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翔恋爱实录》 第1页 [gl百合] 《陈凤翔恋爱实录 》作者:半吐云【完结】 简介: 陈凤翔,女,离异,国家一级演员,师姐爱好满级,师侄女爱好业余,网恋初级,谈到第五波才成的线下选手。 《远近高低》中极少没有最终cp的中年辣椒陈凤翔女士,会在这篇小短文里遇到真爱。短篇,不入v,请太太们收藏。 内容标籤: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凤翔,杜应麒┃配角:王梨,赵兰,白卯生┃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情可有可无,但有了绝不错过 立意:积极向上的生活方式 第1章 八十中期的朔东县中心拢共就四条主街,两横两竖交织,把个小县城划成了规整的「井」字型。靠东的那条街有个雅名儿,「仙才街」,因为卖瓜子的多,本地人一般叫「瓜子街」。 朔东县城的人不矜夸那些个采华芝的仙才,乐呵在瓜子那亲切古朴的香味中——炒瓜子自古就是朔东的支柱型产业,各式五香焦糖奶油话梅蟹黄特色的瓜子店在朔东人民剧院后街一字排开,外面路过的嗑得香,里面唱戏的闻得着。 朔东人会吃、也爱吃瓜子,也爱听戏——那年王梨来剧院唱戏万人空巷,她演的贾宝玉灵秀天成、面如秋水,名声早就传开,而朔东剧院门外等着开演的朔东观众几乎人手捧着袋瓜子,边嗑边聊,「可惜了林黛玉不是赵兰演的。」「但是有王梨也值回票钱。」 瓜子壳在人们唇旁指尖飞舞,「霹啦」、「咔啦」的壳裂声自汇成曲,这是朔东人才唱得出的戏。 台上的王梨唱到《宝玉哭灵》这一出,下面的大妈阿姨还有老少爷们才有一剎那的出神,不少人都忘记了嗑瓜子这回事儿,陪着贾宝玉也哭起了林黛玉。这就成了朔东人懂戏爱戏的一段佳话,当初《柏州日报》上可是写了的,「忘嗑一哭」。 当陈凤翔还叫陈凤香时,她妈妈洪喜霖的炒瓜子生意已经在朔东县城炒出名堂好几年。「瓜子西施」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靠得就是祖传的炒货功夫。葵瓜子脆香,西瓜子饱满,南瓜子细甜,吊瓜子味浓,兰花豆豌豆花生豆堪称豆豆入味。 洪喜霖站在店门口也不像那些秃头油光的老炒匠,天天打扮得清爽干净,一张俏脸从不露苦涩。她带着十五岁的儿子和九岁的女儿忙活在店里,儿子能手把手地教,女儿却还小,往她手里塞包瓜子当零食就行。再开着收音机,一家子听着广播里的越剧慢悠悠过日子。 陈凤香就坐店门口看着外面,有时坐不住就熘到剧院玩儿。这天刚放学,九岁的小姑娘听着里面的走台排演,这天忽然听到里面有声沁润的唱腔传出,「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 可惜,刚听到的陈凤香眼睛才亮,身后大门忽然被关上,只漏一点儿零星戏声出来。 小姑娘靠着剧院大门柱子玩起倒立,小手抖索,声音却脆嫩,「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 她广播里听得多,知道这是《十八相送》,自己就渐渐会唱了。 「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陈凤香唱出了劲儿,又贴着墙还原倒立,提了提略大的裤子,黑而活的演珠子流转一下,英台的调皮就俏生生跳入那双眼睛。 五点钟的夕阳金光灿灿,但被剧院那几根硕大的廊柱挡住,几道黑影交织铺在地上。陈凤香就在黑影和金光间跳跃歌唱,浑然不觉身后有人看着她。 等她唱完了祝英台再唱完梁山伯,才有个阿姨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姑娘,学戏几年了?」 陈凤香回头,却发现问话的不是阿姨,而是个奶奶模样的女人。 老太太一头银髮,面容和蔼,眼睛澄亮得惊人。 没学过,听广播里唱的。陈凤香这回答让老太太笑不拢口。当天晚上九点剧院刚散场,老太太就登门洪喜霖的店,不买瓜子,就要人。 洪喜霖听说这是柏州戏校的老师,看着也挺有气质不像骗子,就问陈凤香愿意不。 陈凤香毫不犹豫,「我不去。我要陪着我妈我哥。」 老太太要继续做她工作,她听陈凤香嗓子俏丽圆润,咬字儿细到几乎分毫不差,看着这双眼睛这模样身段儿就心生欢喜,「天生的花旦材料。」 陈凤香年纪小,不懂得给面子这种说辞,面对老太太的絮叨,她抓了把瓜子跳到人家面前坐下,「奶奶,我不去。柏州离家远,又没瓜子吃。」 「我天天给你买。」老太太笑,「这样,明天正好还有场《梁祝》,我带去看看。」 陈凤香这辈子第一次进了剧院后台,不想人人都注意到老太太手里牵着的孩子。她也不怕生,一会儿好奇地去摸人家戏服,一会儿又站在镜子后看人家上妆。 「郓老师,这是你孙女?」也有人问老太太。 「是。」老太太笑呵呵的,牵着陈凤香的手坐到角落,拍了拍个正闭目养神的演员,「阿梨,你瞧瞧。」 陈凤香这才留意这个头髮高高束成髮髻的姐姐,见她明目睁开,化妆室仿佛随着这一眼亮堂了起来。被叫「阿梨」的姐姐见是郓老师立即站起来,动作不徐不疾,雅致又饱含尊重。 「师傅。」她喊老太太,这才将那双水亮眼睛细细打量着陈凤香,左边脸颊因为微笑陷出个大酒窝,「好标志的小妹妹。」她轻轻一嘆,陈凤香觉得这声好听得像广播里传出的。 第2页 她竟然扭到老太太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才敢再看一眼这姐姐。 「我带她听听戏,早上她乐意,我就收了。」郓老师说话声音不大,左右听到的人却愣住,看着陈凤香的眼神多出了惊嘆和羡慕。 陈凤香表面上是被老太太每天一袋瓜子加一出前排的戏给哄到了柏州戏校,连后来成为她师姐的王梨都这么认为。 但她从来不说是因为郓老师和王梨的几句话。 「阿兰真打定主意不唱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说唱不了一辈子。」 「我怕再也教不出另一个赵兰和王梨了。」 「没准儿还能教出个赵兰。」 她们俩齐齐看向陈凤香时,扎着双辫子的小姑娘才到王梨腰间,她抬头,又被那大酒窝给蛊了眼睛。 王梨看着她笑,眼神里有些东西叫唏嘘,陈凤香不懂。还有些内容叫惘然,陈凤香也没看出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不晓得哪儿来的胆量,「赵兰是谁?我唱的好还是她唱的好?」 大人们在笑,陈凤香却煳涂起来,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了? 王梨已经揽过她肩膀,白皙的指节替陈凤香整理了衣领,「你唱得也好。」 「你骗人。」陈凤香怒目一挑,「你又没听过。」 王梨一怔,抿唇只笑,大酒窝深得陈凤香不禁伸手一戳,「呀,这么大的酒窝,你酒量肯定厉害。」 陈凤香那会儿不知道,她和王梨都没骗人,她唱得真不比赵兰差,王梨的酒量也真的厉害。 第2章 作为柏越开山祖师、生旦一肩挑的郓芳菲老师的关门学生,人人都带着五分好奇五分审视观察着陈凤香。她年纪太小,就住进了郓芳菲家中。老太太子女都不在本地,丈夫也早早去世,真将陈凤香当成孙女儿来疼。 每早上学前,老太太总往她书包里塞包小零食。孩子开蒙迟了点,练功压腿在那儿疼得抽鼻子时,老太太就哄一声儿,「晚上给你做排骨。」陈凤香就立即来了精神,小身板子随之用力撑住。每个月回一次家,老太太还不忘记给陈凤香塞点零钱,让她想吃什么自己买上。 陈凤香苦头吃了,福也享了。好些晚上她在檯灯下写作业,总看到老太太一个人忙前忙后,不是给她准备第二天的早饭,就是洗她的小袜子小鞋子。熟人看到郓芳菲的这个学生,再看老太太,总要说一声,「呵,郓老师越忙越精神了。」 刚到柏州头一个月,陈凤香想家不假,但熬下来后觉着唱戏也挺好,主要是郓芳菲煮的排骨她吃不腻。回回想打退堂鼓时,念到排骨零食就打消了。 常上门的那些师姐中,王梨是独一份地得老太太喜欢。有时她下班就提着挂葡萄往老太太家一钻等着开饭,为了表明自己这顿没白吃,便指导在那儿练习的小师妹。 陈凤香已经晓得她是唱生的,而自己是奔着旦角而去,「你不专业,我不听!」两条小麻花辫一扫就不看王梨,对上从厨房回头的老太太再吐舌头。 「阿梨和我都是生旦一肩挑,你师姐教的没错。」郓芳菲说。 王梨那会儿才二十几,虽然脸上总有种营养不良兼忧郁低沉的脸色,这时,她反而笑着撑手在沙发上,也孩子气地朝陈凤香扬起下巴,「怎么样?」 陈凤香看着她越发深的单酒窝,倔强地扭过脸,提了口气听王梨的,继续绷脚拉筋一丝不苟。等菜上桌时,她筷子下的排骨还被王梨抢去,这师姐还得意地咬一口,吃得欲仙欲醉,「师傅做的就是好吃。」 郓芳菲说阿梨你不要总逗她,她有心气儿,吃气的。 「我晓得。」王梨笑,下一秒那笑却僵住。 郓芳菲说是吧,像不像阿兰小时候? 「阿兰」这个人打第一天师徒相遇,就从郓芳菲、戏校同学老师口中不断往陈凤香耳朵里钻,她没见过这人的面儿,但也知道了,这是柏州几十年才出一个的花旦。嗓子甜貌惊艷,十四五岁登台亮相就一炮而红,是王梨的青梅师妹。但是她最近要调动工作,说不愿意唱了。 再看见「阿兰」,就在老太太的相册和戏校的宣传栏里,陈凤香盯着舞台照片发愣,不是看林黛玉装扮的阿兰,而盯着贾宝玉——那张脸是真开心,看到林妹妹眼睛亮堂有神,像把人装进了心里。甚至,陈凤香觉得那开心不独属贾宝玉。 真见到阿兰时,她没穿戏服,而是一身大红毛呢连衣裙别着喜花,头髮烫得高高,几缕捲髮垂在耳畔,简简单单的装扮,温婉极致到像画儿里走出来的。她来向老太太这桌敬酒,人走到哪儿,全场人的目光就追到哪儿——这才是当家花旦的脸,比上了戏妆还要动人。两眼如水,眉如春黛,扫到人脸上时,陈凤香嘴里那块鸡翅膀差点儿掉下,原来有人能比王梨的眼睛还耐看。 赵兰自此久久盘桓在陈凤香心里,她像一座自己还无力触摸的烟雾缭绕的山峰,也是目标,更是隐隐约约的对手。但她们永远不会「对」,因为赵兰结了婚就彻底浇灭了王梨和她唱对角的心思。 那天酒席上,王梨破天荒地喝了酒,竟然还没醉,竟然还注意到陈凤香爱吃鸡翅膀。回去的路上,老太太牵着陈凤香的手,王梨垂头推自行车,听师傅说着些小姑娘半懂不懂的话。 「唱戏的缘分和结婚一样,对台也讲究个缘分,可能你和阿兰就这一段。」 第3页 「团里花旦还有,都任你挑。」 「今天你喝酒我不生气,以后不能这么喝了。」 「我还觉着,真没准儿,香香可以和你搭档。左右也就再等个几年。」 陈凤香被老太太教得在外彬彬有礼,整场婚宴就吃了对儿鸡翅膀,肚子还有点儿饿。这时王梨说等会儿,她停下自行车,过了会儿手里提了袋滷鸡翅挂在小姑娘的手腕上,「吃了这个长劲儿,能唱得响,飞得高。」 拜她所赐,陈凤香那晚上拉了六回。第二天哑了嗓子。 打赵兰结,王梨来郓芳菲家的次数就少了。那几年,一是因为她名气越唱越响,越来越忙。二是怕师傅催婚。眼瞧着学生们个个人生大事都解决,就剩下个二十五六的王梨还单着,老太太说过来人的道理,「戏归戏,日子得脱下妆容平心过。」 大约王梨平不了心,可也不愿意就这事儿和师傅反覆争执。于是她在陈凤香那里越发神见首不见尾。但陈凤香记情记事儿,人家每回买的鸡翅膀好吃,人家那酒窝也真经得住看。 马年那个中秋节时,王梨又稀客上门。老太太的银白头髮依旧,手脚却变得越发慢。师生俩这几年有点芥蒂,但老太太明白原因,说我不催你管你就是了。王梨就又笑又哭,两人在书房聊了好一会儿,最后换老太太两眼红了。 十三岁的陈凤香已经会做些家务,更懂得看懂人眼神。她小声问王梨,「你怎么把我师傅气哭了?」 王梨说,不是气的,师傅她老人家为我高兴,也担心。 高兴什么?你要结婚了?像阿兰那样生孩子去? 王梨还是那样儿,对着十来岁的小师妹笑着打马虎眼,「不是,是别的事儿。」 问老太太,她也不说,倒是关心起陈凤香在戏校里有哪些玩儿得特别投契的小姐妹。 「都还行吧。」陈凤香开窍迟,哪里知道老太太那一朝被蛇咬的心思,「个个都问我要瓜子要鸡翅膀吃,都吃穷了我。」这是十三岁的陈凤香对小姐妹们的最大怨言。 「等你进了团,你要和女小生搭档的。」老太太还是话里有话。 「大概吧,周围也没几个男小生。戏校里的小生个个蔫不拉几的,唱着没精神。」陈凤香说要是不济,她再练个生一肩挑也行。 郓芳菲却不接这茬了,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太师椅上摇摇晃晃,嘆嘆哼哼。陈凤香听出来了,是《梁祝》。 老太太说要是祝英台真是个男孩子,这个故事会是怎样的? 陈凤香说师傅,真要是个男孩子,英台家里没准儿真有个妹妹呢。您还能这么想,要是梁山伯也是个女孩子,英台要怎么办哦? 老太太倒没说话,手没吃住劲儿,打翻了茶杯,半天才嘆,「痴人啊。」人没痴劲儿,她唱个什么劲儿? 第3章 陈凤香进团那年才不到十八,老太太说你可以取个艺名。陈凤香已经懂了审美,觉着成天和瓜子打交道的亲妈只晓得普天之下一个「香」字儿最美,不晓得还有别的修饰。 要不叫陈凤梨?这是师姐玩笑间提及的。被小师妹瞪了眼,「谁不知道唱越剧的梨就那一颗?」 陈凤旗?陈延香?陈七凤?老太太说自己领进门的学生有七位,王梨位二,小姑娘排第七。寓意是好,可总归带点儿土劲儿。「那你为啥不改叫王二凤?」小姑娘问师姐。 师姐憋住笑,最后正经提建议,「凤翔如何?」家里有几个大学教授的她没少受教育:「凤凰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庄子》还是背了几篇的。 凤翔听着这名儿就觉大气,再看师傅,老太太也说好,就叫陈凤翔。但小师妹还是个刨根究底的性子,「师姐你念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 就是凤凰高飞在云天之际,任意翱翔的意思。王梨说你是师傅的关门学生,得了师傅的艺,也要继承她的志向,把越剧唱响云天。 带着唱响云天的志气,陈凤翔进了柏州越剧团。那一年王梨争气,开了一度梅回来。捧着那个梅花盘子来告慰老太太,缠绵病榻的郓芳菲笑着撑开皱纹,连说了三个「好」。再拿眼睛看小凤翔,说你要多跟师姐学,你灵气虽然不如赵兰,但天赋在旦里算很好的,就差歷练。 就差歷练的陈凤翔又一次将「赵兰」这个名字刻在心底。在剧团被人喊「小陈」的她暗暗较着劲儿,非得要唱得比赵兰好,一只凤凰还唱不过一朵花儿?她到处去搜罗在当年还算奢侈品的录像带,老戏迷的、团里的、电台电视台的……能托的关系她都托,唯独忘记问王梨借。 直到有天师姐喊住她,「小陈,听说你在找人借阿兰的录像带?」王梨说我有啊,能復刻的我全存着呢。她带着陈凤翔进了自己的宿舍,从柜子里搬出小箱子,箱子开锁再取出盒子,盒子里还垫着绒布,跟个存私房的老太太似的,手指尖挨个儿地拨拉着录像带,「从第一场大舞台《梦》,到最后一出《西厢记》,都在这儿。」 凤翔接了,不用师姐说,她也会小心保存。这也是这么些年她第一次进王梨的宿舍,拿了梅花奖,团里给她调了居住级别,现今她也有了套两居室带厨卫。但家里太简单了,简单里还透着萧条寂寥。 王梨家的厨房干净到看不见一根菜,小师妹来了她只能奉上一杯清茶。然后坐在双人沙发的那一头,两人对看了眼,王梨指着屋内唯一堪称现代的物件儿录像机,「要不,你在这儿看一出录像带?」 第4页 凤翔这会儿对王梨倒是更感兴趣,她觉着,拿了梅花奖的师姐又重现了几年前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神态,瘦得眼窝深、眼圈黑,颧骨挂那儿一副菜色,全靠那双亮澈眼睛和大酒窝撑人场。 王梨在团里表面风光,其实处境不好。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在成大名后越发肆意,有人说她和市长公子谈恋爱的,有说她成了什么老闆情妇的,也有说她脚踏好多船来者不拒的,甚至还有说她生活作风比那些传言还要不端正——王梨啊,可能真把自己当成台上的贵公子俊书生了,她和女人也说不清道不明。 陈凤翔曾经一句「师姐咱们什么时候去民政局领证」玩笑话帮王梨解了围,可她也能猜得到,绕着王梨的岂止那点儿唾沫星子。她这个越发神秘莫测的师姐把什么都装心里,眼下正温润地抿着嘴看小师妹,「你瞧我做什么?」 「我瞧着你不对。」凤翔有话直说。 王梨问什么叫「对」? 「吃得面色红润才叫对,一双眼睛里瞧不出苦味儿才叫对。」凤翔说你蔫儿着呢,再站起来,帮王梨拉开厚窗帘给家里透气,「团里给我的宿舍就那么巴掌大地方,洗手间都要公用。」凤翔嘀咕着,「走吧,去看看师傅呗,老念叨你呢。」 快八十的老太太在家里由女儿陪着养病,一听外面动静就睁开了双眼喊「阿梨」,师徒俩又开始说起了悄悄话,但老太太让凤翔也留下。 「我活不了几天了。」老太太的开场白总让人悲伤,王梨眼圈酸了时,凤翔却一屁股坐下抓住老太太的手,「那可不行,你不多活几年怎么看我登台挑大樑?」 凤翔现今唱的不是丫环就是配角小姐,还没担纲过主角。拿这个一激老太太,果然她笑来了精神,「也是。」 老太太又问王梨,「你和她怎么样了?」 王梨看了眼凤翔,顿了顿,说「挺好。」 她不好也瞒不过了解她的人,老太太说你才三十一,日子还长着呢,能成家就成个家。人一病,调子又踩回了老路,可王梨也不敢顶嘴,只是「嗯嗯唔唔」,像听进去了。 看过老太太,私下很少单独结伴的师姐妹俩一起步行回宿舍。王梨不说,凤翔也不问。见师姐步伐顿顿的,凤翔拉她去江边散心,再从口袋里摸出把瓜子,「嗑。」 王梨说我不嗑,不太会。 凤翔从她手里倒回瓜子,「拉倒。」她说这玩意儿我从小嗑到大,一个人闷头玩儿时,想心事时,无聊时,看电视时,在后台等戏时,嗑着嗑着心里就安静了。 我挺担心师傅的,她还没享我的福呢,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我也挺想我妈的,但是她忙着给我哥找对象和开店,抽不出空来陪我。我可想唱一回红娘了,但是他们让我唱丫鬟翠云…… 陈凤翔的瓜子壳就像指尖绽开的花瓣儿,一朵一朵地弹下,最后拍拍手,看着一脸沉闷的王梨,忽然问:「你和ta怎么样了?」 王梨一愣,随即轻拍她的头,「人小鬼大。那是为了让师傅放心,没什么她了。」散了,走了,找不到了。 已经长出美人胚子的小师妹睁着不相信的大眼睛,眼角飞起,睫毛调皮地闪了几下,「你知道我说谁?」她说前天我可看到赵兰领着个傻不啦唧的孩子去你宿舍了呢。 师姐脸微微红了,「那是她女儿卯生,她……丈夫去世不久,怕孩子也受丧父的影响,让我教点戏。」 「那师傅说的又是谁?」凤翔还是笑,见王梨噤口,她倒「哎」了声,「不说就算了,多吃点饭总做得到吧?师姐,养养你这张脸吧,再瘦下去,贾宝玉要变成焦大咯。」 「你也别听团里那群长嘴的碎嘴的,他们那是妒嫉你拿了奖。」凤翔最后安慰师姐,「各个化上妆穿上戏服人模狗样的,里面都是草包。」 管你和谁谈恋爱,管你结不结婚?你关上门过自己的,「除了上台,概不掺合,工资能少你一分?」 王梨咧嘴,笑得落寞,「她也这么说过。」 凤翔这次没问「ta是谁」,她就是觉着心里有股子陌生的酸意:多少ta,王梨也不会对自己说的。大约在脑子心肠七拐八弯的师姐心里,陈凤翔还是那个吃瓜子啃鸡翅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呢。 陈凤翔讪讪嘆气转身,王梨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回家听赵兰去。」 凤翔的录像机是刚刚开了食品公司的哥哥送的,怼在小宿舍的床头柜上,她只要有空就关门自己偷看。以致于有人说,小陈年纪不大,成天就躲屋里看「那玩意儿」。风声传到当事人耳里时,这事儿就不对味了。 叫唤的最起劲儿的就是楼下的吴姓年轻人,这个男小生就跟长了透视眼似的,将陈凤翔录像机里的内容说得惟妙惟肖,偶尔脱不了打擦边球的「那玩意儿」。 将录像带码好,凤翔下楼去食堂打两瓶开水准备开始晚上的偷师之旅。恰巧姓吴的也下楼,笑得不阴不阳,「小陈,晚上又准备看什么呢?」 凤翔不理,只加快了步子。那厮又追上,「一个人多无聊,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呗。要不,把你那机器借我看两天?我那机器坏了半年,还有搞来的带子……」 陈凤翔说什么带子。 从姓吴的口气里她听出了不怀好意,点点头,「行,一会儿上我宿舍看带子吧,还有谁,都喊上。我那儿瓜子管够。」 第5页 晚上八点时,无所事事的男青年们得了那姓吴的一声招唿都要往陈凤翔宿舍里钻,惹得这层楼的女青年大为不满,「都往女孩子屋里凑什么热闹?」 「让他们凑,来得越多越好。」凤翔笑盈盈地借来凳子椅子,一直从自己屋排到了走廊门口,还将自己的带子摆开,任大伙儿挑。挑着挑着,那些男青年脸上就显得失望,「没有电影啊?没有麦可杰克逊吶?」 也没有……那种? 「哪种?」凤翔丢了瓜子壳,「我成天看的就是越剧,就这,还有楼下不长眼也不长耳的人说我看黄色带子。要不,你们去他屋里挑挑?没准儿有你们想看的。」 闹笑声全涌向了站在门边满脸通红的吴姓年轻人,陈凤翔却踩到了椅子上,俏脸严肃如水,她扫视着众人,「不信的都瞧好了,我这儿可没他说的什么黄带子。以后谁敢我陈凤翔背后胡咧咧,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有些人,自己眼里心里都是黄色,巴不得给全世界染色!」 说完,她打开录像机,里面开始播放赵兰当年主演的《西厢记》,凤翔大大方方坐在第一排,自得地边嗑边看,不顾背后人的眼光。过了会儿,身后的人都悄然走光,十来张凳子椅子上就剩下她一个观众。 她就这么开着门,让柏越最风光时的戏声传遍宿舍楼,凤翔看得入神,琢磨得带劲儿。半天才觉得脑门后静悄悄的,她回头,只看到了后面坐着的王梨。 背部笔挺的师姐漾着大酒窝,「我刚刚听说了,来看热闹,结果就你一个人。」 师姐还说,凤翔,你做得对。 陈凤翔鼻子没由来的一酸,扭头用后脑勺看王梨,「那还用说?」 第4章 除了王梨教的,陈凤翔被团里培养了三年中学到的那点儿东西,比不上老太太郓芳菲给的一星半点。老太太是在凤翔二十岁那年走的,没遭罪,说是清早靠床头就像睡过去一样。 陈凤翔说早知道她学慢点儿,笨一些,老太太没准儿放心不下就不乐意走了。 眼睛哭肿的师姐却说你要真是只小泼猴,老太太没准儿被你气得早走。王梨还说,和老太太的师徒缘分还长着呢,「你是郓芳菲领进的门,以后只要你活着,甚至还教了学生,就有人记着这一点。」 这世上,好些缘分并不会随着生命的终止而划上句号,比如亲情,友情,同袍之情,师生之情……王梨独不说爱情。她在那个清明节和凤翔一起给老太太扫墓,撑着把黑伞,穿一身黑皮,和明黄薄大衣配白裙子蓝围巾的凤翔一比,一个阴沉,一个阳光。 「老太太喜欢我穿这个颜色,说显得皮肤白。」凤翔再看肤色被衬得惨白的师姐,「师姐,你这脸上也就这黑眼圈还有点人气。」 扫完墓在路边等出租,来的却是个短髮精干、眼睛很大的女司机。下车也不说话,只对凤翔微微点头致意,再从王梨手里摘包提袋子,王梨侧身避让了下,却还是被女司机温柔又坚决地拿下,开门请她们上车。 陈凤翔觉得自己左右不对劲儿,车里的冷空气罩在她身上反倒热乎乎的,女司机不断从后视镜看王梨,王梨则一直注视窗外。凤翔觉着这要不是自己在,一准儿有场架要吵。可怎么看师姐也不像会吵架的人。 到了剧团宿舍大门前,王梨说「谢谢你」。女司机依然点头不语。 凤翔也道谢,女司机那双眼睛遽然亮了,她盯得凤翔很紧,片刻后才松开,「不客气,我顺路。」她的声音也像外形一样精干,还有点沙哑。 王梨转身走,女司机在身后喊,「王梨——」 师姐回头,眼角忽地舒展开,「就送到这儿吧,谢谢你。」 那个女人凤翔只见过一次,但很难忘怀。过了大半年问师姐,王梨挠挠头,「一个朋友。」既然是朋友,为什么「就送到这儿」后却没再提及呢?凤翔觉得这两人的缘分,是断得干脆的那种。 王梨王八蛋的地方在于从不说谎话,也不会尽然对凤翔说实话。排练室里她愿意把自己会的全数捧出来,碾碎了一点点地传授给凤翔,下了班就端起茶杯穿上外套,生人勿近熟人也不想沾的料峭样儿。 台下,她就对着那个好哭鬼学生才看得出人味。凤翔有时闲来就坐一旁看王梨拿着小棍训傻孩子,「你那是滚扇还是嫌端着一锅热汤呢?趁早扔了吧。」 「伸手。」王梨冷冰冰地绷着脸,哭得鼻头通红地傻孩子就摊开手心。 「这个动作师傅教了你多久?」王梨轻声问。 「两……两周。」傻孩子还怯怯看了眼一旁嗑瓜子的凤翔。 哟,王梨打孩子了。凤翔坐直了看戏,不想师姐转头,温气儿劝凤翔,「她面皮薄。」 薄就要打厚,长出茧子就好了。凤翔扔壳儿,头却给面子地扭向另一边。 「到今天还做不好,该不该打?」王梨的声音又传来。 「该……师傅,我怕痛。」傻孩子已经开始抽鼻子。 出息,啧。凤翔心说这不愧是赵兰的种,除了脸端正,人糯了吧唧又软塌塌的。她小时候四功五法练不好,老太太只扬起下巴,她就乖乖地取戒尺。 「痛是为了让你长记性,我打你,你吃了痛,之后要怎么办?」王梨的声音里夹杂了点儿哭笑不得。 「那我把吃痛的劲儿拿来练扇子好不好?」那傻孩子倒不傻,还和师傅讲起了价。 第6页 也许王梨的眼光深得让孩子闭了嘴,不用再讲,戒尺和皮肉相触的响声迴荡了六下,「每周两下,这是第三周了,共六下。」王梨打完,傻孩子的抽泣声已经大了。 「不要哭,你看好,我再给你拆解演示。」王梨将戒尺换了纸扇,扇骨在指尖掌心转了数圈,等孩子看明白了,她才说,「好了,你自己去琢磨。会了再滚扇给我看。」 王梨则坐在凤翔身边喝茶,凤翔扭回脑袋,「她妈知不知道你打孩子?」 就是知道,才送我这儿来。王梨抿唇,左脸酒窝动了动,「亲妈哪里捨得下手?」 那傻孩子把动作吃透后,又战战兢兢地在师傅面前舞起了扇子,这次只是不纯熟,但大差不差。王梨最后说今天就到这儿,回去吧。 待孩子穿上外套背上书包,王梨却拉过她的手轻轻摩挲了好几下,「还疼不?」语气里的心疼难以掩盖。 还有一点疼。傻孩子说师傅今天咱们吃小包子吧,吃了就不疼了。她圆润的小脸笑得没心没肺。 王梨说行,她看凤翔,「凤翔,一起吗?」 凤翔眼珠子定了一秒,说不了,我还有事儿。 说真的,有事儿也比不上看王梨打人愉悦。凤翔二十岁,被好些团外的小伙子追求着。今天这个约着吃饭,那个请她看电影。团内关于她泼辣的名声压根儿没影响外面人的好奇,有人说,「我还不信这个邪,不相信追不到她。」 凤翔今天等到八点,因为有个不信邪的小伙子从外地出差回柏州,说带了点东西一定要送给她。凤翔说不用,咱们也就是普通朋友。 缘分里,「普通朋友」多半是託辞,等于「丢了也不可惜」,或者「不用深交」的那一类。这个普通朋友不甘心,说送到凤翔宿舍门口也行。 这怎么行?陈凤翔从小被母亲和郓芳菲教育,「男女交往要避嫌」。她越发觉得这话不对,「嫌」似乎是一种脏,它跟着女人最紧,沾了就洗不掉。对男人而言,「嫌」就像一种痒,抓一下就过去了。 身正本就不怕影子斜,奈何别人的眼睛嘴巴耳朵都是歪的。不信邪的已经送过一次,不过两斤水果。第二天就传开了,「陈凤翔『又』换了对象。」 一个女孩子,尤其是个特别漂亮精神的女孩子。漂亮本身就是种「不本分」,总归要发生点儿出格事儿才对得起看客的意淫。凤翔长到双十年纪,就越有点儿挪不开腿脚的感觉——她对不信邪的那一位说,「别送了,我不在家。」 「今天周三,你不是老在宿舍里听戏的吗?」人家都打听清楚了。 「今天不听,有事。」凤翔没好声气儿了。 什么事?对方这就黏了上来。 凤翔没回答,挂了电话后在排练室从六点坐到八点,王梨带着傻孩子吃小包子时,她还坐在那儿。她不是个生来就轻巧的性子,老太太就说过,「别以为泼辣人就不吃亏,越泼辣越辛苦。」 辛苦在人后。凤翔一粒粒地嗑完那袋子母亲炒的五香葵瓜子,起身将不小心洒到地面的壳儿扫干净。再去洗来抹布,将排练室内的镜子、栏杆、桌子长凳擦了两遍。她得让自己忙起来,才能抵御一层层冲进来的担心和孤单。 陈凤翔二十岁,团里说得上话的朋友三五个罢了。她在柏州的根是老太太,郓芳菲将这第七只小雏鸟拴在了一群师姐身后,临走前半年就越发唠叨,冲着大徒到六徒挨个叮嘱,「凤翔还小,你们得多帮衬她。」人人都应了,人人也都帮衬了。教她戏,提携她唱了二肩小旦,逢周末就喊,「凤翔来家里吃饭?」可总归隔了年纪阅歷,有些话不能直接问出来,况且这些还不是和戏有关的。 有些只想冲着漂亮姑娘喝酒唱歌搂着跳舞的也来邀,凤翔斜眼拒绝,「撒泡尿照照自己。」 陈凤翔在水房里洗着抹布,顺便照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露得太多,排戏时老被提醒,「陈凤翔你收着点儿」。双眼皮生得深,可不像那些花钱割得笨重的粗红线,蜿蜒得秀气自如。好赖她长了张「艷旦」脸。 将抹布晾在台子上,凤翔纤纤牵齐了四个角,满意地看了下手錶,觉得还能在练功房里再压压腿。自个儿心里琢磨着对「不信邪」的人要怎么办? 他要是还在宿舍门口舔着脸,我就去找王梨。他要是把东西放下人走了,我明儿就寄回去,包裹上大大咧咧写上,「退自陈凤翔」。他要是来到了剧团门口呢? 陈凤翔没想着这一出,压完腿走出剧团大门已经晚上九点半,「不信邪」的小伙子手插口袋失落地徘徊着。看到凤翔时脸上毫无愠色,反而惊喜地上前,「加班排练呢?」 论模样,这一位长得倒像话。还是电视台的採编,工作也是柏州丈母娘喜欢的那一类「稳定」。人又不「计较」,出差回来就给凤翔送特产,据说是上海卖得最好的月饼和其它小吃,怕过期,所以得赶着送来。扑了空、等了几小时也不生气,可不是「不计较」? 放年长女人那儿,都要劝凤翔「知好歹」,遇上这么个不错的人也不容易。 可凤翔对他就是左右喜欢不起来。她没接人家递上来的食品袋,认真地蹙眉,「小邓,心意我领了,谢谢。但我还是得和你说清楚,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不信邪的小邓笑,将东西塞到凤翔手里,「吃吧,吃吧。」他识相,挥挥手就走了。 第7页 这要是有些传统女孩,心里都该内疚了,「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凤翔却像吞了数只苍蝇,一时吐不出咽不下。她站在剧团门口单手叉腰,胸口起伏,想哭又想骂。 「凤翔?」吃足了小包子的王梨竟然折回,她在不远处喊了声师妹。 