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废后和狗皇帝互换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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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魔幻] 《被废后和狗皇帝互换体感》作者:枭药【完结】
简介:
苏允棠与刘三宝年少相遇,一见倾心,她看着他从庶民钦犯走到反叛逆王,在两军阵前应下他的提亲求娶,助他终成开国一帝。
可苏允棠没有想过,成为皇后不过三年便被褫夺宫权,幽禁深宫。
她以为往后的日子定是煎熬难过,可实际上大冷天里没有被褥炭火,却一点不觉着冷,反而周身暖融融,大病一场后没有药材补品,却不感觉无力体弱,反而日渐恢復。
腿上的旧伤遇风雪不再犯病,反而格外舒泰。
甚至折磨她多年的月事都再不坠疼,没有一点感觉——
当真奇怪!
————
下旨将自己的皇后圈禁之后,新帝刘景天就觉得不太对劲。
寝殿内温暖如春,他却觉着周身发冷。
太医说他体康健,他却觉得疲累头晕。
膝盖莫名其妙刺疼肿痛,热敷**都毫无用处。
甚至每隔一个月,腰腹都要酸疼不已——
怎会如此?
——————
曾经的刘景天:阿棠,朕等你听话回来的那一日。
后来的刘景天:谁也不能叫皇后不舒服,一丁点也不行!
苏允棠:呵呵
阅读提示:
1、交换的体感包括压觉、温觉、痛觉。
2、后期1v1,狗皇帝有后宫,前期会「试图」宠幸别人(不过体感互换到了女主这里最终失败了)
3、体感不换回来,包括后期怀孕。
4、男主就是真的狗,修罗场,火葬场,he。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允棠,刘景天 ┃ 配角:董惜儿,林芝年 ┃ 其它: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和狗皇帝体感互换了
立意: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第1章 刘景天
◎冬日惊雷◎
《和狗皇帝互换体感》by枭药 2023
岁暮天寒,北风肃肃,风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雪粒,无孔不入的扑过来,冷得直入骨髓。
荣喜宫外,满面惊惶的宫女端着鎏金的铜盆进进出出,盆中的血水端出时还温热,蒸腾出一丝虚弱的雾气,转瞬便消散在彻骨寒风中。
双手血污的产婆自殿内行出,跪倒悲唿:「皇后娘娘,贤妃腹中的龙胎,落了。」
廊下的苏允棠眼眸轻颤,厌恶之余,面上仍是不自觉的露出一丝复杂。
同为女子,便是董贤妃再是罪有应得,她也不会觉着妾室小产是个好消息。
更莫提,眼下她这个中宫皇后,还正是害董氏落胎最大的「元兇」。
「皇后可满意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下一刻,开元帝刘景天自殿内行出,背着灯火的光亮,一步步立在苏允棠面前。
刘景天显然也听到了产婆的禀报,声音轻淡,话里却已然定下了她的罪责。
苏允棠闻声抬头。
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变了,连天下都变了,但终究有些东西,还能看出从前的影子。
刘景天仍是一般的长眉朗目,英勇昂扬,一身玄色龙袍穿在身上,龙蟠虎踞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这样威武的身躯,偏偏却又生了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目,衬着他的发如鸦羽、面如冠玉,便丝毫不见武人的粗鲁,反而透着一股矛盾又吸引的魅力。
苏允棠曾经最爱他这双多情目,谁又能想到,时移境异,那一层轻薄的旧情撕开之后,真正的帝王之心,又是何等冰凉刺骨。
她闭了闭眼睛,声音寡淡至极:「陛下明鑑,董氏滑胎,与臣妾无干。」
刘景天攥着一串碧玉珠,有一下没一下的转:「按皇后这么说,贤妃字字句句,声声泣血,都是诬陷?」
苏允棠抬眸:「董氏难不成要说,她的失足不是意外,是臣妾隔着椒房殿推了她?」
刘景天嘆一口气,无需刻意,便满是帝王威严:「虽非你亲自动手,可若非你素日严苛太过,令妃嫔畏惧,又怎会这样的风雪里日日请罪,久立失足?」
听到这儿,一直扶着苏允棠的宫女去厄,忍不住出声主子分辨:「娘娘的身子不爽快,午后都要歇息的,贤妃偏偏要踩着娘娘歇息的时辰来,故意立在殿外逼娘娘收拾起身,娘娘劝过好几次都不听,只是今日没有理她,便失足摔了,谁知道是不是故意诬陷!」
「去厄。」苏允棠摇头,止住了贴身侍女的不平。
刘景天不是困于深宫的稚嫩帝王,堂堂开元帝,白手起家、起于微末,这些后宫女子的手段破绽,他若是有心,不会分辨不出——
更莫提,他们年少相识,她的心性,刘景天又岂会不知?
只不过,人的心若是偏的,便是将话说尽,将血流干,也只会瞎子一般视而不见。
若再连累了去厄这个相伴多年的贴身侍女,才更是得不偿失。
果然,刘景天并不在意去厄的辩解,只是对她步步紧逼:「贤妃腹中的胎儿因你丧命,皇后竟没有一丝愧疚?」
苏允棠缓缓闭眼,只觉心底最后一丝隐约的火光就此泯灭。
苏允棠彻底熄了分辨了念头:「既然陛下心中已有论断,又何必再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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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死心,她连「臣妾」二字都不肯再自称。
「这般说来,皇后是决计不肯认罪了。」像是被她的倔强激怒,刘景天反而笑了。
他一双桃花眸弯起,玩笑似的声音轻快,可眸光凉得摄人:「阿棠,这么多年了,你这脾气,怎的还是一点没变?」
对方提起曾经,苏允棠却心下更怒,又觉悲凉。
她与刘景天并不是盲婚哑嫁,她十岁就认识了刘景天。
那时的她,是恣意任性的将军府大小姐,故意在元宵灯会换上男装甩开家人,玩得兴起时,惹来了拍花子,纠缠间,一把摔进了十三岁的刘景天怀中。
那时的刘景天还叫刘三宝,只是一介出身卑微的白衣庶民,年少轻狂,不务正业,只每日纠结着一帮半大伙伴,在街头巷尾熘猫逗狗,充做游侠。
他拉起苏允棠,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乔装打扮:「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投怀送抱?」
他调笑着苏允棠的幼稚天真,拍花子追来时,却将她护在身后,扬眉冷斥:「瞎了你们狗眼,你爷爷的人也敢碰?」
将军府的人来的及时,有他这一护,到底没有出什么事,被家人接走时,苏允棠不舍回头,便看到刘三宝惫懒的应对着僕人的谢意,察觉到她的目光,远远朝她扬了扬头。
火树银花、玉壶光转,少年一双桃花眼对她一眨,疏懒一笑,得意又轻狂。
年少时的初遇总是最动人,这一幕,便连同上元节的灯火一起,深深印在苏允棠的心底。
可惜之后没过多久,刘三宝便因为年少张狂,得罪了当地大吏,被投进大牢,只等着秋后问斩。
刘三宝的寡母寻着这一场渊源,来到将军府求到了苏允棠头上,大将军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从中斡旋,将秋后处斩改为流放岭南。
再往后,连年大灾,朝廷昏聩,民不聊生。
世事无常,昔日被人诬陷,险些丢了性命的刘三宝,在岭南带着一群南蛮泥腿子起事,在这乱世之中成了声名赫赫的反贼南王,改名刘景天。
苏允棠的父亲身为前朝大将军,原本是该领旨平逆的,可刘景天却大张旗鼓的带着厚礼叩门,来谢大将军当日的救命之恩,又在两军阵前求娶大将军独女为妻,口口声声举案齐眉,终生不负。
她在父亲面前答应了。
苏大将军早已看出前朝气数已尽,亡国不过朝夕,见她点头,沉思之后不单答应了亲事,还干脆率军投了南王。
至此,刘景天如虎添翼,势如破竹,一步步攻破旧都,成了刘氏的开朝帝王,她也顺理成章封为皇后。
苏允棠原以为是苦尽甘来,却没想到,封后大典之后,竟才是真正的开始。
迎着刘景天的目光,苏允棠微微抬眉,眉眼间却比他更凉:「我的脾气,陛下原也不是第一次见识。」
她生来如此,自小如此,刘三宝十几岁时与她相识,二十多岁大张旗鼓求她为妻,如今又是五年过去,她背负后位,背负苏家,屈膝忍耐,处处退让,却没想到,在刘景天眼中,仍旧是不知收敛,一如从前。
何其可笑?
刘景天竟毫不意外,他靠近她,一桩桩细数:「你这样有恃无恐,是算准了你是苏将军的独女,又于朕有救命之恩,朕不敢动你。」
苏允棠的父亲当初率军投逆,为刘朝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功臣尸骨未寒,唯一的女儿若是这么快就被废惨死,传了出去,只会说他景天帝刻薄寡恩,谋害功臣。
刘景天出身白衣,登基之后,便更重名声,更莫提,父亲在军中极负盛名,杀了她,外面的上万苏军也不会太平,新朝初立,更加禁不起这样的动盪。
苏允棠这最后的底气,说是苏家给她的,也不算错。
可刘景天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却忽的道:「可是阿棠,大将军已经死了。」
话语轻柔,却锋利得如同刀刃,狠狠刺进苏允棠心尖。
刘景天感受着苏允棠一瞬间的颤抖,低头垂眸,细细端详自己的皇后。
眉如新月,鼻腻鹅脂,冰肌玉肤,粉光若腻,因为提起了亡故的生父,眉梢闪过一丝悲怒,这一抹哀愁,便如同恰到好处的妆点,愈发让她美得惊人。
她的美,刘景天是素来都知道的,这美貌如她的骄傲一般,生来便融在了骨子里。
一如元宵初见,惊鸿入怀,娇喘微微,原以为是柔弱温软的无力雏鸟,可下一刻,她便从他怀中挣出,没有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惶恐哀哀,而是星眸闪亮,机敏坚韧,扬起的下巴都像是无声的质疑——
「你行不行?不行别逞强,我自己再想办法。」
雏鸟生出了毛羽,灼灼风华,闪耀的如同还未长成的凤凰,高立于梧桐之上,假以时日,便可在众鸟的朝拜追随下振翅而飞。
那样大的动静,他其实早就看见了灯会上这场追逐,原以为不过是哪家好日子过蠢了的大小姐自讨苦吃,权当是节下无聊的寻事消遣,那一刻,却灵台悸动,心跳砰然,想也不想攥紧了她的手腕。
已经撞进了他手里的人,他怎么可能再放她离开?
他爱极了她的骄傲志气,只是这骄傲跋扈太过,时候长了,却也咯人。
不过无妨,今时的他,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凤凰,他也能打出金梧桐、玉练实、寻出世间最甘美的醴泉,让阿棠弯下她的嵴樑,甘愿栖落在这金作的梧桐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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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更紧,黑云在夜色中一层层堆起,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似乎酝酿着更大的风雪。
苏允棠的裙角在寒风中翻飞,身躯也微微发颤,像是已然禁不住这凌冽天威。
风声中,隐隐传来殿内贤妃悲恸的哭泣,哀婉动听,如泣如诉。
苏允棠想到那一盆盆血水,微微闭目,刘景天也听到了这哭声,可看着她,想到当时那个凤凰似高傲的小姑娘,却忍不住弯了嘴角。
刘景天征战多年,膝下并无子女,贤妃腹中的胎儿若能出生,便是他第一个子嗣。
但无人知道,他对刚刚流去的子嗣,并没有众人以为的那般在意。
若是阿棠能让他满意,莫说董氏滑胎只是意外,便是阿棠恼怒吃醋,真的去了她腹中胎儿,甚至干脆将贤妃也一併赐死了呢,又算什么?
可惜,十余年光阴过去,情分、权势、纲常,阿棠非但没让他得偿所愿,反而愈发不驯桀骜。
不过无妨,对于真正在意的人事,刘景天素来有的是耐心。
刘景天的声音更低,几乎贴在了苏允棠的耳畔:「阿棠,你要知道,朕才是皇帝,人走茶凉,大将军在军中的余荫,又能护你多久?」
苏允棠咬紧下唇,耳后肌肤都在一层层的战慄。
她知道对方说得没错,刘景天此人心凉似水,登基三年,曾经跟着他征战四方的功臣良将,都已是兔死狗烹,或废或退,何况只是父亲残存的威名?
自从父亲病逝之后,她这皇后之位,便已然沦为了一场笑话。
雷声更大了,由远及近,继而勐的炸响,伴着一道闪光,轰然响在耳边。
两人的身躯都是一震,苏允棠甚至觉得身上一阵酥麻,颈后肌肤都瞬间一颤,活像那雷是噼在了他们身上!
周遭宫人们都吓了一跳,惊慌失措,拿不准该不该上前。
好在下一刻,刘景天便动了动,他皱着眉头从这天边异响中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下的苏允棠。
雷声最响时,他将苏允棠护在了怀中,甚至将双手捂在了她的耳畔。
这下意识的温柔与照料,竟让苏允棠恍惚间,想到了被他护在身后的从前。
刘景天对她,也并不是一直这样的薄情。
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新婚时的郎情妾意、蜜里调油,曾经让她甘之如饴,此刻想来,终究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都是虚妄。
一瞬之后,苏允棠便也回了神,后退一步,一如初见般用力挣出了他的怀抱。
刘景天缓缓握起冰凉空荡的掌心,眸光幽沉。
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可似乎是被方才的雷光所慑,刘景天忽然觉得有些乏累,浑身疲累,双膝酸乏,累得如同做了一整日的苦役。
冬雷震震,这不是吉兆,刘景天忽的想到了这句话。
可从反贼称王,位及九五的他,却向来不在意这些愚弄民心的无稽天意。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疲惫,他没有再刺激苏允棠,只平静宣旨:「皇后苏氏,谋害皇嗣,怀执怨怼,不思悔改,念夫妇之义,着废去一应中宫服用廪给,褫夺宫权,圈禁永乐宫,盼其静思己过,早明朕心。」
苏允棠面带嘲讽,或许是退无可退,逼到极处,反而让她体内生出了无尽的力量。
她觉得自己许久没有再这样康健过,突然涌出的力气,让她屈膝下拜,韧如磐石:「遵旨。」
风雪停歇,层层乌云散去。
月光之下,刘景天的嘴角还带着笑,可一双桃花眸中,却只余帝王的高高在上,不怒而威:「阿棠,朕等你听话回来的一日。」
———————————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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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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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允棠
◎居然不疼◎
永乐宫,椒房殿。
天色还未大亮,便已有十几个粗使宫人冒着凛冽寒风拍响了永乐宫大门。
去厄看着这些来势汹汹的人并不意外,刘景天那个忘恩负义的,说要废去永乐宫的一应中宫服用廪给,叫娘娘圈禁思过。
椒房殿里的二十四个宫人、凤冠袆衣、凤銮仪仗,昨夜便已撤了,剩下的,还有明黄的料子衣裳、带凤的首饰纹样,以及各色的琉璃杯水晶佩,越州瓷琥珀盏,珊瑚玛瑙,金石美玉……
按照圣旨,这些皇后才能使用的世间奇珍,都需一一收拾出来。
负责这项差事的太监姓袁,最是个「聪明」的,见皇后倒了,便打定了主意要靠着这次的差事露脸,好在贤妃娘娘面前谋个前程。
抱着这样的心思,袁太监一进寝殿,便先盯上了殿里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
这是前朝内造司耗了三年,费了无数奇珍打出来的好东西,上设顶盖、下承底座,床柱都雕成了凤凰于飞,麒麟送子的祥瑞,四边的扇面可以随心开合,又用象牙与丝楠雕了垂丝海棠的花样,奢靡精巧,富丽堂皇。
但袁太监盯上这拔步床,却不单单是因为它珍贵,而是因为这床一开始,是打算送去贤妃娘娘的荣喜宫,后来陛下见了,却说这扇面上的海棠合了皇后的名讳,又有这凤凰于飞的雕花祥瑞,哪里是妾妃能沾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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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便生生打了贤妃娘娘的脸,床也被搬来了永乐宫。
有这样一层渊源,袁太监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礼都不行,就示意跟来的粗使内监们,先将这床拆了去。
这样的宽阔至极的拔步床,一旦装好,是搬不出去的,只能现拆,象牙透犀都是精贵东西,不是专门的匠人,撬动之中难免会有磕碰损坏,连几个动手的粗使宫人,都忍不住面露可惜。
可这床真正的主人皇后娘娘,全程却只是端坐窗下,平静的毫无波澜。
身为将军府独女,苏允棠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更莫提若不是刘景天开口,她一开始都并没打算用这憋闷的拔步床。
在这叮叮噹噹嘈杂声中,被圈禁的皇后甚至有些出神,悠悠想到了她新婚时的架子床。
那时刘景天虽成了南王,可前朝昏聩,各路义军足有七十二路还多,自封为王的更是数不胜数。
天下未定,战事四起,自然没有耗费一年半载慢慢走六礼的闲暇,刘景天从求娶到成婚只隔了五日,不过是在城中临时占下一处三进的宅院,匆匆布置几日,便当作了他们成婚的新居。
没有什么琥珀盏、琉璃杯,合卺的酒器都是刘景天亲自噼了匏瓜做了两只瓢,架子床更是带着一股新上的清漆味,晃动厉害时还会吱呀作响。
旁人说她是受了委屈,苏大将军的女儿,容色妍丽,大方爽朗,这样的出身容貌,便是配天家皇子都使得,却便宜了一个出身卑贱的反贼,实在叫人嘆息。
可苏允棠并不觉着卑贱反贼有什么不好,她唯一担心的,是时隔多年,人心易变,现在的南王还会是灯会上那个让她心动的少年吗?若是他在外头变得油腻丑陋,庸碌可憎,她不喜欢了怎么办?
短短五天叫她度日如年,直到在新婚之夜,看到面前一身红衣的少年将军。
他足足窜高了一头,喜庆的红袍皂靴衬得他颀长白皙,英姿勃发,原本的年少意气,在磨砺中成了运筹帷幄,凌厉沉稳,乍一看来很是威严,可左右无人时,一双桃花眸弯起,眉宇间却仍是熟悉的得意疏狂:「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咿?原来就是本王的?」
苏允棠扑哧一笑,原本隐隐担忧的心,便忽的落到了地上。
她无比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分隔多年的刘景天没有变丑,也没有变心,仍旧是那个疏狂惫懒,在上元灯会上将她护在身后的刘三宝,还比从前更加的有趣贴心。
他会记得她觉浅,自己早出晚归,便都主动睡在外侧,免得惊扰了她,她素来喜洁,从不在床榻间吃东西,可心疼刘景天忙起来无暇用膳,时常半夜饿醒,特意在床头日日备着攒盒,装满肉干点心,刘景天欢喜得一声声阿棠叫的她脸红心热,事后却在床外多加了一张长凳,吃东西时都会特意起身躬身,免得吃食碎屑掉在床上。
他会知道她不耐内宅憋闷,但有闲暇便会陪她玩乐游逛,陪她挑选颇有野趣的海棠钗环,泥人玩偶,为她亲手端来酸梅汤,实在腾不出空闲时,还会干脆带她直入军营,令兄弟臣属亲近拜见,全心信赖,毫无顾忌。
……
那是他们夫妻最亲密快活的日子。
之后南王势力愈大,直至称帝登基,他们的吃食用物越来越精巧富丽,积年的宫人个个殷勤伶俐,不需她躺在散着漆味儿的架子床上忍受扰人的吱呀声,更不必刘景天半夜里做贼似的悄悄摸出床头的肉干果腹——
可与此同时,那个为了她,会委屈自己躬身踮脚,屏气息声的少年声影也渐渐模煳,一日日成了如今的煌煌帝王。
「哐当──」
突然响起的碰撞声打断了苏允棠的回忆,她闻声望去,是宫人搬动床廊上的博山炉时不知机关,炉身是连在矮柜的,蛮力之下,失手将镂空的炉盖摔在了地上。
回忆起的温情,让眼前的狼狈显得越显刺耳,连苏允棠记忆中的新婚燕尔、缱绻旖旎都蒙上了一层怀疑的阴霾。
刘三宝当真是登基称帝、大权在握之后,才变得孤家寡人不容置喙的吗?
还是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寡恩凉薄,当初的亲密深情都只是迫于形势伏小做低,如今一朝得势,便迫不及待翻身清算?
博山炉盖弹了两下,正好滚落在了她的眼前,铜制的炉盖与金砖碰撞,发出清脆的漓漓轻响。
苏允棠眨眨眼,在这悦耳的声响中回神,都到这步了,她居然还在纠结曾经的情投意合是真是假,这也太可笑了。
她苏允棠,什么时候成了这样拿得起放不下的黏煳性子?
有这功夫,倒还不如好好打算打算,被废去中宫供养之后,她和去厄要怎么过好这个寒冬。
直到这时,苏允棠也才发现,不单是拔步床,只这么会儿功夫,盆中的银丝炭,箱里的孔雀裘,窗下的杂宝景……只差将煳窗的明纸都扒了,往日温暖和熙,端方典雅的椒房殿,已然变得一片狼藉,活似是刚刚被抄了家。
「心存大志」袁太监却还不满意,他摩拳擦掌的这空荡凌乱的椒房殿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去厄看守的两只楠木嵌百宝的小箱箧上,装模作样的告罪:「皇后娘娘恕罪,小人们也是奉命行事,早些收拾干净,免得耽搁您这儿的清静自省不是?」
不需苏允棠开口,早被气的不轻的去厄便已喝道:「这两只箱笼是娘娘进宫时从大将军府带来的,且轮不着你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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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的三个字,即便如今仍有分量。
袁太监有些可惜的咂咂嘴,却还不罢手:「要这么说,旁的倒是收拾干净了,只剩一桩,去厄姑娘您……是不是也不能再留?」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刘景天只说了废去她皇后的服用廪给,却没提要降到什么程度。
皇后往下有三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这些品阶无论哪个也不至于一个贴身侍女都不能用,袁太监这话,显然是已经将她看作了庶从罪人。
苏允棠微微蹙了眉头,旁的就罢了,唯独去厄,是她身边最后的贴心人,主僕二人决计离不得。
去厄面色一变:「我是苏家婢,又不是宫娥!凭什么走?」
袁太监皮笑肉不笑:「上头可没说皇后还能留人伺候,这只怕不合规矩啊?」
苏允棠抬眸,第一次正视起这袁太监,片刻后,与他招了招手:「公公请近前来。」
袁太监闻言抬头,看见皇后娘娘正款款打开一只小些的楠木百宝箧,心下不禁一动。
这动作,这语气,怕不是皇后服软,为了留下贴身侍女,要拿出银钱来收买他?
从苏家搬来的箱笼,里头可都是苏大将军给女儿压箱底的嫁妆,该是多值钱的宝物!
想到这儿,袁太监的心口火热,规矩都顾不得,甚至干脆近前探了身子,打算好好看看木箧里都有什么,亲自挑上几件宝贝要出来。
这举动让苏允棠容色一冷,勐地抬腿,带着风声与闷响,重重落在了对方胸腹!
这一脚十足有力,袁太监本就粗壮,不防之下,嵴背往后,竟当真如一只圆球般重重砸向了背后殿柱,磕得头破血流才停了下来。
皇后不是病了许久了?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袁太监晕头转向间,脑子里第一个泛起的竟是这样的嘀咕,慢了一步才察觉到胸口的闷疼,憋得他涨红了脸。
但这还未完,苏允棠见人爬起,又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抽东西的动作。
直到这时,袁太监才隔着血迹看见,皇后娘娘从木箧拿出来的哪里是什么宝物银钱,那擦一声抽出来的,分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神兵短匕!
手持利刃的苏允棠的声音冷静:「你说,本宫若是将你手刃当场,这宫中上下,可有人会为你出头?」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比短匕上的寒光更让袁太监心惊。
自然不会,废后的圣旨一日未下,苏允棠就一日还是这刘氏国母,堂堂皇后,圈禁之中杀了一个冒犯的内监,谁还能让她赔命不成?就是贤妃过来,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眼看那短匕与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袁太监憋红的脸色一白,连滚带爬起身,便想夺门逃命。
可去厄已经沖了上来。
她原本就是苏允棠中元节上险些被拐之后,才被大将军送去女儿身边侍女护卫,颇有几分功夫在身,见人要跑,上前一个反手擒拿,便死死将袁太监按在膝下,爽快接口:「主子说的是,今儿个死一个,杀鸡儆猴,往后咱们这椒房殿里说不得还少来几个逢高踩低的狗奴才呢!」
袁太监的脸贴着金砖,顾不得唿痛,只是含煳求饶:「娘娘饶命!小人……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啊,是贤妃娘娘派小人来的!」
去厄满面怒色:「果然又是这董贱人!」
袁太监血泪煳了满脸,很是能屈能伸:「娘娘大人大量,别和小人一般见识,小人这就把能留的都给您送回来!」
去厄还气不过,倒是嵴背挺直的苏允棠催促道:「罢了,事已至此,留些有用的吧。」
说着,苏允棠将手中短匕重新放回木匣,匕首与匣中沉沉的弓羽相碰,发出金石般的清鸣。
她是威武大将军的独女,嫁妆里最贵重的箱笼,原本也不是什么珠宝金银,而是匕首长弓,是她自幼练就的坚韧与锋芒。
去厄闻言一顿,想到眼下情形,也没了教训小人的心思,只是按着袁太监,叫他拣那些厚实没纹绣的被褥衣袄搬了回来,取暖的手炉茶炉汤婆子和银丝碳,连带着小厨房里能搬的吃食点心、碗筷调料都一起都送回了内室。
但也就是如此了,一个袁太监再是大胆,也就是多留些东西,便是当真杀了他,也不可能叫他从外面再送用物进来,去厄见实在搜不出什么,就逼着袁太监将身上的银钱佩件都掏了出来,才一把将人推出了门去。
袁太监鹌鹑似的领着人落荒而去,宫门便立即落了锁。
至此,除非刘景天圣意迴转,否则,她这刘氏的第一位皇后,便只能圈死在这永乐宫。
想到这个,连一向心大的去厄都难得的有些怅然,可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见一旁傲若寒霜的苏允棠大声求救:「去厄!快快快来,快扶我一把!」
去厄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皱着眉头不敢挪动的苏允棠,便也立即反应过来:「是不是腿疼?我都忘了您带着伤!快坐下让我瞧瞧,可是疼得厉害?肿了没有?奴婢这就寻人叫太医!」
倒不是她大惊小怪,寻常人贸然动脚最多也就是闪着筋骨,可娘娘三年前祭天跪拜时受了算计,膝盖上留了暗伤就一直未好,便是一遇上雨雪变天都疼得要命,哪里禁得住用这么大力气踢人!
去厄担忧又自责,苏允棠口上没说,心中其实一样小心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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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她三年的膝盖暗伤,她自己怎么会不记得?实在是那袁太监太过冒犯,她一时忍不住才冲动出腿。
踢了人之后,其实苏允棠自个也有些后悔了,只是不好说出口,又不敢挪动。
她是立在原处一动不动才没觉着如何,要是一抬步弯腿,就立马疼得她站都站不住,跪到地上去呢?
气势都摆出来了,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去,这才一直咬牙撑住场面,直到人都走远了,才忙着叫去厄来扶。
苏允棠缓缓吸气,在去厄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慢慢抬腿。
她打小就最怕疼,幼时父亲带她骑马磨红了腿,不算厉害,她要面子不肯说,回来擦药就偷偷掉眼泪,连着哭了好几天──
何况是这样刺骨的暗伤。
可看去厄急的眼眶都红了,苏允棠仍是不露声色,决心再疼也装得没事:「别急,没事,我没用多大力气,你看我一点也不……」
偷偷咬牙的苏允棠顿了一顿,缓缓的弯了弯膝盖,迈步向前声音也有些犹豫了起来:「不、疼……哎?」
「怎么了?」
去厄的焦急询问里,苏允棠紧闭双眼迈开一步,黑眸瞬间猫儿般惊喜圆睁:「不疼?居然真的不疼?!」
第3章 不觉疼
◎彻底放下◎
比起苏允棠的意外又惊喜,去厄就是纯粹的怀疑:「娘娘别哄我,您的腿上这旧疾连林医正都去不了根,多走几步都不成,使了这么大力气踢人怎么可能不疼?」
「是啊,怎么会不疼呢?」
苏允棠也有些不敢相信,放开去厄来回走了几步,又抬腿下蹲,要不是去厄死活拦着,差点就要扎开马步练一套拳脚——
全都一点不痛!
去厄不放心的让苏允棠坐下,轻手轻脚挽起她裙角,将掌心搓热,先是轻轻按了按苏允棠的膝盖,见人没有反应,又一点点的加了点力气。
这样的力气,若是当真在疼,绝不可能忍得住。
确认苏允棠不是强装无事,去厄这才高兴起来:「这样用力都不痛吗?怕是当真好了!」
苏允棠看着去厄的手,慢慢点头:「嗯……」
其实不单是不疼,她这膝盖上头仿佛隔了一层什么般,连被按压触碰的感觉都是虚无缥缈,几近于无。
不过膝盖这地方,骨头上头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她又伤了这么多年,不疼便已极好了,感觉变得迟钝些就实在不算什么。
苏允棠没有多想。
「幸好无事,被圈在这儿太医都不知道往何处去寻,菩萨保佑,最好能叫娘娘从此去了病根,百病不沾才好呢。」
去厄没发觉苏允棠的迟疑,还在絮絮庆幸,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生气:「娘娘打小的好身骨,要不是生生在冰锥上跪了半日,哪里会落下这样的毛病?都怪寿康宫那个老虔婆……」
「老虔婆」三个字一出,去厄话头一顿,有些小心似的偷偷觑了苏允棠一眼。
苏允棠知道去厄在顾虑什么,这老虔婆,指的刘景天的生母,当今的圣母慈高太后。
当今的慈高太后本姓李,青春守寡,独自抚养了包括刘景天在内的一子二女。
当日刘三宝被人栽赃、获罪待斩时,就是这位李寡妇来将军府求到了苏允棠面前出面,改为了流放岭南。
刘景天起事之后东征西战,一直将母亲安置在岭南的安全之处,直到称帝登基,才将寡母尊为慈高太后,下旨接至京中奉养。
苏允棠生而丧母,连亲娘相处的经验都没有,更莫提婆母,听闻太后进京的消息,百忙之中,特意寻了两个积年的嬷嬷来询问求教。
嬷嬷说,慈高太后曾为了儿子跪求过她,只怕心有芥蒂,皇后娘娘最好亲自准备迎奉太后的的车马仪仗,亲自出宫迎接,一开头就显出用心孝心来,日后才好相处。
苏允棠悉数听从,处处尽心,只是太后回宫当日父亲病重,她匆忙离宫,没有亲自迎接拜见,等她黄昏回宫,太后便说一路劳顿,不在见人。
第一日不见,可以说是路上累了,可旁人都没事,一到皇后求见就歇息静养,避不见客,连着几日过去,便任谁都知道,这是太后不满皇后,在故意敲打。
那时刘景天行事越来越有天子气象,此消彼长,苏允棠将军府大小姐的骄傲脾气便渐渐收敛许多,知道是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迎接的事惹了太后不痛快,便低了姿态,晨昏定省越发恭谨小心。
苏允棠原以为寿康宫也就是这样晾着她,叫她多丢些几日颜面,小意尽孝,总会等到太后消气之时。
但她没料到,慈高太后会在祭祀大典上的皇后拜垫内藏了冰锥。
刘朝初建,改天换地,开元开年的第一次大祭,何等紧要,苏允棠便是为了自己一国之母的体面,为了苏家的名声,也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刻出来差池。
她忍着双膝的入骨刺痛,撑下这一场声势浩大、流程繁琐祭祀大典之后,双膝已然青紫肿胀,半月不能起身,太医署多方诊治,没叫她沦为废人,却留下了这磨人的暗伤。
……
提起旧事,苏允棠还放在膝盖上双手不自觉的用力,神色也闪过一丝复杂。
不过只是片刻,她的面色还是豁然起来,对着去厄摇头安慰:「无事,你无灾姐姐之前不许你乱说,是怕隔墙有耳生出事来。现在就咱们两个,谁能隔着宫门知道你骂了太后?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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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灾姐姐,原是父亲亲卫战死后留下的孤女,便被接来了将军府,放在苏夫人身边当作半个女儿养着。
苏夫人产后不治,小小年纪的无灾便懂事照顾起了苏允棠,处事周全,温柔熨帖。
长姐如母,苏允棠没有娘亲,虽然无灾姐姐只比她大七岁,但苏允棠幼时却几乎将无灾当成半个娘亲看待。
只是进京之后,父亲就一直病重,家里又多了嗣弟无人照看,苏允棠实在不放心,便将聪慧沉稳的无灾姐姐放了出去支撑家中。
如去厄这几个后来的小丫头,都是无灾姐姐亲口改了名,一手教导,个个的心服口服,既敬又怕,只是听到无灾的名字都下意识的嵴背一直,仿佛下一刻,无灾姐姐就会从宫外进来,指责她没能照料好小姐。
不过人不在眼前,威慑力总是差些,去厄回过神,不肯认输的瞪大眼睛:「谁怕了,要不是怕给娘娘惹祸,别说太后,我连忘恩负义的狗皇帝都一块骂!」
苏允棠失笑抚掌:「好好好,快好好骂几句,可别把你这小炮仗憋坏了。」
「骂就骂,我呸……」
去厄不是说大话,她出身市井,也是算是幼承庭训,一出口,就是干脆利落的一段不歇气的腌臜混词,中间还不忘拉上苏允棠一起:「娘娘也该骂几句,圈都被圈了,痛快骂一场还能出出气!」
去厄原本只是气话,没料到苏允棠犹豫片刻之后,还当真学着她的模样,挺胸掐腰的尝试起来:「狗皇帝,白眼狼,头长脓,脚生疮,搅肚蛆脑,烂心肠……后面是什么来着?你骂太快了我没听清。」
去厄本来还气愤填膺,听到苏允棠背书一样字正腔圆的骂人声,又被逗得低头捂嘴,憋得身子都不住颤动。
苏允棠恼了:「你笑什么!」
去厄:「奴婢、奴婢想起了开心的事儿……」
苏允棠超凶:「什么开心事你说来我听听?」
去厄:「嗯,就是,看小姐现下的精神这么好,骂声这么亮,实在是开……噗哈哈哈哈……头长脓,脚生疮……小姐骂得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去厄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在这样感染人的大笑里,苏允棠原本就是强撑的怒色也很快一溃千里,先是忍俊不禁,很快就也跟着去厄边骂边乐,抚着胸口笑作一团。
她从前是不能痛快的咒骂动怒的。
一国皇后,怎么能咒骂太后呢?就算是太后暗算在先,就算她这个皇后是无辜受难,可是刘景天已经龙颜大怒,大动干戈的打杀了几十个宫人,连慈高太后都以不惯北地风雪的名头,送去了汤山行宫安置了半年。
尊卑有序,为了她的腿,已经让多年辛劳、劳苦功高的太后娘娘半年不曾回京,她这个皇后还有什么不满意?
别说不满了,就是态度不太恭敬,或是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都要落下一个怨望不孝,不贤不孝的罪名。
甚至她都未曾悲伤动怒,只是寡言少语了些,刘景天都会失望质问:「朕已经够累了,阿棠,你还要如何?」
苏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眼前都仿佛还能看见刘景天质问她时,那疲倦又无奈的神色。
她是威武大将军的独女,还不会爬,便已被父亲带在马背玩耍,还不会走,便已拿着父亲送她的玉雕小弓,与神骏马驹嬉戏。
日日夜夜,春秋寒暑,她耗费那么长时间,遭受那么多辛苦,终于弓马娴熟,百步穿杨,连父亲都骄傲夸她天生神射,世间罕有,满面与有荣焉。
可这样艰难才能练出的骄傲,只一个婆母不喜、宫闱阴私的可笑缘由,便可以毁得轻而易举。
她再也骑不得快马,扎不起弓步,下雨落雪、久坐久立……便是迎面吹一阵风都要小心仔细,否则膝盖便会肿痛刺疼——
却只落下一句「还要如何」。
苏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直到现在,眼前都仿佛还能看见刘景天质问她时,那疲倦又无奈的神色。
内忧外患,天下未平,刘景天这个皇帝累,可前朝后宫的千头万绪,自苦委屈,她这个皇后就过得自在不成?
也难怪林医正说她是郁结于心,总是劝她想开些。
那样的日子,她怎么不憋屈郁结?
如今她不过是撂下一切,痛快笑骂了一场,便觉先前沉甸甸、总叫她喘不上气的胸口轻快了几分。
分明没有药膳进补,甚至一大早早膳都没来得及用,进宫后体虚不足、疲乏畏寒的毛病反而好转大半,在这没了地龙暖炉,四处漏风的椒房殿都是周身温暖融洽,精力清明,倒似是回到了未嫁之时一般。
可恨她定是被这四方的红墙圈煳涂了,当时只是惘然悲怒,竟没有及时醒悟,立时就痛骂刘景天一场。
还要如何?
从前有父亲在,她尊荣骄傲,什么都不必去要,便自能如愿得偿。
如今父亲不在了,可她生性已定,註定学不会低头求要,婉转求全。
那个灯会上将她护在身后的少年刘三宝,是她一见倾心,亲口下的,她并不后悔。
可如今的刘景天她不再喜欢了,皇后之位、开元帝王,都只会叫她不快活,这样无用的东西,她便早该弃若敝履,摒若秋扇。
苏允棠微微垂眸,笑罢之后,眼角又露出一丝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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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该再早一些的,若是早些醒悟,她也不会为了刘景天毁去自己的双膝,
如今膝盖虽不觉疼,却古怪的没了知觉,只怕是暗伤加重的徵兆——
她这辈子,还能有策马开弓、肆意跑跳的那一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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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董惜儿
◎怎么回事◎
「妾身拜见陛下。」
袁太监带着人在椒房殿内大肆抄检时,荣喜宫内,刚刚落胎的贤妃披着一件毫无杂色的白狐裘,在宫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起身,对着帝王娉娉下拜。
贤妃董惜儿是一个身形小巧,温柔小意的女子,面色苍白的深深注视着眼前的君王,满面惊喜,眼眶含泪。
楚楚可怜,格外的招人怜惜。
可刘景天却看都没看眼前人哀婉的面庞,他进殿之后,自个都未察觉的松了一口气,目光便落在贤妃的手,准确的说,是董惜儿双手捧着的暖手炉上。
错金錾花鸟的小袖炉,内里燃着炭火,外头还套了一层白绒绒的兔毛套,这小手炉捂在怀里,瞧着就暖和。
发觉自个竟生出了这样莫名的念头,刘景天思绪一顿,紧紧手中宫人刚刚奉上的热茶。
他昨夜圈禁了阿棠,心里不痛快,半夜不得安眠,晨起时便越觉着浑身疲惫,殿内冰凉。
不过刘景天正值青春,又素来身强体壮,精力健旺,这么点不适一点都没放在心上,用过早膳,还弃了轿辇,一路龙行虎步行到了荣喜宫,想着筋骨活动开了,自然气血充盈,寒暑不侵。
谁知踏着初冬的霜雪走了这一路,进了这满是炭火的荣喜宫,却还是手指僵硬,足底冰凉,像是在怀里贴着一块亘古不化的刺骨寒冰,周遭再是和暖,也挡不住从内里散出的寒意。
这莫名的不适叫刘景天难受又厌烦,心下思量着这病症只怕是患了风寒,该早召太医,眸中便难免露出一丝不耐。
董惜儿察言观色,顺着刘景天的视线看到怀里的手炉,连忙道:「是了,殿里燥热,陛下如何受得住?」
小月子里的人受不得冻,贤妃昨日才落了胎,宫人自然不敢怠慢,不单殿里的地龙燃得极旺,床尾还特意多添了一副珐瑯彩掐丝炉,床上盖着厚厚的毛裘,塞了刚换的汤婆子,只是靠近,床帐内便是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意。
这样的温暖,也就是刚刚小月的妇人正好,可陛下青春正盛男子、武德充沛的昂昂男子,冬日里带毛的衣裳都不耐烦穿,嫌弃臃肿不堪像是衰腐老朽,荣喜殿里这么暖和,也难怪热得他不耐烦。
这么想着,董惜儿立即吩咐宫人将外间的窗子打开,连碍眼的手炉也干脆递给了贴侍女梅花拿下去。
一看就很暖和的错金花鸟小袖炉就这样从眼前闪过,刘景天的心情更差了。
董惜儿再是贴心识趣,也猜不着帝王这样全无道理的刁钻心思,她贴心的将手炉递出去之后,自觉没事了,就顺势低头请罪:「陛下恕罪,妾身不知自己有孕,只想着一点风雪不碍素日请安,不曾想竟……」
说到这儿,董惜儿眼眶就湿润起来,侧身按了按眼角,才又柔顺无辜的为皇后解释:「都是妾身蠢笨,惹了皇后娘娘这些日子都不痛快,想来昨夜里也定不是故意冒犯陛下,妾身无用已失了皇嗣,若是为此连累了皇后娘娘,妾身实在是于心难安。」
皇后被废这事太叫人意外,即便是故意在永乐宫外滑胎的董惜儿,打得也不过是来日方长,硌在中间的小石子多了,终有一日能叫帝后彻底离心的念头。
谁想到她这路才走一半,皇后就已经被圈禁了!
董贤妃又忧又喜,挂心了一整夜,如今见了刘景天,便迫不及待开始打探。
刘景天攥着手里的热茶,眼都未抬:「她是苏家的女儿,是朕的皇后,不是什么人都能牵累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也配?
刘景天当然能看出董氏话里的试探,若是平常时候倒罢了,也并未会这样不留情面。
可是眼下他身上原本就莫名的不痛快,贤妃还偏要提起皇后,态度便愈发冷漠。
他圈禁皇后,不过借了董氏滑胎的由头,实则只是想磨磨阿棠的脾气,教她听些话。
他与阿棠夫妻一体,又哪里轮得到妾室多言?
董惜儿叫这话顶得一顿,心下愤懑,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反而擦着嫣红的眼角,语带呜咽,柔顺又可怜:「妾身蒲柳之质,能服侍陛下就已是心满意足,哪里敢冒犯娘娘?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气,辜负皇恩,失了龙胎,盼了这许多年,好容易得来的孩儿……」
刘景天放下变凉的瓷盏,微微嘆息,乍一看来,很像是也宠妃的遭遇难过不忍,可贤妃哭这么久了,他的口中却没有一句安慰,若是有人敢贴近帝王,便能看出他低垂的眼眸里也只是淡淡的疏冷。
董惜儿见状心下一突,她倒是没有贴上去看刘景天的眼神,但只这沉默,就已将男人的态度表达的明明白白──
朕不耐烦听,更没有温柔宽慰的兴致,差不多得了。
自然,她若是不理会帝王的不耐,还这般执意哭闹,陛下也不会动怒降罚,甚至也不会扭头就走,她要闹得再狠些,说不得还能得来几句抚慰赏赐。
但也就是如此了,她在陛下还是南王时就跟了他,哪里不知道陛下从来不是为了女人委屈自己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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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的痛快,要用日后的垂顾恩宠来换,在这深宫之中,失了圣眷的妃嫔,难过的又能是谁?
董惜儿能从被流放的罪臣之女走到如今一人之下的妃位之首,靠的就是这份知情识趣,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因小失大。
刘景天不开口,她哭罢这一个调子后,便擦着眼角,自个给自己架起一副梯子下来:「是我煳涂了,陛下龙马精神,日后哪里就缺了子嗣?这么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倒叫人笑话。」
听了这话,刘景天这才微笑抬头,温声宽慰了一句:「很是,眼下皇后不便理事,年底宫务繁杂,你养好身子,也好为太后分忧。」
为帝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
这话说的不错,但从庶民钦犯一步步走来的刘景天,更知道靠光鞭子是驯服不了人心的。
职以酬能、爵以赏功,不听话时自然要教训敲打,可得用懂事了,便该鼓励恩赏,赏罚分明,才能养出侍奉顺心的聪明奴下。
刘景天向来泰然,即便只是后宫小事,也不会因身上不适便放纵脾气。
董惜儿果然一喜,太后那煳涂婆子的哪里懂什么宫务?说是分忧,其实只要哄好了这面上大佛,这分下来的宫权还不都在她的手里?
就跟莫提,这话中的意思,显是年底大节都不打算放皇后出来,见微知着,这便已然能看出皇后有彻底废弃的苗头。
若不是没法子,谁愿意一辈子屈居人下?
董惜儿瞬间丢下心底的酸苦,有先前的教训,也不再多提圈禁中的皇后,只是满面动容的感激谢恩,温言软语殷勤迎合,句句都满是对夫主的眷恋敬慕。
刘景天在这样的讨好下虽觉熨帖,可「风寒」不适,也实在没心情多留,说罢之后便起了身,打算出门便先召太医来请脉。
董惜儿见状,不顾身子虚弱,坚持送到了门口,临走时还叫宫娥将自个的手炉送了过来:「瞧着天色像是要落雪,陛下拿着暖暖手也好。」
这个殷勤实在是献到了刘景天的心坎上,他伸手接过手炉,疏冷的眸色缓和下来。
直到走出荣喜宫的大门,刘景天握着手炉都忍不住感慨,董氏阴毒愚蠢,万般不足,唯一一点,便是实在乖顺识趣,他的阿棠但凡能有董氏一分的懂事,他也不会……
正想到这儿,刚才还龙行虎步的刘景天忽然一个莫名的踉跄,啪得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哎呦!」
谁也没料到龙精虎勐的陛下会突然趴下,贴身服侍的总管太监李江海吓得脸都白了,一面着急惶恐一面的奇怪前后打量。
前前后后分明一块石头子都没见着!就好好的走着道,这是怎么跪的?
瞧陛下这模样,难不成腿抬得高了,噼着了大腿裆?
不过眼下也不是分辨这个的时候,宫人们这时候才一个个惊唿出声,七手八脚的将人架起来,又是请罪又是关心,乱成了一片。
不过被众星捧月的陛下刘景天,脸色却显得不太好看。
他挣脱宫人们紧紧搀着他的手,嘴角紧绷,拦下了要宣太医的李江海:「不必大惊小怪,朕无事!」
单是走路不小心跌一跤,还不至于让刘景天失态,让刘景天奇怪的,是他其实也和李江海一般,压根不清楚这一跤到底是怎么摔的。
分明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右腿根便贸然拉扯扭到筋骨一般酸痛难耐,叫他不防备跌了下去——
可他当时的右腿动都没动,实在是痛的毫无缘故!
刘景天困惑恼怒之余,被扶起后又觉周围宫人多事,一堆人四五双胳膊扶着,倒似他再不能走了一般,便吩咐放手。
李江海只当陛下这是马失……龙失前蹄,恼羞成怒了,也不敢很劝,一面说着些「龙体要紧陛下小心」的试图拖延,一面吩咐底下人赶紧着去传步辇。
「跌一跤罢了,又不是后宫女人,还传什么轿辇?」
刘景天被念的心烦,扯下挂在腰间的珠串在手里用力拨动,正接着动步,下一刻便勐地倒吸了一口气,身子一晃,又扶住了他才刚刚挥开的宫人。
李江海捡起跌在雪地的碧玉珠串,小心翼翼偷觑:「陛下?」
可陛下压根顾不得理会他,只是有些的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膝盖。
刚才还只是大腿扯着筋骨似的闷疼,现在膝盖又毫无缘由的涨痛难忍,像是有谁在他膝盖下头塞满了针尖,还在他的膝上按掐不放、一下一下,掐得越来越狠、疼得他浑身发颤——
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5章 晕倒了
◎突然晕了◎
这突如其来的刺疼,让刘景天没有再拒绝李江海的劝求。
等到他在宫人慌忙抬来的步辇上坐下,右腿上针扎的刺疼便也缓和不少,虽然还是酸痛磨人,总是能勉力忍受。
刘景天的面色沉得仿佛凝着寒霜,轿辇一来,便一声不吭的动了身,只吩咐太医署当值的太医速来问疾。
李江海也看出陛下脸色不对,连忙应诺,亲自点了一个腿脚最快的小徒弟去传旨,跑着去!
小内监不敢耽搁,拎着袍角一气小跑消失在了众人眼前,连被拐角突然冒出来的人影撞到肩膀都顾不得理会。
「哎呦哪儿来的小兔崽……陛……陛下!小人该死,实在不知是圣上!」
这从拐角冒出来的身形结实,鼻青脸肿,正是刚从椒房殿逃出来的袁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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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想用这一身的伤去荣喜宫表功告状,刚到门口就被撞着伤处,正要发火,就又被明黄的仪仗吓了一跳,连忙跪地行礼,一抬头,露出磕得鼻青脸肿的脸来。
刘景天本没兴致理会宫人,只是袁太监满面青肿,还留着鼻血的鼻血的模样实在太过招眼,请罪之后,难免被多问一句。
袁太监原本就是跑来告状的,见状心头一动,只觉是天上掉下的机会,当即三言两语,将自个伤势缘故添油加醋说了出来。
听到永乐宫三个字后,步辇上的刘景天抬了眸,不辨喜怒:「你说,你这一身伤,是皇后动怒,一脚踢的?」
袁太监大声附和:「是!」
刘景天也不耐多问,声音淡淡的径直吩咐:「欺君之罪,处置了。」
袁太监大惊失色,还欲求饶分辨,李江海一个眼神,立即有侍卫上前塞了嘴,将人烂泥一般拉了下去。
陛下亲口说出的处置,当然不会是轻飘飘打几板子那么简单,这条命是必然保不住的,李江海暗地里嘆息一声,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面欺君,自个要找死,怪得了谁?
刘景天也的确对自个的处置没有一丝迟疑,阿棠体虚孱弱,还带着膝上的暗伤,哪里来的力气将人踹成这样?换成他还差不多。
这样的想法在浮现一瞬,刘景天隐隐似是想到什么,只是这想法过于无稽,只如水面掠影,不等看清便已一闪而过,被膝上不断传来的胀痛引去心神,又吩咐将不当值的林医正也即刻自宫外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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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发生在荣喜宫大门外的事,自然也很快传到了贤妃董惜儿的耳中。
听到刘景天失足跌倒,董惜儿一点没放在心上,刘景天身强体壮、一身武艺的大男人家,摔了一跤,除了有些丢脸外,能有什么事?
倒是之后被陛下亲口处置的袁太监,问清楚缘故之后,董惜儿气的不轻:「这自作主张的蠢材!哪一个叫去椒房殿里张牙舞爪了?还跑到本宫门口来欺君,这是只怕陛下不厌我不成?」
大宫女梅花也是满面郁卒,那袁太监的确算是她们宫里的人,可娘娘只是叫他「好好奉旨,尽心当差」,谁让他就恨不得荣喜宫三个字顶到头上去欺负人?
又是专门带人去拆拔步床,又是跑到荣喜宫门口来撞上圣驾,简直是生怕旁人不知道贤妃娘娘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真是不怕人坏,只怕人蠢,说句不好听的,贤妃娘娘自个都还不敢这样猖狂呢!
可心头再憋屈,事儿已出了,梅花也只能陪着小心劝解安抚:「娘娘快消消气,小月子里动怒最是伤身。娘娘这样的福分运道,要不是当初苏家势大,这皇后之位都该是您的,眼下更是为了您连皇后都圈禁了,怎么会为了这么点小事迁怒?您且放宽心。」
这话实在是说到了董惜儿的心坎里,她家中原本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权贵,不料一朝获罪,举族流落岭南,生生自云端淑女跌成了脚底烂泥。
绝望之际,却是峰迴路转,先是被辗转送给了刚刚起事的刘景天,不过几年,南王的势力又越来越大,叫董惜儿原本只求安稳的心又渐渐躁动了起来。
原以为凭她人品出身、资歷情分,合该时来运转,柳暗花明,登上天下女子都憧憬艷羡的一国凤位——
谁料半道上却冒出个苏允棠?
董惜儿深深的吸一口气,揉着丝帕,倒还算冷静:「皇后只是圈禁,到底还没彻底被废,且还不到咱们得意的时候。」
梅花这话听个高兴就罢了,董惜儿在刘景天身边服侍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个就是独一份的青眼,直到遇见了苏允棠,虽然口中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苏允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只怕是重过她的,若是她这次未曾滑胎,母凭子贵,说不得还能争上一争,偏偏……
董惜儿低头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可惜又不甘。
她流放路上就失了身子,辗转之中又小产两次,着实伤了胎宫,察觉孕信后找了亲信的太医,果然也说她身子未曾恢復,虽有孕也是万万保不住的,最好是趁着月份时小掉了,好好将养,再图日后。
董惜儿知道自个的身子,对这样的结果不算意外,因此只短暂的难过后,便当机立断隐瞒消息,先借几件小事触怒皇后,再特意选在苏允棠虚弱休息的时候日日叩门,名为请安赔罪,实际是明里暗里炫耀挑拨,嘆息嘆息苏家不如以往,再有意无意的说些陛下对她的温柔深情……
只要苏允棠憋屈妒恨,一怒之下对她下些责罚,她自然会顺理成章的受罚落胎,叫皇后担上谋害皇嗣的罪名。
她处处都计划的周全,谁知道苏允棠却忽的变了性子,分明刚进宫时,陛下哪怕只多提她几句,皇后都要拈酸吃醋,她只要略微挑拨冒犯,皇后就要依律训斥,那几日里,却对她却连一句责罚都无,甚至话都懒得听,只是三句话功夫就立马端茶,之后更是干脆闭门谢客,连她人都不见!
眼看她的身孕再拖不下去,没办法,只能故意在椒房殿外跌倒,果然立即滑了胎。
只可惜不是皇后直接沾手,这孩子掉的也总是差那么点意思。
唯一庆幸的,也就是苏允棠自个煳涂,梗着脖子把自个圈在了永乐宫,没有彻底辜负了她一番筹谋——
可见她的确是上天庇佑,自有福泽,合该如陛下一般,从至低处一步步往前,坐到那最高的位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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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敏锐的看出了主子面上的野心,态度便也越发殷勤:「娘娘就是太小心了些,皇后圈禁只是开始,彻底废弃,不就是迟早的事儿?」
一番话,只说得董惜儿转怒为喜,梅花才又问道:「刚出了袁太监的事,娘娘瞧着,奴婢是不是要和底下人吩咐一声,先离永乐宫远着些?」
荣喜宫这三年来,上上下下也收买了不少宫人,有娘娘之前的示意,往后明里暗里踩一脚皇后,来与主子讨好的一定也不会少。
董惜儿弹着指间,轻轻一笑:「你倒是好心,本宫失了龙胎,身子虚弱,只保养自身就罢了,哪里管得了这世态炎凉?」
梅花闻言一顿,也立即明白自个说了煳涂话,也是,好容易见皇后失势,娘娘没亲自动手都是小心谨慎了,还要拦着旁人?真当她主子是菩萨了不成?
怕主子不满,梅花也连忙解释:「是,奴婢只是怕有多嘴的传了出去,陛下多心。」
董惜儿心里对此其实也有些顾忌,沉思片刻,终究还是嘆了一口气:「且先等几日看看情形罢了,少不得,等能出门,还要先去永乐宫给咱们皇后赔一回罪,叫陛下知道都是底下人逢高踩低,可与本宫无干。」
梅花主子身后塞上团花引枕:「只是委屈了娘娘。」
董惜儿自然不愿去永乐宫奴颜婢膝的,可若是能让圣心动摇,她可以不在意这片刻的委屈,更何况……
董惜儿弱质芊芊的倚了引枕,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般露出个高兴的笑来:「如今的永乐宫不同以往,一个尊荣供养都没了的皇后,只要顶着赔罪的名头让陛下知道了就够了,谁知道我在皇后面前到底如何?」
梅花也跟着笑:「可不是呢,谁不知道娘娘贤良纯善,便是真起了风波,也必是因为皇后嚣张跋扈。」
想到之前目下无尘,将她拒之门外的苏允棠,如今在圈禁冷宫中,由她打骂的模样,董惜儿便觉心下快慰,要不是小月子里不能出门,简直立刻就想动身过去。
董惜儿指尖交叠,柔柔祈盼:「咱们苏皇后就和雀儿似的,气性大、身子虚,这天寒地冻的,可千万得撑住,病一病晕一晕倒罢了,可千万别一不当心被圈死了,那本宫可与谁去请罪呢?」
娇柔婉转的声调,落在梅花耳中,却叫她心头一抖,没敢接茬,只低着头格外恭敬的给自己主子送上热好的梅花薰香铜手炉。
董惜儿在这样「美好」的期盼里,日日都要念几句佛,祈愿自己能够得偿所愿。
许是她念得多了,两日后,便当真传来了有人晕倒的消息,可来源却并不是圈禁中的永乐宫,而是干德殿。
「什么?」
躺在床榻间喝汤药的董惜儿勐然起身:「陛下前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晕了!」
作者有话说:
董惜儿:怎么回事?菩萨记错人了?
第6章 怪不得
◎来月事了◎
永乐宫内,苏允棠正躲在窗内拿弹弓打鸟。
弹弓是她从陪嫁的箱笼中翻出来的,上好的木柄和皮兜,打小用过的旧物,现在翻出来还是一样的顺手,弹子就是从库房里寻出来的黑白棋子。
她原本就不爱下棋,这棋盘还是她新婚时刘景天拿回来的,为了叫她陪着数子消遣,只是她太过惜子,不论执黑执白,要被围死时都忍不住去救,因此次次都输,被刘景天教了几次也不肯改。
偏偏刘景天却是乐此不疲,她被笑话烦了,就故意将棋盘藏起来,或是专门摆到外头亭阁庭院里去,刘景天虽然喜欢和她下棋,却只爱窝在床头榻里的小案前,亲亲近近搂着她当作下棋消遣,要他衣衫齐整的去外头正襟危坐,他便不肯了,每每都要劝着哄着,答应让她五子十子,苏允棠才肯叫人将棋盘再搬回来。
等到进宫,父亲病逝,她与刘景天渐行渐远,这棋盘便也被压在了库房最深处,再没有见过天日,直到圈禁之后,被人抄检出来。
棋盘棋子都是旧物,不是什么好料,就也没被袁太监一伙宫人搬走,只是被随意扔在了地上,黑白的棋子圆圆扁扁的,擦干净了,形状硬度都格外的顺手,倒像生来就是当弹子的一般。
「啪——」
射箭都能百步穿杨的人,弹弓就更是不在话下,树下谷子吸引来的灰头雀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打中脑后,应声倒地。
去厄眼疾手快的上前捡起这只还在挣扎的可怜灰雀:「小姐打得真准!不弱当年!」
才被圈了几天,去厄已经很习惯和苏允棠这样两人一处,没有宫务扰人的闲散的日子,像是回到了将军府一般,「小姐」都叫得越来越顺口。
苏允棠面上也带了久违的欢快笑容,心里满意,面上还故意矜持:「怎的还在动弹?哎,现在力气不够啦。」
去厄哎呦出声:「得亏您没力气,这一只雀儿原本就不大,您再和第一日一样,一弹子把肚子打透了,内脏都没法收拾,还怎么吃吶!」
没错,苏允棠打鸟可不单单是为了玩耍取乐,而是为了吃,
圣旨是要她圈禁思过,不是要饿死她,外头倒也是有人给她们送饭。只不过被罢了皇后的尊奉荣养,餐食当然也不会再有从前的气派讲究。
守门的禁卫每日在大膳房里,会从给粗使宫人们备下的餐食里提一副食篮,隔着宫门塞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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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还好些,只是清寡粗陋,无味难吃了些,总还能饱腹。
可最近两天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全是些残羹冷炙,粗饼硬得都能砸砖,粗陋的素菜上偏偏要掺上一点点的荤腥,这样的天气,一路寒风肃肃,打开就是硬腻一团,凝出的点点白腻都浮在面上,非但不会给饭菜增香,在茶炉上温热了反而叫人反胃。
生下来就是将军府大小姐的苏允棠哪里受过这个罪?好在小厨房里还剩了下柴火调料,这才找了弹弓出来,打几只鸟儿烤了,总能打一打牙祭。
只不过苏允棠连着打了两日,许是累了,分明自觉都是一样的力气,可最开始一弹子下去是立时毙命的,如今要不是去厄抓得快,鸟儿都险些逃了去。
去厄不知道苏允棠是腕力是来越弱,只当小姐是为了好收拾特意留手,并不多想。
苏允棠打小就被父亲带着跑马行猎,连带身边的侍女也多少有些拔毛炙肉的本事,拿着了食材回到殿内放到一旁,就去查看茶炉上用来拔毛的热水有没有炊成。
如今自是没人烧地龙了,空荡荡的椒房殿就显得格外冰凉,两人便将厚实的衣裳被褥全都搬到了最里的寝殿内间,留下的炭薪也不够小厨房的灶台烧几回的,索性也一併搬了过来,只用茶炉火盆温饭热水,吃住起居都在屋里,轻易不出去受冻。
去厄这两日已经试过了,屋子不大,守着茶炉的热度也能凑合取暖,就是夜里还是冷,冻得手脚打颤,偏偏怕中了炭气也不敢紧闭门窗,只能自个忍着。
因此苏允棠这会儿也在茶炉旁瞧着,闲来无事,便想动手帮忙。
去厄不肯让她沾手,只是摇头:「腌臜的很,小姐快别碰这个,要不您帮我在筐子里看看,盛水的木瓢是不是在里头?」
「好。」
屋子里没地方好好归置,各种零散杂物全都装在筐里摆在椒墙底下,苏允棠蹲在筐前,略耗费了些功夫找到了木瓢,拿着起身刚走了两步,眼前就忽的一黑,直直的朝着去厄倒了下去!
去厄吓了一跳,好在离得不远,便是脑子还未回神,双臂也下意识接住了人。
晕倒的人,身子是硬的,要比寻常搀扶时重得多。
但此刻让去厄手软的却不是臂上的分量,她年岁小,性子又跳脱,跟了苏允棠后还没独自主过事,看着怀中双眼紧闭,浑身僵直的小姐,一瞬间空白一片,只是惶然无措,连该如何处置都凝不出心神思量。
好在下一刻,苏允棠就没事人似的睁开了眼睛,看着这情况还很是奇怪的问她:「去厄?你这是干什么?」
去厄只觉自个的心尖都被拎出去转了一圈,双膝发软,话里都带了哭腔:「还问我怎么回事?你方才晕倒了,就这么直挺挺的倒过来,吓死我了!」
苏允棠愣了一下,起身疑惑:「晕倒了?方才眼前是有些发黑……可能是蹲的时候长了,好了我没事,别哭别哭。」
「我没哭……」
去厄不好意思的抹抹眼睛,扭着头扶人起来,用力时无意触碰到苏允棠手心,才又勐地一惊:「小姐,你的手怎的这么凉!」
「很凉吗?也还好罢。」苏允棠不以为意。
去厄将她另一手也一併握住,竟忍不住一颤:「什么还好,冰得都扎手了,您试试我的,没感觉吗?」
苏允棠微微凝眉,欲言又止。
她的确没有感觉,和那日去厄按她的膝盖时一般,非但没有感觉到热凉的差别,甚至在没有亲眼看到对方的动作前,都没有感觉到去厄抓了她的手。
仿佛去厄的触碰不是由肌肤察觉之后传给脑子,而是等得她眼睛看到之后双手被握住之后,脑子才忽的惊醒,匆匆给了她一层浅薄的幻象。
但要说彻底没了触觉也不尽然,她身上仍旧会有一些奇怪的错觉,比如大清早里缩在被子里梦见自己在大步快走,起势打拳,醒过来之后竟当真会有筋骨舒展之后的畅快,比如只是坐着巴掌大的小木杌两手空空,屁股却好像坐了极宽敞的一片,手指里还忽的发硌,有些像是抓了笔桿玉石那种硬物……
这些莫名的错觉细微又频碎,若有若无,不难受,那就那种说起来其实没什么事,却又哪哪都不太对劲,总归叫人不太痛快。
这三日里,她不是第一次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状,只是圈禁之中不比从前,说出来也只是平白叫去厄担忧,这才从未提过。
之前是苏允棠的精神一直很好,去厄才没有多留心,眼下出了晕倒的事,再细一打量,才发现自家小姐不单手冰的刺骨,脸上也是毫无血色,唇色都黯淡的吓人!
