知道桑梓故土的好?”
“可惜了小弟,”周玦捏着那块绢布,眼神里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我离开洛京,前往江南道之时,曾经拜託有权操控各地细作的诸位同僚多多照拂小弟。我让他去陇右道,一是因为天高皇帝远,轩辕符并无意插手夺嫡一事,二就是……他轩辕符本来与我东宫素无仇怨。”
忘尘叟轻轻握住他的手:“如今这状况倒也不错,靖西王虽不站在东宫这边,但对周家到底还有些愧疚之心,我看他对周琦也不算毫无情意,起码他不会与东宫为敌。”
“江约……”周玦努力回想了一番,“这个名字我是有印象的,但偏偏记不清他的脸,也早忘了他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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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尘叟突然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欲言又止。
周玦出人意料地未把手抽出来,而是轻轻摩挲:“像你这么讨人嫌的人不多,长得也算有些人样。我想……我应是忘不掉的罢。”
忘尘叟轻笑道:“君子一诺,周大人日后可别忘了。”
第12章 别君帐饮灞桥头
很多时候,周玦都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忘尘叟这个人,他的匆匆来去是否只是一场场宿醉后的大梦。
五月初四,第二日是端午,也是顾秉羁押期满的日子。
他被召进太极殿,君臣二人对坐无话。
“陛下……”到底还是周玦先开口了,“您若有什么想嘱託的,抑或是想让臣为你开解的,不妨直截了当地说罢。不瞒圣上,六部的事情多得不得了,尚书左僕射这个差事并不若陛下所想那般清闲。”
魂不守舍地看着指尖,轩辕幽幽嘆息:“朕不知以何面目见他。”
周玦嗤笑:“陛下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自然以本来面目见他了,何况陛下这张脸,勉之已经神魂颠倒地看了十年,不差这几天。”
“本来面目?恩?”轩辕笑眯眯地看他,“朕贵为天子,忘尘叟的本来面目还未见着呢,朕的臣子们倒是一个比一个豪气飒沓,和江湖人要么称兄道弟,要么同床共……”
他话说了一半被周玦打断,“恕臣愚钝,陛下的意思臣不太懂。”
轩辕暧昧一笑:“伯鸣,你要知道,天下之事,凡凡总总,其中有多少能瞒得过朕的耳目?”他在朝中广布密探之事从不隐瞒周玦,周玦早年甚至也曾总管此事,还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的弟弟也折了进去。
想到周琦,周玦心下火起,不由讥讽道:“臣与陛下自幼相交,陛下的为人,臣自然很清楚。臣只是没料到,陛下竟连勉之府上都要安插眼线,难道不怕他之后以后寒心么?”
“伯鸣啊……”轩辕坐直了身子,凤眼中锋芒狡黠,“朕并未说明是那些人见了忘尘叟的面目,你又如何知道朕所指……是勉之呢?”
周玦语塞,又听轩辕道,“忘尘叟是朕引见予勉之的,此番勉之落难,忘尘叟也出了不少力。不过他去顾府探望一事,朕也是今日方才知晓,看来伯鸣的耳目怕是比朕还灵通几分。只是……朕有些好奇,你派人盯着的,是顾勉之还是忘尘叟呢?”
他眼下深意昭然若显,周玦怫然起身:“既然陛下并无要事,臣便不奉陪了!”
“等等。”轩辕的声音幽幽传来,“朕身边除了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
周玦回身,一双桃花眼森冷:“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轩辕端详他的神情,瞭然地笑了:“你还未想通透,朕便不再拿此事玩笑了。方才是朕的错,是朕孟浪了。”
周玦深吸一口气,坐回胡床上。
轩辕为他斟茶,算是无声地赔罪,“朕今日起,将驻建章练兵。”
周玦挑眉:“明日是端午,也是勉之出来的日子。”
手指轻叩着几面,轩辕点头:“大军再过数日开拔,朕既决意御驾亲征,朝事便交由黄雍、赵子熙、勉之和秦子阑协同处理。”他口气散漫,视线游移向窗外春光,似乎只在欣赏美景,周玦却隐隐听出几分异样。
他很是踌躇了一番,指甲陷入手心之中带来微微的痛感。不知过了多久,他最终还是开口了:“陛下,中枢之中必有奸佞,而臣以为必在那四人之中。”
“四人?”轩辕似笑非笑。
周玦合上眼睛:“两人。”
“哦?哪两人被爱卿排除在外了?”轩辕端着杯子,仍旧云淡风轻。
见轩辕心中早已分明,周玦只得艰涩道:“赵子熙身为皇亲,颍川赵氏亦为山东豪族,与异族从未有过瓜葛,而且他自幼便在宫中行走,应是可以放心的;黄大人一生为东宫鞠躬尽瘁,年高德勛又为台阁之首,他的为人,想必不用臣多说;勉之……他与陛下荣辱与共、君臣相得,陛下应比臣更清楚。”
话亦至此无需多言,一旁侍候的安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失魂落魄地看向轩辕,轩辕也看着他。
未过而立的天子从来如神佛般高高在上,眼里满是悲悯。
“朕身边缺不了你,伯鸣不如你随朕一道出征罢。”
旌旗猎猎,周玦骑在高头大马上,淡漠地看着倾城而出为将士送行的悲壮场面。一身戎装的轩辕和顾秉正恋恋不捨地依依惜别,灞桥折下的烟柳被皇帝攥得死紧。
远处官员们跪了一地,红红绿绿偶尔掺杂些紫,颜色煞是好看。
周玦闭上眼睛,轩辕的用意他不是不懂。若是出自他的本心,想也知道他一定会带顾秉出去,而他权衡再三,却选了自己……
尚书左僕射兼领军师中郎将,也不知道此行是否会经过五丈原,周玦苦笑。
表面上,论机谋诡道,在群臣之中自己即使不能折桂也已是佼佼,轩辕挑自己是理所当然。
往深处想,若是自己留了下来,若秦泱发难,自己确实没有十足把握……
有人低低唱起了阳关,整个洛京一片悲悲切切。
轩辕已然翻身上马,轻轻拍了拍周玦。睁开眼,远处秦泱对着自己微微颌首,但面孔却犹如陷在大雾之中,并不分明。周玦凝眸看他,兀的展颜一笑,仿佛还是那个风姿卓绝不知天高地厚的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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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在意身后诸人,周玦迳自策马而去,把愁情烦绪、年少轻狂尽数抛在了身后。
有些日子,过去了就永不会再来。
有些人,变了也就不会再变回去。
秦泱是如此,他周玦也是如此。
飞鹰走狗,锦帽貂裘过建章,谁骂了谁一句纨绔。
露华清风,平台朱履登高处,谁偷捡了谁的骨笄。
盘花卷烛,鸾凤和鸣春风度,又是谁为谁挡了一夜的酒,吹了一夜的风。
不过当时年少。
出城门的时候,周玦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身后的洛京像座巨大的坟茔,将前尘往事统统埋葬。
埋在里面不见天日的,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情意,还有什么?
第13章 岂肯离情似死灰
轩辕托腮看着周玦,从洛京出来后,他就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格外的沉默。
“陛下?”周玦抬头看他,笑意盎然。
轩辕摇摇头:“朕第一次嫌弃自己的疆土太大。”
周玦促狭道:“九州之广,竟容不得一双有情人朝朝暮暮,岂不让人感嘆皇天无眼,后土无情。”
轩辕白了他一眼:“自己犯着相思病别把别人拖下水,朕只是觉得那燕王无礼至极,朕不远千里极尽劳顿地来会他,他也不赶紧在城门口跪着迎驾。”
这两人上辈子多半都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习惯了讲话弯弯绕绕,半天硬是没说一个有用的字眼。
轩辕挑起车帘,看着徒步行进的大军,幽幽嘆了口气:“若是朕的疆域小些,这些将士们也不用走的如此辛苦。”
周玦收敛了笑意,恭敬道:“陛下厚泽深仁,必将天下来归。”
轩辕放下帘子,缓缓道:“其实朕之前并不会如此设想,即使说出来也不过是为了争得士子民心。”
周玦垂着眼眸,静静听着。
“可如今,看到这些兵卒,朕会首先想到他们中有多少人是被兵役征来的,又有多少人永远都不会再回去。”轩辕似在唏嘘,“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想着建功立业一战封侯的多半都是将门子弟或是豪强游侠,可那些没有资格骑马射箭只能靠着刀剑拼杀的小卒,他们出征之前有的是农夫,有的是商贩,他们最可能流血战死,但到了最后,除了父母家人,又有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周玦眼皮微微抬了抬,想要说话,却被轩辕打断了。
“咱们这些人出身世家,见了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就自以为可怜自怨自艾起来,可仔细想想,从来都是我们决定别人的生死荣辱,倘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倒也不为过。但民间的疾苦,我们真的想过么?”轩辕苦笑,“朕之前与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又有什么区别?”
周玦淡淡道:“陛下说了这么多,不会只是想点拨臣仁者爱人的道理吧?”
轩辕随手打开几分摺子:“沧海桑田,人心思变,这世上哪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这十几年过去,你没变,朕没变还是勉之没变?有的时候,这并不是坏事。若不是有勉之这样的臣子,朕如今还不知道是暴君还是个昏君。”他伸手搭上周玦的肩,“多年前秦子阑让你心如死灰变成另一个人,如今他又在这把灰上碾了一脚。朕现在就在想,会不会还有一个别的什么人……”
“把这把灰再吹散了,一了百了么?”周玦讥讽道。
轩辕摇头:“枯木尚能逢春,死灰为何不能復燃?”
周玦并未搭话,他心里知道轩辕费这般口舌乃是一番好意,不过……
“世上千百事,说到底不过机缘二字。”周玦轻道,“臣半生算计,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轩辕也不再多话,迳自看起奏摺来。
周玦在一边看的分明,别人的都是草草而过,鬼画符般勾个圈,碰到一两份顾秉的,那就得前前后后看上个十几遍,再用飞白书细细回了,时至今日,周玦才见识了什么叫做笔底春风……
“臣出去骑会马。”周玦突然道。
轩辕笑眯眯地看他利落身姿:“也好,吹吹风清醒清醒。”
周玦攥着缰绳,举头看万里青空。
明面上不动声色,但轩辕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砸在心上,血肉模煳。
他那种人,从来不会做无关紧要之事,方才那幕感天动地的君臣交心大戏不过是暗示他周玦——秦泱十有八九就是那突厥的内应,你周玦不要试图保他。
周玦苦笑,事到如今,他又怎么可能去保他,又哪里有什么资格去保他?
忘尘叟的身世也不知道轩辕知道几分,但无疑他几次试探,都在暗指他与忘尘叟之间的暧昧不清。
枯木逢春、死灰復燃……忘尘叟与自己看起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一在庙堂,一在江湖,除了游戏花丛名声浪荡外很难想到什么共同之处。
可周玦心里知道,他们两个人太像,像到不能走得太近。
一样思虑繁复,一样身世苦楚,一样孤芳自赏,也一样自矜自重。
忘尘叟从未允诺过什么,自己更不曾开头点破,两人间的缘分,最多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春宵一梦,随即便是千里万里的明月天涯。
谈什么厮守。
两行大雁横空过,不知道传的是谁的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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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频做凄凉塞上声
周玦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白日轩辕与独孤他们忙着排兵布阵,自己躲在马车里傻眉瞪眼。
夜里轩辕与独孤他们忙着分析敌情,自己缩在营帐里埋头大睡。
这几日,原本艷阳高照的天气被湿冷阴雨取代,本就不快的行军更加耽误下来,十万人马如同长虫一般在荒野里缓缓蠕动。
暴雨如磐,电闪雷鸣,周玦缩在锦被里,捂住双耳。
这世上纵是轩辕周琦这样亲近的人都不会知道,自小志向远大、才略无双的周家二公子,如今位高权重的尚书左僕射周玦竟会害怕打雷。
明明紧闭着双眼,周玦的眼前还是闪过无数张脸。
鼓瑟送行的青楼女子,满脸血污的王贵妃,狰狞狂笑的四皇子,记不清面目的细作,若有所思的轩辕……
这些人的脸孔渐渐远去,逐渐清晰的是周琦……他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昂首一笑,如画眉眼尽是肆意轻狂。
又是一道响雷,周玦整个人勐地蜷起来,滂沱暴雨里依稀有个人影,尽管周身被烈火焚烧,但依然如松般秀挺。
炽热电光闪过,照亮那个人的侧脸,兀自傲睨。
“啊!”周玦终忍不住大叫出声。
大军行进了一半,军师中郎将周玦便病了,烧得人事不省,口中反反覆覆地念着几个词:“报应,雷,火……”
轩辕玩味地听着,看向随军的医官:“他何时会醒?”
