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舍成死对头的猫后》 第1页 《夺舍成死对头的猫后》作者:慕舟淮【完结+番外】 简介: 墨明兮是界的法修翘楚,一副算筹算尽天机。 他意外身死之际,竟算得死对头灭世的预言。一心要证道正轨的他,机缘巧合下夺舍成了死对头的猫。要不还是感化吧。 从前的见面就打变了成抱在怀中勐吸,他吭哧就是一口。 从前的见面就吵变成了摸摸猫头,他伸爪就挠。 可惜从前的大佬现在却完全构不成威胁。 无奈之下墨明兮重新修炼,被迫与死对头在修真界同行。 他好言相劝逐渐修正,甚至抖抖猫毛努力卖萌,一切却并不如预示所行。 -- 某日, 季鹤白摸着猫猫头,心道:「师兄,我倒看你要瞒到几时。」 --- 季鹤白偏执剑修,将世间万法视为旁门左道,天道惩罚也要握在手中。 他最烦师兄那套衍天大术,天判命格的把戏。 可剑光如滔天地崩解之时,这人却放下天机而来 墨明兮将他的剑握在手中:「我来看看,你到底是偏执些什么。」 墨明兮却发现死对头看他的眼神逐渐不对劲起来 -- 1v1 ,he 修真等级: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洞虚-大乘-渡劫 猫 : 人 约为 1 : 9 一点点我流修仙 标籤:强强,年下,天之骄子,仙侠修真 主角:墨明兮,季鹤白 风格:  视角:主受 立意:珍惜身边人 第1章 预言 轰! 一道剑气,两人高的巨石被噼去了三分之二,山门石碑就剩下一个宗字。 墨明兮托着腮坐在巨大的宗字旁边,碎石块咕噜咕噜从他身边滚下楼梯。 山脚的方向,哆哆嗦嗦上来一个少年,老母鸡似的将三五个低价底子挡在身后。 符纸蝴蝶振翅般的声音混在熟悉的剑气里,墨明兮眼中映着少年指尖灵符的光芒。 「符修?」墨明兮伸手拂过石碑的断口。 宽大袖袍滑落,露出一截近乎透明的苍白手腕。 墨明兮思索一会:「镜水宗?」 「这样的小门小派也欺负。」他翻转手腕,看着自己虚无实体的手掌:「修真界没了我,素质明显降低了。」 墨明兮记得自己在问剑台上与季鹤白切磋,阴差阳错入了自己的衍天之相中。入相之前当胸一剑,现在应该已经凉透。 衍天之相是未来之景的预示,墨明兮的算筹人称天机算尽,谁承想把自己算没了。 头顶一阵洪钟般的传音:「镜水宗,符修之力如何?」 墨明兮直摇头:「简直有病,你管它如何?」 却见几个镜水宗弟子哆哆嗦嗦伏地跪拜:「不,不能与剑修抗衡。」 墨明兮眉头一蹙,站起身来,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丧心病狂的剑修。 天空暗沉,泛着剑阵的红光。 磅礴的威压自远处而来,剑意弧光如飞鱼渡海逐渐向这边逼近。 喀拉喀拉,山下石阶被剑意碾得粉碎。 猎猎罡风中,一道雪灰的身影缓缓而来。 这身形高挑,如苍松覆雪。手中之剑,沉如冬夜。 墨明兮双手笼在袖子里,逐渐看清来人的脸:「是你啊,季鹤白。」 季鹤白?! 墨明兮推了推那镜水宗弟子的肩膀:「揍他,快,拿你的灵符揍他。」 他的手穿过相中虚影,未能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 镜水宗的少年瞧着十四五岁的模样,在剑海之中重新站起。指尖灵符明明灭灭,很快便耗尽了。 少年登时倒地,他不甘的抬头,想要去抓住季鹤白的衣角,将他也拖进这无边的苦海之中。只是他刚往前伸手,无形剑刃就在他道袍上撕开一条口子。 墨明兮眼见少年摇摇晃晃的退了几步,伸手想要接住他。可他在相中无形,少年依旧倒在他刚刚坐着的地方。 季鹤白懒得一顾,抬脚朝远方走去。所行过之地皆成废墟,剑意能及之处,无一倖免。 墨明兮怔怔地追随着季鹤白远去的身影:「不可能吧,这还是我那个只知道练剑的破师弟吗?」 「有什么不可能?」虚空之中传来一道木然的声音:「他平时难道不这样?」 「平时?」墨明兮沉目凝思片刻:「和我吵架打架切磋,挑战我掌门威严……」 墨明兮倏地抬头:「阁下哪位?」 空中声如钟鼓:「天道。」 墨明兮站在这猎猎剑风之中,看着天道天道屈尊而降。 天道藏在莹光之内,衣袂纷飞不见样貌。 墨明兮顶着天道的威压,挺直身板挤出来一句话:「季鹤白这是偏执剑修,逐渐疯魔?」 天道声音庄重,像是照本宣科:「季鹤白于剑修一道狂念已起,成为动盪之源。」 墨明兮半信半疑,仰头看着那团莹光:「这怎么可能……」 那团莹光似乎朝他俯身,在他耳边循循善诱:「有什么不可能,只不过有些也是罪有应得。你死后,觊觎你衍天大术之人夺取你的算筹,将你宗门闹得天翻地覆呢。」 墨明兮沉默片刻,指着废墟里那个镜水宗弟子:「有些?那个也是吗?」 第2页 莹光微微转向墨明兮手指的方向:「他?不是吧。他不值一提。」 墨明兮看着眼前这团白光:「不值一提?」 这莹光又转回来:「当然,你也可以救他。」 墨明兮被搅得有些混乱:「怎么救?我一缕残魂去吓死季鹤白?」 那团莹光离近了点:「这有何难?我将你送还修真界,你去夺舍,再对付了季鹤白,不就能阻止这一切了?」 如若面前不是天道,墨明兮会觉得它也有病。 只是纵然预示如此,在天道眼里季鹤白也好想不值一提。 这天道眼里有值得一提的东西吗?墨明兮捋了捋头髮,指尖也从髮带中穿过。 「季鹤白也不是这样好说服的,何况他根本就不会听我的。」 「说服?」天道转悠了一圈:「我是让你去说服的吗?你看着季鹤白草菅人命,生不出一丝将其证道的执念。」 墨明兮有些抵抗耳边的低语,依旧不能相信相中所见。 他往后退了一步:「我已叩问天门,求仁得仁。没有执念,不想强求了。此人修真界剑修之首,我活着或许可以一试。可惜夺舍的话,我能夺舍之人未必能将他证道。」 天道考验般的说道:「你是不能还是不想?」 墨明兮一愣,反问道:「你是天道,何不亲自将他捏碎?」 天道似乎终于垂目看了一眼墨明兮,拉着他飞身到离季鹤白更近的地方:「即便是天道,也没法随意断决他人生死。」 高岗之下万剑汇聚,刺猬似的插在山包上。 季鹤白坐在其中,眉目低垂擦拭着剑身。 剑身的幽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一派霜雪霁月的模样。 墨明兮站在他对面,手虚虚放在剑身上:「他变成这样之前,难道修真界里难道找不出一个能管管他的人?」 「这事两个月之后就会发生。」 墨明兮眼神一凝,怎么觉得似乎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他不愿相信,追问道:「两个月之间发生了什么?」 天道淡淡开口:「先是面对刁难送走了你的算筹,顺手立了条规矩:天下修真,剑修为尊。旁门左道,可一剑破之。」 墨明兮眉心微聚:「缺德损招,谁会理他?」 天道继续道:「凡以旁门左道灵骨,可换季鹤白一缕真传。一月之内,数十上百门派被迫,好不悽惨。」 墨明兮想过季鹤白在压力之下也许行为有失,听到这话依旧难免心头火起,连带着眼前擦剑的虚影都嫌恶起来。 天道落在墨明兮身边:「岂止啊,他还挑起争端后,还不忘提升自己。寻得修真界内的仙人,使其陨落于鼎炉之法中。」 墨明兮一面是:剑修三百年不入无情道,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一面又觉得季鹤白先从师父学习,再于他墨明兮管束,怎么可能短短一月就逆行倒施。 此事蹊跷,他忍不住怀疑起来。 天道适时火上浇油:「当然了,仙人不愿顺从,忍辱负重对他下咒也是有的。」 墨明兮闻言瞳中一缩:「当真如此。」 「天道岂有虚言,你所行衍天之术难道是玩笑?」 墨明兮无可辩驳,眸中映着季鹤白低头擦剑的模样。 他们可以相看两厌针锋相对,但不可以堕落偏激罔顾天理。 「那你若是偏执至此,确实无可救药了。」 天道冷眼旁观:「你也别这样生气,虽说相中如此。但以前迫害你门派,巧取豪夺之人,也算受到了报復,求饶仰望。以前求而不得的仙人,现在也成为鼎炉,为修士所用,从神坛跌落。其实在你们看来也很……」他似乎在感受凡人的体会,随后吐出两个字:「快意。」 「快意?快意什么?」墨明兮怀疑地看着天道,几次抬手却又奈何不得。 修真界的天道,看上去也是不大正常。 墨明兮的举动天道看在眼中,却不为所动。 凑得更加近了,几乎要碰到他的髮丝:「不过他也没放过你就对了,你虽一缕残魂,倒还是能打入剑中做成剑灵。」 墨明兮:…… 看着墨明兮僵住,天道满意的拂去衍天之相的预示之景,抓着他的手腕命门浮在空中,等着墨明兮从震撼中清醒。 焦土幻象散去后,玉华宗上下燃灯不灭的景色浮现在眼前。 季鹤白在登天一般陡峭的祈玄道上为他挂了千条素练,远远一看如同青山悲哭。 天道好整以暇:「决定好了没?」 墨明兮冷哼一声:「我现在只想凿开他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他目光几乎要在季鹤白身上穿出两个洞来,季鹤白似有感应,忽然在山道上停住脚步,望向墨明兮的方向,张口说了些什么。 墨明兮浑身一激灵,才发现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月光。 天道一松手腕,墨明兮的魂体被一股力道推着从空中坠落,耳边是天道在离开前和他开的玩笑:「说不好他这般种种,是因为执念于你。」 「那我可太谢谢他了。」 墨明兮跌在季鹤白面前,他抬头看见季鹤白眸光映月,如同银镜碎片般冷漠。 墨明兮换了个台阶坐下,托着腮看眼前的季鹤白。 「夺舍?」墨明兮没法心安理得的占用别人的身子。 第3页 「我该去哪里夺舍啊。」 墨明兮戳了戳季鹤白的衣摆:「就你往后那脑袋,我得找十个医修来根治都不知道够不够吧。」 墨明兮不死心地又看了看手掌,修长,惨白,没有实体。 「甚好甚好,要不我还是找百八十个人来揍你好了。」 季鹤白将这一片挂完,往前走去。 墨明兮跟在他身后,一步踩一次他的脚跟:「还是得你师兄我亲自出手。」 话音刚落,前面的季鹤白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季鹤白望着月光幽幽道:「师兄,你不会没死吧。」 第2章 喵喵妙妙 墨明兮:「……」 他对上季鹤白映着月光的蓝灰眼眸,看不出对方是否在玩笑。季鹤白伸手过来,自他肩头穿过,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白幡。 长长的素练一点点穿过墨明兮的玄色鹤氅,墨明兮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仍然如同生前一般着装黛紫长袍。素练穿过,如朗月夜色映照玄理。 这观感实在诡异,墨明兮退到两节台阶之上,无奈道:「确实还没死透。」 这一退刚好撞上季鹤白扫过的一计眼刀,墨明兮暗道:魂魄行动难道也有实感,能让他感知道我的存在?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就摇了摇头:「不可能。」墨明兮走在季鹤白身边,试探地叫着:「季鹤白?」 果然,季鹤白毫无反应。 墨明兮松了口气,忽然又见季鹤白举目四望,似在循声。 天道的声音在墨明兮耳边想起:「我让他能听见你的声音,他便能。」 墨明兮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季鹤白,你手刃师兄,可有悔意?」 季鹤白听见声音丝毫不见动容,也没说话,似要看看这游魂野鬼准备玩什么把戏。 墨明兮声音缥缈:「无知道徒看来心无悔改,若是可是还打算我行我素残害同门?」 季鹤白好整以暇的听着这声音在他耳边盘旋,面上清风霁月,眼中波澜不惊。 墨明兮见他油盐不进,觉得此招无聊,自言自语道:「看来你真是不舍为祸四方之念,不如我今日就将你……」 墨明兮没法再往下说,他见季鹤白出手向他面门而来,他下意识地急速后退。被季鹤白抵在祈玄道边的参天古树上,树干应声发出一阵哀鸣。墨明兮瞪大眼睛,他低头看着那只修长的手青筋暴起,正锁住他的咽喉位置。 季鹤白两缕鬓髮随风而起,笑道:「如何?将我证道当场?」 墨明兮也知多话无用,仍然忍不住劝道:「你要是守得灵台清明,捨去毁天灭地邪念,自然不会被人证道。」 季鹤白嗤笑一声,思绪跳跃:「是吗?你也能预知未来?」 墨明兮突然意识到季鹤白又看不见他,怎能真将他捏住。他尝试着往左挪了挪,果然逃脱了桎梏,忍不住轻笑一声。 谁料季鹤白缓缓转头,似心中动了恶念。他眼神不是看着虚空,而是凝视着墨明兮的眼睛。 墨明兮羽睫扇动,秋水凝光似的眸子里露出一丝疑惑,心思动摇:他到底看不看得见我? 天道的声音适时传来:「不能。」随后提醒道:「他现在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了。」 墨明兮看着此时的季鹤白,越发觉得他干不出预示之中的事情。只是衍天之术天道所示,又怎会有假,到底是自己顾念同门之情罢了。 思索间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墨明兮勐地抬头,季鹤白的脸就在眼前。季鹤白即便不知道这无形之物是什么,却对方向把握得极其精准。 听见季鹤白忽然轻笑一声:「你是墨明兮请来的吗?」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近在咫尺的脸,对上他的目光。此时在季鹤白眉心有一道淡淡的痕迹,像是一缕青烟。这印记从前没有,墨明兮刚在衍天之相中第一次见到,预示之中这印记透着诡异的深红。 季鹤白眸中寒星闪烁,伸手朝着墨明兮的方向探了探:「原来他除了天判命理,还玩这种招魂寻魄的把戏。什么衍天术法,真是无可救药啊。」 墨明兮听着季鹤白口出狂言阖目摇头,抚着胸口告诉自己:「莫要与他计较。」 季鹤白收手而立,警告道:「管你是什么冤魂怨鬼,如何为这墨明兮而来。若再让我感查到一次,就是我将你证道当场之时。」 墨明兮顿觉烦躁无处可发,忽然听到一声柔软猫叫:「喵——」 长长的台阶上慢悠悠的走下一只白色长毛猫,在季鹤白脚边熟练的蹭了蹭,将肚皮翻了出来。季鹤白寒霜般的气息瞬间融化,在小猫的肚皮上轻轻抓了两下,和煦如三月阳春:「妙妙。」 墨明兮从来不知季鹤白居然养了只猫,还这样亲近。他看着季鹤白将猫抱在怀中,忽然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我要是把这只猫夺舍了,然后跑路。季鹤白是不是要伤心欲绝无暇他想,然后事情圆满解决。」 墨明兮念头刚起,他就觉得魂体一轻,他夺舍了。 进入猫身的一刻,墨明兮强大的魂魄就驱离猫本身的灵魂,瞬间占据了这个身体。 天道十分欣慰:「很好,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嘱託。」 「嗯?我觉得这多有不妥啊。天道,天道?」墨明兮在心中吶喊,却再没得到一丝回应。 他的猫猫肚皮还在季鹤白的手里拿捏,墨明兮迅速一个翻身,抬脚就逃。 第4页 转眼天旋地转,他被季鹤白拎起来抱在怀中。 「喵!!!」墨明兮不服。 季鹤白的手在猫背上肆意抚摸,轻声安慰:「走了走了,我们回剑阁去。」 其声音造作婉转,简直不堪入耳!墨明兮极不自在,扒着他的衣服去看季鹤白的表情。 季鹤白嘴角一点点扬起,脸上只有笑意,没有那些偏执、冷漠和疯狂。 墨明兮扒拉着他的肩头,还未从衍天之相的预示中缓过劲来,又再次被震惊。 季鹤白眼神温柔,轻声细语:「妙妙,你今日会投怀送抱了?」 墨明兮瞳孔地震,难以言表。他锋利爪尖抓破季鹤白的道袍,吭哧一口咬在他的肩头。恶狠狠的想:「我咬死你算了。」 猫头又被缓缓地摸了两下,他的肉垫被抓着,季鹤白重新将他抱回怀中。 耳边传来季鹤白温柔的声音:「不可以咬人哦。」 倏然间清风乍起,只见那一沓素练顺风而去,将这数千台阶的前路挂成一片素白,很是壮观。季鹤白淡漠道:「素练寄哀思,哀不哀思的根本无所谓。」 抛下这句话,墨明兮被迫跟着季鹤白御剑而起,悠悠哉哉回了剑阁。 墨明兮心道:哀不哀思无所谓? 墨明兮:「喵喵喵?」 墨明兮在风中凌乱,不由得借着季鹤白的袖子躲避,回到剑阁时一头猫毛被吹得竖起。 环顾一圈,剑阁冷清。季鹤白向来独自修行,一无执剑侍奉,二无弟子相伴。墨明兮也许久未来此地,一入剑阁,养剑油的气味混着窗外的青竹的淡香扑面而来。 墨明兮记得自己给季鹤白塞过几个徒弟,想来季鹤白觉得碍眼,现在应该都被放养了。 砰,他被季鹤白抛到床上,灵巧地四脚着地。 床上?!你和猫一起睡觉? 墨明兮除了在床上翻滚,毫无宣洩自己抓狂情绪的方法。他刚在床褥上蹭了一圈猫毛,抬头一看,季鹤白正在脱冠解衣。 见这副骇人场景,墨明兮吓得一蹦三尺高。他觉得头顶冒烟,恨不能原地魂飞魄散。 一只猫猫从床上蹦起,季鹤白见怪不怪。自顾自解开银簪,将一头长髮梳顺。顺手把墨明兮也抱过来,把他的长毛也梳了梳。 季鹤白只穿了一件寝衣,墨明兮甚至能感受到他日夜练剑造就的紧实线条,一时手足无措:「别太……别太荒谬。」 他被季鹤白抓住了猫脚,逃散不得。梳子细密的木齿在猫身上划过,墨明兮受用得没法抗拒,唿噜唿噜了两声。 墨明兮忍气吞声:「你等我熬过这两个月,待我轮迴转世,我将你证道当场!」 他一番誓言,在季鹤白听来都是喵喵喵。 季鹤白漫不经心的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猫,似乎好心询问它说了什么:「嗯?有什么话想说?」 墨明兮蹬脚,简直杀人诛心:「快把我放下来啊!」 季鹤白兀自整理完了,抱着猫去床上躺下,淡淡道:「别喵了,睡觉吧。」 墨明兮心中问天道,魂魄如泣血:「要不让我替这个修真界去毁灭吧!」 季鹤白大手拍了拍猫头:「睡觉了,妙妙。」 墨明兮猫眼瞪得熘圆,根本睡不着。看着睡得心安理得的季鹤白,很是不满他只能喵喵的这个状态。忽然他灵感乍现,想到一个方法,他要入梦去。 …… 季鹤白的梦里一片素白,什么也没有,唯见祈玄道上的白幡垂悬空中。 「季鹤白。」墨明兮动动心念,揣着手学得几分恶鬼缠人的模样:「季鹤白,出来!」 季鹤白身形缓缓从雾气中走出来,看到他似乎有些意外,沉声道:「师兄,你来纠缠我啦?」 这纠缠二字从季鹤白口中说出来,让人难以接受。墨明兮冷静下来道:「少自作多情。」 季鹤白慢悠悠说:「可我从来不曾做过关于你的梦,只可能是你入我梦中来。」说完他走近一点,好好看清墨明兮一身装扮,颇有些暧昧的说:「莫非师兄生前情愫未了,来我梦中一续?」 墨明兮一拂袖子:「没人要来看你。」 季鹤白梦中仍然穿着剑阁那件寝衣,布料单薄领口宽松,和他那狂言简直绝配。墨明兮嫌弃的后退一步,默念几遍师门责任,天道所託,压下了转身就走的念头。 素白的梦中,只有高挂的素练似在风中飘动,发出唰唰的声音。 他特意入梦而来,不是来受气的,是要警示季鹤白他所见的衍天之相。他正色道:「我算到你要死了。」 季鹤白淡淡一笑:「那看来你算错了,死的是你。」 墨明兮有些烦躁的捋了捋发上的束带:「不是这一次。」 季鹤白冷漠地说:「我无所谓那些问卜的事情。」他又看了眼墨明兮,转言道:「实不相瞒,我不信。」 墨明兮嘆道:「常人听了自己死期将至,都要求一求如何化解的。」 季鹤白似扼腕嘆息:「旁门左道千算万算,如今你也如此无聊了?」 墨明兮就知道自己说了也白说,总不能讲出季鹤白马上就能毁天灭地的事情。季鹤白这人听了,说不定一拍大腿觉得自己确实能行,当下直接开始灭世。 墨明兮对他了如指掌,季鹤白对于生死之事并无执念,也不在意。要是他不想死,怕是还能举剑顽抗一阵。 第5页 现下已无话可说。 墨明兮垂目:「连我所说你也不信?」 季鹤白敷衍道:「我信。你衍天之术天下无双,必然是应验的。」 墨明兮听出他话中揶揄,懒得理他。盘算着往后如何归正季鹤白的言行,阻止预示发生。 季鹤白笑道:「我是如何而死?」 墨明兮没想到他这么问,停顿了许久才道:「你,你若修身养性少动邪念,自然活得久点。」 季鹤白抬头望了望天幕之中垂下的素练,拖长语调道:「哦?我是邪念而死,那是因道而起,还是因情而起?」 墨明兮:「……」 季鹤白挑眉追问道:「天机不可泄露?」 墨明兮在心中默默衡量,当下他不觉得说出衍天之相所示未来有什么好处。 季鹤白调侃道:「这么说,只要从今日起我将接近的人都一剑证道,又或者我再不出门,这命劫自然迎刃而解。」 墨明兮:「……」 墨明兮心中默念,不与疯子论长短,守心归元,守心归元。 第3章 梦中惊醒 墨明兮梦中惊醒,甩甩尾巴轻爪轻脚的从季鹤白的怀里逃离出来。吧嗒吧嗒地爬上剑阁楼顶,站在洞开的窗框上透气。 墨明兮长吁一口气,他已经不想管自己为什么会被天道选中。乍知身死之时,他还没有那些魂飞魄散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梦中所谈却是很想玉石俱焚。 天道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中,严肃道:「劝你最好不要动此念头。」 墨明兮爪尖探出肉垫,难得从猫脸上看到一丝怨念,心道:「有何不可?」 天道:「就我推演,你的魂魄在任何可能之中都不会消失。即使你将自己打散,最终季鹤白也会点燃你破碎的魂魄,当琉璃灯照亮。」末了,还补上一句:「不得不说,那颜色确实绮丽。」 墨明兮:「……」 天道依旧毫无起伏:「所以,你最好能阻止季鹤白的行径。即便预示成真,我可以重新制定规则,季鹤白可以毁天灭地,甚至修真界其他人也不过就是一死。唯有你,死罪难逃,活罪不免。」 墨明兮无话可说:「为什么?」 天道顿了顿:「大概季鹤白是个难得一见的变态吧。」 墨明兮凉凉道:「此话不假。」 天道似乎有些心虚:「或许他对把你铸成剑灵有执念。其实这只猫挺好的,你给他摸摸抱抱说不定他就良心发现了。」天道虽无心无情,但听起来却有些乐观,继续道:「你夺舍的这只猫本来三天后就要死的。」 墨明兮一愣:「三天后会因为什么死?」 天道撂下预示:「三天后它会进境化形。因为它没有灵脉,所以在化形之日爆体而亡。」 墨明兮再度无言:「……」 天道:「与其哀声嘆气与我意见相左,倒不如好好想办法先在三天后活下去吧。」 说完这话天道又一次失去回应,墨明兮晃着尾巴坐在屋顶上,望着玉华宗留给他的千灯如昼。 一时觉得相中所见好像都是虚妄,这样平静的日夜才是属于修真界的。 …… 墨明兮成了这只猫,日日生活皆被季鹤白打扰。从前季鹤白就很少亲自劳心门派的事情,在剑阁修炼居多。 剑阁之中古剑高悬,剑阁之顶,能俯瞰阁后的整片竹林,风一吹飒飒作响。墨明兮坐在窗台上,默默计时,那么还有两个月,这一切就要不復存在了。 他探查过这只猫身,体内修为不少,应该是季鹤白这一通灵药灵草餵出来的。看得出猫养尊处优,如天道所言是一点灵脉的痕迹都没有。 墨明兮不指望靠着这毛茸茸的身子就能阻止季鹤白改变,他至少需要能和季鹤白说得上话。否则日日入梦去,他实在是心里承受不了。 墨明兮除了在衍天之相之中所见,并未真正看过季鹤白动无端杀伐。他心中有一丝疑虑,失去自己平衡后,短短两个月,他为何就性情大变,偏执无道。 季鹤白坐在悬垂的古剑之下打坐,一脸平静无悲无喜。剑阁很安静,他打坐入定的时间很多,剩余时间除了精进剑术,就是对着猫上下其手。 墨明兮无聊得上蹿下跳,小爪一推,将桌上的剑谱茶杯糕点全部拨弄到地上去。 季鹤白在这方面脾气好得不像话,他挥手将碗碟恢復到桌上,然后淡淡地看他一眼,将他抱到怀里揉搓。 猫身被他揉搓得毫无反抗之力,自然不再做这样的举动了。这只猫性格很好,本身很喜欢被摸被抱,墨明兮的魂魄再怎么牴触也难以坳过本能。 季鹤白就像个普通的高深修士,入定,领悟,修行,眉目平静,剑心通明。 白天里墨明兮无话可说,只好夜里入他梦去。 季鹤白的梦中有座四方的城,他认不出这是哪里,玉华宗之外,他去过的门派并不多。 四方城上,一片橙黄云海,落霞照在中心的一座高塔上。他浮在空中远远看着高塔,墨明兮想起个名字,修元塔。 季鹤白悠长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尾音扬起游刃有余:「师兄,你又来缠我了?」 墨明兮勐地回头,鹤氅在风中飘动,将他簪上的束带吹到了面前。他烦躁的捋了捋,说:「没人要来缠你。」 季鹤白笑笑:「是啊,只有鬼才喜欢在梦中缠人。」 第6页 墨明兮蹙眉:「也没有鬼缠你。」 季鹤白没再同他争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身后,目光穿过他的肩膀落在云霭之间:「修元塔。」 墨明兮配合的回头看了看:「修元塔如何?」 季鹤白挑眉:「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墨明兮没有那个闲心:「不必。」 季鹤白别有深意的把目光移到那座塔上,问道:「真的不看?塔里有仙人。」 墨明兮一愣,想起天道所说的预言来:「仙人?」 季鹤白点头,似万事都通:「真有仙人。你以为我日夜只在剑阁不问世事?听说修真界天道有损,仙人自请下届维繫的运转。」 墨明兮心道,那你罪过可大了,怪不得仙人咒你。他坚定道:「我不看仙人,你也别看。」 季鹤白唇角扬起:「师兄吃醋我看别人?」 墨明兮简直眼前一黑:「你莫要胡言乱语,仙人怜世,你少去打扰。」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的脸,平淡道:「你连梦中仙人也要为之打抱不平?师兄,你可管得太宽。」 墨明兮心中骂道,我可是为了天道理法做了猫了,你在这里和我梦中说梦?他下意识道:「这与我所见预言有关。」 季鹤白眯起眼睛看他,毫不在意地说:「那又如何?」 墨明兮嫌弃地说:「总之你少干坏事。」 季鹤白闻言朝修元塔望去:「我已是剑修之首,仙人未必斩不得。」 墨明兮说不下去了,和他简直没法沟通。有些恼道:「懒得管你。」 季鹤白淡淡:「哦,师兄不管我了。」 墨明兮终于察觉出困扰他的异常出于何处,季鹤白自从师父飞升之后从来不叫他师兄,现在在梦里一口一个师兄叫得这么勤。不免夹枪带棒道:「这师兄你现在是叫得顺口了。」 季鹤白歪着头看他,眼中恢復了一丝阴沉,笑了笑道:「你都费尽心思入梦来了,我不得做出点你爱看的样子来吗?墨明兮。」 「什么意思?」墨明兮愣住,他几时喜欢被叫师兄了:「我还得多谢你体贴入微?」 季鹤白刻意摆出一副心胸开阔的姿态:「不必,你在梦里做鬼,比当个人在我面前晃荡要好。」 墨明兮歪了歪头,捕捉着季鹤白这若即若离的话中之意。 季鹤白目光沉沉,缓缓道:「或许仙人想杀我。」 墨明兮心中否定,天道既然说了不会,大概是不会。问道:「你如何得知仙人要杀你?」 「关你什么事。」季鹤白面色一变,倏然近身。对着墨明兮的胸口推出一掌,挑衅道:「墨明兮,我的梦境也是你想来就来的?」 墨明兮猝不及防被这力道一推,看着梦境之中的景色极速后退。 …… 「喵!」 墨明兮梦中惊醒,魂魄震盪。抬眼看见季鹤白搂着这猫睡觉的脸,吓得猫毛倒竖。 季鹤白也醒过来,将墨明兮抓回床上,摸着猫头道:「你也做噩梦了?」他眼神空空,对着猫头装出一个带着疲惫的笑,故作可怜道:「我也一样,快给我抱抱。」 墨明兮瞳孔地震的打量着季鹤白,不得不说季鹤白是有点儿变态的天赋在身上的,刚入门的女弟子骗他算命都说不出这样骗鬼的话。 但他又没有选择,只能束手束脚被季鹤白又撸又抱。墨明兮在心中冷哼:「毁天灭地是吗?我也会,要不换我来吧。」 季鹤白摸猫摸得心满意足,把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收起来,披衣起身:「既然不睡,出去取信。」 墨明兮心道:取什么信。 季鹤白登上剑阁之顶,朝传音阁那边伸手,片刻后,雪花似的传音灵鸟飞入剑阁,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噤声。」季鹤白厉声喝道,这群叽叽喳喳的鸟终于闭嘴了。 季鹤白捏起一只,灵鸟在他手上化为信笺,他看完冷笑着将纸张扔到地上。又打开下一只。 片片信笺飘落,无外乎都是写着凭弔墨明兮,威逼把衍天算筹交出来的虚情假意。 墨明兮想起来,对哦,算算时间他的真身还未沉潭,这就开始伸手要东西了。 墨明兮做了魂魄,心中对这些俗世烦扰倒是没了什么执念。季鹤白这时耐心极好,一封封看完。 他挥手去了信上文字,改成:明日巳时三刻,送行墨明兮。霎时无数灵鸟抖抖羽毛又飞了出去,散向四方。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眉心,印记渐深。不知他明早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只好不情不愿的凑到季鹤白手下,扬起头蹭了蹭。 季鹤白动了动手指:「无妨,先睡觉。」 季鹤白回到卧室,翻出墨明兮写的《衍天之法卷一》来看。墨明兮难以接受,伸出爪子挠了挠封皮,是真的。 夜幕沉沉,屋内是书页翻动的响声。季鹤白打坐看书,满眼乏味。 墨明兮有些睏倦,眯着眼趴在床脚等着季鹤白再次入睡。他忍不住还想入梦而去,不想这次季鹤白竟然先一步召他入梦来。 梦中又变成一片素白,有一盏盏莲灯从空中缓缓落下。 墨明兮调侃道:「急着找我,有什么瞧不明白的事了?」 季鹤白嗤笑一声:「那倒不至于,是关于师父的事。」 墨明兮沉吟:「师父的事?」 第7页 修真界已经很久没出过大乘期的修士,数百年前这些最接近飞升的人纷纷莫名陨落,以至于洞虚境界的修士谈及进境无不色变。三百年间只有墨明兮的师父成功飞升,他便是靠墨明兮的衍天算筹预知进境劫数,压境百年,从洞虚境界一跃成仙。 这过程连季鹤白也不大清楚,但飞升之事传遍四海。 此后以星衍阁为首的卜算问天一派,忽然在修真界中兴起衍天大术的推崇。墨明兮半遮半掩将衍天算筹从何而来,运转之法传得神秘。不少门派先后研究,甚至在星衍阁中设立了衍天仪轨。 这一研究就是百年,却毫无结果。 能够在大乘境界中存活的修士越来越少,下层等待的修士却越来越多。天人合一,明了天道规则之后到底是何考验,也慢慢变得无人知晓。 墨明兮淡淡道:「师父飞升,我只是推算过劫数来时。」 季鹤白撇了撇嘴:「仙人下界,算筹飞升,这修真界真是出问题了。」 墨明兮摇头,认真道:「并非如此,师父在洞虚境界有数百年,即便我不去算他也可以压境等待飞升。师父推演时似有其他所问,我并不知晓。」 季鹤白像是没法接受他的剑修师父弄这些术法,觑着墨明兮:「这就是他们要你的衍天算筹的原因?」 墨明兮点头。 季鹤白轻松笑道:「给他们又如何?」 墨明兮冥冥中觉得这算筹若是交出去便会成预言的开始,他上前一步:「这是我的东西。」 季鹤白打量着墨明兮好像在看什么稀奇物品:「你已经死了。」 墨明兮下意识道:「那也依旧是我的东西。」 季鹤白收回目光:「哦?」 墨明兮捋了捋髮带:「师兄,师兄不想它落入别人之手。」 季鹤白负手而立假意关心:「明日沉你真身入寒潭,你还来扰我清梦吗?」 「明天不是我来扰你了,他们一定会为无主的衍天算筹找个说法。」墨明兮伸手接住一盏莲灯,那莲灯瞬间化作碎片:「山门大开,明日他们是来找你入局的。」 墨明兮说罢,身形一晃出了梦境。 第4章 灵脉初生 墨明兮脱身梦境未能成功,清风一带,又被季鹤白带回到原处。 季鹤白皮笑肉不笑:「墨明兮,你怕是忘了这是在我梦中吧。」 墨明兮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偏头道:「我记得你不曾梦到过我。」 季鹤白轻轻哼了一声,淡淡道:「谁知你魂魄如此之轻,竟然一唤便到。」 空中落下的莲灯的速度似乎变快了,似珠玉断线,能看到些虚影。 墨明兮面无表情,瞳中寂寂,声音清冷,问道:「这是拜谁所赐呢?」 季鹤白没有回答,反问道:「你魂魄盘旋于何处?」 墨明兮想起自己境遇心中暗骂,话语淡淡:「与你何干。」 季鹤白看样子甚至想要鼓掌,漫不经心道:「身消魂应灭,看你自由得几日。」 墨明兮不气反笑:「那你看我明日来不来得。」 「你这般厉害,自然来得。」季鹤白故意道,随即平復表情:「当真身死魂不消?」 墨明兮突然想起天道那些做剑灵、当魂灯的话来,语气不善道:「难不成明日需我现身助你送行?」 季鹤白摇头:「不必。」随后又补充道:「只要你别惊坐而起就行。」 墨明兮:「你说什么?」 季鹤白觉得自己所说十分好笑,笑了几声问:「你没想过索我性命?」 「你?」墨明兮懒得理他:「不值我费力。」 季鹤白似乎想把墨明兮看透,沉声问:「哦,那如果我将你魂魄拖回修真界呢?」 墨明兮心中警铃大作:「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季鹤白道袍胜雪,伸手停住这漫天掉落的莲灯,懒懒道:「最近读了些书,似有领悟。」季鹤白缓缓说:「我以为你频频入梦是想要重获新生呢。」 墨明兮愣住,蹙眉道:「我并无此念。」 季鹤白夸张的嘆气:「就不想重新做你那什么衍天大术第一人?」 墨明兮简直没法和他废话:「将你证道我都尚且没有兴趣,何况这无聊虚名。」 季鹤白看似抱歉的笑笑,不依不饶:「我说真的,那书上所说感觉不难,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这修为。或者你想直接上我身?我也不是不能把肉身借你用用。」 墨明兮怀疑季鹤白根本听不懂拒绝,他觉得季鹤白确实有些不对劲,早先只不过认为是一种感应。墨明兮本来也没有这样入微的了解过季鹤白的细枝末节,现在想来,或许这不对劲本就是天生:「胡言乱语。」 季鹤白无趣的笑了笑:「你不想,那便算了。」 墨明兮听着这胡话,眸光渐渐锋利:「我劝你好自为之。」他翻手击碎漫天停滞的莲灯,这次十分轻松的出了梦境。 卯时,东方日出,紫气东来。 墨明兮夺舍猫身后从来没踏出过剑阁,几乎困在季鹤白身边,晨起同时,夜深同睡。 此一时霞光万斛,剑阁之外如披金纱。 竹林似海,云烟四散,剑阁飞檐的铜铃都镀上一层祥瑞的柔光。千里熔金,一片祥和吉兆。 季鹤白换了身繁复庄重的金云鹤纹的霜色道袍,外披羽衣,肩绣祥云,展如鸟翼。整个人神清气爽,颇有威压。 第8页 墨明兮有些精神不佳,盘在剑阁顶层的樑柱边,看四面窗户洞开,霞光一点点透进来,他昏昏欲睡。 他很少见季鹤白穿得如此庄重,贵气逼人。好奇的喵了一声。 季鹤白静坐在一室正中,金冠威严,衣袍宽大,墨色陈设衬得他眉眼间透出不容抗拒的威严,和一种与尘世纠缠的偏执感:「妙妙,我今日要去送一个人。」 墨明兮心想,那便是我了。 季鹤白莫名笑了笑:「这衣服为了送他走,早就备下了。」他展开手臂,朝着墨明兮炫耀一番:「如何?喜庆吗?」 墨明兮避开他的目光望向竹林,心中冷道:备得倒是齐全。 季鹤白见他不敢兴趣,转言道:「我昨夜观你气海,似有要进境之相。」 墨明兮愣住,收回视线嗖的转头,对上季鹤白的眼眸,他好似在稀松平常的和自己说话,眼中有浅浅笑意。 「你没有灵脉吧。」季鹤白神色难以捉摸,凝视这只猫片刻后说道:「空被我餵了一身修为。」 墨明兮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喵些什么,季鹤白将随意餵他修为,导致他将临爆体而亡困境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 季鹤白笑道:「今日天时地利,我来给你生一副灵脉。」 灵脉生长是一件十分舒适的事情,修为与灵力结合,心与念相通,身与神相映。期间会得到一丝未曾体会过的平静,真正感知到修真的妙意。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朝自己走过来,猫身却本能的感到局促不安,不由自主的做出屏息防备的姿态。 墨明兮从前生出灵脉时,感觉如同心中结莲,生出对道的赤诚之心,对万物理法纯粹的追求。他忍不住回忆起自己的初次领悟,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能想起那灵力流转四肢百骸的带来的暖意。 季鹤白来到他面前,俯身垂手,长发倾泻。浅浅勾唇,修长手的伸向他小小猫头的眉心。视线柔和坚定的看向墨明兮。 墨明兮没有感到一丝安心,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季鹤白薄唇张合,无声的说:过来。 墨明兮无法接受这样的场景,他几乎想要一转头撞死在柱子上。不仅是猫身,他的魂魄也同样抗拒。 剑阁窗户镀上金边,缓缓流淌进屋内,清风徐来,和煦又温暖。 生灵脉,在墨明兮眼中看来是一件独修的事情。他从前也是法修翘楚,不过几本书卷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季鹤白来插手。 季鹤白声音低沉,笑道:「无妨的,别躲了。」 墨明兮尚未说服自己接受季鹤白莫名的好意,听见这话突然心生不详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然在下一瞬,季鹤白就一手控制住他的嵴背,一手落已然落在他的眉心。 墨明兮瞳孔紧缩,直直盯着他,只发出一声拒绝的喵声。 季鹤白得手,唇角上扬:「我可是读了十卷《妖兽化形经》,你切莫辜负我的好意。书中所说灵兽化形之法,我猜用在猫身上应该也是能行。」 墨明兮思绪震盪,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猜测?应该?」他自己尚且谨慎试错,季鹤白仅凭一个猜测就要给他生灵脉?! 季鹤白眼神悠长似乎在回忆什么,听见这抗拒的喵喵声,偏头闷笑,似乎十分享受这样尝试未知的感觉。 他这一笑,墨明兮心中泛起一股熟悉的感觉,从前季鹤白遇到瓶颈时就是这样,他觉得每个未知之法都十分有趣。奈何他剑修一道霸道非常,每次尝试都能成功,所以根本没有所谓揣摩谨慎这些心思。 墨明兮气得发懵。他本就讨厌剑修那些疯子一样的修法,简直变态! 季鹤白似乎想好了如何运用法诀,垂目闭眼,准备开始。 看着剑修念法诀,墨明兮心中觉得他根本不靠谱。心中暗骂:「季鹤白!你少管闲事!」 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季鹤白根本不是在用什么法诀,他在用剑意!墨明兮突然间感到一股磅礴剑意自眉心而入,在自己血脉之中肆意冲撞,直奔气海。 他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剑器破空之声,声音震动不止,一层復一层扰乱人心。 墨明兮瑟缩一下,他心念抗拒,身神不容。 季鹤白依旧双眼轻闭,唇角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丝笑意来:「书中所写,灵兽在极端困境之中,常能爆发出难以想像的力量与潜力,惊天泣地,连修士也难以控制。」 季鹤白说这段的时候,听不出情绪是殷切希望他化形,还是玩弄他的猫身来验证书中鬼话。 这时那股剑意已在体内肆虐,墨明兮没有时间去连通五感,他一时间恍入无知无觉之中,唯有无边恐惧在心中蔓延。 季鹤白似有感应,颔首淡然道:「妙妙,你连这点心性也无?」 墨明兮紧抿唇线,他不管季鹤白心境到底是善是恶,此时季鹤白透出一股冷漠,这冷漠叫墨明兮厌烦,这厌烦似要深深刻在魂魄里。 他的魂魄压过猫身的本能,与这股凌冽剑意对抗。他虽是法修,境界仍与季鹤白分庭抗礼,不允许自己如同笼中困兽,被这剑意控制。 他气海震盪,修为灵力掀起轩然大波。似大海吞山,将这不属于自己的外力撵出身体。 季鹤白面上多了些惊喜的模样,居高临下道:「很好,没让我失望。」。 第9页 墨明兮已经将那股来自与猫身的无边恐惧压下,他夺回理智。无论那剑意如何前赴后继,他似海的修为真气皆可追逐倾轧。强压之下修为的之海沖刷出通路之源,顺着这一个个缺口,将细小灵脉于丹田气海向全身凿开。 霞光如纱,紫气逐来,晨风之中,飞檐下的铜铃轻轻摇晃,余音绕樑。 墨明兮任凭这洪荒之海在体内沖刷,一点点扩张着灵脉。他全心全意反抗着这股剑意,要将它彻底逐出。 世间能与季鹤白的剑意纯粹抗争的人并不多,从前剑修出剑,其他修炼宗门大多习惯仰视。更有甚者,以能向剑修挑战作为有资格进境的开始。 而现在,绝对的强势被人驱逐。好像道宗之本,被人颠覆。 季鹤白指尖微微发力,意犹未尽的懒懒道:「如此潜力,实在让我意外。」 墨明兮心里一惊,季鹤白已然可以收手,灵脉已有成形之势,此时只需要撤去压力,本身慢慢体会,自然水到渠成。 谁料季鹤白虽然站直身子,却并未撤除剑意威压。他衣袍纷飞,身姿挺拔,苍松望海,似乎动了境界之力。 墨明兮分出魂魄,透明魂体与季鹤白对峙而立。 季鹤白笑意更深,风中似有无形剑意,破空而来。他不仅不收手,还十分快意的释放着自己的力量。他并未用全力,但足以让这猫身破碎。 墨明兮压抑着怒意,他看出季鹤白不过想试试这只猫是否是难得一见的天才。看着他不计后果,不存怜悯的样子,墨明兮墨色深沉的眼中,似乎要灼烧季鹤白的灵魂。 季鹤白并不知有一缕魂魄与他对峙,他缓缓动用境界,一步步施压。他神色冷淡,霜衣无尘,带着一丝偏执邪气。 「喵……」澄澈的猫眼中溢出本能的泪水,低低呜咽。 外面晨光越来越亮,似要将一切唤醒。万物都在这晨光中蠢蠢欲动,迎接新的一天。 墨明兮指如兰花,骨节分明都在用力,他轻转手腕,将魂魄之力流转。魂魄元神,灵脉肉身。他心念已动,无法手握衍天算筹又如何,不过身外之道。 五灵蕴力,法修之本! 墨明兮恨不能把季鹤白这疯魔之态挫骨扬灰,他无声发落:「肆意妄为,罔顾常理,不可取之。」 墨明兮指尖法诀流动,灿若琉璃之光。他的魂魄之力聚起无形屏障,将这股剑意境界逼退回去。 墨明兮妄动魂魄之力,确实有些神志不清。仅仅一瞬,他忽然感到灵肉相合,真实的灵脉开始流动。他的魂魄被迫回到猫身之中。 墨明兮缓缓抬头,季鹤白已经收手,看着猫身笑了起来。 啾—— 一声鸟鸣划过天际,唤醒万物,天地苏生。 悦耳之音在墨明兮听来十分嘈杂,他感觉天旋地转,四肢百骸浸满痛苦,似乎要生生撕裂魂魄。他身体僵住,被困在疼痛中沉沦。 墨明兮身死道未消,魂魄之中仍然流转他本身的灵脉修为,与这副猫身云泥之别。猫身未曾修炼时尚可容纳,如今生出灵脉后,两套轮转好似相互排斥,难以相容。 墨明兮心中对两副灵脉同等重视,只得慢慢调和。随之而来的就是,魂身不合带来的冲击。这痛感前所未有,似乎因猫身的灵敏五感而放大。 他感觉眼眶湿润,不由自主的长声喵叫。 他受过的所有重伤,都不及此时。诡异、相互排斥、难以调和的疼痛。 墨明兮四只猫脚撑地,他想换个姿势蜷缩,但他做不到。 鸟鸣,虫声,竹叶飒飒,铜铃叮铃。 好吵啊,太吵了。 随后,墨明兮听见了季鹤白低低的笑声。笑声得意,藏着淡淡疯狂。 清风徐徐,柔柔晨光在室内蔓延。 晨钟鸣响。 在这如同赐福万物的霞光之中。 墨明兮近乎无声的喊道:「季鹤白!」 第5章 去留之间 「妙妙,你会说人话了?」 墨明兮低头确认四只猫爪,刚才居然是真是自己的声音。墨明兮分出一缕心神来体会这玄妙,万物有灵诚不欺我。 「季鹤白啊……」季鹤白似乎在回味刚才的人语:「叫得不错。」 卯时三刻,不仅天光渐亮,清晨寒意也渐渐散开。 墨明兮的魂魄格外惨白透明,墨黑鹤氅仿佛褪色。猫身也狼狈不堪,毛髮暗淡。他无暇感受灵脉的生成,苦熬着等待疼痛平息。 季鹤白安安静静地在窗边打坐,好像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许久,不明所以道:「我以为你若能通人言,会叫我主人。」 墨明兮:「……」 听了这话,他现在真是身痛神更痛。 墨明兮熬着四分五裂的痛感,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季鹤白疯魔。这苦痛磨得他魂魄与身分离,那双盯着季鹤白的眸中满是失望。 季鹤白也在看着他,方才的张狂早已慢慢褪去:「为什么不说话了?」 墨明兮静静盯着,发不出声音。 季鹤白扬起下巴:「难道是埋怨我送你灵脉?」他的目光远远落在猫的身上,游刃有余地说:「妙妙,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倒打一耙的猫呢。」 墨明兮移开视线,他已经不想理季鹤白,在心中默默道:滚! 墨明兮的魂体微微颤抖,他妄动魂魄之力与季鹤白对峙。只换来季鹤白却事不关己的坐在他面前,和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第10页 实不相瞒,他想骂人。 不若现在就抓着季鹤白从这剑阁上跳下去,同归于尽! 墨明兮撑起身子朝屋外望了一眼,这点高度季鹤白一定不会死,然而他估计就难说了。如果他死了,不知多少人会如他今日这般无辜的遭殃。 墨明兮心力交瘁,他苍白的手有些怜悯的摸了下猫头。他与季鹤白道不同,从未觉得到了不相为谋的地步。 拿别人的性命追求道成……墨明兮的手突然垂下,他对季鹤白失望至极,没法如同天道一样当个局外人。 「我没想将你碾碎。」季鹤白看了很久飞檐之下的铜铃,剑气定住不让它再发出声音,他凛凛正色道:「我只是觉得或可一试书上所说。」 墨明兮听到季鹤白的解释,惨澹的扯了扯嘴角,魂魄说道:「是吗?」 季鹤白半身沐浴在晨光之中,顿了顿补充道:「但其实也不是。」 墨明兮目光冷冷。 季鹤白侧头想了想:「我觉得你很有天赋,可以一试。」 墨明兮一时愣住,这个答案听着就像玩笑。他眸光涣散不知落在何处,季鹤白听不见他说话,他却自言自语似乎和季鹤白有来有回:「什么天赋?」 季鹤白垂眸沉吟:「境界一线,我有分寸。」 墨明兮双唇紧抿,很难不承认这句话,他的魂魄忍过这一阵疼痛,又重新完全融入身体。 季鹤白徐徐解释:「你若是剑修,或许能明白,刚才我是杀不死你的。」 墨明兮回到猫身,也寻回了一丝冷静。他自省确实先入为主地带入那个灭世预言,带入季鹤白无理偏执的印象来判断他的行为。忘了此时的季鹤白也是曾今那个潜心钻研剑法,见面与其寒暄不如切磋的死剑修。 季鹤白望着晨光,他语气认真:「可是我的剑阵刚才有异,或许你的修炼与我们这些修士是有不同,这才让你觉得可怕了。」 墨明兮现在迷茫、自省、心寒和气愤混杂一处,有点懵了。加上这副疼痛叫嚣的身体,他险些被季鹤白说服。 季鹤白笑了下,继续说:「何况你是我养了这么久的妙妙,我怎么忍心呢?」 墨明兮:…… 季鹤白朝着猫招了招手,要它过去。墨明兮没动,也没回应。 墨明兮不是怕痛的人,相反他很能忍。只是现在季鹤白的叠叠不休让他心情十分糟糕,他想说两句话都疼得发不出声,更何况走过去。 他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呜咽疼痛,尤其是在季鹤白面前。猫的眼角留着不可控制的泪痕,他能感到湿乎乎的粘住了毛髮,顿时觉得更加不爽。 墨明兮浑身不自在,季鹤白却越说越有兴致。 阳光几乎要洒满整个顶层,窗页堆叠,只剩下空洞的樑柱,剑阁之顶四面透风。 墨明兮被这暖风一吹,反而觉得有些寒冷。它忍受着这寒冷和痛苦,懒得理会季鹤白讲了什么。 忽然间他听见季鹤白说:「你可以走了。」 墨明兮盯着他瞳孔微缩,从喉咙里挤出一点人不人猫不猫的声音,表示疑惑。 季鹤白目不斜视的看着远方的竹林,缓缓道:「你既然已经有了灵脉,能通人语。同那些猫狗已经大不相同,你可以自行决定去留。」 墨明兮脑中钝痛,所以说了这一大堆话,最后就是要给我自由?!墨明兮僵硬地摇了摇猫头,他倒是想走,天道也不会轻易让他走。 别人见了说话的灵物都巴不得禁锢家中,墨明兮心道:现在季鹤白在这里道貌岸然什么,刚才要碾碎气海的那股狠劲呢? 季鹤白声线平静:「我往后或许会有性命劫数,你留在我身边,难免波及。」 墨明兮想起来季鹤白在梦中所说,心道:原是为躲劫数,那真是谢谢你不杀之恩。 可是墨明兮别无选择,不能离开。 于是他艰难抬脚,一步一步走到季鹤白身边,这每一步都让他钻心的难过。他低下猫头,蹭了蹭季鹤白的手腕。 墨明兮心道:算了,我求魂魄安宁,你为早点飞升。我俩各取所需吧。 墨明兮也不敢相信有一天会这么劝自己,他心中自我宽慰:季鹤白早日飞升滚出修真界,我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季鹤白习惯性的在猫头上抓了两下,墨明兮简直被刺激得发抖。好不容易得到的喘息,又从新回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 季鹤白的手在墨明兮眼前晃悠:「如何?准备去哪里?」 墨明兮低眸,就连这猫都看起来脆弱疲惫,他喉咙里咕噜了两声:「不……走。」 这两个字几乎耗空他的力气,他在这样虚弱之时,对季鹤白的人生莫名生出一种责任感,死剑修不成正道他怕是难以瞑目。 季鹤白蹙眉:「你是痛得说不出话?」 墨明兮没好气的看着季鹤白还在期待他说话的眼神,心想真是废话。 季鹤白:「这么痛吗?」 墨明兮闭上眼睛,突然讨厌自己这样好的定力,现在还能保持清醒。 季鹤白支着身子靠近,把手掌放在猫的头顶。 墨明兮感到一股温和的真气缓缓流进他的身体,这真气轻柔温暖,缓缓地抚平着筋脉间的痛楚。 墨明兮慢慢觉四脚回暖,晨风不再寒冷。真气将他这副躯壳的煎熬免去,他终于能够分神来安抚自己的魂魄。 第11页 季鹤白此时眉目平静,把先前那副偏执模样尽数收了回去。他表示出一种共鸣的面相,不是对于疼痛或者苦难的理解,他共鸣了这种修行的长进。 他从容的维持着真气缓缓输入,一次又一次抚平疼痛的浪潮。几息后他收回手,理了理皱起的衣袖。 随后季鹤白碰了碰毛茸茸的猫脸,用理好的衣袖擦拭它眼角的湿润。季鹤白指尖摩梭着那块布料,好像看了一个笑话:「妙妙,你哭了啊。」 墨明兮缓缓睁开眼睛:「……」 季鹤白觉得有趣,仔细凑近看了看:「猫也会被痛哭吗?」 墨明兮假装人语难言,磕磕绊绊道:「不……痛。」 季鹤白笑道:「你叫季鹤白的时候,说得倒是顺畅多了。我的名字让你如此记忆深刻?」 墨明兮仔仔细细盯着这张脸,想在他脸上看出一点嘲讽和揶揄,然而季鹤白对着这只猫却没有这些情绪。 墨明兮差点流畅的说道:「季鹤白……」又生生把你简直无聊这几个字咽了回去。 季鹤白似受宠若惊:「喜欢叫我的名字?」 墨明兮觉得这话若不是对着一只猫说,简直缱绻意味非常,他的魂魄受不了,但又接不上话,下意识道:「季鹤白。」你有完没完。 话只能说一半,墨明兮心中有些抓狂。 季鹤白十分受用:「那你是要在这里修炼了?」 墨明兮听到修炼二字从季鹤白口中说出,头痛继续。要是和他一样的修行,两个月后疯的是谁还真不好定论。 墨明兮深吸一口气,磨磨蹭蹭道:「自己……修、炼。」 季鹤白听到这话没有反驳的意思,也没接他的话。 墨明兮觉得奇怪,他以为季鹤白会迫他也做剑修,没想到接受得如此平静。所以剑修只是对人疯,对猫反倒宽松? 季鹤白突然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可以在这里好好想想怎么修炼。」 墨明兮顺水推舟:「去哪?」 季鹤白说:「去送一个人。」 墨明兮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对季鹤白的话几乎只是本能的回应:「送谁?」 问出来他就后悔了。 季鹤白道:「哦对,你倒是没见过他。」 墨明兮心中嘆气,无所谓,我照过镜子。 季鹤白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转言道:「现在还早,可以带你去看看。」 墨明兮觉得大可不必:「不……用。」 季鹤白挑眉:「今天不看以后可没法看了,我在寒冰之上存了他的几日,肉身不腐,栩栩如生。」 墨明兮冷言冷语道:「不用。」 季鹤白起身整理好下摆的褶皱,道:「你可以帮他挑件沉潭的衣服。」 墨明兮想起季鹤白那些单调乏味的雪灰道袍,忽然觉得自己还是该去:「好。」 季鹤白见它上当,勾起唇角,将猫举到面前:「你或许见他会一见如故。」 墨明兮差点吓得叫起来:「为何?」 季鹤白偏头,眼眸清澈:「我听说猫能见鬼,你一会帮我看看他魂魄在不在那里。」 简直疯魔! 墨明兮没有出声,在心里骂道。 第6章 壶中日月 躺着的墨明兮一身素白道袍,玉质莲冠,神色安详。和他本身的气质一概不符,太素了。季鹤白抱着猫冷眼旁观,没有替他换件外衣的意思。 外头就是凝月潭,来来往往的弟子面色哀伤,泪眼婆娑。 季鹤白道:「墨明兮。」 墨明兮下意识要回应,才意识到季鹤白是在介绍躺着的自己:「哦。」 季鹤白将它举起来,给它一个开阔的视角:「你看看他的魂魄在这里吗?」 墨明兮发现这才是季鹤白的目的,鬼使神差的答道:「在。」 他感到嵴背上落下一道视线,令他觉得如芒在背。 季鹤白声音沉沉:「在哪?」 墨明兮:「喵。」 季鹤白:「什么意思?」 墨明兮假装失语:「喵喵喵。」 季鹤白:「是不是他逼你不让你说?」 墨明兮无言以对:「是。」 季鹤白顿了顿,问了个怪问题:「你们猫真的吃魂魄吗?」 墨明兮:「……」 季鹤白玩笑道:「我很想留下他,给你吃了不正好。」 季鹤白说这话的时候,眼波流转,神色哀凄,如果墨明兮真的是只猫,他就被这表象骗了。事实上他想起来,问剑台上他被证道之时,季鹤白笑了。墨明兮心道:分明是巴不得我魂魄痛苦。 他跳出季鹤白的怀抱,洞外便是凝月潭。 潭边不断有人送来莲灯,传音鸟在潭上散作悼词,纷纷扬扬的落在水面上。法会还没开始,倒是先热闹起来。 墨明兮扬起猫头看着纷扬的纸片,看得十分清楚。有的回忆往事,有的感念情谊。落款的名字他是一个也不认识,好像他这一死,不仅誉满天下,还四海皆盟。 一只猫蹲在潭边,显得格外突兀。但弟子们都绕过他来来回回的布置,反而不像为人时那样被打扰。 他的视线被季鹤白的手挡住,那只修长的手在空中随意抓住一张。阅过之后,将那纸张散为尘灰,冷冷道:「纸上写的都是假的,你要是感兴趣,我和你说说他。」 第12页 墨明兮:「喵。」 季鹤白声音渺渺,事不关己:「此人及其烦人,修行之中问题众多,喜欢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你可学不得。」 墨明兮:「……」 季鹤白:「他这个人喜欢和别人通书信,往往一写便是一大堆。门派的传音灵鸟都给他浪费大半。」 墨明兮:「喵。」 他确实有这个习惯,虽然做了掌门,墨明兮却不喜欢和生人交流。但换做纸笔,只看词句他轻易就能判断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人可以演出正直、狡猾或者事不关己,可是写出来的字确不会骗人。 季鹤白听见这声猫叫,愉悦道:「怎么?他在听?」 墨明兮缓缓道:「没有。他走了。」 季鹤白捧住一盏莲灯,扔进水里,不以为意:「总之他是个怪人。你以后别学他。」 巳时,玉华宗再次鸣钟。 季鹤白将猫送回剑阁后立刻离开了,墨明兮小睡片刻,被这钟鸣惊醒。 耳边传来天道的声音:「我以为你会想夺回原身。」 墨明兮有礼道:「倒也不必劳烦天道大费周折,若是能回原身,我又怎会在这里。」 还有三刻,他就要寒泉销骨了。 天道以一种格外开恩的语调道:「要不我让你魂魄能被季鹤白看到,你可以吓他一吓?」 墨明兮本想拒绝,可梦里季鹤白不屑的样子浮上心头:「我……也行。」 …… 季鹤白坐在祈玄道尽头,身负长剑,遥望寒潭,墨明兮悄悄靠近。 季鹤白头也不回,询问道:「玉磬还是帝钟?」 「铙钹如何?」墨明兮走到他身边,这缕魂魄似乎得了天道的加持,看起来风光无限,暂时让他忘记了魂魄和猫身那些让人烦忧的事情。 季鹤白看见他并没有多少吃惊,不悲不喜:「墨明兮,捨得现身了?」 墨明兮也坐下来:「你在梦中唤我,看你太过可怜」 季鹤白看着他玄色的鹤氅:「那你可以滚了。」 墨明兮指了指远处的云舟,不怀好意的回应季鹤白目光:「你看,他们来了。」 季鹤白轻蔑道:「怎么?他们和你很熟?」 墨明兮笑容温润,拿起木槌子在手上把玩:「不熟。所以你见了他们小心言辞。」 墨明兮一面担忧季鹤白将他的东西说给就给,一方面又觉得他若是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揍一双也是下策。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手上那把木槌,懒懒道:「准备上我的身替我摆平?」 墨明兮佯装嘆气:「不了,我怕把你害死,搅得我轮迴路上不安宁。」 季鹤白有些狂妄:「他们还能如何?安排我的死活不成?」 墨明兮心道:我是怕你到时候要安排他们死活。 季鹤白支着头,好像在认真思考:「那我学学你那高深莫测,算筹批命的样子?一会我就手持长剑,剑锋批命。」 墨明兮被他噎住,他知道季鹤白从来不参与门派中事,从前是师父,后来是他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一开始行使掌门职位,变得这样莽撞。 季鹤白问道:「所以到底有什么东西,你一天到晚算来算去?」 墨明兮眼神动了动,木槌在玉磬上敲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实话实说,大多数时候我什么都没算。」 季鹤白一时冲动,说起话来和这庄重的衣服极为不搭:「衍天大术难道是装疯卖傻,好让人觉得你深不可测,以此心生惧怕?」 墨明兮继续叮叮敲了两下,看傻子一样看着季鹤白,煞有介事的说:「是啊,我又打不过他们。」 季鹤白心绪翻涌,深唿吸一口气:「墨明兮,你别太离谱!」 墨明兮不再气他,半遮半掩的解释道:「衍天大术是道,法修是本。我捨本逐末,如何打得过。」 季鹤白一手抓住玉磬,将墨明兮的木槌夺了过来。墨明兮本来也握不住,只是将它悬浮,季鹤白轻而易举拿在手上,从祈玄道扔了下去:「怎么?你留得残魂就是想和我论道的?」 墨明兮看着他,手指一点玉磬,似乎以魂魄击响了两声。摇头道:「我是来好言提醒的。」 季鹤白将那玉磬也扔了下去,说:「那你还是快滚吧。」 墨明兮非但不滚,没了玉磬,他点了点季鹤白的佩剑:「准备为我舞剑?」 季鹤白微微扬头看他:「你不满意?」 墨明兮知足一笑,敷衍道:「满意。壶中日月剑,人人仰望,如何不满意?」 季鹤白挪了挪,离墨明兮远了点:「送送你那把剑,多可怜,一把好剑没落到个好人手里。」 「我算不得好人?」墨明兮抬脚踩在季鹤白刚坐过的地方,换了个话题:「我也确实用不着来,看这样子你也没有良心,不会吃那些人往日旧情,道门相济的把戏,把我的算筹交出去。」 墨明兮看着云舟微微蹙眉:「暂时他们也不能群起攻之,将你打个半死。是我多虑了。」 季鹤白听这不着边际的话,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墨明兮没回答,问了个跳脱的问题:「你对灵骨什么看法?」 季鹤白不解:「你要把灵骨送我?」 墨明兮皱眉:「这不好笑。」 季鹤白像是想到了什么,颇为爽朗的笑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有点癫狂的道:「我要你灵骨做什么?拿来铸剑?」他的视线落在墨明兮露出的手腕上:「铸剑得找美人骨吧。」 第13页 墨明兮扯了扯袖子,平静说:「你别胡言乱语,」 季鹤白目光移到他的脸上,颇有些探寻意味道:「莫不是算到我被美人骨诱惑?放心,我虽不入无情道,但也不是这样的人。」 墨明兮被季鹤白的思路折服,坐直身子,觉得有必要拉回他的思维:「我的意思算筹不要交出去,但你也别太偏激。」 季鹤白想了想,似陷入两难之地:「指指点点,要不你上我身来亲自处理?」 季鹤白话语轻佻,但墨明兮却感到一股寒意。他凝视着远方,灰蓝色的眸子里好像雪山崩落。墨明兮从未见过他这样,却觉得很熟悉。心想或许是自己没有留意,季鹤白从往年哪一刻起,早就慢慢变成这样了。 墨明兮也望向云海,越过玉华宗的殿宇,看着凝月潭的方向。 云舟在那边聚集,皆升白帆,以素带装饰。远看如同仙岛漂浮,沉静肃穆。 墨明兮的神情在天光里显得温和,乌髮垂落,玉簪上的泛着柔光,飘带随风而起。他猝不及防问:「你还记得《衍天之法卷一》吗?」 季鹤白饶有兴趣:「记得,无聊冗长,看得睡着。」 墨明兮带着全知全觉的笑,缓缓说:「那本书本来就是写了让别人摸不清头脑的。」 季鹤白挑眉:「这么说衍天大术确是骗术了?」 墨明兮摇了摇手指:「衍天算筹是真的。」他缓缓道:「衍天算筹内蕴天道,即便是毫无天赋的人也可以靠它问卜,灵验非常。但这只是第一步。 灵力修为运转算筹,是第二步。流动前尘与来日,看到整个事情的全貌。他们称为衍天大术。」 季鹤白听得打哈欠:「……一会送行法会就够无聊了,你想现在就说困我?」 墨明兮没有理他:「但我还有一步没写,便是衍天之相。衍天之相是一个预示,它无需问卜,天道证心,于冥冥中动静。须得将衍天算筹运用至化境,以元神而动,化物为无。这才是我看到进境劫数的方法。」 季鹤白满脸不感兴趣,无聊的反覆翻看袖口的花纹:「……」 墨明兮无奈:「衍天之法也并非只靠算筹,就算抢去,也未必能发挥出真正的作用来。」 季鹤白有些烦躁:「随便给也不行,拿了又没用。多半有病。」 墨明兮:「对于捨本逐末的人,未必没用。」 季鹤白道:「你若剑修,哪里需要这样多弯弯绕绕。」 墨明兮听他提起剑修,就想起那预示中的镜水宗弟子,心情复杂:「你对其他修法……」 季鹤白打断他:「你记得师父飞升之日吗?」 墨明兮愣住:「你进境那天?」 季鹤白站起来,审问般的说:「你在山门前苦战三天好受吗?」 墨明兮想起师父飞升之前的传音,不可让季鹤白参与门派的争夺。好在季鹤白刚好进境,是墨明兮一人抵挡过去。难道季鹤白其实看见了?他强装镇定的问:「你在说什么?」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的眼睛,淡淡说:「我在进境自然不可能看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抢夺剑谱的事情他不知道,但是山门破碎弟子受伤这事他怎么可能无知无觉。墨明兮试探道:「所以你不喜欢别的宗门,是因为他们巧取豪夺?」 「这个啊。」季鹤白拖长了调子,缓缓浮起一个桀骜不驯的笑来:「便是杀了修士积攒修为又如何?」 墨明兮不置可否,开门见山问道:「你觉得这可取?」 季鹤白没有回答他,沉吟片刻,看着墨明兮的鹤氅上展翅欲飞的仙鹤:「你真是成了魂魄,忘了自己那些旧伤陈疾了?」 墨明兮羽睫微颤,理了理簪上玉带,将旧事翻篇:「今日凭弔,首先小心星衍阁。他们和你说什么,你别轻易答应。」 「说完了?」季鹤白微笑敷衍道:「我知道了。」 墨明兮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让季鹤白乖乖听话,别去毁天灭地。理了理髮带,突然道:「壶中日月剑。」 季鹤白:「嗯?」 墨明兮拿出做师兄的架子:「别负了这么好的名字。」 季鹤白浮起一丝游戏人间的笑意,道:「走吧,看看别人怎么凭弔你,一定很有意思。」 第7章 与你何干 巳时三刻。 万山一素,天下同悲。 季鹤白的剑气将雪白竹筏推到凝月潭心,墨明兮躺在一片粉白花瓣之中,了无生气,怀抱长剑。 墨明兮就站在季鹤白身边,十分认真的问:「季鹤白,你有完没完?」 季鹤白假装听不见,一道剑意送着竹筏沉入谭中。 只有剑修才与剑同沉,好似生死不离。此时潭底的剑如同水中森林,好像一群剑修开会。墨明兮痛心疾首:「我何时说过你可以沉我的剑了?!」 季鹤白神色淡淡:「长剑已沉,你这醉梦干坤剑也是找到了好的归宿。寒泉销骨,你的魂魄怎么还不散?」 墨明兮穿过一潭寒水朝季鹤白追去,季鹤白却御剑而起叫他扑了个空。墨明兮追着他的行迹看去莲灯就好像那日梦中,簌簌落下,从四面八方流向潭心。 他环顾一周,看见只有自己的好大徒,在这一片素色中放了一串五彩莲灯,心中欢喜道:「这就对了嘛。」 只可惜旁人不懂,觉得他这好大徒坏了气氛。墨明兮听到议论,淡淡嘆息:「这门派没了我,终究是要枯燥不少。」 第14页 墨明兮站在岸边顾影自怜,空中剑鸣铮铮愈演愈烈,季鹤白在凝月潭之上的落仙台中舞剑,剑光四起,破了这寒潭阴霾。剑花纷飞,给季鹤白衬托出几分仙气。 剑光照得四周一片通明,万剑朝宗,来客手中佩剑皆嗡嗡作响。旁人观此盛景只觉剑中似大有悲痛。墨明兮看着这一招一式,却心知季鹤白畅快得很。 墨明兮听见一声言不由衷的感慨:「好一个皓首穷经季鹤白,天机算尽墨明兮。后生陨落,真是天妒英才啊。」 他回头看去,正是星衍阁的阁主秦霄。他面色冰冷,眼中精明,惋惜道:「只是如今衍天之术不知仰望谁人了。」 他身旁站着问灵宗长老贺玄清,立刻唿应道:「除去秦阁主,不知还有谁能拿得起这衍天算筹。」 墨明兮扯了扯嘴角,心道:真是迫不及待。 他听见季鹤白秘密传音:「被人惦记的感觉如何?」 墨明兮苦笑:「一回生二回熟。」 季鹤白凌空剑气一扫,推得凝月潭无风起浪。素白莲灯霎时粉碎,腾空而起四散开来。 墨明兮看着漫天碎片缓缓降落,那些觊觎衍天大术的声音也渐渐微弱。 季鹤白再次传音:「满意吗?」 墨明兮拍掌,淡淡笑道:「满意。」 墨明兮飞上落仙台和他并肩而立。 季鹤白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幽幽道:「好师兄,现在我该去大殿会会他们了吗?」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这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抚胸暗道:稳住稳住。 季鹤白持剑迎风而立,见墨明兮不回应,转头看他:「一抹元神,也会害怕?」 墨明兮放远视线,看向云海之极:「我是对你极不放心。」 修真界中,西有神树,东有旧海。 山海之中林立着无数修真道门。星衍阁立于旧海之滨,以往阁主代代飞升,宗门成为法修翘楚,盛极一时。 星衍阁传到这一代,秦霄虽样样皆通,却无一精进。后来想出假借墨明兮衍天之法的噱头,聚集一些观星问卜的修士巩固地位,欲与玉京派掌门分得一半名声。 北有玉京广聚修士,东有星衍叩问天门。 在一众门派之间,玉华宗只是微末存在。因前代掌门飞升,又出了季鹤白与墨明兮这二人,才从无人所知,瞬间成了受人推从。 论遮天蔽日,分庭抗礼的功夫,远远不及那些沉淀颇深的门派。 此时凝月潭上雾霭散去,将云舟去向看得清清楚楚。墨明兮收回视线,声音温润:「去吧,他们怕是恭候多时了。」 星衍阁的云舟停在大殿前四十九阶台阶之下,远远看着赭黄一片。阁主向来奢靡浪费,弟子出行皆手提琉璃仙灯,内里用的鲛油续火,行过之处有一种特殊的香气。 季鹤白皱了皱眉头,这香气浓烈,生怕他人不知道星衍阁的人在等候。 还未入大殿,季鹤白先听见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他季鹤白简直目无尊长,盛气凌人!」 「贺长老稍安勿躁,季真尊向来如此作风,也不是有意为之。」这个声音温和,徐缓有理。 「镜水宗?也敢置喙此事?」贺玄清驳斥道:「你凭什么入得大殿。」 「只是来取一盏莲灯。」 那声音慢慢靠近,墨明兮看见一个青衫的少年,他巧借莲灯从乌烟瘴气的大殿中出来,一脸如获大赦的样子。 「哪位尊长要见我?」季鹤白人未进门,声音先到。 贺玄清闻言轻笑一声:「季掌门来了。」 季鹤白看也不看,朝着秦霄的方向微微颔首:「秦阁主,百闻不如一见。」 他一不行礼二不问好,在掌门之位上坐下,等着这群人开口。 秦霄面色和蔼,他入金丹的时候极晚,驻颜在四十来岁的样子,在一屋子鹤髮童颜中,显得十分老成:「季真尊说笑了。」 季鹤白并不笑,也不开口,等着他继续。 秦霄面色一僵,随即立刻缓和:「秦某担忧衍天算筹一事,想与道友相商。」 季鹤白看起来很有兴趣:「哦?商量什么?」 墨明兮觉得好笑,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入大殿,歪歪斜斜的倚着深红的柱子,好像真的在看戏。 秦霄清清嗓子:「衍天算筹乃当世飞升的希望,如果将它交到最能好好利用的人手中,也不失一件美事。」 季鹤白看了看身边空空的座位:「我以为,能发挥作用的人,已经死了。」 秦霄皱眉,事情没有按他预想的方向走:「敢问墨掌门是否留下衣钵弟子?」 季鹤白硬邦邦道:「有无与你何干。」 贺玄清环顾四周,怒道:「你这话何意?若是没有弟子,当然找衍天强手将此物化用。」 季鹤白笑了笑:「这么说你能掌握?」 贺玄清怒目圆睁:「难不成留在此处落灰?到时候修士飞升出了问题,你担待得起?」 此言一出,屋内声音嘈杂,纷纷认可。 季鹤白冷笑:「没有此物时,尚且有人能正常飞升,你修为不到,怨得了别人?」 秦霄面色染上一层夸张的愁容:「季真尊,如今修真界不同往日了。道门共济,才是渡过难关的一桩美事啊。」 季鹤白闻言,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墨明兮身上,他说的倒是真的应验:「怎样一桩美事?」 第15页 秦霄见他松动,趁热打铁道:「我们可在修真界中举办衍天大会,届时这百年来钻研衍天之术的人都可以赴会一试,若能找到合适的人,也可将修真界希望交託与他。此事我也知道复杂非常,季真尊没有什么经验。星衍阁愿为之代劳,此事可在我门派中进行。」 季鹤白想了想,颇为诚恳的说:「不劳秦阁主费心了。不过门派私事而已。」 秦霄摇头,他赭黄道袍上描着紫金鹤羽,衬得他目光逼人:「此事并非一门一派,反而关系重大。」 季鹤白看了看墨明兮。墨明兮微微摇头。 秦霄一脸苍生己任的悲悯:「在场各位门中,也不乏陨落的大乘境界修士,想必方才凝月潭底,也沉了不少歷代剑修的剑吧。若能运用此物,都如你先师一般化解大乘危机,这修真界再復繁荣指日可待啊!」 他神情动容,引得人频频唿应。 季鹤白:「……」 陈辞滥调听得季鹤白无聊,他坐在掌门之位上听着这些所谓的长老掌门讨论,目光与墨明兮相交。 墨明兮心中感到这魂魄似乎不受控制要往后退,也许是天道给的时间到了,该回猫身去。他撞上季鹤白的目光,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身形如烟,散入刺眼的光线中。 季鹤白眯起眼看那一缕光线,露出一点畅快的笑意。 秦霄站在人群中间,朗声问:「季真尊意下如何?」 季鹤白微微一笑,理了理袖子:「我倒是有一提议。」 秦霄神色庄重,洗耳恭听状:「什么提议?」 季鹤白站起身来,声如洪钟:「衍天算筹就在问星殿中,各位要取可各凭本事。」 此话一出,一众譁然。这些衣着华贵五颜六色的掌门左右试探,窃窃私语,一时间倒是没有谁能说上一句话。 季鹤白也不着急,等着他们嘈杂的议论声弱了下去,继续开口道:「我季某只立一句规矩。」 秦霄暗道此人果然不懂关键之处,开始组织大局:「什么规矩?」 季鹤白眸中阴沉,笑中透着狠劲,一字一顿道:「闯殿者死。」 语罢,似传来一阵雷鸣,殿中有人跑到屋外,看见问星殿上剑意流光,剑阵乍起。惊唿:「剑,剑阵!」 一时又有几人出去确认,回来之时全都面色凝重。 季鹤白煞是有礼道:「各位要如何抉择,我不会干涉。」 秦霄面上不动声色,却语气缓和打起圆场:「你失去师兄,难免心中悲苦。此事且放下,可改日再提。」 季鹤白不理会:「秦阁主,不喝茶久留,稍作休息?」 秦霄有些忌惮,虽然他人多势众,季鹤白却对其他人视若无睹,唯独盯上他。若是突然发难,不好对付,还是先走为上:「如此哀痛之日,并无如此雅兴。」 季鹤白语调幽幽:「哦?这法会未散诸位就打起主意,难道不比我好雅兴?」 第8章 吃我喵拳 季鹤白从大殿回来,身上还带着霜寒凌冽的气息。他莲冠未脱,羽衣未解,在桌边坐下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下。 墨明兮魂魄回身之后本来相当睏倦,团在桌子上小睡。听到他这一阵动静,懒懒起身跳到窗台上,半梦半醒的听他言语。 季鹤白所说之事他多半都在大殿前看得清楚,魂魄回身之后的周旋也可想而知。墨明兮趴在窗台上,放宽心思闭目养神。既然季鹤白能回来,想来也没生出很大的风波。 于是在他心情放松不设防备之际,闯殿者死四个字勐然砸下,墨明兮猫毛倒竖咣当从窗台上掉了下去。 「师尊,墨水我拿来了,放在……」 「喵——!」 墨明兮没摔在地上,摔在一个人怀里。 白猫变黑猫。 四目相对,是季鹤白的大徒弟,越清朗。 越清朗是个实诚人,季鹤白叫他多拿些墨水,他捧着一大碗墨汁就来了。这墨汁浇了墨明兮一身,在剑阁面前踩了一串猫爪印。 两人一猫,相顾无言。 …… 剑阁偏房热气缭绕,温热的蒸汽伴随着水声在房间里飘荡。 帐幔轻摇,微风带着竹叶清香穿过堂内。 墨明兮扒拉着季鹤白那贵重繁复的衣襟,看了看薄纱屏风外的大开的窗户,心中暗道:季鹤白,你平时沐浴都不关窗的? 季鹤白鹤羽祥云的外袍上现在满是墨迹,猫毛猫爪的图案交相辉映,像是桃枝开花。他捏着猫猫脖颈,没忍心将它提起来,好言相劝道:「妙妙,我只是要给你洗澡,不是要送你下锅。」 墨明兮也不想一身墨水味,道理他都懂,但是本能难以违抗。他也不想喵得惊天地泣鬼神,但是它控制不了。 墨明兮见了水就害怕,心中叫苦,在季鹤白手上七歪八扭:「呜呜——」 季鹤白耐心十足,抓住它小小前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快快洗完,又是一条好猫了。」 墨明兮:「……」 季鹤白见说道理收效甚微,突然按住它猫头,幽幽道:「你看墨明兮在这里吗?」 墨明兮愣住了,一双猫眼盯着季鹤白的眼睛,看不出里面什么情绪。心道:我可没有随便出入你剑阁,看你沐浴更衣的陋习。正心中嫌弃,忽然觉得周身一暖落入温热的水中。 第16页 季鹤白幸灾乐祸在前,假意怜惜在后,笑道:「墨明兮在凝月潭是怎么吓你了,一听到他名字连水都不怕了。」 墨明兮忍了很久,慢慢吐出两个字:「怕……鬼。」 季鹤白风轻云淡:「没事,他已经魂飞魄散啦。」 墨明兮想起他在大殿前魂魄回到身体,原来季鹤白看来他是魂飞魄散。季鹤白这话说的轻巧听着无情,倒也是一桩好事。喵喵道:「哦。」 季鹤白笑了笑,一手托着猫身,一手去拿皂角。 墨明兮爪子扒着桶壁,看着慢慢染上墨色的水:「好脏啊。」 季鹤白在他脑袋上搓了搓:「看你还躲不躲了。」 白猫看着蓬蓬的,多半是因为长毛,被水完全打湿之后只剩下小小一只,看着可怜兮兮。 墨明兮的猫身对季鹤白洗猫的手法很满意,他神情放松喵呜喵呜,问道:「真的闯殿者死吗?」 季鹤白:「不一定。不过比起他们来打我,他们自己互相打起来总是更好不是吗?」 墨明兮:「他们打起来?」 季鹤白笑道:「说来可笑,一个玄乎其玄的算筹,整个修真界突然就人人都想要了。秦霄率先发难,不过是他乐于此道已久,执念最深罢了。」季鹤白轻轻将水泼在猫背上:「但是这所为衍天之术用起来多半耗时耗力,我看鸡肋的很。你说是吧。」 墨明兮咬牙切齿,此时猫在桶中,不得不屈服与威压之下:「是……」 季鹤白满意的笑了笑,捏了捏猫猫的肉垫,将猫脚上的墨水洗掉:「你知道那衍天算筹是什么东西吗?」 墨明兮从善如流:「不知道。」 季鹤白幽幽的恐吓他:「是墨明兮的东西。」 墨明兮内心无语,心道:哦,好害怕啊,真的好害怕啊。假装可怕的喵了两声。 季鹤白很是受用这敷衍的喵喵声,回忆起来些旧事,莫名其妙道:「妙妙啊,有些事情你做起来就可爱多了。」 他想起在当时剑修的风头之下,墨明兮没少受人欺负。墨明兮在选道的时候也是这般天天说选好了,天天敷衍他。在摸索出来衍天大术之前,他选的是卜问来辅助法修。季鹤白看着这两种偏门相合,没忍住说他的算筹无用,他气得三天没说话。 季鹤白想到这里心中仍然对当时的劝说失败感到惋惜,他真的想要一个剑修师兄。这样就可以……天天切磋了。 墨明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水在真气维护下丝毫不会变凉,他泡在水里浑身舒适,四肢百骸中残留的痛感也在慢慢消散。因此才回了季鹤白一句:「可爱?」 季鹤白道:「嗯,可爱的东西可不多见。」 墨明兮莫名其妙:「可爱的东西?」 季鹤白又一次贊同:「嗯。」 墨明兮花了点功夫理解季鹤白这莫名其妙的可爱,好像确实是这样。想想季鹤白现在的日子,师父飞升、对手凋零、宗门挑衅。大殿上那些人面上笑意盈盈和善关心,捏在手上的却是欲望和算计。无论哪一点,和可爱都沾不上边。 墨明兮深知这些磨人的心思,比起当年光明正大的强抢还要让人难过憋屈。墨明兮想要抓住一丝黑化的头绪,问道:「谁最不可爱?」 季鹤白换了一盆清水,笑道:「墨明兮。」 墨明兮:「……」 也不管这猫还浑身湿透,当即左前腿发力,就是一记喵拳。 季鹤白没有还手,撸起袖子,他衣袍沾湿,鬓角髮丝也丝丝缕缕。干脆把这厚重的外袍脱下来,扔在一旁,堆得像小山一样。 水雾氤氲,墨明兮趁机多打了两拳。 新端来的清水上飘着点点花瓣,带着些清香,刚好洗去身上的墨水味道。 「你别乱动,我去换条毛巾。」 墨明兮趁机缩进季鹤白脱下的衣服里。他的长毛还有淡淡的墨色,不知道还要洗几遍才能干净。 室内温暖,他不觉寒冷。一身水渍蹭在季鹤白的衣服上,心情大好。 季鹤白做别的事时从来神情淡淡,唯有和猫有关,简直情绪外露到极点。 墨明兮重新泡回水里,头顶粘着花瓣,猫猫一脸懵。 墨明兮追问道:「你没见过可爱的人吗?」 季鹤白点头:「嗯。」 墨明兮觉得有些好笑,从这只猫的视角问道:「人都这么可怕?」 季鹤白笑了:「不是。」他笑得有些大声:「我不能说我的师父可爱。」 墨明兮:「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师父啊,我应该只在他身上看见道法。」季鹤白搅动着水里的花瓣:「不过我遇到过可爱的东西。」 墨明兮两只猫爪死死抓紧桶边,生怕他说出『是你』两字,自己受不了会呛水。 季鹤白停下揉搓的动作,在衣服上擦干手,取了壶中日月剑来。 墨明兮心中惊道:干什么?!又要干什么?! 谁料那把剑温温柔柔的放到墨明兮面前,季鹤白献宝似的:「这个。」 墨明兮清清楚楚看到,壶中日月剑上穿着一条剑穗。剑穗是旧海银线交织而成。 银线末端,有两块修真界难再找出一个的千年灵玉。光泽莹润,一看便知触手生温。 这两颗灵玉,雕工精緻,品相完美。 雕成了世间罕见的,两!只!猫! 第17页 墨明兮觉得头顶血管跳动,违和,太违和了。 季鹤白:「如何?」 墨明兮恭维:「见所未见,难以置信。」 季鹤白眼中有光:「可爱吧。」 这一盆水洗完,白猫终于露出本色,周身带着花香埋在干燥暖和的毛巾堆里。 越清朗规规矩矩的进来收拾屋子里的水渍,看着自己塞过来的好少年现在这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墨明兮就觉得可怜。他在毛巾中只露出一双猫眼眨巴眨巴,没有出声,就好像不在屋中一样。 越清朗和季鹤白简直不是一个炉子里造出来的,他恭恭敬敬道:「师尊,你要笔墨又拿来了。」 季鹤白颔首:「搁下吧。」 越清朗这次没再拿墨水,不知道在哪找出来的砚台。季鹤白没叫他走,他就一直磨墨。 一直默默无言的墨明兮忍不住问道:「要写什么?」 越清朗眼角一跳,惊恐的环顾四周,许久才发现这双猫眼。顿时一改愁容,喜上眉梢道:「哦,妙妙会说话了!」 墨明兮承认自己刚才判断错误,越清朗简直和季鹤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季鹤白道:「写书。」 墨明兮不解:「写什么?」 季鹤白淡淡道:「《衍天之法卷二》。」 墨明兮憋着气:「……」 季鹤白意味不明笑了下,真的找出一空白本子,准备开始落笔。墨明兮盯着他,越清朗也盯着他。 衍天之法卷二,始于开头,终于开头。 越清朗弱弱道:「师尊,有没有可能……师叔写了十本。您该写衍天之法卷十一了。」 季鹤白面无表情,对着越清朗道:「你要是没事可以走了。」 越清朗大概是唯一一个被季鹤白下了逐客令,还能依依不捨过来摸摸猫头再出门的人。 墨明兮在心中大笑,浑身清爽。阳光暖暖,身体通透。看季鹤白吃瘪,可谓是大快人心。他分出心思一点点扩张着灵脉。那灵脉细弱,却绵绵不绝。 季鹤白坐在他身边,似乎也在入定。 随着墨明兮一遍遍梳理,事半功倍。他渐渐觉得猫身力量充盈,气海翻涌,似无休无止,不可阻拦。 渐渐的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对,这过程也太过顺畅。 墨明兮当即感应到:是进境劫数来了。 不过片刻,黑云压来,雷电之势隐于其中,挟裹着摧城之势。竹林在风中勐烈摇晃,伴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逐渐靠近剑阁上方。 哐!哐!哐! 窗叶被吹得碰撞作响,竹叶随着穿堂风唿啸而过。 墨明兮不由自主的立起上身,在这桌上遥望着天空。剑阁窗户高挑,看起来那劫数云层更为骇人。他猫毛倒竖,此劫数虽看起来如同修士金丹进境,但这只猫却远不如修士成果。他闭上眼睛,灵脉流转,准备硬抗。 季鹤白从入定中脱出,淡淡道:「无妨的,不用担心。」 他轻轻摸了一下猫头,站在墨明兮身前。 季鹤白闭目凝神,袖袍鼓风,手握壶中日月剑。那黑云重压却不如他的境界,迟迟不再往前。季鹤白不等它发难,蓄力之后突然睁眼,霎时剑意如光圈漾开,震动的剑气在竹林的修竹上留下深深划痕。 季鹤白鸣剑而请,引下雷鸣。 墨明兮预想的强压并没有落在身上,只觉得循循善诱,供他开悟。 他睁开眼睛,看见剑意如风在他周身环绕,将这雷鸣电闪之力分散而去。一道,两道…… 轰! 落下一场暴雨来。 季鹤白甚至未将境界全开,已经生生将那劫数化去大半。 竹林在雨中作响,房中水汽氤氲。 玄之又玄,墨明兮似乎打开一片未知的领域。他偏头,看见肩上挂着一缕白髮,柔顺有光。似乎是化形成功了。 一套轻薄衣衫突然落在他头上,季鹤白居然做出君子模样背过身去。墨明兮藏到屏风后换上衣服,看着绯衣里探出的一截纤细的手腕。心想许是这只猫从来在季鹤白这里养尊处优的缘故,化出人身也肤色胜雪,似莹润有光。 墨明兮绕出屏风,试探道:「季鹤白?」这声音温润,甚至有几分像墨明兮的原声。 季鹤白也是头一遭碰上这样的怪事,转过身来先看到一双白皙的赤足,在绯色衣衫下若隐若现。他缓缓抬头,视线慢慢移到墨明兮束腰的红绸,又缓缓移到挂在肩头的白髮和宽松的领口上。 这模样若是墨明兮的原身定会早就觉得不妥,但现在既然夺了舍,看着季鹤白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玄妙之中忽然玩心大起,很占上风的再次唿唤道:「季鹤白?」 季鹤白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拳,做足了准备才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妙……妙?」 第9章 化形人身 墨明兮故意从季鹤白身边走过,长直的小腿在长袍下若隐若现。 铜镜中映出一个纤长的绯色身影,墨明兮左右照镜看不出和原来的身形有什么区别,许是稍微瘦了些。大概因为白猫的毛色,脑袋上顶着一头白髮。 他凑近铜镜去看这副面容,唇若染桃一副好气色。墨明兮原身本也是个瞳凝秋水顾盼生辉的美人,见怪不怪了。 墨明兮细细瞧着镜中那双深琥珀般的眸子,残留着猫猫勾人心魂的感觉。 第18页 好皮相啊。连墨明兮都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季鹤白看着他的样子,仿佛刚才那雷噼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季鹤白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不自觉的嗓子发紧。 墨明兮在镜中看见季鹤白这略显窘迫的模样,缓缓回眸,视线越过自己肩头去看季鹤白,丹唇轻启:「季鹤白?」 季鹤白对上柔软的眼波没有答话,脸上似乎……浮上一丝绯红。 墨明兮心道:容貌美丑,皮下白骨。季鹤白,你怎么回事? 「咳,咳咳。」季鹤白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慌乱的朝窗外的雨幕看去,看到满地打落的竹叶。他觉得奇怪,看着这猫化形的样子,就好像看见墨明兮变得明艷非常,勾人……心魄。 凝神守心,凝神守心。季鹤白压下这诡异的念头,深唿吸一下,恢復平静。 季鹤白道:「劫数已经过去,你无需担忧了。」 墨明兮开口:「多谢。」他突然玩心大起,心想如果刚才在说完多谢后,加上主人二字,季鹤白会不会当场破道。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眼波流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与这只猫感情亲厚,也许这只猫看他也如此。 季鹤白匆匆寻了几件衣服出来,又替他找了鞋袜。 这些东西都偏大,穿在身上拖拖踏踏。墨明兮的手藏在袖子里,衣服堆叠在身上,说不出来的好笑。 季鹤白揉了揉额头,淡淡道:「明日做些新的来吧。」 墨明兮点头,十分乖巧,坐在桌上晃腿。 季鹤白:「……」 墨明兮笑。 季鹤白嘆气:「下来。」 墨明兮偏头,眨了眨眼睛:「哦。」 墨明兮担忧太过像自己原身,举止不免刻意凸显灵兽天性。可他现在穿着季鹤白的衣服,浑身不自在。 等等,季鹤白的衣服里,怎么会有这么一身粉嫩衣衫? 他跟着季鹤白去了茶室。 墨明兮按照自己平时的作风,反其道而行之。像只猫一样懒散垂眸,倚在斜榻上。 怪是奇怪,累也是累人。但是鞋子一脱随意妄为,倒也是挺畅快的。他看着季鹤白泡茶,墨明兮本人还从未喝过。 季鹤白,你也有今天。 季鹤白看似无意的偏了下头,对上了墨明兮那道玩味的视线,手一抖,茶水倒在了桌上。季鹤白有些手忙脚乱,桌上茶具也随之叮咣乱响。 墨明兮起身过去,拿自己细白的手擦了擦水渍。感觉到烫的时候为时已晚,指尖发红的手已经被季鹤白捏在手上。 气氛诡异。 季鹤白无奈:「记得穿鞋子。」 墨明兮收回手,接过季鹤白手中的茶壶,替他倒了一杯,好像在感受为人的快乐。也不管季鹤白喝不喝,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捧到嘴边吹了吹,喝了一口。 季鹤白茫然的伸出手,将茶水一口喝下。又倒了一杯,再一口喝下。 墨明兮心情大好,撑着头问:「今晚我还睡原来的地方吗?」 咚……咚咚咚。 茶杯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清澈的茶汤撒了一地。季鹤白动作僵在原地:「不,当然不。」 这把戏好像玩不腻,墨明兮这几天被撸被抱,夜不能眠日不能安的怨气大大的减少。 墨明兮直勾勾的看着季鹤白,许久才笑着问道:「那我该去哪里?」 季鹤白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他就取回了控制:「你要是愿意,可以睡我床上。」 墨明兮:「……」 别和疯子比谁疯,别和傻子论短长。他不玩了。 季鹤白道:「我去打坐。」 随后真的风风火火的离开茶室。 墨明兮凭窗而望,玉华宗依旧是千灯如昼,燃灯不灭。他冷静下来,细细感受化形之后如获新生的实感,十分微妙。 他的魂魄在天道加持之后虽有好转,但隐隐约约的疼痛并未消失。嵌在这生机盎然的新躯壳中,不大平和。 墨明兮想起当年师父登仙后,季鹤白刚好进境。玉华宗遭人围堵,就剩他一人在山门抵挡。那时黛紫长袍几乎被血染透,倒也不比现在这种痛感厉害。 墨明兮自嘲地笑了笑,准备继续随遇而安。想起自己不敢在继任大典上示弱,面上容光焕发,鹤氅底下把自己用绷带绑得像粽子。而那季鹤白怀揣着新境界所悟剑法,剑意威压生生压得他快要吐血,差点破功。 从前往事,今时今日,皮囊换了,墨明兮依旧是墨明兮,季鹤白也依旧冤家似的。 墨明兮有些睏倦,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梦里有人餵他小鱼干,抬头一看是他师父。 小鱼干又干又硬,墨明兮不想吃。 季鹤白打坐两个时辰,回来便看到这副景象。 墨明兮伏在桌上,一头白髮丝丝缕缕散落,口中喃喃:「不吃,我真的不吃了……」 季鹤白灵台清明,扯来外袍盖在他身上,自己去睡觉了。 墨明兮睡得随心所欲,醒来时午时已过手都快被压麻。他捋了捋头髮,抬眼看见门口有人。对视之间那人毕恭毕敬,不是越清朗又是谁。 越清朗愣在当场:「师……」 墨明兮没兴趣将昨天那一套重演,他招了招手,温柔道:「是我,妙妙。」 越清朗慢慢的走过来,停在一个不太近的距离,眼中写着好奇和疑惑。他高束的马尾晃晃悠悠,木木道:「妙……妙?」 第19页 墨明兮笑了笑:「是呀,越清朗。」 越清朗点点头:「你化形啦!」 墨明兮垂目,揉了揉麻木的手臂,这种肉身实感太好他忍不住多揉了两下:「是呀。」 越清朗很快接受了事实,道:「怪不得,这些衣服原来是为你做的。」 墨明兮看了眼他带来的绯色衣衫,瞬间头大,不知为何要如此娇俏,淡淡道:「下次不用带粉色的了。」 越清朗点头:「是。」 越清朗好像不知道如何待他,所以就像对待季鹤白一样,恭敬且一一答应。墨明兮去里间换下衣服,长短合适,大小合身,就连鞋袜的尺寸都不差。 墨明兮怪异:「你怎么知道我的尺码?」 越清朗板正答道:「是师父吩咐的。」 越清朗像是有什么事迫不及待,没有久留就迅速离开。墨明兮换了合身的衣服,就顺手松松挽起头髮,支着头看窗外的竹林。 不一会儿听见门外吵闹,越清朗又回来了。人未进门他就听到:「真的,我不骗你,不信你进去看。」 「我才不……」 嘭! 门外摔进来一个人,正是墨明兮的好大徒,赵落澄。 赵落澄和他四目相对,磕磕巴巴道:「这是……师,师,师叔他……他金屋藏娇?!」 墨明兮无言以对,自己刚死这徒弟就跑去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赵落澄的吃惊消失得更快,他理了理衣服,把髮带顺了顺,鬓边的长髮捋了捋,细细碎碎的动作一大堆后开口道:「在下赵落澄。」 墨明兮正心中感嘆他这毛毛躁躁的习惯,下意识道:「墨……」墨明兮差点没忍住说出自己的名字,改口道:「我叫妙妙。」 「墨妙妙?」赵落澄好像分解出来什么不得了的信息,眼中光亮亮的:「怎么冠了师尊的姓……天哪,难道说……」 赵落澄激动的把越清朗扯进来,加入这诡异的氛围:「师叔,师叔他……他真的,和我师尊……天哪,真的吗?」 师尊?墨明兮眉头一皱,死了怎么称唿也疏远起来了。 越清朗眼神示意他快闭嘴:「这是师尊养的那只猫啊。」 墨明兮蹙眉打断他们:「不叫墨妙妙,叫妙妙。」 「哦……」赵落澄不信。 墨明兮深唿吸一口气,衣钵传人应当是传不下去了。 赵落澄立刻凑过来,在墨明兮的脑袋上摸了摸。确认道:「唔……好柔顺啊。真的是妙妙。」 墨明兮忍无可忍:「赵落澄!」 赵落澄愣住了,他呆呆的放下手,后退了两步。悄悄对越清朗说:「好可怕,好像要被罚了一样。」 「哼。你说得有理。」季鹤白站在门口,像一团阴影笼罩在这二人头上。 第10章 旧人书信 赵落澄站得笔直不敢回头,越清朗恭恭敬敬道:「师父。」 季鹤白穿过他俩坐到桌边,倒了杯茶一言不发。墨明兮事不关己,捧起茶杯吹了吹。 一时间三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墨明兮眨眨眼:「看我做什么?」 赵落澄眼神闪躲似乎别有所想,低下头去不敢说话。沉默片刻道:「师叔,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摸妙妙的头髮。」 季鹤白回头看了眼墨明兮,一头白髮在阳光下柔顺有光。 墨明兮似有感应,捋了捋长长的髮丝,递到季鹤白面前:「你也想摸?」 季鹤白挪开视线:「不必。」 墨明兮笑了下,不仅越清朗不知道怎么待他。季鹤白这个做师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墨明兮觉得有些奇怪,倒不是觉得自己多余,只是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越清朗扯了扯赵落澄的袖子:「师弟这次来,是有要事禀告师尊的。」 赵落澄立刻接上话头:「这两日弟子点卯时,发现宗门里多了许多受伤弟子。都是在外时遭人强迫切磋所致,轻则皮肉伤,重则伤及灵脉。」赵落澄搓了搓指尖:「弟子有些猜测……」 季鹤白点头:「说。」 赵落澄面露难色:「宗门之外流言广传,要寻找师尊的衣钵传人。最近其他门派弟子聚在门派附近藉机挑衅,颇有些弟子不远千里过来。我看不是要切磋,是故意为难。」 越清朗道:「我怕他们是……沖师弟来的。」 墨明兮心道:那属实是找错人了。他门下收了不少弟子,法修不假,但无一研究衍天之术。墨明兮看了看赵落澄,怕是已经被人找过麻烦了,招手让赵落澄过来。 赵落澄指尖冰冷,灵脉不畅。墨明兮看着他的手,有些怜惜。自己这一死,好像已经有人开始被连累了。 墨明兮看似漫不经心:「衣钵传人呢?」 季鹤白从墨明兮手上扯过赵落澄检查一番,一摸脉门心知肚明:「墨明兮没有衣钵传人。」 墨明兮问道:「那他们在找什么?找麻烦?」 季鹤白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找麻烦。」 墨明兮手中把玩着他的茶杯,理所当然道:「那我们找出一个衣钵弟子来不就好了,他们就没有理由找别人麻烦了吧。」 季鹤白看着他,称赞:「好想法。」 越清朗毛遂自荐:「如今我应该以身作则,请师尊让我来做这个衣钵传人吧。」 墨明兮心里嘆气:这俩徒弟人是不错,就是好像都有些莽撞了。他摸着杯子光滑的边缘,心里倒是有个想法。 第20页 季鹤白:「你当没人知道你是我季鹤白的首徒?」 墨明兮瞪大眼睛,心里吃惊不已:哎呀,你季鹤白想起自己还有首徒了。 三人就谁该当这个众矢之的争论不休,没人注意到墨明兮。屋内吵吵嚷嚷好像长了十几张嘴,主要都来自于赵落澄和越清朗贡献。两个人不知道那里来的师兄弟情深,争执不下。照墨明兮的经验,这两人加起来,不够打一天的。 墨明兮清请嗓子:「不如我来吧。」 「你来?」 「你来!」 「你来?!」 墨明兮对着三脸吃惊,点了点赵落澄:「他不会被怀疑,但不经打。」又点了点越清朗,「他经打一点,但不可能。」最后目光落到季鹤白身上:「要不你做墨明兮的衣钵传人?」 季鹤白听到最后,一只手紧攥着杯子,饶进墨明兮的思路里。他不知道自己的猫居然是这么看他,缓缓道:「妙妙……你不觉得剑修才是天下无敌吗?」 墨明兮无辜地眨眨眼:「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在抢墨明兮的东西呢?」 季鹤白给气笑了,点头:「好好好,你说得有道理。」 越清朗的眼神似乎在说:师尊你真是没有原则。 墨明兮眼中透着蛊惑人心的光,他慢条斯理道:「这个世上也没人认识我,也没人知道我能不能打。或许我突然冒出来,反而没人敢动了。」 季鹤白皱起眉头,缓缓伸出手来落在墨明兮头顶:「我记得猫脑袋不是空的吗?你怎么长脑子了?」 墨明兮拍开他的手,问道:「怎么样?」 季鹤白指尖残留着柔顺的触感,他有些犹豫:「你不害怕?」 墨明兮嘴角噙笑:「好奇心害死猫嘛。」 深夜,剑阁顶层。 墨明兮将洞开的窗户一扇一扇关起来,把沙沙的竹叶声挡在屋外。窗叶上映着点点灯火,墨明兮如今准备在这里住下。 这一层本来没有陈设,摆完床榻桌椅,还剩下一大片空余。季鹤白席地而坐,正在摆弄墨明兮的信笺。 墨明兮不用传信灵鸟,用的是一种颇为冷门的灵蝶,不能用术法写字,只能用手写。季鹤白在矮几边焦头烂额,模仿墨明兮的字迹。 季鹤白字迹苍劲,写不来那样纤细的字体。墨明兮在屋里走来走去归置物品,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他赤着脚晃悠,以看季鹤白手足无措为乐。 季鹤白看着这晃来晃去的影子,急病乱投医:「你会写字吗?」 墨明兮脚步顿住,好像看傻子:「我会写字吗?」 季鹤白道:「你可以会。我教你,你没学过说不定能行。」 墨明兮接过笔时有些后悔,看热闹果然没有好事。他早忘了自己怎么学写字了,这要怎么装成天赋异禀的瞒过去。 墨明兮看着纸张,好奇地问:「怎么写?」 季鹤白也很久没有想过怎么教别人写字,在墨明兮身后握着笔,有力的带动笔桿:「手放松点。」 墨明兮几乎被季鹤白圈在臂弯里,心中一片诡异。墨明兮躲无可躲,几乎快贴着桌子:「咳咳,哦。」 季鹤白看着纸上笔直的墨迹,虽然没有笔锋,但已经很好了:「知道怎么握笔了吗?」 墨明兮看着握在自己手上的季鹤白的手,稳住声音道:「知道了。」 墨明兮在纸上有样学样,模板是他曾经写的一封问候的信。他想起是季鹤白去问灵宗拜访的时候写的,本来三天即回他去了大半个月。送信一问,是在挖矿。 季鹤白恨不能将问灵宗矿脉挖穿,一个月后被他们长老亲自送回来。 墨明兮有样学样,歪歪斜斜在纸上学自己写字。季鹤白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带过。季鹤白字迹有力,掌心温暖,一唿一吸落在他的耳边…… 墨明兮:「我觉得我可以自己写的。」 季鹤白松开手,支着头坐在他身边,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你写。」 墨明兮头皮发麻,盘算自己写几张之后突然开悟会显得比较正常。季鹤白不说话,就像从前对猫一样,耐心十足。 约莫写了半个时辰,墨明兮写得手腕酸软。纸上的字已经有三分相似。 季鹤白捡了几张他刚写的纸,拿着红墨在上面圈出尚可的字迹。看上去批得十分顺心:「妙妙果然进步飞速。」 墨明兮看了他一眼,拿着笔无言以对:「哦,可能我天赋异禀吧。」 季鹤白翻出一张崭新的信笺,想了想:「你想姓季还是姓墨?」 墨明兮一愣:「……」 季鹤白:「我总得写上衣钵传人的名字吧,只写妙妙,是不是显得儿戏?」 墨明兮无法反驳,烛火幽微,闪闪烁烁。墨明兮认真想了想:「那还是姓墨吧。」 季鹤白在纸上写到:「墨妙妙,挺合适。」 烛火将墨明兮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他面上波澜不惊,规规矩矩的继续练字。 季鹤白只写了短短一句,十八个字。搁下硃笔,眉眼指尖带了点乏味,但没说什么抱怨,支着头闭目养神起来。 墨明兮写得手酸,一看季鹤白,他倒好,在这里睡觉。 季鹤白似有感应,他放低声音,语气温柔:「你若抄得手疼,我可以帮你揉揉猫爪。」 墨明兮看着他,觉得他只是想摸猫了而已,义正言辞拒绝:「不必了。」 第21页 季鹤白无所谓,继续睡觉。 又是一个时辰,夜晚即将迎来天光。 我已算到今日之事,将衣钵传于吾徒墨妙妙。 已经有九分像墨明兮的笔迹,墨明兮看见墨妙妙这三个字浑身难受。 他玩弄了一会桌上的废纸糰子,好像没有时间再磨磨蹭蹭。天道所言及其笼统,自他化形之后也没有再次出现过。时间紧迫他须得让一切合理,又要尽快做出改变。 墨明兮看着剩下的百来张纸,心里有些后悔自己曾经养成的习惯。又偏头看了看季鹤白,坐在这里不仅碍事,还睡得很香。 墨明兮按了按眉心,不演了,就趁现在都写好吧。 啾啾。 一只传音鸟在窗户上穿了一个洞,嘭的落在桌上。 它和之前的传音鸟不同,这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灵鸟,带来了一封颇为隆重的信。 信中写着:为季鹤白独任掌门接风,三日后在星衍阁设宴款待。秦某听闻近期道友宗内不平之事,愿帮季掌门联络关系,为玉华略尽绵薄之力。 墨明兮认真看完,心中无奈。 先是挑唆其他门派到玉华宗附近找人切磋,打伤玉华宗弟子。再摆宴席把这事推到一众门派身上,美其名曰联络关系。这鸿门宴真是…… 季鹤白将信纸接了过去,丝毫没有大敌当前的感觉:「去也去得。」 墨明兮心道,纵使季鹤白如何是剑宗之首,也不可能分身出来保护每一个弟子。秦霄要给他个下马威,好让玉华宗归顺夺取衍天算筹。 季鹤白见墨明兮没说话:「你也一起。」 墨明兮明白他的意思,将写完的信笺交给他。信笺扇动化为闪着幽光的灵蝶,在屋中振翅,在空中带出道道光线。 季鹤白手一挥,窗户洞开,灵蝶没入夜色之中。 墨明兮化回猫形蹦跶着扑下两只灵蝶:「就这么明知山有虎?」 季鹤白将猫拦腰抱起:「我们这边不也有虎吗,是吧,妙妙快嗷呜两声。」 墨明兮:我想咬人! 第11章 玉京(一) 夜风带起纱幔,灵蝶放出之后,不少门派平静的夜晚应该结束了。 墨明兮心中淡然,享受着许久没有躺在床上睡觉的感觉。他只穿了素白的寝衣,褪去了伪装出来那副初为人身的古灵精怪感。 他闭上眼缓缓调和两套灵脉,心中默念法诀,安抚魂魄。灵脉流动,周身回暖,催人入睡。 墨明兮越睡越沉,仿佛坠入浓浓夜色之中。 他皱了皱鼻子,小鱼干的味道。左顾右盼不见师父的身影,可似乎生出一种对小鱼干抗拒不了的渴望。哦,这是这具猫身的梦啊。 墨明兮睁开眼,发现自己斜倚在藤条编制的躺椅上,那只白猫正在不远处心满意足的吃着鱼干。阳光融融,他漆黑的羽睫缓缓垂下,声音慵懒倦意十足:「你吃你的,别扰我睡觉了。」 墨明兮在梦里睡得也很舒适,在这个梦里,没有魂魄疼痛,也没有夺舍猫身,他久违的感到了一种平和。 那只猫在梦里吃饱喝足,踮着猫脚走过来蹭了蹭墨明兮垂下的白皙手腕。墨明兮动了动它修长的手指,轻轻在猫头上揉了两下:「再让我睡一会。」 噹啷。 手中的东西掉了。 墨明兮睁眼一看,一只玉笔滚落在脚边。四周是无边的夜色,唯有一张青玉桌案在面前,莹莹有光。 墨明兮捡起那只笔,这梦光怪陆离。他从前的梦多与衍天大术的预测有关,现在没了算筹,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青玉的桌案上放着一张信纸,信纸薄如蝉翼,好像稍稍用力就会破碎。他指腹轻轻抚过信笺,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情愫,好像要对着数年未见的道侣,一诉衷肠。 他将桌上的信纸展平,落笔却不知要写什么。但身体似乎不由自主的开始行动,下笔千行。 墨明兮看不大清信上的文字,但感觉上像在写缱绻情书。不知道写给谁,也不知道要送去哪里。 他写完右手托起信笺,伸手将它送上黑沉沉的空中,银光一闪,那信笺没入夜空里。 墨明兮歪了歪头:好像不是写情书,是在问道啊。 将笔搁下,墨明兮的梦境离他越来越远,将他从沉稳的梦中带出。 「喵。」 他好像又变回猫身了。 季鹤白也做了一个梦。 空中天门乍现,云霞镀金一派吉兆,是师父登仙的那一天。他遥遥看到天门仙光后,忽觉心境提升境界逼来。 季鹤白重新体会了他最顺利的一次进境,心中通明,神思开悟,进境的雷电风雨都像是锦上添花。梦中他进境更快,似乎仅仅用了三日,这三日在他眼中快意得像只过了一天。 季鹤白面带笑意,他从剑阁出来,浑身通透灵台清明。 仰头却看见玉华宗剑阵沖天,光怪诡异。 这和他从前记忆不同,他心中莫名恐惧。他像是怕来不及一般,拼命往山门疾行。一路上,破落的云舟碎片,残缺的仙人轿辇,在山门道上七零八落。 季鹤白穿过受伤的弟子,淌过痕迹斑驳的阶梯,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心中有一道声音催促,快点,再快一点。 终于,他在烧焦了一半的长幡下看到了墨明兮。 墨明兮画阵捏决皆是左手,右手持剑只是幌子。此时五行灵法幽光诡谲,他指若兰花,绷得透出手背青筋,暗蓝凝光纠葛着地崩山摧之势的法诀,击碎了远处的长剑。 第22页 季鹤白从没见过墨明兮用这样的术法,整个人如同要玉石俱焚一般。 法诀余韵未散,墨明兮周身气流涌动,上善若水,他的水却挟雷裹电要将人炸裂。 季鹤白却再也不能往前一步了,他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挡,无论如何拍打也靠近不了分毫。 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都走了,乘着破碎的云舟,坐着受伤的仙兽。却人人满脸得胜的笑意,一同带走了师父的剑修真章。 术法留下漫天的火雨,借着不知是谁散下的符纸,狠狠砸在山门的台阶上。 墨明兮站在这片残败之中,面若金纸,依旧身如修竹。 季鹤白从未看过这样虚弱的墨明兮,他浑身是血,剑尖在地上拖出火花。他每走一步,都好像在消耗生命。 墨明兮也注意到了季鹤白所在,一步一步努力朝他这边走来。短短几步路,花了很长时间。墨明兮神色疲惫,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季鹤白被剥夺了视线,一动也不敢动。这只手很冷,冷得毫无生气。 季鹤白听见低沉沙哑的声音:「季鹤白,你别看了,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然后他重获光明,看见墨明兮轰然倒地,身上的血像流不完一样淌到他的脚边。 季鹤白没能接住他,眼前就被梦境的白光所蒙蔽。季鹤白怔怔的站在原地,薄唇张合却说不出话来。 墨明兮一定伤得很重,墨明兮快要死了。 季鹤白的眼睛似乎在说:不对,不是这样的,是梦境在骗我。 但他发不出声音来。 季鹤白胸口如擂鼓,他一头冷汗的挣扎着醒来,原来是两只猫爪在他胸口勐锤。 季鹤白看到是那只白猫,长舒了一口气,含含煳煳道:「妙妙?」 墨明兮四爪并用,显得十分着急。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梦见了什么,只知道他眉心又有黑化之兆,化形之后的墨明兮确实有一点忘乎所以,差点把正事忘了。 季鹤白慢吞吞的摸了摸猫头:「没事的,你刚刚化形,又没有修炼,当然维持不了多久啊。」 墨明兮的猫爪揉了揉眼睛,似乎理解了的点点头。他抬头看着季鹤白的眉心,那印记似乎淡了下去。心道:最后还是摸猫最有用吗? 季鹤白感觉自己像几百年没有摸过猫了,既然变成猫形,抓紧时间一阵勐吸。 墨明兮懒得挣扎束手就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鹤白在梦中似乎心境动摇,如鱼溺水。 …… 天光微熹,刚过了晨课的时间。 墨明兮看着赵落澄和越清朗两个人揣着手,搜肠刮肚地想墨明兮还有什么样的习惯。从行走坐立到为人品性,两人一口茶水不喝说了半个时辰。 每说一样,他就收敛一点,既然是墨明兮的亲传衣钵,和他八九分相似也是应该。 收敛到最后,赵落澄搓了搓手臂:「真的好像师尊啊,看得我有点害怕了。」 墨明兮对着镜子,黛紫道袍穿在身上,银冠束髮钗带飘逸,属实很像墨明兮。他捋了捋髮带,这样简直像是提前转世了。 「妙妙,妙妙。」赵落澄小声道:「有点太像了。」 墨明兮展颜一笑,现在知道害怕了,落下功课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刚要开口吓赵落澄一吓,大殿的职守弟子闯了进来。 「越师兄,师父要你带妙妙师兄过……」那弟子看见墨明兮,眼睛都直了:「墨……墨……」他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 赵落澄接过话茬:「这位是墨师弟,从前一直在剑阁闭关,你没见过也正常。」 墨明兮微微颔首。 「太,太像了吧。」那弟子仔细看了看容貌,又觉得似乎不一样:「亲传衣钵果然十分有掌门风采。」 …… 季鹤白的灵蝶散出去不过一晚,星衍阁便派人前来。收到消息的季鹤白,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慢慢往大殿去。 「见过季掌门。」来人并非星衍阁的弟子,而是妙音宗的林兰芷。林兰芷温柔造作的声音加上一脸讨好的笑容,让她那绣工非凡的青色的衣裙黯然失色。 季鹤白记得她,是因为自己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头上插这样多的簪子。 