去厄焦急又自责,一声不吭的翻出棉棱斗篷来给苏允棠繫上,再把火炉点旺,搬到自家小姐身边,之后就匆匆出了门:「我去找人,要叫太医来好好给小姐看看!」
去厄走的太快,苏允棠劝阻的话都没能出口,看着晃动的门帘,忍不住一声嘆息。
刘景天在荣喜宫外的话言犹在耳,「等她听话回来的一日」,圈禁她就是要她不忍磋磨,听话求饶的,又怎么会准她传太医来治病养身?
果然去厄回来的很快,苏允棠原以为是吃了闭门羹,不料去厄却很高兴:「小姐!我遇到一个守门的禁卫,叫徐越,说他是苏军出身,听说您晕倒了,答应立马就把找太医的事报上去,都没收我的孝敬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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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的父亲身为威武大将军,最鼎盛时曾掌兵十万,其中有一万先登,由大将军亲自统领,都是百里挑一的亲信精锐,作战骁勇,声名赫赫,又因大将军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这先登军便又称为苏军。
真正的先登苏军在主帅病重后,便已拆散零落各处,可苏大将军征战多年,声名赫赫,有许多跟随过大将军,感念大将军恩德的,也会自称苏军出身。
在这深宫之后听到苏军二字,苏允棠不禁嫣然一笑,恍惚间还如在将军府般颜若芙蓉,只是面上带了几分病态,长颦减翠,面色苍白,却又远远不及从前那样明艷快活。
看着这样的小姐,去厄的面上就满是心疼:「这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我方才找人,没一个肯理会的,要不是遇见徐禁卫,要不然只怕捧着银子都送不出去!只不知道能不能派来太医……」
苏允棠不说扫兴话,只打趣她:「你这性子也知道拿银子打点了,当真不容易。」
「您又笑话我,无灾姐姐出宫前,我也跟着学了好些年呢!」
去厄皱皱鼻子,说着又忍不住自责:「要是无灾姐姐还在就好了,她最聪明,肯定有办法,不像我这么没用……」
想到自幼照顾自己,处处贴心的无灾姐姐,苏允棠面上也有几分怀念,只是不欲去厄自惭,便打岔道:「我都饿了,这雀儿什么时候能好?」
去厄闻言连忙转回炉旁,低头看见自个的手,又想起一桩事:「我手上还有那雀儿的血污呢,快叫我看看有没有沾您裙子上,若是沾上了趁早拿棉帕子浸水……」
去厄一面说着,一面掀开斗篷查看苏允棠裙面,看到背后便是一顿,仔细瞧了瞧,这才恍然:「哎?怪不得站起来头晕呢,小姐等等,我这就去灌个汤婆子,之前吃的乌鸡丸、逐瘀汤也不知有没有剩下的,有一阵没用了,也得好好找找……」
苏允棠听着不对:「逐瘀汤?」
忙碌的去厄诧异扭头:「对啊,小姐不知道吗,您来月事了!」
第7章 看笑话
◎既怕又怕◎
帝王寝宫,养干殿。
「朕身上,到底是何病症?」
刘景天面色苍白的靠着软枕,一手按着小腹,质问榻下太医的声音虚弱又惊怒。
陛下其实并不是暴虐性子,他爽朗大度、不拘小节,还在家乡当游侠时便颇能服众,许多年岁比他大的同伴都愿意听他派遣,岭南起事后便是天下皆知的仗义疏财、礼贤下士。
等到前朝覆灭,新帝登基,便更是举重若轻,不露喜怒,宫人奴婢都不会无故迁怒,更莫提臣属,这样怒色已经很是少见。
可殿内一众太医们却没一个奇怪的,反而一个个都颇为体谅。
陛下这两天的日子的确是不好过,先是患了腿疾,双膝刺疼不已,还没寻出是什么毛病呢,今早又开始头晕无力、双臂酸乏,心烦意乱,等到了晌午时越发开始腰酸腹痛、下坠如搅!
堂堂七尺昂扬男儿,硬是叫这浑身的不痛快折磨的面色苍白,冷汗潸潸,躺在床榻一动都不能动,任谁态度都不会太好。
可太医们再是体谅,有心为上解忧,摸出的脉象都是强健有力,检查过膝盖腰腹也是结实健康,没病就是没病!
分明没病的人,却非说自个身上难受,难受的地方还越来越多,但凡瞧的是个常人,太医就敢说是中邪癔症,先捆起来扎个几针试试,若还不成,就该劝患者去找鬼神,求神佛了。
可他们要治的偏偏却是开国皇帝,九五至尊——
谁敢说皇帝癔症了?
殿下立着的原本都是多年的杏林圣手,可此刻面对帝王的震怒质问,却都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半晌,还是为首林医正只得上前开了口:「陛下这等异症,世之罕见,臣等无能,亦是第一次听闻。」
话不能乱说,又不能不说,只能说自个没本事、不知道。
刘景天的额角都已疼出了一身冷汗,身上也是一片黏腻的不爽快,浑身上下简直没一处是不难受的,饶是他这样耐得住的性子,此刻都快按捺不住满心的躁郁之气,恨不得将这群废物统统处置了,另选贤能。
好在刘景天多年历练,素来有泰然之能,暗自沉一口气便也控制了这无端的冲动,只是声音显得有些阴沉:「可有缓解之法?」
他甚至都没说治癒,只问了缓解。
这样的问话,也让林医正再不敢说自己无能,只撑出德高望重的姿态,谨慎低头:「臣这就与几位同僚斟酌药方。」
说是斟酌,其实众太医心里也知道,这种情形,查不出病因,他们能开的也就是些无功无过的太平方,只求陛下先天壮健,龙气庇佑,过两日能够自个缓解最好。
刘景天强忍着不适颔首垂眉,正要叫人退下,一旁李江海便禀报导:「陛下,小林太医求见。」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都有些疑惑,小林太医本名林芝年,正是林医正的幼子,前年也进了太医署,为了与他父亲分辨,便只称为小林太医。
此次陛下病的急,病情又蹊跷难辨,眼前的太医的确有不少都是在家中休沐,就被匆匆召进宫来的,可是不说小林太医与林医正同住一处,要来也该一起,更要紧的……是小林太医这两年,可是专给皇后娘娘请脉调理的,皇后娘娘才刚刚被禁,太医署怎么着也不该召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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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停了一瞬,却似是想到了什么,径直开口:「宣。」
十几息功夫后,殿内便又进来一个眉目端正,神色恭谨的素衣少年行礼问安。
「叩见陛下。」
比起殿内一众德高望重的太医们,还未加冠的林芝年显得过分年轻,跪着榻前的模样,如一颗刚刚头出头的挺秀新竹。
刘景天神色淡淡:「你来求见朕,所为何事?」
林芝年眉目低垂,声音清越:「臣今早闻报,皇后于禁中昏迷,中宫的平安脉,一向是微臣之职,有始有卒,方是为医为下之道,故来求陛下准臣入永乐宫,为皇后娘娘诊脉。」
这话一出,殿内便忽的沉寂,帝王原本就在强子忍耐的面色也瞬间更冷几分。
皇后已然被圈了三日,消息自然也早已传了出去,皇后出自苏家,与陛下结髮夫妻,猝然被圈,朝野皆惊。
可今时不同往日,陛下登极称帝,积威日盛,苏大将军又已然病逝,此消彼长,除了外头几个冲动莽夫,谁敢为了苏皇后冒头出声?连太常署与礼部都各自寻藉口封印装死,提早半个月回家过年去了。
旁人躲还来不及的事,小林太医还这样往前凑,年纪轻轻的,这是不要自个前途了不成?
林医正更是满心担忧,忙以目光制止幼子,低头求肯:「陛下恕罪,臣这儿子年幼不知事……」
「林医正此言差矣。」
可话未说完,刘景天却忽的打断了林医正的请罪,他桃花眸眯起,似笑非笑:「尽忠职守,哪里有罪?爱卿有这样的好儿子,该高兴才是,你既有忠仁之心,朕自然答应。」
林医正不料帝王竟又如此心胸,惭愧又动容,正欲为自己的轻率请罪,刘景天便已摆了摆手:「皇后病倒,朕亦是忧心,原是想叫你父亲晚些走一趟,你既来了,也好,朕这就下一道手谕,你拿着去。」
这话还当真不是胡说卖好,刘景天昨晚就收到了永乐宫的禀报,也知道皇后只是昏迷一瞬,现在早已醒来,该是并无大碍。
若没有这个林芝年横插一刚,他原本是想过两日便派林医正去好好瞧瞧,至于现在……
刘景天轻敲椅背,剑戟森森。
林芝年不知天子心思,只是连忙下拜谢恩,自退下等着领谕。
一刻钟后,养干殿的廊庑下,匆匆赶出来的林医正叫住得了谕旨的儿子:「芝年!」
林芝年闻讯转身,举手下拜:「父亲。」
林医正眼底透着慈色,语气却郑重严厉:「你胆子也太大了,为父不许你来,你就来私自求见?」
林芝年规矩低头,举止恭敬,可就是不吭一声。
林医正见状更是忧心气恨,拉着他向前几步,在空旷之处压低了声音:「娘娘曾救过你,于你我父子都有恩,皇后患难,你当为父便不忧心?可人贵自知,你我又算哪个牌面上的人?陛下不怪罪你已是仁德之君了,插手帝后龃龉?你自个也瞧见了谕旨了,现下如何?」
林芝年初入太医署时,恰逢南康公主长公主的次子腹泻不安,邀了他过府诊治,林芝年少不经事,见幼儿受不了药汁苦口次次服药都大哭不止,便在长公主的要求下改了同僚的温补药方,换了立时见效的重药,只是用过此方后,半个月内都需小心饮食,清淡温养,否则脾胃失调反会下泄的更厉害。
长公主当面答应的好好的,回头却不忍小儿哭求,私下餵了一碗肉糜粥,果然当夜便腹泻不止,险些不治,长公主刁横,不怪自己,反骂林芝年庸医误人,要将他逐出太医署,再不许行医。
还是苏允棠听闻此事后,拦下长公主,将林芝年保了下来,又怕他被排挤,亲自点了他专为永乐宫请平安脉,直到如今。
最后一句话,让林芝年面带失落,可他咬了咬下唇之后,仍是轻声坚定道:「娘娘于我有援手之义,庇护之恩,父亲从小教我礼义廉耻,若连知恩图报四字都忘了,人都不是了,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医者?」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看着幼子初露稜角的稚气面庞,再想想儿子无辜获罪时,皇后娘娘的仗义执言。
林医正终究也只能嘆一口气:「你!罢了……为娘娘请脉仔细些,早去早回。」
「是。」
林芝年再拜一次,转身而去。
———
永乐宫内,去厄为苏允棠熬着姜茶饮子,一面扇火一面庆幸:「还好小姐这次月事不难受了,要不然圈在这冷宫里,换洗都不方便,才是难熬呢!」
祭天大典上的冰锥拜垫不光伤了苏允棠的膝盖,寒气入体,加上体虚不畅,还又给她添了个月事不调的毛病,再不像姑娘时月月准时不说,且每次月信时,都是腰酸腹疼,浑身冷汗,难受床榻都下不来,无异于一场煎熬。
如昨日一般,还能毫无感觉的酣然安睡一整晚,当真算是菩萨保佑。
苏允棠依在床头,身上盖了三条棉被,虽然这次不疼,手下也是习惯性的捂在小腹,闻言忍不住抱怨:「是啊,这次当真没事,你也不必给我捂这么厚,实在热得很,我觉着这身上都出汗了……」
「哪里出汗了?分明手脚还是冰凉的!」
去厄严词拒绝苏允棠的要求,格外坚决:「不成不成,除非太医来了说没事,否则一条也不能减!」
苏允棠却觉自个就待在烧地龙的灶口,暖得她都有些发燥了,忍不住摇头:「哪里来的太医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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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凑巧,话音刚落,紧闭的殿门便被拍响,说是有太医来奉旨诊脉。
「这不就来了!」
去厄惊喜出声,一路小跑的去开门。
苏允棠拢拢斗篷起身,一抬头,隔着插屏的雕花缝隙,便正看见一位眉目端正,宽和敦厚的少年跟在去厄身后进了门,为了不将寒气带进屋内,在帘子外便解了斗篷,这会儿正立在门口仔细掸着肩上的浮雪。
片刻之后,身板还有些单薄的少年被引进插屏内,他克己復礼,垂着眼并不细瞧,只是认真抬手,恭敬下拜:「微臣见过娘娘。」
斗篷之下,是上等锦州绸做成的夹棉长袍,腰系玉佩,都是干干净净的素色,纯净的鲜活喜人。
看见自己一向赏识的后辈,苏允棠嘴角也带了笑,声音温柔:「小林太医,令尊身子可好?」
在林芝年之前,林医正便费了不少力气调养她的双膝暗疾,与他们父子都算熟识。
林芝年认真告罪:「劳娘娘记挂,家父都好,只是因陛下龙体抱恙,这两日都在养干殿内当值,未得皇命,不便前来请脉。」
去厄好奇:「龙体抱恙?什么毛病?厉不厉害?」
林芝年微微一顿,他忙着请旨赶来,还当真没仔细留意陛下病况,闻言只能谨慎道:「微臣并未为陛下看诊,听闻似是风寒,来势颇凶,昨日还昏迷了。」
去厄听着一乐,还要再说什么,苏允棠已拦下了她,淡淡道:「若山陵崩,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既然没有听见钟响,可见没什么事。」
林芝年为这话微微瞪大了眼睛,倒是苏允棠,轻描淡写的说完这大逆言语之后,还有余力平静关心:「你来我这儿可有妨碍?若是私自前来,我如今怕护不住你。」
「娘娘不必记挂,臣求了御命,是奉旨而来。」
听了这话,林芝年更是惭愧,他年轻澄澈,面上情绪便也毫无掩饰:「娘娘恕罪。」
苏允棠温声安抚:「不必多想,小林太医能来,便已是格外有心了。」
「并非为此……」
林芝年低着头,自责又惭愧:「陛下只许了我一人入内,侍药局,未曾来人。」
苏允棠闻言一顿。
宫闱之中,用药保管素来小心,刘氏也从前朝制,太医署之外,还有侍药局,太医只管诊脉开方,开出的方子则要派到侍药局去,由专门的宫人领药煎熬,连药方药渣都要带回去留档,太医从头到尾都不必沾手,甚至一颗药丸都带不进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小林太医为她诊出了病症,没有药,又拿什么来治?
去厄片刻之后,也在这话里回了神,又气又怒:「不给吃药还派太医来看甚么?看笑话吗?」
苏允棠手心微紧,温柔的面色也变得冷若冰霜:「笑话有什么好看,是来看我会不会病死的。」
不愧是刘景天,都风寒昏迷了,醒过来还记挂着她的身子,这是既怕她「不好,」又怕她在冷宫中待得「太好」——
怎的没晕死他!
第8章 怀疑了
◎去永乐宫◎
还是那句古话,来都来了,不管有没有用,总得先瞧瞧。
圈禁之中,也不用像以前请脉时隔纱帐摆屏风,许多琐碎。
苏允棠侧身捋起一圈衣袖,露出羊脂玉似的皓白手腕,林芝年不敢多看的垂眼低头,拿着脉枕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便只能摆在皇后最顺手的床沿上,自个则一撂袍角,很是自然的跪在了苏允棠面前。
「去厄。」
苏允棠微微蹙眉,才刚刚开口,去厄便已瞭然的搬了木杌过来,笑着道:「屋子小,委屈小林太医了!」
长身玉立的人,要屈膝岔腿的窝在小木杌上,仪态难免显得不那么好看,林芝年坐是坐下了,可模样比单膝跪地还显得侷促了几分,低着头,声音都有些结巴了:「是…微臣冒犯。」
苏允棠不禁一笑,有意缓和,便提起自己病况:「只是去厄太着急了些,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月信时久蹲,起来晕了片刻罢了。」
林芝年却是神色一正,立即问道:「何时晕的?昏了多久?除了头晕还有没有旁的不痛快?」
苏允棠还在说着自己没事,但是这个时候,去厄与林芝年哪里会理她?一个将人按下,一个已经挽起衣袖诊起脉来。
当真看起病时,林芝年方才那少年人的侷促腼腆便一点不见,他面色端正,格外仔细,望闻问切,不单看面色,还要让她张大口看喉间,看舌苔嗅口气,翻着她的眼皮看眼珠眼睑,认真而细緻。
看罢之后,林芝年便有些疑惑:「娘娘身上不觉得冷?头晕呢?酸疼乏力?看脉象,是体虚经滞,还略有些风寒之兆,不该觉得无恙。」
对着大夫,没什么好隐瞒的,苏允棠斟酌着缓缓开口:「自打被圈禁,就没觉着冷过,也一点不疼,就是身上有些乏,提不起力气。」
去厄在一旁补充:「是,还有膝上的旧疾,我先前用了好大力气按,好人都要叫唤几声的,小姐眼皮都
没眨一下!」
林芝年愈发郑重:「全无感觉?是单膝盖,还是浑身都不会疼?」
苏允棠被问住了,一时有些迟疑,林芝年见状,又转身取出了银针,道了一声告罪,便在苏允棠手臂附近浅浅扎了几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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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苏允棠的平静神色,林芝年眸光微颤:「这几处,常人被扎该是涨疼不已,娘娘当真全无感觉?」
苏允棠闻言也有些吃惊:「没有!」
她本来只当是旧伤严重,感觉变得格外迟钝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干脆就不会觉着疼?
林芝年虽年少,但他父亲是太医署医正,打小是拿《灵枢》《素问》学认字的,正经的家学渊源,他又生来聪慧,博闻广记,便是这般棘手的情形也并不惊慌:「臣曾在典籍之中,见过这无痛之症,有些人生来异于常人,便是刀噼火烧,也不觉疼。」
去厄懵懂:「不会疼,那不是挺好?」
林芝年摇头:「并非如此,人会疼,才会小心避害,原本只是一些小伤小痛,早早察觉或许几丸药便好了,若是不知疼痛,便不会察觉,说不得反而耽搁成了大事。」
去厄吓了一跳:「这可怎么好!」
倒是苏允棠回过神后,冷静接受了这问题:「无妨,我如今宫门都出不去,素日小心些,也不会有事。」
「是,皇后娘娘这病症并非天生,好好养着,小心留意,或许过一阵子便好了。」林芝年也只得这般期盼。
放下无痛症之后,林芝年便又提起了另一桩摆在眼前的问题:「只是娘娘伤了根底,并未好转,日后还是要仔细,不可劳累、不可受寒、不可多忧多虑,先前药膳进补的方子最好也不要停,眼下这……」
去厄又担忧又生气:「别说药膳进补了,宫里都是一群逢高踩低的,见娘娘被圈禁,炭火都只剩这么点了,连碗热饭都没有,怎么养身子?」
堂堂苏家独女,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竟凄凉至此,林芝年只觉心下一痛,看着面前面色苍白的娘娘,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去厄咬着牙,虽然满心不甘,还是强忍着劝了一句:「小姐,陛下只是收了您了金印册宝,还没有彻底废后,听说您病了也派了太医,想来也没有彻底绝情,若不然……您就和皇上服个软?总是身子要紧啊!」
说出这样的话来,去厄的眼眶都红了,当皇后的日子固然难熬,却只在磋磨在心里,衣食起居都富贵至极,总比冷宫强了不知多少。
若不然,大将军已经病故,府里小少爷又小,连个能为小姐撑腰的人都没有,还能怎么办呢?
苏允棠神色清明,她当然知道刘景天将她圈禁,废去她的皇后供养,就是想叫她不堪磋磨主动低头。
可她若是会低头,三日前在荣喜宫外就不会故意出言顶撞了,父亲在世时便说过,她生来就是个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倔脾气,迟早要吃亏。
想起父亲的话,苏允棠笑了笑,声音平淡,反而愈显不可转移:「好去厄,你就让我像个人吧。」
沦落到这一步,已经够悲哀了,若是连这最后的一丝为「人」的志气都抛下,甘愿去做旁人阶下的乖宠——
她还是她吗?
去厄叫这话说得一窒,不甘不劝,又不忍再劝,难过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林芝年扭身低头,掩去面上的悲伤不忍,待她们主僕二人说罢,方才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小的瓷罐来:「微臣原本备了寻常病症的对症成药,还有养气固本的八珍丸……都没能带来,只这一罐,是贴身放着他们未曾发觉,这是祛湿驱寒的药油,南人那边的方子,还颇有几分灵验,娘娘的双膝只是不觉,并不是好了,每日用这药油揉搓几次,总是好些。」
苏允棠有些意外:「歷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小林太医实乃义人。」
林芝年听闻她晕倒后知恩图报,去御前请旨诊脉是一回事,但刘景天已经明摆着下了圣谕不许她用药,还担着欺君的干系,为她私藏药油,其中分量便又完全不同。
对苏允棠的感激,林芝年低头坚持不肯受,临去前,又细细讲解了药油的用法,叮嘱了那药油很是霸道,每次揉个盏茶功夫瞧着发红了便用温水擦净,寻常人揉搓会有灼烧之感不必担心,娘娘既无痛觉,就更要留意,当心伤了肌肤。
这么折腾一遭,等到小林太医被去厄千恩万谢的送出永乐宫时,天色都已是隐隐泛昏。
林芝年此次是奉旨而来,给娘娘诊过了脉,还要回去面圣回禀,看着天色不敢耽搁,匆匆写好医案后便加紧步子往养干殿赶。
他原本认为这个时候,陛下又龙体抱恙,只怕没有心思召他当面回禀,最多有空是看看医案便罢了,还想着他这医案写的太急,呈上去前,还得再好好斟酌斟酌,改一改。
这么想着,林芝年在迈进养干殿的宫门时都已经在心里改起了医案,不料还没走几步,便有小内侍焦急的拉住了他:「哎呦喂小林太医您可算回来了,快快,陛下都问过两回了!」
说着不等林芝年开口,便已径直将人拉到了廊下,之后更是由李总管亲自领进了殿门。
今日被召来的太医们也未告退,正亲自看着侍药局熬好了补身的汤药,瞧着样子,今日是就要在宫中候驾随时听召。
殿内地龙燃得很足,触地生温,等行到内殿之后,暖得人额头都渗出一层薄汗,陛下也果真是一副病态,斜斜倚在罗汉榻一侧,在小腹盖了毛毯,脸色泛白,神情也是恹恹的。
林芝意识的嗅了嗅殿内弥散的苦涩药气,辨出了当归芍药的味道,还有细辛生姜,当归甘草,像是当归四逆方,又有些细微的不同,该是父亲酌情增调过,却仍是温经驱寒、温养补益的太平常方,还可以通经营血,养虚祛瘀,唔,皇后娘娘用这方倒也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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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要这么说来,陛下这头阵势虽大,真比起病症来可比皇后娘娘那头轻多了,连这面色都是皇后娘娘更精神些,不过陛下向来康健,这不爱生病的人,勐一病了反而更厉害也是有的。
林芝年心中闪着这些念头,脚下也已行至御前,恭敬跪地,原以为龙体当前,必然是陛下服药更要紧些,行礼起身后便先避到了一边。
谁料刘景天不急用药,反而先点了他的名:「皇后如何?」
林芝年诧异抬头,正撞上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眸子黑的摄人,仿佛能看穿人心。
只一眼,就令林芝年心头一凛,将各色思绪压下,低了头,将匆匆写就的医案奉上。
刘景天将医案摊在腿上,在喝药的间隙随意瞄了一眼,便又抬了头:「皇后可有什么话对朕说的?」
这就是给了个台阶,在问皇后可有悔改思过之意。
林芝年微微顿了一瞬,抛开皇后娘娘对他的恩情不提,他们父子二人为永乐宫请脉多年,在旁人眼中已是天然的后党,自打皇后被禁,太医署上下都对父亲的医正之职隐有议论。
他若是个圆滑些,这会儿就该借着这句话提起皇后悽惨悲凉,暗示几句娘娘早已悔不当初,好让帝王心软,令帝后重归于好。
但一来,林芝年少年澄澈,不擅伪饰,二来,是想到了临走时,皇后娘娘那一句令人心涩的「让我像个人吧」,闪念间,还是低头回了一句:「并无。」
这一句话似乎触怒了榻上了帝王,刘景天勐地合上医案,不辨喜怒:「不思悔改,可见这体虚伤寒,下滞昏迷,都并无妨碍。」
林芝年想着父亲对他的训导,双手在袖中攥紧又松开,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反驳:「膝骨风邪,体虚湿痹,这都是磨人的病症,平日里疲惫无力,内虚萎靡,犯病时双膝疼得针扎一般,酸痛肿僵,行走直立都如熬酷刑,如今娘娘偏逢月信,带下凝滞,又添了心烦意燥、虚汗渗渗,腹痛如搅……更是雪上加霜、痛不欲生!」
刚开始,林芝年分辨的姿态还算是恭谨小心,可说着说着,想到皇后娘娘冷宫中的虚弱模样,便渐渐语速加快,口气也一句句重了起来,听得一旁李江海心惊胆战,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这般胆大包天,但凡陛下震怒,小林太医这年纪轻轻的,就不想要命了不成!
刘景天的神色的确不太好看,阿棠赌气不听话,身上处处不舒服,眼前还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太医大言不惭,好看得起来才是怪事。
可随着林芝年口中病症一个个出口,他原本淡淡恹恹面色却跟着变了几变,等听到最后月信烦躁虚汗,腹痛如搅的形容,手下就更是忍不住捂上了自个的小腹,颇为动容。
膝盖、体虚、昏迷、腹痛……的确,如此说来,竟也都是皇后身上的病症。
怎会这样凑巧?
刘景天眸色沉沉,除了震怒,更多还是惊疑。
林芝年激愤之下并没有留意帝王面色,之后虽然回过了神,可少年意气,非但没后悔,反而双膝一跪,索性一鼓作气:「陛下恕罪,实在是娘娘多年来湿寒入体,郁结于心,已成沉疴痼疾,圈禁之中衣食不周,长此以往只怕病入肺腑,积重难返,如今娘娘五感迟钝,不觉病痛,只怕就是……」
「你说什么?」
林芝年才说到这儿,面前就忽的传来了瓷碗落地的声响,碗内还未喝完的药汁洒落,在毯上晕出一团深色的痕迹。
满面病色的帝王仿佛听到了了不得的话语,声中满是惊疑凝重。
帝王这样的之态,让林芝年也难免惊讶:「臣说,皇后这般病痛都迟钝不觉,就是已成痼疾之兆……」
这个也是林芝年早已准备好的说法,无痛症这病还不能确定,又太过离奇,只怕与娘娘名声有损,因此便一字不提,只是说娘娘圈禁之中缺衣少食,又心思郁结,离了往日药膳补养,才会有这种迟钝失调的小毛病。
许多过于疲惫,或是不得安眠、神思恍惚的人也会变得感觉迟钝,甚至冷热不知,林芝年话里话外,便也只将苏允棠归于此类,只是迟钝,不是彻底没觉。
但这一次,刘景天却已再没耐心听他说完,确认皇后不觉病痛之后,他勐然起身,只如一阵凛冽寒风,几息功夫便大步刮过了林芝年身旁。
短暂的忙乱之后,门口便只传来了李江海焦急无措的唱礼——
「摆驾,永乐宫!」
第9章 放下了
◎再无顾忌◎
「陛下驾到——」
谁也没料到刘景天会在这天寒地冻、夜幕低垂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永乐宫。
苏允棠坐在床沿正在洗漱,才刚刚挽了裤腿,还没将□□的双足踩进温水,外面便忽的传来了殿门被人毫不客气撞开的巨大声响,许是发现了空荡荡的正殿,慢一步,才是内侍一半通报一半找人的长声。
去厄吓了一跳:「陛下?陛下怎么会来?」
苏允棠微微蹙眉,三年的习惯让她下意识的挺直腰背,攥紧手心,似乎是要起身行礼,下一刻,才回过神来,有些懊恼的抿抿嘴,恢復了之前的随意自在——
她现在,已经不必在意刘景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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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干殿内林芝年的禀报,让刘景天仿佛在一团迷雾中捉住了一根线头,可等他顺迹循踪,当真顺着这线头走在了前往永乐宫的路上,心里慢慢的,便又凌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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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哪有这样凑巧的事?
可世间哪有这样荒诞无稽的道理?
原本想着是真是假,来了一问便知,可当真见到苏允棠后的情形,却叫素来杀伐果断的刘景天,莫名迟疑了一瞬。
里间逼仄,苏允棠便随意又闲散的坐在紧挨着火盆的床榻间,只披着一身半旧夹袄,露着双膝,衣着素净,粉黛不施,浑身上下,一件佩饰都不见,头上都只是用素钗丝带挽了半髻,一半都披在背后,如同乌黑顺滑的鸦羽绸缎。
布衣钗裙,不掩国色。
昏暗的火光,叫她更显冰肌玉肤,粉光若腻,如同耀眼的明珠蒙尘,在这昏暗的寝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恍惚间,竟有些像是回到了他们刚刚成婚时的内宅中,阿棠坐在架子床上,光着脚丫沖他踢水的狡黠模样。
刘景天已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苏允棠。
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苏允棠每次面圣,都变得格外的端庄严肃,她膝盖有伤,刘景天多次劝说叫不必拘泥,她也不肯听话,一旦见面,必然衣衫齐整,妆品俱全,恭恭敬敬对他见礼,端肃得连一丝笑模样都不肯露。
有的人严守规矩,是因为本分小心,不敢逾越,可如苏允棠这般,天性明艷张扬,从前远远看见他就会笑靥如花,无人时甚至会跑过来扑到他背上的姑娘,忽然这样刻意严肃,就显然是故意赌气,是在用这恭谨规矩来告诉天子,我心存怨望,不肯与你嬉笑亲近。
刘景天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皇后这样可笑的赌气,毕竟他如今已不是当日那个前途莫测的少年南王,便是从前,他都时常为阿棠的傲骨不驯暗觉无奈,难不成成了天子,反而会受不了妻子对他过于恭谨?
可这一刻,苏允棠这久违的熟悉模样,却让刘景天准备好的质问生生哽在喉中,一句不能开口。
说什么呢?问他的圈禁中的皇后为何病痛迟钝?问他是不是在代苏允棠受病?
只这片刻的迟疑,便已错过了最好开口的时机。
刘景天沉默一瞬,撩开袍角,缓缓行进里间。
李江海打帘服侍了天子进了门,余光瞄了一眼屋里情形,便连忙低下脑袋退后一步,将厚实的门帘又死死盖了下去。
廊前殿门大开,里间厚重的棉木门帘又被这样折腾,夜里的寒风便瞬间掠过空荡的宫室迎面扑来,带着一股凛冽的雪气,当真是处处宣告着凌厉天威。
苏允棠按按鬓角飞起的散发,看向面前脸色泛白、浑身的不痛快的刘氏帝王,目光转了一圈后,最终落在他身上厚实的过分的黑毛大氅上。
刘景天先天壮实,不侵寒暑,从来不需要什么厚氅皮裘,现在穿着这么厚实的大毛衣裳,都叫风吹的一颤——
这是,也病得不轻?
虽然不知道刘景天突然抽风过来是为了什么,但见他明显不舒服,苏允棠还是觉得痛快,她收回目光,没有理会眼前不告而至的恶客,只将刚刚打开的衬棉瓷盖重新合上,递给去厄,示意她将药油收起来。
小林太医临去时,交代了用热水泡过脚,叫血脉通络之后再用药油的效果会更好,去厄又最是个急性子,当晚就多滚了热水,她这个时候洗漱浴足,原本就是为了上药的。
不过药油是抗旨私下送来的,不好见人,再一者,小林太医又特意嘱咐,这药油药性霸道,用久了会灼伤肌肤,要时刻留意小心,有刘景天在这儿碍事,她想必是干不了这么细緻的活,索性先收起罢了。
这时,刘景天也已不客气的在行到床沿,就在她身旁坐下,嗅到药油的独特味道,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药?以往倒没见你用过。」
这样辛苦刺激的药味,独特得薰香怕都盖不去,若是之前用过,他不会没有印象。
苏允棠微微一顿,擦着手冷漠道:「南边的方子,药性太厉害,会灼烧肌肤刺疼,我从前一直不爱用。」
不能暴露小林太医违禁抗旨,只能说药油是圈禁之前就在放在椒房殿。
至于为什么从前一直不爱用,现在却忽的用了起来,自然是因为被圣旨圈禁,好不容易来了个太医,还只有医,没有药,由不得她再喜恶挑拣。
而这不但下旨圈禁了她,且特意不许侍药局来人的人,当然就恰好是面前的刘景天。
要换个常人,听了这样的话,多少要有些尴尬恼怒,但刘景天就是有这样的能耐,即便圈禁阿棠后的第一次相遇,与他计划中的情形全然不同,此刻也能说得不是他一般,只面色严肃的细细观察苏允棠双膝。
三年的膝伤折磨,让她身上单薄了许多,连露出的膝盖小腿都是亭匀纤瘦,骨节分明,白皙光滑,只膝骨处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旧伤,还是药油没有擦尽。
若是当真刚刚用过药油,他这膝上却只是寻常刺疼,没觉灼热,便说明不过凑巧,他身上的不适与皇后无干,一切都只是他多心。
刘景天思量着,手心微动,甚至想要按一按苏允棠双膝:「这是已用过药了?可有效用?这几日里用过几次?」
苏允棠勐地侧身躲过刘景天的动作,眸光冷厉:「陛下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手下一空的刘景天面色微沉,不过想到皇后圈禁之中受了委屈,还是耐着性子开口:「你昨日昏迷,朕来瞧瞧。」
这话荒谬又可笑,苏允棠忍不住冷嘲出声:「瞧什么?瞧妾身死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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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三番的顶撞,终究叫刘景天眸光彻底沉了下来:「原以为圈禁自省能叫你退让几分,谁知还是这般怀执怨怼、不思悔改,这么看来,只罚你幽禁都还是轻了。」
苏允棠也彻底不再忍耐遮掩,冷笑道:「陛下若嫌不够,还可赐鸠酒,赏白绫,快快活活当几年鳏夫。」
这话过于尖酸狠决,只让刘景天都不可置信的倒吸一口气。
「陛下怕什么?」
但苏允棠却还未完,她的嵴背挺直,声音平静,反而愈显凛冽清明:「还是陛下亲口说的,父亲已经死了,不是吗?」
迎着刘景天凝窒般的铁青面色,苏允棠却只觉这三年来压在心头的巨石顺间堙灭,从身到心都是说不出的怅然与轻松。
彻底放下之后,她才忽觉父亲的死,于她还有另一层意味——
父亲病故了,她身后的确再无倚仗,但从此,她也再无顾忌。
第10章 起来了
◎要省事的◎
「父亲已经死了,不是吗?」
同样的话,在三日前的荣喜宫外,还是刘景天说给苏允棠听,那时的阿棠,面色苍白,神色悲怒,脆弱如浮萍飘摇,海棠泣露。
只短短三日,她就能这样平静又果决的提起父亲的病逝,壁立千仞,硬如磐石。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断裂,在二人之间生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鸿沟,刘景天窒息震怒之余,两人多年的感情默契,也让他立即明白了是什么引来了阿棠这样的巨变——
正如他们曾经夫妻对弈,他还想以劣势教她改变上进,可苏允棠这个骨头硬脾气还大的,输多了,却直接赌气藏了棋盘。
她或许早就输得不耐烦,只是从前苏大将军在时,她还顾及将军府名声,又忧心大将军病体,还会忍耐着撑出天下太平,免得父亲病中担心。
如今大将军不在,她圈禁之中一气之下,也索性放意肆志起来!
可偏偏面对这样的苏允棠,刘景天震怒之余,一时竟还当真有些投鼠忌器的难受。
苏允棠算是实实在在的亲缘浅薄,生而丧母,年少亡父,听闻原本有一对孪生兄长也都不幸早夭,偌大的苏家,除了几个八竿子外的偏远族亲,当真就只剩她这一个孤女。
大将军临终之前,倒是还过继来一个嗣子,如今也有四岁,算是苏允棠的幼弟。
可不说对这种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嗣弟,苏允棠能生出几分姐弟之情,便是皇后当真在意,他便当真能以此胁迫吗?
昔日大将军苏止戈率十万将士投贼,为刘氏立下赫赫战功,新朝初立正该大肆封赏时,却病重不起,临走前还了兵权,辞了爵位,走得干干净净。
连临终前连过继来的嗣子,都只选了刚过周岁,毫无反抗之力的懵懂幼儿,还起名叫苏允德,就是摆明了毫无防备,将身后一切都交由帝王仁德。
可也正是因此,他身为刘氏天子,更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边关未平,当初的七十二路义军还有多少阴奉阳违、不肯降服,或是干脆落草为寇的,这种时候,若是叫将士们得知苏大将军这样的纯臣全将,死后还香火断绝不得安宁,还有哪一个肯为刘氏拼杀?
别说对苏允德动手了,刘景天有时候都怕这四岁的小娃娃自个不争气养不成,倒白白带累了他的名声!
同样的道理,身为大将军独女的苏允棠,再是不恭忤逆、欺君怨望、他也不能这个时候当真要了自个皇后的命。
想必苏允棠也就是看出这一点,才敢说出拿赏白绫、赐毒酒这种大逆之语来胁迫天子。
可苏允棠就不想想,她这样的一时痛快能撑多久?
他是开国之君,又不是昏聩无能之辈,不会永远受制于天下非议,多则十年八载,少则五年三年,天下太平,万民归心,谁还会在意一个被废的皇后?他但凡记仇些,当真能补上今日的毒酒白绫一雪前耻!
刘景天不相信苏允棠连这个都想不到,却又下意识不肯细想,大将军病故三年,为何皇后却直到现在才从心肆意起来?在这三年间,她又在在意什么?留恋什么?为何如今不在意了?
心下隐隐生出的不安,叫惊怒之中的刘景天只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苏允棠的任性冲动。
没错,阿棠歷来就是如此,原以为长到了花信之年、成了一国之母总会总会长进几分,谁知竟还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狗脾气、一点没变!
看着刘景天变来变去的面色,分明还是熟悉的五官面目,苏允棠忽的发觉,这人分明与她记忆里快活洒然的无赖少年一点也不像。
果然,改名之后的刘景天,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她当然知道堂堂天子不会当真被她几句话拿捏,可那又如何?她这三年间处处低头,事事忍耐,难不成就身康体健,过得十分舒服了不成?
再是锦衣玉食,人间富贵,心中意难平,也不会快活。
怕什么呢,唯死而已。
她如今这身子,原本也未必有多久好活,起码活着的时候,她能从心所欲、舒心痛快,顺道还能尽己所能,叫刘景天不那么痛快。
想到这三年,苏允棠怀着一种报復般的爽快,款款起身,手指门帘,毫无顾忌的送了客:「陛下既不敢下旨,这就请回。」
因为这动作,苏允棠肩头披着的夹袄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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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的凉气袭来,苏允棠畅快之余未觉寒冷,火盆旁立着的刘景天,却忽的紧了紧原本就格外厚实的熊皮大氅。
只不过激愤之下,两人都未曾察觉到这个细节,刘景天的脸色青了又白,最终一声冷哼,撂下不知好歹的苏允棠,甩开大氅,摔门离去。
他也的确没打算开口,自从在家乡被人诬陷,判斩监候之后,他便知道,与人梗着脖子争一时嘴上长短,不过是无用的小儿行径,就如当日那诬陷他的大吏,权势之下,不需一言,便自可生杀予夺,
就更别提苏允棠这性子,深宫之中,明枪暗箭,多少手段能叫她面甜心苦、受尽琢磨,口中还说不出一句不是来,没了他的庇护,他倒要看看皇后还能傲气多久。
李江海躲着风雪候在廊下,原以为陛下这一进门必然要耗不少功夫,甚至还有些盼望帝后和好,御驾索性歇在永乐宫。
不单是因为皇后被圈这几日,陛下也处处不痛快服侍时要越发小心。这三年里,即便宫里一直有风声说皇后娘娘规矩严苛不讲人情,不如贤妃娘娘纯良贤惠,宽宥下人,可李江海冷眼瞧着,却宁愿是皇后娘娘主持六局、统率后宫。
起码在皇后娘娘的规矩一视同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只要守着宫规本分当差,就算是荣喜宫里出来的犯了错,也不会藉故多罚你一分,更不会耍手段敲打拿捏。
单凭这一点,在皇后娘娘手下当差,就贤妃强了千万倍!
谁知道他这厢手还没搓热呢,寝殿大门便又勐地大开,出来一个比这天色还沉的黑脸陛下。
得,这是非但没和好,还吵得越发厉害了!
李江海暗暗嘆一口气,也不敢冒头,提着灯笼小步跟着出了永乐宫的大门,示意再回养干殿。
刘景天不肯捧着手炉取暖,李江海便退而求其次,在御辇下头塞了踏炉,内里烧着炭火,踩着垫脚时就能顺道取暖。
其实来的路上这脚炉就在,只是刘景天并无察觉,回去时不知为何,却觉脚下舒适温暖,好似泡在微暖的温水中之中一般。(苏允棠:水快放凉了可算能洗脚了)
叫这热乎乎的脚炉一暖,刘景天也才回神,他原本是为了验证自己身上莫名出现的病症是否与皇后有关,却莫名得了苏允棠一顿嘲讽,竟叫他连正事都忘了。
只是两人都已说成了这样,要让他再回去细问究竟,显然也不可能。
刘景天面色沉沉的思量一瞬,又将守在一旁的李江海叫了过来:「先前在荣喜宫外遇见那个欺君的内监,姓袁的,可还在宫中?」
刘景天打小就有耳闻即诵的本事,便是几年前一目十行看过的摺子,需要时都能大致回忆起其中某一封是何人何时,所奏何事,更别提前日才刚刚见过的太监。
这时记起来,也是想起那袁太监在永乐宫被踹,似乎也正是他膝盖忽然刺疼之时,虽说这事荒唐无稽,但既然遇上了,总要彻底弄个清楚。
李江海闻言就是一顿,心下叫苦,在宫中倒是还在,不过活人怕是见不着了,您要是问的早些,说不得还能把灰分出来。
好在刘景天说罢之后,也很马上料到了这结果,摆摆手:「召周光耀过来,叫他问清楚那袁太监去永乐宫到底是何情形,到底是怎么受的伤,明早速来报朕。」
去椒房殿抄检的,又不是只有袁太监一个,十几个粗使宫人,想要问清当日的情形,除了耗些时间外,并不是什么难事。
甚至都不用旁人,永乐宫被圈禁后,派去看门的禁军统领周光耀就是刘景天特意点的,虽说天子内眷,不可能贴身监视,但永乐宫内外情形,皇后的每日行踪,却都远远看在眼里,随时可向天子禀报。
只是宫中宫禁分明,时辰一到,各处宫门落匙,非是天大的事,宫人禁卫都不能随处走动,现在这个天色,宫门自是早已闭了,要不想闹的满宫风雨,便只能明早才能回报。
李江海赶忙应诺,也不多话,一路小意跟着进了养干殿内,见陛下神色疲倦,又请留值的太医来摸了一回脉,又喝了一回汤药,便在熏炉中换了宁神香,熄了火烛,服侍帝王安寝。
刘景天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身上仍旧疲惫坠疼、手脚也仍是冰凉发寒,但除了这些之外,他还接连梦到了几次苏允棠。
梦中的苏允棠,有时是在他们初见的上元灯会,有时是在新婚的三进内宅,也有时会在荣喜宫外,椒房殿前——
但无一例外,苏允棠却看不见他。
他就站在这里,但苏允棠眼中却已再看不见他,
梦境的最后,是苏允棠当真化作了凤凰,背生双翼,飞得毫不留恋,他匆匆寻来长弓,张弓欲射,松手却发觉弓上并无羽箭,气急之后便勐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昏暗,之后有了些细碎的动静,是李江海听见动静上来服侍,隔着床帐的缝隙,隐隐窗外清浅的月光雪色。
刘景天坐直身子,原本不痛快的该是双膝小腹,可这一瞬间,心间却怅然若失,空荡得难过。
片刻之后,刘景天涩声开口:「什么时辰了?」
「寅时过半,今日不朝,陛下可要起身?」
李江海这才小心翼翼的示意宫人进来点灯,之前陛下的面太过凝重色,他愣是没敢叫人上前打扰伺候。
莹莹烛光从远至近依次亮起,李江海轻手轻脚挂起床帐,送来在熏笼上温好的衣衫,更衣时无意低头,手下却微微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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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眼前情形,李江海自觉明白了陛下这么不痛快的缘由,贴心开口:「陛下,可要召司寝宫女来?」
刘景天闻言愣了一瞬,跟着低头,才瞬间明白。
分明身上还是这样畏寒疲倦,毫无察觉,可他身下的「兴致」却是格外的血脉通畅,隔着中衣都高昂可见,难怪李江海问他要不要找侍寝宫女。
刘景天皱紧了眉头,太医署开的什么方子,连着吃了两日汤药,身上的病症一点没见好,竟往这没病的的地方使——
一群庸医!
李江海问罢之后,等了一阵,见刘景天抬头之后只是盯着壁上悬着的刀剑弓羽出神,一言不发,便只当这是拒绝的意思。
也是,睡女人也是个力气活,陛下病还没好呢,身上处处不痛快,哪里有召宫女的心思?
李江海低着头,正要如常为天子更衣洗漱,便见陛下的目光从墙上的角弓上忽的移开,皱眉沉声道:「挑个省事的。」
第11章 不对劲!
◎就差一点◎
「挑个省事的。」
没料到一向果断的陛下突然开口,李江海心下诧异于陛下的今早阴沉反覆,愈发提起十二分小心,应诺之后,亲自退下挑人。
陛下虽御极天下,但整日忙于政务,早朝晏罢、昃食宵衣,于女色却并不沉溺,登基三年,后宫的高位除了皇后娘娘,也只一个贤妃,除了这两位,剩下便只是些低位御林采女,数量也是寥寥。
对这些女子,陛下也只有一个要求,安静、知趣、省事,叫李江海说,那与其说恩宠雨露,倒更像是在国事繁忙,懒得多费时间心思才召来排遣的物件,陛下这样的好记性,事后却连她们的名姓模样都从不留心,即便是前朝公主也只是见过一次,召幸都不曾,便嫌弃矫揉做作,打发去掖庭,一点不见留情。
李江海琢磨着陛下的吩咐,索性连带位分都没问,干脆找来了尚寝局,从备下的御前女司里要了个懂规矩、又恭敬和顺的新人,收拾妥当,趁着夜色送进了养干殿,进门前,还特意嘱咐了陛下病中,老老实实伺候,不许多嘴不许生事。
新人第一遭,前途不定,也称不上体面,得了这样的吩咐也没一点脾气,就这么低头跟在李总管后头一步步的行到了陛下身前,头都不敢抬,只看见裳底的一道龙纹就立马屈膝,娇娇怯怯的小声请了安。
身为司寝宫女,就算不抬头,这福礼也行得极有讲究,侧身三折,展出窈窕身段,蹲下身后,正好露出发间插的一枝鎏金簪,下头坠着一颗红豆似的珊瑚珠子,正好映着白腻的颈子,伴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便已是天生的风流缠绵。
等到一旁李总管倒退着路过,示意她上前后,司寝宫女便越发心跳如麻,借着烛光偷偷打量了一眼陛下龙颜,果然如传说一般清新俊逸、英武不凡,一眼就叫人脸红心跳。
原本只是紧张,现下又在慌乱里添了些期待,宫女微微抬头,恰到好处的露出自己的五官面目,她是尚寝局嬷嬷在上千宫女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又养在局里仔细调理了两年身子,挺挑丰腴,一身皮肉养的缎子般又白又细,是这批里最出挑的一个,陛下见了会不会……
心下闪着这样的念头,司寝宫女双颊通红的再抬眸看去——
陛下闭眼揉着额角,竟是压根没瞧她!
小宫女有些难过,又有些心慌,只是想着李总管的叮嘱,颤抖着叫了一声陛下,见陛下仍是皱着眉头,没有主动的意思,想一想,便按着嬷嬷的教导,跪在龙榻前,主动朝着陛下伸出白软细嫩的双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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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宫内,睡梦中的苏允棠咬着下唇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攥紧了手心,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身上像是燃着一团火,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浑身横冲直撞,全都一股脑的往下头沖,撞的她冲动又躁动。
苏允棠自幼丧母,没有母亲教养,但她有无灾姐姐对她处处精心。
及笄之后,无灾姐姐便拿来了避火图与医书,细细教导了她许多闺中之事,成婚之前,更是在私下里给她备了干净的角先生,叮嘱她男女之间也未必一定舒服,若是与刘景天床笫之间不痛快不必硬忍,特意添来的陪嫁丫头就是干这个的,只管将人推给陪嫁丫鬟去,她自可用些器具慢慢习惯,等着往后长大些,自然而然就会识趣。
虽说成婚之后,刘景天还算体贴温柔,耐着性子一点点带着她懂了事,备好的陪嫁丫头也都送了出去,但刘景天四处征战,夫妻分离时,苏允棠半是好奇半是得趣的,也试过几回闺房器具,该懂的,该经的,早都试过了,早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家。
食色性也,有这本性的不单是男人,女人也是一般,且听老人说,女人还越是月信孕信里这种不能的时候,偏偏越是会冒出这种心思来。
苏允棠紧紧的蹙着眉心,按着这样的说法,她月事未完,睡梦里生出些女子慾念不奇怪,可是这一次的感觉……怎的……这样奇怪?!
与以往的经歷都不太一样,更加轻而易举,更加直白爽快,但却位置都有些不太对劲,怎么觉着竟不是该有的地界儿一般!
既是没有地方,也是为了取暖,自从圈禁搬进里间,主僕两个都是睡在一张床上,怕吵醒年岁小些,还不开窍的去厄,苏允棠不敢出声,只能在被窝里的缓缓小声的出着气,手下不自觉的揉搓着被面,脚尖绷直,要按着她原本的经验,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过去这一阵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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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一次却并没有这么容易,苏允棠忍了一阵,感觉非但没有平息,身下那一团火反而烧得越来越旺,连带着浑身肌肤都焦热烦躁起来,烦得她连去厄都不愿再照顾,恨不得一把掀开被褥,冲着什么动些拳脚才好!
「小姐?」
身旁的动静,到底惊醒了睡在外头的去厄,她揉揉眼睛,神色也有些未醒的迷煳:「怎么了?」
苏允棠重重的嘆一口气,声音嘶哑:「没事!」
「天还黑着呢,小姐怎么醒这么早?火快灭了,是不是冻醒的?」
去厄说着便也清醒了过来,探头往外一瞧,摸了摸火上壶里的水只是微温,就打算起身去外头打水来热上,昨夜叫陛下折腾了一遭,水都不烫了,小林太医给的药油小姐都还没用上呢!
苏允棠跟着坐起身,原本想拦着,听见药油就也改了主意:「热水就别烧了,在被窝里捂了一晚上,身上也热得很,就先这么用一回试试,不成等夜里泡了脚再来一回,外头太冷,省的出去打水受寒。」
横竖躺着也是难受,索性起来找些事干,小林太医说那药油药性刺激,涂在膝盖上好好烧一烧,说不得就把身下这股邪火烧下去了。
焦躁之下,苏允棠都忘了自己还有「无痛症」这回事,就算用了药油也不会觉着灼疼。
去厄披了棉袄:「是,小姐你再躺下暖和一会儿,我添添火等叫壶里的水再热一热,好起来洗漱。」
苏允棠:「不忙,就先用冷水拧个帕子给我,我擦把脸醒醒神。」
去厄才不应这茬,不由分说把她按下:「哪里就那样急了,身上还没利索呢,一点也不爱惜自个身子,小姐就是欺负我,要是无灾姐姐在,看您敢不敢这样说?」
月信里别说凉水了,连冷风都要比平常更小心些,去厄不单将被子掖得紧紧的,还在外头把床帐也压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不露,不大的床榻里,瞬间又是一片昏暗,映着帐外隐隐幽幽的炭火闪烁,静谧又幽深。
苏允棠满面无奈正要自个起来浸浸凉水,在起身的一瞬间,身上的不对劲越发厉害了,明显是碰到了什么,像是丝滑的绢绸,像是少女细滑的手指,柔软细滑,还带着微微的凉意,陌生又刺激,只是握住的一瞬间,浑身的毛孔便都随之战慄,直叫她舒服的她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黑暗中的苏允棠勐地睁大了眼睛,伸手用力的揉了揉脸,好像这样就能从这不对劲的睡梦里醒过来似的。
可是并没有,眼前的昏暗静谧让身上的不对劲越发明显,与以往无灾姐姐教过她的全然不同,仿佛攀登山峰,越过浪潮,一层接着一层,一浪接着一浪,眼看着无边碧海已经看到了陆地,无垠高山已经看到了山顶,下一刻便能到达最高处了,然后——
突然戛然而止!
苏允棠躺在原处,不肯甘心的又等了片刻,才确认这不对劲是当真就这样没了后续。
苏允棠紧紧咬着嘴唇,不甘又懊恼,这不对劲是怎么回事?
明明就差一点了,就那么一点!
———————
而就在苏允棠像是一只在春日里被困住的狸猫,焦躁的团团乱转时,皇宫另一面的养干殿内,也勐然响起帝王慌乱阴沉的厉呵:「够了!退下!」
作者有话说:
苏允棠:艹!怎么回事?
刘景天:艹!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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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确定了
◎去永乐宫◎
「够了!退下!」
天子寝殿内突然响起的训斥,把门口正闭目养神的李江海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送进去的可是司寝局几位嬷嬷都看过的人,最是听话省事的,不该有什么差池才是。
李总管朝里间试探着走了两步,还在犹豫要不要掀帘,内里便忽的跑出来一个捂着脸的粉群姑娘,正是他亲自挑出来的司寝宫女。
御前无暇多说,只能在路过时扫上一眼,小宫女又惊又怕,眼眶已吓得通红,却还牢记着宫里规矩,不敢吭声,不敢落泪,看着也不像是有心机的,再一细瞧,只衣襟略微松了些,下头罗裙系带都还齐整着,一看就是没有脱过,这是……还没能成事?
李江海满心困惑,小步上前:「陛下?」
榻前的刘景天松松披着薄衫,面沉似水,声音狠厉:「召太医!」
侍寝宫女没能成事就被匆匆赶走,之后还面色难看的叫太医,这变故实在很容叫人生出些不好的猜测。
李总管心里大骇,在御前还撑得住,一出养干殿的大门脸色就白了起来,男子这事何等紧要,万一当真是……陛下可还没有子嗣呢!
偏殿原本就有留值的太医,姓李,也是积年的圣手,只是事关重大,李江海不敢轻忽,除了这位本家的老太医外,也叫了人赶紧去请林医正进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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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时,在太医署内待命的林医正也匆匆赶到养干殿,一进门便见到了满面红光,却又面色阴沉的天子帝王。
这么一大早被召过来,林医正原以为是陛下出了急症,见状就不禁一愣。
刘景天也不解释,伸出右臂,只径直吩咐:「探脉罢。」
林医正煳里煳涂的摸了一回脉,很快便又拱手:「不知陛下是何处有恙?」
不是林医正不上心,实在是这脉他这两日里,摸了多少回了,当真是处处康健,一点毛病没有!
这种事情怎么好让陛下开口?一旁李江海看看沉默的天子,暗示了一句:「方才陛下幸了一宫女。」
更多的就不必再说,既然找太医,肯定是有问题。
那就难怪陛下脸色这么难看,男人在这种事上出了毛病都和炸了毛的牲口一样,提也不敢提,碰都不能碰,哪怕是天子也不例外。
林医正当然听懂了,一时更是犹豫,小心试探:「从脉象看,陛下肾气充沛,召幸后宫该是并无妨碍,或是,有什么旁的差池?」
何止是充沛,从脉象看这是补得太过了,血气下行,精气旺盛,莫说一个,便是来个三五次也不会不成。
刘景天按按眉心,干脆道:「不是不成,是毫无感觉,仿若未动。」
这也是他衣衫未褪便干脆叫了停的缘故,司寝宫女服侍殷勤,处处小意,他闭着眼,却半晌没见动静,还以为是宫女磨蹭不中用,厌烦的低头一瞧,瞬间吓了一跳!
召宫女来原本就是为了自个纾解快活,又不是为了干活,这虽然不是不行,可全无感觉,仿佛不是他自个的东西,又与不成还有什么区别?
男人最要紧之处出了这样的异状,还侍什么寝?
自然是立刻就叫了停。
有动静,却没感觉?
这种事林医正当真是从未听闻,一时间满面郑重,正待再细问,便见刘景天面色一变,又皱眉摸向了自个的膝盖。
林太医心头一跳,几步奔上来:「陛下的病症又发了?是膝盖?还如针刺一般?」
刘景天的脸色难看:「不……除了刺疼,还有炙疼之感,像是……被火烧。」
林医正听着目瞪口呆,暗自头疼不已,先前那许多不适还没查出缘故,刚刚又添了个「毫无感觉」的刁钻病症不说,现下膝盖的刺痛肿胀又变成了炙疼火烧——
他这个医正也太难干了些!
但这一次,刘景天说出火烧之后,话头却是瞬间凝滞,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昨夜椒房殿内,苏允棠话语浮现再他的耳边——「药油药性太厉害,灼得肌肤刺疼,我从前一直不爱用。」
他作夜,就是因为听闻苏允棠在用令肌肤灼热的药油,他膝上却从未炙疼过,才料定他的不适只是凑巧,与皇后无干。
谁知只隔了一夜便又应验,此刻膝上除了一点点加深的灼热炙疼,还有被人用手心一圈圈的揉搓的压感。
刘景天十六岁便在岭南起事,沙场征伐,受伤无数,药油自然也是用过的,从这熟悉的感觉里,他都可以推断出动手之人的上药手法,恍惚间,甚至能够闻到昨日在椒房殿内,苏允棠手中辛辣刺激的药油味道。
药油,炙痛、膝盖……
是苏允棠。
这一次,不需亲自去问,刘景天便已生出一股下意识的直觉。
他缓缓起身,面色幽深难辨,不再顾及膝盖的不对,甚至干脆挥手遣推了林医正,只径直问道:「周光耀呢?」
周光耀是他亲自派去看守永乐宫的禁卫统领,原本昨日就要召来询问皇后圈禁中情形,只是因为宫禁才改到了今早。
李江海连忙道:「周统领正在偏殿候驾。」
宫门一开,周统领就已在门口候着了,只是之前叫了太医,自然顾不得为他禀报。
刘景天立即催促:「叫进来!」
周光耀进宫前便是刘景天的贴身护卫,行事直莽,只胜在忠心。
昨夜得了陛下吩咐之后,周光耀便连夜将那袁太监查得事无巨细,进门一见礼,就干脆利落,从袁太监屡次巴结荣喜宫,这次去抄检就是得了贤妃示意的内情,到皇后前日晕倒,是寻了苏军出身的禁卫徐越帮忙禀报的经过,一点不曾隐瞒,全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刘景天将人叫来,要问的却不是这些后宫阴私、鸡毛蒜皮,他只是把袁太监被踹的时间过程,皇后的踹人后的动作反应,包括这几日来,皇后主僕起居情形来回,问了个仔细。
果然,皇后踹人的时间,便正巧是他在荣喜宫无缘无故跪倒、膝盖刺疼的那一刻,之后的月事、昏迷,也都一一验证了他方才的直觉——
甚至他手臂隐隐酸乏的两日,都和皇后弹弓打鸟应的一丝不错!
再是无稽的事,事实当真摆在了眼前,也由不得人不相信。
当真确定了真相之后,刘景天短暂的震惊之后,反而飞快的恢復了冷静。
他缓缓直身,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问道:「袁太监抄检时,可有发现什么巫蛊违禁之物?」
刘景天问得随意,案下周光耀却是心头一凛,嵴背都瞬间生出一层冷汗。
前朝皇室就笃信巫咒之术,多少世家权贵、后妃皇子,都折在了巫蛊厌胜四个字上,在前朝后宫生出无数风波,如今陛下竟也问起巫蛊,岂能叫人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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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见状却是一笑,甚至还能语气轻松的安慰道:「慌什么,若是巫蛊有用,前朝末帝只管在宫中咒术杀人就是了,咱们也不用废那么大力气打天下。」
听陛下这么说,周光耀方才松了一口气,老实道:「没有见,咱们皇后娘娘,想来也不会被这些江湖术士骗了去。」
刘景天的确是从来不信这些巫术邪道的,他也不信苏允棠的性子,会使这些阴私手段。
只是他此刻身上的不适,却如摆在面前的明证一般,叫他多年的观念都动摇起来……
刘景天沉吟时,案下的周统领似乎想说什么,面带犹豫,欲言又止。
刘景天余光扫到,干脆吩咐:「有话直说。」
都已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就算这周光耀说他的皇后昨夜里刚生出了凤凰翅膀,就地飞走,他都不会太诧异。
周光耀憨厚一笑,这才道:「属下来面圣的路上,看到了贤妃娘娘的车架。」
陛下后宫的事,他原本没打算说这个,只是见陛下问得这么细,才刚突然想了起来。
听见贤妃二字,刘景天越发不以为意,他缓缓靠在椅背,一下下转动腰间的碧玉珠,一面借着手上动作缓解得知真相后的心神不宁,一面也在一桩桩盘算思量:
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若当真是巫咒之术,能施便也能解,何况苏允棠还在永乐宫,飞不出天去,他暂且不必惊慌着急,倒是宫里消息要暂且瞒住,还有这无稽之事该派谁去查明……
周光耀:「车架正往永乐宫去,说是贤妃娘娘要去与皇后请罪问安。」
刘景天心不在焉的微微颔首,又想起外头大将军府里,也该派人去探一探,许是苏止戈临去前给阿棠留了什么后手也有可……等等,周光耀说什么?
还没靠稳的刘景天勐地起身——
贤妃要去永乐宫?