医官恭敬道:“周大人并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着,不出两日便可下地。”
“答非所问,”轩辕笑着起身,“独孤,朕把车辇腾给伯鸣,同你们一道骑马罢。”
车厢内只剩下周玦与医官两人,那医官微微一笑,伏在他耳边呢喃道:“我才离开几天,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怎地这么不小心……”
冷汗淋漓地醒来,周玦发现自己躺在轩辕的车驾里,旁边坐着个肥头大耳的医官,轻握着自己的手。
“醒了?”那医官殷勤道。
周玦眯着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番,又盯着他的手看了半晌,勐然半抬起身一个耳光打过去。
医官扣住他的手腕:“虽说小别胜新欢,也不至如此急切吧?”
到底大病未愈,周玦脱力地躺回软褥上:“有些日子未见,忘尘叟别来无恙?”
忘尘叟挑眉一笑,原本的潇洒风流在那肥胖脸上显得说不出的猥琐:“除了相思成狂,倒也没什么。”他并未松开周玦的手,反而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把玩起来。
周玦不耐地想甩开,却听见一声低嘆。
“你在迁怒。”
周玦冷笑:“本官向来不偏不倚,怎会随意迁怒他人?忘尘叟的意思本官就听不明白了。”
“被噩梦魇住了?”忘尘叟并不直接回答他,反问道。
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种种情景,周玦冷哼一声:“本官亏心事做多了,夜不能寐,有什么稀奇?”
忘尘叟沉默许久:“明日我又要走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像是无力再佯装雀跃,他的声音陡然艰涩起来,透着无限疲惫。
周玦心勐然一沉,空空荡荡。
“明日……你又要去哪里?”
忘尘叟干脆在他身侧躺下:“去查些事情。”
他不愿明说,周玦也不再多问,颇有些怅然若失。
忘尘叟见他失落,安抚道:“等战事休止……”他似乎有些踌躇,“年纪大了,我近来也在想着是否要找个宅子定下来,也算是落叶归根。”
周玦有些讶异:“世人皆知忘尘叟来去如浮云,行走若流水,如今竟也想着安心立命了?”
“说来惭愧,”忘尘叟苦笑道,“早年飘零江湖也不过是因为家中遭难,不得已亡命天涯罢了。说什么书剑风流悠游自在也不过是个幌子,若是当年家中并未变故,我多半也就在洛京安安稳稳地做个纨绔子弟吧。”
周玦突然笑出声来:“若真是那样,恐怕十几年前你我就认识了。”
忘尘叟也跟着笑起来,他靠的很近,周玦甚至能闻到他的气息:“应是在水泊云天,为了哪个头牌打起来了吧?”
两人又是一阵静默,忘尘叟忽而道:“方才你人事不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若我认识你早些,是不是就没秦某人什么事了?”
周玦愣了愣,勐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手指扣着被褥,眼角略微泛红,让人想到灼灼桃花。忘尘叟只侧躺着,眼里如同古井般平静无波。
周玦张着嘴喘气,脸上掠过几分痛苦的神色:“我说你这个自作聪明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若是没有秦泱……”
若是没有秦泱,周玦又怎会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若是没有秦泱,周玦又怎会男女不忌遥盪恣睢?若是没有秦泱,周琦就不会出事,周玦也就不会在姑苏西楼见到忘尘叟……
这世上只有因果,哪有什么如果?
忘尘叟抵住他的嵴背,为他顺气。不知为何,看到这般的周玦,除去些微的怜惜,他更多的是感到欣喜。
倔傲逞强如他,愿意在自己面前失态至此,想来对自己也是极其看重的吧?
“喏,”忘尘叟轻声道,“之前我不是应允过你,随时与你联络?”
想起之前找他却不得其法,周玦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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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尘叟自知理亏,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肩:“你看……”
周玦看过去,发现是头鹞子。
“古人鸿雁传情,偏偏我是个穷人,你就委屈委屈姑且用它罢。”
周玦忍不住勾起嘴角:“眼看战事告急,我也没那么多闲功夫找你。”
忘尘叟伸手捂住他的双眼:“身子还未好,不如再睡会吧。”
他的手指纤长温热,由于长年练武指节处有一层粗糙的薄茧,困意袭来,周玦索性放任自己合上双眼。
沉沉睡去前,他似乎听见忘尘叟在耳畔低语:“下次若是再梦到谁被火烧死,就大笑一场或是干脆修书给我,为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熬得病骨支离,不值得。”
第15章 鸿雁在云鱼在水
“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周玦一把将那素笺捏得一团:“韦苏州好好的词都被他糟蹋了。”
轩辕打个哈欠,托腮看着他:“伯鸣自诩天下第一美男子,人家如今恭维你却又不高兴。如此喜怒无常,朕倒是要为忘尘叟捏一把汗了。”
周玦深吸一口气,顺手把那素笺塞进袖里。
“不出十日,咱们就可以到幽州城外了吧?”
“过了檀州便是。”周玦挑开车帘,骄阳刺眼,连前方官道都看不分明。
轩辕嘆口气:“此番御驾亲征,朕才真正明白那些主和派的顾虑也不是全然荒谬。”
周玦微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全然之事。”
轩辕点头,不再多话。
主公既已闭目养神,周玦便认命地拾起邸报,一份份批阅起来。
马车颠簸,纱帘漫捲,光影叠错,并不适宜运笔,周玦自幼习章草,字迹本就缭乱,如今更是极难辨认。想起洛京的顾秉等人看到邸报的神情,周玦苦中作乐地奸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双眼都已酸涩之时,轩辕突然低声道:“有件事朕想了想,恐怕还是要告诉你。”
周玦顿笔,抬眼看他:“若还是臣的私事,那就免了。”
轩辕坐直身子:“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当朕真是那种喋喋不休的三姑六婆么?”
“哦?”周玦挑眉,“难道陛下不是?”
轩辕冷笑:“既然周伯鸣你不知好歹,朕便也不多事了。不过朕还是奉劝你一句,劝君惜取眼前人,莫待他朝空余恨。”
周玦淡淡看他一眼,便继续埋首案牍之中。
六月末,军师中郎将周玦受命率兵围困幽州城,而亲征的天子则亲率数百骑乘夜离开大营,不知去向。
“胡闹!简直是胡闹!”周玦站在辕门口,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安义低眉顺眼道:“陛下说了,他就出去巡视一圈,不出五日,必然回军。”
“封我个军师中郎将,他就真以为我是诸葛武侯在世了?”周玦咬牙切齿道,“我是文臣,不通兵法,若是此时敌军突然发难,那就是全军覆没大溃而归,扪心自问,我可没这个胆子当这个千古罪人!”
安义噤不作声,周玦也不便迁怒于他,只好摆了摆手:“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道,“大纛不能收起来,依例竖着。还有,让卫戍士卒尽数换上鹰扬卫的甲冑。”
周玦独自回到营帐,只觉气短胸闷,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回洛京方好。想起先前轩辕种种试探,又是一阵猜疑忐忑。
按轩辕的口气,此事必然与忘尘叟有关,而周玦也有九成把握,忘尘叟此番远行并不是打探秦泱身份那般简单。
“莫待他朝空余恨……”周玦喃喃自语,一眼瞥见那只鹞子正悠然立于帐中一角拨弄羽毛。
“和你主子倒挺像的,”周玦吹了个响哨,那鹞子便扑腾着翅膀飞上肩头。
“不如我给你起个诨名吧,物随主人形,看来这名字不仅得风雅,还得香艷,”周玦坏笑道,“你觉得罗衣如何?”
鹞子哪里听得懂人话,只傻愣愣地站着。
“那就算你默认了。”周玦顺了顺它的毛,跽坐在案前踌躇了一会,终究还是凝神运笔。
满室寂静,唯有狼毫笔尖在素笺上划过,发出沙沙之声。
心知忘尘叟此行兇险,周玦遣词造句比起以往显是客气许多,甚至都算得上有几分温存,说是嘘寒问暖、殷殷切切都不为过。
罗衣振翅高飞,慢慢化作一个黑点。周玦默然远眺半晌,自嘲般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周玦过的胆战心惊,一边要代轩辕批阅京中传来的邸报,一边又要留意前线动向,白髮都愁出来好几根。
在这段焦心劳碌的苦旅中,与忘尘叟偶尔的一两封书信可算作唯一的消闲。除了只言片语,罗衣多半还会捎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
枯藤,两片落叶,三块老玉,四根头髮……
周玦颇有些嫌弃地抖开那块罗帕,审视地看着那几根白髮。
素色罗帕上歪歪扭扭地用硃砂题了四个字:“白首同归。”
周玦迟疑了下,将缠绕在手指上,捻起罗帕嗅了嗅,虽然早已干涸,但依然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混帐,没事写什么血书?”
可刚骂完,又有浓烈的忧虑不安席捲而来,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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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头髮包了回去,胆战心惊地等着消息,虽然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到底是期盼前线的消息多些,还是别的什么多些……
就这样熬了十几天,好消息开始一个个地传来。
突厥粮草被焚……
金顿可汗遇刺,突厥大乱……
临淄王袭扰突厥边境,突厥撤兵……
瀛洲,儒州,顺州,檀州相继为大将军赫连杵所破。
七月底,王师与临淄王同时围困幽州,大势已定。
听闻金顿一事当夜,周玦便在辕门口为他烧了一把纸钱。这个素未谋面的暗桩独身潜在突厥十余载,自毁容颜甘愿为奴,只是为了报答东宫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厚葬他的爹娘。
周玦曾经从忘尘叟那里听说,当年周琦从陇右道死遁便也是承了这个暗桩的情,说起来还是他周家欠他良多。
“来的来,去的去,尘归尘,土归土。”周玦喃喃自语,“世间百般苦,早些往生了也算是终成正果,只愿你来世投个好人家,若是有机缘,我定会好好报答你。”
疾风乍起,带着火星的纸灰盘旋而上,弥散去无尽荒野。
周玦不无惆怅地看着漫天星子,最终悠悠地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第16章 白纻乌纱青宝玦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踏上归程,周玦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兴许是见识了疆场的血雨厮杀,兴许是看惯了北国的苍莽寥廓,兴许是怀揣着一堆枯枝烂叶外带一封血书,经营算计的心都淡了许多,周玦坐在车内逗着罗衣,颇有些浮生偷欢的意味。
“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轩辕幽幽吟道。
周玦抖落一身鸡皮,干笑道:“陛下好兴致,陛下好文采。”
轩辕挑起嘴角:“不用五日,我们便可回到洛京,难道伯鸣就没感到半点雀跃?”
“能随陛下凯旋乃臣之殊荣,自然雀跃难当。”周玦敷衍道。
轩辕又想取笑什么,就听安义在车外禀报:“陛下,洛京急报。”
“呈上来。”
轩辕挑开封蜡扫了一眼,随即神色遽变,又用余光瞥了瞥周玦。
虽然早有预料,周玦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嘴里禁不住地发苦。
轩辕沉声道:“安义,吩咐下去,朕务必在明日午时前赶回洛京。”
周玦犹豫了下,还是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朕之前与你交代过,此事与你无关。”轩辕正襟危坐,脸上阴晴莫辨。
“陛下宠信,臣万死难报。”周玦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悲喜。
两人相交二十余载,只消一个眼神,对彼此意图便可瞭然于心。
轩辕冷着脸:“若是要帮他料理后事之类的话,便不用再说了!”
周玦微微扬起头,毫不退让:“其他的臣可以不管,但是……”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恳求的意味,“他的儿子,请务必交给臣。”
轩辕勐然起身,重重地把手边砚台扔在周玦脚边,怒斥道:“周伯鸣,朕实在是不知道你成日里在想什么东西,秦泱那种两面三刀、过河拆桥、狼心狗肺的畜生,到现在你还为他求情?”