「嗯。」他面无表情的坐下,一副剑修本修的样子。 大殿铜炉里默默青烟缭绕,檀香似有若无。 林兰芷并不觉得受了冷落,声音依旧甜美:「昨夜听到墨真尊的亲传衣钵出山,你我门派也算相邻,按捺不住便不请自来一睹真容了。」 季鹤白听到这话微微一笑,端坐着说道:「我以为你是来挑战剑阵的。」 林兰芷微微摇头,一头钗环叮噹作响,她扯了下嘴角:「妙音宗并不通卜算之法,不敢觊觎。」 季鹤白淡淡说:「当日为算筹抱不平时,林掌门也在当场,如今怎么自愧不如了?」 林兰芷并未恼羞成怒,面上依旧柔和:「昨夜听到如此好消息,便知墨真尊天机算尽,必然留有后手。那日心中忧心修真界未来确实有失礼仪,今日见了亲传衣钵,我等小门派也可稍稍安心。」 季鹤白毫不掩饰地戳破假意:「安心?」 林兰芷有些僵硬:「妙音宗小小门派,多有身不由己之时,还望季掌门见谅。」 两人在殿中僵持不下之际,忽然听闻远方遥遥传来一声青鸾鸣啼。 第23页 墨明兮正跟着越清朗往大殿去,走到殿前抬头望去,只见一乘青鸾轿辇从东方而来,墨色车身银纹耀眼。 那轿辇伴随着青鸾清啼,落在大殿门前。珠玉帘幕无风自起,雪灰金纹的幔帐中,伸出一只素白的手。 墨明兮分不出这只手的男女,只看见随后轿辇上下来一个带着斗篷的人。 斗篷他倒是看得分明,颜色虽然素,上面细细密密绣着银纹,是修元塔的鸾鸟图案。 墨明兮只在季鹤白的梦中看过修元塔,照天道所示,仙人的事情发生在十分后期,这时候怎么会看见修元塔的轿辇呢。 除开梦中所知,墨明兮对修元塔的了解停留在传闻上。只记得它不是门派也不是宗阁,在许多争夺之中保持中立。塔内大多都是大乘境界的修士,自承天意无凭无依也无人飞升过。 墨明兮从没想过去了解修元塔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没人群起攻之。因为这多半和曾经的他不会有什么关系,更不会和小小玉华宗有什么关系。 墨明兮拉住越清朗在大殿外观望,大乘境界他尚且无法与之为敌,也不知是否会被看出端倪。 林兰芷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修元塔的人,她讪讪地站起来,将客座主位让出来。 来人并没有坐下,默默无言的走到季鹤白面前,双手奉上了一封请柬。 季鹤白面色不变,他也感应到此人已经大乘境界。他默默接过请柬,金色的帖子上写着玉京派三个字。玉京比星衍阁更棘手,是不得不接了。 季鹤白轻飘飘地看了眼林兰芷:「不巧了,我先接了玉京派的请柬了。」 第12章 玉京(二) 目送青鸾鸟的轿辇乘风而去,季鹤白的目光落在墨明兮身上。 墨明兮感受到这不太善意的目光,捋了捋髮带,与季鹤白对视。眼看季鹤白显得不那么耐烦,墨明兮拢了拢袖子,无所谓。 林兰芷从大殿出来,姣好的面容笼上吃瘪的神色,显得那一头钗环更是俗气。她有些不甘的望着轿辇东去的方向,较之玉京和修元塔,星衍阁并不能与之公然为敌。 墨明兮朝着季鹤白一拜:「见过掌门。」 林兰芷的视线也落在墨明兮的身上,毫不掩饰的打量起来。若非那一头白髮,她简直就要觉得墨明兮借尸还魂了。 季鹤白并没有给林兰芷做介绍,也没有对墨明兮有多热情。他双眉紧蹙,似乎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 太像了,妙妙约束了行为举止之后,简直和墨明兮如出一辙。 没有人给林兰芷做介绍,林兰芷也能猜出这就是墨明兮秘而不宣的衣钵传人。她勉强的寒暄了几句,灰熘熘的乘着云舟离开。 没有人在意林兰芷的去留,墨明兮的手腕被季鹤白扣得生疼,他被拉到剑上,朝问星殿而去。 剑阵嘶号,剑光沖天 墨明兮几乎被扔进剑阵里,背后的剑阵像要把他生生撕裂。墨明兮刚化形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他没办法只能抓住季鹤白扣在他肩头的手。 「季……季鹤白?」 季鹤白眼中有没来由的怒意,但很快平復下来。他撤去这恐怖的剑阵,松开了惊魂未定的墨明兮。 而后,玉华宗上下鸣钟,弟子皆在问星殿前云集。 问星殿剑阵熄灭,玉阶上弟子齐齐仰望。 墨明兮垂眸看着玉阶,这感觉熟悉又奇怪。问星殿从未这般人群聚集,他站在季鹤白身后。看他声如洪钟,宣读亲传衣钵的祝词。 季鹤白从问星殿中取来衍天算筹,很自然地递给墨明兮,他衣袍鼓动,髮丝纷飞,不容置疑。 墨明兮没有犹豫,好像取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将它从拿在了手里。 衍天算筹再次握在手中,似与魂魄相合,微微震动。墨明兮早上已在季鹤白面前读过那些衍天大术的秘籍,现在随手捏来,周身如同星辰流转,虽只使得出一二成本事,也足够让众人诚服。 于是问星殿前,这位白髮紫衣的陌生人,引得玉华弟子羡慕的目光和感动的神情交织在一起。 墨明兮也知道,这真的很像自己。 季鹤白吩咐几句,有些不耐的遣散弟子。他与墨明兮站在问星殿前,例行公事已经结束,没了那份不容置疑的掌门感,冷冷淡淡道:「你要不要在这里看看?」 墨明兮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微妙的厌恶,但点点头:「要的。」 季鹤白有些意外,但答应了:「行。」 墨明兮往前走了几步又折返,意味不明的笑笑,说:「你不喜欢我像墨明兮。」 季鹤白倒也没有否定,他负手站在玉阶前:「你又不是墨明兮,学得像他做什么?」 墨明兮摇头:「我是他的衣钵传人,从修炼起就闭关只受他一人指点,如果没有耳濡目染,岂不让人奇怪。」 季鹤白的表情看起来,他似乎十分纳闷:「我与他做了数百年的师兄弟,也没有耳濡目染成一样的样子。」 四周无人,墨明兮随手捋了捋髮带:「可是,越清朗却有几分像你。你和墨明兮应当不太对付吧。」 季鹤白冷冷盯着玉阶:「也未必。」 墨明兮心里骂道:那就是完全不对付。 季鹤白突然开口:「但不对付肯定是有的。」 墨明兮:哦,也未必说的是,越清朗也未必像你。 第24页 墨明兮没什么兴趣和他打哑谜,这些事情不问也有答案。他回忆了下自己的前生,懒得在这些问题上挣扎,答道:「哦。」 季鹤白难得的把他撇下,嗖的一下,朝剑阁的方向走了。 墨明兮感嘆走得正好,他反正搞不清楚季鹤白为什么阴晴不定。他抬脚进了大殿,这殿中还有淡淡兰芝仙树的味道,好似墨明兮还未离开。 桌上陈设也未落灰,墨明兮看也不看这一室敞亮,熘进了殿后的问星楼。 旧地重游,墨明兮看问星楼上的落锁未被破坏,进入楼阁,果然落了不少灰尘。墨明兮轻轻踏上台阶,一路到了问星楼顶。 他在落灰的架子间翻找一只匣子,这匣子他从来未曾想过会有用到的一天,所以也不大记得放在哪里。一阵翻腾,终于从高阁顶上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费劲的把它推了下去。 啪嗒。 匣子砸在地上,盖子被震开,露出一副帝屋神树的树骨。 这是他多年前的收藏,也是衍天算筹的材料。 「刻吧。」墨明兮似乎对自己说,时间紧迫他也不求完全一样。少了那把醉梦干坤剑,这事做起来麻烦得很。 这树骨坚硬无比,他翻出一把造型古朴的刻刀,如今只能靠他自己硬凿了。 墨明兮挑眉:「寒潭底和剑修开会,可能也好过在这做苦力吧」 刷刷刷。 五十支算筹落在墨明兮脚边,边角整齐大小统一。 墨明兮沉吟一会,略施术法,刻刀像有了灵气。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树骨上画出算筹上的纹路,刀尖小心翼翼的跟随着这手指留下的路径,慢慢将图样凿刻出来。 墨明兮托腮看着游走的刀尖:「刻得很好嘛。」 他指尖点点刀身:「可以稍稍偏一点。」 这番做工枯燥无味,墨明兮早没了第一次领悟时那般激动兴奋的心情,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墨明兮漫不经心的想季鹤白到底梦见了什么,他虽未进境,其实也几乎与洞虚相当,什么人能在他的梦里乱他道心。 一时间墨明兮思绪乱飞,想起领着季鹤白来这里时,季鹤白还不如他高,上问星殿前的台阶都很费劲。墨明兮拉着季鹤白坐在玉阶上,显摆起自己新领悟的推衍之法。 季鹤白已入剑修,眉眼间已有些浩然之意,看也不看就朝墨明兮恼怒道:「为何不做剑修,要学这旁门左道。」 他早知季鹤白偏执,仅信剑修一门。墨明兮偏偏要用师兄的身份挫挫他的锐气,他算了十遍,十遍都是季鹤白会有剑修大成。于是墨明兮生气的把算筹都扔了,一个人气鼓鼓的沖回殿中。 他可是掌门首徒,凭什么被说成旁门左道。 季鹤白大概是固执得很,根本没有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剑法大道本是当时正论,墨明兮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心中也明白。 季鹤白在玉阶上下从白天寻到黑夜,总算把那些算筹全寻了回来,归拢放在大殿门口。 墨明兮藏在门后避而不见,他看见季鹤白小小一个却身姿挺拔,背负长剑,忽然觉得这个师弟要同他分到扬镳了。 季鹤白在门口朗声道:「旁门左道扰心,不若剑修清静。师兄莫要烦心,我不再来打扰了。」 墨明兮更加生气,在心里骂道:你才旁门左道!你才旁门左道!他气得跳脚,最后还是等着季鹤白离开后收回了那套算筹。 那晚星暗无月,正如他发现捡回的算筹上似有血迹,墨明兮偷偷去剑阁看季鹤白。 一灯如豆,季鹤白一边自己涂药,一边和师父说:「我觉得师兄最近心性不平,似有苦恼,还请师父指点一二。」 「死剑修还会告状了。」墨明兮心中更恼,再也懒得管季鹤白的事情。 后来季鹤白真的不再来了,很快就独自承袭了剑阁。再见面也多半是在吵架,再之后连架都不吵了。 墨明兮没觉得他们关系有多不好,最多是在修行上有些不合,更多是觉得死剑修叫人看着就烦。 衍天算筹五十支一副,是个费时费力的工夫,墨明兮只求形似,所以放心神游。 外头晚霞如绸,墨明兮看着这副算筹,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和自己做的第一个已有七八成像。 他眼里情绪复杂,自言自语:「衍天算筹于天道机遇之中所得,本来是我做的一个噱头。或许我早该告诉季鹤白的,这东西原本就出自我之手。」 墨明兮左右端详这副算筹,觉得似乎还差一点什么:「对啊,差点灵力。」 墨明兮现在虽然化形修炼进步神速,仍然远不如墨明兮做这算筹时的境界。墨明兮颇为苦恼的想了想,最后分出一丝魂魄之力没入其中,这算筹立刻浮于空中,开始流露光华。 墨明兮收起算筹,心满意足的回剑阁去。 走到大殿门口,他愣住了。剑阁离他这里要绕门派一大圈原本,一路来去皆是季鹤白带着,现在季鹤白不在,只能靠自己了。 墨明兮认命的一边走,一边嘆气,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季鹤白。等他走到剑阁时,季鹤白的云舟已经等候在外。 墨明兮:「现在就走?」 季鹤白:「当然。」 云舟自行朝着玉京的方向飘去,季鹤白躺在一侧的床上,墨明兮则化了猫形。 他感到季鹤白心情十分不好,少有的对猫也没什么兴趣,让墨明兮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25页 墨明兮趁季鹤白睡着,跳到季鹤白枕边趴下。正当他也逐渐睏倦之时,忽然看见季鹤白眉心红纹又一次明显。比昨晚更加血红,泛着诡异的邪气。 墨明兮当即魂体出体,入梦而去。 季鹤白的梦变得很奇怪,层层叠叠的黑色的雾气,触手之间皆是冰冷。墨明兮觉得自己身子很重,被套上了枷锁一般。 墨明兮一步步往前走,耳边传来唿啦唿啦的风声,他挥着手驱散眼前雾气,才发现,这手上有血,衣角破碎。 墨明兮见自己玄色鹤氅上深深浅浅的血痕。他是魂魄,不会流血,这形象是季鹤白在梦中赋予他的。 他继续往前走,忽然眼前亮起一片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 顺着火光望去,问星殿中变得一片荒芜,无比破败。瓷瓶摆饰碎了一地,书架桌案倒在地上,季鹤白坐在正中央打坐。 墨明兮看起来很惨,但实际上没什么痛苦的神色。他有些无奈,季鹤白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找他麻烦。 他走到桌案前,小心翼翼的把那矮几扶起来,又拿来烛台放到桌上。 墨明兮与季鹤白对坐,轻轻叫了声:「季鹤白,季鹤白?」 烛火点亮,季鹤白睁开眼睛。眼中惊惶,烛火在他的瞳仁中跳动。 墨明兮愣了愣,托着腮缓缓浮出一个微笑,伸手在季鹤白面前晃了晃:「怎么不在剑阁,到我这里来了?」 第13章 玉京(三) 墨明兮愣了愣,托着腮缓缓浮出一个微笑,伸手在季鹤白面前晃了晃:「怎么不在剑阁,到我这里来了?」 季鹤白有些抗拒这个问题,但是今晚绝对的主动在墨明兮身上,他迴避不得:「来看看你。」 墨明兮拢了拢烛火,用罩子罩住刺眼的光,声音平静温柔,带着笑意:「你不会是这么大了还会做噩梦,吓得跑到师兄这来吧。」 季鹤白抿唇,冷冰冰道:「我来看你死了没有。」 墨明兮摇摇头,看了看身上的伤口,玩笑道:「死不了。」 季鹤白不信,他将墨明兮的手拉过去,先是徒手一点一点的擦着他手上的血迹。转眼他身边就多了水盆和纱布,季鹤白倔强的开始整理起这不存在的伤口。 一时四面透风的断壁残垣里只听得见绞纱布的水声,和衣料的摩擦声。 墨明兮想不起这是哪次他伤成这样了,但哪次季鹤白都不应该知道才对。 他任凭季鹤白生疏的给他清理伤口,上绷带。墨明兮分神仔细的探寻着这个梦境,他想找出一丝不对的地方,是谁在季鹤白的梦境里作祟。 探出的神识毫无回应,这个梦里好像只有问星殿这一处破败的地方,剩余之处全是黑暗。无边无际,墨明兮试了几次,也没看清楚端倪。 「师兄,不若我将他们都毁了给你报仇如何?」 季鹤白说这话时,指尖放在他沁出血迹的胸口外衣上。他神色怪异,眸光沉沉。水盆里绞了一盆血水,墨明兮的身上仍然有伤,像是擦不干净:「师兄,你记得西陵郊吗?如果是我这样的剑修道毁破功,你猜焦土会蔓延到哪里呢?」 墨明兮他自然记得,剑修破功的事许多年前出过一桩。那不过是个出窍期的剑修,因为无情道毁而走火入魔,便将西陵郊十三道门夷为平地。至今西陵郊还是一片焦土,电闪雷鸣,无人敢去。 墨明兮将手收回来,拢好衣物。他看着季鹤白阴郁而眷恋的眼神,发现自己错了。他以为是梦中的环境出了问题,有什么在蛰伏和窥视。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出问题的其实是,眼前这个季鹤白。 噗。 剑身入体的声音。 面前这个季鹤白缓缓散去,脸上还残留着诡异的笑容。 一个身影从远处走来,浓墨般的黑暗散去:「师兄,伤得不轻嘛。」 墨明兮耳边传来季鹤白调笑的声音,他站起来,一身伤痕已尽数消失。 季鹤白收回佩剑,鼓掌大笑:「不想你还有这样的愿望呢。」 墨明兮:「……」 季鹤白笑够了,也到了墨明兮的面前。他欺身上前,一只手便扼住了墨明兮的喉咙,狠狠道:「我说过了,少到我梦里来。还不快滚去转世!」 墨明兮无语至极:「季鹤白,你给我松开。」 季鹤白手上发力,指尖掐得发白:「我的梦里,我想怎样就怎样。」 墨明兮不知道为何魂体也会被扼住,他费力的挤出几个字:「好,我再不来了。」 季鹤白松手,墨明兮虽然烦人,但言出必行。他挥了挥手:「滚吧。」 …… 墨明兮灵魂从梦境中抽出,回到了云舟内。那被扼住咽喉的感觉还未消散,季鹤白的存在如此真实。他趴在地上咳了一阵,这才恢復过来。墨明兮在梦中,并非要与季鹤白纠缠,在控制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和天道,乃至和整个修真界脱离了关系一般。 云舟微微晃动,船头点着一盏风灯,吱呀吱呀的摇晃。云海中暮色沉沉,墨明兮靠在船舷,与衍天算筹相互感应。算筹微微鸣动,相互碰撞发出的沉闷声音。 入眼还是随处可见毛茸茸陈设的云舟,季鹤白在这方面的品味真是令人难以接受。猫身卧在软垫上,陷入沉睡,墨明兮的魂魄却无法休息 他现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怪得很。季鹤白与他对着干了许多年,他没见季鹤白为他的事情疯狂过。 第26页 墨明兮缓了会儿后,闭眼嘆息。魂魄,肉身,支离破碎。老实说,他现在有些分不清楚,入梦时看见的是季鹤白心魔,还是自己的。他望向云舟一侧的床榻,季鹤白眉心那道鲜红印记暗下去不少。 墨明兮飘过去,看着季鹤白依旧沉睡不醒,黑髮铺散在身下,气色极佳。同他小时候不大一样了,不再是白嫩嫩的小面团子一个,随便任揉任捏了。 墨明兮好久没有认真的看过季鹤白,现下看来,生出一些遗憾。 要是没死,或许好些。 墨明兮本来是能修无情道的,他看淡生死离别的时间很早。自幼便懂得拿起道理放下情理,很少为此感到遗憾。 「唉。」墨明兮盯着季鹤白的脸很久,无可奈何道:「长兄如父,师兄也是一样,我大概是活该的。」 床上的季鹤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他眼神迷茫的在云舟内搜寻,最后落在熟睡的白猫身上。他穿过墨明兮的魂体,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抱着毛茸茸垫子在猫猫身边坐下。 墨明兮:…… 季鹤白一声不吭,手缓缓的放在猫头上。白猫唿吸平稳,唿吸有着坚实的节奏。季鹤白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望着云舟外发呆。 他刚从那样的梦境醒来,似乎需要一个稳定的活物陪伴身侧。墨明兮靠着船舷,静静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又这么等了许久,云舟缓缓转向,墨明兮重回猫身:「你怎么样了?」 季鹤白将它抱入怀中,一下一下摩挲着猫下巴,简单的陈述道:「我梦见师兄了。」 墨明兮感到他的动作很轻,很疏远,不似平常。它主动蹭了蹭,动了动脑袋朝他手心钻了钻:「师兄对你说什么了?」 季鹤白将它举到面前,眼神真挚,唿吸打在它的脸上,墨明兮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 季鹤白身上有种剑阁后竹林的清香,隔得近了,居然觉得十分浓郁。墨明兮感受分明,连后脚都在用力后退。 墨明兮:有事说事,别靠太近好吗,猫猫做错了什么? 季鹤白声音疲惫,却没有认错的感觉:「师兄对我失望了。」 墨明兮伸出前爪,一爪抵在季鹤白脑袋上。 季鹤白没有反抗,然后将它放在地上,手心从头顶一路抚摸到猫猫的尾巴尖。 墨明兮属实有点受不了了,跑出去两步,化出人形来。 见到人形,季鹤白收敛了不少,恢復了往日那上天入地为我的独尊的神色:「我还以为在梦里。」 墨明兮懒得搭理它,他支着头看书,流转灵脉。他的瞳色很深,棕色的眸子里似乎化开一抹深红。长睫垂下,神色认真。 季鹤白突然说:「你学得很像。」 墨明兮沉浸书中:「我是真的想帮你。」 季鹤白望着他,有些好笑:「怎么办?那我请你吃鱼?」 墨明兮想也不想,飞快拒绝:「我不爱吃鱼。」 云舟落在玉京之外,玉京像是一座城,市坊林立,热闹非常。修真界中不是人人都如同季鹤白这般,专心悟道。也有不少这样的人,做生意,开垦灵田,张罗买卖。过得风生水起,管他今夕何夕。 玉京便是这样的地方,玉京派在这座城的最深处,背靠一座仙山。往前延伸是纵横交错的巷道,朱漆阁楼,酒肆茶坊,比比皆是,望过去金红一片流光溢彩,叫人流连忘返。 明月高悬,逊色于这条入城长街的灯火。道路两侧的楼阁以金线相连,穿着宫灯金纸,缓缓旋转。墨明兮不由得仰起头看着热闹非凡的街道,雕花镂空的窗户后,有对月畅饮的客人看见他的容貌,探出身子来和他打招唿。 高楼之间,莺歌燕语。街道之中,香气靡靡。 季鹤白走在他身边,替他挡去了大部分视线。但他一头白髮太过耀眼,是在很难让人不去注意。 不一会,一顶帷帽盖在他头上,玄色纱帘遮挡视线,墨明兮小心撩开,偷偷看路上的小摊小贩。 墨明兮从未来过玉京,进了玉京,好像没人在乎你是谁。是剑修之首也好,是门派掌门也好,一视同仁。季鹤白依旧是那身素袍,背负长剑,都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墨明兮试探的问道:「找家客栈?」他刻算筹时取了自己的灵石,在这玉京呆几日倒也还过得去。 季鹤白面上踌躇,从怀里掏了一把灵石塞到墨明兮手里,随手指了一条巷子:「这里头好像卖吃的,你去买来吃,一会在这见面。」 墨明兮收下来,难得不用和季鹤白呆在一起,他高兴还来不及,转眼消失在巷子中。 这流畅的动作,直接让季鹤白把那句不想走可以在原地等我,被咽进肚子里。 墨明兮走在玉京城繁华的街道上,他带着帷幔吃东西并不方便,也对吃的没什么兴趣。捡着人少的铺子东看看西瞧瞧。最后走进一家连招牌都带着花边的糕点铺,带着一腔无奈给季鹤白买了两个小巧可爱,颜色粉嫩的糕点。 刚要出门时,墨明兮瞥见柜檯后有个熟悉的身影,他停下脚步确认,的确是镜水宗的弟子。 少年挽起袖子,认真的揉搓面团,捏形状,雕花,好像这是门派功课。 墨明兮点了点柜檯,问道:「你怎么在这?」 那少年闻声看过来,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走到柜檯前迎接:「您是?」 第27页 墨明兮随便找了个藉口:「我在墨掌门的送行法会上见过你。」 少年面上带了些反感,但十分克制:「要买糕点吗?」 墨明兮晃了晃手中的纸袋,温声细语的解释道:「我那日看见你被秦霄他们胁迫,所以一直心中担忧。今天便留意了一些,你可还好?」 少年有些犹疑:「不劳费心。」 墨明兮道歉:「是我多管闲事了,抱歉。镜水宗离此地甚远,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怎么会在这边开店。」 少年眼神松动:「这不是我的店,我是来筹钱的。玉华不日会开道典,到时候修士广聚,我或许能多赚一些。」 墨明兮眨眨眼睛:「筹钱?」 少年说起这事,眼眶泛红。他身上粘着面粉冒着糕点的甜香,可姿态还是那个符修的姿态,不卑不亢:「师弟被人伤了灵脉,命在旦夕。我做师兄的不能不管,此地糕点价贵,来此赚些灵石。」 他想起师弟救他时的模样,心中满是歉意。眼中也泛起一片水雾。 墨明兮摸出一瓶玉露散来,放到他手中:「这药可以修补灵脉,用起来时间或许长些,但可解你师弟性命之忧,你可以回去一试。」 少年没有机会将药瓶塞回墨明兮手中,连连摆手:「玉露散已是十分难得,我……」 墨明兮没有久留,他只是觉得这个镜水宗弟子有些像曾经的自己,所以心中想要帮他。 「玉京道典……」少年在他背后喊。 墨明兮回头。 少年说:「若不是必要,还是别去了。」 墨明兮奇怪道:「为何?」 少年见他又回到柜檯,附耳过去小声说:「这几日城中似乎来了许多奇怪的人,都往玉京派的位置去了,我瞧着不大对劲。」 第14章 玉京(四) 玉石、镯子、剑穗铺了一桌子,墨明兮在当铺里看见季鹤白的身影时,连连确认了两次。他把这些东西胡乱搂到怀里:「不当了,我们不当。」 墨明兮拉着季鹤白走出当铺,双手叉腰厉声问道:「你的灵石呢?」 季鹤白被他这气势震慑,居然开始认真的回答:「铸剑、养护、制衣,其余都在宗门库内。」 墨明兮把这些零碎通通塞回季鹤白的袖里干坤袋,无语道:「我,我出门时拿了墨明兮的灵石,如今应该是够用的。刚才买了糕点,并没有花费什么。」 季鹤白:「……」 墨明兮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 季鹤白大笑:「好主意啊!回去了我也取点出来。走走走,住客栈去。」 玉京客栈很多,路上墨明兮将糕点铺子的见闻说给季鹤白听,两人当下决定打探消息还得去大客栈里。 这望海楼的金字招牌,透出一股价格不菲。金色灯笼在朱漆的楼阁上连成一线,进门满座食客笑语欢声,整个玉京城赶赴道典的人大半都在此处。偏寒的夜色在此捂热,钗裙摇曳,步履生香,显得墨明兮二人十分素净起来。 墨明兮带足了灵石,倒是没有犹豫。一想到自己不用季鹤白也要去取,不如全用了。他瞧着价目牌子,依旧心疼。墨明兮心想自己可以变回猫形,到底只需要一间房。 换了客房的牌子,季鹤白自觉的在前头开路,在大厅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来。点了壶茶水,又在墨明兮期待的目光里点了只烤鸡。 墨明兮慢条斯理的拆着烤鸡,吃得指尖泛起油光。季鹤白默默无语,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墨明兮不是爱吃饭的人,但是这只猫反正挺喜欢吃鸡肉的,墨明兮也只好跟着享受,有些事情魂魄离体了本能总还是在的。他手中握着鸡腿问季鹤白:「你不吃?」 季鹤白摆摆手:「你吃,你继续。」 墨明兮默不作声的吃起来,拆出来的鸡骨头整整齐齐的码成柴火堆的样子。他的听力似乎比以前好些,仔细分辨着这大厅内的交谈。座中热闹无非是在谈论玉京的掌门如何神秘,终于有机会一见真颜。 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小声交流着暗市的事情。墨明兮循声望去,角落里坐着两个神神秘秘的灰衣男子,兜帽遮住了半张脸,对着一盘花生米聊得起劲。墨明兮感觉方向对了,示意季鹤白注意那边。等那两人起身出门,他们也跟了上去。 两人出门上了一辆马车,车铃叮噹很快消失在大路的尽头。季鹤白带着墨明兮跃上房顶,目光随着马车而去。 墨明兮发现他们不是唯一两个站在房顶上看的人,上了高处,那些灯光所不及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下俯瞰全城的视野。 不远处的房顶上也站着一个人,他不是追着那两个修士去的方向,而是目标另有其人。井水不犯河水,墨明兮没有做声。 季鹤白揽着墨明兮轻身跟上马车,马车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后,那两人下车了。季鹤白落在巷子外的路上才将墨明兮放下。此时的季鹤白无论人形猫形,完全把墨明兮当只猫看了,脸不红心不跳的。 他们转进那条巷子,幽暗的小道尽头,有一块暗红的牌匾,灯光下的牌匾上没有任何字迹。季鹤白走上前去,低矮的门房里探出一张苍老的脸,指了指旁边的价表。 「第一次来?」 季鹤白点头,墨明兮付钱。 「玩得愉快。」 第28页 暗红匾额下的深棕大门徐徐打开,一水红色的灯笼点随着迴廊蜿蜒,延伸到庭院深处的一座筒形楼前。 墨明兮捋了捋髮带,心中有一丝不安。 带路的是个筑基期的修士,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宝,在这些境界压人的修士面前,看起来完全不难受。但是这个人干枯细瘦,面颊凹陷,一副饱受磨难的样子。 季鹤白闻着空气里的混杂的香料味道,皱了下鼻子。 那小修士注意到他的样子,表示理解:「你是第一次来?」 季鹤白:「……?」 小修士替他俩撩开珠帘,渐渐听到热闹的声音:「这里天天都是这样的味道,闻不习惯,一定是第一次来。」 季鹤白懒得多话,言语里充满敌意:「与你何干?」季鹤白说话的一瞬间,是含着些许威压的。 小修士愣了下,摸了摸脖子:「我不过有事说事,别冲动嘛。这里是暗市,你最好不要再这般威胁人了。即便是季掌门,也没法全身而退的。」 小修士说这话不像是威胁,倒像是提醒。 墨明兮拱手道:「多谢。」 小修士没什么反应,不再开口说话了。转眼间领着墨明兮和季鹤白跟着进了一间隔间,这隔间在二层伸出来的露台上,低头可以看见楼下一桌一桌的修士,围着中央的台子坐了一圈又一圈。 抬头是上一层的雅座,若隐若现的帷幕后,坐着一些看上去不好对付的人。 最上层的大包间里,帘幕最深,墨明兮望去,隐约觉得很像修元塔的人。 他们的包间是一张小桌,两边各放一张太师椅。四方高脚桌上放着些干果。墨明兮抓了两颗来剥,问季鹤白要不要。 季鹤白摇头,目光落在中央的舞台上。不一会灯光渐暗,胡琴声起,如云的舞姬穿红着绿的从两侧飘出绕场一周落在台上。 季鹤白挑眉:「不会是来看歌舞的吧?」 墨明兮摇头:「不知道。」 这歌舞时间不短,墨明兮面前的果壳堆得像小山一样时,总算是停了。如云的歌舞中走出来一个狐狸眼的人,摇着纸扇朝台下四面八方拜了拜。 天幕缓缓打开,露出月朗星稀的夜空,四周终于安静了。 砰! 一个铁笼子落在台子中央,本来兴趣缺缺的看客突然兴奋起来。笼子里放的是一只灵兽,十分年幼通体金红,额头上似乎有道伤口。 底下的人叫起价来,这是个拍卖场。 价格越来越高,人们越来越兴奋。墨明兮往凳子里靠了靠,他不大适应这样无度的热闹。季鹤白将纱帘放下来,聊胜于无,稍微遮挡了些视线。 灵兽换了几批,又是法宝和法器,能拍到的终究是少数,但大家都热情高涨。 砰! 新的笼子出现,这次,笼子里是一个修士。 墨明兮凑近了些,这修士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感应不出来这人到了什么阶段,只是什么阶段也不可能放在笼子里买卖。 季鹤白刚要开口,忽然感觉脸上点滴凉意,他抬头发现刚才还月朗星稀的天空已经阴云密布,改口道:「下雨了。」 墨明兮点点头回应,没说话。 台上的人拿了根棍子戳了戳笼子里的修士,修士吃痛稍稍动了动。这人神情惨澹,眼光空洞,但十分听话。 显然,这就是他们今天来的目的了。 「他好像被什么控制了。」墨明兮不由自主的小声说:「我瞧着不像是神识正常的样子。」 季鹤白皱眉:「买这样的修士做什么?」 雨滴越来越大,从云层中艰难冒出来的月光像是笼上了寒意,薄纱般落在墨明兮的身上,他缓缓阖上眼睛,抬起头来仰望夜空,好像不用目力也能穷极天际。 他长髮丝丝缕缕垂落,眉眼沉静,看不见那双勾人魂魄的眸子后,显露出温润如玉的样子。季鹤白偏头,觉得他简直就像是墨明兮一般。 衍天大术开始运转。 墨明兮看到一个身着招摇红衣的人买下了这个修士,他把这个修士拴上锁链,拖着拽着下了台子。修士从呜咽到哭泣,最后嚎啕大哭,百般抗拒却被牵走。随后,修士被夺去了灵骨,抽干了修为,扔在一个僻静的屋子里。这修士好不甘心,指尖狠狠的抓着地面,抓得指甲盖翻起。可是他已经连站起来都不可能了,他蜷缩在屋角,忽然他朝墨明兮的方向望过来,口型似乎在说:「杀了我。」 墨明兮靠着椅背,颤抖地动了动手指,预示之中那个修士的胸口上瞬间插了一把大刀。 墨明兮的魂魄开始隐隐作痛,灵脉喧嚣着不满。他的衍天大术让经脉肆虐,更可怕的是带来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悲痛。 「妙妙,妙妙!」 季鹤白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缓缓的叫了他的名字。 墨明兮怔怔的坐着,一股竹林清香让他缓缓抽离神思,紧接着结束了衍天大术的卜算。 他缓缓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迷茫。视线还未恢復,哪怕看不见,墨明兮也凭直觉望向季鹤白的方向。他张了张嘴,先吐了口血,才闷闷地出声:「我好像看见他的未来了。」 季鹤白并没有因此松开手,血落在他手上:「就算墨明兮悟到这里,也用了很久,进展过快你是受不了的。」 墨明兮不以为然,他的魂魄之力尚在,身体也没出问题,可是抑制不住的嘴唇颤抖。墨明兮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可能我真的是天赋异禀吧,领悟得如此之快。」 第29页 季鹤白毫不遮掩的看了他一会儿,平静陈述:「管你是什么天赋,这样修炼,迟早是要走火入魔。」 墨明兮听着季鹤白说这话很难不笑,他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笑意:「不会的。」 这声音让季鹤白感到一丝熟悉的感觉,他松开墨明兮重新审视起来。他有一个想法,但心里觉得不大可能。 「成交!」 楼下爆发一阵喧譁。 那个修士被套上锁链,楼上的包间里飞身而下一个穿着招摇红衣的人,狠狠地将修士拽在手中,绕场一周给人展示。修士神情木然,全然不知痛楚的跟着锁链走。 季鹤白看着舞台中心,不由得问:「他往后会怎样。」 墨明兮声音沉缓:「抽灵骨,散修为……」 墨明兮口中残留着血的味道,他喝了口茶,有些遗憾。这与他卜算之中的景象并不完全相同,但他应当看到的就是现在这副场景。那些所谓的哭号、难过,都是他自己的悲喜。衍天算筹没有情绪,如何会有这悲喜之情。 墨明兮想了想:难道是这猫身的修行不够? 季鹤白看着怅然若失的墨明兮,皱起眉头,摸猫猫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墨明兮:「……」 第15章 玉京(五) 离开暗市之前,墨明兮在人群中又见到了修元塔的人,混在离开的人潮中,不像在玉华宗那样显眼。 外头下着雨,墨明兮跟在季鹤白身后穿过游廊。这些修士兴致依旧高涨,并不是每个人都拍到了东西,但他们兴奋异常。 季鹤白难得的靠着道边走路,防止墨明兮被这人群带得走散。从窄小的门中穿过,季鹤白走进雨幕里,想了想又回头看看墨明兮。 墨明兮望着天,温和地笑了笑:「下着雨呢。」 季鹤白失笑,以为墨明兮是在关心他。他伸手向雨中:「雨淋不到我身上。」 墨明兮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境界早就不需要避雨。于是敷衍地点点头,直接跟了上去。 倾盆大雨朦胧了流光溢彩的街道,天幕之下似乎笼罩了一团雾气。 回了客栈,墨明兮无奈的看着自己衣衫湿透,脚下积了一滩水渍:「你别笑了。」 季鹤白笑了好久,随后道:「要不你变回猫甩一甩水?」 墨明兮气恼的下楼要了热水洗澡,他又不是狗,还甩水。 等着墨明兮洗完换衣之后,季鹤白已经在床上打坐入定。 墨明兮困得很,没有变回猫身,伏在桌上,很快便进入梦中。 季鹤白入定结束听见桌边呢喃细语,发现墨明兮趴在桌边烧得厉害。季鹤白有点想笑,把他捞起来抱到榻上去。 墨明兮在季鹤白偷偷低笑的时候就从梦中醒来,迷煳间居然看见季鹤白抱着自己放到床上。一时还以为自己又变回猫了,晕晕乎乎想要伸爪,看见自己一手环在季鹤白脖子上。 墨明兮:「……」 墨明兮捂脸,才觉得自己像是病了。法修翘楚当了这么多年,随便淋雨的修为,实在是荒谬。墨明兮有点不好意思,揪着季鹤白的衣服下意识想把自己埋起来。还没来得及动作,意识就被一些更为荒诞的梦境吞蚀。 梦里他被别人追着餵小鱼干,不吃就有人要灼烧他的灵魂。他听见火石碰撞的声音,柴火噼啪的声音,乱七八糟嘈杂的响声。「我不爱吃鱼……别给我吃鱼了……」 忽然一下子,又看到了如滔的剑气,延伸的焦土,天地间一片废墟,就是不见那罪魁祸首季鹤白。他因为不吃鱼,所以就要毁天灭地吗? 「季鹤白,你别太离谱……」 恍恍惚惚之中,墨明兮隐约闻到了竹林的清香,是剑阁的气息。墨明兮的梦慢慢的散去,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墨明兮依旧感觉那荒谬的梦境追在自己身后,浑身透着无力。 季鹤白沉稳的嗓音在床边传来:「不会给你吃鱼的,但是得松手了。」 墨明兮缓缓朝床边看去,只看见季鹤白露出的脑袋,以及被他抓着的季鹤白的手腕。季鹤白在床下打坐,墨明兮一下子就把他的手扔开,勐地从床上坐起来。 季鹤白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在床边坐下。颇有意思的问道:「谁又逼你吃鱼了?」 「我……」墨明兮梦见了那个预言,他不好怎么开头:「我先喝口水再说吧。」 季鹤白将墨明兮拦下来,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墨明兮捧着水杯,一脸匪夷所思,季鹤白还会给他倒水?!怪得很啊,墨明兮伸手在季鹤白的身上捏了两下:「你真的是季鹤白吗?」 季鹤白拿下他的手,按在他的脉门上:「你没事吧?」 …… 玉京道典如期而至。 晨钟一鸣,自玉京派中飞出数百仙鹤,纷繁而不杂乱的停在城中错落的楼顶上,衔灯而立。远远看去,整个玉京的外围都变成了门派的殿宇一般。 由城门至玉华派大门牌坊,一路华灯熄灭,只留下捧玉门人手中的淡黄萤光。一时间玉京的云乐景象脱胎换骨,变得肃穆庄严。 云舟被玉京的阵法隔绝在外,墨明兮看着街上步行而来的修士。晨光之中,如同天人朝拜。 墨明兮和季鹤白挑了个不早不晚的时候加入了人群,大家都望着玉京山门的方向,没人在意身边走着什么人,他俩也没被谁关注。 第30页 他们随着人群而动,很快看见里写着玉京派三个字的牌坊。这里聚集着一些没有请柬的人,他们只能在外听道,对着被邀请的人投去真情实感羡慕的眼光。 季鹤白不以为意,绕过那些人带着墨明兮拾阶而上。 长长的阶梯徐徐缓缓的延伸,尽头是玉京派的大殿。殿前的高台之上,重重紫色纱幔之下,一个穿着蓝色大襟宽袖的修士闭目而坐。衣襟上是八卦,袖子上是日月星辰。这人面色灰沉,叫人分不清是仙风道骨,还是死气沉沉。 此人便是玉京的掌门,张真道。 季鹤白和墨明兮站得离这讲坛很近,听得见他枯哑的声音,道典讲的是入门道章,并没有什么新意。墨明兮看着台下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得磨人得很。张真道讲了许久不知疲累,底下的人听得悄无声息。 「他像个傀儡。」墨明兮小声说。 季鹤白点头。 怪异,实在太怪异了。 墨明兮听着讲道,心中默默动了算筹。他看到张真道将他俩扣在玉京之内,随后被群起攻之。但暗市之后,他也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算筹,不确定是真实预示还是添油加醋的幻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墨明兮扯了扯季鹤白的袖子:「我们走。」 季鹤白蹙眉,他知道墨明兮又一次用了算筹。 此时道典已经接近尾声,帘幕下的人不再说话了。他远远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不少站在后面的人已经开始退场。 墨明兮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他们周围的人氛围有些不对劲。他们一动不动,似乎完全不准备离开。 这些人虽然穿得各异,脸上神情却意外的呈现出一种统一的空洞。墨明兮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他和季鹤白几乎被这些可疑的人包围。 季鹤白也发现了端倪,他低声道:「走!」 墨明兮刚想转身,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朝讲坛上飞去。奇怪的是,这些听道的人,没有一个回头看他。墨明兮手中转动法诀,他下意识用右手来捻诀,这样却让他动作慢了半拍。 墨明兮在重重幔帐中站稳,术法被人强行熄灭,是张真道。 「小友莫怕,我与你师父也有一面之缘,今日只是想见见你。」张真道的脸上堆满了笑意,透出一种和面容不符的慈祥。 墨明兮根本不认识他,更不打算和他续什么旧。但他境界不低,算得上是还能苟活的大乘修士之中的强手。 墨明兮刚想要跑,就被扣着带到空中,落在玉华大殿之上。又随着几个起落,进了旁边的一个楼阁之顶。这顶楼悬着一口古钟,想来是刚才鸣钟的地方。他方才在空中看见季鹤白已陷入围攻,果然那些人都有问题,不过也应该不是季鹤白的对手。 张真道来者不善,落地后直接将墨明兮狠狠一推:「你是墨明兮首徒,我将你提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来杀,也算是给了他面子。」 话音未落,一条血红长鞭在墨明兮面门前晃过,他本能的后仰躲过。墨明兮借着身法柔软,腰身后弯躲过一鞭。那鞭子泛着凶煞,像用血肉养育而成。 墨明兮反应迅速,扭转身体往后一闪,堪堪躲过第二次攻击。他并非身法不够,而是被境界威压限制移动。张真道虽不知受了什么折磨面容枯藁如同老人,但大乘境界不假。 长鞭紧追不捨,在空气中发出噼啪的响声。 季鹤白不在,墨明兮倒是可以肆无忌惮的用着术法,他以巽风之势躲闪着诡异的长鞭,风刃与长鞭相互碰撞,纠缠在一起。头顶那口洪钟被捲起的风势撞得鸣动,而张真道的衣袍却丝毫未起。他脸上爬出一丝诡异笑容,境界压人便是这般轻松。 墨明兮纵然有意较量,这副新身的修为境界远不及他自己。蚍蜉撼大树,术法渐渐勉强起来。而长鞭战力未歇,攻击不止。 叮—— 一声鹤唳透窗而过,壶中日月剑应声而来。那鞭子前端被削去一截,落地变成一根笔直的灵骨。 张真道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季鹤白已出现在他面前,壶中日月剑剑光大盛,境界压人便是这般简单。季鹤白的神情淡然,好像与大乘境界对着干,也不过就是日常。 张真道厉声道:「你又是何人?!」 季鹤白忽然变得有礼,也变得更加气人:「玉华掌门,季鹤白。」 若非算筹的名声在外,张真道根本不会在乎小小玉华宗的两个后起之辈。他苍老的脸上强行挤出来一点柔和,把长鞭一圈圈收回,沙哑的声音仿佛在人嵴背上爬:「剑修?怎么又是剑修。」 墨明兮觉得这话很不像一个当世仰望的掌门所说的话,但张真道本人已经够奇怪的了。他现在使这缓兵之计假意认输,只怕还有后招。 季鹤白哪里会等他用出来后招,先发制人才是他的习惯。他剑出惊人,传音身边的墨明兮道:「用术法,随便用!」 墨明兮下意识地配合起来,口中念诀心意一动,他一室之内狂风四起。他传音季鹤白:「你怎么不跑?」 季鹤白:「你拿着他算筹。」 墨明兮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愉悦:「对哦。」 风刃与剑气相交,张真道依旧岿然不动,他的长鞭再起,地上那截灵骨重新回到了属于它的位置上。 「季掌门护犊子,那老道就送你俩一起死吧!」 第31页 张真道脸上的表情贪婪而阴毒,他看来是通过星衍阁知道了玉华宗的态度才出手,否则拿捏一个秦霄简直易如反掌。 那条长鞭之中注入了一股诡异灵力,血红的长鞭纠缠着季鹤白,像要将人吸进去一般。张真道整个捨去一身仙风道骨,现在完全暴露出满身煞气只想将季鹤白一併证道。 墨明兮探他的气海,气海浑浊嘈杂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作祟。突然他的灵识被勐地一推,强行将他的探查打断。 张真道的声音盘旋在墨明兮的脑中,带着些轻蔑:「想看什么?刚才在卜算中不都见过你俩的下场了吗?」 他笑得十分张狂:「难道你没预知到,你们马上要毙命当场?」 墨明兮看向他,并没示弱也不回答。他的法诀越转越快,流转如光,交织成网。 张真道丝毫不放在眼里:「预示里有没有说你俩是怎么死的?是被我一鞭子活活打死,还是被一剑穿胸呢。」 张真道的传音透着阴冷,在墨明兮的神识里盘桓不去。 「唔……衍天大术第二人,取了你的灵骨,我的修为又能大进了吧。」 季鹤白和他的较量从未停过,他俩的身影在屋内上下翻飞,而张真道却游刃有余的在墨明兮的神识中说话。 张真道嘲讽道:「进了玉京还想出去,你们其实不如去星衍阁,大家都省了麻烦。你看看外面那些修士,被我餵了一点灵骨,就餵出来一个个分神境界的傀儡。」 墨明兮心中惊恐,他来不及反应,就看见地上无端冒出五六个黑气缭绕的修士。说是修士他们已经算不上了,更像是没有五感的死人。 几乎是一瞬,墨明兮迅速聚集全身灵力,调用五灵术法在季鹤白周身环绕。同时,剑气也同样在他的身边竖起屏障。 待傀儡合力一击过后,墨明兮将那些他们尽数吸引到自己身边。法阵克制着张真道的灵根,同样也克制着他的傀儡。 墨明兮虽无地崩山摧的攻击,但身法极快,并没让人占到便宜。季鹤白剑网密织,也让张真道的长鞭受到阻碍。 墨明兮很轻盈,猫的敏捷程度自然是天生到了非人能及的程度。何况傀儡本就无心,他们行动也相对迟缓。这么一算,便占了不少便宜,他去探了这几人的神识,居然都是活人…… 季鹤白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几番较量之后,张真道毫髮无损,季鹤白肩头被长鞭甩了一道深深的鞭痕,皮开肉绽快要深可见骨。墨明兮借着墙壁翻身一跃,将那几个傀儡引到了季鹤白和长鞭之间。 墨明兮伸手将季鹤白拉到身后,季鹤白并没有反抗。他忽然意识到,再如何张真道也是大乘境界,即便剑修之首,差了几层又能抵抗多久? 「无需担忧,你先破傀儡。」季鹤白传音道。 「怎么,你是能一人对付张真道了?」 剑气之中,墨明兮已然看出季鹤白不敌,如今只得赌一把。 衍天算筹的相,不仅像灭世预言一样可以给他自己看到,也可以强加给别人。这猫虽然刚到化形,但墨明兮差点忘了,他还有个合体境界的魂魄。 洪钟震动发出阵阵鸣响,四角八方的灯笼都在晃动。墨明兮的魂魄压制了这身体本身的灵脉,衍天算筹霍然开启。墨明兮要给张真道制造一个算计落空的相,好借他们分神的一刻带着季鹤白逃出去。 张真道手中的鞭子忽然慢了下来:「衍天算筹?」 墨明兮感受到季鹤白不信任的视线,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第16章 玉京(六) 季鹤白的剑自空中噼下,剑意汇聚成夺目的白光,如天地之间横生一柄闸刀。 大地震动,玉华派大殿之顶的展翅仙鹤金像也随之左右摇摆,随即从仙鹤长颈处裂开一道豁口,斜斜的噼成了两半。 不仅是屋顶的仙鹤,整个玉华大殿乃至殿前徐缓台阶,皆被这道裂痕划过。龟裂朝两边缓缓衍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轰隆! 一道黢黑裂痕将大殿噼成两半,主殿倾倒垮塌露出殿后的栈道楼阁。 张真道沿着这条栈道逃往后山,而剑海狂追不舍,扫过之处筑基粉碎,楼阁殿宇砖石滚落。 咣—— 洪钟从六层楼阁直直坠地,发出绵绵不觉的钟响。张真道很快,但季鹤白更快,他的剑尖已到了张真道的胸前。 墨明兮借了一丝天道之相,编纂了张真道死亡的预示。他垂目而立,双手如兰掌心相对,手腕缓缓转动如莲。袖袍向身后鼓动,布料发出嘭嘭的响声,透出他纤长的身形。 张真道确实入相一瞬,神思受到影响,境界收敛动作渐缓。 正是此时,季鹤白的剑光以雷霆之势破开长鞭的围困。墨明兮当即收势,拉着季鹤白要跳窗而逃。 刚要跃出窗口,墨明兮的胸口被一把摺扇点了点,看似轻轻一点,却将他俩推了回去。 一股鲛油的异香传来,墨明兮抬头望去,是秦霄。 季鹤白瞬间绕到墨明兮背后与张真道对峙,传音道:「走不了了。」 墨明兮衍天大术已收,神识强盛,定心道:「若要一击,便是现在。」 心念虽成,但鲛油香气已将张真道从相中带出,长鞭瞬间闪回至两人之间。季鹤白出剑,墨明兮抵掌。一时蓝白两道光华抵抗住长鞭的威力。而秦霄全然无心加入这场斗争,他打量着墨明兮,缓缓道:「衣钵传人居然不假。」 第32页 墨明兮分心想去探一探季鹤白的虚实,他隐约觉得季鹤白在张真道手上吃了些亏。传音道:「尚可再战?」 季鹤白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沉稳而随性:「此时分心,如何顽抗?」 墨明兮无奈,回身一看季鹤白被长鞭缠住腰际,正拎在空中。无奈传音:「这就是你的顽抗?」 季鹤白即回:「哼。」 壶中日月剑藉此机会破势而出,朝张真道胸前空门刺去。一剑之下竟破除境界的屏障,张真道只得放弃长鞭舞动,回身闪避。 季鹤白从空中落下,战意未歇。 张真道一脸难以置信,动作也停了下来。 秦霄这才幽幽开口,故作遗憾道:「听闻钟楼洪钟鸣动,担心张掌门安危特来一叙。」 张真道根本不将秦霄放在眼里,气势收敛,又回到仙风道骨模样。将今日之事轻描淡写的扣在秦霄头上:「你来得巧了,你要的算筹我已经扣下,待我取了灵骨,人你可以拿走。」 秦霄剩下几分自知之明:「秦某可请不动季掌门。」 墨明兮心道不好,他的灵力早已转空,魂魄之力也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致。张真道敢这样肆无忌惮的讨论如何瓜分胜果,或许季鹤白比他现在看起来要差很多。 季鹤白不动声色,默默传音:「一鼓作气。」 墨明兮心道:一鼓作气你个头啊,找机会赶紧跑吧。 秦霄正与张真道讨论得起劲,一股更为磅礴的压力自台阶下缓缓而来。 咚、咚、咚。 脚步一级一级的由楼底往上,不仅秦霄,连张真道也变了脸色。两人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屋死寂,和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那个身影缓缓出现在顶楼,银灰斗篷、鸾鸟图案,是修元塔。 墨明兮认出来,是那晚在暗市观望的人。 来人一言不发,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袖袍中伸出来,指尖涂着蔻丹颜色,是一只女人的手。她翻转手掌,掌心出现一个金色法阵。法阵骤然展开,分出上下三层。天地人握于掌心,整个阁楼顶层的气流诡异的流动起来,好像一道纵波,若是几个低阶修士定要站立不稳。 她没给众人反应的时间,这道金色的气流瞬间灌进秦霄的身体内。秦霄目眦欲裂,霎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黄雀在后者,变成了被捕食的螳螂。 「啊——」 直到秦霄不堪痛苦双膝跪地,那折磨才稍微停住。秦霄的脸上血管清晰可见,嘴唇青紫,看上去十分可怖。 那银色斗篷动了动,转向墨明兮的方向,滴血的红唇轻启,做了个口型:走吗? 墨明兮脑中传来季鹤白的声音:「别去。」 同样是大乘境界,也有云泥之别。张真道不愿意放手,他眼神瞟向季鹤白,似乎准备寻找突破口。 季鹤白同样没有收起境界,一时间屋内三股力量达成了微妙的分庭抗礼之势。墨明兮清晰的感到,两边其实都在往季鹤白这一面倾塌。同时与两个大乘境界对抗,他与季鹤白没有丝毫胜算。 于是在张真道出手之前,墨明兮往后退了两步,将自己放在这力量交汇之处,挡在季鹤白身前。 墨明兮这副刚化形的身体在这三重威压之下终于站立不稳,只得半跪下来,发出一声闷响。他一脸无奈,面色如霜,似乎认命一般,微不可闻的嘆息。 墨明兮看似痛心疾首的做了一个决定,他手中光华流转,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到了他的手上。 谁也没有动,唯有秦霄微微往前挪了一寸后,也停了下来。他不敢再动了,在这三重威压之下,他感觉自己再往前一点,就会被碾为齑粉。 秦霄眼中的贪婪仍然没有褪去,他盯着墨明兮的手心,衍天算筹就在那里。 墨明兮低眉垂目,眼中流动着心甘情愿。他就像个不谙世事的闭门弟子,一个情愿用最宝贵的东西,去换一些无关紧要的性命的纯粹之人。他声音微弱而不卑微,吐字清晰道:「我拿衍天算筹,换掌门性命。」 众人眼中都是难以置信,就连遮掩面目的修元塔,似乎也微微抬起头来。 唯有季鹤白髮出一声短促而恨铁不成钢的:「你!」 没有人动作,因为他们不知道墨明兮会将东西交给谁,但谁也不准备现在就大打出手。于是阵法熄灭,长鞭停手,唯有季鹤白的剑意未歇。但现在谁也不会注意他了,那三人的目光都在墨明兮的手上。 墨明兮缓缓站起来,没有回身去看季鹤白。他环视三人,慢慢走向张真道,右手捧着衍天算筹,左手法诀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像是受了什么屈辱,想借修元塔的势力来给张真道一点教训。 张真道不以为意,没了季鹤白哪怕墨明兮到了面前,捏死这一个小小修士都像捏死一只蚂蚁。 墨明兮走到他面前,像是用尽力气差点歪倒,扶着窗框才慢慢站起身来。他神色哀凄,泫然欲泣:「我猜你们都是为了师父的算筹而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事不要再牵连掌门了。」 几人皆不说话,好像看着柔弱的兔子瑟瑟发抖,心里只想着是将其辣炒还是红烧。 墨明兮往前一步,左手的法诀熄灭,缓缓抬头看向修元塔的方向。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张真道脸色微变,盯着墨明兮的手蓄势待发。 第33页 墨明兮微微颔首,却将算筹轻轻抛给张真道,惨澹道:「我将它交给你了。」 张真道伸手接住,眼中喜色难以掩饰。 墨明兮看也不看,他迅速往后,从六层高楼一跃而下! 季鹤白也早就退到窗边,几乎是同时纵身一跃。 风声在耳边怒号,墨明兮一点灵力也没有了,他不知道坠落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但他不信张真道,更不会信修元塔。 壶中日月剑鸣动,季鹤白从楼的另一侧御剑疾速而来,在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玉京之内不可用云舟,但单说御剑,谁又挡得住这剑修之首。 墨明兮抬眸往钟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巍巍玉京,已经没了来时看到时那种仙气缭绕,让人觉得举世仰望的感觉。墨明兮脸上矫揉造作的神色褪去,冷漠如霜,好像生来便是这么看着众生。 不远处的钟楼之上爆发出真气术法碰撞的强烈光芒,伴随着炸雷一般的声音。汹涌澎湃的气息在空中交错,蔓延到整个玉京之中。一时间楼宇摇晃,人群逃散。 墨明兮被季鹤白拽在身前,朝玉京城外而去。墨明兮轻声道:「他们也许打起来了。」 「为了你的假算筹?」 墨明兮回头看了季鹤白一眼,雪灰的道袍上下翻飞,鬓角两缕白髮在空中飞扬。季鹤白的眼眸之中除去戏嚯,也参杂着一丝赞赏。 墨明兮不知道如何回答,墨妙妙不可能做得出相同的衍天算筹,他只好对着季鹤白说:「去找灵石的时候发现的,我看两副算筹长得很像,就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季鹤白微不可闻的笑了一声。 就在这时,钟楼之上爆发出第二次碰撞。伴随着一声巨响,金色的光芒如烟花般炸开。 道典结束,慌乱的人群中玉京城内的华灯再起。墨明兮看那灯火越来越近,发觉剑身几乎是在向巷子中砸去。 墨明兮努力保持平衡,轻声问道:「季鹤白?」 季鹤白没有回应。 墨明兮下意识扶住季鹤白的手臂,又喊了声:「季鹤白。」 季鹤白十分突兀的笑了下,声音轻缓低沉,无端生出些微妙的情愫:「那可是两个大乘境界修士,就算是我,也很难抗的。」 墨明兮:「……?」 道理他都懂,但季鹤白这话听着……怎么像在撒娇一样。 疑惑间他俩勉强平稳落地,墨明兮扶着季鹤白堪堪站稳,季鹤白就脱力一般完全靠在他身上。 墨明兮无奈的抬头,修元塔不止来了一人,刚才他就看见房顶上依然有盯梢的灰色斗篷,他们该趁着那两人没打完,尽快出城去。 此时赴会的云舟快要散了,再乘云舟或者御剑都容易成为目标,恐怕只能先步行离开,逃远一些再作打算。 墨明兮此时好不到哪里去,他柔声道:「季鹤白,季鹤白,我们再坚持一下,出城就休息好不好?」 季鹤白似乎摇了摇头,髮丝在墨明兮的脖颈处摇晃,弄得他有些不自在。 巷子外头喧闹不堪,看热闹的,急着离开的,不知所以的,全都来来回回的拥挤在街道上。 墨明兮瞧着季鹤白面无血色,似乎确实损耗严重。只得认命的背起他,准备随波逐流的先出城再说。 叮铃叮铃。 墨明兮刚抬脚要走,就听见马蹄声伴着铜铃轻响在巷子内由远及近。 墨明兮警觉的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车上坐着的,居然是那个镜水宗弟子。 少年声音澄澈:「多谢救命之恩,师弟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墨明兮惊喜道:「是你?!」 「季掌门来找我买糕点,叫我帮他找一辆马车,在这里等他。」 墨明兮虽然感激,心中难免生出一种被季鹤白耍了的感觉,随和道:「多谢,来得正是时候。」 少年关切的看了一眼季鹤白:「季掌门这是怎么了?」 墨明兮并没说明钟楼上的事情,避重就轻道:「他没事,休息片刻就好。」 镜水宗弟子没有多问,爽快道:「我带你们出城。」 墨明兮将季鹤白扶上马车,季鹤白似乎意识不清,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肩头。墨明兮本想藉此机会探一探季鹤白伤势,这样他几乎无法施展手脚。墨明兮轻轻推了推季鹤白,将他推到另一边靠着。 季鹤白闷哼一声,墨明兮才想起他左肩的伤口。车内狭小也不好再换位置,只好认命的又把季鹤白拉过来靠着自己。 墨明兮在钟楼上早已榨干灵力,一点治癒的法术也用不出来。只得翻出生肌止血的药粉先洒在那吓人的伤口上,聊胜于无。他默默等待灵力苏生,季鹤白却在一边哼哼唧唧。 墨明兮无奈分神去探季鹤白神识魂魄是否有损,除却经脉震盪真气耗损,别的伤害倒是没有。 一切确认完,墨明兮扣着季鹤白的腕脉,阖眼听着车外的喧嚣渐渐远去。 靠在墨明兮肩头的季鹤白微微扬起嘴角,心道:师兄,是你吗? 第17章 真假(一) 马车沿着一条小路出了玉京,这路一直延伸到一片荒无人烟的杂草之中,比人高杂草几乎将马车整个遮盖住。 相较白日也点着华灯的玉京城里,显得格外荒凉。 少年掀开帘子道:「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明日我需赶回镜水宗,如今世道不太平,不好再做逗留。」 第34页 墨明兮在停车的一刻便睁开眼睛,他小心的扶着季鹤白侧躺,下车去与这镜水宗弟子告别。他这才发现镜水宗弟子穿着门派道服,莲花纹路玄青道袍,外着笼月纱的无袖长褂。看来少年所说不假,是要回山门了。 墨明兮斟酌一会道:「你今日见季掌门之事莫要声张,若是往后与玉华宗相关的事,也……无需理会。」 少年点头:「各人自有苦楚,我不会妄议声张。」 墨明兮笑了笑,朝少年拱手一礼:「多谢相助,在下墨妙妙,还不知道友姓名。」 叶归晴回以板正一礼:「在下镜水宗叶归晴。」 墨明兮喃喃道:「寻幽听鹤,云外归晴。」他就像看着少年时的自己,终究是要到告别的时候了,好似朝阳辞花去一般轻声道:「后会有期。」 叶归晴笑了笑,拜别墨明兮往镜水宗的方向去了。 墨明兮站在这荒草从里嘆气,先得将这车上的铜铃取下才好。他爬到车架上,叮铃咣啷的取那细小铜铃。这铜铃好似浇筑一般纹丝不动,墨明兮试了几次,最终拿泥巴煳住不响了才算安静。 他不大会驾马车,一条路走得七扭八歪。修元塔的人到底多少通天的本事他不知道,墨明兮搁下心事赶着马车往前走,看着草叶间透下的阳光,心想须得先找个地方修整。 玉京之内挥金如土,玉京之外却一片贫瘠。这路再走一阵,就到了尽头。前面的草疯长成束,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墨明兮下车查看,发现了条一人通过的小路。这草长得虽高,马过不去,但草下通人倒还勉强。 墨明兮连连嘆气,笑自己好像这一天都在认命和嘆息。他找了纱布将季鹤白的肩上伤口简单的包扎,准备背着他往前走。又将这和他一样倒霉的马从马车上解下来,叫它原路回去。解开后,马车十分应景的歪在一边,像是找到了归宿。 季鹤白唿吸沉沉,似乎是睡着了。墨明兮一边在心里骂了几句死剑修,一边小心的躲开那些宽大的草叶,以免划开季鹤白肩头的纱布。 墨明兮闷头走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人高的杂草渐渐变矮,泥土小路也露出原来的田埂模样时,季鹤白醒了。 「妙妙。」 他声音有些沙哑,唿吸打在墨明兮颈窝,吓得墨明兮差点把他扔出去。 「别扔,我自己走得。」 墨明兮将他放下来,活动活动肩背。看着季鹤白不大好的脸色,再次问道:「季鹤白,你能不能走?」 季鹤白笑了笑,将身上的皱褶抚平,肯定道:「能。」 墨明兮沿着田埂往前走,再次见到天日才发现已经傍晚时分,落霞披在身后的荒草之上。微风一过,拨弄出一片耀眼的金色海潮。他回身眯着眼睛看着那片起伏的金色,轻松道:「不能我也可以继续勉为其难的背你。」 这话说得轻巧,他回头看景没看前路,差点跌到田埂下。 季鹤白伸手扶了他一把,表情分明在笑他走路不看路:「要不换我来背你?」 「……?」墨明兮蹙起眉头:「滚。」 墨明兮懒得再理他,背着手在前面走。他的灵力恢復缓慢,大概与这猫纯粹靠季鹤白餵灵药餵出来的修为有关。墨明兮也步履沉沉,就像刚入门时爬祈玄道一样磨人。 他正默默无言的闷头走路,听见身后季鹤白突然说道。 「妙妙,你真是进步神速啊。」 这话听得墨明兮背上发凉,他一下子打起精神,捋了捋髮带道:「我本来就天资过人。」 季鹤白嗯了一声。 墨明兮不想纠缠,没管这声嗯是什么意思。但他又走几步,听见季鹤白居然在他身后偷笑,不免有些气急败坏道:「你笑什么鬼!」 季鹤白面露无辜,艰难的收敛笑意:「我笑一个剑修之首,一个举世惦记的亲传衣钵,最后落得在只能在这里走路。」 墨明兮失笑,他说得没错,是有点太惨了。墨明兮灵力尚未恢復,想来季鹤白现在也是不敢妄动的地步。脚下的路是越走越累,墨明兮苦中作乐伸手点了点前头的山峰:「不仅要走路,一会还要爬山呢。」 季鹤白道:「礼尚往来,要不我也背你一段?」 墨明兮没给他好脸色,摇头道:「省点力气吧,剑修之首。」 季鹤白认真的看着墨明兮,看着他眉宇间满是疲惫。季鹤白心里暗嘆,他强颜欢笑假装无事的本领真是越来越好了。随口说道:「钟楼里你可不是这么演的。」 墨明兮一笑,钟楼里他确实故意装成一副受伤小白兔的模样,好让人放松警惕,少看那副算筹。他想着想着,季鹤白那声十分到位的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浮上心头,愉悦道:「你不也配合得很好?」 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在高兴什么,感觉他要是肩膀不疼甚至要拍手鼓掌。季鹤白笑够了,敛声道:「三人境界之下你都不化成原形,真不是一般的天赋异禀啊。」 墨明兮搪塞道:「那是我喜欢修炼,才突飞勐进。」 季鹤白跟在墨明兮半步之后,唇角噙笑:「觉得修炼这般有趣?」 墨明兮乖巧的点了点头,一头未束冠的白髮蓬松的晃了晃:「嗯。」 季鹤白颇有些玩味:「那你可真像个剑修。」 墨明兮看着田埂走路,愣了愣,声音微微上扬:「因为剑修是万道之源?」 第35页 季鹤白微笑:「不是。」 墨明兮撇了撇嘴:「哦。」 季鹤白声音悠长,加快一步和墨明兮并肩而行:「因为以前有人和我说,剑修都是疯子。」 墨明兮着急开口,被风呛到:「咳咳咳,咳咳……」 季鹤白假心假意的投来关切的眼神,揶揄道:「你看着很累,要不休息吧。」 墨明兮忍不住想起自己以前骂季鹤白是疯子的时候,现在也算因果报应了。他摆摆手:「我没事,到山里再找地方休息吧。」他顿了顿又说:「我感觉除了秦霄,其他人的目的都不在那算筹。」 季鹤白没有勉强,像是在打量墨明兮的灵骨,点头道:「反正张真道是喜欢你的灵骨。」 这话墨明兮听来格外别扭,但又不得不承认是对的:「那修元塔想要什么?」 季鹤白随口说:「那去修元塔看看不就知道了?」 墨明兮:「……?!」 墨明兮也觉得自己是要去一趟修元塔的,但不是现在。他其实一直想明白季鹤白毁天灭地的原因,所以才急于修炼,好凭靠这副身体完整打开衍天之相,回溯过往看看到底为何。 季鹤白无所谓的说:「在这附近修整,再一路往南,便是能走到修元塔去。」 墨明兮:「走过去?」 季鹤白指了指天上的云舟:「他们也在找你。」 墨明兮迅速拉着季鹤白跑进了山林,这山林之中荒芜的气息减退了不少,慢慢能感受一点到山脉之中的灵力。他一边尝试将灵力化为己用,一边缓缓轮转灵脉。这般往復多次,他额头上汗水涔涔,倒真是恢復了些。 墨明兮抬头一看发觉已经走到山腰,夜幕将至四周暗沉。墨明兮叫住季鹤白,就地将他肩头的纱布拆开。 墨明兮的术法在季鹤白的肩头游走,充满生机的绿色微光将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慢慢癒合,不留一丝痕迹。墨明兮看了季鹤白一眼,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道:「果然法修天下第一。」 季鹤白看着他一头冷汗,不想言语:「……」 墨明兮蹙眉,着急打量了他一圈:「怎么了?你还有哪里不好?腰上是不是也有伤?」 季鹤白摇头,眸中沉沉,勾了勾嘴角:「那可是大乘境界啊。」 说完他往一边倒去,不出意外的,墨明兮揽住了他。 季鹤白指了指山道转弯处,道:「方才我们经过了一个山洞,就在下面那山壁后头,今天先休息吧。」 墨明兮再挤不出多余的灵力来补给季鹤白了,顺遂他意去了山洞之中。 墨明兮残余的那点可怜灵力,全都用来布法阵,设禁制。到了最后连点火都是用的火石,法阵施了障眼法,倒不担心有人看见这火光。墨明兮听着毕毕剥剥的柴火声,想起那晚梦中听见的灼烧灵魂的声音。 他昏昏欲睡的替季鹤白守夜,季鹤白甘之如饴的从他的袖里干坤袋里翻出给墨妙妙做的衣服,捲起来做枕头。墨明兮一边流转灵脉,一边可怜自己那套还未穿过的衣服。 季鹤白闭着眼,火光中挺阔的五官一片柔和,喃喃道:「妙妙,变回猫身好不好。」 墨明兮颇为睏倦,懒得应付:「闭嘴吧。」 季鹤白似乎有些失落:「妙妙……」 墨明兮蹙眉,摸了摸季鹤白额头未见发热,又摸了摸他冰冷的手。疑惑着化回猫身,半推半就的钻进了季鹤白的怀里。 季鹤白心满意足,抱着猫就不撒手,低声缓语:「我也不在乎衍天算筹,你猜我为什么去钟楼找你?」 墨明兮懒得猜:「喵。」 季鹤白幽幽说道:「我其实想要算筹算一样东西。」 「喵?」 季鹤白捉摸不透的声音传进墨明兮的耳中:「我想算算~我师兄的魂魄在哪里。」 「喵?!」 季鹤白语尾微微拖长,显出十分意犹未尽:「何时轮迴……何时转世……」 墨明兮心中震撼,但现在想跑又跑不出季鹤白的手掌:「喵?!!」 季鹤白点到即止,话说一半不再继续。他闭眼睡觉,摸着手中的猫,心中笑道:师兄,我看你瞒我到几时。 墨明兮却再也睡不着了。 季鹤白睡得心安理得,墨明兮熬到后半夜才找到机会从他怀里熘出来,赶紧重新化成人形。心道:又被这死剑修骗摸骗抱,我看他是好得很! 墨明兮坐在洞口一夜未眠,听见云舟与鸾鸟在这山头掠过的声音。大概谁也想像不到他俩落魄到只能步行,所以谁也没想到上山搜寻。 快到天亮的时候,墨明兮才终于靠着石壁准备睡觉。忽然法阵外一张脸贴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墨明兮看向山洞外的人,不过是个筑基期的修士被障眼法骗了过去,靠着法阵以为是块石头在休息。他本想叫醒季鹤白,想了想还是算了。 这人衣衫整洁,手脸干净,不像是玉京里那些傀儡,墨明兮也不想多生事端。左右守在这里,等他休息够了自行离开是最好。 天光渐渐亮起,墨明兮终于抵不过睏倦睡了过去。他没看见洞外坐的那个修士,脖子上的血管缓缓突出,慢慢爬上可怖的纹路。 第18章 真假(二) 滴答,滴答…… 在墨明兮睁眼时,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倏地亮起一盏颜色惨澹的宫灯。冷白的灯火照在他脸上,照不出周遭一丝一毫的景象。墨明兮听着水滴声,算是知道季鹤白为什么这么烦他出现在梦里了。 第36页 他吹灭这盏宫灯往前走去,浅水没过鞋袜,脚下湿哒哒的,阴冷的气息顺着脚踝爬进脉络。墨明兮每走一步,身上就传来噹啷噹啷的锁链声。他默默抬手,看见手上缠着两圈细锁链,直垂到地上。 失去了眼前的光源,原本藏在幽暗中的光亮便显眼起来。墨明兮下意识朝那火光走去,剑炉之中生着一团橘色的火光,明明灭灭。 墨明兮疑惑道:「季鹤白,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鹤白垂眸,诡谲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他放下剑炉的剑,扯着链子将墨明兮拽过去,淡淡道:「铸剑。」 墨明兮双手动弹不得,仰着头看季鹤白:「铸剑?」 季鹤白笑了下:「是啊,剑灵这不是来了?」 季鹤白说罢将他往剑炉里一推,剑炉之下不是烈火焚身,而是万丈深渊。墨明兮直往下坠,手上的链子已经散开,他轻车熟路的任由自己掉下去,随后好像砸破了哪个屋子的房顶,落到一个柔软的床榻上。 墨明兮从柔软厚实的被褥中坐起来,理清凌乱的头髮,没好气道:「这又是哪?」 他环顾着这间明亮温暖的屋子,阳光似乎都经过灵境的反射变得纯澈,床褥桌椅都笼罩在柔光之中。要是没有站着季鹤白,他可能会忍不住睡一觉。 季鹤白脚步轻缓踩碎一地阳光,他的步伐在墨明兮面前勐地顿住。季鹤白神情纯粹不染凡尘,天真道:「这里是修元塔呀。」 墨明兮茫然点头,随后惊异道:「修元塔……关着仙人的修元塔?!」 风捲起窗边的纸张,千丝万缕的光芒飞到季鹤白身边,明光荡荡。季鹤白一改从前清澈的师弟模样,眼光闪烁,声音悠哉:「你不是想来修元塔吗?」 …… 「不能去!」墨明兮挣脱梦境惊坐而起,他昨日着了季鹤白的道,竟真的动起去修元塔的念头。梦中景象还未在脑中散去,他眼底逐渐恢復清明。 墨明兮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浑身上下泛着酸疼。 「你不是淋雨才发热的。」季鹤白似乎冒着凉气的声音在山洞中迴荡。 墨明兮揉了揉眉心,将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掀开,一件件叠好。他脑中嗡鸣,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问道:「你说什么?」 季鹤白语气中满是自信:「我说过的,你的灵脉修炼得太快了。」 墨明兮停下动作,细细感受灵力苏生,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魂身不合带来的怪异感受。毫不在意的缓缓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 「哦。」他看见身边放着水壶,揭开喝了一口,开始打坐。 安静的山洞中,突然发出咯咯的声响。 季鹤白手上抓着捆灵锁,捆灵锁另一端锁着一个修士,怪声便是那修士发出来的。墨明兮循声望去,看见角落里瑟缩着一个头髮披散的修士,正是他看见在洞口休息的那个人。 那修士目光怯懦的朝墨明兮看来,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岩石缝隙里。 墨明兮没动,远远问道:「你的鞋子呢?」 那个修士朝季鹤白的方向看了看,目光在触碰到季鹤白之后迅速缩了回去。 墨明兮笑了笑,重新挽好头髮,朝季鹤白道:「他告状呢。」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露出袖子的一截皓腕,眯起眼睛打量着墨明兮:「这人有古怪。」 衣袍翩然,墨明兮走到角落,撩开那个修士的头髮,露出他泛着青红纹路的脖子。这修士一根根血管暴涨,从衣服里一直蔓延到下颌。血管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每每起伏一下,这人就瑟缩一回。 墨明兮瞧不出什么原因,只见修士脸上缓缓笼上一层黑气,侵蚀了清澈的双眼。似乎要发生什么剧变一般,喉咙里再次发出咯咯的低吼。 墨明兮刚要用术法镇静他的灵脉,这人就被季鹤白拽着一个踉跄。 季鹤白拽着那修士往外走,头也不回道:「妙妙,我不只有一条捆灵锁,你要是动一下灵力,我连你一起捆。」 墨明兮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他自觉灵力恢復不错,疲惫感也消去很多,不知道季鹤白在小题大做什么:「你把他带到哪里去?」 季鹤白在林中绕了一截路,将人带到一个小水潭前,一脚把那修士揣进水里:「意不意外?泡一泡他就冷静了。」 墨明兮无语,抱着手看水中那修士,片刻过后果然脸上的黑气散去,瞳孔也恢復清明。 …… 火光明灭,映出修士杂乱头髮下有些灰败的脸。但他目光灼灼,并不是暗市中那些被卖买修士的灰暗样子。 土色布袍还在湿哒哒的滴水,墨明兮刚要捏决帮他烘衣,想起季鹤白那话来,默默将火堆拨弄两下,让他暖和点:「你叫什么名字?」 他环抱双膝坐下,声音细小,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谢慈安。」 墨明兮看着谢慈安腰间的香囊,思量着这绣工精细像是女子做的。目光柔和声音轻缓道:「我叫墨妙妙。」 谢慈安察觉到墨明兮的视线,将香囊往怀里塞了塞不让他看到,没有搭话。 墨明兮轻声问:「你从哪里来?」 谢慈安似乎想要指个方向,又发现在洞里,手垂下来生硬道:「不是玉京来的。」 墨明兮听了这话有点不知所云,不是玉京来的那到底是从哪来的。墨明兮再问,谢慈安也不开口了。他似乎被这般对待惯了,既不觉得衣服湿冷难受,也不反抗捆灵锁的束缚。 第37页 季鹤白从山洞外进来,扔了一套衣服给谢慈安,笑道:「搜了你的干坤袋,既然有干衣,那便换上。」 墨明兮:「……」 谢慈安听话的躲到角落换衣,墨明兮想起捆灵锁那话。季鹤白既然说得出口,就做得出来。他对着季鹤白,心里升起一点尴尬:「有什么事让你非得管我用灵力了?」 季鹤白装模作样的想了想:「昏睡不醒,抓着我手不放算不算?」 墨明兮矢口否认:「我怎么不记得。」 季鹤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已经问过了,他就住在前面欢元岭,是个修士聚集的村落,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我看这谢慈安灵根劣等,许是走了修炼歧途。」 墨明兮没太在意谢慈安住在哪里,沉浸在上个话题中:「下次我再抓你,你掰开就是了。」 季鹤白摇头:「妙妙喜欢抓着我,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墨明兮:「没人喜欢抓着你。」 季鹤白:「昨晚你可不这样。」 墨明兮:「那你在马车上哼哼唧唧的时候呢。」 季鹤白:「哼,两个大乘修士。」 墨明兮:「……」 谢慈安换好衣服,从角落默默走出来:「可以放我走了吗?」 墨明兮和季鹤白对视一瞬,异口同声道:「不行。」 谢慈安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打理好了看着倒像个正经门派的弟子。捆灵锁缠着他的脖子,他也没动逃跑的念头。僵持了一会,谢慈安那怯懦的表情收起来,露出任人宰割的模样。 季鹤白更加无聊,直接将谢慈安的干坤袋递给墨明兮。 墨明兮会意翻找了一阵,里头不过是些散碎灵石。他探查再三,摸到了一个熟悉的纹路。拿出来一看是个瓷瓶,瓶中装着一颗颗细小药丸。他倒出一粒在指尖捻了捻,发出一阵腐臭。传音道:「像是灵骨的粉末。」 季鹤白眉目如霜,他同别人说话带着些不容反驳的架势,对着谢慈安道:「这个有什么用?」 谢慈安奇怪的看了两人一眼,眼神不再躲闪:「你不知道这有何用?」随后在季鹤白的目光下老实说:「这是长生不老药啊。」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指尖的粉末,目光冷冷:「修士也要这东西来长生?」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那双眸子,眼中像是海下暗流一般涌动着杀意。无端又生出一种替天行道,天道惩罚于一手的架势。 谢慈安吊儿郎当道:「我们这些劣灵根,可不就靠这个续命?」 季鹤白手上捆灵锁一紧,拽得他往前倒去。谢慈安不以为意:「反正东西你都找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墨明兮开口道:「你从玉京逃出来的?」 谢慈安开始装傻,无论如何不说话了。 季鹤白偏头,静静看了墨明兮一眼。墨明兮将瓶身翻转,露出瓶底的鸾鸟图案来。瓶底的刻痕虽然很浅,指腹抚过仍然能清晰的感知。 墨明兮有时候觉得季鹤白那些荒谬的杀意并非出自本心,此时季鹤白正目光沉静,思索对策,显得就很正常。 然后他听见季鹤白说:「走,带我到欢元岭去。」 墨明兮传音道:「太过草率了吧。」 季鹤白低笑一声:「无所谓。」 墨明兮摇头,反正荒唐事情已经是一件接一件了,在此地顺藤摸瓜,总比直接去修元塔看季鹤白和仙人…… 墨明兮摇摇头,把天道那句『仙人死在他床上』狠狠甩出脑袋。 季鹤白已经拽着谢慈安整装待发,看着墨明兮这样,不怀好意道:「要不我背你?」 墨明兮一道法术打在季鹤白脚边,轻轻说出一个字:「滚。」 季鹤白看着他面上瞬间如覆寒霜,想他现在应该尝到了灵脉不畅的痛楚,好整以暇道:「不听师叔言,吃亏在眼前啊。」 午时刚过,季鹤白的衣带在阳光中飘动,他身负长剑,意气风发。墨明兮按了按胸口,心道:不生气,人是人,剑修是剑修,不能相提并论。 谢慈安毫不提防季鹤白,走在前头带路。他极为熟悉地形,一路避开了那些难爬的山路。虽然弯弯绕绕,但比起上山之时已经轻快不少。 季鹤白心情大好的牵着捆灵锁跟在后面,墨明兮亦步亦趋。三人各怀心思,一言不发。 墨明兮仍然不理解,季鹤白这种对谁都有的信任感到底怎么形成的,如何就能毫不怀疑的跟着谢慈安走了。他忍不住传音道:「你在想什么?」 季鹤白传音:「我在想墨明兮。」 墨明兮差点摔下山去。 绕到山南,山腰下起了雾气,季鹤白看了一会,紧了紧手上的捆灵锁。 谢慈安道:「山南山北天象不同,这边常年有雾,不碍事的。」 墨明兮仔细听着周围的声音,不像有什么埋伏的样子,便集中精神走近这淡淡白雾之中。 直到身处白雾之内,才发现这雾不像远观那样稀薄,就连走在前面的谢慈安都变得时隐时现。 季鹤白下意识缩短捆灵锁,这一收缩才发现绳子那一端竟然没了重量。他将绳子收回一看,只留下一截粗暴的断口。 雾障由头顶缓缓覆盖下来,浓得连四周的树木都看不见。季鹤白扔了手上那条断了的捆灵锁,拿了条新的捆在了墨明兮手腕上。 第38页 第19章 真假(三) 一道绳索缚上墨明兮的手腕,是一条捆灵锁。 墨明兮转了转手腕,不解道:「干嘛?」 季鹤白不动声色,紧了紧捆灵锁的细线:「这里不能正常视物,你我不要走散。」 墨明兮的袖子垂下来,盖住了手腕那圈红线,问道:「你为什么抓谢慈安?」 季鹤白道:「他在山洞前鬼鬼祟祟,认出了法阵却佯装不知。见到我走出来,又想骗我救他。」 墨明兮道:「他吃了灵骨的粉末做的药丸,不人不鬼应该很久了。」 季鹤白不在意:「他自己的生死,旁人救不得。我给过他机会走了,是他自己要撞上来。」 墨明兮一时捋不清头绪,就像他搞不清季鹤白的立场。 越往深处走,雾气越是浓重。甚至觉得空气中都要凝结出水滴来,黏在脸上。墨明兮始终离季鹤白只有一步的距离,雾障越来越深,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季鹤白突然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在山洞里想杀谢慈安?」 墨明兮觉得他得不到答案,却从善如流:「为什么?」 季鹤白胡说八道:「他不是剑修,真该死啊。」 墨明兮:「……」 季鹤白并非本心道:「大家都做剑修,岂不简单很多?」 墨明兮心里想着那预言里一副灵骨换一缕真传的荒唐事来,颇为厌恶道:「谁爱修谁修,反正我不做剑修。」 那雾气凝出水滴,落在墨明兮手背上。雾中有风却吹不散,送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 墨明兮取出两块遮面来,分出一块递给季鹤白:「此处雾障似有异香,谨慎为好。」 浓雾翻滚,不见人声。偶然听见一声悽厉鸟鸣从头上飞过,季鹤白紧了紧捆灵锁:「你还看得见吗?」 墨明兮几乎靠着摸索走路,低下头都看不见自己的鞋面,他晃了晃手腕道:「你把这东西解开,我来照亮。」 季鹤白没有理会,抽出壶中日月剑,剑意铮铮剑身便光华大盛:「不用。」 墨明兮看着稍微被照亮的前路,心道:你的爱剑如命呢? 墨明兮在心中损着季鹤白,眼神却认真起来。白雾之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蛰伏其中蠢蠢欲动。他看着从容的季鹤白,一股不安在心中升起, 「啊——」 一声尖叫由远及近,打破了白雾的混沌。 「救,救命啊!救命啊!」 这声音从正前方山下的位置飞快的靠近,不消片刻一个模煳的人形连滚带爬的闯入视野,几乎撞在墨明兮怀里。 借着壶中日月剑的光辉,可以看见一个似乎浑身是血的人,他胸前撕了一道大口子,豁口未见血肉,倒是一缕一缕的线头暴露出来。 他发冠散乱的跌坐在地上,借着光看清了两人,立刻爬起来躲到墨明兮身后:「有有有……有鬼啊!」 墨明兮算不上什么盲目的热心人,但一腔正义倒也不会坐视不管。只是这人抓着他背后的衣服不放,他想说话都不知道说什么。 季鹤白拎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墨明兮背后拖出来,现在头就放在两人之间的捆灵锁上,有些诙谐。 修真界真是闻所未闻有人大喊有鬼,有怪物有灵兽尚且有可能。此时墨明兮看了一眼这人,又看看眼前的浓雾,未见雾气中再走出什么东西来。 这人眼中惊恐,像是失了智一般:「道道道道,道友,道友!」 季鹤白眼中不屑,厉声问道:「看见什么了?」 「道友,道友前头那村子里,有鬼啊!」 季鹤白懒得和他说无用话,语气不善道:「谁和你是道友。」 那人正了正头冠,哆哆嗦嗦道:「在下永乐宗何晏,见过季掌门。」 墨明兮愣住:永乐宗?他和季鹤白都带着遮面,什么时候永乐宗的人熟悉到仅凭一双眼睛就能认出季鹤白了? 见两人不动,何晏哑声道:「你们若不信,往前一看便知。我,我就不奉陪了,还请道友帮忙挡一下。」 何晏说罢拔腿就走,再次被季鹤白拎了回来,冷冷道:「带路。」 三人往欢元岭走去,抬头不见天空,四下只有一柄剑光照亮。何晏不敢走得太远,看见墨明兮手上的捆灵锁,也把自己的手腕伸到季鹤白面前:「要不,把,把我也捆上吧。」 墨明兮:「……」 有何晏一路带着摸索往前,比两人闷头走路好了些。山路慢慢变得平缓,雾气转淡,隐约能看到近处的枯树,和一些凸起的土包。 何晏似乎在提防着远处的什么东西,没看脚下砰的撞上什么,又摔在地上。 「啊啊啊啊——」他低头一看是块墓碑,吓得在地上爬了两步,撞上季鹤白的视线,是不敢再往两人身后躲闪了。 墨明兮见那坟头飘着两团磷火,心想难到这东西吓得何晏四处逃窜?他凑近石碑去看,不见碑上刻字,倒是上面有几个慌乱的泥手掌印,估计是何晏上山时留下的。这才发现他们几乎走出雾气,能看见远处的土路和枯树后一片坟地。 「这就是你说的鬼?」季鹤白指着眼前的石碑问。 「啊?这……嘿嘿,道友见笑了。」何晏挠了挠头:「但刚才真的很吓人。」 这声音尴尬突兀,在诡异的枯树中迴荡。 第39页 「何道长!你又被吓到了?」远处一个伛偻的身影朝这边喊,他背着什么重物,压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没有,我……」何晏一回头,身后不见了季鹤白和墨明兮的踪影。 季鹤白拉着墨明兮躲进雾里,一只手按在他的头顶:「嘘。」 墨明兮甩开他:「干嘛?」 季鹤白点了点远处坟地之间:「你看那边。」 墨明兮看见远处的坟地里,游荡着许多黑影,行尸走肉一般在一个个坟包间徘徊。他们不像是孤魂野鬼,倒向是在找什么东西。 「吃呀,你快吃啊。」 一个尖细的声音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传来,墨明兮早先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只是现在这声调突然变高了些。他循声望去,就在一个颇为完整的坟冢背后,有个妇人正捏着少女的嘴要餵她吃什么东西。 那少女即将心中结莲,到达心动境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只是推开那妇人的手,低声哭道:「我,我不吃,我不想吃。」 那妇人捏着她娇小的脸:「你不吃怎么去玉京,旁人可都没你这个福气。我花了多少灵石才买来这么一小块,快给我咽下去。」 她百般抗拒, 浑身颤抖,连连摇头道:「不能的,吃了这个不能的。我不要去玉京,别送我去,别送我去,阿娘,别送我去呜呜呜……」 那两人离这边很近,墨明兮将这话听得清楚,他神情凝重的望着她俩。 那少女越哭越大声,远处坟地的孤魂野鬼听见了,得了方向举着火把长棍朝这边走来,高喊道:「在这里!她在这里!」 坟地里那些人大喝起来,这才发现这坟地蔓延很远,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来埋葬。但四周一唿即应:「抓起来,把她抓起来!」 转眼间,一群人已经逼近了那少女的身边,在她面前五步之远围城一个半圆。 火光亮起,墨明兮似乎能看见少女衣服上有些血迹。火光摇曳,照得周围的人影影绰绰。 少女白皙的脸上挂满泪水,手臂上满是伤痕。她挣脱了那妇人的双手,那妇人还想去抓她:「听话,听阿娘的话,我们吃了这药到玉京去好不好?」 少女难以置信的摇头,一步步后退。 那些人盯着她细白的脚,似乎想将她拖走。 「是个美人坯子,搞不好卖的灵石更多。」 「卖了我们去换那长生不老药来,卖了她,卖了她。」 少女忽然不再哭了,她好像明白了这所谓的灵药,这所谓的活下去,都不是为她准备的。 「休想将我送去玉京,休想卖我去做傀儡。」她声音不再颤抖不再求饶,心中结莲,破境只在一瞬。 她灵根优秀,虽是单一灵根也已经与这些人不同。此时心动,霎时整个人的气质便不同起来。 他们不再想着把她变成那傀儡了,开始露出一种贪婪的神色。 人群中有人喊出声:「快!快抓住她!要活的!要她的灵骨!」 周围的人应声而起,那少女不再犹豫,她身形变快,不加修炼的术法甩在身后,在那坟地中周旋。 那些人失了心一般,在她后面勐追,似乎想要将她包围。 少女慌不择路之际,忽然在脑中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往雾里跑。」 她立刻调转方向朝雾里跑来,她越跑越快,竟然与那些人甩开些距离。 「很好。」那温润的声音循循善诱道:「凝神于心,固气丹田,先守灵台,再聚五蕴。浩气于内,以气化金!」 她蓦地停下来,左手为天,右手为地,以掌相合,以灵相育,便按所听到的声音缓缓转动手掌,喃喃道:「浩气于内,以气化金!」 金气以她掌心为沟通,霎时往周身爆裂开来,在她与众人之间裂出一道屏障。 「跑!往雾里跑!别回头!」 她便借这夺目之光为障眼,拼命向雾里跑去。 季鹤白看了看身边,不知何时墨明兮已经解开了捆灵锁。他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口中念念有词。他回身朝少女跑远的方向望了一眼,指尖捻诀。 天空一道金雷噼下,噼得四周坟头冒烟,磷火四散。一道道金光如流星坠落,将那群人逼得不敢靠进。 墨明兮微微阖目,他手下并未留情,若还有人往前一步,被这金光噼中,少不得当场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那些人讨不到好处,一步步后退,最终终于放弃,慢慢的退回村子里去了。 墨明兮收了术法,回头差点撞在季鹤白身上:「怎么?」 季鹤白脸上有些疑惑:「你……」 墨明兮笑了笑,把季鹤白那话还给他:「我说过了,我只是灵力恢復得慢,别的都很好。」 季鹤白仔细看着他:「当真?」 墨明兮道:「我墨妙妙天赋异禀!」 「哦。」季鹤白看起来有些不理解,看起来又有些遗憾。 墨明兮懒得理他,换了个方向道:「这边走,何晏往这边去了。」 第20章 真假(四) 满地荒草,墨明兮在稀疏的树木之间不疾不徐的行走。那些人聚集的住在离这片坟地有些距离的地方,破败中透着整齐的木屋在远处铺开。 「我不是不救她。」季鹤白追上来,不知道在解释什么,和墨明兮并排而行。 第40页 墨明兮并没有在意季鹤白会作何举动,疑惑的摇头道:「命是自己的,是她救了自己。」 季鹤白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这话我师父说过。」 墨明兮歪头,好似听到什么新鲜事:「你师父?」 季鹤白道:「我师父叫沈清,三百年内飞升的唯一一人。」 墨明兮点头:「哦。」 季鹤白想从墨明兮脸上读出来些什么,追问道:「你没什么兴趣?」 墨明兮眨眨眼,反问他:「猫也有飞升吗?」 季鹤白:「不知道。」 墨明兮揣着手,一头长髮铺在肩头,透过树杈仰望天空:「那你怎么选?救不救她。」 季鹤白认真的想了想,同他一起望着灰沉的天空,缓缓回答:「我觉得……我大概会选为她报仇。」 墨明兮沉默了片刻,思考着这话妙妙说不说得出口。他拿起垂到胸前的髮带甩到脑后,快走了两步,藏起脸上的情绪,试探性的说:「世间那么多仇怨,你报不过来的。」 季鹤白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没了那些看着妙妙时的耐心和诱导,小声的回应:「尽力而为。」 何晏的踪迹追到坟地尽头就消失了,好像整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墨明兮看着满地无名坟冢,不由得好奇到底得有多少人死了才能埋成这一大片。他找了棵大树后坐下来,准备等天黑到那村子里去探查一番。 墨明兮问道:「灵根不同真就这么容易死?」 季鹤白抱着剑,闭目沉思:「那就该拿别人的灵骨续命了?」 修真界的人哪怕只是筑基,寿命也要比普通人长很多,很少有人在早期夭折。墨明兮看着那些静静伫立的无字碑铭:「有没有可能,这是那些做了灵骨的人……」 季鹤白瞟了他一眼:「拆开来看看?」 墨明兮:「……」 这些人回到村中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日落没有炊烟升起,悄无人声。墨明兮枯坐到夜幕降临,只在天光消失的同时,看见家家户户同时点灯。 季鹤白点了点他,神色警觉:「不对劲。」 墨明兮点了下头,偷偷摸摸的靠那村子更近。 夜风由屋舍之间吹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墨明兮借这树木掩映迅速靠近,风中隐约传来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很快他到了最边缘的一间木屋前,墨明兮在窗边蹲下,听见里面传来细细弱弱的哭声。 屋内灯影重重,人影摇晃。 粗糙的声音低沉道:「这是在玉京附近抓来的,不知谁散了消息,小修士最近都成群结队难对付得很。我假装求救演了好一通,才骗来几个。」 妇人的声音急切:「换得了多少灵石?」 水声中传来肯定的答案:「够吃一阵了。」 墨明兮冒险探头一看,他以为这两人要杀人越货,没想到明晃晃的屋内,那修士还未死去,灵骨就已经横陈身边。 那修士躺在台子上,目光里透出一丝难以置信来。他本是来救人的,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他的目光沉浸在不解与哀痛之中,与墨明兮的目光交汇。那双眼愣了片刻,居然在示意墨明兮快走。 屋内两人清洗着灵骨,露出一片洁白。那小修士不言语,细弱的哭声也没了,缓缓的等待消亡的到来。 这两人做起事情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修士的眼中也没有来得及出现一丝暴怒。 骗来了,取走了,结束了。 日復一日,那村子外的无名坟冢就多了起来。 季鹤白眼神问他要进去吗? 墨明兮心中生出一点点希望,他不想打草惊蛇,他想看看能不能救下还没遇害的人。他小心翼翼的挨家挨户探查,事实上他根本不需如此小心,每扇窗户后都在做同样的事,步调统一,如痴如醉。 他一户一户的往前走,走的太急差点被乱石绊倒。季鹤白在草垛后和他汇合,朝他摇摇头,示意他自己看到的结果也是一样。 不仅仅是这一间屋子内,而是这个破落村庄的每一间屋内都如同颇有效率工坊,拆解着好心修士的灵骨。 每一个人,都在做着这取骨的活计。没人担心撕心裂肺的痛哭有没有人听到,难以承受的喊叫有没有人听到。他们口中算着收益,手上动作熟练,磨刀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呜咽的声音。 细碎的折磨声中,墨明兮听到一声熟悉的尖叫,这声音他不久前才听过。 他突然向村子尽头的那间房屋跑去,风带起他的衣袍长发将他牵绊,他要来不及了。 墨明兮仿佛跑在那个灭世预言之中,跑在如滔的剑气之海和不解的心绪之中,不禁心中吶喊天道所示到底是什么东西。 墨明兮这一生早就将规劝,守护和维持平衡写在了命脉里。他莫名其妙的死在了问剑台,又莫名其妙的走出了玉华宗。 他捻诀于胸,衍天算筹肆无忌惮的回溯着过去开启着未来,他来不及了,他已经来不及了。 灵骨是生取出来的,少女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她脸上依旧没有伤痕,纯澈而美好。过得金丹期,她就会永驻容颜,再过几百年,成为翘楚也未可知。 便是这样一副金贵的灵骨,叫下乘者趁危掠夺,上乘者视若玩物。标上灵石的价格,做成虚假的灵药。 他以为谢慈安只是个刚筑基的小修士,不曾想他已经靠这样卑劣的方法存活了不知多少个百年。 第41页 墨明兮勐地停下来,他被一个怨气重生的魂魄挡住了去路。这魂魄看见他,停顿了一下,尖声厉吼缓缓平息,从满身的怨气这超脱出来,变得透明泛起微光。 她口中念念有词:凝神于心,固气丹田,先守灵台,再聚五蕴。 墨明兮终于看清了少女的容貌,他话语梗在胸中,只问出一句:「你想不想报仇?」 少女的灵魂漂浮在空中,有些为难,点头又摇头,最终点了点头:「要的。」 墨明兮拳头紧握,他还没替谁报过什么仇怨,这话说出来听着又轻又缓:「我来替你报仇好不好?」 少女点点头,她的魂魄很淡,几乎要变得透明。 墨明兮得到首肯,莫名其妙的笑了下,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头,她朝一缕月光飞去,一点点变得透明消失了。 墨明兮感觉不到什么悲痛,情愫生来不属于他一般。他只是想着村外无名的坟冢,也许像叶归晴那样的小修士,慕名来玉京的人,也无端被埋葬在这里。 墨明兮脑中千丝万缕,天道预示、季鹤白、算筹和重生。世上或许本不是为是否剑修而争论,而是为了是否走到这诡异邪门的穷途末路的争论。 他耳边是周身房子里苟且偷生的笑声,他们掠夺着不属于他们自己东西的笑声。天理模煳,天平倾斜。 墨明兮手上并不能握着这天平,那么先去找谢慈安。 季鹤白站在不远处,他往前一步又停下,最终没去打扰墨明兮。 他似乎清晰的看见了墨明兮以坚守的姿态站在山门前,而他就远远的站在后面这么看着。季鹤白试图感知墨明兮眼中的世界,感知墨明兮偏要去正轨的责任。就像是站在问星殿前的玉阶上,他永远追不到墨明兮面前的感觉一样。 季鹤白握着剑,剑意磅礴之中生出一种失而復得的感觉,这感觉催着他急切的想要将墨明兮拉到他身边来,叫他看看世事伦常到底如何运转了。 壶中日月剑在手中,微微鸣动。 季鹤白生出一股更为激进的冲动,要叫这些人偿还代价,难以控制他心中这份冲动,连他都不知道眉心的淡纹像被血染透一般。 季鹤白眯着眼睛想,墨明兮估计不会喜欢他这样的做法。但是墨明兮现在一脚踹门进去样子,看起来也未必不会喜欢。 墨明兮踹开门,扑面而来是浓重的血腥味,和谢慈安肆意张狂的笑声。 「哦?又见面了。」谢慈安道。 谢慈安毫不吃惊墨明兮会进来,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遗憾自己剥不了墨明兮这身美好的灵骨。他的眼神如同附骨之疽一般黏在墨明兮身上,看着他一言不发的缓缓走进来,缓缓关上门。 墨明兮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平视着谢慈安,透出一股冷静而自持的气质,他眉目如霜,眼中冷漠。玄色鹤氅如朗月夜色,黛紫长袍似映照玄理。 谢慈安缓缓清洗着手边的工具,这屋子里的东西整整齐齐,焕然如新。谢慈安脖颈处纠缠的血管凸起已经消退下去,但整个人显得更加阴仄。 他打量着墨明兮,在想有没有机会将他拿下。 墨明兮的目光并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也没管那凝视的目光。 那个少女没能逃脱。 少女的名字仍未可知。 墨明兮一言不发,看着桌上那具漂亮的灵骨。 灵骨换真传,哪怕在天道口中说出,他都只觉得这是轻飘飘一句话,是不可能的荒唐事情。 谢慈安不知道墨明兮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早上看见这个人被季鹤白拴着,就像是个附属品,是买卖的傀儡。 谢慈安得意此时的地位翻转,他胡言乱语了许多话,最后忽然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沈清为什么可以独自飞升吗?」 听到这话,墨明兮终于转向他,目光沉沉。 第21章 真假(五) 谢慈安在欢元岭呆了不少年,在他的打理下原本种植灵草的村庄变成了收割灵骨的作坊。他动作行云流水一边说话,一边把屋内收拾停当,丝毫看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空荡荡的屋子因他不在这里留宿而陈设简陋,墙上挂了些拂尘佩剑一类道门用具,表了几张天降仙神之类的画像。时间一长,蒙油落灰侵蚀得不见原本样子。 谢慈安脸上带着幸灾乐祸,朝墨明兮道:「从你主人那逃出来了?」 墨明兮:「……」 谢慈安终于归整完毕,擦了擦手,不由笑道:「你也是有过主人的人了,既然逃出来,跟着我如何?」 墨明兮从他擦手的帕子上闻到了与何晏身上相同的异香,见谢慈安并不认识季鹤白,不打算再问沈清的事情。 谢慈安眼神黏腻,动起歪心思:「小美人跟了我,我定不用那捆灵锁绑着你,也不会把你卖到玉京去。」 墨明兮不觉得谢慈安还能活过今日,更不想再听他噁心的妄想,索性道:「他不是我主人,我是……」 谢慈安一愣,只听半句便打断他:「你是甘愿的?」 墨明兮蹙眉,话锋一转:「你与永乐宗是何关系?」 谢慈安仿佛心中瞭然,笑起来得意道:「永乐宗?你那道侣莫非不行?」 墨明兮神情凝滞片刻,永乐宗以鼎炉採补开宗,名声不大恶事不少。他起初闻到那股甜香时未曾在意,现在想来雾气恐怕也是何晏的手笔。 第42页 墨明兮心中不快:「何晏人呢?」 谢慈安得意道:「自然是回永乐宗去了。」 谢慈安与这些放弃修行的普通人不同,他身上是有些门派根基在的。即便这么多年邪术浸染,外头那几百坟冢也和他脱不了关系,但举手投足间仍然看得出一丝清正门风。 墨明兮看不出谢慈安的修炼的时间,他气海停留在筑基期的假象,面上也是二十出头模样。身上的皮囊更像换过好几遭丝毫不见衰老,墨明兮对此没什么好脸色。 谢慈安看墨明兮这神色,哈哈笑道:「他不行我行,你既然找到我这里来,也不需要再为永乐宗的秘法劳心了。」 墨明兮和他沟通不了,厌恶道:「我确实是来找你的。」 谢慈安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敌意,手背到身后握住剔骨刀:「这么快就想通了?」 墨明兮冷冷道:「我与那少女一面之缘,亲授法诀一条,算师徒情分。你出手就断了她的生路,取了她的性命,我如何不来找你?」 谢慈安双脚蓄力,不动声色:「你可别误会,我在雾障之中找不到你们,这小姑娘却自己撞进我怀里。我看她哭哭啼啼好不可怜,这才将她带了回来。若是知道是你的相识,怎么也要留她见你最后一面。」 他压根没把少女这条人命放在眼里,更是觉得无需对墨明兮忌惮。谁知墨明兮话不听完直接动手,灵力以虚化实迎面而来。谢慈安闪身连退数步,直到把墙上拂尘撞了下来才停住。回头一看,方才他站的地方已留下一道焦黑。 墨明兮天生五灵根齐全,那少女灵根属金,他也只用这一方法术。他虽然不动,但术法穷追不捨,一改平日里润物无声的气质变得凌厉逼人,几处墙板接连击破,碎屑四散飞起。墨明兮是会剑招的,沈清本就剑修,他也学得师父几分形似。他术法之中藏有剑招,手中无剑,势若长虹,金气勾连,逐形而至。 谢慈安气海灵根俱在,平日里仗着几分修行与人虚与委蛇,即便是行了什么恶事,也不受报应。他将墨明兮视作季鹤白的傀儡,当成可以随意拿捏的玩物。不想墨明兮出手便能将他制衡,谢慈安接了拂尘在手使出许久不用的那些招式来。 墨明兮来□□,自然要取他性命,但也有意还施少女所受折磨。谢慈安的身法道术皆不像近些年道门所出,颇为怪异。故而交手过后,墨明兮占着优势,却也只是步步紧逼。 谢慈安觉得越来越不轻松,忙于挥舞拂尘与术法抗衡,几乎只靠身法一拼高下。只守不攻,谢慈安很快便不再想打,他翻窗而出只想拔腿就跑。 就在他翻窗落地的一瞬,术法迫力压顶的而来,他口中有词指尖捻诀,逃跑的同时将穿行阵法聚成。 转眼阵法大开,谢慈安却迈不动步子。他眼睁睁看着阵法的光晕在眼前流转,却被剑意生生压在原地。谢慈安身形一顿,忽然觉得耳边一阵清风擦过,几缕鬓髮随风落下。 谢慈安面色煞白,这纯粹剑意让他终于想到早上那人是谁,那是剑修之首季鹤白。他有些后悔杀了墨明兮所谓的徒弟,为着这么个东西惹了季鹤白太不划算。 无路可逃,谢慈安起了歹心,他反身朝追出来的墨明兮扑了过去。谢慈安在术法上虽不占上风,但近身身法他却十分自信。可这希望转瞬落空,谢慈安甚至没能碰到墨明兮的衣角,就已经被墨明兮拉开数十步距离。 墨明兮一面后退,同时指尖在空中划过,金光流动胜过剑意。这朴实无华术法谁都会用,甚至谢慈安手下那些平平无奇的金属性劣灵根的喽啰也会。 金光汇聚成箭矢,破风而来,一支支穿透谢慈安脚边的土地。谢慈安脸色一变,他躲过了这几支箭,却见金光重聚,再度袭来,周而復始箭雨铺天盖地。 谢慈安这才知道,墨明兮所言不假,他不是谁的傀儡,也没有什么主人。 现在也由不得他后悔了,谢慈安身法极快几乎只能见到残影,仍然无法摆脱箭雨的追踪。墨明兮保持着一段距离与谢慈安周旋,术法一处未歇一处又起。 谢慈安心道:墨明兮是来要命的。 他想得不错,墨明兮的确是来要命的。只不过墨明兮还是个讨债报怨的新手,做起事来显得过于温柔。 那些刚入门的弟子初次下山游歷,不过想来玉京仰望,却无辜被埋没在这里。未尝修道之玄妙,先得人心之险恶。他这双手剥了多少灵骨,取了多少皮囊。谢慈安身法道术皆老派,保得这幅身体不知用了多少年轻修士的骨血。 墨明兮从不以手握正义自居,也不曾随意发落他人性命。不过今日受人所託,谢慈安知道什么也好,有何苦楚也罢,墨明兮一概无需再听辩驳,只追究一个惩罚。这人算得上是作恶多端,背叛清正师门推行邪道,利用弱者做黑心买卖,残杀修士求一己长生。做出这等事情,又何尝不能偿命。 即便是夺舍这猫身,谢慈安也未必能与墨明兮对抗多时。但此时墨明兮固执于用那少女未能学成的招数还施彼身,不用高深术法,只是对这谢慈安纠缠不休。 谢慈安感受到墨明兮不肯轻松杀他,心里十分烦躁,即便他能近身解决了墨明兮,也躲不过季鹤白的追杀。他眼里这两人简直是疯了,为了这么个名字都没有女人,大费周章的来要他的命。 第43页 谢慈安反倒生出一股怒火,反倒觉得自己的命数被人揉捏。想到此处他不甘的引爆气海中的真气,他皮肉鼓胀,血脉逆流,青白的皮肤上异常庞大的血脉在鼓动起伏。他拂尘一扫,划出一道罡风。 墨明兮并没如他所愿向后躲闪,让出生路。他指尖相对,两掌中空,粼粼波光于指尖环绕,金气如泉。罡风撞上这道屏障,被尽数吞噬。谢慈安赌命的一招,墨明兮视若无物,甚至连痕迹都没给他留下。 墨明兮一步步朝他走来,脚下生出一条璀璨的裂纹。谢慈安仿佛被定在当场,那诡异的血管上现在覆上一层灿金流光,看似温柔治癒,实则如同无数细小针尖刺入皮肤。他咬牙抗住这阵痛楚,再挥拂尘,气海翻涌真气膨胀。 墨明兮停住了,并非因为这一道真气,而是他感到剑意流动发生了变化。他心念不止,并未就此放过谢慈安。裂痕已经蔓延到谢慈安脚下,那暖人的光芒顺着脚踝爬上身躯,带着剔骨分肉般的痛苦。 周遭的枯枝在剑意中摇晃,有些脆弱细小的树枝扛不住这剑意在空中爆开,随着流动在这一片旋转。 村落之中泛起一片寒光,这寒光自季鹤白周身溢出,暗蓝的流光如同壶中日月剑的本色,幽幽的照亮了这灰沉沉的天幕。 剑意流光映照星辰,一片温柔不见怒涛。壶中日月剑如其名,本是这样一把没有杀伐的剑。 剑意聚集之势从二人之中流过,谢慈安终于发觉季鹤白的剑似乎与他无关,没有杀意,也不是要将他困在此地。 得了这想法,谢慈安也不管身上伤势如何,有多少疼痛交织,哪怕一丝生的机会也要抓住熘之大吉。他趁着墨明兮望向季鹤白的空档,身法运用到极致,朝村外跑去。 随即身后传来一股破竹之势的压力,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胸口剧痛,低头看去,一柄灵韵交织的无形之剑穿胸而过,剑尖甚至还闪耀着细小的金色火花。 那纠缠的金色火花缓缓熄灭,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个窟窿。谢慈安保持着这个姿势,脸上僵硬,双目充血。难以接受即将身死的事实,他甚至想去摸胸口的空洞,嘴唇翕动,似乎还有话要说。 他缓缓倒地,身上的痛楚还未熄灭,就像那些躺在台子上的修士,死之前在苦痛中缓慢的等待。 谢慈安死了,墨明兮也体会不到天道所说的所谓「快意」,他凝神于心,固气丹田,先守灵台,再聚五蕴…… 墨明兮重念法诀,降下一道金雷,将那尸身噼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一切,墨明兮朝剑意的中心走去。 剑意中心,季鹤白的眉眼冷淡如霜,剑意如同浩瀚汪洋。 有几个反应得快的村民拿着弯刀长棍从远处赶来,面上愤怒口不择言。而实际他们未能靠近,就已经被这剑意压得仰面倒地口吐鲜血。随后在这浪潮般的剑意之中,惊恐的尖叫,绝望的想要挣扎回屋子里。 「救救我。」 「别放过他们。」 「带我回去……」 细细碎碎的声音在剑光中四起,仿佛这暗沉的间间房屋内,修士们未曾瞑目的眼睛都注视着季鹤白,注释着他们此生最后一点快意。 季鹤白眉心那道印记越发深红,剑意所到之处房屋发出脆弱的哀嚎,倒塌破碎。 墨明兮垂手而立,停在离季鹤白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他大概猜出在自己与谢慈安纠缠的时候,季鹤白做了什么。 他看见那些尚未离去的修士魂魄在季鹤白周身环绕,空洞的眼神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感激。然后那些透明的魂体也朝着月光飞起,消失在暗沉的天幕中。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缓缓回头,不知该如何开口,鬼使神差的:「喵?」 