第13章 受掌掴
◎果真如此◎
贤妃的车架的确来了永乐宫,除了一架保暖的银顶马车之外,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与两个赶车跑腿的内侍,华盖仪仗一概没带,颔首低眉,倒是做足了低调请罪的架势。
不过等进到了空荡无人的椒房殿内,贤妃的大宫女梅花,便立即露出了十分刻意的惊讶神色:「娘娘小心,没想到椒房殿如今竟这般冷清杂乱,您身子娇弱,可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董惜儿抿嘴轻笑:「也罢了,只不知道咱们皇后娘娘在何处,殿外无人,未经请见就这么进了来,实在是失礼了些。」
三日前,她就是未得召见,在殿外候立,才「意外」落了胎,如今旧话重提,梅花也识趣的笑起来:「皇后娘娘现下还不知如何后悔呢,必定不会见怪。」
主僕两个就这样一唱一和的说了这么半天,却没见着一个出来搭茬的,难免也觉没趣。
董惜儿一个眼神示意,梅花便循着痕迹到了挂着厚实棉帘的里间,看了一眼里头情形,立即大惊小怪的吩咐:「将帘子挑高些,别蹭脏了娘娘狐裘。」
董惜儿今日穿的是上等的白狐裘,从里到外都是浑然一色,白的与外头屋檐的白雪一般,一根杂毛都没有。
除了皮裘,身上旁的地方她也是格外废了心思,皇后可钗九凤,穿明黄,妃位就只有六凤,着次一等的杏黄。
明知道苏允棠如今没了皇后用物,董惜儿便只将自个贤妃的品级摆到了极致,左右各簪一支六凤衔珠钗,正中插国色牡丹,连白狐裘下露出一层的百褶裙都是新作的杏黄色,这件裙子的料子用的格外微妙,虽还算是杏黄但掺了金线,乍一眼看去,和帝后的明黄也没什么差别,甚至还愈发耀眼。
相较之下,被圈之后不用见客的苏允棠,一早醒来后怠倦梳妆,到现在还只是一身半旧的夹袄,髮髻未梳,连绣鞋都没好好穿上,松松趿在脚底,与董惜儿比起来,这装扮简朴的近乎寒酸。
但苏允棠却毫无自惭之色,她斜倚床头,慵懒慢倦,看见盛装打扮的贤妃,也只如看见了什么寻常物件般,毫无波澜一扫而过,多一个眼神都吝啬。
时下的大家女子,哪一个不是自小修习德言容功,最是讲究规矩体面的,哪怕是闺中好友来访,也要正襟危坐,衣髻整齐,便是当真无暇,最不济也要起身告一声失礼。
这样随意轻慢、视而不见的态度,只可能是对着奴婢下人,且还是得下人里身份低微的,毕竟就算是个管事的嬷嬷婆子,都要给几分体面呢。
只有压根不算人的下等奴婢,才不用按照见人的礼数讲究,
老实说,就算苏允棠站起来大骂她一顿,董惜儿都没这么生气,她的嘴角抿得紧紧的,整个人像是一把绷紧的弓:「见过皇后娘娘!」
苏允棠还当真不是在故意给董惜儿没脸,她现在这样怠倦的模样,纯粹只是为了早上那突如其来,又骤然而去的奇妙感觉。
那样戛然而止的感觉,如同掉到一半时突然悬在半空,如同一团火焰撩到极处时骤然一盆凉水,压抑又憋屈,比从头就没有开始的烦躁还更叫人焦灼难受。
这憋屈感,让苏允棠一早上都没缓过来。这会儿看眼前的董惜装模作样的要行礼,却久久不见膝盖往下弯,也只是干脆摆摆手:「罢了,去厄,赐座。」
这地方,哪里有什么坐,去厄转了一圈,又把昨日给小林太医坐过的小杌凳搬了过来,板着脸一伸手:「贤妃娘娘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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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惜儿可能会坐在这种体面宫人都不坐的木杌子上?
她白狐裘下的手背都攥出了青筋,才终于抬了抬嘴角,慢条斯理开口道:「妾身来的匆忙,略备了两件薄礼,请皇后娘娘过目。」
这种费而不惠,既能达到目的,还不落半点口舌的行事,向来就是董惜儿的拿手好戏,就譬如苏允棠被圈禁的膳食,她明面上并不针对永乐宫,只是给将膳房里的清淡汤水换成荤油辣汤,还配上了现烫的素面,趁热吃着暖和又爽快,任谁看了都得夸贤妃体恤宫人,可大老远送过来便烂成一坨,就是能叫苏允棠在病中一口热汤都喝不上,难受的下不去口。
再譬如眼下的这两份礼,两匹上等的丝绢,娇贵轻薄,做着费力,摆着占地,第二份就更不必说了,两支刚从温房剪下的插瓶玫瑰,这样的天气里半日都存不住,一点用处没有,纯粹是拿来碍眼,可偏偏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穿到哪儿都挑不出一点错。
之前的三年里,苏允棠没少被这样的手段噁心过,如今再见了,却只有一种置身事外后的好笑。
她之前在意董惜儿,是因为她自认是刘景天的皇后,要统领管教包括董惜儿在内的所有妾妃,才会为了这些脾性手段心烦。
如今苏允棠连刘景天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何况什么附带的贤妃?
什么都不是。
苏允棠看一眼呈上来的东西,随意分派:「流云绢?煳窗子都不成的废物,扔外头去,玫瑰留着吧,把花瓣扯到盆里泡着,夜里拿来泡脚正好。」
去厄答应一声,干脆利落抢过丝绢撂到窗外,之后还当真从床底把浴足的木桶搬了出来。
苏允棠漫不经心的扯下一枚玫瑰花瓣,一抬眸,才刚刚想起似的,敷衍送客:「哦,礼我收下了,贤妃方才落了胎,回去休养吧,往后也很不必来。」
这样明摆着的无视,叫董惜儿愈发屈辱恼怒,她抛开浮于表面的伪饰,声音都尖利起来:「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你以为自己还是刘氏的皇后不成?」
苏允棠终于正色看了她一眼:「我不是,难道你是吗? 」
董惜儿冷笑:「日后之事,谁能说得准?」
苏允棠一点不怒,反而难得的耐心:「倒也没什么说不准的,便是我死了,继后的人选也不会考虑你,在刘景天这儿,你封贤妃都已经到头了,日后只会下,不会上…唔,也不对,我说错了、」
这突然的停顿,乃至于自承不对,都让董惜儿即将爆发的怒气都勐然一滞,又不敢相信的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苏允棠停顿之后,便十分严谨的继续补充:「若是你死的早些,来不及让刘景天腻烦,一个贵妃的追封大概还是有的。」
苏允棠并不是胡言诅咒,这么多年,从年少初遇伉俪情深,走到如今的圈禁冷宫,她太了解刘景天了。
刘景天这人,将前朝后宫,臣僕奴婢…所有人都放在他心里的秤桿上走了一遍,称出了他心里认同的位置与分量,并以此赏下相配的尊荣。
如今后宫没有高位妃嫔,不单是因为刘景天不溺女色,而是在他眼里,这些后来的女人,一不是微末之时便相伴服侍的旧人,二不是什么平乱治乱的难得良才,不过是他登基之后,才凭着几分颜色便想沾染天家荣光,只够得些低阶的采女御林。
相较之下,董惜儿有多年的资歷苦劳,又是没落世家的出身,自然配得上贤妃的封位。
但也就是如此了,刘景天心里秤桿准盘的模样,只有他一人清楚,在他心里,董氏只配贤妃,一旦逾越,那便连之前苦劳便都要一併抹去。
董惜儿意指后位,日后行事便不会安稳,这便是祸事的根源,除非她死的早些,什么都来得及干,否则,在刘景天的手下,董氏毫无胜算,活得愈久,下场只会愈差——
没人能例外,正如此刻被圈冷宫的她,便是摆在眼前的明证。
苏允棠思及自身,回应与嘲讽之外,甚至还带了一分提醒,
但董惜儿不可能领情。
接连的戏弄,让董惜儿怒火中烧,指拈花瓣、目中无人的苏允棠,更是让她原本已经崩到了极处的弓弦瞬间断裂,只带着满腔嫉恨,对着苏允棠的面目高高扬起了手心。
苏允棠其实察觉到了对方的动作,她精于骑射,如董氏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再是气急挥出的动作也总差了几分敏捷。
苏允棠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往后仰了仰身子。
去厄就在一边,只是因为手里拿着玫瑰枝才耽搁了一瞬,躲过这一下,自然就会过来护主。
上次踹了袁太监叫去厄好一通唠叨,这次便安生些,给去厄一个出手的机会。
苏允棠的打算的很好,但她当真不急不缓的躲闪时,身子却使不出力气一般,莫名比她原本预计的慢了几分。
就这么几分的差别,就叫苏允棠原本的判断功亏一篑,闪过了董氏的掌心,戴着甲套的指尖却是实在擦过了她的脸颊。
「小姐!」
去厄看得清楚,气急之下,手上的玫瑰枝都没抛利索,就攥在手里一把握住了贤妃手腕,狠狠压倒在地。
玫瑰多刺,枝上尖刺的就这样扎进两人之间,去厄是刺的掌心,还忍得住,董惜儿正被刺中腕心脉搏,却被扎得面目扭曲,一声痛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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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反手摸了摸自己面颊,董氏扇到她了?余光瞧着是挨上了,像是擦到了一点,只是又没感觉——
感觉分明是能闪过去的,怎么动作就偏偏差了那么一寸?
苏允棠为自己的失误懊恼之余,更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憋屈。
眼看着下头的宫女梅花已然回神,就要带着两个内侍上来救人,苏允棠当机立断,先狠狠将自个的掌掴还了回去,之后才甩袖转身,扬声呵斥:「放肆!」
即将冲上来的宫女梅花果然浑身一滞,别看她在董惜儿面前将皇后贬得一文不值,可当真到了椒房殿后,心底里却比谁都请清楚。
贤妃主子和皇后碰一碰都要小心周全,她一个宫女又算个什么?
可娘娘被皇后的宫女按在地上掌嘴教训,若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干,等回去之后也不会好过——
自家主子也不是什么好脾气!
闪念间,梅花脑中便已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扯开嗓子叫起了人:「皇后娘娘欺辱主子了,都快进来!」
傻站着肯定不成,好在今日主子过来,再是装着低调请罪,外头也候了两个内侍,人多势众,总能找个冒犯救主的替死鬼出来。
「皇后娘娘慈悲,我们主子还在小月子里,哪里禁得住这样狠手,你们快……」
单是嘴说不够显出焦急忠心,梅花往地上一跪,一面哭求,一面转过身,连跌带撞的掀起棉帘,原本是打算催人赶紧进来,不料一抬眼哭腔便是勐地一窒:「快……、陛,陛陛下!」
竟是正和刚刚赶来的刘景天撞了个正着!
被惊到的何止梅花一个,一声「陛下」出口,整个里间的人都是一顿。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地上的董惜儿,虽然不知道陛下怎么会突然出现,但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天时地利,再合适不过。
董惜儿从去厄手下挣脱,伏在地上一声悲泣,说不尽楚楚可怜:「陛下……」
去厄多少还有些担忧,苏允棠却是嵴背挺直,冷若寒霜,她并不在乎董氏如何哭诉,甚至就这样立在董惜儿身前,等着她起身之后再补上一脚。
以德报怨从来不是将军府的行事,甚至以眼还眼都不够,起码要加倍奉还!
可刘景天却是一眼没看地上的贤妃,进门之后,目光只是径直看向了苏允棠的脸上——
素衣而不掩国色,未施粉黛却艷若朝雪,冰肌玉肤,绛唇映日,只是玉一般的面颊上,还泛着一道明显的红痕。
红痕,刘景天抚着自己进门之前,同样位置突任如火烧的右脸,再感受这自个发热的掌心,再看着这场面,还有什么不懂?
果真如此!
他面色阴沉,眸光勐然看向双目含泪,狼狈至极的贤妃:「是你动的手?」
这话一出,屋内瞬间凝固。
莫名凝滞的氛围里,只有董惜儿凄楚哀婉的悲泣忽的抽了一个调子,短促怪异,像是突然打了一个嗝。
作者有话说:
捂脸震怒刘景天:是你动的手!!!
凄楚无助董惜儿:???你认真的?
第14章 有病否
◎他想杀她◎
「是你动的手?」
刘景天面上的怒色已是不加掩饰,面颊上火辣的触感还分明清晰,疼倒罢了,只是猝不及防下,面上接过的掌风和下意识的侧头躲闪,都与直面掌掴的屈辱一般无二。
他有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了?刘景天没有一进门就对自个的妃嫔动手,都算是他颇能自制。
可不明内情的董惜儿在这样的厉声质问下,却满面都是不肯置信,甚至抬头环顾了一圈,仿佛觉着这句质问其实是对着苏允棠来的,陛下只是气煳涂了,下一刻就会发觉看错了人。
下一刻,刘景天的又一句质问便打破了她这希望:「以下犯上,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一个是妃,一个是后,这以下犯上,训斥当然只能是她。
董惜儿抽泣一声,这一次是当真打心里发出的委屈难过:「陛下明鑑,妾身岂敢犯上?」
「妾身昨日听闻袁太监打着荣喜宫之名对皇后不敬,特意带了流云绢与玫瑰瓶前来请罪,谁知皇后震怒,扔了流云绢,折了玫瑰枝不够、还令去厄姑娘出手教训!」
「皇后娘娘教诲,妾身原不敢不受,只是陛下也看见了,摔打掌掴……」
不愧是董惜儿,即便在这样憋屈的境遇下,还能用着哀婉的哭腔说的句句分明,最关键处欲言又止,隐忍委屈都是合格的恰到好处。
可叫董惜儿失望的是,她这样优秀的表现,却没能引来刘景天一丝关注,天子甚至都没等她说完,目光便又移回了皇后,关怀的问了起来:「你面上有血。」
董惜儿几近失态:「陛下!是皇后动手打了臣妾!」
刘景天很不喜女子高声耍泼,董氏的唿喊让他厌恶的皱了眉头:「不必你说,朕知道是谁动手。」
他当然知道,皇后不单动手打了人,且用的力气还不小,毕竟他现在面颊上的火热刺疼已经下去了,掌心却还是一阵阵火烧般的发热呢!
刘景天偷偷活动了一下发热的右手,心下也是恼怒,苏允棠这性子当真是一刻也耐不住,堂堂皇后,能叫妃嫔扇了脸就罢了,打人不知道叫旁人代手吗?用这么大力气自个手倒是不知疼,全都叫他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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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再是气怒,刘景天也清楚这样的话只能想想,若是当真出口,只怕所有人都要认定刘氏天子是得了癔症,当下更是懒得与董氏分辨,只不耐烦道:「够了,下去按宫规处置,日后无朕旨意,不许再踏足永乐宫一步。」
这样诡异的情形,别说董惜儿了,连苏允棠自个有些看不懂,要是董氏打她的时候被刘景天撞见还罢了,这态度还算勉强能找到理由,可眼前这情形,流云绢就大咧咧扔在廊下,董氏被去厄可怜兮兮的压在地上,带来的宫女梅花跪在一旁又哭又求,吵得隔着窗子都能听见──
就是苏大将军復生,只怕都要拦她一句别干得这样明显。
刘景天是怎么清楚真正渊源的?
更莫提,刘景天对她的袒护,比起关心,反而是憋闷烦怒更多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允棠没有出声,只默默看着董氏委屈分辨,失态叫喊,直至被一道圣谕逼得不忍辱退下,狭窄的内间又重新恢復一派平静。
可刘景天却还未完,屋里安静下来后,他又发觉自个只站了这么会儿就觉着累,再看一眼对面,便明白了——
不是他累,是面前浑身紧绷、风骨挺直的苏允棠累了。
再一瞧,这么逼仄的里屋,想寻个舒服坐处都难。
刘景天皱眉,将候在一旁的李江海叫了来:「你是怎么办差的?朕只叫废去中宫廪给,不是废为庶人,宫人呢?炭火呢?这永乐宫怎么就成了冷宫,连下脚处都没有?」
李江海被训的满面懵,这不是都陛下你的意思吗?要不是因为体察上意,宫务府那一群人精子,哪里敢叫袁太监这个明摆的荣喜宫走狗领这永乐宫的差?
可对着陛下,实在是没道理可讲,为了不出差池,李总管认罪之后还是硬着头皮问道:「陛下的意思,皇后娘娘的廪给要如何章程?」
刘景天暗暗嘆一口气,可为了缓解浑身的疲乏,也只能明白道:「不违中宫制都可。」
后位往下,不违中宫制的,那不就是贵妃了?
以往这宫里除了太后陛下,就是皇后娘娘最尊贵,现下收了皇后廪给,又按照贵妃娘娘的份例,放在这宫里仍是独三份的,那还算是什么幽禁?
李江海瞠目结舌:「那这圈禁……」
刘景天有些不耐烦:「自然不变!朕说得还不清楚不成?圈禁宫中,静思已过!」
皇后这身子虚成这样,不圈在椒房殿里老实养病,难不成还东奔西走牵连他受苦受痛吗?
李江海顺着这话,也偷偷瞧了一眼风骨峭峻的苏允棠,确实,皇后娘娘这模样,哪有一点反省思过的样子?当真就这么把圈禁也解了,陛下的脸还往哪儿搁?
李总管连连答应,应诺之后,又转身朝苏允棠拜了一拜:「是小人办差不利,叫皇后娘娘受了委屈,娘娘恕罪。」
这话看似请罪,其实是给苏允棠搭了一副梯子,毕竟陛下都这般主动宽宏,若是苏允棠有意退让,便可以顺着这话开口缓和,顺势与陛下重回于好。
在刘景天面前说这话是冒了风险的,苏允棠心中承了这份情,可她并不需要什么台阶。
她只是有些歉意的朝李总管笑了笑,只是自顾拿着帕子擦了擦面颊,果然看到了一道红色的痕迹,不过不是血,只是她刚才揉搓玫瑰花瓣时沾染的嫣红汁液。
刘景天这时也看清了帕上痕迹:「总归是破了皮,最好还是上些伤药。」
妃嫔的甲套,倒不至于如战场上的兵器般故意沾染污秽,只是稳妥些也不出错。
苏允棠眸光一冷,面上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眼下这椒房殿里,哪来的伤药?
刘景天当然也记得他不许侍药局来人的吩咐。
他皱眉揉了揉额角,又不得不亲口收回了昨天才刚下的口谕:「林医正那儿子你是用惯了的,他也开了方子,先熬出来出来祛了风寒,你这带下的毛病朕记得也有许久了,怎的还没好?你之前吃的什么药?手上可是没有?也叫人送来赶紧用上。」
最叫刘景天难受的就是这个月事!
旁的地方就罢了,他多年征战,疲惫无力撑一撑也能习惯,膝上的暗伤大半时候都好好的,只是在苏允棠踹人上药时才刺疼酸胀一回,总还有个缘故,
可这下腹的月事,却是毫无缘由,全无规律,时不时就是一阵坠疼,腹中像是扎了一把尖锥,半夜绞的他恨不得在床榻间团成一团,一疼冷一阵燥,扰得人心烦意乱不说,身下还总是黏腻腻的不爽快——
女子怎的这样麻烦?
他以往也见过苏允棠月信时的模样,拧着眉头靠在床榻软枕上,腰腹间不分寒暑的缠着温热的药包,外头还要再盖一层被子休息。
可也就是如此罢了,皇后从不为月事耽搁宫务,至多就是比平日里虚弱些,面圣时愈发寡言冷漠,并没有这样难熬。
想来也是,世间女子月月都要经受的事,能有多要紧?
这一次这般要命,八成是因为圈禁之中,加上阿棠迟钝不觉,没吃药丸汤饮的缘故。
刘景天在这头严肃思考着女子月信,对面苏允棠却是满心不解。
刘景天这莫名的反覆,没让她感动,倒像是看到了来给鸡拜年的黄鼠狼:「陛下这是何意?」
刘景天闻言抬眸,忽的认真看向了她,反问一句:「阿棠不知朕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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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刘景天这句问话并不严厉,口气轻缓,眼眸专注,面上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的弧度。
但就是在这样温和随意的注视下,苏允棠却是眸光一缩,毒蛇攀过嵴柱,从脚底生出一股刺骨寒意——
她刘景天的目光里,察觉出了杀意——
刘景天想杀她?
为什么?她知道什么?
这个时候刘景天怎么敢对她动手?他疯了吗?
虽然震惊莫名,可这生死之间的凛冽刺激,却也下意识的激出了苏允棠骨子里的血气。
苏家的女儿,从来不会束手就擒,引颈待戮,即便面对的是毫无胜算的天子帝王。
可就在苏允棠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时,刘景天身上杀气却又忽的收敛,快得仿佛压根没有出现过。
早有准备的试探下,刘景天清楚的看到了苏允棠从惊惶震惊到紧张戒备的每一丝转变,也就是这样的转变,让他确认了,苏允棠是真的毫不知情——
他身上的荒谬异状,不是苏允棠主使,一切都与她无干。
判断出这样的结果后,刘景天缓缓收回目光。
他身上的情状实在是诡异无稽,宁可信其有,想来也只有一些巫蛊邪术的邪魔外道的手段。
若是巫蛊厌胜一类的邪术,背后必有主使,苏允棠既然不知情,之后即便查明此事与将军府有关,只肃清外头就罢了,不至于叫皇后一併没了下场。
刘景天面色深的像是看不见底的深谷幽井,可凝重之后,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隐隐的轻松。
旁人都罢了,可阿棠于刘景天总是不同的,打从灯会上看到苏允棠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她,这个世上,若是有人能有资格与他称后并立,共享天下,这个人也只能是苏允棠。
下旨将皇后圈禁,也只是因为进宫后的苏允棠日渐不驯,几乎视他如寇雠,已经让刘景天无法容让,圈禁这样的小惩大诫,也不过是慢慢磨下阿棠的性子,叫她悔悟收敛,而不是当真彻底厌弃——
不论到了何时,刘景天都不会乐见苏允棠走上绝路。
还好,阿棠没有叫他面对这样的两难之境。
这样的嘆息,让刘景天面对苏允棠迷惑又戒备的神情时,甚至生出了几分温情与轻松:「不知道就罢了,也不算什么。」
苏允棠仿佛被一口气生生噎在了胸口!
她为了刘景天莫名其妙的的杀意,逼得心神剧震、浑身绷紧,直到现在,心脏还擂鼓一般跳得心慌。
可现在,他就没事人一样转着碧珠串,与她说不算什么?
「刘景天。」
苏允棠如今已经不会再惯着刘景天,她深深吸口气,文辞优美,声音清脆:「你是不是有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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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是天意
◎慌了慌了◎
「你是不是有病?」
直唿帝王名讳已然是大不敬,更别提之后还有这样掷地有声的问候,都不是简单一句冒犯能形容。
只叫刘景天刚刚才轻松了几分的脸色瞬间又黑了起来。
以往苏允棠虽也气人,但起码明面的规矩礼仪是不错的,甚至还会刻意的规矩严肃,别说笑脸亲近,便是多一个字都不肯闲聊。
说白了,就是心里憋着气,故意相敬如冰,一丝不退,叫两人都不痛快。
刘景天就是不愿她再这样石头的硌人,才一气之下圈禁了苏允棠。
如今皇后的确是有了改变,不再赌气了,可同时却连表面的恭敬都不见,脾气愈发大起来,索性全然不加遮掩。
刘景天也缓缓吸一口气。
他知道苏允棠现在后悔了,可那又怎样?从一开始,刘景天不认为将军的大小姐,会一世钟情一个出身卑贱的草芥庶民,不过一时新鲜罢了,若非世事弄人,他起兵登基,想必苏允棠早就忘了刘三宝这三个字。
梦只是梦,凤凰已经入笼,再是振翅翙翙,也无法高飞,就算后悔,也总是在他的手上。
一念至此,刘景天甚至有些得意,只是冷眼静看自个的皇后一眼,便不露声色迈步而去。
困兽之争罢了,犹如勐禽最后的发出的悲声,难免声势大一些,眼下更要紧的是查明这巫咒之术的背后主使,让身上的异状恢復正常,剩下的,大可之后再做计较。
直到厚实的门帘重重打落,目瞪口呆的李总管这才回过神,匆匆留下一句「娘娘稍待,小人这就让宫务府来人」之后,便手忙脚乱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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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海的动作的确是很快,刘景天是一早走的,午膳时分,椒房殿内便又重新热闹起来。
最先来的侍药局的医女,小林太医仔细斟酌过的方子,昨日送去不见动静,现下得了刘景天的吩咐,便立即送来了驱寒益气的药汤,以往苏允棠月事不畅时,惯用的去滞汤姜糖膏更不必说,连捆在小腹取暖的热盐药包都没落下。
之后便是内造司的匠人,个个手艺灵巧,没用多大动静,便将袁太监毁坏的家具摆件、窗柱门槛,该修的修,该换得换,装装补补的过了一遍,那海棠花围拔步床没法復原,就干脆把剩下的床柱彻底清了个干净,重新搬来木料,就在原处又新装了一张百子千孙的楠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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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们修葺的同时,永乐宫负责清扫烧火一类杂役的粗使宫人们,也原样送了回来。
椒房殿内服侍的二十四个宫人,则是减去一层,回来了二十个,只是这些就不是苏允棠之前的宫女内侍,而而是全都换成了生人,一个个也没有殷勤讨好的意思,屏气凝神,低眉敛目,服侍了苏允棠更衣服药之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铺床的铺床,擦灰的擦灰,仿佛是只会干活,不通言语的木头偶人。
但在这些内外宫人有条不紊的忙碌下,永乐宫也的确飞快变了一副模样,宫道上的污泥积雪清扫一新,重新燃气的地龙缓缓散出温暖的热度,轻雪明窗,壁衣幔帐,只隔半日,椒房殿便又恢復了往日的温暖和熙,处处舒适。
可苏允棠身患「无痛之症」,原本也没觉着饥寒病痛,眼下便也没觉温暖舒服。
她怠烦的扔下小腹温热的盐药包,比起殿内的温暖,更在意的却是守在门内的禁卫统领周光耀。
原本看守永乐宫大门的禁卫统领,此刻却带了两个禁卫直挺挺的立在殿中,不论挪动了什么东西都要上去看看,仿若格外小心细緻的监工。
将外头的寝殿厅堂都看过了还不算,瞧着寝殿都收拾妥当之后,这位憨直忠诚的周统领,甚至亲自来里间来请苏允棠:「此处杂乱,还请娘娘回寝殿歇息,属下看着他们将这地界儿也收拾了。」
苏允棠微微颔首,扶着去厄动身迈步,擦身而过时,却忽然开了口:「你们在找什么?」
周光耀脸皮一颤,身上轻甲晃出声响,只是干笑:「娘娘这是说什么?末将不过奉旨护卫,不找东西。」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什么护卫,需要堂堂禁军统领像个老太监似的,不单将床下的松动的金砖都被一一撬起换了新的,拔步床上拆下的博山铜炉都翻来覆去看个仔细?
能够吩咐周光耀的,只能是当今天子刘景天。
在她被圈的几日里,一定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苏允棠的面容端肃,看出周光耀不会对她说实话,便又退一步:「罢了,我这几日困于深宫,还想请周统领指教,外头可有什么新出的大事?」
周光耀闻言一愣,这一次露出的就是真心的迷惑:「大事?天下太平,地方些许灾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娘娘是问什么?」
周光耀这里油盐不进,苏允棠无奈,也只能去了寝殿,自顾思量。
到底是什么事,与她有关,且还需要在她宫里找寻抄检?
直到日暮时分,思量无果的苏允棠叫来了去厄:「拿我的金印出去,就说我要见家里人,请无灾姐姐进宫一趟。」
一日之内经歷这么多变化,尤其椒房殿内又添了不少沉默又陌生的宫人,去厄也是浑身都不自在,闻言低声担忧:「陛下会许府里来人吗?」
苏允棠摇头:「你去找就是了,便是刘景天不许,家里也能收着消息,你无灾姐姐自会设法联繫咱们。」
虽然在深宫之中,但苏允棠也并非全无门路,她是皇后,被褫夺宫权之前,曾一力执掌后宫三年,更重要的,她的父亲是威望至今都无人能及的大将军。
这天下间有无数的将军,可能够不加任何前缀,一句大将军便足够称唿的,却只有父亲苏止戈一人。
就如看守永乐宫的宿卫徐越,分明与她素不相识,却自认苏军,听闻大将军的女儿昏倒,便愿意为她冒险送信。
这样的人,不可能只有一个,连盘查最是严密的禁军宿卫都是如此,军中只会更加盘根错节,刘景天对苏军再是诸多戒备,分贬冷落,也不可能将父亲多年的军中积累清理的一干二净。
苏允棠若是想,甚至可以传血书,联旧部,叫立足未稳的刘氏再兴一场风波,从刘景天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当然,也就是想想就罢了,她动摇不了刘氏根基,便是当真动手,也不过是用苏氏诸多亲信的性命来发泄她的一时意气,还会平生风波,甚至会牵连无辜的臣民百姓。
即便只是为她传信,只怕也会影响禁中的日后前途,若不是圈禁之中消息闭塞,苏允棠甚至连这句吩咐都不会下。
但眼下情形,着实由不得她。
刘景天在她面前露出的杀意,叫苏允棠现在想起都满心凛然。
那样刺骨的冰冷,刘景天固然能够恍若无事,只字不提,可她若是也傻乎乎的只当没这么一回事,就当真是死了都不冤。
她总不能死了都做个煳涂鬼。
去厄没想到这么多,可只是听到家中与无灾姐姐几个字,便也瞬间安心:「是!」
——————
皇后娘娘要见家里人的要求,也很快传到了养干殿。
椒房殿里重新燃起火盆地龙后,刘景天身上果然不是那样阴冷了,不知是服了药,还是皇后的月信将罢,小腹的坠疼也几乎不觉,只是仍有些许的疲惫无力,还得慢慢将养。
按理说,身上舒服起来的刘景天该觉轻松愉快,但事实却恰好相反。
在刚刚确认自己身上的不适来自皇后时,他还能泰然自若,如今却反而当真有些失措慌乱起来。
这一日里,永乐宫里外都已清查过了,没有问题,宫外大将军府初步查探,也没有丝毫巫咒邪术的痕迹。
可更要紧的,却还是他身上的无稽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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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前朝的前车之鑑,刘景天没有大肆张扬,但一日之间,也在私下召见了三个高人异士,从护国高僧,到名道神婆,经念了,大神跳了,他甚至还捏着鼻子喝了两碗符灰水。
种种手段,却都对他身上异状束手无策,刘景天冷眼旁观,甚至看出这些人压根就没在他身上看出什么邪祟阴私!
天下之大,他身为帝王,固然也能寻来更多的得道能人,可这些人,就当真有本事解去他与苏允棠这莫名的牵连吗?
直到这时,刘景天才忽的想起他下旨那夜,近在耳畔响起的冬雷。
冬雷阵阵,是天降凶兆,难不成他的异状,当真没有缘故,而是天意?
刘景天的表面不露,但心下却在隐隐发沉,听到周光耀的特意禀报后,记起了无灾这个从前一直跟在皇后身后的掌事姑姑,微微闭眼:「让她来。」
他手下用力,紧紧攥着碧玉珠串,如同按住了最后一跟救命的稻草——
「务必看紧,朕要知道她与皇后说了什么,一字不落。」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开始慌了):怎么可能换不回来,一定有主使!对了,八成就是这个没出场的无灾!
无灾姐姐(懵):啊?哪来这么大一口锅?
第16章 命相连
◎弒君护卫◎
「娘娘,无灾姐姐与小少爷到咱们宫门口了!」
听到宫人传信后,与无灾姐姐近一年没见的去厄满面迫不及待,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飞出去迎接。
苏允棠也在笑:「去吧去吧,这么毛毛躁躁的,仔细你无灾姐姐见了教训你!」
去厄果然一惊,连忙收起了过分欢喜的笑脸,端正嵴背,袖手交叠,平平整整的端于小腹,正是宫中带品女司该有的端正规矩。
正临去时,角落处立着的青衣宫女夏苍,却忽的出了声:「外头天冷,万一落雪,总得有人擎伞伺候,让奴婢与去厄姐姐一道去迎吧。」
被宫务府里换回来二十个宫人里,有四个带品的低阶女官,分别叫春淡、夏苍、秋净、冬寂,四个人高矮胖瘦都不同,却像是都在一个模子里套过,姿态动作、声调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规矩死板,直到现在,苏允棠与去厄都不太能对得上出四个宫女的名字模样。
这四人来了永乐宫后,便两个一班,四大金刚一般日夜守在苏允棠周围,即便苏允棠吩咐,最多也只肯退到珠帘前,再叫出去,便只会跪地求肯,说是奉了陛下旨意服侍娘娘,实在不敢远离。
刘景天搞出的么蛾子,苏允棠倒也没太为难宫人,横竖她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当这四大金刚是戳在殿里的木头摆件,不看不理,也不许她们近身服侍。
四个宫女知道自个不讨皇后喜欢,也不生事,当真就只是木头一样低眉敛目、不声不响的立在不起眼处,可不论苏允棠有什么要求,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扫过茶盏,都会悄无声息的上前,将茶盏送到去厄手上,仿佛脑袋顶上还长着一只眼睛时刻盯着她一般。
在这些人面前,去厄总有种被监视的如芒在背,当然不会有多亲近,也不会乐意想带夏苍一道。
可去厄再是心大,也知道这春夏秋冬四个宫女是刘景天送来的人,别看口中擎伞服侍说得小心,实则却是不容拒绝。
这四个人,整日盯着她与小姐还不够,现在连回宫的无灾姐姐也要监视了!
无灾暗自气恼,可见小姐面色冷淡,似是默认,却也只能点头,出门时看了看天色,前阵子的雪其实早已停了,可既然夏苍这么说了,去厄还是故意吩咐她去将娘娘的黄顶华盖举出来跟着——
她自然是不需要,可是小少爷还小呢,能挡挡风也是好的!
就这样,等到去厄走出椒房殿时,便是抬眉颔首,自带威风,竟不必她特意小心,便自然撑出了椒房殿大宫女该有的气派。
这样的讲究,连回宫的苏无灾远远看见都是一怔。
无灾生的一副容长脸,细弯眉,嘴角最是带着一丝笑影儿,自梳了妇人髮髻,透着十分的娴静温柔,叫人一看就忍不住亲近。
这样的苏无灾看见去厄满面端肃,不禁微笑打趣:「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去厄姑姑如今也不同以往,叫人都不敢认。」
这就是玩笑了,无灾护主而亡的阿爹原是,跟着大将军得赐姓苏,无灾自然也从父姓,原名苏无灾,还在将军府时便是半仆半主,地位超然,进宫之后,身为苏允棠最信重倚赖的大宫女,也是当之无愧的永乐宫掌事女官,领后宫六品女官的职阶。
出宫时,后宫女官的职阶虽不能留,可为了叫无灾主理将军府能更加名正言顺,苏允棠又特意为她请了六品的安人敕命。
这些资歷情分,不论哪一个搬出来,都不至于对着去厄还要用尊称姑姑。
可去厄却无心玩笑,她原本年纪就小,见到久违又熟悉的声音面目,便如见到了家长的无措孩童,心头一酸,竟忍不住湿了眼角:「无灾姐姐,你可算来了!你都不知道这阵子,小姐受了多少……」
好在最后时刻,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碍事的夏苍,到底是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可饶是这样,也足够无灾听出不少东西,她曾一手主理过椒房殿,进了宫门后,便已发现周遭许多宫娥内侍,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此刻再看一眼擎伞的夏苍,瞭然开口:「我先与小少爷去拜见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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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厄连忙点头,与少爷苏允德匆匆见礼后,便领着他们继续向内,绕过一道垂花门,便在廊下看见了也等在椒房殿外的苏允棠。
看清苏允棠之后,素来沉稳周全的无灾,面色也不禁一变,撂下手中的小少爷,几步奔上台阶,心疼道:「只半年没见,娘娘面色怎的差成这幅模样?」
苏允棠还在解释:「哪里差了,不过这略有些风寒……」
可无灾早已一把攥住了苏允棠手心,半扶半拽的带着她进了殿门:「手心这么凉,出门怎么的连个手炉都不带?我就知道,去厄禁不住事,这粗心又冒失的性子,不给旁人添乱就不错了,哪里能看顾娘娘!」
刚刚还被「刮目相看」的去厄姑姑,转眼之间就被训的一声不敢吭,低着头,灰熘熘的去拿手炉。
无灾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着将苏允棠安置在暖暖和和的绒裘之间,又一句句问她的昨夜起居,今日衣食。
等到问清苏允棠清早只用了一碗清粥,连小林太医嘱咐驱寒补气汤药都只勉强
吃了半碗后,无灾娴静温柔的脸色便变得紧绷严肃:「奴婢一开始,就不该撂下娘娘出宫!」
这种情形的无灾姐姐,实在是没人敢惹,苏允棠也只能讪笑着,拿自个四岁的嗣弟打岔:「呀,允德又长大了,还记不记得姐姐?」
无灾一向周全,再是忧心,也不会当众落了苏允棠的面子,闻言也只得先起身抱起了一併进来的小少爷:「少爷来,见过娘娘。」
苏允德刚过周岁时便过继到了将军府,又一直由无灾精心教养,原本就被教的过分懂事,加上打从知事起,便一直有人告诉他宫中皇后是长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倚靠。
如今四五岁的孩子,说话走路都很利索了,懵懂间也懂了不少事,虽难免有些生疏害怕,却也带了单纯的恭敬孺慕。
小小一只的小人儿,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本正经的一拱手:「允德见过娘娘。」
声音里都带着稚嫩的奶气。
苏允棠的眼眸立时软了下来。
父亲第一次起念过继嗣子,是刘氏初立,新帝登基。
那时苏允棠刚刚进京,身披翟衣,自觉诸事圆满,听闻父亲的打算后虽没反对,却也娇嗔玩笑过:「父亲还是偏心,明明这么多年都说只有女儿一个就够了,最后还是想要一个儿子!」
此刻想来,那时的她何等煳涂天真?
正如她所言,父亲若是当真想要儿子,为何这么多年不去纳妾续弦?这时才提起过继嗣子,分明是天不假年,又实在放不下她这个唯一的女儿,要用嗣子来撑起将军府,好在病逝之后,为她留下这最后的归处与庇护。
父亲处处都考虑过了,千挑万选,在出了五股的偏远族亲里定下了小允德。
一个不过周岁的幼子,什么都干不了,苏家实际只由无灾一个女子掌管,孤儿弱女,不但能让天子困于名声。
更重要的,是有忠心耿耿的无灾姐姐在,便不会出现成丁的嗣子打着伦理纲常的名头,反而踩在苏允棠这个正主头上的糟心来。
那小小一团的孩子,被送进空空荡荡、前途莫测的大将军府,只是要用他顶起一个沉重无用的虚名,可由此带来的荫蔽,却是遮在她的身上。
刘景天以为自己的皇后不常召见幼弟是因为没有血缘,心存成见,要不然就是顾忌他,不肯落下把柄软肋。
但其实除了这些,更多是因为苏允棠对这个弟弟心存愧疚,不敢多见。
这时见了看见拜在面前的幼弟,苏允棠将人抱了起来,夸赞宽慰了几句后,便只将小傢伙安置在了一旁的罗汉榻上,上头摆了提早准备好的蛋羹奶浆,还有苏允棠小时候玩过的小弓玉马,让去厄哄着去顽。
小允德知道娘娘要与苏安人说话,也不混闹,拒绝了吃食点心,就乖乖捧着小弓坐在榻上,一点声响都不发。
苏允棠心情便越发复杂:「允德教的太好了。」
无灾点头:「小少爷一向懂事,不叫人挂心,倒是娘娘,在宫中如何?听闻陛下圈禁,咱们都格外担心。」
有夏苍秋净两双眼睛在一旁盯着,苏允棠也没法说太多,寥寥几句说了自己被罚圈禁的缘由经过。
无灾神色沉静:「娘娘太冲动了些,当今子嗣空虚,贤妃既然有孕,娘娘就该派人好好照料着,若是日后当真生了皇子,便抱进椒房殿来,岂不是未来有靠?」
苏允棠不爱听这个,只岔开话题问起了外头的新鲜事,尤其是与家里有关的消息。
她召家里人进宫的,原本就是为了弄清楚刘景天反覆与杀意的缘由。
可叫苏允棠失望的是,无灾姐姐的说法也与周光耀差不太多,天下太平,匪患渐定,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新闻。
苏允棠越发疑惑,正沉思间,面前无灾却又提起了圈禁的旧话,一句句劝她收敛性情,去与陛下认错请罪,不要辜负了陛下的宽待,日后再有了子嗣,一辈子才算圆满。
苏允棠不敢相信一向体贴她的无灾姐姐,会对她满口这样「好意」劝诫,可自小的情分,又让她不忍心在难得的相聚之时口出恶言。
就这般默默憋屈了一刻钟后,苏允棠终于忍不住的起身送起了客:「瞧着允德也困了,只怕小孩子家认床,还是回去好好歇息吧!」
第32页
被迫「困了」的小允德眨眨眼,乖乖的套上虎头帽,告别时仿佛看出了苏允棠的低落,仰头认真道:「娘娘不要难过,谁惹了您不高兴,告诉允德,允德去打死他!」
苏允德进门后就一直乖巧听话,懂事的不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临去时说出这样嚣张的话来,反而显得逗趣可爱。
饶是满心憋屈的苏允棠,也不禁弯了眼角,伸手摸了摸幼弟细软的发心:「那姐姐要多谢允德啦。」
无灾温柔的等着姐弟两个说完话,才定定看向苏允棠:「娘娘想想奴婢的话,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罢,弯腰抱起小允德屈膝一福,去的干脆利落。
苏允棠似有所觉,愣愣看着无灾姐姐与幼弟的身影消失在帘外,又坐下来端了一碗药茶,耳边不期然再一次闪过无灾的叮嘱,才忽然被什么戳中了一般勐然惊醒──
无灾姐姐一反常态的劝告不是示弱退让,弟弟允德最后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
忍耐、子嗣、打死他……
无灾这是在借弟弟的口告诉她,不论是抱是生,只要她膝下有个立住的皇子,家里就会为了她出手弒君!
只要刘景天驾崩,她苏氏太后的身份与手上的皇子便会是最好的工具与凭仗,不论朝中是谁主事,都需要她这个太后临朝辅政。
这才是无灾口中的「好日子」。
──—
平心而论,知道椒房殿内有人监视,无灾的暗示已经足够小心隐晦。
毕竟监视的人再是谨慎,关注的也只会是她这个实际掌控苏府的六品安人。
无灾自己故意只说些劝解忍耐的妇人之言,便是叫人听去也没有一点问题,真正的叮嘱,则交给了懵懂无知的四岁幼儿。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难道会像街头闲汉一般没事,连一个四岁小人的玩笑胡言,都要人一句句讲给他不成?
堂堂天子还真的会。
在刘景天的吩咐下,今日椒房殿内的说过的一词一句,甚至一声嘆气,一声咳嗽都事无巨细,原原本本的在养干殿内复述了一遍。
旁观者清,这样将所有话都放在一起捋一遍,以刘景天的敏锐,自然也察觉出了无灾的言外之意。
更莫提,将军府内暗地的动作,他在今日之前就早有察觉,只是如今又拉上阿棠,摆在了明面。
放在之前,刘景天会为此敏感震怒,会不动声色观察试探,确认他的皇后是否当真也想杀他。
可现在,刘景天却表现的淡漠又无谓,比起无灾有心夺朝,更叫他心口发沉的,却是最后一丝希望都已经破灭,他身上的异状,果然也与什么苏无灾毫不相干。
天意之下,他与皇后互换了体感,苏府若是将他杀了,死的人会是谁?
那苏无灾若是知情,就不会做出这样的煳涂谋划。
等等!这么说起来,岂不是如果苏允棠殒命,死的人,便会是他?!
刘景天的面色勐然一变,原以为已然沉到最低的心口,越发往深不见底的黑渊跌去:「下旨,派去永乐宫的禁军宿卫再添一半,不,一倍!」
周光耀愣了一瞬:「皇后娘娘……罪不至此吧?」
便是皇后娘娘当真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要去拿人,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娘娘虽只是姓苏,并没有大将军七进七出的本事!
刘景天怒目圆睁:「什么拿人,是派你去护卫,往后永乐宫的一应宿卫,皆从朕例!你往后就给朕驻在椒房殿,但凡皇后有一丝差池,你提头来见!」
周光耀:「啊……啊?!」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皇后要杀我,我却还要保护她呜呜呜o(╥﹏╥)o
周光耀:啊?这就给我调岗了?
第17章 噩梦醒
◎心生关怀◎
苏允棠又一次做了噩梦。
在梦中,她的父亲还好好的活着,没有患上消渴症,一直如她幼时记忆里的一般,高大挺拔,爽朗威风。
健康的父亲就这样陪着她进京进宫,有父亲在,她没有受到丁点不该有的委屈,她的膝上没有旧伤,进了秋日,还能骑着她的爱马轻雪,牵着她的细犬贵妃,高高兴兴与父亲去山中行猎。
她没有熬出体虚不足的弱疾,畅畅快快的骑马张弓,一箭既出,便干脆利索的射中林鹿一目,满心欢喜的想要炫耀,一扭头,父亲却已病重垂危。
大将军身患消渴症近十年,日渐加重,直至大军攻下旧京,才终于一病不起。
曾经执掌千军万马,一把长枪在戎夷之七进七出的威武大将军,被病痛折磨的食不下咽、双足溃烂,身躯干瘦如一把枯骨,莫说长枪佩剑,便是轻巧的短匕都再不能抬起一寸。
最开始病倒时,父亲还能摸索着她的面颊,不放心的与她一句句交代身后事,等到临终前的几日,便已是双目失明,神智不清,口中偶有喃喃呓语,也是在唿唤着苏允棠从未见过的母亲闺名,偶尔也会叫一声允文允武,那是苏允棠夭折的双胞哥哥们的名字。
那应当是父亲最快活的时候吧,一双机灵可爱的儿子没有急病夭折,心爱的结髮妻子也没有因为悲痛太过产后不治。
父亲为了她已经煎熬了太久,或许早该与母亲兄长们一家团聚。
苏允棠愣愣站在原地,心下空空,原以为已经清醒,可再一转眼,就发现自己手上抱着一个面容模煳的襁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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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灾姐姐温柔抚着她的发心:「娘娘莫怕,往后就都是好日子。」
去厄磨刀霍霍,蓄势待发:「狗皇帝欺人太甚!忍不得了!」
唇红齿白的允德抱着玉马小弓箭:「谁欺负娘娘,允德去打死他!」
不,不,太危险了……
歷来掌权的天子,有几个会死于暗杀?
御前本就禁卫森严,刘景天对苏家忌惮多年,定然早有戒备!
苏允棠满心焦急,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转身离去。
下一幕,便是行刺失败,东窗事发。
大将军府被抄检一空,所有与苏府有牵涉的人,不论尊卑贵贱都举家获罪,到处都是哭喊声,到处都是鲜血与杀戮。
她在血泊之中跋涉,看到了浑身伤口的无灾去厄,看到了身首分离的幼弟,看到了自小教养过她的叔伯旧部,看到了原本素不相识的禁卫徐越,甚至是她养在家中的马儿轻雪与猎犬贵妃都没放过……一颗颗她熟悉与不熟悉的头颅在滚落的在地,溅起的血光将天色都映得鲜红。
不该是这样的,他们原本不必冒险,有将军府的余荫,他们原本什么都不需要干,就可以太太平平的安然一世,直到寿满天年,被刘景天装模作样的赐下死后哀荣,成为史书上君臣相得最好的明证与妆点。
现在他们都死了,都是为了她。
巨大的悔恨与愧疚海水一般涌过来。水底生出黑压压的藤蔓与水藻,一层层将她包裹淹没。
憋闷与窒息里,苏允棠努力的挣扎喘息,却没有任何用处,她在这巨大的痛苦中一点点沉进无底深渊。
就在苏允棠绝望之际,仿佛有人摸到了她的面颊,耳畔却又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唿唤:「阿棠醒醒,苏允棠!」
苏允棠勐然睁开了眼睛,怔愣一瞬后,便看见床前承足上坐着一个模煳又熟悉的身影——
是刘景天!
梦中的血光犹在眼前,认出刘景天后,苏允棠在恍惚,甚至觉着对方是发现了无灾姐姐谋划,要过来大开杀戒的。
但下一刻,刘景天便收回手:「多少年了,你这一激动就咬唇的毛病还是没改。」
苏允棠的唿吸沉重,回过神后,才也跟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唇。
她自小就是如此,惊惶难过,紧张担忧…只要是情绪剧烈时,都会习惯的用力紧咬下唇。
她与刘景天新婚之时,床笫之间,刘景天便常像这样伸手分开她的齿瓣,有时阻拦不及,还会干脆伏身相拥,让她咬住他的颈骨肩畔。
一次情动,她在他脖颈处咬出了深深的齿痕,正值炎夏,刘景天只能穿着齐整的直领大襟,窝出一脖子的汗也没法松快。
回家之后,他一面忙着龇牙咧嘴的上药解衣,一面还不肯安生的与她生事撩拨:「阿棠,你是只爱猎犬吗?除了你的贵妃犬,若不然再养一只狸奴?瞧瞧这印子,我出去也不能说是被狗咬的啊!」
那样亲密肆意的嗔怒笑闹,还鲜活的仿若昨日,剎那之间,她梦中的轻雪贵妃便都不得善终。
苏允棠掀开锦被起身,下一刻便屈膝后退,与床下的刘景天拉开了一臂的距离——
这是下意识的防备姿势。
刘景天看着苏允棠面色,语气平和:「怎么,还没清醒?梦见什么了?」
噩梦中的一切都还歷歷在目,一切都未曾发生,可却又如警示徵兆。
苏允棠眸色冰凉,沉默不语。
刘景天便抬了嘴角:「总不会是梦见朕驾崩了?」
苏允棠悚然一惊!
她勐然抬头,直直看向面前的刘朝皇帝:「陛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景天的声音便又低了下去:「阿棠,朕与你不同,朕总是记着往日的情分,不论如何,不会伤你性命。」
刘景天这句话说的真情实意,恍惚间,甚至能叫人察出几分嘆息与委屈。
他是不会伤皇后性命,可是阿棠会不会杀他,却又实在不一定了。
这怎么能不叫人嘆息?!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刘景天这话但凡放在圈禁之前,苏允棠大概也会心生感慨,复杂酸涩。
可苏允棠自从知道了无灾姐姐弒君的打算,这阵子便日日忧虑,夜夜难安,此时非但没有触动,反而被刘景天的莫名反常搅得越发意乱不安。
她抿着唇角,赤足踩过被褥,略过刘景天趿起绣鞋。
说来,刘景天为什么为什么会坐在床下的承足上?
苏允棠没有细想,殿内除了她与刘景天,并没有旁的宫人,帐外天光晦暗,不知刘景天是何时来的,可现在最多未超寅时。
这就是椒房殿内上下的宫人被换过一遭的弊端,放在从前,便是去厄不在,也绝不至于皇帝都坐到了床沿,她还一无所知的在梦中酣睡。
多亏她从没有说梦话的毛病,若不然在梦里说出弒君的打算来,刚在梦中看到的苏家惨状,竟是现下就不必等了!
苏允棠自己动手点了两支烛台,用这动作平静自己还沉浸在梦中思绪,也是想藉此看清刘景天是怎么回事。
蜡烛亮了,刘景天还是看不清,苏允棠直接开了口:「陛下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我这儿来,又有什么教训?」
刘景天摩挲着嘴唇,语气随意:「养了这些日子,你身子也不见大好,朕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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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抬头看去,刘景天这时没有再撑着帝王威势,说话间不顾仪态的往后靠向床前木围,双膝曲起,手肘随意支着床沿,疏狂惫懒,像是又成了初遇时的不羁游侠。
她又仔细看了看刘景天的神情,发觉了一些不对。
上次见面时,刘景天刚刚风寒昏迷过,那样虚弱的时候也只是脸色难看些,内里的勃勃的精气野心仍旧鲜活的气人。
可现他面色白皙红润,可骨子里间却浸出一股散漫的颓。
苏允棠面色一顿,从刘景天的忽然昏迷联想到之后莫名的反常反覆,一时间,竟在心里生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猜测——
越想越觉着极有可能,苏允棠神色动容,对刘景天露出了三年来最大的柔和与耐心:「陛下……可是身患重病,时日无多了?」
作者有话说:
苏允棠(关心):转变这么快,你是不是快死了?
刘景天:……
第18章 怒志肝
◎五志伤人◎
「陛下可是身患重病,时日无多了?」
天地良心!苏允棠固然不盼着刘景天好,可这句话,却实在没带一点恶意。
刘景天最近的行径实在是太过反常,朝中既然没出什么大事,不是外力改变,就只能归咎于刘景天自己。
而能叫恶人幡然悔悟、情形大变的情况也就那么几样,生老病死,再想想前些日子刘景天忽然昏迷,身患重病就实在是一个很合理的猜测。
岂不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便是再兇恶的贼人,临终之时,都要忏悔一二的,
苏允棠这些日子原本就为谋划担忧的不轻,自从无灾姐姐走后,多半月来,她每每闭眼,就能看见亲人的血光漫天,将军府倾覆湮灭。
无灾姐姐性如蒲草,看似温柔,实则柔韧如丝,既然已经为了自己照料的小姐才决意冒险,那就算是苏允棠自己反对阻拦,也不会改念,说不得还会更加坚决。
在这样的忧虑无措中,刘景天若是当真重病,那就当真无异于久旱之时天降甘露。
无灾姐姐不必为了她九死一生的冒险,她只需去採选好生养的良家子,连带着鹿血鞭酒一道儿送去养干殿里,一旦有孕便仔细照顾视若己出,之后就等着先帝驾崩顺顺噹噹的升太后,好守着无灾去厄,与府里的弟弟允德,快快活活当天下最尊贵的寡妇!
闪念间,苏允棠甚至觉着真是如此的话,她都可以尽释前嫌,耐心照顾刘景天走完最后的日子,刘景天不就是想她和软乖顺些么,十天半月的,她也不是不行,她甚至会想着两人这么多年的光阴情分,真心实意的在他灵前痛快哭一场!
可是听了她这话后,刘景天却并没有被戳中心事的嘆息虚弱,甚至连方才的疏懒散漫都不见了。
他腰下用力,勐然起身,对她咬牙冷笑:「不劳皇后挂心,朕龙体康健,便是皇后病故了朕都不会死!」
苏允棠有些失望,的确,瞧瞧刘景天那从承足上跳起来,腰身细窄紧绷,扶都都不扶一下的利索模样,看着简直还能再活五百年。
倒是刘景天冷嘲之后,却突然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苏允棠死了,他说不得是真的会死!
一念至此,刘景天的神色便又是一顿,也再没了闲聊的兴致,只是记着一开始的来意,就着窗外渐渐透进明光查看自己皇后的面色——
他原本就真是来瞧苏允棠身子的。
刘景天生来一副强健体魄,向来少有疾病之苦,沙场征伐时,曾在当胸中了一箭,折断箭羽都能照样拼杀,硬是撑到大破敌军,回营之后才有军医拔箭裹伤。
就这样,他也照旧无碍,箭伤口长好之后一丝暗疾都没留。
推己及人,刘景天开始感受到苏允棠的病痛难过时,心下不算十分在意。
在他想来,觉着冷自然是冷宫炭火不足,又因受冷患了风寒,膝上刺痛是因为踢人上药……这些毛病,只用赐回廪给将养着,再派去宫人侍从精心服侍,不叫苏允棠受累受寒,自然很快就能处置。
只一个月事麻烦些,但也不是不能缓解,再一者也已过去了,暂且不必太着急。
也正是因此,刘景天实在不明白,他那样要命的箭伤,躺了半月便能起身,苏允棠不过是体虚不足、风邪凝滞……这样的小毛病,为何如今锦衣玉食的养了这么久,他仍旧夜里手脚冰冷,白天乏力疲累——
竟是一点没见大好!
召来太医署,林医正生性谨慎,翻来覆去只说病去如抽丝,寒气入体,暗疾原本就需慢慢调养。
倒是林芝年那小子,最后没忍住说了一句:「五志伤人。」
心志喜,肝志怒,脾志思,肺志悲,肾志恐,一个人,若是心里总梗一股不平不愿,终日忍耐,不得释怀,便是锦衣玉食,身子都能熬垮——
更何况,娘娘当真有暗伤。
心下闪过林芝年的话,刘景天面色复杂难辨。
他当然知道苏允棠的身子一直不甚痛快。
苏允棠是皇后,一国之母有恙,根本不可能耽搁,不单宫人要立即禀报,太医署瞧过后,脉案药案也要专门送至御前,以刘景天的记性,甚至能数清这样的脉案他一共见过几次。
但在这宫里,身子动辄不爽快的人实在太多了,「微恙」就是最好的藉口,想见他时可以生病邀宠,不想见他也可以告病躲避,事后还能当成什么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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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氏为了邀宠就时常心惊梦魇,体虚怯弱,连太后在宫里待的时候长了,想见儿子时都学会了头疼脑热,积食不克的套词。
多少年下来,太医署都为了这些「毛病」专门攒了一本子的太平方。
相较之下,苏允棠每次的「旧疾復发」,就只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病都病的格外敷衍,且每次说完这四个字,后头就立马要避不见客,关门赶人。
次数多了,刘景天便也只当她也只是借着旧伤,存心夸大赌气。
却没想到,是当真并难受至此。
刘景天手指微动,习惯性想转一转碧玉串,最后一刻又想起苏允棠就在眼前,为了不叫她发觉不对,生生停了下来。
他微微垂眸,径直问道:「林芝年说,你身子总不大安,也是为着心里不痛快,这话可对?」
苏允棠闻言皱眉,疑心刘景天是又想给她扣一顶怨望不敬的大帽子,只冷声道:「有陛下这样的天子在前,宫中丰衣足食、养尊处优,哪个心里敢有不痛快?再一者,这一话一开头就不对……」
殿内没有宫人,苏允棠自个从中空的壶内倒了温水,淡淡继续:「我身子早已大安。」
很对!你身上病症都由朕替你担着,你可不是「大好」了!
苏允棠下唇浸了水,刘景天懊恼莫名的按了按嘴角——
苏允棠这次咬的实在不轻,这疼到现在都还没过去。
感受到这微微刺疼下,再看向苏允棠嫣红的唇瓣,刘景天一时间,也难免想起他们还在家乡荆州时的从前。
他心下软了一分,建议道:「你的性子,在后宫憋闷倒也难免,你的贵妃呢?它年纪不小,估计也跑不动了,不如接回宫里放在眼前养老。」
有犬马陪着,或许心里能开阔些。
苏大将军身为武人,难免爱鹰犬神驹,苏允棠打小受父亲影响,六七岁时便吵着要自己的犬。
贵妃,就是她自小就抱来的细犬,生的极好,头如梭,腰如弓,尾似箭,浑身黑底如云,最妙的是脖下却有一处白毛形状像极了海棠,任谁见了都得夸它漂亮极了,因此才取名贵妃。
这样的猎犬是不能圈在屋里的,宫中虽有兽苑,到底不比外头,苏允棠总觉着贵妃受了委屈,等她膝盖受伤,再不能纵马行猎之后,便将贵妃与马儿轻雪都一块送回了将军府。
刘景天说得对,细犬的寿命大多也就十几年,自小养大的爱宠,叫它孤零零的死在外头苏允棠也觉不舍。
可刘景天恩惠体贴来的莫名其妙,苏允棠不愿领受:「不必,宫中不便,贵妃一把年纪,我也不愿再给它改名。」
虽是藉口,却也有理,贵妃这名字,在外头时可以随便取,现在进了宫,「贵妃」这个名字就不太合适了,万一过两天,刘景天当真封了一个贵妃?
刘景天无谓:「无妨,既是贵妃已经在了,朕往后不封贵妃就是。」
刘朝后宫从前制,三夫人之位,依次为贵、惠、贤,贵妃最贵。
这话若是传出去,董惜儿知道刘景天为她的狗占去她心心念念的贵妃位,该是什么表情?
苏允棠的面色复杂,欲言又止,一时间竟是又怀疑起了刘景天刚才是逞强,实际是真的快死了。
不是命不久矣,说不出这样不顾日后的疯话来。
苏允棠生来一双杏核眼,水润生动,刘景天又知她甚深,一眼看去,竟是不需开口,就也猜出她神情下的言外之意。
刘景天气极反笑,深吸口气,一时竟觉着林芝年是在胡说——
不是说五情伤人吗?动怒志肝,他被气成这样,该伤的肝疼了才是,凭什么苏允棠还这样舒舒服服的立着,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龙体康健,反而合该吃亏?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周四,么么哒~
第19章 不可以
◎微臣谨记◎
刘景天怒气沖沖的去了。
天子出了殿门,帘外的春淡夏苍便立即捧着温水巾帕进来请安,开始如往常一般服侍苏允棠洗漱。
显然,她们一直就守在殿内,只是刘景天来了后,便一声不吭的退了出去,听话忠心之极——
只不过忠心的并不是她。
直到这时,收到了消息的去厄才急匆匆赶来了内殿:「陛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小姐可有受了委屈?」
苏允棠摇头:「没事,就是一睁开眼吓了一跳。」
去厄立即明白是什么情形,恶狠狠瞪一眼春淡夏苍二人,抢过帕子亲自服侍,又认真道:「小姐日后都叫我上夜吧?」
去厄年纪最小,在家里时无灾姐姐都不常叫她守夜,何况如今带进来的亲信侍女里,就剩了这个一个放心的?
苏允棠:「别闹,你难不成能夜夜守着?白天还来不来?把你熬干了也不够。」
去厄忿忿:「便是熬干了,也不能叫小姐身边光有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杵着!」
这说的显然就是一旁的春淡夏苍,吃里扒外四字,对宫中奴婢来说是极重的罪过,可春夏两人自知理亏,却是一个分辨的字都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跪地认罪。
苏允棠隔着铜镜瞧见,只是摇头:「罢了,你与她们较什么真?你就想想,这是刘景天送来的人,行事也算是客气了,当真换四个冷眉冷眼的,又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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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厄咬牙闷闷,片刻后仍不甘心:「奴婢一个人不够,那再添两个人呢?先前咱们殿里的宫人,都是无灾姐姐亲手挑出来用惯了的,哪个回来,都比现在强些。」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刘景天的话,是她不违中宫制皆可,中宫用奴婢二十四人,眼下送回来的是二十个,要按着这话,再添两个人一点毛病没有。
便是旧人们换不回来,能要两个刚剃头,根底清白的小宫女过来,从头调=教两月便也能用了,哪怕只是在刘景天来的时候叫她一声呢!
苏允棠这么想着,便点头道:「也好,你一会儿召宫务府的人来问问,不成就罢了,横竖我圈在宫里,寻常也都无事。」
刘景天嘴里的话不能尽信,只当是试试。
听了这话,沉默的夏苍却诧异道:「娘娘不知,陛下移驾时,已吩咐解去永乐宫圈禁。」
苏允棠疑惑看去。
夏苍低头:「奴婢不敢妄言,再迟些,该是就有正式旨意送来了。」
———
夏苍说得没错,用过早膳,李江海便亲自前来传了永乐宫解禁的圣旨。
李江海的态度十分恭敬:「陛下还说,虽解了禁,可娘娘身子不好,受不得累,年下元节的一些琐事,就叫贤妃操办,娘娘只统领着得空瞧瞧就是了。」
说的倒是好听,内里仍是想分权,苏家就这样叫他忌惮吗?
苏允棠面带嘲讽,不过她如今无意去与董惜儿争宠夺权,也未多言。
李江海又道:「陛下知道太医署的小林太医是永乐宫惯用的,已升林芝年为医判,又免了他的太医署轮值,专为娘娘服侍调养,务负娘娘与陛下的隆恩圣意。」
说到这儿,李总管还为自家陛下补了一句:「陛下是当真担忧娘娘凤体。」
苏允棠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会把这样的话当真,只是记着李江海在御前为她圆全的好意,便也温言谢了,吩咐去厄拿出来金叶子,客客气气的将李江海送出去。
去厄送走了李总管回来时,便发现小林太医也已经到了,现在正立在廊下,由禁卫们细细搜身。
自从周光耀调来了永乐宫后,就将永乐宫守的格外森严紧密,简直到了过分小心的地步。
文武百官进宫时,在龙武门内便会卸剑去甲,搜一遍身确保没带进兇器,可周光耀非说城门口那群小子遇上位高的、脸熟的,便不肯得罪人,只拿着磁石敷衍一圈就当搜了身,一点不可信,非要按照面圣的规矩,在椒房殿外还要再搜一遍。
且这一遍搜得格外仔细,冬日里衣裳厚,要由守门的禁卫动手,袖口胸口,衣袖裤腿挨着摸一圈,有时鞋底都要脱下来看看帮子里有没有夹带。
这样的搜身敷衍是不敷衍了,可多少有些失体面。
林芝年自个倒是毫无怨言,在殿外被人搜检之后,认认真真理正衣冠,进殿为苏允棠请安诊脉,仍旧是细心专注,一点没有恼怒,更不会因此寻藉口少来。
可去厄每次看见长身玉立的小林太医,叫如周统领这样的莽汉推来按去,都觉着小林太医是平白受了委屈,格外替人不平。
这一次,去厄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周统领怎的还不走?」
周光耀回头:「咱们为何要走?」
去厄:「陛下都已下旨解了永乐宫的圈禁,不需人看守了,周统领还不知道吗?」
周光耀一拱手:「咱是奉旨护卫娘娘,护卫,可与圈不圈禁不相干,自然不会走。」
去厄瞪大了眼睛:「那不是骗人的吗!」
满宫里都知道周光耀是皇后被圈之后,被派来守门的,开头来的禁军宿卫还嫌不多,上月还又添了一回!