周玦的薄唇抿成一条细线,闷不作声地听着。
“你对他的那点心思,朕都看出来了,他会不知道?冷言冷语、若即若离,他这些年怎么对你的?现在好了,给儿子随便起个模稜两可的名字,你就当真以为他把多年苦恋藏于心底,是个情深似海的痴情种了?”
他言辞尖刻,周玦一字一顿道:“臣从未如此想过。”
轩辕闭上眼睛:“退一万步,就算朕看在往日情面放他一马,不连坐他的妻孥,可终有一日他的儿子会长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归根结底秦泱确实算是死在你我的手里。养虎为患啊,伯鸣……”
“臣之前允诺过秦泱,君子重诺,臣不想沦为背信弃义的小人。”
轩辕嘆息:“此事朕现在还不能答应你,容朕再想想。”
周玦知他已然动摇,便不再多话,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路急行军,远远已经可以看到丽京门,轩辕兀的轻声道:“伯鸣……你可记得之前在檀州,朕曾经劝你惜取眼前人?”
周玦抬眼看他,眸光闪动。
“如果……”轩辕斟酌道,“如果忘尘叟和秦泱的儿子,你只能选一个,另一个多半凶多吉少,告诉朕,你选谁?”
周玦愣愣地看他,半晌厉声道:“他人在哪里,出事了么?”
轩辕打量他,冷笑:“看来伯鸣和他之间虽不像他吹嘘的那样生死相许,但也是有几分情意的么。”
见周玦面白如纸,他微微嘆了口气:“其实朕也不确定,但朕已有多日不曾按约得到他的消息,往好了想,他或许是忘了向朕回报,往坏了说……他八成是陷在那里了。”
周玦攥紧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么说,陛下你方才所问,也不过是个假想罢了。”
“朕只能这么告诉你,金顿可汗被刺一事,他占五分功劳。”轩辕郑重其事道,“你要知道,秦泱本名阿史那乌木,是左贤王的王子,如今突厥大乱,若是他的儿子被任何一方势力得到,都是极重的砝码。朕原先的打算……”他没有说完,但答案昭然若揭——用一个叛臣的孽子去换一个功臣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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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仗已经进了丽京门,轩辕却示意众人停下。
“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他的双眼凝视着周玦,一动不动。
周玦看着他,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陛下……”
轩辕闭上双眼,不为所动。
周玦脸上的神情慢慢从错愕转为悲怆,渐渐地又带上了些莫名的笑意,到了最后,他忍不住地狂笑,近乎歇斯底里。
“陛下真是仁和之君,这样的事情让臣子来选。可陛下你是不是搞错了,秦泱也好,忘尘叟也好,他们哪个和臣有关系?充其量一个是同僚故友,一个是萍水之交,他们的生死荣辱让臣来选,陛下不觉得好笑么?”
轩辕睁开眼,神情淡漠:“朕之前已有了决意。让你选,是为了你好。”
周玦疲惫地点头:“臣明白了。”
罗衣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扑腾翅膀,极通灵性地感到了不安。
“撇开我与他们的恩怨不谈,忘尘叟是个武艺高强人脉极广的江湖人,且精通易容之术,而秦佩只是个六岁的稚童。前者尚有生还可能,后者一旦被送去突厥,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周玦最终还是开口了。
轩辕审视地看他,神情复杂:“朕只愿他日你不会后悔。”
周玦笑得惨澹:“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臣什么时候后悔过?”
“既然你执意如此,”轩辕似是沉吟,“朕会再与勉之他们合议,如何对臣僚解释秦泱一事。”
车驾缓缓而行,周玦低声道:“臣便不入宫了,一路征尘,想先行回府歇息。”
周玦闷头大睡了一天,起身时不无悲哀地发觉原来这并不是什么南柯一梦。
正值盛夏,周玦于自赏亭远眺,满园白荷纤纤亭亭,像极了谁家的斩衰。
“二公子,方才顾大人派人送来封密函。”玉漏双手托着个玉盘,小心翼翼道。
周玦从他手中接过,扫了一眼便随手扔回盘中。
“拿去烧了吧。”
玉漏有些狐疑,但也不便多问,退下去的时候偷偷扫了眼周玦。
他扶着阑干慢慢跌坐在地,丝毫不怕玷污周身纨素。
回到房里,玉漏找了个火盆,又趁着没人细细把密函看了遍。
信极短,通篇只说了两件事。
其一,周玦被封为魏国公。
其二,忘尘叟死了。
第17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纵使自先帝以来天启一直施用轻徭薄赋的仁政,这番用兵也是大伤元气。尤其作为主战场的河北道数州,更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轩辕惯来勤政,连月征战归来,早朝也是一日未罢,倒是圣眷正隆如日中天的新晋魏国公周玦告了五天的假。
当他再度出现在朝堂上时,群臣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开口搭腔。
本该风云得意叱咤风流的人,如今却是萎靡困顿、形容枯藁。
能有资格上朝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于是一片死寂中,群臣自觉给周玦让出了一条道,让他走到队首,与黄雍并列。
天子并未对康復归来的周玦报以太大关注,倒是他身后的顾秉时不时面带忧虑地扫他几眼。对众人探究的目光,周玦视若未睹,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一般直直地立着,不动声色。
“诸卿有事要奏么?”轩辕漫不经心地问道。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周玦便快步上前,“臣有本启奏。”
“哦?”轩辕看着自己的指尖,兴趣缺缺。
“今逆党已除,请陛下着人重审陈叔远、梁波两案,使两位大人早日沉冤得雪。”
“唔,此事便交由顾秉去办吧。”轩辕淡淡道。
周玦也不再多言,退回列中。
早朝一散,周玦便率先离去,面沉如水。
轩辕微微招手,顾秉便留了下来,跟在他身后。
“陛下……”顾秉欲言又止。
轩辕有些疲惫地嘆息:“勉之但说无妨。”
顾秉蹙眉:“臣有些不解,伯鸣兄遭此变故……陛下你却……”
见他躲躲闪闪,眼神里却隐隐有着指责,轩辕苦笑道:“朕方才的脸色真的很差?”
顾秉摇头:“不比伯鸣兄差。”
“周玦这个人,”轩辕揽过他的肩,“他这辈子大致分两段,前段繁花似锦,后段冰天雪地。朕有的时候想想,他到了如今的地步,怕也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太顺遂,顺遂到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顾秉挣开他:“陛下此言有失公允,臣万万不能苟同。”
“别急,听朕慢慢说,”轩辕好脾气地笑笑,“朕如今一直在打磨太子的性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倒不完全是圣人‘天将降大任’那套说辞,朕就是怕他走了周伯鸣的老路。”
顾秉一头雾水,只愣愣地盯着他:“臣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轩辕摇头:“勉之你自然不会懂,世上有这么一类人,不管看起来是严肃端方还是狂肆浪荡,他们都有一个毛病——太自矜自重。周玦也是一样,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要……”
他顿了顿:“朕指的不是他贪得无厌,而是他太聪明。聪明到太清楚自己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不该要的他看都不敢看一眼,能要的就算是刀山火海他都能趟过去把东西攥在手里。就权谋而言,这是好事,可若是过日子,那可就糟了。做的每件事、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对弈一般,那还有什么生机乐趣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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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秉沉默良久,缓缓道:“臣倒觉得,伯鸣兄是年轻时候吃了些苦头,后来便怕了。”
话意未尽,轩辕却也懂了,又嘆了声:“什么事情都想一个人扛,周家的、朝廷的、他自己的,朕有的时候给他脸色看并不是朕猜疑他,而是他,一直在猜疑朕!”这话说得实在太重,顾秉脸色不由一变,轩辕抬眼看九重青空,不知是说与顾秉,还是自言自语:“周玦是朕自小的朋友,朕怎么可能会亏欠他,朕怕的是,他自己亏欠自己。”
在尚书省呆坐了一整天,将前些日子攒积的公文处理了大半,推脱了所有应酬饮宴,周玦一个人沿着宫墙慢悠悠地走着,直到某个小太监懦懦地上前请安,周玦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他竟绕着宫墙走了两圈。好不容易摸着宫门出了宫,周玦也未和府中下人招唿一声,便迳自牵了匹马,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太液芙蓉未央柳,归来池苑依旧。
这条道自小不知走了多少回,沿途景致也不知看过多少遍,却从未感到陌生,恍若走进别座城池,甚至闯入别个梦境。
再长的梦也终会醒的,哪怕是做了半辈子,醒来也只需要短短的一瞬。
穿过东西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周玦策马立在城门口,许是快到了宵禁,守城官正在一个个清点。一颗歪脖子的柳树下,有个小娘子在痴痴等着。
“宵禁快到了,再不回去,可是会有大麻烦的!”守城官极不耐烦地呵斥道。
她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是温婉的笑意:“奴家很快便回去,只要等到了三郎,我们便一道回去。”
守城官嘆气,放缓了语气:“你家林三郎不会回来啦,他战死了。”
“你胡说!”那小娘子杏目圆瞪,“三郎出征前答应得好好的,他肯定会回来的,你少咒他!”
那守城官还想说些什么,就见一骑在他面前顿住,来人相貌是极好的,只是有些憔悴。
“宵禁的时辰快到了,公子你还是回吧。”
周玦不语,褪下披风露出重紫朝服:“本官有事外出。”
守城官踟蹰了会,还是让出一条道。
周玦却并未急着出城,他淡淡地看那个女子:“也许你的三郎并未战死,不过是有些事情耽搁了。”
她抬眼看他,似乎有些惊喜:“公子你也这般以为么?”
突然胸口一阵闷痛,周玦捂唇轻咳了两声,强笑道:“四海狼烟今已息,踏花归去马蹄香……征人们,也都该回来了罢。”
他又对守城官吩咐道:“你若知晓这个女子的住处,便着人把她送回去。更深露重,女子独身在外,到底不好。”
说罢,他便施施然出城了。
坐在马上回味那女子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周玦勐然一扬鞭,胯下战马便疯了般驰骋起来。
“我允诺你,当你找我的时候,我就一定能被你找到……”
言犹在耳,可是人呢?
第18章 紫鸾黄鹄碧梧桐
许是那日在城外受了凉,反反覆覆,周玦从盛夏一直病到了隆冬。
洛京飘下第一场大雪时,顾秉代表圣上来周府探望。
“伯鸣兄……”顾秉眉峰紧蹙,脸上难免有些哀戚。
室内原本点着鸡舌香,但香气却被浓重药味掩过。周玦斜倚在榻上,缩在锦被里,没心没肺地笑着:“我真是好大的面子,竟让勉之舍了朝事特地过来。”
他双颊凹陷,脸色发黄,一双桃花眼也是暗沉一片,毫无神采。
顾秉在他身侧坐下:“怎么病的这么重?”
周玦笑意不减:“怕是坏事做尽,如今报应来了。”
“不要胡说!”顾秉深吸一口气,“其实今日我来,还有一个来意。”
“恩。”周玦忍不住闷咳起来,接过玉漏手中汤药,一仰头便灌了下去,仿佛喝的不过是美酒一盅。
“陛下决意营建西京,伯鸣兄应是知晓的吧?”
周玦点点头:“宫中中秋家宴时,陛下曾与臣提起过。”
顾秉笑笑:“当年在东宫时,陛下就曾带我等前去游赏,如今想想,十多年都过去了。”
“一场大梦。”周玦喃喃道。
那场梦里只有遍野桃花,没有漫天风雪,有狡黠乖僻的太子,没有恩威并施的皇帝,有稚气未脱的顾秉,没有如履薄冰的顾相,有耿直憨厚的秦泱,没有十恶不赦的阿史那乌木,有潇洒自在的周伯鸣,没有形同枯藁的魏国公。
在那场梦里,忘尘叟不过是个江湖上的传言,而不是埋在西北某座荒丘一掊黄土里的枯骨……
“陛下希望你能亲自往西京走一遭,他的原话是‘伯鸣,朕的西京就交给你了。’还有……”顾秉的声音把周玦从自怨自艾里惊醒。
“恩?”
顾秉为他把锦被拢好:“虽然你大病未愈,经不起长途颠簸,但陛下还是想让你顺便去趟陇右道。靖西王给他写了密信,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周琦在他那里,不会再回江南了。”
他看向周玦,后者蹙着眉头,一时并未搭话。
“伯鸣兄?”
周玦回过神来:“什么?”
顾秉斟酌着言辞:“你不打算把凤仪带回来?”