第22章 真假(六) 云舟几乎贴着地面穿行,将欢元岭一片废墟甩在身后。在他们启程之后不久,玉京的人就到了,看着满地废墟无人言语,只是一把大火将那里烧了个干净。 哗。 疾驰的云舟在一处湖泊入水,湖面如镜,岸边生长着一片芦竹。四处静谧,不见玉京追来。野渡无人,云舟自横。 墨明兮将壶中日月剑抱在怀里,剑鞘冰凉,手中握着灵玉剑穗,触手升温。季鹤白将船舱的帘幕放下来,准备在这里歇过今晚。 无言之中,季鹤白突然喵了一声。 墨明兮想起方才失言,脸埋进袖子里:「……」 季鹤白没有打坐,有些散漫的靠着墨明兮对面的船舷坐下。开口道:「若是你师父看见你杀了谢慈安,可是要发落你的。」 墨明兮愣了一会,才慢慢问道:「为什么?」 季鹤白偏头,仔细看了眼墨明兮又收回视线:「他就是这种人,说不定就想着怎样将门规一一在你身上罚上一遍。」 墨明兮难以辩驳,只能说确实很像他干的事,甚至他连说辞都能想出来。嘴上却不承认:「也……未必吧。」 季鹤白拿起身边一只靠垫,一边打理上面的猫毛,一边模仿墨明兮训话的声音:「所做何事?所为何故?所伤何人?承何天理,因判何命。」 墨明兮听着觉得脸上发热,将头髮挽到耳后。季鹤白学得有几分相似,偏又加了几分咄咄逼人,叫人看着不自在。他眨眨眼睛装得无辜:「原来墨明兮是这样人啊,我看赵落澄他们说起来不像是这样呢。」 第44页 季鹤白收敛了那模样,但是很满意自己的模仿:「所以墨明兮看到今天这事,只会想着断了谢慈安的长生药,等他自生自灭。顺便让那几个村民改过自新,然后亲自把今天的小修士安葬。」 这么做确实是墨明兮的首选,若他还活着,大概不会捲入玉京的事情之中,因为他根本就不会知道玉京的这些事情。墨明兮无法反驳,沉默以对:「……」 季鹤白却赞赏道:「所以你今日所做,倒是合我心意。」 墨明兮嘆气,喃喃道:「其实我有点后悔。」 季鹤白拍了拍靠垫,让它重新蓬松,然后递给墨明兮:「后悔什么?」 墨明兮认出这是之前他猫身睡的那个,接了过来说道:「要是没有苦等,早些过去,说不定今天这些人就不会死。」 早点发现季鹤白的问题或许他就不会黑化了,这个想法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对季鹤白有种莫名的责任感,有时候很烦人。 季鹤白觑他一眼,不置可否:「你知道墨明兮哪里不对吗?」 墨明兮实在的摇头:「不知道。」 季鹤白脱口而出:「他指望事情会自己变好。又指望自己能让所有事变好。」 墨明兮不止一次听季鹤白说这论调,压住心中不耐,问道:「不对吗?」 季鹤白淡淡道:「难道你早些过去那些人就一定不会死了?还是说在他们之前死的人就该死了?」 墨明兮听他这番诡辩实在难以苟同:「……」 季鹤白道:「你我已经将这些取灵骨的人证道了,这就够了。至于能不能早点做到,你师父那天判命数的说辞都能回答你。」 墨明兮拍了拍抱枕,靠在腰后,他也并非诚心来钻这牛角尖:「我不是这意思。」 季鹤白一语道破:「你只是现在又觉得早些过去,说不定你都不会动手杀谢慈安。」 墨明兮被他戳中痛处,不说话了。他是个从中调和派,事后总是权衡自己做得是否过火。 墨明兮心中波动,若是没遇到那个少女,他确实会问谢慈安所做何事,所为何故,所伤何人。今日也确实什么都不顾,兀自接下了报仇的委託。他虽没感到快意,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番思量之后便说:「今日之事……你这样处理好像也不错。」 季鹤白心道:师兄觉得我也不错? 季鹤白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话,忽然感慨:「妙妙真是聪慧啊。」 墨明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谢慈安和我说了件沈清的事情。」 季鹤白正色道:「沈清?」 墨明兮点头:「他问我想不想知道沈清为什么可以独自飞升。」 季鹤白轻笑了一声:「现在估计全修真界都想知道为什么。」 墨明兮道:「他给我的感觉像是知道答案,但我见他不认识你,不觉的那话是真的,所以也没有追问。不过他似乎与何晏很熟,我猜这话他许是从何晏那里听来。」 季鹤白抬眸,像是听到个笑话:「答案?难不成你也觉得衍天算筹能让人一步登天?」 墨明兮抓了抓手腕,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淡红的痕迹:「我不是很懂衍天算筹。」 季鹤白盯着他像是想看出点什么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你不太懂?」 墨明兮心道:我可太懂了。 墨明兮乖巧的点点头:「是啊,书虽看完,妙法却只知一二。」 季鹤白摆弄着剩下的靠枕,将猫毛团成一团:「不懂也不是坏事。」 墨明兮转回话题:「我是说沈清……」 季鹤白睫毛很密,垂下时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师父的事情未必玄之又玄,但真假难辨的确有不少,你若是想知道我们去永乐宗一趟便是。」 墨明兮看着船舱顶端发出暖黄光芒的明珠,有些入迷道:「这样也好,我了解了解师父的师父。」 季鹤白心情不错:「那问我不就行了?」 墨明兮看着头顶的暖光,觉得衣服层层叠叠有些燥热。这衣服是照着他从前的制式做的,上船后已将鹤氅解下,现在这道袍也有些碍事起来,胡说道:「你觉得你师父不可爱。」 季鹤白道:「可爱二字可不能乱说。师父一门两个剑修,都不入无情道。我师父就因为可爱二字,曾经有过一个道侣,后来可被害惨了。」 这事墨明兮并不知道,他眼里师父一直是太上忘情清风霁月的代表。一时间有些震惊:「真的?」 季鹤白故弄玄虚:「谁知道呢,我也没见过师父道侣。」 墨明兮不敢细想,他捲起船舷一侧纱帘,看见船外芦竹映在水面的星河之中,水波潋滟向着月色而去。 墨明兮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感受着水波的流动,这湖水让他稍稍凉快了些。他趴在船舷喃喃道:「如果说谢慈安在这里取灵骨,再通过永乐宗制那害人丹药,那何晏刻意来找我们做什么?」 季鹤白沉默片刻没有接话,改口说:「去永乐宗的事情也不一定如此着急。」 墨明兮心想你不急我可着急,问道:「怎么?」 季鹤白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们也可以找个难寻的地方休息两天。」 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休息?」 季鹤白不怀好意道:「你没感觉?」 第45页 墨明兮转头看他,唇色绯红:「什么意思?」 季鹤白平静的说:「那山下雾气里,有永乐宗秘药的气息。」 墨明兮斜靠着船舷,耳畔挽上去的头髮又散落下来。他散了散道袍的衣襟,依旧难解热气。先前他只是怀疑,听季鹤白这么一说便肯定自己中招了,说道:「你怎么没事?」 季鹤白事不关己:「多谢你的遮面。大概因为我这般境界,不再受这低等秘药的影响了。」 墨明兮眯起眼睛伏在船舷上,觉得自己连睫毛上都挂着汗水。他聚起涣散的意识和季鹤白说话:「不是雾气,而是谢慈安手帕上的香气催起。」 季鹤白看他这幅模样,拿手帕浸了冰凉的湖水,捞起墨明兮给他擦脸。 墨明兮不敢放松精神,他知道是永乐宗的秘药,更是要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可是季鹤白的手帕冰凉,他不自觉地往那手里靠了靠。 手帕不一会就被体温灼热,季鹤白要去重新打湿降温,墨明兮却不想失去冰凉的源头,一下子抓住季鹤白的衣襟,他手上无力,差点整个头都埋进去。 「……!」 墨明兮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立刻就松开了。 季鹤白看他这样,也不再去湿手帕,如愿和他拉开距离,笑道:「你倒也不用不好意思,从前猫每年也有两三次情不自禁喵喵乱叫的时候,倒是没有这般避讳。」 墨明兮:「……」 季鹤白一边在干坤袋里翻找,一边说道:「玉华宗又找不到别的猫,你一样日夜喵喵不停呢。要不你变回猫身,给你咬两口我的手,再借腿给你蹭蹭如何?」 墨明兮听着这不可理喻的话,脑中一边混沌,一边如遭雷噼。不一会就看见季鹤白似乎找到什么,又朝他走过来,往他嘴里餵了颗丹药,顿时感觉咽下一片清凉。 他脸上潮热未散,兀自眼神迷离唿吸沉沉。季鹤白也不再动作,重新靠着另一侧船舷坐下。 墨明兮:「……」 墨明兮还是变回了猫身,他凝神静气,吃了那解毒的丹药似乎燥热感不再那么强烈,猫身抵抗起来倒是比人身方便不少。 季鹤白好像闲得慌,他端正坐姿,神色收敛,忽然开始唱经。 声音沉稳平实,韵调悠扬,《太上清净经》反覆颂唱,似乎能抚平水面涟漪,声上九天韵入云霄。 墨明兮脑中盘旋着季鹤白的唱经声,丹药起效,燥热缓缓退去,他也逐渐恢復平静。 季鹤白来回唱了快一个时辰,嗓子都有些干哑,问道:「如何?要不要我下船去帮你找找小野猫?」 墨明兮听着他调笑,强装清醒骂道:「老子好得很。」 季鹤白笑起来。 墨明兮气急败坏:「你笑什么?!」 季鹤白笑:「我以为你除了滚,不会骂其他话了。」 第23章 登梯(一) 云舟在水道中缓缓穿行,湖口汇入陵江水道,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两岸的芦竹垂进江水里。墨明兮往外探了探头,眼前一片开阔,水路错综复杂。 他朝船舱里问道:「往哪边去是永乐宗?」 季鹤白常年收集矿石铸剑,对门派位置异常熟悉,他坐在船里打坐,眼也不抬一下道:「最荒芜的那边就是。」 墨明兮站在船头往远处张望,果然见一道芦竹枯萎,水面暗沉的支流。 进了那条支流,水面的雾气散了。又行了十里,不仅芦竹重新变得茂盛,连江水都清澈见底。墨明兮忍不住伸手去碰那水面,生出一种想要跳下去清凉的冲动。 「别碰。」 云舟缓缓往前,只见波澜,不闻水声。 墨明兮把手收回来,转身进了船舱。 他指尖并未沾到水,问道:「为什么不能碰?」 季鹤白故弄玄虚,又行了许久,将云舟摆进芦竹的掩映之下,才示意墨明兮看看窗外。 远处的水中传来阵阵笑声,墨明兮微微撩起帘幕,此修法荒靡无道如胶似漆。 鼎炉之法修炼时以身为炉,以气为药,心火勾连。水面影影绰绰,此处修士旁若无人,如入化境。 墨明兮:「……」 季鹤白笑了下,缓缓解开打坐的姿势:「从云山丹炉菸灰落入水中,这水澄澈明净。菸灰带着永乐宗的各种秘药融入江水,故而常常有人在此练功。」 墨明兮对永乐宗的修炼之法早有耳闻,其余门派中双修道侣也并不少,只是如同永乐宗这样专心于此事的宗门也不多见。 鼎炉之法采阴补阳,能使人修炼神速。墨明兮想起天道的话来,看着季鹤白的眼神变了又变。张口道:「碰了这水便会……?」 季鹤白语调上扬,愉悦道:「我自然不会,但是你……」他笑了一下话没说全,整理一下衣服:「走了,去永乐宗。」 墨明兮略微震撼:「外面他们还在……我们就这么下船?」 季鹤白心无旁骛,刻意一脸正气揶揄墨明兮:「道门修炼而已,他们都不在意,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墨明兮硬着头皮和季鹤白下了船,才发现这水中不止那两个修士,一条江水像远处延伸,倒是真有不少人为这水中秘药而来此修炼。 季鹤白手肘碰了碰他:「你仔细看。」 墨明兮小声道:「什么?!」 季鹤白话里的笑声明显,手在墨明兮眼前晃了晃:「你仔细看吧。」 第46页 墨明兮朝水中看去,低声的哭泣格外突兀。他看见一双怨毒无言的眼睛,似乎压抑着愤怒和怨恨。 远处传来一声辱骂:「真是晦气!」 墨明兮看见一个修士被揪着头髮,湿漉漉的从水中到岸上那修士唇红齿白,蒙在水雾之下眼神中还未散去迷濛。揪着他头髮的人却毫不怜惜的将他甩在地上:「你居然敢偷吃化功丹?差点毁了老子的修为,今天我打死你。」 那修士咬紧牙关,拢好衣服,将噁心挂在脸上对那人十分不屑。他穿的并不是永乐宗的门派服饰,倒像是旧海滨那边道门的常用的制式。 水中零零散散浮着些人,但没人的目光移向这边。去永乐宗须得从他们身边经过,墨明兮下意识的多多绕路,并没想动手。 季鹤白在一旁煽风点火道:「这个修士就是炉鼎,借他的身子炼真气用的。」 墨明兮不受他蛊惑,目不斜视的反问道:「你知道得真清楚。」 季鹤白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他留心着那边的情况,随口道:「我来此处挖过矿,撞见一对男子在此行法,你想不想知道……」 墨明兮:「不想,谢谢。」 季鹤白缓缓开口:「永乐宗的採补并非同舟共进的双休,主要以榨干一方修为为主。」 墨明兮问道:「那个修士会死?」 季鹤白余光扫了眼墨明兮:「他吃了化功丹,不死也没救了。」 墨明兮嘆气:「为何行这种功法。」 季鹤白来了兴致:「本也不是这样的修法,但永乐宗另闢蹊径最终成了这样。」 墨明兮:「我一只猫实在难以理解,你们作为人怎么能这么不是人。」 季鹤白轻轻笑了笑:「你要救他吗?」 墨明兮摇头:「我比他长得还像炉鼎。」 季鹤白换了个位置,挡在他和江岸之间,随口道:「你比他倒是好多了,最多做个道侣。」 墨明兮听着心中别扭,捋了捋髮带道:「季掌门,你言语太轻佻了。」 季鹤白丝毫不憷,唇角噙笑道:「要叫我师叔。」 墨明兮:「滚。」 两人默默无言的靠近这齣闹剧,脸上都写着事不关己。听着岸边骂骂咧咧之际,忽然一声响亮的:「住手!」参杂其中。 这住手实在喊得出奇怪异,声音倒是很熟悉,正是何晏。 墨明兮立刻警觉,他在何晏手上吃过亏了,下意识的屏息望去。 那人忽然变得客气起来,脸上挂着调笑,嘴上的语调却不那么诚心:「何道长。」 何晏将那炉鼎修士从地上捞起,强硬道:「此事不归你管了,关元楼自领新的去罢。」 「哼。」那人一拂袖子,甩开何晏这二人走了。 墨明兮回味道:「道长?」若是门派中有职权,便是叫人职位,掌门也好长老也好。又或是叫人尊号,道长这样的词着实少用。 此时两人再往前,免不了要同何晏打照面,墨明兮不由得停下脚步。 季鹤白陡然说道:「化猫身吧。」 墨明兮:「啊?」 「我的剑意在别的门派无故大张旗鼓起来,只怕要打架。」季鹤白面带笑意的看着墨明兮:「要是你又中招,我那醒神的药可不多了。」 墨明兮:「……」 冀风衣衫不整,浑身湿漉漉的,他门派的衣摆很长,现在就更加拖沓的落在身后。那人走后他再也没忍住哭了起来,抽抽搭搭。 何晏并不耐烦,看着趴在他怀里呜咽的冀风,敷衍道:「别哭了。」 他吃了化功丹,和採补人撕破脸,如果不是何晏出现他早就该死了。 冀风听出话语中的不善,不敢再发出声音。他面上显得屈辱又委屈,却刚出潭又自入虎穴的趴在何晏身上哭泣。 何晏没有管冀风的哭泣,他注意到季鹤白走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甩开冀风恭敬道:「见过季掌门。」 季鹤白没什么好脸色:「今日不装神弄鬼了?」 这话本该给何晏一个下马威,但此时季鹤白肩头站着一只白猫,两只前爪还搭在季鹤白的头顶,实在是很难让人想到威严二字。 何晏低眉求饶:「在下赔罪了。」 何晏与上次相见奢靡了不少,身上衣服单薄华丽,更是不着里衣领口大开。何晏长相阴柔,身段瘦小,这么看着颇有些旖旎味道。 墨明兮方才就觉得晃眼,离近了看清何晏脚上的鞋子,不是常穿的布鞋一类,而是几根细小金鍊子锁成鞋子模样,大脚趾下有一只展翅欲飞的金色蝴蝶。他一双脚大部分都露在外面,却不染灰尘。 何晏红唇勾起,将冀风拉到面前,风姿万千道:「这是冀风,方才颇为单纯自废了修为,希望没有冒犯季掌门名讳。」 冀风的确有几分姿色,较之何晏,是一种很清秀的美,让人觉得濯清涟而不妖。只是季鹤白与墨明兮方才见了事情全貌,很难再用清秀二字形容他了。 季鹤白不感兴趣,淡淡道:「与我何干?」 何晏没指望季鹤白有这样的善心把冀风接走,何晏自己救下他前没发现他服了化功丹,否则他也不会出手。何晏笑了下:「他与我素有些交情,如今在门派难以待下去了。」 季鹤白抬脚就走,懒得多费口舌。 何晏没有就此放弃:「能否将他带离永乐宗地界?」 第47页 季鹤白停下来,回头看了冀风一眼。冀风立刻侧头垂目,露出一半美好的肩线。他神色凄凄,楚楚可怜。似要诉说一段隐忍悽美的故事,叫人忍不住想要听他说话。 季鹤白:「不能。」 墨明兮也算得上是容貌出众又清水芙蕖之人,妙妙的化形得了墨明兮九分,更是明艷。季鹤白很难将冀风这等惺惺作态之人放在眼中,自然也不会轻易被蛊惑。 季鹤白转身干脆离开,何晏没有强求,拜别过后,领着冀风朝反方向走去。 墨明兮爪子探出肉垫,勾了季鹤白两根头髮:「想什么呢?」 季鹤白:「他这模样可不及你师父万分之一。」 墨明兮:「……」 生死的枷锁没有困住墨明兮,反倒是季鹤白的脑迴路做到了。 他不知道季鹤白看着冀风那模样想到了什么,难不成自己从前在他眼里是那幅样子?墨明兮越想越不对劲,爪子上的动作也大起来。 「妙妙,头髮要被你抓掉了,妙妙。」 墨明兮心道:我管你头髮掉不掉。 季鹤白笑着嘆气,似乎在回味些什么:「你师父比他好多了,才不会惺惺作态。」 墨明兮放开他的头髮:「哦」 道路渐渐远离了水域,天空中的尘埃变得多起来,纷纷扬扬而下似灰黑的落雪。从云山通体焦黑,山体里透出流动的暗红溶岩。一道火融地脉在从云山山心穿过,让这山脉一年四季干燥燥热。 焦黑的从云山分出两条山脉,成环抱状拥护着永乐宗的山门。 永乐宗为靠近从云山的山口,所立山门极高,自下而上有一条通天般的阶梯。阶梯因常年落灰也呈灰黑色,偶尔能看见山体之中溅出来的红色火光,十分诡异。 山道两侧有红色暗灯,次第亮起,直到灰烬中的山门。 季鹤白站在山脚下,略微能感受道灼热的气息,摸了摸肩头站着的猫猫,笑道:「登梯吧。」 第24章 登梯(二) 天幕灰沉,长梯宽阔能容十数弟子并排而行,陡峭笔直的铺向山顶。 永乐宗弟子大多黑衣劲装,腰带上用深红细线秀了一从芍药,面上红润,眼光探寻。而他们的炉鼎虽然裹在奢华服饰之下,却大多面容消瘦,十分颓靡。 这让永乐宗的长阶透着一股怪异,好像两界交错一般。 永乐宗没有职守长梯的人,只是每一百台阶留了一方禁制。来访的修士手持令牌,方能通过。 季鹤白从禁制上直接踏了过去,默默的选了人少的一侧行走。 猫猫周身缭绕着一股剑意,舒适的站在季鹤白肩上。墨明兮想起自己爬祈玄道要死要活的日子,在肩头踩着脚享受这份轻松。 季鹤白无奈的笑笑:「喵师傅你是不是太悠闲了。」 「那我换一边站?」墨明兮绕过他的脖颈换到另一边肩膀,问道:「不是要见何晏吗?」 季鹤白反问:「在那河边见?」 墨明兮看着长长的阶梯,想起河边还是觉得不自在,喵了一声道:「那我们在永乐宗里参观?」 季鹤白心情不错:「你又没来过永乐宗,你不好奇?」 墨明兮对鼎炉之法不感兴趣,觉得永乐宗的人莫名扭曲。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墨明兮淡淡道:「好奇什么?」 季鹤白伸手拍了拍猫脸,打趣道:「你们猫没法修无情道吧。」 墨明兮:「……」 猫猫甩了甩尾巴,抖落身上的菸灰。随口问道:「你难道不在乎沈清的消息?」 季鹤白不假思索:「我觉得何晏根本就没有消息。」 墨明兮瞬间清醒,他决心要隔开季鹤白与鼎炉之法,绝不能让他把这方法用到仙人身上去。墨明兮三下两下跳到季鹤白手上,他很认真的问道:「你不会是想学鼎炉之法吧。」 季鹤白看着这张认真的猫脸,莫名觉得十分喜感。他在猫背上抓了两下,也颇为认真道:「双修之法我看过不少了,不差这一样。」 说话间他们从关元楼前的分支经过,隔着曲折的小道都能听见里头的笑声。墨明兮望着关元楼黑漆的外墙,心中奇怪,什么人开蒙玄道后还能甘心做炉鼎。 进了关元楼中,阶梯上那些异香反而消散了。这屋里无味无香,但是描金绘粉的陈设装潢看得人迷眼。 季鹤白绕过画着妖冶芍药的金屏风后,与一室热闹相遇。修士们在柜檯前走动,背着八卦拿着浮尘,看着一副仙风道骨模样。实则在名册上毫不避讳的挑选着自己的炉鼎,丝毫不遮掩眼中的欲望。 墨明兮庆幸自己化了猫身,不然免不了被这些人打量一番。他们刚进屋时,就有几道古怪的视线投来,他们颇为暧昧的看了一通季鹤白,随后都十分识相的收回目光。 墨明兮跟着季鹤白往大厅深处走去,看见一个纯金的鸟笼自天顶悬下。笼中铺陈的柔软五色鸟羽中,坐着一个肤如凝脂的修士。他伏在笼边,视线落在厅中。眼神如丝,媚骨天成。 金色鸟笼悬着一个镂空花纹的牌子,这个修士是个男子,叫做期期。 墨明兮与期期对视一瞬,一股被动的酥麻传向心中。他见那双眸子比那些修习媚术的鸟妖还要勾人,本心不动,却感觉异常。 季鹤白不动神色传音道:「他的媚骨是丹药餵出来的。」 第48页 墨明兮:「喵?」 季鹤白按了按猫头,说:「这样可以把人调和到最适合做炉鼎的状态,所以你若是看着他动情,也未必是真心的。」 墨明兮:动情?这世上还有能让我墨明兮动情的东西? 墨明兮转过头从魔爪中逃出来,眼里是季鹤白概览全局的表情:「我看着他反正动不了情。」 鸟笼中的男子不再望向这边,他及其惬意的展示着自己,不少刚进来的修士都驻足观看,脸上皆浮现出一丝怪异的迷茫神态。 季鹤白还想说什么,柜檯后一个精瘦的修士先笑着搭讪道:「看道友风姿,寻常炉鼎只怕难以满足。」 季鹤白抛头露面甚少,若是不打一场,认不出他也在情理之中。这人只觉得季鹤白境界不低,想揽一门好生意。 墨明兮扫了眼柜檯上的名册。觉得人人都生了一副夺人心魄的容貌,男男女女各个都娇艷欲滴。 季鹤白没有言语,见墨明兮在看名册也没走动,那精瘦的修士不强求,换了别人揽生意。 「季真尊。」 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少年声。 墨明兮回头看他一眼,认出他是问灵宗的弟子。 问灵宗弟子一脸和善笑意,不像当日在玉华宗那般咄咄逼人,举止潇洒的一礼:「在下薛辞,久仰季真尊。」 季鹤白对他点了点头,并不排斥。 薛辞已经在这里逛了一圈正要离开,邀请季鹤白一道出去。 出了关元楼季鹤白问道:「你师门让你寻来?」 薛辞望着季鹤白有些崇拜,毫不掩饰道:「问灵宗与玉华宗不对付,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下山游歷多年,今天是来看热闹的。」 季鹤白看了眼他背的剑,露出一丝赞赏。 薛辞目光落到墨明兮身上,他虽然面露喜爱,但并未上手。眨眨眼睛问:「季真尊喜欢猫猫?」 季鹤白把墨明兮递出去了一点,似乎同意让他摸摸,淡淡道:「嗯。」 墨明兮:「喵喵喵?」 墨明兮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他朝着薛辞呲牙。 薛辞笑了笑:「你的猫猫不乐意了,哈哈,猫猫真黏人啊。」 墨明兮:要不我给你摸两下,让你闭嘴吧。 薛辞问道:「季真尊是为了期期而来吗?」 季鹤白挑眉:「何以见得?」 薛辞道:「听说他是难得一见的上好鼎炉,自筑基起就日日服食丹药,虽是男子却难得极阴之体,在暗市里出价极高呢。」 季鹤白做出颇有兴趣的样子:「你也为这个而来?」 薛辞摇头:「别看我是问灵宗的,但我专心剑修已久,不搞这些旁门左道的。」 季鹤白听罢脸露贊同,笑道:「此地不宜比试,若是再见,与你过上两招。」 墨明兮:「喵喵喵?」 薛辞听罢大喜,可惜他形色匆忙似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我与人有约,再耽误就要迟了。季真尊一言九鼎,下次见面一定切磋!」 他挥了挥手就要下山,又突然折返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神神秘秘的对季鹤白说:「这个香味猫猫很喜欢,一闻到就会着迷。」 季鹤白笑了笑,揉着猫头道:「没事,我的猫只对外人凶。」 墨明兮准备出爪了。 薛辞将瓷瓶递给季鹤白:「放心,这是我用灵草揉的,不仅没有伤害,还能帮忙进修为。」 季鹤白收下瓷瓶,伸手击了薛辞背后的剑鞘一下,一股剑意注入其中:「多谢。」 薛辞如获至宝,眼睛清亮:「季真尊,后会有期!」 墨明兮:死剑修都是一个德行。 越往上走,甜腻的香气就越发鼎盛,墨明兮猫脸埋进衣服里躲过那些甜腻的香气:「走快点吧。」 阶梯比在山脚看着还要长很多,季鹤白又走了一百阶,拐进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小道掩映在如盖的古树之下,挡住了漫天的炉灰。 这条小道有风穿过,不知通往何处。四下无人,白猫从季鹤白身上跳下来,化成墨妙妙的模样。 簪上玉带被风带起,擦过季鹤白的脸颊。季鹤白觉得这玉带看起来越来越长了,他在墨明兮身后偷偷比了比身高,不会是墨妙妙变矮了吧。 墨明兮回过头来:「这是去哪?」 季鹤白:「不知道,这条道上有风,躲一躲炉灰。」 小道两旁的枝干相互搭桥,本以为会是一条暗无天日的幽径,没想到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阔。 怪不得有风而过,这条道后面是一处悬崖天堑,靠着崖壁凿出一条可通两人的栈道。崖下云海缭绕,墨明兮一直以为他们是从山底开始攀登的,哪知道山的一侧居然别有洞天。 季鹤白查看了一番这条栈道,没什么问题,于是说:「我上去看看何晏的住处,你在这里等着。」 墨明兮没有推辞,他对永乐宗的丹药香气十分敏感,再往上去也只能拖后腿。 墨明兮在悬崖边坐下,双脚在云海上晃荡。 从云山山势起伏在云海之间,水墨画一般展开。 墨明兮等到夜半,也不见季鹤白回来。 他有些睏倦,望着远处的灯光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见金玉碰撞的声音。 他向来路看去,转角处露出一只披着羽衣的手来。纤细的手腕转了下,朝墨明兮勾了勾手指。 第49页 墨明兮记得这只手,开口道:「期期?」 金色鸟笼中的少年不再遮遮掩掩,他走到墨明兮面前,乌髮之间繫着宝石银链,走起路来泠泠作响。 墨明兮朝他点点头,没打算站起来。这里只有靠着悬崖的一条小道,他怕被推下去。 「你认识我,我却没见过你。」期期声如珠玉。 墨明兮笑了笑,故弄玄虚道:「那也未必。」 期期在他身边坐下,玉足上也缠着金鍊子:「你是那只猫?」 墨明兮没有否认:「你逃出来了?」 期期笑了一声,魔铃般拨动人的心弦:「我是商品,又不是囚犯。」 墨明兮近距离看着期期的容貌,能闻到他身上透着的一股沁香。他皮肤洁白,眼波灵动。与身上衣裳的艷丽交相辉映,透着绝妙的平衡。 期期眨眨眼睛:「你别奇怪,我过目不忘,所以你若见过我,只能是那只猫了。」 墨明兮回神,问道:「你为什么被关在笼子里?」 期期也看着墨明兮,十分纯粹的打量着他的容貌,漫不经心道:「因为我在笼子里好看。」 墨明兮不解:「你愿意做炉鼎?」 期期没有回答,指尖碰了碰墨明兮的头髮:「你已经问了一个问题,我也该问一个问题了。」 墨明兮点头。 期期问道:「和你一起来的人呢?」 墨明兮想了想:「他……去会会旧友。」 期期没有追问,回答了墨明兮上一个问题:「是啊,我自愿的。」 墨明兮默默探他气海,没有继续提问。 见他不说话,期期不打自招道:「我不是人。」 墨明兮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魂魄,大惊:「你死了?」 期期摇摇头,缓缓勾起嘴角:「并不是。」 墨明兮对上他的眼睛,他并不动心,但莫名的心跳加快,不由得蹙起眉头。 期期歪头:「你修为不低,为什么扛不住媚骨香?」 墨明兮道:「不知道。」 期期重新打量他,这次似乎凝视着墨明兮的魂魄一般,眼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与我,倒是有一点相似。」 墨明兮没将这话听进去,心中怪异:「你是来找我的吗?」 期期摇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是来这里坐坐。」 「这里?」 期期挪过来一些,几乎挨着墨明兮:「你胆子很大啊。」 「什么意思?」 期期微微后仰,示意墨明兮耳朵贴着山壁。手指贴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你听。」 季鹤白回来便看见这场景,狭窄的悬崖道边,墨明兮和期期斜靠着山壁,看起来像是两人挤在一起说什么悄悄话一般。 季鹤白心中惊异:「咳咳。」 第25章 登梯(三) 簌簌的风从崖壁边擦过,墨明兮附耳在石壁上,隐约听见了……哭声。 世上妖邪之地不少,此处却不是。 期期将手贴在崖壁上,眼神纯澈的望着墨明兮,眨眨眼睛。墨明兮发现他卷翘的睫毛上有一簇深红色,先前没能注意到,现在看在十分勾人。 随着期期的手贴上岩壁,那哭声似乎朝这边涌来,不是一个人的哭声,而是十个百个。随着声音靠近拥挤,墨明兮甚至觉得千万哭声拥在耳边。 他下意识的离开岩壁,忘了自己坐在悬崖边,险些掉下去。 「小心。」期期抓住他的手臂,隔着几层衣料,一股阴凉感仍然传过来。 「咳咳。」季鹤白被晾在一旁许久,朝墨明兮招手。 墨明兮随着一股牵引力,被拉回季鹤白身边。 期期睫毛扑闪扑闪,笑着挖苦道:「我又不会吃了他。」 季鹤白道:「你是谁?」 期期愣了一瞬,故作熟络道:「我是期期呀。」 季鹤白一脸和他不熟,冷冷道:「在此地做什么?」 期期站起来,他衣服松垮,媚态天成,并不让人觉得刻意。毫不在意道:「比起从不涉猎的,你这种什么都懂还清高的才有意思呢,季真尊。」 墨明兮惊异的看了眼季鹤白:什么意思?这个死剑修平时研究些什么东西?! 季鹤白并非不记得这个人,提到期期他想起来那金色鸟笼了,这人在人声鼎沸的关元阁依旧能听见薛辞叫他季真尊,可见耳力非凡。 墨明兮道:「那声音……」 期期意味深长的一笑,轻松道:「明日若你还在,我再告诉你。」 他从二人之间走过,肩头的羽饰略过墨明兮的肩头。 期期这一走过,在季鹤白和墨明兮之间似乎拉开一条银河。他走得极快,飘似的一会就消失在黑暗中。 季鹤白看着目光追随期期背影而去的墨明兮,突然道:「咳咳,他和你说什么了?」 墨明兮回过头来,他还在想期期所说真是大胆的话:「你怎么老是咳嗽,着凉了?」 季鹤白无言:「上面菸灰大。我见到何晏了。」 墨明兮看着石壁道:「我刚才在石壁上听见了哭声,怪得很。」 季鹤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悬崖石壁向远处延伸,划出一条弧线,看不出什么特别:「何晏是永乐宗主的炉鼎。」 墨明兮收回视线:「炉鼎?!」 季鹤白道:「明日还来看这石壁吗?」 第50页 墨明兮捋了捋髮带:「你看见他们修炼鼎炉之法了?」 季鹤白点头:「他们在永乐宗宗主宫室大殿修炼,很难不听见。」 墨明兮拢了拢头髮,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也不奇怪,毕竟他看着也不像是永乐宗弟子。」 他还没说岩壁的推论,就听见这条小道又有人造访。 「季掌门,偷听人修炼可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作风啊。」 墨明兮看见何晏摇曳的身影,他面颊潮红眼神湿润。却不似先前所见那样衣着暴露,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外袍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墨明兮传音:「你约他来的?」 季鹤白:「我只是被他发现了。」 墨明兮无言:「你想隐藏踪迹还会被何晏发现。」 季鹤白漫不经心道:「你不是想问他话吗?难道我把他绑来?」 墨明兮无话可说,心道:绑过来才更像你季鹤白的作风吧。 何晏听不到他俩传音,只觉得自己被晾在一边。但他耐性极好,像是忍耐惯了,眼光一直在墨明兮身上逡巡,一寸一寸将他打量。 墨明兮拱手道,佯装没有见过他,恭敬道:「道友,许久不见。」 何晏语气冰冷,但看起来并不凶:「千里迢迢而来有事寻我?」 墨明兮道:「你可知道沈清的事情?」 何晏表情一僵,不想那谢慈安居然比自己先动手,心下一凉知道谢慈安凶多吉少。他不动声色道:「原是为了沈掌门的事,我与沈掌门曾在西陵道场有过一面之缘。」 季鹤白不屑,西陵道场他和墨明兮都不在场,而且时间久远,那场道场也不是沈清所办。何晏显然是故弄玄虚,墨明兮却耐心更好。 「一面之缘?」 何晏笑笑:「我偶然得了沈掌门一样东西,不过在我房中。今日再见,若能交给你们也算物归原主。请随我来。」 季鹤白不在乎是否有诈,他若是高兴踏平了永乐宗也不在话下。虽然现在不愿与大乘修士硬碰硬,但永乐宗这般狂修,宗主也只是一个分神境界。 墨明兮随着二人回到了大道上,怪异的是这次他似乎对那香灰无感了。他轮转了一圈猫身灵脉,约莫勉强够着金丹期的水平。 何晏给了季鹤白一块令牌:「虽说永乐宗禁制对季掌门不起作用,但这样踏过去我们倒是很难修。」 季鹤白接了过来,他方才是御剑上去的,并没踏过禁制。此刻他也想御剑上去,只是瞧着墨明兮似乎没有再受炉灰香气的影响。他脑中回忆起云舟内墨明兮的模样,默默将样子替换成黑髮黑眸的墨明兮,不觉之间心思动容。 「季鹤白?」 墨明兮的声音在他脑中闪过。 「嗯?」季鹤白急促的出声,勐地看向墨明兮。 墨明兮蹙着眉看着他,似乎心中万千不解:「传音呀。」 季鹤白不着痕迹地笑了下,蓝灰的眸中缓缓恢復平静:「什么事?」 墨明兮道:「你有没有觉得跟着何晏走得快些。」 季鹤白当他跟不上脚步,倏然停下来道:「结阵。」 墨明兮:「……?」 季鹤白道:「你见过谢慈安结传送阵法了,有样学样,结阵。」 墨明兮无言,口中念诀,指尖划阵,刻意显出一丝笨拙来:「去哪?」 「在你底弟子房前等你。」 季鹤白留下这么一句,突然推着墨明兮的背心走入阵中,留着何晏在风中凌乱。 墨明兮蹲在弟子房前头晕目眩,他的阵法划得有点太笨拙了,笨拙到要误伤友军的程度。甚至季鹤白都有些面色不善,他许久没见过墨明兮在术法上不擅长的样子。为此给墨妙妙的书除了五灵术法,并没有夹带这些实用法术。 他看着墨明兮假装不会,心中开心,面上却严肃道:「初次使用能到这样水平,已经不错了。」 墨明兮不说话,墨明兮想打人。他被这破烂阵法传得头晕想吐,没坐在地上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季鹤白扶着他背心传去真气,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仿佛他缺席的墨明兮开蒙入门的那一年,现在全补了回来。 何晏单独住在一处,离宗主所在极近。永乐宗入夜没有点灯习惯,建筑又多灰黑暗沉,此处唯有门前两盏昏黄灯光,如荒山野店一般。 何晏来得迟,到的时候墨明兮已然恢復如初。 何晏气息不稳,声音微微颤抖:「久等了。」 他带着二人进入房内,墨明兮见屋内陈设像极了谢慈安那间屋子,只不过处处干净。看得出主人除了用它睡觉,其余一概没有兴趣。 这间屋子靠着山壁而建,走入屋内便能感到一阵暖意。 砰。 门在身后自动关上。 何晏的视线再落到墨明兮身上时,眼中诡异的兴奋便不再隐藏。 季鹤白对周遭的不在乎,让他有时没什么存在感。就好像现在外头悉悉索索的有什么爬上了房顶,而他却气定神闲的站在屋子里,甚至没有和何晏对视。 墨明兮看着何晏的模样,很难生出惧怕。他在这宽大的衣服下实在显得可怜,即便慢慢展露内心的扭曲,也不让人觉得可怖。 何晏轻声道:「东西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问题。」 墨明兮揣着手看他,默默应允他提问。 第51页 何晏道:「你这炉鼎如何做得这般轻松?」 墨明兮态度极好,十分平静:「我不是他的炉鼎。」 何晏似乎特别难以理解这句话,他的目光在墨明兮脸上停留。眼前的人比自己更适合做炉鼎,甚至如果将他奉献给宗主,自己就可以超脱出来。何晏习惯性的去打量一个人的身形和灵脉,在墨明兮身上生出一丝嫉妒来。 「他待你难道如同……道侣?」 墨明兮觉得永乐宗的人脑子都不大正常,好像被莫名的欲望控制了一般。饶是再有耐心,被他们一个个当成别人的炉鼎也不会高兴。墨明兮选择无言:「……」 何晏看似找东西,在墙上悬挂的八卦图上摸索:「这里是永乐宗,做了炉鼎也不下贱,用不着抬不起头来。从前沈清风光霁月,想不到门下弟子居然也行这一套。」 墨明兮无语,不知道这何晏在说什么。思索之下问道:「沈清就是这么说你的?」 季鹤白笑了一下,声音不大,但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何晏一下子脸色煞白。他在西陵道场上被沈清所救,却碍于炉鼎契约没法脱身。沈清救了他是好心,却也无意中把他拉到众目睽睽下审判。在那些道门居高临下的讨伐声中,一点点的感激变成了恨意。 沈清真该死啊。何晏想。他见到季鹤白的第一面就认出这个人是沈清的徒弟,看着他也带着个炉鼎就觉得天道好轮迴,真是报应不爽。 墨明兮把他的神情都收入眼中,认认真真道:「做不做炉鼎是各人的选择,别人的言说未必正确,只是不负本心就好。」 墨明兮对永乐宗没有好感,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不好如何置喙,更不会对受害的炉鼎一方加以恶语。若是过度依靠欲望而修炼,该受到制约的也是永乐宗的弟子,而不是何晏这样的人。 何晏不喜欢这些话,说出来简直和沈清如出一辙,他面上不显露,触碰到八卦图上的机关,却还问了一句:「你凭什么说这话?」 墨明兮歪头:凭什么?他也不知道凭什么。于是他诚实的说:「不知道。」 轰。 地面石板朝两侧挪开,两人瞬间掉了下去。 墨明兮此时或许躲不掉,但季鹤白并不是。他落下的一瞬季鹤白就已经召出剑来,带着墨明兮平稳落地。 石板在他们头顶闭合。 「你干嘛不躲?」墨明兮堪堪站稳,还来不及环顾四周。 季鹤白收了剑,没再拦着墨明兮用灵力,淡淡道:「人人都说永乐宗地下有一处暗室,我还没见过,有些好奇。找了一圈没找到入口,原来在何晏房里。」 墨明兮手捧术法萤灯,看了看四周潮湿的墙壁和一条长长的甬道,无奈道:「看来他确实不知道沈清的事情。」 季鹤白摇头,神秘道:「不,他知道。」 墨明兮:「嗯?」 季鹤白拿出何晏给的那块令牌,真气一击,缓缓褪去原型,化成一块青碧色的碎片。肯定道:「这是沈清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日更的时候,它也是不会坑的。 第26章 登梯(四) 「这是什么?」墨明兮凑到季鹤白手边。 「不知道。」墨明兮头上的玉带落在季鹤白手腕上,酥酥痒痒,将那碎片放到他手上:「你喜欢就给你吧。」 墨明兮茫然的捧着那块碎片,心想自己何时说过喜欢了:「……?」 季鹤白想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藏住笑意:「你不是想了解你师公吗?」 墨明兮:自己挖坑自己埋吧。 他手中摩挲着那块碎片,如玉的清凉质感传到指尖。墨明兮将它收起来,想起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但可一剑噼山的师父来。 季鹤白已经走出几步远,顺便带走了那盏萤灯。 砖石墙壁皆是岩石打造,黢黑粗糙,走在上面并没有太多脚步声。 墨明兮把那盏灯唤回手中,将它升上穹顶。照出四壁刻着一些笔画极长的凿刻痕纹,他顺着那些延伸的痕纹望去,纹路汇聚到天顶,汇聚成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 季鹤白折回来,看到这场景没觉得震撼,只是示意墨明兮先往前走。 墨明兮走在季鹤白前面,随口一问:「我以为你会对沈清的事很感兴趣。」 季鹤白并不领情:「已经死了的人,再究其过去有什么意义?」 墨明兮没想到季鹤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分辨不出他是执念还是释怀,呆呆问道:「为什么?」 季鹤白就在墨明兮一步之后,他的手指甚至可以暧昧地抓住墨明兮的手腕。他想起问剑台上的那日,墨明兮的陨落如同永夜到来。但季鹤白确实十分开心,他对这开心感到疑惑,他对墨明兮的死更加疑惑。 「沈清。」季鹤白胡乱开口,却给不出答案:「如何飞升并不重要。」 墨明兮也在想沈清,他不觉得沈清的飞升影响了季鹤白什么。每每想到是谁影响了季鹤白这个问题,他大脑就是一片空白理不清思路。谁能影响他季鹤白啊,他无言以对。 季鹤白忽然道:「那墨明兮死了留下了什么?」 墨明兮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这个问题中,心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他自认为自己的死没有在修仙界造成任何后果,只要衍天算筹的事情一过,墨明兮这三个字从此就会销声匿迹。他试探性的问:「留下了什么?」 第52页 季鹤白垂眸,轻声道:「留下了问星楼几大箱灵石啊。」 墨明兮:「……」 墨明兮:季鹤白,我谢谢你。 季鹤白和墨明兮都迴避着墨明兮的死亡,像是会触动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一般。 季鹤白沉默地继续往前,他依旧跟在墨明兮身后,不再提这个问题。 墨明兮想要分散点注意,但四周的环境不够危机重重,在这幽暗的甬道里,两人几乎在散步。无论前方蛰伏着什么,只要不是突然出来三五个张真道,大多不会有问题。 默默了一会,墨明兮开口道:「我猜何晏大概给许多人讲了沈清的事情,广泛撒网只等到你撞进来。」 季鹤白认可:「毕竟他恨你师公,恨意总是比感激要长久些。」 甬道两端开凿着暗渠,暗渠水色浑浊深不见底,却看不出流动。 墨明兮看着阴仄仄的水面,问了一个无关紧要但让人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永乐宗到底哪里有意思?」 季鹤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玩味道:「现在看来也不是很有意思,你想不想发落了永乐宗?」 墨明兮听到季鹤白说过发落二字很多次,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蓦地回身道:「什么?」 季鹤白并没有绕开这个话题,这话他是对着墨明兮说的:「纵情纵心,不修正道,将他们宗门覆灭又如何?」 墨明兮不指望季鹤白论什么天道,只是站在一只刚化形的猫的角度说道:「你们修士犯了错就只有生和死?」 季鹤白神色淡漠:「我们修士不犯错也可以只有生和死。」 墨明兮眉眼低垂,却似在亲见苍生,他悄然开口问道:「那怎么发落你呢?」 季鹤白愣住了,这话就像墨明兮在亲口问他一样。 墨明兮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不小心忘了此时身份,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季鹤白回答不上来,看着那盏漂浮的萤灯在地上投下墨明兮的影子。墨明兮丝毫不知情,认认真真的在前开路。 甬道是条笔直的路,尽头连接着一个圆形小室,在小室才分出三条岔路。墨明兮举灯一照,环绕着圆形墙壁放着一圈跪地人偶像,暗沉的灯光下人形栩栩如生。 墨明兮逐个凑过去检查,发现每个人像的脸都不同。但他们都仰头望天,口中插着一只铜制蜡烛。墨明兮看到最后一个时,那人偶的眼睛忽然动了。 「是活人!」 墨明兮惊唿。 与此同时唰的一声,一道白虹朝着其中一条支路而去。 季鹤白道:「噤声。」 墨明兮来不及问为什么,举烛人形忽然接连两起,幽幽火焰并没有照亮整个小室,而是映出了他们身后的壁画。 墨明兮看着跪地人形,喃喃道:「人油点灯?」 剑光穿过的那条甬道里探出一双骷髅般皮包骨的爪子,正好在火焰照亮的范围之内。 甬道里爬出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喉咙里发出怪声正盯着他们。 墨明兮看到这人,立刻想到山洞中何晏的怪相来。 这是永乐宗宗主的炉鼎坑道! 甬道内漆黑一片,不止一人。他们像蝙蝠一样倒挂在道顶,关节凸起几乎只见骨架。 墨明兮支起一面屏障:「他们好像已经没有人的气息了。」 思考间为首的骷髅穿透屏障飞快地朝墨明兮扑来,扎眼间被季鹤白斩于剑下。 墨明兮仔细的观察着具骷髅,他们似乎身上还着衣,但裸露的皮肤上已经有些龟裂的鳞纹,泛着诡异的幽光。 季鹤白波澜不惊的声音传来:「他们已经死了?」 墨明兮用术法挑起地上那具骸骨,将它悬浮在空中探查,灵脉枯竭,脏腑衰弱,但确实是刚死的。墨明兮摇摇头:「不是,似乎刚死。」 墨明兮这话自己也不确定,说是刚死,却全然看不见魂魄。 墨明兮点燃尸骸,只烧出一团蓝色幽光来,在小室绕了两圈飞进了一条甬道。 季鹤白在那些骷髅和墨明兮之间隔开一道剑网,说:「小心这些人身上有毒。」 墨明兮退到剑光之后,不到迫不得已他不会动用太多灵力。猫身的恢復太慢,而他并不清楚魂魄之力又能用几回。可以的话,他并不想事业未成而魂飞魄散。 季鹤白离着他有一段距离,墨明兮静静的观察着他的眉眼。季鹤白每到出手之时,脸上总有些疯狂的态势。他转而专心应对眼下的情况,三条甬道已经有两条挤满了那种骷髅,墨明兮朝另一条靠去,预先打探这条路是否有危险。 墨明兮不知道的是,季鹤白也在观察他,将他的神态动作都收入眼底。他又一次将墨明兮的样子带入云舟上的墨妙妙的样子,微妙的扭曲感在他心中灼烧。他的眼眸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丝疯狂,而他只是在想墨明兮而已。 随后他立刻清醒了,这些骷髅并不简单,季鹤白提醒道:「媚骨香。」 这幽幽的甜香果然是从那挤满骷髅的甬道中传来,借着跪地人形的烛火一烧催发出作用。让季鹤白一度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情绪,还是丹药的假象。 墨明兮全然不受影响:「啊?」 季鹤白:「你闻不到?」 墨明兮侧头:「好像……碰到期期之后,我就闻不到了。」 第53页 细细密密的爬行声在空旷的小室中迴荡。对峙不过一瞬,前赴后继的骷髅怪人决堤河水一般涌出,饶是剑网再密集,也难免一条泛着怪异香气的「人」潮河流将墨明兮和季鹤白冲散。 墨明兮指尖术法明灭,但这些「人」并没有痛感,不会退缩。他被迫进了刚才探查过的那条甬道,「人」潮堵在洞口,层层叠叠。墨明兮无法破开,但人墙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骷髅人潮的力量推着墙壁砖石而来,甚至能听见石头碎裂的声音。墨明兮别无他选,他不敢冒险钻进这骷髅堆逆流而上,于是一路留下术法印记往这条细长甬道深处跑去。 虽是百转千回做下的决定,其实不过几息之间的事情。剑网之下很快季鹤白脚下就铺了一条枯骨之路。只是「人」数太多,把墨明兮去的那条甬道活活堵死了。 季鹤白走过去一看,每个「人」的手都互相搭扣肩膀,边沿的「人」就死死扣着岩壁。他们没死,只是形成了一堵墙。 季鹤白一剑过去,这墙竟然密不透风,可见一层后面还有一层。他们像是榫卯一般扣死,将道口塞得满满当当。 季鹤白不再浪费时间选了靠近的一条通道,准备另找机会汇合。甬道呈弧形,山也呈弧形,他们必然在哪里交汇。 墨明兮拼命向前跑去,这条甬道没有分支,但是细长蜿蜒,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往下跑。随着下行的甬道,身后的人潮越来越快。 他想也未想,在甬道之中布下屏障和禁制。这些人就像是对术法免疫了一般,丝毫不受影响。 墨明兮暗道:哪里是什么人潮,分明是一块大石头在后面撵啊。 这甬道自何晏房中开口,那至少有一条是通往宗主寝殿的。另一条多半应该是往山顶方向去到丹炉,墨明兮心下盘算现在逼迫自己走的这条又是去哪。 萤灯在墨明兮前面向前奔去,眼前的景致没有变过,一直都是枯燥的石壁和没有尽头的幽暗。墨明兮甚至分心想到,要是季鹤白选了去往那宗主寝殿的路,从永乐宗宗主房里冒出来一个万剑朝宗,场景有多诙谐。 不知跑了多久,他被一扇方形石门挡住了去路。这门约莫七八人高,透着一股压迫感。 身后的追逐像被卡住一般,也停了下来。 方才他烧毁尸骸的那点蓝光再次飞来,缓缓落在大门上。 轰! 石门缓缓朝内打开。 被厚重石门隔绝的呜咽声喧嚣而起。 第27章 登梯(五) 石门发出推磨似的沉重声音,带起一股气流让身后那些人骨都咯咯咯作响。墨明兮的衣衫被吹得飞起,他压了压下摆。 门后有一条一人宽的悬空石道,墨明兮别无选择,踏了进去。 石门缓缓阖上,那哭声像是在他心里盘旋。 那盏术法萤灯暗了下去,如泣如诉的歌声像在说话,墨明兮侧耳亲听,却分辨不出。 「那些都是活人。」 期期的声音在石道尽头响起,墨明兮听见两声清脆的拍掌,栈桥下的空洞里飞出无数蓝色光团。石道与中心圆台相连,底下是不可见底的深渊。 随着光线汇聚上空,环绕中层圆台的部分被照得雪亮。 岩壁上满是蜂窝似的小孔,往下扑簌簌的掉着白骨。白骨落下,发出咔咔的响声。 这里才是真正的炉鼎坑。 呜呜—— 哭声像怒号的北风,随着墨明兮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强烈。墨明兮听着莫名心悸,他的魂魄与之唿应,似乎要将本身舍下。 墨明兮朝着哭声的风暴中心而去,期期仰着头站在圆台中心。 墨明兮踏上圆台,看清了期期的模样,他媚态收敛,显出几分寻常来。 期期站的位置离墨明兮有些距离,他似乎与这满墙骸骨默默交流。墨明兮缓缓走过去,他想看看期期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是会愤怒还是难过还是委屈。 墨明兮走到期期身边,发现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垂着眉眼,伸手接住一只光团,轻声道了句:「本来想明日再带你来的,不想何晏把你骗到甬道里了。」 期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忌惮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墨明兮微微颔首:「我也没想到今晚还能见面。」 期期神色犹豫,转过来打量着墨明兮,见他并无异样才道:「我是供养之身,能供养得了修士,也能供养魂魄。每月一次,我来这里供养他们。」 墨明兮不用问话也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此处多半是炉鼎的葬身之处。但听到供养灵魂,还是愣住了一瞬。 他目光在期期身上流转,算不上平静的说:「人既然死了,何不放他们灵魂离开。」 期期没有回答,任由蓝色光点来回在他身上侵蚀。 墨明兮这才看见期期的魂魄正在被撕咬,他的魂魄淡得想要化了一样。 期期好似全然感觉不到痛苦,恍然大悟的笑道:「原来合体境界藏在金丹修为的后面,怪不得扛不住媚骨香。」 墨明兮大为震撼,有些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魂身不合的人。」期期歪了歪头,走过来点了点墨明兮的肩头,有些好奇的问道:「身弱魂强,是什么体会?」 墨明兮下意识的回答他的问题:「疼痛居多,有时会意识模煳。」 第54页 期期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原来如此。」随后他一拍手:「现在该你问我问题了。」 墨明兮想了想,问道:「身强魂弱如何而来?」 期期穿着金鍊的脚走过时发出悦耳的摩擦声,他绕着墨明兮缓缓转了一圈,语调轻快尾音上扬:「期期虽写做期期,却其实是数字的七,这是第七十七具用来练就极阴的身体,而我是后来者身体的灵魂。」 墨明兮凝神,确实看到漂浮在身躯上的微弱魂魄与本身并不相像。魂魄看起来清秀冷淡,不似原身这般艷丽。他道:「世上有很多增强魂魄的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期期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发间珠玉清脆碰撞:「我的魂魄很弱,恰好可以完美的续命这个身体。与其说我在养着这些灵魂,倒不如说他们帮我削弱魂魄。」期期撇嘴,颇有些遗憾道:「不过他们也永远无法出去了就是。」 墨明兮环顾四周,看不见魂魄的实体,他们都只以蓝色光点的形式存在,可见魂魄之力已然不堪一击。他疑惑道:「为什么?」 期期指了指头顶,无奈道:「上面有一方封魂锁魄的阵法,须得太阴真火将其破解。一宗之内无人有那合体以上的境界,所以只能这样了。」 墨明兮读懂他话里的意思,所以外面那些「人」推着他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借他的力将上方的法阵沖开。墨明兮问道:「永乐宗困住灵魂有什么用处?」 「这是灵骨坑,是在我出现之前的採补方法。」期期望着蜂窝一样的山壁:「有时候不能走质,就只能走量了。」 墨明兮挑眉:「走量?」 期期道:「现在也仍然是这样,不然何晏如何做了这么久的炉鼎却也还活着。」 墨明兮想起何晏最初那不正常的样子,原来是用了这样的秘术。 「吃灵骨是下乘的方法,但确实可以续命,不过也仅仅针对像何晏那样的人。」期期神秘道:「除了做出我这样的炉鼎,他们还想过以魂补身。有些炉鼎之身怎么说呢,美妙非常。如若身死实在可惜,若能寻得法阵,叫这些灵魂去夺舍。又復生机,被看作一件美事。」 墨明兮光是听着都觉得噁心:「他们被困在这里,只是为了做个备选?」 期期点头:「所以你这副身子,简直会让永乐宗人人垂涎。」 墨明兮道:「身可採补,骨可制药,髓可炼香,魂可续体。费这样大的功夫只为了鼎炉之法?」 期期挑眉:「情若与欲字相合,自然能生出无穷无尽的索取,无可填补的需求。鼎炉之法只怕是欲字当头,连飞升愿望都要暂且搁置。」 墨明兮离无情道只差临门一脚,脑子里听到这些词老是不由自主的往季鹤白和那仙人身上带。听得他脸颊绯红,心道:该不会季鹤白背着他早和那修元塔里的仙人…… 「如此真是无可救药。」 期期伸手摸了下墨明兮的脖颈:「不对啊,我给你施过术法了,你怎么还会中招。」 墨明兮没有中招,他自己心里清楚。他闭上眼睛深唿吸片刻,怪异的遮掩道:「可能是我的问题。」 期期招手,那些蓝光如同沙漏一般自他的指尖划过:「给你听听他们的声音。」 洞窟自上而下散发出一股妖邪气质,在墨明兮周围旋转迫近。顷刻之间勐兽进食般咀嚼音,人的低声絮语,求饶索取笑声哭声,不可描述难以启齿的密话,密密麻麻的钻进墨明兮的耳朵里。 它们的媚态不受控制,它们的身体不由自身。 墨明兮眼前好像一幅别开生面的兵荒马乱,但尖叫逃窜不是因为刀兵剑斧。 墨明兮知道期期的意图,不用他做此事自己也会出手相助。虽然心有准备,听到这样的声音却不免心烦意乱,愤懑不平。 墨明兮虽要助人,但心情却并不好。 期期面露慈悲道:「要太阴真火,你这身子怕是使不出来,若是动用魂魄之力,还是情绪波动些更加有利。」 墨明兮蹙眉看他:「为何?」 「魂魄嘛,在修真界也玄之又玄。这是我试出来的,所以每次来我都要它们哭给我听,这样魂魄之力就变得很坚韧。」期期说吧眨眨眼睛,惊奇道:「诶?你怎么不伤心?你不会是该死的无情道剑修吧!」 墨明兮摇头:「不是。」 期期没有放弃,他转换话题道:「那我们聊点别的,比如说……季鹤白?」 墨明兮心想那可太好了,那我可真的很有情绪了。 期期道:「在悬崖边的时候,他也中了媚骨香,只是他境界高,最多看见一些幻觉。」 墨明兮响起登梯时季鹤白的魂不守舍,不安地捋了捋髮带,心里好像有什么被敲出裂痕。 期期的声音蛊惑人心:「他在想着别人。」 这话听得墨明兮有些茫然,他在想什么?墨明兮没法脱离情绪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去看这个事情季鹤白在媚骨香里幻想着谁? 这不是一个问句,反而参杂着许多别的情绪,墨明兮脑中一团乱麻。 他在看谁? 墨明兮不知不觉间被勾起天道预示的回忆,不知期期眼中已经逐渐看清他的魂魄。 期期喃喃道:「你是墨明兮,衍天算筹第一人。我捡到宝了,法修翘楚。」 墨明兮不耐道:「别说了。」 第55页 他指骨相扣结成手印,手腕翻转在交叠的掌前展开阵法,往复数次,节奏之快让期期都无法看清。 随着结印的完成,墨明兮脚下缓缓旋转起白色的火焰。太阴之火,至阴至寒,对灵体魂魄伤害无比。火焰如同龙捲风般缠绕旋转向上,一圈圈扩大。 墨明兮的低语在洞中迴荡,他手印骤然松开,右手于空中一划。火焰像是螺旋中心失去吸力,霎时像洞壁撞去。 白色焰光如同百十骏马飞驰,在岩壁上相互追逐。火光唿应,在头顶结成巨大阵法,以整个圆台砥柱为轴,勐然向下沉去。 唿—— 坑底升起十米来高的火焰,顺着岩壁再次向上纠缠,汇聚于穹顶。如同白焰之笼将整个洞窟笼罩。 火焰朝着中心的蔓延,期期正担忧这火焰将他灼烧殆尽时,一面温和的屏障将他笼罩起来。墨明兮甚至分出一分心思,将他隔绝在太阴真火之外。 他看着墨明兮,墨明兮魂魄如同阳光下的五彩琉璃,耀眼得看不出他本身的容貌。他面前悬着太极法阵,结印胸前,只看得清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如同仙人持箫。 期期看得有些呆了,魂魄之力在这阴冷惨白的蓝白光线中,迸发出温暖的光芒。玉带纷飞,衣袂飘摇。 那白焰之笼旋转愈加飞速,所有的蓝色光点都纠缠在这火焰之中沖向穹顶,隐约能听见穹顶裂开的声音。 破阵就在一时。 …… 乱石簌簌落下,破碎的门洞外露出焦黑的土地。 季鹤白看见永乐宗丹炉时,眼角直跳。 永乐宗无趣,地道也无趣。 他选的那条路一路向上,连一个斗室都没在遇见,更不用说什么人灯骷髅。一直走到底就是山口丹炉,门彻底碎裂的一刻,季鹤白和几个永乐宗弟子大眼瞪小眼。 他懒得说话,御剑便走。 忽然远处的山体出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整个从云山脉都在摇动。 第28章 登梯(六) 冷冷的白焰不带一丝温度,将期期和墨明兮隔开。带起的风,吹得他头上的珠玉牵着髮丝飞舞,期期仰望着浮于阵法之中的墨明兮,眼里有些羡慕。 上乘术法说用便用了,一命说赌便赌了。 魂魄同样在火焰中明灭,那琉璃般的光芒却不减反盛。这副至阴之体替他抵挡了太阴之火的舔舐,期期默念法诀帮墨明兮巩固魂身。 魂魄之力在灵脉中流转,他双手捻诀,真言在心。火焰循着星轨一般在他周身环绕,法阵的冷光映在他的面上。墨明兮习得太阴真火的用法之后,从未动用过。他有些激动,甚至感觉不到夺舍这本身的负担。 岩壁之外的阵法已有松动,山体随着法阵的冲击缓缓震动。 墨明兮的耳边,听着那些哭声,慢慢变成欢唿。压抑在暗无天日的洞窟之中的魂魄,争先恐后的想要冲破禁锢。 他不需要再支撑太久这个法阵了,真言擂鼓般在他耳中迴荡。墨明兮有些享受全力以赴的愉悦,燃灯引渡,俯首苍生。 压抑在阵法中的白焰等着一次爆燃,脚下腾起的火焰似乎要将墨明兮整个吞没。洞窟之中,白骨被灼烧着发出破裂的声音。 墨明兮目光灼灼的与法阵对抗,听见镇压山石的锁链震动而发出的碰撞声。 他松开手印,不再约束压抑已久的太阴之火。积蓄之下,火焰陡然沖向穹顶。 轰! 太阴之火破阵而出,白焰沖天。簌簌的山石滚落下来,挣脱束缚的魂魄奔离而上。 墨明兮眼中映着白焰之中的点点蓝光,脚下一空,跌回中心圆台。他站稳之后,仍然怔怔的望着上方的空洞。 「快走,这里要塌。」期期拉住墨明兮,只觉得他身上冰冷无比,没做犹豫道:「这边。」 期期带着他朝反方向跑去,那条石道通向一面石壁。两人飞快的通过时,他感到身后墨明兮抓着他的手臂,缓缓的要将身上的重量都压上来。 期期心中一松,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关心来,轻轻道:「魂强身弱也够呛啊。」 墨明兮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被他瞧见了魂魄,没有心思去管自己的魂身不合上,勉强道:「既然帮你破了阵法,墨明兮的事……你别和他说。」 期期不过是侥倖一猜,他未曾见过墨明兮本人,只是看过他的画像,惊喜道:「你真的是?!」 墨明兮无言,试图狡辩道:「……我是他衣钵传人,有几分相似也是应当。」 「放心,我不说。」期期迅速摸索着岩壁,找着暗门的机关。身后被气流携裹的冷焰已经追来,带着一股迫近的压力。 墨明兮直接一道法诀,击碎了本就不大稳固的岩壁。 …… 季鹤白在悬崖边等了很久,山体摇动厉害,他没有贸然破坏山体或者阵法。他还没等过墨明兮,这样的感觉怪的很。 忽然面前的石壁颤动,似乎内里有一股大力将岩层破开。 「让开!」几乎是同时听见碎石灰尘中传来一声厉喝,岩块爆裂的烟尘里冲出来两个有些狼狈的人。 季鹤白再想闪身已经来不及,好在他的出剑够快,御剑躲开了扑面而来的火焰。他看着极阴之源的冷白火焰倾泻而出,面色渐渐凝固:「太阴真火?」 壶中日月剑陡然飞至山巅,季鹤白看见破开的阵法下露出一个空洞的天坑来。他差点迎面撞上一股无形之风,太阴之火的白焰还未熄灭在洞口跳动。 第56页 风中呜咽如泣如诉,追魂索命一般朝山顶宗主宫殿的位置而去。 季鹤白沉吟片刻,墨妙妙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可能使得出这样的法术。他忽然想明白了,自钟楼上的种种,都是墨明兮的魂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出的术法。 墨明兮逃出升天,扶着山壁缓缓靠了过去。岩石还传来山体内细微的震动,好像要被那些呜咽带着远走高飞。他闭着眼平復唿吸,这肉体凡胎似乎运转到了极限,此刻他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墨明兮嘆了口气,心道:妙妙,你也努力过了啊。 期期见他这副随时都可能晕过去的模样,收起那些嫉妒与羡慕,划出一个治癒的阵法。他安慰似的道:「虽然杯水车薪,希望有用吧。」 墨明兮不用睁眼也感觉得到一股治癒之力涌入自己身体,缓缓恢復着过度运作的经脉。他虚弱道:「你是个医修?」 「是啊。」期期轻不可闻的笑了笑,他的髮丝被火焰灼去了些,显得有些狼狈:「放心,用一次魂魄,死不了的。」 墨明兮听了心中宽慰,他动用了几次魂魄的力量,几乎轻车熟路,就是不知道这次自己能清醒得几时。正心存担忧时他听见了季鹤白的剑鸣,想着先离开这里,于是问期期:「你要走吗?」 期期摇头,想起他现在看不见又说道:「今天起,我就是永乐宗宗主了。」 墨明兮勉强睁开眼,模煳中看见期期仍然维持着治癒法阵,但面上的表情同上次见他已十分不同:「你要取而代之?」 期期虽多了一分沉稳,却仍然妩媚动人,他目光如水道:「你听,他们去索命了。」 墨明兮听着呜咽声远去,并不在乎素未谋面的永乐宗宗主生死,反而朝期期道:「一宗之主,却也是十分艰难的位置。」 期期望着远方,事情比他想得要顺利许多。他眼中跳动着对翻盘的期望,却淡淡道:「顺势而为罢了。」 墨明兮不再劝阻,感到季鹤白靠近了,带着剑阁竹林的气息。他慌忙拦下那道剑气,看见季鹤白的剑对着期期,解释道:「不是他。」 季鹤白没同期期照面,反而伸手扶住墨明兮。见他身上没有外伤,更是肯定了墨明兮这些日子所谓的天赋异禀都来自于魂魄之力。 墨明兮借了这力道,推开季鹤白的手,自己站稳身形。正当他想问期期该如何将宗主取而代之,忽然听见一声鸾鸟清啼, 期期面色一变,话语却故作轻松:「不好,这残魂杀了宗主,问罪的要来啦。」 「修元塔?」 期期像是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召出一只通体雪白的雀鸟:「你们快走罢,这里今晚不会太平了。」 他顺势将墨明兮一推,跃上雀鸟朝宗门而去。 墨明兮一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就往悬崖下摔去。墨明兮甚至都习惯了从高处掉下,但这次他手臂被人牢牢抓住了。 季鹤白为了捞住墨明兮,干脆被带得一同跌下悬崖,但瞬间就被待命的壶中日月剑接住。两人与从云山拉开一些距离,看见空中展翼的鸾鸟人字形飞向永乐宗正殿。 墨明兮不知为何,感到鸾鸟之上有人朝他们投来视线,顿时觉得背心一凉:「往下走。」 「抓紧!」季鹤白对墨明兮道。 有了这一声提醒,墨明兮清醒了半分,抓住了季鹤白的手臂。两人沉入云雾之中,悬崖之下远比想像要深。壶中日月剑往下疾行,破开云海后竟然看见点点渔火。 墨明兮一直忙着站稳身形,并未多加留意眼下的景色变化。此时往下一看,看见一条开阔的江水,江面上渔火点点,像是聚集的村落, 云层里透来鸾鸟的嘶鸣,季鹤白的手扣在墨明兮的腰上,朝着无人的方向下落。 墨明兮收回视线,回过头:「你刚才去了哪里?」 季鹤白答道:「你选的那条路被骸骨堵死,我走了另外一条路通往山顶丹炉,一路上无聊得很。」 墨明兮问道:「有无受伤?」 季鹤白答非所问:「上面炼丹炉长久不歇,似乎通过那条暗道运送材料。」 墨明兮没闲心去探查季鹤白有没有在纠缠中吃亏,再次问道:「有无受伤?」 两人平稳落在一片灵草田中,季鹤白因这问话心中愉悦,心道师兄对我关注真是越发多了。面上平静道:「没有。」 墨明兮重整精神,腰上还存留着季鹤白的温度。太阴真火至阴至寒,被那火焰一烧不觉也感到寒冷,墨明兮对热源生出一丝莫名的留恋来。他拢了拢衣服,故作轻松道:「那走罢,我们去江边看看。」 季鹤白手抱在胸前看着他:「不用休息一下?」 墨明兮摇摇头:「此处人生地不熟,久留只怕突生变故。」 他们在灵草田里往水边的方向走去,希望找到点关于此地的线索,来决定是否继续从水路离开。 江水十分开阔,此处实际是地脉的断层。一面凭着崖壁被急流沖刷,一面却水流平静,缓缓的与平原融为一体。 两人刚到水边,头顶就压来一片阴影,一列云舟正破云而去。 墨明兮疑惑道:「问灵宗?」 问灵宗的云舟注重防御,船身外镀了层坚硬的壳膜,通体闪着灰色的金属光泽。船头为首的弟子墨明兮见过一面,似乎是问灵宗大师兄。他襟带随风而动,青衣飞扬,只是远看也能感到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 第57页 问灵宗虽是丹修,几代掌门都是如此气质,想来这个大师兄也作为接班人而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问灵宗为何要兴师动众的过去?」 季鹤白移开视线望了望云舟:「可能他们同为丹药之宗,之间有什么纠葛。」 墨明兮不由得想起薛辞,期期与问灵宗若是还要交锋。先有了修元塔的介入,后又有同源逼迫,今晚不会太好过。 季鹤白冷不丁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一门自有一门决断,难道你管得天下之事?」 这话算是季鹤白还给他的,墨明兮却也脱口而出:「尽力而为罢了。」 季鹤白扶了快要站不稳的墨明兮一把,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墨明兮心中升起一丝担忧,期期若想反抗,手中只有一个筹码,那便是他知道季鹤白和那算筹的衣钵传人所在何处。 想到这里,墨明兮催促着季鹤白往反方向走:「我们快走。」 话音未落,只见一只云舟调转方向而来,箭矢擦着墨明兮的肩膀没入土地。 想什么来什么,两人回头看见云舟之上正是薛辞。 薛辞没有下船,云舟降落却带起一阵劲风。墨明兮没再躲开季鹤白扶他的手,他确实快要匀不出力气周旋了。 薛辞朝季鹤白行了一礼,道:「我不是来切磋的。」 季鹤白皱起眉头,显然薛辞的擅自离队,会让问灵宗的人很快注意到这边。他语气不善:「什么事?」 薛辞面上没有了之前那股崇拜的神色,平静道:「烦请季掌门去一趟问灵宗。」 季鹤白冷声:「什么意思?」 薛辞自知理亏,柔和了许多:「抱歉。我虽不在师门已久,但仍需须得为宗门之事打算。若是季掌门能答应我的要求,即便是被证道当场,我也无所畏惧。」 这话说得遮遮掩掩叫人摸不着头脑,季鹤白不耐道:「到底什么意思?」 「我猜今晚之事是季掌门所为,便自作主张用问灵宗的名号担了责任。如今修元塔已到永乐宗,可想不日就将因为永乐宗一事问罪问灵宗。还希望季掌门能帮我带回口信,替我坐镇山门。」 季鹤白不能理解薛辞的作为,冷冷道:「我没有拜託过你自作主张。」 薛辞将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抛给季鹤白:「星衍阁受到重创,问灵宗不得已需要新择门派。季掌门,我也是问灵宗的丹录长老,自然需要为门派计深远。玄清师弟尚且迷途不知返,又代行掌门之权。问灵宗对立修元塔,还需季掌门稍稍助阵。」 贺玄清的师兄?墨明兮不曾想薛辞竟然有如此资歷。 墨明兮细算自己从玉京出来并没过太久,而星衍阁就已经被重创到盟友倒戈。他盘算着或许自己的算筹并未被发现,又或者他们之间的利益因为自己的行事而发生改变。正想着,忽然听见季鹤白道。 「我若不去呢?」 薛辞指了指墨明兮:「你这位衣钵传人看着不算太好,我自然是拿他的性命要挟。」薛辞声音十分少年,这样威胁的话听起来也十分恳切,好像满是希望:「问灵宗有固灵丹,能一解痛苦。我一脉双修,虽剑修资质平平。但丹修来讲,只怕如今放眼修真界,也难再找到我这样天资的了。」 季鹤白有些动心,将手上那枚玉牌收进怀里。薛辞见状满意一笑,调转云舟而去,轻飘飘留下一句:「此药以我玉牌打开我在问灵宗旧处的密室,便可轻易寻到。」 墨明兮下意识要去拦他,转眼却被带上季鹤白的云舟,往问灵宗方向而去。 墨明兮道:「他说的话未必可信。」 季鹤白将云舟快速行至交叠的山脉里,才放慢速度重新入水。淡淡道:「他一脉双修是真的。」 墨明兮仔细回忆,心中懊恼道:「问灵宗确实有个云游在外的长老,只是不知竟然是薛辞。」 季鹤白丝毫没有把传信和助阵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重点偏颇的打算起固灵丹的事情来:「那丹药有用没用,拿到手上一试便知。」 墨明兮不语,他并不信那丹药会有用。更何况薛辞假意接近时两人都没发现,去了问灵宗难道就能平安脱身?墨明兮还想再劝几句,却被季鹤白拷问似的话音打断。 「你如何用得太阴真火?」 墨明兮被这勐地一问打乱了思绪,慌乱胡诌道:「我,我在书上看到的。方才在洞里借了期期的帮助,居然偶然成功了。」 季鹤白挑眉,显然是不信,追问道:「哪本书?」 墨明兮皱眉,他想了想墨妙妙看了哪几本书,一一捋清才慢慢道:「五灵领悟篇下卷。」 季鹤白不依不饶,将干坤袋中的书册都取出来。厚厚薄薄的书卷累成小山,堆在墨明兮面前,季鹤白严厉道:「拿来我看看。」 墨明兮本就冷得要命,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想着赶紧缩进被子里睡上一觉。可季鹤白却像是不搞清楚来龙去脉不会罢休,墨明兮只得埋在书堆里翻找起那本所谓的书来。 墨明兮不想让季鹤白髮现自己的魂魄,只打算默默完成任务好悄然脱身,眼下就不得不让自己的每个动作显得合理。 他强打精神,一本一本的翻找。心想:太阴真火虽是上乘术法,也不至于让季鹤白感兴趣到非得翻出典籍来吧。就算非得看典籍,难道不能自己动手?他心中话虽然多,但懒得和季鹤白白费力气。 第58页 约莫找了一炷香,墨明兮终于找到那本残破的下卷。他仔细确认了一遍,甚至在最后几页上找到了自己从前的批註。 「在这里,你想看便看吧。」墨明兮拿起书册朝季鹤白走去,起身却被成堆的书册绊了脚。 季鹤白这时候好心的动了身法将他扶住,小声道:「你没事吧?」 墨明兮想要摇头,实在是有心无力。他自掉下悬崖时就已到了极限,此时急需休息。 书从他指尖落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墨明兮也顾不得季鹤白到底是抱还是扶,有没有不成体统,只打算先睡再说。 季鹤白将他抱到床上,听见墨明兮在失去意识前还在喃喃自语: 「哪有你这样做师叔的……」 第29章 问灵(一) 墨明兮神思似飘于云端,花了很长时间才落回身体之中。睁开眼没感到预想中的剧烈疼痛,反倒是一片平和。 他感受到身边的热源,忽然转头。看见身边躺着季鹤白,霎时惊坐而起。 「季鹤白?」 季鹤白在墨明兮清醒的瞬间他就醒了,只是等到墨明兮说话他才迷濛的睁开眼睛。伸手要将墨明兮扯倒继续躺着,险些将师兄叫出口,懒懒道:「还早着呢,都不到玉华晚课的时间。」 季鹤白动作很轻,并没有真扯得他摔在回床里。但足以让墨明兮一脸无语,尤其是这句莫名暧昧的还早着呢。 墨明兮拍开他的手:「一床而睡成何体统?!」 季鹤白翘着腿躺着也不起来,看着墨明兮正拢好衣服坐在一边。枕着手臂明知故问道:「你醒啦?」 墨明兮:「你看不出来?」 季鹤白毫不在意,随口说道:「你昨天自己在梦里喊冷的,我可是尽了师叔的职责亲自给你当火炉。」 墨明兮耳朵蹭地红了,小声道:「你,你别胡说八道……」 季鹤白缓缓扬起嘴角,过分刻意的『善解人意』道:「谁还能没个伤病的时候呢,你做猫猫的时候我不是早就抱着你睡觉了吗,没什么差别的。」 「你不许再抱着我睡觉!」墨明兮说罢要下床,但他睡得靠里,被季鹤白拦着不好动身。索性要从季鹤白身上翻过去,哪知他体力未曾恢復,差点摔在季鹤白身上。 季鹤白特意一手撑住他肩头没让他摔下来,盯着墨明兮的眼睛道:「妙妙,投怀送抱就确实是有失体统了。」 墨明兮:「……」 季鹤白看他一副要把自己气死过去的样子,起身将床让给墨明兮:「此去问灵宗有些路途,你再休息会吧。」 墨明兮浑然不觉被那太阴之火损伤了身体魂魄,昨夜险些在生死面前又走一遭。也不知季鹤白慌乱之下,用真气流转守了他一整晚。 季鹤白并非故意要和他共枕而眠,只是昨夜墨明兮冷得像是浸了冰水,他突然对墨明兮再死一次生出了恐惧。季鹤白早已是不破之体的境界,一时发现魂魄肉身之间的脆弱,有些难以接受。 墨明兮看着给自己搭了两遍脉的季鹤白,不知这人又再想些什么。他身上无力,却也再睡不着。于是斜倚着床头,将那本下卷拿起来看。将书页伸到神色复杂的季鹤白面前,一副良师益友的模样,轻声问道:「哪里瞧不明白?」 季鹤白没想到他旧事重提,愣了一下将书卷推开:「没有哪里瞧不明白。」 墨明兮的指尖一字一字的划过他从前的批註,慢悠悠的问:「那昨晚为什么非得看这书?」 季鹤白起身给自己找了点事做,把地上的书归拢到一起,淡淡道:「水满则盈,叫你明白明白自己的限度在哪。」 墨明兮搓了搓还有些凉的指尖,哦了一声。心道:原来让我找书是教训我呢,简直目无兄长。 季鹤白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墨明兮笑了一下,无聊间想起在玉京吃的烧鸡来。虽然这猫早已魂归九霄,既然借了他的身体,左右该满足一下它吃饭的喜好。墨明兮道:「我想吃饭。」 季鹤白手上动作一顿,面上疑惑:「……?」 墨明兮眨眨眼,说道:「你想不想吃烧鸡?」 季鹤白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他对吃喝没什么需求,不吃也不会如何。但现在他也拿不准墨明兮是否需要靠吃的续命,于是道:「烧鸡?」 墨明兮没有放弃,问道:「怎么样?」 季鹤白点头答应:「前头应该有个镇子,一会靠了岸过去。」 云舟并没有急着往问灵宗去,昨夜之事让季鹤白心中动摇,只怕魂魄的事情不是世上丹药能够解的。 季鹤白撩开帘子望着江波,既然自己的真气可解,也不算什么大事。 行船靠岸。 墨明兮撩开帷帽:「我怎么觉得这样更显眼了。」 墨妙妙后来再做的衣裳,都是按照墨明兮的原样改的。墨明兮的衣服做了掌门之后全是紫的长袍套着玄色大氅,除却所绣图案不同,其他没有什么变化。但此时不宜招摇,只好换回了季鹤白做的那身绯色衣袍。 这绯色很淡,季鹤白十分满意。夕阳橘色的柔光透过帘幕照进船舱,照着墨明兮很久没有过的样子。季鹤白瞧着绯色衣衫镀上金边,万千情绪藏在眼中。 夕阳中的墨明兮就像会转瞬即逝的残影,无法握在手中。季鹤白的失而復得感被海啸一般的患得患失替代,如果这是墨明兮站在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去抓住墨明兮的手。 第59页 季鹤白不想要墨妙妙装得不像墨明兮,他想要拥有墨明兮这个灵魂,想让这个人本身存在于世。 「你想什么呢?」 墨明兮的张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季鹤白轻笑一声,顾左右而言它:「我觉得不显眼啊。」 墨明兮觉得季鹤白多少有些毛病,好端端的他又有些疯魔的样子,他放下帷幔,抬脚出了船舱:「那就出发吧。」 季鹤白心乱如麻,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想把墨明兮的魂魄锁起来。他没有跟上墨明兮,留在船舱里轻不可闻的叫了声:「师兄。」 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在磨蹭什么,方才见他眼神明明暗暗,一时存着少年剑意,一时又像沉入深渊。 墨明兮此时心情很简单,他只想着下船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外面喧嚣沉寂,倦鸟归林,他难得的不排斥和季鹤白走一走。 墨明兮:所以他在磨蹭什么?! 季鹤白终于慢慢走出船舱,他没有用那掌门服制的发冠,只用木簪束髮,透出些刚入道门的少年气来。 墨明兮瞧着季鹤白现在这好捏好搓的模样的脸,心情大好,揣着手往镇子里走去。 季鹤白跟在他身后,看不见墨明兮的表情,忽然开口道:「妙妙。」 墨明兮脚步未停,默默朝身后仰了仰头,尾音微微拖长应道:「嗯?」 季鹤白转念一想,还是看他这师兄在这里装不认识他更有意思,于是把话头划了过去:「妙妙啊。」 墨明兮转回头,好好走路,但还是应了声:「嗯。」 季鹤白好像偷来祈玄道上的黄昏,回想起他和墨明兮因为睡过早课而被罚了爬台阶的日子。有些偏颇的想既然一同长大,师兄合该就是他一人的。 晚市不如玉京那样繁华,来往的人也几乎是不曾修炼的普通人。大多都靠自给自足过日,脸上留着年岁的痕迹,显得十分亲切。 墨明兮意气风发在晚市上乱逛,而季鹤白好像得了灵石之后,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了买东西。据季鹤白本人的藉口,是因为看墨妙妙作为一只猫都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所以特意买来给他玩的。 此时季鹤白从远处的花灯铺子上买了一盏提灯,草纸煳的灯面上画着一只大寿桃。季鹤白递到墨明兮面前:「这个给你。」 墨明兮看着这盏提灯,神色复杂的点头接过:「给我做什么?」 季鹤白义正言辞:「照亮。」 没一会儿墨明兮就一手捧着糖糕、糖人各种吃的,一手抱着花鼓、风车各种小玩意。起初他还会应两声,再后来只是重复的接着季鹤白递来的东西。 好在墨明兮忙着找家饭馆吃饭,对于季鹤白这种幼稚又好笑的举动没有太多表示。递过来就接着,拿不下了就收进干坤袋里。季鹤白这种把兴趣转移到买东西的举动,给了墨明兮一种莫名的安定感,安定到他可以一边走一边吃糖人。 糖人甜滋滋的,墨明兮心里嘀咕:「季鹤白真的是有点太喜欢甜的了。」 只是,墨明兮默默为自己那几箱灵石担忧,跟着季鹤白进了卖剑的商铺,又买了几瓶贵得难以置信的养剑油。 墨明兮深深嘆了口气:「季鹤白,我们是来吃饭的。」 季鹤白应了一声,爽快道:「差不多了,吃饭去。」 他们原本决定买了吃的就回到云舟上去,可是不知不觉的逛起来,呆在这镇子上有一个多时辰。 墨明兮终于找到了买烧鸡的店面,看着堂堂掌门季鹤白也得跟着人群排队在买宵夜,他想起从前和季鹤白偷下山门的日子。沈清对他俩管得很松,有一段时间也是每天支使着他这两个爱徒下山给他买这买那。 晚上喝不到香香甜甜的桂花酒,师父会睡不着。早上吃不到香香酥酥的油饼,师父会经脉错乱。现在想起来,墨明兮心中涌起细弱绵长的暖意。 墨明兮觉得,季鹤白这点儿无赖真是师有传承。 可是朝暮之间,蜉蝣一瞬,总是要告别的。墨明兮理智的想,没有沉浸在这回忆之中。反倒是想起这帷帽压着那繫着玉带的银簪多有不便,准备去对面铺子买两个简单点的木簪。他刚要转身,忽然被人扣住手腕。 墨明兮回头一看,只见季鹤白如同冷夜寒星一般盯着他:「你要走到哪里去?」 这一问将他从那蜉蝣一瞬的想法里拉回现实,墨明兮看着季鹤白手里的烤鸡,心想算了,还是老老实实用自己原来那些吧。他转回身道:「没什么,本想转一转,那现在还是先回去吧。」 季鹤白点头,像是放心下来,沉声道:「嗯。」 墨明兮将手抬起来:「你先松松手?」 季鹤白果断拒绝:「不行。」 墨明兮晃了晃袖子:「有什么不行?」 季鹤白有理有据道:「山洞里你抓了我的手一晚上,我还没还回来。」 墨明兮:「……」 墨明兮:你说得真是好有道理。 季鹤白从晚市走回江边的路上都没有松手,以至于墨明兮莫名其妙的获得一些好客摊主的称赞。在一声声『真是恩爱啊』、『真是般配啊』、『你的道侣真好看啊』的恭维之中,墨明兮佩服起季鹤白还不松手的勇气。 船舱里,墨明兮揉了揉并没有什么事的手腕,开始娴熟的拆解着鸡腿。依旧递了一只鸡腿给季鹤白,感觉自己真是以德载物的典范,问道:「吃不吃?」 第60页 季鹤白再次拒绝:「不用。」 云舟停在无人的江心,墨明兮坐在船舷边,帘幕捲起来,江面上映照的月光看得清清楚楚。墨明兮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专心致志,他吃得并不快,以至于水里等着嘬鸡骨头的鱼都有些着急。 但季鹤白的视线实在灼人,墨明兮道:「看着我吃饭有什么意思?」 季鹤白没有挪开视线,听着鱼尾吧嗒吧嗒拍着水面的声音道:「像剑修练剑啊,如琢如磨。」 墨明兮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一会我想对那块碎片用一下衍天算筹。」 季鹤白视线从江面收回,重新看向墨明兮:「看那个做什么?」 墨明兮漫不经心道:「好奇。」 季鹤白坐到墨明兮对面,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基本道经来,问道:「你身体好了?」 墨明兮吃好喝好,收拾了油纸和鸡骨,点了下头平静的说:「嗯,差不多了。」 季鹤白回来后已经扣过他的脉,看不出什么问题,手也不像早先那样冰冷。他点了点桌面,找起了藉口:「你知道怎么做吗?」 墨明兮有点儿沉浸在这几个时辰里,随心所欲没有什么危机在身后追逐的感觉。在这莫名的岁月静好之中,觉得季鹤白都顺眼了不少。 墨明兮打趣道:「你也想学?」 季鹤白摇头不再说话,看着墨明兮装模作样的从地上那堆书里,找出不知道是卷几的衍天大术。摊在桌上一边琢磨,一边将算筹握在手中。 墨明兮翻手手取出那块青碧色碎片放在桌上,流动灵脉,一字一句念着书上的法诀。 捲起的帘幕倏地放下,将船舱与外界隔开。 算筹浮于空中,随着灵力流动开始取数取卦。 季鹤白就坐在他对面,他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墨明兮用这衍天大术。他的视线随着缓缓浮起的碎片,慢慢落在墨明兮脸上。 忽然,碎片光芒大盛,一股吸力似要将二人捲入旋涡之中。 「小心!」 第30章 问灵(二) 被卷进这个空间的瞬间,墨明兮想到了一层关系,像是玉京那样的大宗在找他,像是永乐宗这样的小门派也在找他。 墨明兮以为自己没有着道,而实际却被那菸灰迷濛了心思。他在永乐宗里时常常淡忘自己这魂魄已经附着在妙妙的身上,所以才不管不顾,甚至险些暴露自己。 那甜腻的香味并非只用来激发情愫,恐怕其中参杂了让人思维混乱的东西。 他现在的灵骨来自于这只叫做妙妙的猫,实在不是让人能够惦记的品质。而永乐宗内无人提及衍天算筹,他们也大多没有使用这东西的本事。 太轻视永乐宗了。墨明兮反省道,他在反省中找到一丝理智。 此时已经身在境中的季鹤白看着几阶之下的墨明兮,蹲在浮板边朝他喊道:「妙妙,你上得来吗?」 当看到墨明兮那缓缓恢復清明的眼神缓缓扬起头来看向自己,季鹤白不由得发现墨妙妙身上墨明兮的气质收敛了不少。他朝着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伸手道:「要不我过去?」 「我这就过来。」墨明兮环顾四周,这里散发着一种迷濛之光,脚下流淌着一条星河,他试着用术法推动这块浮板靠近季鹤白。 境外的江水之上,一道无形的屏障已将云舟覆盖,来往经过的船只只看得见平静的江水,看不见上面还停泊着一只云舟。 碎片内的空间星垂于野,悬浮着一块块长板。 墨明兮很快又停下来,俯身敲了敲脚下的浮板。 空空空。 浮板内发出迴荡的声响,他以灵力敲击试探,显然浮板内里还有其他的空间。悬于星河之上,就好像是碎片中的第二道闸门。 墨明兮跃上另一块浮板,同样敲了敲。这块的声音略有不同,但内里依然是中空的。他试了五六块,也有一两块毫无反应。 他喃喃自语:「那我该从哪一块进?」 季鹤白站在原地看他忙活,也认出这浮板是星图排布,于是安静的等着墨明兮想出办法。他刚才已经试过强行出境,但包裹着境的屏障坚韧而柔软,一拳打在棉花上,被卸去力量但无动于衷。 墨明兮忙着分辨星宫位置,捻指算起方位时差。星河逆流,天星摇动,毫无规律可循。 墨明兮举目四望,星河之上浮板众多。沈清不通星象问卜,最有可能就是他随手放了个位置。墨明兮终于放弃了,他朝季鹤白那边飞身而去,稳稳落在季鹤白身边。 他朝着季鹤白说:「我用算筹时还没来得及打开那块碎片,也许是被你触发的。」 季鹤白回想起自己方才在云舟之中,只是再看墨明兮而已,不解道:「我?」 墨明兮指了指脚下的浮板:「沈清留下这碎片,不是为了置人于死地,多半是为了留给你的。」 季鹤白随即遗憾道:「那我们应该多从何晏的口中得到一些信息,师父为何单单留给我。」 墨明兮已经打定主意要从脚下这块浮板突破,于是放松心情和季鹤白开起玩笑:「不叫他沈清了?」 季鹤白有些不好意思,他进了境中,总觉得又在师门之内,不由得拘束了自己的行为。此时遭墨明兮点破,小声道:「你别管。」 墨明兮问道:「你落下来就在这块板上?」 第61页 季鹤白答:「是啊。」 「那就从这块板进去吧。」说罢墨明兮解开浮板上的封印。 「你等……啊——」 季鹤白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一脚踏空摔了下去,好在没多久就落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还没回过神来,又听见天上传来墨明兮的声音。 「躲开——」 墨明兮被剑意生生截停在离季鹤白五寸的上方,他刻意迴避着季鹤白的视线,脸上浮起一丝绯红:「是我大意了,松开。」 季鹤白听话的收起剑指,墨明兮落在他身上。 墨明兮:「……」 墨明兮:「你不能把我扔远一点吗?」 季鹤白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回味无穷道:「事急从权,不必太在意体统。」 「谢谢……」 「当然你不起来我也没有意见。」 墨明兮飞速起身,煞有介事的朝远方望去,周遭景色他见所未见,问道:「这是哪?」 季鹤白看了眼前方:「岩谷。」 脚下的草木虽然普通,但随着季鹤白的目光看去,远处似乎过于繁茂。在决定走进去之前,墨明兮问起了他在上层想到的事情「从永乐宗出来的那晚,我是不是快死了?」 季鹤白闻言眉头一松,颇为意外道:「终于是发现了?是啊,你是快死了。」 墨明兮细想期期同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居多,疑惑那句用一次魂魄之力不会死。墨明兮现下感觉不出异常,或许是自己对于身体的感知因为浑身不合变得薄弱,问道:「你拿什么救的我?」 季鹤白淡淡道:「真气。」 「真气?」 季鹤白状似无意道:「不过一整晚而已。」 墨明兮又道了一次谢:「谢谢。」 季鹤白偏过头去,不让墨明兮看见他满脸笑意,声音严肃道:「你再不可冒进了。」 墨明兮难得觉得自己理亏,有些乖巧道:「嗯。」 季鹤白随即补充道:「你不明白的话,你我打上一架,自然就有把握。」 墨明兮想起问剑台上那一剑,摇头道:「不必了。」他还想继续说对永乐宗的疑惑,却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墨明兮认出那是沈清,但只能示意季鹤白去看。 季鹤白也认出来,小声道:「师父?」 墨明兮故作惊讶道:「沈清?!那跟上去看看。」 一条路蜿蜒向下进入岩谷,岩谷虽有个岩字,但四季常青植被茂盛,四周的土地中有时冒出一些异色的矿石结晶。 墨明兮和季鹤白都没有说话,他们跟着沈清的背影走了一阵,都在静心对抗这些发着光的异常高大的草木。这条路走了好一会也没到底,回头一望也看不见来路。 随着深入岩谷,两旁的草叶越来越密集,叫人觉得眼前所见都是幻觉。 「等等。」墨明兮拉住季鹤白,他查看着伸到面前的一片宽大草叶,上面有他留下的法术印记:「我们刚刚来过。」 「这片叶子刚刚才两指宽的模样,我们走了一圈回来,居然长得有手臂那么宽了。」他指着那处印记,连术法的痕迹都被撑开,光泽也变淡了。 沈清也停了下来,但始终没有回头来看两人。或者说季鹤白停下来,沈清才停了下来。季鹤白相信墨明兮的判断,一道剑气将这片叶子从中一折两半。果然,片刻之后,草叶不仅恢復如初,还变得更加宽阔。 「算了,接着走吧。」墨明兮示意季鹤白继续动身,比起人来诡异的草木反倒没那么让人害怕。 墨明兮留意了沈清带的路,虽说看上去有些重复,但到了转弯处又变得不同。此地设有阵法,恐怕是为了拦住贸然闯入的人。 小道尽头有一个急转,急转过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季鹤白再次停下来:「当年师父在岩谷十日,就是那十日过后他的道侣不见了。」 季鹤白的话本来并不可怖,但是开阔的岩谷之中植被陡然巨大。连道边的花都像是血盆大口,能将二人吞下,确实有些吓人。 墨明兮将季鹤白拉回他的身后,率先走过那道急弯。沈清这次没有等他们,身形已经离得很远。但由于视野不再受到遮挡,即便隔得很远也能看清。 墨明兮小心警惕,时刻防备着受到攻击。 季鹤白虽未曾握剑,但和他有同样的感受:「这里没有别人。」 「除了这些异常高大的花草……」墨明兮说罢,忽然看见花草底下好像埋着什么东西。他握着一颗萤石,借着微弱的光线小心的朝花茎底下走去。 「有什么?」季鹤白见花叶下有些阴暗,繁茂的枝叶后看起来随时会冒出什么来。 花茎下突出土壤的位置,粗壮的根系似乎抓着一方围栏而生,墨明兮凑近了一瞧:「好像是……一些废墟。」 围栏上的朱漆脱落,断口腐朽,像是颓败了很多年。墨明兮小心的拨开根系,露出小块稍微完整的凿痕来。 「像是……道台?」 墨明兮没有将整个废墟挖开来看,只是凭藉猜测得出结论。谨慎一点终归是一件好事,即使是在师父的境中。 「岩谷论道?」季鹤白想起这么件事来,这些话都是他听沈清说的,岩谷论道是在大乘境界开始陨落的中期几个剑修开的道场。这些事情无论季鹤白还是墨明兮都并不清楚,只能从与沈清的回忆中抽丝剥茧。 第62页 季鹤白听见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轻声叫墨明兮回来。整个岩谷的风貌未曾展现在眼前,但随着花草的摇动,也能知道有什么大傢伙靠近了。 那个声音并未在经过季鹤白和墨明兮的时候停留,反倒是朝着沈清而去。 「这不会是师……公的道侣吧。」墨明兮低声说。 「除非你觉得师父的道侣是只灵兽。」季鹤白点了点地上四脚着地的影子,皱起眉头。 墨明兮也发现了端倪,这只灵兽有影子。 在这个境中,除了他和季鹤白,只有它有影子。 墨明兮收起萤石,只是借着微弱的天光跟上。走了没多久,刚才那样的花变得更加密集,而且都诡异的面向一个方向弯曲。 这次无需再细细去探寻这些花到底是附着在什么上面生长,因为错落有致高高低低的花,已经拼凑出来一条面向沈清行走方向的长廊,连接着几处轩榭平台。 他们随着迴廊往里,终于看到了一些倒伏的法器和钟鼎,还有一些残败的几乎不成形的桌椅。 墨明兮道:「这不像是几个人的集会,倒像是一群人在这里苦苦商量了什么。」 季鹤白有些疑惑:「可我听师父所说并不是这样。」 这让墨明兮想起来谢慈安房里那几张神仙图,玉华宗专注自修,对于仪式祭礼并不看重。他凑到附近一个开口的铜炉边一看,炉内结着深深一层污垢,自言自语道:「像是举行过什么仪式。」 季鹤白敲了敲旁边还算完整的铜鼎,铜鼎发出令人心颤的声响:「你看这个,这个就很完整。」 墨明兮闻言检查了一番,忽然发现一件事情:「你看这些遗落的东西,是不是都一个破碎一个完整?」 随着墨明兮再次点亮萤石,幽光覆盖了这一方平台的上的废墟,就着残骸可以辨别出来,曾经这里放着一张张长案。每张案桌前都坐着两个人,他们一个人的东西完好无损,一个人的东西却已经碎裂。 墨明兮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你看像不像……」 季鹤白肯定了他的不安,接话道:「被做了祭品。」 墨明兮迅速一桌一桌的检查,他莫名看见随着自己的走动,桌上的东西缓缓恢復了当时的色彩。衍天算筹在外流动时间,给了他有一瞬能看清曾经的样貌的机会。 他低下头看,那铜鼎之中,盛放的是一壶鲜血。 第31章 问灵(三) 「这里面……装的是血。」墨明兮招唿季鹤白过来看。 正当他俩蹲在铜鼎前钻研着的时候,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们两个准备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呢?」 「啊!」 两人异口同声,随后同时跌坐在地。沈清笑眯眯的脸就在他们面前,墨明兮甚至能看清他前襟上绣的一从绣球花。 「师,师父?」连季鹤白也有些磕磕巴巴。 沈清跨过腐朽的桌案,蹲在他们面前,面容和善,眼眸清澈如许对着季鹤白问道:「你在找你师父?」 墨明兮和季鹤白面面相觑,答道:「是,是吧。」 「里面危险。你们别跟着了,我去帮你们找一找怎么样?」沈清一手支着头,一边好商好量的等着两人的答覆。 季鹤白传音道:「怎么办?跟上去吗,还是偷偷尾随?」 墨明兮拿不准主意,开口说道:「这,这位道友,不如我们一同前行,如果后面有什么危险,我们也能相互照应。」 沈清打量着他们的样子,笑意不减道:「怕是只有我腾出手来照应你们的时候吧。」 季鹤白道:「我们是来找你的。」 墨明兮勐地望向季鹤白,没想到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只见沈清面上露出一丝犹疑:「唔……你们认识我?」 季鹤白道:「你是我的师父。」 沈清看起来像是不在状态:「我收徒弟了?」他眨眨眼,随后站起身来:「那你就跟着吧。」 季鹤白指着墨明兮道:「他是你徒孙。」 墨明兮不得已颇为乖巧的点点头。沈清扫了一眼,也默许了这个徒孙:「你也跟着。」 墨明兮瞪了眼季鹤白,心道:这人真是占便宜没够。 沈清色白如纱般的衣角在二人面前晃过,将一个道铃交到墨明兮手上,又将一对铙钹交到季鹤白手中。随即又朝远处走去,他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存在的实感。 「他要走到哪里去?」 「跟上去看看。」季鹤白追上沈清,跟在他身后五步远的地方,又压低声音说:「它不见了。」 墨明兮环顾四周,确实不见那个四脚巨兽的影子,但更奇怪的是:「你师父……他有影子了。」 季鹤白看着地上,沈清身后确实拖着长长的影子,他一直将拥有影子视为外来之物的代表,一时自我肯定般的说道:「他……肯定是飞升了,不可能存在的。」 墨明兮握着的道铃叮噹一声,他理解季鹤白的意思,顺便确认了一下身后自己的影子:「岩谷论道,发生了什么?」 季鹤白想了想:「岩谷在西方神树所在山脉之下,灵力旺盛盛产灵草,曾以玉京牵头在此处修了一个道场。在此论道一来免于外界打扰,而来可借地势巩固自身修为。 玉京对这个地方失去兴趣后,牵头的变成一个叫李冉的散修。师父和道侣二人因此赴会,可是回来之后,他发现大家都变得有些奇怪。那天在岩谷论道的剑修,开始执着于一些仪式。」 第63页 「这么说铜炉献祭也许是真的了?」 「你怎么知道里头是血?」 「我看见了,它曾经的样子。」墨明兮轻嘆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到对方季鹤白的关心,解释道:「也许是算筹在外,帮到了我们吧。」 季鹤白有些自信道:「如何使用是你自己的选择,大不了我再救你一次。」 墨明兮思考着季鹤白的话,他心里有些动摇。关于问灵宗他有种怪异的感觉,从前季鹤白去挖他们矿脉的时候,墨明兮与贺玄清打过一次照面。他虽固执,却并不是与秦霄那样的人同流合污之辈。 这话不好和季鹤白讨论,墨明兮欲言又止,想要将实情和盘托出。 季鹤白跟在沈清身后,他认真的思考着自己说的话,他现在有□□成把握保住墨明兮魂魄不散,若是与猫身不合,或许……可以将他铸成剑灵。 「你对剑灵什么想法?」季鹤白突然问道。 墨明兮被这话点醒,暂时打消了自己和盘托出的念头:「没什么想法。」 季鹤白像是闲谈一般道:「我想铸把命剑了。」 墨明兮:「……」 墨明兮在心里默道:命剑的剑灵我也是不想做的。 他俩旁若无人的说话,沈清根本不在意。这条迴廊比眼见要长很多,边上又连接着几个像刚才那样的平台。 墨明兮轻轻唿了一口气:「你觉不觉得这里变热了?」 季鹤白也有同感,虽然说沈清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但这里的温度确实升高了。更重要的是,走到第三个支出去的平台前,可以看到倒塌的桌子有復原的迹象。他提醒道:「这里好像变样了。」 沈清回过头来:「跟上。」然后他又说:「一定要跟紧我哦。」 墨明兮缩短了和沈清的距离,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道铃,却又不知道作何用途。 迴廊在经过第七个平台后,变成了一条笔直的栈桥,这时栈桥上不再有那诡异的花了。 那花从栈桥底下长出来,只在栏杆上露出巨大的花盘,包裹在酱红花瓣里的深紫花心吐露出来,好像在絮絮低语。 当发现这里正在做什么献祭之后,墨明兮生出了新的疑惑:「他们献祭了又能得到什么?」 「何晏和我说这块碎片的时候,用的是真相二字。如果说这里藏着什么真相……」墨明兮不希望藏着的是季鹤白往后毁天灭地的真相,甚至,他因此怀疑起沈清的为人来。 季鹤白感受到墨明兮关切的目光,道:「我没有来过岩谷,从来没有。」 季鹤白说出这句话,墨明兮还没反应过来,沈清却开口说道:「你没来过岩谷,你是怎么进来的?」 墨明兮刚要打圆场,听见季鹤白道:「跟着你进来的。」 沈清不疑有他,反而开始疑惑:「我从外面来的?」 墨明兮眉头紧锁的跟着他俩,目光不断在季鹤白和沈清之间来回。他脑中隐约有些思绪,但连接不起来,他喃喃道:「我需要看到这场道典。」 墨明兮虽然只是灵光一闪,但随即他发现身边的栈道栏杆开始恢復色彩。 「你看栏杆。」季鹤白扯了扯他的衣袖,「你看。」 「你也能看见?」他的脑海中有了些猜测,脱口而出道:「这是沈清的记忆吧。」 季鹤白很快理解了墨明兮的想法,重新审视起整个境来。他们此时已走到了栈道的尽头,这里是一个二层的方台,一侧放着钟鼓,一侧放着蒲团。 那些栈道边的花突然摇动起来,簌簌的颤抖着拔地而起,从根系里冒出一个个人来。他们穿着紫袍道服,上绣满八卦阴阳,仙人赐福。紫袍上,攒了金丝银线的彩色织锦交接炫目。 这些人慢慢的脸上有了表情,头顶有了芙蓉冠,但更加有异的是,人人脑后都有这么一朵酱红的花。 他们十分雅致的爬上栈道慢慢朝这边走来,从两人身边经过,随后在钟鼓乐器中各司其职。 沈清指了指两个空位:「你们也去呀。」 墨明兮终于明白这道铃和铙钹是作何用处了,剩下的两个位置在最后一排的两个角落。边上有个抱着箜篌坐着的修士,他没什么特别,只是脑袋上有个大洞,看起来十分吓人。 「过去吗?」墨明兮小声问。 「过去吧。」季鹤白率先走过去,随即坐在靠里的位置上,将那头上有洞的修士和墨明兮隔开。 「咚、咚、咚。」 两人刚一落座,前排就开始敲击玉磬,随后吹拉弹唱跟着起来。墨明兮一下一下的打着道铃,这曲子里本来没用道铃的部分,所以他打着清心咒的拍子。 季鹤白像是完全融入了其中,一脸认真的打着铙钹。这铙钹的声音不大,声音甚至没有那种热烈和嘈杂。 这场景说不出来的诡异,紫袍,酱红色的花,仙乐,献祭。 墨明兮一下一下打着铃,忽然意识到,这道铃也并不是从现实中带来的东西。那么听了这里东西奏的乐,人会变得奇怪吗? 墨明兮望向沈清的方向,他站在方台前侧的台阶上,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沈清一动不动的站着,但,墨明兮发现。 沈清的影子,动了。 他心中一惊,手上险些乱了方寸。 剎那间,他看见那影子缓缓佝偻,手掌着地变成四脚行走的灵兽样子。随后,那『灵兽』从地上站起来,变成一个实体,站在沈清身后。 第64页 墨明兮屏住唿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景,一双眼忍不住死死的盯着沈清的身后。 那个四脚着地的怪物似乎感受到墨明兮的视线,勐然转头。 铃铃铃! 墨明兮手中的节拍乱了。 他看见一张煞白的大脸,那不是个灵兽,那是个人! 佝偻到双手着地的人两只空洞的大眼锁定在墨明兮身上,随即眼窝中翻出一对深红的瞳仁。 几乎是同时,钟鼓乐声停了,季鹤白的铙钹声也停了。 墨明兮不得不挪开视线,他面前一排排的人背后的花突然像是张大的嘴巴,将佩戴它的修士一口吞了下去。 他正要和季鹤白说些什么,就发现那个佝偻人,飞快的朝他沖了过来。地上的花被踩碎,碾烂爆出黑色的汁水。 墨明兮要做什么动作已经晚了,他浑身紧绷,转身将季鹤白拦腰一带就要跃出上层平台。他刚要起跳,感觉到背后一疼,随即带着季鹤白一起被一股巨力撞飞出去,落在下层的平台上。所幸两人被围栏一挡,没掉进台子下的污泥中。 「你看不看得见它?」墨明兮爬起来问道,他摸了摸背上衣服没破,也没受什么伤。目光落在季鹤白手中的剑上,也许是季鹤白及时拿剑鞘替他挡了一下。 季鹤白摆出戒备的状态,但他却道:「我看不见它。」 「沈清的影子,是个人,它会动。」墨明兮组织起语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解释清楚,随即带着季鹤白往左扑去。紧迫道:「它追过来了。」 「之前我们看见影子的那个灵兽?」季鹤白很快理解了墨明兮的意思,顺便和他一起贴着平台暂时躲避。 「它不是灵兽,是一个人。」墨明兮有些激动,他好像无法将这恐惧传递给季鹤白。 「没关系,我们先找沈清。」季鹤白出言安抚道,轻手轻脚的带着他往沈清所在的台阶那边走过去。 墨明兮背对着季鹤白后退行走,警戒着身后是否那东西已经追来,问道:「我们相信沈清?」 第32章 问灵(四) 「我们相信沈清?」 季鹤白剑抽出壶中日月剑:「我相信你。」 墨明兮声音发颤,他从混乱的猜测之中捋出一条思绪来:「但我可能想错了。」 季鹤白「嗯?」了一声,示意墨明兮继续下去。 「我以为这碎片是要拼成什么完整的东西,但是有没有可能……沈清只是用这个碎片关住什么?」 季鹤白听来墨明兮的话语零散,他拿到碎片并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解开也可,不解开也无妨。 墨明兮愣了一瞬,偏偏看见那佝偻的怪人从角落探出一只手来。那手上沾了粘液,吧嗒吧嗒的往下掉黑水。墨明兮下意识的拦了一下,想借季鹤白的剑一用。 下一瞬季鹤白就将剑柄便伸到他面前:「拿去。」 壶中日月剑并不排斥墨明兮,反倒是叮的一声发出剑鸣,墨明兮翻身越上二层平台,剑一挥朝那怪人挥出一道剑锋。 季鹤白要去找沈清,墨明兮并没有过去帮忙,他须得牵制住这个怪人,免得二人受到夹击。 那张煞白的大脸扭曲的波动,好像一张白面饼被鼓风而起。它摆动起奇长的手臂,疯狂地朝墨明兮撞了过来。 上层的浮板以灵力作封,墨明兮在境内并不敢大肆使用术法。他们进来不是为了毁掉这个空间,而是为了看其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怪人转瞬已经近身,它眼眶空洞,但整张脸上跃动着杀意。墨明兮举起长剑朝它身上砍去,轻移步法与它拉开距离。 那一剑打在这怪人身上,好像毫无作用,分着胸口划过去,却毫髮无损。正在墨明兮迟疑的瞬间,那东西再次朝他冲来。这下墨明兮看清楚了,它身上虽然没有伤痕,但身后拖了一行黑色的汁液,很像是它的『血』。 墨明兮并没有剑意这样无形的东西,几乎和拿着一根烧火棍打架没有区别。墨明兮迅速与它错开,将身法用到极致,躲闪开长手攻击的距离。那张脸变得有些阴骘,空洞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墨明兮。 几个回合下来,墨明兮仍未摸清这怪人的动向。他并不擅长近距离的攻击,能将季鹤白的剑用出一成力量就算不错。 他急不可耐的想要将怪人控制住,一时间双方纠缠难分,墨明兮甚至能触到这怪人那张怪异的脸皮。 这触感和人皮没什么两样,墨明兮莫名感到一阵后怕,他下意识朝季鹤白的方向看去。季鹤白站在台阶上,像是再和沈清对话。 季鹤白感受到墨明兮的目光,转过头来朝他摇了摇头。在墨明兮与怪人打斗的时候,季鹤白一直在尝试与沈清对话。但好像只有沈清能主动说话,旁的时候他都只是在定定地望着前方,面无表情。 季鹤白当下放弃继续尝试,转而走上平台准备帮墨明兮动手。 「别过来!」 墨明兮冷冷地看着那怪人,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它想要人性命的动机不假。季鹤白既然不能看见它,就不必涉险。 季鹤白闻言剑指一转,他虽然不能近身,却能催动壶中日月剑。墨明兮只觉得被剑身一带,竟然主动出招,朝着那怪人而去。墨明兮心一横,握紧剑柄心道:「打就打。」 他一剑直朝怪人面门刺去,却在那怪物后退躲闪的时候剑锋一转,攻击它的左手。怪物来不及避开,噗嗤一声,更多黑色的汁水溅在地上。 第65页 怪人吃了亏飞身而起,飞快的绕到墨明兮背后发难。季鹤白就像未卜先知一般,带着剑身迴转,叮的一声剑鸣,那怪物的手掌与剑刃相抵。墨明兮看见它的掌心好像绑着什么护具一样的坚硬之物。 季鹤白道:「翻身腾空,于背后出剑。」 墨明兮闻言照做,瞬间撤力解开对抗,腿上一蹬腰间发力自那怪物头顶翻身而过。转而长剑自空中噼下,嗞的一声,这怪人被从中噼成了两半。怪人霎时卸了力气,变成两滩瘫在地上。 墨明兮打完收式,甩了甩剑上的汁液,将剑交还给季鹤白。疑惑道:「你真的看不见它?」 季鹤白点头:「但剑招如此,看不看得见并不重要。」 墨明兮心道:一不小心又被你们剑修装到了。 墨明兮:「沈清没有反应?」 季鹤白领着他去看沈清,这人就好像一尊雕像,此时毫无说话的徵兆。