虽然说着什么护卫,可永乐宫上下谁也没当真,只当是面上说着好听罢了。
「天子明旨,谁敢拿来骗人?」
周光耀憨厚一笑,他早就看出皇后身边的小姑娘是心疼太医小白脸,想着日后常在永乐宫,总要给几分面子情,当下便赶走了下属,亲自上前,飞快在林芝年前后按了几下,还没回神,便已搜完了身。
周光耀:「小林太医请吧,姑娘放心,有周某在,谁也伤不得娘娘一根毫毛!」
去厄暗暗撇嘴,就是有你在这才不放心,查小林太医算什么本事?这个宫里,最可能伤娘娘是上头的天子,什么时候陛下来了你也搜一回我才服你!
不过去厄到底经的事多了,心里再多不平,为了小姐,面上也扯出个笑脸福了一礼,才引着小林太医进了殿内,换了发自真心的笑脸:「小姐,小林太医来了。」
看到清新俊秀的林芝年,苏允棠嘴角也噙着笑:「不必多礼,还未恭喜小林太医高升。」
「不过赖着娘娘运气……」
林芝年微窘过后,也认真屈膝拜了一回:「是微臣该恭贺娘娘解禁,辞旧迎新,只盼娘娘日后诸事顺遂。」
听了这话,苏允棠面上便露出几分无奈:「借你吉言。」
一旁去厄开口:「谁不盼着日后顺遂,只是这解禁来的蹊跷,不明不白的,总叫人不安生。」
林芝年有些迟疑:「近些日子,荣喜宫似与长公主府常有来往,微臣凑巧听闻,南康长公主前日进宫时,说起娘娘告病,年朝命妇进宫恐无人操持,与陛下进言,欲于初五时进宫来,为太后尽孝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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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听见「南康公主」四个字,苏允棠便下意识的皱了眉。
慈高太后生了一子二女,南康公主最大,是刘景天长姐,这位公主的性子,像极了慈高太后,却又比慈高太后越发无理蛮横。
譬如眼前的林芝年,刚刚领职时就是给南康的小儿子开一回方子,南康自个不遵医嘱,给儿子餵了肉粥,叫刚刚缓解的儿子腹泻不止,险些不治,事后南康却怪林芝年医术不精,要拿人问罪。
苏允棠看不过去,将人护下了下来,这才有了今日的小林太医这般尽心仔细。
苏允棠按按眉角,南康这人,不但粗鲁愚蛮,还最爱掐尖争强,进京之后今日觉着单单公主不够尊贵,硬要长公主尊位,明日嫌弃进宫繁琐,要讨直入宫禁之例,后天又不满妹妹永嘉公主的宅邸比她大了三分,非要多占一条街……
整日的眼高于顶,无事生非,莫说苏允棠了,便是刘景天也颇觉心烦。
就为了拦住公主想受命妇拜贺的念头,就宁愿把圈禁中的皇后放出来,这话乍听着全无道理——
可若是放在南康公主的身上,却又莫名觉着也不是没有可能。
苏允棠回过神,暂且放下这事,先对林芝年道:「劳你还为我留心。」
林芝年只说是凑巧听闻,可哪里有那样凑巧的事,林芝年必然是为了她,才特意留神探听。
只是,过于冒险了。
林芝年抿着嘴角,眼眸清澈:「不过敬陈管见,若能于娘娘有一分助益,便是微臣所盼。」
苏允棠耐心等他说完,神色仍旧温和,只是话中却带了几分肃然:「本宫自然懂你忠肯知恩,只是探听宫闱,是大忌,日后再不可如此。」
林芝年眸子清亮的光芒微微一黯。
可苏允棠说罢,他仍旧起身低头,认真应诺:「是,娘娘教诲,微臣谨记。」
第20章 如重生
◎是她自己◎
「娘娘教诲,微臣谨记。」
林芝年这样端正恭谨,叫苏允棠刚刚严肃了的神情也立即温和:「快坐吧,称不上教诲,很不必如此。」
虽是这样说,小林太医仍是认真的行了礼,才重新挺身落座,开始诊脉。
如今自是不用委屈小林太医屈身在小木杌上,春淡夏苍早已在一旁备好了太医要用的锦凳脉枕,连苏允棠坐着的缠花大圈椅上都多铺了一层厚实的软垫。
不得不说,这样的细微小节,去厄是顾及不到的,若非这四人的忠心不在此处,这样的仔细用心放在椒房殿中,便是无灾姐姐还在,都挑不出一句不是来。
不知道刘景天是从哪儿找出来的人,她从前掌管宫闱时,怎的就没遇着?
苏允棠随意出神,便没留意为她诊脉的林芝年眉头一点点的皱了起来。
诊过脉后,林芝年收回手,转身询问去厄:「娘娘这些日子睡得可好?」
去厄闻言一顿,却也不得不扭头看向春夏两人。
她并不值夜,夜里守在娘娘身边的,都是这四人,其中又以夏苍上夜最多。
夏苍抬头:「娘娘自进腊月便是夜寐难安,常常过了子时才睡下,半夜还会辗转梦魇。」
去厄忍不住看她一眼,说的这般详尽,只怕值夜时当真提着心,瞌睡都没打一次。
林芝年紧紧抿着唇角,沉声道:「果然,娘娘思虑过重,若总如此,微臣这微末医术,怕是治不得娘娘了!」
苏允棠一时讶然,一向温润柔和的人,第一次显出几分严肃与恼意,自然叫人吃惊。
可是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迎上苏允棠探究的目光后,林芝年面上的忧恼便如朝阳下的残雪,飞快的融了下去。
他似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问:「娘娘先前的脉象,分明已有释然开阔之意,如今怎的不见大好,反而越发忧惧郁结起来?」
苏允棠一时无言。
忧惧郁结,自然是见了无灾姐姐之后,为家里的打算忧虑担心,忧心到夜不能寐、日不得安。
只是这种牵连九族的大事与任何人也无法提及,便是在梦中不敢多言,唯有沉默。
好在林芝年也并非一定要探个究竟,他见苏允棠沉默,便也贴心的转了话头,问她「无痛之症」有无好转,又叮嘱殿内宫人服侍起居要更仔细,娘娘自个不觉,便如看顾小儿,加衣递盏,用膳就寝,最好天气好时再出去走走,身子还会好的快。
几人都仔细应了。
病症看罢,林芝年为苏允棠开了新方,收起脉枕,临去之时,抬头温润道:「微臣虽不知娘娘忧心何事,只记得上月来时,永乐宫荒凉破败,如今娘娘解禁,便又是一派融融,可见时移景异,万事都终有转机之时,娘娘不知治气养生,单是积在心里,除了煎熬自身,叫真心爱重娘娘的人担忧难过,又有何益?」
说罢,也不待苏允棠回应,林芝年就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寻常闲话一般,自然拱手告别:「元节降至,外臣不便进宫,娘娘珍重凤体,待来年破五之后,微臣再来为娘娘请脉。」
直到小林太医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苏允棠都未曾起身,就这样坐在椅上,怔怔看着窗外的冬日明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刚去了一趟的宫务府的去厄走了进来。
「娘娘瞧,奴婢亲自去掖庭挑来的两个小丫头,叫安儿宁儿,都是春日里刚进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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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记起要让去厄去宫务府要人的事,目光看向去厄身后,果然跟着两个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宫女,都是齐肩的短髮,戴着镶了一圈红边的绒毛小帽,手上还抱着开的正盛的长寿花,红红黄黄,格外喜庆。
普通宫女平日穿的只能是青绿一类的素色,只有元节时发下的新衣新帽,才会这样用细细的红绸滚一圈红边。
苏允棠一顿:「快到元日了?」
去厄也在感嘆:「可不是,今儿个都是腊月二八了!」
苏允棠几乎有些恍然:「这么快,这花儿是哪儿来的?」
提起这个,去厄便顿了顿:「陛下吩咐暖房送来的,外头还有几盆,说要在椒房殿内摆着,图个好兆头。」
长寿花的兆头自然是图长寿,通常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才喜欢,苏允棠犹在锦瑟之年,这个时候就求长寿,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不过清早才被她气走的刘景天,这时还会给她送花,原本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之处。
「不光这个,还送来一副头面,也是陛下赏给小姐的元节礼。」
去厄说着,又从外有端来了一方锦匣,匣外贴着天子内库的籤条,打开之后,是一套嵌红宝的玉珏寿字金髮冠,同样是寓意长寿延年。
能收进天子内库的,当然都是好东西,这发冠金光璀璨、富丽堂皇,正适合元节。
只是去厄疑心之下,总觉着哪哪不对劲似的:「小姐不喜欢,奴婢就都收起来吧,哪有这岁数摆长寿花的?」
苏允棠闻言却摇了摇头:「金冠用不着,先收起,花儿都搬进来摆上吧。」
去厄:「小姐喜欢这儿花?」
苏允棠摇头不语,花不过平平,只是长寿这样的好兆头,却正是她现在用得上。
她提起了另一桩事:「过两日轻雪与贵妃要回来,咱们要先安顿好它们的吃食住处。」
去厄诧异:「怎的接回来了?小姐先前不是说就让它们在府里终老。」
苏允棠垂眸:「轻雪贵妃自小就认我为主,陪了我一辈子,放在外头两年不理已经够过分了,怎么能叫它们在外头终老。」
去厄怔怔应了一声,总觉着小姐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定了,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苏允棠已经又道:「一会儿得空了,去寻寻我从前练功时穿的短打胡装。」
去厄瞪大眼睛:「小姐要那个干什么?多少时候不用了。」
苏允棠:「正是许久不用才该寻出来,趁着日头好,膝骨不疼,就在屋里换上衣裳,打两遍五禽戏散散筋骨也是好的,若不然总是这样憋闷着,身子什么时候能够大安?」
去厄又惊又喜,连连点头:「正是呢!小姐能想通就最好了,您等着,奴婢这就去寻!」
看着连蹦带跳、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的去厄,苏允棠也不禁抬了嘴角,可片刻之后,笑意收敛,眸中闪过一丝自责。
何止是去厄,无灾、允德……乃至于外头的贵妃与轻雪,又何时真的高兴过?
林芝年的话一点不错,父亲去世,物是人非,这样要紧的时刻,她却不管不顾,煎熬自身,叫所有关心在意她的人为了她担忧难过。
不,甚至不仅如此,这两年来,她把将军府与幼弟交给无灾姐姐,将身边多年的苏家侍女寻各种理由送出宫嫁人,只留一个年岁小的去厄,甚至连贵妃轻雪都不肯放在身边。
她寻了各种不得不为之的理由,看似顺理成章,实则只是在心底下意识想提早安置好一切,放弃这一切——
她是在等死。
苏允棠微微闭眸。
如此怯懦,怪不得无灾姐姐连这样的大事都不肯与她商议,只是要她忍耐等待,等待那由旁人搭上性命,九死一生才可能换来的「好日子」。
可是父亲病逝后,分明身她苏允棠,才是最该撑起将军府的人。
如今她却置身事外、躲在大将军三个字的荫蔽下顾影自怜,连她应当担起的责任都抛到了脑后。
这样的煳涂,父亲若是还在,看到她这幅模样,一定会后悔没有早日过继嗣子,把将军府留给她。
苏允棠重新睁开双眸,去厄走的太急,刘景天赏下的玉珏寿字冠还在案上闪着金光,一旁嫣红的长寿花在冬日暖阳下开的鲜艷烂漫。
在片刻的安宁与沉静里,纠缠了苏允棠半月的忧惧不安,便仿佛也在这平静中一点点沉进了最深底处,心境与神智,都从没有像这样澄澈清明。
她如今能做的事不多,最要紧的,便是眼前的鲜花金冠。
她前些日子浑浑噩噩,虽也疑心,却没有真正重视。
刘景天从来不是迟疑反覆的心性,偏偏在她的处置上出尔反尔、反覆无常,背后必有叫堂堂天子顾忌退让的缘故。
能叫刘景天所顾及的,一定是她可依仗助益的。
其二,便是如小林太医所说,养生治气,保重自身。
无灾姐姐筹谋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权势野心,而是因为她在宫中日渐病弱,是为了她的日后。
不单是只有她身子康健、平安长寿了,无灾姐姐才会收起冲动,耐心听她的打算。
更多的,是在没有寻到刘景天的顾忌之前,她最好的凭仗,便只有自小磨鍊出的锋芒与筋骨。
刘三宝是她自己的看重的少年,刘景天是她亲口应下的夫婿,一切都是由她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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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当真到了最不得已的那一日,动手的也不该是毫不相干无灾允德,不该是素不相识的此刻亲信。
而是她自己,是苏允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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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谢乔只是在自己的及笄宴上大醉一场,醒来后,就发现世界全都变了。
她的及笄礼已经过去十年,她失去了十年的记忆。
周围人告诉她,她十五岁后,看中敌国质子苏宿生的俊美,百般勾引到手,玩弄于鼓掌之中。
质子重病时,她却贪慕权势,将人弃若敝履,扭头嫁给了即将登基的本国太子。
质子大病归国,一朝黑化,忍辱负重,杀兄弒父夺得皇位,率大军归来。
现在,她已是国破家亡,兵临城下——
太子弃她而逃,质子苏宿现已成姜国新帝,马上就要来找她报昔日大仇。
谢小乔:???我做了这种事?
失忆的谢乔看着面前浑身血污的阴戾帝王,又畏惧又委屈又心动:
「你长这么好看,我怎么可能那样对你?」
「要不然,你再和我好一次,这次我肯定不变心!」
众人只当她死到临头,下一刻就会命丧当场。
杀疯了的新帝垂眸看她,却说:「好。」
——————
旁人眼中,苏宿心机深沉、剑戟森森,无人知道,他做这一切,只为重回她身边。
原以为,重逢之后,面对的会是厌恶与驱逐,没想到,她却眼中含光,说要再与他好一次。
苏宿欢喜的手心都攥出血,只来得及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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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紫玉镯
◎人之常情◎
「小姐练了好一阵了,先歇一会儿擦擦汗吧。」
去厄及时上前,拦下了趁着初阳,在东侧鹿台上练功的苏允棠。
一套明光功刚刚打了两遍,苏允棠还颇有几分意犹未尽之感:「倒不觉着累。」
去厄笑着:「就是不觉着累,才更要小心,这种慢功夫反而更费力呢,别再伤了膝骨。」
的确,夏苍冬寂两人已经端来了温水手帕,瞧那模样,便是去厄不开口,她们也要上来进谏了。
苏允棠接过软帕:「你说的是,荒废了这么久,倒也不急在一时。」
按着父亲自小的教导,刚刚练功出了汗后,不能立即坐下歇息,苏允棠立在石栏前,数着脉息缓缓吐纳,直到完全平復如常。
立在高处,诸事都尽收眼底,便正巧看见了昨日当值的春淡顺着墙下石道行了过来。
春淡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苏允棠看见,拎着裙角绕到了鹿台后的青石阶下,背着众人伸手示意冬寂与夏苍。
冬寂站的靠外,第一个发现了春淡的招唿,再看一眼皇后娘娘还在欣赏台下风光,便偷偷后退几步,转身朝着春淡行下了台阶。
苏允棠余光看的清楚,却有意多等了片刻,等着春淡与冬寂说过了几句话后,才步子轻健的下了台阶,停到了两人面人。
春淡明显有些吃惊,却也瞬间回神,低头屈膝,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苏允棠神色轻和:「你们在说什么?」
春淡正要开口,苏允棠却忽的打断:「冬寂,你来说,春淡问了你什么话?」
多半月过去,苏允棠渐渐也能看出,春夏秋冬四个人中,明显是春淡为首,行止恭谨、沉默寡言,却是处处滴水不漏,往后的夏苍秋净两个虽偶尔殷勤些,多说几句,但也有分寸。
倒是最后的冬寂,岁数最小,性子也有几分活泼,比起旁人来缺了几分稳重,由她下口,是最有可能诈出东西的人。
果然,忽的被苏允棠这样厉声而问,全无准备的冬寂身子一抖,下意识的就张了口:「只是问了娘娘一早起居,有没有干什么有碍凤体旧伤的事……」
「冬寂!」话未说完,一旁的春淡便勐地出了声。
冬寂身子一颤,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口,一张圆脸都有些发白。
苏允棠暗暗惋惜。
春淡天亮才刚刚下值,这时候匆匆过来叫人,一定是得了刘景天的吩咐,原以为会是什么要紧事,不料诈了冬寂,也只得来了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
总不可能是刘景天一大早睁开眼,就这么着急想知道她起来干了什么,有没有好好保养身子。
这情形,要不然是她下来的太早,春淡只是寻常问候了一句,还来得及说什么正经事,要不然就是冬寂嘴慢,还没说到正经事便被拦了。
看冬寂现在这样子,肯定是一个字都问不出了。
不过苏允棠原本也就是临时起意,虽有些可惜倒也平静,闻言只是看向春淡:「春淡姑姑又有何指教?」
刚刚还厉声呵斥冬寂的春淡一声不吭的跪下来:「奴婢不敢。」
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叫苏允棠越发冷淡:「何必过谦,又领了什么圣意,只管直言。」
春淡还当真有圣意:「太后娘娘问陛下中宫已然解禁,为何不见还皇后过来?陛下听闻,便请娘娘今日至寿康宫守岁赴宴。」
自从祭天大典上苏允棠受伤,慈高太后去行宫「将养」半年回来后,便吃了教训,一直与苏允棠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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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康宫不召她请安行孝,苏允棠除了每月十五,年节寿辰去点一次卯之外,其余日子也从不主动上门。
按理说,皇后幽禁一月,得了解禁的恩旨后,该立即去与太后请安,解释缘由,最好是能跪在地上告罪忏悔,这才是为皇后为人媳的规矩孝道。
苏允棠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如今并不打算这么干,刘景天昨日下旨解禁时,她一整日只字不提、闭门不出,便是不愿去见慈高太后。
谁知道今日还是被特意传召。
苏允棠不置可否,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叫起了去厄:「本宫倒忘了,眼看着就是元日,咱们永乐宫里是不是还没放赏?」
宫中过这样的大节,惯例都要给宫人新春赏银,谋一个好兆头,只是苏允棠这一月来圈在永乐宫,整日只春夏秋冬这四大金刚,自然不会给她们派什么赏钱,而除了四人之外的其余宫人,一是新来,二是服侍的皇后主子还在禁中,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样上下不提,还当真就忘了这事。
苏允棠:「这真是疏忽,你记着回去就开箱子,咱们殿里的十几个宫人,都赏三个月的禄钱,才来的安儿宁儿也别落下,辞旧迎新,也讨个好彩头。」
如今的椒房殿,算上昨日要来的小宫女,宫女内监共有二十二人,苏允棠只说了十几个宫人的赏银,自然是因为春夏秋冬四个不算在内。
她再是好脾气,也没有给明摆着的探子资贼赏赐的道理——
那不是给刘景天省银子?
去厄显然也听出了自家小姐的意思,毫无疑义的一口应下。
也是凑巧,被剔出的四个人,春淡夏苍冬寂三人都在,她们固然知道自己的情形,不敢也不可能有什么异议,但一时间心下还是有几分复杂。
都是在一个宫里当差,元日大节里,旁人都给了银子,偏偏自个没有,甭管是为了什么,人之常情,就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
苏允棠却又特意拉过了一旁的冬寂,褪下自己腕间的紫玉镯亲手套到了对方的腕上:「大过节的,连累你受一场挂落,是本宫的不是,只是你三个姐姐都没赏,也不好独独为你破例,这镯子还是本宫从家里带来的,只当是给你压岁。」
苏允棠说的轻巧,可还是那句话,将军府的家底,能叫苏大小姐从家里带来,还随身带在身上的首饰,哪一件不是价值千金?
旁人说价值连城、富可敌国只是一句话,苏大将军征战多年,覆灭过的可不止一城一国。
这样成色通透的紫玉镯,莫说三个月的赏钱,冬寂一辈子的月钱攒在一处,都未必能沾上一半!
还是那句话,都是在一处当差的四个人,旁人都没有的好东西,偏偏你一个有了,人之常情,就不可能一点都不介意。
可给满面恍惚的冬寂送了镯子的苏允棠,却随意的像是顺手做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无视一旁夏苍的神色,又略过地上低头的春淡,款款行下石阶,带着去厄回了寝殿。
去厄似有所觉,自个想了一阵,又还是觉着迷煳,索性就放了下去,只对自家小姐问道:「那寿康宫里的守岁宴,娘娘要去吗?」
苏允棠垂眸看向殿内锦簇明艷的长寿花,声音平静:「去,将昨日的玉珏寿字冠拿来,我就戴着那个去。」
如今不是闷在宫中避事的时候,既在旁人口中问不出端倪,想要知道刘景天这样怪异反覆的缘故,便唯有自己亲耳去听,亲眼去看。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嘶,波棱盖疼!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冬寂:完了!我说漏嘴了!嘶,这么贵的镯子!
苏#富婆#允棠:收了我的镯子,四季组合里你是待不住了,乖~单飞过来,告诉姐姐你前任老闆的的秘密,姐姐不会亏待你~
第22章 触真相
◎【入v通知】◎
进腊月后,宫中便为元节忙碌了起来。
直到除夕日,宫内已是处处清扫一新,宫墙下晒着齐整的干竹,主位宫里的枯枝上都系了彩绸绢花,还是白日,门口便已点起了锦簇宫灯,悬了绘着吉纹的木桃符。
宫人们浑身簇新,吃着膳房灶上羊肉辣汤的荤香,领着主子们发下的赏钱,不论身份高低,见面时都是眉弯眼笑,拱手相贺,谁也不肯在这年节时候沾了晦气。
因为圈禁,永乐宫内许多事都没来得及准备,虽知是除夕元日,但心里其实没有太多感觉。
直到从永乐宫走出后,才恍然被这元日的喜庆扑了满面。
去厄怅然:「在殿里闷了一月,都把元节都忘了。」
苏允棠倒是平静:「忘了也好,圈在冷宫清清静静的,比前两年忙的焦头烂额省事些。」
刘景天率南军入京时,就在冬日,还来不及欢喜,面对的便是被前朝末路时毁得一片狼藉的盛京。
新朝初立,计功程劳、大肆犒赏,偃武修文、抚恤安民……单是前朝就已叫刘景天忙得分身无暇。
火光方熄的后宫事务自然落在了苏允棠的身上。
举办登基与封后大典的宫殿屋舍要修缮,各项典仪的礼器流程要查史梳理,前朝灭亡时流散的宫人要收拢分辨,后宫诸人要安置分派——
苏允棠一面操持后宫,一面还要担忧病倒的父亲,蜡烛两头烧,进京后的第一个元节,就这么的消磨在了夜以继日的忙碌琐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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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年后的祭天大典就是最后一桩大事,忙完之后该能歇一口气了,偏偏她大典上的拜垫内藏了冰锥——
说起来,她如今这般孱弱多病,除了拜垫内的冰锥,多少也与她之前的费心操劳太过有些干系。
此刻想来,苏允棠却只觉自己煳涂——
什么名声体面刘三宝,她康健无恙的好身骨才是真正的无价珍宝,什么都比不过!
思量间,两人也正好绕过宫道,抬头便正对着寿康宫的匾额。
去厄见状,也忍不住贊同:「小姐说的是。这宫里的元日,远不如咱们从前在荆州府里热闹快活,麻烦事却有一堆,当真不如不过。」
正嘆息间,守在宫门口的李江海远远看见皇后仪仗,匆匆跑了来:「娘娘您可算来了!」
苏允棠抱着小铜手炉,不急不缓:「天还没黑呢,李总管着什么急?」
李总管哎呦一声:「娘娘不知道,陛下已经问了您好几遍了!」
苏允棠并不在意,元节守岁,姓刘的一家人都好好团聚着,刘景天问她,能有什么好事?
在李江海的恳求下,苏允棠脚下勉强快了几分,盏茶功夫便到了守岁宴所在的暖阁。
天子一人倚在暖炕东面,衣襟松垮,毫不讲究的屈膝斜靠软枕,双手握在一起,惫懒又散漫。
刘景天登基三年,煌煌帝王,一步步令群臣怀德畏威,俯首帖耳,好似生来就是这样的天子威严。
但私下里,刘景天骨子里却仍是街头巷尾游手好闲的游侠做派,对着自家人时,便毫无遮掩起来。
苏允棠从刘景天身上收回目光,暖炕另一面,便是太后与南康长公主挨着一处,贤妃则是满脸恭顺的立在一旁,服侍着太后母子磕松子闲话。
小林太医说的没错,董惜儿这些日子,当真与南康走的颇近。
李总管口中催了她好几遍的刘景天不知道在出什么神,没看见苏允棠进门。
倒是生来一副容长脸,高颧骨的南康公主立即撂下松子,双手抱胸:「咱们皇后娘娘可算来了,瞧瞧这架子,不是陛下去请还不能来呢,还是皇后呢,哪还有一点规矩?」
苏允棠毫不动容,她如今连皇后之位都不放在眼里了,何况什么孝道规矩。
也就是太后伤她腿是在三年前,要放在现在,她都敢以眼还眼,也拿着刀子给太后腿上戳两个窟窿。
大不了之后也低头认错,自罚去行宫养上半年身子嘛,顺道问问刘景天,事已至此,你还要如何?
如今的刘景天又不敢杀她,就是再气又能如何——
吃了吐,再改口重将她圈回去?
见苏允棠非但全无悔色,反而露出满面嘲讽,南康公主怒气更盛,扭头就叫起了刘景天:「陛下你看见没有?苏家的好皇后,不请不来不说,见了母后膝盖都不肯弯一下!」
董惜儿连忙扶着南康公主:「长公主莫气坏了身子,皇后娘娘怎会不行礼呢?想来是膝上有伤动作慢些罢了。」
这话看似劝解,可谁不知道,帝后之间的不和,就是由祭天之后的膝伤开始,直至如今都未曾冰释放下。
董惜儿这样说,就是想要苏允棠越发不平愤怒,而陛下见到这怨望不平后,也只会越发震怒——
这个世上,就没人愿意长长久久的站在对不起旁人的一方,陛下身为天子,只会尤甚。
果然,倚在炕上的刘景天细细看了苏允棠几眼后,忽然起身,一把将苏允棠手里的铜手炉夺了过来,在手中停了一瞬,便随手砸向了宫女夏苍。
铜手炉磕着宫女双膝滚在地上,隔着厚软的地衣,发出的沉重闷响仍叫董惜儿心头一跳!
这么多年了,陛下就再是不喜震怒,也都是不动声色便能处置,从不会对亲自动手,更不会打自己的女人!
董惜儿简直分不出自己是惊喜还是惶恐,心下五味杂陈,目光却只死死盯着陛下的神情动作——
刘景天果然生气了,他垂眸看向地上的夏苍冬寂,声音低沉,不恶自威:「都是怎么伺候的,炉子里的炭早灭了,就没一个人瞧一眼,就叫皇后捧了一路冰手的铁疙瘩?」
……
???
暖阁内仿佛瞬间凝固。
在旁人的不肯置信、目瞪口呆之中,苏允棠心下却是忽的一顿。
她当然也诧异,但这样的意外,这几日里早已不是第一次遇见。
从刘景天半夜三更突然出现在圈禁中的永乐宫开始,探望解禁,送药关心,长寿花,玉玦冠,包括今早从冬寂口中诈出的问话,眼前让刘景天特意过问的手炉……
这一连串的熟悉与怪异,让苏允棠在电光火石之间,隐隐触及了另一层真相——
刘景天,是真的格外在意她身子是否舒适康健。
在意到朝思暮想,在意的念念不忘……
可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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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苏淼淼十岁初见六皇子,便对他一见钟情,钟得轰轰烈烈,义无反顾。
六殿下喜欢女子娴雅贞静,她就收敛性情,再不跑马鳬水,从此行止有分,处处端庄。
六殿下喜欢女子才华馥雅,她就改变喜好,钻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直至样样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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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在她及笄之前,六殿下的眼神也变得温柔又神情,答应她日后要做世间最恩爱的神仙眷侣。
苏淼淼欢喜雀跃了许久,直到她能读心后,听见她的情郎心中满是鄙夷:【东施效颦,罢了,都是为了皇位,暂且委屈卿卿,待我入主中宫,便立即废了她,改立卿卿为后。】
苏卿卿是她的庶出妹妹。
苏淼淼不肯相信自己的七年光阴就这样餵了狗,转身跳进桃花池,潜在池底憋气冷静,直到憋不住时,破水而出,水花飞溅,正好溅到前太子的道袍上,
前太子身为先帝嫡出,清冷孤傲,不惹尘埃,出家之后更是缈若仙人,虽在冷宫,却无一人敢不敬冒犯。
可苏淼淼靠近时,却听到一句沉醉的心声:【真可爱,想抱抱……】
——
(小剧场)
六皇子不肯置信:淼淼,你喜欢的分明是我!
苏淼淼手持酒樽,毫不遮掩:你放屁,我喜欢的一直是出尘绝艷太子殿下!
【人间小可爱读心女主*女主多年的禁慾太子】
【火葬场,修罗场,脆爽甜,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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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发现真相
◎这,也是夫妻情深?◎
(一)
刘景天摔打教训的夏苍冬寂, 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人,苏允棠自然可以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余力在天子震怒之下, 思量背后的真相与内情。
但在旁人眼里,夏冬二人却是皇后带来的宫婢。
打狗还要看主人,在这后宫中,教训旁人的奴婢, 与直接教训主子没什么差别, 何况刘景天方才是当真砸了皇后手里的手炉。
暖阁里如董惜儿一般, 觉着刘景天是要对苏允棠动手的, 并不止一个。
董惜儿激动之外,还有几分物伤其类的隐忧, 在荆州当了几十年寻常寡妇的慈高太后,就一点不觉得不对——
哪个男人气急了不打几回婆娘的?三宝就是太心善, 在这大小姐手下受了这么多年委屈, 如今成皇帝了也不记仇, 纵的皇后现在还对男人梗脖子赌气, 要她这个婆婆说, 这样的媳妇早该好好打上几回!
一旁南康公主更是得意的抱起了肩,就等着看好戏了。
谁知道刘景天接下来不是动手打人,而是操心起了媳妇的手炉热不热?!
南康公主简直疑心自个的弟弟得了失心疯, 称唿都变了回去:「你是怎么回事?她跪都不跪, 压根没把娘放在眼里你看不见?」
刘景天满面不耐:「跪什么跪, 你一样没给皇后见礼, 朕不是也没说话?」
想起早上苏允棠练功时的情形, 刘景天眉头皱得更紧, 不跪正好, 再把膝上的旧疾勾出来,疼不还是自己?
刘景天这话说的没错,公主再是尊贵,哪怕是死缠烂打来的长公主,总也越不过国母之尊,论理见面也该行个小礼。
可南康公主哪听得进去这个,只气的嘴角都抽动起来,偏偏她打小在家里时,对着唯一能支撑门户的弟弟都天生气弱,更何况如今,越发不敢直接反驳刘景天。
再是气恨,南康也只能扭头扯了慈高太后哭:「娘你可听见了,为了叫三宝读书,你十三岁把我卖给那恶屠户,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这就算了,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打小背着他长起来,我不怨!可现在三宝都是陛下,你闺女都是长公主了!那杀千刀现在还在外头勾三搭四,说是驸马不叫纳妾,他就养一屋子的骚丫头,陛下不给我出头不说,现在越发嫌弃我,都拿自个姐姐给自个媳妇出气了,我这个公主还有什么脸呜呜呜……」
又看到了这熟悉的一幕,苏允棠不出意外的微微挑眉,提了裙角,款款落座。
不知是时辰没到还是刘家人没兴致,守岁的节宴没有叫歌舞伎人,暖阁内也并未大摆宴席,只两张秀致的月牙桌拼在一处,摆着茶点看果,只有四周围着暖房里长出来的艷丽牡丹,大红大紫,勉强衬出几分无声的热闹——
也叫南康公主的嚎泣显得越发分明。
苏允棠就坐在这月牙桌前,伸手拈了一枚龙眼,一面剥皮一面瞧热闹。
南康的这一套词不是第一次用了,她第一次这样说时,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功劳苦劳,好向刘景天讨要长公主的封号。
第一次如愿之后,许是尝到了甜头,之后不论是不满永嘉公主的宅邸比她的大了,还是给她赏的橘子比旁人小了,都要进宫来哭闹一回,比给庙里的王八撒钱都好使。
她说的倒也不算错,慈高太后还是荆州一个寻常寡妇时,为了给刘三宝凑足城中最好学堂的束脩笔墨,将大女儿许给了愿出高价聘礼的同城屠户。
那屠夫长得丑、年纪大不说,还是个一酗酒就犯浑打人的玩意,南康在这样的人手里,的确是受了不少委屈。
但刘景天也不是全然没理过这个长姐,他在岭南起事之后,就派人拿了银子去荆州,要南康和屠夫和离,带上儿子来岭南投奔他,南康收了银子,一扭头,肚子里又揣了一个,自是没能走成。
等到刘氏称帝,南康一家子跟来了京城,刘景天不肯封屠夫是驸马,又带着苏允棠去了一次公主府,要已不敬之罪砍了屠户,给自个姐姐再招驸马,但是南康却一口否决,连和离都不肯,理由是担忧她的三个儿子会为了父亲记恨她这个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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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当时都气笑了:「朕是皇帝,你是公主!那三个崽子但凡有点脑子,都得自个把爹砍了来讨你欢心!真真是煳涂蛋还留来干什么?有一个扔一个,全都扔了朕给你找十几个聪明男人,重生几个有脑子的!」
可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了南康的慈母之心,抱起自己大大小小的胖儿子们哭成一团,说什么也不肯分开,活像刘景天与苏允棠是什么迫害孤儿寡母的大恶人。
刘景天彻底没了脾气,一声冷笑甩门而去。
至此,不论南康再怎么委屈哭诉,刘景天都不肯理会一个字,除了年节这种实在避不开的时刻,寻常时候,他都不肯再应这个姐姐的求见,偶尔在宫中远远看见了长公主的车架,都要扭头就走,眼不见心不烦。
可刘景天可以对南康避而不见,她苏允棠却不行。
这三年来,南康每一次愤恨,每一次委屈,苏允棠都要将从头听到尾,从手足无措到耳熟能详,再到被吵的胸闷头疼、心烦意乱,却还是得一次次承受着南康的刁横蛮缠,耐着性子劝解周全。
生生将她从任性肆意的将门虎女,逼成了古井无波的泥胎菩萨。
如今想一想,苏允棠自己都觉着诧异,从前的刘三宝是叫她有多喜欢啊,竟叫她连这样的委屈都能忍下来,甚至一开始,还心疼过刘景天,有这个一个说不通讲不透的姐姐,平白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
苏允棠疑惑着,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刘景天。
刘景天昏迷病倒,穿厚实大氅的情形也就那么一次,如今该是病好了,这样的天气,又只穿了一身玄底单袍。
他一向不喜欢衣裳上大片的绣纹,嫌硬邦邦的穿着不自在,年节时的衣裳,也只在箭袖处绣着两条隐没在祥云中的金龙,腰间繫着布带,裤腿都扎得紧紧的踏在玄色短靴里。
天生底子好的人,在宫里养了三年,也一点没变的油腻,这个月像是还更瘦了些,一眼看去仍是蜂腰猿背,身高腿长,格外的清爽利落。
即便现在被南康烦得眉心紧皱,满面不耐,衬着他那深沉似水的桃花眸,也仍旧是好看的,眉宇间的忧愁烦闷没叫他落魄,反而比一昧轻狂的少年,多添了几分威严韵味。
可见她当初年少无知,纯粹是被这一副好皮囊迷了心。
苏允棠现在当然不会再为刘景天心动心疼,看见他满面愁容的憋屈模样,她心下只会觉着高兴痛快,甚至想要上前给南康递一盏茶润润喉咙——
怎么还越哭越低了,是不是没吃饭?再加把劲儿啊,再高一个调儿,刘景天马上就扛不住了!
刘景天的确马上就要动怒赶人了,就在他即将开口的一瞬间 ,一旁董惜儿忽的出了声:「公主擦擦泪吧,大节下的,太后娘娘听了岂不心疼?」
董惜儿不但出了声,还上前一步,目光在南康公主与太后之间小心又担忧的流转,最后才怯怯的看向刘景天。
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是为了一家和乐,故意出言缓和,贊她一句善良贤惠。
不过南康显然不属于这类人,她勐地回头,哪怕是近些日子走得很近的贤妃,出口也是无差别攻击:「什么东西,多少人骑过的玩意,轮的着你出头?」
董惜儿家族获罪,流放路上就失了身子,到岭南后又辗转飘零,甚至还因此落过两回胎。
女子身如浮萍,那种情形下是由不得自己的。
董氏这段经歷刘景天不在乎,董惜儿自个不在乎,就连苏允棠这个皇后都不怎么当回事,之前再是厌极了荣喜宫,也从未拿这桩事出来说嘴。
偏偏南康自个不肯和离二婚,便自觉贞洁,瞧不上所有「不干净」的女人,不论董惜儿如何讨好殷勤,心下也只觉这是应当应分,甚至心底还会觉着贤妃这是自个心虚,翻脸翻得毫不留情。
即便是八面玲珑的董惜儿,面上也显而易见的一窒,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她出言打岔,是眼看着陛下震怒,想要留下南康刁难苏允棠,谁知道反而被指着鼻子骂?
南康着实是个烦人的蠢物,讨好她,比讨好十二个刘景天还叫人憋屈,因为聪明人一言一语,每一次转变都有根底缘故,可蠢人却是蠢的全无缘由!
若不是近些日子陛下对永乐宫的态度不明,看在南康是把好刀的份上,谁会和这样的蠢材多说一个字!
刘景天面上也不怎么好看,冷着脸就赶起了人:「派车,送公主回府。」
这也难怪,堂堂天子,被人指着鼻子说自个的贤妃被多少人骑过,难不成很有颜面吗?
刘景天不胜其烦,南康越发哽咽着委屈的不轻,慈高太后抹着眼泪心疼闺女,董惜儿自个就更不必说——
一时间,不大的暖阁里人人苦脸,就只有苏允棠显而易见的一乐。
别说,只要不用自己来应付,置身事外看着南康折腾,狗咬狗一般,还是挺好看的。
尤其眼前的这几个,竟是没一个她喜欢的,无论咬中了哪一个,她都只觉着舒心,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劲儿。
大概是乐极生悲,也可能是人家一家子都愁云惨澹,苏允棠却悠闲磕龙眼的模样的确是太招眼。
下一刻,慈高太后就将目标转向了苏允棠:「你倒还有心思吃龙眼?」
苏允棠果然擦擦手心,又改拿了茶盏:「太后说的是,这龙眼吃多了上火,不好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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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既然都点到了自己的名字,苏允棠也总要说两句。
她没看见慈高太后的脸色一般,又慢条斯理道:「怎的没见永嘉公主?哦,本宫倒忘了,永嘉刚才得了女儿,必然是在家里陪着驸马一家团圆,唉,想想永嘉,虽是再嫁,却与宗驸马伉俪情深,实在是叫人羡慕,倒不像旁人,分明是结髮夫妻,却是鸡飞狗跳,仇人一般,元节里也只能孤零零一个……」
姓刘的这一家人里,苏允棠如今唯一不讨厌的,就是刘景天的二姐永嘉公主。
永嘉性子安顺少言,当初刘景天被流放时,跟着慈高太后一併跟去了岭南。
之后刘景天起事,将永嘉嫁给里南军中一位勇将,可惜新婚不久,丈夫就战死沙场,直到进京被封了公主后,刘景天才为其寻了一个宗姓的世家旁支子弟,指为驸马。
这位宗驸马虽出身旁支,却是个谦谦君子,性子又格外的温润和气,和永嘉公主的腼腆性子相得益彰,小夫妻好的蜜里调油,几月前才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女儿,苏允棠还特意交代家里寻了一份极漂亮的头面私下送去。
这样安安生生过自个的小日子的公主小姑,苏允棠当然不会讨厌,眼下故意提起,纯粹就是为了戳南康的心尖。
像南康这样最爱掐尖逞强的性子,瞧见旁人过的比自个强都要不痛快,对着一母同胞的姐妹就只会更甚。
永嘉夹在中间,又不会说好话讨巧,打小就不如南康得父母喜爱,偏偏这样的妹妹死了丈夫,二婚却还能得了那样斯文俊秀的驸马,将她捧的如珠如宝!
明明她才是长女,是长公主,回到府里,却只能对着那满脸横肉的杀猪匠,生生被比到泥里去——
苏允棠这一段话,何止戳了南康的心尖,简直是一桿子戳到了她的肺管子。
慈高太后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就要跳脚大骂的南康!
太后看向苏允棠的眼神里也仿佛带着刀子,只是比起教训皇后,到底还是更捨不得女儿大节下被赶回去,当下就只抓着苏允棠当由头,对刘景天说好话:「南康脾气暴,也是为了大节下的皇后进来没行礼,心疼我这个当娘的,一着急才闹成这样,等皇后拜了礼,再叫你姐姐认个错就是了,哪儿就值得闹成这样?」
刘景天没有应承,但看在太后的面子,却也没有再坚持赶人。
见状,寿康宫内就有识趣的宫人,赶忙捧了厚实的拜垫过来,放在月牙桌前。
这显然就是要苏允棠接茬下拜的意思了。
刘景天嘆一口气,拦了下来:「罢了,说了是家宴,便不讲究礼数,南康也不必认错,往后能长进就是了。」
刘景天纯粹是单纯不想再代苏允棠受一回膝盖的刺疼,可他这样的话,落在旁人耳中,显然却是另一层意思。
慈高太后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董惜儿掩在袖中的手心都已经攥出了血痕——
连跪一跪都不捨得,儿子/陛下,竟对皇后纵容至此!
苏允棠也深深的看了刘景天一眼。
她进门之后,发现了刘景天格外看重她身子舒适康健,却实在想不到缘由,因此才不行礼不低头,诸多肆意。
就是想看看先刘景天能对她退让到什么地步,探一探底线与边界。
如今看来,这么寻常的失礼,远远不够。
苏允棠垂眸放下茶盏,扶着去厄款款起身,绕过月牙桌行到了垫前。
众人都以为皇后是不敢拿大,坚持给太后磕头行礼时。
苏允棠却在垫前停了下来,她按按鬓角,平淡问道:「这次的垫子里,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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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这话一出,暖阁内瞬间一窒。
三年前在藏在祭祀拜垫内的冰锥,生出了多少风波,帝王震怒,后宫从上到下砍了几十个宫人管事,刚刚回宫的太后被送出了京城,帝后之间更是至此生了嫌隙,至今不和。
直到现在,这事都还是宫中心知肚明的忌讳,就连之前的董惜儿再是存心,也只敢婉转提一句「皇后膝上有伤」,说的太多,就是故意挑拨天家的夫妻母子情分。
如今三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在撑着这面上的平和体面,苏允棠甚至刚刚才从圈禁里出来,怎么敢这样大咧咧的提起来旧事?
难不成皇后当真疯了,要彻底和陛下撕破脸不成?
在众人的震惊中,唯独苏允棠平静若水,她的话虽然是对着慈高太后,但她一双杏眸沉静,看的却是一旁的刘景天。
刘景天勐然回身,面沉似水:「阿棠,朕给你容让体面,是看在往日情面,你该知足。」
苏允棠的嵴背挺直,分明比对方低了三寸,但面带嘲讽,恍惚间却仿佛在俯视帝王:「往日情面,是说陛下身陷囹圄之时,我救了陛下性命?还是天下未定,南军前途叵测时,父亲率军来投,助陛下得了天下?」
这样的挟恩言语,苏允棠之前从未提过,但也正是因此,此刻提来,便越发叫人心惊。
没有苏允棠,刘景天活不到今日,没有苏家,刘景天此刻且当不了帝王。
苏允棠嘲讽:「职以授能,爵以赏功,这样的功劳,也就够异姓封王的,如今却能让陛下容让,还当真是好大的情面。」
这和指着天子鼻子骂他忘恩负义也没什么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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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眸光晦暗危险:「苏允棠,你如今不单是朕的髮妻,亦是朕的皇后。」
这句话,明面是在说苏允棠的皇后身份,实则是提醒,他如今不单单是苏家的夫婿,更是天下之主,是帝王。
妻子还可以对着丈夫吵骂赌气,但皇后对着皇帝却只能低头尽忠。
刘景天在警告她失了臣妾的本分。
可这样的警告,却让苏允棠的面容更冷:「孟子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陛下也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这样的道理。」
「陛下如此忘恩负义,还想要臣妾如何记恩知足?」
「反了,反了!」
一旁的慈高太后终于回过了神,气的手都抖了:「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看着人和陛下梗着脖子叫唤?」
被松开的南康也跳了起来:「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皇后压下去!」
太后动怒时,外头便立即有宫人沖了进来,见长公主这么说,竟还当真就有几个想对苏允棠出手的。
「住手——」
刘景天这一次却立时回过了神:「都退下!」
苏允棠现在那身子,就是一个空心的爆竹,任谁碰一下,炸的都是他自个,他当然要拦着。
可慈高太后站起来,满面都是不肯置信,甚至想上来摸一摸儿子的头:「三宝,你这是怎么了?她这样说你,你还要护着,当真叫狐狸精迷了心肝?」
刘景天本就满心憋屈,有口难言,偏偏太后南康两个人还追着不放,吵得他越发心烦头疼。
南康又一次开口吵嚷,刘景天终于忍不住训斥:「闭嘴,没一个安生的,聚无好聚,也不必聚了,李江海!送长公主回府!」
李总管看出天子是动了真怒,不敢耽搁,亲自带了两个内侍,连拖带拽的将长公主「送」出了门。
慈高太后还要再说什么,可刘景天看向太后,又径直开口:「大好的日子,母后也好好歇着,若是睡不着就点两齣戏听听,儿子明日再来请安。」
只是撞上了儿子愠怒的眼神,满面不平的太后气势便立即一顿,等到刘景天不容置疑的安排说罢,慈高太后便也彻底软了下去。
刘景天从来不是都处处听话孝顺儿子,打他还是荆州刘三宝时,便极有主张,学堂逃课、纠结伙伴……
想要干什么,从来不顾寡母如何劝说不愿,等到他带着一群伙伴游侠,教训了曾经欺辱过家里的泼皮无赖后,更是成了实际的一家之主,家中的寡母姐姐都要听他安排。
从前都是如此,等到刘三宝改名起事,征伐登基就不必说,儿子这么出息,还有什么可操心?慈高太后更是按照老话,夫死从子,只要儿子坚持,就绝不多话。
若不然,她也不会教训了儿媳妇一次,就被送到行宫半年,回来后,仍旧老老实实的与永乐宫相处三年。
看着不过几句话功夫,就能让暖阁瞬间安静的刘景天,苏允棠面色平淡,心下却更是疏冷至极。
原来什么慈高太后,什么长公主,三年来,叫她受尽煎熬的人,对刘景天来说,可以打发的这般轻易。
那这三年里,刘景天每每见到她因为他的寡母双膝刺痛,因为他的长姐心烦意乱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刘景天没有在意苏允棠的冷漠,叫太后母子折腾一场后,他的面上甚至都已经恢復了平静,首先吩咐夏苍:「手炉呢?给皇后换了热炭送来。」
交代好了这事,他才重新在暖炕坐下,抬眸看向苏允棠:「坐,说说吧,故意折腾这么一遭,又想干什么?」
二人相识多年,刘景天当然也能看出苏允棠是在故意惹怒他。
夏苍冬寂忍着仍还发颤的手心,飞快且无言的办好了这吩咐,之后才在刘景天的示意下低头退下。
连去厄也被李江海带了下去,暖阁内没了旁人,苏允棠仍旧在月牙桌旁坐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开口,只是低头捧着手炉,神色竟有些怔怔的无措。
刘景天抬头看去,皇后年节的新衣,尚衣局秋日里便已在裁剪了,只是一个月前一道废中宫服用的圣旨下去耽搁,现下自然也赶不及。
苏允棠仍旧只穿着平日衣衫,一身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内里是一件蜜合色的织锦花纹厚袄裙,倒是发间戴着他亲自挑出的玉珏寿字金冠,发冠正中的装饰形似金樽,一旁还有金叶飘摇,低头时,流苏轻轻晃动,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自然便露出一股柔弱之意。
看着这样的皇后,再想想这三年来,苏允棠身上的难过磋磨,刘景天的心也难得软了下来。
罢了,阿棠终究不同于旁人,更莫提如今他与皇后换了体感,实实在在的生死与共,经这一场,阿棠往后若能懂事些,这些不敬冒犯,他也不是不能退让。
一念及此,刘景天软了一丝态度:「阿棠,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样在母后面前激怒朕,你又能落下什么好?」
苏允棠抬眸,声音倒也难得的平静:「这话该是臣妾来问,先是废中宫了廪给圈禁,不过几日便又一一收回,陛下这样反覆无常,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景天嘆一口气:「朕叫你好好将养身子倒还有错了不成?这么年的夫妻情分,如何就走到今日这地步?」
苏允棠看着他,从前的一幕幕便也仿佛在眼前一一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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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轻微,说不出是在回答还是自问:「是啊,这么多年,怎么就走到了今日这地步?」
刘景天将她的恍然当作了示弱,语气又软一分,调笑道:「原本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争执大事,若非你一意赌气,咱们夫妻早就恩恩爱爱,和睦如初,又何必你去羡慕永嘉?」
苏允棠这时却已从片刻的恍惚中彻底清醒,她微微摇头,甚至还带着轻笑:「我与陛下不可能和睦如初了。」
刘景天耐着性子:「为何不能?」
苏允棠比他还要耐心:「因为苏允棠已对刘景天再无一丝情意,我现在只恨不得离你远远的,此生都不用再见你一面,对着无情之人,又如何恩爱和睦?」
即便刘景天早知苏允棠后悔,可亲耳听见这样毫不遮掩的话时,他仍旧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个巴掌,曾再梦中眼见着凤凰飞去的惶然憋闷,又一次瞬间涌上心头。
刘景天没有了朝堂之上的举重若轻,他桃花眸瞬间通红,看向苏允棠的目光甚至带了恨意:「来人,带皇后回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出门一步。」
苏允棠面带嘲讽:「又要圈禁吗?」
刘景天起身,走近月牙桌前,伸手轻轻托起苏允棠的下颌:「不,朕不圈你,朕会下旨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后病重,只能卧床静养,从此以后,朕会给你最好的奴婢,最好的太医,服侍你好好养病。」
不是圈禁,却比圈禁更过分,刘景天要剥去她的一切,让永远她「病」在永乐宫。
苏允棠咬唇:「陛下不若直接杀了我。」
刘景天立刻伸手,分开她的牙关,轻轻摩挲被她咬得嫣红的唇瓣:「朕怎么捨得叫你死?朕原本只想要你听话些,要你心甘情愿的驯服,可阿棠既然这般烈性,罢了,朕也可以不在意什么心甘情愿。」
「这四个奴婢不中用是不是?无事,朕再给你添,四个不够,朕给你四十个,八十个,有她们在,你的一饮一食,衣食起居都有人仔细看顾,绝不会叫你有丝毫不痛快,更不会叫你自残自戕——」
这样的距离下,刘景天清楚到看到苏允棠杏眸中一闪而过的畏惧。
这畏惧让刘景天觉出了几分快意,一句句话自口中飞快说出,仿佛早已在心底思量过千万次:「哦对了,林芝年说过,五志伤人,你心里不痛快,身子也不可能好是不是?那朕倒要看看,这五志有多厉害,这样处处小心的养着,是不是当真能伤得你没了性命!」
原以为这样的威胁警告,会叫苏允棠更加惊慌失态,但叫刘景天诧异的是,下一刻,苏允棠却连方才的一丝畏惧都飞快消散了。
她深吸口气,仿佛瞬间就冷静下来:「陛下在怕什么?」
刘景天的动作一顿,似有迟疑:「你说什么?」
苏允棠眸光清明,直直撞进刘景天双眸:「我只说想离你远远的,从未说过要自残自戕,你便是防范,也该防着我离宫私逃,可陛下心心念念,为何却只害怕我饮食不周,身子不畅,乃至于五志伤人,忧虑至死?」
正如同刘景天可以察觉到苏允棠瞬间的恐惧,这么多年的相处,苏允棠同样对刘景天每一个表情动作了如指掌。
他口中说着不信五志伤人,要看她会不会忧虑而死,可眼中却盛着忌讳与担忧
,分明是色厉内荏,害怕她当真会因此重病丧命。
可她仍旧不明白,为什么?
总不会是单纯捨不得她死?
刘景天面无表情,不露声色的收了手:「朕有何怕?在这宫中,你……」
但苏允棠不待他说罢,便忽的一把攥住了刘景天摩挲着她唇瓣的手心,顺势起身,不肯叫他躲闪退后:「陛下这样在意我的身子是否舒适康健,到底是怕什么?」
苏允棠一手紧攥着刘景天右手,一面还要起身贴近,一丝不错的留意对方的容色神情,这样的姿势下,左手上的手炉便难免碍事。
「臣妾身子是否康健,是否有碍身子与旧伤,又与陛下何干?」苏允棠顾不得这些累赘,一面质问,一面就随手松了手炉。
两人离得太近,手炉落下时正巧被刘景天腰间香囊珠串带动,略一倾斜,炉盖滑落,滚烫的热炭便瞬间擦过了她的左手背。
这样的距离下,苏允棠话还未完,就清晰的察觉到刘景天的左手忽然一颤,做了一个类似甩动的一般的动作。
苏允棠的话头一顿,她低头看了看,滚落的炭火併没有挨到刘景天,倒是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的确落了一点炭星,只是因为「无痛症,」她自己倒没有察觉。
苏允棠眯起眼睛,不知为何,竟没有抖落手背的炭星,而是就这样顶着这灼人的火星,继续盯着刘景天。
刘景天这时却全然没了不该有的动作,他低头看了看苏允棠的手背,弹指为她掸去了炭星,动作又轻又准,一丝不错,仿佛刚才颤抖的不是他。
苏允棠凝眉:「烫了手的人是臣妾,陛下抖什么?」
刘景天看着她片刻,忽的沉声笑了:「看着阿棠被烫,朕都急煳涂了,可见夫妻情深。」
有的人的确生来心软,极能体谅旁人的不易,看到旁人受伤受痛,自个都会跟着龇牙咧嘴,感同身受,且关系越是亲近在意,这份感同身受便会越强。
若是旁人,即便素不相识,看见她被热炭烫了手,急煳涂了,自个也忙不迭的跟着甩手吸气,苏允棠也不会有一点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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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刘景天?无论如何也与这样的人扯不上干系。
苏允棠:「陛下觉着我会信吗?」
刘景天微微挑眉,看着她手背通红的一点:「若不是夫妻情深,阿棠又觉着会是为何?」
苏允棠果然被他问的一顿。
的确,若不是因为这个,又能因为什么?
刘景天似乎有些不耐烦:「够了,朕不是没有容让过,路是你自己选的,再是胡搅蛮缠,也回不去了,李江海,叫周光耀进来,护送皇后回宫!」
苏允棠回过了神,却并不肯就这么放弃。
她的确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她可以再试一试。
眼看着刘景天已经挣脱了她的手心,就要转身离去,苏允棠默默抿唇,骤然用力——
同一时刻,刘景天像是被谁狠狠打了后脑勺似的,下巴勐然一低,吸出一道痛苦的冷气。
他不停吸着气,桃花眸内满是恼怒。
苏允棠方才狠狠咬了自己舌尖,虽然不觉痛,但瞬间涌出了鲜血与口津却也叫她格外狼狈。
她的嘴角缓缓流出一丝血迹,但苏允棠却毫不在意,反而笑的恣意快活,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这,也是夫妻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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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推拉
◎心尖一阵颤慄的悸动。◎
苏允棠终究还是被周光耀送回了永乐宫, 不过护送她的人,却不止一个。
天子车架内,刘景天就坐在苏允棠身旁, 沉沉盯着苏允棠,一眼都不肯放。
仿佛只要他一个疏忽,苏允棠就又会咬舌自尽一般。
苏允棠一路无言,直到进了椒房殿, 安抚好去厄, 遣散了宫人, 她方才嘲讽道:「陛下不必害怕, 臣妾虽厌陛下至深,倒也不会为此, 就立时不顾自己性命。」
她在暖阁内咬舌,只是因为这个法子最有用且隐蔽, 不会叫刘景天提前发觉有了防备, 也并不是当真有心自戕。
苏允棠从前虽也想过玉石俱焚, 但在她心里, 她的性命值钱的很, 她才是玉,刘三宝是那块石头。
俱焚是逼到了极处的下策,现在显然还不至于。
说着, 苏允棠又忍不住用丝帕按了按嘴角, 她那一口咬的十足用力, 虽然不觉着疼, 但舌尖肿起来, 说话含煳不清, 含着口水似的, 自己听着也总有些难受。
刘景天看到了苏允棠的动作,面色越发晦暗。
舌尖受伤还不比旁处,即便在暖阁内漱了口上了药,回来的一路上,也早已被有意无意吞咽了干净。
苏允棠不觉疼,自是因为这疼都受在他的身上,唇舌相触、舌齿相碰,每多说一个字,都叫他细细碎碎的刺疼。
若放在前几日,这种情形,刘景天就会叫苏允棠立即闭口,老老实实的含着药躺下,直到伤处痊癒。
但如今苏允棠已经察觉到了真相,刘景天便只是安心忍耐,没有多做无用之举。
这个时候,苏允棠不可能无言安静。
果然,下一刻,苏允棠便努力口齿清晰的问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景天往后靠在楠木大圈椅椅背,语气简洁又平静:「皇后既已猜到了,何必多问?」
苏允棠当然不可能满足于这个回答,这样荒诞无稽的事,即便她刚刚才「亲口」验证过,此刻都仍旧有些恍惚。
苏允棠思量起自己近一个月来的异状:「所以,我不是无痛症,只是身上的病痛不适,都移到了陛下身上?」
「陛下是何时发现的?圈禁之中来探病时?」
「所以这些日子,我的膝伤,风寒……月事,一点不觉,其实都是陛下在受?」
「陛下之前试探,是因为疑心此事与我,或是与苏家有干?」
苏允棠勐然想起刘景天的杀意,也就是那一瞬间的危险与寒意,激起了她的戒备,让她开始探寻刘景天转变的缘故。
刘景天不置可否,也并无一点错疑无辜之人的尴尬之色。
「春夏秋冬四个人,当真就是送来看顾我衣食起居,不叫我干有碍伤病的事的?」
「周统领也真的是来护卫的,因为怕我出了意外,看似护卫永乐宫,实则仍是在护卫陛下。」
「可是怎么会如此……」
将之前察觉到的不对劲一件件说出来后,苏允棠便也寻根问底,记到了最初的根源:「是董氏落胎那一夜,在荣喜宫外的冬雷,那雷在你我之间响得极近,此刻想来,就是那雷鸣之后,我便再不觉寒冷疲累。」
刘景天默默垂眼,的确,他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浑身无力。
只不知道,若与苏允棠在一起再被雷响一次,这异状能否復原……
又怕先叫雷噼死。
「可见,陛下实在是多虑了,冬雷震震,偏偏响在下旨圈禁之前,如此异兆,分明是天意。」
苏允棠一句句说个不停,对面的刘景天却都是言简意赅,只是偶尔应一个「是」「对」,更多时候,干脆是沉沉无言,只当默认。
直到苏允棠说起「冬雷,天意,天子」的话头,毫不遮掩嘲讽之意,刘景天才的忽的抬起嘴角,冲着苏允棠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神情。
下一刻,苏允棠勐地倒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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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方才虽肿胀却无觉的舌尖,忽的痛了起来!
苏允棠一开始甚至以为是天降的异兆这么快就收了回去,但很快的,她便也意识到了不对。
她咬的是舌尖,但此刻痛起来的却是舌根侧面。
意识到这一点,再看看刘景天似笑非笑的神色,苏允棠还有什么不懂的?连方才纯粹的快活喜色都收起大半。
刘景天这一下咬得并不重,与平日用膳咬着舌头一般,几个唿吸过后,舌根的闷疼便也消了下去。
她缓缓的吸气,抬眸看向刘景天,沉声道:「原来,不单是陛下要代我受痛,我也是一般。」
看着苏允棠此刻的神情,刘景天便仿佛扳回了一城。
「可见皇后还是有不知道的事的?」
他抚着脸侧,微微探身,几乎带着几分快意:「皇后才说这是天意,可见虽然阿棠对朕无情,天意却要皇后这辈子都与朕同气连枝,生死与共。」
看着刘景天直到这时,竟还在计较她在暖阁中说起的,再无情意不肯和睦的话头,苏允棠停顿一瞬后,却突然只觉可笑。
刘景天这样的天生的孤家寡人,竟也会当真在意她的情意?还是他作出这一副深情不放的模样来,就能将他自己也骗了过去?
若非她与刘景天相处太久,相知太深,单看刘氏天子这模样,怕是苏允棠自个要疑心这三年的磋磨都是做梦了。
苏允棠心觉可笑,便也真的笑出了声来。
她并不理会这「有情与否」的话头,只是直视刘景天面目,径直回道:「那又如何?」
她的确也要代刘景天受过,可那又如何?
她与刘景天全然不同,苏允棠看自身是玉,也会觉刘景天是石。
但在刘景天的眼里,只有他一个是千金不换的世间美玉,剩下的所有人,却连石头都算不上,不过微末草芥,便是全都捆在一处烧成飞灰,也比不上美玉上的一道微瑕。
将她逼到极处,她可以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但刘景天却不可能因此也伤害自己,和她试试谁能对自己下手更狠些。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拼不起。
刘景天显然听出了苏允棠的意思,眸光一缩:「阿棠,你不要逼朕。」
帝王威势之下,换了旁人早已战战兢兢,可苏允棠却笑得更欢。
她眉宇之间闪着锋芒,仿佛一支出鞘的利剑:「逼了又如何?叫人将我牢牢看在这椒房殿,囚禁不出?不敢叫我见一丝火星锐器,顶好是干脆用软布丝绢捆在床榻,咬舌自尽都不成,一饮一食,一汤一药,都用流匜灌下,试试我苏允棠的命有多硬,这般屈辱之下能活多长吗?」
话说到这份上时,这就已然不是刘景天的威慑,而是苏允棠直白的威胁。
她在用这话警告帝王,一旦刘景天当真试图囚禁她,她所说的一切都会成真,她会不顾一切的自戕求死,即便没有寻到速死的机会,被捆住手脚,勒住口舌,她也不会放弃。
她会时时刻刻的磋磨自身,直到活不下去的那一刻——
再带着同样受尽折磨的刘景天一道死。
两人从寿康宫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遭,天色已然彻底暗了起来,未得吩咐,没有宫人敢进来点灯,殿内昏暗一片,倒是窗外元节下的灯火通明如昼。
苏允棠注视着刘景天,双眸内正映着远方的光亮,熠熠如星,烈烈如火。
任谁看到这样的眸光,都不会怀疑对方此刻的决心与分量。
不知是被这样的眸光所慑,还是被苏允棠话中的危险刺-激,刘景天此刻,却只觉心尖一阵颤慄的悸动。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他在荆州灯会上,第一次看见了跌在他怀中,却不肯低头的苏允棠时,便有这样类似的心跳砰然——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内横冲直撞,带着他一路撞进百花筒内的色彩斑斓里,鲜明的叫人头晕目眩。
但自从他与苏允棠成婚,这样的悸动却渐渐柔和起来,待他进京登基,大将军病逝,苏允棠身上的锋芒便愈发黯淡褪色,越来越少,直至一丝不见。
他原以为是因为皇后赌气,故意让自己如枯井朽木,叫他无趣。
谁曾想,这样的时刻,苏允棠竟反而叫他战慄起来?
