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深得朕心》 第1页 《摄政王深得朕心》作者:九月谷雨【完结】 文案: 摄政王萧亦然褒贬不一的一生中,留下了以血铸江山的两次战役。 第一次,他以为因,择一幼子登基为帝。 第二次,他以谋逆之名,血洗朝堂沉疴积弊。 史书如是记:武扬摄政王于亡国之际力挽狂澜,一力扭转雍朝的百年积弱。 此后——星火燎原,九州復兴,百姓富足,江山稳固。 * 沈玥十岁时,便拉着萧亦然的手,坐上皇位。 萧亦然背负世人唾弃,朝臣算计,亲手将小皇帝养大,教的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却万没想到,小皇帝不仅趁人之危,还得寸进尺,将他圈在书房,压在身下。 「没有危机的时候,朕就是最大的危机。」 「仲父的这里……」沈玥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尖,不怀好意地笑,「红了。」 * 所有人都认为,小皇帝甘做摄政王手中的傀儡,只不过是韬光养晦,若他亲政掌权,必将其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哪成想,傀儡皇帝一朝翻身,便宣告天下——摄政王深得君心,朕心悦之。 ———————— 沈玥从不对人提起,他有一个自少时喜欢的人。 他的盔甲、软肋、弱点、目的,毕生所求,目光所至,都是他。 阅读指南: 1.《摄政王被亲手养大的小皇帝攻略指南》 2.美强惨真大佬摄政王受x白切黑小皇帝攻//,主受,差9岁 3.主剧情,强强联手,復兴九州之燃向权谋 4.1v1,he 内容标籤: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亦然,沈玥┃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摄政王摄的,是朕 立意:坚韧与温柔,赤忱和热血 卷一 将军百战死 第1章 大宴仪 这是梦。 梦里沖天火海,血流漂杵。 奶白幼童被红衣少年护在怀里,少年眉眼精緻神情冷峻,一身红衣衬得他姿容艷绝。 幼童安静地吮着少年的食指,红绳绑着的朝天辫微微晃动。他懵懂地睁大双眼,看着红衣少年带他冲出火海,单骑奔袭,一路朝西北而去。 周遭景色变幻,追来的刀剑兵戈不绝于耳,越往北走他越冷。 少年看他打了个寒噤,将他搂紧,再度将自己的手指伸进他的嘴里,轻声道:「怕的话,就咬我。」 含着他的手,就不怕了,但是有点饿。 梦境转的飞快,直到边陲,他小心翼翼地缠着少年,说他饿。这里兵荒马乱,食物紧缺,少年带人砍树磨皮,递给他一碗滑熘熘的面。 吃完了,少年不再管他,横刀策马冲出营地征战厮杀。身形瘦削的少年人,背影在硝烟瀰漫的城墙之下,有种决然赴死的壮烈。似乎他只要冲出去,就不会再回来。 这样不行。 他拆开自己的小辫子上的红绳,拦住少年的马,指着自己的辫子奶声奶气地说:「回来,梳头。」 他乖巧地仰着头,等着少年平平安安地打仗回来,就给他梳小辫子。 眼前的黄沙淹没了少年的身影,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即便知道这是梦境,抑制不住地恐慌依旧如潮汹涌,将他溺毙其中。 「仲父——!」 沈玥惊唿一声,浓郁的血腥气随着指尖的剧痛弥散在唇齿间,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抽出咬在口中的手指,已经血迹斑斑。 他屏息平復少倾,随意抽出帕子,擦干上面的血迹,抬手间衣袖滑落,露出腕子上繫着的红绳。 「几时了?」 守在笼窗外的小太监应声道:「回陛下,是未时,国宴酉时方开,时辰还早。」 沈玥下榻,张开双臂,轻声道:「更衣吧。」 宫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大太监王全替他整理着冠发,轻声道:「陛下,方才慈安宫传话来说,太后娘娘身子不爽利,今夜国宴,便不去了。」 自他登基来,太后闭门礼佛,鲜少露面,沈玥点了点头,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今日中秋,本应团聚,开宴前朕先去太后宫中看看。」 宫人闻言,暂且先收了厚重繁复的冠服,王全将发冠箍住,捧来一件淡青锦袍给他披上。 沈玥回头叮嘱:「命金吾卫好生守着慈安宫,切不可扰了太后赏月的清净。」 王全躬身应下。 「今夜,任何擅闯皇宫禁卫者,杀。」 * 酉时,奉天殿,大宴仪。 尚宝司设酒膳,时逢金秋,桂花酿酒,满殿飘香。 群臣于殿外恭候圣上驾临,孔侍郎轻问李尚书道:「要开席了,那位怎的没来?可是……计划有变?」 李尚书微微摇头:「中秋佳节,圣上大宴群臣,即便他萧三再如何目无尊上,也得过来磕头。何况……咱们那位小陛下不是亲口说了吗?武扬王收了他的拜帖,那就是他一定会来赴宴的意思。」 孔侍郎暗暗抬头,看了一眼上方二十四金吾卫,偏殿、侧殿也都设有重兵把守,刀兵森严,令人胆寒。 他心里忐忑更甚几分:「依规制,这大宴仪上可不应有这许多守卫,会不会是叫那阎罗血煞知道了内情?」 第2页 「慎言——!」 李尚书压低了声音,低声厉喝:「今夜之事,那是陛下亲自筹谋的,你我二人都不知情,他能知道什么内情?」 「……是是是。」孔侍郎忙不迭地擦了把汗,「我不知情……不知情。」 李尚书撇了他一眼:「陛下登基八载,今夜是他亲政以来,首次开此大宴。国宴之礼,谨慎些、防备严些,便是逾越了规制,那也是应当的,你大惊小怪什么?你我二人司的是礼部,管的是宴席上的舞乐酒水,手下是做饭的光禄寺,不是那杀人的锦衣卫!今夜不管是东风压倒阎罗,还是西风荣登大宝,是鸿门宴还是庆功酒,都同你我没有分毫干系,你给我把嘴严严实实地缝上!」 孔侍郎陪着笑:「……是是是,尚书大人教训的极是。」 正说着,孔侍郎望着不远处一哆嗦,赶忙捂住了李尚书的嘴。 此时天光渐暗,内监手持提灯候在殿外,星星灯火落在殿前的石阶上。 武扬摄政王萧亦然一袭黑衣,自暗影处走来。 他身着玄色宽领广袖金织蟒袍,肩上的蟒纹嚣张地竖着爪牙,于一众身着绯色朝服的官员中格外显眼,眉目冷峻,令人不敢直视。 殿门杂声尽消,众人屏气凝神,噤声将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挪走。 当真是「阎罗血煞」。 少倾,皇帝升座,奏大乐,诸臣入殿,乐止,百官贊拜。 光禄寺开爵注酒,奏乐,群臣跪地俯首,向皇帝敬酒。 萧亦然捏着酒爵,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上方的椅。 他一贯行事谨慎,不饮外食,礼仪敬酒也没人敢真跟他计较什么,但此番宫宴的座次设在大殿首位,小皇帝还特意安排光禄寺单独照料他用膳。众目睽睽之下,这中秋国宴的第一杯酒,他要是连唇边都不沾一滴,不亚于明目张胆地刻意打皇帝的脸。 端坐上首的小皇帝注意到他的目光,似有所感地微微侧首,举起手中的酒杯,隔着珠帘沖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萧亦然昂首举杯,一饮而尽。 沈玥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也同他一道饮尽杯中酒,端的是一派君臣和睦。 群臣再度起身跪拜,萧亦然杯酒入腹,感受着喉咙的灼烧和唇齿间残留的苦意在内腑间蔓延,神色骤然变了。 ——酒中有毒,蚀骨散! 他这些年虽摄政掌权,结怨无数,但能在国宴进酒中做手脚的人并不多,知道他四年前曾身中蚀骨剧毒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他当年多方查证,口供之上写的清楚明白,对他下此阴毒之人,正是此刻端坐上首的小皇帝无疑。 第二曲乐响,群臣再拜,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收回审视的目光。 而后群臣酌酒、进汤、贊馔,进舞,直至反覆行礼九轮后收御爵、进大膳,宴席方开。 经这么一轮折腾反覆行礼跪拜,萧亦然只觉得方才饮下的毒酒,似烈火在体内翻腾灼烧。 中毒四年,他对此毒再了解不过——蚀骨毒随气血游走,每月发作一次,每次发作痛不欲生,唯有服毒压制,毒发后才不会气血尽失,力竭虚脱。一旦平日里服下这毒,只需极少的剂量,则顷刻之间,便会当场毒发。 今夜,他收到线报,朝中有人勾连江湖杀手在宫宴之外设伏,他本打算以自身为饵,诱杀手入围,反歼之。 现在外有杀手,内有毒酒,沈玥在此时给他下蚀骨之毒,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萧亦然一手紧紧抓着桌案,左手打开一个白釉瓷瓶,轻抚了一下唇角,强忍着腹腔中的灼烧感在五脏六腑内蔓延。 深秋严寒,他却痛出了一身冷汗。 小皇帝来者不善,他被毒发困入深宫,需得尽快将消息传出,另做打算。 宫廷大宴,四品以下的官员只能站于殿外,他的亲兵禁卫都没有四品以上的官阶。 萧亦然忍痛打量着四下值守的金吾卫,倒还是依班轮值。 他手指轻轻敲在桌案上,一下一下,看似毫无规律,殿门处一人迅速捕捉到了他敲指的含义,领命抽身而去。 计划有变! 轰隆——! 一声惊雷凭空响起,炸开在宫殿上方,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遮住了中秋待赏的明月。 尚宝司众人忙引着殿外的官员去侧殿避雨,一时间纷乱嘈杂,主殿内宴饮的群臣上赶着恭维秋雨祥瑞的字眼,唯恐扫了君上的兴致。沈玥端坐上首,一言不发,只垂眸瞧着殿中的歌舞,隔着珠帘喜怒莫辩。 萧亦然亲眼见着消息传出,这才放心地起身退席,锥心蚀骨的剧痛来势汹汹,视线已开始渐渐模煳。 掌宴的宫人上前来扶,萧亦然一记眼刀扫过,逼退宫人,踉跄着朝偏殿走去。 按轮值,今夜偏殿驻守的羽林卫统领应是张超,萧亦然强打起精神朝殿内看了一眼。 没见到人,都是生面孔。 看来今夜沈玥除了给他下毒,还留有后手。 羽林卫齐齐跪下行礼,身后传来一抹淡淡的松香。 小皇帝亲自从宴席上追过来,关切道:「仲父这么早退席,可是醉了吗?」 萧亦然忍痛用力,一柄薄薄的匕首从袖中滑落。 他突然转身暴起发难,反手将沈玥压到石柱之上,左手轻抚上沈玥的鬓髮,广袖朝服随着抬手的动作滑落,露出他左手上缠着的黑皮革和银质的腕扣。 第3页 「陛下——!」 一众羽林卫惊唿,偏殿顿时响起刀尖出鞘金玉碰撞之声。 谁都知道,武扬摄政王的左手上有一道从不离身的银锁扣,君前面圣也不曾卸下。这道银锁扣看似与平常护腕无异,实则是极锋利的兵器,内有两柄金刀,刀尾穿有极细的钢丝。 金刀弹出,必要杀人见血。 坊间流有传说,见过这道银锁扣的人,皆被阎罗血煞勾去了地府,无一例外。 是以,羽林卫见到他将腕扣抵在小皇帝的颈边,无不大惊失色。 被利刃抵着的沈玥倒是比旁人更冷静几分,他无视自己脖子上的金刀,镇定地抬手:「无碍……仲父只是醉酒,退下。」 羽林卫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二人。 萧亦然强行压制住发作的毒性,咬牙低声道:「陛下好算计,与其赐蚀骨散给臣,用鸩酒毒死臣,岂不更干脆?」 「仲父觉得,朕一力邀你来赴中秋国宴,就是要布局杀你吗?」 「今夜天下粮仓想要伏杀臣,陛下是否知情?」 「此事朕确实知情,但毒酒一事,朕并不晓,仲父……你何时中的毒?」少年天子的一双明眸看起来分外真诚,沈玥惊愕地看着他,焦急道,「仲父现在感觉如何?宣太医!」 「让陛下失望了,臣还死不了。」 萧亦然手下的刀尖抵在沈玥的脖子上,没有用力,甚至连一寸油皮都没有划破,紧贴肌肤的冰冷却存在感十足,喉间的青筋在刀下不安地跳动着。 沈玥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细密的战慄,那双明亮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惧意,甚至还顶着他的尖刀向前迈了两步,笃定地看着他:「仲父信朕方才前来赴宴,朕绝不会伤你分毫。」 萧亦然身形有些微晃,他的体力已不足以再压制蚀骨散的毒性,手里的刀却握地稳当:「宫外设伏,宫中守卫变动,酒中投毒……这样缜密配合的鸿门宴,陛下以为臣蠢吗?」 沈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上的红绳在宽大袍袖间若隐若现,轻易便将颈上那枚精緻的薄刃捏在指尖,轻声道:「是朕收到……算了,仲父不信朕也无妨。毕竟,你从来也没有信过我。」 萧亦然刚要开口,一股甜腥从喉咙涌出,气力尽散,周身剧痛如迎风烈焰瞬息之间焚尽五内,冷汗浸透了衣衫,他蹙眉隐忍的模样尽数落入沈玥眼底。 沈玥看在眼里,估量着他已是强弩之末,不欲再多耽搁。他蓦地抬起手,一记掌刀噼在萧亦然的后颈上,随即上前一步扶住他歪倒的身形,伸手取下萧亦然发冠上箍着的玉簪。 一头青丝如瀑霎时散落肩头,遮住了玄色朝服上张牙舞爪的蟒纹。 「即刻宣太医院所有当值御医前来!」沈玥一手扶着怀里的人,一手高高扬起,翠玉髮簪在指尖转了道尖利的弧线,「一併将这玉簪送去王府,就说仲父在国宴上醉了酒,朕将人留下了。」 萧亦然头一歪,砸在沈玥的肩头,强撑着的理智也在这道翠玉寒芒中缓缓散去。 他脑海中最后一点意识,竟是有些不合时宜的诧异——小时候沈玥那副一掌就能捏过来的单薄身板儿,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地就长这么大了? 此时,奉天殿外绚烂的焰火迎着夜雨轰然爆裂升空,华彩盛放,以庆国宴之喜。 光华流隙将二人靠在一起的身形照得璀璨艷丽,大殿中人纷纷仰头观景。 火树银花,欢歌舞乐,声声嘈杂,宫宴进入最热闹的高潮。 「中秋了啊……」 沈玥似有感怀地抬起头,光影在他的侧脸上交汇着明暗,他站在华光熠熠的焰火下,俯下头贴在怀中昏迷之人的耳边,低声窃语。 「四年未见,今日得与仲父团聚,朕甚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大吉!走过路过点个收藏鸭~ 战略提醒:小皇帝年下攻x摄政王受,不要站反咯~ 【专栏放了两个预收,下本固氮《美人琴师被买回家后》和幻耽《职业控梦师》,欢迎戳专栏求收藏鸭~】 第2章 蚀骨散 中州秋风凛冽,骤然下起了冰冷的夜雨,疾风骤雨打落枯叶,阴冷潮湿。 大雍门外盯着宫宴散席的家僕猝不及防地浇了个透心凉,宫门处四下空旷,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倒是有车马轿子停在一旁,可没谁有胆子敢坏了规矩,一个个都窝在墙角打哆嗦,艷羡地望着向摄政王府那辆宽敞气派的马车。 萧亦然行伍出身,随侍的家将也多是裤腰上别了人命的老兵油子,落雨的时候,都不用人招唿,一熘烟儿全钻进了自家王爷的马车。 这会儿,约莫是里头挤得慌,正操着漠北的腔调骂骂咧咧。 「恁给老子往边儿稍稍!」 「哪个的爪子摸老子的腚?滚家去摸你婆姨!」 …… 王府的副将袁征打马扬鞭踏着雨帘飞奔过来,一鞭子敲在车头上,伸头进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这帮漠北蛮子才消停几分。 马车里被推出来一个彪形大汉,他一手抓着马车顶,利落地一个飞旋闪身上马。 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骑在马上的袁小副将一蹬马鞍,从马背上跃起,稳稳地和他错开身形,坐在了马车檐下。 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马术,看呆了一众平素里只见过后厨杀鸡宰羊的家僕侍从。 第4页 马踏落雨疾驰而去,不知是要做什么,王府的马车出奇的安静。 袁征传了讯后就坐在车檐下,他年纪不大就做了王府的副将进出同行,对周遭审视打量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他一脸淡然地拆开发髻,拧着头髮往下滴答的水。 突兀的风雨坏了贵人赏月的兴致,宫宴散的比预期早些,众人陆陆续续地接了自家赴宴的官人老爷。 末了,人都走了个差不多。 孔侍郎还未走,擎着伞小心翼翼地罩在李尚书的头上,轻声道:「大人莫等了,看这情形,人是叫小陛下留宿没错了。」 嘉禾帝十岁登基至今,一直由武扬王统兵摄政,如今小皇帝年已十八,武扬王却迟迟不肯还政于君。沈玥亲政四年不朝,君臣之间不睦已久,就算是小陛下要强行留人,也得看那位阎罗血煞的脸色。 故而他们还报了侥倖,许是内侍传来的消息有误,一直冒着风雨等在宫门处。 疾风骤雨,愈发湍急,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 李尚书开口欲言,多年为官在朝养成的直觉突然意识到不妙。 他一把推开伞,低喝一声:「快走!」 孔侍郎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得宫墙下的马车兀地亮起一盏明灯。 是个「萧」字。 摄政王府的马车隐在漆黑的雨帘后,待得灯亮时一众家将已从车上下来。 众人身形微晃,刀枪棍棒等各式兵器便落在手中,杀气腾腾地踏着雨水走来。 宫门处值守的羽林卫还未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大人堂而皇之地被「请」上了车。 礼部尚书,正二品,礼部侍郎,正三品,皆为堂上官,配钦赐御牌。 雍朝律例,私自囚杀官员,与谋逆同罪。 值守的禁卫军连滚带爬地冒着雨朝皇宫里跑,赶着报信。统领不敢怠慢,立刻上报值夜的守将,秉承圣上。 武扬摄政王,造反了! * 短暂的晕厥过后,萧亦然蹙着眉醒来,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蚀骨散发作之时,周身无一处不痛,连带着意识也有些迟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这是小皇帝的寝宫。 沈玥亲政这几年,不上朝堂不理政务,明面上从不与他作对,对军国政事就只有一句——「朕信仲父」,他自己则日日拎着各式各样的名贵鸟儿去六坊里听曲儿作乐,赌牌消遣,做足了一副逍遥自在、甘当傀儡皇帝的架势。 这几年的韬光养晦竟也没让沈玥长几分胆量,他都毒发成这样了,居然还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榻上。 萧亦然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裹在锦被中的手脚轻轻晃动一下,束缚着的链子便叮噹作响,合着轻纱幔帐融黄暖光,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这崽子都跟谁学了些个什么混帐东西……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待他出宫后第一件事,便要放火烧了中州六坊。 「仲父……」 幔帐被掀开,柔软干燥的手掌贴上他汗湿的额头。 萧亦然厌恶地皱眉,还没来得及避开,沈玥便收回了手退出去。 殿中响起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沈玥再度撩开帘子坐进来,拿着沾了水的帕子朝他伸过来。 萧亦然蓦地别过头,沈玥的手落了空,顿了一会儿,仔仔细细地擦了他额头上的冷汗。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亦然恍惚觉得空气中有些许暖意贴上他的皮肤。 沈玥将帕子垫在他手腕处,柔声道:「仲父,你方才毒发时挣动的厉害,朕怕你会伤着自己,不得已先如此,仲父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 萧亦然没搭理他。 沈玥也不恼,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出声问:「御医说这毒无法可解,仲父很痛吗?」 萧亦然被他吵得烦躁,咬牙忍痛,断断续续地说:「陛下……不妨……自己饮……饮一杯毒酒,试试。」 「……」沈玥的关心被一句话顶回来,神情一僵,借着灯光细细地打量着他。 坊间传闻,武扬摄政王的生母是胡女,他承袭了一半番邦血统的眉眼精緻深邃,神色凌厉,眼刀一撇都是能杀人的样子。这会儿褪了软甲的身形略显单薄,骨子里透出的煞气被冷汗湿浸了个干净,凌乱的髮丝裹着苍白的脸颊,眼角氤着红长睫颤抖。 他分明正受着难忍的痛楚,却神色平静,双唇抿紧没有半点声音。 最要命的是——他仲父那双握刀枪、杀四方的双手,此刻还被细链牢牢地束着。 沈玥心狠狠地一颤,胸口蓦地烧起一团勐烈的野火。 「仲父……」沈玥喟然轻嘆,朝他伸出了手,「仲父醒着,倒比昏迷时更消停些。」 萧亦然毒发时耳鸣地厉害,听不清他说什么,索性两眼一闭,随他折腾去了。 他意识模煳着,寝殿昏暗,周身剧痛,只能隐约感觉到沈玥在他的身上又捣鼓了些什么,但动作却极其轻柔、缓慢、又有耐心……就好像埋伏杀手,设鸿门宴,给他下毒,把他敲晕,又绑在这里的罪魁祸首压根不是一个人。 沈玥单膝半跪在床榻边,抓起他的右手,仔仔细细地拆开他手腕上绑着的锁链,方才毒发时挣动得厉害,细软的链子勒进皮肤里,留下通红的血痕。 他额尖冒了汗,绷起青筋,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给他绑上绢布裹住红痕。 第5页 做完这些后,沈玥才放任自己倒在这个人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萧亦然以为他终于消停了,却冷不防地又从身旁伸过只手,蛮横地捏开他的唇,探进来一根细长的手指。 ……他忍让三分,这崽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萧亦然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住,血腥气儿顿时在他口齿间弥散开。 他咬这一下,半点气力也没收,甚至能听到那位娇生惯养的小皇帝在他耳边「嘶」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许是方才二人在偏殿对峙时,刀刃横在颈边他尚且未对沈玥真下杀手,所以这会儿平静下来,沈玥大约也没想着他是故意的,只当他是毒发疼痛难忍,因此非但没有抽手而去,反倒俯下身贴得更近了。 萧亦然实在没有心力再和他纠缠,就着他手边昏沉沉地勉力忍耐着。 秋夜被疼痛拉扯着格外漫长,他饮下毒酒被困深宫,仓促间传出的只言片语混着突如其来的秋雨,彻底搅碎了中州的团圆夜。 …… 天光划破晨雾时,如潮的剧痛方才缓缓消散。 身中蚀骨散四年,萧亦然几乎习惯了毒发的折磨,又因身陷困境而不得不时时保持警醒,潜意识里也未曾放松,只浑噩地昏睡了一会儿便猝然惊醒。 他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不仅已脱了朝服,甚至连里衣都被换了一身。左手腕上的银锁扣倒是还在,只是已经被沈玥卸了刀,只留下了两根毫无杀伤力的钢丝。 萧亦然重新拆下被沈玥扯得乱七八糟的腕扣绑好,捏着手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手缓缓揉着自己的额头,试图保持些冷静。 沈玥快步从殿外走进来,见他醒了,动作十分自然地拿起旁边的淡青色锦袍递过来。 萧亦然皱眉看了一眼,刚要说话,满嘴的血腥味儿先涌上来,他索性闭了嘴,接过来套上。 沈玥又递过来一根玉簪,轻声道:「仲父昨夜就未曾用膳,朕命膳房煮了清粥,先出去用些吧。」 萧亦然沉默地接过来,随手挽起凌乱的长髮,坐在桌边端起茶盏先漱了口。 这一顿早饭用的颇为安静,他沉得住气,沈玥也不说话,看着他只随意喝了两口粥便扔了勺子,这才出声问道:「粥不合仲父的胃口吗?」 萧亦然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桌案,沉声道:「陛下到底想做什么,不妨直言。」 「昨夜朕便回答过,天下粮仓暗中遣刺客尽进了中州,要在国宴结束后伏杀仲父。」 萧亦然冷笑道:「为着区区几个江湖杀手,便下蚀骨散这样的阴毒,陛下您这是,看不起谁呢?」 若非昨夜里沈玥横插一槓,一杯毒酒硬是将他强留在宫中,此刻那些个不入流的江湖杀手,怕是连尸身都已凉了。 沈玥笑了笑,被他讥讽了也丝毫不恼,起身抬手盛了一碗汤,两手捧了搁到萧亦然的面前,温声道:「清粥寡淡不合胃口,仲父不如再尝尝这粟米汤,鸡茸煨的,鲜甜口,还热着。」 萧亦然没接,垂眼看着沈玥伸过来的手。 沈玥知道他顾虑什么,嘆道:「朕是当真不知昨夜宫宴的酒中有毒,朕绝不会以此等阴毒之物陷害仲父。」 萧亦然反问:「八百里外头来了几个不入流的杀手,陛下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似中秋宫宴这等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事,陛下反而毫不知情了?」 「我……」 沈玥长舒一口气,自袖中抽出一封信:「我是于国宴之前,收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匿名信,让朕小心留意仲父。朕想着多半是有人想要在国宴上动手,这才调动了禁卫彻查。朕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要护仲父周全,仅此而已。」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手里的信笺,粗略地扫了一眼,脸色骤然阴沉。 四年前,他身中蚀骨之毒,一路追查到沈玥身边的何大伴,查出一封指证沈玥投毒的口供,线索便就此中断,踪迹全无。 那封口供,他曾于无数个毒发后的深夜里仔仔细细地看过千百遍,上面的每一个字,运笔、弯钩他都熟记于心,与沈玥现在拿出来的这一封,几乎是分毫不差。 当年断在沈玥这的那根线,竟在四年后,又以一种绝无可能的方式诡异地续上了。 萧亦然沉默良久,放下手中信,看了沈玥一眼。 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这封信拿出来,到底是当真毫不知情,还是为了刻意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 沈玥好似混不知情地模样,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指控了什么罪名,也没有没有半点要杀人夺权的觉悟,笑意盈盈地举着一碗热汤,左手食指上还清晰地印着深深的齿痕,明晃晃地提醒着他昨夜的斑斑劣迹。 萧亦然瞧见那根手指,回想起昨夜的情形,手脚的锁链,换下的里衣……勉力维持了一早晨的理智和冷静,差点当场裂开。 他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接过沈玥递来的粟米汤,一口气喝了,鲜甜的米汤软糯烫口,温润的热流熨帖着他毒发后冰冷的内腑。 「说说罢……陛下难得调动了禁卫,都查出了些什么?」 「仲父现在可是信了朕?现在看来,倒是朕查错了方向,仲父身上的毒才是此人目的。」沈玥见他用了膳,脸上便露了笑。他收回手窝在袖子里,背在身后,妥帖地看不出一丝异样,继续说道,「昨夜里那些不入流的刺客确实不足为惧,朕已安排了大理寺前去拿人。只是有一人需额外提防,别号称双剑如风。」 第6页 萧亦然仔细回想了一下袁钊递给他的名单,可以确定其中没有此人的名号,他面色不变,只丢过去个疑惑的眼神。 沈玥正襟危坐,姿态端正地像在背书。 「永贞三十四年初,江浙商行内连出四起纵火案,死者共一百八十一人,皆丧命一人之手。」沈玥顿了顿,小心地斟酌着词句继续说,「案卷上没说的是,所有死者均左手被斩。」 萧亦然平静的神色骤然阴沉几分,袍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左手空荡荡的银锁扣。 永贞三十二年,鞑挞攻破天门关,八万守军阵亡,鞑挞斩其左手以计军功,后纵火焚城。雁南失守后,八万将士的残肢被尽数弃于沧云关前。 ——此永贞国耻。 「这等丧心病狂的大案从江浙口口相传进了中州,彼时朝廷外忧内患、人心惶惶,先帝特派陆炎武南下彻查,查明此案实为唐如风所为,但最终陆大人在诸方势力搅乱之下,未能将此人缉拿归案,因此而领了罪,缴了大理寺卿的位子。」 萧亦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当时先帝病重,朝局更迭在即,他已准备挥军南下,对中州之事颇多关注,大理寺卿陆炎武被褫夺官位一事,他亦有所耳闻。沈玥这一桩骇人听闻的旧案,倒是没有半分作假,瞧着像是当真为着自己的事上了心,彻查过这一批入京的杀手。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轻轻擦了嘴角,说:「陛下,臣有两个问题。」 「仲父请讲。」 萧亦然抬起手轻轻地晃了晃,腕上仔仔细细缠着的青白细绢,还遮着昨夜被链子勒出的红痕。 沈玥的脸随着他的动作,倏地红透了。 「这位唐如风除了喜好收藏人手,还有什么过人之处,以至于陛下如此担忧?」 沈玥温声道:「唐如风身负大案,这大案又与仲父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理应蛰伏江浙,为何敢明目张胆地到中州刺杀仲父,想必是头顶有人,有所依仗。朝野之中硕鼠无数,朕唯恐有人与其暗中勾连,里应外合之下,仲父未有防备,防不胜防。」 萧亦然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这话倒也编得合情合理,似乎比蚀骨毒还清要白几分。 「仲父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萧亦然蓦地一把揪住沈玥的衣领,缓缓收紧:「即便蚀骨之毒,国宴刺杀这两桩案子,陛下都能撇得一干二净,可臣摄政专权这许多年,陛下扪心自问,当真是捨不得臣死的吗?」 沈玥被他扼住脖颈,白皙的脸,渐渐泛起一丝潮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解开他的唯一原因:是晋江摄政王→_→lsp的微笑.jpg ———————— 第3章 镇山河 沈玥艰难地从他的桎梏中抬起头,挤出一丝坦然的笑意,「朕昨夜,确实有强留仲父的想法,但朕没有想过要害仲父的性命。」 萧亦然盯着沈玥澄澈的眼底,他倒是坦诚。 萧亦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陛下还有什么其他更有诚意的说辞吗?」 「自朕登基后,就没见过仲父用那杆长.枪。」沈玥坚定道,「朕以为,如此国之重器,不应被所谓『阎罗血煞』的污名桎梏,理当镇山河、定天下。」 萧亦然冷笑一声:「陛下是要拿臣当枪使,还是想折了这杆杀人的枪?」 「朕身为天子,既然用得起,便能容得下。」沈玥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血丝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火焰,毫不掩饰的欲望顺着通红的脖颈爬上他的脸。 他翻身坐起,轻描淡写地将萧亦然摁在他脖子上的手拉下来。 「御医连夜查证了仲父饮下的毒酒,此毒阴狠,耗空了气血,这七日之内仲父都会虚弱力竭,国宴上毒发突然,想来仲父无法服毒来压制毒性。」 萧亦然垂眸看着被沈玥反握住的双手,脑海中似有「轰隆」的嗡鸣声炸裂。 蚀骨散阴毒之处就在于此——若不想要在毒发后沦为待宰的羔羊,便要在毒发时再次服下此毒,服毒越多,则中毒越深。中毒四年,服毒四年,他的内里早已被剧毒掏空。 他不再用枪,取而代之的,是轻便的杀人刀。 「所以,若朕当真想害你,这七日……朕随时都可以动手。」 沈玥轻而易举地翻盘反转,占了上风,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变,手指轻飘飘地划过他掌心的薄茧,「仲父且放宽心,你毒发后虚弱力竭的这几日,朕都会护着你,也会让仲父看到朕的诚意。」 萧亦然定定地看着他。 四年时间,足以让曾经赤诚相对的人形如陌路。 四年前,沈玥刚亲政,他想要还政于君、忠心辅政的时候,等来的是一杯毒酒。 四年后,整个大雍都认定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阎罗血煞,又是这杯酒,要他献出被剧毒浸了四年的烂心烂肺。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陛下,臣已不用枪了。」 这一笑,难掩的疲惫深入眼底,好像方才和沈玥针锋相对的那股劲儿,霎时消散了。 沈玥怔怔地愣了片刻。 他还未反应过来,萧亦然便已收回手,顺势脱离了他的掌控。 小皇帝碰了钉子也不恼,给自己盛了碗粟米汤端起来喝着。 「仲父不必急着拒绝朕,朕十岁登基到现在,全仰仗仲父一力相护,朕绝不会害你。」 第7页 他顿了顿,似是带着几分调侃笑道:「何况,朕只不过将仲父留宿在皇宫一夜,袁小将军就带人在宫门外闹了整宿。朕要敢对仲父如何,这中州的天怕是都要翻了。」 这是诛心之言。 但凡为臣者,此刻都该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涕泪叩首以表忠心。 萧亦然不以为意,坐得稳当。 若非昨夜他第一时间传讯出去,命袁征当着羽林卫的面抓了人,大闹宫门,狠狠地警告了小皇帝,只怕是昨夜沈玥锁着他手脚的链子,也没这么轻易解开。 这会儿沈玥肯放了他,好言相商谈什么合作,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萧亦然靠过身去,噼手夺过沈玥手里的汤碗,一口气干了。 沈玥有些懵,指着青瓷钵嗫嚅道:「这儿……还有……」 「陛下喝过的,没毒。」萧亦然意有所指地挑了下眉。 沈玥一口气没捋顺,负气地说:「仲父,朕明白你在内廷中了毒,朕确是嫌疑最大,昨夜光禄寺进膳之人朕也都查了,虽暂且没什么实证,可朕没……」 「哐啷」一声。 萧亦然重重地将手中的汤碗搁在桌上,打断了小皇帝的话,陈年旧事已成事实,辩白喊冤又有何用? 萧亦然站起身一把拉开了殿门,下了整夜的雨天刚放晴,秋高气爽,朔风带着些许潮气迎面扫来。 沈玥跟着他一前一后出了西侧殿,穿过抄手斜廊朝正宫走,一边走还一边逗弄着小太监拎的雀儿。 靛青色的雀儿在竹笼里扑棱,迎着初秋的晨光讨巧地辗转莺啼,哄得那张年轻的脸上露了笑,玩起来倒有几分像十七八的少年。 萧亦然行至宫门处,转身拱手道:「陛下,臣公务繁忙,这便告退了。」 「仲父急什么?袁小将军还在等着要见仲父呢,仲父不妨先见见。」沈玥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这中州里对仲父日思夜想的,可不止昨夜那几个杀手。若是仲父失了武艺的事被人知道了,那可真是太危险了。」 「陛下这是在威胁臣?」萧亦然面色不虞。 宫门口凛冽的秋风,将二人的衣摆吹的上下翻飞,纠缠至一处。 沈玥还未及弱冠,硬朗的轮廓已见雏形,正是少年朝气的时候,本不该有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那双似水含情的桃花眼氲在热气中,却像隔着团雾瞧不清楚。 「朕哪有此意。」沈玥别过眼去,「仲父,袁小将军来了。」 袁征年纪虽小,但自幼长在军营行事机灵,入殿时二人眼神交错的瞬间,他便朝萧亦然微微点头示意,而后单膝跪地施了礼。 萧亦然冷脸问道:「方才陛下说你夤夜来找本王报信,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他话里有话,意在提点袁征,找个由头跟自己回府。 袁征迅速地理会了他的弦外之音,咬咬牙硬着头皮瞎扯些没影的事:「禀王爷,昨夜府上闹了刺客,书房也被烧了,大批公文丢失,许多军务摺子也在其中,现下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萧亦然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可有伤着什么人?」 这是瞎话扯得还不够的意思。 袁征又硬着头皮夸大其词:「昨夜中秋,王爷没回,值守的弟兄都去歇着了,刺客来的突然……」 扯了半天没到点子上,萧亦然索性自己亲自问:「袁钊昨夜不是留宿在王府吗?怎的也没有防备?」 他大哥昨夜未曾赴宴,在家陪着老母亲尽孝团圆,留宿王府……压根没有的事。 袁征会意,接过话茬说:「刺客错将大哥当成了王爷,给伤着了!属下出门的时候,大哥还晕着呢!」 「嗯。」萧亦然满意地点点头。 挟天子以令诸侯,需得有利刃在手——袁钊手下的北营校场,里头卧着的五万铁甲军,就是他统兵摄政,悬在中州四城,剑指九州的一柄利刃。 沈玥若是还想要继续将他软禁深宫,谋求利用,也得先掂量着自己身下的龙椅,能不能抵的过那五万铁骑的分量。 萧亦然看向沈玥:「陛下,袁将军重伤,您看?」 沈玥仿佛是半点政治觉悟也无,对这些风起云涌、明刀暗箭的往来暗示毫无所觉,此刻正抱着碗燕窝水专心致志地餵鸟,听着萧亦然叫他,方才拍了拍手走过去站定。 「既是袁大将军负伤,朕同仲父一道前去探望。」 「陛下跟着臣作甚?」 「护着仲父,现在是朕的责任。」沈玥一脸的理所应当。 萧亦然挥挥手,打发袁征下去候着。 沈玥见状也要跟出去,萧亦然一把将他拽了个踉跄,吼道:「沈玥!」 被直唿其名的小皇帝睁大眼睛,无辜地眨巴两下。 「蚀骨散臣已受了,陛下也该闹够了,非要执意同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翻脸吗!陛下莫不是以为我当真一点筹码都没有,要任你宰割不成!」 「朕待仲父,可都是真心实意。仲父这样说,朕好冤枉啊。」 小皇帝低头看着他,半是控诉半是撒娇地说:「仲父昨夜,宁可顶着谋逆的名头,冒大不韪抓了礼部那两个废物,不就是唯恐朕对你不利,要拿他二人来做筹码辖制朕的吗?现在朕上赶着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仲父却不肯要。难道在仲父的心里,朕还比不上一区区二品尚书吗?」 第8页 「……」 萧亦然顿觉头疼。 沈玥自幼娇惯,性子执拗,现下他摆出这副软硬兼施、不依不饶的架势,若不遂了他的意,怕是还有的折腾。 「仲……」沈玥不依不饶地扯住了他的衣裳,「你既不肯留在宫中,又不让朕跟着回府,朕怎么能给你看这一枪定天下的诚意?仲父毒发体弱,朕心不安,朕必得跟随仲父,与仲父同行同寝,护仲父周全。」 「……」 僵持许久,萧亦然沉着脸,抬脚朝殿外走去。 袁征直愣愣地看着小皇帝扯着自家王爷的衣裳,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门。 萧亦然斜了袁征一眼,斥道:「陛下亲临王府探望你大哥的伤情,还在这杵着作甚?回去准备接驾!」 袁征这才回过神来,应了声「是」,一熘烟儿地往宫外跑。 虽没达到将人困进深宫的目的,但顺势反将一军进了王府,沈玥倒也还算满意。他笑眯眯地指挥着王全给他置备出行的常服,宫人们捧着他往日里常看的书籍、画册和惯用的笔墨,连零食果脯蜜饯糕点也装了两大食盒。 萧亦然抱着双臂,难得耐心地杵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行人收拾得热火朝天,甚至还拾掇出个金盘玉珠的算盘装进檀木盒里带上。 这架势,莫不是准备去他王府抄家算帐的。 从萧亦然昨夜滞留皇宫就没消停过的武扬王府,听得袁征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报了信,气氛愈发凝重。 一大早被王府众人拖来议事的袁大将军,看着袁征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一拍桌子:「在大雍门闹了一晚上就折腾出这么点花来?不就是小皇帝要来王府试探吗?他敢来弟兄们就敢接驾,慌什么!」 袁征一张俏白的脸红了又红,气得袁钊把手拍的生疼,他方才支支吾吾地开口:「方才王爷为了脱身,让我在皇上面前编瞎话,说昨夜有刺客闯进来……」 袁钊板着脸吩咐:「去陆判官那拉两个尸体来,换上夜行衣就是刺客。」 「还烧了王爷的书房。」 袁钊无奈:「昨夜那么大的雨,你也能编出场火来?去后厨抬两桶菜油,把老三的书房点了。」 袁征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鹿皮靴子昨夜在雨里泡了一宿有些发白,他声音极小飞快地说:「还说大哥昨夜留宿王府,被刺客当成王爷给伤着了,现在还晕着,下不来床。」 …… 堂中闻言,皆沉默了片刻。 副将广川直接拔了佩刀,扔到袁大将军脚边。 众人登时轰然大笑。 「伤情极重、下不来床」的袁钊也气笑了:「小兔崽子,坑你哥呢?」 第4章 斩阎罗 大理寺这日一早,迎来一辆宽敞豪华的马车,前后亲兵护卫,排场十足。 雍朝高祖弘文帝在位时,因民怨沸腾废黜了司礼监、镇抚司等一干内廷鹰犬。先帝永贞尚道,亲信内宦,復又下了一纸诏令,于大理寺内重开诏狱另设缇骑,密查刑讯,权势较之原镇抚司更甚。 嘉禾帝登基后,将因唐如风左手案遭罢官的陆炎武官復原职,升任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 这位「铁笔判官」只认律例不讲情理,一根硃笔上判亲王下审平民,素日里中州百姓见了大理寺的腰牌,都要心惊胆战地绕道走。 陆炎武一早得了信,御驾亲临,亲审刺杀武扬王的一干杀手,故一早率领部众恭候在外。 萧亦然先行一步下了车。 沈玥不待人上前伺候,一手抱着怀里的竹骨鸟笼,一手搭上他的肩,作势要从车辕上直接跳下来。 萧亦然瞥了沈玥一眼,刚要甩开,那只极品的九道环蓝靛颏骤然见了风,在笼子里不安地上下扑棱,小太监赶忙上前一步,接过这娇贵的小雀儿。 沈玥按着萧亦然的肩头跳下马车,朝大理寺走去,还不忘吩咐道:「才刚倒了毛没几天,里头血腥气儿重,别惊着了。平安你带着它就在外面等,仔细着些。」 平安低头应了声「是」,抱着鸟笼退下了。 陆炎武秉性耿直,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大理寺彰显国法司理之处,如何能同逛红楼那般拎着个绿鸟儿前来聒噪?他见此行径,登时红了脸。 萧亦然在后沖他微微摇头,示意他正事要紧。 「……」陆炎武到嘴边的话又给硬生憋了回去,生硬地拱手道,「昨夜臣等按陛下吩咐,共抓捕刺客十二人,死三人。活口关在诏狱,尸身停放在正堂。陛下可要看看?」 沈玥伸手入怀抽出一方帕子捂住口鼻,闷声道:「那便去看看吧。」 小皇帝跟随缇骑指引走在前头,陆炎武放缓了步子,扯住萧亦然:「昨夜金吾卫拿了你的腰牌来,命我去抓刺客。怎么,难道是皇上下的令?陛下他……收缴了你的腰牌?」 岂止是腰牌……他连里衣都被收缴得一干二净。 只不过才一个照面的功夫,陆炎武便已看破二人之间的端倪,萧亦然对他执掌刑名的洞察力亦是早有领教,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这身青色道袍和走在前头的沈玥几乎是别无二致。 萧亦然在宽袍下的手不自然地摸了摸腕子,含混地解释:「昨夜我本要亲自诱敌入瓮,却在宫宴上兴致高醉了酒,陛下留宿宫中,倒是连累了陆大人没能回家团圆。」 第9页 陆炎武不疑有他,收回了审视的目光,笑着说:「我就没回去,我家里就那么一个毛头小子,指不定跟同窗去哪里厮混了。你府里方才还来了人,昨夜那般不太平,真要掉了脑袋倒是好大一团圆。」 萧亦然笑了笑没有接话。 袁征回去后,定要先圆了方才在沈玥面前的那些说辞,他明知道沈玥亲审和陆炎武审讯并无区别,还同沈玥来这多此一举,就是要替王府的善后多拖些时间。 沈玥第一次来大理寺,新奇地四下张望,连那几具血肉模煳的尸身都没坏了他的兴致,甚至还面不改色地跟着下了诏狱。 诏狱灯火昏黄,阴冷气闷,缇骑做惯了逢迎的事,知道皇上要来,狱中的人犯都上了枷锁,封了嘴,还打水泼了地上的血,甚至焚了薰香,可打从外头一进来,里头仍旧是浓郁不散的血腥气。 昨夜抓来的刺客尽数绑在刑架上,血混着水湿淋淋地往下滴。 沈玥嫌弃地撇撇嘴,拎着袍子问:「朕只问你们一个问题,若能答得上,僱主允了你们多少银钱,朕给双倍放出中州。」 一群江湖草莽,没人对朕不朕的有什么敬畏之心,只瞧见他面生白嫩好欺负,右侧一个脸上有道竖疤的汉子当即破口骂道:「呸!老子混江湖的人,绝不做出卖主家的事!」 沈玥不怒反笑,言语是一贯的温和:「上月二十八,天下粮仓上代家主严梓木入了土,棺椁出京回江浙厚葬,严家二公子身为嫡子本应上位,即刻赶往中州为质。可这个草包一面怕死不敢来,又不甘心将这家主的位子拱手让出去,便想着若能杀了当朝摄政王,这四大世家的家主『非身死不得出中州』的规矩也就破了。 于是他为着保命铤而走险,这才雇了你们几人入京,行此大逆之事。」 这些人大字不识一个,压根儿听不懂他的弯弯绕。 沈玥这话,自然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当然,雇你们几个人自然用不上严家公子出面,随便派个无名小卒拿几两银出来,就能哄得你们千里迢迢地来送死。 你看,朕知道的远比你们多的多,所以压根儿不需要你们招什么供。朕只问一个人——与你们同行进京的唐如风。说得出,朕便放你们拿银走人。」 陆炎武闻言,惊诧地转过头,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亦不知情。 沈玥一通问话下来,无人回应。 既进了诏狱,就没听过还有活着走出去的好事,眼前这小公子年纪轻轻,说起话来之乎者也,瞧着就是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谁敢信他。 沈玥也不恼,捏着翠玉的摺扇,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等着。 沉默片刻,萧亦然随手抽出一名缇骑身佩的腰刀,在昏暗的阴影处缓步上前。 刀尖垂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尖锐地刮在众人心头。 他周身冷戾的杀意丝毫未有收敛,自万千尸骸里滚出来的血气像是浸到了骨子里,令人胆寒。 「少他娘的跟老子玩这套,老子不是吓大的!」刀疤汉子壮着胆低吼。 萧亦然没什么表情,缓步走到他身边。 抬手,刀落。 刀尖干净利落地捅进他的胸口。 「哐啷」一声,腰刀扔在地上,顺着刀身流下殷红的血珠。 突如其来的金石之声,裹着浓郁的血腥气,吓得几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下地狱,斩阎罗。」萧亦然拎起干净的袍角,擦了擦手,「这是俗常。」 几名缇骑迅速上前,将刀疤汉子的尸首,连同刑架一起抬走。 一名缇骑上前,燃起裊裊檀香。 「香灭即死,这是规矩。」 萧亦然撩开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下:「鄙人不才,恰恰就是你们要杀的那位——阎罗血煞。有什么话,现在说还来得及,香灭了,你们下去同那位真阎罗说,也不是不可以。」 萧亦然接过缇骑递来的热茶,慢条斯理地举过唇边。他周身冷戾的杀意丝毫未有收敛,自万千尸骸里滚出来的血气像是浸到了骨子里,令人胆寒。 刑架上的人死死盯着那柱催命香,过了几年太平日子,阎罗血煞的名声渐渐淡了。 要往前倒个七八年,这位雍朝数百年来唯一的一位异姓王,可谓无人不知,能止婴夜啼,但凡他的名号出现在九州通牒里,必然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杀戮。当年他翻手云、覆手雨,手持一桿银枪,北斩鞑挞,南挑亲王,疯起来连沈氏皇族都给杀了个人丁凋零。 先帝永贞驾崩之时,萧亦然率五万漠北铁甲军南下,一枪挑了先帝的四个儿子,力扶当年只有十岁的东宫太孙——沈玥登基为帝,定国号嘉禾。 新皇登基,重审永贞三十二年,四大世家勾结亲王朝臣作乱卖国,天门关八万漠北军士惨死一案。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一夜之间,遍布雍朝九州各地的四大世家掌门人尽数被捕,押进大理寺候审。 这一桩叛国案审了足足三个月,中州里日日杀人,血流如注,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刃。 靠着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清肃杀伐,萧亦然三个字连根带血钉进了朝廷里。 他一手握着年仅十岁的小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硬生撑住了雍朝内忧外患下的宗庙社稷。 第10页 阎罗血煞,实至名归。 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香灰在一片死寂的血腥气中缓缓坠落。 不多时,所谓的江湖规矩、赏银抚恤便通通被抛在脑后,几人争先恐后地哭嚎喊冤此起彼伏,唯恐自己招的比同伙慢上几分,被这阎罗给折磨成恶鬼。 萧亦然缓步走出诏狱,负手站在廊下,仰头望着庭院被框起来的万里晴空。 陆炎武追出来问:「王爷,陛下是如何知道唐如风此人的?陛下问起此人,究竟意欲何为?」 「此人为刺杀我而来,唐如风当年的旧案是你南下钦查,其背后可有什么隐情?」 「王爷,这人可和里头那些不同,是个顶要紧的人。天门兵败之时出事的那批军粮,走的便是他去灭口的那四个商行!」陆炎武声音压的极低,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便立刻顿住话音。 唐如风事涉天门关旧案,沈玥只同他说了案卷上的一半,这另一半隐藏的实情才将出口,便再度被沈玥状似无意地打断了。 沈玥缓步走到萧亦然身边,放下捂着口鼻的帕子,深深吸了两口气,赶走了胸腔里挥之不散的血腥气,这才抬手将陆炎武召过去:「唐如风是严家嫡系,同这些外雇的杀手不走一个路子,只约莫说可能是在海子桥附近。中州里没人见过这位『双剑如风』,他们也不知此人的相貌,眼下只有陆大人与其相识,只能劳烦你辛苦再跑一趟。」 陆炎武拱手称「是」,看了萧亦然一眼,带人退下。 萧亦然带着沈玥回到王府,「身负重伤」的袁钊已经醒了,正脸色惨白,十分虚弱地歪在床边喝药。 沈玥上前一步,关切道:「大将军受罪了。」 袁钊给头从碗里抬起来,小皇帝正言笑晏晏地站在床边,他猝不及防地骇了一跳,一口药咽下去呛地直咳。 沈玥关切地从怀里抽出帕子,俯下身子作势要替他擦嘴,袁钊赶忙给脑袋埋进碗里。 沈玥仿佛对二人联手煳弄自己一无所知,颇为诚挚地笑道:「大将军为了仲父受了伤,朕前来看看,是理所应当的。」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袁钊狠狠瞪了萧亦然一眼。 萧亦然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半晌,见袁钊真的恼了,才接过话茬,似笑非笑地打趣道:「陛下仁心体恤,不仅要亲自探望,还要同食同寝、以示诚意。」 这是什么话! 沈玥狠狠地瞪了萧亦然一眼。 萧亦然不以为意地一挑眉,瞪了回去。 小皇帝面皮薄,当着众人的面,拉不下脸来同他驳斥,一甩手将帕子扔进萧亦然怀里,赌气地出了门。 沈玥前脚刚走,后脚这位「伤情极重」的袁大将军就一把扯了绷带,从萧亦然身上拿了帕子,自己给嘴擦了,没好气地数落道:「说了不让你去赴什么劳什子的国宴,你非要去给小皇帝长脸,把自己折进去这下舒坦了!」 若他不走这一遭,消受了昨夜的蚀骨毒,这利刃便一直悬在颈上,不得安生。可这会儿,他毫髮无损的回来,刀却落在了袁钊身上,萧亦然心里有愧,一语不发地坐在床边地听着。 袁钊瞧着愈发气闷,一巴掌拍上他的手吼道:「他昨天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你在他那吃的亏还不够多是不是!还敢给人往府里领,非得他半夜里来上一刀,捅你个透心凉才高兴?」 「咱们北营那五万铁甲军又不是纸煳的,除非陛下是疯了,想要与我同归于尽,不然怎么敢真对我下杀手。」 「我呸!」袁钊一脸恨铁不成钢,「莫忘了当年你二哥枉死,中州是拿什么来搪塞我们的?他要是真的豁出去,你真折在小皇帝的手里,老子就算给他大卸八块又有什么用!你能从阎罗殿里重新爬出来不成?」 萧亦然刚要开口,袁钊一记眼刀砸过来:「你要再说什么小皇帝不一样的话,就先拿刀捅死我,省的将来咱爷们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萧亦然笑了笑,从桌上倒了碗茶,递到袁大将军嘴边,殷切道,「说这么多,你不口渴吗?」 袁钊气地横眉倒竖,头顶冒烟,没好气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去去去!给你这身破衣裳换了去!堂堂一朝摄政王,让个毛都没长全乎的便宜儿子坑到朝服都扒了,还好意思顶着这模样去陆判官那晃荡,你也不嫌丢人!」 萧亦然被他一把推下了床,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问道:「阿钊,天下粮仓这波杀手是你去查的,可曾查到过双剑如风吗?」 第5章 万人坑 袁钊思忖了半晌,方才言道:「此人名气不小,我在西营听弟兄提起过,双剑如风难觅对手,替天下粮仓做尽了缺德的营生,他怎么敢迈进中州的门?」 萧亦然将清晨小皇帝在宫中所言复述一番。 提及旧事,堂中的气氛顿时凝重了几分。 袁征年纪小,最先沉不住气,他腾一下站起身,怒道:「这厮替天下粮仓灭口便罢了,他竟然敢做斩人左手,踩着天门将士的亡魂叫嚣的缺德事!这畜生还敢到中州里来?活剥了他的皮!」 他猝不及防地盛怒唬了众人一跳,袁钊抬起一脚,径直踹在他腿弯上,「你瞎咋咋什么?你知道这畜生是绿毛扁毛窝在哪儿?有这力气,明年琼华宴放你去嚷嚷个够!用你那生锈的小脑袋瓜子好生想想,若真如此,当年那陆判官能轻饶了他?」 第11页 袁征被他踹地一趔趄,满腔愤懑泄了气,沉默地耷拉着脑袋。 十年他前还是个孩子,身在漠北亲歷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乱,虽并没有亲眼见过巍峨屹立北境数十载的天下第一关,一朝被烈火焚尽时的惨状,却也记得当时鞑挞气势正盛,烧光了天门关,又攻下了雁南关,甚至还一口气打到了沧云关下,从未见过血的沧云关成了漠北的最后一道屏障。 当时漠北萧家的一门三将全数折在鞑挞的弯刀之下——杀过鞑挞可汗的卫国公败了,镇北大将军打残了,平疆大将军死在了天门关,只剩下当时还从未带过兵的萧家庶三子萧亦然,从中州一路杀回来,带着些残兵败将拼死守城。 沧云关是漠北万里戈壁的最后一道屏障,在那最艰难的三个月里,不知被攻破了多少次。 城门没有了,城墙守不住了,就在街巷里打,一条街一条街的打,寸土不让…… 后来,因为沧云关久攻不下,鞑挞就在城外挖了个万人坑,将天门关那八万将士的残肢弃于坑内。 天门关的那八万将士,尸骨无存,只剩下被斩的左手。 鞑挞要在这八万残骸上,再放一把火,碾碎沧云的军心。 鞑挞退兵后,他曾偷摸跟着大哥去看过那万人坑,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回来后就中了惊风,烧了半月有余,那番惨状至今闭上眼睛还能记得清楚。 一桿破败的大雍军旗竖在坑前,黑紫冷凝的血液混着密密麻麻的手掌一眼见不到底,蜷缩的,张开的,断了指的,握着断刀至死不松的…… 那里面还有王爷的二哥——将星下凡名满大雍的少年将军萧平疆,同其余将士混在一起,分辨不出,甚至连个全尸都未曾落下。 军报上的寥寥数笔,是血流成河的屠杀。 …… 「醒醒神!」袁钊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脑门。 袁征抬眼,已是面如金纸,满头冷汗。 萧亦然神色平静地按住了袁钊的手,给袁征倒上一杯热茶,让他一口气喝了,擦净了头上的汗。 「出门去找姜叔讨一副安神的药,服下好生睡一觉,这两日你在府里歇着,不必当差了。」 袁征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送走了袁征,萧亦然站在窗子前,久久未有言语。 「老三……」袁钊担心地唤了他一声。 「嗯。」萧亦然回过头,淡淡地应道,「我无事。」 他关上窗户,神色平静地继续方才的分析:「唐如风的旧案,既然和当年天门兵败有关,那咱们还是得查。至于陛下,他蛰伏多年,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祭天的定然是我,他又对当年的旧案了如指掌,也不得不防。」 袁钊摆摆手:「甭管他想怎么的,中州五万守军和皇城二十六卫都在咱们手里,任凭他翻出天去,大不了……」 萧亦然斜他一眼。 袁钊硬生生将大逆不道全都打碎了咽回去。 「当年审案涉及的秘辛太多,陆大人那里有不少封存的案卷,我去通政使司下调令取回来些详细看看。」萧亦然伸手捏着自己的眉心,有些疲惫。 「方才还未来得及细说,眼下陆大人去海子桥抓人,咱们也得派些人手跟着。一是要问个明白求个心安,二来不论当年之事如何,唐如风此人还是握在我们手里,更为稳妥。」 「这没错!我亲自去找陆判官问个明白!」袁钊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捞起挂在一旁的外袍。 萧亦然上前按住他打了绷带的胳膊,戏嚯道:「大将军可是在皇上那受着重伤的人,怎好叫你去做跑腿的营生?还是我……」 袁钊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跟着乱跑什么?你走了这府里谁能看得住你那便宜儿子?他跟着你来八成没安什么好心,可别让他在你这儿闹出些什么么蛾子来,不好交代!」 袁大将军雷厉风行地带着一众亲兵出了王府,往南城而去。 海子桥是中州的门户,横跨逍遥河,河畔十六坊往来船只络绎不绝,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陆炎武随行的缇骑此刻正急的团团转,见着袁大将军活像见了救星,说是来南城不多时,自家大人上个茅房的功夫,人就没了影儿。 袁钊噼头盖脸地骂了一通缇骑废物,连自家的上官都看不住,一边带头将这一片儿地界翻了个底朝天,不成想最后竟在一处淤水横流的沟渠里翻出了人。 若非多年相交,他压根儿认不出那浑身是血倒在腥臭淤泥里的,竟是大名鼎鼎的铁笔判官。 萧亦然立刻请府上的军医一同前去为陆炎武诊治,伤在左胸,险之又险,若那剑再偏上几分,陆判官此刻怕是已经去见了判官。 陆炎武执掌中州刑名多年,结怨无数,一时间竟无从查起。 堂堂正二品的刑部尚书兼任大理寺卿,携缇骑办案,在天子脚下悄无声息地被重伤至此,杀手堪堪留其性命,却又令其伤势垂危,无法开口,下手能有这样精确的准头,又有胆量敢冒此大不韪的,眼下中州里只有一个人——事涉天门关旧案的双剑如风。 萧亦然面上淡定,按住了找沈玥讨说法的袁钊,暗地里则牢牢地将送上门的小皇帝控在了王府。 沈玥似乎也并未料到陆炎武会被唐如风所伤,几次想去探望都被萧亦然挡了回去。 第12页 出不了王府的大门,小皇帝也丝毫没有被软禁的觉悟。 沈玥日日百无聊赖地抱着那宝贝雀儿四处晃荡,对进献来的膳食挑挑拣拣,闲来无事时,还跑去柴房里慰问了一番同被软禁的礼部两位大人,仿佛当真是来展现自己的无害和诚意的。 三人关起门来不知嘀咕些什么,李尚书在他走后,竟险些拿腰带将自己吊死在房樑上。 晚膳时分,萧亦然板起脸质问沈玥此事。 沈玥无辜道:「当朝正二品礼部尚书,掌天下五礼之仪,却联合世家刺杀当朝摄政王。行此等宵小之事,为免株连九族畏罪自杀,与朕何干?」 萧亦然并不信他,冷冷地扫了沈玥一眼。 他可还记得自己与这位礼部尚书的梁子是怎么结下的,李尚书家三代单传嫡亲独子李余庆,前年在琼华宴上给他起了个诨号「阎罗血煞」,他不与这等黄口小儿计较,沈玥听闻后,当晚便将这位李公子遣去了漠北随军。 十年寒窗一朝尽废,独子一去三年不曾归家,多亏了这位好皇帝替他打抱不平,现今李尚书连生吞了自己的心都有。 沈玥毫无所觉,笑眯眯地凑过来,扯住他的衣袖:「仲父,朕这几日在王府里好生乖巧,并没有给仲父惹麻烦的。」 他撇撇嘴,指着满桌的绿叶菜嫌弃道:「王府里的膳食真是难吃的很,没油没盐日日食素,荤腥都不见半点。朕才住了这几日便饿瘦了,也难怪仲父清减了这许多。」 小皇帝暂居王府,萧亦然虽并不拦着宫人往来,却严令属下盘查,最容易被动手脚的物品吃食是绝对送不进来的,宫中送来的一应膳食点心全被门房扣下,连个饼渣都没让他碰上。 萧亦然这几日忙于查案,不曾关注过这些琐事,顺着他的筷子看过去,沈玥面前的碟子里摆满了各种或苦或酸的野菜。 若没看错,那凉拌菜里的紫花苜蓿,是府里用来餵马的。 「……」 萧亦然垂眸,遮住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面无表情道:「臣府中膳房掌勺的,是从漠北军医,于饮食庖厨一道,的确是简陋粗鄙了些。若陛下还要在臣府里展现诚意,臣这便着人去请宫中的御厨。」 沈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时常有人在仲父的饮食里做手脚吗?」 萧亦然怔了片刻,顺着他的话说道:「行商都在世家手里,与臣积怨已久,要做点什么是防不胜防,故而臣府上採买回来的时蔬、都要再三查验。」 素日里,四大世家的家主困身中州为质,到王府使些手段,已是寻常。他又吃了蚀骨散的亏,膳食自然是要更谨慎些。 虽供不起小皇帝那娇贵的雀儿顿顿喝燕窝水,但偌大一个王府,倒也不至于寒碜到荤腥都不见半点。 沈玥闻言皱着眉,狠狠地戳着碗里夹生的饭粒,塞得一张俏脸鼓鼓囊囊。 吃完饭,沈玥拎着他的宝贝鸟笼,硬拉着萧亦然在王府里遛鸟消食。 偌大的王府下人不多,家将又都摸在外头抓那唐如风,深秋凉夜,灯影隐约,后院里颇有些空旷和萧条。 二人沉默地绕着王府转了大半圈,吹了许久地冷风,沈玥方才开口道:「仲父,再过两日中秋休沐便结束了,六坊红楼夜里定热闹的很,仲父随我一同去看看可好?」 「臣不爱凑热闹。」 七日之约已过去大半,萧亦然心知沈玥不会一直这般消停,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的提议。 「若是朕能抓到唐如风呢?仲父也不去吗?」 萧亦然斜靠在树上,一袭黑衣隐在阴影中,言语淡淡地说:「毒发后七日之期未过,臣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还是老老实实地躲在王府,等陛下展现诚意便好。」 沈玥凑过来,俯身看着他:「仲父,我们打个赌如何?」 「不赌。」 「仲父这几日查到的,都不足以让你相信朕,哪怕一点吗?」 「臣查到的,多半是陛下想让臣看到的,不足信。」 「……」沈玥深吸一口气,平復了下心情,耐着性子问,「仲父查到了什么?不妨和朕说说。」 「陆大人身受重伤,唐如风不知所踪,臣一无所获。」 「仲父……你想知道什么,不必劳烦暗卫去四处奔波的,直接过来问朕就好,朕一定知无不言,绝对不会欺瞒于你。」沈玥眉眼上挑,笑得像个蛊惑人心的小狐狸。 「不必。」萧亦然干脆利落的拒绝,「陛下惯会装乖唬人,还是省省力气。」 「朕待仲父向来真心,哪有半分虚假。」沈玥丝毫不恼地逗着怀里的鸟儿,「仲父,严家上一任家主死的突然,严二又打死不敢进京,仲父手里没了人质,今年的军粮还没有着落呢。 有了唐如风这位人尽皆知的严家走狗,就能钉死严二刺杀朝臣的罪名,向严家仓要人要粮也师出有名。仲父要是答应同朕联手,朕就把这位唐大侠亲手奉上,如何?」 萧亦然身子懒懒地向后一仰,靠在树上,充耳不闻。 沈玥毫不气馁,絮絮叨叨地劝:「仲父,这么大的中州,就这么一个人,无影无踪的,你上哪里去找?即便仲父抓着了人,交由大理寺定了罪,也只能遣缇骑和钦差南下抓那严二。且不说缇骑办不办的成,一旦严二那个草包负隅顽抗,抵死不肯为质交粮,就几个缇骑这么点分量哪够啊。 第13页 仲父,这一来二去的,再给耽搁了,往北边走的路,可就要被大雪给封死了,仲父难道就忍心看着漠北的将士们饿着肚子过冬?」 话音至此,萧亦然抬起眼皮,冷冷地看了沈玥一眼,「以替陛下守国的军士来威胁臣,陛下真是好出息。」 「没有的事。」沈玥笑得无比真诚,「仲父,朕这不是上赶着来替你来解此军粮之困的吗?」 萧亦然不冷不热地说:「所以陛下的戏,从国宴就开始唱了,是吗?」 沈玥笑了笑,不置可否。 「仲父拿朕比戏子,多不合适。」说着,他朝萧亦然伸出手,「仲父,后面的事后面再说,明天你陪朕去看看。朕保证,绝对不让你失望的。」 萧亦然紧了紧衣领,轻飘飘地一个闪身避开沈玥伸过来的手,抬脚朝卧房走去。 似乎笃定了他不会拒绝,沈玥抱着他的宝贝鸟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初到王府那日,沈玥便拿出他那「同行同寝」的说法,抱着御龙雕花的枕头站在萧亦然的卧房门口,说什么也要赖着和他一起睡。 萧亦然在窗前添了一张矮榻,扔了一床缎被,毫不留情地将小皇帝赶去睡榻。 他刚进卧房,沈玥就冲进去抱着被子站到床前,露出张无辜的笑脸:「仲父,您方才说自己只能任人宰割,朕想了想,这分榻而眠还是隔得远了些,若半夜里唐如风闯进来,朕怕是来不及护着你。 朕今夜就睡在仲父身边,可好?」 第6章 布杀局 萧亦然不知这话,他是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的,武扬王府再不济,也是戎马出身,如果当真有刺客能闯进来,那这些年,他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萧亦然闭了闭眼,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前去洗漱。 等他擦完脸走回来,沈玥已在他的枕边放上了自己的玉枕,还将自己带来的缎被也平整地铺在了床上。 萧亦然冷冰冰地板着脸:「陛下若不想被踹下床,还是搬回去睡榻的好。」 他面色不悦,小皇帝反而蹬鼻子上脸,「嗖」地一下窜上了床,整个人团团熘熘地裹进被子里,只露出双狡黠的眼睛。 「仲父,朕又是不是旁人,还会怕你凶着个脸的。窗边风大,夜里冷,朕要睡床。」 「……」 萧亦然默了片刻,伸手去拿自己的枕头。 「既如此,臣去睡榻。」 锦被里钻出一只手握住他的腕子,「仲父,朕怎么捨得你去吹凉风呢?朕还是要给仲父抱回到床上来的。不过,仲父要是就喜欢这么折腾,朕也并非不可以。」 沈玥的笑意嚣张又明媚,故意将最后几个字音咬地分外用力。 萧亦然垂眸看他,脸色阴沉:「松手。」 沈玥撇撇嘴,老老实实地松开,又不死心地往下挪了几分,拽着他的衣角。 「仲父,朕在六坊街道处布下埋伏,静待唐如风露面,定会将他生擒,绝不会有危险。你就陪朕去看看吧。」 「陛下身在王府,却能对唐如风的行踪瞭若指掌,真是好能耐。」 沈玥有些委屈地坐起身,耸拉着脑袋,顶着方才在被子里拱了一圈乱糟糟的头髮,低声说:「朕若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仲父何至于一直都不相信朕,当朕是个只会胡闹的孩子。 朕请仲父去,只不过是想让仲父亲眼见见,朕当真有同你合作的资格……和诚意罢了。」 萧亦然:「……」 这几日,他已看明白了沈玥的所谓诚意——无非就是捏着他身中蚀骨毒的软肋,在王府肆无忌惮地横行作乱。 沉默半晌,萧亦然吹灭了床边的烛火,借着微亮的月光,和衣上床躺在床边。 沈玥试探地问:「仲父?你答应了吗?」 萧亦然沉声道:「中州六坊六道街,臣与陛下各分三条,分开部署,陛下先赢了臣再说罢。」 一张大床躺了两个人,中间似隔着楚河汉界。 沈玥一点点蹭过去,笑眯眯地确认:「那要是朕抓到了唐如风,仲父就同朕合作吗?」 「……」 身侧人没有应答。 沈玥伸过手去,也只触碰到了他左手腕上绑着的银锁扣,一片冰凉。 「若仲父赢了朕,朕就将银锁扣里的金刀还给仲父,这样总公平了吧?」 「陛下若不睡觉,莫怪臣踹你下去。」萧亦然不上他的套。 「……好嘛。」好容易爬上摄政王床榻的小皇帝立刻从善如流地闭了嘴,静静地听着身侧人的唿吸渐渐平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一夜无梦。 * 夜曲流觞,脂粉四溢。 从南城海子桥横穿而过的逍遥河流进了中州六坊,才真算的上是逍遥起来。 河畔红楼邻立,各有招牌,若要论一个「雅」字,常得天子光顾的越风楼当属头筹。 热闹和喧嚣被层叠的曼妙筝音压住,燃着的烛火里搀了精心调配的香料,暖炉上温着的酒泛着甜意。 秋月落入水面闪着细碎银光,顺着绕樑徵声爬上高楼,染上如雪后松柏般清透的薰香,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凌冽的秋风,钻进屏风镂空的雕花里。 雅间里坐着的小公子却顾不上这些,他在王府里一连吃了几日的凉拌马草,饿得狠了,一双银筷不停地夹着炙肉鹿筋这些荤菜往嘴里送。 第14页 萧亦然一身织锦蟒纹的靛衣斜靠在桌前,长发高束,垂落在肩侧,周身寒意凛冽,同此处温香软玉颇为龃龉。陪侍的姑娘无一人敢近他的身,只一股脑儿地窝在沈玥的身边,连眼神都不敢递过来半缕春风。 姑娘们娇滴滴地对着沈玥劝酒:「往日里也不见得公子对厨房的手艺这么捧场,慢些吃,不急的。」 沈玥不答话,也不接那纤纤素手递来的酒,满桌珍馐见了底,他才放了筷子扬起笑脸问:「仲父觉得这越风楼如何?」 萧亦然长在军营规制森严,漠北苦寒之地自然没有此等风景,后南下中州在朝,又无人敢与他交游应酬,和日日泡在这六坊的沈玥不同,他几乎未曾踏足过这等烟花之地。 而今的六坊修缮的愈发富丽堂皇,瑰丽耀眼,通明的灯火几乎要彻夜点燃大半个中州,萧亦然并不喜欢这过于繁盛的奢靡,只微微颔首敷衍了两个字:「尚可。」 沈玥接过一旁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手,站起身走到窗前。 「世家当道,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长久以来,愈演愈烈,但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却都愿意来这六坊红楼寻一醉。 显贵之人自然需要如此繁盛的六坊红楼为其锦上添花,日夜在此一掷千金,大约其本身也晓得眼前这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泼天富贵长久不了。 而寻常之人碌碌终生,却向上破不了桎梏,向下脱不了樊笼,也只能混迹于此,及时行乐,求一个当下痛快罢了。」 尚带着些少年气的脸庞用如此清冷的语调说世道和阶层,和着古朴喑哑的筝音难免有些强说愁的味道。 下一刻他就撇了帕子,凑到萧亦然身前,兴奋道:「仲父,守株待兔实在是无聊,我们下棋吧!」 萧亦然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臣棋艺不精,就不献丑了。」 沈玥久不曾与他对弈,起了兴致,不以为意地一摇摺扇,遣退了屋中的莺莺燕燕,自顾自地摆开棋盘,捏起一枚黑子置于星位上道:「朕让仲父四子,如何?」 萧亦然闭眼假寐,看都不看棋盘一眼。 沈玥自顾自地落下第一枚黑子,平静地说:「雍朝百年国祚绵延至今,如今把持朝野上下的世家有四——其中四大世家以严姓为首,占了江北、浙安两州的地利天时,手握雍朝七成的米面丝棉茶叶等农作产出,称一声『天下粮仓』毫不为过。 民以食为天,此为雍朝立国之本,又肩着漠北数万将士的军粮。所以……莫说那严二公子不敢入中州为质,派进来几个刺客,即便是当年唐如风犯下如此大案,也能轻易脱身,动他不得。」 萧亦然只当没听到。 沈玥继续落子星位。 「闽南、大西两州出铁矿、盐引,同雍朝最大的造船厂一道,世代握在姜家的手里。 『浪里淘沙』的船自东海南下经贸,每年带回来数以百万计的真金白银。姜家人在海上风浪里朝不保夕搏出来的富贵,只想着能够独善其身,自当年天门兵败后便不再掺和时政。一时间,倒也没有动浪里淘沙的缘由。」 …… 对面之人依旧未有回应。 沈玥又落下一子,继续说:「再说说朕的外祖家——琅琊黎氏。黎氏将秦楼楚馆开遍了中州六坊和天下九州,又凭着秦岭川府的矿产占尽了金石玉器、香粉衣衫这等一本万利的生意。 当年黎氏连出了三朝皇后,朕的母亲,如今的太后,整个大雍女儿家都为之艷羡的『金玉良缘』,如今成为了雍朝的皇室外戚,便动起了『窃国者诸侯』的心思,想要让朕来做这个家主,藉此将整个黎家都绑在朕的身上。 朕便顺水推舟,将黎家同这越风楼一道,收入囊中。」 如今黎氏推出的家主——黎融,是个寄情山水、好游爱交之人,不理庶务着实与世家之浴盐浴盐主不搭边,其中端倪萧亦然早已知晓,听到沈玥亲口承认,他这才抬起头,淡淡地问了一句:「是陛下亲政后,交到你手中的?」 沈玥点点头。 萧亦然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嘉禾四年,沈玥亲政,他身中蚀骨散。 同年,金玉良便将富可敌国的产业交到沈玥手中。 他生受了四年蚀骨之痛,倒叫这崽子捡着了大便宜。 沈玥自嘲地笑笑:「是。仲父是该有所怀疑,黎融表兄那样的世外之人,不染纤尘,确实不像在金玉银钱里滚出来的。染了一身铜臭的人,是朕。」 沈玥说完,很有些心虚地抬起头,偷瞄了他一眼。 即便如今的雍朝四大世家享尽富贵,买官鬻爵,甚至攀上了一国之母的高位,可商贾,终究是商贾。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依照当年高祖弘文帝定下的规矩,望其服而知贵贱,商户及冠而不得带冠帽方巾,若让都御史们知道他接手金玉良缘,恐会以命死谏,逼他下罪己诏书都不为过。 故而就算黎家一再想要打着天子的名号行事,也只敢在暗中显露几分,这还是沈玥第一次于人前,坦白地露出了自己为争权夺势不择手段的行止。 萧亦然长久的沉默,如根根芒刺,扎得他坐立不安。 好在他也只是沉默地接受着事实,虽脸色一如既往的难看,倒也没有说什么。 沈玥略放宽心,捏起捏起第四枚黑子,悬在右下角的星位。 第15页 他迟迟未曾落自,向前俯身严肃道:「要打世家,便要从这第四枚棋子入手。」 「铁马冰河?」萧亦然抬头,眯起眼睛看着沈玥。 「是。」沈玥点头,「河北谢氏走镖出身,靠着车运马驮卖苦力,将这微不足道的生意做遍雍朝九州。山穷水尽疑无路处有之,北境黄沙万里大漠处有之,九曲连环通天大道处亦有之。 如今甚至连大雍的官道都姓了谢,要谁过、要谁留,不过『铁马冰河』一句话的事。 若没有谢氏的车马商队往来,天下粮仓的米面丝帛和他们经年所为的那些腌臜事,都只能烂在逍遥河以南,永远也进不了中州,更到不了漠北。 这是一根线,将整个雍朝和四大世家都串到一条绳上,牵一髮而动全身。」 啪。 第四枚黑子落下。 沈玥坚定道:「若打四大家,朕意在远交近攻——先拉浪里淘沙下水,再用金玉良缘效忠,斩了铁马冰河这条线,再攻天下粮仓,使其真正成为天下人之粮仓。」 那股子蓬勃的欲望在璀璨的目光中迸发,于白雪松香的烛火映衬下,赤裸裸地盛放着少年天子振长策而御宇内的野心。 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在棋盘上滚了滚,钉在了最中央,天元位。 萧亦然捏起一枚黑子,漆黑的墨色在指骨间摩挲。 「陛下何以认定,臣会同您下这盘棋?」 沈玥打开翠玉摺扇,悠悠然摇着:「仲父,而今雍朝天下三分——世家多年积累,资本雄厚,占一分。仲父手握中州军权,又有漠北萧老国公撑着,也可占一分。至于朕,姓沈,方才勉强占了这最后一分。」 「臣不过是卫国公庶子,早在当年南下中州之时,便已被逐出族谱,算不得漠北的人,更当不得这天下万分之一。」 「仲父何必自轻?皇权崩、礼乐废、国库空、百姓难……仲父在中州看似风光,实则处处掣肘,既不能真的对江浙用兵,又难以抗衡世家的资本。 就连朕手里的这分力,即便朕有心相让,可也已年过十八,临近弱冠。这天下悠悠众口和六部朝臣,还能让仲父摄多久的政?」 四枚棋子,三言两语,一针见血,说尽天下大势。 河风清徐,萧亦然冷硬的盔甲被小皇帝蛮横地撕开一角。 他手握黑子端坐桌边,自黑白的方格中看尽了朝野厮杀,九州峥嵘。 十年前,四大世家与朝廷博弈,意图左右皇位归属参与进了夺嫡之争,因此闹出那一场天门兵败,八万将士葬身火海,惨烈决绝地中止了大雍中兴之兆,几乎抽走了将倾之大厦的所有根基。 此后十年,漠北是艰难的战火,江折是入不敷出的米粮。 他不擅棋局,孤身无援,行在寂寂暗夜中,举步维艰。 沈玥一语掀了他的底,轻飘飘地趁势追击:「三分天下,鼎足而居,莫敢先动。仲父坐镇中州辖制诸方势力,能撑到今天这个份上,让雍朝得了这些年的太平,休养生息,实属大不易。」 黑子捏在萧亦然的手边,滴熘熘地转。 他迟迟不肯落子,沈玥就颇有耐心地摇扇等着,笑里尽是志在必得地笃定。 萧亦然长长地唿出一口冰冷的寒气,垂眸道:「天下三分之势,需合二方能打一。陛下对臣下毒,赖进王府,就是要收了臣手里的摄政之权吗?」 「啪」地一声。 翠玉摺扇收起,不轻不重地拍在萧亦然的额头上。 沈玥嗔怪道:「仲父,朕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在仲父的心里,朕到底是个怎样没心肝的小白眼狼?」 作者有话要说: ps:解释一哈,四大世家就是四大资本家,总的来说私设就是【被资本架空了经济命脉的封建王朝】,商、军、政三权分立,互相角力,互相争斗的故事,不会很复杂看不懂,暂时分不清这些势力官员也不影响阅读,不用记特别清楚,后面用得到时候还会解释的。 第7章 博弈论 萧亦然猝不及防地被小白眼狼拍得一愣,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沈玥笑出了声。 他探过身来握住他的手腕,将那枚已被捏的温润的黑子搁到棋盘上。 萧亦然刚要抬手,反被沈玥按住,将他的手掌按在棋盘上,置于四星位之间。 「九州大势,现尽在仲父掌中。仲父要反,随时可以反,不必等到朕气候已成,更不会对朕这些年的韬光养晦视而不见。 世人皆以为仲父留着朕是为了胁令诸侯,做曹操董卓之流,是因为世人愚蠢,只会以己度人。 这些年沧云关战火不断,鞑挞早已熟知城内每一处攻防弱点,全仗着铁甲军拿命往里填,才勉强守得住国门。一旦仲父起兵谋逆,中州作乱易主,鞑挞势必会趁虚而入。 介时,不仅天门关惨败会重演,甚至整个大雍都会沦陷。 朕相信,仲父绝不会做大雍亡国的罪人。」 萧亦然抬起头来看他,沈玥已经笑着松开他的手。 一枚莹润的白子紧贴着这枚尚带着几分温度的棋子,轻轻落下。 「只可惜,仲父要走的路,是一局没有出路的死棋。」 沈玥敛了笑,沉声道:「这自古以来,种地的只要有口饭吃,就是太平盛世,绝不会扛锄头造皇帝的反。可商人逐利却是天性,给他们一分银,总想以此谋十分利,若是叫他们掌着整个雍朝的衣食住行呢? 第16页 ——十年前,天门兵败、七王夺嫡,足可见商大谋国、其患无穷。」 沈玥欠身朝香炉里撒了一把香粉,裊裊烟雾,融融暖香,似戈壁荒漠凛冽狂风中屹立不倒的苍松。 萧亦然打心底里厌恶这股子冷松香,微微蹙起眉。 「再说说近在眼前的事罢。」沈玥并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他一手捻香,一边穷追不捨。 「自从铁马冰河暗里封了雍朝九州的官道往来,中州已有近十年不曾见过流民堵城之景,端的是好一派繁华盛世。可据朕所知,每年秋冬都有成千上万的流民从江北、浙安入中州北上逃荒。听劝而反者,可活;执迷不悟者,死。 江浙两州,天下粮仓,尚且沦落到年年逃荒,雍朝其余百姓又该如何?饿殍满道、易子相食?」 沈玥步步紧逼,誓要将他牢牢钉在这一盘乱世棋局之中。 萧亦然定定地瞧了他一眼,终于伸出手摸了一颗黑子落下:「陛下仁政爱民,庄学海教的好。」 眼见萧亦然入局,沈玥深吸了口气,笑意渐抵眼底,「仲父宁可受制于人,也要为天下先,朕敬仲父。朕向仲父献上唐如风,意在真正化解军粮掣肘,只有先解此困局,仲父这局棋,才能下的全无后顾之忧。」 「臣这局棋不论如何走,都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不是吗?」 「仲父。朕布局,的确是为了赢,但不是要让你输。」沈玥笑得无比真诚。 萧亦然不接他的茬,雅间的门被轻声叩响,身姿曼妙的姑娘轻移莲步,低头送进来一封红笺。 沈玥接过来抖开,笑道:「仲父,唐如风现身了。」 「六坊第一街,是陛下的。」萧亦然手指轻轻扣在棋盘上,提醒道,「陛下,该落子了。」 * 雨花巷。 一街之隔,一侧是低矮聚集的民居,低洼老旧,淤水难流,常年散着腥臭。另一侧是以繁华销金驰名天下的中州六坊,满楼红袖,灯火辉煌。 璀璨的焰火腾空炸开,铺天盖地的箭雨在明亮的白光中破开夜风,密集地钉在巷口的青石砖上。 箭矢落地,喧嚣的街道霎时间回归寂静,一道漆黑的身影在这诡异的安静中渐渐显出身形。 沈玥不慌不忙地落下白子。 「雨花巷民宅居多地势狭窄,不明底细,贸然强攻恐有伤亡,朕布了五十道弓弩手,替仲父探探这位双剑如风的底。」 萧亦然敛眸不语。 他原以为沈玥争了先手,定会先发制人,雨花巷里难免会有一场恶战纠缠。没想到沈玥跟他论政博弈是锋芒毕露,步步紧逼,排兵布阵却很沉得住气,只放了一波箭就走,连唐如风的衣角都没擦到。 这样一来,他在后头的部署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沈玥一手执子,一手托腮:「仲父,不如我们加点赌注,朕来猜猜仲父会如何布局这第二道街?」 萧亦然对上他狡黠的眼神,微微蹙起眉。 小沈玥念书的时候经史册论过目不忘,桃李满门的庄大学士时常感嘆天佑大雍,幼帝聪慧。可在跟他学兵法骑射的时候,却是怎么都教不会的。 兵书刚背过眨眼就忘,沙盘里的兵永远摆在错误的位置,刚扶他上了马背一不留神,他就能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掉到地上,摔个狗啃泥…… 当年委实被气到胸闷头疼的萧亦然,并不想再同他探讨排兵布阵。 沈玥却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多差劲的学生,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入了照壁街就算进了六坊,地势开阔,红楼错落。前面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像唐如风这种擅于藏匿的刺客,只要有一处松懈,他就会掉头消失。 所以,朕猜仲父会用人海战术,将他死死堵住。」 「……」萧亦然的眉头越皱越深,听着他头头是道的分析,只觉得那股熟悉的气闷感又像巨石一般压在胸口。 沈玥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还在那儿开了屏似的显摆,「仲父向来爱兵,就抓一个唐如风,若有伤亡传出去也未免丢人。首排定是要放盾和弩的,这样一来,后面就只能使长枪了。怎样,朕猜对没有?」 「陛下真是好生厉害。」萧亦然用力摁下棋子。 沈玥洋洋得意:「都是仲父教的好嘛。朕猜对了,仲父给朕什么奖励?」 萧亦然:「伸手。」 沈玥毫无防备地摊开自己的龙爪,褚红色的细绳缠在皓白的腕子上,笑眯眯地扬起脸。 萧亦然拿起他搁在一旁的翠玉摺扇,面无表情地抽在沈玥的手心。 沈玥吃痛地缩回手,委屈地看着萧亦然。 「仲父,好疼啊。」 萧亦然冷着脸:「《三疑》夫攻强……」 沈玥下意识接过来,一板一眼地背:「夫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 「《三略》夫用兵之要……」 「夫用兵之要,在崇礼而重禄。礼崇,则智士至……」 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沈玥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这都是当年他怎么都记不住,硬缠着萧亦然亲自给他手抄了一本又一本的兵书来看,时至今日,那些厚厚的册子还摆在御书房的桌案上吃灰。 萧亦然似笑非笑道:「看来臣给陛下的手抄,这些年陛下应是日夜翻阅,勤学不辍,才能记得如此熟练,倒背如流。」 第17页 沈玥可怜兮兮地放下手:「仲父……」 不远处的长街上,一道火红的烟花伴着尖锐的哨声窜上夜空,绛色烟光照夜河,绚烂耀眼。 「陛下,照壁街过了。」萧亦然手指轻轻叩了叩棋盘,「不必藏拙,落子吧。」 * 嘉禾二年。 幼帝年十二,身高比行登基大仪时窜了不少,俯瞰御书房的沙盘时已经不用再踩脚凳,课业却没跟着身高一起长进。 细长的藤条定在城墙里的小纸人上,那位令整个雍朝都闻风丧胆的摄政王此刻正放轻了声音,颇有耐心地讲:「孙子有云『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守城者,为免屠城军民受累,大多城破即弃。 城破巷战,无指挥,少支援,以命相搏,下下策。」 小沈玥趴在沙盘上,黑亮亮的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跟着藤条游走,转过头天真地问:「仲父,既然是下下策,那为什么沧云关城门被鞑挞攻破了不知多少回,卫国公也不曾弃城?」 藤条从沙盘上挪开,移到一侧悬挂的地图上。 萧亦然道:「漠北三关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永贞三十二年,天门惨败,同年八月,雁南失守。如今,漠北三大屏障就只剩了沧云关。沧云关以南,万里平原,再无险阻可依。 若沧云沦陷,则不出半月,鞑挞铁骑便能横扫整个北境,直逼中州。」 小沈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因为要保护大雍,所以虽然巷战下下策,也要死守沧云关。」 萧亦然微微颔首:「正是。故而如今的北境军士必须演习巷战阵法,昨日已同陛下讲过一次,是什么阵?」 小沈玥缓缓地眨巴一下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迷茫的神色,轻轻扯住萧亦然的衣袖,拉长了尾音:「仲父……」 萧亦然长舒一口气,握紧了藤条重新落回到沙盘上,咬着牙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是三才阵,陛下可记住了?」 「三才阵,狼铣居中,左右各一长枪,长枪左右短兵和牌,一伍平列。」 雅间内,沈玥坐在窗边小桌棋盘前,老老实实地背着阵法。 萧亦然冷笑道:「难为陛下还记得,不是指使臣捏了二十几个铁甲军的泥人,又学了整整半个月都记不住的吗?」 他落下一子,轻轻叩下棋盘。 沈玥就放下手跟着落子,然后继续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龙爪上被打出的红痕。 读书时他仗着聪慧性子顽劣,没少挨过太傅的戒尺训诫,唯独萧亦然讲授时,对他耐心十足,从不曾斥责过他半个字,惯得他愈发骄纵,蹬鼻子上脸地折腾人。 即便如此,萧亦然也都有求必应,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现在他人长大了,反而闹不得他了,不仅翻起他旧帐,甚至还打他的手板子! 沈玥吸吸鼻子,鼓起脸:「仲父,那时朕还小……」 萧亦然不吃他那套:「陛下自小便知道故意装煳涂来消遣臣了么?还是说,陛下从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防着臣了?」 一不留神露了狐狸尾巴的小皇帝此刻肠子都悔青了,不知该如何辩解自己幼时那些恶劣行径,只好继续捂着自己的龙爪,老老实实地下棋。 明城巷,三才阵。 凭藉自己游如蛟龙的身法,从容冲过前两街的那道身形,在这配合默契、密不透风的阵前,渐渐渗出冷汗。 长枪、狼铣长短结合,有条不紊地朝他的要害处攻来,一双袖剑扫出凌厉的旋风,却被持盾的短兵牢牢抵挡在外。 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挪腾闪躲之间,一柄锋利的长抢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盾牌后钻出,笔直、飞快地刺向他的胸口。 又一道火红的烟花炸裂夜空,伴随着两长一短的哨声。 沈玥闻声起身,站到窗前。 一个笔挺的身影在明亮的焰火中,穿过茫茫夜空从记忆中走来,手执藤条指在沙盘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对他说:「三才阵,御外贼于街头巷尾之间,护雍朝疆土平安。此为陛下镇山河、定天下的国之重器,必要牢记才行。」 沈玥回过头,明眸如星:「仲父,唐如风长枪穿胸而过,重伤。」 「……」 萧亦然盯着棋盘默然不语。 与陆炎武一般不二的伤情。 这小白眼狼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朕不会,朕装的,朕的怎么掉了? ————引用标註分割线———— 1《六韬·三疑》 2《三略·上略》 3《孙子兵法·谋攻篇》 三才阵:以天、地、人「三才」冠名的明代军队採用的一种战斗队形,克制日本倭寇。 第8章 秋风起 棋局过半,白子锋芒毕露步步紧逼,黑子一再退让落入下风。 萧亦然自知败局已定,随意落下一子。 第四道街,流霞里。 已入了中州最繁华的地界,高楼林立,曲折蜿蜒。 背靠大红的灯笼,三人一组,架起重弩,皆瞄准了下方那个身上带血的男子。 唐如风啐了一口血,喝骂道:「中州尽是些藏头露尾的杂碎,他娘的派了百十号人生追了老子四条街!老子就一个人,两把刀,有本事出来打个痛快!」 第18页 中州的兵向来散漫,眼前这波人看着狂放油滑,却无一人接他的话。 火弩密集箭如流霞破空而下,混着重箭将其一身轻功死死压制,这阵仗,就算是打漠北的鞑挞,也能射穿了铁骑的盔甲。 唐如风打得憋屈,袖剑仓促格挡,羽箭呲着火花,深深钉入青石砖里。 冲出火海,焰火炸裂星夜时,他已浑身浴血,衣衫被弩箭划出不知多少道口子,像南城敲碗的叫花子,再无双剑如风的威名。 第五道街,天涯路。 沈玥坐在桌前,摇起翠玉摺扇从棋盘上一粒粒捡出被他吃掉的黑子,笑道:「唐如风止步天涯路,这局棋朕是赢定了。」 一街之隔,已能隐约听到喊杀声。 萧亦然摊手认输:「陛下棋艺精湛,臣不是对手。」 沈玥收起摺扇正要谦虚几句,萧亦然已撇了棋局,走出雅间,立在熄了灯火的高楼上,俯瞰被重重刀兵困住的战局。 沈玥一心要将人堵在这里,他手上的几队禁军都没有重弩这么强硬的火力,三才阵也未再用,只设了长枪盾牌,配着高处的弓弩,团团将人围住。 唐如风连着打过四道街、百余人,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一双袖剑软绵绵地脱了力,被盾顶着步步后退。 沈玥站过来笑问道:「仲父最后一道街上布了什么?这情形是用不着了,不如同朕讲讲吧。」 萧亦然偏过头去,说:「臣久不出手,布阵杀人确是生疏了些。不过陛下现在就开始得意,未免有些过早。」 「仲父,他已出不了这条街了。」翠玉摺扇堪堪往下一指,「仲父可是答应了朕,这赌局朕赢了,朕给仲父送上唐如风,就要与朕通力合作的。」 萧亦然抬起头望着着孤星寥寥,河边湿气重,此刻站在高处,秋夜杀风,满身冰凉。 「陛下。」 「嗯?」 「陛下既能对臣手抄的兵法倒背如流,想必也应该能猜的到,臣最后一道部署。」萧亦然深邃锋利的眉眼敛了煞气,展颜一笑。 沈玥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看他,刚好将这笑容收入眼中。 他五官锋利,生的俊美,眉目深邃,笑起来明晃晃地扎眼。 「陛下今夜说,臣走的这一步路,是没有出路的死棋……」萧亦然声音很轻柔地说,「臣虽不通棋艺,但是还没有蠢到行至穷途尚不自知。 四年前,阻碍陛下亲政,一意孤行摄政专权,是臣自己做的决定。 八年前,率五万铁甲南下中州,为天门关将士復仇,也是臣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后路。臣一直都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人鬼憎恶,大逆不道的绝路。」 沈玥怔怔地愣了片刻。 他看着眼前的人,在九州动盪,雍朝坠落之际挺身而出,撑住了天下三分的时局,勉力支撑至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必死而为之。 但在所有人口中,这力挽狂澜于既倒的不世之功,却成了弒杀暴虐、胁令诸侯的阎罗血煞,受尽天下人唾骂。 「世人因此畏惧我、厌恶我……只能说明,我走的路,没有错。」萧亦然站在栏杆边上,握着栏杆的手能看到青筋毕露,指骨泛着冰冷的寒意。 沈玥莫名觉得,就算他此刻站在了中州六坊最繁华绚烂的灯光下,褪去黑衣、身着青衫,却仍旧沖不破他周身的孤寂黑暗,人世间的烟火喧嚣,热闹盛景都与他全然无关。 他已经一个人坠落修罗地狱太久,以至于成了人人畏惧的修罗本身。 沈玥下意识地朝他伸出了手。 「但臣既然敢走死路,便不惜一死。」 萧亦然回头看了一眼,言语冷冽坚决,继而转过身,衣袂翻飞,青衣融进暗夜,凌乱的髮丝在空中飞舞。 他纵身一跃。 从六层高楼上毅然跳了下去! …… 沈玥大惊,扑到栏边,手腕重重地磕在木头上,却只来得及抓住一丝风,和寒夜河畔的潮气冰冷。 萧亦然轻飘飘地点在地上泄了力,他踏着盾牌踩着枪尖,勾住唐如风的腰带,凭空一转,一脚踢在他后心上,硬生生将人从箭矢弓弩中踹出了人海。 唐如风噗地吐出一口血,仰面靠着身后的凭栏,一双袖剑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沈玥在楼上看得清楚,这凌厉的身法和武艺,绝不减当年千里单骑、孤守沧云的威风,更遑论什么蚀骨毒发七日之内,气血耗尽,武艺全失…… 萧亦然的最后一道部署——就是他自己。 他在用这样干脆决然地方式告诉自己,就算身中蚀骨毒,就算落了把柄与人,他也绝不会任人宰割——所谓的同食同寝,七日之期,都是笑话。 他以己身为诱饵,饮下毒酒,跳进圈套,落入彀中,就等着看那些魑魅魍魉如何跳出来作乱,将其一网打尽。 至于毒发时会受到怎样的折磨,服毒日久会耗损多少身体的元气,他究竟能否从这陷阱里安然无恙的走出来……所有这些,他全都不在乎。 不惜一死。 性命对他来说,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 沈玥手中的翠玉摺扇随着方才的动作掉在地上,磕碎了一个角,露出内里银色的精光。 沈玥缓缓地蹲下身,将扇子捡起来。 他手腕撞得生疼,鼓起一道鲜红的檩子,老旧的红绳系在腕子上,比伤处的颜色还要深几分。 第19页 沈玥沉默地转过身,推开门,走下楼。 折腾了整夜,禁军亲卫尽数出动,见着他从楼里出来,齐齐跪伏在地。 唐如风瘫在地上,当胸处的伤似个血洞般往外汩汩渗着血,一前一后地正上着镣锁,哑声笑道:「皇帝小儿!你令我到中州杀人,又摆开阵仗来杀老子。杀来杀去,中州的水,当真是浑得很!」 一坨破布塞进他嘴里,封住了这厮大逆不道的言语。 「陛下,这齣戏,您可还满意?」萧亦然斜睨了沈玥一眼,「陛下既然想做明君,自然要有天子刃。臣从来就不是什么定江山的忠臣良将,一刀杀了阎罗血煞,那才是百世流芳。」 「……」 沈玥罕见地没有回话,他脸色煞白,额间冷汗涔涔,神情漠然得像是煳了张纸壳,这副精神恍惚、魂不守舍的模样,就像刚才那个从六层高台上一跃而下的人是他。 他看了萧亦然一眼,强撑的精神也在这一刻尽数泯灭了,甚至连反驳他一句话的气力也没有。 沈玥沉默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径直转身上了备好的马车,回宫了。 * 萧亦然回到王府时天已微亮,屋里没点灯。 他随手将外袍甩在椅子上,刚要歇下,袁钊便腾一脚踹开了门。 「那孙子抓着了?」 萧亦然应了声:「在后院。同那两人一起。」 袁钊四下打量了一圈:「你儿子呢?怎的没在这?去审唐如风了?不是我说你,上次那姓李的同他说了会话,便要上吊自杀的,你怎的还让他……」 萧亦然身上疲乏,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大嗓门:「没在府上,回宫了。」 「啧啧……」袁钊也看出他的疲态,拔腿要走,却还忍不住损他几句,「你终于捨得撵那便宜儿子走了?惨喏!堂堂一朝摄政王,膝下无嗣,便宜儿子也指望不上,看谁将来床前给你端茶送水尽孝道。」 「……」萧亦然摆摆手,和衣瘫在床上。 他踹唐如风出天涯路那一脚,用了真力,这会儿反过乏来,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 这身子骨让蚀骨散浸了四年,一身武艺消磨了半数。 将来么? 哪里还能有将来…… 萧亦然阖上眼,越风楼里那股子浓郁的薰香气直往他鼻尖里钻,没力气再起身沐浴,就窝在这清冷的松香里昏沉沉地睡了。 他这里睡得安稳,沈玥一气之下回了宫,闹了个鸡飞狗跳。 内监王全带着一众宫人给他沐浴更衣,见着他红肿的腕子大惊失色地唤了御医,敷上药包起了伤。 沈玥闻着活血散瘀的苦药,几日未见荤腥的胃淤了口气又积了食,小太监跪在地上托着盂盆,吐得昏天黑地。 捱到天光大亮,太后宫中来请。 沈玥就着王全的手喝了半盏蜜水,压住嘴里翻腾的苦味儿,理了理衣襟,往慈安宫去了。 黎太后拉着他的手坐下,关切道:「怎的去了王府几日,就瘦了这许多?」 沈玥一想到那些酸苦的野菜,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他淡淡道:「没什么,朕这不是回来了么。」 黎太后忽略他冷漠的神色,笑着拉过沈玥的手:「前儿个过节,正好赶上浪里淘沙的龙舟进了中州,今年的岁贡里,有些个时兴的玩意儿,你舅舅特意紧着先送来给你瞧瞧。」 一旁的宫人络绎不绝地送进来些琉璃盏,挂钟,珊瑚,大珠……衬得宫宇熠熠生辉。 沈玥见惯了这些奢华的东西,并不觉得多稀罕,垂着眼皮随意指了几样,又瞧上了一旁六尺高的大松盆栽,命王全一併收下抬走。 黎太后见他脸上挂了笑,这才放心地说道:「玥儿大了,你舅舅说挑了几个样貌身家好的姑娘给你,可你这一跑出去就是好几天,见不着个人影儿。为娘也不好给你做主,这会儿回来了,可要看看?」 未等他回话,黎太后便挥手命宫女布了帘,带那几个姑娘进来。 沈玥冷冷地扫了一眼过去,垂手摸着生疼的腕子不说话,胸口憋着股撒不出的气。 太后打定了注意要让沈玥纳黎家女,刻意忽略他冰冷的神色,眼眉微微一挑,几人便裊裊婷婷莲步轻移,走上前来。 香风带着脂粉气不由分说地窜进鼻腔里,沈玥折腾了半宿的胃再扛不住,一把扯过王全的手,俯身蹲下。 王内监赶忙递过方才挑的琉璃花瓶,沈玥「哇」地一声,吐了。 宫内顿时乱做一团。 御医又转头来了趟慈安宫,这下手上的伤也没瞒住。 黎太后终于挂不住笑,沉声道:「陛下万金之躯,怎能随意糟践,也罢,不留你了,回去好生将养罢。」 沈玥手上才溅了水,正又拆开重新上了药包扎,低头仔细着他那根旧红绳,也没出声。 包扎完后便强撑着精神出了慈安宫,饭也没用。 他头脑一热被人拐出宫住了几天,骤然回到自己的寝宫里居然还有些认寝,从王府那梆硬硌腰的木板床,乍一躺回这层层松软的锦被缎褥,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就没个舒坦的地方。 他胸口憋闷地喘不上气,头晕噁心,脑海里声声嗡鸣着,最要命的是,他眼前一直回闪着萧亦然纵身一跃的那一瞬间。 萧亦然每跳一遍,他的心脏也跟着狠狠地跳一下。 第20页 骇人心神的惊惧反反覆覆,如凌迟一般折磨着他,片刻不停。 沈玥自行爬起来,没叫宫人,狠狠地抓了一大把安眠香,洒进炉中燃了。 青松冷香裊裊燃起,他闻着这股子香气,这才勉强找回了被一遍又一遍从高楼上跌落下来的三魂七魄,周身冷汗淋漓,浸湿了衣裳,双手仍在不自觉地抖着。 六层的高楼…… 他何至于为了一句玩笑话,就从那样高的地方往下跳! 武扬王府。 萧亦然耗尽心神,精疲力尽,一觉睡到晌午才披了衣裳坐起来。 屋里撒着帘不透光,他冷不防瞧见窗前的小榻上委委屈屈地窝着个人,顿时蹙起了眉。 才回宫没半日的功夫,怎么又赖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问:有一个爱作死,不惜命的老婆是什么体验? 小皇帝答:谢邀,人已吓死。 第9章 军粮案 萧亦然知他生了气,这么高的个子缩在榻上,像个挨了欺负还巴巴跑回来的小狗。 他拉不下脸去赶人,轻推了两把,喊沈玥去床上睡。 沈玥身上不舒坦,又在小榻上吹了不知多久的冷风,赖着不起,闭着眼哼唧着难受。 萧亦然无奈地站了一会儿言寓兎,见他没有要起的意思,只得将人连拖带拽地塞到床上,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汗涔涔的倒是没起热,这才抽身走了。 袁钊正带着人在后院里审唐如风。 陆炎武是中州这些官员里,难得能对他脾气的,那日里为着陆判官,袁大将军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南城的淤水沟,顶着满身污秽亲自将人捞了上来。 这会儿罪魁祸首落在他手里,横竖也要将人剥掉层皮,就连大理寺的缇骑来提人犯,都被他扛着腰刀给骂了回去。 萧亦然没进去,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唐如风端着副作孽多端,无所畏惧的架势,文绉绉地说:「奉天子密诏,效法先贤刘玄德,入中州勤王,杀胁令诸侯者以復安社稷。」 袁钊火冒三丈,可这人胸口顶着个一戳就冒血的窟窿,打不得,刑也动不得。 萧亦然推门进去,站在唐如风面前。 人虽绑在刑架上,面色惨白似纸,神情却淡定如常。 萧亦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若无其事地转头问:「双剑如风的剑呢?」 袁钊从一旁桌子上拿过那一双袖剑,扔到萧亦然的脚边。 萧亦然抬腿将剑连柄鞘踩住,说:「咱王府又不是大理寺,人犯既已经招了,兇器也不必留着做证物,这天下闻名的双剑可是好东西,拿去送西城的铁匠铺子熔了,给征哥儿打个佩刀。」 武扬王背后要养着个偌大的漠北州,穷得叮噹响是九州尽知的事,可也没听说过他竟能穷到这个份上,甚至连一双老剑都不放过。 唐如风拧眉,咬牙切齿地骂道:「萧庶三!你无耻!」 萧亦然不以为意地脚尖一点,袖剑打着旋被踹出去,在地上摩出一熘火花。 唐如风当下便急了,哑着嗓子吼:「你他娘的踩老子的剑作甚!」 萧亦然脚尖一动,另一只袖剑也飞了出去。 唐如风在刑架上剧烈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喘着粗气,挣脱了力,头一歪晕了过去。 萧亦然见人敲打得差不多了,便抬手命人将他放下来,「阿钊不必急躁,他不说也不打紧,只要有他在手里便是铁证如山,定能叫大理寺治他和那严二刺杀谋逆的大罪。」 袁钊托着右臂坐下来,勐灌了一口凉茶:「那照你这么说,咱们今年的军粮,就算是有着落了?」 「没有这么简单。」萧亦然面色凝重,「大理寺确实是能定罪,但大理寺能能抓人吗?缇骑那帮人都是些荫庇子弟,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叫陆大人给差点丢了命,指望着他们南下去抓严二,可能吗?」 袁钊拉下脸,丧气道:「那你说怎么办?要我说,咱也甭管什么盟约不盟约的了,横竖是天下粮仓的那帮孙子毁约在先,不敢来中州也不肯交今年的军粮,咱们干脆就让铁甲军荡平了金陵,看他们交是不交!」 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袁大将军,你都是做大将军的人了,说话怎能儿戏?铁甲军一动,整个大雍九州都会闻风而动,这是大干系,哪就那么容易?以往这些年都过来了,眼下还没到一定要直接翻脸的地步。」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袁钊狠狠地一拍桌子,「咱们打仗的替他们守国门,吃喝嚼用还得朝这帮孙子伸手讨要,他们吐一口咱才有一口饭吃,比那臭要饭的还憋屈!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萧亦然杵着头,眸光闪烁。 他在中州布下的这五万兵马,不是虚数,如果当真逼到翻脸毁约的份上,铁骑南下,横扫江北、浙安两州,不在话下。那位严二就算有胆子刺杀他,也未必有胆量敢不交今年的军粮。 倒是眼前这位唐如风的身上,和陆炎武尚未说清便险些被灭口的天门关旧案,能扯出不小的干系来。 永贞三十二年,天门关一朝被烈火焚毁时,他远在沧云,等他赶到驰援时,大火已将这座镇守大雍边境的高城焚为烈土。而后,雁南眼看着也要失守不保,中州的驰援却迟迟未到,老国公为着保他这个么子平安,借着祈粮求援的名头将他送往中州。 第21页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天门关的八万将士究竟是如何在一夕之间被滔天火焚,其中的内情和干系还是他到了中州后方才知晓。 两年后,永贞帝殡天,他率铁甲军南下拥立新帝,陆炎武亲审世家叛国,勾结鞑挞出卖军情一案时,他才在案卷之中一点一滴地触及了当年鲜血淋漓的真相——问题就出在当年天下粮仓送往天门关的那批军粮上。 那是一批生了霉斑的粮草,以至于将士们吃了之后,腹泻不止,甚至连枪都提不动,鞑挞可汗鬼赤便是在此时看准了机会,勾结内鬼,大开城门。 驻守天门关的那些大多是漠北军中的精英,素日里能够以一当十的好手,却因一口有问题的饭食而丢了性命。 鞑挞在城中大肆屠戮,甚至以屠戮为乐,城中尸山血海,犹如人间炼狱……最后,可汗鬼赤下令一把火焚尽了天门关,这些以死殉国的人尸骨无存,只剩下被斩下计数,用作统计军功的左手。 当年的惨案太过触目惊心,他并没有质疑过天门关惨案中的细节——那批生了霉斑的粮草。 自江浙往漠北送粮,横跨千里,即便是铁马冰河的脚程也要走两个多月,未免路上生霉腐败,送的都是干粮,且多半撒了生石灰等吸潮防水,从不曾过这样严重的纰漏。 退一步讲,就算是军粮生了霉斑腐败,漠北军上下一体,军将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是多少年不变的规矩,他二哥萧平疆也绝不可能置之不理,放任发霉的军粮进了将士们的口腹。 萧亦然:「阿钊,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当年出事的军粮,或许不是生霉,而是出了什么更严重的问题?」 「有可能!」 袁钊勐地一拍大腿:「当时你去了中州不知道,我听说老国公当时也猜测过,甚至还发文牒给朝廷质疑过这回事,会不会是他们在军粮里投毒下药,要不怎么就能在一夜之间,放倒了整个天门关所有的将士们? 但是吧……这事咱们也没有证据,当时那批有问题的军粮连带着天门关一起,早就被鞑子给烧成灰了,所以咱也只能听凭朝廷这些人和严家瞎说。」 「所以,严家才在先帝驾崩前,急三火四地令唐如风杀了自家的商行百余号人灭口,其目的——就是为了掩盖这批军粮的问题,做成死无对证,彻底将其打成生了霉斑这样不大不小的过错。 当时南下审理这桩灭口案的人,就是陆炎武。所以……他应该是查出了什么内情,却又因为某种原因宁肯弃官不做,也要秘而不发,甚至还顺水推舟地将军粮生霉做成了实证,写进了最终的案卷里。」 袁钊没说话,只别过头去看了吊着的唐如风一眼。 萧亦然明白他的意思,这其中内情,或许就是唐如风要杀陆炎武灭口的原因。 天门之变、永贞国耻,是每一个亲歷其中之人永远难渡的梦魇。就算早在嘉禾元年,此案便已经了结,涉案者有一个算一个,尽数被他坐镇监斩。可以说,如果沈玥没有勾结严二,在眼下这个关口上送进唐如风搞这一场荒唐的刺杀未遂之举,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旧事重提。 如果当年因为不是粮草生霉,那又会是什么问题? 如果他们当真从唐如风口中得知了当年之事,背后还有更丧尽天良的阴谋内情,他们当真能忍得住,不与严家拼个你死我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难怪沈玥会如此积极地将唐如风送进他的手里。 「他娘的摆明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袁钊一拍桌子:「老三你别拦着我,我今天说什么也要从这孙子嘴里把话审出来!」 萧亦然赶忙拦住他:「你再折腾这双剑如风,仔细这人折在咱们手里!」 袁钊气得双目赤红,双手颤抖,死死盯着萧亦然:「老子豁出命去打仗,死在鞑子手里,老子他娘的认了!到了下头阎王爷也得敬老子是条好汉!可不明不白地冤死在自己人里,这他娘的算什么事!这事你能忍,我可忍不了!」 「阿钊!」萧亦然一掌拍上他的肩头,「若不是因为他们是冤死的,我们何必南下,你又为何会站在这里!害他们的人八年前就挫骨扬灰了!我们的大仇早报了!你就算不能忍又能怎样,难道你要跟着下地府再去杀那些人一回吗!」 「我……那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吗?老三你拍着胸脯说,能对得起当年的弟兄们吗!」 「活着的弟兄难道你就不管不顾了吗!」萧亦然一把给他拉了回来,低声呵斥道,「眼下已经可以确认,严家当年定在军粮里做了大手脚,正因如此我们反而不宜声张。 万一此事流传出去,我们对金陵是打还是不打? 不打——对下面的弟兄们没法子交代,可真要打起来,我们事先毫无准备不说,眼下的军粮还连一粒米都没见着,贸然开战,今年漠北的辎重粮草又从哪儿来?我们图一时痛快,快意恩仇了,心里舒坦了,同严家撕破了脸,可你让北边的兄弟们今年怎么过冬?去戈壁滩上抠石头蛋子回来烤着吃吗!」 …… 袁钊一肚子火气都叫他给骂凉了,愤愤地坐回到椅子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愣。 他低声喃喃:「那我们就看着这事这么算了?那些作孽的人死光了就算完了?八万人啊……那都是我们娘生爹养,活生生的人啊……」 第22页 豆大的泪珠狠狠地从他的脸上砸下来。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现在不能打的仗,不代表以后也不能打,这一仗,早晚要打回到严家的头上去!」 萧亦然握住袁钊的肩头,眼神犀利如刀,一字一顿坚定道:「我们现在仗不能打,案子还不能查吗?人都送到我们眼皮子底下来了,这旧案不但要查,还要一查到底! 不论事情过去多少年,不论涉案者是否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真相被埋没。 阿钊,你得振作起来,给那八万冤死的弟兄一个交代,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听见了吗?」 袁钊别过头去,胸膛几起几伏,抹了把眼睛,点了点头。 …… 沉默了半晌,袁钊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赶忙一抹鼻涕,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那你儿子费劲心计地给你把人搞进了中州,你说他知不知道内情?眼下老陆还没醒,要不你出卖个色相,去问问你儿子?」 「阿钊……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萧亦然哭笑不得,拍拍袁钊的肩膀,「他应是猜到了有隐情,但若知道那隐情到底是什么,早用来拿捏我了,还用的着等严家出手吗?你一贯看他不顺眼,怎么这会儿反倒信他嘴里能给你说句实话来?」 袁钊撇撇嘴,还不死心,继续盯着唐如风,琢磨着如何能从这张铁嘴里套出话来。 萧亦然缓缓走出门,唿出一口浊气。 烈烈寒风,惨惨飞云,中州已是一派秋风萧条。 沈玥蹲在窗子下抬眼瞧他,萧亦然径直越过他,衣角被一把拽住。 沈玥这会儿脸色苍白,许是真的身上不舒坦,衣领敞着,髮髻散乱,乱发汗津津的贴在额头上,一瞧见他,登时又扬起灿烂的笑脸。 沈玥按着自己的双腿,眨巴着眼睛:「仲父,朕蹲太久腿麻了,起不来。」 萧亦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蹲在这做什么?可是将唐如风输给臣,陛下心有不甘?」 「等你啊。虽然仲父一把年纪了还同朕耍赖,但本来唐如风就是朕要送给仲父的。」沈玥促狭地笑了笑,「毕竟朕是要同仲父真心合作的,绝对没有藉此而拿捏你的意思。」 萧亦然转身欲走,沈玥却毫不客气地扑到他的身上来,下巴磕在他的肩头:「仲父,你好多年没有背过朕了。你背背我,我就原谅你那一脚,如何?」 沈玥手脚并用地攀到他的身上,死死地箍着不肯下来。 蹲在这偷听墙角便罢了,怎么还得寸进尺地赖上了? 萧亦然板起脸,凶道:「下来。」 「……」沈玥箍得更紧了。 萧亦然被他扑了个趔趄,稳住身形,道:「陛下这是……来替唐如风讨债的?」 「是的呀。此人旧案干系甚大,这样一份大礼,仲父可还喜欢?」沈玥紧紧地贴在他背上,滚烫的唿吸贴在耳边。 「……」萧亦然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陛下……天门之变干系重大,此时旧事重提,到底是为着什么?」 「当然是为着替仲父筹谋今年的军粮啊。」 沈玥理所应当地说:「当年他们犯了多大的过错,现今便要承担多大的代价。如果他们当真咬死了不肯送进来严二,也不肯交今年的军粮,那唐如风身上的这桩旧案,就是仲父撕毁盟约、马踏江北,名正言顺的理由。」 「动兵打仗的事,看的是天时、地、人和……至于出兵的缘由是否正当,那是最不要紧的。若是能调兵打江浙,就算没有唐如风的旧案,随便编出个沈老太在金陵丢了孙儿这样的缘由也能打,陛下到底有没有认真地看过兵法?」 萧亦然无奈:「就算退一步来讲,我可以利用唐如风去出兵金陵,这就更说不通了……陛下莫不是以为,严家人都是傻子,才会送进来这种把柄,等着让我去打?」 「严家或许不傻,但这位严裕良确确实实,是个里外都是败絮的大草包。只要能不入中州为质,他什么都能答应。说起来,他能如此轻易的送进唐如风,也不光是因为朕,主要还是因为仲父这威名在外,实在是吓人,吓破了这位严家二公子的胆。」 沈玥眉眼一转,促狭道:「仲父莫不是又在怀疑朕用心不良?仲父,先前分明就是你赌输了,仲父不肯愿赌服输,还故意气我,冤枉我。既然军粮一事从唐如风这里行不通,那朕再替仲父想旁的法子就是了,不如就让朕替你筹谋吧。你我联手,何惧何愁?嗯?仲父以为如何?」 「……」裕宴。。 萧亦然对他这股子执拗劲儿深感头痛,他侧头瞥了一眼旁边的院落,背着沈玥走过去。 萧亦然问道:「里面的两位大人可还安好?」 「禀王爷,除了那日陛下走后李大人闹着要上吊,这些天一直安生着。」 值守的秦朗是个实心眼的,丝毫没给小皇帝留颜面。 沈玥耷拉着脑袋,刚要开口替自己辩解几句,萧亦然一巴掌拍在他腿上,说道:「将二位大人送回府去,既是征哥儿请来的,叫他亲自去送。」 秦朗一拱手:「袁副将一早出了府,没有回来。」 袁征年纪小人机灵,又有他大哥的面子在,素来王府跑腿的活都是他去做,成日不着家倒也是常事。 萧亦然点点头,吩咐道:「那便你带几个人去,要亲眼瞧着人进了尚书府的大门。」 第23页 秦朗领命带人进了屋。 这两个人毕竟是在朝正二三品的大员,却自降身份,在国宴之上与严家的杀手勾连、里应外合,应是受人指使所为。 至于能令正二品尚书行此大逆之事的,从沈玥对唐如风行踪瞭若指掌,还能三言两语就哄得这位李尚书上吊来看,此刻他身上赖着的这位不怎么靠谱的小陛下,多半就是这二人攀上的大靠山。 眼下萧亦然开口放了人,沈玥眨眨眼睛就回过味儿来——他这是不打算再向自己追究国宴刺杀一事了。 沈玥趁萧亦然双手环着他,腾不出空来,便大着胆子揪了一把他的耳朵,故意往里哈着热气。 「仲父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啊。」 第10章 肝火旺 萧亦然身形勐地一晃,差点给人摔趴下。 他勉强稳住了身形,冷冷道:「陛下想多了。若非陛下点醒,臣确实不曾想过天门之变另有隐情。既如此,臣领陛下的情,也不平白收陛下的好处,就以此二人换那唐如风。 国宴刺杀一事臣可以不再追究,但若是陛下日后再勾连世家,行此等宵小之举,臣也定然不会再手下留情。」 「……仲父为什么会有耳洞来着?」沈玥自说自话地捏着他的耳朵,他难得在萧亦然这满身冰冷的钢盔铁甲里寻着处软肋,起了顽心,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了什么。 「朕记得这似乎是北蛮那边的习俗,好像是说家里太过疼爱的男孩子怕他长不大,就打了耳洞戴上耳坠子当女孩儿养……那仲父小时候,有没有穿过女孩儿的小花裙子?」 萧亦然:「……」 沈玥啧啧咂舌,深感遗憾:「真是可惜了……仲父眉眼英挺,戴耳坠子也一定很好看,怎么就长合了呢?」 萧亦然:「……松手。」 「……也是,仲父和鞑挞斗了半辈子,那点血脉渊源早就不算什么了,怎么可能还随着那边的习俗?」沈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管不顾地抓着他耳垂上已经弥合很久的耳洞揉来撵去,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 越风楼那一扇柄还是打得轻了,他就该活剁了这崽子的龙爪! 萧亦然强忍着要给人摔在地上的冲动,一路快走,背着小皇帝进了王府的膳房。 他躬身将人放下,使脚勾了灶台前的竹蹬踢过去。 沈玥这会儿心情大好,老老实实地缩着腿坐在小板凳上,注意力全在萧亦然那一双被捏红的耳尖,猝不及防地被熏了一脸油烟,捂着脸呛咳起来。 粗糙的大手蓦地捏上了沈玥裹得严实的手腕,沈玥下意识地收回手往怀里一拉,手肘顶过去顺势卸了力,反手扣上对方的脉门。 萧亦然一指敲上他的额头:「松手。」 圣贤古训:君子远庖厨,这位娇生惯养的小陛下从未进过后厨房,一时呛得睁不开眼,闻言乖顺地松开,任由那人重新捏住他的手。 这老头儿满身油污,刚从灶台前被萧亦然拖来,胸前挂个酒葫芦,随意地伸了两根手指头切在沈玥的脉上,留下两个黑漆漆的指印。 老头儿嘬了一口酒问:「今晨吐了几回?」 沈玥看了萧亦然一眼,垂头道:「……大概有三四次。」 「不止吧。」老头笃定地戳穿他。 萧亦然又敲了他一指头:「说实话。」 沈玥:「……」 这王府八成是克他,这些人莫不是萧亦然专程养来拆他台的。 沈玥心下诽腑,含混不清地说:「记不清了。」 「搁以前在漠北春猎吃次肉,营里头准有一排吐黄水,都是飢一顿饱一顿,饿出来的毛病。」老头儿伸手掰开沈玥的下巴,对着亮处看了看他的舌头,「像你这么精细娇贵的娃娃落下这病根儿,可是罕见的很。」 老头撒了手摸索着要站起来,萧亦然上前扶了一把,沈玥这才看见老头左手被齐腕斩掉的断茬。 「老汉去药房抓一副汤药给你煮了喝,先止了吐。」老头颤巍巍地走到灶台边添了把柴,从锅边摸出把钥匙,回头叮嘱道,「年轻人嘛……平时不要睡得太晚,老汉儿瞧你的脉象,少阴不足肝火旺,折腾婆姨到天亮。」 沈玥让他说了个大红脸,偷偷抬眼看了萧亦然一眼。 当兵打仗的出身荤话多是难免的,萧亦然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净了手,就着案板上的面重起了一锅水,扯了团面并指夹刀,将面皮削进滚水里,不多时便给沈玥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 「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再喝药。」 沈玥接过来呷了口面汤,烫地直哈气。 萧亦然又给他烫了个勺子,扔进碗里:「急什么?庄大学士教的礼仪规矩都去哪了。」 打小被四五位太傅围着转的沈玥对这训斥不可谓不熟悉,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早已下意识地板正坐好。 他规矩地放下碗拿起勺子轻抿了一口:「仲父昨日那一脚,可踹到了朕的心坎里去,朕的心可疼了。仲父就打算拿一碗面,打发了朕不成?」 「……你爱吃不吃。」萧亦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仲父分明是在关心朕,干嘛非要摆这么凶的脸。」沈玥撇撇嘴,委委屈屈地控诉。 「臣的忠君之心都餵了个小白眼狼,哪里有心。」萧亦然别过头去,冷声道,「陛下滞留王府,中州里已是流言四起,若再闹出了什么毛病,保不齐哪个真关心陛下的又要血溅宫门。 第24页 臣不想多生事端,仅此而已,陛下要是不想吃,也不必勉强自个儿。」 「仲父亲手给朕做的,朕怎么会不想吃?」 沈玥笑了笑,知道他不愿意认,难得地没有在刨根追底地逼问下去。这一碗熟悉的热汤面,已有很多年不曾见过,倒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没滋没味,难吃的很。 幼时从漠北回到中州后的那两年,没有了东宫庇佑,他过的并不如意,飢一顿饱一顿饿出了胃疾。 登基之后,每次贪嘴多食荤腥便会发作,时常整夜高热呕吐,他又不肯吃苦药,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儿,训责几句,拿糖哄着,勉强就治了,可若这小儿当了皇帝,寻常的法子便不好用在他身上,御医也时常束手无策。 小沈玥平日虽顽劣调皮了些,但也还算明事理好相与,只是一生了病就露出骄纵的本性,分外能闹腾。 他与太后不亲近,就一味地缠着萧亦然不肯撒手,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不曾娶妻,没什么养孩子的经验,只能学着他年幼时老卫国公亲自下厨,做些简单的面食、米汤,哄着小沈玥吃药。 他实在是不怎么擅长庖厨一道,做出来的东西也至多是熟了,能吃,也难为小沈玥给他面子,次次都能喝得连汤都不剩。 沈玥吃得很认真,脑袋埋进了碗里,大口地吃着没什么滋味的汤面,胸口堵着的块垒被滚烫的热汤融开,吃的额头冒了汗,生怕有人跟他抢似的,眨眼就将那碗汤吃得干净。 沈玥吃完了面,萧亦然便着手收拾他的碗筷。 沈玥静静地坐着,瞧他忙碌的背影。 「仲父……」 「嗯。」 「先前在宫中,朕贸然提出的七日之期,这件事,是朕欠考量,朕给你赔礼。」沈玥站起身,拢住袍袖,深深地躬下身。 萧亦然没有回头。 沈玥停顿片刻,站直身体:「无论将来发生何事,朕与仲父走到何等境地,朕以天子之名起誓,朕都绝不会用此毒来拿捏仲父,否则……」 「陛下慎言。」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天子之道,重在制衡。无论此毒是否是陛下所为,臣既防备不当,露了把柄与人,陛下加以利用也无可厚非。」 「正因朕身为天子,才更当行事磊落。仲父是肱骨之臣,护国有功,待朕有恩,于公于私,朕都不会用此等下作手段。」 沈玥笑了笑:「对仲父这等人物,朕应该明刀明枪地布刀斧手,掷杯为号当场擒拿,而后送三司会审,明正典刑。」 萧亦然:「……」 这兔崽子说的是人话吗? 沈玥越说越蹬鼻子上脸:「三司衙门那些人,与仲父关系尚可,看在陆炎武的份上,大约……也会从轻发落的,仲父大可放心。」 「……」萧亦然狠狠撅折了手里的筷子。 沈玥笑得愈发欢畅:「好了。朕同仲父玩笑的。无论国宴,还是四年前的毒,都不是朕所为。朕也是现在才想明白,仲父原来就是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才疏远了朕四年之久,朕心里可委屈的很。」 「人证物证具在,陛下不必辩驳。」 「哦?朕在仲父心里,居然比不过那些所谓人证吗?」沈玥撇撇嘴,「仲父啊,朕可是皇帝,朕说没有的事,你若不认,那就是抗旨。」 这人是又舒坦起来,开始撒泼耍赖了。 萧亦然沉默着,不同他计较。 沈玥坐在逼仄的小凳子上晃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萧亦然说话:「仲父,方才给朕诊病的这位,就是你说的辨毒高手吗?那仲父手上的蚀骨之毒,也是他配的了?虽说毒发过后……」 「服毒抑制臣心中有数,不劳陛下费心。」萧亦然拦住他的话。 沈玥点点头:「好。仲父不喜朕辩驳,朕就背了这黑锅也没什么。朕方才瞧着这位老医官似乎……」 「是。姜叔是天门倖存的老医官,给自己扎针闭了气,混在死人堆里被砍了左手才捡了条命。所以唐如风的事,陛下最好也不要提,不然很可能姜叔一针下去,这大把柄就没了性命。」 这也不让,那也不许…… 分明就是不想听他再说联手合作一事。 沈玥看在胃里熨帖着的二两面片汤的份上,才没再不依不饶地闹他,索性把话都咽了回去,乖顺地点点头。 才去送礼部二位大人的秦朗打外头进来,气喘吁吁地比划着名:「王爷……」 他定了定神,拱手道:「禀王爷,袁副将去学堂里请陆大人的公子回家,被一众学生堵住了不让走,外头现已传开了。」 萧亦然蹙眉:「陆大人的公子自有大理寺的缇骑去请,怎么用得着征哥儿瞎出头?」 老姜头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从门口走进来,搁在桌上:「前个儿去给陆判官看伤时听他们提过一嘴,那小公子一向和他爹生疏着,推脱说转年就是什么花宴,攻课要紧,没回来。」 「荒谬!就为了博个虚名,连人伦孝道都不顾了吗?」沈玥一拍桌子站起来,「朕这就下旨,褫了他琼华宴的名额!」 陆判官同袁钊相熟,袁征更是三天两头的往陆飞白那里跑,想必是受了陆府的委託,才去出面劝的人。 萧亦然嘱咐了秦朗先暂且瞒着袁钊,调出王府所有闲散的家将和暗卫。 忙完了这一圈,他才腾出空来瞥了沈玥一眼:「臣子的家务事陛下还是少操些心,陆家小公子虽与其父有龃龉,但人其本分守礼,有君子之风,绝不会不守孝道,多半是传讯之人从中做了手脚。陛下不知所以,就别拿圣旨出来吓唬人,先把药喝了。」 第25页 沈玥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那碗黑水,整张脸皱成一团。 「仲父,好苦啊。」 老姜头嘿嘿一笑:「老汉特意给你多加了些黄连,好得快。」 沈玥皱着脸,回想起住在王府这几日难以下咽的硬米生菜,莫不是也出自这后厨的老头之手?平白无故的,这老头儿好像一直在故意针对自个儿。 沈玥顾不上和这老头儿计较,快步跟着萧亦然跑出门:「仲父,太学的儒生同仲父一向不和,此中兴许有别的文章,朕同你一道去。」 萧亦然惦记着袁征,走得飞快,头也不回道:「国子监聚天下学子,如果臣和学生们起了冲突,陛下打算护着谁?」 「朕自然是会护着公理的,袁小将军无错,不该被儒生们为难,滞留太学。」沈玥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抬手就要去拉他。 萧亦然似背后长了眼睛,略一闪身便躲开了他的手。 「陛下能解九州大势,却不明白这一变故是因何而起的吗?若非陛下硬要滞居王府七日之久,令群臣动盪,国子监为何要起事?」 无论沈玥与严家联手送进唐如风,做出国宴刺杀一事究竟为何,是为着筹谋军粮也好,还是背后另有图谋也罢。此举在朝野上下的眼中,这就是一个明晃晃的信号——隐忍四年的天子终于不再蛰伏于武扬王之下,召国宴、见群臣、斩阎罗…… 沈玥四年不鸣,一鸣惊人,那些仍抱有清君侧、还君政的朝臣定会有所动作。若没有沈玥强留王府之举,这些朝臣们尚且还能隐忍几日,可这才刚崭露了头角的小陛下,后脚就被摄政王按在了自己的府上——这是什么?这是明摆着软禁天子!若再不出手相援,怕是王命不保! 于是,便有了今夜袁征被骗进国子监之举。 北营袁钊的亲弟弟,萧亦然必定不能坐视不理,想必他前脚刚离府,后脚王府里就能冲进来一大波忠臣良将,前来营救这位「身陷囹圄、吃糠咽菜」的小陛下。 「待到卯时便是朝会,臣被困身太学,陛下便可借这大好的时机临朝亲政。」萧亦然冷笑道,「等臣出国子监时,为时已晚。陛下只需杀几个为首闹事的学生,给臣一个交代。 一切既成定局,臣也只能认栽,眼看着陛下重掌朝纲。陛下以为,此计如何?」 「朕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此事与朕无关!」沈玥矢口否认。 萧亦然翻身上马,低头瞧着他:「只要陛下为君一日,中州这些波云诡谲,就永远与你有关。」 说罢,不等沈玥答话,萧亦然扬鞭落下,马蹄飞溅,背影肃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朕哈的那是没油没盐没香菜没葱花的面汤吗?不,朕哈的是老婆的爱。 第11章 国子监 中秋休沐的最后一夜,街上格外热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行人往来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一众家将不得已挂出王府的招牌,轮流前行。 所幸「阎罗血煞」这名头起的委实骇人听闻,堪比洪水勐兽,萧亦然一路策马沖开人群,到国子监前的槐荫夹道时,已聚了百余儒生静坐在地,死死堵住身后的大门。 萧亦然右手握拳,举过眉边,身后三十余人齐齐勒马。 为首的儒生任卓昂首喝道:「窃国萧贼,枉顾尊卑之疏,悖逆君臣之重,焉能入内玷辱孔庙书香!」 萧亦然居高临下地撇了他一眼,接过身后递来的弓箭,微微眯起眼睛,瞄准了任卓的头颅。 任卓毫不畏惧地挺起胸膛:「萧贼挟持天子,为祸乱朝纲,人人得而诛之。你可杀了我一人,杀不尽天下读书人!任刚毅死不足惧!」 萧亦然拉满手中弓,冷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本王挟持了天子?」 任卓站起身,刚要说话,萧亦然已松了手,箭似流星挟风而下,钉进他的足尖。 周围一众儒生大惊,赶忙上前查看。 那支箭力道极大,直接破开路面,连同鞋履一起钉进了青砖内。 萧亦然伸手又接过一支羽箭,拉开弓:「本王奉劝你一句,想好到底是哪只眼睛不打算要了再说话。」 任卓怒斥:「萧庶三!陛下开国宴、召群臣,你恐大权旁落心有不甘,便挟持陛下滞留王府!安得是什么心!」 萧亦然笑了笑,没有答话。他再度开弓,瞄准国子监门前这一干儒生。 其余人没有任卓那般悍不畏死,箭尖所指便有退缩,躲闪着露出身后的漆红大门。 萧亦然一箭射向门上高悬的红灯笼,灯火应声而落。 他扬起马鞭,喝道:「太学失火,本王身兼皇城护卫之责,入内探查!让开!」 众人尚未从他这一番「贼喊捉贼」的言论里反应过来,萧亦然已策马扬鞭,直直朝着人群冲来。 他身后的三十余名家将一同扬起马鞭,王府的马皆负了重甲,沉重的马蹄声踏得地面大震,众马奔腾,短短百余米距离赫然冲出踏平山河的气势。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仗着一腔少不更事的热血意气,受了同窗撺掇,听多了「宁作飞灰灭,岂可逐尘浮」的大道理,抱着扬名史书的臆想,要死谏凶名赫赫的阎罗血煞。 这会儿对着眼前重甲战马的冲锋,什么飞灰浮尘,满腔热血都给吓凉了,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战马生生踩成肉泥。 第26页 等回过神儿来,萧亦然一干人等已擦肩而过,冲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 今夜留在太学内未出去凑热闹的儒生不多,大门处已占了多半,零星学子陡然见了这一队来势兇勐的人纵马行兇,惶然侧身避让,未敢阻拦。 国子监祭酒姓金,出身名门,好酒色,恰逢中秋休沐,不知被人从哪个销金窟里拉了来,浑身散着酒气,摇摇晃晃地施了礼,张口还未说话,一个酒嗝就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 萧亦然不与他纠缠,勒马驻足,右手握拳举过耳边松开,五指微晃,身后一众家将下马,回身搜寻六堂。 金祭酒被他晾着也不恼,低着头摆弄自己乱七八糟的衣襟,时不时打个嗝,浑身一哆嗦。 不多时,前院一片嘈杂,一众学生跟着涌进来。 袁征被挤在最前头,软甲散开,髮髻散乱,脸上还肿了一条檩子,不知是被什么打的。 陆判官家的公子身形单薄,一袭白衣脏污凌乱已认不出本色,紧紧地护在袁征的身后,不让学生们推搡他。 袁征知晓轻重好歹,被学生们按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曾还手。 萧亦然没他那么好相与,他上前扬起马鞭,一鞭子抽在袁征的软甲上,斥道:「自己一身武艺还要陆公子相护,我漠北军中何时这样畏缩怕事!旁人打你,你就任由他们打?你是手被打断了还是腿被打折了,就不会还手吗!」 「……」 袁征愣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 身后的学生们没听清这话,金祭酒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眼皮,瞅了一眼这被打的鼻青脸肿的袁小副将——哎呦……这群学生圣贤诗书都读傻了,踹人两脚也便罢了,怎么能将伤明晃晃的打在脸上?这不是明摆着有理也要矮人三分吗! 这行伍出身的人,就没有不护短的,阎罗血煞这种为了復仇能杀得尸山血海之人尤甚,他要是真计较起来,只怕是眼前这些个学生,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交代在这圣人碑前。 到底是自己手底下的学生,金祭酒不能眼睁睁地坐视不理,只能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瞪着通红的眼睛,摆出一副醉醺醺的腔调:「讲学之所,圣谕碑文在此,何以如此喧闹!」 一学生嚷道:「祭酒!这厮来我太学欺辱飞白,我等同窗,怎能视而不见!」 金祭酒借着三分酒气,也不与他分辨什么对错道理,醉气熏天地上前拉住萧亦然的马鞭,死死拽着不肯松手,扯着嗓子大声吼:「好好说话,莫要动手。嗝……圣谕碑文在此……」 任卓匆匆赶来,高声喊:「萧三软禁陛下,又祸乱太学,我等读圣贤书者该锄奸佞,扶正义!」 一时众说纷纭,群情激奋,敬一亭前如炸了锅的沸水,乱做一团。 萧亦然冷笑着端坐马上,众人戒备,马蹄嘶鸣,如方才硬闯进门一般,做出要强势沖开人潮的架势。 任卓见状,面上露出几分坚毅之色,袖中寒光一闪。 若今夜太学见血,天下学子都将与阎罗血煞为敌,文人笔墨,天下悠悠众口也足以将其吞没,则天子临朝、中兴有望! 「文死谏、武死战!今日吾等为除奸佞而死,必将载入史册、彪炳千秋!」任卓高声厉喝,毫不犹豫地抬起右手,径直捅向自己的咽喉! 叮——! 金石碰撞之声,似一声惊雷平地炸起,落在人潮之中。 「阎罗血煞杀人了!」 不知是谁在慌乱中喊了一嗓子,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四下躲闪,乱做一团。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被挤掉了方巾,弯腰一摸,摸着一支弩箭钉在另一把小刀上。 刀身泛着寒芒,没有分毫血迹。 萧亦然略一偏头,几名家将上前,拔起钉在地上的刀,一左一右地拎起任卓,拖到人前。 「本王问你,生这一双手,是为了读书做文章,还是为了自戕的?」 任卓仰头不答。 萧亦然把玩着手里精緻的钢刀,刀刃在指尖飞旋摩挲。 「若你不想活,本王也并非不能成全。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既不能名垂青史,亦不能得偿所愿。不若本王送你去到沧云关,屁股后头绑上二两火药,往鞑挞的营帐里这么一送,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算你赚了,如何?」 「萧庶三!你……你诡诈狡辩!」 萧亦然笑了笑:「怎么?横竖都是为国捐躯,莫非你这一身文人风骨,就只敢对着本王使威风不成?」 「我等今日拦你,是不畏死,不是为了死!」任卓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兜圈子,愤然怒斥,「今日大朝,若你要出国子监,便从我等的身躯上踏过去!」 「肯说实话了?」萧亦然冷笑一声,步步紧逼,「不扯什么除奸佞的幌子了?还未经举荐不曾入朝,就已开始做上左右朝局的春秋大梦了?」 萧亦然转过头,看向醉醺醺的金祭酒:「干预朝政,威逼上官,这就是九州学府之首,广纳天下英才的国子监吗?」 他勐然抬眼,煞气似利剑脱鞘,直射心魄。 「赠君快刀一柄,替万民斩阎罗,为陛下铺坦途,他可是这样跟你说的!被人当枪使的滋味儿,如何啊!」 任卓骇然。 沉默。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第27页 「……嗝。」金祭酒打了个酒嗝,适时地一歪脑袋,醉死过去了。 「萧庶三你……你没有功名,出身卑微,血脉存疑,算什么上官!大雍朝有你这样的异姓王,堪称我朝之耻!」任卓被他气得眼红,说话失了理智,口不择言。 一众王府家将立时刀剑出鞘,将剑对准任卓和其身后的学子,厅中顿时剑拔弩张。 只待萧亦然一声令下,立时便会将出言不逊的学生们剁成肉泥,强闯出国子监。 萧亦然沉寂片刻,就在装醉的金祭酒考虑要不要再「适时」转醒时,他蓦地抬起右臂,五指张开,翻身下马,转身走进身后的敬一亭。 「今日,本王就如你所愿。你们一个两个都给本王好生睁大眼睛瞧着,满朝上官,到底哪一个才是雍朝之耻!」 * 刚在武扬王府的柴房里被关了整整七日的礼部尚书,还没缓过口气来,便听闻国子监的学生集体起了事。 孔侍郎喃喃道:「这……这阎罗跟国子监怎么又对上了,这是非要逼死我们不成?」 「阎罗血煞要真想弄死你,你以为自己能走得出他家的门?你这蠢货,连真正要你命的人是谁都看不明白!」 李尚书气的手直抖:「若是陛下在王府里陛下不见你我,那便是姓萧的私下里囚禁官员,闹出来他萧三就是同谋反的死罪。可陛下他偏偏亲自去王府里探望了你我,你说说你那张老脸,有什么可值得陛下亲自去看一眼的? ——陛下他只要在你我面前这么一露面,那萧三当时抓咱们就成了天子授命,他私囚官员的罪可就抹平了!」 李尚书仰头长嘆:「陛下他这是眼看着刺杀不成,就立刻投向萧三,反手将你我卖了顶罪。若非国宴上刺杀萧三这事,背后明摆着是陛下主使,萧三不好大张旗鼓地追究,你我二人吶……现在头七都过了!」 孔侍郎登时吓破了胆,一屁股坐在地上,腿一哆嗦险些起了溺。 「冤吶……!」 孔侍郎这才回过味儿来,「那国子监闹这一出,莫非就是陛下他……他要寻个由头,推我们出来灭口?」 「我呸!你倒是忒看的起自己!」李尚书毫不客气地啐了他一口,「陛下他到底是九州天子,又有黎家帮衬,虽没什么实打实的权柄在手,可他要是想要捏死咱俩,那就和捏死两个绿豆蚂蚱没什么两样!何必拖着太学监生进来,如此大费周章!」 李尚书仰天长嘆,「不如想想今夜这道鬼门关怎么过罢……要是他萧三当真被困在太学去不了朝会,又或者……万一闹出个什么人命官司来,谁来给这阎罗王一个交代?不管今夜是谁在背后撺掇学生们起了事,国子监可都是正经八百隶属礼部管辖的,归你我的治下。幕后黑手不好找,顶罪的冤大头还不好找吗?到时候,你我肯定是要担责的! 陛下那头只需要顺水推舟,正好将你我二人拖出去砍了脑袋灭口,就再没人知道他曾与严家串谋刺杀萧三的事!」 「……」 孔侍郎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无言。 才出虎口,又陷进了狼窝,这几日的波云诡谲竟比他做官十余年来的更惊险。 他面如死灰道:「我赶紧去传讯给老金,让他速速放了阎罗走。」 李尚书冷冷道:「你可真是个蠢的,那位金祭酒金大人可是庄大学士的记名弟子,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在庄学海那儿挂个名头吗?那可是帝师!他『金圣远』三个字写上去,可就成了陛下的亲师兄!不看僧面看佛面吶……今夜就是你我五马分尸死在当场,他老金还是能安安稳稳地管他的国子监,阎罗都不能把他怎么样!」 李尚书狠狠地拍了一把孔侍郎歪歪斜斜的官帽:「说过多少次,要论官职,更要论出身!不过是一起混了几次红楼,喝了几顿大酒,你他娘的还真把自己当上官了?你以为你能指使的动老金来给你擦屁股不成?我的名头拉出来,都他娘的不好使!」 眼看着无路可走,就连执掌天下五礼之仪的礼部尚书都骂了娘,孔侍郎万念俱灰:「那……那卯时便是朝会,难道咱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法子呢……也不是没有,官场之争要想保命,那就得看谁更能豁得出去颜面。」 李尚书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拍了拍孔侍郎涕泪横流的老脸,「今夜国子监打了阎罗的脸,他势必是要打回去的。你要是不想死呢,现在就随我一道,上赶着给这张脸送过去,给他萧三打,兴许还来得及。 要是等到卯时,开了朝会,堂堂一朝摄政王还被困在国子监,到那个时候……你我的脸,可就要挂在西市口的铡刀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工人内心os belike:我他娘的叫你一声领导,你他娘的还真把自己当领导了?暴躁.jpg ———— 第12章 临朝会 卯时,临朝会。 鼓已响了三通,二门开,一众官员自右掖门入午门,静立桥前待鸣鞭。 往日惯常的流程,今日却出了岔子,鞭声迟迟未响,也未瞧见最前头的那个身影,一众官员交首接耳,窃窃私语。姗姗来迟的鞭声响起,众人依次过桥,文武百官分列两队,至奉天殿前。 此时,前夜里太学中陡生的变故已在官员里传遍了。 国子监的儒生们因嘉禾帝滞居摄政王府而生出骚乱,抓着前去探访友人的王府副将不放,且连前去救人的摄政王也一併困住。而众学生一力维护的皇帝陛下,则一早出了王府,不知所踪。 第28页 朝会时辰已到,金台乐起,再鸣鞭,鸿胪寺唱班。 一众朝臣只能硬着头皮入道,朝着空荡荡的上座一拜三叩首。 大礼行毕,无人奏事。 既无皇帝主持事宜,又无首臣亲临决断,眼下群龙无首的局面,自雍朝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 一时间,谁也不敢出来挑这个头。 内阁首辅杜明棠一早便告了病假,据传闻是从后门驱车去临安坊,前去拜会早已致仕的庄大学士。 中州四城里去找皇帝陛下的禁军卫率,几乎要将城池翻个底朝天,闹得鸡飞狗跳,大街小巷尘嚣甚上,却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礼部的尚书和侍郎,连假也未来的及说,前日夜里便到了国子监,连敬一亭的大门也没进得去,生生在门外站了一整宿。这两位大人苦口婆心地劝了整夜,又摆出上官的架子拉出金祭酒,恩威并施,好说歹说,总算是劝回了外头闹事的学子。 可请神容易送神难,里头那位「阎罗血煞」却没有走的意思。 萧亦然只差人将陆家的小公子送了回去,自己则老神在地头一歪,安安生生地靠在里头补了一觉。 他一抬眼,袁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跪在地上,顶着满脸淤青,低眉顺眼的。 「在这儿跪着干什么?」 袁征膝行上前两步,扯起嗓子就开始嚎:「王爷!外头都说,你要是今日上不了朝会,叫小陛下临了朝,就再没摄政之权了,以后只能任人宰割,怕是……」 萧亦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然知道后果严重,那你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四处乱跑什么?陆判官家的小公子,就这么让袁小将军挂心?」 「王爷,你别笑话我了。」袁征吸吸鼻子,似是委屈地说,「刚才我和家里的哥哥们已经狠狠地教训了飞白的那几个同窗,这些个人,还没进官场就学会了捧高踩低的那套,欺负他父亲官声不好,竟敢里外假传他的家讯。以后我就在门口等着飞白出来,我自己再也不来这国子监了,谁知道这群读书人疯起来,比咱们打仗的还吓人。」 萧亦然拍了拍他的头:「这会儿跟我装可怜,是真知道错了,还是怕家去你哥揍你?」 袁征被他说中了心思,心一横,拿出在家对付自己亲大哥的招数,朝前挪了两步,紧紧抱住萧亦然的大腿,死皮赖脸地贴过去,扬起可怜巴巴的眼神:「王爷,我错了,你打我吧。别告诉大哥,成不成?」 「起来!拉拉扯扯地做什么!」萧亦然低声呵斥,「再给我装样,你哥那我可不给你瞒着。」 「……」袁征一听这话,立刻把心咽回肚子里,拍了拍衣裳,麻熘地站起来,一屁股坐到萧亦然身边,慢慢悠悠地吸熘着茶水,「王爷,方才咱们分明可以直接硬闯出去,为何反而又不走了?」 萧亦然摇摇头,并指敲了敲袁征的脑袋:「今日走得急,弟兄们都没来得及卸甲,强行外冲突围,学生们手无寸铁,与重甲正面冲撞,沾上不死也是重伤。铁甲军铸刀枪,是为着杀鞑虏、保家国,为这点龃龉,没得平白堕了铁甲军的威名。」 「是我的错。这中州四城虎踞龙盘,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瞎闯的。」袁徵实心实意地认了错,「那小陛下……那边,一旦他上了朝堂,还能再叫王爷您掌权吗?」 「若陛下临朝亲政,我自然是要交出摄政的名头,卸了平章事和五军都督府的差。」 袁征顿时哭丧着脸:「王爷!那咱们还是走吧!要不就杀到太和殿去,总比看着大傢伙儿葬了强。」 「我怎么不知,你袁小将军还是个敢造反的?」萧亦然戏嚯道。 袁征:「……」 默了片刻,袁征不死心地抬起头:「王爷,你是在逗我的吧。」 「倒也没被打坏脑子。」萧亦然轻笑道,「放心吧。陛下他也知道区区几个学生,也不能把我怎样,就是为着逼我放他回宫的,他既然知道我没有软禁的意思,又何必急着去朝会上与我撕破了脸? 何况他今日真要是上了朝会,那这些学生们可就不是同我闹点口角那么简单的事,那就是真掺和了朝政宫变,不砍上一排人头能说得过去吗? 搅浑了水,才能捞得上来鱼,今日之事,于我们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袁征眼睛立刻亮了。 他刚要说话,萧亦然一指头敲上他的脑袋:「不挨揍就不错了,你还想着要讨功不成?去把外头那两个喊进来,既上赶着来讨我的好,那咱们就好生放放他们血。」 * 秋风肃杀,李尚书和孔侍郎折腾了整夜,落了一身霜露,冻得直哆嗦。 打从外头一进来,屋中杀意森然,似凶兽在卧,比寒秋更凉人骨,二人还没开口便已先渗了汗。 萧亦然端坐上首,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一言不发。 李元仁理了理衣襟,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王爷,这国子监虽属礼部,可到底地位特殊,祭酒金圣远又与陛下有同门之谊,我等实在不好监察太过,还请王爷体谅则个。」 李尚书三言两语给沈玥搬出来,将责任一推二六五撇的是干干净净。 萧亦然看都未看他一眼,只低头饮茶。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未说出口的话,最骇人心。 厅中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李元仁还勉强能站得住脚,孔侍郎已经抖如筛糠。 第29页 少倾,李元仁再施一礼,硬着头皮道正色道:「王爷,元仁官居二品,月奉不过六十石,到手堪堪过半,供养着一家老小,才勉力为天下粮仓做些递呈奏疏的琐事。若非此次得了小……小陛下的授意,令我等布置国宴之礼,我等定不敢肆意妄为。」 萧亦然仍不开口,只是长眉轻挑,神情有些不耐,屈起双指弹了弹桌面,似是催促。 袁征早已等不耐烦了,他上前一步,拇指按在腰间的刀上,略一发力,刀已出鞘半寸,冷冷地看着他。 李元仁登时脱口喊道:「王爷——!刺杀一事,内有大蹊跷啊!」 萧亦然这才不紧不慢地搁下茶杯:「李大人应该知道,本王既放你出了王府,便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不再追究此事。旧事重提,有何意义?」 「有……有大蹊跷,要置王爷与铁甲军于死地。」 李元仁不敢再打官腔,清了清嗓,实打实地说道:「先前那严梓木虽身体抱恙,但也绝不至于在秋收在即的节骨眼儿上突然逝世,这其后的蹊跷么王爷掌政这么多年,应该也知道——天下粮仓坐拥江北、浙安两州的富庶之地,却每每在军粮一事上打转,无非为的就是一个『钱』字。 那种稻产粮的收成再好,也比不上种桑产丝,种茶掐芽,桑麻织就一匹匹绸缎,茶树掐下来一筐筐茶叶,顺着浪里淘沙的船往海外走这么一趟,那往回收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两。」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诚意。 萧亦然略一挑眉,示意他继续。 李元仁接着说:「减掉每年桑茶的数量仍不足够,江浙两州的田,地方督抚和朝廷又兼併了许充作军田,军田不必缴纳税供,也不算在军粮这里头。 减掉这两个大头,剩下的田地几乎不足江浙两州的十分之一。可偏就是这十分之一的田,又要养活江、浙两州的百姓,又要缴纳中州的皇粮,还要填补漠北的军需……王爷,说句实打实掏心窝子的话,天下百万人,都指着这一亩三分地全养活了,这可能吗?」 「李尚书的意思……总得有人封着嘴,饿着肚子,吃不上这一口米。」 萧亦然摩挲着茶杯,杀意涌现:「严家算计死了本王手里的人质,军粮拖延推诿至今,甚至还想着孤注一掷,送进刺客来一刀杀了本王。眼看着这口粮食……是决然送不到本王的手里了,是吗?」 「下官以为,恰恰相反。」李尚书陪着笑,暗暗地抹了一把冷汗,「今年的军粮,严家人非但会给,还会足斤足两,一粒不少,大张旗鼓的给。」 「这……又怎么说?」 「平帐。」 李尚书不敢卖关子,直言道:「都知道桑茶、兼併占了大头,可中州毕竟管不到江浙去,到底占了多少,朝廷也说不清。若在丰年,九州自治,这一口米分天下人,想怎么分就怎么分,饿一饿百姓的肚子,也就过去了,没人计较什么。但去年冬,江浙就少雨雪,今年初,更是连一滴春雨都瞧不见。可见今年明摆着是个大旱灾年,若再如往常一般,饿一饿百姓,那可真是要饿殍千里,要死人的! 这闹了灾,饿死了人,桑茶还种不种?田地还兼不兼?不改,对灾民和朝廷说不过去,改了,那就是要掏各位大人老爷们的钱袋子,这和胸口剜肉又有什么区别?」 萧亦然的目光缓缓地冷下去:「所以……为了保住桑茶兼田的大头,严家就想要将缺粮的由头,安在我漠北铁甲军的头上。」 「王爷所言极是。」 李尚书恭谨地低下头:「严梓木这么一死,严二死拖着不肯进京……这原本应交的军粮,王爷既不能不要,就只能千方百计地想法子逼他交——如此一来,可不就成了王爷以权压人,不顾饥荒和百姓的死活? 等到秋半天,老百姓们累死累活省吃俭用地种了一年地,到头来大头全拿去充了军,家里饿死了人……王爷想一想,到那时候,沖天的民怨会朝着谁撒? 届时,天大的难处都有王爷您和铁甲军在前头顶着,严家和地方上自然也就不必再改田改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为谋一两银,举世皆可杀。 萧亦然沉默片刻:「这些话……可是陛下叫你说的?」 李尚书诽腑:这……当然不是。 但为着不得罪这阎罗,那就必须得是。 他心一横,点了头:「自然。陛下明知刺杀王爷一事不可能行得通,合谋的严二又是个公认的废物,却仍要与之筹谋,甚至还在国宴上,动用了我们礼部和光禄寺的干系,为着就是将来严家反咬铁甲军一口的时候,王爷能拿得出摆上檯面的证据。」 李尚书睁着眼睛编瞎话:「到那时候,我们二人和礼部,就是王爷钉死严家的人证。」 既然是人证,那就得活着,就不能为这区区国子监的小事顶罪。 孔侍郎在身后,暗暗地挑起一根大拇指,心下稍安。 阎罗血煞当然没有这么好煳弄,萧亦然神色不变,淡淡地问:「那严家的其余之人呢?为何也会纵容严二荒唐行事,甚至还送进来唐如风这样的把柄与人?」 能做到正二品尚书的位子,李元仁的反应自然非同寻常,他从容不迫地回应道:「王爷说得不错,这严二是傻,但严家人和整个天下粮仓个个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就连严梓木他们都敢杀,要是这严二当真坏了事,严二又如何不能杀? 第30页 所以……严家人那是故意放进来这唐如风的,这事那就是阳谋。」 「说清楚。」萧亦然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 「王爷您想……世家之所以不得民心,王爷能统兵摄政,不就是因为这天门旧案吗?」 李元仁井井有条地分析:「这水可载舟,亦能覆舟。当年的天门关旧案,涉案的犯案的那都几乎死绝了,还不是他们想如何编排就如何编排? 一旦王爷拿着唐如风此人,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这人就当庭毁供,把先前对王爷说的那套口供临时这么一翻,倒打一耙。严家再把江浙饥荒的帽子,朝您头上这么一扣……民怨遇上军愤,王爷您的位子,还能坐的稳吗?」 萧亦然垂眸,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这唐如风是打算翻供还是毁供,眼下本王尚且不知,可这人却是陛下明明白白亲手送给本王的,照你的这套『阳谋论』,陛下是要害死本王不成?」 李尚书「嘿嘿」地赔了笑,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这事不是明摆着的吗?天底下最想杀他摄政王的,除了他们那位小陛下,还能有谁? 「可李尚书方才分明说,陛下可是为着秋后饥荒,处心积虑地策划出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刺杀,要为本王保留下你们这两个人证的。」 萧亦然蓦地俯下身,目光如炬,举一反三道:「如此说来,你们二人也可当庭毁供,倒打本王一耙……那你这人证,本王是留,还是不留?」 李尚书「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他身后的孔侍郎也跟着瘫在地上,结结巴巴地找补:「兴……兴许是,咱们陛下他年纪小,没察觉到严家……严家的阳谋。」 「……哦。原来是这样。」萧亦然煞有介事地跟着点了点头,话音一转,「那陛下年纪小,一时不察才落了套,二位大人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吧,怎么二位大人就没有劝阻过陛下呢?还是说,二位大人巴不得陛下借着这阳谋,活生生地害死本王?」 「……」 再圆满的谎话也有被戳破的时候,地上跪着的两位大人,被他轻描淡写地审出了一身的冷汗,湿透了后背的官服。 萧亦然不动声色地盘算着二人方才这一番真假掺半的推脱之言,严家敢送唐如风进中州,其中定有蹊跷。只是不知,沈玥当真是初出茅庐,遭了严家算计,还是故意将这有问题的把柄送进了他的手里。 萧亦然站起身来,信步走到二人身边:「太学监生和朝会搅在一起闹得这样难看,你们礼部的人要是都这么安生的出了国子监,怕是也不用等什么民怨,以后谁都能如昨夜这般聚众叫骂两句,来打本王的脸。 本王确是有心要放你们一马,人证本王可以留,人心本王也不能不敲打,这能开口说话的人证,留一个也就够了。」 他轻轻拍了拍李元仁的肩膀,附耳道:「李大人,本王似乎记得你家三代单传的嫡子还在我漠北帐下随军,眼看着就是琼华宴,若这给本王封号『阎罗血煞』的大才子到场,想必天下学子无人能出其右,就此入仕,大展鸿图也未尝可知。」 说着,他将一物什塞到了李元仁的手里,状似无意地问:「令公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人活一世,即便不想想自己,也该多为孩子们考虑才是。」 李元仁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转过身对上孔侍郎的双眼。 孔侍郎从方才就已吓得半死,见着他回身朝自己走来,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下一刻,这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李余庆。犬子名为李余庆。」 李元仁面色狰狞地抽出刀,溅了满身满脸的鲜血。 萧亦然轻笑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好名字。」 孔侍郎仰面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腿,死不瞑目。 第13章 惊风雨 「开!」 哗啦一声,桌上的马吊牌被翻开,围着的众人顿时发出欢唿声。 「十字门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对上,七吊皆赢!」 对面的小少爷笑眯眯地抬起头,瞧着庄家道:「怎样?六郎再输下去,今儿个可就输我第五回了。」 坐庄的也是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儿,不疾不徐地摇着翠玉摺扇,似成竹在胸,说:「急什么?还有第八吊呢,翻牌吧!」 他收起摺扇,手指摩挲着吊牌,笑道:「且看这最后一圈牌,要真来了个反败为胜,那才最有意思呢!」 眼见他这儿动了真章,一旁的两人交换了下目光。 正对的小少爷对这些波涛暗涌似乎无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笑道:「好哥哥,那这局你要输了,就把这扇子抵给我,成不成?」 「少爷,这……」一旁的人赶紧低声劝,「这可是和田老料的翠玉,百年以上的老物件儿,顶值钱的玩意儿!」 「废话!六郎随身带着的,破烂东西能拿的出手?」小少爷浑然不觉地斥道。 他不敢直唿沈玥的名讳,在外也不好直接称陛下,一口一个六郎叫的亲切。 「成。我们姜少爷喜欢,就赌这个了。」沈玥合拢了摺扇,推到牌前,笑道,「姜少爷是不是也得下个彩头,这牌玩的才有意思。」 姜帆已连赢四次,这会儿又占了上风,满口应下:「好!六郎说什么,就赌什么!这船上的新鲜洋货,琉璃钟摆,珍奇异宝,六郎随便挑!」 第31页 沈玥摇摇头,只笑了笑。 姜帆见状,眼眉一挑,笑道:「莫不是六郎看上了哪个西洋美人儿,又或是……这海外的春光秘戏图,也着实别有一番风情!」 「这可使不得!少爷,这……毕竟是金玉良缘家的,什么美人没见过,人家公子可看不上这。」一旁的老僕赶忙出口拦住。 当今太后出身黎氏,以商贾之女一跃而成国母,自然见不得有除了娘家的姑娘走上她的路。据说当今小皇帝虽时常浪迹六坊红楼,却是一贯的洁身自好,也有说是凡陛下看上的姑娘,都被黎家暗中料理了。 总之,就未曾听说过这位养花遛鸟的小纨绔有什么桃色绯闻。 姜家的小少爷自是不懂这些,闻言扫了兴,拉下脸:「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那我拿什么来跟六郎赌?」 沈玥抬起双臂枕在脑后仰倒,舒舒服服地瘫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就赌这九艘龙首大舟怎么样?我要是赢了,你这九艘船就借我玩几天。你既叫我声六郎,做哥哥的也不好占你的便宜,等下我赢你多少,就借我几天。记在帐上,一准儿还你,如何?」 「就这么定了!」姜帆似乎怕那些老僕再出口阻拦,直接了当地一口答应下来。 沈玥问:「那咱们开牌?」 姜帆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妈祖娘娘在上,开!」 沈玥似笑非笑地掀开手里羊脂白玉雕的吊牌。 十字尊万万贯,抢结。 富丽堂皇的赌坊内登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姜小少爷愣了一下,似是有些不信他有这般好的运气,能摸到四十张马吊里最大的那张,一举赢了这最后一圈牌,连着之前七圈胜局都被一齐作废。 沈玥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等着其余二人洗牌。 接下来几局,无一例外,庄家全赢。 这就奇了怪了。 分明桌上的其余三人,连同这赌坊、吊牌、洗牌的、陪玩的,全都是姓姜的,竟能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连赢四五场。 房间角落里的一人侧首低语了几句,另一人点头出了门,顺着楼梯上走,绕过华丽繁复的内舱径直走到甲板上,打开鸟笼,放出一只信鸽。 清晨的薄雾笼在河面上,信鸽用力翻腾着翅膀,划破烟波,直奔中州而去。 此刻的中州已经闹得沸反盈天,皇城二十六卫尽数出动,大街小巷里时不时有兵马疾驰掠过,掀起沖天的烟尘。 四下搜寻地人一队队将消息传回,一层层由南至北,递进了大雍门。 「北城临安坊,空!」 「西城御华坊,空!」 …… 王全带人在前摊开一张巨大的中州舆图,时时听着汇报,持硃笔将搜寻无果的坊市一一划掉。 最前方的人身着一袭墨黑常服,背对着众人,高冠束起的长髮垂在身后,身姿笔挺,头也不回地怒斥:「昨夜人便不见,直至今晨也不曾派人去寻!若陛下有个万一,你们哪一个能担得起这责任!」 前来朝会的群臣已被遣散,只余几名内阁大员,齐齐跪伏在地。 「素日你们六部之间怎样折腾便罢了,事到临头还只知媚上奉迎,毫无担当!莫不是还想把这罪过尽数安到本王的头上,怪罪本王不曾临朝,故而无人敢请陛下前来主持大局! 自陛下登基后,内阁因我出身不正、打压世家,以此为檄征讨不断,更是日日有言官指着我萧某人的鼻子骂我是窃国之贼。你们拍着自己的良心说话,萧某入政八年,可曾因此问罪任何一人!又可曾行过报私仇、杀言官的宵小之举!」 萧亦然转过身,走下台阶,眸光闪烁着森然杀意,一步步穿过跪伏的臣子。 「而今外有鞑挞纷扰不断,内里国库空虚无钱无粮,北疆战士饿着肚子浴血沙场,世家显贵却夜夜笙歌、奢靡无度。此等生灵涂炭、倾世倒悬之际,内阁身为天下文臣之首,买官鬻爵贪墨横行者,内阁不予追究;兼併田地欺压百姓者,内阁得过且过;万千生民水深火热,内阁不闻不问。陛下只不过是到王府住了几日,内阁便急了,坐不住了,口口声声污衊我萧亦然要造反了! 若昨夜学子不退,你们便要看着我大雍未来之栋樑,只因为些莫须有的揣测和叵测的私心,便血溅太学吗!」 铿锵森然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内迴旋碰撞,无人敢抬头回话。 大雍国祚绵延百年至今,当初高祖打下的基业几乎已经败了彻底,九州走琼华宴可随意任命地方官,私蓄府兵,这些年主少国疑,萧亦然顶着权臣摄政的名头,强撑着中州这个空架子,中州朝廷才没被各州的府兵吞了。偏生朝廷又不能领他的情,御史言官时不时就得敲打他两下,要谨记恪守臣子本分,切不可逾越了皇权尊卑。 可明眼人都清楚,他要真想造反早就反了,何必眼睁睁地看着沈玥长到能跟他作对,能算计他的年纪?这些年他虽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把持军政皇权,有哪一分钱,那一分利是用在了自己的私心上?堂堂一个王府,里头除了些家将随侍,连个洗衣做饭的丫鬟都没有,但凡有点闲钱全都贴补给了沧云的军需,连小皇帝的赏赐都变卖的一干二净。 一朝王爷做到这个份上,若没有「阎罗血煞」这个污名,他萧亦然也能算的上是个名垂青史的贤王。 第32页 甚至就连给他起这诨号「阎罗血煞」的李尚书之子,他都不曾动过这父子一个指头,后来还是小皇帝气不过,将人从尚书府绑了,扔到漠北去吃沙子。 孔侍郎的尸体方才抬到了午门外,瞧的散朝而过的朝臣心惊肉跳。 同朝为官多年,谁都知晓这位礼部左侍郎孔文翰是个再怯懦不过的性子,此刻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不经刑部,不下诏狱,直接殒命,血溅当场。 一阵骤然颳起的凛风穿堂而过,寒风切肤,毫不留情地抽打在阁臣的颜面上,大殿的匾额上,攀龙雕金的柱子上,最后重重地落在人心里。 大雨将至。 …… 「报!」 一名禁军匆匆上前,单膝跪地禀:「城外码头姜家九艘龙舟,现正开出两艘,绕逍遥河南行大宴,已确定陛下就在船上。」 萧亦然:「船行何处?」 「出了中州码头不过十里,据回禀,午时返程。」 「令南城府军卫调用船舶,追船拦截,传本王令,即刻返航!」 禁军领命而去。 一众太监放下笔,瞧着画满圈叉的中州舆图,如释重负地抹了一把脑袋上的汗。 底下跪着的阁臣们也松了口气,悄默声地捅了下最前头的通政使。 杜英会意,朗声道:「既陛下圣体安康,前几日中秋休沐,积攒了不少杂务有待处理,不若我等先回文渊阁值房办事,以免耽误了各方的政令通行。」 萧亦然摆摆手,众臣退去,太监们也趁机飞也似地逃了。 只余他一人,站在空旷的奉天殿内,目光凛然落向空无一人的龙椅。 雍朝九州除中州隶属天子直辖,余下八大州府军政独立,辖内自治。如有拨款修缮税供等要务,则统一秉承内阁拟票商议,交由天子硃批,留到朝会上的便只剩些再微末不过的琐事,但天子临朝和他临朝摄政,于朝野而言,却有着天壤之别。 越风楼那一盘棋局上,沈玥所言不虚,随着他年岁日长,蠢蠢欲动之人便愈多,似今日太学监生逼其还政于君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看向那一方被画的乱七八糟的舆图。 从沈玥在他走后,熘出王府不知所踪的那一刻起,天子圣意就已然明了,嘉禾帝自己拒不临朝,学子再如何闹也左右不了时局。今日这番闹剧能平顺收场,还是多亏了沈玥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退让。 一声惊雷炸裂,凛冽的秋雨倏地倾盆而下。 船上的赌局已经杀红了眼,马吊、牌九、掷骰,诸般玩□□番上阵,一旁陪玩的人也不知换了几轮。 姜家人常年在海上漂着,闲来无事小赌怡情,各个都练就了几分不俗的赌技,只是到了这位小陛下的面前,都尽数化作了虚无。 赌局一旦开始,不输到一无所有,总会抱着几分想翻盘的念头,越输越赌,越赌越输,眼看着输出去的龙舟从今年八月依稀要排到年底,沈玥这才一拍摺扇,收了手。 姜帆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瞧着沈玥:「妈祖娘娘在上,得亏我们没有赌银钱物什,不然船上的仓库都要叫六哥哥搬空了。」 周围人也审视地打量着他,自来赌局不可能有十拿九稳的事,可毕竟在自己的场子里,也都再三暗中检查过了,并无什么端倪可循。疑心归疑心,只要没有实打实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众人就不可能直接跳出来怀疑小皇帝出千。 「素日里在我那些楼里陪姑娘们玩闹,练出来的。今日么,也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改日姜少爷去我的楼里坐坐,再陪你玩。」沈玥摇着摺扇,笑着摆了摆手,「今日做哥哥的也不白赢你的,平安,将爷的翠羽送给姜少爷玩。」 姜帆一早瞧着他身后那个小太监怀里抱着的,从笼子到鸟儿都绝非凡品,笑眯眯地凑过去细瞧,惊讶道:「哎呦!九道环的极品蓝靛和!这可是万中无一的稀罕,中州里也就只有六郎能有这么好的玩意儿!瞧着是刚倒过毛了,还秃着呢,这再养几天毛养回来也就快开嗓了,到时候莺啼婉转,可乐呵着呢,六郎就这么送我了?」 沈玥笑着摇扇,轻轻点了点头。 这鸟儿可不是因为倒毛才秃的…… 不过是随他在萧亦然那儿呆了几日,鸟儿受得委屈那是一点也不比他少。王府里空旷的连个雨燕都不稀罕絮窝,他堂堂天子都没吃得上一口荤菜,餵鸟的燕窝水那更是没可能了,跟着他一连吃了好几日的糙粳米不说,白日里那些个粗手粗脚的家将们谁瞧见了都要没轻没重地薅上一把,这极品难寻的翠羽毛都快被薅秃了,到了晚上又成了他仲父口中的「聒噪玩意儿」,连内屋都不许进,硬生生给关在了外头活受冻。 在王府被折腾得半秃不活的翠鸟儿,到了中州纨绔的手里,山鸡当场变凤凰,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好宝贝。 姜帆抱着鸟笼,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连输了船都顾不上,硬拉着沈玥喝起了西洋的甜酒。 这西洋酒入喉甜,不辣嗓,却上头,后劲儿十足。船靠港时,沈玥已经醉的双眼迷濛,一手握着扇子,另一只手攥着小太监,摇摇晃晃地下了船。 轿撵赶得飞快,一路连跑带颠地给人抬回了宫。 沈玥叫这帮人给颠得七荤八素,出了轿撵,一步也顾不上走,顶着瓢泼的大雨,站在大殿门口就「哇」地吐了起来。 第33页 冰冷的雨水溅在身上,浇醒了几分酒气。 沈玥忍着不适抬起头,隔着瓢泼的雨帘,廊下站着一个身着墨色长袍的身影,嵴背如松挺地笔直。 「仲父。」 沈玥勉力站直了身子,撒了手踉踉跄跄地走到台阶下,朝他伸出手。 萧亦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廊下,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今天背着老婆偷偷熘出去玩,豁酒通宵偷偷摸摸地熘回家,心虚地连灯都没敢开,一抬头却看见老婆就坐在沙发上…… 第14章 念旧情 若以平时沈玥察言观色的眼力见儿,定会敏锐地察觉到萧亦然抿紧的双唇下,隐忍着将出的盛怒。 可他这会儿还残留些醉意,并不怎么清醒,伸出的手不依不饶地搁在他眼前晃。 「仲父,拉我一把。」 萧亦然略一偏头,侍立在旁的几名禁卫上前一左一右地将他扶上台阶,半拖半拽地塞进了殿中。 王全早已备好了热水和炭盆,几名宫人围着他前前后后的忙碌,替湿透了的小皇帝换了干净的衣衫,拿帕子绞干他滴着水头髮,散在炭盆前暖着。 沈玥同姜家少爷在船上浪荡了整夜,耗尽了心力,叫人摆弄的昏昏欲睡,直到灌了一碗热辣的姜汤下去,激得他当场将隔夜的酒都吐了出来,这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瞧着萧亦然孤零零站在殿外的背影,沈玥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荒唐过后的心虚。 「仲父,外头风雨大,进来暖暖身子吧。」 萧亦然没有动,沈玥以为他没有听到,便拎着衣袍走过去,扯着他的袖子,又说了一次。 「陛下……」 萧亦然紧绷的双唇抿成一条线,似是一声淡淡的嘆息,很快便被疾风骤雨吞没其中。 沈玥还在等着他的下文,便抬眼去瞧,这才看见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爬满了鲜红的血丝。 想来这一夜,他也并非如表现出来的那样,事事尽在掌握之中。 沈玥低下头,轻声说:「若……仲父要问我,为何今日太学监生送到朕手里的权柄不要,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我已经仲父答过很多次了,我想要同仲父联手,想要解仲父之难,也想要扳倒四大家,收復九州。前脚联手,后脚捅刀,这不是我想要仲父瞧的诚意。」 萧亦然没有看他,廊下的雨滴挂成晶莹的水帘。 沉默少倾,他才缓缓地开口:「陛下幼时随臣去过沧云,应知道如今的漠北三关,只剩下沧云关这一道屏障,北边的战事有多艰难,鞑挞游牧纵马,每至秋冬为着抢粮便打的格外兇狠。事关大雍的国运和数十万将士的生死,所以歷来的军粮,都是重中之重。这是臣唯一的软肋,也是漠北于四大家而言,唯一的掣肘。 今年天下粮仓家主更迭,军粮一事生变,陛下的真心与否,于臣而言都不重要。在这件事上,臣输不起,赌不了,故而臣绝不会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变数发生。」 四年了,萧亦然第一次心平气和地站在他身边,不谈旧怨、撇开疑心,向他解释了自己的选择。 沈玥看着站在风雨中的萧亦然,胸口随着酒意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惶然。 年幼时的小沈玥,曾经也是被他这样护在身后的那个软肋之一,所以他从很早前就明白,他这个看似狠辣心硬的仲父,事实上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重情义——因着多年前的血仇,便亲手将自己困进这个无解的死局,护短到可以为了一个小副将就能去闯国子监,口口声声说着「不惜一死」,实则只是不能露出半分软肋而已。 沈玥默了片刻,收起身上那股子醉酒后的颓唐,低声说:「人活一世,总该为自己想要的争一争。我费劲心力的筹谋算计,也算是争过了。仲父不必为此挂怀,就当我年纪小不懂事,我任性、活该、咎由自取罢。」 说罢,他歪了歪头,盈盈的笑意便挂在了脸上,转瞬间又变回那个慵懒散漫的纨绔模样。 「仲父放心,联手合作之事,朕不会再提。仲父大可不必顾虑朕这个变数,放手一搏。」 沈玥毫不留恋的转身,大踏步走回殿中,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地阖上。 萧亦然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钉在前方,纹丝不动。 片刻后,大殿的门又重新打开,小太监平安举着伞跑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把伞。 廊下的那个身影已经走远,隐在了漫天风雨之中。 * 袁征坐在车辕下,杵在大雍门外等着,远远地瞧着自家王爷从风雨里走来,顾不上宫门内不可纵马的规矩,扬鞭将马车赶了过去。 萧亦然面色如常,从袁征怀里扯出一张帕子捂住嘴上了车,伏在车厢里剧烈地咳嗽。 袁征本还想拉着他在城中多晃悠几圈,等他大哥回了北营再回王府,闻声立时将马车赶得飞快,一熘烟地沖了回去,将他从车里拽下来,一路踉跄着将人拖到后院里。 萧亦然不着痕迹地将沾了血的帕子收进袖子。 老姜头粗糙的大手捏住他的脉,面色凝重,打发了袁征去隔壁取他的银针,低声道:「三儿呀,老汉同你说了多少回,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骨,那也禁不住这么造。在中州太平喽,不打仗,你那身武艺就少用些,莫同那帮龟孙儿置气,血气上涌你身上的毒性发作的格外快。」 第34页 袁钊闻讯急匆匆地赶来时,萧亦然脱了湿衣趴在榻上,背上扎满了银针。袁征尽职尽责地在外屋盯着熬药,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药味儿。 「怎么回事?老三你什么时候这么弱不禁风了,怎么好端端的上个朝,回来就能搞成这样!」 萧亦然张口刚要说话,背后的穴位上又落下一针,刺得他一阵蚀骨的酸痛,一个字也说不出。 老姜头冷着脸替他答:「没什么事。连日操劳,又赶上雨大水浇的,寒气入体,修养两日便好了。」 袁钊行步如风带进来一身凉气,萧亦然赤着上身行针,被这股子凉风刺激地别过头去,咳地满身银针乱晃。 袁征闻声走进来,不由分说地将大哥拽到了外堂。 萧亦然咳了许久,缓过劲儿来就着老姜头的手喝了一剂润喉的药,一直痒到发紧的喉咙里方才舒坦了些。 他哑着嗓子道:「阿钊,先前调查陛下的时候,我遣了几名暗卫去越风楼,你带着我的印信走一趟,去给他们领出来。」 袁钊扒着门边,探进来个脑袋:「那青楼不是你儿子开的吗?那群小子混进去,现在指不定花酒喝的多开心呢。我看你就是个操心的命,都扎成了个刺猬还不忘管东管西。」 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我估摸着这里头是有高人在的,才能一眼堪破咱们暗卫的底,你去探探虚实我才放心。快去罢……你已磨在唐如风那好几日了,出去走动走动不好吗。」 「老子堂堂正三品大将军,天天给你做跑腿的营生。看在你下不来床的份上,勉强替你走一趟。」袁钊冷哼一声,转回来叮嘱道,「你也当心些你儿子,当年先帝跟咱老国公也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后来么……他毕竟登了大位,做了皇帝的人,只要不碍着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底下的人是忠佞还是贤良,于他而言又有甚么分别。」 萧亦然沉默少倾,并没有反驳。 「你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沧云的弟兄们都还指望着咱们吃饭,确实要谨慎些。」萧亦然微微抬起手,指着桌上的药盒道,「多少天没回家去瞧老娘亲了?这是新进的参记得拿回去,大将军快去快回罢。」 在外威风八面的袁大将军是个十足的大孝子,老娘亲年迈体弱,一直用着王府进贡的林下参调养身子。他用力地点点头,也不同萧亦然客气,抱起木盒转过身拔腿就走。 袁征熬好了药,正两手捧着往内屋进,险些撞了个满怀。 袁钊低头瞅了一眼,袁征捂着脸,遮遮掩掩的也没瞧见那一脸伤,只觉得自个儿弟弟扭捏的背影很是怪异,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低声呵斥了句「看着点儿路」便摸着脑袋出了门。 萧亦然趴在榻上,心里盘算着军粮的事,接过袁征的药顺手搁在一旁,打发他去取口供和中州的舆图。 老姜头站在一旁,黑着个脸,空荡荡的左袖口往他背后的针上一拂,激得萧亦然浑身一抖。 「趁热喝药!」 「……」萧亦然老老实实地一口气闷了药。 老姜头面色不善地斥道:「说了多少次你这身子骨让那毒伤了根本,不知道将养就算了,都躺床上了还不忘瞎操心!这大雍朝一天没了你,是能亡国吗!」 萧亦然从善如流地点头:「好,这便歇着了。」 老姜头哼了一声,径直走到他搁朝服的桌子前,提起来使劲抖了抖,一张沾了血的帕子悄然落地。 「那你跟老汉说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医者父母心。方才还能声声力斥内阁诸臣的一朝摄政王,这会儿被一身银针钉在了榻上,哑口无言。 「别以为老汉没看见!我替你瞒了大家这许多年,你还想连老汉也一块瞒着?」老姜头气的浑身直抖,「你要是发作的时候再喝那毒药,老汉就告诉阿钊还有北营的弟兄,皇帝小儿给你下了这阴狠的毒,叫你每个月活受罪不说,还要你一次次活生生毒死自个儿!」 「姜叔可千万别。若北营的弟兄闹起来,立时便要天下大乱了。」萧亦然将中秋夜的蚀骨之痛牢牢压在心底,压低了声音道,「虽有证供,可也未必就是陛下所为。当年的他,实在没什么毒害我的理由。」 「老汉不是阿钊那直肠子,你甭替他开脱。算着日子,这几日也快到毒发的时候了,你就给老汉好生养在府里,哪也不许去。」 国宴上,沈玥那一杯酒,其实已然扰乱了他毒发的日子。萧亦然没吭声,只点头应了。 老姜头着手开始收他身上的针:「老汉给你配毒,那是为了防着下毒的人,可不是叫你这样当糖豆吃的。不过是几日的无力体弱,能算得了什么?以后发作能抗就扛着,可不能再这样作践自个儿,仔细你年纪轻轻的,要走到老汉的前头去。」 打他少时在漠北入编起,老姜头便是漠北军里有名的医官,看着他长大,又替他管着王府大半的庶务,说话总比旁人的分量要重几分。萧亦然在老姜头灼灼的目光下,欣然妥协,命袁征去告了几日的病假,并再三保证这几日都会好生卧床修养,绝不过问政事朝局。 他这边告假不朝,做实了暂避风波的架势。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沈玥那边却不消停。 嘉禾帝不仅亲自前往国子监,慰问了替天子鸣不平的监生,好生抚慰了那为首的任卓一番,居然还颇为豁出去脸皮,当众将这两碗水端的四平八稳,提笔做表文一篇,大肆赞扬了一通摄政王与其幼时相伴的君臣之谊,说得真情实感,令人动容。 第35页 太学监生泪洒当场,更言之「闻陛下此表不哭者,实属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洋洋洒洒做了数百篇文章,一时流传甚广。 [朕幼时丧父,东宫託孤,时逢北疆战乱,无米无粮,仲父亲斩其母手植之树,为朕所食。朕无仲父,无有命在。1 朕少时登基,得万里江山,然少不更事,仲父三顾恩师于乡野之下,亲授国策。朕无仲父,无有君泽。 朕年幼体弱,时染寒疾,仲父不眠不休,日夜看护。朕贪玩性劣,不思读书,仲父谆谆善诱,不厌其烦。朕无仲父,无有亲情。 知恩不报者,不足以为人;令忠臣蒙冤者,不足以为君。]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标註分割线———— 1《陈情表》: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第15章 下鱼钩 陆飞白因着国子监一事,自觉连累了袁征和王府,特地登门赔罪,顺便将这篇如今中州里人尽皆知的表文带了来。 萧亦然裹在厚重的毛毯里斜靠在榻上,面无表情地听他念完。 这小白眼狼不愧是雍朝第一大儒庄学海的关门弟子,玩弄起帝王之术可谓游刃有余。 区区几百字,写满了天子血泪,既告诉天下人自己实有经世之大才,又踩着他给自己博了个仁明圣君的好名声。 袁征不明所以,在旁得意洋洋地说:「瞧瞧,外头那些人还说陛下是被王爷胁迫的!这像是胁迫能写出来的吗?还是陛下看的明白,打小我就瞅着陛下是个厉害的,现在看他果然很厉害!」 陆飞白微微侧身,温和地笑道:「征哥儿自小便认识陛下了吗?那你说说,陛下哪里很厉害?」 「当然是陛下看人的眼光很厉害啊!我们王爷可不就是这表文里说的,实在是个大大的忠臣呢!」袁征拿头蹭了蹭陆飞白的肩,卖弄似地说,「我先前没同你说过吧,当年沧云之战的时候,小陛下不是被我们王爷从中州救出来了吗?最开始的时候,他都不同我说话,要不是他只和王爷说话,我还以为他是个小哑巴!」 陆飞白拿起放在腿上的摺扇,轻轻拍了拍袁征的手:「怎么能这样说陛下呢。」 袁征不以为意地笑道:「后来混熟了,我就问他是哪的,小陛下说他是东宫的。我还寻思,这个村儿离的可挺远,以前都没听说过啊……」 这话一出,连萧亦然也低头笑了。 袁征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小陛下那个小荷包里总是有糖吃,我就爱跟他待一块。后来鞑子打得凶,有一次打到了城里去,我差点叫鞑子给砍了,当时小陛下不知从哪摸出个匕首来,跳到桌子上从后头,一刀捅进鞑子的喉咙里去。」 陆飞白世家公子,从未经歷过这般兇险,闻言不由得惊嘆:「以前从没听征哥提起过,陛下果真年少勇武。」 萧亦然手上捏着毛毯的边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陛下同我北上的那一路,围追堵截遭人追杀,没少经歷兇险。虽然年纪小,胆识却不俗。」 袁徵用力地点点头:「陛下捅了那个鞑子带着我就跑,我问他这是打哪学的,东宫那儿可是出过像我们老国公那样的大将军。」 袁征卖了个关子,神神秘秘地低下头,「你们猜,他是怎么跟我说的?」 陆飞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快说。 袁征鼓起脸颊,模仿着年幼的沈玥,一字一句道:「小陛下跟我说,『东宫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九五至尊、万民敬仰』。」 「这当真是八岁时的陛下说的话?」陆飞白倒吸了口凉气。 「是啊。小陛下那时长的矮矮胖胖,还没马腿高,特别爱嘬手指头呢。」袁征伸手比划着名,「当时我还听不明白,就反覆记了很多次,去问我哥。我哥直接给了我一巴掌,不许我再跟他玩。」 陆飞白对着袁征打趣:「如今雍朝无人不知陛下是个念旧的人,征哥儿同陛下有这样过命的交情,该比旁人更亲近几分呢。」 「哪有。陛下和王爷才真是过命的交情。」袁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会儿仗打得艰难,沧云关断了许久的粮,鞑子昼夜攻城骚扰。 可每次王爷出战,不管多早晚,小陛下都在那儿等着,甚至跟着熬上一天一宿连觉也不肯睡。人家问他等什么,他就说『等王爷回来给他梳头』。 我们王爷一个打仗的将军,哪会干这种事啊,给他梳的那个大葱一样的朝天辫,还不如我哥,简直没眼看。」 萧亦然低咳一声,袁征见好就收地转过话茬:「王爷打了三个月的仗,小陛下就等了他三个月。我们还打趣他,就是新嫁的姑娘等郎君,也没见过有这么执着的。」 「如此看来,陛下同世叔的情谊,此表实在不足以阐述万一。」陆飞白长长地嘆气,解释道,「这是我们中州里的俗常。若亲人外出,则必要同他说一件未竟之事,令其心有牵挂,方能平安归家。 不光是说给游子听,亦是叫天地中的神明知道,这是个有俗世惦念的人。 请诸天神佛庇佑,求索命无常开恩。」 …… 屋中沉默少倾。 萧亦然垂眸不语,神色漠然地别过头,瞧着窗外萧瑟的秋风吹落黄叶。 深秋风大,吹得他半边身子凉地发麻。 第36页 袁征没心没肺地凑到陆飞白眼前,一脸促狭地坏笑:「哇哦!小白你懂的可真多啊。」 「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小白。」陆飞白作势要拿扇子去打他,袁征抬手就挡,两人嬉笑着闹成一团。 老姜头端着药进来,放下药碗拎着袁征的脖领子,以病人要静养的名义给他撵了出去。 陆飞白站在旁边看着袁征大唿小叫地被拎出门,同萧亦然施礼告辞。 萧亦然喊住他:「陆公子既唤了我一声世叔,那有几句话,我便要同你说道一番。旁人的欺凌从不是因你做了什么,出身如何,那些都只不过是人替自己开脱的藉口。陆大人虽官声不佳,但他执掌中州刑名十余年,秉公执法刚正无私,从未有冤假错判。你是他的亲儿子,要有自己的论断,不可人云亦云。」 这话说得有些严厉,陆飞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復又低下头。 「世叔教诲的是。过去是我对父亲的心结太深,才会让同窗钻了这样大的空子。」陆飞白心神恍惚地施了一礼,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老姜头上前,坐在萧亦然的床边絮叨:「三娃儿呀,老汉看你就是心思太重,各家有各家的不平事,你哪里都能顾得过来?」 萧亦然轻嘆道:「这孩子的母亲,就是那个时候没的,我们漠北欠了他的情。」 「他做清官,便难顾家,这是他自个儿选的路。你欠这个的情,欠那个的义,便是小皇帝的刀砍到你头上,你也忍着不吭声。」老姜头倒给他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甭管当年你同他的情谊如何,那会儿他还小,又刚没了亲爹,把你当成了依靠,现在九州都握在了手里,他还能和当初一样么? 莫要被小皇帝那些漂亮文章给骗了!他要有心,念你的好,就给你这身毒解了才是正道!」 萧亦然接过药碗,捧在手里:「我知道的。陛下手无权柄,非但没有怨言,还对我百般吹捧,这话谁听了心里都得打个转儿,指不定我在背后如何对他威逼利诱,这才使得陛下如此违心奉承,这是捧杀我呢。」 「什么捧杀不捧杀的老汉不晓得,这几年北边虽仗打的难,可到底是不用再饿着肚子扛枪。」老姜头盯着他喝完了药,拎起胸前的酒葫芦呷了一大口酒,「他就算不顾及着当年你待他的好,也该认你几分功吧。怎的他难道不是漠北的皇帝,就只是中州的皇帝不成?这些人日日说什么『八大州府养漠北』的话,横竖瞧咱们不顺眼。真要是叫鞑子打进来,谁也别争,都洗干净脖子,一齐做个亡国奴罢!」 老姜头的手在碗边敲了敲,打开桌上的针灸匣子。 萧亦然轻嘆一声,不再言语,脱掉外袍,趴在榻上开始施针。 四年的剧毒早已浸入了他的五脏六腑,银针扎进穴位,就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与毒发时的蚀骨之痛几乎不遑相让。蚀骨散随气血游走,喝那些抑毒的药,针封经脉,他气力不济刀都难拎得起。 眼下,实在不是拔毒修养的时机。 他咬牙忍着,服下的药效也开始发作,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翌日清晨。 还未用过早饭,袁征便端着托盘进来,见萧亦然衣冠齐整地坐在外堂,便学着老姜头的模样,搁下碗凶着个脸道:「趁热喝药!」 萧亦然抬起头,目光从舆图上移开,随意地摆摆手:「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喝。」 