墨明兮重新打量着沈清,他神情淡漠,好像和这个境成为了一个整体。 墨明兮看也就罢了,他发现季鹤白握着壶中日月剑,也在蹙眉集中精神的盯着沈清。问道:「你在干什么?」 季鹤白开口道:「他是沈清,他身上有沈清命剑的映照。」 墨明兮不知道已经飞升的沈清如何将自己的记忆或者倒影留在碎片中,不管是哪个,当年的岩谷之中一定是发生了如同境中所示的奇怪之事。他喃喃道:「那么……从他影子中生出来的又是什么?」 没等到季鹤白回答,墨明兮只觉得左手被大力一拽,飞快的朝一边闪去。与此同时,季鹤白飞速出剑,朝墨明兮身后捲土重来的怪人打出一道剑气。 墨明兮被这力道甩得险些掉下栏杆,又被季鹤白拦腰带回。季鹤白将剑递给他,淡淡道:「你来?」 「不用,你来。」墨明兮拒绝道,他感觉这个怪人不一样了。 季鹤白虽然看不到它,但剑意如长虹,几乎一瞬就将那怪人削成几片。墨明兮眼前就像是一袋墨汁爆开,四处都是黑色的汁水飞溅。 「不对。」 墨明兮仔细地看着地上一滩滩汁液,那汁液在慢慢聚拢。刚刚自己噼成两半的怪人,现在已经成了两人。 「还有一人!」 墨明兮的喊声刚出,季鹤白的剑意已将那人也击散。只是一瞬间,台上立起来数十个怪影。墨明兮后退了两步,撞到自己掉下的道铃。 噹啷一声沙哑的铃声,它们齐齐转头。一张张森森白脸齐齐望向墨明兮的方向,那头颅像是新安上的一样,以诡异的角度扭曲起来。 墨明兮大喝一声:「快跑!」 他飞快的翻身下了二层方台,季鹤白紧跟他身后。那些东西追不上来,被季鹤白的剑意绞碎。墨明兮混乱的想:随着每一次击碎,它们会越来越多,直到无法抵抗。于是他一把抓在季鹤白剑上,急切道:「季鹤白!收剑。」 墨明兮眼前没有路,一层平台再翻下只有污泥。正在他犹豫之中,被季鹤白用力一拉,御剑飞上空中。 墨明兮只觉得变故太快,而剑意却未曾消失,他在一阵天旋地转中稳住身形,再次喊道:「收剑啊!」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鲜血淋漓的右手,带着他一路盘旋御剑向上,蹙眉道:「你踩着我的剑呢,要收到哪里去?」 「嗯?」墨明兮一怔,愣愣的看着自己脚下,壶中日月剑正带着他们在方台上空游荡。 季鹤白指了指下方:「是沈清的剑意。」 墨明兮往下看去,果然如同石像一般的沈清动了,手上持着正是他的命剑。墨明兮呆呆道:「沈清的剑意,是沈清的剑意。」 季鹤白寻到方台后的岩壁之上有一处开放的孔洞,驱剑在那里停留。两人落在半弧形的缺口中,向下望着方台。 随着沈清的剑意荡漾,整个境中光怪陆离的光线散开,如同朝阳升起。 中心的方台不止连着一条栈桥,只是仅剩下他们方才走过的栈桥还能使用。这样的栈道原本有七条,平台四十九个,那诡异的花数不胜数。 猎猎风来,底下平台的怪人影子还在不断增长,如浪潮一般朝沈清扑去。墨明兮道:「我们得下去。」 季鹤白捏住他受伤的那只手,却道:「你不认得我的剑意?」 墨明兮没有解释什么,站在洞边盯着沈清又道:「我们得下去帮他。」 季鹤白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那被剑锋划开的手掌伤口再次破开,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渗进岩缝中。季鹤白语调轻佻:「你对着一道虚影也要心软?」 这疼痛让墨明兮清醒过来,他看着自己的血,茫然摇了摇头:「我认得你的剑意。」 「那就呆着别动。」 季鹤白凝视着墨明兮,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大正常。季鹤白虽然看不见那些影子所化的人形,但却能够有所感知。而墨明兮现在看起来,好像有些失心迷障。 墨明兮看着境中的平台布置,计算着这场道典有多少修士到来。他脑中众说纷纭,这是一场道典,又是一场献祭,这地方真是热闹得很。 「你在想什么?凝神!」 季鹤白的唿喊打断了墨明兮的思绪。墨明兮抬头望去,不知何时沈清已经没有在底下平台清缴那些黑影,而是悬在这处缺口前与季鹤白对峙。剑气如滔如海,墨明兮几乎要被推着撞到身后的石壁。 第66页 沈清眉目清明,举剑而向,像是要将季鹤白斩于剑下。 墨明兮惊唿一声:「不行!」 在沈清的剑即将落下之时,墨明兮飞快地上前,及其狼狈的将季鹤白扑倒护在身下。 季鹤白本来好好站着,突然没防备的被墨明兮一扑,连带着一起坐在地上。季鹤白也愣了一瞬:「你……你怎么了?」 墨明兮并没有感到预想之中的一剑洞穿之痛,沈清一剑,难道不能杀他?墨明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完好无损。 墨明兮脑中一片混乱,境中怪相、沈清、人影,甚至是天道预言,在他眼前一通纠缠。墨明兮几乎崩溃,抓着季鹤白的肩膀喊道:「你不能死,为什么非得要你死?」 季鹤白看这墨明兮怪诞的举动,若非身在境中,几乎要脱口而出墨明兮三个字助他回魂。他感到墨明兮对他强烈的挽留,却不知从何而来。 墨明兮仍然在喃喃道:「不能杀他。」 季鹤白不明所以,但顺着墨明兮的思路轻轻安慰:「没事的,没人杀我。」 墨明兮听到这话眨眨眼,回头一看,哪有什么沈清,哪有什么剑意。 他慌忙起身,又跌坐在地,似乎恢復一丝清明道:「没事……我好像被什么幻像迷住了,我没事。」 季鹤白缓缓问道:「谁要杀我?」 墨明兮摇了摇头。 这里安静得异常,对于墨明兮却是格外的煎熬。洞中昏暗压抑洞外晨光绚烂,他精神紧绷分不清什么才是被刺激出来的幻觉,冷汗从他的脸上缓缓滑落下来。 季鹤白走过去,挨着墨明兮坐下。他身上的温度与唿吸,缓缓传递给墨明兮存在的实感。季鹤白将壶中日月剑塞到墨明兮怀中,不厌其烦一遍一遍重复道:「放心,没事的,没人杀我。」 墨明兮慢慢冷静下来,心中生出一种不同以往的信任。 咚咚咚咚。 钟鼓之声从天边传来。 酱红的大花落地,一个个身着紫袍的修士从中走出各归其位。 方才在方台上堆叠的怪人越过沈清,浪潮一般扑向它们对应的修士。它们手心并不是护具,而是一种悬丝。 钟鼓之声渐强,落地的修士被怪人自身后牵起双手和脖颈,如同傀儡一般悬吊在空中。 这场道典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嗨嗨~出现了 真想、每天、更新 ps.最新章节往前三章内如果改动,可能加些感情戏 再往前的章节改动,不会动剧情和情感,不用重看。 第33章 问灵(五) 墨明兮后知后觉的感到掌心的疼痛,右手被季鹤白按得血流不止。可是道典乐声响起之后,他的术法被封,连一点癒合之术都用不出来。 听得乐声,墨明兮起身准备一探究竟:「下面发生什么了?」 季鹤白摁住墨明兮的肩头,示意他别过去:「你听,这道典乐声有问题,每个音都低了半阶,每个节奏都慢了半拍。」 「我就在这上面看,不急下去。」墨明兮镇定了许多,在季鹤白的搀扶下再次靠近洞边。 季鹤白好奇道:「你方才看到什么幻觉了?」 墨明兮左思右想,捡了条最轻的说:「沈清似要将你一剑证道。」 季鹤白见他谈吐正常,宽心地松开墨明兮的手:「你可打不过沈清。」 墨明兮找回了幻觉与现实的模煳边界,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猜测许是道铃,又或许是在外的衍天算筹,才让自己眼见为虚。想到这里他灵光一闪,季鹤白看不见的怪人,会不会意味着其实是魂魄。 墨明兮审视着方台前做着祝祷的紫袍修士,缓缓道:「那些修士好像被控制了。」 「像是。」季鹤白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在想道典什么时候结束,又什么时候能重回外界。墨明兮手上的血一滴滴的往下淌了好一会,现在才堪堪止住。 墨明兮极目远眺,这些修士整齐划一的按着星数行步,起伏之间却毫无生气。他在心中记下这诡异的场景,看着不动如山的季鹤白,默然承认人的承受力真是各有不同。 季鹤白见墨明兮许久不语,道:「沈清身后并没有人影。」 墨明兮闻言看去,果然沈清一身剑气,但并没有和那些紫袍人一样舞蹈。墨明兮疑惑道:「难道是因为,当年他逃出来了?」 季鹤白一句一应,不敢将墨明兮的话落空:「我想是的。」他看着墨明兮犹疑的神色,问道:「是否在这境中,我所见到的才是真?」 墨明兮歪头想了想,他现在确实见到什么都不免怀疑三分,定定道:「是的。」 季鹤白又问道:「那我的剑意你还认不认得?」 墨明兮警惕道:「认得。」 季鹤白随即在衣摆上撕下一条布料,在墨明兮惊讶的目光中快速蒙住他的双眼:「那我来替你看。」 墨明兮陷入一片黑暗,唯有跟随着季鹤白指引,才能寻到方向。 季鹤白声音低缓地描述着栈道之上悬空缓缓而行的紫袍人,它们两两相遇,莫名一剑划破手背。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铜鼎上。三礼九叩,诚心守一。 墨明兮垂首倾听,蓦地抬手道:「有些不对劲。」 季鹤白扣住他手腕,轻声问道:「如何?」 第67页 墨明兮歪了歪头,轻声问:「他们拜了这么久,所拜是方台上的何人?」 墨明兮的话,引得季鹤白的目光落在方台上。方台上有一团如玉的莹光,莹光中似有一个衣袂纷飞的人形。 墨明兮久久听不到季鹤白的声音,不安地追问道:「是……沈清吗?」 季鹤白迟缓了一会才道:「不是。它们,没有拜任何人。」 双眼被蒙墨明兮迟钝地朝着那方向侧头,确认道:「没人?」 季鹤白肯定道:「没人。」 沈清像个旁观者一样站在方台一角,他手上那把命剑的形状已经很淡了,映照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自不能与实物相对比。季鹤白松开墨明兮的手腕,道:「我想下去看看。」 墨明兮的手在空气中探了探:「我也一起。」 季鹤白有片刻迟疑,墨明兮目不视物,只是凭藉着声音的方位走了两步,险些一脚踏空。见状季鹤白重新抓住他手腕,嘴角缓缓扬起,轻快道:「走了。」 墨明兮没有扯掉蒙眼的布条,他情愿承受失重的怪异感觉,也不愿自己再看到莫名其妙的幻象。只是落地后墨明兮在黑暗之中所感觉到的,与演奏时在方台上的感觉完全不同。他轻轻转了转手腕,脸上挂着紧张,对季鹤白道:「这地方不对劲,同我们来时不一样了。」 「不慌。」季鹤白牵着他的手腕,向着栈道走去:「先走过去看看。」 「我们在栈道上?」墨明兮问道。 「嗯。」季鹤白斜上方正是一个悬在空中的修士:「你说它们是被人吊起来的?」 墨明兮应道:「嗯,手上和后颈有悬丝。」 季鹤白一道剑气朝悬丝的位置扫去,那修士嘭地一声摔下来,他背后的怪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在他的身边盘桓。季鹤白拿剑将那修士挑得仰面朝天,见他衣服里空空荡荡,空余一颗头颅与双手露在外面,内里如同傀儡一般腐朽粘稠。 他说与墨明兮听,墨明兮也不能理解。他在来时所见这些人形都是完好的,猜测到:「莫非因为被这东西控制了之后,逐渐已经算不上人了?」 季鹤白觉得在理,不再理会地上的身体,继续沿着栈道向前。再往前,空中的修士变得密集起来,空洞的衣袍悬在他们头顶。无一例外,都是只剩下头颅与手。约莫走过两个平台,修士没有再悬于空中,而是堵在栈道口形成一道人墙,他们过不去了。 季鹤白得以看清那修士尚未断线前的模样,紫袍内里有它们自己的衣裳。季鹤白缓缓道:「这像是哪个道门的束冠。」 「是当年来赴会的人罢。」墨明兮猜测道。 「不能再往前了。」季鹤白领着他就要往回走,可转身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不止一条栈道。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也出现了幻觉,有些慌张道:「我好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不急。」墨明兮抬起右手,他在走上栈道的同时将手上的伤口再次崩开,他指了指地面,安慰道:「我们循着痕迹回去。」 季鹤白果然看见褪色的栈桥上一滴滴深红的血迹格外明显,他循着指引走了许久。血迹还在延续,可是仍然不见刚才斩断悬丝的那个修士。 「嘘,有声音。」墨明兮悄声道,他们停在一方平台前。 一道尖细的声音传入耳中:「喝呀,快把铜鼎中的血喝下。」 噹啷一声,案台上的铜鼎滚落下来,里头哪里有什么血,分明是同那修士身体里一样粘着的黑水。 那道声音中透着激动的颤抖,蛊惑道:「铜鼎中的血有奇效,喝下就能飞升。」 季鹤白也听见这声音,晃了晃墨明兮的手腕道:「你听听多么新的法子啊。」 墨明兮于修道并不古板,也不囿于剑修一门,但听得此番吃人的作为,不免愠怒:「飞升?实在妄想。修道岂有强取他人所成,化为自己所用的道理。」 季鹤白瞧着墨明兮一本正经,根本不理会那尖细的声音,只想听墨明兮的看法。追问道:「如何不能?」 墨明兮微微蹙眉,只得将那疯狂的声音抛在脑后。平静道:「不往正道上求本真,却捨本逐末求些旁门左道。人人以这邪术撞向天门,看似能有所成,内里却已如败絮。」 却听得那尖细的声音反驳道:「如何不算?旧法高深不易达,纵行邪术又如何。」 季鹤白将那铜鼎一脚踢开,朝着墨明兮道:「啧啧啧,你听听这话。」 墨明兮不明白季鹤白在想什么,如何有这闲情逸緻与这怪声纠缠。无奈同他论道:「大道不扶,自欺欺人。于捷径执迷不悟,毁道而不自知。」 季鹤白从来听墨明兮说话都是于两者中求全,一见他反驳别人便觉得心中欢喜。 那尖细的声音论无可论,陡然大喝道:「喝呀,别想了,想什么飞升。」 墨明兮没有理那道声音,反而自说自话道:「所以星衍阁逃进了衍天算筹的虚妄,玉京逃进了灵骨的妙用。天门难问之时,反倒是自身出了问题。」 季鹤白面色一沉,他忽然心中生出个疑问:此时修真所求天道,真的还对吗? 想了半天,墨明兮用力摇头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他停下来并非要与这道声音论道,而该考虑如何脱离岩谷的困境。就像是沈清一样,从这里逃出去。 第68页 墨明兮摒除杂念后反客为主,朝季鹤白道:「那声音不是在和你我说话,而是在劝沈清。」 季鹤白随着墨明兮听声辩位的指引,不做声地跟着他往前走去。果然不消多时,就回到了方台前。 那具紫袍修士还在原地,怪影依旧在他身边盘桓。就连沈清,也依旧站在二层平台的一角。 钟鼓乐声已经停了,就在墨明兮警惕四周的时候,斜前方传来尖细的念咒声。只是这咒声还未起势,就被沈清一道剑气扼住喉咙。 季鹤白感到周围温度正在迅速下降,夜晚要来了。 墨明兮被蒙住眼睛,但那道剑气让他感到沈清的存在,和尖细声音的消亡。 墨明兮的手还在滴血,季鹤白在层层衣袍中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将伤口一圈圈包起。 墨明兮术法依旧被封,惊讶道:「你能打开干坤袋了?」 季鹤白清了清嗓子:「这是我在衣服上扯的。」 墨明兮脸上一热,转开话题道:「难道那声音才是沈清的道侣?」 季鹤白朝虚空中看了看,他并不能看到真形,无奈道:「不可能吧……」 「不是。」沈清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看着见鬼似的二人云淡风轻道:「他在西陵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问灵(六) 季鹤白端正道:「师,师父!」 沈清神色柔和地瞥了一眼墨明兮,朝着季鹤白问道:「他眼睛怎么了?」 「他似乎在境中虚实不分,心境动摇。」 沈清挥手拂去墨明兮蒙眼的布条,走到他身边温柔道:「现在不会了。」 墨明兮慢慢适应眼前的光线,融融月光之下,沈清近在咫尺。他话到嘴边,其实还是想叫一声师父。 沈清笑了笑,扣着他手腕道:「带你上去看看。」沈清无需藉助外力,乘风轻身而起,又对着季鹤白道:「季鹤白,你也跟上来。」 季鹤白也是一愣,御剑随着沈清而去。 绿意如瀑的岩崖之上,将岩谷之景尽收眼底。天边悬着一轮满月,此处极高看不见底下那些诡异的花草与修士,将超然世外的钟林毓秀展露出来。 墨明兮随着沈清身落在崖顶,突然感应到自己能与衍天算筹唿应。想要弄清沈清身上的疑问,此时正是好时候。他犹豫再三,正要运转。 沈清的手覆在他正要捻诀的手背上,止住了墨明兮的动作。沈清目光如水,朝他摇了摇头。周遭的一切好像暂停,就连刚飞上来的季鹤白也被定在当场。 这一刻,墨明兮发现沈清认出他来。 沈清按着他的手,轻轻唤他名字:「明兮。」 手上并没有传来真实的触感,墨明兮声音颤抖:「师,师父……」 沈清眼底漾起笑意,虚空的拍了拍墨明兮的手背:「这是我的一缕神思而已,别怕。」 月光皎皎,墨明兮从未想过还有机会与沈清对望。 「明兮爱徒,可有想过为师?」沈清的举止逐渐生动起来,神思胜过了记忆留下的残像,境中的景象也因此变得清晰。 墨明兮收拢心神,现在不是思念旧事的时候,他开口问道:「岩谷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沈清像是料到墨明兮会这么问,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回答道:「岩谷论道来歷久远,我同季鹤白说过玉京在岩谷之事,但岩谷道场远比一门一派的控制要怪异。 当大乘境界难以飞升之时,修真之路陷入迷茫。有人为此弃道开始营生买卖,有人于修法中钻研精深。但也有这么一些人,打破了原来的平衡。他们遍行诡道,颠倒黑白。借着飞升的风浪,驱逐开原本纯良的修法。食人饮血,掠夺成果。这就是后来的岩谷道场。 可是所求数百年的道如何会在一朝一夕间改变,我便怀疑有人将这些修士控制。来到岩谷,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修士神色木然,全然不似活物。那所谓祝祷,只是将人吸成空壳,再取而代之。只是所拜何人,我为了逃出却没来得及探寻。 而岩谷之修已然蔓延到整个修真界门派之中,怪异之辈层出不穷。回到门派后,我只得将玉华与其他门派的往来能断则断,以保不受沾染。」 墨明兮心中震惊,不曾想修真界中竟然早已开始败絮其中。 沈清说完岩谷之事,继续卖了个关子:「至于西陵郊……」 墨明兮很难说自己不想听,思索再三还是问道:「西陵郊?」 沈清扬了扬嘴角,开口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我与他曾经一同追查过岩谷的事情,久而久之不免心动。只是他因此无情道毁,在西陵郊破道。西陵郊多少道门来着,十三,还是二十四?一夕之间被他夷为平地。 我赶到时,已然晚了,只得一剑噼断西陵郊与西陵道场的交界的云岚山,将整个西陵郊禁锢在剑阵之中。」 墨明兮骇然,一剑噼山原不是夸张,而是真的。 沈清神思邈远,他拼凑着记忆,留在这缕神思之中的记忆不多,很快他就接着说:「可我一剑没入他的胸口,他才于疯魔之中回神。已经没有迴转的余地了,我将他证道当场,亲眼看着他身陨道消。我有后悔,我与他尚有未说尽之话。他却不曾后悔,他与我已将情意尽诉。」 墨明兮不解其意,喃喃道:「未尽之话,未诉之情。」 第69页 沈清瞧他这模样,眉间流露出一丝担忧,徐徐道:「我从前害怕你也修无情道,没想到衍天算筹将你拖累成这样。法修之下,掌门不好当罢。」 墨明兮想了想,诚实的点点头。 沈清夸张地嘆息道:「哎,苦了我的爱徒了。」他眼神清亮,幽幽问道:「问剑台上季鹤白那一剑疼不疼?」 墨明兮惊异:「师父怎知……」 沈清淡然一笑:「你以为我借你的算筹算的是什么?飞升之日在我心,难道还需算筹批命?」 墨明兮听着沈清的话,忽然心中涌起一股委屈,点了点头。轻道:「疼的。」 沈清感同身受一般在他胸口点了点,替他不平道:「早日飞升,你我再见之日,替你揍季鹤白一顿。」 墨明兮瞧着沈清,感觉分别之时已到。他心中不舍,面上克制,最终只道:「多谢师父。」 沈清摇头,他指了指天边高悬的满月,声音温柔道:「这不是岩谷之月,这是你拜入门下那晚的月光。今日借与你,万道沉寂之时,随着这月光而行罢。」 夜风应声而起,沈清虚虚挥手散开墨明兮右手那凌乱的绷带,将这缕神思中的灵力没入墨明兮掌心,把他那道骇人的伤口癒合。 远方鹤鸣阵阵,沈清的身形缓缓逆风消散。 柔柔风中,一切又开始流动。 季鹤白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只是忽然不见沈清疑惑道:「沈清人呢?」 墨明兮望着月光,呆呆道:「这是他的一缕神思,如今记忆已了,烟消云散了。」 季鹤白收起长剑有些遗憾道:「我还以为有机会能切磋一番。」 墨明兮:「……」 墨明兮:「他说他想揍你。」 季鹤白道:「没事,他时常想揍我。」 墨明兮还要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了一声一声坚硬铁器凿着岩壁的声音。他朝岩壁下一看,竟然看见一个人影拿着一柄钝了的短刀一下一下攀上岩壁。 这个人不同于那些紫袍修士,他穿着一身青衫。那人仰头与墨明兮对视一眼,他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但眼神异常坚定。 墨明兮惊唿一声:「他,他从下面爬上来的!」 季鹤白闻言探头没做表示,只等着他快要爬到顶端的时候,抬脚就要将他踹下去。 季鹤白刚要发力的瞬间,硬生生被墨明兮拉住了:「别,等会!」 季鹤白怪异的看着墨明兮,问道:「怎么了?」 墨明兮道:「我,我觉得……他就是沈清的道侣。」 两人纠结之时,那人已经翻身爬上来了。见季鹤白要挥剑,赶忙出声:「别,别动手。爬上来不容易,这里可陡得很。」 这人声音朗朗,神采奕奕,丝毫不像千辛万苦爬上来的样子。墨明兮问道:「你,你怎么掉下去的?」 青衫人爽朗一笑:「沈清将我一脚踹下去的。」 季鹤白也摸不着头脑,插话道:「你,你是谁?」 「沈清都不记得我名字了,我怎么会知道。」他像是为了证实什么似的,将那钝刀子在身上来回穿了几下:「看吧,我不全是真的。」 墨明兮看得心惊肉跳,胡乱道:「他,他踹你下去做什么?」 青衫人夸张的摇头,颇为委屈地说:「他说我扰他清梦,实在是欲加之罪啊。」 扰人清梦,这话墨明兮听着耳熟,瞥了眼季鹤白。说来他方才听了沈清的说辞,难以想像他所结识的是这么一个人:「你修的无情道?」 青衫人点头:「是呀,无情道。你又没见过真的无情道,怎知不能是我这样?」 墨明兮觉得此话有理,拱手道:「是我失礼,多有得罪了。」 季鹤白不吃这套,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青衫人蹙起眉头,好像从来没聊过这么难聊的天,无奈道:「不然他放我在这里做什么,当然是带你们出去的。」 两人异口同声:「啊?!」 那青衫人催促道:「快快站好,我要运转法阵了。」 季鹤白和墨明兮意外的听话,挺直腰杆并排站好。 青衫人见了笑个不停,结了几次才将阵法结成,朝他俩挥挥手:「后会无期,可别再进来了,再来我也不在了。」 墨明兮与季鹤白面面相觑,只觉得眼前白光大盛,转眼已回到云舟之中。 墨明兮收起衍天算筹,那块碎片喀啦一声落在桌面上,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两人仍然觉得境中诡异余波未尽,许久没有说话。 季鹤白忽然捧起墨明兮的右手,见伤口已然癒合无痕,稍稍放心道:「可还能看见幻觉?」 墨明兮摇头:「不能了。」 季鹤白顺手扣住他脉门,见确实一片平和,才问道:「沈清和你说什么了?」 墨明兮刚见了那青衫人,沉静在反差的惊异之中,敷衍道:「没说什么。」 「不可能。」 「就是没有。」 季鹤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墨明兮被盯得头皮发麻,道:「你等我缕一缕思路。」 季鹤白点头:「嗯,等你。」 墨明兮看他这一副坐等的架势,转移话题道:「去问灵宗?」 季鹤白异常坚定的摇头:「我们回永乐宗。那个期期既然骗你以身犯险,我们去看看到底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第70页 第35章 问灵(七) 季鹤白的提议,墨明兮只是听进耳中,脑中根本无法自己考量。他自境中出来千头万绪兀自沉迷,同季鹤白说了几句话仍然难以开解。 墨明兮指尖轻抚右手,那里的伤痕癒合如新。他仍然能感受到沈清那一缕灵力,似有温度于掌心跳动。 「你想见沈清吗?」墨明兮突然开口问。 季鹤白一愣,见墨明兮神情恍惚一副忧思缠绕的模样,眸光明明暗暗不知在想什么。自墨明兮默许完去永乐宗之后,已经许久没有说话。开口又提沈清,季鹤白没打算接话。 墨明兮脑中并不混乱,桩桩件件是条理太过清晰。卜算他人命数容易,可要从万般星辰之中卜问自己,则如医者难自医。 沈清当年之事尚可不提,问剑台上的一剑也罢,掌门也罢。墨明兮虽身死道未消,始终认为自己与飞升再无缘分。可若是此事当真无望,沈清借得算筹一卜后又如何能说师门重见这样的话来。 墨明兮心中似有希望被沈清一句你我再见之日燃起,又被未尽之话未诉之情撩动心思。此刻道心浑浊,一时难以自抑。 见季鹤白没有回应,墨明兮又问了一遍:「你想见沈清吗?」 季鹤白见他道心不澄,眉头紧蹙回道:「不必了。」 墨明兮一时想错,自觉同沈清说了许多话,似乎对季鹤白不够公平。于是他指尖转动法诀,强行将沈清那一缕灵力抽出。墨明兮无法将其控制,霎时间残存的灵力如波纹般勐烈扩开。 柔光覆上船舱之顶,天星如雨缓缓落在季鹤白身上。季鹤白只感觉一股暖意顺着他的掌心游走一圈,随后似乎拍了拍他的头顶才消散不见。 仅仅一瞬季鹤白竟然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师门旧意,船舱虽光华不再,但心中仍然一暖。只是这暖意还未存在片刻,就被墨明兮重新血流如注的手打回现实。 季鹤白看看他的手掌,又看看墨明兮,往復几回还是词穷:「你……你。」 季鹤白你了半天,想不出该说什么。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顺着自己的想法去问墨明兮是不是疯了,墨明兮恐怕还能干出更离谱的事情。 「没什么的,我的封禁已经解了。」墨明兮面带笑意,随后默念法诀将伤口癒合:「你看,一下就会好的。」 墨明兮虽没照镜,也觉得自己的此时大概神色异常。素来都是他防着季鹤白偏执入魔,今日也换他看起来更像不正常的那个。 墨明兮心道:你什么你,说话呀。 脑中声音迴荡,墨明兮一遍遍说服自己须得保持清醒。心中矛盾说与谁听都是无用,反倒是为前路徒增变数。未尽之话未诉之情,这也不是他该想的事情,必须装得完全不在意。 但这想法墨明兮实施起来问题颇多,难以粉饰太平。 「好什么好。」季鹤白看着墨明兮这副模样,干脆伸手将他打晕过去。季鹤白一手接住软倒的墨明兮,一手自他膝下穿过直接扔到床上。自言自语道:「想不清楚就别想。」 墨明兮的意识断得太快,以至于难得的一觉无梦。他的神思如闲云游盪,惊觉沉浮间只余一片空茫时,墨明兮勐然坐起。 举目四望,船内空无一人。墨明兮怔怔地坐了一会,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见季鹤白的冲动。于是他翻身下床,险些一脚踩在季鹤白身上。 墨明兮:「……」 季鹤白抱着粉嫩的软枕,睡在一片更为花哨的靠垫之中。墨明兮抚着胸口稳定心神,云舟之内虽不乏蓬松可爱之物,它们挤在一处时还是难以无动于衷。 墨明兮盘腿坐在床边问到:「你睡地上做什么?」 季鹤白闻声起来,一脸若隐若现的委屈,直勾勾地看着墨明兮道:「你不是不愿意同睡一床吗?」 墨明兮觉得不可理喻,他后颈似乎还隐隐作痛:「你下黑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没地方睡呢?」 季鹤白一脸正义:「事急从权。」 墨明兮干脆变回猫身,甩着尾巴站在床尾:「起来呀,让给你睡。」 一化猫身倒是脑中空空,墨明兮发觉睡了这许久心思澄明许多。他优哉游哉踱步,心道:哦,是好久没想起你摸猫狂魔的身份,占了你的床榻了。 季鹤白不情不愿的起身,却没去继续睡觉,果然在猫头上摸了两下。看似十分大度,挥手道:「不用。」 墨明兮习惯性的偏头蹭了两下,听出季鹤白话里有话:「什么事?」 季鹤白脸上写着坦诚与认真,说话间若有若无地显露着无辜:「我在等。」 墨明兮看着这倒霉师弟在心里为自己嘆了口气,只得重新变回原样。 白髮倾泻而下似乎之前被季鹤白散了,于是墨明兮捡回放在床头的银簪束带。去桌前摸索着梳头,顺便将沈清所说的岩谷和西陵郊的事情转述一遍。 「就说了这些?」 墨明兮没将与自己相关的事说出,藏起那些虚无缥缈的飞升一说。有一瞬间,他想干脆和季鹤白承认自己就是墨明兮,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停住。 「就这些了。」 季鹤白:「……」 季鹤白没再刨根问底,沈清在境中一定还说了其他无关的事情,让墨明兮层层考量迷失自我。此时见他得了片刻休息后恢復神采,季鹤白对于沈清的话也失了兴趣。 第71页 墨明兮见季鹤白没质疑,松了口气。问道:「你准备去永乐宗做什么?」 季鹤白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他倚着船舱道:「永乐宗的做派我不喜欢。想看看区区永乐宗如何斡旋修元塔,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墨明兮追问:「那答允薛辞的事又怎么办?」 季鹤白装模作样地挑起帘子朝船外看了一眼,随口说道:「问灵宗的事情本不在我的消息能不能到,更何况问灵宗存在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 墨明兮始终觉得不妥,摇头道:「即使现在去了永乐宗,也未必能知道什么。」 季鹤白挑眉:「难道他们就可以平白无故利用你?」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的眼睛,眸中一片清明。他似乎明白过来,诸多藉口下季鹤白这是要去替他讨个公道。 「倒也……不必节外生枝。」墨明兮本要论一番因缘际会生死循环,到底这话季鹤白也听不进去,他也省下力气不再开口。 季鹤白却眸中一沉,强硬的欺身扼住墨明兮的手道:「你别为我死了。」 季鹤白说出这话,为的不是永乐宗那事。倒是自见了沈清,他想起来问剑台上那一剑,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墨明兮瞳孔颤了颤,不由得反思自己怎会为了季鹤白而将生死置之度……哦,境中他的本能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再续修行,无非就是突破魂破与肉身的问题。且行且找,总有寻到办法的一日。墨明兮想到此处,不再自苦。玩笑道:「猫有九命。」 墨明兮至于未诉之情尚且未能定论,只在心中想着若是能诉……或许该诉清吧。他回应季鹤白道:「你放心。」 季鹤白无言以对,有些不大习惯墨明兮开玩笑的样子:「……」 季鹤白得了墨明兮的承诺,像是要将这承诺圈定一般轻轻抱住墨明兮。在心中道:师兄。 墨明兮不明所以,险些化成猫形。季鹤白这习惯改了许多年,早不再会这样央求他。 有一瞬,他甚至觉得季鹤白就要喊他师兄。 就好像祈玄道上爬不完的台阶,他不仅自己要走,还得带着那个刚入门的小小季鹤白走完。得和他说你要是修真呀,就要专心,就要听师兄的话,不然就会挨揍。 季鹤白是油盐不进,只会将他圈在原地,央求他:「那师兄别爬了,我们切磋切磋吧。」 墨明兮动作生疏地在季鹤白的背上拍了拍,然后逃开了这个过于热情的状况。 季鹤白见他躲开轻轻嘆了一口气,他切实的感觉到墨明兮有一种不舍。像是……不舍从前的日夜。 墨明兮正了正髮簪,不再与季鹤白对视。 季鹤白想起从前与沈清所推测的一件事:墨明兮要是选了无情道,一定能相当无情。那这衍天之术可就太妙了,季鹤白道:「你教我点衍天之术如何?」 墨明兮心中咯噔一下,心道:完了,季鹤白疯了。这剑修,他终于疯了。 他哭笑不得道,揣着手问:「你想学什么?」 季鹤白面不改色,求知若渴:「看相。」 墨明兮:我就知道。 墨明兮「啊?」了一声。根本懒得理他。 季鹤白借着身量得寸进尺,倾身问道:「想学看相你教吗?」 墨明兮退了两步,拿出曾经罚那些没事找事的新入门弟子的架势。面带微笑道:「哼,教啊。怎么不教,我现在看你满面……」 墨明兮忽然又想到自己现在墨妙妙这半桶子水的外壳下,没有一句能说的话。随即愣在当场,与季鹤白面面相觑。 正值此刻,船身似乎被什么撞击一阵勐烈摇晃。墨明兮险些摔倒,见季鹤白也在桌边勉强站稳,一时笑出声来。 两人走到船头,水面浮着一大片云舟残骸,碎片上还插着玄铁箭矢。方才撞击云州的并不是整个船体,只是落下来的一片船舷。 水中扑腾着一个人,正是林兰芷。她满头钗环不再,墨明兮也花了些时间才认出来。 季鹤白探头检查一番自己的云舟,还好只是留下些划痕。 林兰芷似不会水,自水中挣扎一阵冒出头来:「救,救救我?」 墨明兮闻言伸手去拉她,林兰芷正是慌乱,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便不松手,直接将墨明兮也拉下了水。 噗通…… 林兰芷手上力道一松,因祸得福刚好抓住一块浮木。 墨明兮跌入水中,一时不知先救林兰芷还是先自救,慌乱间分心想着这猫是不是天生不会水。他全然把法术咒诀抛在脑后,喝了口水才想到抓住船舷。 墨明兮一脸狼狈地看着季鹤白,探出头来:「救,救救我?」 季鹤白将云舟沉了沉,揪住墨明兮的衣襟保他不再呛水。蹲在船头看热闹不嫌事大,拖着尾音道:「九条命,现在是不是被你玩去了一条?」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有一个灌溉,我都没想过会需要勾自动感谢。谢谢 第36章 两行(一) 船在江心,斜阳扫过泛起波纹的水面铺向远方。 墨明兮从季鹤白的桎梏中挣脱,他聚水成阶,自江中捞起林兰芷。在林兰芷震惊的目光中托着她的左臂,足尖轻点顺着江上聚成的小道将她送到岸边。 墨明兮衣袍湿透,在水面划出一道笔直的涟漪。 季鹤白看着这道涟漪一圈圈漾开,他唇线紧抿,早知就不趁着墨明兮慌乱逗他了。 第72页 林兰芷连连道谢,她被晾在水中好一阵,以为这二人不会再管她。上到岸边两腿一软跌坐在地,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想要遮掩沁湿的衣衫。无奈之际,惊觉刚刚还贴在身上的衣服正在被缓缓烘干。 林兰芷抬头,墨明兮正望着江水口中念诀。她心中感激,轻声道:「多谢。」 墨明兮闻言侧过身来,在林兰芷脚下展开阵法。柔声询问:「你被封了灵脉?」 林兰芷伤得不轻,刚要开口嘴角又挂上一丝血痕。咳出好些血块才断断续续道:「是。所以云舟才不受控制。抱歉……」 她一路奔逃而来,灵脉完全被封之前都用在尽力驱使云舟。作为琴修她灵力无法运转时如同常人,连自救都做不到。 墨明兮抬手示意她无需多言,温声安抚道:「无妨。」 林兰芷在洞虚前期停滞不前,但要将她灵脉完全封住很费功夫。墨明兮不是医修,解开这封禁就更加费力。 林兰芷见他也十分勉强,开口道:「你,你不必太费功夫,这封禁并非寻常服食丹药所致,轻易不好解。」 墨明兮并未撤手,反而问道:「是谁做的?」 林兰芷恨恨道:「是……问灵宗。」 江面翻起细小的波浪,季鹤白飞身到跟前。觑了一眼法阵后覆手在墨明兮的手腕上,沉声道:「我来。」 墨明兮惊讶地看着季鹤白一道真气冲破了封禁,林兰芷咬住下唇双拳紧握捱过一阵痛楚。过程虽然痛苦,但效果明显。林兰芷没再多话,就地盘坐调息。几个周天,面色已经好了许多。 不自量力几个字仿佛挂在墨明兮头上,他有点尴尬的捋了捋湿哒哒的头髮,江风一过打了个喷嚏。 季鹤白促狭地看着他,问道:「如何?又不记得自己还会术法了?用不用我生个火堆给你烤火啊?」 墨明兮后知后觉,默念法诀将身上衣服烘干。随后背心透过一股暖意,季鹤白柔和的真气流转全身,他整个人缓缓暖和起来。 季鹤白放下几瓶丹药,避开墨明兮的视线,将他带离岸边。 云舟在江心摇晃,季鹤白将墨明兮让了进去。一支玄铁箭矢静静地横在桌上,莫名让整个船舱变得肃杀。 箭身上并没多余的刻痕,很难分出来自哪个宗门。墨明兮一路感应,终于在箭尖上感到一丝灵力流动。正要将灵力抽出之时,季鹤白将他的手从锋利的尖头挑开。 「是问灵宗的箭。」季鹤白面无表情的指着箭尖道:「红髓矿晶,问灵宗独有,我当年也没能带出一块。」 那日他自顾不暇,只知道薛辞在云舟上射了一箭擦身而过。今日一见,顿觉这箭若是扎在他身上只怕毙命当场。墨明兮抚过金丝箭羽,寒意透过指尖传来。 墨明兮后知后觉的一阵心惊,搓了搓冰凉的指尖。脑中闪过自己被这箭钉在江边的模样,赶紧摇摇头把这想法晃出去。他从前并不这样,不大自在地搓了搓胳膊问季鹤白:「这箭你从船板上捡来的?」 季鹤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应该是的。」 墨明兮自问自答的替他认可。见季鹤白自岸边回来似乎一直不怎么说话,墨明兮问道:「问灵宗此时不是该分身乏术吗?」 季鹤白仍然没有回答。 墨明兮耐性极好,得不到回应就将季鹤白晾在一边,自言自语地推论:「许是又碰上了别的麻烦吧。」 再去看季鹤白,季鹤白目光落在桌上又落回他脸上,挑了下眉。 墨明兮腹诽难道:这答案他季鹤白还不满意? 季鹤白被墨明兮看得无计可施,冷哼一声胡说道:「说不定永乐宗一夜,已将修元塔的人打赢了。」 「季鹤白。」墨明兮看着季鹤白,觉得这话好笑得不得了。他笑个不停:「那可太好了,我们直接去坐收渔翁之利。」 季鹤白不明所以,声音平直地应和道:「是啊,是啊。」 「季鹤白。」墨明兮一时兴起戳了戳季鹤白的肩头。 季鹤白不想说话。 「不同我说话了?」墨明兮这会儿像极了那只猫,歪着头看季鹤白。 季鹤白甚至觉得墨明兮聒噪。 墨明兮收起笑意似懂非懂,拍拍季鹤白的肩:「就算九条命,我也不会随便浪费的。」 季鹤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墨明兮当然不会故意,也并非逞强之辈。很多时候他是真能做到,只是不计后果。他若真有九条命,早就算好在哪里该用哪条。 墨明兮顺着箭矢的思路往下想如何应对,喃喃自语:「问灵宗如何,将林兰芷寻来一问就知。」 季鹤白有些不好收场,接着话道:「她伤得不轻,我替她沖开封禁,也只怕还需等上几个时辰。」 「嗯。」墨明兮方才那举动也是一时脑热,现下无话可说:「咳咳,那,那就等会。」 墨明兮神色躲闪在桌边坐下,支着头看向江面。桌上一角放着玄铁箭矢,一侧放着茶壶。墨明兮也不管是冷是热,倒来一杯就喝。 季鹤白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咳嗽什么,着凉了?」 墨明兮茶杯还未放下,呛得咳嗽不止。这话听着这话耳熟,他自食苦果无话可说。看着季鹤白真将一瓶培本固原的灵药放在桌上,墨明兮连连摆手:「没,没有,我没事。」 第73页 「没有?」季鹤白嘴角噙笑,江上有风带得墨明兮的髮带微微飘荡,季鹤白伸了伸手像是想要将那髮带握在手中。 偶尔聒噪的墨明兮转瞬即逝,平静下来道:「没有。」 季鹤白没让他过于平静,开口问道:「你虽没见过墨明兮,倒是真的很像啊。」 墨明兮的茶杯一不小心碰到茶壶,发出噹啷一声。他略显迟疑道:「这……在玉华派中那两个徒弟所教的我都,我都认真记下了。」 季鹤白开始擦剑,似乎心情变得不错起来。 林兰芷睁开眼,头顶满天繁星。 她细算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灵脉已经顺畅许多。云舟依然停在江心,她不打算一身狼狈的去见二人。林兰芷招出障目换下褶皱的衣裙,一身青碧道服上绣着鹅黄莲蕊。衣摆拂过草堤,她俯身在江边细细洗漱。 林兰芷照江如镜,扶正莲冠,整肃衣襟。再一抬眸,云舟缓缓朝她行来。墨明兮站在船头,隔着距离让人很难不想起旧时墨掌门的天人容貌。 「多谢道友。」她朝着墨明兮一礼。林兰芷不再满头珠钗后,透着一股清丽之气。 墨明兮见她虽是灵脉畅行,眉眼间仍然透着些虚弱,柔声道:「无妨,举手之劳。」 在外人面前,墨明兮做足了前代掌门衣钵传人的姿态。将云舟引到岸边,垂手而立等待季鹤白下船。 季鹤白气势逼人,对林兰芷并不客气。林兰芷自知在玉华宗和季鹤白有些冲突,不敢轻易触霉头。虽然墨明兮看起来更好说话,但她本能地觉得少拿墨明兮做突破口为妙。 果然季鹤白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林掌门,别来无恙。」 林兰芷回以一礼,爽快道:「之前多有得罪,今日承蒙季掌门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季鹤白懒得同她过场面话,直白道:「问灵宗里是谁对你下的手?」 林兰芷摇摇头,她感谢归感谢,信任却是一点也无。面对季鹤白的问题,她闭口不言。 季鹤白也不恼,甚至没将壶中日月剑招出。只是岸边草叶应念而起,如同万剑齐发指向林兰芷。季鹤白目光灼灼:「只是林掌门撞了我的云舟,我还是得讨个说法。」 墨明兮传音道:「你讨什么说法?」 季鹤白无辜道:「那些宗门发难不都是这么讨说法的吗?」 见林兰芷不言语,一支细长的草叶擦着她的头上莲冠而过。束冠的金簪上立刻缺了一角,剑气瞬间破开了她的防势。 林兰芷神色焦灼,她几次提气修补屏障而于事无补。反倒是额角滴落一滴冷汗,现下她不是季鹤白对手。更让她可怖的是,她脑海里迴荡起季鹤白的传音:现在我只是想知道点真相,再晚一点我可能不想放过你。 林兰芷面色惊恐,说道:「你我也无仇怨,何必苦苦相逼。」 季鹤白面上不显,好言好语:「路见不平,想要拔刀相助罢了。」 可林兰芷听见的传音却是:玉华宗在墨明兮掌门之时就受了诸多门派的打压折磨,相信妙音宗也难说与之毫不相干。如今你不愿开口,我将那些手段用在你身上却也简单。 墨明兮看看面色几变的林兰芷,又看看一派苍山覆雪的季鹤白,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朝季鹤白那边靠了靠。传音道:「她这是怎么了?」 季鹤白:「许是心里有鬼吧。」 林兰芷面露难色,双手握了又松,终于开口道:「我是被问灵宗的祝可山追到此地的。三天前妙音宗收到来自星衍阁的求助信,说是宗门遭袭希望援手。我当时不知秦霄现状,只得先出手相助。 谁知下山后不久,就遇到了问灵宗的云舟。他们不由分说的发难下,才知是敌非友。他们与星衍阁分崩离析,于是与妙音宗的门人相抗。我门人少势寡,难以取胜,就弄得如今惨状。」 季鹤白不信:「仅凭信件一封?」 林兰芷解释:「我不知道玉京的传信是如何,只是星衍阁一派的灵鸟各有不同。虽看着简单的术法,却内有门派密咒难以冒充。从前……墨,墨掌门的灵鸟也是他亲自手写,所以一见便知。」 墨明兮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好在林兰芷并不知他的密咒,只以为是用手写为媒。否则他一会和季鹤白就要解释不清。 季鹤白觑了她一眼,问道:「他们去了多少人?」 林兰芷垂目道:「我见到的只有五人,并不是问灵宗宗门弟子。」 墨明兮刚想说这话与她方才所诉自相矛盾,草叶应声离她更近一步,几乎悬在她眉心前一寸。林兰芷动弹不得,虽是草叶却似乎要破开她的灵台。 林兰芷慌忙道:「我并非与他们正面较量,门人不敌就退至山门之下,而我追着他们其中一只云舟不放,才……」林兰芷重重嘆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和盘托出:「不知季掌门是否耳闻,祝可山便是问灵宗云游在外的丹录长老。我与他有些过节,既然得见,不可能放过。」 林兰芷细细将她与祝可山在回雁峰的周旋说了一通,闻言墨明兮蹙起眉头,祝可山?那薛辞又是谁? 季鹤白相比薛辞的话,显然更相信林兰芷。门人交锋虽不见得真,林兰芷在牵扯到祝可山的事情时,却说得相当完整不像编造。 季鹤白又问了几个关于永乐宗的问题,反覆间林兰芷所知不多但并没有什么隐瞒。 第74页 季鹤白看林兰芷说得差不多,大体都能对上。至于细枝末节,他懒得鑑定真伪。他多的是办法逼林兰芷开口,只是不想在墨明兮面前用出来。若是给墨明兮见了,难免又是要一番论道。 若是从前,季鹤白言语不合与墨明兮痛快地切磋一场也罢。但现如今季鹤白下手又顾忌轻重,连争论也小心翼翼起来。 季鹤白接着审:「你可知道修元塔如何?」 林兰芷关于修元塔的事无甚遮掩,脱口而出:「修元塔与秦霄或许有些勾连,只是秦霄在星衍阁遭受重创后不知所踪,如今也难辨真假。」 草叶震颤,季鹤白追问道:「星衍阁如何了?」 林兰芷一知半解,说得笼统:「我只听说玉京夜袭星衍阁,似乎损失惨重。有人说他们将秦霄劫走扣押在玉京,也有人说秦霄只怕早就死了。至于修元塔,自那日在玉华宗一别我再没见过,不知道关系如何。」 见提到玉京,季鹤白又问了张真道的消息。林兰芷对于张真道确实所知不多,季鹤白问了许多问题都不知所云。 墨明兮记起妙音宗原本应该在旧海滨,像是叫做妙音门。不知为何忽然接近玉华宗,这才改头换面又叫林兰芷做了掌门。 只是自回雁去妙音宗的路并不经过陵江水道,墨明兮问道:「你为何不逃回门派?门派之中岂不更加安全?」 林兰芷突然不说话了,面上笼罩着沉沉的哀伤。她扯起嘴角道:「我有个未成的道侣,他最近生死未卜,失了联繫。」 墨明兮不记得林兰芷有什么道侣,说道:「这几日我们在外走动,许是能有些消息。敢问道侣名号?」 林兰芷摇头:「名号?他没有名号。他叫谢慈安。」 作者有话要说: 哐哐更新,努力每天都开小花。 第37章 两行(二) 船头的风灯下,映着林兰芷苍白的面容。她方才回答季鹤白问题或许动了不少歪心思,但此时的暗淡却不像在骗人。 墨明兮静静地看着她,很难将她这幅清正自持的模样和谢慈安的古怪联繫在一起。看来谢慈安身出正派而坠入歧途不假,只是不曾想竟然与林兰芷有这样的联繫。 墨明兮下意识与季鹤白对视一眼,谢慈安是已经死透了,不巧正是他干的。事没做错,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先发问道:「他是不是随身带着一个香囊?」 林兰芷察觉到墨明兮进退往復的视线,笑了笑认可道:「是的。那里头不是寻常香草,而是追息。千里万里但凡他活着,我都该追得到一丝气息。」 若说里头放的是追息墨明兮就确认无疑,他记得自己在山洞中看过那个香囊。欢元岭的事情辅一提起,好似隔了很久。墨明兮犹豫半天,只说自己在玉京城外见过谢慈安,其余的未曾多言。 林兰芷的目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几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林兰芷听了半天,又任由墨明兮愣了半天。终于声音干涩问道:「他死了,是不是?」 墨明兮点了点头,生涩地将欢元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谢慈安怎么存活的,又做了什么买卖勾当,这话从墨明兮口中说出也不大好听。 林兰芷听罢,便知谢慈安大概是死了在墨明兮手上。她面色阴沉,语气不善:「我管他是怎么活下去的。」 墨明兮感到周遭的气息变化,往季鹤白身边靠近一步。林兰芷腰间的环佩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季鹤白的草叶仍然凝滞在空中。她虽是气滞血瘀,灵脉难行,却缓缓展露境界似乎要尽力一搏。 叶片发出尖锐的鸣叫,悬在她眉心的那片薄叶应声而碎。 林兰芷已然招出琴来,素手一抚琴音四起,缭乱的五音之中草叶逐个被从中击破。 霎时间青草的香气瀰漫,伴随着林兰芷如同潮水的杀意铺面而来。林兰芷却未曾对着墨明兮动手,即便此时有些强弩之末。 季鹤白心念已起并未动身,江边草叶繁盛,自是再摘叶做剑追逐林兰芷而去。 墨明兮揣着手看两人打得有礼有兵,林兰芷的身形借着琴音上下翻飞,击破几次草叶剑阵却未被伤到分毫。碎屑簌簌地自空中落下,墨明兮甚至生不出一丝冲动去喊:你们别打啦。 墨明兮换了个姿势站着,无奈地传音季鹤白道:「你准备打多久?」 季鹤白闻言停了下来,林兰芷也跟着停了下来落回原地。 墨明兮心中尴尬,饶是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林兰芷施施然走到墨明兮面前,一副慈心前辈的模样道:「墨妙妙。」 墨明兮像极了听话的小辈,拱手问道:「林掌门还有事要问?」 林兰芷声音冷漠:「你那衍天之术用得如何?」 季鹤白想也不想插话道:「他的算筹已丢失,现下运转不得。」 林兰芷眉目松动,面上瞭然:「怪不得星衍阁遭袭,原是得手了。」 墨明兮:「……」 季鹤白:「……」 林兰芷笑起来,语调平静地说:「这事何必遮掩,狼子野心人尽皆知,更何况季掌门你呢。」 话虽如此,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墨明兮乖巧地表示理解,有些逆来顺受的模样。 林兰芷叮的一声将琴收回,问道:「当真连卜算也不能进行了?」 第75页 墨明兮有些犹豫,思考一会:「你要算什么?」 林兰芷眉目忧愁:「我算……他是几时变得那副模样的。」 墨明兮刚想着也许折几支苇杆或许也能浅算,这问题他却不想知道答案,断然道:「算不出来了。」 此话一出,这是墨明兮第二次感到林兰芷的杀意。他觉得这人神思不大稳定,怎么动不动就想要杀人。只是话又难说,毕竟墨明兮了结了她的道侣,她要是恨也是应当的。 墨明兮又朝季鹤白身后退了退,再退就只能露出半个身子了,多少于礼不合。季鹤白见状未动声色,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林兰芷直勾勾地盯着墨明兮,眸光幽深:「那你能算什么?」 墨明兮抱歉一笑,缓缓道:「明天的晴雨。」 林兰芷不好发作,她也没法押着墨明兮动手。忿忿开口道:「明天是晴是雨?」 墨明兮颇为认真地低头掐指一算,柔和道:「明日天晴,宜出行。」 林兰芷自讨没趣,又因方才动手咳了一阵。末了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多谢,后会有期。」 季鹤白抱着手站在一旁,看着林兰芷突然远去的背影,说:「明日天晴?」 墨明兮摇头:「我不知道,算不出来。」 季鹤白没兴趣去追上林兰芷,重新上了云舟才对墨明兮道:「你后悔杀谢慈安?」 墨明兮仰头看着他,无需多想:「自然不是。」 季鹤白站在船头:「我看你对林兰芷倒是与对他人不同。」 墨明兮心想:对他人?哪有什么他人。自玉华宗出来除了对着你季鹤白,哪里又来了他人。 季鹤白立于冷月之下,目光淡淡落在他的肩头。 墨明兮:不会是觉得我同她好言好语,又碍着你打架了吧。 「林……」墨明兮本想说妙音宗所行之事多半身不由己,曾经也未做越界之事。碍于身份只好改口道:「我与她无冤无仇,干什么要恶语相向。」 季鹤白重重的点头,转身进了船舱:「无冤无仇,有道理。」 墨明兮自问从前掌门时在门派所推行,都是对他人须得以礼相待。墨明兮觉得自己这个衣钵传人模样做得还算不错,于是追进船舱问道:「还是玉华宗的徒弟对待外人,其实都该凌厉些?」 季鹤白:「……」 墨明兮心道:莫不是我对季鹤白还不够客气? 墨明兮没觉得自己同林兰芷说话有什么不同,好言好语问道:「去永乐宗吗?」 季鹤白没看墨明兮,却难得的否定了他的提议:「现在?你不睡觉我还要睡呢。」 墨明兮重重的嘆气:「你睡得着?」 季鹤白笑了笑,正经开始脱下外袍,除去髮簪:「妙妙。」 墨明兮:「哦。」 谁让墨明兮白天占了别人床,现在没法。他喵地一声摇摇尾巴,轻巧地跳上枕头:「睡觉就睡觉,谁怕谁。」 季鹤白揉着猫头心满意足,顺手又捏了捏猫爪。将曾经妙音宗进犯山门那些糟心事抛在脑后,心道:师兄可是只和我一人说话不客气。 墨明兮与季鹤白不过休整了两个时辰,天未亮就出发。季鹤白带着墨明兮御剑而去,这次他们没从永乐宗的长阶上山,反而取道后方的山脉。 云山上自山腰开始笼罩在一团黑烟之中,季鹤白也不得不摸索着落下。山道蓦地一片漆黑,见状墨明兮捧了四盏萤灯出来,也仅仅是照亮了脚下一小块土地。 淡淡的光照下,墨明兮叫住正要抬脚的季鹤白。指着他脚下那道半掌宽的裂缝,深得可见山体中的地火翻滚。出声提醒道:「小心。」 季鹤白伸手在裂缝上,岩层底下的温度透着缝隙传出,顿了顿:「此地适合铸剑。」 墨明兮朝季鹤白面上看去,感觉他是真的想要铸把命剑出来:「你要在这里铸剑?」 说起这个话题,季鹤白认真盘算道:「此地不如永乐宗的丹炉处,那里甚好。」 墨明兮:「……」 墨明兮引着萤灯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中缓缓行走,季鹤白也并未再说铸剑之事。两人警戒着脚下的变化,免得一脚踏空掉进缝隙里。 走了一阵,墨明兮抬头确认一番方向。黑暗之中,远处忽然闪过一点亮光。那并不是永乐宗的方向,墨明兮也没有因此改道。 他继续往前,眼前一闪,那光点更亮了,甚至在闪烁是能清晰看到一条光柱穿过黑暗而来。墨明兮只见光点的位置依旧离他同样远,也出现在同样的方位。 墨明兮回身看不见后路,但估算着少说也走了百步远。他摸索一番,扯住季鹤白的袖摆小声道:「那光点似乎跟着我们。」 季鹤白道:「别停!继续走!」 话音刚落,似乎有股无形的阻力与他们对抗。两人又走了数十米,再也没法向前了。 四盏萤灯像逆流而上的鲤鱼一般,挤成一排往前冲去。灯尾的流苏晃晃悠悠,灯火也跟着明明灭灭。 季鹤白伸手往前探了探,这阻碍并不是阵法屏障。他刚要抽剑,墨明兮拦住他:「这里山体看起来不稳固,我来。」 墨明兮引燃一道火光,火苗随着无形的壁障舔舐而去,烧出一道外凸的圆弧边沿。火苗齐齐的倒向墨明兮的方向,墨明兮蹙着眉头尝试着左右移动两步,而那圆弧的顶峰也跟着同方向移动。 第76页 这下他心中瞭然,那块光点,大抵是个修士。 季鹤白见状朗声道:「玉华宗掌门季鹤白,前来借道。」 墨明兮心道:你这是要借道,还是要来占道为主啊。 他心中虽这么想,却也行礼一拜。 一阵劲风铺面而来,那个光点近了一些,却仍然没有展露真身。 季鹤白耐心有限,又说了一遍:「玉华宗掌门季鹤白,前来借道。」 光点陡然移到近前,四盏萤灯应声而破。墨明兮终于看清了,光点是一个带着方巾的修士。这人脸上几个褶子堆叠着,却透出一丝慈眉善目的感觉。一双胖胖的手捧着只八卦镜,方才光点正是镜中所见。 墨明兮看着这个修士,总觉得有些怪异。他颇为失礼地盯着这个修士的脸仔细端详,才发现这眉毛很长,而且鬚髮尽白。不是墨明兮这样的天生所至,而是苍老带来的灰白。 这样老态的脸上,却有一双澄澈的眸子。他正目光柔和地盯着季鹤白。 来者善不善墨明兮想不出来,只是少有人初次见面就这样柔和地看着季鹤白。 季鹤白全然不顾这份柔和,他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相向,壶中日月剑铮鸣不止。剑意随时都可喷薄而出,显然是要一战的架势。 墨明兮觉出自己为什么有种不大正常的感觉了,这老人看着季鹤白的架势依旧慈眉善目。挂着笑意,甚至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敌意。可没有敌意的敌人,才最为可怕。 但那老人缓缓抬手,并不是发难,反倒是撤去了无形的阻碍。 与之一同消失的,是浓墨一般的黑暗。季鹤白收起鱼死网破的气势,从老人身边绕了过去。管他前辈后辈,总之先走为上。 墨明兮没出声,传音问道:「那是谁?」 季鹤白声音中透着疑惑:「不知道。」 两人方才往前走了不出十步,四周又变得黑黢黢一片。四盏萤灯被引爆后,墨明兮没了光源。 身后的光点重新开始闪烁,并且越闪越快。墨明兮不得不加快步子往前,黑暗中他甚至感觉不到季鹤白的方位。 「季鹤白?」 墨明兮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甚至听不见回音。 「季鹤白?」 墨明兮一阵慌乱,再次唿唤道。 「在呢。」季鹤白本离着墨明兮仅有一步远的距离,应声后靠过去了些,挨着墨明兮的袖子表示自己还在,问道:「要不要捆灵锁?」 第38章 两行(三) 山路虽平但越走越窄,墨明兮无处躲闪,把手缩回袖子里:「没有捆灵锁,你若掉下去我还想得出办法将你捞出来。」 季鹤白笑意不绝,断断续续道:「本想礼尚往来,也让你捆我一回。」 墨明兮听着这话别扭得很:「不用,不想,不需要。」 季鹤白的视线似乎穿过黑暗投来,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刚才不是怕我走丢了吗?」 墨明兮重重的嘆息一声,并未疑心为什么刚才感知不到季鹤白的气息。许是这双猫眼他在黑暗中并非完全不能视物,便担忧起季鹤白于黑暗中独行。索性抓住了季鹤白的衣袖,托着他腕骨以免他一脚踏空真的跌下去。 墨明兮甚少和季鹤白并肩而行,实在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指腹摸到季鹤白衣袖上有一处突兀的刺绣,细细感受下似乎是个十分简单的猫头。一时捏着猫头分散注意,一边思量持镜人到底是谁。 他脑中一一闪过诸多门派的服制,实在是没有可以匹配的线索。至于那只八卦镜,也是毫无头绪。 他们在山嵴上疾步快走了一段险路,那光点如同击鼓一般穷追不捨。墨明兮感到季鹤白的步子有些迟疑,他似乎在频频回望。 墨明兮柔声开口到:「方向没错,阻碍变弱了。」 他感到季鹤白的手腕沉了沉,许久后收到一声:「嗯。」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黑烟淡了些。回望身后,光点已经完全被黑暗吞没。而举目向前,已经隐约能看见一线天光。墨明兮的精神松懈下来,将季鹤白的袖子松开。 季鹤白揉了揉手腕,望着天光阴晴不定道:「你觉得那个人像不像修元塔的人?」 墨明兮听了这话,总觉得季鹤白对于修元塔似有忌惮。开口道:「不大清楚。」 他确实不甚了解,若是带着银纹斗篷可能会警戒几分。但就这么站在面前,他是分不出来的。 季鹤白听罢没再做多想,选了一条较为平缓的路往上爬。几节山石后藏着一条一人宽的窄路,延伸向远方一处奇峰。他认真道:「我感觉不出来他是什么境界。」 被这么一说,墨明兮也有同感。先前八卦境的诡异分散了他的注意,此刻墨明兮思索道:「唔……他似乎并不想暴露自己。」 这话却十分矛盾,若是不想暴露,怎会举着八卦境在黑暗中寻人。两人都知道此话有误,相互对视一眼,却也只能将危险抛在脑后。 季鹤白寻着小路上到奇峰之顶,在突兀的怪石间寻了个开阔处打坐调息。 见状,墨明兮倚着石块,从袖里干坤中翻出本清净经,照着一字一句读起来。 季鹤白本是晨间静思,听得唱经连连点头:「嗯,念得都对,继续念。」 群峰寂寂,山脉沉沉。唯独这奇峰之间,留住一抹晨曦。 第77页 墨明兮早将课经记熟,靠着奇石阖目念唱。 山风间,书页簌簌作响。 季鹤白无心静思,悄悄朝墨明兮的方向看去。这缕晨光掠过墨明兮的侧脸,季鹤白的目光不觉落在他鼓动的喉结上。 清静经落入耳中,季鹤白收敛心神。 云气流动,晨光一缕,让人心情变好了许多。 清风送来淡淡一丝暗香,墨明兮勐地睁眼往山嵴的方向看去。山嵴上早已没有八卦境的踪影,但方才的暗香却分明是鲛油的气味。 唱经声乍停,季鹤白佯装从入定中脱出。淡淡道:「你都背熟了?」 墨明兮:「嗯?」 季鹤白指了指他手上的书:「清静经。」 墨明兮被他这么一打断,忘了鲛油的事。胡乱答道:「嗯,背熟了。」 季鹤白他抬头望着墨明兮,目光灼灼的等他来问自己点什么。 墨明兮与他对视一眼,心中满是八卦境的事情。心不在焉的朝另一侧走去,倾身往坑底张望。 黑烟随风散去,整个坑底的样貌完全展示出来。从前永乐宗的位置上生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像是什么人在此引爆了巨大的咒法。曾经从云山口的丹炉斜倒,仿佛从高空坠落,半个炉身陷入泥土中。 本该是永乐宗的位置成了一个豁口,就连那条如同登天的长阶也断得只剩下两节。只看这场景,永乐宗那些人是凶多吉少了。 墨明兮有些遗憾的想,他们还是来晚了。境中许是过去了两日三日,修元塔已经离开。 季鹤白久久没有说话,他望着远山,负手而立。 墨明兮见他神色凝重,出言道:「他们像是已经打过了。」 季鹤白点点头。 墨明兮也不知季鹤白到底是因为这公道没有在他手上讨得,还是如自己一般感嘆一门一派覆灭得如此简单。犹疑道:「生死所道,万古同尘……」 季鹤白打断他,指着远山道:「你看那裂口,像不像炉心?」 墨明兮:「……」 墨明兮:你是在想去哪铸剑是吧。 墨明兮望着环山中刀噼斧凿般的断口,心中存了些侥倖想要下去一探究竟。只是这样高度,他自己似乎下不去。他回头看了看季鹤白,又看看面前的断口。 季鹤白看着他,笑了好一阵:「下不去?」 墨明兮:「……」 季鹤白跃上壶中日月剑:「走。」 剑身盘旋而落,墨明兮在下落间就见得地上有些攒动的黑点。落得近了看清那些缓缓移动的黑点,正是永乐宗残余的门人。 墨明兮心中一喜:「他们好像在重建宗门。」 季鹤白随意敷衍道:「哦,那好得很。」 说话间,他们已经落得很低。两人可以看到寸草不生的沟壑之中,长长一队修士肩挑手提两两结伴走着。他们多半是残存的炉鼎,早将雍容华丽的衣裳裁成极其干练的劲装。这些人似要提着筑材,修缮前面一处塌了一半的弟子房。 一队人自顾不暇,没有功夫抬头来看这两个不速之客,只是喜忧参半的议论之声在空谷中迴荡。 季鹤白寻到队伍的前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期期长发挽起,也如身后那些人一般将那华贵的段子裁成短打。他连脖颈上都似乎缠着绷带,步履缓慢而坚定。墨明兮清楚这么个败局已定的门派里,现在并非需要一个强者来重振旗鼓。而一个灵力绵绵不绝的医修,才能缓缓修復这些身心俱疲的门人。 与那些人不同,期期察觉到剑风,仰头意外与墨明兮对视一眼。 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很快便恢復平静。期期抬手叫停了队伍,忽然朝着墨明兮的方向跪了下去。那些人不解为何,但天性的顺从让他们随着期期一起跪下。 季鹤白见状陡然御剑而起,将永乐宗的人甩在身后。劲风中,季鹤白的冷冷的话音传来:「表面功夫。」 「我……」墨明兮沉吟片刻,轻轻道:「言之有理。」 墨明兮回头看了看永乐宗旧址的方向,心下细想当日他也不是盲目好心。若非魂魄被期期看出,是否相助他也要考量一番。如今既然陌路,也无需再多做纠缠。 还未再多做解释,墨明兮只觉得一阵热浪袭来。他探出身子朝前一看,方才所见的炉心位置已经近在眼前。 天气并不凉爽,若是铸剑定是更加炎热,不巧昨日言语成真。 今日大晴,烈日于空。 墨明兮仰头看得一阵眼晕,晃眼的光圈悬在圆弧般的山体之上。他眯着眼看去,像是一排八卦境彼此联结。 季鹤白御剑朝着地脉而去,头顶的光亮很快就被山体掩盖。温度丝毫不减,墨明兮随着剑一头扎进地脉,落下时只觉得这地面的岩石都有些烫脚。 此处果然地火翻涌,龟裂的岩体下炽热的岩浆直冒。 季鹤白丝毫不惧炎热,竟然在此地搭起剑炉。墨明兮像是要把他的干坤袋夺过来看看这里头到底还有什么,惊讶得忘了说话。 季鹤白完全不让人失望,又抖落出小山样的一堆矿石。 墨明兮:「你……你要铸剑?」 季鹤白眼中闪着光芒,显然此地难得一见的铸剑之地。他话语间透着愉悦:「正是。你要不要学?」 墨明兮避之不及:「不用不用。」转言道:「在此处铸命剑,需不需要……嗯,我,我用什么给你护法?」 第78页 季鹤白闻言终于将目光从那堆矿石中移开,落在墨明兮脸上:「不是命剑,是给你的。」 墨明兮犹豫了。 倒不是他受不得季鹤白给他铸剑,到底自己是有过一把剑的。 季鹤白却道:「你不必执着于一道,既然灵脉难全,会些剑术傍身也不是坏事。」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是纯粹与认真。 墨明兮骇然,心道:季鹤白?你没事吧季鹤白?你的执着一道呢?你的独尊剑修呢? 听了这话,墨明兮也不得不受着了。 他勉为其难道:「那,那多谢了。」 墨明兮小心翼翼靠近剑炉,炉边温度更高。热度让他瞬间两颊绯红,感觉自己的头髮都要被燎着。汗水湿了又干,墨明兮给自己套了几层壁障才觉得好些。 季鹤白挑挑拣拣,看着墨明兮跟在他身后,问到:「你要不要砸一锤子?」 墨明兮连连摇头,他热得不行,后退了几步摆手道:「不用不用,剑修之首,你做事,我放心。」 第39章 两行(四) 墨明兮沿着地脉往里走,在地脉的深处又发现几个岔道。里头气流不通,但不比季鹤白架炉子的地方炎热。 他走进其中一条,在岩壁的缝隙间找到几个孔洞,上面有些开凿过的痕迹。碎石还散落在孔洞四周,墨明兮朝着岔道外喊道:「这里最近有人来过!」 声音像是淹没在热浪之中,季鹤白的回应没有传来。墨明兮又叫了季鹤白几声,收效甚微。再往下走,须得弯腰爬行才能勉强通过。墨明兮返程往岔道外走去,估计着地脉的走势,确实像是炉心。回到岔道口,叮叮的打铁声越来越响。 这里热得出奇,又为了铸剑不能降温。连季鹤白也除去上衣,在炉前锻打。墨明兮自岔道出来就看见这副光景,汗水顺着季鹤白后背清晰的线条没入腰封。 墨明兮瞟了一眼。 墨明兮又瞟了一眼。 此处果然是温度的中心,炎热非常。 季鹤白没有停下捶打,扬声道:「你刚才叫我?」 墨明兮看着不远处冒出的地火:「刚才看见岔道里有人为开凿过的痕迹,像是有人来过。」 季鹤白并不奇怪:「此地应当产有火灵晶,有人开採也不奇怪。」 墨明兮嗯了一声,离季鹤白远了点。他环顾四周,若非山体受损,此处地脉断断不会如此轻易就能进入。 顶端原本也有裂缝,只是顺着那些狭小的缝隙而来,受这炎气炙烤的时间更长。他看见岩壁上有一条人为开凿的阶梯,像是原先的道路。 此处虽热,却是十分适合修炼。这地火仿佛能熔血锻骨一般,偶尔从地缝中溅起一道火苗也是及其纯正。墨明兮转念想到,或许藉由此地修炼能有所成。他在一块高高凸起的石块上盘腿而坐,在这炽热之中转念修习术法。 灵脉之中水气充盈,几个周天下来就觉得灼人热气都减弱不少。有着外界相抗,如同受到指引,只需顺势而为。法修本于五灵之中感应,此强彼若生克循环。墨明兮阖目入定,神思于空茫中探寻。 这身体五感敏锐,墨明兮于修习之法更是炉火纯青。两者相合如鱼得水,他缓缓觉得灵脉中的涓涓细流正在不断沖刷下变得更为宽广。墨明兮许久不曾体会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之感,此时玄妙不免醉心。灵台清明,神思开悟。 「妙妙,妙妙?」 墨明兮正沉心提升,听到妙妙二字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匆忙道:「你,你铸好了?」 「两天了,你开悟好了吗?」 墨明兮指尖画咒,两人周身环绕过一片凉意:「还行。」 外头皓月升起,冷冷的月光透过缝隙丝丝缕缕而下。季鹤白已经将那些铸剑的东西收起,他手上握着一柄轻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黛紫幽光。 墨明兮将剑接过,此剑偏轻,是形制十分普通。若是玄铁所造,和平时所用飞剑看着无二。但握于手中便知,此剑虽薄却剑锋锐利。剑体虽轻,却灵力饱满。剑嵴上一缕鹤纹,似展翅望晴。墨明兮握在手中,剑身微颤,发出叮的一声轻吟。 此剑铸得仓促,认主更是仓促。 墨明兮比划了两下,见季鹤白将壶中日月剑取下,惊道:「你做什么?」 季鹤白不是要动手,只揪住剑穗道:「猫头分你一个。」 墨明兮将他拦下,琢磨了一会:「你这剑穗本是一对灵玉,拆了可惜,我再寻新的就是。」 季鹤白心道:拆开可惜,有道理。 随即就看见墨明兮将剑收入了干坤袋中。 季鹤白:「……」 季鹤白还未想出说辞,手上被大力一带,跟着墨明兮藏到岩石后头。整齐的脚步声朝他们缓缓靠近过来,过了一会墨明兮自石缝中看见几个湖水绿袍的修士,是问灵宗的低阶弟子。 因为墨明兮方才的术法,此处的温度比其他地方略低。那三人就地坐下,在这里躲懒。墨明兮从几人的言语中得知问灵宗正在此处驻扎,收容永乐宗的弟子。 墨明兮不知这事情是福是祸,一山不容二虎,也不知道若是与期期那一行人相遇会不会打起来。 季鹤白传音道:「他们收容永乐宗弟子做什么?」 墨明兮细想之下,心中只有一个推论:「永乐宗曾在欢元岭卖那些丹药,也许背后是问灵宗与玉京的勾当也说不定。」 第79页 这话越说越有道理,墨明兮已在薛辞处认清了问灵宗之变通能力,怎会只有一个靠山。 季鹤白传音道:「我们去找找问灵宗的营地。」 线索就在眼前,墨明兮念起咒诀升温,不一会这几个弟子就热得受不了。跟着他们走到一处山岗,果然看见十几个硕大的营帐在平缓的坡地上整齐排开。 趁着夜色掩映,两人遮去气息在营地附近探查了一番。此处管制疏松,人员混杂,似乎轻易就能混进去。只是在外头绕了两圈,除了营帐什么也看不到。 季鹤白目光灼灼:「在这里看不到什么。」 「潜进去吗?」墨明兮问。 季鹤白点点头。 墨明兮将繁复的髮饰拆开,银簪玉带通通收起。在山石的掩映下换了粗布短打,又涂抹了些灰泥在身上。朝着季鹤白问道:「掌门,你要不要换身衣裳?」 朴素衣裳是墨明兮在门派中找的粉衫的替换,季鹤白穿着并不合身。墨明兮看着神情淡淡的季鹤白,捂着嘴道:「掌门,走吗?」 这下两人看起来像极了门派破碎的倒霉鬼,混在人群里去守营弟子那领了一套问灵宗的低阶衣服。 一切准备得当,洗去浊尘清净道心,两人抬脚走进问灵宗的营地。 刚走进去,排在最外的营帐前站着个高束马尾的问灵宗弟子,朝墨明兮挥手叫他过去。他手中拿着名册,询问二人姓名。 墨明兮刚要开口,就听见季鹤白义抢先一步:「季妙。」 墨明兮一时语塞,墨妙妙三个字再说不出口。 那人催促道:「你呢?」 墨明兮瞪了季鹤白一眼,断断续续编出个像样的名字:「墨,墨白。」 没等墨明兮拱手行礼,这人热络地介绍道:「我叫楚明苍,以后就是你们的师兄了。」 季鹤白有意隐藏起境界,又被墨明兮施了术法叫人认不出面容,此时乖觉道:「楚师兄好。」 墨明兮笑个不停,跟着季鹤白道:「楚师兄好。」 楚明苍待人熟络,不由分说地拉着墨明兮走进他身后的营帐。帐内摆着数十张临时床位,其实不过是在地上垫了层褥子。整整齐齐的行列,有的上面有些衣物,有的还是一片整洁没人用过的样子。 可见新收的弟子守规矩得很,没在这里发生什么争执。楚明苍给两人指了个角落的位置,道:「看你们二人并未受伤,正是万幸。可有修炼过?」 墨明兮下意识摇了摇头,他不会丹修,在问灵宗面前只怕不好煳弄。 见状楚明苍脸上闪过一丝可怜,随即更加随和道:「无事,到了问灵宗都是全新的开始。你们若没有基础,明日可以随师兄去收集炉灰。今天时间已晚不便出行,就先去那边帮忙分拣吧。」 墨明兮知他误会自己曾是炉鼎,懒得多费口舌辩解。季鹤白古怪的传音道:「我俩要怎么看起来才会像两个炉鼎?」 墨明兮道:「你万一被认出来,就是同自己师兄刚入世的衣钵传人双休。不怕别人觉得你欺瞒师侄骗人动情,在门派之中被人质疑吗?」 季鹤白懒懒地笑了两声,长长一句话中他只将师兄和动情听了进去,传音道:「门派之中?修真界内谁又能管我与谁双修。」 墨明兮想来季鹤白也不是将这事放在眼中之人,心道:有道理,只怕你一双修,全修真界的剑修都要双修起来了。 墨明兮一抬头,撞进季鹤白的视线中。在心中念叨:墨妙妙遭师叔欺骗,同我墨明兮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想,心中释然。 墨明兮默默跟在楚明苍身后,等着他发下任务。路上看见不少新入门的弟子正在分拣炉灰,似乎在做炼丹的准备。 这些人脸上都挂着疲惫,麻木地往袋子里分装。见到他们三人走过,眼神也没有丝毫游移。 墨明兮被带到其中一个半人高的缸子前,楚明苍道:「你们先练练手,将这缸中的炉灰分到小囊里,够了三百个就来找我。」 楚明苍吩咐完事情未作停留,墨明兮见其余的缸子前都围着五六个人,唯独这个缸边只站了一个女子,衣服崭新,像是刚来不久。 墨明兮正要上前请教:「师……」 这女子听到响动已经转过身来,墨明兮险些惊唿。此人甚是眼熟,正是林兰芷。她也穿着低阶弟子的衣服,简单束髮于脑后,这才看着背影也认不出来。 林兰芷见这两个熟人,面色也是不善,寡淡地讲了筛分炉灰的方法。 只是这铲灰分拣的事情……倒不是有多难行。但终究是一派掌门相见,季鹤白与林兰芷站在缸边面面相觑,两人谁也不动手。 墨明兮见状长嘆一声,撸起袖子道:「两位掌门,要不我来?」 第40章 两行(五) 墨明兮见状长嘆一声,撸起袖子道:「两位掌门,要不我来?」 季鹤白心里莫名一憷,下意识地拿起堆在缸边的锦囊,按着颜色分成几摞。随着季鹤白加入流水般的分拣,墨明兮的速度快了不少。 墨明兮意外地看了眼格外乖觉的季鹤白,传音道:「掌门怎么亲自动手?」 季鹤白没理他:「这不像是炉灰。」 墨明兮将罐子里的东西捏在手上,细细捻开给季鹤白看,道:「这是灵骨坑里的残灰,只是捣过之后看不太出来。」 第80页 季鹤白沾了一点在指尖,细小的颗粒在指腹滚动。他蹙起眉头:「难怪没有那股异香,问灵宗要这个做什么?」 两人的古怪举动引得林兰芷也好奇地凑过来,他们全当没看见,并未将所传的话说出去。 墨明兮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季鹤白也将第六百个口袋的繫绳收紧,墨明兮小声道:「我看他们只是想找点事情给这些人做,寻常收容后都是疗伤休憩,重整旗鼓。我看他们反倒是驱使起这些永乐宗的人,像是要让他们服从找劳作。」 两人甩开林兰芷,又被楚明苍提点了几句相处之道。墨明兮得了指示钻回营帐里,摸黑寻到自己的铺位,季鹤白跟在他身后低声笑起来:「真是够倒霉的。」 墨明兮传音道:「快闭嘴吧,剑修之首。」 月已高悬,夜深人静,营帐内梦呓声唿噜声此起彼伏。 墨明兮格外清醒,季鹤白双手交叠睡在他旁边的褥子上,剑阁竹叶清香若隐若现。墨明兮倒背清静经也没能将季鹤白从脑子里逐出去,终究还是相遇于梦中。 夜里雷电交接,落了场暴雨。营帐之上问灵宗弟子撑起屏障,入眠之人并不知晓。 墨明兮自梦中醒来便在打坐,忽然听见悉悉索索布料摩擦的声音,季鹤白也已起来。 墨明兮虽说在打坐,其实根本无法静心。梦中所见挥之不去,他如今倒是情愿在天道预言的中不得安宁。可是好好的不见那如滔的剑气,季鹤白倒是…… 「你怎么打坐了?」季鹤白小声问。他分明可以传音,却好像怕别人听见似的凑得及其近。 墨明兮的思绪一断,勐然睁眼。他身后就是营帐,再无后退的余地。无奈道:「梦中怪事,打坐静心。」 季鹤白穷追不捨:「什么怪事?」 墨明兮:「……」 墨明兮心道:什么怪事?!我总不能说梦见你季鹤白举止轻浮,竟然将我亲了一顿。 他灵台清明,心思纷乱,莫名其妙地抬手擦了擦唇角,悄声道:「我不记得了,走吧,出去看看吧。」 季鹤白盯着他几秒,点点头出去了。 墨明兮后悔自己昨天口无遮拦,胡乱说些什么欺瞒师侄骗人动情的话。这白日胡思,夜里自然乱想,真是有碍修行,有碍修行。 外面晨光熹微,早起的一批入门弟子已经拖沓地跟着问灵宗的人朝山谷里走去。那领头人看见墨明兮,就招唿他过去。 墨明兮正是只想找机会单独静思,听到招唿,立刻头也不回地加入了前往山谷的人群。 同行人见墨明兮神色匆忙而来,暧昧地朝他笑道:「你的衣衫……」 墨明兮惊觉自己满脑子乱想,忘了整衣正冠。真真好像梦中所见皆为现实,慌忙理好衣襟。那人好言相劝,立刻让他走丹修正道。 墨明兮频频点头:「早日走上正道。」 山谷之中哀音不再,寂寂无声。 一行人亦步亦趋地挖起地上的灰渣,墨明兮在心中反思,又不知从何而起。一时脑中冒出怪异的想法,难道说季鹤白对这只猫真的有…… 墨明兮瞳孔颤动,愣在当场:难道季鹤白他,不可能吧。不对不对,这是我的梦,难道我对季鹤白他……那更是不可能了。 耳边想起一道粗糙的声音:「别发呆了,我第一天来也见不得这些,慢慢就习惯了。」 墨明兮陡然回神,看见身边一张沾了灰尘的脸:「你知道这是……」 那人点点头:「永乐宗的人谁不知道,这些东西碎了便没用了,问灵宗这是故意要折磨我们。」 墨明兮跟着他一道装罐封坛,只看得见他快要磨破的鞋子:「那你们为何还来投靠?」 「有人敛骨总是好的,分装的锦囊你见过没有?」 墨明兮点点头。 「那些东西都趁着夜色被问灵宗的人扔到悬崖下面去了,未曾投靠来的人在那边寻到,便会将他们埋在悬崖之下。」那人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也不见波澜:「虽也是捨近求远,但离得开永乐宗一寸,便是一寸。那些人转投了一个叫期期的炉鼎,至于我们,总也是要找个活法。」 巨大的捣臼立在山体的残缺处,这些永乐宗之人从它身边经过,面色麻木,不似相知。 墨明兮混在人群之中,心中细碎的愁绪缓缓蔓延。他从前常将枯骨浮生挂在嘴边,可为求道,可为一门一派。先将自身修成,后利万物于无声。可他并没有轻似浮尘,重如高山的真实感受。 直至于捣臼中取出袋袋炉灰,见着众人空忙一场,方才似乎掂量出修士一命的重量。 墨明兮心事重重,回到营地之中也是一副面壁思过的模样。 「这粥看起来这么难喝?」季鹤白的声音从冒着热气的铁锅上方飘过来。 墨明兮捧着粥碗抬头一看,季鹤白正拿着一只长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低头看看粥碗,抬头看看长勺,忍着笑意道:「不,不难喝,你在这里做饭吗?!」 季鹤白:「嗯。」 清风拂岗,季鹤白站在烟火气息之中。 「哈哈哈你在这里做饭?!」墨明兮险些将粥洒出来:「你在这里做饭!」 季鹤白:「嗯。」 墨明兮正笑着,身边一只白皙的手端着小碗伸到锅边,季鹤白舀了一勺粥在他碗中。那弟子生得可爱,声音也婉转动听:「多谢师兄。」 第81页 季鹤白听得这话面不改色,他即将换岗,只想赶紧将勺子放下。 墨明兮瞧着那弟子远去的背影,忽然道:「多谢师兄。」 季鹤白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总觉得墨明兮一觉起来看着是有些不大一样,但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墨明兮这话出口便觉得怪异,放下粥碗拍了拍自己的脸,怀疑自己又在哪里受了永乐宗的影响。 季鹤白被替换下来,领着墨明兮往人少的地方去:「你又闻到那股异香了?」 墨明兮道:「没有,我去山谷中查看过了。」 两人边说边走,在营帐尽头坐下靠着山壁坐下。 墨明兮将山谷中那些人敛骨的事情说给季鹤白听,说罢问道:「我在师父书上看见一条批註,说是万千大道叩问天门,是真的吗?」 季鹤白眸光沉沉,极为认真道:「是真的。」 墨明兮看着远山,寻不出这问题的源头。 季鹤白道:「妙妙,剑修虽好,但并非仅此一道。」 墨明兮本不是要问剑修之事,可是并非仅此一道这话自季鹤白说出,他忽然犹疑起来。季鹤白并没有预示之中那般魔怔的模样,改变主意难道在一朝一夕之间? 墨明兮正独自沉默,回头一看季鹤白正在石壁上摸索:「你在找什么?」 「这边。」季鹤白招唿道:「我今天发现缺口,还未来得及进去看看。」 墨明兮钻进营帐后头,这里堆着成捆的柴火:「你还去拾柴火了?掌门。」 季鹤白云淡风轻到:「许久不需山门劳作,有些生疏。」 墨明兮见那断口崭齐,像是一剑噼开。他没再多问,沿着湿润的岩壁缝隙往缺口里走,在幽暗无光中摸索了数十步。转过弯后,一丝光亮穿透头顶裂缝而来。 一只铁钉钉进岩石里,垂悬着手臂粗的铁链。因暴雨山体中渗出的积水,正随着铁链一滴滴滑落。 铁链下站着一个人,正张嘴接着链子上的水。他嘴唇干裂,像是困在这里许久。 墨明兮看这人有些眼熟,面色蜡黄似乎几日未曾进食,轻唿道:「薛辞?」 薛辞手脚上下了术法禁制,走不出两步的距离。转头看见墨明兮,眼神一亮朝他点了点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现状,喝够了水后盘腿坐下。在眼神在季鹤白脸上扫了几圈才猜测大概就是季鹤白本人,他靠在石壁上问道:「你们应当是没去问灵宗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章 两行(六) 水滴铁链最后一环上凝聚,剔透晶莹渐渐圆滚,终于滴落下来。 墨明兮揣着手在薛辞面前蹲下,平视着他说道:「我们见到了一个人。」他乍一靠近,束在薛辞手腕上的禁制就浮现出原形,符字成环绕着薛辞的手腕旋转,仿佛再绕紧一点就能将他的腕骨折断。 薛辞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害怕,既不关心手上的禁制,也不关心墨明兮在他身前。 墨明兮道:「我们见到祝可山了。」 薛辞脸上微微一僵,随即堆出副笑脸:「我自然是骗了你们,如今你骗我也无话可说。」 墨明兮下意识有些防备,他抿着唇看着薛辞手脚上的禁制。两指划过符字,已然能轻松解开禁制。墨明兮并未因此感到安定,那符字成环并不难,薛辞目光游移也未曾关注此处。他问道:「骗我去问灵宗做什么?」 薛辞立即答道:「你好骗啊。」他随后又看向季鹤白的方向:「你也不难。」 薛辞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兴奋,不是胡说八道的兴奋。 墨明兮看着薛辞的脸,就像是刚入门的那些弟子,为了骗他算算命途,脸上闪烁的兴奋。他有目的要达到,但不是要紧的目的。墨明兮面色如霜,冷冷道:「你怎么被关在这里?」 薛辞仰着头,眼里笑意浸染:「我说我就是祝可山,你信不信?」 墨明兮见他仍然想要诓骗,缓缓笑起来:「我信。」 薛辞摇头:「我说我是林兰芷呢?」 墨明兮转了转薛辞手上的禁制,细看着薛辞脸上的表情,编了句谎话:「林兰芷追杀祝可山的时候你也在?」 薛辞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故作轻松的脸,话语逗弄:「你不仅好骗,而且还不会骗人。」 墨明兮将他手上的禁制收了收,堪堪卡在他的手腕上,点头道:「这话,我也信。」 薛辞看起来无所畏惧,声音也飘飘悠悠:「我借祝可山的名头混了进来,谁知道下了云舟直接撞上几个门派长老,自然是被认出来了。」他主动转动手腕,腕骨突出处与禁制相撞,皮肤上顿时留下道细小的血痕:「其实也不算完全骗你,本来给贺长老带消息的应该是我。虽然转述给你,但消息内容也是一字不差。」 一滴水顺着铁链滴下,滴在薛辞的额心。 薛辞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看晃动的锁链,张了张嘴,那水滴却不再滴下来了。 薛辞见墨明兮不搭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说道:「我是他徒弟。」 然后在季鹤白的目光下他又补充道:「我也确实是个剑修。」 墨明兮觉得没什么意义,不想再问下去。薛辞说话时真时假,全靠猜测。他将薛辞手上的禁制復原,退到季鹤白身边准备离开。 季鹤白扫了眼薛辞,问道:「祝可山怎么不来找你?」 第82页 薛辞似乎早就习惯这样中途放弃的交流,谁问话便朝着谁说。薛辞道:「问灵宗已经出事,别说我乱编,我偷听来的宗门传讯。那宗门传来的消息哪能作假,说是贺玄清动手,不知道问灵宗里发生了什么。你们从外面来,应该发现这里弟子都是低阶的修士,稍微有些修为的弟子都已经回到山门。」 这话好像筛子里过了一道,说一半漏一半,墨明兮是越听越煳涂:「贺玄清动手,和谁动的手?」 薛辞面上一丝笑意似有似无,怪异地慢慢说:「消息说的是:是贺玄清先动的手。所以我推测,是对门中人动手了。」 墨明兮一双眼睛盯着他:「对门人动手?」 薛辞笑着说:「如若不是对门人动手,就是对秦霄动手了。听说衍天算筹现在是在他手上。」 墨明兮见他又在胡说,拿出一只水囊来,在薛辞面前晃了晃。 薛辞眼冒精光:「我不渴。」 墨明兮没理他,拔出水囊的木塞给他灌了进去。说道:「那你猜我给你喝的是什么?」 薛辞的眼神缩了缩:「这是我到了这边才知道的,可不是那日瞒你。」 墨明兮思索着贺玄清有多少胜算从张真道的手里拿过算筹。 薛辞继续说道:「所以事关贺玄清,师父才让我回山门报信,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墨明兮问道:「你怎么不去?」 此时他看起来又恢復了正常:「我不敢,我怕死。这差事多吓人,我才请了两位帮忙。」薛辞忽然想起来件事:「那一箭,实在对不住。」 墨明兮:「……」 薛辞问道:「他们在外面现在还收人吗?」 墨明兮没给他答案。 薛辞惹了没趣,讨好道:「在外头你们要当心,别被他们动了手脚。」 两人都没同祝可山打过交道,但对薛辞的话却是很难再信,将他留在了岩洞里。 墨明兮道:「薛辞怎么突然说话颠三倒四起来,上次见他还正常得很。」 季鹤白道:「只当听着玩笑,全不信就好。」 墨明兮被薛辞这么一搅,有些魔怔道:「完全不信,与完全相信也无甚区别。」 季鹤白大步走出岩洞:「终究是要去问灵宗一趟,他说的真假都无甚意义。」 薛辞所言并非全假,第二天问灵宗云舟就趁月色而来,声势浩大地将整个营地撤出。 云舟内,成排的弟子挤在其中,几乎是人贴着人站着。墨明兮刻意落在最后一条船上,果不其然,碰到了林兰芷。林兰芷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但问灵宗的丹药应该是没少吃,看起来面色好了许多。 墨明兮坐在船尾,看着一片人头攒动,心中不是滋味。林兰芷并没有上来,或许是因为季鹤白,或许是不想和薛辞挤在一块。 薛辞样子又差了许多,他身上定然有外伤。那日洞中未曾注意,他身上黑衣深深浅浅的留下痕迹,像是血迹。 季鹤白靠着尾帆道:「是不是他的血还不知道。」 云舟飞得极高,似要破云揽月。墨明兮朝船下望去,八卦镜的光点仍然在山头闪烁。墨明兮正要数到底有多少光源站在山巅,倏然间,那光束齐齐朝云舟照了过来。 薛辞蜷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天亮了?天亮了?」 那光只聚了一瞬,陡然暗了下去。 季鹤白比起那远光,更在意地上的薛辞:「他莫不是疯了?」 云舟已升至云上,凛风扑面,急速朝着山门赶赴。 墨明兮尚且习惯冷风,薛辞已然一副要冻死的模样,朝着墨明兮的方向挪了挪。 墨明兮本就站在顶风处,可见薛辞这模样也是诓人,说道:「你若再靠过来一点,我就将你踹下去。」 薛辞顿时气得跺脚:「那你过来和我说话。」 墨明兮不可理喻地看着薛辞,没有出声。 薛辞哆哆嗦嗦的说话:「我告诉你林兰芷身上那问灵宗的道服怎么来的好不好?」 墨明兮懒得听,正要干脆封住自己的听感,薛辞突然安静下来。 墨明兮疑惑地朝季鹤白看过去,发现季鹤白也在看他:「他怎么不说话了?」 季鹤白道:「我给他传音了。」 墨明兮回头去看薛辞气不过的模样,问道:「你给他传什么了?」 季鹤白淡淡道:「林兰芷的琴音。」 墨明兮心道:漂亮啊,一物降一物。 云舟越行越寒,冷月凝光,云舟上的议论声也渐渐微弱,船内的弟子挨挤着相互取暖。 问灵宗的山门在会泉山巅,会泉山终年覆雪,门派殿宇沿着峰尖排开。 云舟靠进会泉山时,即将天明。 季鹤白做了口型道:「我下船去。」 墨明兮点了点头,他的障眼法骗骗这些个未久修炼的弟子尚可,进了问灵宗难在那几个长老面前万无一失。 季鹤白趁人不查,自船尾一跃而下。 壶中日月剑没入黑暗,远方的山巅即将迎来晨光。 剑锋划破夹着寒意的云海,季鹤白见雪林在脚下铺陈。冷冽的气流携裹而来,回身一看,有人正大光明地跟着他,并且越来越近。 来人一身红衣,颇为洒脱地侧坐在葫芦上。他衣着招摇,红衣上金纹宝相层叠不休。此人乌髮散在寒风之中,面上明朗似云消雨散。 第83页 季鹤白停了下来,瞧见他一双锋利的眸子带着笑意地看着自己。 这个人他见过,在玉京的暗市中,红衣人买下了笼中的修士。 红衣人开口道:「又见面了,季鹤白。」 季鹤白很少探人虚实,却感知道此人气海深不可测,于是带着几分戒备道:「又见面了?」 红衣人没回答他的问题:「我的玉牌不是在你身上吗?」 季鹤白立即问道:「祝可山?」 祝可山上下扫了一眼季鹤白:「你那个小师侄,胆子可大得很。在暗市里胡乱盘算,算到我头上来了,我怎么能不知?若不是我替你们兜着,那小师侄能不被发现?」 季鹤白的表情有些难看,颔首道:「多有得罪。」 祝可山没有存心为难,直言道:「没所谓,你们替我看管了一会徒弟,算是两消。」 季鹤白问:「薛辞真是你徒弟?」 祝可山道:「薛辞就是那日笼中的修士,我虽生他肌復他骨,又为他续得修行。终究他心窍已乱,言语有失。虽服食丹药可以正他心窍一阵,算来最近丹药也断了,应当又是那疯癫模样了吧。」 季鹤白想起在永乐宗时见到的薛辞前途可期的模样,有些惋惜:「那实在可惜。」 祝可山扬了扬眉毛:「可惜?不可惜。」 季鹤白问道:「不可惜?」 祝可山眯着眼看向远山,悠悠道:「心窍已乱反倒不受影响,众人说真他说假,众人说假时……却只能信他了。」 季鹤白摇头:「什么意思?」 祝可山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在季鹤白耳边:「现在你那小师侄看着我那好徒弟吧?到了问灵宗,你猜猜他们信谁呢?」 第42章 两行(七) 细雪随风一带无法落地,纷纷乱乱扑到眼睛里。 听到祝可山的威胁,季鹤白感到一丝熟悉。师徒二人当真传承一门,说话都是一个方式。可他转念一想连薛辞那样的情况都能治癒九成,丹药之事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季鹤白道:「他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做得衣钵传人自然逃得出来。」 祝可山别有深意地看着季鹤白:「你就断定他一人打得过问灵宗一派?」 季鹤白脑中灵光一闪:「你不在云舟之上,怎能与薛辞勾连。」 祝可山并没有显得很惊讶,他说道:「我是诓你的。」 季鹤白突然心中一跳,不觉着了祝可山的道。祝可山并无薛辞那般心窍纷乱之象,一时没法分辨此人到底什么目的。 季鹤白霎时驱剑下落,祝可山在他身后穷追不捨,不过两息就与他并驾齐驱。祝可山没有什么敌意,可是他的面相实在精明,总让人觉得被他算计着什么。 祝可山招招手:「跑什么?」 季鹤白在空中陡然转圜,没入雪林之中。祝可山仍然紧紧跟随,继续道:「你猜为什么大家不喜欢御剑?」 季鹤白不想猜,落地收势手中握剑,吹了吹剑上细雪:「但我知道为什么大家喜欢剑修。」 往上百米便是问灵宗的地界,问灵宗的防御大阵就在附近。祝可山落在离季鹤白十尺之外的距离,听得挑衅没动声色。那葫芦收回他背后,变得寻常大小。 祝可山拍了拍肩头的落雪:「我也知道。所以你不动手,是想问我什么?」 季鹤白被祝可山突然转变的态度噎住,顿了顿问道:「前辈既然医得断骨腐肌,又能重续仙缘,是否知道灵脉一事该怎么解?」 祝可山插腰站着,两条麻绳式样的圆带环过他的肩头没入腰封。他没有照着季鹤白的预想对着问题细细琢磨一番,轻松得像是举手之劳:「我有办法。」 季鹤白心中一喜,当下想问是什么样的办法。又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祝可山总带着一种藏着秘密的感觉。季鹤白问道:「前辈,此话当真?」 祝可山并没有什么诓人的喜好,也没薛辞那样的毛病。他观季鹤白剑心通明,无可骗处。思量着灵脉之事若不给出答案,或许再无拉拢的机会。祝可山再开口,脸上多了几分诚恳:「确实可以一试,但我需要见见那位小师侄。」 空中云舟成行徐徐降落向问灵宗山门,天光覆上林梢,晨间清气荡漾。会泉山浸润在宁静之中,唯余风声穿过枝叶。 季鹤白朝着问灵宗方向走去:「那我带你去见他。」 祝可山伸手拦了拦:「我追上你来,不是来帮你大忙的。」 季鹤白顿住脚步,回身道:「你要传信给贺玄清,我来帮你传。」 祝可山往前走了几步追上季鹤白,在他肩头勐地一拍:「不用了,但你确实得和我一道上山去。」 季鹤白握着剑,跟随祝可山往山顶走去。山上的积雪没过脚踝,踏雪发出簌簌的闷响。他道:「这和我刚才上山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祝可山食指摇了摇,看着季鹤白道:「当然是先完成我的事情才对。」 季鹤白无言以对,祝可山说得又有点占理。季鹤白虽然觉得得不到答案,但还是问了句:「为什么找我?」 祝可山果然没有回答他,也没挑一条好走的路:「先上山去。」 云舟自问灵宗最下层的山门掠过,会泉山清气鼎盛,在晨光下格外明朗。墨明兮站起来能看见远处成排的丹炉。丹炉边三三两两的围着弟子。中山门下有一只巨大的葫芦,墨明兮见过一次。 第84页 云舟就在中山门附近停靠,人群陆陆续续的下船走上弟子坪。墨明兮走在最后,架起薛辞将他一道扶下了船。 葫芦前站着一个披帛飞天的道人,道人胸前也挂着一只葫芦。葫芦道人一张方脸神色随和,墨明兮并不认识。 薛辞被两个弟子从墨明兮手中接走,薛辞几乎无法自己行动。他被人架着胳膊,双脚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墨明兮看着他被拖进中门,随后消失在左侧山道中。 墨明兮压低了脑袋不再偷看,他一头白髮有些打眼,尽量想办法不让人发现。 葫芦道人朗声道:「低阶弟子不可跨过中山门的禁制,宵禁不可随意走动。新入门的弟子稍后随指引去问海坛休息,其余的弟子各自回房吧。」 墨明兮躲在人群最后,正考虑着去跟着哪条队伍时,被人拽了拽袖子。他抬头一看,是林兰芷。 饶是墨明兮眼中也划过一丝震惊,他以为林兰芷只是修整顺路,没想到也到了问灵宗里:「你还在?!」 林兰芷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当然也不会回墨明兮的话。拉着他混在楚明苍的队伍里,压低声音道:「别跟着那些人,算我谢你江边相救了。」 墨明兮不解,但看着那些永乐宗的弟子各个脚步拖沓神情麻木,莫名心头髮憷。问灵宗的本宗虽然也是问题多多,但总比不知去向要好。墨明兮道:「难道他们认不出来?」 再一回头,林兰芷已经不见踪影。葫芦道人语罢离开,林兰芷趁机越过了中门的禁制,想必不是去找贺玄清,就是去找祝可山。 墨明兮混在熙熙攘攘的弟子中,丝毫不显突兀,甚至还显得略微普通。 枝头结霜,流光十色。 季鹤白与祝可山已经走出雪林,再往上只余皑皑一片白雪。祝可山在这白雪之中可谓十分招摇,哪怕御剑凌空都能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祝可山背着手走在雪地里,像是看透了季鹤白的心思:「没人会到这里来。」 观澜峰上只有一座殿宇,建在观澜峰巅,通体翠蓝,飞檐丝带上悬着鎏金宗符。于大雪中静立,仅有一条道进出。 观澜殿内燃着裊裊檀香,烟气缭绕。奉灯童子金身垂手,手捧莲灯盏盏相映。 祝可山推门而入,雪光之下,一片昏黄。 贺玄清高坐沉香木椅,身着紫金道袍,莲冠束髮,端坐威严。 季鹤白走入门中,只是认出贺玄清来。高座之下站着三个人,他们各个面红耳赤,像是争论了很久。几人季鹤白都不认识,于是祝可山坐在哪里,他便坐在祝可山身边。 那三个人见了祝可山,面上颜色也并不好看,见到季鹤白后,看上去就更难保持理智。 他们面面相觑,窃窃低语。若是拿捏墨明兮,只需要将玉华宗推上险峰,墨明兮就巴不得一命相抵。但季鹤白这三个字似乎与玉华宗并没有什么联繫,说来并不好控制。 「没人能用衍天算筹,我们都得死。」 「我压不住境界了,你们到底在怕什么,把他们抓来,仔细让那衣钵弟子算个明白不就好了?」 「秦霄的法子根本不管用,没人能算明白,用多少人也没辙。」 「还不能,还要等。」 「等什么?」 「等我试一试……」 那三个人面色逐渐怪异,都在说等什么东西。 等着的还有两人,祝可山坐着等,季鹤白也坐着等。 季鹤白问道:「你在等什么?」 祝可山优哉游哉,靠在椅背上不愿动分毫:「等你什么时候看出来这几人都已不復存在。」 季鹤白蹙起眉头,起身靠近那三人。他刚走出两步,就发现地上蔓延着阵法的余韵,那三人的嬉笑怒骂都不过是一道虚影,他们的原身禁锢在阵法之中呆若木鸡。 这三人看着及其僵硬,僵硬到看着不像是活人。 季鹤白朝高座上看去,贺玄清的坐姿也未曾改变。 可是贺玄清的眼神仍然有波动,他本以为贺玄清也是虚假。直到贺玄清的眼珠陡然转到季鹤白的方向,季鹤白心中勐然一惊。他正要深究,一阵琴音打断了他。 轰的一声。 大门洞开。 林兰芷双目赤红自空中斜落入殿内,她衣裙摇动神色肃然。音波自屋中横扫而过,方才那阵中之人顿时委顿在地。 季鹤白朝旁边闪了闪,给林兰芷让出位置。林兰芷此人看着清丽温婉,打架的冲动季鹤白是见识过了。 见了林兰芷,祝可山更是一点不着急,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季鹤白觉得自己想得没错,祝可山千辛万苦把他找来,定是还有别的目的。 林兰芷根本没将两人放在眼中,指尖撩动迅如风影。琴弦上残影一片,琴鸣铮铮,长弦像是要崩断一般。五音存怒不断敲打着贺玄清面前的屏障,相交之处如同投石入海。 但是贺玄清岿然不动,祝可山也岿然不动,季鹤白自然也未出剑。 屋内的陈设个个遭殃,奉灯童子、沉香香炉,受到音波撞击个个爆裂开来。碎片没入顶柱之中,撑开一道道裂痕。 季鹤白想起林兰芷先前所言,朝着祝可山问道:「林兰芷是难道不是追着你而来?」 「林兰芷?」祝可山面上云淡风轻,想了一会问道:「什么林兰芷?」 第85页 季鹤白指了指屋子中间这个修士:「她。」 「我和她打过?」祝可山再次搜寻记忆,似乎再找什么从未听过的消息。他眼神从迷濛中逐渐清晰,缓缓道:「哦,你是说那个妙音宗的掌门是她?」 季鹤白说:「是她。」 祝可山道:「她找错人了,永乐宗的丹药不是问灵宗给的方子。」 第43章 两行(八) 林兰芷旁若无人地肆意攻击着贺玄清面前的一道法阵,那法阵灰光流动,仍然在从地下的三个人身上汲取力量。源源不断的修復下,林兰芷久攻不下,反倒是被阵法之中的抽丝划破了衣裳。 角柱摇摇晃晃岌岌可危,四角悬灯也跟着影影绰绰起来。正当季鹤白准备开口问等林兰芷到什么地步的时候,头顶传来樑柱开裂的声音。 祝可山顿时反应过来,掌击身边的方桌,整个人倏地破窗而出。季鹤白抬头见木屑簌簌地落下,紧随其后往门外撤出。 砖瓦的垮塌声如同山崩,几乎是一瞬间整个观澜殿像是被抽空一般轰然倒塌。雪尘飞扬而起,淹没了整个废墟。 蒙蒙的一片雪雾笼罩在观澜峰顶,让季鹤白看不清观澜殿内的情况。只隐约能见几根旁逸斜出的中柱,似乎在废墟中尚存一丝空间。他感到那两人的气息也并未消失,压在在层层瓦砾之下也仍旧磅礴。 喀拉,喀拉。 伴随着瓦砾翻动的声音,铛的一声琴音爆裂,如同春竹破土,林兰芷自废墟中冲破而出。 瓦砾颤抖不歇,像是空中有无形之手将废墟托起。直至覆盖在上的碎瓦高悬空中,贺玄清高大的身影自悬浮的碎片中出现。 林兰芷已经不再与贺玄清对峙,琴在身前,琴音不再。贺玄清缓缓移至空地,手指突然指向季鹤白。 下一刻,本来对着贺玄清的林兰芷忽然朝着季鹤白看过来。音波四起,雪地上层层圆弧痕迹推得季鹤白出剑后退,瞬间拉开一段距离。 三人如同三足鼎立,贺玄清反倒是逍遥在外。林兰芷此刻正在死死地盯着季鹤白,祝可山方才动手,抽剑握在手中。季鹤白惊觉祝可山有一把命剑,祝可山倒真会剑修。 逍遥在外的贺玄清悬浮于空中,紫金道袍猎猎作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垂悬…… 季鹤白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沈清的境中所见,心中一沉。 林兰芷眼神迷惘,瞬间发难。不知她吃了什么丹药,较之江边提升了不少。三人打得难捨难分,季鹤白忽然道:「他只能控制一个人?」 祝可山道:「是的,所以先杀贺玄清。」 季鹤白心中恼火,怪不得非得两人前来。祝可山找他来,本是让他做这个被控制的人。 祝可山见他动作迟疑,喊道:「反正你已经来了,想那么多做什么?怎么就不能是我来做这个人呢?」 「什么?!」季鹤白没听过这么荒谬的话,祝可山这后话简直冠冕堂皇,他要是要来做这个人,刚才怎会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季鹤白遭人算计心中本有不快,又是自己可以避免的算计,更是烦躁。 锵锵锵。 剑气击打着空气中的五音余声,林兰芷的琴音溃散于空中。 桐木古琴七弦泠泠,琴底环佩相击金石之声响起。季鹤白连忙躲开脚下的音域,免得被牵连其中不得动弹。 琴修很少单打独斗,林兰芷能成为一门掌门就是因为她不专修辅助之法,反倒是擅长控制与远攻。 音域无形,仅能微微通过气流的变化感知,如丝缠绕在剑尖,不觉让人方向偏离,失去准头。季鹤白身形翻飞,躲开那些控制,剑尖划出利落的直线,朝着林兰芷身前而去。 林兰芷腾空而起,引歌入耳如同抽走灵脉。凡听此音者不觉与林兰芷建立一层连接,弱己强她,越战便越落下风。祝可山的剑意绵长,轻松自弦上扫过。琴音已乱,阵法不成。 季鹤白身如破竹剑意如虹,趁着控制解开斜身绕出一道弧线撤离音域的范围。 薛辞这点没骗人,祝可山确实是个不错的剑修。在林兰芷的身法速度都有所提升的时候,他尚且近身而战,挽剑如花。 林兰芷身前嘭嘭嘭砸出几个深深的雪坑,霰雪飞散,一时看不清楚身形,但通往贺玄清身前的道路总算是清理出来。 季鹤白看着迟迟没有动作的祝可山,问道:「你不是要找贺玄清吗?」 「手刃门人,终究是有败风骨吧。」祝可山在雪林中骗人尚且面不改色,到了这时却大谈风骨二字。不想祝可山随后戏嚯地说:「不好意思,不是故意戳你嵴梁骨的。你与墨明兮是较量切磋,胜败乃常事,生死也乃常事,风骨长存。」 这话阴阳怪气,祝可山看着也更加气人。季鹤白心头火盛,不与他多费口舌。 就在这时一道劲风压迫而来,贺玄清转眼间到了身前。他就像被人提起的秤砣,泰山压顶似的朝季鹤白身上砸来。 电光火石之间,季鹤白飞身朝左边闪去。方才隔着些距离不觉得,近看时贺玄清身长已经不似常人。 祝可山再次开口:「须得先杀贺玄清,否则功亏一篑!」 季鹤白朝祝可山望去,祝可山正在和林兰芷缠斗。身形起落间,看得出祝可山打得很克制,否则林兰芷应当已经撑不住。 不过分心一瞬,贺玄清再次朝他撞过来。季鹤白来不及躲闪,被这一击的力道撞得飞速往后退去。连退十数步,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第86页 祝可山显然不仅可以分心,还有非常多的余力,朝季鹤白喊道:「你别分心啊,我这样打得可不够痛快!」 季鹤白得空觑他一眼:「什么风骨,等会叫你见识见识打得痛快。」 话说回来季鹤白也不敢全力一战,无外乎就是怕两相压力之下林兰芷身陨此处。只得近身前去,对着贺玄清一剑当胸。贺玄清似穿戴有甲,一剑竟然无法击碎。 正是季鹤白震惊之时,忽然看清这哪里是甲,分明是被贺玄清手上拿着的道铃挡住了。 这下可好,魔音贯耳。道铃与那琴音嘈杂不堪,音域难躲,连季鹤白也被动起来。 须得毁掉他的道铃,才能冲破音域的困扰。道铃在贺玄清手上,就像是棒槌一样,挥舞得虎虎生风。 铛铛当—— 刺耳的声音划破雪峰,音域将季鹤白围得死死的。 一道道剑虹长驱直入,却在靠近贺玄清的位置就被音波消磨殆尽。 季鹤白深吸一口气,催动强劲的剑意灌入壶中日月剑。他足尖轻点,如同一尾竹叶过江,剑尖与音波相触时迸发出耀眼的火花。他径直前去,发出道道刺耳的摩擦声。这声音较之那两重魔音,甚至悦耳起来。 贺玄清别无其他招式,挥舞着道铃来挡。季鹤白的剑尖重重地撞击在道铃的中心,将铜吊片削了下来。 嗡嗡—— 嗡鸣在雪地上绵绵不绝,空当,一瞬间留下了短暂的空当。 这个空当里,林兰芷清醒了片刻。 林兰芷清醒了! 季鹤白与祝可山皆是一愣,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林兰芷抱琴而来。 她速度极快,非常人所能企及。 这速度快得骇人,仅仅一道残影。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林兰芷一挥之下,七弦尽断,琴弦竟然自贺玄清的后心穿透。 琴身落进雪地里,深深地陷了进去。 黑褐色的血迹顺着琴弦滴滴答答地落在琴身上,一时空气都凝滞了。 贺玄清仍然悬在空中,并没有落下来。他头手皆垂,显然没了气息。 一缕阳光照在贺玄清身上,诡异非常。 问灵宗的弟子房,远比营帐要好得多。楚明苍回到弟子房后少了那股颐指气使的做派,也显得正常很多。他的熟络替墨明兮遮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目光,原来这并不是第一批回来的永乐宗弟子,也有些修士在途中相中炉鼎,将他们带回。 楚明苍并没有那些心思,他眼里吃喝第一,然后就是进入中门修习。 「在这里还不够保险,若是我有机会成为中门弟子,定然将你带上。」楚明苍拍拍胸脯,向墨明兮承诺道。 墨明兮见他眼中满是自信不忍打击,听了连连点头:「多谢师兄。」 楚明苍有些不好意思:「你别客气,我也是永乐宗的人。只是我运气好,还没来得及修习就糟了变故。」 墨明兮问道:「你怎么不同门人在一起?」 楚明苍迟钝了一会道:「那到底是不如亲弟子好啊。况且我又没有底子,学什么不是学。」 墨明兮觉得言之有理,表示贊同后,获得了楚明苍欣赏的目光。 时下正值弟子洗漱修整的时候,人来人往乱得很。墨明兮趁着间隙在楚明苍的弟子房中占了个床位。 这间房子很偏僻,且大片床铺尚无人占用。墨明兮捡了窗边的一张窄床,等他收拾完再去膳堂时,饭菜都已经冷透了。 墨明兮沿着花砖的台阶往下走,一路上碰到不少问灵宗的低阶弟子。他们有说有笑地擦身而过,宗门一派其乐融融。墨明兮惦念起玉华宗里那几个不省心的徒弟来,尤其是那赵落澄,功课肯定是无人管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墨明兮光是这么想想,心中阵阵暖意。宗门弟子,师徒情分,最是令他留恋。 他走得有些远了,热闹的声音也渐渐淡下去。一汪寒泉拦住他的去路,寒泉自石缝立冒出,汇聚成一片池塘。 寒山之中的水池,光是靠近都沁着寒意。墨明兮放眼望去,居然看见,楚明苍冒着个头浮在上面。 墨明兮惊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楚明苍抬头看见墨明兮,有些侷促地笑道:「都说在寒泉中游泳最是锻鍊体魄,我试试……」 墨明兮深知寒泉无益,反倒伤身,缓和道:「传出去怕是要说问灵宗苛待弟子哦。」 楚明苍缓缓靠过来:「左右都是坏名声,不如先加强自身。」 墨明兮看着岸边那些湿漉漉的衣服,哪有人游泳能把衣服游湿,恐怕楚明苍也不是自愿下去的。他动动手指,将衣服烘干,朝楚明苍道:「衣服干了,上来吧。」 楚明苍心思转动,他本以为墨明兮和他一样也无甚根基,没想到墨明兮居然会些术法。他爬上岸边,讶异地看着身上的里衣也被烘干,惊喜道:「你学了多久学会的?」 墨明兮不好解释,轻声说:「我,我只会这一招的。」 楚明苍穿戴整齐,反倒是宽慰道:「以后慢慢就会了,我也才学了丹修基础。总觉得瓶颈难破,三步一坑,五步一坎。但是呢,比永乐宗那里却还是要好些。」 墨明兮神思邈远,又想起玉华宗那些弟子,点点头:「我一定勤加修炼,早入正道。」 