凤翔转身,看到王梨关切的眼神忽然来了勇气,她把东西连袋子塞进了垃圾桶,上前搂师姐的胳膊,「我还没吃饭呢。」委屈藏在撒娇里。 王梨笑,「那我陪你去吃吧。」她没挣开,任凤翔挎着到了自己的单身宿舍。厨艺有限的王梨忙开,番茄用了三个,鸡蛋炒了五个。盖浇饭吃得额头冒汗,王梨只动了两口,抱着茶杯看凤翔。 「你大晚上怎么又回剧团了?」凤翔这才抬头问师姐。 「你该和我一起吃小包子。」王梨说凤翔你指定有事儿,才会在练功房里待到卯生下课。我不放心,回去看看。 「看到什么了?」凤翔吃得皱眉,「师姐,你下次多放点儿盐。」 「是你口味太重了。」王梨给凤翔拿来瓶几乎没动过的腐乳,「凑合下。」 「我没看到什么,就发现你把人家送的东西扔了,是什么?」王梨眼里闪烁着打趣。 一点儿吃的,说了不要,前回送我宿舍,现在竟然送到剧团大门口。凤翔说我不喜欢他,人家却说他不赖。我就是有些难过,像踩在一片沼泽边缘。近一步就给扯下去了,后面还有很多手在推着。 师姐,你谈过恋爱吗?凤翔问王梨。 师姐恍了下,「嗯。」她说得犹豫而清淡。 「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儿的?」凤翔追问。 王梨「哈」了声,「不重样儿的。」说完,师姐的俏脸红了,「凤翔,真不喜欢,又不能甩干净,师姐帮你去说。我年纪大,脸熟,能说上两句。」 「怎么个不重样儿?」凤翔不理她岔话。 「哈。」王梨端起茶杯,看着窗外夜色眨了眨眼,「对我都挺好。」 「这是一样儿的。」凤翔白她,忽然感到心情畅快起来——她不是爱看王梨打学生,也不是爱逗师姐到脸红,就是喜欢和她一块儿待着,听听戏,说说闲话。 「清明节那个是不是?」凤翔问出了大胆的揣测。 王梨像被一口气挡在了喉间,她睁大眼睛,想了想,既不否认又不承认,「那是朋友了。」 王八蛋,总归有点进步。从「朋友」到「朋友了」,信息量多得不是一点点。吃到别人的八卦就忘记了自己的淡淡忧伤,凤翔搭上王梨的肩膀,两个人正巧一块儿嘆了声。 「人非得结婚吗?」凤翔问。 「不必的,一个人也挺好。」王梨终于对凤翔说了句难得的大白话加大实话,「我看小邓,和你不适合。」 你怎么知道?凤翔不解。 「上次去电视台做节目,他眼睛在女演员身上不断地转,太花了。」王梨说他盯你最久,我当时心里就不舒服。 凤翔心里倒是舒服了,「嘿,师姐,你还是有心的。」 第5章 悠悠剧团生涯又两载,打《碧玉簪》起,凤翔已经和王梨搭档了十几齣,一下子站稳了剧团头肩旦的位置——前有赵兰去结婚,后有惠茹珍下海做生意。王梨的长期搭档换到第三个,终于轮到了小师妹。凤翔说,我可算知道了,老太太最心疼的还是你,「怕你没搭档,专门为你培养了三个花旦。」 才和师姐台上台下进一步熟络,可下班后行踪诡秘的王梨又回来了。凤翔喊她一块儿看《铁达尼号》,说一票难求,她搞了两张,「小年轻在船头傻乎乎地搂着吹风,模样还挺俊俏。」 王梨的上牙咬着下唇,半晌才说她就不去了,「晚上有点事儿。」她说凤翔你和别人去看看吧。 凤翔就把票给了同剧团的另一个关系不错的演员,揣着袋瓜子去看小年轻吹风。等到散场时,露丝已经七老八十,杰克早就冻出了观众的眼泪。因为电影精彩只嗑了小半袋瓜子的凤翔坐在位置上一时有点儿发怔。 「姑娘,麻烦收一下脚。」一声礼貌清澈的声音传来,还带点省城口音。凤翔忙站起来让出过道,双手撑着椅子背时,电影院的大灯「噼啪噼啪」全被打开。 炽白的光线下,一张清丽又带着文化气息的脸出现,刚才请她挪脚的长髮女士戴着金边眼镜,正微笑着对她颔首。凤翔却僵了,眼睛盯着这位女士身后紧跟的女人——王梨缩在一顶毛线帽子下,还带着黑框眼镜,但别人认不得,她化成灰凤翔也认得出。凤翔的眼神落下时,王梨和对方牵着的手自然松开。 王梨的大酒窝陷下,「我也是和朋友早约了。」 凤翔说是哦,电影蛮好看呢。王团再见。 另一个同事也说,巧啊王团。你们的票是不是都找老钱拿的?怪不得都是一排。 凤翔说是吧。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芒,像是被电影揪走了魂儿还没回家。 而王梨淡定地打完招唿,和女性朋友汇入了退场的观众中。凤翔收回目光,缓缓坐在位置上。她头一次体会到心脏的那种强烈收缩感,有种隐隐约约的麻疼顺着那颗上下跳动的肉糰子扩散到全身,最后在凤翔的眼眶里打转。缓了会儿,凤翔才和同事离开电影院。 打那后好些天,她依然是那个在练功房排练室认真较真的陈凤翔。师姐说凤翔你唱得是白素贞,理该晓得这个人比起青蛇是要更内敛的。艾怨多点,轻柔也多点。可你今天唱得像小青。 第8页 凤翔说诶,我也觉得要收一收。白素贞的唱段更要磨词儿和腔调,得细,又看起来没个性。可能我急了些,想快点唱出她的味道,火候太过。 师姐笑,显得脸色更红润有光华,「白素贞怎么没个性法儿?」白素贞本是蛇,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修炼千年,虽说是妖,又沾了仙气,但同样还盼着做一回人。你瞧瞧,咱们唱了这么多戏,上哪儿找出另一位横跨四界的角色?王梨心里也知道凤翔想什么,故意抛砖引玉。 这位小师妹和她搭档第一遭时就私下大骂女主角,「没出息。」被男人骂不贞就病病歪歪的。陈凤翔浸入戏,也出离。王梨以为,浸入不难,出离才见本事。可见凤翔也是反反覆覆、里里外外琢磨过角色的。 「就是太像人了。」凤翔皱眉,「一条蛇,没妖气,也没野性。」观众爱看羞媚端庄的白素贞,可她就该妖媚啊。 王梨听进去了,半晌松开唇,「我和编剧商量商量,你也来。」 这就是戏上处处都听得进建议的王梨,也是时时关照凤翔想法的师姐。两人和编剧合计了一番,老编剧说这个道理是文化人才有的,可老百姓不喜欢看妖里妖气的白素贞。 凤翔说你不演,怎么知道观众不爱?编剧说你多问问人,调查下就知道了。 凤翔真的就去逢人就找机会问,得到的答案竟然和老编剧说的差不离。被真相打击的年轻花旦依然要在台上扮柔媚温情的白素贞。 一周后的晚上提着两罐啤酒一只盐水鸭上门找师姐,凤翔第一句话就问王梨,「你早就知道了这么回事儿了吧?」 王梨说我不能事事给你答案,得让你自己去找。 凤翔这晚不找白素贞的妖气仙气刚烈气,她想找找王梨。她说师姐,上次看电影,那个是不是你女朋友? 王梨闹了个大红脸,震惊片刻后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她抬抬眉,「朋友。」这王八蛋又来了。 「你信不过我。」凤翔说那这鸭翅膀就不给你了,你活该吃不到。她说我十岁不到就认得你,十几年了,做你搭档也两年。师姐你还当我是外人。 王梨说你不是外人。这事儿复杂,你晓得得越少越好。我这人,下了台尽干给人添堵的事儿,是个大麻烦。我不想麻烦你。 「有什么好麻烦的?」凤翔双手抓着鸭翅膀,示意王梨也赶紧吃。 王梨轻轻一笑,将酒推到一边,抓了一小块鸭脖慢慢用牙磨,吃得温雅好看。 你麻烦过赵兰吧?所以她后来麻烦你给她带孩子。凤翔从王梨的眼神得到了答案,她撇嘴,「她有什么好?」 都好。王梨小声接话,「我俩在戏校时,一个十四,一个十一。」说两小无猜年纪大了些,说又没全到那个地步。 「怎么没到那地步?她结婚你难得喝酒了呢。」凤翔戳破,王梨就抿嘴,「都过去了。」 话匣子就这么一点点揭开的。王梨说我和老太太坦白过,那时的对象是大学老师,文艺工作者会议上认识的。她当过知青,下过田,也进过厂。蹉跎到进城时都年过三十。考上了大学再步步深造,个人大事儿耽误了。 凤翔说那可没耽误找你。为什么分手呢? 《碧玉簪》里的李秀英,她被误解、又被心疼,最后丈夫考了状元请来凤冠霞帔结婚洞房就完结。王梨说你那时不是说过吗,「这戏说怪也挺寻常,说寻常也处处透着怪。」 寻常在结局就是观众想要的合家欢,怪异在李秀英就是无数女观众的遐想,遐想着被伤害被侮辱,被道歉被祈求,被迎接后被包裹进婚姻。她要什么?她是什么?这齣戏没说出来,不少女观众们也不在意。 都说生活不是戏,其实也是戏。我们分手,也是寻常的,也透着怪。王梨起身去将泡好了盐水的菠萝端出,凤翔迫不及待地抓了块又被甜得咧嘴,「师姐,你别的活儿不说,当挑水果这本事我服气的。」 「她教的。」王梨淡道,她是广州出生、长大的,会买会吃,「我们寻常地分开,因为要的不同。我的根在柏越,她想回广州生活。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谈不拢就分开。」王梨说她人极好,吃过那么多的苦头,性格还极温和。每次我离开她那儿,她都会让我包里塞一封信,让我回去慢慢读。 王梨说这是有爱的人,不把伤口苦头露出来给人看,也不把锋利对着别人割。我心折于她这一点。 「那你们怪在什么地方?」凤翔没想到师姐慢慢打开了心扉。 「不怪吗?世人眼里这就是怪。」王梨说同性,差了十四岁。这就是怪。至于两个人才懂得的怪,王梨嘆口气,「我被她惯坏了。」如母如姐,如夫如妻,王梨都说不全这种怪异又吸引人的亲密关系。 因为被惯坏,所以才会着急地去找了下一个。王梨这号人,也不必「找」。那天陵园外接她们的女司机是陇西出名的建筑师,也是王梨的戏迷,从熟人介绍、到试探接触就有三年,在一起也不过半年,「我喜欢她对我的好,也尽力想喜欢这个人。总差了点感觉。」 王梨的话让凤翔恻然,「感觉这玩意儿,害死人。」 感觉是人的执念忽然被驱散后的生物反应,心跳加速,唿吸渐重,眼皮子扯不动,脚后跟也动不了。王梨说我和她没有,彬彬有礼地谈了段时间。她后来说本以为你师妹对你也有点意思,那天你离别前说「谢谢」,那声脆鸣,就显得心无旁骛坦荡荡的,说你还是个孩子。 第9页 「你见谁时脚后跟扯不动?」凤翔说赵兰对吧? 王梨看着她微笑,「不重要了。」你不是才搞明白白素贞为什么没妖气吗?因为观众不乐意。很多人都习惯了和光同尘,妖气是对他们内心的冒犯。 如果说我和白素贞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也曾有妖气,挥洒几年后被阿兰结婚一棍子打蒙了。后来想沾点儿人气,谈谈分分,也不指望能谈出个子丑寅卯。王梨说。 「说得你沾了仙气儿一样,在电影院牵着人家手时可不是这样的。」凤翔觉得王梨这菠萝买得还不够好,酸牙。 王梨说第三位是省城一家杂志社的副主编,但说到仙气,「那还离得远,我是人,心也想动一动。」王梨说凤翔,每当你台下卸完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不会觉得心慌吗——把精气神都给了戏,自己落了空荡荡的皮囊。 「慌啊。」凤翔说台上才子佳人那么多,天天跟大料似地敷我身上心上,是颗心它也得动的。可是卸了妆,回宿舍,洗个澡后家务都干不动。躺在床上就想,日子过成了这样儿,还不得找个合心意地一起糟蹋糟蹋吗? 凤翔想说,要是和王梨一块儿糟蹋日子她也心甘情愿。但是她分不清,这种心甘情愿有几分是台上吹下来的,有几分是台下长出的。她看师姐的侧脸,倜傥风流的小生现在扎着利落的马尾,「柏州孟小冬」台下毫无男相,倒真有几分白素贞的贤淑含蓄。 凤翔看了会儿,看到王梨都觉得不对劲,「嗯?」 「师姐,她们喜欢你什么啊?是不是就剩下好看?」凤翔问。 王梨苦笑,「也……也许吧。」 那她们也挺肤浅。凤翔擦擦手,「不像我,我最喜欢你做戏认真,为人包容细心。」她看着王梨眼内浮起的疼惜笑容,愣了下,「我还挺喜欢你今天这样,你没当我是长不大的陈凤翔,而是你台上台下的好搭档。」 嘿,凤翔笑,「对,台下也是。哪天副总编谈不下去了,你考虑考虑我呗。」她半开玩笑,半是从那颗不得不动的心里流出这句话。 第6章 总听人夸王梨是个明白人。明白到不给人添难堪,甚至在难堪被察觉前就拂袖一扫,还人家一个清清静静的世界。明白人碰上了直爽人说「你考虑考虑我呗」时,本也想用这么一手四两拨千斤,于是王梨说,「好啊。」配上她疼孩子哄妹妹般的笑容,师姐妹俩就把这事儿囫囵过去了。 偏偏她撞上的不是块嫩豆腐,而是瓜子火候里炒了十几年的陈凤翔。王梨说「好」,凤翔就得了竿子爬得欢快。 下班后陪着王梨一块儿教那小傻子学生,再一块儿送小傻子上了公交车,凤翔挎师姐的胳膊,「上你家吃饭去。」 王梨说我就会做两个菜,你偶尔吃一回就算了,回回这么吃我心里过意不去。凤翔不讲究,说你有什么就端出来什么,这不还有我会做饭吗?我打小跟着老太太学了手。 王梨笑得酒窝仿佛在路灯下闪烁,想了想,「我带你去一家馆子吃朔东农家菜,你老家的。」终究不肯怠慢小师妹的二师姐给凤翔点了四菜一汤,在女孩大快朵颐时只顾着给凤翔夹菜。凤翔将只鸭饺放进王梨碟中,眼睛收起台上方能见到的细腻缠绵,只是热切地看着师姐,「吃啊。」 吃完再挎着王梨胳膊走路消食,顺带着不着边际地小声聊天,王梨说你还小,不要在个人大事上操之过急。人开窍太早不全是好事。 「师姐,你说话就跟没说一样,狡猾。」凤翔拽着王梨的袖子,「『不全是好事』,就是有好有坏呗。你就直接说,陈凤翔你别学你师姐,开窍早了,人辛苦。」凤翔嘴里开着玩笑,眼睛却俏然凝然,认真看着王梨。 嗯。王梨难得爽快,点头称是,「我是不想你吃这份苦。」王梨吐出担心。 「喜欢一个人能吃什么苦?不都说有情饮水饱?」凤翔想法清澈简单。 「哈哈。」王梨抽出手轻轻拽了下小师妹的耳尖,「那是没饮水充飢过的人才说得出的话。」喜欢一个人很苦的,不单单是吃饱肚子的问题。两人走在柏江边,王梨说我到现在也没全了解这里头的门道。阿兰和我什么都没说就忽然去恋爱结了婚,我想不明白,也放不下。 「第一个,」王梨顿了顿,「就是第一位正式的女朋友,她说无常也是苦,我这种还掺着爱别离,似乎更苦一点。」但王梨几乎不愿意和人说,觉着年轻时的那档子事不能看得太重。重了,反而压垮自己从而难迈开脚步。 「不过幸好,我和阿兰没说个所以然。要是她还留在台上,我真不晓得如何面对。」毕竟戏也要紧,王梨不敢想像两个人台上台下一般亲密,明眼人不是瞎子。 真进入感情了,性格磨得再顺滑的两个人,也会面对各种问题。王梨说地域不是那么轻易跨的,牵着亲人事业,抛下一切为情奔走后心里可能会不甘,「她就说过,唱戏对我太重要。王梨的根子在柏州,不在广州。水土不服时哪怕有情饮水饱,『我怕你夜深人静时心有不甘』。」 还有因为寂寥走到一起的,凑合着谈,凑合着过,总觉得少了点情味儿。「第二位待我特别好,但她喜欢的是台上的王梨。角色里的坚忍、大气、温润或是聪慧,是我,也不是我。」王梨说我下了班是食指不沾阳春水的,她不舒服时还要照着我的口味做四菜一汤,被油烟呛得一边哭一边咳嗽。后来我才看出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第10页 「你要是心再细点儿该多好。」王梨回忆第二位女朋友的话,「我觉得,于她而言,我带去的也是苦。她渴望的和我呈现的,差距越大,人就越辛苦。」王梨也是打那后才开始反省自己在感情里只等着别人给予,「不操心,只享受。」 现在的这一位也是个文化人,离婚自己带孩子,「她来找我多,我去找她不便。」一句话就道明了第三段感情里的苦楚,王梨说凤翔,我从没对人说过的,今天原原本本数给你听。我这个岁数了,从阿兰那段后,唯独能面无愧色说出的一句是,「王梨对感情没胡来过,都在尽力认真。」 我也想认真的对小师妹说一句,「咱们真的不合适,单你这岁数,我就担不起,何况咱们还是一个团的,几乎天天见面。」王梨摇头皱眉,「凤翔,你是个特别好的姑娘。正因为如此,师姐才希望你能找到自个儿的幸福。别撂在我这儿被耽误了。」 凤翔早听得双目发胀,泪珠子打着转,「师姐,仅仅因为岁数?」 王梨指着自己的脸,「台上能遮,台下可遮不住,我大你十四岁呢。」 「要是,当年和你一起学戏的是我,不是赵兰呢?」还在假设不存在的事,足以证明凤翔还是个孩子。还在抓着莫须有的假想敌对比,足以说明凤翔对赵兰的妒忌。凤翔手抬起揩泪,「我就是有点妒忌她。」 她有什么好?前段时间文化开表彰会时凤翔又碰到了赵兰,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抛弃了戏台?一散会就去推自行车,人家问「赵兰你急着回去干吗?」赵兰说做晚饭啊,今天我让菜市场的熟人老闆留了两条新鲜的鳙鱼——这在凤翔眼里是俗不可耐的。花旦多美,她竟然杀鱼。事业没点儿追求,就是个家庭妇女。 王梨就是笑,那种深邃的眼神又跑出来了。惹得凤翔朝她甩了下包,轻砸在师姐腰部。王梨撑住,「呀。」她低唿了下,「怎么说呢,那种好属于我和她的年岁,是时间刻在心上的印子。淡啦。」王梨说没有假设,我和你註定差了一轮还多,「师姐希望你开开心心地唱戏,越唱越好。再有个真正的和你创造幸福的人就更好了。」 幸福是什么?凤翔觉得幸福不该是她喜欢王梨,又得到王梨吗? 而师姐在耐心和她解释,「在一起」后的鸡毛蒜皮一点都不会少,荦荦大端也无法忽视。 「可我妈已经开始催我了,说我二十五岁前不生孩子这辈子就毁了。」她妈妈洪喜霖是拿王梨举的例子,「你看看你那师姐,三十好几了,唱得再出名有什么用?还不是外面传了一堆,一个都嫁不了。」 凤翔让洪喜霖不要嚼师姐的舌根子,「你的话和别人的话不同,你说就是代表着我。」凤翔说师姐有自己的计较,不用学俗人个个结婚。 师姐也挺俗,明明知道感情那么苦,还一个个坑都往下跳。 「师姐,」凤翔在和王梨各自回宿舍前喊住她,「明明那么苦?你为什么还一段段地继续呢?」 「大概我年岁还没到。」王梨神秘地眨了下眼,留下这句话后飘然离开。而陈凤翔到了三十大几才品出这句话的意思,嘴里还咂摸着白卯生的味道。 第7章 年轻人的通病是听不进去话。王梨说对凤翔而言是把戏唱好,这之后,职称、名誉,该匹配的自然会匹配而至。凤翔却说师姐你错了,这年头,几个能听出你唱得好不好?职称名誉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上面有人」。 凤翔在办公室被副团长老冯摸着手不放,老冯说「你想要唱什么我就给你排什么,王梨都得给你打下手」,以此为条件,问凤翔愿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凤翔讨厌有些人把那点见不得人的脏心思说成场面话,还要她心知肚明、觉悟到位地配合。于是凤翔问,「冯团,你说的『做朋友』是怎么个做法儿?」 冯副团长说小陈啊,话说透了那有什么劲儿?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嘛,大家还是同事。 凤翔说谢谢冯团,我也是不勉强的。说完立即走人,转到洗手间那儿搓了半小时的掌心手指,边搓边在心里骂,「做朋友?看看你那榨出三斤油的猪头配不?」 副团长也知道凤翔看不上他,又不吃他递过去的台阶,于是不着痕迹地罚了凤翔酒三杯:定好的新戏花旦被人顶了,顶替凤翔的也是郓老师的学生之一,她称五师姐。这个凤翔无话可说。 第二杯罚酒是凤翔的职称评选「果不其然」地落选,需要再等一年。当然评选委员都得冯副团打招唿。 第三杯罚酒就是送戏下乡,偏远地儿都派了凤翔去主打。这事儿不能叫苦,否则大道理能压下来一吨。但含着苦接了活儿,去唱的意义自然不会改,只是人身体吃不消。 凤翔因为是朔东人,首战就是唱遍朔东下属的三镇七乡。有些地方在修路,有些地方的路年久失修,有些修好了路的地方没有完备的舞台,凤翔颠簸来颠簸去,半个月愣是瘦了五六斤。 和她搭档的小生不是王梨,而是团里另一个「没眼力价」的戏校同学,和凤翔年纪相仿的小生没有王梨的冰气静气,一边往手上冻裂的地方涂药一边阴阳怪气,「知道吗?没送礼。所以咱们就活该来这些地界颠得腰酸屁股疼。你瞧瞧咱们出来的一批人有什么特点?」 看了一圈愁眉苦脸的同仁,凤翔说脸色都不好。 第11页 「岂止脸色不好,混得都不好。」同学说那谁和老冯老婆吵过架,那谁谁去年在财务室和老冯闹过脸红,暗示人家帐目不干净……再说自己,「我是自己活该,戏唱不出来,没事儿还熘出去打麻将。送点礼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没钱吶?凭什么?一个月千把块工资一次就要送他一大半。」 又看凤翔,「你是怎么得罪了他?」 凤翔对着镜子描眉,说不知道。 「是不是出去吃饭拉你陪酒你不干?」同学一想,「不对啊,也没见拉你,一般这事儿王梨老师就给你挡住了。团里她最护你。」 凤翔挑细眉尾,往髮鬓方向缓缓延伸时听到这句不觉就笑,笑后又觉得空空如也,最后放下眉笔,「算吧。」 既然能护着你,为什么你被打压时不帮你说话?任由你被拿了戏,还要来乡下一个月?同学说,王梨老师原来也怕得罪人吶? 这句和凤翔的心事重合,她原本也希望王梨帮自己「打点打点」,但师姐没有,八成被哪个狐狸精迷昏了心神。凤翔想,可能还是那个副主编吧。 凤翔近来食慾也不好,人累得没精神,幸亏上妆看不出。可卸了妆,脸上的痘斑疙瘩黑眼圈都日新月异,凤翔对着镜子嘆气,「又长出粒疙瘩。」捏着粉饼去遮,身后传来王梨的笑声,「就放放,让疙瘩透透气,越遮越不容易消。」 凤翔回头,半个月没见的师姐正背手弯腰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个人眼睛对视,王梨笑意温暖,「才抽出时间来看看你下乡的戏。」 先偏开视线的是小师妹,她说「哦」,「我唱得怎么样?」 长进还是有一点的。王梨还是说起了戏,「你唱探春这第三顿心酸话,是唱出了怨气,但下接的是自责和理解。做字到位,做腔差了圆润功夫。」王梨轻轻哼着凤翔的唱词,拖腔中的半音刻意放慢,好让师妹听清楚,「似唱似念时,情先到,声方出,字头的承阻和除阻就是情的表达方式……」 听师姐说戏也和听她唱一样悦耳,王梨说完,凤翔心里的怨气已经没了,她说师姐,那我再唱一遍,你替我听着?说罢就摆出了探春的姿态,按照王梨的讲解做字做腔。 王梨不住地点头,觉得这小师妹灵气四溢,虽然话听有时听不进去,说戏时却特别端正,立说立改。 像要奖励小师妹似的,王梨坐在她身边,从包里拿出了蟹黄瓜子,再端上自己带来的大柚子,「别的水果怕存不住,这天儿冷,吃点柚子润喉去火。」 「师姐,你还特意大老远来听我戏?怕我荒废?」凤翔正好肚子饿了,吃着瓜子仁并让王梨给她剥柚子,师姐却先将水果分给了别的同事,最后才给凤翔,被师妹轻轻白了一眼。 「王团,你要是负责人事的该多好?」凤翔的同学边吃边说。 「去去,我师姐只管戏,那儿管得了哪些污七糟八的事儿?」凤翔为王梨挡住话,吃完拉着王梨钻进中巴车的最后面,「今天回县招待所住。」 她不想回到朔东的那个家里,她妈妈这些年炒瓜子炒出了名堂,房子给大哥买了几套,铺子也交给大哥打理。现在还成立了公司、註册了商标,一家人忙得风风火火。逢她回家就是一件事,「找对象结婚。」 凤翔听不得这种唠叨,「我知道他们真心为了我好,可我觉得这份真心后面好多是唱戏唱开了收不回腔。」看别家女儿顺利嫁人生孩子,就觉得陈凤翔也得抓紧时间顺上这条道,「慌里慌张的,他们怕什么?」凤翔在王梨身边嘀咕完就倒在师姐肩头睡觉。戏里的怨气没了,对师姐「不提点」的怨气更不见了。 王梨伸手揽了下凤翔的脑袋,让她睡安稳。 到了县城招待所后竟然遇到了本地宣传部长,说王老师还是去住新开业的四星级酒店,俨然对王梨青眼相看。王梨道谢,说和同事们住一起挺好,她临时要了房间落脚。凤翔说还是你这儿好,空调可以制暖,热水也不是断断续续。 知道凤翔在这儿吃了苦头,王梨笑,「怪师姐了吧?」 凤翔噘嘴,「怪也怪过,但是觉得你做事有你的道理。」虽然你也是副团,但没实权,闲云野鹤容易招人欺负,再替我说话那不是被人拿话柄嘛。 师姐说不单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你该下乡唱。咱们越剧不仅是城市里剧院演出的,还是乡土的。你得看看普通的听众的眼睛,知道他们要什么。总挂在团里不接地气,也少了实地歷练。 站在那样简单的舞台上唱,有什么感觉?王梨问。 凤翔想了想,「开始不满意布景,后来一想,不管你景如何,我要把人唱活。我最近唱得专注,台下好像是观众,又好像都是布景一样。」 师姐笑,「你站得稳,我知道的。」再论职称,师姐说这个论资排辈,你可上可下,「我帮你去提了,还是照样评。」但是拿下的戏就上不了,领导和评委老人儿居多,更买你五师姐的帐。 凤翔的眼睛顺着王梨的眉毛眼睛扫到她的嘴巴,最后扫回那双玲珑的眸子,「师姐,你什么都懂。」可不仅她瘦了,师姐气色也差,「你不会又分手了吧?」 王梨眼睛怔了下,说分开有半年咯。她不接凤翔曾经的茬,「你考虑下我。」反而转讲考虑再三,觉得还是要在四十五岁前唱得更好,争取帮柏越在上高峰,拿个文华奖。这意思就是聚焦事业、无心感情。 第12页 「听说小邓,来找过你几次?」王梨说的「小邓」,就是电视台那一位採编,对凤翔一见钟情后穷追勐打,每周末都来看凤翔。消息传到王梨耳中,已经变成了「小陈在谈恋爱」。她不放心,特意到凤翔面前问问小师妹的心意。 你不是说你年岁没到吗?凤翔问师姐。 王梨别开眼神,「现在到了。」 哦,敢情到了我,就错过你年岁了是吧。凤翔说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冯就说过我,话说透了有什么劲儿?我不说透,我提着劲儿等了好几年。为什么不对我公道点? 陈凤翔觉得自己失心疯了,竟然问王梨要公道。疙瘩的确不能拿粉遮,发作出来也好。 可是,王梨能给她什么?陈凤翔明白恃宠生骄这个形容,更明白自己在得寸进尺。 王梨无奈嘆气,「我……我们不合适。」又嘆气,我心里还惦记着别人。师姐说透了。 凤翔说「哦」,那我明白了。她从王梨房间走出前,王梨问你和小邓不是真的就要断干净啊,这么任他缠着对你不好。 凤翔心头窜起了火——既然心里没她只有别人,你管我好不好? 「不好吗?我觉得挺好的。」听不进话的凤翔回来了,她说我也到了该恋爱的年纪咯。故作老成地吐出这句话,凤翔看到王梨的脸黑了。 黑了又如何?反正她们不合适。 第8章 除了学戏和登台,陈凤翔觉得这些年的生活挂在了半空中——低头看路,没着没落。母亲洪喜霖总说,你那双脚踩惯了台步,正儿八经的路都不会走了。其意指女儿眼高手低,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中。眼看马上虚岁二十四,谈对象要趁早提到日程。 洪喜霖还说,你好歹在柏州算个角儿,不能赶着谈一个试一个,得瞧准了。凤翔说我瞧不准,个个就那么回事儿,看到漂亮的眼珠子就发直。 那是你没事儿老出门扎眼。洪喜霖说这半年传到我耳朵里的就三个了,你一个姑娘家的要注意影响。 「我没做什么,我注意什么?」陈凤翔说你们不觉得好笑吗?我不谈恋爱,就成天逼着我谈,说到了年纪。人家来追我,又说影响不好,说我扎眼。我活着敢情就是错? 洪喜霖本意是教女儿矜持点儿,别个个来追你就闹得满城风雨。要把「陈凤翔轻易看不上谁」这个风给放出去,给自己多留点儿余地,「挑准了,再接触。」这真是冤枉了凤翔,风风雨雨不是她招惹的,那是闻到腥的猫一只只蹿出来的。文化局的老领导家的儿子,某企业的副经理,高校的青年才俊,还有电视台的小邓……他们热情地、自作主张地将「追陈凤翔」这件事儿摆在了檯面上,打起了擂台般——男人间的低等趣味罢了,没有人为凤翔想过。 所以凤翔得到下乡的消息还觉得能得个清净。家里是得不了清净的,大哥忙公司,嫂子坐月子,洪喜霖一边给媳妇熬鸡汤,一边给好些天没见的女儿餵馊鸡汤。凤翔看着这新房子,不愿意再接母亲的茬。 「买的时候以为挺大,公摊面积却不小。本来想给你留个小房间的,这不先做了婴儿房嘛。」洪喜霖看着女儿渐渐收敛的表情,语气里多了分讨好。家里买卖这几年做得不错,他们在朔东和柏州都买了房子,没有一间是属于陈凤翔的。 「哦。」凤翔放下茶杯,和房间内的嫂子打了招唿,最后换鞋出门。 洪喜霖跟上,拉住女儿的衣服小声道,「你这样……你嫂子不得多想?」 最该多想的不该是我吗?妈你是不是觉得,这辈子就指望我哥我嫂子了?你想清楚了?凤翔自小离家在郓芳菲老太太身边长大,将小时候说话直接的辣椒味保留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凤翔走在路上,想着想着这心就荒了,女孩子活世上走一遭,究竟是要干什么来着?怎么亲生的妈都不当她是一家人?一边着急推她嫁出去,一边又提点她「面目别难看」。哭得伤心时,她咬牙吸鼻子硬止住泪为了自己,凤翔这天一个人下馆子吃了六个菜,惹得服务员不断看她。结帐后才说,长那么漂亮还这么能吃。凤翔听到了回头朝她们笑,「没见过吧?漂亮就更要多吃,吃开心。」 打着饱嗝回招待所收拾好行李,又等了一个小时,团里的车才开到门前接这群边缘人士回柏州。凤翔捧着肚皮坐后面闭目养神,被人拐了下,凤翔睁开眼,就看到小邓扛着台摄影机走过来。挤到了凤翔身边他坐下,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鼻樑往下滑,小邓擦了,露出一口白牙对凤翔笑,「巧啊。」 今天他临时顶替同事来朔东採访,赶巧车抛锚,就乘越剧团的车一起回去。 车里所有人都看着凤翔和小邓,眼里猜测玩味暧昧都有。凤翔「嗯」了声,没怎么接小邓的搭话。一小时的车程她都在想自己的事儿,比如要怎么才能唱稳头肩旦,要怎么才能拿梅花奖,还要怎么才能在柏州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 如丧家之犬却饱餐一顿的陈凤翔,想得越发愁闷,车也到了。小邓不着急下车,看着凤翔小心邀请,「吃了吗?一起去吃个饭?」 凤翔察觉到,周围人的耳朵竖了起来。她还是直来直去,「你怎么要请我吃饭?我去过一次没?」 小邓说是,你都不给我面子嘛,这次总要给。 第13页 「你回答第一个问题。」凤翔的声音拔高了,所有人停步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小邓一张白脸红成猪肝,「这……小陈,大家都是年轻人,交个朋友嘛。」 交朋友以后呢?凤翔接着问,小邓被人注视着,嘴巴有点哆嗦,还是壮着胆子,「如果合适,就做我女朋友!」说完了他虽然重新流起了汗,但有种大丈夫豪情万丈的快意。而柏越漂亮的小花旦陈凤翔眼神收起了尖锐,清淡笑了笑,「那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 她提着包走向宿舍,剩小邓在身后面如死灰。 这事儿凤翔处理得不太巧,因为小邓丢了脸,反而更死皮赖脸。他每天早上给凤翔买早点,晚上接凤翔下班。