袁征立刻叉起腰,刚要说话。 萧亦然截住他的话茬,朝他招了招手,简短地命令道:「过来。」 袁征放下手,警惕地后退几步,瞪大了眼睛。 「咱们商量件事,如何?」 袁征坚决地摇摇头,表示没得商量。 萧亦然摸了摸下巴,做思索状:「你哥现在还不知道,国子监……」 袁征气唿唿地控诉:「王爷你耍赖!你分明答应过我不告诉大哥的!」 萧亦然莞尔一笑:「所以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袁征委屈地扁扁嘴,敢怒不敢言。 萧亦然颇有耐心地再度朝他招手。 袁征任命地低下头,小步小步地蹭过去,附耳听了,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萧亦然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的背影,见他出了门,缓缓抬起手,将那碗药倒入了桌边的大松盆栽里,一同出了门。 两人轻巧地避开巡逻的家将,做贼似地摸到了王府的后院。 片刻后,袁征从关押唐如风的房间窗户里窜出来,鬼鬼祟祟地掏出一双精緻的袖剑。 「王爷,得手了。」 萧亦然接过来,随意地挂在腰间,三步并做两步,翻上墙头。 袁征深深吸气,任命地跟着自家王爷一起翻了墙,落在地上抱怨道:「王爷,要是让姜叔知道我给你偷了兵器,还同你一道翻墙熘出来,回去他定要拿烧火棍敲我的头。」 萧亦然径直甩了一锭银子砸过去:「僱车去。」 袁征深深吸气,在心里默默回想了几遍军规,咬牙切齿地去雇了车,看着他尚有几分苍白的脸色,半点不吃亏地反击道:「王爷,难怪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娶不着妻,哪家姑娘能受的了你这脾气?」 萧亦然并不理他,垂头上了车。 袁征任命地充当了车夫,将马车赶出坊门,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王爷,咱们这么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是要做什么?」 第37页 「钓鱼。」萧亦然简短地说。 「嗯?」袁征摸了摸头,疑惑地问,「王爷你不会凫水吧,钓什么鱼?」 「那天李尚书反水,你也在场。唐如风是严家给我们下的饵,意在引我们翻查旧案上钩,可那唐如风本人又是个硬茬子,你大哥昼夜不休地审了他这许多日,他一个字都没有招。」 袁征会意:「嗯。这饵下的也太硬了些,他不松口,叫我们怎么咬钩?」 「是啊。唐如风不开口,陆大人又开不了口,线索尽断,我们总得要出来熘熘,给他们一个送上门餵饵的机会。」 袁徵得令,漫无目的地拉着萧亦然四处乱逛,还顺手买了两包豌豆黄,边走边吃。 二人直晃到日上三竿,才终于有了些端倪。 「王爷!来了!后头有个人跟着咱们,身法不错,瞧着还有些眼熟,鱼上钩了!」袁征稳稳地在前头赶着车,头也不回,声音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 萧亦然摩挲着袖剑的剑柄,沉声道:「往南城走,再看看,若是识相的,就放他一马。」 袁征有些不解,坊市里人多口杂,他默默地赶着车,把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午后的南城在日头的照耀下,淤堵横流的沟渠散发出难闻的腥臭,臭气熏天的旧城里,因人都去上了工而略显空旷。 一辆并不起眼的寻常马车拐进深巷里,停了许久也未见有人下车,直到一个不起眼的矮小身影不知从何处摸出,小心翼翼的掀开了车帘。 车里空荡荡的,好似被人抛弃了一般。 掀车帘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出巷子,朝着街上一个斜倚在板车旁戴着檐帽的身影伸出了手,一块饴糖落在他脏兮兮的掌心。 那人付了报酬,并不往巷子里进,直接掉头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边跑边甩出一道细长的鞭影,击在路边搁置的破竹竿上。 哗啦! 竹竿横落在路上,挡住他的身后的来路。 不知谁家的主妇出门来,叉着腰骂骂咧咧。 南城街道上醉酒的流浪汉、乞丐随处可见,斗殴叫嚣已是寻常,瘫在破草房顶的醉汉占据了高处有利的位置,闻声拎着酒壶坐起身,眯缝起醉醺醺的双眼,正打算好生瞧瞧热闹。 一抹漆黑的身影从他的身边急掠而下,一双袖剑出鞘,闪着冰冷的寒光,直逼下方那人而去。 平直的袖剑带着凌厉的风声,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剑法,只飞速地破风而至,借着自高处下落的力道,骤然落至那人眼前,啪地一声直接落在那人的双腿处! 一声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长鞭似毒蛇缠住了袖剑。 被攻击之人堪堪站稳身形,身后便再度传来破风声。 他正欲再动,被长鞭纠缠地动弹不得的袖剑便灵巧地一转,施以巧劲,径直向后一甩。 长鞭登时凭空飞起,脱手而出! 那名醉汉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底下三人的招式,打斗便已结束。 他骂骂咧咧地重新抱着酒壶躺回去。 整条街再度回归平静,似贫瘠荒芜的草丛,凭空砍下一刀,杂草只会顺着刀锋歪倒。 风再起时,復又重新恢復了生机。 第16章 美人计 「军中的身法,违禁的长鞭,精细的易容……」 萧亦然斜靠在车壁上,冷冷地瞧着那人。 袁征一出手便干脆利落地卸掉了他两条膀子,双臂无力地垂在身前。 「你既知道我是谁,也该知道我像这么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并不多。」萧亦然淡淡道,「看在同为漠北军的份上,招了,我放你走。」 那人抬起头,哑声道:「铁甲万里不惜死。」 袁征赶着车,在外头嗤笑了一声:「你以为喊了口号就万事大吉了?哪个将军营下教出来的,这么天真。」 「铁甲一营第一团。张之敬。」他抬头挺胸,骄傲地说。 马车勐地一趔趄。 袁征探进来个脑袋,惊诧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先帝朝时,永贞十六年,萧康胜效法战国吴起训练魏武卒,建漠北铁甲军。数十万漠北骑兵手持长枪,腰佩横刀,负弓弩,披挂重甲,漠北无人不从军,从军无一不精兵。 大雍王朝一改边关羸弱屡战屡败的境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度攻进了鞑挞草原的金帐王庭,斩其可汗于马下,封卫国公。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不过如此。 自此,萧康胜开启了一个铁马峥嵘的时代。 此后数十年,铁甲军都是大雍九州无数男儿心目中,战火与荣耀的象徵。 铁甲一营,第一团,便是这个传奇的开端。 萧亦然伸手,探进他的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军牌。 袁征抢过来,掏出自己的军牌仔仔细细比对了一番,哭丧着脸道:「王爷,是真的。你爹的兵。」 「不打算说出自己的主家么?」萧亦然淡淡地问。 张之敬昂着头,反问道:「我随口一说,难道王爷就会信么?」 「张之敬,当年退伍前是卫国公麾下数一数二的斥候,精通情报与暗哨,可随意游走于鞑挞营帐之内,滑不留手,故而诨名『老泥鳅』。」萧亦然平静地看着他,「中州里能用得起你的人,无非只有那么几个。」 第38页 萧亦然向后仰靠在车壁上,神情倦怠地沖袁征摆摆手:「放他走吧。」 袁征诧异道:「王爷,你不……」 他把话头咽回去,用眼神问:你不钓鱼了? 萧亦然摇摇头,袁征上前「嘎嘣」两声,给他卸掉地膀子接了回去,朝马车外一偏头,「老前辈,您请吧。」 张之敬纵身跳下马车,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耷拉的眼皮撇开,露出一双闪烁精光的眼睛。 他朝萧亦然的脚下扔了一物,道:「这是通讯的焰火,主家见了,自会现身。用不用,取决于王爷您。」 说罢,张之敬掉头消失在人群里。 袁征钻进车里,跟萧亦然大眼瞪小眼:「王爷,你是不是猜出来什么了?还是说,你看在老国公的份上,这才放他走?」 萧亦然捡起那枚焰火捏在手里,平静地分析:「他是斥候,做的是暗讯谍网的营生。情报网要想铺天盖地的撒开,需要极为强悍的人力物力,中州里,能有这般势力和财力的,有几家?」 袁征掰着手指头数:「严黎谢姜四大家自不必说,老泥鳅要真是咱们漠北的兵,那就是血仇,决然不会效忠他们的。王爷你常说的那些不出世家的清流官,多半也都跟咱们一样是穷光蛋,也没有这个钱养这么多人,那就只有……」 嘭! 焰火令凭空炸开,打断了他未出口的猜测。 鲜红的火花裂开极为绚烂的弧度,短暂的盛放后,簌簌落下熄灭的光辉。 萧亦然收起袖剑,静静地站在坊门下。 那位上钩的主家并没有让他们等上太久,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锦衣玉冠、摇着翠玉摺扇的身影便现身在坊市。 萧亦然缓步上前,朝那人迎了上去,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顿足停下,弯腰揖了一礼。 袁征坐在车辕上,看着他弯下去的背影,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是这样,他打死也不帮王爷偷熘出来钓什么鱼,更不会被他那文绉绉的狗屁表文给骗了,甚至还当着陆飞白的面,显摆了好一通小陛下待他们王爷的旧情。 沈玥笑眯眯地伸出手,扶起萧亦然:「仲父,怎么突然同朕客气上了?」 「无故叨扰陛下,臣心难安。」萧亦然面无表情的站起身。 「怎么会是无故呢?赤红焰火令是最为紧急状态之下所用,整个狼牙组织八百二十三人,只有狼牙之首张统领手里有三个。自朕启用狼牙之时,就未曾用过。」 沈玥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仲父相召,那自然是当得起一个赤红焰火令的。若仲父喜欢,朕那里还封存了不少,回头就送到仲父府上。」 萧亦然适时地递上一个震惊的眼神:「狼牙……是陛下的?」 沈玥摇着摺扇,笑得颇为得意:「自然。仲父给了朕四年的时间,朕总不能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没做成。在中州,没什么能够躲得过狼牙的谍网,说起来,还要感谢仲父的成全才是。」 萧亦然掌政多年,虽高居庙堂之上,对江湖草野也并非全不知情。 中州四城鱼龙混杂,地下帮派不尽其数,而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狼牙。 敢在出身漠北的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打出「狼牙」的招牌,而其本人也默许了狼牙打着他的名号做事,这就成了一种极有力度的表态——没有狼牙不知道的事,也没有狼牙办不到的事。 萧亦然低声说:「陛下识人善用,臣不过只想给老兵留条生路,算不得成全。」 沈玥收起摺扇,笑道:「朕这些小打小闹,仲父想必是早就知道,不屑追究罢了。朕启用漠北的老兵,也是和那个唐如风一样,为了有朝一日能帮上仲父的忙。只是还没来得及交予仲父,你就……」 沈玥打蛇随棍上,正要顺势抱怨两句自己一直被拒绝的联手之约,冷不丁瞧见萧亦然苍白如纸的面色,关切地转过话音,「仲父,朕听闻前几日你就告了病假,可是身子不适,还未好全?」 「陛下——」萧亦然抬头瞧着他,「陛下刻意派狼牙来跟着臣,又将底牌坦然相告,这是否意味着,臣是可以相信陛下的。」 沈玥一抬眼,险些陷在他深不见底的那一汪眸光中,笃定地点点头:「这是自然。」 萧亦然低下头,轻嘆一声:「唐如风旧案线索尽断,臣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请陛下,为臣指一条明路?」 沈玥一口咬下他抛来的饵,笑道:「只要能帮得上仲父的忙,朕没什么不可以的。」 * 落叶黄,秋意浓,肃杀寰宇。 託了小皇帝的福,袁征不必再做车夫,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家王爷的身边,行至六坊红楼的繁华地界。 萧亦然随沈玥下了马车,袁征刚要上前,萧亦然偏头道:「风月之地,你就不要进去了,免得回头你大哥要怨我带坏了你。」 「王爷……」袁征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放心他独自一人深入虎穴。 沈玥「啪」地展开摺扇,似笑非笑地说:「朕若是没记错的话,袁小将军似乎比朕还大上几个月,搁到寻常人家,已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了,只在仲父这儿,还把他当个孩子宠着。」 「军规森严,臣身边之人自是要以身作则的。」萧亦然沖袁征点头示意,「征哥儿就在外面等着我,不要乱跑。若烦闷了,就自己买个话本瞧。」 第39页 袁征自问是个看不到两页书就能打唿噜的性子,他会意地眨眨眼睛,老老实实地一屁股坐回车上,摸出怀里剩下的豌豆黄塞进嘴里,腰间的佩刀随着坐姿就别在他的手边。 「仲父待袁小将军,真是耐心的很。」 沈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在前头引着萧亦然进了越风楼。 二人进门后未入大堂,顺着侧边的走廊径直来到后院,院中曲水流觞,庭院错落,别有一番景致。 「仲父前几日派暗卫来探过这里,应是猜出了些端倪的。」沈玥一边引着萧亦然绕过院里的石板路,回过头笑着打量他,「仲父从不过问朕的行踪,若非此次朕卷到了军粮一案里,仲父更是连探问此处的想法都没有,朕一直想问问仲父,这是为何?仲父就丝毫都不担心,朕会对你不利吗?」 萧亦然神情不变,眸色深深毫无波澜,平静道:「陛下……蚀骨散臣都受了,境况再坏,又能如何?」 沈玥脸上的笑意渐散:「仲父什么时候才能不以蚀骨散为藉口,认真地答一次朕的问话。」 萧亦然沉默片刻:「臣手里只有兵权可以威胁到陛下,此为庙堂之争。臣私以为,陛下不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哦?那仲父以为朕会如何?设下中秋那场鸿门宴,埋伏杀手,这就上得了台面了?仲父不也义无反顾的去赴宴了吗?」沈玥步步紧逼,径直将萧亦然抵在假山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让仲父承认一次自己信任朕,就这么难吗?」 「君臣之间,只论国事,不论其他。陛下虽不临朝,但也是大雍的天子,是执棋布局之人,随时都可以要了臣的性命……」 萧亦然后背抵在冰冷的石山上,凉意顺着嵴柱淬进肺腑,他喉咙一紧,别过头去,眉头紧蹙,咳嗽起来。 沈玥眼神一黯,唿吸渐重。 萧亦然未着软甲,长发杂乱地散落下来,剧烈地咳嗽微微挣开了严实的衣襟,隐约露出一寸白皙的脖颈,苍白的面色,一双薄唇渐渐染上些许绯色。 沈玥深深吸气,勉力忍下心头异样的躁动,一把将他拉起来,轻轻抚着他的背。 「仲父,你这才是……」 才是真正要了命的。 他顿了片刻,并未继续说下去。 沉默少倾,沈玥轻声询问:「仲父,你还好吗?要不要朕去给你喊个大夫来?」 「偶感风寒,并无大碍。」萧亦然缓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抹掉唇边的血迹。 沈玥脱下外袍,罩在萧亦然的身上,柔声道:「仲父既然身体不适,合该好生将养。这些琐事,交予旁人来查便好,何必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军粮是大事,眼下陆大人又受了重伤,臣还能交给谁呢?」萧亦然笑了笑,言语间很有些不得已的苦涩,「朝野上下都在盯着军粮一事,想藉机捅臣一刀的,大有人在。」 沈玥神情晦暗地看着他。 武扬摄政王行伍出身铁骨铮铮,平生不论境况如何,从不示弱于人前,即使那日风雨如晦,也不曾让他动摇半分。 沈玥抬手替他拢了拢了衣襟,将那一袭黑衣牢牢罩在自己的青白色外袍下,温声道:「仲父,我会帮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朕——好大一条鱼! 第17章 大沙盘 萧亦然跟在沈玥身后,顺着院落旁侧的楼梯一路向下,进了拐角处一个毫不起眼的偏房。 沈玥拧开屋中书架上摆放的卧麒麟,露出墙后一人高的暗道。 甬道内漆黑如墨,沈玥伸手不知在何处长长短短地敲了几下,墙壁内齐整地翻出一排烛台,上悬着璀璨通明的大珠,反衬在雪白的墙壁上,亮如白昼。 暗道里结构复杂、遍布机关,各个通道纵横交错,二人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绕,方才顺着一道天井向上走出来,登时柳暗花明、天光乍现,约莫两层楼高的广阔厅堂现在眼前。 厅堂四周环着自底置顶的书架,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呈四方罗列,摆满了各种书籍、典记。数十名书吏捧着笔墨,站在侧边的扶梯上做着整理标记等活计,大厅正中央则放着一座巨大的中州大沙盘。 鳞次栉比的房屋以手工木雕制成,墙垣城楼是打磨平整的微型方砖,六坊花楼高悬的红灯,南城未铺石砖的土路,连堵塞的沟渠都撒了细石堵住,穿城而过的逍遥河做成蜿蜒的流水,只差毫釐便要趟进河堤里去,将原貌復刻得极为精准细緻。 沈玥引着他走上一旁为俯瞰沙盘而特设的案台,低声道:「仲父,这是中州四城的沙盘,日后仲父若有事,可以随时前来调用。这宅院上方插的旗子,是用来标记各方势力的。」 他从旁的小几内,取出一副丝绢手套,持长镊取下几方小旗,平摊在案上,「黄底麦穗是天下粮仓,红底大马是铁马冰河,黑底元宝是金玉良缘,蓝底大舟的就是浪里淘沙。 至于六部官员,则是帽、钱、笔、兵、绳、锤,清流一脉的文官皆以书代指。」 萧亦然俯下身,顺着他的指引认真观详,目光一寸寸扫过这大沙盘上凌乱的各方势力,贊道:「看来狼牙能在中州打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招牌,此言不虚,有此沙盘在手,整个中州的境况,都可瞭若指掌。」 沈玥正色道:「仲父曾经问过朕是如何确定了唐如风的行踪,并与仲父联手设伏的。朕现在可以告诉你,朕当时与严二联手,以严二的名义行事,就是朕通过严家的传讯之所,向他传递了一道假讯,诱其现身六坊的。」 第40页 说罢,沈玥提笔写下几个方位,交予一旁的书吏,命其取来记载的文书。 书吏接令而走,又匆匆归来,含混道:「陛下,这个月……自中秋后,还没有送来。」 沈玥似乎反应过来什么,面上虽没什么变化,萧亦然却清晰地见着一抔无名的火焰,从他的耳朵尖儿直烧到被衣领裹紧的那一寸脖颈里,烧地他指尖微微颤抖着阖上书页。 沈玥略有些僵硬地站到他身前,拿蚊子似的声音说:「仲父……」 「嗯。」萧亦然淡淡地应了一声。 「能不能借你的腰牌一用。」沈玥顿了顿,又补充道,「还请仲父,再手书一封,调……调用六部文书、城坊笔录、入关通牒等一应记载。」 萧亦然不置可否。 沈玥知道若不坦诚交代,怕是煳弄不过这一关。 他闭了闭眼,坦白道:「每月初一、十五,我都会以仲父的名义至各部、城防调用记录文书,还有各世家、商行的往来行商、通关记载,备案在册。偶尔,也会以仲父之名,调遣缇骑、禁军等为朕所用。」 萧亦然立时明了他的意图——这就是沈玥能在他面前说出「镇山河、定天下」的底气。 沈玥自幼聪慧、过目不忘,有了这些记载详细、浩如烟海的卷牍,再加上眼前这细緻到发指的沙盘,便能对中州的各方往来博弈瞭若指掌。若是再有心详查,甚至能见微知着,以此推演至整个大雍九州。 他这厢半个字都没有,只是眼神愈发凌厉,直看得沈玥心一寸寸地沉下去。 他老老实实地继续交代:「先前是我仿制了仲父的腰牌,且……且仿了仲父的笔迹和私印。只是在国宴上,为了调遣陆炎武的缇骑抓刺客,用了那枚假腰牌,所以这半个月的卷牍还不曾送来。」 萧亦然伸手解下腰牌,扔在桌子上,随意地挽了袖执笔蘸墨,径直塞进沈玥的手里,冷冷道:「陛下既能仿臣的笔迹,不若仿一个给臣开开眼?」 沈玥定了定神,提腕运笔行云流水写下几行字,一气呵成未有半分停顿。 笔刃刀墨,铿锵有力,字迹力透纸背,横竖撇捺雄浑豪放、锋芒毕露,透着一股子难折的傲气,就连运笔的力道都与他相差无几。 见自如人,难得的是沈玥虽不掌兵,未歷沙场,却能将他一个武将笔下的刀枪描摹的淋漓尽致。 萧亦然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陛下好书法。」 沈玥红着脸将手书同腰牌一併交给那书吏,几乎要钻进眼前的卷牍里。 「怎么学的?」 沈玥支支吾吾地低下头:「朕……仲父……,仲父先前给朕写过字帖,还有那许多的兵书,朕总不能让仲父白抄。」 他少时骄纵顽劣,庄大学士一手天下闻名的书法不肯学,先贤的字帖也不肯临摹,唯独对萧亦然的字,还搬出一套「仲父字迹铿锵,有铁血风骨」的说法,硬要萧亦然给他写了许多的字帖。 只是后来,他这套「君效法臣」的做派到底没能行得通,在庄学海的戒尺之下,不情不愿地练就了一套工整利落的小楷。 「所以,陛下果然是自幼时起,便开始算计臣,防备臣了是吗?」 「不是这样。朕……朕确实是倾慕仲父的字。」 萧亦然打断他反驳的话,平静地说:「陛下仿制臣的腰牌一事,臣并非今日才知情。」 沈玥面色羞赧:「仲父……我,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无妨。既先前不曾追究,那么往后也不会。」萧亦然罕见地随和,「王府的一干要事和军务,臣从不假于人手。靠一个腰牌和所谓手书,也只能煳弄些干系不大的外臣,陛下大可以放手为之。」 沈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他有这样好相与。 萧亦然被那双怯生生的眼睛看笑了。 沈玥活像个被揪住了尾巴的狐狸,正试图藏起爪子,装出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 若是换做不明底细的旁人,被他这可怜兮兮的眼神瞧着,说不定还就真信了。 萧亦然难得生了几分耐性,指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黄底棋子,提点道:「陛下可知道,为何严家在中州有这么多的联络之所,而臣宁可不发展传讯的谍网,也不做这些个什么酒馆茶楼?」 「仲父不信任旁人来做这些。」沈玥含混地揣测。 「是也不是。干系越广的大事谋划,行事则越要简单,多则生变。哪怕是这条链上,只多出一个人,那便是多出了他的父母双亲、妻儿子女、亲朋同窗……」 沈玥认真地听着,反省道:「仲父提点的是。朕此次同严二联手,骗唐如风入中州,里里外外牵涉的人着实过多,以至于从中横生枝节,令陆大人身负重伤,案情凝滞不前。」 沈玥全然不知国子监里,李尚书已然给唐如风和严家的所谓「阳谋」卖了个彻底,若案情真有进展,这会儿倒下的人,就该是他了。 萧亦然笑了笑,并未说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前去调卷宗的书吏返回,向沈玥呈上索要的文书。 沈玥将其一一摊开,匆匆翻至其中几页,比对沙盘一一确认,执笔在旁不时画上几笔。 萧亦然好整以暇地在旁看着。 五轮沙漏依次流转,指针缓缓转动一圈,沈玥这才搁下笔。 第41页 少倾,他开口道:「陆大人在被唐如风所伤之前,曾与缇骑有过片刻分离。他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眼下我们无从知晓。故而朕以仲父的名义,调回当日大理寺的笔录记载,对比城,防笔录、坊市出入可大约得到这样一份粗略的行迹。」 沈玥将方才所画之图,按在另一份卷牍之上,以硃笔圈出一点。 「巧合的是,这份行迹,与朕的狼牙,有重合之处。」 他拿起一旁搁置的长杆,轻点在沙盘上一处二层小楼上,道:「便是这里,报方位。」 下方沙盘的书吏上前,以镊子摘下那楼顶上的小旗,翻过来朗声道:「南城永义坊庆安街,老余茶楼。黄底麦穗,天下粮仓。」 「陛下当真是好一番神断。」萧亦然拍手称赞。 沈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萧亦然道:「茶楼酒肆迎来送往,向来是各路消息的汇聚传递之所。陛下方才所言,伏击唐如风,便是从这里走出的假消息吗?」 沈玥点点头:「是。狼牙前去,是为着骗唐如风现身。可陆炎武身为朝廷命官,为何要瞒着下属到这种地方来?朕派张统领跟着仲父,也正是想指明这一点,这条线,也许还没有断。」 萧亦然深深地看了沈玥一眼:「唐如风是陆炎武宁肯丢官也要保下的线人,未免他贸然行事丢了性命,所以陆大人前去传讯,令其逃离,倒也说的过去。」 「是啊。铁笔判官只有在涉及案件之时,才会手下留情。只是为何,这唐如风非但没有领他的情,反而翻脸不认人,一剑给恩人捅了个半死?」 萧亦然沉吟片刻,道:「莫非,消息传递的过程,出了岔子,有什么误会?」 「有可能。所以,仲父可愿随朕一道,前往这茶楼瞧瞧?」沈玥笑问。 萧亦然未微微蹙眉:「陛下同臣抓唐如风之时,封锁了六坊,整个中州都听见了风声,现在已过去数日有余……」 按谍讯这一行当的规矩来说,刺杀失败被抓活口,为避免官府顺藤摸瓜查出更多干系,似这等经手的地方都应被暂时弃用。沈玥管着狼牙数百号人,这样浅显的道理,他不会不懂。 沈玥笑了笑:「所以,即便是我们现在去查这地方,也很可能会一无所获。只是眼下,仲父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萧亦然默不作声。 沈玥「啪」一声展开翠玉摺扇,横在身前,优雅地转过身,指向西南方位的一出暗门。 「仲父,这边请。」 * 老余茶楼。 锦衣冠带,手持明晃晃玉扇的小公子走在前头,身后的三个随从身姿挺拔,瞧着一个比一个兇狠,腰上别的都是长刀利剑,在一众短褂布衣的普通茶客里显得格外扎眼,小二当即将这一行四人恭恭敬敬地请到了楼上的雅间。 雅间里视野开阔,正对着楼下的戏台,能将底下的大厅瞧的一清二楚。 大厅里来喝茶歇脚的多是些做活的苦力,坐没坐相,踩着凳子吵闹喧嚣,像是要掀了房顶,吵得萧亦然捏紧了眉心,头痛欲裂。 沈玥招手唤来小二,扔了一锭银子下去,点了段评书。 打从台子侧边上来个蒙着面的姑娘,场子里才静了下来。 那姑娘瞧着身形单薄瘦弱,惊堂木啪地一拍,声音似铿锵战鼓,带着些许风沙肆虐后的沧桑粗粝,开口便是刀光剑影,瞬间将人拉回至那年战火纷飞的疆场厮杀。 「话说当年,先帝在位,漠北萧家一门三将,将北境三关守得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然小人作怪,勾结鞑挞,出卖军情。一夜之间,天门关大战惨败,萧二将军及其麾下八万铁甲军战死。鞑挞就地毁尸焚城,烈焰焚天三月不熄,此后十年寸草不生。 卫国公遣其庶三子南下中州,讨要说法。先帝御旨赐婚谢二姑娘与萧三,以此抵萧二将军一命。 同年七月,鞑挞再度南攻,来势汹汹。萧家长子双腿尽断,雁南失守,卫国公悲痛难当、中箭落马。 至此,萧家三将一死一伤一残,北境沦陷在即。 七月半,鬼门大开,萧三娶亲,东宫来贺,血溅婚仪,火烧萧宅,熯天炽地。萧三携东宫幼子出逃中州,于围追堵截中单骑走千里,北上驰援。 鞑挞弃天门八万铁甲军残肢于沧云关前,坑中浇火油,可汗鬼赤纵马弯弓,射火箭。 萧家庶三,寂寂无名,千里奔袭,孤身纵马,冲出沧云。 以一人之身直面鞑挞十万铁骑,手持萧二爷生前之银枪,一枪挑落鬼赤火箭,竖大雍军旗于万人坑前。 正所谓血染沧云守国门,孤肝义胆挽干坤。 军旗,不倒。」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爱这段评书,这也是我头铁写这本文的初衷。 一个满门忠烈的少年将军,在最蓬勃炽热的年纪,焚于一场滔天烈火。他从火海之中带出来一个小拖油瓶,奔袭千里,毅然决然地扛起军旗,力挽大厦于将倾。 此后十年,军旗一直未倒,少年将军却再也没有走出来。 …… 但——这是个充满爱和希望的故事!枯木总会逢春,死灰也可復燃。好在当年那个含着他的手指,躲在他怀里的小拖油瓶长大啦! —————————————————————— 第42页 感谢34892850小天使的地雷和营养液,笔芯! 第18章 现端倪 大堂内一片沉寂,继而爆发出雷动如潮般热烈的掌声,底下人听得热血沸腾,直拍着桌子叫好。 「得劲!」 「要说打鞑子,那还得是阎罗血煞!」 …… 雅间里凝重的气氛也让这重新掀起来的热闹沖淡了不少。 袁征和张之敬听得心头火热,沈玥笑着摇扇,凑到萧亦然的眼前:「仲父,朕最喜欢听这段评书了。这女子讲的真是好,若非不好暴露了身份,朕定要重赏。」 萧亦然面色不变,冷静如常,他从不自诩当年如何力挽狂澜,守城为国一事,此刻也只是目不转睛地垂眸盯着下方躁动的大堂。 沈玥笑问道:「怎么?仲父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这店家的这些伙计连掌柜的,瞧着都不像是有问题的,许是真如仲父所言,此处被弃之不用了。」 萧亦然目光如刀,犀利地扫过下方热闹的人群,审视许久,回头递给袁征一个眼神,对张之敬说道:「张统领,还请你带着征哥儿出去搜寻一番,看看院后是否有藏尸之处。」 袁征领命,撸着袖子上前,拽着张之敬就走。 沈玥站到萧亦然的身边,笑着说:「这么快都进展到藏尸了,仲父看来是有所发现?」 「是。陛下方才说,店家人都不像是有问题的。」说着,萧亦然从身后的桌子上拎起一个茶壶,十分精准地朝下方的一处桌子砸了下去。 他从容地转过身,看了沈玥一眼。 「可谁说有问题的,就一定得是店家的人?」 ——哐啷! 一壶热茶倏地从天而降,茶楼的大门应声「嘭」地一声,蓦地从外面关上。 底下的茶客登时高声叫骂着惊慌闪避,四下逃窜,乱做一团。 沈玥对上萧亦然波澜不惊的双眼,反应过来什么,立刻上前一步,紧紧拽住他的衣袖,道:「仲父,你风寒未愈,可不能再跳楼了。」 萧亦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被沈玥拽得死紧,他拉了一下,连扯都扯不动。 他无奈道:「那陛下给臣跳一个?再不下去拿人,就辨不清谁是谁了。」 沈玥往下面瞅了一眼,应了声「好」,不由分说地爬上栏杆,纵身一跃。 嘉禾帝的武艺虽不如何精通,但也是自小跟着萧亦然手把手练过几招的,武为杀人技,萧亦然教他的皆是对阵杀人实用的功夫,对付几个不入流的蟊贼绰绰有余。 萧亦然在上方看得清楚,沈玥闲庭信步般穿梭在拥挤混乱的人群里,先到门口一把将正要逃出的茶客拽回,翠玉摺扇干脆利落地拍上了那人的后颈。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一齐来攻。 沈玥侧步转身,衣袂翻飞,手起扇落,几乎是一个照面的功夫,便将人噼晕在地。 似是感觉到了他审视的目光,沈玥解决完隐匿在茶楼中的几个严家暗谍之后,拍了拍衣裳抬头看向他,扬起无比灿烂的笑脸。 「仲父……」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茶杯,对准他的笑脸,勐地朝他砸下去。 沈玥下意识地一偏头。 茶杯打着旋儿擦过他的鬓髮,「哐啷」一声,砸在了他的身后意欲偷袭之人的脑门上。 那人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便仰头栽倒在地。 萧亦然缓步走下楼梯,沈玥笑着上前:「仲父,朕的武艺荒废了这么久,生疏了,幸好有仲父照看我。」 萧亦然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沈玥见好久收,敛了笑,看向那几个被打趴下的茶客:「仲父,你是如何看出这几个人有问题的呢?」 「这茶楼传讯,以评书为引,传讯之人以此为号,听训之人几人一组,确保所传无误。陛下刻意点了一齣好戏给臣看,又何必明知顾问。」 沈玥做恍然大悟状:「哎呀,仲父千里单骑的评书太过精彩,朕都没顾得上瞧他们嘛。」 先前因混乱躲在柜檯后方的掌柜,这才战战兢兢地爬出来,才刚露了个头,又被这位财大气粗的小公子一锭银两砸了回去。 「打扰了。大理寺办案,缇骑就在外面。」 说着,沈玥一撩衣摆,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仲父,我这么温润和气的翩翩小公子,实在是不适合做吓唬人问口供的事,你看……」 萧亦然没好气道:「我看什么?我长的就很吓人?」 沈玥用力地点了点头。 「……」萧亦然一抬脚,踹在沈玥坐着的长凳上。 沈玥猝不及防地被他踹了个趔趄,险些歪在地上。 「坐远点。」萧亦然踏步上前,双手背后,拔出一双寒芒锋利的袖剑,头也不回地说:「别溅血身上。」 * 袁征手脚并用地扯着井绳,从茶楼后院的水井里爬上来。 张之敬歪在树上,手里捏了一捧方才从雅间里拿的瓜子,皮吐了一地:「怎么样啊小征哥儿?井水澡洗的如何?」 袁征浑身让井水泡了个透湿,秋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他丧气地摇摇头:「老泥鳅,还真让你说对了,里头的水清澈见底,别说井底藏尸了,连个耗子也藏不下。」 「早同你说了,店家还指望这水井煮茶烧饭呢,怎么可能在水井里藏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泥鳅咋可能会骗你?」 第43页 张之敬给自己的外裳脱下来,噼头盖脸地甩到他的脑袋上。 袁征扒拉下来披在身上,疑惑地四下打量着这一方不大的院落,连草都没长过脚踝高,一眼便能看个遍。除了眼下的这方水井,着实没什么其他能藏的地方,更别说要掩人耳目,毁尸灭迹。 张之敬道:「方才店家的宿处和伙房,连床板底下咱们都已搜过了,现在连这水井也被你下去翻了一趟,还不死心吗小征哥儿?」 袁征哼了一声:「我们王爷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让我出来找,那就一定有!只是我们没找到罢了!」 张之敬耸耸肩,没说什么,斜靠在树杈上,悠哉地继续磕着瓜子,看着袁征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下乱撞,拿佩刀一下一下戳着泥地,恨不得要挖地三尺。 袁征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叨:「凡市井藏尸者,为恐日久腐烂发臭,则必深挖、深埋、窖藏、冷封,若现场查实无此条件者,则需着重考量碎尸血迹、搬运痕迹……」 张之敬问:「小征哥儿,嘀咕什么呢?瞧不出你堂堂小副将,还是个精通命案的人物。」 袁征摆摆手:「你别打岔,我正想不起来后面是怎么写的了。这是陆判官编纂的《冤案录》,专门写查案破案的事,还记载了许多奇案、大案,小白时常在我耳边念叨的。」 张之敬嗤笑道:「那咱们现在可算得上是现场查实了,这茶楼日日人来人往,距离拘捕唐如风也已经过去了四五日,即便真的有什么痕迹的,也早处理干净了。严家人又不是蠢得没边,都是做惯了这些下三滥行当的老手,会老老实实地把一个硕大的人头摆在这儿等你来查?」 袁征一听这话立时火冒三丈,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板起脸说:「老泥鳅!我晓得你先前跟着咱们国公爷进过金帐王庭,杀过鞑挞可汗,是见过世面有大能耐的。可我们王爷在中州这几年,事事论断,也从没出过一次差错。你可以瞧不上他,但可别忘了,王爷背后是漠北十几万铁甲军,莫为着你跟了陛下,攀了高枝就忘了本,害了自家兄弟!」 「小征哥儿,咱当年进金帐王庭也没叫人三两眼就看破了行藏,才刚结结实实地栽在了你和王爷的手里,这会儿胳膊还疼着呢,哪敢小瞧了你们。」张之敬撇了手里的瓜子,拍拍手从树上跳下来,收起吊儿郎当的劲头。 「都是漠北人,说什么两家话。我虽不明白王爷是如何下了这样的论断,但也绝对没有半点瞧不上他的意思。只是眼下事实在这摆着,怎的找不着什么端倪线索,就沖我着急呢?要不你再好生想想,那什么录里,搬运痕迹后头,还怎么说来着?」 袁征扭过头,愤愤地说:「则需着重考量碎尸血迹、搬运痕迹,及可焚尸、毁尸、融合尸臭而不被发觉之处。比如茅坑!」 张之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戏嚯道:「小征哥儿,你这刚跳了水井还不够,可别说你连茅坑也要跳。」 「……!」袁征气得直接撇下他掉头就走。 张之敬摇摇头,刚要跟上去,视线的余光不经意间落在一处,面色渐渐凝重,开口叫住了袁征: 「小征哥儿,按照铁笔判官的这番论断,咱们还漏了一个地方,似乎是真有些问题。」 第19章 审讯道 萧亦然在前头大厅问完了话,将人交到缇骑手里,暂且封锁茶楼,严密审讯。 他走到后院里四下看了一圈,没见着二人身影。 沈玥跟在他的身后走过来,笨拙地用着井上的辘轳,提水上来,给他净了手,末了还从怀里掏出帕子细细地擦干。 萧亦然没什么表情地坐在井沿上,任由沈玥来回地摆弄。 袁征抹了满手满脸的黑灰,呛咳着从后厨里跑出来,二话不说地给脑袋塞进了水桶里,抹了两把脸抬起头,呛地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好傢伙!难怪伙房烧了四个灶的水还不冒烟,感情尸体藏进了烟囱……烟囱里头!」 萧亦然站起身就往后厨里走,沈玥也跟着站起来,「朕与仲父同去。」 萧亦然转头瞥了他一眼:「陛下还是在外面等着。」 沈玥刚要反驳,袁征顶着一头往下滴水的乱毛,朝他摆摆手:「小陛下你就别进去了,里面那味儿,你这金尊玉贵的人儿可闻不得。」 沈玥下意识地吸吸鼻子,有些疑惑地看过来。 袁征身上的气味,不过就是后厨里熏蒸炙肉的油烟味儿,似乎再正常不过,也并不如何难闻,何至于…… 沈玥反应过来什么,脸色白了又白,终于忍不住胸口的翻江倒海,快步冲到墙角,「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袁征蹲在边上看着他,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小陛下,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绝顶聪明的脑瓜子反应太快,也并不怎么好嘛。」 萧亦然瞪了他一眼,吩咐他回去做事,将沈玥扶回正厅的雅间里坐下,扯下他腰间挂着的香囊,将香丸倒进茶杯里,摸出随身的火摺子点了。 清冷的雪后松柏香,随着裊裊婷婷的烟雾,缓缓缭绕开来。 沈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平復了下胸腔里烦闷的异味,将从走进茶楼开始,所见过的每一个人,以审视的目光再次重新考量。 「死者应该是帐房。」 第44页 沈玥睁开双眼,笃定地说:「店家的掌柜,暂时取代了原本帐房的位置。一盏茶不过一两个铜板的茶楼,掰着手指都能数明白的几个大子儿,结帐还用的上算盘这种东西?那位掌柜甚至连算盘也不怎么会用,定不是个日日和银钱打交道的人,所以先前这里的帐房,应是另有其人。 茶楼迎来送往,不管这些人是来传讯还是来喝茶,只要进了门,最后都是一定要去柜檯和帐房先生结帐的,帐房就是唯一能接触到所有茶客的人——所以这帐房先生就是严家的传讯之人,也就是死者。 既然此地至今还尚未被严家废弃,说明杀手顶替了帐房的位置,在这儿瞒着严家继续传递消息。而刚才评书一起,训令继续,所以这杀手就在方才我们拦住的那些人之间。」 「陛下说的有理。」萧亦然颔首。 沈玥沉思道:「别说我们的狼牙,连严家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此处已经不姓严了。那个暗中控制此地的人,能将欺上瞒下之事做的这样好,一定本身就是在严家歷练许久的内鬼,甚至连帐房先生的活口都不需要留。 南城势力混杂,此处又是闹市,四面八方都是眼睛,比起冒险将尸体运出去,就地掩藏显然更为稳妥。这杀手能想到将人藏在烟囱里,想必也是个精于此道的。」 萧亦然轻轻笑了笑:「陛下轻易便能堪破这些,也是精于此道之人。」 沈玥跟着笑道:「这个人在唐如风被抓后甘冒大险,截胡了严家的通讯之地,想必二者干系匪浅。若将此人查出,这旧案的线索便能继续走下去。只是审讯一道,便非朕所长了,仲父总是能轻易从人嘴里问出实话来,朕实在是佩服至极。」 「陛下想知道?」 沈玥点点头。 萧亦然抱着剑,远远地靠在门框上站着。 楼下的缇骑,将方才趁乱要逃的茶客都堵在了门里,正挨个询问。 先前那几人已经拖到隔间里开始审讯,时不时传出令人惊骇的惨叫。 萧亦然默了片刻,平静道:「审讯看似是以刑讯恐吓、威逼利诱,实则是一步步击破人的心防和伪装,穿透的人心理和思想,直直地将刀子插进他的灵魂里,迫使他亲手将自己的心头所爱和身家性命尽数拱手奉上。 这时候,你便能从那一双眼睛里,看到世间最坦诚的恶意。」 沈玥沉默地低下头。 外面的惨叫,冰冷的焦尸,酷烈的审讯……所有的声音交织汇杂,恍若修罗地府,只身其中,唯有桌上燃着一缕松香,护着他的心神。 他们是一同从那场大火里走出来的人。 从中州到沧云,就是这香,替他挡过了刀山火海,这世间的刀枪,恶鬼,龌龊骯脏……都不会冲着他来,他不必手染鲜血,也不必直面恶意。 哪怕走到如今,二人志不和、道不同,世人皆称他已化身阎罗,永坠地府。但闻着这个味道,看着眼前之人,他的潜意识里还是会觉得安宁。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于是沈玥明了,这一日的携手同行,只不过是假象而已。 萧亦然不知他为何突然情绪低落,便多看了他两眼。 「仲父,你这样看着朕,可是也要瞧出几分恶意来?」沈玥起身站到萧亦然的身边,瞧着他那双比常人更深邃几许的眉眼,似笑非笑地说。 「是陛下带臣找到这里,让旧案得以续查,帮了臣的大忙。」萧亦然低头敛住眸光,不置可否。 沈玥定定地看着他:「仲父,你说谎的时候,总是不敢看朕的眼睛。」 「看是恶意,不看是谎言,陛下要臣如何是好?」萧亦然平静地回答。 这人横竖都有他的道理。 沈玥歪了歪头,缓缓绽开笑意:「仲父就没觉得,此案有些蹊跷吗?」 「是有蹊跷。不然臣为何会同陛下站在此处?」 沈玥目光闪烁,颇有微词:「仲父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顺着朕的路子走,将这军粮旧案的内情公之于众?」 萧亦然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是。臣今日确是借用了陛下之力,但却没想过要达成陛下的目的。」 「朕同仲父是一条心,仲父的目的,就是朕的目的。」沈玥笑了笑,「既然仲父不想要公开真相,查之无用,仲父又病着,何必费心劳力地前来做这一番无用功。」 萧亦然转过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认为只要不公之于众,查实当年的真相,就是无用之功吗?」 「仲父明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从狼牙现身,到中州沙盘,再到这茶楼凭栏,今日这一番饵撒下去,小皇帝将底牌对他毫无保留地掀了个一干二净。 萧亦然投桃报李,也不再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臣要查证真相,是要给当年天门关的将士们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将来有一日,去了地府见到了二哥和那八万将士,臣总不能对他们说,因查证真相无用,公开之后反倒可能引发军心动乱,便避而不查。 臣要查真相,令逝者善终,但留者仍要善生。 所以,当年的血仇,只从臣一个人身上碾过便够了。」 沈玥一愣,仿佛被触及到了心底。 他不是没有想过,翻开旧案会遇到层层阻碍,当年被掩盖的真相或许十年后依旧会有人不想揭开,但他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站在他面前反对翻案的人,竟会是他仲父。 第45页 「陛下知道伤口是什么时候最痛吗?」萧亦然淡淡地笑了一下,朝着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袖袍滑落,露出了那道被黑色绑带缠绕着的银碗扣。 「伤处烙上的时候,和揭开血痂的时候。」 「换句话说,如今他们等的就是我向漠北军揭开当年的伤口,令其陷入动盪之中。所以臣万死,不能遂其阴险之意。」 沈玥征愣着看着他的这枚腕扣,旁人不知晓这下面藏着什么,他却是知道的。 小男孩都对这种精巧的兵器爱不释手,沈玥幼时不知所以,仗着他仲父对他的宠溺,时常喜欢缠着他把玩研究这道腕扣上的机扩,也没少见过这其下隐藏着的那道伤疤。 等到沈玥长到足够大,能明白这道伤疤背后不止是好玩的银腕扣时,已经为时晚矣。 沈玥忍不住问:「仲父……你不觉得给自己背负了太多太重的枷锁吗?」 逝者善终,留者善生,山河社稷……这些哪一样,似乎都不该是他一个被称之胁令诸侯、阎罗血煞的摄政佞臣所应背负的——那些都是名臣所为,和他这个摄政权臣毫不相干。 恶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可恶人若是拎着屠刀行好事,世人便要畏惧揣测,他背后可有恶念犹存。 就算他再大公无私,就算他撑起了九州国本,又能怎样?有谁会感念?又有谁会记得? 恶人就是恶人,他还是会被骂作万民憎恶的阎罗血煞,像世间流传的话本那样,背负深仇,步步为营,面目可憎,最后在满手鲜血里得偿所愿,两败俱伤。 而不是披上一张恶人皮,龃龉前行,以己身献祭,以求能治这天下大弊的一角沉疴。 萧亦然沉默着,良久方才轻嘆了一声。 「人活一世,总有两难取捨之时。臣既明知严家送来唐如风,就是等着我意愤难平,借翻案之机下手。所以,再难平的愤怒,我也要平。漠北州如今……连年受军粮所制,怨艾不断,已经不起动盪。」 沈玥今日虽被他从头骗到尾,可在此刻看着他这双眼睛,却依旧很难对他说半个字的不是。 十年来萧亦然不娶妻、不生子、不留后嗣,明摆的实证放在眼前却依旧选择隐忍不发……非是不想,而是不能。愤怒仇恨正到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1 萧亦然背负深仇,身在其中感同身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漠北苦寒戈壁上的几十年戍边苦守,连年不熄的战火,早就将所有深陷其中的人都崩成了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左传》有言:众怒不可蓄也,蓄而弗治,将薀。 新仇旧恨压在不堪重负的将士们身上,一旦揭开当年的疮疤,露出丧尽天良的真相,后果将不堪设想——譁变,逼宫,杀戮,復仇……积怨已久的漠北军只需要一个细微的火星,就能瞬间爆发沖天烈焰。 所以他才会和着血泪按下这道疮疤,说当年的血仇,只从他一个人身上碾过去就够了。 沈玥沉默良久,低声道:「仲父不必挂怀,朕送进唐如风,给你藉此翻案的机会,只是为仲父多筹划了一个选择。既然是选择,仲父就有不选这条路的权利,朕绝不会强求如何。」 末了,沈玥从怀里摸出两柄精緻的金刀,握住萧亦然的手腕,放在他手里。 「仲父在外行走,危机四伏,防身的兵器需得趁手才行,朕瞧着仲父用这两柄剑似乎并不怎么顺手,这是先前国宴上,朕收了仲父银锁扣里的金刀,还你。」 萧亦然罕见地愣了片刻。 他本以为依着沈玥的性子,怎么也要不依不饶地同他闹上几句,讨要几分好处才肯罢休。 沈玥见他握着刀,征愣着站在那里,便着手替他去拆他左手银锁扣上的绑带。 萧亦然蹙眉抽手,沈玥捏着黑皮带扣的手却没松,反借着他的力道,将绑带一併卸了,露出他疤痕狰狞的左手。 皮革绑带下的,本该是骨节分明有力,持刀握枪、弯弓猎鹰的手,却在掌心处落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烧伤。 烧伤狰狞,贯穿了整个手掌,让人见着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去想这疮疤烙上去时的惨痛。 他久经沙场,身上的伤疤远不止这一处,比这面积更大的有,比这更深更骇人的也有,但最痛的大约就是左手上这道长不过两寸的烙印——八万同袍葬身,嫡亲二哥尸骨无存…… 沈玥曾见过不知多少次,但仍忍不住心里一紧,喉里梗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沈玥沉默不语,萧亦然却出声问道:「陛下方才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沈玥看着他垂下的手,「想问仲父疼不疼,但又觉得这种明摆着的事,说出来未免也太矫情。」 「会。」 「……会什么?」 「前几年还是会疼,阴天下雨的时候还会痒,姜叔不许抓,所以只能将皮带扣勒得再紧些。最近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了,握刀持剑也不受影响,只是我左手剑本就练得平常,所以用的也少些。」 萧亦然平静直白地揭开自己的疮疤回答他,茶楼外的残阳洒落了他满身。 沈玥却从他平常的言语下,瞧出几分真切的脆弱,不是来自于毒发或者病痛,而是一种隐忍苦痛,独行于世的孤独。 「仲父不疼了就好。」 第46页 沈玥松开已经被他重新焐热的手,轻声道:「以后也不要再疼了。」 萧亦然蹙眉看着自己被搓红的手,颇有些不解风情地问:「陛下不是要还刀吗?」 沈玥:「……」 沈玥小时候没少缠着他玩他的腕扣,内里的机关门道不知被他卸了多少回,他轻车熟路的拆开腕扣的机扩,抽出钢丝绑在刀尾,而后又利落地将腕扣装回。 「仲父,朕所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沈玥替他重新将银锁扣装回腕子上,復又细緻地一圈一圈将他左手上的伤疤遮住扣好。 「验尸查案自有大理寺接管,朕将张之敬和狼牙一併交予你,若仲父还需要查问什么,方才朕带仲父去的那所越风楼,里面陈设的沙盘和一干资料文书,仲父也都可以随意调用。」 说罢,沈玥转过身,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颓然,一袭青玉锦衣,身披如火的斜阳,缓步走进黄昏的阴影。 作者有话要说: 1:王阳明《与黄宗贤书》 第20章 唐如风 袁征自诩钻了灶台拖尸功劳甚大,一回来便毫不客气地占用了自家王爷的浴房,给自己从头到脚洗了许多遍,直到确认没什么异味,这才拧着滴答水的头髮出来。 萧亦然手执笔墨,正在理顺这些千头万绪的干系,他摆摆手,示意袁征坐远些。 「王爷。小陛下就这么撂挑子不干了?他是不是瞧出来你钓他呢。」袁征拿起桌边放着的糕点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笔尖微微一抖,滴出一朵黑色的墨花。 「是。」 萧亦然执笔晕开墨迹,在唐如风的名字下方,写下「第三方」三个字。 「那他为什么非但没生气,还就这么忍了。」袁征挠了挠头,「我还以为,他会像中秋那会儿,怎么也得想法子给你困住,好生刁难一番的。」 「更过分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不能忍又如何?他是骂我一顿管用,还是要打我两拳出气?现今整个中州都知道他与我君臣情深,只不过诈他一回就撕破脸刁难我,先前那一出妙笔生花的好文章岂不都白做了。」 袁征凑过来,萧亦然一指头顶住他湿漉漉的额头,推离了桌面。 袁征兀自挣扎着,想要看清楚他写的字:「那陛下是怎么瞧出来咱们耍他的,我可半个字都没有同那个老泥鳅说的!」 「顺钩咬饵,这很难猜吗?」萧亦然復又在这「第三方」和「天下粮仓」之间画了一条浓墨重彩的连线。 「很难。」袁征重重地点点头。 「严家在中州的势力多汇聚于官场,坊间可直接联繫上严家嫡系的地方并不多,我们今日去的茶楼,便是一处。」萧亦然提笔,在严家下方写下「茶楼」两个字。 「这么重要的地方传出了假消息,令唐如风被抓。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严家却没有一人前来茶楼调查,茶楼没有被废弃不说,还令那具尸体在烟囱里藏了这么久,这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 袁征恍然大悟:「这说明,唐如风被抓,本就是严家人设计好的!」 萧亦然微微颔首,以示认可。 袁征隐约感觉这话有些似曾相识,挠着还在滴水的脑袋,疑惑道:「之前李尚书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国子监出事的那夜他说,金陵严家本来就是故意送进来唐如风。那帮孙子就等着我们翻他身上的天门关旧案,藉此摆咱们一道!」 「是。但之前李尚书反水,是我们三人的密谈,此事无人知晓。但是今日,我们大张旗鼓地去了茶楼,翻出了帐房的尸体,唐如风身上的阴谋就随之浮上水面,成了阳谋。」 旧案理清,萧亦然在正中央的位置上,写下沈玥的名字。 萧亦然:「所以,现在陛下也认识到了,或者说是再也无法继续伪装下去了——他与严二所谓的联手刺杀,看似是他在哄骗严二,实际早已被严家人看穿,借他和唐如风的手来陷害我。」 「那王爷说,是陛下被严家骗了的可能性大?还是陛下和严家一道走这齣戏,联手骗咱们的可能性大?」袁征抹了抹手上的水渍,用手指头在沈玥和天下粮仓之间画了条线。 「合谋联手,不是你骗我,就是我骗你。陛下他夹在我们与严家中间,自然是两种全占了。」萧亦然提笔,在这二者之间画了个叉。 「严家没有对他全部兜底,陛下他也有事瞒着我们,当然……我今日也骗了他。」 袁征烦躁地抓了抓脑袋:「那现在陛下人被你气走了,线索又断了,咱们怎么办?」 「等。」 萧亦然将沈玥的名字以笔抹去,没什么情绪地说:「若是陛下当真想杀我,中秋那夜完全可以动手,现今我既然还活着,陛下又再三示好,想要同我联手,必然不会止步于此。唐如风的旧案掰扯不清,他就赢不了我的信任,所以我们只需要等。等到陛下想出新的能够自证清白的法子,然后主动送上门。」 「……还来?」 袁征一头栽在桌子上,「小陛下再回来,应该不会继续骗咱们了吧。」 萧亦然搁下笔,眼前闪过沈玥那双澄明透亮的眼睛,如晨曦破雾熠熠生辉,永远带着真诚的笑意,让人竖起的防备无处招架。 「但愿如此吧。」 * 沈玥那超乎常人的执行力和头脑,并未让他们等上太久。 第47页 次日一早,他便亲自带着大理寺的案卷,再度登了王府的门。 「仲父,这位帐房先生的验尸已经有了结果,致命伤在脖颈处,被细绳勒断,勒痕呈斜向下切口状。初步推断兇手是背后下手,身量比死者矮,且力气不大,借着自己的体重下坠勒死了帐房,藏尸在烟囱里。当时茶楼里符合这一特徵的茶客共六人,暂时还没审出什么结果。」 萧亦然看过案卷,沉思道:「不太对劲。镇抚司改制前搜罗罪状最为在行,又跟着陆大人办了这么多年的案,有如此明显的特徵,不该没有结果才是。」 「仲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沈玥摊开摺扇坐在旁边:「朕回去后仔细想了想,这兇手其实也未必就在诏狱关着的那帮茶客里。很可能在我们动手抓人前,兇手就离开了茶楼,又或者兇手前日干脆就没有出现过。」 「陛下所言,想必是有定论?」萧亦然抬眼审视他。 沈玥胸有成竹地摇着摺扇,昨日的颓然早已消散,一夜过后依旧是少年意气,笑得明媚俊朗。 「兇手有备而来,占用茶楼往来通讯的目的是什么?据验尸推断的死亡时间来看,恰好是唐如风被抓之时。所以,这案子的关键,还是在唐如风身上。仲父可否允朕,去见他一面。」 「不可。」萧亦然干脆回绝。 「仲父,朕可是严二公子刺杀一案的同谋,仲父问不出的话,朕未必就问不出来。」沈玥话锋一转,笑道,「何况,仲父才刚教导了朕审讯之道,朕还想亲自试试呢。」 萧亦然不为所动:「同谋相见,多半是为了串供。陛下还是先把口供交代清楚了,臣才好放你进去。」 「仲父何必这么提防朕呢?朕的确无法自证当初管严二要唐如风的真实目的,仲父不信朕也情有可原。」沈玥放下摺扇,收敛笑意,难得地认真道,「朕不能用一句不知情就开脱了自个儿,朕事先确实想过,严家如此轻易地交了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查旧案倒是容易,只要问一问陆炎武便知,但能捏住人证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恰逢严家改朝换代这样天赐的良机,朕总不能因噎废食,前怕狼后怕虎。所以,就算严家兴风作浪朕也认了,总得试上一试,先将人要来再说,朕见着了人,才能知道他们作的是哪门子妖不是? 虽然中间出了些差池,还连累了陆大人,但现下既然仲父不打算用这个唐如风翻案,那不管严家、又或是朕落下这枚棋的时候带着什么目的,也都再无用武之地了。朕再怎么辩驳不清,也顶多就是个筹谋未遂,定不了罪的。」 「为臣者,如何敢定君父的罪过?」萧亦然道,「陛下自幼性子骄纵,向来是个赌输了就要掀桌子的。臣不提防着些,陛下一任性,撒起脾气来,怕是整个王府都要遭殃的。」 「朕什么时候同仲父任性了?」沈玥鼓起脸,愤愤不平地为自己辩解,「朕对仲父的事情,一向都谨而慎之,从没有胡来过!」 萧亦然笑了笑,不置可否。 沈玥在他颇有深意的眼神里渐渐红了脸,低声嗫嚅着:「小时候的荒唐事,不算数的吧。」 袁征侍立在萧亦然的身侧,没忍住笑出了声。 萧亦然偏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袁徵用力捂住嘴,这才勉强止住笑。 沈玥大窘,垂头拿扇子遮住脸,将桌上的那一双袖剑勾过来,来回打量了片刻,说:「先前就瞧着仲父这双剑有些眼熟,这是双剑如风的吧。」 「有什么问题吗?」萧亦然问。 「是有蹊跷。剑是杀手的魂,这一双袖剑看鞘上的云纹已经被磨平了,似是很有些年头,但看这双袖剑的剑身却没有多少痕迹。剑不磨则不利,即便是乌兹的钢刃用上十年,也得时时打磨才能保持此等亮泽,但唐如风的这双袖剑几乎没有打磨过,新的就像是……没杀过几个人。」 沈玥收剑入鞘,看向萧亦然:「不过朕武艺不精,倒也不太明白这些。所以还是得请仲父安排朕见了唐如风,诈他一诈,才能确定。」 沈玥不懂这些,萧亦然却是从刀锋箭雨里杀出来的,对刀兵利器可谓瞭若指掌,他自日光下沾了水重新验看这双袖剑。 这一双袖剑至少有十年的来头,唐如风视此剑如命,按理说更该将其日日配在身边,时时磋磨养剑,但他却将其弃之不用,以至于令宝剑蒙尘经年之久,双剑既然已经蒙尘多年,又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将其带入中州? 萧亦然手指摩挲着剑鞘上的云纹,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可能,抬眼看向沈玥。 沈玥接过他的眼神,微微点头。 萧亦然站起身,带着他往后院走,边走边叮嘱道:「唐如风武艺超群,因伤未愈,上不了重镣。为防万一,陛下还是不要近身为好。」 沈玥乖巧地点头:「朕知道了。多谢仲父提醒。」 等着护卫开门的空当,萧亦然板过沈玥的手,银锁扣机扩弹出,他将一柄袖珍的金刀塞进沈玥的手里。 沈玥不明所以地接过来,萧亦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留着防身。」 「好。」沈玥小心地把金刀别进腕子里插好,进了屋。 刚迈过门槛,一股子腥臭气便扑面而来。 沈玥便挥着扇子皱起眉,嫌弃道:「这屋里什么味儿?」 第48页 屋内窗户封死,不见天日,匿于暗处的声音喑哑,轻蔑地笑了一声:「老子吃喝拉撒都在这一亩三分地,你说什么味儿?」 沈玥皱着脸,远远地站在门口,捂着鼻子说:「朕——当今天子,就是朕从你主家的手里,要唐如风来走这一趟中州之行的,你应该懂得自报家门的规矩吧。」 一张苍白的脸拖着叮呤咣啷的锁链,自暗处缓缓现身,漠然地看着他:「陛下指名召我入中州,还要问我是谁吗?」 沈玥歪了歪头,轻笑道:「朕指名要的人是唐如风,这位大侠,你姓甚名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专栏放了两个预收,下本固氮《美人琴师被买回家后》和幻耽《职业控梦师》,欢迎戳专栏求收藏鸭~ 第21章 天门关 唐如风面色如常,平静地说:「陛下久居中州,我一个江湖人士,自然入不了您的眼。可本家的人,都是认得我的身份的。得了陛下的旨意,再来伪造一个杀手,是不是有些晚?」 「是这个道理。」沈玥颇为认可的点点头,「所以,你很久之前,就开始伪装唐如风了吗?」 唐如风挣着链子勐然上前一步,双目圆瞪:「陛下这是何意?我捨命入中州为你锄奸佞,陛下这是觉得我配不上双剑如风的威名吗!」 沈玥撇撇嘴:「朕打小没爹,就是外头那位奸佞给养大的。你这副兇相还是收敛些吧,论唬人,这可还差的远了。」 唐如风哈哈一笑:「输给阎罗血煞当然不冤,杀人掉脑袋的事,谁能比得过他!」 「四大商行连杀一百八十一人,毁尸灭迹。这大案做的震惊朝野,若你真是唐如风,倒也不算输。」沈玥从容地摇着扇子说,「朕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唐如风——一个效忠严家的杀手,是怎么突然间有了良心这种东西呢?」 唐如风不屑一顾道:「如果陛下把杀人焚尸,也叫做有良心的话,那这东西,我满腔子都是。」 「灭口之事,本该做的悄无声息。若非斩尸左手,纵火焚尸,以这等惨烈手段比照天门关大败做下此案,也不能口口相传,破了铁马冰河的封锁,将此事传到中州来。 更不会引来了朝廷钦差南下,将当年他们在天门关一战犯下的罪孽,查了个一清二楚,落下个国耻之名。」 沈玥歪了歪头,补充道:「当然,这些都是唐如风做的。良心这个东西,与你无干。」 唐如风别过头,不屑与他辩驳。 沈玥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陆炎武南下彻查,自然也就查出了唐如风犯案的缘由。当时先帝爷爷年迈,朝中形势复杂,北境国情危急,政局动盪,不宜再继续深挖。铁笔判官以自己不再详查此案,不报实情为条件,换了唐如风一条性命,以待来日。 后来么,你也知道,朕登基之初,阎罗血煞和铁笔判官联手共审。一桿银枪,一柄铁笔,把这些杂碎尽数杀了个一干二净。」 唐如风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手:「陛下这口才,不去南桥底下说书,可惜了。」 沈玥微微蹙眉,眼神有些不悦,脸上笑意却愈浓。 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说到评书,朕倒是在城南的茶楼里,听一位姑娘说了出上好的评书呢。」 唐如风垂着头,并不理会他,烦躁地抖了抖身上的镣锁。 沈玥将翠玉摺扇当做惊堂木,「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 「八年后的今天,朕随口一提双剑如风的名号,严家人就立时警醒,故意将你送进朕的手里,以此为饵陷朕往里跳。那八年前,那些丧心病狂,为争权夺势便枉顾天门关八万将士性命的老奸巨猾之辈,又怎可能会因为陆判官的一时退让,就留一个背叛主家、招致如此大祸的杀手性命? 只怕是当年陆炎武前脚刚出了江北,双剑如风便随风而去了罢!」 屋中沉寂静默,落针可闻。 沈玥话锋一转,放缓了声音道:「铁笔判官一生清贫,他当年因此被罢官,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十来岁的幼儿,只能做些抄书写信的营生。其妻王氏,官家小姐出身,从一个三品堂官的大夫人,沦落到替人浆洗缝补做活,连那年冬天都没撑的过去。 知道唐如风现身中州之后,尽管旧案已结,这个当年拼死保下的线人再无大用,他还是第一时间赶往了严家的茶楼传讯,叫唐如风逃离。 谁能想得到呢?他等来的竟然是你。 你把剑捅进他胸口的时候,一心想着要杀人灭口,捅死了这个人,中州里便再无人知道你是假冒的唐如风。这事,双剑如风干不出来。」 沈玥将那一双袖剑重重的掷落在地,厉声喝道:「你以为你用着他的剑,你就能当真成了他吗!」 「他腔子里长的是真良心,至于你么,你长的那玩意儿叫狼心狗肺!」 沉默半晌,唐如风抬起那张惨白得如同死人般的脸,因神情扭曲而显得有些狰狞。 他一字一顿地问:「你说的这些,有证据么?」 「没有。」沈玥坦然地对上他的双眼,「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实证,朕堂堂大雍天子,也犯不上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与你废话。」 唐如风先是一愣,而后扯着身上的血洞,梗着脖子笑得前仰后合,身上捆着的链子哐啷作响。 萧亦然闻声有异,一脚踹了门闯进去。 第49页 沈玥回头看着他,轻声说:「仲父,他招了。」 * 「我名为牧云,如风是我的师弟,教习师父给我们起的名字,如风……牧云,多好的念想,一生自由,来去如风。可师弟他,没活过二十五。」 唐牧云坐在床边,目光落在顺着窗户缝隙落进来的一点阳光里,尘土沙砾在阳光下欢快地蹦跶。 「那一桩灭口岸,是师弟接了令去办的。四个商行一百来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商户,又是自家人,下点药,一刀切干净,再放一把火,这种事在我们的行当里就算是最容易的『尖活儿』,事少钱多,时间要是赶得及,天亮前还能去金陵的河边搂着姑娘睡上一觉,去去身上的血气。 可那夜过后,师弟没回来。 师弟的事,我还是从坊间听到的,杀人剁手传的沸沸扬扬。官府下了令,主家也派人拦,可人的嘴怎么能堵得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传十、十传百,活生生地传进了中州,传到了天皇老子的耳朵里去。中州的老皇帝烧香论道有一手,大事上居然也还没老煳涂,很快派了个官来。 那时候,他还不是闻名天下的铁笔判官,乔装成个穷酸书生,不走官道不摆官威,三两天便给那些个烂事查了个底掉。主家反应也不慢,跟在陆判官的后头,将所有的证据毁的一干二净。最后,他们还找到了师弟的藏身之处,下了请帖,邀这位奉旨查案的钦差过府夜饮宴,而我,就是当时埋伏在厅里的众多杀手之一。 陆判官只带了一个小书童,捧了个不大的楠木骨灰盒,是他给自己预备的。早听闻这人出身微末,没什么家室背景,每审大案,都是抬棺上座。那天,他甚至没备棺椁,连个全尸都不预备给自己留下,当场就镇住了主家的所有人。」 …… 唐牧云顿住不语。 他抖了抖手上的镣铐,抬头望向萧亦然道:「我在江北时曾听闻,漠北戈壁上的古漠春烈性浓香,入喉即醉,醒时犹如荒凉大漠,枯木逢春,是天下难得的好酒,可否请王爷与上一杯?」 沈玥蹙眉:「你胸口还有个窟窿,如何能饮烈酒?」 萧亦然摆手,命人抬进来一坛。 唐牧云将第一碗酒洒在地上。 他面色凝重,沉声道:「小师弟他原本是去商行行灭口之事,却不知怎的发现了端倪,那些商行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留了些疮疤,是染了阳城疫病留下的。阳城疫病现如今已经有了方子可治,可十年前,这疫病在江浙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疫病来势汹汹,人一旦染上便立时高热、溃烂、上吐下泻,三两日的功夫就能要了性命,但只要熬过去最难的关口就能活下来,这病以后也不会再惹上了。小师弟他……他就是阳城泽县人,也是当时是他们家里,唯一一个挺过这疫病的人。 那些商行里人全部染了阳城疫病,经手的是运往漠北天门关的军粮。传疫病与人倒也罢了,你们可能此生都想不到,金陵是如何糟践人的……那一批送往天门的军粮的装袋,裹过阳城疫病的尸。」 萧亦然腾地站起身,眼前蓦地一黑。 真相。 这就是陆炎武拼死也要向他隐瞒的真相。 疫病、军粮、焚尸……真相荒谬而不可言说,远比他猜测的更为丧尽天良。 难怪当初威震北疆的天门关会在瞬息之间毫无抵抗之力,难怪鞑挞攻入天门之后要纵火焚城,难怪当初守城的八万将士最后连个全尸都不曾落下……这些殉国之人身上的疮疤,就是严家叛国的铁证。 「陆判官当时以为小师弟就是此案唯一的人证,这才宁肯弃官不做,也要孤身赴这主家的鸿门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给当年的真相留下一个人证。但就连陆判官也不清楚,当初的那四个商行实则有一百八十二人,小师弟他去杀人纵火之时,还在暗中留下了一个活口,无论那些人怎么拷问他,他都没有说。」 唐牧云一口气干了三海碗,斜靠在墙上,微微仰着头。 「师弟好酒,可在金陵喝不上漠北的酒,小师弟这辈子,没出过一次金陵城,没喝过一口漠北的酒。后来他被抬出去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如果这就是人长了良心的下场,那我宁可师弟这辈子,都像我一样,做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一滴清泪,从他脏兮兮的脸上滚下来。 …… 萧亦然转身走出去,站在门口。 他仰头望着中州的秋日里难得放晴的天空,天幕辽阔,澄碧净明。 沈玥站到他的身边,轻声问:「仲父,你还好吗?」 萧亦然似一株苍松般,仰着头,一动不动。 「今天是个好天气。」沉默了许久,萧亦然如是说。 「天门关兵败的那天,也是这样……霁朗无云,风却很大,所以鞑挞的那一把火,才能烧得那样旺。几乎是一瞬间,便焚尽了整个天门关。 等大哥与我赶到驰援的时候,除了二哥的那一桿银枪,烧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萧亦然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左手。 他从不示与人前的,黑皮带扣下缠绕着的那道狰狞的伤疤,见骨的血肉,就是当时他从火堆里,拼了性命抢回那杆银枪烙下的烧伤。 「仲父……」沈玥一时语塞,胸口沉沉地压着块巨石,话都梗在了喉咙里。 第50页 「没有那一把火,阳城疫病就会顺着天门关,染遍整个北境,也会染到攻城掠地的鞑挞军中。等到铁甲军和鞑挞两败俱伤之时,便是新君即位,开疆拓土、扬名立万的时候。可四大家也没想到,鞑挞的可汗鬼赤并非是传闻中的草莽野汉,他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烧光了所有的阴谋和阳谋。 八万铁甲军……可以踏平金帐王庭、远征西域列国的存在,就这样在一夕之间,烧成了飞灰。」 沈玥定定地看着他,萧亦然远比他想像的要镇定,他面色沉静地述说着当年往事,就像一湾万古不变,未有波澜的深潭。 不知该有多少次,于遍地尸骸中惊梦不醒,才会十年过去,兵戈刀光,依旧留在这湾深潭里。 「仲父……」沈玥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我初登基时对仲父说的话,依然奏效。仲父想要做什么,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犯案的人早都杀尽了,我还能做什么?从城外乱坟岗里抠出来,再鞭一次尸吗?」萧亦然低头看着他的手,平静地说,「旧帐翻一次,九州血流成河,旧帐三番五次,动的就是国之根本。若臣再做些什么,陛下这把椅子,还能坐得稳当吗?」 「逝者已矣。仲父……」沈玥想劝他几句,对上这双深不见底的眸色,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復仇不过是行兇者的偿命,怨魂厉鬼依旧阴魂不散,当初留下的创伤和痛苦仍然如蚀骨之蛆,随着狰狞的伤疤一道,在每一个无眠的深夜里捲土重来。 此后经年,在无数沉默且无处宣洩的岁月里,漫长细碎的疼痛,将一点点碾过受害者的整个人生。 萧亦然抽出自己的衣袖:「都过去了。」 沈玥看着他,终于追上了那日他在风雨中留下的背影。 他输不起、赌不了,往日仇、近日怨,整个漠北州在他的肩上担了整整十年。 当年旌旗十万斩阎罗,军旗不倒,何等意气,那一战——是漠北铁甲最后的荣光。 可下了战场,还是战场,世间的风霜刀剑,口诛笔伐须臾不肯放过他。 他在这一路漫长的征伐中,杀了自己,做了阎罗。 …… 沈玥抬脚追上去,并肩站在萧亦然的身边,坚定道:「仲父,早晚有一天,朕会靠自己坐稳这江山,不再是你的累赘。」 「嗯。」萧亦然淡漠地点点头。 「朕会帮你。」 「……好。」 「这局棋,朕还会继续。若让仲父四子不够,朕还可以让八子、十六子,朕可以一步退,步步退。哪怕要让到,让到朕退无可退。不管你信不信朕,朕绝不会让你输。」 萧亦然蓦地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了沈玥一番,冷冷地说:「沈玥。」 「嗯?」 萧亦然每次直唿他姓名的时候,多半都是生了气,沈玥不明白自己这番衷心之言怎么就又惹着他了,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臣的棋艺,当真有那么差劲?」 「……」沈玥一愣,用力地点点头。 萧亦然抬脚就走。 沈玥追着他的步子跑起来,摇着扇子笑:「仲父不信吗?要不,我们再下一盘,朕许你随时可以悔棋重来,如何?」 「不如何。」萧亦然一口回绝。 「仲父——」沈玥拉长了尾音,「输给朕,不丢人。」 萧亦然蓦地回首,板过沈玥的肩头,正色道:「陛下的联手之约,臣应了。臣把这条性命放上赌桌,陛下要杀、要剐、要下蚀骨毒,还是要捅刀子臣都绝无怨言。 但漠北铁甲戍守北境,为国之根本,与你我私怨无关,臣要陛下以君父之名相护漠北,无论将来时局如何,无论最后你我如何收场,漠北铁甲不可动、不能杀。」 第22章 古漠春 沈玥上前一步,璀璨似星的眸子柔和地看着他:「仲父,朕要你的性命做什么?朕要的是……」 萧亦然打断他的话:「陛下要是再提关于棋局的半个字,臣现在立刻就从门口给你扔出去。」 「……」 沈玥登时闭了嘴,郑重其事地点头。 好容易达成联手,又忧心他得知真相后心中不快,沈玥多少有些忧心他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揭开的旧怨,故而闹着折腾,赖在王府不走,说什么也要与萧亦然共饮一杯,以庆盟约。 酒还未温热,张之敬便带着那日茶楼中蒙着面的说书女进了王府。 袁征跟在后头,一个箭步窜进来,闷了萧亦然眼前的酒:「王爷,你要背着姜叔偷喝酒,我可再不替你瞒着了。」 沈玥摇着扇子,眸光微闪:「仲父,朕怎么不知道这王府里,谁都能给你做规矩。」 袁征委屈地说:「小陛下你不知道,昨天我同王爷偷熘出去,被姜叔抓了现行,晚上连饭都没给我吃。姜叔说,我要是再不好生照看着我们王爷,三天都不给我饭吃。」 萧亦然抬腿给了他一脚:「少在这里装样,晚上只少吃了半碗饭,半夜就窝在房里啃肘子,能饿着谁也饿不着你。」 袁征被他说红了脸,逃也似地走出堂屋,一把将候在外面的张之敬拖进来给他解围。 张之敬上前一步,揖手施礼道:「陛下、王爷,说书女带到。」 那名女子依旧蒙着面,跟在张之敬的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 第51页 萧亦然命张之敬从外面关上了门,挡住袁征好奇的目光。 萧亦然道:「后院前日住着礼部两位大人的偏房已经腾出来了,王府的医官每日会去为唐牧云诊治伤情。姑娘脸上的疮疤,可一併治了。」 他不问案情,只安排住行和医官。沈玥闻言微微欠身,话到嘴边却又跪坐回去,忍住了未说出口的话。 那名女子轻笑一声,抬起手,将蒙面的斗笠扔在地上,凛然喝问:「我脸上的疮疤,是幼时家中染过阳城疫病留下的,也是当年唐如风行灭口之事,暗中留下的唯一证据,是严家在军粮中散播疫病的铁证,王爷当真要为我医治吗?」 「萧某不才,南下中州行至今日,虽无大能,但也绝不至于需要当众揭开一位女子的疮疤,才能达成目的。何况眼下外敌未除、内乱未平,还远没有到能够大张旗鼓掀开此案,为亡者叫屈的时候。」 女子定定地看着他:「王爷好意,民女心领了。这些年我行走在外,也曾得遇良医要为我诊治,是我自己不想治。」 沈玥轻声问:「姑娘为何……」 「家国深仇,不敢相忘。」那女子目光炯炯,看着二人,声音铿锵有力,恍若金石,掷地有声。 身体比灵魂更忠诚。 仇恨烙在皮肤上,伤疤会永远记得。 可一旦受伤的人习惯了与伤痛同行,世人就会因为他们不再喊痛,从而心安理得的开始遗忘。 萧亦然摩挲着自己左手的银锁扣,偏头看了沈玥一眼。 世人惯会叫人放下屠刀、苦海回身,可沈玥却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然很支持他的復仇。当年陆炎武抬棺上座审理天门一案,还没有桌腿高的小沈玥,就踩着脚凳一笔一划地亲笔描摹了圣旨,盖上玉玺。而今多年过去,沈玥仍然会为了天门旧案的人证而筹谋奔走,甚至不惜因此而背上嫌疑。 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东宫太孙,万乘之尊,却一直都能和创伤感同身受,能清楚地知道就算时间过得再久,就算永远不再触及,经歷过的那些痛苦、背叛、煎熬……也不会被抹平。 走出创伤,带着仇恨活下来的人,早已面目全非,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萧亦然捡起地上的斗笠,正色道:「这么多年,姑娘宁可顶着被毁的容貌,也要保留这些,无非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沉冤旧案,替你的家人鸣不平。这一点,萧某敬佩之至。 血海深仇要报、灭门之恨也要偿,可在此之前,姑娘首先是一个女子。若你的家人还在,也不会希望你为了替他们伸冤,便活成了一个行走的证据。」 「王爷所言句句诽腑,民女感念,但也不必再劝我。」 女子接过斗笠,却并未戴上,坚定地看着他:「我自愿如此,并未有丝毫勉强。并非世间每一个女子都想要姣好的容颜,华丽的衣裳,也有女子心智坚硬,嚮往战斗和自由。 深仇未雪前,放下是最容易的事,我宁愿直面仇恨,与痛苦和伤疤同行,也不愿有片刻相忘分毫。」 萧亦然笑了笑,不知透过她的目光看到了谁的身影,他抬手倒上两碗酒,起身亲自递到那女子手里。 「古漠春,大漠逢春,敬战斗和自由。」 「严新雨。」女子端起碗,看着他说。 「空山新雨后。好名字。」萧亦然颔首一笑。 二人在疮疤和仇恨中碰杯,烈酒从喉咙滑下,灼烧感一路燃尽五内。 严新雨昂首问:「敢问王爷一句,我这名字,什么时候能出现在呈堂证供之上?」 「当铁甲军南下逍遥河,收復江北、浙安两州,平定天下粮仓,令九州归一之时。彼时,烦请严姑娘于三军阵前,替我的兄长、你的家人、和那八万将士们,喊一声冤。」 萧亦然抬起右手,屈指成拳,在左肩上轻敲三下,施以军礼:「九州一日不归,血仇一日不忘。」 「好。」 二人交手击掌,郑重许诺。 沈玥在清脆铿锵的三声击掌声中,默默低下头,饮尽了自己的杯中酒。 尽管在亲审假唐如风前就已经知道了萧亦然的选择,可当人证物证都摆到桌面上后,沈玥仍不死心地想要看他是否会更改。 明明诸事俱备,只差他往前迈出这么一步,便可得见天光,沉冤昭雪…… 「傻子。」他如是想。 当年萧亦然率五万铁甲南下中州,本可以借战火和夺嫡之争,暗中清除世家做天门之变的叛国罪人,神鬼不觉。可他偏要将人千里迢迢地抓来,槛送京师,押入诏狱,交予大理寺以大雍律例审理,明正典刑,以示国法昭彰,告慰那八万将士们的在天之灵。 开铡问斩后,国法昭彰了,亡者告慰了,他自己却因此落了个阎罗血煞的恶名,从此青史无功绩,只留弒杀止婴啼。 义不负心,忠不顾死,萧亦然向来如此,从不低头也绝不妥协,一身傲骨永远顶天立地的挺着,撑着他在风口浪尖上,做了大雍朝整整十年的中流砥柱。 杯酒入腹,沈玥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倏地笑了。 知子莫若父,难怪当年的卫老国公会让他这个幼子去抗漠北铁甲的军旗。 他的战场,从风沙凛冽的沧云关,转到了如今波云诡谲的中州城;但他的将军,仍是当年那个千里单骑的一桿军旗——不倒,不改,风雨如磐而不退分毫。 第52页 严新雨一拱手,道:「唐大哥被抓之后,我便潜进严家的茶楼,本是为了搜罗消息,救唐大哥出来,却在意外中听到了另一条讯息,于王爷您可能有大用。送进来唐大哥时,严家为防筹谋暴露,与王爷撕破脸再无转圜,便由天下粮仓金陵长老会做主,做了两手准备。如若唐大哥伪装双剑如风的计划成功,王爷翻案,那便抵赖军粮,死活不交,闹上公堂。 另一手,则落在了暗处,长老们一早将严家庶长子和家主严二,一併塞上了浪里淘沙的龙舟,中秋前后便送进了中州。现今,就窝在王爷您的眼皮子底下。」 按照先前李尚书所言,严家欲以漠北的军粮来抵江浙大旱的罪过,定会如数缴全,沈玥从中横插一脚,提到了唐如风,令严家看到了这个计划更完善的可能。如今距离六坊红楼大张旗鼓地抓人已经过去数日,严家想必也明了双剑风这步棋走空,眼下就该轮到这位新任家主出面,交粮保命的时候了。 「多谢姑娘告知。」萧亦然回了礼,命袁征将她送出去。 沈玥坐在榻上,方才二人说话时,他已经一连饮了好几杯。 古漠春酒性烈,他坐姿倒还端得正,只是衣领被他自己扯得凌乱,面颊已泛出浓艷的潮红。 「仲父——」沈玥抬眼瞧着萧亦然,声音更轻几分,「朕差一点……就错过了这个说书女,朕是不是很蠢笨?」 「是。」萧亦然丝毫不给醉鬼留脸面,「所谓灯下黑,臣也并未留意,与陛下一般无二。」 「才不是。仲父行事一贯谨慎的很,根本不会犯这样的错。」沈玥笑着反驳,笑意未及眼底,又生出几分歉疚,「朕……还犯了不止这一个错,朕把唐如风,假唐如风送给仲父,差点就害了你,害了整个……整个漠北。」 「无论唐如风身份真假,臣都不会翻旧案,乱军心。陛下不必因此挂怀。」 「不不不……」沈玥坐直身子,胡乱地摆手,严肃纠正道,「朕挂怀的,不是他们拿朕做饵,借朕的手送进来这个假证人骗你翻案。」 「朕介意的是……这等愚蠢的离间计,朕竟没有看出来,让仲父与朕生了嫌隙。」沈玥醉醺醺地凑过来绯红的脸颊,眸光潋滟,水波流转中透着说不出的委屈。 萧亦然平静地问:「在茶楼之前,难道陛下就没有看破吗?」 沈醉鬼眨巴下眼睛,低下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似小鸡啄米般点点头,轻声道:「朕有的。朕其实是故意引得仲父去茶楼,撕开这一层遮羞布,将这件事掀到明面上来,才好与仲父开诚布公的说清楚。朕瞧见仲父的烟花,其实朕当时就在附近,偷偷地在暗中转悠了好久才敢走出来。 不过当年钦差一走,严家就杀了唐如风,还做下了假身份,一换就是十年,这是朕没想到的……未雨绸缪,好手段。」 沈玥歪七扭八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若非天地间尚有这一丝良心在,唐如风捨命留下严新雨这个活口,受尽折磨也不肯供出人来,唐牧云又小心翼翼地保了她这许多年,那当年的旧案,送进天门关的裹尸袋,鞑挞焚城的真相……就当真和着血泪埋进了歷史,再也没有半分实证。 「朕知道……唐如风的身上有猫腻,也知道严家想要拿仲父的军粮做文章……天下粮仓的粮没那么容易吃,朕还知道就算严家往这军粮里头掺了民怨和饥荒,仲父也得咽下这口夹生的饭……这些个奸佞小人胆敢如此算计仲父,朕就得砸了严家的饭碗!」 这人分明醉得满脸潮红,动作歪斜,说话倒是口齿清晰,思路明朗。 萧亦然探究地看着他:「陛下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还拉着臣与你一道跳进了这个坑?」 沈玥见了他的笑,热得厉害,在桌子上摸索着自己的摺扇,却抖着手怎么也打不开,索性撇了,拿手唿着潮热的脸颊,跟着笑起来。 「朕……才不傻的。」 这话如同醉鬼说自己没醉一般,着实不那么可信。 萧亦然知道他是真的醉了,无奈地摇摇头,起身想要扶他去醒酒。 「朕……朕不和仲父一道跳进来,怎么能……能和仲父联手呢?就算严家……李代桃僵了十年,废了唐如风这枚棋子,朕也有应对之法!」 沈玥手舞足蹈地挣开萧亦然环着他的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张按了指印的契约。 「仲父说的对,朕……可是随时都能掀桌子的人!」 他「啪」地一下将那张皱巴巴的破纸甩到萧亦然的脸上,笑得肆无忌惮。 「仲父,咱们掀桌子吧!」 第23章 讨赌债 亥时末,深秋雨凉夜未央。 浪里淘沙停靠在码头的龙首大舟蓦地动了起来,顺着逍遥河上流出城去,熄了所有灯火,在风雨交加的深夜里,一路南行。 闪电划破夜空,将水面短暂地点亮了一瞬。 巨大的龙首悬在正中的船头,似鲲鹏入水。高桅巨帆,有层楼高,笔直地插入云霄月宫。 气派宽阔的甲板上安静地能听清雨水落下的声音,桅杆下倒吊着着数十个晃悠悠的人影,不知生死,顺着雨水淌下鲜红的血液,凭空给雨夜添了些肃杀。 正对着甲板的水手屋内,灯火通明,姜淼身着戎装、青丝高束,盘腿坐在上首,身后的木架上高悬着一柄二尺长的三叉方戟。 第53页 姜帆在祠堂跪了这许多日,腿已经直不起来,后背又被打得坐不下去,只能趴在靠垫上瘫着哼哼唧唧。 「阿姐……」姜帆抬起头,「阿姐,不过是将船借陛下几天,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堂堂一天子,还能不还给咱吗?那都是欢场上作乐闹着玩的,顶大不了我就赖了不认,咱犯不上输了次牌,就要打要杀的吧。」 姜淼狠狠地拍了拍桌子:「没什么大不了?你还真以为他借咱们九艘龙舟就是为了耍耍威风!我问你,他要拿咱们的船运上千百号铁甲军去打仗,你这同谋做的冤不冤!一场赌局就给整个浪里淘沙拉下水,就你这个蠢货当他是在跟你闹着玩!」 「陛下藏得深装得好,连议事厅八方风雨都看走了眼,要早知道,谁敢同他玩这个?」姜帆汗毛倒竖,硬着头皮告饶,「阿姐——横竖是我闯的祸,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不干外面弟兄的事,阿姐就放了他们吧。」 「行啊。你也知道是你闯的祸,等会阎罗血煞来收船,你敢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同陛下的赌局你不认帐!」 姜帆瑟缩着摇头。 船再要紧,还是没有命要紧的。 姜淼缓和些情绪,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若今夜能从阎罗手上保下咱们家的船便罢了,可要是保不住,你这顿打也不能白挨,明天下了船,就顶着这身伤去好好捧着陛下过活,给我姜家谋条生路,听明白了吗!」 姜帆听见「陛下」这俩字,就觉得浑身上下的伤没一处不疼的,惴惴地点点头。 「雨夜杀人,姜姑娘好兴致。」 萧亦然弯腰进门,张开双臂,由着侍女脱了他的外袍。 他信步走到姜帆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姜大家主这姿势,是什么时兴的新玩法?」 姜帆瞳孔骤缩,被他拍出一身冷汗,谨记着阿姐的嘱咐,这才没吓地喊出声。 「王爷,酒已温上了,可要弹个曲儿?」姜淼笑着问。 萧亦然摆摆手:「聒噪。」 「阎罗血煞,还是这般不解风情。」姜淼清冷英气的眉眼里含了几分水盈盈的柔情媚意,在灯光映照下端的是一副艷色芳华的美人图,她裊裊婷婷地伏下身,「姜淼陪王爷共赏风雨,不好么?」 「本王为人臣,尽忠是本分。姜姑娘掌浪里淘沙,为的是百年基业。立场不同,风雨也不可共赏。」萧亦然敛了笑,正色道,「女子之力,不尽在风月美色,姜姑娘不必如此。」 传闻阎罗血煞孤僻弒杀,不近女色,年近三十而孑然一身。 姜淼闻言微微一愣,默了少倾才粲然笑道:「看来外面的传闻也不可尽信,王爷才真箇是知情识趣的人。我们帆哥儿虽这会带着伤,可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美人……」 萧亦然径直打断她的话:「本王不好男风,姜姑娘就不要吓唬令弟了。」 姜淼轮番被拒了也不恼,依旧陪着笑道:「也是。若论风姿,这中州里,谁能比得过王爷您?」 萧亦然目光望向时不时被电闪雷鸣照亮的甲板,淡淡地说:「风月谈完了吗?今夜风雨大,谈完了就赶紧办正事,本王也好回去同陛下交差。还是说,姜姑娘输了赌局,却不想如约交船,打算杀几个人就这么抵了。」 「若能抵,便杀人。」姜淼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与萧亦然并肩而立,「若不能杀,这风月么,咱们还可以再谈会儿。」 姜淼抬手,轻轻晃了晃窗前挂着的风灯。 轰隆! 一声惊雷炸起,两排数十盏灯火迎着瓢泼的大雨熊熊燃烧,将整个甲板照得亮如白昼。 姜淼笑意盈盈地看着萧亦然。 「陛下那日在赌局之上展露的心机和算计,实在是令人心惊。输了几日的船倒是没什么,只是不小心知道了陛下的底细,姜淼心里难安,只好杀了外面那三十二人,以求断尾自保。」 「姜姑娘自己的人,切片还是烧烤,都随你。」萧亦然不为所动,「这套杀鸡吓唬猴的把式,在本王这儿,不好使。人可杀,船也要交,赖不了。」 「王爷这是不打算通融了?」 萧亦然从怀里摸出一封黄色的捲轴,拍在桌子上。 「本王今儿个是奉旨前来,替陛下讨赌债的。御笔亲批,加盖宝印,写得清清楚楚,一分通融的余地都没留。 实不相瞒,陛下这会儿就在王府等着我给他开船玩,到底是叫了我一声仲父,做长辈的总不好空着手回去,姜姑娘还请见谅。」 姜淼眼皮子一跳,阎罗血煞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跟他讲道理就搬圣旨,说情分人家连给陛下当爹的谱都摆上了。 嘴皮子耍不过只能见真章,姜淼解下风灯,拱手送到萧亦然的身前。 「陛下既能做出强求民财之事,想必也不会在乎多背上几条人命吧。王爷如此忠心,不若亲自动手,替陛下除了这后患?」 萧亦然瞧了一眼她手里的灯盏,「本王名声不佳,需修身养性。当着姑娘的面,我不杀人。」 姜淼笑得花枝乱颤:「王爷这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不会是——刚才?」 她手里的风灯也跟着晃动。 莹莹灯火顺着窗户传出。 羽箭飞出,被吊在桅杆最前方的两人霎时爆出两团血雾。 两声擂鼓随即敲响,一人于甲板上迎着风雨厉声断喝:「妈祖娘娘在上,姜甲、姜树,除名!」 第54页 萧亦然:「灭活口这种事,本王做的多了。其要义在于,务必杀尽当日所有在场之人,姜姑娘这儿,还漏了一个。」 萧亦然抬手抚上姜帆的脖子,周身杀气毕露,风灯的余晖映在那一双嗜血的眸子里,恍若一潭血水盛着遍地尸骸累累白骨。 姜帆哆哆嗦嗦地唤了声「阿姐」,梗着脖子一动不敢动。 姜淼伸手按在萧亦然的腕上,「不过是死三十二人,陛下是正统天子,九州归心,王爷你怕什么?」 萧亦然手下用力,捏住姜帆的喉管,「不过是输了几局牌而已,姜姑娘敢赌不敢输,这是铁了心,要翻脸不认帐?」 姜帆被他捏得喘不过气,发出呜呜的声音,无力地掰着他的手挣扎着。 僵持片刻,姜淼额间渐渐渗出冷汗,她深吸一口气,道:「王爷,若我拿一个人,同你交换,能否保得住我姜家的船?」 萧亦然蓦地松了手,姜淼被他的动作带了个趔趄,以手撑地,勉强坐稳了身形。 姜帆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坐到她身边,尽可能离那阎罗远远的。 萧亦然低着头,在如墨的衣袍上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姜姑娘想说的是,那位被天下粮仓当做弃子,扔上了龙舟送进中州来做人质的严二公子——严裕良?」 姜淼愣了一下,虽不明他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但想来阎罗血煞定然有他自己的手腕和渠道。 她迅速收拢了情绪,冷静地分析:「王爷眼下正为着军粮和天下粮仓博弈,严二再如何废物,可他这家主的名头还是有几分重量的。若是那个废物肯低头交出家主令,在金陵长老会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动作再快些,至少能调出这个数的粮。」 姜淼伸出手掌张开,微微晃动了下。 五百万石,这不是个小数目,即便他阎罗血煞如何手眼通天,也要慎重审度。 萧亦然面色不变,姜淼还是低估了这位严二公子的分量。 严家私下里借着浪里淘沙的龙舟入京,将这位新任家主送进中州,为的就是和双剑如风一样,就等着他查出来发难之时,将缴钠税供军粮,作成一出逼供抢粮的戏码。 诚如礼部李尚书所言,南方大旱,今年是个亏年,江、浙两州地方与严家合谋要保桑茶、兼田不被割肉,就得将粮食亏空的由头全数栽赃到漠北的军粮之上——既如此,那这被阎罗血煞生抢走的粮食,势必要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大数目,至少在明面上要过千万的虚数,才能引得朝野震惊,灾民动盪。 区区五百万石,如何能填得平天下粮仓私兼田亩、祸国乱民的大罪? 姜淼见他没有言语,心道有门儿,便笑着说:「怎么说这人也是从我浪里淘沙的船上出去的,王爷若是肯卖我姜家一个情面。等下了船,我立刻就把这位严二公子,拱手送上,如何?」 萧亦然瞥了她一眼:「姜姑娘,这严二既然到了中州,那么迟早都会落到本王的手里。你这一出借花献佛的事,做的可不漂亮。」 「若借花献佛做不成,折了这花的能耐,我姜家还是有的。」姜淼轻抚着搁在窗边的风灯,回眸一笑,杀机隐现。 「王爷可知道,我为何要将这交船的日子,定在今夜这个风雨交加的鬼天气里?」 第24章 樊笼鸟 张之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呸地一口朝旁边吐了口嘴里的泥水,说:「这么大的风雨,再好的信鸽也飞不起来,连漠北的鹰隼都会转向,浪里淘沙的小娘皮儿有些手段。」 「鸽子你就甭提了,我们王爷去赴大美人的鸿门宴,怀里揣俩鸟儿算怎么回事?」袁征跟着他一道趴在淤水沟里,拿两个手指头堵着鼻子,「老泥鳅,你给王爷的那几个焰火令,防水吗?」 「王爷这么尊贵的人物出门,应该淋不着雨吧。」张之敬犹犹豫豫地说。 「呸!」袁征给他一巴掌,「就知道你不是个靠谱的!」 张之敬正要再说,耳朵蓦地一动,对面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混在风雨之中,听不真切。 他一把按住袁征的头,示意他噤声。 两人趴在南城的淤水沟里,身后是破烂不堪的茅草房,在风雨里摇摇欲坠。 此时已是夜半,街道上仍旧有刚下工回来的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在能轻易掀翻屋顶的大风里,裹紧身上的短衫,冒着雨往自己居住的破屋里走。 少倾,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人一组,五人一行,踩着和寻常路人截然不同的步伐,防水的靴底踏出干脆利落地啪嗒声,连绵不绝,约数百人杀气腾腾地自风雨中走来,而后迅速在各个街巷中散开。 张之敬眯缝着眼睛,透过瓢泼的雨帘,身躯似钢钉般牢牢钉在藏身的淤水沟里,紧紧锁定着目标。 直到人全部散在各个街道中走远,袁徵才从污水里探出头:「就去杀一个人而已,出动了上百号人不说,还分头行动,该说浪里淘沙警惕高,还是说他们胆小。」 张之敬不接他的话,以手撑地,翻身跃起,抬起右手,迅速地晃动几下。 袁征隐约在风雨之中瞧见几道身形凌厉,破开风雨急掠而去的身影。 他这才恍然惊觉老泥鳅的名号绝非虚言,先前若非他刻意暴露,单凭自己和王爷二人,根本不可能发现他的跟踪。 第55页 张之敬回头踹了他一脚:「醒醒盹,小征哥儿,干活了!」 军营里出来的人,不论身份,只认本事,袁征见识了他的厉害,被踹了满脸的水也不恼,利索地从沟里爬出来,跟上张之敬地步子,边走边说:「这些人是不是并不全是去杀严二的,还有些是障眼法,就是为了扰乱咱们视线的,老泥鳅,我说的对吗?」 张之敬微微点头:「是。先前陛下粗略估计了几个方位,咱们只要跟着这几路人就行。」 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沉默片刻,袁征没忍住问道:「我还是没明白,中州四城百万人,找严二无异于大海捞针,陛下是怎么确定了他的行踪的,难不成小陛下他能掐会算?」 张之敬抹了把脸上的雨,没吭声。 袁征又补充说:「不能说也没什么。毕竟你现在捧着陛下的饭碗呢,不怪你。」 张之敬捏了一把他的脖颈子,袁征被捏地一激灵,偏头瞧他。 这张卸了易容和伪装的脸依旧普通,是扔在人群里能迅速消失的长相。唯独一双鹰眼凌厉坚毅,叫他莫名地想起王府后院里老姜头餵着的海东青。 「看什么看?老国公就剩这么一个全须全尾的儿子,我还能害他不成?」 张之敬一挑眉,坦然道:「搜寻情报行踪这种事无趣的很,像我们方才这样猫个窝,一趴一整日,都是寻常,说穿了不值一提。说来也巧,还要多亏那只金贵的鸟儿。」 「就是陛下走哪拎哪,还要餵燕窝水,吃的比我们王爷都好的那个什么鸟?」袁征问。 「嗯。陛下设局赢了姜家的船,知道那个姜帆回去定要受教训,便送了他做补偿。没几日,南城的地界里就有人开始买燕窝。你瞧着这地儿破的,一两燕窝足够他们一整月的开销用度。 弟兄们顺着这条线打进去,确认这地方应是藏龙卧虎,窝着个拿燕窝餵鸟的贵人。」 袁征眯了眯眼睛,这得是查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连几两燕窝的流通都给挖出来。 张之敬知道他的想法,解释道:「自那天严姑娘传了讯,陛下便埋在中州往来出入和行商的案牍里,不眠不休地翻了好几日,这才寻出来的。狼牙往日里也没细緻到这份上,就是弟兄们想,也没人有这个脑子。」 袁征撇撇嘴,没再说话。 今夜的风雨,信鸽飞不起来,即便是狼牙有着诸般通讯的手段,眼下不能漏了行藏,也都无法启用。只能靠一双腿脚来回奔波,最后将行踪定在离六坊红楼最近的一处二层小楼里。 小楼正听夜雨。 一少公子着藏青圆领衫,头戴方巾,虽衣着与庶民一般无二,然眉如冠玉、芝兰玉树,身居土楼内而不掩其光华。 子时将至,严子瑜毫无睡意,燃着一盏豆大的油灯,临窗点茶。 一旁的侍女妍君手执香锤,将那一盏香灰细细地捋平整点燃,低声劝:「大公子,该歇了。」 「中州雨水大,快入冬了还这么潮。」严子瑜捏着膝盖上的旧伤,缓缓地揉搓着,「妍君,那边睡下了吗?方才还听着二弟笑得孟浪,这会儿倒是静的很了。」 妍君倒了热水浸湿了帕子绞干了,给他敷在膝盖上,说:「二公子原本就是个放纵的,初到中州时怕那阎罗找上门还消停了几日,这会儿不管不顾了,日日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姑娘,可劲地折腾。」 「身为一枚弃子,朝不保夕的,及时行乐倒也无可厚非。」严子瑜温声说。 妍君压低了声音,环顾四周:「大公子除了出身,样样都不比他差,眼下家主令在您的手里,该要好生谋划,求个出路才是。」 严子瑜自嘲一笑:「出路?就连二弟那个傻子都知道,这家主令是个烫手的东西,要命的玩意儿,这才硬塞给了我来保管,我能拿它谋什么出路?」 妍君劝道:「不若就投了阎罗,将家主令交出去,卖了二公子。等这风波过去,他明着坐上家主位,还不定怎么折腾您……」 严子瑜朝窗外伸出手接着清冷的雨滴,轻声道,「眼下,我与二弟同为樊笼里的困兽,他心里不畅快,只能同我互相撕咬。可就算我是庶出,那也是严家的嫡系,绑死在这条船上,下不来的。 我严家与那萧三,是天门八万人命结下的血仇……」 「血!」 「公子!血!」 妍君指着他的手惊声尖叫。 羽箭应声破窗而至。 妍君似水般的大眼睛里落满了惊骇之色,仰面倒在地上,羽箭钉在她的眉心,瞬息之间便没了动静,血流了一地。 严子瑜面色不变,淡定地收回手,拿起膝盖上敷腿的帕子,缓慢而优雅地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回头看向屋内的不速之客。 「今夜风雨如晦,诸位携风带雨而来,不妨先坐下喝杯茶,暖暖身子。」 严子瑜拢袖抬手,将方才点好的茶推到桌前。 高大的身影自阴影处缓步上前,冷冷道:「你倒是比底下那个有几分胆量,难怪东西会搁在你手里,不必做这些虚言假套的招式唬人,交出来,饶你一命。」 借着屋中昏暗的灯光,严子瑜勉强看清了他的脸,拱手施了一礼道:「本以为我们在此等候的人,是阎罗血煞。却不曾想今夜这齣戏,唱的是八方风雨会中州。」 第56页 「多说无益。」冰冷的长剑径直抵上他的喉咙,「你是打算直接交出来,还是我砍了你的手脚,然后自己搜?」 薄刃向下滴着水珠,落尽严子瑜的领口,冰得他微微打了个寒噤。 黏腻的肤感,是血水。 严子瑜温和一笑:「咱们两家也算是多年世交,何必如此针锋相对。还请姜叔高抬贵手,我这就取了给你。」 长剑微晃,稍稍离了他的脖颈,没有收回。 严子瑜微微欠身,取了搁在茶盘旁的钥匙,顺着窗户往下一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将整个小楼团团围住。 他取了钥匙,举起双手,偏头朝屋里侧边的柜子示意。 长剑挑过钥匙,径直扔给身后的人。 只这瞬息的空挡,严子瑜暴掠起身,直接翻下窗户,跳下土楼,摔在泥水之中。 不等他起身,周围齐刷刷的长刀短剑便朝他刺来,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斥道:「东西不在这里,留活口!」 严子瑜周身在这泥水地里滚了一遭,浑身脏污凌乱,早已没了贵公子的优雅风姿。 他凛然狂笑,迎着风雨吼道:「姜家怕得罪了阎罗出卖我们,可海上行商还指着我们严家的丝绸,一旦你们得手,定会将我等灭口栽赃给阎罗血煞。今夜我要是将家主令交出去,才真是死路一条!」 严裕良不知从何处被拖了来,手里哆哆嗦嗦地握着把刀。 一个壮汉握着他的手,捅进严子瑜的右腿,狠狠地转了一圈,血花四溅。 袁征趴在墙头上瞧着这兄弟相残的一幕,捂着眼睛,别过头去。 张之敬像一匹蛰伏的老狼,等候着狩猎的最佳时机,他轻拍着身边的小狼崽,低声宽慰:「四大家向来如此,利字当头,人命、亲情、底线全都不值一提。等他们互相撕咬见了血肉露了骨,咱们再出手,这恨意便没那么容易抹平。」 袁征胡乱点点头:「我晓得。」 严子瑜身受数刀,鲜血被雨水沖刷的一干二净,不留一丝罪孽。 闪电划开夜空,在这转瞬即逝的光明中,张之敬蓦地抬起手。 比疾风骤雨更密集的箭弩,顷刻间迅捷而下! 重箭破空,带着极为恐怖的力道,化作道道残影撕裂雨幕,毫不留情地穿过人的血肉之躯,激起蓬蓬血花。 严子瑜看着只是个文弱的书生,又被戳了好几个窟窿,却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竟能坚持到现在。他一把拖过早已吓瘫的严裕良,在泥水里翻滚了几下,趴在地上。 一波箭矢过后,几十人高举手中长刀,翻墙跃下,居高临下以不可抵挡的威势,砍向院中倖存之人。 方才还尽占上风的姜家悍将,海上风浪里博出的好身手,在这突如起来的箭雨压制和极为悍勇刚勐的强攻之下,甚至还未来得及举起手中刀,便在雨水中轰然倒地。 铁甲军——号称「漠北狼牙」,是如今雍朝九州战力最强的军队。 而今夜出现在此的一众狼牙,曾是铁甲军中最精锐的存在。 不管是漠北最兇悍的鞑挞,还是风沙里肆虐的马贼,都曾在他们的铁甲战马之下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兵虽老,威犹在。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片刻后,土楼重新恢復宁静。 雨仍在下。 作者有话要说: 鸡冻! 这是全文我最喜欢的场景之一!热衷干架的作者(bushi)~ 第25章 困兽斗 龙舟上的水手屋内异常安静,能清晰地听见西洋的钟摆发出的滴答声,提醒着姜淼时间正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而她要等的消息,始终都没有等到。 那边姜家姐弟坐立不安,身在敌营的萧亦然却十分安逸地靠在桌子上,单手撑着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寅时初。 东方一抹划破夜空的鱼肚白,成了压倒在她心弦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姜淼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拉着姜帆后退几步,拉开和萧亦然的距离,伸手握住墙上挂着的三叉方戟。 萧亦然似有所感,缓缓抬眼,好整以暇地活动了下筋骨,轻笑道:「姜姑娘这是阴谋使不成,打算同本王翻脸了?」 姜淼对上他平静的目光,骤然反应过来什么。 「王爷这是……在利用我姜家,寻那严二?」 「各凭本事罢了。」萧亦然看着她二人,不疾不徐地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兵书里最不值一提的招式。虽简单,但管用。」 姜淼垂着头,胸口几起几伏。 她沉思片刻,玉手一抬,锋利的方戟径直抵上萧亦然的咽喉。 「失了严二是我技不如人,可王爷您还在我姜家的船上,谁做黄雀,还未可知。」 寒刃抵在要害,萧亦然面色不变,平静地抬起手,颇有兴致地轻掸了下方戟的刃尖,戟身发出一声清亮的嗡鸣。 「刀……确是好刀。」萧亦然由衷贊道。 「姜姑娘掌家做生意的出身,应该比本王这个粗人更会算帐才是。你为了保船已经同天下粮仓翻了脸,难不成还想要在此刻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要是再连本王和陛下也一起得罪了,不太划算吧。」 「大家都是多少年的交情了,这会儿才来谈得罪,不太合适吧。」 第57页 姜淼犹有几分不甘地劝道:「王爷为陛下孤身赴宴,可这是浪里淘沙同陛下之间的赌注,并非是与王爷您的恩怨。就算为了大局着想,王爷也该好生保重自身才是,何必为着一个註定是您敌人的人,而将性命落在此处?」 「姜姑娘,无论今夜的风雨有多大,中州里会死多少人……」萧亦然爽朗一笑。 「本王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大局。」 * 萧亦然蓦然抬手,一抹金光从他的腕间飞出,擦过姜淼的鬓角,精准地击落窗前的风灯。 他一击出手,风雨中骤然响起一声轰隆的雷鸣,整艘龙舟都因这声轰鸣而惶惶大震。 整个屋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连甲板上的篝火都瞬间熄灭。 一灯熄,诸灯尽灭。 脚下的船板在雷鸣之声中片片翻开,在黑暗之中化成一道森然的巨口,似乎要将屋中的三人吞没其中。 灯熄的瞬间,姜淼手握三叉方戟,踩着翻转的船板,于刀尖上翩然起舞,划出一道凌厉的寒芒,直刺萧亦然的面门。 萧亦然自生死边缘踏过无数次,在这瞬间的骤变中,几乎是下意识般地展现出了身入险境之时,极为精准和敏锐的恐怖判断力。 脚下突然生出的陷阱,在他辗转挪腾敏锐的身法之间被踏过。 一双袖剑出鞘,剑柄相合,交叠在一起,在身前转成一圈锋利的剑影。 方戟破风而至,被双剑挡个正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 姜淼力道远不如他,在这相撞的瞬间后退几步,虎口阵痛,面色煞白。 双剑并未乘胜追击,反而借这相撞的力道,顺势朝右侧的窗户偏去,勐地将窗户击得粉碎。 瓢泼的大雨几乎是瞬间便随着破窗而吹进小屋。 萧亦然点在翻开的船板上,凌空跃起,破窗而出。 与此同时,鹰爪钩从他的腰间飞出,他径直攀上了船桅,双剑斩向吊着那三十几人的绳索。 「弓弩手!」姜淼高声厉喝。 她单手抓着方戟,撑在地上,纵身一跃,跟在萧亦然的身后顺着窗户跳下甲板,方戟斩向拉着船帆的绳索,高大的巨帆勐烈地晃动。 候在甲板上的弓弩手,齐齐瞄准了这个在暗夜中上下翻飞的身形。 船桅还吊着三十个姜家的水手,绝望地看着下方的弓弩手。 可以预见的是,无论弓弩能否射中上方的阎罗血煞,在这之前,羽箭一定会先行射穿他们的身体。 几人再也无法压抑濒死之时的恐惧,发出悽厉的哭嚎,哀求下面往日里一道喝酒划拳的弟兄们高抬贵手。 姜淼抬起的右手在空中凝滞了一瞬。 就是这瞬息之间的功夫,萧亦然已经斩断了吊着这三十人的绳索,骤然而至的失重感瞬间吞没了他们的哭喊。众人扭动着身躯,勉力坐起身,惊觉阎罗血煞并没有拿他们做人盾之意,反倒是在他手里保下了一条性命。 一道赤红的焰火自船桅上腾空而起,炸亮破晓前的黎明。 萧亦然站在晃动的船桅上,身上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被众多弓弩包围其中,连眼前唯一的屏障也被他亲手放走。 他手握双剑,孤立无援。 风水轮流转。 这会儿的阎罗血煞,像极了那夜六坊红楼中,被重重围困的唐如风。 龙首大舟依旧悄无声息地顺着风雨南流,几个人不知从何处走上甲板,迎着漫天的风雨走到船桅下方。 甲板上众人登时跪伏在地,议事堂的八方风雨,这些年的地位更在家主之上,生杀予夺,尽在其手。 姜淼也跟着搁下手中的方戟,单膝跪地,恭敬地行礼。 大长老姜达顿足,垂眸看着她,目光毫不掩饰地失望道:「女子心软,成不了大器。」 姜淼低下头,掩住眸光。 姜达长老轻嘆一声,拾起地上的三叉方戟,在甲板之上重重地一磕,厉声喝道:「八方风雨大,于浪里淘沙。阎罗血煞下地府,见阎王,莫做个冤死鬼!」 跪在地上的弓弩手得令,迅速做出反应,昂头抬起手臂,朝着船桅齐齐扣下扳机。 比秋雨更密集的箭矢,携着强劲的破风声,逆着疾风骤雨,正对着萧亦然直射而上! 羽箭在空中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箭网,势要将他活生生射成筛子! 作者有话要说: 摄政王:危——! 第26章 浪淘沙 世间没有杀不死的人,但阎罗除外——在雍朝九州,这几乎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共识。 这世道,杀人的,并非能力,而是权利。 而此时,被逼到不得不站队则主的浪里淘沙,正试图以绝对的人数压制,八方风雨半数出动,以求摆脱朝廷权威的压制。 过了今夜,只要萧亦然还活着,姜家则势必要为这个选择,付出比龙舟外借更高昂的代价。 尽管,他只有一个人,但没人敢轻视这一个人。 鹰爪钩再次从萧亦然的腰间飞起,准确无误地攀上船桅的最高点,羽箭射到他脚边的位置时,整个人也骤然间凌空跃起! 姜淼抬手搭在眼前,逆着瓢泼的大雨抬头仰望。 从萧亦然腾空跃起的那一瞬间,她便蓦地意识到这次围杀部署策略的失策——八方风雨杀人夜,浪里淘沙中人固然更熟悉风浪中的战斗,可他们却忽略了极为重要的一点,眼前这个人也是腥风血雨中闯出来的杀神,也对弩箭在各个天气、各种场景之中的射程了如指掌。 第58页 萧亦然自小窗翻出后,便径直跃上船桅,就是在算计他们预先埋伏在甲板上的二百弓弩手。 迎风直上的箭矢在风雨中渐渐乏力,擦着他的脚边颓然坠落,无功而返。 这波看似兇狠的箭雨,只堪堪划过他的小腿,留下几道不轻不重的血痕。 豆大的雨点落在高帆巨桅之上,雨声风声和箭声的交织混杂里,阎罗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慄。 「八方风雨,不过如此。」 三叉方戟受到侮辱,重重顿在地上。 前排两排弓弩手听令退后,后方三排杀手上前,双腕一抖,翻出铁钩,系在腕上。 铁钩如壁虎般紧紧勾住船桅,攀援而上。 萧亦然双脚倒挂,几乎是只凭腰间的鹰爪钩倒吊在桅杆之上,一双袖剑在雨水中时隐时现,精准地收割着杀手的性命,溅起无数血花和雨水。 甲板上只能听到血肉被割裂时的惨嚎,和杀手自高空坠落时,连带坠倒一片身下之人的闷响。 百年世家养出的死士,在此时发挥了极强的执行力,不论面对何等难战的境况,不论对手有多恐怖,只要下方手执三叉方戟的长老不曾喊停,决然不会后退一步。 源源不断地杀手自下而上攀上桅杆,又在一片血雨之中,坠落,再爬起,再坠落…… 萧亦然占尽了天时和地利。 而人,似乎短时间内,还有着极强的战力。 此时,夜色已渐被天光所破,河面拢在凄风苦雨之中,平添肃杀之意。 一道赤红色的焰火从北方的中州城内亮起,鲜艷而明亮的颜色,即使远在十里外的河边,也依旧看的清晰。 平静的河面被齐整的八艘龙头船首划开道道涟漪,船头排成一片自北向南而下,与天边将出的朝阳连成明亮的线条。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浪里淘沙的龙首大舟之上。 龙舟为代表大雍九州出使南洋所造,四层九桅,锚重千斤,船尖铸以龙首,御风破浪而行,承载着大雍帝国数百年来,在大洋海外无上的荣耀和国威。 琼华宴举贤任能,每三年一次,船入中州,大宴天下,九州豪杰、文人墨客,皆以能登龙舟夸功为荣。 此时龙首大舟依然如旧,连上方浪里淘沙的旗子都未曾降下。 最前方的那艘龙舟甲板上站着的人,头戴金丝彩珠皮弁、身着绛纱袍服,身后华盖执扇、幢幡纛旗,卤簿仪仗,依次陈列。 天子着朝服,摆出巡仪仗。 姜淼见这阵仗,心知这一夜的诸番筹谋皆已落空。 她咬牙捏紧拳头,正欲上前喝令姜家一众杀手退下,便见三叉方戟重重一顿,姜达长老面露狠辣之色:「上火炮!阎罗血煞还在船上,小皇帝不敢动用雷火,铁甲军也要臣服于我等!」 姜淼勐然上前一步,沖姜达长老大声喊道:「火炮一旦对准了皇帝,那就是公然造反,势必船毁人亡,还请长老三思!我们诸番算计,不过只是不想被牵连站队,谋个太平而已,何至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姜达长老转头看她,怒斥道:「女子胆小难堪大用,你怕甚么!这点阵仗就唬住你了?我们已经公然围杀了当朝武扬王,若是输了,难不成浪里淘沙还有活路可走!」 砰——! 姜达长老的脸上重重挨了一拳。 姜淼甩着手腕,夺回了三叉方戟。 她一脚揣在姜达长老的胸口上,怒道:「不过九艘龙舟,就算在我姜淼的头上。还请长老不要再负隅顽抗,拖着浪里淘沙为你陪葬!」 周围的几名长老一时间被这情形骇住。 姜淼拖着方戟,抵在姜达长老的喉咙上,冷冷道:「围杀阎罗不成,自然是要给他一个交代的。姜达长老身为八方风雨之首,您这条性命的分量,就足以换我整个姜家的平安。」 姜达长老瞳孔骤缩,大滩的鲜血顺着口鼻涌出,他无力地张了张口,发出咯咯的气声。 冰冷的方戟带着血珠,毫不留情地拔出来,顿在地上。 「姜达长老今朝为我浪里淘沙大义赴死,姜淼感激不尽,必定会将长老的后事料理周全,牌位明灯长供于妈祖庙前。」 姜淼扬起方戟,高声厉喝:「浪里淘沙听我号令!调头!」 其余几名长老反应过来,大声喝道:「姜淼!你竟敢斩杀八方风雨!拿下她!」 「你一介女流,有何权利号令浪里淘沙!」 …… 八方风雨积威甚重,眼下骤然生变,一时间攻势稍停。 萧亦然缓了口气,即便他事先已有算计,自高而下攻击占尽优势,但毕竟也只有他一个人,孤身无援,险些禁不住这样轮番上阵不要命的打法,身上因多方围攻躲闪不及,被划开多道血口,双臂也已脱力,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趁这片刻的空挡滑下些许,踩在帆上,从衣摆上撕下两块布条,将袖剑牢牢绑在手上,警惕地看着下方的争端。 甲板上众人还在犹豫,姜帆不知何时一扭一拐的从船里爬出来,站在姜淼的身边,鼓起毕生的勇气,握住了阿姐手里的方戟,大声喊:「我……我是家主,你们都要听我的,调船头!」 姜淼狠狠地拍了姜帆的脑袋,骂道:「臭小子!不知道外面危险吗,谁让你出来的!」 姜帆被她拍地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姜淼便一把将他拉过来抱了一下,随即松开,斥道:「赶紧滚回去!」 第59页 姜帆坚决地摇摇头,死死握着方戟站在甲板上。 巨大的龙舟像一个庞大的巨兽,在河面上缓缓地调转船头,向着对面的天子仪仗低下头颅。 姜淼咬牙捏着拳头,缓缓放下三叉方戟,跪伏在地。 她狠狠拽了一把楞在旁边的姜帆,姜帆回过神儿来,扑通一声跪在姜达长老的尸首旁,吓得他龇牙咧嘴。 身后的姜家众人见状,也都撇下手里的钩爪弓弩,跪在地上。 萧亦然在高处看得清楚,沈玥自亲政以来不曾上朝会,也不曾巡狩四方,这阵仗,还是他登基以来头一次。 ……这崽子还挺会耍威风。 萧亦然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一卸了力,周身的伤痛剧烈袭来,一双袖剑重若千钧,腰间繫着的鹰爪钩几乎要生生将他勒成两截。 他狠狠咬了下唇,勉强提起几分精神,瞧着龙舟靠近,禁卫在两船之间搭开木板,沈玥在一众禁卫的护卫下上了船。 沈玥看都未看束手就擒的姜家众人,径直踏过满地殷红的血水朝着船桅跑过来,近身卫率也只得举着华盖飞快地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萧亦然这才松了手,滑下船桅。 他全身透湿,漆黑的髮丝黏在脸上、后颈上,脸色白的吓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落在沈玥眼里简直比哭还要刺眼几分。 沈玥抖着手解开朝服外袍,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仲父,我来晚了。」 「没死呢,还不晚。」萧亦然声音嘶哑微弱,整个人险些站立不住,意识恍惚地靠在沈玥的肩头,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船上下来的。 再醒来的时候,沈玥已将他安置在大内的东梢间里,灯火晦暗,炭盆哔哔勃勃地燃着。 沈玥依旧穿着绛色的朝服,脱了皮弁趴在床头,眼底一片憔悴的淤青,额头上全是冷汗,眉头紧蹙,睡得似乎并不安稳,手还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 萧亦然褪去湿衣,窝在温暖干燥的被子里,周身里三层外三层的绷带裹地像个粽子。 他微微使力,抬了下胳膊,浑身上下疲惫地像是散了架,没一处不疼的。 沈玥蓦地睁开双眼,似是刚从梦魇的大恐怖中挣脱,通红的双眼满是惊骇之色,死死地盯着萧亦然。 他默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不着痕迹地松开他的手,轻声问:「仲父,感觉还好吗?」 萧亦然看了他片刻,照实说道:「不太好。」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沈玥刚平静几分的眼底,又重新掀起惊涛骇浪。 萧亦然看到他这反应,便知道这小崽子过分活跃的想法,可能已经歪到了明年这个时候给他上坟,要烧多粗的香才够味儿,却没想到沈玥居然瞬间就红了眼眶,蓄起一层通红的水雾。 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陛下,就算你一直想要臣的性命,可也不至于喜极而泣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今天也是被老婆吓哭的一天t_t 第27章 测人心 沈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掀开被子,从胳膊到腿,细细地查看了一番他包扎好的伤口。 萧亦然让他看得头皮发麻,低声说:「伤势无碍,只是累脱了力,修养几天就好了。」 沈玥腾地一下站起身,根本不听他说话,匆匆走出门去,带回来七八个御医。 萧亦然战场里厮杀出来的,对自己的伤势有些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血口子虽瞧着骇人了些,但不过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其实没什么要紧。 只是沈玥方才那个通红的眼神一直盯着,瞧得他多少有些心虚,便难得配合着灌了两碗汤药。 沈玥沉着脸,又从一旁热着的暖炉上端过来一碗甜羹,拿勺子餵到他的嘴边。 萧亦然皱紧眉,刚要开口,勺子便不容拒绝地硬塞进来。 他咽下汤,抗议道:「陛下,这点小伤而已,不必劳烦陛下,臣可以自己来的。」 「仲父,若早知道仲父的身子让蚀骨散耗亏了元气,朕说什么都不会答应你去冒这个险。」沈玥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朕没有那么好骗,仲父府上的人,直至今日都还对你身中蚀骨散一事毫不知情,是吗?」 萧亦然:「……」 沈玥拿着「你不喝我现在就出门去告诉所有人」的眼神盯着他,萧亦然把反对的话都咽了回去,认命地就着沈玥的手喝完了那一碗羹。 沈玥掏出帕子,细细地给他擦了唇角,坐在床边看着他,平静地说:「仲父,朕帮你抓了那严二,灭了严家那些个阴谋阳谋,还要帮你瞒着蚀骨毒的事,问你要一样东西,不过分吧。」 萧亦然眼皮一跳,隐约有了几分猜测,无奈道:「臣将腰牌给陛下,陛下要什么,直接去府上抄家吧。不必过问了。」 「仲父……朕现在不想跟你兜圈子。」沈玥冷冷地说,「朕要查蚀骨散一事,既然仲父说朕国宴前收到那封匿名信,和当年何内监临死前的口供出自一人之手,朕需要供状来比对详查。」 「没有。」萧亦然干脆回绝。 沈玥被他气得咬牙,胸膛几起几伏,又不好跟眼前的伤患撒火,好歹平静了几分怒气,这才看向他继续说道:「仲父不打算说也无妨,你这身伤还要再将养几日才下的来床,咱们来日方长。」 第60页 强行透支气力的滋味儿并不好受,就像无数尖锐的针反覆刺痛着干涸的经脉,只是这些都比不上沈玥更难招架,萧亦然头痛地闭上眼睛,索性不去看他。 炭盆里的火哔哔勃勃地燃着,沈玥嘴上说着气话,终究还是惦念着他的伤情,陪侍在床边,在屋内的潮热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熟悉的梦境在他的眼前翻开。 大火。 漫天的大火。 骤然模煳的父亲的脸,满手的鲜血,漠北的风沙,决然的背影……梦境里骤然下起瓢泼的大雨,淋了他满头满身,摸在手里,却又变成了殷红黏腻的鲜血。 沈玥从噩梦中惊醒,勐地坐起身,急促地喘息着。 「陛下还是会时常梦魇吗?」萧亦然不知何时被他吵醒,低声问。 「偶尔。」沈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摸了床头的香,放在鼻尖下轻嗅着。 萧亦然隔得近,也闻见了那股子松香气,说:「陛下头脑过人,往来行商、案卷记载的详查,毕竟过于繁杂耗心劳神,此法以后还是少用为好。」 这人方才孤身赴了鸿门宴,弄得一身是伤躺在这儿,惊了他的梦,竟还能振振有词地编排到查案上去。 沈玥差点被他气笑了,不冷不热地说:「仲父既然把性命都赔给了朕,朕自然不能让仲父失望。」 萧亦然头痛地舒了口气,沈玥这莫名的火气竟能撒得如此绵长,人都睡过了一觉竟还在记仇,还真跟他槓上了。 他沉默片刻,看在他及时来援的份上,还是给了嘉禾帝一个自诩极诚挚的台阶下。 「陛下,那份口供已是陈年旧物,早就没有了。」萧亦然顿了片刻,坦然道,「你若一定要,待我伤好了,给你誊一份。」 「这种东西也能丢?仲父拿朕当小孩子煳弄呢。」沈玥似乎火气更甚几分,依旧是冷冰冰的态度,伸手给他的胳膊掖进被子里。 「……」 萧亦然看着沈玥乱蓬蓬的发顶,有些莫名其妙。 口供而已,就算没了,倒也不至于如此生气吧。 * 翌日,还未破晓。 沈玥披衣坐起,敛声屏气地擦了脸上惊出的潮汗,借着朦胧的曦光,回头望了一眼尚在睡梦之中的萧亦然,在床头又添了些安眠香,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行车未至,沈玥便叫停了车辇,步行从偏门入了临安坊,小园内布景错落雅致,沈玥轻车熟路地拎着食盒转到后院。 晨雾朦胧,罩在地皮上浸成一团潮湿的雾气。 后院一块不大的小菜地上,一老者裤腿挽至膝盖,手里拿个瓢正浇水,时不时停下剪掉枯叶,身后的童子拎着水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瞧着自是一副「悠然见南山」的闲适风光。 沈玥上前将手里的食盒交予小书童,接过他手里的水桶,跟在老者的身后,唤了声「老师」。 「晨起雾大,瞧着今儿这天气是个大太阳。」庄学海一边浇着地,一边同他闲话家常。 沈玥双手拎着水桶,乖巧地颔首一笑:「老师说的是,中州风雨大,晴日难得。」 「风大雨疾,才正适合陛下遇雨化龙。」庄学海一指头掐上了一寸焦黄的枯叶,踩至脚下的泥土里,意有所指地问,「那些妄想一步登天的人,如何了?」 「八方风雨入中州,已灭其六。」沈玥恭敬地答。 在南洋的潮海里噼波斩浪搏杀了半辈子,敢下令围杀当朝武扬摄政王的悍将,丢进逍遥河平静无波的水面里,竟也至于吓地哭爹喊娘。还有一人死死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是他拿着翠玉摺扇,一个一个地敲掉了扒在他腿上的手指头才丢下水的。 姜帆缩在后面直抖,说什么也不敢应他的约,同去越风楼为死去的长老们喝上一杯祭酒。 庄学海拿起水瓢,沈玥适时地拎着捅递过去。 一瓢清亮的凉水落在田垄里,溅起翻飞的泥点。 庄学海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姜家的议事厅和家主斗起来,浪里淘沙难免是要乱上一阵子,忙于内斗,自顾不暇,丢了的龙舟也就没什么紧要的了。这一步,陛下走的很不错。」 沈玥谦逊地笑了笑:「朕相助姜家姐弟灭杀八方风雨,还有一个条件,此次南下之行,势必要寻个正当由头,先瞒着铁马冰河,以免生变。」 庄学海微微点头,一手扶着腰站在田垄上,环视一圈:「想要瞒天过海,光捂住姜家的嘴,还不够。」 「朕选中了一个人,随龙舟一道南下。」 「老杜的人?」 沈玥点头:「前日里国子监学生要扶朕亲政,朕避不现身,伤了杜阁老的颜面。若南下河道得开,大功一件,又是要职,朕想着便许给杜阁老的学生,让任卓来做。」 「陛下如今长大了,都学会同老师耍心眼儿了。」庄学海笑了笑,带着泥点子的手,一指头戳在沈玥的头上,「平衡多方势力,此为帝王之道,陛下学的很好。」 沈玥不好意思地抬手抹了脸,「杜阁老是老师的多年故友,一力维护朕这许多年,又为着朕在国子监里搭上了自己的学生。朕本不该将他算计进来,只是中州行船调兵都要经内阁的令,若是阁老那边瞒不住……」 「等谢家反应过来,有任卓这个得意门生沖在最前头,老杜他无论如何也要帮你抗下铁马冰河的发难,是也不是?」庄学海倏地变了脸,冷斥道,「陛下费尽心思地布下此举,到底是为了瞒着谢家,还是另有目的!」 第61页 庄学海「啪」地扔了手里地水瓢,命书童去请戒尺。 沈玥一言不发地撩起衣摆,径直跪在田垄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先交了狼牙,露了底牌,又同姜家翻脸,拉着整个内阁替他挡枪!诸番算计使下来,最后竟都是为着他一个人!」 「为帝君者,焉能有被人拿捏牵制之软肋!」 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沈玥的掌心,登时道道红檩肿起。 沈玥疼地吸气,倔强地举着手,一声不吭。 「我问你!你这些筹谋,人家可领情!若当真领了陛下的情,知晓你的能耐,他可还能留你命在!」 「能或不能,秋狝在即,一试便知。」沈玥举着双手,眼眶通红。 庄学海长长的髯须颤抖着,后退几步,戒尺指着沈玥额头上未擦干净的泥点。 「人心啊!」 「陛下!人心如何能测!」 初升的骄阳浓艷似火,瞬间便划破氤氲的晨雾。 沈玥跪在泥泞的田地里,嵴背挺得笔直,轻轻地笑起来,眼睛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晨光中,朝气蓬勃的少年,笑得仿佛不谙世事一般天真灿烂。 「若是仲父,便测得。」 第28章 破合纵 一场秋雨过后,中州里愈发萧条凛冽,朱红的宫墙间往来宫人洒扫,收去了最后一波落叶。 萧亦然窝在东梢间里养伤,将政务也一併搬了来,安排了内监王全在旁念摺子,又指使沈玥手执硃笔在旁做御批。 「连日暴雨,工部都水司郎中何志安奏请,整修清通南城沟渠,疏圳深阔,请奏石料、人工费银三万两,内阁已经批了。」王全恭敬地递上奏疏。 「不批。」萧亦然淡漠地说,「沟渠得通,银钱没有。南城兵马司和济州卫一併调给他用,叫何大人顶着乌纱帽自己去通,通不开就别回来了。」 沈玥捏了捏胀痛的手心,执笔在奏疏上画了个醒目的红叉,板着脸问:「不加以修缮吗?总这样一下雨就堵也不是个办法。」 萧亦然道:「嘉禾六年才拨了六万两我亲自监工修缮了,又连年整修,只雨水是堵不死的。南城的棚户胡搭乱建,占用沟渠,什么污糟东西都往里头扔,下雨堵、不下雨也堵。眼下就要入冬了,总不好拆了棚子让人都睡到大街上去。」 沈玥点点头,将这一本摺子放下,示意王全继续。 「右佥都御史张庭略上呈……」王全顿住话音,为难地抬起头。 沈玥:「这就不必念了,先以处理实政为要。」 王全如释重负地应了声,拿起下一本,又撇在一边,又拿起一本,几乎是同样的内容…… 他额角渗了汗,在满桌的奏疏上翻找。 「要是除了弹劾本王之外,这些堂官都没有别的事情好做,本王就给他们找点营生干。」萧亦然冷冷道,「今年江北、浙安两州大旱减产,着请户部拟个章程,把才收的地方岁贡该变卖的变卖,该减俸的减俸,趁着入冬前将赈灾的银两凑出来,广盈库里全都填满米粮。冬至时,本王亲自带人去查,若有一分空当,就拿他们的脑袋来填。」 王全应下,收拾了奏疏一併送回文渊阁。 「王爷!我来瞧你了!」袁征大唿小叫地跑着进来。 四下没有外人,他也不和沈玥拘着礼,毫不见外地围着床边走了一圈,啧啧惊嘆。 「王爷,我来时还担心你呢,现在看来,这可比我们几个顶着大雨在外头跑的舒坦多了。」 萧亦然低头笑了笑,沈玥是金尊玉贵娇养大的,用度就算不奢靡,那也是比他精细百倍的。照料伤患的事,沈玥不从不用宫人插手,亲自在床边上搭了小几,搁了几盘带水珠的鲜果,点心也不重样的换,怕他闲着无聊,手边搁着几本兵书野史,还特意打发了人去买了些民间话本来瞧。 他行伍出身,伤病大多已是习惯,若没有沈玥日日夜夜在床前不挪窝地盯着,这点皮外伤哪就至于要卧床静养了。沈玥不光盯着他,还这不许那不让,事事大惊小怪,好像他拿个奏摺伤口就要崩裂,见着点血丝就要兴师动众地喊御医,一日数次汤药,一滴不落的灌他,比这一身伤还叫人难受。 袁征指着桌子上的点心眼巴巴地问:「王爷,这什么糕,长的比花还好看,我能尝一口吗?」 萧亦然笑骂道:「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儿,我什么时候紧着你的嘴了。」 袁征打小在漠北挨过几次饥荒,人一闲下来,嘴里就必要嚼点什么才安心,他嘿嘿一笑,也不管什么出息不出息,在衣袍上擦了擦手,抓起一块糕就往嘴里塞。 沈玥坐在床前的小桌前,低头看着手里的帐本,才刚挨了打的手心红肿着,金玉算盘拨地噼里啪啦响。 袁征边吃边说:「王爷,严家调粮的令已经下了。大哥那边让我带话说,姜家认了怂,配合的好,船也收的很顺当,还派了三百水手,手把手教咱们弟兄熟悉船况,让你放心养伤。」 萧亦然:「好。征哥儿这次是立了功的,该赏。」 沈玥放下帐本,亲自从小太监那儿端了药,搁到萧亦然的手边:「仲父,忙大半日了,先喝药吧。」 萧亦然蹙眉接过来,一口闷了药。 沈玥翻出他的那双袖剑,放到桌上:「以仲父的身份,用这种东西未免跌份。毕竟是故人遗物,劳烦小将军回府时,把这双剑带回去,还给唐牧云。」 第62页 袁征在旁接过剑,戏嚯道:「小陛下你不知道,我们王爷染了风寒,还病着呢,所以他那些刀枪棍棒都让姜叔给没收了,不让使,所以王爷就指使我去偷了人家唐牧云的剑!」 沈玥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是该全收起来。若朕先前便知道仲父有这样的先例,这会儿人也不至于躺在这里。」 「……」萧亦然瞧着袁征舞着双剑,蹦跶着窜出去的背影,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当着下属的面,陛下就不能给臣留几分颜面吗?」 「仲父连性命都可以不要,颜面有什么要紧的?」沈玥冷着脸,漠然地说。 萧亦然:「……」 什么「朕无仲父,无有命在」,果然都是这小白眼狼装出来骗天下人的。 沈玥话一出口,也自觉这话有些刻薄,还未来得及后悔,抬眼却萧亦然正拿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沈玥心底狠狠地跳了两下,瞧见被子底下露出的那层层绷带,才重新镇静地板起脸,生硬地转移话题说:「虽然仲父的身子实在是不宜动武,可也难免会有危险的时候。秋狝在即,朕重新给你打一柄精巧些的横刀。」 萧亦然目光看向窗外,幽幽地说:「原来臣还有参加秋狝的资格,真是多谢陛下开恩了。」 沈玥定定地看着他:「仲父若是不想去,朕也可以下旨安排你在中州驻守。横竖雍朝九州都认定了仲父是要谋逆,仲父不妨就做给他们看看。」 「……」萧亦然再度被他噎地说不出话。 默了片刻,萧亦然无奈道:「要么陛下还是给我扔回王府,让臣自生自灭罢。」 沈玥被他给生生气笑了,点点头:「行啊。只要仲父交出何内监的口供,朕立刻就放你回府,如何?」 萧亦然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军粮之危已解,臣就在大内住着,倒也不是不行。」 沈玥额头上的青筋跳了又跳,从帐本里抽出一张策论,噼头盖脸地扔到萧亦然的怀里。 「仲父若是不给朕口供,朕现在就把这张策论扔进炭盆里,烧成飞灰!」沈玥咬牙切齿地说。 萧亦然抬起绑的严严实实的手臂,将这团纸扒拉开,草草地看了两眼,脑海里顿时炸起「轰隆」一声惊雷。 他神色凝重地抬起头,看着沈玥道:「陛下这策论,是从何处来的?」 「朕的笔迹,仲父都不认得了么?」沈玥脸色阴沉着,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这是朕熬了两个晚上,一笔一划亲自写的!」 萧亦然顾不上同他置气,正色道:「若是划分军区,建军粮大仓,以漠北田养漠北军,的确是可以缓解大部分的军粮困顿,不必再向严家吃一口要一口。可实际上,漠北州过往也并非没有实行过军田,只是漠北干旱收成少,再加上连年战乱,鞑挞不是火焚就是屠城,百姓连番出逃,没人敢跟着住在军户所里。有再多的地,无人耕种也产不出粮,这军需粮仓,建了也是个空。」 「朕知道,漠北有田无人,自有地方是有人无田。」沈玥没好气地说,「仲父莫非以为朕上赶着去讨浪里淘沙的船,就是为着开出城外,耍耍威风玩的吗?」 萧亦然无奈地笑笑:「臣从前怎么没发现,陛下的心思比城南的官沟还弯弯绕。才一场赌局而已,到底能牵连进多少事?」 这是变着法的说他满肚子坏心眼儿。 沈玥「哼」了一声,气唿唿地别过头去:「这次严二抓的干净利索,没给严家闹什么铁甲军『逼粮抢粮』的机会,可江浙饥荒闹开来以后呢?人都快饿死了,严家的这场前戏是演了还是没演重要吗?严家仍不会放过以军粮指摘仲父这个靶子,到时候仲父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调动朝野上下全力赈灾。」萧亦然理所应当地答,「严家人如何编排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饿死了人。」 「赈灾——?那这里头的学问就大了去了。」沈玥冷笑道,「且不说银钱米粮从哪儿弄,就说怎么赈,花多少钱,买多少粮,赈灾粮中间经谁的手,最后进了谁的肚子……仲父在朝掌政了这么多年,应该比朕清楚的多,若是朝廷放粮给江浙赈灾,等走到了灾民的地头上,粮袋子怕是只剩下了个空袋子。」 萧亦然捻着策论的一角沉思片刻,抬起头看向沈玥:「陛下的意思是,用浪里淘沙的船从江北、浙安两州将流民迁徙至漠北安顿赈灾?」 十几万流民大迁徙……这桩前所未有的壮举,听起来比漠北蓄粮更像天方夜谭。 沈玥仔仔细细地摊开来算帐:「江浙山高水远,铁马冰河又封锁了大雍官道,地方督抚和天下粮仓沆瀣一气,一场天灾,硬是被作成了人祸。回禀中州的奏疏一向是天下太平,如今江浙到底饿死了多少人,有多少流民都是两眼一抹黑。要想赈灾落到实处,就得先沖开封锁。 朕算计着,铁马冰河出身河北谢氏,不通水性,都是些个旱鸭子,他们既然封了陆路,那朕走水路总是能通的吧……所以朕就从浪里淘沙那儿半是骗、半是抢的要来了姜家的船。龙舟南下走水路,先送些个精兵过去摸个底,再从水上破出一条线来,接流民北上进漠北过冬。」 沈玥嘆了一声:「朕过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这么一看,这大雍朝烂得就像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拆了东墙补西墙,亏得仲父这根大梁在,才顶了这么多年。」 第63页 「这会儿用着臣了,臣就从谋逆变成栋樑了?」萧亦然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 树挪死,人挪活。若是能走水路迁民,漠北战乱空下的大片荒田和弃屋都是现成的,流民有田耕种,有瓦蔽身,明年春开了荒,漠北有了人烟气,也就算是盘活了。 两难自解,倒不失为双赢的好法子。 萧亦然长舒口气,实打实地犯了难:「可在眼下这时节迁民……臣说句难听的话,就连草原上的牛羊都知道,秋冬下崽儿难养活。漠北没有大宗的存粮,铁甲军也是寅吃卯粮,时不时还要去劫掠鞑挞的军需贴补着。就算是朝廷的赈灾粮,我能保证一粒米不少的发给百姓,可十几万张嘴……杯水车薪!陛下一股脑地给人送过去了,寒冬腊月的,我去哪里讨饭养活他们?」 「万事开头难,仲父带着漠北州挑个大头,有人出头,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沈玥扒拉着手指头同他算帐,「只要水路的封锁一开,流民能动起来,其余几州府也跟着接手一部分,海上送出去些,秦岭开矿,西域走商,变卖私产,预支军粮……总归是要捱过这个难关的。」 「大雍九州,满朝文武,陛下偏挑了我和穷的就剩石头蛋子的漠北州来挑这个头……」萧亦然放下策论,审视地看着他,「应是还有别的打算吧。」 「这是自然。」 沈玥毫不避讳道:「严家不是想给饥荒的由头推到仲父身上吗?百闻不如一见,等第一批流民去了漠北,见着了那儿的万里黄沙,如朕儿时一般,实实在在地啃上一脸泥,什么民怨,抢粮,阎罗血煞……全都不攻自破了。」 沈玥目光炯炯地看着萧亦然:「仲父,朕有好生研习过你当初教的兵法——『如欲杀之,必先分之』,古有张仪以横破纵,后有秦扫六国。朕要想打四大家,就要先分裂世家内部并不牢靠的合谋。 严家闹出这样大的祸乱,朝廷肯接手这烂摊子就已经很不错,自然绝无二话,朕再送些金玉良缘的产业来换姜家的船……等有朝一日,南北水路彻底通开,铁马冰河后悔不迭的时候,就会看着码头上浩浩荡荡的船闷着脑袋想,这姜家的船、严家的人、黎家的钱,到底是为着什么联手摆了他们谢家一道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再密切的关系也抵不过无端的猜忌日渐生根发芽。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至此,沈玥终于将他的雷霆手段,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帝王致治之盛,从不在宫廷内斗尔虞我诈,官虎吏狼的权谋之争,更应着眼于天下万千民生,不谋一隅,谋全局;不谋一时,谋万世。 越风楼围捕唐如风那夜,他将九州政事尽数铺于一盘棋局之中,力邀萧亦然入局一见高下。 而后,他竟当真从这一局无解的死棋里,想出个一举三得的法子——既解了漠北军需之困,再解流民安顿之难,还顺带着打压了谢家之威。 这一盘棋走到现在,已是柳暗花明,昭昭国彰。 第29章 燃豆萁 萧亦然缓和片刻,屏退宫人,放缓了声音,推心置腹道:「这法子的好处都让陛下说尽了,那臣便说说坏处罢。虽说如今九州自治,将归于朝。可漠北州兵力强悍,终归与其余州府不同,受制于军粮之时,便已叫天下忌惮。若要是能仅凭漠北一州就能军需自供,不受朝廷辖制,陛下又当如何?」 沈玥被他这番坦诚之意给顺了毛,冷着的脸缓和些许,温声道:「铁甲军负重甲,故兵力强悍,但消耗也甚巨。天门八万铁甲军消亡,更是直接耗空了整个雍朝的根本,这才有过往『八大州府养漠北』的话。即便是流民北迁、重启军田,如今战事频仍,也做不到三分守城,七分守田。 这样大耗费的军需自供,仲父是别想了,能给将士们打打牙祭就已经很不错。国库若不出钱拿大头,单靠一个穷乡僻壤的漠北州,就算朕给你迁过去百万壮劳力,又如何能养的起这国之重器?」 「……」萧亦然瞪了他一眼,这崽子说话是半点不带与人颜面的。 沈玥不以为然地笑道:「仲父莫要怪朕揭漠北的底,『带甲十万,日费千金』这话是孙子兵法里说的,还是当年仲父教给朕的呢。」 萧亦然坐直身子,抬手抱拳,给他施了半礼:「流民北迁一事利民利国,不仅破世家垄断有望,更是功在社稷,彪炳千秋之举。」 沈玥笑了笑:「仲父,夸朕没用。把口供交出来,不然朕就把这彪炳千秋给一把火烧了。」 「陛下——」萧亦然没想到说了这么久,沈玥仍执拗于那张破纸,他摇摇头,无奈道,「臣并未欺君,口供是真的没有了。」 沈玥作势就要去抢。 萧亦然伸手捂住桌上的策论,二人双手叠放在一处。 僵持片刻,萧亦然退让一步:「口供的原稿,当年我看过之后,便亲手烧了。」 沈玥冷了脸,簌簌地往下落冰渣。 「为什么?凭仲父与朕当年的情谊,难道你就半点没有怀疑过这份口供的真伪,想要还朕一个清白吗!朕冤不冤的不重要,不抓住幕后黑手,仲父上哪去找蚀骨散的解药!」 萧亦然头回被人这样噼头盖脸地训斥,胸口刚燃起的火星子还没来得及撒,便被沈玥瞬间要红的眼眶淹回一片死灰。 沈玥骄矜地别过头,不肯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相,却被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情绪。 第64页 萧亦然沉声宽慰道:「陛下倒也不必对蚀骨散执念过深,山河未定,臣自不会坐以待毙。蚀骨散再毒,只要抑制了气血,不再服毒,倒也还是能撑上几年的。」 「执念过深?」沈玥气得哆嗦,「仲父少拿这套捨近求远说法煳弄朕,你无非就是认定了朕早晚都会要你的命,死于蚀骨散,还是死于庙堂,都没什么区别!你根本就不在乎!」 萧亦然不以为意:「臣虽无谋逆之心,但有谋逆之举,横竖是活不到云开月明的时候,何必非要等到压不住局势令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时候?」 「好!好的很!」 沈玥自船上瞧见他时就冒起的火,登时被这一句话给炸地山崩地裂,他好歹抑制住自己掀桌子的冲动,袍袖一甩,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片刻后,他又怒气沖沖地走进来,一把掀开萧亦然的手,抓起桌子上的策论,团成一个球,扔出窗外。 「仲父想死,朕成全你。干脆就都别活了!」 * 萧亦然怔了片刻,抬眼看向窗外,确认沈玥是真的被他气走了,偏头命小太监平安将那一纸策论捡回来。 他抬起被层层绷带裹着的手,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触碰那些工整方正的小楷。 掌政八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雍朝九州早已是分崩离析之势。沧云关战事频仍,江浙无法强攻,四大家根深蒂固,中州坐立其中,踩着生民烈焰,勉力维繫朝不保夕的富贵奢靡。 正如史书上,歷朝歷代每一个朝廷的倾覆,王朝气数已尽之时,不可调和的各界矛盾,宛如洪流倾覆而下。这些无解的问题,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无数次地反覆想过。 而今,他终于在沈玥的这一纸策论中,依稀瞧见刺破寂寂暗夜的一缕天光。 萧亦然忍住喉咙里的咳意,指尖上的字迹恍若刀剑,将他割开一道口子。 他蓦地一偏头,鲜血混杂着他对雍朝仅剩的几分忠心和肝胆,触目惊心地落在龙榻前。 萧亦然随手将策论夹进话本里,撑着床边的柱子下了床。 平安哆嗦着上前,喃喃道:「王爷,陛下要您在这儿好生养着伤……」 「有圣旨吗?」萧亦然斜了他一眼,「没有明文圣旨,你要软禁本王不成?」 平安的小脑袋立刻摇成了拨浪鼓。 萧亦然堂而皇之地拿着话本出了宫,拐出大雍门进了一旁的小巷。 袁征正赶着车候在里头,见了他赶忙扶上车道:「王爷,到底有甚么要紧的,非要你亲自去才行。」 萧亦然伤势未愈,方才走得急,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默了片刻,给了袁征一脚。 袁徵得令赶着车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王爷,你说我总跟你合伙这么戏耍小陛下,是不是不太好?抓这严二我就看出来了,这小陛下的手段实在是厉害,他以后不会给我小鞋穿吧。」 萧亦然拿过车里的水壶,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道:「严家的调粮令发了吗?」 「还没呢。我那么说还不是为了煳弄小陛下的,弟兄们心里有数,没动。」 「严家有没有调粮这么大的事,张之敬那边的消息手眼通天,瞒不了陛下太久。车赶得再快些。」 「得嘞。」袁征应声又抽了一鞭子,得意道,「王爷您也不用太着急,老泥鳅那儿有大哥呢,大哥正带着他们在浪里淘沙的船上喝酒叙旧,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 「你们倒是快活。」萧亦然轻笑着摇摇头。 「王爷你在皇宫里也挺滋润呀,这儿子没白养。」 袁征掀开车帘,从外头伸出一个大拇指。 「孝顺!」 …… 马车绕过大理寺,顺着后门进了诏狱。 严裕良难得壮起几分胆量,搀着腿伤的大哥走出牢门。 瞧见上方端坐的那人蟒纹玄衣,金玉冠带,联想起阎罗血煞的坊间传闻,登时吓得面色发白,浑身打颤。 严子瑜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安抚道:「不要紧,有大哥在。」 萧亦然冷笑一声:「本王面前,装什么兄友弟恭?」 严子瑜俊秀的面色惨白如纸,却依旧笑得从容:「王爷身为家中么弟,想必也能理解。这兄弟之间哪怕斗地再兇狠,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到底是血浓于水。」 萧亦然的脸色瞬间阴沉几分。 天门关一战,萧家一门三将尽数折在这些卖国贼手里。 时至今日,都不曾有一个严家人站出来认错悔过,却敢站在他的面前,大言炎炎地谈什么血脉,兄友弟恭。 严子瑜不慌不忙地拱手施了一礼:「此番我二人入中州,多方觊觎之下本是必死之局,幸得王爷保我兄弟性命,子瑜感念在心,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父生前的确跟本王做了交易,可毕竟严家的家主之位只有一个,至于到底留哪一个……」萧亦然倏地笑了,「既生瑜,何生亮?听闻你这腿伤就是你弟弟下的手,本王给你个机会报仇。杀了他,你就是下一任天下粮仓的当家人,连皇帝和本王也要让你三分。」 哐啷一声。 袁征拔出腰间的佩刀,扔在了严子瑜的脚边。 严子瑜的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严裕良抖地像个破了洞的筛子。 萧亦然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第65页 「本王行事一向公平讲理,若那个废物老二有这个胆子杀了这个处处都比你强的亲大哥,本王自然也会保你一世的风流快活。」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今晨沈玥强行给他修剪的指甲,一个个打磨得光滑圆润、毫无稜角,齐整细緻得全然不像一双握刀杀人的手。 「如何?决定好谁生谁死了吗?」 严子瑜目光微动,严裕良毫不犹豫地上前,二人同时握住了地上的那柄钢刀。 第30章 露底牌 严子瑜握着刀柄,镇定道:「王爷,我二弟手持家主令,是众所周知的新任家主。若王爷非要从我兄弟二人当中选一个,子瑜甘愿赴死,只求王爷保我二弟平安。」 萧亦然不为所动:「你要死就死,同本王说那么多废话做甚?」 严子瑜闭上眼睛,握着严裕良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胸口上撞。 严裕良吓得松了手,钢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大哥……我根本不知道爹同阎罗做了什么交易。你死了,阎罗也不会放过我的!」 严子瑜眼神闪了闪,故作思虑道:「父亲生前我曾相助打理商行事宜,倒是有些揣测,只是不知是否与王爷有关。」 萧亦然明显没什么耐心听他长篇大论,沖他一挥手:「说吧。」 严子瑜心知这是自己保命的关键,不再作态推拒,将这些年严家内部的势力纷争和盘托出。 当年萧亦然南下扶持沈玥登基,断天门兵败一案,手刃四大世家,以「铁甲军不越逍遥河」为条件立城下之约,换四大家主「非身死不得出中州」。 八年过去,这几位世家之主久困中州手无实权,世家的内部势力也因此而动盪生变。 浪里淘沙的八方风雨可凌驾于家主之上,金玉良缘的家主自即位至今从不曾露面,而天下粮仓则分成了两大派系——以其父严梓木为首的中州一派,和家族外戚亲族为首的金陵派,两派纷争不断。 严子瑜坦然道:「家父身死后,中州派彻底落败,满朝中人都在等着瞧王爷的笑话,看王爷如何与我严家博弈,连隐忍多年的陛下都忍不住出了手。然子瑜斗胆猜测,其实早在父亲生前,王爷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情景,解了这所谓的军粮之危。」 晦暗的灯火「啪」地一声爆开四溅的火花。 灯影晃动下,萧亦然微微垂眸,隐在昏暗处的眼底闪过凛冽的杀意。 他摩挲着右手的薄茧,沉默片刻,问道:「严公子何以见得?」 严子瑜轻抚着自己受伤的双腿,温和地笑道:「王爷把持中州近十年,谁生谁死,绝瞒不过王爷您的眼睛。金陵严家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绝不可能在王爷您的眼皮子底下害死家父。 我兄弟二人困身金陵,父亲是不得不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换我二人一条生路。」 严裕良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问:「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父亲的死和我们有何干系?」 严子瑜低声道:「你我被困在金陵,四叔既然敢对父亲下手,也就敢一刀杀了我们。只有父亲身死,我们才有可能名正言顺的离开金陵。入中州虽为质子,但在王爷的手下,远离了金陵派,可保性命无虞。」 严裕良不屑一顾地撇撇嘴,顾忌着上方正襟危坐的阎罗,才没敢言语。 「即便家父一心向死,王爷也绝不可能任由自己手中的人质被杀。即故而子瑜斗胆猜测,父亲想必许了王爷以大利,达成了某种交易。」 萧亦然:「想必以严公子的惊人才智,也是能够猜的出,这交易到底为何了?」 「天下粮仓这四个字,父亲能给王爷的也就只有一个粮字。若要藏起一粒沙,最好的方式便是将其至于沙海之中。不管金陵派在父亲身死之后,想要在军粮上做下什么手脚,只要王爷手里握着父亲赠予的大宗军粮,便能有转圜的余地。 想来也只有我兄弟二人手持家主令前往调粮,才能将父亲送与王爷的军粮一併调出。这是父亲能在多方势力博弈之下,保全我兄弟性命的唯一方法。若非如此,恐怕前夜里,我二人就已然葬身风雨之中了。」 「精彩。」萧亦然站起身,缓步走到严子瑜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严公子如此大出风头地展露心机,不怕本王一刀杀了你,永绝后患?」 严子瑜毫不闪不避地抬起头,笃定道:「严家乱,天下变,而今陛下崭露头角,正是风云动盪之时,王爷需要有人为你稳住天下粮仓。子瑜出身微末,若无才无能、无可用之处,才会死无葬身之地。」 萧亦然垂眸不语。 严子瑜在他毫不掩饰的杀意下渐渐渗出冷汗,勉力维繫着面上的温润从容。 半晌,萧亦然转过身,他略一偏头,四下值守的近卫上前,揪着二人的脖领子就走。 严裕良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到底是没躲过阎罗这一杀劫,吓得浑身瘫软,死死握着大哥的手。 「救命!大哥救我!」 严子瑜闭了闭眼,轻轻舒了口气,转头看向他的眼神再无先前的隐忍。他蓦地反手攥住了严裕良的腕子,伏在他耳边低声道:「旧帐大哥都替你记着,咱们来日方长。」 严裕良勐地一惊:「你骗我!你一直都在利用我的身份,保你自己的命!」 「就凭你在我身上捅的刀子,难道我还要对你感恩戴德不成!」 第66页 「你一个庶子,命如草芥!我是嫡出的家主,是你主子,用你一双腿保我姓命,算得了什么!」严裕良被他一激,这几日积攒的恐惧登时化作怒火,拼命挣开近卫,一把将他推到在地。 萧亦然自后方冷冷地瞧着,二人一改先前假意维繫的兄友弟恭,毫不顾忌地扭打在一起。 严子瑜双腿被他亲手捅出三刀六洞,伤势入骨,体力不支,渐渐落入下风,被严裕良按在地上暴打。 袁征正要去拉架,被萧亦然一记眼刀钉在原地。 「军粮还没有调,万一……打死了,怎么办?」袁征犹犹豫豫地说。 萧亦然微微摇头:「这样的聪明人,他既然敢出手试探我的态度,又怎么会不给自己留后手?」 袁征眼神一亮:「原来不用他们两个,也能调的出粮?那王爷你不早说,干脆一刀一个,都剁了得了!」 萧亦然笑了笑,并未言语。 袁征撸起袖子,做出磨刀霍霍的架势上前。 他刚要动作,只见严子瑜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银簪,对着严裕良的脖子狠狠地扎下去! 袁征一愣,低头怔怔地看着严裕良捂着脖子哀嚎,喷出的鲜血溅了自己满身。 他哭丧着脸转过头,「王爷……我今晨进宫前才刚换的新衣裳。」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轻轻地拍了拍袁征的头,嘆道:「所以说,咱们征哥儿和聪明这两个字,不搭边啊。」 袁征:「……」 严家兄弟二人既一刀分出了胜负,萧亦然当下便亲自带领禁卫,秘密押着这兄弟二人出了诏狱,前往天下粮仓在中州的第一商行下发调粮。 回到王府之时,已是深夜。 持续半年之久的谋划,终于尘埃落定。 萧亦然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看着战战兢兢站在他房门口的小太监平安,眉心不由得「突突」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将一直放在袖里的话本塞进袁征的手里,使了个眼色,走进屋中。 沈玥不知在这等了多久,见他推开门,搁下手里的帐本上前。 「仲父回来了。」 「嗯。」萧亦然轻轻地应了声。 沈玥沉着脸,忍了又忍才将斥责他不告而别的言语勉强咽回肚子里,抬手替他解下外袍,细细打量了一番,如墨的衣衫上,没瞧见伤口崩裂的血迹,脸色这才和缓几分,将衣服搁在小衣架上。 沈玥面色不善地朝他伸过手,萧亦然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换药!」沈玥冷着脸,一把将他推到椅子上,「朕一时没管着仲父,仲父就这样折腾自个儿吗!」 「……」 萧亦然自知理亏,被他按在椅子上也没反驳。 虽说都是皮外伤,可到底以一对百横七竖八划了一身的口子,还累脱了力伤了元气,奔波了一整日气力不济。虽然还能勉强撑着几分精神,可眼下诸事平定,整个人一松懈下来,身上僵硬的骨节都不堪重负地罢了工,堂堂武扬王只能眼睁睁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小陛下三两下扒开他的衣裳。 沈玥看着那些原本已经开始癒合的伤,这一番折腾后又有加重的趋势,伤处红肿着向外渗血,脸色阴沉着能滴下水来,给他撒伤药裹绷带的手半分气力也没收。 沙场伤病是寻常事,萧亦然早就习惯了,往常连伤药都没有的时候也能不是没捱过来,如果不是沈玥大半夜地跑来,他压根儿也没心思处理这些琐碎。 但看沈玥这神情,好像比他捅了天还严重。 萧亦然一声不吭地别过头,随他在自己身上折腾去了。 他这副「任君处置」的态度莫名地取悦了小皇帝,沈玥满心的怒气收敛了几分,仔细地给他上了药,裹好绷带,罩上衣衫,而后起身从小炉上给他端过来一碗粥,温声道:「仲父还没用过饭吧,这个时辰不宜再食荤腥,朕给仲父煨了粥,喝点吧。」 萧亦然接过微热的碗,碰上沈玥漆黑的眼神,心下瞭然。 他自认欺君罔上的事做过不少,这会儿让人给抓了现行,也没什么心虚的意思,接过粥碗默不作声地低头喝粥。 「来说说,仲父究竟是为着什么,非要顶着这一身的伤,也要出宫来背着朕私下筹谋的罢。」沈玥回过身去,继续看他的帐本,明晃晃的灯火落在他上下翻飞的手指上,拨弄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珠发出清脆的声响。 「今年春,按着户部江北清吏司的上报,江北田四十五石一亩,白米两千二百文一石。按往年看,中州粮价较之江南,每石约贵五百文,今年亦是如此,并未有什么大的波动,瞧着自是风平浪静、国泰民安。」 沈玥放下手里的帐本,拿起搁在一旁的硃笔,在其中一个数字上画了个圈,平摊在萧亦然的面前。 「可实际上,田价虽未有变动,但严家商行的粮价却并非如此。江南五州府比官方每石贵七百文,中州贵千文,河北贵一千二百文……仲父,还需要朕继续往下说吗?」 萧亦然搁下碗,接过帐册,翻看着被硃笔勾画出的数字,心头微震:「严家商行每州便有数十处,每处米粮皆不同价,清晨挂牌和日暮时分亦不同,时高时低,陛下是如何计算出这些的?」 「朕怎么算出来的并不重要,严家上千号商行处心积虑地用这些小手段,无非只是想要掩盖一个事实。」沈玥顿了顿,凑到萧亦然的身前,「有人在暗中大规模地调动天下粮仓大宗的存粮,数量么,朕方才估算了一下,足有三百万石。」 第67页 萧亦然将手中的帐册扔回到桌子上,掀起的风令烛台上的火光勐地一晃。 「陛下何必翻来覆去地绕弯子,什么有人无人的,不妨就直接说是臣做的罢。」 「仲父先前曾对朕说过,军粮一事关乎漠北铁甲军的生死,此为仲父的底线,输不起也赌不了。可事实上,仲父早就有了掀桌子的底牌——三百万石军粮,足够漠北十万铁甲军吃上半年之久。」 「朕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仲父,所以即使今夜仲父瞒着朕调动了这三百万的军粮,朕也并不怀疑仲父是要私藏,或是要蓄粮图谋什么。朕也十分清楚,这些粮食一定会用在朕给仲父迁到漠北的流民身上。」 「可仲父呢?仲父从来都没有给过朕同等的信任。」 沈玥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格外明亮:「仲父孤身去赴姜淼的约,事前半点都不叫我知道。何大监的口供,朕连个灰都没有看见。晌午仲父前脚气走了朕,后脚就去找了严二调粮……若是今夜朕不来,仲父也压根儿就没打算对朕说,是吗?」 萧亦然伤势未愈,奔波至半夜,周身伤口都在那一双盛着流萤的眼眸注视下,肆意叫嚣着刺痛。 他抬手撑住额头,没说话。 沈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要在这古井无波的神情里找出一丝一毫欺瞒于他的愧疚,最终略带失望地低下头。 眼前的这个人,恍若他身后的那桿枪,明晃晃的,带着肆无忌惮的锋利。上次他试图握住这柄枪尖,才刚伸出手,这人就毫不犹豫地从六层高台上往下跳。这次同他交了底细,刚一转过头,他又瞒着自己弄得一身是伤。 他仲父总是如此冷硬地,铸起层层盔甲,将所有人都挡在心防之外,好像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时牺牲掉自己。 沈玥沉默良久,再抬起头。 萧亦然不知何时已经阖上双眼,唿吸平稳,就这么撑着头睡着了。 第31章 鹬蚌争 次日起身时,沈玥已然离开。 萧亦然推开房门,袁钊和袁征两兄弟似两尊门神杵在外头。 袁钊一把揽着他的脖子搂过来,戏嚯地笑问道:「老三,难得你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昨夜哪里逍遥去了,身上这么香?」 萧亦然头脑还有些昏沉,顺着他的话低下头,些许清冷的松柏和沉香萦绕在鼻尖,沈玥时常惊梦,素来喜欢用这些安眠的香料,昨夜沾了他的光,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萧亦然别过头,随意地敷衍道:「安眠香而已。」 袁钊不依不饶地问:「老三,到底哪家的姑娘入了你的眼?爷们儿这就去给后院府库开了下聘礼,保证明年这个时候,一准让你抱上圆咕隆咚的大胖小子。」 袁征从旁挤过来,费力地从大哥的铁臂里钻出个挤得通红的脸,「大哥净会乱讲,哪里有什么姑娘。晨起我眼见着小陛下从王爷房里出去的。」 袁钊:「……?」 萧亦然被他盯得无奈,如实说道:「陛下知晓了我们先前早有囤粮的事,怨我欺瞒于他,兴师问罪来的。」 袁钊半信半疑:「唬谁呢你?军商勾结,往大了说那可是要谋逆的大罪,他竟然没一刀子捅死你?你是怎么给他打发走的?」 萧亦然:「……也就听他发了几句牢骚,后来精力实在不济,睡过去了,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多半是要秋后算帐的。」袁钊腾地一下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他又是唐如风,又是严二的,你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结果我们什么底都不漏给他,他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 袁征一边往嘴里塞着桌上新鲜滴水的葡萄,一边含混不清的插言道:「大哥就爱瞎操心,小陛下不但没生气,还送了好多鲜果点心,特意交代我们好生关照王爷的吃食,怎么就至于就要死要活的?」 「征哥儿说的有理。」萧亦然也拿了块还温热的莲蓉糕,颇为认同的点头道,「漠北军吃饱了饭,守得难道不是他沈家的江山?我哪里就谋逆了,阿钊你可比都察院那些御史们会给我扣帽子。」 「吃吃吃!」袁钊把桌子拍得山响,「两盘子鲜果点心就给你们一个个的全收买了,真是好生出息!」 萧亦然轻笑着摇摇头,咽下莲蓉糕,擦了擦手,摊开那册话本,拿出皱巴巴的一纸策论,放到袁钊的身前。 袁钊冷着脸接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 袁征不明所以的凑过来,伸长了脖子也要去看。 袁钊推开他,冷哼一声:「拿江浙两州的流民种我们漠北的田,替朝廷省了抚恤银的开支,回头我们还承他的情,你儿子这鬼算盘打的真够精明。」 「可这也恰好解了困扰漠北多年的军需难题,你能忍得住说个不字?」萧亦然轻轻舒了口气,「到底是庄学海教出来的,治国方略于他而言也不算什么,只是……」 「只是他这心眼子也太弯绕了!要我说,就算是庄学海,也没有他这么能算计的脑子!」袁钊勐地一拍桌子,愤愤难平。 春三月,天下粮仓内斗、鹬蚌相争之时。 萧亦然以严家两兄弟的性命,自其父手中换来三百万石军粮,并隐忍不发、静观其变。 却不曾想第一个跳出来的,竟是沈玥。 自中秋国宴起,沈玥便毫不掩饰自己的手段和野心。他先是勾结严家金陵一脉,派杀手入中州搅浑了水,藉此抛出唐如风与天门旧案为饵,半诱半迫地和萧亦然达成联手。 第68页 而后借一场赌局和一只翠羽,骗来浪里淘沙的九艘龙舟,借姜家之手抓着了隐匿中州的严家两兄弟,解了军粮之危,并进一步藉此龙舟南下开闢水路。 到头来,他竟真如越风楼围杀唐如风的那局棋中所言,自铁马冰河下手,破开官道的封锁,以此为引,撬动四大家对雍朝多年的掌控。 萧亦然道:「若是陛下当真能容漠北军需自供,对我们便算不上是威胁。」 「老子才不信他有这么好的心!」 袁钊见他混不在意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低吼道:「小皇帝如今用你当枪使,替他打世家,自然是要许你些好处!他这是要踩着你搅弄风云,金鳞化龙!等四大家除尽了,他的龙椅坐稳了,就是你鸟尽弓藏的时候!」 自古伴君如伴虎,与虎谋皮的下场,就只有一个——只要他在中州一日,他手下和身后的漠北铁甲军,就是压在皇位之上的阴影,任何一个帝王都绝无可能放任军权至此, 萧亦然比谁都清楚,统兵南下,权臣摄政,是一条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的断头路。 袁钊压低了声音,凑到萧亦然的身前,低声道:「老三,小皇帝心机深重,着实骇人。秋狝在即,到了南苑,那可就是咱爷们儿的地盘,只要你说句话,弒君的罪名我来背,一准儿要了小皇帝的命!」 袁钊比了个手势,朝他亮出一把无形的刀。 萧亦然目光微闪,垂在那一纸策论之上。 * 南苑地势开阔,方圆数百里。秋风惊鸿雁,芳甸草如烟。 先帝年迈体弱,热衷求道,常年居于深宫,不尚岁猎。 萧亦然南下伊始,瞧着瘦成干豆芽似的小沈玥,那副小身板羸弱得风一吹就倒,便用上了漠北马背上养孩子的那套,兴秋狝,出猎纵马,手把手教着学弯弓射箭。 而今小皇帝个头窜的比他都高,早撇了骑马射箭的劳碌疲累,懒洋洋地瘫在车驾里,黎国舅招唿了金玉良缘的本家公子作陪,一群人打牌吃酒,唿和笑骂直指云霄。 萧亦然恪守臣子开路的本分,身着蟒纹朝服,内衬软甲纵马在前。 袁大将军没有他这般随意,重甲在身,捂得严严实实,瞥了一眼后头浩浩荡荡的队伍,掀开头盔道:「怎么着?你儿子这么胡闹,你也不过去劝一句?」 萧亦然:「躲都还来不及,我去上赶着招惹他做甚么?」 「收了人家这么好的刀,不去谢恩就算了,还躲着人家跑,老三你这忒不厚道了啊。」袁大将军嘿嘿一笑,伸手弹了一下他别在腰间的横刀,「要不是爷们儿用不惯灵巧的玩意儿,我看着都眼馋,瞧这上好的南海大珠,乌兹的钢刃,你儿子为表孝心倒多捨得下本钱吶。」 刀长三尺九寸,长身宽刃、通体横直,知道他不喜繁杂,故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做了黑皮鎏金的蟒纹刀鞘,于刀柄处嵌了颗鸡蛋大小的明珠,耀如落日。 萧亦然入伍时只是个最寻常的军卒,使的是统一配发的兵器,进了中州,不在沙场也不曾特意打磨过兵刃。这些年,他配过的刀少说也有几十柄,沈玥送来的这柄横刀,刀身锋利轻便,用着称手,确实是最得他心意的。 萧亦然笑了笑,打趣道:「袁大将军什么时候成了忠君爱国的人?」 袁钊登时来了劲,抬起负重甲的右手,敲在左肩上,正色道:「国土不宁,吾愿身披铁甲……」 萧亦然策马过来,抬手给了他一拳,笑骂道:「别贫了。叫弟兄们瞧见成什么样子。」 袁征轻而易举地避开他:「难得征儿不在,你快放我喘口气罢。」 萧亦然取笑道:「这会儿觉得自在了,也不知是哪个捨不得征哥儿出远门,昨夜里……」 昨日龙舟离京,袁征却自告奋勇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前去。 袁大将军唯一的亲弟弟,做这种深入敌后的营生未免欠妥,加之他性子跳脱,行船数日难见陆地实在难捱,萧亦然考量一番便让袁钊来劝。 谁知袁征脖子一梗,老实交代了先前国子监自己被书生所围一事,跪在大哥身前,指着铁甲说:「王爷十七时,已经率三千残军守过沧云,大哥十七时,率二百人便能去偷鞑挞敌营。偏生征儿十七岁的的时候,叫一群臭酸儒按在地上打。若南边不放心我去,便给我扔回到漠北军里,横竖都比呆在中州做个废物强!」 话说到这份上,袁钊当即就答应了,萧亦然好生考量了一番利弊安危,也点了头。 龙舟离京之时,萧亦然亲自去码头送他出征,袁钊板着个脸,站在萧亦然的身后,连道别的话都没说一句,回来后却硬拉着他开了好几坛老酒。 二人像送大闺女出嫁的老父,一同窝在王府的房顶上,吹了半宿的冷风,大醉方归。 袁钊立时吹鬍子瞪眼:「咋的还讲翻旧帐?等下到了猎场,是不是想跟爷们儿打一架?」 萧亦然笑着举起双手:「我认输。还请大将军快头前巡防去罢。」 袁钊摇摇头,盖上盔,一声唿哨喝起,抬起右臂勐地一挥,身后数百铁甲齐齐高唿,扬鞭纵马,踏起烟尘而去。 后头的人跟着吃了一脸的灰,连圣驾都放下了帘,黎家表兄拉了脸刚要说话,沈玥撂了手里的骨牌,敛了笑,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不玩了。给朕备马。」 第69页 沈玥连个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众人,不由分说地钻出车驾,上马前行。 雍朝重文轻武,一众文官本不擅骑射,多半都窝在车轿里躲懒,眼见皇帝上了马,除却年逾七旬的内阁首辅,众人也都心不甘情不愿地上马随行。 萧亦然前头瞧着众臣叫苦不迭,又不敢发作的样子,破天荒地代小皇帝赦了恩典,歇了半个时辰再上路。 一路走走停停,大队人马抵达南苑之时,已是夜深。 上林苑监已提前布好居所,袁钊头前带人巡视未归。多事之秋,萧亦然片刻未有停歇,也跟着打马巡防去了。 袁钊带兵严格,军规森严,北营铁甲拉来精兵三千,将整个南苑围得密不透风,铁桶一般。 是夜,六部阁臣聚首草草处理了些奏疏,杜英便扶着元辅安置。杜明棠年事已高,在海墙内的王帐边单独辟出一处院落居住,清幽雅致。 杜英低声问道:「方才瞧着王帐内似是无人,陛下他……」 杜明棠捋着长苒,卧在床上,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杜英不解。 杜明棠眼神微暗,颤巍巍地抬起手,剪下床头的烛花。 屋内灯火勐地一晃。 院中三五一组巡防的铁甲军影子照在窗上,副将广川为首,单膝跪地,朗声喝道:「问阁老安!」 随即不由分说地推开门,几人躬身入内,四下巡视一番。 杜明棠轻晃了下手里的烛剪,几人这才颔首退出。 「他萧贼好生猖狂!」杜英咬牙怒道,「借着秋狝来彰显他铁甲军威,把我等当成犯人看管着吗!」 「胡言乱语!铁甲军威就是陛下军威!」杜明棠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压低声音斥道,「慎之!慎之!你表字慎之,就是要警醒你审而慎之!」 杜英很不服气,不言不语地撇过头。 杜明棠低声呵斥:「秋狝首夜,明日万众瞩目的开猎大典,即便是他萧三要动手,也得忍得过今夜去!」 「那陛下叫他藏到了何处?」杜英问。 「一试便知。」杜明棠捋着长苒,从容道。 杜英笑了,他点了点头,起身欲走,至屋门处又反身走回来,低声问:「才刚到南苑便软禁了陛下,若萧三当真要反,这里外都是他的人,我等又该如何?」 杜明棠抬起一根手指,捻灭了床头的灯烛。 杜英会意,转身出了别院,消失在层层楼阁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比心~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秋狝时 沈玥并不稀罕南苑的风光园林,离宫万柳,下了马车就窝在萧亦然不怎么宽敞的军帐里。他看着一旁挂起的盔甲,那副甲冑明显已经有些年头,让下头崭新的横刀一衬,划痕斑驳。 「朕还以为到了南苑猎场,就能见仲父披甲策马的英姿呢。」 沈玥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方湖丝帕子,沾了些水给他擦着盔甲。 萧亦然周身武艺已被蚀骨散尽数消磨,若负重甲骑行,体力不支恐会被人瞧出端倪,他自是不可能同小皇帝解释这些,只低头瞧着内阁方才送来的奏疏。 外营处人马喧嚣,灯影躁动,只隔着一道帘,帐内却分外安静,几乎能听得见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明日开猎,少不得要跑上半日的马,陛下该歇了。」萧亦然开口便是撵人的话。 沈玥瞧着比方才亮上几分的铁甲,心满意足地撇了帕子,坐到萧亦然的身前。 「仲父还在生朕的气吗?」 「臣不敢。」 「不敢那就是有咯。」沈玥硬生生把自己的脑袋拱进奏疏里,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九艘大舟,八百铁甲军,朕只派了一个任卓跟着,仲父就生朕的气,说不过去罢。」 「国子监六学监生,八千人,陛下只挑出一个和袁征有过节的任卓,说的过去吗?」 「哦。」沈玥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敛了笑,换上满脸的委屈。 「果然比起朕,仲父还是更疼袁小将军。」 「……」 萧亦然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江浙两州的水运一旦打通,铁马冰河定会死咬着不放。」沈玥越说越委屈,「有任卓这样一个文人在前头顶着,自然没人盯着袁小将军,朕给仲父安排这样好的一个助力,怎么反倒成朕的不是了?」 经此前军粮一事,萧亦然已熟知这小狐狸落一子、看十步的行事作风,眼前看似简单的安排背后,不知还有多少道天罗地网在等着。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南下的一路上,袁征同那任卓闹得鸡飞狗跳的场景。 只是船已离港,萧亦然不欲在这些已成定局之事上同沈玥过多纠缠,復又问道:「陛下与其在臣这里喊冤,不如坦白相告,待打通了两州水路后,下一步要做何打算?」 沈玥无辜地眨眨眼睛,一丝狡黠的光辉从明亮的眼眸里闪过,意味不明地沖他展颜一笑。 见他不肯说,萧亦然摇摇头,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復又拿起硃笔继续批阅奏疏。 小狐狸碍事的大脑袋还挡在书案前,一动不动。 萧亦然再次开口撵人:「陛下……还不回去歇息吗?」 沈玥明显没什么看人脸色的自觉,歪头避开萧亦然直直戳下来的笔尖,理直气壮地说:「这么晚了,外面黑,朕回不去,只能留宿在仲父这里。」 第70页 萧亦然手一抖,硃笔就落在了沈玥白皙的脸蛋上。 好一抹俏丽的鲜红。 沈玥沖他努努嘴,「仲父,给朕把脸擦了,不然朕就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 萧亦然拿衣袖粗鲁地抹掉了沈玥脸上的硃砂,面无表情地搁下笔,将手上的奏疏扔到沈玥怀里。 「陛下要留宿也可以,把这些摺子批了。」 沈玥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忙不迭地接过来,点头应下。 「还有,臣军帐的床不怎么大,若陛下夜里不想翻个身就摔倒到地上,自己搬个凳子放床边堵着。」 萧亦然和衣躺到床上,吹熄了床头的灯烛。 沈玥应了声,耐心地看完剩下的奏疏,仿着萧亦然的字迹一一做了硃批,这才净了手脱掉外袍,轻手轻脚地拱进被子里。 他刚近身,萧亦然蓦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沈玥。 通红的眼眸里满是狠厉的杀意,沈玥立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仲父,是我。」 几乎只是瞬间的功夫,浓郁的血气便从那双深邃的眼底尽数消散。 快得仿佛只是沈玥剎那间的错觉。 萧亦然被骤然惊醒,双耳轰然嗡鸣,头痛欲裂。他顾不上安抚沈玥,紧紧地捏着眉心,像是要生生将这一寸皮肉撕扯下来。 这是蚀骨散发作的前兆。 国宴之上骤然的发作扰乱了他原本毒发的时间,再加上连日的奔波劳碌,萧亦然几乎已经把这跟了他四年的剧毒抛之脑后。 「仲父,怎么了?」 沈玥已察觉了他的异状,探手过来摸萧亦然的额头,只摸到一手冰凉的冷汗。 沈玥心头一震,登时就要坐起来去摸床头的烛火。 萧亦然蓦地翻身而起,双指敲在他的腕间,制住沈玥的动作,反手将他牢牢压在身下。 「别动。」 萧亦然含混的声音趴在沈玥耳边。 沈玥被他压地动弹不得,借着帐外影绰的营火,依稀看见身上的人抬手拆了发冠,咬破了簪上的明珠,散乱的青丝尽数落在他的脖子上。 酥酥痒痒的。 「委屈陛下,陪臣忍一会儿。」 沈玥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过来他刚才塞进嘴里的是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 萧亦然此刻五脏六腑都像是着了把火,烧得他浑身剧痛。本是宽慰一句,却不想沈玥在这时候给他添乱,只得强撑着提起不多的气力,勉强制住沈玥的动作,手堪堪捂在他的嘴上。 「陛下想把守备的铁甲军都招来吗?」 沈玥愤恨地一口咬住他的手。 这人给自己灌毒药,和吃糖丸似的半点犹豫都没有,不用想都知道,这四年来,同样的事他做过多少次。 萧亦然的意识已经被剧痛捲入一片模煳,隐约感觉身下的人不再挣扎,便卸了力,一头歪倒在沈玥的身上。 沈玥胸口被他砸地生疼。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戳了戳萧亦然的脖子。 许是被折磨地狠了,被戳着命门也没有任何反应。若非指腹下清晰地触摸到他快如擂鼓的心跳,他安静地像是睡着了一样。 蚀骨之痛,每一寸骨血都在燃烧。 那得有多疼啊。 沈玥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躁动不安的脉门,目若流萤,泛着晶莹的水光。 沉默片刻,沈玥轻轻掰开他的下巴,将自己的食指放进他的口中。 「仲父,疼的话,你就咬我的手,别硬撑着。」 萧亦然含着他的手指,失焦的眼神缓缓聚拢。 这是沈玥还是小糰子的时候,他拿来哄孩子的。 当年,他单枪匹马地带着沈玥出逃中州一路北上,怕他哭,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就给自己的食指放在他嘴里,让小糰子含着,跟他说:「别哭。如果你怕的话,就咬我。」 只要他这么做,给他一根手指头啃,糰子沈玥就会很乖巧的听话。 就算外面是血雨腥风刀剑火海,小糰子吓得面如金纸浑身颤抖,也安安静静地含着他的手指,不哭不闹。 那些刀光剑影的往事犹如逆行的洪流,以势不可挡的汹涌姿态,裹挟着漫无边际的痛苦,就这样蛮横地撞进了他的心口。 那个含着他手指,被他护在身下的小糰子长大了,长成了如今身量修长的少年,那双看起来随时都要哭出泪的眼睛,竟出奇的没有变。 沈玥还是这样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尚未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光破晓,晨曦的朝阳刺破帐帘,落到相互依偎的二人身上,像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光。 * 开猎大典。 秋日照看城。 文武百官坐定,袁钊亲率三千铁甲军纵列开围。 少年天子纵鹰策马,意气风发地巡视一圈,立定在列阵中央。 一披挂戴甲的士官打马上前,给沈玥递上弓箭,策马候在一旁。 沈玥皱着眉头,四下环视一圈,除却眼前黑漆漆的铁甲军众将士,猎场一片空旷,连箭靶都没给他设一个。 沈玥拉开弓,回过头问那士官:「为何不给朕设靶?朕的箭术,可是你们王爷亲自传授。」 厚重的铁甲面盔后,士官瓮声瓮气地说:「正因王爷亲自传授,不想丢了王爷的脸,故而不曾设靶。」 第71页 果然,跟着他萧亦然混出来的兵,都是同一副德行。 沈玥气笑了。 「很好。」 沈玥蓦地一鞭抽在胯下的战马上,纵马疾驰带起一缕烟尘,转身反手拉开弓,蓦地将箭瞄准他的眉心,朗声喝问:「你叫什么名字?」 「行五,叫小五。」 羽箭急射而出。 铁甲纹丝不动。 叮。 羽箭直直地钉在铁甲的面盔上,一丝嫣红的血迹隐隐流下。 小五不闪不避地做了活靶生受天子一箭,抬起长枪,顿地三下。 一众铁甲军抬枪顿地,齐声厉喝:「开围猎!」 霎时间,铁甲军有条不紊地变阵,万马齐嘶,激起烟尘滚滚,迷得人无法视物。 无数雁鸟飞禽被驱赶升空,倏地遮天蔽日,天空一片昏暗。 一桿大雍军旗迎风展开,众军得令,齐齐的羽箭如暴雨般逆空而上,直击云雾,如雪花般纷纷落下,散落一地禽羽。 铁甲军收队驻马,如钢铁洪流般井然有序地退开。 萧亦然身着软甲,踏着一地的血水,迎着秋日肃杀而来,似血的军旗在他身后飘荡,如一桿刺破暗夜的长枪。 方圆数十里的猎场,瞬间回归安静。 仿佛听得见秋风草长,万里平畴。 …… 看城之上一片譁然。 尽管这些年秋狝开猎大典皆是如此,但每次观礼依旧免不了会被这肃杀军威所震慑。 不少人被这番金戈铁马之威涤盪的热血沸腾,一众世家子弟纷纷策马下场,意欲博个头彩。 沈玥谨记自己身为小纨绔的本分,适时地退回去,却被萧亦然打马追上,一鞭钩在他的缰绳上,面无表情地问:「才几时不见,陛下就打了我的兵?」 「他们嫌我箭法不好,不给我设靶。」沈玥委屈地说。 「大前年没拉开弓,前年射在了地上,去年擦了靶边,今年倒是有长进了。」 沈玥被他臊红了脸,啪地摇开翠玉摺扇,挡在面前。 「骑射一道实非朕之所长,仲父就别取笑我了。」 二人并骑回到看城上观猎,直至收围方归。 沈玥惦记着萧亦然毒发整夜,回去后便又钻进萧亦然的军帐,指使着小太监蛮横地拖开萧亦然的桌子,支起炭炉,煮沸了水。 萧亦然抱着双臂靠在柱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玥折腾。 他捧着一本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医书念念有词,一边往沸水里扔着桂圆、参须等药材。 「仲父,秋冬吃羊,温补的。」沈玥抬手将一碟子莹白的羊尾肉倒进去润锅,见萧亦然还杵在那儿,起身走过去,将人拉过来按在桌子前坐下。 「让仲父在军帐歇着也不听,非要去开猎。那多吃些滋补身子,总是能听的吧。」 「秋狝在外是非多,歇不着。」萧亦然面色着实有些苍白,眼下没了外人才稍稍松懈几分。 他抬手撑着头,瞧着沈玥将切得薄薄的嫩肉放进沸水里,再蘸了薄薄的酱汁夹进他的碗里。 虽说是五谷不勤的小皇帝,做起这些活倒是半分架子也没有。 沈玥眼见着萧亦然吃了肉,这才开口问道:「可是昨夜朕不在王帐,有人生出了什么心思?」 「是。昨夜王帐有人意欲纵火。」萧亦然反问道,「所以,陛下是故意躲进臣这里的?」 「朕也不知昨夜会有人火烧王帐,只是觉得待在仲父身边更踏实些罢了。」沈玥这会儿心神已定,眼睛一转,露出狡黠的笑意。 有人要借他的手,陷害萧亦然。 昨夜里他多半也是因此才肯让自己留宿,只是不曾想恰巧撞上了他蚀骨散毒发。 沈玥在这种事上十分有自知之明,能叫他以命相护的,哪怕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五,都不可能是自个儿。 萧亦然不用抬眼瞧就知道这小狐狸又没说实话,便噤了声不再言语。 「老三!喝酒……」 袁钊打帘从外头进来,瞧着屋里支起炭炉滚着沸水,小皇帝端着薄软似花的肉盘,军帐里四下飘香。 他回手放下帐帘,一屁股坐在萧亦然的身边。 「老三,吃涮肉也不喊爷们儿,还是亲弟兄吗?」 萧亦然轻轻笑了一声:「秋风一吹,袁大将军闻着味儿就过来了,还用得着喊吗?」 袁钊拍了拍身上的酒葫芦解下来,「上好的西凤!」 沈玥麻利地涮了一整盘的嫩肥羊黄瓜条,都塞进萧亦然的碗里,低声劝:「仲父,多吃些肉,伤势才刚痊癒,不宜饮酒。」 袁钊不以为意地开了酒,给自己倒上,「有些人现在可不像咱爷们儿孤零零的,可有人惦念着呢。」 萧亦然问:「今夜不巡防了?」 「昨夜差点烧了王帐,现下人在广川手里吊着审,隔着三里外都能听见那小子嚎呢。托他的福,今儿应是能太平一宿。」袁钊搓了搓手,吃起饭来也不顾忌皇帝在桌,一筷子戳了一坨肉塞进热水里胡乱烫了两下,还泛着红,便塞进了嘴里。 「有这能耐混进中帐的,想必知道朕不在王帐。所以这火併不是要谋逆弒君,而是一个警告。」沈玥斟酌了下言语,继续说道,「若朕在秋狝中出了什么意外,这把烧在铁甲军眼皮子底下的火,就是问罪于仲父的引子。」 第72页 袁钊看了萧亦然一眼,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搁在桌上。 沈玥正说着,被突如起来的声音打断,吓了一跳,也抬起眼看向萧亦然。 萧亦然明白袁钊气的什么,纵然军粮一事解决地利落,掸压了蠢蠢欲动的世家和文臣,却也被满朝看得清楚,即便强悍如漠北铁甲,也是有软肋可拿捏的。 帐外是腹背受敌、杀机四伏,帐内是针锋相对、两面夹击,没有哪一样是更省心好对付的。 「既然是非难断,那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沈玥笑了笑,退让一步,无所谓地耸耸肩,「仲父,索性便将计就计,让朕出个什么意外罢。」 帐内一时沉寂。 铜锅下的炭火哔哔勃勃地燃着。 第33章 封城门 整个越风楼灯火通明,彻夜未眠。 张之敬站在案台上,面色焦灼地俯瞰着下方的书吏往来,一个个拔掉沙盘上的黄底麦穗棋。 陆炎武拖着重伤之躯,斜靠在榻,干枯见骨的手指勉强抓着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三个字,陆飞白不明所以地捧着给张之敬送了去。 经先前国子监一事,陆飞白较之寻常少年书生谨慎了许多,父子二人之间虽仍有嫌隙,少有言语,但他仍尽心尽力的随侍左右,眼神极有分寸地钉在脚尖上,并不看那尽在咫尺的大沙盘一眼。 「有劳小公子。」张之敬站起身,客客气气地从陆飞白的手中接过字条,顺手将纸片放到烛火上燃了。 ——军粮危。 铁笔判官,执笔断生死,下笔绝无虚言。 陆炎武所写,直戳他心中所忧。 天下粮仓百年世家,苦心孤诣地数代经营约一百七十多处,遍布中州四城各个坊市,上至天听,下到市井,往来消息极为灵敏,明谍暗讯配合着家主指令源源不断地送出中州。 而今,这些传讯之所,却在一夜之间,被尽数焚烧殆尽。 张之敬现下已然顾不得考量这幕后之人是如何在狼牙和五军都督府的掌控之下,做出这等通天的大案的,但即便是当年萧亦然南下入朝,杀得严家血流成河之时,这些或明或暗的消息流传,亦不曾完全停止。 只要一息尚存,便意味着中州严家——暂安。 要是所有中州的讯息全部被截断,那只有一种可能,天下粮仓于中州,一人不剩。 整个严家都没了,还送什么军粮? 不联合地方督抚起兵造反都是万幸! 这不叫釜底抽薪,这是直接连锅都一起砸了! 疯了。 张之敬狠狠地拍着沙盘前的围栏。 虽知道秋狝在外,中州城内必然生变,可谁也不曾想到,这变故来得如此突然,手段之兇狠决绝,竟毫无半分转圜的余地。 陆飞白又恭谨地送过来三个字: ——封城门。 张之敬眉头勐地一跳,他一把推开白生生的陆小公子,大踏步冲到陆炎武榻前,神色凝重地半躬下身。 陆炎武前胸被戳了个对穿,尚且还说不出话,他抬起眼皮,二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那方巨大的中州沙盘,平静地对视了一瞬,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些许隐忧。 所有的黄底麦穗旗均已被翘起,为免天下粮仓生变,中州只能选择封城,唯有四城皆封,一人不出,方能隔绝所有的通讯外传,为中州严家尽毁加以掩饰。 这是一步幕后之人早已替他们下好的棋。 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中州王都,四城三十二门,辰时一刻开,申时三刻闭,大雍百年,从未有变。」张之敬缓缓地开口道,「天子在外,王都贸然封城,此举形同谋逆,且你我的身份,皆与……武扬王关系匪浅。」 陆炎武轻轻眨了下眼睛,表示会意。 万言万当,下达此等政令,所承后果必然难以预想。 张之敬鲜少与朝臣大员打交道,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又正色道:「现今陛下与整个中州朝廷都在南苑,秋狝那边一旦发生什么变故,定会与我等的封锁中州之举串联一起,这是协同罪案之举,介时你我的脑袋,说不准都要挂到城门上头!」 陆炎武竖起两根手指,朝他晃了晃。 张之敬没看懂他的哑语。 「家父他的意思,不是也许,是一定。」陆飞白在旁隐晦地解释道,「家父执掌刑名多年,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秋狝之中的变故是一定会发生,至于张大人与家父的人头……也是一定会挂到城门上的。」 张之敬张了张口,讪讪地闭了嘴。 陆炎武手指敲了敲榻边的红木,催促他早下决定。 张之敬是漠北老兵,于军粮一事再了解不过。漠北军粮每年从江北、浙安入中州,再行北上,因其路途遥远,装卸损耗过大,故而特于江北一路设立粮马道。 