问灵宗的夜很静,白天功课繁累,宵禁之前弟子们大多都沉沉睡去。 第87页 山门中仅有微光几盏,却因此能抬头看见漫天星河。 墨明兮坐在屋顶上,借星算位,算得季鹤白离得并不远。雪夜风寒,墨明兮忽然想见季鹤白了。 不合时宜的声音自屋檐后响起:「师弟,师弟?看什么呢?」 墨明兮断了算位,回头看见楚明苍搭着梯子爬上来,指了指头顶:「观星。」 楚明苍趴在屋檐上,盯着墨明兮的脸瞧了一阵:「啧啧啧,师弟,这哪是星动,你分明是心动了啊。」 墨明兮轻笑一声:「胡说八道。」 楚明苍暧昧道:「是不是那日与你一道来的人?」 墨明兮好整以暇道:「你还能瞧出心动何人?」 楚明苍道:「真的。我看相很准的。」 墨明兮扬起嘴角:「看相很准?是吗?」 第44章 两行(九) 夜深人静时,寒风顺着窗沿的缝隙钻进弟子房中。 「醒醒,醒醒呀。」 墨明兮脸埋在暖和的被子里,寒风在头顶掠过,正是睡得舒适的时候。忽然有只冰凉的手指在他额间点了点,诡异的沁凉将他从梦中惊醒。 墨明兮冒出被子迷茫地眨眨眼睛,薛辞的脸在他面前骤然放大,墨明兮瞬间清醒过来。他勐地扣住那只手腕,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 薛辞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跟我来。」 墨明兮本是和衣而卧,起来方觉寒冷。他穿好鞋子,看见楚明苍仍然一个大字型躺在几个铺位之外丝毫不查屋中变化。墨明兮上前探查一番不见他有受伤,才将薛辞的手腕放开。 薛辞手像断了似的落了下去,随即跳上墨明兮的床铺,推开窗户翻身离去。 墨明兮仍未习惯薛辞的举动,跟着翻出去不忘将窗户关上,想着这薛辞不会刚才就这么踩着自己翻进来的吧。 冷月清辉,薛辞一瘸一拐地走在花砖小路上。 这弟子房已经很偏,薛辞并没有向中门走去。他选了一条格外难行的路,并且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而行。 墨明兮与他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很快,他们走到了花砖小路的尽头。一脚踏入积雪之中,再往前走就要进入山林。虽在问灵宗之内,也是罕有人至的地方。 薛辞走平路尚且不便,踏入雪中更为吃力。他摔了几次后,整个身子前倾,看起来恨不能手脚并用。 终于,在薛辞又一次从小土坡上滚下来的时候,墨明兮一脚抵住了他的身子:「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薛辞小心翼翼地抬头,他嘴唇上有道伤痕,眼眸中却映着漫天星辰。薛辞小声地说:「我带你到观澜峰上去。」 墨明兮认真盯着他,薛辞已经撅着身子从雪地里爬起来。墨明兮声如金玉:「谁让你来的?」 薛辞吃力地走出去一段距离,转身回头。他此刻佝偻着身子,样子看着及其别扭。薛辞指了指心口的位置,神秘一笑:「祝可山。」 祝可山,又是祝可山。墨明兮总是很有耐心,并没有不满这个答案。他点点头跟了上去,薛辞也继续往前走。墨明兮心想: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恐怕是个深邃的人物。 山路陡峭,薛辞还是没逃过手脚并用的向上爬。墨明兮观他动作流畅,毫不在意幅度,不像是受伤的模样。 又爬了一阵,墨明兮问道:「那两个带你走的人呢?」 薛辞爬得直喘粗气,语气不佳道:「什么带我走的人?」 「下云舟时有两个问灵宗的弟子带着你去了中门……」墨明兮将薛辞的费力收在眼底,终究没有上前去扶他。 「什么弟子?我就在寒泉边上的树丛里头醒来的,什么人都没有看见。」薛辞撑着树干休息了一会,转而缓缓地坐在地上,暴躁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墨明兮楞了一下,没摸清楚薛辞这又是什么套路,左右听他讲话也没有结果,墨明兮静静站在一旁等他修整。 薛辞休息够了,继续爬起来走路。树林间迴荡着他粗重的喘气声,他仍然时不时要腿软,却没有再摔下去。 墨明兮没有再问,他走在薛辞正后方几步的位置,防止薛辞在滚下去没人拦着。这里太陡,滚下去应当不好受。 「问啊,还有什么问题。」薛辞语气颤抖不稳,每走一步那身体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我没问题了。」墨明兮见他丝毫没有柔弱无助,只是语气并不大好。心思转动,难道他骗人骗得连自己都能欺瞒了? 不说话后,这段路走得异常沉闷。墨明兮跟在摇摇欲坠的薛辞身后,穿过寂静无声的雪林。 雪林之上,是无际的白雪。视线毫无遮挡后,朗月星空映雪,与远山宗门殿宇相衬。 玄之又玄。 墨明兮头顶传来长剑破空的声音,他抬头望去,一袭招摇的红衣自远方而来。 墨明兮立刻认出那人,虽然仅在玉京见过那么一次。墨明兮仿佛心脏被人紧捏,在玉京中所算的预示之相重新浮出记忆之中。恰在此时,薛辞倒了下去,整个人栽在雪地里。 墨明兮心中一紧,他脑中那个连站起来都不可能的修士越来越清晰。他想起来那个蜷缩在屋角的身影,他想起了那双眼睛,那双望着他寻求解脱的眼睛。 几乎瞬间他便一点即通,薛辞就是那笼中的修士。 第88页 墨明兮霎时面色惨白,他盯着越来越近的招摇红衣,嘴唇翕动:「怎么会……」 祝可山落地之后,将薛辞翻了过来,往他嘴里塞了几丸丹药。随后又在他身上摸索一会,似乎续了他身上的伤口断骨。 薛辞抬眼看了看祝可山,声音里有些委屈:「师父……」 墨明兮僵硬的把目光移向红衣人,甚至忘了说话。此人便是祝可山,他看起来并不神秘莫测,甚至没有他背上那个刻满道文的葫芦神秘。 祝可山自落下起便没看过墨明兮的方向,眼里只有修补薛辞这一件事情。薛辞仅仅清醒了一瞬,便整个人蜷缩起来,也不管雪地里的寒意,似乎是睡着了。 墨明兮将一切看的明明白白,想起再见薛辞时的种种,推测他大概是心神上有什么缺陷。 薛辞就是那个修士的想法在他脑中盘旋,墨明兮避之不及,朝着祝可山拱手一礼道:「玉华宗墨妙妙,见过祝长老。」 祝可山这才回身扫了眼墨明兮,眼中闪烁着玩味:「墨妙妙?你师父倒是喜欢你,连姓也送给你用。」 墨明兮抿了抿唇,这人说得仿佛从前十分熟悉自己,但墨明兮并不认识他。墨明兮垂首站着,薛辞要带他去观澜峰,想来祝可山是来接薛辞的。 祝可山将薛辞像拎小鸡崽一样拎起来,薛辞并未清醒,像块抹布似的挂在祝可山臂弯下。 祝可山飞身上剑,朝着墨明兮问道:「你怎么走?」 墨明兮陡然一惊,生怕祝可山也这样提着他。赶忙招出季鹤白铸的那剑来:「我自己走得。」 祝可山笑了下,也不像是笑给墨明兮看的,倒像是觉得墨明兮十分可笑。冷冷道:「跟上!」 墨明兮神色暗了暗,到底自己将人家受伤的徒儿晾在一边,几句冷语受也受得。他苦笑着跟了上去。 寒夜剑鸣。 林兰芷仰视着贺玄清的衣袍,脸上有种大仇得报的释然。 琴身落在地上她并不在意,林兰芷絮絮叨叨地说着些陈年往事的片段,仿佛逐渐走向崩溃。 但季鹤白没有听进去一句,林兰芷身上的情绪十分极端,无论是释然还是崩溃,贺玄清死了都不应该引发出这样的行为。季鹤白记得她正是循着祝可山而来,却在意识清醒时杀了贺玄清。 贺玄清的死相,太像境中所见了。 季鹤白望着地上的污点在心中盘算,自己有几分可能见得何晏,一分也无。沈清怎么会把这个碎片交在何晏手上,还是说他四处留了这样的碎片? 相较于贺玄清的死,季鹤白更关心到底什么在关联着自己。 自墨明兮死后的一系列事情,看似无意,总让他觉得件件藕断丝连。 他需要好好想想,更需要和墨明兮一道想想。 他看着祝可山御剑而去的背影,等着他将薛辞寻来。此番事了,他也该将墨明兮寻来。 林兰芷警惕地看着季鹤白,随即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她确认祝可山不在附近后,重新将目光锁定在季鹤白身上。 林兰芷问道:「你是不是见了谢慈安?」 季鹤白问道:「你是不是见了秦霄?」 林兰芷道:「这不重要。」 季鹤白点点头:「这也不重要。」 林兰芷不是一次在季鹤白这里吃亏,她总是在想和季鹤白打的时候恰好没力气打。她没再说话,转身下山了。 观澜峰顶山风四起,林兰芷顶着风而行。季鹤白见怪不怪,他拿林兰芷一样没有办法。 一夜还长,星河流动。 季鹤白忽闻松枝上的雪簌簌落下,抬头看是祝可山收剑后在松枝上借力一踏。祝可山依旧落在离季鹤白十尺的距离,甩手将薛辞仍在一边。 空中还有一道剑鸣。 墨明兮见季鹤白也在,心思微动从剑上一跃而下。像极了刚学会御剑的弟子,那剑没入雪中还滑出去好远才陡然停下。 墨明兮有些不好意思地追回那把剑,重新收进干坤袋里。一抬头,发现祝可山和季鹤白都在盯着自己。 墨明兮下意识抬手去捋髮带,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穿着问灵宗的道服,没有髮带可捋。他尴尬的朝着两人挥了挥手,随即就看见了悬在空中的贺玄清。 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他揉了揉眼睛,确认了几次在贺玄清上方没有那悬吊他的黑影之后,朝季鹤白望去。 季鹤白立即会意,剑意自贺玄清上方扫过。果真如同悬丝切断,贺玄清整个人重重地砸下来。 墨明兮与季鹤白对视一眼,两人立刻朝贺玄清的尸身跑去。 季鹤白的剑尖挑开贺玄清的紫金道袍,果然不出所料。贺玄清除了手和头,其余包裹在紫金道袍之下的部分都像是腐烂了一般。 第45章 两行(十) 祝可山对贺玄清的尸身像是没什么兴趣,喊道:「你们俩要看到什么时候?此处风大,要看你们看,我先走了。」 显然能说话的祝可山比不能说话的贺玄清更加重要,墨明兮问道:「就这么放在这里?」 祝可山语气不善:「难道将问灵宗弟子全都叫来,告诉他们刚把贺玄清杀了?」 墨明兮:「……」 季鹤白问道:「去哪里?」 祝可山语气稍缓,指了指薛辞道:「下面有个葫芦洞,我徒去那休息一晚,你们随意。」 第89页 墨明兮本要去扶薛辞,刚刚伸手薛辞就被季鹤白抢着接了过去。墨明兮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季鹤白居然能顺着别人的意思走了。他回头看了看雪地里的贺玄清,还是去了葫芦洞。 那洞穴离峰顶不远,形似葫芦。一条毫无修缮痕迹的岔道通往洞口,和另一条玉栏杆的小道比起来略显荒芜。 走进洞口的位置有些陡,季鹤白背着薛辞走在前面,墨明兮跟在他身后防着薛辞掉下来,反倒祝可山落在最后。 就在墨明兮也准备走进洞中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祝可山,雪夜的观澜峰,除了祝可山要是还冒出来其他人,那就实在有些恐怖了。可墨明兮被薛辞骗了几回,还是回过头去。 祝可山手上力道没松,轻声道:「看来薛辞没少骗你。」 墨明兮感到一阵寒意,薛辞骗人,祝可山也应当骗人。师承一脉,本就是相同。墨明兮想要后退一步,却没能挪动步子。祝可山手上的力道不轻,甚至捏着他生疼。 可是,墨明兮却感觉不到祝可山的敌意。祝可山冷言冷语下手不轻,那又是为的什么。 祝可山朝着修了玉栏杆栈道的方向指了指:「薛辞一个人看着就够了。」 墨明兮别无选择的跟上去,祝可山的手还没有放下来。 那边的栈道尽头是一座桥,准确的说是半座。桥自中心陡然截断,延伸着探向半空。墨明兮被带着走到桥上,心中暗道:莫不是想把我推下去? 祝可山挥手将桥上的玉灯点亮,映出桥名碑上问仙桥三个字来。这三个字龙飞凤舞,不像是玉匠凿的,倒像是谁用剑刻出来的, 墨明兮看了这三个字,不解地望向祝可山。 祝可山「咻」的一声抽出剑来,将牌子上的积雪拂去,又刻了一遍。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是我刻的,不够入眼?」 墨明兮本就心情不佳,祝可山多番不满也不知为何,他心不诚道:「仙资道骨,引人深思。」 祝可山瞥了他一眼,收回命剑。缓缓道:「你的算筹,有些算不准了是吗?」 墨明兮霎时收心,眉心紧蹙地盯着祝可山,警惕之心提到了极点。 祝可山冷冷道:「怕什么?你在玉京还算了我徒弟的命,我还该来谢谢你呢。」 墨明兮本来不愿意再想起那次卜算,祝可山这么一提心中猜测算是坐实,他仍然问道:「薛辞他是……?」 祝可山道:「正是我买下的。」 墨明兮算是明白祝可山为什么对他不大友善了,谁又喜欢莫名被批命呢。拱手道:「晚辈莽撞,还望恕罪。」 祝可山没有理他,继续道:「薛辞断骨仙缘可续,只是心窍有失难以痊癒,若不吃药便疯癫乱语。疯癫乱语很难生存,我教他骗人,也好分辨他到底有没有问题。」 墨明兮不解:「教他骗人?」 祝可山揶揄道:「见东说西罢了,就像你练剑似的,有什么难理解的?」 墨明兮点点头,他落剑时确实举止有失,解释也没什么意思。 祝可山看着墨明兮,脸上开始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你怎么不问我能不能医你?」 墨明兮一愣:「我?」他想从祝可山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无果后只得答道:「无病怎医?」 「可你的算筹算不准了。」祝可山再提此话,像是看进他魂魄深处:「你这套灵脉不好,我可以帮你。」 墨明兮本能的拒绝:「我学艺不精,算不准也是应当的。」 「学艺不精?」祝可山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学艺不精。」 墨明兮没有顺着祝可山的话继续下去,他转而想到祝可山何必执着于自己。于是盯着祝可山问道:「沈清……你是不是认识沈清?」 祝可山并不惊讶:「谁又不认识沈清。」 祝可山脸上闪过一丝生动的情绪:「沈清还有他那道侣,西陵郊一事可谓是炙手可热。」 墨明兮道:「道侣?」 祝可山笑道:「哦?你不知道?你师公的事情你不知道也对,谁会把瞎了眼的事情挂在嘴边。」 墨明兮:「……」 墨明兮眼中有着警惕和些许敌意,但祝可山并不是个在乎这些的人。 祝可山思索了几息,重新开口道:「灵脉的事情呢,是有一点痛苦,你要是想好了再来找我也行。」 说完祝可山再无其他动作,只是看着墨明兮。 墨明兮在这种目光中感到一丝熟悉,他很快就醒悟过来,这种熟悉他再清楚不过了。祝可山连接着问灵宗与玉京之间的纷扰,特意来找自己只可能是有所图谋。 至于图谋是什么,墨明兮如同雾里看花。他是很想解决灵脉的问题,但不能够就交在祝可山手上。 不弄清楚祝可山所图何事,他不敢轻易相信。 见墨明兮久久不说话,祝可山又说了一句:「贺玄清的清,是沈清的清。」 墨明兮听得此言,重新陷入真假之中。祝可山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诱惑力,都和墨明兮十分相关。墨明兮卷在其中不得不细细辨认,与其说和祝可山的话分出胜负,倒更像是要和自己分出胜负。 墨明兮没有接话,问道:「我们这么久还不进去,你不用去看看你徒弟吗?」 祝可山挑眉道:「徒弟不看着又不会跑。」 第90页 墨明兮转身往回走,将祝可山抛在身后。 葫芦洞之所以叫葫芦洞,便是有两个椭圆空室由一个窄小的葫芦腰相连。 季鹤白本坐在外面,见墨明兮和祝可山走进来,起身去里头把薛辞拎了出来。薛辞被人扔来扔去看着确实有些可怜,他人还没醒,倒在一盏莲灯边。 祝可山进来后就在洞中布了莲灯,不仅外头这一室,里头也被照得通明。 墨明兮并不想和祝可山呆在一处,朝方才放着薛辞的那边走去,借着狭窄的通道遮挡住祝可山的视线。 季鹤白跟了进来,破天荒的寒暄道:「问灵宗如何?」 墨明兮犹豫一阵,看峰顶那架势季鹤白这一天过得应该够充实。墨明兮道:「除了问灵宗弟子课业,然后就是吃饭睡觉。」 季鹤白看了他一眼,面带微笑轻声说:「那真是很充实啊。」 墨明兮:「……」 墨明兮确实是很久没想着把季鹤白打一顿了,听着揶揄心中不快更深。他问道:「你我在这边休息?」 季鹤白心思还在祝可山身上,点头道:「都可以。」说罢季鹤白就走出去找祝可山。 墨明兮原地打坐,目光沉沉。他心绪不佳十分混沌,脑中却一片清明。本想找季鹤白捋捋清楚,偏偏今日却恰巧落了空。 洞中依旧很凉,明明暗暗间都是问灵宗落雪松枝的气息。 打坐也不能让他心绪澄澈,墨明兮靠着石壁抱膝而坐,似有万千重云横亘心中无处排遣。他胸口发闷,分不清到底低落些什么。只听得外室季鹤白与祝可山说话的嘈杂,他不想听祝可山的声音,于是封了自己的听感。 安静之后,心绪更加强烈。是在玉京的卜算,还是观澜峰的种种。墨明兮面色不佳地搓了搓冰凉的指尖,蹙着眉头试图捋清这纷乱的心绪。 墨明兮想不通透,封了听感更加想不通透。 再听见外头声音时,薛辞似乎醒过来了,传来一阵季真尊季真尊的聒噪。 墨明兮走到那边,见祝可山脸上的表情郁闷。祝可山一脸嫌弃的看着薛辞围着季鹤白打转,看起来像是白养了这徒弟一般。薛辞面上又恢復了曾经的少年意气,之前的诡异、混乱和兴奋好像不曾存在一样。 墨明兮不觉有些恍惚,眼前之景若虚若实。 真假,什么才是真假。 墨明兮突兀地站在狭窄的过道处,突然感到季鹤白的视线投来。他看着季鹤白,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你冷不冷?」 这话出口,几个人的氛围仿佛时间变慢一般的逐渐微妙起来。 祝可山想把自己这不成器的徒弟从季鹤白那边抓过来,而薛辞想和季鹤白说话。 薛辞以为这话在问他,毕竟在他眼里这里只有可能是他会畏惧严寒。薛辞摇摇头道:「不冷,我习惯了。」 季鹤白知道这话是问他的,笑了下,传音道:「你冷?」 墨明兮心中别扭,默默传音:「我没问你,我问薛辞呢。」 薛辞有伤在身,外室风大,墨明兮刚才心绪恍惚忘了这点,现在谦让道:「里头避风,你要不还是去那边休息?」 薛辞颇为有礼,满脸朝气:「不用,师父已经将我恢復得十有八九了。」 墨明兮想起沈清那道灵力来,点点头。再说就不礼貌了,免不得祝可山又要阴阳怪气。 季鹤白跟着墨明兮到了内室,自袖里干坤中移出一堆松枝。松枝上还粘着落雪的气息,像是在问灵宗摘下的。 薛辞望着里头燃起的火光问道:「那么多暖身的法咒灵玉,为什么要生火?」 祝可山道:「哼,你年纪还小道行不深,你不懂。」 火光映在墨明兮手上,他指尖冰凉周身寒意。但是薛辞都说习惯了,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夸张。他心绪不宁做什么事都慢上一拍,指尖被火燎了一下才收回去。 墨明兮问道:「林兰芷也一同到问灵宗来了,你们碰到没有?」 季鹤白低声将林兰芷的事情说了一遍,季鹤白道:「是林兰芷杀的贺玄清。」 墨明兮不理解,林兰芷怎么看着谁都想杀:「为什么?」 季鹤白表情有些凝重:「不知道,她不说。她问我有没有见过谢慈安,我问她有没有见过秦霄。她不说话了,我猜许是秦霄让她来的问灵宗。」 「秦霄?」墨明兮以为此刻问灵宗之上就是玉京了,哪里想到秦霄还能参合其中。 墨明兮细细想着:「这么说林兰芷要报什么仇,都与问灵宗无关。她为何抛下宗门来到此处,又杀了贺玄清?」 贺玄清死了这事,缓缓显现出重要来。 「难道……」墨明兮再次想起沈清的境中所见:「如果是真的,又是谁在作弄呢?」 墨明兮想:抢算筹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也不可能在贺玄清手上。秦霄在问灵宗做了什么,还是说境中黑影映射的就是秦霄? 可是秦霄道行不够,怎么能在岩谷办起来那样的道场。 不对,完全不对。 墨明兮转为传音道:「我得再去看看贺玄清。」 夜雪寂寂。 趁着外头两人打坐入定,墨明兮和季鹤白轻手轻脚的回到观澜峰顶。 贺玄清仍然躺在雪地里,他身上落着些雪。举灯照过,他面容一派平和。 第91页 墨明兮蹲下来细看,贺玄清的脖颈处有几道痕迹。痕迹很浅,仍然能看得出头与身子是相连的,不像是境中那些偶人一般的修士。 墨明兮朝季鹤白摇摇头,方才先入为主的想着境中所见,以为贺玄清真的没有身子。墨明兮道:「他并不是。」 季鹤白思索着:「那么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墨明兮道:「你看见他的时候?」 季鹤白将那阵法的事细细说来,又回忆道:「祝可山叫住我的时候,他说向贺玄清传话已经不用传了。」 墨明兮被这么一点,勐然想起祝可山刚才和自己说的话:「祝可山和我说……贺玄清的清是沈清的清。」 季鹤白不理解:「什么意思?」 墨明兮摇摇头:「祝可山像是认识沈清,言语之间十分熟络。我本以为贺玄清与沈清有什么交情,许是沈清将他扶上了代行掌门之位也未可知。」 两人还要细看,忽然听见一串格外沉重的脚步声。 墨明兮吹灭莲灯,和季鹤白一道隐入黑暗之中的废墟后。 风雪中,脚步声越来越近,微光渐渐亮起。 微光之下,映出祝可山的脸来。 第46章 重影(一) 金山云海观澜殿,独揽问灵宗风华。 粼粼泛光的雪地上,红衣少年逆风而上,身后留下一串轻快的足迹。 「师兄!师兄!」 金符在檐角被吹得旋转不停,雪粒纷飞蒙不住他的双眼,朝着殿前台阶跑去。 观澜殿殿中端正地坐着一个素得不能再素的人,他眼都不抬一下,只当没听见这聒噪的声音。他低眉垂目,埋首在成堆的书山之中,丹方药炉都显得微不足道。 砰的一声,寒风伴着雪花灌进来。 祝可山在门口逆光而立,摇头道:「你那书再看八百遍也没用。」 「不用你管。」 他将带着寒风闯进殿中,剑气将一扇扇窗户全部推开。霎时间,这个大殿像是要被阳光穿透。阳光自天顶花窗落下,落在素衣人身上。祝可山道:「外头天晴,师兄,出去看看呀。」 「不看。」 祝可山欺身过去,拿过他手上的书,飞快地过完内容:「没用,这本也没用。雪中天晴不比你这几页破书好开悟?」 「那你自己去开悟。」 祝可山讨好道:「外头多危险啊,我一个人去你也放心?」 「放心。」 于是,观澜殿中,祝可山说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谎:「我找到了进境的方法你也不去?」 贺玄清有些动摇:「你少拿话诓我。」 贺玄清的容貌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少了些世故的沟壑,少了些精明。他眉宇之间有些内敛的愁绪,神情与在玉华宗时可谓判若两人。 金山雪海,霎时暗沉。 沉寂的虚空中传来贺玄清的声音:「即便道未成身先陨,我也不做这般勾当。」 祝可山声音陡然急切:「你何必不懂变通。」 「变通?无能者才想变通。」 「你不就是那个无能者吗?」 「祝可山!」 「抱歉……」 黑暗中再次出现一道刺眼的光芒,不是阳光,而是剑光! 一道剑气直逼面门而来,将墨明兮推入废墟之中。 墨明兮不知所措地陷在碎裂的砖块瓦檐之中,这剑气来得太快,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看够了吗?」祝可山冷冷的声线传来。 墨明兮捂着脖子咳了两声,那剑气下手既快又狠,墨明兮甚至怀疑脖颈都要被它撞断。他拉住季鹤白的手从废墟中爬出来,震惊的神色还未从眼中散去,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不是我。」 祝可山目光中寒意四溅:「不是你?!」 瓦砾喀拉拉地作响,贺玄清的剑意肉眼可见的碾压过来,散落在外的那些碎片瞬间化为齑粉。 壶中日月剑陡然出鞘,对立在剑意的正中。 墨明兮揉了揉发疼的喉咙,又说了一遍:「不是我。」 季鹤白脸上也挂着如出一辙的震惊,像是同样在问:不是你吗? 墨明兮没有回应季鹤白疑问的神情,朝着祝可山道:「玉京那日我算筹批命冒犯在先,不会再对前辈行此无礼之事。」 祝可山收了他的神通,神情茫然了一瞬,道:「那便是我了。」 墨明兮与季鹤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在心中问道:「是他?什么意思?」 祝可山带着无言哀声踏雪而来,莲灯仍然跳动着火光,停在贺玄清的身体边上。祝可山虽然言语冷淡,看似喜怒哀乐在脸上,实则却是表象。 此时提灯的祝可山,浑身沉浸着一种切实彻骨的哀痛。雪夜凭弔,墨明兮挺熟的,上次躺在地上的还是他自己。 祝可山声音中没了敌意,对着墨明兮扬了扬下巴:「过来给我看看,打伤你没有?」 墨明兮一动不动,淡淡道:「没有。」 祝可山有些不耐烦:「你站在哪里,和我能不能让你身死道消有关系吗?」 墨明兮仍然没有动,他刚才分明看见祝可山在修补贺玄清的身体,怎又能分心慑神夺魄给他们看一段乱七八糟的过去。就连他都未曾察觉刚才的景象是虚,好奇问道:「你如何能做到?」 第92页 祝可山冷笑一声:「我能一心三用,你说呢?」 墨明兮:「……」 祝可山是个奇才,薛辞说他双修两道看来还是谦虚。墨明兮越来越看不明白,祝可山到底是图些什么。 墨明兮问道:「刚才是你和贺玄清……?」 祝可山兀自陷入回忆:「我与贺玄清师出同门,却从没见过比贺玄清资质更差的人。他学十年才学出来的东西,我只用了一年。他花百年难破的境界,我也只需要一瞬。他这般无用,天道就该给他长我十倍的命数,否则如何飞升。」 墨明兮哑口无言,祝可山自然得不像在显摆,而且他表情十分认真。 祝可山也并不需要观众,继续说道:「我带他见识了一条歧路,一条不该存在也并不存在的捷径。后来他自大乘境界跌破,仍然不能摆脱影响。可今日地步,只怪他心思松懈被钻了空子,与我何干。」 季鹤白听着祝可山的言语开始变得没有头绪,手肘抵了抵墨明兮,蹙眉道:「他怎么了?」 墨明兮怔怔道:「心窍有失。」 季鹤白:「什么?!」 墨明兮看着祝可山失魂的模样,一条思绪浮上心间。祝可山所求,恐怕是想要自己去补他的心窍。只是心窍有失这话他也是今日头一遭听到,根本没有什么法子。 墨明兮虽无法补人心窍,但可以试一试传音入耳。墨明兮放开心神,试图与祝可山传音。传音是个很简单的术法,却也一样可以摄人心神。 可墨明兮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试图侵入传音,神思却勐然被祝可山钳制住。祝可山的意识,就好像混沌之海,卷着旋涡要将人吸入其中。 墨明兮来得,却回不得! 就在剎那间,墨明兮被强行与祝可山的意识共鸣。 墨明兮脑中开始迴荡起一阵混沌的心音,像是要把他也一同拉进去。心音是什么东西他并不知道,只是这声音横亘在祝可山的脑子里。 神思无处靠岸之间,墨明兮陡然发现祝可山早已是大乘境界。 墨明兮从前未曾试过传音给张真道,但他也在钟楼上被张真道传音过。现在祝可山的神思,比张真道要强上数倍,他甚至无法收心念动任何一条法诀。 墨明兮心神溃散:完了,出不去了。 他不断挣扎,却越陷越深,离那无形的旋涡越来越近。 莫名的恐惧包裹着墨明兮的神识,他从未如此无力过,甚至忘了自己本来不过是想要传音而已。 迷濛之间,一声剑鸣划过意识之中。 噼山破海,墨明兮只觉得精神一松,仿佛被人从百尺高楼抛下。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跌坐在地。 墨明兮大口喘息,像是溺水之人终于上岸。眼中所见笼罩着迷雾的神识之海终于回到现实,他满眼惊恐的看着祝可山,祝可山却无事人一般丝毫不受影响。 这不过是眨眼一瞬间的事情,唯墨明兮觉得有一炷香那么长。 祝可山已经收心,看着墨明兮明白过来状况。有些吃惊道:「你……」 墨明兮眼见祝可山朝他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他本能的想要后退,却看上去像是被禁锢住完全无法行动。 季鹤白拦住祝可山:「做什么?」 祝可山撇开季鹤白的手,将一颗药丸塞进墨明兮嘴里。笑道:「他终究有极限,会疯的。」 电光火石之间,墨明兮偏头将那药丸吐进雪地里,同时揪住祝可山的衣襟。祝可山想不到他还有余力,连忙后退。墨明兮死不松手借力而起,一手捻诀抵在祝可山眉心,厉声道:「一步之内,你我同归。」 祝可山面上震惊:「原来你也是个有脾气的。」 墨明兮懒得同他废话:「那心音是什么?」 祝可山收敛了张扬的神色,说道:「入了大乘境界,会听到一重心音。这心音层层不歇,如若受其蛊惑轻则性情大变,无论如何也没法摆脱。」 墨明兮仍然没有松手:「重则呢?」 祝可山握住墨明兮的手腕,笑道:「你也想活着听完我讲这些吧,玉石俱焚是有时间限制的。」 墨明兮被戳穿了软肋,祝可山现在已有准备,此时一步之内他也占不到先机了。墨明兮松开祝可山,自己却往后退了几步。 祝可山道:「每个人听到的心音或许不一样,但大多结果都不大好。前人的典籍里并未见过这样的事情,越过洞虚,本该天人合一,所念皆无。但心音一事无可解,破道者破道,疯魔者疯魔。这里头只有一个特例,就是沈清。 曾经大乘境界的修士都在寻求破除心音之法,后来都纷纷陨落。剩下的受不住歧途困境的诱惑者,大概都变得和贺玄清无二。 心窍有失是一种办法,我靠着这心窍之法也清醒到了现在。」 祝可山这次没有再添油加醋,见东说西。只是最后一句,他只传音给了墨明兮:「可惜我最近也有破功之相,所以,我快死了。」 祝可山的传音非同寻常,这声音在墨明兮脑内如同洪钟齐鸣。震得他头晕昏聩,只听得蜂鸣不绝。墨明兮起初还能勉强站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快步到一边扶着栏杆吐起来。 祝可山一脸无辜,摇头道:「我给过他吃药了,是他自己不吃。」 墨明兮站在雪中缓了好一会,听得这话仍然忍不住想要动手。墨明兮躲开了季鹤白想要扶他的手,问道:「贺玄清是你杀的?」 第93页 祝可山摇头,指了指贺玄清胸口的琴弦:「是林兰芷。没有这一下,他不算活着,但也不会死。」 墨明兮无话可说,贺玄清的尸身不知被祝可山用了什么方法,已经变得十分体面。他再看也无用。 祝可山问道:「看够了没有?看够了我就烧了。」 墨明兮:「……?」 祝可山道:「谁知道他这样是不是真的死了,烧了最安心。」 墨明兮无话可说,一时间三个人看着观澜峰上火光沖天,连同那座观澜殿的废墟也一道化为灰烬。 祝可山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牌,上面刻着贺玄清的名字,他将那玉牌扔进灰烬之中,淡淡道:「明日问灵宗就该鸣钟了,这事你熟悉吧,季鹤白。」 祝可山话虽刺耳,但他脸上,却满是哀伤。 墨明兮觉得可笑,不久前还在看着薛辞深一脚浅一脚,如今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他慢慢跟在两人身后回了山洞,神倦身乏微微发抖。 正是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的时候,却偏偏听得祝可山道:「你们别穿着问灵宗的衣服了,看着别扭。」 这衣服因为祝可山的缘故,墨明兮也看着烦。浑浑噩噩换下来后,他再不想和谁说话,蜷在火堆边睡了过去。 墨明兮脑中依旧鸣动不止,晕眩之感仍未褪去。他心中烦闷,暗骂祝可山一顿。他一手死死抵着额头希望这余波能安静一点,能和那魂魄灵脉一样识点好歹,别疼得这么有存在感。 迷煳间他又听见祝可山的声音,及其欠揍的问:「你真不吃这药?我又不会害你。」 墨明兮根本不想听到这烦人的声音,厉声道:「滚。」 随后季鹤白也来凑热闹:「那你喝水吗?」 墨明兮正是难受,一点耐心也无:「你也滚!」 季鹤白默默拨亮了火堆,和祝可山一道退了出去。两人对视一眼,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 天光破云,问灵钟鸣。 薛辞自入定中出来刚要开口说话,立刻被祝可山捂住了嘴。 祝可山低声道:「嘘,别说话,你快和我们一起滚。」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重影(二) 远远可见观澜峰上聚集着几个问灵宗弟子,将那废墟灰烬清扫出来。弟子们从中找到贺玄清的金冠玉牌,手忙脚乱地裹进缎布之中。 他们惶惶不安,无头苍蝇一般在观澜峰上往来。 薛辞坐在问仙桥头,晃着双腿问道:「那里怎么了?」 祝可山道:「你师叔死了。」 薛辞闻言立刻站起来,朝着观澜殿的方向拜了下去。 季鹤白看了眼祝可山,祝可山看上去想要踹一脚薛辞。 「你们不过去看吗?」 墨明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晨光之下,玉带纷飞。墨明兮玄色鹤氅黛紫道袍,衬得白髮在柔光中更为耀眼。 祝可山惊了一下,饶是这样也已经非常像了。他罕见地磕巴:「不,不去。」 墨明兮根本没在意,只是望着季鹤白,平静道:「季师叔,我有话要问。」 薛辞听着墨明兮平静的话语,却觉得背后发凉。直到两人走后才试探地看着祝可山:「他们怎么了?」 祝可山笑了下:「要惨了。」 季鹤白见墨明兮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心虚地问道:「你还好吗?」 墨明兮语气不善:「你说呢?」 季鹤白仔细翻出一个瓷瓶,装的是灵石换来的仙山露水,试探道:「喝水吗?」 墨明兮看也不看,冷声道:「不用。」 季鹤白伸手要去搭他的脉,也被躲了过去,无奈地摸了两下冰冷的山石。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淡淡开口:「你知道是不是?」 昨晚被心音震慑,墨明兮没法分心思考。今早醒来突然发现,季鹤白对昨晚的变故是一点惊讶也无,电光火石间想通了全部。 尤其见到祝可山多了几分友善,墨明兮无端想起期期的话,要想发挥出超然的力量,须得动其心神。如果说祝可山还有其他打算,昨日其实大可动手。墨明兮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对付祝可山根本没什么胜算。 断然是季鹤白早有所知,和祝可山各怀鬼胎都想要试探些什么。 季鹤白神色飘忽,小心翼翼道:「我,我也不知道全部,我不知道你会去传音。」 墨明兮笑了下,紧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是你让他来试探我的?」 墨明兮已然模煳了立场,墨妙妙修得几何,季鹤白自然想问便问。不过他很快就掰正过来,言语急促:「就为了试一试我修得如何了?!」 季鹤白虽然诚恳,但颇为欠揍:「也不全是,我也好奇,不知心音一事是真是假。」 「好奇?!」墨明兮指尖微转,一道咒诀炸裂开来:「好奇?!」 季鹤白不敢还手,甚至连剑也未出。 问灵宗一派混乱,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宗门里,别人已经打了起来。薛辞看着不远处如同白日焰火一般炸裂的法诀痕迹,越打越激烈,甚至打到别的山头去了。 薛辞道:「他们还回来吗……」 祝可山笑了笑:「会的,他们打不死人,我们就等着。」 墨明兮和季鹤白几乎是栽进雪地里,两人弄得满身雪粉十分狼狈。墨明兮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烦御剑,好像脑袋都要晃匀了。 第94页 他扶着头坐在雪地里,季鹤白在他身边的雪堆里冒出来,一样十分狼狈。墨明兮没忍住,笑了两声。 季鹤白道:「我们是不是跑得太远了?」 墨明兮正色道:「他一心三用,谁知道还有什么神通。」 墨明兮细细地捋着祝可山的行为,觉得难以理喻。他一方面是敌意冷语,一方面又问自己想不想被医。一时在乎心窍有失,一时又靠心窍有失对抗大乘的劫难。 至于墨明兮,衍天算筹也好法修也好,并没有谁听过修补心窍这一说。他既没法补救这心窍,也不知道什么心音。那么祝可山的帮助到底是什么目的,仍然还是一头雾水。 季鹤白伸手搭上墨明兮的手腕,脉象一片纷乱。有些歉意道:「我没法判断心音是否为真,它对我不起作用。」 墨明兮觉得心音一事祝可山并未骗人,那声音过于真实,且伤害极大。他宽了宽季鹤白的心,毕竟季鹤白这副小心翼翼的怪模样他看着更吓人。开口道:「无妨的,如何辨别真假,确实只有真实的伤害打在真实的血肉上。没人比我更习惯这些怪事了,而我也确实会好奇心音如何。」 墨明兮闭上眼睛,重新把心音的事情在脑中梳理了一遍。可是谁能在别人心中种下心音这样的东西,还蛊惑得大乘修士纷纷陨落呢。 张真道显然做不到,张真道的传音还不如祝可山。那么修真界中到底还有谁有这般神通……墨明兮忽然发现,三方势力中还有一个名字完全没被祝可山提起过。 墨明兮勐然睁眼:「修元塔!祝可山当初的原话是:修元塔对立问灵宗,需要有人坐镇山门。修元塔呢?」 季鹤白断然道:「可是修元塔既然有这样的能力,拿它控制几个大乘修士做什么呢?事情总要有因果,不然这无端的恶意又起源于何处?」 墨明兮向季鹤白投去奇怪的眼神:「因果?」 墨明兮瞳孔微微一颤,他勐然想起自己本来要找的是季鹤白的因果。那么要知道这些因果到底有什么联繫,他应该顺着季鹤白的路子走下去。 墨明兮忽然明朗,他该搞清楚的不是祝可山,也不是玉京和秦霄,他只需要顺着季鹤白这一条线索就够了。 虽是如此,这其他种种他也很难坐视不理。墨明兮有些悲哀的想,到头来在这一趟过程之中,自己只是一环又一环的连接处。他云淡风轻道:「管他什么因果,如果祝可山有什么所图,我的灵脉给他一试总归是要暴露出来。」 季鹤白摇了摇头,他总觉得墨明兮做出这个决定的神色不大对,轻声道:「也不是这样的。」 墨明兮想得脑袋发胀头痛欲裂,把这一堆问题放了下来。他觉得与其和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纠缠不休,不如先把手边这几条线索缕缕清楚。 墨明兮重启了一个话题,向季鹤白问道:「你觉不觉得问灵宗里有古怪。」 季鹤白问道:「什么古怪?我并未进入问灵宗大殿山门。」 墨明兮将中门前的事情说了一通:「林兰芷将我带离了永乐宗弟子的队伍,说是谢我之前在江边救她的恩情。那永乐宗的弟子会怎么样?」 这话的余音缭绕在雪林之中,激起一阵寒意。 雪落无声,墨明兮本不该大摇大摆地在问灵宗的山门里游荡。但是他和季鹤白走在中门之内,却没有看见什么人。 墨明兮十分熟悉这空无一人,此时无人,说明一定有人来过这里。可是问灵宗并非一片狼藉,也不见抵抗之相。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贺玄清的空冢。墨明兮看着空冢有些奇怪:「祝可山为什么要烧了尸身,他大可以出门作证人是林兰芷杀的,将矛盾引到林兰芷头上对他没有任何坏处。不仅如此,还能分担些秦霄带来的压力。」 季鹤白道:「可能……问灵宗已经没那么多人了。」 墨明兮琢磨道:「如果本来就不是来的修元塔而是秦霄,那就说得通了。可能他真的用了什么办法,把那假算筹占为己有。秦霄若是拿了衍天算筹,应当不会过得太容易,祸水东引到他的盟友身上才更符合秦霄做事的习惯。」 啾啾。 贺玄清的空冢上飞来一只传信灵鸟,墨明兮立刻认出这是秦霄送信所用。这双漆黑无神的眼睛也在看着墨明兮,墨明兮捏住连连向后蹦跶的灵鸟,将它转为信纸。 墨明兮展信一读,没想到他的猜想证实得如此之快。信中秦霄虚情假意依旧,只是之于贺玄清的死全部推在林兰芷身上。其余的,秦霄问了一句话:问海坛的事情如何了? 墨明兮喃喃道:「问海坛?」 季鹤白问道:「问海坛怎么了?」 墨明兮道:「这是自云舟下来时安排永乐宗的弟子休息的地方,看来林兰芷的堤防确实是真,问海坛有问题。」 季鹤白指了指不远处的路标:「那去问海坛?」 墨明兮点点头,跟在季鹤白身后。 问灵宗内感觉不到那算筹的气息,墨明兮琢磨着算筹应当仍然在秦霄手里。 季鹤白忽然低声道:「台阶。」 墨明兮愣了一下,看着三步之远的台阶,又看了看季鹤白。无奈的点点头:「嗯。」 墨明兮总觉得哪里别扭。 墨明兮走了两步,越来越别扭,突然道:「你第一次见台阶?」 第95页 季鹤白脚下一空,险些滑了一跤。季鹤白整了整腰封和下摆,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走。 没走两步,墨明兮又听见季鹤白道:「那边。」 墨明兮头也不抬:「又有台阶?」 季鹤白重重地一唿一吸,缓缓道:「那边有个法阵。」 墨明兮顺着季鹤白的手指看过去,所言不假。墨明兮没有贸然破阵,法诀流转之下打开阵眼,入阵一观。 时间仿佛静止,红光一扫,障眼法阵被缓缓剥离。 墨明兮惊诧地看见方才他们行过之地,丹炉倾倒,石灯破碎。房屋殿宇斜垮在山道上,四处斑驳,破碎的衣角埋在废墟之下。 问灵宗未能倖免。 墨明兮陡然一惊:「不好!」 两人一路疾跑至问海坛,不出所料,问海坛中已经没有活人。 寒风依旧。 空中还存着鲛油的气息,和一丝……假算筹上墨明兮留下的魂魄之力的痕迹。 第48章 重影(三) 墨明兮站在寒风里,问海坛宽阔的圆形广场正在眼前,萦绕着浓浓一股死气。山中云雾聚集在这里,灰濛濛的一片。 他脚踝一凉,低头看去一只惨无血色的手自人堆中攀出,薄薄的一片像是一握就断。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了一会,碰到了墨明兮的鞋尖,也要抓过来。 墨明兮心中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扶着栏杆退到广场之外,那手在空中探了两下,过不来了。 季鹤白见墨明兮像是在躲闪什么,朝着横七竖八的人身之中望去,不见有什么异样。朝着墨明兮满脸疑惑道:「怎么了?」 墨明兮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面色凝重:「见鬼了。」 季鹤白再次扫视了一圈,除了薄雾下朦胧的广场,什么影子都见不着。问道:「在哪?」 墨明兮指了指那双透明的手,那双手像是丝毫不知道自己死了一样,在地上乱爬乱找,就是站不起来。墨明兮心里发憷:「那里。」 季鹤白顺着墨明兮的指尖看过去,盯着那双手的方向看了一阵。摇头道:「看不见。」 墨明兮安静看着,那双手也不去攀季鹤白,偏偏就是在找自己。他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走过去伸手握住那只透明的手。 虽说是握住,却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感觉。唯有寒冷彻骨沿着手腕爬上来,似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冻结。 墨明兮紧了紧氅衣,手上用力。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方法,总算是将那魂魄从人堆底下拽了出来。 一张懵懵懂懂的脸出现在墨明兮眼前,他礼貌的后退一步,松开了墨明兮的手。这魂魄四下张望,看来确实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长睫之下眼神飘忽,他看了一会墨明兮,似乎找出来一点他和墨明兮的不同,出声问道:「我死了吗?」 这魂魄的声线很平静,和他懵懂的表情完全不相符。 墨明兮见他身上衣服眼熟,问道:「镜水宗?」 这双懵懂的眼神立刻清亮起来,勐勐点头:「是,镜水宗弟子,花念远。」 墨明兮沉默了很久,他不太敢看这个少年,这个少年脸上并无伤痕,身上也很完整,并不可怖。如若不是透明飘忽,几乎不会让人想到他已经死了。墨明兮始终说不出口「你已经死了」这样的判词,阖目犹疑间却听见花念远的声音。 「我没死,我一定没死。」花念远神色坚定,在他认同完自己的想法之后,表情瞬间变得侷促起来:「完了完了,误了回山门的时间,师兄要气死了。」他着急忙慌起来,找了一番根本不存在的行李包袱,手忙脚乱道:「我得快点走了,我现在就走。」 墨明兮看着花念远的模样,流露出可惜的神色。此处离镜水宗千里万里,他也不知道魂魄无依能飘多远。但是不知道自己死了,许是能走得远些。墨明兮垂着眼默默地看着他,微不可见的动了动嘴角,缓缓道:「你走快些,或许能赶上。」 花念远听见这话,瞬地朝墨明兮看过来。苍白透明的脸上缓缓展开一个笑容,散乱的目光重新凝聚:「那我这就出发了,后会有期!」 花念远并非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死了,花念远只是不承认。 墨明兮何尝不知,他一言不发地目送着这一缕残魂飞快地跑下台阶,心头一热。 季鹤白浑然不知道墨明兮对着空气在说什么,只感觉道微微凉气从自己身边滑过。待得墨明兮收回目光,才开口问道:「他走了?」 墨明兮点点头,像是要说服自己:「回镜水宗去了。」 季鹤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饶是见了不少怪事,像是面前这样的场景仍然让他震撼。坪上伏身倒着数不尽的修士,谁人曾在这里兵不血刃,却无故夺取了这些修士的性命。 墨明兮方才扶着栏杆就发现,这栏杆上有些刻痕。他将围住一圈的栏杆一寸寸抚过,密密麻麻的符痕凹槽触感从指腹传来。所刻的痕纹细緻入微,天地星辰方位禁制咒诀一个也不落下。墨明兮一刻一划地摸过去,认出这些刻痕与星衍阁的问天仪轨所出一致。 墨明兮已经大致猜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心中沉沉。 他看向广场上,如若没有这些倒伏的人身应当能看见星图地轨星官五行。衍天大术也好卜星卜卦也好,问到穷极时,终究是拿自己的命去寻求一解。像这样拿别人的命去问的,秦霄真是开天闢地第一人。 第96页 墨明兮心中一凉,如果秦霄今日开了恶头尝到好处,少不得明日就要人人挤上这条歪道。好在墨明兮看问海坛这个样子,秦霄应当还没有收穫。 墨明兮一番推敲没法说给季鹤白听,字斟句酌道:「这里有秦霄身上那股鲛油的气味。」 那鲛油的气息太过微弱,季鹤白并没有感觉到。他点点头:「秦霄刚走?」 墨明兮顺着问海坛中央通天般的圆柱像柱顶看去,看见一个伸出来的露台。方位正好,完全合适在上面尝试的衍天大术。他目光不离那露台道:「秦霄在那里呆过。」 墨明兮心知肚明无论秦霄看的是哪一卷,都不会是稍稍行差踏错就要毙命当场的一道,更无需随意拿别人性命来垫道。看来是秦霄算不出来,才想出的这样偏颇的方法。 季鹤白站在他身边一块抬头,遥遥只看见那露台,丝毫瞧不出秦霄有没有呆过。「是秦霄做的?」 墨明兮莫名感到痛心,他这几日心绪难收状态不佳。轻易就被牵走了情绪,一时觉得自己仿佛在万丈深渊之底。他脸上挂着寻找到线索的笑意,心中却忍不住一顿:「是的,应当走了有许久了。」 季鹤白盘算着林兰芷会不会去找秦霄报仇:「不知道林兰芷追上没有。」 墨明兮想起季鹤白所说林兰芷在观澜峰上的举动,思索着她对上秦霄也不知有没有胜算。正是低头苦想时,瞥见季鹤白衣袖里飘出几缕丝线来,像是布料扯断还未缝补。他目光探寻地朝季鹤白的袖口里看去,感觉里衣是上次境中撕破的那件。 季鹤白见状挽起袖口露出长期握剑显得十分有力的手臂,状似不经意道:「那日撕破了还未补上,昨晚没看清就换了。」 墨明兮猜他大抵是故意,没再往下接话,伸手把那截袖子拂了下去。 对侧的阶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未见其人,先见高高浮起的飞天披帛 这人正是之前在中门前接待云舟的那葫芦道人。 季鹤白提醒道:「有人来了。」 墨明兮藏身到阶边的树丛中,季鹤白也躲了进来。墨明兮的眼中满是忌讳,低声道:「这个人就是安排那些收容的弟子的人。」 果然见那人款步而至,身后还跟着四个道童。这些道童看着身量有些高,不像是寻常孩童模样。那四个道童蹦蹦跳跳地跟在葫芦道人身后,像是检查什么似的绕着广场走了一遭,个个脸上表情如出一辙。 季鹤白压低声音问道:「他那天也带着道童?」 墨明兮这才把目光放在那些道童身上,也瞧出些不对来。这四个道童显然同少年无异,不像寻常所收。低声道:「道童?这么大年纪的道童吗?」 季鹤白也觉得不对劲,细心解释道:「以往道童都是些资质全无或没有灵根的人,收来后也会结丹驻颜。虽不比修真所得有用,但也能增加寿数补些仙缘。这几人许是机缘来得晚些,又或者……」 墨明兮道:「我瞧着倒像是和我一道来的弟子们,那样的也能做道童?」 季鹤白道:「不能了,那样……就是傀儡了。」 墨明兮陡然想到薛辞,怪不得祝可山也在玉京之中。思索间,就听见广场上有人喊:「找到了!」 那葫芦道人声音低沉诡谲道:「带过来。」 墨明兮看不清他们合力拖过去了什么,只听到一声惊唿:「是活的!」 活人,这里头还有活人? 极目而望也只能看见两个道童将一个人带走了,到底是死是活也不知。四个道童踩着人身又翻找了好一会,方才作罢。等到这几人都走了后,墨明兮才和季鹤白从树丛中爬出来。 墨明兮与季鹤白对望一眼,神思扫过广场之上,找不出什么活人的踪迹。一片死寂,甚至在落雪低温的问灵宗内,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层层叠叠,不知被什么控制了来到这里,越是细想只觉得噁心难耐。 墨明兮抑制不住这股翻涌的感觉,捂着嘴走到问海坛外。他并非没见过惨象,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只觉得喉头微甜,放下手来赫然看见掌心一滩血渍。 墨明兮起初还以为身上那些疼痛只是因为魂身不合,现在想来或许是祝可山那心音震盪至血气暴行伤了脏腑。 季鹤白追过来,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惊道:「心音所致?」 墨明兮心中无奈,饶是他自己也觉得这猫身太过脆弱。他扯了扯嘴角,虚弱道:「你拿心音试我极限所在时,怎么没这么担心呢?」 季鹤白噎住:「我……」 墨明兮偏头又吐了口血,颇为嫌弃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蹙着眉头等着季鹤白说话。 季鹤白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扯了袖摆给他擦手。小心翼翼道:「我想让他帮你医了灵脉的事情。」 墨明兮抬了抬眼,唇色被血染得殷红,眼中映着季鹤白有些着急的模样:「就是这么医?」 季鹤白迟疑了一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我有一事,想让你算算。」 墨明兮:「……」 墨明兮这下气得想吐血,反倒是没血可吐了。心道:我以前没发现你季鹤白还会一波三折的提条件啊?不就是你最能直说最能气人了吗?啊?说那旁门左道法修非良时怎不见你一波三折呢? 墨明兮深唿一口气:「季鹤白,真有你的啊。」 第97页 说罢,墨明兮抬脚就走,将问海坛种种抛在身后。 季鹤白疾步跟上道:「你去哪啊?」 墨明兮烦得很:「去找祝可山!」 季鹤白也觉得自己欠妥,他本是打算若是祝可山这里依旧灵脉不成,这算不算的也就不用放在心上了。见墨明兮走的决然,他慌不择言道:「这里你不管了?」 墨明兮脚步不停,笑道:「我管得了吗?!」 季鹤白小心试探:「那找祝可山来管?」 墨明兮没好气道:「找祝可山去吃他那破丹药!」 第49章 重影(四) 落雪的问仙桥面忽然攀住一只手,薛辞挂在断处,抛上来只折了翅膀的山鸡。他连连唤了几声:「师父!师父!」 祝可山踩住那只两腿乱蹦的山鸡,伸手将薛辞拎了上来,看着他满头鸡毛没好气道:「做什么?」 薛辞背上的剑倒背着,上面还串着两只鸡。他一脸兴奋:「我见着鬼啦!」 祝可山眉头一皱:「你没吃药?」 薛辞连连摇头:「我真的见着鬼了,镜水宗的。」 祝可山将地上那只鸡抓起来,扔到满身鸡毛的薛辞身上:「别乱说话,见就见了。你那季真尊不喜欢听鬼神魂魄的东西,记住了吗?」 薛辞嘴巴闭得紧紧的,瞪大眼睛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祝可山看着薛辞一提季鹤白便信得如此之快,无奈道:「你是一点名门正派的风范也没有啊。」 薛辞笑了笑:「我学过了,学不太来。」 洞中生起火,薛辞熟练的把抓来的山鸡拔毛拆解,串成几串架在火上烤。他盯着火烤得流油的鸡肉道:「他们打了好久啊,怎么还不回来。」 祝可山在一旁打坐,却是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我说你这逆徒,你师父坐在边上你还不满足,一天到晚上蹿下跳些什么?」 薛辞缩了缩头:「我满足啊,烤好了先给师父吃。」 祝可山白了他一眼,不客气道:「去把剑擦干净。」 薛辞依依不捨地看着快要烤好的鸡肉,又看了眼祝可山:「这次你可不能偷吃完了。」 祝可山眉头一皱:「你可快去吧。」 薛辞刚刚起身,就被门口一阵劲风迎面扫来。 叮—— 薛辞闪过那柄飞来的剑,惊恐地看着剑身没入洞中石壁。墨明兮稳稳落在洞口,薛辞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来者不善朝直逼祝可山。 薛辞立刻上前一步,以身拦在祝可山面前。他还没来得及出剑,就见墨明兮眉头紧蹙一口血喷了出来。 墨明兮眼前一阵模煳,待看清了薛辞身上的血迹,觉得有些夸张。又发现火上烤的山鸡,明了薛辞是杀鸡才弄得满身是血。 又是一声剑鸣。 季鹤白撞进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抬眼便是薛辞和墨明兮势不两立的架势。他见薛辞一身是血,剑上也是淋淋漓漓的血迹。季鹤白将目光投向墨明兮身上,不知道薛辞伤了他哪里,不由分说地将薛辞手中的剑除了。 薛辞惊讶地转了转手掌,望向落在远处的剑,眼中满是佩服:「万剑朝宗……原是真的!」 墨明兮懒得管这两个人,朝着祝可山道:「还请前辈赐药。」 祝可山将薛辞扯了回来,作势要去摸怀中的瓷瓶,却改口道:「过期不候。」 墨明兮苦笑了下,死死盯着祝可山:「行,那就看得我血气暴行脏腑受损,到底几时才能将血吐干净了,好让你们算盘也不必再打。」 祝可山闻言蓦地起身,一掌抵在墨明兮胸口结印。 祝可山眉头紧蹙:「心音一道,你为何如此严重?」 随着祝可山手印几变,空中连点成线划线成圆,圆中生方,方中生圆。阵法生生不息,疗愈着墨明兮受损的脏腑血脉。 墨明兮努力站稳身形不落弱势,笑道:「这话你就要问季师叔了。」 薛辞惊道:「季真尊……你把他打得快死啦?」 祝可山赶紧腾出一只手捂住薛辞的嘴:「有你师父在死不了,你快闭嘴吧,那几只鸡都要烤煳了。」 季鹤白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望着墨明兮,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祝可山比起这个,更想问另一件事情:「听到心音你怎么没疯?」 墨明兮心中无语,挤出几个字来:「总得留一个正常人吧。」 祝可山神色闪过一丝迷茫,他手中阵法不歇,可是眼中被好奇填满。 墨明兮只得解释道:「我不是听心音这样的,是你那一道传音。」 祝可山眉头紧锁,好像听见什么难懂的事情:「传音?传音……」 墨明兮现在对这几个人莫名其妙的举动,完全懒得费神去理解为什么。祝可山的阵法不同常人,很快他就觉得脏腑上的难耐好了许多。他刚想要调息,祝可山立刻将他止住。 祝可山伸手扶了墨明兮一回,摇头道:「不要运转灵力,更不要调息周天。若有余力,尽量保持清醒即可。」 墨明兮顺着祝可山的指引靠着石壁坐了下来,看着祝可山一瓶瓶的在自己面前放着丹药。身上的痛苦缓缓平息,便只剩下头痛欲裂这一件事。这也不算大事,看着这三个人不头痛才是奇才。墨明兮念着祝可山的好奇,缓缓道:「心音,心音只会……」 第98页 祝可山点点头接话道:「头痛欲裂,这只是个开头。不过你只听了一道,不会有事的。一会先喝这一瓶,再吃这几个,明白了吗?」 墨明兮动了动手指,够到该先吃的那瓷瓶:「多谢。」 祝可山看着墨明兮这模样,转头对着季鹤白道:「明白了吗?」 季鹤白默然点点头,他方才未免碍事退到了火堆边,十分听话地应道:「明白了。」 薛辞顺手递了串冒油的鸡肉给季鹤白,小声问:「吃不吃?」 季鹤白嘆了口气,没说其他:「你自己吃吧。」 墨明兮感到季鹤白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错开目光,垂目看着面前的瓷瓶。淡淡道:「前辈还想知道什么?」 祝可山被他突然一问,沉吟片刻:「一会再问你吧。」 墨明兮听得此言,抬眼看着祝可山。 祝可山会意,拎着薛辞和他那几只烤鸡出去了。 洞中没了声响,颇为突兀。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小步小步挪到靠近他的石壁,盘腿打坐。 只听见风雪的声音,在观澜峰上绵绵不绝。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咕噜噜的闷响划破了宁静。 季鹤白看着滚动到自己脚边的瓷瓶,又看了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墨明兮。他伸手捡过来,用眼神问道:餵你? 墨明兮看上去十分费力地动了动手指,眼神在季鹤白和瓷瓶之间游移,别扭地别过头去。 季鹤白会意,他拔开木塞闻得一股甘露清香扑面而来。见瓶中不是丹药而是汤药,又望了眼墨明兮。 火堆毕毕剥剥,烧散了的树枝无声地塌陷。 季鹤白也不知到底是自己占了七分理亏的缘故,还是这诡异的氛围。他挪开墨明兮身边的那些瓷瓶,蹲在墨明兮身边试探地将瓷瓶递了过去。 墨明兮微微倾身凑到瓷瓶前,噙着瓶边忽然抬眼。 季鹤白眸中勐地撞进墨明兮的目光,他手一抖险些将瓶子里的药水撒出来。这才在那灼灼的目光下想起慢慢抬手,将瓷瓶中的药餵他喝下。 看着墨明兮缓缓仰头目光落向别处,季鹤白心神散了散。手上慌张溢出一缕药汁,眼见着自墨明兮下颌滑过,季鹤白不觉乱了几息。 火光明明暗暗,风雪声不息。 神思游移之际,季鹤白忽觉手腕一疼。他反应不及,只听得瓷瓶落地的声音。 墨明兮指尖冰凉,扣在季鹤白的腕上让他挣脱不得。 几乎一瞬间,季鹤白就被拉入衍天大术之中。 季鹤白勐然醒悟过来,用力挣了挣:「你干什么?!」 墨明兮道:「你不是要算吗?」 墨明兮觉得期期所说并不全无道理,如果这件事季鹤白也怀疑能否算出,那么此时便是绝佳时机。他心音之伤未愈,身弱魂强鼎盛之时,此时算不出来,才算是真的没有机会。 墨明兮心想:祝可山就在不远处,连薛辞那般损伤他都医得,自己总不至于殒命当场。 墨明兮心念早动,只是伺机将季鹤白拉入衍天境中。 天道命理,他举魂魄之力一算便知。 天动地静方圆之间,阴阳方位五行顺逆相合。卦盘在脚下读刻,星河于天顶流动。算筹于表,问道于心。 仿佛时刻静止,别入洞天。 剎那之间,墨明兮勐然睁眼。眸中方才的自信尽数消散,只留下满目惊惶。 他震惊地发现在季鹤白身上什么算不出来,只有一片空茫。 墨明兮听见算筹纷纷掉落的声音,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灵脉熟悉的灼烧与痛感提醒他并没有行错,可是,他什么也算不出来。 墨明兮怔怔道:「为什么?」 他已然毫无保留,现在却莫说结果,甚至都没有开端。 墨明兮仅有片刻时间疑惑,他脑中的空白就被尖锐的疼痛剥去。衍天大术已然无法继续,他松开季鹤白痛苦地握紧了拳。 「怎么会……」 他分明身死道未消,难道说……道,道也会消吗? 墨明兮疑惑丛生,若是不能再用这魂魄行事,灵脉苏生,他要么重修,要么以命相博魂身相合彻底取而代之。 来得及吗?还来得及吗? 墨明兮好像别无他法,只能相信祝可山了。 季鹤白根本不敢伸手碰他,墨明兮脸上的表情好像再有一点点变故,他就会整个破碎。季鹤白唿唤道:「妙妙,妙妙?」 墨明兮回过神来,再看向季鹤白眼神里满是无奈的歉意。他轻声道:「能不能,叫一下祝可山来。」 季鹤白没有多问,利落地转身出去。没过一会,只有祝可山一人进来了。 祝可山好似全知全觉,瞧着瘫坐在地的墨明兮游刃有余道:「一点也算不出来了?」 墨明兮不再落入他的引导,无论祝可山丹修有怎样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管得了魂魄如何。就算把地上的药全喝了,他行衍天之术也不会因此受到妨碍。 祝可山见他不说话,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墨明兮眼中依旧迷茫,只是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祝可山缓缓走到墨明兮面前,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因为沈清说你最值得託付了。」他的声音轻不可闻,却字字重如鼓锤:「墨明兮。」 第99页 第50章 重影(五) 「墨明兮。」 三个字让墨明兮瞬间收拢心神,惊惶与挫败此时都微不足道。他细细解读着祝可山脸上的表情,无字天书一般。 祝可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诡异,他宝相纹路重叠的道袍,他背上的葫芦。他祝可山长着一张精明的脸,所说的话和自信毫无关系:「沈清说你最值得信任了,我才来託付你。」 墨明兮将季鹤白挪开的瓷瓶收进怀里,随口道:「什么意思?」 祝可山话未出口,先自脚下推开阵法。阵法依旧极其强势,符字在天顶和地面间流动。墨明兮伸手,看着符字从掌心穿过,未能参透其中妙处。 祝可山画阵无需动手,亦无需表露心动念动,神色如常道:「谁也入不得此阵,你我所说不会被人听去。」 墨明兮并不担心季鹤白做隔墙有耳的事情,眼下祝可山棘手更多。墨明兮撑着墙壁站起来:「为什么叫我墨明兮?」 这一问似有余音,祝可山颇为可笑地看着墨明兮。 洞口光影流动,云海被风推着往前。 问灵宗很少下雨,墨明兮听到了雨声,雨打屋檐的声音。 祝可山终于开口道:「因为你就是,我可以把你的魂魄提出来你信不信?」 墨明兮透过阵法望向洞外的云海,嘆气道:「我信,我是,但我确实死了。」 祝可山目光从未自墨明兮身上移开:「既然心神合一,分神物外。你已经经歷过合体境界再造血肉,这一具身体算什么?」 墨明兮听得云里雾里,但手上不停地将祝可山给的丹药吞了下去。丹药都不难吃,他吃完一瓶扔一瓶,大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不理解。」 祝可山司空见惯孤注一掷的模样,语气平平:「不破不立你可明白?」 墨明兮点了点头,丹药吃下去并没有那么快起效,头该疼还是疼,心该乱还是乱。他顺口问道:「那我需要破什么?」 祝可山天才之姿,对给墨明兮一句句解释实在是没有兴趣。他只问自己想问的:「你为什么不问我託付你些什么?」 墨明兮垂眸,波澜不惊:「总是我能及之事。」 祝可山看着墨明兮,眼中兴致盎然。他修行之中从未遇到阻碍,最爱看强者于困境如何自处。调笑道:「这就答应了?」 墨明兮向来言出必行,话虽轻,在他心里也依旧很重:「我又没得选。」 祝可山笑了笑:「你真是该爽快的时候十分爽快啊。」 墨明兮苦笑道:「大势所趋罢了。」 风如潮声,但观澜峰本不会下雨。 金符在雨水中旋转,溅出的细小的水珠。 水汽中远山变得空茫,问灵宗的殿宇也变得空茫。 祝可山正色道:「你夺舍了谁?」 墨明兮仿佛身在雨中,听见这个问题,有些僵硬地答道:「猫。」 祝可山没有听懂,声音重了些:「什么?」 墨明兮重复道:「一只猫……」 祝可山眼角微微抽搐,重复地问道:「什么,你什么意思?」 那些丹药似乎慢慢开始起作用,墨明兮感觉好了许多,于是身形一轻化出原型。更加无聊地「喵」了一声,说道:「夺舍了一只猫。」 祝可山看着地上踱步的那只白猫,眼角抽动得更加厉害,咽了咽口水道:「你快变回来吧。」 墨明兮从善如流地变回人形,见怪不怪地解释道:「机缘巧合,我也没得选。」 祝可山深唿吸一口气:「没事,问题不大。怪不得寻常夺舍都是占用他人灵脉修为,你却还在用自己的,也算是因祸得福。毕竟你能夺舍的人里头,像你一般的法修也是没有。」 墨明兮眼里没有一点笑意,他听着并不存在的雨声,点了点头。 祝可山问道:「你这灵脉也是再造的?」 墨明兮继续点点头,无所保留。 祝可山闻言轻松一笑,撸起袖子:「那便不可惜了。」 墨明兮想起季鹤白给他生出灵脉的时候,剑阁的竹叶清香也来凑热闹。墨明兮想了想:「不可惜。」 祝可山活动一番筋骨,传来关节喀拉喀拉的响声。他漫不经心道:「死这件事你一回生二回也该熟了,我将碎你灵骨断你灵脉。妖兽化形与血肉重塑无异你已有经验,只是这次要当人身是本身,方才便于调和。」 墨明兮接受得很快,认真道:「明白了。」 祝可山道:「你别真死了就行,旁的都不用担心。痛得想要喊叫也无妨,总不会比薛辞那小崽子喊叫起来聒噪」 墨明兮轻不可闻地笑了笑:「前辈不用担心,这个我在行。」 墨明兮心思重重,听得那雨声越来越密集。屋檐下的金符越转越快,冰冷的雨水似乎要溅到脸上。 祝可山一语道破迷惘,他声音极清,似一道利箭:「墨明兮,衍天算筹其实在你身上吧?」 墨明兮陡然一惊,心神具空。 就在剎那间,祝可山手中结印已成。 他环过双肩的圆带自胸前的腰封飞散,麻绳捆纽般的圆带散成两道捲轴在祝可山的身后鼓动。墨色道文密密麻麻写在藤黄麻布上,在飞舞中似乎要活过来。阵法的罡风将他背上葫芦口贴的黄符撕裂,祝可山出剑了。 葫芦中抽出来的是祝可山的命剑,这命剑竟然是祝可山的灵骨所制。祝可山日日背着的葫芦里,放的竟然是他的灵骨?! 第100页 符字流动环绕,将剑身包裹住,甚至分不出是有形还是无形。 墨明兮根本来不及去想这灵骨如何封进葫芦里,只能在心中嘆道:「什么人啊……连他自己也不放过。」 祝可山的阵法偏暗,整个像被墨色浸染,带着些若有若无的阴骘。但祝可山整个人却格外坚定光明,像是破云之剑。 祝可山笑道,声如帝钟乍响:「分心?」 他剑指微转,直指墨明兮眉心。 无边的剑气霎时如同决堤的洪水灌进身体之中,见山破山地一寸寸碾碎他的经脉骨血。洪水滔天,将一切覆灭,灵脉也好,灵骨也好,属于这具身体的一切根基,都不被祝可山的剑气放在眼中。 问灵宗下着暴雨,暴雨如珠。翠蓝色的屋檐被洗的晶亮,在雨中闪闪发光。 墨明兮面上惨无血色,大颗大颗的冷汗自额角滑落下来。墨明兮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这具身体,从前各疼各的他尚且能够慢慢习惯。现在却五感勾连,逼得魂魄只想逃出身体获得片刻喘息。 这想法他都来不及阻止,只觉得自己魂魄就要脱离本身。 在即将要获得片刻喘息时,墨明兮胸口一疼。他痛苦地低头看去,分明没有看到伤口。再望向祝可山,方知魂魄被那命剑一剑洞穿。 墨明兮唿吸一滞,根本没有剩余的力气去喊疼。如滔的剑气,蛮横地沖刷干净脆弱的灵脉。他想,祝可山的命剑,是无形之剑,好特别啊。 雨幕越来越密,密集到根本看不清其他的景色。唯有金符咒旋转不休,金符旋转极快,那丝线再也无法承受。 叮—— 金符崩断丝线,整个飞入雨中。 雨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响的嗡鸣。墨明兮什么也来不及感应,只听见了浑浊的心音。 那心音极其嘈杂,浑浑噩噩模模煳煳。一阵阵低语,细细碎碎的低语,混杂在人声鼎沸的世界之中。 听不清,他根本一句都听不清。 断骨碎魂的痛感一浪高过一浪,魂魄强行嵌入的疼痛也绵绵不绝。他耳边嗡鸣阵阵,风吹过金符的声音,剑鸣声,雪地里的奔跑声,鞋底踩过积雪的声音。 那细碎的低语却依旧不停,逼得他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墨明兮心想:祝可山真的好吵啊,祝可山快闭嘴吧。 墨明兮几乎是本能地紧捏咒诀,重聚精神,直击祝可山而去。 祝可山此时豪不设防,被这一道五灵蕴法打得撞在石壁上。 轰的一声。 墨明兮许久没有感受过自己清晰的灵脉流动,力量源源不断,在那些碎骨经脉间粗暴地穿行。他惊讶地看着手中流转的光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祝可山的灵阵架在半空。 墨明兮朝着祝可山看去,只见祝可山姿势别扭地从石壁上挣扎起来,吐掉一口淤血,正满脸笑容地看着他:「哈哈哈哈,法修翘楚,后生可谓。」 墨明兮只觉得架着他的灵阵一松,他整个人都快要掉下去。但他根本来不及松懈,祝可山的剑就已经到了面前。 剑气足以破开冗长暗夜,噼山分海而来。祝可山并未留情,墨明兮若要活命须得不断地反抗。术法光华将洞内照得通亮,交锋之处火花四起。一道道术法剑气在石壁间追逐,留下深深的凿痕,衣袂纷飞难分胜负。 墨明兮动动指尖都仿佛要碎掉,此时却根本无心在乎那些细枝末节的疼痛。他踉跄地迎着剑光而上,咽下喉头鲜血。祝可山并未境界压人,单他的剑修一脉就足够喝一壶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墨明兮悟得玄妙,见剑锋直直穿来,以掌相抗。 气流汇聚于掌心,满室光华也汇聚于掌心,那剑锋再也不能前进一寸。 墨明兮勐地明白,比起季鹤白让他抵抗无边剑意生出灵脉,祝可山却是直接空门大开,将心音借给自己做不破不立的阶梯。 墨明兮灵力轮转不歇,身体疼得如同破烂的风箱每一息都在无声喧嚣。 他眼眶泛红,朝着祝可山咬牙切齿道:「你们剑修果真是个个疯魔啊。」 第51章 重影(六) 祝可山收剑的瞬间,墨明兮失去抗衡连连后退了几步才扶着墙壁站稳身形。见祝可山终于收式,墨明兮也停下源源不绝的灵脉流转。 奔涌不息的灵脉归于平静,那些细细密密的疼痛便开始此消彼长。祝可山难得大发善心伸手扶了他一把,墨明兮撑着着祝可山的手臂想要站稳,却脚下一软跪了下去。 祝可山扳着他的肩膀,扶着墨明兮靠在墙边,有些着急道:「我有话要说。」 墨明兮摇了摇头,他提这一口气道:「你有话要说,我又没有拦着。」 祝可山看着阖目休息的墨明兮,不厌其烦道:「那你别睡啊。」 墨明兮无奈的蹙着眉头,看着祝可山眼神聚了聚:「那你快说,一会怕是由不得我。」 祝可山又摸出个瓷瓶,抬手就要给墨明兮灌了下去:「那可不行。」 墨明兮感受到全身都在用力修补,五脏六腑却也没有一处不疼,他抬手拦下祝可山的动作:「不用,喝不了。」 祝可山看上去这事非说不可,墨明兮伸手抓住祝可山那无形命剑,在自己手上割了道口子。嘆息道:「你快说吧,我听着。」然后又像证明似的先问道:「刚才出剑,所谓何事?」 第101页 祝可山道:「试试你多能打。」 墨明兮:「……」 祝可山面上有些抱歉:「也是帮你相合魂魄灵脉。」他瞧着墨明兮捏着伤口警醒精神,缓缓道:「我託付之事。」 墨明兮心想他到底什么事值得大费周章,朝着洞外的方向望去:「是为了季鹤白?」 祝可山白了他一眼:「是薛辞。」 墨明兮心中一动,细算下来薛辞没做多久祝可山的徒弟。祝可山也不像是会为薛辞打算如此深远的人,他满脸不信:「为了薛辞?」 祝可山从干坤袋中移出一个大得离谱的长颈瓶子来放在地上,朝着墨明兮道:「这是治他心窍有失的药。」 墨明兮看着那瓶子,觉得荒谬非常:「给我做什么?」 祝可山道:「我那晚又没骗你,我确实是快死了,总得託付託付我徒弟。」 墨明兮听得祝可山说生死之事,心中闷闷。再看那瓷瓶,又觉得瓷瓶相较这生死之话还是太小,他低声问道:「这么些够么?」 祝可山挑眉道:「他还活的了几年?一身灵脉根骨断了又拼,心窍不全疯疯癫癫,这么些足够了。」 墨明兮只觉得这身死之言太过沉重,压得他唿吸不畅,有些不耐道:「别再说生死了。」 「你怎么了?」祝可山仿佛自己的修为水平受到了质疑,难以置信的探了探墨明兮的脉象神识。忽然他眼中明了,祝可山看着墨明兮,语重心长道:「你若守得神思清明,动情动念时自然心中不会难受。」 墨明兮觉得祝可山说话真是越听越费劲,狠狠握了下伤口让自己清醒些,语气不佳道:「为什么?」 祝可山笑了两声:「我帮你一回,你就听不得我的生死了?」 墨明兮也觉得荒谬,但荒谬之事那么多,他现在根本不想去动脑子想。淡淡道:「前辈生死,自然心中记挂。」 祝可山自然听不进去,说道:「多谢,不必。别一会我的生死还没说,你就先受不了,那我才是真的麻烦。」 墨明兮只当自己好心错付,咬牙切齿:「你说。」 祝可山拿出一张方子压在瓷瓶底下:「这是那药的方子,你做的虽定不如我,但也应当差别不大。我跟薛辞师徒缘分只有这么些日子,但若是这方子你也拿不久,还请找个活得长点的人。」 墨明兮问道:「他能痊癒吗?」 祝可山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哈,你说呢?」 墨明兮真是又气又难受,祝可山偏偏将一重重生死压在他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得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祝可山道:「我既然要死了,有些事须得亲自了结,断不能将薛辞这拖油瓶带在身边。」 墨明兮本以为祝可山只是要他做药,现在看来是要他将薛辞带在身边。惊道:「难道换我来带?!」 祝可山点点头:「嗯。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帮我看着徒弟怎么了?」 墨明兮无话可说,淡淡道:「哦。」 祝可山神色凝重道:「贺玄清……我师兄他所做非人之事,虽并非出于本心,但生死受罚也是应当。当年玉华宗的事情我知道,你师父……算了,这情算在我头上。往后自然会有我能帮到你的一天,到时一併奉还。」 墨明兮从这承诺中嗅到一丝不同的意味,祝可山似乎知道些什么。他追问道:「什么意思?」 祝可山凑过来低声而语:「你就没想过?」 墨明兮见他神神秘秘,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想什么?」 祝可山道:「心音蛊惑,人行不正,你就没见过?」 墨明兮正是在想此事:「我从前未听过心音一说,只觉得修士苦于大道难修不精进自我,反而觊觎他人成果。倒行逆施,将正道修士驱逐得所剩无几。」 祝可山看着墨明兮,眼中有几分贊同:「你看这些人行了错事却得到了好处,使得叩问天门之事生出一条本不存在的捷径。看似人人推崇,却非但不能飞升反倒叫人忘本。你看看玉京,再看看永乐宗,还有谁在修行?」 墨明兮觉得这话有理,只是他现在思虑难全想不下去。甚至生出一丝祝可山又不是明天就死,没必要现在抓住自己不放的想法。只是时间流逝于无形,若是祝可山明日死,他定要遗憾无穷。墨明兮顺着祝可山的话问道:「为何捨本逐末?」 祝可山道:「我起初以为只是心音,但是,你有没有发现还有一样东西也失去了?」 墨明兮仔细想了想,脑中一团乱麻,遂放弃道:「什么?」 祝可山道:「天道呢?天道的惩罚呢?修真界的约束呢?」 墨明兮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他看着祝可山,一时想不出答案:「我……我也不知道。」 祝可山笑了一下,轻快道:「无妨,我有一计,与你无关。」 、 墨明兮听得没头没尾,祝可山显然是需要他的看法确认些什么,但这中间的因果却全然省去。只得问道:「什么意思?」 祝可山道:「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如果能够相合,就是没错。」 质疑天道?墨明兮不敢想。 墨明兮更不敢顺着祝可山的话往下接,只在心中自语:天道,天道去哪了?天道说都是季鹤白的错呀。 墨明兮迷迷煳煳的想,季鹤白和祝可山打的话,恐怕没有几分胜算。若是加上自己,又能不能打成平手呢? 第102页 墨明兮想着季鹤白,季鹤白忽然出现在眼前。墨明兮实在是被祝可山东问西问的搅得睏乏无比,他虚虚地伸手抓了两下,却真的抓到季鹤白的衣摆。他看见季鹤白似乎在问他什么,心中瞬间一片哀求,你们剑修都闭嘴吧。 都别问了,非要问的话我来问好了。 墨明兮揪着季鹤白的袖子,开口道:「外面下雨了吗?」 这话说完他再也撑不住,歪倒下去。 季鹤白手忙脚乱地防着他的脑袋撞在地上,望着祝可山道:「什么意思?」 祝可山笑了笑,面容柔和地望向洞外的飞雪,心中暗道:「原来我的心音里,还有那场观澜峰的大雨啊。」 季鹤白见他不说话,又问了一遍。 祝可山心情不错,脸上的精明都少了几分,说道:「你这小师侄,以后一修两道,可以吓死你。」 季鹤白一脸懵:「啊?」 祝可山起身整了整衣摆,大声道:「啊什么啊?地上那些东西收了,这里太冷,带上他换个地方。」 祝可山叫来薛辞,抄起他御剑而行。 季鹤白只是碰了碰墨明兮,似乎碰到痛处惹得他一阵瑟缩。季鹤白只得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御剑跟了上去。 问灵宗大雪不歇,沉沉地下了几日。 墨明兮清醒过一次,看见祝可山坐在床边,手上端着可疑的药碗,问了一句:「你怎么还在这?」 第二次醒来时,屋子里空无一人。他起身看见暖炉里依旧跳动着火光,下意识想要叫季鹤白。一想薛辞和祝可山还在这里,又忍住了。 不知道祝可山用了什么方法,那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之感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左手还缠着一圈绷带。 他身上的衣服换过了,玉簪束带也不知去了哪里。几个唿吸间墨明兮感觉良好,自信的双脚一落地还是险些摔了下去。墨明兮花了些时间,才在无力感之中找到平衡。慢悠悠地起身取下架子上挂着的霜色道袍穿在身上,朝门外走去。 刚好是阳光穿过雪林的时候,耀眼得厉害。墨明兮倚着门框看了一会,觉得神思开朗。 这屋子仍然在问灵宗内,远远听得见有细微的人声。 墨明兮循着声音往雪林里走去,阳光穿透枝叶落在身上,带着点点暖意。 墨明兮在雪地里走了许久,尚未恢復体力的他走得有些吃力。但一想到这些都只是暂时,脚步就轻快了不少。 不知走了多久,他听见指挥门人砍柴的声音。那声音十分耳熟,远远看去竟是楚明苍带着一小队人在捡拾柴火。 墨明兮心中一暖,难道问灵宗那日在中门的禁制,是为了保得这些低阶弟子不受伤害? 此时不便相见,墨明兮悄悄离开往回走去。乍一转身险些撞进季鹤白的怀里,墨明兮轻唿一声:「你站在我背后做什么?」 季鹤白指了指墨明兮的衣服:「你穿着我的衣服。」 墨明兮低头检查一番,果然见到衣襟上的望月纹路,脸上一热:「我醒来只看见这一件衣服,回去就还给你。」他急促的走了两步,踩着衣摆差点摔倒。 季鹤白顺手搀住墨明兮,一手扶在他腰上:「祝可山说他将你全身骨头都打碎了,你怎么走来的?」 墨明兮差点左脚绊了右脚,捂着脸道:「当然是用腿走来的。祝可山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季鹤白一本正经道:「可是祝可山说你要是没好就走路,腿会断的。」 墨明兮心中抓狂:「我断你个头!季鹤白你赶紧给我松手!」 第52章 重影(七) 墨明兮走不快,始终躲不开季鹤白的手。就在木屋映入眼帘,他即将松口气的时候,祝可山刚好撞进视野里。 祝可山见墨明兮一头白髮未束,身上又松松挂着季鹤白的衣裳,眼神里顿时充满了暧昧的意味。对着季鹤白揶揄道:「雪林之中天寒地冻的,这小师侄还未好全,你不可操之过急啊。」 墨明兮听得头皮发麻,不知道是这句小师侄更吓人,还是操之过急更吓人。他挣开季鹤白的手,几步走进屋里。 砰的一声。 祝可山看看关上的门又看看季鹤白,小声道:「我俩又该滚了?」 「他又没叫我们滚。」季鹤白压了压上扬的嘴角道:「我没有……你别多想。」 墨明兮尚觉自己未能完全恢復,便一点灵力也不敢妄用,连自己的干坤袋也不曾打开。他在屋内翻来翻去,只翻出一件粉得和桃花似的道袍。季鹤白那里除了他自己的衣服,其余都一言难尽。 墨明兮在镜前正了正衣领,找不到自己的簪子他也懒得再束髮,倚在窗边看见祝可山端着药碗正朝这边走来。 祝可山进门见墨明兮换了衣裳,脸上又浮起那暧昧不清的笑意,他将药碗放在墨明兮面前:「你这几日千万不可再动灵力,只可顺其自然。」 墨明兮点点头,想起祝可山的託付,正色道:「你上次治疗薛辞的那几招,能不能教给我?」 祝可山当即明白了墨明兮的考量,扬扬下巴催促墨明兮赶紧喝药,敷衍道:「改天教你。」 墨明兮端着药碗,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昏睡的时候没少被灌这药。他刚要喝下又问:「你怎知衍天算筹在我手上?」 祝可山愣了下,略带惊讶地说:「真在你手上?我诓你的,不然你怎么能心神皆空呢?」 第103页 墨明兮喝了一口,苦得有些离谱。他不动声色的问:「你不是快死了吗?」 祝可山看着他努力平静的表情,轻笑一声:「也不至于这么快吧。」他眉毛一扬,问道:「这药苦吗?」 墨明兮想不到祝可山口中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想不到还有人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他好像看什么怪人一样看着祝可山,淡淡道:「苦啊。」 祝可山似笑非笑道:「苦你怎么不说?」 墨明兮不解道:「说了又有什么用?」 祝可山歪了歪头,一本正经道:「说了我就给你糖吃啊。」 墨明兮眨眨眼,嘴里被塞进一颗糖。甜味在口中迅速蔓延开来,他低头看了看碗中的大半碗药,仰头望着祝可山甚是不解:「吃糖做什么?」 「吃了这糖啊~」祝可山笑眯眯地说:「这药就更苦了。」 墨明兮:「……」 墨明兮一口喝干这碗药,只觉得祝可山这气人的脸越来越模煳…… 噹啷一声,瓷碗掉在地上。 潺潺的水流声,小船随波摇动。 墨明兮睁开眼,天幕一片低垂。他抓着船舷坐起来,发现自己坐在一艘无篷孤舟上。四下无人,唯有船尾的摇橹在自己摇动。 墨明兮看了看河水,又看了看四周,方知自己是入梦了。 他正感嘆着祝可山又玩什么把戏,噹啷啷天上掉下来三枚铜钱落在船舱里。墨明兮看着颤动的铜钱刚要伸手去捡,忽然多出一双小手轻轻盖住这三枚铜钱。 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小孩,坐在一侧扔着铜钱打卦。打了一次又一次却都不成功,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墨明兮开口道:「心中无数,铜钱无用。」 他盖住那小孩的手,将铜钱捡了过来。掂量着这几枚铜钱厚薄不一,卦象是早就定好了的。刚要开口说这钱不对,是算不出来。再抬头,船上哪里还有什么小孩子。 墨明兮莫名其妙地坐在船上,又往前一段距离,两岸可以看见些低矮的房屋。一道栈桥伸入水中,小船吱呀吱呀地靠了岸。 墨明兮深唿吸一口气,总算是靠岸了。 可是墨明兮登上渡口却忽然有些犯难,他猜测这里是一个梦境,但不像是自己的梦,也不像是季鹤白的。这个地方看起来不小,零零散散的有些街道房屋,他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墨明兮试图拦住路人说上几句,果然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他琢磨了一会,重新将那三枚铜钱拿出来,起手算了个方位。既然给他这些东西,大抵是在这梦中有用的。 说起来铜钱卜卦,墨明兮也许久未卜过。他现在心中也没有数,只怕算得不大准。墨明兮思索了半天这个方位,还是朝着卦象所示的东边走去。 一路行来路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只有这一座城墙孤立在道路尽头。城墙左右都望不到头,城门高数十米显得无比恢弘。 墨明兮未求稳妥,又算了一卦,该进去。 墨明兮走到城墙边,握住生锈的巨大铜环叩响了沉重的城门。 硕大的门轰然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只干瘦的手自门里伸出。这只手看起来在狠狠发力,随即半扇城门被他打开。 墨明兮探身进去,看见开门的是个面容清俊的道士。墨明兮并不认识这个人,于是又卜了一卦,没有结果。墨明兮跟在他身后,走进这座城里。 那个道士不敢抬眼看他,也没有什么表情,贴着墙边缓缓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示意他跟上。 这卦象时好时坏,说不上十分有用。墨明兮心想说不定是否前行早就被梦中控制,只是拿这三枚铜钱来煳弄他玩的。 墨明兮在城中走了许久,只等着机缘自己上门,也不管这些铜钱是否有效。城中道路宽阔,不见一个行人,兜兜转转之下竟然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城门前。 墨明兮顿时觉得不对,悄悄在那道士背后打了一道咒诀。只见那道士瞬间身形溃散,化作一缕黑烟。 墨明兮又无路可走了。 他看着风中猎猎的酒旗觉得此地民风淳朴,只可惜遍地找不出来一个人。桌椅板凳都在,可却是做死城。 墨明兮将那三枚铜钱扔在路边,随便选了一条路往下走去。走到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看见路边的酒馆方桌前坐着一个长发高高竖起的男子。在这空城之中,显得十分突兀。 墨明兮感受不出一丝气息,但这地方引自己前来,除了等着自己他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于是,管他高深莫测还是不分敌友,墨明兮直接上前去招唿。 墨明兮走上前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心中无语。他许久不见季鹤白如此打扮,竟然一时没有分出来。 季鹤白道:「师兄?」 墨明兮转而看向自己,胸前两缕黑髮提醒他似乎变回了从前的模样。墨明兮不解地看着季鹤白:「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鹤白道:「自然是等你了,师兄。」 这一声声师兄叫得他如梦似幻,立刻分清楚这季鹤白不可能是真的。 「等我做什么?」 季鹤白想了想:「等你来看我。」 此话一出,两人都安静了一瞬,只见剑光一闪将墨明兮逼得连连后退。 此剑并非壶中日月,所过之处仍然生出一道劲风。墨明兮退了几步就站着不动,倒是等着季鹤白一剑刺过来。 第104页 季鹤白收剑了:「你真无聊啊,墨明兮。」 墨明兮警觉地看着他,问道:「你的剑呢?」 季鹤白怪异道:「什么剑?」 墨明兮蹙起眉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鹤白道:「我迷路了,你的铜钱呢?帮我算算去哪里。」 墨明兮明明已经将铜钱丢了,现在却又出现在自己手上。他抛了几次铜钱,指着一条笔直的道说:「去这边。」 季鹤白跟在他身后,墨明兮觉得十分别扭。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为什么季鹤白又出现在这里,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又出现在这里。照理他如今算是彻底契合了那具身体,就算心里想去季鹤白梦中,也是去不了的。 此处应当是白天,隐约能看见云层之中藏着些金光。 墨明兮拿着铜钱,只得每过一个路口算一次方位。如此算得七八个路口,终于在这迷宫一般的城里走上一条无比宽阔的大道。 这大道的尽头,通向一座城门。 城中之城比方才所见高耸的城墙要矮上许多,墨明兮再算了一遍,该进去。 只是这次不同,他自己掐指一算,却是不该进去。 墨明兮勐地回头,看见季鹤白并无异样。墨明兮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看不出到底什么出了问题。 季鹤白催促道:「我们是不是要进去呀?那就快些走吧。」 墨明兮没有动一步,问道:「进去做什么?」 季鹤白当即道:「管这么多做什么,进去就知道了。」见墨明兮站着不动,他继续催促道:「你不走,我们怎么出去?」 墨明兮不知道往里走怎么能出去,回头一看,方才走过的路也不见了。墨明兮目光渐渐沉重,就算在梦中也将心悬起来。 可季鹤白并未做出出格的举动,只是面露急切之色。墨明兮说服自己道:这人是季鹤白,做点怪事情也不奇怪。 墨明兮继续往前走,听见季鹤白的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可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墨明兮加快了脚步,那身后人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就在他快要走到城门前时,空中传来一声剑鸣。墨明兮勐地回头看去,那「季鹤白」举着剑,已经悬到自己头顶。只是他已经无需担心了,这个「季鹤白」胸口被一剑穿过,随即也和刚才那个引路人一样化为一道黑烟。 墨明兮认出这把剑来,这是壶中日月剑无疑。但这不是普通的壶中日月剑,是在预示之中看到的那把光华暗沉的壶中日月剑。 季鹤白将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甩掉上面的黑气,剑身又重新清晰起来。季鹤白又是那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墨明兮,你连我的剑也认不出了?」 墨明兮蹙着眉道:「你什么意思?」 季鹤白急切道:「跟我来,我梦中有异。」 墨明兮一把抓住季鹤白:「别梦来梦去了,换我来吧。」 第53章 重影(八) 事情并未顺着墨明兮所想发展,他未能将季鹤白带出这个梦中。同时他也感觉到季鹤白不同于以往,在这里并没有绝对的控制。 他与季鹤白还站在这座迷宫一般的城中,左手握着右手,是有些尴尬。 墨明兮松开季鹤白:「要不还是你来?」 季鹤白摇头:「来不及了。」 墨明兮被季鹤白抓着手腕,往一条不起眼的小巷疾跑而去。 乍一跑进这条小道,脚下便出现一块阴影。似乎这条巷子格外阴暗,连天光都被完全遮住。墨明兮一边狂奔,一边在墙壁上刻出几道显眼的痕迹。 此处也没什么迷路之说,只是墨明兮想搞明白他们到底是在这里绕圈,还是另有玄机。他像是没有尽头似的跑着,周遭变得更加灰暗,可墨明兮再没有碰见他做的记号。 墨明兮环顾一圈四周,像是跑进了一片住宅地。右手边就是大敞的朱门,门后有一栋两层的小楼。他甩开季鹤白问道:「你在跑什么?」 季鹤白指了指天空。 墨明兮抬头看去,才发现天上不是乌云,也不是夜晚降临。是有什么东西的阴影,时时刻刻地笼罩在他俩的头顶。 城中街道又直,两边的砖墙也没有一点遮挡。对方在上空,跑到哪里去都是没用。 墨明兮躲开季鹤白来拉他的手,摇头道:「别跑了,这定是有人从中作怪。」 季鹤白一手落空,焦急道:「不是装神弄鬼,是有人要杀我。」 墨明兮瞳孔一缩,这话他听过,上次听也是在季鹤白的梦里。 墨明兮重新环顾四周,认出这是那座四方的城! 「你要不要进去看看?」、「或许仙人想要杀我。」 墨明兮想起季鹤白在梦中所说的话来,这听起来完全像是空穴来风的话现在想起来也并不真实。这种乱七八糟的梦就能骗得了季鹤白?墨明兮并不信。 他看着焦急的季鹤白,忽然笑起来,说道:「那这话还给你。」 季鹤白勐地后退一步:「什么?」 墨明兮心念一动,咒诀无声,一字一句道:「仙人未必斩不得。」 霎时间他掌中聚灵成剑,上指天上那重阴影。 只不过局面有些诡异,他尚未除去天上的阴影,却见季鹤白又一次对着他出剑。 墨明兮转而抵住横扫而来的剑气,剑刃锋利如同冷月寒霜:「季鹤白,你别得寸进尺。」 第105页 季鹤白置若罔闻,剑身透着幽光如游龙般直逼墨明兮。道道银光乍起,雨点般扑面而来。墨明兮挡得几式,许久不曾比试剑招,他瞬间落了下风。 墨明兮意识到不对,季鹤白不会和他比试剑招,立即道:「你也是假的。」 对方剑尖一点,已经追了上来。墨明兮慌忙跑进旁边的朱门之内。剑影如织,落在木质楼梯上爆出阵阵木板破碎的声音。墨明兮极快地攀着扶手翻身上了二楼,同时施术,身后的木楼梯忽然如同活了一般。新生出成捆的藤蔓相互交织,将来路堵死。 轰! 墨明兮在四方筒楼的连廊上狂奔,听得此声知道术法没能将那人拖住多久。他正考虑着借这连廊如何躲避之时,忽然看见拐角处闪过一个人影。 还有第三个人? 墨明兮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季鹤白还在身后,他一边堤防着背后出剑,一边在前面那道身影的去路上设下一道屏障。 那道身影见前路受阻,调转方向就朝墨明兮奔来,却也即将撞上另一面屏障。 墨明兮本想借着地势摆脱对方,却没成想到那道人影转过来,有着一张和季鹤白一模一样的脸!墨明兮瞬间就明白了,根本不是哪个季鹤白的问题,这里的全部都是假的。 墨明兮看着两层楼高,勐地翻身下去。他落在一楼前坪,拔腿跑向门外。随着他回身以掌击地,数道电光曲曲折折地朝着小楼而去。墨明兮默念咒诀,那电光陡然汇聚爆破将整个小楼震得垮塌。 废墟并未困住季鹤白,他飞身而出勐地朝墨明兮攻来。墨明兮转身就跑,心中怪异。诸多假象之中,一定有什么是真的。就像是一开始季鹤白叫的师兄,或者说的「你连我的剑都不认识。」,一定有着什么和季鹤白相联繫的地方。 那么这个梦中是什么真相? 墨明兮逃脱间恍然大悟。 是梦中有异。 如若季鹤白在梦中被人追杀,即便结果是逃掉或者活下来都不算是有异。 墨明兮勐然停下来,站在原地不动。追逐而来的季鹤白那柄剑刺入身体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真实的触感。 果不其然,墨明兮的术法朝『季鹤白』胸前打去,也没有任何实在的感觉,只是眼前的人连同那把剑一道消失了。 于此同时,铜钱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铜钱又回到自己手上,意味着这局还未破,墨明兮有些不知所措。他倒是不怕再被戳上几剑,只是梦中把戏层出不穷,一直在这里绕圈也是无用。 墨明兮也没有其他办法,铜钱是假的不可算,唯有算筹可以一算。算筹不在身边,可算筹并不需要在身边。 他双手掐指,心连妙法。剎那间,这座城中的一切都停住了,包括天上飘来的那些云层。 墨明兮双手相抵,他的法阵由他脚下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将整个城池推翻。 这阵法将虚假的天空撕开,露出暗沉的天幕来。 墨明兮听到一阵不满的嘈杂声,他嘴角扬起,心中有些得意:谁说我心中想要用算筹,用的就真的是算筹了? 空中全知全觉追着他的人没能追上来,墨明兮终于从那四方城中脱离。他站在高岗之上,猎猎的风要将他的衣袍撕碎一般。 凛风暗夜之中,墨明兮看见一个模模煳煳的人影站在远方。 墨明兮朝着那道身影走去,越走越近,他看到一身雪灰色道袍。墨明兮甚至觉得有些激动,终于找到季鹤白了。 壶中日月剑剑光凌冽,只是这剑不在季鹤白手上,而插在地上。 剑与地面之间,当然还是串着墨明兮。 墨明兮没来由的捂住胸口,这一剑证道见了许多次,唯独这次十分真实。 墨明兮朝着季鹤白开口道:「梦中有异?」 没等墨明兮再问出其他的话,季鹤白转过身来见是墨明兮,先冲过来将他上上下下检查一番:「是假的,我就知道是假的,我怎么会将你证道当场。」 墨明兮听了这话觉得头都要炸了,总不至于这么一番功夫,他就是来看季鹤白在这里否定现实吧。他认真地看着季鹤白,一字一句道:「是真的,确实是真的。」 季鹤白连连摇头说:「不对,你要说是假的。」 墨明兮很少看见季鹤白这样胡搅蛮缠,说实话真假已成定局,何必纠结于…… 墨明兮感觉到一丝怪异,心道:死的是自己,怎么可能求人的是季鹤白。 墨明兮试着顺着季鹤白的话说道:「是假的。」 然后墨明兮看见被壶中日月剑钉在地上的自己,突然消失了。 墨明兮只想出两种可能,要么季鹤白日日为问剑台上一剑后悔,要么季鹤白自以为会被墨明兮迫害。 墨明兮自己都觉得这两个想法十分可笑。 但是有一件事,却一定是错的。无论怎么样,站在这里入梦的应该是墨妙妙的样子才对。 墨明兮勐然自梦中惊坐而起,睁眼便看见了伏在床边的季鹤白抬起头来。 季鹤白看着他,预言又止。 墨明兮眯起眼看着季鹤白,说道:「你把我当你师兄?」 季鹤白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一把环住墨明兮的腰道:「妙妙……」 墨明兮把季鹤白推开:「你做什么?」 季鹤白往后撤了撤:「我,是我没睡醒。」 第106页 祝可山咳了两声。 墨明兮才发现祝可山也在这里,离季鹤白更加远了两分。 半个时辰前。 祝可山像是遇见什么离谱难题,问季鹤白道:「他在观澜峰上心乱如麻时,尚且记得我说的每句话,每个不合理的话都在他清醒后向我求证过。你说你有些事想要说一半留一半,问我怎么骗人?」 季鹤白点点头:「嗯。」 祝可山道:「那只有带他进你要说的那什么梦里,混在真真假假之间了。」 此时墨明兮看着两脸期待,不知道这两人又打着什么算盘,转头向祝可山问道:「我,我用了灵力会怎样?」 祝可山摇头:「不会怎样。」 墨明兮:「……?」 祝可山道:「我只是暂时不想费神教你那些什么治疗薛辞的术法,编了点话来拖延时间。」 墨明兮:「你不能正常说话了是吧。」 祝可山道:「你也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罢他在墨明兮锋利的眼神中,一步步往屋外走:「我知道,我滚。」 季鹤白还想说些什么,收到墨明兮的眼神也跟上祝可山的脚步:「我知道,我也滚。」 屋内清净了,墨明兮有些无聊。他走到屋外台阶上坐着,季鹤白和祝可山在不远处切磋。他看着剑光纷飞里的两人,心中满是无奈。 又下雪了。 墨明兮将手中的算筹磨得哗哗作响,自言自语道:「我要算一个人,其实并不需要他这么认真的知道自己成为了衍天的对象。」 可是墨明兮坐在这里已经试了许多次,令人绝望的是,他依旧算不出来。 薛辞自雪林里回来也在台阶上坐下,见他这副模样颇有些抱怨道:「你哪里又不好了?」 墨明兮笑了笑:「我哪里都很好。」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心想既然算不出他来…… 墨明兮将目光落在祝可山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快乐~ 好傢伙凌晨选错了发布时间…… 第54章 重影(九) 「你的承诺就是这样?」 祝可山的传音听着不比从前,墨明兮收了算筹,起身道:「我是说不算薛辞,又没说不算你。」 祝可山冷笑一声,拎着墨明兮闪身到屋边的方桌:「不错,我的精髓你倒是学得快。」 墨明兮在方桌边坐定,看着祝可山道:「你不是与季鹤白比剑吗?」 方桌一翻,棋子落在盘上。祝可山道:「这不耽误我和你说话。」 墨明兮往远处一瞧,祝可山果然还和季鹤白打得不可开交,他和祝可山在棋盘上你一子我一子的落起来:「你这下的什么棋?」 祝可山手下的棋子连成一线,他得意道:「什么棋?我都赢了。」 墨明兮看着棋盘上乱七八糟的几颗棋子:「你赢什么?」 哗啦哗啦,祝可山将棋子和在一起:「我五子相连,我赢了呀。」 墨明兮僵硬地抬眼看着祝可山:「你这棋是谁教的?」 祝可山道:「贺玄清。」 墨明兮想起方才衍天所见,祝可山所言不假,深唿一口气说道:「好棋。你知道秦霄来过吗?」 祝可山眉头一皱:「知道,秦霄来做什么我不大清楚。我只负责中门之下的防御大阵,但肯定不是冲着我来的。」 墨明兮心知肚明,那问海坛要建造起来并非一朝一夕,非星衍阁弟子不能造。墨明兮心想若是没有那副算筹,秦霄也不会如此行事,道歉道:「也许,这里头也有我一份过错。」 祝可山疑惑地看着他:「修元塔也不过就是破坏了中门之上的阵法而已,在你来之前就打过了。」 墨明兮看向中门的方向,他对于修元塔始终因为钟楼上的交手有些避讳。看着祝可山游刃有余的模样,摸不清他到底有多强:「我是说秦霄的算筹……」 祝可山搞清楚墨明兮的想法,微微一笑:「秦霄想要藉此算天机已经很久了,有没有你那几根算筹都是一样。」 墨明兮想起问海坛的惨象,表情有些复杂地看向祝可山:「这种事情很久了?」 祝可山动作很少,只是抓着棋子摩挲,偶尔瞥一眼墨明兮:「你说问海坛,那倒不是。不过修问海坛倒是修了许久,不曾见秦霄来用过。」 墨明兮听得此话破绽颇多,戳穿道:「你云游在外如何得知,别再诓我了。」 祝可山有些不耐:「你不是算过我了吗?怎么还这么多怀疑。」 墨明兮神情凝滞,决定还是道出实情:「我并非窥探了全部……」 祝可山又抓了一把棋子抓在手中揉搓,似乎在復盘他的做法,问道:「你还是不能够……?」 墨明兮摇摇头,实话实说:「不能完全运转。」 「啧。」祝可山眉头蹙得更深,强调道:「那你千万别强行运转,否则后患无穷。」 墨明兮着过这道一次,自然不会再着第二次。祝可山就是想让他强行算什么,他也算不出来,转而安慰道:「并非前辈医术不佳。」 一颗棋子自祝可山手上掉落,在棋盘上蹦跶了几下滚进雪中。他顿了许久才道:「首先,我不是医修。」 眼前的祝可山好好地坐着与他闲聊,气定神闲。远处的祝可山和季鹤白打得不可开交,不多时已经脱离了墨明兮的视线。 第107页 墨明兮于剑道并不精,但也看得出祝可山的招式自成一派。剑招虽是基础,却也最为乐趣无穷。 他见季鹤白不在附近,也不再等祝可山发问,将桌上的棋子拢到面前,不让祝可山玩弄:「可是你帮着季鹤白让我入梦?」 墨明兮心中有所期待,不觉目光灼灼地盯着祝可山。 祝可山手一挥将方桌再次翻转,棋子没入石桌内。他望着远处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我只是略施小技而已,此事与我何干,要做什么都是季鹤白决定的。」 「什么意思?」墨明兮总觉得祝可山与季鹤白有些相似之处,或许因此而来帮助自己。如果修真界真的有此一劫,能得到祝可山一些指点也会明朗很多。然而祝可山看着虽然有主意,却并未在意他俩会做什么。 祝可山问道:「你在梦中听到了什么?」 墨明兮收起思绪:听到了什么?不是见到了什么吗? 他一时间举棋不定,梦中所见真真假假,但是听到的都些平平无奇的话。若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便是撕破假象时听到了不满的嘈杂声。墨明兮道:「听见一道嘈杂的声音,似乎本不该存在。」 祝可山拿起衣摆上在手中看了看,将上头的污渍拂去,漫不经心道:「是心音?」 这话掷地有声地落在墨明兮心中,他琢磨了一阵,季鹤白洞虚未至,怎么会有心音。 再看祝可山煞有介事的样子,墨明兮疑惑道:「心音?为什么说这是心音?」 祝可山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大量的精神被季鹤白牵绊住,停滞了好一会才开口,却没再延续墨明兮的问题。他说道:「之前我说天道,你似乎十分避讳。」 「天道?」墨明兮佯装不知情,但听到这个问题他难改心中一紧的习惯。他目光颤了颤,想起衍天之相中季鹤白的样子来。 祝可山道:「若是把心音当做飞升的一道门槛,那么在试炼中失败的人,应当是顺从心音堕落不修的修士。」祝可山说完,一瞬不瞬地看着墨明兮:「而如今所见,确是抵抗心音坚持修行的修士们纷纷陨落。」 墨明兮感觉自己被祝可山的目光看穿,对方像是知道了他什么无需多言的秘密,心照不宣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暗示。 墨明兮听着祝可山的循循善诱,却丝毫不动心神,敷衍道:「这确实不合常理。」 这句话落在雪地里,一时谁也没再开口。 大雪纷纷扬扬,暮色四起。 祝可山雕塑一般望着雪林之中,不知道是因为季鹤白而分心乏术,还是别有考量。 墨明兮没再坐以待毙,他觉得自己的神思在祝可山这一番番摧残下反而变强了许多,又一次问了他始终觉得祝可山没有说实话的问题:「我既无心音,也不通飞升之道,那你为何要帮我?」 祝可山不像在发呆神游,轻笑一声,立刻回答道:「我可是听了你不少拼命的传言。」 「拼命?我何时拼过命?」墨明兮若是要说,从前掌门时所做一切都是避免拼命才对。 祝可山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穷追不捨:「那你可在玉华宗讨得什么好处?」 墨明兮奇怪道:「好处?你是说沈清飞升之后那事?」墨明兮也不客气,直言道:「如若一门上下都如问灵宗这般遭殃,最先死的怕就是我了。」 祝可山目光穿过缥缈的大雪,落在墨明兮脸上:「雪夜抱薪,没有所图?」 墨明兮思索着祝可山说这话又为了什么,一片坦诚道:「我曾经应了师父一诺,须守得玉华宗长存,守得季鹤白剑心通明。自然雪夜抱薪,不畏冻毙于风雪。」 祝可山显得非常意外,又有些无可奈何,回答了墨明兮的问题:「帮你是为了薛辞。」 墨明兮不置可否,祝可山开始打这个主意,一定在他遇到薛辞之前。墨明兮有种预感,不管祝可山有没有薛辞,他都会冲着自己而来。墨明兮反倒话语中后退一步道:「你若是想让我为薛辞去拼命,我定是做不到的。话说回来,薛辞对你也没有那么重要。」 祝可山用这话挡了一次,也没抱希望再挡第二次,改口道:「帮你是因为沈清的嘱託。」 墨明兮勐然抬眼,一脸错愕地看着祝可山。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但从未想过沈清二字。墨明兮感觉自己又走进了另一个圈套:「啊?」 祝可山似乎陷入回忆:「同沈清换的是贺玄清一刻清醒。」 墨明兮问:「成功了吗?」 祝可山道:「没有。」 墨明兮眼神闪了闪:「抱歉……」 祝可山道:「所以我烦你。」 祝可山又将这个话题遮掩了过去,但是墨明兮并不擅长得寸进尺。于是他话中又退一步:「前辈要去做什么,如若我帮得上忙,我可尽力一试。」 是否与沈清交换并不重要,墨明兮觉得祝可山执着之事,与季鹤白的问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他试着将自己放上祝可山的天平,倒也不可能真的和祝可山同道而行。 祝可山忽然笑了:「你能做什么?你连梦中那缕心音是我放入的都不能分辨,要帮我做些什么?」 墨明兮心道果然祝可山又在哪里留了坑等着自己去跳,他一时语塞:「我……」 眼见墨明兮神色着急,祝可山反而一派轻松:「我说过了,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与其揪着我不放,倒不如跟着季鹤白的想法走。」 第108页 墨明兮不言语,看来祝可山这条路确实行不通。 祝可山道:「我纵然有飞升之法,你这样的心性,难道心窍有失用在你的身上也能起作用?」 墨明兮面色微变,解释道:「我不是为飞升而来。」 祝可山盯着墨明兮的眸子有一阵,似信似不信,偏偏揪着飞升一事说了下去:「不是只有遍行邪门歪道才能打破规则,正道也可以。」 墨明兮听他话里有话,觉得又靠近祝可山所求一点:「有什么区别呢?」 祝可山神色平平:「邪门歪道打破的规则,终将退回到原点销声匿迹。而正道打破的规则,却似重塑轮毂不断前行。」 墨明兮心有所感:「不破不立?」 祝可山点头:「不破不立。」 墨明兮心中想要搞清楚的是那个预示因何而起,而祝可山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他不要拘泥于那个预示。 祝可山并不是想要在那剑光如滔到来之前将季鹤白证道,他想要说的是天道非常,须得证之。 