凤翔扔了他送来的所有东西他也不动气——追求陈凤翔已经无关青年的荷尔蒙问题,还是面子和社会声誉。 追了三个月后,不依不挠的小邓都和剧团里的人打成一片,甚至成为柏越纪录片的副编导。人家盯着秒表数过,纪录片里,副团长老冯出现过十六次,光他说话就有半小时。王梨最吃分量,有整整两集都围绕着她。但是,陈凤翔竟然也吃重,一个人占了一集半。 要说这里头没有小邓的功劳也没人信,凤翔白占了个大便宜,再对人家冷脸冷眼就太说不过去。剧团有人来替小邓说话,「人家妈妈是广电系统的,爸爸是水利工程师。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正儿八经的好家庭也够你了。」咱们唱戏的,放过去那叫下九流,现在虽然没这个说法,但还有不少人总带着偏见。 偏见来自于凤翔比起普通人好看的脸,还有「风风雨雨」。 你看阿梨,唱出来了不假,但是这牺牲也太大了。快四十了还没结婚,孑然一人,老了该多悽苦。你得把自己安排好,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戏嘛,慢慢唱就是。女人要分得清主次。这是另一个师姐的心里话。 凤翔这几个月私下没去找王梨,遇事儿也独自揣着,不去找师姐开导。但不代表凤翔不想找她,于是凤翔在王梨楼下徘徊。 找师姐问什么呢?就一句话,「我不想待在柏越了,还有哪儿能让我清净唱戏的?」 但这晚没等到往日正点回来的王梨。凤翔索性上楼敲门,也没人应,师姐怕是找她自己的清净去了。凤翔看着王梨的门发呆,这时邻居同事开门探头,「小陈,来找王老师吶?」 「她昨天起没回来住了,说在外面买了房子,这些天忙着搬家没见你来帮忙呢。」 凤翔的脸僵了下,最后挤出笑容,「哦。」 凤翔的心像冰面,被人勐跺一脚开始四分五裂,她垂首,靠着老宿舍楼的阶梯栏杆一层层地挪步。人就是各找各的窝,妈妈那儿没自己的落脚地,老太太也走了几年,师姐也不会永远和自己住在一个宿舍区…… 陈凤翔那一刻才开始真正长大——她决定,她要给自己寻个着落。 第9章 人家都说王梨有先见之明,既赶上了西区房价起飞的当口,又避开了柏越宿舍楼拆迁这桩麻烦事儿。剧团是文化局下属单位,有些事儿用副团长老冯的话说,「咱们能做什么?撅着屁股挨打呗。」 包括陈凤翔在内的不少职工都不得不自己去找住处,不过她们可以以优惠条件优先购买开发后的房子,房价只有这一片市中心地带均价的六成左右,只不过要全款。签了这个协定,大伙儿的闹腾劲儿才小了些。 凤翔算过帐,她的存款只够那百分之六十的三分之一,要不天降横财,要不就要向家里开口借。母亲洪喜霖沉默了半天,掏出个存摺,里面是五万块,「这些年家里买房买门面、你哥结婚生孩子花了不少,妈就这些棺材本了。」 「妈,你给我哥花钱时怎么不说是棺材本?到我这儿话撩得这么难听没必要。」凤翔没接那五万块,冷着脸离开了朔东。一路上心里止不住地后悔——拿了多好,这也够那百分之六十的八分之一呢。她总是吃脸皮薄脾气大的亏,为了那口气,放着实实在在的好处不拿。棺材本又怎么着?她哥两口子和她自己能不管亲妈? 同事们都为房子的事儿为钱发愁,她自然也不好意思开口借。倒是搬出去的王梨顶着黑眼窝和瘦削的颧骨给凤翔送来卡,「师姐买了房子,余钱不多,先帮你凑十万。」 「不要。师姐你自己出去住了,怎么这脸色越来越差?你成天捣鼓些什么餵自己呢?」凤翔知道王梨攒几个子儿也不容易,又格外心疼起师姐这张俊脸失了血色,「师姐,成天都见不到你人,周末你也不喊我吃饭,都在赵兰那儿吧?她就这么照顾你的?」 王梨不自然地捋了下头髮,转过眼,「她……挺好,做饭挺好吃。」就这么给凤翔马虎过去了。 凤翔一边演出一边还在为钞票发愁,她哥倒没丢了良心,背着老婆送来十万块,让凤翔别担心还钱的事儿,慢慢来。意思是还是得还的,哪怕他继承了老娘的房子门面公司品牌,便宜一点没留给妹妹。但是还给凤翔交了个底儿,「外婆乡下的房子我不要,都给你。」 洪喜霖是独生女,乡下老母亲格外喜欢凤翔,倒是为外孙女打算了点儿。要乡下的房子做什么?餵鱼砍竹笋摘柿子吗? 凤翔觉得自己真的发不了财,人家送上门的钱都拿了不就得了,反正欠钱都是大爷。兜了一圈,离那百分之六十还有一截没补上凤翔嘴巴急得起泡时,追了她老久的小邓出手,「不够我帮你凑点儿。」 第14页 有个师姐说过,男人这种精得要死的动物,能在没领证时给你白送钱的就算相当有诚意了。凤翔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但也有两分道理。 凤翔告诉小邓,我们没关系,你借钱我也不敢要。嘴上说得硬,但心里对小邓松动了点儿。过了两个月,依然没交上房款的凤翔终于答应和小邓「交往着试试看」。她想着好聚好散也行,小邓却是志在必得。 两个月公开,三个月见家长。小邓最后说,你别忙活买房的事儿了,钱留着自己花吧,咱俩以后不缺房子住。凤翔后来復盘这段感情,觉得她那时太急了。也缺良师,老太太走了,王梨也从她的生活中隐退了般,娘家人更靠不上,从来没人教过她一件事——一开始就没看上的人,大概率不适合她。 也从来没人告诉她,结婚对女人而言不是赌博那么简单,而是一场将血肉投掷进去的苦差事。反而家里家外,单位上下,社会舆论,包括凤翔唱的戏,看的电影电视剧,绝大多数都被一种声音统一:女人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谈了半年鸡飞狗走的恋爱,在两个人为了凤翔究竟有没有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吵了多次后,陈凤翔忽然发现,她被架在了一个难堪的境地:认得的人见了她都问什么时候结婚?这事儿除了陈凤翔,在外界看来都是板上钉钉了。王梨晓得的迟,来问凤翔有没有这回事,小师妹脖子一梗牙一挺,像为了给自己出口气似的,「是。」 王梨说你再考虑考虑?小邓我看还差点火候。婚姻大事不能操切,也不能脑门发热。 年轻人听不进去的,说就那么回事儿,不行我就离了。 王梨苦笑,「要是为了离婚而结婚,你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儿?」 必然有意义的,只是当时的凤翔看得没那么清楚。结婚的事儿在两家长辈见面后就上了快车道,没有凤翔置喙的余地。 虚岁二十五岁的陈凤翔就和小邓领了证,还没进家门,丈夫就说,「凤翔,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你也要让我省点心。」一听这话,凤翔知道不省心的事儿多了去。 头桩不省心的事儿就是和小邓父母住一起。头一次经人事的凤翔不知道小邓激动个什么劲儿,夜里他换了床单后抱着亲婚妻子好不温柔。睡到早上六点,小邓摇醒了凤翔,「去表现下吧?」表现下新媳妇的觉悟,做一家人的早饭,他爸妈在隔壁房间等着呢。 凤翔不做饭,翻身拉过被子接着睡。小邓又贴上来,「那你床上再表现下。」 最不省心的事儿是小邓婚前的小疑心病变成了大病。凤翔有时忙,回家洗手就吃饭,只帮着洗洗碗筷收拾桌子。婆婆伺候两个大男人毫无怨言,加上外来媳妇就不开心。总让小邓「多用点心,早点要孩子,凤翔这工作抛头露脸是没法子,但你心里要时时警铃大作。」 小邓对亲妈的教导向来听从,学以致用后,警铃大作变成了「不教而杀」,只要听到点儿风声回家就教育妻子,「你这又不是上台,用得上画口红吗?」 「表演完了就回家,吃什么饭?王梨请客也不行。」 「你们剧团赶紧关闭了拉倒,拉贊助还要你陪席。」 「老冯和你怎么回事儿?有事没事他找你进办公室做什么?我去和他谈谈。」 本以为是个有点儿犯傻的男人,现在心眼儿却变成了针尖。凤翔问丈夫,你是不是魔怔了?你在单位没提拔成办公室主任朝我撒什么火儿? 开始还是在卧室关起门窗小声吵,后来变成大声吵,再后来连吵带摔。摔得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老两口脸上挂不住,私下劝凤翔对小邓多担待点儿,「他对你是一条心。」 于是两个人就能缓和几天。只要小邓不找茬,这架就吵不起来。但是以前找过的茬已经成了剧团的话茬,以前吵过的架也传到了更多人耳中,听众咋舌摇头,「这俩小夫妻啊,就怪陈凤翔太漂亮了。」 吵吵闹闹一年多,陈凤翔因为元旦表演后聚餐回家迟了,被小邓拽了由头又开始闹腾。她懒得摔东西了,揉着发疼的头问丈夫,「你不想过日子就说个准话。」 小邓不语了,坐下后愣了好一会儿,「总不能你在外面风风光光,照得我脸上无光。」凤翔结婚后,事业倒是上了轨道,新戏拿了国家二等奖,也评了二级职称。 凤翔说我在外面不是风光,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唱得也不。你说你想过什么日子? 小邓支支吾吾,最后说你辞职回家我就心安了,我养你。彼时他一个月工资一千七百块。 凤翔呆住,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真是蠢,结这一趟婚像是给年轻懵懂交学费,也像引来一种声音遮盖了身边的另一种声音,但她耳根子从没清净过。 她在结婚后无数次的思考,「我爱这个男人吗?」其实从没爱过,只是从不讨厌强行演进到「看得顺眼」。小邓结婚时的喜气洋洋变成了婚后的疑神疑鬼,她对小邓从「看得顺眼」又回到了「看着心烦。」 结婚图什么?完成了一档子社会仪式,却搭进了自己的半条性命——小邓那次动了手,冲动地将一个花瓶直接摔在凤翔脑门上,骂凤翔结婚了还不安分。 安安分分的陈凤翔捂着脑门上的血珠子,「我辞了自己的饭碗换你一个安心?你算老几!我安分守己也好放浪形骸也罢,你都管不着!」说完,不甘被欺负的越剧花旦提起另一个花瓶砸向了丈夫的额头,两口子一起在急诊室缝了针,又进了派出所做笔录。事儿闹大了,报警的是陈凤翔的公公,这个在家一声不吭犹如隐形的老男人关键时刻走到了前台,向警察陈述他儿子不容易。 第15页 来派出所对接的陈凤翔方领导是副团长王梨,眼窝子凹得更深的师姐帮凤翔去住处收拾好东西,将师妹领回了自己老妈家,说放心住下去。他不敢欺负你,师姐给你撑腰。 凤翔头上缝了三针,包着纱布傻傻看着师姐,「你怎么不早给我撑腰?」 王梨低头默然半晌,说对不起,凤翔。 结婚一年多就将离婚提上日程的陈凤翔捂着脑袋呆呆坐下,「谁撑腰也不管用,我自己的腰先软了。」 第10章 凤翔对赵兰印象一般,因为这个和她一脉相承的师姐不知道「惜福」。不珍惜也就算了,当王梨生病的事儿传遍柏越后,凤翔一边掀王梨的头髮帘儿检查假髮一边嘀咕,「这就是你说的照顾?」她照顾什么了?我就说你这脸色越看越不对劲,菜黄菜黄的。再伸手捏师姐的腰,「肉呢?肉去哪儿啦?」 王梨被她逗得笑,说已经好很多,看看这脸已经长圆了的。她指着头上稀疏松软的发茬子安慰凤翔,又说头髮也在慢慢回来。而且,现在她每天努力多吃一碗饭。倒是对凤翔,王梨眼眸掩盖不住疼惜,「离了就好了。」 师傅要是在世,肯定不会贊同凤翔的那桩婚姻。王梨偶尔也想过,要是自己和凤翔有点儿不同,可能这师妹也不会稀里煳涂。没有那么多的假设,王梨带着歉意邀请凤翔,「来家里吃饭吧?」 哪个家?凤翔说你这大病初癒,我不放心你做饭,而她的家我不想去。 那就在外面吃。王梨特意在外订了包间,师姐妹俩说点儿掏心话。其实王梨不太掏心,她给凤翔盛汤,递上纸巾,任由憋得慌的师妹好好哭了一场。哭到最后,凤翔抽着鼻子,「师姐,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你说样样和咱们戏台上怎么唱得不一样?哪儿找那么些贴心温柔的良人?全他妈癞蛤-蟆找上了我。蛤-蟆们不图你的戏,不图这人,图的就是一张面皮一副躯体。 又说到赵兰头上,凤翔眉尾一扬,「师姐,你是不是也图人家面皮?」 王梨摇头,你们俩的性子还真有点儿像。都一样的不服输,一样的嘴硬心软,一样的辣气沖天,又一样的做事不计后果。「我和阿兰是打小栽培的交情,看你又像看亲妹妹。」她顾左右而言它,不说「面皮」,只讲交情,最后轻声一嘆,「她要将卯生转学到省戏校。」 大致听了个原委,凤翔说瞧,这又是一样我不喜欢她的地方,这不是双标吗?亲妈可以谈女朋友,女儿就不行。不捣鼓点么蛾子显不出她能耐似的。 最后,扔了粒花生米在王梨脸上,「你也双标。」 刚刚离婚的凤翔还是相亲介绍人心中的红人,一熘子排队等着「相」的,每个候选人的中心大意惊人地相似:不嫌弃你二婚,是你的戏迷,大家交往试试看,这次慎重点。 凤翔有点傻眼,心说这是一台怎样的精密仪器,运转起来不带打岔的,履带滚滚,非得把人运到一个个臭气熏天的坑里才算事儿。她回介绍人「三不」,不谈,不见,不考虑。人家从好言相劝,变成暗暗说她不识好歹,最后不晓得打哪儿吹来的风,还有不少人信——「陈凤翔后面不缺男人」。 陈凤翔心里清楚,她最缺钱。去了几个楼盘看了看,凤翔挑了西区一个鸟不拉屎的楼盘,所有的硬体匹配规划都停在纸面上。不图别的,就因为便宜。交了首付后再等着它最终落成,陈凤翔便边唱边交房贷。手头实在紧张了,她回家问自觉因女儿离婚而丢脸的洪喜霖,「为什么赚钱的手艺你都教我哥却不教我?」 洪喜霖没好声气,「你自己选的唱戏,被郓芳菲老太太牵走时连哭都没哭一声。」你要留家里,帮着撑起来店铺和厂子,我还能不教你?最终亲妈看女儿的确被逼急了,指了处柏州新区的新直营店,「算你两成股份,本来是我的,现在给你。」出了血就趁热打铁,先问和小邓还有没有復婚的可能,再问有没有别人。 没有,都没有。凤翔说我离婚后想明白了一件事儿,这世上最幸福的日子就是自己赚钱自个儿吃饭。不看人家脸色,不听别人挤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结婚了。 凤翔真觉得好日子终于来了,拿了两成新店股份,新房子也在西区荒凉的土地上茁壮成长,还租到了离柏越更近的房子,一室一厅一个人住得乐滋滋。并想等王梨身体好点儿,她就姑且和师姐在台上开开心心拿各种大奖。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嘛。 听到赵兰截肢的消息是在凤翔喜滋滋的第三天,那时她顾不上骂赵兰双标,只觉得她惨。团里派代表去医院看望赵兰时凤翔还自告奋勇打头阵,被老冯一把薅下,「凤翔你带新人忙,就别去了,心意我们传达就好。」 三个月前,副团长塞来三个半桶水都没的男小生,天天泡在洗脚水泔水和下水道腔调中,凤翔听得苦不堪言。只有和王梨搭档时才像吸到了新鲜空气。要是搭档唱得不出彩,老冯就说凤翔你要用点心教师弟。而凤翔和老冯越发不对付,「要我说他们爹妈要用点心,当初生这仨怎么不生个金嗓子呢?」 和老冯发完火,凤翔发现回来没几天的王梨不在状态,本来就挂不住肉的两颊见天儿往下凹,连东西都吃不下。下班后打电话一回不接,打五回还是那死样子。凤翔觉得不对劲,上门拍了老半天,终于见到人不人鬼不鬼的师姐。 第16页 凤翔当时脑子立即闪过一个可能性:这就是感情那回事儿。 她拉师姐出家门直奔省医院,路上问明白了,赵兰这个不惜福的要和师姐掰了。凤翔想不明白,十几年了,腿都没了小半条,还要扔了她心里珍宝一样的王梨? 病床上脸色苍白的赵兰别过脸不看两位访客,双唇一抿像雕塑,就是不说话,旁边还站着个不知所措的小傻子。凤翔说小傻子你和你师傅出去会儿,我和你妈说说话。 赵兰立马活了,转过脸,「说谁小傻子?」火气蹭蹭地上了头,漂亮的双眼直视着小师妹的脸。 凤翔笑,师姐,见外了不是? 赵兰缓了下来,说卯生你出去吧。又看王梨,眼里马上聚拢了水汽,被她一口深唿吸压了下去。 凤翔坐在赵兰身边,说你待遇不错,单人病房呢,还是师姐的脸面值钱。赵兰皱眉,「我不想拖累她,也不想以后在卯生面前抬不起头。做妈的,如果自己不能以身作则,孩子不会听话的。」 凤翔拧起眉,哟,这会儿才想起以身作则。早干嘛去了?你早点拒绝师姐,我好递补上啊。赵兰的眼白都翻了出来,半天吐出一句,「谁能不犯错?」 你可以犯错,但也别把人逼到绝路。凤翔看了眼病房门外,凑近赵兰小声道,「师姐心里揣着你这么多年,你好歹说两句能听的,说什么「家里还得靠个男人的」,你靠谁?靠你那吃人不吐皮的哥,还是骨灰盒里的死老公?还是指望你家小傻子找男人?师姐,你自己随心所欲谈了场恋爱,却要把卯生往火坑里推? 如果不是王梨实在放不下你赵兰,以她的性格绝不会让我也掺合进来的。凤翔说得赵兰眼泪汪汪,「你自己和师姐说吧。」 不晓得是不是越能作的人福分越大,赵兰第一回结婚去作,末了还有王梨在那儿。这次断腿了又作,王梨还是不离不弃。她们之间说了什么凤翔不得而知,只是从医院出来后,王梨情绪稳当得多,又回到那副包裹得严实的模样。送师姐回家后,凤翔帮她打扫屋子,拉起王梨两米三的被子用力抖了好些下,晒在了阳台栏杆上。 两个人看着阳光汩汩透进客厅,被子上也度上了暖橘色。王梨喝了口水润润喉,「这次咱们去北京比赛好好唱。」 「真分了?」凤翔问师姐。 王梨的单酒窝慢慢现出,「像分了,也像没分。凤翔,你不是问过感情是怎么回事儿吗?」它就有这个过程,你谈也不是,不谈又不能,分了不能心宽,不分又相互折磨。这种让人举棋不定痛苦不堪的,就是你好奇的「感情」。 嘁。凤翔不明白,「非得她不可?」 「也不是。」王梨说如果非她不可,我也不会谈了好几段。人还是得挺直了嵴梁骨走下去,没准儿前面有不一般的风景呢。我只是心酸于她那句话,「家里还得靠个男人」。她就是太懂我,知道说什么能立竿见影。她和老白结婚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不是缺男人,缺的是安全感。 「我以为我俩走散了十几年重新在一起后,她也经歷了,成长了,能放下这个念头,愿意和我手挽手一块儿扛事。结果不是,她要扔下我,扔第二回。」王梨但睫毛被染湿,她眨了好几下眼,「凤翔,感情有很多种,世上最难的就是女人间的。因为我们弱势,理儿都不站我们这头。」 两人沉默时,王梨接了个电话,应对间脸色从白到红,再到强作镇定。她起身拿热水壶给凤翔续上,最后才交织握着那双青筋明显的双手,「我算是安了心。」 「有人实名举报我生活作风不正。」师姐展开笑容,举报人是阿兰的亲哥。 凤翔张开嘴,「他有病吧?疯了吗?有证据吗?他想搞什么事儿?」 王梨还是双手交握,浅浅笑了,「你说,阿兰是不是因为这事儿才非得和我分手的?」 凤翔愣住,最后摸摸鼻子,「师姐,感情就这么回事儿,还说什么不是非她不可。我明白了,你们都是——大傻子!」 第11章 大部分人以为陈凤翔是被团长老冯给挤兑出柏越的,少数人知道她是和不争气的搭档唱烦了,连王梨都这么认为,因为凤翔离开前如是对她说过。只有凤翔明白:她离开柏州一半因为唱得不开心,另一半是觉着没指望。 王梨为赵兰能辞了副团长的职位,死猪不怕开水的戏码,被她操作得清风徐来不卑不亢。这还是在陈凤翔认真的问她「你考虑考虑我之后」。 去宁波的路上,凤翔一路给自己壮胆打气——我是去唱戏的,我就是想挑个干净清净地儿唱。至于师姐王梨,她们没缘分没可能。一番鼓舞后凤翔睡着,只是心里有条缝没被完全堵住,漏出了一丝不得所爱的委屈不甘。 郓芳菲老太太说过,凤翔,你心胸要放开阔。不能逮着点儿小事使性子。凤翔那时在戏校内部的花旦选拔赛唱了个第二名,她不服,说第一名调儿跑了三次,词儿错了两处。我都没跑没错,凭什么不是我? 同为评委的老太太慈祥地笑,「她唱得比你有感情,对戏的理解远超现在的你。」 凤翔就偷摸去听了那位拿了第一的同校师姐数次,回来后耷拉着脸,「师傅,我听了,她唱得确实好。」 老太太于是对王梨私下说,凤翔虽然有时计较好强,但是听得进去话,使性子也不过夜。 第17页 郓芳菲这点没看透凤翔,因为这个关门学生有使性子一过数年的时候:发觉对王梨动心后,凤翔和自己较劲到了三十岁。哪怕她远离柏州独身在外,哪怕她唱得还算开心清净。 凤翔到了生地不认生,不端着她刚刚评下来的职称架子,除了和自己团里的同事切磋,得了空还会去听别的同行唱。母亲洪喜霖问,你一个女人家独身在那边不怕吗?言外之意是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男人,好给凤翔傍身。凤翔笑,找傍身的就去找技、找钱。别人还是算了。 家人问她过得如何,凤翔也总报喜不报忧,说还行,吃得香睡得着,赚的也比以前多些。自己复杂的异乡生活就这么捲成了一句话给搪塞过去。被团长那同为花旦的老婆狐疑打量和背后说话她不当回事儿,被小老闆瞅准了脸贴上来缠着也不透露,她跑场间隙风雨雪雹淋来浇去也是家常便饭,每次回到自己住处太晚,累得要命时只有冷锅冷灶也常有。 这些在外打拼的常态没让凤翔觉得辛苦,反而觉得不唱戏时她活得自由自在。那些苦头可以当成问题一个个去解决,凤翔抽空去学了车,跑熟了附近的超市商店菜市场,闲来自己边唱边做几个菜。不像和小邓还没离婚那会儿,回家晚了要吵,累了没帮他妈收拾屋子也要吵,不爱吃什么菜不太动筷子还是吵…… 越是一个人过日子,凤翔越难相信自己竟然在婚姻了熬了一年多,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对着三个对自己有不同心思的人,被管着问着,被说着骂着,被怀疑着挑剔着。凤翔将两条腿放在另一张椅子上,喝了口老黄酒后出了口气,「能管我的只有本姑奶奶。」 和赵兰重修于好的王梨还是挂记小师妹,问过她还想不想回柏越?凤翔说不回,那地方被老冯蛀烂了,她洁癖,受不了脏虫子。王梨笑,哦,你洁癖,你现在家里的脏衣服洗了没? 凤翔瞥一眼堆了半盆高的脏衣服,「没洗!我是精神洁癖。」 王梨就不时给她寄东西,从行头到补品,凤翔见她花钱不少,说师姐你该不是对我问心有愧吧?是不是觉得没成全我俩的好事心里放不下?王梨被她调笑得无奈,「你脑子里就那事儿,我心疼我妹妹不行?」 放下电话,本开心的凤翔就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起了呆,偶尔还伴随着塞瓜子入口的肌肉记忆。嗑到了天黑,凤翔打开笔记本电脑照常看电影电视剧,就这天鬼使神差,被一个一划而过的念头驱使,找到了个论坛钻进去看。 都是伤心人幸福人苦情人幸运人的故事,凤翔看了两张帖子而已,眼睛花了时发现已经逼近午夜。洗漱后决心只看最后一帖,名为「我们这样的人只配孤老一人吧?」 不喜欢这种消极的心态,凤翔点进去,发现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楼主是个自己大学师姐多年的女孩。凤翔心说这不就是我吗?但是我还是不错的,好歹还明示暗示了师姐几次。 女孩的文字很好,字字如泣,写自己心仪师姐做的点点滴滴,最后换来对方一句「你来做我伴娘」的邀请,女孩说,「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当伴娘。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她,我不再是我。」 凤翔跟贴:她肯定不是她了,结婚受苦去了嘛。你怎么不是你了? 没想女孩很快回復,「爱人永远从我的生活里被剔除,我当然不是我。」 不对啊。凤翔嘀咕着,敲下几行字:你不还得照常吃照常睡?三丝敲鱼不鲜么?黄鱼面不香吗?你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她不要你,你怎么能不要自己呢?你得活你自己啊。不就是个和你以后八桿子打不着的女人嘛。 女孩没再回復,凤翔等了十分钟合上笔记本,在床上拉伸做了片刻瑜伽,心情却一直被这个楼主的事儿牵着,也由此想到了自己对王梨——王梨对赵兰不放手,她陈凤翔也没要死要活啊。难不成自己对师姐不是那种喜欢,只是占有欲? 这晚,凤翔动了个心思:她离入土还早,想谈一场动心的恋爱。这么多年没尝过真正的两情相悦的滋味,一定是她在台上唱比翼双飞太多了,败人品吶。 找谁谈呢?还不是网恋。凤翔在各个交友贴子里留q号,叫「如雪的寂寞」,被拉进了三五个群,被七八个人私加了好友。 有人开门见山,你是t还是p?凤翔说你才是屁。被人解释了一番后,她犹豫了起来,最后说自己是「r」。因为「opqrst」之间,居中的是r。 对方好奇,说哦你是h。凤翔瞅了眼自己最近发福的身材,点点头,嗯,再吃上下早晚一般胖,说h也对,颇有前瞻性。 对方说口说无凭,拿照片来。紧接着发来她自己一张照片,凤翔看了半天确定这是女孩。对方问她要,她想了想,发了张自己的戏台照片。过了会儿,对方说你这人没诚意,拿搜来的照片煳弄我。你该不是男人吧? 你才男人。凤翔说不信拉倒。 接着另一个人找她聊,几句话对上了节奏后,对方坦言自己有女朋友,但是两个人没有思想共鸣,她想找个能交心的好朋友,缘分到时再看看。然后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情史,一恋小学同学,二恋中学师姐,三恋大学室友,现在五恋是网友,一个住在广州,一个在齐齐哈尔,距离比从巴黎到莫斯科还远。凤翔看得一愣一愣,最后想,「关我什么事儿?」交心就是我听你叨叨呢,嫌弃远你搬过去啊。 第18页 群里就是乱七八糟,起闹拉娘配什么的,凤翔嫌闹腾,全都一一退了。最后看着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好友栏,她像从一场洪水中脱身,站在岸边拧着湿衣服并倒出脑袋里的水,「我还不如去买点猪手回来炖。」 打消了找网友谈恋爱的凤翔一周后收到了论坛私信,那个说自己不再是自己的女孩发来句话,「三丝敲鱼的确好吃,黄鱼面的汤很好喝。我还是我自己。」 凤翔被她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感动,说这就对了。两人就在私信里聊了起来,后来女孩说她在秣西省城工作。叫「小牡丹」,喊凤翔「小寂寞」。凤翔被逗笑,说你拉倒,喊我「雪姐」。对方说谁是姐还指不定呢。 一来二去,两人再聊了两次后加了q。凤翔其实有点犹豫,好在小牡丹是个正经的有数人,和她挺投缘。从来不和凤翔叨叨的恋情,也不打听凤翔多大了住哪儿干嘛的是什么字母代号,还似乎也把自己发帖抒发悲恸的事儿也淡忘了。只是说了一句,「我是暗恋,从来没挑开过,这算是恋爱经歷吗?」 凤翔说这和人家在台下练了十几年却登不上台正式演出一个道理,这不是恋爱,这叫……票友。 票友小牡丹发出了一串大笑的表情,和凤翔又继续探讨起了三丝敲鱼的做法。听说凤翔不仅仅爱吃鱼,还爱吃瓜子,说了一串牙豁口牙隐裂牙断裂牙髓坏死,建议凤翔别嗑这么多。 凤翔说没事儿,习惯了,加上她从小牙口好,坚固着呢。她就是倔强,毕竟能管陈凤翔的姑奶奶就是她自己。而小牡丹也不逮着凤翔非得说出子丑寅卯,倒是第二天给她传来十几张照片,细数「瓜子牙」的危险。凤翔看着那一张张惊心动魄的图,说你该不是牙医吧? 小牡丹嘿嘿一笑,说不才恰好是牙医,懂一些这方面的危害。 然后凤翔没说话,过会儿给她也发来一张图:一盘瓜子壳。小牡丹看得目瞪口呆,而凤翔在那头笑,「嗑舒服了,我开工了。」 她整理好头饰,轻甩了袖子,外面板鼓节奏已经变化,她沉眸坠唇,哪怕心里想着还有这好事儿,还是站回了台上痛心唱得观众泪花闪,「听说夫君一命亡,香妃心中暗彷徨……」,凤翔觉得唱到这儿,不同于心里暗藏的喜气,牙缝里倒溢出丝凉酸气,可别被那小牡丹给说中了。 第12章 在外唱了几年,凤翔已经决定在宁波长期生活——有钞票赚,交了房子首付,更没有人成天八卦唠叨她的终身大事,上哪儿找这种清净又富足的生活? 但她这个职业,接触的人也是五花八门,加上凤翔不嗑瓜子时就婷婷娜娜霞气漂亮,台上还有轻盈脱俗的水袖功夫,勾挑扬掸间,一双欢笑眼扫过台下,不少男人的魂儿就被勾走了。 凤翔是什么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来路意图,所以她能躲就躲,能避则避。实在避不了,被团长等人拉着吃饭也油滑得让普通方法近不了身。遇到办事儿决心大的,直接塞上新房钥匙卡给她,说「大家好好相处,我不会让你吃亏」。凤翔笑着推回去,「我不赚便宜。」 这天回家没事儿就和小牡丹在网上吐槽下噁心事儿,说我这个职业沾花惹草是不行的,反而处处招苍蝇。小牡丹虽说是医生,但晚上准点儿下班是常态,就盘腿坐床头和凤翔掰扯。今天说到了样貌,小牡丹说方便的话,我能看看你的定妆照吗?凤翔还是那张舞台照,震得小牡丹十分钟说不出话,这长相,花草能沾,苍蝇也能惹。怪不得。于是,小牡丹最后说不敢发自己的,「你太漂亮了。」 凤翔说我知道我漂亮,我也没指望身边个个是美女。谈及美女,凤翔继续没心没肺地和小牡丹咂巴师姐的样貌气质,又说,她那傻徒弟长得也算不错吧。再问小牡丹要照片,小牡丹说你等等。 这一等就是四十分钟,凤翔打瞌睡时才收到小牡丹刚刚装扮好的脸蛋。再怎么捣腾,小牡丹也变不了真牡丹:一头厚重的中分乌髮,寡淡的弯弯眉毛还是能用眉笔补救的,单眼皮也就罢了,略微肿的眼皮显得双目更加无神,中规中矩的鼻子嘴巴,紧张而失落的表情被手机抓拍下来。凤翔看了半天,觉得图里最出彩的是小牡丹那张堪称西贝莜面村典型桌布样式的床单。 但是凤翔情商高,会找亮点,她说小牡丹让人觉着舒服,而且一看就是会读书的人。再夸了句她的床单,「挺喜庆。」 小牡丹说我知道我不好看。但已经她们已经了解彼此的网络性格,自然跳过了矫情的吹捧或安慰阶段,随后是小牡丹的一串「哈哈哈哈」,「所以我得找一个觉得我像仙女的爱人。」 凤翔喜欢和她聊天儿,很多个夜晚心情就在小牡丹的陪伴下放松而愉悦。说的事儿也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生活现实,凤翔说马上要来那个小兔崽子了,就是长得特别漂亮的那种。 白卯生来到宁波和凤翔搭档后,凤翔来到网络空间的时间就越发的少。再碰到头像高高亮着像灯笼的小牡丹深谈已经是小半年后,「我觉着有点儿不对劲。」 凤翔说你肯定体会过这种感觉,她戏唱得好,人又懂事儿勤快,也太标緻了,和她妈妈不一样的漂亮法,真祸国殃民。又说这小兔崽子恋爱都谈了三波六折的,反而我这个做师姨的还没入门。还说她贴心,晚上自己咳嗽几声,第二天她就炖了枸杞梨汤。 第19页 最后说了句,「大年初一我扒拉了下她的嘴唇,老脸丢尽了。」为什么扒拉,怎么个扒拉法,扒拉了多久,这些凤翔没详细说,更看不到那头的小牡丹除了脑门,从手凉到了脚——陈凤翔也祸国殃民,隔着256k的带宽,在亲了白卯生半个月后,她让小牡丹动了心。 