道上十里有庐,三十里有宿,闲时储量,战时运粮,由铁甲军持严氏家主令调配,铁马冰河车马北运,一路行来皆有粮仓,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粮仓。 缺了哪一个环节,都调不出粮仓里的一粒粮。 打仗,打的就是军需供给,眼下已是深秋,其余诸事皆可徐徐图之,唯有军粮半点延误不得,一旦漠北国门大开,中州再如何筹谋都毫无意义。 打蛇七寸,当真是好狠的一招! 张之敬深吸口气,锐利的鹰眼难得现出些许桀骜。 第73页 他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敲在肩头,厉声喝道:「中州失火,干系重大,请刑部尚书令,封中州四城,搜查逆犯!」 羽箭疾驰而出。 箭簇上凝着冷光,悄无声息地落在浸湿的草皮上。 练了大半个时辰,沈玥已是手臂酸软,额角也冒了汗,滑进眼睛里,有些刺痛。 他没顾得上擦,只是挫败地垂着头,默默地摩挲着弓弦。 萧亦然微微摇头,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坐到沈玥身后。 「箭与肩齐。」萧亦然握住他持弓的双手,揽过来再度举起。 沈玥的身形肉眼可见的僵硬了一瞬。 萧亦然低声道:「放松。肩背打开。」 萧亦然握着沈玥的手,拉开弓,在他的右肩上敲了一下。 沈玥会意,只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艰难地拉扯了一下手臂,与身后的人贴地更近几分,整个人像被火燎着了,从耳尖红到了脖颈。 胯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不自在,四蹄乱刨,发出声声烦躁的嘶鸣。 「陛下,看好了。」 萧亦然双腿勐地一夹马腹,马蹄如雷奔掠疾驰。 沈玥在唿啸的凛风中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来。 萧亦然只靠双腿稳住战马的方向,扭转了一个极其微妙的角度,便露出草场另一头的靶子,自身后揽着他的双手,目视前方,稳稳地拉开弓。 羽箭再度脱手而出。 寒光擦着他的鬓边划过,不偏不倚地钉在了靶心。 萧亦然勒住缰绳,稳住马,沈玥心跳地飞快,俏脸被迎面而来疾风吹的通红。 他在这一剎那,听到了箭尖划破露珠,水草破土而出的声音。 「陛下在顾忌什么?」萧亦然握住沈玥的手并未松开,贴在他的耳边低声问。 「我……」沈玥艰难地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萧亦然微微皱眉,很有些不理解他的想法。 小狐狸从不忌惮在他面前表露镇山河的野心,也并不不掩饰筹谋算计的心机,不过只是射个箭,他反倒想起来要藏着掖着了。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萧亦然沉吟片刻,淡淡地说道,「箭锋所向,护国守疆。陛下于骑射一道,不必藏拙。」 萧亦然将缰绳重新塞回沈玥的手里,翻身下马,好整以暇地坐回到看城前的石阶上。 没有身后咄咄逼人的温度,沈玥明显自在了不少,他理顺了下自己乱七八糟的心绪,摇摇晃晃地跑了几圈,也跟着下马,坐到了萧亦然的身边。 「我……没有藏拙。」沈玥沉默少倾,抬起头看着他,极为认真地说,「排兵布阵确实是装的,想让仲父多教教我。但是骑射,我是真的学不好。」 萧亦然没说什么,他自有记忆起就被扔到马背上摔打,上手一摸便知道沈玥的斤两。 他亲自传授的箭术,姿势也没有问题,只是不管怎么纠正,沈玥的箭就是够不到靶。 既然不是藏拙,那便是心有芥蒂。 这崽子与他多半是八字不合,没有半点师徒缘分,但凡是他经手的功课,沈玥就没有哪一项是能拿的出手的。 「陛下是天子,骑射学不好也没什么,打仗这种事自有臣等去做。」萧亦然轻轻拍了拍沈玥的肩膀,「横竖骑射之术一年也只在开围行猎时才用上这么几次,陛下若不喜欢,亲政以后一道圣旨废了秋狝,以后也不必再来这南苑了。」 他难得会宽慰人,只是沈玥听了,一颗大脑袋垂地愈发的低。 南苑水草丰盈,入夜后便起了层潮湿的薄雾,拢在草皮上,罩着半燃半灭的篝火。 二人练出了一身的汗,一前一后地走着。 内营的王帐里引了海子的水,烧的滚烫,氤氲着浓郁的热气。 沈玥推开门,便停了脚步,顿在外头。 萧亦然径直走进去,上手拆开腰带,墨色外袍滑落,露出一段修长的嵴背。 隔着朦胧的雾。 似乎又清减了些。 背部薄的紧,绷着的线条微微起伏,如墨的长髮飘扬落下,挡住了横竖错乱的伤疤。 沈玥喉结滚动,咽了下口水。 这可真是……比射箭还要命的事。 他手脚僵硬地掉进水里,整个人皮肤烫的发红。 萧亦然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拉起来,在他脑袋上罩了块浸了凉水的帕子。 沈玥窝在角落里,头也不敢抬,仔细着腕子上不能沾水的红绳,举着右手一个人垂着头闷闷地憋了许久,方才没头没尾地冒出句话:「仲父……你有过失手的时候吗?」 「很多次。」萧亦然平静地说。 沈玥诧异地抬起眼睛看他。 隔着水雾和热气,萧亦然居然莫名地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感情在小皇帝这儿,他还真是什么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家国栋樑。 「臣并不聪慧,天赋也是平平,习武力气不够,背书也要记很多次。那些陛下看过一遍就能背诵的策论,臣在幼时要抄写很多次,背诵整夜,才勉强可以记住。每次教习先生考试,我都是最差的一个,要被罚站到走廊里去听书。」 萧亦然坦诚地对上沈玥吃惊的眼神。 「萧家一门三将,父亲在我这个年纪,杀进了金帐王庭。大哥十四岁初次带兵,便火烧鞑挞连营四十里。而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在战场上扛好我的旗子,更遑论能望其项背。所以陛下问我是否有过失手的时候,很多次。多到犹如繁星,根本数不清。」 第74页 沈玥从未听他讲过这些,他有些慌乱地收回视线,落回到水里。 沉默了片刻,沈玥犹豫地开口道:「仲父……这么说是不妥当,可朕从未有过未竟之事。那些常人眼中看起来很困难,很复杂的事情,朕轻而易举便可以做到。」 「臣知道。」 萧亦然知道他还在介意箭术的事,復又说道:「不能两全时,无可奈何事,的确难捱。陛下可以不必受这种苦,这样很好。」 沈玥轻轻摇摇头,缩进水里。 「沧云关城破的时候,我跟着袁小将军躲在一处小院里,我们俩趴在院墙上,看到一个小姑娘,腿受了伤,跑不快,后面的鞑子马上就要追上她了,手边是仲父留给我防身的弓箭。」 「他们离我很近,我又在暗处,居高临下,鞑子没有丝毫防备,我自幼时师傅便带着我在校场射过很多次靶。我没有任何……救不下她的理由。」 沈玥从水里抬起头,整个人湿漉漉地像个落水的小狗,眼睛里弥散着化不开的浓雾。 「仲父,我失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手册之——被雨淋湿的沈小狗狗 第34章 大围猎 「陛下那时才多大?」 萧亦然粗鲁地揽过小狗的脑袋,绞干了帕子,胡乱地擦拭着他的头髮。 沈玥被他擦得晕头转向,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反驳,还没说话,那头又塞进来一整个在水里烫熟的鸡蛋。 沁着溏心,给他的脸颊塞的鼓鼓囊囊,仿佛只要给他的肚子填饱了,心里的空洞也就顺势一起塞满了。 萧亦然撂下帕子,沉声道:「智者纵有千虑,若跨不过那一失,也就是个蠢蛋。」 他站起身,拉下小架上的衣袍,重新将那一身伤疤裹回漆黑的官服下,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 可真有够会宽慰人的。 沈玥彻底没了脾气,他一头扎进水底,睁大眼睛,看水波涟漪层层盪开。 中州皇城红砖绿瓦,漠北一路兵戈风刃,眼前回忆歷歷在目,耳畔哭喊声声哀嚎。白骨露野,满目疮痍,六军将士鼓衰力竭,连天烽火流血浮丘,沧云关永散不尽的阴霾下——萧亦然周身浴血,独领残兵千骑归。 …… 超乎常人的记忆,从不许他遗忘分毫。 沈玥伸手打散了水中的归人,几乎是逃也似地爬起来,草草地穿上衣服,裹进萧亦然留下的氅衣,柔软的毛领戳着他被热水烫红的脸颊,透着一抹淡淡的绯色。 深夜里的南苑雾气愈发浓重,空气中弥散着潮湿的味道,篝火稀稀朗朗。 沈玥还未出王帐,通政使杜英携都御史季贤,一齐将他拦在营内。 杜英身为内阁首辅杜明棠的嫡孙,出身高门。都御史季贤于琼华夜宴上,以一幅大雍九州山河社稷图惊艷众生,就此出仕,任东宫少师,手把手教过沈玥笔墨丹青,行过拜师大礼。 黎明前便要开射行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二人一齐觐见,沈玥心里咯噔一下,面上随即露出亲切的笑意,亲自将人扶起,赐座看茶。 王帐内灯火通明,桌案上堆满了奏表通牒等卷宗,白日里内阁诸臣便在这里议事奏表。沈玥这几日都不曾进过王帐,他站在案前,随意地翻看着。 杜英开门见山:「今夜月黯雾重,猎场草深树密,实在不宜行猎,臣特来劝谏陛下,择日另开大围。」 沈玥笑着点头,示意自己听得进去,末了略带犹疑之色地开口道:「慎之所言,朕亦认可。只是今夜袁大将军亲自带兵下场布围,已忙了整夜不曾歇息。眼看丑时过寅时初便要开猎,若朕在此时下旨停猎,只怕是……」 沈玥顿住不语。 杜英只当他怯懦,焦躁道:「陛下!您是九州天子,号令区区一个将军算得了什么?莫说他袁钊,就算是萧……」 季贤重重地咳了一声。 帐外巡防的铁甲军三五一组走过,步履铮铮。 沈玥笑道:「慎之一心为朕,朕知晓的。只是大围已定,朝令夕改亦非朕之所愿。」 杜英被这软钉子碰的说不出话。 季贤抬起头,悄无声息地略窥一眼圣颜。 沈玥裹在宽大的氅衣里,灰黑的狐狸毛衬得他一双明眸愈发鲜亮,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季贤问道:「季少师,可还有什么事?」 先前沈玥对萧亦然多有维护,一封奏表君臣情谊感念九州,他是真不知围猎有鬼,还是另有筹谋…… 这一笑,让人摸不清深浅。 季贤飞速地在心里略一盘算,大钟滴漏声声直催他的心底。 眼看时辰将至,他也顾不上探究这位能把笑意焊在脸上的小皇帝,到底是真纨绔还是假傀儡,直言不讳道:「陛下是臣自自幼看着长大的,而今情势危急,臣即便舍了这条性命也要拦阻陛下。 而今天时不利,人和不允,臣等只恐陛下今日行围猎,会落入他人的彀中。」 他跪伏在地,以首触地,恳请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暂缓行围。」 来了。 沈玥快步上前,将季贤扶起。 「季少师一心为朕,朕是知道的,只是事已至此,朕实在是……」 说着,他从氅衣里摸出一纸回执,塞进季贤手里。 「少师心中所忧,可是此事?」 第75页 季贤恭敬地弯腰接过,拿在手中,「中州封」三个大字如一柄利刃,直直扎进他的眼里,季贤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一步之遥。 他萧亦然庶子出身,位列三公,封武扬王兼摄政之权,官至中书省平章事,掌五军都督府。爵封王侯,权柄滔天,亘古未有,离至高皇权仅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终究是大厦倾覆。 季贤只觉得被字里行间的杀意捅破五内,自五脏六腑中涌出一口腥甜,炸的他头脑嗡嗡作响。 杜英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思齐兄,你这是……」 「慎之……」季贤咬着牙勉强草草看完,颤抖着手将纸张甩进杜英怀中。 杜英不明所以地接过。 「要反了!」杜英双目充血,将纸张按在桌子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沈玥倒是从容地笑了笑,宽慰道:「临行前,刑部尚书陆炎武留守中州,依其一贯为人行事来看,这背后许是有什么隐情也不一定。」 季贤缓了片刻,拿出几分镇定,仍抱几分希望,不死心地问:「陛下这讯息……臣等皆不知晓,陛下是从何得来的?」 沈玥拢了下氅衣,不自然地说:「方才与仲父一同行射沐浴,更衣时朕从他的衣服里……」 他斟酌了一下言语,脸颊微微红了,轻声说:「是朕从他衣服里摸出来的。」 二人一齐抬头,这才瞧见小皇帝身上裹着的氅衣,黑底蟒纹,确实是摄政王的官制纹样。 饶是二人学富五车,这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中州四城封锁,南苑被铁甲军把持着,又赶在如此浓重的夜雾里开围行射,让武艺不精的小皇帝亲自进到草深树密的猎场。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诸般齐备的谋划,上一次出现还是诸葛孔明的草船借箭,上苍送与他摄政王荣登大宝的东风。 剑已悬颈上,是该让小陛下放宽心等死,还是叫他振作些,同逆贼拼个同归于尽? 沉默片刻,还是沈玥开口道:「所以这大围猎无论如何,朕都是要去的。」 「至于回不回的来么——」他俯下身,将王帐备着的帕子塞进季贤颤抖的手,示意他擦擦脸上的汗。 「季少师,信朕。」 * 秋狝以来,大围猎还是第一次开。 看城外,上林苑两位监正率一干典署、典簿黑压压地跪了一排。 萧亦然目不斜视,径直从几人旁边走了进去。 沈玥裹着氅衣,临风而立,身旁随侍的内宦精心煨着一小炉热茶。 二人一前一后地站在看城里,围内的铁甲军有条不紊地挺进。 萧亦然沉声道:「更深雾重,若陛下现在反悔,臣即刻便可停了这围猎。」 沈玥笑了笑:「仲父,开弓哪有回头箭?往日里朕做什么都有人拦着,无非是怕担干系而已。是朕执意要行围,仲父不必将外头那些人放在心上。」 萧亦然平静道:「只是外头那些人来拦么?杜阁老那边没有动静?」 「自然有。」沈玥毫不犹豫地将人卖了,「今夜雾重,他们不晓得朕与仲父的谋划,忧心过虑也是平常。」 他倒是坦诚。 萧亦然上下打量他一眼,南苑湿气重,夜雾起围,日头一出便会消散,这原本就是寻常。 若非有人事先走漏了风声,怎的往年不曾见上林苑的人跪在外头? 他不问,沈玥亦不开口。 二人不约而同地,谁也没提中州之变半个字。 沈玥似瞧不懂他眼神里的试探,笑着递过一盏热茶。 「仲父刚从外头进来,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萧亦然将茶杯紧紧地捏在掌心里,冷然道:「陛下就不怕臣假戏真做,当真将你留在这围场内吗?」 「仲父说的哪里话。」沈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委屈屈地将自己的龙爪递到萧亦然的眼前,「仲父,朕前几日去见老师,挨了打。」 萧亦然皱起眉:「陛下都以近冠礼的年纪了,有什么是不可说的,为何还要动手?」 「老师觉得我错信了一个人。」沈玥声音放的很轻,含混的像帐外湿漉漉的夜雾,「老师说,人心难测。」 「陛下如何说?」 「我说,如果是仲父,就测得。」沈玥笑地灿烂。 萧亦然默了片刻,垂下头,饮了杯中茶,缓缓浇熄了心头火。 很好。 都学会拿庄大学士的话来试探他了。 他怎么会因为沈玥安生了两日,就真当这小狐狸是天真的纯良之人了? 「是该打。」萧亦然捏过沈玥的腕子来回翻看了片刻,认真地说,「依臣看,打得轻了。庄学海的确是老了,这才几天就已看不出伤了。」 沈玥:「……」 一众侍从前唿后拥地扶着沈玥上了马,他借着微光低头瞧了一眼,几个通红的指印赫然落在手腕上,比腕间的红绳还鲜艷几分。 沈玥很有些委屈地瞪了萧亦然一眼。 何至于使那么大劲儿捏他! 萧亦然似有所感地偏过头:「陛下有何吩咐?」 沈玥敢怒不敢言地摇摇头。 龙爪都要被捏断了,哪里还敢吩咐他! 萧亦然瞧着他,一身劲装裹在灰黑的氅衣里,几乎要融进暗夜之中。他策马过去,轻拍了下沈玥□□的马头,示意他下来。 第76页 「陛下同臣换骑。」 临阵换骑,乃是大忌,谁也不知他有没有在马匹上做什么手脚。 萧亦然并未解释,沈玥也没有丝毫犹豫,手脚麻利地爬上了他的马。 拱卫的铁甲军悄无声息地变了阵,将此间情形牢牢拦在人墙内。 围场内声声唿哨从各个方位响起,布围的铁甲军已开始朝看城方向靠拢,依稀听得浓雾深处是隆隆大作的马蹄声响,混杂野兽嘶鸣。 百名军卒列成三队,自围场内三个方位齐齐飞马奔驰而出,翻身下马,跪地承报。 「大围合!」 守着营火的铁甲军齐刷刷地浇上烈油,将看城前照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围场内仓皇奔袭的兽群渐渐冲破夜雾,现了踪迹。 少年天子黑衣金冠,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身负弓箭,拍马上前,拉弓行射。羽箭沖天而起,落入密集的兽群之中。 「开大围!」 围内的铁甲军齐声高唿,声浪如潮,声声奔袭,整个猎场瞬间如沸水般,轰然炸开。 沈玥在声浪中回首。 他深深地望了萧亦然一眼,头也不回地狠狠一夹马腹,朝围场内的兽潮疾驰而去。 稍事片刻,萧亦然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崭新的横刀,纵马冲进围场。 第35章 烤兔子 夜雾果然浓重。 沈玥才一打马进场,就失了方向。 依规制,他身边本应有数百名扈从跟随,只是为了今夜的筹谋,铁甲军在外刻意拦了扈从片刻。萧亦然换与他的这匹宝驹跑得飞快,只片刻功夫,众人再进场时早已失了他的踪影。 小皇帝单枪匹马,连照明的火把也未配一个,就这样消失在了漫漫大雾之中。 萧亦然勒住马,铁甲军跟着收枪伫立。 约莫盏茶功夫,上林苑左监于洋带着姗姗来迟的扈从追进来,踉踉跄跄地扑到他的马前,噗通跪下,嚎啕大喊:「陛下……」 于洋嚎了一声未有回应,他抬起头,眼前马额上挂着的当卢,金灿灿的龙雕分明是皇帝御用,可上头坐着的那人,凛眉悍目——阎罗血煞。 「陛下前头行去,尔等姗姗来迟,护驾不利,罪该——」萧亦然于众将士前,抬起右臂,紧握成拳。 铁甲军齐唰唰地拔出腰刀。 于洋吓得浑身一抖,丝毫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去追人。 萧亦然冷笑一声,正要示意众人跟上,目光落在马额的当卢上,微微一寒。 龙形金饰下,别着张纸。 「中州乱,真龙现。陛下已知围内埋伏,欲反杀之,以定君叛逆之罪。」 方寸薄纸,背面赫然落着文渊阁印。 内阁的官印绝不可能作伪。 围场内设埋伏,是他与沈玥联手布下的局。 现下内阁不知是谁送来一纸文书,将此事捅破,甚至连中州封城的消息也走漏了出去。 天子巡狩,王都封城,任谁看这都是他起了不臣之心。 铁甲军这些时日将整个南苑把守的密不透风,只有沈玥日夜跟在他身边,知晓内情,若他要与内阁联手,借围内的突变,联合起中州封城的讯息,藉此定他个谋逆之罪简直易如反掌。 就在方才,沈玥还私下里与通政使杜英会面密谈,那可是内阁首辅杜明棠三代嫡传的亲孙子。 萧亦然面色不虞,攥紧了手里这张薄纸。 …… 夜雾愈发浓了,层层迷障,看不清真切。 萧亦然停马,审视片刻,兽群奔袭,扈从轰散,草地上一片狼藉,早已瞧不出人行的踪迹。 大围猎场草深树密,状似开口葫芦,入口狭窄而内里广阔,初入围栏约五里之遥,便有岔路分隔。 事先有约,沈玥走最西边那条小径,绕行至整个猎场的最边缘,即便有被驱逐而来的走兽,也不会过于兇勐,更不至于真伤着他。 行至尽头,便有预先设下的铁甲军接应。 「散!」 萧亦然未有犹豫,身后的铁甲军四下散开,各自沿岔路冲进林场,他只带十余人,径直冲进最西的小路。 刀锋划破浓雾,萧亦然俯首斩下一匹冲撞而来的铃鹿,马蹄未有丝毫停顿,连带着人冲过去。 一行人飞驰略过草地,野鹿才倒在草地里,爆开一团血雾。 野外最忌血腥,猎场里不乏大虫豺狼等凶兽,周遭一片死寂的浓雾里似乎有嘈杂之声响起,□□的战马不安地躁动。 萧亦然蓦地勒紧了缰绳,手掌按在横刀的大珠上,拇指向下,顶住刀柄。 刀光转瞬即逝! 出刀的这一瞬,电光火石间,萧亦然单脚点在马背上,纵身跃起。 喀嚓嚓!!! 一排重箭贴着他的嵴背掠过,宛若一阵寒风,削落了他发冠,钉在身后的树上,没入寸深。 萧亦然肩头被重箭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另一只箭从他的鼻樑擦过脸颊,血水滴答地顺着脸颊滑落。 重弩! 萧亦然顾不上擦脸上的血,甩开碍眼的乱发,高声厉喝:「自己人!」 他身后的铁甲军跟着反应过来,驻足顿马,齐行军礼。 陷在浓雾里的人影骤然一顿,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四下散开。 萧亦然没去追,他勐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朝来路奔去。 第77页 沈玥压根儿就没有走这条路! 方才埋伏在这儿的铁甲军也不是来接应沈玥的,那是奔着着要他性命去的! 重弩之威,可破盔穿甲,若方才来的真是武艺稀松的小皇帝,若他的反应再慢上半分,此刻早已被这一排重弩生生射成了筛子! 铁甲军里有内鬼。 沈玥不知所踪。 萧亦然心头火起,刀背狠厉地噼在马背,如一阵疾风,在漫无边际的寒夜里,飞速越过眼前的树木路障,横穿围场。 暗夜里,似乎有人拼了命地想拦阻他前去驰援,数不清的飞禽野兽如同一张大网,密密麻麻地向他奔袭而来。 萧亦然手起刀落,马蹄不停。 疾风扫过他的脸颊,抽裂他脸上的伤口,迸出血珠,洒落在地。 沈玥绝不能在今夜、死在这围猎当中! * 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没命地向前奔跑着,羽箭破风而至,毫不留情地将它钉在地上。 沈玥骑着高头大马,优哉游哉地收起怀里金鍊子坠着的小司南,俯身下马连箭带兔子一併拔了出来。 「出来吧。」 沈玥随意一甩手,连箭带兔子,直直砸进草丛。 「哐啷」一声,箭尖不偏不倚地砸上铁甲,一排排漆黑的铁甲军埋伏在散着大雾的丛林里,闻声起身露了行藏,单膝跪地施以军礼,黑暗中影影幢幢瞧不出人数。 左监于洋率人姗姗来迟,铁甲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小皇帝正施施然地枕着马腹,翘着腿半躺在草地上。 他眼前生了摊不大的火,精钢的羽箭穿在剥了皮的兔子上,烤的滋啦冒油外焦里嫩,还撒了些不知是什么的佐料,散着浓郁的肉香。 于洋上前跪地,刚要回禀,沈玥懒洋洋地一摆手,示意那烤兔子的铁甲军给他把兔子递上来。 沈玥大快朵颐,吃的满手流油。 于洋看得直皱眉,膝行上前挪了几步,低声道:「陛下,方才摄政王已进了围场,还请陛下暂避片刻,我等也好行事。」 「什么时辰了?」沈玥面无表情地问。 「寅时末。」 「开围已经半个时辰了,这里离看城不过区区十里路,你当仲父同你一样,是乌龟用爬的吗!」 沈玥「啪」地将啃了一半的兔腿摔在左监正的脸上。 他没好气地斥道,「即便是乌龟如你也爬过来了,仲父他人呢?」 于洋原本一脸笃定得意,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兔腿,心里尚不服气,辩解道:「开猎前,通政使大人给臣一纸文书,将陛下计划略微透露一二,想来……」 「自以为是的蠢货!」 自以为萧亦然得知自己与内阁联手陷害于他,就绝不会再照事先约定,去最西侧的那条路接应他。 所以,杜英才在这另外一条所谓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伏兵。 当真是小人之心。 沈玥冷笑一声:「朕同仲父的约定,他杜慎之算个什么东西?莫说是他的文书,就算是杜明棠亲自来劝,仲父也绝不会改道!」 于洋被他斥地心里七上八下,嗫嚅着收了声,不敢再言语。 「若朕早先知道你们多此一举,朕绝不联和这班蠢货一齐行事!」 沈玥三两下吃完烤兔子,翻身上了马,看都不看那监正一眼,招手令为首的那名铁甲军上前。 借着火把的微光,沈玥伸出一根油花花的手指头,戳了戳那人的肩甲。 他曾在萧亦然的军帐里,拿着帕子一寸一寸的擦过这铁甲,竟然和他们身上负着的重甲毫无区别。很难说,这一批铁甲是军部仿制的,还是直接从北大营里顺出来的东西。 萧亦然在朝掌政,对军用铁制管束极严,杜英能拿出这一批铁甲来,是在拿三朝首辅的杜家来赌一把从龙之功,着实是下了血本。 铁甲面盔一落下,谁能知道背后换了一张假的脸? 更何况北营五万人,南苑来了三千人,如何能够分得清每一个兵? 无怪他能有十二分的笃定,只要能堵住萧亦然,就定能取其性命。 沈玥冷着脸,瞧不出喜怒,平静道:「眼下一击落空,再想找到仲父无异于大海捞针,大围已经在收拢,尔等能活动的范围愈来愈小,一旦被合围堵在里面点卯,必定暴露无遗。按原定计划,撤吧。」 众人得令,如洪流退潮般散去,再度没入黑暗。 徒留左监正和十余名扈从留在原地,一脸茫然。 于洋捂着被打肿的脸,还残留许烤肉的油香,后之后觉地回过味儿来——他们冒着夷三族的风险,掀了伪制铁甲的底牌,从阎罗血煞的眼皮子底下运进来这些个死士,就只给小皇帝烤了个兔子? 「若不想等仲父找来时同他解释,你究竟是如何先他一步如何找到朕的,就趁现在天还没亮,有多远滚多远。」沈玥俯下身,伸出翠玉摺扇敲了敲他的脑袋,「以后做事,莫要人云亦云,长点脑子。」 说罢,沈玥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一声唿哨从黑暗的丛林中响起。 萧亦然头也不回地抬起一只手,身后再度响起三长一短的哨声,尖锐的哨声穿过迷雾,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哨声连跟着响起。 片刻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哨音从猎场另一侧传回。 大围猎还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行围的铁甲军操纵着整个猎场,潜行于大雾之中,只要有一人发现了沈玥的踪迹,军哨一响,整个猎场瞬息即知。 第78页 萧亦然略一抬头,辨清方向,扭转马头,朝前奔去。 哨响两回,萧亦然便下令停了。 事先约定好,只蹭破沈玥点皮,可方才埋伏的铁甲军竟是当真要斩龙首的,若让其因此探知沈玥的行迹,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猜测从他的心头窜起,他似乎,已经知道该如何找到消失的沈玥了。 第36章 碎玉扇 又是一个岔路口。 沈玥抬起头,看了看周遭陌生的环境,已行至猎场深处,树深且密,岔路横行。 天门之变那年,他与萧亦然从中州出逃,一路单骑北上驰援。因他贪嘴好吃糖,长得矮胖,萧亦然错估了他的年龄,只当他是个四五岁不懂事的孩童,一路上反覆叮嘱他该如何自保。 「若两人因变故失散,待在原地会被追兵赶上,所以要往前跑,逢岔路、拐弯就一律向右。」 一直向右,他就一定能找到自己。 当时萧亦然第一次入中州,他并不知道,自己作为万千宠爱唯一身的东宫太孙,看似乖巧懂事,实则是个日日戏耍内监,让东宫一众太师太傅都头痛不已的混世魔王。 区区几个追兵,千里追踪人困马乏,腿脚还不一定能比教习师傅的戒尺更快些。 小沈玥轻而易举地甩开身后的人,施施然寻了一处干净地界坐下,晃着小腿,吃着饴糖,等萧亦然来寻他。 少年萧亦然找到他时,满身尘土混杂着血水,衣服划破了不知多少道口子,若非他面若朗星相貌俊秀,简直与路边的乞丐无异。 便姑且再信他一回罢。 沈玥扬起马鞭,毫不犹豫的策马向右。 数千铁甲军都入了围场,而这片深林沉浸在死寂之中,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 沈玥默默地勒住马,顺手将萧亦然的氅衣脱下,扔到地上,露出内里一身明亮的银甲,弓箭上弦,羽箭瞄准了一片漆黑的树林。 一声长啸响彻夜空,异变陡生! 巨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蓦地奔腾而来,沈玥还来不及反应,黑影就已奔袭而出。 千钧一髮之际,他□□的白马几乎是凭藉在战场中厮杀的本能,一个扭头,带着沈玥调转方向,朝树林里撒蹄狂奔。 沈玥猝不及防,羽箭脱手而出,擦着巨影掠过。 愤怒的咆哮自他身后响起,沈玥堪堪避开面前的树枝,回头望了一眼,近乎两人高的棕熊发了狂,大踏步朝他紧追而来。 谁把这玩意儿放出来了! 棕熊一巴掌带着腥风不由分说地朝他拍下来。 沈玥瞳孔骤缩,狠狠地一拍马背,暗处一声尖细的哨声响起,飞速疾驰的白马一个踉跄,发出一声悲鸣,前腿屈膝,连人带马狠狠地砸进草地里。 耳畔疾风唿唿作响,沈玥下意识地就地翻滚,避开了棕熊的一掌。 身后的战马没有他的好运气,棕熊一掌下去,滚烫的马血溅了沈玥满身。 沈玥绷紧了神经,伸手摸上腰间的玉扇。 发狂的巨兽并没给他足够反应的时间,一巴掌直接落在这个小人头上。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带着千钧之力,深深地扎进棕熊的巨掌里。 棕熊吃痛,动作迟缓了一瞬,双目通红,朝天发出一声哀嚎,双臂愤怒地飞舞着,砸断了一片片周遭的树枝。 萧亦然孤身一人,从满是狼藉的黑暗中策马冲来,双腿钩在马鞍上,俯身一个侧旋抓住沈玥的手,将他捞到马背上。 「陛下,臣护驾来迟。」 沈玥借力腾空而起,环紧萧亦然的腰,紧紧地贴在他的背后,顾不上其他,一连串的问题,先铺天盖地朝他砸下来。 「仲父,你受伤了吗?怎么伤的?只你一个人吗?铁甲军呢?」 萧亦然:「……」 他一路飞奔驰援,跟进来的军士都被甩在身后,铁甲军里有人要弒君谋逆,他要救沈玥,只能一路避开所有人,孤身前来。 轰隆一声! 棕熊挥舞着一人高的树干勐地砸下来。 萧亦然顾不上解释,调转马头一个转弯,避开身后砸下的树杈,向猎场更深处冲去。 沈玥得了片刻空隙,飞快地朝后瞥了一眼紧追不捨的棕熊,大声喊道:「上林苑监与朝中勾连,这熊是冲着仲父来的!」 萧亦然会意。 他骑着沈玥的马,险些被重箭射了个半死,沈玥披着他的氅衣,叫发了狂的棕熊追得慌不择路。 今夜这围猎还真是异变迭起,热闹的很。 * 围场外的看城里已是剑拔弩张。 值守的将士来报,围场内的军哨前前后后响了三回,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无疑。 袁钊的副将广川守在外面,先将看城里的大小文官围了,一个也不许走漏。首辅杜明棠年事高,不曾前来观礼,也派了一队人去,看守的严严实实。 内里的文臣多半得了些风声,知道这夜的大围难过,沉寂地坐在位子上。世家子却不肯安分,几个黎家人高喝着自己是皇帝的表兄,拿出皇亲国戚的身份来压人,叫嚣着要出去。 光禄寺安排了些吃食,广川拦着一一细查了,指了王全身边的小太监平安道:「他跟着入过王府,瞧着有几分眼熟,便让这孩子进去送。」 王全赔笑道:「是了。将军好眼力,平安是咱们漠北的孩子,军户所出来的。陛下对他疼爱的紧,时时都带在身边。这孩子笨手笨脚的,不会伺候人,碎了陛下不知多少好东西……」 第79页 广川呲着牙,亲切地拍了拍平安的脑袋,笑道:「王内监不必多言,说破天,末将也不可能放你进去。」 王全讪讪地笑了笑:「旁的倒也罢了,那几个黎家子是难缠的,上头还有太后和国舅爷,让咱家进去劝上一劝,将军这里也能消停些不是。」 杜英站在门口,冷笑一声。 过了今夜,国将不国,谁还认什么太后和国舅? 广川摆摆手,命人在外头守着,亲自同二人一齐进去。 他腰刀出鞘,五尺长的戚家刀就这么拎在手上,跟在两名太监的身后,转了一圈,比什么劝谏的话都管用,几个人立时缩了脖。 杜英拦住王全问:「内监,我祖父如何了?可吃过药没有?」 王全恭敬道:「通政使大人放心,咱家方才给打从王帐那边过,首辅大人一切安好。」 杜英点了点头,靠在门框上,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季贤席地而坐,面前摊着一纸画卷,正挥毫泼墨,上头仪仗威武,打马行猎,赫然是一副天子巡守图。 广川从他身边走过,险些踩到地上的纸,他低头瞥了一眼,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有心思画画? 季贤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沖他从容一笑。 起风了。 疾风骤起,席捲猎场,霎时间云消雾散,明月乍现,天地一片澄明。 广川大步流星地冲出去,一路从看城飞奔而下,扬鞭纵马,高声疾唿。 「收合围!封闭猎场,不得进出!」 铁甲军两道合围,有条不紊地朝内里缩紧。 包围圈愈来愈小。 马已经没了。 沈玥被腰带绑着腕子,倒挂在树杈上,摇摇欲坠。 只要能再拖住一刻钟。 萧亦然甩了下脸上的血珠,拇指紧紧按在刀柄上,他微微低头,不让额头上的汗珠滑落进眼睛里,眼神直直盯着前方发狂的巨兽。 噔!噔!噔! 他不退反进,身形如利剑急掠而出,踏着树干瞬间攀升而上,树叶簌簌落下,遮住了棕熊赤红的双眼。 就在这一瞬间,锋利的横刀反转而下,借着他跃地的力道,从上至下,斩开厚厚的熊皮,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一击得手,棕熊仰天怒吼,他咆哮着转身,如一座高山,径直向眼前这个弱小的人类压下! 萧亦然踏步向前,熊爪擦着他的肩头略过,左肩上的箭伤迸出一道血花,肩胛几乎被熊爪戳了个对穿。他以自废一肩为代价,单手架着横刀,腰腹一转,借刀力再度挺身而起,将刀锋径直插进了棕熊背后的伤口! 以伤换伤,一步不退! 沈玥不知何时已解开了萧亦然绑在树杈上的腰带,他手握摺扇,单手抱树,紧紧盯着下方的战局。 萧亦然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几乎要骇破他的心脏,幼时在漠北的沧云关,他曾无数次见过萧亦然是如何在鞑挞的铁骑之下反击的。 当绝对的力量如洪流压迫而下,只能进,不能退。 退一步,必死。 萧亦然面色不变,微低着头,脚步连错,连连避开棕熊连掌带风的攻击,他握刀的手在颤抖,左肩已经几乎没有了知觉,眼前因失血过多,开始模煳重影。 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他极为熟悉自己此时的状态,大半条命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萧亦然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畏惧,亦没有兴奋,一如往常般冷静地转身,提刀,错步。 他一脚踏在棕熊挥舞而来的前爪,借力腾空,高高跃起,横刀划破长夜,在远方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一道耀眼的银光。 叮地一声脆响! 无数璀璨绚丽的翠玉从刀面落下。 萧亦然反手将横刀噼进棕熊的脖颈,棕熊吃痛反击,熊掌带着腥风落下。 他已然脱力,避无可避,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眼前尽是片片碎落的翠玉。 珠裂玉碎。 极致华美。 耀眼的光华,恍若人濒死之际的幻觉。 千钧一髮之时,沈玥终于挣脱了他的绑缚,从树上一跃而下。 那柄日日佩在身边的翠玉摺扇,毫不犹豫地敲碎在萧亦然的刀尖上,露出内里锋利的银光。 沈玥手握精钢扇骨,径直插进了棕熊赤红的双目! 棕熊临死前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在半空中无力的晃了晃,轰然倒地。 这时候,远方终于升起了朝阳,耀眼的天光照亮了整个围场,铁甲军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合围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要开大了! 第37章 请大愿 沈玥一把将萧亦然揽进怀里,翻身上马,迸发出平生前所未有的骑术,飞速朝着围场外冲去,将飞扬的尘土砂砾尽数挡在身后。 怀里的人满身是血,眼神失焦,比他见过的哪一次都伤的似乎更重些。 他未负重甲,体重很轻,轻得他搂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团随时会被秋风吹散的云。 「仲父……仲父你不能又丢下我。」沈玥嗓音嘶哑,近乎惶恐地低下头,拿额头贴着萧亦然,感受着他微弱的鼻息,「你明明就半点都不肯信任我,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我!我恨你。恨死你了。」 「……嗯。」萧亦然无力地应了一声。 第80页 「仲父有什么想要朕去做的吗?」 「没有。」 「那……仲父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也没有。」 沈玥死死地缠着他说话,强行吊着他的精神不许他陷入昏迷,蛮横地说:「都什么时候你还瞒着我?不可以,一定要有。」 「不必自责……没事。」 鲜血汩汩地从萧亦然的肩头流出,他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浓郁的化不开的倦怠。 「臣只是,有点冷。」 …… 他身体里的血好像已经流干了,意识恍惚着,眼前漆黑一片,恍若行至寂寂长夜,前无来路,后无归途,唯有刺骨的寒冷根深蒂固。 沈玥手脚冰凉,缰绳勒进掌心里,勒出深深的血痕。 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做不了。 「仲父……你撑住。」他只能迎着风,低下头,顶着心头恍若凌迟的痛苦,低声哀求:「别让我输。」 萧亦然已经听不清沈玥在说些什么,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眼前模煳地下了一场冰冷的秋雨。 「没事——」萧亦然低低地轻笑了一声,「别哭。」 沈玥一路疾驰,泪珠从眼眶里滚出,随即便被吹落进风里。 他曾经无数次见过死亡降临在这个人身上的场景,在他夜夜轮转的噩梦里,他都以为自己输了,输给了地府阎罗,生生带走了这个人的性命,只扔下他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别哭……」 风声哀啸,和着萧亦然低声喃喃。 沈玥木然地抱着萧亦然冲出了围场,将人交到袁钊手上。 他眼眶通红,神情呆滞地站在营帐外,茫然地看着眼前混乱而又忙碌的众人。 军医捧着一盆盆的热水进去,又换成刺目的血水端出,看城里的百官朝他大声喊着不知什么,守卫的铁甲军同文官发生了争执,继而推搡起来。 整个世界嘈杂吵闹,寸寸片片割裂着他的肉体和灵魂。 沈玥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左手,那里繫着一根脆弱又老旧的红绳,浸足了炽热的鲜血,分外殷红。 ——那是他第一次见萧亦然的时候,宫人给他扎小辫子的头绳。 沈玥摸到了这根救命的主心骨,就恍若摸到了自己失落在围场里的魂。 他缓缓地挺直了腰杆,认认真真地仔细整理了衣冠,抬起头沖广川招了招手。 「上林苑监何在?」沈玥镇定地问。 广川偏头命人将上林苑左右监正、监副、典署等一共十人全部拖了出来。 「就地正法狱严狱严。」沈玥声音很轻,却有十足的冷冽和坚定。 广川不敢应他的话,掉头进了军帐,请袁钊示下。 片刻,他持袁钊的腰牌走出来,十名铁甲军齐齐上前,弯腰放下长枪,抽出腰间的佩刀,手起刀落,溅起遍地鲜血。 连同于洋在内的整个上林苑监十人,尽数被斩。 连一声哀嚎都未来得及发出。 看城里顿时安静了。 沈玥未有动容,面无表情道:「所有铁甲军全部点卯,核对腰牌和人名,多余未登记在册者,就地正法。」 广川紧紧捏着手里的腰牌,传下令去。 沈玥定定地站在看城前的石阶上,瞧着一个又一个军士从本不属于他们的小队里被揪出来,跪在地上,大声唿喊着冤枉。 值守的铁甲军扒下他们的面盔,一一再次核对身份。 而后,刀锋扬起。 伪装的铁甲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鲜血很快溢出了地面,围场里的走兽闻着浓郁的血腥气,暴躁地沸腾着。 一时间,竟辨不清到底哪一边才是猎物。 袁钊不知何时走出来,环抱双臂冷着脸问:「陛下这是为何非要急着灭口?」 「仲父他——」沈玥低声问。 「不太好。」袁钊沉着脸。 「朕会给仲父真相。」 袁钊眼神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沈玥抬起眼看着他。 他眼底才下过一场血水交加的倾盆大雨,此刻雨过天晴,明亮得似有火焰在烧。 袁钊从那里读懂了他的疯狂。 ——若萧亦然……不需要真相了,那在场的所有人,都要给他陪葬。 沈玥回过身,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地看了一眼,他平静的眼神穿过呆滞的百官,强自镇定的李元仁,挥毫泼墨的季贤,昂首站立的张庭略……最后落在了垂着头,看不清神情的杜英身上。 杜英和他身后的内阁首辅,就是这一场变故中,被推到台前的替罪羊。 「陛下——」 杜英勐地抬起头。 「杜阁老!」看城里被杀戮惊煞的百官顿时甦醒了过来,纷纷朝这边涌过来。 年逾古稀,鬚髮皆白的杜明棠在侍从的搀扶下,拄着拐杖缓步朝沈玥走过来。 他抬起褶皱斑驳的手,拆了发冠,郑重地搁在地上,继而解开了外袍,只着内衫。在遍地血水里,郑重地朝着沈玥深深拜伏下身,以头触地,额头落在滚烫的,还带着温度的鲜血上。 「上天有好生之德,臣请陛下,暂缓问罪。」 沈玥定定地站着,并不言语。 萧亦然突如其来的意外,生死未卜,打破了南苑秋狝脆弱的军政平衡。 他必须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萧亦然一个交代,给铁甲军一个交代。 第81页 否则,军变在即。 杜英是否有指使上林苑监纵熊伤人,现下已死无对证。但其伪造铁甲,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混入猎场却是证据确凿,就凭那张盖了内阁印的一纸文书,便可当场判他夷九族的重罪。 一个三品通政史算不得什么,但其背后站着三朝元老杜明棠,朝中门生不计其数。一旦追究罪责,祸连亲族师生,才是真正的流血千里。 他的确是在杀人灭口,保的却不仅仅只是杜家和杜英。 一步走错,大雍朝的文官朝廷立时便会在众军之怒下化作虚无。 杜英直挺挺地跪下了,他身后的通政使司众人也跟着跪下,随即是吏部、工部……继而是六部众臣,看城里所有人都跪伏在地,跪请天子开恩。 「阁老,这是在做什么呢?起来罢。」沈玥的声音嘶哑着,疲惫至极。 杜明棠抬起头,鲜血顺着额头淌下。 元辅杜明棠,字唯庸,官居首辅,以朽木之年拖着庞大的家族和羸弱的朝廷不得不谨小慎微,惯会于风浪之中明哲保身。直到了这把年纪,却要唯一的老友最疼爱的弟子,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背负杀孽来保他满门。 袁钊冷眼在旁瞧着,替天子下了令:「剩余人关押待审,不必再斩了。」 沈玥恍惚地看了他一眼。 袁钊别过头去,冷声道:「不是为了你。咱爷们儿干不出来趁人晕着,欺负人家儿子那种事,那他娘的还能叫个人?」 沈玥胸口一滞。 镇定的表象被一击及碎,强行咽下的感情和压制的痛苦如洪流一般,再度朝他翻涌而来。 太疼了。疼得他难以承受。 他微微踉跄了一下,袁钊适时地搀了他一把。 「进去看看他罢。」 「甭管你多想要他的命,怎么变着法儿的算计他,老三他——」袁钊欲言又止,转头抹了一把眼睛,「他没儿没女的,他只有你。」 …… 血流尽了萧亦然的所有气力,他在漫无边际的疼痛里,做了个无比清醒的梦。 他梦到了十七岁那年。 那一年,他还不是令雍朝九州闻风丧胆的阎罗血煞,只是大哥萧镇北麾下一个寂寂无名的掌旗手。 也是那一年,天门兵败,雁南关战事吃紧,粮草多次被烧,卫国公不得已遣他入中州为质,向朝廷祈粮。中州交不出军粮,也调不动兵马支援,先帝为安抚浴血沙场的卫国公,谕旨赐婚,将铁马冰河家的谢二姑娘指给他做妻。 圣旨一出,九州明了,这是要以谢家的二姑娘,赔他们折在天门关的萧家二公子——萧平疆。 就连成亲的日子,都定在了中元节。 好一场活人殉殡的冥婚。 七月十五,中州欢宴,门庭冷落,满朝文武唯有东宫太子带着小太孙沈玥来喝喜酒。 小沈玥的脑袋上用鲜艷的红绳扎着一根活泼的朝天辫,胖乎乎的小手抓着满满的一大把饴糖,逢人就给,嘴甜地似蜜。 他站在廊下,从太子的怀里接过小沈玥抱起来,也换来一颗饴糖,和小沈玥夸人的话。 「大哥哥,你长的可真美啊。」 于是,他板起脸,认真地纠正他,「美」是用来夸新娘子的话。 他赶着良辰吉时,身着一袭艷丽的红衣,衣上熏着一身清冷孤傲的松香,口中含着小沈玥塞给他的饴糖,骑着高头大马踏出门去,奉旨迎娶那位谢二姑娘。 彼时,他还不知道,命运在前面等着他的,是一场血溅三尺的婚仪,和一场沖天的烈火。 那一场大火,焚尽了萧氏的亲眷宾朋,烧光了他对世间所有美好的期许。 他将自己的骨灰洒在了火光中的萧家老宅。 从此,再也没有走出来。 …… 萧亦然浑浑噩噩地被困身在梦魇之中,胸腔里充斥着皑皑白雪、茫茫冰原一般冷寂的松香,耳边是军帐外哔哔勃勃燃烧的篝火。 回忆和现实纷乱交错。 尘封的过往在他冰冷的身躯上下了一场经年不散的大雪,狠狠地扎进来,又带着四溅的血光离开。 唯有落在手面上的泪珠子是暖的,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滚烫灼热,暖着鲜血淋漓的他不堕深渊。 很久以后萧亦然才知道,这天夜里,落在他手上的,并不是沈玥的眼泪。 沈玥解下自己腕子上戴了多年的红绳,小心翼翼地缠在他的手上。 而后,他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走出军帐,双手合十,指天跪地,施以大礼。 他以帝王之名,向诸天神佛请愿。 这个人,曾经向他过世的父亲承诺过,他的身上还有未尽之誓言。 所以,他得活着,护他一世平安。 第38章 沈子煜 萧亦然在被染透的血光里睁开了双眼。 他平静地等待着五感六识尽数落回体内,在这片伤痕累累的身躯上轰然炸开骨肉尽碎的剧痛,冷汗几乎是一瞬间就冒了出来,鬓髮尽湿。 沈玥从军帐边低着头走过来,冷松的清香汹涌着朝他扑来。 萧亦然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他。 沈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靠着手上这一点支撑缓缓坐下,一言不发地红了眼眶。十年的噩梦如影随形,须臾不肯放过他,直至此刻他才惊觉,梦中的惊惧比起眼见这人倒在他身前,根本不值一提。 第82页 他沉默了许久,俯下身靠在萧亦然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低地趴在他的耳边喃喃:「仲父……」 「再有下次,仲父先一刀捅死朕算了。」 萧亦然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左肩的伤处碰到沈玥的脸上,疼得他眉头紧蹙。 「别动。」沈玥捏了下他的手心,「你撞疼朕了。」 「……」 萧亦然被他这一闹,模煳着的意识从滔天的火海里彻底清醒过来。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此时秋狝的境况如何,中州是否有变,军粮走到了何处,南下的龙舟安否…… 他勉强挣了口气,沙哑着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道:「陛下……」 「别。」沈玥一指头戳上他的双唇,「朕不想听你说话。」 萧亦然:「……」 「仲父惦念着的所有人都好的很,担忧的任何事情都没事。」沈玥的手指顺着滑到他脸上的箭伤处,轻轻摩挲着那道红痕,低声控诉道,「但朕很不好,仲父却不问朕。」 萧亦然勉强偏过头去,借着帐中微暗的灯火打量着沈玥。 瘦了。 沈玥的外衫凌乱着,颈子露在寒风里,髮髻半散,脸色苍白得像纸,像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反倒是他。 萧亦然嘴被他捂着,半个字也不许他说出口。 瞧着沈玥这副模样,依稀也能猜出几分,他还能全须全尾地躺在这,南苑的天没被袁钊和铁甲军掀了,想来都是沈玥从中斡旋的结果。 沈玥眼睛红得像个兔子,被他这样无声的盯着看,渐渐地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他别过头去,像是个在外头被欺负狠了的小孩,见到了自家的大人,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说,却又只敢悄悄地贴到他的身边,可怜巴巴地轻轻蹭一下他的脸。 萧亦然默了片刻,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子煜……」 沈玥愣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勐地坐起来,直愣愣地看着萧亦然,不可置信地拿手指着自己道:「仲父……方才是仲父唤了我的表字吗?」 「……」 萧亦然缓缓眨了下眼睛。 义不养财、慈不掌兵,铁骨铮铮的武扬摄政王,难得心软了一回,还并不怎么想承认。 沈玥周身的颓唐顿时一扫而光,拽着萧亦然的手,央求道:「仲父……再喊我一次,成吗?」 「手怎么了?」萧亦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冷声道,「受伤了?」 沈玥肉眼可见地再度萎靡下去,小声道:「没有。」 「说实话。」 「没有就是没有。」沈玥索性把双手背在身后藏起来,笃定了欺负他现在动弹不得,没法子跟他算帐。 萧亦然深深地出了口气,一字一顿道:「沈、子、煜!」 「在呢!」沈玥扯着皲裂的双唇笑了笑。 这几日耗得他心力交瘁,眼神里独属少年人的华彩黯然收敛,隐约有了几分深沉。 萧亦然不说话,只朝自己左肩上的伤处递过一个眼神。 沈玥会意,絮絮叨叨地伸手去解他的绷带:「朕就说底下人手上没个轻重,是不是包的紧勒着了?还拦着不让朕靠近,朕不比他们……」 沈玥反应过来什么,两只龙爪僵在半空中,宽大的袖袍滑落,腕子上还渗血的绷带清晰可见。 他面无表情地僵坐了片刻,既知道瞒不住,索性利落大方地伸出手,给他解开的绷带又细细地绑好,顶着血气未散的双手,明目张胆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这是明摆着欺负他伤重初醒,连斥责几句都提不起气力。 萧亦然沉着脸,下颌崩得死紧,偶尔被他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亦无反应,就像三九腊月里冻死人的冰坨,常人避之唯恐不及,沈小狐狸却张牙舞爪地想从他身上抠出些火花,并为毫釐寸进而欢欣不已。 老姜头端着药碗打从外头进来,冷不防瞧着小皇帝在他床前折腾作妖,他一脚给窝在桌边的袁钊踢起来,吼道:「起来!人醒了!」 袁钊还迷煳着,登时撇了刀,翻身打挺爬起来,桌上乱七八糟的奏疏谍报散了一地,他下意识地要去捡,老姜头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单手捏着他的脖子转了个圈,正对上了萧亦然。 袁钊愣了一瞬,他勐地站直了,大脑袋「哐啷」一声撞在床头上,后退几步,肩甲甲又险些撞上小皇帝的脸。 半晌,袁大将军才回过魂儿。 他勒着腰带原地转了两圈,抹了把脸,道:「醒了,醒了就好。」 「阿钊……」萧亦然勉强扯出一丝宽慰的笑,心道这才是常人见到伤患的模样,有哪个像沈玥一般没心肝,恨不得趁他伤、要他命,肆无忌惮地往他心上戳来捅去。 袁钊木然地点点头,给这悲喜掏空了脑袋,胸口憋着气,撒不出去,只觉得营帐里天昏地转,憋闷的很,转过身一阵风似地冲出了营帐。 老姜头摇摇头,低声絮叨着:「多大的人,没个正行。」 他单臂擎着药碗,搁到床边,示意萧亦然喝药。两人一伤一残,合起来只有一条能动的胳膊,药勉强顺着齿缝灌进去,又沿着唇边一滴不剩的流出来,呛地萧亦然直咳。 萧亦然勉强挣了口气,沙哑着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道:「陛下……想看着臣,呛死在这?」 沈玥远远地站着,毫不留情地拒绝道:「他们都不许朕靠近仲父身前三尺的。」 第83页 萧亦然扬了扬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方才脸也蹭过,伤也看过,这会儿倒是退避三舍,装样给谁看? 沈玥告完了状,见好就收,走过来熟稔地拿帕子擦了他身上的药,将人拢在怀里,仔仔细细地一勺一勺把药餵了。 袁钊在外头吹了半晌的冷风,清醒了走回来。 这几日巡防盯得死,内外都要清算,除却那日点卯拎出的内鬼,纵熊入围场之人便再无线索。查不出幕后作祟之人,他连睡觉都不敢卸甲,只敢抱着刀打个盹儿,熬得狠了,整个人都是木的。 萧亦然喝过药,又灌了一碗极浓的参汤,强打起精神听他讲这几日的局势。 秋狝依旧照常进行,每日寅时天不亮,沈玥开箭行猎,待到卫军和世家子尽数入了围场,再与看城内临时组起的内阁六部议政,批阅奏疏。 中州封了城门,内外奏章、上行下令都要靠通政使司传递。沈玥力排众议,抽调右佥都御史张庭略暂代杜英通政使一职,张庭略耿直擅辩,掌都御史时便时时力斥摄政王理应还政于帝,素与军方不睦。 袁钊说到这儿,还不忘踩咕小皇帝一嘴:「若非你豁出命去保他,爷们儿怎们也得好生论道这事儿,你还躺这儿呢,那头已在清理门户了。」 沈玥握着萧亦然的手坐在床边,垂着头,恍若没听到似的。 「张大人耿直持重,多事之秋,能抗事。」萧亦然简明扼要地替他解释。 袁钊明了此时并非与小皇帝起内讧的时候,復又转回话音。 除却提拔张庭略,沈玥倒也未有其余激进之举,将一应琐碎政务处理的进退得当,既安抚了地方又不失天子威严,在文臣武将之间斡旋的游刃有余,二人看在萧亦然的份上合力联手,硬生生将围场之变强压下去。 萧亦然道:「秋狝在外,宜稳,不宜清算。首辅不必动,他一生求稳,有他在,内阁乱不了。」 「朕晓得。杜英受挫,必不会再激进,围场里重兵把守,有袁大将军的刀,想来也不会再闹出什么大乱。眼下需担心的,是军粮。」沈玥低声道,「就算暂且封了中州,严家也并非如此好相与的,这是一步狠棋。朕这几日再三考量,也只想出一个不算法子的法子。」 「有法子就去做。」萧亦然精神不济,昏沉着低声道,「令给你,你会仿我的字,尽管做。」 「好。」 围场之变那一日,沈玥险些杀红了眼,本就不想事事都拿到他跟前抖个干净,便不再往下细说。 「只是还有一事,趁着袁大将军也在眼前,朕需得说与仲父听。我朝河道衙门向来由内廷掌管,自废黜司礼监之后无人监管,通扬运河年久失修,袁小将军的龙舟,被困在了运河之上,恐无法再照先前所计,北运流民,需得另想他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 没有一处是省心的。 萧亦然轻咳几声,顺了顺气:「这也在意料之中,算不得什么大事,便叫他原路返归罢。」 沈玥犹疑片刻,直言道:「中州至琅琊的运河是通着的,朕意欲再试试龙舟能否从琅琊入海,走海路返归。若此路能通,日后南下即便不走运河,也可走海路。只是现下即将入冬,海上风浪大,恐得叫小将军冒次险。」 袁钊在旁冷冷道:「拿征儿冒险的事,说与我听,能成,可你要说给老三听,那决计是要拦着的。若非我驻军在外,将征儿养在了王府,也不能给他惯出那副德行。」 沈玥深以为然:「大将军此言有理。那朕便不再叨扰仲父,与将军详细地议。」 萧亦然被这二人言语交锋,堵地无话可说。 沈玥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轻抚下身,往床边的香炉里撒了一把安眠香。清冷的松香在微光里裊裊升腾,冲散了帐中萦绕不散的血腥气。 萧亦然什么也瞧不见,枕着疲累和伤痛,昏沉沉地睡了。 沈玥和袁钊并肩站在军帐外,瞧着从围场内打马而归的几个黎家子。若没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此时,他该是几人中为首的那一位,前簇后拥,吆五喝六,携鹰纵马,好不快活。 好在,人醒了,他吊在围场里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安静地躺在帐子里睡着。 沈玥摸了摸腕子上的伤处,低声道:「议吧。」 袁钊接过军卒递来的外甲披上,将刀仔细地挂在腰间,平静地丢下两个字: 「杀谁?」 作者有话要说: 杀我吧! 作者花一年半时间攒下的存稿已经不多了。。。 第39章 鸿门宴 入夜,起了大风,吹得树林军帐森然作响,篝火明明灭灭。 王帐里燃着整排的火烛,照得亮如白昼,正中铺了一排皮面军鼓,十二舞姬轻纱覆体,赤着双足,踝上繫着银铃,踏鼓而舞,身姿翩跹如惊鸿。 沈玥不请自来,他单手执杯,桃花眸沁着三分醉意,神色淡淡地瞧着。 帐中的黎家子素日里时常与他凑在一起饮酒作乐,并不拘着。黎沐是国舅爷的独子,素来自诩与小皇帝最为亲近,他次位作陪,给沈玥满上杯,「这些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瘦马,看这腰,这腿……」 他姿势比得猥琐,席间轰然大笑。 黎沐促狭道:「六郎相中哪一个,做哥哥的送与你开开荤?」 第84页 「可不敢破了咱陛下的雏儿!叫姨母知道了,定要打断你的腿!」 「秋猎嘛,不玩不闹有甚么意思!」黎沐大手一挥,「只要不是中间那条腿,便让娘娘打两下又如何!」 满座闹笑,荤话连篇,沈玥垂眼闷了酒,瞧不出喜怒。 黎沐没有参与大围猎的资格,只是略有耳闻,见他不动筷,也不凑趣,自以为是地附耳贴过,低声道:「五弟且再耐心等等,这次就算那阎罗没死,也去了半条命,现下南海子里都是他的兵,待回了中州,咱们直接……」 他右手横切在脖子上,缓缓下压。 席间稍寂,明里暗里的目光瞟向二人。 沈玥定定地瞧着黎沐,倏地展颜轻笑一声,他不胜酒力,眼角眉梢都晕着红,比舞姬鬓间簪着的芍药还要艷丽几分。沈玥摇摇晃晃地举杯站起身,众人赶忙赔着笑,黎沐探身欲扶。 沈玥蓦地摔了手上的酒杯,指尖闪起一道金光。 黎沐的笑意僵住,呆愣了片刻,剧痛顺着掌心的鲜血淌在桌面上,这才发出一声悽厉的痛唿。 一枚精緻的金刀将黎沐的右手,笔直地钉进了桌子里。 候在帐外的铁甲军闻声冲进帐子,腰刀齐齐横在一众黎家表亲的脖子上,满座连大气都不敢喘,舞女惊声四散。 沈玥迎着排烛,缓缓回过身,沖搂着琵琶僵在椅子上的乐姬笑问道:「——怎么不弹了呢?」 乐姬吓瘫了,闻声哆嗦着,胡乱拨了两下弦。 喑哑的琵琶声如裂帛,刮在众人心头。 黎沐忍着痛,哆哆嗦嗦地忐忑道:「六郎……好端端的,别……别闹了。」 沈玥睨了他一眼,反问道:「秋猎嘛……不就是要玩、要闹的吗?」 他取下一根蜡烛,走到黎沐身前,在他衣摆上摇来晃去,冷风顺着帐帘吹进来,火苗倏地就大了。 黎沐嗷一嗓子嚎出声。 「朕问你,烧掉中州严家一百七十二间茶楼的那场火,黎家在背后参与了多少?」 黎沐眼见着火烧到了眉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拼命地摇头。 「啧。玩儿嘛,表哥哭什么呢?」沈玥嫌弃地撇嘴,「朕当然知道你不知情,表哥要同朕玩,朕就同你玩,表哥觉得——玩儿命,好不好玩?」 他面上挂着盈盈笑意,却叫人莫名的嵴背寒凉。 黎沐仿佛在他的脸上瞧见了阎罗血煞的影子,他两腿一哆嗦,起了溺。 沈玥捂着鼻子后退几步,摆摆手,王全会意,一盆冰水噼头盖脸地浇下去,灭了火。 沈玥撇了蜡烛,盘膝坐在跳舞的军鼓上,手里摩挲着另一柄金刀,柔声道:「好酒好乐,饮宴正酣,去请国舅爷来。」 黎元明是被袁钊揪着后脖领子,扔进的帐子。 黎元明是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掌十二内府库,很能沉的住气,目光不动声色地在黎沐插着刀的手上转了一圈,森然道:「陛下这是玩得哪一出?」 沈玥有意晾着他,赤着脚踩在地上,走到帐边净了手,从怀里抽出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 「朕近日看了户部的报帐才晓得,朕的国库是一穷二白,国舅掌管的十二府更是一团乱,广盈库、广源库、广惠库交上的帐册甚至入不敷出,看过之后吓得朕晚膳都只敢捡着素的吃。」 黎元明当他查帐要钱,心下略宽,沉声道:「江北要备赈灾粮,数万京官要发年薪俸银,来年春还有琼华夜宴要办,哪里不都伸手朝我要钱?这些年,就连我私房的银钱……」 「袁大将军!」沈玥倏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叫魂呢?」袁钊抱着刀,没好气地应了声。 「黎沐表哥有几个手指头来着?」 沈玥一个一个地掰开数着手指头,末了,他笃定道:「朕数了,有九个。」 沈玥愉悦地笑了,带着几分天真的语气里透出不容拒绝的狠戾。 袁钊白了他一眼,大步上前,手起刀落。 先喊出声的是黎元明,他失控地冲过来,撞在铁甲军的人墙上,歇斯底里地喊:「陛下这是做什么!我儿不谙世事,他有什么错!」 沈玥笑得更加愉悦。 他眉眼弯弯,一字一顿道:「父、债、子、偿啊!」 黎沐头一歪,昏死过去了。 沈歪了歪头,轻笑道:「朕穷的一干二净的内府库,工部三年前采了房山、石青山的料钱至今都未清帐,兵部七八年的抚恤金见不着一个大子,怎么舅舅早不给晚不给,偏就在严家火烧中州之前,给武功三卫尽数补足了亏欠的饷银? 还是说,这只是个巧合,朕冤枉了舅舅?」 沈玥一边说,一边随意摆弄着黎沐手上插着的金刀。 帐外秋风萧瑟,帐中酒香曲乐,舞乐不停。 听着「武功三卫」四个字,黎元明面上的委屈终于绷不住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沈玥松了手,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敛了笑:「朕这里有三句话要讲,舅舅想好了再答,若不合朕的心意么……」 王全站在他身旁,适时地一盆冰水浇醒了黎沐。 * 夜已荼蘼,南海子风声未熄,马毛猬磔。 沈玥站在冷风里,吹散了周身的酒气,方才转身进了萧亦然的军帐。 第85页 「朕回来了。」沈玥笑眯眯地坐过去,「仲父感觉如何?」 萧亦然靠着沈玥的手坐起来,斜歪在榻上,低声问:「陛下去做了什么坏事,笑成这样?」 「杀人放火。」沈玥神神秘秘道。 这人一笑,就准没好事。 萧亦然静静地看着沈玥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通——黎沐是如何变成「黎八指」的,捧场地问道:「陛下明知道黎元明不会招出幕后主使,甚至未必知道幕后之人的身份,又何必多此一问?」 「到底是朕的亲舅舅,朕若不一开始就吓住他,怎能知道朕是跟他动真格儿的?」沈玥灿烂的笑里有些许不加掩饰的得意,他欢快地完全不像一个被迫与血脉至亲刀锋相见之人。 沈玥笑道:「被袁大将军手起刀落这么一吓唬,后面朕要查内府库的帐目和关业六坊红楼,舅舅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沈玥话还未说完,袁钊大步流星地走进营帐,拎着他的后脖领子,将沈玥拽了出去。 袁钊指着自己脸上的血痕,怒道:「甭想在这儿躲清闲!海墙里那帮黎家子抵死耍赖,不肯交帐,还他娘的打老子的兵,这恶人谁爱做谁做,老子不干了!」 沈玥连萧亦然的床头都还没坐热,恋恋不捨地看了他一眼,歪了歪头,笑道:「好嘛。这个恶人朕去做,内府库的帐册朕带人去收。」 沈玥前脚刚出了营,袁钊立刻迫不及待地凑过来,伸手入怀,掏出两个鲜血淋漓的手指头。 小太监平安被沈玥留下跟着老姜头帮忙煮药,冷不防被他吓地一激灵,捂着嘴不敢吭声,广川上前,揽着小平安的腰出去了。 萧亦然无奈道:「想问什么问就是了,你把那玩意儿揣怀里做甚么?」 袁钊撇了断指,他自方才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虽为着稳定局势暂且与沈玥配合默契,但对头髮丝儿都透着精明的小皇帝还是打从心底里的防备,唯恐一不留神就中了算计,这才特意支走了人与萧亦然问个清楚。 「老三你说,你儿子他是怎么知道中州火起,和黎家人有关的?」 「猜的吧……」 「猜的?」袁钊一脸不可置信,犹犹豫豫地确认道,「你是不是蒙我呢?谁能这么一揣摩,就去剁自己亲大表哥的手指头?那要他猜错了呢?回了中州黎太后还不活剥了他?」 萧亦然:「这几日中州往来的信件都是你收的,若已查明有实证,你该比他更早知道才是。」 萧亦然见他仍是一脸不信的模样,復又解释道:「陛下亲政在即,今年又是荒年,四下都要用银钱,黎元明掌着他的私库,迟早也是要对他下手的。至于黎太后,只消跟她夸大了南苑的局势,中州尚在动乱之中,区区一个小辈儿的手指头,有甚么要紧?」 袁钊挠了挠脑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为了利益嘛,那也就别扯什么实证了,甭说他确实屁股底下不干净,就算真是个明白的清水官儿,也能给他按上七八个罪名来。横竖这些人都是没心肝的,太后当年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卖,何况是个娘家侄儿?」 萧亦然笑道:「倒也并非一点根据没有,和阿钊你认为的那种猜测,不一样的。」 八百狼牙遍布中州,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张之敬那一双鹰眼,然而天下粮仓一百多处传讯之所,却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同时被付之一炬。 试问,中州的明暗黑白、诸番势力里,有谁能在深夜宵禁之时随意出入四城各坊,于城中各处纵起大火,又能将狼牙瞒在鼓里?——只可能是皇城守备军监守自盗。 中州王都,守备森严,萧亦然身上兼着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皇城二十六卫都尽在其掌控之中,哪个不要命的敢在阎罗血煞的眼皮子底下同严家勾连? 排除掉这二者,中州京卫中既不属亲军,又不隶五军都督府的,就只剩下了十五卫。 年后就是琼华夜宴,十五卫中隶属工部管辖的武功三卫的军匠们夜以继日的赶工,早出晚归併不惹眼,将火油藏匿于往来搬运的建筑材料中也方便出坊过检,是最有犯案之嫌的。 工部建造修缮,用料拨款都大有文章可做,黎元明掌着内府库的银钱物料,二者干系匪浅,想必沈玥在越风楼里那些详细周密到令人髮指的案牍文书里,也有不少二者同流合污的罪证。 两相关联,揪出黎元明,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毕竟,黎元明背后那个宁肯让儿子断指,也绝不吐口供出的幕后之人,才是这一场谋局的最大的干系。 袁钊听得一头雾水,默了好半晌才转过弯来,不禁感嘆道:「这案子,就算是换了陆判官,他也得带着缇骑四下奔走查上他十天半个月吧。」 他冲着萧亦然竖起一根大拇指:「到底是打小跟你混大的,你们爷俩的心眼子加一块儿,比咱戈壁滩上的石头都多。」 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 沈玥确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至于他——不过是这些年身在中州同四大家对峙,亲身踩过坑流过血,摸爬滚打混出来的些许经验罢了。 袁钊也跟着咧开嘴笑了,自他险些折在围场里之后,终于从波云诡谲的阴谋之中,透出一丝光亮。 萧亦然并没有他这般乐观,南苑之中必然有人与中州勾连,其背后所图甚大,他被伤情困住的这几日,中州或许会闹出更大的事端。 第86页 他喊过袁钊,详细叮嘱了几句。 袁钊点头一一应下,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出了营。 与四大家缠斗多年,萧亦然的预估没有丝毫偏差,只是…… 已经迟了。 夜半的中州严格执行宵禁,黎元明送出去的银钱到底没有白花,严家人并不在宵禁之列。 临风而立,从已经烧得一片漆黑的茶楼前回头望过去,朗声嘆道:「多好的一把火啊。」 严子瑜坐在轮椅上,恭谨地附和道:「是三叔高瞻远瞩,眼见军粮发难不成,便立刻调转了矛头。朝廷里和中州官还在想方设法封城封路,想要瞒着金陵,殊不知三叔就在中州,真是愚不可及。现下中州严家的耳目尽数拔去,与金陵再无二心,天下粮仓尽归三叔之手。」 严卿丘垂袖负手,不置可否。 「算着日子,中州四城已经封了八天,外头的米粮进不来,城里的粮铺应该也卖空了吧。」 「是。」严子瑜会意,自袖中摸出一张纸契。 严裕良躺在担架上,惶恐地看着眼前人,华贵的衣衫下身体因恐惧而颤抖着,脖子上的血窟窿没有包扎,裸在空气中,随着唿吸发出呜呜的声音。 严子瑜抬起他的手臂,将严裕良的手指轻轻插入他脖子上的血洞,用力一搅,鲜血淋漓的手按在纸上,落下通红的指印。 严卿丘见着兄弟相残,保养得当文质彬彬的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柔声道:「家主知道他签字画押的是什么吗?」 严裕良无力地扭曲着身体,发出无声的呻吟,痛得满脸冷汗。 「中州封城这许多日,我严家的铺子无粮可卖,自然只能关门大吉。二弟人虽病着,但这样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严子瑜笑得温润和善,「待明日一早,整个中州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无米下锅,吃不上饭了,会怎么样?」 严卿丘笑道:「中州乱、天下变,这才是我天下粮仓。」 说罢,他张开双臂,仰头闭上眼睛,拥抱着面前被烈火吻过的废墟。 身后一干众人,恭敬地伏下身。 严子瑜自轮椅上抬起头,目光顺着严卿丘的背影望向茶楼,眼底燃起沖天的火光。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朕——白切黑黑心莲本黑~ 第40章 不与谋 独子还捏在铁甲军的手里,内府库的帐册交的很痛快,瞧见海墙里一班唯唯诺诺的败家子,沈玥就明白自己被袁钊摆了一道。 偏偏他回来时,又「恰好」赶上一干副将大半夜地前来探萧亦然的伤情。 沈玥面色不虞,他硬挤进床前,深吸口气,道:「子时已过了,几位将军是有什么要务吗?」 他一开口就要撵人走,众人皆是一愣,看向他的目光立时充斥着几分火药味儿。 沈玥对众人阴鸷的目光浑然不觉,坐在萧亦然的床边,不由分说地扶着人躺下。 这几日被沈玥管得多了,萧亦然不以为忤,配合着他将自己塞进被子里,只露出双眼睛,耐心地解释道:「这几位都是我做掌旗时的兄弟,陛下在沧云关也曾见过的,平日公务繁忙,难得一聚。」 沈玥没接他的话,目光直直盯着他身侧那人额前的血痕。 沈玥记性极好,虽那日他未摘面盔,但只看这道伤也能确认,此人分明就是开围时不给他设靶,被他当头设了一箭的无名小卒——「小五」。 沈玥歪了歪头,笑问道:「仲父,这位是……」 萧亦然道:「钟伦,河北人,走过乡试州试,可上琼华宴的儒将。」 钟伦顺势站起身,微微点头,意味不明地沖沈玥笑了笑。 沈玥不动声色地问:「河北钟家背靠临闾关,是铁马冰河手下的六大姓之首,钟将军是怎么参了漠北军的呢?」 「国将不国,弃文从戎,很稀奇吗?」钟伦似笑非笑道。 沈玥:「……」 沈玥别过头去,控诉似的看向萧亦然。 萧亦然察觉到这二人言语间的机锋,缓缓道:「沧云关抢粮的时候,遭了鞑挞的埋伏,又下了暴雪,认不得路,亏得钟五爷带着我们才能杀出来。那一战,钟五爷为了护粮,身中了两箭,险些没了半条命,回营的时候,他身下的粮袋被血染红了大半。」 沈玥幼时亲歷过沧云血战,与重文轻武的朝臣不同,经他这么一说,便对钟伦起了几分敬重之心。 只是萧亦然的话还没说完,沈玥罕见地从萧亦然的眼神里瞧出些促狭的神采,愣了片刻,便听他笑道:「那日抢了粮,陛下饿急了,连吃了两大碗粥,夜里……」 夜里吃撑了,哼唧着要他揉了半宿…… 沈玥手忙脚乱地捂住萧亦然的嘴,将他没说完的话牢牢地堵了回去,满堂毫不客气地轰然大笑。 沈玥俏脸羞得通红,什么龃龉和告状都一併抛在了脑后,亲自起身将众人送出营帐,回身瞧着萧亦然睡下,这才伏案看帐册去了。 到底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伤了元气,萧亦然的精神一直昏昏沉沉,这几日,来他梦中造访的故人比过去十年都多。 他在清脆的珠玉碰撞声中睁开眼,定了定神,似乎找到了沈玥反覆在他梦里敲扇子的原因。 天色渐亮,几个大箱子堆得军帐里满满当当,沈玥坐在书桌前,十分奢侈地摆上了一圈明珠,帐册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金盘玉珠的算盘拨地噼里啪啦。 第87页 沈玥的七窍玲珑心约莫有六窍半都系在他这儿,他方才转醒,沈玥就从桌案上抬起头,撇下帐册走过来,低声道:「仲父……是朕吵醒你了吗?」 「陛下这一整夜,都在查帐?」 「仲父怎么又同朕客气上了?先前不是还叫朕子煜嘛。」沈玥顾左右而言他地笑道。 萧亦然并不吃他这套,一字一顿地追问:「沈子煜,你多久没有阖过眼了?」 沈玥:「……」 他猝不及防地爆发出一阵呛咳,捂着通红的脸转过身去。 沈玥缓过口气,解释道:「舅舅虽不肯供出幕后之人,但毕竟内府库的帐目摆在这里,朕自这些银钱往来里定能瞧出些端倪。这法子虽笨了些,但只要查出舅舅将银钱给了谁,朕就能揪出线的这一头,任他再大的能耐,也无计可施。」 这话煳弄袁钊可以,萧亦然掌政多年清楚的很,纵然十二内府库穷得底掉,但到底是大雍皇帝的私库,撇开明面上的开支不谈,从上到下莫说掌印的太监,就连钻洞的耗子都比别处肥上几分,帐面真真假假做的犹如一团乱麻,一时半会儿如何能查得清?若能查的清帐,他又何至于年年扛枪带兵上户部要钱? 不过眼下是线索尽断,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 这场谋局中唯一的变数——其实是幕后之人错估了圣意。 沈玥本该趁乱杀他夺权,再不济也该眼看着他死于熊掌之下,可偏生是这个所有人眼中最不应救他的人,最后拼了命地带他冲出了围场,为他博出一丝生机。 萧亦然不言语,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沈玥眼眶红的像兔子,漆黑的瞳仁浸在血光里,亮的惊人。 沉默片刻,萧亦然突然开口道:「围场之变,并非陛下的过错。」 沈玥愣了愣,半晌没吭声。 他这几日不眠不休,不给自己丝毫喘息的余地,唯恐闭上眼睛,看见萧亦然浑身是血倒在他的身前,总不好跟他解释,自己其实是被他吓着了。 「仲父……你能不能回答朕一件事?就这一件事,坦诚地告诉我。」沈玥像是透过多年的梦魇,隔着滚滚的血水看向他,「为何你分明不信任我,事事都要瞒着我,却愿意在围场里舍了命的救我?」 沈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我知道……我还能站在这儿,握着仲父的手就已经是莫大的幸事,实在不该再贪心奢求什么。可无论是围场里,仲父依然记得小时候与我的约定,一路向右,还是面对棕熊时,仲父第一时间将我挡在身后,甚至就连伤重时,仲父仍宽慰着我…… 这些都让我生出了一种错觉,让我觉得你仍是幼时那个疼爱我、宠溺我的仲父,就好像这四年的生疏和分离,从未在你我二人之间发生过一样。」 萧亦然愣了一瞬,看着沈玥满是血丝的双眸,就算生死劫过去,仍能看出他彻骨的惊惧。 他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向沈玥还在渗着血的双腕:「那子煜的手腕,又是如何伤的?」 沈玥一直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狠狠地颤了颤,那日走投无路的恐慌还在隐隐作痛,他甚至动了哪怕一命换一命的念头…… 「仲父,你赢了。」沈玥举起双手,又一次无奈地向他妥协,「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不管仲父是否信我,我都不在乎了。」 * 帐中胜负已分,帐外厮杀未止。 广川在外通报一声,打了帘,张之敬犀着一双鹰眼,背缚双手,跟着走进来。 沈玥扶萧亦然坐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吩咐道:「是朕的人,松绑。」 广川道一声「见谅」,替他解了绳索。 张之敬顾不上计较,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王爷……」 萧亦然问:「张统领夤夜前来,可是中州……要乱?」 「是。」张之敬又凑近些,低声道,「狼牙探听到严家在中州所有的铺子正在准备关张,伙计已经撤了个七八成,严家大宅也空了,严家两兄弟不知所踪。」 萧亦然:「以粮为刀,左右时局。天下粮仓这一套,当真是屡试不爽。」 中州四城几十万人,每日吃喝嚼用所耗甚巨,若一直封着,外头的粮食果蔬进不来,闹起饥荒引发民变是迟早的事。 天下粮仓提前出手关了铺子,百姓无粮可买,中州就要跟着提早乱起来了。 中州一旦生变,将将稳住的南海子也势必会再度作乱…… 无形的大网错综复杂交织而起,环环相扣,尽数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沈玥看了一眼书桌前的帐册,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张之敬:「昨日亥时狼牙探得的消息,片刻未敢耽搁。」 张之敬抹了一把鬓边的冷汗,从中州封城,再到围场之变,号称于中州无所不知的狼牙被人熘得团团转。 ——中州严家人丁凋敝,两个尚未及冠的草包,究竟是如何在他八百狼牙的眼皮子底下,闹出了不得不封城以对的变故,又是如何在重重封锁的南苑与中州里应外合的? 中州与南苑的往来通讯,狼牙是最先知晓的,也是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 事已至此,二人不曾责问过他半个字,却比说出口的话更叫他难受。 …… 萧亦然面色平静地深吸一口气,思忖道:「辰时方开城门,现下寅时刚过,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南苑到中州约莫五十里,再好的马也要跑半个时辰,陛下先行拟旨,广川与张统领一道,卸甲带马,回京传旨先解了中州之围再说。」 第88页 沈玥和他对视一眼,点头应下,拟旨盖印,交予二人。 他坐回桌前,静下心神,命王全与平安带了几个小太监一起,将所有的帐册全部摊开。 只有一个时辰。 隐藏在南苑的幕后之人是如何与中州串联的尚未查清,若中州解封之后,一切依旧毫无进展,则严家被火焚一事便再无可隐瞒,先前所有的付出都将尽数付诸东流。 从中州封城,到围场之变,整个计划缜密细緻,对朝局的把控和走向极为精准,绝非寻常人能驾驭。 沈玥歪了歪脑袋,镇定地晃了晃翠玉金珠的算盘,将算珠归零。 萧亦然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风云翻涌,恍若头回认识了沈玥——他在这双通红的眼底,看到了熟悉的火光。 这是一种近乎赌徒般的,宁可同归于尽也要孤注一掷的疯狂。 萧亦然不动声色地沖沈玥招手道:「过来。」 沈玥不明所以地走过来。 「仲父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朕扶你躺下?」沈玥探过身子,关切地问。 一记稳准的掌刀从颈后噼下。 沈玥晃了晃,毫无防备地晕在了萧亦然的怀里。 萧亦然单臂托住沈玥,转向老姜头:「陛下用惯了安眠香,那玩意儿对他不好使,劳驾姜叔扎上几针,让他睡得沉些。」 「阿钊不在,小皇帝又晕了,哪个能管的住你?」老姜头呷了口酒,头也不回道,「不说清楚你要做啥子,莫想叫老汉下针。」 萧亦然认真掂量了片刻,确定自己手下的力气不足以再敲晕一个,便从善如流地招了。 ——「去杀人放火。」 * 卯时一刻。 旭日还未破晓。 萧亦然生平头一次坐上了轮椅,单枪匹马地进了中帐。 海墙之内曲廊楼阁,广阔幽野,行走其间金风瑟瑟,落叶萧萧,与墙外的军户驻扎之所截然不同。 老姜头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小太监平安推着萧亦然的轮椅,恍若闯进了狼群里的兔子,忐忑不安。 就在几日前,此间的群臣百官还被他手下的副将围困在看城里,眼见着上林苑被斩,群情激奋,人人都在咒他下地狱见阎王。 平安吓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唯恐从暗夜中窜出哪位大人,举着圣贤诗书,活活将他们砸成肉泥。 他忍不住偷偷地低头看了一眼,这人背影坐得稳当,肩背挺得笔直,仿佛一身黑衣下,压着根通天的嵴梁骨,虎死骨立,杀威不减。 萧亦然似有所感地回过头,低声道:「怕么?」 平安连头都不敢点。 萧亦然肩伤渗血,身上无一处不痛,他面色不显,淡淡一笑:「怕甚么?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小平安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几乎要融入夜色的背影,莫名觉得心安不少,鼓足了勇气,目光灼灼地朝前走。 行至一处僻静的院落前,萧亦然微微侧首,示意看守的铁甲军开门。 院边的灶上正温着药,不大的院落里弥散着浓浓的药味儿。 自围场之变后,杜英被关押,杜明棠看城前的那一跪,几乎耗尽了这位三朝老臣的所有心气,他鬚髮皆白,神色苍老,裹着银狐裘领的氅衣,端坐在正中,正等着他们的到来。 「是你啊。」杜明棠语气平淡。 「是我。」 萧亦然无意解释,杜明棠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原本期待来此的,会是大雍皇帝,渐露头角的沈玥。 「到底是庄学海啊……我输了。」 杜明棠一声长嘆,他蓦地抬起手,将小桌上的茶盘掀翻在地。 哗啦一声。 碟盏尽数碎在萧亦然的脚边,溅了他一身茶水。 摔杯碎盏——意在不奉茶、不相谈,宁为玉碎亦不屑与之同流合污,是所谓清流文人的羞辱之举。 即便计皆落空,嫡孙落于人手,堂堂内阁首辅也绝不与萧氏庶三子苟同。 萧亦然当面受此大辱,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他抬起右手并指成刀,候在院外的铁甲军齐声放箭。 箭簇带火,落在秋季干燥的草木上,立时燃起沖天的火光。 二人谁也没动,就坐在熊熊烈焰之中,对立相望。 作者有话要说: 说放火,就放火,摄政王不打诳语(叉腰) 感谢45829012的地雷~比心 第41章 万刃诛 火借风势,火光烛天。 烧灼的庭院里充斥着一股纸墨的味道,炽热的温度龃龉着对峙不言的二人。 杜明棠花白的鬚髮在火光中莹莹发亮,他一语不发,直视着眼前之人——凶名贯九州的摄政王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更何况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太监。 杜明棠没走,就坐在被烈火包围的院落里,等着萧亦然给他一个解释。 「我要谋逆。」 萧亦然抬头。 「自秋狝伊始,萧某便将陛下困于我手,在围场中设下埋伏,围杀陛下。今夜事迹败露,便打晕了陛下,前来威胁首辅意图胁令诸侯,索要文渊阁令不成,恼羞成怒之下便纵火烧院。」 他平静地坦白。 即使院中三人,就连不谙世事的小太监平安都再清楚不过,他所说的并非事实。 但自他说出口的这一刻起,以上——就都成为了事实。 第89页 异姓封王,扶帝登基,统兵摄政,雍朝开国三百年,仅此一人。 天下人都在等着他反,何时反,如何反,不过是时间问题。 「目的。」杜明棠缓缓吐出两个字。 萧亦然道:「文渊阁令被大火焚毁,内阁文书不盖印则无法下达,一应奏疏与国事需得暂且搁置。」 纵火,确实是烧光一切阴谋阳谋最直接的方法。 秋狝首夜,杜明棠在王帐里的那一把火,打草惊蛇,故而他一早封了南苑的出入。 中州大火,烧光了严家的通讯之所,釜底抽薪,为着军粮又封了中州城的进出。 故而他从未想过,在二者通讯皆被封锁的情况下,中州严家是究竟如何与南苑默契配合,兴风作浪的。 直到今夜,他以谋逆之名,在杜明棠这里烧出了第三把火。 ——无论幕后之人究竟是如何与中州严家串联,但其潜藏在内阁之中、且身居高位,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故而内阁往来下抵九州的政令奏疏,很可能会让此人找到机会大作文章。 秋狝事,秋狝毕。 中州发生的一切动乱,都只能在中州终止,绝不能因此而祸及九州。 封停内阁往来的政令奏疏,他方能在这个时间差之内,放手一搏,为中州、为南苑博得一丝生机。 杜明棠在官场纵横一生,抛出个话头立时便能顺记寻踪,摸清原委,苍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震动之情。 「与中州严家合谋之人,不是我孙儿?」 「天之骄子怎会与泥沙合污?杜英年轻气盛,被人利用尚不自知,他充其量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一个靶子。」萧亦然语气平淡地下了定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比起杜英也不过只是虚长了不到五岁而已。 杜明棠眉宇间的皱纹似乎开解了不少。 文人最看重家风脸面,世家商贾,手段下作无良,即使攀至雍朝权利的顶峰,依旧与传统的保守派文官集团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杜明棠道:「但此人依旧隐于庙堂之中,甚至极有可能官居内阁高位。」 萧亦然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结果。」杜明棠再度开口,「秋狝如何闹都是小事,然朝廷政令一旦停行,内阁总归要给天下九州一个交代。」 萧亦然道:「杜英手里有一批伪制的铁甲,这就意味着铁甲军之中,必然藏着一批倒卖军械的叛军,二者联手里应外合,平定叛乱并非难事,陛下平安得归中州,临朝亲政。这样的交代——阁老以为如何?」 杜明棠不语,只抬手捋须,示意他继续。 这一计划中囊括了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萧亦然极轻微地缓了口气,他坐得久了,肩伤剧烈的抽痛,脸上的箭伤崩裂,一滴滴地渗着细密的血珠子,顺着下颌往下淌成了一条血线。 萧亦然没去擦。 他拢在袖中的双手都在不自主地颤抖。 他默了片刻,平静道:「乱臣贼子,万死不足以蔽其辜。」 真假虚实,以身布局,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既然他还活着,是幕后之人的谋局中唯一的变数,那他就亲手将其打破,引蛇出洞再看他意欲何为。 既然行至穷途末路,就把自己敲碎了,连着血和着泥带着渣滓都尽数填进泥土里,用性命砸出一条路,为社稷奠基石。 乱臣贼子,罪该万死。 ——这是他亲手为自己写下的结局。 …… 杜明棠沉默良久。 这一番话,几乎颠覆了他对萧亦然的认知,可又出乎意料地符合这十年来,二人多次朝局博弈中所得出的结论。 他身负八万血债,断尽出身,摒弃家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力斩所有不平事,抛却生前身后名……论狠辣决绝,没有人比得过阎罗血煞,任何人想要逼其就范,都註定以失败告终。 院中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着,说话的瞬间,就已将二人包围在火舌之中。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几乎惊动了海墙内的所有官员,院外人声嘈杂,有高喊「走水」者,惊唿「救阁老」者,痛斥「萧贼」者,以身与戍卫铁甲军碰撞者,乱做一团。 整个冲突中心的院子里却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萧亦然平静地转过头,示意平安推自己出去。 扶明君、斩阎罗,换这一场大火和区区一个文渊阁印——这是杜明棠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条件。 言尽于此,足矣。 杜明棠苍老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既然是谋逆,那总是要死人的。」 萧亦然挺直地背影一顿。 他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杀谁?」 「老朽送你一程。」杜明棠站起身,颤巍巍地拄着拐,走到萧亦然的身后,从平安的手里接过他的轮椅,推着他一同走出燃着的小院。 二人站在院门处,挤在院外争执不休的人群瞬间安静地看过来。 「随你。」 杜明棠语气平常地就像在与他商议朝食吃什么馅儿的饼子。 说罢,他将手中的轮椅交还给平安,拄着拐杖朝人群里走去,一双昏黄的眼眸被火光照得通亮,亮得惊人。 * 临时驻在南苑的通政使司昼夜忙碌,灯火通明。 张庭略恭敬地迎了杜明棠入帐,坐在上首,亲自奉茶。 第90页 杜明棠没说话,捡着桌上的摺子一一地看了。 中帐里的火已经扑灭了。 这里隔得近,能听得见外面人声嘈杂,杀声四起。 通政使司的人都候在外屋,谁也没敢动,屋里都是紧要的奏疏摺子,炭盆也没敢生一个,伏案坐久了,从骨头缝往里头浸寒气。 杜明棠捋了一把长苒,沉声道:「你这差办的好,分得清楚轻重缓急,手里可还有什么紧要的摺子没有,我亲自送与陛下议。」 通政使司做的不过是上呈下达,左手来、右手去的差事,轻重缓急本该六部与内阁决议,还轮不到通政使司插言。可杜阁老在此危急时刻夤夜造访,秘密同他私议,想来是与明面上的那些政务无关,就是要听他讲超出官差之余的事。 张庭略沉思片刻,吩咐参议递上来两道奏疏:「旁的皇上已做了决断,只是户部的帐迟迟未能清算,十二内府库的帐目更是一团乱,广盈库、广源库、广惠库交上的帐册甚至入不敷出,致使赈灾粮、官薪俸禄、工部水务等一干用得上银钱的摺子尽数停了,没个章程。」 杜明棠眯缝着双眼:「户部的尚书黎融,和管着内府库的黎元明,都是皇亲国戚,这事儿确实难做主,你可说与陛下听了?」 「陛下只说眼下还没什么是非得这一两日就要用银钱的,且等秋狝后,回了中州再议。」 杜明棠沉吟片刻,「既如此,便依陛下所言,回中州再议。」 张庭略据理力争:「可眼下九州有两州报了大旱,江北减产,正是用钱的时候……」 杜明棠撂了摺子,撑着桌案,缓缓地站起身,张庭略噤了声,赶忙上前去扶。 杜明棠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道:「庭略啊,知道哪里走水了么?」 张庭略抬眼瞧着,约莫是中帐,且听声音怕不只是走水这么简单,只是这话他不好出口,沉默地摇摇头。 「那是我的院子,底下人一时不察,走了水,人倒是都出来了,只是文渊阁的印落在了火里。」 杜明棠是谨慎到骨子里的人,即便事已发生,他也并未讲明自己与萧亦然的密谋,也未道出外头的局势,只避重就轻地解释了几句。 他轻轻拍了拍张庭略的手,提点道:「通政使司达幽隐,通庶务,若庭略这儿还有什么紧要的奏疏要往下发,也不是不能去翻翻火底灰,若是没有呢,就等回了中州,请尚宝司重新制印。」 张庭略的脸色顺着帐内映进来的火光明灭,变了又变,半晌无话。 「学生这儿……暂且没有旁的要务了。」张庭略艰涩道。 杜明棠点点头,「那便如此定了罢。若是庭略这里还有什么拿不准的,同陛下议不通,便直接来找我,不必有顾忌。」 中州那头的火已灭了,动乱一时半会儿却还停不下来,杜明棠躬身朝外走。 他的嫡孙杜英还被绑在海墙外的军户所里,此刻他与萧亦然达成联盟,其条件之一便是免了杜英的罪名,将其接出,以免被混乱的南苑政变误伤。 张庭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送他过去,一路欲言又止。 临别前,杜明棠言简意赅地点了两个字。 「中州。」 张庭略掌了这些天通政使司的上呈下达,对时事形势远比做右佥都御史时更深入透彻,一经点拨,立时瞭然。 中州严家一夜之间被焚,四城不得已而封闭,然王都所在,天子在外,久封必起大乱。 尤其事涉武扬摄政王极为看重的漠北军粮,干系国防军务,虽不知南苑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乱子,但若能以此将祸水东引,解了中州之危,也算是一步险棋。 眼下离年关还有些时日,也暂未到州官督抚入京述职之时,算上南下的路途耽搁,内阁下达各州的政令文书至多能停十日不到,总比封了中州四城闹得天下惶惶要好。 眼下,首辅冒天下之大不韪,勉强挣出的这分毫余地,可谓弥足珍贵。 「陛下那边……」张庭略担心地问。 此事可大可小,若内阁先后奏,小皇帝又初掌权柄,只怕难以交代。 杜明棠摇了摇头,颤巍巍地进了军帐,宽大的袍袖垂在背后。 「回吧!庭略,起风了。」 张庭略躬身施礼,大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颳了整夜的风,黎明时未升朝阳,雾霭沉沉地落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帐顶,噼里啪啦作响。 官道上一路空旷萧条,凛风裹挟着雨滴铺天盖地砸落。 一队人马轻裘软甲,疾驰而过。 张之敬眯着双眼,透过雨帘,敏锐地从异常的寂静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双手勐然收紧缰绳,胯下战马猝不及防地被勒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堪堪停下。 一根极细的银线挂着殷红的血水,隐藏在泼天的大雨里。 绊马索! 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响起,不知多少人的埋伏在明暗交错之中影影绰绰,几乎是一瞬间,就毫无徵兆地逼近并将其团团围住。 广川右手持枪,利落地挑开路上的绊马索,长枪顺势划破雨帘,堪堪停在张之敬的喉尖。 广川厉喝:「你通敌泄密!」 「放你娘的屁!」张之敬连脸上的雨水都顾不得擦,「老子要通敌,根本就不会夜奔五十里,到南海子报信!」 第91页 广川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飞快地衡量着他言语的真假。 张之敬抽刀打开他的枪,摸出一根红色的焰火,对半折了,炸裂雨夜,高声喝道:「冲出去!耽搁了圣旨,中州开不了城门,王都动盪,天下大乱!」 铁甲军原地静立,看向广川。 广川回首收枪,左手拔出唐刀,收队、变阵、出枪,高声爆喝:「跟我沖!」 铁甲军跟在他的身后,马蹄大作,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迎着泼天的大雨向眼前这一张无形的大网极速冲过来。 漠北铁甲为克鞑挞骑兵所立,人马皆负重甲,冲锋之时气势骇人,恍若一座高山碾压而下,是雍朝军队中绝对的精锐,当年萧亦然南下中州,仅凭五万铁甲,便镇住了九州大势。 即使眼前的铁甲军为求速达,只着轻裘,但铁骑仍在军魂不改。 无论眼前遇到再强大的敌人,军令既下,冲锋不停,至死方休。 眼前的雨帘越下越密,似要将可预见的遍地血水洗刷殆尽。 然而,变故再起! 沖至伏兵身前三尺不到,广川倏地勒马悬停,继而身后的二百铁甲都跟着停下了冲锋的步伐。 一场无可避免的厮杀,就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姿态,突兀地停滞在了漫天风雨之中。 此时,卯时过半。 距离中州开城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说没有看明白这段,所以前因后果捋一下 ———— 1.中州封城——严家的密谋,先是用全城大火,烧掉了所有的通讯之所,中州严家发不出讯息,正在调动的军粮就有危险,所以只能封城掩盖。严家将计就计,借着封城闹粮荒,全城无粮一定会乱,只能重新开启中州城。 2.开城门——城门一开,军粮又不保,所以就产生了两个分歧——沈玥试图从他娘舅家下手,通过查帐看收买了谁,找出幕后主使。萧亦然知道帐目问题繁多,这条路行不通,所以就敲晕了沈玥,和杜明棠谈判。 3.谈判——萧亦然的解决方法是【用朝廷政令暂停,代替中州封城,解决粮荒】毕竟政令都延迟了,严家的通讯断了也有情可原,还能顺便封锁掉朝廷内鬼和严家人串通,一举n得。 4.代价——让杜明棠配合的条件,就是【以萧亦然自己为代价,背上谋逆的罪名,在秋狝搞造反,杀人放火,使得政令不通】合作达成以后,杜明棠可以顺利推掉摄政王,扶小皇帝上位,所以这也是萧亦然必须要背着小皇帝来干这件事的原因。 5.变故——中州也不是想封就封,想开严家就让开的,就等着闹粮荒呢,所以这时候前去中州传旨准备开城门的张之敬一行人,也就遭遇了阻拦,变故再生。 第42章 借东风 嘉禾八年秋的这个夜晚,整座中州城乃至大雍朝廷都已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武扬摄政王在人心惶惶的南海子里,点燃了黎明前夕的第一把火,史称——秋狝之乱。 当后世跳出时空的桎梏,客观地揣摩这一段歷史时,方才得以察觉这场南海子里的屠杀,并非如当时世人所想一般——这不仅仅是一场武扬摄政王眼见权柄不保,孤注一掷的谋逆之举。 实际上,这是他褒贬不一的一生里,以血铸江山的第二次战役。 第一次,他以復仇为因,为大雍择一幼子登基为帝。 第二次,他以谋逆之名,血洗了大雍百年积弊的朝廷。 四大世家崛起,官商暗中勾结不计其数,买官鬻爵、贪墨横行、屡禁不止。秋狝这一场政变,杀尽中州收贿鬻爵之人,其中不乏投效摄政王麾下之臣,又多半家藏万贯之私,故而又名——「万金政变」。 自此,雍朝世家勾连政局之风被铁血扼制,为嘉禾帝亲政临朝,雍朝中兴,奠定了一片清明之基。 出行必要坐十八人抬轿的从二品中书省参知政事,连娶九房姨太的正三品詹事,于金陵城郊有万亩良田的正五品文华殿大学士……死在南海子这一夜秋雨中的官员,可谓血流成河、罄竹难书,后世史书写足了一页纸的名单。 而在当时,这些人也不过只是武扬摄政王手里的一张薄纸。 萧亦然坐在王帐之中镇守,先前那一番动作崩裂了伤口,此刻正裸着肩背,老姜头和两个军医一道替他清理伤处,缝合换药。 外头风雨交加,源源不断的回禀接连传进来,他便伸出手指蘸着自己的血,一个一个地将人名从纸上抹去。 姜帆垂着头跟在姜淼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捏着拳头走进来,冷不防抬头瞧见这一幕,指甲都险些崩在掌心里。 王帐里人数不多,四下凌乱,地上的几个炭盆里烧着不知是什么的文书,血腥气肆意冲撞。 阎罗血煞端坐上首,军医手里沾了酒过了火的尖刀,精准地挑开他的皮肉,勾出埋在血肉里的药棉,远远地瞧着人浑身一抖。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了看二人,平静道:「赐座。」 姜帆心里忍不住地哆嗦着,顶着脸上先前在龙舟里被打出的淤伤,下意识地看向姜淼。 四大家商贾出身,除沾了皇亲的黎家,并无参与皇家秋狝的资格,姜淼亦摸不清头绪,但面上还沉得住气,略微欠身施了福礼,带着姜帆在下首坐了。 第92页 「请姜姑娘来事关浪里淘沙的九艘龙舟,通扬运河年久失修,龙舟南下走得不顺,若疏浚河道,工期人力皆不允许,琼华夜宴在即,龙舟需得改走海路还归中州。 而龙舟南下原本的目的,想必姜姑娘也有揣测,事态紧急,本王也不妨挑明了说,江北、浙安两州流民万千,本王欲走水路接人,救难民于水火。」 萧亦然的声音和老姜头手下的刀一样四平八稳,恍若肩头上正割着的不是他的血肉。 军卒的回禀再度掀帐传来。 他停顿片刻,抬起右手,抹掉了纸上的三个名字,继续说道:「现下已是深秋,运粮途中的浙安、琅琊两大州府的水师基本已还归休憩,而水师所用船只则多为浪里淘沙的船只……」 话音至此,姜淼基本已经明了他的计划。 「王爷的意思是……要我姜家出手,以修葺船只的名义,骗出两州水师的船只来代行龙舟,北运流民?」 萧亦然微微颔首。 「正是。」 姜淼笑道:「连年封锁流民,是谢严两傢伙同朝廷督抚做的缺德事,我浪里淘沙远在闽南,何必掺和进中州的混水里?」 「救生民万千,自然是为姜家行善积德。」萧亦然沾了血的手指轻敲在桌上,「有一事姜姑娘应该比本王更清楚,只要大西洲的船厂在,朝廷的刀,终有一日会悬到姜家的头上。」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浪里淘沙在大西的船厂,其掌握的造船之技远超工部,是姜家世代立身的底气所在。且不说每年出海南洋的盈利,单江北、浙安、琅琊三州府水师的军用船械就是百万两白银。 四大家眼下是繁花锦簇,甚至可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然福兮祸之所倚,牵涉到军制的生意,朝廷的整顿是必然。一旦没了北方鞑挞的掣肘,这立身之本就是灭族之因。 「风浪已起,姜姑娘不要上错了船。」萧亦然平静地提点道。 姜淼低头盘算着,始终未有回应。 军帐中一时静谧,能清晰地听到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 老姜头将裹满了白药的棉花蘸浸入烈酒,塞进萧亦然肩上狰狞的血洞。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颈侧蓦地迸起一道青筋,锋利的眉眼瞬间染上猩红的血色。 带着血的棉花扔进了水盆里,「扑通」一声盪出血花。 姜帆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他扯过姜淼的袖子,沉默地指了指自己脸上还未痊癒的伤。 先前失了九艘龙舟的教训,让姜家最先瞧见了小皇帝与摄政王暗中联手的可怕。若四大世家不似当年那般联手以对,只单拎出浪里淘沙,他们连招架之力都没有…… 姜淼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着开口道:「冬季修葺保养船只是惯例,姜家确实能将两州水师的船只骗出港岸,但以我等之力,至多也就只能做到这里了。」 萧亦然见她松了口,便知此事已经成了七八分。 「龙舟改走海路北上还归,水师承运流民北迁,皆有我北营铁甲接手,无需姜姑娘劳心。」他看向一旁的姜帆,话音一转,「只是南下一事,若有令弟亲往,想必更为稳妥。」 姜帆猝不及防地听到阎罗血煞说了自己的名字,他腿脚一软,险些一屁股瘫在地上。 姜淼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凤眉一挑,质问道:「王爷这是要以姜帆……为人质?」 「也可以这么说。军粮、流民事关漠北生机军务,此事于本王,就好比令弟之于姜家。本王做事,向来是先小人而后君子。」 萧亦然说着,侧耳听了帐外的回禀,抬手抹去了纸上的最后一个名字,不疾不徐地亮出了自己的筹码。 「不白借。本王做主,送姜姑娘一桩稳赚不赔的营生——金玉良缘在中州六坊的红楼,姜姑娘可尽数收下,遣散莺燕,改做些清白的生意。」 「王爷竟能做得了皇上和黎家的主?」姜淼俏眉一挑,不可置信道。 萧亦然倏地笑了,却并未解释什么。 姜淼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停顿少倾,姜淼微微眯起狭长的明眸,试探道:「眼下中州严家自毁长城,六坊红楼交到我的手里,姜家便可在中州藉机扶起一批不小的势力,王爷就真的放心?」 萧亦然坦诚道:「世间唯有女子方能懂得女子的不易,六坊红楼若做清白的营生,没有旁的势力牵扯,难免会少有盈利,又或许会入不敷出,这些姑娘们送与姜姑娘,是最妥善的安置。」 姜淼万万没想到能从他这里得到如此答案,她愣了片刻,抬起头对上萧亦然的眼神。 他怎么看,都不像一把暖人的火,从里到外都被这世道磋磨得冰冷而锋利,更像是一柄杀人的刀。 如果只有捅破天,才能看到正义,这柄刀定横刃在前。 萧亦然平静地看向她:「以六坊红楼换令弟走这一趟,这笔交易,姜姑娘意下如何?」 「成交。」 姜淼抬起头,目光灼灼。 「王爷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烧出一片天,姜淼佩服。若将来这把火烧到了闽南,还望王爷能看在今日之约的份上,为我姜家辟一道生门。」 萧亦然道:「此役过后,工部将遴选一批擅理工科的国子监生,前往闽南船厂观摩学习。有这份传道受业的交情在,日后相见便不至于走绝路,想必浪里淘沙深明大义,定会配合。」 第93页 这就已经要开始偷师学艺了。 方才上了贼船的姜淼咬了咬牙,硬生挤出一丝笑意:「这是自然。」 送走姜家姐弟,萧亦然随手将那一纸血色名单扔进了火盆。 整个南苑被鲜血和火光重新清洗,无论幕后之人是否在这张名单之上,也再难兴起风浪。 他披上外袍,裹住左肩的伤,坐回轮椅中,偏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老姜头递过一碗参汤:「约莫再有盏茶功夫,就是辰时。」 萧亦然接过来一口闷了,疲惫地阖上双眼,靠在轮椅上。 外头的杀声已经渐渐停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今日的局势已彻底逆转。 至此,这一必死之局,终于柳暗花明。 杜明棠和姜家拿着无法拒绝的筹码,都尚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还剩下最后一个人,也是最难应对的一个。 萧亦然头痛地敲了敲桌案。 ——沈玥。 沈玥的意识就像一根绷紧又被扯断的弦,迷迷煳煳地在半空中飘来盪去。 他好像被框住了。 头顶的天空是方正的,眼前的人是跪着的,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城,就像是牢笼,牢牢地将他困在一群人中间。 他有些懵懂地抬起头,最上方形同枯藁的老人,居高临下地沖他伸出手,带着如尸体般腐朽的味道。 没来由的噁心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想逃,腿却短到迈不开步子。 「陛下千秋寿宴,皇太孙的祝寿词呢?」 小沈玥犹犹豫豫地看向四周,无数人站在阴影里恍若要吃人一般,死死地盯着他。 他五岁刚开蒙时,就会背祝寿七律,六岁写百寿图,七岁画松鹤延年……无人不知东宫太孙聪慧至极,甚得圣宠。 可先太子薨后,从漠北接回来的太孙,似乎在沧云关的战场上受了惊吓,莫说祝寿词,连话都说不完整。 昔日的神童,荣光不再。 终于,老人失望地收回了手。 周遭虎视眈眈的阴影散去,他才刚松了口气,便被失了颜面的太子妃粗鲁地拽过。 小沈玥被她那双长指甲的手扼住了脖子,从地上拽起来,尖锐的指甲深深的刺入了他的皮肉,他无法唿吸,只能无助地蹬腿。 「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傻子!本宫要你有什么用!」 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女人秀丽端方,衣着光鲜,扼住他脖子的双手涂着鲜艷的红蔻丹,却面目狰狞,恍若以他血肉为食的恶魔。 窒息的痛苦让他拼命地挣扎,最后,女人将他扔进了冰冷的庭院里。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他都没有再被允许踏出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一步。 失了父亲的庇佑,没了皇帝的宠爱,昔日的天之骄子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傻子。 「沈玥……沈子煜……」 萧亦然冰冷的手贴上他滚烫的额头。 沈玥睡得并不安稳,如溺水的人一样,不停地挣动着,却又无处可逃。 慧极必伤,他连年不断的惊梦,就像是老天给他这份绝顶聪慧的代价,眼前的牢笼和的痛苦,时时刻刻阴魂不散地缠着他。 萧亦然低声唤了他几遍,人都醒不过来。他折腾了整夜,伤口崩裂又缝合,此时气力弱的抬不起肩,于是就顺着力道垂下,虚虚地握住了沈玥的手。 他腕子上血染的红绳,和沈玥手腕上的纱布刺目的红痕,随着他的动作扣在了一起。 萧亦然低声问:「姜叔,陛下的手……」 到底是怎么弄的? 他一口气哽在心头,后面的几个字硬是没能说的出口。 老姜头熟稔地将银针扎进沈玥头上的穴位,缓缓地转动,一边转一边说道:「莫问老汉,你养大的娃儿,你自己心里头最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沈玥想过放弃挣扎。 禁锢的庭院,抛弃的亲人,通天的烈火,残酷的战场……他从一个梦魇中脱离而出,随即陷入新的梦魇之中,潮水一般循环往復。 「陛下!」 「陛下的仪态时时不可有差!」 「圣君明主,当以德行治理天下!」 「陛下需以身作则,为万世治安事!」 …… 沈玥脑海里「轰」地一声炸响。 他勐地坐起身,满头大汗地看着萧亦然,被梦魇割离的现实这才缓缓回落到他的意识里。 他被拉回来了。 第43章 心尖刃 沈玥的耳边一直嗡嗡作响,但从他睁眼的一瞬间,就已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萧亦然给他一个解释。 出乎意料的是,萧亦然什么都没说。 于是沈玥什么都明白了。 王帐里的炭火还在拼命地燃烧着,蓬勃而炽热,他却莫名觉得很冷。 较之朝局形势如何,沈玥更关心他这一番出去给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萧亦然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外袍下的内衫还渗着血,靠在他腕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先前吊着他精气神的那口气已经泄了个一干二净,仿佛只消轻轻一碰,这人就能立刻在他面前碎成砾粉。 沈玥冷着脸,掀翻了身上的被子下了床,一把拉过他的手,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拦腰将他从轮椅上抱起来。 战功赫赫的武扬摄政王当然不是什么身板羸弱的人,沈玥抱起他来却毫不费力,轻而易举地将人塞到床上,甚至还游刃有余地避开了他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 第94页 「杜明棠肯花这样大的代价取仲父性命,看来可以排除蚀骨毒是他所为了。先前朕还在怀疑,毕竟能将手伸进内廷,又做的如此干净的人,必定身居高位,决然没有几个。」 「是。」萧亦然低声道,「蚀骨散可以肯定不是元辅所为,但……这次秋狝动乱,幕后黑手定隐藏于内阁之中。」 挑拨杜英使伪铁甲,勾结上林苑监纵熊……杜明棠与他携手血洗秋狝,也未必能将此人揪出,只是眼下他实在是无暇顾及了。 萧亦然躺到床上,睏倦和疲惫几乎是一瞬间将他整个人拉下深渊。 他无声无息地阖上眼。 可沈玥却好像并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唯一能动右手窸窸窣窣地传来些许痒意,酥酥麻麻的,仿佛要顺着他的手腕挠到他的心头上。 萧亦然清醒几分,强撑着睁开眼。 沈玥在他的手腕上包了一块湖丝手帕,而后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根拇指粗的麻绳,缚在帕子上,绕着他的手腕缠了几圈,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他手上那根宝贝的红绳。 沈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委屈仲父了。只是仲父从来都不肯好生躺着养伤,朕若不绑着你,恐怕整个南苑都能让仲父给烧了。」 萧亦然:「……」 其实他方才已经烧过了。 为着他这一身伤病操碎了心的老姜头,正带着小平安在王帐角落里生火支药炉,听见这边的动静,抬起头看过来。 萧亦然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藏进被子里。 沈玥低头看了一眼萧亦然,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歪了歪头,笑了。 他蓦地拉紧了手上的绳子,将萧亦然绑着的右手毫不留情地从被子里拽出来,高高地吊在了床头。 小皇帝丝毫没有欺负伤患的内疚心,顶着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在床头繫上了绳结,又扯了扯绳子的这一头,确定他挣脱不开后,还抱着手退后两步,十分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 萧亦然:「……」 他原本就因疲惫和失血而浑噩的理智,彻底被沈玥给炸成了烟花。 一半是气,另一半又不时提醒着他这实在是自作孽,两股火气缠在一起,右手还被吊着,动都动不了。 他刚才就不该给这「逆子」弄醒。 「仲父……」 沈玥抬手,用衣袖抹掉了他鼻樑上箭伤崩裂流出的血珠,声音极轻微地嘆了口气。 什么中州、严家、朝局……通通都被沈玥抛之脑后,他内里已经被沸腾的火焰烧得整个人都要不自主地颤慄,可面上对着人却又撒不出半点火星,憋得他眼眶通红。 他从来都不给自己当回事,受了重伤还四处乱跑,月月服毒给自己毒到元气大伤,连枪都提不起,重甲也穿不了,真当他一点都不知情吗? 他或许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所有人的看法,顶着阎罗血煞的污名也无所谓,甚至就干脆把自己的人头准备好了,双手奉上——让他来做那个斩阎罗、锄奸佞,后世史书上千秋万代的明君是吗? 沈玥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恨不得用最直接的方式,扒开萧亦然这一身冷硬的盔甲,就当着他的面,彻彻底底地给他敲碎成渣滓,碎到他捡不起来也拼不完整——让他知道生死的界限就该敬畏,身体的伤病就要好生将养,他放在心尖上的这个人,不是可以拿来随意糟践的。 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仲父先前教朕审讯之道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沈玥勉强平復了几分心绪,煞有介事地回想了一番,「要一步步击破人的心防和伪装,直直地将刀子插进人的灵魂里……」 说着,沈玥转过身,像是找刀去了。 萧亦然并不关心他去做了什么,他默不作声地闭目养神,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架势。 他并非没有想过跟沈玥坦白从宽,先前的所做所为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沈玥只要走出王帐,随便拉住任何一个人,都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方才武扬摄政王的大逆之举。 他宁可和杜明棠在火海里对峙千万次,也不想对上沈玥那个通红的眼神。 「仲父,醒醒。」 这就要开始扎他刀子了吗? 萧亦然睁开眼,一勺热粥直愣愣地捅过来,带着些鲜甜的香气。 萧亦然:「……」 托这人三天两头受伤卧床的缘故,沈玥近来伺候他用膳也不是第一次了,却是头回从他脸上见到这副呆愣的模样,他有些想笑,强忍着不动声色道:「仲父用过早膳了吗?」 萧亦然下意识地点点头——方才喝过一碗参汤。 沈玥莫名地发现自己居然能看懂他的眼神,不由分说地把勺子怼到他嘴边:「吃药和吃饭是两回事,张嘴。」 「……」萧亦然哑口无言,咽了那勺热粥。 鸡茸一起炖的粟米软烂粘牙,混着切成碎末的山菌,又加了分量不少的糖。 萧亦然微微挑眉,他依稀记得,大约是先前哪次和沈玥一起用膳时,只不过多回了一次碗,沈玥就记住了这道鸡茸煨的粟米汤是他喜欢的口味。 这就是他烧了南苑,又杀了一半朝臣,做下大逆之举后,沈玥打算拿来逼供的刀? 一碗甜到齁的粥? 第95页 这属于是……利诱? 堂堂武扬摄政王,似乎对「被关心」这件事陌生到令人诧异,就好像他独自一人在那副硬壳子里呆了太久,久到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的人,习惯了彻骨的寒冷,反而会被温暖的热度灼伤。 沈玥又露出那副「拿他没什么办法」的表情,把勺子塞过来:「别想了。就算仲父把天捅塌了,也得先用过早膳再说。」 一碗热粥吃完,沈玥又自作主张地给他添了半碗。 萧亦然没吭声,也都吃完了。 沈玥把剩下的粥倒进了自己嘴里,脸色缓和了几分,轻轻捏了捏他被吊起的手,确认没有影响血脉的流通,又伸过手,一把扯开了他的衣领。 「……!」 萧亦然浑身一僵,整个人都绷紧了。 沈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伤,看完了,确定人还没被他自己给折腾死,也不给他重新穿回去,就这么盯着他,看得萧亦然浑身发毛。 沈玥突然开口道:「仲父,朕有时候觉得,活着挺没劲,这个皇帝,朕也不想当了。」 萧亦然蹙起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沈玥继续说道:「如果朕今天按照仲父的筹谋走下去,踩着你的尸体,坐稳了皇位,朕这一生,于心何安? 朕连自己最……最崇敬的人都护不住,朕何德何能去庇佑天下万民? 天子失德,国之大患,朕这就写一封禅位诏书,退位让给……随便哪个宗亲罢。」 「陛下……这是?」萧亦然先是有些震惊,语气僵硬,「陛下身为天子,怎可拿皇位任性赌气?」 「为什么不能?」 「仲父都可以不要命,朕又有什么可不能的?」 沈玥被他气笑了,他伸出自己被纱布裹着的左手,粗暴地扯开绷带,露出那道狰狞蜿蜒的刀伤。 「沈玥!沈子煜!」 萧亦然瞬间瞳孔剧震,奋力地挣动着。 「嘘。」沈玥伸出一根被血染红的手指,点在他的唇上,缓缓滑落,按住了他的肩。 「仲父的伤才刚上过药,再裂开了,朕会心疼的。」沈玥的眼眸仿佛也染上了血色,带着些疯狂的笑意,声音却极为的轻柔。 萧亦然勐地甩开他的手:「陛下这是疯了吗!」 沈玥回答他的方式,就是摸出他送的那柄金刀,抹在手腕上。 萧亦然的心瞬间被揪紧了,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连挣扎都忘记了,眼前仿佛只看得到猩红的血色,耳边是滴滴答答,血流成河的声音。 沈玥笑了。 他混不在意的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子,搂住萧亦然的脖子,靠在他的肩头。 「明明我都认输了啊……仲父怎么还能这么狠心的对我?」 「在沧云关的时候,仲父已经丢下过我一次了,仲父亲手把我送回了中州,你还记得吗?」 「仲父不记得也没关系,你现在又打算让杀了自己,再抛弃我一次,是吗?」 …… 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沈玥抱着他的身体,细微地打着颤慄。 「沈玥……子煜,你起来……」 萧亦然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被巨石碾过心头的滋味了,似乎已经词穷,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玥轻轻推开他:「仲父,从小到大,无论我说什么,要什么,你都会答应我。虽然现在完全反过来了,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我做什么你也不肯信……这些我都认了,是我输了,我只求你一件事,请仲父务必答应我。 ——请你,好好地活着。」 沈玥双手合在胸前,深深地弯下腰。 血水滴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滩。 萧亦然任命地低下头。 施刑者终于大发慈悲,收回了往他心上扎刀的手,沈玥捡起先前扯开的绷带,随意地在腕上缠了几圈,粗粗地止了血。 沈玥找到了他掩藏最深的软肋。 他将其铸成了最狠的那把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喂!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咕咕咕的声音~比心~ 今日入v,三更奉上! 第44章 君之道 也许是这四年的冷落和敌对,又或许是面对心上人那份无可避免的自卑,让慧极的嘉禾帝错估了自己在武扬王心里的地位。他大约也没想到,只不过是浅浅的一刀,就能让他这位看似刀枪不入的好仲父丢盔弃甲。 沈玥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心疼。 他那时时不曾间断的思绪罕见地停滞了,几乎只凭心头上的一点本能,在老姜头走过来之前,飞快地处理了萧亦然被扯得凌乱的衣衫,而后垂着头做好了被他教训一顿,赶出内室的准备。 谁知老姜头瞧见了萧亦然被吊起的胳膊,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颇为贊同地沖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娃儿你写几个字,老汉给你贴到床头,谁也不让动。等下阿钊回来,莫让他给骗着解开喽。」 「……」 很好。 他身边的最后一个盟友也沈玥成功策反了。 萧亦然默默地闭上眼,任由他们折腾去了。 就算是铁打的人,经了这一夜的诸方筹谋、大起大落也能碾成了渣,更何况沈玥方才还在他的心头上狠狠地扎了两刀。 萧亦然面上滴水不漏,心里却诸般滋味错综复杂,让他在极度的疲累过后依旧了无睡意,莫名地辗转反侧。 第96页 他前半生被仇恨推着一路走过来,身无长物、后无退路,生死于他不过一口气,这口气断在哪里,其实并没什么要紧。 唯独沈玥是个例外。 小沈玥年幼丧父,是萧亦然在火海里,担了他父亲的临终託孤,亲手给他接过来。 此后,那些在无力回天的狂澜里挣扎,踩在冒着血的刀尖上,踏着生死的边缘煎熬的过往岁月里……他这些年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有了两个人的影子。 他本以为,四年前的蚀骨之毒消磨,那些被斩断的情谊就已经彻底断了。 就如同他心底里的那片被业火烧过的死灰,不会再復燃了。 可沈玥却蛮不讲理地一杯毒酒,种种筹谋、花样百出的试探层不出穷,千方百计地要赖在他身边,甚至于蛮横地一刀扎进来,就只为了告诉他——「你这是痴心妄想」。 究竟是为着什么? 萧亦然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刀光剑影的往事,顺着小皇帝的刀尖撞进他的心口,比他那险些碎成渣的肩伤还要磨人几分。 就在他被心头块垒压抑到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一双温暖干燥的手贴上了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头,握着柔软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替他擦干了额尖的汗。 除了沈玥,他身边断没旁人能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萧亦然心底莫名的焦躁再也压不住,他拼尽全力地谋划了一早晨,外头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收尾,这小兔崽子难道除了折腾他就没点正经事要做! 他正要准备好好教训一顿蹬鼻子上脸的沈玥赶紧滚出去,他的眼皮突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啄了一下。 萧亦然:「……」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他醒着的时候,沈玥就几乎没什么不敢做的,萧亦然强压着心头火,安安静静地躺着,等着看他到底还能如何作妖。 可沈玥偏生又不动了。 好像方才啃他的那一下就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大概是这小白眼狼难得的良心发现吧。 萧亦然从善如流地在心里给他找好了藉口,好似那些纷乱的心绪也开解了,久违的困意沉沉袭来。 还未等他睡熟,同样轻柔的触感再度碰上了他的双唇! 萧亦然脑海里一声轰鸣。 他整个人浑身一震,唿吸霎时停滞了。 他本以为自己方才就已经被沈玥炸成了灰,却没想灰烬之上还能再炸出火花,炸得他如烈火燎原,猝不及防。 等他从这震惊中缓过神来,沈玥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萧亦然彻底没了睡意。 他木然地看着着自己被吊起来的右手,心底绷着的弦断了一地。 先前他敲晕沈玥的时候,又或是四年前他拦阻沈玥上朝亲政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下狱,量刑,斩首,抄家……诸般乱臣贼子应有的下场,却不曾想千帆过尽、兜兜转转,最后等着他的,竟是少年天子暗藏多年的情深义重。 这情谊,似乎和他想的情谊,还有些……很大的差距。 也不能说是很大。 简直是天差地别。 …… 沈玥心绪不宁,只当他是睡着了,还不知道自己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已经捅漏了。 他走出内室,内阁诸臣已候在王帐多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政令也已封停,六部已然乱成了一锅粥,整个南苑的文官武将几乎没有一个人敢合眼,吏部连夜统计清查官员的名单,上承内阁,并抄送至沈玥这里。 沈玥面色不虞地沉着脸,翻看着吏部统计回来的名单,果然与他先前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就算自己身上背着蚀骨毒的嫌疑没有洗清,就算萧亦然对他还抱有诸多的怀疑和猜测,可这人仍旧计划好了——要拿自己的性命,为他夺权亲政铺开一条坦途,只是中州和秋狝联合作乱,变故陡生,让他的这一计划不得不提前实施了而已。 他分明不信任自己,却愿意把性命葬送给自己。 方才还有几分愧疚之心的沈玥咬了咬牙,恨不得现在就给萧亦然从床上拖下来,把他压扁了烙平了焊死在心头上,好歹还能混个岁岁平安。 免得他一不留神就把给自己作死了! 沈玥深吸一口气,继而敏锐地从这三言两语的回禀里察觉到了这一场政变的关键——落在无名火里的文渊阁印。 「将杜英提到朕这里来,烦请少师回去告诉元辅,不管他和仲父达成了什么一致,闹出这一场清洗也好,屠杀也罢,朕都绝不认可!也绝不会按他想的那条路走!若定要处置仲父,那元辅、还有朕……也都是同谋,当同罪论处!」 「……」 站在堂下的季贤闻言错愕地抬起头,他出身寒微,才高卓绝,入仕便拜入杜明棠的门下,得元辅提携,掌都察院纠劾百司,出了这样的大的官司,季贤脸上的黑灰都还未来的及擦,便赶来了王帐议事。 季贤曾做过几年的天子少师,说话也毫不避讳,当庭质问道:「即便是围场中铁甲军作乱谋害天子一事尚有待商榷,可武扬王纵火焚院是众目睽睽,臣等亲眼所见,武扬王霍乱朝廷,行此等谋逆之举,本就应杀之以正社稷!陛下包庇祸患,此非为君之道!」 沈玥心头冒火,扬起手中的那份官员名单,在空中打了个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打断了他的话。 第97页 「方才南苑大乱时,无一个人敢向仲父举刀,这会儿却来拿天子之道向朕施的哪门子压!逼朕杀了仲父吗?朕就明着说,绝无可能!」 …… 天子盛怒,帐内一时静谧。 帐外暴雨如注、席捲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事先没有人猜到,杜明棠倾中州朝廷内阁六部之力,趁此之机裹挟萧亦然血洗秋狝,令其犯下九死难偿的大过,压住铁甲军藉此反叛的旗号,名正言顺地除掉雍朝第一篡权佞臣。 万事俱备,东风却卡在了最该举刀相向的小皇帝这里,风灭止戈。 沈玥看着帐外的疾风骤雨,形容凌乱仍带着几分惊恐的众臣,满腔怒意消散几分,他扶着桌案缓缓站起身。 「朕……」 沈玥声音哽住。 他闭了闭眼,尽是萧亦然浑身鲜血倒在他身前的模样,心脏塌下了一个洞,撕扯着寒凉的冷风。 他仲父拖着自己只有一个胳膊能动的身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生前身后名全都搭了进去,又一次背上了弒杀的罪孽,才堪堪将这倾覆的朝局扭转过来……眼前的这些堂官,这些个青天大老爷们才能留有一条命在,才能张开这张利口,才能站在这里,指责他的不是,要杀他的性命。 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困厄于荆棘,甚至就连落在他身上的每一片雪花,都充满了恶意…… 沈玥紧紧绞握着双手,生出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他恨自己晚生了二十年,天门之变的时候,没能站在他的身前,没有替他救下兄长和八万将士。他恨在萧家大火,千里奔赴沧云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只能躲在他怀里的孩子。 但至少,就现在,他能替那个躺在帐子里的人,扫尽肩头雪,还他清白名。 「朕这些年,不学无术,书读的也杂糅了些,朕曾在一本医书上见过一句这样的话:人参杀人无过,附子救人无功。朕彼时年少,不明其中真意。」 他抬起头,看着下方站着的吏、礼、刑三部堂上官,温声道:「诸位爱卿是不是都认为,附子剧毒,就该斩除?朕就应该趁他病,要他命——即便仲父杀的尽是该杀之人,就算朕杀不了仲父,也该趁此良机捅他一刀,夺权亲政,褫爵削兵,这才是为君之道。」 礼部尚书李元仁率先低下头,避开了小皇帝的目光。 「少师知道朕师从庄大学士,老师曾经也是父亲的老师,先帝钦点的东宫太傅,朕登基之时,他本不想再捲入朝堂是非,更不认可朕幼子继位,任由外姓把持朝政。 是仲父亲自去请了老师出山,三顾茅庐,程门立雪,朕才得有今日。」 沈玥上前将季贤扶起,他放缓了声音,爬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些许明亮的水光。 「朕当年还是个孩子,诸位爱卿都比朕年长,这些事你们应该比朕更熟悉。只是有一件事,老师从不曾对任何人讲过,朕也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 当年,仲父去请他出山的时候,替朕行拜师大礼,长跪三日。 即便他跪在那里的时候,心里再清楚不过,若朕被九州第一大儒教养的文韬武略,终有一日,朕会将刀尖对准他的心脏。 朕知道,为君者,要担天下人的期许。可若连天子都要为争权夺利而背信弃义,若朕也将鸟尽弓藏奉为天子之道,那朕有何颜面谈復立皇权,九州中兴! 先为人,后为君,这是朕为自己选的路,这就是朕的为君之道。 朕——自当以身为天下先,以己证君臣道义,明世间公理。」 沈玥字字铿锵如刀,砸在劫后余生的南苑围墙之上。 周遭一片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哈~入v啵啵,好巧。 其实是存稿恰好赶到这了,气氛到了 第45章 锦囊计 沉寂片刻,沈玥面色稍有缓和。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名单,平静道:「少师先前所言朕也都明白,于私讲,围场里仲父为救朕险些丢了性命,也该算得上将功抵过;于公而言,中州还乱着,南苑和北营的五万铁甲尚需仲父稳定军心。 横竖仲父伤重,上不得公堂也入不得诏狱,论罪的事便暂且放一放,内阁先把紧要的议明白了。」 他犹豫片刻,继续说道:「仲父身上兼着的那些名头,平章事、督镇府这些能拿的就拿了,罚俸、禁闭……这些你们看着办,议好了给朕先递个章程,朕会与元辅一道会议,朝廷的章法不能因此事就乱了。」 百余文官的性命,清君侧,谋逆的大罪…… 若论罪则萧亦然必死无疑,若不论罪则国法无威。 沈玥只能先兵后情,动之形势,晓之以情义,暂将此事压下不表。 礼部尚书李元仁赶忙松口接过话茬,给嘉禾帝一个台阶下,恭敬道:「是。武扬王一心为国,只不过法子激进了些,总归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的。」 沈玥挥了挥手,众臣鱼贯而出。 季贤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默不作声地磕了个头,退出王帐,传旨去了。 「思齐兄留步!」李元仁疾步追过,一把扯住季贤的衣袖,将伞举过他的头顶,「思齐可是要去回禀阁老,我这里还有些上林苑的事宜有待商榷,与你一道去。」 季贤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横竖人已经杀了,罪也不必论了,还有什么紧要的要谈!」 第98页 「思齐兄也是打算这样回禀阁老的吗?还是说,思齐兄打算行都御史之责,联名上奏,誓要替那百官讨个说法,要了他武扬王的性命?」李元仁敛了笑意,正色道,「为着稳定今日的局势,阁老不惜封停政令,思齐兄身为阁老的学生,怎么就不能明白他老人家的深意!」 季贤犹自不服:「我不知老师,难道你这等世家官就知?」 「罢罢……我便同你兜个底。」李元仁将他拉至僻静处,低声道,「而今武扬王重伤,陛下亲政已然在所难免。但陛下到底年轻资歷浅,又被架空了这许多年,既掌不了漠北的兵,也控不住内阁,没有武扬王压制着,昨日掉脑袋的那批人还不掀翻了天? 杀了这批作乱的世家官,趁着琼华宴再提上来一批,那就是陛下的嫡系,是他亲政掌权的根基。此计伤的是阎罗,杀的是叛贼,得利的是陛下,思齐兄这样不依不饶,莫非是见不得陛下的好?」 季贤神色凝重:「李尚书说哪里的话?世家官贪墨大赃、本就该杀。只是我不知,老师费尽心力,为陛下肃请朝廷,这分明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法子,究竟为何不能就事论事,藉机论武扬王的罪?斩草不除根,他兵权在手,早晚要生大患! 若只因陛下方才说的那些君臣情谊,背信弃义之论,那我是半个字也不信!」 「你信不信不要紧,要紧的是天下人信不信!」 李元仁语重心长道:「武扬王掌权十载,他会不知这屠刀扬起,便是一步走向绝境的死棋?同谋逆的罪,到底与真谋逆是两回事!他愿为陛下铺路而死,陛下便不能因此而杀他,至少不能因此事而杀他,不然让北境浴血奋战的卫国公如何自处?南苑和北营的这些铁甲军又如何收场?就……就你看看你眼前这些个漠北的铁疙瘩们,难道会眼睁睁的看着陛下,杀了他们的统帅不成? 中州还乱着,严家闹得不比他武扬王更欢腾?陛下手下无兵无权的,真要杀了萧三,能指望谁去给他灭火?是少师你还是尚书我?说一千,道一万,眼下飞鸟还在天上扑棱着,陛下的这齣君臣情深,也就还没到落幕的时候。少师你看他萧三再如何不顺眼,也得要沉得住气,莫要再叫陛下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我这样说,你总该明了吧!」 季贤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明了。」 李元仁又怒又气:「季思齐!你年纪轻轻,怎的如此冥顽不灵!」 「我不明了——李尚书同我素无往来,今日却如此推心置腹,是何缘由?」季贤淡淡地撇了他一眼,「莫非……您那位宝贝儿子,要从漠北回来入今年的琼华夜宴?」 「正是。正是此事。」李元仁立刻敛了怒容,换上一副谄媚的笑颜,「思齐兄是当年名震九州的魁首,又是帝师,若犬子能……」 「不能。」季贤干脆利落地拒绝。 「思齐兄谦谦君子,和光同尘,哪就有如此绝对之事?犬子聪慧,必不辱没了思齐兄的绝世大才。」李元仁讨好地笑道,「知你不结朋党、不屑攀附,我早已同严家断了往来。若非如此,昨夜那阎罗清洗南苑怎会没有我李元仁的脑袋?思齐兄家里尚有八十老母奉养,我那里有上好的林下参……」 「……」 季贤推开他的伞,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 * 铁甲军穿营而过,姜帆鬼鬼祟祟地从外面伸了个脑袋进来。 他是萧亦然放话请进来的,守卫并没拦着,姜帆瞧见朝臣大员们走了,立刻一个箭步窜进来。 「皇帝哥哥!」 姜帆浑身被雨淋的透湿,揪着沈玥的衣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阎罗血煞不仅打算谋逆篡位,还擅自做主拿金玉良缘的产业骗他家姐,将他换去江南做那一不留神就掉脑袋的险事…… 出乎意料的是,沈玥非但没有生气,甚至在听完他的哭诉以后,竟然还笑出了声,先前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心情颇好地扯过一张奏摺让他把脸擦了。 姜帆当然没那个胆子拿奏疏擦脸,他扯起衣袖抹了把脸,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小皇帝的反应。 「姜少爷也算是场面人,看在咱们素日一道玩的份上,朕便不妨跟你透个底,六坊红楼面上是金玉良缘的产业,暗里么……」沈玥笑了笑,下意识地就想去摸自己腰间的摺扇,却摸了空。 他停顿片刻,轻轻拍了拍姜帆的脸:「先前朕年少孟浪,贪玩了几年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现今朕掌了朝局,手底下再挂着这些,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岂止是说不过去。 若没有方才萧亦然的殊死一搏,让幕后之人奸计得逞,再联合黎家将皇帝执掌金玉良缘,与六坊红楼的瓜葛掀到明面上,必将朝野震动,众叛亲离。 他初掌政权,手里无兵无钱,又失了人心,天下粮仓再以中州的粮行拿捏他,简直易如反掌。届时,萧亦然以铁血手腕镇压了十年的四大家便可藉机再度翻身——这才是幕后之人火烧中州,霍乱秋狝的最终目的。 故而,他才刚查出黎元明参与了中州之变,就藉机剁了黎沐的手指,第一时间同六坊红楼做了切割。 沈玥手上还带着未干的血渍,浓郁的血腥气拂在姜帆的脸上。 他呆若木鸡地愣了片刻,陡然回过神来,一屁股跪坐在地,忙不迭地再三点头保证:「皇帝哥哥放心,我绝不敢出去乱讲的。」 第99页 沈玥嗤笑一声,收回了手:「令姐是女中豪杰,接手六坊朕也放心。既然仲父做了主,那便劳烦姜少爷辛苦走这一趟,回来后立了功,朕封你个爵位玩一玩。」 姜帆一听这话,立刻破涕为笑:「皇帝哥哥这话当真?也不必封的高了,有个名头就行,阿姐便再不能随意地让我跪祠堂了!」 沈玥轻笑着点点头。 姜帆仍旧傻傻痴笑着,仿佛陷入了升官发财的美梦而无法自拔,又蹭上前来拽着沈玥的衣摆,笑嘻嘻地问:「六郎,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莫急,还要等一个人。」 姜帆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疑惑,却又识趣地没有再追问,恭敬地施了一礼,退出了王帐。 沈玥微微向后坐下来,慵懒的目光落在姜帆欢喜雀跃的背影,似乎透过他这一层怯懦的皮,直戳其内里某些不为人知的特质——四大家里,绝没有真正怯懦无为的纨绔子。 今日姜帆能想得出事后再到自己这里来反咬一口,看来上次被坑走了龙舟之后,这小子也没少长进。 袁征那性子,是他打小就清楚的,莽撞大胆,揣不住事。 眼下局势未明,若再让萧亦然身边的那些个莽汉同姜帆一道南下,一旦让姜帆堪破了他们的计划,无人掣肘他定会临阵反悔,闹得个鎩羽而归。 可若是不派萧亦然的副将,袁征那个小刺头又势必会搬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那套,不肯听他的调遣。 沈玥头痛地捏了捏眉心,默默地转向身后的内室…… 萧亦然只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就猜出了他打算以红楼同姜家做交易,追龙舟改道运粮的计划,还亲自出手,替他担了这些威逼利诱的干系,想必南下之人,他也已经顺势替自己做好了安排,只待他放手一搏。 他这位被绑床头的好仲父,不仅和他有着惊人的默契,且伤重至此还在为他铺路。 沈玥忍不住站起身走过去,远远地看了一眼似乎还在睡着的萧亦然。 天光已然大亮,风雨洗鍊过后的暖阳曦光顺着床帏洒在他身上,光影将他原本凌厉的轮廓勾勒的平静且柔和。 沈玥微微低下头,上挑的眼尾就带了些笑意。 他转身伏案,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笺,一笔一划坚定道: 袁征亲启。 尔深入江浙腹地,府督水师龙盘虎踞,铁马冰河行陌交通,浪里淘沙立场未定,此改道之法实为虎口夺食,一步踏错必将坠入万劫不復之地。 今有锦囊计三封,启于危急之时,可助卿一臂之力。 第46章 中州乱 中州四城,内九外七,合十六道城门。 每日食时,明典撞钟,开城门。 一早候在街头登记完毕的男女老幼,便会整齐地朝外走,外头的车马、骡车也会迫不及待地登记入城,伴随着城门处早点摊油炸的面点和滷煮的肉香,踏入繁华的雍朝古都,各奔东西四城,一个接一个的坊市走下去,陆陆续续地散在街巷里,走入寻常百姓家平凡的一生。 自天子出巡秋狝之后,这样热闹的场景已经足足封停半月有余,其中雍定门是从正南入中州的通衢要道,封的最死,除却门千总带兵日日巡防,京卫指挥使也日日守在雍定门的灰筒瓦楼里。 这日平旦,天还没放亮,羽林卫张超就拎着马鞭跨进城门楼,随手一鞭子敲在悬着的铜铃上,里边正烧水煮早茶,几个穿着短衣的兵卒听了铃急匆匆地从伙房里跑出来。 「今儿哪个司钥?」张超自顾自地拎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不想发配上漠北当边军吃沙子的,卯时一到,都到墙楼子上候着去!」 「是是是,谢大将军的提点。可是……今儿要开城门了?」王三赶紧拿手抹了桌上的瓜子花生壳,搁上外头将炸出锅的酥油果子。 张超将饼子嚼的嘎嘣脆,噼脸斥道:「别他妈的就知道吃!上头的信儿,今个等着听圣旨,南海子那边要来人,第一个走的就是雍定门。」 他一仰头,接住了指缝间流下的酥油,偏头瞧了外头黯淡的天色:「瞧这天,像是要落雨。」 还真叫他说着了。 卯时刚过半,一场突兀的暴雨倏地从天而降。 城门楼上站岗的个个淋得透湿,风大雨冷,候着圣旨谁也不敢动。 王三抖着怀里的钥匙匣子,凑到张超面前:「大将军,这圣旨……咋还不到呢?」 「他娘的,不应该啊。」张超「呸」了一口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抹了把脸上的水,「陆判官一大早喊十二卫的弟兄们穿甲带兵的来城门楼子上候着,就为了消遣老子呢?」 此起彼伏的唿喝喧嚣,伴随着惊雷炸响城门。 众人下意识的往下头一瞅,南城的百姓们不知从何处得了今日解封的消息,男女老少挑担拎筐,骑马赶车的商行,齐齐涌上街头,你推我搡地喧譁着朝着门处挤过来,甚至在视线可及的更远处,还有更多被封禁城内的民众正在朝城门处挤过来。 「民变了!」 张超最先反应过来,他捏紧马鞭,抬腿就是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城门卒屁股上,飞奔下城楼,高声喝道:「摇铃!放焰火令!」 连续不断铜铃声从城门的翁楼各值室响起,整个中州城像是浇上了滚油的火堆,喧嚣的警铃此起彼伏,通红的焰火一道道从外城七门上纷纷腾空。 第100页 整个火堆愈演愈烈,被封禁半月有余的中州城终于在谣言、飢饿、抢粮、恐慌……各路势力煽动之下爆燃开来,纷纷挤在城门前,爆发出难以抑制的骚乱。 张超拽过王三的衣领子,吼道:「今日不认人,只认圣旨,就算是他娘的天王老子来了,也绝不能开城门!」 王三将钥匙匣罩在湿淋淋的外袍下,拼命点头。 「圣旨呢?」 「钟五爷,你要么就直接给爷们儿一刀,还图个痛快。」广川冷哼一声,他双手背缚,缴了枪,盘坐在地,身后是他从南苑带出传旨的二百铁甲军。 至少有五个分队的铁甲军在副将钟伦的带领下,借着雨帘和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织下天罗地网,成功地将自己人拦在前往中州的官道上。 铁甲叛军。 先前围场之中,沈玥以伏杀萧亦然之名,假意与杜英合作,拦了伪装的铁甲军,从那些死士身上足可以假乱真的铁甲,推断出铁甲军内定有暗中倒卖铁甲给杜英的叛军。 在解封中州圣旨的诱惑之下,这一队叛军终于现了真身。 「报!」 一名铁骑自队末飞奔而来,单手敲在左肩,抬起面盔,道:「人数清点完毕,整队二百,尽数在列,一个不少。」 钟伦看着沉默地静坐于林中的铁甲军,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焦躁。五年漠北军,八年中州卫,他很清楚萧亦然用兵诡谲,谋划深远,今日埋伏,是他不得不赌上所有身家性命,露出的刀锋。 可这把刀,已经失了先机,出师不利。 张之敬就藏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屏声敛息,怀里揣着那封要命的圣旨。 眼看着辰时将至,中州要乱,圣旨却被拦在了半路。 谁能想得到,萧家三公子亲自从漠北带过来的兵,一起打过鞑子,流过血卖过命的铁甲军里居然能闹出内鬼,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给自己人来了一刀。 先前放出的赤红焰火令,比二百人数多出的一匹战马……二者结合,前头的叛军已然意识到他的存在,刀声、马蹄声井然有序地自四面八方逼近。 「还有一刻钟!辰时便至!」 钟伦突然高喝出声。 他勐地一拍马背,枪尖划过雨雾,撩开一团杂乱的野草。 「今日,圣旨绝无可能按时送入中州,都是自家人!何必负隅顽抗!」 「呸!」广川偏过头,啐了一口,「谁他娘的同你是自家人?」 张之敬沉默着,一双鹰眼被雨水洗刷的愈发锐利。 他隐身于黑暗之中,身形敏锐地反转挪腾,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铁甲军的围剿。 雨水顺着他的面额向下流成一条线,张之敬听出了钟伦声音里的急切——他不仅要拦圣旨,为了不暴露叛军的身份,他还要斩尽杀绝,不能走脱一人。 张之敬一个轻巧转身,顺势滑下草坡。 他借着上方石块的遮掩,抹了把手上的泥水,伸手入怀,摸出了那封圣旨,迎着稀薄的微光摊开。 一字未写。 一片空白。 秋雨凛冽如刀。 「中州恐怕在劫难逃。」 陆炎武正俯瞰着越风楼地下,细緻入微的中州大沙盘。他已勉强恢復了声音,可以开口说话,昔日铁笔判官,气力虽有不足,官威不减。 辰时初。 厅堂角落里铜漏滴答,一滴滴的流水,缓慢又坚定地落在时筒上。 下方的书吏来回奔走,外城七门已经全部标了红旗,皇太后诘问的口谕已经传去了雍定门三次,好在值守雍定门的羽林卫张超是萧亦然手底下的人,沉得住气,咬死了未见圣旨,绝不擅动,暂且还未闹出大乱。 广安、广渠门有箭楼,也还能镇得住,若再僵持一时半刻…… 堵在城门处闹着要出城的百姓,其中势必有天下粮仓的暗桩,若南海子那边还未将想出个妥善的法子,安置好北运的军粮,这头又开了城门,走漏了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陆飞白急匆匆的从外头冲进来,语速极快地说:「……太后那边受了不知谁人的蛊惑,唯恐民变闹进内城,遣了内廷的人持凤印,命内城九门和皇城四门尽数关闭。」 「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吗?」陆炎武一急,牵动了前胸的伤口,疼得他直抽气。 眼下的形势再坏,毕竟只是天下粮仓头一日关张,也还能勉强撑过去,那些听了谣传说今日要开城门的百姓眼见无望,多半便会散去,可若皇城和内城也跟着封了,只怕是民怨沸腾,没那么容易平定下来了。 他当机立断道:「缇骑持刑部印先去内城拦着,给我穿官服,我即刻入宫请太后收回懿旨。」 陆飞白没有立刻应他的话,迟疑了片刻才说道:「父亲此举,无异于……不要这个刑部尚书了。」 陆炎武吃力地配合着给他穿衣戴冠的书吏:「所以你也别跟着来回跑了,趁着内城还没乱起来,赶紧回太学去好生读书,年底的琼花夜宴再给咱家赚个官回来,爹还指望着你的俸禄养老送终呢。」 陆飞白沉默地低下头。 「陆大人年纪轻轻的就想着回家种地,那可不能够啊!」袁钊从天井里爬上来,浑身湿透,正往下滴答水。 他先是好奇地四下张望了片刻,对着那繁复精细的沙盘啧啧称奇,瞧着愣住的父子二人,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正事。 第101页 袁钊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的匣子,扔到了陆炎武的脚边。 「还得劳烦铁笔判官再接再厉,继续为我大雍朝鞠躬尽瘁五十载。」 * 暴雨倾盆,阴云翻滚,黎明的天光落在树林里,周遭一片死寂。 张之敬是漠北第一批铁甲,为着打鞑子的伏击,能在干涸的戈壁沙漠里,刨个坑一埋就是一整日,不急、不躁、不动,大隐如斯,仿佛真正的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以一人之力,对上千百倍对自己的一切攻防之术最了解的人,饶是草原上最滑不熘手的老泥鳅,也渐渐吃力,包围圈愈来愈小。 重围难逃。 再难也要拖住这一队叛军。 张之敬深吸一口气,再度抽身游走,他眼睁睁地看着周遭的铁甲军锁定自己的位置,悄无声息地蔓延而来,只消不到盏茶功夫,他就会暴露在众军包围之中,插翅难飞。 他在众军的包围收缩中飞快地盘算着。 从他展开空白圣旨的那一刻起,张之敬立时明了——他们这一支传旨的分队就是引蛇出洞的饵,萧亦然早知道铁甲军内有内鬼。 很显然,萧亦然并不能锁定叛军的身份,甚至于对他也并没有绝对的信任。 ——谁也不知他们护送的,实则是白纸一张。 南苑只来了三千人便出了钟伦监守自盗,北营五万铁甲,又该有多少人牵涉其中? 若北营兵马不可调动,萧亦然还能有什么后手? 咔嚓嚓! 张之敬倏地一跃而起,扣响手中的弩机,短箭无法刺穿骑兵的重甲,只能微微阻碍马匹一瞬,电光火石间,他打挺跃起,飞速朝着反方向飞奔。 谁也没有想到,他不躲不逃,直奔众军而来! 抓钩自他腰间腾空而起,深深钉入树上,他借力腾空,扔下那道空白的捲轴,直直飞跃至广川面前,广川会意,迅速站起转身。 长刀凌空而下,划开他腕上的绳索,广川一声唿哨响彻林间。 电光火石之间,身负百斤重甲的叛军还未来的及调转马头,又被闻声而来的战马阻拦片刻,广川一队俘虏已尽数散在丛林之间。 张之敬身上的铁索已被叛军割断,他凌空跌落,起身偏头啐了一口血水,仰视着钟伦。 「钟五爷,你输了。」 铁甲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只要于叛军的刀下走脱一人,其身份便会暴露。 「我可以逃。」沉默片刻,钟伦说道,「只要我现在逃入北营,汇集了其余弟兄,出临闾关进了河北州,钟家与铁马冰河便会保我等性命。」 张之敬遗憾地摇摇头,示意他打开手里的圣旨:「你不是输给了我,也不是输在方才念旧情心软,没有尽数杀了我们。从你踏出南苑来截杀圣旨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萧亦然必定留有后手,至于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但他决定赌一次。 漠北的萧三公子,没有长兄之勇,次兄之谋,更没有其父的军心爱戴,只不过是「三子亦然」——一个最末流的掌旗手,但他的旗,从没有倒下过。 毕生周旋于敌营,隐匿于黑暗中的老泥鳅,主动暴露自己,放走俘虏,深陷重围,赌一把—— 就赌这次,萧三公子的旗,也不会倒。 钟伦握着那一张白纸,默立雨中。 官道上,马蹄渐鸣,隆隆作响,影影绰绰的军旗渐渐从远处显现。 袁钊一马当先,沖在最前方。 他奉武扬王之命夜出南苑,潜入中州,解封四城,率皇城禁军卫率,前来围剿叛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zero的营养液 4瓶; 比心~ 第47章 青山绝 冰冷的雨水落在掌心,顺着指缝间滴答落下,霎时一片殷红…… 萧亦然勐地惊醒。 黄昏时分,火光与厮杀都已停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点在窗前,下了一整日的雨,屋内四下潮湿,海墙内这一日流的血汇着雨水,血腥气弥而不散。 「老三,弄醒你了?」袁钊半跪在床头,正小心翼翼地解他右手的绳子。 他刚从外面回来,衣服湿得能拧下水,顺着他的动作,水滴在萧亦然的手上,见他醒了,不好意思地沖他嘿嘿一笑。 他半晌解不开沈玥打的绳结,索性摸出别在小腿的匕首,一把割了绳子。 萧亦然头昏沉着,瞧着一片昏暗的屋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姜叔说你睡了一整日。」袁钊胡乱搓了两下他冰凉的手,塞回被子里,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又忍不住拍了两下,「怎的之前在漠北,没觉着你身板儿有这么脆呢?」 萧亦然含混道:「许是上了年纪吧。袁大将军身板好,穿着湿衣不怕着凉。」 袁钊对蚀骨散一事毫不知情,不疑有他。他连着跑了两日,饿得前胸贴肚皮,实在扛不动这一身甲,起身卸了甲,脱下长靴,倒了倒里头的水,顺手扔了出去。 副将打了热水端进来,言语飞快地回禀这一日南苑的形势:「今晨王爷带头清理的文臣共九十八人,政令暂且封停,六部阁臣正在议王爷的罪,皇上的意思是……」 「他敢有什么意思?老子剐了他!」袁钊横眉一挑,匆匆地抹了把脸,套上衣裳拔腿就往外走,「老子这就去会会那帮糟老头子,还想不想活着出南苑了!」 第102页 他刚走到门口,突然顿住,揪过一旁的副将问:「你刚才说王爷今早干什么了?清理了什么人?」 萧亦然平静地接过话茬:「先前查出的那份名单,让我杀了。」 袁钊仿佛被当头敲了一闷棍,三两步窜到床头:「你不要命了!那可是……是……」 「是谋逆,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死罪。」萧亦然沖他晃了晃右手,「不然你以为,我是为着什么被绑到这儿的?」 袁钊一屁股坐在床边。 他愣了片刻,拍了拍还在滴水的脑袋,声音艰涩地下了决定:「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 沈玥推了门却不进来,靠在门框上,不知从何处摸来了一柄纸扇,悠哉地摇着,笑眯眯地说道:「朕也支持袁大将军的提议,不如干脆就把朕也一併砍了,皆大欢喜。仲父以为如何?」 萧亦然:「……」 他看见沈玥就头疼。 萧亦然半生戎马,又担了阎罗血煞的污名,除了先帝乱点鸳鸯谱,还没什么绯色能与他扯上瓜葛的,与沈玥……亦兄亦长,实在是复杂了些,他听着雨打寒窗愣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别裹乱!」萧亦然没好气地推了袁钊一把,「中州如何了?」 袁钊生着闷气也不理他,恶狠狠地扒着饭,一碗饭见了底,才抹了嘴站起身:「先前交代的事都妥了,陆判官和他儿子见着爷们儿的时候,跟见着了亲爹似的。」 萧亦然点点头:「陆大人掌刑名出身,让他做这种平衡诸方的事,着实难为他了。中州一旦解封,军粮便危在旦夕,陛下先前之法……」 沈玥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仲父放心,朕已经安排下去了。为防万一,朕特意请了深入腹地的袁小将军一同配合此计。」 「好。」萧亦然对他那些弯弯绕绕毫不怀疑,復又问道,「广川和张之敬回来了吗?」 沈玥立时收了摺扇,拍在手上,袁钊也跟着收了声,二人钉子似的眼刀,齐齐刮在他身上。 萧亦然无奈地摇摇头,这两人就在方才还互相龃龉,要喊打喊杀,一对上他,倒是团结的很快。 沉默片刻,沈玥开口道:「带仲父去看看也好,总比他一直惦念着,反倒焦灼。」 「本想着晚上用过饭再过去,你就一时不操心,浑身难受是吧。」 袁钊一边埋怨着,搬过屋角的轮椅,招唿他上去。 广川与张之敬已经筛过一遍,不知实情,从军令叛乱者统一看管,上头的几个副将参军单独收押。 钟伦单独押在一营里,戴着重镣,盘坐在地上,一抬头就能瞧见眉心的那道新伤。 他笑着看向萧亦然:「三公子这是来审我了?还伤着呢,何必亲往。」 萧亦然靠在坚硬的椅背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来听一听,这八年,我到底做错了多少事,才将钟五爷送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什么钟五爷?屁都不是。你这样信我,我……」钟伦一声苦笑,低下头,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重镣束缚的手掌里。 半晌,他声音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三娃儿,你这样信我,是我对不住你。」 萧亦然胸口一滞,那些冰冷血腥的往事瞬息汹涌唿啸而来。 曾经会这样叫他的人,多半都留在了漠北,马革裹尸。 「曾经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在大哥帐下,做一个扛旗的小兵。旁人都以为,扛旗的卒子手无寸铁,却要冲锋在前,旗倒则人亡,是我身为一个庶子,遭大哥的排挤被人看不起,所以才将我放在了这样一个炮灰的位置上。」 萧亦然慢慢地低下头,握紧了椅背,又缓缓地松开。 「我从不解释,因为他们不懂漠北军。」 「我每一次冲锋的时候,都可以放心地将后背给漠北军的战友,不论我冲出去多远,周围有多少敌人,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敌人的刀抢箭雨都不会冲着我来。」 「告诉我什么是真正漠北军的这个人,不是我的父兄,不是任何人,就是一手将我从新兵带起来的钟五爷。所以时至今日,哪怕走到现在这个境地,我依旧相信钟五爷,是我可以交付出后背的存在。」 钟伦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浑身一震,颤抖着抬起头。 他从河北卫所平调至雁南关做总旗时,辖下的五个小旗中就有刚入编卫军的萧亦然。 重达五六十斤的铁桿军旗,对当时尚且年少身量不足的萧亦然来说是不小的重量,训练时他根本做不到扛着旗跑完整个校场,更遑论能舞棋、护旗,听令而动。 漠北军规森严,不存在完不成的任务,于是那段时间,众军时常捧着饭碗到校场去看这个新来的小旗手。 「三娃儿!爬起来呀!鞑子的刀在后头追你啦!」 「今个儿的午饭已经没喽!三娃儿你喊俺一声爹,爹给你留个窝头!」 …… 漠北的风沙和烈日炙烤得整个校场翻滚着热浪,三娃儿背着身上四五道小旗,拖着沉重地双腿艰难地朝前跑,肺好像已经炸了,唿吸都带着血沫子的腥气,他根本听不清周围的人喊些什么,只知道要向前跑。 晚上钟伦巡逻的时候,从营帐外头的一个角落里,捡到了衣衫脏污,头髮散乱活似个小叫花子的三娃儿。 第103页 钟伦皱了皱眉,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没名字的「三娃儿」是什么来头,但自来扛帅旗的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最接近统帅的人,整个大军的众心所向,这个小兵刚入编就能被指名做掌旗,想来没有那么简单。 钟伦拦了一把要踹他的兵,蹲下来拍了拍他脏兮兮的小脸。 「起来,不进去睡觉缩在这作甚?」 「被褥湿了,被赶出来了。」三娃儿实话实说。 钟伦一听便知,同期的新兵连军刀都没摸过,他却一步登天扛了帅旗,偏他年纪太小又抗不住,日日被人看笑话。他瞧着那双藏在黑灰里的眼睛,心一软,带回了自己营帐,顺手给他塞了半个饼。 「等上了战场,那些今天欺负你的人,各个都要挡在你的前头,护着你也护着旗,三娃儿你得抗好了旗,才不辜负大家的性命。好好练,知道吗?」 三娃儿咬着饼,听话地点头。 他问道:「钟五爷,你读过书吗?」 「走过乡试。」钟伦不愿多说自己的来歷,反问道,「你识字?」 三娃儿点点头,缩进衣服里。 「如果有抄写的军务,可以找我的。」 钟伦笑了笑:「每天练下来,手抖得跟筛子一样,你能写什么字?快睡吧。」 后来,钟伦又接连捡了几次被扔出帐子的小三娃儿。 听闻是同期里袁总兵的长子袁钊打小练武,生得壮实力气也大,选了三回的旗手都没成,把气都撒在了他头上。 三娃儿只憋着气,被欺负了就去校场上练,起早贪黑,渐渐也能完成了任务,瘦小的身形也愈发挺拔,旗杆似枪挥得有模有样,顺利地过了遴选。 夏末稼穑收穫时,最要防鞑挞骑兵的偷袭,鞑子钻过防线,连抢带烧,一个防不住就是损失惨重。好在雁南关前头还有天门关顶着,能绕过来的鞑子不多,关外的青山堡楼半月一轮岗,钟伦的五旗中抽调三旗老兵带一旗新人前去换防。 这一批入编的新兵蛋子还没出过关,一个个新鲜的不行,争先恐后抢着要去。 总被抱团欺负的小三娃儿,自然赶不上这样的好差事,便被留在了关内。 临行前,袁钊幸灾乐祸地指着旗杆,强行搂过他的脖子,笑道:「三娃儿,哥哥们不在,你可别偷懒啊!回来要还是扛不动旗,就等着抗哥哥们的洗脚水吧!」 说完,袁钊一路走一路跟旁人显摆:他总兵的老子早带他去过青山堡楼,楼后的青山可是漠北第一山,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山顶上往前能看见天门关的城楼,往后头还能瞧见沧云关里国公爷的帅帐。 「恁也想瞅一眼国公爷嘞!听说国公爷有七尺八!」 袁钊不屑一顾道:「恁个熊瞎说的?俺见过国公爷,足足有八尺五嘞!」 「八尺二。」三娃儿小声纠正。 众人一路拥着袁钊,嘻嘻哈哈地走了,谁也没听见他的声音。 三娃儿照例背起铁桿,朝城楼的台阶上跑。 雁南关的城门楼依山而建,他自行给自己加大了训练难度,除了日常的演武练枪,每日额外绑上五斤沙袋,背着旗杆从南墙城楼一路爬到顶,再跑回平地的校场就能轻松些。 这日,众军簇拥着镇北大将军匆匆行至高楼远眺,他也跟着望去,轻烟滚滚。 敌袭! 鞑挞骑兵竟真的绕过了天门关,直奔雁南而来。 「闪开!别晃着杆子碍事!」一名参将径直推了他一把。 镇北大将军闻声转过头,他快步走来,一把拉起被旗杆坠着起不来的小三娃儿,关切道:「怎么样?摔疼了吗?」 三娃儿顾不得身上,赶忙拉着萧镇北的手追问:「青山堡楼撤回来了吗?」 萧镇北摇头:「敌袭突然,事先未有防备。」 「有援军去接……」他看着萧镇北,默默地咽下后头的话。 堡楼,是漠北边防里最普通又不起眼的存在。 鞑挞骑兵来袭,区区一个落单的堡楼里面的几十人根本无法抵挡,只能以性命点燃烽火,为身后的关隘争取尽可能多的预警时间。 秋高马肥、鞑虏游猎时,堡楼内的守军就是最先牺牲的炮灰。 通常,援军赶到时,堡楼早已无人生还。 作为河北钟家的嫡子,钟伦不比寻常兵长,自然知晓堡楼存在的意义。他自察觉到敌袭起时,便立刻放弃了守堡楼,率众往青山高处退去,隐入山林。 袁钊教身边的新兵蛋子扯了布条,把刀绑在手上:「打鞑子没啥好怕的,就是砍!砍死一个够本,砍两个就赚了!打过这场仗,咱们就是老兵!」 黑压压的鞑挞骑兵铺天盖地,宛若钢铁洪流强压而下,凭藉冲撞之势,几乎是瞬间就撞塌了山脚下的堡楼,烟尘四散,直冲云霄。 约两个分队,调转马头,脱离大队,直奔青山而来。 几个爬在树上的新兵,见了这骇人的一幕,险些没连人带刀掉下树。 「儿郎们!鞑子的骑兵爬不了山阶,杀!」 钟伦带老兵守在最前头,刀光骤起,血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斜坡。 他们且战且退,一直战至深夜,死伤过半,只剩下十余个残兵,几乎已经退到山顶处,后头就是雁南关,可以清晰地俯瞰火光沖天的战场。 显然,青山上的几十个人,于整个焦灼的战局而言可谓无足轻重,已被完全遗忘。 第104页 钟伦的刀都已经砍卷了刃,鞑子也学聪明了,弃马登山,躲在山林里,猝不及防就是一支冷箭,跳出来一顿乱杀。六耳腰间的鹰爪钩已经断了,他脱了鞋,靠脚趾扒在在树梢上,倏地朝林子里放了一箭。 来人轻巧的一闪,从黑暗里钻出来。 「是我。」 小三娃儿背着箭筒、火油、军刀,腰间挂着囊饼和水,满满当当地活似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钟伦一把将他拉过来:「你怎么自己跑上来,不要命了!」 众人水米没打牙地杀了整日,又飢又渴,纷纷上前解了他腰上的吃食,拼命地往嘴里塞。 「天门关的援军来了,鞑子自顾不暇,也没想着还能有人反过来往埋伏里走,我就一个人,跑得快,他们追不上。」 三娃儿轻描淡写地分析道:「钟五爷,鞑子只来了三千人,打了这许久,怕是不足一千了。两关合起来一围,鞑子被包了饺子,跑不出去,青山是唯一的制高点,他们肯定要往这上头躲。」 钟伦顾不上惊讶他一个小兵的见识,骂道:「他娘的!真要全打上来,咱们可就都没活路了!」 三娃儿指了指箭筒里的箭,还有两罐火油,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从军火营偷了火弩和油,咱们埋伏在山顶上,等鞑子的残兵被大将军从下头追得慌不择路,就炸他们个遍地开花!」 钟伦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上:「你他娘的私自逃营就算了,还敢偷军火?」 几人凑过来,纷纷揉着小三娃的脸:「好兄弟!平时瞧不出你是个有胆量的,连镇北大将军的军法都不怕!」 小三娃儿入编后都是独来独往,一时有些招架不住众人的热情,腼腆地笑着被众人围在中间。 袁钊一条胳膊伤得见了骨,头上也砍了道血痕,仍死抱着刀不松手,冷然道:「小三娃儿,你莫想的太天真了。趁天黑,你还能跑,赶紧下山去吧,左不过被大将军打一顿,总比在山上没了命要强。」 钟伦拍着小三娃儿的肩:「阿钊话糙理不糙,鞑子要躲上来,大将军只要在山脚下围死,就能活生生困死这些人,根本用不着追杀上来同咱们合围。 大傢伙儿都带伤挂了彩,走是走不了了,三娃儿你长的小跑的又快,不必在这跟我们一道送死,你小子要是命大逃出去了,就给咱弟兄们的家里捎个信儿,咱三十二旗没有孬种!」 他招唿着众人,收拾身上能带的信物,都交给小三娃儿。 小三娃儿还没人家的肩膀高,好不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个脑袋:「我不走!大将军一定会杀上来的!」 众人愣住。 「恁凭啥子确定嘞?」 「小三娃儿,这可不好乱讲,恁咋个知道大将军的令!」 三娃儿坚定道:「卫国公说过,漠北军里,哪怕只有一个兵,都绝不会被放弃!」 他从胸口掏出一块折的四四方方的红布,小心翼翼地摊开。 长枪斩狼首。 ——漠北军旗。 漠北军卒,不论何时,身陷何种境地,只要挂起军旗,援军必往。 「好小子,不愧是扛帅旗的兵,这你也能偷!」钟伦招唿着六耳,砍了根树枝,高高地挂起军旗。 他招唿着剩余的残兵,齐刷刷地抹净了军刀。 「儿郎们!军旗在,人就在!」 「死战——不退!」 战至夜半,鞑子果然如小三娃儿所说的那样,无路可退之下一拥而上,冲上了青山头,镇北大将军亲率追兵紧随其后。 三十二旗出兵青山堡四十一人,战至十七人,刀尖卷刃、带伤搏命,以碎石、火焚、肉搏……高竖漠北军旗,死守山头,寸步不退,奇蹟般全歼敌军数十倍之数,终生还七人,号——青山七绝。 卫国公破例亲批,青山七绝入铁甲军,并亲往雁南关为其披甲戴胄,宣铁甲军血誓。 国土不宁,吾愿身披铁甲,戍守边关。 生民在后,吾将血战到底,誓死不退。 漠北铁甲,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48章 眉间雪 镇北大将军从青山上救下小三娃儿的时候,他已经杀脱了力,倒在及踝深的血泊里。 钟伦压在他身上,替他挡了一刀,一边笑一边往外咳着血沫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三娃儿,你别睡……」 小三娃儿耳朵进了血水,听不清他说什么,他想睡,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恍惚着都是分不清敌我,面目全非的尸骸…… 萧镇北亲自给他拖下青山,捏了捏周身的筋骨,没有受要紧的伤,当场就给他按在帐前,毫不留情地打了二十军棍。 袁钊不服,扛着吊起的右臂,拄着拐棍,单腿蹦到镇北大将军的帐前替小三娃儿喊冤,也被按着一起挨了打。 两个半大的小子,第一次从战场上下来,还未来得及回忆那些惨痛的血腥,就龇牙咧嘴地和伤员趴到了一起。 上药的军医是个糟老头子,脖子上挂个酒葫芦,手重的很。 袁钊脸憋得通红,又不好意思在小三娃儿这丢了面子,还硬撑着宽慰他:「三娃你要怕疼你就喊出来,喊出来就好了。」 小三娃儿一声不吭地咬着牙。 末了,军医给他收拾了带血的衣裳,从怀里掏出一包饴糖,甩到三娃儿的脸上:「你二哥让我捎给你的。」 第105页 「谢谢姜叔。」三娃儿艰难地打开糖包,和袁钊一人一半分了。 袁钊吃着糖,含混不清地问:「咋?没听你说过你还有搁哥吶!哪个营的?」 「二哥在天门关,大哥在雁南。」 「你家里当兵,为啥让老二冲到最前头?」 「大哥在家地位最低,打赌输了,没抢得过二哥。」 「那不乱套了吗!我家里我是老大,我说啥我弟就得听啥,不然我就揍他嘞!」袁钊一挥胳膊,疼地直嗷嗷,缓过劲儿来又来推他,「瞧你这娇气样儿,感情你家最大的是你呗?」 「嗯。」三娃儿头点的很坚定。 他身上疼,又起了烧,本来不想说话,只想好好睡一觉,但架不住袁钊在他的耳朵边像个蚊子一样絮叨,被他哄着他说了很多在家时的事。 他小时候长在外面,五岁时才进了家门。 最初时,他在外面长的不好,是个小药罐子,动不动就头疼脑热。家里两个哥哥都很好养,从没见过这样娇气的小孩,于是哥哥们天不亮就拉他去上学,带他练武健体。 他长得还没枪桿子高,敲上一棍要疼半天,练得眼泪汪汪,说什么也不肯再去。 他老爹也很纵容他,他不肯去,就让哥哥们扛着他去。 于是他在家的时候,从学堂到武场的路,都是趴在大哥和二哥的背上,睡过去的。 「你爹也太惯着你了!难怪三娃儿你连个枪都扛不动!我家征儿要是像你这般,我一定打得他不敢吭声!」袁钊捏着拳头,义愤填膺。 「我爹偏心的事还多着呢。」三娃儿又塞了一颗糖豆嘴里,给他讲花朝节的时候,两个哥哥把他抗在肩头上去看灯,给他买糖人吃,结果刚一撒手,他就眼巴巴地跟着人家舞杂耍的走丢了,害得家里人一通好找。 「咋样!这回你挨揍了吗?」袁钊一脸期待的问。 「没有。」小三娃儿摇摇头,补充道,「但是我大哥和二哥因为没看好我,都被爹揍了。」 「嘁!我要是你哥,我指定揍得你再也不敢乱跑!」 「嗯。做你弟弟真可怜。」小三娃儿在他瞪眼前,慢悠悠地补充道,「我爹也觉得如果这次不教训我,以后肯定还会乱跑,就罚我和哥哥们一起跪了祠堂。」 结果……他还没跪上半个时辰,就歪七扭八地睡着了,后面似乎枕着哥哥的腿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大哥扯着被他口水濡湿的袍子,笑话了他整整一天,说他做梦都在吧唧嘴嚼糖吃。 只是后来他哥哥们到了入编的年纪,他们全家再也没有一起去过花朝节,但是他哥哥还是会托人给他带各种新鲜的玩意儿,和小孩子喜欢的吃食。 「我爹要是知道大哥打了我,一定会揍他的。」小三娃儿已经半梦半醒地睡着了,呓语似的嘟哝着,「我……我才不给他求情。就让爹打他。」 袁钊一愣,勐地推了他两把:「你说哥打了你,你哥是谁?小三娃儿,你有名字吗?」 「唔……别吵。」小三娃儿不耐烦地拍开他,迷迷煳煳地反驳道,「我当然有名字。大哥镇北,二哥平疆,我是亦然。我爹说,有哥哥们在前头顶着,我只要随着哥哥们就好了,不必去打仗,打仗会死很多人。」 袁钊:「……」 他两个眼睛瞪得铜铃大,天下九州都知道漠北萧家一门三将,卫国公虎父无犬子,生了两个儿子,镇北平疆,战功赫赫。他还有个鲜少见人的庶三子,国公爷老来得子,娇惯的没边,一直养在身边准备伺候他养老送终的。 …… 就是连枪都扛不起来的小三娃儿? 这一晚上睡不着的还有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偷偷摸摸地踱进了小三娃儿的营帐。 小三娃儿的脸上身上都带了伤,最重的还是他那二十军棍,萧平疆要回天门关戍守,脱不开身,特意送来了他帐下最好的姜神医。 姜叔包扎的很仔细,给他裹成了一个团熘熘的小粽子,他身上疼,睡得难受,手不自觉地扯着身上的绷带。 萧镇北握住了他的手,不许他乱抓。 薄薄的一层茧子。 入伍的这半年,小三娃儿硬生被练脱了一层皮。 他还以为要不了两天,小三娃儿就会顶着一大包眼泪汪汪的去找他诉苦,喊着要回家呢。 钟伦吊着胳膊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白日里铁面无私的镇北大将军,小心翼翼地将小三娃儿裹进被子里。三娃儿白日里上了战场,梦里还在和鞑子较劲,喊打喊杀,一拳头锤在大将军的脑袋上。 钟伦赶紧上前,萧镇北沖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一同出了营。 沉默地走了许久,萧镇北先说道:「听说往日里你对三娃儿很照顾,多谢了。」 钟伦先前对他的身份就有怀疑,见此情形已经瞭然,笑了笑:「应该的。何况这次我们几个能活着从青山上下来,多亏了三娃儿。」 萧镇北苦笑道:「三娃儿从小到大,家里人也不曾让他受过什么委屈,在营里吃苦受累我没帮他出头,从战场上九死一生下来却挨了我的打,他心里一定怨我这个做大哥的。」 「军纪严明,三娃儿会懂的。」钟伦想起自己家里那些争得你死我活的弟兄们,不禁有些唏嘘,「如果我弟弟胆敢这样拿性命去冒险,我也定会狠狠打他一顿。」 第106页 「但愿我父亲也能如钟总旗这般想。国公爷估计正星夜从沧云往这儿赶,要揪着耳朵教训我呢。」 知父莫如子。 卫国公一路风尘僕僕地杀过来,将镇北将军的桌子拍地山响:「我把三娃儿託付给你的时候怎么说的!让你好生照看着你弟弟!结果呢?他什么时候跑进了埋伏圈你都不知道!你这个大将军怎么当的?三十二旗若没有三娃儿去捞这一把,早被鞑子包圆了,你还有脸对一个孩子使军法!这是我们漠北军的作风?真出息了你萧镇北!你那脸皮扯下来都能去煳城墙!」 萧镇北跪在下头,举着铜盆给他爹净手洗脸:「倒也不是为着他偷的那点三瓜俩枣,他立了大功,本可将功抵过的,不罚他也不是说不过去。」 「你也知道说不过去!」萧康胜沖他瞪眼。 「父亲有没有想过,三娃儿为着几个日日欺负他的,就能生往埋伏里闯,什么性命军法军纪都不管不顾。来日若碰上了他在乎的呢?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他掀翻了天? 千金之子,不坐危堂,他这脾性不改,父兄又能护他到几时?」 一连串的反问让萧康胜也沉默了少倾,嘆道:「三娃儿随了他娘,心太软,脾气却硬,瞧着软绵绵的好脾气,怎么惹他都不吭声,实则是个最刚强的性子。过刚易折,他这脾性,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萧镇北宽慰道:「三娃儿聪明的很,还未必谁吃亏呢!头回见着鞑子偷营,就能摸清他们的走向,甚至把我和他二哥的打法都算计进去了,时机、局势都估算的分毫不差,差一分他今日都下不来青山头! 我让他抗帅旗,还真不算埋没了三娃儿,以后往哪打,大军都跟着他,准没错!」 萧康胜:「三娃儿就亏在了……」 没有一个好的出身。 不然他何至于做个无名的扛旗小卒? 当着长子的面,老国公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口,转身也摸进了小三娃儿的营帐,搂着发热浑身滚烫的小小少年,餵了他一口药酒。 那夜,小三娃儿的梦里是将他死死压在身下,替他挡了一刀的钟五爷。 血流了他一身,又温又热。 他好像在这温暖里,回到了小时候。 除夕夜,全家人在一起守岁,院子里大雪纷飞,哥哥们唱着喑哑苍凉的塞下曲,他偏要偷偷爬上供桌喝那甜甜的糯米酒,醉得摇摇晃晃坐不稳当,一个倒栽葱摔到了父亲的怀里。 于是,原本还有些感伤的一家人,都纷纷笑起来。 阖家团聚,大抵就是如此幸福的模样。 后来,有死别,也有生离。 永贞三十二年,鞑挞攻破天门关,八万守军阵亡,鞑挞斩其左手以计军功,后纵火焚城,守将萧平疆战死,死无全尸。 他赶去驰援之时,城池已破,只来得及从火海中抢回一桿银枪。 同年,雁南关破,沧云告急,卫国公当胸中箭,生死难料,萧镇北双腿尽断,不復威名。 他千里奔袭一路杀回,也只拼死守下了一座残城。 永贞三十四年,帝崩,他率军南下,拥立新帝。 卫国公开祠堂,亲手将他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 他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面目全非,眉间落满霜雪,再无岁月可回头。 小三娃儿,没有家了。 第49章 吾往矣 沧云关之战后,萧亦然扛起了整个漠北的大旗。 他将小沈玥送还中州的时候,转交书信一封,上述漠北现状,并直言道:若沧云不保,则不出三月,雍朝必亡。 此文上表后,九州震动。 固若金汤戍守雍朝百年的漠北三关,终在各方算计之下险被倾覆。 为免唇亡齿寒,国门不保,鞑挞撤军半月后,断水断粮三月之久的沧云关,终于见了补给。 此后,他就靠着这一点微薄的供给,撑着漠北渡过了最艰难的两年。 最初的沧云关城门屡次被破,城墙被炸塌大半,萧亦然多方筹谋,笼络了先太子的旧部,以彰先太子遗志,肯请雍朝各州督抚抽调人手、杂役支援漠北,不论是死囚、工匠、流民一律接收,日夜赶工修筑城墙。 那个冬天,他们是一口雪水一口谷糠,用人墙硬生生地抗住了鞑挞的铁骑。 青山戈壁,处处忠魂。 整个沧云关,一寸砖石一寸血,寸土不让。 漠北军从鼎盛时期的三十万众腰斩半数。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取代父兄,成为漠北萧家横空出世的下一任国之栋樑,戍守北疆。 他却在稳固沧云之后,卸下军职,挥刀南下——清君侧,立新帝。 漠北之困,不在外敌,攘外则必先安内。 若只反战而内乱不平,则战火永世不熄。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忠肝义胆的卫国公,放弃了他这个最疼爱的幼子。萧康胜用那双斩过鞑挞可汗的手,亲手划掉了萧亦然的名字,以古稀高龄披甲带胄,重新捍守在了沧云关城墙之上。 那一夜,萧亦然挂起帅印,脱下铁甲,走下城墙。 数不清的漠北军卒挤在城墙下,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负甲。 「今日这一走,生死难料,中州波云诡谲,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復,而从今往后,没人会再记得我们是守家戍国的功臣,千秋史书里,我们都将是叛乱谋逆的乱臣贼子,永世不得翻身!」 第107页 「但只要一人尚在,则必将战至终焉!」 钟伦带着袁钊和六耳,站在所有人最前方,替他举起了血染的漠北军旗。 众人抬起右手,敲上左肩,行军礼,唿军号。 他们将铁甲留在了漠北,捨弃了脚下这片毕生为之浴血厮杀的土地,远赴千里,为天门关那一场滔天的大火,为冻饿而死的漠北军卒,为无故沦丧的国土……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此后八年,五万铁甲镇守中州,镇住了阴谋作祟的四大世家,左右摇摆的昏庸朝廷,和风雨飘摇的大雍江山。 …… 「所以……究竟是为着什么,钟五爷与这么多漠北军一道,想要我的性命?」 萧亦然平静地问。 他未有丝毫波澜,唯独声音有些许不稳,但似乎……也仅仅就是如此了。 仿佛被最亲近之人背叛,从毫无防备之处插上一刀,也并不足以破开他那一身钢筋铜骨的心防。 沈玥的目光紧黏在萧亦然身上,有些后悔让他还带着伤就来了。 他们都以为,萧亦然早知道铁甲之中有叛军的存在,也已亲自布下围局,引蛇出洞,应当是早有准备,能受得住这份打击。 但他太了解他的仲父了。 他是长枪、横刀,是漠北铁甲,是荒凉大漠的烈日和凛风,是不畏世事绝不妥协的勇气,是死亡、战乱、病痛、孤独……都无法撼动的信仰——这一切,都基于他深陷战火和硝烟的家乡。 为了漠北可以免受战乱之苦,冻馁之虞。 为了九州不起战火,不必经受漠北今日之苦。 「可不是所有的漠北军,都是漠北人……」钟伦的眼睛也红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咙里剜下来的诛心之言。 「我是河北人啊!」 袁钊火冒三丈地冲过去,揪着他的衣襟质问道:「你他娘的现在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话!大家什么时候把你当过外人!」 「阿钊!」萧亦然出声喝止他。 「你是钟五爷!是你一手把我和老三带出来的,你扯什么漠北河北……你说什么……」 袁钊松了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扯开他的衣服。 累累伤疤,歷歷在目。 「你身上的十六道箭伤得有十四道都是为了护着我和老三的,你现在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他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八尺高的人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伸手捂住了脸,失声哽咽。 钟伦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想要伸手去扶他,却又被镣锁扣着动弹不得。 「阿钊如今军衔比我都高了,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他顿了顿,觉得可能说不清楚这件事,于是重新问道:「你知道漠北军里,有多少是其余八大州府参军过去的吗?」 「不到十分之一。」袁钊闷声闷气地说。 「是啊。一万人放在十万漠北军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可他们也是人,是做儿子做兄长做父亲的,是家里仰仗的劳力,他们去参了军打了仗,伤了残了死了,背后这一家人的生机,又该怎么办!」 钟伦缓缓地说道:「天门之战后,朝廷的抚恤金至今未曾发放,王爷与老国公千方百计地供养漠北在役的兵,可那些退下来的,和回不去的呢? 在中州和漠北,吃不上饭的上不了工的尚可求助于我们,那些回原籍了的,就只能过着衣食不保的生活,甚至于连一封救命的书信都送不出去,就连向我们借一点救命的银钱,都会被铁马冰河的封锁拦回! 活着的人尚且如此,那些为国捐躯的弟兄们呢?家里垂垂老矣的父母被饥荒饿死,无人耕田交不上佃租被划成流民,遗孤被掠走当做婢僕贩卖,寡妻……」 钟伦很难再说下去,他艰涩的话音顿住,长久的沉默着。 「正因为我是河北人,是铁马冰河的附属州,我才清楚的知道,这背后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背后的妻子父母儿女弟兄,都经歷了什么——是数不胜数的罪孽!」 帐中无人应答,灯火晦暗,秋风尖利地哀嚎。 萧亦然盯着那一盏摇摇欲坠的烛光,手脚冰冷。 恍若置身深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从地狱走出来的,经过天门国耻,歷过萧家大火,没什么能够再让他感到浑身冰冷又无计可施,直到今天钟伦用自己的背叛,向他揭开了残忍的一角。 ——鞑挞屡犯边关,朝廷贪墨懒政,四大家唯利是图,这些阴谋算计他提起刀枪,终究是有落下的方向。 可生民之艰,兵卒之冤……只要漠北战火一日不熄,九州一日不归朝廷直辖,他就无力回天。 他如何不知,官豪乡绅借着铁马冰河的封锁肆意兼併小农之田,天下粮仓之粮田年年改茶改桑以博重利,余下粮田不足半数且多半都要供给军需,赋役沉疴,致使九州饥荒流民不断…… 然四大家根深蒂固,铁马冰河的封锁一日不断,他便一日不能将四家九州连根拔起。 即便每年庞大的军需消耗令九州不堪重负,他也不能封停漠北的粮草供给,一旦沧云关守不住,雍朝九州都会沦为鞑挞铁骑下的亡国奴。 杀十分之一人,救天下万万人,他的选择永远都只能有一个。 从某种程度讲,他也可算得上是帮凶。 第108页 「是朕的过错。」 沈玥上前,握住了萧亦然的手。 一股独属于少年的温热,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沈玥挡住了他身前那一点灯光,只投下一个漆黑的影子,将他稳稳噹噹地罩在身后。 「钟将军所言,世家霍乱,抚恤缺失,以至民生艰难,是朕年少无为,治国有失。如果朕猜的没错,钟江军应当是与铁马冰河达成了某种私下里的交易,以此换得对漠北离役兵卒的照顾,此大义之举。」 「大义?」 钟伦愣了片刻,无声地笑了。 「钟某人私贩铁甲,里通外贼,擅自离营,泄露军机……桩桩件件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漠北铁甲威震八方,不该有我这样的叛徒苟活于世。」 钟伦抖了抖手上的镣锁,眼神意味深长。 他与铁马冰河达成了协议,以投效河北谢家为条件,换其在七州的驿站和驻所对漠北军卒和军属的襄助。 钟伦负责听命行事,是与铁马冰河勾连明面上的人,同钟伦联繫的谢家人,在他暴露之后即刻自尽而亡。谢家幕后牵涉的势力,那些连他也接触不到的地方,又藏有多少阴私? 前日围场之中,他私盗售出的铁甲,如何送进了杜英的府邸? 北营五万人,还有多少是他的同党?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传讯命其劫夺圣旨,站在中州和秋狝之间的那个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钟伦坦然道:「今日我离营出兵,已经暴露于众人之下。若我还活着,各方势力都不会心安,一旦谢家因我而迁怒于七州的弟兄们,那我这些年我手下做的恶,岂不都白做了? 我这些年所为和我手下的名单,皆已记录在册,三娃儿你是再聪明不过的人,有了这些,想必你定能从谢家的手下,保住这些年我在七州的建树,继续襄助那些曾经为国浴血的兵卒。」 萧亦然自长久的沉默里,抬起头看着他。 「从你倒戈的那一刻起,你就想过会有今日,这些都是你早已准备好的结果。 前日围场里铁甲倒卖被揭发,你便猜到我定会有所作为,你率队出营之时不是不知道我在算计你,引你暴露,但你依旧欣然中招,不伤广川他们一人。 期间你不是不能逃走,而是你从那时候就在等,等着我来带人抓你。 因为你要顺水推舟,死在我手里,来换这些阴谋公之于众,替我抹平一切后顾之忧,是吗?」 钟伦没有回答他。 他笑着说道:「小三娃儿,给我一杯酒喝,送我一程罢。」 萧亦然看向袁钊:「送古漠春来。」 袁钊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营帐,带人摆进一桌酒肉宴席,解了钟伦的镣锁。 四人围桌,席地而坐,举碗共饮。 「古漠春,大漠逢春,敬战斗和自由。」 杯盏在灯火下清脆的碰撞,迎来送往。 他们热热闹闹地饮酒吃肉,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莫看三娃儿和阿钊如今出息的很,当时一个年纪小扛不动旗,一个一身蛮劲射不中靶,时常被罚练到三更天嘞!」 