墨明兮心中一慌,照祝可山所修所行,都是又险又荒谬。墨明兮看着祝可山的凌厉的眼神,心道:难道他也在蛊惑些什么? 那个身死之时的衍天之相中,一定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墨明兮仔细想来,其实每一个节点都已经改变了。赶尽杀绝、夺走算筹、独尊剑修,一样都未成真,墨明兮觉得是自己起了作用。 那么祝可山暗示他天道非常,真的在理吗? 墨明兮陷入苦思之际,听见脚步声朝他靠近。抬头一看,竟然是那飞天披帛挂着葫芦的道人来了,还朝着祝可山颔首示意。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两天都晚上9点更,凌晨暂时休一下…… 第55章 重影(十) 飞天披帛的人生着一张和善的脸,暮光沉沉映得他面容诡异。他停在里方桌十来步远的地方,朝着祝可山拱手行礼,迤迤然道:「师兄,你捨得回山门了?」 墨明兮瞬间感觉到祝可山心神回收,而远处的剑器碰撞声也陡然停了下来。祝可山声音比平时要提高了一些,问道:「祁成,你怎么从中门下来了?」 墨明兮望着祁成,感觉他却是有些修为在身,但全然不至于让祝可山收心一用。他看见祁成缓缓地扬起嘴角,只觉得一股阴森之感爬上嵴背,比之当日在中门前所见差距很大。 祁成眼下有两道阴影,言语之间似问罪一般:「贺玄清是你烧的吧?」 让墨明兮奇怪的是,若平时说话祝可山早就面露精明扬眉质问。此时祝可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什么变化:「是又如何?」 墨明兮觉得这才是祝可山正常的样子,带着一种先天强势却无需表露的气场。 祁成冷笑道:「烧得这么干净干什么?掌门令牌呢?」 祝可山眼神都懒得一动:「掌门令牌自然是在掌门那里,与我有什么关系?」 祁成勃然大怒:「贺玄清什么东西,也配拿掌门令?祝可山,你拿贺玄清的玉牌骗得了那些道童,你可骗不了我。将掌门令牌交出来!」 祝可山终于笑了一下,眼神凌厉起来:「你在要我交东西?祁成,你怎么和你师兄说话的?」 祁成往前一步,声音油滑:「怎么?他都烧干净了,问灵宗还是不能有掌门?」 祁成在合体境界之中也不算是强者,却像是吃了什么神志错乱的药一般脸上有些狂态。墨明兮插不进话去,忽然间他意识到不对,祁成身上那股浓烈的气息是鲛油的香味。 墨明兮藉机将祁成的过去推演,见祁成受了秦霄的旨意大开中门法阵,助得修元塔轻松破门。算得问灵宗弟子丝毫不知,螳臂挡车般的为宗门前赴后继。秦霄借问灵宗清修弟子陨落之灵卜算,卜算不得再添上永乐宗那些可怜的炉鼎。炉鼎魂魄仍然不能成功,秦霄这才动起来其他的念头。 墨明兮飞快的拨动着过往和现在,却看不清秦霄下一步到底做了什么打算。 疑惑间他感到熟悉的剑意直奔此处而来,瞬间收敛心神,见季鹤白已到面前。 祁成一愣,大笑起来:「季鹤白?原来你在这里。太好了,玉华宗定是难逃此劫了!」 祝可山的传音几乎在祁成一开口就传进了墨明兮的脑中,他声音罕见的急切:「快封了他的五识,别让他说话!」 墨明兮即刻照做,只是更快的是季鹤白的剑。 季鹤白剑意流动,直逼祁成的脖颈。 祁成仰身后退将剑锋躲了过去,身法极快地没入了雪林之中。季鹤白并未就此作罢,足尖一点追了上去,人还未至,剑意弧光先将那碍眼的飞天披帛削了下来。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林之中,墨明兮刚要追上去,被祝可山拦在身前:「不必,区区一个祁成,季鹤白难道还打不过?」 墨明兮停下脚步,见祝可山面色无异,问道:「为什么要封住祁成五识?」 祝可山神神秘秘道:「我担心秦霄会听见,知道了季鹤白在这里,恐怕要冲着你来。再来一次,问灵宗就真的遭殃了。」 墨明兮闻所未闻:「他们之间有传音秘法,能千山万水之外勾连?」 祝可山正色道:「再怎么资质平庸,也是代代飞升的星衍阁之主,总得有点傍身的功夫吧。我说过秦霄许久未曾来过,却能轻松将祁成策反多时。你当人人都如我一般可化用心音,还是人人都如季鹤白一般剑心通明? 第109页 祁成做得长老,又没有心音,却是被蛊惑的人。他又不是那些懵懵懂懂的低阶弟子,难道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墨明兮细细琢磨一番:「不对啊,秦霄与修元塔并不是一伙,在玉京时,他在修元塔手上吃了不少苦头。」 祝可山觑了一眼墨明兮,觉得他这人思路又密又简单:「我劝你先保住玉华宗为主,别去想修元塔的事情。秦霄此人虽然什么都差,坏水却是一肚子。」 墨明兮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切换了个角度问道:「我看见他们在问海坛找道童,是有什么用吗?」 祝可山好像听到了什么噁心的事情,表情有些厌恶:「道童?那还算是道童吗?」 这想法与墨明兮如出一辙,看来秦霄不仅要借他人性命卜问天机,还有其他目的。墨明兮喃喃道:「秦霄或许有其他的能力,他从不离身的鲛油,许是参杂了什么摄心夺魄的东西。」 祝可山用一种过来人的表情看着他:「若是玉华宗受人蛊惑,便会成为天然的问灵台。你那套算筹在门派中用,没少设计些奇巧方位吧。」 首溪山脉的灵气聚集,是叩问天门的好地方。但修真界钟林毓秀之地如此之多,实在不算起眼。 墨明兮思索一阵,自己对于衍天大术并没有投入那么多精神,答道:「并不是这样的。」 祝可山轻笑一声:「真的没有吗?玉华宗的位置,宫殿山门的排布,你觉得没有,但秦霄觉得有便是有。他那算筹若是假的,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遭殃。」 墨明兮眉头紧蹙,祝可山的话不无道理,只是说得太绝对。此事关乎玉华宗,墨明兮不可能听祝可山一面之词就全盘相信,免得落入他的算计之中。 墨明兮问道:「星衍阁不是遭受重创了吗,如何能对付得了?」 祝可山摇头道:「张真道对算筹不感兴趣,秦霄拿到应当没有坊间传闻那样困难。我猜秦霄放出这样的消息,就是为了迷惑宗门,好让他找到机会下手。 叩问天门,代代飞升。 秦霄打着这幌子在不少宗门里都设立了像是问海坛这样的地方,根本不妨碍他一个一个的试过去。 没人将他放在眼里,他却暗地里已经给自己铺了条长长的后路。脑子算是好使,知道这潜心修真之人修道专注修己,他做的事情不大会有人关注。」 墨明兮不解祝可山怎么还夸得出口:「秦霄何必急于一时?」 「急于一时?」祝可山道:「这么多年,秦霄就是吃人也该吃到大乘境界了,你猜他还压得住吗?」 墨明兮:「……」 祝可山又道:「难道真的能一辈子苟在洞虚境界之后,等着别人试错身死,自己再后来居上?破境劫难压在面前的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多年苟活的人都人人自危起来了。墨明兮,你也一样。」 墨明兮瞳孔一缩:「你什么意思?!」 祝可山笑了笑,淡淡道:「灵脉苏生,重新契合,你以为全是好事?」 墨明兮心里咯噔一下,还要问什么,忽然赶到一阵熟悉的剑意不受控制的铺面而来。不对!墨明兮飞身朝着季鹤白离开的方向追去。 风雪携着翻卷的树皮在剑意中不受控制的旋转,余波还在不断地砍削着林立的树干。 祁成倒在地上,捂着不停冒血的喉咙蜷缩成一团。 季鹤白茫茫然看着祁成的位置,眸中比霜雪还冷,像是有些难以自控却并未如相中那般疯魔。 墨明兮第一反应却是,季鹤白要杀他,祁成怎能还未死? 季鹤白感受到墨明兮来了,恍惚间看见墨明兮盯着祁成一动不动。他将心中疑问压下勐地收剑,剑意乍停,墨明兮方才转过身来。 季鹤白神色迷茫,忽然抓住墨明兮的肩膀道:「我心有异,是否行为有偏,师兄。」 墨明兮瞳仁颤了颤,断断续续道:「我,我是妙妙。」 季鹤白自他脑中纷乱的景象中缓缓清醒过来,眼前墨明兮的模样也渐渐清晰,将他缓缓松开:「哦,是妙妙啊。」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眼中渐渐泛起的失落,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季鹤白没将这话再继续下去,方才祁成化了墨明兮的模样乱他神思,季鹤白晃神一瞬便口不择言。此一时看着手足无措的墨明兮,心中愉悦起来将那行为有偏的事情全抛在脑后。 祝可山翩然来迟,眼见祁成没死透,眼都不抬一下,一剑穿过他的胸膛:「贺玄清配不配位,轮不到你来指点。」 这本都在一瞬间,墨明兮不知道祝可山这又是在夸张地演些什么。但想问祁成的是问不成了,他问祝可山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祝可山笑了笑:「我来不及了。」他将掌门令牌塞进墨明兮手中:「弟子房那么多弟子,你随便挑个顺眼的,以后就是问灵宗掌门了。」 变故来得太快,墨明兮握着令牌竟然忘了推脱,看着祝可山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祝可山神色匆匆:「重启中门的防御阵法,肃清问海坛,这事我都替你做了,不必谢我。」 墨明兮简直觉得不可理喻:「祝可山!」 祝可山身形一顿,看着墨明兮的眼光忽然变得寒冷无比:「我让你窥我过去,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墨明兮也不管季鹤白在不在旁边,开门见山道:「什么叫做压不住境界?」 第110页 祝可山闭口不谈:「你还是先担心担心玉华宗吧!」 季鹤白夹在两人之间,不明白墨明兮和祝可山在争些什么,罕见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祝可山朝着季鹤白轻松道:「这次我是真的滚了。」 季鹤白与祝可山同为剑修,说来并不讨厌。拱手一礼看着祝可山一剑绝尘而去,墨明兮仍在原地眉头紧蹙,季鹤白试探道:「我要不要也滚?」 墨明兮心中正为千头万绪烦闷,语气不善道:「你可以滚一下试试。」 季鹤白试探着说:「你同他说的话……」 墨明兮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堵住季鹤白的嘴,他现在最好回玉华宗一趟,又须得先为这掌门令牌找个归宿。他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看着季鹤白道:「刚才你说的话。」 季鹤白忽然闭嘴了,有些心虚地看着墨明兮。 墨明兮神色淡淡:「那么你透过我,是在看你的师兄吗?」 季鹤白突然觉得相较于那些宗门也好,证道也好,都不及这话夺命。他看着墨明兮,不知对方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该回答是或者不是。他只知道现在墨明兮心情不佳,一定是不能回答:你就是墨明兮,我早认出来了。 墨明兮盯着季鹤白,看似不得到答案不会罢休,心里却藉由这空档盘算起到底将掌门令牌交给谁才最为稳妥。 季鹤白有些心虚道:「是的。」 墨明兮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很快就平復下来:「哦,那随便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霜华(一) 季鹤白想了想,又说:「不是。」 墨明兮揉了揉额头,没将季鹤白的话听进去。他眼下已经有了定夺,既然楚明苍想去中门之上,那么此间生死抉择交由他也未尝不可。 正当墨明兮要开口时,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薛辞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朝着季鹤白问道:「我师父呢?」 季鹤白心思不在他身上,随口道:「你师父走了,不管你了。」 薛辞怔怔地看着祝可山离开的方向片刻,不由分说就要去找。他背着剑,却不会御剑,靠一双脚肯定是找不到的。 墨明兮将薛辞这举动看在眼中,薛辞虽未看他,但他还是抬手将薛辞拦住。墨明兮心中有些可惜,勐然想起自己仍未学会医治薛辞的方法。此时薛辞如果乱跑乱跳受了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好言安抚道:「以后总会相见的。」 薛辞在墨明兮手上挣扎不休,听到这话脸上立刻挂上两道泪痕,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墨明兮连忙低头去看薛辞,瞧见他尚且无事。 薛辞缓缓推开墨明兮的桎梏,默默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摇头道:「不会相见了。」 墨明兮跟着心中一窒,温声安慰道:「他医不好你没关系,我们去找别人医你。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医修,他总有办法的。」 薛辞听着这话眼中毫无波澜,木木地点点头道:「我跟着你。」 墨明兮眼中泛着一丝怜惜:「对,你以后跟着我。」 随后他将薛辞推给了季鹤白,御剑朝着弟子房的方向离去。 薛辞瞪大眼睛站在原处,不敢相信自己又被抛在原地。 季鹤白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淡淡道:「他有要事在身,一会还会回来。」 再回到弟子房,已然不同昨日。此处依旧夜深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梦呓。 墨明兮在问灵宗的低阶弟子里不认识别人,其实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只是掌门令牌拿在手上,机缘便是福祸参半。墨明兮在最偏远的那弟子房门前犹豫了很久,手中握着令牌松了又紧。 他想起那日楚明苍的抱负,终于还是推门进去。楚明苍这副睡姿实在是不会设防,依旧一个大字躺在正中。墨明兮掂了掂这令牌沉沉的重量,将掌门令放在了楚明苍的枕边。 楚明苍似梦中感到枕边冰凉,立刻接了过去抱在怀中。 墨明兮嘆了口气,默默地出门去了。 回到木屋的路上,他看见中门之上的法阵解开,一道亮光突破云霄随后散如星子。片刻过后,问海坛的方向火光沖天,映得晚云泛红。 祝可山这才是真的走了,他要去哪里没人知道。 仅仅是往弟子房的一个来回,墨明兮觉得薛辞变了个模样一般。他衣服还是那套衣服,但总觉得哪里不同了。 季鹤白教了他袖里干坤怎么使用,将祝可山那一大瓶药直接给了薛辞。 当他们离开问灵宗的时候,月已高悬,银月的光辉将整个问灵宗笼罩在安宁之中。 墨明兮听见一声声钟鸣,在山间迴荡。楚明苍应当发现了那块掌门令牌梦中惊醒,并且鸣钟聚众以获威严。 他选在半夜做这事的招数其实很聪明,墨明兮希望自己的担心都是白费。 墨明兮坐在船尾,朝着问灵宗的方向望去。心中依旧惦念着什么也不会的楚明苍,到底如何将问灵宗撑起来。自己是法修,所学所用都对他没什么帮助。方才唯独给他留下一本治疗书册,希望保他一条性命吧。 云舟飞得极高,船下青山为浪,先是一路沿着西北方覆雪的山脉前进。 墨明兮搓着手钻进船舱里,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魂魄的疼痛,只是依旧能够感觉到寒暑。他倒是没有什么奢求,只当天寒加衣便可。 第111页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几次欲言又止,眼下回到玉华宗才是第一要紧,墨明兮也不再给他探脉的机会。 墨明兮不愿在路上被绊住,只希望能尽早赶到宗门。自问灵宗出发,云舟即便以全速前进,也须得一日半才到得了玉华宗内。要做到如此,还需要灵力运转不歇。这事季鹤白做来还不行,须得交由墨明兮才最佳。 墨明兮坐在阵中,心念全然放在赶路这一件事情上。希望赵落澄他们能够抵挡一阵,断断不要被人蛊惑,如同问灵宗这般当了人墙被人利用。 但他更害怕的是,他从前未曾让这些弟子直面过这样的事情,只怕他们心思纯正不懂周旋,简简单单就被骗了。 薛辞安安静静地坐在云舟的一角,自上船后就没说过一句话。他将目光黏在季鹤白身上,季鹤白似乎陷入沉思,并未搭理他。 墨明兮并不需要全心全意地驱使云舟,他觉得有些无聊,看着可怜兮兮的薛辞没有说话。 黎明到来之时,季鹤白将墨明兮替换下来。墨明兮并未推脱走到窗边坐下,他倒不是觉得有多乏累,将在角落困得脑袋直点的薛辞叫去床上休息。祝可山的话在他心头缭绕,他罕见的掐指算了算。 云舟在雨雾之中穿行,过了时辰不见天光,水汽沉沉压抑得很。云层之上相当寒冷,狂风卷着帘子噼啪作响。 西南方向似乎有乌云在不断聚集,在山麓之间盘桓不去。 墨明兮看着阵法之中的季鹤白,掐指算起自己的进境之日来。天象不至,境界未成,并不像祝可山说的那般急切。他现在灵脉流转过快,但不是常人不能承受的事情,加以利用还能事半功倍。倒是去了玉华宗不得已打起来的话,恐怕没法解释自己这一身修为从何而来了。 得了空当,墨明兮这才想起季鹤白说的那些是的不是来。 墨明兮心中嘀咕:难道他将妙妙看作了我,还是说将我当做了妙妙。墨明兮心有所念,也害怕付诸东流。 他望着远山,感觉玉华宗的危难之日已经来临。只能将心中所想缓缓搁置,先盘算起宗门事物来。 夜幕未明之时,玉华宗仍然燃灯不灭,千山素练万山同悲。 山岭之间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重,过了千秋峰,乌云层层压在峰峦之间。高耸的云层里雷电勾结。山底已经黑沉沉一片,唯独山门之上,藉由地势还存有一丝晨光。 弟子们的剑尖反射着透过云层的柔光,他们望着首溪山脉北峰的方向。终于,在熹微的晨光之中,遥遥看见一个光点在急速朝山门奔来。那是玉华宗外出探查的修士,御剑破云而归。 他急急在山门前落下,道袍沾满了污泥草叶,肩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他有气无力地从剑上摔下来,扶着赵落澄的手臂努力站稳。他另一只手撑着膝盖,喘息了好一阵,最后终于挤出一点剩余的力气说话:「我们,我们的掌门还没回来吗?」 赵落澄手腕翻转,将他肩头的伤口缓缓癒合。从怀中掏出丹药塞进那人的嘴里,面色镇静道:「越清朗已经去附近求援了,现在还不晚,星衍阁来的人也不多。你不必太害怕,山门还有我呢。」 他叫来两个守门弟子将这人扶了下去,方才传音间已经得到这弟子带来的消息。星衍阁的云舟似乎还在增加,只是对阵北山前并未发难。 赵落澄本来收到星衍阁遭受重创的消息开心了几天,没想到对方转头就找上门来。这些低阶弟子不知道的是,他与越清朗已经在第一时间出山周旋过。起先尚有妙音宗弟子前来相助,只是在林兰芷不知去向后情况便急转直下。妙音宗损失惨重,许多修士未至首溪山脉就已经陨落,好似秦霄的攻击是毫无差别的。 越清朗决定在前山布下剑阵,回来推测秦霄似乎有些摄人心魄的本事,赵落澄今日就是要将低阶弟子全部撤入禁地禁制之中。 赵落澄一面将山门守阵弟子撤换,一面心中不安地看向远方。他无意间目睹了一队妙音宗弟子四散奔逃。如若继续下去,玉华宗寡不敌众…… 他摇摇头,将这些想法晃出脑袋。如若越清朗不敌,那么我们就死守山门,一定能等到季鹤白回来。 首溪山脉北峰,云层之下。 玉华宗的弟子月白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望着不远处就要压到头顶的乌云,眼中没有一丝惧色。 越清朗一言不发地刻意呆在阵型之中,直至列阵完毕。他御剑到最前:「玉华宗大敌当前,虽同为修士但如若在我宗内行肆意欺压,我们定不能不战而退。」 弟子们的在山门之中担惊受怕许多天,听到这话眼中忽然有了光亮。他们立刻挺直腰杆,默念剑诀。剑阵已成之时,剑锋撕裂强风的声音在山峦中迴荡。 山风鼓动。 越清朗也一同望向远方,他深知自己与秦霄之间的差异,剑修一道唯有尽量拉近距离近战方可有一线先机。他于玉华宗大殿的四十九阶台阶下与赵落澄辞别,心中已无忐忑。 暮色未至之时,越清朗匆匆跑下台阶,赵落澄正孤身看着云层中隐约可见的落日微光。 赵落澄神色忧忧:「越清朗,我们的时间不多,机会更不多。」他目光里满是担忧:「千秋峰的剑阵一定要布得快,别让人发现了。别再让人去山下的渡口,往妙音宗那边的山林也别再派人去了。昨日去的弟子,没有回来。」 第112页 越清朗看着赵落澄,点头道:「我明白。」 赵落澄双手结阵没入越清朗的胸口:「我知道你明白。」 越清朗惊讶地看着他,这阵法他认识,只是不想赵落澄竟然与他一命相承:「你不需要这么做。」 赵落澄早已代收其他宗门密信,知道秦霄来过是什么下场,但他面上满是自信道:「稳妥一点嘛,我命君承,给你多一条生机。我们可是有飞升的师公的,同那些宗门一定不一样。」 越清朗御剑腾空,朗声道:「好好守住山门,在大殿前等我,我们一起等师父回来。」 越清朗默念剑诀,身影很快消失在云影之间。 在落日之下,他的身影如同一道银光破云而去。山间迴荡起弟子应和的声音,随即点点剑光奔赴北峰,连山间飞鸟也没法追上。 赵落澄听得星衍阁的钟鼓声在云中鸣动,心中也十分发憷。 守阵弟子问道:「掌门会回来吗?」 赵落澄道:「会的。你们每人守好自己的方位,我们就能守住整个玉华宗。」 赵落澄回到大殿前,一手结阵,张开屏障。玉华宗并未有太多法修,他一人之力只能做到如此。法阵虽亮,内里不堪一击,希望能够矇混过关。 赵落澄这时候后悔起没能好好做功课了,季鹤白一去许久不回,许是在哪里受困。还有妙妙,平白无故就卷进来,多可怜啊,猫头他还没摸够呢。 第57章 霜华(二)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握着暖玉伏在桌上睡得沉沉,狠了狠心还是将他叫了起来。季鹤白并非法修一脉,云舟显然不如墨明兮驾驭时行得快。 墨明兮揉了揉眼睛,看清是季鹤白时立刻眼中清明,点点头重新起阵。 季鹤白像是怕他睏倦似的,没话找话起来:「你说薛辞这样怎么办?」 墨明兮看了眼薛辞,不知他是否真的睡着,只道:「我已答允祝可山,自然是要让他有栖身之所。玉华宗若是无事,可在玉华宗内修行。」 玉华宗并不会容不下薛辞,只是他的命数一团乱麻,只怕玉华宗根本留不下他。墨明兮算得薛辞那般下场……若是已然因为祝可山而改变倒是好事。只是此人运气极差,又受到这样的创伤,不知该做何解。 季鹤白并未考虑得这么深,他道:「他既然有剑修之心,无论修不修得成,在玉华宗也不错。」 墨明兮动了心神,阵法流转更快了。 季鹤白彷佛感觉到什么,抬手在墨明兮面前晃了晃:「考虑这么多做什么,你又不是摆摊算命的。」 墨明兮眼神一清,发现季鹤白提这一嘴也只是熬一熬他的心神。 季鹤白闲聊之际,全将问灵宗之内的事情忘了,拿起师叔的姿态道:「妙妙,你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别学墨明兮那一套什么都算的想法。少沾染些没有坏处,这么多因果你都理了,猫猫脑中空空哪里够用。」 墨明兮眯了眯眼睛,这声妙妙格外刺耳,他忽然不想再说话了。 玉华宗的弟子都在戒备之中,虽不至于一点风吹草动就慌慌乱乱这样自耗心神。但仍旧睡觉时也抱着长剑,几班职守轮换。 赵落澄更是难得的牺牲了自己休息的时间,调配着弟子的轮岗。他从后山禁地里回来,因隔绝了外界的缘故那边低阶弟子尚且乐观。 回到大殿之前,便看见越清朗站在前坪等他。 赵落澄快跑几步过去,检查一番看到越清朗也无事松了口气。将些回復的灵药分了一半给越清朗,他觉得精神耗得极快,想必越清朗也不轻松。 赵落澄将跑得风风火火的衣摆理了理,说道:「我算到一艘云舟朝这边而来,大概是掌门师叔要来了。」赵落澄并不太会这套卜算之法,他勉勉强强能看到云舟在云层中穿梭,那艘云舟十分眼熟,正是季鹤白的云舟。 越清朗眸中一亮:「那我们……」 赵落澄点点头道:「最多还有一日,应该就能见到师父了。」 越清朗回到大殿前的时间并不能太长,他看赵落澄还算轻松,心中也放宽了一些。只是他见赵落澄神色有些犹疑,立刻正色道:「那我们更是无选择,须得继续和秦霄对立。不管师父在不在,我们都必须将秦霄拦在宗门之外。」 赵落澄对此事心知肚明,秦霄借算筹一事挑起与玉华宗的矛盾,无论如何不可能逆来顺受。他定定道:「现在低阶弟子那边的防御阵法是最强的,其余的我只能尽力。还请,不要破阵山前。」 越清朗郑重地点头,面上一片清明:「那我们一定要拖住他们,师父来时,才不会一人对他们所有人。」 赵落澄像是想起来什么,袖子里的手不禁紧握成拳:「这次一定不会让掌门一人相抗。」 越清朗拍了拍赵落澄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认可的眼神,随即便御剑离开。 北峰之外,云层之中终于有了动静。 远远看着一艘赭黄大帆的云舟缓缓靠近,越清朗立刻将神识扫过,却发现并不是秦霄。 云舟之上的感应十分微弱,倒是靠近得越来越快。越清朗似乎能听见船上传来的粗哑的声音,这声音不似人声。更可怕的是,待到靠近越清朗看清船头的修士,根本不像是常人。 船头的修士面色惨白,眼神无光,空洞地望着剑阵的方向。 第113页 越清朗还未做下决断是先手还是后手,那修士已经朝他飞身扑来。剑刃与掌相抵,越清朗却感觉到这些人道法极其浅,但力气似乎极大。 他来来回回与这人纠缠了数十回,惊讶这人似乎更求着近身。近身之际,越清朗与这修士抵掌一招,仅是一招他就发现,这根本算不得活人了。 越清朗心中咯噔一下,他的打算是和星衍阁的弟子交手,不给他们推演预估的机会,占取先机。哪知道来的并不是星衍阁的修士,甚至不算是修士。 这样的修士,整船都是,他们似不知疼痛,不知疲惫,前赴后继而来。近身过后便是能拖一个下水就拖一个下水,越清朗看着有些乱了阵脚的门人,当即传音让大家保持剑阵不要单打独斗。 「如果他们想要靠近,一定要躲开。有阵在此,我们易守难攻,别害怕。」越清朗之前关于秦霄的判断有些错误,现在变得更为谨慎。 剑光如雨,阵法围攻之下,很快这艘云舟的长帆被斩成两截。 玉华宗的弟子们将这些傀儡围在剑阵之中,一时间剑阵中一招套一招。一剑化十剑,霎时间织成密网。 那些围困住的傀儡像是没有后退这一想法一般,剑阵越强他们偏偏往剑阵上冲撞。数十次剑阵变换过后,终于见得傀儡之中有人扑簌簌地掉落下去。 见此法可解,弟子们都觉得心中充满希望。齐心协力之下,一船修士很快被清缴完毕。 首战告捷,他们都稍稍松了口气,这些人之中有从未见过这样场面的弟子,眼中的不安也渐渐消散。怪异的是他们始终没有等来下一波攻击,秦霄似乎偃旗息鼓,暂时没有了动静。 越清朗并未因此沾沾自喜,反倒是心生不安。他将弟子的部署重新排布,这些弟子都是剑修,分列在剑阵的各个角落。他的剑阵只是以人为阵,虽然不如季鹤白的剑阵那样有威慑力,但聚沙成塔,依旧不容小觑。 但如若秦霄真的集中精力对付他们,这里只怕一样会变得十分脆弱。 秦霄的人藏在云层之中,越清朗并不想主动挑衅。照赵落澄所说,他们一定讨不到什么好处。 越清朗将那些质疑自己的想法排除出去,站在剑上看着远方不安分的云层。 离他最近的弟子问道:「赵师叔那边还好吗?」 越清朗目光坚定:「嗯,还好的。」 这话音刚落,一道屏障缓缓由玉华宗中心推了过来,是赵落澄在加固阵法。 大家都等得有些疲倦,看到这道光之后,忽然觉得心里有了底气重新打起来精神。 墨明兮未再让季鹤白来替他的位置,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觉得耽搁不起也不是休息的时候了。 云舟终于可以改变方向朝向首溪山脉前的渡口而去之时,刚好落日。此时云舟已经下行,不再如同刚离开问灵宗那般寒冷。 一路上他们偶尔也听得云层之下有其他宗门的人疾行而过,只是两人都未多加关心。他们头也不回地披着霞光往前,将所有的事都抛在脑后。 下面接近着妙法宗的宗门,墨明兮有意让云舟靠山丘越来越靠近。期间墨明兮侧耳倾听,竟然不闻妙音宗天音大阵的声音。他不再靠近,只从撩起帘幕的窗口看到山脉再次被云层吞没,心中越来越沉。 虽然只是一瞬,但墨明兮方才看见妙音宗峰顶的天女抱琴像,手中所抱古琴已经从中噼断。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倖也被磨碎,秦霄不仅来了,甚至连妙音宗也没放过。 群山沟壑不断向西延伸,笼罩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之中。 妙音宗的山脉走势一路向着玉华宗的方向延伸,以至于首溪山脉外是有一处山林与妙音宗遥遥相连。只是妙音宗千峰如利刃,峭壁耸立,很少有人选择这样往来。如今阴影在这些峭壁之中不断攀升,似乎要将妙音宗高耸的宗门殿宇吞没。 墨明兮算了又算,心中越来越忐忑。 正当船内气氛沉重之时,薛辞终于睡够了。也不知道他是无聊所以一直睡,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伤处需要恢復。 墨明兮分出一丝心神去检查过薛辞的状态,观他暂时没有什么事。 薛辞抓了抓鸡窝一样的脑袋,将头髮重新束了束,问道:「那个秦霄如何能逐个击破这样多的宗门,星衍阁人再多,也不可能毫髮无损。」 季鹤白本在打坐,听得声音抬眼回道:「问灵宗注重防御,正面迎敌并不占优势。」 薛辞歪着头想了一会:「那星衍阁这样的修法怎么可能以攻击为主?」 季鹤白对这些问题本来没什么耐心回答,只是他不管墨明兮肯定是要管的。他不想墨明兮再这么熬着心神,只好答道:「许是骗得别人帮他了吧。」 薛辞好像听到了什么他擅长的事情:「难道就靠一张嘴矇骗?」 季鹤白目光陡然凌厉,威胁道:「你可以试试。」 薛辞连连摇头摆手,否定道:「我绝无可能干这种有辱师门的事情。」 墨明兮听见有辱师门这样的话从薛辞口中说出,有些怜惜。他一手掐指,琢磨了一番道:「是道童……」 季鹤白瞬间明白了,心中升起一阵厌恶,没再说话。 薛辞在问灵宗里闲逛了许久,从祝可山那里也听了那所谓道童之说,似在嘆息自身一般:「可他们曾经都是修士啊。」 第114页 墨明兮面色沉沉,他本该注重对错,而非对着这些道童同心共感,但就是忍不住心生怜悯。 季鹤白见墨明兮这般神色,偏头瞪了薛辞一眼,传音道:「你不跟着你师父之后,生存的第一步就是闭嘴。」 这声音在薛辞脑中一震,薛辞立刻乖乖闭嘴了。 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又用了什么方法,薛辞忽然就不说话了。他转而专心云舟之事,忽然瞳孔一缩,他留在问星楼的禁制破了! 第58章 霜华(三) 墨明兮在离开玉华宗时,曾在问星楼前设下禁制,这禁制与自己相连。方才这禁制为人所破,虽不是宗门之外的人强行破除,却像是赵落澄的闯入手法。 他手边没有赵落澄的东西,算不来玉华宗此时具体如何。想来问星楼中,唯有所藏法器可以一用…… 墨明兮冷静下来,细细理清赵落澄可能做的事情。秦霄前来,他们最有可能做的就是让越清朗将剑阵布于隘口,将交锋之处尽量远离宗门。然后赵落澄在大殿前布阵,将整个宗门笼罩其中。 布阵是墨明兮曾经所做,只是赵落澄并没有这样的能力维持。他反倒应该布阵隘口,将秦霄的人先消磨一阵,再以剑阵死守宗门拖延时间。 行招已错,墨明兮琢磨着赵落澄会如何补救,他去了问星楼。墨明兮心中一空,赵落澄做不好宗门大阵,就更不用说三千灵宝来固阵了……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眸中明明灭灭,不用问也知道定是玉华宗出了问题。 季鹤白眼前似乎又出现那个让他心惊的梦中所见,墨明兮盖住他眼睛时所说的话似乎还在耳边。他看着阵中的墨明兮,忽然觉得不真实起来,似乎还能感受到梦中那冰冷的手,听到墨明兮叫他别看了。 墨明兮收敛了心神,有些悽然地想,曾经的三日顽抗好像是给赵落澄开了个错误的头。 此时多说无益,到了自然见招拆招。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氛围却莫名变得沉重又凄凉。 「我饿了,你们想吃点饭吗?」薛辞忽然问道,并且从干坤袋中拿出几只串好的烤鸡来。 墨明兮:「……」 时间缓慢流逝,散落在首溪山脉各处的剑阵一齐沖天而起。一道道细小的光柱虽不能通天,剑意勾连也十分薄弱。越清朗朝着远处望去,剑阵已成他心念一动,感到每一处剑阵都受到了冲击。 这细小的光柱如同火光一般,照出了秦霄的云舟并不只是聚集在这一处。他们成排成列,沉默地朝着玉华宗进发,每一簇都在准备冲击剑阵。 这变故来得太快,即便越清朗有所准备,依旧措手不及。 赵落澄只觉得这攻击来得不容反应,就在一瞬间他们的严阵以待就变成了抵死相抗。战唿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似人声的惨叫也从四面八方传来。 赵落澄看见越清朗的剑阵几乎是同时被点亮,他心中惊慌,哪里会有这样多的弟子一同沖阵。玉华宗钟鸣乍起,各个山门殿宇的弟子,一同以剑击地,以掌合阵。也是一瞬间,赵落澄的大阵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支援。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南面的殿宇中传音一人传一人地通报过来,这唿喊并不是惊慌的逃窜,而是厉声的提醒。赵落澄心中警铃大作,短短的一段时间,他已经见得一处剑阵熄灭。 沉沉暗夜,天色一片漆黑,压抑的空气在玉华宗上空盘旋,是要下雨了。 突然间,一道闪电自云中噼下,瞬间刺在南方的殿宇之上。雷电噼来的同时,南方殿宇上空的防御屏障便被撕开了一道裂口。赵落澄不能再于大殿远观,他朝着南面而去。南面不是他预判的遭受攻击的位置,那里太偏又没有什么重要的殿宇。 他始终觉得秦霄是冲着北面的问星殿而来,心中疑惑不解,脚步却没停。 待到南面殿宇,赵落澄看清天上的云舟。这云舟各不相同,不知是从何处搜罗而来。云舟上箭矢也好,法阵也好,通通对着这一座脆弱勐击。 赵落澄不理解,到底玉华宗做了什么事情,凭什么这些宗门都一道要在这里讨得便宜。他心中愤懑,几乎是瞬间加固了这一道屏障。 却在光亮恢復的一瞬,赵落澄忽然看见云舟之上的诡异之景。他有些错乱,这些真的是人吗? 闪电在云层之中滚动,赵落澄忙于四处修补。他何尝不想痛快一战,只是确实没有这个能力。他心中满是不甘,直至滂沱大雨毫不留情地落下之时,也没能将这不甘浇灭。 他从未这样在宗门之中穿梭,一开始只是在守阵弟子之间狂奔,而后就是在迎战弟子之间穿梭。再然后,他来不及修补每一处了。 大雨密密麻麻的打在他身上,赵落澄仰头看着满天破洞的屏障,心中的不甘成了绝望。闪电一而再再而三的撕裂云层,进犯的攻击从来不曾停歇。术法的弧光与剑光交错,一时间竟然比燃灯不灭还要耀眼。 绝望如同大雨一般敲打在每个人的身上,这才不过几个时辰,正经的交锋一天都不到。赵落澄不知不觉重新回到了大殿前,他心中暗暗道:「不可以,绝不可以。」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样,朝着问星楼的方向跑去。 赵落澄的修习并不是那样薄弱,否则也做不得别人师叔。他心中除了绝望,还有一道深埋心底的悲伤。赵落澄将问星楼前的禁制打落,固执的想:「师父做得,我又如何豁不出去。」 第115页 幽光映在他脸颊的伤痕上,赵落澄闯进了问星楼中。 首溪山脉中离玉华宗最远的就是山下的渡口,渡口外有一条细小的河流,河流的侧面修了一道高墙。那里有代代所传防御阵法,秦霄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谁也不会从那里走,所以墨明兮准备带着薛辞从那边去。而季鹤白将直接掠过山脉前往大殿,这条路是其他宗门常走,也是最快与弟子相遇的道路。 他们还未至千秋峰,就听见了玉华的钟鸣声一击比一击更重。云中传来阵法运转的声音,剑器交锋的声音,甚至是星衍阁的擂鼓声,可以见得灌满灵力的箭矢在穿破云层没入山间。 墨明兮见得灵宝发光似在远处闪动。好在赵落澄有自知之明,尚且未完全将他自己不顾,没有将那些法器全都搬出来。 季鹤白站在船头,眉头紧蹙:「秦霄的速度,打成这样应该已经到了大殿前才对。」 墨明兮摇摇头:「他在等。」 季鹤白已然持剑在手,问道:「等谁?」 墨明兮苦笑一下:「怕还是在等我吧。」 云舟在渡口降落,带着薛辞墨明兮不便御剑而下,免得徒增变故。季鹤白已然御剑越过山脉,一道天光自重云之中破开。 墨明兮望着季鹤白远去的方向,心下安定了几分。 他正要重开渡口的阵法,忽闻身后一声鹤鸣。 薛辞也跟着回首抬头,只见鹤羽之上,叶归晴探出头来,习惯性的礼貌朝薛辞笑了笑。薛辞有些失神,叶归晴身上那笼月纱似乎都泛着光芒,莲花纹路像是要盛开似的。 叶归晴落在墨明兮面前行了一礼,髮丝自风中飞起:「道友,又见面了。」 墨明兮没想到在这里与叶归晴重逢,眼中闪过一瞬惊喜后,担忧道:「如今玉华宗并不安全,你还是改日再来叙旧为好。」 叶归晴眼中神色定定,他声音清澈:「我正是为此而来,道友曾经帮过我。如今道友宗门有难,我理当上前。」 墨明兮心想当时他只是一瓶丹药的事情,哪里值得叶归晴来冒这一趟险。柔声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你也看到了,玉华宗阵法受创,当日援手并非为了你今日置自身于不顾。」 叶归晴不容拒绝:「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道友莫在劝我。」 墨明兮有些为难,只得问道:「你来时可遇到什么危险没有?」 叶归晴正要说此事,急切道:「我来的路上看见了修元塔的鸾鸟正朝着这边来,只怕此事不会止步于此。」叶归晴说道:「所以我们只得贴着地驾云舟而来,虽然有些落后,但是一路上没有遭遇任何阻碍。只是……遇到几个与星衍阁交好的宗门,似遭遇了一场苦战一般落魄了。」 墨明兮除了震惊于修元塔三字,更惊讶于叶归晴所说的我们,他问道:「我们?」 叶归晴有些不好意思:「我虽只是镜水宗掌门首徒,能带来的人并不多。而且云舟有限,来得会迟,所以我孤身先到了。」 墨明兮心中感动,摇摇头道:「多谢,请务必先保全自己。」他说完此话,忽然在叶归晴身边看见一道身影,虚虚空空地漂浮着。 花念远食指抵着唇,朝着墨明兮摇了摇头,默默地笑了笑。 墨明兮心念不止,再次叮嘱道:「千万量力而行,在此谢过了。」 叶归晴目中有光,认真地点了点头。 墨明兮转念道:「你来的路上有没有遇见玉华宗弟子?」 叶归晴思索了一会:「没有,我传信提醒的时候,就已经收到了贵派赵落澄的回音。说是最近山门关闭,没有弟子出山了。」 墨明兮无声夸赞赵落澄做得不错,但又隐隐有些担心。那么赵落澄就在全知全觉的情况下,打开了问星楼的三千灵宝,这个小莽夫怕是想要玉石俱焚。 墨明兮举棋不定,他虽灵脉契合,但现在不是一命抵胜负的时候。正是心中纠结,忽然听见空中暗雷滚动,墨明兮心中一动,暗道不好。怕什么来什么,自己的进境之数怎么会在这时候到了。 墨明兮看了看薛辞,薛辞一双眼似乎黏在叶归晴身上。 结果墨明兮还未开口,薛辞倒是先朝着叶归晴说道:「我要一个人上山去,能否跟着这位道友一起呢?我虽然修为浅,但一定不会拖累的。」 墨明兮本打算随手将他送到剑阁,只是现在自己难免要去剑阁过了这道劫数。正是发愁不知将薛辞放在哪里合适,意外听见叶归晴开口了。 叶归晴微微一笑,朝着薛辞拱手一礼:「在下镜水宗叶归晴,如若不嫌弃,可一道同行。」 薛辞也有样学样回以一礼:「在下薛辞,就这么说定啦。」 墨明兮看了直摇头,薛辞真是个奇才,什么情况下他都能显得无甚所谓的模样。 第59章 霜华(四) 玄铁箭矢没入山壁岩石之中,震开一道刺目的裂缝。密集的箭雨朝着玉华宗弟子而来,阵法屏障于大殿而起已然无法抵达北峰。 越清朗虽不闻唿痛之声,也听到箭矢穿透道服的声音。远远看见一名弟子跌落山间,谁也没说话,他们月白道服上都沾染着深深浅浅的红,眼前的剑阵越来越薄弱。 天幕暗沉似乎都已经模煳,唯见扑面而来的箭雨。 越清朗目中清明,他望向云中,剑指抚过剑身,光华再起剑心同一。他定心道:「我承君命,不负此心。」 第116页 正当他决意一人以身破阵之时,一股强烈的威压自东面而来。一时间箭雨凝滞空中,唯有剑器鸣动响彻天穹。越清朗手中的剑不受控制的脱手而去,连同他身后的一众弟子的长剑也腾空而起。 「退后。」 越清朗神思之间传过平静的话语,他不由自主地踏着剑意后退。只见长虹剑意,清海凝光,顷刻间将如雨的箭矢震碎。 一道天光破云而来,熟悉的雪灰道袍闯进视野之中。越清朗难掩喜色:「师父!」 季鹤白自千秋峰而来,见了前赴后继的修士傀儡般地继冲击着薄弱的剑阵。那些修士旺盛战意如同夜色沉沉的大海,鲛油的香气在山底瀰漫。季鹤白站在空中,在闪电的幽光下,不仅千秋峰,处处防势都岌岌可危。 沖阵者绵绵不绝,守阵者寥寥无几。剑光在峭壁与山峰之间汇合,溃不成形的光影打断了季鹤白直奔大殿而去的打算,转而找到剑阵之源。 越清朗一人之力无暇他顾,岂能让处处防势固若金汤。莫说越清朗,季鹤白也未必能将这么长的战线全部顾及,他问道:「大殿阵法呢?」 越清朗道:「是赵落澄在维持。」 阵法每隔半个时辰变回推进一次,只是凌晨时就没法蔓延到北峰这边了。季鹤白看着天幕,便知大殿阵法后继无力,只是不解秦霄为何还不在阵前。问道:「他们沖阵多久了?」 越清朗眉头微皱,有些自责:「一日有余。」 季鹤白点点头,难得地说道:「已经很好了。」 季鹤白神识扫过山脉之间,到底剑意也好神识也好终有尽头。现在他无暇顾及宗门之中,只能等着墨明兮里应外合之时。 沉沉天幕得了一缕天光,就连在渡口的墨明兮也能遥遥相望。 墨明兮察觉到一股神思在玉华宗之间游移,尤其在他感应到季鹤白的剑意之后变得更加强烈。墨明兮垂眸思索片刻,分辨出这是秦霄在搜寻他的踪迹。 他看着渡口的法阵缓缓扣合,即将成阵之时,墨明兮勐然凝神。心弦动念只在一瞬,如同水中捞物一般,秦霄的神思被一把捞起,电光火石之间追溯到源头所在。趁着阵法相合星宫归位,墨明兮勐震心神,将秦霄的神思生生截断。 百里之外秦霄似乎无形之中被人揪住了胸口,勐然睁大眼睛,神思皆断他大口喘着气平復过来。看见渡口的方向陡然升起的阵法虹光,庆幸自己没有选择那个方向攻坚。他刚才确有一抹神思探到那附近,长舒一口气道:「代代相传的法阵果然名不虚传,连神思也能斩断。」 秦霄也不知为何,他分明应当想办法将这墨妙妙找出来。可仿佛总是受到干扰一般,他只想着要阻止墨妙妙回到玉华宗内。他也不知为何,但却不由自主地释放神思探寻。 千机算不尽,神思皆断之时,秦霄反而松了口气,专心对付起随着季鹤白的到来而改变的局势来。 墨明兮一路往剑阁的方向而去,玉华宗内满是术法灼烧长幡的味道。他还是来得太晚,免不了自己的宗门弟子受到伤害。他早已发现大殿阵法先前支离破碎,现在赵落澄虽借着灵宝逐渐修补,但杯水车薪还需得许多时间。 神思惘然间,墨明兮伸手接住从空中跌落的弟子。 那弟子没有认出墨明兮,抓着他袖摆站稳后急急问道:「这位师兄,你从山下来?!」 墨明兮无声地治癒着他的伤势,他似被妙音宗琴音所伤。可是朝着他跌落的方向看去,那些人已然算不得修士弟子了。墨明兮点点头,带着那弟子躲过两道弦音:「我从山下来,掌门回来了。」 弟子眸光一亮,慌忙阻止道:「别再往那边去了,再往远些我剑意有限,够,够不着了。」 墨明兮翻转手腕,起了一道咒诀将那琴修打落。墨明兮看着他破烂的道袍,摇头道:「你该去修整的,无须担心,季鹤白回来了。」 那弟子已然唤回长剑在手,重新御剑道:「多谢这位师兄,掌门都已到了,难道我们有躲在阵法之后的理由?」 墨明兮哭笑不得地看着那弟子远去的身影,牵心动念地将他身上的伤口癒合,替他復甦灵气。喃喃道:「千处寻师皆可降,常做苦海渡舟人。当然是掌门在前,护得弟子在后的道理。」 秦霄神思在前,墨明兮不能贸然修復此处屏障。只得唤得风势将那诡异云舟推出玉华宗境内,保住这一方弟子暂时安全。暗雷滚动越来越近,墨明兮明白更重要的是不能让进境变故在此处发生。 极目远眺,墨明兮看着阵形彷佛被一道闪电所冲破,心中担忧却无能为力。阵阵的强风从北方吹拂而来,天上的浓云被蛮横地撕扯吹开。他看见季鹤白的剑光如海,久违的日光已在北峰之上。 纷乱嘈杂在墨明兮的耳边萦绕不绝,他驱剑而去,心中默默道:「等我。」 墨明兮收拾好情绪,已然入了剑阁境内。 剑阁极其安静,仿佛一切纷乱的声音都已远去,玉华宗还在往日的安宁之中。 墨明兮看着头顶乌云,祝可山的话在耳边迴响:「岂能永远躲在洞虚之后……」 只是如若开始进境,他便暂时无暇去分心宗门之事了。自洞虚境起开始窥问天道,自是步步生死,随时都可能身陨道消。如若不成,也很难全身而退。可这劫数来得太巧太诡异,似乎只有一试可以求证。 第117页 「你一人尚且挡得三日,他季鹤白不行?」 墨明兮一愣,竟是沈清的声音。他环顾四周:「师父?」 墨明兮并未见到沈清的身影,感应之下竟然是一声虚幻引他入得劫数。 墨明兮心中犹疑,他非鼎盛之时,更是假借他物之身。尚未感到瓶颈来临,劫数便至。与其说是进境在即,更像是想要取他性命。只是现在劫数已动他心念,是退不得了。 雷电勾连,金纹天象璀璨,煌煌于云端。 墨明兮衣袂鼓动髮丝飞扬,自身灵脉修为已被桎梏。天道一问如雷霆之势,自天顶巨震神魂。 轰! 他喉头尝到一丝腥甜,可惜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突破,一道天雷他受之如寻常。墨明兮神思清明,却已然觉得怪异,自语道:「无壁之障,如何破开?」 他盘坐于竹林之中,飒飒风来。 上穷天极,下寻物我,天道规则在心…… 墨明兮脑中忽然冒出祝可山那些胡话,一遍遍地问他:「天道呢?天道惩罚呢?修真界的约束呢?」 墨明兮将这想法驱赶出去,却一重重再次回来。 「大道不圆满,无处见真仙。」 「祝可山真是有病啊。」 轰! 墨明兮再次受下天雷一道,他神思渺渺行走于千山万海之间,星河地轨遍寻大道。只见星空震动,天地轰鸣万象皆怖。 轰! 往日的层层壁障突破带来的领悟之感并未出现,他身如凡尘,却神思无依。 墨明兮眉头紧蹙,越来越觉得这进境劫数有问题:「大道復甦呢?天道明了呢?」 轰! 降下的天雷十分骇人,想要将人生生噼碎一般一道比一道强烈。天火灼烧着竹杆,天象却是前所未有的璀璨。墨明兮将一身修为灵力凝聚一体,心神魂魄皆向苍穹,撞击着冥冥中的天道。 可是他仿佛冲击着一片虚空,看似破境,却空无一物。 又是几道天雷急急落下,不死不休一般。 墨明兮道心未醒,越来越迷惑:「若不进境,天雷重重,难道真是要取我性命?!」 他霎时惊觉到一丝异样,遂道心道体力量磅薄,灵力流转灿若金泉:「此道不问我,那我来问天道!」 墨明兮勐然睁眼,一道金光沖天而起。入境之象乍破,天地八方现出奇异之景,四周忽然暗了下来,朗星之夜竟然落星如雨。 天地摇动唯有墨明兮盘坐在夜色之中,洞虚玄妙尚未感知。他缓缓站起来,心中只有一重又一重的疑惑。 墨明兮越发迷茫,觉得自己步入了什么高深的算计之中。望着摇落的天星,语气犹疑:「手握天道,叩问……仙门?」 这境内毫无阻滞,仿佛只要他再往前一步,便可再上一层。 这想法一生,墨明兮立刻停下脚步,一问再问:「不见广袤,不见细微。到底为何?」 此道不同墨明兮所想,甚至淡漠得不该称为天道。墨明兮深深感到此道非寻常,就好像阴阳逆转,黑白不分。 可是墨明兮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一步,坠星入海,物我两失。 洞虚境破,他入了大乘?! 不,不对。 墨明兮瞳中剧颤:「这劫数……是假的。」 第60章 霜华(五) 乌云压着山顶翻滚而来,剑出之处,仿佛被人算得明明白白,所破皆所立。隐约见得一艘极其华丽的云舟自天边而来,船身坠灯,行于云海。季鹤白确实想要找到秦霄,但秦霄却不在那艘船上。 暴雨已停,剑尖滴落的雨水落入暗沉的山脉之中。 诡谲的乌云于晨曦再临时散去许多,他们已经在此交锋了一整晚上。薄雾晨光无法给弟子们带来任何希望,不仅仅是北峰沿线,千秋峰顶、山脉谷底,他们眼前的敌人似乎越来越多。 屏障破碎又修补,让玉华宗弟子同御外敌的苦心不熄。那些傀儡般的修士空洞的眼神,又让他们为陨落的他门同道所惋惜。 这些弟子已经身困神乏,他们在殿宇之间穿梭,在宗门山脉间固阵。不知何时敌人又会蜂拥而至,每柄剑都伤痕累累。 越清朗有些疲倦地站在剑上,他的剑阵大部分已被季鹤白的剑阵所覆盖,只是先前漏网之鱼太多,一时还是只能尽量将战线远推,以免玉华宗内不保。 季鹤白听着钟鸣,他不解当年墨明兮是如何独自供得大阵运转不歇,又如何一人之力将众人发难拒于山门之外。他握剑的手不绝紧了紧,在心中道:「三日怕是不止三日,恐怕当年的每一夜都比昨夜还要难熬吧。」 越清朗看着苍白的天边和即将升起的晨光,不免有些泄气:「这一晚怎么像是过去了好几天,不知几时才会天亮……」 季鹤白看了眼越清朗,整了整心思道:「天已破晓,不会太久了。」 越清朗眼底有些迷茫,他甩去剑身上的雨水:「可是天亮了这些人也不会消失,云舟也不会退回山峦之后。」 季鹤白望向剑阁的方向,那里天象有异,只怕墨明兮也遇上了麻烦。他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回答着越清朗的地疑惑道:「只要大殿之前阵法未破,玉华宗便不会陨落。」 越清朗抬眸看了眼季鹤白,这话他闻所未闻:「当真?」 季鹤白瞭然的点头:「是啊,从前墨明兮说的。」 第118页 越清朗眼神再次坚定起来:「那便是还有希望了。」 季鹤白蹙起眉头,心道:怎么,我就这般不靠谱吗? 墨明兮自那诡异天象中脱出,仰头感受着竹林间雨后的湿润气息。他浑身灵力奔涌流畅,与大道感应却丝毫没有加强。墨明兮看着自己的掌心,眼里没有全无愉悦。他喃喃道:「这不是大乘境界。」 话虽没错,可天象微亮即将显出祥瑞之相。不消多时,就连外头那些秦霄的人也会知道,这里有人破境登临大乘境界。此事虽假,这对此时的玉华宗是有好处。 大乘境界什么样的功法他不知道,但墨明兮知道借天象一事定然可以镇住秦霄。他在玉京之中吃了那样大的亏,怎会忘了大乘境界的可怕。 墨明兮因此没有破去天象,也没动跌破境界的念头。源源不断的灵力比之劫数之前运转更加快速,看似带来无限生机。可是剑阁风过,他依旧因为这凉风而瑟缩。 墨明兮心中有两个猜测:「要么是魂魄进境而身不得进,要么……有人要推劫数来取我性命。」他更加偏向第二种可能,只是谁又有能力改变进境劫数呢? 可此时墨明兮根本就没空来想清楚这些事情,他听见玉华钟鸣更为沉重急切。大殿方向的天象有异,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墨明兮御剑而起,朝着大殿的方向而去。 大殿前术法微光明灭,大阵转动已经不及天时,显然落后了很多。 「三千灵宝到底要怎么才能催动啊,我三十个都要运转不过来了。」赵落澄面上一片倦容,凌空架阵。灵力每轮转一次,脉络中就如同灼烧一般。 大殿之下是宽大的阶梯,阶梯之下弟子们掌心术法不灭。他周身的阵法转动已经暗了很多,一个时辰即将过去,很快就要再一次加固。赵落澄凝神看着北峰的方向,想着墨明兮到底还教了什么术法可以急用。 「好累啊……」他道心迷茫,赵落澄狠狠眨了眨眼睛提起精神:「这才多久,怎么能累呢。」 赵落澄低头看了看底下的大殿,心想:摔下去少不得会断条腿吧。 可是阵前风来,似有丝丝缕缕的灵力柔和地乘风而至。 这缕灵力于悠长不绝,似能飘到北峰去。 「越清朗,你先回去。」 越清朗转过身,飞快地靠近季鹤白身边,一剑挡去了飞来的箭矢。但是长久不歇的对阵让他脚下一空,险些摔下山谷。 季鹤白一缕剑意注入他剑中,伸手将他抓着越清朗的手臂,重复道:「回大殿去。」 越清朗擦去脸上的血迹,连连摇头:「师父?」 季鹤白眯起眼睛看着大殿的方向,虽大阵尚未重启,但他清楚地感应到,墨明兮到了。季鹤白微微扬起嘴角,语气平和:「回去吧,墨明兮那好徒弟,要将自己烧干了。」 越清朗勐地回头,惊道:「赵落澄?!」 他慌忙御剑往大殿的方向而去,一次次确认自己胸口那法阵尚且有用,赵落澄定是还没死。 山风从未如此锋利,似乎要将他发上莲冠削去一般。越清朗御剑疾行,终于看见大殿前长长的阶梯。 嘭! 术法光华乍起,悬在空中的灵宝骤然被强烈的术法引爆。霎时间灵力扩散如波,罡风扑面而来。 越清朗已至大殿之前,却见得赵落澄于空中跌落。 「赵落澄!」 他瞳孔紧缩,朝着赵落澄落下的方向而去。 赵落澄脱力坠下前心中满是惊恐:「完了完了,腿要断了。」 随后,他看见墨明兮从天而降,如朗月清辉墨发纷扬。他不会看错的,五灵蕴法,光华璀璨。 赵落澄闭上眼睛:完了,我要死了,师父来接我了。 他未曾落地,摔进了越清朗怀里。下坠突然停止,赵落澄勐然睁眼。见是越清朗赶来,扯了扯嘴角惨澹一笑,将心中所想又说了一遍:「完了,我要死了,我看见师父了……」 阵法落入墨明兮之手,顿时如同重获新生。墨明兮以掌运法,悬于阵眼之位。以自身灵力催动,缓缓将阵法归位。星轨时轨步步重合,转眼间阵法的转动已经跟上时间流逝。这些事他做得太过顺手,甚至有些分心地看着越清朗抱着赵落澄在自己面前缓缓降落。 墨明兮与他们久别重逢,没想到最先感到的便是:无语。 赵落澄一面虚弱一面喋喋不休,他费力地抓着越清朗胸口衣襟:「越清朗啊,越清朗。」 越清朗来时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周遭变化,唯见得赵落澄无法控制灵宝法阵,自空中破阵而落。他一时来不及确认,又观赵落澄面色惨澹,便以为他确实要死了。 赵落澄凄悽惨惨道:「君承我命,莫负此心啊。」叮嘱完了,他手一松眼一闭,真真像是驾鹤西去一般。 越清朗接得赵落澄落在大殿的台阶上,茫然跪了下去:「怎么会……」 墨明兮:「……」 墨明兮传音道:「他没死,你们俩给我滚到剑阁去修整。」 这声音无比熟悉,越清朗勐地清醒,按着赵落澄的脉门发现确实还在跳动。越清朗忽然愣住了:等等……不对啊……这声音……不对啊! 他缓缓抬起头来,瞧见大阵之中,竟是,竟是! 越清朗磕磕巴巴道:「师,师师……师叔?!」 第119页 他瞪大眼睛,随后拍了拍自己脸颊,勐地摇了摇头:「完了完了,我不会是也死了吧。」 墨明兮:「……」 简直无话可说之际,墨明兮低头看见自己飞到胸前的髮丝,心下瞭然。进境后容貌稍有变化也是常事,往日修士因进境而返老还童的也不稀奇。更何况是墨明兮生得灵脉,从前的化形就已经与他十分相似。 墨明兮心有考量:如今这一番进境,许是魂魄为主,以至于所化之形竟然同从前的模样无二了。 看着越清朗这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墨明兮也无暇多想,开口道:「你也没死,速去剑阁!」 越清朗僵硬地带着赵落澄御剑而起,朝着墨明兮字斟句酌道:「是,掌……掌门师叔。」 墨明兮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就赵落澄的修为推算他力尽之时,大概进境用了一日左右。越清朗自北峰方向而来,而季鹤白未回大殿,应当是与他一道。 墨明兮阖目,此时神思如滔,朝着北峰而去。 他人在阵法之中,流转光华映得他眉目平静,他于神思之中轻唿季鹤白的名字。 山间簌簌生风,神思乘风而至。壶中日月剑微微鸣动,清风拂过季鹤白的鬓髮。 遥遥的北峰方向,迴响穿过山峦朝着大殿唿应而来,是季鹤白的声音:「在呢。」 时辰又至,阵法间流动着清澈如波的水光,涟漪般绵绵不绝地散开。北峰三坛、千秋峰顶、渡口法阵、南面七座殿宇上的法阵,如同时刻倒行唿应着大殿次第亮起。 法阵刻痕自山间缓缓推过,莹莹光辉交汇之处,头顶残破的屏障逐渐癒合。久战不歇的弟子们仰起头来,久违的安心在胸中蔓延。 见阵山前! 第61章 霜华(六) 见阵山前。 云舟上的修士纷纷停下动作,不安地望向玉华宗大殿的方向,似乎有什么力量压得他们不能动手。甚至那些空洞的目光,开始缓缓抬头移向天空。天光沉入他们眼中,那眸子却再也不可能亮起来了。 不等季鹤白传音,于山门之外的弟子脑中都迴荡着墨明兮速回山门的指示。一时间如同倦鸟归林,无数剑光朝着玉华宗内赶去。 季鹤白剑意如同苍穹破势,剑阵自山间而起将整个玉华宗笼罩其中。 自玉华宗剑阵正中,一道见所未见的阵法缓缓与之相合。群山之间迴荡着机括链条转动一般的声音,有了这道阵法的加持,剑意似无极。 墨明兮身上缭绕着清气鼎盛的破境之相,他身于阵中,却让远远的云舟停帆而止。 紫气东来,天降祥瑞,有人进境大乘了。 季鹤白传音道:「你可知秦霄在何处?」 墨明兮望向远方,似全然掌握一切于手中:「在千秋峰上那艘云舟之中。」 秦霄听见了山峰之间的阵法声音,若非境界高深,阵法如何会如同齿轮相扣发出迴响。他站在船头,看着玉华宗大殿方向一道刺目白光上通天际,照映得整个山门大阵好似日晷倒行般在脚下缓缓转动。 「大乘境……是谁?」 玉华宗的钟鸣在山峰间迴荡,非人力所敲响,而是术法相击。秦霄专注地听着这声音,心神震动,神思难收。只觉得有什么人遥遥锁控住自己,竟然一点神思也动弹不得。 他手握着算筹,只想知道是谁破境登临。秦霄完全无法动念,他脸上远坐帐中运筹帷幄的悠然自得已经尽数退去。钟鸣阵阵,甚至切断了他与那些四处搜罗来傀儡修士的联繫。 秦霄不禁浑身颤抖,玉华宗之中还有谁能这样重启宗门大阵:「墨明兮?是墨明兮?!」 「久违了,秦阁主。」墨明兮的声音在他脑中乍起。 秦霄连连后退几步,差点摔下甲板:「不可能,怎么可能?」 曙光划破天际,遮天蔽日的乌云缓缓消散。 秦霄来不及吃惊,一道剑光已到面前。 轰! 云舟应声四散开来。 秦霄依然不信,一定是那什么衣钵传人在装神弄鬼,他疯魔似的念道:「待我抓到他,定将他也做成傀儡。」 季鹤白已到眼前:「你未免太会痴心妄想了吧。」 听到那熟悉声音的瞬间,秦霄将手中的算筹收入怀中,迅速脱离云舟残骸。他脚踩星宫方位,用力一踏朝着与季鹤白相反的方向逃去。他算不得季鹤白下一招在何处,也算不得剑意缘何至此。 「算我?」季鹤白一笑:「星宫斗数尚未穷极,也敢妄言借衍天大术一算?」 秦霄已然与季鹤白交手,星位相生,五行运起。壶中日月剑却不在盘中,难受牵制。 道道剑意击破相位,剑锋直逼胸口。随着墨明兮的遥遥相控,这本也不会太过僵持的局面瞬间如山崩一般倒向秦霄。 秦霄踏着步法朝远处逃去,心意有穷极,墨明兮总有算不到的地方。他于推演上从未到于墨明兮比肩的程度,就像一层阴影笼罩在心上。这一刻他后悔之前逐个击破同盟的道门,否则再如当年合而攻之,又岂会如此狼狈。 剑意铮鸣不止,季鹤白并未放过他。 秦霄哪里管得这么多,灵力流转到极致,步法相位相生到极致。他坚信自己马上就可以逃离,那山谷迴荡的钟声已经很远了。 「是吗?秦阁主。」 第120页 秦霄唿吸一窒。 是墨明兮慢条斯理的声音。 「你忘了吗?」 「在下不才,天机算尽。」 墨明兮并未再分神于秦霄身上,他确实逃得够远,也确实快到无法传音摄心的地方。只是季鹤白剑意已至,墨明兮吓唬这么一声已然够用了。 墨明兮神思扫过山峦之间,感到那些乘舟而来的傀儡修士在没命地奔逃,他们甚至想要攀上悬崖峭壁来逃开困局。阵法驱散了鲛油的香气,他们与秦霄的牵连越来越弱。 刺眼的阳光下,钟鸣渐强。墨明兮尝试了几次,也无法唤回其中神识,更无法重续命数。 他心念法诀,借着一时灵力鼎盛之相,燃尽了那些修士被困之身。山间魂魄乘风而去,直上九万里。 墨明兮心中生出几分庆幸,若非借着大乘之势,他也不能如此轻巧的化解此时困局。他清点完弟子的伤势,于玉华宗之上悬垂了治疗阵法后便回到剑阁。 大乘天象已经散去,修元塔还未来,只是今夜应当无碍了。 季鹤白披星戴月回到宗门,询问之下才知墨明兮去了剑阁。 大阵未歇,仍然保持着运转。 季鹤白轻手轻脚地上到剑阁之顶,半掩的门缝里看见墨明兮正在站在床边替赵落澄渡去灵力。虽是猜测进境一事让墨明兮将容貌化回,这才让弟子们懵懵懂懂说是墨掌门又回来了。 许久未见墨明兮,季鹤白心中仍然有些不是滋味。 季鹤白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步伐忽然沉重起来。 就在季鹤白走进剑阁房中之时,四面的窗扉门户砰的一声全部关上。 屋内点着数盏明灯,火光遥遥晃晃地映在墨明兮的脸上。 只是隔着墨妙妙这一层,他尚且能够避过问剑台上的一剑。如今同处一室,便有些难定心思。 墨明兮此时仍旧流转着大殿前的阵法,灵力不歇。芝兰玉树垂眸凝思,如瀑的黑髮盖在他的手腕上。 季鹤白看不清他的表情,试探性的问道:「你进境了?」 墨明兮淡淡道:「境界于我,似乎只是轻巧一步而已。」 季鹤白蹙着眉走近了几步,趁机瞥了墨明兮一眼。发现他并非炫耀,而是真心在疑惑:「这是何意?」 墨明兮摇头:「我未入大乘,却有似乎有了大乘境界的一丝力量。若非如此,我一人倒也不能将大阵运转到如此地步。」 季鹤白疑惑道:「劫数有异?」 墨明兮其实感觉这进境并非真实,就像是沙漏中的细沙,总有漏完的时候。墨明兮并未遮掩,传音道:「我的境界正在消退,不知用得多少时间又会退到什么地步。」 墨明兮将进境劫数之中的怪异之事同季鹤白讲了,又说道:「我也未能听到心音。」 境界跌破于修士更是一招险棋,季鹤白心中有些惊慌,忽然凑近。 墨明兮连退了两步,没能躲过这个拥抱。 季鹤白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你到底要死几次啊,师兄。」 墨明兮望着天顶的明光,这话似从梦中而来。轻声问道:「你叫我什么?」 「师,师兄……」 墨明兮轻笑一声将他推开,把这身份认了下来:「这会儿知道叫我师兄了?」 季鹤白并未退却,反倒上前一步。他将那副算筹握在手上,递到墨明兮面前又勐地收了回去。季鹤白拿衣袖将算筹上的血迹擦了擦,这才重新交还过去:「秦霄的血,不是我的。」 那算筹上有墨明兮一缕魂魄之力,如今取回来也是好事。 墨明兮点点头,接了过来。 季鹤白未做多想,脱口而出「问剑台。」 墨明兮被这突然一声惊了下,点头道:「切磋之事,胜负本就寻常。你我又非点到为止,惜败陨身也是命数。」 季鹤白摇头,坚定道:「并非如此,我是真的想将你证道当场。」 墨明兮:「……」 季鹤白着急说道:「上问剑台前,我忽然有种你我二人不会再相见的预感。起初并非动念,只是一瞬间我看到……」 墨明兮勐地抬手打断了他,目中神色复杂:「……」 哗的一声,窗户洞开,飞檐铜铃响动,墨明兮忽然御剑而去。 「墨明兮,墨明兮你听我解释。师兄,师兄……」 季鹤白一路追到问星殿前,墨明兮坐在玉阶上。他看着追来的季鹤白,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并非不想听,只是赵落澄还在房中他想换个地方听。 墨明兮托着腮看他:「你说。」 「我看见一个剑光如海的景象,这才念动将你证道。我也不解为何,只是至此之后,梦中便出现一座四方之城。我于城中寻找出口,却闯入了修元塔之中。」季鹤白忽然压低声音,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伏笔一般:「墨明兮,我在修元塔中又看见了你。」 墨明兮:「……」 墨明兮心道:看到我?看到我?!你在修元塔中不是应该和仙人…… 墨明兮收敛心神,平静道:「那么此间事了,我们便去修元塔一探究竟。」 季鹤白看着面前的墨明兮,目光灼灼:「这事不急,梦中而已。如若境界跌破,你可有做好准备?」 听到这话,墨明兮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想了想道:「这事说来奇怪,我破境洞虚时便没有觉得开悟。此事有异,不可同常日而语。我觉得是有人推动劫数来取我性命,现在想来如果有人能做到,那便是修元塔了。」 第121页 季鹤白本以为修元塔是要冲他而来,没想到竟然为的是墨明兮。季鹤白迅速下了断决:「如若真是这样,那倒是尽快前往修元塔一问便知。」 墨明兮觉得修元塔终究是该去的,如若去了修元塔预示之相仍未发生,那么夺舍这一遭也算圆满结束。至于命不同轨,终有一别。如若自己合该殒命,也算是见得大乘之力,十分圆满了。 他想到此处,却心痛无比。并非因为死生之事,竟然是因为与季鹤白分离。 此心不清,道不可成。 墨明兮心中勐然一震,这是什么道啊 墨明兮不知道自己喃喃将心中所想念出,兀自晃神。 「这是什么道?」季鹤白扬起嘴角,心念无声:「见心明性,无情生有情。妙啊,师兄。」 墨明兮疑惑之际,忽然听得玉阶之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竟然是叶归晴带着满身是血的薛辞而来:「救……救他。」 第62章 霜华(七) 叶归晴的笼月纱褂子上沾染了不少薛辞的血迹,他自己倒是并不在意,整个人看着也尚无大碍。 叶归晴立如修竹,等着墨明兮的治疗结束:「我们见南面一峰上屏障破碎,观其方位极其险要,便前去固阵。」叶归晴声音清朗:「只是峰顶人少,分身乏术。薛辞若非为了帮我,也不会受伤。」 墨明兮在大殿前就感应到南面一峰上阵法极其完整,现在看来果然是叶归晴的缘故。 只是薛辞伤得并不重,也并未血流不止。墨明兮蹙起眉头,薛辞在问灵宗时那般支离破碎尚且顽固而行,这又是被什么所伤竟然人事不省? 墨明兮将薛辞肋下的伤口癒合,仔细问道:「他和你说话时,可有疯疯癫癫的模样?」 叶归晴眼中满是自责,摇头道:「没有,他举止与寻常道门弟子无二,很是门风清正。」 墨明兮:「……」 门风清正,举止无二。上一次见这样的薛辞,还是他在关元楼前诓去季鹤白一缕剑意。 季鹤白抱着手臂,突然开口:「他已无事,你不必太过自责。」 叶归晴神情复杂:「我……」 叶归晴还未将话说出就听得屏风那边赵落澄勐然惊醒:「越清朗,醒醒啊,我看见,我看见,师叔他抱着师父啊!!!」 飞檐上的铜铃摇动,剑阁格外热闹起来。 墨明兮从前借住的时候顶层还十分空当,现在不过多了这几个人,忽然显得拥挤起来。一时屏风这边的人,都被赵落澄这话惊得闭口不言。 越清朗本来睏乏,靠在床头补眠,忽然听见耳边喋喋不休:「越清朗,越清朗,这世上疯了啊!越清朗。」 越清朗满眼困顿,将赵落澄的手打落:「我看是你疯了吧。」 赵落澄眨眨眼,压低声音道:「是真的!是真的!」 这面几人各自收声,墨明兮更是扶着额头不想说话。一番闹剧下,薛辞倒是醒过来了。 薛辞一身衣服上血迹干涸,缓缓从床上爬起来。他扯了扯皱巴巴的前襟,双眼迷濛,显得像是被吵醒的。薛辞勐勐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叶归晴身上。 叶归晴眼神一亮,朝着薛辞抱拳拱手:「多谢相救,往后道友若是有难,我必定全力以报。」 薛辞总算是看清了叶归晴的脸,像是听到这话被吓了一跳。他朝着叶归晴摆摆手,嘀咕道:「我这样也不全是因为那一下,你不必放在心上。」 墨明兮探过薛辞的情况,确实无甚大碍,甚至脉象一片平稳。想起他在云舟上便睡觉的时间比别人要长,难道是因为……困了? 叶归晴蹙眉沉思一番,坚定道:「若非道友慷慨相救,我可能一命不保。不知道友是何病症,我能否尽力一试?」 薛辞瞧着叶归晴,面上没有什么波动,淡淡道:「我啊,病入膏肓,好不了了。」 连墨明兮都等着叶归晴说些什么不要灰心,会有妙计之类的安慰话,可叶归晴却半点废话也无。 叶归晴目光瞭然地接受了薛辞的现状,十分冷静道:「那便如有需要,随时可以寻我託付。」 薛辞见叶归晴这反应反倒有些疑惑起来,脑袋一歪:「我想吃饭。」 房中的屏风唰的一声被挪开,露出越清朗和赵落澄两张震惊的脸来。 现在还未到晨起早课的时候,玉华宗定然是找不出一点吃的。 就在墨明兮担心薛辞还能再摸出些烤鸡的时候,叶归晴将糕点一件件摆在桌上…… 墨明兮:「……」 几人围桌而坐,墨明兮想起叶归晴那糕点生意来了。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点心,季鹤白也坐过来凑热闹。 墨明兮无奈一掌拂亮茶炉,跟着一起席地而坐。茶炉里的水很快就咕噜咕噜沸腾起来,根本盖不住屋内的闲聊声。 墨明兮默默环顾一周,越清朗和赵落澄正在难以置信,花念远虚浮半空隔岸观火,薛辞心有所念图谋不轨,叶归晴一脸当仁不让要负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心道:鸡飞狗跳,简直鸡飞狗跳! 季鹤白面不改色,默默递过来一块桃花酥:「吃吗?」 墨明兮此时仍在流转宗门大阵,没有什么吃东西的想法。他轻轻摇了摇头,空中忽然和花念远对上了视线。 花念远眸中含笑,指了指叶归晴:「我师兄。」随即又摇摇头:「他看不见我。」 第122页 墨明兮看着花念远伶仃的模样,想来这人身前怕也是一身病骨,否则叶归晴对这些生死不会这样反应。 墨明兮没将花念远的事情说破,只道魂魄行得千万里,自有他的执念吧。他正听着一屋子人扯东扯西,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觉得神情气爽,忽然听见季鹤白的声音。 季鹤白道:「墨明兮,你还能变成猫吗?」 墨明兮:「……」 这话一出,视线立刻聚集到墨明兮身上。说来墨明兮也好奇,心念一动,白猫跳上了桌子。 「妙,妙妙!」 赵落澄像是久别重逢,将它抱进怀里。 墨明兮:别太离谱,你们成何体统。 不仅猫头挨了一顿搓,一个个喊着猫猫身上好香啊一顿勐蹭,就连叶归晴都趁机摸了两下猫背。 墨明兮从前也很受弟子们的欢迎,从未见谁欢迎到自己身上来过。它一身猫毛凌乱,四处逃窜,最终跳到季鹤白头上才躲过一劫。 「妙妙原来是师父啊……」 墨明兮理好长发,重新坐回桌边,抚了抚胸口,心道:真好,离谱的日子又回来了。 见他这般模样,登时屋里几道『你别死』的视线就扫了过来。 墨明兮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剑阁之外,竹林飒飒作响。 「我想到件事,你同我来。」 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将他从那过分热闹的茶桌边扯出来,是有什么话要问。只是看季鹤白不同寻常地露出严肃的神态,言语也轻了些:「你想到什么了?可是那日在问灵宗给我看的梦中之事?」 季鹤白走得急切,避开了那一群吵嚷的弟子。竹林中沉浮着几盏暖黄的萤灯,映得季鹤白神色不明,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墨明兮:「我有一问想知道。」 墨明兮一头雾水,看着季鹤白顾左右而言它的模样问道:「你问。」 季鹤白蹙眉道:「墨明兮,你为什么不恨啊?」 墨明兮眸中映着上下浮动的灯光,不解道:「恨什么?你一剑将我证道?」 季鹤白道:「是啊。」 问剑台上一剑常悬于季鹤白头顶,似乎稍稍一碰就能掉下来。这事情说来做得不厚道,却也不是正邪不两立的事情。 墨明兮不知这事有什么可揪着不放,他挥手将柔和的萤灯点得更亮,这会看清季鹤白表情认真不像是玩笑:「这话我先前便说过了,胜负本也是寻常,我也不是第一个在切磋里殒身的人了。」 季鹤白似不满这答案许久,急道:「不对,根本不对!你根本不在乎生死!」 季鹤白的话让墨明兮心中勐地一颤,诚然他自问并非这样的人,但听到季鹤白的话,总觉得十分不好:「你什么意思?」 季鹤白手握得紧了紧,上前一步道:「你本来就不该有这次夺舍的,本来就不该死在问剑台上。这些分明都是因为,都是因为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你死了那梦境才来,就连梦中你的生死都改变了很多事情。」 听得这话墨明兮眸光冷了下来,他似乎发现一个撬开那衍天预示的缺口。他冷冷道:「你觉得我不自珍重?」 季鹤白很快给出答案:「是。」 墨明兮脑子被这话搅得一片混乱,他觉得这话只是表象,定是有其他影射,否则就实在荒谬。季鹤白同他吵起来已经是常事,许久不吵有些生疏罢了。墨明兮有些不大平静:「我若自己都不珍重,如何修来的道?」 季鹤白语气凿凿:「谁知道你到底为何做这些事情,今日殉宗门,明日殉道义。我看你根本就不将一命看重。」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该生生死死几轮,再回来教我自己怎么自珍自重?还是教我怎么顾影自怜?!」 「不是吗?你看看你现在,如若不进大乘,你现在这样灵力流转不是寻死又是作何?」 「修身修心修道,皆为自己。道成而为人,登仙者皆凡人修士,道成岂有不回首渡人者。修至此境界,我连自己宗门都不能一顾了吗?」 「其身不保,岂不荒谬?」 「你我境界,大道的尽头若是一己私情,那才荒谬!」 两人吵到最后,几乎在吼,这话音一落,竹林中似有回音不绝。 墨明兮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衍天之相,所谓预言,为何宗门皆覆灭唯独自己还有后续。什么剑修一道,什么独尊一修都是幌子。季鹤白之所以成了相中之景,就是因为他墨明兮的一己生死。 墨明兮仿佛又身在那道门陨落的猎猎风中,心道:季鹤白,你有病吧! 他愤然追问道:「那你拿剑做什么?剑修又做什么?」 季鹤白亦是激动口不择言:「拿剑并非为爱恨,可是成仙之前先成人!」 嘭的一声。 萤灯被墨明兮的灵力震碎,稀稀散散的萤光没入地面,熄灭了。 第63章 霜华(八) 剑阁顶上的窗户边趴着一排脑袋,遥遥望着竹林的方向。铜铃在风中肆意作响,薛辞的脑袋从窗角的位置挤了进来,问道:「怎么回事?」 越清朗倚着另一侧的窗沿,有些迟疑道:「他们……吵起来了。」 现下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薛辞扒着窗沿朝叶归晴那边挤了挤,一不小心蹭在他的笼月纱上。薛辞探出头去:「他们吵什么呢?」 第123页 叶归晴朝屋里侧了侧身,他闻到薛辞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让了个不用蹲着的位置:「我们这样偷听是不是不大好?」 「这么大声也算偷听?」赵落澄下巴枕在手背上,含煳道:「刚才师叔骂师父不是人来着。」 赵落澄脑袋上登时被越清朗敲了一把,越清朗苍白地解释道:「也不是这个意思……」 薛辞歪了歪头,没所谓的说:「他确实不是人啊。」 花念远闻言,缓缓将目光移到薛辞脸上。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来,问灵宗若不是借他问路,也许还没有这么快回到宗门…… 萤灯细碎的破裂声仍然迴荡在空中,除此之外,四周静得可怕。 季鹤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是覆水难收。他话语越来越轻缓,几乎一步之外就不能耳闻:「墨明兮,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 墨明兮看似冷静下来,向来自持的掌门风范不减。片刻之后,他略带苦涩地笑了下:「无妨,这话你说得,你说得。」 季鹤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你说得』三个字一下下敲击在他心上,忽然就不敢开口了。 墨明兮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进未明的夜色当中。 问星殿内灯火通明,夜风拂过冰冷的玉阶,墨明兮瞳中仍然微微颤抖。 问星殿前的玉阶有数千,站在最底下甚至看不见殿上的瓦檐。墨明兮站在阶梯上,遥遥望着灯火。玉华宗每一条道都有名字,唯独这一条玉阶没有。宗门之下本不重推演,代代传下这费财费力的玉阶几乎无用。若非他墨明兮在,连问星殿也不会有人问津。 墨明兮一级一级缓缓地走上去,指尖拂过透着凉意的栏杆,这凉意一直传到心底。从前他很多次狼狈地爬上这条道,甚至斑斑驳驳在身后拖着一道血痕,都不及此时走得艰难。 不似常人,不行常道,这话他还在筑基时就听厌了。只是不想,这话竟然也能从季鹤白嘴里听来。 墨明兮的脑子里很久没有响起这些微不足道的声音,拿起道理放下情理,生死离别似不在心。从来便是与别人不同,从来便是一条孤道。法修一门本是孤僻,衍天一道就更加前无古人。 墨明兮嘆了口气,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大道本孤,照样是能走的。」 在墨明兮看来,季鹤白其实同他很像。甚少有人如他这般未曾筑基就入得宗门,只是如同花开两枝。季鹤白从万人皆往的剑修之道上去,则天赋与差异被视作珍宝而已。 墨明兮花了很长时间走到问星殿前,看着风中摇晃的帐幔,只觉得心境动摇,面露痛苦地揪起衣襟想要平復这难捱的顿感。 墨明兮扶着朱红的廊柱在殿前坐下,他牵心动念难以自抑,喃喃道:「什么也算圆满,什么叩问天门无所遗憾……」 可偏偏自玉京算筹有误起,他便隐隐有预感自己衍天快要破道。如今劫数纷乱,境界不知要跌去何处。前路一片茫茫,哪里只是季鹤白离谱,自己不也离谱起来了吗? 季鹤白这个时候来问他是不是自珍自重,来问他是不是不行常道,好似全然不曾认识这些年月一般。 墨明兮心思沉沉,好像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崩塌。越是往这道上想,越是心乱如沸难以承受。 玉华宗前几日下了几场暴雨,今日晨光乍现一片晴好。钟声不鸣,是休憩之日。弟子们倦怠一扫,心中满是希望。 墨明兮不停地穿梭于宗门之中,每行过一处,便将燃灯不灭的灯火全都熄灭,万千素练一併收回。悬垂阵法已尽,他四处探视弟子房中的情况。确认起是否还有无弟子伤重不愈,又有无殒身弟子尚未带回。 弟子们很久没见这玄色鹤氅在门派中穿行,霎时有些恍惚。只是墨明兮面色凝重,一时大家都不敢胡言乱语。 墨明兮将弟子点卯结束,又将那些重伤弟子逐一恢復。玉华宗伤者虽多,却并未损失太多弟子。赵落澄有样学样,确实做得不错。 墨明兮不知疲惫的忙碌到傍晚十分,他此时境界在身确实事半功倍。他感晚风微凉,玄妙虽玄妙,墨明兮心中只怨这天气也不放过他,偏是这样晴好,叫他好像连情绪都格格不入。 剑阁之中,季鹤白在一楼的悬剑处打坐,几个人扒在楼梯上不知道怎么下去。薛辞主张既来之则安之,转身上楼去睡觉。叶归晴也觉得此时无需在他人宗门里乱转,没有加入赵落澄和越清朗的窥视队伍。 越清朗轻手轻脚地靠近,拱手道:「师父。」 季鹤白并未入定,甚至未能静心:「嗯?」 越清朗试探地说道:「你同师叔吵架了?」 季鹤白没有否定:「嗯。」 这应得太过干脆,越清朗愣了一下:「就这样?」 季鹤白开始赶人:「我何时准过你进剑阁?」 只不过话虽如此,越清朗没走,季鹤白却御剑而去。墨明兮至昨晚离开便没再过来剑阁看过,若真是无事,大殿前的阵法早该熄灭了。 他心中想着祝可山所说的话:「若要助他达到效果,须得将困难推到极致。」季鹤白只是担心说了这些话,破道一事或可解,自己却是再难解释清楚。 在宗门之内转了一圈没寻到墨明兮,最终看见他坐在祈玄道上。余晖之中,墨明兮空茫地望着云霞披金,似乎风一吹就要散去。 第124页 「墨明兮……」 季鹤白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墨明兮冷静地声音传来:「叶归晴来时看见了修元塔的鸾鸟,可是这么久了,不知为何还未到此处?」 季鹤白立刻接道:「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 墨明兮并不想在此时和季鹤白说话,不过是随口一提,迅速斩断话头道:「季掌门已有断决?」 季鹤白听出墨明兮要送客,锲而不捨道:「没有。」 墨明兮望着云海,不说话了。 季鹤白站在他身边,感觉只要自己一坐下,墨明兮立刻就会站起来。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没有躲?」 墨明兮确认自己没听错似的,偏头道:「什么?!」 季鹤白又问了一遍:「问剑台上,你并没有躲开,为什么?」 「我为什么没有躲?」墨明兮蹙着眉重复:「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一剑证道跑来问我为什么没有躲?!」 墨明兮现在只想揍季鹤白一顿,到底他还是忍住了。心道:可惜了,我现在境界尚未消退,一招应当能将季鹤白揍哭吧。 第64章 霜华(九) 墨明兮不会对季鹤白动手,倒不是为的什么门规同门的持重。他低头看了看袖口的花纹,将里头的道袍理了理。说来他现在连站起来离开的力气都懒得使,否则早将季鹤白揍一顿了。季鹤白要来问,来问便是。 季鹤白十分认真,那话不像是玩笑。 墨明兮深吸一口气,就像往常一样想要去捋清思路。他狠狠捏了捏自己的掌心,脑中一团乱麻,各理各的全然解不开。 「好得很,根本捋不清。」 远方云海流动,云捲云舒四处飘荡。 墨明兮忽然想到什么,试图借着大乘之力一算。不出所料算筹毫无反应,墨明兮无奈苦笑,心道:更好了,依旧算不出来。 季鹤白犹疑的神色在他眼中越来越浓郁,他看着墨明兮眼神空空兀自望向云海,忽然笑了一下。见这笑意,季鹤白心中好似悬丝紧缚。他至今不知墨明兮的极限到底在何处,好像你把他推上无可承受之地,他总能莫名其妙又走出来。 季鹤白深谙万事水道渠成之道,从未被推上解无可解之地。可渐渐他好像又明白,墨明兮同他说的大道穷极,不是墨明兮自持清高,而是他就只有这么一条难之又难的路。 墨明兮收敛起心神,反反覆覆在心中糅杂着覆灭宗门只为一人生死之事。蹊跷,太蹊跷了。这想法他并未印证过,却一生出来就十分肯定。 「不对啊,剑修一道最是顽固,哪能说变就变。还因我墨明兮一人生死让季鹤白覆灭万道,剑光如海说来就来?」墨明兮在心中念叨:「分明是季鹤白意有所指,才让我贸然下了这个定论」 「这里头定然有什么不对,衍天预示如果说是为了偏执剑修尚可解。要说是全因我生死而起,就算季鹤白那样的离谱之人也做不出来。」他望着云海中的霞光渐渐朦胧,心念道:「这想法偏颇得又过分真实……简直见东说西。」 墨明兮心念不止,勐然抓住这丝异样。陡然站起来朝着季鹤白问道:「你是不是能听见心音?!」 季鹤白本也有样学样地望着云海,眼前忽然冒出个墨明兮来。他眼神一晃,露出惊慌的表情:「不不不,心音?不是,不能,听不见。」 墨明兮见他惊慌后退,将他揪过来再次问道:「我问你,是不是未至大乘也有心音?!」 季鹤白猝不及防的撞在栏杆上,只得盯着墨明兮的眼睛道:「真的,我没有心音,听不见。」 「不是心音……」墨明兮松开季鹤白,反覆念叨着:「不是心音。」忽然他眼中一明,严肃道:「昨晚那些问题,又是谁叫你这么问我的?!」 季鹤白仿佛已被墨明兮看穿,顿住身形,良久才道:「祝可山。」 墨明兮心中勐地一缩:「祝可山同你说什么了?」 季鹤白遮遮掩掩道:「祝可山说你,说你道心不澄有破道之象。我不信,想要试一试。」 墨明兮见季鹤白这般神色,便知祝可山哪里只是讲了这些,大概是将自己和他所论的东西全盘托出。 季鹤白料到墨明兮也不会信,只是有些话还是不说破为好。墨明兮看着还需要很多时间,他季鹤白又不是等不得。于是撇开祝可山的问题,说道:「我所说所道言语有失,并非觉得你不似常人。」 墨明兮眼中摇晃这晚霞残景,无声地笑了下,说道:「季鹤白,你以为你像常人?」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的眸子,似有霞光流动,他心中一松,缓缓道:「常人如何做得这剑修之首。」 祈玄道上傍晚微风,少了那些素练的飒飒作响,带着墨明兮发上玉带,缓缓擦过季鹤白的脸颊。 墨明兮眼神晃了晃,忽然明亮起来,问道:「你几时认出妙妙是我的?」 这话让季鹤白一刻也沉不进这难得的晚风之中,他心如擂鼓,无言以对:「……!」 墨明兮不在乎这答案,终于是堵住了季鹤白的嘴。 他将那髮带捋到耳后,世上的事情哪有什么想不想面对的,一股脑推到墨明兮面前来罢了。他瞧着云海,不见云海。 墨明兮又瞧着季鹤白,眼前恍惚是万剑成冢,是诡异的红纹,是偏执,是剑光如滔。 第125页 衍天之相中所见全都在,唯独少了从前季鹤白的模样。墨明兮至始至终是不信那衍天之相要成真的,这么一想,许是会因此而破道。 墨明兮脑中乱七八糟的回忆搅在一起,之于季鹤白是「师兄你到底要死几回。」 是「你别为我死了。」 是「我来替你看。」 是万山素练,燃灯不灭。 墨明兮有些遗憾,一手是问道的穷途末路,一手是生死的沉重心意。 破道也好,神魂也好,境界也好,在墨明兮心中一重又一重的倾轧过来。如是种种,分明是在推定自己绝无余地将此心接受。 他看着季鹤白,眼中盛着晚霞的光晕,心中无声:「季鹤白,我承不住这份情意啊。」 墨明兮用力晃了晃脑袋,不对,道未至穷极时,便还能承受,还能求解。 还有一丝霞光未散,那夜晚就不算来临。天边挣扎的那一丝暗金霞光,反倒成了无尽的希望。 墨明兮得了这一丝希望,心中清明起来,一个没来由的好笑想法冒出来:要不还是趁现在先揍一顿再说吧。 「我为什么没有躲?」 他在心里念道。好问题啊,墨明兮想不出答案。 当墨明兮从思绪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他忽然愣住了。天空骤然阴沉,不是夜幕降临的那种灰暗。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阴沉,像是有什么朝着这边而来。 砰! 山门的上空,猝不及防地迎来一道袭击。 连同祈玄道上的树木都在摇动,生怕别人不知道大乘境界倾轧至此。 只是这措手不及的一击快要撞上屏障的时候,忽有千万灵符如同灵蝶振翅而来,细碎的蓝光将这一击挡在屏障之外。 「要糟,镜水宗那些弟子同他碰上了。」 仅仅一瞬间,镜水宗的弟子跌入屏障之内时就被巡查的弟子接住。 墨明兮瞬间动念,只见由大阵延伸的倒行刻痕,极为快速地旋转一圈。阵法瞬间金光流转,牢牢地笼罩着玉华宗。 鸾鸟的清啼传来。 季鹤白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墨明兮已凌空行至极远之处,玄色鹤氅隐入阴沉的天幕。 墨明兮立于阵前,几乎一身冷汗。此情此景倒不是不合常理,只是感觉有股说不出的怪异。天空乍暗,并非修元塔,也并非天灾人祸。 墨明兮离得够近,看清鸾鸟的背后坐着的竟然是: 「张真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霜华(十) 「小门小派叫我好找啊,你们那掌门呢?」张真道嘶哑的声音自鸾鸟之上响起,他站了起来,直接站在鸾鸟的背上。 张真道比上次看见还要诡异,他脸上时而浮现出一股不合时宜的慈祥,时而又被阴狠难测的表情取代。 只是张真道一动,墨明兮觉得周身的气流都跟着他的动作行止。墨明兮暗道上次在钟楼之上张真道尚且还有保留,这次却似乎不遗余力。墨明兮拱手道:「在下正是玉华宗掌门。」 这时张真道脸上出现了第三种表情,他显得十分烦躁,连同周遭的氛围也变得压迫起来:「你言语不实我饶你一命,叫季鹤白出来。」 墨明兮在他的话语之中甚至听到声音层层叠叠而来,若非被屏障所抵挡,整个玉华宗的人怕是都能听见。墨明兮想起张真道的地位,应当是不认识玉华宗这样小门小派的掌门,于是道:「玉华宗自沈清后便是两位掌门,在下墨明兮。」 「墨明兮?」张真道打量了他一番:「你就是墨明兮,祝可山没诓我,甚好。」 张真道此时身上的暴躁收敛一瞬,抬手一挥墨明兮不受控制的被他拉扯过去。张真道自鸾鸟上走下来,整个人浮在空中。 墨明兮清楚地感觉到张真道并非动用灵力剑气,而是悬浮在了空中。此时离他不过两步远,墨明兮能闻到他身上沖天的血腥味。 「祝可山?」墨明兮心想,祝可山倒也不必把他卖给玉京,更何况张真道这架势根本就不将玉华宗放在眼里。 张真道瞪了墨明兮一眼,似乎嫌他管得太多,但又语气缓和道:「我这次来是有事想要请你。」 墨明兮微微一愣,看不出张真道有一丝请人的表现,冷淡道:「何事?」 「你也不必盘算,我诚意很足。」说着张真道将那只鸾鸟拖拽过来:「你想找修元塔是吧,这就是修元塔的鸾鸟。」 墨明兮看向那只鸾鸟,这才发现那只鸟脖子上淋淋漓漓地淌着血,引绳上确有修元塔的纹章。他坦然的望着张真道:「我认得,那又如何?」 墨明兮现在觉得张真道做什么都不奇怪,除非张真道说出这鸾鸟才是修元塔的真身这种话来,他才勉强能够吃惊一下。 「我抢来了修元塔的鸾鸟,你就不问问上面的修士哪儿去了?」说着张真道拽了拽绳子,动作忽然一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神情变了变,说话也变得快起来:「我同祝可山一道将他杀了。」 张真道语出惊人,墨明兮朝这只鸾鸟看过去,它已经时日无多。墨明兮想不出张真道拿修元塔的人来投诚又是为的什么,后退两步道:「我与修元塔又无过命的冤雠。」 张真道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指着墨明兮说道:「你不是在找修元塔吗,你拿着修元塔的命,他们自然就会来找你了!」 第126页 墨明兮看着张真道举止之间十分别扭,但他本人却异常淡定,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墨明兮心中越发奇怪,拒绝道:「我不需要。」 张真道身子开始发生变化,皮肤变得有些鼓胀起来:「你以为知道他们在哪就能找到他们?」张真道勐地将那只鸾鸟脖子上的引绳扯下来,随后身体歪斜抬脚一踹。那鸾鸟凄声尖叫后,落下山间。张真道捋了捋绳子:「算了,本来想留给你亲自取的。」 墨明兮接过张真道歪手歪脚扔过来的绳子,发现那鸾鸟的纹章竟然是块硬质的圆片嵌在绳子里。墨明兮想要将绳子扔回去:「我不需要。」 张真道急切道:「你要是去修元塔便一定需要的,拿着吧。」 张真道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动作怪异但却眼神清明。墨明兮勐然意识到这一丝怪异源于何处,这是因为张真道清醒了。墨明兮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祝可山想换给贺玄清的一刻清醒?可是张真道清醒得太晚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身上开始崩解,如同沈清境中所见。 墨明兮急急问道:「祝可山对你做了什么?」 「哎,别急啊,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张真道似乎不喜欢事情脱离他的控制,打断了墨明兮的思路:「你是不是觉得心音已无可解,如临大敌?」 墨明兮感觉张真道完全在自说自话,遂一言不发。 张真道突然笑起来:「哦,你根本没入大乘,你根本没有心音。哈哈哈,祝可山这招妙啊,若非破境,如何取得了我的性命?」 张真道并非想笑,但是已经没法不笑了。清醒一瞬后,他看上去很快就要重新被拽进迷惘。可是张真道眼里却透着一股快意,他爽快道:「我生不逢时,竟然被这天堑隔绝在仙门之外。时也命也,今日终于结束了!」 墨明兮心中一颤,不懂他在高兴什么。祝可山曾说贺玄清算不上活着,但也死不了。张真道此时应该就是这样,墨明兮眉头皱起,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张真道目光更加纯澈:「让你动手啊!」 墨明兮一脸震惊地连连后退:「不可能。」 张真道意识自迷惘中挣扎出来,喊道:「动手,求你!快点,快点。」 墨明兮又不着急,反问道:「我动手有什么用?」 墨明兮此时不过是假借天象,可张真道却是真的大乘境界。 张真道神色渐渐有些疯魔,他的脖颈伤青筋暴起,目眦欲裂:「破境,破境!动手,来不及了。修元塔鸾鸟我都给你带来了,你不信我?我与祝可山联手费力,修元塔!是修元塔啊!」 张真道说话颠三倒四,墨明兮并未全听进去。反而注意到张真道一直在喊破境,不是张真道他自己要破境,而是在叫墨明兮破境。墨明兮忽然犹豫了,破境险之又险,他只准备等着境界自己消退。 张真道像是看穿墨明兮的考量,忽而笑起来:「你没得选的,我若在此破道,就算你大阵再如何逆行轨迹,也没法挡得住的。」 墨明兮忽然回忆起与祝可山种种对话,前因后果下祝可山就是在等这一刻。什么沈清与他的交换,他就是想试试这一刻清醒到底有什么下场。 不知道祝可山在张真道身上又试了什么,但他大概是成功了。张真道看起来不受控制,眼里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抱歉:「对不起。快动手。」 墨明兮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张真道开始好说歹说:「这事情总要解决的,时运造了玉京广聚修士,又被这心音毁掉。时运现在要造你墨明兮,将这心音的因果寻出来了。」 墨明兮听罢阖目沉吟了一瞬,所有人都觉得推得玉华宗覆灭,才是让墨明兮抵命的好方法。唯有墨明兮自己才知道,祝可山这一手才会让他退无可退。墨明兮喃喃道:「祝可山,天生英才名不虚传啊。」 墨明兮再睁眼,勐地朝张真道一掌击去。张真道毫不设防,被这力道带得向后一仰。墨明兮摁着张真道的胸口,与他一同自空中急速坠下。 破境如同一道金雷,直直坠入山间。 这巨大的力道遏停了张真道的变化,让他从无形的束缚之中解脱出来。张真道眼神澄澈地望着墨明兮,微微一笑颤抖道:「万道沉寂,玉京先陨。」 墨明兮从他那眸子里,似乎看到了从前广聚修士,万道同行的玉京…… 张真道的身子还未坠入山底便散作无形,季鹤白的剑鸣已至。 季鹤白抓住墨明兮时,那道金光已经消散。他将墨明兮带到剑上,伸手就往墨明兮的手腕探去:「你现在如何?」 「还在洞虚境内。」墨明兮明显感到自己境界消退变快,但又无其他异常。被噼了那么一下,好像大部分也噼在了张真道的身上。 季鹤白问道:「破境无碍?」 墨明兮望着散去的金光,淡淡道:「破境于我……好像也只是一步而已。」 季鹤白:「……」 墨明兮在季鹤白手上借了点力,轻声道:「带我回剑阁去。」 季鹤白倏地望着他,迅速将他浑身上下扫了一眼,眼里满是惊异。 墨明兮摇了摇头,无奈道:「我不死,有点累了不行吗?」 剑阁之中热闹非凡,不若说整个玉华宗除却那队巡逻的弟子,都不知方才发生的事情。 第127页 墨明兮手刚放在门上,听见薛辞的声音从门里传来:「你们难道真的不觉得,妙妙脑袋那些簪子束带上像是挂面?!」 墨明兮想要推开门的手顿住了。 季鹤白瞥了眼墨明兮,咳嗽两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随即又悉悉索索道:「听见了吗?」 「应当没有吧。」 墨明兮摇了摇头,抬脚进去便看见叶归晴朝他拱手道歉。 墨明兮眼里染着笑意,点头道:「没事,我没听见说我像挂面。」 墨明兮这话一出,赵落澄赶紧拉着越清朗脚底抹油,熘之大吉。墨明兮看了看坐在桌边吃糕点的薛辞,朝着叶归晴道:「我有一事相托,不知你是否愿意。」 叶归晴当即正色道:「何事?」 墨明兮想了想:「薛辞他,薛辞他身有顽疾,须得丹药不离身。这是丹药方子,可否交由你保管?」 叶归晴接过那方子,瞧不出所治何症:「给我,当真合适吗?」 墨明兮道:「丹方不止一份,只是我近来要事在身恐无暇顾及,方在道友处留一份以备不时之需。」 叶归晴点点头,拱手道:「自是不负所托。」 窗外传来符纸的声音,墨明兮朝着窗口的方向看去,一名镜水宗弟子恭敬的乘着灵符站在窗外,拱手道:「墨掌门,大师兄。」 墨明兮还能从他身上闻到一丝血腥味,想来也在张真道那一击之下受了伤。遂抬手捏决,渡去灵力。 叶归晴将方子收好,将一张符纸递给薛辞道:「镜水宗没有剑修弟子,单走符修一门。你若需要这丹药,只需点燃此符,我三日必到。」 薛辞立刻接下符纸,却说:「我日日都需这丹药,只怕这方子你拿不得了。」 叶归晴一愣:「这……」 薛辞起身问道:「剑修一道,我算是完了。现下……我能不能跟你去镜水宗?」 叶归晴被这话问得愣住,片刻才茫然点头。 墨明兮皱着眉朝花念远看去,只见那魂魄寂寥的低着头,没什么表情。 薛辞不宜立即就走,镜水宗弟子也有些伤者。墨明兮领着他俩到剑阁门口,叫来赵落澄将他们带去弟子房安置。 剑阁终于清静下来,竹叶飒飒的声音也格外清晰。 季鹤白问道:「去修元塔?」 墨明兮倚着门边望向那几人远去的方向,说:「我去趟寒潭取剑。」 季鹤白正为剑阁终于安静了而心情愉悦:「现在去?」 墨明兮轻车熟路走到床边,撩起被子和衣而卧:「现在睡觉。」 季鹤白愣了片刻,这事妙妙做起来还不觉得奇怪,现下心中一片骇然:墨明兮睡在剑阁里?! 墨明兮躺下便发觉这根本是墨妙妙的习惯,只是睏乏异常,心道:管他呢,先睡再说。 第66章 寻瑕(一) 季鹤白站在床边后退两步,退到门边又折返回来:「可是你将方子交出去了。」 墨明兮双手交握,阖目而卧,声音轻不可闻:「嗯。」 竹林的风不分寒暑地透窗而来,季鹤白轻轻挥手将窗户合拢,看上去十分随意地在床边坐下:「你怎么不拿着方子了?」 墨明兮胸口重重地起伏一下,尾音越拖越长:「叶归晴拿一份稳妥……稳妥些……」 「你好好拿着不比谁拿都稳妥?」 墨明兮隐约感到季鹤白正在一根根拆着他头上的簪子,他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只觉得头髮似乎散了下来。敷衍着说:「嗯,我也,稳妥。」 季鹤白熟练地帮墨明兮解开束髮,听着他模模煳煳地一个个词往外蹦,基本是在重复问题。「我能睡吗?」季鹤白将他那些簪子理好,自问自答道:「不能吧。」 墨明兮总是半睡半醒间还要听见季鹤白聒噪:「要不我走?」 季鹤白动也不动,应和着:「我走我走。」 墨明兮微微蹙起眉头,翻身朝里让了让:「随便你。」 季鹤白将他铺在身后的长髮抓了一缕在手中,轻声道: 「师兄。 衍天一道或可陨,有情道动你心不知?」 晨光穿透竹林,青竹树梢交头接耳的雀鸟啾啾几声,玉华宗早课的钟鸣过了两轮。 墨明兮迟迟才醒,支着头倚在窗边依旧睏乏得很。 这问题他仍然在寻求解法的路上,他的算筹不出季鹤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墨明兮理好衣冠,朝着凝月潭而去。 凝月潭上漂浮着几点素白莲灯,缓缓朝着潭心聚集。 季鹤白很少来这里,他本不想来多管闲事。只是在宗门巡视时,忽然发现大阵熄灭了。 季鹤白远远看见墨明兮托着腮蹲在水边,绯红莲灯捧在手中。他抛灯入水,簌的一声亮起一星火光。 墨明兮望着不可见底的潭水,伸手轻轻一碰,凉得彻骨。 季鹤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准备怎么捞?跳下去捞吗?」 墨明兮头也不抬,含煳不清地说道:「等你万剑朝宗啊,剑修之首。」 季鹤白道:「拿剑有何用?」 墨明兮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我怕它日日夜夜同剑修的剑在一道,会太过无聊。」 季鹤白剑指一转,醉梦干坤自潭底应势而起,破出水面悬在墨明兮面前。墨明兮伸手触碰剑身,寒凉之感传来:「多谢。」 第128页 季鹤白看墨明兮下意识地缩手,关心一句:「仍知寒暑?」 墨明兮捻了捻指尖,点点头:「嗯,玄妙玄妙。」 这把轻剑乃沈清所铸,剑身抖了抖,很快就重复光泽。剑鞘包裹着暗红的流云纹路,铸剑所用火晶矿石重获新生,霜寒褪去暖意復甦。 墨明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将剑收进干坤袋中,招出季鹤白所铸那把干脆的离去。 镜水宗的弟子像一排枝头雀鸟整整齐齐地坐在桌边,视线齐刷刷地看着薛辞捧着饭碗吃得津津有味。薛辞面前垒着三只海碗,若非墨明兮叫他,仍然不愿意撒手。 问星楼上,灵石发出哗啦哗啦水流般地被捞起。 薛辞拿着两只大口袋往里头一把一把装着灵石,墨明兮倚在门口,望望远山又望望屋内:「你要这么多灵石做什么?」 薛辞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更是不停:「师父丹方并不便宜,镜水宗又不富裕,有灵石在方便很多。」 墨明兮想起叶归晴在玉京困顿的模样,又扔了一只口袋给薛辞:「你继续装。」 薛辞接下口袋仔细检查了一番没有破洞,随即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墨明兮笑了下:「我会算命。」 薛辞微微摇头,脸上挂着无聊:「世上还是平平无奇者多啊。」 云舟与镜水宗的弟子在千秋峰分别,又是霞光满地之时。 云舟要去修元塔,依旧得经过玉京。 季鹤白坐在船头擦剑,时不时瞥一眼倚在船舷的墨明兮。擦剑声音终于停下来:「你在想什么呢?」 墨明兮看了眼季鹤白那瓶贵得离谱的养剑油,开口道:「在想问星楼中到底被搬走了多少东西。」 季鹤白轻笑一声,他也没少拿:「我怎不知你竟然有这么多灵石,这么多养剑油,这么多……」 墨明兮听着他说便觉得头大,薛辞装点灵石就算了,季鹤白居然也拿着口袋来凑热闹:「我也是一派掌门好吗,有点钱不是很正常?」 季鹤白瞧着墨明兮笑道:「可是薛辞说是因为你出去给别人算命赚来的,太辛苦你了,墨掌门。」 墨明兮也跟着笑了笑,目光落在云海远处:「可惜了,现在墨掌门算不太准了。」 季鹤白低头继续擦剑,淡然应道:「没事的,季掌门以后能出去打铁。」 砰的一声,云舟撞上一堵无形的屏障。 玉京的云舟禁行的禁制未撤,反倒是扩张得十分之广。远看扑扇着翅膀的鸾鸟在玉京上空盘旋,墨明兮借着山势先穿过玉京门派之内,再朝城外而去。行至玉京城内已然无法御剑,一路上便碰到几个疯癫痴狂的修士。 「道友,道友!」 鸾鸟掠过的阴影之下,墨明兮紧了紧握在手中的剑。他手腕一挑,将那蓝袍修士身上的尖喙挡开。 鸾鸟上并未见人,蓝袍修士眼冒精光的跑了过来:「多谢多谢,道友也来碰运气?」他将墨明兮打量一番:「我瞧道友清气鼎盛,这是成功了?」 墨明兮与季鹤白对视一眼,季鹤白默默将捆灵锁背在身后,若是这人也发疯,先将他捆起来再说。墨明兮道:「碰什么运气?」 蓝袍修士邪笑两声,吃惊道:「你不知道?修元塔的告示,玉京之中人人相同,修为可夺,寿数可取,命数可断。小道我一个金丹都修了百年,不若来这里吃点好的。」 听得这话墨明兮脑中嗡的一下,简直闻所未闻:「此法如何行得?」 蓝袍修士瞪大眼睛道:「你从外头来,没见那修元塔的人?得他真传一缕,哪怕是高上自己两三个境界,一样可以化为己用啦。」 墨明兮眉头紧锁:「什么?!」 蓝袍修士搓了搓手臂,他手臂生得有些奇怪,和他脖子颜色差一截:「那张真道忽然和玉京对着干起来啦,以前那丹药生意也不做了。玉京都打了好几天啦!他人不见人影,就留下一群弟子在这里。」 墨明兮心下猜出几分来,修元塔先是骗得修士们自相残害,抢夺修为。随后再坐收渔翁之利,集齐珍中之珍。墨明兮劝道:「倒行逆施不可取,修真还在个人啊。」 那蓝袍修士眼睛盯上不远处一个玉京弟子,跃跃欲试起来。笑嘻嘻道:「个人?只要把前头这些能人正道都驱逐干净,没得可选的时候,大家不都得看这邪门歪道,不都得修这异门邪法?」 墨明兮未见过这般无能之人行此无耻之事,心中动念,剑身鸣动。无论是何功法,这个蓝袍修士倒也不是墨明兮的对手,不过他逃得够快,瞬间不见踪影瞬间。 季鹤白按住墨明兮的手,指了指天上早盯着那蓝袍修士的鸾鸟:「怪不得玉京之内禁行云舟的禁制没有消散反倒扩张起来,原是不仅玉京之内的修士,要让所有人都有来无回。 墨明兮表情越来越凝重,季鹤白说的不无道理。只是玉京派门内已是如此,外头那些地方又当如何呢。这念头一起,他飞快地往玉京城外跑去。出了那高大的牌坊,还不到从前千灯结彩的地方,就已经听见四周尖叫和哭喊声揉成一团。 墨明兮的肩膀被勐地一幢,一个筑基未成的修士从巷坊里仓皇逃出。他踉跄地向着城外跑去,噗的一声,就被箭矢穿过倒在地上。墨明兮抬头望去,屋顶上站着的人连这一点灵力修为也不放过,夺取后转身就走。 第129页 「这么下去……玉京中的人哪里还留得下来。」墨明兮一面忌惮在此处动用术法引得修元塔发现,一面却想要将这混乱的局面改变。 季鹤白始终没将他的手松开:「你现在打起来,一样无法分辨哪些是常人哪些不是。」 墨明兮何尝不知,屋顶上站着的那人之所以用弩箭,就是因为他也不过刚刚开光而已。墨明兮摇了摇头:「那怎么办,已然一片混乱了。」 玉京之中就像是养蛊一样各自蚕食着,张灯结彩的街道沸腾起来。搞不清楚哪个是螳螂,哪个又是黄雀。 墨明兮被那些慌乱奔逃的修士推着,也到了玉京的街巷的边界。季鹤白将他拽上壶中日月剑:「走吧,到修元塔去。」 墨明兮站在剑上,脚下的纷乱还尚未远离,他茫茫然道:「张真道杀了一个修元塔的人。」 季鹤白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此处的水已经被修元塔搅浑,你没法知道是谁受了蛊惑。」 墨明兮眉头紧蹙:「之前在欢元岭我尚且能够出手,今日在此处反倒是……」 盘旋的修元塔与玉京的修士之间,倾轧着还未能够资格加入这场争论的人。他们也许成为修道之首,也许要助纣为虐。只是现在他们都没有发扬光大的机会,也没有改邪归正的可能,只能顺着洪流往前去。 修元塔想要的便是这样的对立,无暇顾及他们操纵的对立。修真在他们面前算不得什么,修不修得成也算不得什么。 季鹤白低声道:「这里已经变成修元塔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地方了,你也无能为力的。」 轰! 远方的钟楼似乎被术法的火光点燃,很快便蔓延到了周遭的殿宇之上。玉京的道坛,讲经的大殿,一一被这火光覆盖。 墨明兮不知自己怎么离开玉京的禁制,重新回到云舟之上。他心中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纷乱的玉京就在不远处,可是他谁也捞不起来。 第67章 寻瑕(二) 「墨明兮,墨明兮!」 季鹤白的声音似乎隔得很遥远,但又好像伸手就能抓到。墨明兮手握了握,真抓住了。他惊唿一声:「啊,怎么了?」 季鹤白将手抽回来,在墨明兮对面坐下:「你都失神好一阵了。」 季鹤白的手放在桌上,手腕上赫然几道红印,分明是墨明兮抓得太用力留下的。墨明兮伸手拂了两下,抱歉道:「我想得入神了。」 季鹤白这才将袖子理了理盖住手腕,话语里并不觉得墨明兮举动有何不妥:「神思紧张,难免的事。」 外头噼啪作响,墨明兮手虚空地握了握,他不大习惯,又觉得紧张如同溺水求生时能抓住一块浮木甚是难得。季鹤白的手又伸了过来,墨明兮将这话盖过去:「下雨了?」 季鹤白把帘子撩开,云舟并没有浮得太高,雨水擦着船舷而过:「出了玉京地界便下雨了。」随即问道:「冷?」 墨明兮朝玉京的方向张望,已经看不见那纷乱的景象:「不冷。」 季鹤白默默坐在桌边,墨明兮自己或许不知,他此时动摇的模样自玉京出来便没有好转。紧张害怕本是人之常情,季鹤白只觉得无需藏起来。 「你下次可以掰开的,我有时候想着事情不由自主,情不自禁……」 季鹤白念着情不自禁,说:「你我现在一条船上,你想独自沉沦?」 墨明兮听了这话没做应答,再次抓住季鹤白的手腕,继续陷入沉思。 云舟还在阴沉的大雨里,而一步之遥的地方出现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分界线的另一端,是无尽的黄昏之景。 穿进黄昏,雨声风声立即消散。此处与往日不同的安静,毫无一点声音,就好像哪怕鞋底落地的摩擦声都会让人发现。 