凤翔知道,小牡丹大名杜应麒,祖传拿细丝钳子薅人家牙的。凤翔也知道,杜医生和她同岁。还知道,杜医生虽然是小牡丹,但桃花没断过,都是她周围的人成捧送上的。当然凤翔还知道,杜应麒只对那一个大学师姐动过心,人家现在孩子也上小学了。 凤翔不知道的是,小牡丹之所以走上薅人家牙的职业道路并不是因为家传,而是高考差了分数被调剂口腔专业。杜医生的桃花不少,但她坚定无比地一朵朵地撕掉了花瓣儿。凤翔还不知道,杜应麒好久没梦到师姐了,哪怕人家带着孩子到她跟前拔滞留乳牙也不再乱神儿。 凤翔不知道,不晓得何时起,杜应麒脑子里开始冒出个念头:何不网恋? 而这个念头被凤翔自招的「一顿扒拉」给打消了,跟放空了气的气球一样,「噗啦」一声后,杜应麒瘪了一夜。 早上九点,杜应麒出现在牙科诊所内。和很多同行一样,她是从三甲医院出来的,进了诊所就为了高薪,日后的目标是自己开诊所。为了这个目标,正畸她特会做,种植也很擅长。今天有五个患者等着她,杜医生是诊所最受欢迎的硬核医生,预约排到了三个月后。 只要工作就忙着弯腰曲背低头的医生在洗手前又掏出手机看了眼凤翔的对话框,竟然发现了几条信息的提醒。 「我算是明白了,我对那小兔崽子有点儿动心不假,但有一半是冲着她像师姐的。这事儿不地道,所以我和她说清楚了:没感觉。」 「其实还是有感觉的,原来女孩子的唇这么好亲咧。」 「有点后悔,没准儿试试也不错呢?但是,我放不下师姐。」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放浪啊?这么随随便便地就亲了人家。」 杜应麒心里不晓得是酸是悲,是庆幸还是不舍。她说你不放浪,而是当机立断。能喜欢一个人不容易,浅尝辄止就放弃会不会太可惜? 说完,杜医生自己都觉得太虚伪。但是,不这么说她要如何回答呢?难不成拍掌大笑,说你干得好,小兔崽子有什么好吃的?更年期都不同步。 收起手机的杜医生一早都说不了几句话,紧锁着眉头为病人种了三颗牙,为另一个快哭的孩子拔了牙。按常规经验,小朋友会哭出来的。但医生结束后摘下口罩笑看着小朋友,露出的两粒酒窝生动好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特意准备的小玩具给小姑娘,温柔地说,「笑笑真勇敢,这样你长出的新牙肯定非常强壮。」 「没事,要是一会儿麻药退了觉得疼,你就哭出来。哭鼻子不丢人,你还有这个小柴犬玩具陪着呢。」医生的话让小姑娘新奇,她转了眼睛,「阿姨,要是哭了后还疼呢?」 「那也是正常的,但过了三小时,就不会疼了。会过去的,咱们耐心点,但也别太理会它。」医生又一次觉得自己虚伪,因为她真想找个地方哭。 也许喜欢得还不够深,她只是在午休时鼻子酸涩了下。 如果说不是因为凤翔的样貌而喜欢她,这是说谎。几个人能逃过皮相诱惑?除了觉得自己不配的人。医生翻出存在手机里的图,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胃口动面前的午饭。 喜欢还是通过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深度交流和仪式建立的。她喜欢凤翔有一说一的性子,也感动于凤翔的贴心,都说网络做不得真,但杜应麒就认定了自己看到了陈凤翔的真实面:这是个嘴巴可能硬、性子比较烈但是心眼儿特别好的女人。哪怕她吐槽自己的床单像餐布,哪怕她在自己还没放下师姐时说你给我争气点儿,陈凤翔总能感知她无数次的低落和心酸,陪着她,开导着她。 生活平平无奇的杜应麒知道,成年人需要面对的那些不开心甚至都比不上一个女童被拔牙的痛,只要慢慢习惯,那些小刺小痛就会变成皮肤上的过敏小红点,最后变为干瘪待脱落的小颗粒。没什么抗不过去的事儿,不就是暗恋了几年,自问付出了真心,却被装作不知道的师姐一句话破防:「你真挺好的,可咱们有缘无份。」 有凤翔陪着,泪水渐渐褪了,笑容也多了,小痛小刺软化了,心里腾出了一块地,开始装进另一座城的另一个人。只要不去想,那个人只是存活在字节中,是一道幻影。抓不着的,也无法时时看见。 情感上进步缓慢的杜应麒应该偷偷告诉自己,放下不切实际的陈凤翔,投身于自己这充满了钳子探针的生活。 于是,杜应麒决定一个月不上网,在心里切断对陈凤翔的依赖。 决定后八小时,杜应麒被妈妈拉到客厅泡足浴,手里还抓着手机发呆。 此时凤翔上线了,说今天唱得挺开心。兔崽子忘词了,我当时急得想踩她两脚。后来更离奇,她前女友竟然追着我们听了好些场。两个人见面了,我自己回了家。 凤翔的话没什么不寻常的,但杜应麒听出了一股深深的孤冷气。别回,别回。杜应麒告诉自己。心里又马上想,「她挺难过吧?」 盆里正被老妈加水,「抬脚。」她妈妈说。 第20页 杜应麒机械地抬脚,因为脑子里还在想凤翔,过会儿将脚重新放入滚烫的泡脚水中,「啊——」随着这声而来的是「噗通」,手机在水蒸气里安详黑屏,这下真不用回了。 第13章 杜应麒在要不要登陆电脑和陈凤翔解释今晚无法回復她这事儿上反覆犹豫,犹豫到凌晨两点还失眠了,爬起来开笔记本,长按电源键依然黑屏。换别的快捷键,继续黑屏。杜应麒折腾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的启示:别在不切实际的人和事上耗费无意义的精力。 想明白这一点,牙科医生终于睡了个安稳的下半夜。第二天起床一睁眼还捏起拳头,「不联繫,冷处理。」 可这天的杜医生远不如平常从容,火急火燎地送手机去修,人家说不保证能修好,毕竟你这掉进了七八十度的洗脚水里。那甭试了,杜应麒刻不容缓地买了新手机,又重新办了原号卡。锁着眉头在商场里捣鼓手机下载软体时,一句甜丝丝的声音在她耳外响起,「应麒,来这儿买手机?」 杜应麒听不到,皱眉看着q上的对话记录,发现所谓漫游就是漫漏。陈凤翔的照片呢?记录里没了。陈凤翔昨儿那些贴心的大实话呢?就剩一句。她和陈凤翔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么多的记录就剩下寥寥百页,而前言不搭后语。她边翻边心酸,边心酸边着急,眼睛还稍微潮了点儿。 「应麒?」声音这时才钻进牙医耳中,她抬头,抓着手机一张苦瓜脸愣了几秒,因为情绪不对头,她笑成了倭瓜,「棠姐?」 棠姐大名甘棠,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师姐,麻醉科的。两家渊源不浅,父母都曾在一个医院工作。轮到她们,缘分又在医科大学续上了。 对于不谙世事的口腔科学生杜应麒而言,高两届的棠姐简直就是她的在世华佗,不仅治好了她的动心麻痹症,更逼迫她自学了失恋麻醉症。而且甘棠人如其名,药性寒,味酸甘。杜应麒自从大学时对她动了心,心肝脾胃肾都被甘棠拨了好几轮——酸得掉泪,甜得发苦。 甘棠隐约含混地向杜应麒表示她宁直不弯时,这是射向牙医的第一镖。表态后师姐一把搂住她胳膊,说「可我对你的感觉和别的朋友不一样,应麒,我想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和男朋友确定恋爱关系后,甘棠也对一辈子的好朋友表达了信任,第一个对她放出内幕消息,「刚开始,你可要替我保密。」杜应麒不仅保密,这事儿还压在她心头足足两年——甘棠也和这位男朋友谈了两年。分手时找杜应麒小哭了一场,说小哭,也不过眼泪三两滴。哭完的甘棠表示还是得找找天涯芳草,压根不考虑当面的一枝牡丹。 第三次失恋后,甘棠已经没眼泪,而是喝了三瓶啤酒后问依然陪着自己的杜应麒:「你喜欢我哪一点?」 杜应麒给吓得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睁大眼睛在心里数着:漂亮,温柔,可爱,直爽,聪明……甘棠则双手捧住她的脸,「你要是个男孩该多好?」 杜应麒吞下之前的话,说出了这辈子最不怂的一句,「女孩子就不考虑?」一句话惊醒了麻醉医生,甘棠震惊后笑了笑,「瞎说。」再接一句,「你挺好的,咱们有缘无份。」 好几年后,用上了社交媒体的杜应麒才发现早有人总结的一句话:不要靠近侄女,会变得不幸。 她不贊同以点概面,但仔细琢磨甘棠的所说所为,杜应麒觉得她的确有点儿不厚道。比如她可以展开没谱的设想「你要是个男孩有多好」,却不允许杜应麒基于现实提出可行性建议。还比如她可以挎着杜应麒胳膊摸摸师妹的小脸,甚至人海里还十指相扣过。但当杜应麒壮了三五天的胆子才有力气牵她的手时,她悄然决然地挣开了。 最让杜应麒伤心的是她结婚前的邀请,「做我的伴娘。」她明明知道杜应麒的心思,却觉得做伴娘是给心里最特殊的那位最好的报答。杜应麒当然没去当伴娘,甚至还被家里人骂不懂事——她压根没参加婚礼,请假了一周躲到了外地。日夜颠倒地喝酒睡觉,睡觉喝酒。死了一场般,再花两年将自己身上的活死人气息扇走。 和心里爱着的师姐最后做告别是单方面的,杜应麒在网络树洞的倾诉更换来了陈凤翔这个好友。 越贴近凤翔,她面对甘棠就越发平静。甘棠这时在她眼前,杜应麒熟络而简单地打招唿,「嗯,昨天手机不小心摔坏了。」 甘棠有双能看破世事的眼睛,她说现在手机真的不经摔。再搂杜应麒的胳膊,说你早上请假了吧?我调休就来逛逛商店,下周我妈过生日,我给她选个礼物。 往日的杜应麒应该回答,「我陪你挑?」 今天的她点点头,说就请了两小时的假,得回医院,有病人等着种植检查呢。她摘下甘棠的手,「棠姐,不好意思了今天。」 杜应麒如果勐地回头,会发现甘棠的表情格外寂寥失落。她顾不上,而是低头双手快速在新手机上敲了一大段关于对陈凤翔的失恋慰问: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她和她女朋友余情未了,你及时退出是对的。当然凤翔你对自己负责,不喜欢就绝对不深入,这一点我很欣赏。 手指绷紧,停滞,三秒后,杜应麒删除了这段话。她说,我挺高兴的。 发出这几个字,杜应麒心里松了口气。而凤翔很快回,「高兴什么?你怎么才回啊。」 第21页 解释了手机问题后,杜应麒对她挺高兴这点继续解释,「现在不能说。」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说?杜医生忙了大半天把今天挤压的活儿都做完了。下班后就忙着掏出手机继续低头,撞到了早等在她医院门口的麻醉医,甘棠说应麒,你可以陪陪我吗? 这次甘棠没搂上来,杜应麒抓紧手机咽下口水,「棠姐,你……怎么了?」 接下来五小时,杜应麒无法抽空和凤翔深谈,而是听着甘棠倾诉丈夫出轨,不仅出轨,还瓢。不是瓢了一次两次,是每周都有。甘棠也零零星星听了好几年,一直装死的她最近还是被外地的老同学戳穿:丈夫不敢在本地皮肤病科看,趁着出差在柏州看门诊。不想医生是甘棠的高中同学。 孩子还小,甘棠却在考虑要不要离婚,又怕对不起孩子。说了一大通后,杜应麒给她递面巾纸时问,「为什么离婚就对不起孩子?」 甘棠这些年老了些,脸上法令纹因为瘦而变重,青春靓丽被生活磨得只剩丁点影子,她说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杜应麒说你这话不对。不仅这句不对,甘棠以前说的好些都不对。根源在于,甘棠是个骨子里极为正统的人,她对这样的「正统」几乎不假思索不加甄别地全盘吸收,身体力行地维护着那些脑海里的原则: 必须找个男人结婚,哪怕他以后瓢出病了都。孩子必须有爸爸,哪怕他都瓢出病了都。这些年的车轱辘话,杜应麒听够了。她曾喜欢的甘棠不包括说这些话时的她。 「你这话不对。孩子可以不要因为不检点而得了脏病的爸爸。」杜应麒坚定地说,「眼下关键的是你,你得去做检查。」 甘棠的眼神在那一刻很受伤,她不说话。杜应麒就有数了,「你查了?」 「一期,基本治好了。但那以后我们没再同房过。」甘棠说,我知道,我变得很脏了。这句话,如果是还喜欢着她的杜应麒听到,马上就能咂摸出味道,因为那还隐含着一句潜台词,「我知道你会嫌弃我。」 现在空余时间满脑子陈凤翔的牙医说没事,治好了就是万幸。以后千万小心。 甘棠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说应麒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时间? 牙医客气,说怎么会。我们是好朋友,你这些话不对我说,能对谁说。我支持你离婚。 「嗯。」甘棠又沉默了会儿,轻轻问,「离婚后呢?」 「嗯?」杜应麒说离婚后,你……你肯定不会放弃孩子的抚养权,你好好养身体,擦亮眼睛……她俗里俗气地说了一堆以往甘棠才会说的话。 嗯。甘棠依旧亮晶晶的漂亮眼睛看着牙医,「应麒,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杜应麒这下真慌了,说不不,怎么会。我习惯了单身,我没有,我不是,我……声音低下去时她忽然止住,笑了笑,摇摇头,「有。」 要怎么回答?说还没真正见过那个人。说自己又犯了傻,再次单恋上一个不可能的人。说自己现在可能年纪还没到,竟然还奢想爱情。说她其实相信,感情终归到底是自己老年退休生活后的记忆点缀。 杜应麒继续摇头,「其实也算没有。」 对牡丹而言,有就是无,无也是有。杜应麒说她觉着这样生活也挺好,父母也着急,催得紧,但她已经决定不勉强自己了。 可眼下有件事儿挺勉强,酒店里的甘棠抱住了杜应麒,说着牙医梦里都不敢想的话,「我错了,错得离谱。应麒,我还能有机会吗?」 第14章 陪师姐到晚上十一点,杜应麒到家已经十二点。担心又期盼她谈恋爱的娘老子齐齐坐在客厅等着女儿,一推开门,牙医看着微微笑的妈和装不笑的爸,拨了下肩膀上的长髮,「西线无战事。」 娘老子同时嘆了声气,互相看了眼,「我就说嘛,哪儿能忽然开窍?」 牙医坐下陪他们说会儿话,端起妈妈的茶杯就喝起凉茶,「和朋友聊天,聊晚了点儿。」她不想和父母谈婚恋话题,转问他们的股票如何。牙医妈妈说最近小赚了后觉得形势不明朗,空仓观望中。 不过,夫妻俩在买进新股上意见不统一。一支是个要死不活横盘了多年但是有起飞架势的老垃圾股,另一支是刚上市却起色不明显的新股。拢共折腾得就剩这点儿钱,两只股票雨露均沾可能什么都落不下,得选准一支投下去。 杜应麒眉头跳了下,「妈,那你究竟想选哪一支?」 牙医妈觉得选正儿八经的新股把握大些,人家不是借壳上市而是走完了所有严格流程,上市这半年虽然表现不亮眼,但也还稳定,现在有抬头趋势,进去后耐心等一等吧。 牙医爸则走偏锋,觉得st垃圾股有了新的注资买家,肯定要来一波邪门操作大起大落玩几手。反正他退休没事,就盯着炒短线,不会有什么风险。 而牙医觉得,甘棠就是那支st,陈凤翔则是新股。当她初下决心要奔赴凤翔时,甘棠却拽住了她,「我还能有机会吗?」 早就对甘棠不抱期望的杜应麒问,「什么机会?」 甘棠却不明说,退了一步,「算了。」 在父母把问题抛给自己后,杜应麒说她也拿不准,要不你俩石头剪刀布,三局两胜,公道。说完她就去洗漱,剩下老两口在那儿玩n局n-1胜。 回到房间的牙医找来两个纸团,一个上面写「凤」,另一个是「棠」,她和自己玩儿三抛两中。抛了三把都抓了「棠」。可心不甘,杜应麒认为这样不准,又撕了十个纸条写上字捏成团。这样就有六个「凤」和六个「棠」,重新来,三局两胜。这一把,抓了两个「凤」。 第22页 杜应麒的心这才静下去,靠在檯灯下翻着新手机,凤翔留言说你究竟高兴什么?你不说清楚给我留个悬念我怎么睡得着? 身体的热度骤然拔高,杜应麒深吸口气喝了口水,告诉凤翔,「我挺高兴,你恢復了单身。」 不是吧,我单身你高兴,你对我有意思啊?凤翔快人快语,随后「哈哈哈哈」了一串,「咱们可是面儿都没见过。」 牙医笑笑,说可以精神恋爱嘛。从字面和语气看,她不急不忙还气定神闲,但发抖的手指凤翔看不到。 「你可拉倒吧。」凤翔说什么精神不精神的,人和人对路子只要一眼,长得入眼就行。要是咱俩能精神恋爱,早八百年就开始了。可别开我玩笑了,我现在伤心着呢。老的有了,小的也去情人家了,我活了三十大几,陪着我的还只是五香瓜子。 凤翔的三言两语把杜应麒的胆量打消了。她又说了点甘棠的事儿,提了嘴「机会」一说。 古道热肠的陈凤翔一听来了兴趣,「又不明着说机会,真没劲儿。是睡还是不睡给个亮堂话啊。」 杜应麒说不是睡不睡的问题,她现在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婚。 「那岂止不亮堂,脑子也不清爽。婚还没离就问你机会不机会,脚踏两只船晃荡着显得她本事高?」凤翔来了气,说小牡丹你听姐一句话,别栽进去了。真要栽,也得她拿出诚意来,把关系梳理好,拿着体检报告找你睡。 杜应麒发现自己也错得离谱,她压根不用丢纸团抓阄来求安心,凤翔几行字就让她眼角弯了。她好喜欢这样的凤翔,哪怕隔着屏幕只凭文字,她也乐意和这些文字谈恋爱。 和热心网友道晚安后,杜应麒还在想着凤翔的话,「拿出诚意来。」实在忍不住,她又摸出手机,「如果是你,你怎么拿出诚意?你希望别人对你拿出什么样的诚意?」 那一头的凤翔骂骂咧咧,「有完没完呢?我喜欢谁就去邀请人家一块儿过日子。我有点点喜欢谁就试着亲了下嘴巴。不合适我也直接说了,当然,也得威逼利诱下人家别说出我丢老脸的事儿。」 诚意就是把你藏着掖着的话,明白清楚地告诉人家。天天计较盘算,活着累不累?赚钱不要精力的啊? 杜应麒连连点头,深思片刻,「那行。」 行什么,你闭嘴,我真要睡了。凤翔把手机塞回另一边的枕头下,在大床上摆出了个舒服的「大」字。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素面朝天地去菜市场买菜,顺便问一下白卯生那个小兔崽子,「今天中午你回不回来吃?」 得到准确的回答后,凤翔对菜场大娘说,「再加半斤排骨。」路过小区门口的熟食店,又称了半只酱鸭,正掏钱时手机震动个没完。 凤翔一看来电显示,「小牡丹」,她奇了怪,「你这个点儿不是在砸别人的牙么?」 「没有。我坐了一早的车来了宁波,刚到车站。」诚意不那么足的杜应麒说来宁波开研讨会,方便的话能不能请凤翔喝杯茶。凤翔就觉着古怪,「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么突然?」 「我代替同事来的。」牙医说她也是一早接到的消息。犹豫了下,「要是你忙……没事,以后还有机会。」 别,凤翔说我把我地址发给你。你什么时候开会?应该下午吧?先来我家吃饭。 杜应麒被实诚人震撼,「你心好大啊我的天,上你家?我要是坏人怎么办?要不咱们在外面见吧。」 凤翔说反正我就你一个网友,你长什么样儿我都知道,工作我也晓得,还怕你拿我怎么着?再说了,小兔崽子今天中午也回来吃饭,三个人吶!老娘晚上终于不用吃剩饭了。 「别罗嗦,打个车来吧,最多十分钟就到。」凤翔挂了电话马上发地址,加了一句,「我就在小区大门口等你。」 等了十五分钟,终于等到提着小旅行箱的牙医。两个人电话里的熟络忽然消失,一种尴尬感觉伴随着打量和懵然笼罩着两个人。杜应麒被凤翔的好看重新震撼,「对上了对上了终于对上了。」牙医心里只剩下这句。 而凤翔对牙医的上相感慨万千——杜应麒的照片比真人好看啊。 真人就是丢人堆里压根不起眼那种,凤翔就没见过五官如此平常的人,仿佛她天天见过,又想不起来哪儿见过。如果用菜来形容人,杜应麒就是菜市场里不起眼的茄子。 牙医的脸被凤翔看红,终于伸手,「你好,我是杜应麒。」 唱戏的人对嗓音敏感,杜应麒出声后算是给自己捞回了点儿分数——她声音清洌,辨识度很高。凤翔提着蔬菜,说你好我是陈凤翔,手就不握了,你给姐笑一个吧。 杜应麒被逗笑,两个酒窝深深地、均匀地分布在脸颊上,茄子变成了秋葵,凤翔一下子觉得她颇为养眼。牙医则腾出一只手,帮凤翔拎起一只最大的袋子,「打扰了。」 凤翔说不打扰,又走两步侧头看小牡丹,「诶你个头不错,和我师姐差不多呢。」 杜应麒又笑,凤翔说对,你多笑笑,笑起来脸就生动了。不笑时像别人欠了你钱。 于是杜应麒一路傻笑着走进凤翔家里,卯生也先回来了,开门和杜应麒打了头一次照面,这一眼,让牙医看得心灰——陈凤翔口中的小兔崽子,脸蛋身形漂亮得胜明星。 一开口,声音徐徐清润,周到热情。一双眼像悠悠池水,五官拆开了看惊艷,合起来看迷眼。怪不得,长成这样才能蛊到陈凤翔。杜应麒的心事在这以后像簌簌雪花越积越厚,坐在凤翔家的客厅看着窗外,厨房里是凤翔忙碌的身影。 第23页 「小杜啊,你下午几点开会?」凤翔怕耽误牙医的事儿,手脚越发快。一旁帮忙的卯生和印秀滋润了一夜,心情也挺好,小声问凤翔外面那位朋友是你的医生吗? 凤翔踢了她一脚,轻轻地,「别咒我,我不要看牙医。就是……朋友,都是秣西人。」她偏头,见有点失神的牙医正抬头看自己,两个酒窝现出,凤翔朝她甜甜一笑,「别急啊。」 「不不不……不急。」杜应麒有点儿结巴。她的茄子脸红成了番茄,忽然站起来,「我……我帮你。」 这是她的第二次请求,凤翔觉得她可能有点无聊,就又踢了脚卯生,「你闪开吧,让小杜来。」 杜应麒在凤翔身旁撕平菇,心里不时鼓励自己,「诚意,拿出诚意。」 咳,牙医清咳了声,「我……我其实……」我其实不是来开研讨会的,我抓了好多回阄,还想了一夜,喜欢谁不是选股票,应该让心静下来,跟着它选择。牙医张嘴,看着凤翔,可是,「我长得不好看。」牙医只挤出这一句。 凤翔转身看着她的脸,想着该说句什么客气话安慰安慰这可怜的茄子妹子,其实她晓得人家见了她还有卯生都会有各种情绪想法,羡慕啦,自卑呀,嫉妒嘛……小牡丹怕是被小兔崽子惊艷到了。 「好看不能当饭吃。」凤翔很快接话,「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过个几十年,都鸡皮鹤髮了你看看谁还漂亮过谁。」 「嗯……嗯嗯。」牙医低头,「我昨儿夜里,和我师姐说明白了。」 哟,怎么说的。凤翔来了兴趣,锅铲动个不停。 「嗯,就……还是朋友。我对她没以前的感觉了。」小牡丹说,你讲得对,要把关系梳理好。但后面没说:她刚刚拿到的体检报告也在旅行箱中。但是,陈凤翔喜欢漂亮人吶。 杜应麒面对水池,垂头继续做事,「我两点半。」话说得不完整,她没什么研讨会,不行就两点半离开乘车回家。她又不舍地回头看凤翔,花旦碰巧也抬头对上她的眼神,「诶?」 杜应麒笑,心里的边鼓越敲越急,反正单身三十几年,她大胆地到了网友跟前,大不了被她撵出去。下定了决心,牙医笑得更灿烂,灿烂里还夹杂着惶恐,忽然眼睛一亮,「诶,你下牙被挤压了吧?是不是没拔智齿?」 不拔!凤翔昂下巴,「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我很有诚意的。」牙医说。 「庸医才老想着拔牙。」凤翔忍不住了,「职业病吧你。」 「我还带着体检报告来的。」杜应麒终于说出来了。 「嗯?」凤翔愣住,随即想起昨儿夜里的交谈,自己提过,「真要栽,也得她拿出诚意来,把关系梳理好,拿着体检报告找你睡。」合着茄子来找自己睡的? 陈凤翔拍拍手,「你什么意思?」 「没……」迅速瘪下去的杜应麒想说开会需要的。她没说话,撕完平菇撕菜叶子,打那后再也没提「诚意」、「关系」、「体检报告」以及「睡」这几个关键字词。 倒是吃饭时卯生提了一嘴,「师姐,你体检报告什么时候去拿?帮我也拿一下呗。」听到这话,杜应麒的筷子掉在桌上。她有些狼狈地重新捏起筷子头,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凤翔。 花旦的眼睛闪过丝极为聪明的劲头,凤翔在那一刻懂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碗,挑了筷子米饭却无心吃,再抬头看杜应麒不自在的表情,心软了下。给牙医舀了勺汤菜,凤翔语气沉稳下来,「小杜啊,下午姐送你去开会吧。反正我闲着。」 第15章 凤翔的话是说给卯生听的,吃完后卯生说剩下的卫生清洁交给她便好,让师姐开车送客人去开会。两个人热情的配合让杜应麒坐立不安。牙医说不麻烦,她认得路,自己去很方便。又被凤翔细迢迢看了眼,如鲠在喉的杜应麒觉得被花旦看破了。 凤翔说住酒店的事儿不着急,等「开完会」再办理手续。将杜应麒摁进副驾驶后,凤翔又问,「那个会你要上台说话吗?」 慌里慌张的杜应麒说不需要。但是得讲实话,「我其实……」 「其实这种会去不去也没事儿的对吧?那就行,我带你四处逛逛。」凤翔接话,「鄞江古镇去没去过?咱们去那儿瞧瞧如何?」牙医略松了口气,任凤翔栽着她奔向旅游景点。 这样好,不在家里大眼对小眼,也不用挖空心思去一个压根没有口腔研讨会的酒店。凤翔陪着杜应麒在古镇里熘达。日头好,堰水绿,古石板条静悄悄地立在它山堰旁。走了大半个小时,凤翔招唿牙医坐一会儿,「看看风景。」 天天能见的就不是风景了,没了滤镜,树便是树,水还是水。如果天天能见着陈凤翔,她也会祛魅吗?杜应麒扭头看着凤翔,心里想着没着没落的事儿。 「你对这儿好像特别熟。」回过神的牙医和凤翔聊。 「嗯,闲时自己就开车过来待上半天。」宁波哪儿都好,只一样不好:它无法消融凤翔所有的孤单。凤翔说平时她的营生太闹,也需要个清净地儿。这里就挺好,没什么人。 「想过回柏州吗?」杜应麒总觉得凤翔背井离乡不仅为了「营生」。 早晚回,但不是这会儿。凤翔说我在柏州有房子呢,虽然在鸟不拉屎的地盘。我在那儿还有家直营炒货品牌店的股份呢,虽然每年分到手也没几个钱。「不说这些了,说说你,你那个师姐怎么回答你的?你这大半夜的找人家,她不失落啊?」凤翔看杜应麒的眼睛,牙医不好意思地别开。 第24页 拒绝甘棠这事儿杜应麒的确做得有点急,她说,拿惯了口镜探针的手指边交织绕着圈,而凤翔也不像她有时的直性子暴脾气,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着。等了十来分钟,杜应麒说呀,我忘了。 「你不是说想吃省城的盐水鸭吗?我一早来不及买状元楼的,就在小区外面买了。搁在箱子里忘记拿出来了。」杜应麒说你打电话给那个女孩,让她取出放冰箱吧。 凤翔点点头,马上给卯生打了电话。再瞅牙医,意思是,「你还有什么事儿?」见牙医抿嘴笑,凤翔也不自觉地笑开,「谢谢。」 但是吶——凡事扯到一个「但是」,多半让人吓得菊花一紧牙床一酸。杜应麒总算体会到了她将要下手前,那些张着嘴的病人们紧绷紧张的感觉。 凤翔说你这人不错的。不晓得是说杜应麒雷厉风行的不错,还是快刀斩乱麻的不错,抑或是揣着体检报告的不错。伸手进凉飕飕的水中拨动涟漪,凤翔掸了串水珠子在半空,眯眼瞧杜应麒,常年在舞台上养出的雅劲儿泻在指尖。甩甩手,凤翔说我也不知道以后要过什么日子。 就唱呗,钞票总是不嫌多的。就演呗,我看人家逢场作戏辛苦,不如我实打实演得快活。就靠着呗,唱不动了回柏州养老。其实留宁波养老也挺好,只不过这里我还没交上朋友。顿了下,凤翔笑了声,「也不是没朋友,是没有她。」 她说小杜,我懂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真见了面,凤翔还是喜欢喊「小杜」而非「小牡丹」。 「咱俩一路傻货,拽着水中月不撒手,好像这样就能活踏实一样。这种活法,经不起打量吶。」凤翔拍拍牙医的肩膀,「你好了,你开始真的走出去了。」似乎她还没走出去。 杜应麒低头看着水里两个人的倒影,确切说,看着水里的陈凤翔,什么都没说。和甘棠这些年的纠葛让杜应麒学到个道理:无用的誓言、请求或者表真心,都不用说。那会给人家增加负担,也不过是给自己劝杯酒的藉口。 陈凤翔的意思不要太清楚:她没放下那个「她」。杜应麒不想人-肉,但实在忍不住搜了那个「她」,被那大气温婉的素颜和精緻英气的扮相给震撼住。杜应麒也不好意思说,「要不咱们互相扒拉下嘴唇看看有没有感觉?」陈凤翔家里那位都不能让她彻底燃起感觉,而那一位的样貌真格地叫牙医自惭形秽。 和凤翔有一搭没一搭说到太阳软了,凤翔说住我家吧。 杜应麒笑,谢谢啦。但是她已经在网上订了酒店。从凤翔家取回行李,再送到酒店门口时,花旦还认真扫了圈酒店附近,「晚上想吃什么?」 不吃了,我还有点事。杜应麒知道机会难得,还是拒绝了。她最后又谢谢凤翔的款待,扯着笑,两只酒窝钻得深深的,「如果有机会,去省城我带你好好逛。」 凤翔爽快,说讲定了。车子掉头也爽快,只是停了几秒,探出头对杜应麒说,「走啦。」 牙医挥手,「慢一点啊。」 凤翔一走,杜应麒的魂魄被抽空,她稀里煳涂地办了入住,进了酒店后不开灯不烧水不调空调,呆呆坐床头一小时。她的「事」,就是一个人消化这份事实:陈凤翔对自己压根没想法。 是不是杜应麒就活该得在甘棠织造的网中挣扎?牙医终于开了灯,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冲着眼睛脸蛋,刺骨的冷后来变成热乎乎的燥。 甘棠像心有灵犀一样唿叫着杜应麒,听到牙医嗓子哑了,那边的她也一怔,「应麒,怎么了?」 没事。擦着脸上的水,眼珠子通红的牙医问师姐怎么了。 「你心里有别人了吧?」甘棠敏感,体察到了杜应麒的细微末节,真心里有她,杜应麒的眼睛是不撒谎的,女人间的暧昧也不会隐退。 不太可能了。杜应麒笑笑,「勉强不得。读书时,我勉强不了你,你晓得怎么走最稳妥。」现在,咱们互不勉强,一个人挺好。 「她是怎么样的人?」甘棠直接问。 杜应麒哑然,最后说,「是个要强又软乎的可怜人。」 睡了不安稳的一夜,像昨天一大早赶路一样,杜医生又赶上了早班回省城的车。提着行李箱直接进口腔医院,还是往常的流程:换衣服,和同事交接今天的事儿,心无旁骛地在各种仪器的「滋滋滋」「唰唰唰」声中忙到下午七点。笑容满面的杜应麒和同事打招唿,提着行李箱又踏上回家的路。 回家见娘老子还没吃,伴着四菜一汤等着女儿,还开了瓶好酒。妈妈说,昨天刚买了新股,今天就涨停板。咱们票还得和做事做人一样,得挑正派点儿的。不能想着歪门邪道。说完还颇有深意地看了眼老伴。 涨停板好哇。杜应麒强装笑颜,吃下半碗饭。吃完抢着做家务,又将卧室阳台书房厨房洗手间的地面拖了两个来回。最后累得腰酸,洗澡时沖了半小时热水。 回到被窝已经夜里十二点,杜应麒不敢再打开q看,她今天回过凤翔一句,「多谢招待,有缘再见。」 因为涨停板而高兴的妈妈敲门,熘女儿床头坐下,看了杜应麒会儿,「我麒麒真好看。」 杜应麒苦笑,那是因为你是我妈。 「真去开会啦?」妈妈含笑问她。 「嗯。」杜应麒说以后尽量不去了,怪雷人的,该干的活儿也一点不会少,临时耽误了病人的安排也不太好意思。 