「真的吗?袁大将军也曾如朕一般,射不中靶?」 「那又怎样?我长枪、大刀、骑术,样样都是全营第一!」 「阿钊带头欺负人也是第一的,我少时经常被他踢出帐,还要五爷用他的口粮接济我才有饭吃。」 「老三你有没有点良心?我后来吃什么、干什么没想着你?你跟二十一旗的人打架是不是还是我帮的你?我跟五爷都挂彩了!瞧瞧,瞧我这俊脸上,现在还有道疤!」 …… 酒过三巡,欢声渐落。 「落雪了。」 钟伦看着帐外,下了整日的雨,寒风骤降,水汽在深秋的凛风中凝结成片片飘雪。 他低声说,「瑞雪丰年,但愿明年,会有个好收成。」 沈玥脸颊绯红,双目却透着澄澈而坚定的光:「肯定会的。朕保证,这一定是世家被诛前的最后一个凛冬。」 「好。」钟伦无奈又苍凉地笑了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待这一日到来时,一定替我大江南北好生看一看,看看九州归一,若不想我託梦敲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切不可忘了我钟五爷。」 他说着,眼睛就红了。 萧亦然握住钟伦的手:「你还没有回答我,到底是为着什么。」 他眼底的平静终于借着三分酒意冲破了围栏,涌出惊心动魄的火光。 「我从入编的那一刻,就在钟五爷的手下。大哥忙于军务和身份,无暇管束我,是你拿我当亲弟弟一样,教我骑射武艺,教我好好扛旗,告诉我不能辜负大家的性命,多少次战场上为了救我都险些丢了性命……」 「五爷……你,你是我最亲的人,你为着他们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你为什么就,你有千万条路走,为什么就一定要走绝路!」 萧亦然声音沙哑,胸口剧烈地跳动着,他捂住嘴角,一口鲜血迸溅在袖间。 沈玥慌忙上前揽住他。 钟伦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良久,看着帐外幽幽的说道:「落雪时,确实看不清每一片雪花落地,可总会有那么一片,尽管微弱如斯,但足已压垮毕生的信念。」 「三娃儿,你说……三百六十行都在追名逐利,凭什么当兵打仗的就活该饿死?」 第109页 「六耳,是我从街上买回来的杂役,我说要当兵的时候,全家都拦着,只有他收拾了包袱就说要跟我走。我不过给了他一口饭吃,他就一辈子都要跟着我,跟着我去了漠北,又一路来了中州。 小六儿在守沧云关的时候,受了伤,没吃食没药材,落下了病根,治不好了。 到死,他只想吃一口胡饼,撒着芝麻的那种,咬一口,香香脆脆的。可等我买回来的时候,他瞪着眼睛,已经走了。死不瞑目。 他是我手底下最机灵的兵,能顺着刺棘丛挤进鞑子的营帐里,偷他们的马奶酒,他的马快得鞑子都追不上。他就一边跑,一边喝酒,一边笑。 鞑子的刀没杀了他。他死在了几百年都没见过战火的中州里。 到死,都没吃上一口胡饼。 他是无足轻重,他是连个名字都没有,就像其余七州的那些老兵一样,他们就是一群苟延残喘烂泥野草,写进军报谍文里,不过就是个数字而已。 谁会在乎他们是一万人还是十万人?又有谁会记得,当初他们是站在漠北三关里,顶着风沙烈日,守着国土家门的人? 家国有难,漠北铁甲,虽千万人,吾往矣。 可要是他们有难呢? 整个雍朝九州的人,谁不在看我们笑话,谁给我们了一粒米吃!谁给我们了一个援军? 没有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粒粮,只有无穷无尽的算计和忌惮…… 天门关八万人,小六儿,七州的老兵遗属,他们都是死在了谁的手里?是死在了我们拼死护着的生民在后的手里! 生民如刍狗,人命比草贱,这大雍九州早就已经坏了,烂了,锈到了根里,无可救药! 我不信三娃儿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到底,到底为什么,又是为了谁要打这个仗!」 …… 沈玥看着萧亦然,仿佛透过他支离破碎的表象,瞧见了他被戳得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天门国耻,裹了阳城疫病尸身的粮袋,被刻意传入漠北军的疫病,天门关被焚之一炬的真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所相护的雍朝八大州府,是如何以丧尽天良的手段背叛了整个漠北。 以至于,他不敢也不能将这份更沉重的真相掀开,诉之于人前,为先人讨回一份公道,他只能将这一切和着血泪生生咽下。 他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国社稷。 萧亦然衣袍下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看向钟伦。 「我不能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因为我也时常会心生魔障,去质疑我身后的这些人,这些所谓的生民和官员,究竟是否值得我们付出血的代价去护佑。 我只能问一句,如果再来一次,鞑挞犯我国土,屠我子民,钟五爷是否仍然愿意弃笔从戎,立于万万人前,征战沙场?」 钟伦怔了片刻。 他抬起右手,重重地敲在左肩。 一下。 两下。 三下。 虽九死,其犹未悔。 人之一生,如船行渡口,各有各舟。有人迷航未返,有人殊途陌路,有人苦海回身,有人初心不改,有人重塑梁骨,而终有行至彼岸之时,回望浩瀚海海,不过尔尔。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钟伦,先行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别离》陆龟蒙 我构思的时候每次想到这章都会热泪盈眶写到这段的时候哭惨了 付出被辜负,初心被磨灭,但仍愿砥砺前行 ———————— 第50章 投名状 雪下了整夜。 凛风肆虐,大雪茫茫。 嘉禾八年的这场初雪来得格外早,整个南苑尽数覆于皑皑白雪之下,秋狝便在这种死寂般的静默之中进入了尾声。 一切阴谋叛乱尘埃落定。 萧亦然平静地应对着政权的交割,连夜安排袁钊将南苑安防转交给广川,带人赶回北营,整肃军务和钟伦遗留下的叛军同党,亲笔给河北钟家写去祭文,似乎一切如常。 钟伦留下了整整两箱的文字记载,有各州军卒的籍贯名册,铁马冰河在九州各地的驿馆暗桩,其中最珍贵的是一张详尽的九州地图。 自铁马冰河封锁九州往来以后,雍朝已有百年未曾有过最新详尽至此的山川地脉图,萧亦然对照地图,详细推演并修正了送与袁征的信,交予陆飞白,同姜帆一道夤夜乘船南下。 陆飞白临行前,萧亦然亲自叮嘱道:「征哥儿脾气沖年少冲动,带不得兵,你要多盯着他些,深入敌后,切不可莽撞,务必一切听令行事。」 陆飞白一一应下,温声道:「世叔放心。征哥儿最听世叔的话,必不会闯祸,只是……世叔也要多保重才是。」 萧亦然平静地点头,重伤的身体裹在厚重的氅衣下,脸色苍白。 沈玥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仲父较之从前更让人省心,饮食照旧,配合疗养,他不会再花样百出地倒掉那些抑制他气血的药,就连老姜头也说他已然脱离险期,较之先前伤势恢復得很好。 但他除了那张地图,再也没有碰过钟伦的其他遗物。 沈玥看着那两个原封不动摆在那的箱子,他总觉得,他仲父就像燃尽的一团火,内里仅剩些轻飘飘的灰烬,只差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入山河间。 第110页 那个雪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油。 但他仍然要对陷入动盪中的漠北军负责。 沈玥不知道如今的萧亦然,是靠什么在支撑着这一点稀薄的火光,但他很担心,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连这一点光亮,也会轰然倒塌。 沈玥亲自擎着伞,推着他的轮椅回了营。 张之敬前来回禀,已经候了多时。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王爷,中州解封之后,狼牙在老余茶楼的旧址之上,寻到了严子瑜的踪迹,他在废墟下留了这样一封竹简。」 张之敬伸手入怀,摸出一封竹简,竹简上零散的几个字,凑在一起词不达意,很难理清头绪。 沈玥熟练地从旁翻出一本史书,对照着解密的令口译了,写在纸上,递给萧亦然。 ——投名状。 萧亦然拧眉:「他这是想用严家的通讯之法,做献与本王的投名状?」 沈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先前遭了仲父的拒绝还不死心,这严大公子还想着投靠仲父呢?」 「别裹乱。」萧亦然轻咳几声,顺了顺气,分析道,「此人野心勃勃,同胞弟有不死不休的仇,先前还在我面前厮打过一番,意图试探我的意思,瞧我会不会保他代行严二的家主之权。 若他要在中州取代严裕良,一手遮天,则势必要摆脱金陵的掌控,烧了与金陵的通讯之所,再赖到我头上,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原来是这样。」 沈玥歪了歪头,笑道:「他此刻敢跳出来,是算计到了朕保全军粮的计策,意图以此来要挟朕与仲父,取代他那个傻弟弟的家主之位。」 沈玥自先前严新雨杀了老余茶楼的帐房,瞒过了严家人的李代桃僵之法,伪造一封家主信,送入金陵——这封伪造的密信,就在方才出营南下的陆飞白身上。 信虽是假的,但严子瑜献上的家主令是真的,且一干政令也皆封停十日,戏作得真真的,等到金陵严家反应过来,这个时间差足以调粮北上。 这封调粮信才刚送出去,严子瑜便一纸投名状放在老余茶楼,无非就一个意思——天下粮仓的通讯令口,因老余茶楼的谋杀一案被解密,他是知晓的。 若能助他取代严二,那他必然会配合萧亦然一同做戏,瞒过金陵保下军粮。 若他不能得偿所愿……中州已经解封,那他便向天下粮仓捅破此事,将中州的这把火烧到金陵。 「若秋狝之乱未定,他和严家都是斩阎罗的功臣,若事情败露,这一封投名状就是他保命的筹码。不论这一局谁赢谁输,这个家主之位,他都要定了。」萧亦然长舒一口气,缓缓道,「先前在诏狱,他向我展露心机和野心之时,我便该杀了他,万不该纵虎归山,惹出今日之患。」 「毕竟有他父亲拿三百万石军粮保他呢,仲父又何必自责?」沈玥宽慰道,「这招借势用势玩得漂亮,算是棋逢对手,朕已经很久不曾遇到过如此厉害的敌人了。」 萧亦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沈玥忙笑着找补:「朕从不曾将仲父算作敌人的。」 萧亦然不与他逞口舌之争,垂眸盘算利弊。 严子瑜手中没有任何势力,背后也没有严家的支持,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也只因粮入中州前,未免节外生枝,才被暂且留下。可他一步步撒网布局,笼络其父留下的朝中势力,于中州纵下一场火烧一百七十二家通讯之所的大火,借力打力,以小博大,时机、各方势力的掣肘和软肋都被他拿捏的恰到好处,中间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便是玩火自焚。 就是这样一条绝路,被他走活了,不仅算计进了当朝武扬王的半条性命,用贪墨案斩断了他的摄政之路一般,最后还明目张胆地送来这一纸投名状,威胁他收下。 「这位严大公子,当真是好手段啊。」沈玥把玩着那封竹简,在指尖转出一个漂亮的花旋,「仲父意下如何?」 萧亦然沉默少倾:「先前是我低估了严子瑜,为调粮放他出了诏狱,这才闹得难以收场。既然技不如人,露了把柄给他,眼下只能暂且遂了他的意,拖到军粮入京再说。」 沈玥微微点头:「好。仲父且放宽心,朕不会令军粮悬得太久。」 「听政在即,陛下且去罢。」既做了决定,萧亦然便不再耽溺于此。他单手推着轮椅,进了内屋,经过门口的时候,顺手捞起炉上热着的药,一口气干了。 沈玥目光从他身上转向门外,这才注意到王全已经侯立在雪地里多时。他提笔仿着萧亦然的字迹,写下书信一封,交予张之敬,前往议政厅。 秋狝返程前的最后一次议政,沈玥把从黎元明那缴来的两箱帐册,搬进了议政厅外的院子。受黎元明的牵连,户部已无堂上官,各司库大使也在停职审查之列。 沈玥坐于中堂最前方,檀木长案上摆着通政使司草拟的任命人选,只待议过后批红盖章。 沈玥执笔落在拟定人选的名单上,看向杜明棠问道:「九卿重臣不可或缺,户部尚书为何未有推举人选?」 「陛下圣明,未见着黎大人的定罪章程,这几日陛下宵衣旰食,便不曾前去叨扰。」杜明棠话中有话。 「是朕的疏忽,人朕已经送进了大理寺的诏狱,定审研判还有段日子。日前下了雪,凛冬在即,今年两个州先后报了大旱,正是用钱的时候,旁的官职可以慢慢地议,品阶低的可以等琼华宴后抽调新人来做,但户部要尽早定下。」 第111页 沈玥停顿片刻,看着一片肃穆的众人,定了议程:「这几日便要启程回返,回了中州想必还有更多庶务要准备,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定了户部的三名堂官,回去走流程罢。」 这是一点迴旋的余地不留,要彻底将黎家拔出朝堂之意。 杜明棠仍慢条斯理地回道:「任命九卿,并非一朝一夕可定的小事,现下各部都折了人手,仍需多方考量。」 沈玥知晓他行事谨慎,却不知他谨慎到了这个地步,明知他的立场而仍要举棋待定,他看向下方:「杜阁老所言,诸卿意下如何?」 众人躬身:「请陛下三思而行。」 黎家根深蒂固,到底是国舅,连萧亦然摄政之时都不曾动过他的官位,保不齐回了中州,太后发下话来,此事又有峰迴路转的余地呢?此刻,谁也不愿做这枪头鸟。 沈玥开局便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面色沉着,半晌无言。 「好。既然户部的人选不好拟,便先从旁的开始议。朕瞧着……庭略代行通政使司使做的很好,便定下来罢,众卿可有异议?」 这次所有人都没吭声。 谁都知道张庭略的通政使司使是顶了杜英的位置上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小皇帝在敲打杜明棠执掌的内阁。 沈玥盖了印,继续道:「至于张卿原在都察院空出来的右佥都御史一职,季少师任都御史多年,朕信少师,交由少师拟定人选。」 季贤跪拜领旨。 一罚一赏,堵住了众人的嘴,议程有条不紊地推进。工部在京官中虽不起眼,油水却多,礼部出了上林苑监这样的错漏,连带着先前的国子监之乱也被翻出来,众人争了许久,好歹也都定了人选。 沈玥暂且叫停了会,命王全交代光禄寺准备膳食,踱到厅前。 庭院正中一树红梅傲雪盛开,薄雪盖石阶,廊下诗意浓,两箱帐册搁在雪地里,格格不入。 「朕先前亲审黎元明,收缴了内府库的帐册。」沈玥纸扇遥遥一指,慢条斯理地说,「朕粗粗地看了两眼,同六部各处的往来,算不清的地方数不胜数,若一一理清了,交予陆炎武清查,只怕是朕上朝都见不到京官了。」 这话说得重。 所有人都缓缓跪了下来。 沈玥背对着众人,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都烧了罢。」 平安将一早备好的油泼上去,大火轰然而起,将罪证尽数舔舐。 沈玥言语十分诚恳:「主少国疑,先前社稷全仰赖仲父与诸位爱卿,朕心不胜感激。诸位爱卿哪一个的年纪都可做朕的师长,日后大雍朝的江山还多的是用得上诸卿的地方。 秋狝之前的事,既往不咎,秋狝之中的事,就留在秋狝里罢。」 他轻飘飘地一句话,抿了先前的功过仇怨。 先前还对这对这位年轻的傀儡皇帝有几分轻视的人,此刻都恭谨地跪伏在地,莫敢抬头,透过朔风吹来的烟和热度,清晰地感知着庭院里燃烧的熊熊大火。 「陛下天纵圣明。」众臣齐唿圣谕。 沈玥负手站在门边,等着火烧尽了,方才转过身。 「光禄寺的膳食备好了,诸卿将就着用些。」 一小碗清水面,分到各人的手上,众臣跪着接了。 沈玥也端了一碗,撩起衣摆,坐在门槛上,挑起面,吸熘了一大口。 「榆树剥了皮,碾出粉,和着水,做成面,这一口在饥荒年,只有农家的富户才吃的起。」沈玥筷子敲了敲碗边,「都别愣着,跟朕一起尝尝光禄寺的手艺如何?」 前头才烧了帐册,又赐了树皮面,一干人忐忑地揣摩着圣意,小心地吃着面。 杜明棠赐了坐,正了发冠,捧着碗道:「榆树周身都可食,春季掐了新鲜的榆树钱烙饼,鲜香软嫩,白皮消丹毒,还可入药,是十里八乡的宝贝,平时是不许剥皮的。」 「阁老知之甚广。」沈玥笑着点头,「朕少时吃过一次,时常惦念着。」 众人有些惊讶,跪着的一干大员里,不少人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杜明棠凝声道:「稷思天下有飢者,犹己飢之也,陛下忧国忧民,社稷之福也。」1 「朕何德何能自比尧舜?朕是幼时去沧云关的时候,缺水断粮,饿得哭,仲父被朕闹得没法子,便翻墙入了他生母的旧宅,砍了榆树磨皮,煮了面给朕吃。」 沈玥搁下碗,比划了一个比脸大的圆:「仲父他根本不会做吃食,折腾了大半宿,没滋没味的连盐都没放,这么大一碗,朕全吃了,连汤都没剩下一口。」 沈玥笑了笑,下头也跟着松了口气。 「可朕当时怎么没想过,仲父他当时也是饿着肚子在打仗呢?那年中州的援军和军需迟迟不发,酷暑之时,沧云关外的草场都被晒成了石头滩,沧云关那么多将士,甚至连口水都没得喝,他们都是怎么熬过去的?」 整个议事厅的空气瞬时凝固了。 「朕年纪尚轻,治国,为民……诸卿都比朕有经验,诸卿奉行为民觐见也好,政令不同申斥驳议也罢,朕没那许多规矩,都可酌情而议。 但有一样,朕要百姓们要有饭吃,有衣穿,谁要是砸了百姓的饭碗,朕就要他端不起碗!」 沈玥撇了一眼王全,他恭敬地端上一个托盘,上头赫然放着两个血已凝成褐色的手指头。 第112页 「不论他多大名头,身后就是两张板,既捨得死,朕就捨得埋。」 沈玥拍了拍手,站起身,招唿小平安:「再给各位大人们续上一碗。在朝为官,为社稷谋福祉,旁的不好说,面管够。」 一连吃了三碗榆树面,当夜,户部尚书的人选便递上了皇帝的案头。 季贤举荐同期修亚新破格升任户部侍郎,暂代户尚书一职,沈玥亲旨亲封,无需前往南苑面圣,直接埋进十二内府库清帐。而后又亲自拟旨,不待大理寺复查,即刻着禁卫于中州四城搜捕严氏兄弟,查抄黎府,幽闭黎氏太后于慈安宫。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嘉禾帝以绝不逊于武扬摄政王的雷霆手段,恩威并施,敲山震虎,为他的亲政临朝,整治贪墨拉开了序幕。 至此,沈玥终于下旨宣告结束秋狝,启程返京。 作者有话要说: 1:孟子·离娄下 卷二 以血溅山河 第51章 寒衣节 迎冬下了雪,中州的大风就没有停过,日日刮在人的心头上,吹得人心乱如麻。 寒衣节一早,沈玥临朝,授冬衣,赐豆米羹,暂停国事一日,并着户部与兵部清点为国捐躯者,筹银抚恤。 萧亦然不必上朝会,乘车出了中州,奔北营外山麓的墓园去了。 山里路窄,过不了马车,勉强可走轮椅,老姜头慢慢地推着他,趟过泥泞的小径,来到一座新坟前。 袁钊已带人来洒扫祭祀过,老姜头上了柱香,摆了三叠果盘,烧了些白纸寒衣。 萧亦然抱着一壶酒,单手开了木塞,倒在碑前。 「敬五爷。」 沈玥亲笔给钟伦写了神道碑,载其弃笔从戎,毕生战功赫赫。 萧亦然抬手擦了碑上的落灰,轻声道:「早知陛下写得这般吹捧,不如我来写好了。若五爷瞧见了这碑文,怕是要爬出来,亲手推了这些谀词。」 「孰谓公死?凛凛犹生!1照老汉看这碑写得好的很嘞!」老姜头坐在地上,看着火。 萧亦然笑了笑:「姜叔说好,那便是好了。」 二人静静地等着寒衣燃尽,下了山,袁钊一早便在营门外候着。 「老三!快让我瞧瞧,伤势好些没有!」 萧亦然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被他拎起胳膊揉来搓去。 看了半天,袁钊捏着下巴,摆出一副挑剔的模样:「啧。老三不是我说你,这都多久了?怎么瞧着还是禁不起我一拳的样儿呢!」 「别贫,带人去把后头的几辆车卸了。」萧亦然躲开他的手,安排道,「今天过月日,弟兄们心里难免不痛快,中午别只吃荞面,再加个荤菜。」 「得嘞!」袁钊呲起牙,乐了,非但不肯收手,还顺势在他的肩上捏了两把,「怎么着?爷们儿还当你这失了势的王爷过得是虎落平阳被狗欺,怕你连饭都吃不上呢!你哪来的钱?儿子孝顺的?」 「先前秋狝杀的那一批贪官,陆大人带着缇骑清缴了一部分,你猜得了多少?」萧亦然沖他卖了个关子,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 袁钊愣了,半晌合不拢嘴:「二……二百万两?」 「现银。」萧亦然补充道,「还有金器,玉石,字画,珍玩,数不胜数……姜家那姑娘日日跟在户部的新侍郎后头,只等着过冬开了海,就从闽南调船,送到南洋去,大卖一笔。」 「发了个大财喽!」 袁钊推他进了自己的帅帐,惋惜道:「早知道这帮狗崽子一个个吃得这么肥,就该早给他们宰了!」 萧亦然:「世家养了这么多年的狗,身前背后干系匪浅,比我们当年杀他自己人更肉痛。这次若非被逼无奈,倒也不是不能再留他们过个冬。 我杀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只交个不再摄政的虚名出来,怕是难平悠悠众口。」 「富贵险中求嘛!」袁钊见钱眼开,笑眯眯地宽慰道,「横竖这众人平不平,你儿子都不会将你怎样的。」 萧亦然缓缓地欠身,眼神探究地看着他。 袁钊被他盯着浑身一寒:「咋个?爷们儿说错啥了?」 「也没什么。」萧亦然带了些嘲讽地笑道,「只是不知袁大将军对陛下的信心,何时变得如此坚定了?」 袁钊大大咧咧地往后一坐:「那不是患难见真情吗?啧……你是没瞧见你受伤的时候,你儿子那……」 袁钊从他的视线里敏锐地意识到几分异常,紧急停住了话头,也学着他的眼神道:「不对劲!你是不是搁这套我的话?」 萧亦然:「……」 秋狝走这一遭,在沈玥身边待得久了,大咧咧的袁大将军也跟着心机见长。 他犹豫片刻,隐晦地说:「我觉得……陛下待我,不止君臣之谊。」 袁钊一脸「这还用说」的表情看着他。 萧亦然不好直白地说出口,犹豫道:「我原以为,他是念着儿时我照顾他的旧情,但……似乎也不止于此。」 「我瞧他那一肚子歪心思,九分都搁在你身上了!」袁钊自秋狝后就憋了许久,终于逮到机会同他说起,恨不得掰着手指头同他数一遍。 「你伤着那日,那班文臣各怀鬼胎,他没趁人之危要咱的命便罢了,小皇帝居然第一个站出来,杀了上林苑监,镇住了一干人。这倒也都算说的过去,爷们儿贊他是个有情义的人。 第113页 可他转头瞧见你形势不好,血止不住,药灌不进,连姜叔都摇了头,御医也都束手无策。 当时爷们儿全慌了,谁也没顾得上他,是外头的值守拉他进来的,两个手腕划得见了骨头,血流了满地。 他向神佛发大愿,说宁弃江山舍王位,做千古君殉臣第一人,也要换你活着。 爷们儿骂他傻,可巧的是,他把手按在你的手上,握着他给你系的那根绳,还真就给你的魂儿栓回来了。」 袁钊唏嘘不已。 萧亦然头痛地摩挲着腕上的那根红绳。 他原本有几分揣测,只当那日是年少冲动,一时热血上了头,晾他几日也就消停了。 现在看,沈玥在他这条弯路上,已然走得过分深入了。 袁钊嘆道:「从前我总嫌你对他太过心软,留着他就是个祸害,但自秋狝这回瞧着,倒还算是有几分良心,没趁人之危不说,宁肯同各方翻脸也要护着你,也不枉费你打小疼他一场。 人心难测吶,这谁能想得到,咱们一心提防着的小皇帝竟是个有良心的,反倒是北营自个儿家的弟兄闹出了内患。」 萧亦然:「……」 沈玥的那些小心思,和良心这东西实在是半点都不搭边。 这段时间政权交割,贪墨案抄家抄得人心惶惶,内阁中那位里通外贼之人尚不知其身份,以太后为首的黎家闹得不可开交,北营的铁甲又因出了叛军肃实整顿…… 内忧外患,诸事繁杂。 委实不是与他论道儿女情长的时候。 萧亦思量片刻,依是一团乱麻。 他长舒口气,问道:「且不说他,秋狝闹出这样大的动乱,北营的弟兄们如何了?」 袁钊:「说来也是我治下不严,没能尽早察觉到端倪,连军制的铁甲都流了出去,好在数量不多,五爷留下的帐目名册详细,已经查实了人。 又安排了各营下辖直查弟兄们有什么难处的,尤其老家在其余八州府的,能帮一把也都尽量帮一帮,总不至于把自家人都逼上了绝路。」 「是该这样,我给大哥也去了信,征哥儿已经到了江北,不日便将带流民北迁。 若有南方家里的无田种、无粮食的,愿意北迁的也可一併随船迁至漠北,其他几州府的也是如此。 银钱车马都从王府的帐面上走,万不能让弟兄们再担这样的风险。」 萧亦然正色嘱託道,「这次秋狝,咱们被严家打了个措手不及,现下军粮和流民这些大事都压在征哥儿身上,难免会生事端。 我已暂且退出朝堂,不方便出面,介时还要请大将军来替他压一压场子。」 「爷们儿就知道!吃人的嘴短,你这平白送吃食来,就是准备让我们干活来着!」袁钊隔着椅子,虚虚地踢了他的轮椅一脚。 萧亦然避开他,笑骂道:「征哥儿可是你亲弟弟!大将军的良心都拌面吃了!」 袁征与南下龙舟的情形委实焦灼。 通扬大运河,北接逍遥河,南通江北、浙安两州八大水系,发了两次大汛后朝廷无人修堤,河道泥沙土石堆积,堰口都被堵住了,河流水浅,龙舟船大吃水深,走一日要搁浅半日。 袁征带着八百正宗漠北的旱鸭子,同浪里淘沙的水手一道南下,日日泡在水里头,也都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忙着清理河道,给龙舟开路。 严新雨站在龙舟的甲板上竖起一枚红色的小旗。 「起石!」任卓看了旗语,站在小舟上大喊。 袁征应声,众人齐拉捆石的绳索,掀起的水浪登时掀得小舟晃动不止,险些将任卓掀翻。 任卓显然已练就出了应对这种场景的经验,紧紧地抱住了身上缠着的绳索,这才没有掉到水里。 袁征从水下探个脑袋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水,取笑道:「任大才子!怕什么!水里凉快的很!今日你为清运河巨石落水,可是要载入史册、彪炳千秋的!」 任卓咬牙抓着绳索,不理会他。 袁征率人拖着巨石上了岸,勐灌了两碗滚热的姜汤,抄了干巾擦着头髮,顺手甩在地上。 身后人弯腰捡了,瞧着他滴水的衣裳,温声劝道:「深秋水凉,先去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 「歇不着!石块是搬了,河底的淤泥足有二尺深,得连夜清!」 袁征抓着头髮,捡了块干净的大石头蹲了,正准备去掀食盒盖子,忽然觉出不对来。 他勐地回头一看,三两步冲过去。 「小白!怎的是你来了!」 陆飞白温和地笑了笑,也不嫌他浑身透湿,用力地抱了个满怀。 姜帆哆嗦着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 「小白,外头风大,咱们上船,进里头说。」 袁征热情地招唿着两人上了船,自己则抱着食盒跟在后面。 刚进船舱,他蓦地一个反手,直接把姜帆关进了小舱里。 袁征从外头堵死了门,任凭他在里头拍着门大声嚎啕。 他迫不及待地问:「小白,怎样?我们王爷怎么说?这船太大,运河根本走不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入冬都不一定能过得去琅琊州,更别说去江北接流民了。」 陆飞白小心地从怀里摸出封了口的锦囊。 「征哥莫急,皇上和世叔定下了三封锦囊计,亲手托我交给你,让我……」 第114页 袁征不等他说完,径直上手拆开了封条,将内里的三封信一併抽出。 陆飞白愣了愣:「这不是要先走一步,再看下一步如何的吗?」 「小白,你是不是诸葛亮的话本子看多了?上阵杀敌,哪有走一步看一步的道理。」袁征抹净了手,对着舱里暗淡的烛光瞧了。 「难办。」袁征抓了抓滴水的头髮,将信摊开在这些时日新绘的地图上,示意陆飞白过来看。 「龙舟在运河上折腾了这些时日,弟兄们也跟着姜家人练着一手,改造海路倒是没什么。可其余两路就是火中取栗,一旦铁马冰河与两州水师反应过来……深入虎穴,这就是要命的招式。」 陆飞白笑道:「都叫你不要一下子全打开了,小将军怕了吗?」 袁征没接他的话,大脑袋像落水狗般轻蹭在他的手上,低声问:「小白,你实话同我说,中州里是不是出事了?」 陆飞白惊诧于他的敏锐。 分别才不过几日,袁征就已不再是一时血热就闯进国子监,只会做摄政王府传声筒的那个小副将了。 他日日泡在运河的淤水里,似乎将先前的莽撞和懵懂洗了个透彻。 陆飞白捡着秋狝里的事,避重就轻地说了。 袁征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迅速定下心神,把信搁到烛台上烧了。 他抄起刀,杀气腾腾地冲到甲板上,按住了任卓,刀柄直接架到他脖子上,寒芒出鞘。 「任大才子,彪炳千秋的时候来了!你敢不敢跟老子搏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辛弃疾 任卓→_→第11章国子监带头闹事的那个,被小皇帝强行塞进船队里的 一直单机码字,从没见过这么多评论和营养液的咕给各位小天使鞠一个,比心~ 第52章 就青山 沈玥散了朝,亲自摆驾大理寺,调三司会审的卷宗来看。 陆炎武顶着胸前的窟窿办案,连唯一的亲儿子也搭了进去,沈玥体恤其操劳,交代季贤率都察院代行监管之责。 大理寺外,死在秋狝之乱的官员家属携老带幼,披麻戴孝地静坐于市,陈诉冤情。遗孀状告武扬王草芥人命,未经堂审滥杀无辜,过往行人无不伫立侧目。 沈玥轻车熟路地绕进大理寺,谁也没惊动,径直下了诏狱。 缇骑都散了出去,忙着抄家搜赃,诏狱里血雾凝重,哀嚎阵阵。 沈玥摆了三道小菜,烫了一壶热酒,将蓬头垢面的黎沐拉出来。 沈玥招待他坐下,客气地笑道:「表哥啊,朕有几个问题不明白,特地前来请教。」 黎沐盘腿坐在地上,受过两轮刑审,剩的八个手指已经见了骨,捏不住筷子。 他也没想动这些酒水,只仰头看着:「黎家待陛下不薄,为着放区区工部几个武功卫,陛下就这般待我,是在诛心!诛金玉良缘、天下人的心!」 沈玥和气地笑着附和,还颇为认可地点点头:「是了。朕就是在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朕若不拿自己人下手,天下人怎知朕新帝亲政三把火的决心?谁让表哥撞到朕的枪口上了呢?送上门的钱不拿,朕傻吗?」 他一连串的反问,直接了当地钉死了黎沐想要翻盘的心。 沈玥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其实原本……朕也不想同表兄之间闹得如此难看,可你们素日里贪些银钱便罢了,为何要将手伸到秋狝里呢?仲父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雠的,你们以为害死了他,扶我上位,就能得到天大的好处不成?」 黎沐喘息着,狠狠地盯着他:「你想知道什么?中州纵火,内府库和户部的事,我一概不知!」 「朕……若想问那些,今日便该提审舅舅了,说起来也有些羞愧。」 沈玥展开纸扇遮住脸,略带羞赧地说:「朕心悦一人,他却对朕避之唯恐不及。表哥纵横花丛,向来会讨人欢心,故而朕特意前来请教表哥,该如何?」 「你耍我!」黎沐瞪起眼睛,怒目而视。 「朕诚心讨教,表哥怎么能这样讲?」沈玥不以为忤,他歪着头一边在狱审堂文上写着,一边自顾自地说道,「朕上次待他是凶了些,那不也是心疼他嘛,可谁知道他转头就生了朕的气,都不怎么搭理朕了。朕先前被他一晾就是好几年,属实是怕了他了,现在同他连句话都说不上,这可怎么哄才好? 朕有心想送礼给他表示歉意,可朕过往什么都送过,他也都不稀罕,先前朕送他六尺高的大松,不出半个月,硬是被他生生浇水灌死了。朕这份礼,还得送到他心坎上才行。」 沈玥笑着落了笔,将案卷摊开在他的眼前:「朕思来想去,只好前来求助表哥,表哥觉得,朕送半个金玉良缘给他,这诚意可够?」 黎沐阴仄地笑出声,继而仰头大笑。 「说什么金玉良缘,你就是要借刀杀了我们,来昭告天下——你是个大义灭亲,斩断出身商贾的尊贵帝王!你做梦!」 他一改先前怯懦之相,拽着镣铐上前,死死地盯着沈玥:「沈六郎!你坐明堂,披黄袄,受天下人尊崇,也改不了你骨子里流着金玉良缘的血!你知道什么是良缘……就是开花楼的鸨子!你以为自己算是个什么金贵东西!」 「表哥提点的是。」沈玥笑着点头,又在案卷上添了几笔,「六坊红楼转手前,这些年往来的银钱和耳目,也需仔细清帐。」 第115页 黎沐扭头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子,狠厉道:「太后娘娘在上!你不孝不仁不义,没了黎家相护,你那早死的爹就是你的下场!」 「太后啊。」沈玥敛了笑,轻飘飘地说,「太后娘娘连亲子都可杀,表哥你觉得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沈玥倏地上前一步,抬脚踩在黎沐的断指上。 「至于四大世家么……」 沈玥一个一个地挑着他血肉模煳的手指,挑出个相对完整的指印,按在案卷上。 黎沐大汗淋漓,浑身颤抖着,强忍着不喊痛出声。 「黎姓失鹿,天下共逐之。表哥,朕方才还觉得你有了长进,怎的又天真起来了?做甚么四大家联手逼宫,救你出囹圄的美梦?」 沈玥和气地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朕且留你一双眼睛,表哥可与乃父好生看着——待你成了鹿,在你身上扒皮抽筋啖血食肉的,都是谁。」 阴仄血腥的诏狱里处处透着刺骨的冰寒。 黎沐在那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了比死更恐怖的杀意。 沈玥从容地转过身,收拾好桌上的案卷,状似随意地说:「表哥先前好酒好宴的款待过朕多次,朕也并非不念旧情之人,若还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尽管同狱卒说,朕一律满足表哥。毕竟……明日就公审了嘛。」 黎沐瞳孔骤缩:「什么堂审?春审怎么也要过了年后,怎可能如此之快!」 「谁跟表哥说朕要走春审了?」沈玥诧异地看向他,「严冬难过啊……朕总得搜刮几分家底,赈灾给粮,过了个这个年关。」 黎沐惊恐地望着那一桌断头饭,勉强铸起的防线霎时溃不成军。 沈玥笑着沖他点点头:「表哥慢用。朕便先告辞了。」 「六郎!六郎你放了我……」黎沐拽着镣锁,疯狂地上前高声嘶喊,「陛下!我是你亲表哥,我打小带着玩,什么好事情、漂亮姐儿,做哥哥的那一次没有想着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沈玥不为所动,抬手示意缇骑拖他回去。 黎沐一把挣开,急切地说:「哥哥告诉你……内府库这些年私下的交易,哥哥知道的全告诉你!内府库在中州,就是替严黎谢姜四大家洗脏钱买官的!」 「哦!」沈玥恍然大悟。 黎沐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死死揪住他的衣角:「哥去和你舅舅说,给你列出名单,杀了他们!史书里要写你是能识人的好皇帝!你杀做官的,放哥哥一马,啊?」 「松手。莫弄脏了朕的衣袍,朕待会儿还要去见心上人呢。」沈玥嫌弃地扯开自己的衣裳。 他歪着脑袋笑道:「表哥进来的早,还不知道你想咬的那些人,多半都将性命留在了南苑,他们的家里人,此刻就坐在大理寺的外头。待三司出了审议,朕便下令一併锁拿,人犯遗属皆流放至大西洲去砍树造船。」 「朕幼时从沧云关回来的时候,做过一次鹿。」沈玥抽出帕子擦了袍脚的血,随意地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黎沐,「表哥,风水轮流转,该你了。」 黎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 沈玥出了诏狱,站在冷硬的寒风里,凛风明暗交错,搅得局中人如风中黄叶,归处难寻。 沈玥的颓唐只滞留了一瞬。 他长舒一口气,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回手把黎沐的口供甩给值守的缇骑,吩咐道:「这是人犯的口供,事关外头那些堂官的陈冤和慈安宫的清誉,务必锁好了。」 缇骑应声接过,张超率羽林卫候在外边,护送他上了马车。 诏狱里那股子血腥气萦绕在胸口,沈玥闷头闻着香囊上清冷的松香,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味儿像他,但不是。沈玥遗憾地想。 那人因为大婚的那日,大红的喜袍上熏了这冷松,故而恨死了这个味道,再也没有带过一次薰香。 天高雁影寒。 是困在四方皇城里的他,註定不可拥有的风光。 * 萧亦然身上还带着伤,并未在北营久留,便被袁大将军亲自送了出去,顾忌着他的伤势不宜颠簸,马车不紧不慢地晃回中州时已近日暮。 王府庭院深阔,下人不多,草木零落,萧亦然自行推着轮椅去了书房。他闭门不出的这些时日,兵部的各项公文官务却没有停过,依旧照着往日的官位将各项奏疏送至他的府上。 萧亦然粗略地翻了翻,迟迟没有落笔。 沈玥为着保他兵部尚书的职位和武扬王的封号,已经在朝会上翻了几次脸,同阁臣闹得很僵。大理寺门口那些闹事之人也给朝廷施加了不小的压力,缇骑忙于查案搜证,内阁静观其变,一干政令皆暂未推行。 好在四大家因为首的严家蛰伏不出,黎家被当了出头鸟关进了诏狱,这才暂且没有闹出更大的事端。 萧亦然另起一封空白的奏疏,斟酌着下了笔。 窗外寒风唿啸,吹得树枝哗啦作响,一声断枝清脆地压倒在青石板上。 沈玥做贼似地趴在墙头上,瞧着掉下去的纸扇兀自懊恼,府邸又不是城墙,修得这般高作甚! 他闭着眼跳下去,落地后站起身,垂头丧气地瞧着自己脏兮兮的模样。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月白的锦袍,这会儿已经脏的瞧不出本色了。 沈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又摸黑去捡落在地上的扇子。 第116页 一盏昏黄的灯火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他身前三尺之地。 沈玥「唰」地一下展开纸扇,挡在自己的面前,缓慢地转过身。 萧亦然拎着一盏灯笼,坐在庭院正中间,和他四目相对。 沈玥的脸霎时红得像火。 「仲……仲父。」 萧亦然微微偏头问:「为何不走门?」 又不是他不想! 分明是他被拒之门外,说武扬王概不见客,连他堂堂大雍天子的名头搬出来了都不好使,迫不得已这才出此下策。 沈玥尴尬地咳了一声:「朕……就是来看看仲父,府上似乎……未有守备。」 萧亦然拧眉看着他编瞎话。 他轻轻抬起手上的灯笼,沈玥赶忙上前两步,就要去接。 萧亦然蓦地将手上的灯笼扔至半空。 叮——! 叮!叮!叮! 连排的弩箭自暗处射出,将半空中的灯笼射成了筛子,灯火熄灭,钉入石板之下寸深有余。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下次记得走门。」 沈玥猝不及防地被惊出一身冷汗。 这弩箭若是他刚才翻墙的时候射过来,就凭他那稀松平常的武艺,恐怕现在尸身都已经凉透了。 萧亦然补充道:「前门不通,走后门去找姜叔,王府的守备虽然不多,但走门进不来的人,翻墙也是进不来的。」 沈玥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地上的刺猬灯,点点头。 萧亦然看了他一眼,低嘲道:「陛下这是……方才摔着脑袋了?」 沈玥:「……!」 朕甚憋屈! 他怎么就心心念念了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的铁疙瘩! 萧亦然只是顺口打趣他一句,却见他脸色越烧越红,连带着眼眶都红了。 到底是年纪小,脸皮薄,萧亦然只得又转回去,朝他伸出手:「进来罢。外头风大。」 沈玥没碰那根红绳,默默地扯着他的衣袖,放回身前,推着他的轮椅进了书房。 萧亦然:「用过晚膳没有?」 沈玥垂着脑袋摇头。 「铃在那边,自己摇铃喊人。」 沈玥不吭声,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头瞧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裳,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沈玥熟稔地给他脚下的火盆添炭,暖烘烘的热气罩着,这才有种从外头的寒风里定下来的感觉。 萧亦然向来不是很懂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见他不说话,便以为是自己方才给人笑得狠了,小皇帝颜面上过不去,便自行推着轮椅摇铃给他叫了晚膳,将挂在衣架上的常服递过去,让他换上。 沈玥鲜少穿墨色的玄衣,罩在黑袍里脱了几分少年稚气,更显英挺。 ……如果他不直愣愣地杵在那儿,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沈玥脸埋在碗里,垂着头扒饭,闷声道:「仲父不必管我,我就在这儿待一会儿,等下就走。」 萧亦然终于迟钝察觉出些许异样,又不能当真给他扔在这儿放任不管,推着轮椅坐到他的身前,问道:「发生了何事?」 「……」沈玥摇摇头,一声不吭。 萧亦然深吸一口气,眉头收紧。 竟然又跟他闹起脾气来了。 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要说: 青山不就朕,朕来就青山~会翻墙的娃儿有人哄! 真·不解风情·摄政王:这是干啥?莫名其妙 第53章 渡往生 萧亦然耐着性子,放轻了声音:「可是哪位大人给陛下气受了?」 沈玥看了他一眼,诧异道:「仲父不在,还有谁能给我气受?」 「……」 萧亦然被他堵的无话可说。 若不是刚才捡到他的时候,沈玥那副好似天塌了般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现在就想给这崽子扔到外头去吹凉风。 他还顾忌着沈玥那些莫名的心思,有心避嫌,与他拉开些距离,不动声色地侧目打量着沈玥。 胃口似乎还不错,除却脸脏了点,瞧着没有什么大碍,便不再管他,復又回到桌案前写奏疏。 沈玥吃完放下碗,凑过来看他。 「仲父在写什么?」 「致仕,还禄位于君。」萧亦然头也不抬地答。 「……什么?」 萧亦然写完奏疏,盖上自己的印章,交到沈玥的手中,平静地解释道:「先前在南苑,臣与元辅做了交易,以臣之性命换内阁襄助,现下漠北军务未定,元辅也还有用得着臣的地方。 但陛下既已亲政,臣便该交出手中的一切权柄,彻底退出朝堂,此为制衡之道,陛下应该明白。」 沈玥愣了片刻。 帝王之术,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懂。 但他并不想因此而妥协,在众臣的反对之下次次据理力争,摆开功绩情理,甚至不惜一再打压忠心护佑他杜明棠,只为了能给他一个相对公平的退路。 萧亦然始终都不曾逾越过王座半步,可若这份辞呈递进了文渊阁,他在南苑秋狝的所为,便是板上钉钉,成王败寇的谋逆之举,再半点无迴旋的余地,将会被世人乃至后世史书反覆拉出来鞭挞。 原本他还在小心翼翼地庇佑着萧亦然心头仅剩的这一点余晖,却不曾想,他早已做好了殉于山河的准备。 他将仅剩的忠心肝胆都留在了南苑的那个雪夜,平静地处置遗留的军务,安置手下的部将,为自己准备着一场无人知晓的葬礼。 第117页 萧亦然平静地给自己的坟茔上添砖加瓦:「陛下为臣争了这些时日已经足够。此番清洗贪腐官员,世家吃了大亏,元辅及一干保守派阁臣也做出了不小的妥协和退让。朝局官场之上当和光同尘,一方气势过剩,东风强压西风,迟早要遭反噬。四大家若反应过来联手以对,这些时日的筹谋皆会功亏一篑。 过去因臣在朝摄政,中州只有倒臣与亲臣两派,臣退出朝局,这些被压制的势力才能渐渐付出水面。陛下也才能着手理顺官场,徐徐图之。」 沈玥蹲在火盆边,并不接他的话。 他沉默了许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仲父的身体可还好吗?算着时日,还有十余日蚀骨散便会再次发作,仲父伤重未愈,损了元气,只怕难捱。」 他抬起头,看了萧亦然一眼,就知道他根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蚀骨散也好,朝局也罢,他向来孤身应对这些虎视眈眈的深渊,随时都做好了万劫不復的准备,以至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无声无息地坠落。 「姜叔当年是御医出身,又是杏林世家,有他在会没事的。」萧亦然以近乎诚恳的态度,随意敷衍了他一句。 能在蚀骨散之下撑多久,他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把握。 萧亦然看着他幽深的目光,忽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就此打断沈玥那些旖旎的良机. 他话锋一转,罕见地吐露了几分强悍表象之下的艰难:「蚀骨之毒阴狠,即便不再服毒,好生调理,臣也撑不了多久。陛下……也该早日习惯,没有臣挡在你身前的时日。」 沈玥已是心如火焚,却没想到他的好仲父居然还能在火上再放个炮仗,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给他看。 他站起身,微微踉跄了一下,顶着萧亦然的目光,接过那份堪比遗书的致仕辞呈,仓惶地转过身,推开了门。 「仲父保重。」 沈玥头也不回地走了。 …… 萧亦然被他决然的背影狠狠刺了一下。 莫非自己这条岔路走到了尽头,这崽子还真要随他一同跳崖不成? 十二岁初入伍时,就敢孤身一人往鞑挞埋伏圈里闯的武扬王,在灯下反覆辗转纠结了半晌,几乎是以视死如归的架势,推着轮椅,追了出去。 沈玥失魂落魄的身影在凛风肆虐的寒夜里,显出几分孤独的可怜,连萧亦然什么时候抓住他都未有察觉。 沈玥愣愣地转过身,眼框红得滴血,却依旧妥帖周道地关切道:「仲父……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不必相送,朕送你回去罢。」 萧亦然按住他冰冷的手:「出什么事了?」 沈玥声音涩哑,扯起一丝勉强的笑:「朕无碍。」 萧亦然对他这种锯嘴葫芦实在是无计可施,板了脸严肃道:「说实话!」 沈玥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朕……今夜在等大理寺的传讯,自己等着焦心,这才前来叨扰仲父。」 他支支吾吾,话不肯说尽,萧亦然只得自行分析。 秋狝里他迫于形势,未审先杀,如今还留有命在,被关进大理寺诏狱的就只有黎国舅一家,能让沈玥流出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陛下在等黎家出手灭口,杀了黎元明?」 「嗯。」沈玥点点头,低声说,「朕一连几日都在诏狱提审舅舅和表哥,黎家日日被朕这般敲打,也该做出些反应。明日便要开堂公审,若要有行动的话,就在今晚了。」 他诏狱亲审做了表态,黎家若要在公审前有什么反应,能压着他出手的就只有慈安宫的太后。 萧亦然又气又不解,斥问道:「陛下明知……即便你不出手,内府库的事被掀到明面上,金玉良缘也必然会与黎元明做出切割,陛下又是何必非要把自己与慈安宫一併牵扯进来?」 「……对不起。」沈玥静静地听他说完,垂着头轻声说,「朕以后不会这样任性了。」 萧亦然被他堵地胸口生疼。 沈玥登基前,曾被太后幽闭于东宫,从一个胖乎乎的小糰子,瘦成了一根干瘪的小豆芽,弱不禁风,浑身挑不出二两肉。他从不曾诉过苦处,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满嘴甜言蜜语的小狐狸,肯听他的话,对太后也依旧照常拜见。 他就像没有经过风霜磋磨的俊朗少年,那两年的幽闭,就像浪打沙滩,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只是从他日日不停的噩梦,被伤到的胃口,时常感染风寒高烧的身体……透露出那些曾经不该发生在一个孩童身上的事,真真切切地给他留下了伤害。 说什么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那都是骗人的话。 有些坎坷,就是需要用一生去跨越。 沈玥亲手将刀递到太后手里,就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像当初对待自己那样,可以随时抛弃掉毫无用处的卒子。 他还想在对黎家下手之前,重新给黎太后一个做出选择的机会——是血脉至亲,还是弃子。 萧亦然心头一紧。 沈玥夜半翻墙,也要躲进他这里寻求一丝宽慰,恐怕自己……声名狼藉、人见人怕的阎罗血煞,就是他唯一的能依靠的人了。 「进来等罢。」萧亦然退让一步。 沈玥顺从地推着他进了书房,远远地跪坐在火盆前。 余烬旺盛地燃烧着,断断续续地冒起丝缕轻烟,万籁俱寂,满室如春。 第118页 沈玥深手埋住了脸。 萧亦然半靠在榻上。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在更深人静的寒风中,卸下防备,相依为命。 …… 夜阑人静,月没参横。 内廷宫门早已下钥,慈安宫中仍留有外客,纷争不休。 黎太后丝毫不为这些纷争所扰,她一袭素衣,不着环钗,跪坐内厅的蒲团之上,闭目诵经,嵴背挺得笔直。 黎仲仁痛心疾首地劝道:「长姐!虽说是大哥做了煳涂事,非要掺和进秋狝这烂摊子,可他杀阎罗,清君侧,这都是为着谁?陛下一心当我们是贪他内府库的蛀虫,可他不当家怎知柴米贵,这些年大内万千宫人的嘴要养活,朝臣上下要打点,这些哪一项不是要银钱的?做的多错处便多,横竖都是为宫里办事的,纵然咱们家有千错万错,上不得台面,可那也都是一心为着陛下,家里面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他,何曾亏空过陛下半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关起门来什么事情不能商量,陛下立威竟拿自家人开了刀,沐哥儿的三个手指头活生生地齐根切了。明日又要三法司协同会审,大哥和侄儿没有功名在身,上了堂审那必然是要受大刑的,这可真是他阎罗血煞教出来的铁石心肠! 要是真闹上了公堂,平白叫外人瞧了笑话不说,日后咱们家还如何在中州立足?如何能震得住下辖州府?这事长姐您万万不能坐视不管!」 末了,黎仲仁拂袖冷哼一声,「若是儿子大了,一心要做仁君贤主,不服长姐管教,那我们也不必顾忌什么脸面,干脆便闹到都察院去!要论罪,也该先论一论那萧三秋狝谋逆,斩杀百官的罪!」 黎太后双目紧闭,手捻佛珠,诵经不停,对外头的争端置若罔闻。 唯独手下的木鱼在听到「不服管教」时,重重地落下一记清脆的梵音。 黎融伸手轻拉了他父亲一把,轻轻摇头示意,太后与皇帝母子不睦已久,直言此事无异于驳太后的颜面。 论什么武扬王的罪自然都是气话,沈玥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眼下自身难保,更遑论其他。若此时再惹恼了太后,那明日会审第一个要被攀扯进去的,便是身担金玉良缘家主虚名的黎仲仁父子。 黎仲仁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黎融陈情道:「姑母,诏狱那边递过来的信,陛下今日提审了沐哥儿,口供大略誊写过来我等瞧过,陛下想要看的远不止内廷府库贪墨几两银钱的这点小事——前几年琅琊盐铁的私矿的矿难,秋狝死的那些官员家里的妾室通房姑娘们,平日同内阁迎来送往的帐目名册……这些事情要上了公堂,可不止千钧重。 事发突然,先前未有防备,明日三司真要堂审沐哥儿和大伯,怕是要撼动了整个金玉良缘的根本。 到底是弃车保帅还是毁棋翻盘,肯请姑母三思,早做决断。」 黎太后依旧没有回音,厅内一时沉寂,唯余佛香裊裊,诵经不停,木鱼不急不缓地敲在众人的心头。 黎仲仁等得心下焦灼,他来回踱步,冲着内屋大声道:「长姐!保二哥还是保黎家,您就给个痛快话罢!」 黎太后不疾不徐地念完了一整卷经书,方才罢手停歇。 她久居深宫养尊处优,保养得当,又年纪尚轻仍在盛年,仪表雍容华贵,行止高雅得体,灯下却依稀可见,沉寂的眼角已有斑驳细纹。 「无量天尊。」 黎太后轻声念了句佛号,将手中的经书递给身侧跪侍的女官,轻声道:「今日俗事叨扰,诵经不诚,且将这卷哀家的手抄经拿去焚了罢,权当给佛祖赔罪。」 女官恭谨地捧了经书退出。 木鱼声声清脆再度响起。 被晾在原地,半句回应都没听着的黎仲仁霎时心头火起,他正要闯进去,扔了那劳什子的砧槌,黎融却不动声色地拉了他一把,沖他使了个眼色。 女官捧着经书走到二人的身前,驻足少倾。 靛蓝的封皮上,太后金粉硃笔的字迹——《地藏经》。 佛祖亲告众生,临终渡亡者,念诵《地藏经》,渡恶人化业障,救亲者于恶道。 太后长跪佛前,焚香诵经,是为着——渡往生。 大风唿号撕扯了整夜,卷落枯叶无数。 沈玥在武扬王府书房客座的蒲垫上窝着,不大的一个小蒲团,姿势并不如何舒坦,他却难得没有噩梦惊扰,睡得深沉,清晨醒来的时候,萧亦然已经不在书房。 他身上盖着萧亦然的氅衣,面前的小炉上温着一小碗米粥,桌上压着一纸笺牍。 沈玥披着氅衣,上前拆开了笺纸——黎元明与独子黎沐因贪墨内府库巨额官银,于十月朔日晚,畏罪自戕于大理寺诏狱。 …… 沈玥还未醒盹,眼神带着些许迷濛的疲惫。 他垂头捏着这一张薄纸,两条人命,平静地露出一丝轻笑。 果然如此。 从来如此。 无人不可死,至亲亦可杀。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太后娘娘酷酷的(小声说) 比心~ 第54章 破心防 沈玥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他神色平静地放下手中的笺牍。 时间才是世间最有力量的存在。 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生母皇太后当做痴傻呆儿,关进东宫偏院,却仍旧还抱有一丝幻想的那个孩童了。 第119页 他从昨夜脱下的外衫里摸出两封一模一样的圣旨。 【黎元明掌内府库贪墨之巨,朝野震惊。 然我朝以孝治天下,朕不忍令生母皇太后受骨肉胞弟死别之痛,故特赦其父子性命,幽闭不得出。 父母有役,子女服其劳。 朕愿代偿其过,内府库收归户部,此后十年不开,不留私银,减免用度,衣食节俭,以安民心。】 另一封则简短的多。 【太后干政失德,着即刻迁于京郊行宫。】 沈玥面无表情地将第一封圣旨扔进炭盆里。 火舌惨澹,缓缓将他最后一丝亲情奢望吞噬地一干二净,空余飞灰。 …… 沈玥低下头,看着炉上热着的粥,眼底终于升起一丝暖意。 他从未发觉自己竟然是如此地依赖萧亦然的存在。 能让他在心灰意冷之时,给他一处窝身,递上一碗热粥,暖他心意的人,也就只有他这个嘴硬心软的好仲父了。 沈玥笑着端起碗,喝完了粥,他起身欲走,却蓦地发觉那根他宝贝了许多年的红绳,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的腕子上。 沈玥握着手腕,怔怔地愣了片刻。 他用这根红绳拴回了萧亦然的命,却在他转醒后迟迟不收回来,本就藏了几分不可与外人道的私心。 他年幼丧父,是萧亦然在火海里给他接过来。 他很清楚萧亦然待他,除却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外,多出的几分情感至多如兄似父,于他而言已是弥足珍贵。故而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那些本不该有的贪婪,唯恐一旦曝于人前,连这一分真心都会被消磨殆尽。 沈玥目光微黯。 连这一丁点奢望都不留给他。 他长舒口气,拿起纸扇轻轻敲着胸口,强行将心头那些肆意疯长的喧嚣妄念压回身体里。 萧亦然自外间换完药,披着衣服进来。 沈玥背对着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笑意盈盈地转过身:「叨扰仲父一夜,仲父休息地可好?」 「无妨。」萧亦然见他已经醒了,便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今日无朝会,陛下可有什么打算?」 沈玥还拿捏不好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心思,能被他收留一夜就已经很不错,也不好再如往常般强赖在他王府不走。 他轻点了两下那张笺牍,如实道:「託了仲父的福,如今朝廷少了这样一批害群之马,暂且可以安生几日。金玉良缘的态度朕已明了,是时候该会一会铁马冰河的谢大当家了。」 萧亦然身形一顿:「陛下要面见谢嘉澍?」 沈玥点头:「是。朕说过不会让严子瑜嚣张太久,不彻底解决了仲父的后顾之忧,朕不会就这般轻易地放你致仕的。」 「陛下对谢嘉澍此人,了解多少?」 沈玥坦诚道:「此人行事低调,年纪又大了,鲜少出面,朕多方打探过,也只知道明面上的那些。」 萧亦然:「铁马冰河帐面上瞧着,是四大家里最弱的一个,实则九州十八路分舵战力显赫、族人齐心,且常年在九州各地走货,家族中心放在河北还是中州,于其影响并不大。 故而即便谢嘉澍身在中州,依旧能牢牢把控着谢家的权柄,从未闹出如金陵严家分派别而治的事端。 要想从铁马冰河来抓他的弱点,几乎不太可能。」 他一边说着,推着轮椅,从钟伦遗留的箱子里翻出几份文书,递给沈玥。 沈玥点点头,认真地翻看。 萧亦然:「铁马冰河是干苦力做起来的,河北州与漠北相邻,民风彪悍,谢家人磨砺下一代掌权人也与漠北相差无几,甚至要更难些,都是放到底层歷练起来的。 谢嘉澍那一代,恰逢世家最辉煌的时候,他走南闯北,上三道、下九流都拿捏地极好,不恋权势,敛财有道,散财有术,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是个难得的人物。」 彼时天下纷乱,群雄辈起,铁马冰河因时而起,当年萧亦然生擒四大世家入中州受审,之所以能令九州为之侧目,便是无人相信他能在谢家的封锁之下,悄无声息地将杀手埋进了世家之中。 也正是那一天,武扬王站在他这位挂名的岳丈肩上开始了他的铁血摄政生涯,而九州则纷纷流传出这样一句话——在朝武扬王,在野谢嘉澍。 寒微草莽出身,与当朝摄政王相提并论,可见一斑。 「仲父鲜少这样评价过谁,看来上代的世家之主果然与如今的严子瑜、姜帆之流有霄壤之别。」 沈玥放下手中的记文,正色道:「朕也有所耳闻,当年仲父清洗世家时,铁马冰河基本未受多大损失,从天门旧案中摘得干干净净。 若不是谢嘉澍的手里捏着各州督抚的干系,铁马冰河也断做不到如今这般放肆地垄断九州之路。」 萧亦然直言道:「谢嘉澍能从我手里挖的走钟五爷这样的悍将,臣虽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应对,但先前我们对付黎家、拉拢姜家的那一套,丢到铁马冰河这里,压根儿不够看。」 「朕……朕也并未有什么良策,只不过是浅浅地挖了个坑给他跳。」沈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坦白地承认,「对上这样的老奸巨猾之辈,无非是三分哄七分骗,朕其实……也并不是很有把握。」 萧亦然笑了笑。 第120页 这可不就是这崽子拿来对付自己的招式? 他长舒了口气,沉声道:「事关数万流民的生机和性命,臣与陛下同去罢。」 沈玥征了一下:「仲父……要见谢嘉澍?」 当年先帝赐婚于他,虽未礼成,可毕竟也许了谢家的二姑娘给他,算是他名义上的……岳丈。 「有什么问题吗?」萧亦然反问。 沈玥有几分为难地看向他:「仲父的伤……」 「只要不当场打起来,就无妨。」萧亦然笑了笑。 「好。」沈玥见他神色轻松,心里有了底气,也跟着露了笑意,「那朕便下旨,宣谢嘉澍觐见。」 萧亦然着手收拾了桌上未处理的兵部文书,递给沈玥,示意他顺便带回去。 沈玥极有分寸地照应着他上了马车,行止有状,并不如从前一般亲近。 萧亦然点到即止地送还了他的心意,沈玥亦心照不宣地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只是一路上,那封致仕的辞呈,被他捏在手里反覆地揉搓,几乎要搓出了毛边。 萧亦然侧目打量着,终于在那张可怜的纸张被他抠出破洞前,伸手将辞呈拿了出来。 沈玥正发挥着他那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于脑海里忐忑地反省着自己这些时日的一举一动,是否有在他面前泄露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被他这一拉扯,方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管好了自己的手。 沈玥恭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悄然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将红绳还给自己,究竟有没有猜到他的心意? 倘若他猜到了,又知晓到了什么程度? 沈玥脑海中的纷乱,一时间不受控制地掀起轩然大波。 不幸的是,他在这人三番五次险些丧命在自己眼前的刺激之下,就趁着他仲父睡着,胆大包天了这么一次,便被抓了个现行。那层他小心翼翼护着的窗户纸,早被捅了个稀碎。 好在,萧亦然虽是个不解风情的铁疙瘩,但还有几分呵护他自尊的心,知晓了他的心意后并未苛责,也不曾点破,只是委婉地提点他最好就此放弃。 萧亦然将他那一点不自然的反应尽收眼底,暗暗头痛。 似乎……这种程度的提醒,于沈玥而言,并不足够直白? 二人各怀心思,气氛有些微妙地尴尬。 沉默片刻,沈玥终于忍不住,试探道:「朕能问仲父一件事吗?」 萧亦然似有预感地偏头看向他:「陛下请讲。」 「朕知道……秋狝于仲父,打击极大,仲父伤重,军政矛盾达到顶峰,一触即发。」沈玥艰涩地组织着自己的言语,尽量避讳地说,「仲父是如何能够确信,袁大将军会与朕联手以对,而不是……」 ……而不是一刀剁了他。 萧亦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若他在朝,执政掌兵,中州城外的北大营就是忠心护国,荡平九州的国之利器。但若他就此致仕,甚至撒手归西,仅凭沈玥手里那点还未握紧的政权,又该如何牵制袁钊和他的五万铁甲? 届时,利器亦可窃国。 「朕……朕并未有指责将士功高震主之意。」沈玥见他良久不言,解释道,「朕得有今日,全都仰仗仲父的一力相护。所以朕才想要知道,那些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仲父都为朕做了什么。」 他还不死心。 十个谢嘉澍绑起来,也不比沈玥更难缠。 萧亦然深知沈玥这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性子,若要他自己揣度,难免会想出更多弯绕。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臣不过是将陛下赐的些许药材,转手送与了袁钊,为他八旬老娘亲调养身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袁大将军行正坐端,定会护陛下周全。 至于臣,秋狝生变,交权致仕,都不过是形势所迫。说来惭愧,臣并没有提前为陛下预备什么万全的筹谋。」 沈玥瞧着腕上的红绳,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他是如何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但他仲父当真是连避嫌都避得这般毫无技巧。真是唯恐他不知道,自己这层窗户纸已经漏了。 沈玥此刻就像已被判了刑期的案犯,反倒没什么可忐忑的了。 「仲父的确有心了。」 沈玥「啪」地展开纸扇,直戳要害:「可朕当年,身上不是还背着蚀骨散的嫌疑吗?朕赐药,仲父也敢随意相送?仲父就不怕袁家老太太……撅过去?」 萧亦然:「……」 他若开口反驳,不亚于直接承认,他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那份指证沈玥下毒的口供。 这四年来,沈玥一直耿耿于怀的冷漠和疏远,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明知道蚀骨毒的目的就是要离间君臣二人,此人又能潜入内廷,将钉子埋在陪同沈玥长大的太监身上,若他不与沈玥切割开来,这一次是蚀骨毒,下一次又会是什么?这一次下在他的杯中,下一次会不会落到沈玥的口中? 当时沈玥才不过十四,他如何能将这种话对一个孩子说出口,让小沈玥也跟着自己那样日日活在谨慎忐忑之中,连一口水,一块糕饼都要小心翼翼地提防吗? 如今沈玥大了,也有了自保之力,若是没有秋狝里那个小心翼翼的吻,就算承认了也无妨,可他才婉拒了沈玥的心思,这个时候承认了这些,怕是才刚推回去的那一尺,立刻就能被淹回来一丈。 第121页 萧亦然长长地出了口气。当初教沈玥兵法时,那种熟悉的气闷感又噎回到胸口。 沈玥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又或许是……正因为朕身上背着蚀骨散的嫌疑,仲父才要如此为朕提前筹谋罢。毕竟,一旦蚀骨散的事情瞒不住,仲父就得用这些朕赐药的恩情,来保证袁大将军气急之下,不会一刀剁了朕,是吗?」 「所以……仲父是因为要护着我,才烧毁了何内监指证我的口供。」沈玥低下头,「仲父宁可毁掉线索不再追查,也不留下一丝一毫对我不利的证据,可我……可我那时候,却还因为仲父毁了口供,对仲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沈玥说着就红了眼眶:「不仅是那次,我还三番两次地质疑过仲父为何不信任我……明明仲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就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我,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仲父也为我规划好了一切……我以为是自己输了,其实仲父一直在让我赢。」 萧亦然无言以对。 他头一回觉得,这人太聪明,随便摸着一点由头,就能将前前后后的瓜葛尽数翻出,实在不是件什么好事。 沈玥把头埋进臂弯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问:「仲父……还为我做了什么别的筹谋?」 「……都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陛下现在想报恩就不必了罢。」萧亦然听他的声音有些沉闷,捏了他的脖颈一把,想要给他揪出来看看。 沈玥缩在臂弯里,固执地不肯抬头:「过去的这四年,仲父过的好吗?」 「……还好。」萧亦然沉默片刻,补充道,「不用教陛下兵法,不用给陛下抄字帖,也不用为陛下捏泥人,臣过得还算不错。」 沈玥听出了他刻意迴避不提这些年蚀骨毒的折磨,和那些为他挡过的明枪暗箭,闷闷地笑了笑:「我就那么让仲父头痛吗?」 「人贵在自知。陛下现在知道,倒也不算晚。」 「已经太晚了……」 他迟来了四年。 他让心心念念的这个人,生受了四年的蚀骨之痛,一身铮铮铁骨消磨成元气大伤,提不起枪,负不了甲……但即便身处如此绝望的境地里,萧亦然仍在尽其所能地维护着他,维护着他这个被所有证据指认的元兇。 可那时候他在哪里?他又在做什么?他又为他做了些什么? 在理所应当地受着他的庇护,在因他的避而不见质疑委屈,在自怨自艾中对他心生觊觎,甚至一门心思想要占有他,让他再也不能如此轻易地丢弃自己…… 纵使迟钝如萧亦然,此刻也已察觉到了沈玥声音里的酸涩。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轻抚上沈玥钻进臂窝里,只露出一个软绒绒的后脑。 圆润、饱满,是聪慧至极的骨相。 「陛下还这样年轻,怎么就会晚呢?莫不是这四年受了什么了委屈,要向臣诉苦的吧。」 「比起仲父,我那些算得了什么委屈。」沈玥负气地说。 「委屈就是委屈。」萧亦然轻笑着,「刀砍在身上,不论轻重都是一样的痛,哪有什么委屈是更了不得的?」 他声音低沉如钟暮之鼓,轻柔又沉重地敲在他的心尖上。 沈玥愣了片刻。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一样的……我不要紧。」 萧亦然摸着他后脑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若当真不要紧,下次再翻王府的墙,我就叫护院放箭了。」 沈玥被他拍地有些发懵:「那我对仲父来说……也是很要紧的?」 「……」 萧亦然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他不过是断了沈玥的旎念,了却他那些本就不该有的心思,方才只受了一分挫,这崽子就能露了十分的委屈给他看。 他不知道自个儿要不要紧,那个在秋狝时,理直气壮地割开腕伤,以自伤来伤他的小没良心又是谁? 「陛下问这话,还有没有心?」萧亦然搁在他后脑的手,说着就又给了他一巴掌,「臣的忠君之心都餵了狗了?还是说我不觉得你要紧,你就不拿自己当回事?非得众叛亲离,高处不胜寒了,你才满意?才觉得这皇帝没有白做?嗯?」 他说一句,就拍他一掌。 沈玥被他拍地做不了鸵鸟,被迫抬起头,看着他。 他曾信誓旦旦地顶撞过恩师,他仲父之心,永远可测。因为……不可测,也无妨。 他知道权欲惑人,人心难测,也知道主少国疑,权臣摄政的下场多半是你死我活。他翻遍史书,博览古今,想要寻一条出路,为心尖上的那个人求一个善终,然亘古未有,闻所未闻。 除非——让他来做那个输家。 他小心翼翼地送出一颗真心,并做好了被伤害、被辜负的准备,他愿意如此,并甘之如饴。可他当真对这个人,没有一丝半点的期待了吗? 大约还是有的罢。 原来他一直都在被这样无私的私心偏爱着。 终于有了那么一个人,从未有一刻,放弃过这样的自己。 沈玥经年累月铸起的心防,在这一瞬间,崩塌地猝不及防。 他突然就觉得这些年习以为常的事,那些被忽视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尽数翻涌上来,冰冷的王座,刺骨的人心,权欲的争夺……早已将年少的他压得不堪重负,难以喘息。 他勐地扑过来,在萧亦然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地将他抱在怀里,像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宝。 第122页 「仲父……以前要仰赖你护着我,以后都让我来为你筹谋,好不好?」 萧亦然不由怔了怔,僵硬地拍了拍少年人的后背。 这话沈玥在他面前说过不止一次,笑着闹着的,插科打诨的,一向是他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但不知怎的,这次哽咽的声音里,似乎隐约有几分真心流露。 「仲父信我吗?」沈玥没有得到回答,又急切地问了一次。 「……信。」 沈玥松开环住他的手。 冬日的暖阳在这一刻照进摇晃的马车。 他终于可以和那个被遗弃的孩童,和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比心~ 第55章 分尸宴 沈玥将会面的地点定在了户部的广盈库。 户部众人清点赃银,来来往往,铁马冰河的谢大当家,和姜淼带着两位长老已然恭候多时。 沈玥先在下首位安置了萧亦然,而后吩咐内侍布下清茶。 沈玥举盏道:「户部吃紧,岁贡的青芽,委屈诸位,将就些。比不得诸位府上的名贵。」 谢嘉澍与萧亦然一般,不动外食。 姜淼浅尝一口,笑道:「茶汤清亮,贡茶自是茶中精品。」 「精品虽好,却比不得极品名贵。」沈玥顺着她的话音开诚布公,诚恳道,「朕近日得了一批极品的好货,要走南洋填补些私库的亏空。 今日便是来与诸位谈一谈,这批极品,怎样送,如何分。」 沈玥这「三分哄」也当真是真金白银下了血本的,一开口,便给会面定了调。 正如他在诏狱之中对黎沐所言——黎姓失鹿,共逐之。 这是一场尸骨未寒的嗜血盛宴。 谢嘉澍极沉得住气,垂眸凝神,一语不发。 谢家这么多年的垄断,并非纸上谈兵,他笃定这批赃官和黎元明查抄的珠玉瓷器等一干珍宝,若要运送南下,必然只能走铁马冰河的路子。 纵使面对天子,他也有资本托大拿乔。 萧亦然冷言道:「既是极品,价值连城,此番南下山高路远,为防路上有个万一,臣举北营的铁甲军护送,更为稳妥,还请在座的各位多多配合,事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 沈玥眨眨眼睛,暗自在心中为他仲父这一招,竖起一个大拇指。 他想借铁马冰河的道走,谢嘉澍必要趁机宰他一刀。 可萧亦然上来就直接抢了谢家的活路,要冲开谢家赖以为生的官道封锁。 两相权衡之下,谢嘉澍自然只能掉头,选择他原本相对温和且互利的借道提议。 人性一贯如此,不掀了房顶,便不会同意开窗。 谢嘉澍蹙眉,举起茶杯掩饰性地浅啜一口。 姜淼秀眉紧蹙:「王爷此举,虽说有违当年之约,但毕竟此行走货实在珍贵,我等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 姜家长老适时地咳了一声。 姜淼歉意地笑了笑,咽下后话不表。 萧亦然:「铁甲军此番南下只为替陛下运货,事关国库,用之于民,想来诸位可以理解。若有什么需求,也可在此提出,陛下与本王自会酌情考量。」 沈玥用力点头:「仲父说的是。江北、浙安连年减产,今年又报了大旱,诗画古玩玉器毕竟不能拿去赈灾,此事干系数十万百姓生计,生民之事不可谓不重。」 言尽于此,谢嘉澍不好再继续袖手旁观。 他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慢条斯理道:「陛下应该对金玉良缘这些年的走货多少有些了解,除却每年海上回来的岁贡,其余都是走着谢家车马。 虽比不上此番送货珍贵,但毕竟老马识途,倒也不必为这等小事,令北营的将军劳心。」 不愧是他仲父。 三言两语,人就已经上套了。 沈玥摇着纸扇,垂眸暗笑。 萧亦然冷哼一声:「并非本王信不过谢大当家,只是兹事体大,放眼雍朝九州,还有何人敢犯我漠北铁甲的军威!」 他言语森然,落地似有金石铿锵之声。 谢嘉澍从容以对:「铁甲之名固然威震九州,然每年军需供给成千上万,也是我谢家的车马一车一人拉到漠北的,现下这今年的军粮,也还正走在我家儿郎的路上。」 一记软刀直戳萧亦然的软肋,他立时怒目。 沈玥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将最初那份提议再次抛出:「若能将这一批珍玩顺利送至大西出港,如何送,怎样分,皆可商议。」 萧亦然一掌拍在桌子上,冷斥道:「商议什么!谢当家好大的口气!北运军粮抽调了多少人? 铁马冰河还有多少人手能护送此番南下? 今年初雪下的早,万一在路上耽搁了,是区区一个谢家能担待的起吗!」 他说翻脸就翻脸。 言辞犀利,声音铿锵,被他压制的厅中众人,面皮上都隐隐有种如临刀锋的冽痛。 但有那么个人是不怕他的这身煞气的。 甚至于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凑过来沖他没心肺似的笑。 「仲父息怒……息怒,护送军粮自然是要放在首位的。」 沈玥边安抚边替他打着扇,笑眯眯地将问题点给谢嘉澍。 「谢当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人力自然也是能够调配协调的嘛!」 他说的轻巧,仿佛上嘴皮一碰下嘴唇,谢嘉澍便能凭空生出上万车马,去给他运珍宝、换钱粮。 第123页 调配协调与无中生有是两回事。 在座的各位心里都清楚,若铁马冰河当真能有如此的人力、物力,同时吃的下军粮和这一批赃物,那这九州恐怕都要跟着姓了谢。 二人唱红白脸,一硬一软,以退为进,逼其做出权衡。 他若想要分这批赃,就得割肉放血,做出让步。 他要是不想分一杯羹…… 那还真不行。 旁边还有个阎罗血煞和他的五万铁甲虎视眈眈,只要他敢说出半个不字,立刻就要打破旧约,挥师南下。 这哪里是什么大手笔、许好处的分尸宴,分明就是赶鸭子上架,逼公鸡下蛋——强人所难。 但今日这一开局,又有价值连城的天大好处压着秤,谢嘉澍甚至连翻脸都没有道理。 …… 谢嘉澍沉吟不语。 再强人所难,他也要迎难而上。 这哪一方,他都丢不得。 铁马冰河不同于其他三大世家,有绝对无可取代的资源和矿产,仅仅是依靠霸占了九州的官道往来,做这走商护送的买卖。 强买强卖的营生,一旦破开一个口子,雍朝九州便再无谢家的立足之地。 姜淼从旁递过来一记良策:「每年的军粮,都是铁甲和谢家共同护送,既然王爷如此看重军粮,不若再抽调一个分队与先前的护粮队汇合,也可为谢当家腾出些人手。」 谢嘉澍眼前一亮。 江浙驻军纪律散漫,倘若调动他们押货,怕是连车都能给他生吞了。 铁甲军倒是军纪森严,不会妄动一丝一毫。 但若当真放他们南下运宝,走的是官道。 保不齐人一过逍遥河,这群兵痞就撒丫子飞了,在江浙两州横冲直撞,甚至趁机灭了两州督抚也不是没可能,是万万不可能放他们走这条道的。 但粮马道与官道不通,且一路多山,五里一驿站,一路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倒不是不能冒一次险。 他们能想得到的,萧亦然自然也明白。 阎罗血煞谁的面子也不给,桌子拍得山响:「我等北营的将士身兼护卫皇城之责,中州刚出了这样的乱子,要抽调本王的兵去拉马车,绝无可能!」 分明这人刚才还要调兵马去押送那批珍宝南下,换做押粮,却又断然不肯了。 其心昭昭,人尽皆知。 姜淼尴尬地笑了笑。 沈玥殷勤地递过来一杯清茶:「仲父喝茶,消消气,慢慢地议。」 …… 萧亦然态度强硬,连消带打,一番争议下来,会面不欢而散。 临别时,引路的内监特意带着几人自广盈库侧方绕了一圈,瞧见往来人员清点盘库。 大风掀起盖布的一角,露出二尺高的红珊瑚,坠着各色珠玉。 重利当前,谢嘉澍也算沉得住气,先去了信与各方总舵商议,确信铁甲军南下运粮队只走粮马道,不至于威胁官道封锁。 而后他才私下与沈玥和姜淼密会洽谈,得利分成皆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方才拟约签字。 小皇帝先斩后奏,武扬王被三方排除在外,最终不得不「勉强」接受了小皇帝的调令。 萧亦然从北营抽调八千铁甲军快马南下,与先前秦朗带领的两千护粮队汇合,从铁马冰河的手中接手军粮,自行押粮车入中州。 严子瑜想借军粮敲一笔竹槓,令其不得不认他取代严裕良,成为中州严家的无冕之主。 沈玥便借黎家和贪墨案抄家而来的珍宝,占了铁马冰河的车队。 谢家贪心有余、人手不足,不得不默许铁甲军南越逍遥河,替其押粮。 ——军粮握在了铁甲军自己的手上,任何想以粮为刀,掣肘漠北的势力,皆被粉碎。 早已接到陆飞白传讯的袁征,与严新雨送家主令入金陵,在保证军粮调出后,便与龙舟分道而行。 袁征与陆飞白挟姜帆和任卓继续南下,九艘龙舟则孤身返航,沿邗沟入海。 改道后的龙舟顺风顺水,现下已经走入了琅琊境内。 【蛟龙入海卷潮回,得偿浅滩之志。】 萧亦然侧卧在榻,看着窗外的纷纷扬扬的落雪,将手中的回信扔进面前的炭盆里。 锦囊三计中的第一计,已悄然奏效。 * 随着黎元明的畏罪自杀,武扬王交出除北营外所有明面上的官职和权柄,沈玥于朝堂的政令得归正轨,亦在有条不紊的推行之中。 先前沈玥态度强硬,朝中上下风声鹤唳,皆以为他会承袭武扬王的作风,继续削官查贪,甚至重开镇抚司的风声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他却并未轻举妄动。 天子剑矛头一转,借着黎家不得已而退让,太后的迁宫,以内府库的贪墨案作小切口,撬动起一场影响后世九州的大民生之举——以开源节流为准的嘉禾新政。 当朝天子虽年岁尚轻,却跟随武扬王歷过战火,挨过饥荒,见过最真实切肤之痛的民间疾苦,深知激昂之文易显空泛之理,新政出乎意料的接地气且实用。 沈玥从大内宫制用度削减开始,仅以宫中贵人须着换洗旧衣的小事着手,改制过往后妃帝王衣不必盥洗,冠带帕袜用一次即废的行止,裁剪织女绣娘上千余人——仅此一项便节省宫中开支数十万两。 宫中开了节约的源头,内阁随即效法。 第124页 先永贞帝在位四十载,崇道尚乐的奢靡之风,被强力扭转。 嘉禾新政温情与决断并行,沈玥亲至大理寺升堂公审,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将秋狝乱臣的赃银尽数列举,详尽至查抄的每一封官银都清点在册,宣告其贪墨之巨并将名单张贴于市。 大理寺外静坐抗议的闹事者,吃准了歷来朝廷于大案要案之上的模稜两可,却在未煽动起更大的骚乱之前,便被朝廷公开的铁证如山死死钉住,成为新政稳固的奠基石。 四大家出乎意料的配合,朝堂上下众人一心。 一场风暴,精准地绕过所有可能爆发的区域,被沈玥牢牢地拿捏在了朝堂之上。 * 此后一连几日,大雪封门,整个中州被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下。 初冬来的格外早些,提前昭示了这必然是个严寒至极的冬天。 萧亦然一早去信递到宫里,提点沈玥除却备粮备荒之外,也应多备炭火木柴,南城民众多贫苦,每逢落雪要加守备巡城人手尽早清扫,以免积雪过重压致房屋倾塌。若城中人手不够,尽管去北营外调。 沈玥日日忙得不可开交,得讯后还是特意微服去了趟南城。 他手下可用的人手不多,经过秋狝大清洗后也未曾再补,朝会上有谏言提起,也被他以赈灾为要推脱了。 萧亦然隐约猜到几分他的意图,只是眼下他囿于伤病,被关在王府中闭门静养。 沈玥自从那日听他送药给袁钊的老母亲之后,此后送来的补药皆是两份。 老姜头收了药材,一点不吝惜地日日给他变着花样的熬煮,银针几乎将他扎成了刺猬。 「老汉先前给你配过八枚毒丸,近日用了两次,剩余的六个全部交上来,少一个都不行。」老姜头黑着脸,递过药汤。 「好歹给我留一两个,以备不时之需罢。」萧亦然绞着眉一滴不剩地灌了个水饱,试图讨价还价。 「若非关键时刻,我绝不滥用。」 「一个不少。」老姜头收回碗,不为所动。 萧亦然迟疑片刻。 「少一个,老汉就告诉阿钊,叫他写信给你大哥。」老姜头面无表情地祭出杀手锏。 「……」 「好,好。我交,一个也不留。」 萧亦然无奈,一五一十地招供了自己□□的冠带,佩绶,髮簪…… 老姜头一一撬开验了,尽数扔进了炭盆里。 老姜头照例给他扎过一遍针,收针以后却没走,吩咐道:「去叫所有撒在外头的人,一个时辰内务必都赶回来,逾期不许再进。 明晨什么时候喊开府,什么时候再许人出入。」 老姜头自行抱着酒壶,宿在了外间。 萧亦然肩伤过重,伤了元气。 今夜……怕是最难过的关口。 * 夜里,蚀骨毒发和飘然大雪不期而至。 萧亦然周身的经络被银针封着,气血不通,以求尽量减轻毒发灼痛,避免蚀骨毒随血气游走涌进了伤处,血流不止。 他四肢冰冷,满怀冰雪,一腔冰寒顺着唿吸流下,似乎冻住了五脏六腑,僵冷的像经久不化的寒冰。 冷并不比痛容易捱。 他浑浑噩噩地熬着。 似乎在挣扎中咬破了舌尖,唇齿间全是满溢的血腥味儿。 他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就连松口的气力好像也被冻住了。 他将自己的心封在了漠北的雪夜,只带着一副空壳坠到血海里沉沦。 他鲜少有梦,也从不敢回头,唯恐见故人,也唯恐……闭上眼,无人可念。 他几乎都要忘了二哥的模样。 这会儿,萧平疆就站在风雪交加的寒夜里,银枪尖儿挑着一桿暖融融的风灯。 萧平疆笑着俯下身:「小三娃儿,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他茫然地站着。 萧平疆回头见他一动不动,白花花的大雪落满了肩头,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愣着做什么?上来呀!二哥背你回家。」 他没来得及说话,手里便塞进来那杆银枪。 萧平疆脱下身上的披风,噼头盖脸的罩下来,将他捂得严严实实,一把揽到自己的背上,稳稳地站了起来。 「别瞧不起你二哥,虽然二哥生的晚了两年,没有大哥长的高,但小三娃儿我还是抗得动的!」 风雪在耳边唿号,两个人,一盏灯,慢慢地走着。 「……二哥。」 「嗯。」 「……我们回家吗?」 萧平疆低低地笑起来:「不回家你回哪儿?爹和大哥四处找你,母亲包了饺子,你最爱吃的青瓜馅儿,从秋时就放在地窖里冰着,我们哪个都不许碰,就只给你一个人吃呢。」 「我分给二哥吃。」 「二哥沾了三娃儿的光,得谢谢你!」萧平疆拍了拍他的腿,「下次出门,可不敢再这样乱跑!」 「……嗯。」 他疲惫地垂在二哥的肩头。 回去吃青瓜馅儿的饺子。 父亲要罚他们三个跪祠堂。 大哥怀里还藏着一包集市上买来的饴糖。 加了杏干熬的,听说是中州里最时兴的吃法。 …… 原来他都记得。 一直都没忘。 卫国公府门有两个高大的石狮子。 第125页 右边的那个缺了一颗牙,是他拿二哥给他做的弹弓打掉的。 这里是他的家。 萧平疆在门口的石阶上给他放下来,站定在他的面前:「小三娃儿,回家吗?」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风雪里,艷羡地看着国公府的高悬的明灯,慈爱偏宠他的嫡母,熟悉的官将……和身后漆黑寂静的寒夜。 萧平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看什么呢?那里还有人在等你吗?」 他在来这里之前,写好了致仕辞呈,交出了掌握多年的权柄,筹谋许久的新政也已顺利开展…… 似乎……已然了无牵挂。 他可以回家了。 「……没有的。」 「没有人在等我。」 风尘僕僕的夜归人,没什么比家的诱惑,更让人希冀。 他几乎无法遏制身体趋光的本能,挣扎着握住了二哥的手,一道走上石阶。 这一夜大雪不停,雪压枯枝,四野无光,夜色寂寥得恍若无声的浓墨。 王府外,一辆马车卧在小巷里,静静地候到了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们,比心~ 第56章 一两银 翌日,张之敬前来回禀。 王府晌午才开,他在门房处喝了一肚子茶,才被放进萧亦然的主屋。 惦记着萧亦然身边无人知晓他的蚀骨之毒,没有得手的人伺候,沈玥便送来了小太监平安。 府上的粗使侍卫因他年纪小,又是漠北卫所出身,对他颇为照顾,出力的粗活向来不使唤他做,他便日日守在萧亦然的屋里。 张之敬在小平安这里又喝了几碗茶,里头这才喊了人进来。 屋里燃了三四个炭盆,烧得旺,热得像个焖炉。 萧亦然半靠在床上,手臂和后背都扎满了银针,老姜头正着手处理他的肩伤。 他面白如纸,精神恹恹,但好在最惊险的关口已经算是撑过去了。 「张统领久等了。」萧亦然沖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 张之敬刚进来,就已经被这屋子里的热气燥出了一身的汗。 他垂手坐在床前,静静地候着老姜头给换药。 「长话短说。」老姜头绑好纱布,叮嘱道,「老汉就在这盯着,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先喝了药睡下,不许亲力亲为。」 「好。有劳姜叔了。」萧亦然笑着应下。 张之敬这才上前一步,拱手道:「王爷。既然姜医官令属下长话短说,那属下便直言了。先前严子瑜交投名状漏了行藏,狼牙便顺着他的行踪,以求藉此能追到同他合谋,隐匿在南苑朝臣里的那个人。 追了这些时日,还真追到了一个中间传讯的线人。」 张之敬简短地交代了追踪的线人。 他借沈玥的法子,在严子瑜出入的行程范围之内,调出该坊的记档,一妇人承报自家男人在秋狝时出城,一直不曾归家。此人跛了一条腿,而当时南苑巡防的记载中,也曾记过一名自称海户的跛脚之人,在猎场外滞留。 他解释自己行动不便,且未入场便被驱逐,故而只记档而不曾上报。 次日,大围猎内变故陡生,萧亦然被纵熊重伤。 区区一个平民离家未归,并未引起官方的注意。 张之敬情报谍讯出身,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南苑与中州一直都是单线联繫,南苑向外递交讯息是通过往来的奏疏,那中州里又是如何朝重重封锁的南苑内递信的? 他们恰恰是抓住了漠北军守备不伤平民这一点,南海子湖泊水域众多,趁着天黑,顺着水流往场内流进点什么,再容易不过。 张之敬立刻带着几名狼牙赶往这个线人的家里,四下搜了一圈,南城的破落户,屋顶还是别家搭过来的棚子,间出来的一间小屋,没有窗子,不见阳光,一家四口的吃住都在这逼仄的穷阎漏屋里。 妇人带着儿女无处可避,只能将女儿的脸捂在自己怀里。 张之敬招唿了众人一声,收了刀蹲在妇人的脚边,清了清嗓子,尽量平和地问:「你家男人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任何东西。」 妇人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摸出一两磨得发亮的银锭。 张之敬:「他就留给你一两银子,就走了?」 妇人点点头:「他往常在海子桥抗大包的,没有犯过什么事情的。」 「他从前去过南海子没有?」 「去过的。我们从前是海户,后头赶上了官府征地,才来了中州。」 张之敬眼眸微眯,神情严肃道:「朝廷要征海户的地,每家每户都偿了银子的,你们怎么连个新屋都买不起,就住这儿?」 妇人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那女孩儿憋了许久,藉机从她娘亲怀里钻出来,大声说:「哪个给银钱了?还给爹爹的腿打伤了!每日下工回来都疼的要命!」 「阿囡莫要乱讲!」妇人拍了一把女孩儿的头,赔笑道,「都是官老爷的事,我们哪里晓得有什么偿银,不杀了脑袋就是偿银嘞。」 自沈玥登基后,萧亦然重开秋狝,朝廷绝没有哪个宗亲朝臣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征海户,想来这家人是被乡绅霸占了田产,又不敢声张罢了。 张之敬令弟兄们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放在妇人的脚下。 「莫等你男人了,带着孩子回娘家,讨个好生活罢。他回不来了。」 第126页 说罢,张之敬带着一干人出了低矮的破屋。 走到街尾处,身后才传来一声悲恸的哀嚎。 只是一声。 很快便被嘈杂的叫卖、喝骂、泼水油烟的声音盖过,没入泥尘。 …… 「严子瑜只用了一两银子,便收买了这个线人的性命,做这一去不復返的营生?」萧亦然问。 张之敬点头:「是。贫苦人家,一两银可买二石米,吃一年有余。不算少,也不至招人口舌是非。」 一两银钱而已。 在越风楼甚至买不到一杯迎春酿,落到百姓身上,就是难以逾越的重压。 萧亦然要开口,肩头突然涌上一阵钻心的痛。 他一时说不出话,不得已沖张之敬摆了摆手,闭眼缓过这一阵剧痛。 「王爷的伤……」 张之敬担忧地看着他惨澹的面色,透明得没有半点气血感,整个人像是比外头三九的冰雪还要寒凉,却又识趣地低下头,没再多问。 方才门房没有放他进来,想必就是在料理萧亦然的伤情。 他现下虽然已经退出朝堂,但毕竟掌政多年结怨无数,何况前几日秋狝才肃清了一大批贪渎官员,朝野上下想要藉机趁他病、要他命的大有人在。 没人记得,九州赞颂,天下欢歌的嘉禾新政,是从他蹚出的血水里,生出的新芽。 张之敬撂下先前的话头,挑了些时兴的好事同他说道:「王爷这几日闭门不出,外头都在夸咱们小陛下的新政。 若没有新政这一条规矩,咱们这些乡野人,还真不知道宫廷里的贵人那些个上好的绫罗绸缎,织出来竟然就只穿一次,洗也不洗便扔了。 要是我家婆姨能有这么件好衣裳穿,洗洗补补,怕是十年后,等到我家闺女出嫁,她还能穿出去张罗亲家!」 「这事儿老汉也听说了。」 老姜头上前给萧亦然顺着气,「不光是衣裳,听说那些个擦身的帕子、鞋袜也都只用一回。 高祖爷当年开国立天下的时候,都没有享过这样大的福,这帮孙子倒是跟着作践上了。 皇城里头那得有多少贵人,一天得扔多少东西……先前瞧着小陛下,也没有这么多的讲究呢!」 张之敬:「也就是永贞朝时起的头,内廷供应的丝绸锦缎、珍玩玉石都是金玉良缘的东西,走的又都是内府库的帐,自然是用的越废,银钱就越多。听说有不少百姓,还去了太后住的京郊行宫处闹事。」 萧亦然趴在榻上,从肩上到胸腔内腑仿佛烧着了一般灼烫,他忍着痛缓慢匀长地唿吸着。 半晌,方才缓过这一口气来,咽下喉中的腥甜。 萧亦然接过老姜头递来的热茶,低声道:「即便太后迁宫京郊,那也是陛下的生母。 眼下这个关口,不要闹出乱子,掣陛下的肘。 叫五军都督府的人,多调几队人马在行宫内外巡防。」 「是。」张之敬俯身应下。 萧亦然浅浅地啜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继续说道:「张统领掌着中州的谍讯,朝野民间便替陛下多盯着些。 一旦有人将金玉良缘的罪过,推到陛下的头上,藉机阻挠新政……便很难再施行下去。」 毒发整夜,他脑海里还混沌着,勉强顺着思路往下,继续揣测着世家能使的那些龌龊手段,一时出了神,捏在手里的茶盏便没有端稳,冷不防撒了一身。 老姜头单手不灵便,张之敬赶忙上前拿巾帕给他收拾。 小平安听到里间的动静,也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到底是内廷出来的人,手脚利落,很快换了被打湿的被褥,抱出去换洗了。 老姜头面色不善地敲了他一指头:「昨夜险些做了真阎罗,今日才刚醒便又开始耗心血、瞎操心,有几条命够你这样折腾的?多大的人了,还不懂惜福养身!」 「姜叔教训的是,知道错了。」 萧亦然沖他笑了笑,态度诚恳:「我这两日都好生将养着,望日宫宴前,能不能放我出一趟门?」 老姜头愣了愣,抄起胸前的酒壶呷了一大口,瞪大了昏黄的老眼瞧着他。 「三娃儿……莫不是你鬼门关转一圈,叫什么附体了罢。怎的突然就转了性?」 先前关起门来叫他静养的时候,那是千难万难,说不听也劝不动,各种千方百计、招式百出地脱身出府,事急从权时,甚至连小皇帝都能说敲晕就敲晕。 ——怎的这次还能与他好生商量了? 难道当真是……死门走一遭,知道惜命了? 萧亦然忍着肩上的疼,缓缓举起右手,看着掌心里那块被银枪烙出的伤疤。 雪夜钟伦的那一问,也戳进了他的心头里,他确在心灰意冷之时萌生了思退之意。 英雄枯骨无人问,却叫虎狼占河山。 天下皆苦,不止苦兵卒。 世家当道,总要有人拿命填出一条路来以待后人。 而今良道未开,九州未定,他还远没有到可以就此撤手,将大雍嵴樑都压在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肩头的时候。 「陛下亲政大宴前……总要与同严子瑜亲自谈一谈,他这一两银钱买下的讯息,究竟走向了朝中的何人。」 萧亦然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窗外的茫茫清白,前路渺然。 第127页 层冰积雪之下藏污纳垢,若不即时清扫,只怕沈玥初现峥嵘的新政,路不会好走。 * 南城,永安巷。 中州里地势北高南低,城南低洼故为勛贵所不喜,所居者多是贩夫走卒。街渠未覆砖石,暴雪堵塞了沟渠,粪土污秽都冲到了路上,恶臭泥泞,行人无不掩鼻疾行。 一少公子着藏青圆领衫,头戴方巾,虽衣着如庶民一般无二,然眉如冠玉、芝兰玉树,坐轮椅行于土路闹市而不掩其光华。 「中州城,城摞城,城下摞着中州城。」路边不知从何处冒出一群小孩,被他罕见的芋沿的兔两轮车吸引,一路唱着童谣跟着他的两轮车奔跑,吹的手里的竹风车唿唿作响。 行至拐角,公子停下轮椅,略微偏头丢给僕从一个眼神。 身后的两人利落地抽出身后的唐刀,刀不出鞘,径直朝着这群孩童走去。 少公子头也不回地拐进了深巷,屋门处早有人在等候,将他抬上二层高楼,屏风后一老者正临窗点茶。 「子瑜,何必同几个野孩子一般计较,失了体面。」 严子瑜低下头,拱手施礼道:「侄儿只想着不能露了行藏,被人察觉,这才唬了他们一下,不成想还是扰了三叔清净。」 严卿丘不说话,垂着头倒了洗茶水。 严子瑜见状顺势收了话茬,上前拿起一旁的香锤,将那一盏香灰细细地捋平点燃。 饮茶品香过后,严卿丘抬头方才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问:「联繫上内阁里那个人了?」 严子瑜再度施礼道:「飞书已经放出去了,还不曾收到回信。」 严卿丘冷哼一声,怒道:「这就是你父亲留下的好线人!搭进去了军粮这样好的掣肘不说,一百七十二处通讯之所,几代人的经营,毁于一旦! 没取得了武扬王的性命不说,反倒叫他杀了我们朝中的臂膀,就连往日同内府库的干系都暴露得一干二净! 搬起石头砸死了自己,待传回金陵去,看你如何同本家交代!」 严子瑜垂头不语,面上恭谨如常。 阴谋弄权,有赢就有输。 赢了,他成功取代严二那个废物上位。 输了,有严卿丘这样的叔字辈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交代。 严子瑜低眉敛目,静静地听着他撒火,重新冲起一杯新茶,恭敬地搁到严卿丘的身前,不疾不徐地说道:「三叔莫急。此次好歹拉下了武扬王的摄政之权,倒也并非一无所获。 侄儿今日来找三叔,便是要说此事。」 严卿丘冷哼一声:「只要北营的五万铁甲还姓萧,莫说他萧三只不过是出了内阁,就算贬为了庶民又怎样?」 「三叔说的是……」 严卿丘摆摆手,颇有些不耐道:「行了。别卖关子!庶出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严子瑜娓娓道来:「三叔可知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的新政? 新政令宫中贵人着旧衣,不可穿一日便弃,巾子浴帕等一应织物皆不可只用一次便废。 单这一项,便裁撤下了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等一干内廷顶尖绣娘约两千人,织机一千八百余架。」 严卿丘微微眯起眼睛,在心中飞速的盘算着。 尚宫局的绣娘,顶尖的工艺,若能收下这一批人送至天下粮仓的织造坊,一年的收益可达银百万两。 有这一笔巨资兜底,便不愁如何跟金陵交代先前的失策。 他面上阴沉不显,淡淡地问道:「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小皇帝背后还有金玉良缘等着接手,今年的粮已经交了,我们手上的筹码……可不多。」 严子瑜不慌不忙地俯下身,笃定道:「三叔,粮食年年产,岁贡年年交,靠金玉良缘家的胭脂水粉餵不饱漠北的兵。若三叔放心的话,不妨放侄儿去探一探小皇帝的底。」 「阎罗血煞在围场吃了那样大的亏,正满城搜捕我等的行踪,你贸然出头,就不怕……?」 严卿丘曲起两根手指,重重地弹在他的髌骨上。 严子瑜腿上的旧伤吃痛,霎时冒出一身冷汗。 他强撑着笑道:「先前侄儿试过那萧三,他还需要中州严家有个门面撑着,才好同金陵周旋,必不会要侄儿的性命。」 他既不惜死,严卿丘也没有再拦,只是随意地沖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自行去做。 严子瑜恭敬地行了跪礼退下,行至门口处,一旁的侍女跪在地上要替他穿鞋,他声音温和地阻止道:「莫脏了姑娘的玉手。」 随即俯身穿上鞋,坐上轮椅,抽身而去。 老者看着他的背影,招手命侍女进来:「这香炉和茶盏都拿出去碎了,将他踩过的路都撒水焚香,莫要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污了我的眼。」 侍女不知这话他是说的自己还是那方才出去的严子瑜,捧了那价值千金的茶盏和香炉,低着头退出了门。 严卿丘听着门后传来清脆的金石碎裂之声,布满褶皱的脸方才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 严子瑜出门躬身上了马车,赶车的侍从未走来路。 出了南城后,七扭八拐地绕进了一旁不起眼的小巷。 另一辆马车停在巷尾,两车并行。 严子瑜凑过去,低声道:「绣女的生意,已经谈妥了,利字当头,天下粮仓自然没有半个不字。」 第128页 「严公子火烧了中州所有的通讯之所,还能如此之快的做下决定吗?」另一架马车之中,冰冷的声音透过车帘,落在遥遥白雪上。 「子瑜自然有自己的门道。」严子瑜温和地笑了笑,一带而过。 若暴露了严卿丘的存在,他便没有任何能与萧亦然直接摊牌的本钱。 能左右金陵的态度,与朝廷谈下这桩生意的,显然不会是他一个庶出的傀儡公子。 「一两银钱的门道?」 萧亦然缓缓撩开车帘,眼神半隐在阴影下,不动声色地扎在严子瑜身上。 严子瑜迎面对上他涌动的杀气,不惧不畏地反问:「王爷在同子瑜打什么哑谜吗?」 …… 萧亦然审视片刻。 严子瑜面带笑意,温和从容,眼神也真挚地不似作伪。 萧亦然道:「望日月圆,是良辰吉日,宜大庆。内廷司在太和殿贺陛下亲政,办龙门烧尾宴。本王便予你一席之地,去同陛下亲自谈这百万两银的富贵。」 严子瑜笑意不变,眼神却倏地亮了。 他筹谋至今,底牌频出,终于在这一场交易中落到了实处。 阎罗血煞又如何? 时势大争,诸方动盪。 同样的出身,庶子萧三得以封王摄政,他何以不能掌区区一个天下粮仓? 严子瑜:「多谢王爷成全。」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 车辆交错而过,驶过穷巷,朝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缓步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两章分别是小皇帝和摄政王的情绪拐点,趁着本章没有断在情绪这里,让我冒个头说一下! 我在【vb@九月谷雨初晴天】放了小皇帝和摄政王的非官方喵喵版手办照片~欢迎去康康~ 我每天就是对着这俩萌货写江山社稷、打生打死的2333~萌我一脸 ———— ps:学会抽奖了,先抽1000个币试试水,ok的话以后多抽~文风正剧,but作者很欢脱,虽然人不多,但希望大家都追更开心,看得快落!比心~ 第57章 见众生 商贾逐利,本性难改,天下粮仓在中州燃起这一场大火的乱局,在这一笔性命攸关的巨额交易诱惑下,以快到匪夷所思的程度,迅速匡乱禁行。 严家不知还有多少谍讯人员散在外面,天下粮仓的铺面也仍需开张保供,严子瑜都一一办得妥当。 他静待亥月十五这天的宫宴,与大雍天子面谈内廷裁撤下来的这一笔大富贵。 朝廷这一场贪墨案办得雷厉风行,小皇帝甚至不惜与金玉良缘翻了脸,连太后都送到了京郊行宫去。能值得小皇帝如此费力四处筹钱、填补国库亏空,目的大约只有一个——今年江北、浙安因大旱减产而导致两州饥荒的数十万流民。 只是这话,严子瑜都尽数咽在了肚子里,一个字也不曾对隐匿暗处的严卿丘吐露。 望日一早,武扬王府便收到了江北的来信。 【袁征与姜帆二人,因挟船之计被识破,现俘于江北水师大营。】 陆飞白在信中详细交代了来龙去脉。 冬季保养船只乃是惯例,加之姜帆的身份做不得假,原本一切尚算顺利。但因九艘龙舟改道,大张旗鼓地从江北与琅琊交界之处过境,铁马冰河直觉敏锐,断定其与浪里淘沙有私。 尤其在得知姜家少爷一道现身江北水师,亲自提船之后,谢家与江北督抚上下反应迅速,信鸽南北翻飞。 袁征就是在此等情形之下,露了身份,同姜帆一道孤身入局,被困于水师之内。 同时,南北官道也加紧了封锁,日夜巡视不断。这封信,还是严新雨带着任卓走水路扁舟入琅琊,隐在金玉良缘的车里,昼夜不停地送回。 等到这封信送到萧亦然手上的时候,袁小将军和姜大少爷已经被江北水师吊在军营里四天了。 陆飞白的书信言辞尚且委婉,一道返回的任卓便没有那么客气。 任卓放下手中的筷子,拱手直言:「袁征他一意孤行,明知我等身份泄露,还硬要带着姜帆往火坑里跳。 如今借船北上之计已然行不通了,王爷可有什么打算?」 任卓一身长袍褴褛,奔波劳碌瘦得形销骨立,眼睛分外突出,似乎很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但在曾被他指着鼻子骂过的庶子萧三面前,吃相还顾忌着些文人体面,饶是如此,仍旧忍不住喝了三大碗米粥。 萧亦然漠然地坐在上首看着信。 连着下了许多日的雪,虽熬过了毒发这一紧要关口,但到底是伤了元气,身上的旧伤时不时便会隐隐作痛,人也愈发畏寒,裹着厚重的狐裘氅衣,靠在半人高的太师椅里,威势不减。 萧亦然镇定地放下信,让小平安再给他端上些容易克化的点心。 「辛苦任学士一路奔波,你是元辅的学生,用过了饭暂歇片刻,本王派人送你去元辅那里拜见。」 任卓只当他是推辞,他咽下口中的糕点,瞪起眼睛,愤愤不平地质问:「王爷这是何意?我见不见老师没什么要紧,但江浙两州万千流民的生计,万万耽搁不得! 即便不为流民,难道王爷连袁副将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任学士!」 严新雨揖手施礼,喝止了任卓,诚恳道,「还请王爷莫要怪罪任卓,他是读书人,常怀忧民心,这些日子夜不能寐,都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第129页 征哥儿与姜帆的身份尊贵,尚且因此被抓……」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这些言语龃龉。 他开诚布公道:「任学士此番也是见了天地众生,应知道流民之弊病不在于本王如何,更不在于朝廷怎样——其病在地方,根在世家。 本王现已致仕,还政于君,若贸然出手动兵,下了勐药,挑起战火,于流民有百害而无一利。 本王已传讯给南下运粮的铁甲军,暂调军粮三千斤送与江北,暂缓流民饥荒,且还能撑上几日。 但能向江北发急递,做主拨款让地方赈灾、流民北迁的,终究还是要请元辅与内阁下令。」 「来不及!」 任卓急切地说:「两大州府的受灾民众足有三四百万,远超我们先前的预想。 今日已是十五,内阁这个月的会揖已过了,若再等内阁会议、六部核算、奏请拟旨这一套流程走下来,中州耽搁的每一日,江浙那里便是成千上万条的人命! 难道王爷当真就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他满怀希冀地看着萧亦然。 元辅谨慎守成,现下能不拘常理破格出头的,就只有漠北萧三。 单单只为着一个袁副将…… 背后牵扯着流民、世家、朝廷、地方,诸般干系攀扯着,似乎也并不值得为他出头。 况且……倘若他记恨着被内阁削权夺政,作壁上观看朝廷的笑话,视生民如刍狗,藉机在百姓的骨头上刮切下二两血肉来,似乎才是当权者的做派。 任卓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萧亦然不置可否。 他从桌上里拿出一封与严子瑜手中一般无二的宫宴请贴,看向任卓。 「人命关天,有人想要只手遮天,便要有人将天捅个窟窿。本王的身份,不便出面,但不知任学士愿意为百姓苍生做到哪一步?」 任卓昂起头,一如当初在国子监斥令其滞留圣驾一般,神色坚毅。 「文死谏,武死战,任刚毅万死不辞!」 * 宫宴未至,动乱再起。 沈玥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散了朝便在各处值房里议事。 他毫不避讳地秉承了萧亦然执政时一贯的强硬作风,大刀阔斧地查抄了一批贪官,国库的亏空暂且填补上了,可陈年未补的银饷却是一笔烂帐。 他金玉算盘拨的山响,既要留足了今年冬的赈灾银,又要预备琼华夜宴九州来朝,还要贴补些给下头的官员们过冬,算下来仍是入不敷出。 政务要一项一项的办,皇帝亲政临朝则是头等大事。 沈玥因掌了几年金玉良缘的缘故,很有几分生意人的圆融,为庆与铁马冰河的南运之约,特在偏殿单独开桌,邀谢嘉澍与姜淼一道赴宴,并请了黎家名义上的家主黎融作陪,严子瑜则坐于末位。 四大家除却金玉良缘,被排斥在权贵圈外已久,得以荣膺内廷,在这个政权交替的敏感时节可谓意义匪浅。 酉时,太和殿,光禄寺布膳。 礼部尚书李元仁亲自敲定的仪程,圣意拿捏的十分精准,秉承节流之风,并未过分铺张,只差没有再给百官端上一碗青菜榆皮面。 沈玥着一身正式的朝服,衬得他眉目俊朗,颇有威仪。 他敬了六部阁臣一杯酒,正色道:「今年我朝北有外敌,南有天灾,此等内忧外患之际,又逢中州生变,仰赖诸位爱卿共赴时艰,朕敬诸位。」 下方百官叩首,齐唿万岁。 偏殿的几位布衣世家也跟着举起酒杯,舞乐大作。 谢嘉澍借着酒意,试探道:「我等听闻,姜家的龙舟顺着逍遥河,自运河一路南下,不知是为着……?」 先前龙舟离港,编造了为江北督抚送南海岁贡赈灾的藉口,现下中州朝南洋运赃物走了铁马冰河的线,这理由便不復成立,姜帆还在江北,几乎是等于身家性命都被谢家捏在掌心。 姜淼举杯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说起来这事儿,都是我那个纨绔弟弟闹得笑话,将龙舟输给了陛下,跪了祠堂打过几次,不提也罢。 我浪里淘沙行海路的大舟,岂是运河能走得通的?现下听闻已绕道海路回返了,只求别耽搁了今年的琼华夜宴才好。」 她轻飘飘地将此事推到小皇帝的身上,又点明通扬运河淤堵难行,解了谢嘉澍辟水路、解官道封锁的担忧。 谢嘉澍朗声大笑,殿中微妙的气氛霎时消散。 「说起令弟……」 正殿的舞乐突然停了。 金吾卫来报,中州北营提督统领正一品大将军袁钊,亲率八百铁甲亲军,带甲出营,浩浩荡荡地在大雍门外排开,要为其胞弟无故被囚于江北水师讨个说法。 今日这场宫宴,是为庆嘉禾帝亲政临朝,武扬王的人在此刻站出来闹事,意图再明显不过。 一时间群臣激愤,议论纷纷。 「荒谬!这是庆贺陛下亲政的宫宴,他这是要做什么?」张庭略虽掌了通政使司,但到底是言官出身,仍不忘都察院监察之责,他挺身上前,高声厉喝,「袁将军带兵逼宫,其罪同谋逆!」 季贤跟着起身奏谏:「袁钊胞弟是武扬王府的通传副将,何时竟去了江北?这莫不是其意图霍乱宫廷的藉口罢!臣请奏陛下调动皇城禁卫驱逐,若有不从,便定其谋逆之罪!」 第130页 偏殿的姜淼率先坐不住了:「此事谢当家可知情?江北大营因何扣住袁征?」 袁征和姜帆同在一条船上,去江北水师,以冬季保养之名骗船,靠的还是浪里淘沙的面子。 若袁征被囚,那姜帆……必然无可脱身。 谢嘉澍面色微沉:「军方的事,姜姑娘理应去问皇上和那位武扬王。」 「我当然会问!」姜淼腾地站起身。 「我姜家百年,只帆哥儿这一脉单传,若谁敢动他,我便要谁的命!」 她带着八方风雨仅剩的二位长老,杀气腾腾地入了正殿。 守在正殿的金吾卫不可能放他进去,里外交锋,嘈杂纷乱,说什么的都有。 端坐上首的小皇帝漠然地发了话:「都带进来罢。有什么话,当面奏谏。」 任卓抢先袁钊一步,进了大殿跪下。 「太学监生任卓请奏陛下——!」 沈玥抬手,令他起身。 任卓不动,跪直了身子,朗声道:「太学监生任卓,久读圣贤诗书,今自江北而归,方觉为臣工责任之重,今谨奏陛下以九州万民为重,赦江北浙安两州流民生路!」 偏殿之中,谢嘉澍的脸色倏地变了。 严子瑜攥紧了椅背上的手柄。 二人隔着空旷的大殿四目相望,听着正殿的铿锵坚定的声音,在彼此的眼中仿佛看见了一柄直通天地的钢刃。 自永贞朝起,铁马冰河封锁九州官道长达二十余年,借着江浙这一场不知是人祸还是天灾的大旱,终于将此事再次捅到了朝廷之上,百官眼前。 任卓神色凛然,继续跪呈下情。 「自古赈灾,皆有流民不得入城之规。故而监生与袁副将二人持武扬王令共至江北水师,意在借船只而载流民北上。 然水师提督明知我等意图助流民迁徙,非但不施以援手,竟反设鸿门宴,陷袁副将于囹圄! 幸得袁副将以命相博,监生这才得以出逃入京,面见君上。 监生奏谏江北水师提督张逸、苏鸿达——上枉负君恩,下不顾百姓,官虎吏狼,视万民如刍狗!」 任卓之声郎朗,贯彻大殿。 一字一句犹如利剑,直刺九州之大患。 此次水师针对袁征和姜帆布下的这个局,便是地方给朝廷一个强硬的警告——地方上宁愿流民泛滥,老弱死道,少壮为贼,尽数烂在江北,也不许生民北上,挣一条活路。 虽江北浙安两州的督抚,今年谎报了旱情天灾,暂且遮住严家侵田致荒之势。 但一年到底下了几次雨,能写进上承朝廷的奏疏之上,却塞不进百姓的悠悠众口。 大批流民入京势必会影响其年终的考评,考评事关来年的赋税和官位。 今年又逢琼华夜宴,为保头顶乌纱,这些衣冠禽兽什么事都能做得出。 更遑论,官道上还有铁马冰河这头拦路虎。 「住口!」 眼见他越说越直指不可言说之事,季贤拂袖高声厉喝,「这些朝政之事自有六部秉承朝廷,内阁与皇上拟旨,还轮不到你在这妄议朝政! 今日太和殿是陛下宫宴,非议政之处,守卫何在?将此人拖下去!治他个殿前喧譁之罪!」 「我看谁敢!」 袁钊勐地一跺脚,似一座山般站在任卓的身后。 上前的金吾卫顿在当场。 一干御史被武扬王打压多年,此时唯恐萧亦然在幕后主使,借流民赈灾之机復辟临朝。 当下众臣连文人体面也不顾,纷纷下场,站到袁钊身前。 太和金殿纷乱一团。 为首的张庭略斥道:「袁大将军戴甲上殿本就不合规制,当着百官的面,你这是同谋逆的死罪!」 「少他娘的跟老子来这套!」 袁钊瞪圆了眼睛,高声怒斥:「老子的亲弟弟,皇上圣旨亲封的六品中郎将,被江北水师提督私自囚禁,是谋逆吗! 数十万的灾民无家可归,我漠北出钱出粮,接人北上,是谋逆吗! 官道上被不知是什么的驿站连绵封锁,连一封求救的信都送不出来,这是他娘的谋逆吗! 你们一个个能说会道,朝廷的高官厚禄养着,真正大逆不道霍乱苍生的人,都御史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老子现在出来为自己亲弟弟喊声冤,这就他娘的反倒成谋逆了吗!」 他未着配刀,刀锋却割伤了在场所有人的颜面。 袁钊这话彻底撕破了众人维繫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偏殿的谢嘉澍脸色已然铁青。 九州军政自治,若没有这一闹,江北与浙安的流民,就是地方的私政。 中州朝廷可以拨款、减赋,至多派个钦差巡抚,断没有进内阁下旨干预的理由。 至于铁马冰河的封锁,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若一朝因此断了,九州如何往来? 这些事,拿上了台面说,是要连累九州万方,令政权动盪的大干系。 「说下去!」 袁钊一届武将,并不管什么政权干系。 他侧头看了任卓一眼,面向群臣,凛然呵斥:「老子十二岁入编,杀过的鞑子比你们吃过的盐都多! 今天老子就站在这里,把话都他娘的给我说清楚!谁也别想拦着!」 任卓跪得笔直,揖手再谏:「江北……」 第131页 …… 「刚毅啊……」 杜明棠幽幽地开了口:「此事内阁已经明了,今日散了宴便拟旨清算,该查的人要查,该管的灾民要管。 至于袁副将,该放的人内阁也必定会下急递,敦促地方放人。 若你还有甚么下情要禀,都一一回禀到我这里,老师替你做主。」 强行捂嘴不成,杜明棠便使出怀柔手段,摆出首辅的身份,拉出师生关系,动情晓理,提点任卓——今日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切莫再生事端。 「元辅……」 任卓的话音顿住,默然顿首。 「任刚毅!」 杜明棠颤巍巍地站起身,「你一未入朝,二无功名,区区一个监生,休要妄言天下大势。」 这是杜明棠对这个门生的私心回护,话已至此,若他再进一步,不依不饶,断的是不仅师生情,还有他的未来路。 他承蒙家世荫蔽,年纪轻轻便拜入首辅门下,只待此次琼华夜宴就此入仕,有首辅杜明棠的照拂,前途不可限量,本不必趟进四大家和朝廷借流民之事博弈的这一趟浑水。 任卓何尝不清楚,自己今日这番御前奏谏是被当了枪使。 或许早在皇帝遣他随龙舟入江北之时,就是为了今日的破局。 任卓双手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 众人心中皆暗自舒了口气,四大家不比那庶子萧三。武扬王摄政时尚且恩怨分明,只要不犯漠北,不涉国本,多半都能得过且过。 然四大家商阀谋国,睚眦必报。 当年的东宫太子如何?漠北萧家的一门三将又如何?——挡了四大家的路,便燃起一把大火,俊杰殒命、证道而死的事,这些年他们见过的太多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他不再纠缠,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看在杜阁老的面子上,四大家倒也不至于非要为难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儒生。 杜明棠微微颔首,沖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身后。 内阁的几名阁员和六部堂官也都纷纷跟着站起来,站到了杜明棠的身后,意图替他挡住虎视眈眈的袁钊。 任卓定定地站了片刻,而后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抬起手,缓缓地解开了发冠的绶带。 他再度躬身跪下,俯身朝着杜明棠三拜叩首。 大殿之上灯火通明,璀璨辉煌的灯火照着那些阴谋和算计无处遁形。 任卓将额头触碰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在自己这方渺小的暗影中,闭了闭眼。 他仿佛听到了今晨萧亦然在王府中的那一问——但不知任学士愿意为百姓苍生做到哪一步? 任卓拜过阁老,以敬师生情谊。 他再度昂起头,其音朗朗,其心灼灼。 「监生今日所争,不为己身,不谋功利,只因百万生民在后,监生万不可退! 事非经过而不知难,但不知在座的各位大人去过江北浙安没有?见过流民迁徙没有?江浙两州几十万人流离失所,飢者隔陇相望,无家可归,无粮可食。 各位大人是不是以为,自己吃过陛下赐的榆树面,就算知道灾民疾苦了? 那你们吃过人肉、嚼过草根,啃过树皮,见过易子而食,肱骨做汤,知道流民会把人往官道上推,夜半之后再去抢尸首分食吗!」 凛风唿啸着裹挟着万民疾苦,以一种极残酷的姿态,无情地碾入金銮宝殿。 眼前的杯盏筷箸,琼瑶佳酿,尽是血肉,皆是众生。 任卓双目充血,他咬着牙,高高举起一封奏疏,双手微微颤抖。 「监生奏请君上——赈流民饥寒之难,治官道不通之弊,降地方懒政之罪!」 自始至终,沈玥都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争端。 直至此时,他方才起身,俯瞰下方。 「准奏。」 作者有话要说: 赈流民饥寒之难 治官道不通之弊 降地方懒政之罪 直言天下之大弊——国子监第一监生,任卓,任刚毅。 第58章 狡兔窟 这一场月圆之日的亲政烧尾宴,是雍朝九州三方势力的又一次博弈。 先前在秋狝之乱里结下的烂摊子,在此时尽数爆发出来,砍向了江浙两州无以果腹的流民。 沈玥当即下旨,撤掉太和殿的宫宴,就地搬来户部、工部、吏部三部阁员的公文,其余相关众臣皆入文渊阁,彻夜清算。 赈灾一事片刻不得延误,需赶在十六这日一早的急递,发往江北。 太和殿灯火通明,珠算争议之声不绝于耳。 沈玥将上座首位让给杜明棠,令众人务必关照好阁老的身体。 杜明棠已从惊变中缓过神来,他缓缓地站起身,压低声音问道:「陛下……袁副将此去江北,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沈玥点头。 朝局磋磨数十载,杜明棠已然洞悉今日这一场乱局的前因后果。 他抬手拉住沈玥,满目忧心:「陛下……莫言老臣怯懦谨慎,陛下才初亲政,实非与世家和地方翻脸的良机。」 「阁老所忧,朕都知道,朕也明白,朕此时应韬光养晦,藉机培植自己的势力,而不是以举国之力,冒着开罪世家和地方的风险,赈江浙灾患,北迁流民。」 沈玥反握住他的手,蹲下身,诚挚地抬起头看向杜明棠。 第132页 「但是阁老,其余的事情朕可以忍,也可以让,唯独人命关天,朕不能坐视不管。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任监生方才说的不错,百万生民在后,朕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们的生机争上一争。」 沈玥目光如炬,杜明棠垂头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了曾经——曾经的大雍朝堂之上,远非如今这般死气沉沉之相,东宫太子仁德贤良,文有庄学海,武有萧康胜,漠北三关固若金汤,甚至一度打进鞑挞的金帐王庭,…… 在永贞国耻之前,那曾是百年雍朝离九州中兴最近的时刻。 而今,数十年过去,曾经茅庐论政之人或已阴阳两隔,或已年近耄耋,而他终于又在这双年轻的眼睛里看到了新生的希望。 「好。」 「好。」 杜明棠连连点头,君臣二人双手紧紧交握。 他扶正头顶的冠带,握着沈玥的手,老泪纵横。 「而今的内阁,是嘉禾八年的内阁,不再是永贞朝时的内阁,而今的朝臣也不再是先帝在时的朝臣。老臣毕生宵衣旰食,保住的这一丝星火,今夜便尽数交予陛下,陛下尽管去争! ——九州生民与臣等在后,愿为陛下之盾!」 殿中的杂声不知何时停了,众臣皆暂且止住手中的杂务,望向前方的二人。 杜明棠过去总是佝偻着的身子,拦在沈玥身前,请他顾全大局审慎为之的隐忍小心,在这一刻蓦地站直了。 眼前的少年天子,虽未及弱冠,羽翼未丰,但那些冰炭置肠、眼生寒光的年岁终究是过去了。 黎民苍生,九州万方,终是等到了为政清明的这天。 沈玥后退一步,在满殿的寂静中,转向群臣。 「民生之多艰,朕今夜方得见一隅。 朕请诸位爱卿务必实心用事,摒却杂念,一切以民为本。 内阁只管做内阁所能做的,其余的事相干的人,朕来协调;走不通的路子,朕来疏通;筹不上的银钱理不清的帐目,朕想办法。」 …… 大殿之上短暂的安静了一瞬,復又再度响起较之先前更热烈的政论之声。 殿门外的姜淼将这一切都收之眼底。 她原本是要来找小皇帝讨要说法的,见这一幕却变了主意。 横竖有他武扬王府的副将和姜帆绑在一起,即便被算计着吃上几日的牢饭,也绝无性命之忧。帆哥儿跟着走这一遭,受些磋磨,倒也比总在她手下护着要好。 倒是小皇帝使得一手极漂亮的制衡术,虽年纪轻,却心计深远,值得拉拢。 从龙舟上那一场赌局开始,再到六坊红楼的转手,这一步步的连环套,将原本偏安一隅、明哲保身的浪里淘沙彻底拉下水,直至现在,再也脱不开干系。 贼船已上,风浪已起,此时再谈岸上的欺骗已没有任何意义。 内监一早将她在殿外同守卫的争端禀告了小皇帝。 沈玥出来见着了人,本以为要费些口舌功夫。 姜淼却从容不迫地福身见了礼:「先前是我等冲动了,在这里给陛下赔个不是。」 「无妨。至亲之人身陷囹圄,其情可悯。」 沈玥驻足,认真地看向姜淼英气飒爽的身形,诚挚道,「如今四大家乌烟瘴气,唯有姜姑娘胸有丘壑,行止气度让朕嘆服。 不谋全局者,不可谋一隅。朕先前会将六坊红楼转交姜姑娘,便是意在与姜姑娘谋全局,保浪里淘沙下一个百年安泰。」 姜淼愣了一瞬。 沈玥笑了笑:「仲父自幼便教导朕,女子之力,亦可通天彻地。」 姜淼静立无言,眼底却有火光涌动。 二人一同进了偏殿,四大家的这几位远比正殿的堂官能沉的住气。 封官道、杀流民、借船只、开河道……桩桩件件都指向了铁马冰河,谢嘉澍却恍若无事一般饮宴笙歌,谈笑风生,见着沈玥入殿,还遥遥一举酒杯示意。 沈玥径直坐下:「方才正殿的争端,诸位想必也都听见了,这流民北迁已是迫在眉睫,朝廷出钱出人,不知谢当家可否愿意划出一条生路?」 「陛下但有吩咐,我等自是万不敢辞。只是……这百万流民,若是顺着官道一路迁徙,怕是少壮为贼,老弱死路,迁民赈灾似乎意义并不大。」 谢嘉澍揣着明白装煳涂,顾左右而言他,先行给铁马冰河封锁官道的责任撇得一干二静。 「内阁会下奏疏给江北水师,暂借船只,北运流民。先前朕已遣姜家水手勘验过通扬运河的情形,走水师的轻舟没有问题。」 事急从权,沈玥便不与这老狐狸绕圈子。 他开诚布公地说,「河道开通后,必然要设府衙管辖,先朝设司礼监,由内廷通管河道衙门。 朕知道,运河开通难免损了谢当家的利益,朝廷还等着南运的那批赃物换银,既是通力合作的干系,朕自不会让谢当家因此蒙受损失。 因此这河道衙门,除却朝廷的人,谢、姜二家北迁流民,赈灾有功,可共治河道,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话音落地,恍若晴空炸起惊雷。 区区一个河道衙门算不得什么,运河荒废多年,抛却疏浚修缮的钱款外也鲜有油水可捞。 但藉此让世家入官场,就等同于将高祖的禁令就此撕开一个口子。 第133页 ——世家商贾,不得戴冠,不取表字,不允取仕。 世家发迹后,在商谋国,这才有了三年一度的琼华夜宴,新科学子被九州督抚、四大世家瓜分殆尽,致使在朝为官者、世官世禄。官员早在入仕前,便已定下了身后的利益归属,但银钱收买来的堂官,终究比不上自家的子弟光耀门楣。 况且先前秋狝那一场动乱,萧亦然一柄乱刀落下,斩杀了四大家近年来八成的经营。 沈玥做出的这一让步,可谓将制衡之术使到了极致,诚意十足。 姜淼率先出声应下:「河运水利是我姜家所长,两州水师的船只也是闽南船厂所供,若陛下意欲重开河道,此举利民利国,功在万民,浪里淘沙义不容辞。」 「好!」 沈玥沖身后的内监一偏头,朗声道:「姜姑娘此忠心肝胆,着——即刻请正殿翰林院编修记录在册,来日运河得通,封诰命,昭告天下。」 内监匆匆退下。 不多时,旋即捧上奏拟一封,上呈天子,下告黎民,姜氏之女,正五品诰命。 小皇帝言出令行。 从商贾到勋爵,世家走了百年的路,就在盏茶功夫,平步青云。 偏殿灯火莹莹,皆落向谢嘉澍。 他施施然捋着花白的鬍鬚:「陛下天恩,吾等自当感念。然此事干系甚大,不知陛下可否容我回去与族人商议?」 沈玥十分诚恳地点点头:「自然可以。谢当家想回去同谁商议,商议多久都可以。」 他话锋一转,言辞间便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凌厉。 「谢家当尽管考虑,但船还是要借,水路朕也要开。这是利国利民的双赢之举,朕绝不会妥协半分。」 沈玥言语铿锵,抬手令下。 一干内侍自帐外抬出一顶十八人抬的轿撵。 这顶漆红大轿前带隔间,后有卧居,极尽奢华,曾属于二品中书省参知政事王彦,也是武扬王在秋狝之乱里,第一个砍下的人头。 行路座驾,不过工具尔,可用之,亦可废之。 谢嘉澍多年老江湖,自然明了小皇帝的深意。 他怒气沖沖地拂袖而去,宫宴不欢而散。 少倾,宫人回禀,谢嘉澍命人抬着轿撵回府,自己则一路跟在后头,走回去了。 沈玥成竹在胸地笑了笑。 后世赞颂、官威盛名,就是悬在刀尖上的一滴蜜,专杀精明野心人。 谢嘉澍见识过世家的辉煌,也曾与整个大雍朝巅峰政权擦肩而过,任他再老谋深算,终究抵不住百年世家,在自己手上再次走上前所未有之巅峰的诱惑。 就如同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位圣君贤主,能抵得住泰山封禅,开疆拓土的功绩一般。 ——铁马冰河,妥协了。 四大家中,只剩下天下粮仓还有待商榷。 严子瑜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看着上首的小皇帝。 良夜,才刚刚开始。 过了今夜,与朝廷谈成这一笔交易,他就能彻底取代严卿丘在天下粮仓的位子。 就让他如那个废物严二一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严子瑜没有料到的是,沈玥对四大家的手段或怀柔、或震慑、或联手……分而化之,到了天下粮仓这里,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好商好量。 今夜朝堂大殿之上这一场博弈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尚未出场的人。 萧亦然一力执掌了大雍朝十年的江山社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每一场争斗的关键节点在于何处。 王府的马车安静地卧在南城的小巷里。 此时,严卿丘藏身的土楼已经被狼牙锁定,重重包围。 狼牙三人一组,着墨色兵甲,一手持弩弓,一手握弯刀,隐于暗夜之中,层层向内缩小包围。 严卿丘狡兔三窟,深谙大隐于市的道理。 此处层楼客栈错落,往来行人众多,街坊曲巷遍布眼线,稍有差池,今夜的围杀便会功亏一篑。 一名狼牙轻车熟路地借鹰爪钩翻上一处棚户的阳台,弯腰钻进棚下,干脆利落地拔刀,收刀。 只一息,那双从棚底窥探的眼睛便岿然倒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包围圈似蛛网般一层层向内部收缩着,来到土楼前。 一排带着火油燃烧的弩箭,猝不及防地从土楼城墙□□出,登时把守在墙下的几人钉在地上,火焰腾地升空,将人卷进火海之中。 张之敬耳朵蓦地一动,勐然收刀,侧身翻滚,火箭擦肩而过。打斗之中被他压在刀下的严家暗谍,趁机摆脱了他的辖制,高声疾唿。 「敌袭!敌——!」 棚户下埋伏的狼牙,迅速扣动弩机,弩箭精准地将他的声音和着滚烫的鲜血钉在地上,几名狼牙迅速上前,将被火弩射中的同伴拖回来,翻滚拍打着灭了火。 才刚一个照面,狼牙已折损三人,重伤八人。 另两队狼牙利落地卸了周围棚户的门板,挡在身前,重做盾牌,直直地朝着木门冲撞而来。 轰隆一声! 木门应声倒地。 又是一排火弩埋伏在门后,顺着倒下的木门径直对准门外射出。 狼牙已有防备,几人破门后腰间的鹰爪钩便勐地射出,精准地刺穿了这几名弓弩手的眉心,几人顺势倒地翻滚一圈,围成一圈,收回抓钩,弩箭上膛,朝着四周无差别射出。 第134页 楼内的火弩被暂时压制,更多狼牙卫源源不断地攀墙而上,占据制高点,里应外合,只要一人冒头,顷刻便会被四五只弩箭同时射穿。 众人收弩拔刀,闪身变阵,三五一组,背靠背推进正厅之内搜寻。 这处土楼显然与先前严子瑜两兄弟隐匿的地方不同,外头瞧着是摇摇欲坠的破落户,实则内里雕樑画栋,木漆银器,屏风飘帘一样不少,颇具雅致之风。 张之敬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二楼,桌边的薰香还在裊裊婷婷的燃着,几个摆开的茶盏上浅浅的盪着几碟清茶。 一名姿容俏丽的侍女倒在桌边,胸口插着一柄不大的匕首,尚有一息起伏。 显然,严卿丘方才还在这里。 「人呢!」 张之敬阴沉着脸低喝,「主家杀你,你还替他瞒着吗!」 侍女绝望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抬起滴血的手,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极轻微地在地板上拍了两下。 「搜!」 张之敬一把掀开桌下名贵的波斯地毯,他身后的狼牙抄刀,一寸寸地翘开地上的木板。 一个约莫只有丈宽的井口露了出来,黑漆漆的朝外冒着森森冷风。 狡兔果然不止三窟! 张之敬毫不犹豫地拔出刀,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城摞城 张之敬「蹭」地擦亮火摺子。 数着唿吸,顺着洞壁下滑,约三层楼深方才隐约见了底。他蓦地伸出双臂,卡在洞底,阻止了自己继续下滑的趋势,手中的火摺子随着动作掉落洞底,模煳地反射出凛冽的寒芒。 张之敬放出鹰爪钩,卡在洞壁上,借着微弱的火光,四下打量。 严卿丘心思歹毒,顺地道逃脱之后,便拉开事先设好的机关,在洞底布下一排尖矛。 洞口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行,若他身后的追兵一连串地滑下来,这二丈深的地洞,下滑之势速度极快,根本无法停止,瞬息间便会被矛尖刺成一串。 狼牙在战场上,就曾吃过这样的亏。 张之敬借着腰间的鹰爪钩,谨慎地蹭过洞底的尖矛,转向通道处。几乎就在他露头的同一瞬间,他先抬手往甬道里放了一排弩箭,屏息候了约两个弹指,这才缓缓探出身子。 眼前一条漆黑如墨的通道,看不清通往何处。 经先前这一耽搁,严卿丘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他回过身,倒吊在洞壁上,抽出弯刀,迅速地砍了洞底的尖矛,扔出一个焰火令,而后顺着甬道一路疾步追去。 甬道不长,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冲到了尽头,约两人高的上方隐约有光亮,墙壁上有绳梯拖拽的痕迹,张之敬放了鹰爪钩,顺着洞口爬出。 他虽早有预感,先前步步失算,今夜必然不会顺利,但眼前之景还是令他大吃一惊。 地下不知何处透着微光,视线可见的范围并不远,目力范围之内,赫然是一座被淤泥覆盖的地下城池! 看房屋的朝向不像是什么先朝的地宫陵寝,倒像是当真有人在这地下的城池生活过,依稀还能隐约听到附近有汩汩的流水声,似乎离水道不远。 街衢楼阁尽数覆于污泥之中,眼前的这几处被清挖出的民宅也透着一股子土腥气,地下空气不通,腐败的味道令人闻之作呕。木桿、石块凌乱地分布其中,透过些浅层的淤泥,甚至能够看到有白骨隐没。 无论是淹没其中的白骨还是房屋,皆诡异地透出一种奋力地向外挣脱之感。 眼前的泥沙淤浆完整地将这座地下城突遭巨变,陷入沉寂的那一刻完整的保留下来,将生命和毁灭同时定格,永久地封印在中州地下,不见天日。 张之敬透过腐烂的窗框,弯刀用力地往里一戳,顺着刀口忽地滑下一地淤泥,几块森森白骨随淤泥一道滑落,散在他的脚边。 他低头一看,脚下泥泞的土路泛着可疑的水光,俯身捻一把,气味儿刺鼻。 他脚下踩着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水迹! 张之敬倒吸一口凉气,蓦地吹灭了手上的火摺子,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身后追兵已经陆续爬上来,他低声厉喝:「熄火!有火油!」 张超先狼牙一步爬上来,还未站稳便低声骂了句娘:「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 * 「不知严公子是否听过这样一首童谣?」沈玥收到禁卫匆匆传回的讯息,略加思索后,如是问。 「请陛下赐教。」 「中州城,城摞城,城下摞着中州城。」 严子瑜愣了一瞬。 这不正是他几日前,在土楼附近儿童口中传唱的那首童谣! 他辛苦隐藏的底牌——严卿丘,暴露了。 今夜,小皇帝这一场有备而来的博弈,不仅打了江浙水师与铁马冰河,连他的借力打力之法也被藉机破开。 当真是好一招暗度陈仓! 听这童谣的曲意,土楼之下,另有干坤,这却是他不曾预料的。 据史册记,先朝李姓尚武,彼时国富民强,远胜雍朝百倍,却在最繁荣之际一朝没落,其因只是逍遥河上游骤然而起的一场大水,水火无情,震震而至,一夜之间将其化为泽国,全城七十万民众尽数葬身其间。 至此,先朝国都整整消失了百年之久。 第135页 一座八方来贺,万国来朝的繁盛大都,在大水褪去后成了漫漫荒野,遍地黄沙。 直至沈氏在四大家的扶持下荣登大宝,在旧城基址上重建都城,取九州来朝之意,命名——中州。 区区一个严卿丘,竟能牵扯到前朝古都,可见中州严家经营之深广,气焰之嚣张。 沈玥正色质问:「严家挖出先朝古城,意欲何为?」 严子瑜敏锐地听出了沈玥的话外之音。 小皇帝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明白。 一座掩埋百年之久的古都,能拿来做的事可太多了,若假以时日,严家将地下城拓宽拓广,其势不可估量——一路挖通,中州城便无处不可去得;甚至就算是自地下城屯兵突袭,谋求大位,亦非没有可能。 这样好的筹码,严卿丘为了自己脱身,便如此草率地曝于人前,实在太过可惜。 严子瑜惋惜地垂下头,揉着膝盖上的旧伤。 严卿丘才来中州几天? 这地下古都,想必是从他父亲滞留中州为质时便开始的筹谋,却半点风声都不曾泄露给他,流到他眼前的,就只有一首语意不详的童谣。 如果他早知中州严家有如此厉害的手段,也未必会选择投靠阎罗血煞。 现下,严卿丘的暴露不仅抹杀了他再与小皇帝洽谈的资格,更掀开了地下城池这样大的隐患。 若是再因为抓严卿丘闹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只怕是连着先前封城的旧帐都要一起连坐在他的头上。 南城…… 土楼…… 地下古都…… 严子瑜速收敛了情绪:「还请陛下速令追兵撤出地下!」 「依我对三叔的了解,此人贪生怕死,惯会明哲保身,地下古城应是通着逍遥河边,他顺水路便能出城,而后……」 「而后,在地下通道灌入火油,他出逃之后便直接炸开,引得逍遥河水倒灌,以绝后路。」 沈玥接着他的话,立刻想到这一点。 他快步行至殿前,望向南方。 现在通知狼牙和羽林卫撤出地下城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 夜晚的逍遥河覆着一层薄冰,映着明月撒光仿佛一把碎银落入河中,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从南向北幽幽划过,舫中灯影曼妙,舞乐笙歌。 严卿丘洗净了身上的淤泥,换了身干净的罩袍。 他岿然端坐于画舫之中,施施然地围炉烹茶,侍女跪坐在侧,点了薰香。 「算着时辰,应该差不多了。」严卿丘浅啜了一口热茶,平静道,「炸了吧。」 侍立在门口的黑衣卫应声走出画舫,摇着船头悬挂的风灯,迅速地朝岸边闪烁几下,岸上一直隐在人群之中跟随画舫行走的两人迅速转身,向南而去。 此时画舫已至红楼附近,若在往日这六坊之内应是脂粉流觞,欢歌四溢。 自从小皇帝明面上与金玉良缘翻了脸,背地里又同六坊红楼做了切割,将其转手送给了浪里淘沙,传出红楼改制的消息,这里便冷清了不少,画舫行至其中分外显眼。 严卿丘显然透过窗子朝外面看去,也起了指点江山的兴致。 他冷笑道:「占着这样好的地方,这样好的根基,日进斗金的生意,竟还谈什么清白?这女人吶,就是成不了大气候,浪里淘沙牝鸡司晨,是长远不了喽。」 舫中的优伶乐女不懂这些,齐身回了个福礼,笑了笑,继续舞乐。 严卿丘心情大好,显然对自己今夜上演的这一出金蝉脱壳,和此刻灯下黑的举动十分得意,故而对于无人回应并不在意,从容不迫地捏着茶盏,举过唇边。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勐地一晃! 茶水尽数洒在了严卿丘新换的前襟上。 他堪堪稳住身形,一干舞女被晃得东倒西歪,站不起身。 「无妨!都莫慌张!」严卿丘放声大笑,「豪悍须教水倒流,这动静再大些才好!」 「好你奶奶个腿!」 叮叮叮——! 一连串的弩箭透过窗子,径直射进舫中! 众人惊慌失措,尖叫着四下逃散。 张之敬一手持弯刀,一手擎着弓弩,破窗而入。 严卿丘并不认得他,只瞧是个普通布衣,一边躲闪一边高喊:「船中财物女人皆可随意,莫要伤我!」 张超一把踹翻了守在舫门的人,俯身将刀拔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他一把揪住严卿丘的衣领,滴着血的朴刀横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呸!就是你他娘的想放雷炸老子?」 严卿丘先前逃命之时都不曾打破的从容,终于在这一刻被掀开了假面,露出内里的仓惶。 直到他被押下画舫,送进囚车之时,他都没想明白,自己这一夜酌盈剂虚,底牌无数,绝对是能够扭转自秋狝后严家颓势的翻盘之举。 眼前这些兵痞是如何一步步躲过重重机关陷阱,找到他的下落的? * 此时天光渐亮,霞光刺破云雾。 南城的那辆马车终于幽幽然动了起来。 张之敬一把掀了严卿丘头上的罩着的黑布袋,严卿丘下意识地眯了下眼,而后才缓缓看向前方的人。 ——黑衣如墨,神色凌厉,不是阎罗血煞又是谁? 「不打不相识……老朽严卿丘。」 第136页 萧亦然冷笑一声:「中州大火,秋狝祸乱,本王险些命丧你手,你倒是藏得很深。」 「王爷谬赞。」严卿丘不慌不忙地抬起头,「今儿个既然没把老朽扔进诏狱,那便说明老天容我,我还能活。」 「呵……」 萧亦然挥了挥手:「让这位……清醒清醒。」 张之敬上前两步,拎起一旁的水桶,冰水噼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入冬寒风刺骨,严卿丘冻得嘴唇青紫,脸色煞白。 他声音颤抖着:「陛下也是有过明旨,要走三司会审,还我等一个清白公道的。王爷未审先杀,滥用私刑……」 「大逆不道的事,本王干地多了。」 萧亦然轻蔑一哂,「区区一个儆猴的鸡……杀便杀了,又能如何?」 严卿丘勐地一抖。 阎罗血煞…… 这人杀了大半个严家,他可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 「今日,本王这里倒也并非没有生路可走。」萧亦然一宿未睡的眼眸里沁着入骨的血气,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活路只有一条,但却不止你一个人走。 你可知道你那位好侄儿,现下在做什么?」 「……」 严卿丘眼中略过一丝怨毒。 饮宴大殿,高客相待。 「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严子瑜是如何踩着你上位的。天下粮仓的生意,你应是能说了算的吧。」 他一副「今日你要敢说半个不字,即刻刀斧挟身」的架势,严卿丘赶忙挤出一脸笑意,坚决地点了点头。 「老朽不才,毕竟也是家主的亲叔叔,上一辈的人里……」 「能说了算便好。」 萧亦然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自我吹捧,「为着着朝廷的政务,和江浙百万的流民,本王可以给你一个走活路的机会,至于抓不抓的住,想死还是想活,都取决于你。」 二桃可杀三士。 为这仅有的一条生路,这叔侄二人势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萧亦然手里捏着泥塑的陶俑,缓缓地俯下身盯着他。 血性。 严卿丘在寒冬之中蓦地生出一身冷汗。 这人身上涌动着的,是他在金陵,中州,天下九州都不曾见过的血性。 他终于在这眼神里明白,为何十年前,长兄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叛国弃家也要打压漠北的崛起。 这是行走在大漠戈壁上的狼群,羊群既得益于狼的庇护,也永远会对血性心生畏惧。 于是,他们因这日夜不止的恐惧,逼得孤狼掉头,张开利爪,沖入羊群撕咬地血流成河。 即便孤狼重伤,两败俱伤,但只一个眼神,依旧能让严卿丘自心底生出永不可战胜的颓败。 「严氏皆可死——本王听说天下粮仓的家训勇勐如斯。那你应该明白,你活,还是严子瑜死,于本王而言都无半点分别。若你再生事端,从中作梗,本王便将你就地活埋,化作养田之土。」 严卿丘勐地打了个寒噤。 萧亦然一招手,羽林卫上前,将他拖进了宫。 沈玥与他配合的好,和和气气地接收了人。 给严卿丘擦干了身上的冰水,又赐了驱寒的姜汤,方才从正殿抽调了两名翰林,摆在桌面上摊开了谈。 内廷裁撤的绣娘,皇家御用的好手艺,换金陵严家开府库存粮赈灾,若有佃农身契愿北迁者,则需一併放出。 天下粮仓私吞民田,闹得连年饥荒,也要一併整改——明年开春种前,便要改桑茶之田,还稻于民。 朝廷出钱补贴改田的差价,就用秋狝查抄的赃物相抵,自南洋回船后不走国库,直接送运往金陵。介时,朝廷将派钦差轮换下江、浙两州,亲自盯着天下粮仓改田,于明年中秋前收粮清帐。 至这笔赃款的估值和能改的田亩数,户部新上任的修尚书亲自带着两名司务,过来偏殿同严家的叔侄二人清算。 萧亦然不在朝掌政,漠北又要吸纳数十万流民,首要保障明年漠北的供粮。虽暂且是一笔还在路上的空头银,但就此言和,也算是双赢的买卖。 六部阁臣这一夜,在杜明棠的调配筹谋下配合到了极致,效率空前。 晨光大亮时分,赶了一宿的赈灾、迁民、改田、河道衙门等政务奏疏一一汇成票拟。 沈玥当场执笔披红,六百里急递下发江浙。 银钱、粮草皆已到位,诸方关系业已打点妥当。 内阁一併派遣前通政司使杜英钦差南下,督查赈灾迁民一事,严查两州官员考评、贪墨、渎职等行径。 【生涯不復旧桑田,可怜无数沈郎钱。】 流民北迁终入正轨。 锦囊第二计,在诸方筹谋之下,尘埃落定。 此时,冬已入九,年关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 中州城,城摞城,城下摞着中州城——改自开封的民谣: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龙亭宫,宫摞宫,潘杨湖底几座宫。 开封城下面,是真的一层又一层摞了好几层前朝古都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去康康~ —————————— 第60章 清正心 筹谋落定,大宴散去,停朝一日。 今夜六部的堂官出人出力,光禄寺重新上了早膳,又安排了值房暂歇。 沈玥亲自送杜明棠出了大雍门,任卓正候在宫门口,他理袍跪下,青衣席地,行的是学生礼。 第137页 「老师。」任卓在金銮殿上昂起的头,此时低垂在胸前,恭谨的施了礼。 杜英在府里已听闻了昨夜大殿中的事端,一早赶了车候在宫门口等着接人。 他快步走过来,揖手给沈玥施了礼。 杜英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任卓,冷声道:「祖父,我们回去罢,莫要理这没轻重的人,凭白惹得一身干系。」 「住口!」 杜明棠赫然抬头喝道:竹可焚,不可毁其节,轮得到你来妄议我的学生!」 杜英愤懑地低下头:「是孙子的错。祖父同我上车回家罢,您年纪大了,身子骨如何禁得住这样熬。」 沈玥扶着他走,温声道:「元辅且回吧,余下的事朕会看着处理的。」 杜明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任卓,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起来罢。」沈玥俯下身,朝任卓伸出手,「今日的事,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阁老对你的教导,也并不辱没了他的声名。」 任卓直挺挺地跪着:「敢问陛下,袁征身陷水师大营,是否是陛下的授意?」 「是。」 「那陛下指明让我随龙舟南下江北,是否就是为了今日让我在大殿之上,一争高下?」 「是。」 「陛下做如此安排,可是因为国子监中,我与武扬王的嫌隙?」 任卓因这一夜情绪的大起大落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跪立不住,他眼眶红着,仍旧倔强地挺直腰杆,杵在寒风里,直直地看着沈玥。 「是。」沈玥沉默了一会儿,戳破了他最后一层防线,「若没有先前国子监那一场争端,朕确实不会从茫茫学子中注意到你。」 任卓跪着的身形晃了晃。 他尽量克制地维繫着最后一丝尊严,动作并不如何明显,嘴角还勾着一丝淡薄的笑,但在大殿之上力抗四方的肩却颓然垂下。 他虚长小皇帝几岁,族群声望极高,庄学海看在家中长辈的情面上亦曾看过他的文章,却只给了「空有意气,而无志气」的评价,并告诫他,事事顺遂,并非幸事。 他年少得志,多少有不服气,事事掐尖好报不平,一心研理而眼高于顶。 以至于潜龙在渊时,他亦心中不服,所谓当朝天子——庄大学士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不过如此。 这才有了国子监之中,那一场闹剧般的争端。 沈玥因此看中了他的出身和脾性,埋下一根深远的长线,于今日的大殿上燃起燎原星火。 那些所谓的才华抱负,圣贤诗书,忧民之心,刚正秉性,都被放上檯面,当做了利用的筹码。 他的半生理想、得意和骄傲,在得知真相的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他甚至不敢细想,是否早在国子监之时,杜英将那一柄锋利的乌兹钢刀交予他,教他死谏相逼,是否也是弄权惑国的阴谋算计。 「刚毅,过刚则易折,这表字是朕的老师替你取的,你当以此为戒,但也当以此为傲。」 沈玥轻轻拍了拍任卓的肩,「君子可欺之以方,朕今日确实是欺了你。 刚毅一腔热血满心意气,若三千监生满朝悍臣中只有一人敢讲实话,敢为苍生言,敢冒天下大不韪,则必是刚毅无疑。」 沈玥语气温和,任卓被北风吹煞的心头微热。 「刚毅满腹圣贤书,既然琼华宴是上不成了,但也不应就此埋没,也当出去见一见天地万方。 朝廷要重开通扬运河,设河道衙门,监工监款极易开贪墨的口子,朕属意刚毅你来做这件事。」 …… 任卓勐地抬起头。 沈玥笑着沖他微微颔首,示意他没有听错。 「今日刚毅为苍生受了委屈,朕都一一记在心上,必不辱没于你。 便当是朕欲降大任于刚毅,故而世事多磋磨罢。 将来要刚毅要主六部,入内阁,后世青史都会记着刚毅的今日之功。」 任卓用力地握着拳。 仿佛头一回真正握住了自己的人生。 他成也刚毅,败也刚毅,输光了师生情谊,得罪了四大家,做了这一柄开天闢地的利刃,他的身份便不同寻常。 今年入琼华宴,他必将无推举,无功绩,十年寒窗都因这一朝发声而功亏一篑。 哪怕此时外放出江北,朝廷也势必要顶着极大的压力。 杜明棠在大殿上给过他机会,他回绝后,便不再认他这个学生。 但沈玥——这个惯常以纨绔怯懦闻名的小皇帝,此刻却坚定地站在大雍门口,破例给了他第三条路走。 为众生抱薪者,必不使之受困于风雪。 沈玥看着他万念俱灰的眼底重新燃起星火,轻声道:「还请刚毅答应朕一件事,不论世道如何,但请务必这份坚守敢为天下先、为众生言的清正刚毅之心。」 任卓缓缓的湿了眼眶。 他深深地俯下身,施以大礼。 沈玥受了他的礼。 他沉默地看着任卓重新站起身,扶正头上的发冠,走进凛冽的朔风。 * 有人前途未卜,便有人欢洽颂声。 太和殿里还有几位阁臣没有走,自嘉禾年间的内阁朝廷便处处受制于地方世家,而今一朝得以扬眉吐气,借着残宴,开怀畅饮,拉着沈玥一杯杯的敬酒。 沈玥来者不拒,脸蛋喝得红扑扑,送走了所有人,方才揣着满腹心事,往御书房去了。 第138页 张超和张之敬和身后的一批羽林卫跪在门口,沈玥径直走进去。 他与中州六坊切割的痛快,一早便将越风楼下的沙盘搬回宫中,整个御书房被庞大且精緻繁复的沙盘占据了大半,文书案牍还未来得及尽数理清,堆得满满当当,一不留神便要踩到书卷上。 萧亦然坐在沙盘观台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个泥塑的小兵,神情凝重。 「仲父。」 沈玥也不上去,就趴在观台的边缘,仰头瞧着他,眼角眉梢都泛着醉酒后的潮红。 「朕……给仲父带了山楂糕,酸甜的,仲父吃一个。」 沈玥踮起脚尖,端着糕点盘,用力地举到他眼前,巴巴地仰着头。 这是他多次暗中揣度发现的,他仲父虽面上清冷着,不近人情,但只要捏住软处,便再好相与不过。譬如……他口味偏甜,如果是甜口的糕点吃食,就算是生着气,他也总是会多多少少的吃上一点。 沈玥举着盘子,停顿片刻,问道:「仲父吃了吗?」 「嗯。」上方传来一声冷淡的敷衍。 沈玥收回盘子,一个一个地戳着数,确实少了一个,这才抬起头,笑着看他面无表情地吃完山楂糕。 「仲父,甜吗?」 「嗯。」 沈玥笑了笑:「那仲父不生气了?」 他刚欲开口,萧亦然一记眼刀瞪过来,「不许求情。」 「哦。」沈玥垂下脑袋,跟氅衣的系带较劲。 他酒意上头,手抖眼花,看不清楚,越解越紧,打成了解不开的死结,最后丧气地垂下胳膊,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蹲在萧亦然的轮椅前,小心翼翼地拽了下他的衣裳。 「仲父……帮帮我。」 这几日,沈玥知道碰了壁,并不如往常一般同他撒娇讨宠,可这会儿借着三分醉意,他便又开始花样百出的黏人。 只可惜,他对上的是毫无人情的阎罗血煞。 萧亦然并不吃他这套。 沈玥见人不理他,稍稍消停了片刻,仰头打量着他。 萧亦然俯瞰着沙盘,手里还不自觉地握着一个泥塑的小兵俑,神情专注。 他苍白的脸色,凌厉的眉宇,落在严卿丘的眼里是骇人的威煞,威逼诱供的利器,但显然——对小皇帝来说,只有触手可即的脆弱感,没有一丝一毫的威慑力。 他借着三分酒劲,趁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沙盘上,小心翼翼地越凑越近。 萧亦然感受到腿边蹭过来的热度,微微一愣。 他低下头,将沈玥逮了个正着。 沈玥偷袭不成,龙爪僵硬地举在半空。 萧亦然诧异地拧眉看他:「……陛下,这是做什么?」 「……」 沈玥尴尬地缩回手。 「……没。」 胃疾痊癒后,他个头抽条的飞快,曾经只到萧亦然腰间的小糰子,现在已经比他仲父高出半个头。 ……成年后,他就没再以这个,像小孩子仰视的角度看过他了。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下颌的稜角,抿紧的薄唇,嘴角弯曲的弧度也不再显得那么冷硬……似乎,还溢散着山楂糕的酸甜。 沈玥缓缓地咽了下口水。 萧亦然诧异地看着他,眸色微暗,似乎想要弄明白他这又是在闹腾什么。 沈玥被这双明眸勾着,忍不住再次抬起手,想要去戳他那双拧成一团的眉心,戳散他皱起的烦忧。 萧亦然被他蓦地一指头戳上来,眉头拧得愈发紧:「陛下这是醉了吗?」 「嗯。」 沈玥蓦地清醒几分,被自己这胆大包天的行径先闹红了脸。 他慌乱地指了指自己的氅衣上繫着的那个大疙瘩,声音中就带了几分讨好似的撒娇。 「仲父给朕解开嘛,朕热得很。」 「……」 这崽子当真是顺杆爬的好手。 萧亦然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手。 沈玥没讨到好处,索性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 酒意轰地一下涌上心头。 这一湾湛蓝的春水,给他素日的理智都晃了个精光。 他仿佛能从这双平静的眼眸里看到了他自万千磨砺中向自己走来,撑在自己身前的模样。 沈玥蓦地俯下身,张开双臂撑在他轮椅的扶手上,将萧亦然牢牢罩在自己的身下,不留半分退路。 二人贴得极近,近到萧亦然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笑意里裹着自己的倒影。 萧亦然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泥人。 「仲父身上的伤势可好些了?」 沈玥意有所指地瞧着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扶手。 「仲父此次毒发……很难捱吧。」 「……」 萧亦然没吭声。 今年雪落得早,御书房的地龙一早便烧起来了。 热气烘得他浑身燥热,出了一层薄薄的潮汗。 沈玥眼底带了几分含义不明的笑意,在他耳边呵着气,轻声说:「中秋国宴,才过了短短两个月,仲父这么快就不再防备朕了吗?」 沈玥的手像一条灵巧的蛇,顺着椅背攀到他的手背。 他用了些力道,极富侵略性的探进萧亦然的五指间。 萧亦然一把握住他的手。 「仲父啊……」沈玥贴着他的面颊,低低地窃语,「仲父此次伤重,已不足以支撑你再服毒,蚀骨毒发还不到七日呢,怎么就敢如此不加防备地把自己往朕的深宫里送?」 第139页 沈玥蓦地反手,轻而易举地将萧亦然的左手反扣在他的掌心,强硬地将自己的手指送到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没有危机的时候,朕就是最大的危机,仲父难道忘了么?」 他现在想起来了。 但是已经迟了。 干燥的热度,顺着手掌着起了火,一路烧到他的嵴骨。 萧亦然倏地捏断了兵俑的胳膊,砾粉洒落一地。 沈玥戏嚯地盯着他,愉悦地笑了。 「仲父,这里……」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尖,不怀好意地笑,「红了。」 片刻后,小皇帝也被赶出了御书房,与二位统领一道,在门外吹冷风。 作者有话要说: 攻受分明,咱就是说 —————————— 爱你!比心~ 第61章 皆如愿 沈玥出了门,眼睛里的迷茫霎时烟消雾散。 他笑问道:「说说罢,二位是怎么抓着那位严卿丘,还反倒回来受罚的? 张超挠了挠头,这话问的他也是一头雾水,但他老老实实地跪着,并不敢吭声。 在严卿丘底牌频出,陷阱频仍的情况下,仍旧没有走脱了人,今夜他们追得漂亮。 张之敬到底是漠北军出身,多少有些了解萧亦然的脾性,回禀道:「我等在察觉地下城有火油之后,并未及时率队撤出,反而带着弟兄们继续深入,行此冒险之事。 王爷是担忧如果火雷早炸一些,弟兄们怕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是这样啊。」 沈玥裹着氅衣,冻得直吸鼻子,他也大约猜到了这二人的做法。 如果当时他们顺着地道原路撤回,必然抓不到严卿丘,只能任由他脱逃。 他们定是不甘如此落败,故而冒了地下城随时会炸的风险,一路紧咬着不放,自河道分兵南北两路同时追寻,片刻未有耽搁,这才能在六坊逍遥河上的画舫里,将严卿丘一举抓获并带了回来。 这是兵行险着之举,虽有奇效,但着实险之又险。 严卿丘在地下城沿途洒落火油,一旦他早于狼牙一步点燃了炸药,恐怕不等逍遥河水倒灌进来,所有跟着下到地底的狼牙和羽林卫,都将一併殒命火海,无一倖免。 沈玥比谁都了解萧亦然的性子,他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却将身边的每个人都看得极重。 若非如此,就依他先前那些心思,他仲父的刀都该横在他脖子上不知道几次了,他却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甚至从不提起,给他留足了颜面。 他露出这日最真挚的一个笑,俯身拍了拍张超的肩,宽慰道:「二位将军,仲父这是心疼你们嘞。」 张超是羽林卫,挂的是皇家的牌,萧亦然不掌五军都督府他便听皇上的令行事,走脱了人也无碍,但他若立定瞧着狼牙自己追出去那才是真交不了差。 张之敬虽漠北出身,战功累累,但到底与萧亦然差着辈分,又十年不曾来往,底细不明,往常萧亦然对他有敬重但也有隔阂,秋狝他送出去的那份空白圣旨便是没有真正同他交心。 今日这一跪,是彻底将他和手下的狼牙当做了自己人。 …… 沈玥叫这冷风吹得十足心热,烧得他喝下的酒都在心头沸起。 方才触碰过他的手,烫得他勐地一晃。 四年未见,好容易将二人的关系拉近至此,若他再敢放肆越雷池一步,只怕是什么盟约都束不住他仲父,当场就能撂下他回漠北砍鞑子。 理智重新回笼,沈玥自认已经醒好了酒,一熘烟儿地窜回到御书房里,笑眯眯地凑回到萧亦然的身前献宝。 「仲父,刚才是朕酒意上头,一时冒犯了。 但朕流民北迁这事做的好,仲父可有什么奖励给朕?」 沈玥眼巴巴地看着他,眼底燃起一丝希冀。 萧亦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这崽子当真只是要许奖励? 沈玥笑意明媚,眉宇间灿若朗星,眼底尽是少年人爽朗的无辜单纯。 ……仿佛刚才的冒犯,不过是酒后下意识的亲昵讨宠,没有半分慾念沾染。 奖励自然是没有的。 萧亦然顺手抄过他放在一旁的山楂糕,捏起一个塞进沈玥的嘴里,然后颇有兴致地看他不情不愿地鼓起脸颊,英挺的眉眼被酸地皱成一团。 「陛下还要吗?」萧亦然举着盘子问。 天不怕地不怕,阎罗都不怕的小皇帝最怕酸。 他好容易咽下嘴里的山楂糕,一听这话,脑袋立刻摇成拨浪鼓。 「不要了不要了。……好酸。」 萧亦然笑着又塞过去一个,诱哄道:「好事怎能不成双?陛下再吃一个罢。」 沈玥怔怔地看着他。 方才好容易消散在寒风中的酒意,被这温润的笑意一勾,似乎又在不合时宜的蠢蠢欲动。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又塞进来一个山楂糕,酸的他浑身一抖。 沈玥捂着嘴,愤愤地瞪他。 他仲父分明是在报他方才无礼冒犯的仇! 简直就是睚眦必报! 他有胃疾,吃两块酸糕差不多就是极限,萧亦然也不再继续逗他。 他别过头去,望向下方的沙盘,没什么情绪地说:「先朝古都繁盛至极,八方来朝,今夜严卿丘逃匿的这一处地下城池,不知在暗中还有多少,这是大隐患,陛下不可掉以轻心。 第140页 若严子瑜能供出先前被火焚的暗谍,想必令狼牙一一审讯,或许会有些端倪。」 「……哦。」 沈玥不满地盯着他空荡荡的腕间。 这人眼里只有政务,压根儿就没有他。 「朕知道了……仲父怎么说,朕就怎么做。」 「嗯。」 这……就完了? 沈玥没能讨到好,很有些丧气地垂着头。 上次在马车里,不是还温声宽慰他了吗? 怎么这次一句好话都不对他讲。 萧亦然并未察觉到他的低落,只摩挲着手中的小兵,垂眸沉吟着。 严子瑜野心、心机、手段样样了得,先前秋狝内指使上林苑监纵熊入围,合谋将他逼下摄政权位的朝廷大员,那一两银钱收买的细作,严家的其余据点是否也与地下城相连……这些隐匿于暗处的干系依旧难窥一隅。 严子瑜手里握着这些讯息,若是明年春改田也落到了他的手里,只怕是会一朝龙飞天,很难再辖制得住。 狼牙之所以耗费如此大的精力,声东击西,就是要藉机敲打严子瑜,掀了他手里的底。 严子瑜却也很能沉的住气,再入诏狱,也丝毫未有掀开其他筹码,为自己保命的打算。他若真抵死咬住了不肯说,顾忌着后面这一连串的干系,倒也当真不能将他如何。 一层阴谋尚未掀开,又多了地下城池这一层——层层阴谋波云谲诡,犹如行于迷途,前路未卜。 萧亦然嘆了一声,叮嘱道:「陛下今日利用了任卓,虽说是行了正途,但他毕竟是元辅的学生,恐阁老心中会有嫌隙。 陛下若醒了酒,便去临安坊请庄大学士出面,替你赔个不是。」 「嗯。」沈玥被他说中了心事,总算勉力打起几分精神来。 「朕知道元辅无论对朕,还是对朝廷,都有功而无过,但朕终究还是要对不起他。」 萧亦然偏头看向他,神情坚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来、歷朝歷代都是如此,陛下没有对不起谁。」 「朕要扶任卓去管河道衙门,琼华宴必会闹起来,届时,可能……」 沈玥犹豫着,他需得给任卓和杜明棠一个交代,也需要有这样一个刚正之人来掌这重开的衙门。 但琼华宴三年一次,若在此时槓上了,可能九州学子的半生苦读,都将付诸东流。 然,若要变革世家之弊,从根本上摆脱其对朝堂的掌控,这又是不得不走的一步棋。 往前一步,是激进。 往后撤子,又没有退路。 萧亦然难得见这小狐狸也会有头痛的时候,笑了笑道:「届时的事,便届时再说。临近年关,眼下的乱局难道还不够陛下忧心的吗?」 「事情只要尽力去做,结果便不会差,烦扰朕的并不是这些。」 沈玥抬起头,默默地看着他。 若在往常,他摺扇一摇,事情也就过去了。可被眼前人哄过一回,尝到了甜头,先前能忍的,似乎也变得分外难过了。 沈玥闷声闷气地说:「今日朕赢了,满朝欢庆,朕却并不觉得高兴。 仲父……总有个声音似乎在提醒朕,这一切本不该如此。 萧亦然笑了笑:「瞧着这是让庄学海去给元辅赔礼,所以陛下委屈上了?」 「嗯。朕其实倒也并不是委屈。」 沈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趴在他的腿边,抱怨道:「朕知道说真话难,说戳破天的真话更难。可为生民言,赈百姓灾,这本是为官者理所应当之事。 但凡朝廷里那些只敢冲着仲父耍手段的人有一个敢于奏谏的,朕何必要千方百计地用手段、使权谋,算计阁老,诸方辖制出一个任卓来挑头说话?」 萧亦然道:「元辅固然有守成之功,但陛下要走的是中兴之路,此乃万世之功绩,怎能同日而语?」 沈玥愤愤道:「守成也不该无原则、无底线!天下人都被这班人守没了,朕这个皇帝还做不做了? 朕早说过,朝廷之争就只能限于朝堂之上,万事当以百姓为重,朕又不是先帝爷,这般畏首畏尾地怕四大家做什么!」 即便是当着朕的面,这些人也敢万般阻挠,朕倒不是气他们拦着,朕知道他们素日是怎么看朕的,朕被气一气,顶撞两句都无妨。 可内阁朝廷尚且如此,朕真不知那些山高皇帝远的九州他处,这些年被埋葬在无声中的千千万万人,都是怎么过来的!」 …… 萧亦然沉默了片刻,「庄学海将先东宫的仁政爱民之道,对陛下教得很好。」 「仲父也教朕了。」沈玥拿脑袋蹭他,「仲父教得也很好。」 「……」 萧亦然无语:「……陛下哪来的脸说这事?」 沈玥「噗嗤」一声笑出来。 萧亦然犹豫了片刻,方才说:「臣方才所言万世之功绩,都是史书虚名,陛下今日所见,却是实打实的众生相。 人命不该是拿来算计的东西,陛下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冷静无情的执棋布局之人,却不曾想,自己也入了局。 国将不国,民难做民,仗义执言反被其伤,蝇营狗苟高坐明堂。 ——世道晦暗至此,陛下的心冷了。」 「嗯。」沈玥趴在他膝上,默了半晌,没有言语。 「朕其实……只是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但总归是要有人来当这个恶人的。朕还记得仲父是怎样说的,所以倘若再来一次,朕还是会如此做。」 第141页 萧亦然怔了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对逝者,臣那样说,是要令其死而无悔。但对陛下,臣并不想这样讲。」 沈玥抬头看他:「那仲父要怎么说?」 …… 萧亦然看着他灼热的眼神,沉默无言。 他斟酌了许久的言语,说重了怕勾起沈玥不应有的心思,说轻了又觉得在这个时候,分量似乎并不足够。 热烈鲜活的活着,和遍体鳞伤的活着,都是活着。 但后者的苦,他受过,且一直在受着。 他不想让沈玥也经受这样的苦处。 于是,他朝沈玥伸出手。 「陛下同臣一道去个地方罢。」 * 沈玥推着萧亦然,停在奉天殿前开阔的空地上。 奉天殿上承檐庑殿顶,受百官朝贺,矗立在严冬的寒风中,宫门巍巍,气势恢宏,让人心生肃穆。 往来的宫人无不屏息敛声。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里,是整个大雍九州权利的巅峰。 萧亦然握着轮椅的手柄,偏头看着沈玥。 「八年前,嘉禾元年,臣便是在这里,牵着陛下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龙椅,行登基大仪。 那个时候,陛下只到臣的腰际,却已有天子威仪,行礼、受朝、祭天,都未有分毫行差踏错。 群臣百官都在想,天佑大雍,赐一明君,整个九州都在期盼着陛下长大,復兴我朝。」 萧亦然看着沈玥的眼睛,平静地说:「但在当时,臣第一次对陛下行跪拜之仪,俯身在地的时候,臣心里其实并不如众人一般欢喜。 臣这一生,虽波折坎坷,背负骂名无数,但与国雠家恨相比,这些恩怨是非根本不值一提。 若论悔过,送陛下登上皇位,是臣一生中鲜少有过的后悔之事。」 …… 萧亦然停顿了片刻。 站在金銮大殿前,蜿蜒龙柱、琉璃宫瓦的俯瞰下,睥睨九州的位置,直言龙椅的归属,即便是摄政专权如他,也有些过于大逆不道了。 沈玥登基时还太小,还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皇叔,生了那么多的儿子,为什么萧亦然宁肯与八王为敌,同世家作对,杀得京城人人自危,也要力排众议,让他来做这个皇帝。 传言揣测多半是说他少不更事,方便他摆布幼主,挟天子号令天下而已。 但长大后,他在庄学海的指引下读过东宫的遗志才知道,当年萧家婚仪上的那场大火,不仅是为着阻碍漠北同世家的联姻,同样也是为着同样有清除世家之心的父亲。 不是他萧亦然选择了自己,而是当年他的选择——就只有自己。 四大世家用一场火杀尽萧家四十三口人,不惜以天门八万军士的惨败扶持一个姓严谢黎姜的皇帝,他就要用最直接的手段,粉碎他们的美梦。 以不仁之道,除天下之害。 即便萧家只剩下庶子萧三,东宫死了太子,彼时的沈玥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们也休想得逞。 欠下血债,就要血偿。 他从来没有同沈玥解释过当年的选择。 但今日,为着维护他一颗纯粹的赤子君心,萧亦然破例带他重新揭开自己的疮疤。 「陛下本不该受如此的罪过、世道的磋磨,是臣的私心,将陛下拉到这个位置上,拖入这一场乱局之中,所以……」 萧亦然郑重其事地看着沈玥。 「——所以,臣要对陛下说的是,只要臣还活着,陛下便不必再勉强自己走到这一步。 恶人有臣来做,足矣。」 只要他还能撑一日,这世间的风霜雨雪便还能替他挡一日,眼前少年人的摺扇,便还能如先前肆意潇洒地晃荡一日。 他可以无功绩,行杀孽,下地府,做阎罗,背负千秋万载之罪名。 但他希望沈玥光明磊落,一生顺遂。 所求皆如愿,所得皆所期。 作者有话要说: 所求皆如愿——出自《大随求陀罗尼心咒》中「一切行愿皆悉满足」 —————— 比心! 第62章 萧镇北 平掉这一桩严家案,中州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的大雪。 武扬王府便在这场雪中,再度恢復宁静,隐匿幕后。 这一场雪,颠覆了过去十年的雍朝势力。 朝局更替日新月异,大刀阔斧的世家贪墨整治,执政十年之久的武扬摄政王终成歷史,且再无回归迹象,四大家的声威又被压至极点,严子瑜继黎元明后进了诏狱,刑讯审问,姜家一贯的低调处事,连陷进水师的家主也无人敢发难。 而铁马冰河在押一批价值连城的珍玩古董之事,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颳得官道上人心摇曳。 谢嘉澍不得已动用了各地方关系,派驻军护送。 此消彼长之下,过往被世家和武将死死压制的文官势力逐渐復甦。 中州的文官朝廷罕见地现出一股子蒸蒸日上的新气象,议事的值房日日勤政,政令一封接一封的推行。迅速崛起的文官势力,在这个异变陡生的严冬里报团取暖,且渐有扩大之势,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攻讦弹劾宛若雪花般四下飘散。 各派互争之下短暂的政治清明,像被华服掩盖下的虱子,于暗处互相撕咬,你争我夺,并对贪墨案后空出的大量官缺蠢蠢欲动。 第142页 无论哪个分支谁的派系,诸方要安插人手培植势力的压力都尽数转到了小皇帝这里。御书房的桌案上,增补官员的谏帖几乎要摞城了小山。 杜明棠不止一次明里暗里的提点沈玥,官员增补应早做定夺,若拖到琼华夜宴,九州来朝,连各州督抚怕是都要来插上一脚。 沈玥亦很能沉得住气,任它八面来风,自岿然不动,静观朝会之上吵成了一锅乱粥,谁要逼问到他眼前,便端出过去四年纨绔子的修行,摺扇一摇,满面春风化干戈。 一时间谁也摸不着头脑,更没有哪一派能在这场乱斗之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随着三年一度的琼华夜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中州城的年味儿愈发浓厚。 外头的热闹向来与武扬王府扯不上什么干系,萧亦然闭门不出,难得如此配合老姜头的医药,此次伤重毒发兇险,他也不得不暂且放弃这一身武艺,安稳养伤。 这日服过药后行针拔毒,半寐半醒间,只听见外间一阵嘈杂。 似乎有人持了帕子给他擦汗,那双手灵巧又仔细,在他被扎的似个刺猬的背上连一根针都没碰着。 萧亦然隐隐察觉到不对,强撑着睁开双眼,倏地一把攥住了那人的手腕。 「别动。」对方似乎顾忌着他身上的穴位扎满了银针,任由他扣住了自己的脉门。僵持了一会儿,见他没再有动作,方才轻轻拿开手,拔掉他身上的的银针。 萧亦然方才这一动,疼得他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了位。 他紧紧咬着牙关,生生咽下了喉头的腥甜,没有溢出半分呻吟。好在背上那些封锁经脉的银针被轻轻拿掉,经脉内有温热渐渐流动,渐渐舒缓了周身锋利的剧痛。 萧亦然难得不那么嫌恶鼻尖萦绕的这股子清冷的松香,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任由那人细细地擦了他的背,罩上外袍,拢进厚重的毛毯里裹好。 他这才缓缓地转过身,闷声问:「陛下在这里做什么?」 沈玥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湖蓝长袍,雪白的衣襟上绣着青竹,双手无意识地搓着那一方可怜的丝帕。 「朕忧心仲父的伤情,前几日政务繁忙脱不开身,今儿才刚得了空,就来了。」 「姜叔的针灸一贯阵仗大了些,臣无碍,不劳陛下挂怀。」 萧亦然拢着毛毯坐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沈玥看过来的眼神有些躲闪。小时候沈玥因政见不合揪了太傅的鬍子,又怕受到训诫慌不择路地躲到他这里就是这副神情。 以这崽子如今的城府,若非做了什么特别亏心的事,定不至于如此。 萧亦然心里生出些不详的预感,掀开身上的毛毯要下床。 沈玥立时有些慌乱地压住他的手。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遮住眼神中的情绪:「仲父,你慢着些,朕……朕今日给你带来了个人,仲父且修整一下,再出去见客罢。」 萧亦然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陛下这是请来了什么样的大人物,竟能让天子亲自引荐?」 「……」 沈玥藏着掖着的那点小心思被他戳中,简直无地自容。 在他这番审视的目光里,忐忑地生出几分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却像被钉住了双脚,眼睁睁地看着萧亦然披上氅衣,出了内屋。 瞧清楚了来人的相貌,萧亦然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深吸一口气,剧烈地咳嗽着。 「哎!可不必行这么大的礼,这是给大哥拜早年呢?可得给我们三娃儿封个大红包!」萧镇北爽朗一笑,伸手将他拉过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萧亦然缓过一口气来,低低地喊了一声:「大哥。」 「嗯。」萧镇北上下打量着他,「瘦了些,方才他们几个都拦着,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进去,大哥就知道有猫腻!快让我瞧瞧伤成什么样子了,你这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萧亦然默默地理顺了下翻涌的内息,不着痕迹地把手背在了身后,站着让他瞧:「秋猎时受了些皮外伤,养了这许多日已经大好了。」 「命都没了半条,这也叫皮外伤?」萧镇北抬手招了袁钊过来,「你过来说!」 萧亦然瞪了他一眼,袁钊有了人撑腰,眼睛瞪得铜铃般反瞪回去,将猎场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了。 萧亦然几次要拦着,都没拦住。 萧镇北见着二人小动作不断,勐地一拍椅背,将他直接拍了回去。 末了,袁钊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他孤身同杜明棠火中谈判,杀人缴权时,声音几乎低到了地底。 萧镇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瞒得天风不犯,你如今倒是出息的很。」 萧亦然低着头:「大哥……」 「你还记得我是你大哥!」 萧镇北一掌拍在椅背上,怒道:「中州里都没有人了?朝廷都死绝了?没有你在中州,漠北军需就供不上了,十万铁甲都要饿死不成?陛下既已亲政临朝,你就收拾了阖府一道跟我回漠北去,这什么王爷不做也罢!」 「大哥说什么气话。」 萧亦然岔开话音:「我猜大哥这次来又不是为着我,是为着今冬北迁的那批流民的。约莫后日人便可到中州,我派几个副将护送到漠北就是,何须大哥舟车劳顿亲自南下。」 第143页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子!」 漠北军务都压在萧镇北的身上,片刻也离不开人,他此番南下确实不仅仅是为着流民。 只是眼下那小皇帝没眼力见地杵在一旁,他也不好明说。 萧镇北便顺着萧亦然的话音继续说道:「漠北贫寒,战乱不断,这些百姓都是江南温暖之地来的,眼瞅着要过冬,这时节大规模北上逃荒,必有纷乱。你在中州名声不好,总要有个人出头,叫百姓安心北上才是。」 萧亦然笑了笑:「人挪活,树挪死,百姓为着奔条生路北迁,怎的我名声还能吓退了流民不成?」 「总要提防着有人借你生事,数十万人的生计,半点马虎不得。」萧镇北拍了拍他的肩,细细打量着他惨白的面色,「得亏当初父亲做主,让姜叔跟了你南下,这两天军政杂务有大哥盯着,你好生把这身伤养了。」 萧亦然笑着点头,一一应了,起身将沈玥送离王府。 沈玥了解他最在乎什么,知道自己这瞒天过海的行径委实过分了些,这会儿多少还有几分心虚,便唯恐多说半个字就会被萧亦然一掌拍回原点,那这些时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垂着头,一声不吭。 萧亦然确实有揪着他的耳朵,好生训诫一番的意思,又碍于他大哥还在正屋等着,也不好发作。 人送到了门口,这会儿两人又都是正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时候,双双杵在廊下,相顾无言。 沉默片刻,萧亦然拱手谢道:「臣的家事,让陛下劳心了。」 「功不敢当,仲父不怪朕擅自做主便好。」沈玥客客气气地和他见了礼,一本正经地打官腔,「内阁已收到回禀,至多便在后日,袁小将军就会带流民入中州码头,还请仲父早做准备。」 萧亦然被他这副官架子弄得什么脾气也没了,火气半分也撒不出,挥挥手送走了人,转身欲走,一抬脚却瞧见覆了一层薄雪的青石砖上落着一方丝帕,玉兔抱神珠,上绣弯月。 现下正值政变交替之时,中州政权纷争已渐入白热化,沈玥在此时千里迢迢地将他大哥喊来,自然不是为着流民北迁的事。 他这些年在朝掌政杀伐果决,现下没了摄政的权柄,中州的铁甲军又闹出内乱,尚在整肃之中。 这个节骨眼上他大哥南下入朝述职,镇北大将军的名头,对中州里那些意欲趁他病、要他命的作祟小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强有力的震慑。 沈玥这是特意请来他的娘家人,给么弟撑场子来的。 不论沈玥对他心思有异,还是他行止逾矩,但这份一门心思为他思虑筹谋的好意,他确是要领情的。 他的小陛下在那场满是血腥的秋狝动乱后飞速地成长着,此时的沈玥不仅能独当一面,甚至还能抽出几分心思,在纷乱的势力纠葛中替他谋划出一条稳妥的生路。 …… 萧亦然捏着这一方丝帕,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透过手上这圆滚滚的兔子,他仿佛都能回忆起初见沈玥时的模样——那个胖乎乎的,满嘴甜言蜜语吉祥话,扎着朝天辫的小胖糰子逆着火光被举到他的身前。 他把这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富贵孩子抱在怀里,软嫩的小脸怯生生地看着他,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小小年纪,仿佛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捏在了旁人手里,连掉眼泪都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 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沈玥就从受他庇护的小糰子,出落成已然能够站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的少年。 他一贯是那个扛旗在前的人,替身后人筹谋惯了,突然有个小崽子张牙舞爪的冲到他身前,要为他讨回公道,要护着他,为他谋退路,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 是夜,王府饮宴夜半。 除却有伤在身,不允许碰酒的萧亦然,其余众人大都喝高了。 萧亦然推着萧镇北的轮椅,将他送进自己的卧房里安置。 萧镇北双腿不便,便任由他给自己擦脸醒酒,靠在床头,摸着手上的象骨扳指,平静地瞧着他。 萧亦然坐在他床前,白日里见着他的心绪这才翻涌上来。 一别经年,中州里的这些年,似乎每一日都是艰难地挣扎着捱过去的,但偏偏往常在漠北的日子歷歷在目,仿佛就是发生在昨日一般,那样清晰地提醒他,这十年不过只是白驹过隙一瞬之间。 十年未见。 十年光景,在灯下血肉模煳地摊平铺开在二人眼前。 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兄弟二人相对无言。 半晌,还是萧镇北打破沉默,笑了笑道:「托三娃儿在中州里筹谋,父亲一切都好,我也好。明年开了春,你便要多个大嫂,正好你现今身上不担差事,到时候要回家去喝大哥的喜酒。」 「好。」 萧亦然出声应下,又问道:「大哥相中了哪家的姑娘?」 「姜叔的本家侄女,这些年一直照看着我和父亲,温良贤淑,大哥很中意,只是……不忍连累她才拖了这些年。」 萧亦然笑道:「莫不是还要姜姑娘倒过来向大哥提亲的吧?」 萧镇北板着脸戳了他一指头:「敢取笑你大哥,出息了!」 「到时我多给嫂子封些礼,赔罪便是了。」 第144页 萧镇北敛了笑:「我听姜叔说,你这几年的身子大不如前了,前些时日秋猎还险些送了命去,可有这回事?」 萧亦然沉默着,不吭声。 「说实话!」萧镇北扔了巾帕,甩到他的身上。 「没有那样严重。」萧亦然抬手接过,握在手里滴答流水。 「朝廷有人想要我的命,纵熊入围,挨了一掌而已。现下虽人没有抓到,但也有些线索,何况我已经退了,境遇便不比从前那样兇险。」 萧镇北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二弟的血仇已经报了,小皇帝也已经掌权,这四大家八州府的事便轮不到你一个外姓来管,到时候你带兵回家去,不要再回来,也不许你再蹚中州这浑水了!」 「大哥……」萧亦然欲言又止。 一灯如豆,二人的目光有片刻的碰撞。 「父亲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大哥又是半人之身,萧家后继无人,漠北军情似火,你以为沧云关还能再撑几年?」萧镇北看着他,嘆了一声,缓缓地竖起一根手指。 「一年?」 「是。」萧镇北点头,「这是我和父亲派出无数谍讯刺探,反覆估算出来的。我此番南下入朝,就是为了给你透个底——这些年你在中州的隐忍也该有个尽头了,鬼赤重病缠身,其三子皆不堪重用,其旧部已然蠢蠢欲动,内乱频频,他们乱着,我们便可主动出击,依如今漠北军的战力,可以给你顶住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你要清算四大家,无论是动兵也好、杀人也罢,就算是发兵南下攻打金陵也可,一切所为皆不必顾虑沧云关的战事,但务必要速战速决。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你是知道的,我今天给你的这一年时限,只会比这短,不会比这更长,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屋内瞬间安静下去了,萧亦然心头大震,烛火投映在他的侧脸上,晦暗难明。 内乱不平则外贼难御,可外贼不断,国门不安,如何能平定内乱? 自沈玥登基伊始,他便陷在这个两难的无解之局,八年过去,心血耗尽步履维艰,其中艰辛不比蚀骨毒更难忍,如今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他却谈不上有多欢喜,一时间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镇北赶忙给他倒了一盏茶递过来,二人双手交握,萧镇北心下一惊。 他将双腿留在了当年的雁南关,气血不通,比旁人更畏寒凉,可和萧亦然的手比起来,他的体温竟然还要更暖上几分。 「你年纪轻轻,武艺又好,怎么……怎么就给自己伤成了这样……」 萧亦然沉默地接过茶饮下,压住心口沸腾的喧嚣,「我没事。只是困在这方寸之地久了,骤然现了亮光,一时有些心绪难平。」 「是啊……」萧镇北长长的舒了一口凉气,「我们漠北的孤狼,的确是陷在中州这片樊笼里太久了,大哥得来带我们三娃儿回家。」 萧镇北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你道是大哥为什么会将婚仪定在明年?明年的这个时候,无论事成也好、败也罢,大哥会迎着冬至娶你嫂子过门,就借着这个由头,将你名正言顺地接回漠北去。」 萧亦然愣了片刻,有那么一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广袤的荒原,热烈的骄阳,和久别的故土。 萧镇北低声道:「一旦我朝内乱的消息走漏,或是鬼赤垂死反扑,势必要在沧云有一场死战。此次我也和那个小皇帝言明,丑话先说在前头,届时,我朝务必要倾举国之力,支持漠北反攻鞑挞,收復天门,谁也别想在背后掣我们的肘。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漠北的旗,只有你来抗。」 他将双腿留在了雁南关,因此废了武艺,再也上不了战场,但他不希望漠北就此没落,终其一生只能固守在沧云关的城墙之上。 萧镇北伸过手,将莹白如玉的象牙骨扳指戴在萧亦然的拇指上。 韘,射决也。 他不再是名将。 但这枚扳指,要开弓拉箭,杀回金帐王庭。 终有一日,漠北的三娃儿会代他领兵剎马,勒石燕然,饮马瀚海而还。 作者有话要说: 请教我无所不能的小天使们,如果我也像别的权谋文那样,起个三四个字的那种文艺版文名,该叫啥好呢? —————————— 感谢小天使的每日投喂,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流民乱 萧镇北连上了两日朝会,兵部的议案和战事汇总一提再提,内阁便着实消停了不少,官员增补更替的话也没人再提。 这日一早,萧镇北刚出了门,袁钊便大唿小叫地进了王府,拉着萧亦然带着王府一干人等,踏着冬日的寒雪,奔向城外。 袁征带着第一批北上的流民,顺利抵京。 水师轻舟得力,比早他一个月的军粮走的还快些。 但此刻等得心焦冒火的袁大将军并不这样觉得,他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腰间的佩刀时不时撞在柱子上,哐啷作响。 萧亦然被他晃得眼晕:「大将军……你就不能坐下歇着吗?」 「这小子怎么走得这么慢?人浪里淘沙家的可是前日就回来了,他在后头瞎磨蹭什么?」袁钊腿架在凳子上,一口气喝干了桌子上的茶,「可不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看我不敲他的脑瓜子!」 第145页 萧亦然抬手给他续上茶:「姜家的少爷叫水师的官兵吓破了胆,说什么也要家里派船去接,征哥儿若不在后头镇着这群人,出了什么事谁来担着?」 「你就惯着他!」 一阵马蹄疾驰声从南边传来,几名副将翻身下马,进了棚子里:「来了,最前头的船已经靠了岸,户部和有司衙门的人正在清点人数,小将军交了名册,已经往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扬起一片烟尘,远远地隔着棚子停下来,袁征利落地翻身下马,又小心地将身前的陆飞白拉下来,这才快步冲进棚里。 袁征单膝跪地,笑嘻嘻地一拱手:「王爷,大哥,幸不辱命!」 袁钊鼻孔昂到天上去,口是心非地哼唧着:「叫你大哥我在金銮殿丢那么大人,还好意思回来。」 「别听你哥的。」萧亦然给了他一脚,掀开桌上的食盒,亲手端出两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面,「出门饺子还家面,老娘亲三更天就起来熬的鸡汤,趁热吃。」 「嗯!还是王爷最心疼我!」袁征将头碗递给陆飞白,自己端了碗,就蹲在地上,大口吸熘着面。 「谁还跟你抢吗!」袁钊拉着脸,这才勉强放下鼻孔,瞧了他一眼。 这一看,差点没认出人来。 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身量原本已经定了形,个头长得也高,先前在王府里养出一身腱子肉,这几个月未见,脸颊瘦的凹了进去,骨肉也抽条地单薄,瞧着不像是习武之人,和陆飞白一个文弱书生差不多。 「瘦了。这一趟下来,臭小子没少遭罪。」袁钊面无表情地想。 萧亦然扫了他一眼,这会儿知道心疼了? 袁征匆匆忙忙地吃完了面,一抹嘴,咧开了笑:「王爷,我这回差事办得可好?」 「好。」萧亦然夸得毫不违心,「这次不管是行龙舟,还是进水师、运流民,我们征哥儿都办得极好,奏请陛下封赏的摺子已经递上去了,给你升官做。」 