墨明兮不由自主的放轻了步子,修元塔地界之内的禁制比玉京更加强烈,即便是季鹤白御剑,也受到了极大的阻滞,倒不如步行而去。 「怕什么,既然来了,定然是要被发现的。」季鹤白声音不大,但步子迈得很开。 墨明兮谨慎地跟了上去,沿着一条宽阔的石板道走了一小会,看见了四方城的大门。 向两边延伸得似乎没有尽头的灰白墙壁上,立着巨大的铜门。门上两只沉重的吊环,同梦里所见有些不一样。但季鹤白似乎熟悉得很,走上前去直接扣住门环往里一推。 这么重的门,开起来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墨明兮扫了一眼门侧,几乎能确认这门是实心的。四方城内比他在梦中所见要大,黄昏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像镀金一样。 墨明兮从未真正来过这里,想像中街上应当穿行着不露头脸的高深修士,道路墙壁上满是交手过的陈旧痕迹,或者路边的小摊上都可能是隐藏实力的强者。 只是他踏进四方城之内的那一刻,这些想像都灰飞烟灭。一种虚无的感觉迎面而来,没有打斗、没有高深,甚至看起来是一座普通到无聊的城。 季鹤白朝着远处点了点:「修元塔,要不要进去看看?」 墨明兮站在原地,目光越过季鹤白的肩头朝修元塔的方向看去。这话他听过,这次他点了点头:「去看看。」 四方城似乎不像自己所想那样危机重重,也感觉没有什么谜团萦绕不散。难道那些都是季鹤白自己所想? 正当墨明兮有了这种想法的时候,便看见季鹤白身后忽然多出来一个人。 第130页 这个人穿着制式见所未见的月白道袍,两片下摆极长,长得能困住他行走一般。他头冠上插着两只木质簪子,簪上左右各垂着一条两指宽的布带,一直垂落到脚踝。 这个人看起来非常奇怪,但又感觉左右十分平衡。墨明兮忍不住说:「好像两条宽面。」 两条宽面说话了:「我叫小顾,不叫两条宽面。」 墨明兮心想宽面先放在一边,小顾肯定不是真名。 梦中也有引路人,墨明兮下意识摸了摸腰封之中。很好,没有铜钱。 墨明兮走到季鹤白身边,等着这个小顾为他引路。可是小顾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站够了就转近他身后的面摊子。圆筒状的大锅里头冒着裊裊热气,他折回店里后煮了一碗面,将面盛出放在食客面前,认真地收好了钱才再次到店门口张望。 墨明兮看着不再说话的小顾,朝季鹤白问:「你知道怎么进去吗?」 季鹤白坦然道:「我没来过。」 墨明兮从面摊的竹筒里抓起一把筷子,仔细分出五十枝来。不用术法,不用灵力,最简单的卜算或许不受影响。 「别算。」季鹤白再次摁住他的手,将那一把筷子接了过来,又嘱咐道:「心里也别算。」 墨明兮停下手,翻找出许久不用的罗盘。他心知罗盘不会有用,只是要用散乱的指针告诉季鹤白他们没有方向而已。他将罗盘伸到季鹤白眼前问:「往哪边走?」 季鹤白显然也不知道方向,他觑了眼远处的修元塔说:「找人问路。」 黄昏之中,夕阳金粉似的落下来,街道上瀰漫着一层朦胧的光。 墨明兮发现旁边那桌的客人,在他来的这段时间就已经吃下第三碗。这会儿第四碗也要见底,他喝干面汤,噹啷将碗一放。面前三只碗,依旧只有三只。 墨明兮恍然大悟:「这里没人。」 季鹤白肯定道:「有一个,这里肯定有一个人。」 墨明兮钻出面摊,顺着宽阔的街道望去。要在这偌大的城中找一个人,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与季鹤白并排走在四方城灰砖的大道上,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自己离修元塔很近了,是每走一步就近一点的感觉。 很快这条路的尽头就被一间巨大的店面挡住,店面前垂着厚重的布帘,里头传来吃饭的声音。墨明兮在门口站了一会,发现问菜的语句如出一辙,显然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 此路不通,墨明兮顺着路口选择左拐,街上依旧是那些重复着动作的身影。 墨明兮微微拧起眉头:「为什么不能算?」比起准不准,他觉得多做尝试才能尽快找到梦中也未能进入的修元塔在哪。 季鹤白脚步未停:「卜算会有人知。」 墨明兮好奇道:「你算过?」 季鹤白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算过,梦里。」 墨明兮瞪大眼睛,看着季鹤白的侧脸问:「梦里算过?!」 季鹤白坦然道:「算过,用的筷子。」 紧张和不安似乎不合时宜的一扫而空,墨明兮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喜讯:「你算过?!季鹤白,你怎么会算的?」 季鹤白仍在继续往前走,若不说话,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扬起嘴角:「你那几本书写得十分详尽,几乎能无师自通了。」 墨明兮心道怪不得在梦里掉下的是铜钱不是算筹,原是季鹤白试了行不通:「那若是我来算或许不一样呢?」 「可惜了,墨掌门最近也算不太准了。」季鹤白将这话还给了他。 他们在这城里走了好几圈,不计时间流逝的在每一个店铺之间问询。修元塔的感觉远远近近,始终找不出一个正确的方向。 再次经过这十字路口的房屋前时,墨明兮察觉到此处的异样。站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修元塔。之前他刻意寻找着与修元塔的联繫,却没想到这联繫最薄弱处的蹊跷。 他走到屋墙边狐疑的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灰烬:「这墙不是灰白砖墙!」 墨明兮擦拭出小块空白,露出墙体本来的颜色来。银色的墙体反着光辉,墨明兮狠狠一按,墙体十分柔软地微微凹陷下去一小块。 「墙是空的!」墨明兮惊道。 银墙虽然是空的,但上面的铜瓦却是实心的。 瞬间这墙扭曲软塌下来,连接的四面墙也都扭曲软榻下来。也不是什么房屋,而是一个空顶的四面围墙。一个修士蜷缩在其中,仰起脸来时墨明兮与他四目相对。 「我一定见过他。」这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但是看着这张脸,他根本想不起来。 「抓住他!」季鹤白喊道。 墨明兮回过神来才发现,哪个修士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了。 墨明兮紧随其后,追着那摆动双臂狂奔的修士。一甩一甩的袖子中,突然露出一截颜色不同的手臂来。 墨明兮想到的并不是那个玉京之中的修士,他想到一个名字:李冉。 一道捆灵锁从墨明兮身后甩出,捆住了那修士的脚。狂奔的修士随即应声摔倒,几乎是一瞬间那人拱起嵴背,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转回身看了眼墨明兮:「又见面了。」 季鹤白手中握着捆灵锁的另一端,传音道:「李冉是谁?」 墨明兮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根本不认识什么李冉,只是这个名字突然冒了出来。 第131页 捆灵锁对那修士完全没有作用,他一手将捆灵锁拧断,重新跑起来。墨明兮几乎同时将张真道所给的那绳索甩出,绳索再次捆在他的脚上。这次他挣扎了好一番没有挣脱,却再次向前跑起来。 墨明兮被他拽着一同奔跑,听见季鹤白在身后说:「这不是什么法阵,这是人阵。」 墨明兮边跑边向四周看去,果然那些看上去按部就班的人,实际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和季鹤白:「他是阵眼?」 季鹤白追了上来:「不知道。但我感觉不是,或许因为修元塔希望我们进来。」 听到季鹤白的话,墨明兮只感觉到一阵危险。他和季鹤白跟在李冉身后狂奔,路上靠近修元塔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墨明兮面前又出现了一扇大门,这大门是金色的,比四方城的铜门就要小一些了。 李冉朝着那扇大门冲去,架势像是想要撞死当场。墨明兮手上一松,李冉脚步不停正当墨明兮以为要出事时,李冉居然穿墙而过消失了。 墨明兮心如擂鼓,此时已经不需要引路人。一种预感悄然而生,这扇大门后就是通往修元塔的路。 墨明兮朝着铜门走去,未至门前险些踩到一滩干涸的血迹。这血迹深深沁入灰砖,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墨明兮疑惑道:「有人来过。」 他朝着金门看去,门上赫然有几个高高低低的血手印,下面拖着一道道长长的痕迹,墨明兮道:「但他没能进去。」 季鹤白绕过地上的血迹走上前来:「不是我。」随后他扣着圆环将门推开。 金属发出沉重的声响。 这是墨明兮进入四方城后听到的第一声真实的声音。 第68章 寻瑕(三) 季鹤白已然先他一步走进城中,站在城楼下向远处张望。 墨明兮仰着头,看着空中的鸾鸟不断地扇动翅膀,它们打着四拍的节拍固定在一处。黄昏橙红的天幕中,修元塔正在内城中央。墨明兮遥遥看见金色的塔身,朱红的窗框。这座六棱金塔高九层,塔顶镇着一颗浑圆的明珠。 修元塔虽然才九层,却像能够通天摘星一般。墨明兮不由得朝前走了两步,生出一种站在这塔上就能能够到九天之上的想法。 这震撼比梦中远观强烈太多,墨明兮忍不住找季鹤白确认道:「季鹤白,这是修元塔?」 季鹤白垂手而立,显得十分熟络:「是啊。」 墨明兮根本挪不开视线,这塔本身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甚至飞角上都没有坐兽。只有最顶一层才用了三重檐,衬托得塔顶的宝珠肃穆威严。墨明兮眼中金色的塔身与空中的玄鸟辉映成画,玄而不妙,十分诡异。 墨明兮收回目光,回头望去,那金门还在缓缓闭合。他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问道:「门关上会怎样?」 季鹤白看着前方戴着兜帽缓缓朝塔身聚集的修士,淡淡道:「可是这门是一定要关上的。」 轰! 墨明兮身后的门合上了,那些步调统一,姿态一致的修士都停了下来。唰的一下,目光全都聚集在了墨明兮这边。 墨明兮见他们并未发难,屏住唿吸默默等着这齐刷刷的目光转回去。 细看之下,这些修士的眼睛都没有聚焦,没有真实的落在他俩身上。并不是不是他俩不能被看见,而是那些修士根本就没有在看。 墨明兮发现这一点后依旧僵硬地站了好一会,才敢动身。他四处张望,却不见刚才那个修士。墨明兮走到季鹤白身边:「你也想到了李冉?」 季鹤白依旧是同样的问题:「李冉是谁?」 墨明兮在这个名字浮出脑海的时候便想起来在哪里听过,只是总觉得不大对劲。他说道:「我只听过一个李冉。」 季鹤白并非不记得沈清所说的那段往事,只是实在太过久远,而且传闻中的李冉怎么可能只是个金丹修士。季鹤白将上次对墨明兮所说的话重复一遍:「玉京对这个地方失去兴趣后,牵头的变成一个叫李冉的散修。」 墨明兮疑惑道:「是这个李冉吗?」 季鹤白有些迟疑:「我不确定,这个故事是沈清所说,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顺序也是颠三倒四。」 现下墨明兮将心中的两个猜测,细细说与季鹤白听:「在玉华宗时张真道带着鸾鸟来与我投诚,说没有那根鸾鸟的牵绳就没有办法进入修元塔。你我现在没用那绳子已经进来了,那么李冉是原本就能在城中穿梭,还是靠了那条绳子才进来的呢?」 季鹤白思索了一会:「我觉得我本就能进来,也用不到那块牌子,我能进来你便能。至于李冉是不是能进来,如何进来,我觉得都不重要。」 墨明兮听着季鹤白叫他不要管李冉的事情,却并不大赞同。除非其中还有什么疏漏,李冉这个名字不可能如此突兀的出现在他脑海里。 这个名字的出现给了墨明兮一个『认识李冉』的想法,这种认识并非是通过季鹤白口述的故事。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墨明兮揉了揉眉心,想不起来。 正当墨明兮一筹莫展时,听见空中传来窗户推开的声音。墨明兮循声望去,见修元塔顶的窗户豁然洞开,一个白衣的人走到露台上。这身白衣并不寻常,它蓬松得像是数千纱衣叠在一起而成,重叠飞舞的袖摆在黄昏中被镀上金色。 那个人站在露台上,似乎双手交叠掌心面向自己做捧书状,随即开始唱经。 第132页 墨明兮细细听来,这经声十分混乱,完全错开了鸾鸟的每一下节拍。只不过他的声音十分巨大,不像是常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唱经在整个内城迴荡,引得修士们趋之若鹜。他们并未改变姿势,但都双手交握做捧书状,对着经声十分虔诚。 这难道就是心音的源头?墨明兮心想。不过这声音比祝可山的心音要洪亮辽阔得多,而且它非常的清晰,毫无浑浊之感。 墨明兮毫不设防地仔细听了一会,与祝可山强行塞过来的心音大不相同。他听得太用心,觉得整个人都微微发热起来。他感到灵脉的流转变得更快,于此同时境界的消退也变得更快。 「不同,确实不同。」墨明兮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的唱经,是没有善恶没有内容的。只是将一些字拼在一起,没有任何的指向。听到此时,墨明兮已经可以肯定,这不是那重心音的来源。 墨明兮捂着耳朵清净了一会,将集中的神思缓缓散开。这唱经声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令他头疼,甚至不比祝可山那道传音来得厉害。 墨明兮目光落回到那些朝着修元塔方向前进的修士身上,惊奇地发现季鹤白也靠了过去。墨明兮顺着季鹤白的视线望去,发现他似乎在和那塔顶露台上的人对视。墨明兮连连唤到:「季鹤白,季鹤白?」 季鹤白失神一顺,垂眸下来:「好熟悉啊。」他情绪尚且稳定,并且不是被唱经折磨,反而脸上真的浮现出一股怀念的表情。 墨明兮心中暗道:能不熟悉吗?这搞不好还能是你以后的道侣…… 墨明兮勐地心神一震,难道说这就是那个仙人?墨明兮多少有些明知故问道:「你看那上面是什么人?」 季鹤白用着熟稔的语气说道:「仙人。修元塔里的仙人是真的。」 墨明兮闻言不觉神色暗了暗,心道仙人一说不会要成真了吧。他又确认了一遍:「你怎么知道是仙人?」 季鹤白显得十拿九稳:「我梦里见过很多次了。」 墨明兮想起那预示中天道所说的话,现在倒是没了当初那种非得撬开季鹤白脑子,看他怎么想的的冲动了。他追问道:「梦里如何得知?」 季鹤白甚至不需要思考:「你不也到我梦里来过?就是如同平常一样说话。他同我说他是仙人,偶尔在梦中来寻我。」 墨明兮觉得那唱经也没有那么吵了,怪异的心绪却在心头翻涌。他没再追问下去,继而跟着那些修士往修元塔的方向靠近。 随着离塔身越来越近,原本看不清的细节也逐渐清晰起来。修元塔的下层朱窗只是摆设,基本上没有能够打开的地方。 塔身流动着一些印记,一圈圈一层层地围着塔身旋转。 这塔不像是为谁敞开,倒像是将谁关在里面。 季鹤白的步调十分一致,墨明兮却有些跟不上。这些修士并不是直直朝着修元塔而去,而是及其有序地打着圈向塔身靠近,到了塔底再同样打着圈远离。 墨明兮转了几圈,忽然发现这个修元塔,根本没有门! 墨明兮小声惊唿道:「门呢?」 季鹤白闻言楞了一下,顺着墨明兮的视线往修元塔底下看去:「什么门?」 墨明兮抬手小心地指了指修元塔的最底层:「你看最下面这层,根本没有进入修元塔的门。」 季鹤白思索了一会:「我们不能直接飞上去?」 他们未进四方城时御剑就变得十分缓慢,此时更是被周围这些大乘修士们压制得连稍微腾空都做不到。墨明兮语气不佳道:「怎么飞上去?让你的仙人拉你上去?」 墨明兮话一出口便觉得意思不大对,只是说都说了,解释起来就更麻烦。 季鹤白认真的思考一番:「我觉得我们说话,上面是听不见的。即便想让仙人将我们拉上去,也没有吸引他注意的方法。」 墨明兮难解如何会生出这样无用的想法,不知仙人是敌是友便要吸引他的注意。墨明兮笑了一下:「那要不你在这里睡一觉试试?」 季鹤白考虑考虑这想法,摇头道:「在梦里总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没法把控的。」 墨明兮想起曾经梦里季鹤白对自己所说:我的梦境也是你想来就来的? 心道:你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于是墨明兮点点头,随口说:「哦,那真是遗憾了。」 季鹤白觉出墨明兮说这话的语调不大对劲,只是他面上的神色却又没什么异常。季鹤白问道:「遗憾?遗憾什么?」 墨明兮不打算继续在这无聊的问题上较劲下去,只觉得越较劲恐怕难受的也只有他自己。正在这时,他目光里闯进一队与众不同的人。他们两两一组抬着几个箱子,直接穿过人群走到修元塔下。 那一行人刚站在修元塔下,光滑的墙面上就出现了一扇门的轮廓。墨明兮看那门出现得及其自然,就像它一直都存在,只是切割得太好,贴合到根本看不出门在哪里。 随着那些人抬着箱子进了修元塔内,那扇突然出现的门再次隐入了修元塔的塔身。 墨明兮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立刻不着痕迹地追了过去。他双手在墙上摸索,试着找到开门的位置。可是墙壁光滑无暇,墨明兮几番试验都没有结果。 季鹤白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我们得去找那些箱子混进去。」 第133页 不知为何,墨明兮听得这建议心直往下沉。他也别无他法,贊同道:「那我们去找箱子吧。」 第69章 寻瑕(四) 墨明兮和季鹤白开始反着人群走动,这样一来不可避免的与修元塔的修士迎面而行。这种感觉说不出的诡异,墨明兮手肘碰了碰季鹤白:「你梦中也是这样?」 季鹤白说道:「梦中我只在四方城中。」 墨明兮朝那些兜帽之下投去试探的目光,即使隔着很近的距离,一张张脸仍然看不清楚。墨明兮和季鹤白的逆行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无论是塔上的仙人还是塔下的修士都是一个模样。 什么样的唱经能让这些人都腾不出手来?甚至没人收拾一下这个随便就可以捏死的外来者?墨明兮心想到。祝可山与张真道两人合力才解决了一个修元塔的修士,他墨明兮又何德何能来去自由。 墨明兮忽然心中有了一个念头:是我太微不足道了。 他抬头望去,鸾鸟依旧在振翅,与他来时没什么两样。随着台上的仙人缓缓诵念,黄昏之中竟然出现了一片星光。星河流动于橙黄的空中,异常清晰。 墨明兮站在这片天空下,不同于玉京之中的无人在意,大家都相同。而是一种散入微尘的领悟,太过渺小,不值得仙人一顾。 季鹤白走在他身边,不知道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触。 墨明兮收回视线,迎面而来的修士们开始有序的结印,随着旋律变换着手上的姿势。 这个仪式向前推进了一步,周围的气氛也在缓缓改变。墨明兮刚想回头看看,肩上一沉,是季鹤白按住了他的肩头:「别回头,现在还不能回头。」 墨明兮心中不解,但是照做了。他继续逆流行,很快结印的修士中有一部分开始向空中写着符字,一道道金光自他们指尖飞向修元塔的方向。 墨明兮依旧好奇,便开口问道:「还不行吗?」 季鹤白摇摇头,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人群的中央。他领着墨明兮继续再往边缘走去:「不行,别回头。」 再往外围走上一阵,画符的修士之中又有一部分开始捻诀。他们周身被灵力缠绕,捻诀无声,但缠丝朝着修元塔飞去。 墨明兮不由自主的回头望去,塔身的印记开始缓缓展开,整个修元塔变得明明灭灭。即便听不明白,唱经声也没有停下。 此刻墨明兮似乎明白为什么不能回头看了,他隐约觉得塔底有些异样,残留着挣扎过的痕迹。但是现在隔得太远,他看不清。 仅仅一瞬间凝望,墨明兮就觉得那个台上的仙人,目光已经转向了他。 目光如同一泓清泉倾泻而下,墨明兮心中微末的一丝疑虑顿时消散。仙人并非梦中虚景,是真实存在的。 修真界中怎会出现仙人呢? 墨明兮这么想的时候,季鹤白已经带着他走出了绕圈的人群。他与季鹤白贴着墙根,并排靠着望向塔顶的方向。 墨明兮此时千头万绪被接二连三的怪景打散,照实说道:「他看见我了。」 季鹤白点头,双手环抱似乎在想什么问题:「无妨的,看不看见都一样。」 墨明兮心思一转,季鹤白并不是担心他俩的行踪被仙人发现,而是不想让他看见那塔下的挣扎。 仙人唱经的声音开始缓缓生出分支,每一支都在唱不同的内容。相同的是依旧毫无意义,节奏错乱音调偏颇自成一曲。 墨明兮不知道这个仪式到底有几层,停止之后这些人会不会注意到自己。想到这里,他有些心急起来,须得赶快道修元塔里面去。 他不知道塔下方才无声地挣扎着什么,但谁又能说进行到下一步不会更加激烈呢。唱经声此时也逐渐加快,像是要印证墨明兮这猜想似的。 墨明兮耳边传来季鹤白的低语:「箱子。」 墨明兮闻言侧头看去,才发现自己靠着的这面墙,上面满是正正方方的格子。隔着些距离或者会以为是墙上铺了些方砖,他此时离得极近,看清楚是一个个方形的箱头插在空格里。 不仅身后这几个,以整面墙都是。一直延伸到夕阳之中。 「这么多箱子?!」 墨明兮敲了敲离他最近的那个箱子,里头传来了些回音。他疑惑道:「空箱子?」 季鹤白顺着墙壁往前走,夕阳的余晖照在霜色道袍上,他与这修元塔格格不入起来。 一直走到这面墙的尽头,墙角散落着四口长条的木箱。墨明兮看见了黑色箱身,金色的边线。箱子顶上,有修元塔鸾鸟的纹章。 墨明兮顺着墙壁看去,上面有两竖排方方正正的空洞,想来刚才的箱子就是从这里搬走的。 「他们还会过来搬箱子吗?」墨明兮从地上的箱子中挑了一个,伸手敲了敲,箱子里传来空空的迴响。 「会吧。」季鹤白着手开始打开箱盖,果然里头空无一物。 墨明兮又检查了其他几个箱子,并非每个里头都是空响。他有些犹豫:「打开吗?」 季鹤白肯定道:「打开。」 墨明兮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启开箱子的边缘。 咔,咔,咔。 盖子被一点点翘起。 昏黄的光线照进箱子里,照在衣角的布料上。随着墨明兮一点点推开盖子,箱子里蜷缩着的修士露了出来。他身上绑着修元塔牵引鸾鸟的绳索,神色安详。 第134页 墨明兮伸手去探,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唿吸:「这个人还活着。」 于此同时,季鹤白敲开了另一个箱子,那箱子里却装的是一箱铙钹…… 墨明兮:「这,这是为什么?」 季鹤白道:「许是唱经用的吧。」 墨明兮的目光缓缓移向另外两口箱子,又看看季鹤白的表情:「那两口箱子都是空的?」 季鹤白点点头:「是,我打开过了。」 墨明兮道:「你不会是想让我躺进去吧。」 季鹤白点点头:「嗯,你躺一个我躺一个,我们修元塔里见。」 墨明兮缓缓将面前的箱子盖好,朝修元塔的方向望了一眼:「他们真的还会来搬箱子吗?」 季鹤白仔细琢磨了一番,指着装了修士的箱子说:「箱子都拿下来了,我们不进去,那两个箱子里的东西也要进去吧。」 墨明兮心中不安:「那这两个空箱子做什么用?」 季鹤白猜测着:「有东西进去,便要有东西被抬出来。反正现在只有一试了。」 墨明兮也没法反驳,抬脚跨进季鹤白身边的那只箱子。墨明兮坐在箱中,伸手去够箱盖。季鹤白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先躺进去。 墨明兮无奈蜷缩好侧躺进箱子里,忽然听见季鹤白道:「仙人来梦里杀我,我自然是阻止不得。」 墨明兮:「……」 季鹤白一点一点盖上盖子,十分不着急:「他是仙人,与我何等差距。可是师兄,比起你魂魄入梦里,当真到了殒身之时,早日入得轮迴不是早日解脱吗?」 墨明兮:「我……我并非。」 墨明兮心中暗自反省:我怎会因为一个不曾成真的预言而胡乱判定,岂是这般没有容人之量的人。 季鹤白刻意道:「莫非你觉得有什么其他可能?」 墨明兮犹疑片刻,说道:「我曾于梦中所闻,你与仙人双修同道,精进迅速。」 墨明兮说完,默默地自己盖上盖子。箱盖极重,他只好一点底卸力。好不容易等到光线暗下来些,却被季鹤白一手撑住箱盖,季鹤白俯身下来,他离得极近,听得季鹤白的声音十分真切:「若要做双修道侣,我也应当与师兄一人做。」 墨明兮哑口无言,只见季鹤白说完这话,意犹未尽地起身。 咔哒一声,盖子合上了。 墨明兮身处于狭窄的黑暗中,似乎无处逃避季鹤白留下那句话。睁着眼睛在箱中默默了良久,忽然感觉箱子腾空,被人抬了起来。 可是他听到这样的话,身在前行的箱子中,纷乱的心绪却全然安定下来。 不消一会,箱子的行进忽然停了下来。刨除去乱七八糟的心绪,墨明兮脑中线索忽然明朗了一条。来到修元塔,他与季鹤白的目的是不一样的。 墨明兮来到修元塔,是为了顺着线索找到预示的因果。所以此时浮现出来的李冉变得十分重要,因为他似乎连接着这一切微妙的关节。 可是季鹤白来到此处的目的,是为了求证他那句:「或许仙人要杀我。」 于是季鹤白之前所说的不要在意李冉如何进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箱子又被继续抬着前行,方才他完全听不见的唱经声,现在开始迴响起来。 墨明兮心中一紧,他进入塔中了。 塔内迴响的唱经却是完全正确的节拍,墨明兮仔细听了一会。分辨出来两股声音,正确的节拍非常微弱,而如同塔外的唱经混杂在其中,让人分辨不清。 箱子被人抬着往修元塔深处走去,往常入塔后,要么进入一层,要么登塔上行。在外看来这塔内并没有这么大的空间一直前行,听声音来看,似乎是靠近了塔心的位置。 季鹤白呢,会和他一起被送往同一个地方吗? 如果所梦仙人是真,这岂非自投罗网? 墨明兮心中牵绊,不敢妄自猜测惹出变故。 咚的一声,箱子落地了。 第70章 寻瑕(五) 脚步声渐渐离开,逐渐四周只剩下唱经的声音。墨明兮缩在箱子里,富余的空间并不太多。又等了一阵,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墨明兮费力地抽出一只手,尝试着轻轻去推头上的盖板。这样的动作并不好发力,盖板也纹丝不动。他歇了一会,再去推的时候用了些狠劲,却勐然发现,这盖板似乎被钉死了! 墨明兮在狭小的空间中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不仅仅是推不开,他用了术法也破不开这箱子。一番惊惧下,他嘲笑起自己来:「怎么没想到会开不了箱子呢?」 四口箱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和其他十几口箱子一起。这塔中是空的,中间一根立柱直通塔顶。就像有双眼睛从九层之上盯着这些箱子,他们全都在密切的注视之中。 忽然其中一只箱子上鼓起一个小方块,方块动了动,一点点被人从里面推出。箱子上有了洞口,狭窄的洞中伸出一只手来。这只手左右摸索了一阵,干脆探出来半只胳膊,终于摸到了箱子上的绳结。剑指一转,虽然别扭,但捆住箱子的金色绳索终于掉落了。 季鹤白推开箱盖,从箱子里钻出来:「墨……」 他看着满地的箱子,无奈地笑了下:「哼,我怎么没想到会被放在一块呢。」 季鹤白一个一个箱子摸索过去,底层迴荡着整齐的节奏敲击。有的箱子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更多的箱子里传出来若有若无的挣扎声。季鹤白终于在接近正中的箱子里,听到了同样的节奏。 第135页 他找到这里花了些时间,赶忙将绳索破开。随着盖子缓缓抬起,墨明兮一瞬惊疑的眼睛露了出来,他嘆气似的说:「你在这里敲清静经的调子?」 季鹤白将箱盖挪到一边:「我知道你能听出来。」 墨明兮坐在箱子里半天没站起来:「你怎么出来的?」 「我在箱子上凿了个洞。」季鹤白拉住他有些冰凉的手,让他借力跨出箱子。 墨明兮环顾一圈四周,暗沉的塔内安静地放着十几口箱子,散射状延伸向四周。他笑道:「你没想到所有的箱子都放在一块了吧。」 季鹤白踢开地上的绳子:「早知道给你箱子也掏个洞。」 看着地上的空箱子,墨明兮脸上露出一抹疑惑:「空箱子为什么没有被打开?还是说需要抬走的东西还没有出现?」 季鹤白看着地上的空箱子,也没有打算把盖子合上,反而是指了指上头。他从箱子里出来就觉得有人盯着这下面,只不过他并不惊慌:「比起什么时候收箱子,上面有人看着我们。」 墨明兮下意识的要躲,抬脚就磕在箱子上。这一磕把箱子踢远了些,将地上的纹路漏了出来。 这纹路非常的深,蜿蜒着爬上正中心的立柱。凿痕里流淌着源源不断的灵力,像是树根一样盘虬卧龙。 与这灵力无关的是,枝干勾连着箱子本身。墨明兮开口说道:「这箱子恐怕是为了将那修士带出去的。」 听到这话,季鹤白的脸上没什么波动,事已至此,爬上塔顶才是最为重要。他朝着一侧的楼梯口走去:「我们先上去再说。」 四周安静得厉害,墨明兮跟在季鹤白身后上楼,心里仍然觉得哪里有什么问题。他们沿着墙上的阶梯旋转着往上攀爬,这一路上十分枯燥乏味。 墨明兮仔细观察着这些刻痕,和星衍阁那种并不相同。这些痕迹就像是一棵纠缠而生的树,不断地传递着养分…… 墨明兮朝着中心的立柱伸手去,发现这灵力并非下行滋养土地,而是源源不断地上行汇聚到顶层。他想顺着灵力一路探寻上去,却在接近顶层的时候被硬生生截断。 「仙人?」墨明兮喃喃自语:「灵力汇聚到仙人那里去了?」 季鹤白闻言停了下来,朝着柱子望去:「我们要是……」 墨明兮迟疑道:「倒也不能就凭这个将这柱子斩断吧……」 季鹤白笑起来,他原本只是开玩笑,却不想墨明兮认真应和:「这柱子我俩能斩断?」 墨明兮推了推他的肩膀,语气也松快许多:「走吧,这才爬了几层啊。」 季鹤白回头朝着墨明兮道:「知道……」他的声音忽然停顿住,用一种十分毛骨悚然的语调说:「墨明兮,你背后有人。」 墨明兮跨上楼梯的脚都没来得及放下,僵在当场:「你别开玩笑了。」 季鹤白一手按着墨明兮的肩膀,他起初也觉得自己看错了,毕竟墨明兮的头髮确实很多。可是髮带颜色太过突兀,季鹤白认定那就是一个人,几乎贴在墨明兮的背上:「我没开玩笑。」 墨明兮丝毫没有感觉,也不是修元塔的气息。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人,他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你说什么?」 季鹤白没开玩笑:「你身后有人。」 墨明兮缓缓转过身去,一张大脸近在咫尺。墨明兮勐地后退,脑子里闪过箱子里那个奄奄一息的修士的脸。 季鹤白在他后退的瞬间就拎住他的后领,顺势往上又走了几阶台阶。 那个人的脸露了出来,依旧是李冉那张脸。 墨明兮心有余悸之际,立刻结印锁住了他的灵脉。李冉脸上登时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张了张嘴断断续续说道:「轻轻轻点,有话好好说。」 墨明兮并不想行此术法,只是此人诡谲不似寻常修士,又有玉京一事在前,他不得不出此下策。这法子仅仅对低阶修士有用,锁得住他证明他真的只是金丹境界。墨明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你我是不是见过?」 「嗯?」李冉痛苦的声音里带着刻意地惊讶:「小道我不过是和你们一样在爬这修元塔而已。原来你这样锁我灵脉就是觉得我眼熟?小道我自认为长着一张普罗大众的脸,世间有几人相像的也没什么特别。」 墨明兮并不吃他这套,也不觉得自己是认错,并没有因此感到愧疚。手上的结印又多了一重:「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李冉仍旧故意说得自己无辜,但脸上的痛苦却不像是虚假:「你要是当时就叫住我,我就站定让你看清楚了。何必弄得我也进到这四方城里来了呢?」 墨明兮眉头紧锁,他非常清楚这人是不是李冉,他并不是靠这张脸来判断。虽然想不起来,但他这种熟悉感,是源自于其他更加具体的东西。只是李冉看上去强行锁住灵脉也问不出什么,墨明兮松了结印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你好好说,我不再锁你。」 「哎。」李冉轻嘆了一口气,语气变得十分悲伤:「和两位不一样,我进来了可是要非常之惨的。你也看到了,之前我被锁在那银墙壁里头。现在进来了,免不得要吃苦头咯。仙人啊,他也恨我。」 墨明兮根本不信他这套说辞,只是见他也不逃跑。可墨明兮偏偏不知道这人到底怕些什么,若是真的得不到答案恐怕也只能放他离开。 第136页 季鹤白目光沉了沉,李冉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说八道。他并未动手,只是威胁道:「仙人恨你是吧,我可不怕被仙人发现。」 李冉微不可见的瑟缩了一下,他似乎轻易被季鹤白威胁到。只是墨明兮听来这话并没什么意义,在他看来李冉并不怕死。 李冉果然很快又嘚瑟起来,方才那害怕都是演出来的,不过用来奚落一番季鹤白而已。他得意道:「我反正都在这里了,管他为什么有何意义?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从哪里来?」 墨明兮道:「你从岩谷而来。」 李冉扬起眉毛:「哦,你知道岩谷道场的事啦,那你还知道得蛮多的嘛。小道我确实在岩谷道场有些建树,只不过和修元塔比起来就差远啦。只是嘛,你也看到我不过一个金丹,想要到境界还是需要些手段的。」李冉口若悬河,似乎要说个不停。 墨明兮敏锐地感觉到这手段的不对劲,瞬间打断他的话:「等会!什么手段?」 李冉面上得意洋洋,一脸自得地说道:「当然是成为大乘的手段啦。什么修真,大家都渡劫成功,唯独我被打了下来。我难道不是大乘吗?我身上的灵脉修为就不是大乘吗?」 墨明兮面色凝重,他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李冉不大对劲。李冉说话看上去有礼,但十分像是刻意为之,稍有得意处便会露出马脚。他强硬地问道:「什么大乘?」 李冉不着急回答,缓缓撩起衣袖,露出他显得既不协调的手臂来:「你看这截手臂,是大乘的。这边的手,也是大乘的。」他挑衅的看着墨明兮:「我身上还有其它你看不看?」 墨明兮简直觉得他疯了,但于此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对李冉越来越熟悉。 李冉看到墨明兮的表情,瞬间脸上多了分不屑:「看来你并不知道我一开始在岩谷做了什么,找到这些东西并不难,也不需要害几个大乘。」 墨明兮咒诀在指尖蓄力:「你做了什么?」 李冉丝毫不惧,他朝着自己胸口一掌,将灵脉的虚影浮出来:「渡劫失败后我发现只要这身体是没用的,重要的是里头的灵脉。后来这些才厉害呢。」他细细地分裂着自己的灵脉:「这一截灵脉是大乘的,这一截也是,它们都是。拼起来的我怎么算不得大乘呢?」 墨明兮看着他全身和灵脉,没有几处是他自己的,他东偷一截,西取一段,看起来就像是个人,其实已经全然不是。就这么在修真界中一路骗到了渡劫?墨明兮油然生出一股厌恶,冷冷道:「你疯了。」 李冉笑了笑:「你骂我?」他此时又回到了原样,散发出一种全盘掌握的自信:「你都要破境了拿什么骂我?跌破洞虚你觉得无所谓,要是合体也破分神也破,你还不如我呢。」 第71章 寻瑕(六) 墨明兮对这事早有预料,相比李冉那恐吓的话语,他更相信自己心中的断决。李冉并未将他看透,只是他方才偷偷算了自己,竟然也未算得半点。 季鹤白传音道:「别算了,算出来又有何用?修为可以重修,再不济还有我以前给妙妙的丹药呢。」 墨明兮笑了笑,心中没来由的宽松了些:「我知道。你觉得现在该算李冉吗?」 季鹤白对李冉不屑一顾:「不如省点力气,一会上去算算仙人。」 墨明兮定了定心,他并不在乎李冉的过去和未来会怎样。他现在唯一一丝迷茫只来自于,为什么李冉知道自己跌破境界。难道这人是玉华宗弟子?还是说他身上这套虚假的灵脉让他有此神通。 墨明兮意识到这两种都说不通的时候,注意到了一直被自己忽略掉的熟悉感,他似乎曾经也给过李冉一次机会。 季鹤白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并且将他往墙壁的方向拦了拦。 墨明兮犹豫片刻,将这猜想说与季鹤白听:「我似乎给过他一次机会。」 季鹤白以想到刚才墨明兮未曾动手捏碎灵脉,心下也觉得可惜,说道:「现在动手也不迟……」 李冉脸上神色飞扬,显然觉得自己掌握了一切的主动权。但慢慢地他觉得墨明兮看他的眼神变了,李冉的表情变得惊惧,他开始挣扎道:「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不信。」 墨明兮已经不打算再和他纠缠,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塔底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金属鸣音。他低头看去,竟然是修元塔的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没有箱子,只有一个银袍的修士。 当这修士走到第一口箱子附近时,墨明兮发现他长得及其高。季鹤白一只手拦在他身前,并未传音,只是示意他不要出生。 咚咚咚。 他走得很慢,脚步声也很重。他伸手在箱子上摸索了一阵,缓缓解开箱上的绳索。他着像是不能视物,每一样东西都用手摸过才能确认。 墨明兮屏息一动不动,送他进来的箱子放得十分靠中间,可是季鹤白的箱子就在离这修士五步远的地方。他悬着心思看那修士检查完一口,离那无盖的箱子越来越近。墨明兮心中做好准备,只要那个修士发难,他立刻就能支起防御的阵法。 就在此时,另一颗头凑了过来。墨明兮还来不及挡住李冉,就听见他高声道:「那是谁啊?」 这一声极其突兀,余音在塔内绵绵不绝地迴响。 银袍修士勐地站直身子,刷地一声朝这边转过头来。空洞的眸子似乎锁定了李冉所在的位置,紧接着也不管那些箱子,立刻朝楼梯这边走来。 第137页 墨明兮下意识地的往李冉的方向看去,根本不见李冉的踪影。他扯了扯季鹤白:「李冉不会又贴在我背后吧。」 季鹤白认真地朝着墨明兮身后望去:「不在。」 在这紧张的情况下,墨明兮也检查了一番季鹤白得到后背。虽然不合时宜,实在有些好笑。他传音道:「你也没有,他人呢?」 季鹤白盯着那修士的步伐:「既然李冉悄无声息地来得,那自然也能悄无声息地消失。」 墨明兮此时也无可解了,与季鹤白对视一眼:「怎么办?」 季鹤白手一挥:「走,往上走!」 墨明兮和季鹤白小心翼翼的往上爬着楼梯,努力不发出一丝声音。墨明兮做贼似的走了一阵,忽然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上面有人了,我们走这么轻有用吗?」 季鹤白缓缓落下脚步:「……」 这话音刚落,整个塔内突然亮了起来。光芒正是从中间的柱子上发出,此刻那些纹路里已经被金色的灵力填满,一层层向下延伸。不过一会,灿金光芒如同洪流顺着柱子倾泻而下,将那些纹路都掩埋。 突生变故总不是好事,季鹤白回身带了一把发呆的墨明兮:「跑!」 季鹤白飞快地往前跑,墨明兮时时刻刻监测着那道洪流。忽然低声惊唿:「那不只是光,那光芒似乎……有实体。」 金色的源泉往下流淌,很快就将塔底蓄满。蓄满的源泉无处可去,一点点漫上楼梯。 底层传来哗哗的垮塌声,探头看去,刚才上来的楼梯口已经出现了一截断层。 墨明兮随着季鹤白飞快地向上跑去,只是楼梯绕着整个塔身而建,极其平缓,也就使得往上爬即使是用跑的也是非常的慢。 灿金的源泉在墙壁上激起金色的水花,溅射到楼梯上便是一处窟窿。 塔底时不时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季鹤白分出心思朝着塔底望去,他朝着墨明兮扬了扬下巴:「墨明兮,那些箱子浮起来了。」 墨明兮果然发现之前盖着盖子的箱子,上头的绳索不知何时被那金泉沖刷掉。箱盖掉落,里头的东西也飘了出来。他看见个原本躺在里面的修士,随着木箱的破碎一点点沉入金色的泉水里。 起先墨明兮只是怀疑,看着那修士沉下去不见,忍不住嘆道:「仙人的灵力竟然有了实体?」 墨明兮来不及惊讶,他发现那个修士仍然保持着缓慢的速度往上,已经离他们近了很多。 「别看了,快走!」他推着季鹤白。 楼梯往上有二十一圈,他们快要跑到第十圈的位置。底下的金水已经涨了上来,三层的楼梯全都掉了,四层也岌岌可危。修士走得虽慢,但现在也到了第六层。 现在只是修士先追上他们,还是水先漫上来的问题了。 墨明兮深吸一口气,感到一重阻碍就在前方。楼梯即将转上第十一圈,却在尽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果然,走在前面的季鹤白已经传音过来:「过不去了。」 墨明兮手中捏决早有准备,他越过季鹤白,以掌击在屏障之上。 轰! 阵法两两相生地展开,被这屏障映照得格外清晰。只是阵法虽转,灵力却像被吸纳进去一样,石沉大海。 墨明兮抗衡了一段时间,撤手退下,无奈道:「我没办法,似乎完全无用。」 脚步声越来越重,而且越来越快。来自大乘境界的威压也越来越近,墨明兮探头看了一会,那个修士已经到了第八层。 四周是楼梯垮塌的声音的迴响,和那逐渐加强的脚步声。 墨明兮眉头紧锁,完了。与修士拼命倒是不要紧,金泉漫上来大概是都活不成。难道就止步于此了吗,他转向季鹤白。季鹤白看着塔底的方向若有所思,不知他在想什么。 墨明兮抱着试一试的想法问季鹤白:「你的剑……」 季鹤白摇了摇头:「无用,我试过了。」 墨明兮几乎可以看见那个修士一步步爬上第九层,随着他的到来,墨明兮自身的能力似乎也在一点点被封禁。 咚咚咚咚,脚步声越来越近 季鹤白也有所察觉:「那人似乎能封人灵脉。」 墨明兮起先觉得与修士一战这条路瞬间也走不通,他急切道:「怎么办,他就要上来了。」 季鹤白眉峰一挑,突然问了个无关的问题:「境界跌破已是必然,你不觉得你衍天道出了问题吗?」 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还在乎这些做什么。急切道:「我俩被困在修元塔里,即使我破道此处也不至于像西陵郊那般害了别人。」 季鹤白快步下了两级台阶,来到墨明兮身边。他眼中浸满焦灼:「来不及了,仙人就在上面。仙人问道并不轻松,你还不选吗?」 仙人问道?仙人问道又是什么?修元塔内季鹤白的话总是很有作用,墨明兮不得不面对起他的两道,不得不面对起他时好时坏的衍天之道。只是现在又有何用,他不是没有怀疑自己有情道动。更何况他并非因众生之情而动,却是因自己而动。只是,只是现在他如何…… 季鹤白看着那修士已经走了小半圈楼梯,而墨明兮脸上仍然满是犹豫。他心道:祝可山所教那些法子也不能全信,他自己和贺玄清又没修得什么好结果。 第138页 季鹤白道:「有情道动未动,岂不是一试便知。」 墨明兮正为这炸雷般的话惊醒,嘴张合几次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季鹤白笑了笑,说道:「放心,不管仙人是想要杀我还是想要见我,终究不会让我落在别人手上。修元塔内一切,皆有我在便无妨。」 墨明兮正要问他到底准备做什么,就感到一只手狠狠地托着自己脖颈往季鹤白的方向带去。 季鹤白手上用力,俯身重重的吻落在下来。 墨明兮心中陡然一颤,脑内的一片空白。唿吸交错,灼热似乎透过衣襟传来。 季鹤白又狠又急,像是不管不顾地想要证明什么,不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墨明兮不想服输,反应过来后又勐地将季鹤白推开。 道心两生,玄妙……我玄妙你个脑袋! 季鹤白擦了擦被咬破的嘴角,收敛不住笑意地看着墨明兮绯红的脸颊。得意道:「师兄,你要一修两道啦。」 说罢,他翻身跳下了楼梯。 第72章 寻瑕(七) 墨明兮手背勐地擦过唇上,难以抹去季鹤白存在过的感觉。这强盗做法简直比问灵宗那梦里还要不可理喻,哪有人亲完就跑的。可此一时墨明兮想不出什么办法,他甚至也顾不上声讨季鹤白的举动,只怕季鹤白是准备跳下去拿他自己换生机。 墨明兮扑在栏杆上,却不见季鹤白沉入底下的金泉。叮铃咣啷的剑鸣声下,季鹤白正与那银袍修士打得不可开交。 季鹤白朝着墨明兮喊道:「我把他拖远点,你想办法破阵吧。」 墨明兮无处发泄一腔情绪,将视线重新转到面前的屏障上。放开了手去试破开之法,洞虚境内用术法确实要更近一步。只是塔内的墙皮都被术法打得脱落,仍然是跨不过去这道楼梯。 能用的法子他都试过了,这屏障简直油盐不进。想法逼到极点,墨明兮的思路也跟着逐渐离谱起来,遂干脆变回猫身往里闯。 然后,他穿过去了。熘圆的瞳仁向上望去,确实是过到了另一面。 墨明兮:「……」 他不死心的又抬脚朝楼下走去,畅通无阻地又穿了回来。 墨明兮化回人形,眨了眨眼睛,被磨得没了脾气。 「季鹤白!」他朝着阶梯下喊,季鹤白已经和银袍修士打到了楼梯崩塌的边缘。季鹤白身后就是即将垮塌的台阶,看上去险之又险:「快上来!猫穿过去了!」 除开修为灵力,季鹤白纯粹靠着剑术身法周旋。他听到墨明兮的声音后,不再多做纠缠,拔腿就往上跑。 那修士虽然追得也不慢,只是目不能视终于被摆脱在身后。季鹤白跑到墨明兮面前,看着身侧惨不忍睹的墙壁喘着粗气道:「什么,哪里来的猫?」 墨明兮没有解释,再次化出猫身穿过屏障:「喵。」 季鹤白凝固了:「……」 长长的猫尾朝着他甩了甩。 季鹤白脸上表情十分精彩,哭笑不得道:「那我怎么办。」 暗沉无光的屏障里,一只毛茸茸猫腿风雅地伸了出来。猫头一歪:「喵。」 季鹤白半信半疑地握住猫爪,矮着身子竟然真的在猫的带领下穿了过去。猫身瞬间化为人形,季鹤白抓着墨明兮的指尖,愣在当场:「想不到啊……」 墨明兮已经过了这段惊讶和无语的时刻,趁此机会反将一军:「亲完就跑?」 季鹤白震惊的神情尚未恢復,认真的捏了捏墨明兮的指尖:「我会负责的。」 楼梯上有风而来,髮丝从手背划过。 风?哪里来的风?六面窗户都是封死的。 唰唰唰。 一片片薄如蝉翼的信笺纸从空中缓缓飘落,一张张落在台阶上,扶手上,更多的是旋转着飘向塔底。 墨明兮仰头看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将手抽回来:「季鹤白,唱经声停了。」 季鹤白朝楼顶望了望:「走吧,仙人就在上面。」 墨明兮并没有动,呆在原地问道:「季鹤白,你看得见信笺纸吗?」 季鹤白抬起的脚又收回来,目光朝四周一扫,蹙眉伸手在墨明兮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墨明兮瞬间明白这场景又只有自己一人能见,像是邀请他入境。他眨眨眼睛,季鹤白的样子清晰的出现在眼前:「眼花了,眼花了。」 墨明兮听见仙人的声音,空灵似无物,轻飘飘地在脑海中飘荡:「墨明兮,玉华宗而来的墨明兮。」 墨明兮当下冲动得很,觉得这仙人说话也多半是有病。 季鹤白见墨明兮跟上来,关切道:「你脚步声好重啊。」 墨明兮一笑,轻松道:「都上来了还怕人发现不成?」 往上还剩下将近十圈楼梯要爬,那修士追不上来,这一路又变得非常无聊。唱经声停了之后,四周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 季鹤白沉默地爬了两圈,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可以躲的?」 墨明兮正在细细地端详着无端飘落的信笺,纸上有字,但他完全看不清楚。听到季鹤白胡言乱语,不耐道:「什么东西?」 季鹤白本是觉得无聊,挑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来消磨时间,听墨明兮语气不善,收敛道:「问剑台上。你分明可以躲开。」 这话终于将墨明兮的兴趣从天上的碎纸片中拽了回来,他来没想过这一点。墨明兮只觉得自己分心入相而丧命,现在想来在季鹤白眼中,自己就是站在那里等着他来了一剑。 第139页 凭心而论,如果是他看着季鹤白撞上来,恐怕也会觉得有问题。但墨明兮转念一想:「不对,你在问剑台上可是很高兴。」 季鹤白点头承认:「嗯,但我不懂我高兴些什么,我不应该高兴也不可能高兴的。那你为了什么分心?」 墨明兮被这解释绕得头痛,说道:「出了修元塔,我告诉你。」 季鹤白眸中流露出可怜兮兮的不舍,刻意和他并排而行,小声道:「我要是出不了修元塔呢?」 墨明兮笑了笑:「吊着你的命,等我说完了再让你死。」 季鹤白背上寒凉一片,小声嘀咕:「这和祝可山说的不一样啊。」 墨明兮嗅到一丝不和谐,他眯起眼睛:「祝可山?祝可山教你装作诀别然后亲完就跑?」 季鹤白目光直直地盯着前面的楼梯,声音时轻时重:「嗯。他说这是他唯一听进去贺玄清话的时候。」 墨明兮不给他留一点空间:「现在又想故伎重施?」 季鹤白嗫嚅着:「师兄,没有人亲完还像你这样復盘的。」 墨明兮毫不动摇,问道:「期期不是说你十分了解吗?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呢?」 季鹤白稍稍理直气壮起来:「这是心法,我不擅长。」 墨明兮:「……」 饶是墨明兮和季鹤白这样纠缠了一会,他脑子里仙人的声音仍然在喋喋不休,似乎丝毫不在意被人冷落。 漫天的信笺纸飘下来。 啪嗒。啪嗒。 一支玉笔顺着楼梯滚落,恰好落在墨明兮脚边。这支玉笔他似乎也见过,墨明兮抬脚踩了上去。 咔嚓,整支笔碎成几块。 季鹤白没有任何反应,这支笔他也是见不到的。 墨明兮踩着台阶往上,周遭的变换丝毫影响不到季鹤白。飞散的信笺纸越来越多,就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墨明兮看到那千层轻纱堆成的衣裳站在远处,仙人没有在塔外看起来那般蓬松。 这是仙人的境,墨明兮明白了。 他与季鹤白闲聊着玉华宗的事情,仔细摸索着这个自他身边流过的境。他现在只需要心中一动,便可进入其中一探究竟。 墨明兮越往上走,离仙人就越来越近。他看到那只是一个虚影,看不清正脸。墨明兮下意识往季鹤白的方向看去,想起了季鹤白在梦中所说,又对应着今日举动。 他心中烦躁得很,搞不清季鹤白这一层层下面到底藏着些什么。只是好像自己也瞒了不少,扯平也不是不能扯平。 万千线索齐聚一堂,墨明兮忽然理解了季鹤白的位置。好像一条绳,他与季鹤白朝着两个方向拧。他不该把季鹤白单独的看待,早该把自己也放入其中。所谓天道的预示,恐怕他与季鹤白缺少哪一个都不行。 现在两个节点在仙人处相遇,一切就该在仙人这里起源。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往前走去的身影,心道:衍天大术今日崩解也罢,他须得弄明白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心中有了定论,墨明兮心念一动走进仙人的境中。奇怪的是,在这境里他还能清楚的看见在楼梯往前的自己,依旧说着玉华宗的闲事走在季鹤白身边。 元神入相,许久没有行此功法了。 脚下的台阶消失,他完全走入境中朝着仙人靠近。墨明兮从怀中掏出算筹来,心念咒诀,算筹化作虚空。天星地河的空间里,霎时多了不断变化的六十四卦。 墨明兮朝着那人影走去,转眼间,就来到了仙人的跟前。 「寻到我面前来了?」 仙人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墨明兮松了口气,不是李冉。他对这仙人丝毫没有熟悉之感:「特意来寻你。」 意外的是这仙人表情十分丰富,全然不吝啬展露自己的情绪。他轻蔑道:「莫非是算到我要对季鹤白动手,分出一丝元神来牵制我?」 想要推演仙人并不容易,墨明兮还需拖延些时间,于是同样的话轮换着方式来说:「若非境到眼前,我如何会一步踏进来?」 仙人尚能算得,他看见这身白衣稳坐修元塔中,源源不断的灵力向下而行。墨明兮试着看得更加清楚,这仙人又从何而来,又到底抱着什么目的。 耳边季鹤白还在和他说在问灵宗与祝可山聊的事情,墨明兮也分不出心思去听。他面上看着仙人,心里不断推进着演算。 六十四卦在空中变化不休,可还没等那分分合合的算筹得出结果,仙人勐地抬眼望向墨明兮:「玉华宗来的墨明兮,想要窥天呀。」 仙人伸出手轻轻一握,将天上的六十四卦捻得粉碎。他声音清冷,在耳边萦绕:「若要窥天,还请拿出些真本事来。」 第73章 寻瑕(八) 真本事? 墨明兮看着面前模煳不清的人影迅速显形,层叠白影褪去光华,走出一个花青羽衣金色绶带的身形。 仙人脚步沉稳,仿若行于云端。 墨明兮看着眼前仙人的变化,无需多想后退一步,脱走之前不忘拱手一礼:「墨明兮再无其他本事,先走一步。」 仙人眉目沉静,眉心一抹仙纹灼如火烧,朝他缓缓勾起嘴角。 墨明兮心念一动,已然能看见登上塔顶的季鹤白。 悬殊不明实在是危险,打不过还不能走吗。 这天也未必非得此时就窥探,墨明兮丝毫不曾犹豫,立刻将衍天之术收起。 第140页 粉碎的卦象消失在空中,浮起的算筹再次聚拢。木墙一般横亘在二人中间,遮挡片刻变被一股力道冲破。 他选定方向,飞快地朝季鹤白跑去。 周遭虽然只是暗沉一片,看不出什么变化,墨明兮却能清楚地感觉的境中之物在向后极速地退去。墨明兮不敢停顿,目光始终停在季鹤白身上以免方向偏离。 然而他始终能感觉的背心被一道视线凝视,仙人未动,但无形之力已经追到了身后一寸的位置 正当墨明兮一脚即将跨出境中之时,他勐地顿住了。足尖似有千斤重量,这一步怎么也跨不出去,像有一只大手在身后扼住了他的身体。 仅仅一瞬犹疑,身后的境像是有了形态一样追赶上来。 漫天的薄纸从身后纷扬而来,墨明兮忍不住转身看去。 他勐地转身时,这股强大的遏止他的力量便瞬间消失了。沉身入境,逃脱不得了。 墨明兮心中一沉:「完了,又回到了境中。」 他看着薄如蝉翼的纸张,光阴流动似乎都有所减慢。飞雪般擦过他的身边,墨明兮忽然想起这场景在哪里见过。 在他刚夺舍不久的时候,剑阁的梦中他写过这样一张薄纸,传入了天际。 墨明兮:…… 难道梦里所见传给了仙人? 墨明兮神色犹疑,不由的往前一步。缓缓记起自己写的内容,并非窥天问道,而是呈表情意…… 「那仙人发难也并非不能理解了。」墨明兮若有所思,不记得自己觊觎过修元塔内的哪个仙人。 正沉溺其中之时,额头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墨明兮抬头望去,头顶悬着一柄玉质朝笏。随着他的视线,玉质朝笏缓缓降落,最终落入了他的手中。 墨明兮握住朝笏的一瞬,一股无形之力迎面而来。他迎风而立,不觉紧握手中玉板。 仙人款步而来,伸手拂过他头顶。 「墨明兮,窥天吧。」 墨明兮勐地抬起头来,强压之下无法做出抵抗,顺从地遵循了窥天的指引。 一片焦土在他脚下蔓延开来,墨明兮吃惊地看着身边持剑之人:「你怎么也来了?」 季鹤白剑锋一转:「听说在你的境中,我就是这般模样。」 砰! 剑意如海如滔,朝着四面八方奔袭。 墨明兮想要伸手阻拦,却发现双手紧握玉板,根本无法松开。 墨明兮的眼中满是疑问,季鹤白也未曾挪开视线。 相中所见并未重现,剑意生在一瞬,收也只在一息。 四处仍然闪烁着陨落的弧光,一条宽阔地枯竭痕迹蔓延到脚边。土地龟裂,寸草不生。 季鹤白负剑而立,与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他似乎生机满溢,身上流淌着辉光。墨明兮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伸手就能够到他的衣袍。 季鹤白扬了扬下巴,示意墨明兮看向远处。 墨明兮顺着脚下的痕迹望去,干涸的裂痕如同河流汇聚,朝着四面八方延伸。 季鹤白按了按他的肩膀,似乎要带路前行:「师兄,这可不是我干的。」 墨明兮没有躲开,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忽然发现手能动了,不仅如此腿也能动了。他将玉板抱在怀里,活动活动腿脚:「季鹤白,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季鹤白往前:「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看见的。」 墨明兮跟上前去,在枯竭的土地上行走,放眼望去,平阔大地的尽头,立着一棵只有树冠高似通天的大树。 季鹤白转过身来,朝着那个方向点了点:「修元塔。」 墨明兮顺着盘虬的主干由上往下看去,通天之树根系没入土地之中。 「修真界的灵脉?」墨明兮一愣,接着一步步朝前走去。 他走得不快,脚下却似乎能够感觉到深埋地底的细密树根,薄弱将绝。 怀中的玉板隐隐发出莹光,不知何时层层叠叠的白衣已经套在了墨明兮的身上。他神色微微凝滞:「修真界的灵脉即将枯竭?」 季鹤白脚步一顿,似乎等着这句话已经很久:「说了吧,不是我干的。」 墨明兮望向高树的位置,九天之上,一束天光穿透层层黑云,似有身影落在树冠之顶。 仙姿落下,树干生辉。 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枝干蔓延进焦黑的土地之中,生机重复。 金色的源泉在地面奔走,所到之处开裂闭合。全然不是剑气所致,而是循环使然。 「看吧,看吧。」季鹤白双手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墨明兮。 四目相对,墨明兮盯着那双有些得意的眼眸:「别和我说上面是你。」 「嗯……」季鹤白默默:「确实不是。」 墨明兮:…… 焦黑的土地上,人气苏生。来往的修士摩肩接踵,在凝固似的季鹤白与墨明兮身边穿过。 「那我这么费劲是在……」 墨明兮朝着季鹤白的方向往前一步,一脚踏空。 「啊——」 刺眼的白光,塔顶的暮色。 砰! 墨明兮摔在小几旁边,埋在层层叠叠的松散白衣里。 咔嚓,手里的玉板碎裂开来,一缕银光从怀中飞逝。 「季鹤白!」 缓过劲来的墨明兮从地上爬了起来,抬眼一看。季鹤白与那蓝衣仙人对坐桌前。明光缭绕,清气鼎盛。 第141页 季鹤白眉宇间带着喜色,眉心一抹灼人痕纹。 墨明兮不觉后退一步,觉得两人下一秒就要开始唱经了。 「经真难唱,谁写的。」仙人开口了,声音依旧空灵,话语却泯然众人。 季鹤白朝他招了招手:「师兄,过来坐呀。」 墨明兮:「……」 墨明兮一步一顿地靠了过去,在靠近季鹤白的位置坐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仙人,又看着身边季鹤白的侧脸。 「什么意思,你们俩同归于尽了?」 两道视线同时投了过来,与此同时响起了两道声音:「没有。」 墨明兮埋头,算筹在手,唿啦唿啦地算了起来。 算筹流动,季鹤白他也算得了。 唰地一道金光流动,原本阴沉的修元塔又一次凭空出现了。 六角的塔内唱经声乍起又乍停,仙人的缎带飞舞如龙,季鹤白身轻如燕,打得难捨难分。 覆盖在塔顶的树冠被剑气一扫,残叶簌簌落下。 仙人背后各种宝器浮现出来,与那倒悬的剑阵相互抗衡。 一时间竟然是季鹤白占了上风,墨明兮于其中窥探,季鹤白神色微变,隐约透着些出尘之意。 仙人勐地一挥手,形势剧变,满室光华。 只可惜那光华仅有一瞬,壶中日月剑已然没入了仙人的正中。 第74章 寻瑕(九) 墨明兮背靠着窗框,霞光映照着他的如墨的髮丝泛起金光。 他停下推演,难以置信地转向季鹤白:「仙人未必斩不得?」 仙脸上丝毫不见愠怒,露出一丝全知全觉的微笑:「想法很好。」 季鹤白垂眸,随即望向仙人的方向,又看回墨明兮摇摇头:「到底是凡铁,不能破真身。」 墨明兮没来由的松了口气,朝着仙人微微颔首赔了个不是。 仙人一笑:「无所谓,等你不日飞升,上去赔我几个法器即可。」 墨明兮:……?! 季鹤白脸上不见惊异,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个仙人的提示,甚至微微点头,表示对这个提议的认可。 仙人看着不明所以的墨明兮,微微惊讶:「哦?你不知道。」那疏离尘世的脸忽然凑到墨明兮面前,非常近距地凝视着他漆黑的眸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仙人端坐回位子上,两条细眉一挤:「唉,凡人凡人。」 随即手指一点季鹤白:「我与他原在一处司职,都是仙人从前见过的。」 随即手指又在季鹤白与墨明兮之间来回:「我在仙界之时你俩传过信的,传得可不少。」 墨明兮顺着指尖落到季鹤白脸上,震惊在他的五官里缓缓扩散:「什么?什么?」 「可是他下界找他的仙侣,把自己找转生了这事你知道吧。」仙人收回手,捂嘴一笑,越笑越大声:「也对,你遭了天罚忘记也是正常。」 墨明兮唰的一下转过头来:「什么?!」 接二连三的消息,墨明兮的脑子终于是跟不上了。 仙人朝着桌上的算筹扬了扬下巴:「你算呀,就算……算这桌子吧。」 桌上放着一副玉质算筹,并非用来推演的最好之物。 仙人盛情难却,墨明兮半信半疑地拿起算筹,触手冰凉,灵气充沛。 「仙人法器?」墨明兮疑惑道。 墨明兮一掌摊开随意施术,不报抱任何希望。 赤金的电光勾连在天地之间,通天的大树连树芯都快要烧起来。 他仰面朝天躺着,一道道金光勐烈降落他的身上。天罚九十九,他视线渐渐模煳,只看见火球般的树叶坠落在身边。 墨明兮手一抖,算筹落了下来。 他未能将这景象看下去,那坠落像是有了实感一样攀上自己的身体。 「我……」 六角飞檐开始晃动,自塔下迴荡起鸾鸟煽动翅膀的声音。 墨明兮探头朝窗外望去,修元塔的视野极好,可以看见昏黄的暮色中,整个四方城内都开始扭曲变化。 从前如何生死,墨明兮暂且放在一边:「外面!」 仙人端坐如常:「不用着急,我还坐在这里呢。」 四面八方隐隐传来雷声,四方城的四角,浓稠的黑云翻滚而来。 鸾鸟像是脱离了控制一般,纷纷展翅朝着四角方向而去。 巨大的羽翼之下,点点金光洒落。 「这是仙人的鸾鸟?」墨明兮心中一沉:「那如果少了一只会怎样?」 仙人垂目,不见惊慌:「那就是时也命也,非我能及了。」 仙人周身包悬浮着淡淡的光点,这光点偶尔有一两颗落在墨明兮身上。 墨明兮伸手去接,觉得温暖如春。 「黑云来了会怎样?」 「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仙人摇摇头:「这个位子本来是天道坐的,又不是我坐的。我一人之身,已非此界之物,供养了这么久也该到头了。」 墨明兮眨眨眼:「天道呢?」 仙人一笑:「问你啊,天道呢?」 墨明兮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天道要我……阻止季鹤白。」 仙人一哂:「阻止?」 墨明兮低头:「说服。」 季鹤白凑了过来:「说服?」 墨明兮头埋得更低:「证道。」 仙人盘坐静息:「那你想想那是天道吗?说话可也如同现在修真界中规则,颠三倒四,倒行逆施?」 第142页 墨明兮眯起眼睛,勐然想起天道所言快意二字。 「快意?」 季鹤白撑着桌子,凑过来想看清墨明兮的表情:「快意?什么快意?」 墨明兮盯着桌面上的算筹,觉得这话看着谁说都不大对劲:「我见衍天之相,说你……同仙人,同仙人修鼎炉之法。」 墨明兮越说越小声,轻不可闻。 「修什么?」 墨明兮心一横:「说你亵渎仙人,修鼎炉之法长进修为,仙人不堪……」 季鹤白:…… 仙人倏地睁眼,哈哈哈笑了几声:「害羞什么,仙界也有司情爱的神仙,也有双修而至的道侣,这话我有什么听不得?」 墨明兮无言:「鼎炉之法并非自愿。」 仙人瞧了眼季鹤白:「嘶——那可不行,我的仙侣可不答应。」 墨明兮:…… 季鹤白:…… 季鹤白小声,揪着莫名其妙的重点:「难道你看到了……」 墨明兮觉得脑袋上的头髮都要竖起来:「我没有!我是听天道所言!」 季鹤白支着头,凑在墨明兮旁边:「我可没有这么丧心病狂,你可不能听一面之言啊。」 墨明兮:…… 「预言之事,或许因我重回修真界而解。」墨明兮正色道:「心音,我是想知道心音何解。」 「心音?」仙人一顿,轻描淡写道:「除去现在持天道朝笏之人,心音自可消除。」 轰隆隆。 四角传来的雷声迴荡,四方城像是摇曳的布料一般在明暗中摇摆。 鸾鸟拼了命似的在黑云之中起伏穿梭,只是南面一角,出现一道裂口。 漆黑的乌云如勺中汤汁,缓缓倾倒下来,一点点蔓延进四方城中。 墨明兮抬头,朝高远之处极目远眺。 金色的余晖变得浑浊,缓缓沉降。 墨明兮思索一会,觉得有异:「仙人来到此处,却不能将其寻出?」 仙人两手结印胸前:「天道尚且不可随意触动修真界中人命数,仙人如何能越过界限擅自惩处。仙界降罚,唯可罚天道一人而已。」 墨明兮看仙人似有破绽,想要出手相助。 指尖捏决才发现,自己的杯水车薪,供养这颗通天之树尚且不够。 他有些挫败地看着指尖,飞快地想着还有什么可以藉助。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浑浊,似乎相中之景就要重现。 季鹤白忽然道:「那你来此处有何作用?」 「我来此处?」仙人歪了歪头,眸中浮出一丝情绪:「是在仙界感到了求降。」 「求降?」 仙人手上印记几变,眉心的仙纹更加深红,似乎将局面控制住了:「我还在修真界修炼时,收过一个徒弟,叫做……叫沈,沈清。在我众多弟子之中他资质最为平凡,莫不如说放在整个修真界都算得上是平平无奇的典型。一路苦修,修到我飞升也没有太多长进。除却心正,无一优点。」 墨明兮与季鹤白四目相对:「沈清?」 「嗯……是他。他烧香开坛,又是法器又是唱经,绵绵不绝啊。」仙人脸上出现一丝修士一般的苦恼:「仙人下界总要时间,他是一点清净也不给为师留下。」 墨明兮心中笃定:是沈清没错了。 「他来求我,我自是要来的。」仙人思绪渺远,担忧地望着窗外浑浊的光景:「鸾鸟真的少了一只。」 墨明兮:「抱歉。」 「倒也无妨,都是机缘。」仙人眉目平顺,衬得季鹤白和墨明兮震惊的脸,更加震惊:「沈清他学得慢还不着急,就连他都这样求了,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季鹤白目光一凝,热切道:「你和他碰面了?」 「唔……没有。」仙人再次结印:「仙凡有别,我不能见他。只是很久之后我看见天光一道,似是他飞升了。」 墨明兮喃喃:「千处寻师皆可降……」 仙人一愣,似乎许久没有听到这话,淡淡道:「谁能想到呢,你是他的好徒弟。」 墨明兮沉浸其中,觉得玄妙非常。 仙人衣袂纷飞,身边的光点已然成了灿金颜色:「无妨,这次我回去,就能见他了。」 「回去?」 季鹤白和墨明兮异口同声。 「仙人之力也有尽头,难道我要坐在这棵树上枯竭而死?」 轰! 一块飞檐从塔顶坠落。 仙人面色沉凝,却不见慌乱:「我若离开,修元塔中修士便会逐渐不受约束,一月之内,比起你那什么预示之景,好不到哪里去。」 轰! 墙皮簌簌落下,连同窗框也跟着摇动。 窗外乌云压城,浓稠的黑云像是将四方城缓缓融化一般,眼见着屋舍瓦檐塌陷了下去。 修元塔开始剥落崩解,砖瓦琉璃暴雨似的落下去。 三人依旧坐在桌边,通天之树的原貌显现出来。 墨明兮看着硕大树干,粗壮的枝叶在脚下交错。 外头阴云浓稠,天光熄灭。 墨明兮心中动摇,他只是要阻止季鹤白走上歧途,却亲眼看到了一条歧途在修真界交织。 季鹤白也一样注视着这一切,意外的没有动手。 这股拆解修元塔的力量,似乎修士所不可抗衡。 徒劳无用之功。 第143页 「若不一试,怎知无用。」 墨明兮和季鹤白几乎同时出手,剑意与术法的辉光虽不能破开重云,也不能解开无形的控制。却堪堪保住了摇动的树冠,不在崩解中散落。 修元塔镶金绘彩的砖瓦还在落下,完全崩落之后,金色枝干墨绿枝叶,拱顶一般垂盖的树冠在三人头顶露出全貌。 遮天蔽日,错综复杂。 两人仰头,仍被这景象震慑,环视着树冠之顶。 忽然,墨明兮游移的视线停住了,他心中一惊。 在左下方一支手腕粗细的枝干上挂着一个人。 这人脑袋勐地一转,朝着墨明兮狞笑起来。 这不是幻觉,他身边传来季鹤白疑惑的声音:「李冉?!」 墨明兮愣住,他手中的算筹发出莹莹光辉。 墨明兮在光辉中难以置信的低头,颤抖着看着掌中之物:「朝笏……在我手中。」 第75章 寻瑕(十) 天门微启,一束明光透过树冠照射在仙人的身上。 墨明兮抬头看去,层层的黑云之上,紫气东来的祥瑞天象隐约可见。 仙人开口了:「别想了,这样的祥瑞照不进修真界中。」 墨明兮身上层层的衣袍被罡风带起,上下翻飞的衣角显得他像摇曳的千瓣莲似的:「我有话要问。」 仙人微微腾空向着明光而去,垂眸道:「拉住我。」 墨明兮往前倾了倾:「什么。」 仙人回头:「你不拉住我,我就要跑了。」 季鹤白勐地伸手,抓住了仙人的衣摆。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手里风筝似的仙人:「……」 他沉默了一息,即刻问道:「天道是因何受罚的?」 仙人道:「天道丢失仪轨,导致仙人下界时被迫转生。因此受罚九十九,后来便与仙界失去联繫。」 墨明兮指着身边的季鹤白:「就是他下界的时候?」 仙人点头:「嗯。他下界传信天道,就音信全无了。我到了修真界后,探寻许久才察觉到一丝线索。刚要捞人,他又转生了。于是常常梦中相见,总算把他骗过来了。」 墨明兮狐疑地看着仙人的方向:「骗过来?」 仙人摊手道:「天道这位置坐着,可无一日休息,我还是赶紧回仙界去吧。找着了他,回去也十分合情合理。」 墨明兮:「……」 季鹤白抓着仙人的衣摆拽了拽,在缎子般的衣摆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修元塔的举动此时再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害处,在星衍阁迫近时送来了玉京的帖子。 在玉京的钟楼上,拖住了心起邪念的张真道。 墨明兮像是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修元塔内可有会八卦镜之人?」 仙人思索着:「八卦镜?确实,我将他们派到从云山去了。最近那道心音似乎开始动摇起境界更差的人,隔得太远我鞭长莫及,偶尔派出去几个被唱经控制得很好的修士。」 「你并不能控制?」 「我非修真界中人,抓住这几个大乘修士就已经是极限了。」仙人挥了挥手,转头朝着季鹤白:「你我也算同僚一场,对我的衣袍好点行吗?」 仙人袖袍鼓风即将循着明光而去,墨明兮勐地问道:「仪轨现在何处?」 「不知道——」 极不靠谱得道声音迴荡在空中,天光散去后,再次陷入黑云的暗色之中。 李冉挂在树上,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墨明兮的方向。 墨明兮仰头看着树冠间的身体,他离地有些高度,轻易无法触碰到。 墨明兮与季鹤白都不敢妄动,这树冠自仙人走后摇摇欲坠,若是跌落怕再也没有机会上来。 「李冉为何要要纠缠着我?」墨明兮没有答案,天光缓缓消散后,李冉的面目变得更加骇人。但于此同时,他身上散发着唯一的莹光。 季鹤白两脚岔开维持着平衡站在枝干上:「现在怎么办?」 墨明兮直视这那道视线:「它在看我?它为什么要看我?」 李冉整个人嵌在树干里,墨明兮恍惚看见树干之中流动着什么在供养树冠上的李冉。 是修士们的怀疑,和向着心音折服的动摇。每向着心音折服一点,李冉的控制便多一点,所能蚕食的东西便也多一点。渐渐地,这样的动摇似乎有了形态,顺着树干而行。 「往上走。」墨明兮此刻没有任何犹豫,想要知道答案,就必须得抓住李冉。 墨明兮迅速抬脚,脚下的树叶却忽然一空。 一脚踩空的墨明兮掉了下去。 树冠下面并非秃秃的一根主干,墨明兮下坠中迅速抱住了伸出来的分支。 抬头一看季鹤白也掉了下来,趴在不远处的分支上问:「阴阳相生之理?往上其实是往下?」 墨明兮看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我踩空了,掉下来的。」 墨明兮翻身爬上枝干,呲啦一声,那层层白衣被挂开一道口子。 他有些懊恼的翻弄着衣摆:「真想把这破衣裳换了。」 头顶稀疏的树叶间,李冉的视线透过缝隙漏了下来。 管他什么天道,墨明兮不想被这么个人时时刻刻在身后盯着。 他抱着树干往上爬去,空中的黑云还在四方城内蔓延,海涛一般吞噬着楼宇。 第144页 仙人带着鸾鸟离开后,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季鹤白朝着墨明兮这边挪了两步,同样挂在主干上:「你这衣服可真难爬。」 墨明兮的衣袖已经被细小的树杈挂得一缕一缕,只是层数太多,还未全都毁尽。 「上去了再说。」墨明兮攀着一块突出的残枝,找着下一处落脚点:「李冉或许就是偷仪轨之人。」 季鹤白神色瞭然,同样奋力向上爬去:「偷得了仪轨,难道还能偷走天道的力量?」 墨明兮心中疑惑:「可是玉板分明在我手上。」 墨明兮掉下来的那一刻,手中的玉板已经一起跌落树底的深渊。墨明兮朝下望去,只见到一片暗沉。 他并不心急,觉得那玉板还会自己回来。 季鹤白朝着北面爬去,避开李冉的视线:「那东西本就是你的,拿回来有什么不对?他偷的未必是仪轨,而是你天道的朝笏。」 墨明兮分明就要解开心音的缘由,一切圆满重走飞升之路。 现在又告诉他这些,早日飞升早日开悟算是幻梦一场,怕是连普通的修士也做不得了。 墨明兮有些泄气:「不如早点告诉我,见微小见广袤见常人,见生死难过不可得。我不是要叩问仙门,我是要成天道。」 衍天算筹忽然动了,墨明兮向上爬去,没走一步便有树叶相聚形成台阶。 季鹤白在他斜下方喊道:「师兄!带上我啊。」 墨明兮未动,踩着枝叶的指引往上前去。 季鹤白跃上那即将散去的枝叶残影,借力而上,比墨明兮来得要快些。 星河流淌的夜幕中,他看见了自己站在修元塔上翘首以盼,看见了天象忽然生变。 看见了金雷天罚之下跌落塔底的自己,有人从他身边穿过,拿走了他有些握不住的玉板。 仪轨转动…… 墨明兮回过神来时,大半个身子陷在枝繁叶茂的树冠里。 季鹤白正拉着他的手将他往上拖拽:「师兄,想起什么来了?」 「有人在抓我的脚。」墨明兮脚踝滑熘熘的触感传来,似乎有什么冰冷粘滑的东西将他缠住。 季鹤白闻言向下一望,看见李冉正攀在墨明兮的脚上。 「啧。」 壶中日月剑脱手而去,正中李冉面门。 墨明兮脚下一松,被提了上来。 繁茂的枝叶间,李冉极其诡异的姿势四脚并用地在枝干间穿梭,时不时传来簌簌的声音。 李冉在循着什么轨迹,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墨明兮记起来,从前的飞升渡劫,本就是规则明了后的与天道抗衡。 他见到一具不同寻常的修士,拼凑着他人的修为而来。他以为那是对人施救反遭陷害的受害者,不曾想那是李冉的谎言。 一些自己如何给了李冉机会的记忆冒了出来,天道并未让他身死道消,而是给了他重回修真界的法子。 天道给了很多人这样的机会,唯独李冉并未离开修元塔。 叮—— 一声剑鸣。 墨明兮循声望去,壶中日月剑悬停空中,直指暗沉天幕中的一道莹光。 莹光之内衣袂纷飞,并非天道不可示人,而是天道并非天道。 四角流动的黑云汇入这莹光之中,墨明兮勐地低头看去,李冉果然已经不在树冠之中爬行。 正在此时,那块玉板从浓稠的黑暗之中浮了上来。 剑意弧光与莹光纠缠在一起,季鹤白脸上丝毫不见动摇。 「师兄,你想得起来仪轨在哪吗?」 墨明兮抱着脑袋:「在想了在想了。」 盯着那块玉板的墨明兮,感受道季鹤白的剑意倾泻。季鹤白剑心通明,所以才不受压制。 李冉已被供养得不似当年不堪一击的修士,他将天道之理翻转,陡然于修真界横行。 这便说得通了,分明在质疑天道规则的祝可山,为何突然转向了敌对修元塔。 而自己的境界来去,又为何不尊常理。 铮的一声,剑意似飞鱼过海,耀眼的白光同李冉身下的黑云缠绕在一起。 玉板在向墨明兮靠近,但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力一般,牵引着往李冉的方向动摇。 不仅玉板,连季鹤白的剑也朝着那个方向偏离。 「收剑!收剑!」墨明兮急忙喊道。 「师兄,收剑?会一发不可收拾。」季鹤白手中划出一道剑意,那弧光推着黑暗朝着远方奔去,给墨明兮照亮了四方城之外的视野。 四方城已经盛装不下浓稠的黑云,满溢出去的黑云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季鹤白尚可施展剑术,动摇之人难道是我? 墨明兮再次盯着那摇摆不定的玉板,将手中算筹尽数抛出。 墨明兮踩着算筹搭成长长的阶梯,直奔玉板之下。 「收剑!」 他纵身一跃,将朝笏握在手中。 踩着回收的算筹,墨明兮往上取回壶中日月剑。身后的莹光勐地向外扩散,墨明兮借力扑向了季鹤白的方向。 他怀中的算筹再次散了出去,接替了壶中日月剑的位置。 「神树之骨,比凡铁可强。虽不能打断关联,却能暂时困住他一阵。」 墨明兮被季鹤白接住,稳稳落在树冠上。 「走,先从这里离开。」墨明兮抓着季鹤白:「朝笏已在我的手上,找到仪轨再说。」 第145页 墨明兮刚要迈出一步,忽然听见了树骨裂开的声音。 「不好!」 李冉岂会轻易放弃,他放弃了与黑云的交汇,让这股力量在有限的空间内膨胀。 树骨即将无法承受,黑云开始向四面八方撞击。 黑云碾压过来之前,被遗忘很久的那块暗淡无光的青色碎片飞了出去。 两者相撞,明光大盛。 「啊——」 刺眼的白光散去,墨明兮看清自己滚落在一片焦土之上。 季鹤白趴在不远处,爬起来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墨明兮环视一周:「西陵郊?」 季鹤白雪灰道袍猎猎作响,他出声催促道:「师兄,快走快走。」 第76章 西陵(一) 快走? 墨明兮环顾四周,交织的雷电击落在黢黑的土地上。他与季鹤白之间甚至横亘着数道电光,残破的道门就像刚刚被击毁一般,砖块碎瓦清晰可见。 轰的一声,汩汩黑烟冒出。 墨明兮的神识沿着冒烟的土地一寸寸探查而去,在落雨一般的闪电间穿梭,终于触及到境中边缘:「仍在境中。」 墨明兮声音不大,也没有得道季鹤白的回应。他的视线穿过闪电清白的光芒,看见季鹤白望着远方像是在思索什么。 这里仍然是沈清的境,不见那些浮板和星河,许是碎片的内核。 墨明兮极目而望,若是这境中也能看见青衫人,说不定就能轻松出去。他心中有些犹豫,沈清真的会将从前的道侣困在埋骨之地吗? 不管如何,都要先试一试。他与季鹤白牵扯其中,总归是要将事情解决的。 墨明兮揣着手观察了一会,周遭落雷之处不曾改变。他心念一动,顺势借落雷为阵眼。立刻心中念咒脚步轻移,轻巧地在雷电周遭绕过,以身画阵。 焦黑的额土地上,循着墨明兮的足迹,画线成刻,相连成圆。 墨明兮脚下踏出符字印记,飞快地回到阵中。 双手相合,带出一道残影。 两息之间,阵法拔地而起,平推过境。仅仅一瞬,连落雷闪电都停滞空中。 整个境中,除了墨明兮和季鹤白,只剩下四处冒烟的西陵郊。没有青衫人的影子,甚至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影。 上次入境花了两日的时间,若再呆上两日,出去时恐怕修真界都会不復存在。他们没有时间再在沈清的境中探索,墨明兮开始搜罗着自己身上的可用之物。 墨明兮身上并没有带太多法器,袖里干坤中剩下的又是墨妙妙那堆无用的书卷。找了又找,似乎找到个不寻常的东西。 墨明兮取出来一看,手中提着一盏的画着大寿桃的提灯。墨明兮有些怀念笑了下,默默放了回去。 墨妙妙的东西在袖里干坤一角堆得乱七八糟,墨明兮无奈地笑着搜寻了一阵,忽然找到一副算筹。 「对啊!」他眼中一亮,忍不住惊唿。 算筹虽然是假的,但神树之骨却是真的。 想到这里墨明兮懊悔起来,方才抛得着急,将真的抛了出去实在可惜。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算筹,刻痕略有偏差虽然算不出什么,但以此树骨为媒介或许可以打开此境。 「季鹤白,你快过来,我想到办法出去了。」墨明兮捧着算筹大喊,将里头一丝魂魄之力抽了出来。 墨明兮等了半刻没有得道回应,他一边琢磨着树骨破此境须得几根算筹,一边提高了声音又喊了几遍。 季鹤白还站在原处,似乎不打算再回应他。 墨明兮分出六支,将剩下的算筹一拢。脑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季鹤白说的快走,是让他自己快走? 此念一起,他被身后突然袭来的无边剑意推了一个踉跄,发上玉带被劲风勐地带跑一根。 墨明兮回身一望,季鹤白站在如滔如海的剑意之中。西陵郊的焦土被暗夜低垂下的废墟所覆盖,天边闪烁着道门陨落的弧光。 「衍天之相?」墨明兮缓缓地注视着眼前的变化,横亘再他与季鹤白之间的闪电消失了,脚下是灼人的楼宇残骸。 噹啷噹啷。 破碎的山门牌坊下,铜铃躁动起来。墨明兮听见了石块滚落的声音,符纸颤动的声音,残剑落地的声影。哭声,求饶声,绵绵不绝…… 「镜水宗,符修之力如何?」 墨明兮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境中之境,相中之相。到底是季鹤白有异还是天道有异,他动摇起来。 …… 「西陵郊?」 季鹤白听见墨明兮疑惑的声音,眼神明了明。 万剑之冢剑器铮鸣,纷纷朝宗而至。季鹤白站在猎猎风中,看见了墨明兮所说那个预言。 莫不如说,他就在那个预言之中。 莫不如说,他正在实现那个预言。 季鹤白脑中思绪几变,心中不信,将壶中日月剑握在手中。 明明灭灭的暗光落在季鹤白的脸上,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沖天的剑阵破开暗沉天空,无月暗夜映照着妖冶的红光。 这束红光照亮了他的视野,循着断剑林立的残垣断壁望去,墨明兮站在倾颓的楼宇下,也在看季鹤白的方向。 四目相对:「师兄,你入相了?」 墨明兮的回应没有传来。 季鹤白身边哀声遍野,四处都是他剑气留下的凿痕。季鹤白足尖一点,朝着被噼去一半的山门而去。 第146页 季鹤白如同浮光掠影一般,踩着脚下的砖石碎块,很快到了墨明兮面前。他一手扣住墨明兮苍白的手腕:「师兄,你回话。墨明兮?!」 墨明兮指尖落在石碑深深的凿痕上,看着季鹤白握剑的手,目光顺着暴起的青筋一点点往上,终究看了他一眼:「季鹤白,你在做什么啊……」 季鹤白手中握剑,却无法熄灭其中铺天盖地的剑意。雪灰道袍发出猎猎声响,将他说话的声音掩盖下去:「不是,不是我,真不是我。」 墨明兮目光沉沉,毫不信任地看着季鹤白:「你没有?不是你?」 季鹤白往后让了让身子,这解释有些荒谬,毫无说服力:「当真不是,师兄,当真不是。」 墨明兮反手扣住季鹤白的手腕,迫使季鹤白将他松开:「我认得你的剑意,这不是你还能是谁?」 季鹤白:…… 认出剑意这事迴旋镖似的打得季鹤白措手不及,墨明兮手中捻诀,似要发难。 季鹤白慌忙道:「是壶中日月剑,是剑不是我。」 壶中日月剑:……? 噹啷噹啷的,四周落下几把破烂的残剑。 不远处,破碎的山门下,几个弟子接二连三的伏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我无法,我无法……季真尊,季真尊,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季鹤白面上一僵,真及时啊,出现得真及时啊。他急切道:「师兄,你信……」 季鹤白陡然顿住,随即露出一丝笑意。 「墨明兮,你何时右手捻诀了?」 他手腕一转,就要朝着眼前虚假的景象一剑挥去。 季鹤白勐然清醒,四周景色瞬间澄明,天上并非道门陨落的弧光,真是西陵郊的电闪雷鸣。 墨明兮一脸担忧地站在他面前:「季鹤白,做师兄的没有先跑的道理,你要我快走到哪里去?」 季鹤白眸中闪过一丝欣喜,往前一步:「没有没有,你我一块走。」 墨明兮正色道:「李冉此时,借得修真界中的异象,已然立于寻常人之上。我未能拿起天道之身,你未能叩问仙门,终究是不能与他为敌。」 季鹤白眉心微蹙,觉得此话模稜两可,听不出墨明兮到底何意。于是先将自己所见说出:「我看见你那个衍天之相了。」 墨明兮微微仰头看着他道:「那你如何能够逃出?」 季鹤白心有余悸:「是借师兄之力逃出。」 墨明兮莫名一笑,朝着季鹤白握剑的手伸去。 墨明兮这次抓着的是壶中日月剑的剑柄,他手上力气很大,几乎要将这把剑从季鹤白手中抢过来。 季鹤白惊疑地与墨明兮四目相对,仅仅一瞬,他意识到墨明兮的话语举止都不大对劲:「墨明兮,你要做什么?」 墨明兮漆黑的眸子里眸光幽深,他从未对着季鹤白这样沉沉低语:「你想将我铸成剑灵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哇!是地雷诶,感谢! 第77章 西陵(二) 季鹤白终究还是松手,让墨明兮将他手中的剑夺了过去。他看着墨明兮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捉摸不透。 墨明兮像是要将问剑台上一剑还回,可是他剑尖冲着地面迟迟没有动手。 「墨明兮?」季鹤白试探着喊了一声。 季鹤白刚刚才从虚假的衍天之相中逃出,清楚地感觉墨明兮也被什么影响了心神,许是那李冉又在从中作梗。 虽然如此,季鹤白也只能在脑中不断地重复着方才假象里所见的细节,试图找到一丝让墨明兮认清现实的机会。 墨明兮沉默不语有一刻之久,季鹤白并不怕墨明兮拿着他的剑,或者将他的剑带走。 只是他清晰地感知到,墨明兮的境界如同流水一般消失。 这到底只是沈清留下的碎片中残存的内核,或许不能完全阻隔李冉的影响。 季鹤白只好做足准备,等着墨明兮出招。 这时,许久未有动静的墨明兮缓缓抬起手来。突然剑身一转,剑刃却朝着自己脖子上过去。 季鹤白:…… 噹啷,壶中日月剑脱手落地。 墨明兮被雷噼了一般将剑扔了出去:「受不了了,太离谱了。」 他本在回身时感到李冉试图将他控制,将计就计放开心神。却不成想失控一瞬,李冉竟然想用他的自尽来刺激季鹤白的心境。这么看来,李冉也对季鹤白动过手脚了。 墨明兮尴尬地看着季鹤白,空气似乎凝滞。 幼稚,实在太幼稚了。 墨明兮嘆息一声:「失策失策。」 季鹤白冷笑一声:「你,你不会是真的想……」 墨明兮理了理外层破破烂烂的衣裳,目光挪向远方:「我就想试试李冉到底能用心音影响到什么地步。」 季鹤白道:「什么地步?」 墨明兮捡起来地上那把剑,将他交给季鹤白:「我刚才和你说了什么?我有点失神了」 季鹤白:「……」 墨明兮在周围找了个不会落雷的地方,坐在一处断裂的墙根上:「我记得模模煳煳。」 季鹤白在他旁边坐下,直截了当地问:「因为你的境界消退?」 墨明兮沉思一会:「是因为李冉有意模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的事情。」 墨明兮说的话并不多,仅仅是三四句而已。季鹤白不假思索道:「你说你没有先跑的道理,问我要你到哪里去。」 第147页 墨明兮点点头:「这话我还记得。」 季鹤白接着说:「你然后说李冉借了修真界中的异象,已然立于寻常人之上,你我不能与他为敌。」 听到这些话,墨明兮捻着髮带思考起来。落雷过了三五轮,才皱着眉头缓缓开口:「不对。你觉得他为了什么?」 季鹤白并未多想:「为了什么?现在朝笏拿起放下都在你手上,他不想和我俩打?如若是这样,你我破镜出去,与他拼上一轮就知道了。」 墨明兮摇摇头,始终觉得不对:「确实,就仙人所言,朝笏在手意味着行天道之事。但是李冉已经借了异象翻转天理,朝笏并非必须了。他并非要做天道,所行的目的都是为了得到力量,他是要成仙人…… 立于常人之上,你我不能与之为敌……」 难道他不仅想要登临仙门,他还想要你我的臣服?奇怪奇怪……」 季鹤白眉心舒展:「我起初还担心他想在修元塔上将你我困住,此番失败后会藏身修真界中。现在看来,不用担心了。」 墨明兮:「为何?」 季鹤白一摊手:「他总得把你我打服了才行吧。」 墨明兮无言:「你我如何会服他?」 季鹤白几番思考:「他未必会这么认为。他觉得心音异象动摇修士,能推他为尊,改变法则。自然也可以想要真正天道的臣服,将正道踩在脚下。更何况他那般「聪明」拼凑灵脉,还被你曾经打落境界重修,怎么忍得下这样的事情。」 「所求快意?」墨明兮想起李冉所说,又回忆起一些细枝末节:「拼凑灵脉,本是救人续命的法子。谁又能想到……」 看着眼前的墨明兮,季鹤白有些担忧:「你还管这些缘由做什么,心术不正的理由千千万万,你一个个想过去哪有这么多时间。他是妒忌也罢,自傲也罢,投机取巧也罢,都不是他拿着别人的灵脉飞升的理由。」 墨明兮自我反省着:「我若是不留他一命……」 季鹤白难得没有顺着墨明兮的话宽慰他,不留情面道:「你若是不留他一命,早该和我做上仙侣了。不过修士如果都像祝可山那般不做折服,也许也不会一发不可收拾。」 墨明兮认可地点头笑了笑:「我还说了什么?」 「你问我想不想把你铸成剑灵。」 墨明兮脱口而出:「不想。」 季鹤白却似乎别有考量,摸着壶中日月剑道:「其实也是一个法子,你成了剑灵,与我一道飞升,岂不是妙哉?」 墨明兮没想过还有这样的法子,心动一瞬,恢復理智:「你这一飞升,连修真界的天道都要带走?」 季鹤白似觉得此法可行:「你要不试试传给别人,我看那叶归晴就挺好的。」 墨明兮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要是这样,李冉早将位置接走了。我身死之时,李冉冒充天道给我说的预言里,便是你将我做成剑灵。」 季鹤白闻言大笑:「剑灵做不得,猫却做得,师兄果然不一般。」随即他忽然正色道:「衍天之相是假?」 墨明兮方才还不确定,直到听见季鹤白说剑灵之事,将两者联繫起来:「我在衍天之相中所见天道,也是藏在莹光之后。」 季鹤白勐然想起:「沈清境中的岩谷道场,他们所朝拜的台上之人也是藏在莹光之后,与塔中所见无二!」 墨明兮蹙眉,盯着季鹤白的脸确认他是否胡言乱语:「你不是说他们没有朝拜任何东西吗?」 季鹤白微微侧头躲开视线:「我当时以为那发光的是你……」 墨明兮:「……」 季鹤白轻松起来:「不过现在好了,我也算是清白了。」 墨明兮:「清白?」 季鹤白挑眉:「我可没有和仙人行不轨之事,至始至终都只想着一个人。」 墨明兮干笑两声:「抬爱了抬爱了。」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淡淡道:「然后就只问了我是如何从衍天之相里逃出了。」 墨明兮惊讶:「你也看见了我的衍天之相?」 「嗯。」季鹤白点点头:「有几个镜水宗的弟子跪着求饶,叫我别动手……」 他将所见景象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墨明兮细细听来,下意识朝着远方看去。西陵郊隔着镜水宗十万八千里,即便是境中也看不见一点影子。 墨明兮喃喃自语:「我怎么会相信这样的预言呢?」 季鹤白随口道:「李冉刚才还让你为了我抹脖子呢。」 沉默,比雷声还要震撼的沉默。 墨明兮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李冉……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在脑袋里。」 季鹤白笑而不语。 墨明兮忽然问:「那你会因此崩溃吗?」 季鹤白幽幽的视线缓缓转了过来:「我会觉得你大概是有病,为了我能自戕自害,你就不是墨明兮了。」 墨明兮无言以对:「好像……确实……我也不会……」 季鹤白又说:「但我要是看着你死了道侣,背着我的剑山水重重,程程而行,我才会崩溃吧。」 墨明兮闻言简直心痛:「你够狠的,这事你来做,修真界早该没了。」 「要不我怎么是仙人呢。」季鹤白得意道:「既知无情道,何不见众生。」 第148页 墨明兮趁此机会摊开手上的算筹,坦白道:「我用不了了。」 季鹤白勐地一惊,探查他境界竟然分神已破:「你……」 「性命无虞,只是……」墨明兮朝着虚空伸手,那玉板再次浮了出来。 季鹤白琢磨道:「拿了能恢復多少?」 墨明兮试探着问道:「我若是拿起天道朝笏,所谓境界是不是困不住我了?」 季鹤白支着头想了片刻:「不知道。」 墨明兮低头沉思:「你一点记忆也无?」 「没有,我那转生,看起来像是遵循了修真界的法则,应当是前尘忘却了吧。」季鹤白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的生死因墨明兮的失误而来,又好像一脚踩进了墨明兮会仍然是天道,而他却抛尽前尘的泥坑里。 墨明兮如何听不出来话中之意,默默无言。 季鹤白又道:「我甚至怀疑如果仪轨还在,你也能把那不靠谱的仙人拨去转生两次。」 墨明兮闻言想起从前的道道惩罚:「还是不了吧……再来一次岂不是要把我噼炸了。」 季鹤白夸张地嘆气:「沈清要揍我,同僚要我赔法器,仙门之上我欠的债不少啊。」 墨明兮有些犹豫,季鹤白此番事了当是飞升在即。可他刚刚承下的情意甚至还未开始,墨明兮始终是不甘心:「我若是成了天道,墨明兮或许从此消失不见……」 季鹤白一脸你别来这套:「你若是成了天道,天道从此就叫墨明兮。往后写上几本册子,将你画像往墙上一挂,就可开坛做法,高香朝拜了。」 墨明兮那点儿惆怅不安的心思被这么一搅,散得干净:「你别太离谱。」 季鹤白理所当然:「这有什么稀奇,你能选择是墨妙妙还是墨明兮,为何不能重选天道叫什么。」 墨明兮无奈地笑了笑:「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又默了一刻。 墨明兮忽然道:「若是我成了天道,将这世情缘忘尽……」 季鹤白眯起眼睛,盯着墨明兮的脸:「就你以前的信笺来看,你现在已经十分忘情了。」 墨明兮:「……?」 季鹤白眼神清亮:「你看不见纸上的字?」 「……!」墨明兮震惊:「我写了什么?」 季鹤白暧昧道:「表情抒意,字字真切。」 「滚!」 季鹤白笑了两声,看着空中的朝笏,想起来在欢元岭的墨明兮。眼中澄明,沉声道:「师兄,你会出手。」 墨明兮下了决心,又觉得有些对不起季鹤白的情意。暂且不管,到时再还。 朝笏握在手中,明光大盛,算筹也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已开[病弱反派?重生竹马],朝堂,轻松欢脱稳定日更 求路过~求收藏~比心 这本一样更 唉,贴不了一点文案,文案我的一生之敌,给个机会吧…… 第78章 西陵(三) 阳光自苍翠枝叶间漏下来,带着银铃轻摇的声音。 不染纤尘的缎白鞋面踩过盘旋而上的阶梯,衣摆飘摇绕着粗壮的树干徐徐上行。 祥瑞的明光落在修元塔顶,墨明兮凭栏而望。一乘轿辇由两队鸾鸟引路,自天光中显身。穿过鎏金晚霞,朝着修元塔的方向而来。 这乘轿辇与在玉华宗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除却绘彩的轿身,层层叠叠的正红幔帐在余晖中飘荡。 天上剑仙御剑在鸾鸟的队伍之前,竟是季鹤白意气风发的容姿,手持一卷天书而来。 墨明兮向轿辇来处伸出手,剎那间天生异象流云倒转,明光的天幕暗沉下来。鸾鸟散去,轿辇崩裂。 墨明兮低头看了看掌心:「什么衍天之道的算筹,原就是我手中所握,又何须有形。」 心念一动,捏碎了全部算筹。 墨明兮回到修元塔上,脚下的四方城笼罩在黑云之中。他举目四望,除了季鹤白,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李冉呢?」 季鹤白望着空中融化的衍天算筹,火星一点点往下掉落,五十支树骨现在残破得拼接不出一支完整的算筹:「李冉似乎是逃了。」 「逃?」墨明兮理了理髮带,一抹黛紫袖摆落了下来。墨明兮低头一看,那被仙人套上的碍事衣裳终于消失不见了。 季鹤白御剑而下,决定去塔底看看城中的情况:「天道之力如何?」 墨明兮看着掌心握了握:「好像……没什么区别。」 那玉板握在手中,空有其形,却似乎并未有实体。 墨明兮跟随着季鹤白御剑下行,修真界中所得功法似乎都还能用:「确实跨出了境界之困,李冉无法再拨弄我的境界涨消。只是这玉板的实物呢?」 季鹤白错愕地看着他,指尖穿过玉板之中:「不仅得找回仪轨,还得找回玉板?」 墨明兮同季鹤白一道落在黑云滚滚的四方城中:「仪轨,或许在玉华宗内。接下朝笏的一瞬,我似乎见到了当时的场景。你陨落修真界之时,时轨倒转很像是玉华宗大阵的开合。」 季鹤白听着这话虽然只是猜测,寻回宗门未必就能找到仪轨所在。可是这话是墨明兮所说,总算是有些希望在的。 季鹤白沉默不语时,墨明兮听见了四方城内的一片嘈杂。声音起伏不断,但他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第149页 黑云未散,先前在四方城内不断重复着动作的人,现在都离开固定的位置,无头苍蝇一样的四处乱窜。 「他们或许是在找出口。」墨明兮道,他收回心思:「不论仪轨在何处,李冉又在何处。现下恐怕需要先将这里的出口堵住,免得他们离开四方城。」 随着仙人的离开,四方城内房屋倒塌路面歪斜,从前规整的城道扭曲变形挤满了修士。 季鹤白抬头看了看还在倾泻的黑云,似乎李冉消失后,本该由他吸收的那部分也从天上降下来:「现在我俩都像暗夜行船一样摸索,哪管的了这么宽,要我说先回玉华宗为上。」 墨明兮道:「要不怎么你是仙人呢。万道沉寂,玉京先陨。张真道说得有道理,修真界出了问题,当然是先由天道顶着。」墨明兮辨明方向,朝着来时进入的城门走去:「我们把门封死。」 季鹤白与面目呆滞的修士们擦肩而过,快走几步追上墨明兮:「师兄,师兄,墙都要倒了,你去关门?」 墨明兮朝着出去的路走得极快,脚下生风鹤氅鼓起:「你与师父比剑术如何?」 季鹤白赶上他,周遭的房屋轰的一声垮塌:「嗯……不知,五五对开?」 墨明兮缓缓勾起嘴角:「那我的好师弟,你可会一剑噼山?」 季鹤白被墨明兮这句好师弟噎得说不出话,脑子飞快运转着一剑噼山的事情,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墨明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心里没底的时候就会叫我师兄,啊?季鹤白。」 季鹤白一愣:「……」 就好像他在主军帐前等着防守,墨明兮却跑到河界交锋处将了一军。 墨明兮一路熟络,直奔城门而去,曾经迷宫般的城池,在他脚下成了平坦大道。季鹤白侧目,墨明兮或许还未集齐天道的全部,已然显现出天道的风姿。 暗云缭绕的风中,面摊的旗子还在哗啦哗啦作响。 墨明兮朝那面馆的方向望去,当初为自己引路的那个叫小顾的伙计,依旧站在旗子下。 墨明兮有些疑惑,难道这城里还有清醒的人? 像是想他所想,旗子下的伙计朝他摇了摇头,后又挥了挥手道别,最后走进了面馆之中。 哗啦一声,面馆摊子也倒塌下来,将他掩埋在其中。 墨明兮思来想去记不起他,衣袖被人拽了拽。 季鹤白:「门是开的。」 墨明兮没有太惊讶,他走过来也只是做一番确认。 高耸的城门开了一条缝隙,不断有找过来的修士朝着门缝挤过去。门既不会被挤开,那些修士也不会开门。偶尔嘭的挤出去一两个,发出尖利的嚎叫朝着远方跑去。 墨明兮道:「走吧,一剑噼山去吧。」 季鹤白一阵惊讶:「你说真的?」 墨明兮点点头:「他们若是受了仙人暂时控制的大乘修士,仙人脱离出去,他们不受阻碍地在修真界中行走,不像是会干好事的模样。」 墨明兮话音刚落,一声尖叫划破了寂静暗沉的天空。 四方城的城墙已经垮塌了一部分,墨明兮放眼望去,找到一处豁口御剑穿过。那道尖叫声还时不时响起,只是离得远越来越听不清楚。 阴沉的河道里河水奔涌,栈桥已被汹涌的河水冲散。浑浊的水流扑上河岸,一个青衫衣裙的女子朝着河边奔逃而来。在沖断的栈桥边犹豫片刻,回身看了眼面目狰狞追来的人,犹豫一息就要跳进水里。 「林掌门!」 墨明兮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林兰芷停住了脚步,勐地朝天上望去。 两道剑光穿过云霭,落在林兰芷身侧。 林兰芷琴身尽毁,灵台破碎,像是刚刚经歷了一场恶战。她脸上手上都是道道血痕,见了墨明兮扑了过去:「走走走,快走,怪事,这里太怪了。」 季鹤白顺势将她拉上剑身,朝着最近的山头而去。 脱离了四方城的地界,听不到那些发狂的修士尖利的叫喊,林兰芷似乎清醒了不少。她从剑上下来后,一直靠着树桩蜷缩着:「这到底是哪?」 墨明兮没有回答:「你怎么在这?」 林兰芷哆哆嗦嗦「我去找秦霄算帐,不想中途误入迷障竟然在其中迷路了。今日好不容易看到人烟,不曾想碰到了疯了的大乘修士,不由分说打了起来。没能打过正在逃命,就碰见了你们。所以这是哪,这到底是哪?我在这里来回打转,快要被折磨疯了。」 墨明兮看着林兰芷狼狈的模样不想有假:「这是修元塔的地界。」 「什么?」林兰芷一脸震惊:「这是修元塔的地界?!我就说我该带着罗盘出门,这迷路也实在太远了。」 墨明兮心想,林兰芷若是碰见了秦霄,恐怕早已丧命秦霄手中。他说道:「秦霄已经陨身,林掌门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我与季鹤白正要离开此地,可将你送回妙……」 墨明兮的话戛然而止,妙音宗是否保住他并不知。 林兰芷听到妙音宗眼神亮了亮,竟然将墨明兮的话接了下去:「妙音宗是否还完整尚未可知,我确实该回去一趟。」 说着她慢慢站起来理好衣裙,看向修元塔的方向好奇道:「修元塔里面怎么了?」 墨明兮道:「林掌门若是回宗,记得让宗门弟子不要下山,离修元塔远一点,天象有异不会太平。」 第150页 林兰芷会意:「可否借云舟一用?」 墨明兮看向季鹤白,朝他示意借出云舟。 季鹤白传音:我的云舟为什么借? 墨明兮:她这样走不回去的。 季鹤白:我的云舟…… 墨明兮沉吟片刻:我看见她的魂魄薄弱,大概是要死了。 林兰芷借走了云舟,季鹤白做了要不回来的准备,将云舟内的东西都收到袖里干坤之中。 季鹤白问道:「你能看出人的生死?」 墨明兮神色复杂:「很微妙,我还不能确定,只是有一些预感。」随后抱歉道:「我的云舟回到门派后送你,抱歉。我不知道此时心中预感,是不是会与往后的事情有所联繫。」 季鹤白想起墨明兮成堆的灵石,释然道:「妙音宗和玉华宗离得进,或许林兰芷回去也是一件好事,你我带着她反倒是拖累。」 墨明兮做了个请的手势:「动手吧。」 季鹤白问道:「你怎么这么笃定我会?」 墨明兮思考片刻:「我在只是想试试如果我说你会,你是不是真的能会。」 剑阵倒悬而起,列阵空中,悬浮于四方城之上。 季鹤白凝神两息,剑阵陡然落下。 滚雷自天边而来,离城五十米处,剑意凿出深深沟壑,雷电交接似一道壁垒。横断在四方城与旧海方向的山脉之间出现一道断裂,沟壑与断裂相互蔓延将四方城围在其中。 季鹤白收势沉息,仔细想了想:「好像不是你说的那个道理。」 墨明兮眼里没有丝毫遗憾,反倒笑着说:「那就对了。」 话音刚落,墨明兮寻回的那柄醉梦干坤忽然从袖囊里脱离,悬在空中震颤不止。 「沈清铸的剑?」 「似有所指。」 墨明兮与季鹤白对视一眼,季鹤白松开手里的壶中日月剑,果然也在鸣动。 墨明兮心中下了决断:「我原本都准备回玉华宗去了。」 季鹤白也无犹疑:「随剑而行?」 墨明兮点点头:「说不定这是师父留下的线索。」 两人松开对剑的桎梏,两把剑瞬间背道而驰。 墨明兮看着东西两向的剑,朝季鹤白道:「玉华宗碰面。」 随即追着自己的佩剑而去。 第79章 西陵(四) 方才说话之间,季鹤白的屏障上就已经出现了裂纹。 墨明兮回身望去时,壶中日月剑穿过天地之间勾连的雷电,朝着旧海的方向奔去。 在屏障完全破裂之前,还需回到玉华宗里。 墨明兮无法估量其中时间,只能先信任沈清的准备。他似乎是这场变故之中唯一没有受到影响之人,无论在飞升之前布下怎样的打算,现在看来都还算是可靠的。 由四方城往西的路上,隐约可见奔逃的修士与尚存门派之间的抗衡已经逐渐开始。墨明兮在黑云之下御剑而行,距离地面不远,偶尔能看见奔走的宗门弟子。 不远处的小路上,修元塔里的修士像是脚步千钧一般踏得大地震颤。墨明兮看见他朝着一道门牌坊的方向飞快地掠过去,不得不停下重新将剑握在手中。 墨明兮在空中无形借力一踏,也向着那山门的方向飘去,先人一步落在牌坊的重檐上。 闻声职守的弟子警觉地后退两步,与墨明兮对峙却不敢试探。 墨明兮朝着下面仰头的山门弟子道:「快回宗门禀告鸣钟!」 两名弟子及其熟练,立刻消失不见踪影。 墨明兮持剑而望,就在那修士踏破几阶台阶爬到山门之时,他跳下牌坊,对着修士用力噼下。 许久未用的醉梦干坤嵌入那修士的肩头,墨明兮手中发力,再无法下手分毫。剎那间,剑身被修士两手握住,身体带力一转直接将他掀翻了出去。 墨明兮落地迅速转身,一剑拄地改用术法。天道的力量并未完全夺回,此时他对自己的能力没有把握,打算借着这个修士逐步试探一番。 糟糕的是,这个修士曾经也是个法修。只见修士两手阵法如同黑白阴阳,合掌之时一道扭曲的裂缝自脚下蔓延到山道顶端。缝隙中竖着生出一轮法阵,直直将宗门的屏障破开。 霎时宗门内传来巨大的钟声,未等墨明兮反应,登时殿宇之中一剑破空而出。墨明兮眉心紧锁地催动阵法,终于在两方相接的瞬间拦在中间。 他们似乎有备而来,墨明兮看见列阵弟子身上都像是经过了几场战斗,灰头土脸衣衫破损。无法估量在他与季鹤白被困在四方城内的时间里,这些宗门遭遇了什么。只是时不我待,不能再耽搁。 墨明兮犹豫一瞬。此时若离开,这个小小宗门怕是无力再撑过这一劫难。 就在墨明兮举棋不定的时候,半空之中传来银铃摇动的声音。一张符纸从头顶飘落下来,墨明兮接在手中,认出来镜水宗的手笔。 飒飒的符纸震颤着铺天盖地的自远方而来,未见人影,先闻空中传来一声鹤鸣。 柔软的符纸顿时抖擞如同竹板,摇摇黑云之中叶归晴乘鹤而来。 「墨掌门?!」叶归晴惊讶道:「好巧。」 符纸簌簌落下,在山道上煳成一道屏障。如同重锤的脚步声忽然停了,那一轮法阵也忽然暗淡下去。 墨明兮看不出这是什么术法,问道:「你怎么在此,你们宗门如何了?」 第151页 叶归晴道:「宗门无事,这是家师亲写的存声符,其中唱经声似可阻挡这些修士入侵。宗门得空之时,便外出救助。短短几天,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有时我们不能及时赶到,便是一宗一门的覆灭。」 墨明兮沉吟片刻,看着这个门派的弟子将叶归晴谢过一番,却得到叶归晴的邀请:「道友,可否借一步说话?」 墨明兮随着叶归晴离开这座宗门,落在一颗被噼掉一半的树梢上:「何事?」 叶归晴未从鹤上下来,就浮在空中说道:「方才那里人多口杂,说话不方便。我见道友一人抵挡大乘修士,可是还有其他办法?」 墨明兮看着谨慎的叶归晴,心中对道门混乱难自保有了个估量:「我……确有办法,只是路途遥远,不知几日才能回还。」 叶归晴闻言大惊:「那还请道友快快尝试,莫要耽搁。」 墨明兮一愣:「耽搁?」 叶归晴指着不远处的道殿:「我这几日出山施救,经歷颇多。这样的道门,你一路上怕是要碰到不下数十个,如若各个都去管,你何时才能到达?镜水宗的符纸挡得了一时,未必是长久之计。终究是要走向各自的结局,你我是改变不了的。」 墨明兮思索一阵,镜水宗到底不是大宗,现在有这样的保命法子,只怕除却感谢,也回有树大招风的可能。好心道:「如若镜水宗失守,可来玉华宗避难,路上想救之人,也可告诉他们前去玉华宗。」 叶归晴摇头:「玉华宗承载不了这样多的修士。」 