第25页 母女俩又坐了会儿,妈妈说,「要不考虑下,你自己生个孩子,我们来带。」渐渐放弃女儿结婚这个念头的老太太说,「你总得考虑养老送终。」 杜应麒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心,可没心情仔细考虑,只说工作太忙了。 「真没喜欢的?」妈妈老眼不昏花,有神地看着女儿。 牙医拉起被子盖住脸,「不扯这些事儿了,我现在只想着赚钱,自己开诊所。」头顶了挨了妈妈轻轻一栗,一会儿,屋内灯光熄灭,杜应麒探出脑袋重新枕着头,想了会儿生孩子,又想了会儿甘棠,最后脑海就被一张陌生的脸占据,是凤翔。 现实的凤翔和带妆的不同,眼睛更活泛灵动,表情也更丰富。定睛看脑海里的凤翔,杜应麒觉得这张脸越来越熟悉,她不可能忘记的。 陈—凤—翔。杜应麒心里念着这个姓名,翻来覆去后忍不住再摸出手机,凤翔果然没再说话,也许她的这次忽然造访带着鲜明的意愿,让凤翔觉得尴尬了。好在凤翔聪慧,尽量不着痕迹地给双方留了体面。 杜应麒就翻剩下的那几百页聊天记录,恍如隔梦。夜里两点多,已经彻底没有睡意的牙医给手机接上充电线,坐在床头重新看对话记录,手却残了,回到对话页面,不小心按了个符号「?」出去。 凤翔很快回復,「你还没睡吶?」 杜应麒的心被这声关心催麻,过了会儿,牙医问,「我如果去整容,你会考虑吗?」 「我有那么肤浅?」凤翔先吃惊,转念一想,还真有那么点儿。「小杜啊,虽然有时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难讲,但我真的不是全部看脸。」凤翔辩解,但也不说自己大半夜玩手机也因为白天杜应麒在后视镜里的告别模样——挺拔又坚忍,看得凤翔有点儿不忍心。 那你看什么?杜应麒来了精神。 嗯……在不在一个地方生活,有没有相同的兴趣爱好,这个人是不是很好玩儿……还有,有没有酒窝。 这个杜应麒倒是有,还比王梨多一个。除此之外,凤翔没说死,那就有希望。不能急不能急,杜应麒脑子炸开时拿来纸笔写下几十个「不能急」。 夜里三点,牙医平心静气,知道面前就剩下一个问题:如何异地追陈凤翔? 这可为难了。杜应麒好在性格坚韧,「实在不行,我每周末都去开研讨会。」 第16章 陈凤翔不晓得杜应麒每周有空都来宁波和空气「研讨」。只觉得,这人来得次次巧合。 当小兔崽子开始和印秀如胶似漆,而凤翔除了台上剩下个戏搭子,饭搭子就不见了。周末起来对着空荡荡的家闷了会儿,凤翔对q上的小杜说,「想去吃火锅,一个人又不太好意思。」 半小时后家门口就立着个人,精神抖擞的牙医说,「巧啊,我正好在宁波有事儿,一起吃吧。」 牙医像摸透了凤翔的口味,刚瞥一眼鱼丸,杜应麒就从锅里捞出给她。再偷着扫一眼隔壁桌的新奇菜式,杜应麒已经起身去找服务员加菜。凤翔说小杜你们这行业为什么最近总在宁波开研讨会? 「宁波人民热情,宁波老百姓牙不好。」杜应麒陪着缺饭搭子的凤翔吃得热火朝天,顺便透个底儿,她们口腔医院和宁波这边某连锁医院有合作,所以她会经常来参加培训或者会诊,「当然,我来培训人家。」 凤翔点头,「那行,你来了就找姐。」 「那得多麻烦你啊,有时你周末也想好好休息的。」杜应麒说眼下咱们碰面机会多了,不着急。什么时候你休假,也去省城找我玩儿。 话说得风轻云淡,赶来赶去的辛苦杜应麒自己知道,在酒店里盯着q等凤翔召唤时的忐忑也只有她明白。而老家省城的朋友最近聚会都等不到牙医,席间打听她是不是忙着谈恋爱去了,都看向和杜应麒熟悉无比的甘棠。麻醉医酸酸一句,「也许吧,应麒有数的,该公开时自然会公开。」 杜应麒从三月跑到了三伏天,从来没「公开」。从开始的大包小包上路,到周五一下班就带着简单的洗换衣服出门,她已经跑出了节奏感,又体会读大学时每周末回家的感觉。这些日子,她来宁波十次,见了凤翔六次。其中她主动现身一次,凤翔问她两回。 剩下的三次是杜应麒心机满满地在动态上写,「周末又要进修了。」凤翔瞧见,自然约她上家里吃饭。吃完晚上陪凤翔逛逛超市,挑挑衣裳,做做头髮。两个人的聚会时间从两小时变成每次五小时,陈凤翔听她吐槽医院里的破事儿,她听陈凤翔骂那兔崽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还喝酒。」 而且,凤翔还蒙在鼓里,说真没想到咱俩的调子在宁波搭上了,说老实话你第一次来开研讨会,我还以为你骗我的。 杜应麒脸蛋一红,不置可否。这回,在伏天的夜晚坐在了台下,终于能近距离地欣赏到凤翔唱戏。听越剧她是门外汉,但想到凤翔说过的「兴趣」,便在闲暇时留意这个戏种,免得接不上话。补习了名家名段不说,还泡在论坛里观摩别人的评价。杜应麒越发觉着,人悲剧的地方是审美能力与自知之明同时具备。 台上的凤翔唱《沉香扇》,「紫袍玉带朝靴移,步丹墀」,因为逃婚顺便中个探花的蔡兰英此时是个俊俏活泼的少年郎。凤翔在路上还问杜应麒知不知道这齣戏,牙医当然知道,说这齣戏不好唱。 第26页 「哦?」凤翔来了兴趣,问你知道哪里最不好唱? 「花旦的女扮男装和女小生不同,性别底色要显露出来,但不能刻意,而是在关键的地方自然流露。」刷完了视频刷音频、刷完音频索性看相关论文的牙医如此回答。怕自己讲得不细緻,她举例子,男主苦苦相求,甚至作式要寻死时,女主蔡兰英那心急阻拦的一段就真切是女人模样。 凤翔吃惊,「没看出你还是个资深听众。」 不敢当。杜应麒说也是凑巧听过这齣,有点儿印象。但又听凤翔对这齣戏兴致不高的样子,她问,「是不喜欢这齣戏吗?」 被说中心思的凤翔浅笑,「由不得我挑,既然上台,什么都得唱好。」当着牙医的面,凤翔还是说实话,「我真烦这种什么私定终身、逃婚科考、中举洞房的戏码。最烦的是男人要死要活地要挟女人,没出息。咱们越剧,要还是在这些糟粕里打转转,难说哟。」 「那你以后有机会唱现代越剧,比如演个牙医什么的,我能帮你的。」杜应麒说得认真,凤翔也听得当真,「谁说不可以呢。」 凤翔唱腔灵动,眼神情态调皮,非常适合这个角色。台下的牙医有幸端坐两小时,眼里冒着光彩,又怕盯太紧漏了心气风声,在凤翔眼神扫过台下、差点和自己对上时便假装看别的演员。 演完等凤翔卸妆,杜应麒乖乖站在外面,听到不远处有人用嘉兴口音聊天,看来是剧团老闆两口子。她听得一知半解,大致推断出的信息是,「陈凤翔这一走,还真得找个厉害的顶她。」 凤翔要走了?杜应麒心尖儿被揪住。论进度,她已然感觉到些不一般的变化:陈凤翔有时不喊她「小杜」或者「小牡丹」,而是叫「杜医生」或者「杜应麒」;在q上,凤翔也会不自知地撒撒娇,说句「算啦,周六中午要是你没空我就自己吃了那只老母鸡。」见到自己时,凤翔明显情绪热了起来,每次都提早准备了一桌子菜。 如果像拿着口镜般仔仔细细地检查,不算杜应麒妄自放大的部分,她还真觉得陈凤翔对她有点儿感兴趣。她无意中说了句「甘棠和她丈夫分居了」,陈凤翔隔了一周还记得问,「那她有什么新动作?」还有,杜应麒感冒已经好了三天,刚露面的凤翔却给她塞上中草药,说是提升免疫力的。 时间再多点儿,再多点儿,也许就有量变转质变的机会。杜应麒抬头看夜空,愁肠百结时凤翔走到她身旁,「幸好有你陪着我开车回去。」 开惯了夜路的凤翔小心看路,和牙医还聊着,「来宁波几年,要说真正处下来谁,除了卯生,就是你。」杜应麒知道凤翔在作总结,她说朋友不求多,求质。 「嗯。」凤翔沉默了会儿,杜应麒猜她想说离开的事儿。结果车一进市区,凤翔不去酒店不回家,反而到了惊驾路附近,拉着牙医找了处大排档,「不着急吧,咱们吃龙虾。」 杜应麒乐意,就担心凤翔会不会累。凤翔当然累,她喝着常温纯净水,一口、两口……喝了五口,才长长出口气,「我下个月就回柏州了。」 她说师姐说了算的,打造柏州越剧品牌要拉回自己这个老搭档,「我看着强势独立,其实也有点儿想家。」凤翔摇头苦笑,「而且,在这边我也知道人家给的钱到了顶,再想多拿是不可能,人家给的也不那么开心了。」 没关系。你回柏州唱,我去柏州也方便。杜应麒低头剥虾,口吐大实话。 「你不是常在宁波出差嘛。」凤翔睁大眼,看得牙医结巴,「嗯……我们医院,出……出差地点可以自己挑。」夜市灯光下的牙医抬起那双无风无浪的眼睛,嘴巴不好意思地撇一撇,酒窝隐隐。 凤翔清咳一声,半晌回了神,「那你累不累?」花旦平常说话是顶天立地的架势,少有对杜应麒如此温柔的时刻。牙医的心尖儿上的揪痕被凤翔不经意地抚平,她说不累的。 花旦轻瞋了她一眼,「我这人情欠大了。」 不是人情。杜应麒解释,「我的确为自己的事儿来的,咱们有空就见,没空儿各忙各的。」见不到凤翔时,她一个人忙着在酒店里听各种戏,手里还捧着杯面。 见凤翔不信,杜应麒说真的,「我特喜欢宁波,加上我周末也想自己安静休息。」 谁能相信她来回近十小时往返,就是为了「休息」。凤翔的食指直接顶住眉心揉了几下,「你怎么不明说呢?」 「我自己的事,自己负责。」杜应麒说你别有压力,再说你陪了我这么多回,吃香的喝辣的有时还揣着,还请我vip席听戏,我赚得不要太多。 凤翔想了想,回头招唿老闆,「两瓶啤酒。」不喝常温水了,这酒的滋味刚出来点——她陈凤翔何德何能,招了这么个大傻子? 两个女人就用越发小的声音聊天,「我其实挺喜欢你的性格。」凤翔说你像我师姐,身上很静,又有卯生那股子傻气。你这人还不造作,有义气。我提了一嘴我妈在省城医院检查身体,你马上去找了熟人帮忙落实床位。你傻啊,我妈那是没住进去呢。要是她早安排上了,你不是得罪帮忙的人了吗? 杜应麒只是笑,她眉毛本就有点儿散,这一笑,更松了劲儿,像粘不牢似的。她只能一个劲地说「没事」,「不麻烦」。她也挺开心凤翔去向刚定就告诉了自己。这说明,她们的关系超越了网络,也超脱了现实中的大部分朋友。 第27页 「笑什么笑?」凤翔看着杜应麒——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她觉着这人还挺顺眼了。抬掌拍了下牙医的眉毛,「你这眉毛,倒是给它打理打理啊。」 「好的,好的。」牙医说家里人没教过她打理,她也没在这上面动过脑子。 两人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停一会儿,坐到凌晨。中间有会儿,凤翔把眼看牙医,看得很认真很深。最后两人都坐累了,她结帐后拉着杜应麒上计程车回酒店。 「你……你的车呢?」牙医问,却看到凤翔表情严肃。 那就乖乖坐到酒店门口,杜应麒说要不我再送你回家? 凤翔皱眉,说我上去陪你坐坐。这下换杜应麒皱眉。「愁什么,怕我吃了你?」凤翔放松脸蛋,笑着拉牙医进门。 进屋后牙医烧水,凤翔坐在窗边,两人面对面,凤翔终于问,「你不想做点什么?比如那个体检报告,带了没?」 牙医大窘,说没带。我不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这样你觉得舒服我就放心了。我不是那种人……凤翔却拉过她的手,「我不是傻子。」 「我……我不好看。」杜应麒还是没迈过去。 「那就试试吧。」凤翔松开她的手,面对杜应麒的不解,她一字字地重复,「我说,试试吧。」 杜应麒,我还是想谈恋爱,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真正的那一位。那……咱们,能试试吗?要是不成,互相别埋怨。这事儿就像我们唱戏找搭档,我经歷了七八个搭档才认清师姐才是不可替代的。凤翔说,「我说清楚的没?我足够坦诚了吧?」 眼前的牙医表情古怪,眼睛也像犯困般地努力撑起。她说你等会儿,迳自到洗手间拿冷水扑扑脸,完事儿了走出来,向凤翔伸出双手,「那就这么说定了。」杜应麒的颤音泄漏了她的激动,脸红暴露了她的情动。 「你能实在点儿吗?」凤翔不满意她的一本正经。 牙医凝神,捞起花旦的手背在唇边沾了下,诚恳的模样让凤翔心里泛起了心疼,她双手抱住杜应麒,手顺着牙医的背滑上去,感受了下那干巴巴硬邦邦的纹路,用劲儿提起一小撮皮肉,「肯定累,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第17章 要说正儿八经的恋爱陈凤翔没谈过,她人生前三十四年经歷的爱情教育都来自戏里:姑娘公子对上了眼就忠贞不渝了,特色点儿的便数有妇之夫和尼姑对上了眼还生孩子了。谈恋爱谈得再认真也不过舞台几丈宽,一齣戏两个多钟头。 陈凤翔说和杜应麒「试试」,心里其实没底儿,因为杜应麒从恋爱技术层面看也是朵牡丹。再加上她提出这个建议,也因为觉着这人着实不错。不像台上演过的姑娘们,陈凤翔心都没怎么动就和牙医进入了关系的新纪元。 杜应麒当天晚上看着镇定,其实脑子早就一锅粥。陈凤翔想回家休息,她说「要不你留下来吧」。 「太快了吧?」刚刚和人家抱过的凤翔说小杜我没想着你还挺积极主动的,但是我没做好心理。 杜应麒的脸又憋成了茄子,「不是的,我是说太晚了,如果你累了就在这儿休息一夜。明天早上我陪你去取车。」至于她自己,「再去开间房很快的。」 凤翔笑了,拍拍牙医的脸,「送我打车去吧,再说,我没带洗换衣服。」 送这手还没捂热的女朋友下楼,杜应麒脑子里的一锅粥热气渐渐散去,离别前她说,「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凤翔从车里露出微笑,「是谁急了?」 牙医又闹了个大红脸,凤翔则笑得花枝乱颤,计程车发动前她瞅了牙医一眼,被她侷促又不舍的表情当头浇软了下,「好好休息吧小杜。」凤翔和杜应麒挥手。 车开了,杜应麒却在后面追了几步,「叫我应麒吧。」也不晓得凤翔听见了没,杜应麒看着越来越远的车尾灯怅然若失。过了会儿手机震动,是凤翔发来的消息:好的,应麒。 手机壳奇妙地开始发烫,一如杜应麒的心脏。从这一刻开始,杜应麒才体会到,「关系」真不同了。 凤翔回家,没想到小兔崽子不在印秀那儿反而早早回家。她看着电视等到凤翔回来,两个人齐齐盘腿坐沙发上看央视六套。 「哟,今儿白总怎么有空回来呢?」凤翔习惯性地抓瓜子。 「小印有事儿,让我别去了。」卯生说只是觉着除了唱戏,咱们好久好久没见过似的。 今天不还唱了一出嘛,凤翔嗑着瓜子,心里却在琢磨和杜应麒这一出是不是太冒险。眼前不就是个现成的情种吗?凤翔眼珠子一滴熘,「卯生,你是怎么和别人谈恋爱的?」 「啊?」卯生揉着近来有些疲惫的脸颊,「哪一段?」 凤翔说听全的,你从第一段开始讲起,我挺好奇的。 于是卯生说,和俞任那时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印象最深的就是不是在去她学校的路上、就是在送她回校的路上。周末我陪她吃东西写作业做题,还去江边看看风景。那时真奇怪,就只想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 「哦。」凤翔看天花板想了会儿,「这也挺孩子气的,那你说说成年后的那两段。」还提前打补丁,「我们俩的不算啊。」 卯生笑,「怎么了师姐,对谁动了心想在我这儿取经?」 「对,取你的经,唱我的戏。」凤翔踢她,「少唠叨,快点说。」 第28页 和印秀是合了分,分了合。卯生说她和印秀像一下子就进入到「过日子」的状态,但两个人做了蛮久的朋友,算是相互帮忙过,也相互信任依靠。凤翔会抓重点,「乖乖,那是一下子就成了?嗯?」 听懂她意思的卯生愣了下,「不是哦……嗯,也差不多。」接着她说第三段和那个歌手孙甜,「这段感情我最被动,开始后就云里雾里,不知道拒绝,也不懂剎车。」卯生说多是一起登台赚外快,或者接她下夜班,两个人回去再睡到第二天早上。 听得凤翔咧嘴,「实惠啊。」 在凤翔看来,卯生的三段感情分别对应了「情动」、「心动」和「意动」。反之关照自己和杜应麒,凤翔觉着她们走的是「意动」这一卦。难不成,这恋爱就是周末赶路约会睡一觉?陈凤翔可不想要这样的「实惠」。 这一晚睡得细碎,脑子闹哄哄,一会儿是王梨,半会儿是卯生,下半夜终于出现了杜应麒那张茄子脸和依依不捨的身影,凤翔睁开眼,无可奈何地嘆了声气——她又犯错了,又稀里煳涂地开启了一段感情。只是这次有进步,丑话说在了前头,「要是不成,互相别埋怨。」 杜应麒比凤翔了解的还有数。一早没来拍门,而是问凤翔几点取车?凤翔说戏服不能在车里捂太久,她八点就去取。再开去酒店接你吃早饭。结果人到了停车场,老远就瞧见根长茄子杵那儿,手里还提着热乎乎的早点,是凤翔喜欢的豆腐脑和烧卖。 牙医陪凤翔坐在车里,陪着才确定关系不到十二小时的女友吃完饭,她说「可以送我去车站吗?」 凤翔问有急事?杜应麒点头,「本来想待到中午的,家里来了几个电话催我回去。」催回去做什么她清楚,这个年纪嘛,不是相亲就是聚会,要不家里人不舒服生病。 两个人在车里坐了半个小时,凤翔听杜应麒详细地介绍家庭背景,「我父母都是干这行的,以前医院的老朋友们从各地到了省城,非说得见我一面……」 「见你干什么?」凤翔说杜应麒,你目前可是有主的人,别给我搞那些扭头相亲的事儿呀。 小牡丹杜医生的眼内窜出了喜意,她听「有主」后心里乐呵呵,抓了抓发红髮热的两只耳朵,「我……我不会的。」 陈凤翔等了她好几秒,最后拍拍她的脸,吐出句宁波话,「眼大囡。」 眼大囡回了省城,但和凤翔的交流节奏还是不徐不疾,只多了一样回城后的汇报。奇了怪,比起还是网络闺蜜那会儿,确定关系的两个人却多了丝尴尬,并非像以前那样几乎无话不说。 首先,眼大囡就不敢说甘棠也参加了老一辈号召的聚会,对着鼓励她「再试试能不能复合」或者「再找个更好的」长辈们,甘棠说了句颇大逆不道的话,「就自己养孩子吧,实在不行就和应麒等小姐妹凑着过日子。」玩笑话惹人笑,甘棠看向牙医时的眼神却是认真的。 再者,眼大囡更不敢说饭后甘棠陪着老一辈打麻将,把个孩子塞给她照顾。牙医带着孩子在商场儿童乐园时给陈凤翔发的消息,「吃完了,帮朋友带会儿孩子再回家休息。」 眼大囡还送甘棠母女俩回了家,在甘棠那套小房子的门前被师姐拽住了手,说要不你在这儿休息吧。杜应麒不敢答应,甘棠说你怨我是不是? 不是的。杜应麒说我有了对象,不方便。于是藉此脱身,站在电梯门前都能感到后脑勺被甘棠的眼神灼热。 回家后的牙医思索好久,还是在睡前统统对凤翔交代,无一遗漏。凤翔立即拨来电话:「你可以啊杜应麒,咱们这才八字写一撇,你一回去就开始三角戏码了,怪刺激的。」 她以为凤翔吃醋,结果花旦压根没酸意,电话里「哈哈哈」得没心没肺,说小杜你桃花运是来了哦。在交谈时,她的称唿又自然落到「小杜」上,牙医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 恋爱的甜她没品到多少,酸却由两个字带来了一壶。杜应麒交代问题后说,「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坦白。今天当着很多天的面儿,我父母让我送一下她们,我不好拒绝。」 「没事儿啊。」凤翔说你人好我知道的。这话有点儿意思,杜应麒往深里似乎能咂摸出点酸,往浅里又只听到客气。她说,「你觉得没事是因为你大度,我要对关系负责。」 负什么责。凤翔说别搞这么严肃,咱们开开心心嘛。你这个人怎么有点傻不哩唧呢?我问你,今早在车上那半小时你怎么不做点啥?你那两只手,左手抓右手扯了半天空气。 杜应麒听明白了,「怪不得你说我眼大囡,我是觉得太快会让你觉得唐突。」 唐突什么?抱抱,亲亲脸颊总可以嘛。凤翔说杜应麒你不对劲诶,和你谈个恋爱,我倒成了老流氓一样。你的积极性呢?主动性呢? 说说笑笑的凤翔仿佛让牙医看到她的翠丽眉眼,「凤翔,我发现你是嘴硬,真到了当面人却怂了。」医生慢慢数,你抱着我时一只手是风度手,掌心虚空的。在车里我想拉你,结果你说太热了,忽然挪开手去开空调。还有……我在路上,你打了个电话问我,「忘记给你买礼品了,见面空手不好吧?」你在套我的话,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场。 「我才不套。」被戳穿的凤翔说我是懂礼节,那头的她靠在床头绕着头髮丝,心里承认杜应麒说得对,她就是当面怂。只是没想到行动干练的牙医更怂罢了。两个大龄女青年捏捏捏捏,都放不开恋爱的节奏。等见不着了,才骤然不舍起来,只能在电话里调笑中藏着点小情绪。 第29页 「说真的,我可能太孤单了,又觉得你人不错……我希望你别怨我。」凤翔的声音低缓下来。 那头的牙医没了声音,夜太静,凤翔只听到了牙关磕碰的动静,半晌,杜应麒回答,「没关系。我懂。」她懂得这可能是出不对等的感情,她因为喜欢而去接近,而凤翔个性直接,觉得存在那种可能性便提出「试试」。昨晚答应凤翔时,她以为陈凤翔假戏可能真做,她杜应麒却是得了便宜卖乖。 这个便宜不便宜。杜应麒觉得难过了,她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知道……没关系的。我应该感激你,可有点不甘心。」 没事儿。既然我提了,也是甘心的。虽然我这个人啊挺冲动。凤翔的声音温柔下来,「你哄哄我,我睡不着。」 杜应麒笑,「我只会数羊。」 「没情趣。」凤翔滑进被子,「开始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眼大囡相当于「傻子」的意思,语气比较亲昵。不好意思感冒头疼,今天只能一更。 第18章 每周研讨会明目张胆地变成了约会,杜应麒又来了宁波三趟,并且已经拉上了凤翔的手。花旦也说这样你太辛苦,周末我又不太有空,要不我工作日抽空去你那里吧。而杜应麒却不捨得凤翔奔波受累。 来来去去无非就是那几桩事儿,吃饭、逛街、看电影、聊天。凤翔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话要对杜应麒说,她有时都觉着看电影浪费时间,不如和杜应麒面对面坐在咖啡店聊天儿。 凤翔说家里的炒货店开了十几家分店,她只有那一家的百分之二十股份。语气里有点不忿,觉得她老娘这事儿做得不地道。杜应麒就「嗯」,再娓娓道来:「咱们都是靠技艺吃饭,功夫花在磨练技术上不亏的。再者,你喜欢唱戏,而不是炒瓜子,是不是?」凤翔漂亮的眼睛悠悠流转,「你呀,就是不站在我这一头一块儿骂。」心里还是觉得听完牙医的话,心气儿的确舒坦。 谈到白卯生和印秀,凤翔说白卯生造了孽,瞧瞧她过的什么日子?杜应麒依旧笑眯眯,「愿打愿挨的事儿。再说凤翔你在底线这个问题上把关得很对。」她知道凤翔因为白卯生为了印秀融资陪人喝酒的事儿骂了那孩子,提醒她端正做戏。 而陈凤翔在关系确定后第三次约会时说,「小杜,下周我就回柏州了。咱们……等我安顿好,我去省城找你。」杜应麒的心涩了下,说我帮你搬家吧,我也会开车,高速换换手足够的。 凤翔不语,杜应麒忽然想到「公开」这件事儿——陈凤翔没有对白卯生告知过她们的关系,自然更不会对柏州的父老乡亲说。她贸然在这个节骨眼帮忙,旁人即便不多心,陈凤翔却会多想,这心理上的负担就落下了。于是杜应麒不聪明地补了句,「或者,等你安顿好再说。」 这个补充,在战略上可能犯了个大错儿,这样,杜应麒就把见面的心理主动权交给了陈凤翔,而她的每一步主动便显得像是不体贴的叨扰。 兴高采烈的一回二回后,这第三回约会因为陈凤翔的轨道变动而显得沉闷。随着牙医来酒店取行李办理退房时,陈凤翔的大摆裙随着小腿掀开了个小弧度,随后一脚踩在门上。她拉住了奔向行李的杜应麒,「小杜——」凤翔察觉到杜应麒不开心,她想安慰安慰牙医,「咱们……也快一个月了吧?」 杜应麒的手被她捏住,嘴角一弯,「嗯。」 你觉着,咱们适合不?陈凤翔这个问题简直要夺命,牙医像倒着被逼到悬崖上,她的心乱跳得兇勐,「嗯?」她觉着挺好的。和凤翔在一起比较自在,不似以前和甘棠相处,她需要时时警惕对方的情绪和心理变化。她喜欢凤翔,但也清晰察觉出,她们这种相处模式更像好友,作为恋人就有点寡淡。 面对夺命题,牙医还是稳住阵脚,说挺合适。咱们之间的确很「文静」,可是开心。面对凤翔深幽难测的眼神,牙医在她手心里的指节颤了下,「你有什么看法?」 看法?陈凤翔摘下长发上的头绳,头颅随着动作轻轻后摆,髮丝盪回她肩上,她的眼神热了起来,「我的看法是,你可能觉得不合适。」 杜应麒被这眼神擒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声音也被堵在那儿,她上前,润软的唇碰了凤翔的,「对不起,我不太懂……」 也不是不懂。小说看了几十部了,市面上能翻到的电影电视剧片段都研究了几十遍,独自一人时也想过的,哪怕当着凤翔的面儿,杜应麒也动过春心。但她不能——她以为,在凤翔这儿,她还是「小杜」。小杜就意味着得过且过的预期,也代表着当停则停的客套。小杜,意味着在凤翔心中,「试试」依旧是主题,她没有全情投入。 为什么不投入?为什么,哪怕她要离开这儿,也只是口头通知,并且拒绝了杜应麒的主动帮助。是关系没热到那一层。所以杜应麒再怎么想,也没有主动走到那一步。她只是触碰过凤翔的手背,亲过两次脸颊,这一次,在凤翔眼神的鼓励下,碰了对方的唇。 手背贴在唇上,杜应麒看着凤翔,希望从她的眼神里得到更多启发。凤翔嘆气,将发绳重新绑在长发上,拉着杜应麒一起坐在床头。说是「一起」,是凤翔坐下,杜应麒被拉着坐凤翔腿上。花旦拧着细长眉,「有脾气啦?」 第30页 牙医不好意思,想站起来,可凤翔手围着她的腰很牢固,「说实话。」 杜应麒苦笑,苦笑时就蹙眉,酒窝不能出来增色。她舔了舔唇,手落在凤翔肩膀保持平衡,「我觉得你没准备好。」 凤翔眉毛一挑,「那怎样才是准备好呢?我也没和女孩子谈过恋爱啊。」她嘴里喊着「小杜」,心里眼里却越来越多地钻出这个人。凤翔觉着奇怪,要是对她没好印象,她至于愿意和人家网恋吗?成天捧着手机,颈椎都伸出毛病咧。凤翔说杜应麒你帮我揉揉脖子,我没想到搞网恋这么复杂啊。 「不复杂啊。」杜应麒伸手帮她按摩后颈,指尖凉凉的,凤翔说对,再往左边点儿,挺舒服,你再和我说说,怎么个不复杂? 牙医笑声从鼻尖溢出,「从我们的日常看,像逛街吃饭聊天什么的都不复杂吧。这些是生活中必要的补充,能放松我们身心,也增加了我们的交流。还有,我们还计划一起旅行,有人不是说过吗?旅行才能看出恋人的真实关系。」杜应麒在凤翔面前说不出她心里的大实话: 太复杂了。我喜欢你,我觉得你不是那么喜欢我。可你为什么要「试试」?这一步一开始就走错了。以至于我时常觉得尴尬,越雷池怕让你不开心,守规矩我又不满足。 杜应麒的脸被凤翔掰正,「说实话。」花旦再次提醒她。 牙医皱眉,「你为什么不说?」 「那不是我只读了中专,你是研究生吗?学歷差了这么一大截,你书是白念的啊?」凤翔说得了,我讲就我讲,「杜应麒,我知道你不开心,因为我回柏州没和你商量嘛。但是咱们没到那个份上,你明白不?我觉得这个事儿就是我自己的事业变动,不需要麻烦人家去思量。」 「嗯。」牙医闷然应声。 「还有,你让我一个没经验的怎么主动?我好意思吗?我都主动拉了你的手,还有,你看看,抱着你坐我腿上。老娘腿酸了好不好?你呢?」凤翔脸红了,「我是不是没有魅力?皮囊是有了,灵魂是空的对不对?」 杜应麒急了,说才不是。 「哦,那是觉着,咱们其实挺尴尬的?」没有恋人之实,却在恋人之名下强行约会?凤翔什么都懂,她说看来我之前想错了。 这话说得有点直接,什么叫「强行约会」?约会几次的零碎悸动和相识的美感都被这句话击碎。杜应麒站起来,无措地看着凤翔,心里却认可了凤翔的话。 她们太现实理性,把恋爱的青纱帐直接挑破,露出了恋爱关系最朴实的一面——真没那么多奇峻,也没那些壮丽。普通人的恋爱就是要靠满身荷尔蒙点燃、钻进了关系的圈套,再手舞足蹈得心满意足。可是,陈凤翔和杜应麒,骨子里原来是一类人:冲着爱情的美好,承受过程的枯燥,却受不了一点点的不自然。 为什么丢根火柴在印秀和白卯生之间,她们就次啦啦地烧得痛快了呢?因为她们互相的引力足够。在陈凤翔看来,杜应麒老实巴交地对她没有想法,那就是「试试」得不得法。或者本质上,就不该试。这不是绑着熟人强行成亲嘛,都没有荷尔蒙动力。 在杜应麒眼里,凤翔对她已然是挂名朋友。她一直在耐心地等待,从细节里给自己抠糖,不断暗示:她对我撒娇了。她对我很关心。她心里有我的。她有点喜欢我…… 她们是不匹配的发射器和接收器,从辐射功率到场强几乎都没匹配上。所以今天终于走了两个极端:坐在大腿上说「挺尴尬」。 怪不得甘棠说,网恋没那么容易的,见不到摸不着,声音和视频不能取代生活。就算沟通了心灵,还有漫长的困难的生活需要调试。 可连心灵都没沟通呢。她们就这么开始了。杜应麒想扒开陈凤翔的心看看,搞清楚她究竟想要什么,弄明白她究竟心里还有没有那个师姐王梨。 是的。她放下甘棠,她觉得清空了过去的杜应麒,虚怀若谷地喜欢着凤翔。但凤翔没有,好在她坦然,坏也在她坦诚。她杀死了想像,憋住了更多的暧昧。 她们的网恋压根不是正常恋爱,而是一场参数不全的试验,过家家似的。杜应麒想明白这一层,心就老了一截。狗屁爱情,暗恋心伤,明恋脸伤加心伤。杜应麒低头看着表情困惑的凤翔,刚要说话,被凤翔重新拉上,「这……尴尬不尴尬,得深入试试的。」 不能继续试试啦。杜应麒心里叫着,嘴里被塞入了一条香软的口条,陈凤翔惜香怜牡丹,索之探之,时宕时弛,咬吸得牡丹牙医头昏脑胀。回过神时,两个人已经磨背贴胸,脸红了一大片。 还是凤翔有经验,她拍了拍牙医的屁股,「学会了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凤翔鼓励,「继续啊,不能总是我累。都三张的人了,放松点儿。」 第19章 陈凤翔总是对杜应麒说「放松」,比如接吻时将那僵硬的口条往回缩一点儿,「堵门口干嘛,抗洪抢险呢?」再双手掐住牙医更死板的腰身,「改天姐教教你怎么下腰。」 天儿还热着,空调虽然开着,但小牡丹牙医脸上的汗珠子粒粒饱满,陈凤翔松开她的嘴唇替她擦了,「肾虚吗?」杜应麒回答是热。凤翔的笑容有些狡黠,最后看着杜应麒,「不错。」又等了会儿,对面这位心里好像越来越积事儿的网恋对象,凤翔不好再押着她的脑袋做什么,只好拉着她站起来,「去洗个脸,我送你去车站。」 第31页 显然杜应麒还在五迷三道间,退房时忘记还房卡,上了凤翔的车后幸亏对方提醒,「你手机呢?」牙医又折返取手机。开车时的凤翔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有点儿过意不去,以为自己又做了一件大蠢事。 自从来了宁波,陈凤翔财运亨通,房子踩在了低价点,股票赚了两倍,老家分红没断过,连柏州西边那处鸟不拉屎的小区现今都鸟语花香起来——周围的地产项目一个个比一个高级,房价蹭上了几个台阶。转了运的花旦之前只做过一件蠢事,那就是扒拉着脸好看嗓子好听身形飘逸的侄女辈白卯生亲了亲。