“再看看……”周玦的视线有些飘忽,“能等上这些年头,那轩辕符就不是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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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周琦,周玦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吃一惊。
之前得到的线报,周琦假死后在山中种了好些年的茶,后来又被轩辕符带回凉州。在他设想里,周琦应当憔悴不堪、以泪洗面,可此番见了才发觉他风华一如往昔,只不过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眼高于顶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如今见了他,像是打磨好的璞玉,温润澹泊却又不失光彩。
而他与轩辕符之间,与其说是巧取豪夺还不如说是天意弄人,两人明里暗里那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但凡长了眼的都看得出来。才在凉州呆了两天,周玦便放下心来,毫无挂碍地陪着周琦四处游赏,誓要把十几年的兄弟之情尽数补回来。
不理会轩辕符的焦躁与无奈,周玦硬是在凉州逗留了十日,到了腊月十七,还硬把周琦拖去凉州最大的一处酒肆。
“我敬兄长,为兄长送行。”周琦举杯。
周玦淡淡笑笑:“记住,以后吃穿用度尽管去轩辕符的帐房领,千万别亏待了自己。”
周琦有些诧异:“兄长是玩笑还是……”
周玦挑眉:“你听好,今日不管我是醒是醉,每个字都是出自本心,句句都是千真万确。”说罢,他扬了扬杯,仰头喝尽。
周琦为他再把酒斟满:“兄长昨日训示,小弟受惠终身。明日兄长就要回京,除了要小弟吃穷凉州,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从长安来陇右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周玦低头沉思,“活到我这个岁数,该看透的早看透了,执迷不悟的也早回不了头。手握重权却没有慈悲之心,自诩风流却偏偏孑然一人,一直想着不要错,不能输,可蓦然回首才发觉,其实一生所为不过復蹈前辙错上加错。”
周琦想要打断他,周玦却瞥他一眼,继续道:“人前一手遮天何等风光,可到了人后呢?甘苦自知……有的时候我也扪心自问,若是再来一遍,是否还会如此行事。”
周琦摇头:“兄长与我不同,我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纨绔,兄长是做大事的人,从来深思熟虑……兄长切莫求全责备,于家于国于天下,兄长早已倾尽全力,无可挑剔。”
周玦定定地看着他:“数月之前,我也是这般以为的。可如今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痛悔莫及。”
他神色淡然,语气中却隐隐透出些微情绪,似是悽厉。
周琦愣了下,勐然放下杯子,急切道:“二哥!出了什么事情是小弟不知道的?”
“秦泱的儿子,现在在我府上。”周玦似乎在闪避什么,“过几日我决定送他去衡阳。朝中的赵子熙就出自石鼓书院,我想过个十年,秦佩必然也如他一般成为朝中栋樑。”
周琦听得一头雾水:“二哥念及旧情,收养遗孤,不是大大的好事么,所谓痛悔,由何而来?”
“你还记得忘尘叟么?”周玦笑眯眯地看他,“曾经去蒙山找过你的那个。”
“前些年见过,惊才绝艷的一个人物。”周琦虽心中狐疑,但仍老老实实地答道。
周玦自斟自饮:“他也是很看重你的,才给你看了他的长相。”
“我知道二哥与他认识,想不到还有几分交情。”周琦笑道,“那他人现在何处?劳烦二哥帮我捎个口信,就说若他得空,我随时请他喝酒。”
“好,我会烧纸给他。”周玦漫不经心道。
周琦以为自己听错了:“二哥?”
周玦笑吟吟道:“凤仪,忘尘叟死了……”
见周琦愣怔,他又重复了遍:“他死了。”
此刻周琦就是再蠢也看得出,周玦所痛所悔,应都与这个忘尘叟脱不了干系。
他笑意不减,颇为开怀,周琦却觉得胸中阵阵酸楚:“二哥……人死如灯灭,再执着下去也是无济于事,还请节哀。”
周玦摇摇头:“我和他也就是泛泛的交情,谈不上什么节哀。而且他会死于非命,也是拜我所赐。”
周琦大惊失色:“这……”
周玦斟满了酒,对着窗外,看着不再盈满的月亮映在酒杯里。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样的。”
他随手一扬,连杯带酒一同洒在窗外,残酒如珠泪,杯裂如玉碎。
第19章 杜鹃声里斜阳暮
离开陇右时,周玦的心境已大不相同,周琦在凉州落地生根,世上可挂牵之事便又少了一件。
一路向东,沿途野村座座,炊烟裊裊,鸡犬声声,看着就很是可喜。
“二公子。”玉漏低声道,“前面是长安,再过三日便可到洛京了。”
周玦闭着眼睛,淡淡吩咐道:“途径邙山停一下。”
车驾到了邙山,周玦摒退下人,只身便进了山。
寒冬肃杀,花叶凋零,空山一座。
周玦找了根竹杖拄着,慢悠悠地去了上次与忘尘叟倾谈那处庭院。
“魏国公。”看院子的老头行礼。
周玦点头:“东西可都备好了么?”
“大人吩咐,小的自然早已照办。”老头唯唯诺诺。
走到后院,周玦的脚步有些迟疑,脸色也愈加苍白,呆立了半晌,他幽幽嘆了口气,在一块极其简陋的坟包前蹲下。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有些人坏事做尽,最后还能举全国之力修座皇陵,有的人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算大奸大恶,却只能落得这个下场。”周玦把老头准备好的香烛点上,自说自话,“想不到花费数月,竟还是找不到你的尸首,只能草草把那些奇奇古怪的物什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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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拿出些纸钱,就着烛火点燃:“之前我给那暗桩烧纸的时候,可万万没能想到竟会有今日。”
素白的纸钱在烈火里蜷缩,发灰,最终变成带着火星的一团焦黑。
周玦目光发直地看着纸钱,雷雨夜的噩梦轻易变成真实,到最后周玦都不曾告诉忘尘叟,电石火花间,他看见的那个被业火焚烧的人,并不是秦泱,而正是忘尘叟自己。
伸手抚上墓碑,他轻声道:“或许我也是有几分佛根的……梦见你被烧死,今日便来给你烧纸了。”
他喉头微动,笑得像哭一般:“陈允怀……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就是方便我为你烧纸的么?”
“长眠永世,也不梦醒不惊心……这样说来,就这么死了也挺好,对吧?”
周玦拿绢布,细细把墓碑擦拭了好几遍,嘴上絮絮叨叨地不停:“这次在凉州看到小弟,被靖西王养的白白胖胖,我也就放心了。父母身子康健,周家门庭正盛,我自己刚刚封爵正如日中天……”
不知想到什么,他讽刺地笑笑:“经我几番提点,宫里的周妃也收敛不少,估计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抄家灭族的那天。秦佩我也准备改日送去衡阳,你……你又不在了,你看,要我烦心的事情又少了一件,多好。”
日影西沉,暮气四合,在山里受了寒气,周玦扶着墓碑一阵勐咳,引来了看门的老丈。
“魏国公玉体欠安,可打紧么?”
捂住嘴,周玦摆摆手,缓了缓才道:“不妨事,你去把竹叶酒再拿些来。”
老丈有些为难:“这……魏国公还病着,还是不要饮酒了罢?”
“啰嗦。”周玦冷声道,将大氅褪下铺在地上,索性席地而坐。
老丈拗不过周玦,终是将酒取了来,周玦打开竹筒豪饮了一口,嘆道:“主人酒尽君未醉,薄暮途遥归不归。归去来归去来,我又能回哪里去呢?”
四野静谧,远处似有杜鹃啼血。
周玦轻声道:“你不喝点么?”
老丈刚想推脱,周玦却继续道:“何时到洛京的?”
老丈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伸手抹了抹脸,不是忘尘叟,又是谁?
周玦把竹筒扔在地上,方才大悲大喜犹如碧落黄泉走了个来回,脱力得很。
“怎么看出来的?我之前见过那老丈,自以为绝不可能有什么差错。”忘尘叟在他身侧也坐下来,就着他手中酒筒喝了口。
周玦抬眼,终于有兴致打量他,比起数月前,忘尘叟黑瘦了些,精神倒是抖擞得很,想来也没受什么罪。
“你左手食指第二个指节有颗痣,方才递酒的时候瞥见的。”
忘尘叟低头看去,果然有颗极不起眼的褐色小痣。
“怪不得回回你都能把我认出来,不过,你看我看得那般仔细,有何居心?”
他避重就轻,并无什么解释的意思,周玦也不急,迳自数着落叶发着呆,缄口不言。
“好吧,”忘尘叟妥协,“我确实是陷在突厥没错,但决不至于九死一生,你多半是被你的主子骗了。不过……你也太轻信了,好歹应该捎封书信给我问个清楚吧?”
周玦桃花眼半眯起来,透着些阴森的气息:“陛下告知在下,罗衣想来是猜到了你的死讯,一头撞在大石上,死了。他还说它是天下第一义禽!”
忘尘叟悠悠地笑起来:“这倒像是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做出来的事。”
“你何时回中原的?”周玦追根究底。
“其实去年十月便已经……”忘尘叟话未说完,周玦便抄起身边竹杖狠狠在他背上一下。
“为何不告诉我?!”周玦咬牙切齿道。
忘尘叟舒展了下筋骨,无所谓般地答道:“听闻你病了,我本该去探望,但无奈江湖上还有些事情未了,我便先去了趟江南,又去了蜀中,半月前从南诏回来便去寻你,你却去了凉州。”
周玦冷冷道:“千万别说陛下那点小算盘你不知道。”
忘尘叟装傻:“什么算盘?我身为草莽如何知道宫中之事?”
“你!”周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狠狠地瞪着他。
忘尘叟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吧,若是你把我卖了这么一桩事……那我还是知晓的。”
他一提此事,周玦立时理亏,忘尘叟见他脸色阴沉下来,便轻轻扣住他的手。
“若我是你,恐怕也会这般做,我不怪你。”
周玦冷笑:“是啊,秦佩到底还是故人之子,我自然要去救他。至于你,本就和我一点干系都没有,不过萍水相逢,我托你办了几桩生意,仅此而已。”他深吸一口气,眼眶泛着可疑的红晕,“至于你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他顿住,再说不下去。
忘尘叟抬眼看了看天色:“天色将晚,再不进城恐怕就宵禁了。”
周玦起身,迳自就走,忘尘叟看着他萧索背影从陡峭山道穿过,心头一紧便捡起大氅跟了上去。
第20章 帝城相对落花风
除夕时周琦与轩辕符进京守岁,忘尘叟推脱有要事处理便告辞了,直到正月初六才回来。
自那日之后,两人并未深谈,仿佛过去的数月什么都未发生过。
就这样拖拖沓沓地到了二月,院中的白梅尽数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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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周玦好兴致,便让下人在梅林中布了些酒菜,拖着忘尘叟赏花吟诗。
忘尘叟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到底也出身士族,父亲还当过少傅,文采自然也不差,于是两人对完对子行酒令,行完酒令行牙牌,硬是从晌午坐到黄昏。
两人闹了半天也累了,便都安静下来,清风徐徐,白梅花瓣迎风而落,扬扬洒洒煞是好看。
“改日再种些桃花海棠罢。”忘尘叟突然道。
周玦拂去身上落花:“你嫌素淡?”
忘尘叟摇头:“我虽常穿白衣,但其实平素最恨白色。”
周玦想起刚得知忘尘叟死讯时的心境,心领神会道:“行,你回头与玉漏说,你喜欢什么便种什么。”
忘尘叟又道:“那江海轩我觉得不错。”
周玦很是大方:“你若是喜欢,我便让人收拾了,你来就住那里。”
忘尘叟撇了撇嘴角:“听闻你在长安的宅邸比洛京的周府还要大上数倍,紧挨着大明湖。你若是临湖建个水榭倒也不错。”
周玦终于怒了:“你休要得寸进尺!”
忘尘叟深深看他:“我漂泊半生,是时候安定下来了,可惜……”他故作深沉,“天下之大,竟找不到立锥之地,实在让人感嘆郎心似铁,妾身薄命……”
“哦。”周玦只淡淡应了声。
忘尘叟看他:“你到底怎么想?”