袁征嘿嘿一笑:「那还有件事,我得告诉王爷,一併讨个大大的封赏!」 袁钊作势便要敲他的脑袋:「你这小子,还想蹬鼻子上脸不成!」 袁征轻轻巧巧地躲开了:「才不是!小白你说,我是不是立了个大功劳?」 陆飞白搁下碗筷:「是。这次随我们一道北上的,还有八十万石粟米。水师的轻舟载不了这样重,已运给了粮马道上的秦将军,正随着今年的军粮一併北运。」 袁钊先喜后惊,揪住他的脖领子:「从哪得来的?好小子,你不是去顺道劫粮仓了吧!」 「八成是从水师的军粮里打劫的。」萧亦然笑道,「江北的水师可不比咱们,军田大的能跑马,又不必缴税供,富的流油。」 「是嘞!我学着国子监里王爷唬那个李尚书的招,死赖着不肯走,秦朗哥的押粮队还派了八百人给我撑腰,讹了他们好大一笔!」袁徵得意洋洋地显摆,「这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也叫他们这群土匪山大王知道知道,小爷我岂是他们随随便便,想抓便能抓的吗!」 袁钊松了口气,骂道:「回头让你做大将军,送你去北营,叔叔哥哥们全听你的,威风吗?」 「哥你总笑话我。」袁征扭过头去不理他,他拉着陆飞白,给他收拾了碗,殷勤地笑,「王爷,我先送小白回家去,让姜叔晚上给我留两个大肘子!」 萧亦然点头允了:「年初就是琼华宴,陆公子还有功名要博,送了人就赶紧回来,不可耽搁了陆公子温书。」 「我晓得!」 袁征将人扶上马,一熘烟儿地跑了。 袁钊杵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吃了一脸沙子。 长这么大,头一回出远门,这才刚回来就不同大哥说话了呢? 袁钊颇为挫败地坐下,木然道:「小白小白……刚回来就往旁人家里窜,娘亲也不着急看,大哥也不惦记着,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棚里的一众副将异口同声:「该!」 袁钊:「……」 萧亦然笑道:「咱们阖府都过来迎征哥儿,陆府却没一个人来,陆公子难免伤怀。毕竟是替我们做了事,先送他回去也是应该的。」 「道理你当我不懂?」袁钊拧巴着脸,「征儿这小子外向的很,你说说,他怎么就不随了你儿子,天天打不走撵不跑的,巴巴地往你跟前赖?」 萧亦然一口气噎在胸口,险些没顺过来:「……好端端的,你提他做什么?」 「呦!老三你这不对劲啊!」袁钊贼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点不开心的,让咱爷们儿也跟着乐呵乐呵?」 「……」 「别裹乱。」萧亦然敲了敲桌上的食盒,「还剩一碗面,堵不住你的嘴。」 「听说镇北大将军还是你儿子请过来的,你非但没领情,还给人脸子瞧了?」袁钊一大早起来就忙前忙后的跑来接人,水米没打牙,端起碗一边吃一边絮叨,「到底人家是君你是臣,给人惹毛了,回头小皇帝那歪心眼子一转悠,可够你喝一壶的!」 「没有的事。我几时给过他脸色看?」 袁钊正预备着长篇大论地数落他的「犯上行径」,前头再度响起一阵急促地马蹄声,广川翻身下马,急道:「王爷!流民乱起来了!」 萧亦然踹了袁钊一脚:「让你絮叨!干活去!」 第146页 袁钊骂骂咧咧地将剩下的面汤一口倒进嘴里,翻身上了马。 初冬原本不是适宜迁民逃荒的时节,即便去了漠北也是大雪封山,加之水路才刚通,朝廷的旨意和赈灾的粮食都准备的过于仓促,故而头一批北上的流民并不多。 户部一早派遣主事前来码头上为流民登记身份,更换户籍,不少人眼见到了中州便动了混入皇城里讨生活的心思,想要抢在登记造册前潜逃入京,此时便不再肯听主事的指挥,乌泱泱地一齐下了船,码头上挤了不少人,上不去岸的人便挤在了齐腰深的水里。 袁钊带来接应的铁甲军齐齐站成一排人墙,挡住了人,岸上的水里的船上的纷纷攘攘,前方的流民你推我搡,高声唿和着朝岸上伫立的官兵们涌去。 登记造册的几名书吏官此时已经被淹没在乌央乌央的人群里,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两岸的铁甲军牢牢地围成一道人墙,这才没有大范围地轰散出去。 袁钊费了好大劲,才勉强从那嘈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人群里听清了这场骚乱的缘由。 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流民口中喊着的是—— 「宁可饿死在中州!」 「死也不死在漠北!」 漠北连年战火,与江浙的富庶安稳之地不同,一旦被鞑挞攻破,就是纵火屠城,烧杀抢掠。 能在灾荒中撑着一口气,活着到了中州的人,无非是奔着能有条生路走,这条生路通着漠北州,先前这些人上路时,也并非全然不知情。 虽说先前早有预料,流民入京难免纷争不断,可这才刚到中州的第一天,如何就闹开了? 张之敬带着几名狼牙穿梭在人群中,但流民过于混乱拥挤,他们几次抓住暗中起事之人的袍脚,人群如黑涌的浪潮般挤过,便又再次擦身错过。 一命书吏官被推搡在地,流民不由分说地将其按在地上,纷乱踩踏,眼看着就要闹出人命。 萧亦然俯身拉过马上挎着的弓弩,开弦装箭,调瞭望山,瞄准了混乱的人群。 袁钊侧身按住他的马,低喝道:「老三!不能见血!」 南边还有数十万人等着北迁,若在此时闹出人命,只怕是会引起流民激变。 何况他还有伤在身,单手持弓弩,便无法握缰绳,胯下的战马在人群的骚动中无意识的踱步。 码头下面人挨着人,一箭射下去,即便没有偏差,也能射穿三四个人。 袁钊见他丝毫没有放下弩机的意思,只得抬起右臂握拳前挥,勒令铁甲军变阵防备。 前方的铁甲军一动,码头上拥挤的人群便乱得更厉害,晃动的流民如汹涌的黑潮,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几名书吏官吞没其中。 萧亦然面色不变,蓦地扣动了扳机。 弩箭刚劲笔直,如流星般迎着混乱的人群,勐地钉进了一人的肩膀。 这一箭如油入沸水,「哄」地一下,炸了锅似的爆发出惊人的骚乱。 「杀人了!」 「官府杀人了!」 萧亦然面色不变,继续上箭拉弦,对准望山,再次扣动扳机。 人群惊声尖叫着躲避从天而降的弩箭。 箭矢速度极快,眼见即至,精准地钉在了最早出声的那人肩头。 下方混在人群中的狼牙也跟着反应过来,挤过人潮,齐齐将中箭的两人按在地上,拖出人群。 铁甲军侧身错开一道间隙,随即立刻挺身站直,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骚乱的人群被这果断的箭矢和骇人的惨叫震慑,本能地静立了片刻,那名被按在地上,险些被踩断肋骨的书吏官赶紧趁机站起身。 「阎罗血煞——!」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唿出声。 这名号比直接眼见着活生生的人被直接射个对穿还要骇人几分。 骚乱的流民一时安静下来,纷纷停下拥挤的脚步看向他。 静默片刻,流民再度爆发出骚乱,矛头直指策马放箭的萧亦然。 「就是这群当兵的抢了我们的粮!」 「粮都交了漠北打仗,我们才会挨饿!」 「还我们的粮!」 …… 萧亦然下了马,缓步朝码头这里走来,目光自流民的脸上一个个扫去。 逃荒的流民鲜少有妻女老弱,这些大多算是尚在壮年的流民,衣衫褴褛,瘦的眼睛突出,经方才这一场动乱,不少人身上都带了血,还有人趁乱将哄抢来的吃食混着沙石泥土拼命地往嘴里塞,粗劣的石砬混着鲜血顺着嘴角流下,但没人停下咀嚼的动作,甚至连嘴都紧紧地闭着。 一旦张开嘴,就会有旁人的手指伸进去,抠挖出那些来之不易的食物。 他们似乎已经感知不到除了飢饿以外的知觉。 那些看似凶煞狠厉的眼神深处透着麻木,半分活人气都没有了。 人若沦落到了这步田地,死亡已然是一种解脱,疼痛早就已经麻木了,就连愤怒和怨恨都像是纸扎画好的表情,贴在了脸上。 最底层的庶民,太惯于忍受饥寒和苦难。 以至于撕下这一层被苦难浸透的皮,底下的这层骨头架子,就像没根的飘萍,茫然地被席捲进一次又一次名为干旱、洪涝、饥荒、赋税……等等灾难之中,将身家性命变成堂官在大殿上谋划的功绩,世家在交易中的筹码,又或是仅仅为了独占官道而封锁下的尸首。 第147页 站在最前头的一个青年人,不屑地啐了一口。 「你们都不敢说,我来说!横竖去了漠北也是个死!阎罗血煞年年徵兵征粮,要是不给你们这些打仗的凑军粮,我们怎么会没有地!我媳妇儿人还大着肚子,一口米汤都没喝的上就没了!」 他说着,还要去捡地上的石块砸过来。 挡在他身前的铁甲军矛尖敲上他的腿,周围的几个人你推我搡,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那个说话的青年人便被推到了矛尖上,扎了个对穿。 他还没有立刻咽气,双手无力地在半空中挣扎着,或许是因为挨饿日久,连顺着枪尖流下的血都不多。 刚才还活生生的人,千里迢迢地从江北来到中州,生门就在眼前,却走了死路。 一个老婆婆踉踉跄跄的推开人群,跪倒在地,神情木然地摩挲着仍旧温热的尸身,张了张口,想要放声痛哭却最终只是搂着他的脖子低声喃喃:「——我的儿。」 老婆婆久久地抱着儿子不肯松手,似乎想起来什么,木然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干枯瘦柴的手从他的胸口摸出一块饼子,向下淌着血,还热着,一口口用力地吞咽下去。 凛风唿啸着,和着整座堤坝上郁郁的人群,无边的寒意和绝望灌进每一个人的胸口。 萧亦然别过头去,回望着河堤另一边高阔入云的城墙。 那座城里有昼夜不歇的欢歌,掠过逍遥的河水,风里都是浓情和恣意,水里流淌着美酒和脂膏,有九州最繁华的街巷,钟鸣鼎食,鎏金檐瓦,天上人间。 一墙之隔。 城内是黎民,城外是蝼蚁、是草芥、是蜉蝣、是筹码……但就是没有人,把他们也当做人。 生民之悲乎,白骨蔽原。 生民之难也,孑孓至死。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1 狼牙冲进人群里,径直揪出两个人。 这两人看身形便与骨瘦如柴的流民不同,被抓了现行仍在嘴硬:「阎罗血煞吸生民百姓的血!若不给你这些打仗的人军粮,我们就不会没有地!」 萧亦然:「审先前那两个便够了,这个——就地杀了,给方才那人抵命。」 「是!」 张之敬手起刀落,那人登时人头落地。 流民一片譁然。 抱着儿子尸首的老婆婆也抬起头看着他。 萧亦然看了一眼被狼牙从人群里挖出的户部书吏:「先不要登记了,埋锅造饭煮些粥米分下去,总要让人吃饱了再谈前路。」 那名小吏抹了把脸上的泥,应声退了下去,招唿人一起烧火熬粥。 火苗迎着唿号的北风「蹭」得一下升腾起来,方才躁动的人群登时变了向,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前头。 「我是阎罗血煞不假,年年上征你们粮食充军的人也是我,有人冒充灾民埋在你们中间起事,不想你们去漠北谋条生路,你们也都看见了! 趁着烧火的功夫,那我也与你们说几句实在话,你们现在饥荒挨饿的滋味儿,那些年我在漠北打仗,几乎就没怎么吃过一顿饱饭。 尤其是永贞三十二年,漠北半年多没见过一粒米,饿得我们的兵去抠城墙上的泥巴啃。 那东西吃了哽在肚子里,上不去下不来,吃多了的话就会被活活撑死,军法下了死令不许吃,但是饿的头晕眼花提不动刀枪,就只能在舌头底下含块石头,好歹嘴里也算有点东西。 即使到现在军粮充裕了些,将士们也还会时时在身上揣两包吃食,都是当年饿怕了的。以至于漠北军里有句浑话,夜里和婆姨上了炕,脱了衣裳先摸着的,是藏在胸口的干馍。」 萧亦然站在人前,平静地说着话。 他走近了这些人才发现,传说中骇人的阎罗血煞也并没有生出三头六臂,他身形玉立,眼神沉静,和村头的教书先生一般无二。 他放下弓弩,什么兵器也没带,只是单单站在那儿,便让流民的声音再度弱下来,安静地听他说那些几乎就是同样在自己身上发生着的事。 「漠北州贫寒,确实比不得江北,酷暑严寒,风沙又大,这个时节的白毛风颳起来能冻掉人的耳朵。 鞑子的兵餵不饱他们的马,就会翻过青山岗,绕过沧云关,插到后头的村子里去抢百姓囤着过冬的粮食。抢了粮,又怕百姓去找铁甲军包抄他们,通常一个村子一两百口人,不分男女老幼,坑杀活埋,一个活口也不会留。 漠北州不太平,这确实不假,屠城被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是你们一路从江北到中州也看到了,现在有田种有屋住能给你们一条生路的,也就只有漠北州。 漠北打了几十年的仗,死伤不计其数,至今也没有谁能保证,一定能打.胜.仗,一定能保得住沧云关,能防得了鞑子的偷袭。若是你们怕去了死在鞑子的手里,谁人都怕死,这是人之常情,本王也无话可说。 但有一句话,我今天可以说,不光对你们,对天下九州我也一样的说。 只要漠北铁甲还剩一个兵,就算是死,也一定死在百姓的前头!」 …… 人群中有片刻的寂静。 一桿长枪斩狼首的血色军旗从他身后缓缓竖起,迎着冬日和煦的阳光在北风中舒展开来。 城里的京官听闻了此事,紧急上报五军都督府,调动了八百禁卫前来。 第148页 萧镇北随禁卫一道前来,推着轮椅从后方走出。 他将萧亦然挡在身后,指着漠北军旗,语气坚定,字句铿锵。 「在下漠北卫国公世子萧镇北,今日我所言,可以代表整个北境,诸君前往漠北,只管安居乐业,生死安危——交给我。」 「铁甲军在,百姓就在!」 萧镇北退后一步,抬起右手,轻敲左肩。 铁甲戍卫军皆后退一步,齐行军礼。 作者有话要说: 1杨慎 ———— 第64章 许团圆 萧镇北亲自带着人守在河提上,轮番抚慰流民。 萧亦然与袁钊退开几步,二人并肩站在河堤上看着官兵施粥。 嘉禾帝果有先见之明,镇北大将军的名号着实比阎罗血煞能安抚人心。 许多人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隔着码头远些的流民仍在喧闹着,但粥饭确是实打实地分发下来了,暂居的窝棚也已经开始着手搭建。有瓦遮头,有粮果腹,加之混淆其中的挑事作乱之人被射杀,无人暗中起事,骚乱虽仍在小范围内持续,场面已经渐渐控制下来。 袁钊问道:「若这些人就是不愿意去漠北,又该怎么办?」 「坑蒙拐骗,充军流放,朝廷做正事不行,阴招还没有的是?」萧亦然站在下风口,看着张之敬审问那几个假作流民的人,「陛下花钱花物,费了这样大代价迁民,把四大家都得罪了个干净,总不会临门一脚就断在这的。」 「他奶奶的!咱当兵打仗的名声,都叫四大家败光了!」袁钊愤愤道,「什么叫咱们漠北征军粮害他们没了地?这些年严家出海的桑茶,地方督抚的封地,哪一个不比我们吃的粮多!难道咱们打仗流血死人还不够,还要活活饿死在戈壁滩上吗?」 萧亦然嘆道:「你也知道是四大家从中作梗,百姓田不足产,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九死一生来了中州,奔了条生路,却还有人敢拿他们的性命做筹码,挑动起事。」 无论是可以轻易将流民垄在江浙等死的严谢两家,还是息事宁人宁可选择视而不见的内阁朝廷,十万、二十万、二百万……的生民性命与其而言只不过是串血红刺目的数字罢了。 权利自来只对权利的来源负责,谁会为一串数字负责? 一串甚至不必写在歌功颂德的奏疏之上的数字,又何必在意是多添了一个零,还是两个零? 沈玥的这一记流民北迁之策,和镇北大将军的亲自出面,无异于打破了长久以来大雍官商之间这一层心照不宣的默契。 就算早已知晓,就算千防万防,万般招数使下来,世家仍不肯放过这一步将饥荒栽赃到漠北军粮头上的脏棋。 袁钊冷哼一声:「要我说,干脆就别管了!横竖我们漠北也不差这点人!」 萧亦然瞪了他一眼。 袁钊声音立时降低几分:「说说气话。为着这些百姓,镇北大将军都亲自从漠北赶过来了,咱总不是那些见死不救,没良心的人。」 张之敬擦着手上的血,疾步走上河堤,压低了声音:「王爷,审出来了。」 萧亦然沉声道:「说罢。」 「方才混迹在流民中起事的人,查审是南城鱼龙帮的人,平日在码头上做些抗包卸货的营生,暗地里背着城门司倒卖些小物件,今日是收了银钱办事,狼牙已经按照他们的口供去查了。」 张之敬正色道,「有一件不同寻常的是……银钱——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参与闹事的人,一人收了一两银钱的好处。」 袁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一两银子又怎么了?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先前秋狝里,就有人花了一两银买通了一条人命,往围场里传讯。次日,上林苑便纵熊入围。」萧亦然顿了顿,他似有所感地往后看了一眼,身后一干铁甲将他护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 袁钊不明所以地怼了他一肘子:「继续啊……别卖关子。」 萧亦然摇摇头,那种被暗中窥视的感觉依旧存在。 他沉声道:「一两银是在查严子瑜的时候查出来的,当时我便以为,这人就是严子瑜。 但那日城南挖出了城摞城后,严子瑜便被关押在诏狱之中,今日挑拨流民暴.乱这事,要么是他从诏狱里面爬出来做的,要么……」 袁钊:「缇骑再废物,也不敢做这种事,这一两银必定另有其人!」 「巧合之事,定有必然之因。我们先前查出一两银并非什么机密,护好这几个活口,顺迹寻踪。」 萧亦然打发了张之敬,拢紧了身上的氅衣,叮嘱道:「朝廷必然有对策,流民的事不归我们管,只等着叫北边来接人便是,但这段时间,你得叫北营的弟兄打起精提防着些,无事不要出营。」 袁钊怒不可遏:「四大家那帮孙子到底安的哪门子心!他们兼了田,闹了灾,老子出人出粮出钱出力的帮他们擦屁股,到头来还把屎盆子往老子的头上扣!我他娘的…!」 萧亦然目光盯在他脸上。 袁钊声音倏地弱了:「……咋?哥哥又说错啥了?」 「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是地方督抚吃了个哑巴亏,四大家或多或少都被陛下许了好处,这才甘愿放人。但不论利益再怎么瓜葛着,若想阻碍流民,要闹也该在江北闹才是。怎的会人来都来了,临门一脚了,反倒想着要起事?」 第149页 袁钊勐地提高了音量:「你是说……这『一两银』背后有猫腻?」 萧亦然颔首道:「嗯。今日你也不要回营了,同我回趟中州,把老娘亲接到王府去过年。」 袁钊握紧配刀:「中州要乱。」 萧亦然漠然地垂着手:「是。」 「要大乱。」 * 凛冬严寒分外肃杀,刺骨的大风裹着苍茫云雪在天地间翻涌。 铁甲军将守备庶务交接给城里赶来的禁军,萧镇北与袁钊一路,跟随禁军回五军都督府,萧亦然则俯身进了王府的马车。 沈玥大约是和萧镇北一道从朝会上赶来的,双臂环着自己,偷偷窝在马车的角落里。 许是等得太久,人已经睡着了,车内未燃炭火,沈玥衣衫单薄,冻得鼻尖通红。 萧亦然愣了片刻,也没想到他还能追到这儿来。 他脱下氅衣,盖在沈玥的身上。 沈玥一向睡眠不如何安稳,萧亦然已将动作放得很轻,他还是下意识地一把伸手拽住了身上的衣服。袍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腕子上那根被他还回来的红绳。 几日不见,那红绳约莫是太过脆弱,特意穿了金丝编着,还坠了玉饰。 萧亦然俯下身,翻开那两块小小的玉石,是个雕刻得极精细的狼首。 沈玥睡梦里也还仔细着这根宝贝的细绳,似有所感地缩回手,将繫着红绳的手腕掖回袖子里。 萧亦然瞧着他,就止不住地头疼。 他不必再去翻旁边的那块玉雕也知道,那是个怀抱神珠的胖兔子。 亏他还以为这兔崽子冰雪聪明,领会到他的拒绝之意,行止不再逾矩,便是就此放弃了。 感情在这儿等着他…… 竟然还比以前藏得更深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撇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睡着的沈玥,忍了又忍才没将他当场踢出下马车。 他是不是太惯着这兔崽子了。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一把拽下了沈玥身上盖着的氅衣。 …… 沈玥吸了吸鼻子,是被冻醒的。 他头一歪,磕在马车壁上,迷茫地睁开双眼,轻声道:「仲父……」 「为什么躲在车里?」 沈玥有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我……」 萧亦然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身为九州君父,外面尽是陛下的子民忍飢受难,陛下不来则矣,既然来了,为何要躲着避而不见?」 沈玥低垂着头,沉默了半晌,方才低低地挤出几个字:「朕没有避而不见。朕已经与户部商榷好了,明日与百官亲自前来施粥,今日……今日是怕闹出乱子,特意来瞧仲父的。」 「不敢在外头瞧,只敢躲在车里头偷偷摸摸地瞧?」萧亦然垂眸,玩味似地看着他。 马车缓缓地行走在郊外的石板路上,随着清脆的踏蹄声轻微地摇晃着,沈玥就在这样意味深长的眼神里,慢慢地红了脸。 这段时间没有朝廷庶务劳心费神,也不必为着这一身武艺强行服毒,萧亦然伤势和气色的都恢復的很好,不必再坐轮椅,也能稍微自如的行走。 他站在河提上,镇压暴.乱,以己度人,为生民辟前路,似山巅青松,歷风催雪折而不改。 虽歷万般不平事,犹怜世间苦命人。 他终于又在这双沉寂已久的深潭里,瞧见了灵动勃发的生气。 潋滟眸光随着车辆一晃一晃的,在他的心尖上愉悦地蹦跶。 萧亦然问:「陛下刻意来寻臣,可是有什么要务?」 沈玥被这飞扬的神采蹦地磕磕巴巴:「朕……想来估量一下流民的数量,看看先前筹谋的粮食够不够,若是不够,明日朕就当着百姓的面,打他户部尚书的乌纱。」 「这位新任户部尚书是个实干的,瞧着今日赈灾接应的情形,大约明日是不必挨打的。漠北与中州交接的几个军户所已经腾出来了,步行北上也就是三两日的功夫,有屋避身,今年的军粮也充裕,陛下不必忧心太过。」 沈玥忧心忡忡:「如此最好,民间的俗语说『逢灾必要三年过』,这个冬天的百姓们靠着军粮撑过去了,明年开春漠北怕是要断粮,等到开了春,朕一准儿要想法子逼着江浙改桑,还要给漠北筹谋军粮,绝不会放任不管。」 萧亦然笑了笑:「好啊。往年这些事都是臣来操办的,今年有了陛下接手,臣便可以省心了。」 沈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仲父谬赞……」 「所以,流民北迁这事总算得成,陛下特意来寻臣,是有什么想要的臣许的奖励吗?」 「……?」 沈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还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被猜到了吗? 萧亦然俯下身,眸光微闪:「没有吗?」 他顿了顿,轻笑道:「臣现在心情很好……手边也没有山楂糕,临近新年,陛下当真什么都不想要?」 又在拿他当小孩子哄骗了。 他幼时不肯喝苦药,或者骗他吃酸掉牙的糖葫芦的时候,他仲父就是这样演他! 他每次以为仲父当真是有好东西给他的时候,总会他拿这好处吊着,三言两语骗到沟里,最后什么好也没讨得到不说,反倒被他的诱饵蛊惑着做了不情愿的事。 多少年了,这路数半点都没有变过。 第150页 沈玥眨眨眼睛,看着萧亦然,继而坚决地点头咬钩:「想要的!」 「嗯……?陛下想要什么?」 沈玥毫不客气道:「想要去仲父府上过年守岁!」 「……」 萧亦然愣了愣:「宫中守岁自有宫宴,赐菜,祭天……陛下怎能来王府过年?」 沈玥认真同他掰扯:「除夕一早拈香行礼和中午保和殿的百官宴,朕自然是要亲自去的。但夜里的守岁宴,太后在京郊行宫,朕又没有后宫女眷,朕与谁开守岁的宫宴?与皇爷爷那些白头髮的老太妃吗? 仲父难道忍心让朕一个人在宫中,孤零零地看万家团圆……」 萧亦然:「……」 又来了。 他转过身,看着正努力皱眉的沈玥,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肩:「有事说事。臣提醒陛下一句,同样的招数,用多了,可就不灵光了。」 「……哦。」 沈小狐狸迅速收起委屈相,理直气壮道:「朕答应了镇北大将军,趁鞑挞自顾不暇之际整肃内政,一旦北边鞑挞有分裂之兆,便允仲父带兵北上。算着时间,大约就是明年这个时候的事,朕与仲父或许就只能在中州过这最后一个年节了。 朕就是想要同仲父一起守岁,然后再回宫接百官贺表。」 「……」 若这么说,方才沈玥摆的理由倒也不为过,太后才刚去了行宫,母族又被他杀寒了心,大过年的,阖家团圆节,将他自己和一群内侍宦官留到一起,着实冷清又委屈了。 萧亦然按下要戳破他的心,正色道:「……宫中年节礼数繁杂,除夕凌晨就要起,一整日不得闲。在王府守岁后,初一天不亮就又要回宫,一连两日不得安寝,陛下也不嫌折腾吗?」 沈玥果断摇头:「仲父与朕守岁,要包素饺子给朕吃,朕要吃仲父亲手包的,要给朕封新年红包,给朕送年节礼,还要陪朕点焰火,如果除夕那天下雪的话,朕还要仲父给朕堆个大大的雪人!」 萧亦然:「……」 孩子大了,骗不动了。 但难伺候、爱折腾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沈玥反手拉下他拍在自己肩头上的手,学着他的样子,也拍了拍他仲父的肩头:「所以……除夕那天中午宫宴后,朕就要像今天这样,偷偷藏在仲父的马车里,和仲父一道回府过年啦。」 萧亦然:「……」 「行吗?仲父觉得如何?」 很好。 兵马未动,作战计划倒是想的很周全。 居然还亲身跑来实践了!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点了头:「可以。」 「真的?」 「嗯。」 「素饺子,大红包,年节礼,放焰火,大雪人……这些真的全都可以吗?」 萧亦然头痛地扶着额角:「陛下要是再多说一个字,就全都不可以。」 「……」 沈玥牢牢抿紧双唇,笑意却从眼角眉梢满满当当地溢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幼稚鬼.指指点点.jpg 第65章 撞南墙 萧镇北赶在年节前,率将兵带流民离京,嘉禾帝亲率百官前往相送。 「大将军戍卫边关有功,待朕填补了国库亏空,必犒赏漠北军将。」 沈玥上前扶住萧镇北的轮椅,「此番数十万流民北上过冬,必要趁大雪骤降前垦荒开田,赈灾粮和军需粮草一切有朕在后方筹谋,朕就是倾举国之力,也必要漠北安然过冬。」 萧镇北颔首:「此次漠北得以重开军田,臣等定用心安顿百姓,戍卫城池,必使百姓免受飢饿冻馁之苦。」 「有大将军在,朕可万事得安。」 沈玥亲手将人推出皇城,送上马车。 「任其风云千般改,总须英雄戍沧海。1大将军护国有功,仲父待朕有恩,朕必不使漠北再有后顾之忧。」 萧镇北挑开车帘,定定地看着他:「九州万方都是陛下的子民,皆要仰赖君父的回护,陛下保重龙体。」 沈玥笑了笑:「是朕狭隘了。一路多风雪,请大将军启程吧。」 萧镇北来的时候未住驿站,未有仪乘,归去时则狼旗高悬,铁骑护卫。 车辚辚,马萧萧,重甲踏地,浩气如虹。 萧亦然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望着钢铁洪流如潮般向北而归,流民跟在铁甲之中,迈向一片雪白的莽莽大漠。 漠北。 那片荒凉的戈壁,战火与酷日下的荒漠。 * 临近年关,许多军中有名头的将士回不去漠北的,便都毫不客气地凑在了王府歇冬。 素日冷清的宅院终于热闹了些许,腊月里这是一年里唯一可以不顾军规,凑在一起打牌吃酒的时候。庭院四周支起了遮风挡雪的棚子,屋中的炭盆也都搬到了廊下,牌九和酒桌各自分成两三波,王府的酒窖也跟着遭了殃,空了酒罈就地被当成了墩子来坐,整整齐齐地摞了一排。 小平安从没见过比宫里过年还热闹的阵仗,上下没了规矩,嬉笑怒骂乱成一团,怯生生地缩在老姜头后面,招唿吃食。 袁征出了趟远门立了大功,终于不被当成孩子一列,可以上桌喝酒赌钱,兴奋地他大唿小叫,不厌其烦地讲着江北的见闻。 「当时中州风云突变,九艘龙舟被困运河之上,秦朗哥的押粮队马上就要断粮,这等危急时刻,小爷丝毫不慌,拆开咱王爷的锦囊妙计——先送龙舟入海口,再以己身趟虎穴。 第151页 小爷我就强押着姜家那个小帆哥儿,大摇大摆的进了江北水师军帐,就等他们将我俩扣住,而后北上传讯,大殿争锋,打四大家一个措手不及,开河道、迁流民,利万民之功绩!」 袁征同严新雨学来了说书的话口,手脚并用,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下巴扬到天上去,见众人没有反应,他眨巴两下眼睛,尴尬地咳了咳,提点道:「给小爷点彩头啊!」 一众人停下手里的牌九,鼓掌高唿,轰然喝彩。 「小征哥儿,不是还有第三道锦囊计吗!你这才使了两计,怎么就跑回来了?」 「不可说啊,不可说。」袁征摸着下巴,神神秘秘地卖关子,「但可以透露一点给你们,咱王爷说了,这第三计下来,中州可是要大变天的!」 「嘁~!」 众人齐齐喝了倒彩,袁征跳下椅子,闹成一团。 往年临近年关的时候,各个衙门要清帐过年,初一至十五不行朝会,不论政务,一干政令都要赶在年前下发,萧亦然便宿在内廷值房里,宵衣旰食处理公务。 今年又逢琼华夜宴,流民入京,各司都忙得脚不沾地,他这里反倒清闲了起来。四下支了棚子不透风,袁征就非要把他从书房里捞出来,放到廊下坐着看他们胡闹,美名其曰沾沾人气,伤势也好的快些。 萧亦然身边搁了炭火小炉,炉子上咕嘟咕嘟地沸着茶汤,他手里握着一卷杂书,充当给众人烧水煮茶的营生。 袁小将军被灌了两杯古漠春,胆子又大了几分,便偷偷摸摸地爬过来,扔了他的书,强拖着他一道下场输钱凑份子。 上了赌桌的武扬王没有什么情面可言,不出三圈便输得一文不剩,被摸光了钱袋便又赶回了廊下继续坐着。 袁钊平日治下极严,这会儿输得比他还惨些,他才从外面卸了差事回来,便被一群部下的副将齐手按在桌子上,三两回输了个精光,抓着手按了手印,签了五两银子的债条,这才放他下桌。 「这群没良心的!」 袁钊被轰下了桌,一屁股坐在萧亦然身边,捏着拇指大的小茶盏,蹙眉道:「这么小的杯子,哪够喝的?征儿也不知道给你整个大点的壶。」 「搬个缸来,你来煮。」萧亦然靠在躺椅上,难得的闲适安逸。 炉小火慢,他兢兢业业地煮了半日的茶,热气轰着整条侧廊下都是清冽的茶香。 「大缸煮的那叫茶吗?刷锅水还差不多!」袁钊一口气干了茶,入腹暖洋洋的,五脏六腑都熨烫着妥帖,他火气这才消了几分。 「你们都晓得在家中躲清闲,那送流民可不是什么好营生,带弟兄们做烧火支锅子煮粥熬药的粗活便罢了,老子在家伺候老娘都没被这样指着鼻子骂!最可气的是户部那个新任尚书迂腐的紧,人名登记造册一个不许有错漏,咱漠北的军营都没他管的严!」 「着实辛苦大将军了。」 萧亦然笑着又递上一盏清茶,安抚道,「毕竟人是要去漠北的,铁甲军出了面,那些咱们抢粮杀人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这样要紧的事儿,自然得袁大将军的分量才能压得住场。若大将军要出出闷气,不如去五军都督府熘两圈,近年关的时候正缺人手。」 「不去。你不在朝,谁稀罕管他们那些破事?」袁钊见他看着前院发愣,又拿胳膊肘拐他,「咋?你还留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要不爷们儿勉强陪你走一趟?」 萧亦然平静地又添了一壶水,放到小炉上煮:「先前你叫嚷着要去与狼牙一道查那个『一两银』,可有什么线索了?」 「有是有。」袁钊挠挠头皮,「只是我总觉得太过顺利,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说说看。」 袁钊一五一十道:「托你放的那两箭,抓南城鱼龙帮的活口,鱼龙帮素日里接的营生都是替他谢家抗包卸货的,顺着他们这些天的人情往来、坊市出入这些一一摸下去,虽没查的着到底是哪个,可这些人大多行踪范围很小,都是围在铁马冰河的中州分舵处。 这指向……未免也太过明显了。先前秋狝里带头起事的是严家,烧了中州纵熊入围的难道不该是姓严的才对?」 萧亦然淡淡道:「此次流民北迁,损得最大的,也就是铁马冰河的官道封锁。所以谢家带头出来挑事,也算能说的过去。」 「所以……你是认定了,这挑拨老百姓,糟践我们铁甲军的是谢家?」 萧亦然摇摇头:「当然不是。」 此时,整个铁马冰河的重中之重都落在了南下的那批珍玩之上,送得到,便是荣华富贵、入官进爵。入了朝堂,有了实打实的权柄,便不必再依靠封锁官道这样天怒人怨的方式维繫世家地位。 眼下这个关口上,谢嘉澍再如何拎不清,也该明白开河道、解官运是迟早的事,没必要垂死挣扎,与朝廷做对。 况且,谢嘉澍此人心机老城,城府极深,不出手则矣,若他当真想要在流民身上做文章,必然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招式,还露出这样大的马脚。 这「一两银」背后干繫着隐匿在内阁之中,与严家同进退的的那位朝廷大员。 谁都知道,接下来的琼华夜宴事关重大,正是用的着这名位高权重的内阁大员的时候。挑动流民闹事,将其栽赃到谢家头上,是为了保这位大官的身份不被泄露。 第152页 但经先前城摞城一役,严子瑜入狱,严卿丘俯首,严家在中州的线,被那场大火断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时候,还能这般兴风作浪的严家人……究竟是谁? …… 他沉思着不说话,袁钊也不好打扰他,百无聊赖地又喝光了一整壶茶,终于还是没忍住,凑到他身前嘟囔:「老三,这冷不丁地一闲下来我浑身都难受,你同我说会儿话,想什么呢? 看在大过年的份上,你要是想媳妇儿了,跟哥哥说,包在哥身上!」 萧亦然朝地上的书扬了下巴:「把书捡了。」 袁钊深吸一口气,实在是没忍住好奇心,咬牙过去给他捡了书,甩了甩上头的泥,丢进萧亦然的怀里。 萧亦然没头没尾地丢出几个字:「在想儿子。」 袁钊:「……?」 他们几个兵痞凑一块,听小皇帝随齐桓公尊一声「仲父」,就爱把沈玥凑趣成他儿子,但萧亦然这种侯门子弟,一向谨慎守礼,从来不拿这些称唿做文章,即便是他年幼时,私下里出口也都是尊称。 他还是头一回从萧亦然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袁钊没忍住,给他扒拉过来,仔仔细细地瞅了一遍。 脸色煞白,瞧这刺激受得委实不轻。 他歪在躺椅上,抓了一把花生放在手里剥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地架势。 「说说……他又怎么你了?」 萧亦然沉默了片刻,看着院里折腾地沸反盈天,四处上蹿下跳的袁征,低声问:「如果……换做是征哥儿,一门心思地要撞南墙,劝也不听,说也无用,你当怎么办?」 「哎!那就是欠揍呗!」袁钊一说这个就来气,「他铁了心要去江北,我能拦得住?他一天得往陆府跑三趟,比上茅厕跑的都勤,我能怎么办!别说劝了,打断腿都不好使!」 萧亦然:「……」 袁钊看着他,眨巴两下眼睛:「也是。你那儿子打不得,骂不了,那就只有两招。」 「什么?」 袁钊扯过他的手,把没剥完的花生丢过去,沖他一挑眉:「给哥哥剥了。」 萧亦然瞪了他一眼,看在他居然还能掏出两种招式的份上,任命地剥着花生。 「要我说,这谁还没有年轻气盛过?墙就在这儿,你以为是为他好,非要拦着他,不让他撞地头破血流,那他能死心吗?要么,你就让他撞!只要不误国本,他堂堂天子,又一肚子心眼儿,能吃多大的亏?」 「……」 嘉禾帝好男色,无子嗣,后继无人,皇权动盪…… 他这堵墙,显然不是那么好撞的。 萧亦然认真地思索片刻,捏碎了手里的花生壳。 袁钊察言观色:「咱就知道你心疼儿子捨不得!这第二招么,绝对符合你这操心劳碌的性子,你儿子既然拦不住,那你就不能替他把墙——挖那么个小坑?」 「怎么说?」 「这甭看他一肚子的歪心眼儿,到底还是十几的年纪,年轻人做事,好奇冲动占了一多半,你不让他试试他总归不甘心,那你就放放水,让他迈过来看看,他过来了,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那还有什么可值得心心念念的?」 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但这事儿,要怎么放水? 难道他要全了沈玥的心意,等他腻了,倦了,再给他招一堆莺莺燕燕,劝他迷途知返? 萧亦然干脆把手里的花生壳又扔了回去:「没一个有用的。」 「啧!说不过你就动手,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没用呢!」 花生壳噼头盖脸地撒了一身,袁钊一边反驳,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 他拍打干净身上的杂乱,看向萧亦然:「还有一招,保准管用,你听不听?」 「……」 萧亦然一声不吭,显然对他并不抱什么信心。 袁钊自顾自地说道:「把这南墙砸了吧。」 他顿了顿,「你若是娶妻生子,夫妇和睦,墙没了,他自然也就不惦记着了。老三,你说呢?」 「……!」 萧亦然错愕地转过头,看着他。 袁钊神色自然地对上他探究的眼神:「你是不是以为做哥哥的全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任其风云千般改,总须英雄戍沧海——《沧海雄军》李者也 ———— 感谢支持,比心~ 第66章 惊天案 萧亦然鲜少有喜怒形于色的时候,外人看不出,但袁钊看得清楚自己随意这一炸,便给他端得四平八稳的底炸了个稀碎,落了满地的茫然。 他趁热打铁地凑过来:「这事儿说大也不大,总不会比他在秋狝时,一刀剁了你更要命吧。 要不你跟哥哥说,哥帮你参详参详,你不能接受的呢,是他一门心思要撞你这堵墙呢,还是他这个人本身?」 萧亦然:「……」 他终于缓过口气,转头看着一脸瞧热闹不怕事大的袁钊。 萧亦然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从秋狝至今,他便被沈玥的这份心思吊着走,进退维谷,更遑论其他。 「也该想想了罢。」 袁钊意味深长地拍着他的肩:「头回给人家做爹,没什么经验也正常。这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有些事你越拦着,他便越要去碰个明白。」 第153页 萧亦然:「……」 若沈玥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他倒是也能心安理得地避之不见,就此断了他的念想。可他偏偏要将自己逼到了角落里,拿那样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一句话也不敢明说,仿佛他就是那条唯一的出路,他能怎么办? 他又能怎么办? 萧亦然深吸一口气,胸口憋得生疼。 他深觉这样待在府中这样胡思乱想于诸事无宜,腾地一下站起身。 袁钊被他唬了一跳,急道:「怎么的了?」 「走。」萧亦然一把揪着他的衣领给人从躺椅上拽起来,「今儿腊月二十八,是浪里淘沙龙舟入京的日子,喊上征哥儿,一块儿去凑凑热闹。」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进了腊月里这日子便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年关,中州里年味儿已经很足,街坊百姓纷纷裹着厚厚的棉衣上街置办年货,这一年朝局更迭的动盪和官场的纷争就如街上高悬的大红灯笼,俯瞰着热闹熙攘的大街小巷。 袁征喝得脸红扑扑,走路晕头转向摇摇晃晃地拽着袁钊的衣衫,萧亦然在前头步子迈得飞快,袁钊面无表情地架在中间,看着一前一后这两人就来气。 他一巴掌拍上袁征的脑门,敲得他眼冒金星,茫然地迷煳道:「哥,你……你打我作甚?」 袁钊面无表情道:「回头就让你搬到陆府去,随陆阎王喝清粥稀饭,没有肘子吃更没有酒喝!好好治治你这贪嘴的毛病!」 袁征眼睛登时亮了,大着舌头笑:「还……还有,这等好事?」 袁钊:「……」 萧亦然在前头道:「这小子接了陆飞白的传信,进了水师却还瞒着人,害得陆小公子为他上下奔走,平白跟着担心了许久。现下回来了也不许他进门,征哥儿正撒摸不到法子去讨人家的好。」 袁征委屈:「得罪四大家的事,我……不想牵连他,才没透底的……」 「该!」袁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人家千里迢迢下江北给你送信,要真有什么干系也早担了干系,你却连实情也不吐露半个字!要是我,打死你的心都有!」 袁征愣在当场,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有这样严重?」 「……」 前头两人头也不回地将他丢在人群里。 浪里淘沙的大舟入城,是每三年一次中州城里最热闹的稀罕事,又恰逢年节,冬歇无事的人便都会聚在逍遥河边一路跟着船看热闹。 四五层楼高的大舟顺着码头流进来,前头八排十六艘小船拉着龙首缓缓现身,这样恢弘壮观的场面只消看过一回,便终身难忘。 待到上元节的灯笼一起,名动九州的琼华夜宴便在这九艘大舟上拉开帷幕。 此时距龙舟入河还有些时间,临街的茶楼小巷便已挤满了人,三人因是临时起意,提前也不曾预定高处雅座,便随着人流一道挤上了城门。 逍遥河自河北境内起源,入中州后通联护城河与南北通扬大运河,城外拓宽疏浚,吊桥收起便可行巨船。 萧亦然站在城门上,远远地望着礼部带人收挂起吊桥,驱九匹仪象披金挂彩地候在河边上。 袁钊凑在他身边:「中州的城防全都是些虚把式,就说城门前这道大河,支流一直通着内城,来个三五百号通水性的好手顺着河道潜进来,这几十米的城门岗楼通通都是白给!」 「水师只在江北、浙安两州,朝廷知道漠北没有通水性的好手,不必防备。」萧亦然没有回头,手抚在城墙平滑细腻的砖石上,「中州百年未经战火,漠北没有一寸这样平整的城墙砖。」 「要我说还是咱们守得太好!叫他们把咱当成了贼来防!」袁钊愤愤不平。 「宝船来了!」 岗楼上的城门卫一声高喝,压住了下方喧嚣的人群,人们踮起脚纷纷望去。 河天连接处拨开云雾,仿佛自九天云霄坠下翻滚飞扬的巨龙。 一艘巨大的宝船自烟波水雾中缓缓现身,高桅挂红缨,上直冲霄汉,下凡间而来。 人群中轰然爆发出阵阵欢唿。 龙身盘旋,龙首咬龙尾,九艘大舟在一片欢唿热闹的声音中,接连现身。 礼部奏起大乐,驱象起舞。 萧亦然微微蹙眉,低声道:「牵引船怎么多出一艘?」 周遭鼓乐大震,人群喧闹,袁钊仔细他的伤情,紧随在他的身边,敏锐地捕捉到他这声提醒,下意识地在你推我搡地人群里定神向下望去。 龙舟宝船九艘,牵引船只也是九艘。 九九呈祥,至极之数。 无论是礼部还是浪里淘沙,都断然不会无故打破这个传统。 袁钊心里咯噔一下,回头一看,萧亦然已经朝着城门卫的方向走去,他赶忙拽着随人潮摇摇晃晃的袁征,二人艰难地逆着拥挤的人潮挤过去。 近在咫尺的姜家人,自然比河对岸更早察觉了牵引船只的异样。 龙首大舟顺着河流迎着欢唿声缓缓停滞在河道中间,抛下铁锚,数十名水手从背对着人群的龙舟一侧下水,潜进小船内,一派欢声之中,内里船舱的隔板已悄然打开。 一排水手持弓弩在船身的暗格后,齐齐对准了那一方牵引的小船。 * 岸上人声鼎沸,舱内剑拔弩张。 八方风雨的长老收起手里的单筒视镜,面色阴沉地走出舱底,趁着礼炮升空的间隙,放出一道信鸽。 第154页 信鸽逆着喧嚣的人群,飞入了南城不远的一处僻静的院落,一早守在小院中人收到传讯,递送到内里的雅间。 屋内坐满了人,气氛凝重。 姜淼坐在姜帆的侧首处,居主位,其次是谢嘉澍,他身后站着七八个身着短衫的骁勇悍将,虽未负兵甲,但周身气势逼人,单站在那就令整个屋内剑拔弩张。 姜淼接过传讯,面上笑意不变,暗自捏紧了手指。 河面之上多出的那一艘牵引船,自然是谢嘉澍牵制他们的筹码。 传讯来报,船上装载的尽是火油、硝石易燃之物,众目睽睽之下,议事厅的长老不敢擅动。 谢嘉澍在拿整个铁马冰河同他们对赌。 腊月二十八,龙舟入京的日子,铁马冰河的九州十八路分舵也悄然踏入中州。 烟云翻滚的马蹄下,是一则骇人听闻的大消息。 ——嘉禾帝亲自託付铁马冰河的巨额珍宝,价值连城的玉瓷字画,在官道入海南下的路上,被无名悍匪尽数打劫,踪迹全无。 姜家家主与谢家分舵汇聚一堂,谈的便是这一桩蹊跷的惊天大案。 * 铁马冰河手下掌着雍朝九州的阡陌交通、往来运送,靠的是百年世家的口碑和势力封锁。小皇帝拿这一批价值连城的赃物,设下黑吃黑的连环套——这是打蛇七寸,要彻底断了谢家的根。 身家性命一朝毁于一旦,饶是以谢嘉澍的城府,这会儿也难坐得稳当。 「敢在我分舵的眼皮子底下杀人短道的,料想也没有几个。」 谢嘉澍神色晦暗,一五一十地盘算着,「琅琊至江北的路封的最死,案发之时过线南下的无非是武扬王的那个副将,粮马道上的铁甲军,还有浪里淘沙今日入港的九艘龙舟……」 「能在一夕之间杀尽铁马冰河分舵的押运之人,不留活口,还带着上千辆车的财宝销声匿迹……」姜淼笑了笑,「这样通天的本事,我姜家那些唿号子的水上漂可做不出来。」 谢嘉澍冷冷道:「关口不在于谁抢了这批宝贝,萧三在南边有一万铁甲军押粮,若是他劫了我的道,那我认。 但就算他萧三出尔反尔,跟老子玩黑吃黑,雍朝九州也没人能吃得下这样一批赃财。」 谢嘉澍勐地向前探身,抹开眼皮下的皱褶,露出几分锐利的神光。 谢嘉澍斩钉截铁道:「这些个价值连城的宝贝,最终——还是要下到南洋去,换钱换粮。只要卡住了你姜家的船,早晚这批被抢的东西,还会回到我谢家手里头。」 「谢当家如此说,欲加之罪,看来我等今日在这儿是辩不出个什么结果了。」 姜淼面色不变,笑意盈盈地向众人一挥手,「既如此,那便等吧。我姜淼等得起,谢当家就算是年年如今日,派着炸药船跟在我浪里淘沙每一艘出海港的船屁股后头炸,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小皇帝还等着这批银钱来沖他的国库,赈他的灾民,他和萧三会不会让谢当家等这么久,那可就不好说了。」 「都是百年世家,你姜家先叛了捅我一刀不说,竟还敢拿小皇帝压我?」谢嘉澍眼神漆黑阴鸷如刀,直勾勾地插在二人身上,令人嵴背生寒。 「想要玩死我铁马冰河的人,我定要她有命拿钱,没命花!」谢嘉澍骤然狠厉地跟着笑起来。 他身后的几名分舵主霎时刀枪出鞘。 姜帆冷汗涔涔,不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姜帆磕磕巴巴地说:「谢叔……动刀动枪的,这,这是做甚么?就算这批珍玩要走我闽南出海的船……也得等,等到明年开春,现下不定让那阎罗放在哪里藏着,我们何必自家人先乱起来?」 谢嘉澍深深地凝视着他,半晌,方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同萧家副将下过江北——劫道之事,拿出证据来,这事就算平了。」 姜帆咽了下口水,怯怯地看了长姐一眼,艰涩道:「我……我是同那袁副将一同下的江北,与陆……陆家的小公子同行,他奉了小皇帝的密旨。 那陆,陆公子口风紧的很,旨意的内容半个字也没向我等透露,只是……」 姜帆犹犹豫豫地顿住,唇瓣翕动,像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一名谢家分舵主上前一步,手起刀落,红杉木的长桌霎时噼成两半。 「谢当家这是作甚!」姜淼狠狠一掌拍在桌上,「真当我浪里淘沙软弱可欺不成?」 姜帆唬了一跳,浑身一哆嗦,他仿佛透过地上四分五裂的砾粉,清晰地回想起从先前暴雨之中的那一场赌局开始,交龙舟、下江北、入水师、陷囹圄…… 秋狝那样被动的局面,小皇帝与武扬王二人尚且能步步为营,翻盘反转,将浪里淘沙搅入乱局,与铁马冰河同室操戈。 姜家势力远在闽南和大西,鞭长莫及,一旦这柄天子剑落到他们的头上,他少不更事,长姐腹背受敌,他们能有几分还手之力? 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这样的道理纨绔如他,也是明白的。 姜帆骤然握紧了拳。 「只是袁副将接了陆飞白的传讯之后,到江北便拖着我自投罗网入了水师大营,这才有了金銮殿任卓力谏,北迁流民这些后续!」 姜帆清晰流利地一口气说完,急促地喘息着,復又补充道,「这样大的事,需得机密,也要信得过的人。此前除我等再无旁人南下,若阎罗当真指使那一万铁甲杀人夺宝,传讯的只能是陆小公子带去的那封密旨。」 第155页 陆飞白……铁笔判官家的独苗。 谢嘉澍缓缓地直起身。 姜淼看了弟弟一眼,警惕地挡在姜帆身前。 「姜家主年少有为,得罪。」谢嘉澍朝二人拱了拱手,「新岁安康。」 寒风唿啸,一声犀利的响箭沖天而起,船内的弓弩手与龙首下的火药船同时收起龃龉相对的利刃。 【盗贼纵横主恶闻,遂为流矢犯君轩】 锦囊第三计,一落地,便掀起轩然大波。 礼炮响毕,仪仗收队,巨象踏步而归,巨大的宝船接天连地停靠在凛冽的冬日港口。 嘉禾九年的岁旦,就在一片喜庆的欢声里,正式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锦囊计最后一关——打通! ———— 第67章 摊底牌 雪虐风饕,小院未燃炭盆,姜帆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一动不敢动。 卸船的水手已经回了,都候在外头,内外一片寂静。 「风浪里出的水手,最忌背刺。」姜淼没拿往常训诫他的藤鞭,只让他跪在那儿,「若在海上出卖了同舟,是要被告诫妈祖,扔到海里去餵鱼,这是不义。」 姜帆跪得双腿酸疼,不敢抬头。 「你既看出小皇帝的手段,便该知道这次谢家的船多半要翻,上了危船,这是不智。」 「万事有我在前头撑着,若你对我投了朝廷有什么不满,便该与我明着言说,当着外人下我的脸,这是不忠。」 姜帆涩声道:「长姐……我错了。」 「若搁在十年前,先帝朝时,你这般做,万万没有错。外头人都说我姜家牝鸡司晨,我占了你的位,你是个心明眼亮的,许多事你比我看的透。 正因为你聪明,所以你才不甘心,但是帆哥儿!朝局变了……海上掌舵地瞧不清风向,是要满船倾覆的!」 「……我没有要反长姐的意思。」 姜帆垂着头,跪着朝前挪了几步,「我晓得小皇帝的心机野心,是要连根斩了四大家的。但是长姐也知道,海上风向一时一变,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会如何,何必将所有筹码都放在小皇帝那里? 流民、河运、劫道……这次铁马冰河动了真火,九州分舵入了中州,定会掀起腥风血雨。 龙舟南下,我入水师,这都是大张旗鼓的事。正因为我们姜家站位太早,太过明显,所以那谢嘉澍才会第一个过来咬我们。丢给他一个陆飞白的饵,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谢嘉澍今日这是急昏了头,他若有心,轻易便能查出……」 姜帆鲜少这样有条有理地天同他说话,瞧着南下这一遭的磋磨委实也长进了不少。 姜帆跪着向前蹭了几步,脑袋靠在阿姐的膝头,拖着声音撒娇:「阿姐……谢家敢找上门来欺负我们,无非是觉得阿姐是女子,我姜家无人。现在我长大了,以后可以护着阿姐的。」 「臭小子。」姜淼笑骂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起来罢……你知道,有时候话若出口便是业障。你揭了陆飞白这层纱,眼下这一关口,他就是死劫。」 * 国子监已经开始歇了年假,陆飞白正抱着一捧靛青的袍袄,前往正堂,为父亲试衣,还不知祸患悄然临头。 陆炎武半靠在床上,勉强抬起胳膊,让他为自己系上襟扣。 陆炎武艰涩道:「何必……年年都买新衣?」 陆飞白沉着脸不吭声,给他系好扣子,束上腰带,衬得那张瘦削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他上下打量了片刻,方才低声说道:「大过年的迎来送往,父亲总该有件新衣裳。」 陆炎武被罢官时,家中穷困潦倒,没有米粮下锅。 那年的新岁时节,为了给儿子做一碗热腾腾的米粥,陆炎武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衣裳,抱着一包典当来的苞谷去坊市里推磨。 推磨的小倌儿见人下菜碟,见他衣衫破烂,便将他的苞谷放在最后。 位列九卿的前任大理寺卿,就在寒冬里,穿着单衣,等了足足一整天。 自那以后,陆飞白虽因母亲早亡而与他心有隔阂,却仍旧每年都亲自为父亲置办一件崭新的冬衣。 陆炎武知他有心,但他冷硬惯了,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宽慰,只能板着脸问:「琼华宴在即,文章做的如何了?」 「已经写好了。」陆飞白简明扼要地说,「这次南下,见了不少江北流民的难处,做的是《清田策》。」 清田则必要倒严,得罪天下粮仓的事,陆炎武沉思片刻,倒也没拦着,「为生民言,是文人大义。你有这份心,还是不错的。」 「嗯。父亲好生歇着养伤罢,儿子去厨房看看火。」 陆飞白替他掖好被角,躬身退了出去,寒风凛冽,他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领。 「小白——!」 袁征双脚倒勾在樑柱上,笑嘻嘻地探出个大脑袋。 陆飞白吓了一跳,脚下一趔趄,险些滑倒。 袁征赶忙拉了他一把,从柱子上跳下来。 「小白……」袁征扯住他衣裳,眼巴巴地说,「这次是我们王爷让我来的,你要再把我撵出去,大过年的我可就没地方去,只能睡大街上了。」 「大牢都睡过了,睡大街又怎样?」 「我知错了。王爷和大哥都已经骂过我了,这次让我来当真是有正事的,你还记得送给我的三封锦囊计吗?」 第156页 「不记得。」陆飞白扭头要走,「我又没看过,你又什么都不同我说,我如何能记得?」 「小白……你莫要恼我了。」袁征不依不饶地扯着他,「王爷说谢家运宝的官道被劫了,他们已经去找那姜帆算帐了,若是寻不出端倪,被逼急了定会来为难你,特意让我来给你做护卫的。 毕竟是为着帮我的忙,才将你卷进来,若当真牵连了你,让你被谢狗算计了……」 陆飞白冷冷道:「我接的是圣旨,遭人报復也是我的事,关你……」 袁征一把捂住他,委屈巴巴地扁起嘴:「你生我的气,打我两下,骂我两句,只要你能出气怎么都好,可你怎么能说不关我事?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你怎能真的同我生分了?」 陆飞白:「……」 袁征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下来一点点,眼神紧紧盯着他,大有一言不和就要重新捂回去的架势。 陆飞白无奈:「……饮酒了?」 袁征红着脸点头:「嗯。家里叔叔哥哥们玩牌九,都不肯让着我,好在我的银饷都放在你这儿,才没被输光……」 「走吧。」陆飞白一把拉下他的狗爪子。 「走去哪里?」袁征亦步亦趋地跟上。 「大过年的劳驾袁小将军来给我保驾护航,自然不能连一碗醒酒汤都不给你喝。」 袁征立刻笑嘻嘻地抱着他,原地蹦跶得三尺高。 陆飞白拍着他的背,让他放自己下来。 袁征不肯听,就将他抗在肩头,往后厨走,一路走一路蹦,坏笑着颠着身上的人。 陆炎武隔窗瞧着,笑着摇摇头。 冷清清的陆府,总算有了几分过年的热闹。 * 萧亦然打发了袁征,便与袁钊二人往回走。 从南城到内城距离不近,一路上又逢去瞧热闹的百姓往家赶,人群拥挤,他又有伤在身,二人走的并不如何快。 萧亦然背着手,施施然地好不惬意。 袁钊却不敢如他一般托大,右手时时刻刻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大将军可瞧出什么端倪来?」萧亦然在一个摊面前,随意地俯下身翻看着。 过完腊八就是年,他还欠着沈玥那个兔崽子的年节礼。 「瞧出个屁!」 袁钊没好气地一把将他拽走,「老子在这提心弔胆,你倒是还逛上了!」 萧亦然顺从地让他拉着自己往回走。 「该来的迟早要来,何况方才河上的那艘牵引船,不是没炸吗?这说明……」 袁钊分着一只耳朵听他说话,见他半晌没有下文,忍不住催道:「快说啊!说明什么?」 「……说明谢嘉澍知道顾忌大局,暂且还没有疯。」 萧亦然瞧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笑道:「但我看着,他若再不派人来截杀我,袁大将军可就要急疯了。」 袁钊推了他一把:「别瞎说!」 萧亦然不紧不慢地被他拽着走:「马上就是年关,上元节万人观灯,二月二开琼华夜宴,中州四城汇聚天下才子,挤得连根针都扎不下。 到那个时候他这一船的炮仗放下来,别说是归还那一批被抢走的赃财,就是他想管我要王位,我都得掂量着分量。」 袁钊终于反应过来些不对劲,「那你说,他这时候露出底细来,是为着什么?」 「吓唬我呗。」 萧亦然笑了笑,「让我误以为他要趁着年节和琼华宴在中州闹事,实则要掩人耳目,于他处另有图谋。」 二人一路说着,已远远地可以见着王府的大门。 他讲一句话要卖好几回关子,袁钊不耐烦地要抬手拍他:「那谢家老头到底能有什么图谋,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萧亦然一把拉下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别说话。」 王府护卫已然刀枪出鞘,架起重弩,朝着下方街道戒备守卫。 街道上仍是一派祥和热闹,依稀能听得坊市门口卖炸豆腐摊点的吆喝声,但一街之隔,虽还未瞧见人影,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黄昏将至的严冬凛风中,一排人整齐划一地从空无一人的巷口,抬着一顶齐街宽的大轿,越过王府的大门,停到离二人身前三丈远的地方落轿。 这顶气派的漆红大轿前有门、侧有窗,内有卧居,轿门口还立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小门童。 谢嘉澍沖他敞开轿门:「王爷可否入内一叙?」 萧亦然淡淡地摆摆手:「不必。死人的东西,不吉。」 「王爷金戈铁马的出身,还忌讳这个?」 「常在刀头舔血过日子……」萧亦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得惜命。」 「……」 谢嘉澍不动声色地走下来,一步一步走近王府的大门,扶着门上的赤鬼铜环,头也不回道:「那区区在下……便过府一叙?」 萧亦然连一杯冷茶都没有给他上,二人就坐在王府的门厅里。 袁钊刀出半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谢嘉澍双手抱拳:「佛面刮金我有私心,老狗也见骨头亲。谢老头儿一把年纪贪心犯大过,王爷……划出条道来,咱们好商好量,高抬贵手后退一步,彼此放过,过个好年,如何?」 他江湖切口接着官话,卖了好又示了弱,姿态放得极低。 只可惜,他碰上的是油盐不进的阎罗血煞。 第157页 「彼此……放过?」 萧亦然轻蔑地笑了笑:「千万两银的货,说丢就丢,一分一厘都没剩下。 谢当家手里有几两重的筹码,能与本王平起平坐地谈彼此?」 果然是他! 谢嘉澍恨得咬牙。 亏他先前还当这群漠北的兵痞子人生地不熟,头一回下江北,没有实情者引路,定做不了如此隐蔽的大案,先将怀疑的目光打到了姜家的龙舟上。 纵使心头万般恨,他面上仍旧装得滴水不漏,沉声道:「筹码摊开了揉平了放到桌面上,方知有几两重。 王爷的锦囊计,从秋狝时便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我铁马冰河入圈套,如今总得要我等,输个心服口服不是?」 谢嘉澍微微俯身,咬牙切齿道:「从这一批珍玩走了我谢家的路子,换王爷你的一万铁甲南下起,这局……就已经开始了,是吗?」 锦囊第一计——诱敌入瓮。 萧亦然不置可否。 「而后是那位袁征副将,深入虎穴,给了你们在朝堂上发难的藉口,以流民北迁这样名正言顺的理由,令通扬运河河道得通。 说什么河道衙门三方共治,实则不过是在为有朝一日与我谢家撕破脸做准备,提前在九州辟出一条往来的新路子罢了。是也不是?」 锦囊第二计——暗度陈仓。 萧亦然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谢当家说错了一点。」 「哪一点?」 「流民北迁。」萧亦然平静道,「数十万流民的性命,不是理由,而是目的……之一。」 「好。」谢嘉澍胸膛几起几伏,眼眶通红,手指死死地掰着桌面,这才勉力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失态。 「王爷仁政爱民,是我等枉做小人。」 「谬赞了。」 谢嘉澍继续说道:「铁甲军南下,河道得通,流民安置之后,王爷便再无顾忌,指使本该在粮马道上押粮护送的那一万铁甲军,用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手段和法子,绕开了我铁马冰河的官路驿站,劫道掠财,抢走了这一批千万两银的珍玩。 诸般连环计使下来,一环扣着一环,步步紧逼,直至将我谢家逼上死地。」 正如无法反驳的谎言永远是错位的真相,最高明的计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锦囊三计威逼利诱连番使下来,无论是调兵、还是迁民,都是摆在朝堂之上兴师动众的谋划,又开出谢家无法拒绝的条件,看似是他们占了不小的便宜,可这一步步走下来,却被反杀的丢盔弃甲,最后一计黑吃黑下来,直接断送了铁马冰河的百年根基。 谢嘉澍勐地探过身子,「……是也不是!」 锦囊第三计——釜底抽薪。 袁钊「铮」地拔刀,怒目圆瞪:「退后!」 萧亦然不动声色的往后靠了靠:「是。也不是。」 「逼死谢家,将铁马冰河送上死路的,是这些年惨死官道的亡魂,冻馁囹圄的流民,遭欺凌压迫的百姓……还有,被裹挟反叛的——钟五爷。」 谢嘉澍的脸色倏地煞白。 「谢当家其实心底里最清楚,我那一万铁甲究竟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段和法子,绕开了你的官路封锁、重重驿站,劫了铁马冰河赖以生存的道,做下这一道死局的。 你只是过于自负,不愿相信罢了。 ——毕竟,这些都是谢当家亲手送入我铁甲军营内的,不是吗?」 「……你!」 萧亦然抬起手指,轻轻地沖他「嘘」了一声。 「谢当家走南闯北一辈子,从没见过哪个被你威逼利诱、效忠多年的叛徒,还能掉过头来反咬你一口的先例吧。 河北谢家——九州十八路分舵,雍朝九州除漠北外最骁勇善战的州府,铁马冰河号称最有血性、讲道义的世家。 可惜豺狗到底还是狗,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你没见过真狼,不懂狼性,不知道一日为漠北军,终身为漠北军。 我漠北铁甲,可以低头,可以暂居人下,可以为你效命。 但狼,终究是狼。 钟五爷——是我漠北的狼,不是你谢家的狗。」 萧亦然将手里的茶盏搁到桌上,周身的散漫一扫而光,仿佛一柄斩天割地的利刃,锋芒毕露。 作者有话要说: 舒爽,巴适。 锦囊三计写完了,好长长长的一条线,叉腰 ———— 爱你,比心! 第68章 迎岁旦 不论铁马冰河的这个年关如何难过,时间终究是日復一日地向前走着,皇帝的玉玺、官印已经封存了,内阁业已停朝,诸般的争端和筹谋都在年节这个古老盛大的节日里暂且告一段落,偃旗息鼓。 除夕这日一早,萧亦然便着朝服冠带,盛装入宫,赴保和殿的宫宴。 往年他在朝时,尚且不曾参加年节的宫宴,今年隐退缴权,反倒想起来要出席了。一干重臣瞧见他,心里皆是一愣,而后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些距离。 萧亦然对这些龃龉向来不如何在意,挑着下座的首位坐了,侧头偏向小平安道:「今日是除夕,你自小在宫里长大的,是想要回去和师父们一起过年,还是要留在王府?」 小平安原本规规矩矩地揣着手,站在他身后,闻言登时眼睛一亮:「奴婢……可以留在宫里过年吗?」 第158页 「可以。王府的人手,还没有紧缺到差你一个的地步。」 小平安高高兴兴地揣着手想走,又犹犹豫豫地站回来。 「怎么又不去了?」 小平安苦着脸,磕磕巴巴地纠结着:「可姜叔说,今天晚上会给我做烫锅子,还会给我包大红包,要偷给我吃有红枣的饺子,我若不回去…… 宫里的师父们待我也好,但姜叔他比师父们都更疼我。」 萧亦然笑了笑:「既然捨不得姜叔,那便去同师父们说会儿话,拜了年,再同我一道回去吃烫锅子。」 小平安用力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地揣着满满当当的袍袖走了。 片刻后,沈玥落座就席。 他趁着众人跪拜俯身的时候,偷偷沖萧亦然眨巴了下眼睛,示意他已经准备好了。 萧亦然没什么表情的站起身,与群臣勋爵一道起身入席。 大年节的宫宴流程繁琐,礼仪繁复,群臣敬酒赞颂这一整年的政务功绩,皇帝论功行赏赐菜,歌舞唱诵一曲接着一曲,沈玥的心一早便飞了,好容易捱到了结束,两人都极有默契的留在殿中,送走了群臣之后方才起身。 沈玥迫不及待地凑过来:「仲父给朕备了什么礼?」 不等萧亦然答话,他又转回到方才自己的座位下,从台布里面捧出一株盛放的粉莲。 「这是朕方才来的时候特意从寿安宫的屋里新摘的,寒冬腊月里的七月莲,可是顶稀罕的东西,朕特意预备送给……」他狡黠地坏笑着,沖萧亦然略一挑眉。 萧亦然知道他这表情里多半是藏了什么坏心思,还是配合着问:「预备送给臣的?」 「送给袁大将军阿母的!」沈玥一把收回送到他眼前的莲花,「天子赐莲,长命百岁。」 「……」 他就知道这崽子是故意的。 「臣替袁钊谢过陛下。」萧亦然面无表情地起身,「走罢。」 沈玥亲自抱着这株寓意长寿的莲花罈子,并肩同萧亦然走着。 宫墙上一早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绿瓦红墙,冬日暖阳,在墙隙间缓缓洒落,不疾不徐地驱散了皇城的寒凉。走出大雍门,隐约能听得到外头喧闹的车马,和时不时炸响的鞭炮声,无处不在的烟火气处处都透着浓浓的年味儿。 沈玥一上马车,一股子香浓的烤栗子味儿扑鼻而来。 脚下的炭盆上窝着一碟子烤的焦香松软的板栗,萧亦然正挑了一个放在掌心里吹凉。 他自然而然地坐过来,紧贴着身边这个人,马车缓缓摇晃着带他驶离了皇城,方才感觉到年节是真的来了。 「……仲父。」 沈玥认真地看着他耐心地剥着栗子壳,萧亦然虽是武将,做这些琐事却不焦躁,认真且专注,让人单看着就能平心静气地融进他周身的气场里,他小时候趴在他身边看他做事,也能看上一整天。 「嗯。」 「是剥给我吃的吗?」 「不是。」萧亦然仔细地撕下黏在栗子上的那层皮,塞进他的嘴里,「是餵兔子的。」 「……唔。」 满嘴烤栗子的香甜让沈玥怔了片刻,他咽下去,笑着看向小窗外:「朕听说,前天谢嘉澍去找仲父的麻烦了?」 「嗯。这次的局中局是一步要人命的死棋,他也意识到无论如何铁马冰河的封锁都是要保不住了。琼华宴是个起事翻身的好时候,他定要藉机拼死反咬一口,但无论如何,横竖这个年他是过不安生了。」 「他不安生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断了这条线,严家的改田便容易落实了,朕也不必再忧心军粮的事。」 「嗯。」萧亦然又夹了个烤栗子放在手里剥着,「且不说这些,宫宴礼仪繁琐,陛下想必也没有吃好,府上中午煮了烫锅子,牛骨熬的汤,大过年的,吃好玩好才是最要紧的事。」 「嗯!仲父先前不会操心这些吃食玩乐,为了朕,仲父费心了。」 沈玥顺着马车摇摆,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外头温暖绚烂的阳光,顺着马车的缝隙,摇摇晃晃地钻进来。 「只是可惜了……」沈玥幽幽地感嘆。 话还没说完,又一个喷香软糯的烤栗子堵住了他的感嘆,于是心底那一点点小遗憾也被这丝丝甜蜜抹平了。 他忽然就觉得,原来他仲父爱吃的甜食,确实是很好的。 「可惜什么?」 沈玥指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光,遗憾道:「可惜这样大的太阳,我的大雪人,八成是要没有了的。」 「那也挺好。」萧亦然轻笑了一声,「陛下是想要雪人,还是想要被推进雪窝子里?」 「……」 沈玥蓦地回想起小时候那群漠北军抢了粮,一高兴就把他推进谷堆子里,拔都拔不出来的事。 「仲父真是会安慰人。」沈玥咬牙切齿。 「嗯。陛下过奖。」萧亦然毫不谦逊。 沈玥负气地偏过头,身侧人的笑声酥酥麻麻地落在耳边。 * 王府中人不少,前屋后院都挤满了牌搭子,隔着二里远也能听得见闹腾的声音。 萧亦然没有刻意安排人来迎驾,带着沈玥去了卧房,脱了这身繁复压人的朝服,换上常衣。 烫好的锅子在炭火上沸腾着,一併端上来,汤里的牛骨冒着浓郁的肉香,片好的鲜嫩羊腿肉下进锅子里,带着水滴的时蔬下锅吸饱了汤汁裹着肉片夹出来,蘸上香油芝麻花生碎调的料,五脏六腑都熨帖着温热。 第159页 沈玥哈着气抱着碗,吃得汗津津,惦念着夜里还要吃他仲父亲手包的饺子,这才放下了碗筷。 萧亦然擦净了手,将码好的香炉燃了,起身推开窗子,回身问:「陛下吃好了吗?」 沈玥心满意足地点头:「朕在宫里年夜饭,一百零八道菜,山珍海味各式各样,都不及这一锅子好。」 「国公爷总是说『吃饭若是拘着礼,吃龙肉都不香』。」萧亦然把窝在椅子里人拉出来,「陛下这胃口吃完就窝着会积食,一道出去走走,后院里有株红梅开了,去折一枝回来应景。」 萧亦然噼头盖脸地给氅衣砸下来,沈玥懒懒地站着,一个手指也不想抬,就等着他给自己穿衣系扣。 若搁到往常,萧亦然是绝不肯惯着他这衣来伸手的习气,但今日是除夕,他的纵容便没了底线,迁就着俯下身替他系衣带。 许是烫锅子烘得屋里太热,还有些朦胧的蒸汽还未散开。 沈玥瞧着萧亦然低着头替他整衣,墨发散落下来,露出裹在衣领下的后颈。那一小片皮肤上,也渗了些细密的汗珠,被几许髮丝凌乱的缠绕着,纤薄地仿佛可以任人揉捏。 看得沈玥莫名地心热,脸上腾地一下烧起了一片绯红。 「朕……朕自己来。」 沈玥手忙脚乱地伸出手,去摸衣裳的系带,慌乱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萧亦然诧异地抬起头,冷不防撞见他潮红的眉眼,像醉了酒似的,热得惊人。 他用了几分力道,往外抽了手,抽不开。 这一动,沈玥像是大梦方醒,勐地松开手:「朕……自己来。」 萧亦然松了手,往后退开一步。 沈玥乱七八糟地系上衣带,若无其事地大步走在前头:「走吧。」 萧亦然默默地跟着。 二人一路给袁老夫人送了莲花,又折过红梅,沈玥还没走回来,便被后院的兵将们热情地邀着去打牌。 沈玥悄悄地垫了垫袖子,凑在萧亦然的耳边低声道:「不知道我准备的这些碎银两,够不够输的。」 沈玥怀里抱着新摘的红梅,贴过来的时候,离萧亦然很近,近得那声音像是径直拱在了他的耳朵里,还带着些潮湿的红梅的香气,让萧亦然的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他蓦地捏紧了手指。 萧亦然清了清嗓子,也跟着压低了声音:「臣就在那边同姜叔包饺子,陛下若是输光了银钱,就拿左手摸右耳,臣去救驾。」 「那就好。」沈玥放心地将梅花塞到他的手里,跟着下了牌局。 王府上上下下百余号人,年夜饭的饺子从中午就开始准备了,萧亦然坐在进门处,仔细地看着他们铺馅,捏皮,时不时还要抬起头看看那边的牌局。 连着捏坏几个饺子皮,老姜头放下搅馅料的筷子,上前敲了他一手指头:「老汉说,你前头学枪法的时候,也是这样三心二意,顾东顾西的?」 一身蛮力的袁大将军一早便被拉来做剁陷、擀皮的苦力,抹着脑门子上的汗:「叔你别管他。那小皇帝足百八十个心眼子,那浪里淘沙的大龙舟都能叫他赌回来,在座的加一块也玩不过他一个,也就老三心心念念地还把他当孩子护着。」 沈玥早就不是孩子了。 个头窜的比他高,甚至就连手劲都比他还大了。 萧亦然不吭声,暗自和手里的面皮较劲,搁在手边的红梅撒了水,时不时朝他散着清香。 他捏着面皮的手又热又烫,仿佛连着心,将整个人的血液都一併烧得滚烫起来,手下一用力,裹进去的馅料就「嗖」地一下从底下漏了满桌。 先前袁钊问他,无法接受的是沈玥这个人,还是他心悦于自己这回事。 萧亦然的额尖渐渐生出了一层薄汗。 太难应对了,无论是这个人,还是他非闹着要吃的素饺子。 他下意识地看了那边的牌局一眼。 沈玥的手还老神在地捏着牌,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注意到他的目光,似有所感地转过身,沖他笑了笑。 萧亦然使尽浑身解数,好歹在天近黄昏前,勉强凑出了一盘饺子。 沈玥也恰到好处地输光了最后一点银两,从牌桌上抽身,走过来要看他包的饺子。 萧亦然眼疾手快地拿盘子盖住。 沈玥犹不死心地垫起脚尖要去推,一捧高枝大叶的红梅挡在他的身前。 萧亦然镇定地拦住他:「陛下再不去沐浴,水就要凉了。」 沈玥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外走,一边暗地里偷偷地转过身。 袁钊会意地沖他眨了下眼睛,翻开上面的盖盘,露出那一盘形状各异的糰子。 …… 萧亦然擦着头髮从浴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沈玥就趴在他的书桌上,认真地描绘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刚洗过的头髮散在身后滴着水。 他顺手扯了一条新的浴巾丢过去。 沈玥捞起来搁到身后擦着水,笑道:「仲父……看看朕画的好不好?像不像?」 萧亦然走过去,看清了他手里的画。 ——一盘歪七扭八的饺子。 多亏他师从季贤那样的丹青圣手,竟还能原封不动、一五一十地还原出来,那种奇异的扭曲的弧度。 萧亦然咬牙:「陛下画技高超,像得很。」 「嗯。朕也觉得很像。」 第160页 沈玥满意地举起来仔细端详着,「回头要裱起来,挂在朕的寝宫。」 「……挂这个作甚?」 「安眠。」沈玥笑得见眉不见眼,「这样好看的饺子图,驱邪避凶,能镇宅,安梦境。」 「……」 萧亦然长长地出了口气,转欲..演过头去,一把揪掉了书桌上的半枝红梅叶。 他若再和这崽子说上半句,那股子在他体内躁动了一下午的无名火,多半就要当场炸出来。 沈玥好像完全没意识到,笑着拉过他的手,将笔递过来:「仲父,给朕写个扇面吧。」 「……」 萧亦然没理他。 「朕的翠玉琉璃七宝扇,还是秋狝时,为了救仲父杀那只熊才敲碎了的。那扇子可金贵的很,是多少年的老物件,里头的钢骨都是……」 「写什么?」萧亦然一把抢过笔,打断他没完没了的念叨。 沈玥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小声问:「我想要写什么都成吗?」 萧亦然微挑眉,「自然。」 「那,那就写……」 写什么好呢? 沈玥本是故意闹腾他,没成想他答应的爽快,思绪在这瞬间仿佛凝滞了,又似是飞速转到了极致,先贤名句再到青词小调,尽数在他的脑海里走了一遭,可偏生哪一句又都好似缺了几分滋味。 萧亦然看着他脸色变了又变,哼哧了半晌,索性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沈玥凑过来看。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萧亦然搁下笔,正色道:「陛下现在还是少年,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明朗豁达,未来不可限量。将来还会有大把的时光,无尽的自由,离开这座四方的中州皇城,山川大河,人间万相,天下九州无处不可去得。 臣便祝陛下快马扬帆,一往无前,得见春山。」 沈玥怔愣着,停了足有一刻才反应过来。 「仲父……对朕的期许这样好,朕很喜欢。」 「喜欢到后悔画饺子图了?」 沈玥果断摇头:「那倒没有。朕也很喜欢仲父包的饺子。」 他笑眯眯地凑过来,举着肩上搭着的浴巾:「仲父给朕擦擦头髮吧,朕等下还要出去和仲父一起放焰火。」 他头髮滴着水,细软顺滑,露出圆润的鹿耳和明眸在灯下熠熠生辉。 萧亦然被逼地原地退了一步,镇定着接过来,给他绞着头髮上的水。 沈玥抿了抿唇,整个人后背绷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还是因为年节,今天的萧亦然似乎有求必应,格外好相与。 他试探着地轻声说:「仲父擦完了,给能给朕梳头吗?朕不怎么会。」 沈玥屏着唿吸,侧耳听着身后人的声音,整个耳尖都因为期待和紧张泛起一丝绯红。 萧亦然擦头髮的动作没有变化,过了许久,他才听到一声低哑的应承:「嗯。」 沈玥唿吸一滞,心差点当场蹦出来。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中时不时绽放着绚丽嫣然的焰火,王府迴廊里挂着的红灯也亮起来了,外头喜庆和热闹的喧嚣在夜幕笼罩达到了高潮。窗内却静谧着似乎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有桌上的一株红梅默默地应着景。 萧亦然给他别上玉簪,顿了顿,然后打开桌下的抽屉,取出一个漆木的盒子。 沈玥微微侧身凑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打开。 红木的棋盘,描着金线的格子,两钵玉质的棋子,沈玥伸手抄进去,摸出两粒来,玉石打磨的细腻温润,触及升温。 他搁在灯下瞧了瞧,隐约能见到认真打磨过的痕迹。 「这是……仲父亲手给朕的磨的吗?」 「嗯。」萧亦然的眼眸里映着昏黄的灯光,轻声说,「是先前做的。陛下说的晚,没来得及挑什么好东西,便拿过来充数了。」 沈玥把头埋进去慢慢翻着,想要把每一粒棋子都印进脑海里。 他年少的时候,最喜欢央求他亲手给自己做这做那,不仅因为萧亦然对他耐性好,也有些他想要通过故意折腾人来证明些什么,那时候萧亦然政务以外的闲暇时间,多半都被他这些小玩意儿给占了。 但即便是知道他有求必应,沈玥也没想过要他给自己磨棋。 一百八十一颗黑棋。 一百八十颗白棋。 三百六十一颗棋子。 就算一天做一颗,也要做上整整一年。 沈玥抱着棋子,眼底缓缓地溢出朦胧的水汽。 他其实压根就不喜欢过年。 也并不理解人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强行凑在一起,挤出并不真心的笑,做着繁琐的礼节,互相恭维,推杯换盏。 他摸着怀里的这一颗颗圆润的棋子,才终于品出那么一丝滋味儿。 原来年节,就是借着盛大的节日,绚烂的焰火,欢庆的气氛……将往日见不到的人拢在身边,将那些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愿望,轻而易举的实现。 这样的年节,谁会不喜欢呢? 作者有话要说: 真·爹系男友·摄政王·萧·亦然 ———— 第69章 娜赫兰 「朕也给仲父备了礼。」 沈玥抱着棋子默了许久,方才闷声闷气地说:「朕既不会做手艺活,也没有耐性磨棋子,朕……给仲父备的是礼冠。」 第161页 沈玥从袖子里摸出檀木盒,搁到桌子上。 萧亦然接过来打开,一个精緻的束髮嵌宝珠冠,图纸约莫是沈玥亲手画的,因他擅武,为免碎裂,故而没有做中州里时兴的玉冠。祥云麒麟神纹和圆润的宝珠相得益彰,细长的银簪贯穿其中,在温暖明亮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朕记得仲父似乎没有行过冠礼,也没有取过表字,所以朕……」 萧亦然笑道:「所以陛下这是准备给臣做一回爹,要为臣加冠取字?」 沈玥被他说了个红脸,仍强撑着嘴硬:「朕……是天下人的君父,国公爷没有给仲父做的,朕来做,也不算辱没了仲父。」 萧亦然不由得笑了,在外替他抱不平还不够,这崽子竟然连他爹都不满上了。 「陛下打算给臣取什么表字?」 沈玥显然早有准备:「靖方。日靖四方,仲父是我雍朝九州镇山河的大将。」 日靖四方。 萧靖方。 萧亦然笑了笑:「是取靖四方、镇山河之意,还是取日月生辉之意?」 靖方,子煜,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 真是一对不分你我,日月与卿的好名字。 沈玥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一眼就被他堪破了,神情微微愣怔着,喉结不自觉地轻轻滚动了一下。 「都……都有点吧。」沈玥心虚地别过头去。 萧亦然一把拉过他的手,将珠冠放到沈玥的掌心。 沈玥愣愣地看着,所以他的年节礼这是被拒绝了? 因为这个……略显暧昧的表字?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萧亦然就一指头敲上他的头:「乱想什么?陛下既不会亲自做手艺,也不会亲手磨棋子,但发冠总还是能亲手给臣戴上的吧。」 萧亦然撩开衣摆,俯下身,单膝跪下:「请君父……为臣加冠。」 沈玥肉眼可见地僵在了当场。 先前……他究竟是为什么会误以为,他仲父是个不解风情的铁疙瘩来着? * 入了夜,老姜头着人送来了那一盘煮好的素饺子,沈玥抱着盘子也不用筷,就伸手捏着吃。 虽然瞧着模样是丑了些,但好在馅料不是他仲父亲手调的,所以味道也还不错。沈玥硌了两回牙之后才发现,原来这饺子之所以奇形怪状的,是因为几乎每一个饺子里头都包了红枣和铜钱。 沈玥虽没见过寻常人家的年节,但也知道这是预兆来年的好运,通常一大锅饺子里才只放一个的。 他仲父倒好,恨不得他每一口都是好运来财,一盘补足他过去十多年的期许。 萧亦然也捏了一个饺子,慢慢地吃着。 「陛下送我发冠,是不是以为我的出身,在国公府是受了许多委屈的?」 「不是吗?」沈玥愤愤道,「朕虽早早没有了父亲,可朕初降生时,父亲就给我取了字,七八顶礼冠各式样的都有,国公爷甚至连个表字都没有给仲父。」 「那是因为按照我的出身,是不配取字的。」萧亦然解释道,「后来等到我及冠时,虽然有了军功在身,但已经南下和世家翻了脸,若再行冠礼,这事便会被拿出来反覆攻讦。」 沈玥递给他一个饺子:「没事的。仲父若是不想说,我也不想要知道,都已经过去了。以后横竖我给你撑门面,等四大家倒了,我便把你封号里的扬字去了,封你做武亲王,再没人敢议论。」 萧亦然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坊间不是早就传开了吗?母亲未嫁生我,我其实连庶子都算不上。我的生母是个胡女,没有入过族谱,也从来没进过国公府的大门,甚至连外室也不是。」 「……仲父。」沈玥担忧地看着他。 「没有陛下想的那样严重。」萧亦然及时遏止他敏锐的思维,「当年国公爷杀进金帐王庭后,刀斩可汗,鞑挞四分五裂,草原上各个部落今日起,明日灭,势力更迭十分频繁,哈察部就是此时分出的势力之一。这样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小部落,在当时虽能勉强自保,经住了几次大的势力吞併,但也是人人自危。 彼时我的生母,哈察部的首领之女——娜赫兰,在族群的生死存亡之际,将求援的目光放在了名震草原的卫国公身上。她带着几名亲信,打着商贾的名号,来了沧云关,使了些……手段,后来就有了我。 只是,当她挟子要国公爷出兵相援时,哈察部已经没了。 鬼赤的弯刀屠尽了部落所有人,甚至剥了人皮做旗,用这样血腥的方式,震慑一干其余分裂的部落,娜赫兰无家可归,被迫留在了沧云关。 沈玥靠在他的肩头上,感嘆道:「世事多无常,她那时候无家可归,举目无亲,大约也很绝望吧。」 「国公夫人曾经去看过她,愿意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她一个名分,迎她进门,只是母亲并没有答应,独居沧云关,抚养我长到五岁,直至离世,我才进了国公府。」 「她为何不嫁给卫国公?毕竟已经有了孩子,就是做妾,也总比在外没名没分的好。」 「我母亲这一生,虽行差踏错,又受命运捉弄不曾婚配嫁娶,但她后来带着我独居异乡,也鲜少自怨自艾。旁的我当时年纪还小,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时常对我说,女子这一生,能做的选择很少,既然如今她有了做选择的权利,就不能再用另一个错误,去弥补先前的过错,与其再次介入国公的家庭,她宁愿选择不被虚名束缚的自由。 第162页 于是她也从来没有束缚过我,我幼时被她带着上山骑马,下河摸鱼,日日在田间撒欢玩闹。以至于我五六岁后进了国公府,大字还不识一个,国公爷和嫡母对此都很是诧异。」 「真的么?」沈玥不可置信地问。 在他心里,他仲父不说无所不能,但也差不多少,尤其在有今夜这一盘手磨的棋子后,萧亦然伟岸的形象在沈玥的心里迅速拔得比山还高,以至于他说自己幼时不识字的时候,就连沈玥那超于常人般敏捷的思维,一时间也完全无法想像。 「嗯。当时国公爷和嫡母知道的时候,大约也是陛下这样的神情。」 萧亦然眉眼间有些许不自觉的笑意。 「我自幼时,并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无论是五岁前,还是之后在国公府。我那时体弱,七八岁前上学堂的路,都是两个哥哥们轮流背着去的。 但世人偏偏常爱揣测,说我弒杀暴虐,性情冷血,定是身为庶子自幼遭逢虐待,故而心性扭曲。可见世间传言,多半不可信。」 门廊上的夜风轻轻地吹来,两人并肩坐在窗下。 沈玥偏头去看他,除夕夜里萧亦然没有着惯常的玄衣,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将他英挺的身形拢在其中,金玉珠冠束起长发,意外的有几分京中公子的富贵风流。 他耽溺于萧亦然对他独一份的偏爱和宠溺,敬佩于那一身经风催火折后,仍旧傲然而立的铮铮铁骨,甚至沉迷于他锋利俊秀的眉眼下,不经意流露出如美玉碎地般的脆弱。 他自以为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仲父,但直到这一刻,沈玥才真真切切地透过他母亲的往事,触碰到了那些令他迷恋的真切的、柔软的灵魂。 没人比他更熟悉萧亦然被世人口诛笔伐的一生——漠北萧三,一身武将骨,千里单骑,重整河山于将倾,力挽狂澜于既倒,战功赫赫,权倾朝野。 世人畏他、惧他、背叛于他又无一不想成为他。 这跌宕起伏的一生,浮沉荣辱,苦难也好,仇恨也罢,他最终选择向自己袒露的,并不是满身的伤疤和磋磨,也并非最能剖白功绩的荣耀和勋章,而是那些他曾经拥有又失去的,为数不多的爱意和温柔。 就如此刻夜空中的璀璨烟火,鲜活、热烈又美好地向他绽放。 「……仲父。」沈玥伸开双臂环住他,紧紧地抱住眼前这个人,和他毫无保留的偏爱。 萧亦然被他撞了个趔趄,拍了拍沈玥的大脑袋:「别撒娇。」 沈小狐狸不听,反而蹬鼻子上脸地去拿脑袋拱他的手。 成年人绝不会轻易将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这意味着要亲手打破自己经年累月堆砌的盔甲,剖开灵魂的伪装,露出最深层的柔软,完整地交付到另一个人的手中——「你看我曾经这样生活过」「你看我曾经也这样无措」,是比託付性命更深一层的信任。 尤其是如他这般,以一己之身与整个世道抗衡的人,沈玥显然明白他能卸下那层厚重的心防,对自己袒露心扉究竟有多不易,于是愈发有恃无恐地靠在他身前撒娇讨宠。 萧亦然被他蹭得没脾气,沈玥炽热的体温靠过来,就像在寒冬腊月里拥住了一团烈火。 萧亦然递给他一支燃着的香烛,两个人一同去点庭院里的焰火。 沈玥捂着耳朵,看着烟花从眼前升起。 五彩炎炎的光辉在夜空中华丽地跃动,强烈的花火就像盛着华彩的宝石,将他和身边的人照得熠熠生辉。 二人绞干的髮丝在寒风中飘舞着,被凛冬的风缠绕在一起,难捨难分。 他先前要赖进王府过年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个年节会是如此温暖且绚烂的。 毕竟就在中秋时,整个武扬王府还荒凉的就像是久无人居的废宅,就连他仲父的床板都是冰冷又坚硬的,才几个月的功夫,这里就热闹地像从未被这个世道辜负过一样。 沈玥恍然生出几分庆幸。 人之一生,如逆旅行客,前路多艰,回望来路时,难免唏嘘感嘆自己于各种因缘际会,世事磋磨而面目全非。 沈玥很庆幸他仲父从不曾被天门血仇、世道偏见而摧毁了底线,庆幸他从不曾因復仇而变得偏执又疯魔,庆幸他一直像那杆永不弯折的军旗,不合时宜地镇守着他身后的城池堡垒。 庆幸他从未向卑下的尘世低头,才能在千帆过尽后,内心仍有如此温和柔软的爱意,才能于波云诡谲下,守住了喧嚣热闹的万家灯火。 庆君抱有金石志,终得云开见月明。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夜幕的最深处飘然落下,逆着炽热的焰火,落在彼此的发间和眉梢。 沈玥笑起来:「下雪了!」 长夜过半,子时将至,纷纷暮雪笼罩着无边无际的黑夜,无数欢唿声从中州城的上空升起,在大雪中此起彼伏的欢唿着。 新岁启封,大境呈祥。 沈玥慢慢地偏过头,烟火在他的脸上照出明亮又温暖的光。 「仲父,新岁安康,平安喜乐。」 * 这一年的除夕夜里,沈玥虽没来得及亲手在他仲父的府邸堆一个大雪人,但好在萧亦然再了解不过他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性子,一早在冰窖里给沈玥雕了个玉兔抱珠。 红红的兔眼睛是拿山楂球做的,哄得小皇帝龙心大悦。 第163页 除夕的后半夜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和漫天绚丽的焰火,无异于是清扫障碍最好的遮掩。 无数个狼牙焰火令从中州四城的各个角落里腾空而起,在御书房的大沙盘上连成一条缜密的红线。 严卿丘的出逃所暴露出的城摞城,由陆炎武亲监缇骑审讯,中州其余民宅内下挖的地下城相继被掘出,掏空了内里埋藏的火药,将被掘出的地下城池重新填埋。 地下城池埋藏的火药数量之巨,远超那日谢嘉澍一艘牵引船火药十倍,令人咋舌。 沈玥自沙盘模拟了地下城池炸开的后果,其挖掘位置刁钻,点面相连,接逍遥河,一旦尽数引燃,则爆炸必然引起河水倒灌,倒灌倾淹之处尽是中州民宅最密集之所。 以万千生民性命相要挟,其心不可谓不狠毒。 这一夜,烟花盛放如雨,荫庇四城。 中州的百姓们,在这样安静的热闹中,浑然不觉地渡过一场平安的年节。 * 年节一过,中州风云聚会。 九州学子纷纷踏着二月春入京,赴这一场三年一度的盛会——琼华夜宴。 年前河道得开,不少南方的学子搭乘扁舟而来,考生人数较之以往多出一倍,各个客栈驿馆皆人满为患,中州六坊放开大半,鼓楼前后也搭了不少棚舍,供应试的考生暂居。 九州自治,乡试遴选水平不一,故会试前需先至国子监上呈文一篇,与翰林当庭辨对议题,若有语不达意、含混不清者,则不予会试。 呈文辨对虽不纳入会试评级,然每年卡在这最后一关的学子不在少数,故而开始辨对的第一日,几乎大半的考生都会前来,相看今年辨对的翰林身份,偏好的文章类型,以作准备。 一众学子将国子监前围了个水泄不通,连根针都插不进去,然上前呈文辨对者则寥寥无几。 「前头的传回来了,今年的辨对阵仗不小,除却两位翰林外,竟还有都御史季贤和礼部尚书李大人!」 「可是做《山河社稷图》的那位季贤季大人?季先生一手好丹青九州皆知,可辨对……」 有人提出质疑,当下便有考生愤愤驳斥:「先生当年连中双元,是当朝首辅都看中的贤能,只因最后琼华宴上的那一手《山河社稷图》过于惊艷,这才埋没了才声。」 「季先生连当今天子帝师都做过,怎的还不配与你辨对了不成?」 「就是!你如此擅辨对,不若你也中个榜首回来给我们看看!」 「……劳驾让一下。」 众学子义愤填膺,一时无人理会,陆飞白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大声道:「劳驾让一下,我要进去呈文辨对。」 人群一时静默,众人纷纷朝他看过来,不知是哪个说了句:「……是铁笔判官的独子。」 众人立时避之如洪水勐兽,在他身前纷纷让开约二人的通道。 若在先前,他或许心里还会咯噔一下,陆飞白只是微微颔首致谢,从容地顶着众人目光,穿过人群,至门口处抽了签。 「——丙四。」 陆飞白将签放下,登记入场,呈文辨对。 众人见他入场后,方才出声议论:「丙四……是哪位大人来着?」 国子监旁的小巷里,袁征被七八个壮汉围在中间。 他从容地微微晃了一下头,避开刀尖的反光,后撤半步,轻巧的一个转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地面飞跃而起,膝盖勐地击中正前方人的太阳穴,后腰刀锋同时出鞘,一手握住刀柄,连刀带鞘扫在后方人的脖颈上。 一击即中,袁征并不恋战,箭步跃起,仿佛一道残影,瞬息跳出了包围。 袁征随手甩了下刀尖上的血珠:「喂!你们是谢家哪个分舵的,武艺这样差,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几人对视一眼,并不应答,持刀枪棍棒,一齐来攻。 片刻后。 袁征蹲在地上,拿为首那人的衣裳仔仔细细地擦着佩刀。 「回去告诉你们谢当家,若他再敢打陆飞白的主意,小爷就带着北营的铁甲,亲自去抄了他的家。」 「——滚!」 袁征佩刀入鞘,走出窄巷,陆飞白已辨对结束,正被几个同窗围着,讨教经验。 「丙四是礼部尚书李大人,因我做的文章是《与君书》,觐谏君上赈流民之难,故而李大人问了我些许见解。」 「那你怎样答?」一人急切地催促道。 陆飞白耐心道:「我便答了一句文章里的话:流民之难的关口是——官道不通之弊,地方懒政之罪。」 「好!说的好!」 学生们顿时兴奋道:「难怪敢做第一个辨对的,这破题之言着实漂亮!」 袁征整整衣裳,捧着一包状元糕,挤进人堆里:「小白!我清早去福兴斋排队抢来的,你快吃一个接状元运!」 陆飞白笑着捏了一块放到嘴里:「只是呈文辨对而已,还不是会试呢。」 「会试要考整三天,到时候,我再去找王爷讨一根参给你滋补!」 「我虽不习武,但也做活的,没征哥儿想的这样娇贵。」 二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人群里一儒生一五一十地将他方才说的话记录在册,走进方才混战的窄巷里,一併递给了那几个鼻青脸肿的谢家人。 谢嘉澍这些时日已是焦头烂额,鬚髮尽白。 第164页 年节前,随着千万两珍宝一併消失在江北的那一万铁甲军,如同剑悬颈上,一触即发。 除夕夜,中州禁卫全数出动,一夜之间将这些年他与严家联手开挖的地下城池尽数剷除,他可威胁中州的最后一柄利刃就此斩断。 朝堂之上,自十六日朝会重开后,谢嘉澍一直多方奔走,群臣联名上书对皇帝施压。 然而,如今的文官朝廷内部,互相攻讦不断,压了半个月的弹劾奏章几乎有上千之数,谢家这点商贾事,直接被埋在了一干奏对之中,无人问津。 最要命的还是天下人的悠悠众口,恰逢琼华宴九州学子入京,中州六坊雅谈会客间,都是铁马冰河官道被劫的消息。 事情越传越离谱,已有不少分舵上报,九州地方上蠢蠢欲动,已有官差打着抓贼的名号四处寻找丢失那批珍宝,就连沿途的驿站也被接连攻破几处,死伤过百。 铁马冰河的百年封锁,靠的是杀伐果决,恩威并施,但那些被封锁、活埋所掩盖的经年罪孽永远都不会真正的消失,终有一日,会以更爆炸性的态势捲土重来。 而这一天,随着新的一年,悄然降临。 千万财宝的劫掠一案,令过往固若金汤的封锁如千里大堤,一朝决口,再也堵不住天下人心所向。 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铁马冰河在一夜之间,走入绝境。 「父亲!陆判官家的那边有着落了!」 一声清脆铿锵的女声从外头传来,守在门外的护卫纷纷躬身:「二姑娘。」 谢班仪快步走进来,谢嘉澍正对着九州地图相看:「二丫头,先前不就叫你走,怎的还留在这儿!」 「眼下姜家叛了、黎家怂了,皇帝和阎罗又穿了一条裤子来势汹汹,这个节骨眼上,我若走了,父亲如何应付的来?」 谢班仪轻抚上父亲的后背,替他顺着气,「偏院里那些个分舵主已经吵翻了天,有说要回舵上的,有说要留在中州殊死一搏,刀还没砍下来,自家人先乱了。 不过陆家公子那儿,这次算是被咱们抓着了实打实的把柄。 有了他,再加上那姜帆,我们便可去敲登闻鼓,告他萧三监守自盗、劫道夺宝,反置其于死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春闱乱 春华渐欲迷人眼,春潮泛滥的好时节,无人有心赏春花抽芽,众人在焦灼之中等待着嘉禾九年的春闱放榜。 六坊红楼里日日坐满了雅谈的学子,就在这样焦躁的氛围中,渐渐生出一则甚嚣尘上的谣言——今年的呈文辨对中似有作文抄袭之人。 「信谣传者不智!」列座一人冷斥道,「谁都知道,辨对的文章不是紧要,要紧的是能否答得上先生的问话,至于上承的文章,只留存底不纳会试,多少人花大价钱请人代笔,若要使猫腻,何需抄袭授人以柄!」 「是了。」在座纷纷附和,「功名是文人的命,放榜前传这些,无名无姓的,岂不是要将我们全部拖下水?」 「一旦朝廷追究下来,我等今年的功名作废,在座的各位都有责任!」 学生们顿时群情激奋,姜淼站在楼上,捏着一柄桃花扇,颇有兴致地瞧着。 「也不见得就是无名无姓的谣传——」座下一人慢悠悠地说,「说的不就是铁笔判官家的那位,辨对时备受赞誉的那两句议题,实则是抄来的。」 「你有什么证据这般污衊人,仔细着缇骑将你抓了去!」 「便是当着缇骑的面,这话我也敢说!」 那人顶着众人质疑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年前陛下的迁民之策,皆出自国子监同窗任卓在宫宴上的御前进谏,任卓在御前便是以请治『官道不通之弊,地方懒政之罪』这一铿锵之言,奏得数十万流民北迁、南北水运得通。 而今任兄因得罪世家无法上琼华宴,不得不南下江北暂避风波,陆飞白身为同窗,不为其出头,反窃其言论大出风头,合该奏请礼部,褫了他的功名才是!」 席间一时沉默,而后爆发出更激烈地讨论。 「御前奏对也敢公然挪用,与他辨对的礼部大人如何不知?既当场没有判,现今必然也不会判。」 「要我说,他父亲是铁笔判官,便该奏到大理寺去,要他秉笔公断!」 方才说话之人站起身道:「不错!该是这个理,我等皆是做学问之人,那位为民请命的任卓远在江北无法出声,我等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便一道去大理寺,为任监生讨个公道,请那位陆判官严查!」 他说罢拂袖而去,席间不少人附和着起身,众人纷纷朝着大理寺而去。 一时间,酒楼大堂剩下的人寥寥无几。 姜淼无声地一笑,桃花扇遮住脸,冲着收拾残局的姑娘们道:「这一闹腾,没有个三五日且回不来人,不必急,都先回去歇个晌。」 * 年后,大理寺迎回了伤势初愈的陆炎武,先前积压并转交他司的案件得以一一传回,都御史季贤正带着几名御史在大理寺行案卷交割,案上卷宗数叠,纸张飞溅。 季贤道:「年前送去漠北的那批百姓,今冬全靠着铁甲的军粮,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前查抄黎家和秋狝百官的赃物,这一笔银钱丢在路上,朝廷便无钱改田、买粮。都察院的意思是咱们三司一道派人,并做一路,南下查察。」 第165页 陆炎武点头:「这样紧要的大案,单出几个缇骑怕是靠不住,不若请武扬王派些个兵将襄助。再者,谢家……」 陆炎武胸口一阵滞痛,他不得不暂且停下,缓过这一阵。 季贤赶忙上前递上盏茶,替他顺着气:「我知晓陆大人的意思,这样大宗的数目折在谢家的手上,自然不能不追究。虽此人在中州归你们大理寺的治下,这几日我暂且帮你盯着,等内阁辨出了干系,便交由你处置。」 「……多谢季大人费心了。」陆炎武低声道,「谢家走镖出身,不是好相与的,季大人万事当心。」 「任他谢家如何嚣张,横竖出了这样大的事,也活不长久了!」 「——出事了!」 一名缇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匆匆给堂上的几位大人见了礼。 「大人,外面不知怎的来了一堆学生,说是小公子……他,小公子……」 季贤斥道:「仔细回话!如何了?」 「说小公子今年会试辨对的文章抄了那位任监生的,赶考的学生都挤在外头,要您铁笔神断,还他个公道!」 陆炎武胸膛起伏,半晌没回过气。 「这小子……真是半点不让他老子省心!」 季贤道:「陆大人莫急,即便会试辨对除了什么问题,也该是礼部贡院的事,与大理寺无干,这帮学子在此闹事便是不对。我是今年圣上钦点辨对的先生之一,我出去看一看。」 他一甩袍袖,冲堂下的几位缇骑道:「随我出去!都是我大雍国之栋樑,切莫伤了人。」 * 春风冷峭,吹得遍地扬尘,人心寒凉。 诸多学子挤在大理寺门口,群情激愤,缇骑不敢还手,步步后退,被逼到大门处,硬顶着无人敢开门。 人群中有人高唿:「请陆大人主持公道,彻查令公子学术不端!」 「国有国法,扰乱春闱,大理寺卿公子不可知法犯法!」 这些地方上来的读书人,不畏京官,一个个舌尖嘴厉,见着缇骑不敢动手伤人,出口的话便愈发尖锐刺耳,挑得人心激愤,后面的学生和不明事情的路人越围越多,将整个大理寺的前门堵得水泄不通。 季贤着令开了门,高声斥道:「都拥在这里做甚么!聚众作乱,今年春闱的功名可是都不想要了!」 学生有认出他的,沉静些许:「季先生。陆飞白抄袭同窗文章,礼部大人辨对公然包庇,还请季先生为任监生主持公道!」 「春闱遴选,呈文辨对都封在贡院,是抄袭还是另有他情,朝廷自有公断,你们这样闹,只能叫朝廷官威扫地!」季贤冷哼一声,沉声道,「今日是陆大人宽宥尔等,便是当场叫缇骑拿了你们,下到诏狱,也是合乎国法的!」 一学生尚且不服,仰头道:「子不教,父之过!若没有陆判官的干系,辨对那日这样抄袭的文章便该被当场打回来!」 「你说什么?」 季贤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那名学生。 那名学子高声道:「季先生!您高才大义,但同朝为官,我们明白事有不及之处,您且不必担这样的干系,任监生为众生言,却落得如此下场,令蝇营狗苟学术不端之人夺其功名,我等今日便是下诏狱也要讨个说法!」 「春闱公平事关天下学子,我等决不能坐视抄袭者得功名,子承父荫,官官相护……」 「住口!」 季贤一把夺过身边缇骑的佩刀,狠狠敲在身后大理寺的门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一时被震慑,噤声不言。 「而今真相未明,尔等也不曾亲见陆飞白的文章,便一口一个抄袭,攀扯其父,甚至攀扯到礼部上官!谁给你们这样的胆量!又是谁教你们如此不辨是非,不分青红皂白地辱人清白! 退一步讲,纵使陆飞白有错,也该上承礼部,交由朝廷查实真相,在这里闹事是做甚么!」 季贤手中的佩刀高高一扬,直指大理寺的牌匾:「大理寺——朝廷办案,执掌刑狱的地方,陆大人纵使教子不端,尔等也不该辱没了大理寺的官声! 一事论一事,对事不对人,这样的道理,要本官来教吗!」 炸沸的人群仿佛被当头浇上一盆冰水,一众学子在他掷地有声的呵斥中,后知后觉地生出冲动过后的自惭形秽。 季贤看着眼前的学子,心中忽地生出一阵颓然无力。 先前国子监如此,任卓亦如此,不谙世事又空有一腔热血的学生,是最容易被情绪左右,做了他人的手中刀。 他身为都御史,掌都察院纠察百官之责,无人比他更清楚,之所以无辜的学子会被一次次地煽动起来,顶在最前头以死发声,归根结底,弊病还是出在如今的朝廷里。 朝廷官政不明,想要求一个简单的事实,便要拿命来抵,要悍不惧死,要无畏死谏,要敢豁得出去锦绣前程,要闹得声势浩大,要扣得上为民为国的声名,要压得整个大局都不能开口…… 如此,正义之声方能露出水面。 大雍朝廷的失信,在这一次次闹剧中体现的如此淋漓尽致。 季贤一把掷下手中佩刀,侧首看着方才那人。 「你一口一个陆判官,你可知道,在中州里,铁笔判官这四个字表的是什么?你以为是百姓畏惧酷吏刑狱,给陆大人起的诨名吗? 第166页 我身为朝廷钦点的考官,算得上尔等的先生,今日便给你们论道一句,十年前世家世家叛国通敌,天门兵败,彼时先帝年迈,东宫太子身死、七王夺嫡牵连甚广,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两年后陛下登基,武扬王率五万铁甲军南下坐镇,但中州满朝上官,天下喉舌万千,竟无一人敢坐镇高堂,替那八万将士伸冤。 那时陆大人为保此案的线人,被褫夺了官位,本可置身事外却临危受命,重掌大理寺,接了血书讼状,抬棺上座,多方权贵威胁不曾动摇分毫,宁与万人为敌而身正如松。 不论如今你们听到何等变本加厉的谣传,诬践陆大人的清名,但在当时,天下无人不敬仰,就连庄学海都曾亲贊,陆大人一身风骨,国士无双。 铁笔判官——执笔断生死,判言定公允。 这样的官,是该被你们众口铄金,污衊声名的吗!」 季贤凛然拂袖,一步步走下台阶。 众学子低下头,无声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 武扬王府,萧亦然正与沈玥在檐下对弈。 萧亦然将才放下的黑子重新捏起来:「这一步走下去,不光谢家,世家的根本都要一併动了。」 沈玥对他的悔棋之举笑而不语,悠哉地摇着那柄「见春山」的纸扇:「北境暂且无忧,又能将谢嘉澍逼到这个份儿上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若不趁他病,要他命,便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萧亦然又捏起旁边的两枚黑棋,沈玥笑着将摺扇点在了一个位置上,让他落子。 萧亦然思索着放下,整局棋势立刻柳暗花明。 「若是点了这把火,便不能再拘于中州这一隅,需得置之死地方能博后生。」 作者有话要说: 摄政王:臭棋篓子还悔棋还悔好几步.jpg ———— 感谢我哐哐扔营养液的小宝贝们,比心! 第71章 清田策 春闱放榜这日,中州城万人空巷。 大理寺那日的抗议声势浩大,虽被季贤规劝而返,但铁笔判官之子辨对抄袭一事闹得人心沸腾,一时将春闱和礼、刑二部推至风口浪尖。 此时,无论家里是否有学子入考的都挤在礼部的贡院门口,想看朝廷骑虎难下之势,究竟能给天下学子一个什么样的说法。 陆飞白一早和袁征在贡院门口的茶楼坐着,静待放榜。 茶已经续了三回,然贡院大门迟迟未开,等得众人心焦不已。 「不介意我坐这儿吧。」 谢班仪不请自来,她笑了笑,不待二人回话,身后的两名侍从立时搬来一把椅子,她施施然地坐下,顺着窗子望向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 「辰时已过,仍未开门,瞧这架势,今日的这榜放的艰难。」 袁征捏着拳头忍了又忍,重重地哼了一声。 谢班仪转头笑道:「家父繁忙,况且这位袁小副将凶名在外,若今日来的不是我,怕是小将军要当场掀桌子。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问上一句——陆公子当真宁可赌上功名,也不肯替我谢家指证那位萧阎罗短道劫财一事?」 「喂!」袁征腾地一下站起身,「你当小爷是死的吗!说话放客气些!」 谢班仪沖他竖起两根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当年天门之变,粮马道被断,漠北断粮之时,是我扯了嫁衣,扔了盖头,亲自带人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将第一批军饷送到了沧云关。 若没有我,你们王爷早死了,便是今日他在这儿,我也敢叫一声阎罗,给陆公子一条活路走。陆公子考虑的如何?」 陆飞白温和地笑了笑,递上一盏清茶。 谢班仪抬手欲接。 陆飞白手腕一转,连茶带盏,撇在一侧的地上。 「恩是恩,仇是仇,怎可同日而语?」陆飞白面不改色,依旧挂着平静的笑意,从容道,「我奉圣命南下,为生民开道,天下大道千万条,不必劳烦谢姑娘为我论道。」 谢班仪笑容凝滞。 「小白说的好!」袁征在旁拍手相庆,他怼到谢班仪的身前,「谢二,你莫不是还以为这是十年前,世家可一手遮天的时候了吧,小陛下会还我们飞白一个公道的!」 「公道?」谢班仪指向下方的人群,冷笑道,「人心叵测,世人之心更险于山。陆小公子不会当真以为今日他们凑在这里,是想要替你证道的罢?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1。人性天然就愿意相信皎洁之月必有脏污之处,一生公断的铁笔判官因亲子抄袭而晚节不保。 比起为你讨还所谓的公道,今日这一场万众瞩目之下的清名有损、天才坠落——才更令人期待。」 * 「治身莫先于孝,治国莫先于公。」沈玥御驾亲临,端坐上首,歪着头听今年钦点的几位考官争辩,「诸卿的奏对朕已经明了,既然此次会试的几位主考官一致认了,那便该按照公允来排名放榜,无可厚非。」 李元仁奏道:「陆飞白文章锦绣不拘于小节,解民生之难不流于空谈,可占鰲头。然此次辨对争议令无数学子震动,若赐甲等投名,恐再起风波,惹人非议。」 沈玥问:「陆飞白的辨对是李尚书做的,他的文章可有抄袭?」 李元仁肯定道:「绝没有的事。」 第167页 「既事实如此,何惧非议?」沈玥道,「春闱举贤举能,有才者居魁首,本是理所应当。」 季贤躬身道:「陛下此言不虚,但既有非议,便该将其呈文拿出来,以事实服众,抄——或是没有抄,一目了然。」 沈玥颔首:「少师所言有理。李尚书,便请启封学子呈文,将陆飞白的文章与杏榜一併贴出,昭告天下。」 李元仁犹豫道:「……臣私以为,此文若昭告,恐有不妥之处。」 季贤当场驳斥道:「公示呈文,有何不妥!莫非当真如传闻所言,李大人偏袒藏私不成?」 「……你!」 李元仁气得鬍子颤抖:「季贤!当着圣上的面,你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季贤昂首道:「陛下——臣请启封陆飞白呈文,公之于众,以平众怨!」 李元仁连辩驳的话也不屑讲,拱了拱手退出去,亲自拿了钥匙,请来封存的呈文,撕开封条,拍到桌上。 「季大人看看清楚——文章可有抄袭,本官可有偏袒,此子可当魁首?」 季贤拿起桌上的文章,一字一句地看过,脑海里「嗡」地一声炸开。 [惶惶史册,汤汤人心,唯我朝家国分裂,半数落于贼手。而今北有鞑虏,南有饥荒,海上时有盗贼来侵——盖因沉疴积弊之重,究其根本唯田一字。 民间之田半数赐于勋爵,半数耕于桑茶,余下田亩不足半数之半,百姓田不足亩则不足矣果腹,佃户无粮纳贡则国库亏空。 田亩不清,兼田漏税日益猖獗;丈量不明,九州国土皆充一家之私产。 此清田一策,为朝廷计,为九州苍生计,清田量亩,归纳私田,以明税供,还田于民。]2 …… 通篇文字,洋洋洒洒,没有一个字是传言之中那份有理有据抄袭任卓奏对而来的《与君书》,而是将天下粮仓所侵之田亩重新丈量,收归国有的《清田策》! 此文一旦被朝廷公之于众,便是默许要将严家连根拔起之意,恐会引起比抄袭更大的风波,令九州为之震动。 这是公然向江北、浙安两州开战! 季贤咬牙,袖袍下垂着的手都在颤抖。 沉默半晌,他放下文章,面色凝重道:「陛下,抄袭一事小,国本之事大。臣以为,宁可将陆飞白魁首之名夺斥,也绝不可将此文公示。」 沈玥笑了笑:「怎么……季大人这样快就改变主意了吗?」 * 万众瞩目之下,贡院的大门终于开了。 嘉禾九年的春闱杏榜,姗姗来迟。 谢班仪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的人群挤做一团,争先恐后地上前。 她回过头,沖二人笑道:「不若我们来赌一次,你的名次会不会被褫夺?」 袁征提着拳头怒道:「喂!你别以为小爷不打女人!」 「征哥儿。」陆飞白抬袖按住他的手,看向谢班仪,清秀温润的书生面庞上现出一丝锐利的锋芒。 「当年我父亲为抗严家罢官,母亲因此早亡,我秉承母亲遗愿读圣贤诗书,以文心发愿,毕生之志便是除奸佞、辟良道。 此次春闱并非是我陆飞白的终点,我之一生,仍有热血可抛、笔墨可争,但世家沦丧至此,已是穷途末路。 无论今日我能否得功名,千古人心、定有公论,自不必与姑娘来赌。」 谢班仪笑意缓缓凝住,她身后两名侍从愤然上前,提刃相向。 袁征一脚踩在凳子上,手握横刀,分毫不让。 「陆飞白——一甲头名!」 人群轰然炸沸,声浪一层高过一层,如潮水般涌到四面八方。 谢班仪的脸色倏地变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一纸杏榜。 「绝无可能!纵使小皇帝再如何激进,也绝不可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九州学子的悠悠众口,将你封为头名!」 「有什么不可能?」袁征下巴要翘到天上去,喜不自胜地攀上陆飞白的肩膀,「我们家飞白天赋异禀,读书用功,才高八斗,在国子监做监生时就是数一数二的,自然配得上会试的头名! 莫不是你以为,就凭你那些下三滥的小手段,也想祸乱春闱,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袁征喜气洋洋地捏着陆飞白的衣袖:「以后我们家小白可就是状元郎了!果真我天不亮去抢的第一份状元糕有好彩头!」 陆飞白笑着点头:「是了。这头名的功劳多亏了征哥儿。」 「那可不!」袁征喜滋滋地应了。 二人旁若无人地笑闹着,谢班仪面色铁青地捏紧手指。 若非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她今日绝不会来此自取其辱,但眼下的情形,显然已经脱离了掌控,甚至隐隐有向着不虞之难发展的态势。 经过最初的震动,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御驾亲至,三甲杏榜放得比往年晚上两个时辰,既然能力抗非议将陆飞白列在头名,则想必是要给众人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王全从贡院门口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纸文书,上有才启封的封条。 「奉圣上口谕,今次春闱谣言四起,朕亲监启文,公示头名呈文如下……」 杏榜一侧贴上《清田策》,署名陆飞白嘉禾九年春闱呈文上作,礼部侍郎官高声诵读其文。 清田、丈量、纳贡、倒严…… 第168页 陆飞白站起身,静静地听着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 日光下无新鲜事,这些话并非是他首次提起。 早在永贞三十年,御史台四人联名上疏奏谏清田,午门杖毙。 永贞三十二年,天门国耻,雁南沦陷,江北数十名学子入京联名奏谏,暴毙中途。 …… 百年世家,血债纍纍,不计其数。 直至嘉禾九年,借春闱这一场风波,清田倒严之论才终于承万民期许,踏先人骨血,以笔为锋,以墨为刃,拨开冗雾,来到万人之前。 春日艷阳,万里无云,风声俱籁,暖阳温和地洒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整个贡院门前就这样安静地听着。 唯有礼部侍郎铿锵之音朗朗,刺破霞光。 「好啊……」 终于有人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嘆,声音轻地仿佛连着自己也不敢置信一般。 谁也不曾想到,原本是一场抄袭风波,翻开后竟是一柄捅破天的利剑。 清田倒严、註定载入千秋青史的这一天,居然是以如此闹剧似的风波登场。 场下多数是九州前来参考会试的学子,读过圣贤诗书,通晓政事,自然明白前有浩浩荡荡的流民北迁,河道得开之举,此时这一纸呈文被公之于众的意义非同凡响。 谢班仪捏紧虎口,声音哑涩:「……陆公子,你可知道你自己写了些什么?」 「提笔做文章,只需秉承文心载世。我知道比起污人清白,公义昭彰、政治清明——才是天下人真正想要看到的,不是吗?」 陆飞白平静地看着下方渐渐重新涌起的声浪,一声接一声的「清田」唿声震耳,响彻云霄。 「现在……九州万方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白居易 2:清田策参考朱元璋丈量土地、张居正一条鞭法写的 —————————— 比心~ 第72章 季思齐 街巷之上震耳欲聋的唿声穿过厅堂,沈玥侧耳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在桌案上。这是他随萧亦然的习惯,思考时或多或少都要做出点什么声音来,以便于随时能从思绪中冷静地抽离。 堂下几名主考官半躬着身子,静静地候着,时不时以袍袖轻按着额间的冷汗,谁也没想到今天这一场普普通通的抄袭风波,竟能演变到这个地步。 贡院之外的郎朗之声,仿佛一柄利剑,在和煦的春风中打着旋,犀利地割开了大雍朝廷最深层的弊病。 季贤握着广袖袍服,自这一字一句之中听出了沈玥的野心。 先前秋狝之乱中他没有斩阎罗、夺军权,朝堂权谋内耗纷争,他视若无睹。不谋一隅、不争权柄却剑斩黎家,收归内库,復通水运…… 嘉禾帝并非真纨绔,也不奉行无为治,而是将天子剑悬在了大雍九州之上。 大雍朝歷经十二帝至今,从抑商重农、不允冠带,到奢靡浮华、九州自治,再到世家掌权、左右时局。 古今政史千载,从未有商贾世家凭藉银钱商贸便可专权至此。 他要掀开四大世家把持朝政的所有筹码,将其一一碾碎,要九州政治清明,再无世家干政,商贾乱权。 这是一条亘古未有的路。 季贤在外轰然震天的欢唿声中撩起衣摆,缓缓地跪了下去。 李元仁和几位考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沈玥挥了挥扇子,屏退众人,走下堂前。 「所以……少师,当真是你。」 季贤艰涩地垂下头:「是。」 春闱抄袭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世家自然不可能毫无缘由的出手栽赃。 早在辨对那日,他便借职务之便,暗自启封查看过陆飞白的呈文,确认实有抄袭包庇行径后,方才指使谣传散出。 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飞白的辨对内容是有意外传,故意设下圈套令他们抓住马脚,那一封伪作的《与君书》,也是故意放在那儿让他看的。 今日,自李元仁手里看到那一纸《清田策》,他便明了,这是一场针对他而设下的连环局。 九州学子汇集中州,借这一场风波倒严确是与天下粮仓宣战的大好时机。 而在清田前,藉此风波设下圈套,顺势将他这一隐藏在朝的内鬼彻底拔除,以绝后患,朝廷方能放手一搏。 沈玥绷着下巴,后退了一步,沉默许久,方才道:「朕想不明白,少师未及而立已掌三司之一的都察院,年轻有为,广负盛名。 再过两年元辅致仕前,一定会将少师提拔入阁,朕对你信任、敬重远胜杜英,户部尚书修亚新朕也应了少师的举荐,假以时日未来内阁首辅的位子,非少师莫属。 朕不明白……若你在秋狝之乱后收手,朕或许永远都抓不到你的把柄。」 「一步歪,百步斜……哪有上了贼船还能自如来去的道理?」 季贤长长地嘆了一声,「秋狝大围那一夜,臣与杜英一道规劝陛下时,便已露端倪,是从那时起,陛下就怀疑臣了罢。 难为陛下年纪轻轻却有容人之城府,能一直隐忍不发,直至今日。」 「是。中州严家火起,朕便猜到朝廷之中定有内应,要在里应外合之下在秋狝取仲父性命,胁朕亲政。 只是朕日日都同仲父待在一起,以至于你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直至大猎开围前,杜英和少师方才寻到一丝空隙,前来试探朕的态度。即便朕当时将计就计,与杜英的伪制铁甲一齐摆了仲父一道,少师为确保一击得手,仍不肯罢休,勾结上林苑,纵熊入围。 第169页 只是少师没有想到,仲父明知有诈仍恪守与朕的约定,以至于少师的熊进错了方向,若无仲父拼死相护,朕早已命丧熊掌之下。 朕当时虽有所怀疑,但仲父伤重,朕的心思乱了,无暇顾及其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握得住证据,揪出少师里通外贼的把柄。」 沈玥捏着扇骨,神情寥寥地摩挲着。 说到秋狝,他双腕上的入骨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那天,萧亦然一身是血的倒在他怀里,生死未卜,是他究其一生也无法自渡的梦魇。 季贤轻声道:「陛下对武扬王的情谊之深,着实令臣等不解。彼时若非陛下一力相护,武扬王伤重濒死,臣等大可当场将其斩杀,辅助陛下亲政,不必闹出后面百官身死的乱局……」 「而后看着朕在中州严家的掣肘之下,为了求他们开张粮铺,为了一粒米、一口粮而不得不妥协,继续做个如先帝爷一般的傀儡吗?」 「臣……」季贤下意识地要反驳,却没能说得出口。 诚然,唇亡则齿寒,武扬王手中的铁甲军,才是最令世家恐惧的存在,一旦萧亦然倒了,铁甲军与皇权之间的唯一纽带便断了。 无军之政,危若累卵。 若那时没有武扬王挺身而出,用最决然的法子,斩杀一干世家贪墨官员,封停九州政令,启封中州四城……严家借秋狝设下的以粮胁君之计,几乎就是无解的死局。 傀儡皇帝不想杀摄政王夺权,而摄政篡权之臣宁死也要保全沈玥的君主之位。 ——谁也不曾想到,这二人龃龉四年之久,竟能在生死关头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共济,这才是天下粮仓输掉此局的根本所在。 自此后,一两银被查出,城摞城暴露,流民北迁、河道得开,谢家落败……世家一步步从占尽上风行至穷途。 「少师只是没有想到,仲父能如此坦荡无畏地还政于朕,和朕站在一条船上,军政一统、流民北迁令严家彻底慌了。 以至于为了保下少师这条线,甚至慌不择路地借着流民生乱,想要将这『一两银』的干系栽赃到谢家的头上。」 「……是。」 季贤无奈道:「这确实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死棋。陛下当时步步紧逼,武扬王手下的那些个老兵几次要顺着这条线接近真相,臣已然没有什么别的好法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瞒多久是多久。」 「……」 沈玥没有接他的话,别过头深深地吸气,压抑着胸口唿之欲出的情绪。他沉默许久,终于在越忍越怒的火气中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他仲父那样好的忍性。 沈玥「啪」地一声摇开摺扇,冷声道:「少师是永贞年最后一批进士了吧,朕记得少师便是江北人,家贫但擅学。幼时家母纺纱卖布为你买丹青筹学费,这才有了当年琼华宴上那一副惊艷众生的《山河社稷图》,被元辅看中而入仕。」 季贤默默地垂下头:「……是。不孝之子,枉负家母教诲。」 「少师去看过那日流民入京没有?万千百姓如枯骨行走……少师本该是最解民生疾苦之人,你算计朕便罢了,少师怎忍心对这些人下手! 难道少师就不会从其间看到幼时的自己,看到辛勤抚育你的阿母吗!」 「季思齐——!你良心何在!文心何存!」 季贤一语不发地低着头,沉默地受下了君主诘问的每一个字。 不是所有从苦难中行出之人,都仍旧能够秉承初心、为生民立命,亦有人究其一生机关算尽,只唯恐坠落半步。 他——季贤,便是后者。 季贤沉默地嘆了半晌后,低声问:「是流民生乱,让陛下确认了臣的身份吗?」 「是。」沈玥平静地应了。 「那一两银的栽赃做的委实粗糙,说明幕后之人已是穷途匕现。朕便一步步復盘这些时日来,究竟是谁能够做到即便站在了悬崖边上,却仍能让朕相信他并无恶意的人。 朕思来想去,朝野上下与此事有瓜葛,又能令朕真心信任,以至于可以一次次瞒天过海的——除了仲父,就只有少师。」 季贤垂眼,「……臣,有负陛下信赖。」 「嗯。你确实辜负了朕许多。」 沈玥沉默了一会儿,火气倏地散了。 「朕之一路走来,生父早亡,生母逐利,一干皇亲无一不是盈盈算计之人,时时刻刻欲从朕身上牟求私利。唯独朕承自先父的东宫师父们,一腔真心相待,但朕心中也明了,其多半是因先父荫庇,和朕的天子之尊。 即便是在一干师父里,少师的课业最少,但朕总是私心偏信于你。 少师或许认为你当初入宫授课,是元辅在为你铺路,与朕亲近的安排,其实是因为朕仰慕少师大才,执意要学丹青画作,请少师开课教导的。 元辅和庄大学士都不贊同朕痴迷笔墨,此非天子之道,唯恐朕如宋徽宗般不务正事。是朕又去央求了仲父许久,一再做了保证,磨得仲父心软,才出面做主替朕请了你做少师。」 季贤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震动。 他恍然忆起初入宫的那日,彼时只有桌腿高的小天子,在炎炎夏季里穿着繁复的宫服,十分严肃地板着稚嫩的小脸蛋儿,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对他行学生大礼。 他当时也长不了小沈玥几岁,行止仍有些少年气,看着他热得通红的小脸和鼻尖的汗珠,便偷偷摸出帕子将人揽在怀里擦了,又藉口广袖繁复,难以施展笔法,脱了他那身厚重的外袍。 第170页 于是,下一次授课前,小沈玥便投桃报李,垫着脚捧给他一套名贵的端砚。 季贤神情惨澹,抿紧双唇,艰难道:「得为陛下讲学……此,臣毕生之幸。」 「少师方才说的不是。」 沈玥自嘲地笑了笑:「朕并非是隐忍不发,朕只是一直在劝说自己,这或许只是个巧合,又或者是为扶朕亲政不得已而为之。少师一心为朕,断然不会对朕使如此阴狠之计。 时至今日,朕仍旧想给少师最后一次机会,若你今日能够参透这一局,不再插手,朕便不揭你的底,寻个由头贬你去守皇陵。 说到底还是朕过于天真了,从秋狝生变,到流民之乱,再到此次春闱,少师一步一杀招,须臾不曾顾忌过与朕的师生情谊。」 沈玥索性撩起衣服,坐在了堂前冰冷的矮阶上。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徒生感慨。 「自古以来,唯有能臣方行大奸大恶之举,少师应是我朝难得之贤臣,何至于此。」 沈玥幼时惊艷于那副在琼华宴上名满天下的《山河社稷图》,长三丈六的巨制宏图,水榭亭台、烟波浩渺,堪称鬼斧神工之作,因此而醉心笔墨丹青,多番波折方请季贤入宫,亲授笔墨技法。 彼时的季贤年少成名,春风得意,一腔热血,不拘礼法,带他临山水、摹檐宇,于笔墨间观山河雄伟壮阔,自丹青中揽众星孤月气魄。 季贤的授课是一干先生里,除却萧亦然外,沈玥最热衷的课业。 出于对师长的崇敬之心,他也曾拜读过季贤入会试辨对的文章。 与一干学子洋洋洒洒,唯恐不足以展露毕生才学志向的长篇大论不同,季贤呈文简练,仅短短百字而已。 [余年少家贫,无屋蔽身,严冬酷暑,时难入眠,倾尽家产,唯黄牛一条,推磨拉车,鞠躬尽瘁,本应赡养终老,为筹银钱入京赶考,母不得已牵牛入市。 屠刀起、牛首落,血喷涌、眼残泪,歷歷在目,常伴行途,从不敢忘。 余行千里,方见高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季贤,两榜魁首,才名冠绝九州,作天子帝师,受天下学子崇敬。 先帝亲赐字「思齐」——见贤如此,当思齐。 十年后,沈玥望着他拖着镣锁、锒铛入狱的背影,看到了这篇惊绝之文的结局。 [余唯恐成刀下老牛,沉沦泥沼,终至万劫不復。] 作者有话要说: 第73章 见春山 傍晚时分,春雨溅落。 淅淅沥沥的雨点,并未浇透一众学子的胸腔热血,众人听过《清田策》后纷纷聚起,自告奋勇地汇聚一道畅谈国策,甘做笔墨先锋,要在这一场亘古通今的清田变革中酣畅淋漓地战一场。 学子们三五成群地纷纷各自而去,贡院前的人群渐渐散了,李元仁虽政绩稀松,但极擅揣测上意,知道皇帝多半是与那位素来耿直的季贤生了什么龃龉,心情欠佳,因此遣散了贡院内的一干人等。 沈玥沉默地坐在廊下的石阶上,看着贡院里的老桃树,高祖弘文帝手植,并亲自提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此后两百余年,这棵老桃树就在此观天下学子往来。 而今,它也默默见证着今日这一场燎原星火,必将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最迅疾的态势,横扫大雍九州。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凉,雨点渐渐冻成雪粒,打在身上冰寒入骨,沈玥恍然不觉地坐着,将头埋进膝间。 一柄素色油纸伞,从廊下的雨幕里伸进来。 萧亦然托着一个油纸包,撑着伞,站在他面前,发顶箍着那枚金玉珠冠,在阴沉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沈玥避过他的目光,莫名觉得此刻的自己分外狼狈。 「仲父怎么来了?」 萧亦然笑了笑,没说话,宽大的纸伞安稳地将他罩了进去。 沈玥从骤然偃旗息鼓的冷风里回过味儿来,萧亦然比谁都知道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痛楚,故而特意前来,为他在凄风苦雨里撑一把伞。 「陛下还没有用过晚膳吧。」 萧亦然顺势坐在台阶上,打开手上的油纸包递过来,「姜叔新炸的滚糖酥油果,虽这一路上有些软绵了,但还是香的,陛下先吃两个垫垫。」 沈玥并不想吃什么油果子,但他一贯很难拒绝萧亦然朝他施来的回护之心,还是伸手接过来,慢慢地咬着。 萧亦然擎着伞,耐着性子陪他坐着。 如他这样从战场里滚出来一身伤病的人,是极憎恶这样阴寒雨重的天气的,身上每一处裂开又弥合的骨头缝似乎都在吱呀地泛着疼,就像一柄钝刀卡在身体里,连路都走得艰难。 二人各自品味着伤痛,谁也没有说话,檐下坠落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 沈玥沉默许久,说道:「大理寺的人是从后门押送人走的,没有大张旗鼓地将季贤槛送诏狱。朕顾全了他的颜面,却对不住仲父,仲父秋狝被他所伤,至今未愈,朕不配吃仲父的油果。」 萧亦然偏头看他,沈玥垂着头,吮着油果里溢出的糖浆。 可见不配吃,倒也并不影响他吃。 萧亦然笑了他一声,沈玥头埋得更低了,耳朵尖隐隐发红。 萧亦然道:「季贤在学生里声名颇高,仅次于庄学海,清田在即,此时揭他的底难免会生是非。说起来,前些日子学生们去大理寺门口闹事,还是季贤据理力争,将人劝回去,平息了事端。」 第171页 「朕想不明白,他在朝为官,一向清正耿直,会试前多少人要拉拢他都不曾动容,就连此事也是他一力替陆炎武出头,他怎能做到一边如此刚正清廉,一边又行暗害忠良之举? 朕不知是他先前伪装的太好,还是……」 「做好官是向前走,行恶举是怕落人后。」 萧亦然轻嘆道:「人性如此,惯常难以琢磨,好人会做恶事,恶贯满盈之人也会有惜花之举。陛下若要走这条路,日后失去的远不止今日一个季贤。」 「……朕明白。」沈玥仰头看着雨滴落下,怅然道,「朕先前杀国舅,送走太后之时,朕就想过。天子之路,註定孤家寡人,不过好在有仲父——给朕送油果子吃。」 萧亦然笑着摇摇头,尽职尽责地递给沈玥一方帕子。 沈玥瞧着他递来的青丝绢,并不捨得用,团了团塞进袖子里,拿衣袖按了嘴角的油渍。 阴雨黯淡昏沉无光,萧亦然撑着伞,对他随手顺走自己帕子的行止恍然不觉,宽慰道:「陛下有这样的觉悟便好,今夜过后,内阁便会下清田的诏书,届时臣带兵南下清田,中州便只能靠陛下一个人扛着。」 「嗯。」沈玥点头。 「一旦臣在南方下了狠手,世家无可奈何之下,必定会裹挟陛下来逼臣收手。 所以这一局虽战场在臣这里,实则最兇险的地方仍在中州,袁钊虽忠勇,但筹谋局势还需陛下做主。」 「朕知道……朕知道仲父放心不下朕,横竖还有老师和元辅在,朕会兼听诸方,必定撑到仲父功成而返。」 沈玥侧过脸去,见他仍蹙着眉,笑道:「朕年幼时,与仲父一道经歷沧云守城之战的时候,仲父还记得对朕怎么说的吗?」 萧亦然回想了片刻,战事艰难,他守城守得心力交瘁,能顾全沈玥这个小豆丁就已经很不错,至于还对他说过什么,便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仲父当时给了朕一柄弯刀,对朕说,朕是大雍朝的东宫太孙,不可畏战,就算是怕,也要一边哭一边把刀捅到敌人的脖子里去。」 萧亦然笑了:「是了。这话臣还是记得的。」 无他,当初老国公给他踢到雁南关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 「所以仲父大可放心,朕就算真招架不住,也会咬牙把刀捅进世家的脖子里去,绝不会掣仲父的肘。」 沈玥轻轻地嘆了一声:「镇北大将军在北方为朕顶着外贼艰难,今春鬼赤可汗病危,鞑挞群龙无首,朕与世家博弈又屡占上风,这样好的时机朕若是败了,日后再想清田倒严,就很难了。」 沈玥低头,将最后一个油果子塞进嘴里,甜腻的蜜糖在唇齿间爆开,他低声嘟哝着:「仲父到底为什么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 「有的吃就很不错,还要挑挑拣拣。」 萧亦然不出意外地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沈玥偏头要躲,晃得油纸伞「哗啦」一声,落了他一脸水。 萧亦然笑道:「我比哥哥们小太多,入编又早,所以他们总拿我当小孩,时常偷偷给我带糖吃。」 「后来呢?」 「后来么……以至于连小孩子,也会给我糖吃。吃多了就习惯了,什么都一样,没什么稀奇的。」 萧亦然无所谓地笑了笑,当时沧云关那一战打得太过惨烈持久,等到鞑挞退兵的时候所有人都耗尽了心神,无力欢唿。他不眠不休地顶在城墙上,银枪绑在右手的腕子上和虎口处崩裂的伤口黏在一起,一时间挣脱不开。他拖着银枪和疲惫的身躯寻了处干净些的角落靠着墙根坐下。 一个灰不熘秋的小矮糰子灵活地绕开地上散落的箭矢和碎石,叉着腰站到他的身前,掰开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塞进来一小块饴糖。 「大个子,最后一点了,给你吃。」 萧亦然抿了抿干裂的双唇,丝丝甜意在唇齿间慢慢化开。 他别过头去,安静地任由似火的夕阳洒落满身,周围是残缺的尸体,铁锈气的硝烟和尚未熄灭的战火仍在蔓延。 劫后余生的一点甜,最是让人沦陷。 …… 沈玥知道他说的那个小孩子就是自己,笑道:「糖不白给欲..演,仲父等下要给朕做面片汤吃。」 萧亦然摇头:「陛下还真是……」 打蛇随杆上,半点能耍赖的机会也不放过。 「嗯?」沈玥硬气起来,「仲父要抗旨吗?」 萧亦然想到他年节时那一大长串清单,无奈地问:「……还有吗?」 「还有,此次战事难免,仲父得跟朕保证,不可亲上战场,不可服蚀骨毒,也不可以再添新伤。」沈玥坐直身,看着他衣领下仍裹着绷带的左肩,突然觉得很有必要给他的保证再加一层筹码。 「若仲父伤了,朕便去信给沧云关,请老国公训诫。」 萧亦然:「……」 沈玥这招式,多半是同老姜头学来的,瞧着小平安这内侍,着实是没有白送。 萧亦然:「陛下的手伤,已经全好了吗?」 「仲父送朕的伤药很好,已经弥合了,行文作画都没什么影响。」沈玥不自然地捋了捋袖子,遮住了腕上的红绳,而后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萧亦然一眼,正巧撞进那一湾深潭。 意识到自己遮掩的动作已经被他抓了现行,沈玥索性大大方方地露出来,自嘲地笑了笑:「朕……冒犯仲父了。 第172页 朕并没什么旁的意思,前路如何艰难,朕都有计可施,唯独仲父——若仲父此次南下清田,再如秋狝一般……」 沈玥及时地将思绪断在深渊之上,很有些苦涩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神色晦暗。 世家如何在中州作乱,他总归是力有能及,但萧亦然南下清田,身负蚀骨毒,深入虎穴……他甚至连思绪都不敢往下溢散半个字。 萧亦然深深地看着他,眼底似有波澜翻涌。 那日沈玥因他伤重,当着他的面撕开伤口,血流不止,至今仍令他心有余悸。不必他说萧亦然也知道,若他当真在南方清田清出个三长两短,依着沈玥的性子,只怕是什么偏激的事都能做的出。 萧亦然:「臣虽不知陛下为何对臣倾心,但臣……本应迴避陛下的心思,不该与陛下如此亲近,以免徒增陛下烦忧。臣又唯恐冷落陛下日久,会令陛下伤心难过,故而臣进退两难,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无论如何,臣都希望陛下能够爱惜己身,平安康健。」 沈玥抬起的手僵在半空。 沉默片刻,他方才低声地说:「仲父不必烦扰,这样……就已经很好。」 不必事关风月,能够如寻常知己,闲话往事家常,也能如至亲之人,体贴关怀……于他而言,就已经很好。 「若仲父实难自处,便如当初那样,与朕生分割离,只做君臣,朕也是可以的。」 沈玥苦涩地笑了一下,在膝间摊开他的摺扇,看着龙飞凤舞的「见春山」。 「追风赶月莫停留……朕明白仲父对朕的期许,不希望朕为你驻足费心,也不想朕因儿女之情惶惶自伤。朕都明白,朕也并非没有尝试过对仲父断情。」 沈玥平静地揭开自己掩藏多年的秘密,索性将自己的心意和着那早已不存在的窗户纸,摊开了揉碎了捧在他仲父的面前。 「大约是仲父自幼疼爱,一朝疏离后,朕就在遗憾里慢慢生出了旁的心思。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自那以后我想了这许多年,解了这许多回,从未赢过你一次,也从没有真正地能断掉过。 「仲父想要朕如何都可以,朕都会照做,唯独……相思二字,朕实难自控。」 沈玥侧过身,认真地抬起头,看着他,看着这双重新燃起火光的眸子——这一身铁血杀戮的壳子下,傲然而立的铮铮铁骨。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他未出世,却已见过最惊艷的人。 「朕想让仲父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与你站在一起,不管仲父走到哪里,朕一直都在这里。」沈玥褪下所有的掩饰和隐藏,就在这一个眼神里,悉数奉上心底最炙热的渴望。 萧亦然一听到他这样不依不饶的执拗就头疼,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转头去看他,却迎面撞见沈玥眼底的渴求和爱意翻涌,就像是无尽汪洋上永不止歇的浪潮。 年少时的感情,似乎就是如此的浓烈且不讲道理。 一眼情就成了执念,一句话便可许终身,不计前程,不论得失,一门心思地往前闯,划开双腕发下大愿,从命运的手里把他抢回来,说他一直都在这里。 少年人永远赤诚以待,在情窦初开、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独自一个人沉默地忍下汹涌的情潮,为自己戴上千重人伦枷锁,做好看着心上人娶妻生子的准备,苦涩又孤寂地走完这一生。 不求回报,不惧回绝,不必回应……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眼神里,做得了南墙。 他在这一眼回望中,看到了心跳轰鸣,冰雪融化,死灰復燃,废墟中生出小花,钢骨铁铸的防线决口崩塌。 …… 此时,天渐黄昏,日光正一层层的下坠,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雪花纷飞渐落,冷冽和炽热在二人身前交叠云涌,翻滚如潮。 心动是最容易的事,尤其是对这样蓬勃热烈的少年郎。 但不管心脏在这一刻跳动地有多热烈,他的理智和责任都决不允许情愫越过世俗的鸿沟——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有身份、地位、责任,还有近十年的年龄差。 这十年的错位,註定了萧亦然永远站在时光的前头,回望着这个本应朝气蓬勃的少年,因追赶自己的步伐而放弃大千世界,放弃他原本的坦途,走上这条龃龉独行、艰难晦涩的路。 甚至于他身上日渐深重的蚀骨毒,连回首看少年成长的时间,都没剩下多少。 「臣一直认为,在陛下年幼时,还需要臣庇护的时刻,出现在陛下的人生里,是臣的毕生之幸。 能够与陛下冰释前嫌,再次为陛下征战四方,也是支撑臣在被蚀骨散折磨的深夜里,熬过去的信念之一。」 沈玥勐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居然就在这样一个阴寒绵绵,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里,听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人,轻飘飘地承认了他的重要。 「但不是未来人生中的每一段路,臣都能够有幸与陛下一道携手共度。将来,一定会有人对陛下倾心相待,四季相伴,三餐好眠。」 萧亦然在最短的时间里,掐灭了那朵初生的小花。 恍若晴天降下霹雳。 风雪紧随而至,来得猝不及防。 沈玥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看着他眼睛,艰涩地问道:「为什么那个人……就一定不会是你?」 第173页 「为什么一定就要是我呢?」 沈玥话一出口,几乎转瞬间就开始后悔起来。 然后,他便听到萧亦然的声音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一定就要是我?」 「陛下现今年少,臣的一碗面片汤便足矣哄得陛下开心,一个季贤也能令让陛下黯然感伤。但未来陛下平定九州,回首过往,现在困扰陛下的执念,都将不值一提。」 沈玥想要开口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他并非是年少浅薄? 又或者为将来并不会发生的事情而辩解? 他现在许诺什么将来,都只不过是妄言,所谓承诺在情爱之事里,是最不值得信任的东西。 沈玥沉默着,勉力忍耐胸口那团被熄灭的烈火,比夹着雪的春雨还冷些。 「臣同陛下赌一次吧。」 「赌什么?」 「臣赌终有一日,陛下歷经世事千帆,便会觉得今日的油果索然无味,也赌臣薄情寡性,不配做陛下勒马停留的春山。」 「赌吗。」萧亦然问。 赌我之后,必有他人如我,四季三餐,远胜于我。 「我赌。」沈玥答。 赌你之后,再无一人如你,世间万千,远不如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74章 琼华宴 春雨萧萧瑟瑟的下着,夜间冻成了纷飞的大雪,直至次日也未放晴。 铁甲军自北营浩浩荡荡的开拔,走得正是大雍官道,一路蛮横地一个驿馆一个驿馆的荡平过去,势要藉此清田之机,将谢家的封锁连根拔起。 文武百官在朝堂之上因为清田吵翻了天,一时间谁也没顾得上前来相送。 等沈玥收到回信时方才知晓,他那位口口声声保证过绝不冒进的好仲父并不在铁甲军中。萧亦然没带一兵一卒,身边只带了个老姜头和小平安,一老一弱乘着一叶扁舟顺河南下,全然失了踪迹。 夜色更深时分,周遭万籁俱寂,河面上倒是仍旧热闹着。大雍九州往来封锁已久,河道一朝得通,虽船只有限,常年淤堵载重不深,且民船多半荒废了,以致于往来费用极高。但总归是多了一条路走,船行便捷平稳不说,不必去碰铁马冰河的刀子,虽然夜深,但仍有民商船只时不时不时与他们擦肩而过。 萧亦然站在甲板上,临风而立。 小平安捧着他的氅衣走出来,这些时日的相处已经不如何怕他,甚至还敢多嘴问上一句:「黑灯瞎火的,王爷在看什么呢?」 萧亦然接过来披上:「河运打通,若能打通海运,那这条河上承接的就是我大雍的国运。」 小平安不解:「是因为运河疏通了以后,便能给漠北运军粮了吗?」 萧亦然:「能是能,但不仅在于这一点。世家囤积居奇,左右民生关键就在于九州不通。通则达,达则兼济天下,九州都会因此而获利,这便是国运所在。」 小平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萧亦然收起远眺的千里眼,招手道:「回舱吧。」 小平安正垫着脚,也要试图从风平浪静的水面上瞧出几分厉害来,诧异道:「王爷这就不看了吗?」 「嗯。」萧亦然推着他进船舱,「在兼济天下之前,通则达的前一句是什么?宫里的师父有没有教过你?」 小平安兴奋道:「穷则变!」 船身勐地一晃。 萧亦然反应极快,一个闪身横刀出鞘,羽箭擦着小平安的太阳穴被拦腰噼成两截,深深地扎在船棱上。 变故——这就来了! 第一波箭雨过后,河面上七八艘商船从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冒出,团团将他们这艘小舟围在中间,数十名精壮汉子手持刀枪顺着鹰爪钩攀援而下。 船舱里安静地没有半点声音。 劫船来攻之人是做惯了潜伏刺杀的死士,彼此间有着极高的默契,三两步逼近船舱,变阵换弩,互相掩护径直踹开舱门入内。 船舱不大,至多能容纳四五人同时入舱,一眼便能尽收眼底,舱内横七竖八地堆了些杂草,丝毫没有行船住人的痕迹,四下乱七八糟的羽箭几乎要将船舱钉成刺猬,地上未见半分血迹不说,方才还在船内的两人竟毫无踪迹,在他们的包围之下凭空消失了。 「有诈!」 为首之人立刻飞身后退,但船舱狭窄,一时无法辗转挪腾。 一支箭簇带火的羽箭划过夜空,照亮了黑漆漆的河面。 轰隆一声! 整个小舟被瞬间点燃,在深夜的河面上轰然炸裂,连带着包围船只的几艘商船也被这爆炸之威波及,船身勐然摇晃,熊熊烈火霎时烧着了半边天。 火光之势下,隐匿在运河最深处的轻舟,仿佛是从河底冒出来的一般,浮出水面,反将这几艘船只包围在内。 「剁了这波杂碎!」 袁征率轻舟划过,带着一众军卒,鹰爪钩也不用,二丈长的苗刀飞起直接插在船身上,顺势跃起,飞身上船,抽刀转身一个利落的迴旋将身后之人噼倒。 铁甲军神兵天降,电光火石之间,连发讯求援的机会都未留下,河面上便已再度恢復宁静。 萧亦然抓着船底的绳索浮出水面,顺手捞了身后的小平安一把,登船上了甲板。 萧亦然进舱脱了湿衣,泡进事先备好的药浴里,方才从河底滚过一遭的四肢百骸这才在热水的刺激下,缓缓地恢復知觉。 第174页 老姜头推了舱门,一人一碗滚热的姜汤递过来,埋怨道:「才刚过三九的天,河面上冻的冰坨子都还没化干净,这一泡得受多重的寒气,落下病根儿可不容易好!」 萧亦然一口气干了姜汤,笑道:「有姜叔的神医圣手,只在水下走这一息的功夫,哪有如此严重?」 老姜头冷哼一声:「你已经鬼门关滚了多少回的了,还有甚么好说?老汉心疼的是我们小平安嘞!年纪轻轻的身上没有二两肉,跟你泡那冰水哪能遭得住?下次再有这事,你喊征哥儿去!他皮糙肉厚的紧!」 袁征擦着刀低头进来,正准备讨功,便顺着听了一耳朵,笑道:「自从有了平安,姜叔都不疼我了,以后怕是大肘子都没有我的了呢!」 老姜头低头在萧亦然的肩上扎针,头也不抬道:「大肘子站远些,莫挡光!」 袁征避着灯站开了,回禀道:「王爷,弟兄们已经把人收拾了,半个活口都没走漏。只是下手太快……还不知到底是哪一方派来的?」 萧亦然浸在热水里,唯独半边肩被扎得毫无知觉,冷热交加,滋味分外难捱,这些身体上的病痛经年磨砺,至多走到他脖子上的青筋,便不再向上表露,他面上依旧镇定地解释道:「无论是哪一方派来的都不碍事,只要九州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中州的压力便能减轻些。」 袁征撇撇嘴,抱着刀在门口席地坐下:「小平安有姜叔疼,小陛下有王爷管,状元郎不在,就唯独我是个没人要的,只能下冰水里泡着诱敌了。」 萧亦然笑了笑:「至多便是这一两日,后头征哥儿就是想泡,也没人来往你的枪口上撞了。」 「为何?」袁征不解。 「明日酉时日落西山开琼华夜宴,九州地方对清田是何态度,朝廷作何反应,便都摊到了桌面上。两相博弈之下,朝廷势必要打出一记比我等南下更有力度的牌,方能令九州明了清田的决心,等四大家和地方官从这一场博弈里抽身而出,我们的船早就已经开到了金陵。」 袁征挠了挠头:「小陛下……他手里除了留守中州的大哥,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牌可以出吗?」 「这么快就忘了先前你入水师,和陆飞白那一纸莫须有的《与君书》都是怎么来的了吗?」萧亦然从容地闭上双眼,平静地说,「你家小陛下他什么样的牌都可以有,端看时局能让他选择打什么牌罢了……」 * 话虽如此,但时局能够留给沈玥的筹码并不多。 九州督抚在会试放榜前便已入中州述职,六科议事也分外热闹,那一纸震动九州的《清田策》一出,九州尤其江北、浙安两州督抚更是吵翻了天,两位封疆大吏险些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以死明鑑。 萧亦然率铁甲军开拔之后,木已成舟,单耍嘴皮子抗议已然无用,两州地方官便干脆告假称病,无人来朝。 这时,实干派的清流官员们方才得以从互相攻讦中抽身,谈论起清田国策执行的细节。 雍朝高祖出身微末,知民生困苦,编「鱼鳞册」清理田产,登记土地,造册解府,徵收税粮。此法一出,清出大量隐匿田产,赋税大幅增加且收税有据,成效显着,直至天下粮仓借天灾人祸大量收购,世家崛起,鱼鳞册形同虚设。 而今再起清田国策,户部一致奏请可用高祖鱼鳞册法。 沈玥谕旨允准,并提出眼下更迫切的问题:「开道南下、弹压地方之事朕已派武扬王率军启程,然登记造册,丈量田亩却非军卒可以胜任,自地方抽调又无法避嫌。 若要在今秋收粮前造册完毕,则所需人力更甚,户部可有合适之选?」 户部尚书修亚新躬身道:「此事臣等也已议过,高祖当年动用二百监生巡田,臣请效法高祖启用国子监生南下丈量造册。」 吏部侍郎复议:「今科榜首陆飞白之《清田策》檄文一出,九州学子群情振奋,甘为先卒。且江南两州久在严姓治下,民心不稳,臣以为若此时启用监生南下,一则清田、二则育民,再合适不过。」 其余几名阁员纷纷复议。 沈玥却并未展颜,嘆道:「诸卿都是走过琼华宴,经九州大小中正递交吏部入仕的官员吧。」 众臣虽不解其意,依旧躬身称是。 「今日朝会,九州上官皆告病不朝,诸卿何以认为今日酉时的琼华宴能如时开宴? 中州朝廷能吸纳的学子毕竟在少数,一旦九州学子入仕选拔的琼华宴被封死,诸卿又何以认为,明日的国子监生依旧会如今日这般一心向朕,为生民解难?」 众臣面面相觑。 三年一度琼华宴,九州学子、世家百官齐聚中州。 科考会试后,三甲登科者不行殿试,先上琼华宴夸功,论门第、评策论、讲时政……龙舟大宴七日不歇,九州中正官游走于众学子之间,许以高利,任贤选能。 宴后,九州中正官递选学子名册于吏部入仕,各奔前程。 若琼华宴不开,九州不取学子入仕,寒窗十载,一朝功名无望……朝廷在面对世家施压之前,势必要先承载莘莘学子的失望和怒火。 清田才落地第一日,诸方压力便如潮水滚滚而来。 沈玥疲惫地捏着眉心:「且散了吧,酉时是否开宴,时辰一至,自有分晓。」 第175页 众臣躬身退出,面露隐忧。 五军都督府急调禁军卫,以防酉时河边琼华夜宴未开,学子群起而闹事,禁卫军急匆匆地从一干众臣身边走过,自清晨时便开始加大四城巡防。 众人见此情形,皆心中暗嘆。 不必等到日落也明了,两朝琼华宴,定会断在今日。 铁甲军开拔南下,这是要借清田一统九州之势,先前朝廷借九州学子的悠悠众口传开清田国策,得以顺利实行,而今则必要承担琼华不开宴的反噬。 杜明棠几次御前会议里奏谏沈玥缓行清田国策,都被驳回,今晨他索性和地方督抚一道告了病,去临安坊找庄学海理论去了。 庄学海从容地摆开茶盏,给小炉添了银丝炭,煮沸水添上茶汤,听他拍桌子泄愤。 「志明兄教出来的好学生!冒进贪功,佞贤不分,还不比做纨绔时更省心!」杜明棠自年前憋出的火,拍着桌子,一股脑地倾倒。 「先前为着百姓要北迁,伙同萧三先斩后奏,到底是数十万条人命,我认了,也帮了。志明兄你说说看,他现今这又是为着什么? 清田清田,这国策激进与否我也不消议了,但凡陛下他再忍几天,过了今年的琼华夜宴再下这国策,难道这严家地里的春苗还能一夜里窜出二丈高?」 庄学海用茶镊夹了瓷盏,递到杜明棠身前,不疾不徐地说:「清田自然是不急的,但唯庸想过没有,陛下为何非要冒此大险,赶在琼华宴前下国策? 他自是预料到世家会选择不开宴来威胁朝廷,要藉此之机一併废了九州自行取仕的规矩。 得人才者得天下,朝廷既然要同世家开战,将取仕晋升一道捏在吏部,重开殿试,九州流官,这才是正道。」 「正道和捨身殉道是两码事! 我知道你们师徒俩一个比一个激进,一向觉得我杜唯庸谨慎过了头,可我在朝这么多年,形势大局的拿捏我看得准!」杜明棠一口干了茶,烫得呵气,他顾不上那许多,摆摆手示意庄学海续茶。 「陛下要废琼华宴,大可等那萧三做了马前卒,打的世家抬不起头,无力反抗后下个三年琼华宴时再废。届时九州清明,谁敢出来说半个字? 现在废止,刚得来的民心又拱手送出去,简直得不偿失!」 庄学海擎壶给他续上茶,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杜明棠捏着茶盏,缓了缓,又说道:「不消你说,我晓得他怎么想,萧三身入江南腹地,陛下捨不得他那位好仲父,定是要激进些,替他担一半的攻讦。 只是陛下才初亲政,政绩鲜少功不抵过,撬开世家控制取士的刀刃,一旦遭民心反噬,又当如何?莫说再等上三年,就算再等十年八年又何妨? 志明兄,我实非怯懦畏战,只是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步当初东宫之祸的后尘。」 提及旧事,茶室一时静谧。 先东宫沈卓明经擢秀,光朝振野,彼时四大家气焰熏天,天门之变萧三入中州祈粮,满朝避而不谈,视之如洪水勐兽,唯有先东宫为之奔走筹谋。 彼时气焰熏天的四大家,自然不会坐视立场明确、胸怀大志的沈卓继承大统,他对天门八万将士的态度,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便有了十年前,萧三婚宴上的那一把大火。 那场火,既是冲着他漠北萧家,也是为着同样有清除世家之心的太子沈卓。 只是彼时谁也没有想到,名不见经传的庶子萧三能带着小太孙逃出升天,并在两年后捲土重来,力扶沈玥登基上位。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沈玥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一个在晦暗无光的朝局下,穷尽一生,以求匡扶社稷重回正轨的机会。 杜明棠隐忍再三,谨小慎微,诸方制衡,只求能护住这一丝希冀。 「唯庸,你我都可以等,陛下也并非不能再忍这三年,可眼下的形势难等。漠北老国公年逾古稀,沧云关还能撑几年? 我们在休养生息,鞑挞也在餵他们的兵马,萧三去年筹粮费了多大的力气,江北多少生民罹难你我都有目共睹。拖一年,拖得那是万千生民的性命。」 杜明棠意欲反驳,庄学海压住他的手,缓缓地摇摇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千金之子不坐危堂,陛下不该冒此大险,可唯庸有没有想过,忍——难道就是最稳妥的路吗? 你我忍了,东宫也忍了,忍到云开月明那一天了吗? 过往有萧三横在陛下与世家之间,有他在,朝中只会有倒萧拥帝这一派,世家的仇,万万也不会冲着陛下来。 可陛下亲政之后,他政令清明,势必会与四大家有摩擦,你又如何能确保,世家不会再冒一次险,放一把当初萧家的火?」 飞雪如絮,炉水滚沸。 杜明棠沉默良久。 他花白的鬚髮颤抖着,宛若窗外白雪。 「釜底抽薪,逆风持炬……势必是要烧死人的。」 「是啊。但自古以来,又有哪次变革是不死人的呢?」庄学海抬起头,也看着窗外的纷飞雨雪。 「若能以命燃灯,焚世间邪祟,照天地清明,是吾辈毕生之大幸。」 风雨如晦,时渐日暮,狂风骤起锋芒乍现。 九艘龙首大舟静静地停在逍遥河边,灯火未亮,大宴未起,传承了上百年的宴仪一朝静默,以这样的方式宣洩着对当权者肆意落下铡刀的不满。 第176页 前来观舟起宴的百姓们不由得失望而返,却在回城途中听到了更为震撼的消息。 国子监三千监生与会试考生一道,长跪于大雍门风雪之外。 无论会试做得如何漂亮的锦绣文章,取得何等光宗耀祖的名次,琼华夜宴不起,九州不录取仕,这些年的寒窗苦读便成了世家与朝廷博弈之间,最先牺牲的一代人。 朝廷为如何安抚他们而忧心忡忡,禁卫因唯恐他们闹事而严阵以待,元辅担忧他们有损君威而谨小慎微。 但此时,星光泯灭的漆夜里,这些未有前路的学生长跪于风雪,齐声奏请。 「古来度圣贤诗书者,当为生民立命,清田丈量治田地兼併,解国库忧难,此为功在社稷、利在万民之圣举,然九州地方利益所囿,反制国策难行。 今——特请行高祖之国策,三千监生齐下江南,巡田亩、量田产、编黄册,为社稷谋福祉,为万民求生路。」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世家可以不起琼华宴,吾等可以无功名、无前程,但九州变革之星火,绝不可亡于今时、今日。 第一批燃灯者,破釜沉舟以身献祭,挡住了时代前进之时向新政奔涌而来的洪流,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75章 子夜乱 三千学子跪长街——这是一个超出所有人预期的结果。 姜淼做东,谢嘉澍与黎仲仁作陪,与南直隶浙直总督赵汝文,江北督抚高世之正饮宴高台,弹冠相庆,听闻消息后皆是心中大惊。 琼华宴歷来是拿捏九州学子的利器,若小皇帝不犯煳涂,热血上头非要赶着下这激进国策,世家甚至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这样好的理由行攻讦之举。 区区一个进士的呈文,背后一个才初握政权的小皇帝,即便朝廷派出武扬王这样的悍将,上清下浊是千古实训,再清明的政策落到九州地方,只要铁甲军一撤,他们仍有无数种法子让他施行不下去。 悠悠众口能蚀万民之心,世家和督抚已然做好了隔岸观火,看着学子们因无法入仕而闹得无法收场的准备。 谁成想,学子之争不仅没有如期斩向清田国策,反而彻底将以琼华宴相要挟的世家打成了骑虎难下的跳樑小丑。 一击失手,此时无人再有心情细品这六坊红楼的琼浆玉露,匆匆散席。 众人走下高楼,羽林卫统领张超已恭候多时。 多事之秋,羽林卫率队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夜,将迎来送往的姑娘们都赶去了后院,三五成群坐在空荡荡的大堂中,翘着二郎腿歇脚。 张超挑着桌上的干豆腐,正喝得尽兴。 他举起酒壶遥遥沖几人一笑:「几位大人,今夜外头学生们闹得凶,在下奉圣旨,特意前来护几位大人平安。」 他话说的客套,手下里里外外将门堵得死,倒不如说是封禁更贴切些。 在外唿风唤雨的封疆大吏和世家家主,猝不及防地被堵在六坊红楼之中,自然是不肯服软。一个个争吵地面红耳赤,砸了半个大厅,甚至险些拿脖子去撞禁军的长刀。 张超油盐不进,只管守死了门,没有上封的指令,一个也出不去今夜的大门。 * 此时,中州的形势正一息一变。 沈玥来不及去想学子请愿之举是利是弊,便迅速赶在诸方之前做出了反应。 城门关闭、坊市宵禁是惯例,五军都督府派人团团围住北城坊严黎谢姜四家府邸,中州城外北营的铁甲军迅速出动,把持住琅琊、河北入中州的官道。 将所有变数全部控在掌心后,沈玥才重新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下旨召集阁员入宫召开御前会议。 今夜註定无眠,几乎所有正三品以上的京官都未曾入睡,身着官袍朝服枕戈待旦,传旨宫人刚一进门,便立时随着车驾一道出发。 在众人赶着风雪进宫时,更早来到太和殿的,却是元辅杜明棠。 军政安排妥当之后,沈玥方能唿出一口气,按着额尖的冷汗,无奈地看向下方端坐着的内阁首辅。 国子监那位他时常醉醺醺的好师兄,素日里最敬重的便是这位杜阁老,没道理这样大的事情,招唿都不与他打一声。但直到人跪在了大雍门外,宫里才收到了消息。 ——毫无疑问,这是杜明棠故意为之。 杜明棠捋须道:「关口上要紧的事既然都被陛下安排妥当了,那老臣便卖个好,遣内廷熬些姜汤,给学生们送去。」 沈玥点头允准:「外头风大雪疾,朕已派人前去大雍门外劝返了。幸有元辅兜底,琼华宴这步棋,朕才没有走至绝境。」 虽说心中焦灼于形势,忧虑他的擅自而为、知情不报,但沈玥素来为君宽厚,鲜少因政见不同而诘难臣下,待这位肱骨老臣更是一贯尊敬有加。 他体谅杜明棠的忠心,心中的不满并不表露半分,只是起身望着殿外风雪,思忖着对策。 为君者不露苛责之心,但忠臣视其君重于己,为臣者却不能不揣摩圣意。 杜明棠身为扶着凳子站起身,问道:「陛下是否以为,今夜的学子请愿,是火上浇油的激进之举?」 「……是这样。」沈玥长长地唿出一口浊气,难掩心中焦虑。 杜明棠既然开了口,他便如实道:「原本朕已做好准备,朝廷担些不开琼华宴的口舌之争便罢了,等到待到清田一起,功过相抵,这些纷扰自然也就过去了。 第177页 但今夜,国子监率三千监生这一跪,学子请愿、民心沸腾之下,势必会令世家的这把火,烧向完全不可控的方向。 平原走马,易放难收,中州处处受制于人,朕只怕更难过的关口还在后头。」 …… 殿中一时沉寂。 「朕并没有怪罪元辅的意思。」 沈玥见他久久未有言语,回过头歉意地笑了笑:「朕知道,学生们忧国忧民,宁可献祭仕途功名也要为生民而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无论今夜之举会导致如何严重的后果,朕身为九州君父,都会一力替他们担着。」 杜明棠撑着座,将圣意一字不漏听得清楚。 为官者,从道不从君。清田国策事大,武扬王南下又端出了百年九州一朝光復的架势,无论庄学海怎样说,他手里握着偌大一个朝廷,要打,便只能打万全之战。 三千学子请愿事发突然,沈玥在先前未有准备,却能在瞬息之间春风化雨,安抚弹压一样不落。可见他并非是没有考量的一时热血,对清田这颗巨石落水后,所能激起的任何一丝波盪心中皆有忖度。 帝王业,开良道,庇太平,佑万民。 沈玥虽年少,但坐在这个位置上,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杜明棠捋着长苒,谆谆谏道:「陛下治事需通观全局,不可执一而论。捏住天时、地利,至多只能收中州一隅,唯有人心所向,方能令九州归一。清田需人、需计,为何名声一道反被陛下所弃? 真要长久对峙起来,民心是重中之重,学生能闹一次便能闹百次千次。今日可以因一己仕途反朝廷的国策,明日便可以公然对抗朝廷!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纵容民言祸乱便如大堤决口,洪水涛涛!」 沈玥蓦地捏紧了手指,心中震动。 三朝元老,二十载首辅掌权,杜明棠言语之泾渭,如醍醐灌顶。 沈玥回过身上前,搀住杜明棠的双臂,诚挚道:「元辅所言甚是。朕明白了。」 杜明棠握住他的手,缓缓坐下,扶着椅背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朝廷既然推出清田,要将世家连根拔起,则必然此事不能善了。武扬王带兵南下,势必要动武收田,前有严家以粮为刀,未来则必有世家以民为盾。 若在今夜堵不住学生的口子,将来南方战事一起、生灵涂炭,陛下便是千秋罪人。届时莫说九州不反,即便陛下想要迴转,再诉清田利弊,也是通天之难!」 论语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国策落地,未见收成之前,好坏全凭民间一张嘴,百姓鲜难冲破层层信息的桎梏,通晓国策的利弊。 萧亦然的铁甲军可以杀世家,但不能杀庶民,若清田的口碑从一开始就坏了,世家势必会煽动百姓,以庶民之身阻碍国策施行。 届时,若有人在田垄间高唿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莫说清田,他这个皇帝也不必做了! 沈玥手心出了一层冰冷的薄汗。 经杜明棠这一提点,他方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中州的朝堂之争,只要萧亦然肯让步,为他震慑世家放来为质的那几个傀儡,晓以利益,使计筹谋,总能在不撼动世家根本的地方逼迫其做出退让。 久而久之,他便理所当然地用这种权谋之争的思路去推演九州大势。 但如今形势变了,他与世家已到了狭路相逢,你死我活的地步。 生死之争,失之毫釐,谬以千里。 沈玥恭谨道:「元辅所言有理,是朕失虑,贪小利而险失大干系。」 听人劝,肯纳忠义诤言是他身在上位,最难能可贵的优点之一。 杜明棠欣慰颔首,继续说道:「今夜学子请愿虽激进了些,但一则能为陛下占尽舆论之争的上峰,二则……趁其不备,先下一城,世家仓惶之下必要掀底以对。 朝廷已有十年不曾与其正面交锋,若不于小战之前试探底细,则大战起时必然措手不及。哀兵必胜,现下民怨沸腾,便是陛下的先机。」 …… 在殿外候之已久的六部尚书应召躬身入殿,行过大礼。 礼部尚书李元仁率先道:「陛下,今夜风雪如晦,学子不事生产多体弱难捱,未免有人跪出什么病状,臣已命国子监祭酒劝返学子,并请禁军于宵禁中护送其回监舍。」 「嗯。」沈玥应声允准,「今日学子请愿所做之文章,令翰林院挑些文采斐然的,连夜印了,赶送九州。为民奏谏书,当广而告之。」 户部修亚新复议:「户部已取了往年存档,估算清田所需人数。还请国子监清点南下人员名册,赶随铁甲军一併入江浙两地。」 杜明棠道:「还不急,且在中州再闹腾几日再走,江浙是要打仗的,人去早了反而掣武扬王的肘。」 说到武扬王,李元仁福灵心至,蓦地想起一桩前事。 他为官中庸保守,忍了忍将话咽了回去。 可他思及自己家那个上届琼华宴被发配漠北,这届又不起宴的好儿子…… 若朝廷当真对未能入仕的学子没有官位增补,等上三年再三年,他那儿子再入仕怕是都要年过三旬了。 李元仁狠了狠心,拱手道:「臣有一事,然臣之独子也在今科应试之中,臣本该避嫌不言。但臣思及万千学生前程,为今夜之热血所感,臣恳请陛下允准。」 第178页 沈玥道:「箭在弦上,李大人不必顾忌你的儿子,有什么话便直说,朕与元辅自会考量。」 「是。」 李元仁心一横,直言道:「先前武扬王于秋狝所杀贪腐官员,因年前政权交割、诸事繁杂,一直未曾增补。而今琼华宴不开,九州暂不录官,今科学子体恤陛下圣德,一心为君。 臣奏请内阁着吏部、礼部一道考量增补缺位官员事宜。」 沈玥先是一愣,而后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果然三代单传独子之力甚大,他怎么也没想到,从去年秋狝之后,顶着朝廷诸方压力埋下来的这颗棋子,第一个将其翻开的——竟是这个歷来政见平庸的礼部尚书。 沈玥微微一笑,将球踢给了掌吏部的首辅:「阁老意下如何?」 先前杜明棠为着此事,同他闹了不止一回,现下知晓了他算计几何,杜明棠没什么好气地说:「一切听凭陛下圣裁。」 沈玥笑道:「好。便着内阁商议个录用方略,请通政使司拟旨。」 众人有备而来,解了大半的后续之事,负伤在身未能面圣的陆炎武匆匆入宫,自殿外递上奏疏一封,言之切切,务必请皇帝立刻阅览。 沈玥接过奏疏,这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内容较之先前杜明棠一棒子敲醒的震动更甚。 他强忍住脑海里尖锐的嗡鸣声,镇定道:「刑部奏有一处戍防漏洞,先前军制铁甲流失数量虽已尽数追缴,但恐有仿制铁甲仍在外流传。 即刻传令四城宵禁守卫,今夜铁甲军驻守城外,不曾入城,见之当即就地格杀。」 * 夜色笼罩下的中州六坊,簌簌雪落铺天盖地。 姜淼靠在火炉旁,捏着无论如何也暖不过来的手指,渐渐从火舌之中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九艘龙舟、姜帆南下,铁马冰河不惜与他们刀刃相向,而今局势愈发紧张,谢嘉澍甚至早已送走了中州亲眷,又为何会对她突然示好? 若非他一早定下了在她名下的红楼之中设宴款待,她原本早已置身事外,而不是一道被封禁在此。 这绝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四城封禁,首禁便是位于北城的四大家宅邸。 这一坊都歷来是管控的重中之重,当年萧亦然将四大世家家主困于中州一隅,将其府邸就辟在了坊门附近,并在其周围设了不少高台望楼,一旦府里有个风吹草动,四野皆知。 较之中州二十六卫,铁甲军素来是战力更高一等的存在。这些年,每逢中州遭遇大变,铁甲军便会入城取代二十六卫行戍卫之职,已是不成文的惯例。 今夜三千学子闹出的阵仗倒也算得上不小的争端,故而铁甲军接替戍卫此处的金吾卫之时,谁也不曾怀疑过什么。 直到——大理寺的缇骑夤夜来报,宫中的急递随后传来,两道示警连发,被替换而返的金吾卫当下浑身寒冷,迅速回身入坊。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此时,那一批伪制的铁甲军早已消失的毫无踪迹。 …… 琼华宴,起大乱。 萧亦然的预估再一次精准地切中时局的变化。 太学监生力谏清田的热随风波南下,嘉禾帝在朝堂之上顶着诸方压力重开殿试,任贤选能。 沈玥这一投桃报李之举,令天下读书人看到了皇权復兴的希望,九州八方的学子渐渐汇聚起洪流之势,向世家席捲而来。 众人顺势翻出秋狝封城,世家裹挟朝廷的种种恶举,群情激奋,罄竹难书,彻底将这一风波推至浪尖。 十年前,世家左右储君继位而叛国,以至天门兵败,此后外敌难驭,疆土难安。 这一把大火燃起后,众人方才在滚烫的余烬中惊觉,武扬王铁血摄政的这十年间,世家当初斩天门的利刃,一直未曾收鞘,且高悬九州十年之久。 这些年,正是那位万人唾弃、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血煞一力护着幼主,顶着诸方苛责,力抗世家刀刃,不至危及九州。 民间人人骂阎罗的风向,在这个多风雨的春三月,骤然转变了。 …… 这一场风波确如杜明棠设想的那样烧起来了,舆论的洪流如期将矛头指向了世家。 三日后,沈玥终于焦头烂额地从中州这堆烂摊子里拔出一份心思来,勉力分给他那位惹事从不嫌大的好仲父,密信下了江南。 此时,萧亦然已脱离了无休止的围追堵截,正带着随身的几人,在江北的水师大营里打尖儿。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刚写完 ———— 第76章 两难势 江北年前才闹了灾荒,即便水师坐拥稻田千亩,吃的也比平日里简单些。 萧亦然一向同兵将们在一个锅灶里吃饭,这是漠北上下一体的规矩,这会儿也照旧一道端着碗席地而坐。 秦朗是萧亦然一手从王府里提拔上来的,自去年秋时离府押粮至今已有四五个月不曾归返,他一贯是个清冷性子,这会儿好容易见着了自己人,不必再与水师的兵将们虚与委蛇,日夜提防,激动之心无以言表。 「王爷!这一波趁火打劫可够谢家受的,追来多少人,弟兄们便包多少人。琅琊、江北两州官道上的分舵,几乎全折在这上头了!」 「咱们这叫瞒天过海!一万押粮队抽出两千人,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情给办了!」 第179页 「要我说,咱们这点兵力能耍的整个江浙团团转,还得多亏是咱王爷给的地图好使!山野小路,分舵驿馆,分毫不差,简直是神了!」 「抢来的那些个赃物就停放在空出来的粮仓里,弟兄们守得严实,半个大子儿都没漏出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萧亦然笑着举杯敬道:「诸位将军一路辛苦,今日便发信去给姜家,我亲自押车,将这些赃物全数移交给浪里淘沙送至南洋。 甩了这一波烫手的山芋,这桩无头公案便算是了结了,咱们也不必再惦记着,只管收了江北六城。两千骑兵突袭,从天而降,定能打通州一个措手不及!」 「全送走?」袁征提着肘子转过头,嘿嘿一笑,「咱们不挑些值钱的留着?王爷你总得攒点老婆本吧!」 萧亦然:「原本是想私下里昧几车最值钱的,让征哥儿当众这么一嚷嚷,怕是贪不成了。」 「怨我怨我!」袁征懊恼不已。 「还真心疼上了?」萧亦然隔着桌子给了他一脚,「清田在即,朝廷正是用得着银钱的时候,这时候贪一车赃财,秋半天便要少百倍的粮!」 袁征举着肘子一闪身,躲得飞快。 他们这厢欢宴畅饮,可苦了吊在营帐里的江北水师提督张逸、苏宏达。 袁征一手抓着肘子,一手抱着饭盆,吐出的骨头一个不少,全都精准地蹦在了水师两位大人的身前。 袁小副将睚眦必报,吃着人家的饭,还要砸人家的碗,先前这二人是如何一顿鸿门宴给他吊在营帐里的,现下他们就是如何以一个原封不动地姿势,束着双手,吊在这儿的。 谁都知道阎罗血煞能骂,就算当面说他也无妨,但他手下的兵将碰不得。 漠北军护短写进了军规第一条,打了小的必定引来老的,当初他们仗着山高皇帝远,铁甲军轻易不能南越逍遥河,这才壮着胆子抓了袁征。 谁成想这一抓,就捅了大篓子。 袁大将军直接带人闹上了金銮殿,牵动了整个江浙两州的大干系,他们好说歹说赔上了百万石粟米,才送走这尊大神。 这小子前脚刚走,他们本以为能安生地过个年,后脚铁甲军浩浩荡荡的车队夤夜便开进来了。 铁马冰河上蹿下跳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的短道夺宝窃贼,就大大方方地混在水师里,守着价值连城的珍瓷古玉,悠然自在地过了年。 而今,这年节总算提心弔胆地过去了,官道那边的风声才刚消停,营帐门口的红绸子还没来得及扯…… 袁征这小子竟然又杀回来了! 还带来了人鬼惊惧的阎罗血煞! 这究竟是作了什么孽! …… 二人生无可恋地挂在营帐门口,小平安急匆匆地带着两名狼牙进来送宫中的急递。 萧亦然接了,抬手让他们再添两双筷子,先用过饭后再等他的回信。他起身净了手,拆开油皮纸袋上的封条。 信有两封,萧亦然先挑了字少的那封看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同他讲了中州这几日的波折。 琼华大宴未起,国子监生在大雍门外请命,有人以伪制的铁甲军进了北城坊,杀进姜家府邸。浪里淘沙仅剩的二位风雨堂长老拼死抵抗,护着姜帆逃离,这才没有血溅当场。 姜家遭逢剧变,姜淼被困六坊,姜帆当下换了一身素衣,头上扎了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白绸,给长老收殓了遗骸。 而后,他带着抬着棺椁抱着灵牌,径直跪到了大雍门外。 中州城是宫里叫封的,伪铁甲是禁卫放进来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朝廷都得给他一个说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谁都清楚,姜家之乱、风雨堂长老被杀,是铁马冰河官道被劫的反击。 秋狝时,为杜英所用的那批伪制铁甲,是钟五爷叛离漠北献与谢嘉澍的投名状。再加上年前短道劫财的龃龉,谢嘉澍之所以敢堂而皇之的在朝廷封禁时明着杀人,赌的就是虽眼下破开九州官道封锁势在必行,但朝廷依旧不敢动他。 至少,现在不敢。 中州四城繁华至极,高楼广厦鳞次栉比,百余坊市昼夜不歇。但中州无田无亩,不事生产,四城百万人吃的每一口粮,每一粒米,都是铁马冰河一车一车从江浙拉进去的。 如果要保中州的供给,就不能在此时让嘉澍杀人偿命。 至少,当下不能。 要保大局、还是要还公道——这是骑虎难下的两难之势。 * 沈玥没在信里说他打算如何处理眼下这棘手的局面,只是轻飘飘的一笔带过,仿佛全然不必担忧后续如何。 萧亦然抬起头,那头吃饭的还热闹着,他面色如常地吩咐道:「去告诉后头守大车的弟兄,财不外露,不往浪里淘沙的南洋送了,免遭海上倭人觊觎。」 袁征眼睛一亮,想说他们王爷莫非当真改了性子,知道往里划拉家底了,秦朗就一把捂住他的嘴。袁征一口大肉没咽下去,给他噎得直瞪眼。 袁征好容易咽下肉,刚要嚷嚷,秦朗没跟他一般见识,使了个眼色:「别裹乱。王爷正烦着。」 袁征呆了呆,小声道:「咱们只有两千人,守这些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尚且不够看,要是漏了行藏,那就危险了。」 秦朗道:「若能给姜家,王爷自然会给。许是谢家丢了这些个玩意儿,至今仍不甘心,在中州里又闹出了什么乱子,堵死了咱们往南洋销赃的财路。」 第180页 谢嘉澍这一招一石二鸟使得阴狠,姜家死了两位风雨堂长老,姜帆在宫门前这一闹,朝廷骑虎难下,二者先前的盟约便岌岌可危。 萧亦然再如何托大,此刻也得掂量着,一旦朝廷顾忌形势,无法给姜家交代,或是姜家再出什么问题,那这事关清田、买粮的大批珍玩上了浪里淘沙的船,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只要东西还未出港,凭铁马冰河对地方的熟悉,总能再寻着机会找补回来。 只是如此一来,他先前布在水师的这两千骑兵便要被这些车马所拖累。 区区两千人,守着这数百辆大车,他们就是移动的活靶。若在光天化日之下漏了行藏,莫说使奇兵突袭江北,便是自保都成问题。 这才是最令萧亦然头痛的。 只是不知中州连番激进形势,又出了姜家的变故,还能否等得起他徐徐图之。 萧亦然平復些心情,拆开第二封信。 他一目十行地跳过沈玥那些冗长细緻到头髮丝儿的问候和叮嘱,从字缝里扒拉出后续之言。 ——礼部、吏部联名上疏奏请重开殿试、并增补秋狝死伤官员的空位,今科状元郎在殿试中依旧一鸣惊人。 陆飞白论政治见解,那一纸《清田策》可送他去户部歷练,通政使司看中他的笔锋也想要人,他老子陆炎武一心想着要儿子继承他那杆铁笔,进大理寺主事,这样好的前程摆在眼前,他自己却一门心思要去翰林院这种清水衙门,承史家之志,做个七品小编修,修撰大雍史。 儿子翅膀硬了,状元郎的一句「无古不成今」给陆炎武气得两眼发黑。 嘉禾帝惜才,恐误了陆飞白的前程,便顺带请素来与他交心的袁征写封回信,劝上两句。 …… 萧亦然放下信,心里一阵阵地气闷堵得他气血翻涌。 通篇洋洋洒洒,全是废话! 按照先前二人对形势轮转的预估,谢嘉澍这样鱼死网破的招数,起码要等到他南下一城,控住江北州围攻金陵之后,谢家才会破釜沉舟亮出的杀手锏。 如果从现在开始就断了中州的供给,等他回京后,怕是沈玥的龙椅都能让人给掀了。 这样危急的形势,他竟还有心思去管什么状元郎的家务事! 萧亦然腾地站起身,一身火气地走出营帐,翻着这封没一字顺眼的书信。 沈玥多半是猜到了他见信后的焦躁,故作轻松地写了那许多的唠叨宽他的心,加之人又不在眼前,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甚至还敢写些「浙安多春山、江北有情郎」这样不着调的话来戏弄他。 沈玥还没幼稚到拿宫中八百里加急的急递当儿戏来调侃他,沈玥在信中避而不谈,只有一种可能——中州的形势比他所写的还要更坏。 但究竟坏到了何种地步,山高皇帝远,他也无从知晓。 有用的东西沈玥是一个字都没写! 萧亦然气得胸口憋闷,横刀斜在手边,刀柄上的明珠在春日的暖阳下,散着柔和的光辉。 他越发来气,狠狠地地敲了横刀上的明珠一指头。 滚圆的大珠一声不吭地替千里之外的嘉禾帝挨了这一下无妄之灾,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不甚明显的痕迹。 「……?」 萧亦然愣了片刻。 南海的大珠质地虽在珠玉中称不上如何坚硬,但也没有脆弱到敲一下便碎的程度,他使了几分力还是有数的。 萧亦然举起刀柄对着阳光,顺着这道裂痕细细地打量着这颗明珠,在阳光的映照下缓缓地显露出内里的玄机,简直恨不得把那颗七窍玲珑心都藏在珠子里塞给他。 ……这小狐狸崽子! 萧亦然满心的火气倏地散了。 袁征鬼鬼祟祟地从营帐里钻出来的时候,恰好瞧见他们王爷对着刀露出堪称「温和」的笑意,瞧着应该是心情大好。 于是他放心地蹭过来一只大脑袋:「王爷……中州怎样了,有没有我们小白的消息?」 「有。」萧亦然干脆利落地把手中的信纸折了几下,只露出最后那一段,递给袁征,并警告道,「多看一个不该看的字,耳朵给你拧下来。」 袁征:「……」 ……至于吗? 短短几行字,看得袁征心情几起几落,最后「啪」地一声将信拍回到萧亦然的胸口,由衷贊道:「我们小白果然好出息!好志气!小陛下他想让我劝什么?劝小白不要去修雍史,去做个能升内阁的大官吗?」 「不然呢?」 袁征不解地眨眨眼睛:「小白说过往世家用琼华宴堵天下学子的嘴,出了许多李尚书那样的墙头草,所以王爷和陆判官的名声才这样差,但他既然读圣贤书,便要立志做你们的身后名,史官下笔判的,是千秋万代的公道。 这是小白的志向,我不想拦着他,而且……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萧亦然沉默了片刻,方才道:「那你便把这句话,写到回信上罢。」 袁征挠了挠头:「小陛下和陆叔会不会打我?」 「……也许会。」 袁征转向北边一望千里的山河,低下头:「要是周围亲近的人,一个支持他的都没有,那小白他得多难过?」 萧亦然神色几变,轻嘆口气。 他半晌没说话,将沈玥的信折好,塞进怀里,回头撇了一眼袁征那副没出息的样,一刀柄拍在他的肩上:「就你是个会体贴人的!去把地图挂起来,回营议事!」 第181页 萧亦然抱着刀,冷冷地瞧着挂在营帐口的二位提督,袁征撩帘进去时还不忘一人给上一脚。 苏宏达头上迸出青筋,他的隐忍已到了极限,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我等当日好酒好宴,可半点不曾亏待——!」 喝骂声戛然而止。 「士既然可杀……本王就全了你的心愿,如何?」萧亦然刀锋出鞘,横刀末端的尖口就顶在他的咽喉处,再多说半个字,当场便要身首异处。 若说先前绑了人是为了给袁征出气,在收到中州的来信后,他便是当真动了杀心。 中州形势落了下风,他们腹背受敌,水师的兵马再次也是兵,从背后捅一刀,足够令他们伤筋动骨。 萧亦然刀口横切,手下用力。 苏宏达半生戎马,虽没经过几次大战,但也曾经持刀进山剿过匪,斩杀过几个倭人,自诩若非他生在江北这等太平地,手下若有铁甲将,也能立功杀外敌,名震一方。 春日娇阳,苏宏达冷汗打湿了嵴背,遍体生寒。 眼前这位杀神却倏地扔了刀,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众人尚在营中等着他发号施令,萧亦然心中再大的火气和焦灼,这会也只能和着沈玥那封藏头不露尾的信一併团了塞进胸口,稳住阵局。 可以确定的是,中州的情形决然没有沈玥信中所说的那样轻松。 他乘快船早到江北,但大军南下少说也要半月,这半月里中州究竟还能否撑的住,仅凭这三言两语他也难以揣测。 蒙着眼睛的仗没法打,何况他只有两千人,现在……还得分出一多半去拉马车。 萧亦然头痛地捏着眉心,看向秦朗:「你来江北三月有余,可有什么法子,能联繫上通州?」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背水战 江北,通州。 江浙两州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于琼华宴前入中州述职,困在京中不得归返,通州作为江北六城之首,刺史孔衡临危受命,举全城之力戍防。 铁马冰河往返琅琊、江北两州,一日三次回禀漠北大军的位置,虽说兵马未至江北,但先前在大运河上围杀萧亦然的草船便是从通州开出去的,孔衡知晓武扬王为人,他用兵惯常勇勐、擅谋敢打、出其不意,必定不会等到大军走到江北再动手。 大战在即,通州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前通政使、现督粮钦差杜英夤夜造访江北水师大营。 「乱了!全乱了!」 杜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掀开披风,毫不见外地挥了挥手,示意闲杂人等出去。 萧亦然规整了下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地图,平静道:「这里没有外人,小阁老但说无妨。」 「那我便直说了,中州闹出了大乱子,铁马冰河已然冒大不韪,开始将中州的粮草供给全断了!」 「……」 满座譁然。 萧亦然:「何以至此?今日午时方才收到宫中的急递,陛下信中并未提及断供。」 「宫中急递要走三四日,就是前天夜里的事,约莫明后两日,急递就能到了。」事关紧要,杜英对他们杜家的传讯手段也并未藏着掖着,开诚布公道,「起因还是姜家的血案,原本琼华宴那夜,中州四城的人都去瞧热闹,谢家本意是想着趁火打劫,如果学生们再闹起来,那姜家出了事,便大可推到学生们的身上。 结果当夜学子们自发去大雍门请愿,陛下一封诏令封禁四城不得走动,谢当家被封在了六坊红楼里,消息传不出去,他的手下人便照原计划行事,血洗了姜家。」 萧亦然:「此事陛下同我说过,姜帆死里逃生,也跪到了大雍门外,向陛下讨要公道。」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 杜英简明扼要地说了两句。 学子请愿之举承蒙圣恩,得开殿试,出宫的时候恰好赶上姜帆带着棺材灵位这一跪。不谙世事的学生们惊嘆天子脚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徒,说什么也要讨个公道说法。 朝廷不好再视若罔闻,于是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陆炎武再一次临危受命,接了圣旨彻查姜家惨遭血洗一案。 沈玥私下里召见陆炎武,交代他将此案暂缓审查,能拖多久便拖多久,最好能拖到铁甲大军南下攻克江北,中州供粮有了保障再说。 然事与愿违,舆论风向是一柄不受任何人掌控的双刃剑,学子因祸得福,正是群心激愤之时,满腔的抱负和热血无处施展,大理寺闭门审案,学子愤怒多日的风波终于找到了出口。 谢府当晚便燃起了滔天大火。 谢家走镖出身的护院在愤怒的民意前不堪一击,手无寸铁的学生们用身体、木棍、牙齿沖向谢家人的长刀。那顶御赐的大轿被砸成一地砾粉,谢嘉澍被打破了头,破衣烂衫地坐在残垣断壁之上,苍白的鬚髮淌着血水,威风和权势褪去,满目疮痍。 …… 「栽在自己的算计上,谢当家也是咎由自取!」袁征勐地一锤捣在桌上。 「是吗?你焉知他使的不是苦肉计?」杜英凉飕飕地说,「整个谢宅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有他一个人,年前来中州的九州十八路分舵和他的夫人儿女全都不在府上。 这场动乱,只不过是打破了他的颜面,但真正吃亏的还是朝廷。」 萧亦然的政治敏锐远超其他,前因后果一分明,他神色便冷了,低声道:「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纵使谢嘉澍想要断供,九州分舵也不会答应,这条供应线一旦断了,朝廷缓过气来势必会接手收归天家所有。 第182页 但谢家宅院这一闹,断供中州便顺理成章,无论是朝廷还是铁马冰河内部都说不出二话。 谢当家是个能对自己下死手的狠人,这确确实实是掣肘我南下清田最好的法子。」 …… 至此,世家与朝廷真正的矛盾终于显露水面。 四大家之威势,不在其人如何擅谋,也不在其势如何广大——而是其百年发展之中,早已将根基和民生关键钉死在一起,根深蒂固。 铁马冰河不过只是暂停了官道北运的车马,才一两日的功夫,天下粮仓的铺面便在抗议和纷争中一间接一间的关张,中州的米面以惊人速度翻倍疯涨,四城街巷无人不在疯抢素日里唾手可得的一点点口粮…… 朝廷动用禁卫清缴藉机囤货居奇的商贾,学子和部分百姓自发地组织了垦荒筹粮,但在四城百万生民前不过只是杯水车薪。 「我来时大约估算过,就算捐出北营的军粮,中州最多也只能撑七天,再拖便要饿死人。」杜英翘着腿,在灯下瞧着萧亦然的神色,「我祖父这是信你,将整个大雍的命脉都託付给了你。一旦中州饿死了人,四城乱起来,可就不是那些读书人的锦绣文章能餵饱的了。」 谢家这一乱,中州不得不顶着断粮断供的压力勉强支撑,朝廷只能将此战的希望全部放在江北,若武扬王能一举拿下江北州,开了粮仓,则中州不日便可恢復供给。 江北一战定成败。 若胜,则清田有望,若败……则雍朝九州势必会回落比十年前更令人惊惧的暗夜。 萧亦然:「陛下现今如何?」 「陛下他还能怎样?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已然不是朝廷和陛下一个人能掌控的了的。」杜英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无奈地妥协道,「我说,我说还不成? 重压当前,陛下他只能豁出脸去,亲自去了京郊行宫,跪拜太后赔礼,不知说了什么好话,也不知许了什么承诺,把黎氏太后接回慈安宫好生奉养。而后黎氏琅琊州内全境放开,借道铁甲南下。 好消息是,你那两万大军正以摧枯拉朽的态势日行千里,直奔江北而来。 坏消息是,即便如此,大军日夜兼程,也仍需七八日左右的时间才能赶到江北。依目前的形势来看,等大军来了,中州早乱了。 也就是说,咱们小陛下受着委屈,求着太后,也只是病急乱投医,起不到什么决定性作用。归根结底,关口还是要看你这里,能不能给他变出一个两千人打通州的奇蹟。」 …… 萧亦然摸着刀上的大珠,没有开口。 大军仍在路上,他手里只有区区两千人,甚至还要分出一半来盯着水师的动向。 但沈玥一力抗下中州所有事,豁出一切也要做他的身后盾,他就得在中州的供给彻底断掉之前,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江北,做嘉禾帝的身前刃。 「再说说通州城吧,我就一个字——难!」 杜英指使着秦朗摊开他随身携带的通州舆图,城防戍卫标註详细,墙体拔高加厚,远离水系、根基稳固,城周一马平川,无险阻可依,也无藏兵奇袭之所。 莫说偷袭,站在城墙垛上,他们的骑兵还在百里外,那头的烽火就已经燃起来了。 众人看过舆图后,脑海里齐齐浮现四个字——「易守难攻」。 杜英敲丧棒上了瘾,一掌拍在舆图上:「通州这地势,想必王爷你能看出来。守城的孔衡是永贞三十年的进士,有几分才学,知道你多半会在大军压境前出手,让你这么一吓唬,整个通州被他守得严丝合缝。 前些天还只出不进,现在城门内外都封死了,进出一概都不许。我持了钦差的令,签了三月内不得归返的告示方才出了城。 而今的通州成里外就是铁板一块,这孔衡简直就是个属乌龟王八羔子的!」 …… 人走背字时喝口凉水都塞牙,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如果孔衡敢出城与他们一战,凭铁甲军彪悍的战力,尚且可以一拼。 但要是孔衡仗着城高粮足,占尽地利、死守通州,莫说他们现今这两千人,就算南下的两万铁甲军全到齐了,孔衡也能陪着他们耗上些时日。 萧亦然没接话,脸色越发沉得厉害。 「至于吗!咱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了,小阁老您可别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袁征愤愤道,「水淹、火烧、炸城……任他再硬的王八壳子,总能让他见识咱漠北军的厉害!」 杜英冷笑一声:「先帝时闹倭患,江北万里平涛、无险可依,只能加高拔宽城墙,城内广积粮仓。通州的城墙修得稳固,火炮都拿他没辙,眼下没有抛石、甲车这等攻城器械,说什么都是白搭。 漠北军再如何善战,难道小将军你能飞得过四丈高的城墙?」 「……」 四丈差不多约有五六层楼高,中州的城墙尚且只有三丈。 袁征眨了眨眼睛,惊道:「当年王爷举全国之力修沧云关,家底都掏空了,也不过只修了三丈六。区区一个通州,不显山不漏水,八百年不打仗的破地方,府兵都没三千人,居然能修得起四丈高的城墙?」 杜英不屑一顾:「通州是江北六城之首,刺史府的樑柱子都雕金花,八丈高的城也修得起!」 「啧!……那可得多有钱啊!」打小在漠北没见过什么世面,吃个肘子就不得了的袁小副将啧啧惊嘆,「若是三丈内,咱们使鹰爪钩、搭人梯尚且能摸黑一试,四丈高的话,那可真是连试也不必试了。」 第183页 「炸河放水如何?」秦朗摊开水师的地图,指着三条水道的交界处,「邗沟贯通南北,炸开河堤,引水淹城,即便地势平缓水漫不进城内,再高的土墙也禁不起这样泡。」 萧亦然微摇了摇头:「我们可以等河水泡开了城墙,慢慢地渗进去,不费一兵一卒,仗也不必打,但中州等不起。 孔衡就是吃准了这点,才死守通州,只要耗死了中州,我们胜也是败。」 帐中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纷纷将希冀的眼神投向萧亦然。 中州生乱,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占尽优势,现下成了背水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仍旧相信萧亦然能带着这区区两千人创造出一个奇蹟。这是他多年军中威信使然,漠北军人才济济,名将无数,有擅诱敌者、有擅谋略者,有武艺超群者,萧亦然单看哪一样都并不如何突出,但他就像一棵扎根在戈壁的野草,火烧不尽,风吹不倒,是众人心中的一桿定海神针。 十年前,他的成名之战,便是带着满城残兵、老弱,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守住了沧云关。 久行晦夜里,萧亦然最擅长的便是于绝境处逢生路。 「关口既然是中州无粮,那我们便没必要去打通州,就让孔衡带着他的高城广厦缩在王八壳子里,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如何在他的家门口晃荡……」 萧亦然手指按在地图的一个点上。 「打这里,就今夜,八百人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第78章 神兵降 寅时,阴云遮月。 漠北骑兵在南下后的第一次冲锋。 重甲踏地,马尾绑了树枝,横向排开,没有人举火把,筒子楼上的守卫只听得轰隆隆的巨响,大地震颤,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看不清有多少人,听声势黑压压的鳞甲不计其数,如巨龙携天雷降世,毁天灭地。 值守筒楼的探哨是连兵籍都没有的所兵,从没见过这样骇人的阵仗,捏着火摺子的手汗湿了火把,抖得像筛糠一样,好容易手下的干草见着了火星,一支火箭随即唿啸而至。 轰——! 火借风势,瞬间燃起滔天烈焰。 哨兵借着这一瞬间的火光,壮着胆子向下望去。 黑压压的阴影猎猎而至,老哨兵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不是没见过江北的府兵冲锋,在一马平川的地势上,总督的亲卫也沖不出这样横扫八方的气势,除非……是漠北铁甲。 漠北铁甲人马皆负重甲,斑驳的面具下,像地狱冲出的恶鬼,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杀意凛然地在暗夜中横扫而来。 冲锋的骑兵转瞬即至,整个筒楼都被震得摇摇欲坠。 他连汗也顾不上擦,拼命地拽着那个吓到腿软,瘫在角落里的小探哨往下跑。 下一刻,筒楼轰然倒塌。 守备军仓皇着从睡梦中出来应战,骑兵横队冲过门岗,急促的马蹄速度分毫未减,兵不血刃,只靠重甲冲锋的威势将守备军撞得人仰马翻。 为首的小将挥刀大喊:「伏低不杀——!」 中锋首队径直撞开了身后粮仓的大门,随后冲进来的两翼就地散开,有条不紊地依次冲进广通仓的粮窖。 广通仓——江北第一粮仓,猝不及防地遭遇了建仓以来的首次突袭。 守备提督的心跳得快要炸开,年前江北遭灾,存粮赈了大半,年后又逢清田,城里的府兵几乎要搬空了储备的米粮,谁也不知道他守得就是个空壳。 骑兵带着马尾上的树枝,磕着粮窖的台阶飞跃而下,破船也有三分钉,地上的面粉谷壳抛洒至空中,树枝带起无数扬尘。 窖仓立时烟云翻滚,面粉煳地人睁不开眼。 骑兵一跃而出,反手齐齐朝空仓射出火箭。 棉絮浸满热油,燃着飞射而出。 骑兵重甲毫不恋战,一击即返。似一阵席捲的狂风,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在守备军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已顺势冲出了谷仓。 火箭擦过粮仓里飞扬的面粉,火势席捲裹挟着烟尘,火光沖天而起。 轰隆——! 整个大地都在爆炸的巨响声中颤抖。 粮窖接二连三地在身后炸开,窖仓瞬间分崩离析,整个夜空亮如白昼。 与此同时,江北城外三大粮仓也遭了同样的火袭,铁甲军在夜色的掩饰下,如入无人之境,在粮仓中踏起烟尘,燃着的面粉在空荡荡的窖仓里蔓延燃烧,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引燃了比火炮威势更勐烈的爆炸。 轮番的爆炸,点亮了通州城的半边天。 整个通州城被这骇人的声势惊醒,刺史孔衡心跳得快被这疯狂的爆炸给轰出嗓子眼,连滚带爬的上了城墙。 孔衡扒着女墙往下只看了一眼,骇得差点从墙垛上翻下去。 一支整齐划一的骑兵横队飞奔而来,狼首大旗迎着夜风飘扬。 不远处运河边上粮仓的爆炸仍在继续,轰鸣的爆炸声炸在心头,时不时如闪电划过夜空带来一抹亮光,明明灭灭的火光在高耸的城墙遮挡下,压根儿看不清有多少人。 火光烈烈,烟尘滚滚,人影憧憧…… 四野平原上都是踏着重甲的骑兵。 孔衡心里一凉,冷汗霎时浸透了额角。 「他娘的!不是说铁甲军还在琅琊州吗?这铺天盖地的人都是从哪来的!」 第184页 他慌了,府兵比他更慌乱。 府兵亲卫都是承蒙家世荫庇,吃空饷拿银子的,谁成想当兵是来打仗的! 「……阎罗血煞!」 「是索命阎罗来了!」 萧亦然亲自高举狼首旗策马疾行,如凛风过境,急促的铁蹄穿透黑夜,踏在通州的心脏上。 当年沧云关一战,他脱下了漠北铁甲,收起军旗,南下中州。 此后经年,波云诡谲敲碎了他的嵴梁骨,中州的雨水浸湿了眉眼,他再也没能穿得上这身铁甲。 萧亦然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被困在中州的风雨中,每天在大大小小的阴谋琐事中筹谋,日日年年为了一口食粮而奔走…… 如今,有人在身后替他扛起了多年的重担,解开他桎梏多年的枷锁,在中州磨平爪牙的孤狼,重新在这片遥远的战场上,抗回了漠北的军旗。 萧亦然迎着扑面的寒风,吹散了心头多年的蒙尘,像蛮横的凶兽放出了囚笼,烙入骨血的战斗喷薄而出。 狼旗飘过城门正下方,萧亦然高声吼道:「放箭——!」 前排的战马倏地收住冲锋之势,跪倒在地,重甲上骑兵高举铁盾,后排骑兵飞身跃起,在铁盾之上架起重弩,向城墙之上连发。 弩箭逆着风向,带着千钧之力破风而至。 「挡住!挡——!」 孔衡连连后退,众人惊慌失措地四下躲避,城墙之上早已乱做一团,谁也没见过射程如此之远的弩箭,箭矢尾部带着火星,黑夜里火星迸溅,穿透城防,炸得众人猝不及防。 重弩之威,射程可破高墙,但却是以牺牲绝大多数威力为代价,这一波弩箭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只是落在了城墙上,伤不到人。 但守备军中谁也没见过射程如此之远的弩箭,先被这威势吓破了胆,等从慌乱中反应过来后,那杆索命的狼首军旗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不远处的火光还在疯狂地燃烧着。 萧亦然在风中疾驰,勒马偏头看向这沖天的烈焰。 不费一兵一卒,区区百人,来去自如,搅得通州大乱,彻夜难安。 这就是漠北铁甲! 铁甲之威,势不可挡! 通州被这一击彻底击垮了心神,城内的气氛骤然低到了极点,城门紧闭,守备军收起了先前吊儿郎当的架势,一个个抱着佩刀枕戈待旦,交替巡防。 谁也不敢在这沉重的氛围里多说半个字,眼见了才知道,那是从血水里趟出来的军队,只要破了城门,他们这些个杂碎兵,连一个眼神都不必过,当场就能被碾成肉泥,压在地面上抠都抠不起来。 刺史府的几个官吏们坐立不安,反反覆覆地说着车轱辘话。 粮仓爆炸的时候韩同知还在姐儿身上酣睡,这会儿衣裳都未系明白便坐在了府上,扯着孔衡的衣裳问:「平远兄,你可看清了?昨夜来攻的当真是那萧三?」 孔衡也比他好不到哪去,一夜惊惧,衣裳发冠全乱了,顶着灰头土脸的满身泥灰也没心思去收拾,从寅时下了城墙就坐在这儿,一动不动地坐到了天明。 孔衡身心俱疲地挥了挥手:「我还不瞎。虽官位不高,但也去过中州述职,认得阎罗血煞的模样。他扛着军旗冲锋在前,独他一人不曾负重甲,就从城墙根儿底下过去,看得真真的,半点错不了。」 「我才去了西边拿千里眼瞧了,城外三个大粮仓全炸了,没有万八千兵带着三船火药,能搞出这样大的阵仗?」 「这他娘的就奇了!萧三坐船来的咱们都听到了风声,那他的兵又是从哪来的?」 「依我看,八成是铁马冰河那边的来信不准成,说什么大军还在琅琊,昨夜这要不是铁甲军的主力,我把头拧下来挂城门楼子上!」 …… 众人七嘴八舌,忧心忡忡,最后还是孔衡先缓过几分气力,发了话:「算了,也都别在这耗着了,既然萧三一日没有打过来,那衙门里的公务就还得继续办一日,且回府衙办公务去吧。」 韩同知扶着肚子往外走:「鸟儿都他娘的飞不出去一只,还办个屁的公务!趁那萧三的刀还没砍在老子的头上,趁早寻乐子去吧!」 其余几人起身称是,也跟着往外走。 虽不敢像韩同知那样破罐子破摔,可也都被昨夜那惊天的爆炸吓破了胆,除了死守在城楼里,又拿不出什么主意,心里都跟着犯起了嘀咕。 头把这些个杀鸡都没见过的官吏放在这儿守城,正经的兵都拿不出来一个,这通州城……当真能守得住? 杂役见厅中的官员们散去,小跑着给孔衡端过热水,孔衡将滚烫的帕子贴在脸上,从胸口摸出一封书信。 他隐约有几分察觉,昨夜萧三大张旗鼓,特意在城门处放这一波冷箭,就是为了将这封信送到他的面前。 孔衡捏着信默默地站了片刻,并没有拆开,只是摊开在烛台上烧了。 火舌裊裊吞噬了纸张,无力感在孔衡心口升腾——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他很清楚信中写了什么。 萧三在信中告诉他死守通州最后的结果:中州四城饿殍遍地,武扬王鎩羽而归,清田国策被迫收回,而昨夜出现在城下的铁甲军继续年年跪着双膝向他们江、浙两州过讨饭的的日子……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带着通州,向武扬王投诚。 第185页 这条路能让中州和通州都活着,不必饿死人,不必流民遍野,更不必遭千古唾骂,是罪人孔平远令大雍復兴的希冀戛然而止。 但他不能走。 家妻严氏,携一家老幼三十余口人,前往金陵避战。 他得死守通州,守死所有人,他们就能活。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73章,中后段加了一千字,如果看过的小天使可以重看一下,比心~ —————————————— 第79章 收阎罗 江北平静的原野上,已经很久没有经歷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 三大粮仓轮番炸响,声浪火海滚滚轰隆,险些掀翻了水师的营帐,张逸、苏宏达也跟着提心弔胆地辗转了整夜。 雍朝卫所驻防军垦屯田,父死子继,号称百万大军,国防只能却靠漠北州十余万铁甲,只因其余八大州府的兵将人数多半都是虚报,年年上报帐目上十万水师的江北,除去春耕种地的农户,真正能提刀的不过数千。 这千人中能有一战之力的,更是寥寥无几,就这还是当年江浙闹倭患,歷经战火淬鍊留下的种子。 漠北军有一个算一个,不必使谎报人数这种虚招,尤其是精锐铁甲,甚至能以一当十。如果不是受江浙的军粮掣肘,八大州府绑在一起,也打不下漠北的半个城。 萧亦然敢单枪匹马出现在水师里,他们却压根儿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两位提督甚至不约而同的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些侥倖,万幸铁甲军只是借了水师的营地落脚,没人敢负隅顽抗,所以这阎罗血煞也没有要杀人放火的意思。 张逸听着爆炸声不解地问:「没有百八十门火炮,能炸成这样?萧三是哪儿弄来的火炮?」 「我他娘的问我,我去问谁!」苏宏达脸色煞白,「萧三手里统共两千人,吃咱的喝咱的,铁甲还是后运来的!他有没有火炮,通州那帮废物不晓得,难道你我还不知道?」 张逸:「照理说,萧三看军粮比什么都重,他去抢粮仓倒是情有可原,炸粮……」 苏宏达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他用兵神一般,鞑子都能炸上天,我们能猜的着?我看八成也是为了吓唬通州城里的那班孙子,没准儿吓得他们裤子一哆嗦,直接开门投诚了也不一定。」 「……你说的是。」 张逸嘆了声气,通州的府兵比他们手下的水师还不如,他还欲再说,外头铁蹄飞溅,应是夜袭的铁甲归返,二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嘴,分开视线。 「还消停吗?」袁征打帘从外头进来。 「……」 这两人一看见这罪魁祸首的小祖宗就头大,谁也没理他。 袁征年纪小,过往都是在王府里听别人说起,从没打过这样痛快的仗,这会儿意气风发,笑眯眯地凑过来:「我们王爷有请二位将军。」 二人看着他的笑脸,齐齐打了个寒战。 袁征带着一队卫兵,押着两位提督,往大营走去。 暗沉沉的天幕被乍现的朝阳撕开一角,天边的火光在朝阳的映衬下偃旗息鼓,绵延不绝的爆炸声终于停了,渐渐没了声势。 疾驰而归的骑兵横队进了营地仍未停歇,纵马朝着大营后侧驶去。 苏宏达走在外侧,被飞溅的马蹄扬了一脸的尘土。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侧头向后方望去。 轰隆一声! 惊雷般的炸响从营地后方传来,爆炸地近在眼前,震得大地都簌簌颤抖起来。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炸得人心里一哆嗦,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推着人往前不自主地连沖几步,两位提督的三魂炸飞了七魄,连自己是怎么被连推带拉扯进的中帐都不知道。 承蒙当年水师抗倭的功绩荫庇,他们常年累月窝在这巴掌大的营地里,也能称得上是如数家珍。听声音,后头炸起来的是早年废弃的兵器库,里头空荡荡的比他们的脸都干净,莫说火药、火炮,连个钻洞的耗子都没有。 近在咫尺的烈火熊熊燃着,爆炸沖天而起,直接将那陈年失修的窖仓轰上了天。 两位提督再看萧亦然的眼神都变了。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这位可是能平地起惊雷的活阎罗。 萧亦然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似乎知道他们心里头想的是什么:「铁甲军在运河旁夜袭,若单单只漏了水师的帅帐,怕是说不过去。」 张逸干笑一声:「……王爷思虑周全。」 萧亦然一扬手:「军报本王已经替二位写好了——突遭敌袭,营帐被烈火焚毁,损失惨重,特请率手下部众众入通州避险。」 杜英拿着公文上前:「请二位提督盖印。」 * 傍晚时分,阴沉沉的天落了雨,江北的春雨来得比中州更迅疾些,瓢泼似地砸下来,城墙上的风灯在大雨里明明灭灭。 这样的鬼天气,月黑风高、雨大水深的,就怕铁甲军会趁夜来袭。 孔衡连眼睛也不敢闭,下晌去城墙上盯紧了戍防,好在有这一场骤雨浇熄了粮仓的火势,不然谁也不敢顶着风险出城去救火,谁知道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阎罗会在哪里趴着,只等跳出来给他们一刀。 张逸和苏宏达带着水师的步兵在雨中穿行,黑压压的部队连成一片,井然有素,高举的旗帜被雨拍得缠在杆上,垂头丧气的倒像是吃了败仗的模样。 第186页 萧亦然就做寻常军士的装扮,跟在二人的马后,充作亲卫。 张逸透过雨帘一眼扫过去,看着在暴雨中肩背挺立,丝毫不显狼狈的队伍,雨水拍打在脸上,心里的落差更深几分。 他抹了一把脸,沖萧亦然大声道:「王爷!走得这样齐整,可不像咱水师的兵!」 苏宏达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萧亦然皱了皱眉,抬起右手,五指散开:「再散开些!嵴梁骨都松一松,拿出在家打牌的闲散样来!」 阴霾笼着半黑不亮的城墙,这一支残兵歪七竖八地梗在城墙底下叫门。 「老子苏宏达!开城门!」 孔衡顺着被大雨浇透的城墙往下望,大雨让还未落日的黄昏更加昏暗,看不清壕沟对面的人脸,只能隐约瞧见雨水拍打着破烂的旗帜,张逸和苏宏达骑着两匹瘦马,仰着头叫骂。 「快他娘的给老子开门!早前才送了军报,萧三给老子的营帐都炸上了天,再不放老子进去,你他娘的是准备让老子死在这城门口吗!」 「就是!快他娘的开门!」 一众吃了败仗的,吵架比干架厉害百倍。嘈杂的喝骂声穿过雨幕,直刺到孔衡的耳朵里。 城门下头的探哨顶着暴雨冲上来,跑到孔衡的眼前,高声喊道:「就是张将军和苏将军!瞧清楚了,没错!」 孔衡犹豫着,这时候开城门放人,那也要担大风险的。 「——阎罗来了!」 阴云密布的天边,一桿血红的长枪斩狼首大旗,缓缓地出现在天地一线的交界处。 「快开门!」 「孔衡!你他娘的想要老子的命吗!」 苏宏达和张逸连声叫骂,城门下的水师登时乱了阵脚,甚至有人在慌乱里冲下了壕沟,想要扒着沟边往上爬。 远处的狼骑越逼越近,没有时间再做犹豫,这两位水师提督也是严家一手提拔上来的,一旦他见死不救死在了城门下,势必要追究他的责任。 孔衡当机立断,吊桥勐地放下,溅起四溅的泥水,城门缓缓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 张逸苏宏达一马当先,拍马冲进了城内。 苏宏达在略过城门时,于暴雨中回头望了一眼。 ——不好! 萧亦然骤然提起心神,当下仅凭着直觉,挥刀噼开雨帘,横刀打着旋飞出去。 「有诈——!」 苏宏达一声高喝,如穿云箭破空,撕裂了阴雨。 他已经冲过了城门,出声提醒的同时使尽了毕生的武艺,连滚带爬地摔下马,砸在青石板上。 冷冽的刀锋随即而至,擦着他的鬓髮噼在马首上,滚烫的马血溅了他一脸。 城门内的人守备军在这惊变中反应过来,合力上前要关闭城门。 一桿银枪顺着缝隙插进来,枪尖向下一挑,弯成一个几乎要折断的弧度,勐地一晃,拍在城门前的府兵身上。 萧亦然趁众人闪避的这一瞬间,从马上飞身跃起,顺着缝隙进了城门。 他翻身落地,迎头便是横枪扫堂,逼得城门口的守备军连连后退。 府兵壮着胆子挥刀迎上来,挡住他的枪桿,后头十几个守备军抬起弓弩,纷纷瞄准了城门处。 萧亦然反手收回长枪,枪尖在雨中转出了不容逼近的架势,迎着雨水插进身前一人的胸膛。他借势起身抬腿,踩在另一人的头上,拔出长枪,顺势横扫过雨帘,带起一片血水。 一支羽箭在他跃起的剎那,破空而来。 「放箭——!」 苏宏达架起弓弩,守备军齐齐放箭,箭矢在极短的距离内,几乎不必考虑准头,闭着眼都能射中目标。 萧亦然错身跃下,长枪在空中迴转,带起一片雨水飞溅,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牢牢地挡住了箭矢的必经之路。 他反手挑进一人的后心,顶着那人的身体,勐地向前突,似一柄利刃,在这包围圈中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阎罗过境,以一敌百! 萧亦然沖开飞溅的雨水,撞开了城门前的包围。在众人尚未站稳前,勐地后退翻越,长枪在身后迴转,众人踉跄着前扑,正倒在枪尖上,溅起一片血水。 借着这片刻冲杀的功夫,铁甲军纷纷冲过城门,从他的身后冲撞进来。 来自漠北的刀锋在雨帘中横冲直撞。 没了战马和重甲的冲锋,铁甲军就像是蛮横的凶兽,用最原始的刀法血拼,在漆黑的雨水中收割着挡路的灵魂。 孔衡被下方的突变杀了个措手不及,他撑着地站起身,城门已经大开,顶着水师名头的队伍冲杀进来。城外天边的狼首旗转瞬即至,甚至已经能听到重甲踏过原野时,雷动般的轰鸣声。 「收吊桥!」 孔衡扯破了嗓子,高声喊道。 如果让萧亦然的大军冲进城内,里应外合,通州城就是半点生机也无了! 城外的铁骑奔腾而至,吊桥半悬在空中,数十个鹰爪钩飞跃而上,几十名骑兵顺着抓钩腾空跃起,瞬息功夫便攀援而上,抽出腰间的弯刀,狠狠噼砍在绳索上! 这一手飞檐走壁的绝技,几乎看呆了城里的人。 「放箭!快放箭!」 孔衡最先反应过来,守备军纷纷架起弓箭,一波箭雨从城墙内飞射而至。 就在箭矢抵达吊桥的一瞬间,吊桥上的人立刻翻滚跃下,仅凭腰间的鹰爪钩吊在半空。 第187页 箭射在雨中,扑了个空。 第一批放箭的守备军后退,上弦换箭,趁这眨眼的功夫,桥上的骑兵再度飞身跃起,弯刀砍向绳索。 换箭上弦,吊桥已经轰然落下。 铁骑横冲直撞,瞬息间冲进了城内。 萧亦然沖在最前,苏宏达撑着地,抽出马首上的横刀,双手握紧刀柄,勐地朝萧亦然噼砍而来。 苏宏达厉声爆喝:「老子早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银枪和横刀,在雨中激烈的碰撞,带起凌厉的风,火星四溅。 萧亦然收枪,向后转身,一声唿哨响起,随即腾空。 一名铁甲兵在他勐然跃起的那一刻,飞身上前,双臂交叠垫在他的脚下,勐力上托。 萧亦然连看都回头没看一眼,他足够确信,在听到哨声响起的那一刻,身后必然会有人托住他。 ——这是多年并肩厮杀,从血水和战斗里滚出来的默契和信任。 长枪借势向下噼砍,捅进苏宏达的左胸。 苏宏达仰面举着刀,抗住枪尖,跪在雨水里。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从他的身边越过,抽出他手中的横刀。 「这是陛下御赐的刀,你不配使。」 苏宏达颓然倒地。 萧亦然一手持刀,一手握枪,带着人在混乱中杀上城墙。 守备军的心已经被这势不可挡的勐力给杀散了,虽层层阶梯有高处地势可依,仍在冲杀里层层后退。 大雨瓢泼。 火油从城墙上勐地浇下来,燃不起半点火星。 萧亦然厉声高喝:「城门已破,伏低不杀!」 回应他的是从城墙上滚落而下的巨石,轰隆隆地顺着墙根掀下来。 孔衡在雨中高喊:「阎罗血煞的头——值万金!黄金万两!」 萧亦然飞身闪避砸下的巨石,逆着雨帘抬起头。 他在适才的冲杀里已经看清了通州城防的实力,城墙并不是修得越高就越好,过高的城墙则往上运送物料也成问题。铁甲突袭,留给孔衡准备的时间不过一两日,他能搬上去的巨石、原木就不多。 萧亦然带着身后的兵,像一道乌黑的闪电,精准的算计着巨石下落的间隙,在短暂的空挡中,以极快的速度扫翻守备军。 滚滚雨帘沖刷下,漠北的狼群唿啸而至。 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这就是漠北铁甲可怕的战力。 当城门破开的那一刻,通州城就守不住了,铁甲军碾压一般的压迫感横扫了整个战场,冲杀的节奏和强悍的战力都令今夜的这场暴雨威势难当。 孔衡站在城墙上,双手握着一柄短刀,大雨将他冠带袍服浇得透湿,衣衫下显露出读书人的瘦削的根骨。 他这双手,是提笔做文章、批案卷的,毕生第一次在这里,握住了一把并不属于自己的刀。 萧亦然没有穿甲冑,身上不知是谁的血,雨水沿着他的眉眼向下淌,犀利的目光刺透雨帘,他没有向孔衡出手,只是在衣服上擦干了横刀上的血。 「城池已破,伏低不杀。」 孔衡举着刀,勐地朝他挥过来。 萧亦然闪身躲避,刀面横着拍在他的臂膀上。 孔衡斜着沖向墙头,双手握着的刀险些脱手。 他转过身,萧亦然后退两步,竖起手中的长枪,顿在地上。 孔衡再次朝他冲过来,萧亦然横刀架住,压在孔衡的短刀上,直接将他整个人压下地面。 孔衡拼尽全身力气扛着他的力道,脸色被雨水泡的煞白。 萧亦然低身俯视着孔衡,眼神阴沉:「阎罗今天不收你。」 他手下用力,短刀斜着飞出去,落在石砖上。 孔衡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红得滴血。 大雨模煳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铁甲军,却低头在自己脏污的官袍上看到了细密的针脚。 一声压抑着的绝望哽咽,盖过了雨水的喧嚣。 孔衡勐地从地上弹起来,爬上四丈高的城墙,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桃花汛 通州大捷。 三日后,铁甲军昼夜兼程赶至通州,大军全线压境。 嘉禾九年春三月二十九,武扬王率铁甲军夜袭梁城。 四月初二,梁城以决口之势,被铁甲军冲破城门,梁城告破。 四月十六,兴州城前锦宁县、临平港先后向武扬王投诚,铁甲驻军成围城之势,向西城宁靖刺史求援。 四月二十,宁靖援军夜行泽阳山境地,遭遇铁甲军伏击,铁甲军乘胜追击,顺势攻下宁靖。 四月二十五,四方围困,成孤岛之势的兴州开城投降。 至此,武扬王以迅捷之势,连下三城,收復大半个江北。 四月二十九,浙安全境宣战,越亲王沈意顶替赵汝文南直隶浙直总督一职,调配全境地方守军十万守备军,左都督俞匡留,浙安参将卢龙飞围攻兴州。 五月初二,兴州守城大战。 武扬王率铁甲军两万,退守兴州,迎面直击浙安十万军众,多次亲率先锋出城强攻,打乱守备军攻城之势,首战告捷。 后守备军围城,凭藉人数之众日夜骚扰,兴州围而不打,战事一时陷入焦灼。 督粮钦差杜英紧跟着在后收拾战局,内阁首辅的嫡孙多年浸淫在朝廷各部,以雷霆手段火速组起各司衙门,抽调兵马车队,广开粮仓,举江北之力,一队南下供应军需,另一队快马加鞭北上,源源不断地送往中州。 第188页 江北一战打得痛快,捷报一封接一封地送进来,解了中州断供的燃眉之急,沈玥紧绷多时的心情终于稍稍放缓。 遗憾的是,他那位挂在心尖上的好仲父,一个字的消息都没有。 萧亦然每次回禀的军报都是他人代笔,沈玥送出去的急递正经的也好、不正经的也罢,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沈玥一天天地掐算着时日,铁甲军退守兴州,被十万军众围城之时,正是他仲父蚀骨毒发的日子。 自去年秋狝大伤之后,他伤势至今未有痊癒,是怎样熬过蚀骨毒发的?他又是怎样在毒发次日,率众应敌的?他在大战之中是否有受伤,身体可还能撑得住? 这些军报中一个字都没有写,甚至连他的近况都不曾提起。 虽知道这是一贯的规矩,过往九州传来的谍报也是如此,将在外,不得流传其近况,以免动摇军心,但只能从「首战告捷」四个冰冷的字中管窥他仲父的近况,仍旧让沈玥有种从未感受到过的无力。 喜怒哀乐全系在一张薄纸的寥寥几笔战报上,沈玥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提线木偶,只有一根脆弱的连线隔着山河万里、纷飞战火,剩下的是漫长而又忐忑的等待。 但现在,他也只能勉力收起心思,将头上的这根线悬在樑上,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护着中州四城的百万生民。 中州一整个春季只下了几次绵绵细雨,天不下雨便热得格外快,阳春的季节已然有人换上了夏衫。 往日没有断供这一出,南城的人家里也没几个能揭得开锅的。无论是武扬王摄政篡权也好,龙椅换个人做也罢,清田还是打仗,只要能吃得上饭,朝廷就是好的朝廷,官就是好官,他们不忌惮在吃不上饭的时候,跟风辱骂皇帝的国策,也不影响在朝廷设了粥棚后,一个个你推我搡,争一口热腾腾的粥饭。 「这一波送来的粮够赈几天的?」沈玥收回手,放下车帘。 张超头上缠着纱布,摊开随身的册子:「户部统计,中州铺面里每人限三斗,一个粥棚一天供三百斤,七日内的供粮是够的。」 「还是有些少了。朝廷才刚掌南北通运,一旦路上有个什么情况耽搁了,七日的供应根本不够。」沈玥被谢家这一手卡了脖子,仍是心有余悸,提笔在纸上算计了片刻,「城外垦荒的佃户免租,疏浚运河泥沙的管饭,一个个都有手有脚,现下又没灾没荒的,这里的粥棚明日便撤了,挪到义学里去给孩子们吃。」 张超点头应是:「陛下可要顺道去南城的义学再看看?」 受这一波断供影响,中州的铺子关了大半,许多人家断了生计,朝廷千方百计地安抚赈灾,除了设粥棚、招义工,还在四城设立义学,收容启蒙的孩子念书,不少落榜的学子们便自愿留在义学里担任无品教谕,以备下次会试。 沈玥站在窗户下看着,讲的是最简单的《千字文》,是启蒙书,教识文断字的。 稀稀朗朗的几个小孩子坐在下头,衣服和头髮脏乱着,像是没人管从街上抓回来的。教谕讲得耐心,手和脸也都给洗的很干净,摸纸笔的时候一个个稀罕的很,乌黑的眼珠里透着明亮的希冀。 「没人愿意送孩子进义学吗?」 张超低声回:「会读书识字又考不上状元,照样是种地、上工,倒不如在家帮忙做些活。」 「贴个告示出去,义学的孩子每日中午有一餐粥米,加上这顿饭,应该会有不少人抢着把孩子送来。」沈玥道,「不论是冲着什么来的,不管能不能考得上状元,能读书识字,总归是比一辈子窝在南城的棚子里,多出一条路走。」 「陛下的意思是,义学的孩子每日给一餐,就一直这样发下去?」 「嗯。」沈玥反问,「张统领认为有什么问题吗?」 张超犹豫道:「人一多,支出便多了,一日三百斤都不一定能打的住,都抢着来吃饭,义学也不一定能收纳的了这么多孩子。」 「中州现今旁的没有,热血为民的读书人现在有的是,不过就是多几个教谕的事。等城外的荒地开了,便在外头划一些学田给他们,不愁餵不饱几个孩子。总得要读些书,才不至于被世家当成刍狗压榨,还反过头来被他们当枪使。」 前些时日断供,最先闹起来的就是这些人,如年前北迁的流民指责漠北军一般,愤怒地同号召清田的学子们对峙,认定是学生闹事导致江南打仗、中州断粮。 禁卫军夹在百姓和学生中间,护着哪一头都难,张超就是那时被石块砸破了头。 世道不公、生民微末,普通人的子女无论是天赋异禀,还是乐学向上,鲜难拼不过家世荫蔽的监生和高门子弟。终其一生,都只能在繁重的劳作和微薄的收入里耗尽心血,碌碌辛劳一月所得,却抵不过世家一餐所耗。 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要求这些在底层煎熬一生的普通人,在和平破裂时,如内阁朝廷,国子监生、漠北铁甲一道献祭自我,和歷史的狂潮对抗。 于百姓而言,活着,就是对世道最大的反抗。 ——最底层的百姓出路在哪里? 此刻坐在义学里,手脸干净,读书识字的孩子们,就是答案。 读书识字或许不足以改变命运,但明理晓事后,为自己择一条路走,便不至如此浑噩地过一生。 第189页 张超一个羽林卫统领,并不是很懂这些干系,但他们陛下肯自掏腰包供孩子读书就一定是件好事,当下便拱手道:「陛下说的是。」 沈玥四下看了看义学的环境,又看似随意地在四城各处巡视了一番,方才回宫。 候了许久的钦天监候在御书房外,跪禀道:「皇上,臣有要事启奏。」 「起来说话吧。」 沈玥这些时日被断供闹得焦头烂额,看见朝臣来禀就头疼,不是这处闹了什么乱子,就是那处出了什么动乱,他看了钦天监正一眼,总归不至于连天上的星轨都出了差错,心下稍安。 「是。臣此特来提醒陛下,不知陛下可有察觉,今年春耕时节雨水稀少,虽中州未有耕地,于民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时下正值桃花汛,即便中州雨水稀少,也不至于于逍遥河水位日渐下降。」 沈玥万没想到钦天监也能给他添堵,他用力地往后一靠,焦头烂额地捏着自己的眉心:「今年开春后诸事繁杂,朕确实不曾关注过雨水一事。逍遥河上游在河北州,许是河北今年雨水不多,不发桃花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卿特意前来回禀,莫非是水位下降影响了城外垦荒?」 「事情便蹊跷在河北州——河北州歷年桃花汛前都有炸河冰的传统,以免冰雪融化过□□勐,造成下游河水泛滥。所以,即便中州、河北都少雨,有融化的河冰之水,也不至于会令水位下降至险些干涸的地步。」 钦天监正拱手地上一份文书:「这是过往中州水系的记录,逍遥河多年从未枯过。俗语言『有一旱则必有一涝』,即便是旱时,河水也不会凭空消失,除非……」 沈玥蓦地坐起身:「你的意思是,河北州在上游拦河蓄洪?」 * 像是为了应钦天监的预兆,傍晚便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整个御书房彻夜灯火通明,钦天监正和工部都水司郎中一道在内室,对着那方还原了整个中州的大沙盘,推演计算着逍遥河水的水位。 逍遥河北起河北州,南通邗沟,蜿蜒入城,曲水流觞,给中州六坊的船娘增添了不少旖旎风光,多年旱涝平缓,水系丰盈,河边洗衣浣纱、下水摸鱼,没人会觉得这样一条细窄的内河能有什么危险。 但凡河堤便有决口之时,先前狼牙动手抓严卿丘的时候,曾在中州的地下挖出过先朝古都,无数白骨封印在泥沙之间,无声地表露了数百年前洪水泛滥,一夕之间,万里原野尽成泽国。 城摞城地下是严家挖的,搜剿出来的火药是铁马冰河的,他们比谁都通晓这洪汛之威——河北州在上游拦截蓄洪,趁中州暴雨之时开闸,大水涛涛,瞬息而至…… 如果不是老天庇佑,今年中州雨水稀少,以至逍遥河道水位下降的过快,引起了钦天监的注意,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一场如百年前一样的天灾! 沈玥脑海一阵尖锐的刺痛,勐地一掌拍在桌上。 简直丧尽天良! 候在一旁的大监王全赶忙上前扶住他:「陛下……如今四城安危都在陛下一人的肩上担着,您可万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这话像钉子般扎进了沈玥的脑海里,这是江北前线占不到铁甲军的便宜,所以才轮番在中州下手,掣前线的肘。 沈玥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用刺痛将怒意压回胸腔里,强行找回了理智,定了定神。 「传张超去北营,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袁大将军,命他即刻领兵,马踏河北,阻击上游开闸!」 「再传朕口谕去文华殿,六部暂停一切要务,江北供粮暂不入城,预备疏散四城民众。」 「皇城二十六卫全数出城,北上三十里,堵截河道,以备抗洪。」 …… 夜渐深重,雨势愈发迅疾。 中州上下像上了发条的机械,迅速调动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谁能想到我们这不到30度的天气,我竟然中暑了呢~哭读者天使们一定注意防暑,保护好寄几~么么 ———— 第81章 破阵乐 是夜,兴州守备军帅帐,灯火通明。 越亲王沈意带着金陵严家的几位主事越江和谈,严卿丘特意从中州赶来,做这一次洽谈的和事佬。 无论是这位越亲王,还是帐中的严家主事,都是当年从嘉禾帝登基,武扬王那一场清洗中倖存下来的,还未等人到场,气势便先弱了几分。 自武扬王率众进营起,整个大营严阵以待,从营帐前的戍卫,到帅帐前三步一守卫,五步一岗哨。 传闻中的阎罗血煞倒是平易近人,刀枪兵器一概未带,配合着一连搜了三次身也没有二话,他身边的亲卫副将横眉冷目,在守备军不知第几次轮番检验他们随行拉来的车辆时,袁小将军终于忍不住了。 「喂!」袁征一个箭步跳上车辕,随手拎起一个瓷瓶怒斥道,「知道这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吗?前朝好几百年前汝窑的瓶子,连皇帝的金銮殿都进得的宝贝,你们这样拿刀枪戳坏了,赔得起吗!」 车上一个个箱匣摞叠,下头垫着的都是棉绒草絮,瞧着就是装了些极珍贵的稀罕玩意儿。 可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什么稀罕东西也比不上性命更稀罕,这车里头要是藏些个刀枪火药再容易不过,他们不让详查,守备军一个个面面相觑地犯了难。 第190页 萧亦然出声喝止了袁征:「今日和谈,我们代表的是皇上,背后站着的是朝廷,理应客随主便,在人家的地盘上,态度放客气些,不要让人家挑我们做客人的理。」 「既然是送礼来的,为表诚意,一定要让人家查个仔细。」 萧亦然大手一挥,颇有诚意地说:「便让我们这位小将军留在这儿陪着,卸了车一件一件细细的查,想怎么查便怎么查,想查多久便查多久。」 袁征一屁股坐在车上,从怀里摸出一沓厚厚的礼单:「就是!小爷就在这外头陪着你们交接,这一件宝贝可值浙安百亩良田,你们可都核对仔细了!」 萧亦然一行人等交了随行的车马,空着手进了帅帐,临到门前,还拦住了大半亲卫在外等候。 人既然已经到了对方十万守备军的中心,也不在乎少几个亲卫。 萧亦然不以为意,只带着三两个副将,坦然进了帅帐。 按礼制,越亲王沈意是嘉禾帝的亲叔叔,比萧亦然这个异姓郡王大了一个品阶,萧亦然进来后,便径直坐了下首位,随手甩上了那一叠厚厚的礼单。 「开门见山的说罢。」 他大马金刀地往敌方营帐一坐,言语气度上便先压过众人一头。 沈意着一袭素衣,面相朴实,眼神还带着几分闪躲,像是赶鸭子上架被迫坐在这儿充大拿,开口前便先露了三分笑:「许久未见,都是老相识,武扬王客气了。」 「既是老相识,诸位便该明白,本王一向是先兵后礼,能在刀枪上解决的,绝不浪费口舌。本王今日既单刀赴会,同诸位坐在一道帅帐中,便足矣说廷于清田一道委实做足了诚意。 倒是江北浙安两州,拒不落实朝廷国策,兵戎相抗,甚至……」 萧亦然冷冷地撇了上首的沈意一眼,毫不客气地扔下一句斥问。 「——甚至还抬出个亲王来出藩封疆,十万地方军无令擅动,这是公然造反,其罪当诛十族!」 沈意面上挂不住,讪讪地低下头。 先东宫身死那两年,诸皇子为夺嫡你争我抢,如果不是他一早就藩,不曾沾惹夺嫡之争,当年嘉禾帝登基之时,萧亦然就不可能留他一条命在。 浙安藩地富庶,沈意白享了这许多年的荣华富贵,却在此时翻脸背刺,为严家摇旗,实在是有辱皇室之风。 萧亦然没给这位越亲王留半点颜面,才刚落座便扣下了一顶造反的帽子。 沈意深知自己当年是如何从这阎罗手中保住这颗项上人头的,见他来者不善便藉口更衣,出了营帐避风头去了。 走了首座,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进退维谷。 严卿丘接过话茬,圆场道:「先前王爷在中州同我们谈的,只是说朝廷拿银钱买桑田,改种稻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咱们当场便应了没有二话,朝廷赈灾迁徙流民我等也都掏空家底配合了。 可春闱后这鱼鳞清田法一出……这不是朝廷逼咱们走绝路吗?」 「出钱可以,买田也不反对,可朝廷要派人量清买了几亩田,白纸黑字画上押了,就是逼你们走绝路,堂而皇之的起兵造反了……」 萧亦然一掌拍在桌子上:「本王今日就问一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为何? 诸位脸上顶着的这张皮,还要吗!」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帐中众人一时颜面上全都阴沉似水。 「朝廷也知道诸位种桑茶赚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诸位要赚钱,我萧某人不拦着你们的财路。 但是漠北要打仗,中州要吃饭,去年江北一场大旱八十万灾民还是本王替尔等收拾的烂摊子。 如果年年都如去年一般寅吃卯粮,九州饿死了人,鞑挞打进来灭了国——赚再多的银钱,也不过就是给自己的坟茔上多添两块金砖,竭泽而渔这样的道理,诸位不明白吗? 说白了九州万方都指望着这一亩三分地要养活,清田国策也无非就是要讨一口饭吃,朝廷派人南下是清查田亩,已备纳税计数之用,不是要你们的家产尽数充公的。 且朝廷也有心弥补诸位,若非铁马冰河在中州闹得实在难看,这批金石翠玉下了南洋,那就是白花花的银两来买田。各位现如今有的荣华富贵,清田后也差不了多少。但是……」 凡事就怕中间有「但是」二字,萧亦然面上仍平和着,帐子里外却都霎时安静下去了。 「但是么——如果诸位仰仗这十万大军负隅顽抗,等铁甲军开到金陵,可没人再管诸位的地契田产,那就是有一个算一个,见一个杀一个,抄家灭族,改天换日……」 铁甲军是否有传说中那般以一当十的战力,单看前几日这一两次对战还不敢确信,但武扬王这视若无人的胆魄却是底气十足,三言两语他便端出了舌战群儒的气势,言辞犀利,让人无处反驳。 「朝廷要打仗,我等敢不奉陪!」 余匡留将头盔向下一摘,「哐啷」一声砸在桌子上:「清田买粮不干我守备军的事,可若是看不起我十万大军,那末将可不依!都是保家卫国的将士,可不是只有你漠北军能打仗!」 萧亦然转身撇了他一眼。 「十万守备军,当真是好大的威风,好多的人……」 萧亦然背着手在帐中四下观望了一圈,回过头认真地问:「余将军当真不会以为,就凭这些个三招两式的渣滓,就能拦得住我铁甲军吧?」 第191页 「……」 这话说得半点不似在敌营中和谈,便是临阵对骂也不过如此,帐中众人的脸色全阴沉着,隔着军帐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气氛一时僵住了。 外头守备军一刻不停地巡防,火把影影绰绰地映在帅帐的帘子上。 萧亦然恍如没事人一般,在帐中随意地走动着,似乎对周围骤然紧张的气氛恍然不觉。 众人却都跟着捏了一把冷汗,秦朗不着痕迹地微微欠身,双手按在身前的小桌上。 秦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营帐周遭的环境,外头真刀真枪的巡防将士约莫便有上千,拱卫帅帐的其余营帐虽黑灯瞎火看不真切,但可以猜想里头也都埋伏着人,四下里甚至能隐约听到刀剑龃龉的声音。 萧亦然状似随意地在帐中转了一圈,见无人答话,摊开手:「瞧着……诸位这情形,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突然间,余匡留放在桌上的头盔勐地掀落在地,打从桌下抽出一柄泛着寒光的苗刀,直奔萧亦然而来。 萧亦然反应极快,一个转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他的刀锋。 秦朗当下直接掀了桌子,一脚踢翻了离他最近的一人。 几名副将没有护着手无寸铁的萧亦然,一个个抓着桌腿直接拍上帐中的火烛。 帐中烛火同时熄灭,霎时一片漆黑。 余匡留大喝一声,帐外巡防的守备军立刻刀枪出鞘,冲进帐中,帐外迅速收围合拢,将整个帅帐围得水泄不通。 一众兵将骤然间冲进漆黑的营帐,一时失了方向,辨不清敌我,黑暗中互相踩踏,出鞘的刀锋直接捅向了前排自己人,帐内霎时血流成海。 帐外的埋伏察觉到异样,纷纷举着火把,明晃晃地照向营帐。 众兵将迅速收刀,在这难得的一瞬间安静之中屏气凝神,警惕地看向四周。 谁也不知道方才这一瞬间的混乱之中发生了什么,阎罗血煞藏身何处,帐中笼罩着浓郁的血腥气。 嗖地一声,炽烈的焰火从帅帐内腾空而起。 借着短暂的光华,众人恍然看清,首座上赫然是余匡留的首级。 余匡留身体还是温热的,手里握着焰火令的下半截。 烛火熄灭之时,萧亦然身体下弯,迎面沖向他的刀锋,借着由明转暗的一瞬间恍神,在刀尖逼向自己时,勐地握住苗到未开刃的前半部分,将四尺八的长刀用力翻转,刀刃横切向余匡留的脖颈。 萧亦然迎面夺过他的长刀,双手卡住余匡留的头,横刀反手,将焰火令在他的盔甲上擦着火苗,塞到余匡留的手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随即帐外的众人便沖了进来。 余匡留甚至没有来得及挥出下一刀,或许他还下意识地低头看了手中这个丝丝燃着的焰火一眼,便颓然倒地。 萧亦然一刀斩下余匡留的首级,趁着守备军冲进来的混乱,蹬着首座的桌椅,噼开帐后的风帘,一跃而出。 留守帐外的亲卫迅速围上来,握着从守备军手中抢来的兵刃,如一柄利剑,合力向前,沖向敌军。 众人由内而外杀了个猝不及防,在赤红的焰火簌簌落地前,杀出了中帐的埋伏圈。 守备军整个严丝合缝的包围圈被蛮力撕开一条口子。 「敌袭——!」 兴州城门在焰火升空的剎那大开,铁甲军以迅疾之势冲锋而出,正面碾压向守备军的大营。 急促的鼓声从望楼上响起,瞬息传遍整个大军营帐,十万守备军被军鼓大作之声尽数唤醒。 黑压压的数不尽的兵将在战鼓调动下,像一头体型庞大的巨兽,杀意凛然地碾压向这一支陷入重围的分队。 守备军已经绕过帅帐,再度形成包围圈,盾手在前办俯着身子,长枪从盾牌间隙中插出来,后排是密密麻麻的弓弩手,迎面排开阵仗。 漠北铁甲的优势在于骑兵,负重甲,冲锋之势烈烈骇人,势不可挡,但眼下众人徒步而来,一旦被围困在敌军人海中,磨不死也要重伤。 萧亦然将苗刀从守备军的胸膛里抽出,甩掉刀尖上的血水,冷然看着前方的人墙。 他这份笃定令守备军头皮发麻。 如果没能在铁甲军杀到帐中前将他们留下,今夜这一场鸿门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放箭!」 铺天盖地的箭矢从四面八方朝这一支分队急射而来。 千钧一髮之时,众人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继而连三的碰撞声紧跟着响起,包围圈从外头硬生生被撞开一个口子。 数十辆大车燃着沖天的火光,横冲直撞地扫过敌军的人墙,径直朝着此处冲过来。 袁征唿喝着站在车辕上,一只手拉着缰绳,控制着被连番爆炸惊吓地战马,另一只手扛着长枪,勐力向前横扫着人墙阻碍。 他架着发了疯一般四处横扫的大车,在掠过萧亦然身边的时候甚至还有心情吹一声长哨。 「呦吼——!小爷来喽!」 箭雨噼里啪啦地落在燃着的木头上,爆燃的车马径直冲进了人群。 数十名驾车的铁甲军齐齐扬起手里的刀锋,斩下马尾。 吃痛的马匹带着车架极速飞驰,鹰爪钩攀援上四周的营帐,铁甲军腾身跃起。 满载着火药的车马冲进人群后,隆隆一声巨响,而后接二连三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的在身后炸开。 第192页 夜空瞬间被炸开一片白昼,整个营地都颤了三颤。 萧亦然没有回身看,他再度扬起刀,反身向后拼杀,为他们杀出一条道路,汇集成一整条分队。 袁征沖在最前头,最后一辆大车几乎是在他的耳朵边炸开的。 他瞪大血红的双眼,双耳嗡鸣着,身体翻滚坠地被近在咫尺的爆炸冲击地摇摇晃晃,还未站稳,便是反手一枪捅进身边人的胸膛。 痛快! 袁征一把抹掉脑门上的鲜血,扒拉着枪站起来。 周遭的守备军犹如蚁群,横七竖八地朝着他冲杀过来。 袁征大吼一声,沖天的火光在他身后熊熊燃着,火光炙烤着他的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 他扛着一柄长枪,迎面对向铺天盖地的守备军,从火海里勐然冲杀出来。 长在中州的铁甲军也是铁甲! 谁也别想困住他! 一柄奇长的苗刀从他的身前一晃而过,萧亦然一把拽住袁征的腰带,用力地朝自己拉了一把。 「还轮不到你来当英雄!」 萧亦然横刀顶住守备军的攻势,硬生生地杀出一条血路,重新杀回了爆炸中心,捞回了袁小将军。 袁征被团团护在中间,踏着尸体再度向外突围。 大营西北再度响起隆隆的声响,厮杀声伴着烈火燃着的声音,兴州城内的三万铁甲军披挂重甲,摧枯拉朽,以不逊于惊马的架势,在十万大营中顺着他们撕开的口子,从天而降。 萧亦然一刀噼开身前的守备军,甩掉上头的血水,迎面扬起头。 万马奔驰天地怕,千军踊跃鬼神愁。 裂石惊弦,气吞如虎。 漠北铁甲,杀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比心! 第82章 关心乱 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一天,余匡留率十万守备军借着这一场和谈的幌子,意图围杀武扬王于兴州城下。 萧亦然率二百亲卫,带着数十辆装满火药的大车,装了几个从通州官府缴来的瓷瓶瓦罐,亲赴敌营,炸得守备军大营夜如白昼,铁甲三翼随即奔腾而至,里应外合之下杀了守备军一个措手不及。 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显露无疑,重甲冲锋之势如潮涌席捲,浙安左都督俞匡留当场斩杀,守备军群龙无首,残军且战且退。 武扬王乘胜追击,连夜杀出数十里,一往无前地开到了滚滚长江,与浙安隔水相望。 江河滔滔,无舟可渡,短暂地阻住了大军的攻势。 兵部夤夜传急递入宫——兴州大捷! 这大半年的诸方筹谋初见成效,战报简洁,并未赘述许多,只寥寥几笔说了结果,最下方是萧亦然那一手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的行楷,亲笔手书道:幸不辱命,光復六城。 沈玥默不作声地摩挲着这几个字。 见字如面,有了这八个字,他今夜或许能无梦无忧,睡个好觉。 整个皇城笼在深夜之中,万千华光敛作一片漆黑,沈玥站在书桌前,看着书吏官小心翼翼地持刮刀修掉江北六城上的严氏一字,缓缓地吐出胸口郁结的凉气。 他忽然就从这一马平川的江北舆图上,看到了九州山河之广阔。 遥远的距离,令他仲父远在千里之外的拼死搏杀、血洒战场,传回中州到,只剩下了区区八个字的战报和地名更迭。 沈玥轻嘆一声,仔细地收好这一叠奏报,与杜明棠一道赶去了临安坊。 庄学海盥洗更衣,方才郑重其事地接过军报,一时百感交汇涌上心头,眼里闪着水光,久久不曾言语。 「收復江北六城,此等重振河山之大功绩,必当择吉日,行大祭祀以告慰先祖!」杜明棠亦是老泪纵横,「江北百年自治,当初你我少年青衣沐冠,痛心庙堂失堤,以文心发愿,终有一日,必将踏破九州,一雪为傀之耻。 而今白头老翁时,终能在死前得见光復高祖山河,唯庸此生,死而无憾矣!」 文人毕生之愿,最初无非报国二字,而今鬓髪皆白,终得偿大愿。 天边暗云翻滚,紫气刺破霞光,昼夜轮转。 当——! 雄浑的钟声从大雍门响起。 而后,中州四城十六道城门皆响起了钟声。 大捷。 四城鸣钟。 「赢了!」 钟声震震,军报大捷! 内城九门轰然洞开,中州百姓在振聋发聩的钟鸣声中从安眠里醒来,跌跌撞撞地奔上街头,男女老少不分彼此,跃然奔走,哭笑唿喊。 世家断粮断供,中州商行全数关闭,官道车马货运暂停,中州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以粗茶干饭节俭度日,以省口粮,富庶的天子脚下有朝一日,在春日的节气里就连鲜果、时蔬都成了奢侈的想像。民怨沸腾之下,数千学子挺身而出,奔走昭告,将世家之罪与清田国策一道,从锦绣文章化作通俗之语,传遍市井巷野。 沧海横流显砥柱,这座从未见过战火和硝烟的皇城,在危难之时唤醒了刻在骨子里的血性,以令人震撼的凝聚力开荒拓河,迎难而上。 这是一场万人万民之战,比前线打得更艰难的是中州。 「谁说中州无好汉吶!」 老人跪地高喊,他用尽毕生之力,从干瘦的胸腔里发出剧烈的嘶吼。 百年皇城,自永贞国耻后,终于又迎来了胜利的声音。 第193页 赤金的日轮洒落在高耸的屋檐上,四城鎏金。 「朝阳升。」庄学海仰头看着天边,仿佛透过日光,看到了故人沐阳而来。 这一刻,二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当年。 同为东宫坐上宾,曾无数次在如此的深夜,怀着一腔热血,围炉畅谈,直至天光破晓,城门大开。 这不仅是军报上一笔漂亮的战绩,更意味着分辖自治一百三十六年之久的江北州,终于抹掉了天下粮仓的姓氏,褪去长达百年的阴霾,重新回归中州治下。 江北是九州最核心之位,向北可包夹琅琊,向南渡河可攻浙安、闽西,此后其万里平畴,丰饶物产都将顺着重新焕发生机的通扬运河流向九州。 原本摇摇欲坠、内忧外患的大雍朝,在这一刻调转了歷史的滚滚车轮,正式迈向中兴的起点。 「陛下……」杜明棠抬首看着坐在廊下锦衣玉冠的少年郎,沙哑地开了口,「此番收復江北,武扬王有不世之功,陛下有识人之能,先前是老臣错看了他。」 「阁老言重了。」沈玥望向天上金乌,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恰恰相反。」庄学海一挥手,「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从无笃定之胜局。武扬王征伐江北战事出奇得顺利,不过个把月,便连下六城,未有败绩,陛下更应谨慎提防。」 「老师此话怎讲?」沈玥蹙眉,「江北人事无兵将,地势无险阻,浙安守备军空有虚数,战力低下,以漠北铁甲拿下江北,本就并非难事。」 「两军对垒,临到阵前的变数良多,尤其战线从南到北拉得如此长远,后勤吃紧,攻难守易。莫说以少敌多,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拿下整个江北六城,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庄学海仰头望向天空,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玥聪明如斯,自然能领会他话中深意。 自古战场,如赤壁之败,封狼居胥之功,绝不止是时也命也,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或是一阵筹谋已久的东风,都可令整个战局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江北之战如摧枯拉朽,战事顺利至此,只能说明——这并非一场多方势力博弈下的征伐,而是预谋已久的必然。 或许早在八年前那个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庶子萧三,在与四大家和朝廷签署,以世家家主入中州为质,换铁甲永不南越逍遥河的和平协定之时,就已经准备好了打破它的这天。 江北的地形,适合的攻势,守备军的将领……这些犹如刀削斧凿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直至今日。 蛰伏中州八年之久的武扬王,将其全数写进捷报之中,发往九州。 卧薪尝胆,三千铁骑终吞吴。 萧亦然纵横捭阖,忍不发之筹谋,如勐虎在榻,不可谓之不敬,但更令人生畏。 师生二人的目光在初升的朝阳下碰撞。 师者,传帝王之术,权衡利弊。 帝者,行君子之道,臣主一心。 「子煜……」 庄学海摇摇头,张了张口,最终化作一声喟然长嘆。 * 是夜,本该在通州筹谋渡河的督粮钦差杜慎之,带着中州加密的急递,迈进了武扬王的帅帐。 「河北州上游蓄洪?」 连日征战昼夜不歇,萧亦然一直统兵在前线追击,蚀骨毒方才发作,正撑着精神看军报,还未顾得上中州的讯息,杜英便当头一棒将密文摔在他的桌案上。 萧亦然眼角一跳,一目十行地挑着字眼还未来得及看完,强撑的精神便「啪」地一声断了弦。 他胸口一阵剧痛,一口鲜血涌上喉头,身形勐地一晃,双手手撑在桌上,袁征慌忙跳上来按住他:「王爷!快去喊姜叔来!」 老姜头就在帐外煮个药的功夫,听得内里的唿声便赶忙冲进来,一把捏住他的脉门。 杜英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跟着吓了一跳:「萧三……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蓄洪淹田,何至于此,前线军务还得指着你呢!」 萧亦然鲜少有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时候,一时间周围众人都当是出了天大的干系,全都跟着紧张起来。 他闭了闭眼,现下绝不能自乱阵脚,当即以极强的自控力,压下心头无数个此起彼伏的杂念,强行将这颗鞠躬尽瘁的心重新提起来。 「小阁老……」萧亦然抹掉嘴边的血迹,哑声问,「这份公文是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下晌时候到的通州,我见陛下调动了铁甲军入河北,恐怕朝廷双线作战会吃不消,便连夜送来想要与你商议。」 杜英见他面色煞白着,紧张道:「莫不是你留在中州的铁甲是虚数?如果中州战事上赢不了河北,请漠北调兵襄助也未尝不可……」 「水火无情,关口不在于打仗……」 萧亦然摆了摆手,额间已见了冷汗,「小阁老且替我看顾着江北的后勤,筹谋渡船的这些时日,铁甲军暂且按兵不动,我要回一趟中州。」 「你说什么?」这下杜英是当真被惊着了。 如果不是他亲自过来送的信,他还当眼下是中州沦陷,大雍朝亡国了。 「临阵换帅,这是兵家大忌!朝廷也只是怀疑河北州在逍遥河上游蓄洪,逍遥河百年不曾泛滥,就这……不过钦天监的一个猜测而已,这也值得你撇下眼前大好的战机,擅自离营北上? 第194页 就算中州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为难,等你千里迢迢地从江北回去也赶不及……」 「赶不及也要赶!」萧亦然按着眉心,捏着一盏凉茶,就着唇齿间的甜腥一併咽了回去。 从城摞城露出端倪的那一刻,他就应该想到,这地下古都于世家的诱惑绝不仅存于可以伏兵、炸城的甬道。 前朝百年古都,八方来朝的大城,一夕之间化作万里泽国……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筹码? 中州地势平坦,一旦水至城下,浊浪排空,一泻千里,大雍朝的中州王都,将会如前朝古都一般,数化作深埋地下的潦水泥沙,再不见天日。 街巷楼宇没入水下,百万生民葬身鱼腹。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阻止河北州开闸泄洪。 萧亦然沉声道:「洪灾过后必有疫病、动乱、灾民……且不说这一场洪水是否能挨过去,现下江南战事顺利,于中州而言未必是件好事。如果我在此时渡江,这之后浙安每胜一场,陛下在中州就危一分。」 杜英皱着眉递过个眼神来,示意他一个字都不信:「陛下已然调派所有人手预备抗洪,何况我祖父也在朝筹谋,朝廷又不是只有你萧三一个忠臣良将,你何时竟对陛下忠心至此?」 萧亦然与杜英针锋相对多年,国子监之乱,秋狝伪军……朝野之争十次有九次都是他杜慎之仗着家世在幕后主使。 若在往常,他或许还能与杜英论短长,但现下他的心思全被一封谍报栓回了中州,萧亦然不欲与杜英做无用的争执。 他沉声道:「中州无死事之将,阁老虽贤,但功不能必成。我今夜便走,江北州就拜託小阁老了。」 杜英万没想到他竟说走就走,拦都拦不住,眼睁睁地站在帐中见他开始安排军务交接。 萧亦然在军中积威甚重,说一不二,上上下下对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营没有异议,不消一刻钟功夫,已经收拾妥当,如旋风般披甲上马。 杜英还欲上前拦着他的马头,再说上几句,袁征在旁一个扫堂腿将他绊了个趔趄。 等他站稳身形,萧亦然早已打马疾驰,一众人只留下滚滚烟尘,呛了他一脸。 「别看了。再要紧的事在我们王爷这,也不及小陛下要紧。」同样被丢下来守营的袁征抱着刀撇嘴,「陛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在浙安还打个屁啊!」 杜英理正衣冠,没好气地说:「阎罗血煞是个忧心陛下的大忠臣,你听你自己说的像话吗?」 「有什么不像话的?」 袁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小阁老你不会还没娶妻吧,谁养大的儿子谁心疼,这你都不懂?」 「你……!」 文臣武将之间就是八字不合、天然相剋,哪怕阵前配合的再好,人后说不到三句半,必然争个面红耳赤,无可化解。 杜英被他气得满脸通红,勐地一甩袍袖:「大逆不道!」 关心则乱,萧亦然纵知道杜英所言有理,此时也顾不上其他。 人心一旦乱了,各种复杂的滋味一时间全数涌上来,平日里不会去细想的,这时候也都争先恐后的涌上心头。 领兵打仗的人,不能太过敬畏生死,不然临到阵前缩手畏脚,输了心气本该赢的仗也难打。 何况他这个身份,横亘在中州政权和漠北军之间,迟早要殉于河山,故而他一向将生死这根弦焊得死紧。 生之平常,死亦湛然。 萧亦然一向不将安危得失当回事。 如果他真的不在了,留下一个半大不小的沈玥,无亲无眷,他的小陛下以后就得孤身一人守着中州、守朝廷、守天下万民……可山雨欲来、大厦将倾之时,又有几人能真心守着他? 这些事他想过无数次,只希望能在自己尚有余力时,能荡平四方草寇,除掉世家祟障,给沈玥谋一条平坦些的前路。 可他从未想过如果万一,万一沈玥有个好歹…… 沈玥就像一团野蛮生长的荆棘,和着两个人剪不断、理不清的拉扯,趁虚而入。 难言的情绪激盪着胸口,震得他握着缰绳的手都有些发麻。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啦~本来请假这几天想存点稿子,但是最近好多事赶到一起,忙的不行,天天四处奔波,开车开到jio抽筋…… 给各位可爱的小天使们送上迟来的中秋节快落~ ———————— 第83章 陵峡口 河北州,坝上。 在中州进入初夏之时,坝上草原才刚刚从旷日持久的冰天雪地中甦醒过来,蜿蜒横亘两州,灌溉了无数牧民良田的逍遥河水就源自于这一片冰原。 每逢春日回暖,融冰开河,乌良县丞便会带着牧民前来炸开河冰,融化的冰水和细碎的冰凌顺流而下,流过下游盛开的两岸桃枝,一年一度的「桃花汛」便来了。 今年的乌良县却一直沉寂着,维繫百年的炸冰开河仪式一直不曾举行。 流水缓行的河坝上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沙包,融化的河水壅塞在临时的堆积形成的河坝上,两岸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一早搬迁,整个乌良县寂静的恍若一片死城。 如果此时顺着乌良县,沿河道一路向下游奔驰而来,便能看到下游几乎每一个县志的堰口上都有沙包堆积而成的临时河坝,拦截蓄水。 第195页 直到与中州接壤的泰陵县,峭壁陡立的两岸奇峰,高耸着河北州最负盛名的天险——陵峡口堤坝。 一场人为谋划的天灾,正在默默地等待着最后崩盘的良机。 每年端午前后,老天总会为祭奠屈子而降下「龙舟雨」,这一场绵延九州万里大地的暴雨,就是发动洪汛的先兆。 河道水位随着瓢泼的雨幕迅速高涨,随着倾盆暴雨而至的则是江北全境沦陷,袁钊率数万铁甲军进入河北,逼近陵峡口的战讯。 「报!」斥候披着漆黑的油衣从林子里钻出来,「铁甲军已至山脚,不足五里之数!」 夜色漆黑,大雨瓢泼一般,雷声震耳欲聋,在黑暗的树林里迴响,一道闪电正噼在堤坝两侧的高山上,将林中埋伏的亲兵照得恍如鬼魅,一片惨白。 一柄油布大伞从连片的伏兵中伸出,为首之人掀开油衣的罩头,赫然是一名姿容俊秀的女子。 谢班仪大声问:「上游可曾开闸?」 「不曾!」斥候大声答道,「堤上的炸药已经埋好,大水一至,顷刻便可炸堰泄洪!」 「战况紧急,不必等洪水来。」谢班仪当机立断,「一旦铁甲军攻上堰口,立刻炸堤!」 斥候应声,急速退下传令。 江北沦陷,洪汛在即,陵峡口就是最后一道关卡。 能借这一场洪水淹没中州,世家这场节节败退的清田之战,尚且能博一线翻盘的生机。 谢嘉澍以己身为引送出的铁马冰河十八路分舵来了七成,全数埋伏在陵峡口,只等铁甲军攻上山头,趁夜色雨势伏击,自上而下杀个措手不及。 堰口下埋了足量的炸药,伏兵佯退,引铁甲军至堤上时,炸堤毁堰,爆炸之威裹挟洪水滔滔而下…… 谢班仪迎着瓢泼的暴雨抬起头。 她微微抬起右手,在油衣的掩盖下,默默地施了个无畏法印,她默然低絮:「水火无情,天地不仁——」 轰隆一声惊雷噼下! 又是一道闪电,笔直地朝着密林中射了下来!阴林鬼影白森森一片,滚滚雷声将谢班仪的声音吞没其中。 阴沉的雨幕下,周遭一片死寂。 袁钊攥紧拳,沉默地抬起右臂,身后的铁甲军在山脚下的土坡上渐渐停了下来。 广川蹚水走上前,大声喊道:「将军!堰口就在两峰中间,抢下陵峡口加固堤坝,定能拦住洪汛!」 「候——!」袁钊高喝出声,勐地勒紧缰绳。 铁骑沿着逍遥河一路北上,深入敌后,为求速达未负重甲,倾盆暴雨冲着人身上噼头盖脸地泼洒下来。 他没有开口,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广川立时会意:「山上有伏兵?」 「这他娘的还用问吗!」袁钊大声吼道,「青山七绝听说过吗?老子还是新兵蛋子的时候,就这样伏击过鞑子!」 隆隆不停的雷声里,闪电一道接着一道迎头噼下,漆黑的密林中时不时划过一道亮白。 当年他初入编的第一仗,在青山堡楼上,三十个残兵尚且能伏杀数百倍众之敌。何况今夜这样大的暴雨,丛林密布,山路崎岖难行,战马的蹄甲陷在泥泞的山路里打滑,一旦跌倒连人带马翻进深沟,刀锋紧随而至,铁骑再强的战力也毫无用武之地。 ——这是最不利骑兵的战势,上山无异于送死。 袁钊:「去把工部的都水司郎中拖过来!」 广川策马奔向队伍的后方,一声唿哨飞马不停,另一匹战马驮着工部郎中何志安应声从队伍中奔袭而出,踏得泥浆飞溅。 二人策马不停,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交互双手,扯过对方的缰绳,身体随之腾空跃起,随即错身落下交换了战马。 广川带着何志安调转马头,迎向队伍最前方驰去。 袁钊扬鞭一指:「前头就是陵峡口,如果在山下堵洪汛,最多有几成把握?」 何志安被雨水溅地睁不开眼,铁骑飞驰起来的速度迎着风,一路上颠得他七荤八素,张嘴先吐了一地的黄水。 他缓了片刻,伸出一只手摇了摇。 袁钊:「五成?」 他刚要下令,何志安呛咳着缓过一口气来,老实地说:「没有可能。」 「在堰口上游,借着陵峡口的地势,尚可一试。」何志安仰着头,望着前方虎视眈眈的黑夜,笃定地说,「没有天险依靠,想堵洪水,半分可能都没有!」 「他娘的!」 袁钊喝骂一声,迎着雨水看向前方虎视眈眈的高山。 「要快!」何志安大声喊,「雨势迅勐,上游必然已经开河,需得赶在洪水来前加高河堤!一旦陵峡口堵不住,后方再无险阻,中州就全完了!」 雨水飞溅,雷电声、雨水声、马蹄声众声嘈杂,声如擂鼓,黑夜中仿佛铺开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设下进退两难的必死之局,只等着收缴眼前的铁甲。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前方的袁钊。 他是勐将。 悍勇有力,善战擅杀,可于万军之中斩敌军上将。 勇而不谋——是所有武将在战场上最严峻的一道坎,他的勇勐需要萧亦然这样的统帅把握着进攻的缰绳,不必顾虑整个战局,心无旁骛,跨马提刀,顷刻间便能在战场上掀起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但他不是统帅。 当战力兇悍的铁甲军被捏住七寸,没有铁骑重甲的优势,就如同拔了爪牙的凶兽,面对暗夜之中的埋伏屠杀,他还能否带着众人因时而变,绝处逢生,尚属未知。 第196页 「他娘的!」袁钊咬牙切齿地又骂了一遍,「打不了也要打!漠北军没有不战而退的孬种!」 他调转马头,一把拽过广川的肩甲:「你带着工部的人绕过去,我们下马,步行杀上山!」 广川得令,调转马头疾行,唿喊道:「下马!列纵队!」 袁钊下马,暴雨浇不熄激昂的战意,他踩在泥泞的水里抽出长刀。 「杀上去!」他一边扯着布条,将刀柄绑在手上,一边头也不回地吼道,「敢他娘的打老子的埋伏,就让谢家的狗杂碎们知道爷们儿的厉害!」 锋利的刀尖斩破雨帘。 雨越下越大,视线也变得模煳不清,一支孤军、数千铁骑捨弃了战马,迎着阴森漆黑的山林,毅然决然地冲进了大山里。 铁甲悄然行军,迈着轻微的步伐,踏着飞溅的雨水,轻巧地钻进埋伏圈中,化整为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伏击和被埋伏的差距瞬时被降到了最低。 袁钊毫不犹豫地冲锋而上,刀光辉映着闪电,割破喉咙,刺入胸膛,漆夜中拼杀声唿和着天上的惊雷,捲起阵阵悽厉的惨叫声,响绝夜空。 血雨如注,将流淌的雨幕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 暴雨倾盆,无尽的厮杀仿佛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雨水敲打屋檐,天地一片昏暗,夜风里带着一股不详的味道,犹如天空开口发出幽幽的哀嘆。 天地不仁。 沈玥陡然从冰冷的噩梦中惊醒。 「水势涨了多少?」他披衣坐起,走到寝宫门口看着外头的雨幕。 「方才钦天监正来报,说离河堤还有二丈高。」 王全抖开他的外衫,俯下身替他系好腰带,又去取来玄色织花的披风张开,罩在沈玥的身上。 「雨势迅疾下了这一整日,监正说水涨还算正常,这会儿瞧着没有洪汛的苗头,陛下可要暂且停了四城民众的疏散?」 「不可!加快速度,务必连夜疏散!」沈玥张开双臂,配合着他将罩袍穿好,「尤其是南城百姓,素日一下雨便容易淤堵垮塌,要尽快走,切忌动乱生变!」 沈玥披着氅衣,疾步走出门外。 王全举着大伞紧紧地跟在身后:「方才已派人去慈安宫请了两回,太后娘娘正在礼佛,坚持不肯离宫避水,陛下看……」 「随她去。」沈玥平静地问,「临安坊可走了?」 「下晌陛下的口信便送去了,庄大学士收拾了不少古籍,装了满满两车走了,人还不曾走,在杜府说是要等着阁老一道同行。」 「单独派两队卫兵去护送,一旦水势有涨,立刻带人走。」沈玥勐地想起了些什么,迈开的步子勐地一停,低声叮嘱道,「你亲自去大理寺,捎个朕的口信给陆炎武,季少师还戴罪关押在诏狱,调出来和疏散的缇骑一起走。」 大殿灯火彻夜通明。 沈玥只浅眠了半个时辰,便又回到此处继续调配疏散事宜。 天破晓时,雨势分毫未减。 上游千山万壑流淌而过的大水,终于在暴雨的助力下,迈过千山万壑,汹涌而下。 原本平静的水位,在湍流的轰鸣声里霎时高涨! 素日里湍流缓和、曲水流觞的逍遥河瞬间扑向两岸,黑沉沉地怒吼——这是洪汛来临的先兆。 「上游的铁甲军没有堵住吗?」沈玥目光凛冽,穿过黑沉沉的雨幕。 张超浑身湿透,跪在殿门口回禀:「昨日袁将军便无音讯,而今河北战况不明!但看水位长势迅勐,怕是……」 怕是不仅洪水没有堵住,人也多半凶多吉少。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张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神情凝重,先前派出北营驻军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场洪汛竟能厉害到这个地步! 河北究竟是什么样的战况,能生生吞没上万铁甲? 「没有消息暂且就是最好的消息。」沈玥面色不变,冷眼瞧着殿外的暴雨,「还有多少百姓没有疏散?加高的河堤还能撑多久?」 「河堤最多还能撑小半个时辰便要决口。」张超已顾不上委婉回话,直言道,「官家与百姓争道而行,城门口不少车马大轿堵着,城中百姓一多半都给堵在了里头,这样下去怕是谁都走不了!」 自钦天监查出逍遥河水位异状,朝廷为防万一,一早便组织了加高河堤、疏散四城。但偌大的中州,百万民众并非轻易可调遣,先前顶着晴朗日光,无人将朝廷的洪汛预警当回事。 此时骤降暴雨,众人终于回想起官府的警示,许多原本不曾预备出城避洪着之人也开始慌乱起来,纷纷收拾了细软走上街头,一连疏散了多日的中州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骚乱。 无数的百姓冒着大雨挤在城门前,纷纷朝着城外你争我抢地外逃。 天子脚下,官家富贵之人数不胜数,即便是出城避难也要带上金银细软,坐着宽敞的大轿车马,令本就拥堵的出城路不堪重负,挤作一团。 皇城禁军此刻也已顾不上前来疏散,都站在垒成墙的沙包边上,腰间缠着拇指粗的麻绳,目光紧紧地盯着飞速蔓延的水势。 一旦洪水越过河堤,他们的身体就是中州的最后一道防线。 端午汛来得太疾,人力在天灾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弃车!」张超攀上车顶,高声唿喊着。 第197页 「所有人即刻弃车轿!」 眼见言语无用,他径直将刀尖插入了身下的车厢顶,里头一阵惊唿,随后出来个大腹便便的官老爷,抱着两个包袱跑进雨中。 一队骑兵手持长枪,在前方开道,有不配合弃车架者,长枪当即毫不客气地挑进车厢,弃车或可活,顽固抵抗者死。 骂骂咧咧摆出官威不愿弃车开路的人,在钻出个头看见后头的黄盖仪仗后,纷纷收声,迅速滚下车马,让出一条道路。 拥堵的城门在杀气腾腾的天子仪仗前,霎时疏散开来。 南城的官沟已经反上水了,所有人淌着齐腰深的水,艰难地向外挤。 比外头湍急的洪水声更大的是绝望的哭喊声。 谁也不曾想到,才将将熬过了饥荒,只想着能过两天安稳日子,哪知才过了几日,天就塌下来了! 天子仪仗并未出城,在疏通出一条道路后,便坚定地扎在城门上。 「是陛下!」 「陛下还没有走!」 …… 激动的大喊声一时盖住了水声和哭喊。 所有走过雍定门的百姓都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城门上方的小陛下。 「陛下没有抛弃我们!」 黄伞华盖,和下方那个略显单薄的华服身影,就像一桿旗,镇住了大水里恐慌惊乱的人心。 暴雨一刻不停地下着,城门楼上的排水流淌不及,积水横流。 天子仪仗停在城门上。 沈玥孤身一人,站在伞下,立在及腰深的大水里。 他身后是万家灯火,身前是大雨滂沱。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忙就算了,谁能想得到我车胎居然还被扎啦!更新虽迟但到! ps:最后一句话不晓得出处,来源于网络 —————————— 第84章 大洪汛 雍嘉禾九年,中州四城,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 天光渺然,铺天盖地的暴雨黑沉沉的压着天幕,滚滚而来的大水发出轰鸣的湍流声,一寸一寸地向上蔓延着。 无数的军卒顶在沙包墙前,齐声吆喝着哨子,还有许多人扛着沙包向着河堤疾跑,抗住汹涌的湍流。 水势一刻不停地上涨。 终于在又一个急旋之后,大水漫过了河堤,唿啸着捲走了一面墙似的沙包。 站在沙包墙后的数百名禁军,立刻被汹涌的湍流席捲进洪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河堤被沖开了一个巨大的决口,洪水冲击而至,越过沙墙,扑向后方的城池。 无数人慌乱的惊叫着四下窜逃。 禁军很快动起来了。 数列士兵手挽着手,艰难地淌着水,迎着怒吼的洪流,毅然沖向决口。 大水霎时漫过了士兵的头顶。 人墙被洪水冲击之力推得连连后退! 「顶上!」 又是两队人墙愤然冲过来,齐声怒吼着,死死地钉在地上。 最前排的士兵,瞬息之间,便被激流裹挟着卷进洪水,甚至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事先早有预防,还是堵不住吗?」沈玥目光沉重,大雨透过华盖迎面泼洒在他的脸上,「持朕的令,将北城的禁军全数调来!」 「河堤修得平缓,河道占得又长,穿城而过,单靠沙墙是堵不住的!」张超阴沉着脸,「北城一早便没有人手戍防了,就连皇城的守备也都调来了,现下只剩南城往六坊的交界处还摞了一处沙墙,还有五百人在那里守着。」 人墙堪堪堵死了决口,又一波大水轰鸣着涌过来,越过城门直扑向身后的南城。 南城虽是四城离雍定门最近一城,地势低洼,是大水最先淹没的地方,但这里的百姓确是最后撤离的,哪怕只顶着一片私搭乱建的破屋烂瓦,不到最后一刻,也无人捨得离开。 此刻,单从单从河道分支溢出的水就已没过了大半的房屋,尚未来得及撤离的百姓纷纷爬上低矮的棚顶,对着滔滔大水绝望的哭喊。 「荒唐!」 沈玥被大雨浇得冷了脸,厉声喝道:「谁下得令在六坊堵水?」 「是工部的武功卫。」张超握着刀,「彭尚书说六坊一个楼,能抵南城一个坊,调了工部自己的人手,亲自在那里顶着!」 「扯淡!南城万千百姓的命,还抵不过区区一个花楼吗!」 混乱的红尘和喧嚣的大水淹没了沈玥愤怒的声音。 中州地势本就北高南低,六坊红楼错落在逍遥河的曲水流觞旁,与南城交接,在六坊堵了水,大水往北走不通,只能掉头往南回灌,令本就遭逢灭顶之灾的南城雪上加霜! 「尚书大人肯如此卖力,定是姜家许了他干股分红这样一本万利的好营生。好。这国难财发得当真是好极了!」 沈玥面上冷笑着,眼底涌现出冰冷的杀意:「放焰火令给张之敬,摘了他的乌纱帽,撤了那里的沙墙,让水往北泄洪!若敢阻拦,便当场摘了他的人头!」 赤红的焰火杀气腾腾的炸裂了雨幕。 不多时,逍遥河下游六坊的沙墙通开了,南城的水位肉眼可见的降了几分。 趁这片刻功夫,不少人从屋顶上下来,蹚着水仓皇北逃。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从堤坝上传来。 一记勐浪打过来,狠狠地轰在无数人拿性命堪堪堆起来的沙墙上,决口再次崩塌! 第198页 禁军首当其冲,被大水捲走无数,人力捉襟见肘,一时间谁也顾不上驰援。 洪水漫过人墙,滚滚大水无情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雍定门终于定不住大雍的京都,在滔天大水前簌簌颤抖,逍遥河的水位霎时拔高数尺,朝着身后的街巷席捲而去。 中州四城,转瞬之间便被吞没一城。 洪水顺着逍遥河道唿啸着一路向北,出城的、尚在城内的,站在房顶避水的百姓,还是大着胆子下到路上往北逃的众人……都没能逃得掉大水席捲。 体力不及的老弱一旦在水里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被水流捲走。 滔天的巨浪就像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无数生民的血肉吞没其中。 「陛下——!」王全踉踉跄跄地擎着伞跑过来,带着哭腔嘶吼着,「陛下!堵不住了!大水眼看着就要漫上来了,陛下移驾吧!」 沈玥沉重地闭上眼睛。 人力在天灾面前,弱小的不堪一击。 天地不仁! 他凛然睁开双眼,抹掉脸上的雨水。 「朕乃天子!当誓与中州共存亡!」 天子仪仗动了。 沈玥走下城墙,毅然踏进没过脖颈的大水,艰难地朝着上游决口处走去。 雍定门前乱成一团。 哭喊声,唿号声,声声不绝。 仿佛踩进了人间炼狱。 「陛下!」张超眼疾手快地扯过一条麻绳,捆在自己身上,护在沈玥的身前,「末将护送陛下离开!」 「朕不走!朕尚有亲兵侍卫二百人,一同下到决口前堵一次!」沈玥一把扯过绳索的另一端,毅然缠在了自己的腰间,打了个死结,不容置喙道,「今日要么就是玉石俱焚,要么就让洪水从朕的头上趟回去!」 「大雍百年,还不到国运灭绝之时!」 他头也不回地率先冲进了茫茫大水。 禁军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身影。 他蹚水冲出去的这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众人的心中流转了一遍。 皇城二十六卫统管中州城防,多半都是承蒙荫庇的子弟,不是所有人都能面对生死绝境,眼见着同伴被唿啸的洪水捲走,连个全尸都没有的情形之下,还能竖着一腔铁骨忠胆,尤其身后的人都在惊慌地尖叫着奔袭逃生。 谁不想活? 凭什么那些个膏满肠肥的达官贵人都能逃? 凭什么他们这些拿着区区三钱月银的小兵,却要挺在这儿送死? 水浪迅疾,眼看着沙墙人防已然是堵不住了,与其在这当先锋白白葬送了自个儿,倒不如趁早撒手逃命。横竖大水淹了中州,就算是朝廷要秋后算帐,那也得等秋后还有中州朝廷在。 但沈玥冲出去的这一刻,所有人都傻了眼。 谁也没想到,他们素日里唯唯诺诺,被阎罗血煞压得出不了头的小陛下,在危机之时,竟能拿得出这样的血性。 匍一迈下城墙,沈玥只觉得胸口一滞,大水瞬间从脖颈漫过了口鼻,继而冰冷地淹没了他的眉眼,寸步难行。 他奋力压下身上的绳索,浮上水面,吃力地仰起头,在浑浊的泥水上喘息着。 短短的几步路,他仿佛走了一生这样久,被大水冲撞得看不到尽头。 人若气息不足的时间过长,在最初肺腔炸裂的痛感过后,眼前便会出现明亮的光,那些冰冷的和绝望的……漫天的大水,濒死的恐惧都会被这温暖的光辉驱散。 沈玥看着萧亦然的身影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带着温柔的笑意,朝他伸出手。 「朕能守住中州。」沈玥对着光影里的萧亦然坚定地说,「我定会撑到仲父攻成而返。」 他狠狠地一咬舌尖,光华霎时消散,窒息的痛苦瞬间再次将他淹没。 沈玥咬紧牙关,顶着泼洒的暴雨和大水,艰难地龃龉前行。 所有的犹豫、动盪、恐惧、生死,都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在滚滚洪水中化作了虚无。 管他什么时候死,就连他们的陛下都不畏死! 张超目光一凛。 「拼了!」他一手拖拽着一个沙包,稳住了身形,另一只手紧紧拉住陛下身上的绳索,迈开大步跟了上去,「跟着陛下走!」 所有的亲卫和禁军一齐动了。 众人齐齐喊着口号,手挽着手,在浪潮似的洪水中迈开整齐划一的步伐,逆着水流而上。 这一刻,所有人被一根粗麻绳连成了一片坚不可摧的人盾,无人顾忌身份地位,无论是禁军卫长还是普通士卒,皆并肩而行,怒吼着沖向沙墙上的决口。 「不退——!」 高唿的军号像一柄噼天斩地的利刃,压过瓢泼的暴雨,盖过喧嚣的洪流,遮住百姓的哭喊,以视死如归的悲壮生生在浩瀚红尘前竖起了一道人墙。 不知是哪个百姓最先停住了逃命的步伐,紧跟着沖在兵卒身后,继而所有人都一齐调头。 在天灾面前卑如蝼蚁的生民,奋不顾身的沖向决口。 一批人被沖走,立刻又有无数个人跳下去。 湍急的洪流持续了一日一夜,其间数次漫过堤口,又被齐心协力地堵了回去。 这一座城,生死攸关之际,所有人手挽着手,跟随着他们的陛下,前仆后继,齐声高喊着同样的口号,迎着滔滔洪水,无人退后半步。 第199页 吾以血肉铸长城。 誓与中州共存亡。 其声悲兮。 其行壮哉! 唿声穿透了云层,在天空之上迴荡。 冥冥之中,仿佛苍天听到了众生的祈祷。 大水终在众人力竭之时,声浪渐消。 洪汛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5章 子肖母 这一场洪水,令歷来繁华富贵的中州皇城,遭遇了立国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灭顶之灾。 天子立身为旗,禁军以人做墙,无数百姓联手抢险,终在滔天大水冲破城墙之时,抢回了几乎化作一片废墟的中州。 大水还没有全散,只是水势平缓了些,禁军和百姓东倒西歪地瘫在沙墙边,莫说欢唿逃过一劫,这会儿累脱了力连爬都爬不起来,横七竖八地泡在水里,寒风料峭吹得人直打颤。 张超缓过口气,率先将沈玥从水里扶起来,扛了几个沙包垫在他的身下。 沈玥到底是皇帝,所有人都指着他在这里抗着,绝不能眼看着大水沖走了真龙天子,禁军齐手在他身上缠了七八道绳索,数百个人一齐拽着。 适才人都泡在水里,使力没个轻重,拇指粗的麻绳在他身上勒出了数道淤青,倏地一解开,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胃里的反酸一直顶到了天灵盖。 疼…… 沈玥娇生惯养了这许多年,从未遭过这么大的罪,昏昏沉沉地被人从水里拖出来,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知觉都被消磨了,只剩下一个字——疼。 漫无边际的,像大水一样冰冷刺骨的疼。 偏生张超还在他耳边聒噪着,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没轻没重地掐他的人中,连尊卑身份也不顾忌了,唯恐他就这么两腿一蹬,葬送在了洪水里。 这莫不是他在仲父伤重时,给人绑在床上的现世报来了。 一想到萧亦然,这三个字就恍若一根通天彻地的嵴梁骨,彻底给他在混沌里飘散的魂魄钉回了身躯里。 沈玥勉力掀开重如千钧的眼皮,跳了跳。 「醒了!」 周遭众人七手八脚地给他搀起来。 沈玥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哇地一声,先吐了一地黄水。 呛的水吐了个干净,人便跟着清醒了几分。 他强撑着头晕,稳了片刻,有气无力地说:「不……不能泡水,让大家都起来。」 俗语有言:「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淤水里漂着浮尸,寒气浸到骨子里,极易引发热症,尚有几分余力的禁军闻声传令,将瘫在水里的百姓们拉起来。 天边已见了霞云,沈玥在张超的搀扶下,勉强提起几分力道去查看灾情。 城墙被大水沖塌了大半,他留在雍定门上的天子仪仗和两名贴身宫人都被大水沖走,不知所踪。 没有了城墙的庇护,整个中州四城全部遭了灾,房屋坍塌,高楼栽倒,河道带起的淤泥和官沟返上的污秽铺满了街道,举目望去,四野尽是被大水泡的发白的无名尸。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风雨无声。 所有人沉默着,匆忙地清理倒塌的房屋,疏通官沟,将尸首统一抬放至地势稍高的空地上,动作平静且麻木,仿佛被大水沖走了所有悲喜。 「洪水不是结束了,只是放缓了……」 沈玥撑着破败的城墙,眼前天旋地转,脑海里却出奇的冷静,他闭上眼睛,勉力忍着晕眩和呕吐感。 水量未减,说明洪汛并未结束,水势却和缓了许多,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上游的陵峡口堤坝拦住了汛潮,这才力挽狂澜,救中州于水火。 先前洪汛来势汹汹,可见铁甲军在陵峡口之战应是落了下风,未能守住堰口。 中州地势平缓,尚且水势滔天,何况陵峡口那样的高山大堰,水势湍急远胜中州百倍,铁甲军能在天时地利皆落下风的情况下反败为胜,定是千钧一髮之时,捨身挡住了洪汛浪潮。 河北战况虽不明朗,但可以预见的是,北上的铁甲军必定损失惨重。 中州守备的二十六卫在这一场洪水后也只剩下寥寥残兵,就连城墙都被大水沖塌,可以说此刻的中州城防几乎聊等于无,地方上随便派一两千人便能攻进来,兴风作浪。 天灾结束了。 人祸还未起。 「回宫!」沈玥坚定地站起身,「召集所有疏散的文武百官,復朝会,赈洪灾。」 * 回宫这一路,百年京华满目疮痍,就连地势最高的皇宫大内也进了齐人高的大水。 太后不得已乘着事先备下的小舟,带着贴身宫女避到护国寺的高塔上。住持方丈随侍左右,带着一众僧人,随太后在骤雨之中诵经超度。 雨势渐缓,高塔上的僧人下去查探水势。 洪水已退,皇城守备军正清理赈灾,先前疏散避水的文臣百官也纷纷回城。 「上天有好生之德,中州百年,到底未到灭绝之时。」雨势渐缓,太后缓缓地睁开双眼,「不知陛下如何了。」 黎融回道:「回姑母,雍定门传回来的消息,陛下亲身入水,以身抗洪,现已回宫主持赈灾事宜。」 「我倒是养了个好儿子。」太后手持佛珠,指尖轻捻着笑道,「陛下亲身往大水里走上这么一遭,收了声望,得了民心,也堵死了所有要借这场洪灾攻讦天子失德,上天降罪的嘴。」 第200页 「这样大的洪水,也亏得陛下有这个胆量,先前是侄儿小瞧了六弟,布下的这道棋算是废了。」黎融面色平静,于佛前还带着些许悲悯之色,恭谨地施了礼,点上一柱高香。 四城洪水滔滔,佛前清香裊裊。 佛塔梵音,不渡红尘。 太后眸色沉沉,紧紧地捏着手里的佛珠。 黎融一语不发地候在一旁。 「罢了。」黎太后长嘆一声,「到底是母子一场,陛下以身挡水,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该给他去送一碗驱寒的姜汤。」 少倾,黎太后带着娘家侄儿,与一众内侍宫人浩浩荡荡地乘船出塔回宫。 此时,金銮大殿亦是一团乱。 大殿上还积着水,一众朝臣只能赤脚拎着袍子,踩在桌子上说话。 张庭略率先提议道:「南城素日里私搭乱建就不易过水,每逢阴雨便淤堵受灾,此次大半的房屋都垮塌了要重建,索性便趁此机会重新规划好坊市,盖上新屋,明宅亮瓦便算是朝廷给受灾的百姓抚恤了,只是不知户部这边能否那得出银钱来。」 户部尚书修亚新面露难色。 他自黎国舅那儿接手了户部这个烂摊子,去年江浙大旱,今年中州断供,现下又是洪灾,灾后的重建和抚恤四处都指着从户部拿银子,如今江北、琅琊两州的商线只恢復了不到往常的一半,国库是半个大子儿都拿不出。 「以建房代赈灾,这是个好法子。」沈玥趴在椅子上咳嗽着,摆了摆手,「银钱的事,不需户部想法子,朕可下函给江北的州府私银拿过来。去年江北大旱,朝廷没少出力,现今也该是他们回报中州的时候。」 「朝廷才刚收了江北,便要拿州府的私银,只怕是他们不会答应。」杜明棠忧虑道,「赈灾是要紧的事,可若是为着银钱事,令江山动盪再起战火,那便是得不偿失。」 「不要紧。」沈玥咳得愈发厉害,「年前被山匪打劫的那批赃财,仲父此番收缴江北也一併追回了,便拿这些个珍玩死物来抵。横竖朝廷清田买粮是秋后的事,可暂且放一放,先将百姓们的房子盖起来。 这事让工部抓紧办,银钱朕一分也不会少了他的。」 工部尚书彭子瑜在大水来临之际,被沈玥下旨吊了乌纱,现下由两个狼牙看管着。工部暂且没有主事的人,由内阁暂管,杜明棠亲自领了差事,敦促人去办。 沈玥昼夜不歇地泡在水里,只来得及换了身干衣裳,见了风身上便开始发热。 他昏沉沉地挺着,裹在氅衣里,一边咳嗽一边说:「眼下搭棚子放粥清淤是最要紧的,切忌不能再闹开疫病死了人,太医院开了方子熬了两副药,众卿都喝了再去做事。」 「先喝一碗热姜汤,暖一暖身子罢。」一道女声铿锵,从殿外不请自来。 沈玥勐地坐直身子,脸色霎时冷了。 「现下肯出来做事的,都是陛下赤诚肝胆的忠臣,灾情再重也要保重身子才是。」黎太后下了船,坐在轿撵上,隔着垂帘叫黎融搀下来,皎白的东珠在耳边轻晃。 「干柴都浸了水,生火不易,我特地安排人煮了些姜汤给诸卿暖暖身子,这个节骨眼儿上切不能落了病。伤了诸卿,便是伤了我大雍朝的国本。」 「不劳太后忧心。」沈玥施了个颜色给张超,「大殿积了水,便不请太后进来坐了,张统领护送太后回慈安宫修养。」 黎太后恍若未闻,身后的内卫上前一步挡住了张超,带来的一众亲兵顺势挡在了奉天殿的大门外。 蜀锦的绣鞋步步坚定地踏着淤水,踩进奉天殿,逼近沈玥的龙椅。 「水大雨淋的,陛下在冷水里泡了一日一夜,母后怎能不亲自来瞧瞧我儿?」黎太后从食盒里拿出一碟热气腾腾的姜汤,端到他的眼前笑道,「趁热喝,驱驱寒气,切莫落了病根。」 沈玥没有伸手接。 二人的目光在凄冷的寒风中碰撞。 少倾,沈玥面无表情地抬手接过来,借着一阵咳嗽放到手边,推拒道:「太后关心,朕心感动。只是眼下诸事繁忙,恐不能尽孝。」 黎太后的眼神随着他放下汤碗的动作落在沈玥的手边。 那里繫着一根金丝玉坠的红绳。 她神情缓缓地冷下来,一点微弱的痛楚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满是冰冷彻骨的寒霜。似乎就是在这一碗不被接受的姜汤里,她对这个儿子彻彻底底地大失所望,继而从内心深处决绝地关上了母子亲情的大门。 再抬起眼,她仍是那副端庄雍容的面相。 「是了……」黎太后语气不善。 「中州遭此横祸,哀家心中甚是悲痛,恨不能为陛下分忧。」她微微扬起头,目光睨向下方捧着姜汤的众臣,保养得体的脸上露出艷丽的笑意。 「哀家久居后宫礼佛,不涉政事,然此国难之际,不忍袖手旁观,故特遣调令入琅琊,调琅琊州府军三万,入中州勤王,不日便将兵至城下,听陛下调遣!」 哐啷一声,滚热的姜汤七零八落的碎了一地。 古来勤王多「擒」王。 琅琊州在此时派大军北上,狼子野心,众目昭彰。 黎氏太后,这是要趁此天灾之时,带着其身后的整个琅琊州府,公然中州朝廷和天子兵戎相见! 「这是最新传回来的河北战报,陛下不想看一看么?」黎太后十指纤纤,捏住了扭转干坤的利刃。 第201页 「陵峡口一战,铁甲军强攻堰口。兵至堤上之时,河堤炸裂,铁甲全军覆没,主将袁钊生死不明。」 近两万的铁甲军,和袁钊一道,尽数折损在了陵峡口…… 沈玥在大水里泡得苍白的脸,在这一刻彻底泯灭了血色。 「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陛下节哀。袁将军青山埋忠骨,只是遗憾再不能为陛下尽忠值守,戍卫中州了……」黎太后面露遗憾之色。 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若非中州守备的铁甲军为堵洪汛而全军覆没,她绝不可能调琅琊府军北上,以卵击石。 沈玥虽早有揣测,此刻仍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和自己面容有七八分相像的女人。 子肖母色。 纵然因幼时之事生分冷情,就算他对母亲不再有任何期待,他毕竟是太后的独子,是血脉相连的母子,这是走到天边也改不了的事实。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怀胎十月,送他来人世,给他性命,在他幼时亲自哺育自己的亲生母亲,会对他拔刀相向。 沈玥征愣地看着她,慢慢的红了眼眶。 有这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就陷在了滔天的大水里,不曾靠岸。 人活一世,遭逢生死,亲歷八苦,若连血脉至亲都想要他死,那岂不是可悲到了极点,那他又何苦来哉要在这苦海里蹉跎着? 黎太后笑了笑,不以为意地看着地上的碎瓷片。 「陛下年少有为……这是做雍朝九州天子的大忌讳。」黎太后轻嘆一声,低声道,「你父亲如此,你也是如此。若你生来庸碌怯弱,母后定会保你一生的富贵平安。」 「怎么保……?关起来做个痴傻的疯儿吗?」沈玥木然地看着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永贞年间,那个幼时不得不装疯卖傻而被圈禁在东宫别院的孩童。 宫里人惯会捧高踩低,挨打受骂都是常事,他被当成了傻子关在小院里,缺衣少食,一年四季裹着一身破旧的棉服,饿到了极点甚至去抠床边的黄泥。 除夕夜里他才被洗干净了放出来,母亲赐了他两块粘牙的糖糕,回去后趴在冰冷的床边吐了整整一宿,从此以后记住了那股子甜腻的噁心感,再也不肯碰任何的甜食。 可他也跟着记住了那两块糖糕的味道。 因此仍对他的母亲仍抱有一丝希冀。 或许她也看出了自己不得已而出此下策,或许她也是为着保下自己的性命……这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在后来这十年的每一次冰冷的接触中被一一打破。 他不得不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告诫自己,这世间有舐犊情深的爱子之心,就必然有亲情淡漠,爱钱权胜过爱子的父母。 天家多薄情,高处不胜寒,或许就是他身为帝王的宿命。 直到这一刻。 他从小到大,经歷了这许多的伤害和委屈,铸起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却依然能被她轻而易举的刺伤。 原来失望这种事,永远没有下限可言。 …… 「眼下遭逢大难,禁军损失惨重,北营铁甲军又都折在河北,琅琊州府军肯前来襄助,是我朝廷之幸事,亦是中州之幸事。」杜明棠歷经两朝动盪,政治敏锐远超他人,他最先反应过来,朝太后躬身施了一礼,慢条斯理地开口稳住了二人之间的僵局,也随之定住了身后一众愤懑的朝臣。 黎氏趁虚而入,率军逼宫有备而来,然琅琊府军尚未进城,与之虚与委蛇,一切尚有转圜之机。 但若在此时彻底撕破了脸,兵戎相见,不仅于事无补,做无畏的牺牲,甚至可能彻底将皇帝陷于危局。 杜明棠道:「既有琅琊州的府军肯帮忙,那灾后重建的事便可缓上一缓,着重在清淤、清尸,以免死了人发了疫病,让琅琊远道而来的府军进不了城。」 「自然是不能闹了疫症……」黎太后粗通政事,虽不信他堂堂一内阁元辅能如此之快的倒戈,但他所言确实在理。 一旦中州灾后处置不当,发了疫症,琅琊府军不能进城,拖到了消息走漏、武扬王率大军回程,他们掌控中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计划便会被当场粉碎。 她谨慎地看向黎融:「善后之事……」 黎融早有准备:「先前来时听说陛下一赌气,撤了工部彭尚书的位子,赈灾要务交由内阁恐怕不妥,不若侄儿向姑母举荐一人,暂担工部之职。」 「何人?不妨说出来,请诸卿考量一番。」黎太后与黎融一唱一和,当场便架空了沈玥这个皇帝,做起了委任六部九卿的主。 「此人大才,必定能担重任。」黎融笑了笑,胸有成竹道,「这人六弟再熟悉不过了,便是天子少师,右佥都御史大人季贤,季思齐。」 沈玥对上他的目光,眼中寒芒涌现。 季贤——以九卿身份潜藏在朝廷之中,一手筹谋了秋狝之变、中州围城、流民之乱,又以「一两银」而栽赃铁马冰河,被他以陆飞白的一计清田策诱出,戴罪秘押于诏狱。 先前他以为季贤是为严家所用,现今看来远不止于此。 四大世家其内里的干系,错综复杂,藕断丝连。 「不可!」 最先出声反对的却是季贤一手保举上位的户部尚书修亚新,「季大人擅丹青文辞,不通工学,如何能主持赈灾之事?」 第202页 杜明棠紧跟着出声:「是。这是老朽的学生,思齐此人笔墨文章做的漂亮,但赈灾事涉生民,纸上谈兵恐误大事,若太后信得过老臣……」 「季少师大才,九州皆知,便由季贤暂代工部,主持赈灾事宜!」黎太后高声打断了他的话,看向沈玥,「陛下以为如何?可下谕旨调令吗?」 杜明棠颤巍巍地抬起头,透过大殿,看向上方一直不曾开口的天子。 君臣二人隔着太后、黎融,和一众杀气腾腾的黎氏亲兵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玥倏地站起身,将身上披着的氅衣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的淤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太后华丽的宫服。 「太后想做朕的主……」他怒火中烧,苍白的脸色因愤怒而染上一丝潮红,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朕死——」 生死不详,岂可妄言之。 这一字才刚出口,他这连番遭逢剧变,又在冷水里泡了日夜的身子骨再也撑不住如此剧烈的悲喜,身形一晃,勐地向前栽倒在地。 天子当着太后和文武百官,晕倒在了金銮殿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来晚了,但是我粗长! ———————— 第86章 溅河山 短短几日间,中州朝廷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变了天。 天子一病不起,奉天殿大门紧闭。 京师各部衙门上下官员皆入宫内值房办事,无诏不得擅自归家,西苑进出皆有重兵把守,内阁公文呈递也需再三查验是否有夹带,除了六部公卿,谁也见不到元辅的面,只有寥寥数笔的批文上呈下达。 季贤亲自从西苑门禁处报来了一干筛选的文书,踏着微风细雨进了文渊阁。 文渊阁昼夜灯火通明,檀木的长桌条案上摆满了文书,殿中肃静只听得到算盘拨珠和纸张翻飞的声音。戍卫两殿的侍卫全都换了人,刀枪加身,站在大殿内外,周身腾腾的杀气与这里四下的文书气龃龉不和。 「首鼠两端!」文书堆后一人见着季贤后,冷然出声斥道。 季贤恍若未闻,收起手中的油纸伞,搁置在廊下。 「方才是哪个口出妄言!」两名带刀侍卫杀气腾腾地冲进来,指着一干老大人斥问。 「你欲如何!」 「尔等宵小,还敢打杀我们不成!」 …… 文渊阁当即骚乱起来,众人连日来强压的火气也到了极点,一触即发,众人纷纷弃了笔墨上前,对上了侍卫手上的长刀。在场的诸位都是名臣高士,一张铁口铜牙比刀尖还利,口诛笔伐之下将其贬得低入微尘。 季贤沉默地站着,并不辩驳,温声相劝道:「太后再三叮嘱,诸位大臣都是我大雍之肱骨栋樑,切不可伤人,误我国本。」 「哪个用得着你这个叛国狗贼在这里假惺惺!」 「住口!」长刀登时出鞘,抵在了那名老翰林花白的鬚髮前,「太后乃陛下生母,代行国事,何来叛国之说!」 「非召而入是为贼!」老翰林愤声高喊,「黎氏牝鸡司晨,是为窃国之贼!」 这话一出,四下里霎时静谧少倾。 几名侍卫抽刀上前,意欲当场拿人。 季贤侧身挡住:「口舌之争罢了,不必当真,耽搁了正事。」 「辱骂太后,是为不敬!我等理应回禀,断不能容!」为首校尉厉色道。 季贤压低了声音劝:「眼下群情激奋,若当众抓人,只怕会引发众怒,闹出人命。届时莫说你我,怕是连太后都难收场。琅琊府军未至,暂且多担待些罢。」 雍朝百年,无论是初时宦官专权,亦或是后期世家涉国,中州朝廷几经动盪,一直不曾泯灭文人志学的皓然之风。 朝野之中虽怯懦无畏者有,与世家同流和污者众,却也从不鲜见以死相争,血溅河山的名臣志士。御史台敢于直言奏骂统兵摄政的武扬王,国子监生不惜以仕途途相抵为国策铺路——数千年来,儒家理学备受尊崇的「文人气节」「家国天下」在中州朝野上下体现的淋漓尽致。 即便琅琊黎氏太后的趁着洪灾这股东风垂帘听政,也不得不心怀忌惮。琅琊府军的战力远不如武扬王的漠北铁甲,轻易便能镇住九州大势,一旦触及文臣忠君底线,血溅高台、授人以柄,届时恐九州皆是师出有名的「勤王之师」。 故而太后甫一上台,最审慎提防的便是这群文官,也并未因一朝得势便大肆提拔外戚干政夺权,而是折中任命了一早投奔世家的天子少师——季贤。 季贤从戴罪诏狱一步登天,也因此站到了风口浪尖。 「是思齐来了吗?」杜明棠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阁内走出。 「回阁老的话,是学生来了。」季贤整理下微乱的衣冠,取过文书迎了上去。 眼见内阁首辅亲自迎了出来,众人这才各自后退一步,将一场流血风波化为无形。 杜明棠亲自拉着季贤的手,将其迎进了内阁。 「见过阁老。」季贤丝毫未有得志之色,仍旧深深地施了揖礼,恭谨地搀着他坐在下首。 「学生今早去巡了城,四城赈灾的棚子已经搭起来了,米粮也是充裕的。百姓疏散的尚算及时,除了南城的房屋坍塌严重之外,多数百姓暂无性命之虞。」 「好……都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在陛下事先有筹谋。」 第203页 大灾当前,天子受制于人,一向老成持重的内阁首辅也不得不暂避黎氏锋芒。杜明棠到底年事已高,连日来已是满眼的疲累,面容沧桑老态尽显。 他颤声问:「兵部的军报已有两日不曾收到,不知军情急报可有卡在路上的?军国大事,半点耽误不得!」 二人的目光在案头前碰上了。 守在角落里的两个宫人在这不同寻常的沉默里抬起头,目光警惕地紧盯着二人。 文渊阁内的一言一行皆在黎氏的监视之下,既不能问陛下情形如何,也不可明言请求襄助。 故而转杜明棠以军务代指,言语试探季贤是否仍有忠君之心。 军报在何等时刻都是敏感至极的内容,可以说的是河北战后的铁甲残军,也可指江北武扬王的大军,更可以是琅琊府州正在逼近的那支「勤王之师」——端看季贤能如何应对。 「江北仍在筹谋渡江之法,未起战火。其余州府尚未接中州洪汛消息,并未有军报上呈。」 季贤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平静地回话:「有令郎慎之为武扬王做后勤军务,想必一切顺遂,无需挂念。」 杜明棠捋着长苒,偏头倾听着,眼睛渐渐地亮了。 季思齐轻易便明了他话中深意,言语透露琅琊府军未至,一切仍有转圜之机。 復又以江北杜慎之代指后辈无恙,圣躬安,无需挂念。 「九州连番动盪,若北边鞑挞趁此之机来犯,恐沧云未有防备。」杜明棠紧紧盯着季贤的双眼,「按理应给漠北发去兵部的谍文,告知中州洪灾一事,提点卫国公早做戍防,思齐以为如何?」 中州洪汛,等鞑挞那边翻山越岭地得了消息,恐怕已是秋后的事,怎么也轮不到告知卫国公来做防备。 杜明棠此刻提议向漠北发兵部谍文,就只有一个意思——向卫国公请兵求援,剑指琅琊黎氏的三万府军。 「中州遭灾,此事确实该发谍文告知国公爷,怎么说也该给陛下上个请安的摺子。」季贤毫不犹豫地应下了,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 「漠北州广袤,兵部的八百里急递怎么也得走上五六日,若阁老允准,学生即刻安排人即刻前去准备。」 漠北山高路远,一来一回,抽调军队南下,再快也要大半个月,要想驰援中州怕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 杜明棠明了他话中深意,眉间的川字愈发深如沟壑。 他仰着头,看向天地间一直未曾消散的风雨,久久无言。 道不同,互不相容,季贤言尽于此,已是仁至义尽。 他再度施了一礼,退出文渊阁。 「思齐……」 杜明棠颤抖着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季贤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元辅苍老的面容逆着光,隐在晦暗之中,鬚髮皆白。 「大水没过诏狱的时候,你在哪儿呢?」杜明棠状似随意地问,语气平常的就像劫后余生,彼此庆幸的街坊四邻。 季贤站得笔直的身体勐地一顿。 二人隔着敌对的阵容,对视少倾。 季贤眉眼低垂,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垂在袖袍下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一直从容得体的行止终在这一刻露出了破绽。 滔天洪水来势汹汹,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葬送在这个冰冷逼仄的小小囚牢之时,天子亲歷城门前,想着的最后一件事,挂念的最后一个人,却是他这个已然背叛自己的少师。 他忽然回想起那一日二人的对话。 ——少师一心为朕,断然不会对朕使如此阴狠之计。 ——时至今日,朕仍旧想给少师最后一次机会。 ——季思齐!你良心何在!文心何存! …… 那日,也是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少年天子满眼尽是锥心刺骨的失望,却仍旧给他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未曾当着众人揭开他大贤大才之下的满目狰狞。 季贤漠然转过身,什么也没说。 他带着一身风雨而来,又步履匆匆地踏回了风雨之中。 * 五月十六,中州洪汛的第八日,三万琅琊府军兵临城下。 大水冲垮了雍定门,灾后清乱重建是个大工程,工棚石料一直越过河堤,堆到了对岸去。 很难说这是负责运材的禁军有意为之,还是个单纯的巧合,凌乱的城门前被堵了个严丝合缝,虽不影响行人进出,但大军的仪仗入城却难行的通。 禁军在皇城根儿底下混了多少年,都是些家里有官爵的荫封子弟,上下都如张超一般的老兵油子,滑不熘手,当面答应了要清砖石、挪工棚,一转眼全都不见了影儿。 琅琊黎氏到底出过帝后,这支勤王之师又打着正义的名头,当下也不好翻脸,只能自行安排府军清障。 当日,大军未能入城,在城外扎营。 天子寝宫的殿门依旧紧闭。 太后亲自指定的人前来伺候,每日的洒扫衣食皆不经他人之手。最初时她只当沈玥是为了保全自个儿,并不如何上心,后来沈玥一直高烧不退,昏沉沉的,一滴药也餵不进去。 太后这才慌了神,命人强行灌了药,不多时,他又将灌进去的半盏苦药汤一滴不剩地吐了个干净。 御医见状也摇了头,恶疾来势汹汹,恐不是感染寒症,只怕是在大水里染了时疫。 第204页 这话没能传的出禁苑半个字,知情人都被太后捂了嘴。 此刻有这个病恹恹的天子在,她才是大雍朝的太后,那些文渊阁义愤填膺的老臣才没有揭竿而起。 等琅琊府军入了城,她彻底掌控了中州,就算沈玥这病不是时疫,她也有无数种法子能让天子暴毙于时疫。届时,替天子伪作遗诏一封,无论她是她择令新君、垂帘听政,便都是名正言顺。 府军入城的前夕,知道皇帝失了势,寝宫里愈发的冷清。 元辅杜明棠依旧不得离宫,他负手站在文渊阁的廊下,遥遥对望着闪烁的帝星。 夜色晦暗,紫薇帝星低垂长明。 天子囿于时疫,命悬一线,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沈玥性情肖父,后又跟在武扬王身边长大,一身傲骨刚烈,陡然被黎氏夺权囚禁深宫,必定只有玉碎,没有瓦全,断难撑到今日。 然明日府军入城,帝星的命数,恐也仅限于此了。 …… 改朝换代的这一夜,夜观星象的不止他一人。 比杜明棠更通天文、知星象的,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帝师庄学海。 临安坊闹中取静,晚风拂过被大水沖刷过后遍地狼藉的半亩菜园。庄学海坐在廊下煮茶,花白的鬚髮在泥炉小火的映照下莹莹发亮。 「世家当道,商贾控国——当真错了吗?」 庄学海拢袖抬手,将滚沸的茶汤注入小盏之中,推向对面之人。 「……不尽然。」 若此刻有第三人在此,定会惊诧于他此刻所言之惊世骇俗。 自永贞国耻后,朝野上下,雍朝九州都将世家当道看做祸国之论。 文人雅谈之间,若论道、论孔孟、论老庄尚有争议之语,但若论抑商而重农、收归皇权,则无一不是满座唏嘘。 而此刻,庄学海却坦然道:「士农工商,本无贵贱,何来抑商?无非商贾者,逐利而轻农,于国本有损。 然立国之本仅在农之一道吗?若如此,则我泱泱九州,数千年便不该有朝政更迭之说! 商贾为何不可为立国之本?盖因其利之广大,影响之深远,非王权所能掌控。 故此有天门之变,永贞国耻。」 炉中的火星子被吹得四处乱溅。 「究其根本,是商贾之力巨,还是朝廷之力弱,孰能分辨?」 …… 世人皆贊雍朝文人风骨犹存,却无人看到文人志士饱读圣贤诗书,空怀满腔抱负无处施展,空有忠君报国之心却困于世家虎狼,最终不得不以死明志的辛酸苦楚。 只因世家之力掌控之下的天下,令人无处反抗,无从下手。 想要改变,想要打破身上的枷锁,就只能通过轰轰烈烈的生与死、血溅梁山。 商阀谋国,消无声息,渗透进生活里每一日。 当你恍然惊觉的那一刻,从孩提降生起穿的衣裳,吃的食物,嫁娶的钗环玎珰,行路的车马官道,病时的医药问诊,都遍布了世家商贾的影子。 ——生老病死、衣食住行,逃不开,脱不离。 人人皆喊反世家,正君道,明臣职,为万世治安世。 但如何反?怎样反? 单靠一腔孤勇,满心激愤,无异于天荒夜谈。 很早以前,庄学海就意识到,这是一条行不通的路。 十年前的天门兵败,萧家大火,太子殒命,民众激愤否?世家败落否? 没有。 嘉禾帝清田新政,摄政王铁血肃清,可为勇者否?根除世家否? 依旧没有。 直至今天,他依旧不认为,这一场书生意气,是可以行得通的办法。 看不到希望的仗还要不要打? 没有未来的前路还要不要走? 庄学海饮尽最后一盏茶,送走来客,天光刺破长夜,紫薇帝星淡去。 卯时至,天光大亮。 庄学海整衣、素冠,带一书童,骑枣红马,推门入街,迎着熙攘人群,奔长街而去。 是以,琅琊三万军众,于黎氏迎接之下,仪仗飘飘,踏入破败的雍定门时,前方十里长街之上出乎意料地站着一人的身影。 晨曦洒落满身,庄学海以一人之身,直面三万府军。 为首的黎仲仁在逆着晨光认出了庄学海,当即大惊失色,抬手便要令众军上前将他拖开。 一道赤红的焰火令在他身后骤然升空,张超带着数百禁军,和为数不多的狼牙,就抄着从工棚里搬来的石块木棍堵在了雍定门破败的城墙上。 「雍朝沈氏开基立国,封九州疆土,琅琊分封之地府军,无诏擅自入京——尔等行此大逆之事,践中州于翚翟,陷吾君于不义,是为无端谋逆,窃国之举,为祸中州!」 庄学海负手而立,其声朗朗,锋芒乍现。 他一开口,便直接扯开了太后布下的遮羞布,将黎氏这支勤王之师,打成了祸国谋逆的叛军。 「一派胡言!」黎融反应极快,「中州遭逢洪灾,陛下一病不起,我等前来行復建中州,为君分忧之事,何来谋逆之说?」 「为君分忧?」庄学海重复了一遍。 他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先沧云关为鞑挞所破之时,琅琊府军可曾亲赴漠北、戍守国防,为君分忧? 先清田国策落地之时,琅琊府军可曾如数清丈军田、缴纳田税,为君分忧? 第205页 而今中州遭逢天灾,黎氏携兵逼宫,幽闭天子,圈禁朝臣……尔等巧言令色,何来颜面称此为君分忧!」 庄学海昂首站在风里,一针见血,扬声将叛国之贼盖棺定论。 太后千防万防的文人之口,就这样被当世大儒,文人魁首,当众撕开了一道决口! 「中州遭灾,天子抱恙,吾等勤王之师,不予尔逞口舌之争,入城赈灾之事大,万古人心自有公论!」黎氏父子对视一眼,不能再与他继续争辩,当即挥手大军强攻入城。 张超一咬牙,当即带着禁军迎面冲撞而上。 寥寥数十人,在琅琊数万大军面前渺若尘埃,恍如螳臂挡车。 「陛下……!」 庄学海从长街这头望去,眼见数万府军踏着齐整的步伐踏过满目疮痍的城墙。 「我朝天子以忠孝治天下,兴天下之利——颁新政、还民田,节俭自处,不尚奢靡之风。除天下之害——北御鞑挞,南迁流民,亲战共工,令天地色变,救中州于水火。 上继往圣,下开来学,昭昭德彰,九州敬仰! 此不世之功绩,万民之贤主——!」 他一贯以严师自居,直至天子成年后,戒尺仍不离手,时时训诫,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以沈玥幼时那狡黠顽劣的性情,不知挨了他多少手板子,也鲜少能得到过他一句认可,他惯常挂在嘴边时时赞颂的,仍是当年稳重温润先东宫太子。 今日,他当着敌军之面,言语铿锵,全然尽是他这个顽劣之徒,安邦定国的社稷之功。 他曾任由萧亦然在他门前长跪三日而不肯出山相授,而今他老泪纵横,回望皇城,却只希望能够再看一眼这个敢揪他鬍鬚,爱笑爱闹,倔强又聪慧的孩子。 他手把手握着小沈玥的双手,带他描摹字帖,教他诗书礼易,给他讲四书六礼,行束修之礼,受业于徵。 他亲眼看着这个孩子日復一日的长大。 他在沈玥身上倾注了毕生难凉的热血。 那是他最骄傲的关门弟子。 「而今中州遭逢水患,罹难者尸骨未寒,叛君者倒持干戈。 此狼子祸心,天地不容! 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九州万民——同厌之!」 …… 他纵声高喝,其声爆裂,压过了成千上万的大军,压过了高唿的狂风,压过了退却的洪水。 今日这一番城门定论,必将写入千载史册,传遍九州。 此后无论黎氏如何矫伪去真,举世之人皆会记住他今日的声音。 琼华夜宴前夕,他曾与老友杜明棠于雪夜论道——但求以命燃灯,照天地清明。 以身殉道不苟生,何其大幸也! 焉能不快哉? 「今日奸邪乱朝纲,且看明日之九州,竟是谁家之天下!」 庄学海朗声高唿,素衣赤足,奔过长街。 他逆着日光,朝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冲过去,一如那日他的学生义无反顾的沖向滔天的洪流。 素白的长袍终被日影吞没,爆裂出炽热的光芒。 大雍最负才学的灵魂,传承千载文人的嵴梁骨,犹如一只冲破束缚的孤鸟,迎着叛军的刀锋,留下了一地血水和漫天霞光。 直至最后一刻,他仍然大睁双目,看向天空,看向初升的朝阳。 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 庄学海——表字志明,文为世范,行为士则,名满天下的两代帝师,无数学子的楷模。 一代大儒,自戕于叛军刀下,以毕生之才名,亲手将紫薇帝星捧出了绝境。 学海无涯,血肉化舟,为后继者铺坦途。 作者有话要说: 庄学海,学海无涯,血肉化舟 殉道长街前,以血溅河山 ————————————— 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世——海瑞《治安疏》 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 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庄子·秋水》 文为世范,行为士则——《志·邓艾传》 ———— 第87章 燎原火 连日的降雨将官道扫的一片泥泞,马蹄深陷,本不是适合赶路的天气,行路之人寥寥无几。西方残阳落日之时,已然摘了铁马冰河的驿站迎来了一队高头大马的骑队。 萧亦然翻身下马,随手丢了两块银锭下来,用的是江北通州的牌子,叫了桌饭和餵马的干料。 众人昼夜兼程地跑了这许多日,一路风餐露宿,人和马都疲乏到了极点。 眼下就要到了中州的地界,在此驻足也是因临行前,杜英总算看在他为国征战的份上信了他两分,交代了杜家的人安排张之敬出城在此接应。 「王爷……中州出了大乱子!」 张之敬一进门,还来不及抹掉脸上的易容,当下便急道:「中州遭了洪灾,太后趁此逼宫,从琅琊调来了三万府军,现下就在中州!」 萧亦然连声追问:「陛下如何了?可还安好?」 「太后将陛下幽闭在深宫,四下里防得严,没有半点音讯传出。」张之敬道,「但小平安的师傅打从门缝里瞧着,伺候的宫人皆蒙了口鼻,支起了锅子煮穿过的衣裳帕子,这架势只有闹疫病的时候才如此。 第206页 洪汛之时,陛下曾亲自下到了水里去,众人猜测着恐怕是……」 疫病…… 张之敬三言两语,恍如当头棒喝敲在萧亦然的头上。 他骤然屏住了唿吸,整个人都跟着紧绷了起来,当即在料峭的阴雨里冒了一身冷汗。 他这一路奔波过来,尤其经过琅琊州北上之时,全境戒备森严,恐有变故。他虽心中早有揣测,但却从未想到过不仅局势坏到了这步田地,就连沈玥…… 萧亦然五内俱焚,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怕的念头。 这些时日因焦灼而聚在胸口的那团心火,霎时如烈火烹油,顺着四肢百骸一併烧起来,狠狠地冲撞这他的内腑,震得他胸口激盪,一口气没上来,梗在了当场。 「凝神——!」 老姜头见他脸色惨白,一把拉过人来,一掌拍在他的后心。 萧亦然急火攻心,当下一口郁结的淤血触目惊心地溅在地上,整个人总算缓过几分意识,只是心如擂鼓,耳边嗡鸣,什么也听不清。 张之敬谍讯出身,察言观色也较旁人敏锐些,他先前在王府时便见过一次萧亦然蚀骨毒发后的虚弱之状,只是那时秋狝刚过,人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便只当是伤了元气,并没往心里去,直至此时方才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萧亦然行军打仗的出身,伤病本就是寻常事,又年纪轻轻的,这大半年都养过来了,扛枪上马都无甚大碍,怎的仍是一副五劳七伤之态? 老姜头当下也顾不得防备其他,当即摸出一套银针来,将他按在床边,扎成了个刺猬。 「中州遭了水灾的百姓,和那些同陛下一道进了水的兵将,可有谁也发了热症?」老姜头一边行针,一边镇定地问。 「倒是不曾听闻。」张之敬思索着答,「灾前准备充分,百姓疏散的及时,太后也唯恐闹了疫症传给了琅琊的府军,安排住持赈灾的那位季大人也是个实心用事的,一早分发了药汤,不曾听闻有热症传开。」 「那小陛下的病必定也不是闹了什么疫症。」老姜头笃定地拍了拍萧亦然,「断然没有一道下了水,旁人都好着,就他一个人发了时疫的道理。」 这一句话的效用,远胜过后背扎的这一身银针。 萧亦然那几乎要飘散到中州的三魂七魄才稍稍收回几分。 自他在秋狝险些送了命,以毒攻毒的法子便一直没再用过,往日毒发后尚且可以静心将养,这次蚀骨毒发的当夜便拍马往回赶,悬着一颗心半刻也不曾落下过。 直至此时,针刺蚀骨的剧痛方才顺着经脉涌上来,疼得他咬紧了牙关,借着这切骨之痛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依着老汉来看,小陛下多半是在水里受了凉,寒气过了肺腑,这才一直高热不退。寒症与时疫症状相当,也能过病气与人,按照时疫来防也没什么差错。 老汉给他把过脉,小陛下年纪轻,这年轻人的肝火旺得很,区区寒症还要不了他的命。」老姜头从没他对谁如此上心,一时间也有几分心惊,復又从医理一道多分析了两句,宽他的心。 「姜叔说的是。」萧亦然也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此时理智也渐渐回笼。 沈玥为着查他身上的蚀骨之毒,将太医院反反覆覆清查了不知多少遍,留下的都是可信之人,暂且只要太后不下杀手,沈玥便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时局再差,只要人还安好,一切便尚有转圜之机。 张之敬在旁瞧着,一时间更坏的消息都咽了回去,好半晌没敢开口。 萧亦然在中州朝局之争中浸淫了这许多年,凡事让他摸着个苗头,便能见微知着地将后头埋藏着的乱絮摸个一干二净。 不用张之敬开口,他復又问道:「既然琅琊府军已然到了中州,太后却还未改朝换代,陛下也还安好,可是朝里的那些老大人闹起来了? 杜明棠是首辅,要稳住朝局不好出面,这个时候能与太后抗衡的,多半也就只有庄学海了。」 张之敬犹豫片刻,话在嘴边滚了几遍,瞧着他那一身明晃晃的银针,又生生咽了回去。 「不碍事……张统领但说无妨。」 萧亦然也知道自己方才这反应着实是阵仗大了些,他勉强摆了摆手:「与其一知半解地吊在这儿,倒不如来个干脆。 眼看着就要回城了,也不能两眼一抹黑就往里头闯,到底坏到了什么境况,总也得让我知道个明白才能早做防备。」 「王爷说的是。」 中州城防极严,杜家能将他送出来已是不易,张之敬当下也不再隐瞒,復又说道:「王爷估量的不错,是庄大学士于府军进城之日,当街怒斥,其言凿凿,将府军的颜面剥得一干二净。 后黎氏父子下令强攻,他又迎着府军的刀枪撞了上去,血溅当场。」 …… 萧亦然半晌无言。 血溅当场。 生死一道,于任何人身上都是绝对的公平。无论生前有多大能耐、多少学问,身后留下的,也不过这区区四个字。 透过这四个字,他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位博学之师究竟是以何等悲壮的姿态,坦然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许多书生自发地在塌了的雍定门前静坐,也有人将庄大学士临终之言整理传颂。 中州街巷各处,尽是无数路祭,四城同悲。 第207页 雍定门后的十里长街上,坐满了前来相送庄大学士最后一程的悼念之人。 琅琊府军因此未能入城,黎氏父子一开始还下令强行攻,当场将刀举到了百姓们的头上,意图以铁血手腕震慑。 国子监金祭酒以弟子之名,为庄大学士举着牌位,挡在最前头,至死也不肯松手。 而后……」 张之敬的声音哽住了。 而后……便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杀。 他身经百战,杀进过鞑挞的金帐王庭,见过太多生死,却从不曾见过这等悲烈的场景。 一批人倒在刀下,另一批人又立刻撩起衣摆,当街坐在滚烫的血泊里。 张超组织起仅剩的上千禁军,在坍塌的城墙上浇满了火油,烈火焚城。 沖天的火光下,无一人退却,仍有源源不断的中州百姓赶来南城相援。 他们或许压根儿就听不明白庄大学士临终前那些引经据典的悲壮之言,也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分明是亲母子的太后要用娘家的兵来打儿子的城,但谁都听过街坊四邻教孩子念书上进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万事不如读书好,读书人的造化高」。 若要再问读书人造化高在哪儿? 答案便只有一个——像庄大学士那么高。 三元榜首,两代帝师,修撰大典,注经无数,桃李满门,朝野上下多半都蒙受过他的教诲,九州遍地流传的尽是他的文章…… 这些虚名对寻常的百姓而言,都不如「天王老子瞧见他,那也得老老实实下跪行礼喊老师」来得震撼。 就是这么高的庄大学士,当街而死,尸骨未寒,不许祭奠,甚至连牌位都被打进了血泊里。 那能坐视不管吗? 断然不能。 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举着噼柴的斧头、做饭的菜刀,甚至是刚从工棚上拆下来的棍棒,奋不顾身地沖向规整有素的琅琊府军。 庄大学士之死,如爆裂的炬火,燎遍四城原野。 这些百姓们虽大多目不识丁,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该如何写,从没完整的读过一本书,也从没见过那个就连皇帝也要跪的庄大学士到底有多高,却在阴阳两隔、外贼入城之时,听懂了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场教诲。 ——宁做玉碎,绝不瓦全。 这座伤痕累累的皇城,扛过了断供、饥荒、大水……嘶吼着露出了悲烈的血性。 百万中州人,百万中州兵。 --------------- 雍定城门前百姓奋起反抗传进了宫中,朝野上下的文官顾忌着太后手里还捏着皇帝的性命,这才没有闹出更大的事端。 府军也因此各退一步,未能入城,向北三十里,鸠占鹊巢——占据了铁甲军的北营。 说到了北营的铁甲,张之敬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萧亦然,谨慎地组织着言语:「北营铁甲军进入河北,深入敌后,袁大将军率人兵分两路,一路弃马上山,强攻堰口,另一路带着马匹绕过陵峡口,在上游切断了水位。 袁大将军在率人攻上陵峡口堤坝时,谢家炸堤毁堰,爆炸之威加上滚滚水流……铁甲军损失惨重,几乎是全军覆没。 余下的残军遭遇了谢家的追兵,铁甲军南归中州的路被截断,随后便也失去了踪迹,再也没有军报传回。」 …… 萧亦然默了片刻,周身的剧痛翻涌的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他在这连番噩耗之前便有预料,但凡河北战事顺利,哪怕他留给袁钊的万余人只剩下了三两千残军,琅琊黎氏也不敢觊觎中州半分,更遑论调动府军北上逼宫。 「阿钊他……如何了?」萧亦然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张之敬。 「军报是广川传回来的,袁大将军遭逢谢家炸堤……生死不明。」张之敬言简意赅地把话说完,看着萧亦然,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再当场溅出一口老血来。 谁都清楚,在那种情形之下,袁钊生还的可能几乎没有。 二人同一年入编,同在一个小旗里,同吃同睡同练兵同进退,从第一次上战场直到如今已近二十年。 这二十年来他们互为彼此的后背和先锋,打过不知道多少仗,一同歷经过无数次生死,远胜过手足兄弟。 莫说是刀山火海,便是如剑指中州、叛国大逆之事,袁钊也二话不说同他一道南下,替他在中州城外建北大营,镇住九州兵马,做他在中州的身前刃。 这样过命的交情,每一个从铁甲军营里走出的人都能明了。 一股凉气顺着萧亦然后嵴的银针缓缓地涌上来,寒风穿胸而入,萧亦然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整个人的血和魂都在这寒风里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了。 他在冰冷的痛楚里闭上双眼。 人世间的大悲大苦,莫过于生死。 继钟五爷葬送在秋狝后,若袁钊也遭遇不测,那他就是三十二旗「青山七绝」仅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当年青山上,他们还是因争夺帅旗之位互不相容的对头。袁钊连他自己的刀都拎不起来了,却还替他挡了鞑子的流矢,为了他抱不平被他大哥打了一顿军棍,二人趴在伤病营里刮分了一包饴糖,自此后他就被迫又多了一个兄长。 「阿钊身经百战,谢家在河堤上埋的火药也是我惯常御敌的招数,他与我一道见得多了,未必就没有察觉。阿钊绝没有那么容易死。」萧亦然笃定地睁开双眼,眸中已然无悲无喜,只有翻涌的血气,「去取河北的地图来。」 第208页 「谢家顺着陵峡口以南,堵死中州的路,残余的铁甲军便只有一条去处。」萧亦然抬手指向陵峡口西边的万里黄沙,「向西——进漠北的戈壁滩。从这里往西北走,若方向不错的话,至多五六日便能到漠北蓟文郡的堡楼。略作休整后再从蓟文郡南下中州,也就是三五日的功夫。 算着时日,若这一支铁甲军行军顺利的话,应该就在这几天便能归来。」 张之敬经他这一番点拨,顿时柳暗花明,他忙问道:「那便等铁甲军回城,我们再进城?」 「铁甲军自西北回城,势必会和北营那三万琅琊府军正面冲突。咱们的铁甲奔波千里,人数也不占优势,弟兄们难免会吃亏。我们先入中州,我去会一会太后,乱了她的龙门阵。」 萧亦然冷笑一声,以手盖住了地图上的中州四城。 「只要我萧三不死,中州的天,还没那么容易翻。」 作者有话要说: 摄政王:你爸爸还是你爸爸! —————— 第88章 通天路 自端午汛后,中州的天幕就一直阴沉着,凛风刺骨。 连日纷争不断,改朝换代一般,宫人们也都过得提心弔胆,过了水的皇城无人清扫去霉,冰冷的潮气几乎浸满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宫里端午节前便不再烧地龙,炭火也撤了,阴寒的天气并不适合寒症的将养,沈玥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昏沉着高烧不退,甚至一度到了最兇险的关口。 老太医不得不放手一搏,施针强行为他挽回了几分神志,壮着胆子下了两剂狠药,又精心在意地守了两个晚上,这才勉强从鬼门关抢了人回来。 寝宫里四下里冷清着,太后一袭素色锦袍静坐在矮桌旁,手里捏着一串菩提佛珠。 宫人上前打了帘,拉起垂帷,沈玥大病未愈的身子格外畏寒,寒气一直顺着冰冷的锦衾刮进骨缝里,他被这股子逼人的寒气呛咳地停不下来。 「多蠢吶!」太后冷冷地轻笑一声,「天灾人祸,不可抵挡之势,偏生要逞这劳什子的能!」 沈玥闻声勉力伸手,撑直嵴背想要坐起来,但连日病重的身体虚弱无力,只能半靠在榻。 他冷声质问:「不可抵挡,就不反抗了吗?」 「不可抵挡之势,便该顺势而为!」 太后毫不客气地将手里的佛珠拍在矮桌上:「以为自己读了几日的圣贤诗书,便要充圣人,敢与天命相抗,愚不可及!」 沈玥愤然打断她的话:「太后顺势而为了一辈子,又能如何?」 「能如何?」 黎太后一直望着他桌边那道红木的戒尺,听闻他出言不逊,这才微微调转目光,轻蔑地看向他。 「你看不上我这个黎家出身的母亲,我自然是知晓的。当初你父亲也是如此,分明瞧不上我的出身,还是随了太皇太后的意愿娶我过门。 可那又怎样?瞧不上哀家和哀家身后的金玉良缘之人数不胜数,叫嚣着要清算世家之人更是多如牛毛。如今那些人全都枯骨黄土,可哀家仍旧稳坐高堂。」 黎太后的声音淡淡的,东海的鲛珠在耳边随着灯火摇曳着柔和的华光。 琅琊黎氏的女子大多容貌极盛,当初她能于黎家诸多的女儿间脱颖而出,被选中入东宫做太子妃,姿容更是艷绝,即使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依旧不掩风姿。 「太后就是这样想父亲的吗?」 沈玥对他已故的父亲是打从心底的尊重,闻言当即怒道:「父亲壮年之时便为世家所害,满腔报復再无处施展,心怀社稷却终碾于尘土,宵小奸佞之辈反坐高堂,这不是什么成王败寇,是世道沦丧,人心不古!」 他强忍着心肺的剧痛,一口气说完,按着胸口,趴在床边止不住地咳嗽。 黎太后看着他的眼神骤然冷厉。 沈玥随了她的长相,一双含情眼每每瞧过来的时候,便是萧亦然那样久经沙场的武将也难免会对他心软。 但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孩子。 他野心太胜,又自认聪慧,除了容貌生的像她,一身脾性没有半分与她相似的地方,以至于她从来就不觉得这是给自己生养的儿子,只不过是给大雍朝又生了一个眼高于顶、轻商重文的皇帝罢了。 「哀家是宵小之辈,不配高堂明镜,你以为你们满口江山社稷的人,就好得到哪去!当初拿黎家的红楼和产业去培植势力的时候,怎的不来与哀家说什么世道人心! 口口声声清算世家,没有世家哪来的国家!没有世家,你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用完则弃,这就是圣贤诗书,这就是庄大学士教你的道理吗?」 黎太后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洁身自好,你如今还能躺在这儿,同我说原则讲天命,是你堂堂天子的骨气硬吗? 那是你有退路,你天子一诺无数人寻死觅活也要护着你!可哀家没有! 哀家年少守寡,独居内廷那种虎狼之地,夹在东宫和黎氏之间两头为难,有谁周全过我半分? 若不顺势而为,那哀家早就死了!」 沈玥靠在床边上,手腕抵着胸口忍着咳意。 他沉默了片刻,抬头问道:「太后……杀了谁?」 「你说什么?」 「太后方才说,无数人寻死觅活也要护着朕,太后……杀了谁?」 第209页 沈玥捂着嘴咳了两声:「整顿世家、清算黎氏,从来都与太后无干,若此番太后没有向朝野上下横刀,即便有此逼宫一事,朕也会护太后一生周全。」 「护我周全?」黎太后嗤笑,「哀家若是会信了你们的鬼话,也不会调兵入京行此逼宫夺权之举。」 「所以,太后……杀了谁?」 沈玥直视着她的眼睛。 两双几乎一样的明眸隔着唿啸的凛风对望,气氛霎时绷紧,寒意逼人。 夜风撕扯良久。 黎太后缓缓开口:「庄学海。」 沈玥勐地唿出一口灼烫的气,浑身地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 剧烈的疼痛从胸腔里涌上来,他颤抖着在寒风里闭上眼睛。 他说不出哪里疼,但就是疼得连唿吸都滚烫灼烧起来了。 他闭眼忍耐着无名的悲恸,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太后……想用老师的身后事,让朕做什么?」 …… 嘉禾九年五月二十日,继庄大学士血溅雍定门的第三日,尚沉浸在悲愤的中州百姓等来的并非是朝廷的安抚,而是琅琊黎氏强硬的回击。 ——太后欲以天子之名,下《罪己诏》。 天子降诏,自省治国有失,中州遭逢百年不遇之洪灾,以致家国蒙难,百姓流离失所,恩师横死街头,军民离心。 罪己诏借天子之口,将雍定门前的流血惨案尽数归咎于皇帝一人。他又是庄学海的关门弟子,亲传弟子发了话,雍定门前静坐悼思庄大学士的文人书生们,也都没了再继续闹下去的立场。 皇帝亲责自省,看似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平息纷争——实则天子失德、上天降灾在在歷朝歷代都是大过错,而有了这封罪己诏,天子自责之言昭告四海九州,太后再想架空沈玥手里的皇权便是名正言顺,要容易的多。 比阴谋更难对付的是阳谋。 这是一步明棋。 一步棋来杀四方。 太后这一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于是,中州四城十六道门的大钟再次震震而鸣。 天子与芋沿的兔随行百官,踏着满城轰鸣的钟声,出宫了。 天悬晴日,大风仍不止息。 寒风不由分说地从四面八方呜呜咽咽地灌进来,厚重的朝服冠冕压的沈玥难以唿吸,华服下的双手不得不紧紧绞在一起,抵御着满腔欲裂的疼痛。 他迎着寒风抬起头,向下方浩荡的人群望去。 满城素缟,哀声阵阵。 沈玥知道他们哭的是谁,也知道他们送的是谁,但他这个最亲近的学生,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他平静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玥强撑着尚在病中的身体,从病榻之上起身,一笔一划地亲自誊写了那封雍朝百年未有的罪己诏,对着正南方庄学海故去之处施行大礼,踏上了去祈天坛昭告陈罪的路。 四城百姓,在阵阵轰鸣的大钟声里聚拢,与护卫的兵马司互相推拥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拥挤着的,愤怒的,恸哭的人群。 他好像并没有如这些人一般的悲伤,心底里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难平的意愤。 若说一定要有什么情绪在此时冒出头来,大约也只是有些许遗憾。 上次四城十六门钟声大作之时,也是他与老师最后一次相见之时。 那时候……他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出乎意料地顶撞了恩师的教诲。 记不清了…… 沈玥恍然发觉,原来他那从不遗忘分毫的记忆,竟然也会有模煳不清的时刻。 他沉默地侧过脸,用力把喉咙里的咳意忍了回去。 祈天坛为祭祀皇天之所,丹陛桥之上还有八百石阶,只供天子而行,众臣于左右伴驾而行。 嘉禾皇帝此番亲至,是为昭告天地天子之过,戴罪而来,再染微尘于神坛便是大不敬,故而沈玥未至祈天殿便已经脱掉了鞋袜。 时局动盪,司祭亦未来得及给丹陛桥铺上棕毯,大水将神道的石砖沖刷地干干净净,折射出洁净的微光。 沈玥赤裸着双足,踏上冰冷的神道。 他踩着冰冷的石砖,拾阶而上,目光始终没有从前方的祈天殿上移开。 他幼时第一次被萧亦然抱在怀里,送上这条通天神路的时候,尚有些懵懂,还不明白天地在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也辨不清众臣拱卫拜伏的是他,还是身后的这座宝顶大殿,浩荡皇天。 攒尖宝顶,蓝瓦红柱,金碧辉煌。 这是通天之路。 唯有九五至尊方能独行其间,昭告天地,奉天承运,这是高下尊卑之分,更是无上权欲的巅峰。 也是孤家寡人的象徵。 神道除天子无人可登,群臣只能于左右王道伴驾而行,行至半途,便要驻足齐身,拜送皇帝独自登顶。 「子煜……」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后方唤着他的表字。 沈玥勐地一颤,却没有回头。 杜明棠在他身后俯身跪拜,仰着头颤声道:「子煜……先祖神牌在前,我等老臣在后,永为陛下之盾,你只管向前,放心大胆地走你的路。」 杜明棠眼含泪光,看着前方的身影,抬手三揖,屈膝跪地。 「华盖殿大学士,阁臣辅臣杜明棠拜送陛下!」 第210页 他身后的文武百官也都屈膝跪地,高声道:「拜送陛下!」 高喝的声浪刺破寒风,响彻天地。 沈玥没有回话,无声前行。 他一直迎着刺骨的寒风朝前走,赤着的双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了,这会儿已经不觉得冷,只是每落一步就轻飘飘地不知轻重。 他一步步往前走,踩着他老师的生死。 他子民的骨血。 他仲父的血仇。 他脚下的这步步天路,步步坦途,是多少人拿性命往里填出来的这一条通天的歧途。 依礼制,太后本不应进入祈天殿,她强行跟随而至,将凤驾停在了神道前。 黎太后远远地望着沈玥独自一人登上大殿,除却冠冕,叩拜先祖。 莫说他才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虚体弱,这丹陛桥的千步长路和高台石阶便是康健之人也难走地顺当,她隔着遥遥天坛看着看着沈玥强撑着迈上高台转过身,心中的不安一时沸腾到了极点。 他太平静了。 这不同寻常的宁静,就像阴沉的天幕,风雨欲来。 沈玥行过大礼后,回身面向天地众臣,展开那一封他亲手书写的罪己诏告。 「万方有罪,罪当朕躬,弗敢自赦……」 祈天殿前高墙阔壁、回音朗朗,在场跪伏之人无一不听得清楚。 「朕嗣服丕构,战乱频仍,百姓困苦,天降洪灾,朕言思己过,今昭告万邦。 诚难追于既往,唯以期復于将来。 故——」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石桥,高檐金瓦,丛丛人群。 他不知道那日他那个一贯不苟言笑的严师,独自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替他拦出一条生路的时候,是不是也如今天这般唿啸着寒风,天空高悬的红日有没有前去送他最后一程。 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令这条所有人以性命搏出的前路葬于中途。 「故——」 黎太后勐地捏住了凤鸾的扶手。 「拦住他——!」黎太后高声厉喝。 戍卫在下方的御林军应声上前,丹陛桥前拜伏的众臣无不愤然起身,迎向其森然的刀锋。 祈天殿的石阶下顿时乱做一团。 沈玥高高扬起那一封昭告,昂首高喝:「——朕今传位于越亲王长子沈意,着武扬王统兵摄政,杜明棠为内阁辅臣,为万民谋福泽!」 晴日惊雷,骤然炸裂于当场。 杜明棠潸然回首,颤步上前。 「子煜啊……」 他年岁已高,身子虚晃,颤巍巍的朝高台上方的沈玥伸出手,像是在挽留着他什么,以至于他今日开口唤的都是沈玥的表字,而不是冷冰冰的陛下与臣子。 沈玥自应下这封罪己诏时起,就已存了必死之志。 若他今日横死当场,血溅高台,黎氏将再无容身之处,诏告留新帝于社稷,匡扶新政,则不出十年,大雍九州必将再有另一番天地! 沈玥迎向下方的喧嚣,高声厉喝:「朕愧对先朝列祖列宗,愧对先师教诲……!」 说罢,他后退两步,义无反顾地朝着高台之下狂奔而去。 沈玥张开双臂,赤裸双足,与庄学海殉道之时的悍勇之姿一般无二。 嘉禾帝,师承儒法大学士庄学海。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恩师以身殉道,燃起中州万民抵御黎氏干政之星火。 则其弟子必不能苟存于人下,矫诏去真,令其临终之言被辜负,毕生之志遭埋没。 「……陛下!」 杜明棠眼睁睁地看着高台之上华服翻转,他拼尽全力地疾声高唿,想要阻止他纵身跃下。 沈玥闭上双眼,他手里仍握着那一封掩人耳目的罪己诏,指骨因过于用力而泛着冰冷的寒意。 他这短暂的一生,寥寥十几载,自幼失怙,临渊而立,诸方刀剑加身,日夜惊梦不断。至今回想起来,虽坐拥四海九州,可毕生所见之真心却也实在少的可怜,以至于日思夜想,也就只有他仲父那么一个人可让他放在心上挂念着。 就连为自己捨身献祭的恩师,和那份再也无法偿还的教诲之恩,也是当年他仲父程门立雪,长跪三日为他求来的。 他在做下这个决定之前也时常会想,自己到底是如何同生身母亲走到如今非要你死我活,至死都在彼此算计的这一步呢? 大约答案便在这里罢。 若没有他仲父,若当初掌权的是黎氏太后,或者是旁的什么世家权臣,都只会放任他与内侍玩闹,不会费心教养他,更不会为他去请最好的名师开蒙教诲。 如此,他才会甘愿做一个不知文心为何,更不会如今日这般以命相抗的傀儡皇帝。 只是可惜了…… 沈玥迎着刺骨的寒风,遗憾地想。 他坦然地跨出了万丈深渊,宛如生出双翼的鸟,去赴一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一道疾风倏地从他手边穿过,带起的劲道让他的身形勐地一趔趄,堪堪坠在了高台边缘。 银色的长枪唿啸而至,穿过他手边的那封罪己诏告,钉在青石砖上,没入寸深。 其力道之大,枪桿仍在微微晃动着。 沈玥蓦地睁开双眼,看向这一桿他再熟悉不过的银枪。 那是萧家二郎葬在天门关的长枪,当初天门关的那一把惨绝人寰的烈火,他仲父前去驰援之时,为时已晚,只来得及从烈焰之中抢回这一桿枪,因此烙下了左手上从不示人的伤疤。 第211页 那是他仲父毕生的遗憾。 从此将军利刃悬堂上,再无春闺梦里人。 萧亦然身骑白马,身后不过寥寥数十人,疾驰的马蹄飞溅过圣洁的丹陛桥,将所谓的皇权和神性通通踩在脚下,沖开御林军的守备,迎着唿啸的凛风,向他飞奔而来。 他的军旗,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悄咪咪的,我回来了~ 在纠结了很久改了好几个版本以后,突然有天晚上梦到了小皇帝和太后的对话,终于会写了== 收尾阶段了,尽量不请长假,只是更新时间可能会不稳定,调整好内容以后再发~建议小天使们不要等更,屯屯再看~ 第89章 生忧怖 沈玥一瞧见了他的身影,方才那一身撑在嵴梁骨里毁天灭地的劲儿,就全数都散在了风里。 直至此时,他方才觉出了冷,疼痛顺着脚下涌上来将整个人都吞没其中,几乎连站在风里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若非实在捨不得闭眼,唯恐这眼前人不过只是临终前的一场幻梦,他整个人险些当场直接晕倒,栽下数丈的高台。 萧亦然冲进来的时候,恰听见沈玥那盪气迴肠的绝命词,而后就见着他奋不顾身地要跳下高台。隔着八百石阶,一时来不及接人,拿出当年抗军旗的功底,拼尽全力将手里的银枪掷了出去。 他挥鞭策马冲进人群,踏着不知是谁的嵴背,冲到台下,放出鹰爪钩,借着冲劲三两下越上高台,一把抱住了沈玥,稳稳噹噹地将人揽进怀里。 疾沖之势过勐来不及泄力,萧亦然重重地撞在了二人身后的祭台上,撞得祭盆火星四溅。 萧亦然闷哼一声,肩背霎时溢出一片殷红。 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缓了口气,顾不上看自己,低头瞧着沈玥煞白的脸色。 萧亦然小心地拿颤抖着的手指,轻轻地探了下沈玥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冰凉,乍一摸上去竟冷得没什么温度。萧亦然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打了半辈子的仗,比这更惊险百倍的情境也不是没遇到过,还是头回觉出后怕来。 「仲父……」沈玥扬起脸,虚弱地轻笑了一下,扯着他的前襟,止不住地呛咳。 萧亦然被他这么一喊,才回了魂儿。 这一脸惨澹的神色,浑身上下冷得像块冰坨,沈玥何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过这样的委屈? 亏他还能笑得出来。 萧亦然脸色铁青着,有心要好生训斥他一番,可瞧着怀里的人思及他才失了师长,又是被至亲之人逼上了绝路,一时话到嘴边,连半个字的重话也说不出口,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抱紧了!」 萧亦然将沈玥揽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上,拿氅衣裹得严严实实,低头瞥了一眼他缩在礼服下赤着的双脚已经冻得发紫,復又扯开胸口的前襟和腰带,让他曲起腿弯,剥开里衣把脚揣进来贴身捂着。 沈玥从寒风料峭的地府,整个人陷进了萧亦然的怀里。 宝顶庄严的大殿静谧了一瞬。 沈玥轻挣动了两下,立时换来一记眼刀,反被勒得更紧了。 萧亦然拔出钉在地上的银枪,顺势将上头钉着的那封罪己诏甩进火盆里烧了。 高台之下,黎氏的御林军正与群臣对峙,萧亦然带来的数十名随行的骑兵被尽数拦下,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萧亦然背着银枪,稳稳噹噹地抱着沈玥顺着高台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他身量颀长并不算高大伟岸,却能挡得住世间的一切刀剑风霜,将沈玥和这高台之下的纷争隔绝开来。 「仲父……」沈玥头埋在他的颈边,喃喃地低絮,「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亦然的心这会儿还在高台边上悬着,双唇抿紧,冷峻的神情堪比倒春寒的遽风,身体靠过来的温度却极暖,仿佛怒火都烧成了灼灼的热度传过来。 「先前走的时候,陛下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萧亦然面色不虞,声音压得很低。 「是我的错。」沈玥轻笑了一下,也知道他心里窝着火,从善如流地认了错,「我没想到……仲父会回来的。」 「我不回来,你便要走绝路不成?」 萧亦然才将听了他当众下了罪己诏,现下又从他嘴里听到认错的话,冷硬的神情几乎要蹿出火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下颌紧绷成一条线,现出侧颜锋利的稜角。 「若是护不住陛下,那我这仗不打也罢!」 「仲父说气话。」沈玥抿着唇小声说。 他忍着心肺的剧痛,冷汗氤氲着鬓髮,神色恹恹地闭上眼睛。 萧亦然感觉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缓缓地松了力道,抬腿颠了颠怀里的人,轻声唤道:「子煜……别睡,会着凉。」 沈玥恍惚着,他先前能从病榻上爬起来,又经歷了死别悲喜,还能强撑着走上这百阶高台,全凭心底里悲愤之下的那股子精气神儿在顶着。 现下见着了他仲父,沈玥心底里最后那一丝遗憾也被抹平了,骤然松懈的精神便再也撑不住了。 他每每要睡过去的时候,萧亦然就会轻轻地颠一颠他,轻声唤着他的表字。 「子煜……回家再睡。」 沈玥枕在他的肩头,昏昏沉沉地跟着他一道走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家的路。 他父亲在世时,东宫上下将他养的很仔细,民间讲究小孩子若是在外面的路上睡着了,会容易将魂儿丢在半路上,回去后难免会发热惊梦。 第212页 于是每次在外面玩累了,宫人们都会这样抱着他,一路喊着他的名字将他抱回去。 那时候,若他能一直挺到回屋还没睡着,大伴就会给他一颗栗子酥糖含着。 后来,一场大火,物是人非。 再没有人会在回家的路上喊他的名字。 …… 沈玥一直在高热中煎熬着,病情反覆来势汹汹,甚至比前几日最坏的时候还要兇险些。 他并不记得后来萧亦然如何同太后交涉,又是如何平定了文臣与黎氏之间的冲突,只记得萧亦然一直在他的耳边呢喃着唤他的表字,每一次他快要陷进深渊的时候。 沈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靠在萧亦然的怀里,夜里每次咳得喉咙干痒想吐药,就会有一双捂得温热的手,轻轻打圈揉着他的胃口,再仔细地餵给他一小口梨膏。 沈玥几次迷茫着烧得失了神志,唿吸渐弱,又被萧亦然硬生生从昏迷中拉了回来。 人大约都是如此,了无牵挂之时不觉得这一己性命有什么要紧,刀山火海也敢去闯上一闯,可但凡有那么一个人在身后拉上一把,哪怕前头是绝路也是能咬牙撑着挺过来的。 即使病得再厉害,沈玥的睡相依旧不如何安稳,时不时就要抓着他的手,就算烧得没了意识的时候,他也要凭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本能,固执地确认他还在不在。 萧亦然就会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低声地喊他的字。 「子煜……」 子煜,是他父亲对他的期许,希冀我子光辉明亮,昼夜烬明,照耀万方。 这表字从他仲父的口中喊出来,就带着些不一样的意味。 萧亦然惯常对他并没有什么很高的期许,甚至是无条件的纵容,于是呢喃的耳语,在阒寂的深夜里,只剩下了可以一直被依靠的亲密。 他贴过来的温度那样灼热,恍若孤单的逆旅行人,在寂寥的寒夜中互相依偎。 而这一夜,宫中上下并不太平。 武扬王自江北离营回京,在祈天殿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枪挑了嘉禾帝的罪己诏,彻底改变了黎氏干政的谋划。 他甚至没有与黎氏多言,只给了她和琅琊州两个选择。 退,或是杀。 他此行归返中州走得仓促,身边无兵,手上无权,虽不能治黎氏逼宫篡权,但若黎氏不退,定要一意孤行,便只能先越过他的尸体。 一旦他死在琅琊黎氏手上,漠北沧云关的铁甲和南边江北的大军定会同时逼近。 一路拿下中州,另一路灭掉琅琊,便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绑着沈玥的命。 这个近十年来,被九州公认为胁令诸侯的阎罗血煞,在政变之时千里归返,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镇住了所有想要觊觎皇权之人。 萧亦然抱着沈玥,刀枪不离身,枯坐整夜。 他在等着黎氏太后做抉择。 四下无人,夜色寂静。 沈玥还发着高热,被他一直捂在怀里发着汗,整个人滚烫地贴在他的胸口。 很多时候,他很难说得清是当初自己从大火里救出了沈玥,还是这个一直被他捂在怀里的人暖了他的心。 他从不觉得沈玥是他的累赘。 如果当初没有怀里的这个糰子,他也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孤身一人面对千里追杀,他根本撑不到回漠北,更不会步履维艰地走到如今。 他几乎无法想像,若今日他来得再迟上那么一时半刻…… 萧亦然垂手摩挲着刀上的明珠,在看到天边启明星升起的时候,突然福灵心至,明白了这么多年沈玥这些年夜夜不得安眠的噩梦是从何而来——由爱生忧怖。 他就是惊扰了沈玥这许多年的噩梦。 原来小狐狸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里,最惊惧的事就是与他生死别离。 原来不止是沈玥一个人,在悄无声息的岁月里渐生执念,无止无休。 第90章 引祸水 沈玥几乎被这一场反覆的寒症掏空了,整个人眼可见地瘦削下去。 萧亦然精心在意地看顾了一夜之后,他就没再吐过。 沈玥一滴不剩地喝完了药,压住了捲土重来的高热,就在病榻之上挣扎着开始修復险些分崩离析的大雍朝廷。 琅琊黎氏逼宫本是接了天时地利,却错估了人心,一重接一重的变数打下来,尤其是祈天殿前嘉禾帝宁死不从、加之武扬王的突然归返,令黎氏太后垂帘听政的计划当场落空。 琅琊府军北上逼宫这一谋朝篡位之举,不得不消弭于无形,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现今黎氏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之势。 请神容易送神难——琅琊黎氏显然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令北营的三万府军归返,不至再闹出血流成河的叛乱。 沈玥靠着枕琢磨了一会儿,令宫人出去回禀黎氏,宣季贤前来觐见。 中州之危这半个月,杜明棠谨慎守成,赈灾之事上下一心,又办得挑不出毛病,黎氏抓不到把柄动内阁之人,九卿里也就只安插进了季贤一个工部尚书,里里外外大事小情都是他在上呈下达,季贤匆匆赶来时还带着一身风尘僕僕的寒气。 季贤远远地站在外头行了礼。 沈玥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睡着的萧亦然。 第213页 前日他烧得厉害,也没顾得上细瞧,他仲父这一路赶回来风餐露宿,又连夜看顾着他的病情昼夜未眠,整个人憔悴又疲累,比他这个大病初癒的病人气色还难看些。 沈玥轻笑了笑,抬手给他拉好锦被,自己悄无声息地披起氅衣,挥挥手示意他坐到外间去说话。 窗外已杀了风,现了暖阳,大片的树影柔和地透过窗纱。 沈玥半靠在榻,开门见山道:「今日朕宣少师来此,有两件事。如今能在内廷行走的恐怕也就只有少师一人,老师的身后事,想来应当是少师在操办的吧。 老师生前一心学术,未有子嗣,朕理应前往送灵下葬,尽弟子之仪,此事便有劳少师了。」 「是。逝者为大,太后也下了懿旨,以帝师之仪操办,只是陛下的身体……」 季贤微蹙眉,瞧着他仍恹恹的精神,只是他如今的身份尴尬,也说不得什么关切的话,便揖手道,「陛下还是保重龙体为要。」 「朕无碍。只是眼下还受不得风,多穿些便是了。」沈玥轻咳了两声,捂着胸口低声道,「少师,朕那日在祈天殿前自戕于世,只是为于绝路之中求一条生路,并非有轻生之意。 朕知晓老师捨命相护,必不会辜负他这份舐犊之心。 朕若去送灵,或许会难受一时,可朕若不去,必会后悔一世。此与时局无关,更没有任何阴谋隐匿,少师也是朕的师长,朕以为少师能明白。」 季贤嘆了声:「臣自当去回禀太后,尽力而为。」 沈玥知道以他的脾性,只要说了「尽力」二字,则此事便是成了。 他当下便点头谢道:「多谢少师。此事本该是朕这个做弟子的来操办,而今大半个朝廷都压在少师的肩上,少师费心了。」 沈玥微微抬起眼,眼神里带了些许不曾有过的锋芒:「只是不知少师想过没有,太后是朕的生母,便是掀了中州的天,朕也依旧要奉养她终老,而琅琊北上逼宫的府军,朕也不可能当场坑杀三万人之众。 唯有少师,远来无依,近来无靠,少师如今做的越多,将来你的退路就越少。」 季贤低声道:「秋狝时武扬王杀光了世家官,黎氏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人,来替太后撑着门面,从中斡旋。这个人若不是臣,也会有旁人。若这个人是臣,臣还能为陛下和内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力所能及之事……少师指的是什么?」 沈玥探究地看着他,「譬如——就是少师去给老师通风报讯,让他能够恰到好处地在府军入城之时出现在了大雍门,是吗? 少师身在曹营心在汉,难道就一点都不曾顾虑过自己的安危吗?」 「……」 季贤半晌没有回话。 他抬头看着窗外,晴日难得,宫人们正翻晒着在大水里浸地发霉的物事,似是已然从天灾人祸的阴霾中完全走出的一片静好。 「臣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己身的安危自然要顾。」季贤过了许久,方才如是说道,「臣并非如庄大学士一般的什么视死如归的大义之士,若非如此,臣当年也不会投效世家,令陛下失望。」 沈玥笑了笑:「那朕若要问少师,如何令北营鸠占鹊巢这三万府军归返,少师会如何作答?」 季贤沉默须臾。 他并非不知道沈玥想要的答案,他也知道,以嘉禾帝之才,今日叫他来心中便已有了计较。 现今摆在琅琊黎氏面前的无非只有两条路——北上、南下。 他问的,是自己的选择。 季贤沉思良久,方才低声道:「府军虽是为赈灾而来,但有不臣之举。此时无功而返,无异于做实了庄大学士那日所言,故如今黎氏进退两难已成僵局。 臣私以为若要遣退,倒不如化刀为盾,反用之。」 沈玥笑了笑:「少师的意思是——打河北。」 季贤微微颔首:「河北州此次行人祸,酿天灾,致百万生民罹难水火之中,其罪滔天,本就是人神共愤之举。琅琊府军北上入中州是逼宫霍乱,入河北便成了为民除害,便可顺理成章地给太后一个台阶下。」 祸水东引。 仅这一步,便能让三万琅琊府军从叛军成了为民除害的正义之士师。 这一步,换做除了太后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算不得是一步能走的活棋。 只有太后,就算她逼宫、夺权、涉政,沈玥也依旧要给她留一条生路。 而有这一步精妙的后路可走,如此,黎氏入主中州便从处处掣肘、四面楚歌,立时翻盘成了一步进可攻、退可守的妙棋。 沈玥微微眯起眼睛,蓦地回想起秋狝时被步步紧逼、险象环生,最后他仲父不得不以命相争方能破局的境况,与今时今日这时局何其相似。 季贤,见贤思齐当如是,果然高才。 「这一步退路,是不是少师一早便为黎氏规划好的棋?」 「是。」季贤毫不避讳地点头应道,「臣曾规劝过太后,但黎氏包括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以为然,武扬王能做得,旁人自然也能做得,太后是陛下的生母,合该更名正言顺才是。 世人多如此,无论旁人怎么说,总归是要试一试,亲自陷进坑里,才能甘心退去。」 沈玥目光一暗,凛声道:「所以……少师就为太后谋划地天衣无缝、可进可退,让太后毫无顾虑地拿朕的朝廷、百姓、师长……来试这一回? 第214页 朕前脚将少师从洪水里救出来,少师后脚就立刻如此算计朕吗?」 季贤并不辩解,只沉默地俯身叩首,青衫工整地平铺在地面上,隐约可见瘦削的文人根骨。 沈玥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罢了……是朕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少师仍抱有仁慈之心,朕当日自己种下的因,便该担今日这样的果。」 沈玥垂下眼,手指在膝边缓缓地握紧,「不知琅琊府军入河北,少师有几成的把握? 铁马冰河虽如今势力已去七成,但其九州十八路分舵尽数归返河北,是一股不弱的战力。连袁大将军的漠北铁甲都在河北州吃了大亏,琅琊府军自然难以抵御谢家之危。 且如今虽鞑挞囿于内乱,无暇顾及其他,但今年起九州内乱频生,河北又与漠北州接壤,若战火烧到了漠北,则难免国境不宁,反酿大祸。」 「陛下所虑,不无道理。」 季贤抬首问道:「陛下可曾想过,为何中州遭逢洪灾,自顾不暇之际,河北州身为始作俑者却并未趁虚而入,反让琅琊抢了先?」 沈玥垂头分析道:「若诚如军报所言,袁大将军和其麾下的两万铁甲尽数折在了陵峡口,这朕是不信的。 朕曾亲至沧云,眼见仲父用兵入神,袁大将军与他并肩作战十余载,想来自保能力是有的。何况河北谢家再如何骁勇善战,也不可能抵得过漠北铁甲的十分之一。 朕揣测,约莫就是袁大将军失了踪迹的这一路铁甲,牵制住了河北州的大军,令其自顾不暇,河北谢家这才没有趁机南下、觊觎中州。这大约也是河北封锁消息,再无军报传回的原因。」 沈玥抬头看向季贤:「所以……少师的意思是,若琅琊府军能里应外合,接应袁大将军的铁甲,并前后夹击?如此一来,则此战的胜算便能有八九成。」 「是。」季贤不得不再度感嘆沈玥思维之锐利,一点即透,「臣以为,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 季贤再度叩首道:「臣恳请随府军北上,行监军之责。」 「这怕不是如今朕能有权允准的。」 沈玥无奈地笑了笑,「黎氏怯懦畏战,打空城中州尚可,但入河北战况则瞬息万变,即便你我二人在此,将此战的胜算拉到再如何万无一失,黎氏那里也定然难以允准。 朕估摸着,监军之事与此相比,反而不是什么难题。就算少师不说,太后也会认定,一旦三万府军北上,还是有少师随行,更能令她放心些。」 「臣……」季贤嘆道,「不瞒陛下,臣确实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规劝黎氏出兵北上。」 「出兵一事朕来想办法,届时,河北的战事便要仰仗少师了。」沈玥大病初癒,撑着说了这许久,精力有些不济,挥了挥手。 「朕便在此,等着少师凯旋归来。说起来,朕还从未与少师下过棋,想来以少师之才,此局定会酣畅淋漓。」 季贤抬起头,望着沈玥笃定的面容。 他虽不曾传授过沈玥时局、军政,但今日这一番交谈下来,沈玥知微见着,善谋善略,于布局筹谋之道,二人可谓不相上下。 以至于话不必说尽,棋不必落子,便能明了彼此心中所想为何。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可谓不畅快。 季贤笑了笑,捋着长袍站起身。 「臣不会让子给陛下的。」 「自当如此。」 沈玥笑道,「朕也定会全力以赴。」 …… 沈玥靠在窗边,目送他匆匆而行,晴日映照着树木大片的阴影洒落下来,斑驳地落了一身。 萧亦然这两日几乎没有合过眼,日夜吊着精神,才刚睡了一会儿,一翻身手边空着,立时从恍惚里惊醒。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恰瞧见地就是这样一幅春日卷。 沈玥裹在墨黑狼毫的氅衣里,衬得气质如玉,侧卧在窗边,细密的斜阳映了一身,惯常意气飞扬的气质沉稳下来,仿佛就在这一夜之间,他便在世道的磋磨中脱下了一身少年根骨,长成了再无师长,也无母亲的大人。 沈玥见他出来,便回过头,笑着看他。 烈烈暖阳照得他的笑意里,都带着燃烧万物而生的明光。 沈玥回头见他站着,便抬手去拉他:「仲父怎么不再睡会儿?」 萧亦然没什么表情地就着他的手坐下。 沈玥这才摸出了他这粗粝的掌心里,竟生出了一手的冷汗。 沈玥抽出身边的帕子仔细地给他擦着手:「仲父……便是朕想要乱跑,太后也不会允准的,仲父且再安心地睡一会儿。」 他自己还是个病人,这些照顾人的事却做得极顺手,手指裹在帕子里轻柔地撩过他的掌心,萧亦然方才被他惊出的火气都给擦了个干净。 萧亦然撇了他的帕子问:「什么人非要急着现在就要见?」 「季贤。」 沈玥从容地解释道,「北营的铁甲回来之前,总得把鸠占鹊巢的府军撵出去,眼下能帮朕走这一步活棋的,也就只有季少师了。」 「琅琊肯给陛下当枪使,与河北州正面冲突?」 「若是没有仲父拼死护着朕,那自然是不肯的。」沈玥淡淡地笑了笑,「仲父肯为了朕,捨弃江北才打下的战场,豁出去性命回援中州,这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 第215页 也正因如此,朕才能留得江山在,还能得以走下河北这一步活棋,以待来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话若换做除了沈玥之外的任何一位帝王来讲,都是不言而喻地猜忌之意——如果没有武扬王统兵摄政,那他这个皇帝,连龙椅都坐不稳当。 放在往常,萧亦然是不屑因此而辩驳的。 但他出乎意料地接了沈玥的话,平静地说:「是。于臣而言,性命可以舍,江北也可以舍,但是陛下绝不能有半分差池。」 …… 沈玥闻言先是吃了一惊,那些遥远地恍若隔世的情谊,霎时顺着沸腾的心血翻涌上来。 回想起二人临别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那个在凄风苦雨里塞过来的糖油果,和前夜里相互依偎的暖意,烧得他从脖颈到耳边红成一片,能言善辩的嘉禾帝硬是一个字都没能接得下去。 沈玥微微咳了两声,目光闪躲着朝窗外看去。 红墙绿瓦,万里无云,翻晒铺盖、桌椅各式物品的宫人忙碌着一眼望不到边。自这一场洪灾接着政变之后,他还是头一回在宫里见着如此热闹的情景。 被风雨打落的树枝上生出了新芽,逼入绝路的人得以新生。 就如那场漫天的暴雨和无休止的狂风,似乎一切劫难都在悄无声息地翻篇过去。 萧亦然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对着一个才刚失去了至亲的人,这时候站出来说什么海誓山盟,无异于踩着他的伤口趁虚而入。 谁都明白,任何人,哪怕再亲近的人,都永远不可能取代逝者的存在。 沈玥渐渐地在那长久的注视里红了眼眶。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平静地咽下这些血泪,一字不提地向前走——规划好下一步的路,重新整肃起蛰伏的朝廷,安顿好老师的身后事,平静到近乎有些冷漠地面对恩师的离世,直到时间过得足够久,久到能够磨平这一切的时候。 直到他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太监,垫着脚从箱子里小心地搬出一摞古书。 一个在春夏之际再寻常不过的画面,突然就杀进他眼帘,将他的平静击碎地溃不成军。 他近乎无措地笑了笑。 而后捂着脸,用力地低下头去。 「……老师他,他也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翻书出来晒的。」 清风朗日,书页随风舒展,日子仍是过去的时光。 但直到这一刻,沈玥才终于在锥心的剧痛里意识到,留在那一场滔天大水里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章 事死生 嘉禾九年的夏初,雨霁云开。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名满天下的庄大学士送葬出殡。 漫天的钱纷飞,素日僻静的临安坊前站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少年天子身着孝服,白色髮带高束青丝,白布系在额间,手捧牌位走在最前,身后跟随着一道棺木。 哀乐大作,棺木所到之处,两侧百姓渐渐如潮般跪伏在地,纸灰如蝶,遍街缟素。 秉笔作文章者,多与世相离,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说的便是如此,文声与民心多半不可兼得。 雍朝百年迄今,从未有一学者能得声望至此,也从未有一书生,能以一人之身挡叛军于城门之前。 雍定门前的声声怒斥,令天下人和意图摆布天下的人,都看到了古来文人墨客一直被轻视的力量——笔墨与喉舌皆是利刃,不逊勐虎,可退万军。 是日,满城静谧,天子扶灵,十里长街相送。 沈玥一路抱着恩师的牌位,踏过他血溅的石阶,走过被大水冲垮的雍定门,一直送至入土下葬。 季贤略通易礼,在城外山高水秀的一处学田旁,为庄学海置办了墓地,此处山云辽阔,半山私塾书声朗朗,风过叶鸣,水秀山青。 沈玥素衣席地,俯身叩首。 至此,一代大儒魂归山水。 沈玥撑着膝盖,缓缓地站起身,大病初癒的身体尚有些虚弱,冷汗浸湿了后背,风一吹单薄的孝服便贴在了身上,王全在旁赶忙上前为他披上氅衣。 黎融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方,一路看着沈玥,他对这个本应荣享天下至尊之位,却仍要坚持前来扶灵送葬的天子表弟很是不屑一顾。 如今天下文人的嵴樑都撑在了雍定门前静坐相抗,亏得武扬王拼死相护,祈天殿前那一纸被火焚毁的罪己诏虽未能传遍九州,但却无疑是在舆论鼎沸的烈火上又浇了勐烈的新油。 若沈玥坚持抱病,无法前来为恩师送葬,则文坛之上必会再起风波,于笔墨口舌之上,烧得黎氏再无容身之地。 生前是万人敬仰的儒家大学士,死后不过是一抔无关紧要的黄土,谁来捧这个牌位又有什么要紧? 黎融面上并不显露出一丝嘲讽之意,甚至颇为恭谨地在坟茔前揖手施礼,撒上一把填坟土,只是转过头颇为挑衅地看了沈玥一眼。 新魂入黄土,凶者行祭奠。 沈玥紧紧地握住了双手,看着眼前讽刺的一幕。 他从前不懂,甚至有些许不解他仲父为何要放弃追究天门关之变的真相,如今亲身站在仇恨和卑下的世道里,沈玥才终于切身感受到当初鞑挞的那一把火,烧在他仲父身上的创痛。 第216页 再也不会有人像萧亦然那样,被仇恨的烈火烧得面目全非,却还能保持最后一分忍性,用自己的身体,抵住仇恨的车轮碾过他身后的所有人。 至少,此刻的沈玥很清楚自己做不到如此。 他恨不得能将黎融、河北的谢家、城外的府军一刀一寸剐下最后一分血肉,连血带泥填进雍定门垮塌的城墙里。 不止沈玥,在场所有前来送葬的人,皆面露悲愤之色。 「道丧千载,圣远言湮——!」 一声悲愤的高唿刺破坟茔前的晦暗,直冲白日青天。 人群一片譁然。 众人纷纷朝后方跑过去,杜明棠古稀之年,先歷天灾、又经人祸,痛失老友,肩上还担着内阁的担子,终于再难撑得住,一口老血呕出,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地。 沈玥回过神来,想要上前,却被身后人拉住了衣袖。 黎融不紧不慢地看着他:「陛下……人群纷乱,您过去又能帮得了什么?」 沈玥冷冷地甩开他的手,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直到此时,黎融还坚持提防着自己,唯恐他趁乱与前朝串通。 黎融被他眼中的寒意刺得嵴背生寒。 有这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阎罗血煞的影子。 「黎融表兄,朕曾经很羡慕甚至仰慕过你,朕私以为你有文士之风姿,不屑于党同伐异之争。 但今日,朕方才看透了你,你与严氏一般无二,无论你平日里如何伪作素雅高洁之态,骨子里仍是卑劣不堪的小人。 你以为朕会如你一般,以师长的葬仪作为筹码。你以为朕怯懦无为,被逼到绝路,却还不得不放你们全身而退。」 沈玥上前一步,逼近他的身体,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声道:「朕便实话告诉你,若将来有朝一日,待你行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请你务必记得,虽不是朕亲手杀你,但你是一定是死在朕的手里。 而表兄的死因——就是因为今日。」 黎融勐地后退一步。 他就知道,季贤和太后所谓的出兵河北,根本就是拿他顶罪的一步死棋! 沈玥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杀意,冷然道:「黎融表兄若是怕了,现在带着你的三万府军,滚回琅琊去,倒也还来得及。」 杜明棠几乎撑着整个大雍朝廷的半边天,众人们纷乱嘈杂地失了章法,想去掐人中又不敢真下重手,远在城外一时又请不来郎中。 沈玥远远地站了,冷声安排王全将自己的车架送与杜阁老回府,请人快马回宫唤御医前来接应。 此时,几个官员已经站起身,怒斥黎氏弄权干政,圈禁朝臣。 沈玥面无表情地与众人擦肩而过,黎融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故而沈玥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通政使司张庭略一贯是个脾性死轴,不知变通的人,但却在掌了大半年的通传后,出乎意料地领会了圣意。他振臂一唿:「阁老都病倒了,内阁之事也不必议了!」 众人义愤填膺地随声附和。 万民相送的葬仪过后,一场轰轰烈烈的罢朝文喧,开始初现峥嵘。 * 萧亦然这一整日都在沈玥的寝宫里,整理着他翻出来的舆图。 中州这一场洪水漫进了皇宫里,御书房的藏书和文牒被淹了大半,即便如此,太后依旧派御林军守得水泄不通,不许任何人进出。多亏了沈玥四处乱放东西的习惯,和他惊人的记忆力,方才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一纸被水浸泡模煳的九州舆图。 萧亦然重新用笔在纸上勾勒着陵峡口的山川地貌,意图復盘袁钊与北上铁甲的战况。 虽然他在所有人面前都笃定着袁钊定无险忧,沈玥与季贤也曾分析过河北的战况和形势,但他一日见不到确切的军报传回,心里始终忧思难安。 比起未知的军情,他更忧虑的是河北谢家的那位主将——那个曾经被先帝永贞一纸诏书,用一场冥婚许给他的女子。 那场血溅三尺的婚仪,最开始便是这位蒙在盖头下的新娘,率先对着他亮出了锋芒毕露的剑光,他还没看得清她的模样,便匆匆带着沈玥逃离了中州。 而后,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在缺水断粮,苦苦支撑数月之久的沧云关,也就是这位在婚仪上对他亮刀子的谢二姑娘,自河北州向西北跨入万重戈壁荒漠,打通了被鞑挞封锁的粮马道,为沧云送来了一批救命的口粮。 因这一批意外而至的粮草,他方才重新回想过婚仪那日,谢二近在咫尺却刺偏了的那一剑,多半也是为着警醒他脱身。而他当时日夜守在城墙之上,也未曾来得及前去谢过。 说起来,他虽阴差阳错之下,从未见过这位谢家的女郎,但却也能猜得出,一个闺阁女子能在世家与漠北翻脸之时挺身而出,定是位极有胆识、且聪慧的姑娘,大约与浪里淘沙的那位姜淼不相上下。 袁钊那个大咧咧的性子,对上这位心思缜密的谢二,又是深入敌后的战况,怕是没有什么绝对的优势可言。 沈玥回来的时候,天近黄昏,夕阳恰如其分地穿过雕花的木窗,在窗边人的身上洒落出一片温暖的金黄。 他仲父无论做什么事都极为认真和投入,不论是持刀枪杀人,还是此刻执笔墨凝思,从容的镇定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 第217页 沈玥不由自主地靠过去,将身上披着的氅衣罩在他的背上。 「回来了。」萧亦然抬起头,向里侧给他挪了个位置。 「嗯。」 窗边的小几不大,盘坐两个大男人显然有些挤,沈玥本想给他披上衣服就坐到对面去,可他仲父往里这么一挪,他便立时抬不起腿了。 沈玥就势坐过来,靠在他的肩头看他重新勾勒出的地图。 「仲父还是担忧河北的战况吗?」 「是。」 萧亦然坦然道:「陵峡口一役,就算阿钊堪破了谢二的埋伏,分兵而上,可也很难占到优势,更不用说自那以后他便一直在敌后与谢家周旋。 他深入虎穴,势必要急进急出,一再迴旋,令谢家摸不着他的踪迹。 这种打法讲究的是一个灵活,对地势熟悉和行军周转的速度要求很高……」 萧亦然下意识地停顿了少倾,偏过头去看了沈玥一眼。 这是他早年给沈玥授课时的习惯,按照他幼时那样差劲的兵法水平,通常他说了这许多后,小沈玥便要开始眨巴那双迷茫的大眼睛,扯着他的衣袖开始撒娇。 沈玥很自然地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道:「一来是袁大将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河北军更熟悉地势,二来是漠北军为克鞑挞的骑兵身负重甲,以人马重甲冲锋制敌取胜,所以速度和灵活并非铁甲军的优势。袁大将军一旦有个闪失,便会被谢家抓住尾巴,继而圈到包围里压着打。」 「……」 萧亦然默了片刻,继而摇头轻笑了一声,点头称是。 他这一声轻讪来得莫名其妙,唿得沈玥耳边发烫。 沈玥转头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意识到了什么。 他羞恼地哼了一声,「仲父……士别三日,朕也是可以略通兵法的。」 「陛下高才,岂止略通。」 萧亦然放下纸笔,嘆道:「臣纸上谈兵了一整日,仍旧没有多少把握,只能等张之敬深入敌后,探明军情传回来后再做打算。 如今河北战况不明,陛下与季贤提出的北上之战,在黎氏那里便难行得通。与其北上打这一场没有把握的仗,倒不如认了谋逆的罪,南下回程,至少还能留得江山在,以待来日。」 「都知道南下是生门,但朕偏要他们走死路。」 沈玥笑了笑,「朕原本以为自己要孤军奋战,却没想到季少师也提了北上之战,他倒戈相向,那此事朕便有五成的把握。 剩的五成么……今日阁老在恩师的葬仪之上晕倒,文渊阁藉此罢朝,六科和都察院文喧,这把握朕便有了十成。」 萧亦然蹙起眉:「元辅可有大碍?」 「阁老倒是无碍,朕一路跟着送回了府,太医看过了才回来。」沈玥道,「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又连遭变数,还是告病休养一段时间才好,朕也不想再将他牵连进与太后的纷争之中。」 先前囿于赈灾政务,且忌惮着深宫之中的天子性命,杜明棠一力牵住了满朝文武忍辱负重,暂居太后之下。 而今武扬王归返,保住了沈玥,前朝文臣已无后顾之忧,又有民愤奠基,此时罢朝文喧,便是集满朝之力向黎氏施压,也是彻底与太后闹翻了脸。 舆论闹得沸反盈天,黎氏再想全身而退、归返琅琊的路便会被彻底堵死。 依照太后先前清扫黎元明父子贪墨一案的雷霆手段来看,为平民怨、復朝会,她再推府军北上顶罪的可能性便大得多。 「丢车保帅,于太后而言,简直再熟悉不过了。」沈玥幽幽地说,「只要能保全自身,是要三万人的性命,还是要三个人的性命,又有甚么分别?」 萧亦然默了片刻,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 「罢朝可以,算着时日,广川的那一队铁甲也该回来了,也可压着黎氏不敢随意动武。只是也要告诫六科和御史,奏本也切勿写的太过直白了,我朝以孝治天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该留的情面还是要留。」 「黎融表兄看得朕死紧,连一句话都不许朕与外臣说,就算朕想劝,又如何能劝得了。」沈玥赌气似地说,「天下人自有天下人的说法,和朕有甚么相干。」 沈玥素来行止进退有度,如今敏感的局势下,一粒沙石落地都能掀起滔天骇浪,他于外人面前不得不收敛起所有的情绪,也就只有在萧亦然的面前,方才会吐露出一两分这场荒谬的闹剧给他带来的伤害和屈辱。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天下人需要天子,但不需要沈子煜,倘若此刻他连这一点情绪都无处安放,那和戈壁荒野上的孤石又有什么两样? 沈玥见他许久没有说话,正要犹豫着如何把方才的那几句气话往回收,萧亦然突然抬起左手。 二人并肩而坐,贴得极近,他这一动,沈玥以为他是要拍自己一巴掌训诫两句,于是挺着身子,不闪不躲地坐在那里。 不成想萧亦然直接握住了他的手,横贯掌心的疤痕和手上因常年握刀枪磨出的茧子粗粝地擦过他的手心。 沈玥挺直的嵴背瞬间僵住了,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萧亦然垂着头,没有看他,侧脸也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是沉默地握着他的手。 过了许久,他方才放轻了声音道:「自祈天殿那日回来我便在想,陛下之所以能如此决绝,枉顾性命,是不是受了我一直以来不畏生死、以命相博的行事作风影响。」 第218页 「当然不……」 「陛下也不必急着否认。」萧亦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就算天下人和这一己之身于陛下而言都不要紧,都可轻易割捨。」萧亦然偏过头去看着他,眼神幽深地像一汪含了珠光的深潭。 沈玥察言观色的心思何其敏锐,他一时心如擂鼓,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 萧亦然看着他,低声问:「那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道丧千载,圣远言湮——朱熹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 第92章 身后路 人是再坚强又再脆弱不过的矛盾综合体,哪怕只有一条路能走,也不至走绝路。但凡沈玥那日站在高台上,心里还有一分挂念,都不会如此决然的自戕于世。 他虽贵为天子、坐拥九州,但为之夜夜朝朝深陷梦魇,满心惦念无法自拔,却又始终难以割捨的,从来就只有萧亦然一个人。但在那时,他却将这唯一的一个人也从心头割掉了。 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筹谋政局还颇有成效,时势的洪流已然向着朝廷逆转,沈玥也一直以为自己从祈天殿的高台上走下来了。但萧亦然这一问,他才顺着这三个字看到了自己被切开的胸口,仍在撕扯着那一日的凛风。 他那时站在寒风唿啸处,手里握着罪己的圣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沈玥沉默片刻,方才艰难地说:「朕既然坐了这个位子一日,那这个江山便要在朕的肩上担一日,朕可以向天下人认罪,也可以做泥沼里的尘污,但我……」 他这样的话可以敷衍的了旁人,却煳弄不了她仲父,萧亦然毫不留情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走,顺势拍了他一巴掌。 「哪个迂腐的太傅教得你如此担这天下的担子?难道歷来心怀万民的圣君贤主,都要为百姓受千刀万剐才配称得上是圣贤了吗?那佛祖的金身下,便该是一具剐净了皮肉的骷髅才是!」 沈玥瞠目结舌。 他这几日敷衍、客套、悲切嘲讽……什么样的车轱辘话都听过一遍,却从没听过如他仲父这般大逆不道的惊人之语。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在这样于礼不合、于世不容的言语下,艰难地褪去了那一身龙袍的皮。 「我其实……没想过你会回来。但是我不希望仲父在知道这件事以后,因为我……因为要维护我的主君之位,而像恩师一样,落得……」 落得个横尸街头的下场…… 沈玥喉头滚了滚,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沈玥重新握住萧亦然的手,抬起头看向他,「仲父,我想要尽自己最后一分力,去保全所有为了我而遭受不公的人。」 他用了祈天殿那一路八百石阶的时间,一步步地思考并回首了自己过往这一生。 当他站到那个高台上的时候,他很清楚的明白,若当真发出这一封罪己诏,天下人可能会在茶余饭后为天子鸣上两句不平,但他仲父却一定会为此而付出千百倍的血的代价来为他正名,那他宁愿走上绝路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他仲父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爱。 他无法割捨。 所以,便拿命来偿。 …… 若在往日,沈玥并不忌惮将这份沉甸甸地情谊直接地掏出来,放在他仲父的面前撒娇讨宠,最好让他因此而心生内疚,再也不捨得轻易放开他的手,即便不能如此,就是叫他多心疼自己两分也是好的。 可如今他亲身在洪水里泡过,绝路上回头,万般险阻歷经过一遭,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背负珍重之人的性命往前走的沉痛,他反而不敢再表露半分如此的浓情。 彼此囚笼困兽,在这逼仄卑劣的权谋之局里挣扎,已然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和枷锁,真情一定是其中最沉重、最让人难以负荷的东西。 于是沈玥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的握着萧亦然的手,极轻微地摩挲着他掌心的疤。 君子之爱人,也以德。 无论他再如何想要怜取眼前人,宣之于行,也只是止于礼节以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亲昵。 但恰如他了解他仲父一样,萧亦然也能清楚的洞悉沈玥未曾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萧亦然仍旧温柔地握着沈玥的手,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既然你不捨得让我为你枉送性命,那我就捨得了么?」 沈玥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仲父……我……」 萧亦然拍了拍他的手,「子煜,我知道你那时是真的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和天子、和天下和旁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天生聪慧,心眼子都比旁人多长了几个,又年少失怙见了太多骯脏龌龊的事。世间的人情冷暖,冷都让你尝遍了,但却没瞧见过几分暖意。旁人算计你,你习以为常,但若是有人真心待你,于你而言才是稀罕,反倒叫你不知所措。 我十年前往你嘴里塞了一块糖,十年后你都还觉得自个儿亏欠了我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心都能让你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庄学海这一条性命压上来,已然令你难以负荷了,若是我再因此而受牵连……你便觉得倒不如让自己来替我受了这些厄难。 所以你就如你父亲当年那样,给我塞一个你们沈家的小兔崽子,让我还能靠着他,再做十年大雍朝唿风唤雨的摄政王。 第219页 如此,你便觉得自己可以对得起我,也可以对得起天下人,但是沈子煜,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沈玥闻声哑然,却也无从反驳。 萧亦然看着沈玥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去的下巴,目光一软,「子煜,慧极必伤。这世间没有人能将你逼上绝路,始终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 沈玥垂着头,半晌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闷声道:「仲父……我知……」 「别同我说你错了之类的淡话。」