墨明兮见他忧心:「那镜水宗又何必派你出来?」 叶归晴道:「我自己想要出来的,与镜水宗何干?」 墨明兮笑了下,这话听着十分耳熟:「玉华宗不会做自损的事情,必是宗门大阵能够抵挡我才夸下海口。道友放心,我很快也会回到玉华宗内。」 墨明兮手中的剑脱手而去,再次向西而行。经过玉华宗时他在五十里外重布屏障,却并未打开大阵。只等到寻回线索,再做探查,免得李冉也藉机寻来。 醉梦干坤剑朝西不止,晦明变换一轮,剑身没入晨曦之中。 墨明兮仰头看着如盖的树枝:「帝屋神树?」 与此同时,季鹤白一路东行,落在旧海之滨的一处渔村。此地张网结绳一派热闹,丝毫不见受到影响。 季鹤白自买卖热闹的鱼市中穿过,试图找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迹象。 然而在这一片祥和之中,只有跟着一柄佩剑行走的他才是怪异之人。季鹤白侧着身子穿过两个头顶鱼篓的小贩,想起墨明兮来:「莫非往西而去的他现在也在采蘑菇的小贩里头穿行?」 穿过热闹非凡的渔港,壶中日月剑再次腾空而起,直朝海面之中而去。 季鹤白追随着剑身踏海而行,甚至听见岸边传来两声叫好。 季鹤白:…… 铛—— 剑停在望不见海岸的地方,宽阔的海面上轰然升起五根石柱。锁链相互缠绕之中,露出阵中的修士来。 剑尖相击,阵法已破。 忽然,在阵法上飘出一缕灵力:「爱徒,此大乘修士为师亦是斩不得,留给你了。」 季鹤白:……? 话音刚落,似有千斤的锁链节节断裂,扑通扑通跌进海里。困在阵中的人睁开眼睛,劲风推着海面波涛而来,划出一道道发白的浪花。 …… 自墨明兮从四方城中出来,修真界里虽有明暗变化,但不再见四时清晰的变换。墨明兮仰头看去,阳光澄澈,他也有一阵没见过这样的晨曦了。 墨明兮步入晨曦之中,看见自己的剑还在往前。虽然晨曦之内四处安静,甚至还能听见清脆的鸟鸣,但一线之外道门皆在水深火热之中。 墨明兮难以置信地跟了上去,神树要比修元塔中的那颗树更加繁盛,每一支小小的分支都像是华盖一般。 往里走去有半刻,终于见到了树干。 沙沙的树叶响声迴荡在耳边,四周难得一见的平静差点让墨明兮忘了此行的目的。 剑身终于停了下来,斜斜插在树根边。墨明兮四下环顾一圈,没有看见任何的异样。他收起醉梦干坤,绕着树干走了一圈。 一无所获之际瞥见地面突出的根系之间似乎有什么在闪烁,墨明兮弯腰捡起一看,是一块碎片。 碎片并不规整,质地与从何晏手上得来的那块无二。墨明兮将碎片握在手中细细感受,石沉大海一般上面并没有沈清的术法。 阳光缓缓升起,墨明兮摸不着头脑地握着碎片又转了一圈。忽然看见不远处的草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粼粼一片。 墨明兮蹲在草地上,循着光点一个个摸索过去。果然是同样的碎片散落在四周,就这么一块地方他已经找到了十几片。像是有人在这里将什么东西打碎,墨明兮找了两块看上去相合的握在手上拼接,果然严丝合缝。 墨明兮两指一抹碎片间的缝隙,残片瞬间合为一体。随着缝隙的消失,一道微弱的灵力钻了出来。 这一丝灵力仅仅存下条传音:「明兮爱徒,为师好像打碎了你的朝笏,自己看着拼起来吧。」 墨明兮:…… 他心里打鼓,沈清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大可靠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西陵(五) 第152页 墨明兮翻转碎片反覆查看,没有找到更多有用的消息。沉思之间,脑中忽然传来季鹤白的声音,传音奔赴万里:「师兄,待我进境而来。」 墨明兮笑着嘆了口气,看来季鹤白那边也碰上了沈清的手笔。 墨明兮收敛心思望着满地的碎片,好像又回到了趁着夜色替沈清下山买饼的日子。他将地下的碎片收罗拼接,倒要看看沈清在这里留下了什么。 闪烁明光不止散在脚下,墨明兮循着四周草地望去,朝笏碎裂之时应当是崩裂飞溅,所以落得到处都是。 他手腕微微转动,远处散落的碎片有了反应。方才所见的粼粼光点并不是阳光照射而成,而是灵力的光芒。墨明兮心中欢喜,这样说来或许存着更多线索。 四散的碎片缓缓飞来,在墨明兮手中重聚。期待之际,墨明兮眼前突如其来地出现一副斑斓的景象。 墨明兮瞳中微微颤动,眼前重现着被围困再天道流光中的沈清。 他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沈清的衣角,流光浑浊不清,墨明兮凭藉着剑光认出沈清所用便是他留下的剑诀。 怪不得那本书为众人觊觎,墨明兮在心里嘀咕。 墨明兮走近两步,沈清剑尖所向之人逐渐清晰。 「师父也见过李冉?」 四面威压之下,沈清似要握住李冉手里的玉板。电光火石之间李冉得意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错身躲避。此举正中沈清下怀,他收手出剑逼得李冉拿玉板来抵挡。 他用真身去阻李冉偷来的天道之力,两指往剑身上一抹,瞬间一剑如万法形成破势。 此番对峙一瞬,沈清瞭然道:「你所承并非天道。」 随后沈清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惊觉自己无法与这股力量相抗。就在沈清身体几乎要被罡风撕碎时,远方一剑飞来:「道友,我来助你。」 一抹青衫飘然而至。 墨明兮被眼前变故震住片刻,就见李冉逃脱,玉板崩碎在神树之下。 此事缺一不能成,若非神树的牵制,青衫人的相助,李冉的贪生怕死选择去实保虚,这朝笏都不会碎在此地。 墨明兮好奇起来,想对沈清和青衫人的事情刨根追底。只是随着碎片上的灵力一块块解开,他也没能找出当时的沈清是如何逃出困境。 灵光一闪,墨明兮发现这不是自己下意识寻算出了碎片的过往,而是这些碎片上的灵力本就是沈清留下的。 在来来去去的身影中,墨明兮清楚的听到了沈清口中的猜想和疑惑,更是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方才的沈清只是认为李冉冒充天道招摇撞骗,想要将其证道。 当沈清的身影再次出现神树下时,就只剩下一个人。这次他似有定论,认为玉板就是天道的东西。于是他取走了其中一块,又留下了当时发生事情的经过。 墨明兮仔细端详着沈清的脸,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虽然没了方才击碎朝笏时那样风发的意气,却是墨明兮入门后日日所见的样子。 就在这一瞬间,墨明兮无形中一脚错开了修真界的修士之道,一点点转为旁观者。不能全观的局面逐渐清晰起来,与李冉无关,明朗的是那些虚无缥缈的规矩和道理。 当墨明兮作为天道存在的痕迹清晰起来的时候,似乎这个被翻转天理的修真界也微微发生了变化。 冥冥之中,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得不握住这朝笏。 只是眼前的世界每每明晰一点,身边就出现一道锲而不捨的声音。 那声音及其清晰,泠泠如金玉。说话之人很有耐心,零零碎碎地一直念个不停。 是沈清的声音。 墨明兮从逐渐步入全知全觉的视野中脱离出来,沈清的虚影飘在前方,转瞬消散。 墨明兮久久望着沈清的身影消散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游动的灵力传话也逐渐微弱下去。 随着碎片一点点聚集回手里,墨明兮感到微妙的错位正不由分说地想要轴回正轨。 耳边依旧残留着沈清念叨的余韵,绵长不绝。 墨明兮仿佛顺着时间的前推,看见了沈清的一丝犹疑。 时隔多年后又回到这里的沈清,在神树下徘徊犹豫了许久,才将灵力注入这些碎片里。 他反覆琢磨着一个想法:墨明兮即便身上有着天道的轨迹,也未必需要重新成为天道。 沈清活得足够漫长,凡人之心磨砺出来一个问题:墨明兮,你真的要走回天道的路吗? 他想要给墨明兮一个选择的余地,于是他带走了留存着心中最大疑惑的碎片。在那场岩谷论道的旧影中藏入一个虚假的展望,给墨明兮描绘出登仙后的相见,久别重逢的欣喜。 沈清不想就这么将自己的徒弟独自抛在修真界中,即使是天道这样的位置,他也觉得无尽的寂寥。 于是在凡尘之中随手一捞,想要将墨明兮捞起。 「没想到衍天算筹将你拖累成这样。」 「苦了我的爱徒了。」 「这不是岩谷之月,这是你拜入门下那晚的月光。」 墨明兮心中难平,这种挽留很不一样,就像师门的荫蔽似乎永远覆盖在头上。 是沈清的月光。 一丝异动打断了墨明兮的动心动念,他感受到有一抹神思追寻着找到了自己。 第153页 墨明兮微微扬起嘴角,李冉果然在季鹤白、玉华宗和他墨明兮之间选择了最后一项。 墨明兮根本懒得理会李冉有没有找到他,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板,已经完全拼合成了朝笏的模样。唯有手握的地方有一块缺角,应当是那块被沈清带走的碎片,它已经完全破碎在了四方城。 豁口让玉板握在手上微微硌手,像是在时时提醒墨明兮作为修士身份的存在。 耳畔传来悉悉索索的低语,墨明兮感到李冉的焦灼,李冉在疯狂地诱使着他选择成为修士。 这种诱使和沈清留下的选择截然不同,他急切,颇具诱惑,将水搅浑。 无论是哪一种,墨明兮都已经做出了决定。两人皆没有明白如何成为天道的方法,就连墨明兮也无法想起自己是如何降临在修真界中。 墨明兮站在树下握紧朝笏,眼帘微垂:「想要找我是吗?」 修真界中种种在他眼中逐渐清晰,天人之间的联繫就像绣盒里的丝线错乱而清晰起来。 他伸手朝着空中一握,抓住了李冉的手腕,将他半个身子拖了出来。墨明兮感觉自己的神思越来越清明,逐渐如同一双眼能将修真界中的任何细节看得清楚。 每个人都像是虚浮的丝线,过去和未来在他们身上流动。墨明兮只要再集中些精神,就能将他们一个个捞出来看个清楚。 李冉眼中充满了惊恐,拼命想要缩回自己呆着的地方。他惊惧地摇头,那个想要找到墨明兮的想法开始慢慢消退。 墨明兮扣住他的手腕,一股强劲的力量在与他抗衡。他浑然不动就像轻轻捏着一片落花,看不出一点破绽。 然而此时他沉浸在理解天道视野之中,慢慢的一股超然物外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心中。寻到李冉,将他带到自己面前。这想法化为行动,手上的力道便慢慢加重,李冉与他抗衡的力量也变得越来越不值一提。 墨明兮曾经在虚假的衍天之相中问过为什么不直接了结季鹤白,李冉说即便是天道,也不能随意断决他人生死。 墨明兮当时以为是规矩使然,一直未加注意。然而天道并非不能轻易断决他人生死,而是天道选择不做干涉。李冉却没有能力做出选择,如同他无法将仪轨真正握在手中,连天道朝笏也是趁虚而入。 反应过来时,墨明兮几乎生生将李冉从遥远处拽到眼前。面前是李冉惊愕的脸,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正在恶狠狠地盯着墨明兮:「墨明兮,你疯了吧,你和天道对抗。」 「我的东西拿久了,真当自己是天道了?」墨明兮指尖微微用力,李冉的神情顿时变得痛苦起来。 在墨明兮的施压之下,李冉凸起的血脉变得膨大。他双眼通红在墨明兮手上勐烈的挣扎,忽然李冉停住了,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墨明兮感到一丝微妙的偏离,伸手一捞,一块八卦镜落在手中。墨明兮眉头一蹙,将镜子按碎。 嘭的一声,李冉也爆裂成一缕黑烟。 「镜惘?」 墨明兮瞬间明白李冉逃走后做了什么,他去寻了仙人留下的八卦镜,照镜分身藏进其中。墨明兮靠在神树粗壮的树干上,心中有念不敢开口。他还未能完全夺回天道的身份,有些担忧这秘密会被李冉窥探了去。 方才李冉害怕自己天道的身份,还未出手便已经有所退缩。 现在只差遗失的仪轨,该回到宗门去。墨明兮深唿吸一口气,抬脚要走又停下。 他犹豫一瞬,从袖里干坤中找出自己从前用来传信的信笺。 看着厚厚一沓流云笺,墨明兮歪头想了想此生该从何处开始写,是从自己的拜师,还是季鹤白的入门。是自祈玄道到问星殿上的万千台阶,还是剑阁的竹海晨光。 他双手一拍:多的是纸张,我全写了。 墨明兮神思牵动,成百纸张跟着抖动起来,缓缓地出现一行行小字。此信不需传出,也就不需亲笔写就。眨眼间数百信纸化作灵鸟,啾啾齐鸣。 墨明兮伸手一挥,驱使着灵鸟落在神树上。他如同完成了一件大事,眼中清明澄澈。 季鹤白,如若当真凡尘洗净,我就来再寻一次吧。 说罢,他朝着玉华宗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81章 进境而来 越过晨曦之线,浓厚的黑云笼罩在无边的密林谷地之上。墨明兮仰头几乎看不出时辰变化,他凝神寻找季鹤白的踪迹片刻。翻山渡河,在遥遥远方传来朦胧的回应。 季鹤白还未回到玉华宗,宗门五十里外的屏障也未破损。墨明兮御剑而行,方才出了六十里,便在不远处绒毯般蔓延的奇林之中,看见一条火烧出的蜿蜒通路。 墨明兮将朝笏收化,朝着火光前行的方向而去。越是靠近神树,山体诡谲多深林,道门不像旧海滨那样兴旺,往往是探寻灵药灵兽的好去处。 谁人又在这个时候被困于深林之中,墨明兮踩在泥沼般的药田田埂上。这里是火光前行的必经之路,四周荒芜着一个掉了三面墙壁的竹屋。 墨明兮自捏碎八卦镜之后始终有隐约的不安,担心半吊子的天道力量看走眼,不若直接去问世间之人。 「此处往前便是神树,无路可去的。」墨明兮好心提醒道。 十几个背着筐篓的人从火海之中钻出来,他们头髮被燎得冒烟:「那就对了,我们正是往神树的方向去。」 第154页 墨明兮看了眼他们身后很快熄灭的火光,对着领头的人说道:「神树境旁退无可退,未必是避难的好去处。」 说罢,墨明兮指向玉华宗的方向:「此时修真界的人都在往那个方向聚集,或许能受到庇护。」 那一行人在参天巨树的密林之中已经走了许久,如若不是分不出方向不会想到烧出一条火龙来指路。领头人说道:「玉华宗?路太远,离那怪相太近,不如这里安全。」 墨明兮顺着他们的来路看去,林中阴暗潮湿,怪不得举火而无法烧尽:「你们的宗门呢?」 领头人身上的道服破旧不堪,沾满了油渍污渍,眉头紧皱:「宗门?什么宗门,我们宗门一百年前就垮了。」 墨明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虽是目力所不能及。神思之中迷濛地看到一处破旧的道观,没有殿宇山门,连围墙都垮塌了一半。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满是生活过的痕迹,几人是刚刚逃难出来的。 墨明兮劝道:「如果情况好一点,可以前往玉华宗。天道将至,不会再差太久了。」 领头人朝身后挥了挥手,正在看热闹的十几双眼睛,收回视线埋头往前走去。他这才开口道:「道友,都到了这个份上,你还管头上天不天道的做什么,快走吧。」 墨明兮这会儿认出他的道袍,分辨出他与那些背着小药篓的人不同,他修为深厚是个正统修士:「你的境界未受影响,何必放弃?」 领头人认真地看了墨明兮一眼,似乎未能将他看透:「你往前走,那边的破道观叫做澄海观,澄海就是我,也就是观里泥土塑身供人朝拜的那个大乘。道友,人各有道,我躲了这么多年,你也别强求。」 墨明兮细细观察着这张脸,为了掩盖气息脸上涂了些污泥,掩盖不了他澄澈开悟的眼睛。此人行径和普通修士一致,身怀大乘境界却不愿倚靠:「为何?」 澄海一笑:「道观里供的自己,往上不求仙神,往下不拜轮迴。活得下去是最好,这个时候也求不得别人来帮助。天道我劝你别信,现在我眼拙了不知你什么境界。总之那些信了天道的人,没什么好下场。」 墨明兮望了眼澄海观方向,如果此人行此道,确实尚未飞升也是拜得。他像是无端被骂了一顿,并且心服口服,只好转开话题没得自讨没趣:「你背后的篓子里是什么?」 墨明兮从遇到澄海的那一刻就觉得他身上有什么怪异的东西,澄海的筐篓比别人要大上许多,显得十分突兀。 掀开竹盖后,一双发黄的眼睛立刻咕噜噜转动过来:「道友,术法要成啦,铜鼎马上煮好啦。」 他背的是一个人,那人手中捧着一口铜鼎,铜鼎里盛装着堆黑乎乎的东西。 墨明兮打量着那张面孔:「他这是在做什么?」 领头人说道:「不知道,抓来就是这样了。」他将竹篓再次盖起来:「我师弟遭了他毒手,现在捆了他,到地方再想对策。」 墨明兮想起此地离着岩谷不远,那铜鼎看着十分眼熟,可想此人师弟遭了些罪才道陨。他眉头一皱,想要出手却又停住了。 愣了几息回过神来,发现那队人已经走远。 墨明兮再不停歇,一路到得玉华宗五十里外的屏障前。方停住脚步,祥瑞之象自旧海滨而来。 紫气被掩盖在浓稠黑云之后,唯独能让人捕捉到一丝清气。 壶中日月剑带来了一瞬光亮,照亮了季鹤白雪灰道袍上的望月纹路。 墨明兮站在山岗上等着他到来,勐地想起季鹤白这般风姿,袖口绣着的却是两个猫猫头。远观季鹤白眉目未有何变化,只是落地之前,方可察觉清气鼎盛,似大彻大…… 「师兄,你特意来找我啊,师兄!」 墨明兮:…… 丝毫不见大彻大悟的空灵,玄妙与季鹤白似乎沾不上边,他满眼里全是墨明兮。道袍上粘着盐粒灰尘,身上还存留着海风的气息。 墨明兮看着站在面前等待回应的季鹤白哭笑不得,抬手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师弟,大乘境界,可喜可贺。」 季鹤白道:「一剑将我带到旧海,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墨明兮歪头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看到什么了?」 季鹤白神色一变,夸张地描述着一路见闻:「沈清留下一句这个大乘为师斩不得,将那锁在海底的大乘修士留给我。我与他在海面上对战一日,海浪数十米之高,难分胜负。但是!」 墨明兮笑了笑,陪着他好奇道:「但是?」 季鹤白手掌一翻,掌心卧着一颗珍珠:「你看这个。」 墨明兮郑重地接过来端详,放在手上捻了捻。圆润光滑,细腻莹白,除此之外别无蹊跷之处,甚至没有一丝灵力:「但是什么?」 季鹤白道:「但是数十米海浪翻腾,岸边的渔民大丰收,这是我进境回来之后,他们送我的,说是不知多少大贝壳里才能开出一个。如此难得,送给师兄正好。」 「……」墨明兮握在手里收了起来:「那真是……多谢了。」 季鹤白仔细打量了一番墨明兮,天道如何的话便没有再问。 山谷之下,密密麻麻的视线随着季鹤白的到来聚集到这里。 墨明兮低头看去头皮发紧,一时间分不出哪些是道门的弟子,哪些又是已经沦陷的修士。他们之中没有大乘修士那样好辩识的气息,两股势力纠缠在一起。 第155页 五十里的屏障之外再推五十里,许多多年脱离道门自行生活的人也朝这边涌了过来。他们粗布短衣,和玉京外的那些放弃修行的修士无甚区别。 墨明兮想到之时已经晚矣,忘了那些未得法门修行不深的修士,反而更好动摇心境。 这样的多如牛毛散在各处,李冉只需稍加动摇,短短时间之内便汇成庞大而脆弱的邪道,反扑向了修士们。 七扭八歪的交锋之中,有些道门不下狠手,有些道门刻意躲避,各自宗门的法旨体现得淋漓尽致。 墨明兮一时不知为谁而悲苦,是那些莫名其妙被李冉蛊惑的修士,还是那些无端因此受伤的道门弟子。 季鹤白一剑盪过,如同大海推波,远方奔来填补的傀儡被遏止在五十里之外。 季鹤白道:「比起愧疚悲苦,先出手才是道理。」 墨明兮抬眸:「你……」 季鹤白剑意纯粹,收放自如:「我自旧海滨而来,见黑云压城之际仍然有人以心守灵台不受蛊惑。他们倒行逆施,咎由自取,我纵然悲怜他们庸庸之身又有何用。如若看着举全宗之力抵抗的道门腹背遭袭,我才觉得愧疚。」 墨明兮随着季鹤白的话朝远方看去,的确不断有大乘修士向山门靠近。 然而自有一群人将那些修士逐个阻止,不同颜色的道服混杂在一起。两拳难敌四手,而在那狂乱暴戾的大乘修士前,四十双四百双手前赴后继地将其阻拦。 墨明兮道:「应当是叶归晴将消息散了出去,不用多久应该会有更多宗门前来。」 墨明兮神色复杂,他本以为道门朝着玉华宗是避难而来。不曾想无形中组成了数支共同御敌的同行者,比起山门破碎,这样的行进保住了不少修士的性命。 屏障之前,尚且清明的宗门之人,竟然比那些修元塔里逃脱出来的修士要多上许多。 季鹤白问道:「现在该如何?」 墨明兮道:「你我回玉华宗去,我方才自山门而来,并未探查到李冉的气息。」 季鹤白惊讶道:「他不打算打服我俩了?」 墨明兮道:「我此行去了神树之下,无形中揪出了李冉的一个分身,他似乎有所忌惮不愿出现。」 墨明兮心中有所打算,未再用传音,也无需宣之于口。 他与季鹤白四目相对。 季鹤白眼中瞭然:你我打过,诱他趁虚而入。 两道明光飞入玉华宗内。 作者有话要说: 有想看的配角番外吗…… 就……先问问 第82章 万千灵符 两人悄然落在玉华宗大殿之上,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墨明兮将醉梦干坤剑握在手中的一刻,想起在四方城李冉已经将他左手施术的习惯从季鹤白口中骗去。当机立断收剑起势,催动灵脉流转不等季鹤白说话,先发制人。 季鹤白前行受阻,周身显现出的三道卦象。还未反应过来,他与墨明兮的位置瞬间调转。转眼间身处于法阵中心,六面勾连困于阵内。季鹤白惊道:「师兄,你来真的?!」 墨明兮并未回答阖目动念,阵中光华变化。季鹤白的犹疑给了他足够时间布阵,意外占取先机。夺舍后一直没有机会使用卦象变阵:「此法失去算筹之后,玄妙更加。」 玄妙?师兄你可真有闲心啊。季鹤白不得不出手反抗,当初在剑阁看的几卷衍天大术此时发挥出作用来。 季鹤白斡旋于阵中等待卦象变化的一刻:「师兄你可是天道啊,不能下死手啊!」 「死手?」墨明兮闻言一笑:「你在问剑台上如何没有这等觉悟?」 季鹤白抽出剑在手,剑花一挽破除东角卦象,对着奔袭而来的力道借势蹬踩,急速向后退去。 墨明兮演得太过投入,面上愤慨跟真的似的。若非季鹤白足够了解他真的介怀时是什么模样,恐怕现在也被骗得不知所措:「师门哪有隔夜仇啊。」 「你说的什么话?」 眼前破阵处闪过一道风刀,季鹤白躲闪不及,一片衣摆被带得飞上天际。什么演的,他就是来真的! 阵角破除法诀又起,金光如同有着千万爪钩的抓手朝季鹤白迎面而来,天女散花般不留间隙。 铛铛铛!剑身被击出火花。 季鹤白手腕翻转,划出一弧剑意,平推着朝墨明兮而去:「师兄,手下留情!师兄!」 墨明兮扬起嘴角,终于动身:「何须留情,你可是合体境界打过两个大乘修士的人。」 季鹤白:「……」 季鹤白想到过这句话迟早会被墨明兮发现还到自己身上,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意想不到的场合里。 下方就是玉华宗的大殿,他不能取底下弟子手中之剑。于是心念一起,将剑阁竹林的竹叶尽数薅来。再次伸手,又将散落在山谷间无人在用的残破剑器也招到此处。 墨明兮终于将季鹤白逼得动手,只是看着万剑朝宗之间,混着几支大锅勺是怎么回事…… 两人悬于玉华宗大殿上空,六刻法阵转瞬分化成十二刻,与鸣动的剑阵对峙当场。 台阶上的弟子这才惊觉抬头:「掌,掌门回来了?要不要去通知越师兄……」 「等等,先跑先跑,掌门,掌门好像和掌门打起来了!」 「大阵还开吗?」 第156页 「你会开吗你就开大阵。」 墨明兮心中一动,似有异变,即刻传音道:「大阵有我,速去千秋峰。」 方才还在小声嘀咕的弟子们神色凝重,立刻朝着千秋峰的方向御剑而去。 不知何时,墨明兮所立的第一道屏障已经在边角出现了破损。裂痕一旦出现,就像结冰的湖面,细小的痕纹沿着裂口缓缓蔓延。 像是得到什么号令,四方城中的人都朝这边挤了过来。中途不再有人绕远路去破宗灭派,而是笔直地朝着玉华宗进发。 墨明兮为异变分心一瞬,险些让季鹤白近身。他几次改换身位,一道道剑意弧光追在他的身后,剑光如同游龙轻点水面。 季鹤白问道:「你我要打到几时?」 墨明兮指尖如兰,吐息之间再次变换法诀:「你我切磋还需计时?」 季鹤白看不出墨明兮的情绪,机会难得不如放手一搏。许是没有天道映证的缘故,季鹤白此番进境煞是空茫。「哎呀,天道不正是我师兄吗?」 剑招变化,比方才流畅许多。墨明兮听到季鹤白在说什么天道之类的话,无暇回身看去。踏着星位步法躲闪回还,前有剑阵相阻,后有如滔剑意。墨明兮乘着风势而起,于空中布阵。季鹤白出招忘我,一剑朝着阵中而来。 「刚好。」墨明兮藉机锁住季鹤白剑锋一息,分出心神传信叶归晴,可让还未动身的宗门在门派中躲避。 「师兄,走神可不行啊。」季鹤白已经挣脱控制,他以为胜券在握时,不想眼前的墨明兮早已只是一道虚影。 墨明兮收回神识,在十尺之外笑道:「走神又如何?」 离玉华宗颇远的地方,道门陨落的弧光如同天星落雨。 「修真界里哪里来的这么多大乘修士啊。我们再被拖住抵挡下去,只怕是无法脱身。」薛辞坐在剑上抱怨道,方才还在朝玉华宗赶路的叶归晴突然停了下来,神情恍惚了一会。 「不必了,我们直接往玉华宗去吧。」叶归晴身边簌簌地掉落着灵符,他就像一支笔在修真界中以地为纸。所过之处,升起一道灵符汇聚的屏障。 随着微弱的唱经声响起,底下苦苦支撑的宗门弟子得以偷来一丝喘息的机会。 叶归晴朝着下面大喊:「快走,你们快回宗门去,这些修士似乎改了主意。」 底下的人透过灵符的缝隙看去,方才还在大显神通的修士突然掉头,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道友,他们可是也要去玉华宗?」 叶归晴收到墨明兮的传音,不解何意,只是知道对方人已经到达玉华宗:「大概……是的。许是树大招风,反倒连这些怪人也一同觊觎了。」 底下的人抹了把脸,义正言辞:「那我们也理当出一份力。」 这个宗门就只剩下六个人,叶归晴不好做判断,只得随他们自己抉择。 忽而又听到底下在喊:「玉华宗……在哪里?」 叶归晴:「……」 广袤的大地上,断壁残垣之间。行为怪异的大乘修士,掠过剑意的凿痕,掠过术法过境留下的焦黑。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些宗门弟子同样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薛辞看着空中的云舟、灵兽和剑器,连连摇头:「显得我都没有那么疯癫了。」 玉华宗弟子大部分也到了墨明兮所立屏障之前,回望宗门雷电勾连的天象:「他们打了多久了?」 「分不出来,现在这天一直都这么黑,连鸣钟都省去了。」 玉华宗大殿之上。 两道身影上下翻飞,许久未分出胜负。滚滚黑云之中,唯有此处发出耀眼光芒,像是明灯一样指引着山外修士靠近,同样也给那些修元塔的人指出方向。 墨明兮战至中途,忽然停顿片刻:「镜水宗来了。」 季鹤白这才想起他们之前的打算:「那李冉呢?」 墨明兮摇头:「时候未到。」 叶归晴花了些时间带着薛辞穿过那道屏障,千秋峰上接应的弟子尽数下山支援,留得空空的山头和豁了口的石钟。 山道上拥挤着夺魄失魂的修士,正和玉华宗弟子纠缠在一起。屏障之内的弟子修为尚浅,一时半斤八两不可开交,叶归晴看得皱起眉头,却也不便出手被拖在这里。 薛辞道:「这并非只是随意寻来的人,这是曾经玉京之中用来培养成我这样傀儡的……」 叶归晴会意,没让薛辞继续说下去:「你自己能不能回得玉华宗?」 薛辞抽出剑来:「我曾得季鹤白一缕剑意,此刻也可与你一道的。」 交谈之间,嗖嗖嗖三支玄铁箭矢将叶归晴身后袭来的傀儡逼退,叶归晴抬头望去:「楚宗主!」 楚明苍从船舷后探出头来:「别叫我楚宗主了,你看我在仓库里发现了什么!全新的云舟!」 转眼间,薛辞被叶归晴扔上云舟:「墨掌门已经回到玉华宗了,你带着薛辞过去汇合吧。」 「墨掌门?什么墨掌门?」楚明苍不解,但将云舟交给更得力的门人,拎起薛辞往玉华宗赶去。对着挣扎的薛辞道:「能者多劳,我俩都不能,到后方帮忙做饭去吧。」 叶归晴朝着最前端飞身而去,一念符起,万千灵符重新在五十里外筑起屏障。 唱经声似要穿透云霄,直传到玉华宗大殿上。 季鹤白剑光如织,一道白虹直逼墨明兮面门。推拉纠缠不是办法,似乎非赢不可。 第157页 四周的变化落入墨明兮的掌握之中,他看着季鹤白眼中自信的神色,便知李冉所等待的时机即将到来。 季鹤白反推墨明兮的步法,足尖借力一踏,一剑斜出险险划过墨明兮的袖摆,趁着墨明兮向旁闪身的空当再出一剑。 墨明兮躲过两招,聚灵于掌心。果然季鹤白后撤只是蓄力,一剑当胸而来,剑心通明不染尘埃。此剑非凡,似乎季鹤白集皓首穷经浑身一问于此,墨明兮瞭然:「也对,我确实躲得开。」 季鹤白惊异地看着墨明兮这次又没有躲闪,手上出剑无收式,况且他与墨明兮微妙的落差让下坠之势也无法抵抗。 墨明兮以掌相抗,借着这股力道向下坠去。 季鹤白笑了下:「你不仅躲得过,你还抗得下来。」 墨明兮无奈:「你说我死得冤不冤吧。」 身下玉华宗大阵倏然开启,墨明兮借势逼停壶中日月剑,手中结阵将季鹤白推了出去。 轰隆! 在他靠近大阵之前,数道落雷噼在玉华宗四周的山峰上。借着青白的电光一闪而过,原本的空置的阵眼上平白无故地出现了一面面八卦镜。 群峰之间,诡异的光束闪烁起来。 第83章 各显其法 季鹤白被墨明兮毫不犹豫地推出去数十尺,好像他十分碍事一样。他在大殿的屋檐上落脚站稳,惊愕地看着玉华宗大阵展开。与此同时,与从云山上看见的相同,八卦镜开始一闪一闪地发出光束。 随着闪烁的光束越来越快,逐渐汇聚成一道稳定的光柱。群峰之间数道光束汇聚在玉华宗的阵眼处,墨明兮被这光线晃得眼花。 两息过后他适应了这光束,试图在其中寻找李冉的踪迹。李冉就像销声匿迹一般,神思周旋几圈没有探查到任何消息。 随着李冉的出现净宽瞬间急转直下,浓稠的黑雾在群峰之间瀰漫开来。连八卦镜的光束也被隔绝在外,墨明兮恍惚看到每个落着八卦镜的山峰上都站着一个李冉。 剎那间四周陷入永夜,墨明兮轻声道:「季鹤白?」 季鹤白摸不透这是李冉的什么把戏,分出一缕剑意环绕至墨明兮身边作为回应。 墨明兮能感到季鹤白隔得不远,但四周全都暗了下来,他像是失明一样看不见任何东西。 沉沉黑夜之中,不知是哪个玉华宗弟子忽然喊了一声:「看不见了,点灯呀。」 在灯柱边的弟子纷纷响应,不过几息,万千灯盏燃起,玉华宗又回到了上下燃灯不灭亮如星海的时候。 墨明兮终于借着微光看清季鹤白的位置,隔着点点昏黄的灯火看季鹤白的脸,十分微妙。 墨明兮笑了下:「好像又死了一般。」 季鹤白无言以对:「再死不给你点灯了。」 墨明兮催动心念,将萤灯朝山峰之间散去,点点明光飘向远方,对峙又变得激烈起来。 在墨明兮的加持之下,萤灯的光芒也好,玉华宗的灯火也好,都变得越来越明亮旺盛。 借着光束,墨明兮靠近季鹤白:「你看见李冉了吗?」 季鹤白点头:「似乎在远处的山峰上。」 墨明兮心中不妙:「那你觉不觉得……每个山峰上,都站着一个李冉。」 季鹤白感知片刻点亮了山峰之间的几个剑阵一瞬:「好像是的。」 墨明兮面色一凝:「哪个是真的?」 季鹤白没有答案,他对李冉的感知非常的平淡,甚至分不出他和常人有什么区别:「凭心中所想吧,你是天道,难道不是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墨明兮默了默,伸手向虚空之中一握,如同在神树境中一般想要将李冉拖出来。 饶是季鹤白也觉得不可思议,看着墨明兮忽然在虚空之中握住一只手腕,将李冉生生扯出。季鹤白表情拧在一起,就怕扯出来的只有半边身子。 这次墨明兮没有犹豫,直接一道法诀取其面门。只是李冉的脑袋似乎十分不经打,立刻凹陷下去。来不及庆幸,这个李冉也散做一团黑烟。 墨明兮摇头:「我似乎还用不来。」 季鹤白:「……」 季鹤白试探地扯了扯墨明兮的袖子:「师兄,你可千万别用这种方法找我。」 墨明兮道无言以对:「好像不是我说了算。」 季鹤白道:「你都分不出真假,就这么一抓,怎么能抓来真的呢?不如你我兵分两路,各自到那些山头上去看看。」 墨明兮凭着心中所指,赶到千秋峰上。怀抱八卦镜的李冉从天而降,似乎久候多时。李冉的脑袋诡异地转向墨明兮的方向,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 墨明兮没用术法,抽出醉梦干坤对着他脖颈而去。 墨明兮心中有了迷茫,他不知怎样才能算是真的除掉了李冉,他担心术法无用,唯独只能相信沈清所铸之剑。 李冉面色狰狞地握住挥来的剑:「道友,你不会觉得凭藉一把凡铁就能左右我吧。」 墨明兮用力挥剑,李冉抓着剑的指尖飞了出去,但很快又自己长了出来。 李冉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狞笑起来:「哈哈哈,我要登临仙门的人,你如何能破我身。」 紧接着他缠着墨明兮而来,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墨明兮耳中:「你真以为你能找得到我?你真以为你破得开此局?哈哈哈,根本就没有局,根本就没有局。」 第158页 墨明兮看向李冉,他忽然神思澄明:「你骗不了我,这就是你的真身!」 墨明兮挥剑而向,将李冉洞穿之后推着他钉在了八卦镜上。墨明兮双手握剑,勐地再往前一步,连那八卦镜也碎成几块。 将剑抽回,墨明兮看着瘫倒在地的李冉,抖了抖剑身上不存在的血珠。 就在他准备松口气的时候,地上的八卦镜重聚起来,重新浮在原来的位置。 「不可能,这不可能。」破镜如何能重圆,那不是凡铁所破,是他天道之力所破。墨明兮微微颤抖地看着面前的镜子,修真界中他连仙人都能拨去轮迴,怎么会奈何不了这么一面镜子。 墨明兮伸手将镜子取了下来,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原本镜子所飘浮的位置,一面新的八卦镜出现了。 随着新的八卦镜出现,仿佛墨明兮成了新的抱镜之人。墨明兮烫手般将镜子扔了出去,哐啷一声,镜子碎成几瓣。 墨明兮毛骨悚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片:「李冉呢……」 背后传来阴仄仄的笑声:「道友,你在找我吗?」 墨明兮如同霜冻般地回身,李冉几乎贴着他站在面前。胸口还有一个大洞,李冉捏泥人一样将那个洞捏在一起。 这是什么怪力,难道说已然凌驾于天道之上? 轰! 就在墨明兮失神的瞬间,曾经被他树在五十里外的屏障突然碎裂。 屏障就碎裂在叶归晴的眼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全部的灵符散了出去。 这道屏障环绕着玉华宗而成,如今八面受敌,叶归晴之力有限。如若支撑着全部的屏障,不过一刻他怕是会力尽而亡。 「一刻不够,远远不够。」叶归晴当机立断将朝着西面的灵符撤回,仍然只保留最开始面对修元塔的部分。虽只是弹指之间,仍然负荷得叶归晴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很快便有大乘挣脱符纸的唱经声沖了进来,仅仅剑锋一扫就引得惨叫声此起彼伏。那大乘失了神志般将人拎起,玩物似的抛了出去。没有墨明兮那道屏障的牵制,他们的周旋就只能靠宗门的肉身了。 忽然,在符纸屏障的旁边,漾开道道涟漪。 琴音先至,空中天女般的罗绮衣裙飘然抱琴。支离破碎的妙音宗只剩下二十人不到,林兰芷站在船头,身边是个明艷无方的医修。 「墨掌门莫慌,妙音宗来送还云舟了。」林兰芷朝着玉华宗的方向抱拳。妙音宗虽不能左右局势,但她这一礼,却让各自为战的道门一同望向屏障。 玉华宗他们虽不甚知晓,但妙音宗随着秦霄这么多年,多少有些耳闻。仅剩二十人尚且还情,各自道门皆知后路险阻。大乘修士绵绵不绝,狂乱无法唤醒,大家不过是在山崩之前拖延时间罢了。 「那便随林掌门还情玉华宗。」 众人已经不知到底为了谁,不是玉华宗的存亡,也不是修真界的存亡。反倒是想要看看,万道同往到底能否将邪异的天幕点亮。 万千道门各显其法,沉寂暗夜里慢慢汇聚出万华镜般的辉光之中。 照得群峰璀璨,密织如网。 借着这一瞬,许多门派将修为未深的弟子传至山门,託付给了玉华宗内。 这明光照在墨明兮的身上,他看着面前的李冉,重新一剑:「找的就是你。」 在他出手之前,季鹤白的剑意已到。 季鹤白像是和他心意相通一般,已经将散落在各个山峰的八卦镜汇集到一起。 墨明兮恍然大悟,并非镜子不可碎,而是因为他心有怀疑而不可碎。 随着季鹤白剑意奔袭而来,千秋峰的这枚八卦镜也被撬起。它飘飘悠悠,跟随在长蛇一般的镜子队尾。 这条八卦镜拼成的长蛇不安分地搅动着,似乎要头尾相连,相互蚕食。 季鹤白朝着墨明兮摇头:「镜中生镜,我无法破全。不能破全,则又镜中生镜。」 墨明兮担忧地望着季鹤白:「须得将他找出来。」 季鹤白感受到墨明兮的目光,点头道:「我会拖住它,直到你找出为止。」 话音一落,季鹤白足尖轻点,舞龙似的在群峰之间周旋。 季鹤白看不见的是,他的身后跟着残影般的李冉。只是他剑心通明,李冉无处下手。 墨明兮定了定心神,重回大殿之前。没了八卦镜的打扰,他便试着将仪轨取出。 阵眼打开,殿前地砖之下有一方中间掏空的玉石,玉石空洞的正中悬浮着三道圆轨交互旋转的仪轨, 墨明兮朝着仪轨伸手而去,瞬间指尖如同被灼烧腐蚀。钻心的疼痛传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 焦心之际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一道金雷自高远处降落,稍有偏颇狠狠噼在了千秋峰上。墨明兮看向金雷落下的位置,循着尚未消散的金光望去。金雷来源于九霄之上,与上次仙界天罚并无区别。 剎那间,惊雷从千秋峰碾过来。没过多久,自千秋峰到玉华宗大殿之间出现一道深深的焦痕。 墨明兮还没真正看过天罚的模样,听着轰鸣的雷声,像是给自己倒计时刻。只要李冉还活着他就须得受到惩罚? 他这才恍然大悟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去领悟天道如何,道理如何。修真界中道门正在陨落不假,满脸绝望逃窜着的修士也不假。 第159页 天道不能回归正位,这场混乱就不会结束。 可是,李冉到底是哪个?他不断回忆着从云山脉上所见的八卦镜,在山峰中围住永乐宗的也是那么一圈。 可是哪个与众不同呢? 季鹤白正在与那如同走蛇一般的镜惘纠缠,镜水宗的符纸也被逐渐失控的大乘修士撕碎。方才万千道门汇聚的辉光沉入夜色之中,似乎已经没有办法了。 照镜相对,镜中相生。 墨明兮分不出来。 他看着不断逼近的金雷,如若噼碎天道能重塑天理…… 周遭似乎随着墨明兮心境沉沉而变得安静。 「万道沉寂,玉京先陨。」墨明兮喃喃道,望着沉寂的永夜,做了最坏的打算。 蓦地一道剑光自南方破空而来。 「万道沉寂,举火相迎!」 是祝可山的声音。 第84章 此时剑鸣 「修至大乘身可陨,岂容你这等无良之辈放肆?」异常空灵的声音从墨明兮的后方传来。 墨明兮转头望去,不见祝可山的人影。重重峰峦之间,通体深红的剑身拖着一道长虹破空而来。 剑意沉重,携裹着千钧之力,其势悬山倒海。未近至咫尺,墨明兮都能感觉到周遭的灵力正随着剑器的到来流动。 墨明兮怔怔地望着那把剑的来处,南有代代相传的剑炉,祝可山在何处季鹤白或许能知道。刚刚有了这个念头,季鹤白的身影翩然而至。他脱身于群峰之间,将那翻搅的八卦镜长蛇也带到玉华宗的大阵之上。 剑身自墨明兮身边掠过,直朝向八卦镜而去。墨明兮瞥见剑身上有一抹翠蓝,自剑尖一直蜿蜒到剑格。 「祝可山呢?」墨明兮仰头看着那把剑的去向。 季鹤白瞧着墨明兮,没有言语。 聚集的八卦镜脱离了季鹤白的控制,像正要復甦的海藻一样扭动。随着那柄深红的剑靠近,忽然安分起来。 这不是一把凡铁,它通体有灵。 墨明兮甚至随着剑身的鸣动听见了捶打磨砺的声音,听见了炉火风箱的嘈杂,听见了淬火时嗤嗤的水汽蒸腾。 听见了……祝可山祭剑成灵的遗响。 灵骨为剑器,此身做剑魂。一剑自南方而来,浑身大成于此。 墨明兮仰视着那柄剑,忽见张扬的红色衣衫无风而动,层层宝象纹路像是金鳞般起伏。那把剑似从祝可山虚影的胸口而出,祝可山精明的脸,此时散发着无比锐利的气息。墨明兮有些疑惑:「这就是祝可山说『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之后的相遇?」 不安分的八卦镜被凝固的剑意定在空中,墨明兮下意识朝季鹤白背后看去,果然不见李冉那一连串诡异的身影。他再望向祝可山的方向,惊觉每面八卦镜上都站着呈抱镜姿势的李冉。 这样的僵持仅仅两息,剑身迫力打破局面。贯穿进长蛇七寸,扭曲搅动的一字长阵忽然散开,八卦镜将祝可山团团围住。 剑如游龙,每击碎一面镜子,镜面成渣还为落下就立刻重聚。 数十个李冉齐齐开口大笑:「哈哈哈,你可以猜猜我在哪里。」 镜光里祝可山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他的红衣更加张扬,对李冉的话置若罔闻。 墨明兮紧张起来,李冉拿起剑来不可能打得过祝可山,但李冉并不会拿剑。祝可山知不知道,李冉才是那道心音的真正的缘由? 在墨明兮犹疑的瞬间里,镜惘之中心音乍起,嘈杂沉重如同擂鼓,比上次听到更加振聋发聩。墨明兮看季鹤白神色如常,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季鹤白抿着唇看向祝可山的方向,朝着墨明兮靠近一步:「没有。」 随着剑意的流动,八卦镜整齐的圆阵被迫变化,歪七扭八如同变形的阶梯。祝可山一脚踩上面前的镜子,镜面瞬间被跺得粉碎。 祝可山从未想错,他自下山之时起便走上了这条道路。 墨明兮立刻想起了自己在祝可山那里听到的心音,那心音除却无比嘈杂沉重,还有一分肆意妄为。祝可山并没有刻意抵抗李冉,反倒任由心音无尽地蛊惑盘桓。 所以李冉在以为自己得手的时候,祝可山也藉由这重重心音与李冉牵连吗…… 墨明兮不敢多思多想,怕自己的想法也被李冉窥视而去。 「想,随便想。」 祝可山的声音洪钟般侵入他的神识中:「你想得不错。」 墨明兮已经分不出这传音到底是祝可山那没有实形的剑灵中传出,还是祝可山借着李冉的神识给他传音。 为何祝可山的心音比任何人都强烈,为何祝可山受到的蛊惑比任何人都根深蒂固。 墨明兮看着身边丝毫不受影响的季鹤白,他因为剑心通明完全感应不出李冉。 那么祝可山此时的情况,便可如锚点可将李冉锁定。 墨明兮和季鹤白都不敢动,修真界中恐怕只剩下祝可山能与李冉连结至此。生怕稍有异动,都会突生变数害得祝可山功亏一篑。 心窍可失,灵骨可毁,道身可灭。 墨明兮猜测祝可山可能在听,忍不住问他这么做到底为的什么? 祝可山的声音果然贯耳而来:「为的修真界的公道,你要是非得传下去就这么写。」 墨明兮:「……」 好一个见东说西。 第160页 祝可山的一心三用似打得无聊,又开口道:「实际呢,我欠师兄些东西。贺玄清那点公道,自然要拿李冉来还。顺手再拿李冉的镜子,还一还以前问灵宗揍你的旧事,一举两得。」 墨明兮无奈:「玉华宗承意了。」 祝可山颇为感嘆:「我与贺玄清只去过一次玉京道典,以为那是万道兴旺之始,耕之耘之。不曾想那次却是如同夕阳入海,是最后的余晖。 取别人的灵脉拼自己的修为,行不了正道便将正道逐出修真界。哪里能容这样的修法,我便要看看守心归元是否真的无计可施。」 随着祝可山的虚影踏过镜面,每道八卦镜都有了细小的裂纹。 墨明兮觑着祝可山的方向,清晰地捕捉到李冉的恐惧。莫非李冉自衍天之相中频频暗示成为剑灵之苦,是错以为今日之人是他墨明兮? 李冉的恐惧绵绵不绝,不断在怀疑如何会有人听到如此多的心音,却依然能够心思澄明。 祝可山反推其道,揪着这抹心音不放。长年累月在自己的神识里留下深重的关联,现下一齐嘲笑起李冉的蛊惑,不过是痴心妄想。 锵的一声。 踏于镜阶上的祝可山身形一转,剑身急去。所指并非下悬八卦镜,而是作抱镜状的李冉腹间。 剑身相击镜面,伴随着细微的破裂声。 祝可山并没将八卦镜直接击碎,他不怕李冉逃脱,心音至此李冉在他面前根本无法隐藏。 祝可山狭长的双眼一促:「剥人灵骨的滋味如何,迷惘道途的滋味如何,薛辞那一身断骨心窍全无的滋味又如何?」 面面八卦镜中都传来悽厉的尖叫声,祝可山一心三用,根本不在乎眼下有何异变,想说什么便爽快说了。 伴随着阵阵尖叫,其他镜子上浮身的李冉姿态各异地颤抖着。那些身形慢慢地暗淡下去,汇聚成到祝可山的剑尖。 墨明兮眼中震动,看着李冉的真身出现。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浓稠的黑云,两手试图抓住祝可山的剑身。他狞笑道:「你可以继续折磨我的分身,外头那些人可没有什么时间了。」 深红的剑身一震,将李冉击退十尺。他前襟衣衫破损,那面鎏金的八卦镜显出真形仍旧抵在祝可山的剑尖。 剑身通灵,祝可山本就无可拘束,真要疯起来心音还不及他一半:「万剑破万法,道爷我有的是时间。」 祝可山两脚各踏着一面八卦镜,蓄力如弓。 哪怕被祝可山揪出真身,李冉的神态却越来越狂:「哈哈哈,那又如何,有你一个又如何?你看看那些人,自诩比我强上十倍百倍的人,还不是一心浑浊永无宁日。」 「自诩?你真会高看自己。」祝可山一脚踏碎一块八卦镜。 「有我一个又如何?有我一个足以。」祝可山再往前一步,与此同时每块镜子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不可重合的裂纹。 祝可山步步向前,手一挥似要夺走镜惘,踩着朝李冉而去:「修真界大乘可苦余命苦宗门,也可苦灵石修为一己生存。我祝可山无可苦,今日便要赏你开开眼见,教教你什么是剑修风骨。」 李冉迅速闪身:「哈哈哈,那又如何,毁得了八卦镜,你也只能看着我踩着整个修真界登临仙门。」 李冉嚣张的样子,在场却无人为他动怒了。 祝可山这话不是说给李冉听的,这话是说给季鹤白与墨明兮听的。 祝可山整个人就像一柄利刃,散发着锋利的光芒:「我管你什么修真界,道爷我手上可没有什么天道,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李冉听到天道二字,忽然惊恐地想要往墨明兮那边看去。 祝可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无形之身,踩着满是裂痕的八卦镜截住李冉。 李冉大惊,想如从前一样在镜惘之间穿梭。然而祝可山每落下一脚,一面镜子就被封存。 顾此失彼,李冉与祝可山的虚影在镜惘之间博弈时,那柄剑依旧对峙着八卦镜。 剑身每往前一寸,就出现一道裂痕。 每往前一寸,就被仙人法器的力量震得微微鸣动。 李冉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会怕吗?不过是一个镜惘而已,没了就没了。」 祝可山未有犹疑,未有迟缓,心有法诀封禁着脚下的镜惘,剑身不断逼入八卦镜中。 仙界法器在存亡之时亦有反抗,剑身像是遇到什么极大的阻碍,剧烈地抖动起来。祝可山见状,不疾不徐踏着镜面回身剑前。 李冉刚要咧嘴嘲笑,他脸上张狂的笑容一点点凝固收敛。 就在他试图嘲讽引诱着祝可山的时候,墨明兮趁此空档沉身殿前大阵中。此时一圈圈扩散至群峰之间的刻痕倒转,玉华宗大阵拔地而起高悬于天幕,阵法流动灿若金泉。 不,根本就不是他想要嘲讽祝可山,而是祝可山的心音陡盛,迷惑了他的想法! 李冉看着暗沉黑云里转动的金色阵法,眉宇间阴沉下来。 祝可山看着变了脸色的李冉,知墨明兮事成。他仰天笑道:「我道不寂,问灵宗祝可山,先行一步!」 剑意摧山海,琅琅剑鸣声中,八卦镜彻底破碎。空中其余镜面一同爆开,碎裂的镜光如雨。 通体深红的剑身随之明光迸裂,此剑崩解,与仙人法器同归。 墨明兮手握仪轨并不能回身去看,耳边又响起观澜殿的暴雨声,雨中旋转的金符水珠四溅。 第161页 浓稠的黑云沉了下来。 第85章 悬轨证心 强烈的光束消失的同时,众人仰起头看向玉华宗的方向。峰峦之间再次安静下来,不知时刻长短地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几日。 黑云越来越沉,瀑布般从山头翻滚着落下。山下的人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低垂的黑雾之中。令人不安的云层深处似乎有打斗的声音传来,众人已经明白这场交锋不再属于他们, 就在这一刻,骤然生变。面前的大乘修士们突然了无生气,如同悬丝傀儡般朝着玉华宗的方向而去。 「这是赢了输了还是结束了?」 「我看都不像。」 乱象戛然而止的山谷间缓缓冒出小声的议论,衣衫破烂的修士们警惕地看着四周。一些擅长演算的门派掏出各自的法器对着黑雾开始问卜,无法知道峰峦之上的玉华宗到底发生了什么。 「墨明兮!」李冉拨开镜光碎片,五官变得十分扭曲。缓缓地,扭曲的五官拼成狞笑的脸,李冉眼睛快要瞪出眼眶:「墨明兮真是谢谢你啊!」 墨明兮心念驱转着仪轨,立刻朝着持剑而立的季鹤白看去,不出意外这话李冉在说给季鹤白听。 李冉变得一脸谄媚:「要不是你重回修真界走上这一遭,修真界也不会落在我手中,我以也不可能有这次叩问仙门的机会。」 叩问仙门?墨明兮透过周身阵法的明光望向天幕,沉沉无所应哪里来的仙门。他再看向李冉的狂态,话语颠三倒四自欺欺人。 李冉缓缓朝着季鹤白靠近,他无法通过心音摄取,竟然想着直接上手:「你放心吧,我这次一定好好推他这剑,在不让你有夺舍的可能了。」 李冉落在季鹤白身后,向着季鹤白伸手仿佛要操控他抬起握剑的右手,推着朝墨明兮而来。 墨明兮沉身阵中,手中的仪轨不断旋转。他无法脱身,天上悬起的阵法在由他运转,手中的仪轨也在由他调回。墨明兮盯着季鹤白的方向,分不出一丝念头来捞起他的神思。 就在李冉以为即将得手的时候,一把断剑刷的飞来,径直擦过李冉的肩头。瞬间他的左手脱身而去,惊愕间季鹤白回身一剑朝向李冉面门。 剑尖划过李冉的脸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但立刻就癒合起来。季鹤白再次出剑时,剑锋被一团黑雾挡了过去,随着剑锋走动溅射出点点火星。 李冉藏在黑雾之后:「问剑台上你不是很高兴吗,怎么现在不愿意呢。」 季鹤白懒得同他废话,他要追着李冉而去时,面前有道黑影张着手臂朝他扑来。铛的一声剑身相接,是被李冉扔过来的大乘修士。 墨明兮仰头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阴影,不知何时李冉将山下的大乘修士牵扯过来。他们已经不像之前在四方城中那样沉惘,似乎变得莽撞无感。 每个人身后都飘着悬丝,汇聚到李冉身上。 这些人目标都在季鹤白身上,与季鹤白缠斗的修士正举着巨大的铙钹两手一合,当的要将他夹在其中。 千钧一髮之际,季鹤白朝着一面铙钹撞去,借力跳出。未能击中季鹤白的修士再次打开铙钹,瞬间空门大开。趁此机会季鹤白随后剑锋一转,朝着修士的胸口刺去。 李冉双眼空茫无法在控制修士的同时与墨明兮周旋,正是好时机。 墨明兮看见李冉周身浓厚的黑雾里,有束明光极力想向他靠近。手中朝笏微微震动,他意识到李冉的能力大多还是藉由分离出去的朝笏虚影之中的天道力量。 他藉助仪轨阵法与朝笏虚影相互连接,想要将其剥离出李冉的身体。 感知到朝笏虚影的变化,李冉挥动手臂,指挥着悬浮的修士掉头朝墨明兮而来。 墨明兮沉于阵中,环顾一圈陡然围上来的修士,只得列出屏障准备承下这一击。就墨明兮以为此法无可解的时候,身后一片雪灰色从他眼前掠过。剑光如网,瞬间将空中的人全部停住。 凝驻只维持了一瞬,季鹤白自剑器法诀之中飞快地掠过,一支锋利的抓钩自他肩头穿透。还未等到抓钩张开五爪,就被季鹤白一剑截去勾连的绳索,连带着后头的铁链洞穿而过。 季鹤白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剑指转动,迫使这些修士追随他的身形而去,留给墨明兮一丝空档。 墨明兮看准机会,随着季鹤白的身影踏剑而去,他干脆带着仪轨阵法朝着李冉而去。飞身之间似倒海而行,灵力的巨涛将好几个悬空的修士掀翻出去。 摧心动念,这股力道压得李冉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墨明兮的手伸向他的胸口。 修士之身也好,天道之身也好。墨明兮没有时间等待,将灵脉流转到极致时,忽然仿若凭空感悟到天道之理。 朝笏的虚影被黑雾所困锁,墨明兮微微抬眼,将黑雾一併带入自己体内。他已然与阵法仪轨融为一体,以身淘洗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冥冥中墨明兮似有感悟祝可山所言,身躯灵脉不破不立。 周遭陡生变故,季鹤白身后扫过一股劲风,千难万阻横亘在他和墨明兮之间。季鹤白眼看着李冉所控制的那团黑雾横冲直撞地朝墨明兮而去,像是要将他身形灵台一併击碎。 季鹤白最是清楚墨明兮那套玉石俱焚的路子,随时都有拿命做最后一步的余地。 第162页 剑光如雨落星摇,怒涛般的剑意混入这变故之中。季鹤白挥剑击破面前的修士傀儡,群山赴海般朝着墨明兮的方向靠近。他手中之剑挥如残影,企图解开这鱼死网破的局面,依然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黑雾灌入墨明兮体内。 就在季鹤白以为这又是问剑台上旧景的时候,一条玉带擦过他的脸颊。 浓稠的黑雾之中,一抹明光没入墨明兮手中的朝笏。 朝笏的虚影离开李冉之后,喧嚣声安静下来。 驱策大乘修士暴行的丝线断去,那些身影洒豆似的往山峰下掉落。 紧接着空中响起了唱经的声音,在整个山峰之间迴荡起来。 泛着金光的莲灯从云里大阵中簌簌而落,李冉视线立刻追逐着莲灯而去。 季鹤白的目光穿过莲灯,如梦中乍醒。不能跑的并非墨明兮,而是李冉。 随着那缕明光终于回到了朝笏之中,李冉已成一具空壳。墨明兮踏着虚空朝季鹤白走来,玉带纷飞,将呆滞在空中的季鹤白手中的剑拿了过去。 他的目光似穿透季鹤白方才强行暴起的灵脉,垂目道:「剑修之首,你这般拼命时在偏执些什么?」 季鹤白陌生地看着眼前的墨明兮,他依旧是自己熟悉的模样。然而墨明兮脸上无悲无喜恍若世外之人,正静静看着手中的壶中日月剑。 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季鹤白试着叫了声:「师兄?」 墨明兮传音而来:「怎么样,像天道吗?」 季鹤白松了口气:「像,那可太像了。」 李冉身上的黑雾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墨明兮的背心,身承天道的墨明兮抬了抬手,吐纳之间拨动仪轨。他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修真界中的灵脉所在。 这些黑雾经由墨明兮之后像是经过刻漏,明光自他手中流入修真界。 季鹤白试探着传音,发现传音已无作用,开口问道:「你唱这清静经有用吗?」 墨明兮道:「无用,那些修士被李冉用朝笏损毁道心,救不回来了。」 一直被钉在原地的李冉叫嚣起来,他本想藉此混乱打开仙门,再利用墨明兮剥离朝笏与这身黑雾。如今算盘落空忽然不甘道:「问剑台上那一剑是我推的,你没有剑心通明!你没有!你也没有算尽天机!也没有!」 墨明兮摇摇头,抬手一道雷火落下。 季鹤白无视李冉的胡言乱语,问道:「他在等身死道消?」 「身死道消?」墨明兮又一道雷火落下:「想等身死想轮迴,天道也容不得。」 数道雷火噼下来,李冉魂飞魄散。他身上剥离出几道明光,是曾经裁下的灵脉。 时间久远已分不出是谁的,那些修士也早成了白骨,所修何道更是不被人记得。 思索间一张符纸飞到了墨明兮面前,上请他恢復这场混乱中的殒命之人。 墨明兮看着不断下落的光点,他力所不能及,无法回应叶归晴的请求。符纸散去后,天道的明光渐渐驱散无边黑云。 玉华宗缺角少瓦的殿宇在晨光中显现,众人仰头望去,又觉得这些殿宇实在普通。 两人站在玉华宗大殿前,几个率先赶来的弟子惊唿道:「是掌门,真的是掌门!」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那副遥不可及的天道模样,在那些弟子扑上来之前,先扑在墨明兮身上。他肩头的窟窿还冒着血,一点点滴在墨明兮手背:「师兄……我怕是要死了……问剑台上一剑……对不起。」 墨明兮伸出的手略微停顿,还是回应地在季鹤白背上拍了拍。点了点他肩头,捻起治疗的法诀:「死什么死,扎在你肩头又不是你胸口,再抱一会都要癒合了。」 季鹤白不松手:「师兄,好疼啊。」 墨明兮无奈,想不通祝可山到底教了季鹤白些什么妙计。他小声道:「都看着呢。」 忽然,一道急切的声音自台阶下传来:「掌掌掌掌门啊——山门都要被踏破啦!」 墨明兮推开季鹤白,两人对视一眼:「什么意思,怎么还打得起来?」 季鹤白朝他扬扬下巴:「叫你呢,墨掌门。」 墨明兮瞥了眼季鹤白:「怎么,玉华宗只有我一个掌门了?」 季鹤白指了指肩头:「我都受伤了,我不去。」 墨明兮快步朝山门走去:「季鹤白!你别太离谱!」 第86章 此心不移 墨明兮匆匆赶往山门时心中仍然忐忑,他记忆里只有仅仅几次这样快的往山门跑,没一次有好事发生。 来的是值守山门的弟子,看样子像是赵落澄那不靠谱的人收到门下的徒弟。走路匆匆忙忙,一步两阶。 墨明兮刚刚看见山门的灯柱,就听到喧闹声传了过来。听声音不止一个两个,像是一群人在吵嚷。不得了啊,要打群架。 玉华宗山门有块浑圆的山石,石头上是沈清亲自刻的玉华千峰四个大字。龙飞凤舞,飘逸出尘,墨明兮觉得唯独就是差点好看。 楚明苍靠在那块山石上,和七扭八歪的字迹有得一拼。他被几个宗门长老围在中间,两手高举喊着:「诸位慢点慢点,先来后到先来后到。」 墨明兮眉头一蹙想着何时动手拉架,现在抢东西这么有礼有德了吗,还先来后到都说上了。仔细听来发现那头髮斑白顶着童颜的长老在喊:「我出门派的时候,地砖都被凿烂了,主殿塌了三个,实在是等不得了!」 第163页 原是在吵嚷着承接宗门修整的活计,看来问灵宗重建得体颇有口碑。生意上门的还有全盘垮塌又重建的永乐宗,一时间倒不像是道门,像是专门建造殿宇的营生。 墨明兮看了眼领路的弟子:「这和玉华宗有什么关系吗?」 那个弟子指着台阶上的缝隙道:「掌门,可是山门是真的要被踩裂了。」 墨明兮觑了一眼台阶:「随他们去吧,吵完了留他们下来修整。回宗门路途遥远,在山峰之间给其他宗门找些休息的地方。」 他在人群里没看见其他认识的人,趁着没被注意到,赶紧一个法阵传到祈玄道去。 风声飒飒,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祈玄道大部分的位置都一面峭壁古树一面悬崖,从道底的台阶走到山顶要一个时辰。阳光还未到头顶,墨明兮沿着山道开始走。台阶又高又陡峭,落了不少树叶。走了两千几百阶还未到一半,实在觉得麻烦。 墨明兮坐在台阶上算起来,要是把问星楼的灵石都拿出来,够不够重修殿宇的。东拼西凑感觉还是差点,实在是匀不出余钱。 阳光铺陈过去,玉华宗的殿宇缺斤少两的林立着,实在是不修不行。 墨明兮托着腮坐在台阶上,要不还是去算命好了。 正想着,脚步声从台阶底下传来。季鹤白脚步拖沓,一脸不耐:「祈玄道真是难爬啊。」 「谁说不是呢?」墨明兮往外头挪了挪,给季鹤白让出位置,朝他笑了下:「你那重伤养好了?」 「好了好了,师兄妙手回春。」季鹤白撩起衣摆坐下来,壶中日月剑往地上一搁,和墨明兮一起看着远方丝丝缕缕的轻云。 「那季掌门准备什么时候去打铁?」墨明兮将那把剑拿到手上把玩,剑穗上两个猫猫头珠玉蒙尘怪可怜的。他扯出衣袖擦了擦,迎着光上好的灵玉里透出炫目的光彩。 季鹤白惊道:「你的灵石都不够?!」 墨明兮想起在云舟上和季鹤白论过灵石的事情,季鹤白对他算命一事颇为质疑。事实证明衍天之道并非衍天,是天道本身就信手捏来的事情。 这么说来自然卦卦都灵,根本无需证明自己。 「只怕是要入不敷出啊。」墨明兮抓着条髮带在手上,结出个小揪:「我从山门来,看到问灵宗和永乐宗在争抢重建殿宇的活计。想来你打铁也不会没有人要,是吧。」 季鹤白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有道理,你要是挂着我铸的佩剑出去晃悠一圈,估计找我打铁的人能够排出几百年的长队。」 墨明兮一拍大腿,干劲十足地站起来:「如此甚好。这几天我得挂着佩剑在宗门多多晃悠,让他们都见一见剑修之首的手艺。」 季鹤白跟在他身后往山上走,祈玄道上垂着几缕烧焦的布条。墨明兮仰头看了看,将它们扯下来。 墨明兮心情不错,问道:「你知道我不会和李冉同归于尽的吧?」 季鹤白立刻点头:「嗯,有信心,我对师兄有信心。」 墨明兮回头看他,等他走到同一阶台阶才开口:「那我问你偏执什么你为什么不回答?」 季鹤白背着手,思考一阵:「我偏执什么?偏执师兄啊。」季鹤白道:「一次仙侣没做成,一次将你证道了。事不过三,总该成一回道侣吧。」 墨明兮没有否定,继续抬脚往前:「事不过三,有道理,总是要成一回的。」 「可喜可贺!」季鹤白扯过墨明兮的手腕,顺手将他抱住。 墨明兮:好熟悉啊,怎么感觉像在被吸猫啊…… 季鹤白抱够了爽快地放开他,狠狠点头:「好,师兄等我。」 说罢就御剑而去。 墨明兮看得直摇头,继续往祈玄道上走。走走停停,走走歇歇,到了祈玄道顶,云层如霞。玉华宗景致尽收眼底,虽然破损仍旧一派道清法正的模样。 玉华宗宗门并不算宽广,又在群峰之间分散道殿,唯独胜在气候宜人可见云海。放眼望去有些门派就地扎帐各自修整,峰峦间色彩一片鲜艷。墨明兮正看着,忽然见山门处腾起一股白烟。 惊道:「难不成还闹得起火了?」 山门小道下有一方泉眼,低阶弟子正在搭炉做饭。在楚明苍的指挥之中除了火堆还搭出来像样的灶台,四周瀰漫着炭火的香气。 墨明兮:…… 墨明兮从来来往往的弟子之中穿过,这些人都来自其他宗门,并没认出他,甚至觉得墨明兮略显碍事挡着他们做饭的路。 灶台都是碎砖碎瓦边边角角拼成,柴火也用的枯枝烂叶,唯独烧火棍崭新发亮。 墨明兮凑过去问道:「你这棍子哪来的。」 楚明苍抬头看了眼墨明兮:「哎呀,墨兄,这是季掌门帮忙打造的。」 墨明兮又问了一遍:「季掌门?」 楚明苍道:「你不知道,这玉华宗的掌门,实在是我辈楷模啊。往后我要是厉害了,也不能只想着立于众门人之上,也要像他这样和弟子们打成一片才好。」 墨明兮眼中惊愕,夸张地将楚明苍手里的烧火棍拿过来端详:「他这样?打成一片?他打谁了?」 楚明苍难免有些嫌弃地看着墨明兮,忽然关心道:「墨兄,你是不是大战里伤了脑袋啊,我看这边好几个医修,要不要去看看?」 第164页 墨明兮将烧火棍放回楚明苍手里:「不必了,我很好,谢谢。」 墨明兮围着山门绕了圈,终于拎出来个玉华宗弟子:「季鹤白呢?」 那弟子小心翼翼:「季掌门在剑庐,您找他?」 墨明兮御剑都省去,阵法一画传到剑庐门口。立刻听见了里头热火朝天的打铁声,叮咣叮咣响个不停。 赵落澄坐在台阶上拿手扇风,见了墨明兮腿都不抬一下:「师父,你可来了,我管不了了。」 墨明兮朝着剑庐里走去,热气沖天,十几个剑庐火光通明。玉华宗的几个热衷铸剑的剑修弟子上衣一解,抡起锤子在剑炉前挥汗如雨。 看着弟子们流水似的打铁,墨明兮仰天嘆息。 走到最里头季鹤白果然也在,旁边越清朗将风箱拉得唿唿作响。 地上成品颇多,铲子锄头甚至流动着灵力的光芒。 外头那些门派的人灵力不要命似的烧了几天,亏空得厉害。在附近山头拿着土锹安营扎寨,一点灵力全用在了传送上。 墨明兮扶额:「季鹤白,你做什么啊?」 季鹤白立刻将系在腰间的上衣穿好,指点几个剑修弟子一番,跟着墨明兮从剑庐走出来:「我还打得铁,断断是不会让你出去算命受累的。」 墨明兮:「……」 他看着季鹤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季掌门现在怎么不打铁了?」 季鹤白一笑:「师兄都找来了,当然不打了,再打肩膀上的伤口都快裂开了。」 墨明兮给了他肩头一拳:「胡说八道是吧。」 忽然墨明兮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季鹤白的佩剑上多了个剑穗,长长一条飘在空中,怎么看怎么像自己的髮带。 季鹤白整整衣襟:「真的,突发恶疾。」 墨明兮点头笑道:「怎么办,找个医修给你瞧瞧?」 季鹤白看着夕阳余晖:「区区小事,多见几面师兄就可解。」 铛—— 峰峦间迴荡起玉华宗的钟鸣声。 第87章 夜半无声 墨明兮听到钟声就去了凝月潭,算算时辰确实快到送行法会的时候。事情早上吩咐下去,借众人之手送行的东西很快就布置完全。陨落的修士基本找不到道身,但凡有几个同门记得的,也只能送盏莲灯託付託付哀思。 山间的断剑废铁成堆的摞在玉华宗大殿之前,有主的都被捡了回去,剩下的只得准备稍后沉潭。 季鹤白的衣袍飒飒作响:「师兄,这种事你总是好积极啊。」 墨明兮环视一圈,双手笼在袖子中:「早点过来,看看我还见不见得到修士的魂魄。」 季鹤白无言以对多走几步,脚下被墨明兮摆在潭边的钟磬乐器拦住去路。他在大得离谱的帝钟上弹指敲击,铃铛口朝下发不出声音。季鹤白仰头看着山字形的铜柄:「这谁摇得动啊,师兄。」 墨明兮对于这布置十分满意:「这样一眼就能看见玉华宗在哪。」 季鹤白少见墨明兮做掌门时的样子,习惯了宗门之事由墨明兮拿定主意。他又看了两眼巨大的帝钟,没再发表意见。玉华宗的戒律多也不多,墨明兮管得松散主要靠着罚人的时候下手不轻。门人不逾矩的时候,多半有些跳脱。 零星几盏莲灯飘在水里,静静无声。 墨明兮有件事在心中许久,突然开口问道:「祝可山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季鹤白一愣,十分费力地回忆着:「教了我什么?没教我什么。大概……主要是现身说法,讲了点问灵宗的事情。」 墨明兮歪着头琢磨片刻:「那他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想让你引以为戒呢?」 季鹤白瞳孔一缩,想起修元塔楼梯上的事情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嘴,目光落在墨明兮脸上:「不无道理啊,那时我跑什么呢?」 墨明兮看着他。 「师兄说得对啊。」 他朝着墨明兮往前一小步,缓缓倾身…… 「师父!我找着会吹笙的弟子了!我……」 季鹤白看了看越清朗,又看了眼墨明兮,后退一步,眼神里分明在说:我当时就说了我不收徒弟。 墨明兮无奈地笑了笑,朝着越清朗点头:「好好,你将他留下来,叫弟子们都过来凝月潭吧。」 钟声又响过一次,凝月潭边的人就多了起来。 墨明兮站在潭边看了许久,潭水极其清澈,连潭底的石子都能看清。若果不是各式各样的剑林立在潭底一片肃杀,实在让人想要下去游水。 他的真身销骨于泉下,半点踪迹也找不着。季鹤白道:「你又想下去了?」 墨明兮从水里捞出一盏莲灯,始终对素白的颜色不感兴趣:「我觉得这放莲灯的法会实在无聊?」 随着各个宗门陆续而来,素白的莲灯在凝月潭纷纷扬扬落下。季鹤白万剑朝宗过后,那些失去主人的断剑残器纷纷落入寒潭之中。 季鹤白掐着时刻起势,沉剑入潭时岸边的人还是零零散散:「这回来得真是慢啊。」 「他们有的人是走上来的,哪有这么快。」墨明兮坐在潭边敲磬,身边玉华宗弟子吹拉弹唱绵绵不绝。 每个宗门的人数都缺斤少两的,互相在人群中确认一番,有的能找着故友,有的左右是再也见不着了。 季鹤白看着敲磬的墨明兮,他做掌门是半点不靠衣装。鹤氅也好道袍也好,一派平常。微风撩动着他的髮带,垂目静好令人心驰神往。 第165页 早晨听说有个问灵宗的弟子卡在石头缝隙里好几天才被发现,终究活不见人的还是有几分希望在。送行这事情,半悲半喜。墨明兮只管低头挥舞小锤,不管接下来季鹤白想要怎么张罗。 想起季鹤白梦里始终是白练悬空白色莲灯,扑簌簌的往下落。墨明兮望向潭心,觉得今日场景还算凑合。 到头来各个宗门莫名其妙地翻出自己的道乐奏鸣,乱七八糟响了一阵后,跟着墨明兮唱起清静经。 墨明兮僵硬地转向季鹤白,传音道:「我是不是叫他们误会了什么?」 季鹤白俯身到墨明兮耳边:「误会了什么?」 墨明兮耳朵发痒,抬眼环顾四周脸上平静超然的其他宗门之人:「清静经没这么大作用,我只是一时想不起其他道经。」 季鹤白低低笑了两声:「只要你不说,谁知道到底有没有作用,清静经总没有坏处。」 莲灯铺满了水面,哀思对于漫长的修真界来说不如怀念长久。很快道乐就变得零零落落,夹杂着各自的窃窃私语。 墨明兮怡然自得,比起自己死的时候那套假惺惺的万山同悲好上太多,弹完道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再将失去的人好好怀念上几百年,不比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要好太多? 墨明兮想着吃饭的事,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停下手中磬声,扯了扯季鹤白衣摆:「你,你有没有闻到烤鸡的味道?」 季鹤白站着藉机举目四望,避风的石壁下薛辞的剑上穿着两只山鸡,往火堆上一架,咕噜噜轮得冒油:「薛辞在烤鸡。」 墨明兮笑了两声,默默传音:「好香啊。」 四下的门派中不知谁也喊了一句:「好香啊!」 一唿百应下,席地而坐的真人道尊纷纷起立,洞虚也好金丹也好,举目四顾这香气的来处。薛辞理也不理,坐在地上撕下一只鸡腿,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也不管道道渴望的视线,狼吞虎咽吃完烤鸡,将剑上油花一抹,朝着凝月潭的方向拜了拜。 做完这些,薛辞眨眨眼睛:「看着我做什么?」 各自道门缓缓散开,朝山门的方向三三两两走去。热热闹闹借了楚明苍的炉灶,山道上坐了一排又一排等着吃饭的修士。 炊烟缭绕,墨明兮胳膊肘推了推季鹤白:「吃不吃?」 季鹤白摇头:「回剑阁去罢。」 墨明兮跟着季鹤白走,试探性地看着他。细窄的髮带依旧绑在季鹤白的剑上,刚才被赵落澄认出来私下里嘀咕几句。 他俩逆着人群而行,显得格格不入。一路上玉华宗弟子也没和他俩打招唿,各个闻着香味就往山门跑。 剑阁可见星河朗月,是吉兆之像。 季鹤白足尖一点,落在剑阁的屋顶上。墨明兮跟上去,仰头看着天象,装模作样地掐指算起来。 竹林飒飒作响,墨明兮算罢回身道:「你连天道都想瞒,好大的胆子啊。」 饶是夜空之中,朗朗月色下掩盖不住祥瑞天象,仙门将开,飞升在即。 季鹤白闻言神色凝滞,他自天光清朗时便有此感应。 修真界中季鹤白虽是一路通途,并非没有遇到过阻滞。只是他从来不惧未曾掌握的东西,唯独这一次他有些迟疑。如今他想不起一点仙界的事情,不知天上宫阙时刻如何流转,一入仙门几时能够回还。 天边金云缓缓靠近,耳边逐渐能够听到仙乐钟鼓的声音。季鹤白看了看墨明兮,又看了看远处的玉华宗。 玉华宗上下燃灯不灭,汇聚成一片暖黄的光海。季鹤白瞳中微微颤抖,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修真界中大乘渡劫本就是对抗天道。」 季鹤白没注意到,墨明兮到底从什么时候打算好借迷惑李冉送他飞升。在大阵之上同他切磋演的那出反目追问是假,引他对抗天道才是真。墨明兮不是那个放任他剑修,不多加插手的性子吗。 季鹤白想到这里眼角微微跳动,想起刚刚墨明兮见到天象时还掐算的模样。忽然觉得这话还给墨明兮也索然无味:「好大胆子啊,你连仙人都敢骗。」 墨明兮笑了下:「说过了,我不好骗的。」 季鹤白垂眸看着墨明兮,忍不住问道:「你将我当修真界的众人一般看待?」 墨明兮看着他,眼中情绪不明:「既知无情道,何不见众生。」他捋了捋头上的髮带:「是你和我说的。」 季鹤白后退一步,眼前的墨明兮实在陌生,拿捏起天道的架子。季鹤白心中不快,更是不甘:「你别拿这话来还我。」 墨明兮认真地看着季鹤白,站得比这剑阁的竹海还正直:「季鹤白,我可以拦你,也可以让你永无飞升之日。更可以与你日日传音保你大乘,叫你沉在修真界中。但这是你剑修至此该有的结局吗?作为师兄我不能这么做,作为天道我更不能这么做。」 季鹤白听得墨明兮字字在理,可越是在理心中就越是不平。天道又如何,吵也吵得打也打得,只是天象逼近,没有时间了。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眼中起起伏伏的情绪,没有迈上前一步,站在原地低沉道:「作为道侣,我等得。」 墨明兮无形中捏住的时轨转动起来,登仙的时刻最晚只能拖到这个时候。 他是没想到季鹤白会去打铁,想来也是十分好笑的。 第166页 刚才还占着上风想找墨明兮算帐的季鹤白忽然愣住了,他想去拉着一下墨明兮,但是仙乐钟鼓已到耳边,天光一缕落在身上。 墨明兮对着季鹤白拱手一礼,衣袂纷飞,眉目平静地揣着手望向天光的方向,天道相送叩问仙门。 沈清之后终于又一次出现了飞升之人,聚集在玉华宗的门派们沸腾起来,饶是深夜,依旧钟鸣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 第88章 都在 竹林中清香阵阵,飒飒风来。 「你说这是墨明兮?」 「嗯。」 「天机算尽?」 「嗯。」 「心如沉水?」 「嗯。」 楚明苍摇摇头,看着倚在竹榻上的咸鱼:「我不信。」 叶归晴一脸认真:「真的,我还能骗你?」 楚明苍撸起袖子:「我说他还在问灵宗蹭过饭你怎么不信?」 叶归晴点头:「我信啊。」 楚明苍咂摸着事情里的余味:「这道侣飞升有这么难过?」 叶归晴像是想起来什么旧事:「难过啊,师弟没了谁都会难过吧。」 阳光透过竹叶落在墨明兮脸上,他隐约听见了议论声,懒得动弹。 「我师父不会是哪里受伤了吧。」 「瞧着不像啊,感觉一个能打我们五个啊。」 「你不知道,我师父简直是虚张声势的师祖。不会是余命无几,惶惶终日吧。」 墨明兮忍不了了,开口道:「赵落澄,你给我过来。」 墨明兮不是故意要大白天搬把竹榻往林中一躺,给门人弟子做这样疏懒的表率。只是这宗门里头的事情实在是难以接手许多,他想躲两刻清闲。 去问星殿拜访的人快要将门槛踏碎,左右是问他怎么练的起死回生的功法,又或者问季鹤白有没有留下什么真言启示修真界中的人。 他分明记得自己死后季鹤白的剑阁日日清闲,甚至有空摸猫。怎么季鹤白这一飞升,他墨明兮却没个安宁呢。 墨明兮捂着额头,竹榻上凉意丝丝,剑阁里泛着竹林香气,墨明兮想起问灵宗雪林里季鹤白那件衣服来。 更加烦了。 这几日里,他开了问星楼散出去灵石修整殿宇。一众弟子泪眼汪汪,飞身扑过来非说他是要撒手人寰。 要是往问星殿一坐写两个字,被人看见了又紧张兮兮地传言他是要寄託遗响。 墨明兮再如何心如沉水,做起事来事事受阻,也难免心烦意乱,这才跑到剑阁躲清静。 心绪缭乱,竹林中的枝叶也跟着晃动起来。 一片竹叶落入手中,墨明兮不可否认自己从前屡屡涉险,只是那早已过去:「都说了不死了,还要怎么样啊!」 赵落澄勐地听见这句话,怔在当场。小心翼翼地靠近竹榻:「师……师父?」 墨明兮睁开眼睛,深深唿出一口气:「你们别在这站着了,我只是休息,不是驾鹤西去。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昨日说要着书立说,赵落澄你负责了,没写完别来吵我。」 赵落澄大气不敢喘,连连点头:「是,师父,知道了师父。」 墨明兮满意地躺回竹榻,继而又叫住赵落澄:「还有!季鹤白飞升了我高兴得很,我根本不在乎,少给我提他。」 赵落澄噤若寒蝉,对着阴影里的几个人摆手:「快走快走,再呆着要挨师父罚的。」 墨明兮清静了一个晚上,想通透一件事情。玉华宗这摊子他是管不了了,撒手就撒手。第二天就将掌门的名头放到了赵落澄身上,墨明兮又传了消息说同庆季鹤白飞升之事,留了修整的门派在宗门内吃饭。 玉华宗的重建完成得很快,许多宗门仍在附近扎营休整,借着他们的帮忙,一砖一瓦搭建起来轻松不少。 復原的殿宇流光溢彩,崭新的瓦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玉华宗本来不是恢弘的道殿,此番修整过后,显得像是山峰之中的福地。往长阶上走一遭,平白无故身上都要多些灵力清气。 这么一来,墨明兮问星楼里的灵石流水般的散了出去。墨明兮看着復原的殿宇,山顶的风带得他髮带飞舞。他总算有了一丝畅快,那些宗门拿了灵石,往后修整他们自己的殿宇也方便不少。 赵落澄接下掌门的名头,多年耳濡目染也没出什么岔子。只是每天问候墨明兮三次,好像他是那空巢的倦鸟似的。 墨明兮知道自己是躲不得清闲了,择一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将竹榻搬回剑阁里。束髮整衣,往大殿之前一坐。干脆一边算命,一边看诊。 各个宗门的人来来往往,上午算过姻缘命理,下午算着财势福源。墨明兮不敢盲目开口,生怕自己天道金口玉言随便动了别人的命运。只好拿着几根算筹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候卦象是准的算得很长一段时间的际遇,有时候卦象有些偏颇就算得几日。 墨明兮算得心累,没有人找他看诊。像是都恢復得不错,托着修真界灵脉苏生的好处,似乎都没留下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势。 背后两个徒弟关爱独居仙长一样,颇为欣慰道:「师父终于找了点事情做了,太好了。」 墨明兮无言以对,只觉得自己在玉华宗是越来越说不上话。他收起算筹摸了摸脸,总不是这么一遭让自己容颜都憔悴苍老了吧,这么入不得眼了? 第167页 收摊回到剑阁,墨明兮照了照镜子,面相没变。他支着头看着镜中的人,怎么从前弟子们对自己可亲可近,现在却说话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像是见了季鹤白似的。难道说是天道气质难以掩盖?让人见之生畏? 墨明兮痛定思痛,一晚过后决定好好在宗门弟子前展现自己柔和亲人的一面。甚至翻出从前季鹤白给他做的那几件粉白衣裳,是以拉近距离。 晨钟鸣过之后,墨明兮晃荡去了弟子坪,好不容易从满地剑修弟子里找出几个法修指点迷津。从前法修书卷写了许多,一一翻出来亲自授予。可惜入门的弟子看不懂,适得其反对他又疏远了几分。 反倒是把季鹤白从前的几套剑修功法一说,他们对季鹤白的看法从季真尊变成了剑仙。 墨明兮:…… 墨明兮百折不挠,和他们说了几道法修的妙用。那几个弟子听着听着,一脸虔诚地问到:「您这把佩剑真好看,是不是季掌门打造的?」 碰壁一整天,墨明兮回到剑阁,继续往竹榻上一躺。 「无所谓,他们眼里根本没有我。」 入夜的玉华宗依旧人声鼎沸,比之他与季鹤白去玉京那次有过而无不及。一众道门外伤恢復得不错,但是灵力苏生实在缓慢。玉华宗恐怕要热闹几个月,渐渐才会消退。 墨明兮想起从前被沈清逼着和季鹤白下山买饼的事情,忽然想吃饼,传信将赵落澄喊过来。 赵落澄一脸苦相:「师父呀,这山下卖饼的跑了还没回,买不着啊。」 墨明兮听得直摇头,当年拽着季鹤白月下疾行数百里也得给沈清买饼吃。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赵落澄道:「方才师父叫我过来,我恍惚间好像感应到了天道的指示,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墨明兮无言:「是为师不好,不该叫你买饼的。」 勐地想起,从前在剑阁,这好大徒不是还师尊师尊的叫吗,怎么又变回师父了? 墨明兮心里其实还算高兴,玉华宗里挤了这么多人,玉华宗还是好好的。 赵落澄看着墨明兮笑得突如其来,心里发毛:「师父啊,明日晚上楚明苍叫我们一块吃饭,能不能借剑阁一用,你也一块来吃啊?」 墨明兮默许了,顺口说有什么不够的直接去问星楼里拿。 赵落澄拿了他藏在问星楼地下沈清所赠的酒罈,说是薛辞找到的。 墨明兮:…… 这顿饭吃得离谱,光是看着楚明苍、叶归晴和薛辞坐在一块就够诡异的,花念远还依旧飘在空中。 墨明兮笑着想:我还看得见魂魄。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就笑了,你说这是什么症状?」 「见所未见,你知道永乐宗的期期吗,我明天去问问他吧。」 「怪吓人的,师叔这是思念过度吗?」 「快闭嘴吧,提都提不得。」 墨明兮只当没听见,酒过三巡,转身出了剑阁。 玉华宗燃灯不灭,谁也没发现墨明兮御剑在宗门里盘旋。 墨明兮醉意朦胧,天上悬着一轮明月,皎皎月光照在祈玄道上,看着就烦人。 墨明兮改道回了问星殿。 很好,问星殿没有季鹤白的踪迹,更没有门人打扰。 墨明兮光着脚踩在问星殿的玉阶上,温凉的触感传来。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翻手信笺纸薄如蝉翼,簌簌顺风而来。墨明兮心念一动,梦中的玉笔滚落手中。 近乎透明的信笺上,他借着酒意下笔千行。 第89章 醉梦干坤 云端之上,明明柔光之中,绘彩的长廊蔓延到一处金色瓦檐的殿宇之中。 悬剑的大殿之中季鹤白亦步亦趋地跟在队伍后,隔着几个人看见了沈清,再越过几个人看见了讨债的同僚。 忽然起了一道风,簌簌的纸片雪花般飞舞而至。 信笺薄如蝉翼,直朝季鹤白而来。一张张撞在他衣襟上,不多时脚边的纸片似要将季鹤白淹没。 沈清伸手拦住一张,瞧着纸上字迹,又瞧了眼季鹤白。上书天道不得一人司管修真界,请命几回,终于得了回应。 从殿中出来便一剑破开仙门,将季鹤白踹了下去。 墨明兮醉意朦胧,恍惚间抬手看了看手中的玉笔,模煳中想不起自己写了些什么。他坐在纷飞的信纸中,抬手一送便入了天门。 天光一道,祥瑞纷呈,霜色身影自天光之中飘然……跌落。 季鹤白稳住身形,沈清一剑不减当年风采。他还未至玉华宗,信纸扑面而来。 墨明兮躺在玉阶上,手中还握着笔,信笺落满了周身。 他迷濛地朝那道明光看去,暗忖沈清这到底什么酒酿,醉得天道都是非不分。 墨明兮撑着台阶缓缓爬起来,扶着栏杆朝明光走去,一下抱住一团柔软的衣服。 他顺手摸了摸,分不出是什么布料,像是寻常不可得。柔软光滑,有一股剑阁竹林的清香。 他攀着衣襟一望,领口绣着望月暗纹。 望月暗纹? 墨明兮扯着那领口在手里细细看来,真的是望月暗纹。 他摸索着胸口的衣料一直到袖口,两只猫猫头的绣纹突兀。 这是谁啊,偷季鹤白的衣服穿。 他顺着袖口摸到手腕,抓起那只手来看。手掌有常年握剑的痕迹,季鹤白? 第168页 不得了,我完了,我把季鹤白捏造出来了。 墨明兮终于抬头望去,季鹤白的脸没什么变化。墨明兮伸手摸了摸,醉意上头几乎站不稳。 随后他就觉得有人扶着他的腰让他站稳了,墨明兮来不及去管谁在这里僭越天道,揽住季鹤白的脖子凑了上去。 剑阁竹林的香气沁人心境,缓缓地回应墨明兮无尽的挽留。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怕他跑了似的:「师兄,不穿鞋乱跑可不行啊。」 说罢,轻轻抱起墨明兮朝问星殿走去。 晚风自剑阁竹林吹拂到问星殿中,玉华宗鸣钟轻响。 长阶殿宇,门扉轻掩。 墨明兮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一夜无梦,发间似乎存留着竹林的香气。 等等,谁压着我头髮了? 墨明兮勐地睁眼,季鹤白的脸在他枕边。 季鹤白?! 问星殿?! 季鹤白装睡不成,笑道:「师兄。」 玉华宗大殿沐浴在朝阳的暖光之中,挤着好几个穿着不同制式衣服的道门长老。许久没有从早上开始就这般热闹,人群间纷纷传着什么祥瑞之兆。 昨夜有人观星,看见玉华宗之上天象异彩:「我昨晚分明看见仙人紫气和天道明光在玉华宗交叠,清气鼎盛,是修真界不常有的祥瑞。」 「玉华宗果然是得天独厚。」 「唉可惜我等不日就要离开,如果能在这里修炼,搞不好事半功倍。」 并未现身的墨明兮:「……」 墨明兮:「剑仙你降世动静实在太大了,玉华宗被盯上了怎么办?」 季鹤白仙姿飒爽:「谁敢盯着玉华宗。」 人群在赵落澄的主持下四散离去,大殿前短暂的安静了一会。 别看举止决定都颇有前代掌门的风韵,赵落澄根本不像是墨明兮的徒弟。 听说有人准备在千秋峰开闢灵田,是赵落澄亲自去请离的。墨明兮为帮他助阵在天上闪过几道惊雷,照着道理他若是从此得了这言出法随的名头,又有这么个天道的师父,掌门会好做得多。 赵落澄没来这套,洋洋洒洒骂了几十只传音鸟,骂得人无地自容走了。 这是今天第二件在玉华宗大殿前热烈议论的事情,赵落澄捲起袖子:「灵田,我自己都没地方种呢。」 灵石流水般的散出去,赵落澄都替墨明兮心疼。 这事还没完,一群人议论起来的时候,忽然在簇拥的鞋面之间,一只长毛白猫悠然自得的钻了出来。 伸伸前腿,扯扯后腿。 漂亮的眼睛环视一周:「喵——」 赵落澄拎着猫脖子将那只白猫逮起来抱在怀里,还没捂热一众弟子的手就伸了过来。 这猫比上次看到要柔顺许多,颇有德行地给人抱也给人摸,甚至喵喵叫两声表示接受。 这里只有赵落澄一个人知道这猫是墨明兮,看得提心弔胆。 他觉得墨明兮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人都不想做了。 看来没有季鹤白是真的不行,前几天写那些奇闻异录听说可以请仙人降世帮忙。墨明兮这样的头等大事,明日要不开坛请降,将季鹤白请下来是最好。 本来商量着的灵田事情搁置一边,赵落澄将墨明兮抢回来放到台阶上。 白猫心满意足,踱步离去。 依旧没变回墨明兮的样子。 赵落澄心中难过,好好的师父,不做人了。 季鹤白远远看着,没引起谁的注意。他没怎么见过墨明兮在门派中的模样,原来墨明兮对自己的威望这么在意,不惜变成猫猫亲和门人。 正想着忽然听到脚下传来一声猫叫,季鹤白低头看去。方才隔得远瞧不出来,这时候居然在一只猫的眼睛里看见了疲惫。 何苦呢?不就是门人弟子都叫季鹤白仙人吗? 猫猫打了个呵欠,坐在台阶上。 季鹤白在他旁边坐下来:「晒太阳?」 墨明兮喵了一声,没变回人样,也没说话。在季鹤白的衣摆上蹭了蹭,顺势跃到腿上。 要说这猫猫手感的确变好了,松松软软温温热热。季鹤白伸手挠了挠猫下巴,居然听见唿噜唿噜的声音。 猫头在季鹤白手上蹭啊蹭啊,季鹤白随口道:「你做了天道岂不是想变什么就能变什么?」 「想想吧,我不敢。省得又罚我,得不偿失。」猫猫趴在季鹤白腿上开始睡觉,睡得阳光高照。毛尖闪着金色的阳光,沉静美好。 墨明兮像是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一般,赖着不走。 他是有一点怕季鹤白又跑了。 分明是飞升,反倒像是干了坏事逃跑。 这天道有问题了。 是啊! 这猫突然站起来,吓了季鹤白一跳。 「凭什么我这天道要有情感啊。」 「师兄,你说这话真是让我心痛。」 墨明兮不说话了,猫猫从季鹤白腿上跳下来。 「师兄你那信笺写得实在太情真意切。」 「师兄,我本准备上请婚书,结果沈清先给我请了下界,我就被一脚踹下来了。」 猫猫停了停脚步,然后继续朝山门的方向走去。 那猫大摇大摆地走到山门下,找了条干净的裤腿蹭了蹭,一下跳上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灶台。傲然而立,看着楚明苍。灶台上盖着硕大的锅盖,楚明苍拿着烧火棍赶那只猫,两步将猫赶下去。 第169页 白猫也不哈人,腾的一下跳进空中不见了。 季鹤白化去了身形,这些修士看不见他。墨明兮这只猫腾的一下跳进季鹤白怀里,这些人也看不见墨明兮了。 墨明兮蹭了两下,忽然开口道:「猫猫果然厉害,玄妙玄妙,这些弟子还是喜欢猫多过喜欢我。」 季鹤白在他脑袋上抓了两下:「师兄,我可要吃醋的。」 墨明兮从季鹤白手上跳下来,化出人身:「这点胸襟也没有?」 季鹤白道:「不知道是谁,看见我扶了一下薛辞就不高兴。」 墨明兮觉得自己藏得挺好,那时候他脑子混乱又刚认识薛辞,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总是自己拿话堵季鹤白,居然叫他扳回一城:「扯平就扯平。」 季鹤白瞧着墨明兮站在山门下,阳光落在他身上,这样的墨明兮,旁人都看不到:「墨明兮,我不回仙界去了。」 墨明兮揣着手,不知道在算些什么,问道:「为何?」 季鹤白道:「飞升有异,特命我加持修真界天道。如此一来不得回还仙界,只能呆在修元塔了。」 墨明兮惊异:「修元塔?」 季鹤白笑着视线越过墨明兮的肩头,点了点修元塔的方向:「天道师兄,你总不能一直呆在玉华宗吧。」 第90章 万道可行(正文完结) 「你总不能一直留在玉华宗吧。」 墨明兮站在季鹤白身边,余光看见他也在望着远处。忽然问道:「你想留在玉华宗吗?」 季鹤白愣了下,没有回答他。 冷漠,这个人真是冷漠。 墨明兮揣着手,如果有得选,他还是想要一直待在玉华宗。尽管现在掌门之位不再,并且赵落澄这个新掌门将他当成个伤心老人每天关心他的精神状态。 但是玉华宗是很好的,能拽着季鹤白在玉华宗里蹭吃蹭喝就更好。 季鹤白就像住在他脑子里:「既然都想了,干嘛不大胆点,直接把沈清拽下来就更好了。」 墨明兮捋了捋髮带,将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抛在脑后:「你见着沈清了?」 然后他又后知后觉:「对哦,你是他一脚踹下来的。」 墨明兮回身看着沈清留下的玉华千峰四个大字,觉得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总得留下点什么:「季掌门,你就不想在玉华宗留点纪念?」 季鹤白点点头,大手一挥:「走,去你的问星楼里看看有什么值钱的。」 问星楼竹门大开,一阵风穿堂而过。被撬开的地窖板子被吹的砰砰作响,连一片叶子都没留下。 季鹤白双手环抱在胸前看了一会,不信邪地一层层走上去。三千灵宝是空的,灵石匣子是空的。墨明兮的小金库像是遭人扫荡,边边角角也没给剩下。 墨明兮捋了捋髮带:「修缮宗门很费钱的。」 季鹤白隔着光秃秃的窗沿看着外头的云海:「我一直有一个问题,你脑袋上为什么有这么髮带?」 墨明兮疑惑地看着季鹤白:「许是……仙缘吧。」 季鹤白:「我觉得你是编的。」 墨明兮陷入回忆,勾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来玉华宗之前,似乎在一个门派听讲,他们的掌门说头上髮带如天上仙缘,对称而簪,如天理平衡。」 「那你真是仙缘颇深。」季鹤白默默无语:「是不是还和你说这衣服如同朗夜月色映照玄理?」 墨明兮点头:「你也听过?」 季鹤白嗤笑一声:「我听的是三千烦恼丝,一剑盪清气。」 墨明兮拢了拢如瀑的长髮:「我的烦恼丝比较多,没有办法。」他望着空空如也的问星楼发愁:「要不……种棵树?」 季鹤白:「种树?种在哪?」 墨明兮没想好,先去千秋峰找了一颗小树苗扔在玉华千峰的石碑前。 季鹤白站在墨明兮身后摇头,看着他挽起的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墨明兮,我觉得这事不靠谱。」 墨明兮:「怎么,你质疑本掌门的决定?」 季鹤白一想,仙人与天道切磋,打也打得。 两人从山门到千秋峰,从剑阁到问星殿。 山中的弟子仰着头:「哇,玉华宗什么时候天天紫气环绕,天道明光不绝了啊。」 第二天一早,小树苗成了小柴火。 当天楚明苍差点被赶出了玉华宗。 墨明兮直嘆气,这是第二天,他想着要不餵条鱼好了。 这条鱼当晚变成了薛辞的烤鱼。 季鹤白坐在祈玄道上擦剑,扯着墨明兮的衣摆叫他坐在身边。墨明兮没了掌门的担子,显露出一些意外的天性来。季鹤白终于信了那话,玉华宗没了他墨明兮,确实会无聊很多。但此时也只能劝说道:「你别留这些东西,看到了总是要伤心的。」 墨明兮点点头,实在有道理。他望着云海,现在就开始伤心了。他在祈玄道上伤心过很多回,八成是因为和季鹤白吵架,今日竟然抵膝而坐。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季鹤白,你是不是化去身形了。」 季鹤白理所当然:「是啊,当然了。」 墨明兮:「……!」 墨明兮可以预见赵落澄要如何看待他:「那我今天走在宗门里,别人看来都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季鹤白想藏着笑意,但是失败了:「你还一个人打打闹闹,不成体统……」 第170页 墨明兮:待不下去了,这玉华宗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入夜,星河流淌。 剑阁的竹林里有人在悉悉索索鬼鬼祟祟,墨明兮猫在窗台,倒要看看是哪个弟子这么大胆。 季鹤白在剑阁里转了一圈,看着处处留下的生活过的痕迹。喜道:「墨明兮,你原来还住在我这里啊。」 墨明兮转身:「小点声。」 季鹤白猫过去:「干嘛?你返老还童?」 墨明兮无奈:「我想抓赵落澄一个现行。」 季鹤白的脸颊边蹭着墨明兮的髮丝:「你知不知道你心里没底的时候,就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止?」 墨明兮道:「彼此彼此。」 竹林传来薛辞的声音:「名门首徒配正派宗主不是正好吗,我心窍有失,是要死的。你何必管我这没几日活头的人呢,你快走吧。」 墨明兮听得直皱眉,小声道:「薛辞什么时候学来的这种调调,这又是要骗谁。」 说罢,立刻听到叶归晴的解释声:「我觉得这瓶丹药你要吃完好赖也得几年,还有你这丹方也在我手上。」 薛辞像是起了争执:「叶归晴,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就爱揪着这种活不长的人续命啊。」 叶归晴也不让步:「你什么意思。」 薛辞烦躁起来:「你就当花念远是我害死的好了。」 墨明兮扒拉在窗台,感觉祝可山那些寻求道侣的法子把薛辞也教坏了。 楚明苍的声音适时混了进来:「叶道友,这么晚了,吃饭吗?」 季鹤白戳了戳墨明兮:「你要出手?」 墨明兮摇头:「不行。」他看着薛辞身上,命长命短的飘飘悠悠,没有准数:「我怕我一出手把他的命数出没了。」 季鹤白嘆气:「墨明兮,你真的是太闲了。」 墨明兮依旧维持着扒在窗边的姿势,顺势反省起来:「是啊,去千秋峰挖树,在凝月潭养鱼,偷听弟子们的闲话。是有点太闲了。」 季鹤白笑了下:「所以我俩猫在这里做什么?」 墨明兮站起来,想到可以留下点什么了。 一枚玉简放在赵落澄手上,墨明兮将准备离开玉华宗的消息散了出去:「如果有要事,你捏碎玉简,我就会回来。」 赵落澄眨巴眨巴眼睛,没有一点掌门的样子:「那我想师父了师父会不会来?」 墨明兮故作正经了一把,将赵落澄拉到旁边悄悄说:「那你就开坛做法,找我到你梦里去聊吧。」 赵落澄歪着头想了想:「那这么说……我烧给师父是这么个道理吧。」 墨明兮:「……」 墨明兮衣袂纷飞:「我走了,别送。」 修元塔淹没在明光里,墨明兮顺着绕着树干的楼梯往上走,阳光漏在他身上。季鹤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忽然冒出来一句:「分明是我来督管天道的,怎么你走在前面。」 墨明兮侧身让了让:「你走,让你。」 墨明兮从新立了规矩,偷他人道果者乱修道之法者天道罚之。天道的日子过得比在玉华宗更闲,他分出一丝心神来凝视着修真界的变化。 万道復甦之际,尚且没人来对抗天道,大乘修士也没那么快出现在修真界中。 季鹤白在明光中打坐:「师兄,之前那预示里说我在修元塔里做什么来着?」 墨明兮懒得理他,赵落澄烧了两本书来。乍一番开,写的还是季鹤白。 季鹤白好奇:「写我什么了?」 墨明兮无言以对,平铺直叙地念到:「说那剑修之首将世间万法视为旁门左道,天道惩罚也要握在手中。」 这书传到季鹤白手里,季鹤白点点头,伸手揽住墨明兮的腰带:「写得不错,确实能将天道握在手中。」 墨明兮:「你最好把手放开。」 季鹤白手上用了些力气:「你我都是道侣了,师父亲自请的婚书,师兄不用担心体统。」 修元塔外的屏障修好之后,修真界中的人没法再看见通天的树上金色的灵脉,树冠之下两个人影交相辉映。 「师兄,他们最近又写了什么本子?」 「师兄,谁飞升了?你又要出去打架啦?」 「师兄,你想不想去玉华宗看看,别人进不来,又不是你出不去。」 墨明兮被烦得不行,终于点头答应。 修真界中传着玉华宗的故事,玉华宗的从前并不长,往后却并不短。 岩谷之中万剑成冢,纪念着被混乱的天理折磨过的人。张真道的道塔立在玉京之中。祝可山的衣冠冢立在了贺玄清的旁边。总之各埋各的,是碰不着面。 赵落澄从叶归晴的掌门继任大典上回来,和境界勐增的楚明苍打了个照面,今年也没见到薛辞的影子。 除去繁杂的外衣,赵落澄捏到了腰间的玉简。他好几次想要捏碎,终究还是放下了。 门外越清朗在催他:「玉京重开道典,该出发啦。」 作者有话要说: 春分的寒夜里,墨明兮一脚跨进修真界开始荒诞修仙了。 开文的时候觉得凑到十个收藏我就圆满,好耶,六十九个。 感谢收藏培育的小伙伴 感谢一路追文的小伙伴 感谢作收的小伙伴 希望我们,再相见~ -- 第171页 嗨害嗨,新文[病弱反派?重生竹马]朝堂重生甜文已开十六章稳定日更中,看也看得。 预收[海斯廷人鱼秘闻]西方罗曼,轻松热烈,喜欢可以点点收藏~ 小小写手虽然有点莽撞,喜欢也可以收一收啦~ 第91章 番外.祝可山 窗外一片云海,阳光镀着层层金鳞而来。 祝可山瞥了眼哗啦哗啦翻书的贺玄清,纹丝不动地坐在窗沿上,盘着腿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贺玄清在桌案后看着他不免觉得好笑,祝可山换了个姿势一脚踩在窗边的架子上。噹啷一声,书架上滚落下来两个笔筒。 明光穿云而过,祝可山那身红衣耀眼,掩盖不住他内心的躁动。 贺玄清挪了挪位置避开刺眼的阳光:「想说话就说,较劲做什么?」 「两个时辰了,这书非看不可吗?」祝可山从窗沿上跳下来,三步两步走到桌前,哗啦一声把前几天在玉京那边小摊上买的玩意儿倒在桌上:「这书我帮你看了不就行了?」 贺玄清有些愣神,没留心手上的书就被祝可山抢去:「你干嘛?」 祝可山一目十行,不过片刻就将手上那本扔到身后:「这本没用,下一本。」 贺玄清那本书相当珍贵,是他从藏书阁里借出来的。这样还回去少不得挨顿骂,他皱着眉头把祝可山打算继续荼毒他书本的手打落:「没用便没用,别看了。」 祝可山的手僵在半空中,出去一趟他与贺玄清变得有些微妙。这一趟他们在外逗留了许多时日,去了玉京道典才回来。回到宗门他总觉得贺玄清与从前不同,但分不出好坏。 贺玄清在他对面坐着,手里捏着刚抢回来的书。青色的衣袖滑了下去,露出手腕上的淤青。 祝可山伸手捉住那只手腕:「刚回来就打架?」 贺玄清看着祝可山一愣,他管到自己这个师兄头上来:「打架打不得?」 祝可山挑眉「没什么打不得,你叫上我,我俩以多欺少,你不就稳赢了?」 贺玄清冷笑一声,手腕挣了两下:「你觉得我输?」 祝可山抓住贺玄清的腕子,往那块淤青上狠狠一按:「输不输的,我觉得你这手上淤青来得冤枉。」 祝可山手劲大得很,贺玄清收不回来:「我挨揍你没意见,我挨揍不叫你却不行?」 祝可山看着贺玄清的眼睛:「首先你叫上我,那就不叫挨揍了。」 贺玄清放弃挣扎,另一只手拨弄了两下桌上的小玩意:「其次呢?」 祝可山仍然不松手:「其次,你打赢了。」 贺玄清笑了下,抬头盯着他:「那你还不松手?」 祝可山也盯着贺玄清,把手松开:「我说话你也听不进去一句。」 贺玄清揉了揉手腕,开口把祝可山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目光落回书上:「你要是闲着没事,帮我打一块玉牌怎么样?」 祝可山很少被贺玄清刻意挫灭锐气,这感觉怪得很。拧着眉头看贺玄清收拾桌上的东西:「什么玉牌?」 贺玄清将祝可山放下的小玩意归拢到一块:「给我打玉牌,当然是刻我的名字。」 祝可山没有刨根问底,手伸到贺玄清面前:「玉呢?」 衣袖拂得书页哗哗作响,贺玄清从怀中摸出一块青玉,拍在祝可山手上:「拿去。」 祝可山在问灵宗里自由散漫,借着他一心三用的本事入了剑修的门。这事只有贺玄清知道,他不知道的是这本事拿来打玉牌却不方便。 玉牌不怎么完整,有些地方凿出缺口。祝可山坐在矿脉里,天光从头顶漏下来。这样好的矿脉,骗几个剑修过来岂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祝可山看着自己手上锉刀划出的几道血痕,往衣服上一擦。 这要是给贺玄清看见了,肯定又要数落自己几遍。然而不得不承认,隔道如隔山,这剑修入门倒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怎么完整便不怎么完整,贺玄清这三个字实在是笔画太多。簌簌的玉粉落下,祝可山捏起一小块碎玉:「祝可山这笔画就简单多了。」 他继续拿着锉刀铛铛地敲着,贺玄清的清字只剩下那个月没刻出来。无聊,实在无聊,贺玄清又在看书也不过来解闷,分明是他自己要这玉牌的。 「什么书需要看这么久。」 祝可山对着玉牌吹口气,终于是刻完了。他往有阳光的地方挪了挪,双手往脑后一垫,躺下睡觉。 玉牌握在他手中,静静等着贺玄清找过来。 此时的祝可山还不知道,很多年后他会握着这块玉牌藏在观澜峰的山洞里生不如死。 修真界有几样东西是很玄妙的,魂魄是一个,心窍也算一个。灵台灵脉可以感受,道心更是多有註解,但谁也不能将心窍挖出来看看。 山洞里祝可山满头是汗,他倒是有把握不死,就是疼得紧。 祝可山自嘲地笑了两声,此时眼前竟然朦胧地浮现出贺玄清的画面。他分明只是想找点东西让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的暴雨声就响起来了。 洪流似的心音灌进来,他被窒得快要喘不上气。怎么哪都有你啊贺玄清,祝可山便眼前一黑倒在洞口边。 …… 祝可山感觉自己被踢了几脚,翻身起来睡意正浓:「谁呀!」 「谁呀?」贺玄清叫他往一边挪挪:「我,贺玄清。」 第172页 「书看够了?少看点书吧。」祝可山将玉牌抛给贺玄清,挨着他坐着,仰头一看月光照下来,天都黑了。 「不要你管。」贺玄清看着玉牌上磕磕巴巴的几个字:「多谢。」 祝可山靠着山壁,翘起二郎腿:「宗门里没人愿意给你刻字?」 贺玄清反问:「你不是人?」 朗月下贺玄清依旧素得难以引人注意,祝可山一笑,没有和他纠缠,说道:「明天我下山一趟。」 贺玄清眉头一皱:「不是刚从玉京回来吗?又出山门岂不遭人议论。」 「管不着我。」祝可山满不在乎:「师兄,明天中门等我。」 翌日,问灵宗下了暴雨。 迟迟归来的祝可山在雨里走了许久,他改道爽约不去中门,贺玄清怕是要气死。 祝可山手里握着一只葫芦,里头全是增加寿数的丹药。他的袖囊里放着许多丹方,也都是续命的良方。下山一趟已然证明这些寿数都是无用,祝可山面色发狠,将葫芦抛下山去。 从问灵宗的宗门大阵走到观澜峰顶,数万台阶在脚下,暴雨打在肩头。祝可山心中什么思路也没有,一片空茫。 绕过丹庐的时候,他听见丹炉弟子在念丹方。他立刻判断出丹方里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随即能知这弟子出师从何人所谓何事。 祝可山瞭然,自己没出问题,只是推出贺玄清身上的全部因果还需要时间。知道贺玄清听到心音,祝可山不是恐惧也不是遗憾,只是先感知到了贺玄清的结局。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不灭的丹炉上,问灵宗算不得什么师门和谐的地方。丹修有丹修的冷漠,丹修弟子也大多不觉得丹修是条好道。认识一个贺玄清,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祝可山终究是被一双群青颜色的鞋子拦住去路,头上的雨停了。一把十二骨的石绿纸伞遮在他的头顶,祝可山抬头看去,贺玄清背后是刻着「丹砂入灵鼎,犹存救世心」的山石碑。 祝可山笑了两声:「你找来了,挺快的嘛。」 贺玄清匀出一半伞面给祝可山,袖子便被雨水打湿。他撑着伞从中门追到这里,听到门人议论几分。不免语气难听:「你爽约得也挺果断。」 修真界的宗门里到底谁会有伞啊,这东西根本就不该存在。 贺玄清去中门前换过的道服,头髮也是刚刚束好,身上素得很。祝可山看见上面有些修补,躲开了贺玄清匀出一半的伞。 「祝可山,打一会儿伞要不了你的命的。」贺玄清没把伞给他,兀自撑着往观澜峰走:「我学会避开雨滴的咒法之前,一直都是撑着伞在山门走的。」 祝可山看着他,想不出那是什么怪异的盛景。他钻进伞下,知道那时候的贺玄清根本不可能有伞。 贺玄清会从山门一颗一颗捡起自己好不容易炼好的丹药,会不惹人注目地躲开别的弟子熘进厨房找吃的,他就是不可能有伞。 「我不可能有伞?」贺玄清笑道。 祝可山「嗯。」了一声,没有人需要伞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伞。 贺玄清握着伞柄的手骨节突出,用了些狠劲:「我也没有那么差的,祝可山。」 祝可山不知道自己进山门前的贺玄清做了什么,许是像前天那样对着挑衅一拳上去。心里泛出一个想法:贺玄清虽然资质极差,却用不着别人来帮忙,贺玄清自己走得出去。 然而,这样的日子不会有几天了。 祝可山心里清楚得很,他虽然不像那些问卜宗门一样能准确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心音已经慢慢让贺玄清有了变化。 听说西边的什么破宗门里有个叫沈清的修士对心音有些想法,祝可山觉得沈清的想法不一定会全对,但他得做点什么改变这莫名其妙的事。 或许该下山去,找个合适的时机彻底下山去。 贺玄清身上会怎样,沈清又有什么可论的,祝可山一概不知。他花了些许时间,在为数不多的消息里,只发现了沈清的资质是相当的平。 这名字里带个清字是不是不大好啊。 祝可山忽然跳脱起来,很多事情都没有头绪。 因为他不说话,走到了观澜峰贺玄清也没再理他。那把竹骨的伞立在门边,进屋关门将他隔在屋外。 暴雨落在观澜殿上,四角的金符在雨中旋转。 三年前也下过一场雨,祝可山解开了贺玄清万千问题之中的一个,便是他贺玄清没有资质。 贺玄清没听过那诡异的心音之前,在问灵宗过得属实谨慎小心。住在最远的殿宇,看最生涩的道书。穷经一问不得答案,终究知道是自己没有这个天赋。 这答案在祝可山的眼中并不难破,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影响心绪的理由。 毕竟祝可山也有不会的东西,并非什么都是天才。祝可山最不会的,便是下棋。贺玄清教了他数十年,祝可山依旧不会。磨得那样的好耐心也气得掀桌,和他说五子连线就算他赢。 祝可山将棋盘復原,一块一块地圈出连起的地方。爽快拍手:「那这一局我赢了师兄五回。」 贺玄清跟着拍手:「赢得好,赢得好,我服了。」 祝可山又绕回那把伞前,抬手想要敲门,终究是停下了。 什么时候贺玄清向那道心音动摇了,他全然不知。 第173页 山顶的狂风吹拂下,暴雨泼水似的落在祝可山的道袍上。衣裳吃水变得深红,祝可山依旧在飞檐下一圈圈走着,从观澜殿雪海山阶一面绕到临崖独望的一面,再从雨水沖刷的山崖一面又绕回来。 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贺玄清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来可能不信,这里头每个有名字的人故事都蛮完整的,偏偏就哐哐给祝可山写了好多玻璃渣,翻出来一点点别扭的甜。祝贺两人这cp感觉惨兮兮, 写着写着一边妄想,有一日把这个故事捞起来、全部、完完整整、写到尽头。一边连主角番外也番不出来。 不想了,更新小甜文去了。 嗨嗨,再会。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