“终于不耐烦了么?”周玦夹了一筷子清蒸白鱼,入口即化,齿颊留香,他莞尔一笑,“玉漏,现在去传我的话,谁做这道鱼的,每月工钱多加一两。”
忘尘叟嗤笑:“周大人还真是腼腆,不过说几句话还要把下人支走。”
“我可不是那种江湖中厚颜无耻的浪荡子弟。”周玦没好气。
忘尘叟斟酌道:“之前种种……”
周玦打断他:“就当是一场梦,人生在世须尽欢,昨日事皆虚妄,何必执迷。”那些还未搞清楚的遭际,什么突厥血书狼旗,于今日之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能对坐饮酒已是福分,我记得普明塔院的大师曾对我说过,我亦深以为然——昨日之是非就如浮尘,笤帚一扫,便干干净净。”周玦轻道。
忘尘叟摇头:“我却是要牢牢记住的。”
周玦有些诧异:“别忘了,你可是忘尘叟。”
“无关紧要之事,我自然都会忘掉,”忘尘叟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可自从我结识周大人之后,我却发现,和你有关的事情,我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忘都忘不掉。”
他说的肉麻,乍一听如同烂大街的寻常情话,周玦却是一怔。
“是么?可那些多半不是什么好事,记住了也不过徒增伤感。”
忘尘叟轻笑:“可若不把昨日苦楚记清楚些,又如何知道今日之可贵?”
“所以……”周玦一时间也不知该问什么、说什么,颇有些弱冠少年的局促不安。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两个人相携相伴总比一个人踽踽独行来得强些吧?”忘尘叟执起他的手。
周玦垂着眼帘看不清神情,忘尘叟也不慌张,边赏着落花边好整以暇地等着。
“万一你那些红颜知己听到消息,冲到周府来怎么办?”周玦侧过头看他。
忘尘叟挑眉一笑:“随你。”
“好,”周玦答应得很干脆,“那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灭一双。”
他们对视一眼,忽而同时大笑起来。
风送落梅,暗香浮动,两人并肩而坐,手指在纷飞衣袂下扣得死紧。
浮生正好。
第21章 番外上:留取心机休用破
靖西王游幸江南道,在吴国公府家宴上载歌载舞,不出数日便传遍九州各道,成千秋佳话。周玦听闻之后,立时乘步辇往中书省,与顾秉二人很是开怀大笑了一阵,直唿报应不爽。
忘尘叟看着他面上快意哂笑,心下却觉不安,故作漫不经心道,“吴国公可知江湖事?”
周玦笑得有些接不上气,用了些茶水才道,“家嫂疼爱么弟,沈秋暝常与家中往来,侄子年幼,又喜听些豪侠故事……故而忘尘叟的大名,家父亦是略有所闻。”
“哦?”
正是初夏,二人正在湖畔的江海轩纳凉。周玦轻衣罗扇,赤足倚在榻上,萧闲不羁。忘尘叟勾起嘴角,忽而凑近,握住他如玉双足。
周玦一惊,见婢子下人都不曾留意,低叱道,“成何体统。”
忘尘叟不以为意,轻轻摩挲,“就是这个体统。”
周玦瞪他一眼,推开他下榻,就听忘尘叟道,“轩辕符以亲王之尊还前去拜谒,按理老夫也该表示一二,总不能失了礼数,被连襟比了下去。”
周玦动作一滞,缓缓回身看他,淡淡道,“家父不比常人,你若当真去了,日后可就再无退路。”
他一双桃花眼乍看波澜不惊,可细细端详却可见其中不安隐忍,忘尘叟轻嘆一声,缓步上前,从背后环住他,“与你一道,我还要什么退路。”
周玦僵了僵,须臾道,“如何与父亲分说,你还得好好掂量,休得唐突了他老人家。”
见他默认,忘尘叟不由心中一松,笑道,“我虽落于草莽,到底也是官宦出身,定不会比那陇右的蛮夷差去哪里。”
周玦狐疑地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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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了沈秋暝与周玦的关系,忘尘叟对江南道算得上极为稔熟,很快便在吴国公府左近找了间客栈安顿下来。
夜静更阑之时,他方招来自己在江南道的数十名探子。
“回主子的话,吴国公擅手谈。”
忘尘叟刚一点头,另一人便道,“可靖西王在姑苏时曾日日与他对弈,深得吴国公欢心,称王爷是国手之能。”
忘尘叟蹙眉,“那便算了。”
“吴国公喜垂钓,尤其是太湖之滨。”
“哦?”
“只是他垂钓时不爱他人打扰。”
忘尘叟眉头一跳,“那你说来作甚?”
另一人推开方才那探子,表功般道,“主子,我有重大消息,只是这个消息极其机密。”
忘尘叟兴致勃勃,挥手让他上前耳语。
“据闻周三公子与靖西王男妃无异……故而靖西王在江南道才被吴国公百般刁难。吴国公此人看似气度恢弘,其实心眼不大,尤其护短……”
忘尘叟随手赏了他一片金叶子,脸色更是阴沉。
“吴国公爱清谈……”
“他喜欢登高赋诗!”
“他生平最恨之事便是长子早逝!”
“他爱幼子!”
“不对,他以魏国公为傲,说此子最贤!”
“他平生最恶风流成性,眠花醉柳之人!”
越听忘尘叟脸色越是难看,终于忍不住摔了杯子,“够了!”
众探子噤若寒蝉,忘尘叟阴着脸道,“想不到最后还是要老夫亲自出马,养你们何用!”
一个探子大着胆子道,“只是这吴国公到底是三朝老臣,城府手段均深不可测……”
忘尘叟摆摆手,“此事尔等不用再管……”
待众探子识趣退下后,他才喃喃道,“看来此番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
近来周端总觉得心神不宁,所到所及之处总有种种蹊跷,可无论如何排查都是一无所获。
一日他在乘月楼与老友用膳,雅间中只留了府中一忠心老奴服侍。
“此番魏国公进中书令,当真是青出于蓝。一门两公,莫说江南道,就是整个天启朝哪个高门能有义兴周氏之盛?”
周端淡淡道,“钟鸣兄慎言。”
那人笑道,“此间又无外人,你我相交数十载,有何顾忌?不过古人言月满则亏,如今周氏风头正盛,若是周贵妃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别说皇长子,就是两位国公都难免处境尴尬。”
周端长嘆一声,“我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可为今之计也只有劝诫族人恪守本分,谨慎从事罢了。”
二人沉吟不语,那老奴垂首侍立,时不时上前为他二人添些茶水。
心事重重地用了膳,小二却对僕从道有个陈公子已将饭钱结清了。
虽说阿谀讨好之人比比皆是,可周端向来行踪隐秘,这不明身份的陈公子断无可能知晓。周端不敢大意,一边吩咐手下去查,一边更加强防范。
又一日午后,周端小憩方起,就见面前站着一美貌婢女,手中捧着个鎏金莲花纹盘,上面摆着数十样蜜饯茶点,无一不是周端平素所爱。
奈何周端不仅未感到半分欣然,却只觉阵阵寒意。
“谁让你来的?”周端冷声道。
他宦途沉浮数十载,此刻气势未加收敛,若是常人见了怕是会两股战战,不料那婢女却不慌不乱,巧笑倩兮道,“婢子自己来的。”
周端上下打量那婢女,见她体态轻盈,显是有功夫在身,不由更加警惕,便漫不经心道,“东西既送到了,你便退下罢。”
那婢女见他手已触到塌下匕首,剎那间竟有些恍惚,匕首快出鞘时方回神道,“老国公当真思虑太过,婢子并无恶意。”
见周端显是不信,她也不再纠缠,轻身一跃便上了屋檐,对周端笑道,“别的都还好说,只那玉露团须得先吃,不然可就化啦!”
说罢便如风一般,失了踪影。
三番五次下来,吴国公府被折腾得鸡犬不宁。
这倒也不能怪周端杯弓蛇影,只是如今形势,周氏虽然煊赫,可也如同在炭火上架着烤一般,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谋财谋命的,寻仇报怨的,想揪住小辫子弹劾的……
可怜周端年近花甲,还要禁受这等神出鬼没的滋扰,最终甚至将夫人、儿媳、孙子统统送至别苑,自己留下查清此事。
二十日后,老国公终于放下此事,轻车简行独往胥塘。
第22章 番外中:愁思怅望渺难平
烟波浩渺,周端一人独钓。
正是梅子发黄时候,风吹细雨,湖畔不见人烟,水中亦无船只。
周端闭目假寐,不知过了多久方缓缓睁开眼。
不知何时,水中竟有一叶扁舟上下浮沉,逆风向岸而来。
似有渔翁漫歌低唱,周端凝神细听,似是首不知名的曲子。
“人间何物是穷通。终向烟波作钓翁。江不动,月横空。漫郎船过小回中。”
须臾那小舟悠悠而至,离岸还有数丈时停下。
有一渔人头顶斗笠、身披蓑衣立于船头,拱手作揖,“见过老丈。”
周端见那渔人姿态落拓,举止却称得上有礼,便淡淡道,“今日颇有些风浪,渔叟却依旧穿梭其中,当真好气魄。”
渔人洒脱一笑,“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人世间比江河湖海可要兇险百倍,难道这滚滚红尘就不走一遭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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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有理。”周端颔首。
渔人又道,“只是我看老丈气度非凡,非富即贵,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垂钓?”
周端长嘆,“无他,寻个一方净土,一念清净耳。”
“老丈这般人物,竟也有烦忧么?”
“芸芸众生,谁都跳脱不出喜怒哀乐,老朽不过一介凡人,如何就不能有忧有愁了?”
渔人思量了一会,笑道,“你我萍水相逢,也是有缘。若是老丈信得过,不如说与在下,或许在下能为你分忧也说不定。”
“哦?”周端故作沉吟,又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告诉你也无妨。”
那渔人放下船桨,在船头跽坐,脸孔长得平凡无奇,可那双秀目却是顾盼飞扬,若不是此时刻意收敛,此时还不知是如何的跌宕风流。
长嘆一声,周端缓缓道,“我与拙荆也算的上举案齐眉,一生未有妾室。她为我育有三子,不是我自夸,个个都是中人之上。长子端方忠厚,么子风神如玉,次子更是有经天纬地之才,翻覆朝堂之能……”
“老丈好福气。”渔人赶紧恭维道。
周端笑笑,“无奈天不遂人愿,长子天不假年,在外出仕时竟英年早逝,徒留青春年华的未亡之人,以及牙牙学语的幼子。彼时朝野风云诡谲,我整日忙于公务,竟无暇为他流一滴泪,可白髮人送黑髮人,其间苦痛,又有谁懂得?”
渔人沉默不语,周端又道,“么子年轻气盛,非要建功立业,不料却陷在北疆,备受折辱,可忌惮仇家势力,我却不能为之伸张,甚至无力将他赎回来……”
说及此处,周端眼中苍茫一片,渔人缓缓道,“心怀天下之人定无法只顾自家悲欢……”
“许是如此罢,我这个父亲,对他们当真是多有亏欠么,”周端长嘆一声,“唯有我那次子,长兄早逝,么弟离散,偌大的家业尽数扛在他一人肩头。日日为主为家费尽心力,你说他可算是个伟丈夫?”
渔人眼中泛起温柔之色,竟如山川般包容温和,“自然算得。”
“否极泰来,虽长子早逝,然而长媳与他情比金坚、不愿改嫁,依旧留在族中操持打点,孙儿亦是乖巧上进,长成必也是我江南才俊;么子虽歷经苦楚变故,现下又远在北疆,可原先那仇家对他百依百顺,生活亦算得上美满安乐。”
他绕开次子不谈,渔人却也不急,躬身进了舱中,取出一柄玉壶,外带两只高足玉杯,徵询道,“老丈可饮酒。”
周端瞥他眼,不置可否。
渔人斟满了酒,恭恭敬敬地踏波上岸,双手将酒杯奉至周端面前,又将玉壶也留在案上。
周端取了酒杯,一饮而尽,淡淡道,“好酒!”
“此乃阳春酒,最是延年益寿。”
周端点头,“如今最让我头痛的,反而是我那次子……”
渔人执杯的手微微一紧,并不作声。
“势倾天下,朝野侧目……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弔。他幼时离家,又是个最玲珑剔透的性子,与父母兄弟都不甚亲近。弱冠之后他便放浪形骸,实则郁郁寡欢;后来深陷朝局,更是勾心暗算,一日不得欢颜……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更知道,约莫半年前,他竟有一度形容枯藁,生气全无,你可知为何?”