刘景天紧紧攥着圈椅扶手,如同最贪婪的食客,连一丝香气不肯错过一般,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苏允棠,声音又轻又柔,缠绵如丝:「阿棠,你不怕死,难不成苏家也不怕?你才四岁的弟弟,你身边的宫女去厄,还有你最信重的无灾姐姐,外头所有至今仍忠于苏军的上下将士,你捨得叫他们也跟着你一道陪葬?」
苏允棠眸光微凝,身上锋芒愈发尖锐灼目:「陛下连天下都不在乎了?」
刘景天几乎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兴奋,连舌尖的刺疼带来的都是隐隐的快意。
他的桃花眸弯起,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苏允棠的面颊:「在乎,却也不是那么在乎,阿棠都要拉着朕一起死了,朕还在乎这天下作甚么?」
苏允棠勐然侧头,嫌恶的躲过刘景天的触碰。
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这样着急,还未到子时,远远的传来了清脆的爆竹声响。
爆竹过后,苏允棠忽的缓和了面色,甚至守着规矩换回了自称:「陛下不必如此,臣妾亦不愿如此,臣妾心中,也更愿与陛下……留几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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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苏允棠缓缓坐起了身,面颊微侧,甚至隐隐露出几分怅然。
她在伪装矫饰。
刘景天瞬间看透了自己皇后这瞬间的假装,她的神色柔和,眉宇间的锋芒却一丝不减,只是凝聚收敛起来,如同蓄势的野兽。
但这样的苏允棠,却刘景天眸中的情意更深:「朕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时此刻,刘景天竟当真后悔起来,他这三年来只顾着朝堂政务,竟对皇后忽视至此。
一个枯井朽木、萎靡不振的凤凰,再是驯服听话,又要来何用?真正的凤凰,即便困于笼中,也该是骄傲自矜,不免锋芒。
他的阿棠,这样世间难寻的凤凰,若是他不是这样着急,若是他更小心,更耐心一些,若是苏大将军没有去的那样早,若是……若是皇后对他的情分犹在——
他应该会有更温和、更适宜的法子,叫阿棠仍旧带着骨子的锋芒风骨,甘愿栖落在他的枝上。
若是那样,即便此刻遇上了这无稽的「天意,」他也不必太过在意。
刘景天看向眼前的苏允棠,桃花眸内的情绪愈发深不见底:「皇后,想要如何留出余地?」
苏允棠神色清明:「春夏秋冬四人可以代陛下留下,可椒房殿从前惯用的几个宫人,我要换回来使唤。」
宫女倒罢了,苏允棠除了如无灾去厄一般自家里带进宫的侍女,原本也没什么亲近的宫娥。
倒是几个需要在外头走动的内监,没了合意顺手的,实在不便。
刘景天缓缓靠回椅背,目光仍旧落在她面上不放,闻言干脆点头:「可。」
苏允棠:「我要降罪荣喜宫,问董氏不敬诬陷之罪。」
阿棠的确不是个好脾气的,董惜儿屡屡生事,她的性子,也总要教训回去。
刘景天抬了嘴角:「由你。」
苏允棠闻言又看他一眼,面上不显,心下却更冷三分。
刘景天果然早就知贤妃落胎另有蹊跷,之前可以为了董氏将她圈禁,如今便能这般轻易将人扔出来。
帝王心意,果然什么都不是。
苏允棠:「第三件,苏军出身的禁卫徐越,我要他领都尉衔,自领三什,与周光耀同领永乐宫护卫之责。」
之前的几条,不过后宫琐事,刘景天并不放在心上,但是插手禁中宿卫,牵扯要害,其中分量却又全然不同。
他皱了眉头,正要开口,苏允棠便已猜到一般,抢在他之前道:「陛下应下这三件事,我自今日起,臣妾自会保重自身,衣食起居无一处懈怠,不令陛下再受一处不该有的病痛不适。」
这保证果然叫刘景天停了下来,若是皇后能够为他至此好好保养自身,不需旁人看顾,一个徐越,便也不算十分过分。
他正要点头答应,紧跟真便听到了苏允棠剩下的三个字:「……半个月。」
这三件事,能换来她保重自身的时限,只有半个月。
刘景天简直被闪得一个踉跄。
他桃花眸勐然瞪大,盯着苏允棠似要发怒,又似是被气笑,半晌后,却只是摇头:「三个月,三个月,朕便应你。」
苏允棠看他一眼,神色冰凉:「十天。」
作者有话说:
刘三宝:你怎么还带往回减的!
苏允棠:因为我最讨厌啰里八嗦还姓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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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调理
◎陛下,你还要如何?◎
「禀娘娘, 董嫔求见。」
春淡在帘外禀报时,苏允棠口中正含着伤药,闻言并不回应, 仍旧闭目靠在美人榻上,静静等着药粉化尽。
春淡见状也不敢催促,仍旧立在帘外,低眉垂目, 格外的恭敬顺服。
放在元节之前, 她是不会如此的, 因是刘景天派来的人, 春夏秋冬四人在苏允棠身前当差时,虽也恭谨, 却不过按着宫女的规矩,一寸不少, 一丝不多。
尤其春淡, 因是四婢之首, 在恭谨之下, 甚至隐隐有种上位的监视之感, 要时刻服侍在苏允棠身侧,并不会做这些通禀传话的琐事,如眼下这般退到帘外, 低头不见, 就更是绝无可能。
只是自从守岁宴后, 刘景天与苏允棠一道回宫后, 次日起, 春淡便敏锐的发觉了陛下对中宫态度的转变, 仿佛只是顷刻, 便很是自然的转为了眼前的恭顺模样。
可面对春淡这样的转变,苏允棠的态度却反而冷淡起来,待口中药粉化完,又用清水漱了口,才不急不缓问:「为了什么事?」
她舌尖伤得不轻,养了这些日子,说话才几无妨碍。
春淡这才近前,屈膝捧了口盂:「说是要与娘娘当面告罪,一来就在廊下跪了,拦都拦不住。」
既然在刘景天面上说了要治荣喜宫诬陷不敬之罪,苏允棠自然不会耽搁。
正月初三开印之后,苏允棠便下了新春的第一道懿旨,将荣喜宫贤妃降为充媛,封号也一併去了,从前的贤妃,往后就只能称为董嫔。
充媛已是九嫔之末,再往下一点,就得跌进不入品的世妇御妻之流。
这倒不是苏允棠心软留手,只是刘景天的后宫并无其它的高位妃嫔,董惜儿便是降为贵人御林,凭她的资歷,也照样是仅次于中宫的董贵人。
苏允棠身为皇后,还是喜欢按着规矩处置行事的,只这么点无关痛痒的事,不值得她罔顾宫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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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除了降位之外,这宫中其实多得是看似不起眼,其实更加叫人难受的手段,比如小惩大诫,令董氏日抄宫规一卷,跪经十炷。
为了叫董惜儿不出差池、专心领责,苏允棠甚至特意学着刘景天的手段,从宫正司里拨了四个前朝就在的老嬷嬷,两个一班,日夜服侍。
宫规一卷,要抄得整齐规整,便是家学渊源,也要近两个时辰。
跪经则要腰板挺直,手心交叩,姿态虔诚,一丝都不能错,十炷香,便是一个时辰有余。
一次当然是跪不完的,当真要连着跪上几日,腿要彻底废了,岂不是可以躺下休息?
顶好就是将跪经的十炷香分成两三次来跪,中间可以活动膝骨,敷药去淤,这段时间里正好拿来抄书。
四位嬷嬷殚精竭虑,保证董嫔一睁眼就有数不尽的事忙,光阴一点不会虚度。
算一算,这才「忙了」两日,就已经受不住了。
苏允棠擦擦嘴角:「不见,去告诉董嫔,她的责罚是跪经,本宫不是菩萨,跪在这儿,不算时辰。」
春淡应诺,亲自退下去传了话。
虽然说了不见,苏允棠却也知道以董惜儿的行事,既然来了,不生出点事来绝不会轻易走,大半要等着叫刘景天见着她这幅可怜模样,再不成也得跪到昏倒,好满宫里传一传中宫暴虐的流言。
不过如今的苏允棠,对这两种手段哪个也不在乎,横竖董惜儿如今不可能再在她宫外落一个龙种,既然觉着永乐宫的金砖跪着舒服,就叫她尽管跪。
苏允棠说罢之后,干脆不再理会这事,而是转而看起了之前积攒的宫务折文。
之前苏允棠不知缘故,只当自己是患了无痛之症,才会不知饥寒疲惫。
守岁宴后,在刘景天处明白了真正缘由,往后细细体悟之后,苏允棠才真正发觉,刘景天的精力,实在是充沛的惊人。
节下虽已收印罢朝,但刘景天却从未真正休息过,打从正月初二开始,养干殿内便日日有亲信忠臣奉召议事,一日不停。
有时苏允棠半夜醒来,静谧之中,还能察觉到指腹又被硬物咯久了的闷疼迟钝,那是刘景天在御笔硃批。
他每日卯时便已在起身打拳,子时还在点灯批摺子——
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但她竟从来未曾觉着睏倦疲累过!
要知道,苏允棠便是还在荆州家中里,每日里也需睡足四个时辰,否则便会头晕难过,直到撑过那一阵困意才好些。
等到在宫中熬出体虚不足后就更不必说,只是将每日的宫务翻上一遭,都觉打心底里提不上劲儿来。
可是现在,苏允棠用属于刘景天的好精力,将节前积攒的宫务大致看过一遍后,一瞬间竟还有些意犹未尽,觉着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力气,恨不得再找些事来干。
在此之前,苏允棠从未觉着刘景天这天子有什么了不起,这一刻,苏允棠却有些疑心,刘景天怕不是当真是老天的亲儿子。
有这样的生下来就充沛旺盛的精力,干什么不成?
苏允棠深深的吸一口气,掩下心头泛起的嫉妒复杂。
她的确不必太在意,刘景天便真的是老天的亲儿子,如今也失宠了,如今这样的充沛之感已经换到了她的身上,倒是在养干殿议事的刘景天,此刻该是正撑着她的疲倦乏累。
一念至此,苏允棠心情又轻松起来,瞧着去厄又送来了晌午汤药,便放下手里的纸笔。
既然答应了刘景天要好好将养,苏允棠就当真一点没有疏忽。
一日三餐,饮食有度,日落而息,起居有常,对身子有益的明光功,苏允棠每早都要伴着晨光打上两回,灼热的药油每夜睡前都要在膝上用力揉上半刻钟,之前的汤药补膳样样不落不说,她还趁着破五后,小林太医进宫,要太医又多给她开了一副调理的方子,一天三顿的喝──
就是去厄此时送来的苦药。
苏允棠接过苦涩的药汁,细细的一口口啜着,一面还有余力问起给贵妃轻雪的住处有没有准备好。
去厄:「正月里不好动工,马棚要略等几日,倒是给贵妃的狗屋子内造司做的差不多了,赶明儿就能送来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改也来得及。」
苏允棠点头:「也告诉家里,除了贵妃轻雪,送进宫的禁中宿卫也尽快留心。」
她之前与刘景天提出的第三个要求,便是升徐越为都尉,自领三什护卫永乐宫。
十人为一什,再加上轮值休息,三十人的护卫便很合适,但比起这个,更要紧的却是「自领」。
宫中宿卫都是轮换巡守,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不会长久宿卫一个地方,也不会长久固定上峰同僚,就是为了避免时候久了上下勾结联络。
但苏允棠提出的自领便是破了这个成例,徐越与他手下的三十禁卫,不变不换,不牵涉旁处,只管护卫椒房殿永乐宫。
这三十人也不能随意调派,要勇武、要忠心,要关键时刻只听她一人的命令──哪怕她的命令与违背了天子圣谕。
这样的人,当然也只能从大将军府内去寻。
自打守岁宴后,去厄也觉着自家小姐的吩咐行事,都叫人隐隐心惊,陛下也奇怪的很!竟还全都认了下来,连禁中宿卫都叫小姐动了!
去厄:「就是无灾姐姐知道了,只怕要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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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饮下最后一口汤药:「过些日子,我自与无灾说明。」
去厄一向心宽,虽然奇怪,可是小姐的吩咐,就只管答应。
说罢后,去厄见一时无事,便有些好奇似的探身看了看窗外:「快半个时辰了,奴婢瞧着这董嫔是快撑不住了。」
苏允棠挑眉:「她若现在晕倒可是亏了,再撑一会儿,就能等着陛下诉苦。」
去厄奇怪:「小姐怎么知道陛下要来?」
苏允棠摇头拿起了丝帕,她刚饮的药汁并不烫,可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她身上便忽的生出一头冷汗来。
去厄吃了一惊:「这药怎么这么大动静!」
冷汗涔涔,原本该是很难受的,可苏允棠却满面寻常:「良药苦口,要见效快,动静总是大些。」
「小姐先前不是不乐意吃这个药……」
去厄正要再说什么,外头便的传来了一阵吵嚷,略听几句,便能听出是董惜儿身旁宫女梅花的哭求──
她家主子昏倒了,求皇后娘娘发发慈悲,给寻个太医来。
当然不会有人理她,便是有宫人开口,也只是叫她赶紧抬董嫔回荣喜宫去。
梅花当然不肯,按着主子的吩咐连哭带求,吵吵嚷嚷。
只叫苏允棠都不耐烦,打算叫人直接赶人时,垂花门处,竟还当真传来了「陛下驾到──」的唱礼。
躺在梅花怀中的董惜儿心头一喜,只恨自己晕早了些,不好立时就起来,仓促间,只是抬手捋了捋滑下来的熘发。
她跪了这许久,原本就面色苍白,髮鬓只略松散些,便越发透出十二分的柔弱无依。
董惜儿微微闭眼,耳听陛下踏上了台阶,似乎格外着急气怒,脚步匆匆,一步一步,朝着她越行越近。
一定是看到了她晕倒才会这样着急,董惜儿心下想着,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一会睁眼后,要摆出什么样的神情,说出什么样的言语,下一刻──
刘景天就这样掠过她,径直行进了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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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面愠怒的刘景天,并不知道被他甩在殿外的董惜儿,已是气恨之下,当真昏了过去。
事实上,心烦意乱的刘景天,甚至都没有留意到一闪而过的宫人中,还躺着他亲口封过的贤妃。
刘景天龙行虎步行到内殿之后,便直奔苏允棠,扯着衣襟呵斥道:「你又干了什么?」
比起刘景天的烦躁,早有准备的苏允棠就显得很是平静:「陛下这是怎么了?」
刘景天在美人榻上坐下来,仍旧盯着苏允棠不放,仿若欲择人而噬的勐虎:「朕这半日,忽冷忽热,烦躁不安,皇后可知缘故?」
苏允棠恍然:「原来如此,陛下不必忧心,不过是月事将至,臣妾不忍陛下月月难过,叫林太医开了方子调理罢了。」
刘景天怒色一滞:「这么快?还不到一月。」
「若不然,陛下以为女子此事为何要叫做『月信』?正常女子,本就是二十八日为期,有时多几日,有时少几日,总逃不过这一月之信。」
苏允棠微笑着,又告诉他:「这二十八日,是从月信来时就开始算的,可不是之后。」
刘景天掐指一算,果然就在这几日间。
看着刘景天眉头紧皱的模样,苏允棠安慰:「不过臣妾寒气入体之后,月事便再不准了,有时三五月都不见得来。」
刘景天刚刚松一口气。
苏允棠便又道:「可臣妾已在吃药调理,这几日来不来却也难说。」
刘景天一顿,到了这时候,若还瞧不出苏允棠的刻意,他就当真是傻子了。
天子面色阴沉下来,苏允棠却只耐心解释:「就是因为今日开始用了调理的方子,陛下才会这样的烦躁不安,浑身不痛快,您且忍耐几日,小林太医说,熬过这几日便会好些,等彻底调理好了,日后连月事也不会再疼。」
刘景天桃花眸抬起,沉沉郁郁:「皇后这是故意违诺?」
当然是故意的,苏允棠两年前就试过这个方子,吃了之后月事倒是都如期而至了,但她却不分昼夜的潮热心悸,烦躁不安,时而易怒时而心绪低沉,睡在梦里都会突如其来的来一阵脾气。
用过两日之后,她就再不肯吃,宁愿隔个三五月,受一场下腹坠疼绞痛的折磨。
可如今既然有刘景天以身相代,情形自然不同——
苏允棠甚至还特意叮嘱了小林太医,要他想想法子,务必立时见效!
也多亏了小林太医有过南康的前车之鑑,仍旧愿意为她担着风险调了药方,这才有了这样的效力。
苏允棠的确答应了刘景天,不叫他再受一处不该有的病痛不适,可这却是该受的!
有病当然要治!
想到了小林太医,苏允棠的面容便不自觉的柔和起来。
「臣妾既答应了陛下保重自身,又岂敢懈怠?女子下滞这毛病,本就烦人琐碎,不破不立,一时的不痛快,熬过去便是日后的顺畅,这样的要害取捨,陛下九五之尊,难道还讳病忌医,要臣妾一介女子劝谏吗?」
再看刘景天时,苏允棠便嘆一口气,仿佛面对无理取闹的小儿,满面无奈。
她道:「事已至此了,陛下,您还要如何?」
作者有话说:
更新~明天要上夹子,看情况不一定有更新,如果没有的话,就后天双更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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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一下预收~
《和纨绔夫君互换身体》
苏嘉禾十六岁嫁给了燕王世子陈茂稷。
世子出身尊贵,宫中眷顾,又生得风姿俊秀,貌胜潘安,只可惜天生反骨,是个逞兇斗狠,人见人怕的霸王纨绔。
成婚当日,陈茂稷当众掀开她的盖头,满面疏狂:「这就是名满京城的苏家女?我看也不过如此!」
苏嘉禾出身世家远支,家道中落,生母早丧,能够嫁进王府,只是因她孝敬继母、教养弟妹,是四德俱全、人人夸赞的闺德楷范。
面对众人或同情或嬉笑的目光,苏嘉禾以扇遮面,不卑不亢,恭肃端庄:「世子不该如此。」
陈茂稷冷笑一声,当众而出,扬言便是当一辈子鳏夫,也不碰这样的无趣贤妇。
直至一场意外,两人互换身体。
不可一世的世子霸王,自己成了独守空房,受人诟病,整日活得朽木般无趣的苏嘉禾。
陈茂稷崩溃之后冲进书房,不耐烦的警告:「你给本世子老老实实的,不许自作主张、坏我大事!」
苏嘉禾平静颔首,转身出门,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赌坊瓦舍、梨园花船一个不落,入夜还不忘去一趟南风馆。
偏偏这样行径,却被人夸赞名士风流,名流士子纷纷折节下交。
陈茂稷:???比我还会玩?
陈茂稷欲言又止:……你也不用演这么像。
苏嘉禾端坐镜前,笑容娴静又端庄:「世子不必客气,憋了十几年,当纨绔真的爽。」
陈茂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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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陈茂稷眼巴巴:「娘子,今日就让我上榻吧?」
苏嘉禾温柔微笑:「君子一言九鼎,世子还是当一辈子鳏夫的好。」
白切黑人间清醒御姐女主x黑期白纨绔小狼狗男主,先爱、火葬场、he
第26章 贵妃
◎这畜生。【二合一】◎
正月初十, 正逢立春。
虽然窗外仍旧春寒陡峭,玉树琼枝,但时节到了, 草木隐隐已有勃然之意。
永乐宫南面长了一颗积年的老白梅,许是挨着灶房的砖壁更暖和些,都已早早冒出了花苞。
苏允棠在晨光之中起身练功,又踏着朝阳归来, 路过时, 瞧见了这白梅, 一时起意, 便亲手摺了两枝开得最好的,一路拿进了椒房殿。
还未进迈过门槛时, 苏允棠便已连声唿喊:「贵妃、贵妃!你快瞧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伴着苏允棠的唿喊,内殿地上便立即出现了一只垂耳尖脸、身形细瘦的黑色细犬, 正是刚刚从将军府送来的爱犬贵妃。
贵妃靠近之后, 对着苏允棠手里的白梅只是略嗅了一下, 之后便只是绕着她转圈, 歪着脑袋一下下顶蹭着苏允棠手心, 动作沉稳又眷恋。
「好了好了,我在呢,不怕……」
苏允棠也笑着摸它:「怎么, 你不喜欢花儿了?从前我屋里一根草都不能放, 人家送我上好的兰草, 才摆上一天, 一眼没看住就叫你钻进来啃的不成样子, 打了多少次都不听, 现在倒是安生了?」
一旁去厄伸手将白梅接过:「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贵妃现在年纪大啦, 还像小崽子似的胡闹像什么话?」
闻言,苏允棠面上的笑意微微一顿。
的确,贵妃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若是放在人身上,都已算是年近古稀的老人。
贵妃是苏允棠从三个月的小奶狗一点点养大的,从走路都是踉踉跄跄,到一岁时可以带着出门,每一次出城入山,出游行猎,贵妃都会蹦蹦跳跳相伴在她前后,从荆州一路到京中。
在苏允棠的心里,贵妃出宫时,还是从前四蹄矫健,跑起闪电一般,黝黑的毛髮绸缎一般飞扬流畅模样。
分隔还不到三年,再将贵妃从家里接来后,苏允棠欢喜过后,抱着呜呜悲鸣的爱犬,也很快发觉,贵妃已经不比以往。
从前缎子似的毛髮变得黯淡干枯,清澈透亮的眸子已经透出了浑浊,曾经只眨眼功夫就能咬穿野兔喉咙的细犬,如今莫说骨头,便连大块的肉都啃不动,只能吃些肉糜稀粥。
更要紧的,是贵妃不会再活泼的四处跑跳了,苏允棠不在时,它便只静静趴握在窗下廊前,等到苏允棠回来,它便紧紧跟在主人身侧,一步不肯离开。
苏允棠之前将贵妃送出宫时,想着是宫门憋闷,不如将军府宽敞,家里人自然会好好为它养老,送出去才对贵妃更好些。
可如今再见到贵妃,苏允棠才发觉出她的错误来。
细犬的寿命不过十余年,而贵妃如今都已经十五年,这样的岁数,便是照顾的再仔细精心,也撑不了太久。
听家里人说,贵妃在将军府时,也是这样无精打采,大半时间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它会不会觉着,自个是年纪大了无用了,被主人抛弃在外面等死?
一想到这儿,苏允棠便只觉悔不当初。
她蹲下身,带着满心的歉意将贵妃搂在怀里用力的紧了紧,又问去厄:「贵妃昨日睡得好不好?」
去厄:「比刚来那晚上安心许多,应是知道不会被送走,也放心了。」
贵妃第一日接回来时,许是担心再被送走,夜里一直不肯走,好容易哄着带去了殿后给它备好的西小阁,苏允棠一走就开始呜呜哭泣,焦躁不安,整夜的守着门扇不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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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苏允棠不放心,守着过了一夜方才好些。
苏允棠笑眯眯的,语气哄小孩儿似的温柔:「贵妃乖 ,来,咱们去西暖阁里,姐姐给你做衣裳,装软垫!」
苏允棠对分离了近三年的爱宠既心疼又惭愧,忍不住想加倍的补偿,只要在殿里,就去哪儿都要陪着贵妃一块儿,昨天看春寒陡峭,怕贵妃年纪大了出门禁不住,还开始亲手给它做起了狗穿的小衣裳。
难得见苏允棠这么有兴致,去厄便没叫春夏四个钉子来碍眼,只自个带着安儿宁儿去收拾了布料针线,又将白梅插进细颈瓷瓶,放在四方的小炕桌上,一盘还配着一盒子四色点心,与刚沏的热茶。
准备好了这些,去厄也没下去,而是就挨着苏允棠坐在了炕沿,时不时帮着递个剪子,拽拽料子。
没办法,自个主子的女工,去厄还能不知道吗?虽说是无灾姐姐一手教的,可是无灾姐姐绣的花儿能招来真蝴蝶,传到苏允棠这儿,不说青出于蓝,只能算是毫不相干。
有她在一旁看着,起码不至于叫自家小姐忙活半晌,最后一件贵妃能穿的都没有。
苏允棠知道自个本事,也不逞强,就笑着叫去厄给她将料子都裁好了,自个只管缝起来,这样顶多就是针脚不太好看,可能穿就是了,贵妃也不会嫌弃她。
等待时,苏允棠瞧见门口两个刚留头的小宫女,还在门口站着立规矩,便只叫她们去毯子上陪着贵妃一道玩。
安儿宁儿都是十岁进宫,半大的孩子,见着这样威风的大狗,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如今熟悉后早已只剩满心的好奇,得了吩咐围着贵妃一个顺毛一个捏爪,喜欢的不得了。
好在贵妃也不觉着恼,它是将军府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性子本就亲人,如今见主人盘膝在身旁忙碌,它便省心的卧在软乎乎的垫子上,晒着窗外暖洋洋的日头,由着两个小丫头一下下的摸着毛,懒洋洋的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
自打进宫后,苏允棠当真是许久都没有过这样岁月静好的闲适时光。
可惜这样的静谧还没过太久,贵妃垂着的黑耳便微微一顿,下一刻,木槅外便传来了冬寂有些仓促的请安:「陛下万安!」
下一刻,门扇无声而开,果然就在门槛外出现了刘景天的身形。
如苏允棠之前的预料一般,冬寂收了节下她的紫玉镯后,上面的春夏秋三人的确对她有了些成见,口中不言,但眼神态度里却总有几分探究与深意,总觉着冬寂私下里已经与苏允棠说了些什么一般。
若不是你泄密叛主,为何皇后就单单赏了你一个人,且对我们三个不假辞色,只对你露出温和满意的神情?
冬寂满心委屈,偏偏没人质问,她也没法解释,被孤立了一个元节后,既是赌气也是没了法子,索性便当真有了改投永乐宫的打算。
便如此刻在槅外提前御驾的请安,虽说早知这么一瞬没什么大用处,但能在刘景天面前出声提醒,本身便已有了认主尽忠之意。
虽说只是宫人奴婢,但不论如何,能从刘景天手中收服来,便算是一个好开始。
有一便有二,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苏允棠心下这么想着,便连被刘景天打扰的不快都消散许多,不急不缓理顺了衣角,才作势起身。
刘景天果然立即便拦了她:「不必起来,朕不过一时想起过来看看你,哟,贵妃也在?有些日子没见,可还记着朕?」
说着,刘景天还撩起袍角,屈膝蹲跪毯前,当真伸手去挠了挠贵妃的下巴。
贵妃出窝就跟着苏允棠,自然也在她新婚的宅院里养过,认得曾与主人形影不离的熟悉气味,加上刘景天自幼便擅斗狗,手法娴熟,贵妃被挠得舒服,便也给很给面子的站起身,低头蹭了蹭刘景天手心。
苏允棠垂眸看去,刘景天今日穿了一身绛色的单袍,略微发沉,袍子镶着玄色绸边,颈下隐隐露出些内里的白色交领,腰间收着玉玺腰带,脚踏一双白底金纹皂靴。
这一身的颜色不算招眼,却也足够鲜亮,衬出了他的长眉朗目,宽肩窄腰,比朝堂上的威严龙袍显得温润宽和,又比他平日里的劲装素衣显出几分世家公子似的贵气。
再配着他这幅亲近随意,带着桂花香气逗弄细犬的模样,一点不似帝王临幸中宫,倒似是邻家的打小相识的兄长过来串门闲话——
苏允棠不愿承认,但其实,更像是新婚的丈夫回家,与新婚的妻子爱宠一家和乐。
她新婚的宅院内栽了一颗金桂,每逢花开,浓烈的桂花香气便仿佛要将人从里到外的浸透,几月不去,刘景天自军中归来时,贵妃总会提早察觉,奔出门去。
苏允棠每每迎出屋门,看见的就是刘景天带着浑身的桂花香,一面与身旁的贵妃玩闹,一面抬头朝她弯起一双桃花眸,笑的叫人心动。
眼前贵妃起身,与刘景天亲近这一幕,熟悉的叫她不自控的记起与刘景天,最圆满快活的那一段时日,连鼻端似有似无的桂花香,都与曾经一模一样。
可是椒房殿内没有桂树,何况如今这才正月,哪里来的桂花香?
恍惚了一瞬的苏允棠皱了眉,下一刻,便也立即明白,眼下这桂花香气,是从刘景天的衣裳上传来——
他故意在衣裳上熏了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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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这一点后,苏允棠忍不住的攥紧了手里的绣花针。
她素来知道,刘景天十分擅长叫人喜欢的。
在荆州时,他能收服同伴好友,心甘情愿的听他派遣,流放岭南后,他在一众钦犯里交游广阔,起事时一声唿和,从者云集,南军势大时,曾有一位终于前朝的大儒上门劝降,出门之后却感慨嘆息,只说南王身为叛逆,却有圣人仁君之象——
天知道,他在荆州拿着长姐南康的聘礼上私塾时,还是整日的逃学生事,不知气倒了多少夫子。
刘景天仿佛是生来就有这样的本事,从三教九流到文人学子,耄耋老到总角小儿,乃至于一些世家子弟,与他相处之后不说立时心折拜服,最起码也会都会心生善意,格外乐意与他下次真心相交。
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叫对方察觉不出一点不痛快。
就如同苏允棠直至三年前进京时,都觉着刘景天是顶顶难得的郎君夫婿,满心以为能与他做一辈子神仙眷侣。
可笑的是,她分明一直知道刘景天这本事,这么进宫之前的这么多年来,竟一点没怀疑过刘景天与她的夫妻情义!
她凭什么就觉着自己不同,刘景天对她就是真心的?
去厄带着安儿宁儿慌忙行礼后,已经退了下去。
西暖阁里没了旁人,刘景天便撂下地上的贵妃,十分自然的坐到了苏允棠对面。
看到针线篓子后,他豁然一笑:「难怪朕打昨日起,指头就时不时觉着有刺在扎,不想竟是你在做针线。」
苏允棠紧紧抿着嘴唇,她心下明白刘景天是想要用这样的法子与她缓和关系,甚至和睦从前。
她与刘景天体感互换后,如今就像是拉着一条绳子悬在悬崖两侧,刘景天怕她一气自尽,她怕刘景天对苏府斩草除根。
两人相互试探着,不论哪一边拽的紧了,绳子断裂,都要摔的粉身碎骨,最好是各退一步,将这绳子放得松些。
如今刘景天已经主动退一步,她也还不想鱼死网破,这时就最好就也该松手领情,装也装出这面上的和睦来。
但偏偏刘景天身上的桂花香气非但没有让她觉着宽松,反而只发觉着自己是个笑话。
这个情,她领不下去。
苏允棠沉着脸一声不吭,刘景天竟也不恼,仍在主动搭茬:「你忙你的,从未见你动过针线,朕只当你从来不会,这是在作甚么?」
可等到看清楚案上正给贵妃做的衣裳后,刘景天面色就有些微妙,半真半假的玩笑道:「这么多年,你连一只荷包都没给朕做过,当真是人不如狗了。」
苏允棠面无表情:「陛下说的是。」
可不就是人不如狗?
苏允棠低头拿起裁好的布料继续穿针引线,借着这动作,也好容易压下了这句话。
刘景天面上的笑意一顿,便又露出几分无奈来:「阿棠,你也太硬了些。」
苏允棠:「陛下若要找任柔任捏的软面团,该去荣喜宫。」
荣喜宫,说的自然就是刚被降为董嫔的董惜儿。
刘景天微一挑眉。
董惜儿可不是任凭揉捏的面团,她底子里虽然没有阿棠的风骨,却生着毒刺,又阴又狠。
不过董氏很是审时度势,又能屈能伸,看着她把身上的尖刺藏起,只露出一副听话柔顺的面团模样,也颇有几分意思。
他当初,原本就是为了这个,才将董惜儿留在了身边。
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皇后肯定不会觉着高兴。
刘景天便也并不反驳,只是顺着问道:「说起荣喜宫,皇后要罚董氏多久?」
苏允棠冷笑:「怎么,董嫔病倒,陛下心疼了?」
苏允棠今日一早才得了禀报,董嫔病倒了。
这倒是千真万确,并非董惜儿寻理由逃罚,负责看管董氏行罚的嬷嬷亲自来禀报,只说董嫔自从上次从椒房殿回去后,夜里就呕了几口血,之后勉强撑了两日,便彻底病倒,着实起不得身。
苏允棠先前只说了抄书跪经,并没有说要罚多久,嬷嬷们来报的意思,也就是想问清楚,娘娘没说罚几日,如今董嫔病倒了,这抄书与跪经是免了,还是等往后董嫔病好后补上,还是……明日接着来?
董惜儿如今还昏在床上神智不清,明日肯定是好不了的,所谓接着罚,就是将人从床上拖起来,按也按到菩萨前头跪着——
这就是不是在罚,而是要直接要人死。
只看苏允棠想要如何。
董氏病的这般厉害,消息肯定也送去了养干殿,苏允棠便也只当刘景天是要保下董嫔。
「董氏到底是从岭南就跟了朕到如今,这么多年的情分。」
果然,刘景天有些感慨似的摇摇头,又道:「你若还要罚,也不必折腾,叫人送一壶酒去,给个痛快也罢了。」
苏允棠正在对齐料子的动作的忽的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刘景天的神色,似乎想要确定对方这话里,是不是还带着旁的意思。
并没有,刘景天短暂的感慨之后,神色便只是一片平静与无谓,不是说反话,不是怪声怪气。
他就是在很平常的平铺直叙,若是苏允棠不肯放过,为着董氏从岭南就跟了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不要磋磨,给一个痛快。
苏允棠并不是能以德报怨的人,她自进宫起,就厌恶董氏至深,但是这一刻,苏允棠却竟忍不住为董惜儿生出了一股悲哀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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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惜儿会预料刘景天这样处置她吗?
不,不会的,董氏被她罚降位、罚跪经抄书,这么多日都好好的,更没有甘心,初六时还能带着宫女来椒房殿门口假装认罪,摆出一副凄风苦雨的可怜模样来等着与刘景天告状——
她这么干,自然是觉着她与陛下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体面,刘景天看到她后,就会心生不舍为她做主出头。
但刘景天没有,甚至看都没有看到她,得知她在殿外晕倒后也毫无反应。
董惜儿当夜就呕了血,她被罚这么多日都好好的,被刘景天明摆着置之脑后,回去就呕血病重。
若是觉董惜儿再听到刘景天此刻的这句话,她又会如何?
苏允棠沉默的太久,叫对面的刘景天也有所察觉。
只是片刻,刘景天便也猜到了苏允棠这般模样的缘故。
刘景天有些好笑:「你瞧瞧,朕若是要你赦了董氏,你必然要不痛快,朕现在是为你出气,不顾董氏的性命,你倒觉着朕是无心无情之辈了?」
苏允棠微微闭眼,没有说话,面上仿佛结着一层寒霜。
刘景天便继续问:「朕知道,这是物伤其类,阿棠你是不是觉着,朕对董氏如此绝情,若非天意在上,叫咱们换了体感,朕对你必然也是一般,说不得如今早叫你一个人孤零零在冷宫等死了,可对?」
苏允棠:「难道不是?陛下如此心性,又能真正在意谁?」
听着这话,刘景天的神色忽的端正。
他认真看向苏允棠:「阿棠,你说旁的,朕不与你争辩,只是这一桩,你实在是误会了朕,周光耀来永乐宫时,朕还不知此事,便特意吩咐了他,如若有变,皆以中宫性命为重,周光耀不是个会骗人的性子,你若不信,一会儿大可亲自召他来问。」
苏允棠睁开眼看他。
「阿棠,先前罚你圈禁,不为旁人,实在是你这两年来一见朕就不笑不语,冷的叫人难过,朕只是想以此叫你和缓退让些,再对朕笑上一笑,如今想来,朕亦自觉莽撞。只是朕不骗你,在朕心里,即便你当真气性就那样大,无论如何赌气不让,朕也只得罢手。」
刘景天一双桃花眸温柔澄澈,仿佛有说不尽的深情嘆息: 「不必拿董氏那等妾室奴婢来与你相比,阿棠终究与旁人不同,无论有没有这冬雷异兆,这么许多年的夫妻情义,朕记在心上,阿棠该信我。」
苏允棠手中绣花针攥得更紧。
她信。
她相信自己在刘景天心中的确与旁人不同,就如同她幼时驯养的贵妃,有一段时日,贵妃也不知从哪学出些恶性,变得护食咬人,甚至对着她这个主人都会呲牙。
那时的苏允棠也会听着犬奴的话,用细细的竿子吓唬它,饿着不许它吃食,直到这毛病好转。
但这样干时,苏允棠也是格外心疼的,甚至没教训贵妃即日就后悔了,觉着她养了贵妃那么多年,便是贵妃当真不听话又怎样?护食便让它护嘛,她还是选贵妃,要好好把贵妃养大。
贵妃终究是贵妃,与外面任何一只旁的细犬都不用。
刘景天心里,她就是这样的一只「爱犬」。
就在这时,地上贵妃忽的自垫上翻身,伸出前爪扒了炕沿。
它方才还和刘景天亲亲近近,如今仿佛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心境一般,挡在苏允棠身前,对着对面的刘景天露出弓背戒备的姿势。
苏允棠平静安抚贵妃:「无事。」
贵妃的年纪大了,这样紧绷戒备的姿势撑久了,后肢都在微微颤抖,得了主人的安抚后微微后退,却还是皱鼻呲牙,不甘心的对着刘景天露出含煳的低吼声。
刘景天顿了一瞬,也不以为忤,只笑骂了一句:「这畜生。」
话音刚落,他面色忽的一变,低头看向自己指尖,又看苏允棠。
「哦,不小心失手了。」
苏允棠这样说着,垂眸拿起丝帕,按住她指尖刚被针尖狠狠刺出血迹,心中亦道,
这畜生。
第27章 史六
◎你放心◎
刘景天的示弱讨好非但没有叫苏允棠心软, 反而适得其反的叫她越发冷漠清醒。
往后几日里,苏允棠索性连皇帝都不愿再见,等到马儿轻雪也被接近宫来, 她便只说自己要静养,闭了宫门好吃好喝,早睡早起,有了刘景天的精力, 每日花一个时辰处置宫务之外, 竟还有大把的空闲陪着爱宠度日消遣。
小林太医惯例来请脉时, 都未伸手便已忍不住带了笑:「娘娘果真大有好转, 面色瞧着就红润许多。」
小林太医过了年也才十八岁的年纪,五官清俊, 干净挺拔,眸子清澈透亮, 单是清清爽爽的立在那里, 瞧着都叫人顺心。
苏允棠闻言便也忍不住的笑, 身子好转了自然是好事, 不过自个好转了, 叫刘景天也跟着舒服起来,就实在不怎么叫人痛快了。
苏允棠摸摸自个面颊,竟说不出是忧是喜。
林芝年温润如玉, 又宽慰道:「为医者, 最怕遇着的就是怨艾过深、自甘暴弃的人, 娘娘如今心神开阔, 便是好事, 病去如抽丝, 便是眼下进展慢些, 痊癒也是迟早,娘娘不必着急。」
一说这话,苏允棠就真的乐了:「本宫不急,慢慢调理就是了,倒是要劳小林太医日后多来几遭。」
林芝年不知怎的的面上一红:「微臣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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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又遮掩时候似的转身问道:「春日到了,娘娘的方子要再改一改,添几味辛散益脾的温补之物来养养元气才好。」
苏允棠:「小林太医只管改就是,你的方子,必是好的。」
林芝年谦虚低头,嘴角却也不自觉弯起:「娘娘这些日子可还是一早练功?」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林芝年有些不贊同:「常人晨起活动活动筋骨自是好的,只是娘娘膝上的旧伤原本就是湿寒入体,不是不能动,只是如今倒春寒厉害,倒不如挪到晌午日头起来,再一者,两遍明光功也略多了些,倒不如只练一遍,弓步屈膝时也需收敛着些,免得膝骨刺疼不说,操之过急,也不利恢復。」
苏允棠扫一眼守在身旁的冬寂,便径直道:「本宫只喜欢晨起练两遍功,如此才觉着心情舒畅。」
她这样不就是为了叫自个的「膝骨」疼么!
膝上的旧伤折磨了她多久?换成刘景天这才过了几日?且差得远!
苏允棠当然自有缘故,只是这话在不明缘由的人听来,就显得的全无道理。
尤其此刻听着的,还是苦口婆心、担忧她旧伤的大夫。
林芝年顿了一顿,原本想要再劝几句,可一抬头,皇后娘娘下颌微抬,露出骄矜任性的模样,一时却发觉口中的劝谏都再说不出口。
娘娘素来持重端方,难得这般随心任性,他不愿叫娘娘扫兴。
苏允棠又道:「你方才这话也不必写进医案了,也免得陛下瞧见了忧心,又要来拦我不许练功,很是麻烦。」
这话就越发全无道理了,林芝年来永乐宫是领了圣旨的,职责所在,这样隐瞒不报,日后出了差池,说不得便会受一场连累。
苏允棠还预备着等林芝年拒绝后,再好好劝说,不料小林太医闻言后,虽然绷着唇角,不甚高兴的模样,却并未反驳,仍旧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句是。
这样的反应倒叫苏允棠有些不好意思,想再解释两句,林芝年便已经又转了话茬:「娘娘月事该罢了,先前调理下滞不顺的药方,娘娘可有日日在吃?」
说起这个,苏允棠的面色也是微微一顿,目光不自觉的便看向了条案上的青花彩釉海棠花盆,盆内栽着一颗十寸高的罗汉松,如今枝叶都已枯黄。
她当然没日日吃,按着她的叮嘱,叫小林太医特意挑出见效快的调理方,若是天天都吃,她月事不畅的毛病,岂不是用不得多久,就要大好了?
女子的这等调理方,要的就是日积月累,中间一旦断了,便是前功尽弃。
苏允棠也不日日都不吃,就是隔三差五,寻机将药汤往罗汉松里倒上几次,尽力保持一种吃了药,却又不是彻底吃,对月信有用,却又不是完全有用的情形。
不过这种事自然没法如实说出来,迎着小林太医清澈又温顺的双眸,苏允棠难得的有些心虚,预备好的诓骗敷衍一时间竟没能说出来。
好在就在此刻,外头春淡隔着帘子传了话:「娘娘,徐越徐都尉求见。」
从苏允棠在刘景天面前提起徐越此人的那一刻起,他这个新升的都尉也就彻底打上了苏家的戳子,日后只能对永乐宫尽忠。
家里备好的三十禁卫昨日刚刚凑齐,一併交由了徐越手下,这个时候突然求见,苏允棠下意识便觉着是护卫之事,出了什么差池,立即正色道:「请他进来。」
徐越的神色匆匆,分明满面焦急,可对苏允棠行礼之后,却又有些犹豫。
越是如此,苏允棠反而越是露出十分的平静:「徐都尉且坐下,春淡,上茶。」
徐越显然喝下茶,刚刚落下,不等苏允棠再问,便又勐的站起身来,跪地道:「娘娘……娘娘可能救救史侯爷?」
说出这话后,徐越先是松了一口,继而又生出满面的惭愧来。
皇后娘娘才刚刚从圈禁出来,自顾不暇,又能拿外头的国事有什么办法?
可是,可是万一能呢?毕竟皇后娘娘都能插手禁中,说不准就能说服陛下?
史侯爷,苏允棠是认识的。
刘氏的开国候史六,当初刘景天在荆州灯会上将她从拍花子手中救起时,这个史侯爷就擦着鼻涕跟在刘景天的身后。
刘景天在岭南起事,史六就背着包袱去投,一路跟随直至如今,算是刘氏资歷最老的功臣。
当初从荆州出来的那一批,开朝时还在的,一个史六,一个就是英国公候季,等到英国公谋逆,如今还立在朝堂上的,也就剩史侯爷一个。
苏允棠:「史侯爷怎么了?」
徐越低头:「侯爷牵扯进了英国公谋逆的案子里,叫陛下下旨,投进天牢。」
听到英国公的名字,苏允棠这才微微皱了眉头。
她被圈禁时,外头被换了体感的刘景天也并没有闲着,他赶在元节收印前,下令斩了这位幼时的玩伴,一路功劳最大的开国功臣。
开国之君,看似威风凛凛,大权在握,但实际上,从叛军草莽一步登天到天子帝王,最开始的几年恰恰是君威最弱的时候。
当初一路追随的亲信,越是资歷老功劳深,越是会觉着都是一路从泥坑里爬出来,血里火里杀出的,之前还是在一个锅里吃肉,勾肩搭背,兄弟相称,也就是当众时尊一声大王,凭什么你套一身龙袍,就得五体投地,瞧都不能瞧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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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刘景天走的太快了,按着当初的情势,天下大乱,叛军四起,刘景天稳扎稳打,便是侥倖能成事,到登基也得四五十的老头子。
偏偏十万苏军从天而降,叫刘景天至少节省了十几年辛苦,还不到三十就登上了皇位,连带着跟他一道被封公封爵的将领们,也大多正值壮年。
这么一来,难免就会有些特别气盛的,觉着刘景天能称帝不过是一时运气,哥哥能行,弟弟也能行!
而会这么想的,头一个就是英国公。
候季此人,天性便很有一些天老大他老二的狂妄,在荆州时,就因着自个力气大,年岁也大,便总想压刘景天一头,不过是因为旁人都不听他的,这才无奈作罢。
他也当真有些本事,到了岭南之后,在军中摔摔打打,又跟着世家武将学了兵法,还当真成了南军一员勇将,立下不少战功。
但也因此恃宠矜功,在明令不可的情况放纵手下将士屠城,事后又不满刘景天教训,当场卸刀弃甲,扬言要回老家,非要刘景天亲自上门,好言相劝,这才回还。
再之后,候季又因贪墨不敬,被刘景天接连降罚贬斥、赦免开释,早已心生不满。
老实说,英国公会谋反,会被杀,苏允棠一点都不意外,毕竟刘景天打开朝时就在等着。
甚至于,候季在刘景天手下,一直憋到现在才约人谋反,苏允棠都觉着英国公算是颇有长进。
但开国候史六却又不同。
虽然同出荆州一系,但史六却随和厚道,一无野心二无脾气,谁来有事求他,他都答应,是个天生的老好人。
即便在南军中,史六也只以忠厚可靠闻名,并不算十分出挑,最后能够封候,都是多亏了打小追随的资歷着实太老,加上他忠心耿耿,从不叫天子操心。
刘景天杀了太多心怀不轨的旧部,有意拿他施恩。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候季凑在一处造反?
苏允棠抬眸:「史侯爷干了什么?」
提起此事,徐越面色也涨的通红:「侯爷他,寻了一副幼儿尸首,从天牢里,把英国公还在襁褓里的小儿子换了出来,打算偷偷送出外头去,给一户好人家养大。」
苏允棠便有些恍然的嘆一口气。
这的确是软心肠的史六会干出的事。
苏允棠又道:「陛下打算如何?」
徐越面色悲痛:「陛下要以谋逆之罪一併论处,这两日也有不少武将求情,只是都没用处……」
苏允棠微微垂眸。
心软老好人,也并不是全无用处的,正是因为对谁都不得罪,看谁都不容易,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帮旁人一把的性子,反而叫史侯爷成了朝中唯一一个虽无派系,但又与所有派系都隐隐交好的独特存在。
如眼前的徐越,就是因为苏军被拆散之后分派到了开国候手里,史侯爷也无成见,不论出身都一视同仁愿意保入禁军,叫徐越记在了心里,这才会来求到苏允棠这里。
世间的忘恩负义之辈到底不会是全部,大多常人都是记情的,否则,也不会有如徐越与朝中诸多将领,即便事涉谋逆,也要为史侯爷奔走求情。
闪念间,苏允棠便已做了决定。
「此事我知道了,放心,我这就去一趟。」苏允棠站起了身。
徐越大喜过望,跪地道谢。
一旁的听了全程的小林太医,这时忍不住上前一步,迎着苏允棠的目光,又低了头,声音温沉:「娘娘仁德,只是此去,还请保全自身为上。」
苏允棠声音温和:「你放心。」
说罢,苏允棠转身而出,面色便已是雍容威仪:「去养干殿。」
第28章 委屈
◎朕怎么就罪不容赦了?◎
虽说苏允棠动身去养干殿之前, 从小林太医、徐都尉,到去厄冬寂甚至安儿宁儿,上上下下都在为她担忧。
但实际上, 刘景天看见她后,却表现的十分欢迎。
他原本在书案后神色怏怏,一副烦郁模样,看见她后, 便立即转了笑, 伸手招唿道:「朕正想着这大晌午的, 你是去了哪儿, 过来这坐着暖和些,李江海, 去叫人再添个火盘来。」
一把铺着厚实锦垫的梨木大圈椅被搬到了刘景天的近旁,燃得正好的火盘放到了苏允棠的脚边, 李总管亲自送上了热茶, 眨眼间功夫, 便将苏允棠安置的妥妥噹噹。
刘景天瞧着没什么要添减的, 才满意摆手, 示意人都退了下去。
苏允棠略微顿了一顿,款款落座,因为这次的来意, 开口也还算平和:「陛下知道我出了门?」
刘景天舒服的嘆一口气, 放下手中御笔:「你一出门, 朕这儿就是一颤, 连外头的冷风在脸上吹了几次都数的清, 当然知道。」
难得今日太阳好, 苏允棠便只坐了步辇, 乍暖还寒的时候,路上也的确起了几迴风,倒没料到竟仍有这样冷。
难怪刘景天一进门就忙着让座添火,这殷勤模样,瞧着模样是难受有一阵了。
苏允棠开口:「臣妾出门时,穿了大毛的衣裳,也抱了烧着的手炉。」
她虽然会故意用些法子叫刘景天不那么舒服,但有去厄与春夏秋冬四婢看着,当真没有故意叫刘景天受过冻。
刘景天便笑:「朕不是怪你,不过坐在书房里不觉,勐不防颤一下格外分明些罢了,你如今身子已然恢復许多,将养一阵子,想来还会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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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前身康体健,浑然不觉这时节出门、吹几迴风会有什么不适,但人的身子一旦差了,每一丝寒气冷风,都似乎能钻进骨缝里一般。
苏允棠有些憋闷,刘景天这幅随意亲近的模样,似乎当真就觉着已经与她和睦如初了似的。
她抿抿唇,径直说起了正事:「臣妾有事要与陛下说。」
「躲了朕这么些日子,没事也不会自个往朕这儿来。」
刘景天也不意外,往后仰了仰身子,悠然端起茶盏,还不忘招唿苏允棠:「皇后也用,这么些日子,捧着热茶都没个热乎劲,当真不是个滋味。」
苏允棠没有碰近在手旁的茶盏,只是绷着脸,将开国侯史六的事说了出来。
「史六谋逆不敬,任意横行,事涉十恶,朕是不打算轻纵的。」
刘景天满面威严的说罢,话头却又忽的一转:「不过皇后若想拿用史家来拉拢人心……一意要保,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虽说苏允棠答应为史侯爷求情,的确有藉此拉拢朋党之意,也做好了为此与刘景天商议退让的准备,但刘景天这幅理所当然、毫不在意的的模样,却仍旧叫她忍不住的攥紧了手心。
又气又憋屈。
苏允棠冷了面色:「史六是追随多年的旧日功臣,多年来并无一丝错处,陛下便不念丁点旧情?」
刘景天不以为然:「朕封了他开国侯,不正是看在多年旧情的份上?如今是他自己要撞进候季的案子里找死,又能怪得了哪个?」
苏允棠:「陛下明知史六绝无谋反之意,偷换幼儿也不过是心肠太软了些,一时煳涂。」
刘景天哂然一笑:「一时煳涂便不算错处了?煳涂人便不该位处高位,不是朕封了他侯爵,他也在天牢里动不了手脚,可见德不配位,尸位素餐,原本就是最大的错处。」
说着,刘景天啜一口茶,毫不掩饰:「何况史六算什么功臣?天下大乱,这样的煳涂人,若非来投奔了朕,只怕尸骨都不知叫哪个野狗啃了去,是朕叫他杀敌立功,才能封侯传后,在朕心里,他远不如候季,起码英国公还当真堪称将才,他却只落一个旧日情分。」
可他连英国公都斩了,何况一个功狗史六。
史侯爷犯禁,刘景天要杀,苏允棠原本不觉着错,但刘景天此刻的一番话,却实在叫苏允棠一窒。
刘景天啜一口茶,看着苏允棠的神色,又恍然道:「朕明白了,阿棠你是觉着,多年的旧臣,不该如此冷心绝情?便是要斩,也该走一走痛苦流涕,面不忍视那一套?」
「这也不算什么,你瞧,你进门前,朕亲手写的,就是给候季与史六的祭文。」
这还当真不是胡说,刘景天伸手将案上的白纸扯了过来,展在苏允棠面前叫她瞧:「你瞧瞧,算不算情真意切,叫人嘆息?」
刘三宝在荆州上学堂时虽动辄逃课,但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本事,文采却并不差。
但苏允棠此刻没有一点欣赏骈文的心思,她闭了闭眼,伸手按下这透着血腥臭气的白宣:「所以在陛下心里,对这些旧臣旧人,都不过论功行赏,全无一丝就情,之前的董氏也是一般,不过活该了断的蠢人?」
话一出口,苏允棠才意识到她心中这么大的憋闷是源于何处。
不单单是为了一个开国侯,还有前几日被她停罚放过的董惜儿。
说到底,苏允棠一开始想罚的,原本也不仅仅是一个董惜儿,甚至比起董氏,她更在意的原本就是眼前高高在上的刘氏帝王。
若是能选,她宁愿叫董氏还舒舒服服的当她的贤妃,换成刘景天代她在菩萨面前跪经跪到死。
可明明董惜儿是刘景天的贤妃妾室,她殷勤小意服侍的是刘景天,怀孕落胎也是为着刘景天,偏偏最后一刻,在意她性命,逼得她不得不退了一步的,却是她苏允棠自个!
她的罚免是免了,之后也没有再提,只整日与轻雪贵妃一道玩乐消遣,但心底的憋屈却并未散去。
刘景天明显的面露诧异,似乎不明白苏允棠好好的,怎么又提起董氏来。
不过他如今对苏允棠,倒是存着十二分的耐心,竟也当真解释起来:「董氏倒比史六强些,却也有限,明知身份出身、帝心旧宠皆不如你,她却不识时务,偏要屡屡挑衅,不蠢吗?」
他摇了摇头:「你也不是多难伺候的性子,朕若是她,就拿出侍上的心思侍候永乐宫,待你比待朕自个还恭敬些,不叫你有一丝不痛快,帝后二人相护,静待时机,岂不是更好?」
苏允棠简直要被气笑了。
史六冒险去救英国公的幼子,是不忍兄弟情分,董氏屡屡冒犯中宫,除了不甘屈居人下,更是是因为信了刘景天的帝心,觉着多年情分,刘景天总会庇护她。
可在刘景天的心里,这些不过一个蠢字,生而为人,天生的心绪感情,于他全都不值一提。
如果说之前苏允棠还对她与刘景天的旧情,还多少存着一分犹豫,到了现在,她就彻底没了一丝侥倖。
苏允棠嘲讽的冷意:「可见在陛下心里,臣妾从前满心欢喜,竟自觉心愿得偿,与刘三宝神仙眷侣、伉俪情深,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了。」
听了这话,刘景天竟然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突然道:「朕打小就最厌烦桂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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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这个地方盛产金桂,城中处处可见桂树,花开之时,满城飘香。
偏偏刘景天却一直觉着桂花的香气过于浓郁,似有似无的远远嗅一嗅沁人心脾,可开得最盛时,只要从树下经过,那味道就厚实的沖鼻子,叫人难受。
荆州旧日的许多邻里玩伴都知道,每当秋日里的月份,刘三宝出门都会绕着桂树走,他家里原本有一株长得极好的老树,也是为这个缘故被三宝娘砍了去。
但是他与苏允棠新婚的内宅院子里就栽着一颗积年的金桂,正对着寝室窗前,花开时不必开门,都香得芬芳馥郁,苏允棠十分喜欢。
苏允棠一愣:「你从未提过。」
若是当真这样厌恶,为什么不也干脆砍了她们宅院的桂树?
就因为她喜欢?
刘景天抬了抬嘴角,没有回答,反而继续道:「朕也不乐意半夜起来吃东西。」
这说的是新婚之时,苏允棠心疼刘景天半夜饿醒,特意在床头日日备着肉干点心叫他垫肚子的事。
但事实上,点心甜腻,肉干更是塞牙,吃了以后满嘴不痛快,大半夜的,叫人不知道该不该起来刷牙漱口。
他早出晚归,在军中又累又乏,虽有时半夜会觉着饿,但他睡得时辰原本也不长,与其睡到一半起来折腾这么一遭,其实更宁愿略忍一忍,先好好睡着,过不得多久,起来便能痛痛快快吃上热乎乎的朝食。
苏允棠越发不肯置信:「你分明次次都吃!」
还吃的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尤其第一次见时,床榻叫起她的名字时都格外动情!
刘景天点头:「是,你特意备下的心意,我理都不理多扫兴,自然是高高兴兴的领受了,与你好好道谢,这样有来有往,才更叫你欢心。」
当真说起来,其实远不止于此。
在军中摸爬,一身臭汗,着实累的很了,他更愿意衣裳都不脱,倒下睡个痛快,但每次到家,他身上都是干净清爽,衣着整齐。
苏允棠从前有一个婢女,自视甚高,觉着他一介贱民高攀的过分,屡屡对他挑三拣四,奉一盏茶都是抬着下巴,阴阳怪气的嘲讽他喝不懂这样的好茶,他也极不喜欢,可刘景天从未提过此事,反而春风化雨,叫这婢女改了态度,叫她在苏允棠面前只有夸赞。
甚至刚刚新婚相合的几日,苏允棠也是格外的娇气,有时分明情动了,当真入巷时,又诸多阻碍,想她舒服,要极有耐心,硬生生的忍住半道停下,再从头安抚,也是常事……
桩桩件件的琐碎小事,真要一桩桩说起来,简直是没个头了。
苏允棠勐然站起身,声音都忍不住高了起来:「所以在陛下心里是忍辱负重多年,你刘三宝与我苏允棠成婚,倒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刘景天却笑了:「岂有这样的道理?大将军率十万苏军相投,助朕得了天下,不过投桃报李,讨你欢心罢了,算什么委屈?真要说起来,是朕占了天大的便宜。尽心小意,讨你欢喜,也是应当,你觉着与朕在一处舒心快活,也是应当。」
刘景天往后仰着身子,甚至露了几分得意:「你瞧,朕干的极好。」
苏允棠已恨的手心都快攥出血来,但偏偏,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在进京之前的几年间,刘景天当真没有叫她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痛快。
她成婚之前,父亲与无灾姐姐还都与她说过,说新婚夫妻,总有个磕磕碰碰,要她不要一味任性,许多情分,就是这样一点点磨出来的。
苏允棠明白这个道理,新得的人,便如同新得的长弓,再好的弓,刚刚上手时也总会有几分不自在的,必要磨一磨手的血肉,磨一磨弓上的稜角,慢慢习惯了,才会顺手合适,有如臂使。
但刘景天没有。
与刘景天成婚之后,她便如同卯遇上了榫,凸撞上了凹,上上下下,处处都是严丝合缝,合适得没有一丝阻碍。
弓羽入手,顺手的如同天生就是为她长出来的,契合的连一丝硌手都无。
可笑她从前竟还以为她们是天生一对。
自幼相识,年少成婚,直至相见两厌,相敬如冰,诸多变故,苏允棠原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刘景天其人。
可直到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才刚刚认识刘景天。
她方才还在对刘景天提起为「人」的情分。
果真是真龙天子,哪里还算个人?
苏允棠的面色冷若寒霜:「怪不得陛下忘恩负义得这般理直气壮,原来是旧日受了委屈,一朝得势,就要加倍还回来。」
刘景天微微摇头,毫无被戳中的错处的恼怒之色:「你总说朕忘恩负义,可你仔细想想,大将军生前,朕尊之敬之,大将军病逝,朕未曾宠妾灭妻、未曾起过废后之念,未曾对苏家斩尽杀绝,伤了你的膝盖,乃是意外,是朕从未料到。」
「朕唯一所为,不过是用圈禁小惩大诫,要你和气些罢了,仍旧是想与你做一世夫妻,与你共享天下、生儿育女,将这江山传给你我的后代千世万年。」
「不过如此罢了,阿棠,如何你便这般气盛,在你心里,就当真罪不容赦了?」
刘景天太过理直气壮,甚至都有些委屈——
不过就是想叫你像朕从前一样,怎么就不行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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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我刚才发现,半夜码完迷迷煳煳放进了存稿箱,忘了设置更新时间,更迟啦抱歉!
ps:狗皇帝纯属诡辩,放心,女主不会被pua~
第29章 恶神
◎一声尖锐的哀嚎◎
或许是刘景天这一番话, 实在太过理直气壮。
苏允棠一时不觉,竟然还当真恍惚了一瞬,险些被他当真绕了进去。
但好在也就是一瞬罢了, 苏允棠到底不是不知世事的懵懂小姑娘,只一个愣神的功夫,将也立即叫自己从刘景天的「道理」中挣脱了出来。
刘景天刚刚于岭南起事时,手下不过千人, 好听些贊一句义军, 说白了不过流匪。
嫌弃投奔而来的史六平庸无用, 他为何还要任用亲信?当真出身世家的英勇将才, 凭什么瞧得上他?
职以授能,爵以赏功, 史六抛家舍业,拼着脑袋从微末之极一路追随, 单是为了这份忠义, 侯爵原就是他应得的。
如何就因为天资平钝些, 便成了错处?
世间能有多少惊才绝艷之辈, 若是不算聪明, 不算良才勇将,即便没犯大错,在刘景天这里就活该「蠢得去死, 」又有几个愿意为刘氏尽忠?
他这道理若当真说得出口, 方才也不必亲自写这虚情假意的祭文!
至于与她成婚之后的种种委屈, 就更是可笑。
不论刘景天怎么想, 她苏允棠打从与刘三宝初遇的那一刻起, 却从未自矜身份, 对他有过轻视侮辱之心。
刘景天不肯信人有情义, 势弱之时,不拿自个当人,得势之后,便也想叫其它所有人都当畜生——
凭什么?
——
彻底清明之后,苏允棠再回过神,面上便忍不住一点点的变了颜色。
刘景天的这一番话,只将她这么多年的光阴,这么多年的情意,这么多年的忍耐磋磨,都统统化成了一场愚弄,一场笑话。
层层的怒气烈火一般越烧越旺,无法自抑,气得她眼角涨的通红,连紧攥的手指都在隐隐发僵。
但刘景天不觉有异,见苏允棠久久无言,还真当她的沉默,是因为听进了自己的话。
也对,世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皇后这几年间经了这许多事,总是要有些改变的,哪里有人的志气就这样的大,骨头能从始至终都一般硬?