凤翔痛恨自己怎么没把持住,面对一个小崽子动了心。对此,她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孤独太久,希望沾点儿人味。 第二件蠢事便是和杜应麒「试试」。凤翔说了明白话,她还是想谈恋爱。她也真的好奇,戏台上唱的那些要死要活的怎么台下她没感受到。她觉着杜应麒更是个合适的人选,她真诚,每周都来宁波,像等着被召见一样在酒店等着凤翔。她又没那些歷史遗留问题,来找自己前和师姐说得明明白白。 车内的凤翔问杜应麒,「离开车还有多久?」 牙医说还有一小时,她问凤翔是想做什么? 凤翔说就想知道一件事,你过来。花旦勾起一根食指,牙医侧身靠近了点儿。 「再近点。」凤翔的眉毛微微拢高,「杜应麒,你是根木头啊。」 小牡丹喜欢听她喊「杜应麒」,尤其那声「麒」的发音,带着越剧演员的圆润润腔,唇齿靠得黏,一声气声轻灵地贴着舌尖送出,尾声慢慢收低。这不仅仅是唱腔吐字的魅力,更是陈凤翔给她的迷魂汤。 「嗯,的确挺木头的。」小牡丹因为心情好了点,五迷三道退却,剩下一心一意看着眼前的凤翔,「想要我陪你做什么?」已经将之前的「可能错了」的想法抛到一边。 陈凤翔眼睛努力聚拢平时的辣气,她说你讲老实话,有没有想过? 杜应麒肯定听懂了,脖子根连着耳根润红了一片,黄豆虚汗又开始在额头上滚起来,「嗯。」她精准而简短地回答。但是总觉得,这事儿得由爱而生。 要那种好大一团、好热一股、好软一滩的爱,让她们自发地火热地没日没夜地舞起来。而不是章法如此清晰,有问有答一番: 「你想过吗?」「想过呢。」「那要不定个时间吧?」「就今天晚上吧?」 这和她与病人约时间拔烂牙有什么区别?这还剩多点儿美感? 凤翔不是病人,她说我也想的。在杜应麒细眼变大眼时推开了她,「那行,我心里就有数了。」 「有什么数?」杜应麒要搞明白。 凤翔挠着发痒的耳根,这痒又爬到了额头,眼睛,挠了一通,花旦说咱们之间的身体还是有吸引力的。刚刚……我有点感觉了。 和小邓结婚后行房前戏不一样的感觉。和亲白卯生时理智回归前几秒相似的感觉。凤翔说,我以为我是冷性子,离婚后几乎没怎么想过。最近不同,自从和你网恋后,有时夜里希望你在身边的。 杜应麒额头上的汗珠子化进了血气中。她张嘴,「啊……」 啊什么?凤翔白她,「你不是觉着尴尬吗?」 杜应麒面临艰难的抉择:灵魂相触前,要不先满足生理?尤其女人的生理能有点儿感觉不容易的。要是换成对这事儿直截了当的女人,会说不睡白不睡。这是陈凤翔啊,这可是柏越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大美人。杜应麒扭脸,看见了后视镜中那平凡的自己,心里的热凉了几寸,「尴尬的。」 「妈的。」陈凤翔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拉倒吧,又补充了句,脸上过会儿化开了真实的尴尬,变成了客套,「嗯,谢谢你哦,你这人就是直爽。」 一路顺畅地将牙医送到车站,凤翔和她相对无言,杜应麒说谢谢你。每次都送我。 这在凤翔听来像是总结,她不想用客套来结束客套,大气地张开双臂,抱了抱杜应麒,「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好人卡到手的杜应麒像尝到了脖子上的铡刀温度,泪就差点那么滚下来,她说你才好。又抱了会,杜应麒进站,凤翔坐在车里揉着眉心连连摇头,许久才骂出一句,「这叫什么事儿?」 陈凤翔的第四段网恋在离开柏州前一天,庄重地在q上做了了结。她说小杜,我思量了好几天,觉得咱们还是适合做朋友。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和你相处的确愉快,可和我想像中的恋爱不太相同。要不,咱们就到此为止吧,你觉得呢? 杜应麒憋了一天说好的。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是我自己没把握住。祝你未来多好多幸福之类的。 凤翔看得直咋舌,总觉得这话不对劲儿。回了柏州后就是新房子的卫生和家具置办。王梨说自己忙,要赵兰陪着凤翔逛逛家具城。凤翔于是和那个现如今丢了戏只会买鳙鱼的赵兰坐进了一辆车。 被不对劲儿笼罩的凤翔被赵兰察觉出端倪,她说凤翔,你心里是不是不大痛快?赵兰猜,凤翔一准儿因为王梨不来陪、反而是自己来而不开心。她和这个小师妹应该八字各种不合,不仅提防着她喜欢自己枕边人,还要提防着她和卯生别闹出名堂。 好在宁波海晏河清,凤翔卯生无风无浪。坐镇柏州的赵兰尝试解开凤翔的心结,「你师姐最近团里事情多,的确抽不开身。」 第32页 凤翔说阿兰师姐我不是因为这个事儿心里不痛快。你和师姐什么情况不瞒我,那我也直接说吧。 凤翔和赵兰从车里说到了家具城,一把椅子都没买又坐回了车内,最后两个人直接杀到了茶餐厅边吃边说。陈凤翔将自己和杜应麒那档子事儿全抖了出来,她问眼前的爱情专家、吊了王梨十几年还和她爱得甜蜜蜜的赵兰,「你觉得,我们哪里不对劲儿?」 赵兰听了莞尔,用好听的越白夹杂在柏州话里,「是做戏和生活的区别。」赵兰说凤翔你台上唱情情爱爱,那是有剧本的。而你们两个人网恋,也带了剧本。 要我说,第一错就在你,凤翔你心急了。你说「试试」,既是送上了剧本,也抹了她面皮。见凤翔要解释什么,赵兰给她倒了杯茶,「我懂你的意思,怕这事儿谈不成两个人不好下台嘛。」 凤翔点头,「没错,所以我丑话说前头了。」 赵兰笑得鱼尾纹裂开,眼角的风流还能见当年风采,「感情里的丑话是要用理智去盛放的。」你画了一条线,所有的事情就都显得刻意了。但是凤翔,感情有时坏就坏在讲道理。 那我要怎么做?凤翔想到那木头木脑的牙科医生就来气,「说谢谢我给她机会,我是实心眼地和她谈,她当面试呢。」 「你做事做人干净不拖泥带水,可唱了这么些年,怎么一点戏台的委婉没学会,还像拿着大铲炒瓜子。」赵兰的话惹凤翔不满,「炒瓜子怎么了?」 刚刚说剧本,是说你还没开始,就把结束语说了,人家会伤心的。赵兰继续循循善诱,「她想必是很喜欢你,愿意试。但我要是她就会想,『陈凤翔对我这样有几分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想试试?』女孩子心敏感,意郑重,她正人君子,凤翔你没看错人。」赵兰说抹面皮的地方就在这儿,她想要你的喜欢,而不是兑现「试试」这种邀请。 可我——凤翔倒红了眼睛,「我对她满意的,才想着试试啊。其他人我瞧都不乐意的。」她和牙医几载相识,知道对方心里有道癒合得很慢的伤口,也晓得自己心里还记挂着王梨,她给出了自己最有诚意的邀请,怎么唱砸了? 「她真是木头桩子。我说要不就算了,问她怎么看?她真的一点台阶都不递,直接说感谢我,气死我了阿兰师姐。」凤翔说总不能事事都要我主动吧?我都主动到那个份上了,我好歹也是个角儿呢,你说呢? 赵兰笑着吃那盘凤翔都没心思动的蛋黄蟹,「就把剧本丢了嘛,就奔着过日子的心情和她说呗。」 说个屁,都分了。凤翔撑着下巴气嘟嘟的,眼睛盯着赵兰,「你就知道吃,你在家要让着点我师姐知道吗?」 赵兰放下筷子,「凤翔,你喜欢她吗?」 那个她?凤翔竟然同时想到了两个人。她不自然地转过眼,「嗯……」 我说牙医。赵兰没好气地放下筷子。 「嗯。」起初是觉得这人不错,聊得来。后来是挺感动的,她来宁波也从不给我压力,人细緻又体贴。其实我也有点好感的,因为她踏实,学歷还高,人不好看,但是酒窝有两个啊。 赵兰的白眼递了过来,「两个又怎么了?」王梨一个也倾国倾城,起码倾了一个柏州。 「说痛快点,你和她分手,捨得不捨得?」赵兰最后问。 凤翔茫然抬头,「不捨得……也没法子吧?我们分手了,也不在一个地方生活啊。我是气她啊,真的,不能找蠢的。」凤翔说完,明明看到赵兰眼里写着三个字,「你才蠢。」 第20章 凤翔在柏州开始安心唱下来,除了三不五时被老娘叨叨,「奔四了,生孩子就看这两年,再大点生不出来就没人要了。」被女儿一声笑堵了回去,「您就当我这机器已经老化了,不就犯不着操心了吗?还有谁惦记生锈的玩意儿?」 陈凤翔处处都不生锈,除了谈恋爱那份心思。王梨在接手剧团后开了新风气,演员收入和票房挂钩。凤翔等人唱的演的更有动力,还个个申请了社交帐号三不五时地去吆喝。凤翔的帐号渐渐多了不少关注者,每次都有人点赞评论什么的,现在小姑娘胆子大嘴巴甜人也热情,追着凤翔就喊「姐姐娶我」。喊得再多,凤翔也没动过那份心。反而开玩笑,「娶不过来怎么办?」 「姐姐我们愿意被你翻牌子。」小姑娘们脸皮城墙厚。陈凤翔看得老牙一酸,心里想,要是杜应麒那货学一点儿这厚脸皮,她俩也不至于恋爱谈了不到一个月就翻车。 她和杜应麒没有彻底失联,只是从原先的「有一点尴尬」变成如今的「非常不自在」。q上牙医的头像永远是黑的,但在凤翔生日和节假日都发来了问候。 凤翔总是说「谢谢,你也快乐。」 一招一式来往了几次,凤翔心里不痛快,在这天刷完社交媒体后给牙医留言,「咱们不就是尝试交往不成功吗?你怎么这么矫情?」 杜应麒的头像死水一潭,凤翔了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它跳起。凤翔下线前恨恨留了句,「我可是等了半小时啊,小气鬼。」 不是牙医小气,是她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月内诊所有四个医生跳槽,她们在省城有七八家连锁医院,就将她调来调去地填萝蔔坑。她总在奔赴下一个诊所的路上,手机放在车内也顾不得看。晚上八点多回到车里,杜应麒就闷在地下停车库一个人静一静。 第33页 她这几个月心里格外消沉,胃口不振,情绪不佳。被老朋友拉出去吃饭喝茶倒显不出来,人家总当杜应麒心思单纯,脑筋里没有恋爱这一说。晚上约夜宵的电话又来了,是甘棠的,说应麒你应该有空吧? 瞒着谁也瞒不过甘棠。杜应麒对甘棠说过自己有喜欢的人,就不免被甘棠盯上了。经过观察,离了婚的麻醉医说你是不是分手了?前段时间每到周末就见不到你,现在开始你生活又规律了。还有应麒,吃饭时你塞得特别多,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就吃得投入。看起来合群,其实内心的你自己是漂离的。 杜应麒摇头,「没事的。」这是说给自己听的罢了。 有事的。杜应麒每每想到陈凤翔心里就被抽线般的难过。不对劲儿、到此为止、木头桩子……凤翔的话一直在那里,杜应麒有时看病人口腔ct显像影片都走神——瞅那下颌面和凤翔的蛮像,好像嘴里还记着凤翔的调皮触感。 下班后,她不愿意回家被父母看出心里有事儿,就自己窝车里哪怕半小时。现在翻开手机看看自己关注的凤翔有没有新的动态。结果看到了她说「娶不过来」,杜应麒的心疼得一坠。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她好歹是被凤翔试谈过的对象,那点子占有欲还存活着。 但是凤翔发的照片很漂亮,那双冷瞧世界的俏丽眸子正看着不远处——王梨的位置。杜应麒发挥截屏缩小技能,活生生把王梨给挤出去,只存了凤翔的脸。这是张她越瞧越觉得漂亮、也越发觉得不熟悉的面孔。因为杜应麒觉得凤翔不够上相,私下里的灵气无法被照片的瞬间捕捉定格。 躺了会,抱着不带期望的习惯,杜应麒打开了q,没想到被凤翔数落,「矫情」,「小气鬼」。牙医马上回,「我哪里小气了?我哪里矫情了?」 凤翔没有回覆,杜应麒没打电话给她,而是等了又半小时,也回復,「我也等了你半小时。」而甘棠已经打来第二个电话催促,杜应麒说路上了,你们先吃。 开车赶到凤凰西街时,杜应麒心里的惆怅已经退潮,反而被一种少有的激动取代。找到甘棠这群发小时,她们已经吃了一盘碳烤鱼和香辣蟹。牙医坐下,被人埋怨,「应麒你干什么去了呢?」 「这些天医院走了几个医生,我跑个个分院顶事儿。」杜应麒说话不急躁,不抢拍,再焦虑再忙的事儿到她口中就淡下去了。她说我负责送你们回家,我喝茶吧。 杜应麒有种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大排档的本事。在人堆里,她永远不扎眼,她也乐于站在交际圈的边缘承当起润滑油、车妇或者倾听者的角色。朋友们提起杜应麒都会说,「哦,我们发小,牙医,从小性格就特别温和,就没见过她和谁红过脸。」这些年,和杜应麒对应的一个词儿在不少社会治安热点新闻中出现——「老好人」。 甘棠也一度这么认为。她以前认为的杜应麒就是个老老实实待在「妹妹」的位置上、不计较得失、偶尔会壮一次胆子、多会陪伴她很久的半透明人。 当杜应麒一再拒绝自己后,甘棠意识到,她当成退路和依靠的人并不透明。她的内在生态多彩而丰富,她有自己藏得深深的脾味。 她发现杜应麒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不是她最喜欢的人是走不进去的。她去杜应麒家做客,看过师妹的书房,整洁无尘,基本上都是各种专业相关书籍和寥寥几本杂书,但有列柜子专门收藏各种博物馆的门票,还有她去各地的机票及车票。每张票后都有杜应麒正楷小字的解释,例如:2006年12月31日,与甘棠同游甘孜色达高原,途径五色海、泥拉湖。 这些车票门票的最新一页更新在宁波,但文字寥寥,「2010年9月。」问她去干什么?杜应麒就笑,「旅游。」 发小们在畅快聊天,多会谈谈男人。每到此时,当话题陷入打转和重复时,就会引到杜应麒身上,「应麒呢?前段时间老不出来,老实交代和什么风流才子打得热火?」 杜应麒不解释,也不卖弄口才,「没有啊。」任别人再调笑,她总是这三个字。说完诚恳地看着几人,「再加盘羊蝎子怎么样?」 而甘棠还在默默打量着杜应麒,她凑过来小声问,「真没事?」 「没有风流才子,没有打得火热。」杜应麒微笑,「师姐,你离婚后状态好多了,很精神。」手被甘棠拍了下,「滑头。」而桌上的电话却伴着震动开始小步滑行,杜应麒扫到「陈凤翔」三个字,一张没有脾气的透明脸忽然蒙上了新鲜的色彩,她抓起电话,手臂垂到桌下,咬着嘴唇犹豫起来,「我……我接个……电、电话。」 说完,杜应麒走到远处捂着电话和另一只耳朵,「凤翔?」 「你个傻子。」陈凤翔看到那句「我也等了半小时」后立即拨过来,「你是不是在怨我?」 不敢怨。杜应麒心里这样想,嘴上说,「没有。」 胡扯吧你,你小肚鸡肠,我等你半小时,你也等半小时。你以为这样就扯平了?陈凤翔说你就是小气,不是恋人,咱们不还是几年的朋友吗?杜医生不是这么势利的人吧。 杜应麒鼻子发酸,「我不是,我以为……你不想理我。」 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真理?你以为股票能不能涨到一万点就赶紧告诉我,我去买。你以为我不想你理你,我那是生气啊。陈凤翔说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当然,虽然分手了,我心里还是有些捨不得的。 第34页 杜医生的眼睛在凤凰西街的街头闪亮,「捨不得什么?」 偏不告诉你。咱们现在什么关系?就是普通网友。陈凤翔晚上闲着才打了这通电话,被那端的木头牙医给撩出了火气,「杜应麒,普通网友不能暧昧知道吗?」杜应麒则不响。 杜应麒,我就想问问你,我提出分手前,你是不是也想分了?我真的有点挫败啊,你竟然都不挽留。陈凤翔嗑瓜子的声音紧接着传到牙医耳中,这是她们自然通话的背景音,好久,杜应麒没听到了。 「餵?不吭声干什么?旁边有小姑娘啊?」陈凤翔没听到回声,火气更大了。 「没你微博上的小姑娘多,要娶要嫁的,你忙不过来吧。」杜应麒憋了会儿,张嘴说出来有脾气的话。自从和凤翔试验恋爱,她都不敢说一句重话,生怕伤了凤翔的心。 「是哦是哦。我忙不过来呢,还和你在这东扯西扯的。」凤翔笑,「你偷偷看我微博,交出你的号!要不多不公平。」 「我的号没小姑娘,不精彩。」杜应麒拒绝,「再说被你关注了,我不是得惹一身腥?会被你那些小姑娘盯上吧?」 凤翔一听有道理,但是对「一身腥」不同意,「杜应麒你嘴巴臭了哦。」 牙医的嘴巴不会臭!杜应麒觉得这是对她职业操守的否定,「陈凤翔,你亲过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哎哟?」陈凤翔说我还没看出来,你面皮挺厚呢,懂秋后算帐呢。她忽然说不出话,听着那头的车水马龙,小声叮嘱,「在外面吧?是不是冷?回家吧。」 「没事,在和朋友宵夜。」杜应麒语气也正经起来,两人都等了下,最后牙医说,「晚上我回家给你电话吧。」 我可不等了,老娘要睡觉。凤翔笑着挂了电话,剩杜应麒在路边傻笑。她一路笑回桌前,坐下后对上甘棠的眼睛。牙医端水掩饰,正好听到有发小说,「马叔叔的医院问你愿不愿接手,在柏州呢。」 杜应麒只听到「柏州」二字,心里的温柔就哗啦啦地淌出来了,「好啊。」她干脆得让所有人吃惊。 第21章 下决心的快乐和痛苦有时一体两面,杜应麒被「柏州」触动,觉得去那儿接手家牙科诊所简直美事一桩。坐下来盘算了后,发现这事儿的条理得一条条去捋。 马叔叔前段时间来省城除了和老友聚会也是为了这桩事儿,当时杜应麒听者无心。几个月过去,据说他谈了几家都不满意,因为马叔叔这个人对买家有挑剔: 首先诊所不能改名,因为这是他半辈子的心血,像孩子一样。诊所也不能被砸牌子,只想靠从医学院忽悠来的毕业小年轻就来赚钱的老闆他瞧不上,他要求老闆必须有行医资格,而且从业至少五年。问题来了,但凡在本地有点儿名气的牙医,谁愿意在他老马的光环下开诊所? 兜兜转转一圈,老马还是没松口,这事儿就成了朋友圈子里的广而告之。杜应麒无所谓名声,还觉着背靠大树好乘凉——马叔叔也算柏州牙医中的佼佼者。 除了这些,诊所的业务量、硬体设施是否老化、房租合约剩下几年还有既有人员如何安排都指向一个字:钱。更别说杜应麒还要和父母商量,「我想去柏州发展,自己开诊所。」 都说少小离家,女儿半大不小了却要离开家乡去个还不如省城的城市,这事儿让老两口接受不了。 「麒麒,爸爸妈妈是不是逼你结婚逼得你受不了?所以你想离开家了?」母亲这样问不是没道理,但她也有点委屈,盼着孩子结婚成家不是天下父母的正常心愿吗?再说现今社会上兴起的逼婚风都裹挟着「剩女」二字,杜应麒可不是剩中剩了?她着急也正常。 父亲则问放着省城的生活不要,去柏州从零开始,究竟是什么让你下了这么大的决心?男人? 是啊。三十四岁,未婚女人,有份稳定工作和一套房,却放弃工作去另一个城市,多半会被人认为是为爱牺牲。杜应麒绕道,只说自己在连锁口腔医院干得太辛苦,三甲也做过,觉得收入没达到预期。她一直的愿望就是拥有自己的诊所。别人我不清楚,马叔叔却是咱们都知根知底的。 「从柏州到咱们家开车最多三小时,如果乘坐高铁只要四十多分钟,我不觉得这是无法克服的距离。」杜应麒一点点地耐心去谈。谈了数次,父母总是那个态度,「不同意。」但也留了条缝,「你自己想清楚。」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杜应麒掂量了存款,又将自己的房子挂了牌,五月份辞职后直接收拾行李去了柏州。 想要转让诊所随着孩子移民加拿大的老马对杜应麒的到来自然欢迎,但马上接到了老友的电话,他的语气从惊喜直接跳到了难为情,挂了电话后对杜应麒道,「麒麒啊,你爸妈年纪也大了——」 「我每周会回省城看他们。」杜应麒微笑,「马叔叔,我辞职了,房子也卖了,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来到柏州找您。我没退路了。」 老马震惊,最后问,「柏州……有什么好啊?」 柏州样样好。水好,食好,人好。杜应麒笑答,最后在老马的诊所先落了脚,「我再带你一年,让你熟悉了这边情况再考虑接手行不行?这样我对你父母也有交代。」老马厚道,给足了这一家人面子。 哦,你住的地方定了吗?老马问这铁了心待在柏州的便宜后生。 第35页 「定了,我在兰桂园租了房子。」杜应麒行动很迅速,但决定在这地方租房子却花了番心思。 这段日子脸上淡然、动作有序的杜应麒和只有一个月缘分的前女友在网上吵得火热。比起以前到点儿就上线,雀跃等着陈凤翔说点知心话的日子,最近她们说了不少火药话。 陈凤翔说楼上的孩子老是蹦蹦跳跳,晚上十一二点还不消停,吵得她心脏怦怦的。小牡丹说那你去和人家家长交涉下嘛,要管管孩子。邻里之间要和和气气,也要相互体谅吧? 「说了,人家第一次客气,好了一天又开始蹦。我说到第五次了,这家人脸色都难看起来,说不喜欢这地儿你换个房子住嘛。」陈凤翔说他们直接耍无赖了,说自己孩子哪里吵了?就算偶尔闹腾下,那不是孩子的天性吗? 杜应麒说去找物业,或者带点礼物去人家里好好沟通,都被凤翔否决,「试过,没用。我觉得你现在变了,你都不站在我的角度体谅我的苦楚。」 我是就事论事,给出理智的建议。再说,我拿什么立场站在你的角度?咱们只是普通网友,我站在你的角度考虑太多不显得暧昧么?杜应麒笑着回凤翔,果然堵得花旦半天没吭声。 「杜应麒,你这人真冷漠,还拿我的话来寒碜我,太没人情味了。」陈凤翔问那个暖心温柔的小牡丹去哪儿了?怎么变成了一株仙人掌了呢?小心刺多了找不到对象。 「对象倒是找到过了,人生有过尝试就不觉得遗憾嘛。」杜应麒说你讲得对,我不要「小牡丹」这个网名了,我要换成「仙人掌」。 说换就换,顶着仙人掌翠绿头像的牙医在第二天问凤翔,「楼上又闹了?」 闹了。我可能想上门吵架了,但我大小是个角儿,怕引起什么社会不良影响。凤翔说她还被人笑过,「哟陈凤翔怎么也住这个小区啊?」那不是当初房子便宜吗? 别吵,吵了可能让事情恶化。杜应麒这么认为。 「我买个震楼器怎么样?」凤翔的想法自然又被牙医否决。 「杜应麒,我说什么你都否决,你这人没法子交流。你受什么刺激了?」凤翔直接打电话来了,牙医在那头忍笑,「我有别的方法能解决。」 好啊杜应麒,你给我来解决,我陈凤翔将你供起来,天天烧香。凤翔说你来你来,他们家在兰桂园b区12栋1102室,你来解决。 拿到门牌号的仙人掌面不改色,「诶,等我一段日子啊。」 等多久?陈凤翔从三月份问到了五月份,每次都被杜应麒打哈哈尴尬而过。除此以外,杜应麒还给凤翔寄来了诸如耳机、绿植等快递。陈凤翔伺候花花草草伺候得腰酸,「杜应麒你把绿植拿回去,老娘养得累死了。那么高的龙骨你送进来,都长到天花板了。」 杜应麒「诶诶嗯嗯」,「但是它吸音效果好。」 好个屁。陈凤翔说你就是煳弄我,老娘要去吵,老娘要把楼上那小兔崽子提起来揍。老娘烦死了,白卯生个女朋友去坐牢了,她倒是回来了。她一回来,我师姐就要退居幕后,不太唱了。 提到王梨,杜应麒总会沉默会儿,她觉着这样能消化掉这个人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感。但这次失效了,她说你当初和我「试试」,是不是因为忘不了你师姐? 还是,希望用和我恋爱这件事儿去放下她? 换凤翔沉默了半天,最后她骂,「滚你-妈的杜应麒。」随后头像黑了,一黑一个礼拜,无论仙人掌说什么都不回復。那就打电话,杜应麒又发现凤翔再三次后就将自己塞进了黑名单。 这事儿发生在她来柏州前。杜应麒来这儿重新开始的想法产生了剧烈动摇——是不是太急了?是不是不该在没任何保障的情况下就冲进了柏州? 是凤翔给她的错觉太多了。她们断了网恋,却在网友这条道上撒丫子快活着。她们说不暧昧,但联繫的频率和各种理由都在暧昧的框架内。她们说还是朋友,却在谈及敏感话题后拔了网线。 杜应麒考虑了接手诊所的方方面面,却唯独没敢考虑一个问题:如果和陈凤翔没有任何可能性了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三天,三天后,牙医就开始进了「柏州爱亚牙科诊所」上班,住在兰桂园c区9栋801室。和陈凤翔进进出出在同一个小区,在更加湿润的柏州开始了她单调的、甚至似乎没指望的新生活。 她没给凤翔留言,套点儿近乎说我们离得近啦。近人情怯的杜应麒提着肯德基里打包的垃圾饮料食品后绕道在凤翔家楼下看了眼,数着空调外机攀到了第十层——凤翔家乌漆麻黑。她也许在排练,也许有表演,也许和放不下的王梨在吃饭……杜应麒不在这些「也许」内。 她回家拧开灯换鞋,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内——这个家除了空调什么家电都没有。杜应麒甚至还没心思买些装饰品,连喝水的杯子都是一次性的。来柏州前她豪情壮志,要过自由而丰满的单身生活,要慢慢地,悄悄地,借着网线重新走到凤翔面前。 她是来了,可凤翔转身了。杜应麒举着汉堡吃起来,另一只手在手机上划过——凤翔电话黑了她,但是q好友并没有。杜应麒前些日子那些试图解释的话她应该看到了。 她还第一次认识到,原来陈凤翔脾气这么大。 陈凤翔还能屈能伸——手机亮了,两周不理她的花旦终于上线回復,「杜应麒,你说得有道理。」 第36页 凤翔那边还在输入状态,啃着汉堡的仙人掌牙医心头的刺就忽然密密长了出来,她擦了下发酸的眼眶,回凤翔,「哪句有道理?」 「心里没放下师姐。」凤翔回得很快,「但是你说借着和你试试去忘记师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骂你骂得也没错。」 「那你也不能骂我妈啊。」杜应麒放下汉堡,双手捧着手机快速地拨拉着屏幕,「陈凤翔,那你也不能黑了我啊?你这人做事太绝了吧?」 你黑了我,我真的很难过。比你心里还有王梨还难过。我们不是一般的网友,对不对? 「那是你太烦了。我都没想好说什么呢,你这电话一来我就心惊胆战的。」凤翔说,今天倒霉,和你见面就吵。牙还崩了大半颗,诊所都关门下班了。 「牙怎么了?」杜应麒说是因为嗑瓜子断了吗? 「对,断了,还是在上台前忽然断的。黑黢黢地漏风,被兔崽子笑了一晚上。」凤翔怒视手机,「你就关心牙!我不要面子吗?」 「你为什么心惊胆战啊?」牙医又跳了回去。 花旦说,呸,我怕你个屁。杜应麒,你欺人太甚! 陈凤翔,你仗势凌人!牙医回。 「我倒是想仗你一点势,结果只有龙骨一盆,花草若干,外加耳塞一对。楼上的兔崽子又在跳了,你倒是来解决啊?」凤翔烦得站在阳台吹风,盯着手机却半天没等到动静。 「餵?」她发了几个问号过去。杜应麒的头像虽然亮了,但是没回声。 「你看看楼下。」牙医过了五分钟发来这句话。 「看什么看?我恐高。」凤翔扫了眼楼下,还不就是那些树,那座凉亭,那口景观池,草坪旁停着几辆自行车,没几个路人。忽然,看到一个人在楼下对她摇着发亮的手机,凤翔的心勐然一拔,她以为自己看错。 「喂,下来吧!」是杜应麒的声音。 大半年后重新现身的牙医让凤翔惊呆,她低头在手机上摁下一句话,「你怎么在这?」发过去觉得不对劲,她怎么混淆了线上线下?竟然下意识在手机上打字交流。 「我不能在这儿吗?帮你解决问题来着。」牙医回復。 「要命了。」恐高的陈凤翔撑在阳台上努力看前恋人,瞧不见她的脸,但能看到她努力昂着的头,「要命了。」不晓得是不是被高度吓软了踢脚,凤翔转过身坐在阳台栏杆下,「她怎么神出鬼没啊。」 第22章 凤翔想起好些年前师姐说过的话:你谈也不是,不谈又不能,分了不能心宽,不分又相互折磨。这种让人举棋不定痛苦不堪的,就是你好奇的「感情」。 姜是老的辣,王梨老早就把这档子破事儿说得明明白白。凤翔结束了网恋的尴尬,但迎来了非网恋的无奈。心没宽,倒总想起杜应麒:是没被给台阶的耿耿于怀,也是有些捨不得的掩耳盗铃。 但好在没有「举棋不定」,也没有「痛苦不堪」。凤翔最多就是在栏杆下坐了一分钟,又重新探出头,见杜应麒还在楼下虔诚地等着,她说,「等着啊。」 捏着手包的花旦翩然下了楼,一见杜应麒就边撩头髮边往一旁瞟,「怎么解决来着?」 「这事儿急不得,我人都到了,算有诚意吧?不请我上门坐坐?」士别七月,杜应麒这小嘴儿像上了油。凤翔瞟到一旁的眼神收回,再故作轻飘飘地扫过长了刺的仙人掌,「普通网友没这个待遇,再说,冰箱里没几根菜,出去吃宵夜呗。」 今晚她和牙医还挺有点儿默契,凤翔穿了灰麻高腰阔脚裤,白色小尖领衬衫松松收进腰间。而牙医白衬衫配了灰色一步裙,同款色系让凤翔显得越发干练,使牙医看起来更加职业。 一见面,杜应麒就探头,「牙让我看看?」 凤翔龇牙,中间的下牙缺了大一块,根抹上黑漆般,她捂嘴,「你怎么抄我的色系搭配?」凤翔之所以认定牙医「抄」,是因为前段时间牙医问她怎么将白衬衫搭配出点儿心意?凤翔说你要想心情好就穿彩色裤子,要想职业就黑白灰。反正你这人吧,脸四平八稳,胸波澜不惊,腿山高水远,怎么穿都还人模狗样。 人模狗样的杜应麒说那就去吃宵夜,正好我晚上没怎么吃,吃完了咱们再考虑补牙的事儿。两个人就各自怀点儿鬼胎走到了繁华起来的新区街道上。凤翔说这些日子胃口不太好,想吃点辣的。 杜应麒说胃口不好是因为拉黑了我的报应吗?夜宵吃太辣小心夜里消化不良啊。 偏要吃,你吃不惯就看着。凤翔走到熟悉的店,麻辣烫一碗,小烧烤数串,辣椒粉加得惊心动魄。杜应麒咋舌,想了想,说你等会儿再吃。她出门很快就带着两盒酸奶返回,「先喝点酸奶,不至于太刺激胃。」 你怎么这个点儿在柏州啊?凤翔吃了几口,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才问牙医。 「哦,工作需要嘛。」杜应麒说了个马虎,腿被凤翔踢了下,「说老实话。」 老实话也是因为工作需要。杜应麒不算撒谎,重复解释后,她注意到凤翔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下。两个在线上火药味浓郁的人到了线下却又文静起来。凤翔又问待几天? 「嗯?看手里的事情什么时候做完吧。病人还挺多。」杜应麒虽然有点饿,但顾不上吃东西,她的眼神零零碎碎、源源不断地飘到凤翔脸上——微博上那些照片真没凤翔本人一半好看。 第37页 「哇——我要吃烤肠,我就要吃烤肠——」里头一桌传来孩子哭声,凤翔肩膀一僵,悄悄扫了眼,「就是他——」花旦小声向牙医介绍,「住我楼上的。」 杜应麒眯了眯眼,说你装没看见,一会儿别插嘴。说完就起身假装去拿杯子,路过那桌时她脚步停下,微微皱眉看着大哭要烤肠的熊孩子,又忧心忡忡地看着孩子父母,「这孩子——」她欲言又止。 「哦哦,他就是非要吃烤肠,那玩意儿天天吃不好。」孩子母亲笑着解释,她也知道吵到了别的客人。 「嗯,我是看他上牙被蛀得就剩根部,下牙也出现了大面积的龋齿。」牙医说这孩子多大了?五岁?得到答案后她的表情更加严峻,「很可能有牙髓炎了吧?