话说到此处,他双目如电,直直地向渔人看去。
渔人身形一颤,别开视线。
“我想或许是与什么人有关罢,”周端淡淡道,“聪明本是好事,可若是聪明太过,难免慧极必伤。可若是自作聪明……”
渔人兀然起身,哑声道,“自作聪明?我竟不知一心一意为他,倒成了自作聪明了。”
周端将钓竿放在一旁,“一心一意?欺他瞒他,让他伤心伤身,这也叫做一心一意?”
渔人眼中波涛暗涌,那张面皮却无半点变化,“人说吴国公最为护短,此言果然非虚。”
周端起身,踱至江边,双手拢在袖中,一双桃花眼仿佛早已看破世事,“我只听闻佛家八苦中有求而不得,却不知意难平竟也在其中。”
“意难平……”渔人怔忪片刻,涩然一笑,“有些事国公或许并不知晓,若你是我,怕也是心意难平、如鲠在喉。”
周端摇头,“魔障了。生苦、老苦,我儿不过凡人,自是要领受。求不得、怨憎会也已应在那人身上,可你呢?先是爱别离,又让他大病了一场,你不过如鲠在喉,可他呢?万箭穿心亦不为过罢?佛家八苦中六苦,我儿都已受过一遭,也不知是什么冤孽!”
渔人周身巨震,半晌低声道,“谢国公提点。”
周端嘆息,“陈叔远死的委实可惜,你……身世也是可怜。我只问你,我儿可担得你真心相待?”
“那是自然!”
“那何必频频试探?”周端负手看他,“待你想通了,再撕了这张面皮来见我罢。”
渔人恭敬一揖,便撑着小舟去远了。
周端眯着桃花眼看他远去,方施施然坐回胡床,拎起钓竿——上面赫然一个直钩。
若是不在意,何苦费尽心机地讨好试探?
若是不介怀,提及往事时,为何隔着一张画皮都能感到倾泻而出的苦意?
若是不恨,为何音信全无,非要看着对方苦楚憔悴?
若是不爱,又怎会亏欠负疚,恨不得拼尽余生,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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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姜尚直钩钓文王 周端直钩钓……
老丈人未必知道换秦佩的事情 但是他从头到尾都抓住两件事 一是忘尘叟屡屡试探 不诚 二是假死让周玦伤心伤身……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一切都好说了……
老丈人可能有点不地道 但都是为了儿子不是……
第23章 番外下:那堪往事思量遍
忘尘叟离开洛京时,周玦只是淡淡道了声“知道了”便未再过问,更谈不上什么折柳送行;而两个月后忘尘叟由江南归返,还在长亭之外就遥遥瞥见魏国公府的仪仗。
忘尘叟先是一愣,随即不禁苦笑。
周玦还在车内品茗,只觉风声一动,身旁却已多了一人。
“我不过一山野散人,竟能让堂堂国公出城相迎,真是何德何能。”
忘尘叟今日披了张憨厚至极的面皮,看起来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管事。
周玦戏嚯一笑,“不仅出城相迎,今日我还要在圣和居设宴为你压惊。”
“何惊之有?”忘尘叟揽住他腰,嘴硬道,“老丈人不知对我有多和气。”
“哦?枉费在下与忘尘叟相交一场,竟不知您老何时竟有了妻室?”周玦似笑非笑。
忘尘叟凑近他颈窝嗅嗅,见并无药草味道,顿感心安,笑道,“周相怕是不知,老朽不久前方方成亲。只是还未来得及广而告之,故而鲜有人知晓。”
周玦笑意更浓,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转,让人神魂颠倒,“不知是哪家小姐,竟能配得上忘尘叟这般人物。”
忘尘叟忍不住倾身吻上他眼睑,温声细语道,“并非大家小姐,却是天下无双。”
“天下无双?”周玦轻笑。
“才智谋略无双、权柄声势无双、品貌气度无双……”忘尘叟话锋一转,“还有个难缠得举世无双,又偏偏护短得举世无双的父亲……”
周玦大笑出声,“装不下去了罢?终于把你心里话逼出来了。”
忘尘叟幽幽嘆了口气,说不出的哀怨。
胥塘长谈之后第二日,忘尘叟便以本来面目,带着足足五五二十五个箱笼往吴国公府求见。等了两个时辰后,才有下人将他迎入府内,随即便等来了周玦的长嫂沈氏,对他好一番说教,什么吴国公府的规矩,什么相夫教子的本分,什么义兴周氏的门风……一番恩威并施后,沈氏便分了个偏院让他住下。
从此向来纵横江湖任自由的忘尘叟过上了生不如死的深宅生活——每日早上起身向吴国公及夫人请安,随即和一大家子一道用早膳,早膳后再被抓去教导吴国公世子武艺,紧接着再跟着吴国公出府,或寻僻静之处对弈,或寻江河湖海垂钓。
最为气人的是,沈氏竟提出纳彩中的长命缕须得他自己亲手编来方有诚意,硬是让忘尘叟在离开姑苏前赶制出来……
虽早有线报,周玦还是笑得前俯后仰,“难怪你这一去就无音讯了,原来是在向我长嫂学那妇工之道,那长命缕打的如何了,还不给为夫看看?”
忘尘叟无奈一笑,“总之我这数十日在江南当那孝子贤孙,竟比我生平歷次遭际都要来的艰险。”
周玦抿唇笑笑,忘尘叟观他神色,低声道,“许是有周琦做了铺陈罢,我观吴国公神色,仿佛对男子相恋之事并不介怀……”
周玦摇头,“盛极必衰,我周氏有吴国公的爵位已是皇恩浩荡,我这个魏国公……没有人袭的最好,免得最后还坏了我君臣情分。”
忘尘叟嘲讽般笑笑,“这话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去,恐怕又得唿天抢地‘伯鸣,你不信朕’!”
“若是可以,我也想做个顾秉那般的纯臣,无奈……”周玦并未说下去,忘尘叟却已是懂了。
但凡周玦活着一日,便一日得护着义兴周氏,更代表着江南豪族,不管皇帝对他有多信任,想起他时都不得不考量他背后的势力,若他不知好歹、挟权倚势,有多少风雨共济的情分怕也是要磨完的。
马车还未到圣和居,玉漏便来禀报,“大人,圣和居的雅间已被人订了,说是某位大人的烧尾宴,可要小的亮明身份?”
周玦眉头一蹙,忘尘叟却在一边道,“今日也算得上风和日丽,最适合游湖,不如订一桌席面送到画舫上去,国公以为如何?”
周玦瞥他眼,对玉漏点点头。
也不知忘尘叟的资财从何而来,不过一刻工夫,他二人便已对坐于一艘富贵雅致的画舫之上,甚至左右还有数名美人伺候。周玦定睛一看,似乎还都是京中数得上的花魁娘子。
周玦顺手想揽过其中一人,却扑了个空,怀里却多了个精壮男子。
看着那张憨厚有余却实在称不上好看的面皮,周玦嘆了口气,“数月不见,你却一直顶着别人脸孔,当真是不解相思,不解风情。”
忘尘叟笑笑,“也罢,待我更衣。”说完身形一闪便进了内室。
有一歌妓巧笑倩兮,端了杯酒凑到周玦嘴边,娇声道,“久闻国公爷乃再世潘安,今日一见可不如此,姐妹们的心怕是收不回来了。”
那歌妓倒是大胆,就连一双酥乳都贴了上来。
周玦微微向后一仰,淡淡扫了一眼,那歌妓顿时如坠冰窟般连连后退。
“国公爷竟如此不怜香惜玉。”忘尘叟掀开帘子出来,依旧是一身宽袍广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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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玦侧靠着船舷,放肆打量他那张俊脸,“本官早有家室,可不似忘尘叟游湖用膳都要美人相伴。”
忘尘叟摸摸鼻子,摆手让美人退下,“他们早已知晓我收心之事,今日如此行事约莫是怕你寂寞。”
周玦瞪他一眼,却不禁愣了愣——忘尘叟今日并未戴冠,只用根骨笄簪住一头青丝,还有几缕散落在耳边。
周玦禁不住起身,将他头髮揽到耳后,细细观察那根骨笄,颤声问,“这骨笄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忘尘叟莫名其妙地扫他一眼,将那骨笄拔下,一头青丝如瀑般倾泻下来。
那是根再寻常不过的骨笄,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笄头成玄鸟之形。
“大哥字重明,小弟字凤仪,我字伯鸣,”周玦从他手中取过那骨笄,“重明鸟、凤凰,与南方朱雀一般都是不死之鸟,父亲给我们起字这般,亦是对我义兴周氏的寄望。你可知还有何鸟亦可涅槃?”
忘尘叟不知为何,竟觉得喉头哽噎,说不出话来。
“伯鸣伯鸣,鸣的便是玄鸟啊,”周玦感慨道,“年少无知,为了个愚蠢之极的原因,便将这骨笄弃了,只想不到这骨笄竟是到了你手中。”
忘尘叟勐然上前将他拥入怀里,浑身颤抖,口不能言。
周玦静静被他搂着,时不时拍拍他的嵴背。
“家中事败,灭尽全族,我因少时学了些武艺,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在洛京东躲西藏,可我却不知如何离开都城。”忘尘叟睫毛轻颤,仿佛陷入梦魇之中,“直到有一日,我见几个锦衣公子酩酊大醉地从青楼出来上了马车,其中一人将头上骨笄拔下,换了另一根,这根便随手弃了。我捡了来,打晕了一个小厮,换上他的衣服,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大着胆子去城门对那守城官说我是前面那车主人的小厮,奉命前去寻这骨笄,他并未多问,我便乘机混出了洛京……后来,我觉得此骨笄是我的保命之物,便一直留在身边。”
“这便是你我二人的缘法了。“周玦缓缓将忘尘叟的头髮绾好,将骨笄插了回去。
忘尘叟抬眼看他,眼眶微红,“此生纵你负我,我也绝不负你。”
“陈允怀,”周玦一字一句道,“我周玦再不会负你。”
有人弃若敝履,有人视若珍宝。
有人唾手可得,有人寤寐思服。
有人自作自受,有人求仁得仁。
有人无缘无分,有人缘定三生。
所谓天造地设,不过是早一步或晚一步,蓦然回首,总有人恰到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飞鹰走狗,锦帽貂裘过建章,谁骂了谁一句纨绔。
露华清风,平台朱履登高处,谁偷捡了谁的骨笄。
盘花卷烛,鸾凤和鸣春风度,又是谁为谁挡了一夜的酒,吹了一夜的风。
不过当时年少。
-----------------------------第十二章
有同学说呢 希望能让他们有交集 然后我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一个脑洞
就是大周弃之不要的东西 被当时落难的忘尘叟捡到 然后珍视不已 然后看了看前文 发现了这里有文章可做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大周捡了渣秦的骨笄 就把自己原来那根扔了 偷偷戴渣秦的 毕竟那种东西看图片也知道长得都差不多 结果忘尘叟不小心捡到了 成了个救命的东西
第24章 出书版番外二 那堪往事思量遍
忘尘叟头次听闻周玦的名号时,他还不是个落入草莽的江湖游侠,他还是陈允怀——太子少傅陈叔远家的公子,洛京出了名的纨绔。
在东宫传道授业解惑的陈叔远有日归府,先是若有所思,面带笑意,又是长吁短嘆,最后对着他恨铁不成钢地感慨了一炷香。
陈允怀被他看得忐忑,忙行礼问道:“父亲有何吩咐?”
“唉,今日我方知何为一流人物。”陈叔远瞥他一眼,厌弃道:“与你一般大年纪,智识谋略,样样都强你数倍,可你还偏偏不知上进,整日里飞鹰走狗……”
见陈允怀颇有不忿,陈叔远嘆道:“你书虽读得不错,算有几分偏才,可论起经天纬地,与旁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对此人如此高看,陈允怀难免好奇,“父亲说的莫不是当朝太子?”
“殿下自然是人中龙凤,他日定为明君圣主,这不必多说。而今日我还发现了一个王佐之才。”
“哦?”崇文馆那些贵胄子弟,陈允怀也识得几个,不由踌躇道:“听闻苏太傅之子少有才名,莫不成是他?”