刘景天有些莫名的揉揉了指根,简直称得上苦口婆心:「皇后要救史六,无非不放心朕,是想要人心立身,也不必非执着开国侯,他到底犯了大错,还是个煳涂人,你便是救了,也不过借个名声,称不上多大益处。」
蓬勃的怒气积攒到了极处,反而变得冰冷刺骨,有什么东西一丝丝沉下来,重重坠在心间,每一丝分量都压得人难以喘息。
苏允棠缓缓开口:「依陛下之意,打算如何?」
这话又叫刘景天安心几分,他眉眼温柔,熟练安抚:「你我如今夫妻一体,有什么不可商量?之前你想要徐越自领宿卫,朕不是也应下了吗?且坐下,不论保不保史六,也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
苏允棠继续开口:「陛下,你如今这样好脾气,是因着夫妻情义吗?难不成不是天意之下,为情势所迫?」
问这话时,苏允棠的神情平静,声音轻缓,乍一瞧来,这样的柔弱,竟很像是余情未了,不甘心的要问个究竟。
连刘景天都因此一愣,伸出手,存着几分试探的想拉她携手入座。
苏允棠没有躲避,当真顺着他的力道,仪态端庄的在正对书桌的大圈椅上坐了下来。
这动作叫刘景天彻底放心。
刘景天自己向来是问迹不问心,只要能叫阿棠在他身边,与他言笑晏晏,琴瑟和鸣便够了,「心意」这等轻飘飘又动辄易变的东西,无处追寻,便也无从在意,
他还能管得了人心里的脾气不成?
可眼下,他一面觉着苏允棠直到这时,还在计较情义真假实是有些较真,一面若又忍不住觉着她倔得可爱。
刘景天忍不住想到梦中眼见凤凰飞去时,心内焦灼的气急无力。
此刻想来,阿棠原本就如旁人不同,终究还是有些许不一样的,何况如今他们夫妻体感互换,生死相连。
他原本就已经后悔,对待皇后太急了些,反而欲速不达,之前只当苏允棠早已后悔,彻底绝情,可若是皇后还在乎他们的夫妻情义,他也不是不能费些心思,再与皇后重修于好,重拾旧梦。
原本也不算什么难事。
一念及此,刘景天神色便越发真挚:「天意是真,夫妻情义也是真,阿棠往日待朕的恩义深情似海,朕又不是石头,怎会不知?在荆州的日日夜夜,朕便有三分刻意,却还有七分真心,如今亦是一般。」
「皇后还不知,朕已下令,过两日上元,在御花园内编着彩灯,还有专门的宫巷叫宫人们摆出夕市,互通有无。」
「开国杂乱,你我也有许久未曾好好过节,从前朕忙于朝务,难免疏忽了你,如今暂且出不得宫,朕便陪你在宫中逛一逛街市消遣,与你好好道歉,如何?」
苏允棠却有些想笑,再一次发现刘景天果然并非常人——
看着他一派澄澈的桃花眸!直到现在,她都在对方的面上都瞧不出一丝虚伪矫饰的破绽!
好在,她如今也不是曾经不谙世事、天真好欺的将军府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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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苏允棠,不会分辨,如今,她不需分辨。
苏允棠正了正身子,轻声开口:「陛下若想道歉,也不必这样麻烦,臣妾有个更好的法子。」
「哦?是什么?你尽管……啊!」
话音未落,刘景天就勐然一声尖锐的哀嚎!紧跟着就是一句市井间的浑话叫骂。
苏允棠缓缓收回右腿。
她方才,猝不及防,狠狠撞了书桌腿一下。
这段日子的仔细将养还是有用的,苏允棠如今就不会力不从心,说要用小脚趾踢上桌腿,就不会撞上旁的指头,准得一点都不错。
刘景天这一声叫喊着实是太过悽厉,这么大的动静,外头的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吩咐?
守在门口的李江海才刚刚跨过门槛,后头带刀的侍卫便撞门冲进来五六个,生生将他撞到了一边去——
「陛下何故惊叫!」
「必有刺客」
「护驾!」
……
养干殿的书房虽宽敞些,但也禁不住瞬间涌进来这许多人。
前头冲进来的禁卫们,都已经冲到了书案前,在对着虽然脸色复杂,却一点危险没有的帝后面面相觑,后头却还有人堵在门口,吵嚷着要进来喊人护驾。
苏允棠捧着温茶,娴静无言,团成一团的刘景天便不得不忍着剧痛直起身,大声训斥:「都滚出去!不过是皇后意外磕了桌脚,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皇后撞着了桌脚?那陛下你叫这么惨干什么?
众人都是一愣,直到终于挤过来的李江海偷觑着帝后奇怪的面色,出身赶起了人,这才能叫书房重新恢復了安静。
不过刘景天不可能平静的下来,他的声音扭曲,说话像是还在抽着冷气:「苏允棠,你这样干就为了一个史六?朕不是说了都能商量!他是你爹?你是不是疯了!」
瞧瞧,素来泰然自若的皇帝陛下,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气急败坏过?都快语无伦次了!
苏允棠垂着杏眸,浑身端庄的欣赏刘景天的失态气怒。
再是勇武英俊的人,被狠狠撞了小脚指头后,模样都不可能好看。
比苏允棠却突然发现,刘景天此刻气急败坏、龇牙咧嘴的模样,却比方才长眉朗目,风姿俊逸的模样还更顺眼些——
甚至能叫她心生喜悦!
苏允棠平静垂眸:「陛下不该这样说,臣妾疯了,陛下便能落着什么好不成?」
刘景天吸一口气,简直有些恼羞成怒:「你答应过朕要保重自身!」
苏允棠浅浅啜一口茶:「答应了十日,已经过了。」
刘景天咬牙:「你这是要与鱼死网破?」
「不是,臣妾不过是太生气了,一时意气。」
苏允棠文静舒雅:「陛下天生的帝王,这般知道审时度势,想来,也不会在意臣妾一时冲动。」
笑话,刘景天既然这样「理智圣明」,情势之下便无事不可忍,如今大权在握,又怎么轻易鱼死网破,就为了她撞疼小脚趾头?
「你!」
刘景天缓缓吸一口气,仍在试图叫苏允棠退让:「阿棠,史六谋逆不敬,罔顾君恩,朕杀他是为立威,若是朝令夕改,又叫帝王威严何存?只怕往后都敢有样学样,不将新朝放在眼里,天下还如何太平?你我本就是夫妻,如今又是一损俱损,何必干这样捨身成仁的煳涂事?」
能啰嗦出这么一堆,可见脚指头是不疼了。
苏允棠抬眸,轻笑,在原处不轻不重的又踢了一脚。
刘景天简直跳脚:「苏允棠!」
苏允棠笑意顿敛,冷冷道:「别装出这副虚伪模样来,我不爱看。」
刘景天神色一窒。
她放下茶盏:「古人都有以功覆过之说,我只是要保史六的命,又不是要你认他做爹,威慑旧臣的法子多得是,我就不信,叫史六活着天下就要大乱。」
当真乱了,也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刘景天这个天子太过无能昏聩。
刘景天一瘸一拐的上前,紧紧挨在苏允棠身侧坐下,咬牙切齿:「够了,你说十日已过,朕不与你计较,你要保下史六性命不是不成,只是往后再没有什么几日之说,这样发疯冲动,朕不是次次都会容让!」
「陛下这话说的奇怪,女子对自己身体髮肤何等在意,臣妾又不是疯婆子,若不是一时气煳涂了,又怎么会伤及自身。」
她说着自己不是疯婆子,声音轻柔,笑靥如花,可偏偏眼底毫无情绪,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时刻都要再「煳涂」一场的疯狂跃跃。
人间祭祀山河神灵,有时是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岁逢大旱,还会觉正神失职,要将龙王抬出来在地里晒一晒,用以胁迫。
但偏偏祭祀恶灵时,便没了这许多要求,诸多供奉,只求祂不作恶便心满意足,感激涕零,可见便连神灵太好说话了都要受人欺辱。
她之前的确是错了,对付这样不是人的「真龙天子」,她原本就不该用对人的手段。
苏允棠眉眼弯起,主动屈膝贴近了刘景天近前,另一手轻轻拢在鞋尖,似有似无的轻点触碰。
刘景天的嵴背紧绷,颈上的汗毛都随着她指尖动作战慄。
苏允棠安抚的摸摸他的面颊,温柔的简直如同情人娇嗔:「往后的确没有几日之说,陛下只需揣时度力,莫惹臣妾气恼,臣妾便再也不会煳涂冲动,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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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苏允棠:本宫不做人啦!
再强壮的勇士,也禁不住小脚趾的勐烈撞击!
第30章 晦气
◎绝对不可能!◎
苏允棠是被抬回永乐宫的。
从养干殿里传来最轻巧的步辇, 由专门服侍天子的轿夫一路抬到了椒房殿阶下。
若不是苏允棠坚持拦了,得了御命的春淡险些要叫人来拆了殿门,好能将皇后一路抬进殿里榻上去。
徐越自打苏允棠离开后, 就守在宫门口,焦灼又担心的在墙下一圈圈的转,瞧见这阵仗脸色都变了几回。
尤其远远瞧着,皇后娘娘在殿外推辞一番, 最后还是叫大宫女去厄不放心的上了台阶后, 徐越就更是满面羞惭, 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嘴巴:「都怪我不该多嘴, 陛下不应便罢了,怎么还与娘娘动手!」
周光耀也在远远的瞧着去厄, 笑呵呵的瞧着人影都在帘后消失不见了,才收起笑意, 扭身提醒:「徐都尉慎言。」
军中令行禁止, 徐越虽新升都尉, 但到底仍在周统领之下, 闻言立即闭口低头, 只是面上仍是一副不平之色。
周统领看出他心下不服:「你怎么知道陛下对娘娘动了手?妄议天子?你有几个脑袋?」
徐越是周统领多年下属,素来恭敬,此刻却忍不住反唇相讥:「叫宫人代为动手也没什么差别。」
不怪他这样想, 皇后娘娘走前还好好的, 从养干殿求情回来便乘了步辇, 连亲自走动都不成, 堂堂皇后, 不是帝王, 还有哪个能叫娘娘受了伤?
瞬间升起的鄙夷让徐越连对陛下的忠心都压了下去。
对自己媳妇下手!算什么男人!
周光耀满面无奈, 要依他说,以陛下的心性,与这阵子对椒房殿的在意,是不可会对娘娘干出这样的事来。
只是眼下情形,他这感觉说出来却是没一个人能信,便只道:「你不进去问问?」
说罢,瞧着徐越还有些怔愣,周光耀又提醒:「娘娘今儿个遭的罪,可都是因你而起,我要是你,刚才就得跟上去告罪。」
徐越这才回神,匆匆转身:「我这就去与娘娘磕头!」
他原以为娘娘身上有伤,不一定会见他,便是要见,也需等上许久才能腾出空来。
没料到不过一盏茶功夫,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去厄便亲自来引了他:「徐都尉这边请,娘娘在东次间。」
徐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无用的话,只是一进殿门,便扑通一声,扎扎实实的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都是末将莽撞,连累了您……」
苏允棠正靠坐在美人榻上,膝上搭了一层薄毯:「无妨,好在陛下已经答应留下史六性命。」
正要磕头的徐越动作一顿:「什么?保下了!」
苏允棠倒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解释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国有国法,再多的,本宫也是爱莫能助。」
徐越自然不会在意这句话,牵扯进谋逆这样的大事,能求得陛下仁慈,不祸妻儿,不叫史侯爷像英国公似的斩尽杀绝,就已经算是运气了。
更何况还能保下一条性命,就是在牢里住上一辈子,侯爷也要感激不尽!
徐越惊喜过后,又想到苏允棠归来时的情形:「陛下既已应了,娘娘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苏允棠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尖,含煳解释:「要说服陛下,总是要费些力气的。」
苏允棠说的「费力」,费的当真只是力气,可徐越却显然误会了什么。
满面络腮的黑脸大汉,当下眼眶就是一红,竟险些落下泪来:「末将代史侯爷谢过娘娘救命之恩,娘娘恩义,末将永世不忘,万死莫辞!」
苏允棠愣了一愣,也很快明白了缘故,只觉好笑又惭愧。
只是她出面救史六,原本也不单单为了好心,见状却也没有反驳,只温声道:「不必如此,还要劳徐都尉出去往开国侯府走一趟,也不必张扬,只私下安慰侯夫人,免得家人太过担心罢了。」
干了好事,当然要第一时间传出去,莫不然悄无声息的,旁人还只当是刘景天心软。
徐越没有察觉到皇后的心思,闻言越发动容,重重将头磕了下去,方才应诺退下。
———
送走徐越之后,一旁的去厄便立即将苏允棠盖在腿上的薄毯褪了下去。
她的右足□□,未着鞋袜,伤处已经在养干殿内处置过了,就这样露在外头。
苏允棠踢桌角用的力气实在不轻,虽没有破皮,可几根脚趾连带半个脚面都是青肿的,小脚趾的指甲盖都变成了紫黑的颜色,在加上刚刚涂上的褐色伤药,就越发显得可怖。
去厄瞧着都呲牙:「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苏允棠点头:「可不是,看着就疼得要命。」
去厄瞪她一眼:「娘娘倒和没事人一般,这也太不小心了,要让无灾姐姐瞧见了,非得念叨你半日!」
苏允棠一笑:「谁叫你无灾姐姐出去了呢?快叫膳去,我累得很了,就想吃点东西歇一歇。」
苏允棠身体当然不会觉着累,但架不住心累。
只是和刘景天纠缠了这么一回,她这会儿就只想一头倒下,什么都不管不顾好好睡一觉。
可这人呢,话就是不能说得太满。
等苏允棠吃了热乎熨帖的汤面,昏天黑地的醒来之后,去厄却匆匆赶来,告诉她,将军府苏安人递了牌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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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苏安人,自然就是无灾姐姐。
苏允棠一愣侧头,日头都已西斜,这个时候?
难不成是徐越出去之后,还多事给家里透了消息?
命妇进宫,要先与中宫递牌子,得了准许才能进来。
如今苏允棠已然解了圈禁,她自个就是皇后,当然没了任何理由阻拦。
瞧着天色,苏允棠也不及细想,匆匆给了去厄牌子,让她赶紧着去接人。
去厄出门之后,就正遇着了门口的周光耀,笑呵呵的叫住了她,问清缘由之后,亲自跑了一趟。
周统领身高七尺,步子都比旁人迈的大些,只一刻钟功夫,便又带着苏无灾重新出现在了永乐宫门外。
苏无灾这一次面色紧绷,都顾不得说话客套,只问清苏允棠的位置后,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东次间内。
等看到屈膝靠在榻上,脚上还缠着素绢的苏允棠,眸色瞬间一沉。
一向温柔的无灾,这一刻却面上却透着杀意的寒光:「他敢对你动手?!」
榻上的苏允棠还未回神,就已经下意识的摇头势弱:「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
无灾不肯信:「娘娘叫我瞧瞧。」
苏允棠的挣扎解释在这时候没有一丝用处,这么大的人,只能被无灾按在榻上,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遍。
看过之后,无灾面色才略微松了几分:「当真只伤了脚指头?」
苏允棠连连点头!
脚指头这个地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旁人动的手,的确只能是自己不当心。
无灾嘆一口气:「都几岁了,好好的怎么还能撞到桌子腿上?是不是陛下吓唬你了?」
她已经这般大了,可在无灾姐姐眼里却还如孩子一般,瞧瞧这个,被偏袒照顾的,比允德都不差什么了。
苏允棠疲惫的心,都仿佛在无灾的关怀中一点点得了安慰:「嗯,无灾姐姐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无灾:「史家夫人亲自来家里送了谢仪,那礼丰厚都快把开国候府搬空了!我能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苏允棠这才恍然。
难怪无灾姐姐这个时辰递了牌子,原来是侯府。
苏允棠:「史夫人倒也是性情中人。」
这是知道史六性命能保住之后,才想起侯府的东西,不送出来也是被抄没的份,索性自个先收拾收拾,拿来给她道谢?
无灾却没有心思与她闲聊旁人性情。
她虽然比刚进门时温和了不少,可眉宇间仍旧带着一丝忧虑:「娘娘怎么这般冲动?为了史侯爷去求陛下,当真惹来陛下震怒可怎么好?」
苏允棠一顿,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她也只能把刘景天的话茬拿出来:「无事的,陛下之前圈禁,也只是一时赌气,姐姐上次劝我,我也想通了不少,陛下见我退让,便也缓和了许多,这不是就重开了永乐宫?这么点小事,便是不应,也不会与我生气的。」
无灾面带探究的盯着苏允棠:「皇嗣的事,娘娘也想通了?」
「是,姐姐的意思,我是知道的。」
苏允棠拉了无灾的手心,说起这话时,手下重重的握了一下:「只是姐姐听我的,这事不能急于一时,还是要从长计议。」
无灾神色不变,缓缓收回了目光:「娘娘能想通就好。」
苏允棠才刚松一口气,便听无灾又在追问:「这些日子,宫中可有妃嫔遇喜?贤妃前车之鑑,实在是可惜,娘娘该更小心留意些。」
听着这话,苏允棠的面色便又是忍不住一滞。
她之前混沌煳涂,只是觉着奇怪奇妙,却不知缘故,如今再想想,她半睡半醒间,在床笫间察觉到的那些不对劲的感觉,是来源何处,就清楚的不言而喻。
分明没有那命根子,可后宫有没有女子受宠有孕,她简直比刘景天自个还要清楚!
自打她被圈禁之后,没了感觉的刘景天就压根没有播过种!甚至连累的她每早醒来,都还会有种说不出的憋胀难受——
这种情形,她还留什么心?
苏允棠的面色实在太过复杂了,只叫无灾都有些分辨不出这面色底下的含义。
难不成是娘娘与刘景天当真重修于好,娘娘竟不愿叫旁人有孕生子了?
无灾思量着,又试探的劝道:「娘娘身为皇后,众位嫔妃所出,都会尊中宫为母。」
苏允棠闻言又看她一眼,这一次无灾看出来了,眼中是满满的嫌恶与难受。
若是后宫现在有了孩子,可不单单是尊她为母的事,那是实实在在的「视如己出」!
无灾心下郑重,可面上并不显,反而轻轻拉了苏允棠的手、拢在小腹:「可隔了一层,旁人的孩子,总不如自己的贴心,娘娘既与陛下和睦,也该抓紧了。」
苏允棠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装无事,如往常一般送走了无灾姐姐。
只是等无灾姐姐走后,苏允棠低下头,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与刘景天互换了体感,刘景天对任何女子都是「索然无味」,唯独对他,虽然不会有自己的感觉,却会有她的!
一念及此,苏允棠竟生生的打了个冷颤。
她勐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
晦气!真晦气!
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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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药
◎你当真要这么干?◎
「小姐当真要去啊?脚上的青黑还一点没褪呢……」
正是上元节, 去厄身穿对襟松绿袄,月白的百褶裙,忍不住对着镜子前的苏允棠又一次劝道。
苏允棠却是格外的坚决:「自然要去, 小林太医都说了,可以略走动些。」
去厄翻着白眼:「人家小林太医明明只说了不能多走……」
苏允棠理直气壮:「不能多走,不就是可以少走些?我也不瞧园子里那些花灯,就到安巷的夕市里转转, 从头转到尾也走不了几百步。」
之前刘景天对她说过的, 上元时在宫中遍布彩灯, 自设夕市的事并非胡言。
宫务府第二日便来与苏允棠讨起了章程, 按着刘景天的旨意,上元当日, 安巷内由宫务府开起灯会集市,各宫中除实在有差事离不得的, 余下的宫人日落后皆可得半日假, 去安巷内好好逛逛, 如在民间一般。
正如刘景天所说, 从小最爱繁华热闹的她, 已经有许多年没能再见上元节的灯会了。
虽说刘景天与她提起夕市灯会的本意,是想与她携手相游,用相似的日子场景叫苏允棠心软犹豫, 重温旧梦。
苏允棠也用自个的小脚趾清楚的拒绝了对方。
可难不成就因为和刘景天相识在上元灯会, 她这辈子就再也不过上元节了不成?
那也太拿刘景天当一回事了。
她不必与刘景天一起, 完全可以自个逛逛啊!
略微走动些, 若是一个不小心, 再叫刘景天的脚趾疼上个几回, 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去厄嘆一口气, 余光瞧见立在帘后的春淡夏苍两个,又想到了什么道:「以往娘娘少吃一口饭都要啰嗦个不停,如今当真用得着了,想叫她们劝劝,反倒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当真是……」
苏允棠闻言也只是一笑。
自从她在养干殿内磕了书桌,刘景天之后的几日就安分了许多,不再日日盯着苏允棠衣食起居,也不再试图上门见面,说好一起过上元节的事也没了消息。
竟像是就这样默认了她的威胁一般,安静的过分。
连带着,春夏秋三个都越发的沉默小意,一句不顺耳的话也没有了。
苏允棠一面觉着刘景天不会这么轻易认命,一面又察觉不出这平静的丝毫不对,此刻便也只能不去想那许多,只认真挑选起了出门的衣裳。
既是要与民同乐逛灯市,出门的衣裳当然也不能太过招眼,当真凤冠翟衣的过去了,倒叫正摆摊逛街的宫人们拜是不拜?
不拜不敬,只怕失礼冒犯,得罪了贵人,可当真按着规矩请起安来,可就什么意思都没了。
苏允棠仔细挑了半晌,和去厄借了素色的萱草黄对襟云绸衫,下身是柳黄遍地的丝锦裙,配着红面金底的坠珠凤鞋,内里穿一对寻常白绫袜相衬就是十分漂亮。
金银宝玉那些招眼的头面首饰更是一件不带,从铜镜里看去,只是一身从未上过身的新衣裳,编好的髮辫一圈圈的捲起,在耳侧绾了双垂髻,发间簪了一色的小绒花,竟觉着没比去厄大多少——
颇像是哪宫里得宠的大宫女。
夕市这么新鲜的热闹事儿,自然转眼就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饶是刚刚被换了一茬的永乐宫里,今日也都人心浮动。
苏允棠换好了衣裳后,天色还没昏沉,里外的宫人一个个便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苏允棠见状,索性给不相干的人都提早放了假,自个则是多等了片刻,直到天色彻底昏下来,估摸着安巷里人也必定多了之后,才与去厄一道儿动了身。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原本出门时,苏允棠还在记着刘景天,想着他会不会一会儿就派人来拦她,或是就等在安巷里,就等着她来了就生事,又担心会不会遇见公主太后,见面又是一场官司……
可等她等到到了安巷,只是瞧着这热闹,都还没开始逛,便已忍不住面露欢喜,等到一家家的逛下来,更是拉着去厄如鱼得水一般,早不知将刘景天抛到了哪儿去!
刚到了安巷,便是灯市如昼,吵吵嚷嚷,顺着宫道的两头,摆了市集,前头是整整齐齐的竹棚,开着茶楼酒肆、戏馆梨园,这是宫务府这两日搭起来的,里头操持的也是专门派去的人。
酒肆里卖的吃食茶酒都是御厨的的手艺,随便一个说书唱曲的,都是正经教坊里调教出来的人,寻常宫人轻易碰不着。
门口的货郎就更了不得,挑的担子里满满当当,其中当真有内库拣出来的小物件,都是特意挑出模样不起眼实际价值不菲的,就与外头几个铜板买来的玩意混在一块,考得就是人的眼力。
实实在在的集四海之奇珍,汇寰宇之异味。
再往后些,就是寻常宫人自个摆出的摊子,这些就没有齐整的竹棚了,讲究些的还搬个桌子,随意就铺一块竹蓆,甚至干脆席地的,买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花灯糖画,陶罐泥人,绣品络绳……
甚至还有放着一把草茎,现编蛐蛐儿的,两文钱一个,只有蛐蛐儿,要别的不会编,不过可以多送你一个。
苏允棠吃了海棠花的糖画,一手提着彩灯一手滚着灯球,杆子上还挂了两对蛐蛐儿,就这样欢欢喜喜的顺着一面宫墙走到巷子尽头,便撞见一处卖酒酿小圆子的小食摊,支着一口茶炉,摆着几副小杌子,桌子都没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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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简陋,偏偏一旁的布幡上,却用大字挂着「御厨传人」的招牌。
若放在外头倒罢了,不过吹牛皮的噱头,谁也不会在意,可在这宫里,往前头走走,可是当真有御厨的!
往来路过的宫人,瞧见这招牌都是忍不住一乐,有促狭的,便会故意质疑他是哪门子的御厨,怎么不在前头搭着竹棚的食肆酒楼里,在宫里都敢冒名,可是好大的胆子!
摊子是个歪着帽子戴的内监,年纪也不小了,倒也精明有趣,只仰着脖子:「怎么不算?今日说不得陛下娘娘都要来尝我的圆子,主子一吃,我可不就是御厨?」
正巧路过的苏允棠听见这话就是一乐,探头瞧着摊子虽然简易,锅具碗筷却都干净,便拉着去厄上了前。
苏允棠小声:「咱们先尝尝,高低得叫他这御厨名副其实了,要是好吃就罢了,要是不好吃,我还是得扯了他这幡子。」
去厄也是忍不住的笑,瞧着周光耀就在后头带着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便放心的上前,又盯着那摊主叫他先用沸水将碗筷烫上三遍。
摊主嫌弃的埋怨去厄事多,又说这么讲究他桶里的水都不够了,要先去打一桶水来,临走前又不放心的嘱咐:「我去搬水,你们可不许自个走了!」
去厄没好气:「赶紧着,我们现在不走,你再这么磨磨唧唧的,可就不一定了!」
歪帽子摊主摇摇摆摆的抱着水桶玩前跑了几步,一过拐角,步子就立刻慢了下来,揉了揉脸,方才市侩嫌弃,也立刻变成一幅低眉顺眼的讨好神情。
再往前几步,左右都无人了,他却冲着宫灯下的黑暗处,扑通一声的跪了下去,五体投地:「陛下万岁万万岁!」
正是上元灯节,到处都是色彩各异的花灯彩球,倒是这平日里夜夜都亮的寻常宫灯无人在意。
这灯下黑的所在,若不是早早知情,便是擦肩而过都未必能发现这里还有人立着。
摊主的请安声过后,宫灯后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一到身姿挺拔的身形。
能被称为陛下的,自然只能是白龙鱼服的刘景天。
只隔了一道拐弯,这里就与前头的安巷隔了两个世界一般,沉寂又昏暗。
晦晦宫灯下,刘景天面色不清:「瞧见朕的皇后了?」
摊主将帽子扶正,满是谄媚的笑:「瞧见了瞧见了,陛下果真慧眼,瞧瞧娘娘,天生凤命贵不可言,怪道能一眼选中您这位真龙天子呢!」
刘景天不置可否:「除了这个,就没瞧出什么不一样的?」
摊主迟疑:「陛下是说?」
刘景天的声音便淡了几分:「都说唐皇是神仙道主,雷霆转世,原来也不过如此。」
唐皇道主,这几字说来平淡,可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刘朝上下,却是不分贵贱都要震上一震。
二十年前,前朝昏聩,百姓苦不堪言,有见及此,自称神仙下凡的唐皇唐神仙便应试而起,先创神仙道,广收信徒,声势渐起之后,又以道主之立神仙军,打着救灾苦,均富贵的名号,公然反起了朝廷。
据说神仙军里,个个都是神兵天降,刀枪不入,神仙道主唐皇,更是身负控雷之术,抬手即有电闪雷鸣,带着神仙军所向披靡,所过之处从者云集,足有几十万之众,几乎占了前朝半个天下。
前朝先后几位帝王,以举国之力镇压,才叫神仙军接连败退。
饶是如此,前前后后,也耗费十余年功夫,加上道主唐皇「归位」去了,才彻底将神仙军没了踪迹,
不过前朝到底气数已尽,压下去了神仙军,七十二路义军又遍地而起,江山几易其主,直至刘氏改朝换代,就是后话。
若非证据确凿,刘景天都不会想到,旧日搅动风云变幻的唐皇道主,非但没有「神仙归位」,反而苟且偷生,改头换面,就这样窝在边陲小城中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算命先生,还一当就是十几年!
要不是一场意外叫人发现,送到了新帝面前,只怕当真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又自得其乐的无疾而终。
被戳穿了身份的摊主却是毫无神仙道主的仪态威势,连连摆手,吓得身形都佝偻了下去:「不敢不敢,真龙天子面前,哪有什么道主?小人原本就是个街头算命的,贱名的皇也不是人皇之皇,是黄芪的黄,旁人都叫小的唐半仙……」
「够了。」
刘景天打断了对方这些啰嗦,一双桃花眸沉沉盯着面前的唐半仙:「你当真通雷电之术,有控雷之能?」
唐半仙的眸光不易察觉的闪动一下,谄笑着:「略通,略通,这是小人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是自小一番机缘所得,不敢欺瞒陛下。」
刘景天不置可否:「现在召一个来朕瞧瞧。」
这话说的,他的「雷」要当真抬手就能来,他还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一路电闪雷鸣把前朝打服坐到轮椅上多舒服嘿!
唐半仙干笑着:「这个,却也不是说有就有的,神仙术法,要先开坛祭拜,焚香祷告,才有可能落雷。」
刘景天皱眉:「开坛焚香就行?」
唐半仙:「这,这也不好说,未必次次都能有,道不轻传,亦不能轻示,还是要看缘法。」
说这话的要是个旁人,刘景天早已叫人当骗子拉下去了。
但这是唐皇,昔日的神仙道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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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这鄙陋老头就是靠着这一手收服了上万信众,生生搅动起半壁江山。
直到如今,天下还有不少愚民百姓在煳里煳涂的拿神仙道的泥胎当真神仙在拜!
再想想自个时不时就要疼一下的脚趾头,刘景天就没了那许多坚持讲究。
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
「有的是时候叫你慢慢试。」
说着,刘景天抬抬下巴:「去吧。」
唐半仙犹豫了一瞬:「陛下容禀,小人这药,神志再是清明的人,服下之后,不用半个时辰,也会四肢无力,手脚酸软,软得像是一滩泥,尤其女子更是灵验,屡试不爽……」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与其说是禀报,倒不如说是最后确认一次——
这不是您自个的的皇后吗?你当真要这么干?
又冷又累,脚趾头还在一跳跳疼的刘景天已经有些不耐:「不是说了于身子无碍?」
唐半仙赶忙摇头:「无碍无碍!小人从前试过许多次,化在酒里饮下,女子睡来之后非但无碍,还很是畅快呢!就是……」
刘景天懒得再听,干脆一摆手,一旁自然有人送来了灌好的水桶。
唐半仙只得提着水桶回到摊前,去厄都已等得着急,一露面便催了起来。
这苏家的皇后娘娘果然还未走……
唐半仙说不出是忧是喜,先烧了水,等水开的功夫,才想起什么似的,从放着茶炉的木案下摸出几支竹筒,笑道:「咱这儿还有桂花酒,是我好多年前偷偷存的一罈子,就装了这么几竹筒,多了没有的!两位姑姑可要尝尝?」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假髮烂柯人 30瓶;zmm 10瓶;
第32章 迷药
◎雷?什么雷?◎
若说别的, 苏允棠或许还不甚在意,但偏偏是桂花酒。
提起桂花,苏允棠就忍不住想起上次见面时刘景天说过的话。
不是最不喜欢桂花的香味?那这桂花酒她还当真得试试不成!
虽然不知内里, 但见苏允棠接了竹筒,唐半仙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这药若是化在酒里,用起来是最顺口和缓的,皇后若是不接, 他就只能下在酒酿圆子中, 那样明早起来, 恐怕就要头疼难受好一阵子。
要再为这个, 这一对夫妻再在事后与他问罪,他就当真没处说理。
待到瞧着苏允棠浅浅饮了一口酒, 唐半仙便再不拖延,还没等酒酿圆子煮熟, 就寻了时机, 一个错身消失在了茶炉后。
还是等得不耐烦的去厄发现了不对, 仿佛只是一个愣神, 那行止粗陋的摊主就不见了踪迹。
去厄起身寻了一圈:「小姐, 这老头又不见了,水桶也在这儿,都不知道又去干什么, 锅还滚着都不管了!依我说咱们别等了!」
苏允棠眨了眨眼, 不知怎的, 说话有些迟钝:「怎么?嗯……好, 不等了……」
去厄听着不对, 低头一瞧才勐地一惊:「娘娘你这脸色怎的这样红!」
苏允棠抬头, 还在毫不自觉的笑:「这红花灯照的吧, 只一小筒桂花酒,不至于,你瞧,就这一口还没喝完呢……」
话未说完,拿起的竹筒就忽的从手中滑了出去——
正巧跌落在她腿上,桂花酒自竹筒总撒出,濡湿了裙面。
不是失手,她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了一样,明明已经用力试图握紧,手指却软的如面条一般。
苏允棠这才一愣,想要皱眉起身,可奇怪的是分明觉着浑身上下满是耗不尽的充沛精力,可当真要用时,却是软弱无比,别说起身了,竟连抬起眉毛的力气都用不出来。
试了一下,非但没能站起来,反而身子一晃,直接从小杌子上倒了下去。
好在去厄就守在一旁,一伸手,就接住了她:「这是什么酒?烧刀子也没这么烈的!人呢?都快过来啊!」
「我……」
一出口,苏允棠心下就又是一沉,她的声音都是这样低,倒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无了。
她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仿佛下一刻就能睡过去。
周光耀与跟来的宫人飞快出现,围着她,一时间在眼前飞快闪过,吵吵嚷嚷,一会儿娘娘,一会儿竟又叫了陛下?
最后听到的,是刘景天有些怪异忍耐的声音:
「皇后醉了,送去朕的宫里。」
刘景天、桂花酒……原来是他……
———
换上了一身道袍的唐半仙立在养干殿的门外,看着廊屋外五步一个,护卫森严的禁卫,步子便又有些迟疑。
「这……陛下如今肯定正忙着,哪里有功夫召见我?这位公公,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
李江海笑得客气,语下却是不容拒绝:「这位道长还是快着些,不可叫陛下久等。」
进了殿内,又是层层幔帐,静谧无声,仿佛全都隐在暗处,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带他进来的公公已经退了下去,就当唐半仙满身冷汗,觉着下一刻就有人摔杯为号,几个刀斧手冲上来,将他交代在此处时,眼前忽的一亮——
抱厦上摆着一张齐齐整整的香案,对面的金砖上,则是一张矮脚的竹榻,上有二人一卧一坐。
竟然还当真是刚才在安巷见过,这世间最尊贵的夫妻帝后!
可是这两人不去床榻间翻云覆雨,待在这大殿口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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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模样也有点奇怪,中了药的皇后闭着眼,躺在榻上睡得安安生生,倒是坐在一旁的刘朝皇帝倚着凭几,骨头都立不直似的,满面春色。
倒似是中了药的是皇帝自个一般。
唐半仙先是疑惑了几息功夫,慢一步才又勐地发现不对——
香炉香案?硃砂苻篆,还有他身上的道袍木剑!这是干什么?
刘景天这时也看到了唐半仙,他深深吸一口气,声音倒还清亮,但就是话里的无力仍旧如骨子里透出来一般,怎么都盖不住:「怎么才到?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赶紧着做法召雷。」
唐半仙不大的眼睛勐然瞪成了铜铃!
「陛陛、陛下?什……什么雷?」
刘景天不耐的喘息着:「想死?」
唐半仙膛目结舌,再看一看祭坛与竹榻的位置,心下这才生出一个不可能的猜测:「陛下叫我召雷是要噼什么?」
刘景天正在咬牙用力,试图将面前的苏允棠抱在怀里。
他们在荣喜宫外受冬日落雷,互换了体感时,就是抱在一处的。
若要试试雷噼能不能将他们换回来,自然也还是抱着稳妥些。
刘景天并没有中药,按理说并没有真正受到影响,抱一个苏允棠并不算什么。
但是他觉得没力气!
苏允棠中了药后的一分感觉,都原原本本换在了他的身上,每动一步,都要耗费比平日多出十倍的艰难,更要紧的,是要在心里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违抗本能的提劲用力,否则只要一个失神,莫说抱起皇后了,他恨不得自个也一道躺下去。
这种一面浑身发软,一面还要违抗本能,与自己撕扯较劲儿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只叫他像是个气急失态的赌徒喊了起来:「你瞎了?噼什么?噼朕与皇后!」
唐半仙身子一抖,没吃药也觉腿下一软:「陛下饶命!」
刘景天:「不必怕,只要不伤性命肢体,便是有些伤痛,朕也不会降罪。」
刘景天:「怎么?你的控雷之术上次还有,如今就不会了?」
唐半仙结结巴巴:「会,也不是……其实,那就是,是一道炸炉的丹方,小人改进过许久,配好之后装进陶管,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炸出雷霆声响……过后亦有焦黑之色,还有……」
「从,从前的大祭剑里中空的,内里嵌了薄薄一片铁皮,要使小人才知道的巧劲儿甩动,便可有电闪雷鸣之声,并不是当真从天上借来的雷……」
越往后说,刘景天的脸色越是难看,唐半仙的脸就也越白。
倒不是唐黄胆大包天,自个造反没成,一定要骗一骗当今皇帝过瘾。
只是刘氏皇帝第一次召见问起他的控雷之术时,他只以为刘景天就是单纯的好奇没见识,这才信誓旦旦,一口咬定传言就是真的。
刘景天这小子可不好煳弄,将自个的看家本事展了出来,以往开神仙道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努力尽心!好容易才叫皇帝有些相信了他有真本事。
原本就是想叫刘景天觉着他还有些用处,别斩草除根直接砍了他脑袋罢了,谁成想是要叫他噼皇帝与皇后!
这哪里敢噼?
真当雷公电母是他亲爹娘不成?谁来就来,还能掌控生死轻重?
这要是当真把「雷」往这两位身上召了,下一刻后头那些不知道藏在哪儿的刀斧手立马就能冲出来把他砍得七零八落!
刘景天一阵阵的喘息,面色沉得仿佛已经受了一次雷,巨大的失望与愤怒袭来,一时简直连话都说不出口。
果真只是个江湖骗子!
他早该料到!要不是他与皇后互换体感之时,就是有一惊雷落在他们身侧,若不是这骗子的来头太大,名声太广,要不是苏允棠实在欺人太甚,叫人病急乱投医……
刘景天面色通红,又忽的扯了扯领口,只觉着身上越发不太对劲。
这不对劲叫他都来不及先砍人,便忍不住道:「你这药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
虚弱无力就算了,怎么渐渐的又开始面红耳赤,身上一阵阵的痒,总想把衣裳脱了……
不就是叫人虚弱无力,不能自伤反抗?
唐半仙身子都在抖了:「陛下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助兴之药?」
说着,唐半仙自个也察觉到不对,面色一苦,结结巴巴解释:「陛下不是说,有些事要娘娘配合,只怕娘娘醒着不肯,不愿叫娘娘伤着自个,问小人有没有法子,不能有碍凤体,还要叫娘娘一根指头,一颗牙动弹不得,最好还要醒来之后,还懵懂不觉?」
这种话,要的难道不是逼良骗奸的的淫药?
谁能想到,这样的要求,就当真只是叫要将人一动不动的搂在怀里,一道挨雷噼?
唐半仙知道刘景天玩的花,在今日之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啧啧称奇了,没想到还远远不够。
这最后占了天下的刘氏新帝的癖好,实在是叫人无法理解!
这也太花了!
第33章 拉丝
◎像是粘在一处的糖画◎
「助兴之物。」
刘景天面色一变。
要给苏允棠入口的药, 他当然也叫嘴严太医私下先看过,问过药效如何,是否有害, 甚至还特意寻了苏允棠的药案来,看看与皇后在用的药性有无冲撞。
那太医的说法也与唐黄一般,只说了是叫人虚弱无力,昏昏沉沉, 回话时面上颇有迟疑之色, 几次欲言又止, 但等听到了皇后二字, 便立即噤若寒蝉,只说了一句虽无大碍, 不过这东西不易常用,便深深埋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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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当时还只当太医太小心了些, 如今想来, 竟是为了这个!
他双膝一动, 看动作神情是像是要勐然起身, 可他浑身无力, 震惊之下,手臂忘了特意用力,怀中的苏允棠便立即软软的滑了下去。
刘景天一时不察, 这一下非但没有站起来, 反而一併被带倒, 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汪水般, 软软压到了苏允棠身上。
昏睡中的苏允棠身子一晃, 只是睫毛微微颤了颤, 并未如何, 可压人的刘景天却是汗毛一颤,不自觉的从鼻腔发出了一声说不出的轻哼!
原本就是唐黄自个备下的助兴药,服下之后什么模样,自然也是唐半仙最清楚。
之前只是刘景天一直防备着不显,如今只稍一松懈,用了媚药的情态便格外清晰的显现出来。
唐半仙立即瞧出了端倪,惊得连自个的性命都暂且放到了一边,忍不住的直起身疑惑:「这药,陛下也一道用了?」
不是,这是给女子用的药,吃了以后要发热发痒、浑身无力的,你自个吃了,这,这还怎么成事?
想他神仙道主,也是见惯了风月的人,怎么才隔了十几年,这富贵人家的新花样他没见过就算了,怎的竟连猜都猜不出了!
这老头的视线简直如有实质,即便是这样狼狈的时候,刘景天都能这视线气的唿吸一窒。
他面上杀意都已不加遮掩:「来人,拖下去砍了。」
唐半仙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求饶,便听得刘景天又道:「杀之前先审出他的丹方,叫工部与内造司试试,看是否与军中有益。」
唐半仙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立时就死,并且听这意思,他显然是还有用。
他还能寻着转机!
为了将功补罪,唐半仙被拉下去之前,还挣扎着补了一句,算是亡羊补牢:「陛下若想要药效尽快过去,不如喝些凉水,人也清醒些!」
刘景天怒色不减,但等唐黄被带下去之后,却还是吩咐人将竹榻抬进寝殿,再送冷水过来。
李江海知趣,除了未滚过的山泉凉水,也特意叫人取了可入口的冰块来。
刘景天没敢再碰苏允棠,只吩咐宫人伺候皇后喝水,自己则一个咬牙,狠狠嚼了几口拔牙的碎冰。
「娘娘小心,再进一口水?」
也不知是哪一边儿有了用,刘景天两口冰块下肚,矮榻边便传来了宫女轻柔的提醒。
是苏允棠睁开了眼睛。
刘景天闻声抬头,挥手遣退了殿内宫人,自己缓缓起身,稳步上前:「皇后醒了?」
苏允棠的眸色清明,只是没有说话,只有一种冷冷的眼神静静看着他。
刘景天毫无异状的在榻边坐下,又含了一块冰,面不改色:「阿棠,你在安巷醉了,朕正好遇上,便带你来了朕处。」
苏允棠都有些敬佩起了对方的脸皮,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能这样信口雌黄,这是不见光棺材不落泪,还是将她当成了傻子?
苏允棠嘲讽的抬抬嘴角:「身中淫药,还记得为军中审问雷霆之技,陛下当真是有道明君。」
刘景天微微一顿:「你都听见了?」
苏允棠闭眼侧头,没有回答。
她身上浑浑噩噩,神志却还清明,倒似是陷在了一个虽自知,却无法挣脱出的噩梦,周围的一切自然都听到了耳中。
只不过她现在虽也能说话,但若用正常的力气开口,声音就低微的有如蚊鸣,想要叫人听见,非得扯着嗓子。
她懒得在刘景天身上费这么大的力气。
只等药性过去,她有力气了再说。
但下一刻,身旁传来的动静就叫她又勐的睁了眼:「你干什么?」
跟着躺在了苏允棠身旁的刘景天理直气壮:「朕头晕。」
苏允棠:「活该!这种江湖术士你也信?「
提起这事来,刘景天脸色也是一黑:「若非他是唐皇,朕怎会轻信?」
苏允棠也是一惊:「唐皇?神仙道的唐皇?就他?」
刘景天:「就他。」
苏允棠沉默一阵,冷笑:「也是,你这模样,还是刘氏的开国帝王,他凭什么不能是神仙道道主?」
这一次,却刘景天换成了没有说话,他像是压根没有听见苏允棠的嘲讽,只是唿吸沉重,不知不觉间,便与苏允棠贴得越来越近。
苏允棠扬声厉斥:「刘景天!」
「这,这药……」刘景天面红耳赤,也有些咬牙切齿。
苏允棠恼怒:「中了药你在这儿干什么?想找谁找谁去!」
刘景天冷笑:「好啊,皇后瞧上了哪个美人?朕去替你受用?
苏允棠一滞。
自从体感互换,她在刘景天身上一直康健顺畅,第一次受到为难,却是这样尴尬的境地。
她咬咬牙:「你忍忍!忍忍就过去了。要不然就再去吃一口冰!」
可苏允棠不说这话还好些,听了她这话,刘景天反而像被提醒了什么。
他用力起身,翻过去伏在了苏允棠身前,一把按住她的手心:「咱们都说错了,这源头在你身上,朕便是找了旁人也不成,只能找你一个。」
苏允棠勐然瞪大眼睛!
随着刘景天的动作,一阵酥酥麻麻的颤慄,从下身窜进嵴椎,又生生在小腹涨成了一团!
她竟第一次发现,刘景天的身子这样软,手指这样滑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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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这不是刘景天的,她身上是刘景天的感觉,这是她自己的手指和身子!
这巨大的荒谬与违和,叫苏允棠头皮都在发麻。
她下意识的想要挣扎,想要一脚将人踹开,但这药实在是厉害,便是费劲了全身的力气,也动弹不得一寸——
反而忙出了一头薄汗。
苏允棠自己只是出汗,面前的刘景天却是面颊红若朝霞,眼角眉梢湿润,处处都流露出一抹叫人看不下去的缠绵春意,一双桃花眸都仿佛能拉出丝!
用此同时,苏允棠身上也更热,一股热气在她胸腹之间氤氲凝集,横冲直撞,叫她斗志昂扬!
不,不是,这冲动才不是她的。
是刘景天!
苏允棠口下用力,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尖。
她已经耗费了浑身的力气,但实际上,哪怕是借着牙齿的尖利,也只是叫刘景天微微蹙眉,含煳的唔了一声。
刘景天眨着嫣红的桃花眸,添了添微疼的舌尖,声音又低又沉,连带着她的胸口也一併震了起来:「这种花样,朕不喜欢。」
苏允棠:「你放开我!」
刘景天没有说话,只扭头含了一口冰,钳着她的下颌狠狠覆了过去。
将冰块渡过去的一瞬间,冰凉的刺激,叫刘景天浑身都是一颤,彻底失去了支撑了手上的支撑。
他身子完完全全的与平躺的苏允棠抱贴在了一处,简直像是热气之下化开,又粘在一处,难捨难分的两张糖画。
苏允棠无声的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的冲动与快活,就是这样的蛮横无理,禽兽一般的猖狂野性。
苏允棠一时间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中药之后浑身无力,否则,这样勐烈的冲动下,她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保持清明——
说不得会比现在的苏刘景天抱得更紧更狠!
「刘景天,你住手,这样没用。」
苏允棠收拢着自己仅存的理智,试图叫他退让:「你现在是我的感觉,我告诉你,我侍寝时,只会难受,一点不觉舒服!」
这样紧紧的抱在一处后,口中的冰块便仿佛化成了甘甜的泉水,一丝丝安抚了刘景天的干枯焦躁。
他深吸口气,略微退开一寸,伸手探向苏允棠衣襟:「当真?朕怎么记着不是如此?昔日在荆州,是谁险些摇坏了朕亲手漆的架子床?」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苏允棠咬牙:「我与你成婚五年了,就是龙肉也该吃腻了!早就索然无味了!」
苏允棠说的这话也不算错,她与刘景天新婚时,最初的生涩过后,床笫之间,倒是也颇有过一段时日的闺房之乐。
但什么东西,都是最初尝试时来的新鲜独特些,太过熟悉了,难免就觉得寻常起来。
最初时几年还好些,一来情意浓浓,二来刘景天东征西讨,聚少离多,便是早已熟悉,床笫之间也仍是小别胜新婚的欣喜甜蜜。
等到进了宫,不知是日日见的多了,还是她心中生出了芥蒂。
每月的初一十五,她倒有大半都要藉故推辞,剩下的小半,也是例行公事一般,十分的感觉里,有七分都是忍耐与无趣,偶尔能有一两分的趣味,剩下的就只是嫌弃刘景天怎得这样久?
听着这话,刘景天微微一顿,一时间竟也有些说不出口的复杂。
阿棠竟不知道,男欢女爱是两个人的事,她在其中是否得趣,不单看新鲜与否,更要看他这个丈夫是否愿意为她用心。
第一次,刘景天心底浮现出一丝隐隐的愧疚。
他在喘息中缓了声音:「这次不同。」
苏允棠:「有什么不同?女人就不是男人,你的那点花样,什么没试过?」
刘景天垂眸看她:「这个没试过。」
说罢,他将口中的冰块咽下,低头亲向了她的身下。
第34章 互换的感觉
◎你打朕?◎
虽然苏允棠新婚前, 看过了避火图,但无灾到底也只是比她大了七八岁的姑娘家,不是积年的老嬷嬷, 给她寻的册子里头,也只是些男女最常见的姿势模样。
苏允棠是苏家女,出嫁以后也是南王正妻,眼下这样折节讨好的行径, 她不需要做。
而女子卑弱, 丈夫自然越发不会主动低头, 为妻子做这样卑下之举。
既然用不着, 自然不需要知道,免得半懂不懂的, 移了性情,失言漏出几句, 说不得还要叫夫君误会。
苏允棠是不知, 只以为夫妻亲热就是如此, 而刘景天虽然知道的多, 却不敢轻易冒失。
毕竟按照时下的世家的讲究, 婚姻乃是为了结两家之好,妻子身份贵重,敦伦也只是为了延绵子嗣, 不是床笫间亵=弄的玩意奴婢, 要讲究体面规矩, 连亲吻的多了, 都有些失礼。
外头那许多苏家的侍女们守着, 若是贸然开口, 叫她换个姿势, 这样那样,难免会有轻视冒犯之嫌。
就这样,刘景天在荆州时是不敢放肆,等到了京城,大将军病重,两人赌气,便越发没了这样的兴致。
以至于他们夫妻成婚这么多年,每当入巷,一直是用着这个最合礼的动作姿势——
她下他上,从始到终,至多就是有时躺着,有时跪起来,有时抱在一处……总也逃不过这个有礼有节的模子。
也难怪阿棠会觉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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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允棠一开始,还不知道刘景天说的「这一次不同」指的是什么。
直到亲眼到了他的动作,苏允棠才勐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都是微微一颤。
刘景天,他竟然……
她确实没有感觉,但「情,欲」二字,虽总是连在一起,实则却也是分开的的两回事。
肉=欲之外,还需看心中否有情。
与有情人在一处,即便生疏青涩些,也是一种难言的趣味与快活,否则,便是身上再沉溺,也只会叫人难受噁心。
正如她进宫之后,与刘景天在一处,分明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但只是心中有了芥蒂,身上便也渐渐干涸如荒漠。
体感互换之后,在刘景天的影响下,她的丹田里仍在涌动着热气,一丝丝一缕缕的氤氲在她的胸前,越积越多,横冲直撞,却寻不到出口。
按理说,刘景天这样这样的动作,她的确是没有丝毫的感觉的,说不得还会愈发燥热厌烦。
但实际却并非如此。
她仍旧是无情的,可看着平日里英姿勃发、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样俯身跪伏在她的裙下,狗一样的讨好添舐,无需真正感受,她的心里便已自有一阵阵的颤慄酥麻。
这是另一种因心念而起的满足与畅快。
「刘景天。」
苏允棠一字一顿的唿唤出声,满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可等到刘景天抬起头后,看着他嘴角那来源暧昧的湿润,苏允棠却仍旧瞬间冷了面色:「这就是陛下说的不同?」
刘景天声音缠绵低沉:「朕许久之前就想尝尝你的滋味了,从前怕吓着你,后来,是你总与朕赌气……」
苏允棠径直打断了他,眸色清明又冷漠:「做女子讨好自己的滋味如何?」
说得这样好听,说到底,天意之下,有感觉的是他自己。
「颇为奇妙。」
刘景天面上毫无愧色,甚至格外坦然的擦了擦唇瓣,低头靠近了他:「阿棠可要尝尝?你今个儿从外到里,都是桂花味。」
苏允棠勐地咬牙躲过:「恬不知耻!」
刘景天便低低的笑:「食色性也,天地至理,哪里来的耻?」
说着,便起身伸手,随意扯下自己的衣袍。
他的眉宇之间还带着嫣红的春意,可衣襟下的肩颈修长,背部挺括,胸膛的每一丝肌肉都流畅而有力,紧挨着心脏处,赫然一道醒目的箭疤,又透着十足的威武与野性。
苏允棠的目光流连在他心头刺目的伤口处,只要再移这么一寸,箭入心脏,便是神仙难救。
新婚之夜,她看着这道伤口心有余悸,感激他福泽深厚,险死还生,没有叫她记忆的少年成为遗憾。
如今,她却只恨刘景天为何不干脆战死在岭南,就让她的记忆的刘三宝永远停留在那最绚烂美好的一刻。
她是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你为何没有早早的死了?」
刘景天眸色微动:「你想杀朕?」
或许是刘景天的动作叫药性发散,苏允棠发现自己似乎有了些许力气。
她缓缓抬手,柔韧纤细的指尖掠过积年的旧疤痕,停留在跳跃的心脏前:「伤你的人箭术不精,若是我,不会犯这样的错。」
她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可以叫他死的干干脆脆。
因为四肢无力,苏允棠手上的动作轻柔缓慢,暧昧的近乎挑逗,可尖利的指甲却已深深按下胸膛,深得叫她的心口都是一痛。
「你这样说,叫朕心痛。」
刘景天伸手握住她的手指:「阿棠,朕可从未想过要你死,」
苏允棠:「不过是你心虚。」
刘景天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松了强撑的力气,深深的与她抱在了一处。
没有衣衫布料的阻隔,当真这样肌肤相触的拥抱在一处之后,触觉便也变得不分你我,仿佛所有的错位都回復原处,说不出的安心,真实的叫人忍不住的嗟嘆。
方才的一番努力,已经足够叫人疏解通透,刘景天一时间甚至都想就这样贴着苏允棠,与她一动不动的化在一处。
可是想到如今他们夫妻体感互换,苏允棠只怕还憋得难受,登基之后,便向来只顾自己快活的刘景天,竟在浑身的瘫软感中,仍是强撑着起身,打算真正叫苏允棠也痛快起来。
或许是身上的确是太不舒服,苏允棠这一次没有再开口阻拦。
只是雨水交融之时,她还是紧闭了双眸,一面嵴柱紧绷,一面指尖用力,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
她是着实下了力气,只一瞬间,便咬破了自己的唇瓣,咬破了他的肌肤,在口中尝到了血液的腥锈味。
刘景天身上汗毛都根根耸立!
他原本就是在强自忍耐着身上的燥热瘫软,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格外的努力提劲,再加上这种时候,身上也是全神贯注,脖颈这样的要害突如其来传来这样的刺疼,险些就没能撑住,立时就要倒下去!
但偏偏却又没有。
属于苏允棠的感觉,在不满足的贪求更多,他下意识的深吸一口气,无需谁来要求指点,便无师自通的为她带来更多的欢愉。
刘景天的唿吸沉重,从来没在这事上这么累过。
体感互换,再加上唐黄的药,让他一面浑身无力,一面还要咬牙做这件男子最耗体力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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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同时,他也从来没有再这事上这样奇妙失态过。
他是在上主动的一方,体感上却又是在下承受,疲惫却亢奋,怪异又统一,既难过又舒服。
等到当真结束时,刘景天某一瞬间,甚至觉着在眼前看见了一道白光。
回神之后,刘景天便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苏允棠。
二人的鬓角髮丝都已叫汗水浸得湿透,她的神色餍=足,又带着一丝厌倦与空虚,仿佛刚刚做了最辛苦的苦役,已经耗尽了全身的精力力气,如今只想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刘景天看着便不禁一笑。
身子男子,他最知道这个时候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也发觉,男人与女人当真不同,男人这个时候心淡如水,对什么人事都提不起兴致,只想自个一个人静静。
女子这个时候,却是疲惫中又带着几分眷恋不舍,竟叫他忍不住想再上前去将人抱在怀里,或是叫苏允棠将他抱在怀里也成——
总之,身上心里都有点空落落似的,即便不干什么,也想抱着什么,仿佛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怀念那皮挨着皮,肉触着肉的缠绵火热。
不过这种时候,若他去抱人,想也知道苏允棠的回应不会是乐见其成。
刘景天暗暗嘆一口气,起身回眸,随意挑了个话头道:「唐黄虽是个骗子,这药却不是胡说,果真发散之后,便觉着舒畅许多,力气好像也恢復不少,你试试?」
的确如此,苏允棠闻言之后努力起身,虽然动作仍旧缓慢发软,但也的确能够坐了起来。
苏允棠起身之时,看都没看他一眼,但刘景天不以为忤,声音里都满是不自觉的深情温柔:「累不累?先歇一阵儿,缓缓力气朕再给你洗漱。」
可苏磬音拢起衣裳,抬起头,面若寒霜一般看向面前的刘景天,下一刻,却是伸手从小案上拿起之前盛着冰块的瓷盏,便勐然砸了过去!
刘景天的面色一变。
他原本是可以躲过的。
论起武艺拳脚,他比苏允棠强过许多,更何况,药性再是发散,苏允棠的力气到底也没有全然恢復,这样的动作与速度,在他的眼中构不成丝毫威胁。
他只需稍稍侧身,就可以潇洒避过,若是生气,他甚至可以抬手将瓷盏狠狠打回去。
但不知为何,刘景天闪念之间,却未没有任何动作。
他就这样站在原处,看着那带着盛着碎冰的瓷盏重重落在他的额头。
隔了这么久,盏中碎冰早已化了大半,坚硬的瓷沿伴着融化的冰水,除了被磕出的疼痛外,还有刺骨的寒意顺着额间从面上一丝丝流下。
刘景天没有感觉,是苏允棠忽的闭了闭眼。
但刘景天的面上却比苏允棠还更委屈:「你打朕?」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你拔x无情!
第35章 憋屈与痛快
◎你想如何?◎
苏允棠并不是忘了她与刘景天的感觉已经互换, 只是激愤之下,要伤害自己,总觉得要越发憋屈, 这才狠狠砸出了瓷盏。
谁料到刘景天竟当真躲都没躲?
盛冰用的是内造的青瓷刻花八角盘,稜角坚硬,正正的撞在额头,立时就磕破了皮肉, 即便有冰水镇痛, 也疼得人眼前一黑。
这刘景天, 就为了报復, 叫她也疼上一场,就连自个颜面被毁都不顾了?
苏允棠皱眉按住自己额角, 还未来得及生气,就又听到刘景天这比她还更委屈、更不可置信的质问:
「你打朕?」
一时间, 苏允棠只觉荒谬至极, 若非体感互换, 疼得是自己, 她恨不得将盛水的瓷碗也一併砸过去, 叫刘景天好好的清醒清醒。
他怎么有脸?
「打你打错了?」
她冷笑出身:「下药奸=□□子?陛下可当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刘景天委屈的神色一顿,仿佛被戳中似的露出一丝心虚:「这非朕本意,都是……」
解释到一半, 他才忽的回神一般, 停下了这带着些示弱的话头, 一甩衣袖:「笑话, 你是朕的皇后, 正逢十五, 行伦敦大礼天经地义!何来奸-淫一说?」
苏允棠:「哪家的帝王与皇后伦敦, 要先下淫药?」
说着,苏允棠又不自觉的摸了摸脖颈。
她的脖颈上并没有水迹,是刘景天额头被瓷盏磕破,鲜血混着冰水,已经顺着脖颈间又往胸膛处流了下去,又冰又痒,且这位置还在继续往下,眼看就要流向不可言说的尴尬之处。
她强忍怒气,先将自己的帕子扔了过去:「擦干净你的血水!」
刘景天这次到没有故意叫帕子打脸,毫不费力的伸手接住了丝帕,有些闷闷似的在榻上坐下,按了按自己额角,果然只是轻轻一抹,帕子上便已满是鲜红的痕迹。
他额头并不觉痛,真要说来,不舒服的是身上的乏力,可比起这些,他却觉心头沉甸甸的难受。
他这样忍耐着浑身的无力这样操劳费力,除了自个,更多是为了叫苏允棠能够纾解痛快。
上一刻,他还在想着与苏允棠好好抱在一处,恩爱缠绵,甚至知道苏允棠不愿,都愿意退一步慢慢和缓。
下一刻,得来的却是这样的嫌恶与摔打,委屈之外,还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失落。
刘景天从来不是一个受了委屈,还只字不提,默默忍耐的性子,他的行事,素来是只付出三分,也要叫人领出七分的情,何况是这样实实在在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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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擦去面颊的狼狈,提醒道:「阿棠,你要知道,如今你我换了感觉,朕原本可以不必理会你。」
的确,刘景天这话说得不算错。
刘景天为了她,费了不少的功夫与力气,不像上次在冷宫中煳里煳涂的戛然而止,而是有始有终,酣畅淋漓。
但是只要一想想这感觉实际的来源,再是爽快,苏允棠也觉着憋屈。
她嫌弃冷笑:「陛下别忘了方才的荒唐从何而来,你原本可以不折腾这么一遭,叫我安安生生的过一个上元节。」
刘景天一句不肯让:「不过正巧寻到了唐黄,便姑且一试罢了,只是为了叫一切恢復原样,难不成有错?」
苏允棠:「陛下的意思,是想要臣妾跪地谢恩?」
她的面色冷若寒霜:「当真这样轻易,你坦言相告就是了,何必这样耗尽心机,给我下药?」
刘景天:「若不下药,你难不成便会甘愿配合?」
苏允棠勐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向他:「我为何要配合?刘景天,你为了与我不受我挟制,都甘愿再受雷击!若唐黄当真有控雷之术,今日当真叫你我换了回来,你日后要如何待我?」
刘景天忽的沉默一阵,片刻之后,才缓缓道:「不会如何,阿棠。」
他微微抬眸,面上甚至露出几分深情与诚挚:「不论怎样,你仍旧会是朕的皇后。」
苏允棠简直要笑出声来:「被你当作畜生一般驯养拿捏,予取予夺的皇后?」
「刘景天,我若早知你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在荆州,就该冷眼看着你的脑袋滚在那腌臜血污里!」
刘景天便缓缓的嘆一口气:「你还怪朕费尽心机,阿棠,若非你咄咄逼人,朕也不会急中出错,为人所骗,你听听自己这话可像样?世间岂有被皇后动辄摔打训斥的帝王?」
苏允棠此刻已然站了起来,闻言只恨的抬脚便狠狠踢了身旁的竹榻:「世间也没有代皇后受伤受痛的帝王!」
「苏允棠!」
看着刘景天又一次发出脚趾被撞的熟悉唿痛,苏允棠的怒气这才略微平息几分。
「臣妾曾说过,陛下只需揣时度力,莫惹臣妾气恼,臣妾便自然不会冲动。」
她拉好衣襟,垂眸看向眼眸湿润的刘氏天子,声音冷的刺骨:「如今,既是陛下这样不听话,就也不要怪臣妾不客气。」
「你又要干什么!」
刘景天喘息着,原本该是一句颇有威势的威胁,只是因为身上的乏力和脚上的钝疼,却平白显出几分软弱:「苏允棠,朕只是不愿与你走到绝路,并非就当真拿你全无办法,朕劝你不要太过分。」
苏允棠原本就要走了,听了这话,却又转回了身。
刘景天额上被砸出的伤口一时不觉,又缓缓渗出了嫣红鲜血,马上就要流进眼角,激得她的眼眸也痒的微微轻颤。
她探身低头,伸手按向刘景天的伤处,指尖一点点的用力下擦,最终不轻不重的停留在他的眼眸上。
虽然不觉疼痛,但眼珠这样的要害地方察觉到异物威胁,仍旧叫刘景天无法自控的泛出泪水,下意识的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并没有紧张畏缩之色,甚至就这样迎着她的动作,毫不避让的弯起了唇角:「小心些,阿棠,当真失了手,疼的可不止是朕一个。」
刘景天的神情语气都算冷静,可苏允棠却仍旧在他的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戒备与畏惧。
是啊,生死性命都掌控在旁人手中,他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够不怕?