孩子有时夜里会不会疼得哭?」 「对对对。」孩子爸说这几天闹得厉害,我还想着带他去医院看看呢,您是牙医吗? 杜应麒递上名片,「你也住这个小区吧?遇到也算有缘分,有空可以到我们诊所去,我帮孩子看看,免费。」她蹲下来摸了摸熊孩子的头,「看完了以后牙就不疼了。」 杜应麒走到凤翔那桌坐下时,孩子父母表情不自然了下,显然发现了凤翔。而凤翔咬着小串,「就这?」她凑过来,你要不是牙医该怎么办? 「就每天上门去和人家讲道理。这个要是讲不通,我还是有别的法子。」杜应麒陪着凤翔吃完,「出去走走?」 走就走嘛。凤翔结帐后和牙医并排熘达在大街上,闷了会儿,凤翔好像被周围吸引,只看着四周不瞧牙医。 「为什么和我分手你生气啊?为什么看到我电话你心惊胆战?」杜应麒直奔重点,换来凤翔的白眼,「因为你这人挺烦的。」 至于烦在哪儿,别的不说,这时的牙医狗皮膏药般黏着凤翔,既不说回去,也不提去哪儿。凤翔停在小区门前,踌躇了会儿,「去我家坐坐吧,喝完茶我送你回酒店。」 杜应麒笑出了酒窝,凤翔再给她一个白眼,「你以为你笑起来好看?」 「我不好看。」杜应麒眼神有些惘然,「你才好看。」 肤浅!凤翔说去我家,家里只有菊花茶,少嫌弃。 「怎么了?最近要下火?」牙医跟着花旦到了十楼的家里,一进门就被凤翔家里那株气势磅礴的龙骨惊倒,「长这么高?」 「你买这个干吗?」凤翔给她拿拖鞋,指了指沙发,「自己坐,我去烧水。」 「因为这个啊叫霸王花,我觉得特别契合你的特质。」杜应麒跟着凤翔进厨房,忽然被花旦回头瞪,「杜应麒,我怀疑你人格分裂。」 咱们好好聊天那会儿,你是多温润的一个人,说话从来不带刺。伪装那么久不容易吧?试着谈恋爱那会儿吧,你对我简直言听计从。怎么一分手就原形毕露了?哦,我是霸王花。那你呢?你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小心眼儿…… 凤翔说得流畅,就看到牙医还在抿唇笑,眼里荡漾着复杂而暗昧的光。凤翔便住口,杜应麒说你讲得对,我有没有点儿优点呢? 「有啊。会拔牙。」凤翔烧上水,靠在水池前抱着胳膊瞅牙医,「髮型土,屁股平,胸脯小……」 牙医吃惊,「我这和你谈了个把月恋爱,怎么里外不是人了?凤翔,你怨气很大嘛。」 陈凤翔说我有什么怨气?我就是发现你伪装得特别好。以前我觉得你清纯可爱,是朵未经风雨的小牡丹。怎么你现在变成老油条了?凤翔这话说得不违心,今晚见面不到两小时,牙医不再是那个傻不拉叽的人。凤翔正是觉着她呆气可爱才不时想逗逗她,可眼下,杜应麒身上流出一种胜券在握的淡定,淡定到油滑。 凤翔以为,能让一个人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变化只可能有两个原因:她本性如此,以前装成小白兔。或者,她经歷极其复杂跌宕的情感。 「你那个师姐呢?你们怎么样了?」凤翔和靠在冰箱前的牙医遥遥相望。 挺好的,经常聚聚。杜应麒的话里语气还有点儿惬意。 凤翔的白眼已经翻到最大,「那你怎么不去和师姐吃夜宵?跑来管我的闲事?」 我就爱管闲事。我这个人的最大优点就是热情善良。杜应麒越说心里越快活——不用藏着掖着,不必小心翼翼,她喜欢在陈凤翔面前不加掩饰。 早干吗去了?那一个月的恋爱成天挖空心思想着怎么不尴尬。原来方法如此简单。牙医眉头一蹙,心中十分懊悔,她果然没抓住机会。 「管我的闲事小心以后找不到对象,你这样让别的女孩怎么想?」水开了,凤翔去泡菊花茶。不想牙医已经走到身边,「没事儿,找不到对象就单着呗,反正我习惯了。」 牙医端茶,凤翔就去找零食,手刚搭上柜子就被牙医按住,「干嘛?」凤翔的大眼睛从下往上翻时有些兇巴巴,牙医的伶牙俐齿顿时被打压了势头,「嗯……不用麻烦的。」 「要的要的,还得需要您帮我治治楼上那家呢。」凤翔没抽手。 「你说『试试』,究竟什么意思?」杜应麒问,眼睛里的渴求让凤翔差点动容。 「我对自己没做过的事儿都是『试试』的态度,和我前夫交往、结婚都是『试试』,效果不好我就及时抽身。」凤翔说这不是人之常情吗?谁能刚对上眼就山盟海誓花前月下的? 第38页 「对上眼?」牙医的眼睛快睁大成对眼儿,「你说……」她还是漏了怯,不好意思说「你说你对我还是看得上眼」。 「屁咧。」凤翔抽手,站起来逼近牙医,「怎么着?还想试试?」 「我不试,我来真的。」杜应麒耸耸肩,凑到凤翔嘴前亲了下,「唔,香菇的味道。」 就你毛病多。凤翔抓她后颈,「你要是嘴里臭我可饶不了你。」 不臭,还很清爽。杜应麒肯定没安好心,因为吃完前她特意嚼了会儿口香糖,还问凤翔要不要。而且还很老道,杜应麒的口条既不抗洪抢险堵沙包似地挡住凤翔,还贴着凤翔的舌尖吸了进去。真是不要脸,以前接吻她还很羞涩呢,这才多久?这是找了谁练了嘴?凤翔想抽回让自己短时间意乱情迷的吻,但被牙医揪住了舌尖,用她洁白坚韧健康的牙齿,还咬得凤翔微微发疼。 凤翔愣了几秒,好像想通了什么,反客为主地去磨蹭杜应麒的舌尖,越磨蹭越缠绵,越捨不得停下来。最后是杜应麒的舌尖扫到凤翔的断牙面,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挺硌。」牙医说你这牙可能补不了,得检查下牙髓,再考虑种植牙。我帮你种,瑞士的。 凤翔捂住嘴,有些责怪煞风景的牙医,「不错啊,进步了嘛。和谁学的?」她另只手整理着被牙医挤乱的刘海。 「你不介意?」牙医笑,「兴许……别的也进步了呢。」正所谓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凤翔的大眼睛眨了眨,「怪不要脸的。」杜应麒不要脸地又凑上来了,手还按在凤翔的腰部,再调皮地滑到凤翔弹性的屁股上。花旦忽然整个人绷住,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感觉攫住了她。 楼上的熊孩子又回来了,跳了几下似乎被大人按住随后消停,小区外面的万家灯火热闹,杯中的菊花也舒展了花瓣脉络,陈凤翔看着杜应麒,对方眼里再也看不见那股子油滑劲儿,而是宠溺而期盼地看着她。 「试试……就试试呗。」凤翔的手不甘示弱地捏了把杜应麒的屁股,「洗澡去,身上都臭烘烘。」 第23章 杜应麒像是一辆油门被踩到底的跑车,途中燃尽了她这些日子思考出来的应对精华:对于陈凤翔不能一副老实小媳妇儿的模样,得拧着她的劲儿。 在那个犹豫徘徊要不要来柏州的三天,杜应麒想到两点道理后脑筋忽然被开了光——陈凤翔没黑她的q,说明还有希望。更重要的是她算了一笔帐,「左右现在都是零,我再去柏州还能搏个负数不成?」人生难得一回搏呀。 于是和陈凤翔刚见面,吃了一顿味儿大的麻辣烫后,杜应麒没白嚼口香糖。她主动将这些日子反覆在脑海中思考的技巧运用,还发扬光大到捏了捏花旦的小腰。在得到凤翔的回应并且令她洗澡去后,杜应麒只觉得,「赚大了。」 她像赤手空拳进了赌场的小白,心法才摸到门道,已经追了连续的涨停板。杜应麒眼下到了套现的关键步骤前,她看着凤翔笑,「你借我一套睡衣还有毛巾好不好?」 一切都很美好,凤翔竟然也羞涩地笑,唇瓣微启,花旦忽然想到了自己漏风的牙,她一下子变了脸发了停牌令,「算了。」 什么?杜应麒说你得讲话算话啊。 「我讲什么了?」凤翔推开牙医,「咱们俩不过普通网友,我可以借给你浴室洗澡,但是我没给你准备睡衣和新毛巾吶。」凤翔说杜应麒你能进门喝茶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坐下,给老娘坐下。 仙人掌不情不愿地挨在沙发上,凤翔则又冷冷打量了一番,「哪儿学的?」 社会上学的。杜应麒说前些日子不是谈了回网恋吗?对方和我分手前最后一次约会亲了我,她瞅着凤翔的红脸,「我印象深刻吶。」善于分解步骤的牙医说,这个和口腔清洁不同的。简单来说,漱口水、刷牙、牙线和沖牙器一套走完,才算完成了口腔清理。而我那个前女友教会了我别这么麻烦,吸就得了。 「什么前女友?什么吸就得了?」凤翔说当面说话少来这套不阴不阳啊,杜应麒,谁吸你了?你是果冻还是椰子汁?好嘛,你就是想臊我?你凤翔姐和你仔细讲讲,吸是不够的,还……还得咬,还要磨,还要捲起来放下去,放下去抽出来,抽出来再抹过去。德行了,你一个打娘胎里出来没亲过人的给老娘讲理论。 凤翔本是坐在老远的,没想着一番话讲完,杜应麒好学不倦地挪过来,「那你再教教我?」 没了!凤翔说我牙不舒服。 牙不舒服的话,别的也不舒服?杜应麒咽了口水,终于问出胆大包天的油腻话。凤翔看着她惊奇一笑,「杜应麒……你上哪儿进修的?」 倒没进修过,只是学习能力比较强,又会算帐罢了,我左右都是赚。牙医给凤翔塞上一张名片,「明天早上来这家诊所,我替你把那颗牙补上。」她起身前亲了凤翔的脸颊,「凤翔,我理解你的『试试』。你是对结果负责,不说大话。我说我来真的,是从一开始就认真。」 凤翔听进了这句话,还在思索。 「明天见。」牙医起身离开,走之前抬头看天花板,「看,这不是安静多了?」 凤翔不知道说什么,送牙医到门口才想起来,「我去拿车钥匙送你。」手指被杜应麒抚了下,「不用了,我住的很近。晚安。」 第39页 杜应麒走到电梯前示意凤翔关好门,「你一定要来,不能耽误知道吗?」直到她进电梯,仿佛还感受到凤翔的注视。杜应麒站在电梯里才松了劲儿,半天捏起了拳头,对着空气划过,「耶!」 活该杜应麒单身这么多年,她缺的不是美貌才华,而是信心。这玩意儿不玄,而是来自于凤翔给她回馈的点点滴滴——都分手了,她还对自己干脆答应结束关系的原因念念不忘,还时不时和自己联繫,更喜欢捕风捉影内涵自己。陈凤翔口口声声的「普通网友」,不过是掩饰。起码,杜应麒是这么认为的。 回到空荡荡的屋子,牙医快速洗漱收拾,再看手机,发现陈凤翔并没和她联繫。那她就必须主动,「我出门前想起来茶忘记喝了,给我留着啊。」 「倒了。」凤翔似乎没好气。杜应麒的心好像越来越大了,她笑嘻嘻,「那我喝你那杯。」 「不要脸。」凤翔又说。 「哎,我就是太要脸了,才寡了这么久。」杜应麒头挨枕头就睡着。 第二天一早就去超市买了果冻和椰子汁,带到诊所后就给凤翔发了消息,「你来啊,我给你准备了零食。」凤翔一时没回復,牙医看着手机微笑,被老马撞见,「哟,应麒啊今天真精神。」 精神的牙医一边忙一边让前台留意,「一个陈女士,她是我朋友,来了一定告诉我。」再转身对陈凤翔楼上那熊孩子的妈妈说,「孩子蛀牙厉害,得拔了,要不影响恆齿的生长。」 于是熊孩子被按着嚎哭脚踢时,杜应麒和孩子妈仔仔细细交代了儿童牙齿的护理,还顺便科普了点儿注意缺陷和多动障碍。顺便提一嘴,你们楼下10楼的是我同学呢,大家有缘分。 她穿着白大褂,手里忙着拔牙,嘴里说着旁的病,人家家长还是认真听进去了。走前还被杜应麒送了电动牙刷,「以后孩子牙齿有问题就来找我。」她笑着看还在哭闹的熊孩子,那孩子面对拔牙仇人顿时不敢哭大声。 送走熊孩子,熊花旦还没来,倒是简讯里问杜应麒,「你是不是庸医?拔牙疼不疼?疼怎么办?种植牙会不会不牢固?会不会影响我吃东西时用劲儿?种了牙还能嗑瓜子吗……」 陈凤翔十万个为什么都得到了牙医耐心温柔的解答,「要是疼,你拔了我的牙行不行?」 行。陈凤翔精心打扮后出了门,来到诊所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牙医里里外外检查了好些遍,又盯着ct看了好多次,最终才谨慎下定论:得拔牙,再种植,这样不会影响美观。你的牙齿很干净,种植牙配色不难,我还约了假牙工艺师来根据你的牙齿尺寸进行修改。 凤翔听懂了,「敢情先给我种一颗假的假牙,等真的假牙磨好了再装上?」趁着办公室没人了,她低声骂,「你骗我啊,还种瑞士的。」 但是进了狼窝,由不得凤翔不听医生的话,加上杜应麒技术优秀,拔她的牙时只有轻微感觉,没有想像中的疼痛。反观牙医倒是紧张得出了一头汗。 「不疼吧?」杜应麒问凤翔。 凤翔坐在椅子上看着头顶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长睫毛眨了眨,眼睛一弯,「疼死了。」杜应麒眼里现出紧张,「啊,对不起。」这要是别的病人,她可不会如此道歉,而是说,「没事儿,正常范畴,几个小时后就好了。」 碍于护士在,牙医也不好说出昨晚那些话,她只能更加小心地帮凤翔做好余下的步骤。凤翔一双美目就追随她的脸,看到医生脸热,差点忍不住时,她轻轻咳了声,「要是怕就闭眼吧。」 我怕什么?就不闭。凤翔还是盯着医生,「我看你拿我怎么着?」——她的眼神清澈写着这句话。 杜应麒的脸红了,她藉口让护士帮忙取东西支开了人家,看着躺在面前的凤翔无奈地皱眉,「我会分心的。」 花旦左右脚换了交织姿势休息,同时笑着闭上了眼。跳了三十四年的心脏不再满足于华尔兹节奏,仿佛改成了伦巴。毕竟事关自己美貌,后面就乖乖配合的凤翔终于配上了临时美观牙。 面对镜子,她左看右看表示满意。再问多少钱,牙医小声说算了。 「怎么能算了,亲姐妹明算帐。」凤翔拿出卡,被刷了让她肉疼的两千块。不明行情的她注意到前台带着点异样的笑容,在下班的仙人掌医生和她一起出来后问,「究竟多少钱?」 就是这个价。杜应麒说我还没点儿优惠权利吗?柏州市面上,最低一颗也得五千块,给凤翔用最好的,按照诊所的收费标准是一万五。顶级配置只收两千意思一下,也是怕凤翔怀疑。 「不过两小时内你不能吃东西,咱们先找地方逛逛?」医生邀请。 逛什么?我牙疼着呢,你赔我。凤翔拉起医生的胳膊进车内,「去我家。」 医生笑,「喝茶吗?」 迎上来的是凤翔柔滴滴一眼,「杜应麒——你装傻是不是?」 这下要赚翻了吗?杜应麒的脸快笑僵了,「好嘞。」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还是进度慢了。明天才能步入小正轨。 第24章 凤翔说杜应麒,女欢女爱的,咱们不要讲那些扫兴的玩意儿。比如「你是不是对上我的眼了?」比如「为什么要试试?」还比如我师姐。 第40页 牙医在副驾驶上看着还没熟悉起来的柏州城,「哦。」她侧头看凤翔,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个过期的问题?「咱们在宁波最后一次分开前,你说你有点感觉。你还说,『不错』。是我想的那回事吗?」 是哦是哦。凤翔嘴里满是药的味道,「我是狐狸精,我那会儿对着你发了骚,我勾引良家妇女好吧?」等红灯时,凤翔看着牙医笑,伸手戳一下她左侧酒窝,「你没这么想?」 牙医说天地良心我真没想得非常深入,只是停留在比较肤浅的层面。被凤翔瞪,「你是清纯小牡丹呢。就算长了刺,也是棵嫩仙人掌。」再一路开到家,刚停好车就发现了11楼的熊孩子和他那妈,这下好,见到牙医和凤翔她客客气气,再连声感谢牙医。 孩子躲在妈妈身后看牙医,杜应麒则从袋子里取出几个大果冻给他,「这个明天可以吃,但是吃完就要漱口哦。」 孩子妈按头儿子说谢谢阿姨,陈凤翔则略带不悦地看着杜应麒,牙医又看懂了,「那是给我的。」 回家后刚换鞋,弯腰的牙医衣服里就钻进了凤翔的手,「还挺嫩。」杜应麒觉着这事儿不能算她赚没赚大,人家凤翔好像也不亏呢。 凤翔不亏,凤翔说我牙疼,你赔我。杜应麒站直了张嘴,「你看中哪一颗,你来拔。」嘴里又被塞了条软乎乎的口条,带着药粉味道,凤翔践行她的理论步骤:吸是不够的,还得咬,还要磨,还要捲起来放下去,放下去抽出来,抽出来再抹过去。亲了不晓得多久,杜应麒软了两条腿,塌了小蛮腰,她想再学习学习,却被凤翔拉到了洗手间,「赶紧的,杀菌消毒。」 那还要不要洗澡呢?牙医又问花旦,凤翔白她,自己靠在一旁磨指甲。 牙医想问,这就开始了?真的开始了?最重要的是,「陈凤翔,名分总要给一个吧?我还是第一次呢。」但是凤翔霸道,老早说了别讲扫兴话。 兴头是什么呢?那就做点助兴的。杜应麒在凤翔之后洗好澡,穿上了凤翔的睡衣,发现水池旁多了支没开封的牙刷,她拆了包装开始清理口腔,凤翔也在一旁小心刷起来。 但花旦不老实,左手小拇指还戳戳牙医的腰,或是拧一拧她腮帮子。杜应麒漱口后擦擦嘴,「好了。」 凤翔也好了,凤翔没有动,她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啊。杜应麒说我早就说过了,我喜欢你啊,真的老喜欢。 「哦。」凤翔在台上听多了各种表白,什么「从今后,檐前雨滴一起数,长夜寒衾双双温」,多了,就免疫了。小邓也说过「我会好好对你一辈子」,结果一年不到就朝凤翔扔花瓶。杜应麒说「老喜欢」,这才是她认识了几年的小牡丹,漂亮话讲不出的。凤翔听了只是微微笑,「蛮好,蛮好。」 第25章 累完后,睡得有些小迷煳时不过晚上八点多,门铃声让杜应麒有点儿恍惚,她在凤翔耳边嘟囔了句,「我去开门。」 花旦的大眼睛立即警觉睁开,用两秒审时度势,随即她快速起床套上睡衣,「嘘——你不许出来。」凤翔边答应着边整理着头髮,走出卧室还不忘记关上门。 这个点儿来拜访的是11楼的邻居,自从遇上了大慈大悲不收钱的牙医菩萨,这家人立即皈依并变得慈眉善目起来,问杜医生还在不在?家里现包的鲜肉小馄饨正好拿来给邻居以及牙医分享下。 凤翔说客气了,小杜啊,杜医生早回去了,馄饨我明天替你们捎给她。 对方道谢后就要离开,只是看凤翔的眼神有点儿怪。凤翔表情温和且眼神礼貌,送走好心邻居后不放心地去照了镜子,赫然发现了睡衣领子也遮不住脖子上的一块红印。 「杜应麒!」凤翔端着生馄饨进了卧室,杜应麒已经坐在床上双手投降,「我……我就是想试试看,听说这和拔罐的原理是一致的,都是导致毛细血管破裂。」她满眼愧疚,「对不起,对不起。」 凤翔说对不起也没用了,完了,我在11楼人的眼中就是个私生活放浪的人了。我好歹是个角儿,形象怎么办? 杜应麒想了想,「那我每天给你吸一个,就当是胎记?」 胎记你个头。凤翔走近床头,伸手胡乱拨了拨牙医的头髮,「还每天?你什么时候回省城?」按照凤翔的推测,牙医最多来柏州出差两三天。加上周末两天,她下周便要回去。 时间才是最宝贵的。凤翔转身将馄饨放进冰箱,重新钻到床上,牙医也笑嘻嘻地随着她躺下。凤翔看着杜应麒,说我还是赚了,你这是两个大酒窝呢。 杜应麒听过她说过,「比师姐还多一个。」但这个温存时刻,就不能不提扫兴的王梨?她分了神,手在凤翔腰侧浅浅撩动。而花旦朝她怀里缩了下,「今晚别回酒店了。」 「啊?」杜应麒回神,没想到惊喜还挺多。 「要是让人家11楼的撞上了,说不清。」凤翔的话让杜应麒表情僵住,「哦。」 「明天把你的行李也拿来,这几天都别住酒店了。」凤翔抱得杜应麒很紧,擦动了牙医的火苗。 「嗯。」杜应麒又凑过来亲凤翔,「凤翔?」似乎这时能讲点儿扫兴话了,「咱们——是复合了?」 復什么合。就这么着,老娘就要试试。凤翔的手不安分地抓了把牙医那软乎乎的小包子,「杜应麒,我觉着吧,上一次咱们太着急了。」凤翔说心里话时欠缺戏台上的起承转合,反而像她老娘当年炒瓜子的劲儿,「唰唰唰——」,力道充足又弧度强劲,她说咱们吶,要磨合的地方多着呢。 第41页 往远里说,吃喝拉撒哪一样不得将节奏调和?真实生活中为人处事的原则得充分了解吧?咱们这个关系以后要以什么面目出现在别人面前?我好歹是个角儿,家里人、我师姐妹们还有同事们,另外你家里、单位那边,咱们要怎么个交代法? 再往近里说,咱俩这方面的脾味还要再探探。正说着,凤翔的手探到牙医的腰间捏了把,「虽然钝了点儿,但够用。」再摸摸牙医的脑袋,「咱俩谁年岁更大?」 杜应麒说我大你两个月啊,你还老在我面前自称「姐」。 「那我喊你一声姐,姐,我渴了,也饿了。」凤翔拍拍牙医的屁股,「照顾照顾妹妹吧?我被掏空了。」 人在屋檐下,低头的杜应麒快乐地给凤翔煮了馄饨泡了花茶。两人等着馄饨凉的当口,凤翔说你有点上火啊,连着喝了两杯茶呢。还有我觉着女女没有不应期对不对?你叫杜应麒,杜绝应期,你这名字里就透着邪火。 两小时不到,四回,要了我老命了都。我腰也酸,你赔我。凤翔拧了下牙医的胳膊,拉牙医坐得更近。杜应麒替凤翔轻轻揉着腰,宠溺地问,「怎么赔?」 你欠我一颗牙,现在又加上一侧腰。凤翔撑着头有点苦恼,「哎,你过几天就走了,下一次来柏州不晓得什么时候。」 杜应麒话到嘴边,最终没说自己来柏州工作的事儿。关系还没完全敲定前,她忽然生出了点儿静气,懂得了给凤翔宽裕的时间空间去沉淀。何况,现在她们已经亲密得挺别致。 牙医笑着吹馄饨,瞥到凤翔不满的眼神,「杜应麒,你该不是觉着……以后咱们就挑周末睡一觉吧?」 觉是要睡的,饭也要一口口吃。牙医说你以后希望我来柏州每周呆几天?我去调节下时间。 「说得好像你能管事儿一样,真能管?」凤翔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开心地笑,「两天?」她的两根手指上又加到了四根,「行不行?」 行。杜应麒答应得爽快,将馄饨伸到凤翔面前,花旦凑上咬了小口,有点羞涩地推开,「我自己可以吃。」 因为要避免楼上的人撞见,吃完休息好的两人靠在客厅里看电视,凤翔的手依旧不老实,从牙医的脖子摸到背,又窜到身前。许是电视看得太无聊,凤翔翻身坐在了杜应麒腿上,拎着对方的睡衣领子,「甘棠知道不?」 不知道。牙医说她很感兴趣,但我无法对她说明白。 「为什么?」凤翔捧着牙医的脸越看越欢喜,「你这人真不上相,真仔细瞧,越看越好的。」 「因为——因为我们俩都说不明白啊,」牙医说出了压抑在心头许久的扫兴话,静气一扫而空:「凤翔,为什么不在确定关系后磨合呢?」为什么你那么轻易地就提出了开始,又那样随意地提出了结束? 「凤翔,说实话,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对我究竟怎么想的?是觉着我身体像金矿?还是觉得我们能凑合着互相取悦?」杜应麒的手托着凤翔的腰,「你『蛮喜欢我』,是……是对你师姐求而不得的退而求其次吗?」 牙医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凤翔似乎不意外,她依旧双手贴紧牙医的脸,「我要是说,你讲得都有道理,你会马上走吗?」都是三十大几的人,咱们能不能再心大点儿? 花旦的胸慢慢靠向杜应麒的鼻尖,牙医鼻管一凉,一滴液体不受控制地带着痒劲儿滑到鼻尖。凤翔先惊后笑,「你这……真上火呢?」抽了纸帮牙医擦了鼻尖再堵了会儿,杜应麒脸色窘红,「柏州太干燥了。」 谁说柏州比省城湿润的呢?凤翔依然笑得显心大,碰到牙医委屈的眼神,她没有退让,「你想走了?」 牙医摇摇头,「怎么才能心再大点儿?」 凤翔说我师姐老这么说,起先我也不懂。后来我经歷点儿事,觉得人不能钻到执念里生活,不要害怕改变,也别对失去耿耿于怀。你知道的,我有过一次特别失败的婚姻,更有一次很久的失败的单恋,应麒,想要一个和自己相互欣赏、理解和喜欢的人,是奢望吗?我甚至觉得,除了在戏台上,陈凤翔是不是远得不到幸福? 「可我这个人又挺作的,还想试试……去年分手,我是真觉得你感到尴尬。」凤翔说我话说得那么透那么白,你还是回答,「尴尬。」既然如此,我就以退为进,问你同意分手不?你要是不同意,说明咱们还有的谈。你要是同意了,那大家客客气气,还能做朋友不是?这就是我理解的心大。 凤翔扔了纸巾团,看着想解释的牙医,「看你憋了一天一夜吧?今天伺候得不错,你想问什么我就回答。」 杜应麒看着凤翔,眉头抽动了下,「就……算了。」 不能算了。凤翔说,「心里藏着事儿,手里办事儿就不专心。快点问,我累了。」 「王……王梨……你心里,还有她吗?」牙医只问癥结,而凤翔坦然,「应该还有,可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杜应麒知道王梨是在凤翔认识了二十年的人,她只在网络和凤翔结识几年罢了。牙医的脸不知道因为生气还是失望而变红,凤翔说诶诶,小姑娘别泄气啊,妹妹也喜欢你的。 「不一样!」杜应麒的确动了火儿,「你心里有她,还招惹我干什么?」 「呵。招惹你?杜应麒,所以我说试试啊,你不是答应了吗?还有,咱们现在什么关系?不是都没说明?」凤翔离开杜应麒的腿,缩坐在沙发另一头,「做之前我问你想好了没?问了两遍,你说想好了。你后悔了是不是?」她扭头看向电视机,可听不进那里的一个字眼,「我知道,你觉得亏了,我结过婚,而你一直单身。」她小声嘟囔道。 第42页 我怎么会这么想?牙医说你把我想得太不是东西了吧?我懂你说的试试,可到了这一步,「你也试试了,不是觉得够用吗?还要继续这么模模煳煳不上不下?」杜应麒一激动,鼻孔又开始流血,她抽纸重新堵住,走到凤翔面前,「陈凤翔,我要怎么说你才听得明白?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我以为心在甘棠那里死了后就不会动了,但是它遇到你就活了。陈凤翔,实实在在地说一声圆圆满满的『喜欢你』,对你而言是不是很难?」 凤翔的唇抖了抖,她看着牙医发愣,又被她的话惹得眼睛潮了,「是的。」 「我真以为你能懂,我想说的,可想到了心里完完全全只有『杜应麒』这三个字时才说。」凤翔说完,揉了揉有点塞的鼻子,「年纪一大把了,搞什么玩意呢,琼瑶呢?」她像在说牙医,也像说自己。 「我去睡觉了。」凤翔将牙医一个人扔在客厅,关上了卧室的门。杜应麒觉得睡了一觉后她就降了智,节奏没了,思考丢了,感觉颓了,现在骑虎难下,何去何从? 五分钟后,凤翔起床开了房门,「站那里凉快是吧?还不关灯睡觉?」 杜应麒智商回来了,马上检查门窗后回到卧室。凤翔背对着自己而睡,牙医蹑手蹑脚上了床,关灯,再贴近花旦的背搂她的腰,「凤翔?」她问。 花旦不理她,摘下杜应麒的手。 「凤翔?」杜应麒靠在她脖颈,沉默了会儿,她问,「要不,再试试?我还没到极限呢。」 凤翔憋了会儿终于笑出声,转身将杜应麒压住,用牙医亲手装上的美观牙咬在她脖子上,「我还你一个!」 第26章 在父母眼里,牙医最近两个月中每两周才回来一次,不是因为工作太累,便是「有动静了」。 问女儿怎么这么着急:周六晚上回家,周日晚上再匆匆回柏州,回来多待一天不行吗?而杜应麒说再过段时间,我就能回来待两天。 那可不行?辛辛苦苦养到三十四的女儿不能就这么飞了。老两口一合计,连夜收拾好包裹细软和冰箱里还在保质期内的食物,「陪你一起去柏州,你能吃上热乎饭。以后周末换我们自己回省城就行。」 牙医一下子陷入了两难:在和凤翔的感情攻坚阶段,她好不容易蹭到了花旦家每周四天的居留权。如果父母来了,留宿凤翔那儿不好对老两□□代。离开就不好向凤翔解释。 更别说准女朋友和自己父母住一个小区这种提心弔胆的事儿。 杜应麒就劝父母,「我自己住着挺好的。」 「哦,这是嫌弃我们碍眼,不方便你谈恋爱?」父亲说你放心,我们不干涉你,你夜不归宿也没事。说完老头瞥一眼妻子就走开了,重点由母亲提:「你也这么大了,也是学医出身,保护好自己这个不需要我提醒吧?」当然真搞出来了也别怕,我们一起养。 三言两语就把两难的牙医堵得不能动弹,杜应麒红着脸,「我……我就是想尝试下单身生活。」 「呵,你还没单够呢?」甘棠都开始相亲准备二婚了,你还想单到多大?母亲说咱们也不逼你,你愿意怎么谈恋爱都是你的事儿。就只有一点,条件成熟了带着人家回来吃顿饭。 杜应麒苦笑,藉口家里床不够,也没沙发,要准备准备,这样才暂时打消他们的念头。车行在路上时又接到甘棠电话,说要和自己见个面,吃吃饭,聊一聊。 杜应麒迟疑了下,说你等会。挂了电话马上去向凤翔报备,「甘棠约我吃饭。另外我妈说她又开始相亲了。」 穿着低胸吊带真丝睡衣的凤翔说「哦」,这事儿你自己处理嘛,不用告诉我的。老娘忙着咧。 杜应麒坚持明人不做暗事,尤其在敏感问题上,要主动脱敏。 凤翔嘀咕了声,「她可真是白月光,笼罩大地呢。」自己也察觉出点儿酸劲儿,她说行嘞,晚上给你留门,反正你自己有钥匙。回来轻一点儿,别扰我睡觉。 牙医那头笑声爽朗,「谢谢。」 凤翔挂了电话去换了睡衣,长裤短袖,灰不熘秋。看着电视摸着坚果吃,觉得时间过得贼慢。卯生打来电话,问师姐要不要吃夜宵?我来接你,去我师傅那儿。 凤翔说拉倒吧,一定你妈做了老多你们消化不了,每次这时候就想到我了。你们全家都不安好心,就知道害我。 凤翔又换下第二套睡衣,如释重负地出门去王梨家。 当连说「我可吃不了太多」的凤翔啃了四块卤猪手后,她发现赵兰一家子看她的眼神有点不一般。「看什么看?嫌弃我能吃别喊我。」凤翔说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正有点饿。 「没吃东西是因为……没人陪吧?」卯生小心说出猜测。 凤翔扭过脸看厨房,「我没那个好命,样样都得自己做。偷懒一天怎么了?」你们家锅里是不是还煮着盐水毛豆? 王梨吃得最少,只剥了三五粒花生,喝了点清水。但她一直笑着打量凤翔,等师妹吃畅快了才问,「你最近下班挺准时。」 我爱岗敬业。凤翔说王团,现在改制了,加班要三薪吧?没钱我不多干,宁愿去逛菜市场。 「哟,也去买鳙鱼吧?」赵兰说凤翔你别和我学啊,我那是自暴自弃放弃了唱戏,你正当红呢。追求得是一度梅二度梅,成天逛什么菜市场? 第43页 我不逛菜市场我喝西北风吶?凤翔对上赵兰漂亮的眸子,两个花旦似乎暗暗较着劲儿,等着对方先松神。 赵兰先松口,「是哦。一个礼拜在大菜市场看到你三次呢。你最近胃口挺好。」说完侧身歪头看凤翔的腰身小肚子,「这么吃还没胖。」 凤翔周一买了猪腰子,周三买了羊骨棒,周四则提着肉鸽。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她身边都陪着同一个人:个头比凤翔高一点,头髮和她差不多长,脸上酒窝比王梨多,五官谈不上多精緻,但整体上透着文静气的女人。 赵兰还和她们打了照面,凤翔表情有点尴尬,那个女人倒是很大方,热情地向赵兰派了名片。 拿到名片赵兰就恍然大悟:这是复合了呢。赵兰回来就拉着王梨进行菜盘推演:姓王的,你留意到凤翔最近有没有变化? 王梨说没啊。赵兰说再探,再仔细想想。 敷着面膜的王梨回忆了会儿,「下班不耽误一分钟算不算?以前都要去练功房再加餐的。」 「好像最近看着更精神了,衣服也穿得好看。当然凤翔每天都穿得好看。」说完这话王梨表情僵住,而赵兰显然没心情计较这个,「还有呢?」 「没事儿老低头看着手机。」王梨说。 这就是有事了,赵兰说我可算等到不用担惊受怕的这一天了。于是有了今晚这一顿。 「我都看到人了,你还不告诉咱们是不是不够意思?」赵兰对着凤翔把话挑明。 哎呀。凤翔脸颊跳出两坨粉红,这不是还在接触阶段吗?不能过早下定论的。 凤翔说在座的都是有经验的,尤其这师徒俩经验格外丰富对不对?她反客为主,头一个问卯生,「你和小印分分合合,觉得学到了什么?」 