陈叔远嗤笑一声,“他吗?做个风流才子尚可,可要是翻覆风雨、左右朝局,还差点火候。”
他沉吟道:“吴国公的次子,太子伴读周玦。”
“玦?这可不是什么吉利字眼,吴国公不喜欢这个儿子?”陈允怀奇道。
“恐怕取决断的谐音吧。”陈叔远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看看人家的文章。”
陈允怀接过,先是留意到那手飘逸恣肆的章草,随即便为文章内容所震慑——原因无他,这篇文借古讽今,从头到尾只说了一件事,锄奸讨佞,还政于君,字字句句可谓刻毒到了极点。
“壮哉斯文!父亲,他说的可是史苏……”
陈叔远打断他,“佛曰不可说,若有朝一日你也能写出这般的文章,我便死而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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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忘尘叟早已不记得彼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他唯一所知的是——终他一生,他都写不出如此辞藻华美的雄文,而陈叔远最终却是死不瞑目……
后来的事随着年月老去而愈发模煳,只记得铺天盖地的血光还有身后穷凶极恶的差役,山穷水尽之时,他捡了某个贵家公子的骨笄逃出生天,受尽了亲朋故旧的白眼后东奔西走,最终满身脏污地躺在某个不知名的山洞里,等他那士族庶出的表兄裴钦宴来为他收尸送终。
那日,他看着洞外飞过的白鹤,突然想干脆一了百了,好在地下与阖府团聚,就听见表哥与那余杭沈氏的公子攀谈,隐隐约约彷彿听见了周玦的名字。
“恐怕这天下也要大变了。”裴钦宴语带忧虑。
沈秋暝轻声一笑,“看着似乎是夺嫡之争,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党争罢了。不过,就算你出身河东士族,我还是劝你谨慎从事。尽管元后早逝,太子失宠,可东宫的水深不可测。就拿太子伴读,吴国公二子周玦来说,才多大的年纪,就能舌粲莲花,将江南士族笼络得死心塌地,我父兄几个对他都是赞不绝口,若不是他非嫡长子,恨不得将家姊许配给他。”
陈允怀静静听着,觉得东宫、太子、士族、洛京、周玦这些词都如同云烟一般留在了繁花似锦的上一世,如今的他不过是个流落天涯的可怜人。
“你表弟尚未甦醒?”沈秋暝口气似是迟疑。
“不曾。”
“周玦说了,他觉得陈案多有蹊跷,也派人去抢了些物证人证,日后若是有机会定会为你姨父翻案。”
裴钦宴迳自感恩戴德不提,陈允怀却禁不住湿了眼眶——一路颠沛至今,所见不是白眼,便是欲言又止的怜悯,真正提出要为他陈家报仇雪恨、翻案平反的,周玦还是第一人。
陈允怀在心中暗下决心,不管周玦是否能够如愿,也不管他陈某人是否还有涅槃重生的那日,周玦今日既说出了这番话,他便认下这个人情。
“表兄……”陈允怀挣扎着起身,定定地看着他们,“我这种岁数,若想习武,可有什么见效快的门派?”
沈秋暝先有些诧异,转念一想陈允怀已被断了仕途,若不想庸庸碌碌做个乡野村夫,恐怕还真的只能在江湖里厮杀出一条血路来了。
他托腮想了想,笑道:“有倒是有,可那人性情极为乖僻,而且以你的年纪,恐怕会再多受些苦楚。”
陈允怀喑哑一笑,“苦楚?如今我最不惧的,就是苦楚!”
“好!”沈秋暝击节赞嘆,裴钦宴满面忧虑。
在鹤鸣山养了半月伤后,陈允怀一人独自远行,到了洞庭湖畔去寻一名为千面叟的怪人。
在湖畔守了整整十日,跪求了整整十日,又做了整整十日苦力,三十日后,千面叟终于决定收陈允怀为徒。
为他重塑筋脉,传他内功心法,教他飞檐走壁。
陈允怀夜以继日地研习,终于在三年后可以自保,轻功更是到了一流高手之境。
可不知为何,千面叟却迟迟不肯教他镇派的易容之术。
第四年时,千面叟看了看他的脸,微微嘆息,“可惜了这副皮囊,最终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陈允怀不假思索,取了匕首就要往面上扎,好在千面叟机警,立时打飞,怒道:“身体髮肤受之父母,这道理你竟不懂吗?”
陈允怀惨笑:“无父无母之人,哪里还在意这点皮囊?”
千面叟摇头嘆息,“可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皮相可做你与亡者最后一点维繫了。最起码你日日揽镜自顾时,还能从眼角眉梢窥得一丝半缕肖似之处,这样,兴许你便能永世记得他们的模样。”
陈允怀此刻心绪定了下来,才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千面叟喜怒不定,又戒备心甚强,故而迟迟不肯传授他易容之术,过了今日,他才算是认下了这个徒弟,至此再无保留。
“人在江湖行走,总得有个名姓。”千面叟看着他,似笑非笑,“玉面郎君如何?”
陈允怀却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无名,弟子早是已死之人,哪里还需什么名姓?”
而后,陈允怀便出师了朝堂之远,江湖之广。
总有些人需要打探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消息,有些时候还需求人顺道处理掉一些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小事。
但凡这世间不太平,但凡这世间不光明,但凡有人需要托旁人做这些晦暗遮掩的小事,陈允怀也便有了生意。
直到这日,他带着一身伤,龟缩在西北边陲的废城修养,思及前尘旧事,正自伤怀,却见有一老迈行商,骑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边用葫芦大口饮酒,边苍凉吟诵,“黄卷久忘尘世事,白云犹动故园情。无端最是城头角,频作凄凉塞上声。”
陈允怀怔怔地听了,那音调意蕴正与记忆中洛京雅韵别无二致,想不到竟也能传到塞外。
那老客商早已消失不见,陈允怀仍未回过神来,旧事如同黄沙一般没顶而来,几乎-让他不能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夕阳西下,圆月高悬,陈允怀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在面前的沙土上写下陈允怀三字,再静静地看着狂风将凌乱不堪的笔画吹散。
“红尘滚滚,尽是情愁。既生情愁,如何自在?既求自在,不如忘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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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允怀强撑着站起来,用仅剩不多的浊酒沖洗了刀口,踉踉跄跄地去了。
也就是那一年起,江湖上多了个忘尘叟,其人行踪诡谲、面目不明,又不羁潇洒、风流飒选,一时间在江湖上颇有声名。
久而久之,陈允怀是谁,就连他自己都也忘了。
再次听闻周玦此人,是在永嘉七年还是八年的某日,忘尘叟正懒懒散散地混迹于扬州的秦楼楚馆,就见沈秋暝心急火燎地寻了过来。
“有事相求,借一步说话。”沈秋暝将他拉到一旁,在他耳边急促地说了几句。
忘尘叟禁不住挑起了眉头——吴国公的么子周琦自入了北疆之后,虽年年有家书寄可却再未露面,周家人唯恐他生出什么不测,想请忘尘叟帮忙探访周琦的下落。
“你可知约莫半年前,”忘尘叟挠挠自己的下巴,“也曾有人出一千金,让我寻陇西王府的周录事?”
沈秋暝神色一变,“靖西王?难道当真兇多吉少?”
“不,倘若靖西王也在找寻,起码说明他并未殒身于北疆,反倒有几分指望。”
沈秋暝嘆息,“他到底是我姐姐的小叔子,我知你不愿牵扯进洛京的那些事里去,可……”
忘尘叟打断他,“你我是什么交情?”
忘尘叟与沈秋暝,起初是欠了一条命的交情,后来又是一同寻欢作乐的酒肉交情,他所求之事,自然无有不应。
他这么说,沈秋暝也便放下心来,“此时涉及机密,具体我也不知许多,你且去找江南道黜置使周玦周大人,他自会与你分说。”
忘尘叟面上不显,心里却禁不住一震,随即立时又想起洛京那些年岁,盪起一丝丝的痛楚来,于是冷声道:“他虽然位高权重,又是个红人,可我的脾性你也知道,要我递帖子去拜见那些王宫权贵,恕难从命。”
沈秋暝也跟着笑,“这你倒不必担心,周大人也是个妙人,若你坚持,让他去拜会你都不是不行。我看,你们都是风雅之人,不如就找个什么楼呀馆呀院呀……”
他那脂粉气的脸配上有些猥琐的神情,看着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忘尘叟忍不住说讽道:“我看吶,应当让你们张掌门看看你这副嘴脸,恐怕当场就能清理门派。”
一提起张知妄,沈秋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臭道士才懒得管我死活,不提他,咱们难得今日相聚,不醉不欢!”
宾主尽欢之后,忘尘叟便打发了手下查访,自己倒是不务正业地翻起了周玦的卷宗——像他这般太子党的中流砥柱,自然有许多人时时留意着,备着他的消息总是无错。
忘尘叟翻到其中一页时,忍不住笑了笑——周玦生性风流,最喜眠花醉柳,喜好容颜清冷、甚至有些呆板的娼妓或是小倌。
他的下属实在是厉害,就连周大人喜欢往人家耳廓点硃砂这么隐秘的事都能查到,真该重重的赏容颜清冷、不假辞色、耳廓有硃砂痣……忘尘叟沉思半晌,打开记载了朝中重臣容貌的别册,只随手翻了翻便合上了。正是黄梅时节江南雨,窗外芭蕉叶沾了露珠,简直青翠欲滴。
忘尘叟看了会便合上窗,随手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字:“可怜。”
与周玦前几次见面,均可算得上寡淡,并无特殊之处。
直至他转告周玦,周琦多半未死,可也不能透露其行踪时,周玦那双桃花眼一瞬间闯入他的心间——森冷严酷,带着无限威压,彷彿下一刻就能将他撕成碎片,碾压成泥,那一剎那,忘尘叟心中便已笃定,此人当前虽只能盘踞江南东道,可终有一日将权倾天下。
同时,他也隐隐约约有所预感,或许此人与他之间,也绝不止这一点羁绊,“五年之内,有任何事相求,我绝不推託。”
周块第二次亲自求他,忘尘叟想起先前的猜测,也不知生出了什么心思,做了张虽是女子,却与秦泱形似三分、神似八分的面皮,又在耳廓点了硃砂,只想看周块不知所措的模样。
果不其然,周块不復先前淡定,竟是雷霆大作,忘尘叟看着他盛怒容顔,不知为何,竟无半分奸计得逞的快意,反而隐隐约约悟出几分酸楚。
可最终到底还是正事为重,毕竟那小侯爷是太子母家最近的血亲,亦是忠勇之后,将门遗孤,他忘尘叟再如何放浪形骸、藐视朝廷,可一旦想起儿时父亲的耳提面命,就无法对不平之事放任不管。
调笑之后,一路颠沛去寻贼人的路途上,忘尘叟突然想起,他的父亲彷彿也曾是周秧的恩师,他所传授的忠恕之道,周玦却似乎未习得半点,周玦学的从不是君子之道,而是王佐之术。
再后来,他无意截到一块狼旗,上面所载的似乎是某位身居高位的突厥奸细,算算时间,应在他阖家落罪前后。
他对朝中之事并不全然了解,毫无头绪地查了一、两个月,最终只剩下二人最有嫌疑——同为东宫旧臣的秦决与顾秉。
二人均为皇帝所信重,又都出身寒门,且与周玦交好。
尤其是秦决……
不再枉费思量,忘尘叟直接让人将那狼旗给周玦送了过去。
至于他能否猜到,全凭缘分。
直到某日,当他在关内道某地时,无意得到消息,说乱党要行刺即将入京拜相的周那一瞬间,他便乱了心神,大意之下被人所察,连中两剑才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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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顾不得养伤,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江南,面对周玦的困惑猜疑,也只插科打诨地应付过去,状似自然地卸去易容面皮,露出本真面目。
周玦的眼中只闪过微微一丝惊艷,就连眼波都不曾盪过一分,甚至还不如顾秉周琦玦那般为之所动。
忘尘叟不由得想起那日他扮成秦泱的模样,周玦那周身一振、似悲似喜的神情,心中勐然一沉。
周玦显然对他无意,一颗心都系在那忠奸不明的秦决身上,自己对他当前也只是心思微动,此时收心怕还来得及。
可他却恰在此时,瞥见周玦的神情。
最近似乎朝堂风云暗涌,周玦似乎也颇劳心力,一张俊脸白中泛青,一双桃花眼也少了潋艷水光,多了几许凌厉。
不过而立的年纪,要经歷多少事情,才能有此威仪?