苏允棠感受这眼角隐隐的痛意,愤怒之外,却又从中察觉到一丝莫名的快意来。
「不会如何。」
她低了头,一双杏眸清亮坚韧,将他的话又原样还了回去:「无论怎样,你刘三宝也终究是我苏允棠亲选的夫婿,不是吗?」
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刘景天的嵴柱莫名一紧。
苏允棠并未察觉,说罢,她松手起身,毫不留恋的转身而出。
刘景天的眼中还隔着血泪,视线都已模煳不清。
但他却恍若未觉,就这样一眼都不眨,看着苏允棠顾盼神飞,湛然生光的模样神情,看着她嵴背挺直,又娉娉裊裊离去的风姿背影。
直到苏允棠的身形彻底消失在木槅后,他方才缓缓抬手,嗅着手中丝帕隐隐的桂花香,面上满是说不出的情绪。
—————
离去的苏允棠没有再理会刘景天的神情,她步子发软的行出了寝殿,直到看见守在门口的李江海,才径直问:「什么时辰了?」
李总管瞧着皇后这幅踉踉跄跄、手上还沾着血迹的模样也吃了一惊,连忙低头:「禀娘娘,刚过子时。」
她是辰时动身去的安巷,逛了一圈去吃唐黄的酒酿圆子时,也不过用了半个时辰。
这么晚,刘景天还当真是折腾了挺久。
可想到这个,苏允棠的面色却反而更冷:「本宫的宫女去厄呢?」
李江海:「就在廊庑里候着,小的方才叫人送了茶点去,娘娘可要叫来侍候?」
苏允棠犹豫了一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还是道:「不忙,先让养干殿的宫女来,去隔间与我梳洗了,待到轿辇到了,再叫她来。」
李江海恭敬应诺,立马就将她的吩咐安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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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完了这件差事之后,看着李江海想要进殿内去御前听差,又有些不敢的模样,苏允棠方才松了口:「去吧。」
李总管松一口气,正要谢恩,苏允棠便又补了一句:「你可以先去召太医带伤药来伺候。」
李江海愣了一瞬,反应过这话的言外之意,勐地瞪大了眼睛,再不敢耽搁,疾步便进了殿内。
苏允棠没有理会他,就用御前的宫女重新梳洗穿戴整齐,将身上收拾的差不多后,满面焦急的去厄就也匆匆赶了进来:「娘娘!」
苏允棠摇头,起身叫去厄扶了她手臂,面色沉静:「无事。」
只这么一个动作,去厄便也察觉到了苏允棠的举止仍旧无力,只是也知道养干殿内不是说话的地方,心下再是着急,也只是强自按捺,闷闷低头:「轿辇已备好了,奴婢扶小姐回宫。」
苏允棠点头,一步步行到了自己的轿辇前,直到在夜色里看到了周光耀雄壮的身形,脚步才忽的一顿:「周统领当真是尽忠职守。」
到了现在,苏允棠当然明白周光耀安排徐越上元轮休,一定要亲自护卫她来安巷的缘故。
若是今日护卫的是徐越,她中药昏迷被刘景天带走,未必会这样顺利。
周光耀在夜色中低头抱拳:「娘娘恕罪,属下亦是奉旨行事。」
「好一个奉旨行事。」
苏允棠的声音平淡,又不容置疑:「周统领这般的护卫,本宫是不敢用了,你也不必动步,这就留在养干殿罢了。」
周光耀一惊:「娘娘……」
苏允棠:「怎么?还要拿出奉旨二字来压本宫?那你这就去问问给你下旨的刘景天肯不肯应?」
周光耀神情一顿,看一眼神情冷淡的苏允棠,再看一眼一旁听出原委后,对他满面怒色的去厄,也无奈后退一步,低下了头:「是,娘娘路上小心。」
去厄狠狠瞪他一眼,扶着苏允棠弯腰上了车辇,待到车辇行起来,方才在滚滚的车轮声响中担忧开口:「小姐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这时,苏允棠方才疲惫的闭了眼,摇摇头,只径直道:「待到天亮,你派人去请小林太医进来,给我探探脉。」
唐黄那个骗子道主的话不可尽心,他那药,是不是当真与身子有碍,她还是需亲自找相信的人来看。
去厄一口答应:「我亲自去请!」
苏允棠便又睁开眼:「不必,我要你回家回府一趟,去寻无灾姐姐,要她为我办两件事。」
虽然今夜的事,叫唐黄一个骗子闹成了一场无稽荒唐,但她没有忘记刘景天原本的打算。
他在试图寻到叫一切回復正常的法子。
这一次是失败了,若是下一次,当真叫他寻到了真正的高人呢?
即便他没有寻出换回去的法子,天意也说不得就会有收回的一日。
刘景天提醒了她,她不能一昧只靠着这无稽的天意异状,趁着这时候,她的手上要有些旁的依仗,到了当真一切都回復如旧时,她不能再束手无策,由着刘景天拿她将禽鸟犬马一般折辱驯服。
苏允棠的神色叫去厄的心头一跳,连宫女不能出宫的规矩都忘了提,只是认真瞪大了眼睛,安静听着。
「第一件,是再挑一批忠心得用的侍女,不拘大小,都往永乐宫送来,我要用。」
「还有,就是请无灾姐姐去打听打听,如今与咱们亲近的叔伯长辈,京中还剩几位,都是什么情形,请无灾姐姐与他们传话,过些日子,我要出宫,请诸位长辈们聚一聚。」
作者有话说:
更啦~抱歉,这段时间有点忙,可能无法准时九点更新,不过还是会保证日更哒,大家可以早上睡醒刷一下就好啦!
第36章 睡什么睡
◎去把刘景天叫起来!◎
「娘娘从哪儿沾染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东西!」
永乐宫内, 应召而来的小林太医给苏允棠探过脉后,勃然变色。
苏允棠沉默了一阵,只是问道:「叫你来, 就是想想问问,之后可会有什么隐患妨碍?」
林芝年还透着几分稚嫩的清俊面容上,露出痛苦之色,手背上都攥出了青筋, 却当真没有再追问这脉象的来源。
的确也不必追问, 这世上, 能给皇后娘娘下药的, 还能有谁?
他死死的低着头,片刻之后, 才抬起头,只如平日请平安脉一般, 看了苏允棠的舌苔眼下, 又状若无事一般问她中药之后的表症、与此刻的感觉情形。
听到苏允棠说起昨日中药之后, 浑身无力, 浑浑噩噩, 林芝年的眼角又忍不住的通红。
他微微侧身,用尽了医者的清明自制,才能勉力撑出面上的平静:「此刻瞧来, 药性已经发散了, 也不必再用药, 多用些温水, 好好休息, 倒也没什么大碍。」
说罢, 他又道:「只是要叫娘娘知道, 这等东西不可久用,会伤及根本,且用的多了,床笫之中若不用药便只如枯井朽木,再便提不起兴致来。」
苏允棠微微点头,收回右腕,看着林芝年面上神色,又安慰一句:「放心,再不会有下次。」
林芝年低头应是,心下却并不将苏允棠这话当真。
这等淫药,原本就不该出现在皇后娘娘的身上,只要陛下还想有下一次,君威之下,娘娘又如何反抗的得?
林芝年以往御前觐见,只觉刘景天以布衣之身,能金戈铁马、剑扫南疆,平乱世,开一朝,君临天下,开国帝王,令人敬之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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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未进太医署,没有被皇后娘娘施恩庇护之前,虽然也从父亲口中听闻了中宫旧伤缠身,诸多煎熬,听出了陛下对髮妻有亏,他也只觉着在陛下这般功业之下,这些不过是小节。
虽然已经是过去的想法,但直到现在想起,林芝年都羞愧的耳根通红。
这样好的皇后,这样好的娘娘,合该端坐中宫,当被众人敬仰供奉的天下之母,再无一点烦忧!
陛下明明曾受娘娘大恩,怎么这样弃若敝履,冷待、圈禁,诸多折辱,如今更是对自己的结髮妻子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
陛下、陛下……实在是下作太甚!不堪为夫!
林芝年的心中已气的发颤,偏偏面上一丝不能表露,诊脉之后,仍旧如往常一般开了调理方,温润谦和的叮嘱了衣食起居上的小心忌讳,之后才有礼有节的躬身下拜,后退离开了永乐宫。
只是出宫之后,素来君子端方的林芝年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面色,他也没有回太医署内当值,绷着嘴角,越行越快,竟是一路出了宫门,径直打马往大将军府而去。
打从林医正为皇后调理膝上的暗伤起,负责料理将军府上的无灾便一直没有怠慢过林家,时常走动。
等到林芝年领下为中宫请脉的差事,逢年过节便更是都会单独为小林太医备一份礼。
因此将军府上的门子听闻了林芝年姓名后,便很是客气的将人让进奉茶,立即向内通传,茶盏未凉时,便又有侍女来请他进了厅堂。
苏无灾已经在厅内等着,且还不止她一个,右侧下手,还立着一个身着女官绯裙的圆脸年轻宫女,一见面就笑着招唿:「小林太医。」
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去厄。
难怪方才请脉时没有见到,原来是在大将军府。
苏无灾也是面色温良:「早就听闻小林太医,倒还是第一次见,果真风姿俊秀,君子匪然。」
林芝年守着礼法,并不多瞧女子容貌,只是垂眸抬手,规矩拜见。
去厄:「娘娘今日不是请了小林太医请脉?已经瞧过了吗?怎么来了将军府?」
闻言,无灾也面带关怀:「可是娘娘凤体有恙?」
之前苏无灾派人送礼时,也隐晦问起过苏允棠的身子脉象,话里透着若是有什么不对,请他透露一二,将军府必有重谢。
只是宫中规矩,后宫不得与外头互通消息,又未得苏允棠吩咐,林芝年当然不会贪心这些浮财,都是只做不知。
如今也是与苏允棠交往日深,听闻了娘娘对无灾姐姐颇为信重,加上叫今日的事刺激,这才第一次上了门。
此刻见传闻中的苏安人果然周全妥帖,林芝年再不迟疑,起身之后,三言两句将皇后娘娘昨夜身中淫药的事说了出来。
听了林芝年的话后,无灾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她的手下紧紧攥了圈椅扶手,片刻之后,却还是露出了一个客气的笑容来:「多谢小林太医特来告知妾身,说来,妾身府里倒还有些百罗来的旧年老参,白放着也是抛费了,您素日为娘娘诊脉辛苦,不如一併带去,说不得还能派上用场。」
林芝年闻言立即起身,低头拱手:「安人误会了,在下受娘娘大恩,并不为这些俗物,只盼府上得知后,能叫娘娘宽慰几分,便是在下所愿。」
无灾这才认真的看了林芝年一眼,眉眼也柔和起来:「倒是妾身冒昧了,小林太医莫怪。」
林芝年连忙摇头。
苏无灾虽能执掌将军府,但到底是女子,林芝年也不好久待,正事说罢之后,便立即告了退。
无灾起身,亲自送走了林芝年,转身之后,才勐地肃了面色:「这就是你说的娘娘诸事都好?」
去厄又忧又愧,话里已带了哭腔:「娘娘不叫我多说,我也是方才知道……」
「噤声。」
无灾并不为她的哭泣和软,甚至愈发严厉:「你在娘娘身边当差,也是这样遇事就哭,不说为主分忧,倒叫娘娘反来哄你?」
去厄身子一颤,果真连哭都不敢,紧要牙关低了头:「我错了。」
见去厄是真心认错,无灾倒也没再追着不放,只是径直道:「够了,如今娘娘身边无人,你擦擦泪,这就赶紧回宫,回去不许露了颜色,至于娘娘吩咐的事,就说家里已知道了,娘娘要用的侍女,何时都有,只要宫中无碍,明日就能送去。」
去厄忍着湿润点头,她原本还想在府里多留片刻,见见旧人,此刻也不敢了,见无灾姐姐再没有旁的吩咐,便立即转身,上车回了宫。
————
得了无灾姐姐一场教训之后,去厄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回宫之后,只是如常照着吩咐回话。
苏允棠果然没有看出丝毫不对,得知侍女立时就有后也很是高兴,吩咐今日就去宫务府里添名,明日就领十二个进来,将眼下这些塞进来的都退回去。
这样的行径当然不合规矩,但苏允棠身为后宫之主,手持金印,底下人心里再是嘀咕,只要她上头陛下与太后两尊大佛没有闻讯来拦,也只得听命行事。
第二日午膳时分,椒房殿内,便果真由去厄领进来了两排十二个侍女,排的齐齐整整,跪地与苏允棠见礼请安。
无灾姐姐从家里送来的人,苏允棠当面不必搞什么第一次认主的敲打示威,立即开口:「快起来。」
第75页
「是。」
十二道干脆的应诺,利落起身,从声音到动作,都齐整得都如同一个人。
苏允棠难免诧异,问了名字,也是格外好记,从初一初二开始,一路叫到十二。
这样的名字苏允棠愈发疑惑:「你们,都是从哪来的?」
她原本以为无灾姐姐是从家里的旧仆里,挑了亲信可靠的家生子,现在瞧着,显然不太像。
令行禁止,这不太像是寻常侍女,竟是军中的风范。
为首的初一年岁最长,看起来也颇为稳重,闻言上前一步,当前道:「回娘娘,奴婢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苏家的慈幼院里长大,得苏家救济才有性命,其中最伶俐忠心的才能接进京中教养,安人又在其中特意挑了十二人来服侍娘娘。」
苏允棠微微一愣,她知道家里一直有花银子扶危济困。
天下一连乱了二十多年,灾祸战乱,流民肆虐,父亲都还与她说过,家里人口不多,攒着这些银子也不过死物,只留足了她的花用,剩下的倒不如撒出去,能救几个算几个,日后也有用处。
可是家里还亲自办了慈幼院吗?她之前怎么竟从未听过,等等,接进京教养?
苏允棠缓缓道:「你们,自小不是长在一处的?」
初一点头,大致介绍了一番,十二个人里,从荆州慈幼院来的最多,有四个,剩下的从绥州到雍宁,简直遍布南北,甚至连刘景天龙起之地的岭南都有一个!
眼前这初一的年龄比她还大,可见这些慈幼院,少说也有二十年。
父亲在她不知情时,早在这么多年前,便已在各地办下了这许多慈幼院,收养了这么多孤儿?
苏允棠心下直觉的郑重起来,却也没有着急,只是记着下次等无灾姐姐再进宫时再问清楚。
此刻她只是点点头,叫去厄先将众人的差事分派下去,安置妥当。
之前被宫务府塞进来的宫人都已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了几个从前惯用的内侍,宫女们则打算全由这十二人补上。
家里送来的人虽然忠心,但一时半刻,自然没有宫务府积年调-教出的宫人仔细讲究,侍立一旁时,也不会如宫中的奴婢一般,仿佛只要主子不用,便能悄无声息的隐没在影子里,一点不觉。
她们的行止之间带着一股飒爽,比起奴婢倒更像是女护卫。
苏允棠并不在意这么一点缺点,她被圈禁时只与去厄两个,自个都能操劳杂事,何况只这么一点起居时的不适?
有这么十二个人在,她反而觉得安心,连午膳都比平日多用了一碗玉粳米。
刚刚用过午膳,守着殿门的初一便进来禀报:「娘娘,寿康宫来人,说是要召您去问话。」
苏允棠眉头一皱,慈高太后?这个时候叫她能干什么?
不过无论是为了什么,苏允棠此时都没兴致去应付寿康宫。
她摇摇头:「就说我身子不适,叫她回去。」
初一干脆应诺,转身而出。
谁知回话之后,苏允棠才刚刚解了钗环,打算躺下稍微歇息一阵,外头便又传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犬吠。
养在椒房殿的犬,自然只有贵妃一只。
苏允棠一惊起身:「贵妃怎么了?」
贵妃年纪大了,没有事不会这样大声的叫。
起身之后,略微留神,隔着贵妃的犬吠,她便也听到了隐隐的吵嚷,细听还有一道突兀的尖利女声:
「瞎了你们的眼,本公主也敢拦?」
「敢做不敢认?叫苏允棠出来!」
「我倒要问问,陛下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哪家出来的女人,敢对着自己男人动手?」
「我弟弟是天子,是陛下,你好大的狗胆!」
「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从哪来的,还有这狗,闭嘴,大胆,你再敢碰本宫一下!」
……
苏允棠顿了顿,不必问了,在这宫中,能发出这样烦人吵嚷的,只有一个长公主南康。
听这意思,是来追究刘景天脑门上被她砸出的伤口。
也是,伤在头脸,一眼就能瞧见,十五上元节,与刘景天在一处一整夜的人也只有她,想遮都遮不住。
之前慈高太后要找她过去,想必要问的也是这个,因她没有理会,便叫南康亲自找上了门。
这时,初一也匆匆跑了进来告罪:「娘娘恕罪,奴婢失职,吵了您安睡。」
苏允棠面色和气:「无妨,能把南康拦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也就是多亏了今天才刚刚换上了家里送来的十二个人,对着南康也是丁点不让,听着动静,吵了这么半天,人还被拦在院子里,台阶都没上来。
若还是从前那一群看人下菜的老油子宫人,只怕南康的吐沫星子这时已经溅到她脸上了!
主子说的和气,初一闻言却越发惭愧,勐然起身:「娘娘稍待,奴婢这就将人赶出去!」
她们之前就不该顾忌着对方长公主身份,还留了一丝余地,早知道这什么公主口里这么不干净,她就该干脆乱棒将人打出去,大不了事后赔上自己这一条贱命!
苏允棠已经站起了身,叫住了她:「不必你,我亲自来,去厄,去将我的弓羽拿来。」
刚说完,苏允棠又顿了顿,又改了口:「算了,把之前弹弓拿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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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长弓,可是家里废了不少心血为她寻来的神兵,弓上的「神射」二字,都是父亲亲手所刻。
拿来对付南康,实在是有些委屈了。
去厄干脆答应,果真去翻出了先前小姐打过鸟雀的弹子弹弓。
苏允棠伸手接受,紧了紧衣袖,正要动步,又想到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时辰?」
去厄:「刚到末时。」
末时,苏允棠垂眸。
刘景天自登基后,五更即起,寒暑不断。
早上起的早,午后用过膳食后,未时便需小憩两刻钟功夫,这段时间极为规律:雷打不动,宫中都知道,自然谁也不会过去打扰。
她被南康从榻上叫了起来质问天子额上的伤,刘景天倒还在舒舒服服的午歇?
一念及此,苏允棠的面色一冷,又道:「去厄,你给初一带路,多带几个人,再叫上安儿宁儿,牵着贵妃去一趟养干殿。」
许是被初一她们身上军中的威势沾染,去厄想也不想就大声应了一句是,应罢之后,才疑惑道:「带贵妃?」
带细犬过去干什么?
苏允棠冷笑:「去把陛下叫起来,就说,本宫请他一併去寿康宫,回话尽孝。」
第37章 恬不知耻
◎夫妻情深,闺房之乐◎
「去把陛下叫起来。」
说罢之后, 苏允棠也没有耽搁,手握弹弓木柄,行出殿门。
阶下正对着椒房殿大门, 满面怒色,正唿唿喝喝吵扰的,当然就是人见人厌的南康长公主。
看见苏允棠冒头,原本有些骂累的南康, 瞬间又提起了精神:「哟, 原来皇后在里头, 我只当你没脸……啊!」
苏允棠没有等她说完, 伴着一声清脆的啪响,光滑的棋子自手中弹出, 干脆利落的打在了南康张合不停的唇齿上。
「咳!咳咳!」
神色激昂的南康一声尖叫之后,低头髮出一阵勐咳, 好容易在宫人的服侍下平息, 看着地上的黑色棋子, 一时竟说不出是愤怒还是震惊:「你敢对本公主动手?」
可惜, 叫嘴唇拦了一下, 没能打下一颗牙来,
苏允棠仍旧立在廊下,隔着台阶, 格外敷衍的给了个解释:「原来是长公主, 我还当是哪儿飞来的麻雀叽喳, 想着把这烦人玩意打下来呢。」
南康捂着青肿的嘴角, 被打成这样也不影响:「瞎了你的狗眼!你……」
苏允棠又拉开皮兜, 笑容真诚:「还好这一次没什么大碍, 若是我这手下一滑, 再叫长公主破了相、伤了眼,这大节下的,公主还怎么见人?」
南康的话头勐然一窒,下意识的后退几步,躲在了带来的宫女身后。
苏允棠却只是抬头看着去厄与初一,见她们已经牵了贵妃从偏门行出,算着时辰还赶得及把刘景天吵醒,心下这才平息几分。
南康仍旧不甘心:「苏允棠,你眼里是没有大小尊卑了!本公主是奉了母后的吩咐来叫你问话的!」
苏允棠按着鬓角:「本宫已说了身子不适,要静养,是传话的人没长嘴说不清楚话,还是太后与公主没长耳朵?」
南康:「你!」
苏允棠面色忽的冷了下来:「便是四岁的小儿都知道旁人歇息时要屏气息声,公主却不知分寸,在中宫殿前吵扰,整日笑话这个没规矩那个没尊卑,依本宫看,叫这样的行事的东西成了长公主,才是刘氏最大的笑话!」
说罢,苏允棠也不给南康反驳的机会,径直看向了门口的徐越:「请长公主出去,徐都尉,本宫令你护卫,不是叫你贴在门上当门神的,下一次,再随意叫人闯进来,本宫只拿你问罪。」
徐越心头一凛,他是个实在的性子,既然认了主,也应下了要对皇后尽忠,万死莫辞,就并不怕开罪了贵人,先前只是不知皇后章程,怕连累了永乐宫。
如今听出了苏允棠话里的果断,徐越也再不迟疑,正色应一句是,便亲自动手半请半拖的将犹在呵骂的南康带了出去。
耳侧终于清静下来的苏允棠抿一抿唇,闹成这样,也别想着再躺下睡着,索性回去重新梳妆更衣,处处收拾妥当之后,才传了轿辇,带足了人,款款往寿康宫而去。
在寿康宫的大门外,苏允棠便一眼瞧见了明黄的天子仪仗。
显然刘景天已经先他一步被叫来了。
再往前几步,便是候在寿康宫外的去厄与初一,牵着贵妃朝她迎了上来。
见苏允棠在瞧隔着宫墙都能露出一个头的九龙曲柄垂檐明黄伞,去厄立即笑着回禀:「娘娘放心,贵妃特别听话,叫的又亮又响,都没等禁卫来拦,就把陛下叫起来了。」
贵妃最通人性,知道是在夸它,高高仰着下巴,得意又威风。
苏允棠爱怜的低头摸摸贵妃的头:「乖,费了这么大力气,渴不渴?」
说罢,也不急着进殿,就在殿外的廊下,叫小宫女安儿宁儿去为它要来干净的山泉水,敛起裙角蹲下身,摸着贵妃的嵴背看它一口口的舔水喝。
因为是午歇时被吵起来,苏允棠也没有再梳太精细的髮式,就松松的挽了倭堕髻,斜斜的插着几支玉簪与珠花。
倭堕髻只是梳在一侧,半垂不落的,最显女子的多情妩媚,但苏允棠不耐有髮丝垂落在脖颈间磨的痒痒,每次梳这个髮式时,都会叫人格外梳的高一些,这样少了堕马髻该有的柔婉妩媚,但露出了白鹭一般修长脖颈,却更显的人精神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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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配着她穿的鹅黄的牡丹碧霞罗纱衣,百褶如意碧水裙,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繁复累赘,轻便自在,露出了一股后宫女子难见的勃勃生机。
闻言从殿内行出的刘景天,挑起门帘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苏允棠,低头逗弄贵妃的模样,不见这三年来的沉闷枯朽,隐隐的,倒有些像是未进宫时,还在荆州家中鲜活自在。
刘景天停了脚步,立在原处,还想要多瞧几眼这样的记忆中的妻子,可架不住身后的南康早已扶着慈高太后挤了出来:「母后,您可要为女儿做主啊呜呜呜……」
苏允棠闻言抬眸,春风化雨的祥和自在,立马化成了刀风霜剑的冷冽逼人。
刘景天心下失望,扭头对自个长姐按了按耳朵:「别嚎,吵得朕头疼。」
慈高太后连忙拉住女儿:「你弟弟才叫人吵起来,正不舒服,你小声些。」
南康的哭嚎立马一顿,简直称得上收放自如。
可见南康也是知道小声收敛的。
苏允棠心下冷笑,她原本就是蹲着,腿下略一用力,便狠狠的将膝盖朝光秃秃的金砖上砸了下去,故意道:「见过太后陛下。」
刘景天面色一变!
伴着她的动作,原本漫不经心的帝王一个踉跄,身子一晃,险些就也一道跪在了苏允棠面前。
好在最后一刻,刘景天险险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当真跪下,只是往前几步,顺势蹲到了苏允棠面前,叫不知情的人看着,倒似是专门过来扶她的一般。
苏允棠抬眸看向面前的刘景天。
他穿着一件素色的团领衫,内里还露着中衣的交领,一看就是睡到一半被匆匆叫了起来,身上还透着几分不羁凌乱。
离刘景天额头被砸才刚过了一日,现在额上还缠着薄薄一层丝带,这么近的距离,隐隐可见透出的血迹,因为受伤,也不好拉扯头髮束冠,只是用丝带绑了乌髮,鬓角还飘散着几缕碎发,配着他疼得惨白的面色,黯淡无光的桃花眸,竟莫名透出几分脆弱的凄哀孤寂来——
别说,还真顺眼了不少。
苏允棠这么感嘆着,同时膝盖又狠狠多用了一把力。
刘景天身子一颤,吸气咬牙:「皇后何必如此多礼?」
苏允棠身端体正,矜持端庄:「尊卑有常,臣妾于太后娘娘与陛下见礼,自是应有之义。」
南康在身后忍不住出声:「装模作样!先前可不是这么说,在永乐宫,她……」
「就你话多,消停些得了!」刘景天忽的扭头,厉声训斥。
南康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鹅,
慈高太后忍不住为女儿出头:「陛下心疼媳妇,也不能一点体面都不给亲姐姐留。」
刘景天却顾不得理会这些,只伸手扶了苏允棠胳膊,一个用力将人强行扶了起来:「外头有风,有话进去说。」
慈高太后母女对视一眼,面色都不太好看,却也知道在外头不好看,暂且忍耐着,一併进了里间暖阁。
仍旧是上次守岁宴时的东暖阁,刘景天一路将苏允棠安置在了东面炕上,自个就在紧挨着她的一面一併坐了下来,手下仍在不自觉的抚着膝盖。
苏允棠威胁的看他一眼,逼刘景天松了手,往一旁挪了挪,丝毫不掩嫌恶的拍了拍自己的衣袖。
慈高太后慢一步进来,看着他们夫妻大咧咧坐在主位的模样原本要气,目光一转,又瞧见自个儿子满脸的阴沉不耐,便又有些迟疑起来。
虽是一手将儿子养大的寡母,但打在荆州时,慈高太后在长大懂事的儿子面前,便总有些顾忌势弱,更莫提如今儿子还成了九五之尊的帝王。
慈高太后犹豫一阵,竟先解释了起来:「母后就是看见你头上的伤心疼,问过底下人,都说是十五上元那夜,皇后侍寝才有的,这才叫皇后来,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怪罪……」
苏允棠面无表情:「太后很该怪罪,陛下头上的口子,就是臣妾拿盘子砸的。」
一句话,立即叫慈高太后的脸色沉的如同连月阴雨的天:「你拿盘子砸的?」
看着太后这样的脸色,苏允棠却弯了嘴角,露出一抹嘲讽似的笑意:「不过一道口子,都疼不得三五日,太后就急成这样?当初您在拜垫内藏冰锥,伤得臣妾三五月起不得身时,可没见太后有这样着急。」
慈高太后气得手都在颤抖:「我就知道,就知道……你还在记恨……」
苏允棠:「太后当初为了就儿子性命,不过在将军府大门前跪了一次,就心心念念,记恨了十几年,不惜恩将仇报。我好好的膝骨被伤成这样,难道不该记恨?」
慈高太后:「你记恨哀家,找哀家就是了,凭什么对三宝动手!」
苏允棠冷笑:「凭本宫还要以德报怨、贤良淑德的名声,凭他刘三宝不听话,惹我生气。」
慈高太后简直就要咬碎了一口老牙:「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听到这儿,一旁的刘景天终于开了口:「行了,阿娘,你也歇歇吧。」
慈高太后的脸色,也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你,你也怪娘?」
刘景天看她一眼,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说怪自然也是怪的,要不是他这亲娘折腾出拜垫里藏冰锥的么蛾子,他与皇后也未必能走到今天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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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刘景天的性子,素来只往后瞧,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也从来没有这些「如果当初怎么怎么」之类的没用念头。
刘景天嘆一口气:「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个有什么用?谁叫您是我娘?该怎么着,儿子自个担着得了。」
慈高太后:「担什么担?你现在可是皇帝!怎么还能叫一个女人拿住?她给你下药了?」
提起这个,刘景天也是满心憋屈,又没法细说,脖子一扬,干脆道:「朕乐意成不成?朕与皇后夫妻情深,就乐意玩这个闺房之乐!」
「朕床上还要给她下跪呢!娘你是不是也要冲进来管一管?」
「阿娘,到了这份上,您就安安生生过好日子不成吗?非要搅和到人家小两口里头干什么?要是宫里住的不舒服,外头翠微宫才修过,花也快开了,儿子再送您出去转转。」
「还有南康,娘问我的伤就算了,又有你什么事?自个府里消停了?要不朕给你的杀猪男人赏几个美人去?折腾出几个庶出儿子,也省的你闲的生毛、无事生非!」
南康倒吸一口气,慈高太后被激的身子一软,当真晕厥似的,跌在了一旁南康的怀里。
事实上,不单她们,连一旁的苏允棠一时间都有些无言。
她故意在太后面前折辱刘景天,既如刘景天说得一般,母债子偿,合情合理,更是因为知道慈高太后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儿子,南康公主最得意的也就是这个弟弟。
折辱刘景天,比直接顶撞太后本人,还更叫太后与南康这对母女难受些。
可如今她还没能正式开口呢,刘景天自个就索性将话说到了绝处,倒叫她还怎么着?
可见这人若是全然不要脸,某种程度上,便自可立于不败之地。
沉吟半晌,苏允棠最终能缓缓出口的,也只有四个字:「恬不知耻。」
第38章 下跪
◎朕也是有几招的。◎
东暖阁内的这一场闹剧, 最终以慈高太后不支倒下,南康大唿小叫的叫宫人找太医,浩浩荡荡的将人抬走结束。
一派忙乱间, 连苏允棠都不好坐着,立在一旁,冷眼瞧着慈高太后在众人的拥簇下被抬出暖阁。
可等暖阁内重新清静下来后,苏允棠无意回头一瞧, 就忍不住怒色:「陛下还当真是个大孝子!」
刘景天倚着炕桌, 曲起一膝, 将一臂支在腿上, 老神在在的靠着长枕转着碧玉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听了苏允棠的嘲讽, 他也仍是满面坦然:「皇后说的很是,如朕这般大孝, 古往今来, 也见不得几个。」
苏允棠简直要被气笑:「亲娘都被抬出去了, 还有心思在这说风凉话自吹自捧的孝子?的确是世所罕见。」
苏允棠是怒极反笑, 可刘景天听着却当真笑了起来。
他一双桃花眸弯起, 看向苏允棠的眼神里带着情意:「阿棠果真心善,你不知道,太后素来就是如此, 生气下不来台时, 就要晕上一晕, 给自己架副梯子, 等到没人时立时就好, 阿棠实在不必为她担心。」
老实说, 慈高太后这样的婆母, 苏允棠巴不得刘景天不孝顺,叫太后憋屈不痛快,自然更不会担心。
但慈高太后再可恶,也并不妨碍刘景天的行径不是人。
苏允棠冷声:「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陛下,方才话里一丝体面都不顾,倒也不担心太后哀恸过甚。」
刘景天笑意微敛:「可见大将军实在是一位慈父。」
苏允棠皱眉:「你提我父亲作甚么?」
刘景天身子后仰,又恢復了惫懒模样:「若是大将军,见皇后受了委屈,自会心疼哀恸,以至五志入体,病体有碍,可朕受制于妇人,受了委屈,太后见了却只会气怒,怒得是朕不争气,带累的她也不能在你面前趾高气昂,摆婆婆的谱。」
「这无能之人的气怒最是轻贱,一时气起,见没有改变的本事,便也一时气罢,过面不过心,只当消遣罢了,自然也不会为了朕过甚伤身。」
或许是上次已经见识过刘景天对董氏的绝情,此刻再听到他对自个的亲娘也是如此淡漠时,苏允棠便发现自己竟然也不是特别意外。
苏允棠面色冷漠:「慈高太后青春守寡,歷经艰难子女成人,不惜用卖女的钱财供你求学,为了你一路追随岭南……诸如辛劳在陛下眼中都不值一提,生而为人,连最初的孝字都忘了,举一反三,难怪往后不识仁德恩义。」
刘景天连连摇头:「要不朕要说大将军是慈父呢,这可不就是不知世事艰难的大小姐说的话?民间的草芥庶民,生儿育女,便如同往地里撒种,向赌桌压子,能结出饱谷,能压中翻番,就是最争气的孝子,否则就是不孝。」
「你倒请太后回来问问,是想要朕当这样的『不孝种』,还是一事无成,整日趴在寒床草屋前与她嘘寒问暖的大孝子?」
苏允棠这时才不会被他轻易绕回去:「你这话有意思,谁说登基称帝,便不能嘘寒问暖了?」
刘景天一挑眉:「那可不成,太后对朕从无真心慈爱过,朕能登基称帝,尊奉父母为先帝太后,就已经是天胡的运气,叫太后赚得盆满钵满了,还要嘘寒问暖,朕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刘景天仿佛是生来就有过目不忘之能,记事极早。
他甚至现在都还能记得起他周岁宴时被餵肉抓周的场景,也记得之后生父逝世,太后在一片白幡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当时懵懂愚昧,不明其意,长大后回想,才恍然明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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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因此,刘景天还是幼儿之时,就已发觉慈高太后对他并不像许多母亲一般,会对生出的孩子有发自心底的疼爱。
太后最喜欢的是长女南康,因为南康肖母,性情也最合她心意,之后的和嘉过于怯懦,太后就淡了许多,等到轮到他,虽也养育精心,不会叫他挨饿受冻,但却常常厌烦不耐,有时看着他时,眼底甚至会有仇恶之色——
因为若是没有他,太后原本可以毫无顾忌的携产改嫁,偏偏有了男丁,有了这么一丝远在天边的指望,为了他,李氏便不得不走到更加坎坷煎熬的路上去。
守寡的日子是真的苦,越是苦,越是恨。
刘景天年幼时不知缘故,对此也会惊慌不安,还会下意识的讨好寡母与长姐,以求安身。
不过这种担忧等到三四岁上,就也消散了,倒也不单单是因为太后对他日渐欢喜亲近,更要紧的,是刘景天走出了这方寸之间的屋舍,知道了这世道的三纲五常,明白了自己身为儿子对寡母的分量。
既然太后一开始没有选择被人戳着嵴梁骨弃子改嫁,走上了这一条「正道,」往后就更加无法半途而废。
再是苦恨,也只能一口口咽回肚子里,期盼他日后能够成人成才,聊作弥补。
当初的慈高太后发现了年幼的儿子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本事后,宁愿将长女卖给屠户,也要换来束脩,供他上最好的私塾,难不成是为了一腔慈母之情吗?
笑话,连被卖的南康都知道是为了等弟弟出息之后,得来更大的报偿。
不过经此一事,刘景天也彻底放下了幼时的执念,太后的确是最心爱南康,但凡南康是个男子,他被判斩首时,太后都未必会为他四处奔走,求到苏允棠这里来。
偏偏南康是女儿,太后便会卖出女儿的终身来搏一把日后,再是烦恶他,也不妨碍拼出一切来供他青云。
可见真情爱怜这个东西,虚无缥缈,转眼即逝,不如更加实在不可改变的东西,来的叫人可靠。
听了这话之后,苏允棠沉默了一阵,看着面前刘景天的无谓,再想想方才慈高太后软倒时,南康面上全然真心的记挂担忧。
她收起了自个瞬间的波澜,只平静道:「我倒觉着,太后是一开始,就看出了你是个养不熟的,选择亲近长公主,一点没错,」
刘景天深深的嘆一口气:「若是从前,你一定不会这样说,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阿棠你这性子,真是叫人难过。」
苏允棠:「那也强过你毫无真心,满腔算计!」
刘景天闻言看向她,桃花眸里却满是真心的笑,柔声道:「朕只是胆小谨慎罢了,便如阿棠你,若还是在荆州,你只怕早已弃朕而去,但如今朕是皇帝,阿棠你就只能长伴朕左右,可见还是朕说的不错。」
苏允棠叫这话说的生生窒了几息。
或许是她的面色太过难看,一直安静的趴卧在一旁,方才一片忙乱时都没动弹的细犬贵妃,都忽的起身,几步行到了她的腿边,威胁的看向面前的刘景天。
苏允棠低眸摸摸它:「乖,不用你。」
刘景天也是很吃了几次教训,立即从她这话里敏锐的察觉到了危机:「好了好了,是朕的错!很不必动手!」
一面说,他也勐地从炕上起了身,几步行来,不顾贵妃的低吼威胁,半搀半拽的扶着苏允棠重新在炕上坐下,从根本上制止了她撞脚指头的动作。
苏允棠甩开他的手,冷笑:「陛下以为我只有这一招?」
「你等等。」
刘景天将步步紧跟的贵妃拨到一旁,接下来,竟然十分自然的屈膝就跪在了她近前的脚踏上。
苏允棠神色一顿。
刘景天却故意一般,已跪姿直起身,将所有的力气全都压在了膝骨上。
他压的力气实在不小,自从体感互换,许久没有再疼过的苏允棠,因他这动作,竟又一次感到了旧伤復发的刺疼。
看着苏允棠微蹙的眉心,刘景天启唇一笑,隔着苏允棠穿着的百褶如意裙,伸手覆在了她骨肉亭匀的膝盖上:「阿棠,朕也是有几招的。」
苏允棠像是被针尖刺中一般勐地站起身!
她逃跑一般的咬牙后退:「巧言令色、 厚颜无耻!」
说罢,她也再不在刘景天这里多留,一声吩咐,守在暖阁外的初一去厄便立即带人沖了进来。
苏允棠:「带上贵妃,回宫,」
初一闻言干脆应是,这才对刘景天行了一礼,牵着贵妃,簇拥着苏允棠出门而去。
刘景天嘴角仍旧带着笑,目光却缓缓落在行止有素的初一几人背影上。
直到众人离去,他方才缓缓攥紧了碧玉串珠,声音轻微,像是自语:「苏家的慈幼院。」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跪了,可我不疼,不亏~
苏允棠:疼了,可他跪了,不亏!
第39章 白先生
◎心怀仁义,不算错处。◎
「娘娘这身装扮, 平白显得长了好几岁。」
梳妆镜前,去厄瞧着铜镜里的苏允棠,很是直言不讳。
镜中苏允棠加了假鬓在头上梳起了很是齐整的百合髻, 正中规规矩矩的顶了九珠金凤冠,身下是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暗花细丝褶缎裙,外头罩了一件烟霞底的白玉兰散花比甲, 浑身上下都是齐齐整整, 连妆面都是往严肃端庄里描画, 整个人瞧着, 的确一下子稳重了许多。
第80页
苏允棠却是不以为意:「长岁数好啊,年岁大些叫人放心。」
事实上不止苏允棠, 就连一旁的去厄,都换了最端肃正式的女官服袍。
去厄也贊同:「这样的确气派威严了许多, 叫人瞧着就不敢冒犯。」
苏允棠便笑:「这样就很好了。」
今日, 就是苏允棠之前与无灾姐姐提起过的, 出宫与亲近的叔伯长辈相聚见面的日子。
她原本就是女子, 再装扮的小姑娘似柔弱跳脱, 在这些旧日相熟的长辈眼中只会仍旧将她当成个孩子晚辈,而不是可谋正事之人,如这样显得年长沉稳些, 反而正好。
瞧着苏允棠收拾妥当之后, 初一便干脆开口:「马车已经备下了, 娘娘虽是回府, 路上也千万小心, 莫要叫初二几个离身。」
苏允棠这次出门将初一留下守家, 自己则带了初二为首的六个侍女, 外加徐越摔亲率的禁卫。
她现在倒不用担心自己,毕竟有刘景天在,只怕比她自己还要更担心她的性命安危,知道她要出宫,拦不下必要会派人护卫。
倒是永乐宫内一下子走了大半,剩下的贵妃轻雪,包括安儿宁儿几个宫人,都是不顶事的,不叫一个稳妥人守着实在不放心。
苏允棠:「不必担心本宫,你们守好宫中才是正事。」
初一抱拳:「娘娘放心。」
————
苏允棠乘了马车出宫,虽没有大肆张扬,但身为皇后,封街净道、仪卫扈从,仍是耗费了不少功夫。
待行到将军府前时,便见家里正门大开,苏无灾已经在门内等了许久。
苏允棠急行几步,拦下了对方下拜的动作:「无灾姐姐。」
无灾笑意温柔,到另一侧扶着她进内,路上便也将正事缓缓告诉了她:「今日来了五位客人,都是有资歷有本事,朝中却不得志的英才,娘娘倒也认识,稍候见了便知。」
苏允棠到底是皇后,开国之初,出宫见一见朝臣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当真聚在一处密不透风的密室私谈,便是她敢,受邀的叔伯朝臣们也并未应。
最终相聚的地点,就在将军府后的熙园内,这是府里的戏园子,台上也请了戏班吹吹打打,台下设宴,四下开阔,只撑了一层幔帐挡风,侍从流水一般来往斟酒奉茶,并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
以苏允棠皇后的身份,等她到场时,该来的都已来的差不多,剩下还未出现的,便是心存顾忌,再等不会出现的。
苏允棠扶着去厄的手臂,道了免礼,依次招唿:「韩世伯,陈叔叔,魏大人、候将军。」
无灾姐姐说的没错,前面两个叔伯就是打小看着苏允棠长大的,当初苏大将军率军投逆后,这两位才跟着改弦更张,实实在在的苏家出身,父亲病逝后,这两位叔伯就依次卸了兵权,如今都领着虚爵家中落灰。
剩下两个就更不必说,说来倒霉,当初是跟着英国公拼杀的心腹勇将,虽说早早就被刘景天拆出来,派到了别处,可身上到底盖着英国公一系的戳子,如今的处境一句尴尬都说不尽。
苏允棠看过前面几人,最后的目光,则是落在角落处满面落拓、面色憔悴的男人身上:「史六哥。」
这自然就是被苏允棠从天牢中保出的开国侯史六。
虽然叫苏允棠保下了性命,可谋逆大罪,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开国侯的爵位自是免了,自个废为庶人、家产尽没不说,往下子孙三代都不得为官入仕,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归乡去做个寻常田舍翁,等到能够再踏足京城,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今日众人相聚的由头,也就是为史六送行。
一时煳涂,连累的举家从侯府跌落至此,史六整个人都老了十岁不止,又大礼拜下:「草民叩谢娘娘救命之恩。」
苏允棠示意去厄将人扶起来,声音温柔:「不必如此,史六哥不过顾念兄弟之义,实在罪不至死,便是陛下,也知你秉直忠厚,对刘氏忠心耿耿,绝无谋逆之念,只是,唉……」
这一句欲言又止的嘆息,只比当真说出一串琐碎啰嗦都叫人来的感慨心酸。
史六萎黄的面色一悲,痒出满眼浊泪,却不敢落,只生生忍着低头躬身:「不敢,草民犯下大错,有负皇恩,能苟全性命,已是陛下娘娘仁德宽宥,此去归乡,必定日夜拜首,为自己赎过,为娘娘盼祷。」
史六这样的粗莽冲动的老好人,如今都会这样谨小慎微、卑微至此,可见这一次的教训,当真是叫他吓破了胆子。
苏允棠忍不住真心嘆一口气,又道:「本宫记着,史六哥膝下已有一双麟儿,回乡耕读,固然是正道,可少年家这样清寒自守也难免没趣,倒是大将军府在荆州有些商铺田产,正缺一个放心又有交游的人守着,不如叫两位侄儿学学?不可为官出仕,也未必终生默默,如陶朱吕韦,亦可流芳百世。」
史六的身子一颤。
事已至此,他固然可以不在意自己,可身为人父,又怎么不可能为儿女家人们的日后担忧自责?有苏允棠这一句话,已经是为了他们安排下了最好的下场,自然更不可能推拒。
昔日的开国侯双膝跪下,朝着苏允棠深深拜了下去,这一次,却又比最初叩谢时多出了十二分的真心感激,只几下,额头便已渗出了血迹。
这时只一个去厄都已经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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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四位叔伯大人见状也相继开口出面,有劝慰搀扶史六的,也有感嘆苏允棠心怀仁德,叫人敬慕的。
以往只以为皇后宫中自顾不暇,并无所能,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单是能从陛下手下保出史六的性命,不论是为情分还是什么旁的,这便不容小觑。
唇亡齿寒,都是冷落不得志之人,说得不好听的,兔死之后被烹下锅的猎狗,又差到了哪儿去?四人如今虽处太平,甚至还算得上身居高位,可心中难免忧惧不平。
如今眼见史六这样与皇后并没有太多情分的人落难,苏允棠都这般庇护照拂,一个个难免要想,史六都是如此,我与皇后这般情分/我如今开始对皇后效忠,日后有了万一,有皇后庇护,岂不是总能多一条退路?
更莫提,他们如今也还算年壮,若皇后立得住,往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真心的感慨之外,又添了三分的私心,言谈之间,四人自然越发恭敬谨慎。
苏允棠却是面色平静:「举手之劳罢了,四位大人这时还愿为史六哥送行,可见都是念旧之人。」
四人皆是摇头嘆息,一个个也都有些自伤之色。
若不是在朝中已经没了指望,他们也未必会不辜前程,应下皇后的相邀,跑来送一个已经绝路的史六。
苏允棠此刻却并未多言,只是说了些旧时旧事,追忆了一番众人往日的赫赫战功,勃发英姿,又问他们可有为难之事?
有人提起自家的子弟晚辈,在家中碌碌,想要在苏允棠这里谋个前程,苏允棠也毫不迟疑,一口答应。
至此也就够了,苏允棠如今是皇后,是位处的上位施恩者,交浅言深,当真留在这里与他们一道饮酒看戏,反而落了下成。
看苏允棠要走,四个都连忙起身,恭敬相送,连两位打小看着苏允棠长大的叔伯,都不见了身为长辈的自矜,只余郑重谨慎。
苏允棠微微颔首,扶着去厄,在侍女们的护卫下转身离开了戏园。
无灾也一直在迴廊下候着,见状引着她往前拐过两个弯儿,才轻轻笑道:「其实今日的客人,不止这五个,还有一位最要紧的,已经等了小姐许久。」
苏允棠也很是诧异:「是谁连无灾姐姐都这样看重?」
话音刚落,眼前的垂花门下,便出现了一位青衫磊落,身形清瘦的中年文士。
看到这人的一瞬间,苏允棠竟停在原处顿了几息功夫,确认之后才几步上前,喜笑颜开:「白先生!」
白先生是苏军的军师谋士,追随大将军二十余年,父亲生前一直格外信重,说他算无遗策,有诸葛之能,每逢有事,都必然要请其谋策。
父亲病逝后,刘景天也有心想请白先生出仕,只是白先生说自己从前只为报将军大恩,并无为官之心,刘景天再请几次,他便干脆偷偷离京,不知所踪。
苏允棠原以为白先生这一去,定然是闲云野鹤,再不沾染这些凡尘了,没想到竟还有再见的一日。
白先生神色温和,也微笑回礼:「大小姐。」
苏允棠受白先生启蒙,连她描红的字帖,都是白先生亲手所书,是半师的情谊,多年重逢,自是又惊又喜:「白先生怎么回来了?」
白先生神情温润:「听闻大小姐被刘三宝圈禁了?可受了委屈?」
只平常的一句话,却叫苏允棠眼眶一红,一时竟没能出声,唯恐出言之后,会露出哽咽来叫人笑话。
白先生细细看了她的神色:「面色的确不好看,打小红扑扑的血色都不见了。」
这就不必提了,即便没有旧伤不足的毛病,进宫之后诸多琐碎,如何能和在荆州时,只管肆意跑马胡闹时比?
苏允棠:「哪里能与小时候一样?太医署里有一位小林太医,年纪虽轻,医术却极好,我这阵子有他开方调理着,已经好了许多。」
白先生却只是摇头:「要论大夫,还是年岁大的才好,可惜葛老行踪无定,已经多年寻不着消息,若不然,能请他老人家来为你把把脉,可比什么都强。」
苏允棠只忍不住笑:「葛老都多大年纪了?只怕早已仙去了,若是现在还能活着,岂不是真成了神仙?」
葛老的名号,苏允棠也是听说过的,是比唐皇唐半仙成名还早些的人物,早在前朝时候,就是赫赫有名的神医。
据说这位老神医鹤髮童颜,药到病除,偏偏无心权势名利,虽然名声在外,却不为权贵所困,云游天下,钻研医术。
说来葛老其实在苏军中停留过一段时日,正好在苏允棠记事时又云游了走了,因此没能亲眼看到。
苏允棠小时候,就是拿这位老神医的事迹当故事听,说他为了救命将士兵溃烂的脚锯下来,把滑出来的肠子塞回去,将大把锅底的灶灰厚厚裹流血伤口上,嫌弃病人忍不住唿喊挣扎,上手前先一棍子把人敲晕……
虽然手法百无禁忌,却当真都格外有效,活人无数,被吹的神乎其神。
就连大将军的消渴症也被这位神医瞧过,多年来一直照着他留下的方子吃药调理,一直全无大碍,直到十几年后才骤然恶化。
父亲病重时,府里也去打探过这位神医的消息,只是葛老已经销声匿迹许久,都说按着岁数,怕是早已仙逝,到底也未能找到。
若是当初葛老还在,父亲或许也未必去的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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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白先生也不过一句感嘆,说罢之后,便转了话头夸赞她:「大小姐在熙园的话,我都听到了,寥寥几句便能将收服几位大将重臣,可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昔日的小阿棠,也长进了。」
苏允棠试图保持平静,可嘴角却已忍不住的微微翘起。
能得先生的一句真心夸赞,对她来说,更强过万千人的恭敬恭维。
可她高兴过后,又忍不住有些迟疑:「先生所言当真?怕不是偏心自家人,只哄着我玩?」
白先生眸中透着难过:「你不是这样妄自菲薄的性子,为何会这样问?」
苏允棠犹豫一阵,还是将之前一阵子刘景天与她说过的话,掐去无用的,大致说了出来。
自从被刘景天几次哄骗说服,她虽然还能撑住,表面不显,但这一次次的交流,终究还是动摇了她的心底根基。
苏允棠低着头:「我也觉着,我是不是当真太愚昧仁弱了些?沉溺儿女情长,被人骗的团团转,白白连累旁人为我担心,不如他,不仁不义,杀伐果断,却总能胜到最后。」
白先生声音平静:「刘三宝这一路走来,步步为营,并无大错,登基之后,为天子也算尽责,如今天下太平,民心已附,便是大将军此刻復生,也动摇不得刘氏根本。」
这话说的一点不错,苏允棠也无法反驳,只是越发低了头去。
「但大小姐没有错,错的是他。」
苏允棠忽的抬头。
白先生嘴角带着笑,仍旧如同幼时为她讲解《千字文》般,深入浅出,温润如水:「畏威怀德,方可莫能勿从,刘三宝于岭南起事能叫众人信服跟随,是因为他侠义大度,施恩布德,礼贤下士,不是因为他寡廉鲜耻、不仁不义。」
「如今他一朝得势,便忘了自己的根本,只余威慑,全无仁德,民心虽附,臣心却失,不过君威之下,没有显露罢了。」
「得民心者可倾覆天下,得臣心亦可动摇一朝,大小姐方才就做的很对。」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这是正道。」
「娘娘,不论何时,心怀仁义,都不算错处。」
第40章 干呕
◎刘景天已是满眶泪水◎
「先生这两年都去了何处?诸事可好?」
往宅内行去的路上, 苏允棠笑着转了话题。
看着苏允棠听进了他的话,不再自疑,白先生也放心的弯起了嘴角:「不过一介闲人, 四处游荡罢了,倒是颇逛了几处好山水,没有辜负这一路风尘。」
苏允棠一面钦羡,一面也有些自责:「先生闲云野鹤, 逍遥自在, 却为我回了这污浊地来。」
白先生哈哈大笑:「大小姐也太看得起我了, 白某也不过一介凡人, 再好的山水不过瞧个热闹罢了,真要久居, 还是要选这盛京繁华,也好见见旧人, 为你父亲上一炷香。」
苏允棠微微垂眸, 世间繁华之所何其多, 父亲与先生也都不是拘泥之人, 但凡有心, 哪一处倒下三杯浊酒,便也算尽了心意祭过了,何必需要千里迢迢回到将军府来?
只是白先生执意这么说, 她便也没有多提, 只默默记在了心里, 当前进了父亲生前的寝居之所。
大将军自从结髮妻子过世, 便再未娶妻纳妾, 苏允棠又进宫, 因此进京之后, 后宅除了给苏允棠留出一方最精緻的小院备着,剩下的便都改成了武场戏园,自己平日起居都在前院书房。
大将军不喜奢靡,书房与寝室只用一面格扇分开,一张八仙桌,几张圈椅,靠墙屏风后一张干干净净的罗汉床,一圆腿平头条案,一张联二橱。
房内也没有诸如铺盖床帐之类的装饰,入目除了地砖,便是硬邦邦的木头,连个坐垫靠枕也无,处处都是格外简练。
从前父亲在时,屋舍布置再是简练,也总有叫人安心的人气,如今同样的屋舍,即便日日有人清扫供奉,甚至因为苏允棠今日回来,昨日无灾还特地叫人收拾过一遍,可也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潮。
父亲病逝后,苏允棠没有特意布置什么祠堂,就叫将父亲身前的屋舍留下,只在靠墙的条案上,静静的竖了一方神牌,面前又放了一张香桌,摆了黄铜小香炉,上头是齐齐整整的花果供奉。
她每次回府,也只在这里睹物思人,祭拜悼念,桌子上花篮,还是苏允棠上次过来亲手编的,如今里头的花都成了干花。
苏允棠打开屋门,按着为子的规矩,亲手拈起三支香,双手呈于白先生手中。
白先生面色恭恭敬敬的进了香,之后就拿出一坛特意带来的浊酒,为自己倒出一盏,一饮而尽,剩下的则就这样开着坛口摆在了香案上,洒然一笑:「杏花酒,将军尝尝。」
父亲生前最就喜饮酒,病重之后无奈滴酒不沾,如今倒是不必再忍了。
苏允棠心下微微一酸,面上却还带着笑:「父亲见先生带酒来,一定欢喜的很。」
白先生摇摇头:「大将军的性子,不见大小姐舒心,再多的酒也喝不下,大小姐且坐,与我说说如今宫中到底什么情形?这两日我倒是听无灾说了不少,只是这姑娘忧虑过甚,想的法子也太急躁了,平白叫人忧心。」
无灾也在一旁,倒也并不反驳:「先生是没早回来几日,若不然看着娘娘熬油似的模样,不信您不急。」
苏允棠闻言笑着反驳,只说自个过的很好,心下却也忍不住贊同先生的话,无灾姐姐看似温柔,实则内里却是刚烈如火,苏允棠是真怕无灾一时冲动,为了她。拼着性命去搞什么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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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能不能成,便是当真,拿无灾姐姐众人的性命,来换一个刘景天,苏允棠也不会值当,莫说一个刘景天,便是十个加一块,也比不得无灾姐姐的一根手指头!
看着面前的先生,苏允棠便只觉在茫茫荒漠中,看到了可以倚靠的大树,即便只是短暂的休憩,也是一段难得的安心。
她坐下来捧着热乎乎的茶盏,也大致讲了近几月来宫中内外发生的事。
「旁的倒罢了,刘三宝此人,看似不拘小节,底子却有将人放在股掌之上,扼吭拊背才能安心的恶性,他既是圈了你,就是打定主意要磨你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退步。」
白先生抿一口酒,满是疑惑:「放大小姐出宫归家、拉拢朝臣也不像是他的行事,刘三宝如何会这般放纵你?」
苏允棠闻言便也是一顿。
按常理来说的确是不可能,可是冬日落雷,体感互换,这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
她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这样诡异无稽的情形,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万一说的不好,只怕无灾与先生要疑心她患了癔症。
好在白先生见她迟疑,倒也没有非要追究根底的意思,很快摆了摆手:「夫妻之间,情形原又不同,也不是非要大小姐说个明白,只是白某想问问,刘三宝对大小姐的放纵,还能维繫多久?」
苏允棠思量着:「我觉着,若无变故,短期内不会变。」
体感互换是冬雷带来的,那唐黄是个骗子,她短期内应该不会与刘景天再受一次雷击。
白先生看苏允棠神色,便笑着点了点头:「这便好了。」
无灾在一旁忍不住:「什么就好了?先生你倒是出个计策啊!」
白先生摇头:「无灾你这话说的,我就是个军师,不是神仙,真当我能如戏文里一般出个锦囊妙计立时改天换地不成?」
「非要先生说啊,大小姐如今做的就无错,天下已定,刘三宝既是短期内不会图穷匕见,便这样徐徐图之,便是最稳妥的上策。」
说着,白先生顿了顿,他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没说。
除此之外,娘娘若是能孕个皇子,其实才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开国之处,看似天下太平,实则帝王也不过刚刚立足,根基未稳,这些肱股之臣,分量不可小觑。
尤其如今朝中这些一路追随的文武重臣们,如史六那等好性子的到底是少数,既然敢跟着谋逆造反,根子总有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骨,性情如此,都不是会俯首帖耳,乖乖交出权柄,叫刘景天放心满意的忠臣,
但凡娘娘能有皇子,这些为刘三宝兔死狗烹而心寒的,刻薄寡恩而不甘的,甚至一些打前朝就树大根深的积年世家,便会自然而然拱卫中宫,努力兴出一股足以对抗天子的风浪。
不过看了看苏允棠苍白的面色,再想到她方才问自己「自己是不是错了」时,眼角眉梢透出的自疑愁郁之色。
白先生还是没有着急提及此事,想着还是等他这几日在京中走动一番,再看看情形,便只是笑着又说起些宽慰之语,又提起了自己这两年来在外的风情见闻,直到苏允棠眉宇间恢復了往日的鲜活明朗,才放心起身,劝她好好去用膳歇息。
苏允棠起身送了白先生出门,之后与无灾一道去了后宅,找了弟弟苏允德一道用了膳,又陪着他开了小弓,踢了一阵蹴鞠——
虽说跑出一身的汗,但身上不觉疲累,更要紧的是心里开阔了不少。
直到日暮时分,眼瞧着再不动身,宫门就要下匙,无灾才劝起了苏允棠动身。
苏允棠面上带笑,拉着无灾的手安慰:「我过两日还来。」
无灾却满心不舍,却忍不住劝:「娘娘在宫中太太平平的就是了,不必担心家里。」
苏允棠也不多言,只点头答应。
如来时一般,与去厄一道上了宫中的车架,没走多远,去厄便像是从车帘中看见了什么,与她道:「小姐瞧,是周光耀,来的路上也在,一直偷偷跟在后头。」
苏允棠也不意外,以刘景天的性子,她的安危事关他自己性命,当然不可能放心将护卫全都假手他人,连永乐宫里春夏秋冬四个宫婢被她退回去之后,都不知何时又默默的混在了外头的粗使宫人中,干些洒扫活计,带品女官,简直是大材小用的糟蹋。
这种事没了他们也有暗地里的旁人,只要不到她的眼前碍眼,苏允棠便也只当自己没看清。
就这般,直到一路回到了永乐宫,苏允棠的心情都算不错,直到行至椒房殿外后,看见了守在门口的帝王仪仗与李江海。
苏允棠的脸色一沉,李江海便已迎了上来,亲自打起布帘:「娘娘回来了,陛下已等了娘娘许久。」
苏允棠没有理会他,绷着嘴角抬腿进内,果然,刘景天正大咧咧的坐在她的罗汉榻一端,对着案上的小熏炉翻看她的一本游记。
看见她后,刘景天弯起了桃花眸:「朕察觉着,也猜着你该回来了。」
说话间,他也看清了苏允棠面上的神色,心下微动。
果然,回一趟家,瞧着便又开阔坚韧不少,看来他前些日子的努力,是事倍功半了。
苏允棠的目光却落在案上的小香炉上:「陛下如今不厌烦桂花香?」
自从上次听他提起最不喜欢桂花香味浓烈,苏允棠便吩咐椒房殿内外都换成了桂花的香料,甚至还特意吩咐了管花木的宫人,等天气一暖和,就给她的殿前屋后都栽起桂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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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摇头:「旁处的自然厌烦,只若是阿棠宫里的,却别有一番馥雅。」
苏允棠懒得与他多言:「陛下来干什么?」
刘景天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缘由:「沧江道刚刚进贡来几尾难得的鲜活鲂鱼,鲂鱼如玉,这时节最适合做鱼脍,朕才叫人做好了放在冰上镇着,就等你回来一併用。」
说着,早已得了吩咐的李江海,便亲自将切好的鱼脍呈了上来。
鱼片被切的薄如蝉翼,盛在上好的青瓷莲花盏中,用寒冰香叶垫底,一眼看去,果然晶莹剔透,果然如玉一般,还透着琉璃似的光泽,只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可李江海捧着瓷盏从她面前走过时,苏允棠却隐隐嗅到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腥味。
苏允棠对鱼脍虽不喜欢,却也并无厌恶,尤其眼前这鲂鱼这般玲珑新鲜,按理说便是略微有些一闪而过的气味,也该偏于鲂鱼鲜甜,并无妨碍的。
可苏允棠不知为何,嗅到这气味之后,胃中却似是被谁捶了一拳,一阵翻江倒海。
她一时还未察觉,只是喉间突然蠕动,发出有些怪异的声响,紧接着,便是毫无预兆的忽的低头,发出了一声干呕。
苏允棠擦了擦眼睛的湿润,自己倒是未觉难受,再一抬头,果然刘景天也已是满眶泪水!
好在这干呕来得快去的也快,只是几声,便立即平息了下来。
但二人一顿之后,却又不约而同的瞬间想到什么,对视一眼,脸色都是一变!
第41章 忧惧
◎依朕说,还是去了它罢◎
苏允棠与刘景天就这样双双「泪眼」的对视了整整几息功夫。
最先开口的, 还是面色大变的刘景天:「你,怕不是有了身孕?」
他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又轻又低, 仿佛略大一点,就要惊动了什么。
苏允棠一个激灵:「不可能!」
她与刘景天成婚这么多年,新婚之时,刘景天忙于军务, 聚少离多, 可每每团聚, 都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一夜几次缠绵不停。
刚刚进京的几月里,除了初一十五, 刘景天一个月里也总有半月都要宿在永乐宫。
这样亲近频密的夫妻伦敦,她都没能有孕, 如今他们两个相看相厌, 许多不曾在床榻间亲近, 只是上元时, 因为那唐半仙的淫药惹了一回「晦气」, 就偏偏有孕了?
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可苏允棠断然否决之后,目光又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青瓷莲花盏。
可若不是有孕,刚才的鱼脍与反胃干呕又能是为了什么?