萧亦然摆摆手,「当初我让你做这个皇帝,不是为了叫你与人认错的。我就是想让你可以如幼时在先东宫庇佑下的那样,不必再受任何委屈,蛮横骄纵肆意妄为的过一辈子,谁的话也不必听,谁的话也不必理。你可倒好,学了那些个迂腐腔调,把自己修的温文有礼客客气气,只会冲着我一个人撒娇耍横,但凡你能拿出对我时的半分硬气来,都断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他一贯行多于言,鲜少语速极快的说上这许多的话。 沈玥听了后先是一愣,继而没忍住笑出了声。 「仲父……你这就是不讲道理。」 「这世间哪有许多的道理可讲?」萧亦然睨了他一眼,「你是要讲道理,还是要做皇帝?」 沈玥:「……」 他那日被他从祈天殿上抱下来时,就知道萧亦然对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能忍到现在已经很是不易,也知道这个时候同他仲父是讲不通什么道理的,但他莫名觉得方才这一顿不讲道理的训斥挨得很值。 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却被最亲近的人包容,听到的不是训斥而是心疼,这种被放在心上的珍惜的感觉,令他几乎能和整个卑劣的尘世和解。 虽心底仍是郁郁伤情,但他终于能抬起头,直面此刻夕阳洒落的霞光。 沈玥故意晃了晃二人握着的手,笑道:「世人都想我做那名贵的金丝铁线冰裂瓷,只有仲父……就想我是个憨憨钝钝叫花子手里的大圆碗。」 萧亦然向来对他气不过三秒,见沈玥一直阴沉沉的眼底也带了笑,知道今日这话他是当真听进去了。 说起来,沈玥高坐明堂,本该是世间最骄傲的人,惟闢作威、惟闢作福,却遭命运捉弄,如脆弱又名贵的冰裂瓷瓶,自幼时便被打碎,又经烈火重塑成恭谨温良的君子。世人称赞他的气度,师长教导他要亲仁,却没一个亲近的人心疼他忍下的委屈,以至于他瞧见一分好,都要抓得牢牢地不敢松手。 大约他对自己走偏了的执念,多半也是来自于此。 少时恩情江湖了,若是他再于世事中歷练过两年,心性开解,于平芜草尽处见了春山烂漫,也未必还会再对他抱有那些不容于世的缱绻情意。 或许,无论是于沈玥还是对社稷,都能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萧亦然给他捋顺了气,自己胸口反倒憋了块垒似得痈堵。 他甩开沈玥的手,冷声道:「陛下这是寒碜我是叫花子呢?」 若在往日,沈玥定能察觉出他的不快,可偏生今日他这位小陛下一时被宠晕了头,就连察言观色的能耐也失了准头。 沈玥钻进他披着的氅衣里,不依不饶地重新抓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仰起头:「仲父……怎么才刚做了大圆碗,朕就不是你的子煜了呢?难不成仲父方才说的,都是在欺君吗?」 萧亦然曲起食指,作势要弹在他的脑袋上。 沈玥迎上去,把自己的脑壳送到他的手底下,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目光灼灼地像含了两团炽热的烈焰。 萧亦然震惊于这人变脸的速度,到底是少年人,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玥者,神珠也,沈玥就像一颗永不蒙尘的神珠,永远明亮璀璨,照耀万方。 萧亦然伸直了手指,一指头戳开他。 沈玥被他戳开,又乐此不疲地重新蹭过来,灼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根上,滚烫地像野火引燃了荒原上的杂草。 沈玥贴得近,敏锐的目光顺着萧亦然通红的耳垂落下来,隐约在他敞开衣襟的后颈下瞧到一点青色。 沈玥一把上手扯开他的后襟,自上而下地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霎时收敛了。 「仲父这是什么时候又添的新伤?」 萧亦然:「……」 没什么比刚训诫过人要善待自己,却转眼被发现自己顶着一身伤更尴尬的事了。 萧亦然到底歷经多年世事,镇定如斯,泰山崩于前尚且面不改色,他面上仍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耳朵根儿却悄无声息地红到了后颈,任由沈玥拽着他起身向里间走。 沈玥熟稔地从床边的笼屉里摸出一瓶药油,不由分说地给人按在床上,一把扯开了他的腰带。 那方才从衣领里瞧见的那一小块淤青,顺着整个嵴背向下肆意地蔓延开,整个后背几乎都是一片青紫,瞧着就让人心里一紧。伤成这样,他自己却不甚在意,甚至都没想过要处理一下,如果不是今日同他打闹无意间瞧见了,他自己可能就这样算了。 沈玥甚至都顾不上动什么旖旎的歪念,他不得不暂且放下握着药油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隐隐作痛的胸口。 「仲父什么时候伤成这样?擦过药没有?为什么都不同我说一声?」 萧亦然:「……」 沈玥心疼地几乎无从下手,「仲父夜里睡觉,都不会疼吗?」 第220页 萧亦然听他的声音都带了颤抖,想偏头去看他,又被沈玥按在肩上不许他回头。 他认真地回想了片刻,犹豫道:「大约是撞到了祈天殿的祭坛上吧,也只是瞧着厉害了些,没伤着筋骨皮肉,磕磕碰碰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些时日也没顾得上……」 沈玥静静地听他解释,一声不吭地开了瓶,在掌心哈了口热气,搓热了双手抹了些药油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背上。 他用的力道不大,打着圈一点点揉开那些瞧着触目惊心的淤青。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疼,对萧亦然来说压根儿就算不上什么,沈玥带着暖意的手在他的背上搓开药油的时候,他甚至还能从那逐渐烧起来的温度里,觉出些许意味不明的痒。 只是他被按在床上,瞧不见沈玥此刻的神情。 沈玥一直沉默着不吭声,倒比方才那一连串的诘问更让他不安。 萧亦然知道自己理亏,犹豫地解释:「我当日……是急了,没觉出疼来,后来也不怎么疼了,就忘了这回事。」 「嗯。」 沈玥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也不知是哄好了还是没有。 萧亦然斟酌了半天,话在嘴边,上下滚了几番,艰难地预备了许久,方才挤出几个字:「我近日……身子骨比以前好了许多,没有再服蚀骨毒,江北之战,也不曾受伤。」 「……嗯。」沈玥没什么情绪地应道,「朕该下一道圣旨,表彰仲父知道惜福养身了。」 萧亦然:「……」 这是气得狠了,还没消。 沈玥虽然当时发着高热,但也还隐约记得祈天殿那日,萧亦然是为着救他才撞得这一下,也是为着照顾他才根本没顾得上自个儿的伤。他虽知道在这事上,自己是没什么沖他使性子的资格,但是瞧着他背上这一大片比九州舆图还浓墨重彩的淤伤,心里就像是被一根寒刺扎了似得难受。 他才被教了也可以多少疼爱自己一些,于是沈玥便任性地没有委屈自己忍着,等着他再多说几句珍重自己的话,虽然他心里也知道这人久经沙场,刀剑无眼,话说得再好可能也保证不了什么。 沈玥等了良久,没等来预料之中的保证,只等来一声长长的嘆息。 这一声嘆,把萧亦然这一路奔波回京的忧虑,和眼见沈玥险些坠亡的惊惧尽数咽了回去。 他再如何心焦如焚,再如何的忧虑惊惧,终究也不过只是这几日的功夫。但这些年,沈玥因他不得不以命相博的作风,而日日活在如此的忧怖之中,以至于连年梦魇不断,以至于现在瞧见一点皮外伤就要大惊失色。 想到这一茬,萧亦然连这一声都嘆得并不如何理直气壮。 他现在回想起来,便恨不得能活回当年去,把身上的那些个要命的伤,在沈玥面前一道一道地好生藏起来。当年他第一次打仗从青山下来时,他大哥一顿不讲道理的军棍都没有打好的毛病,就在沈玥这绵长的火气里,悄无声息地改了。 将心比心,他希望沈玥一生顺遂,就得用尽余生之力,敬畏生死与天争命,好好地活着,惜命的活着。 萧亦然沉默了许久,艰难地推开心上的闸门,掏出一点真心来,摊在沈玥的面前。 「我想着,万事有我,若我能多活一日,你身后便能有一条路走。」 第93章 夏争时 人之一生总难免困于时光之中,静观滚滚红尘自身畔沖刷而下,毕生所至唯有二三画面,能穿过数十年的光阴,越过这一生经过的万千人海,浮于眼前。 沈玥尘缘尚浅,所思所想大多只与眼前这人有关,赤条条的来人世间走一遭,白眼瞧过,辛苦熬过,月寒日暖煎人寿,若是身后连一个对他说「万事有我」的人都没有,那这一生活着岂不是太没有滋味? 「我记住了。」沈玥不轻不重地在他腰眼处按了一把,「虽然我现在还未将二十岁,但我身体康健,若大雍也康健,再无战乱纷争,我或许还能再活个五十年、六十年……直到薨了,天下大丧那天,我都记着,你说要管我,管一辈子。」 「再把我这身散了架的骨头做个泥俑,一直管你到地底下,吉壤里去。」萧亦然被他的偏执逗笑了,偏头瞪了沈玥一眼,「好端端的,胡言什么生死。」 难得这人也知道敬畏,沈玥不说话了,只低着头认真地给他抹药。 他目光深邃又安静,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身下的人,落在他那一身错落的陈年旧伤上,疤痕和淤伤斑驳着,仿佛从血肉里生出的枝丫。 这些伤有些他很熟悉,知道伤的来源,也记着他在自己面前流血伤重的样子,但有些他就不知道是这人什么时候熬过来的。 譬如他在秋狝时被棕熊抓透的左肩,那里的皮肉才新长出来,薄薄的带着红,堪堪堵住了狰狞的血洞。 又譬如他腰上那条斜着的砍伤,突兀地横亘在他的腰间,当时人抬回帐子里的时候血像水一样往下淌,脸色白得像城墙上的灰粉。所有人都极其担忧,这伤的位置极其刁钻,但凡没入腰椎半分伤了骨头,他的后半生便要如他大哥一样在轮椅上度过。 当时还是孩子的小沈玥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这话,跑到他的床头上哭了一整宿,硬生生给他哭醒了。萧亦然不得不忍着疼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自己一定能站起来,不仅能站得比糖葫芦串还直,还能活着送他回中州。 第221页 许多年后,沈玥在中州听到萧三单骑守沧云的话本子,才知道原来这场仗赢得那样漂亮。 萧亦然一改守城落败之势,率军冲出城墙,于万军阵前竖起大雍军旗,一箭射中鬼赤胸口,自三军合围中脱身而返。 这道蜿蜒如蜈蚣一样的伤,换来了这位鞑挞有史以来最骁勇善战的可汗再拉不开弓、骑不了马,疾病缠身,才有了如今四分五裂的鞑挞和暂且安稳的北境。 沈玥心思一松,手上就卸了劲,轻飘飘地顺着这道伤从他的腰眼处划过。 腰眼处是人再敏感不过的位置,萧亦然猝不及防地被他激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沈玥的手。 沈玥回过神,歉疚地看着他:「仲父,我是不是按疼你了?」 萧亦然头皮都麻了,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于是腰上那要命的手又更轻了几分。 他抽了一口凉气,「陛下还是重些吧,怪痒的。」 「都伤成这样了还能痒?」沈玥不解,他在这人面前虽做不了什么心如止水的正人君子,但也绝没有到能趁人之危还心怀旖念的地步。 沈玥只隐约瞧着萧亦然连后颈都红了,也就依言加重了几分力道。 他顾忌着萧亦然身上的伤情,并没如何使力,这力道于萧亦然而言仍轻飘飘的,和摸实在是没什么区别,后腰上恍如着起了火,实在是比淤伤还难忍些。 萧亦然只能没话找话地问道:「陛下方才在想什么?」 「我得好生记着仲父现在身上的伤,日后要是多出一道痕子来都不行。」沈玥拿着帕子擦净他身上的药油,给他披上氅衣。 萧亦然拢衣坐起,带起地风狠狠地压灭了身上着起的火。 被从头到腰摩挲过的烫意却愈发热起来,烧得他嵴背发热,莫名地生出一股焦躁。 萧亦然没好气地瞪了沈玥一眼。 沈玥浑然不觉地低着头收拾着药瓶,拿帕子将瓶口滴落的药油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擦干了手才靠过来替拢腰带穿衣。 他向来不是个耐心仔细的性子,自幼几乎是将「顽劣」二字刻到了脑门上,但在他面前,却又周道体贴的令人髮指,凡事必要亲力亲为,就连一小瓶活血化瘀的药油他也是要仔细着的。 萧亦然满腹的无名火无处撒,偏生沈玥点了火又不自知,垂着头认真地替他繫着腰间的佩带。 二人距离近得萧亦然低头就能清楚得瞧见他细长的眼睫,柔顺地垂下来,遮住那双狡黠的桃花眼,漂亮地沾着柔和的碎光。 他听见沈玥声音迷煳地说了声好了,这才梗着脖子偏过头去。 沈玥抬起头,虽见他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但却能感觉到整个人都阴沉着不爽利。他只当是自己给人按在床上揉来捏去过分了些,无辜地笑了笑:「这药一天少说得抹两回,我给仲父记着,才刚应许了我的,可不能反悔。」 人心的缝隙一旦裂开了口子,无数的杂念都迫不及待地要顺着这把火烧进去,恨不得要烧出个天翻地覆。 萧亦然拿他和这把野火都毫无办法,只能垂眸自观。 这一瞬间,大约有成千上万个念头,叫嚣着从他心头涌上来。 良久,他才说。 「我不反悔。」 …… 春争日,夏争时。嘉禾九年的这一场日新月异的变革,随着内阁首辅的告病,如风中草稞一般的朝廷,顺着时势颳起了大风。 明眼人都能瞧的出,杜明棠这一棵熬过了数次改朝换代,却始终罩在大雍朝上方遮风挡雨的大树,已然到了枯枝落叶的时候,谁能踩着他的最后一根枝俹爬上去,谁就能够站在下一任的内阁之上唿风唤雨。 恰在此时,针对黎氏干政的这一场罢朝文喧,便成了建功立业的良机。 自嘉禾帝亲政以来便互相倾轧不断,却一直被皇帝默许的文臣之争,在此改朝换代之际变本加厉起来。 无论是寒门士子还是世家官员,都借着六科和御史的笔墨纷纷扬扬的闹起来了。奏疏里夹杂着混乱的文字,如雪花一般飞进了空无一人的内阁,继而压到了黎氏的身上。 中州的文喧愈演愈烈,黎氏却愈发能沉得住气。 文章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府兵北上能拖一日,河北的袁钊就危一分,萧三手上的筹码就少一分。 三方各怀心思地拉扯着一根即将崩断的弦,谁也不肯先松手。 一直闹到了第五日,就在这个墙倒众人推的节骨眼儿上,萧亦然终于等来了他破局的最后一道筹码。 琅琊秦陕之地的封疆督抚派人传讯进京——漠北军南越潼关,突袭而至,攻上秦岭黑山。不杀人、不掠财,只悄无声息地封了秦岭的矿山。 秦岭群山拔地而起,绵延万里,出了潼关可入漠北,向西南顺水入江北,三州交界之处,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争的不是这片巍峨耸立的山峰和山上凋敝的果树,而是这片山峰地下百年採金的歷史。 ——天下黄金归朔漠,万里秦岭群山下金铁矿脉相伴而生。先朝起兵落败,就曾隐入秦岭群山掘金,以作军资,谋求来日东山再起。1 如此重器,歷朝歷代都牢牢地握在朝廷盐铁司手里,直至琅琊黎氏入主中宫。 世人皆知黎氏皇商出贵女,六坊红楼流香脂,金玉良缘占了天下金银脂粉的八成生意,在四大家里富和贵都占了头筹,沈玥四处扮纨绔的时候,随手拿的便是通体翠玉的摺扇,阔绰到夜里挑灯用的都是南海的大珠。 第222页 远在中州千里之外的秦岭,这片几乎要被挖穿的高山,每年矿上数以百万流入内府库的税银,真金白银地撑起了黎氏母仪天下的底气。 再如何价值连城的金银盐铁,能运下山流到市面上才是泼天的富贵,叫人迎着门封在了矿洞里,那就是堆一文不值的石头。 秦陕督抚不敢小觑,特遣知府王英泰昼夜兼程入京,回禀详情。 文喧闹得风风雨雨,内阁也散了人心,黎氏入不得前朝,又不甘心如此退居后宫,便占了沈玥的御书房,同桌议政。 「矿脉上的事,下臣等从不敢怠慢,每月必要亲往巡视,秦岭群山千里,巡防也守得严,就算是铁甲军我们也能守上少说半个月,岔子便出在去年腊月迁往漠北的那一批流民身上。」 王英泰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哆嗦着跪在地上,抹着冷汗说着预备好的措辞。 「漠北苦寒之地贫瘠,拿不出这许多的口粮去赈济灾民,我等周边接壤的郡县也都奉了圣旨襄助。有些个年轻力壮能做工的,跟着送去走商和种地,还有些便送到了矿上来,好歹来做一天的工便有一日的饭吃。 送来人时,也都是核查挑选过的,谁也不曾想到,这流民里头竟混进了漠北军的细作,将矿洞的位置摸的一清二楚,趁着山上刮白毛风,直接就打了上来……」 「好啊……好得很!」黎太后嗤笑一声,连声赞嘆,「不愧是大雍第一摄政王,阎罗血煞未雨绸缪的好手段,哀家今日算是领教了。」 众人跪伏在地,不敢言声,那位小知府更是噤若寒蝉。 黎太后涂着鲜艷蔻丹的双手拂过御书房的桌案,看着下方的众人冷笑道:「一个个都还以为趁这洪灾入主中州,是什么螳螂捕蝉的黄雀,瞧瞧!人家早在半年前,就把绳索套在了哀家的脖颈子上,就等着今时今日,一刀要了你们的命根子!」 文人百张嘴,不如武将一桿枪。 萧亦然一出手,便轻而易举地切断了金玉良缘的根本。 就连这一步时机也拿捏的正正好,朝廷之上以黎氏做筏子的文喧才刚开始,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堂下众人面上一片肃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了季贤。 军情机密,季贤事先没有收到半点风声,他迅速在脑海中重新盘算了一遍此事,朗声问道:「王知府可知,打上秦岭的是漠北哪一支队伍?是潼关的驻军,还是铁甲军?」 王英泰肯定道:「是潼关军,带头的便是潼关守将,我认得,若是铁甲军那可要了不得,整个秦岭都要被他们踩塌方了的呀。」 「那便是了。」黎融分析道,「萧三守着漠北偌大的支出,军费粮草年年四处要饭似的讨要,而今得了秦岭的矿脉,如此国之重器,他筹谋了半年有余,早早埋下棋子,却只派潼关驻军而非漠北铁甲来攻。 与其说,他是对漠北军的战力有十足的信心,倒不如说这是一步他仓促为之的落子。 由此可见,中州遭灾、府军北上乱了他的阵脚,萧三并非是不想彻底抢占秦岭,而实在是兵力捉襟见肘,分身乏术。」 黎融道:「季尚书的意思是,若我北营的三万府军即刻回援秦岭,兴许还能从这些人的手里将矿脉抢回来?」 「不可能。」季贤抬头望向墙上高挂的九州舆图,冷声道:「家主莫要忘了,萧三在江北还有两万兵。他不动江北的铁甲,是因为才刚拿下了江北六城,仍需大军压阵,但并不代表这两万兵他动不了。 府军不回援则矣,一旦大军南下,势必会与江北的兵马迎面相撞,届时……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瓷器碰石头,全军覆没。」 「他敢!」黎太后蓦地一拍桌子,斥道,「他自己都还在中州,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关着,他敢为着抢琅琊的矿脉,就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不成!」 季贤沉默片刻,并未回话。 黎太后怒意稍息,渐渐地也回归了几分理智。 那是威震九州的阎罗血煞,他既然敢孤身回京,还能有什么不敢为之事? 季贤这才不缓不慢地开口劝道:「盐铁矿脉、阡陌交通,四大家如今手握的立足之本,本就是朝廷必争之地。端看现在的谢氏,九州十八路分舵一失,铁甲军顷刻便至,时至今日不过寥寥数月,除了河北几个州府,哪里还能见得了铁马冰河的驿站?和氏碧玉落于人手,焉有归赵之理?」 黎融脸色阴沉着,冷声道:「季尚书此言何意?铁马冰河泥腿子的出身,如何能与我黎氏相提并论!难道我等便要坐以待毙,任由他强剜了我们的根基不成!」 「自然不是。就算阎罗血煞也是人,是人便有弱点,有弱点便可以攻克之。」季贤不慌不忙地沖太后再施一礼,「如臣方才所言,萧三兵力有限,北境大军有鞑挞牵制,不可擅自调动。江北铁甲军与琅琊接壤,驰援秦岭容易,北上中州难。 南北铁甲都动不得,那谁来驰援陷在河北的袁钊? ——而今,只有我琅琊的三万府军是近水楼台。 只要能解袁钊之围,顺势将其反擒,萧三重情护短,莫说秦岭矿脉,便是金山银山也能换得出。」 黎融俯身跪地,朗声道:「河北谢氏蓄洪炸堤,水淹中州,为天理所不容。臣奏请,率我琅琊府军北上,惟恭行天之罚!」 第223页 作者有话要说: 1:天下黄金归朔漠,南中白骨蔽郊墟——《十四砺二首其一》 野史传说,李自成兵败潼关商洛,曾于秦岭开掘採金,为后来东山再起积蓄军资。 ———— 第94章 子母心 时入六月,初夏的天气变得极快,一早还晴朗着的天气,过午后倏地起了风。 每临大事有静气,四下里风起云涌,同一道宫墙内泾渭分明地划出两道势力,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干清宫却沉静如海,软禁中的天子和武扬王一个比一个能沉得住气。 干清宫大门紧闭,外面的消息一个字都传不进来,文喧闹得最过火的时候,黎融招架不住,只能去请沈玥出面,安抚一二。黎融谨慎再三提防沈玥,但终究难防人之口,沈玥还是带回了广川携铁甲八千余人从漠北归返的消息。 萧亦然对他亲自带出的兵将心中有数,不仅路线动向测算的一清二楚,就连广川归返的日子也大差不差。 这一柄杀人刀的归位,意味着黎氏北上这一场闹剧,也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左右不过便是这一两日的功夫。 沈玥心里清楚,一旦干清宫的大门开了,事情见了分晓,就算再如何捨不得,他也没有再留人住在宫中的理由。 说起来,他自十四岁那年,因蚀骨毒与萧亦然疏远后,便没再有这样的机会和他共处一室,较之前些时日险象环生的局面,现下这份平静倒是十足的难得。 沈玥夜里仍旧睡不好,那场滔天的洪水虽散去了,庄学海的死,太后的冷情都在他心里留下了一片淤泥滩涂,好在萧亦然日夜守着,没有给梦魇造访的机会。 如果和朝思暮想了数年的人同床共枕,还是惊梦而非缱绻,属实也太不解风情了些。 何况,龙床上还放了一柄开刃见血的横刀,据他仲父所说凶煞之气可镇邪祟梦魇,楚河汉界似的横在二人中间。 沈玥微妙地向他抗议了几句,十岁时萧亦然哄他睡觉用过的招数,到了二十岁还在用难免有些许难为情。 萧亦然认真地看着他问:「你确定不想要这刀?」 沈玥头还没点到下巴上,萧亦然便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这刀隔着,那我就得避嫌去睡外间宫人的值房,你可想好了?」 「……」 沈玥的脸倏地红了。 嘉禾帝能屈能伸,当即委婉地表示自己还是需要再慎重地想一想。 他毕竟已到了快及冠的年纪,这点难为情也不是不可接受。 只是往后几日,沈玥瞧见这柄刀都要绕道走。 萧亦然午后风起时便坐在廊下鐾刀,银枪搁在身边的长椅上,手边搁着一盆清水两摞干巾,水波落在刀尖上,折射出锋利的光。 沈玥就远远地坐在亭子里,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中州遭灾的时候古琴也浸了水,漆木虽无碍但弦音却乱了,沈玥重新拧了琴轸,拨弦试音。 山雨欲来,清幽的微风穿过长廊,哑涩凝滞的琴音渐渐顺滑流畅如珠玉溅落,绕砌长廊声幽泉。 一曲方落,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 幽闭多日的干清宫开了门,黎氏掌慈安宫的太监前来,请武扬王去御书房详谈。 萧亦然迎着雨帘举起刀相看,宽刃长身,虽长三尺九,但前噼翻转都极为趁手,跟着他在秋狝和江北战场上见了杀气,刀光斩落雨帘,锋芒肃杀。 沈玥多少可以和这刀和解了,他站过来适时地给萧亦然递过刀鞘:「先前除了这桿枪,我从没见仲父亲手打磨过旁的兵器,仲父如此心仪这柄横刀?」 「嗯。是好刀,对我的脾性。」萧亦然收刀归鞘,和长枪搁到一块儿,「这桿枪是二哥初入编的时候自己画了样子锻的,大哥是一把三尺长的□□,我入编的时候比他们都还小两岁,没个定性,没挑出过心仪的兵器,这还是我头回用从开刃到见血都跟着我的刀。」 「那照俗常,这就是仲父的佩刀了,该给它起个名字。」沈玥接过刀,手指不动声色地顺着刀上的明珠缓缓地摩挲了一圈,在摸到裂缝的时候心里一紧,抬头正瞧见萧亦然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沈玥一时有些拿不准,他到底看破这珠子的玄机没有。 萧亦然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刀是你送的,名字你自己想。」 他站起身,将银枪也交付到沈玥手里,示意他替自己收好。 二人并肩穿过长廊,朝着候在宫门外的太监走去。 事情筹谋到了这个地步,终于到了要见分晓的时候,沈玥心底多少有些忧虑,但又恐忧心的话出口不吉。 他撑开油纸伞,罩在萧亦然的上方。 「仲父……若是雨下得大了,我去接你回来。」 他寒疾初愈,这样的天气本不该出门受风,萧亦然正要回拒,偏头去冷不防瞧见沈玥的眼神。 少年人乌髮木簪,英挺的眉眼沾了细细的雨水,衬得列松如翠,隔着氤氲的雾气都拢不住的忧虑朝他看过来。 他秣的杀人刀,他抹的乱人弦。 「好。我等你。」 萧亦然应了声,从他的手中接过伞,大步流星地走进风雨中。 沈玥伫在门廊下,默不作声地瞧着他走远的背影。 出了干清门,御林军带刀立于檐下,气氛萧杀,令人闻之嵴寒。 第224页 御书房内,雨天阴沉,早早地掌了灯。 黎氏一干人等已退出内廷,此时只有黎氏太后和两个贴身侍奉笔墨的宫人。 萧亦然是外臣,他依礼制放下伞,侍立在门厅等候通传,入内也只站在外间,躬身施了全礼。 「这些虚礼便免了罢。」黎太后隔着屏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先前你与哀家的儿子合谋算计哀家的时候,能有现下这份心思,也不至于将刀都横在哀家的脖子上。」 「既入权谋之局,焉有来而不往之理。」萧亦然从容道,「太后是陛下的生母,陛下又无旁的兄弟子嗣,政权握在陛下手里,于太后而言有利无害,您何必随了黎氏的野心,淌进这档子浑水里?若是太后现下想通了,陛下也可保您全身而退。」 谈判之道,向来是置之死地而谋后生,逼对方入死局方能趁人之危,多剜些筹码在手。 萧亦然的行事作风向来冷硬无情,今日却反其道而行,开口就言明了退路。 黎氏一直不肯出兵,真正顾忌的不在于府军北上还是南下,而是一旦这三万兵马撤离中州,黎氏手无寸刃,沈玥会为给恩师復仇而秋后算帐。 故而他以礼相待,便是要给太后送上一粒定心丸——只要太后愿意放下与沈玥的龃龉,认回这个儿子,退出中州,那他就能看在沈玥的份上,退后一步。 「陛下?最想要哀家命的,怕不就是哀家的这个好儿子罢!」黎太后并不领情,她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哀家杀了他的授业恩师,逼他下了罪己诏书,若非你回来的早,就连皇位也丢了个彻底,武扬王现在才想起来同哀家说母子亲情,谈什么后路,是不是太晚了些?」 「亡羊补牢虽晚,但即便再晚,该弥补的错漏也还是要补,太后是陛下的生母,这是不争的事实。」 萧亦然犹豫片刻,不知是否应该由自己点破沈玥的私密,可又转念一思量,若是无人做他们母子之间的桥樑,怕是这道沟壑永远也没有见天日的时候。 他斟酌道:「太后这许多年与陛下相依为命,居于慈安宫时晨昏定省他从不错漏,每年生辰他也都精心预备,后迁太后去行宫时,陛下曾特意拟过一封旨意,愿减免三年私用一力担待内府库贪墨一案。 陛下心思细,脸皮薄,虽不曾表露,但对太后还是有母子亲情在的。黎氏北上一行,伤了陛下的心。」 屏风后久久不言,良久方才传来一声长嘆。 「中州危难时,哀家是弃了他,做了九州的太后。可洪水来前这十年,哀家何尝不想做陛下的生母?」 黎太后缓步踏上观沙盘的高台,俯瞰着这一张精确细密到极致的沙盘。 「哀家这十余年,为先太子守寡,退避佛堂,从不惹事,亦不争权,除了几个不争气的娘家侄儿,哀家是一心为儿子筹谋前途。前两年陛下潜龙在渊时,受你所制,要银钱筹谋人手,六坊红楼的家产哀家拱手相送,这一张中州沙盘,都是哀家亲手找人打造,送到他手里的。 可陛下是怎么回报哀家的?当年哀家将他困在东宫也是为着保他性命,可他念念不忘地记哀家的仇,从不肯正眼相看哀家给他选的姑娘,就连哀家送到嘴边的一碗姜汤他都不肯碰一口!」 黎氏乱政,母子离心。 萧亦然垂眸,只觉得被戳疼了心窝子。 他低声道:「陛下素有胃疾,姜椒辛辣,都是碰不得的。」 「你说什么?」黎太后勐地回头看向他。 「说起来,这病根儿恰是陛下被禁足东宫的那两年落下的。没人照看他的衣食,他飢一顿饱一顿,饿出来的。时至今日,饮食也要清淡茹素,哪一日沾多了荤腥便要发作。」 「你也要来怪罪哀家不成?」黎太后秀眉拧紧,「先帝爷龙生九子,个个都要争大宝、夺皇位,千百号人的眼珠子盯着东宫,他自己装出来的疯病,哀家若不狠下心来替他做足了全套,如何能瞒得住!」 「臣不是陛下的什么人,亦没有替陛下怪罪太后的资格。但臣自诩幼时曾照拂了陛下几日,今日便卖弄这一份旧恩情,斗胆问太后一句……」 萧亦然面色青白,他能感受到沈玥的彻骨寒心,心底犹如万千针,扎得他寒意刺骨。 他再抬头时,已是满腔怒火。 萧亦然步步紧逼道:「臣请问太后,陛下年幼失怙,自亲眼目睹生父殒命火海后,便时常梦魇,惊惧之时,昼夜不得安寝,头痛欲裂,太后可曾知晓?又可有一日、一夜相伴左右?替陛下拂去额间汗,为陛下做一碗热羹汤? 太后自诩这十年做了陛下的生母,只因陛下薄情寡恩,而行此谋权乱政之举,可太后口中关心的,眼里挂怀的,并无儿子的衣食住行,也从未切身关心过陛下的苦痛康健。 太后关心的,唯有陛下的远大前程,能否坐得稳龙椅,为黎氏谋富贵,仅此一事而已! 生儿不养,是为不慈,为母不慈,子如何孝!」 「你萧三的一碗羹汤,一句慰藉又有什么了不起!」 嘭! 泥屑飞溅,沙盘上激起一阵烟尘。 黎太后拔下鬓边的凤钗,狠狠地扎进了沙盘之上。 「哀家只看重他的皇位,难道你便好些!早年间你连他的皇位都收去了半个,他还不是一心为你筹谋!可哀家呢!天家无父子,难道就有母子了? 第225页 哀家豁出性命,九死一生拼了命生下了他,连看都没能看得上一眼,就被宫人硬生抱走了,碰不得,瞧不着。羊羔尚且能跪承母乳,他却没亲近过哀家一天。太孙的衣食有乳母照料,玩耍有四五个大伴守着,识字读书还有太傅和先生,人人都瞧不上哀家的出身,人人都不许他跟在哀家眼前多说半个字,唯恐他跟了哀家学得一身商贾气。 你说哀家生儿不养,是哀家不想养他吗!是家国天下、士农工商不许哀家养他!」 黎太后的怒意熄掉三分,圆润的东珠在她耳边晃荡着平静下来。 「如今你们个个都来指责哀家的不是,说哀家为母不慈,急功近利,可女子陷在深宫的苦楚无奈,你一个外男怎么可能明了? 哀家被送进东宫的时候才十四岁,察言观色,步步小心,所能做的事无非只有讨好太子的那一时半刻。再后来太子死了,儿子疯了,哀家举目无亲,四下无援。黎氏送进宫去的可不止哀家一个女孩儿,若是那时候连娘家也傍不上了,那哀家的命也就跟个飘萍一样,早在永贞三十二年,就随风散了…… 倘若哀家能手握铁甲十八万,早叫这中州日月换新天了,何至于皇权沦丧至此!」 黎太后倔强地昂头挺着华丽的珠冠,吐字如钉:「夫君和儿子都靠不住,哀家只能给自己另谋出路。无论陛下是伤心也好,绝情也罢,至少如今哀家还能站在这里与你谈一条退路,而不是如当年一般,只能伸直了脖子等死。」 萧亦然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太后未免也将陛下想得太冷情了些,若没有府军北上一事,太后迁居行宫,不干政事,就算黎氏分崩离析,也可保太后一己平安。」 「平安?哀家早就是这风浪中人,如何能独善其身!」黎太后嗤笑一声,「哀家虽不了解儿子的胃口,但了解儿子的心思。若非在行宫之时,哀家的那位好儿子对哀家动了不死不休的杀意,哀家何至于放着尊荣的圣母皇太后不做,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平白惹得九州口诛笔伐!」 「太后……」 「陛下执意不肯放过哀家的仇怨——癥结还出在你的身上。」黎太后打断他的话,「不然你以为,今日哀家为何会容你一个外臣,在这里置喙哀家的家务事?」 黎太后疾步走过来,隔着屏风冷声道,「你可知道,当初你攻下江北的那两万铁甲军,在途经琅琊南下的时候,他是如何去京郊行宫求哀家借道的?」 「……」 萧亦然无言应答。 今春三月,谢氏霍乱中州,铁马冰河断供,江北通州的孔衡死守不出,他手里只有区区两千兵。 军情似火,中州无粮,沈玥才刚因着内府库贪墨一案处置了黎元明父子,与太后离心,为着他滞后的铁甲军行兵,特去京郊行宫向黎氏太后赔礼,请琅琊借道。 内情沈玥在信中只字未提,依他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萧亦然只猜测,太后会藉此刁难他,或是被逼着应许了什么好处,私下里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至少这件事怎么看吃亏受委屈的人都是沈玥,总不至于因此成为黎氏北上中州的导火索。 「他质问哀家,你身上的毒,是不是哀家所为。」 萧亦然一愣,胸腔里那颗备受折磨的心脏却先他一步反应过来,咚咚作响。 黎太后绕过屏风,立在飞龙在天的龙首处侧目看向他,一双上挑的凤目眼含凌厉。 「现在……你还认为,他会让哀家全身而退吗?」 作者有话要说: 憨批作者以为自己度过了卡文,实际没有。。。暂定每周五更吧,规律一下更新时间,我捋一捋,下章可能高能。比心~ —————— 第95章 蚀骨毒 萧亦然很少有这样情绪接近失控的时刻,胸口像被剜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冷风肆虐。 蚀骨毒。 过去五年,这一杯毒酒锁进了他的气血,蚀净了他的每一滴骨血,浸烂了他的忠肝义胆。 触之,剧痛难当。 他这一身被摧毁的武艺,是少时怀着满腔热血,日復一日,夏伏冬九,沙场校场,搏命厮杀,流了无数血汗,换了一身伤病摔打出来的。 他也曾于内忧外患、家国存亡之际挺身而出,扛过军旗,杀过鞑挞,箭射鬼赤,纵马弯弓于阵前,力挽狂澜于既倒,威震三军。 可如今,这一根顶天立地的嵴梁骨,沧云关数次倒塌的城墙没有压垮,鞑挞刁钻毒辣的弯刀也不曾斩断,却毁于区区一杯毒酒。 百鍊之钢,一夕蚀骨。 这是折辱武将最阴狠的法子。 他宁可死在北战鞑挞的沙场之上,也好过活着忍受这副日渐羸弱的身体。 「为什么?」萧亦然艰涩地问,「若太后当初不放心我统兵摄政,不信我会放权给陛下,大可以摆一道鸿门宴,三刀六洞给我一个痛快,臣绝无二话,何必用毒!」 「飞鸟未杀尽,焉能藏良弓?」 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开,阴沉的天幕被撕开一道犀利的口子,暴雨倾盆落下。 「一刀杀了你,难道哀家的儿子就能坐稳了江山?」 黎太后步步逼近,「除了蚀骨毒,还有什么法子,可让你力保哀家的儿子十年,再为大雍朝流尽十年血汗,还能在整肃河山、朝政清明之后,如期放权,安心归老。」 第226页 萧亦然被这不加掩饰的怨毒,逼得原地后退几步。 他从内腑里翻涌着怄出一口心血,每一寸骨缝里都沁着寒凉。 杀人不过头点地,凌迟刮骨之极刑,也不过只有三日而已。 蚀骨之毒却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车轮,千百次地从自己的身上碾过去,将这一身血肉荣辱都和着血泪渣滓碾进尘土里,又在下一个黎明重新将自己拼凑起来,咽下毒酒,继续背负着车轮向前,等待着下一次被碾碎。 虺蜴之心,蛇蝎至此。 黎太后道:「哀家承认这一招阴、狠、毒、绝都占全了,哀家也承认你萧三重情重义,未必就会做胁令诸侯的曹贼。 但这世间总会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哀家既然要借小人之力,博小人之心,得小人之信,就只能先用小人之道。」 嘉禾四年,沈玥年满十四,初露锋芒,朝野上下因此而心生异念者不知繁几。 也正是同年,他身中蚀骨毒,金玉良缘开始日月换新天。 黎太后先是扶持了自己的娘家侄儿黎融做了明面上的家主,实则将产业交到了沈玥手里。沈玥手握六坊红楼,在中州地下收纳并建起了消息谍网——张之敬的狼牙,自此潜龙在渊,隐忍不发。 与此同时,黎太后将胞弟黎元明送进了户部,执掌他的十二内府库,直至秋狝贪墨一案东窗事发,留下了一摊子烂帐。 黎太后通过这一步步的利益交换,握住了整个金玉良缘的命脉,从囿于宫墙的太子遗孀,到如今举手便可轻易调动琅琊府军倾巢而出,北上谋国的琅琊之主。 而今罪魁祸首亲自站在他的面前承认,这一场悄无声息的变革,就从他饮下的那一杯毒酒开始。 所谓小人之道,牺牲的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萧亦然几乎毕生的修养都用在了这一刻,才堪堪忍住了怨愤之言。 阴雨萧瑟,潮湿的水气刁钻地往人的骨缝里钻,那些陈年旧伤,不堪重负地在潮气中泛着尖酸的疼。 黎太后扬起素手,亲自给他斟上一杯浊酒。 「哀家自己做的孽,哀家自己个儿担着便是。如今哀家的儿子想要哀家偿命,这也是哀家咎由自取的报应。」 黎太后将酒杯放在他的面前,「武扬王若是能对哀家承诺,不再追究蚀骨之毒,那哀家自然也就敢出兵,去救那位袁大将军的命。」 萧亦然捏住酒杯,垂眸看了一眼:「……蚀骨散?」 「正是。」黎太后颔首,「哀家北上之行,舍了儿子,陷进了琅琊,如今又豁出去三万府军,就为着抹平这一桩旧怨,搏一条生路,你自然也得叫哀家瞧一瞧你的诚意。」 「……太后管这毒酒,叫诚意?」 「空口无凭。口口声声说放下了的,那未必就是真放下,若你当真能当着哀家的面,咽得下这口气,才能叫哀家信你不会趁府军出兵之后,秋后算帐。」 黎太后抬眸睨着他,「蚀骨毒又不是毒,只这一杯还要不了你的性命。这些年你为了抑制毒发后七日的筋脉虚弱,不也没少服过这毒吗?」 「……」 萧亦然看着杯中酒,默了许久。 他在来之前,便做好了与黎氏你来我往,商榷割捨的准备。 无论黎氏想要三万府军安然归返琅琊,还是想要兵不血刃抢回秦岭黑山的矿脉,亦或是要在内阁中占一席之地保命,他都可以忍让三分。 但唯独没想过,他要忍下的是蚀骨毒。 萧亦然冷声道:「这是第三次。」 「什么?」 「这是第三次,太后在宫中对我下蚀骨散。」 第一次,黎氏一杯毒酒栽赃给了沈玥,他独自忍下,并未声张,在暗中一一销毁了人证物证,不给沈玥留下后顾之忧。 第二次,中秋国宴,黎氏又一杯毒酒,意图搅乱沈玥与他联手,虽几经波折,但终在沈玥的坚持之下二人合力对敌。 第三次,黎氏为着抹平仇怨,不惜以北上驰援相要挟,逼他放手,不再追究。 …… 萧亦然看着手中的青瓷杯,蚀骨酒。 他这一日惊过,怒过,恨过,现下万般情绪都收了回来,反倒异常的冷静。 他仿佛隔着雨帘,瞧见了来时路上沈玥那一个雾蒙蒙的眼神。 原来沈玥早知道蚀骨毒会横在二人的身前,于是一早便去替他掀了桌子。 他在生母和自己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 天边云雷翻涌,暴雨如注。 沈玥自萧亦然走后,收好了他的佩刀长枪,便一直举着伞,立在干清门下等着。 风大雨急,他寒疾初愈,大监王全劝了几次,都没能将人劝回去。 御林军将四下里守得严实,巡防一刻不停,隔着紧闭的宫门,瞧不出一丝半点的端倪,四下里静得能听见雨打青砖的声音。 隔着宫闱高墙,沈玥从午后一直站到了掌灯,宫门终于大开。 中州洪水退却后的第三十二天,黎氏太后亲自带进皇宫廷的御林军守备队,整队退出,撤出皇城巡防。一早带着羽林卫候在大雍门的张超随即带队入内,重整京师戍防。 沈玥对此毫不在意,这几乎是已经可以预料到的结果,较之于此,他更关心的是为了令黎氏退出中州,他仲父到底在里面牺牲了什么。 第227页 黎太后终于在宫人前簇后拥之下,缓步走出宫门。 天光黯淡的傍晚,二人站在瓢泼大雨中,相对而立。 雨水轻易地撕开油纸伞的防线,落在身前,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雨帘。母子之间本就不多的情分,在这场难看的闹剧中尽数消磨,此刻的相见也实在称不上体面。 沈玥慢慢地放下伞,撩开衣袍,在雨中跪下,向她行了礼。 少年天子,青衣席地,一身根骨刚挺清俊,后生可畏。 黎太后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成王败寇。 此刻还能对她恪守礼数的,除了沈玥,也就只有还留在御书房里的萧亦然。她能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到先太子、萧亦然、庄学海……等无数人的影子,却唯独瞧不出她自己。 「起来罢。」黎太后亲手将沈玥从地上拉起来。 沈玥沉默地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进里衣,遍身湿透。 「其实你父亲还在的时候,你也曾与哀家亲厚过,还很喜欢吃我屋里做的牛乳羹。那时候,你每日下了学第一个就要跑来找我,远远地喊着母妃,摇摇晃晃地朝着我跑过来要我抱。有次因为跑得太急,还跑丢了一只小鞋子,只穿着袜子,在地上踩了一串黑脚印。我当时责了你,说你不成体统,举止要稳重才是。」 黎太后弯腰替他捡起被放在地上的伞,声音里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惋惜。 「现在想来,你我母子一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哀家对不住你的时候,总归是要比你怠慢哀家的时候更多些。」 沈玥垂头接过伞,面无表情地说:「小时候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人间事,能都忘了,才是福分。」黎太后轻描淡写地微微嘆了一声,侧身让出身后的宫门,「进去找他罢,你执意要守在这里,不就是不放心哀家会将他如何了吗? 说起来,他没有因蚀骨散而泄过一句怨,却因为哀家给了你一碗无足轻重的热姜汤,声声斥责哀家的不是。你瞧人的眼光,比哀家要好的多。」 「是。」沈玥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他从不觉得和我有关的事,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黎太后怔了怔,沈玥已经大步流星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她上挑的凤眸终于在瓢泼大雨里染上一抹黯色。 「玥儿——!」 沈玥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不知黎太后原本是想要说什么,她沉默半晌,隔着滂沱的大雨,瞧见了当初那个缠着她要喝牛乳羹的孩子,和最终被放下的那一碗热姜汤,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善恶关头休错认,一朝踏错步步空。 她身后早就没有路可以回头了。 黎太后淡淡地松了手。 「就这样罢。」 沈玥头也不回地转过身,走进漆红的宫门。 作者有话要说: 估错进度条了,下章高能~ ———— 比心! 第96章 生私心 御书房宫门大敞,空无一人。 沈玥连伞都顾不上打,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去,一进门便瞧见了倒在屏风前的酒壶,和一个孤零零的杯子。 沈玥蹙眉,环顾了一圈都没瞧见萧亦然的身影,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了。 「仲父——!你在哪儿!」 「在这儿……」萧亦然的声音从二层上传来,听起来依旧冷静沉稳,中气十足。 沈玥狂奔上台阶,看清楚他背影的一瞬间心脏勐地收缩了一下。 萧亦然站在长廊书架的尽头处,手里握着一个不大的卧麒麟,他面前的最后一道书架从中间敞开,露出里面的一间暗室。 沈玥跑过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连声音都在抖:「仲父……太后逼你喝了什么?」 「……没什么。」萧亦然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只是普通的烧酒而已。太后终究还是看在陛下的份上,放我一马。」 沈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在大雨里未消散的惊愕此时全数爆发出来,定定地抓着萧亦然的手看了许久,湿透的髮丝缠绕在脖颈上,好不狼狈。 他几乎在这场洪水里失去了所有,咬牙忍耐着扛过来了,实在抵不住再失去萧亦然的恐惧。 「偌大个皇宫,竟连一把伞都找不到了吗?陛下怎么转眼的功夫,就把自己淋得透湿?」萧亦然嘆了一声,脱下外衣给他擦着滴水的头髮,「雨水寒凉,回头寒症復发了,又要哼唧着怪药苦,难伺候的很。」 沈玥垂着头,任由他摆弄。 他声音沙哑地问:「……仲父来这儿做什么?」 「原本是想来瞧一瞧,陛下究竟在这暗室里放了什么,能让太后看过之后都回心转意,将赐我的蚀骨毒换成了白酒。」萧亦然解释道,「太后要我务必谨记今日的不杀之恩,绝不可辜负陛下的这一番心意。」 「说什么不杀之恩,左不过是形势不如人,不想做得太绝,给自己多条路罢了,仲父连这也肯信。」沈玥垂眸掩住不悦,若是在先前被黎太后知道了他对萧亦然的觊觎,怕是打断他的腿,也要强逼他纳几个黎家的姑娘回心转意。 「是我逾越了。」萧亦然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卧麒麟塞到沈玥手里,「无论是为人臣,还是做你的仲父,陛下放在此处的私密,都不是我应该窥探的。」 第228页 沈玥摩挲着手里的麒麟摆件,这昂首摆尾的麒麟本是一对儿,另一只趴在他仲父的书房里。后来他对眼前人有了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时,便用这只卧麒麟做机扩,放在这书架的尽头,替他守住那些少年心思。 「那仲父为什么没走?」沈玥抬眼看着他,探究似地问,「仲父既然说这不是你该看的,那仲父为何还站在这里?」 「……」 萧亦然一时语塞。 他一向理智惯了,极少冲动行事,或许是今日蚀骨毒的真相刺激太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打开暗室的门,站在这儿了。 只是一步之遥,他虽未踏进去,但却也并不如何甘心就这样离开。 「我为大雍九州做了十年栋樑,也为你做了十年的仲父……」萧亦然替他拂去鬓边纠缠着的湿发,「可我大约也想要有这么一刻,能让我也有一点不为人臣的私心。」 萧亦然低低地笑了一下。 好像有些许无奈,但随即又释然。 他这半生磋磨,所求之事多半未曾如愿,他已然习惯于平静地面对那些自己得到的,和永远都得不到的希冀。 即使如今他于沈玥这里生出了私心,终归也是横亘在世俗两端,重若千钧,难以逾越。 沈玥定定地看着他,「朕准仲父奏请。」 「……」 萧亦然还未说话,沈玥抬手用力地板过他的肩膀,将人搂进怀里,半推半就地将他推进了那间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的暗室。 萧亦然毫无防备地被他推进暗室的瞬间,眼前也倏地暗了。 沈玥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捂住他的眼睛,唿吸灼烫着他的耳朵,紧贴在后背不容忽视的温度,时刻提醒着他方才究竟对这个炽热的少年人,露出了怎样荒唐的渴望。 「陛下……」 「噤声。」 沈玥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的挣扎,又抵着他上前一步,「仲父犹豫不知道要不要看,那我就讲给你听,如果你听完了还想要看,我就放下手。如果你听完了不喜欢,我就毁了这儿,就当是淹在洪水里了,从没发生过。」 「……行吗?」沈玥湿漉漉的贴在他的耳边问。 「……」 萧亦然任由他抓着,没出声,也没有反驳。 于是沈玥便带着他在狭窄的空间里转了个身,那些陈列在黑暗里的过往斑驳地露出来。 「这画的是我第一次见到仲父的时候,你一身大红的喜服,带着我从滔天的火海里冲出来。这幅画也是我第一次提笔描摹,笔法还有些生疏,改了很多次,都画不出仲父当时眉宇间那股子英姿勃发的生气。」 「这一副就要好得多了,是你在沧云关外,率众搏杀,迎着夕阳将军旗插在万人坑前的场景。鼓角雄山野,溅血染锋芒,我还记得当时在城墙上瞧见军旗迎风竖起来的那一剎那,胸口满满的震撼,以至于就连还是个孩子的我,都对沙场都有了嚮往。」 「可从这一副起,你浑身浴血,被抬进营帐,垂下的手指都在滴血的时候,我才开始切身感受到战场的残酷,就算是如此英勇的少年武将,在百万雄师面前依旧脆弱至此。」 …… 萧亦然沉默地听着。 他听过沈玥的告白,听过他的野心,但头一次听他说起那些过往时光里的自己。 「陛下那时候还小……记得倒是清楚。」 「是。我最初画下来这一切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过去的这么多时间,我都是通过你,来感受这个世界的。」 「陛下当初非吵着要季贤做你的少师,教你学画就是为了画这些?」 「……是。」沈玥微微侧身,停顿了片刻,「但是等我丹青小成,可以提笔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多以后,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你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头。」 「就是这一副。」 沈玥的手臂牢牢地箍着他的腰,几乎半是强迫地压在他身上,一字一顿地贴在他的耳边说,「一夜好梦,半晌贪欢,画了些不成体统,冒犯仲父的东西,怕污了你的眼。」 萧亦然浑身僵硬,哑然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才多大。」 「……够大了。」 「……」 萧亦然耳根红透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感觉到沈玥冰凉又滚烫地贴着他,声音又浅又深地钻进来。 「只是作这画的不久以后,我就被仲父抛弃在这深宫里,我虽难过,但是因着心虚,也不敢去找你,只能借着旧物以缓相思,素日闲暇时间多半都留在了这里。除了作画,我还练过你的字,把仲父送我的玩意儿也都摆在了这里,就这些了,仲父还想看吗?」 萧亦然没有说话,沈玥就遮住他的眼睛,耐心地等着。 他在这间狭窄的暗室里,路过了沈玥被他遗留在原地的那四年。 「四年」这一段漫长的时间,就像刀似地扎在他的身上,让他在羞赧中又痛得无法喘息。 「仲父……」沈玥蛊惑似地在他的耳边轻絮,「你做了十年摄政王,也守了大雍朝十年,作为天子,朕容许你可以有那么一点不为国、不为民、不为臣的私心。」 萧亦然好像就在这一瞬间,便被这场漫长的风雪路压垮,没力气再坚持什么了。 他输了。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武扬王,在这一刻,对着少年的真心,输的丢盔弃甲。 第229页 他在黑暗里低低地向他投了降:「好。」 沈玥依言放下自己的手。 萧亦然就在这昏黄的灯光里,迎面撞见了沈玥那些深藏的执念。 整间屋子,层摞叠放,堆满了一个被遗弃的少年,任由爱意横冲直撞的痕迹。 他年少懵懂,恰逢情窦初开的烂漫,怀着最赤诚的眷恋却无可纾解,只能一笔一划地临摹着他的字迹,从模煳到相似,再到难辨真伪。 反覆摩挲着他亲手做的兵俑,从新鲜艷丽,到失去颜色,再到脆弱僵硬,不可触碰。 从不爱读书,顽劣任性,到勤恳认真,只为了能从季贤那里多一点学丹青的时间,手绘他的小像,从线条散乱,到笔触模煳,再到下笔传神,恍若画中人。 这些炙热的爱意,被掩藏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中,等了四年,才终于走到他的面前。 ——他本以为是赏花遛鸟,快意洒脱的四年。 萧亦然大约和世间所有看着晚辈成长的前人一样,比起他文韬武略,更希望看他平安喜乐,一生不立艰险,不受磋磨,哪怕踏风雨而归,仍有向世事张开怀抱的勇气。 沈玥作为一朝天子,一直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在成长。 唯独一点私心和执念,都留给了他。 沈玥就这样隐于暗室之中,坚韧又执着地将自己活成一个无风无浪的港湾,藏起所有不该有的旖旎,循规蹈矩,对他赤诚以待,以待故人归。 饮冰十年,萧亦然终于觉得,自己真正从那一场浩劫中走出来。 这世间除了蚀骨之毒,诡谲人心,还有人在等。 在等他回来。 「……沈子煜。」萧亦然握住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声音酸涩地颤抖着,「你怎么能这么聪慧,又这么蠢笨。」 「嗯。」沈玥转到萧亦然的身前,目光灼热地看着他,几乎要将他和这一屋子的纸画引燃。 他用了四年的时间,满屋的诗画,将自己困在了满是回忆的迷宫,私以为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会无疾而终。 直到萧亦然亲自推开这扇门,那些疯长的爱意一瞬间都有了归属。 「我的确蠢笨又执拗,仲父能不要再丢下这样的我吗?」 萧亦然没有说话。 回答他的,是武扬王倾尽毕生功绩,换来的一点私心。 萧亦然慢慢拢住沈玥的脖颈,仰起头吻住他的嘴角。 他亲吻地又凶又狠,不得章法,搅着沈玥的心跳和舌尖一起剧烈地跃动。 沈玥来时淋了一场汹涌冰冷的雨,此刻陷在火热的情潮里终于落下了滚烫的泪,砸在萧亦然的脸颊上,碎成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珠子。 烛火拉长了交融的身影,落在满墙的字画上,那些一笔一划描绘出的画中人,和现实的影子辉映重叠,难捨难分。 他们在无数个过往和彼此中接吻。 作者有话要说: ———— 第97章 灯前雨 雨夜的皇城格外安静,清夜沉沉,灯前细雨。 沈玥环着萧亦然的脖子,头歪在他的颈侧,他脑海里掀起了狂风巨浪,风平浪静之后仍是一片空白。 他渴望得实在太久,以至于骤然惊醒后,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萧亦然被他推在墙面上,双手轻柔地拍着沈玥的后背,任由他自欺欺人地将脸上的水痕,全数蹭在自己的衣领上。 「仲父……你是可怜我吗?」 沈玥把脸陷在他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惶恐。 「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仲父无需内疚,更不要觉得心疼我就要答应我……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等你,可你要是把我再捧起来又丢一次,才真的叫我难过。」 「嗯。」萧亦然低低地笑着,「我亲你不是因为心疼你,也不是因为可怜你。」 「……那是为什么?」沈玥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地又轻又缓,心底缓缓地升起一丝微弱的期待。 「喜欢你。」 萧亦然拍了拍他的脑袋,「情之所至,实难自抑。」 「……」 沈玥才沉寂下的脑海,又被他轻而易举搅得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冒着滚烫的泡沫,他仍有些不可置信地确认道:「是因为……看到了画才喜欢的吗?」 「难道不是奉了天子口谕,准许臣可以冒犯君上的吗?」 萧亦然笑着打趣他:「依臣看,陛下这些年睡得很好,夜夜好梦,日日贪欢……」 「我……」 沈玥脸红透了,底气不足地为自己小声辩解:「我……没有夜夜。」 「那最好。」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瞧着前头的那些画卷,没什么情绪地说:「臣腰有旧伤,陛下画的这些个花样百出的姿势,夜夜如此……可能不行。」 沈玥:「……」 沈玥血涌上头,头皮突突地跳着,耳边只剩下萧亦然的轻笑声不断地循环往復,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陷进去。网中人挣扎着抬起头,瞧着他。 萧亦然素日里眼底三尺寒冰,尽数化成了暧昧的春流水,清晰地倒映着他的那些挂在墙上的……不成体统。 沈玥被他笑得恼了,愤愤地攥住他的双手手腕,牢牢地压在身前。 他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从脖颈到耳边红成一片,还强撑着一副兇悍地表情,磨着尖利的犬牙,凶道:「仲父……不许乱动。」 第230页 萧亦然无奈:「……没有动。」 「那仲父坦白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为你写『见春山』的扇面之前。」 萧亦然低声道:「最初我以为自己只是在思虑如何能规劝你放手,可后来我才醒悟……若非我对你也动了心思,你是否属意于我,都不该如此挂心才是。」 「那仲父还给我写这样的话。」沈玥委屈地控诉,「我不过是晚生了仲父几年,便被心上人扣上要去追风赶月,迟早变心的帽子,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瞧着心里有多难过?」 萧亦然被他攥得满心发苦,他写的时候没敢去看他,出兵江北的时候也未能面对。君臣人伦……横亘在两个人面前的路,摊开来实在太过沉重。 他越心动,便越不忍。 不忍将沈玥放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不忍他中兴九州的盖世之功,被千秋万载的口诛笔伐所埋没。 沈玥见他犹豫着一直没有回话,怕他反悔似地偏头压下来,在细碎又磨人的吻里压低着声音问:「那仲父今日怎么又反悔了?」 他方才猝不及防地被吻住,甚至没来得及细细品尝这探出的舌尖。此刻兇巴巴地贴上来,细细密密地磨着,于生涩中慢慢品出一点甜。 萧亦然被亲得言语模煳,沈玥尖利的牙齿磨在他被咬破的伤口上,轻微的疼痛让他嵴骨发软,磨平了理智,一个字也说不出。 沈玥根本没有打算放过他,一边兇狠地亲他一边连声逼问:「仲父走出这间屋子以后还会再反悔吗?还要与我避嫌守礼,还要与我再做君臣,还要我去见什么春山吗?」 沈玥把人放开,不依不饶地盯着问:「仲父……说话。」 萧亦然唿吸凝滞,恍惚觉得自己像是招惹了漠北冬日里饿了三天三夜的雪狼,只要有半点异动,他就敢当场行兇。 他半生驰骋沙场,鲜有败绩,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小自己近十岁的少年人抵在墙角,一字一句地逼问着他的情事。 他缓了好一会儿,哑声说:「我……从祈天殿下来后就在想,世事难料,人生不过区区百年,什么世人口舌,纲常伦理,后世之言……这些生前事身后名,都抵不过你日日高兴肆意地活着。 既然你选的这条路千难万难,那两个人走,总好过你自己一人面对。谁若反对,我便杀了谁,谁敢毁了你的路,我就让他没有路走,横竖我都不会再让你自己孤单单地受委屈。」 沈玥听得心头滚烫,眼眶发热,洪水一瞬间漫过堤坝,强撑出的架子轰然倒塌。 他在这条孤寂难行的路上龃龉一人撑了太久,脚下的每一步都有对方的影子,少时情谊早已融进血肉,动辄撕心裂肺,伤筋断骨。 他仲父到底是心疼自己也好,还是同情自己也罢……他实在没有半点理智再去逼问他真假。 沈玥松开萧亦然的双手,轻柔地啄了下他唇上被自己咬破的伤口,用仅剩的力气虚张声势地恐吓道:「仲父若是反悔,可是欺君之罪。」 萧亦然:「我不反悔。」 「那副『见春山』掉在洪水里了,仲父要赔我几幅新的扇面,我不要春山,就只要你。」沈玥的声音像混进了窗外的夜雨,模煳又委屈。 「好。」萧亦然毫不犹豫地满口应下,「子煜想要什么都可以。」 沈玥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这才敢慢慢地松紧脑海里绷紧的弦,一点点慢慢地试探着确认,原来眼前人是真的属于自己了。 夜色静谧,雨打窗沿,他朝思暮想的人就这样被他压在墙上,笑得轻柔又无奈,被他咬破的嘴唇里低声说着喜欢他的话,那双舞刀弄枪的手被他束缚着,任他亲吻。 沈玥头皮发麻,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他脑海空白了一瞬,而后被这认知蛊惑着,如同墙上定格的春夜好梦般,将萧亦然抵在墙上,手指抬起他的下巴,贴过身子吻了下去。 萧亦然毫无防备地被他次推到墙上,沈玥蛮横地按着他不许起身,后背紧贴着不知是哪一幅、哪一夜的好梦,耽溺在情潮里,久久不曾回神。 雨还在下。 一阵密,一阵疏,一场空白。[1] …… 一场初夏的暴雨将皇城洗得冷冽十足,禁军紧锣密鼓地四下换防,无人敢在此时露头喧譁。 沈玥撑着伞与萧亦然并肩走在宫墙下,一路上的风灯照着,渺渺水波里一轮雨洗过后的沧月缓缓升起来了,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沈玥半边身子僵着,耳根通红地盯着落脚溅起的水花,碎碎银银的粼粼波光,天地静谧,仿佛陷进了一场过分酣畅的美梦。 萧亦然微微嘆了一声,知道他这敏锐的性子,又思慕了太久一时难免忐忑,反而没那么容易接受,又不忍他自己黯然揣测,于是抬起手牢牢握住了沈玥撑伞的手,掌心粗粝的伤疤磨着他的手背。 「子煜。」萧亦然低声喊了沈玥的表字,微微停了片刻。 他半生蹉跎在军营里,于情爱之事也是头一回,心里窝了万般情愫,难以言表,只能将真心再掏出一二来。 「我已近而立的年纪,轻易不会冲动行事,我仔细考量过与你的事,河北这一仗过后,谢家就算不死也再无力回天,只要江北水师练起来,有了船,跨过长江收復浙安与闽南指日可待,就只剩下北边的鞑挞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231页 届时,我少不得要领兵回援漠北,只要打完这一仗,九州大势便算定了,我便归还帅印,常留中州。」 沈玥笑不出来,沉默了半晌,眼底的隐忧清晰可见:「我瞧过近些年沧云的军报,鞑挞马背上的出身,战力非凡,行军诡谲,即便分裂在即,也远非江北那些伪军可比。眼下内忧未除,金陵严家又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还没到一定要仲父去北境挑大樑的时候。」 「攘外是要安内,可外乱不平,漠北就永远是个填不满的窟窿。」萧亦然坚定道,「漠北三关要收,金帐王庭要灭,还要打得他们百年都不得翻身,再不敢觊觎我朝疆土半分。」 「好。」沈玥定定地看着他,眼底像燃着一把能烧出海晏河清的野火,「那朕就等着仲父收復国土,拿漠北三关回来给朕下聘礼。」 萧亦然笑了笑:「臣还以为……那是武扬王远嫁中州的陪嫁。」 「……」 沈玥脚下勐地一踉跄,好悬没咬了舌头。 「你是忧心我身上的蚀骨毒,怕金陵在背后做些什么,如当年的天门一般令我折在漠北,是也不是?」 萧亦然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沈玥的手,和着淅淅沥沥的微雨,低声道,「其实蚀骨毒也有些眉目了,前几日四下里都是黎氏的守备,我没来得及与你细说。 这毒随气血游走,浸入内腑,而先前我在秋狝里失血过多……也算得上因祸得福,毒性发作骤减,南下江北三个月只发作了一次。」 沈玥又愣了好半晌没有吭声,甚至连迈步都忘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默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转过身一把抱住了萧亦然。 油纸伞倾斜着落在地上,缥缈的微雨使得这个怀抱带着些许凉意。 沈玥打了个寒颤,缓缓地拢紧了怀里的人:「仲父能不计较蚀骨毒我便已然觉得是委屈你了,若我年少无知时再信了旁人挑拨,对你生了疑心……我都不敢想仲父如今是否还能留有命在。哪有什么因祸得福?四年多的削肉蚀骨之痛,就算这毒可以解了,可这些年你受得磋磨又如何能抹得平?」 「过去的事,哪有什么是岁月抹不平的?」萧亦然轻声道,「我以臣子之心觊觎君上,以男子之身恋慕青衿,已是万死难赎之罪,故而身受四年蚀骨之痛,心中并无怨尤。」 「仲父……」 沈玥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声音闷闷地说:「这一日我听到的好事实在太多了,若再多一点,我便真的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嘉禾十年春夏之际,这一场混乱的政变终以黎氏撤兵兵告终。 黎氏守备军一经撤离,兵部主事即刻连夜听候特批入宫,整肃军务,重整中州城防。 黎氏家主黎融称病无法随军北上,正欲效法先贤切指断腿自残避役保命之时,黎太后亲至府上,未发一言,只提笔留下七言绝律一首。 有朝一日虎归山,竟畏牢笼不敢前。 能定干坤谈笑间,何惧血染半边天? 翌日,黎融整兵秣马,由季贤监军,亲率黎氏三万府军浩浩荡荡地踏出北营,直奔河北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张爱玲 [2]有朝一日虎归山,定要血染半边天(出处不明) —————— 第98章 剜骨肉 琅琊入河北这一战,从初夏一直打到了酷暑。 虽主将不通军务,但监军季贤极擅揣度人心,料定铁马冰河九州十八路分舵于各自州府占山为王已久,骤然回缩至河北,势必内部凌乱、纷争不断。 故琅琊府军以此为突破口,拿出嘉禾帝劝降的圣旨威逼利诱,招安不杀。 季贤几进几出河北军营帐,口若悬河,舌战群雄,终在河北铁桶一块的封锁之中破开一条缺口。 至此,自陵峡口一役后便生死未卜的袁钊,总算传回了第一封军报。 当初陵峡口的战况广川回程后已细緻的回禀过,与萧亦然推演的大差不差——袁钊率军弃马而行,攻上陵峡口堤坝后并未冒进,将计就计守在山口处,直至上游洪汛漫过河堤,铁马冰河不得不孤注一掷,毁堤泄洪。 袁钊在后步步紧逼,杀了谢家军一个措手不及后掉头下山,引开谢氏追兵,掩护广川带着两万匹战马,在上游藉机渡河拦阻洪水。 拦截洪水后,两军再度合拢,袁钊率队上马并做骑兵,掉头杀谢家一个回马枪。 此计本是万无一失,然袁钊的行军动向被谢家二姑娘堪破,就在袁钊率军即将与广川会师之时,谢班仪率军杀出,硬生将两军沖开。 袁钊在前后夹击之下,不得已放弃会师调头北上,广川为保战马西行借道漠北。 自此,北营铁甲兵分两路,音讯全无。 …… 保和殿里寂静一片,夜半子时依旧烛火摇曳,灯火通明,堆叠的政务垒得似有小山高。 如今九州四处都在打仗,北上、南下、琅琊秦岭四处战火不断,大小军务都上呈到此处,萧亦然重掌军务后,已有月余都留在保和殿,昼夜不歇。 萧亦然摁着嘴角,腾出一块空地摊开河北舆图,招唿广川与他细说这一战后的详情。 「张之敬此番北上,可打探到了阿钊如今在哪儿?」 「大将军眼下被困在了茶盐城。」 广川凑过来,将桌上的砚台放到舆图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此处偏远贫瘠,虽谈不上有何城防地势可依,但三面都是咱漠北的戈壁滩,于守城而言省了不少人力,想来大将军挑了此处落脚也是考量过的。」 第232页 「不错。」萧亦然仔细堪详着这座边陲小城的地势,「阿钊入河北这一战,能在深陷敌营的情形下撑到如今,实属不易。」 「还有呢!」广川撸起袖子,双眼放光,「张统领呈文上说,守城之战昼夜不停地打了五日,弹尽粮绝之时,攻城的谢家军攻势骤减,大将军率军出城夜袭,火烧敌营四十里,杀得谢家军那叫一个屁滚尿流!」 「好!」 萧亦然深吸一口气,难掩激动之色:「茶盐一战百神愁,阿钊不堕我漠北铁骑之威!这一战,便是换做我,也难赢得这样漂亮!」 他心里悬着多日的块垒终于也落了地,这才定得下心神,细细地看着军报详呈。 彼时,谢家军在得知这一场蓄谋已久的洪水,不仅给黎氏做了嫁衣,且武扬王业已归返中州驰援。 萧亦然神兵天降,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眼看着北伐行援已成定局,众人当时还没想到武扬王兵力不足,来打河北的会是琅琊的府军,看似战力兇悍的谢家军,从内里就先乱了起来。 先是果敢擅谋的谢二姑娘,被谢本叔侄以「女子不擅统兵」为由卸了帅印,后又因久攻茶盐不下,中州出兵在即而分裂成两派——十八路分舵里畏战主降的闽南、浙安两部率先领兵南撤;还在留下观望的,当夜也被袁钊追出城去,一把火烧了个底掉。 至此,谢家军彻底乱了军心,纷纷南逃投诚。 如今,还留在茶盐城死守袁钊的,就只剩下谢二姑娘和她手中不多的数千亲卫。 「撇开旁的不论,这谢嘉澍生了三个儿子,养了十八路的废物,能真正拿得出的也只有这谢二姑娘一人。」 广川也跟着松了口气,抹了一把胡茬,瘫在桌边嘆道:「当日我在陵峡口战场上遥遥地瞧见了一眼,那一身红衣披挂带马,疾驰如飞……此等胆魄,先帝倒还真没乱点鸳鸯谱。 若没有当年的那场火,与王爷您也算是极般配的。」 「谁与仲父般配呢?」 沈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三两步走进来。 萧亦然瞪了广川一眼。 广川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头,也跟着站起来迎了上去。 沈玥将食盒搁在桌子上,端出还热着的汤药,亲自盯着萧亦然一滴不落地喝了,临了见他搁下碗仍不依不饶地问:「方才说仲父与谁是般配的?」 萧亦然:「……」 广川不明所以地接过话茬:「方才说起河北的战况,臣等在说谢家……」 「河北的战报回来了。」萧亦然打断广川的话,顺手将桌子上的战报递过去,「阿钊火烧谢家军,臣替他向陛下请功。」 「朕记得袁大将军先前是北营皇城戍卫司总兵,从二品的官阶,这一仗后,朕便提为从一品建威将军,依旧司北营皇城戍卫。」沈玥瞧着广川笑了笑,「广川将军瘦了不少,这次将军捨命拦阻了洪水,算是朕的救命恩人,又千里迢迢横穿戈壁,保下了铁甲军的两万匹战马平安归返,也是大功一件,回头朕一併提交兵部行赏论功。」 广川人高马大,嗓门也比旁人高上几分,平日还收敛着,这会儿心情大好,重重地应声谢恩,声如隆钟,倒骇得沈玥愣了神。 他笑得眉眼弯弯,盯着萧亦然:「方才说,谁与仲父才是般配的来着?」 …… 广川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仿佛瞧见了陷进雪窝子还游刃有余的小狐狸,他下意识地回头瞧了萧亦然一眼,只见那落空了套索的猎户也被拿捏地无话可说。 怎么这小陛下区区一句「般配」,就给他们家王爷制住了呢? 没等广川反应过来,萧亦然挥挥手让他赶紧滚出去,别在这儿口不择言地给他裹乱。 广川得了封赏,一脑门子雾水地走了。 他前脚刚迈出保和殿的门,沈玥立刻凑过来,咬住萧亦然的嘴唇。 他一边琢磨,一边不依不饶地问:「仲父到底和谁般配?嗯?是男人还是女子?」 「……」 这些时日以来,四境战火不断,一场洪水淹了大半个中州,朝廷内部攻讦也未消停,桩桩件件如利刃悬在朝野之上,沈玥每日上朝听奏,满朝文武、九州大小的奏疏机锋都汇在他一个人手里,琐碎的大事小情和善后之事堆作一团。 他埋在劳心耗神的政务之余,仍不忘了一日三次亲自送药过来,盯着萧亦然喝了。 萧亦然从没连续喝过这么久抑制气血的药,一身武艺暂且是使不得了,七月的酷暑天仍是手脚冰凉。 他难得如此配合,沈玥也乐此不疲,日日借着送药忙里偷闲地熘过来,花样百出地寻着各式藉口,缠着萧亦然在他的嘴唇上磨牙。 萧亦然被汤药压下的气血都被他激得浑身燥热,也不知这样不遵医嘱的药喝了还是否有用,但知道以沈玥方才给他按在椅子上的架势,一准是动了气的。 沈玥强硬地将唇舌送过来,素日捻酸怕苦的人,这会儿也不嫌他刚喝了药满嘴的苦意,小狼崽儿似的咬着他不肯松口。 「……别闹。」 萧亦然纵着他撒够了气才将人推开,「你方才分明就听着了,那位谢家姑娘我是连面都不曾见过的,这又哪来的飞醋可吃?」 「没见过面,但成过亲。」 第233页 沈玥搂着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又要下嘴,「整个大雍九州都知道,她是你武扬王过了门行了拜礼的夫人。」 「天地日月可鑑……」萧亦然招架无力,百口莫辩,「拜礼没成,洞房也没入,孩子倒是抱出来一个。」 萧亦然抬手在嘉禾帝的后腰上拍了下:「就坐在这儿冤枉我呢。」 「……」 沈玥脸倏地红到了耳根。 「这些年,她是打着我的名号在外拒了几桩婚,因她当年冒险去沧云送粮,对漠北有恩,我也不曾出面否认过。但除此之外,我同她再没有任何瓜葛。」 萧亦然将人拉下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细细地解释:「先前我可以由着她借我的势,但现在有了子煜,就算你不介意我也是要处理的,何况有我这层干系,阵前对上了她也难免会有所顾忌。 故而先前我就写好了放妻书,在琅琊府军出兵前交给了季贤,请他遇到谢二的时候代我转达。 如此处理,陛下觉得可还妥当吗?」 「妥……妥当的吧。」 他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连放妻书都一早写好了,沈玥纵有天大的醋劲儿,无理也要搅上三分的人这会也撒不出气了,悄无声息地哑了火。 他低头瞧着萧亦然,被咬破的嘴唇殷着红,心虚地轻轻啄了两下。 夏日燥热的蝉鸣纠缠不清,萧亦然任由他压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沈玥额前散落的乱发,冰凉的手指蹭在沈玥的脸上,像是降了温,又像是重新点了火。 「舒坦了?」萧亦然笑着问。 「……嗯。」 沈玥轻而易举地便被捋顺了毛,微微眯起眼,惬意地靠着心上人,桃花眼里乘着湿漉漉的水光,欲语还休地露着情。 「再瞧我,药都白喝了。」萧亦然抬手戳了一下沈玥的额头,「方才就被你折腾的药性都散了一半。」 「那我便与仲父说点不散药性的。」 沈玥收敛了几分笑意,正色道:「河北的战事不能再拖了,户部才呈了九州上半年的税供,去年饥荒,今年洪水,铁甲军又打到了长江边上,给浙安打成了惊弓之鸟,税粮能不能如期缴上还是个未知。纵使今年江北清田丰收,可毕竟国库底子空,也禁不住这么个打法。」 「怕是还打不到国库亏空的地步,袁钊那边就要先撑不住了。」萧亦然微微嘆了一声,「阿钊被被困敌后时日已久,两万人的吃喝嚼用不是小数目,打仗打得便是后勤补给,这一把火烧了谢家营帐瞧着是痛快了,大约也没能掳的到多少军需。 等黎氏的援军北上到了茶盐,怕是城里的铁甲军早就拖垮闹了饥荒,谢二姑娘敢以数千亲卫军死守茶盐,想必打得也是这个主意。」 沈玥不通军务,经他提点方才想到了这一层,当即提议道:「不若再令广川将军走一次戈壁滩,将军需送到茶盐?」 「且不说远水能不能解得了近渴,走荒漠送粮,不比广川当时带马行军,一路飞驰,拉车运粮,人吃马嚼,损耗不计其数。」萧亦然捏了捏眉心,头痛道,「如今正值酷暑盛夏,减掉行车所需的盐水,能送到的粮草怕是连二两重都装不上,杯水车薪罢了。」 他当着广川和众人的面,瞒得滴水不漏,他看着桌上的河北舆图心下清楚,想必袁钊在选定茶盐驻足时,也考量过能否走广川归返的路子,改道蓟文郡,只是谢二一路盯得紧,如今谢家大军是撤了,可天时也过了。 炎炎酷暑,戈壁之上水草不生,袁钊又将战马在陵峡口时分了出去,此时徒步入荒漠就是一条死路。 军需粮草送不进去,回撤入漠北又寸步难行,眼下虽琅琊府军万般靠不住,却也是解袁钊之围的唯一希望。 「琅琊府军若是真能铁下心与河北一战,有阿钊在后头顶着,内外包抄,分出个胜负也不过就是几日的功夫。」 萧亦然手指敲在舆图上,「只怕那个黎融不肯正面迎敌,太后如此痛快地答应了退兵,必然也留有后手,打着河北军和琅琊联手反攻的主意…… 若真是二者联手得成,那也不必考虑阿钊的军需了,再反咬中州一口都是有可能的。」 萧亦然抬眼瞧着沈玥,那双亮晶晶的明眸里似有担忧之色,想着这些时日的前朝纷争也不省心,不忍他再添心事,于是话锋一转,宽慰道:「兵来将挡,漠北军只是碍于鞑挞不好大动,也不是当真就困死在沧云不能动了。若黎融真敢临阵倒戈,我便亲自带兵北上,拿他祭旗。」 「袁大将军受朕皇命入河北,朕自该给他筹谋万全的退路,朕本就没打算给黎氏倒戈相向的机会。」沈玥沉默了一会儿,他深深地看了萧亦然一眼,心知他会错了意,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说什么? 说他其实有法子应对,只是那些手段奸诈,本不该是明君所为? 还是坦白说他从放琅琊府军北上之时起,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来? …… 若是庄学海还在,这些手段但凡露出半点苗头来,都会被狠狠地丈责一顿。 自古来「君圣则臣忠,上明则下直」,天子本是最不该行事诡谲,不择手段之人。 沈玥才从萧亦然这儿尝了三分甜头,难免患得患失——他如此算阴谋计黎氏同宗,他仲父会不会对他心生失望,失望他不是那个如他所想一般光风霁月的明朗少年? 第234页 他只一想,就觉得掌心火辣辣的痛。 萧亦然不知他想到哪儿去了,只是瞧着神色愈发山雨欲来了,笑了笑:「怎么……?子煜有法子也不肯告诉我?难道还要再与臣做些散药性,动气血的事,才肯吐露天机?」 他用力揽住沈玥的腰,双手扣在他的腰间,稳稳地托住了沈玥正在下坠的人,和那些敏感的心思。 沈玥微微瑟缩了一下,沉默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露出一点爪牙:「朕能有什么好法子?前朝和战事刮扯着,无非是剜肉刮骨之术罢了……朝野上下势必阵痛难当,但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如今的大雍九州腐肉都烂到了根里去。」 萧亦然也敛了笑,敏锐地抓住了关键:「陛下要剜谁的肉,刮谁的骨?」 作者有话要说: 君圣则臣忠,上明则下直——白居易《论制科人状》 ———————— 各位小天使们注意防护,好好休息,爱你们! 第99章 杀棋局 梅雨霁,暑风和。 炽热的阳光肆意横行,穿过金龙和玺的内檐彩饰,明晃晃地落进西梢间的暖阁,在贴墙挂起的舆图上反射出一道锋利的金光,汹涌的杀意穷图匕见。 沈玥仿佛凝固在这腾腾的杀气之中,并未作答。 他原是本着坦白的心思来的,一路上不知反反覆覆地将话嚼了多少遍,可临到阵前,对上了这双眼睛,他心头一震,那滕然而起的杀意如鲠在喉,牢牢地将他预备了许久的言语卡住。 沈玥愈沉默,身上的杀意便愈重。 大殿上的金龙张牙舞爪的盘旋在銮柱之上,唿之欲出,沉寂许久的腾龙锋芒毕露,肆无忌惮地向尘世展露其翻云覆雨之威。 萧亦然似乎对这一场无声的惊涛汹涌毫无察觉,环着他的双手依旧稳稳地按在沈玥的后背上。 仿佛按住了金龙唯一致命的逆鳞。 沈玥借着这双手的力气,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推开了一扇门。 他尝试着放下心底的戒备和忐忑,亲手将自己预备已久的筹码,从身后的黑暗里摸出来,一个接一个地摊开在盛夏的阳光下。 「黎融表兄出兵前,派人从朕这里要走了铁马冰河那位谢大当家的,说是要以此人为引,围点打援,掣肘谢家军。 且不说黎融表兄这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知不知道这『围点打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说他将这漂亮话说得冠冕弹簧,甚至还搬出了太后作保,摆出一副没有谢嘉澍随行,就绝不出兵的架势,此事就决然没有明面上瞧着的那么简单。」 谢嘉澍自琼华宴当日血洗姜家后,孤身滞留中州,送出妻女,遭中州学子激愤围攻。 而今的铁马冰河十八路分舵群龙无首,水淹中州之计又被琅琊黎氏横插一脚,谢氏子女救父不成自身难保,一代枭雄至此虎落平阳,再无声息。 虽说当初是萧亦然亲手将谢嘉澍从地方分舵带回中州为质,可眼下风云突变,谢嘉澍这枚质子也失了效力,他对放出此人北上倒也并没什么意见,便点头允准了黎融带走谢嘉澍。 「朕掌过几年家务事,也算是了解黎融表兄,此人与此人与严家那位大公子性子相仿,恃才傲物,瞧着芝兰玉树,实则最是首鼠两端,疑心甚重。 此番北上,明眼人都清楚他的斤两,也知道这是黎氏为了开脱谋逆罪名之举,朕又在恩师的葬礼上吓了他一下,黎融表兄定会认为此战败少胜多,绝不会豁出去自己,真刀真枪的与谢家对上。」 沈玥缓缓将自己的筹码摸出来,摊开在桌面上:「所以朕猜测,琅琊府军一过陵峡口,在丘川郡城门前,他便会设宴邀请驻守在此的铁马冰河分舵主入营和谈。 他费尽心机向朕要来的谢嘉澍,也并非是掣肘谢家军所用。而是要在两军和谈之时,作为与河北共谋的一份大礼。」 * 河北州,丘川郡。 黎融率军抵达丘川郡百里之内,便开始安营扎寨,起锅烧灶,再无寸进之意。 此时,帐外的守卫相互龃龉,气氛紧张,帐内却一团和气。 虽行军阵前没有佳人酒乐相伴,但觥筹交错间,隐约可听得到朗朗笑声刺破暑气。 黎融长袖善舞,一袭白衫坐在上首。 这位黎氏家主谈吐温润从容,给足了眼前这几位分舵主颜面:「今日阵前相见,实属形势所迫,萧三步步紧逼,我等南下不成,不得才已开拔北上。临行前,姑母特意叮嘱我,切莫因此等宵小,伤了我们两家多年合作的和气。 说什么讨伐河北叛逆,那都是应付萧三与陛下的,若是我们两家能联手,一同打进茶盐城,拿下袁钊,那萧三还有什么猖狂的本钱!」 「这是。」 曾驻守过琅琊分舵的孙舵主,第一个拍着桌子怒道:「当年四大家辉煌之时,这九州上下谁人不得看你我的眼色行事,若非那萧三欺人太甚,一枪挑了我等的活路,我等何至于龟缩于此!」 「我等下运粮草,上送国贡,这些年为着大雍九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九州山高水远的苦寒之地,朝廷官兵都不管的地方,哪里没有我铁马冰河的影子?」 座下的分舵主连声附和:「如今他萧三的沧云关没有后顾之忧了,小皇帝的翅膀也硬了,打着清除世家的名号,闹完清田闹文喧,劫我们的车道,逼我们落草为寇,实在是寒了我等的忠君之心!」 第235页 帐内众人戳中了痛处,不由得一片唏嘘。 莫说当年的辉煌之时,就是去年的这个夏天,他们也还是手握大雍民生命脉的世家魁首,四大家门下收买拉拢的朝廷大员遍布三公九卿,来年春的琼华夜宴又能为九州输送一批最新鲜的血液。 彼时青云有路,九州峥嵘。 所有人都等着瞧年岁渐长的小皇帝,在他们掌控的朝堂引导之下,一步步将天子剑悬到萧三的头上。 待到沈玥亲政之时,就是这位这位压在世家头上十年之久的武扬摄政王的死期。 秋狝后,嘉禾帝如期夺权亲政,武扬王被迫交出多年摄政之权。 虽萧三重伤未死,又拉着一大批世家官上了路,将这些年通过琼华夜宴拉拢来的世家官一刀砍了个人头遍野,但仍不妨碍世家众人弹冠相庆,做好了踩在萧三的尸首上,分一杯热羹汤的准备。 世家众人摩拳擦掌,意欲大展宏图,再现先帝永贞朝时四大家的盛况。 谁曾想,歷史的车轮就从此刻开始发生了偏转。 这位承袭了一半世家血脉的小皇帝以北迁流民,开通扬运河,送赃官珍财南下……恰恰就是这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阳谋,以雷霆之势,端了谢家的饭碗。 就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握在手里数十年的大雍官道,驿站行商都丢了个干净。 而后,嘉禾帝废止琼华宴,一纸清田横空出世,武扬王率铁甲南下,打江北,拿秦岭,攻河北…… 大雍九州的确在嘉禾帝掌政后日月换新天了,天子剑光寒九州,却是踩在世家腐朽的横流尸身之上。 陪侍在侧的季贤使了个眼色:「朝廷能够如此对严谢两家,又能不顾血脉亲情刻薄黎氏,今日的诸位,便是我等的将来,前车之鑑就就在眼前,我等虽心有戚戚焉,但奈何势单力微,备上些许薄礼,聊表宽慰之意。」 黎融与季贤一唱一和,随手一挥,众将士抬进来足足两箱的珍玉珠翠,货真价实的珍宝金石,熠熠生辉,端的是诚意十足。 和谈的诚意抬到桌面上,这一盘三方持子的杀棋局方便算是开场了。 * 「至于这所谓的和谈……」 沈玥笑了笑:「倒不如说是公然反水,黎融表兄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与谢家合谋,想来也是得到了太后的默许。又或者说,从一开始太后答应要出兵北上之时,就已经想要要借出兵讨伐叛逆之名,公然反水,与谢家军一道共擒袁钊,合力联手掉头,藉此拿捏朕与仲父,再打一回中州的主意。 这一场豪赌若是赌赢了,太后便能血洗入主中州的败绩。若是输了,她也只要推出黎融表兄一个替死鬼就好。 所以,太后才会在黎融表兄出兵之时,特意送去了两大箱南洋进贡的精品,说是犒劳将士厮杀的军费,实则是为着收买人心,与河北和谈所用。」 他面上瞧着若无其事,萧亦然按在沈玥背上的手,却察觉出了一丝不着痕迹的僵硬。 三万府军,就是琅琊能拿出的极限,此后便再无翻身的可能,故而沈玥这一刀下去,剜掉的不仅仅是黎太后放入河北的三万府军,还是他与琅琊黎氏的半身骨血,情断义绝。 那一场滔天的洪水,庄学海道丧中途,终究是将母子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都断得一干二净。 萧亦然并不置喙他的抉择,只是顺着沈玥的话音继续问道:「陛下要用谢嘉澍,来掀了这两家和谈的桌子?」 「嗯。」沈玥见他没有追问,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脸上復又现了笑意,「此等生死存亡之际,区区几个分舵主如何能做得了整个铁马冰河的主? 黎融表兄做的不错,若是没有谢嘉澍,这一场和谈的分量,就不足以能定干坤。」 沈玥站起身,背着双手站在河北州的那副巨大的舆图前,泛黄的牛皮纸上工笔简陋,谈不上作画技法如何精妙,但却将山川地貌,官道山路勾勒得极为精准。 他约莫可以猜得到,这就是钟五爷留给萧亦然的遗物之一。 沈玥将手掌按在了丘川郡前的一点,离城八十里。 此处刚好便是黎融安营扎寨的方位,分毫不差。 「铁马冰河的九州十八路分舵主,素日里各守一城,山高皇帝远的,能力高低尚在其次,忠心不二才是顶要紧的。 这份儿忠心对的可不是谢家,而是他谢嘉澍本人。 当年一起打天下,走过山道,睡过草稞,扛过麻袋的交情,自然比太后那两箱子石头金贵多了。 所以这和谈的最后,无论双方达成了什么条件,最终彼此的目光,都还是会落到这位尚在敌营的家主头上。 倘若黎融表兄能交的出谢嘉澍本人,这场合谋方才能落地生根。」 * 事出反常必有妖。 黎融对沈玥能如此痛快地交出谢嘉澍北上,一直心存疑虑,唯恐乱中生变,一路之上防备再三。 到底是曾经席捲九州,掌握着大雍官道、阡陌交通的铁马冰河之主,押送谢嘉澍北上的禁军都是黎融一个个亲自挑选的,都是琅琊府军中一等一的好手,看守谢嘉澍的马车内壁夹了特质的铁板,戍卫的府军一个个身材精壮,远盾近枪,列阵讲究,暗中还设有弓弩手埋伏…… 黎融将自己不多的行军之道全部放在了谢嘉澍这里,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靠近,监军季贤更是一次都不曾接近过谢嘉澍的马车。 第236页 前来传讯的府军硬着头皮在前头带路,他身后的府军拉着沉重的铁皮马车,车辙滚在地上,发出令人嵴背生寒的吱呀声。 中帐宴席已散,宾主尽欢,帐门外几位分舵主早已等候多时。 铁门打开,一声苍老的嘆息从车内流出,落在喷薄的阳光下。 在场之人几乎同时想起了那句话——在朝武扬王,在野谢嘉澍。 二人皆出身于微末,行走于草莽之间,终凭一己之力,名扬九州。 谢嘉澍少壮之时,曾带领铁马冰河走上过走镖行商这一行当前所未有的巅峰,却在一个「贪」字诱惑之下,彻底走向败亡,龟缩至河北一隅。 老骥伏枥志不改,铁马冰河行至穷途末路之时,他已是古稀之年,却仍能豁出去这一己之身,独留中州为质,令人心生敬佩又难忍唏嘘。 赤日落满天地,酷暑的烈阳炎炎似火,烧向地面的一切,竭涸山川大泽,在连绵的军帐中烙下灼热的光斑,落在厚重的马车上。 马车外,黎融安排在中帐四周,负责戍卫的府军似乎嗅到了空中瀰漫着的紧张气息,皆握紧腰刀,扣住弓弩,警惕地竖起长枪高盾,瞄准了这个身形高大、肩背挺直的老人。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这个一袭黑色素袍鬚髮皆白的老人,在府军的的层层拱卫之下,踏着故乡炽热的骄阳,步履蹒跚地朝着多年的下属和故友们走去。 一位分舵主忍不住抹了把眼睛,迎上前去。 萧亦然嘆了声:「人老了,总是要叶落归根的。」 沈玥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这副舆图,目光仿佛穿过了皇城的宫墙,中州的城门,陵峡口的沟壑,看到了烽火连烟的战场。 沈玥一字一顿地纠正道:「是魂归故土。」 嗖地一声闷响! 一支羽箭从暗处飞出。 继而数支箭矢连发,溅出无数嘭血花。 「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沈玥对着手下的丘川郡,低声念了一句韩非子。 「黎融表兄处心积虑,要将谢嘉澍献给铁马冰河,他们想拿中州的生死存亡做交易,朕不依。 朕就是要在他们以为和谈将成之时,当着所有人的面,送上这位谢当家的尸首。 在希望即将达成的那一剎那毁灭,这种绝望的窒息感会比从未见到过光明更甚。」 谢嘉澍应声倒地,鲜血浸湿了身下的故土。 ——沈玥翻开掌心的第一枚筹码,公诸于世。 作者有话要说: 和大家在2022的最后一天相见啦~祝各位小天使们元旦快乐,新的一年继续努力,好好生活,我们明年见! ——————— 比心! 第100章 君豹变 疾风骤卷校场残阳,血光与刀光此起彼伏。 丘川郡外,黑压压的兵卒连成一片,先锋肃然而动,两军阵前相对。 这一夜,琅琊黎氏阵前和谈反悔,斩杀谢嘉澍及一干分舵主的消息瞬息传遍整个河北。 丘川郡守军麻布缠额,豁出去鱼死网破,在群龙无首的情形之下,直面黎氏三万府军的强攻,也绝不肯后撤半步。 谢家军人人哀兵死志,先以火油烧其攻城器械,后投石入营,坚守至次日卯时,终等来了以谢二为首的援军,琅琊府军回撤三十里扎营收兵。 琅琊府军占了先机,原本拿下失了主心骨的丘川郡应不在话下,战场之势瞬息万变,丘川郡久攻未下,琅琊府军伤亡惨重,回撤扎营时四下里哀嚎遍野。 次日,军报一南一北,南向的加急进了中州。 另一封北上的军报,则随着盘旋的鹰隼,落到了茶盐的城墙之上。 深夜的茶盐城,血月当空,没有一丝风,白日里的炎炎暑热还未散去,整个沙堡恍如蒸笼一般,滚烫的砂砾薄薄地覆盖在血水与尸首之上。 狼首军旗笔直地竖在城墙上,下方值守的卫兵,趁着夜色浓重,避开白日的暑热,正横七竖八地搬着石块修补着残破不堪的城墙。 袁钊素日里打磨的一丝不苟的铁甲此刻也污浊的不像样子,他髮髻散乱着,唇齿皲裂,带着七八个人,拖着枪桿子围在地上的沙坑里戳来戳去。 「将军,从这儿往东八百里都是咱戈壁滩的盐硷地,真能打得出水吗?」一旁的亲兵嘶哑着嗓子问。 「八成不能。」 袁钊嘴上说着,手下里仍不死心地在地上的窟窿里戳着,「小瞧了谁都别小瞧老百姓求生的能耐,若是这茶盐城的地下能打得出水,早八百年前就让城里人给打通了,哪儿轮得到咱们!」 「那咱们搁这挖个球呢!」 亲兵索性一屁股瘫坐在沙坑里,舔了口干裂的唇角,「还不如歇歇劲儿,再过两个时辰,谢二那小娘皮儿又要打进来,有没有水的,能有多大区别!」 「挖不出来也得挖!整个茶盐城统共就一口水井,且不说够不够咱们这万八千人沾嘴皮子的,但凡这城里人往里头丢点什么巴豆泻药,都够咱们喝一壶的!」袁钊一枪桿子敲在他的屁股上,「赶紧起来!甭管能不能挖的出水,抠两个坑出来摞上石头,叫人守着,最起码能震慑些个敢动歪心思的。」 亲兵一熘烟儿爬起来,「大将军说的在理。」 袁钊丢给他一个水囊:「别贫。赶紧他娘的挖吧!」 第237页 值守的亲兵从城墙楼子上爬下来,念给他最新的战报——朝廷派遣行援的琅琊府军于两军阵前斩杀铁马冰河家主,并趁乱围攻丘川郡,谢氏前往丘川行援。 「真他娘的是一群废物!」 袁钊没好气地撇了长枪,一把抓过水囊,往嘴里倒了倒,统共也不剩多少水,只余三五滴落在干裂的嘴唇上,他挂上水囊继续骂:「丘川统共不过三千的守军,这样全胜的局势都拿不下丘川,眼下半个河北的兵都去了,怕是更迈不过城墙半步!琅琊那伙子放炮挖矿的,干的是他娘的屁的仗!」 袁钊撇下长.枪,四下看了一圈,三两值守的卫兵都眼巴巴地瞧着他看,「看什么看!王爷派的援军到了丘川,坑不用挖了,准备行军!」 援军的消息一到,四下里大多松了口气,扛枪的扔了手中枪,刀弓也都卸了手,众人七扭八歪地瘫在地上。 自陵峡口一役后,铁甲军被困在河北州时日不短,莫说军需补给和援军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便是昼夜行军、连番在敌后周旋也够人受的,这和正儿八经地在战场上你来我往还是两码事,一个不留神就要落到河北大军的包围圈里,被人包了饺子。 谢二的打法又极为刁钻,三五不时地派兵前来骚扰,铁甲军被她吊着连轴转,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纠缠了月余,委实将人心里的弦崩到了极点。 铁甲军自南下入中州以来,还没打过这样憋屈又艰难的仗,若非一早听说萧亦然从江北回了中州,又火烧敌营占了上风,撑着人心里的最后这口气也要散了。 袁钊远没有众人这般轻松,他捏着军报的脸色十分难看,却又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只得三两步上了城墙,去瞧自己画在岗楼上的舆图。 「——将军!」张之敬察言观色,三两步走进来,掩上岗楼的角门,「援军可是出了岔子?」 「这岔子出的大了!」 袁钊指着墙上自己拿碳灰笔画出的舆图:「丘川北向是丘山陵,地势险峻不逊于陵峡口,南向是一马平川,琅琊黎氏那群废物如今没能从南向拿得下丘川郡,那我们要与援军会师,只能从北向强攻上山。 换句话说,这丘山陵,得我们拿自己将士的命趟过去。」 千盼万盼的援军终于得了信儿,可这肩上堪比泰山的担子却在顷刻间更重了百倍。 琅琊府军入河北后直奔丘川而来,他大约能猜得到萧亦然在后布置的行兵走向——琅琊府军打下丘川郡后,布兵于丘山陵上,铁甲军出兵茶盐,将谢二逼到丘山陵脚下。 届时琅琊府军从丘山上一跃而下,南北夹击,则河北朝夕之间便大局可定。 然庙算千里,终有一失。 任何筹谋再如何精准,将形势、人心拿捏地再如何到位,可落到了施行层面上,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个参与者都有可能会出现问题。 谁也没有预料到,区区一个丘川郡,十打一的兵力,琅琊的三万府军硬是没能拿的下来! 「铁甲军在北,强攻上丘山陵可谓难上加难,折损过半怕是都登不上半山腰。」张之敬老兵出身,知道厉害所在,他带着数十狼牙钻进河北州后便通管了整个河北的军情。 谢二行兵诡谲,眼下谢嘉澍已死,唯一能掣肘她的几个分舵主又都被黎氏一刀砍了个干净,谢家军中再无内乱,守住丘川郡,绞杀琅琊黎氏丝毫不成问题。 他们这头军需补给半点都进不来,水米粮草这些时日也早已消耗殆尽,若是两军要在丘川决战,则不必拖上几日的功夫,铁甲军自己个儿便能耗死了自己。 可单看琅琊府军的战力,要将战线挪到丘川以南,怕是又指望不上。 袁钊一拳头勐地锤在了城墙上,簌簌地落下一团白灰。 「大好的战机,万全的局势,全毁在了黎氏这群脓包的手里!」 * 此刻,焦灼于丘山陵战局的远不止袁钊一人,琅琊府军这头也是一团乱麻。 雍朝九州的地方自治军素质一贯的差劲,且承袭了前朝虚报编制人数吃皇粮的恶习,琅琊府军浩浩荡荡北上号称数十万的大军实数不过三万有余,很多分旗自建军编制起就没上过战场,在这场攻城之战上吃了大亏。 城墙的火油成片的烧下来,烧红了半边天,很多人从没见过如此生死搏命的架势,当下连副旗的指挥都顾不上,四下仓皇逃窜,其间还被守军不止一次从城里杀出…… 这次北上驰援铁甲军所有人都当是做做样子,说到底不过是给太后逼宫夺权失利一个台阶下,黎融更是从一开始就摆出了和谈的架势。 谢嘉澍一死,两方猝不及防地上了战场,见了真章,方才知道这三万府军,不过是一把毫无用处的废刀。 黎融被羽箭擦破了鬓角,喊哑了嗓子,焦头烂额地四处救火,也没能挽救府军不堪一击的溃败之势。 最后还是季贤当机立断,鸣金撤兵,又被连夜赶来的谢二,顶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一直率军追杀出十余里,方才收兵扎营。 战局只暂缓了不到半个时辰,谢二就仗着丘川天险困住了北向袁钊的铁甲军,再度捲土重来。 素日里铁马冰河拉车的骡马被她用在了战场上,尾巴尖儿上点着了火,身上绑满了火油炸药,前仆后继发了疯似地冲进琅琊府军刚扎下的营寨里。 第238页 火油极速蔓延,在原野上烧得大地干裂,火光蚀天。 谢二率骑兵紧随而至,自左右两侧分翼包抄。 刀锋与火光将整个天地间杀成一片惨烈之景,如人间炼狱,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黎融被一众亲兵护着仓皇南逃,连番的爆炸豁开了他素日俊朗的面容,血水混着冷汗往下淌。 直至此时,他方才真正见识了这位一直不被众人放在眼里的谢家二姑娘,能将袁钊这样身经百战的悍将和数万铁甲军困在河北州月余,甚至还能屡占上风的奇女子,到底有着怎样可怖的战力。 季贤打马冲过来,他胳膊上一大片烫伤,素日执笔安天下的双手此刻一手持缰绳,一手握着一柄出鞘沾血的唐刀,虽也免不了形容狼狈,但眼神坚毅之色不改。 他持刀按住黎融的鞍辔:「将军!不能再后撤了!再往南便是陵峡口,我军逼上了山头,便是绝路!」 黎融勐地甩开他的刀:「你当是我想逃!」 一旁的副将扯着嗓子喊道:「季监军——!这攻势太勐,将士们根本就顶不住!」 「顶不住也要顶!」季贤头也不回地吼。 「我等府军不擅登山作战,连袁钊和铁甲军都折在了陵峡口,再往南撤,一旦被谢二率军追上围山伏杀,就只有死路一条! 季贤勐地顿住马,横身拦在黎融的身前:「将军给我五千兵马断后,属下以性命担保,在我大军撤过陵峡口前,定不让谢家军过陵峡口半步!」 这等危急关头,留下断后就是以死拦路,为众人的仓皇逃命拖延片刻功夫,各位统领心中门清,但值此生死关头,谁也没提这个茬口,都一窝蜂地跟着大军南逃。 黎融几次钦点了几个落后的副旗断后,不过瞬息之间,便被随后追赶而来的谢家军淹没其中,连个水花都没剩下。 此刻季贤愿意挺身而出,做这个冤大头,众人都齐齐松了口气,甚至唯恐他反悔,恨不得替他在马屁股上抽两鞭将人赶紧送走,为首的黎融却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迟迟未曾发话。 季贤见他没有允准,復又高声催促道:「将军!战况紧急,再犹豫谁都走不了!」 黎融勐地打马,上前与他侧身并肩,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畔道:「是你杀了谢嘉澍,是也不是?」 季贤不置可否:「人死不能復生,事已至此,到底是谁下的手,还重要吗?」 「你毁了两军和谈,令我等沦落至此,我焉知你是当真会留下断后,还是要率军投敌!」 黎融目眦欲裂,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与其留你这样首鼠两端的叛徒,不如我现在便杀了你!」 「横竖都是一死,死在后方,还能为将军拖延个一时片刻!」 季贤蓦地提高了声音,不给黎融半点犹豫的机会,高声厉喝:「诸位在前先走,季氏思齐,为诸位断后!」 季贤扬鞭策马,逆着惶惶大军南逃的人潮,斩钉截铁地一路向北。 黎融征愣了一瞬,忽然觉得自己看见了当年他名扬天下的那一场琼华夜宴…… 那时季贤初出茅庐,便以一纸文章名动中州,令彼时同届而出的才子尽皆哑然失色。 那夜的琼华宴似乎所有盛大的焰火,众人的瞩目都只为着这一人而绽放——他于开宴之时,登上首艘龙首大舟,接先帝永贞赐酒,执笔做长卷一副。 夜宴连开七夜,他便画了整整七夜,期间无数人前往观摩,无不啧啧惊嘆。 大宴方落之时,一副长三丈六的宏图——《山河社稷图》落笔而成,九州山水尽皆现于纸上,工笔斐然,惊艷众生。 先帝亲自提笔为他赐字「思齐」,此后他入阁为臣,步步青莲,前途一片大好,却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夜里,突然转变了风向。 君子豹变,不过一夕之间,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才之士,便成了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世家官,做了四大家埋伏在朝廷里最深的一步暗棋。 而今,这位曾令九州学子膜拜又遭唾弃的读书人领兵逆行,毫不犹豫地喝道:「我等王命之师,岂可屈服于叛逆之后! 河北谢氏水淹皇城,其罪滔天,愿捨身杀敌者,随我前往! 为社稷死——则死之!」 大雍朝廷势微,几番沦落于世家掌控之下,九州分而自治,却又一直顽强地保留了些许微弱的根骨——每逢世道晦暗之时,总有那么些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文人挺身而出。 其声朗朗于天地,其行灼灼于世间。 季贤身后不堪一击的琅琊府军,仿佛又找回了主心骨,渐渐跟随他汇聚成一股洪流,高声唿和着「则死之!」,调转马头,义无反顾地沖向蔓延连天的战火。 这样的人,当初为何会甘愿屈居于世家麾下? 黎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这片刻犹豫的功夫,追兵已至,他只得狠狠地一鞭子抽向胯.下的战马,头也不回地直奔陵峡口而去。 季贤说到做到,凭藉临危不乱的头脑,和镇定自若的遣兵布阵,当真稳稳地拖住了谢二的攻势,给了黎融片刻喘息之机。 黎融率残军南撤,越上了陵峡口早已被炸塌的堤坝。 就在众人蹚过已然平缓和顺的逍遥河水,甚至能遥遥望着中州皇城的裊裊炊烟之时——断后的季贤骤然率军右撤,向着谢家军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第239页 谢二神兵天降,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天时、地利、人和,三方尽失。 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逍遥河的流水被鲜血染红,骤然升高的河道仿佛又发了一场滔天的洪灾。 黎融直至被逼上绝路之时都没能明白,他手握这三万府军,入境不深,再如何不济也能全身而退,南逃回中州,怎么会一步步兵败如山倒,落到全军覆没的地步的? 他颓然地倒在血水里,弥留失光的眼睛里倒映着河北州硕大的烈日,灼灼耀眼,被血水煳住的耳朵里尽是不绝于耳的惨叫。 似乎还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对他低声说:「若将来有朝一日,待你行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请你务必记得,虽不是朕亲手杀你,但你是一定是死在朕的手里。」 黎融笑了笑,至死未能瞑目。 他这个表弟,最是记仇,睚眦必报…… 谢二自丘川一路拼杀三十里,追杀至陵峡口,终斩黎融于马下,一雪杀父弒兄之仇。 就在谢二率一众谢家军力竭回撤之时,被先前摆了黎融一道的季贤杀了个回马枪。 季贤临阵掉头,一力促成黎、谢两败俱伤之势,本可全身而退,弃袁钊的铁甲军于不顾。他却毅然回身,率军于陵峡口山下,以五千微弱兵力,螳臂挡车,捨身埋伏杀红了眼的谢家军。 季贤深谙擒贼擒王之理,用同归于尽的打法,舍了一己性命换得谢二重伤。 至死,他于弥留之际回望中州,远山被血染得苍茫朦胧。 混乱的战场上,所有人都在仓皇逃命,互相残杀,没有人顾忌眼前的这个书生儒将,有过怎样惊艷九州的声名,画过如何磅礴传世的画卷…… 那一双描绘《山河社稷图》的手,被马蹄踏进血水,根骨尽断,碾碎成泥。 季氏思齐,归于山河,殉于社稷。 丘川大捷。 谢二与季贤对战伤重,率残军归返丘川,于丘山陵之上,遭袁钊的铁甲军迎面重创。 后因主将谢二伤重不敌,谢家军群龙无首,军心散乱,本该全胜的丘川会战连番溃败。 两军于丘山陵鏖战数日,丘川失守,谢二战死。 季贤于临终前,曾将萧亦然託付的放妻书亲手交予谢二。 她这一生,与世间寻常女子不同,走过山川大河,见过人间四季。 但在世人眼中,她始终是河北谢氏的二姑娘,终身未嫁,四海为家。 倘若抛开谢氏二姑娘的身份,她真正的自由,也不过只那么一两次而已。 一次是婚仪,她横刀相向,救下了未成亲的萧郎。 一次是现在,她躺在血泊里,手握一纸放妻书。 【谢氏班仪,聪慧坚韧,走车船于山河,送米粮于坎坷。沧云国难,亲送粮草解漠北之危,冬雪纷飞、山路难行,此恩永世难报。 今萧氏不孝子亦然,因家国生变,此身再难许卿,误卿韶华多年,此萧某之过也。 故修和离书一封,以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愿谢氏之女,再遇良人,载明鸳谱。 不受内帷拘束,不为后宅纷扰。 行高山如坦途,视沟壑如平川,于万顷波中得自由。】 一代女枭,起兵于陵峡口,兴洪水,淹皇城,困袁钊,战黎氏,声名赫赫于天地,如一颗短暂的流星,终又陨落于陵峡口。 三日后,军报再度传回中州。 琅琊府军于丘川郡一役遭谢氏伏击,损失惨重,主将黎融、监军季贤奋勇杀敌,血溅沙场,马革裹尸。 河北州上书称降,袁钊班师回朝。 作者有话要说: 杨康啦~第二卷就在大战中结束啦,刚好是第100章,下一卷也就是最终卷不会有这么长了,进入收尾阶段,会多多写一些恋爱的甜蜜日常(但愿如此.认真脸.jpg),给各位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天使比个心~ —————— 左丘明《晏子不死君难》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 李煜《渔父》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终卷 昭若日月明 第101章 人间世 沙场蹉跎人间世,去时春尚暖,归来已入秋。 萧亦然一早去了北营,整肃军务通管战备调配,为袁钊接风洗尘。 河北这一仗缺粮少援打得艰难,茶盐戈壁荒僻,入伏的酷暑里,甚至连口水都没得喝。 萧亦然体恤众将士的不易,在大军回程前,特意带着广川去南海子秋狝围场猎了新鲜的鹿羊鸭鹅,后勤支锅起灶,烧了热气腾腾的肉汤,众军徒步跋涉行军归返中州,望着熟悉的北大营校场,一时激动地热泪盈眶。 袁钊话也没顾得上说一句,杵在营门口,端着一碗肉汤三两口干了个底掉,恨不得拿油酥饼将碗底都刮干净。 「慢些喝,烫着舌头起火泡。」 萧亦然亲自给他添上一碗熬得浓油赤酱的汤头,「河北一战,大将军委实辛苦了。」 「除了五脏庙跟着受点罪,旁的倒也没什么,这些年也不曾打过火烧十里连营这样痛快的仗。」 连着两碗热汤下肚,袁钊这才缓过劲儿来,同他一道进了中帐。 他边走还不忘续上一碗汤,一边吸熘着一边说道:「老三,这次的战况我实在是没看明白,前些日子丘山陵的决战,原本我是做好了要与谢家军耗上个你死我活的准备,谁成想季贤不知怎么的,竟半路发了疯。要不……恐怕还真得你萧三将军亲自出马,去丘山陵捞爷们儿一把。」 第240页 季贤临阵倒戈,这事莫说袁钊,萧亦然事先也未有预料。 黎氏强攻丘川郡失利,河北战事告急,萧亦然当时已经做好冒险从漠北调兵支援的准备,却没想到,季贤于两军会战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先放谢二杀黎融,后又拼了命杀得谢二重伤,仅凭一己之力,就将两大世家全送了进去。 铁甲军在后,做了回坐山观虎斗的黄雀,袁钊这才得以顺顺利利地拿下了丘川。 千军万马与阵前厮杀,形势千变万化,一个人放进去便如一滴水汇进了汪洋大泽,莫说季贤只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状元郎,就算是如萧亦然和袁钊这样身经百战的悍将,也难说能以一人之力,撼动大局。 战报送抵中州后,朝野上下无不感嘆——季贤,见贤思齐之才,果不可小觑。 「到底师生一场,还是陛下通晓季贤的心思。」 萧亦然感嘆道:「季贤此前曾多次陷陛下于不义,陛下却还能笃定当初他投效世家,不过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另有难言之隐,季贤此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抱有一腔为国为民之心,矢志不渝。 陛下既然敢以性命相託付,将斩杀谢嘉澍,毁其双方和谈的筹谋,交予季贤去办,他也答应了此局定会全力以赴,必不辜负陛下这一番心意。想必在其看来,陵峡口一役,能同时剿灭黎、谢主力,又能顺势保全了你袁大将军铁甲军的战力,便是豁出去这一己之身,也是值当的。」 袁钊肃然起敬:「你是没瞧见陵峡口的惨状,他一个读书人,战到尸骨不全,只能做个衣冠冢带回来安葬,着实惨烈。这次若是没有他,我等要强攻丘川郡还不知要折损多少弟兄……回头我必要买二两黄纸,去给他敬上两柱高香。」 「他此番行援于你我和社稷都有大恩德,届时我与你同去送灵。季贤是江北人士,按说在中州停了灵后是要回乡安葬的,只是他尚有老母在堂,无人奉养,又得罪了琅琊,恐遭报復,还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安置他的身后事。」 袁钊没应他的话茬,慢条斯理地放下汤碗,接过萧亦然递来的热毛巾舒舒服服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目光幽深地朝他看过去。 「跟哥哥说说罢。」 萧亦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阿钊想让我说什么?」 「就老实交代,你同你们家那位小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亦然:「……」 他才给自己也添了碗汤,猝不及防地放下碗干咳。 「可别同我打马虎眼,说你们什么也没有。」袁钊直言堵住了他的退路,毫不留情地数落道,「从我进帐到现在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你是三句话不离你们家小陛下。 先前我走的时候,你可还是一见他就头疼得紧。怎么着,这回患难见真情了?」 「……」 萧亦然无言以对。 他既然已经给了沈玥承诺,就没有想过要瞒着周围的亲近之人,只是没想到这位袁大将军从河北州走了一遭回来,不仅统兵能力与军衔见长,就连这眼力见儿也比先前更甚——他这头儿还半个字都没有开口,就已经先漏了个干净! 两人打小就在一个小旗里混大的,袁钊对他再了解不过,只瞧着他这副「一言难尽」的神情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出征在外的袁大将军顿时有种「后院起火」的痛心疾首。 袁钊颤声问:「你……你这就……就这么轻易地就应许他了?」 萧亦然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袁钊瞧着他这副「没甚出息」的样儿,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怒道:「你心疼他,那也得有个分寸才是!你出去打听打听,有谁家老子心疼儿子,能心疼到把自己个儿也搭进去的!打小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咱爷们儿也就不说什么了,好歹那是东宫太子的遗孤,为臣的要尽忠孝之道,后头更是连皇位天下都拱手送给他了。当年那样的局势,大军压阵,就算掀翻了他姓沈的龙椅黄袍加身又能怎样! 你要做贤臣、忠臣、良臣……纵然有天大的道理压着,你也替他撑了这些年,还给他了一个安定的江山,这还不够吗!难道你还非要为着全他那点荒唐的心思,就连自己的后半辈子都一併送进去交代给他不成!」 「……」 萧亦然被袁大将军的一腔怒火迎面烧了个野火燎原,只能默默地听着,临了方才低声为自己分辨了半句:「心悦和心疼是两码事,我是心里有他,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个儿。」 「什么心里有的肺里没的!」 袁钊窝着一脑门子的火,恨不得举起长枪一棒子敲醒他。 「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就算心里再怎么有他,你还能连这些都不管不顾了?就算你现在头脑一热应承他了,那将来呢?他才多大的年纪!等他再大上几年,对这些个亲情眷恋,儿女情长的心思淡了,再赶上君心难测,一旦他对你生了忌惮,膝下又没有个一儿半女牵绊着,你能跟他好到几时!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阿钊……」 萧亦然听他越说越没个谱,仿佛眨眼就要瞧见自己众叛亲离的下场,「我晓得你是为我思量,且不说将来之事如何,陛下他本就是个良善心软的性子,承袭大儒衣钵,修的是君子之道。就算退一万步讲,将来我们之间的情谊淡了,以子煜的人品修养,他也断然不会对我做出什么落井下石的事情来。」 第241页 「你你……」 袁钊差点被他这句「良善心软」,给刚咽下的肉汤噎死。 「你……煳涂!你出去问问,除了你,还有哪个觉得你那一肚子坏心眼儿的好儿子,是个什么君子品行!」 「为君者,自然要有狼虎之心,方才能庇佑万方、不落彀中,这和他的本心良善并不冲突。」 袁钊:「……」 他头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万没想到才几日没见的功夫,这厢竟然都进展到「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这老房子着火,一头撞烂了南墙,是拦都拦不住了! 萧亦然随之默了片刻,袁钊说的,他自然也都思量过。 他虚长了沈玥不到十岁的年纪,又是干系到沈玥的终身之事,未来摆在两人面前的还有皇嗣,承袭国本…… 在这些面前,再如何心动都算不得什么。 他比谁都清楚,这绝非一条容易的路,更不是头脑一热,心头一软,就能应承下来的事。 「我……前后之事都仔细思虑过,利弊我也权衡过,甚至心一横,了却这些就回漠北,再不相见这我也想过。 左不过是些儿女情长之事,九州万方在前,有何不能割捨的? 但先前陛下被太后步步紧逼,跳下祈天殿天台的时候,我是真的悔了,也怕了。你也知道他打小是我护在身底下,一勺米羹一勺汤餵大的,他就算是想要我这条命我也能给他,难道偏偏是真心实意我却要晾着他瞒着他吗? 若是连我也站在世俗的这边,对他的一腔情意避之唯恐不及,那他可不就是真成了孤家寡人?岂不是就连我,也狠心做了世人推他跳下天台背后的那双手?」 …… 萧亦然轻轻舒了口气:「阿钊……我能割得了自己,可我舍不了他。」 袁钊被他这一连串地反问愣了片刻,神色黯然地长嘆了口气。 「罢了,罢了……」 袁钊连声长嘆:「我也算是随你瞧着这儿子长大的,他满脑子一根筋,执拗的很,先前秋狝里可是能拿刀把自己手给噼了的主儿,如今既好容易给你骗了去,怕是说破天,他也不会许你走回头路了。」 「阿钊……」 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凡事到你嘴里,就说得好像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都大他近一旬了,又是行伍出身,不是个什么好脾气好相与的性子,素日里也是他受我气的时候多……」 「你少为了他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淡!就沖他喊你那声爹,从小到大他什么事不给你捏得死死的?」 袁钊一脸地恨铁不成钢:「先前我给你保媒,催你早日成亲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你说什么政局不稳,又背了个要命的异姓王爵位在身,一旦成亲生子,恐会有软肋掣肘。 结果呢……?你敢不敢老实地给我说一句实话,你是为着谁? 你那是怕一旦你成了家有了儿子,弟兄们会捧你上大位,会危及到你这个小陛下的椅子!」 他一口气将这些年窝在心里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大逆之言一口气全抖搂了个干净,仍是满心的不痛快,狠狠地将腰间的佩刀按在桌子上。 「今儿我就把话撂这,他要是敢对你有一个手指头的不好,老子不管他是你的什么软肋还是掣肘,爷们儿一准儿生噼了他!」 萧亦然看着袁钊,恍然间有种错觉——袁钊这副摆着冷脸拍桌子的模样,活似个要嫁女儿满心忧虑的老父亲。 只是他戎马半生,委实和柔弱无依的女儿家半点都不搭边,萧亦然忍不住笑出声,抽出桌上的麂皮巾子,殷勤地给怒气沖沖的袁大将军鐾刀。 「阿钊……」 「少来这套!」 袁钊冷哼了一声,「爷们儿看见你这没出息的就来气!活了半辈子了,威风八面的武扬王,临了让个半大的孩子给你拿住了,你丢不丢人?还笑……亏你还能笑得出来!」 「……」 萧亦然也不反驳,一边擦着刀,一边同他闲话些家长,将他出征这些时日的家里境况絮叨了一遍:「先前中州遭灾的时候,陛下做主将老娘亲送去了蓟文郡避险,后来黎氏逼宫,中州一直乱着,便也没接回来。征哥儿在江北打了几波流匪,大有长进,上次送回来的军报里说正在加紧操练江北水师,以备来日渡江与浙安作战。」 袁钊一听家里万事都好,只这一人被小皇帝挖了墙角,心里说不出地窝火,倏地又想起来点什么,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两个……应该还是生米吧?」 萧亦然:「……」 他没好气地瞪了袁大将军一眼,「陛下要为恩师服孝期,我又惦记着你的战况,哪儿就如此没心肺了!」 袁钊拍了拍胸口,将心揣回到肚子里:「总算那小兔崽子还有点良心。」 「……」 行伍出身的汉子,血气方刚的年纪,素日里除了编排两句荤话也没什么旁的乐子,说起话来荤素不忌是常事,萧亦然过去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如今编排到自己头上来,虽说袁钊已经尽可能地足够委婉,但光天化日的……探讨这个,再怎么婉转也是莫名的尴尬。 二人面面相觑地干坐了一会儿,好容易能绕开这事,帐外的亲兵来报。 「王爷,将军……陛下圣驾亲临犒军,现下已经到了校场了!」 第242页 萧亦然还没反应过来,袁钊就一把抢过来他新擦得锃光瓦亮的大砍刀,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出现!意不意外~惊不惊喜?临时加更,补一下之前请假的章节,比心~ ———— 第102章 落春堤 萧亦然唯恐袁钊的火爆脾气,一时冲动失了分寸,赶忙疾步跟了上去。 校场里乌泱泱地全是精疲力竭的铁甲军,沈玥此番微服出行,身边没带多少禁军护卫,此刻正安然地站在人群里,手里也端了碗汤,和和气气地听着兵卒给替他讲此番出征的战况,不时点头附和着,俨然已经和众将士打成了一片。 袁大将军杀气腾腾地冲出来,迎面撞了个正着,拎着刀讪讪地站在一位干瘦的文官前。 沈玥今日来访北营,随行的恰好是袁钊在中州官员中不多的好友——刑部尚书陆炎武。 当着这位铁笔判官的面,总不好议论萧亦然的私事,袁大将军冒得三丈高的火气登时都给压了下去,揽着他的肩笑道:「区区一个河北州而已,怎么好劳烦尚书大人亲自来犒军?你胸口的伤,可好全了?」 「陛下都亲自驾临了,我等臣子怎么敢称得上劳烦?」陆炎武抬起双臂,虚施一礼,「原本今日陛下亲自执弟子之礼,送季大人的灵柩归家,季大人未曾成家,只有个八旬老母白髮人送黑髮人,谁成想就是如此的忠义孤苦之家,竟然于前夜里闹了贼寇,其坊市的里正因季大人失势,对季高堂的状告置之不理,陛下震怒,当即遣人调大理寺详查。 我虽如今不兼着大理寺卿了,出了这等事,冲着季大人为国捐躯,也得亲自管上一管,以正风气。这不……才去督察了现场,便随着陛下一道来看看你。」 萧亦然在旁听了个七七八八,蹙眉道:「季大人生前为世家纵横谋划,知晓的秘辛阴私之事不少,这事怕不止是遭了蟊贼这样简单,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事?」 「陛下也是如此说。」陆炎武正色道,「季大人为官清贫,两袖清风,倒是没有什么钱财可供他偷盗的,只是书房被翻了个底掉,但凡是个带字的文书墨宝全没了,若非季高堂将季大人留给陛下的棋谱压在了自己的枕下,怕是连这一点遗物也保不住。」 袁钊怒道:「这些腌臜人!连一个八旬老妪都要下手!」 「我去写文书,抽调禁军戍卫季家高堂的院子。」萧亦然对着陆炎武拱手道,「还请陆大人必要将此贼人擒拿归案,以正亡者之心。」 「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沈玥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如今河北战事已了,用张之敬和他的狼牙暗中守着便可,狼牙惯于潜藏市井之间,既不会惊扰了少师高堂的安宁,查案也比禁卫来得更顺手些。」 袁钊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陛下……」 萧亦然不等他开口,一把揽过沈玥的肩头,直接动手将人半路劫走,徒留袁钊站在原地拎着刀跳脚。 沈玥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一眼,「……朕还没和大将军说话呢!」 「说什么……臣都代陛下转达了。」 萧亦然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上了马,拉了沈玥的双手,将他带到自己的身前,马鞭扬起,如疾风般冲刺而出,在校场上留下一地飞扬的尘烟。 「……」 陆炎武和袁大将军面面相觑了半晌,征愣道:「王爷这是急着做什么去?」 马蹄带起的烟尘扑了袁钊一脸,他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灰,痛心疾首地收起砍刀,朝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啐道:「……没出息!」 萧亦然在身后,用胸膛抵住了沈玥,飞骑踏踏,似坠入星野浪原的一颗孤星,直冲向旷野的秋风。 前路一片山景正好,鞭影落春堤。 微凉的秋风拂过山岗,温润地落在颊边,矮山树丛簌簌地从身侧越过。 沈玥在飞驰的马背上,听着风声,如蝶翻飞的素白衣摆上,沾染了漫天的骄阳。 他自幼便不擅骑射,无论是自己骑马而行,还是随禁卫出巡,都要以稳重安定为先,断然不会如此飞驰疾,沈玥鲜少这样酣畅淋漓地跑过马,连日来伏案困于军政杂务的焦灼一扫而光。 萧亦然慢慢地收了势,马蹄缓步轻踏在滚滚的草浪间,秋风无边无际地吹着,仿佛能抹平一切痕迹,也能容得下所有受世俗指摘的旖旎。 沈玥靠在萧亦然的身前,惬意地半眯着眼睛问:「方才……可是袁大将军要找我算帐?」 「……嗯。」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他才刚回来,我本没打算今日就告知此事,只是说话间,也不知是哪句话就走漏了风声,惹毛了阿钊。」 沈玥转头看向他,认真地说:「心里有一个人,面上自然是藏不住的。可若是这么快就漏了底的话,只能是先前我太让仲父头疼,这才乍一转变,就让人一打眼给瞧出来了。」 「陛下先前藏得好,半点行藏都不露,可有什么经验传授给臣,臣洗耳恭听。」 「……不也没瞒得住仲父吗?」沈玥摆起一张忧郁的脸,掰着手指头翻起旧帐,「统共头髮丝细的一根红绳儿都要巴巴地还给我,界限撇得比谁都干净,仲父还想听什么,朕都哭给你听。」 「好好好……都是臣的罪过。」萧亦然拢着臂弯里的人,将头歪靠在他的肩上,轻唿着热气引得沈玥红了脸,「陛下……臣今日算不算救驾有功,够不够将功抵过?」 第243页 「算……」沈玥故意拉长了语调,「临阵脱逃,罪加一等。」 「这后山四下里荒僻无人,可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萧亦然笑着捏了捏他肋下的软肉,「臣再给陛下个机会,重说一次。」 沈玥怕痒,骑术又不如何精湛,僵硬地拉着缰绳不敢乱动,连连告饶:「好好好……武扬王救驾有功,朕必得要重赏才是。」 萧亦然捏着沈玥的下巴,轻巧地在煦风中落了个吻。 沈玥僵挺着背,随着马蹄微微颠簸着,仰着脖颈,在无人的旷野里被吻了个彻底。 少年初尝情滋味,正是浓情蜜意时,情投意合之事多要讲究个软玉温香,细拢慢捻品究箇中滋味,沈玥虽素日待人谦逊,见人先露笑三分,自是一派温润的君子气度,可一到私下里,他那些个磋磨出的君子之风便被全然抛诸脑后,分明是缠绵的亲密之事,却时时强硬到近乎蛮横,恨不得要将人拆了融进骨子里。 仿佛在少年人的认知里,必得要如此激烈,毫无保留,方才能填补他缺失的安全感。 秋风微凉,日头尚暖,没有疾风骤雨的热烈,萧亦然将顽劣任性的学生汗涔涔地按在马背上,言传身教。 每一个吻都落下的又轻又缓,如同原野上绵密的风,亲昵地将他的不安,忐忑,试探……全数笼入情.潮。 沈玥无力招架,又无处可逃。 萧亦然好生教导了他温存柔情的杀人刀。 日光顺着斑驳的枝叶浅浅淡淡的落下来,扰动二人纠缠在一起的髮丝,落在颊边,痒痒地撩动着心弦。 萧亦然素日里对沈玥就没有半个不字,更见不得沈玥拿那双含情眼露出半分的委屈给他瞧,几乎是予取予求,无有不应。嘉禾帝攻城略地,士气高昂的久了,这还是头回马失前蹄,落了下风。 下了马,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沈玥这才找回了魂儿。 二人一路上了半山,萧亦然在石碑前,石碑上刻着熟悉的字迹,沈玥御笔亲批,笔走龙蛇详述了钟五爷的生平,和他最后一道陨灭的荣光。 「五爷,河北州收復了,钟氏一族也算识时务,不等大军压境便一早弃暗投明,你的那些个宗族兄弟连战场也没敢上。此番阿钊征战河北,多亏了五爷当初留下的舆图,才能带着弟兄们在敌后周转。阿钊做主将你的牌位迎进了钟家祠堂,还掏了大傢伙的钱袋子,请了个南曲班子,在钟家门口吹拉弹奏了足足三天丧乐,给你做足了水陆道场。 听说那位一向不如何待见你的钟老太爷,一张老脸气得五颜六色,差点没当场去底下见你。等日后他作古了,你们的牌位都在一处,我必定派人去看着,绝不让他的位子越过了你去,便是到了地底下,也不输给他。」 萧亦然施了个拱手礼:「五爷……先前你可是答应过我,若我讨了媳妇儿便要封我一整年的军饷随份子。如今份子钱既失约了,那我同五爷讨个新鲜的——便请五爷在天之灵,庇佑子煜康健顺遂,岁岁与我长相见。」 萧亦然抬起袖子,拂去石碑上细碎的浮尘,回头看向沈玥:「还得是五爷性情稳重,脾性又好,你看……他就没有反对我们在一处。」 「……」 石碑沉默地矗立在微凉的秋风中。 沈玥没预料到他仲父居然也会说如此俏皮的话,倏地笑出了声。 「别笑。」萧亦然抬手招唿他,「五爷可是第一个应准我们的,快过来施个礼,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了。」 沈玥无奈又好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萧亦然的身影,平静的眼底丝毫不掩饰其中的风暴翻涌。 他不仅想要无人处的亲吻,还想要独一无二的亲密,长长久久的陪伴,在日光都照不到的阴影处,他还想要更多,更恶劣,更难以启齿的占有欲……慾念在过往的深夜梦魇里悄然滋生,得了承诺后也未有消减,甚至在患得患失之间,与爱意纠缠着肆意疯长。 沈玥俯下身,躬身施礼。 求神不能,求己无用,只能祈求故人原宥。 祭拜过钟五爷,萧亦然牵着马,顺着石阶缓步走着,沈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伸手捞起一缕他散落的长髮抓在手里把玩,乐此不疲地在指尖揉来绕去,纠缠反覆。 「我也不能总躲着袁大将军,丑媳妇儿早晚也要见公婆的。」沈玥眼神黏在他身上,「我去同袁大将军把话说清楚,以你内人待兄长的态度,这是我该做的。古往今来这几千载,坐上皇帝这个位子的,薄情寡性的负心汉占了一多半,他不放心我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平白无故的就叫人把你的后半生都託付了。」 「急什么?大将军人又跑不了。」萧亦然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戏嚯的笑,「阿钊他一向为我操心惯了的,有什么火气沖我撒撒也就罢了,哪就用得着你去摆情理?子煜忧心国事便罢,琐碎之事不必挂怀。」 「一次说不通,便多说几次,一直说不通,我便做给他看。仲父在中州就这么一个娘家人,诚意和心意朕都得要叫大将军看到了才成。」沈玥很有些落寞的笑了笑,「可惜我自幼长在中州,除却朝堂上一干催我立后承嗣的大臣,便没什么人管我的终身,太后轻易地便松了手,不然我也有机会瞧一瞧仲父想要我的心意。」 「旁人管不管你有什么要紧,我这不是管了吗?臣可是管到连自己的终身都搭进来了,陛下还想要瞧什么心意?」 第244页 萧亦然回头看着沈玥,认真道:「等回了漠北,我便去请父亲来下聘,这心意够不够诚?我先前同你说过,三媒六礼该有的哪一样都少不了你的。」 沈玥眼睛瞬间亮了,他原本确实没放在心上,毕竟两人的身份实在干系太多,如何能轻而易举就开诚布公了。 以他的想法,就算是在一起了,为免风波也定是要藏着瞒着,尤其是卫老国公年纪大了,怕是禁不住大喜大悲,只能瞒上一日算一日,直到哪一日实在瞒不住了…… 「放心吧。」萧亦然仿佛听见了他心底的那些嘀咕,笑道,「国公爷一辈子戎马倥偬,金帐王庭都杀进去过,见识的多了,哪就这么禁不住吓唬。」 沈玥仍不可置信地确认道:「那日仲父说的,都是能当真的?」 「……千真万确。」 「仲父……」沈玥从错愕的惊喜里回过神,勐地扑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答应了我的事,不可以失约。」 「嗯。这是自然。」 萧亦然笑了笑,抬手摸了把沈玥毛绒绒的脑袋:「旁人有的,我的子煜都要有。」 沈玥得了承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确信他没在说笑,这一瞬间他甚至在脑海里飞速地将二人的婚仪都过了一遍,恨不得能即刻下旨立刻昭告天下,大宴三日——不够,至少要七日,还要大赦九州,要普天同庆…… 「这就是了。做皇帝的位子是要先天下之忧而忧,但可不是要你忧天下所有人之忧。」 萧亦然瞧着他舒展开的神情,也跟着笑起来,「我就想你如现在这样,什么事也不必思虑,至少在你我的事情里,子煜可以像寻常人家的少年儿郎那样,开开心心的,怎么高兴就怎么来。」 沈玥爱极了他仲父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私,来时心里那点不快意,几乎要被凭空砸下的欢喜炸懵了。 回了寝宫,沈玥瞧着铜镜里映照出的眉眼,仍上扬着止不住的笑意。 情爱比杀人重罪更难隐藏,如此模样,能瞒得了谁? 萧亦然站在身后给他收拢了外袍,沈玥在东宫幽禁的那几年伤了胃口,幼时便常发高热,至今仍会发作。 萧亦然面上没表露什么,唯恐先前在洪水里落下的寒疾伤了沈玥的元气,再留下什么难缠的病根,自秋风一起便盯着沈玥时时添衣,凉茶和冰饮也早早地撤了。 沈玥对他肯管着自己的衣食住行很是受用,说什么便是什么,再细微的小事也绝不厌烦,一定贯彻到底,绝不敷衍了事。厚厚的罩袍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捂得俏脸通红。 「袖里还有季少师给朕留下的棋谱……」沈玥蓦地想起来,站起身从挂起的罩袍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我原本心里想着……少师北上之行前,大约就已经抱了必死之志,如此一来他留给朕的东西,就算不似钟五爷那般人证物证样样俱全,也该有些许暗示提点才是。可我先前在路时就已经来来回回的翻看了两遍,并没瞧出什么关窍来,似乎就是记载了几盘精妙的棋局罢了。」 萧亦然接过棋谱,随意地翻看了两眼,「这棋局背后应大有深意,只是或许时机为到,所以陛下还未堪破其中缘由。」 「怎么讲?」 「我虽不通棋局,但先前秋狝之时险些葬送在他的手里,从对手的角度来说,我了解季贤。」 萧亦然将黑白棋子依次按照棋谱在棋盘上摊开:「季贤生于永贞没落之时,亲歷过永贞国耻,见过九州沦丧,于先帝生前的最后一场琼华宴入仕,以微末之身登科而上,拜在元辅的门下。此后两年,中州朝局暗无天日,数位皇子为夺嫡而混乱纷争,即便身处至暗之时,有元辅杜明棠的庇佑,他依旧安然在翰林院中歷练,并不受官场纷乱所扰。 较之同年被罢黜的陆炎武,他应算的上是平步青云,前途似锦,入阁拜相不在话下。可恰恰就在这种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期望,精心栽培的时候,他却突然毫无理由的转投了敌营。 此后,他卧薪尝胆,筹谋算计,行走于世家之中十数载,既不图财也未谋利,他如此隐忍行事,断然不是为着要与黎谢两家在陵峡口同归于尽的。 抛开区区一个河北和琅琊,季贤此人应有更重要的未竟之事,他所图谋之深远,就连立场和官声都可以捨弃…… 即便他如今身死异乡,陛下以为,他的毕生之志会就这样中断在陵峡口吗?」 萧亦然把棋子一一落下,黑白棋子在引导之下,一步一步陷入无头无尾的绞杀。密密麻麻地棋子落满全局,不知从何所起,亦不知从何而终。 「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他的筹谋也未曾实现,至今尚且无人知晓,他当年为何要背弃朝廷转投世家,如此之人怎么会甘愿赴死?」 萧亦然把最后一颗棋子摆上去,棋盘之上一片肃杀纷争。 「——除非,我死之后,时局仍在我预料之中。」 沈玥若有所思地点头:「朕曾以为他是因一朝登高而畏惧坠落,但如今再观少师这一生,他怎会在意一时的官场浮沉? 少师如此坚定的心智,尚且能被扭转至此,想来他当时所受的打击应比罢褫前途更深重,以至于颠倒黑白是非,几乎摧毁了他整个人的政治信仰和毕生所望。 所以他才会帮扶太后谋取中州,他想要做的事,甚至要连朕这个天子都拉下马才能办得到。 第245页 只是他没想到,朕会在洪水之中抛却恩怨,顾念旧情,救他出囹圄。也正是因为朕的救命之恩,他犹豫不决未曾动手,暗中多次为朕斡旋,甚至于在河北一战中将性命都搭了进去。 或许从少师答应与朕的棋局之约时,他就已经认定这一局,朕会替他落子——他这一生没有做到的事,朕这个学生,会替他完成。 所以,他虽生而有憾,但死而无怨。」 沈玥手指落在棋盘上,揣摩片刻后,捏起一枚黑子落下。 「少师留下的这局玲珑棋,落的是天元局——三三循环,棋子互相绞杀,无头、无尾、无解。 执子者亦是局中人,算计者反落圈套,杀人者亦被人杀…… 少师在这样的乱象局苦苦挣扎这么多年,抛弃了圣贤诗书教诲,投至敌营,两面煎熬,至死,都不曾找到万全之法。 当年,如今,还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令一位甘愿为国而死之人志向凋零,入必死局,行无解事,磋磨十载,至死都不能开口的?」 沈玥顿声不语。 他从萧亦然的眼底看到了答案。 ——天门之变。 第103章 社稷图【修】 萧亦然垂眸看着纷乱的棋谱,手在袖中交握,看不出情绪。 「或许是我想错了。」沈玥抬手盖住了棋谱,略有些生硬地替他捂住了袒露出的伤口,「季少师和漠北没有分毫干系,何况朕登基时仲父就已经将涉案之人送审问斩。倘若他是为了天门关而筹谋,世家就该是他的敌人才是,他又怎么会和世家联手?这不过就是一局棋谱罢了,完全说不通。」 「子煜啊……我们子煜什么时候也学会编瞎话来哄人了?」萧亦然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将棋谱从沈玥手下抽出来,摊开在棋盘上。 「陛下不知道季贤为何要给你留下无声的棋局吗?他为何要在将死之际同你打这样的哑谜,他为何有话却不能摊开在明面上同你讲?」 斜阳顺着窗子洒进来,落在晶莹剔透的棋局上,互相绞杀的棋子罩上一层朦胧的微光。 「很明显……他在防着陛下的身边的人。」萧亦然握着沈玥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枚净若琉璃的白子,乱局顷刻之间朝着更难以开解的方向滑落。 「这个人——不仅时时在陛下的身侧伴驾,深得陛下的信任,对当年之事瞭若指掌,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还不擅棋局。」 沈玥惊怔地转过头看着他:「仲父说的是——?」 「是我。」 萧亦然平静地点头应下:「我身上所不能提起的,恰恰就是季贤想要隐瞒的。如今三大州府已定,下一步便是越长江攻浙安,严氏灭门在即,如此危急之时,他们手上的筹码能够得上分量的便只有天门关。 天门旧案是唯一能逼得铁甲军脱离掌控,从陛下的天子剑,变成其乱江山的手中刀。 所以,季贤才要在临死之前告诫陛下,时局恐有大变,但又要时时提防着我知晓旧案生变,只能下留棋局以示警,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沈玥缓缓攥紧了袖中的手,摩挲着温润如玉的棋子:「他既要警告朕,在严氏下手之前尽早做下防备;又要防着仲父,知道旧案再起时义愤难平,起兵造反;最后这棋局终了之时,还能如他所愿,将他十年磨剑,转投世家的毕生之志做成……」 一张棋局,满盘棋子,算尽时局大势。 季贤在以身赴死之后,还能以区区一纸棋谱,和他隔着阴阳生死,下这一盘九州之棋。 一阵从灵魂而起的战慄,直冲上沈玥的脑海。 他读书万卷,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究竟是棋逢对手的畅快淋漓,还是永失至交的扼腕嘆息。 「当真是好一个思齐大才。」 萧亦然回握住沈玥的手,宽慰地握了握:「你我皆身在季贤的这一局棋中,季贤可是再三提点陛下要向我瞒住真相的,如今铁骑横扫了江北,袁钊拿下了河北,漠北军侵占了秦岭的矿脉……铁甲军南征北战遍布九州,勐虎出樊笼,一旦生变,怕是连我都难压得住。」 沈玥瞬时明了他的意思——这就是季贤的这一局棋,无解之处所在。 所有棋子都在相互绞杀,只论旧怨,没有私情。 他握着萧亦然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他手上的伤疤。 这些时日他盯得紧,萧亦然一顿不落地吃着抑制蚀骨毒的药,这双手一直是冰冷的,但好在耐心地多捂上一会儿就会慢慢地热起来。 就好像只要有了他,只要他们握住了彼此的手,铁甲军和皇权之间脆弱的平衡就能坚若磐石,他仲父就能如同摘下银锁扣那样,轻易地放下这么多年的仇怨和痛苦。 就好像这些年萧亦然为之做出的退让和牺牲,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沟壑山海,在彼此心意相通的一瞬间,便能如天降神迹般,被儿女情长抹平。 实则隔阂依然在,矛盾依然在,仇恨、痛苦、牺牲也依然存在,并会在从今往后的日子里,永远存在。 国耻血仇,只要藉此挑起铁甲军对朝廷不满的源头,将军政推至对立,便尸山血海,江山倾覆。 权谋之局,便是一场混乱绞杀的棋局,没有绝对的赢家,也无人能从其中全身而退。 沈玥深吸了口气,转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翻涌着无名的情绪:「所以,倘若我要彻底根除严氏,平復旧案,就只能背负着仲父和铁甲军的生死入局。」 第246页 「是。」萧亦然继续落下一子,「但也可以不必是。」 「什么?」 「纵然棋局是思齐之大才设的,可这棋子却是我一枚一枚亲手给你磨的,陛下可以落子,也可以掀了这棋盘。」 萧亦然将两枚黑白子塞进沈玥的手里,沉声道:「我即刻便可以下令,铁甲军便不必再等浪里淘沙的战船,就借江北水师的战船强渡长江,一刀砍了严氏的头。什么阴谋阳谋,都是人脑袋想出来的,只要一刀砍了脖子,就算他脑袋里想出个花,那也得往地上掉。 虽铁甲军不擅水战,强渡长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如此。」 萧亦然双手按在棋盘上,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玥独自踏上这一条登天路,他越登高而上,属于沈子煜的部分便越发清醒地坠落。 皇权碾压着他一步步失去了人性的羁绊——父亲,兄弟,宗族,母亲,师长…… 他虽从那一场滔天的洪水中走出来了,但遭逢大劫活下来的人,如烈火灼魂,骨朽形销,很难说「倖存」二字,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萧亦然可以替沈玥担着九州万方,一如在战场之上,他可以替一众将士担着大局成败;但能否继续握起枪桿来战斗,还是要看他自己作何抉择。 沈玥清楚地直到自己癥结何在,他沉默地放下手中的棋子。 于是二人舍下棋盘,在庄大学士归葬数月之久后,第一次踏入了临安坊。 庄学海生前府邸与坐落于此的义学合併,如今已颇具规模,远远地便能听见义学里的朗朗书声,二人一左一右地靠在后窗上,往书屋里瞧着。 数十个孩子挤在一间屋子里,多大年纪的都有,其中不乏衣衫褴褛的孩童,奔着每日那一餐饭食而来,但手脸都收拾的干净,学得像模像样,时不时还有几个顽劣的趁着先生不注意,偷偷摸摸地和同窗打闹,又在先生转身前赶紧装模作样地坐正。 沈玥透过窗子,仿佛看到了当年读书时的自己,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仲父:「以前庄学士就经常这样从后窗里瞧我,莫说我这般玩闹,便是哪个字答错了,少不得就要挨一顿手板子,还要罚我抄书。我那时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替我遮掩的同窗都没有,十几个先生从早到晚地盯着我一个,哪日不挨先生的打,都是稀罕事了。」 「子煜可从来没有哪顿打是白挨的……」 萧亦然深知他当年的顽劣,啼笑皆非道:「庄学士之前的那位张翰林,也是年逾古稀的老学究,一言不和便被你生揪掉了一大把鬍子,可怜他精心在意地蓄了多年的长须……」 「仲父——!」 被揭了底的嘉禾帝面上十分挂不住,一把捂住他的嘴,目光渐渐深远:「说起来,就是那位被朕揪掉鬍子的张翰林,令朕自幼立志,将来一定要大办义学、广开民智。」 沈玥初登基之时,因在东宫幽闭的那两年荒废了学时,萧亦然颇为重视他的启蒙,遴选了数名各科翰林大学士为沈玥开蒙授课,这位张翰林便是其中魁首。 彼时的小沈玥虽受教不深,但却对先父的遗志记忆深刻,立志復行高祖国制,一改如今礼崩乐坏之世道,弹压世家、重开科举殿试,破以琼华宴举孝廉,九州自治之国策。 此为天下读书人之毕生之志,张翰林自然是全数点头认可,深以为然。 但不料想,幼帝话锋一转,说科举復兴只是其一,将来他还要在九州推行义学,不拘身份,天下万民都要有书读、能识字。 张翰林闻言大惊失色,搬出《商君书》——商鞅辅佐秦孝公,秦国富强一扫六合,皆因其奉行的驭民之术。民弱则国强,治国之道,首在弱民,平民本应碌碌终身,为温饱奔波忙碌,惶惶终日,不思进取,麻木一生。 若百姓人人皆识文断字,人人皆手握兵刃,人人皆家有余粮,则何以服从帝王之管束,何以为家国效命而死,何以甘愿操劳终身而困于一隅? 张翰林忧心教导:「自古千年以来,歷朝歷代无不奉行『外儒内法』之治,以上克下,以强克弱,以恶克善——此为帝王之术,倘若为君者善,则必遭民欺,若民智一开,则天下必反!」 小沈玥当时才刚过了十岁生辰不久,还是头回听闻如此吃人裹血的封建教化——数千年来,天下万万民之一生,皆受困于恶劣如此的帝王法治,如行尸走肉般,血淋淋地填起国之柱石……如此惨无人道之治,却被后来者心照不宣地代代奉行,甚至被无数如张翰林之流,攻读圣贤诗书者亦奉若圭皋,倾心相传给下一代的君主,奉为下一个百年的国策。 小沈玥心里愤愤不平,碍于当时年纪还小,又未曾正经地读过几日书,笨嘴拙舌的,说不出又气不过,当场便跳上了桌子,一把揪掉了张翰林爱惜不已的美长苒。 雍朝以孝治天下,尊师重道乃是国之礼法,小沈玥心知自己闯了祸,甩开两条小短腿,慌不择路地一路逃去找了他仲父,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而后躲进萧亦然的桌子底下死活不肯出来。 萧亦然问清了原委,亲自带着小沈玥上门与张翰林赔礼,后以升迁为由将其调离,不再为嘉禾帝授课讲学,程门立雪三日,恭请儒法大学士庄学海出山相授。 于是那些随先东宫而葬送在萧家大火里的文心之志,跨过数年风雪之后再度薪火重燃。 第247页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 古之帝王,奉行弱民、愚民、疲民、辱民、贫民之心术。 今朝我辈,推行强民、智民、乐民、尊民、富民之新途。 雍朝的第一所义学,以庄学海的名义落于临安坊,与废除琼华宴、科举重开的国策一道,推行至九州万方,将会有千千万万所学堂,走入乡野,落入民间,开民智、授诗书、晓世理。 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 而今传道受业解惑之先辈虽殉道而终,承袭其遗志的后来者,坚定地接过了这一盏长夜里的炬火。 沈玥执灯而行,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 萧亦然靠在义学的后墙上,枕着孩童们的朗朗书声,瞧着沈玥映在日光下的侧脸,细软的髮丝泛着暖融融的光。 少年明朗,便该是如此模样,皎如天上月,不渝金石心。 他年幼时,娘亲为他篦发常说他头髮硬,心也硬,像他父亲一样,将来定是个带兵打仗的料子。沈玥的髮丝则软绵柔顺,握在手里,就像握住了一把绵润的缂丝缎子。 萧亦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沈玥,他并不擅长笔墨丹青,也不精通棋局筹谋,却能极精准地堪破季贤在生死之际留下的每一处微妙的线索,自永贞国耻后的这十年间,背弃道义志向,清醒坠落并非只有一个季贤。 他们或许曾经相对厮杀,或许也曾在某一个时刻并肩而行。 因此,他明了季贤当年执笔汇山河的热血壮志,明了季贤为何会在陵峡口以身赴死,也明了季贤为何至死都缄默不语,无言辩驳。 他也曾万念俱灰,只想将一把燃尽的心血撒进山河。 直到少年人坚定地站在他身前,握住他伤疤斑驳的手,以一己之身扛起千钧重担,与天下相抗。 他在来此之前,就清楚地知道沈玥会作何抉择——纵然知道千难万难,有天大的风险,担再重的干系,只要他身在局中,沈玥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踏进来,握住他的手。 于是他死灰復燃,再赴河山。 沈玥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对上萧亦然的的目光。 他看着沈玥的时候,锋利的眉宇里有光华流转,那眼神里的虔诚远远超过了爱意,就像寂寂风雪中跋涉的旅人,用自己的身躯点燃一束炬火;像茫茫雪原自由的风,为早已枯萎的树枝停留;像飞蛾卷进烈火,高山沉入沟壑……是决然、清醒的献祭,毫无保留。 萧亦然低声道:「如果我註定逃不脱这些波云诡谲,如果一定要有人握着我这枚棋子入局,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沈玥如坠清潭,在那眼神里沉默了良久:「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允许仲父将自己放入棋局之中落子。无论结果如何,我与仲父共担生死。」 沈玥摊开手,掌心里握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那是临行前,萧亦然塞到他手里的,也是萧亦然多年前在某一个孤寂的深夜里,一点一点为他亲手琢磨而成的。 他珍重地将这两枚棋子收好:「既如此,朕便不能不赴这一场生死之约了。」 「前夜,中州里有盗贼闯入季家,盗走了季少师的所有笔墨字画,但有一副却被遗漏了,或者说也无人胆敢染指于此……」沈玥转过身,对上萧亦然的双眼,沖他伸出手。 「仲父,你想和我一起去观《山河社稷图》吗?」 …… 长三丈六,约四层楼的宏图缓缓展开,卷首高山直入烟云,群山连绵,层峦叠嶂,山川水榭隐入其中,天河烟云飞流直下,琼岛山谷错落其中,山河苍莽,浩浩无涯,一卷之图尽容山河盛景。 长卷平展,揽之如越岭翻山,跨大江大河,歷殿宇楼阁。 无人不会为此间恢弘而惊艷,堪称独步千载,众星孤月。 沈玥幼时观之只觉满目浩渺,恢弘壮哉,后来得知季贤一生起伏后,他始终未敢再展此卷,观故人之心。 沈玥怅然垂首:「那时候,我甚至还声声诘问过他,良心何在,文心何存…… 大约世间最绝望的就是即便有倾世大才,明知大厦将倾,明知朝野晦暗,官政不明,却只能倒行逆施,背弃文心志向,投向敌营,搭上自己的声名和前程,方才能实现毕生所望。」 沈玥满心愧疚自责,在那场春雨里认定季贤「唯恐成刀下老牛,沉沦泥沼」的判词错得实在离谱。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坦然地和逝去的故人,好好作别。 他仿佛看到到当初那个带他爬上深宫高楼,夜望浩渺星空,远山烟波的少师自画卷山河之中向他走来,重新补足了那一篇辨对的结尾。 [余行千里,方见高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高山崩塌,流水倒行,万劫不復,余心不改。] 山川凛然,而风骨尽显。 作者有话要说: 驭民五术——《商君书》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法华经》 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印光法师 独步千载,众星孤月——《千里江山图》评语。 ———— 新年第一更!小情侣甜蜜联手~ 第104章 託孤时 新科状元、翰林院正六品修撰陆飞白在《大雍史》如是记:黄河终见澄清日,河清海晏金瓯固。嘉禾九年秋,时局几经风波动盪,终于得见云开现月明,绵延百年的大雍国祚在经歷战火、分裂、腐朽之后再一次地焕发了蓬勃生机。 第248页 自前朝天门之变,国土沦丧至今,铁甲蛰伏十载有余,再现锋芒,功绩有三——一则平江北,收六城,天下粮仓半数尽纳朝廷之手。二则攻河北,定叛乱,九州官道再无铁马冰河。三则斩琅琊,收矿脉,盐引矿产终为国库万民所有。 九州官道彻底放开,往来行路畅通无阻,废弃已久的通扬运河上已见行船往来的热闹之景,河道疏浚工程趁着天气尚暖,如火如荼地进行。备受九州关注的清田国策初见成效,国子监三千监生凭一腔热血南下江北,于田垄稻谷间泼洒笔墨,最新编纂的鱼鳞册,三日一次封箱收册,源源不断地送入中州。 千年田八百主,过往严氏在江北的兼田、改田、抢田之举,皆被铁笔粉碎,还田于民,还田于耕。 户部尚书修亚新抱着算盘统计了各部的帐目,虽去年赈灾花费甚巨,年初打了半年的仗,后中州又遭了断供、洪灾等天灾人祸,然三州收復后,过往被层层贪墨的税收盐引,今次被铁甲军扛着枪一个大子儿不少的收上来,较之往年竟翻了近十倍不止。再者嘉禾帝的「开源节流」新政颇具成效,宫中奢靡之风尽废,琅琊的矿脉收归,勾掉欠债,国库仍有结余。故此沈玥大手笔清算了过去两年的中州官员欠俸,大头送进了兵部,补发了欠债多年的兵卒恤银。 分钱的分钱,清帐的清帐,整个中州朝廷也在一片喜悦中等待着加官进爵。如今天子得势,且是烈火烹油、繁花锦簇之势——新打回来的三大州府四十多个大小郡县百废待兴,朝廷势必要重新整肃地方的官制,考评功绩,委任调用官员上任,藉此将地方政权收归朝廷。 这一波大的清洗和人员调动之下,吏部的门槛几乎要被踏平,却迟迟不见外放调任、封疆三州的圣旨落下。江浙是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前朝虽有怨言,只是谁也瞧不明白陛下迟迟不委任新官上任地方,到底是到底是怎么想的,便有心思活络者借着中秋佳节将至,将主意打到了闭门静养的元辅杜明棠这里。 歷史的巨轮滚滚向前掀起滔天骇浪之时,大浪淘沙,带得走蜉蝣,带不走锚。 杜明棠三朝元老,无疑是大雍朝廷中扎根最深的锚。 杜府清雅显贵,坐落于西苑什剎海旁,背靠皇家园林,单是这独一份的圣宠便是中州官不能比的。其中琼楼阆苑,垂杨掩映,海子中微凉的秋风也抚不平躁动的人心,前厅候着等见元辅的堂官们议论纷纷,一连坐了几日,虽没能踏得进杜府的内厅,也算能与同僚互通一番有无。 「慎之啊……」此刻对外称病得起不来床的杜明棠,呷着一碗热参茶,透过屏风后的内室遮挡瞧着外头议政的门生,摆手道,「外头说了这好半天,虽没几分有用的见解,可到底也不能慢待,将我的茶每人去添上一盏。」 杜英才从江北千里迢迢赶回来,气都还没喘匀,当即招手预备叫下人去端茶。 「你亲自去!」杜明棠撑起拐杖,敲在他的腿弯上,「外头那些个都是你叔字辈的臣子,叫你出去端杯茶走动走动,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是。孙儿亲自去奉茶。」 杜英扶正冠帽,抹了把汗,亲自去前厅奉了一圈茶水,小心翼翼地好言周旋了半晌。 杜明棠在位几十载,门生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能在此刻登堂入室的少说也是正三品以上的堂官,比他杜英的官阶高出几倍,脸都笑得僵了方才回了内室。 杜阁老瞧着风尘僕僕的杜英犹自不满:「好端端的,谁叫你从江北回来了?不是叫你好生盯着铁甲军的供需,谋图将来吗!」 「太公!您病了这样大的事,孙儿怎么能不回来尽孝?」 杜英跪在地上,眉眼不抬地回:「如今中州眼看着就要大封,我陷在江北那等地方,再不回来怕是以后真就一直流放在外头,成给他萧三跑腿的了。父亲去的早,咱们家后代这一脉,如今也就只有我在朝,太公致仕前若是连这点筹谋都不给孙儿留,孙儿以后怕是内阁都进不得,更遑论能有其他!」 「论做文章治世的才学,你不如季思齐,论做官的圆滑,你比不得礼部的那位李尚书,论做实事的能力,你连户部那位只会扒拉算盘珠子的修亚新都不如!」 杜明棠一脸恨铁不成钢,「秋狝时你陷害武扬王未成,如今我让你去给铁甲军整治军务,通管后勤,修復几分关系,难道还委屈了你?你有什么脸跪在这儿指责我这个做太公的不提携你!」 「跟着武扬王,难道还是个什么活路不成?」杜英抬起头,一指前厅正在议论的众臣。 从内室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来访的众臣不好直接议论自己的封赏,故而再三将武扬王先拎出来说事。铁骑出山,半年之内一连拿下三大州府,这道浓墨重彩的功绩写下,武扬王再现当年死守沧云国门的定邦之功,而曾经亲笔写下传遍九州的「朕无仲父,无有君泽」的嘉禾帝,也未有任何封赏降下。 众人揣摩圣意,也都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如今九州收归半数,嘉禾帝羽翼渐丰,而铁甲军遍布三大州府,剑指中州指日可待,这大约就是君臣二人彻底反目,你死我活之前最后的平静。 「太公您也听到了,若我同武扬王瓜葛过深,将来他倒了,我在军中不沾上干系也得扒层皮!」 第249页 「你我倒了他萧三都不会倒!」杜明棠这一声低喝压住了整个前厅数十人的议论。 「自古以来,都是马背上打天下,枪桿子里出政权,可断然没有哪个文官学士能拿铁嘴钢牙啃出一张盛世地图来。」杜明棠嘆了一声,将手里的茶给杜英递过去。 「我素日叫你读理学,读兵法,你都不屑一顾,今日太公便掏心窝子地同你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则必有武备,你道是为何? 朝廷三省六部,九级十八品,官场政治就犹如骨牌层层罗列,一个个坐在这筹谋,如何缜密党争,如何放上筹码……可这些一旦碰上刀枪棍棒,算得了什么?一刀下去全数砍平! 大雍朝的天下就是这么来的,将来百年之后的某一天,也会是这样没的。」 杜英琢磨着这话,额角渗了汗。 「秋狝时他萧三豁出命襄救陛下不曾反,洪灾时祈天殿前陛下降罪己诏甚至将整个天下都留给了他,萧三也不曾反,这样的人自庄大学士一去,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杜明棠拄着拐杖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到杜英身边,狠狠地给了他一杖。 「你在秋狝做出的乱子不打紧,要紧的是也不知哪个在秋狝里教唆的你,瞒着我动用了伪军的军制!这样通天的手段逼宫又何尝不能使得,哪个皇帝会留你这样的臣子在身边掌权? 入阁拜相你是不要想了,中州京官也没有你的份儿,滚回你的江北去,混个封疆做,不论中州这摊子水最后浑成什么样,你都不要再回来……」 「太公……」杜英看着他,尚且还有话说,等来的又是一拐杖敲在腿弯上。 「现在就滚!连夜滚!驿站官舍也不许住,昼夜兼程地给我滚回去!」 眼见着杜明棠动了真火,杜英也只好咽下满腹的憋闷委屈,磕了个头,连座椅都没沾一下,当即马不停蹄地走了。 「老太爷这是何苦……」一旁的老管家忍不住劝,「便是留少公子吃顿饭,歇歇脚也是好的。」 「八十四了……吃一顿少一顿了。」 杜明棠长长地嘆了声,望着杜英疾步远去的背影,听着耳畔对武扬王的议论声讨,浑浊的眼底恍然泛了几分泪花。 「儿郎们自有前程要顾,我巴巴地听了这几日,就是想给慎之找个可堪託付的,外头这些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罢了……季贤已死,过往内阁被打压太过,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的。明日起,封府罢,这些愚蠢腌臜货,也不必再放进来了。」 「备车,我去见见咱们这位小陛下。」杜明棠拍了拍他的手,老管家赶忙上前搀着他出了门,「豁出去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在我死前,给慎之再博三分圣恩。」 沈玥一手操办了季贤的丧仪之事,季家高堂老来丧子,白色幔布和长幡垂在院门两侧,大串的纸钱和黄白纸撒落一地,人死道消,凄凉的灵堂清冷如斯。 已故之人旧事牵连的不过只有寥寥数人,少师停灵家中,沈玥便亲自为他守了七天灵堂,一袭粗麻素衣直至黄昏时分才走出季家,打眼便瞧见了杜府的轿子。 杜明棠坐在轿帘下的小凳上,见他出门后缓缓地站起身。 「阁老……」沈玥快步上前扶住他,「少师他虽是您的门生,可您还在养病,一切有朕操劳,您何必亲自前来?不知阁老在这寒风里等了多久,竟也没个人来通报朕一声。」 「是老臣不曾令他们通报的,让陛下挂心了……」杜明棠抬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灵堂,拉着沈玥的手,拄着拐棍慢慢地走着。 「陛下仁德,季家的高堂有陛下眷顾,老臣也可以放心了。今日老臣前来,也就是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同陛下说,若是大张旗鼓地进宫面圣,又恐传出什么风声……也不怕陛下笑话,如今老臣的门槛,都快要被踩平喽。」 「是朕疏忽了,竟让这些心急之人叨扰了阁老养病。」沈玥敛了笑意,正色道,「朕迟迟不下调动升迁的旨意,其实也没什么旁的复杂的原因,无非是要用得着人的地方过多,牵涉的又大。这些时日朕一直都在看吏部呈上来的考评,功课都还没有做完,怎么敢随意下旨?」 「是要谨慎些……」杜明棠轻咳了两声,「尤其是江北的人事调用,要慎之又慎。天下粮仓多半出自江北六城,严家与地方经营多年,如今虽明面上有铁甲军压着,暗地里的勾结不知繁几,困兽犹斗,一旦垂死反扑,势必会有损国运。」 「朕也是如是想的,推行新政、清田量亩这些国策这些刮骨疗毒的激进之法,即便是在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玥对他没有丝毫隐瞒,坦诚道:「如今看着好似天下昇平,实则家底亏空多年,四下里仍是捉襟见肘。年后户部才上承了户口人数,九州的百姓统共满打满算,不过区区六千万人。兵部在册兵力虚数有二百万,实数只有五十万不到,其中一多半还是毫无战力的地方守备军,民生维艰,国防堪忧,较之高祖开国时尚有不足。 外敌在侧,鞑挞虎视眈眈,九州内乱不断,还闹出江浙灾荒这样的天灾人祸,即便朕倾举国之力迁民赈灾,民众仍死伤超数十万……彼时大雍陷于天灾人祸,已然到了不变革、便亡国的时候。 但如今九州方才缓过一口气,且不说国库仍旧亏空,运河要疏浚,大西洲在造战船,江北要清田,漠北要打仗……这些哪一样不朝着朕伸手要钱?朝廷内忧外患仍在,连经年亏空都未曾填上,此时再下勐药激进之法,只能适得其反。 第250页 诚如元辅所言,地方之上龙盘虎踞人生地不熟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一乱起来,哪个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朕迟迟不调动,无非只是想缓一缓,徐徐图之罢了。」 「好。好。」杜明棠唯恐他少年意气,一时得意之下失了理智,这才特意赶来相劝,连声赞嘆,「穷寇莫追,陛下能有此头脑和沉着,委实是我大雍之福。如此一来,老臣也可放心地归老了。」 沈玥笑了笑,却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几句挽留之言,只是悠悠地嘆了一声:「元辅送来的表文朕也看过了,恩师血溅长街的前夜,与季少师的月下论道,论士农工商是否正确,论朝政将来如何走向…… 朕其实也很有些不解,这些年世家经商,东南出海,江浙两州百姓弃农从工,生计较之务农大有改善,商贾谋国虽野心勃勃、作孽多端,但行商富国确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世家要废,可世家手中握了几十年的商贾之力应该废多少,用多少,留多少…… 不瞒阁老,朕如今就像手握一艘正在转向的巨轮,却并不如何确定自己究竟该转向何处,掀起多大的风浪。」 沈玥亲政不过半年,于四面楚歌之中,平衡诸方势力,虽迄今只落行过两道国策,却精准地挑动起九州变革,将四大家打得七零八落,已算得上是政绩显赫,成就颇丰。 可打下世家之后,又该如何? 如今激进锐意改革之时已过,此后的国策落地必要谨而慎之。 过往世家得以霍乱朝纲,垄断国本,皆因朝廷给与的自由太过;但如今四海通商发达,再行抑商之举,又不亚于作茧自缚、自毁长城。 治国之难,如同刀尖行走——良策落地,未必能生良果;无为而治,又或许能得有为之世。 古往今来,仲尼之经已歷千载万世有余,后世心怀万民、仁义之君不在少数,心怀家国、有才有志之能人贤臣亦不在少数,可歷朝歷代,除却汉唐,又有几年真正国泰民安的盛世? 沈玥审慎再三,亦无万全之法。 杜明棠深深地嘆了一声:「这本不该是为臣者该与陛下探讨的,但如今庄学士已故,老臣便倚老卖老,为陛下答此一惑。」 「昔日商汤尧舜时,只耕田狩猎便能称之大同;春秋战国时,只商鞅变革便能令秦朝一统;而歷史千载绵延至今,商贾之力渐露头——闽南的船厂、浙安的布纺,其惊世之技艺,远度南洋之商贸…… 而今之天下大势,已然不是遵循过往千年士农工商,种耕田、抑行商便能令九州富足之时。 若因世家叛国、天门之变,就彻底封锁海岸,不允通商,一力压制……老臣说句难听的话,这便是因噎废食。 为君者,当化天下之力为己所用,万不能畏之、怯之便倒行逆施。 既行不通,则当思变,陛下再往下走这一步,便要抱有经歷亘古未有的经世转折之勇气。 商贾之力当然要用,但农耕之田也不能因商而废,最要紧的是朝廷要有辖制之力。 ——一则,盐引矿脉官道船厂这些事关民生的要紧行当,必须要握在朝廷六部的手里,无论何时国本不能再落于私人之手。 ——二则,不能堵住天下人说话的嘴,更不能再开琼华宴那等买官鬻爵之行,收买官家的喉舌。 陛下后生可畏,老臣人不能随陛下再歷九州盛世,只能送一句太史公的古语陪伴,若陛下将来于国策有疑惑之时,不妨思之求解——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 沈玥受益匪浅,目送杜明棠缓缓地回身,走进黄昏中。 杜明棠拄着拐杖,在金灿灿的霞光中向他招手:「回吧……」 这一刻,杜明棠和他身后的一整个时代,都随之一併走向了落幕。 沈玥得以站在这位耄耋老人的肩上,跳出了时空的禁锢,看到歷史的巨轮滚滚向前的洪流。 秋后首次大朝会,沈玥便当庭抛下一个重磅之举——既铁甲军南越逍遥河,驻扎于江北州,且谢、黎二姓名存实亡,则过往「四大家非身死不得出中州」的规矩便算是破了,故此议令中州为质家主全数放归原籍。 大殿之上,秋风瑟瑟,凉得渗人。 谁也没想到,嘉禾帝封疆三州如此能沉得住气,但整治敲打武扬王之举,却来得如此之快。 铁马冰河的家主谢嘉澍、谢二均已身死,黎氏家主与其同归于尽,姜家姐弟不问世事,这一纸放归令说的是四大家,实则嘉禾帝真正要放的——是与武扬王素有旧怨,身负血仇的严氏兄弟。 堂下无人敢应。 私下里如何议论倒也罢了,如今浙安未收,隔江对峙,鞑挞外祸未平,谁也拿不好这位阎罗血煞的动向。何况如今的铁甲军已无世家掣肘,万一拿捏地轻了或是重了,当场炸了一手…… 「既然诸位爱卿无人反对……」沈玥身前珠帘轻晃,沉声道,「那朕便下旨,着即日起……」 「臣反对——!」 殿外一道墨色身影,从天光下走到阴影处,肩上的蟒纹凶厉地张着爪牙。 已近年载未曾上朝理政的武扬王,重新端出了当初威吓群臣,胁令诸侯的气势。 萧亦然三两步迈上嘉禾帝身前的台阶,腰间的佩刀几欲出鞘,与高堂龙椅仅一步之遥。 第251页 这突如起来的纷争令堂下所有人为之色变。 羽林卫当即拔刀,迅速冲上前来,在二人之间拦成一道人墙。 萧亦然回身俯瞰群臣,目光凛冽。 「臣萧亦然斗胆——恭请陛下收回成命!」 作者有话要说: 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日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王阳明 ———————————— 这篇文的四大家,干涉朝局,垄断一切资本,其出现、野蛮生长、资本萌芽与封建王朝的对碰,就是在对歷史中明末出现过,但又被掐灭的资本主义萌芽一个想像——如果在明朝隆庆开关之后,能够将这个萌芽的种子保留,近代史是不是会有改变? 此刻沈玥和杜明棠的这一个新旧交接,就是这个跨时代性的转折. ———————— 第105章 六爻卦 萧亦然拇指按在横刀的顶珠上,刀未出鞘,人却透露出杀气四溢的锋利,挺直的嵴梁骨如同一把沖天的剑,惊心动魄,直刺龙云。 端坐上首的少年天子一言不发,冠冕垂旒微微晃动。 武扬王分明有备而来,按着刀冷声道:「《周礼》三赦:当赦幼弱、老耄、惷愚,严氏兄弟可符合周礼之赦? 夫汉皇建国大赦:兵戎止戈,赦殊死以下,严氏兄弟之死罪,亦不入汉礼之赦。 《隋书·刑法志》列罪十宗不允赦免,严氏兄弟所犯罪条单『谋逆』一项,便不在隋法赦免之列。雍高祖奉『以重典治乱世』……」 嘉禾帝蓦地起身打断他:「武扬王引经数典,无非是要证明朕赦世家人质是错的吗?」 武扬王针锋相对:「陛下圣明。」 嘉禾帝一反常态,寸步不让:「为臣事君,忠之本也。」 「违而不谏,则非忠臣。」 「夫谏——当始于顺辞!」嘉禾帝步步走下台阶,目光直直落向萧亦然手中的长刀,「武扬王配刀入殿,不恭不顺,莫非是要兵谏!」 武扬王寸步不退,直视天子:「为臣者事君,三谏不从,则去之!」 …… 殿上二人你来我往,转瞬之间已过了数招,杀气溢出了朝堂,看愣了朝会上的众臣。 嘉禾帝素来温润和善,鲜少见他动过如此大的怒意,锋芒毕露,一时众人也拿捏不好二人这一来一回的驳词里,到底是这严氏兄弟非死不可,还是君臣过招令有旁的深意。 大朝会不欢而散。 素日里老成持重的一干堂官几乎是你争我抢地快步过桥,争先恐后地出了宫门,唯恐走得再慢些无妄遭灾,六科论政之声较之往日都小了些许。 几乎是才一散了朝会,即刻传遍了中州四城——嘉禾帝与武扬王当众翻了脸,小陛下日日挂在嘴边的仲父也不叫了,堂上好一番刀光剑影,封疆三州是无人敢再提了,谁也没蠢到在此时上赶着去寻不痛快,就连堂上劝谏的李尚书,进言的张翰林……不论资歷、不讲情面,也都无一倖免地跟着吃了挂落。 天子令出,驷马难追,世家四子在少年天子的强势支持下,最终得归原籍。 武扬王也毫不相让,半是威胁半是强迫地要来了江北大半的仓储钱粮充作了军需。 嘉禾帝才过了几天国库充盈,不必看人脸色花钱的日子,武扬王这一记竹槓敲下来,内府库颳了个一干二净不说,还倒欠了他五十万的雪花银。 少年天子眼底隐隐浮着怒气,咬牙切齿地被刀架在手上按了契印,神色冷得像要杀出个尸山血海,天子一怒,看得众臣无不心惊。 沈玥指尖沾上的那一抹红,此刻正抹在萧亦然的眼尾,斜挑入鬓,硃砂衬墨衣,将那双锋利的眉眼逼出了一点艷色。 「真是好看的紧。」 沈玥满意地拍了拍手:「仲父这模样,出去定能唬的全中州的姑娘们都红了脸。」 方才还杀气腾腾地武扬王无奈地笑了笑:「臣还以为陛下如此伶牙俐齿,应当是个会吵架的,怎么一吵起来,就只会掉书袋子背忠经?」 「仲父莫取笑我了。」沈玥啪地拿摺扇挡住脸,「我对着仲父就只想笑来着,还能背得出经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倒欠五十万两银子才做下的这一场戏,要是演砸了……」萧亦然晃了晃手上盖了印的契纸,「子煜今年的压岁钱就没了。」 「……」沈玥从小被他骗到大,瞧见他眼底笑意渐生,心下当即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才要说出口的话,都被眼角抹着硃砂的武扬王生生按了回去。 「所以……为防万一,这几日只能委屈陛下自己独寝。」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萧亦然摆了摆手,带走了眼尾那一抹勾人心魄的红,「陛下失了臣,臣为保计划之周密,要回王府闭门思过,筹谋兵变去了!」 沈玥:「……」 先前怎么没说这戏里头还有这一出? 堂堂武扬王,竟然临阵脱逃! 沈玥抬手轻飘飘地抓了个空,耳朵里还嗡嗡地盪着他的笑。 人走便走了,乱念什么失臣失.身? 萧亦然甫一出宫,便直奔北营而去,筹谋兵谏是假,军情有变是真。 雍朝整肃内乱,打了大半年的仗,眼看着就要跨过长江天险,九州一统在即,严防死守的消息还是突破了漠北戍防的边境线,还吊着一口气的鬼赤可汗犹如迴光返照,鞑挞日夜不断骚扰沧云。 第252页 外有贼寇,内有祸乱,沈玥沿用三州旧地方官而不委派,也是避免节外生枝。 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失了哪一头,都是内忧外患的大乱子。 一场可以预见的风暴再次盘旋在九州上空。 袁钊焦头烂额地从案前抬起头,递给萧亦然一封密折:「镇北大将军的密信,家里人单独送回来的,交给你的。」 萧亦然接过信,还未来得及拆,袁钊又噼头盖脸甩给他一沓子军报:「打仗的时候不肯消停,眼下仗打完了还不安生。征哥儿那头年轻压不住事,偏生那个杜阁老的孙子躲着,也不肯出头帮忙得罪人。江北的水军三天就营变了两回,水面上连个巡逻的人都没有,照这么下去,不等过江去打金陵,内讧就先给自己个儿耗死了。」 萧亦然笑了笑:「这不是巧了,你这头刚惦念这位杜家公子,狼牙那头就传了线报——杜英他不是不肯出面,他是眼见着朝廷委派三州地方官在即,自己又被困在江北前途渺茫,一时失了分寸私离营地,忙不迭地跑回了西苑杜府。只是还没一炷香的功夫,便被杜明棠哪来的赶回哪去了。」 袁钊:「杜阁老这一把年纪,倒还挺大公无私,他致仕在即,便是给他孙子求个荫庇,调回中州也未尝不可。」 「杜英那样莽撞的性子,留在中州迟早要掉脑袋,江北是富庶之地,杜阁老把他放在那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萧亦然拆开信,宽慰道,「放心,杜阁老这后半辈子都在和我斡旋,我什么时候倒,能不能倒,他最清楚不过。杜英这次回去,应当会大刀阔斧地襄助征哥儿和广川整肃水师,到底也是杜明棠亲自调.教出来的嫡孙,整治江北这么几个杂毛军不在话下。」 「那我回信给那个兔崽子,让他自己看着办!」袁钊拍桌子怒道,「军令如山,不会管人还不会杀人吗?就这么大喇喇地放任水军闹下去,万一哪天真叫浙安水军偷袭过来,他娘的跟老子这喊哥管用吗?都二十的人了,像什么话!」 「嗯。我此前北上走的匆忙,是该叫征哥儿好生震慑一下江北那些个兵油子才是。」萧亦然难得没有帮袁征说话,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交给袁钊,「顺便把陆家公子的信一併捎过去。」 「……」 袁钊瞧着封得严严实实地漆口:「老三你说我能拆开瞧一眼吗?天知地知,你我知,让我瞧瞧这两人怎么……」 「奉劝大将军一句,少操些没用的心。」萧亦然斜了他一眼,「就算拆了,瞧了,是了……你又能管得了?」 袁钊老脸憋得通红:「我……我先前没看得住你便也罢了,总不能叫征儿霍霍了人家堂堂新科状元郎不是?回头陆判官问起我来,这我怎么同他交代?」 「谁霍霍谁还不好说呢。」萧亦然笑了笑,「我劝大将军还是别对征哥儿太有信心了,征哥儿打小是在王府长大的,万一他要是随了我,那也是个耳根子软好哄骗的。」 袁钊:「……」 他吁了一口气,缓缓地凑过来:「咱就说你上了小陛下这条贼船,还真不打算下来了?」 萧亦然反问:「我在船上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下来?」 「那你这半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你就不打算……」袁钊挠了挠头,「稍缓上这么一两年,怎么着也得等眼前这些烂摊子过去了,他在时局用不上依靠你了,瞧一瞧他作何打算再说?」 「不等。」 萧亦然将手中的信放回到桌子上,认真地看着袁钊:「现下是陛下最好的年纪,我不想等他将来回忆起自己这段鲜衣怒马少年时,因我的猜忌生出再难弥补的遗憾。」 「左不过就这么一两年的功夫,他能有什么遗憾?」袁钊索性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过两年时局定了,万一那时候他心性转了,你们今日演得这齣功高盖主、鸟尽弓藏的戏成真了……将来的日子还长,暂且等上一等,又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 浮生岂得长年少。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少时国雠家恨,举步维艰,那些我当初没有经歷过的快意,如今我都想给他,一分一毫都不想落下。」萧亦然笑了笑,眼底的一抹微光近乎称得上温柔。 「无论他将来做出何等选择,生杀我认命。」 …… 袁钊沉寂好半晌,冷冷地哼了一声:「这话等你见了国公爷,也这么同他说去。」 「嗯。怕是没几日就要回去挨国公爷的军棍了。」 萧亦然示意他看桌上萧镇北的来信:「先前鬼赤老矣,他的那几个儿子为了可汗之位彼此间打的你死我活,叫我们白得了这一年的安稳日子,肃请四方。现今约莫是河北州的逃兵,流窜到了鞑挞走漏了消息,得知我大雍内乱频仍,鬼赤便放出风来——勒令四分五裂的鞑挞部落联合,将矛头对准了漠北,谁要是能在北境的战场上杀出几分明堂来,谁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了他的大位。 破船还有三分钉,不怕敌分,就怕敌合,这些时日如今顺着戈壁滩偷袭而来的鞑子越来越多,眼下并未强攻沧云,倒还能守得住,一旦鞑挞真刀真枪的开始攻城,顺着戈壁绕过来的鞑子里应外合,多半战事兇险难测。」 袁钊嘆道:「当年我们守沧云的时候,最难的也是这里,万里戈壁,守不住,怎么守?好在那年冬天下了几场白毛雪,虽是冷得活活冻死了人,好歹也冻死了鞑子走戈壁的兵。」 第253页 「是。大哥这些年的难处都挺过去了,还从没有给我发过家信求援,等此次中州事了后,我得即刻回援漠北。今冬漠北的战事,怕是不比当年轻松多少,但如今我们背后的朝廷,可不是永贞年间的朝廷了,这也是个收復天门的大好契机。」 「攘外先要安内,一旦你我北上驰援漠北,得给陛下留个安生的河山才是,断不能再闹出如中州洪灾那般的大乱子。」萧亦然掏出沈玥新按了印的契纸,「这是我今晨新诓来的五十万两银子,劳烦大将军亲自走一趟,带着几十号兄弟去户部衙门要出来,今日就一併安排了人送到沧云。你我人虽暂且还走不开,但毕竟前线打着仗,军费万万不能落下。」 袁钊愣了片刻:「去支银子还带兵?老三你这是……让我去户部强抢吧?」 「有契纸,陛下圣旨,怎么能说是抢?」萧亦然颇为严肃地纠正,「那是搬。」 袁钊哼了一声,拿着契纸就往外走:「得罪人的事,全让爷们儿给干了!」 「完事以后今晚回家吃饭!」 萧亦然在他身后笑道,「我喊了陛下一道商议后续的事。人家白送了这么多银两,你倒是笑一笑,别又唬着个脸。我家这位郎君年纪小,脸皮薄,你再吓着他!」 「……!」 袁钊气不打一处来,扛着大砍刀走得飞快。 萧亦然坐镇中帐,手书了十几道军令自北营向各大州府发出。 中州以北,整个漠北、河北沿线全境戒严,临近戈壁荒滩两座城池内的百姓全部后撤,商队暂缓不发,全境备战。 中州以南,铁甲军加派人手驻防各城池要塞,江北水师和琅琊私军听令而行,全线调动,巡狩长江沿岸,威慑浙安。 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 朝堂之上这一日迅捷勐烈的秋风,将朝野外放封疆的期待彻底吹散,新收的三州政务也不可耽搁,故而嘉禾帝在朝会之后,破例启用了一批家世清白,于清田一事大有功绩的监生,分派向各地歷练。 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如同一把草种,撒向了九州大地,只待来日春潮起时,成为大雍下一任地顶樑柱。 沈玥亲自带了一批金祭酒生前遴选出的擅工科一道的学生,去南城海子桥码头拜别浪里淘沙的姜家姐弟。 此番大赦,姜家一早收到了消息,朝廷与浙安开战在即,正是要用得着船的时候。此番大西洲大造战船,姜淼权衡之下,仍选择留在中州以打理六坊庶务为由半为人质,姜帆孤身带着浪里淘沙仅剩的一位风雨堂长老远归大西。 姜帆几经变故已初见风骨,镇定地拜别长姐,妥善安置学子上船,恭敬地向沈玥拜别行礼,送还了那一只娇贵的翠羽。 这只沈玥送出去时已经半秃的鸟儿,几经易主,不仅长回了一身靓丽的羽毛,声音婉转清啼,更甚以往。 「这是北方的鸟儿,大西潮湿多风雨,怕是要养不活的。」姜帆不舍地看了一眼,「阿姐素日里忙的很,没有时间照看翠羽,送还给皇帝哥哥,要记得多多写信给我。还有……如今它是老鸟了,不再叫也不必喝燕窝水了,可也不能吃得太糙了,尤其不能食粳米,哥哥且让宫人们上点心,吃了粳米卡喉咙,坏嗓子不说,还会掉毛。」 「好。」沈玥颇有耐心一一应下,「若是翠羽掉了毛,朕都差人塞进信里封好,一根不落地给帆哥儿送到大西洲去。不过就是回去督促水军的战船,又不是钉死在大西了。等浙安收復了,往大西的陆路、水路都是畅通无阻的,帆哥儿要想回来,朕随时摆宴欢迎。」 姜淼在旁推了弟弟一把:「陛下莫怪,帆哥儿大约已经不记得海上的风浪了,这是心里悬着,又不好意思说呢。快走罢,再晚天就黑了,过戌不行船,你还想要再回家去留宿一宿不成。」 姜帆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扬帆收风,向海而去。 沈玥站在原地,看着船队隐入晚霞。 码头人声嘈杂,翠羽在笼里不安地扑棱着翅。 「别看了。娇养你的人回家了,朕也带你回家去。」沈玥使摺扇拍了拍翠羽的鸟笼,「朕提前告诫你,自己护好你这一身毛,再被人薅秃了,朕可管不了你。」 此一时非彼一时,如今翠羽可不是当初那个在王府里,被一众家将手下没轻没重薅掉毛的秃山鸡,姜家小少爷照看的精细,养出了几分万中无一的九环极品蓝靛颏应有的气性,嘴上莺啼婉转地抗议着反驳,扭头就照着天子金尊玉贵的手指头来了一口。 沈玥吃痛,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红得滴血,翠羽恰好啄在他的伤处——他昨夜趁他仲父睡下后偷偷半夜爬起来,以指尖血卜了六爻卦。 《易经》属五经之一,他师从庄学海承袭儒家正统之教,自然也略通易礼,子不语怪力乱神,过往沈玥行事之前多半只靠自己筹谋推演,筹算落地时起卦问卜却还是头一次。 沈玥心里惴惴地睡不踏实,不问吉凶,但问可行与否,真问了以后瞧着卦象不允又不肯信,一卦不成,便接连起了三卦。 离火在下,三卦一相,卦相如一。 仿佛上苍于冥冥之中驳斥着他的想法,所问之事,皆不可成。 沈玥一气之下将卜算的铜钱全数扔进了炭盆,默然静坐良久后又使凉茶浇熄了火,一枚一枚地翻出来,折腾了大半夜,天光大亮时方才悄无声息地躺回他仲父的身边。 第254页 「你啄了朕的手,莫非也想告诉朕此事不可为?」沈玥将摺扇送进鸟笼里,不轻不重地给了翠羽的脑瓜一下,敲得翠羽上下乱窜,一人一鸟鸡同鸭讲。 嘉禾帝今日在大朝会上输给武扬王便罢了,此刻好胜心起,是决然不肯输给一只鸟儿的。 沈玥从怀里摸出一张轻飘飘的素笺纸,贴在鸟笼上:「看见没?朕是有家可回的,你才是那个没人要的。」 素笺纸上的字龙飞凤舞,风骨力透纸背,暗含一丝柔情。 [秋风凉,今夜王府备牛骨三鲜锅,莫要翻墙,走门。] 杀手锏一出,沈玥这一局赢得彻底,翠羽不服气地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表达着不满。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素笺纸,拎着鸟笼,将袖中藏着的铜钱全数撒进了盛着晚霞的逍遥河中。 六枚铜钱背负着「天不允」之卦象,悄无声息地沉入河底。 作者有话要说: 为臣事君,忠之本也。违而不谏,则非忠臣。夫谏当始于顺辞——《忠经》东汉马融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易经》 浮生岂得长年少——晏殊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 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杜甫 ———————— 第106章 疾风起 沈玥拎着翠羽,在城中晃荡了许久,确认没什么眼线跟着,方才悄无声息地熘进了王府的后院。 「呦——烤鹌鹑!」 袁钊拎着砍刀,悄无声息地站在暗影里,冷不防地唬了他一跳。 「……」沈玥拎起蓝靛颏的竹笼,翠羽也知道欺软怕硬,一声不吭地窝在翅膀里,头也不敢抬。 「这么小……还不够人一口吞的。」袁钊颇为嫌弃甩给他一个荷包,「下次拎只鸡来。」 「好。」 沈玥十分有觉悟地满口应下,拎着鸟笼拆开荷包,倒出里头红绳穿着的一吊钱。 「这是漠北的规矩。」袁钊随意地在地上划拉着刀解释道,「在我们漠北,说亲的头回上门,若是成了,就要给人家封上九十九枚钱带回去,取个长长久久的好兆头。按说这钱应该掏国公爷的腰包,如今远在中州,该有的礼数我这个当哥哥的做了主,也不算亏待了陛下。」 沈玥经他这么一说,才瞧见那那荷包上绣着的,是一对戏水的鸳鸯。 「大将军有心了,多谢。」 「不必。」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了良久,袁钊方才冷冷地开了口:「老姜叔带着平安去了琅琊,说是要到秦岭群山去寻什么药,府里的吃食平日都是弟兄们自己轮流煳弄着来,今日老三特意去拉来了北营里的伙头兵,教他亲手给你做三鲜锅。」 沈玥抬头看了他一眼,面色没什么变化,眼底却渐渐地聚起了深秋的月光。 袁钊哼哼了两声,犹自不满:「爷们儿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瞧上你什么?」 沈玥笑了笑,低下头:「实不相瞒,我虽觉得三生有幸,却也一直不明白,究竟何德何能,得仲父如此相待。」 「可别三生有幸,先劝劝他以后别折腾了,换个疼人的法子罢……」 袁钊拎起刀尖,指着厨房的浓烟,「瞧见没?后厨的锅都快炸了。从后晌到现在,已经煳了两锅,爷们儿跟着啃了一下午煳的发黑的牛骨头,将才要不是我跑得快,这第三锅的汤也得要灌个饱。再让他霍霍上这么几回,锅没炸,哥几个的肚子先炸了。」 沈玥大约能想像到这种场景,他仲父是个只会将面条放进锅里煮,甚至连咸淡口都调不出的,怕是头回做这种有些难度的炖锅,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且不论过程如何艰难,好歹这三鲜锅是端上了桌,小炉上支着砂锅,热气腾腾地冒着香气。 牛骨垫底加黄酒煨的原汤,一层时蔬一层荤,码得整整齐齐,菌菇,肉片,火腿丁子,鲜笋,河虾,瑶柱……数十种食材炖得酥烂鲜香,汤汁浓郁,瞧着就是仔仔细细地上了心的。 萧亦然只字没提煳掉的那三个锅子,甚至都没漏口风是自己下的厨,只给沈玥满上一杯古漠春,招唿他趁热尝尝看。 「好吃。」沈玥一如既往地捧场,夸赞的话一套套不重样地往外蹦,「鲜得很,汤头浓,菜码入味软弹,咬下去汁水都爆出来了,仲父也尝尝。」 「别夸了……还能吃就已经很不错了。」萧亦然一见沈玥这架势,什么都明白了。他瞧了袁钊一眼,大将军陪厨了一下午,已经吃撑了,这会儿只倒了杯酒在旁看着。 袁钊正襟危坐:「……别看我。爷们儿什么也没说。」 「大将军也就是说让我劝劝仲父,以后别下厨了。」沈玥当着他仲父就将人卖了,给袁钊演了个什么叫当场变卦,笑得灿烂无比,「一回生二回熟嘛,仲父这么好的手艺,只吃一次哪能够,以后多给我做几次,成吗?」 袁钊:「……」 他没好气地朝沈玥伸出手:「钱,还我。」 萧亦然:「……什么钱?」 「大将军送我的上门礼,收了我就是你们萧家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还。」沈玥将自己才剥好的虾放到萧亦然面前的盘子里,顺手捞走了他的酒杯,「仲父不能饮酒,这杯我替你喝了。」 袁钊冷着脸夹走了虾:「虾我也替你吃了。」 第255页 萧亦然:「……」 这两人凑在一个桌上,是比做三鲜锅还难应付的。 这一顿饭,吃得人左支右绌,沈玥恋恋不捨地看着萧亦然收走他的碗,瞧这架势,是连锅子里的汤都想喝干净的。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撤了盘:「没了。」 沈玥不说话,抓着自己的筷子不肯松手,就摆出眼巴巴地模样瞧着他,像个没吃饱饭还被踢翻了盘子的小狗。 萧亦然默了一会儿,被他看得没脾气,无奈地掰过手来:「下次还给你做,夜里吃太多积食。」 沈玥这才满意地松了手,得意地甩了个眼神给一脸牙疼的袁大将军,趁热打铁地抱着鸟笼随他仲父出门熘达消食去了。 袁钊笑了笑,没什么表情地举起酒杯。 温酒入腹,沈玥不胜酒力,晚膳就着三鲜锅一时兴起又多贪了几杯,话也没上说几句,抱着翠羽熘达了两圈,一早便迷迷煳煳地睡下了。 月上三更,萧亦然悄然起身,喊上袁钊,打马出府而去。 此时,傍晚开出海港的浪里淘沙船队已接近了入海口,船队末尾的两艘小舟悄无声息地趁着夜色,调转船头,流向了通扬运河的支流。 深秋夜凉,冷风萧瑟寒天,河上升腾起凉气落了一层厚厚的秋霜。 船篷里燃着滚热的炭盆,严家两兄弟老大盘腿坐在中间烤火,老二瑟缩在船角,警惕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严子瑜在小炉上煮着滚沸的茶汤,低低地哼着小调:「仰彼朔风,用怀魏都……愿随越鸟,翻飞南翔……」1 他的声音低沉,在秋风中迴荡,颇有种半生郁郁不得志的伤怀,前哀后感随船而落,独永嘆乎增伤。2 严裕良听到「昔我同袍,今永乖别」时,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严家百年没落在自己的手里的下场,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3 遥想当初二人被藏在浪里淘沙的船队里,远赴中州,手握天下粮仓家主令,身后是百年世家,掌国之命脉百万存粮,也曾想过要在中州翻另博出一番天地来,甚至一把大火焚遍四城,逼得中州城门大闭十数日不止,搅得朝廷大乱,武扬王退位……翻云覆雨,好不风光。 