忘尘叟禁不住在心中暗暗想道,倘若家中不曾生变,自己还在京中做个纨绔膏粱,兴许可以凭藉父祖的荫蔽谋个一官半职,兴许……自己还会在他手下当差也说不定。
周玦见忘尘叟久不说话,面上却是阵阵怀缅之色,料想他应是想起往事,便也不再开口,默然不语地陪着。
不知过了多久,忘尘叟才缓缓回神,连连苦笑。
他自号忘尘,可偏偏最怕的便是忘——怕忘了家族覆灭之仇、父亲蒙冤之恨,怕忘了江湖飘零之苦、故园荒芜之憾。
最怕忘了,其实他叫陈允怀。
偏偏每每看到周玦,他都会想起自己原是洛京最平庸不过也最快活不过的公子,父慈子孝,举家安然。
人之相交,最终不过是个各取所需。
周玦要他为他搜集情报,打探消息,必要的时候出手相助。
他从周玦那边得到报酬,还能时时想起最不愿忘怀的往事,看起来倒还是得比失多些他只是有一点上心罢了,兴许时日久长,如今他莫名其妙心悦周玦,他日就能莫名其妙移情别恋世事多半如此。
忘尘叟不无愉悦,也不无怅惘地想。
可他到底还是一路陪他进了长安,看着他登台入阁,确认他安然无恙。
走前,他偷偷潜入秦府,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周玦魂牵梦萦,不得解脱。
随即,他便看到了秦决。
一个冷酷刚正的男子,不似他那般一身草莽,彷彿连吐息都是天地间浩然正气。
此人极为小心,秦府并无异样,忘尘叟压下心间那点不甘疑虑,决意不告而别。
他找了匹枯瘦的老马,嘴里叼根芦苇杆,慢悠悠地沿着官道行进。
仍是年节,百姓都在同家人团聚,沿途几乎不见半个人影,就连茶棚都空无一人,官道周遭萧瑟得可怜。
忘尘叟攥着缰绳,心中忍不住在想:周玦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宫中赴宴,是在大宴宾客,是在青楼流连买醉,还是在府中暗算筹谋?
不管如何,他此刻定然不曾想起一个萍水相逢,连名姓都无的江湖人。
满腹愁肠地走出百里,突然有留在周府的下属来追,说是周玦想要见他。
忘尘叟那一剎那简直无法抑制心中的欣喜,立时换了匹快马,一路风尘地赶回长。
当凛咧寒风颳过耳畔,浑身上下却依然为热血而沸腾时,忘尘叟暗暗在心中下了决心——此番不管周玦为何召他回去,他都一定要告诉周玦一件事。
江湖路险,死生无常,他不想哪日若有个万一,周玦什么都不知。
他叫陈允怀。
北疆之事,牵扯之广超乎忘尘叟所料,更为紧要的是,此事竟与当年陈叔远案颇有关联。
他可以藐视滔天权势,他可以漠视涂炭生灵,可唯独不能无视灭门之恨。
戴久了面皮,就连沈秋暝这般的亲近之人都以为自己当真潇洒忘尘、置身事外,可鲜有人知,愈想忘就愈是难忘。
或许有一人懂,可那人纵然懂了,也并不介怀。
毕竟那是个翻覆风云、颠覆干坤的人吶,放在他眼内的,只有兴旺百年的宗族、自幼辅佐的君主、同登台阁的挚友、不知所踪的幼弟、爱恨交织的秦决,哪个不让他机关算尽、夜不能眠?
如何就能为他这般的江湖草莽人物挂心?
想通了这层关节,忘尘叟反倒释然不少。
逢场作戏也好,一时兴起也罢,周映现下还能与他调笑几句,已是看得起他,待到大仇得报,那时周玦兴许也无事再相求,他也许就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了吧?
于是忘尘叟与周玦道别时,并无太多不舍,而这一路甚至还能时时给周玦捎带些东西,俨然一副不甘寂寞模样。
其实他哪里想了那许多,只不过是想给久居朝堂的周玦看看塞外风景,如此而已。
直到那日,他不得不前往突厥大营,此去极有可能便是有死无生。
他给沈秋暝留了封书信,请他若能腾得出手,来得及便救上一救,来不及就去收个尸,好歹算是相交一场。
又给信得过的下人交代了后事,最终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大营看一眼周玦。
横竖他早已孑然一身,再无其他挂碍。
可他再次见到的周玦,却被梦魇折磨得人事不省,哪怕在梦中也在不断念叨着几个名字,独独没有他。
忘尘叟扮作一个肥头大耳的医官,静静在一旁陪他,心里生出无尽的疲惫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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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周玦自己也不过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要是这次能全身而退,就算周对自己全然无意,那留在他左近,做个江湖中的朋友,倒也算个不错的归路。
忘尘叟自欺欺人地想着,步出毡帐时,就见皇帝负手站在帐外,似乎是在等他。
“不需多礼了。”见他要行礼,轩辕立时打断他,“朕并非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作为周伯鸣的友人,与你聊聊。”
忘尘叟对这老奸巨猾的皇帝,向来摸不着深浅,便一直恭敬以待,此刻自然也不敢大意,笑道:“请陛下示下。”
轩辕似笑非笑,“你可是心悦于他?”
皇帝如此单刀直入,忘尘叟不由得一愣,随即苦笑道:“常听朝臣们阿谀,圣天子无所不知。如今我倒是信了,可这是我自个儿的事,与旁人无关,不声不响的,总不能犯了谁的忌讳吧?”
“朕并非此意,”轩辕瞥他一眼,低声道:“你与他之事,朕也冷眼旁观了好些日子,越看越觉得,恐怕你就是他那位良人。”
“良人?”忘尘叟突然觉得好笑,“且不论老夫一介草民与周相是否匹配,陛下可否记得,周相早已心有所属,恐怕不会为了老夫改弦更张的吧?”
皇帝沉吟片刻,低声道:“伯鸣自幼便是个心思重的,有时还口是心非。倘若日后你为他所伤,你千万记得,他定有缘由。”
忘尘叟暗自心惊,皇帝在这么短的时间,便将他与周玦的波涛暗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甚至还看出他正处于下风,恐怕周玦的城府与他相比,还是稍逊一筹。
“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朕定会给你陈氏上下一个交待。”
忘尘叟抿唇不语,最终长揖在地,飘然而去。
之后的那些惊心动魄,他并不想提,只是当他九死一生地从敌营逃出,躲在荒漠之中养伤时,却从洛京得到自己成了弃子的消息。
前来救他的沈秋暝神色尴尬,毕竟那个将忘尘叟狠心弃了的人,是他的姻亲。
忘尘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明白与秦决相比,自己不过是个过客,他也明白,对周玦而言,自己根本算不上举足轻重。
“可我一直在想,”忘尘叟勐咳出声,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秦决……不,阿史那乌木已然伏诛,他留下的,说好听点叫做罪臣之子,难听些叫突厥余孽。就算我陈某人与他相交一场是各取所需,连说得上话的朋友都不算,可我到底也是忠良之后吧?在他眼中,我就那么一文不名,救都不值得一救?”
沈秋暝长嘆一声,“我哪里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罢,待咱们回了长安,再慢慢和他算这笔帐。”
“算帐?”忘尘叟只觉好笑,“我为何要和新晋魏国公这般炙手可热的红人过不去?从此后躲远些便是了。”
此话一出,沈秋暝知他已彻底寒了心,也不再多言,“那你准备如何与他分说?”
忘尘叟淡淡道:“你只需回禀陛下,就说他之所託,陈允怀已尽数做到,烦请他知会相关人士,就说忘尘叟已死,也便罢了。”
“你……”沈秋暝悚然而惊,“你要遁世?还是你再不打算与他有任何瓜葛?倘若你仍在人世之事被他知晓,怪罪于你……”
忘尘叟忍不住笑出声,“他并不在乎我的死活,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又有何干系?”
沈秋暝也不好再劝,加上心中挂念张知妄,归心似箭,便也不再多管闲事。
忘尘叟则自顾自养伤,等到能骑马时,便慢悠悠地往中原走,时不时会有下人传来朝中的消息,可他但凡看到“周”字开头的,便跳过不看不理会,便无怨憎会,到底落了个清净自在。
陈叔远一案沉冤昭雪那日,忘尘叟偷偷潜回洛京,站在城门口对着那告示看了许久,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好像这些年支撑着他活下去的那口气渐渐散了,再无必要奔波劳碌,再无必要周旋迴寰,再无必要委曲求全。
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两,足够他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地度过后半生。
他依旧骑着他的瘦马,一路向南,直到彩云之南。
悄无声息地在洱海之畔寻了个宅子住下,此处四季如春、民风淳朴,是个再适合归隐不过的所在,每日都赏着风花雪月,时不时还听听温柔多情的南诏姑娘哼唱小曲不用两月,在北疆的伤便已好了七七八八。
可忘尘叟半点都不快活。
依然有朝中的消息断断续续地送来,可他曾明令禁止,下人们也不再传来周玦的消息。
顾秉拜相,秦决伏诛,营建西京,洛王被沈秋暝送去鹤鸣山,秦佩经赵子熙举荐被送去了石鼓书院:一桩桩一件件,未提及周块一个字,可偏偏每个字里彷彿都有他。
到了第三个月时,忘尘叟终于耐不住钻心剐骨的忧虑,打开了第一份关于周玦的线报。
此人新晋尚书左朴射紫金光禄大夫魏国公,按理说应是春风得意、叱咤风云,可偏偏这段时日命途却很是不济——缠绵病榻已有数月之久,就连营建西京,有大半的工夫都是被人用步辇抬着;据闻是梦魇缠身,甚至有些失心疯的迹象,府中遍植白荷白兰白梅,好好的府邸,布局改成了坟茔模样;开始笃信佛道,短短三个月内竟捐了万两银子做了三场水陆道场。
忘尘叟看着只想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胸肺处的伤又痛了起来,直至连气都喘不上来才堪堪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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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鸣就是这般的人,他会为了与秦决的一诺,就舍了自己保秦佩周全,而他自己亦会为此,负疚终身。
终于有日,忘尘叟收到线报,魏国公强撑病体勘察西京,又奉天子命往北疆劳军想起先前查到,靖西王麾下走失的录事重归凉州一事,忘尘叟禁不住一哂,心道这世上能让周玦挂心之事,又少了一件。
“还有一事。”报信的下人吞吞吐吐。
忘尘叟挑眉,“怎么?”
“主人让我们打探的,魏国公在太医院的药方,已经取到,请主人过目。”双手奉上一密封得极好的信笺。
忘尘叟接过拆开,不由一愣积郁成疾,有损天年……
他知晓周玦近来染恙,可却未想到他竟自苦如此!
他已没有心思去揣度周块是为秦决的欺瞒叛离而愤然,还是为自己之死而伤怀,满心满脑唯有一个念头——去见他!
直到确定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抽身。
忘尘叟下定决心之后,只花了十数日工夫,便从南诏快马加鞭赶到洛京,又赶在周玦的仪仗之前进了邙山。
却不想,竟遇着了自己的衣冠冢。
坟前祭品倒是极丰,还有人日日在此照料,倒是免了荒山孤冢的惨况。
“国公请。”
忘尘叟抬眼看过去,只一眼,悚然而惊地几乎忘了自己戴着面皮。
曾经丰神如玉的人,此刻竟形销骨立,枯黄的面色、高耸的颧骨、紧抿的双唇、如刀的眼神,无一不在昭示着此人已硬撑到了极致,俨然强弩之末。
遁形于暗处,忘尘叟听着他在那边轻声细语,心里既酸又苦,竟又隐隐带着些许甜直到他听到那句:“陈允怀……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就是方便我为你烧纸的吗?”
陈允怀这三个字,犹如一支利箭穿透忘尘叟的胸膛。
他勐然想起歷歷过往,那些雀跃欣喜、迷惘怅然,那些怨愤执念、哀怨伤怀。
他不似自己这般钟情又如何?
他心中永远有旁人又如何?
放下他,再不见他,自然没了苦痛。
可也便无爱,无恨,无风月,人之一世,还有何趣味?
周玦前半生,他生生错过,可到底还有往后。
这么想着,陈允怀缓步走了出去,顶着那张老态龙钟的面皮悠然一笑。
“魏国公玉体欠安,可打紧吗?”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更多精彩可查阅相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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