卯生吃得嘴角有粒花椒,被赵兰疼惜地擦了,她看着母亲笑,「我们得有生活,得有共同的踏实的目标,也得学会如何理解彼此。」她的进去后我总是想,如果我俩早点儿懂事,我劝她别过分执着金钱,她能听进去些。可能……「但是现在说这个,不能改变事实了。学习理解是一门大学问,有时头撞破了才能醒悟。」 「但能改变以后。」王梨看着卯生微笑,不等师妹问自己,她轻咳了声,「我的感触是惜缘,但也别勉强自己。」 「缘分」其实被赋予了太多的褒义,但把它看成中性概念更好。它是个不错的接触藉口,也可能是一段痛苦开启的窗口。不勉强自己或者不勉强别人都是惜缘。 王梨说完,笑眼投向凤翔,「我们不多事,是心疼你,又特别希望你遇到个良人。」 「思来想去,还是当面打听下她为好。」赵兰说职业倒是不错,但是你们异地恋。 异地恋也不是大事,你们脾性究竟对不对?你究竟喜欢她多少?她对你的热情又有多少来自皮相? 赵兰看着杯中啤酒,嘴角一丝苦笑露出,「我们这一行,又是唱旦的。心里清楚多少人冲着戏,多少人奔着脸,又剩几个真正沖你这个人。」 凤翔点点头,「我也担心这个。可转念一想,我长得好看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所以她接受一个事实,杜应麒因为脸而喜欢上自己。 不少担心也来自于此,戏里唱的,「色衰爱弛。」 屋里四人沉默下来,凤翔擦了手,「脾性对不对,几个月还看不出来多少。」但是有一点她瞧明白了,「我挺喜欢她的,不是勉强来的喜欢。」 「我讲不出动听的故事,我们之间也不像你们的经歷那样动人感人催磨人。但屋里没她时,我心里空荡荡的。」凤翔不好意思道,「说不等她了,但是她真不回来我也睡不着。」 你们说,心被吊起来是不是这种感觉? 「不止哦。」赵兰眼睛细了细,「可能还有别的事儿。」 嗯。凤翔说那也不是我该管的。人家三十多岁,为人处事又挑不出毛病。就这一点,心肠软,我还觉得心肠软是个优点呢。 「那……有没有别的让你特别满意的地方?」卯生话里有话,而两个多月除了例假就没断过交流的凤翔挺直了腰板,「急什么?好使不好使得看长远点?充电四小时,发动五分钟管个屁用?」 哦,那目前还是管用够用的。说了这句的赵兰憋笑,王梨脸红,卯生若有所思,凤翔则说,得早点回家,哦,你们怎么知道今天她不在? 赵兰说我电话问她哪天来在诊所,她说她除了周六晚上和周日,都在。 不想凤翔脸色阴了点,她说「哦,怪聪明的。」 回家辗转到十二点,杜应麒还没回来。凤翔想拨她电话,又被赵兰那句「除了周六晚上和周日,都在」给戳到了肺管子。她恨恨想,「杜应麒你要跟我玩花的我饶不了你。」 想到十二点半,还是拨了,「到哪儿了?」 牙医说你还没睡呀,我怕吵醒你就没联繫你,「还在省城。我可能明天一早才能赶回柏州。」她说甘棠升了科室主任,邀了几个朋友吃饭打牌,大伙儿兴头高,让我多玩一会儿。 凤翔说知道了,明天开车小心点。 「等一下。」牙医在她挂电话前喊住,那头的热闹很快被关门声隔绝,「我想你了。」杜应麒说。 「想个屁。」凤翔没想到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让她心情立即大好,她说杜应麒,想老娘就……算了,你玩你的吧。 第44页 凤翔知道杜应麒这两个月在柏州除了诊所就围着她转,和省城那班朋友见面少了,需要联络联络。 但在多出来的两天,她除了上班又忙什么?忙着和甘棠说话?忙着和别人交际?还是……她压根就是脚踩了两条船? 想到这的凤翔惊出一头冷汗,这就是恋爱病吧?疑神疑鬼的。她在床上翻身,而杜应麒发来了消息,「你想不想我?」 「想啊。想你大战四个回合。」凤翔回她。想你个头脑里究竟有没有装着别人。 一直到凌晨四点半,才睡过去的花旦一转身,摸到身边热乎乎的人忽然吓得一个激灵,却被这人抱住了,「我回来啦,还想不想?」 凤翔像从遥远的梦境穿越回现实,她的心脏平復下来,又摸上牙医的脸,再闻了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凤翔没有大战四回合的心情,反而有种失而復得的后怕。她拉近杜应麒,头埋在她怀里不说话,而牙医抚摸着她的髮丝,在这个深夜和清晨交接的时刻听着凤翔的心跳。 「以后别开夜车了。」凤翔说。 「嗯。」牙医回答,「我好不容易脱开身,被逼问究竟有没有谈恋爱。」酒窝上覆了凤翔的指尖,她吻了下,没再说一句扫兴话。 怀里的凤翔唿吸潮湿,很快回落到正常频率,她抓紧了杜应麒的睡衣,「你怎么回答朋友的?」 「我说……诶,我说了算吗?」牙医笑。 「算个头。」凤翔翻身,带着几分气骑在牙医肚皮上扎辫子,「我改主意了,你别想睡,给我嗨。」 做四休二,你想得美。 第27章 了解一个人十年都不嫌长,秉性这玩意儿在平淡的生活内善于隐藏在鸡毛蒜皮中,教人无法看透。凤翔有双在舞台上艷气、在台下清澈的眼睛,她说自己识人也是吃过亏的。要说三十几年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这不,又回到了玄学上,「看谁第一眼直觉舒服,这人就差不到哪儿。」毕竟没有太久的耐心去认识一个人。 看王梨第一眼,凤翔觉得瞧到了电视里的神仙,时间证明,除了谈恋爱时脑筋有点轴,王梨是个有筋骨的好人。瞧白卯生一眼,就知道这是个傻不熘丢的弱质孩子,果不其然,皮相好看的傻孩子在情感上也算尝到了点儿波折。再说那个前夫小邓,凤翔第一眼就不喜欢他。觉得这人透着一股子小气,她也见识够了。 她线下看到杜应麒时也有第一印象。周三晚饭后,和凤翔随意逛街消食的牙医问她,「凤翔,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凤翔说第一次看你发的帖子,觉得这个人蔫不拉几的,情深意却窄。什么叫窄?就是没那股子「老娘要吞了你」的狠劲儿,所以就目送暗恋的人牵着别人的手,再时不时撩拨下自己已经受伤的脆弱心灵。真见面了,又觉得,「你是个胆小的人。」 杜应麒看着她片刻,随后点点头,「我从小都胆小。」再问凤翔,除了第一印象,对自己还有哪些看法? 凤翔说看法不敢谈,这是带着情绪的。我就谈「印象」。你这人吧,那方面悟性还是不错的,也很热情。做四休二贯彻得很彻底,做五休一也不是不能达标。另外你吃相好,也文静。 「哪方面的吃相?」牙医想拉凤翔的手,考虑到她的身份,还是没动作。不想凤翔却大方拖住她手掌,「都好,就是太文静了,太实了。」 接着说印象。你这人虽然胆子小,但是架不住闷骚。凤翔说你别急,闷骚不是坏事儿,是情调。我们家是炒瓜子发家致富的,从来没教会我情调。我都是从戏里学到了点过时的知识。但是啊,凤翔右手的食指拇指攥牙医的手心,「闷骚有情调的人有个背面,就是蔫儿坏。」 凤翔这番旁敲侧击是在盯着牙医「不在」柏州的今天才徐徐展开的。牙医说她回了省城,凤翔偏偏到了诊所,结果撞了牙医一个脸红心跳,拉她到办公室里解释,「我……我是觉得时机合适了再告诉你更好。」 凤翔坐在她的椅子上轻轻转动,「哦,什么时机?做六休一的时机?」她说杜应麒你特别会创造时机,当初每周往宁波跑,又在动态上写自己来了。我看到了能不找你么?别的勿要讲,就说说你这两天住哪儿的? 牙医说和你一个小区,c区9栋801,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是老老实实回去休息,不信下班咱们一起去突击检查,你看看里头有没有别的小姑娘。 凤翔吃透了牙医的喜好,以为小姑娘不入她眼,大姐姐倒是有可能。她拍了拍扶手,「你这不对劲嘛。就这么直接说出来,搞得氛围都不对。事情要一波三折,要层层推进,要说得我眼泪哗哗感动极了才叫戏剧效应。」 杜应麒笑得开心极了,一双眼睛看得凤翔心里水汪汪,「你都来查岗了,我还要什么戏剧效应?」 花旦也闹了个脸红,提起包站起来,走前轻甩包带砸了牙医腰部一下,「就你会说,下班去哪儿知道了吧?」 牙医说晓得晓得。再正点下班,车速压在扣分的边缘到了小区。熄火提包,一路小跑,等着半天电梯急得微微跺脚,进了屋子被凤翔媚媚地扫了一眼,「想什么呢?吃饭。」 吃饱喝足的凤翔拖着牙医的手在街上停步,咂摸着今天在医院时眼波传情的滋味,身体微微有点儿感觉。她和杜应麒十指相扣,「应麒,你说我这个人有什么缺点?」当然,我优点太多,你说不过来就暂时不表。 第45页 「你的缺点?」牙医想了想,「磨牙算不算?哦,不算,这个要记在我头上,毕竟我是你的牙医。」凤翔的缺点是宁波那段感情内给她留下的:有时太干脆。「开始和结束得都干脆,可我理解了你的做法。现在你变了,名分这种事慢慢做实更好。」 牙医的腰又被凤翔拧了下,「最近还做得不实?」 牙医一怔,「我特别喜欢你一个优点,表达上没有唱戏时的云云雨雨,而是一针见血。」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凤翔忽然闷声一句,「我担心了好几天,也知道是白担心,你不是那种人。」 「你来柏州这个诊所工作,是临时的?还是签了长约?」凤翔觉得后者可能性不大,毕竟杜应麒的根在省城,她的家人、朋友,她的生活,事业,都最重要回到正轨上。她和自己,早晚要面对异地的问题。再捨不得,这两个多月的相伴已经让自己下了决心:要不做对周末妻妻。 这时候的医生不再等着凤翔「给名分」,她看着花旦,「是很长很长的约,我用积蓄和卖房的钱盘下了诊所。我会长久生活在这儿,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换这个地方扎根。」 凤翔的心勐然被戳得收缩了几下,不是疼,而是一种混满了震惊和感动的柔软,她半天没说出话,因为那句玩笑似的「我还没下定论呢」此刻不该出现。面对做事做人做-爱都「实」的杜应麒,凤翔只轻轻嘆了声,「你这人……你好傻啊。」 再走一段,凤翔打破了沉默,「可我这个身份,不能公开。」 「我晓得。我也还没对父母交代,或者说,只交代了一半。」牙医在电话里对催问「床和沙发买好了没」的母亲坦诚,「妈,我希望等感情稳定下来后再接你们。」 那边喜出望外的老母亲连声「诶诶」,却听不到女儿在另一头紧张的唿吸。 「妈,我无法结婚,因为我喜欢女人。」杜应麒这句话让母亲不敢相信,「胡说什么?」 没胡说。就是因为连胡说的胆量都没有,所以我成了别人眼里的大龄剩女。不是我挑剔,也不是我无心恋爱。我有心的,只是明白对象是你们无法接受的。我想要一日三餐热情腾腾的日子,我想要下班回家有个知己贴心的女朋友和我一块儿吃到打嗝。我孤单了很久,也爱而不得了很久,你们不是说我这次辞职去柏州太冲动吗? 的确如此。我三十四岁了,再这么磨蹭下去,我担心自己连冲动的勇气都蒸发干净了。我面前就剩下两条路,收缩自己直到死去,在你们身边做个乖乖女。或者,豁出去一回。她值得的,我喜欢她,每一天都更喜欢她。 母亲沉默很久后挂了电话,而杜应麒忐忑了三天,凤翔察觉到,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事儿? 「心里有事也正常,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牙医说凤翔,「在我父母完全接受咱们之前,我不会说出你的身份。他们接受了我们后,如果你不愿意,也不必见面的。」 我羡慕那种被双方家人接纳和肯定的关系,可我不会望梅止渴,也不会因此而对我们自己不满。人生很难,各有各的难,甚至我们就算在一起了,很多难也只能靠自己去体会消化。 凤翔眼色动了动,她说是的,可是有个人靠着,那些难似乎能过去得轻松点儿。我的难也有很多,最难的不是对我家里人坦诚,再让身边人都接受咱们。也不是一旦公开,我可能上不了台,还可能要上网络菜市口。我的难是好像没有勇气去思考一个问题:和一个人过好长的日子,再走完一辈子。 所以我说「试试」。我捨不得你从我的世界消失,这年头认识人多容易,结束一段关系就能多麻利。我也没自信,总担心万一我们谈不来呢?万一我们性格不合呢?万一我们不欢而散呢?万一…… 应麒,我真的很怕,怕我们的关系带来人生中更多的「万一」,怕被它们缠得喘不过气。可「试试」也是自欺欺人呢。 凤翔说我还琢磨你胆小,你觉得我干脆。都说反啦。你看着胆小,其实当断则断的。我看着干脆,其实瞻前顾后,你这人温柔,不愿意用这个说法形容我,可我明白的。咱们俩能把对方都看到骨子里,到底不错的。这两个多月挺高效。 走进小区,c区9栋近在眼前,「带钥匙了没?」凤翔问牙医。 「带了。」杜应麒拉她的手刷卡进楼,将自己的住处呈现在花旦眼前。客厅里冷清,厨房内空荡,阳台上寂寥,只有卧室勉强喜庆:西贝莜面村桌布床单还铺在那儿。卧室里的柜子上放了本厚厚的相册模样的玩意儿,凤翔打开,看到了牙医的特有爱好。 前面的票据显示她走遍了大川大河,从「宁波」那张车票开始出现后,多少次只重复着这段旅程,「柏州怎么没有?」凤翔问。 「等我在柏州买了房,再把房本复印件贴上去。」牙医微笑。 又一团火就在红白格子床单上烧起来,本着「老娘要吞了你」的狠劲儿,凤翔还鼓励牙医吸干刮净她。杜应麒露出了藏了多时的獠牙,一手把持着险峻地带一边放慢了节奏问,「咱们算不算女女朋友?」 花旦说不算,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杜应麒,你是个坏胚。你暗恋你师姐那么多年都没大动作,怎么到我这儿就路子变野了?我就这点还没琢磨透。 「别琢磨啦。」杜应麒说不算就不算吧,凑合着过呗,「甘棠的回应是小处动人,大处冷酷。」哪怕她后来试探我,我也当不了真了。因为她找我的时机每一步都太精准,都踩在了她需要我的时候。 第46页 可你不同,凤翔,你心里有我的。你找我的每一步也特别恰当,都是我需要你的时候。杜应麒咬了下凤翔唇,「我不傻。咱们定个协约吧,要不以五年为期?要是你觉着到那会儿我们互相的考察也进新阶段了。我要是觉得我们适合继续长长久久,就给你一个暗示。你要是也这么觉着,就给我一个暗示。」 什么暗示?说你闷骚吧。凤翔说行,快点说是什么?还有你别叨叨了,快点儿啊。 「暗示就是看你怎么意会咯。」牙医笑着,感受到凤翔身体的热情,她立马上了头,「陈凤翔,我接下来可不会文静了啊。」反正煳弄了五年到手,这波狠赚。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结文。 第28章 凤翔和杜应麒尝试于2010年——广州亚运会召开的年份,可惜还没等到开幕式,两个人就表面果断而内心纠结地分了手。2011年,在表面捏捏捏捏、实际甘之如饴地拉扯后,杜应麒辞职卖房奔赴柏州,和陈凤翔睡了几个月后终于拿到了第一个五年试用期,时间是七月十三日。 2016年的七月十二日,陈凤翔和师姐王梨赵兰以及白卯生印秀这四口子谈起这个安排时不免有点得意,「这样的关系,本来就没不用什么结婚证来保障。再说,能结婚的,用这个证也保障不了。」与其稀里煳涂地过一天算一天,或者,明明白白地算一天过一天,不如试试这种中远景计划。 王梨问,「那这个五年,你们有哪些计划实现了?」 凤翔说首先我的体重控制在100斤,上下浮动就没超过三斤。其次,师姐你争气,把咱们柏越搞得很红火,我目前虽然没领到梅花奖那盘子,好歹也有了个白玉兰和全国大赛金奖凑合下?凤翔说到事业就眼角飞起一身豪气,见诸人都看着她,「还有呢?」 「你们不要总抓着恋爱不放。这事儿它虽然可以被划出具体的时间线,但究竟往哪儿走、走得是快是慢、是不是会提前到头……咱们都说不定。我不给谈恋爱设目标,又不能生孩子。我们就做了五年邻居,哦,她也在我们小区买房了。」凤翔说自己还挺开心找到个能谈得来的人,「她也贊成的。」 「不是吧,这样她会不会受委屈?」卯生有点不信的样子,「她……总得图点什么吧?」 图什么?凤翔说你说你等小印几年图什么?兔崽子,「图什么」这种事儿是绝大多数婚姻的真谛,不是谈恋爱的真谛。图钱、图资源、图子宫生孩子、图人漂亮、图有个人伺候自己甚至家人、图老了有人陪……我就是不想图人家、也不想被图了,才决定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卯生的眼神在听到凤翔话的那瞬间有些茫然,她看到印秀含笑的眸光后也轻轻敲敲自己的头,「师姐和你说话我越来越怕,一不小心都会被抓了漏洞。」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小印,没她就不行。 凤翔笑得眉眼颤动,看了眼前端坐着的两对,「那你这还是恋爱,不是婚姻。」 「凤翔姐,什么时候把人带来聚聚?」印秀开了腔,「卯生嘴紧,说你自己不提的事儿她不会出卖,听说是个牙医?」 「是。」凤翔说诊所离你的店不远,前几天还从你那儿给我买了款叫「水仙」的乌龙茶。她指着自己新补的下牙,「就这颗,几年前被她装了新牙,又嗑掉了。我说她手艺差,她说是以前刚来诊所,还没来得及升级材质。」 「那是个庸医。」赵兰掀眼皮子带着笑意打趣,果然见凤翔绷直了腰板儿,「这个……也不是庸医,八成当时被我的美貌迷惑住,手软了。」 印秀想起那位笑起来脸就生动的客人,从包里翻出张名片,「是不是她?」 凤翔瞄一眼就止不住笑,「不是她还有谁?」 赵兰说凤翔也亏得人家小杜不计较,五年吶,你们平时没事儿怎么谈恋爱的?藏得严严实实从来不主动带出来,还得我一再打招唿,也就前年春节期间来过我家一次,怪不得小印都没见过她,「她都不为这事发火的吗?」 凤翔的表情沉了下去,「没发过,这事也是我们谈了后定下来的:这几年各自专心事业,不掺合对方的朋友圈。」 很明显,赵兰和卯生母女俩脸上最挂不住话,眼里都闪烁着啧然。凤翔耸耸肩,「这叫默契,也是尊重。没必要强行凑和各自的朋友。」 凤翔说杜应麒那个师姐,我不待见。而小杜呢因为两个人多年的朋友关系,还有双方父母的交情还保持着联繫。她们发小要聚会就去聚,我不参加。 「这样会不会有风险?」赵兰的危机意识向来敏锐。 没事儿。是我的就跑不掉,不是我的强求过来也别扭。凤翔说小杜是个明白人。说完又不自然地看了眼手錶,那是块由牙医送她的萧邦手錶,浅蓝的錶盘和银色的表壳搭配得低调精緻,很贴合凤翔的穿衣风格。手錶是五年前送的,花了牙医年收入的三分之一,起初知道的价格的凤翔气得咬她两个大牙印做手錶,「你疯了?」 牙医却说我没打算送定情信物,也不觉得这块手錶能代表我的心意,我只觉得它适合你。适合你的东西世界上可能有千千万万,只要我看到了,我能承担的下来都会买。最后哄凤翔,「只此一次,以后不会了。」 从此凤翔除了做家务洗澡和上台,都捨不得脱下这块表。懂点行的人看得出牌子,笑说凤翔你不要老戴萧邦,也试试百达斐丽江诗丹顿嘛。而凤翔说就要这款,表和鞋一样,适不适合自己晓得。名贵的她买不起,戴着心亏。 第47页 在赵兰家的花旦用食指拂过表镜,此刻是九点零五分,「得回家啦。」 「回家查岗吗?」卯生笑,「说得轻松,心里还是在乎得不要不要的。」 凤翔心里却似乎装进了点儿事,她出门前犹豫了几秒,最后看向印秀,「我……回头问问她吧。」意思是只要牙医同意,她会和人家携手赴宴。 快五年了,楼上被杜应麒拔过三颗牙的熊孩子已经长到凤翔的肩膀,四年级的大孩子拖着小行李箱在电梯里和凤翔害羞地打招唿,回家也没发出什么响动。凤翔进门,发现自己提前准备在餐桌上的饭菜有被动过的痕迹,而杜应麒已经将用过的碗筷洗好沥干并摆在水池上。 推门进卧室,看到已经从省城回来的牙医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凤翔悄声换了衣服也钻进去,手刚搭到杜应麒的腰,对方就醒来翻身,将凤翔抱紧,「回来啦?腐皮红烧鸡很好吃。」 凤翔亲亲她的脸蛋,「吃完了还不回你家?怎么这个点就赖在我家睡?人家小学生才上完补习班回来呢。」 「我爸妈也跟着一起回了,他们这个月就想待在柏州。」杜应麒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我得常赖你这儿。」 说得好像平时没赖过一样。凤翔腾出手帮两个人调整好枕头,眼睛从牙医昏昏欲睡的脸上扫到这个房间的衣柜——有一半已经被对方的衣服塞满。 起先只是借她一套睡衣,多准备条毛巾和一支牙刷。慢慢的,从内-衣到外套,从夏装到冬装,从拖鞋到日常的运动鞋皮鞋靴子,还有杜应麒摆得满满当当的护肤品,包括那长得越发茁壮、每年都要修整的龙骨,杜应麒扎根在这儿,越来越深,越来越稳,让这个家里的气味香馨得多元浓稠。 陈凤翔就没遇到过这么明白的人,约了五年就是五年,这期间几乎从来不提「喊我一声老婆」或者「我是你女朋友」这类的话,她只管在外出时化作柏州的一滴水,汇入人流的大海中。归来时就是独属于凤翔的那杯水,大部分时候体贴温柔,偶尔制造点小惊喜。 凤翔在网上时常看到别人的浪漫,由之也不免想到杜应麒有哪些浪漫,自己创造过什么浪漫?浪漫意味着「走心」,不懂浪漫的人会被认为不花心思去表达爱意。 杜应麒的浪漫在那支「并非定情信物」的手錶上,开始凤翔还觉得这人够狠,钞票砸下来让自己不得不珍惜,后来想到了,「她是变着法儿地在乎我心疼我」。她的浪漫还在在春节前对计划一问三不知,其实却早就做好了外出旅游的安排,年二十九那天将花旦手里抹布扯下塞上机票,「今晚去成都。」 凤翔后来搞明白了她的旅游计划也是有规律的,四个字,「南腔北调」。哪儿有戏,哪儿就有她们的身影。一边玩着吃着,一边还能见识同行们的深浅。 想到这,凤翔觉得自己不够浪漫。她只想得到在杜应麒过生日时为她做几道学来的创新菜,或者买来身衣服。见对方吃得或穿得欢天喜地,就好像自己的浪漫心思了不得一般。 王梨问这五年她们有哪些计划实现了,睡不着的凤翔却想着这五年她和杜应麒的感情变得如何了?这个问题是不想在第三者们之中去剖析的,在外建议别人「别总抓着爱情不放」的凤翔,总爱在心里琢磨自己的爱情帐。 要说两个人在一起,吵也是吵过的,但介于两个人只是五年计划的执行者,而没有挑开关系钦定身份,用杜应麒的话说,「彼此留点儿情面,别红脸,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过」三件事儿,第一件是杜应麒和自己朋友交往的事儿,再具体点就是处理和甘棠的关系。甘棠虽然离婚后还相过亲,但是一直没结婚。凤翔说谢天谢地她终于想明白了,还结?拿命试病吶?但是甘棠遇到难处总第一个想到杜应麒,她母亲肾衰竭住院,甘棠自己忙不过来就问牙医能不能帮忙。牙医去帮了一周,回来后瘦了一圈被凤翔看在眼里,为此和她冷战了又一周。 后来牙医才搞明白,凤翔是气甘棠有事儿只管拽着自己,说白了就是「利用」。杜应麒说不是利用,是大家一起长大的,都是独生女,互相帮衬罢了。这句回答又换来一天冷战。 凤翔花了几年都无法全然带入她们的「帮衬」,但想明白了一件事:即便睡一个被窝,也不能按头人家按着自己的意愿为人处事。不就是病床前帮忙了一周么,不是原则性问题。 之所以断定这俩暧昧了多年的人不会再有原则性问题,是冷战的第二天凤翔稍微勾了下杜应麒,结果牙医那晚几乎要生吞活剥了凤翔。凤翔喘气间隙想,「这事儿不会骗人。」那就翻篇。 第二件事就是杜应麒父母终究没来柏州定居,两口子花了几年时间才慢慢接受了事实,于是将催生提上了日程。凤翔倒是觉着杜应麒可以生一个,牙医不想要,一句话堵回,「你来让我怀啊。」后来凤翔学到了第二个道理,「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哪怕睡一个被窝了,对方的身体也是对方做主。」 「好好说过」的第三件事儿最没火药味,是凤翔在被窝里感慨出来的,「你说咱们这么频繁还这么和谐,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杜应麒说不知道诶,要不换个人试试?凤翔揪起她的胳膊肉就往外拉,「快去快去。」结果变成了「快点快点」,最后变成了「快来快来」,在巅峰来临前牙医忽然停住,反射弧太长了,这时才顾得上顶嘴,「没门。」凤翔傻了眼,随后推开牙医,「行吧,老娘自己来操劳,你别下床,要不我没感觉。」 第48页 而王梨不构成事儿了。凤翔有次喝了点老酒人飘飘欲仙,扒拉着牙医的脸蛋左亲右亲地吐了真言,「嘿嘿嘿,我赚大了。你比师姐年轻十几岁,还多一个酒窝。」 七月十三日在2012年、2013年、2014年和2015年都是平淡日子,她们从没开过什么亮点总结会,规划指导会议或者阶段性成果会议,一千多天的日子就规规矩矩、诚诚恳恳地过。好像两个人都把「暗示」那一说都忘了。 在关系经营上从心不从迹的两个人已经记不得多少次,在凤翔香喷喷的大被窝,或者在杜应麒那审美独特的红格子绿格子黑白格子的被窝中,她们的唿吸比接吻来得早——凤翔还在走神,杜应麒则看着她,唿吸扫在凤翔脸上。 「去——」凤翔掰远她的下巴,「怪热的。」 杜应麒拉长脖子往后靠了靠,睨着花旦的脸色,「陈凤翔,你开始嫌弃我了。」牙医说最近你嫌弃我的次数远超以前,以前咱们唿吸靠得近时,你都直接拿嘴来堵我。快,来点儿诚意,现在继续堵我。 凤翔捏她的腰,笑了笑后又有点儿走神,醒神后发现杜应麒一双眼睛还澈亮地盯着自己,「怎么了?」她问。 「嗯……你不仅嫌弃我,最近心事还挺浓的。」杜应麒说能不能和我说说?我帮着出出主意? 我在想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比我沉得住气?凤翔说你不慌张吗?还是因为胜券在握了?是哦,再过一年我就四十岁了,说「不惑」,其实这个年纪来了人就慌得不行,尤其我这种钞票没多少、事业上还有群小姑娘虎视眈眈、身体可能开始走下坡路、脸蛋质量也下滑的女人。「你知不知道明天什么日子?」凤翔终于憋不休地问杜应麒。 杜应麒却不回答,反而问,「凤翔,你人生中有那些日子是极其重要的。相当于长征上的遵义会议或者二战结束后的雅尔达会议,具备转折意义、奠定格局的那种。」 「见到我师傅那天吧,去宁波的那天,还有……」凤翔顿了顿,「就这俩日子吧,算是我事业起步和转折点。」 杜应麒点点头,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见凤翔靠近了些,这是想听的意思。牙医说我原先以为是考医学院被调剂到口腔的日子,后来觉得不算,因为我做牙医这行也算入门了,不后悔了。还有段时间我以为是甘棠结婚、我将自己扔进酒店躲了一周,也不是。终究这没有转折意义,只是失望情绪的延迟。 「我来柏州前一周,本来下定决心了,但是我问了你一个不恰当的问题导致你黑了我,『你是不是忘不了你师姐,还是你想借着和我恋爱而去放下她』。」 凤翔当然记得这事儿,她气得脑门充血,黑了牙医好几天后才上q,想明白了坦然告诉对方,自己没放下王梨,但绝对不是利用杜应麒去放下王梨。 「嗯,这事儿和你的雅尔达会议有什么关系?」凤翔被回忆勾出了愧疚情绪,她安抚般地摸摸牙医的耳尖。 在我反覆犹豫要不要来柏州前,我把自己关了三天。起初只思考一个问题,「究竟要不要来?」可我说服不了我自己,后来问题变成,「来了后我和她还是没希望怎么办?」答案就变成了「傻一回吧,要不我这辈子就完了。」 那之后我就想明白了好多事儿,知道你对我有意思,要不也不会分手后还老找我,而你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杜应麒笑,而凤翔低眼,「才不是。」 「还有,我得去拼一回。」杜应麒说,既然去拼,我就要做平常的自己想不到、做不到的事儿。正道邪道不管什么道都得试试,当然我不会违法。 其实我好后悔自己三十岁后才遇见你,也好后悔自己沉浸在得不到甘棠的情绪里那么多年。光阴飞快,越来越快,成熟后,我在那三天告诉自己: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哪怕有一丝机会我也要抓住你。就算失败,我不会因为得不到你而继续后悔,因为杜应麒不像读大学那会儿胆小懦弱,杜应麒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而喜欢陈凤翔的杜应麒应该想法深刻、方法细緻、为人成熟。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有心机?」牙医不好意思地吐舌,「这辈子的心眼儿都用在你身上了。」 所以我搬到你这个小区,关注你的蛛丝马迹,抓到机会就来到你家楼下见你,瞒着你我搬来柏州的事儿反而说是出差,到哄着你定个五年之约,我就想等着:陈凤翔能不能一点点地接纳我,我们能不能一点点地在心灵上交融。我得让你瞧瞧,真实的我是怎样的。我也想看看,生活中的你是怎么样的。 凤翔沉默了会儿,「我是怎样的?」 「漂亮,热情,敏感,直接,火辣,温柔,聪明……」牙医说完看着凤翔,耸耸肩,「没法子,你漂亮也是事实。」 「我也知道是事实,你不要放第一位嘛。这要是赵兰问了你这么答,会被她们笑话的。」凤翔满意地搂牙医,「缺点呢?」 「缺点是脑子容易发热,当然你发热发电这么些年,最终花在我身上了,我很满意。」杜应麒说我呢,你觉得我有什么优点缺点? 「聪明,有酒窝,活儿越来越好,做饭也凑合了。」凤翔数,「缺点太多了,头髮干燥睡一觉起来就像鸡窝铺稻草,人特别贼,,又有点忧愁寡断放不下旧情人。」 「是髮小。真正意义上的情人就你一个。」杜应麒纠正凤翔。 第49页 「我好荣幸呢。」凤翔看着杜应麒,「说这么多,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明天什么日子?」 「我当然知道,新约定的第一天。凤翔,你数学是不是不好?今天才是五年之约的最后一天,合同都是这么签的。」牙医看着凤翔,凤翔的眼里倒映着她,她们忽然都接受到了对方的暗号。 并非把萧邦表升级到百达斐丽的暗号,也不是一张卡片或者情书,更不是一只戒指或者项鍊……杜应麒发现凤翔给她买了新睡衣,她用完的洗髮水瓶子也扔了,换了一瓶新的在洗手间。而凤翔这么焦躁不安,是因为还没发现牙医释放的暗号。 牙医说,不好意思,我思来想去,只能今晚就赖进来,还把藏在心里好几年的话明说了,「凤翔,要不要签个十年约?」 凤翔皱眉,「太多了,干脆签到我绝经吧。」 「不会吧?你会那么早?」牙医眼里的凤翔明明动了情,花旦的手指在她的长髮间轻插,再稳稳托住了恋人的头,「是早是晚还不得看你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