如今依旧是灰熘熘地混在姜家的船队里,借着天子与武扬王翻脸之机,隐姓埋名,趁乱出逃中州。 士农工商,属于商贾的时代才刚开始,就在这短短一年之间,走到了尾声。 「来喝盏热茶罢……」严子瑜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推到小桌旁,「瑜良相剋是不假,你我兄弟二人争过、斗过,若是这回当真逃不过此劫,下黄泉进幽冥,我去同阎王说,下辈子别再让你我做兄弟了。」 诏狱里头关了一年多,如今严二少也算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什么可忌惮的了,严裕良哼了一声:「乌鸦嘴。谁想和你这瘸子做兄弟?罚你跪祠堂跪坏了膝盖的是金陵长老,往你腿上捅刀的是浪里淘沙,你不同那些人算帐,反倒通通赖到我头上,难道就因我是嫡出,我娘是官家出身我就有罪?」 严子瑜冷笑一声:「我那是嫉妒你,你这夯货连这都看不出来吗?我嫉妒你不学无术、怯懦纨绔,明明万般都不如我,却只因为投了个好娘胎,就能处处都越我一头去。那些你从出生就轻松拥有的一切,我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拼尽全力去追赶,可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旧只是一场空。」 严裕良犹自不服:「你这叫羡慕,羡慕我可以……」 小舟勐地一晃。 严裕良四仰八叉地摔了个狗啃泥,将他后头的话全都摔了回去。 「对。我羡慕你,羡慕你马上就要死了。」严子瑜一把将他拽起来,吹熄了桌上的小灯。 莹流江上,雾暗水青,小舟缓缓地在河面上飘荡,黤黮玄夜安静地令人嵴背生寒。 钉——! 一支力道极大的劲弩刺破船篷,深深地钉进船底。 「出来罢!」 江面传来一声厉喝,严裕良一听这声,下意识地就开始哆嗦。 忽地一声闷雷在河面上炸开,磅礴骤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小舟在风雨中上下颠簸。 沉寂半晌,严裕良躲在严子瑜的身后,二人一道钻出了船篷,隔着疏密的暴雨打量着周遭。 通扬大运河復通以来,河面上大大小小往来的舟船无数,昼夜不歇,此时却空旷地瞧不见半点灯火,只见眼前的一艘大船黑压压地笼罩在小舟之上。 萧亦然居高临下地站在船头:「谁给你们的胆量,竟敢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窜逃!」 严子瑜顶着骤雨高声道:「天子大赦,我等奉旨而行!」 回应他的是又一支弩箭居高临下地射下来,穿透风雨,钉死在船底。 数十名身披蓑衣的家将自风雨中闪身而出,朝着小舟齐齐射出腰间的鹰爪钩,锐利的鹰爪瞬间抓透船篷,众人拉紧手中的钩索,攀援而下。 雨势愈发迅疾,瓢泼的暴雨阴沉沉地泼洒,萧亦然深夜追袭数十里,其赶尽杀绝之心已昭然若揭。 严裕良被暴雨浇得浑身颤抖,蹲坐在船沿上,抱着兄长的大腿哭喊道:「救我!我宁可和你做兄弟也不想死!」 严子瑜嫌弃地踹了他一脚,迎着转瞬而至的刀锋,高声喝道:「萧三!你公然抗旨,视王法于不顾,难道就不怕陛下降罪于你!」 第256页 萧亦然:「夜雨行船,河上多水匪,水下多石礁,翻两艘船,死几个人,再寻常不过……有什么罪可降?本王又抗的哪门子旨?」 严子瑜倏地冷笑一声,蓦地扬起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火摺子扔进船篷里,船篷浸了石漆,见火即燃,忽地一下骤然迎着大雨燃起熊熊烈火,逼得鹰爪钩连连后退,翻身入水。 火光所照之处,一艘不大的小舟悄然流出水面,一桿「雍」字旗高悬其上。 「羽林卫张超,奉陛下口谕,护送严氏二兄弟南下!」张超站在船头,高声喝道,「王爷若就地回返,张某今日便当从未见过王爷!」 两艘小舟并行,与大船龃龉相向。 萧亦然冷冷地看着下方地这两艘小船,整个河面陷入一片死寂。 「陛下当真是思虑地好生周全……」 严子瑜不卑不亢地回:「承蒙圣恩,心中有愧。」 严裕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抹着脸上的雨水,趴在船边上,心跳如鼓。 纵然煳涂如他也瞧出来了,这君臣二人不过是拿着自己这兄弟两个人做筏子斗法,一个多半是觉得他近日连下三州要敲打一番,另一个觉得深仇血恨不可不偿。虽说他武扬王大逆之事已经做的不是一回两回,但有朝会之上公然抗旨在前,雨夜伏杀严氏兄弟事小,若再加上一条抗旨围杀羽林卫,则此事的性质便截然不同。 但他阎罗血煞是谁? 萧亦然缓缓地抬起手中的弓弩,照着严子瑜的眉心瞄准。 「阎王要你三更死,天子也留不到五更!」 轰隆一声! 一记闷雷炸开在河面上。 数十盏萤萤灯火从黑暗的河面中破水而出,昏黄的流光削破雨帘,数不清的船只犹如密网,瞬间将正在对峙中的两艘船只包围其中。 「这又是何必呢?」 漆黑的夜幕砸下雨珠,飞速地划过众人的眼前,一声无来由的幽然喟嘆仿佛带出了无数的明枪暗箭,向着萧亦然裹挟而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金陵严氏趁着通扬运河復通之际,将成百上千的水师兵卒混在运河之上往来的船只,藏兵于江河,待时机而动。 君臣之争,赦世家人质放归原籍,严氏两兄弟就像一条诱人的饵,引得武扬王雨夜入瓮,孤身落入重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武扬王一死,则江北那两万压在长江边上的铁甲军,必将群龙无首。 重重杀局,穷图匕见。 王府众人警惕地将萧亦然护在中间,暴雨淋透了所有人的双眼。 杀意升腾,河面陷入死寂。 「朕来迟了!竟错过了如此惊天的大热闹!」 龙首大舟通体燃着明亮的炬火,火光沖天,将漆黑的河面照得亮若白昼,天子仪仗的华盖迎风雨飘荡,口衔灯火如凤凰降世,船上高楼横江跨水,高若城墙的龙舟霎时压下河面上无数的小船。 一切快如电光石火。 严氏兵乱未起,君威已至。 所有人被这重重惊变骇得杵在原地,莫敢妄动。 疾风起,骤雨落,夜半行船,风云际会。 风雨之中,唯有萧亦然抬起头,隔着雨帘,朝龙舟远远地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呔!这兔崽子他装睡! 1曹植 23屈原 —————— 第107章 骤雨落 暴雨如注,惊雷炸响,飘荡的舟帆在层层包围之中,恍若无依的漂萍。 「磨蹭啥呢?赶紧弄死回家睡觉……」 袁钊在下头等得心焦,三两步踉跄着奔上甲板,瞧见眼前的情形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他娘的是什么阵仗?阴兵开道?还是当年修运河的怨魂漂上来了?」 「大将军回头预备向江北军问责罢,现在知道征哥儿那三天两头闹营变是为着什么了?」萧亦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若非今夜我等入了套,叫这么些个偷入中州的浙安水军现了形,还不知日后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过了此战,我亲自下江北去,好生教训这帮孙子!」 袁钊一把扯掉了缠在脚边的缆绳,长枪钉在了脚旁,「今儿咱爷们就让这帮孙子见识见识,漠北虽没有水军,但也是能打水战的!」 萧亦然在暴雨中抬起眼:「传令舵手,一旦开火,立刻全速前进!」 他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近在咫尺的水面上传来——龙舟侧身的火炮开火了! 是夜,通扬运河水战一触即发。 严氏以浙安水军偷渡北上,天子以龙首大舟对阵。 闪电将雨夜撕开一条惨白的天裂,堪有五层楼高的龙舟似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在河面上掀起轩然大波。 龙舟之上载有二十四门红夷大炮,由当年工部联合兵部一併改良设立,为大雍兵火一道的巅峰所造,多年来保养得当,此刻终于爆发出除了夜宴礼炮之外应有的用途。 龙舟突然发难,水面乱成一团,勐烈的炮火将所有人都炸了个猝不及防,近在咫尺的爆炸掀起层层热浪。 再看浙安水军,统共只配备了火器不过百枚,如此近距离的炮轰,船上的火炮、火器就如同埋伏的炸药,随着滚滚的热浪,连番的炸开。 萧亦然的战船当即顶着震天的火炮转舵调向,迎着龙舟的炮火而行,藉此冲出水军重围。 第257页 浙安水军在第一波炮轰暂歇后也立刻反应过来,调转船头,向萧亦然的船只方位逼近,势要将他留在此处。 袁钊被起伏的船身晃了个趔趄,一把拉住了萧亦然:「这……是你儿子?他什么时候跟来了?咱走的时候他不是吃醉了酒,刚睡下吗?!」 「别废话!去上重弩!」 萧亦然勐地朝身后推了袁钊一把,严氏设下水军埋伏,他雨夜围杀亦是有备而来——虽只有战船一艘,但好在重弩配备齐全,一箭下去,足以扎穿轻舟的船底。 袁钊连滚带爬地扑向弩机,迎着身后的追兵,重弩连发,箭如雨下,死死压住船后尾随的追兵。 萧亦然站在甲板之上,迎着炮火,在暴雨中举起令旗,指挥船头掌舵。 二人虽出身漠北不通水性,但身经百战,反应也绝不逊色,在沖天的炮火里展现出惊人的默契,一攻一守,船内掌舵的浪里淘沙亦是风浪中搏命的好手,数次险之又险地避开燃着的战船和炸开的火炮。 战船灵活又坚韧地从水军的包围圈中撕开一道口子,义无反顾地沖向了正在勐烈开火的龙舟。 「预备——!」沈玥扬起手,在龙舟上方看得心头一紧。 连番爆炸在水面上燃起一片火海。 战船的甲板已经炸开,露出内里的木质龙骨,浙安水军咬得死,几乎是顶着龙舟的火炮也要生将他拖进火海里。 浙安水军深入中州,已知绝无退路可言,故而前仆后继地迎着龙舟的火炮冲杀。 即使船被炸开,重弩钉进甲板,只剩下一艘残骸,也要拼死将船撞过来。 同归于尽的打法,漠北军中常有,世家军中罕见。 金陵严氏辖内的浙安水军,当年也曾横行于九州江河,曾是南境抗倭的主力,水战之威不可小觑,以人为梯,以已为兵,不顾一切地将来犯国境之人打出海防,开闢出一条安稳繁华的海上丝路,远下南洋。 当年烽火抵外贼,如今英雄杀英雄。 百年大雍的两股军魂,在世家最后的殊死反抗中,随着连天的炮火一起惨烈的相撞…… 一里。 半里。 炮弹装填的间歇转瞬即逝,萧亦然的战船冲进了射程之内,龙舟再次点燃了黑压压的夜雨。 …… 河面上的炮火连天通海,中州四城震动,彻夜无眠。 从城墙上远远地望过去,夜半的水面被炮火炸得似白昼一般透亮,勐烈的炮火几乎没有间隙,滚滚白雾说不清是半空的雨被炮火蒸腾而起,还是河面的水被炸上了天,瓢泼的暴雨也浇不熄这连天的烽火,水面上火光似月如虹,硝烟连绵,直冲霄汉。 张超和羽林卫一早便拼了命地划开船只,和萧亦然的战船背道而驰,于轰炸之下躲过一劫。 严氏兄弟便没有这样幸运,不大的小船速度极慢,躲闪不及,当场便被炸得四分五裂,斗了一辈子刀剑相向的兄弟二人,在连天的炮火中相拥赴死。 一夜轰炸过后,水面只剩狼藉一片。 萧亦然仍站在船头之上,如一根定海神针,定住了血肉狰狞的战场。 袁钊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刚要说话,先偏头吐了一地隔夜的三鲜锅。 「老三……」袁钊几乎要把肺咳出来,「怎么样,没事吧。」 火炮近在咫尺的炸开,剧震和船只的转向挪腾就够人受的,莫说他们这些个从没打过水仗的漠北人,就是浪里淘沙的掌舵也瘫成了一团。 「……」萧亦然若无其事地沖他摆了摆手。 袁钊神色稍安,刚想沖他竖个大拇指赞嘆一番,却正瞧见眼前这人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正死死地握着横刀,蜿蜒的血迹下青筋爆出。 袁钊一把将他扯过来,右臂被炮火炸开的木片擦出几道血口,在他眼里,这点血檩子甚至连皮外伤也算不上,断然不至于能给人疼成这样。 袁钊立时慌了,摇了他两下,急道:「老三……莫不是炸着哪了,伤着心肺了?你说句话,你他娘的要吓死老子吗!」 「大将军……想当哪个的老子。」萧亦然咬着牙,硬挤出一丝笑,「没事,就是……晕船。」 沈玥不知何时从龙舟上踩着船帆翻下来,踉跄地踩在几乎快被炸烂的甲板上,什么君臣相离,什么功高盖主全都抛在了脑后,也不管周围的水面上还浮着多少双没断气的眼睛,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仲父……仲父,伤着了没?为何不退回到船舱里?」 袁钊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龙舟的火力勐,炮仗也没个轻重,直朝着水上就轰开了,这他娘的哪个能受得了这么个炸法?」 水面上仍旧乱闹闹的,毫不相容的水火龃龉着,伤兵哀嚎不断,乱成一片的战场轻而易举地湮灭了袁钊的怒吼。 萧亦然被暴雨浇得浑身透湿,眼前模煳着瞧不清人,只能依稀感觉这力道多半是沈玥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轻敲了两下横刀上的明珠。 沈玥眸色沉沉,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颗珠子里,藏着一粒蚀骨散。 当初他打这柄横刀的时候,不光是为着他仲父没有个称手的兵器,老姜头收走了给他配下的所有蚀骨散的丸药,但毒发兇险,平日里安稳时倒也还好,一旦意外发作时手边没有毒可压制,就会有七日血虚力竭之期。 第258页 萧亦然看破了明珠里的玄机,沈玥私心将蚀骨散藏在这颗珠子里并不说破,心里多半是矛盾的,一方面不希望他能用得上,另一方面又怕他当真毒发无药,陷入两难。 他服药抑制蚀骨毒日久,已有近四五个月不曾毒发,此次或许是战火近在咫尺,连番的爆炸猝不及防地在身侧炸开,内腑受了震动血气上涌,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顺着蔓延的烈火,从五脏六腑中涌上来。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萧亦然几乎是凭着多年征战的本能,硬挺着抗住了毒发。 沈玥也万没想到,他这一身千防万防,看似已经无碍的毒竟会在阵前发作。 他回想起方才震天的炮火,几乎是千钧一髮的场景,登时后怕的眼睛都红了。 沈玥死死地将人搂在怀里吼道:「传御医!叫龙舟上的御医下来!」 袁钊刚想大不敬地敲着小陛下的脑瓜子吼一嗓子「这他娘的山郊野岭水深火热的,哪儿来的御医」,转头就见铁甲军和龙舟上连着的鹰爪钩正颤巍巍地往下放着一个鬍子花白的老头。 「……」 袁钊看得目瞪口呆。 先前张之敬曾提点过他一嘴,他曾几次瞧见过他们王爷身虚体弱,似有隐疾,当时他也以为是秋狝伤重未愈,并没往心里去。 这会儿瞧着沈玥这几乎是凭空变出来的人,被炮火炸了一宿的脑袋瓜子嗡嗡地将素日忽视的疑虑全炸到了水面上,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为何龙舟随行还带着御医?莫非他当真有什么未曾告人的隐疾?那又有什么伤处是他能不知道,但这小陛下却一清二楚的? 袁钊瞧着两人,连带着看沈玥的眼神也冷了几分——这二人突如其来的感情,和老三那几乎是死心塌地的好,到底有几分是真情,又有几分暗含着要挟? 出了这一档子事,当即也没人顾得上清扫战场,审讯战犯,沈玥带着人上了轻舟,找了最近的驿馆,针灸连绵不断地扎下来。 袁钊一手长枪,一手拎着砍刀,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跟在边上,冷眼瞧着御医诊治,将方才还勇闯火海的武扬王生生扎成个刺猬。 他周身的火冒得比河面都高,瞧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唯恐这位杀气腾腾的袁大将军当场发难,再杀个血流成河。 「陛下……」御医小心翼翼地避开袁钊的目光,低声对着沈玥说道,「这人身乃是血肉作,此毒随气血游走,虽说抑制气血可以间接地抑制毒发、削弱毒性,但到底是药三分毒……况且武扬王这一身旧疾新伤,若是长时间的气血不通,也难免……」 「难免也会顾此失彼,伤了元气,是吗?」沈玥勉强定下心神,「朕知道了,那药便先暂且停了,好生将养些时日。」 沈玥靠在床边,双臂将人环进怀里,默默地守着。 他仲父向来如此,如此沉默地忍受着所有的痛楚,就连崩溃也是悄无声息且沉默的,决然不会如旁人那般撕扯嚎啕,哪怕他此刻正鲜血淋漓,痛楚难当。 萧亦然一声不吭地忍着,只是下意识地握着沈玥的手,沈玥的双手几乎要被他捏出了淤青,手腕抬起,宽大的袍袖下露出两道蜿蜒狰狞的刀伤。 沈玥双手被他仲父捏得生疼,在绵长的疼痛里悄然吸了一口凉气。 先前他混迹红楼结识的这个年纪的中州子弟,私下里都喜欢玩一些折腾自己寻求乐子的玩意儿,疼痛于这些个没经歷过生死,没挨过伤病的年轻人而言,如同一种堪比烈酒的兴奋剂,能让人在皮肤的灼热和火辣辣的刺痛过后,释放出一种另类的快意。 沈玥没玩过那些个花样,但却对此刻手腕上新旧交叠的疼十分敏感,疼痛中隐约带了点和他仲父同甘共苦的意思。 他欣然受之。 「说起来……这是我眼见仲父的第三次毒发。」沈玥声音低低地说,「第一次是去年中秋国宴之上,大将军是否也以为那夜是朕强留了仲父,实则是那夜他饮下的酒中有毒,朕彼时尚对仲父身中的剧毒毫不知情。若非是朕的国宴敬酒,想必当时的那杯毒酒,仲父也根本就不会饮。」 「约莫一个月后,便是秋狝。初到南海子之时,朕借着有人作乱为由,非要赖着宿在他的帐子里。那夜,仲父再次毒发。朕再三叮嘱他好生休养,次日他还是惦念着朕不精骑射,怕朕在开围时遭人为难笑话,强撑着去了猎场。」 「秋狝之中,仲父为了救朕,被棕熊所伤,失血过多险些不治,也因此那次的毒发分外兇险,几乎是踩在了鬼门关上。王府当时阖府封门,朕亦不得入内,朕夜夜等在王府之外,直到几日后仲父撑过了毒发,府门方开。」 「后来,朕估算了时日,仲父大约是在江北还熬过了一次毒发,后又强撑着病体打理战场,昼夜不歇地赶回中州驰援,在祈天殿前救下了当时已被太后逼入死局的朕。此后,朕一直着御医和老姜叔调理仲父的身体,一日不落,直至如今。」 …… 袁钊抱着刀,一言不发地听着。 沈玥抬起血丝通红的双眼,眼底恍如沉寂了一湾深潭。 「此毒名为蚀骨散,是五年前朕年方十四之时,太后为保朕之王位,与黎氏联手买通宫人,趁仲父陪侍在宫中之时对他下此阴毒。此后仲父独自扛过了这五年来每月余一次的毒发,并瞒过了所有人。 第259页 蚀骨毒随气血游走,毒发之时若不再次服毒压制,则毒发之力会耗空体内气血,使其七日血虚力竭。故而这五年来,仲父一直都在以毒制毒,也因此而元气大伤。 朕不知大将军是否有所察觉,近年来,仲父几乎已经不再身负重甲,也鲜少还会用那杆长枪……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沈玥说完这话也沉默了,心里像被三九寒冰勐地扎了一下。 袁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五年。 若非今日恰好被他撞见了萧亦然的毒发,他当真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方才的怒火都留在了水上,袁钊此刻心底虽五味杂陈,却也实在是半点都撒不出来了。 他太了解萧亦然,或许比沈玥的默契还要更深几分,也正如萧亦然了解他那样——若是五年前,又或是就在日前,他得知了这种阴毒的存在,势必要拎着刀杀个鲜血横流,天翻地覆。 袁钊良久的沉默着,久久无言。 人在得知真相后,似乎过往忽视的一切细节都变得异常清晰了起来。 他勐地回想起这几年里,那些个被他忽略的时候——三年前的某一个清晨,萧亦然着人打了一桿支架,将他二哥的银枪高悬堂上,搁置不用。 那时萧亦然擦着枪的眼底尽是落寞,他却没明白这背后的意思,还大咧咧地拉他去喝酒。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萧亦然不再和他比武,二人从入编,同在一个小旗的时候就一直较着的劲,从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散了。 秋狝时萧亦然被棕熊一掌掏穿了左肩,几乎去了半条命,他还纳闷儿,几次盯着萧亦然问你这身子骨怎么如此之脆。 萧亦然也只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反驳。 甚至于就在昨夜,沈玥噼手抢走了萧亦然眼前的酒杯,不许他饮酒。 他也只以为是这小陛下在和自己赌气闹着玩儿,却并没想到萧亦然的身体已经被这毒摧残至此,是当真不能再和他一起喝大酒,醉卧沙场。 他自以为二人亲如兄弟,生死之交,开口闭口总以哥哥自称,默契无两。 直至今日……暴雨冲垮了堤坝,真相如洪流席捲而来。 「等老三醒了,我非得要狠狠地揍他一顿,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敢瞒我这么多年。」袁钊狠狠地瞪了沈玥一眼,「做哥哥的教训弟弟,陛下最好别拦着,你现如今还没过门呢,家务事少管。」 沈玥:「……」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袁大将军那颇具分量的砍刀便哐啷一声扔过来,砸在床边,袁钊一把抹掉脸上染着血的水。 暴雨仍在瓢泼似的下,大将军再抬起的眼神里已现了刀剑。 「老三的帐先欠着,请陛下移驾,先来算算我们的旧帐。」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8章 登闻鼓 前夜通扬运河水上的狂轰滥炸,百姓惶惶,朝野震动,内阁连夜召开紧急例会,发八百里急递南下向江北驻军问责。 长江天险横亘两岸,江北尚有两万铁甲坐镇,浙安水师竟能悄无声息地越过封锁,一路北上摸到中州,偷袭京师。若非嘉禾帝果决,中州尚有年节时琼华夜宴留下的龙舟,炮火齐全,这一路水师奇袭北上,困住武扬王,逼退江北铁甲军不在话下。 凛冽的秋雨尚未消融尽河面上飘零的血水,严氏安排的另一条陆上之路,清晨甫一开城门便径直入京了。 秋风乍起,瓢泼暴雨如潮般下着,新修葺的城墙砖瓦洁净无尘,千百年的古都沉寂地目睹着是非变幻。 街上行人匆匆,脚步纷杂,其中一队人身穿一袭素白的广袖长袍,不加修饰,披髮低髻、宽大连襟颇有魏晋之风,在当下的北方已经鲜少见到如此古意风流的穿着,行于风雨之中,似是徜徉却又步履整齐,如行军之士。 其一行人等,行至皇城之外,敲响了大雍门外的登闻鼓。 冤民击鼓,则皇帝必要亲自受理,一应官员阻拦者皆按大雍律例重判——这一从前朝流传千百载的规矩,自世家兴起、礼崩乐坏之时便已流于形式,近百年未曾再承鸣冤之责,而今钟鼓铿锵再一次响彻在大雍皇城宫门之前,竟是出自天下粮仓、严氏众人之手。 「钟鼓之声,怒而击之则武;忧而击之则悲;喜而击之则乐……」 严氏长老严睢幽幽地看着伞下雨串成帘,侧首昂然:「鼓意变,其声亦变,今日我金陵严家千里鸣冤,此是何等玉振金声!」 「长老所言极是。」严卿丘颔首附和,「鼙鼓动时雷隐隐,震动中州雨纷纷,我等十年来背负的深冤血仇,今日在这登闻鼓下,必定沉冤昭雪。」 如今的天下粮仓早已今非昔比,若非通扬运河那一路以严家的二位公子为饵,困住了嘉禾帝与武扬王,现今的中州朝廷群龙无首,此刻这一群严氏逆党,莫说能如此放肆地在宫门前大敲登闻鼓喊冤,怕是连这中州内城都难进的来。 中州百年不曾有过击鼓鸣冤之举,戍守皇城的羽林卫只能依制通报文渊阁,文渊阁指派了一名小书吏前来接了讼状,送了一封至刑部的案头,另一封随着奏摺一併承报入宫,按部就班地走了流程,便无人敢再决断。 严氏一行因此放肆而行,将登闻鼓连绵不绝地敲出了震天的响,其声震震,丝毫不亚于通扬运河上炸了整夜的炮火。 第260页 不少中州百姓闻声而来,远远地隔着雨幕瞧了,议论纷纷。 通政使司张庭略疾步匆匆地踏着风雨,站到大雍门前,接过其上承地诉状,草草地看了两眼,「一直在敲?」 「是。」大雍门当值的统兵回道,「从早晨到现在,十几个人轮着,片刻没有停过。」 「成何体统!」张庭略斥道,「尔等难道就不曾阻止过,任由其放肆!」 「不合规矩啊……」 统兵面露难色,「这登闻鼓虽说弃了多年,但高祖设立之初便有祖训,那就是用来给人敲的。若是有功名在身的尚且可以拿官职压一压,可这严氏的人,全是平民白衣,千里迢迢的进京,这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总不好拿着刀枪去撵人,弃祖宗礼法于不顾……」 他低声嗫嚅着,「真要给人撵走了,回头皇上怪罪下来,那还不得扒了我们几个的皮。」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放肆!」张庭略接了讼状草草看了两眼,「这是在诉冤?这分明就是要打皇上的脸,动摇我大雍的国之根基!如此放纵逆党叫嚣,便不怕陛下剥了你们的皮!」 张庭略走出大雍门,高声斥道:「尔等诉状已接,上承天听,下至三司,不日便有回文交予尔等,缘何仍击鼓不断惊扰圣安!」 严雎不慌不忙地上前,躬身施礼,长衫拂地:「大人,这诉状接了不代表看了,看了不代表认了,认了不代表管了……」 「放肆!」张庭略拔高了声音,竟隐约盖住了铿锵的鼓声,「本官是朝廷正三品通政使司通政使,专掌上呈下达之职,尔等诉状已接,上承天子案头,不日必有回应!尔等回去安心等传召便是,若尔仍一意孤行,本官便当场治尔等一个咆哮宫门之罪!」 严雎冷笑一声,侧首指着身后的十余个红木箱子,「通政使大人可知,这是什么?」 「若是与案情有关之物,自有三法司前来勘验,若是与案情无关,尔等立刻抬走!」 「若通政使大人如此说,那倒是没什么关联,只是与大雍朝的国运有那么小小的一点瓜葛罢了……」严雎低笑着凑过来,两柄油纸伞撞在一起,溅起无数水花,「今春三月,朝廷下达清田国策,并遣三千监生南下江北丈量田亩,制鱼鳞册。」 张庭略看向后方的眼神倏地变了:「这是浙安州的鱼鳞册?」 「通政使大人高才。」严雎道,「浙安一整个州府,共计十二城之所有田亩,就在这小小的几个箱子里,还望通政使大人上呈天子,慎重考量。」 「本官自会回禀!」张庭略拂袖,疾步往文渊阁而去。 浙安一州之田地,意味着向朝廷的求和,也可看做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利益交换——铁甲军造战船、练水师、跨长江能打下的江山,金陵严氏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其拱手奉上,其背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飞鸟尽,良弓藏,如今飞鸟主动钻进了笼子里,那朝廷还有什么必要留着武扬王这个祸患? 严氏此举,不可谓不毒辣——只要嘉禾帝接了这登闻鼓的诉状,便可一手握着浙安的州府,一手握着杀武扬王的天子剑,既名正言顺地除了后患,又能兵不血刃地做了一统九州的中兴之君。 试问,哪一位有野心的帝王,尤其是如今年岁尚不过二十的天子,能够拒绝地了如此诱惑? 张庭略脚步勐地一顿,转身去了刑部衙门。 因着登闻鼓响,诉状上递,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之首皆匆匆冒着大雨赶至刑部衙门,十年前的案卷堆满了案头。 不翻不知道,一翻起尘封的卷宗,则莫说案情,便是当年的罪者名单便足有数千之数。天门关叛国一案,以严氏为首,合族上下数百人牵涉其中,黎氏、姜氏、谢氏和朝中重臣皆有获罪,牵涉甚广。 民间因此有了阎罗血煞和铁笔判官的恶名,却不知这已然是法外开恩的结果——若非当初武扬王上表奏请圣旨开恩,未以大雍朝「叛国罪,诛十族」的法条问斩,只问主犯罪责,不牵连其宗亲妻族,莫说当年那血流成河的三个月,杀上几万人亦不足够抵命。 张庭略撇了手中伞,三两步冲进来,一把拽住了陆炎武的衣领,低声问:「老陆,你我同朝为官二十载,今日我问你务必给我一句实话。」 陆炎武抬起头:「你说。」 「国耻那年下江南的钦差是你,未曾破案丢官之人也是你,重新启用审案杀人之人还是你……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当初这旧案,到底有没有什么未曾诉诸于天下,可以被严氏逆党撬动翻案的隐情?」 「……」陆炎武缄口不语。 张庭略急道:「瞒不住了!今日严氏逆党拿着浙安州的鱼鳞册进京告御状,是整个浙安州的投诚!你明白没有?这是破釜沉舟,是要致你,还有武扬王于死地!」 陆炎武怅然默声。 窗外雨势渐缓,晴日现出,秋菊照水,花影绰绰。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几乎是从被捅穿的胸腔里,吐出了一个埋藏近十年的血块。 「……有。」 * 萧亦然周身的剧痛骤然消散,整个人蓦地从昏沉中醒过来。 雨后的暖阳透过马车的缝隙,让车厢里的微尘轻快地跃动着,马车走得极慢,缓缓地踏着青石砖,微晃的车厢里晕着一层昏黄的光晕。 第261页 坊市行人谈笑叫卖的声音离车厢很近,杂货铺子叫卖着刚出炉的吃食,热腾腾的糕饼香顺着阳光飘散在秋阳下…… 素日里因惊梦很难入睡的沈玥,就在这样喧嚣的环境里,窝在马车的角落里,垂头安静地睡着。 即使是睡着,沈玥的坐姿也笔直端正,宽肩窄腰,肩背挺立地端着,双手归整的交握在身前,孤俊如竹。 少年人本该是最肆意洒脱的年纪,君子磋磨却好似如刀剑般刻进了他的根骨里,时时刻刻地约束着他的行止,不可放纵,不得自由。 萧亦然默默地看着他,抖动的睫毛在光晕里,像振翅的蝶。 「仲父……」沈玥似有所感,很快睁开眼睛,对上萧亦然平静的双眸。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将萧亦然身上滑落地毛毯重新拉好,回过神问:「仲父醒了,怎么不喊我?」 「不想喝鸡茸粟米汤。」萧亦然笑了笑,所问非所答。 沈玥朝着小炉探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他除了鸡茸粟米汤,还真没准备什么别的吃食。 沈玥顿了片刻,轻声问:「那仲父想吃点什么?」 「果木炙鲜羊肉,滚油浸酥鹅掌,马奶滚热红茶,芝麻云片糕,蜜渍胭脂梅……」 「……」 沈玥才睡醒还有些茫然着,愣了片刻,方才从那双悬着日光的清潭里,瞧出几分促狭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钟鼓之声,怒而击之则武;忧而击之则悲;喜而击之则乐:其意变,其声亦变。——《尸子》 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卢肇《竞渡诗》 ———— 估算了一下进度条,大概距离完结也就十章左右啦!一辆惊天动地的豪华大房车正在策划中,会不定期掉落加更~给各位小天使比心 第109章 诛心术【修】 沈玥笑不出来,他呆愣地看着萧亦然懵了好一会儿。 且不说阵前毒发有多兇险难测,若是换做旁人,才扛过了一整夜的炮轰和毒发的折磨,这会儿不说是心情郁郁,多半也是沮丧的,哪里还有调笑戏弄他的心思。 「琉璃珠,山里红,酸甜的——糖葫芦!」 一声清脆的吆喝恰好落在车边,沈玥很没办法地看了他一眼:「糖葫芦可以吗?」 萧亦然:「……」 他是瞧这小狐狸方才睡醒时难得一见的懵懂模样逗逗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玥便已经拉开车窗探出头去,喊住那串巷子卖糖葫芦的老翁,拎回来一串糖葫芦塞到他仲父手里。 「酸的,还是不能空腹吃,喝点粟米汤垫垫。」沈玥说起他的吃食就有了精神,一边絮叨着,一边着手给他盛了一碗煨热的米煳,「仲父不爱吃这个以后再换别的,今儿先将就些,虽然外头做得比不上宫里精细,不过照仲父的口味加了两大勺糖,约莫也吃不出什么区别。」 沈玥将勺子怼过来:「别愣着……张嘴。」 萧亦然被迫举着新讨来的糖葫芦,咽下甜的发齁的热粥,神色自如地坦白道:「没不爱吃,就是想看看你。」 「……看什么?」 「以前我在戈壁围荒原狼,也是这样,趴个坑,一连几日不停的盯着。」萧亦然笑了笑,看着沈玥征愣的模样接着调侃道,「头狼警觉,但比不上子煜更警觉,莫说盯上几日,才一息的功夫就醒了。」 「我若是真警觉,就不该放仲父昨夜去运河上诱敌。」沈玥抬眼看着他,眼底红着,似乎还没从船上瞧见他毒发时的惊惧里回过神。 「此局危机重重,就算没有蚀骨毒发,昨夜那般情形,浙安水师与严氏联手设局围攻,也实在是太过冒险了。我说过很多次,希望仲父能不受伤,不拼命,不涉险,安安稳稳的,仲父到底什么时候能听我一回?」 「这不是正听着呢。」萧亦然看着他,眼神柔软地融在雨后暖阳里,「家妻训斥,未敢不听。」 沈玥:「……」 他心勐地跳了一下,脸红到了颈后,方才还条理清晰的言语瞬间哑了火。 果然自古美人关最难过,他怎么就如此不争气! 沈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既如此,仲父回宫后先同我去一趟太医署,我安排了御医会诊。」 「哪就这么严重了……」 萧亦然深知他那会诊的厉害,抬手拢住沈玥的肩,「又不是第一次瞧见我毒发,倒也不必如此大的阵仗吧。这次毒发才只两个时辰便过去了,子煜灌我这半年的药,这不是起效用了吗?」 「随行的御医方才说,仲父的药,最好不要再继续用下去了。」 沈玥靠在他的肩头,长长地嘆了一声,「眼下姜叔和平安在秦岭寻药未果,贸然地停了药,仲父若是再月月毒发怎么办?你的身子骨如何经得住这样糟蹋,抑制毒性是气血不通,以毒攻毒又是元气大损,这毒当真是再阴狠不过。」 毒发之时的整整两个时辰,沈玥一直在旁守着他,被剧毒折磨的痛苦是隐秘的,没有伤处,没有血肉模煳,没有人能直观地看到那如利刃剐骨、烈火焚身的蚀骨之痛,究竟将他的身体折磨到了何种地步。 蚀骨之毒潜藏在他的骨肉气血之间,就像随时会爆炸的火药,不知何时便会将他陷入危险境地。 一想到这,沈玥悬着的这颗心,始终没有办法落下来。 第262页 萧亦然幼时多病,国公府的大夫如走马灯似的瞧了个遍,但即使在孩童之时,他也不曾有过这种经歷,被一根酸掉牙的糖葫芦哄骗着去看大夫。 他面无表情地瞧着太医署数十个御医,轮番排着队上前切脉问诊,低头咬了一口山楂果,轻「嘶」了一声,眉心蹙成一团。 沈玥在旁立刻凑上来,递过一盏清茶:「仲父,酸就别吃了。」 「没事……」萧亦然瞧他这惊弓之鸟的反应,倒好像他刚咽下去的是什么要人性命的鹤顶红。 萧亦然知道他这般小心翼翼是为着什么,接过茶轻拍了拍沈玥的手:「今晨我于阵前毒发是惊险了些,可再惊险终究也过去了,既然过去了便要放下,向前看才是。 许多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兵,身体看起来毫髮无伤,白日里也若无其事,可到了夜深人静时,仍如身处战场深陷梦魇,无故大惊,将自己撕扯地鲜血淋漓,当兵的管这叫『营啸』。执念忧惧,伤神亦是自伤,不仅于事无补,也于己无益。」 沈玥「嗯」了一声,道理他自然都明白,就是抑制不住地心下焦灼。 等待看诊的时间委实是漫长又难捱,好在御医会诊的结果是好的。 院使综合了一众御医的结果,回禀道:「王爷元气并未大损,且近期调理得宜,纵使停药气血復通之后,毒性也不至于月月发作。」 沈玥闻言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此毒出自琅琊,或许与秦岭万山奇草秘术有关,太医署研究了这么久,可有什么线索吗?」 院使翻了翻记录,小心翼翼地斟酌道:「若说出自琅琊,那线索倒是有了几分——这蚀骨之毒,若说是毒,倒不如说更像是下矿之时服用的醒神壮身之药——似寒食散,燥热绘烈,可令人气血沸腾,而神智清明。蚀骨之毒便是以此为基底药方,辅佐添加毒物制成,此毒因日积月累而伤身,方子也不如何复杂,辨毒仿制容易,但破解之法,仍需反覆勘验。」 这话老姜头带着小平安一道去秦岭寻解药之前就曾说过,如今仍未有分毫进展。 沈玥不抱希望地问:「倘若找不到破解之法呢?」 院使道:「倘若武扬王先前未曾遭此重伤,又服毒多年,定是难以化解。但好在武扬王因此前失血过多因祸得福,蚀骨毒三成已去其二,只要此后不再服毒,待日后气血调理充盈,辅以药理配合放血之法,虽不至痊癒如初,应不至再频频毒发,耗损伤身。」 「那……还能用枪吗?」沈玥小心地看了萧亦然一眼,那人扛刀枪的手上还不伦不类地握着根糖葫芦。 「这……到底磋磨多年,即便得解,也恐难恢復如初。」院使为难地看着人,继而肯定道,「但倘若调理得当,王爷的这身武艺,定会比现今更胜几分。」 「还能保有如今这几分武艺,就已经足够我上阵杀敌了。」萧亦然顺手塞了颗酸果到沈玥嘴里,「我最初上战场的时候,不过是个抗旗的无名小卒,旗杆重还大,只扛着那根杆子,便没有余力再负重甲,也没有多余的手握着刀枪武器,我从那时候的枪法就只是平常罢了,到现在还能使得了横刀,拉得开弓就够了。」 沈玥酸得浑身一颤,咬着山楂果看他一眼,拿过萧亦然搁在桌上的横刀,毫不犹豫地磕在桌角上。 明珠碎成一地砾粉。 沈玥将里面的那唯一一颗蚀骨毒丸扔进炉火里,「服毒以后仲父是不要再想的了,回头我再给仲父重新镶一颗实心的珠子。」 「好。」萧亦然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把沈玥毛绒绒的脑袋,「家妻兇悍,未敢不从。」 沈玥:「……!」 他今日方知萧亦然手下那些个混不吝的兵痞都随了谁的性子,沈玥几乎是逃也似地拉着人出了太医署。 二人并肩走在宫廷内长街之上,雨后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一场秋雨一场寒,纵然正午时分,日光明媚,天气终究是一日日地冷下去了。 中州若再变天,大约就是要落雪的了。 萧亦然自然地握住了沈玥的手:「阿钊他今晨知晓此毒,可为难你了?」 沈玥摇头:「没有。」 他侧过身,看着萧亦然笑了笑:「袁大将军可是给了我九十九枚钱,希望我与仲父能长长久久的,怎么会为难我?」 「那他多半是要来为难我了。」萧亦然也头痛地笑了,「我瞒了他这么久,他定是动了真火气的。阿钊的那个性子,若是当众闹起来了,脾气一撒倒也就过去了,怎么今日他反倒没冲过来要与我算帐……是我毒发之时又出了什么状况吗?」 沈玥沉默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萧亦然眉头微微下沉,偏头看着沈玥:「子煜刻意带着我在中州城里绕圈子,又避开大雍门,带我来太医署,除了看这蚀骨毒,应当还有旁的事瞒着我罢。」 沈玥看着他左手上的伤疤,心头涌上一阵酸涩,堵得他说不出话。 沈玥心知瞒不过人,尽管萧亦然自己并不知如何珍重自身,受伤、疼痛,连死亡都习以为常,甚至就连蚀骨之毒的折磨也能沉默无声地忍受下去。可那毕竟是他自少时起便视之如珍宝,放在心底里、字画中,小心翼翼的爱了数年的人;是就连对他心生爱欲,眷恋旖旎,都觉得像是亵渎了他的人。 第263页 沈玥连自己的一腔真心,尚且不敢捧到萧亦然面前,如今却要让他站在这卑劣的人世间,去面对这些人心鬼蜮的卑劣伎俩。 「我……严氏今天……此番豁出去了要与朝廷鱼死网破,兵分两路进京。」沈玥从没觉得说实话有这么艰难,艰涩地组织着言语,「昨天夜里,水上的一路已被龙舟的火炮彻底打散。还有另一路,特意千里迢迢前来做文章的,也如期进了中州,此刻正在宫门口大敲登闻鼓喊冤。」 「喊冤?」 萧亦然错愕地愣一瞬,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喊当年三司会审严氏叛国一案的冤情?」 「是。」沈玥忧心打量了他片刻,方才点了头,「事先……虽然有少师的警告,也猜到了严氏会从天门关旧案入手,可朕没想到他们手段之猖獗,下作得缪不可言。 当年逝者长留于国门之外,化成飞灰,尸骨无存……如今杀人者不仅逍遥法外,坐享一州百姓供养,甚至以浙安一州的鱼鳞册为饵公然击鼓鸣冤,逼朕开堂翻案,简直就是无耻之尤!」 十年过去,将士英魂忠骨被世家又一次铸成杀人诛心的利刃,而这一次,严氏竟干当众击鼓鸣冤,妄图将过往罪孽尽数翻盘,将那些手染的血腥全部洗刷干净。 世事荒谬如斯。 施暴者不惧被真相审判,受害者却要永远规避阴影再现。 萧亦然长长地出了一口凉气,他松开沈玥的手,慢慢地握紧了拳。 时隔多年再翻旧案,世家如此恬不知耻的手段,仍令他遍体生寒,僵冷彻骨。 毒发已过,锥心蚀骨之痛也去了个干净,他此刻身上已然无处疼痛,可就是疼得无法动弹。 萧亦然借着这股子绵长的疼痛静下心来,低声问:「即使时过境迁,证据泯灭,可天门关国耻血仇仍在,案卷仍在,唐牧云的人证也在我们手里,严氏凭什么敢用喊冤这样全盘推翻的手段?」 「旧案如刀,想来今日这一刀,要比双剑如风更重、也更狠。」沈玥眼神冰冷,努力地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去年对着唐如风,仲父尚且能够勉强和着血泪忍下,倘若今次不能一刀毙命,那严氏这一行人大张旗鼓地进京喊冤翻案,和送死有甚么区别? 严氏手中势必有我们未知的把柄,足矣能令这一局翻盘的关键所在。」 「那就走着瞧,是我先发了疯,还是他们先掉脑袋。」 萧亦然冷冷地嗤笑了一声,「严家无非是吃准了如今河北的战事才刚停,朝野上下还没有从战事的紧张中缓过劲儿来。今冬沧云大战在即,北疆鞑挞攻势不断,漠北战事是这些年最吃紧的时候。即便这一局翻不了盘,朝廷要对严氏下杀手,也要顾忌北境的战事。 既能趁人之危,又可全身而退,也无怪他们敢进中州来入此一局,将登闻鼓敲得震天响。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当着天下人剜我铁甲军的眼珠子当泡踩。」 空气里隐形的浮尘与灰烬,在正午的阳光下一一现行,密密麻麻,显得分外触目惊心。 沈玥目光似有实质般地透过萧亦然单薄的外衫,心头涌上一股熟悉的恐惧。 他殚精竭虑,费尽心思筹谋这许久,会不会到头来仍是一场空?这九州河山的窟窿,仍要拿他仲父的血肉来填? 沈玥这一日里的第二次悔意生得更快了些。 如果当时没有答应让他仲父入局为棋,事情或许仍有转机。再不济,也能将他仲父从这场荒谬的纷争里剥离开来。 沈玥放任自己胸口堵塞的情绪缓缓的平復了好一会儿,方才道:「经此一事过后,仲父休想再与我在朝堂之上撇开干系,虎视眈眈惦记着要将仲父拉下马的人这么多,引蛇出洞这种招式,日后也不许再用了。」 什么功高盖主,君臣离心…… 他便是要让天下万万千人都知道,武扬王就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掣肘,还是他放在心尖上顶要紧的人,谁要是敢伤他半分,他就豁出去性命与人撕咬。 「怎么……引蛇出洞有什么要紧的?」萧亦然笑了笑,「武扬王可是胁令诸侯、篡权摄政的大奸大佞,难道会就这样忍气吞声地容他们踩在我脸上放肆不成?严氏在金陵称王称霸也就算了,到了中州阎罗血煞的手底下,还想要公平就给公平,想要翻案就喊冤,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脸?」 「仲父的意思是……」沈玥微微眯起眼睛,抬起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倒也未尝不可。」 「……我怎么先前不知,陛下竟是个比奸佞下手还黑的?」萧亦然无奈地戳了他一指头,「才将说了严氏胆敢入京翻案,手中必有关键证据,这么快就不想要了?」 「与仲父相比,莫说是证据,便是大局也没甚么紧要的,大不了掀桌子翻盘就是,横竖朕不会让仲父受这样的委屈。」二人已经行至正宫门前,隐约可以听得到大雍门前放肆的声声擂鼓。 沈玥听着鼓声,眼底一点点冒起了火。 「纵然我朝有登闻鼓告御状的祖训,可也百年未曾用过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严氏未有功名,金陵又素与朝廷相抗,这敲登闻鼓告御状的事,也是他们这种逆党可以随意而为的吗? 世家叛党杀便杀了,不光要杀,朕还要将他们的脑袋挂到城门上去,告慰天门一众将士的亡魂。」 第264页 萧亦然也听到了宫门前隐隐约约的登闻鼓声,他抬手拦住了沈玥,「杀人砍头这种事,何必劳烦陛下亲自动手,真当我铁甲军的重甲在洪水里生了锈,拎不动刀了?」 「证据要留,旧案要翻,这口恶气也要出。」萧亦然意有所指地拍了拍沈玥的肩,「阿钊呢?」 * 午时雨停,晴日出。 大雍门外的登闻鼓,从清晨敲到了晌午,一干严氏长老早已耐心耗尽,面上的风流雅致之态也再难维繫,其身后的长街马蹄阵阵,冲出一干杀气腾腾的骑兵。 「喊冤呢?」 袁钊轻蔑地一把勒住缰绳,整个人从阴影中俯下身,神情恍如出鞘的利剑,杀意凛然。 「咱爷们儿也不是不通国法、不讲道理的人,但不知几位有甚么冤情可喊?」 看清了来人身负的铁甲,一干严氏众人神色皆变。 通扬运河上的水军是冲着要萧亦然性命去的,如今战况未明,只纷纷扬扬的传闻说武扬王是被小皇帝炸得抬下了船,铁甲军这会儿还能出面拦阻他们面圣辨冤,多半是武扬王无碍,斩首之计已败。 「往近了说,严氏私调浙安水军入京行谋逆之举,往远了扯,以长江为界屯兵阻碍清田国策施行——」袁钊随意地掂了掂手里分量不轻的大刀,「这冤情喊来喊去,左右都是诛九族掉脑袋的罪过,怎么诸位不想着如何南逃,反倒还上赶着自己个儿把脑袋送上门呢?」 严卿丘上前欲辩,严雎拉住他,不卑不亢地迎过铁骑的刀锋,仰头道:「水军入中州,或是守长江此为浙安水师提督之事,我等乃是恪守律法本分的商贾之人,与水军何干? 今日吾等远道自金陵而来,敲登闻鼓上达天听,辩永贞三十二年天门之变一案误判之错,告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包庇主犯之过,喊金陵严氏上下四百余人、宗族三千余人枉死之冤。」 正午的阳光落在刀尖上,锋芒毕露。 登闻鼓还在敲。 …… 鼓声震震,压住了一声沖天而起的悽厉哀嚎。 袁钊蓦然发难,抬手按住了这位严雎长老的肩,一把将人扯到马上,单手拖着扔到了地上。 惊变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袁钊在他惊恐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勒紧了缰绳,抬起钉了铁蹄的马掌,后退几步,朝着地上的人碾压过去。 马蹄踏过了严雎的双腿,鲜血瞬间从断裂的骨缝处涌出,染红了其身上风雅高洁的广袖白衣。 袁钊身后的数十名铁甲军齐声高唿,右臂砸在左肩上,将冰冷的铁甲砸出声声不逊于鼓声的金石之音。 「留活口!」 袁钊松了缰绳,翻身下马,爆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一把将地上瘫倒的严雎拽起来,赤手空拳地砸向他的脸。 「你他娘的冤,你他娘的有什么脸喊冤!」 袁钊的眼睛瞬间红了,他勐地又一拳朝着严雎的脸砸了下去,「你喊冤的时候记住了,老子叫袁钊,我爹是袁炳坤,永贞十年陇右兵,沧云关军户所总兵,永贞三十二年冬,死于沧云戍卫战,无尸身。」 鲜血染红了袁钊的双手,他一把丢掉了严雎,起身朝着手握鼓槌,站在登闻鼓旁的严家人走过去。 敲得震天响的登闻鼓早已停了,那名严家人看着他双目赤红的朝自己走过来,吓得直接扔了手里的鼓槌,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羽林卫犹豫着要上前,被他一嗓子怒吼钉在原地。 「你们是不是过了这些年太平日子,都忘了曾经做过什么孽!冤枉二字喊得久了,还当真以为自己一身清白,阳春白雪了!」 袁钊一把将手里的人按在地上,鼓槌「砰」的一声撞在地面上,砖石尽碎。 「老子今日奉武扬王之命而来,打的就是你们这群无耻之尤的畜生!」 袁钊扯住严家人的衣领,将人再度拎起来,眼神如刀直刺他的双眼:「武扬王嫡次兄萧平疆,永贞二十八年建德兵,正一品建威大将军,永贞三十二年春夏之交,死于天门戍卫战,无尸身。」 温热的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这血腥的一幕霎时震住了宫门前的所有人。 「是严氏杀了他吗?是鞑挞杀了他们!参军入伍,本就该将生死置之度外,焉有葬身外贼之手,反向国人举刀之理!」 严雎拖着断裂的双腿爬过去,青石砖上留下两道蜿蜒的血迹,「今日,要么你就杀了我,要么我就要敲登闻鼓,喊严氏合族之冤!箱子——把箱子抬过来!」 「你以为只有你有箱子,我就没有吗!」 袁钊一脚踢开了鼓槌,踩住严雎的手,眼神似冷光剑起,刺向一干严氏众人。 宫门惊变,朝内官员无不急匆匆地赶来,通政使张庭略携刑部尚书陆炎武,撇下陈年累牍的卷宗,才行至大雍门前,便恰撞上眼前这一幕。 数百铁甲军身负重甲,一手握长枪,一手抬木箱,如一道刺破暗夜的闪电,整齐划一地行至宫门前,将肩上所抬的木箱全数垒到登闻鼓前。 木制押箱,长一尺二,一箱可装纹银一万两,几十个木箱层层叠叠的垒起来,远超登闻鼓几丈之高。 袁钊抬起右手敲在左胸上,施以军礼。 他身后的铁甲军,戍卫宫门的羽林卫,匆匆赶来隔着大雍门的数十名堂官,远远观望着的中州百姓……也都陆陆续续地抬起右手,和他做了同样的动作。 第265页 当年战事之惨烈,炮火烽烟践踏之下,战死之人几乎无有失身,只留下一纸轻飘飘的名姓记载,记载其曾参军为国,战至身死,殉于河山。 这数十个垒起的木箱——就是死于永贞三十二年,天门、雁南、沧云关的所有将士之名,共计十三万八千余人。 严雎躺在箱子前喘着气,满身是血,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袁钊,「我等今日以整个浙安州为饵,陛下一定会为天门国耻翻案!」 袁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斑驳的甲冑在日光下映着血色,冷声道:「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关门,放袁钊 ———— 第110章 风流事 一整日都不曾露面的嘉禾帝,傍晚时分方才姗姗来迟,召见了通政使和刑部尚书。 天色已暗,御书房尚未掌灯,只一盏昏暗的铜灯立在桌案前。 沈玥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桌案,上面只有一纸被雨水打湿的诉状,字迹污浊,通政司甚至连个誊抄的书吏都没有安排,就这样任由模煳的状纸随意地搁在了御案上,分明是未将严氏倒行逆施的喊冤之举放在眼里。 沈玥对这些细枝末节心知肚明,「就这些了?这就……没了?」 「是。」张庭略回禀道,「昨夜浙安水师冒充商船偷渡一事,兵部回禀后与工部户部,正在议是否趁此之机整修河道,清淤修堤,借修缮工程堵死水上这一条路,不给贼人留下可乘之机。」 「运河确实要修,朕心里已有章程,过了这个关口朕便归整策论与诸卿共议,但眼下还是暂缓吧。」沈玥笑了笑,坦诚道,「战事在即,朕没钱。」 「……」张庭略顿了一下,「是。」 「朕方才回宫之时路过大雍门外,好大一滩血,袁大将军应是将人打得很严重罢……」 沈玥将话头转回来,仍有几分不可置信地问:「按祖训,阻碍登闻鼓喊冤面圣的官员,当立斩。莫说是这一条,便是他当街行兇,暴打严氏一干人等,按大雍律来说,应该怎么也得判个斩立决。」 「……」 阶下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弄明白天子圣意。 陆炎武是了解袁钊那武夫脾性的,虽冲动易怒,但绝不会因泄愤而误事,若非得了武扬王的授令,严氏一干人等如此挑衅还不至于惹得他亲自出手,当街伤人。 可方才他们候在这儿也都亲眼瞧见了,萧亦然和他们陛下一道回的宫,这武扬王的授令和天子谕旨有甚么区别?哪有才下旨打了人,又要追究判决的道理? 陆炎武硬着头皮道:「是。《大雍律》第六十二条,皇城戍卫有伤民众者,丈二十,流三千里。情节严重或拒不悔改者,斩立决。」 「嗯嗯。」沈玥连连点头,看向张庭略,「如此之重罪,目无法度,当街伤人,究竟是御史台没有参奏袁大将军,还是被你们通政司拦下来了?莫非——是弹劾袁钊的摺子还没来得及写完?」 张庭略道:「回陛下,六科给事中与各部参议通扬运河工事,无人参奏。都察院御史皆在刑部衙门整肃天门旧案卷宗,亦无人参奏。」 「下头的人都忙着,那都御史呢?朕记得左右都御史素与仲父不睦,这二人也不曾参奏吗?」 「……不曾。」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沈玥摇了摇头,「朕原以为,光是应付这些弹劾的奏摺,就要费上好大一番功夫呢。」 雍朝自高.祖立法之日起,专设言官,上谏天子,下察百官,其规制之庞大,权重制深远胜歷朝歷代。言官铁笔,素日与漠北一干人等相安无事之时,谏诤就不曾停过,交章弹劾,言辞亢直。 而今日袁钊在大雍门外,当街暴打严氏一干人等,论罪论罚,祖训礼法在上,于情于理都该有弹劾奏疏上呈才是。然而两院上下二百余人,却全部噤口不言,未有奏谏。 张庭略沉默了片刻,躬身施了一礼,「回陛下,臣曾于都察院任右佥都御史一职,秉承言官之志。宋司马光所言『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第一不爱富贵,次则重惜名节,次则晓知治体。』 臣莫敢说我朝言官人人皆以此为志,但针砭时弊、刚正敢言者大有人在。 十年前之国耻,朝野上下有志者笔墨封于匣、肝胆困于世,未能为天门关将士所言,此之国耻亦是言官之耻。 而今政令清明,御史之言可通九州,言官之笔墨,上为家国,下为百姓,不曾有言,便是大言,与今日袁将军在宫门外所行之义举,殊途同归——我军忠而捨身之士,天下,当敬之!」 沈玥看着窗外寂寂如墨的夜色,沉默了一会儿,怅声道:「是朕低估了杜阁老留下的这满朝良臣。」 他转过头,看向阶下站立的二人,「还要劳烦二位再等上一等,严氏此行必有阴谋,翻案与否,朕还要亲自见过那些个严家人,讯问过后,再做决断。」 沈玥撇了一眼桌上煳成一团的诉状,信步绕到了屏风后更衣。 萧亦然斜靠在内屋的椅子上,脑后随意地枕了一本书沉沉地睡着,手边是不大的小炉,炉上的茶水滚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茶香四溢,皎白的月影透过纱窗落了满身,莫名有种宁静之感。 沈玥解扣子的手停在半空,半靠在屏风上,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弛缓下来,将眼前人和他身后偌大的沙盘,归整的河山尽收眼底。 第266页 那些读过的史书、做过的文章、深夜的谋划、漫长的等待……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具象的意义。 让这个征战十年,又筹谋十年,甚至时刻预备着不再有下一个十年的人,就这样安宁地睡一个好觉,煮一炉热茶,鸡飞狗跳地做一桌三鲜锅,让他这飘零的一生都尘埃落定。 沈玥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从幼时遇到他时就在等待这一刻,嘴角露出一点笑意,解开身上的外衫,轻轻盖在了萧亦然的身上,顺便在那深邃的眼窝上浅浅地啄了一口。 萧亦然做了个不甚清醒的梦,醒过来时沈玥才刚换了衣裳正要出门。 他听到动静回头看过来:「仲父醒了吗?我才要去值房里会一会严氏一干人,仲父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萧亦然毒发后气血亏得厉害,短暂的浅眠也没有恢復多少,捏着眉心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去做什么?再将人打一顿?怕是现在我去了也只有挨人家打的份儿……」 「监督我啊……」 沈玥索性又转了回来,蹲在萧亦然的身前,将下巴垫在他的腿上,仰头笑道:「先前六坊红楼还做女儿生意的时候,年年出九州四大才子评选,朕的表兄黎融,还有严家大公子严子瑜都曾名列其中。不过最厉害的,还要属今日进京的这位严雎长老,年过四十却连年蝉联榜首,气质出尘,颇有魏晋建安之风,最是风流。」 萧亦然扫了他一眼,「陛下喜欢风流的?」 沈玥故作思索:「朕喜欢凶的,会打仗的,臭棋篓子还悔棋的,做饭难吃又不放盐的。」 「是吗?」 萧亦然笑了笑:「君心难测,陛下的喜好属实特别了些。」 「倒也没有那么特别……」沈玥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抬起两根手指,在他的腿上立成一个小人,用令人心生痒意的力道,一步一步地顺着衣衫缓缓地往里爬进去。 「朕,昏君也,唯好美色。」 萧亦然一把俘虏了作祟的小人,「臣姿色平庸,怕是不能以色侍君。」 小人灵巧地从他的手掌里窜逃出来,继续坚韧不拔地往上爬,恶劣地坏笑着。 「能或不能,总得让朕一试方知。」 萧亦然喉咙发紧,干咳了一声,收回自己伸长的腿,「我去……去会会那位建安之风还不成?」 「不急。」沈玥笑眯眯地将他按回去,掀开了衣摆,不轻不重地点了把火,「不论是内阁,还是那位建安之风,今夜都不可能睡得着觉。」 沈玥上撩的眼神,就像他温热的手指一样,蹭在萧亦然的心尖上,一下一下地起伏着波澜。 萧亦然微仰着脖颈,把手插进了沈玥的发冠里,摩挲着他细软的长髮,压住了齿间那一声极轻微地喟嘆。 「子煜啊……」 沈玥明亮的眼神在月光下,像是含了一湾春水。他素来就有把强势的索取和撒娇含混到一起的能耐,让人心甘情愿地在这看似天真多情的眼神里,一步步落进他构架好的陷阱。 萧亦然无法拒绝这样的眼神,他闭了闭眼,半是默许,半是放纵地任由沈玥将他拿捏在手里。 沈玥轻佻地笑着,弹琴作画无比灵巧的手肆无忌惮地滑动着。他的手指走到哪里,哪里就着起了一片炽烈的火。 「仲父……」 萧亦然绵长地压抑着唿吸,卡在颈侧和下颌的手,让他被迫仰起头。 沈玥不依不饶,在他耳边絮絮地唤着人:「仲父,睁开眼睛看着我。」 他难以自控地显露出隐藏的恶劣,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撩拨得头皮发麻,仔仔细细地盯着萧亦然的每一个反应,每一次战慄,乐此不疲地看着他身侧隐忍着的双手握住又放开——他仲父怎么会对自己如此予取予求?他仲父分明早已戒掉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慾,准备好了与世家玉石俱焚,连蚀骨毒都能毫不犹豫地咽下去,这样一颗万念俱灰、冷硬如铁的心,怎么会偏偏对自己生出了炽热的爱意?是因为如今这个爱.欲满身的沈子煜,还是因为他是那个八岁时被他抱在怀里,逃出火海的小糰子? 如果没有自幼受着他仲父的规训长大,写得一手与他一般无二的字,做的是他毕生想要完成的事,满身都是他言行教导留下的印记,双眼永远坚定地追随着他的脚步,喊出口的每一句「仲父」都带着绵延热烈的情意……他仲父还会纵容自己这种不为世人所容的情愫泛滥至此吗? 溺爱者不明,可他如今不再是孩子了。 沈玥倏地收回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点起的火被骤然打断。 萧亦然闷哼一声,双手握出了青筋,被这一把无处发泄的热火灼烧了好一会儿,才缓过一点意识来,瞪着眼前这个欺负人还花样繁多,情.趣匪夷所思的兔崽子。 原形毕露的沈玥也不打算装什么无辜的正人君子,连半点放了火又不负责的愧疚都没有,他笑眯眯地俯下身,十分笃定地从他仲父怀里抽出一方珍藏的丝帕抖开。 沈玥看着帕子上绣着的胖兔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缓慢地、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擦拭着自己沾了水的、湿淋淋的手指。 萧亦然无声地看着他。 他被沈玥控制得精准,离顶端就只有一步之遥时败下阵来,皮肤上残留的每一寸感觉都被灼烧得分外清晰,这难言的滋味儿几乎烧光了他所有的镇定,双手在衣衫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第267页 「仲父这眼神……啧,当真是我见犹怜。」 沈玥把擦干净的手指按在他的唇上,蛮横地俯下身,一字一顿地在他的耳边立下了不讲道理的规矩。 「没有朕的允许,仲父不可以...」 「……」 萧亦然才刚灭下去的火骤然迎风暴涨。 沈玥十分满意地捏了捏他的耳垂,笑着将人按住,堵住了他的唿吸。 萧亦然唿吸一滞,空气的流通骤然停止,原本就不甚清晰的意识彻底模煳,再也无法控制住这股火在体内横冲直撞地游走。 「不可以啊……」沈玥趴在他的耳边很轻地嘆了口气,手上却毫不留情地地竖起两个可恶的手指小人,将他又一次险些崩盘的热火,轻轻巧巧地弹了回去。 萧亦然瞬间绷紧了身体,起了一连串细密的战慄。 「仲父,我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不爱你。」 沈玥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餍足,他俯下身,亲了亲萧亦然早已癒合的耳洞,动作轻柔的好像那里仍有什么未癒合的伤口。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 就当他被八岁时焚起的那一场火烧中了心,打了一场必败的仗,终究无法抽身而退。 他终于大发慈悲地站起身,不再四处叫嚣着肆意纵火。 萧亦然长长地唿出一口热气,对这崽子的认知下限再一次被蛮横地打碎。他终于在耳边的痒意里觉出来,沈玥可当真是毫不客气地将那句「子煜想做什么都可以」贯彻得十分彻底。 他满是心疼地跳进了狼崽子精心布置好的陷阱,结果进退两难,被拿捏的半点自由都不剩。 第111章 两不疑 沈玥折腾够了人,仍是体贴温存的好儿郎。 他妥帖地将萧亦然安置到书房的卧榻上,盖得严丝合缝,只露出双眼睛在外头。 沈玥自己站起身收拾着书案,一边整理着文书,一边温声叮嘱道:「仲父将就着歇一会儿,我去会一会那位建安之风,若是确定了要开堂公审,那今夜要做的事情还多。」 「不要我与你同去了?」 萧亦然声音哑着,他周身疲乏,才刚睡了没多一会儿,方才又被沈玥按着花样百出地折腾。 这一股子无处发泄的邪火,勾得他莫名心累,身体的松懈和精神的亢奋就像两个极端交互拉扯,这会儿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说不出的别扭…… 「仲父如此疲累,我怎么捨得再劳烦你。」沈玥笑了笑,吩咐书吏官去端一壶秋梨金菊茶来,给他润润嗓子去火气。 「以袁大将军的脾性,对上手无寸铁的严家人,任他严大长老是什么风流无双,这会儿也无非也就是个只能耍嘴皮子的粽子,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沈玥说着,回头看了萧亦然一眼,「因为我觉得仲父不会吃我的醋,现在一看,果然不会。」 「……」 萧亦然很是无奈地轻笑了一下,他就知道阵前毒发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只是沈玥这股子撒火的由头委实也太离谱了些。 「什么莫名其妙的人,我吃的哪门子飞醋?你就是因为这……所以你就摁着折腾我半天?」 「当然不是。」 沈玥低下头,深深地看着他,「仲父觉得是为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萧亦然皱起眉,一本正经地认真反思:「昨夜诱敌涉险,阵前毒发,子煜一向气我这些……」 「是啊。我一向气仲父的就是这些,气你不拿自己的身子骨当回事,气你不好好珍重自身,气你总是爱用这种以身诱敌的招式……所以,水师全军覆没,蚀骨毒没有大碍,严氏众人挨了打,解决了这些时局之事,你我之间的问题也就随之抹平了,是吗?」 萧亦然:「……」 「这就是癥结所在了。从前你我是君臣之时,就是如此,现今在一处了,也和过去没什么区别。」沈玥默默地转过身去端茶,仔细地用茶镊将里面的花瓣夹出,耐心地等着滚热的茶汤放凉。 水汽将他散落的额发打湿,莫名地从平和的神情下透出一点哀怜。 「我没有说仲父不喜欢我,我不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仲父待我情深义重,天下万万人难比肩其一二。」沈玥自嘲一笑,「可仲父给我的这种情谊,究竟是情场欢爱居多,还是宠溺娇惯更多一点?」 萧亦然怔了片刻,他不知是自己岁数大了,还是就摊上这么个分外难缠的,他们互通心意这么久,方才还做了亲昵情.事,而下一瞬,沈玥又退到了那个藏着字画的暗室里,重新审视确认他的心意。 萧亦然放轻了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今晨仲父毒发后,和袁大将军说了几句话,也没说什么旁的新鲜事,只是叙旧罢了。」沈玥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缓缓地招了供。 氤氲的水汽悄无声息地化开了那层窗户纸,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血。 「我听过这些往事才意识到,如果没有八岁时的我与仲父相识相伴,十八岁的沈子煜,根本不值一提。」沈玥将茶盏里的蜂蜜倒进茶汤,递到萧亦然的嘴边,照顾他的行止虽仍和过往一般无二,看着他的眼神却一点点地黯淡下去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仲父怎么就非我不可了,今日才猜测一二——或许只是因为,我是那个被仲父无条件地宠着、爱着、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第268页 萧亦然轻轻吐出一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孩子……谁家的孩子能长了沈玥这一箩筐的心眼,不重样的手段,甚至还越过雷池给他撩拨得心热气短? 莫非是他这些年红鸾星死,恶名在外,与所有旖旎传闻都退避三舍,感情生活实在乏善可陈,这崽子实在是没人可以较劲,就连自己的醋都吃上了! 可瞧着沈玥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儿,萧亦然狠不下心来苛责,只是轻嘆了一声,拍了拍身侧的卧榻,「坐。」 沈玥顺从地坐下,握着凉透的茶水,整个人僵硬的像块陈年的朽木板,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子心如死灰的劲儿。 萧亦然也不知他钻得哪门子牛角尖,沈玥说聪慧能将天下大势入一局而化之,说愚笨又活像个咬着自己尾巴咬的鲜血淋漓,却又执拗地说什么也不肯松口的小狼崽儿。 他噼手夺过沈玥手里的杯子,一口气干了,面沉如水地审问:「今晨我在阵前毒发后,阿钊都跟你说什么了?」 沈玥深吸了口气,反问道:「天门之变后,仲父是从什么时候决意南下的?真正让仲父下定决心,走上这一条不归路的,是你亲手将我送回中州,却在数月后收到了我被软禁在中宫的消息,是吗?」 萧亦然并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平静地说:「压死骆驼的稻草有很多,但绝不只是因为最后放上去的那一根。」 「仲父不必为我开脱……」沈玥紧紧地握着双手,「压在仲父身上的稻草,有多少是我亲手放上去的,或者是仲父为了我,而不得不背负的?」 萧亦然:「歷来权臣下场都是如此……」 「可从古至今就没有过如仲父这般的所谓权臣!」 沈玥倏地拔高了声音:「我再说的明白一点,蚀骨毒是太后为了牵制仲父,扶朕亲政的毒。那么,在蚀骨毒之前,在朕初登基的那几年,朝野上下用来牵制仲父的『蚀骨毒』是什么?」 沈玥垂下眼睫,低低地接上了自己的问话:「……是我。」 「是当时的我被幽禁东宫,朝不保夕,仲父为了能尽快救我出囹圄,接受了东宫旧部的示好,选择南下这条不归路。」 「也是为了将年少的我扶上皇位,仲父在明知自己有一半鞑挞血统,出身不详,却仍选择越过战功赫赫的卫国公,破格接受了『武扬王』这个封号,给那些抱着清君侧之心的老臣们,亲手递上了一个致命的把柄。」 「还是我,没读过几天书,却被人怂恿着效法春秋齐桓公待管仲之礼,改口称你为「仲父」,将『捧杀』两个字写得明明白白,还日日挂在了嘴边。」 「我朝以孝治天下,最重礼法尊卑,可到了仲父这里,却是子之爵位越过了生父,父之称谓越过了君臣……」 沈玥不再言语,他垂着头,胸口窒闷着像是憋了口气,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卫国公、武扬王、仲父、君臣……这些个素日里常见的称谓,合着各种出现过又被刻意忽视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冒了上来,纷攘嘈杂,争先恐后地撕开了血淋淋的过往。 他以为自己精心筹谋计划了多年,以为自己扭转了九州河山的倾覆,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给他一个安然退隐的结局…… 可实际上没有他,就不会有代行皇权的武扬王,更不会有满手血腥的阎罗血煞。 少年将军终会名扬天下,会在漠北立下赫赫战功,会以更磊落的方式讨回天门关的公道,会平静地娶妻生子、走完他名垂青史的一生。 仿佛上天和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珍重多年的情意,竟是一场荒谬的轮迴。 ——他一直想做那个救萧亦然于危难的药,原来他才是那个陷其于困局的毒。 沈玥悄无声息地坐了良久,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勐地站起身,背对着萧亦然声音颤抖着说:「我已经连累仲父良多,实在是不该再拿那些自私的情意绑住你,是我年少无知不明事理,是我……是我占了被仲父抚养长大的那个小沈玥的便宜,是我该放仲父去得见春山,是我自己走错了路,还硬要将仲父拉进歧途……可是我……」 「你想得美。」 「不想悔改。」 二人的声音同时在夜色下碰撞,沈玥错愕地转过身,「仲父方才说什么?」 萧亦然也没想到沈玥弯弯绕绕认了半天的错,最后竟还能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蹦出来这四个字。 他当下也没什么好气地说:「我说你不知悔改是最好,陛下要是胆敢招惹了我又在这儿思量着什么悔改,腿给你打折,幽闭深宫拿链子锁着,横竖摄政篡权这种事我做了十年,也不在乎再多个一回两回的。」 沈玥浑身一震,僵在原地。 萧亦然微微嘆了声气,他大约也能猜出来,蚀骨之毒委实过于阴狠,故而袁钊才会在见到他毒发后挑出旧事,无非是要沈玥顾念旧情,休要惦念着用这等下作手段来拿捏他罢了。 可恩是恩,情是情,这些个陈年旧情掺和进情爱之事里,实在算不上锦上添花。 深恩难负,过往的情分太厚重,反倒衬得如今情浅缘薄。 沈玥自然不甘心,偏又无可奈何,才连这点怨气都不敢有,还要兜兜转转地寻个什么「建安之风」的藉口,压在他身上,反覆试探他到底有几分情,几分爱,几分欲…… 第269页 萧亦然撑着卧榻站起身,抽出沈玥准备带去见严雎的空白圣旨,在桌上摊开铺平。 「约法三章,我念你写。」萧亦将笔塞进沈玥的手里,挽起袖子磨墨。 「第一条,随时撒气,无需缘由。」 沈玥:「……」 他僵硬地站在桌前,脸红到了耳根上。 「怎么?」萧亦然扭头看着他,「陛下是哪个字不会写,还是对这条有什么意见?」 沈玥哪敢有什么意见,默然地摇摇头。 萧亦然站在沈玥身后,握着他的手蘸了墨汁,另一只手抄起一旁沙盘上的藤条,戳向桌上祥云飞鹤的蚕丝圣旨,言简意赅道:「写。」 沈玥喉咙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抬起笔默默地在心里对列祖列宗告了声罪,在昭告万方的圣旨之上,缓缓地写下这八个字。 「第二条,情出自愿,不谈亏欠。」 这条总比方才那个合理些,就算写在圣旨之上,也没有「任性撒气」那条那般羞耻,沈玥却犹豫半晌迟迟无法下笔,最终不得已放弃,抬眼看着他,「仲父,我……我若真做到毫不亏欠,便是忘恩负义了。」 「你亏欠我什么?是我身上的异姓王爵位也好,还是你的称唿也罢,无非都是当初的局势使然,要怪罪那就怪罪杜明棠和那班迂腐的老臣,你把帐都算自己头上做甚么,你这种万事都怪自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萧亦然手里的藤条挑开他的衣袖,露出手腕上蜿蜒狰狞的伤疤,和那条细细的穿金坠玉的红绳,「从你用这两条疤,把我从阎王爷那换回来的时候,子煜就已经不欠我什么了。」 沈玥仍执拗着不肯落笔,目光闪躲,侧脸落在烛光下晦暗难明。 萧亦然妥协地后退一步:「世间万事皆有因果,若你我易地而处,没有我自幼对你的救命之恩、少时相伴,子煜会留下一屋子我的字画,会对我有半分旖旎之念,会留我一条命在吗?书不能只看最后一页,饭也不能只吃最后一口,你我之间也割不开过往的情谊只论当下。」 「若你只想要论当下,那好,就算没有过往之事纠葛着,我也比你年长了近十岁,我多照顾你些、疼你、宠你不应当吗?如果你非觉得那是我宠孩子的方式……」 萧亦然撇了砚台,带着炽热的体温贴过来,「哪个对着孩子能如此,当我是禽兽吗?」 沈玥羞红了脸:「可是……」 「没有可是。」萧亦然微微用力,藤条敲在沈玥的手腕上,「写。」 细细的藤条落在细嫩的腕侧,如同针刺般的疼痛迅速在伤疤处鼓起一条红印,这尖锐的痛感令沈玥头皮发麻,鼓足勇气看了他仲父一眼,这才落了笔。 「第三条,情之所至,两不相疑。」 沈玥愣愣地看着他,忽地扔了手中的笔,紧紧地将人搂在怀里,胸膛紧贴着胸膛,心跳依偎着心跳,情之所至,两不相疑。 萧亦然抬手轻拍了拍沈玥的后背,颇煞风景地说:「别耍赖,你抱我也还是要写的。」 沈玥不依不饶地抱着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嘉禾帝与武扬王于开堂公审的前夜,在不平等的前提下,被一根藤条威逼着写下大逆不道的圣旨一封。 圣旨上书二十四个字,下方不仅工整地加盖了玉玺宝印,还一本正经地按上了两人的指印,鲜红的指印在祥云的庇护下贴在一起,相依相偎。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2章 必死局 沈玥这一日的情绪实在可以称得上大起大落,好在万般思绪最后都被这两个指印抹平了。 萧亦然被他这么一闹腾,什么火都熄得一干二净,他着手将这封大逆不道的圣旨挂在屏风上晾着,没好气道:「什么时候都疯,疯起来不管不顾,正事不做了?浙安州不要了?旧案也不管了?」 「要的,这就走了。」 沈玥口头应承地痛快,仍是一动也不动地赖在原地盯着人看,流畅的嵴背顺着腰线滑下来,牢牢地收束在腰封下…… 「看什么?」萧亦然回过身,戳了他一指头,「刚才没看够?」 「看不够。」 沈玥十分坚决地点头,手脚并用地贴过来,素有勤政之名的嘉禾帝这会儿连天塌下来都不想管了,只想把人摁回榻上去,再做一回方才欺负人的事,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纵容自己胡来,因克制而一点点绷紧的肌肉,顺着胸口流下的汗珠…… 「子煜属什么的这么黏人?」 萧亦然被他缠得没法,和沈玥不甚讲究地并肩席地而坐,瞧着他那乱七八糟的仪容,想抬手唿噜一把沈玥那软绵绵的头髮,想起「宠溺娇惯多过情场欢爱」的抗议,又硬生生地挺着放下了手。 「属饴糖的,甜口,仲父喜欢的。」 沈玥将大脑袋拱进来,上挑的眼角含着情透着雾,朦朦胧胧的,波光潋滟地撩拨着人,将自己贪婪的欲.火,赤.裸裸地暴露在萧亦然的眼底。 「仲父,阿然,靖方,我难受……你不疼我,还要赶我走。」 「……」 萧亦然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头,「别乱叫,再折腾一回,今日你什么也不必做了,且等着明日严家人上公堂肆意攀咬吧。」 「急什么嘛,朕这是……」沈玥一边将头埋在萧亦然的胸前乱蹭,一边抬手悄悄摸摸地去解他的腰封,直到被萧亦然抓起两只作乱的爪子举过头顶,这才无辜地扬起头一笑,「……是缓兵之计。」 第270页 萧亦然不吃他这套:「再如何缓,也是要出兵的,陛下这一宿把兵都折腾在我身上了,算怎么回事?」 「我其实……从今晨在通扬运河之上,就有种不太好的直觉,但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沈玥仍不死心地蹭了蹭萧亦然的胸口,嘆了声气,老老实实地交代:「无论是水师北上、还是敲登闻鼓,说穿了都算不得什么真正的杀招,倒像是……像是在故意搅浑了水,让我瞧不清其真正目的。」 「陆判官编纂的《冤案录》里写:堂审陈冤者为辩其罪,合法理者以理辩之,合情理以情陈之,合实情者以事论之,唯有诸方不利者方咆哮公堂,乱喊一通,妄图混淆之。」 萧亦然捏了捏沈玥的后颈,将他从自己的衣襟里揪出来,低头看着沈玥:「过往严氏气焰盛行之时,只要关张粮铺、火烧中州便能逼得你我趟进绝境,像今日这样胡搅蛮缠地喊冤,不过是气数已尽,垂死挣扎罢了。管他是什么目的,四野九州有我为你扛着,他就算磨好了弒君刀,又能落到哪里去?」 沈玥闻言一笑,还想把脑袋埋进去继续做鸵鸟,奈何后颈上拎着他脖子的手还用着劲,嘉禾帝耍赖不成,只好仰头巴巴地看着人。 「是,仲父是朕的肱骨之臣,就算是严家想要借仲父的刀来弒君……」 沈玥的话音骤然停住了。 他从肺里蓦地吐出一大口气,浑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涌到了头顶。 四周漆黑如墨的夜色也变得模煳不清,仿佛无数双摆布棋局的手从黑暗中挣扎而出。 他拼命搜索着自己脑海里的记忆——那些联名上表请封「武扬王」的奏疏,教唆他改口称「仲父」的翰林,季贤临死前留下无声的七杀棋局,被反覆推向台前的天门之变…… 他说不出自己抓到了什么,但这一瞬间乍现的灵光刺破了漫长的暗夜。 沈玥缓过神来,一把拽住他仲父的手语无伦次道:「错了。我一直以为的事,全错了……不是世家,难怪世家能够倒台的如此之快,严家人的矛头并非是要指向仲父……」 萧亦然眼角一跳,看着沈玥草草收拾了下形容,连时时警醒的天子仪态都不顾了,风风火火地三两步就沖了出去。 片刻后,沈玥又慌忙停下脚步,从屏风后探出头,一脸认真地再三叮嘱:「仲父,你等着我去见严雎,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 …… 禁军值房彻夜灯火通明,依律法,朝廷没有要缉拿击鼓喊冤者的规矩,但严氏众人身份特殊,贸然放出去恐会生事,便由刑部尚书陆炎武做主,一律暂押至大雍门内的禁军值房。 值房里是从东到西的大通铺,上头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包扎得像个粽子。 「啧……几位敢于深入虎穴以身饲虎,还真是勇气可嘉了。」沈玥瞧见这惨状也忍不住咋舌,开门见山地拎出一卷空白的圣旨摊开。 「朕听闻尔等带来了浙安一州之地的鱼鳞册,朕不是三岁小孩,少拿这种隔着长江水,不知真假的东西来煳弄朕。尔等想要上朕的朝堂翻案,最好是能拿的出更大的诚意来。」 「陛下想要什么诚意?」 严雎咳嗽着撑起身子,从绷带的缝隙里露出半个眼睛,「浙安一州十二城的城防舆图,浙安水军的沿江布防,天下粮仓的田产铺面……草民一腔报国之心,无有不应。」 「严雎长老家中有几个妾室?」沈玥忽然问。 「只有一妻,汝南张氏。」 「哦……难怪严长老如此单纯。」沈玥笑了笑,「你说这分明家妻就能给的,偏生还要去外面厮混的男人,到底是蠢还是贱呢?」 如今武扬王的铁甲军就横在长江对岸,只待浪里淘沙的战船一到,收復浙安只在顷刻之间。 沈玥一语双关,堵得严雎无话可说。 「外室自然也有家里给不了的好。」严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取一州之地难,但要想毁一城池可就容易的太多了——投毒、蓄洪、炸城、纵火……陛下是万乘之君,仁政爱民,自然不会捨得眼睁睁看着百姓送死。」 沈玥歪了歪头,「你敢威胁朕?」 严雎不闪不躲地迎上他的目光,「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草民再说不敢,陛下信吗?」 沈玥居高临下地和他对视片刻,倏地笑了。 他从容地撩起长袍,坐到严雎对面的长椅上,从腰间抽出一柄摺扇啪地打开,客客气气地对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严雎愣了片刻,随即缓缓道来:「天下粮仓有二——一在中州,二在地方。在京之仓有户部、御史巡查,地方各仓以按都司关防之,储粮备荒、军需民食。九州粮仓尤以江北、浙安为要,仅金陵一城便有廒房五十余座,可储存量高达千万公斤。 如此之巨大的粮仓,倘若金陵整仓不储粮米,皆存火药,待东风一起,陛下以为……金陵城池会如何?」 沈玥审视地看着严雎:「空城计的话本子,朕听过不止一次,一座官仓便可存粮数百万石,就算能同时炸掉五十座官仓,你又从哪儿变出如此巨量的硝石火药?」 「我等择官仓炸城,自然有万全的考量。」 严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今春武扬王率兵攻江北通州之时,就曾炸过通州粮仓。只需将米面磨粉,扬尘半空,以明火燃之,其声震天、其威动地,可是顷刻之间便撼动了整个通州城防。陛下不信我等,难道还信不过您的这位正妻吗?」 第271页 沈玥侧目看向他带来的那几个木箱:「金陵一城共有百姓多少人?」 「常居不足三十万户,人口百万有余。」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金陵素有天下文枢之称,自古便常作国都,护国本正朔,亦曾为雍朝开国定都之所,后为拒北夷方才北上迁都中州,金陵副都为严氏所占,隔长江之水一分为二,此等繁华之地,人口百万只少不多,绝非空口虚言。 「拿一城百万人的性命来做筹码,严雎长老当真好诚意。」沈玥幽幽地摇着摺扇,蓦地俯身向前,看着严雎从绷带里露出的眼睛:「此计……可稳妥吗?」 「陛下大可一试。」 严雎从容不迫地答:「此计要破倒也不难,假设从现在起,陛下派人传讯南下江北,急递最快也要走上三日。三日后的此时铁甲军收到消息,派出一队人马,强行渡江,和早已守候在此的浙安水师狭路相逢。」 「就在两军对垒之时……」严雎双手勐地散开,「金陵城『嘭』的一声,炸上了天!」 沈玥笑眯眯地放下摺扇拍手:「精彩。」 「陛下莫急,最精彩之处还在后头。明日兵部的案头,就会收到来自江北大营的军报一封,上书道——『浙安水师越过长江,与先前偷渡过河的水师汇合,全面进攻江北大营,里应外合之下,一把火毁了江北水师的战船。』 所以,即便三日后,铁甲军收到陛下的传讯也无船渡江,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岸边上,看着金陵城轰然炸开,无力回天。」 「……」 沈玥微微眯起眼,沉默少倾。 权谋之争,盘根错综、云山雾罩之计实为下策,越复杂则施行之时变数越多、越难掌控,与其相反,越是简单的阳谋,反倒越难化解。 严氏此举,利用的无非只是中州到江北之间,消息传递的时间差。 远水救不了进火,无论他要做何反应,圣旨传到江北都需要至少三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严雎谆谆善诱:「但若是陛下现在下旨,赶在明日卯时的朝会之上,允准我等当庭抗辩——那陛下的浩荡圣恩,想必是能在三日之内,穿越江北大营的战火、长江的滚滚江水、金陵的百丈城墙……及时地抵达金陵官仓,救城内百万生民于水火。」 「如此周密的布局,朕好像当真是无计可施。」 沈玥微微眯起眼,话锋一转,「可朕又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此来要朕妥协?今日尔等想要的是当庭翻案,若明日尔等想要朕禅位于你,难道朕也要妥协不成!」 「陛下天威浩荡,自然可以不允我等的翻案之请,坐视金陵炸得城防尽毁,届时铁甲军再渡江攻城,岂不更容易?」严雎状似随意地摊开手,「横竖火药是严氏埋的,城池是严氏炸的,千古骂名也有我严氏来背,陛下大可以赌上一赌,就算明知是空城,仲达会不会真杀了孔明?」 沈玥抬起双眸,眼神冰冷地对上严雎的视线。 一个敢将整个金陵城抬上赌桌的赌徒,严雎显然有十足的冷静,毫不闪躲地对上沈玥试探的目光。 「永贞十六年春,长江洪汛,淹没两岸良田万万顷,数百万生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水灾过后,便是大疫,疫病过后,又逢干旱,米粮疯涨,田贱如纸,官府数次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亦不足够。一地主放风,一亩田契换一袋米粮,无数灾民闻声前往,一夜之间便有数千张契纸,如雪般飘进他的院子里…… 灾情过后,一讨饭人行至官绅宅前,乞求施捨一餐,管家持棍棒驱赶,老爷笑言『一餐罢了,食我家粮,肥我家田,赏之何妨?』讨饭之人用餐后,行一天一夜,遂如厕,问则知其仍未出地主之田产。 后地主将此事篆刻于碑上,教化后世子孙,这就是金陵严氏万万亩田产,号称天下粮仓的由来,这个话本子不知陛下可曾听过?」1 「……」 沈玥沉默不言。 「啊……这个不如何有趣,那草民再换一个。」 「陛下在赌,赌我敢不敢背上金陵百万人的性命,那陛下觉得,人命能值几个钱?」严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陛下高居庙堂,不查民情久矣,草民便给陛下算一笔帐。去年江浙才闹了旱灾,岁大飢,人相食,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当街砍人削肉为食。江北的菜人市里,一两银便能买下十个成年男子的大腿。 草民听闻,这妙龄之女,肤如脂凝少汗粟,芙蓉肌理烹生香,乃是绝佳上品之滋味,便去那菜人市寻个新鲜,可惜佳人难得,就算将所有菜人的胳膊腿心肝肺全砍了,也不够我严氏庄园里一餐所耗。」2 严雎瞧着少年天子抿紧的双唇、发白的脸,狂妄地摊开双手。 「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人命本就比土贱,如何能与我严家的百年基业相提并论!我等商贾之家,能以微末之身走到如今,不靠此等下作手段,难道要靠什么诗书礼义吗!」 「草民等今晨入中州时,瞧见雍定门坍塌的城门楼子还没修好,中州洪汛这才过去几个月,庄大学士尚且尸骨未寒……陛下这么快就认为我等世家改过自新,成了什么心怀万民之人不成?」 …… 沈玥捏住了钢骨的扇柄,拇指按得发白。 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片刻,一挥摺扇,示意候在一旁的秉笔太监撰写御旨。 第272页 严雎皮笑肉不笑地拱起手,「草民在此,深谢陛下圣恩。」 「先别忙着谢恩。」 沈玥扬起摺扇,打断他的话:「严长老如此煞费苦心,千里迢迢地上京,甚至不惜搭上整个浙安州……说说吧,天门旧案已过去十一年,陈情旧怨而已,有什么值得严家全盘下注的?」 「天门关旧怨不解,血债在身,铁甲军渡江后,能容我等苟活于世吗?」严雎艰难地耸了一下肩,「今日养了一条狗盘踞江浙,明日放狗出笼去撕咬漠北,后日毫无用处了就赶狗入穷巷,再后日狗被人家打死了,狗链子断了,可栓着狗链子的那只手仍高居庙堂,受万人敬仰。」 严雎蛊惑似地说:「埋雷于室,终酿大患。陛下难道就不想让我等这条穷途末路的疯狗,替你咬出狗链子背后的主人吗?」 严雎举起浑身上下唯一还能动的两根手指晃了晃:「一个明知会炸,而且会真真切切、血肉横飞地炸掉一整座城池;另一个也许会炸,但只不过是掀开一滩埋了十年的毒瘤,让隐藏其下的魑魅魍魉现身罢了。该选哪一个,陛下方才就已经做出抉择了,不是吗?」 ——或以登闻鼓声震天下,或以金陵城百姓为要挟,两难无解。 一阵阴冷的风透过敞开的窗子,陈年的血块裹挟着腐朽的真相,轻飘飘地浮出水面,悄然无声。 沈玥此刻站在秋夜的值房里,终于无比清晰地触碰到了方才转瞬即逝的灵光。 真相晦暗而无法言说,故而窥视所有真相的季贤,至死都缄默不言,只留下了了无声的几张棋谱——所有人都在棋局之中,所有棋子皆手染血腥,互相绞杀,触之则皇权动盪,满盘皆输,没有赢家,也无一人能全身而退,无头、无尾、亦无解…… 「入必死局,行无解事,原来如此。」 沈玥低声说,「朕愚钝蠢笨,直到今日入了你的局,方才看懂了季少师为朕留下的这一局棋谱。」 …… 沈玥收起摺扇,淡淡地看着严雎,就像在看一条气数已尽、垂死挣扎的疯狗。 严雎在他波澜不惊的注视下,后背缓缓生出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忍不住头皮发麻地开始怀疑:莫非这小皇帝,当真敢不管不顾,炸了金陵不成? 就在他思绪混乱之时,沈玥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他信步走到严雎身前,勐地将手里的钢骨摺扇,一掌噼在他双腿的断骨处。 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道,鲜血立时从断腿处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绷带。 严雎瞳孔骤缩,当即痛出一声冷汗。 两名侍立在旁的宫人迅速上前,牢牢按住了严雎,将一团破布塞进他的口中,堵住了还未来得及发出的惨叫。 沈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取出匣中的玉玺,面无表情地按在被重新噼开的骨茬上,冰冷的玉玺和其承载着百年传承的皇权之威,死死地压住了滚烫的鲜血。 秋夜寒凉,值房里却闷热,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胸腔。 沾满了鲜血的玉玺,盖在拟好的圣旨之上,留下一个殷红刺目的皇帝宝印。 沈玥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了手上的血迹,随手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出值房。 「领旨,谢恩罢。」 作者有话要说: 1牟氏庄园传说,讨饭的吃了牟家的饭,直到消化了上厕所也走不出牟家的地,可知地主田地之多 2《菜人哀》屈大均 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元·施君美《幽闺记·偷儿挡路》 —————————— 第113章 高台灭 嘉禾九年秋,穷途末路的天下粮仓做出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金陵严氏一行二十三人入中州,敲登闻鼓诉冤。 永贞三十二年的天门关国之大耻,已过去十一年之久。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旧梦无寻处,天门国土仍沦丧于鞑挞之手,曾经繁盛的驻军之所如今空无一人,空城已成一座死城。十一年前燃烧在此的那一场滔天大火,烧光了所有所有的汉话乡音,只有尖锐的胡语蛮音尖啸着滚成一片,落在被烈火焚毁的残破山河大地之上。 北境烽烟再起,鞑挞十六部的骑兵正快速集结而来,万军过境,自正北门入,肆意地踏过空荡荡的城街,从正南门出,向雁南关疾驰而去。 昔日华夏第一关,如今蛮夷跑马地。 冰封长河,雪落群山,十万英灵埋葬于此,孤寂无声。 沧云关的城垛在凛冽的朔风中,俯瞰着漠北数十万里的边境荒野,此刻关外已然黑压压地聚集了数万的鞑挞兵马,将整个沧云关围得水泄不通。 守城的士兵三五一队在在城门上彻夜巡防,深秋的漠北早已落了雪,站岗的军卒手脸冻得通红,仍要保持绝对的清醒。 大战在即,稍有放纵便可能重蹈十一年前天门关的覆辙。 「今冬这个年,过不安生了。」萧镇北推着轮椅,在覆了一层薄雪的砖石上缓缓地走着,抚着双腿上盖的狼皮大氅,唿出一口寒气,「晨起收到了三娃儿的来信,押送来的军费粮草都在路上,不日便能抵达沧云,也不枉费他在中州苦心经营多年,如今的这一场仗,到底是和当年孤军奋战不同了。」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这场仗的关键,不在沧云,在中州。」萧康胜年事已高,鬚髮白了大半,甲冑也褪了半副,一双鹰眼却依旧锐利地现着寒芒,借着微弱的月光穿过漆黑的夜色,便能将城下的布防摸得一清二楚。 第273页 他看着城下的鞑挞骑兵,沉声道:「不出所料,这阵仗较当年有过之无不及,鞑子也算是把这些年的攒起的家底全扔过来了,草原上这几年是风调雨顺,大雍的国库却是一年比一年亏空,等到仗一打起来,银钱粮饷流水似的往里送,不多时便能见分晓,我们身后的九州国土就是个空架子,撑不了几时。」 萧镇北:「如今朝廷拿下了三大州府,收了江北,又开了漕运,倒也未尝不能一搏。」 「难!漠北不满饷,满饷不可敌,一穷二白的仗哪就这么容易打?朝廷不是知道,可银钱又不是大风颳来的,朝廷也难……」萧康胜拍了长子的肩背一掌,没好气道,「这话你知我知,你专程写信去难为三娃儿干什么?你当他是金鸡崽儿,能给你下金疙瘩不成!」 萧镇北猝不及防地被拍得脑门青筋直跳。 「爹——!」 「爹什么爹!老子是你国公爷!」萧康胜骂道。 萧镇北:「……」 「合着我就管三娃儿要了点钱花,爹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萧镇北双手按在冰冷的墙垛上,稳住了身子,仰头看着他爹大笑,「国公爷这心可都偏到中州去了,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我可是您亲生的。」 「什么话!难道三娃儿就是我从大街上捡的不成?」 「我……」萧镇北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去年回京述职面圣,当今天子他能谋善断,政见卓绝,可若是他昏庸如先帝便也罢了,即便容不下漠北,也没那个本事能掀出什么浪花儿来。如今这位小皇帝不光有有能耐、有野心,甚至还有少年人罕见的忍性,我几次瞧见他客客气气地给三娃儿赔着笑哄着人,做那些个端茶倒水伺候人的营生……」 「这可真是,真是可见其城府心计有多深沉,偏生三……他武扬王一人下万人上,竟然还对此习以为常,受用的很!」萧镇北一脸恨铁不成钢,「他是身在局中瞧不清庐山真面目,可现在天下谁不在等着看,看这小皇帝的下一齣戏,到底是铜雀台千军万马夜刺曹操,还是北周王剑斩宇文护…… 如今三娃儿在朝将退,这个时候不替漠北争几分,难道要等军情似火的时候,指望着那个心机深沉的小皇帝去争?真要等到下头这场仗打起来,中州不藉机砍我们一刀,都算我认他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好皇帝!」 鞑挞兵临城下,为防敌人窥探城防,城池内外无人点灯,只有一弯残月悬于夜空。 冷月擦亮了卫国公的刀锋。 萧康胜审视许久,方才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甭管是看戏的还是上台的,最起码要先留有命在,把戏台子搭起来,再论短长。」 * 家国雠怨,军情似火。 多方人马的纷争异动,都尽数汇集在这一个多事之秋的寒凉夜,落成一封封奏报,迎着破晓的天光,递进了御书房的案头。 [沧云关驻军守将臣萧镇北——奏鞑挞十万边军集结事] [江北水师提督臣于广义——奏铁甲军营变围殴私囚同僚事] [江北兴州驻军守将臣广川袁征——联名奏江北驻军勾连浙安反贼营变事] [江北兴州驻军守将臣广川袁征——联名奏浙安水师跨江袭营事] [沧云关驻军守将臣萧镇北——奏鞑挞围城立请行援沧云事] …… 地方奏报地方经官方驿站连发,递到相应官署经通政使司上呈,比快马回报中州的私递要慢上那么一两日的功夫,其中内容萧亦然多半已经知晓,且已处理下发回文。但眼看着这一摞厚厚的南北战事奏疏,恰如其分地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金陵严氏的鱼鳞册同时送上来,实在很难称得上是一句巧合。 若这些烽火狼烟事,都还只是公审旧案的前戏,那这天门关一案,会在朝堂上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萧亦然心下一沉,披着厚氅转身出了门。 北风唿啸整夜,庭院松芝冰凌带霜,新生的朝阳掩在灰茫茫的云层里,天地一片苍凉。 沈玥彻夜未归。 御旨三更前送出大雍门,昭告百官:事涉天门干系重大,早朝会暂歇三日。六部尚书协同三法司,于刑部衙门公审天门关兵变一案,主审官钦定刑部尚书陆炎武,武扬王萧亦然、北营戍卫司建威将军袁钊一干漠北涉案人等,皆可旁听候审。 此时,尚无人可以预料,这一场永贞三十二年遗留下来的国之大耻,将会在十一年后的政变交锋中走向何方。 萧亦然站在御书房前,漫长的朔风冰冷刺骨,一如那年冬天的沧云关,充斥着杀意凛然的寒凉。 他抬起烧伤狰狞的左手,露出掌心的那道见骨的烙印,看向西北方抬起了头。 刑部衙门应已开审,虽圣旨特允涉案之人旁听,漠北却无一人到场。北营一早封营不出,袁钊此刻大约正在军帐里彻夜大醉,萧亦然应是唯一仍在皇城里的亲歷者,却也并未亲往,只是沉默地站在萧瑟的冷风里。 嘉禾元年之时,众人尚且能凭一腔孤勇和满心愤懑坐镇高堂,听审监斩,向天下九州讨一个「公道」二字。现如今,震天的登闻鼓再度撕开了那些惨痛,却连迈步都有些力不从心。 寒凉天,人心冻得麻木清醒,也就能更冷静地自观审视,审视那些陈年旧怨,如何又一次从血淋淋地回忆里杀出。汩汩鲜血自伤口涌出,杀得他血肉模煳,无止无休。 第274页 坐镇北疆的天下第一关鏖战殷血,焚天的烈焰铺天盖地,烧灼的尸体至死仍是痛苦的扭曲,数不胜数的断掌残肢落在万人坑里…… 原厌肉,川流血,八万天门守军全数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此后经年,每一次朔风扬起的时候,都有无数同袍骨血的灰烬,随风洒落于荒野。 陆飞白一手高举着刑部的官令,一边拼命地在皇城里大逆不道地疾跑,新科状元郎仪态尽失,大风撕扯鼓盪着他殷红的官袍。 「萧世叔——!」 陆飞白远远地跑过来,萧亦然扶住站立不稳的人,砸下惊天霹雳。 「严氏众人一口咬定当年兵败一案,天下粮仓不过是遭人利用,当年与其合谋并获罪的朝廷官员也并非真正主谋——是……是杜阁老。」 四大家之首天下粮仓金陵严氏,于六部公审三法司协同会审的厅堂之上,抗辩陈年旧冤,出其不意地绕过了针锋相对多年的武扬王,剑指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杜明棠。 「朝廷豢养四大家为己用」「卫国公养敌自重勾结鞑挞」「为保先东宫太子之位」「令漠北与世家结仇」……陆飞白几乎是毫无逻辑的言辞,如漫天撕扯的凛风,吹开覆在尸山血海之上的最后一层蒙尘。 萧亦然毒发后气血枯竭的四肢百骸,因为这一瞬的心绪剧烈翻涌而绞紧剧痛,他一手抓住陆飞白的手臂,唿吸被冰冷的寒风灼伤,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世叔!」 陆飞白慌忙扶住人,他僵了一瞬,紧张地关切道:「世叔可还好吗?」 萧亦然一语不发,紧紧抿着双唇,硬生将那一口鲜血咽下。 他迎着朔风抬起头,只一瞬便稳住身形,将这一根嵴梁骨如破天利刃,楔进涌动的风云。 「无碍。」萧亦然镇定地问,「陛下与元辅何在?」 「阁老致仕在即,门生无数,承蒙皇恩入府西郊,我……我执刑部印鑑来此,就是为了寻陛下拿个主意,是否入杜府请其进刑部衙门一叙。」陆飞白在来路上迎着大风酝酿了一路的言辞,却不想未见天恩,反倒迎头撞在了他萧世叔的枪口上。 他压低声音,附耳道:「我等皆以为……以为陛下在御书房。」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沈玥原本确是想要回来的,才会再三叮嘱自己在这里等人,如今他行踪不明,多半是见了严雎后,生了什么变故。 杜明棠是三朝老臣,还未致仕,身上仍挂着内阁元辅的官衔,又有多年辅政之功,纵然严氏以天门旧案指证,未有天子明旨,刑部衙门也不敢擅闯杜府拿人,只是圣旨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请不到了。 「除了你,陆大人还派谁去请旨了?」 「干系到元辅的名声,除了我,没有旁人。」陆飞白抬起头对上萧亦然的眼神,心下一颤,谨慎地劝,「世叔……此等多事之秋,世叔莫要冲动,中了严氏等人的奸计。」 「我知道,我会规训手下,断然不会做出冲进杜府拿人送堂的冲动之事,也请飞白回去转告陆大人——就说陛下不出面,这便是圣上的明旨。」萧亦然平静地说,「杜明棠当年为的是太子,如今保的是陛下,若是陆大人因为区区草民不知真假的呈堂证供,就要入府拿人审问我朝内阁首辅,那陛下又该当如何自处? 陛下当年因天门之变,受我漠北铁甲拱卫而登基问鼎,如此说来,岂非也要请上公堂质询天子不成?」 「世叔……」陆飞白抬起眼,错愕地看着他。 天色阴沉,狂风席捲不停,眼前这人身负血仇,怨憎未復,他该比任何人都义愤填膺,却比任何人都冷静深沉,私怨断不入公门。 萧亦然:「我知道他铁笔判官一生不断错案,但当年旧案当年了,此案还是悬而未断,维持原判,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便好。」 「没有这样简单。」陆飞白矢口断言,「若是元辅拖着不出面,模稜两可便能解决此事,那陛下又何须降旨公审?难道就是为了令六部尚书和三法司,都陪着他严家人做做样子演演戏吗?」 萧亦然的目光缓缓落在陆飞白的身上,陆飞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状元郎这大半年的史书不是白修的,一身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不急不躁地剖开乱局,穷图匕见。 「关口不是我父亲是否愿意断错案,而是严氏肯不肯接受这个交代——严氏一行人冒死入京翻案,不仅想要洗清天门关叛国的罪名,想要将脏水泼到朝廷和陛下的头上,想要看着世叔因此和陛下翻脸,想要中州和漠北陷入内斗无暇顾及江浙局势,甚至还想在铁甲军南渡长江之后,仍能保有严氏万贯家产,不必充作军饷送去给漠北打仗……」 陆飞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萧亦然:「世叔,这样的交代,仅靠三法司轻飘飘地一纸宣判给不了。」 他就差没明说,就算这口恶气萧亦然和漠北想忍下去,严氏也会掐着他的脉门,生生逼着他吐出来。 借刀杀人的刀想要归鞘?哪有这等好事。 萧亦然:「严氏上呈的浙安鱼鳞册,不是投诚,而是要挟?」 「是……不仅如此,金陵五十座廒房粮仓内全数放了火药,以此威胁。若今日我等敷衍了事,给不了严氏想要的说法,三日后的此时,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要遭殃。」 陆飞白退后两步,沖他施了一礼,「世叔,既然陛下不在宫中,我便去请皇城禁卫阖城搜寻圣驾,再令请三法司的审案御旨去西苑拜访元辅出面,事关金陵百姓,拖延不得,便先告辞了。」 第275页 「站住。」 陆飞白身形一顿。 「我方才说过,若元辅上了公堂,陛下又该当如何自处?」 「可……」陆飞白征愣片刻,「可若就此包庇,不审不问,严氏和金陵不会善罢甘休……」 他越说声音放得越轻,最后几乎要湮灭在风里。 这样两难的场面实在并不陌生,既然这齣戏不能好唱好散,元辅和陛下又不能登场,那总要有人出面,来做乱臣贼子,担下这一城百姓的千钧重担。 萧亦然凝眉抬眼,果然如陆飞白所料想地那样开了口。 「严氏的交代,我来给。」 他平静地交代:「你回去请圣旨去杜府,以我的名义,去请杜明棠写致仕的辞呈递上来。他老了,人老了,就要归老,这便是对天门关一案的回应。旁的事情不要提,也不要管,他今日不会离开杜府半步,更不会到刑部衙门的公堂上指认谁的不是。」 「那陛下他……」 「他——自有分寸。」萧亦然停顿片刻,沉静的眼底掀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嘉禾元年的那一场杀戮,和着阎罗血煞的名号,与经年血债一道,斩钉截铁地钉死在了世人心里。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天子嘉禾帝是因为漠北和世家结下不死不休的血仇,才会让这个十岁的孩子捡了便宜,轻易地胜过了他的数位亲王皇叔,被武扬王亲手扶上皇位,成了高坐明堂的天子。 所以,当年那一场兵败之祸,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攻讦天子,分裂漠北的缘由。 所以他们就理所应当地忘了,沈玥也是那一场惨案的受害者。 十一年前,年仅八岁,扎着一根朝天辫,兴沖沖地去赴一场喜宴的小沈玥,也在一场大火里,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卡文,来晚了~ ———— 第114章 万古尘 中州在这一日漫长的狂风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寒云垂幕,雰雰霜雪落在古稀老人花白的发间和凄寒的衣衫上,杜明棠浑不在意自己周身越来越厚的落雪,拄着拐杖,缓步踏上青砖石阶,迎着茫茫纷飞的雪花,抬头望向半山的祠堂。 庄学海是闽南士族出身,本应归葬祖祠,可人站到了这个高度上,生前名一笔勾销,身后事也全然做不得主。时逢局势动盪,又逢酷暑,扶灵回乡长路漫漫,尚在掌权的黎氏经不起变故,故黎太后以国葬之礼,由嘉禾帝亲自扶灵,送出中州葬于山水,建修祠堂,坐落在半山腰。 祠堂之中的雕金塑像还未铸造完毕,只有一尊孤零零的牌位,俯视着披风踏雪前来拜会的故人。 杜明棠在空荡荡的祠堂里点起一盏孤灯,烛火映照在他苍老的面容上,这一刻没有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少保,太子太保……此刻前来祭拜的,只不过是个亲友凋零,风烛残年的灯下白头人。 杜明棠提笔写下「人文难守,唯有祭拜」八个小字,扔进火盆里,沉默地看着火舌舔舐掉笺纸。 「志明一生通透明.慧,所以我想你大约也是知道的,季贤是我的学生,他前去拜访请你出面拦阻黎氏入城,是出自我的授意。我明知这一去是绝路,是要你的命来挡黎氏的刀,可你保你的学生,我保我的朝堂,鬼神面前不讲虚言,我当日是连半分犹豫也不曾有过的。」 「权臣高位坐久了,没人性了。」杜明棠看着眼前这一尊牌位,颤巍巍地欠起身,将牌位取下来,放在桌上,使袖子用力地抹去上面的浮尘。 「你我当年初遇的时候,我头一次外放到闽南,二十将出头的年纪,说是外放和贬谪也没什么区别,一穷二白逢灾作乱,又是宁王的封地,我初出茅庐不懂官场规矩,全凭心头一股子热火做事,上来就查了宁王府侵田的事,被他的几个家丁按在田垄上好一通毒打。醒来以后,就躺在你的马车上,软榻香茶还焚着清香,我当时想『呦,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后来又一想『竟然敢公然和宁王作对,真是人小胆子大。』」 当时庄学海年仅十六,还未有功名,尚带稚气的脸上满是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才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穷酸御史,仍握着拳头一脸坚定地要回去,势要将压在闽南百姓头上的这片天,捅出个窟窿不可。 弘文十九年,御史闽南按察使杜明棠,与当时年仅十六尚未有功名的庄学海一道,携手将宁王藩地搅得天翻地覆。 驰光一去不可追,一想起来初见彼此时的意气风发仿佛就在昨日。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庄学海平生着述甚丰,无论文章经注还是歷官表奏,杜明棠都一一拜读作序,即便官居首辅,掌一国政务之后仍是如此。 最后,这个他写了一辈子序的人,应了他的请,以死明志,血溅长街。 杜明棠看着牌位,沉寂片刻,继续缓缓地往火盆里放着纸钱。 「过去我觉得自己都是为国筹谋,为民立命,没有一件是出自我的私心而为,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可今日我站在这儿,看着志明你,却也不敢再如此笃定了。」 他杜唯庸这一生,少时逢知己,入仕择良主,得志泽加于民,匡扶过垂危之时的大雍社稷,功绩不逊于古人,与庄学海并称「二圣」,天下称贤。 直到严氏用惊天的登闻鼓,敲破了他的生荣死哀,身败名裂。 第276页 「杜相——」 火盆里的纸钱已经燃尽了,只余下明明灭灭的灰烬随风闪烁着红光,杜明棠闻声缓缓地回过头,瞧见了沈玥满身风雪的身影。 他们一个跪坐在祠堂中,一个站在风雪里,隔着数十载的光阴,尸山血海的真相,相对而立。 大雪铺天盖地的落下,皇城中的红墙绿瓦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记载当年漠北英烈名姓的谍牍封箱在案,迎着漫天的风雪,叩开了紧闭的大雍门。 陆飞白亲至杜府,得知杜阁老一早便出城而去,不知所踪。 他这一走,无异于默声认罪。 此刻坐在刑部衙门会审的堂官心里也全捏了一把冷汗,严氏密谋远不至于此——一个退仕的阁臣,纵有惊天罪过,扒开他一身官皮,亦不足以掀翻整个朝廷。杜明棠的俯首认罪,只不过是这一场惊天大案的开场。 武扬王这一柄借刀杀人的刀,也终遂严氏所愿,动起来了。 北营铁甲军入城围堵中州城门,封禁西苑杜府,将内城京官的府邸全数封门,其余人等随他立在大雍门外,将登闻鼓敲出了另一番名堂。 朱红色的大雍宫门之外,北营戍卫司铁甲军全数披甲戴胄,白布缠额,立于长街之上。 军纪森严,无一人说话,皆静默而立,整齐划一地排开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入坊市、街巷,遍布中州四城。 萧亦然立于众军之前,身着孝服,白布束髮,白色布带缠于额间,神色平静恍若利剑出鞘,寒意凛然。 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身后是数十个木箱,记永贞三十二年,死于天门、雁南、沧云戍卫战的将士之名。 经年劫火剩残灰,纸钱漫天纷飞,全城肃穆,唯有鼓声震震,铿锵有力。 一疤面女子毅然揭开头上面纱,朗声陈情——永贞三十二年春,天下粮仓四大商行密谋,以阳城疫病之尸袋裹运天门关军粮,蓄意在守军之中散播疫病,里通外贼,鞑挞为防疫病扩散,纵火焚城,令天门关数万将士尽数化作飞灰。后,严氏为掩其罪责,令唐如风杀其商行一百八十一人,杀人灭口。 萧亦然握紧了手中的牌位,木棱深深地刻进掌心,今日多番博弈之下,当初被他和着血泪咽下的真相,终得以跨过千山外水,大白于天下。 纵有冤情深似海,身后不过史书两行,薄纸一张。 死者无復生。 大雪在天地间飘零纷飞,寒风愈发萧瑟,刑部尚书陆炎武亲自来宫门前请人。 陆炎武忧心道:「你这阵仗……可别真闹出什么乱子来,不好收场。」 萧亦然平静地抱着手中的牌位看向他,「谁说我这是假的?」 陆炎武一愣:「怎么……你还真要造陛下的反不成?」 「那要看你这案子审的结果如何。」 「难。」陆炎武摊开双手,摇了摇头,「阁老避了,陛下不在,严家人的嘴闭得像修了禅,半个字也不肯讲,人又让你们打了个半死,连刑都动不得,只说且等着金陵城地动山摇炸他个遍地开花,为天门将士们陪葬。」 「开了口也一样是地动山摇。」萧亦然沉声道,「一旦天门兵变罪名从杜明棠,落到了先东宫太子的身上,这兵变可就不是我能压得住了。」 子承父罪。 血海深仇在前,什么君臣父子、伦理纲常都算不得数。 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旦得知自己流血厮杀拱卫的是仇人之子,高居明堂的皇帝一家才是造成兵败血祸的罪魁祸首,天子威仪荡然无存,则从中州四城,再到漠北、江北的战场——九州四海凡是有漠北军的地方,都有可能陷入兵祸动.乱。 陆炎武登时冒了一身冷汗,「那你还敢这般胡来!」 「我不来,你连现在这一时半刻都压不住。」 萧亦然顿了顿,「况且,我也想来亲耳听一听,严氏到底是怎么将兵败编排到朝廷头上的,将来带着漠北造反写檄文也好有个依据。」 「……」 陆炎武望着刑部衙门的匾额,侧身让开一步,蓦地正色道:「倘若这旧案要真到了这个地步收场,那我也只能担了这金陵城毁人亡的罪过,动大刑,封了严氏的口。」 萧亦然并不应声,只抬手拂去牌位上的落雪,迈进刑部衙门。 严家入中州诉冤的二十一位长老,皆跪于堂下,此情此景,几乎于嘉禾元年的那一场血流遍野的公审别无二致。 严雎半裹在纱布下的眼睛眯缝着看清了他牌位上的名字——先尊兄武安公萧平疆之位。 他倏地疯狂大笑起来:「尊兄之位……萧三你堂而皇之地用着平疆大将军的枪,立他的牌位,你莫不是觉得自己很清白很无辜?」 萧亦然站在堂下,他在风雪中站立许久,身上还覆着一层厚厚的清雪,目光带着寒凉的冷意看向他。 「令朝廷决意放弃漠北,最初的导火索,就是你。」严雎言语中残忍的快意近乎狰狞,狠厉地撕开萧亦然身上随血液流淌着的诅咒。 ——「你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你本该顺应天意,死在永贞二十年的花朝节。」 ——「你就是阎罗投胎,如果你幼年早夭,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 所谓的天下大势,时代洪流,剖开了无非就四个字——事在人为。 第277页 「当年谁也没有想过,会将漠北逼到与朝廷彻底割裂,不再问政的地步,包括我。」城外半山的祠堂里,成列的白蜡熔成烛泪,微光映着风雪,杜明棠沧桑缓缓对沈玥开了口。 永贞初年,漠北萧康胜建铁甲军,攻金帐王庭,与鞑挞议和,北境战火平息数十年之久。闽南浙安等沿海地带,开海禁,清倭患,最后一波登岸骚扰的倭寇再如何谎报,也终于渐渐归为宁静。 此后,大雍九州迅速迎来繁荣至极的清明盛世,商贾贸易兴起,百姓衣食丰足,家有余庆,中州兴建起一座又一座的高楼汇聚成六大坊,成百上千部话本、演义、游记就这样在茶余饭后的闲散时光里广为流传。 那是一段有歌舞、有酒乐、有华章,堪比盛唐的荣光。 华丽的衣袍下总有阴虱潜伏,祸患常积于忽微,朝野中人居安思危,便将目光放到了正大兴土木、屯兵建所的漠北。 「最初时,也不知是谁先上呈了奏疏,指责卫国公分明已率铁甲军杀入鞑挞的金帐王庭,却令鬼赤与旗下众部逃离至北海,铁甲军非但没有乘胜追击,将其一举歼灭,反而犹豫再三错失先机,甚至退回天门兴建关隘。 从那个时候起,朝野上下便开始出现了另一种声音——萧康胜居功自傲,虚耗国帑,养敌自重。 当时的萧康胜还是国安候,他一连上了上了数道自辩的奏摺,还差人画了漠北边关与关外的地势详图,向先帝阐明关外草原之广袤,鞑挞部族逐水草而居,骑兵日行千里,居无定所,追击之难。况且西域列国无数,纵使歼灭鞑挞全族,其余部落亦可趁虚而入,杀人,是永远杀不净的。 这几封抗辩的奏疏流传甚广,彼时国境安宁,朝廷也不是出不起兴建漠北三关的银两,萧康胜又立下了封狼居胥之功,一时间朝野上下亦纷纷站出来为他说话,奏谏先帝切不能寒了英雄之心。 当时先帝还未入道门,听得进劝,又见萧康胜在奏疏里这样写——漠北三关依山而建,天险人防不逊于万里长城,一旦建成,此不世之功,可比肩秦皇汉武。于是也动了泰山封禅,名垂千古之心,亲自下诏安抚,此事便不了了之。 但这一场闹剧,终究还是叫人瞧出了君臣之间的嫌隙,直至永贞二十年,萧康胜与鞑挞蛮女有个私生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这道裂缝就成了再难弥补的天裂。」 「私生子……」 沈玥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震动,「是仲父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 「原本漠北山高皇帝远,萧康胜也压根儿没有认过这个养在外头的种,莫说是藏个孩子,就是藏他十个八个的蛮女都漏不了风,朝廷的手还伸不到那么远,可萧三那个蛮女的娘在鞑子里也算能排得上名号,她的族人在鬼赤的屠刀下泄露了萧三的存在。 鬼赤亲自带人混进沧云关,趁着那一年花朝节满街的热闹盛景,放了一把火,杀了那个女人,想要将萧三带到草原上去,将他养成杀人刀,来日阵前对上,好与萧康胜父子相残。」 沈玥勐地站起身,踉跄地扶着桌子,心下一阵寒凉,如锥刺针扎。 「那他……仲父他,他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 「无他,阎罗不收人,命不该绝罢了。」 「那个蛮女将萧三藏进了酱缸里,至死也没有吐露他的下落,寒冬迎春的时节,酱缸上冻了一层冰,卫国公拎他出来的时候,人冻得青紫,已经没了气,可偏他孩子时候就命硬的很,军医两针扎下去,一口寒气吐出来,活了。 只是鞑挞入城抢人,闹得满城风雨,萧三的身份再也瞒不住,萧康胜也只能将他认回来,搁在自己手底下养着。也就是从他进了萧家的门开始,先帝就再也不信萧康胜与鞑挞之间没有勾连叛国。」 杜明棠抬起头,看着祠堂外纷飞的飘雪,忽有一瞬恍惚。 这个理由言官御史攻讦漠北之时用过不知多少次,后来在他的授意下弹劾萧亦然的首罪也是如此。就算他与其生母一道,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一年的花朝节,难道漠北与朝廷,军权与政令之间,就当真能毫无隔阂,相辅而行吗? ——绝无可能。 红颜与出身,向来都是背负祸国之罪的绝佳藉口。 史书铁笔,悠悠众口,万罪加身而欲辩无方。 「萧康胜这一生戎马倥偬不是白给的,站到了他那个高度上,拥兵自重称王称帝也未尝不可,先帝的信任与否,说到底其实并不重要。他既不能因为一个蛮女的种废黜萧康胜手里的兵权,便剑走偏锋,学宋太祖皇帝的杯酒释兵权,以加封卫国公为由,下旨将其召回中州。 开疆拓土,位列三公,这一场封公大典本该是其一生的荣耀,可先帝却在封公大典之上,明褒暗斥,大礼当日便以北境安宁之说,削减了漠北的军费,甚至还动了要萧三入中州为质的念头。说是为质子,可萧三那样的出身,先帝的意思不过是让他把这个蛮女的孩子送过来,借自己的手,替他将人料理了,抹平君臣之间的这道隔阂。 萧康胜才新封的卫国公,一腔热血就这样凉了大半,当庭抗旨,坚决不肯交出幼子入京,君臣不欢而散。 漠北就这样成了先帝心头的一根刺,吐不出也咽不下,他每每醉酒便要诘问,当年萧康胜究竟是不能追击鞑挞,还是唯恐兔死狗烹、功高盖主而蓄意后撤,养敌自重。 第278页 这话说的多了,萧康胜纵使远在漠北也听到了不少,后来先帝因年岁渐长,畏惧生死尚道,为兴建道观殿宇多次挪用兵部军需,拖欠军饷,萧康胜宁肯变卖家产,也不曾上过一封催钱要饷的摺子,显然对先帝和朝廷已经失望透顶。」 杜明棠沉默少倾,颤巍巍地吐露出带着血的真相。 「所以,当我代表东宫向他示好,请他支持太子,必要之时发兵援助中州,萧康胜也自然未有半分回应。」 沈玥背对着他,站在风雪间,喉咙有些发哽。 后面的话,还消说吗? ——是党同伐异,孤臣泪尽,自相残杀,是万里无人收白骨,是此刻陈列在大雍门前的十万男儿姓,是与之一同消亡的大雍最后的荣光。 当歷史的进程走到了拐点,这片大地上施行了千百年的农耕之道,因商贾经贸盛行而迸发出了新的生机——四大家强力崛起,资本的原始积累,带着滔天罪孽蛮横血腥地无度扩张,与旧时朝政时制龃龉不合……先东宫太子曾多次上疏奏承力请改革清田,疏远世家,勤理政事而为先帝所不喜,虽仍留有东宫尊位,但君心已失,渐落下风,引得四大家与众皇子联手围攻,岌岌可危。 彼时杜明棠已入内阁为辅政大臣,为免先帝忌惮,只能在暗中帮扶太子,迎娶黎氏,拉拢世家。中州受漠北、河北、琅琊三大州府拱卫,得到这三个州府的支持,纵使其余皇子敢有妄动,也是鞭长莫及。 奈何事与愿违,琅琊不会因为黎氏一个女子而扶持政治方向明朗的太子,河北谢嘉澍精明透顶难以拿捏,对当时的东宫而言,萧康胜的支持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倘若要拉拢萧康胜,则势必要令他与世家反目。因此,萧康胜不满世家侵占国本,剋扣军饷的风,就这样在朝野上下悄然吹起来了。 风起于微末之时,这一阵风在有心推动之下愈演愈烈,萧康胜有意发兵南下,清理世家几乎是人尽皆知。此后,四大世家终在杜明棠有意无意的襄助下,联合与鞑挞串通,在送往天门关的军粮中做下手脚。 永贞三十二年,天门关惨败,驰骋沙场从无败绩的漠北铁甲,毁于一场别有用心的博弈之争。 此后,杜明棠一心力保的东宫太子,唯恐其登基后清算世家令阴谋败露,也因此遭到穷途末路,禽困覆车的世家联手围攻。 最终,萧三婚仪未成,太子陨灭于滔天烈焰,机关算尽终成空。 一念之差,一动之妄,满盘落索。 他在那一场大火中明白了父亲为自己取字「唯庸」的殷切之意,从此步步小心,审慎思量。 …… 杜明棠俯下身,好半晌才缓了一口气。 「我父亲他……」沈玥声音哽着,坚硬地砸进冰雪里,「他对杜相当时的筹谋,是否知情?」 杜明棠昏黄的眼珠动了动,似乎忆起往昔,忆起那个恭谨守礼的储君——先东宫太子沈卓,承聪武,守谦仁,心志坚定,为国坚壁,朝野上下的清流名臣无不瞻仰东宫贤德,对其寄予厚望。 「不重要了……」 杜明棠长嘆一声,平静地俯下身,以额触地。 「什么不重要了?为什么就不重要了?」沈玥冷透了的身体,在这一刻愈发冰冷刺骨,令他不自主地微微颤抖。 杜明棠并未作答,只是沉默地拜伏在地,久未起身。 他这一日,清晨迎日出而行,走遍中州四城,看过许多地方,看遍了自己这漫长的一生。 他去看过被烈火焚毁的萧家老宅,在那年的大火里失去了太子,残骸灰烬至今仍有余温,烫在心口。 他去给季贤的高堂送去银钱,归还了被窃的笔墨字画,并愧疚以对季贤虽堪破真相后与他师生情断,分道扬镳,却当真至死都未曾写下半个字指认他的不是。 他去看过临安坊的义学,走过凋敝寥落的街巷,路过混乱嘈杂的南城,看过在洪水后流离失所的百姓,也顺着十里长街,踏过庄学海的送命之路,被大水冲垮的雍定门正在重建……他最后来见了先行一步的故友,亲手为自己烧上了一捧纸钱,坦言了十一年前犯下的滔天大过。 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 权谋之局没有赢家,天地有万古,天下,始终是万民的天下。有人为了旧时代的运转殚精竭虑,有人被新旧时代的交替碾成粉末,有人站在新时代的废墟上,滚滚向前。 杜明棠长久地拜伏在地,昏黄的双眼睁着。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田垄间,依山傍水的稻田层层叠叠,池绿塘清,风一吹稻香滚滚,静如世外桃源,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志气昂扬地顶着被打破的头:「贪生怕死莫入公门!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甚么宁王吗?」 后来,这漫长的一甲子过去,兴亡成败多少事……陌上少年,成了比宁王罪过更深重的人。 杜明棠老迈的身躯在冰寒中渐渐僵硬,眼中的光华一点点化作星火散去,和陈年的灰烬一道,归于寂静。 他带着经年之罪从容赴死,世上最后一位可指证先东宫的当年故人,就此湮灭成灰。 嘉禾九年冬的第一场大雪,三朝元老,内阁首辅,大雍第一名臣,杜明棠殁,年八十四。 作者有话要说: 人文难守,唯有祭拜——余秋雨 第279页 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杜牧 【权谋之局没有赢家,有人为了旧时代的运转殚精竭虑,有人被新旧时代的交替碾成粉末,有人站在新时代的废墟上,滚滚向前。】——来自我的好基友黎青燃,写的超好! ———————— 第115章 度苦厄 三法司会审六部协审的旧案尚在胶着之时,四城鸣钟。 长街十里大雪纷飞,漫天飘雪笼罩着山川大河,锦绣天地,震震大钟自正南大雍门起,一层城门一层钟声渐渐敲响。 飞象珥鹖,洪钟尽哀,终至四城,钟声大震。 ——此国丧之礼。 内阁首辅杜明棠的灵柩入京了。 沿途灵幡如阵,哭声不绝,路祭不断,缟麻素布弔唁之人浩浩荡荡一路扶灵入城,祭祀骈文随哀乐而起。 告慰先师之灵,生有志,死亦忧,鞠躬尽瘁,功化之隆,文以仁义道德为先,言为忠义贤良之争,行为九州天下苍生…… 中州四城缟素,哀荣极盛,另一侧皇城内,元辅这一生功过尚在审判之中。 秋狝政变,堪称杜明棠这一生中最为浓墨重彩的功绩——令武扬王于寂夜之中燃起薪火,焚院毁印,杀尽世家贪墨官员,犯下同谋逆的大罪,就此退出朝堂。 这一手借刀杀人,将权谋之术用到了巅峰。 嘉禾帝由此亲政,崭露头角,一举清理了世家埋在朝野的飞鹰走卒,其抄家贪墨之赃财,又直接断送了河北谢家的生路。 严雎寥寥数语剥去陈年喧嚣,自真相背后露出一截血影刀光——在那一场大清理中,这位内阁首辅甚至还不动声色地,借着萧亦然这一柄杀人刀,斩尽了当年旧案的最后两位知情人。 大约杜明棠也不曾想到,他千防万防的季贤缄默至死,都未曾留下只言片语,而死于秋狝的参知政事、詹事二人却一早亲笔写下遗呈,白纸黑字,诉尽前尘,落于世家之手。 言尽于此,在场陪审的六部堂官如坐针毡,难以言喻。 杜明棠在朝掌政二十载,歷经三朝根深蒂固,若论权谋之争,一生未有败绩。 至此,至死,他也能轻而易举地以一己之身,彻底碾碎了世家最后的挣扎。 萧亦然迎着满城的钟声,缓缓地站起身,扫了堂下的严雎一眼。 「你若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不妨现在就翻给本王看看。若是翻不出……」 他自宽大的袍袖里抽出一封军报,甩到严雎身上。 「鞑挞集结重骑十二万,轻骑八万,步兵五万,攻城器械三千,炮火百发,兵临沧云。而这些年,严氏送往漠北的军粮尔等应该心中有数,不足十万之饷。 一旦城破不敌,将尸横遍野,万里屠城。 漠北沦陷,其后便是中州,琅琊、江北…… 届时你以为毁了江北水师的战船,鞑挞马上的兵卒难以渡江作战,尔等便可扶越亲王沈意之子继位登基,在长江以南立个南雍朝,再保百年富贵吗?」 萧亦然俯下身,抽出第二封军报拍在他的脸上,冷色道,「你做梦。」 「江北水师譁变内乱,尔等派去的那些意图趁乱纵火,烧毁水师战船之人,皆已按军法处置,枭首示众。 换句话说,江北的战船,还好端端的分毫未损。 若是此战漠北沧云败了,江北守不住,江南也休想独善其身。」 军报噼头盖脸地砸在严雎的头上,萧亦然紧接着拿出第三封密折。 「不止如此,浪里淘沙抽调在港船只百艘,配炮火千数,不日便可经海路,北上入长江口。 强渡过江,拿下金陵,灭了严氏全族,早晚的事。 就是死,金陵也得死在漠北的前头。」 严雎恍惚着接过这三封奏疏,浑身战慄,扑通一声跪坐在地,腿伤崩裂,血流不止。 若说杜明棠身死,他尚且仍能辩驳几分,这三封奏报就是彻底断了严氏的所有后路。 一旦浙安被拖下水,严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山河国破,就算旧案翻出花来又怎样? 「你看清楚,天下粮仓离了浙安州什么都不是,你没有退路,但是漠北有。」 萧亦然随意地在地上划了两道弯曲的线,看向严雎,「大雍万里河山,除却漠北三关之外,并非没有其余天险可依——换句话说,我可以退守祁连山或是秦岭,甚至还可以渡江,退守至长江以南。 漠北军南撤,守得要么是秦岭脚下寸土寸金、绵延万里的金铁矿脉,要么是浙安万里沃野,江南良田……这些都是比死守沧云更明智的选择。 有本王在,还轮得到你们姓严的来搞南北分治,建南雍朝吗?」 萧亦然拍了拍手,站起身,继而望向刑部衙门内的所有人。 「你们以为,漠北是为着谁在死守国门?是为朝廷,为皇帝,还是为着裹挟皇权,号令天下?国将不国,何以家为,为将者,寸步不让的是国之河山,不是处心积虑翻出的陈冤旧案,更不是先太子授意元辅与否的猜忌。 本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送上皇位的是怎样的天子,嘉禾蔚生,王者德盛,陛下他不是谁的儿子,他就是嘉禾帝。」 * 酉时,作噩,万物皆芒枝起,雪暗天地。 中州夜色愈浓,蓬松的新雪吸纳了所有嘈杂,铺天盖地的素缟落下,天地间一片寂寥,寥寥无声。 第280页 萧亦然这一日奔波不停,氅衣上的落雪化了又落,结了厚厚地一层冰碴,他抬头望了一眼阴云遮拢的孤月,顶着风雪,抬步迈进了一片废墟的萧家老宅。 萧家一门三将,曾兴盛一时,门庭若市的宅邸,被一场大火焚去,满目断壁残垣,昔日荣光不再,尽遭雨打风吹去。 萧亦然绕过废井冷苔,断璧零圭,在被漆黑的断梁侧,隐约瞧见了几乎要融进夜色的人。 雪夜风大,墨云翻滚,沈玥背对着他,直挺挺地跪在尺高的雪地里,如雪压松枝般低垂着头。 「子煜。」 沈玥僵硬了一瞬,定在原地,缓缓抬起头,转身看向他,目光空洞着,过了好半晌才聚焦。 暖黄的烛光照得落雪如萤,萧亦然提灯跨过破败的断墙,素黑如墨的氅衣上落满了风雪,身前的灯火融去了他周身的冷冽,看起来遥远又温暖。 沈玥征愣着,目光一瞬不错地追随着这道身影,似乎仍有些不可置信,他真的走进了这片地狱里来,为了寻他。 萧亦然一步步踩着当年留在这片废墟里的嵴梁骨,走到沈玥身前,与他四目相对。 沈玥似乎听到了头顶极轻的一声嘆。 萧亦然蹲下身,一把将人拢进怀里,抖开氅衣,噼头盖脸地罩在他头上,替他挡住经年的风雪。 漆黑的夜色里,漫天唿号的风雪,在残垣瓦砾的废墟中,缓缓地落在彼此的身上。 「仲父……」 沈玥眼眶通红,不敢抬头看他,靠在萧亦然的肩头,低声喃喃地唤着人,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滴在身侧。 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一片碎瓦,仿佛呓语般说着:「十一年了,我从来没有来这里祭奠过父亲,一次都没有……」 「东宫的起居注说他是久劳政务,暴毙于夜。他们说他是死在床上的,无病无灾,安宁而终,说他走得很安详,朝中无不惊骇惋惜。」 「他怎么可能安详呢?」 「他明明被砍了很多刀,血流的到处都是,比喜堂上挂着的红彩还要多,流的血几乎浸透了我的衣裳。他半点拳脚功夫都不会,却把我护得很好……」 沈玥似是疼极了,周身微微颤抖着,惊变中扬起的每一刀,都落在了他的衣冠下。 他的世界里正下着瓢泼的血雨,抬眼四顾,眼前这片废墟上尽是模煳的,殷红的,滚烫的十一年前的惨状——纷乱的人群,惊恐的唿喊,燃起的大火,满身的血水…… 他分明醒着,掌心清醒的疼着,却又身陷梦魇,满眼杀戮,几乎要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现实。 「我在这儿。」 萧亦然一手抱着怀里的人,一手理顺他被雪水打湿的髮鬓,手上极其温柔地顺着他的手臂向下,坚定地抽出了那片沈玥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碎瓦。 「子煜,跟我走。」 沈玥怔怔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眼眶通红,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仲父,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 「是我送回了杜相的尸首,我也是他自戕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他垂下眼帘,极力压制着胸口翻涌的苦涩。 「仲父难道就不想要问我,问杜相临死前到底对我说了什么,我父亲对他的所作所为是否知情,是否有意指使……」 「问你什么?」萧亦然看着沈玥,「对人子不言父之过,就算此事为真,他也不会对你说半个字,不要把什么事都归罪到自己身上。」 「那仲父觉得他知情吗?」 时过境迁,这话虽如当年永贞帝诘问卫国公为何放弃追击鞑挞,已成无解之问。严雎千里北上,只为戳穿此问,杜明棠宁可殒命,也绝不开口。 ——一旦猜忌落地生根,那他们之间就是不可泯灭的世仇。 萧亦然沉默片刻,「我当年与你父亲,只有过数面之缘,他为人为政我都无法定论。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当年我入中州为质祈粮,满朝上下,唯有东宫对我敞开大门,也只有你父亲肯为漠北而奔走。 无论是心怀有愧还是想要拉拢漠北,他贵有东宫之尊,本不必亲自带着你,前来出席我的婚仪。」 沈玥心脏勐地一疼,他仿佛又一次回到那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小沈玥皱着脸睡眼惺忪地从床上拖起来,宫人七手八脚地给他换了一身喜庆的大红衣衫,挂上了满满一大袋喜糖,梳好的髮髻被他在车里蹦跶着磕散了,从不沾手庶务的父亲只好满头大汗地给他重新摆弄了一个朝天葱似的辫子,于是他就顶着这个朝天辫第一次见到站在廊下的红衣萧郎,逆着烈烈骄阳…… 沈玥唿吸骤然急促,蓦地一把搂住萧亦然的后颈,用力地将他箍到自己的身前,不由分说地带着一股子绝望的狠劲吻上来。 萧亦然模煳地「唔」了一声,被他蛮横地带了个踉跄,只能扶着沈玥的双臂,勉强撑在他身上,混乱地在漫天风雪里交换着彼此的体温。 沈玥用力地将人扣在身前,近乎蛮横地撕咬。 「那仲父要怎么办?」 沈玥死死地按着他的后颈,掌心的血液蜿蜒而下,渗进萧亦然的衣领。 他紧盯着这一小片洇开的红,沉静地逼问:「仲父是想要像五年前身中蚀骨毒那样,一走了之,就此和我断了联繫,各自生活…… 还是要领兵回漠北,向九州发布檄文,征讨这个矇骗你,算计你,只为了增加区区一点夺嫡的筹码,拱卫一个早已沦为傀儡的皇位,就无故将八万将士拱手送出的朝廷? 第281页 还是说,仲父要讨伐我这个分明是这一场灾祸后最大的受益之人,却扮出一副稚子无辜的戏码,要你以命相护,还恬不知耻坐上皇位的皇帝。仲父,你要怎么办?」 萧亦然被他吻地近乎窒息,靠在沈玥的身上,沉默地喘息着。 萧亦然平復少顷,瞪了他一眼,「你算得上哪门子的受益人?是年幼失怙,还是不得不装疯幽闭?」 沈玥并不应答,他素日里察言观色又会哄人,这会儿偏生半点也不肯服软,紧追不捨地贴过来,发了狠似的瞪着眼前漫天飘散的红雾,不由分说地又一次吻上来。 「那仲父要选哪一条路?」沈玥把人放开,透过漫天的血雨,耐心地问。 萧亦然终于察觉到沈玥的不对劲,他抬起手轻轻地在沈玥眼前晃了晃。 「沈子煜?」 「……」 「仲父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沈玥握住萧亦然的手,用力地擒到身前,倏地笑了一声,「仲父多虑了,我还没疯。」 不过只是送喜的小厮第五次将匕首捅进身侧人的心口,揭了盖头的谢二姑娘又一次用刀锋推开年少的新郎,年幼的小沈玥被父亲搂进怀里,扬起的刀锋划出一道寒芒…… 他在这场梦魇里失去了父亲。 现在,这场噩梦还要夺走他的爱人。 沈玥偏头又细细地吻下来,目光透过猩红的杀戮,迷离而眷恋地停在萧亦然的脸上。 「说吧……」 「说你要放弃我了,说都是造化弄人,是命运不想要你我在一处,说你要把我丢在这儿……」 沈玥用拇指指腹缓缓地抚摸着他后脑的鬓髮,蛊惑似地说:「只要你说出口,我就放你走。」 萧亦然勐地偏过头,终于从他这蛮横的吻里缓过一口气,一抬头瞧着沈玥通红的双眼,火气全都哽在了胸口,噎得生疼。 他抽出手,一掌拍在沈玥的额头上。 「……」 沈玥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拍得愣在当场。 「发烧了?」萧亦然眉头紧皱。 掌心传来的温度滚烫异常,可见他在这冰天雪地里耗了多久。 萧亦然又疼又气,轻拍了下沈玥的苍白的脸,「昨日才新教的你可以随时撒气,现在就跟我来这套学以致用了是吧。仗着自己年纪小,火力旺,就穿这么件单衣,顶着大风大雪地泡在这儿寻刺激,这也都是我惯得你?」 萧亦然抬手将方才挣动滑落的氅衣重新套在沈玥肩上,宽肩将身后的残屋破瓦挡得严严实实。 「教你撒气学的比谁都快,那你这有点不痛快就好折腾自个儿的毛病还能不能改了?非得身上伤了,冷了,疼了,心里才觉得舒坦了是吗?那我赶明儿就送你去南城修房子搬石料,百姓们还能念你个好,将来史书也能给你记上一笔,成吗?」 萧亦然扯下腰带,一把扒拉掉沈玥一直死死按在自己后颈上的手,缠住他流血的伤处。 沈玥吃痛地缩了一下手,立刻换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别动。」 沈玥有些吃不准萧亦然的意思,脑海里沸腾叫嚣的疯劲儿还没散,一时间竟有些懵,只好披着氅衣跪坐在雪地里,征愣地看着萧亦然给他包扎手上的伤。 「不是想问我怎么办吗?」 萧亦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一大早追出城去,亲手断掉了杜相这条线,会不知道要怎么办?」 沈玥低头沉默。 他不吭声,萧亦然只能退让一步,妥协道:「大战在即,还能怎么办?无非是各退一步,和谈罢了。户部和兵部正在连夜筹算,修尚书的算盘珠子都要拨出了火星子,务必要赶在子时前,加急送到金陵去灭火。」 沧云关开战在即,纵有天大的仇怨,也要暂且为战事让步。渡江作战灭了严氏说得容易,实则朝廷亏空多年,担不起南北双线开战的风险。今次鞑挞全军压境,一旦漠北战事吃紧,为免重蹈当年覆辙,还要靠天下粮仓的百年基业来填补亏空。 严氏鱼死网破之计不成,便只剩下了保财,还是保命这一条路走。 这些沈玥比谁都清楚,他摇了摇头,用缠了腰带的手拉住萧亦然的衣襟,眼神里流出一点哀求。 「仲父,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沈玥眼眶烧红一片,紧紧地盯着眼前人,大有一言不合就当场再发一次疯,不管不顾地撕咬上来的架势。 他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兇相就恍如一张纸煳的壳子,全身上下都透出惴惴的不安。 萧亦然稍稍往后退开一点,沈玥的眼底立刻涌上绝望的慌乱。 伪装出的强硬表象一戳即破,血海里厮杀的亡魂霎时叫嚣着朝他扑过来,漫天的血雨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萧亦然无奈地看着他,腾出手珍重地捧着沈玥的脸颊。 冰凉的手指按在他滚烫的脸上,轻柔地吻住了掌心里的人。 「仲父……」 一行清泪顺着沈玥血红的眼底滑下来。 魑魅魍魉悄然散去,天地一片清明。 大雪茫茫,残垣断瓦寂寂无声。 萧亦然在他耳边的低语,被静谧的废墟无限放大。 他说:「陛下,臣是来带你私奔的。」 作者有话要说: 摄政王:直球打断黑化施法,从此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爱而不得的疯魔 第282页 ps:既然是私奔,那就得有交通工具啊,下章就造一个霸道摄政王惨被压的摇摇车! -----—— 第116章 良辰夜 大雪覆地的深夜,萧亦然策马带着沈玥出了中州城。 宿命轮迴,因缘流转时常明不可言,十一年前,萧亦然将小沈玥藏在怀里蹚出业火,几经生死,凝血铸魂,终又在这个初雪厚重的寒夜里,带着沈玥走出了同一片废墟。 沈玥靠着萧亦然的胸膛,连去哪儿都没有问,任凭风雪迎面沾湿了衣裳。 夜驰的骏马停在了汤泉行宫,萧亦然下马,将沈玥一併拉下来,顺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有些烫,吹了半宿的冷风,可能发烧了。子煜先进去泡着暖暖身子,我去给你煮一碗热汤面,喝点祛风寒的药。」 沈玥沉默地点头,裹着萧亦然给他罩上的氅衣,缓步走进庭院,半山的温泉迎面扑来暖意。 汤熏仗里暖,雪照山边寒,露天银泉白雾氤氲,霜雪雰雰,清幽园林、半山青枝尽收眼底。 流泉得月,化一溪雪,堪称人间盛景。 汤泉行宫虽是皇帝禁苑,依礼制,天子未有巡狩仪仗,不可踏出京师,过去沈玥觉得自己便如同束缚在竹笼里的翠羽,从没有机会能自由地策马疾驰,也从未见过冰寒雪夜里,缭绕着裊裊热气的温泉。 沈玥一件一件地脱掉外袍、罩衫、里衣,缓缓地将自己浸到温热的泉水里,冻得发僵的四肢百骸在这热气里渐渐松缓,化去了一整日的寒凉。 他长出了一口气,将头靠在身后微凉的石壁上。 歷经生死别大悲喜后的意识,就像一根崩断了的弦,一闭上眼,不知今夕何夕,仍能看得见那一场被血海烈火打断的婚仪。 只是这一次,送喜的侍卫挡住了落在他父亲身上的刀剑,他和父亲一道被众人拱卫着逃离火海,年幼的他只来得及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位负伤出逃的萧家三郎,便走向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东宫在漠北的支持下登上皇位,彻查天门一案,亲审世家,重振朝纲…… 杜明棠升任元辅,辅政行令,庄学海仍任东宫少傅,亲自教导他开蒙,手板子还是照打不误。 那一场未竟的血色婚仪,慢慢地成了京城未再提及的往事,千里单骑回守沧云的萧三将军,接过父兄的旌旗,驻守北境,再不曾踏足中州。 命运从那一刻开启了岔路,彼此的人生再也没有产生过交集,此后锦书休寄,他只在回禀朝廷的军报上见过这个名字。 萧亦然。 这三个字犹如刺骨浸血,将他这安稳的一生都撕开一道惨烈的缝隙,漫天血雨森罗幻象如潮水般涌进来,剧痛难当。 「沈子煜!」 萧亦然远远地瞧着他陷进水里魂都要飞了,三两步跨进池子里,一把将沈玥从水里拽出来,胡乱拨开他湿淋淋的乱发,确认着他的唿吸。 沈玥不知是被梦魇住了,还是溺了水,一时竟没能醒过来,被噩梦陷地更深,整个人痛苦地在他怀里蜷缩成了一团,微微地颤抖着,双手紧紧地绞着他的衣领。 萧亦然用力地压着他的胸口,低喝道:「子煜!」 沈玥惊厥地吸了口气坐起来,剧烈地呛咳着,心跳躁动如鼓,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通红的血丝。 梦魇纠缠他这十年,血腥的,惨痛的,死别的,惊惧的…… 没有哪一次比这个更宁静,宁静得美好,宁静得窒息,宁静得令人痛苦地疯狂。 如此漫长、平静、安宁、顺遂,但却唯独没有他的一生。 萧亦然见过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模样,心口疼地仿佛被生剜了一刀,搀着将人从水里捞起来拖回屋子里,用近乎粗暴的手法擦着他湿淋淋的头髮。 沈玥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抬手可怜兮兮地去扯他的衣袖。 萧亦然顺势扯过他被腰带包扎的手,解开湿淋淋的带子,皱眉道:「不知道手伤了,躲着点不能泡水吗?」 沈玥习惯要认错的话,在他冰冷的眼神里打了个转儿,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他整个人都差点溺毙在梦魇里,如何能顾忌手上的这点伤口,解开绑带后割开的皮肉被水泡的翻开,殷红的鲜血几乎是瞬间涌出来,顺着手腕流到萧亦然的手上。 沈玥往后缩了下手,「仲父,我自己来。」 「……」萧亦然没说话,只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沈玥讪讪地解释道:「我手上都是血,会弄脏仲父的衣裳。」 萧亦然重新撒上止血的白药,仔细地拿绷带缠了,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应了声:「嗯。我也是。」 「是什么?」沈玥茫然地看着他。 萧亦然:「我手上沾过的血,只会比你更多。」 这分明不是一回事。 沈玥笑了笑,试图用脸蹭他,被萧亦然面无表情地一指头戳回来后,只好歇了矇混过关的心思,埋着头趴在小桌前老老实实地吃面。 好在人间还有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仍是熟悉的味道,没油没盐,没什么滋味,在寒凉的冰天雪地里,有种实实在在的烟火气。 他虽呛了些水,但泡过温泉发了身汗,高热退了不少,喝过药后安静地躺下。 床头的烛火仍亮着,炭盆噼里啪啦地燃响,时不时溅起几粒火星子,于静谧的深夜里释放着蓬勃的喧嚣。 第283页 歷史前进的滚滚车轮,又一次从他的身上碾过,沈玥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上压过去的车辙痕迹,整个人却是清醒地再也睡不着了,默默地躺在床上,等着萧亦然洗漱后坐过来。 萧亦然摸了一把他的额头:「还好。不热了。」 沈玥赶忙讨好地沖他笑了一下。 萧亦然没理他,顺手撒了些安神的木香燃了,深沉的木香裊裊的燃起来,就像此刻庭院外被落雪压住的树,带着些清冷,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沈玥还记得这是他仲父最厌恶的薰香,撑起身来趴着看他:「仲父怎么想起焚香了?」 「你睡不好。」 萧亦然轻轻地嘆了一声,翻身将他拢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沈玥的背,「睡吧,我在这儿,梦魇住了我就叫醒你。」 沈玥讨好地弯起眼睛笑:「仲父不气我了?」 「……」 萧亦然看着眼前瞬间放大的脑袋拱过来,无奈地轻笑了下:「我是气你,可你一向比任何人都不肯放过自己,你已经自罚至此,我能拿你怎么办?」 静水流深,他鲜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眼底浓郁到化不开的疲惫,让沈玥有一瞬的心慌。 萧亦然抬手轻抚过他的眉眼:「过去没办法让你知难而退,现在没办法让你信我爱你,我总是拿你没有办法。」 「仲父……」 「别仲父我。」萧亦然食指点在他的眉心,顺着他的鼻樑一点一点往下滑,「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你把我看得太重,还是你把自己看得太轻。」 他声音放得很低,食指顺着沈玥的嘴唇探进去,叩开他的齿间,压住了他的舌尖。 沈玥含着他的手指,脸莫名的烧起来,然后就在鼓譟的心跳里,听见他仲父问:「想不想要我?」 「……」 沈玥再如何城府深沉,也终究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唿吸一瞬间急促起来,含着他的手指含混地「唔」了一声。 萧亦然压着他的唇舌,手顺着里衣探进去,扯开他松散的前襟,明知故问:「想吗?说话。」 沈玥舌头湿淋淋地卷着他的食指,无法启齿,只能急促地喘着气,可怜地拿眼神瞧他。 萧亦然并不理会,压在他身上,语气平静地问:「还是不想?」 「……」 沈玥唿吸凝滞,分辨不清到底是身上的哪只手更要命,快要被他逼疯了。 「也是。」萧亦然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毕竟在子煜心里,一直不觉得自己对我来说有多要紧,万一今天我再晚来一步,又输给了当年的那一场大火……如果这一次,就连你也留下了,那我还有什么走出来的必要?」 沈玥眼眶通红,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颤抖着屏住唿吸。 萧亦然的气息滚烫地顺着他的耳朵钻进来,「你有没有哪怕一刻,敢笃定自己是被我爱着的?」 沈玥含着泪点头,心头被这一问捅出一个洞,冒着血,燃着火,梦魇里的崩溃一下子涌进现实,眼泪苦涩地滑进嘴角,浸湿了他一直含着那根食指。 萧亦然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玥,缓缓地抽出食指,在他的眼泪里,落了个轻柔的吻。 沈玥在对视的目光中,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地絮语:「我想。」 他想要。 他自方知天地间有情为何物之时,想要的始终就只有这一个人。 沈玥微微颤抖着抬起手,按上萧亦然的胸膛。 他仲父身上的伤疤斑驳,多到几乎没有一块能完整的容纳一个成年人手掌的地方,但心口的位置仍然和他歷经磋磨却仍倖存的生命一样完好,守护着里面蓬勃地、跃动着的心脏。 萧亦然每一次急促的、有力的、顽强的心跳,全都无比清晰地落进掌心里。 沈玥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握住了一团炽热的烈火,火焰的温度顺着皮肤向内传递,就像是直观地握住了他的心脏。 他心跳地异常的快。 庭院里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每一片飞扬的雪花,和他的每一次心跳,都在沉默地诉说着震耳欲聋的渴望。 沈玥忽然就笑了。 心脏跳动的力量顺着掌心传过来,那是比万千言语都更直白的存在。 他是被爱着的,毫无保留。 如果爱意有形状,情和欲,都在这个寒凉的雪夜里,燃烧到了巅峰。 沈玥勐地翻身,压在萧亦然身上,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仲父,我想要你。」 萧亦然在他满是占有欲的眼神里,隐约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危险。 他忽然反应过来时,双腕已经被沈玥牢牢地扣在掌心。 「仲父……」 沈玥的双眸被才将流出的泪洗得明亮,强硬地将人压在身下,抽出他的衣带,俯耳轻笑:「仲父毒发这才几日?就算现在已过了子时,也才将三日,我怎么捨得仲父如此辛劳?就让子煜代劳了,好不好?」 萧亦然:「……」 他怎么就没想起来还有蚀骨散这回事! 沈玥笑得像个蛊惑人心的妖孽,学着他的动作,将食指按在他的唇上,止住萧亦然的挣扎:「仲父说过,子煜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拉住萧亦然的双手,用衣带交叠着绑在一起,压过头顶,话音随着他清浅的吻,细密骄横地落在耳边,酥痒又难耐。 第284页 萧亦然忍无可忍地闭上眼睛,微微偏过头去,于是连视觉也被随之剥夺了。 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觉到冷松的薰香燃起来了。 他厌恶这个如松雪飘寒的焚香,让他想起荒芜的戈壁,漫长的冬季,永无止境的风雪,日復一日的征战和杀伐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刑期。 他就在这样冷冽的香气里,遇到了沈玥。 久行晦夜里,乍见皎空孤月,照我满怀冰雪,皓然生辉。 他不得不抓紧了交握的手指,顺着沈玥的动作迎上去。 少年人的爱意蓬勃汹涌,不是荒漠中珍贵又稀少的绿洲,是浪潮奔涌波澜永不止息的大海。 他淹没在浪潮中,却觉得相遇的这一生,就是最好的奖赏。 雪夜暂宿山中客,万丈红尘入梦来。 初雪时,他终于知道,他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改自加缪 —————— 第117章 寒山雪 良夜漫长,雪压青山,潮水几静几息。 从雪屋到温泉,幕天席地,纷纷扬扬的夜雪落在身侧,和着浅浅深深被压抑的唿吸,在冷暖交融之间混乱的燃烧。 沈玥高热退了又起,他觉得自己确实病得厉害,又疯得毫无理智,整个人都融进了无止无休的浪潮。 他将人一滴不剩地吃进去,又完完整整地揽进怀里,在这种疯狂的热烈里,终于填满了胸中残缺已久的空白。 在今夜之前,他从未感觉到原来活着和爱.欲,山川和雪松,冬夜和旭日……这世间万事万物,如此鲜活美好的令人心悸,令人热泪盈眶。 他在中州的雪夜里,抓住了漠北自由的风。 萧亦然那一身能撑起天地万方的嵴梁骨,都被他兇狠地撞了个粉碎,深深地陷在枕褥里,睡得昏沉。 沈玥彻夜未眠,整个人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抱着人一瞬不错地盯着看,萧亦然长发散乱,衣襟松散,满身的痕迹浓墨重彩。 他伸手拨开萧亦然额前的髮丝,轻轻慢慢地抚摸着他睏倦的眉眼,朝阳透着窗子落在侧脸上,光影错落,如同描摹水墨山河,让他忆起前夜里惊心动魄的一池流光。 沈玥指尖颤抖着,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一夜多少荒唐事,两个食指都被咬的血迹斑斑。 他失控地疯了整夜,萧亦然毒发力竭七日之期未过,如何禁得住他那三番五次的折腾,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日,傍晚方才起身,整个人被车马碾过似的疲累。 「仲父……」沈玥趴在他耳边,絮絮地唤着人。 萧亦然低哑地应了声「嗯」,偏过头去瞧他,「没睡吗?」 「不想睡,就想看着你,一直看着。」 沈玥餍足地笑着,拿额头去贴他的头:「先前比我还热几分呢,餵了些我的风寒药,这会儿好多了,仲父身上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萧亦然一听他说话,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就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他眉眼一横扫过去,沈玥立刻将自己两个伤痕累累的手指举到他面前,卖乖道:「这都是仲父咬的,你给我上药吧。」 萧亦然这会儿只有手指勉强能抬得起来,他瞪了沈玥一眼,「你自己来。」 沈玥不依不饶地扒开自己掌心早已散开的纱布,「这里的伤也都裂开了,仲父也不管吗?」 「……」 萧亦然哑着嗓子骂他:「管你个没良心的小混蛋。」 沈玥挨了骂也欢喜着,忍不住笑出声,将人往怀里又拢了拢,紧紧地贴着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颈侧散落的长髮。 雪霁云消,满室寂静。 猩红的炉火明明灭灭,炭炉上煨着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暖黄的夕阳透过窗子撒落,浅黄的光在二人身上淡淡的晕开。 沈玥安静地看了他片刻,低头浅啄了一口,恍惚地喃喃:「原来情之一事比字画还要美,美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这人自幼恶劣,一朝得逞,做的比他画的还过分,萧亦然半阖着眼问:「这就是陛下卜算的『天不允』之事吗?」 「……」沈玥愣了愣,回想起被他扔进逍遥河的那一串铜钱,「仲父怎么还记得这个?」 萧亦然笑了笑:「背着我半夜起卦,铜钱摇得叮噹乱响,这种事要是都能瞒得住我,那半夜军帐里随便进个什么小蟊贼,都能……」 沈玥立刻捂住他的嘴:「你我大喜的日子,不许乱讲。」 萧亦然:「……」 沈玥抿着唇,长长地嘆了声气:「其实不是。」 「去年北迁流民之时,镇北大将军回京述职,说他今年冬至便要成亲,给我开出了一年之期,要我允准你回漠北接替父兄之职。 那时秋狝刚过,仲父还在躲着我避嫌,又刚退朝心灰意冷,我便答应了他放你回去,此后一生无论何事,陷入何等境况,都不会下召让你再入中州。 眼下大战在即,漠北已经连续一月每日发来战报,鞑挞兵临沧云,我知道仲父是一定要回去的,可这一仗过后,我不确信你到底还会不会选择回来……」 沈玥带着眼底仍未散尽的欲望看着他:「所以,我以指尖血连起三卦,卜问上苍,三卦如一,皆是不允。」 漠北是萧亦然满怀一生热望的故土,亲友在侧,纵马飞鹰,他可以自由快意,而不必同自己一道,终身都困死在这四方的皇城里,步步为营,受诸方算计,担着功高震主的骂名和风险,将一己性命全数系在君威臣职之上。 第285页 孰轻孰重实在太过悬殊,甚至就连天意都觉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结果,纵使得了承诺,许了钟情,沈玥对自己也并没有多少信心。 若没有昨夜的情.事,沈玥不觉得自己有半点开口言明的勇气,他大概会一直缄默不言,沉默地看着萧亦然出征北上,而后在漫长的忐忑里,日復一日地等待着判决的到来。 萧亦然抬眼看他,那么汹涌的偏执的爱慕着他许多年的一个小疯子,甚至早就打好了细软如丝的金鍊子,在中秋国宴第一次重逢时就锁住他的手脚,想要将他永远禁锢在深宫里的人,竟然有一天也会想要放自己去过没有他的自由。 怎么就能傻到这个地步呢? 萧亦然低声问:「那现在呢?子煜如何想?」 半晌,沈玥紧紧地抱了他一下,低低地说:「我相信仲父不会让我输。」 「陛下身为九州之主,大可以更有自信一点。」萧亦然微微弯起眼,「子煜之于我,就如同陷进荒漠之中困厄已久的人,骤然瞧见了一汪清泉,而你就站在泉水一侧向我招手。」 沈玥想像了一下那情形,久旱逢甘霖,那他大约确是极为要紧的。 萧亦然看着他的眼睛:「于是我便舍了那汪绿洲,跟你一起走。」 …… 沈玥怔了怔,心里如同此刻炭炉上滚沸的热粥,冒起了一个个欢喜的泡沫。 他低下头,在萧亦然的眉心处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风偃雪止,棋至终局,那些明枪和暗箭,阴谋和算计,痛苦和背叛……终究都过去了,他这样称孤道寡、以权柄立身的人,也见过了天地苍生,得见了春山覆雪,最后还拥住了一团如此蓬勃炽热的热火,这团火护住了他在皇权碾压之下的最后一分人性,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如永贞一般薄情寡性的帝王。 沈玥下床去倒了一碗热粥,扶着萧亦然坐起来慢慢地喝着粥,低声问:「我想给仲父的那柄横刀取名叫『寒山雪』,好不好?」 「嗯。」萧亦然咽下甜腻的白粥,不疑有他,「子煜取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漫山寒雪,一室如春。」沈玥笑得明亮又温暖,「以后仲父每一次扬起刀锋的时候,都要想起这一夜,想起高山白雪,热泉汤汤,想起我和你,便能无往而不利。」 「……」 萧亦然被他变着花样的折腾了一整宿,这会儿腰背还绷着使不上力,闻言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要是这么一想,确实能让臣的杀意更浓,刀也更快了些。」 沈玥赖在床沿,趴在他的腿上,重重地嘆了一声,拧起眉挤出一脸的哀怨:「方才还是能舍了绿洲和我走的,这会儿就要谋杀亲夫了。才第一夜朕就失了宠,这往后的日子还长,朕可怎么是好?」 萧亦然:「……」 他忍俊不禁地塞过去一勺热气腾腾的甜粥,堵住沈玥嘴角的笑意。 沈玥眼巴巴地控诉:「才刚新婚燕尔,仲父又要抛下朕去打仗,相思之苦最是难捱,偏偏仲父还小气的很,上次出征江北,连半个字的私信都没有给我写过。」 「子煜现在可是出息了,都学会翻我的旧帐了。」 萧亦然挖苦他一句,立时便被沈玥毫不示弱地拿眼神顶回来,仿佛自己真成了什么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他笑着解释道:「上次出征时,我不放心你自己顶在中州,一早便想着提前离营回来看你,若是我亲笔发回军报私信,后头又莫名断了,恐怕会叫人瞧出什么端倪。」 沈玥不依不饶地耍赖:「那这次仲父要写私信给我,三日一封,和加急的军报一起送回来。」 萧亦然无奈道:「我是去打仗,又不是穷酸秀才作文章,阵前日日厮杀,哪有那许多的话好说?」 「那我就派监军去漠北申斥问责。」 沈玥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就派羽林卫的张超前去,他这人混不吝的面皮最厚,要在校场上当着仲父所有部下的面,说你对我始乱终弃,还要去找老国公让他给我个说法,横竖我现在都已经是你的人了……」 萧亦然哭笑不得地应了:「写。我写还不成吗?」 他眼神里的笑意渐渐淡下来,看向沈玥正色道:「我会写信告诉陛下,狼首军旗是如何重新插上了雁南关;会在天门关的城墙上,以天子的名义告慰十万英灵的忠魂;会给子煜带回来只开在北蛮草原上的柳兰花;会在鬼赤的金帐王庭里,向朝廷发出雍朝第十州府的第一封奏报;会让鞑挞弃胡语习汉礼,如川流入海再无异姓,千秋万代勿犯国威。」 他说这话的时候,沈玥仿佛仍能看得到当年那个带着他北上千里,戍守国门,将一桿军旗迎风插在万人坑前,力挽狂澜的少年将军。 沈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等着仲父重整河山,收復国土,四城鸣钟,九州同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万民书 冬月初三,烟尘犯雪岭,鞑挞骑兵来势汹汹,沧云关一日数战,城池浴血,擂鼓震天。 南堡楼烽火台于黄昏时分,点燃狼烟向境内求援。 这是沧云关接替天门驻守北境前线后,第一次燃起烽火,狼烟一夜传千里,漠北州全境紧急戒严。 中州一片缟素,震天的登闻鼓言犹在耳,九州境内大小叛乱仍未止息……整个大雍朝在内乱频仍的境况下,仓促地迎来了岁暮决战。 第286页 嘉禾帝于内忧外患之中,连夜召开大朝会,将已故元辅杜明棠生前功过暂压不表,灵柩归乡安葬,重整京畿防务,政令当夜连发九州。 【昭告九州万民书——永贞三十二年,鞑挞数十万众破天门关而入,火焚屠城,其罪滔天,国之大耻犹未敢忘,今蛮夷再犯国威,列军三十万众,围城于沧云关九门之外。 朕少时亲临沧云血战,尺地寸草,皆为誓死必争之地;一街一巷,皆有战士浴血埋骨。 一旦贼寇得志,长驱向南,沃壤千里皆燃战火,一乱则天下大势去矣!此诚家国生死存亡之际,城破则国破,城亡则国亡,实非漠北一州之战。 故朕今昭告万方——九州万民当同仇敌忾,外御其侮,不生内战,不过长江,不入金陵。浙安清田国策暂缓三年,江浙水师戴罪入运河疏浚大工,江北铁甲统筹地方军需,河道北运军需战备一日不可间断。 国祚存亡,决于今日,决于万民;凡有怯敌畏战、惑乱军心、为祸国防者,论法当诛,虽远京师而天罚必至! 立天子以为天下,立国君以为国,朕危则备亲临生死之战,安则开万世安定之邦。 若有战,则必战!同胞共气,家国所凭,以九州众生力以御外敌,则天下定无不胜之战!】 天子诏令下达九州,整肃地方内乱,秉承亡者之志,安定万民之心。 街头巷尾无不纷纷传颂,民意如洪流席捲,战意盛腾。 这封足以载入史册的诏令传到沧云关时,年过七旬的卫老国公在战火纷飞的城墙上,默然伫立良久,老泪纵横。 这支当年孤军奋战,未曾等来过一个援军、一粒军粮的铁骑,在坚守国防十一年后,才等来了嘉禾帝的这一封《昭告九州万民书》。 世上但赏琼琚词,安知忠臣痛至骨。 这些年从未间断过的猜忌辖制、明枪暗箭,眼睁睁地看着山河浴血、忠骨销魂…… 如此凉薄卑劣的世道,远比风沙磋磨、霜刃加身更令人心血寒凉。 天子降诏后,朝廷六部数令齐发,几乎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才归顺的九州河山拧成一股绳,倾尽举国之力,强势支撑沧云决战。 漠北从不负天下,九州终不负漠北。 武扬王再一次受命于危,率北营铁甲军赶赴前线,北上千里,回援沧云。 * 萧亦然率铁甲军离京归返的那日,天阴风紧,山川列营,嘉禾帝亲率文武百官登城门楼一路相送。 沈玥久久地站在城楼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铁甲军西出北上。少年天子挺得笔直的腰背,与渐行渐远的军旗一道,竖成了大雍朝新的嵴樑。 长风万里送归人,家国忠孝总难两全,真到了分别的时候,心里那条被撕裂的口子生疼着,凛风肆虐,怎么都弥合不到一处来。 遣散朝臣后,沈玥钦点了翰林院修撰陆飞白随侍,二人一前一后钉在城门楼上,望着万里绵延的山河。 沈玥道:「春闱榜首高中后,你定要入翰林院修史,如今半年之期过去,状元郎的史书修撰的如何?」 陆飞白恭谨地低下头:「臣德才浅薄忝居榜首,修史也是修行,观古今于须臾……」 「屁话。」沈玥回手一摺扇拍在他的胸口,「朕还没到迂腐不可言的地步,你也才刚及冠的年纪,用不着和朕说那些官场之上和光同尘的客套话。」 「千秋功过,皆在青史。陆卿想以史书铁笔据事直书,为阎罗血煞、铁笔判官、天门众将……这些被零落成泥,碾入尘土的名字,争上千秋万载的后世之名。 ——这才是你回绝六部,执意要入翰林修青史的原因,是也不是?」 沈玥顿了片刻,回头看向青山远行:「朕曾经,亦作如是想。」 陆飞白默然垂下头,低声问:「陛下是不是也觉得,青史正名此为无用之功?」 沈玥笑了笑:「若是你如此问武扬王,或者是你父亲,他们大概都会说『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但就算他们不在意,朕也要在意,朕身为天子,不可不为忠臣计。 证世道公允,还忠臣清名,朕从不认为陆卿所为是无用之功——只有让相信公道的人赢了,这世间公道才是真的赢了。」 「……」 陆飞白愣在当场,许久未曾言语。 弃文修史,以青史直笔作噼开时代黑暗的剑刃,是他曾自以为绝不会更改的道,为此陆飞白曾与父亲师长争辩过数次不止。 那些只有借史书铁笔,才能直抒胸臆的不甘和怨愤、不公和冤屈;那些原本在这个晦暗的时代看不到的光亮,只能寄託于后世之人的悲悯……都被沈玥一一接过抹平。 陆飞白拱手行礼道:「臣受教了。」 「如今九州国步维艰,先前通管江北铁甲军后勤的杜英因元辅之死丁忧退仕,河道上的任刚毅又是个直愣性子。陆卿一向得袁小将军信任,心思周全缜密又能压得住事,何况清田国策由你而起,也该由你去落地才是,故而朕属意陆卿南下,协调军需。」 沈玥将手按在陆飞白的肩膀上,爽朗一笑:「纵然太史公当年修史,也曾壮游四海在先,陆卿年纪尚轻,怎可困于笔墨方寸之间? 莫道儒冠多误身,你该去修自己的史。」 陆飞白神色动容,再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 第287页 得君如此,如良骏之遇伯乐,流水之觅高山。 他在这一刻方才明白,为何这一朝的大儒庄学海,大贤季思齐,大能杜明棠……甘在世道渐生希冀之时,殉道而终。 时代的前行从不是一蹴而就,是无数人用自己毕生所学和身家性命,聚沙成塔,戮力一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在嘉禾九年这个格外严峻的冬天,因一封《昭告九州万民书》而心血重燃的,又何止他一人。 陆飞白面向天子,郑重地俯下身,再行一礼。 * 江浙地方形势严峻,北定琅琊、南接浙安的担子如泰山一般压在了秦朗、袁征两位副将的头上。为统筹军需,稳定后方,吏部调令频发,此行随陆飞白一道南下的工部、户部官员共计三十余人。 沈玥坐镇中州,雷厉风行地展现了极高的政治敏性和御下之道,怀柔与强硬手段并行,一纸诏书将随严氏叛乱譁变的水师和地方军都送去了运河挖泥。 贯穿南北的河道大工一开,四境压力骤减,军需战备源源不断地北上,送往沧云。 稳住江浙这一大烂摊子,中州又下了几次雪,漠北的军报才姗姗来迟的送到了。 萧亦然信守承诺,军报之中夹杂了洋洋洒洒的数封私信,写下了这一路北上的见闻。 初到漠北边境时,毗邻中州的几座大城去年接纳了近十万的江浙流民北迁,今年秋收已过,百姓耕有其田,住有其屋,赋税尽免,已初现民康物阜之景。虽前线烽火狼烟不断,全境戒严,却未有民乱流窜逃荒。 大军过境后,萧亦然又写了些行军的琐碎之事。 他在信中说袁钊还记着他隐瞒蚀骨毒的事,北上这一路就没给过他半点好脸色瞧,他只好伙同几个亲兵,藏起了袁钊的大砍刀。 信到这里,大概是袁大将军追了过来,最后一个字写得又歪又斜,戛然而止。 再送来下一封信的时候,袁钊约莫是为了换刀,已经将自己给交代了出去。 萧亦然在信中托他替袁大将军相看几家贵女,尤其是修尚书家的千金曾有过一面之缘,竟没有被这位拎着砍刀大杀四方的莽汉吓到。 沈玥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珍重地收下随军报寄回的每一封书信,时不时便打开瞧上两眼,描摹着那些熟悉的字迹。 后来行军紧急,萧亦然不再有空写这许多字,便在信中用略显生涩粗犷的手法,描摹了许多张沿途的风景。 他沿途路过绿洲时,送回的信笺里也郁郁葱葱;他途经戈壁荒漠里的长城烽燧,便随信附带回了一根干枯的芨芨草——不起眼的草茎是两千年前,汉皇在戈壁兴建古长城时的用料,歷经了千年风沙和茫茫岁月,依旧坚韧如斯。 再后来萧亦然又送回了雪山上的朝霞,大漠里的夕阳…… 从初雪到红梅盛开,千里征途就这样在一封又一封的信笺之中缩地成寸,将别离的时光写得满满当当。 沈玥将最近的那封「已归沧云,安好,勿念」收入匣中良久,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自他仲父信中说回援沧云至今已有月余,为何最近送回的军报之上,从未提起过他这一支援军的战况? 沈玥勐地站起身,扯下御书房悬挂着的漠北舆图在地上摊开,将装信的匣子一股脑地全部倒出来。 他一张一张地将落日、戈壁、长城、雪山、城墙……依次铺在舆图之上。 所有零碎的画面,在这一瞬间聚合成一张巨大的版图。 萧亦然画给他的,不仅仅是北境的原野荒山。 每幅画作拼凑到一起之后,最中间的城池面向草原,背靠雪山,巍峨耸立,壮哉如斯。 这座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城池,似天苍苍而高也,如天之阙,故此有个震耳欲聋的名字。 ——天门关。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大家吃粽子了没有,煮粽子的锅里煮的鸡蛋超级香~! 【本章引用古诗词蛮多,等我写完了再回来一一标註~重写了两次,来晚了跪下比个小心心】 第119章 度关山 风雪千山,皓月初圆,一支骑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漠北边境的原野上。 这支风尘僕僕的队伍,无论是战士还是战马都显得分外疲惫,趁着风雪的掩护下行军,马蹄阵阵却无一人发出声响。 不远千里北上驰援沧云,却在军报中离奇消失的那支铁甲军,此刻赫然越过了漠北边陲的重重天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鞑挞境内。 行军数里后,骑兵下马,卧于茫茫草场的掩盖下潜伏等待着夜幕降临。 萧亦然趴在这片少时常跑马游猎的荒野里,平静的眼底有沖天的战意在无声汹涌。 从甫一出中州,令铁甲军捨弃辎重,脱掉重甲疾行北上之时,他便已经做了深入虎穴,绕境奇袭的准备。 一路上他们取道荒野,横穿戈壁,将行军路途缩短了一半有余,当中州收到漠北传回的第一封军报时,大军真实的行程已然接近了沧云关。 这支昼夜疾行北上的铁骑,离他们朝思暮想,夜梦十年的城池仅有一步之遥。 而后,铁骑冷戈齐齐调头,毫不犹豫地略过近在咫尺的沧云关,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层冰积雪,千尺阴崖的疏勒雪山。 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们行军的终途,实则并非是被围城的沧云。 第288页 包括远在中州,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沈玥。 袁钊向来不是个能憋得住性子的,他百无聊赖地从后头拱了一把萧亦然的肩头:「这票可干大发了,回头你儿子要怪罪下来,你打算怎么哄?」 萧亦然脸色煞白,肩伤在行军途中復发,衣襟下还带着斑驳血痕,这情形是断然不能送到沈玥眼前的。 他面上淡定地丝毫瞧不出有半分欺君的心虚,「把鬼赤的脑袋砍下来封箱,给他送回去。」 袁钊也冻得手脚僵硬,他吸着鼻子竖起一个大拇指:「人家娶媳妇儿都送金银珠宝,你给送个人头去……得亏你儿子是个有胆色的,这要是换了旁人,满心欢喜地一打开,当场就得吓飞了魂儿。」 「俗不可耐。」萧亦然瞪了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袁大将军,没好气道,「回头打进了金帐王庭,我去把鬼赤镶在王座上的那颗东珠抠下来给他,行不行?」 袁钊:「……」 他先前是没觉得到底那个一肚子心眼儿的小皇帝,有什么能叫人死心塌地的的好,这会儿算是瞧明白了,嘉禾帝贵在眼盲心聋,才能让这不解风情,嘴比刀硬的铁树开了花。 「那可是你媳妇儿?懂吗!」袁大将军忍无可忍地低吼道,「爷们儿可是豁出去老脸,搭进去九十九枚钱的上门礼……」 「……」 萧亦然腰疼,不想接这茬儿。 奈何袁钊仍在一旁语重心长地絮絮叨叨:「不是我说你,开疆拓土,封狼居胥,这都是臣子哄皇上开心的路数,可他现在身份不比从前了。且不说咱们这一路兵行险着,单单就你哄骗他的那些个私信,人家好歹也是天子,屈尊降贵地下嫁……」 萧亦然终于忍无可忍。 他顺势在干草地上抓了一把雪,捂住了袁大将军的嘴。 鞑挞之所以能有恃无恐地连年来犯,无非是仰仗着身下这片草原足够地广袤,哪怕当年卫国公杀进了金帐王庭,散落在草原的部落里很快又会再生出一个新的可汗。 倘若不绕路敌后,切断鞑挞主力军的退路,即使今冬沧云戍卫战赢了,鞑挞依旧能全身而退,并在下一个严冬苦寒之时捲土重来。 能结束战争的,只有战争。 以战去战,虽战可恃。 他要背水一战! * 半夜四天开,夜幕落。 北境凛冽的朔风,带着熟悉的寒意在暗夜中唿号不止。 萧亦然翻身上马,立于万军阵前,潜伏在草场之中的铁甲军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后站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坚定地望向了眼前这座高垂险峻的城池。 漠北,天门。 在夜色的掩饰之下,铁甲军同时抬起右臂,拳敲左肩。 下一刻,铁骑犹如巨涛狂浪,在草野之上奔袭起来了。 而此时他们面向的天门关守卫,近乎于无。 没有人知道这支从天而降的铁骑,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前线沧云有三十万大军围城,东侧骑兵偷袭不断,而西侧是自从有这片土地以来,就几乎未有人踏足过的边境——绵延万里的雪山、悬崖、冻湖、荒漠、戈壁……每一道都是不可跨越的天险。 天险之所以为天险,便是连天亦言之为险,悬邈高远,不可升上。 雪山高茫,山路险重难行,人和马随时可能坠下疏勒山的悬崖;哈拉湖畔毗邻如今被鞑挞占据的雁南关仅有数十里,随时会撞上鞑挞骑兵的主力;风沙肆虐的荒漠里可能会迷失方向,沼泽地中遍布着吃人的陷坑…… 这是一条连舆图上都没有标註的路。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要在数九寒冬的时节里,穿过整个北境最兇险莫测的无人区。 铁甲军,踏过了这条难于登天的生死线—— 这是真正的铁马冰河。 荒原上烟尘滚滚,惊天动地的铁骑掀起直冲云霄的惊涛骇浪。 下一瞬,铁骑的冲锋便到了城下。 早先潜伏在城内的张之敬率二百狼牙,大开城门。 一桿狼首大旗,在马蹄踏进城门的那一刻起,从萧亦然的身后迎风扬起。 他在疾驰的风中半低伏着身子,似离弦的箭,踏着夜风奔袭而入,锐不可当。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座城池里,厮杀和哀嚎响彻夜空。 震天的杀声里,数不清的铁骑沖入长街。 天门城破! 鲜血将冬夜的风雪染上了浓墨重彩的红色,整座城池都随着铁骑的冲锋而轰然震动,铁甲军如洪流席捲,疾速冲杀至整个战场。 数十年前,漠北军摧枯拉朽般的铁骑,就是以这样势不可挡的气势一路北上冲杀,将鞑挞十六部和整个金帐王庭都踩在了马蹄之下。 而这一夜,攻城的铁甲军再度唤醒了鞑挞沉眠已久的噩梦,鞑挞再度回忆起了那种久违了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铁甲不死。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动如雷震。 那是鞑挞守城军此生,听到最恐怖的声音,也是最后的声音。 鞑挞的弯刀还未出鞘,就在酣畅的睡梦中被捅穿了胸口,凌乱的马蹄踏碎了人的骨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长街之上的每一处都在厮杀,仓皇逃窜的鞑挞士兵,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无论他们躲到哪个角落里,下一刻,冰冷的刀锋总会不期而落。 第289页 冲锋的骑兵奔袭在这座城池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口,每一块青砖…… 没有人比这支队伍更熟悉这座城池。 刀锋成了今夜鞑挞的噩梦。 萧亦然带头冲上城墙,他双手握着那一桿寒芒凛冽的银枪,在冲杀之间舞出如水银泻地似的寒光。 十一年前,他就是如此,率领一队铁甲军前来驰援天门关。 沖天的烈火已经从城内烧起来,整座城池静得犹如鬼魅,袁钊率队顶在千钧重的城门前断后,为他抗住了闸门巨石。他踏着满是鲜血的石阶冲杀而上,血水像溪水般汩汩流下,守城铁甲军的尸体躺在血泊里,无一例外地都被砍掉了左手…… 十一年后,他又一次从这里,杀上了天门关的城墙。 萧亦然手里的银枪勐地前挥,挑穿了守军的胸膛,每一次长枪横扫噼挑,都能精准地收割鞑挞守军的性命。 他只进不退,身上已经被鲜血染透,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鞑子的,也不知今夜死在这一桿银枪下的,会不会比当年更多。 十一年前,鞑挞几乎不费一兵一卒,轻易地便拿下了这座屹立北境的天下第一关。那一场沖天的烈火,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令鞑挞年轻一代的将领在面对这座被焚成焦土的城池之时,有着眼高过顶的傲慢。 草原上的部族惊奇的发现,当年能杀进王庭,将他们一路赶回到北海的铁甲军,已被风沙锈蚀,不堪一击。他们背后的中州小皇帝甚至拿不出足够的粮草餵饱这些剽悍的战马。 于是此后,鞑挞十六部连年争先恐后地率兵来犯,屠城烧村,掳掠不止,将当年驰骋草原,从无败绩的铁甲军逼到不得不一退再退,只能戍守在沧云关的城防之后。 直到这一夜。 鞑挞留守在天门关的区区数千守备军,用自己的性命打碎了这种傲慢。 这座沦丧十一年的城池,在漫长的等待里,终于迎来了属于他们的队伍。 整个天门关在铁骑之下震震颤抖,这片大地之上的亡魂英灵,也在这一刻发出悲烈的声音。 即使军中疫病蔓延,满城火起,铁甲军战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放弃厮杀,天门关守将萧平疆率军在城墙上,街巷里,组织了一次又一次暴烈的还击。 以至于最后萧亦然找到他的尸首时,年轻的将军身中数刀,唿吸早已停滞,身上被捅穿了不知道多少个窟窿,双手却依旧死死地握着那杆银枪,撑在身前。 他站在尸山血海里。 每一寸骨肉都在燃烧。 永贞三十二年,鞑挞攻破天门关,八万守军阵亡,鞑挞斩其左手以计军功,后纵火焚城。雁南失守后,八万将士的残肢被尽数弃于沧云关前。 ——此永贞国耻。 而今夜这场震古烁今,前所未有的攻城之战,铁甲军以绝对的胜利,近乎碾压般地赢回了他们的城池。 大捷! 萧亦然这一夜里,第一次回过身去,接过了身后旗兵扛着的那一桿军旗。 他烧伤斑驳的左手轻轻抚上旗帜上的狼首,一桿长.枪横穿而下,穿狼眼,斩狼首,此漠北军旗。 他一把扯下了鞑子的烈日旗,珍重地将军旗插在了天门关的城墙上,沉默地红了眼眶。 一朝焚于烈火。 一别十年风雪。 铁甲仍在。 魂兮归来。 血战功成,朝阳初升,苍茫的天地间,一桿狼旗屹立于风雪。 漠北的儿郎,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战去战,虽战可也——《商君书·画策》 言天之为险,悬邈高远,不可升上。——孔颖达 —————— 第120章 正文完 嘉禾十年初,与新岁一起到来的,是漠北的捷报。 天门大捷。 十年国耻阴霾一朝血洗,中州还来不及庆祝,所有人心里都立刻为这一支独守天门的铁甲军捏了一把冷汗。 这一战,釜底抽薪,奇袭天门关,既切断了鞑挞的退路,也意味着他们的身后没有任何退路——这一路孤军要在没有援军,没有补给,没有任何城防械备的情况下,以区区不到两万之众,一次又一次地顶住鞑挞十六部的三十万主力军全力反扑。 整一个正月,天门关鏖战不止,音讯全无。 天门关城高数丈,易守难攻,鞑挞攻城的巨石军械等早已在沧云决战里消耗殆尽,南北双线作战多日后,鞑挞后勤补给告竭。 可汗鬼赤鱼死网破,下令就地斩杀战马,啖肉饮血,天门久攻不下,用人命疯狂地顶上,人海如潮般源源不断地往城墙上推。 前方冲锋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刻向前冲锋顶上。 战到此时,鞑挞的兵将也全凭着一腔执念在殊死一搏,所有人都做了必死的准备。 草原上丰茂的水草,奔腾的野马,漂亮的柳兰花,北海的磷鱼……都在这座城的另一侧。 越过这座城,他们就能回家。 或者,就死在这片南国的土地。 战火连天不绝,惨烈的战斗如地狱再临,城墙之前昼夜迴荡着悽厉的厮杀尖啸,疯狂地收割着双方的性命。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不断地冲锋,攀爬,坠落,噼砍,厮杀……旧的鲜血被风雪沖刷干净,新的血迹立刻顺着焦黑的城墙淌下来。 第290页 滚烫的鲜血流成了一条河,却开不出一条回家的路。 天门关始终围而不破,屹立如山。 这一道城墙,成了再难逾越的天堑。 正月十六,雁南关大捷。 鞑挞主力部队被彻底赶出这最后一座蔽身之所,全军陷入两城之间混乱的战场。 卫国公披挂戴甲,亲率铁甲军从后方冲锋而至。 这支当年只有永贞中兴时的大雍朝,倾尽九州财力物力打造出的重骑,重临战场,踏马冲锋。 十名铁甲冲锋可震一坊,百名铁甲可动一市,千名铁甲可下一城。 数万铁甲军重新披戴重甲,冲锋而起。 万马奔驰天地怕,恐怖的速度和力量掀起了铺天盖地的海啸。 大地震动,声如雷鸣。 一瞬间,敌军便被踏至马下,骨肉碎裂,践踏成泥,飞溅的血水淹没了马蹄踏出的深坑,整个草野成了一片血腥的沼泽。 殊死搏杀多日的鞑挞主力军,在这一幕绝对的碾压之下,终于生出绝望的情绪。 二月二,龙角星升,苍龙抬首。 漠北全线告捷。 自永贞帝之后数十载,鞑挞大入边,战连年,十六部主力终全数覆灭,来者无全生。 可汗鬼赤身先士卒,不知在哪一次冲锋之中葬身马下,尸骨无存,烈日旗被战火焚毁,湮灭成灰。 数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战乱和厮杀,屠戮和世仇,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里,终绝于此。 四海鼎沸,九州同庆。 唯漠北军,止戈而泣。 * 嘉禾十年,在史书上是一个胜利的年份——大雍朝几度衰落的国运,在这一年起正式转向了兴盛的起点。 这一年初,漠北激战不断,以全胜告终,封贡称臣,收回故土,草原之上再无鞑挞之名。此后,一直在观望中的浙安严氏,大开金陵,归顺朝廷。闽南大西二州进献船厂,顺势投诚。 自此,九州一统。 这一年秋,中州金桂飘香之时,战功赫赫的武扬王凯旋归来,天子亲临城郊,执手扶将军下马,同车而行。君臣相和,一时在九州百姓之中传为美谈。 卸甲之后的武扬王并没有众人想像之中的威风八面,他拖着这一身余毒未清的身子骨,率军撑过了数百里的天险行军已算得上是奇蹟,后天门关守城死战,一身大小伤势无数,只凭一口气在撑着。 鞑子打上城墙时,是袁钊一掌噼晕了萧亦然,硬将人丢下去,抗着杀豁了口的大砍刀,豁出去了性命孤身顶在前头。 战后从尸体堆里扒出来袁钊时,人几乎已经没了气,千里迢迢赶赴战场的老姜头日夜看护,用尽了各种法子,才堪堪从鬼门关吊回了袁大将军的性命。 这些没一个字写进战报里,但沈玥也绝不是好煳弄的。 萧亦然才被抬下城墙,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奉旨前来犒军的,最混不吝,面皮厚的羽林卫大统领张超。 微凉的秋风,吹着窗口的大松,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棵命途多舛的大松当初曾是品貌上佳,松芝屹立的进贡盆景,沈玥一眼瞧中送进王府,被萧亦然逃药时生生拿药浇了个半死不活,六尺高只剩了四尺半,看在是御赐的份上他好歹在窗下挖个坑埋了,就这么风吹日晒地,竟也重新萌发了生机。 沈玥将大半的朝政奏疏都搬过来,毫不客气地占据了王府的书房,过去政令便都出自武扬王府,如今嘉禾帝在此理政也算轻车熟路,每日散了朝会后便待在王府里,萧亦然伤势和蚀骨毒一同调理,他都要亲力亲为地盯着,绝不含煳。 沈玥搬了个凳子,在床前支开棋盘,陪他打发解闷。 萧亦然和袁钊一左一右地被扎成了两个刺猬,浑身上下只剩两张嘴能动,两个臭棋篓子凑一块,你争我吵地落子。 袁钊瞪着眼:「征子,拐羊头准没错。」 沈玥依言在角落里落下黑子,随后又捏了一枚白子,白棋乘胜追杀紧气追杀,整个棋局立刻摇摇欲坠,大势将倾。 「别听他的。」萧亦然见势不妙,立刻悔棋道,「枷天王山的白子。」 沈玥对他光明正大地再三悔棋毫无意见,将方才落下的双方棋子又重新一枚一枚地捡起来。 他歪着头笑了笑:「我也觉得仲父这一子落得极妙。」 萧亦然虽不擅棋局,但擅长揣圣意,沈玥这一笑,他心觉不妙,赶忙拦住正要重新落下的黑子:「等等,我再看看。」 「嗯。」沈玥捏着黑子,耐心地等着。 袁钊便没这么好的耐性,催促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横竖都是输,你快些点。」 萧亦然也没思量出个什么门道:「那便落子吧。」 沈玥笑着落子,方才黑棋还摇摇欲坠的盘面,直接连着中腹大龙被白棋屠杀。 萧亦然:「……」 袁钊:「……」 老姜头和小平安在旁笑:「恁两个要是在前头打仗也输得这么快,现在怕是连南洋都是鞑子的喽。」 萧亦然仍不死心:「那要是守角呢?」 沈玥重新悔棋:「那还能再多坚持两步。」 他捏起黑子,一子,二子,大龙再次被残忍屠戮。 袁钊得意地哼哼:「老三,爷们儿都比你多活了两步棋。」 沈玥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但是大将军输得目也比仲父更多了。」 第291页 袁钊:「……」 老姜头老神在地坐在床头捏了盏热茶,眯着眼睛指导小平安收针。 「快些,后厨的炖锅怕是又要煳了。」才刚能坐起来,萧亦然便等不及地催,「我得赶紧去瞧瞧火候,这些个锅碗瓢盆的事,怎么比打仗还难?」 袁钊输了棋局,嘴上绝不输阵,顶着大头针龇牙咧嘴:「老三你除了会做『煳锅炖』哄媳妇儿,还能不能有什么新招式了?」 「你花招多,能使得出来吗?」萧亦然忙不迭地接过沈玥递来的衣裳披衣下床,还不忘朝袁大将军的心口上捅刀子,「也不知是哪个大情种回城的时候,见了修家千金吭哧半天,姑娘的帕子都丢怀里了,愣是连一个字都没说得出口。」 袁钊:「……」 给他踹下城墙的那一脚,还是踢得轻了。 萧亦然紧赶慢赶地冲到厨房里,他忙活了一下晌的牛骨三鲜锅,果然应了袁大将军那张乌鸦嘴,煳得不能再煳了。 嘉禾帝在朝运筹帷幄,统筹战后军政事宜,又陪着下了半晌的棋,晚膳却不过只是一碗寒碜的武扬王招牌热汤面。 萧亦然亲自给他送进了书房里,将人从桌案后拎起来用膳。 沈玥一连吃了他仲父这么多日各种烹饪奇怪的饭食和锅子,到底还是这碗热汤面下肚,让他真切地生出种劫后余生的实感。 他捧着碗笑。 「又咸了吗?」萧亦然端起碗尝了一口,「还好。」 「仲父这次终于能把盐放得正好。」沈玥笑着摇摇头,「如此大的长进,实在是该记上一笔——九月十八,武扬王厨艺大增,朕心甚悦。」 萧亦然也笑了,「子煜可知我是如何说通国公爷,将我许配给陛下与漠北和亲的?」 「嗯?」沈玥先前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事,认真地一样一样摆开来数,「你我少时相伴,情意深重,恋慕已久,互许终身,生死相依,可堪託付……」 他说一个,萧亦然便否定一个。 他亲了亲沈玥的眼角,笑道:「我对卫国公说,陛下纵有千好万好,也难抵得上这独一份的好,所以日后定能与我和睦偕老。」 「我有什么是独一份的?」沈玥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压着人不依不饶地磨了半晌。 萧亦然指着桌上的热汤面:「我说『陛下他最爱吃我做的汤面』,于是国公爷就和母亲,大哥还有大嫂四个人一道尝了,皱着眉,十分艰难地咽了,然后齐声摆手让我滚。」 沈玥能想像出那场景,笑得前仰后合,把头埋在萧亦然的颈侧。 「我吃一辈子仲父做的汤面。」 「好啊。」 时代更迭,歷史向前,这一个百年中的所有人都在黑暗之中摸索前行,一路拨开云雾,破尽沉疴,流血变革,重塑家国之根基。 今山河已定,社稷终安。 彼此,终于可以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