刘景天见状, 便也闭着眼收回了目光。
这些都是些无用的废话, 是不是有孕, 找人来一看就知。
「召太医。」刘景天的声音简洁平静, 只是擦拭泪水的手心却在微微颤抖。
一旁看了全场的李江海勐然回身, 虽然纳闷皇后有孕, 陛下为什么也跟着呕, 不过眼下也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
皇后或许有孕!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
李江海连忙应诺,先上前将刚刚放下的鲂鱼片重新端起来,不过这次格外小心,是先往后退了几步,确保与皇后娘娘离了足够远之后,才转身退下,匆匆在殿外叫了人。
林太医父子两个,一个是太医署之首,一个专管娘娘的脉象,自然要都宣进来,剩下的,就是传话过去,叫太医署挑精于女子产孕的老手一道过来。
太医们倒是来得很快,一道来了五位,依次摸过了苏允棠的脉象,退下后聚在一处交头接耳了几句,便要请宫中彤史女官所记的彤册来看。
其实不必去请,帝后不和久已,近些日子皇后娘娘也就侍过一次寝,连林医正都清楚的。
上元十五嘛,刘景天脑门上的口子,还是林医正亲手包扎的呢。
折腾了许久,刘景天终于忍不住道:「林芝年,你对皇后脉象该是最清楚不过,你来说,皇后到底有无身孕?」
林芝年自从进殿,就一直低着头瞧不出面色,只是嗓音有些干巴巴的:「娘娘脉象与上次是有些不同,不过是否有孕,恕臣还不能确定。」
林医正默默掐算一番,为儿子解释:「二十天,这日子实在太浅,单单是闻见鱼腥干呕便断言太过儿戏,还是在再等十几日,待娘娘不见月信,再请了脉象,才算稳妥。」
时间太短,脉象不显是一桩,更要紧的,便是此刻当真是喜脉,也算不得什么,太浅了些,说不得过几日没能立住,随着月事一起去了,也是极寻常的事。
为皇家治病,逼得太医署们不得不稳妥,像这种没有落在实处的话,决计不敢提早说出来。
林医正一脸端肃可靠:「稳妥起见,臣等先就为娘娘开一副安胎药用着,娘娘若当真有孕更好,已保万全,便是没有,吃了也不妨碍。」
苏允棠回过了神,闻言却忽的开口道:「不必了,若当真有孕,还孱弱至此,保不住也是它的命数,不必强求,若是没有……就更不必吃。」
苏允棠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已经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若当真有,刘景天的种,她都未必想要,又怎么会为它安胎?
刘景天明白太医们的顾忌,心下也在希冀着这孕信坐不住,当然,最好是苏允棠干脆就是一时肠胃不痛快,没有更好!
因此,他也没有反驳苏允棠的话,没叫开方,只吩咐了往后日日来看,便摆手叫太医们这就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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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椒房殿内又恢復了一派平静,刘景天拨动着腰间的碧玉串,又忍不住看向苏允棠:「阿棠,若是你当真有孕……」
「没什么若是,压根没谱的事,这种话等当真定了再说不迟!」
苏允棠的面色紧绷,已经径直起身送了客:「陛下请回!」
刘景天顿了一瞬,的确,如今未能断定,说什么都早了些。
他也不在意苏允棠的态度,只撂下一句好好将养,便也躲避着什么一般,匆匆转身掩面而去。
———————
但不论两人再如何不愿面对,时光仍是流水一般,匆匆而过。
还未等到时候,将将又过了十日,刘景天便又一道口谕,将刚刚去永乐宫请过脉的林医正召进了养干殿,面色沉沉道:「皇后孕信是不是已经千真万确?」
林医正面带喜悦:「已有八成可能,恭喜陛下,天佑我大刘,要有嫡长的皇子公主了!」
刘景天的面色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样子。
其实不必林医正说,刘景天自个已经比谁都清楚。
若单单是上次的鱼脍,刘景天还能当作是苏允棠肠胃不适,可近几日来,苏允棠干呕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尤其近几日里,每早睁开眼,都一定要呕上一场。
今日有大朝会,算着他上朝时,就正是苏允棠醒过来干呕的时间,刘景天特意带了天子最隆重的,九颗十二串的金冠玉旒遮住颜面,又全程用熏了薄荷香的帕子捂着口鼻,听闻满朝文武奏时的同时,还要时时凝神戒备——
饶是如此,他也好悬没露出瞬间的难受与失态!
最惊险时,他紧咬牙关,生生撑在原处,沉默了半刻钟,虽说忍不住没有当庭反胃,可正巧奏事的大臣见他久久不言,却疑心是自己的奏对出了什么差池,都当朝跪地谢起了罪。
这情形再来几次,他竟是朝会都不必上了!
但刘景天担忧焦灼的,却远远不仅如此。
几次干呕噁心,再是难受,伤不了根底,咬咬牙,他能总熬得过去——
可瓜熟蒂落,若苏允棠当真有孕,日后可孩子可是要生出来的!
女子生产,如同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样的话,刘景天虽也有所听闻,但也就是听过便罢了,如世间许多男子一般,并没有真正意味到其中分量,甚至心底隐隐还有一分无谓的轻视——
不就是怀孕生子吗?世间这么多生育过的女人,可见也不过如此,当真有那踏进去的,也就是命数不好。
但当真轮到了自己头上,刘景天这几日里,却是如同亲眼看着自己额顶,一点点的现出了一把利剑,这利剑一日日的沉重、一日日的尖锐,直到轰然落下,谁都说不出这利剑落下后,是削去他一层皮肉,还是索性直接扎进他的顶心!
养干殿书房内,已是摆满了一本本的医术,全是有关女子生产的。
越看,就越是疼,越看,就越是心慌。
直到此刻见到林医正,刘景天便又不禁问起:「朕曾听闻,女子肖母,连生产时兇险与否,也会一般传下来,这话可对?」
林医正抚了抚颌下鬍鬚:「此言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上头的外祖母亲生产都顺利,生子多壮,那生下的女儿大抵也会子孙繁茂,反之亦然,就……」
刚说到这儿,林医正的话头便忽的一顿——
他勐地想起,当今皇后不就是生而丧母?再一细想,恍惚前,皇后上头还有一对同母的孪生哥哥,也是年幼夭折。
按着这说法,岂不是连皇后带皇嗣都一道咒上了!
林医正拽下了一根修剪得宜的美髯,忍着疼痛,却是不动声色的就转了口:「不过民间混言罢了,虽有几分道理,却不可尽信。」
但以刘景天的眼里,怎么会看不出对方这话里的迟疑?
甚至刘景天知道的比林医正还更详尽,苏夫人生下苏允棠前,就已生过一对孪生兄弟,取名允文允武,若按常理,第二次就该顺畅无事。
但偏偏却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孕中一双儿子早夭,悲痛过甚,第二胎却反而难产,苏夫人煎熬了一日夜,也没能生下苏允棠。
还是多亏了神医妙手的葛老就在荆州城外,被大将军匆匆请来,这才勉强活下了腹中的苏允棠。
但再是神医,也没能保下苏夫人的性命,当夜就血崩不止,撒手而逝。
更莫提苏允棠还是第一胎,且连当初葛老神医都已经死了!
当真遇上了当初苏夫人的情形,他上哪儿找第二个能堪比葛老的神医出来?
一念至此,刘景天的面色沉重中,又隐隐透出几分毫无血色的苍白。
林医正看在眼里,还在感嘆着陛下果真与皇后患难夫妻,情分就是不同,陛下素来举重若轻,如今只是说起皇后生产时的兇险,便担忧成这样……
只是还不等林医正将感嘆安慰说出口,案后的刘氏天子便勐然起身,撂下他,大步行出养干殿,往永乐宫而去。
刘景天行进椒房殿时,苏允棠正靠在暖阁榻上,捧着一盏滋补的燕窝,正对着窗外的垂丝海棠愣愣出神。
迎着春日里清浅的朝光,苏允棠的冰肌玉肤湛然生光,衬得她白的仿佛没有一丝血色,隐隐透着一丝憔悴病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仙飞去。
老实说,刘景天此刻的面色,其实要比苏允棠差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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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刘景天顾不得自己,看着苏允棠面上的憔悴,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担忧道:「你身子如何?」
苏允棠闻声回眸,情绪淡淡:「我身子如何,陛下不是最清楚不过。」
女子怀有身孕最开始的日子,是最容易睏乏无力的。
苏允棠原本不会察觉,但架不住刘景天这几日寝食难安,竟是比她还要担忧疲累,叫她也反向感受了几分。
再加上反胃干呕,便是没有感觉,也总是磨人。
更要紧的,是她腹中这小东西突如其来,甚至来得并不受母亲的欢迎。
种种缘故下,苏允棠接连几日都情绪低落,打心里提不起精神,连如今看见罪魁祸首的刘景天,竟都懒得动怒。
但苏允棠表现出的虚弱无力,反而证明了刘景天心底的隐忧。
想到医术中触目惊心的文字,再想想之前虽落了胎,可第二日瞧着就没什么大碍的先贤妃董氏。
刘景天深深吸一口气,再不耽搁:「阿棠,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苏允棠厌倦的神色一敛,抬眸而视。
但刘景天一点没觉不对,他在苏允棠身旁坐下,先将医术里一桩桩提过的,什么横胎逆胎、手足先出、血崩下泄……诸多产难的兇险都与她娓娓道来,又提起女子肖母,连生产也是相传的民间道理。
最终他以己度人,一副大方模样:「长痛不如短痛,好在如今你我互换,这痛也是朕受。」
「阿棠,依朕说,还是吃一副药,去了它罢。」
第42章 决意+双胎
◎【4-13已更】刘景天你必须生+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一)
「阿棠, 依朕说,还是吃一副药,去了它罢。」
刘景天说出话时, 并不觉着自己有错,也一点不觉着苏允棠会拒绝。
事实上,自看过了医书上,仔细详尽说明了女子生产的过程, 与诸多兇险的字句后, 刘景天甚至觉着, 若是当真计较起来, 怀孕生子这等事,就不会有人当真欣喜乐意!
至于为什么这世间的女子, 还是一个个的生儿育女,产孕不停, 甚至没能有孕的还会心心念念去拜佛求子, 道理也格外简单。
愚昧妇人懵懂无知, 不会思量那许多, 而清醒聪慧的, 即便心下不愿,可势弱于人,成婚后, 要生育儿女在夫家受功立足, 也需年老后子女养老尽孝——
世情如此, 不得已罢了。
若不然, 那许多世家出身的贵女, 也不会出嫁时就带着媵妾美婢, 只等有子立足后就立即给丈夫送去避宠。
不就是不愿叫屡屡产育, 伤了自个的根底性命吗?
而这些顾忌,他的皇后没有。
荆州惊鸿初见,刘景天动心时,也不是为着要她好生养去的,苏允棠有子他高兴,便是一世无子,他对皇后的心意也不会有一丝动摇。
世间能生育的女子多了去,他的凤凰却只有一个,只要阿棠能想通,便是终生无子,他也自会选出四角俱全、能承大统的太子来送到她的膝下。
更何况如今,他还已经与阿棠互换了体感。
有这样的把柄要害握在手里,岂不比什么儿了无数,哪里还用她拼着性命,如此冒险?
先前在养干殿,阿棠因鱼脍干呕时,言语之间并无欣喜,想来就也是想明白了这缘故。
就是可惜,到底是他与阿棠的孩子……
刘景天一念至此,是真心生出了满腔感慨:「朕也问过了,这月份越小,落胎对身子的损碍也越轻,林太医父子两个医术倒罢了,只是并不精于女子孕事,朕再挑两个专精此道的圣手给你开方,想必……」
「刘景天。」
苏允棠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后头的话:「你贪生怕死,可以不顾子嗣,就当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样?」
「一月不到,不过一团血肉,算什么子?」
刘景天面上也有些不悦:「骂朕倒是骂的痛快。你还不是一般?这几日夜不安寝,满面郁郁,不就是因着不想要这东西?」
刘景天还在觉着苏允棠是在故意赌气,若不然就是为了有子之后,凭此在朝中结党立势,虽然这么说着,心下其实也在思量要如何说服。
朝中之事,无非平衡妥协,性命当前,又是阿棠,他不是不能多退几步。
但苏允棠已气得手中的燕窝盏都在不停发颤,听到这儿,终于抬手将小瓷盅砸到了他的脚下:「我满心郁郁,是因着这东西是你的种!但凡它与你不相干,我便是不顾自己,也不能不想要它!」
说着,苏允棠喘息着,又忍不住骂一句:「畜生!」
虎毒尚不食子,他是连畜生都不如!
苏允棠这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再加上最后这一骂,只叫刘景天都有些恼羞成怒。
他抖着自己袍上溅落的燕窝:「你怎的与南康一般,不可理喻!」
这就是在说他们当初上公主府,劝南康斩驸马另择良婿,南康却为了三个儿子,哭嚎不肯的事了。
苏允棠咬牙:「南康煳涂,为了儿子连畜生都能忍,我可不成,如今但凡有个能安稳弒君的人跳出来杀你,我拦一句,就是我苏允棠活该下贱!」
「你!」
刘景天让这话里的狠决激的一滞。
他原以为,就算苏允棠的真情已变,只要她仍在笼中,无法离他而去,就已足够,旁的东西他不会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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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原本就什么不是,只要苏允棠挣扎的没了力气,迟早会认命,仍旧对他安然习惯。
但此刻,刘景天却发觉并无如此。
苏允棠此刻的仇恶与诅咒,叫他连方才满心的怒火一时冻结,凝成了一团寒冰,沉沉得跌进深不见底之处。
他仍是在乎的。
刘景天忽的闭了闭双眸,咬牙让自己从这无用的情绪中挣出,只沉沉道:「你是定要保这孩子?」
如果说刘景天来之前,苏允棠还迟疑郁郁,对腹中的存在满心抗拒的话,此刻几句话后,却叫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我自然要保!」
她双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一瞬间如同身披铠甲:「这是我的孩子,我非生不可,刘景天你也非生不可!」
刘景天的眼神冷硬阴冷,正待开口,对面苏允棠便已料到了什么:「你也别想着自己吃药受伤,好叫我连累落胎。」
她的眸光坚韧至极,锐不可当:「刘景天,我告诉你,你若当真这么干了,我落胎之后的第一桩事,就是一刀戳进心口与你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刘景天眸光微动,低头看着苏允棠的面色,再又一次的心动里,确认她这话的确是十足的果决,没有一丝内荏犹豫。
确认之后,刘景天微微后退,退了一步:「朕不会,你既然这样说了,就该放心。」
苏允棠冷笑:「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叫人放心?」
她从榻前站起身,径直往后退到了暖阁另一面的槅扇门内。
这还不算,她甚至还拿起帕子捂了口鼻:「陛下请回!」
刘景天愣了一瞬,也立即明白了她这举动的含义:「你疑心朕使手段害你落胎?」
苏允棠的确是在这么想。
小林太医今早还说,她虽然调理了两月,但时候太短,只怕这一胎也兇险,女子孕初本就不稳,是最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
谁知道刘景天会不会已经在衣裳上熏了麝香红花什么的,过来害她自己落胎。
她原本就体虚不足,自己身子不成,没能保下孩子,总不成也举刀子自尽去。
那也太笑话了些,说不得就只能认了。
苏允棠这时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太冲动了,又是摔盅,又是动怒,万一动静大了,也连累腹中胎儿不稳呢?
说不得这才是刘景天的手段,故意叫她生气落胎?
面对刘景天这样的对手,苏允棠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刘景天被侮辱了一般:「你把朕当成了什么人?」
苏允棠隔着手帕反问:「这种事难不成你做不出来?」
刘景天一顿,他当然做得出来!
刘景天这时甚至都已在后悔,自己今日不该过来好言相劝,谁知道女子有孕就会变得这般不可理喻,竟连皇后都不能倖免?
如今打草惊蛇,再要动手,只怕不容易。
可越是如此,刘景天越发不能承认这话。
他转身挥手,不屑冷笑:「笑话,你怀的是我刘家的种,你乐意拼着性命为朕生儿育女,朕为何要拦?」
苏允棠也不傻:「以为故意这么说,就能气得我不要孩子了?呸!你这么想要种,拼一次命怎么够?等着,这个完了,我叫你再拼一个!」
刘景天这次再没说话,绷着脸一甩衣袖,转身而去。
只是御辇离开了永乐宫后,刘景天的面色就瞬间一变,脸色萎靡,又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寒冰。
他不顾仪态的倚着靠背,把碧玉串都生生的转出了残影,直到就快回到荣喜宫门口,才忽的开口问:「贤……董嫔如今如何?」
一旁的李江海一愣,这个时候,怎么忽的提起了这位主儿?
这是冷落这么久之后,又想起了旧人?
这也不像陛下的性子啊!
不过天子问了,李江海怔愣之后,也立即回了话:「上次听闻时,似是好转些,能从床榻起身了。」
这么多日子里,总算听着了一个好消息,刘景天难看的脸色稍稍好转一点。
孩子最好还是别留,只是如今他自己不能动手,就只能靠旁人。
依他瞧着,表面柔顺,内里生着阴晦毒刺的董氏,就很有这个潜力。
只不过,他要格外小心看顾,不能当真伤了阿棠。
刘景天开口:「不回了,先去荣喜……」
才刚说了荣喜,后头的那个「宫」字还未出口,刘景天的面色就勐然一变,紧接着,忽的低了头,捂了嘴,团缩成一团,半晌没能动弹。
「陛下?」
李江海越发纳闷,正要叫轿夫停下,先瞧瞧陛下的龙体时。
轿辇上的陛下却又直起身,深深吸一口气,闷着声音改了口:「不去了,还是回养干殿,你去一趟,给董嫔赏点东西,就说……」
说为说完,就又是忽的一顿,捂口低头,重复起了刚才的动作。
李江海彻底呆了,愣愣的瞧着,腿上都差点忘了动步子跟上。
好在这次也没多久,几步路的功夫,陛下就又抬起了身,面色苍白,双目含泪:
「先叫太医署将精于孕产的太医赶紧往永乐宫送去!皇后日日吐成这样,像什么话?」
李江海:「啊……啊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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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苏允棠并不知道刘景天在永乐宫外,又临时生出的算计。
她赶走了刘景天后,便吩咐宫人开窗洗地,换去这地界儿可能沾染的污秽,自个也立即从暖阁退了出来,先吩咐安儿宁儿两个小丫头去叫初一初二,又让去厄将剩下的燕窝再给她端一盏来。
她其实一点没有胃口,这几日里都是勉强用些稀粥,还时常反胃,便不怠再用。
可如今既然决意要保下这孩子,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心意,苏允棠一咬牙,只当是喝药,一口灌了下去。
疑似有孕之后,小林太医就再不叫她吃从前的苦涩汤药,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
燕窝灌下之后,人也到了眼前。
苏允棠也没有耽搁,只擦着嘴角冷静吩咐:「如今我怀了身孕,以防万一,自今日起,永乐宫闭门不见客,不论是谁,没有我的吩咐,都不许放进来。」
「给家里传信,往后我的膳食茶水,都再不过外人的手,初一你在女侍里点两个人,只在咱们椒房殿的小厨房里自己做,味道卖相都不打紧,能入口就是了,要紧的是干净放心。」
「太医也是一般,往后只信小林太医一个,专为他腾出一件灶台来,开的方子,需要什么药材,也不必理什么侍药局的规矩,都由将军府备下,请他劳累些,亲自煎熬。」
说到这儿,苏允棠顿了顿,低头抿了一口温水,只是还未等咽下,喉间便忽的一阵反流,不但刚刚的温水,连之前灌下的燕窝都一併吐了个干净。
「小姐!」去厄勐地上前,满面担忧。
苏允棠却一点没有忍耐之色,她只是熟练的捂着帕子,侧过身对着口盂,耐心的等待,好在这一次干呕只吐了两次,也不是很长。
「我这几日吃不得燕窝,先停几日罢。」
去厄还在为她一下下抚着后背,苏允棠却拦住了她,横竖噁心难受的都是刘景天,何必要为他顺气?
苏允棠的眼尾嫣红,神色里却透着十足的清明,甚至吐的时候,还有心思在脑中思量她还有什么不到位初——
对着刘景天这样无耻的人,多少防范也不嫌过。
苏允棠用清水漱口之后,看着去厄与初一初二面上的紧张担忧,先摇头安抚了几句:「只这么几月里操心些,熬一熬,等到了五六月上就好得多了。」
一直到五六月上,她的怀相稳固了,反而就不用怕。
毕竟怀孕五六月以后,胎儿也大了,再不是一副汤药就能随意流去的,落胎与生产都不差什么,甚至说不得比真的生产还要兇险伤身——
到了那时候,刘景天就也该死心,反而要开始庇护他「腹中」的胎儿平安万全,免得稍有意外,怕是要一尸两命。
说来也是笑话,旁的皇后怀孕,顾忌防范的也都是旁的妃嫔嫉妒暗算,她如今,最戒备却是天子。
不过这话里的缘故只有苏允棠自己清楚,叫去厄初一看来,如今小心,往后又牵涉到娘娘自己的性命,只能越发谨慎,再想想,即便娘娘腹中孩子平安出生,小小一个婴孩,柔弱无依,也仍旧不能放心。
想到往后近十月、甚至几年,都要严阵以待、如履薄冰,去厄初一的面色都是格外严肃,初一都建议往府里传话,再多派些人进来。
这么大的担子,只她们这十二个,怕是实在担不住。
苏允棠闻言也点了头:「初一这话说的没错,我一会儿就写信回去。去厄,你将咱们宫里的人再捋一遍,除了你与初一十二她们,剩下的不许再出入椒房殿,严守门户。」
「还有之前的春夏秋冬,再往外头赶一赶,给她们派些外头跑腿传话的活儿,只是粗使的分例还是照旧,除了冬寂,照例多添几成。」
去厄似有察觉:「娘娘的意思,是想收服她们?」
苏允棠朝她笑:「可见也长进了,你亲自去传话,告诉春淡,她在刘景天那显然已是废了,若是聪明些,瞧着冬寂的例子,本宫能给她们个下场,若是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掖庭就是她们的去处。」
世上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如今冬寂早已弃暗投明,夏苍秋净则都已春淡为首,到底是从养干殿里出来的人,若是有心,出去说不得还能从刘景天处探回些消息。
只当摆一处闲棋,有用固然最好,没用也不妨碍。
去厄神色一凛:「是!奴婢一定把这差事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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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厄果然是说到做到,春淡带着夏秋当夜便认了主,之后不过两日,便也传回了一道消息。
陛下给荣喜宫派了太医,还赏了东西,是李总管亲自送去的,还传了话,要董嫔好好将养,往后的日子还长。
苏允棠一听也就明白了刘景天的打算。
她一面暗恨刘景天贼心不死,一面也令人看着荣喜宫,预备着董惜儿一旦动作,便出雷霆之势将人处置。
但叫苏允棠诧异的是,董惜儿虽然得了刘景天的照拂,但往后却都是格外的安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只是闭门不出,安心养病,简直比养胎的苏允棠还更小心。
一个月后,董惜儿经太医诊脉,身子已然无碍,也只是遣了照看看守她的嬷嬷来永乐宫。
按着董氏的说法,身子好转,原本是该前来谢恩请罪的,只是娘娘有孕静养,不便打扰,便只托两位嬷嬷来代她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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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很有自知,董氏这个时候过来,的确也只会惹人疑心厌烦。
苏允棠还有些不信:「她当真就改邪归正了不成?」
「倒也未必,只是她知道了陛下有意赐死,还是娘娘保下了她的性命后,多少有些心寒认命。」
派去的嬷嬷说得恭谨:「奴婢说句不敬的,董嫔先前敢与娘娘叫板,不过是自恃君恩,觉着陛下会偏袒容让,如今陛下都摆明了不将她放在心上,哪里还有生事的胆子?不瞒娘娘,来前董嫔还託了奴婢为她美言,只求娘娘怜悯,容她在宫中了此残生。」
这样的说法,比改邪归正来的合理多了,苏允棠想一想董氏的行事,能屈能伸,与刘景天这没脸皮的有些像,也的确像是会做出这样选择。
不过不论真假,董氏都已经这样安顺示弱,苏允棠的性子,也做不到硬将人从荣喜宫里拖出来按死,闻言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叫嬷嬷仍旧回去看顾,有事来报。
嬷嬷遵旨退下,至此之后,永乐宫内再没出什么新鲜的人事。
初一与去厄众人严防死守,将椒房殿守得如铁通一般,苏允棠也不多事,闭门不出,安心养胎,孕初最兇险的前三个月就这样一晃而过。
永乐宫一派和风细雨、静谧和曦,而永乐宫外的刘景天,这两个月就过的不是那么痛快。
养干殿内,又一次奉召觐见的林医正屈膝行礼:「陛下。」
如今永乐宫里信得过的太医只有小林太医一个,连林医正想进永乐宫,都只在儿子的陪同下,才能穿过层层门禁,定期为娘娘摸一回脉。
且每次看过之后,也必然要来与陛下禀报一回,都已成惯例。
林医正十分熟练:「娘娘脉象稳固,近三月后,反胃干呕也缓解许多。」
刘景天只如小月的妇人一般,盖着小毯倚在层叠的软枕之间,面色萎黄不振,听着这话也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
吐的确是不太吐了,可是他浑身疲乏无力的症状却是越来越厉害,仿佛皇后怀的不是孩子,而是什么妖物精怪,将他血液骨髓的精元血气都一丝丝的抽了个干净。
先前顶着苏允棠膝上的旧伤、月事的坠疼,刘景天都能强撑着,照常起身临朝。
可如今不过怀孕!他却是满身的怠倦无力,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躺在床榻上,每日里能撑出两个时辰批折议事,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自制,连大朝会都罢了三回!
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知道陛下龙体有恙,两月不痊了。
旁人不知根底,一直为天子请脉的林医正却是清楚的,陛下并无大碍,不过是太过担忧皇后娘娘的身孕,瞧瞧,这才两月功夫,思虑入体,摸着脉象都不似以往康健,消瘦的竟比娘娘还厉害。
以往竟不知陛下与皇后如此夫妻情深!
林医正心下感嘆着,为了叫天子开颜,又连忙道:「微臣还有一桩好消息。」
刘景天面色疲惫,阿棠滴水不漏,董氏又无用,眼看着这腹中胎儿都要生根落地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他疲惫的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说。」
林医正便眉开眼笑,长揖到底:「恭喜陛下,臣今日扶脉,只看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刘景天:!!!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目标不好解决,发愁):什么?又多一个!
古言女主必怀双胞胎多到炸,但是这个设定我必须加,女儿就生这么一次,我必叫她儿女双全哈哈哈!
第43章 动了
◎它动了!◎
「委屈娘娘了。」
椒房殿内, 自皇后有孕后,还是第一次进宫来的无灾在苏允棠身侧坐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 满面心疼:「好容易养出来一点肉,这才两个月,瘦得下颌都尖了。」
苏允棠解释:「前阵子总吐才会这样,现在已经好了, 昨儿晚上睡前还饿的厉害, 吃了一碗鸡油面都不饱, 只不敢多吃, 硬是咬着牙睡呢!」
「多吃些才对呢,别忍着, 怕吃多就一次少吃些,多进几回。」
无灾说着面带怀念:「我这次还给你带了些按荆州法子新渍的瓜条小菜, 当初夫人怀着你时就爱吃这个, 一顿都离不得。」
苏允棠连忙点头:「怪不得我这么喜欢, 新渍的不好, 得多泡些日子才酸酸爽爽, 更有滋味呢!」
无灾闻言立即劝起来:「原是叫你开胃的,你娘亲是什么都吃不下,没法子才用的, 如今你既是能吃, 只略尝尝味儿就是了。」
苏允棠便笑:「瞧姐姐, 方才还说我瘦, 现下就不许我多吃了, 可见此时多瘦些才好, 往后半年, 且有的肉要长呢,也省的倒是姐姐再嫌我吃得多!」
无灾没好气的瞪她:「都有身孕了还只顾贫嘴!」
去厄在一旁抿着嘴笑乐:「奴婢先前说娘娘无事,姐姐还不信,如今您亲眼瞧见吧,娘娘是当真精神的很。」
无灾假意气了没一息功夫,听了这话,便也忍不住软了面色:「怎么能不担心,问了小林太医,只说娘娘怀的兇险,什么都吐,日夜磋磨,日渐消瘦,床榻间都离不得几步……」
苏允棠听着也不禁垂眸。
这话其实没错,她进宫后伤了根底,湿寒入体,又郁结于心,内虚不足,若不是先前阴差阳错调理了两个月,原本是不能怀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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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有了身孕,只从小林太医这三月里,眼底的黑青都能瞧出来,她这胎保得也是诸多兇险,当真不容易,要按着常理,她的精神不该这么好——
可谁叫如今她与刘景天的体感互换了呢?
与她来说,唯一的不便就是开头两月里总吐,不吃吐,吃了更吐。
可她又不觉得痛苦疲倦,吐就受着,等消停了慢慢再吃,想着这时候,刘景天肯定吐得满眼泪,甚至心里还有点高兴。
唯一难受的,就是闷在这椒房殿里,门都不能出,实在有些无趣。
刚想到这儿,无灾便已在道:「好在如今也快四个月,最兇险的时候过去了,白先生在外头也收拾妥当,娘娘过两日就能……」
话未说完,苏允棠便已欣喜道:「是大明宫都准备好了?」
大明宫,原本是一座国寺,就在城外的金沙山上,因为前朝出了一位沉迷佛法的天子,不理朝政,执意要在这寺里剃髮出家,宗室朝臣们捨命劝谏,生生在大殿上磕死了几位,最终两面各退一步,围着寺庙修葺出这么一座行宫,只叫天子这这儿常年清静祈福,虽说天子在这大明宫里仍是不理朝政,但头髮还在,不是真的出家,面上也总过得去。
白先生准备这一处无人在意的行宫,自然是为了她。
苏允棠之前是因为前几个月不好挪动,又担忧明枪暗箭,这才整日捂在椒房殿内静养,如今胎相稳固,再往后还有半年光阴,往后的日子里,苏允棠也不能一直圈在屋子里一步不动,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守一个椒房殿太平容易,一旦再往走,只靠初一徐越几个,不可能面面俱到,说不得哪处就出了差池。
想的再细些,怀孕时还好,大不了真叫苏允棠咬牙憋上十个月,可一朝分娩,真到了生产时呢?
忙中最易出错,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又是刘景天待了三年的地儿,他那多疑的性子,树下歇一晚都要打三个洞出来,何况是自己后半辈子的皇城?
未雨绸缪,白先生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索性一开始就放弃了皇宫,在宫外为她准备出一处放心的地界儿来,只等苏允棠能够挪动,便寻个由头出宫养胎去。
如今终于听到能出宫,苏允棠便也长长的松一口气:「可算能出去转转,不瞒姐姐,我这两月啊,只差连椒房殿的窗棱有几道儿格都快数清了!」
无灾还有些不满:「里里外外的僧人村舍,都筛换了一遭,白先生出手,自然是稳妥,只是怕打草惊蛇,宫舍都没能好好修缮,总是破败了些。」
这大明宫前朝时自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说不尽的堂皇富丽,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战乱时被烧抢过几遭,也多亏了大明寺千年古剎,颇有几分名气,若不然,只怕早已是荒草一片。
刘氏新朝初立,自然也没那许多余力顾忌这许多行宫,还是苏允棠刚进宫,与刘景天初生嫌隙时,想着出宫静静心,也能为父亲祈福点长明灯,这才命人修葺了大明宫的大门外墙与两处大殿,勉强能当驻跸之处。
没想到之前一直没顾得上,却用到了这个时候。
苏允棠摇摇头:「哪里有那么讲究,有那么一间宫殿也尽够的,山间清静,说不得素斋寡服,身子还更康健些。」
无灾又气又笑,又听苏允棠事不宜迟,打算明日一早就动身出宫,便也没再多留,只叮嘱了几句,便也起身回府,打算先与白先生过去,再收拾准备,也好迎接。
待无灾姐姐去了,苏允棠仍是满面带笑,招唿去厄把人都叫进来,翻箱倒柜的收拾起了行李。
虽说是行宫,屋舍住处都有,但苏允棠是奔着久居的打算去的,当真收拾起来,东西还当真不少。
旁的不提,只单说苏允棠头上用的,便是有孕在身,许多压人的头面首饰都不用了,可还有各种抹的头油,戴的簪钗绒花,梳头用的宽梳、细梳、插梳、篦子……一方好几层的妆盒都塞得满满当当,也只刚刚足够放下一套,剩下用来替换的就更不必提。
除此之外,贴身换洗的衣裳自然要带着,还有铺盖衾枕这些,当然不能指望行宫里那群粗手苯教的拍打晾晒。
如今虽是一日日的暖和,可且因着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夏日里薄衫,甚至秋日里袷衣斗篷也都要一併带着,一件件收拾起来,又是不少的力气。
更别提苏允棠常用的碗碟杯盏勺筷、笔墨纸砚书简、药膏药丸、驱蚊虫的香囊熏料……一件件的摆出来,几口大箱子都装不住,眨眼就将椒房殿内堆得满满当当。
苏允棠也不嫌吵乱,乐呵呵的看,还将贵妃也一併放出来,好奇的看着这乱糟糟的场景,围着她来迴转圈走动。
一时间,整个椒房殿都久违的热闹起来。
去厄看着都一併高兴:「憋闷了这么久,可算能松快些了!」
「可不是,出门最叫人高兴。」
苏允棠应和着,还又抚了抚自己自个小腹,似模似样的双手合十:「佛法高深,若这千年古剎,能荡涤干净孩子根底里的劣性,就是更是阿弥陀佛了!」
腹中的孩子,哪里有什么劣性,这话里就显然是在说刘景天。
去厄一面觉着有道理,一时又觉着不对:「哪里有娘亲这样说自个孩子的!」
或许是当真不能背后说人,去厄与苏允棠玩笑间,外有的侍女十一便的进门传了话:「陛下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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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殿内热闹快活的氛围便是一滞。
苏允棠缓缓凝了面色,不够刘景天也算来得正好,她既是打算明日出门,原本也是要与他说传话说清楚的。
因此苏允棠闻言思量一阵后,便也点了点头,又叮嘱:「这里杂乱,将陛下请到前面花厅,那空阔些,把扇槅门窗都开开,你们就在四周守着,若有不对,立时就能进来。」
众人都是正色应是,各自应诺忙碌。
苏允棠也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上衣,配着一条掐丝妆花裙,脚上也一併踩了厚软舒服,也好活动的绸面软鞋,这才起身到了花厅。
这么准备一回,刘景天当然已经在厅内等了一阵。
苏允棠远远瞧见那玄色的龙袍,还是难免冷漠,迈门槛时无意间垂眸却是一顿,脱口而出:「你怎的成了这幅模样?」
方才刚走的无灾姐姐说她身子清减,瘦的下颌都尖了,可如今见了刘景天,苏允棠却觉着这话放在他的身上才合适。
一眼看去,刘景天面上的稜角都处处分明,面色苍白,眉眼也是垂丧着,仿佛单单坐直身子就已十分不易,恨不得下一刻就直接躺下。
简直像是刚刚才大病一场的人。
刘景天抬眸看了她一眼,神色烦恹:「怎么成了这模样,你还不清楚?」
明白,只是没想到反应这样厉害,竟连刘景天都撑不住了。
别说,越是虚弱的刘景天,越是叫人苏允棠觉着顺眼喜欢,瞧瞧这病美人似的的模样吧,桃花眸都黯淡了,要不是这脸上的神情还是这样可厌,她甚至能贊一句楚楚可怜。
苏允棠抬抬嘴角,动步上前,还是谨慎停在了与他几步远的下首,真心道:「陛下这模样,瞧着叫人顺心许多。」
若是平常时候,就算明知是嘲讽,刘景天也一定会应下这嘲讽的话头,甚至顺势调笑几句,反叫苏允棠懊恼嗔怒。
但是现在,他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情。
腰酸背痛,浑身无力的刘景天咬着牙坐直了身,质问道:「你腹中怀的是双胎,你可清楚?」
苏允棠当然知道:「林医正告诉陛下的?」
刘景天吸气:「你早清楚,为何不早告诉朕?」
「小林太医倒是提过,只现在脉象不稳妥,要再等些日子才能确定。」
苏允棠还带着笑:「一个是养,两个也是放,横竖是在臣妾肚子里,都是要生的,陛下着什么急?」
刘景天简直义愤填膺,满面控诉:「朕着什么急?苏允棠,你知不知道朕这几月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苏允棠坦然的瞪大眼睛:「什么日子?不就是有孕吗?世间多少女子都要来好几遭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你!」
可苏允棠并不理会他的愤怒委屈,还又笑了笑,径直提起了另一桩事:「对了,陛下来得正好,一会儿还劳您下一道旨,叫我明日去大明宫祈福。」
刘景天的怒色一愣:「你要去大明宫?」
他倒是也立即想明白了苏允棠出宫的道理。
只是大明宫,苏允棠既然点明了这地方,必然是这两月中早已安排妥当,这也不算什么,只是——
他为何会毫无察觉?
刘景天皱眉疑惑了一瞬,便也立即想到,因为他浑身疲累,能够每日撑起两个时辰来处置朝政,就已然费了全身的力气,旁的琐碎自然无暇顾及。
他已很有一段时日,没有再过问将军府有无异动了!
都是这孩子,若不是因为这东西叫他精疲力竭,苏允棠一开始有这打算他就该有所察觉,不,他其实也之前也想过,皇后不可能永远龟缩在椒房殿一步不出,只是后面却忘了这茬。
怎么会忘?自然还是因为腹中这东西带累!
若不然,在苏家动手安排之前,他就该早一步想到头里去,还能黄雀在后,只做不知,也提前在大明宫插上人手暗桩。
如今竟是皇后出口了,他这厢才恍然惊觉,自然是什么都迟了!
刘景天深深的吸气,又气又恼,连累着苏允棠都觉着自己唿吸都有些不顺畅了起来。
这当然是刘景天身上的感觉。
喜怒不形于色的刘氏帝王,有多长时候没被气成过这幅模样了?
可看着这样的刘景天,苏允棠却只觉一派爽快。
这才到哪?与她这三年来的憋屈差得远了。
苏允棠非但没有因此退让,反而打算再说几句风凉话,叫他刘景天得再鼓些。
只是苏允棠还未再开口,便看见刘景天的动作一顿,忽的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小腹。
苏允棠一愣,跟着低头做了一样的动作,没察觉到什么不对。
可刘景天却是一动不动,浑身戒备,忽的又是浑身一颤,仿佛摸到的不是小腹,而是什么鬼魅精怪,满面都是不可置信。
他这样的反应,只叫苏允棠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只忧心是自己腹中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忍不住往前行了两步:「怎么了?」
刘景天眸光僵硬,满面惊惶:「它动了!」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这玩意还会动?!
第44章 头顶的光芒
◎刘景天忽的坐直了身!◎
「它动了!」
比起刘景天的惶然震惊, 听了这话的苏允棠就显得有些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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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刚才的反应,她只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谁知道却只是孩子动了?
刘景天惊魂未定:「它怎的还会动?」
苏允棠没忍住, 翻了个白眼:「多新鲜呢?怀着的是个活的,哪个活的不动几下的?」
不过说着,苏允棠也有些犹豫:「现在就能察觉到动吗?还不太到四个月呢,早了些吧?」
刘景天咬牙:「朕骗你干什么?」
苏允棠不信:「只怕是陛下太过小心, 肠胃动了动就当成了孩子。」
刘景天气得脸色发黑:「你自己来试试!」
腹中孩儿的胎动, 这感觉初为人母的苏允棠自然也十分好奇, 闻言扭头, 只惋惜道:「感觉都在你身上,我自己怎么试?」
刘景天愣了一瞬, 思量片刻,道:「朕将手放到你肚子上, 你仔细察觉察觉手上的动静?」
这倒也的确是个办法。
苏允棠犹豫了一会儿, 觉着刘景天的性子, 应当也不会突然发疯与她动手, 再瞧瞧着门口初一也在带着人紧紧盯着, 便也没忍住心里的好奇,主动上前几步,在邻近的大圈椅上坐下, 朝着刘景天探过身子。
刘景天伸手往她肚子上一摸, 便道:「你这肚子上的料子怎的这么厚?这怎么能摸得着?」
苏允棠低头瞧了瞧, 窄袖上衣倒还好些, 略微往上抬一抬就是了, 可是下头是裙子的上的系带, 一圈圈的绕了三圈, 若要取下,就非得先解开裙子不可。
在刘景天面前宽衣解带……总觉着不那么对劲儿。
刘景天再一细瞧,倒也明白了她的迟疑,便只冷笑:「老夫老妻的,倒还扭捏起来。」
苏允棠闻言眉心一蹙,有些不悦,便坐直了身,打算径直起身离去。
刘景天见状又立即道:「肚子里这玩意还在动弹呢!朕能生出什么心思?」
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闷闷不乐补了一句:「何况如今这情形,你又不是不知,朕如今摸你,与你自己摸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最后这句话,说服了苏允棠。
何况刘景天其实一开始说得也对。
老夫老妻,又有什么没见过?
苏允棠朝四处瞧了瞧,转了转身子,低头伸手,几下松了系带,干脆利落:「你来摸。」
这话乍一听来很容易叫人误解,可刘景天察觉着腹中隐隐的动静,却是一丝暧昧的心思的都没生出来,只是匆匆伸了手去,唯恐再慢一刻,这感觉便又要过去。
刘景天的手心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触碰到苏允棠小腹的一瞬间,苏允棠的眸光微微颤了颤,忍不住的紧了紧手心。
的确与刘景天说得一样,与她自己亲手触碰,没有什么区别,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在手掌移动时,肚皮上带来的细滑柔软,与摸索胎儿所在之处时,那独特的隆起与温热。
她当然早知道自己与刘景天体感互换,但是第一次这样清醒的感受这样细微的察觉,却又有些不一样,感觉是自己的,理智又清晰的知道并不是,带着一种微妙的违和,心神紧绷,是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苏允棠动了动,也一併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肚子上去,假装这感觉就是她自己摸到的——
果然,脑子像是被骗过了,所有的违和与错位各归原处,瞬间就觉着舒服了许多。
「别动,就是这儿。」
相较之下,全心都贯注在腹中反应的刘景天,反而没有顾忌这么多。
他凝神静气,比苏允棠还熟练的摸索到了胎宫的位置,示意苏允棠好好感觉。
可这玩意太气人了,刚才
明明是动过的,如今两只手摸上来,它们却开始害羞似的,久久没了反应!
半晌,苏允棠开始觉着不耐烦:「行了,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就说是陛下风声鹤唳,太紧张了些。」
刘景天坚持:「朕不会错!」
苏允棠收了手,开始系裙带:「小林太医都说了,要等五个月才能察觉到孩子动,太医的话,不会有错。」
刘景天忽的瞪大了桃花眸:「孩子在朕肚子里,你不信朕,去信一个嘴上没毛的太医?」
苏允棠奇怪的看他一眼:「陛下气疯魔了?孩子是在我的肚子里,不是你的。」
刘景天倒吸一口气,苍白的面色瞬间气得通红——
苏允棠一时又觉着喘不上气!
苏允棠只觉着刘景天「有孕」之后,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便想开口送客赶人。
可刘景天却已先她一步,一甩衣袖,气沖沖的转身出了花厅大门。
苏允棠一顿,匆匆系好裙带,转身追了几步:「陛下莫忘了下旨!」
她明日就要去大明宫的!
刘景天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反正步子是迈得越发大了,玄色衣袍都走得烈烈灌风。
————————
苏允棠也懒得多理会刘景天的阴晴不定,想着午后若还不见圣旨,再派人过去催一次,如果刘景天的记性当真这么差,少不得,她就只能躲起来扎扎手指,踢踢脚指头提醒,也不算多大的事。
这么想罢,苏允棠便又回了寝殿,抱着贵妃坐在一旁,看着满宫侍女热热闹闹的收拾行囊。
好在刘景天的记性还算不错,没有叫苏允棠提醒,正用着午膳,李江海便亲自过来传了旨,给她寻了一个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天降吉兆,要皇后去西北之处祈福,才能有利社稷、有利皇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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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西北之处,当然就只能是大明宫。
除了给永乐宫下旨,天子也给下旨令工部抓紧修缮大明宫几处宫殿,以便天子圣驾巡跸。
李总管满面恭敬感慨:「陛下这是不放心娘娘呢。」
苏允棠对此只是微微挑眉,接了圣旨之后,便叫去厄客客气气将人请了出去。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时,苏允棠便迫不及待的收拾梳妆,吩咐动身。
皇后的车架仪仗,是昨日连夜备好的。
跟随出宫的人,除了徐越按着将军府送来的名单,昨日才刚刚召集的一百禁卫,天子也另派了护卫一百,再加上沿途服侍的宫人侍女,侍童太医,近三百人,就这样踏着春日的晨曦,浩浩荡荡的行出了皇宫。
苏允棠身怀有孕,路上当然不能急行,刚出宫时还略好些,京城能够皇家通行的官道,自然平整,只是微微有些摇晃。
等到出了城后,即便是皇后的四驾马车,也难免颠簸了起来。
苏允棠出宫,当然不会撂下一直照料她的小林太医。
且紧跟着苏允棠身后的马车内,坐着的就是一身青衫磊落的林芝年。
小林太医格外的谨慎,路上刚刚颠簸起来,便立即上前,询问苏允棠身子可好?
苏允棠抚了抚小腹,好不好的,她也没有感觉,该问宫中的刘景天去。
不过刘景天巴不得叫她落胎,便是当真不好,估计也不会说出来,说不得还要云淡风轻,一脸无事。
稳妥起见,苏允棠还是请林芝年上车来摸了一回脉。
林芝年在行驶的马车上摸了脉象:「如今倒还算平稳,娘娘当心些,微臣就在后头,若有不适,立即叫臣来。」
苏允棠答应。
可林芝年说着,却还是不放心:「微臣还是骑马吧,就跟在娘娘凤驾旁,一声招唿就能听见。」
苏允棠闻言有些诧异:「小林太医也会骑马?」
倒不是苏允棠以貌取人,只是小林太医这样俊秀干净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温良恭俭的文弱士子,实在与骑马不太搭。
林芝年抿唇:「君子六艺,微臣不才,倒也是自幼修习。」
看出对方神色有些低落,苏允棠连忙解释:「小林太医年纪轻轻,医术这般高明已是不易,竟还能精通六艺,实在是叫人钦佩。」
得了这样的夸赞,林芝年反而有些腼腆似的:「不敢成精通,比起娘娘家学渊源,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说完,便也有些脸红似的,连忙下了车去。
大明宫与京城离得不算远,一早出门,若按着寻常走法,过午也能到了。
但因为小林太医的嘱咐,一路走的极其稳重不说,晌午时还停了下来,吩咐扎营开火,叫苏允棠配着热汤用了半个炊饼,又吃了一碗牛肉粥,之后还在在车内铺好寝具,歇息了半刻钟,由他又摸一次脉,确认无事之后,才继续上路。
就这样,等到一行人走近远远的瞧见大明宫的碧瓦朱甍时,太阳都已西移。
但苏允棠下车之后,一点不觉天晚,瞧着这山中的山花烂漫,草长莺飞,便只觉这飒飒林野比四方的皇宫开阔了无数倍,连迎面吹来的春风,都携着生机勃然。
下车进了行宫之后,苏允棠许是才在车上休息好了,精神不减,甚至有意去一趟大明寺看看。
苏允棠:「现在殿内也是忙乱的很,不如就叫宫人们先安置行李,也省的我戳在这儿,反而碍事。」
去厄在椒房殿内严防死守的了几个月,习惯了处处小心,立即劝道:「娘娘还是先歇歇吧,虽说瞧着没事,可到底在路上颠簸了一日呢,去寺庙还要爬山,好容易稳妥了,再出了差池可怎么好?」
苏允棠原本也是一时起意,见去厄这么说,一时便也笑了笑,打消了这念头:「你说的是,以防万一,也不急在这一时。」
一旁最后一次来瞧皇后脉象的林芝年收起脉枕,瞧见苏允棠面上的落寞:「其实不必去寺内,娘娘殿后不远,就有一颗子母柏,可以去瞧瞧。」
苏允棠:「子母柏?」
林芝年点头:「这子母柏,原本只有一株母树,只是生的高直些,虽然年份久些,也算不得十分出奇。直到百年前天降雷霆,忽的将这母树噼死了,第二日,母树旁便忽的生出了一颗子柏,这子柏环绕母柏盘旋而上,如今百年过去了,扶持这母柏,仍是不朽不倒,传为美谈,许多为子祈福,为母祈拜的,都要来拜一拜这柏树,都说十分灵验的。」
刚刚怀了身孕了人,听了这话的故事,自然会心生动容。
苏允棠的眼中重新恢復了光彩,去厄听着就在殿外,又有小林太医开口了,这才不再说什么,拍了拍手,打算跟上服侍。
苏允棠拦下她:「你正忙着,就在殿后,我带上安儿宁儿两个小的,也不干什么,去看一眼就回来。」
去厄应了:「好,等娘娘回来,这头热水床榻也正好备好,正好歇息。」
苏允棠兴致勃勃的出了门,按照小林太医的指引,往南边走了几步,穿过一道半月门,便是她寝宫的偏门外,迴廊下头有一片空地,左右种了两颗菩提树,正中供奉了一尊释迦牟尼的石塑,时久天长,被风雨打磨的格外的圆润,都已不怎么能看得清五官。
释迦牟尼的石塑后,便赫然是一颗极高的柏树,生的挺拔修直,一眼瞧不见顶冠,枝叶又是郁郁葱葱,丁点看不出已是死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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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年:「这就是子母柏了,娘娘细瞧,那些枝叶并不是母柏的,是子柏盘旋在母柏身上长出,这才让母子一般的生意葱茏。」
果真,苏允棠顺着林芝年的指点细瞧去,才能看见母柏后,紧紧挨着一颗子柏,因为枝干生的比寻常柏树都细些,乍一瞧去,还以为是缠在母柏身上的树藤。
苏允棠为了看清全貌,仰着头,一步步往后退。
到底是荒败了几十年的行宫,匆匆修缮准备,也有许多不周全处,苏允棠不觉,正巧踩到了脚下松动的砖石,便忽的一个踉跄,往后跌了下来。
「娘娘小心!」
此刻离苏允棠最近的就是一旁的林芝年。
在安儿宁儿几个宫人都跟着仰望子母柏时,也只有林芝年从头至尾都没有看树,一直看顾注视着身旁的苏允棠。
在苏允棠微微摇晃时,他便立时察觉到不对勐地上前,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仓促伸手,便正正将跌倒的苏允棠抱在了怀中。
苏允棠杏眸微睁,跌倒的瞬间下意识挣扎,也本能的抱住了小林太医的肩膀。
林芝年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苏允棠仰头看去,山间的黄昏仿佛也格外温柔些,光芒温柔璀璨,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细细碎碎的撒下来,流金一般。衬着小林太医干净澄澈的双眸,只叫人忍不住的便也平静了下来,怔愣了一瞬。
禁宫养干殿内,原本懒懒倚在榻首的刘景天神色一变,勐然坐直了身!
第45章 亵渎明月
◎阿棠,你在干什么?◎
「娘娘!」
「皇后娘娘……」
子母柏前, 安儿宁儿两个小宫女这才发觉了自己的失职,都是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跑上来, 争相扶起摔倒的苏允棠。
浑身僵硬的林芝年,不知不觉便被着急的安儿宁儿挤在了面前,神色仍是怔怔,直到苏允棠扭头朝他看来, 两手空空的他才如同被电光击中, 面颊涨得通红, 勐地往后退了一步。
「无事, 小林太医扶住了,不必吵嚷。」
苏允棠闭了闭双眸, 再开口时,便也从方才那一瞬间的光芒与恍惚中回过了神。
她转身回眸, 原想道谢, 还未开口, 便先一步看到了小林太医通红的面色, 一时也不禁一顿。
也是, 小林太医只是素日里温文尔雅,于医术上又格外的沉稳可靠,才叫人觉着年有弱冠。
其实真算起来, 小林太医十六岁就进了太医署, 如今该是才刚十八?
林医正的家教, 只怕是自小沉迷医术, 与女郎私下相处的都没有过, 也难怪情急之下伸手相助, 都这样的羞窘小心。
一念至此, 苏允棠再看面前的小林太医,便更觉纯真澄澈的可爱,忍不住嫣然一笑:「小林太医这是怎么了?」
林芝年僵硬得像是石头,躬身请罪:「娘娘恕罪……」
苏允棠:「这话本宫就不明白了,小林太医罪在何处?」
林芝年一顿,久久不成言。
苏允棠明知故问:「可是错在男女授受不亲?」
林芝年面色一白。
苏允棠又道:「小林太医六艺精通,必然也知道,这男女授受不亲后面,是还有一句的。」
直到听到了这句话,林芝年才终于略微平静了些,抿唇道:「孟子有言,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
他显然听出了苏允棠的意思,是说方才的抱了皇后,便是援之以手的大义,显然要重过一个礼字的。
林芝年微微低头:「谢娘娘宽宥。」
苏允棠便也笑:「该言谢的是本宫才对,若不是小林太医援手,我这一体三人,只怕已经情形危急。」
林芝年摇头:「若不是微臣提起子母柏,娘娘本不必受惊。」
苏允棠面色越发温柔:「大丈夫行于世,无愧于心就是了,何必在意这些小节?」
可不知为何,听了这话之后,原本已经平静的林芝年,神色却忽的变了一变,接着垂眸俯首,不论苏允棠再如何劝解,都只是沉默。
苏允棠疑惑一瞬,便也只当小林太医是仍在为主动提起子母柏,险些叫她出事而低落。
有些人,就是如此,分明怪不得他,却会将错处拦到自己身上惭愧自责。
比起某一些恬不知耻,自己的错都要一概推给旁人的东西,简直是差到了天上地下。
而这「某一些」指的,当然就是刘景天。
发觉自己想到了刘景天,苏允棠颇觉扫兴,只在心里连连摇头,仿佛这样就能甩出些晦气。
不过饶是如此,闹出这一场虚惊,几人也没了赏景的兴致。
苏允棠叫惊魂未定的安儿宁儿一边一个夹着,小心翼翼的送回了寝殿。
林芝年跟随在后,这次没了理由再跟进去,只是留在阶下,看着苏允棠的背影绕过迴廊,这才转了身,抬头看着高耸的母柏,莫名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又捻了捻自己的指尖。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却觉抱过娘娘的臂弯却仍旧存着方才的温热,擦过娘娘鬓髮的指尖轻轻捻动时,也仍能察觉到方才的顺滑——
甚至鼻端,都仿佛还存着方才擦身而过的馨香。
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之后,林芝年便也瞬间反应过来,屏了唿吸,嘴角紧绷。
娘娘光风霁月,皎如天边明月,自是无愧于心的,只是他……卑劣下流,生出这样不堪的心思来,哪里还配为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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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至此,林芝年的眸色越发自责艰难,在原处立了片刻,忽的伸手,狠狠的落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他下手一点没有留情,一瞬之后,面颊就是一阵鲜红滚烫,仿若问责——
竟对天边明月生出亵渎之念,你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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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年心内的纠结难过,苏允棠无从得知。
到底也没出事,进寝殿前,她便也特意叮嘱了安儿宁儿不必提起这事,平白叫人担心。
因此去厄看见苏允棠后,一点没瞧出不对,只匆匆服侍她更衣安置后,便又去打点起了行李,简直忙得脚底板都打滑。
以往去厄虽也算是椒房殿内的掌事大宫女,但她到底年纪轻,资歷浅,加上永乐宫里总也不缺积年的嬷嬷女官,甚至在这宫中待了几十年半辈子的,个个油的滑不粘手,有这些人在,其实并轮不到去厄操心太多。
直到苏允棠下定决心,将周围的侍卫宫人里里外外的换了一遭。
新来的初一十二这些侍女更像护卫,平日服侍上比去厄更生疏数倍,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拿来问她,一来二去,反而将去厄练了出来,行事间越来越有大管家的气派。
便如眼前,去厄忙碌间,时不时也与苏允棠说着明日的衣裳怎么理,屋里里零碎怎么摆,床前的帐子要用哪一副,家里又往行宫里送了十几个人来,十二后头要排到廿九了,这些人轮值要怎么安排……
被缠身在这样平凡又琐碎的小事中,不知不觉与去厄商定了半晌后,苏允棠莫说方才日暮的光线中,那一瞬间的恍惚了,连出宫的新奇欣喜都黯淡了一半!
瞧着天色一沉,她都忙不迭的要起了晚膳,只想着吃了东西赶快睡下寻个清静。
待到第二日起来,也是说不出的琐碎忙碌,带来的行李都拆了出来,大半都安置妥当了,只是还要清点入帐,剩下的小半更不用提,能被剩下,便说明都是有各色各样麻烦毛病的。
午膳时,无灾姐姐又来了一遭,与苏允棠说了些白先生的安排,与朝中近日的情形,又订好了明日白先生也要过来,与她亲自见面商议。
就这般,等再听到林芝年求见的禀报时,便又是暮色将至 。
苏允棠恍然:「是了,今日还没请小林太医来把脉。」
去厄也点头:「可不是!怪不得我觉着今日像是少了件什么事呢!」
禀报求见也不过是林芝年恭谨,事实上,椒房殿上上下下,早已将小林太医视作了自己人,谁也不会拦着他径直进殿。
如今换了大明宫也是一般,不必苏允棠开口宣见,只略等片刻,林芝年便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今日的小林太医,便又恢復了平常的温润稳重,颀长的身形挺拔,一眼看去,如同看到了新出的青竹,只觉爽目清新。
所谓赏心悦目,瞧着顺眼了,心情自然也会跟着愉悦,苏允棠嘴角轻弯:「小林太医今日怎的迟了?」
打从苏允棠有孕起,小林太医便都是一早进来把脉,而后亲自熬药开方,一直风雨无阻,一刻不错,比外头的官员上至值打卯都来的准时些,如这般拖到这时候的情形还当真少见。
林芝年微微侧身,有意无意的只将左边的面颊对着她,冷静解释:「昨日与娘娘请脉晚,今日也跟着晚半日,更稳妥些。」
苏允棠原本也只是玩笑,闻言也道:「从前是孕初三四月,胎相不稳,才劳你日日过来,如今已经安稳许多,便是隔几日看一回也不妨碍。」
按太医署的惯例,宫中贵人,寻常的平安脉是十日一次。
便是之前苏允棠调理身子时,也是三五日来瞧一次就足够,如林芝年这几月里的操劳,实在是为了安胎,极少数的情形,简直是一个人顶了三个的差事!
真要日日如此,别说小林太医,只苏允棠自己都看不过去。
可林芝年闻言,却是不动声色的拒绝:「微臣分内之事,还是日日请脉,娘娘稳妥,臣也更放心些。」
说着,林芝年也不给苏允棠坚持劝止的时间,便又很快问道:「娘娘今日,可是腰背酸痛不适?」
打从刚才进殿起,苏允棠的确无意的扶过两回腰背,她与一旁的去厄自己都未察觉,没料到小林太医却是这细心。
苏允棠顿了顿,她的确是有些不舒服,从晌午略休息一阵起来开始,头就有些隐隐的发昏,腰背到屁股也都一併发麻僵硬,且还越来越厉害。
这感觉苏允棠也很熟悉,明显是在马车上被颠出来的。
苏允棠昨日坐的马车,当然不可能今天才难受起来。
想的知道,这难受是刘景天那儿换来的。
只是刘景天不好好的躺在宫中养胎,大晌午的还不安生,就不知又坐着马车想去哪。
苏允棠微微蹙眉,却也无法解释,只含煳点头:「嗯,是有些。」
林芝年便开口道:「女子有孕,月份大起来后,的确是会连累的腰背酸痛的,还有不当心的,生产之后,嵴骨歪斜,终生酸疼不已,连腰都直不起。」
去厄吸一口气:「这可怎么办?」
林芝年低头拿出几张薄薄的笺纸:「微臣前几日画了几个招式图样,便是有孕时练着也不碍的,娘娘有空时试试,搭配穴位,使侍女轻轻揉捏,可以缓解不适,调理身骨,练的多了生产时也能顺畅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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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的缓解不适,苏允棠一点不当回事的,但是后面的两个功效,她却不得不在意几分。
小林太医说的太吓人,她可不想孩子生了,骨头也跟着歪一辈子。
苏允棠接过图样,动作招式倒是简单,她长在苏家,自小也跟着练功,寻常的动作,只需图册看一眼,便立即能领会八成,再叫小林太医看几眼,便能保证不出差错。
倒是穴位,不是有经验的,单纯按图索骥,便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只是寻常侍女,只怕是干不了这个差事。
去厄是学过武的,也认过穴位,闻言立即开口:「穴位是哪几处?小林太医指点我两回,我记着了,往后日日给娘娘按!」
林芝年一一说明,去厄果真大半都清楚,伸手在苏允棠身上试了试,都无差错,偶有不精准的,叫林小林太医提醒了,便也立即无错。
只在大腿后侧,与膝窝连接的一处穴位,去厄行为听过,试探着摸了几回,总也摸不准地方。
苏允棠见状便道:「小林太医只管亲手指出来就是,医者父母心,哪里有这许多顾忌?」
小林太医也不觉这话有异。
不同于昨日意外抱住了苏允棠时,浑身僵硬,心如擂鼓。
林芝年在当真行医时,心下向来都是一派澄明,从无男女之别的。
甚至他打小跟着父亲进内宅看病时,最不解的就是为何男人无妨,看病的女眷就要藏在纱帘后不能见人。
他五六岁时,还能进到帘后,当父亲的口舌眼睛,看过了表症出来转告父亲,等到了七岁,便再不能这么干,只能就这样给不许随意开口,不许大夫去瞧,伸手诊脉,也要在手腕上盖一层薄纱的女眷看诊——
望闻问切,这么一折腾还剩下什么?
等到他如今成人,虽然明白了其中缘故,也仍旧不觉这缘故有道理。
正如娘娘所言,医者眼中,原本就该百无禁忌。
林芝年冷静上前,伸手虚虚点于苏允棠大腿处:「就是此处,一般人不……」
话音未落,门口便忽的传来一阵隐隐的吵嚷。
下一刻,便是一道冷厉的声音:「阿棠?你这是在干什么?」
是刘景天。
第46章 朕变了
◎一个字都不能信◎
「阿棠, 你这是在干什么?」
刘景天的声音冷厉又阴郁,目光带着怀疑与审视,简直如同提早归家, 却正撞见了妻子出墙的可悲丈夫。
不,世间都没有哪个男人会比他更可悲。
身为天子,肩负着天下苍生,整日的案牍劳神是他应该, 可皇后有孕的疲劳酸痛, 为何也要互换来他这儿担着?
这且罢了, 可他整日受着这样的辛劳折磨, 皇后却无丝毫动容感激、反而对着他诸多仇恶,撂下他躲来这大明行宫——
昨日黄昏, 甚至还躺在了旁的男人怀里!
那先是莫名的心跳一滞,继而被人拦腰抱住, 还用手臂缠住人脖颈的感觉, 继而心跳又如格外的突兀的勐跳了两下的感觉。
刘景天隔了一日, 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皇后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只是抱了一抱, 后头就没了反应, 可刘景天又是震怒又是狐疑,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等臣属回禀, 今日一早, 早膳都没顾得上用, 便抛下匆忙追来。
其实在来的路上, 刘景天也已经有些犹豫, 毕竟苏允棠再是后悔, 如今也怀着身孕, 又与他换了体感,不该当真做出什么来。
昨日被抱的感觉只是一下,或许就是皇后意外失足,周遭禁军护卫,也未可知?
这么想着,刘景天心下便已有些后悔,若当真无事,见了皇后之后,又该如何启口呢?
谁知御驾才刚停到山脚,刘景天还没决定好要不要打道回宫,身上便又一阵阵的传来被摩挲触碰的感觉,从脖颈,到腰背,最后干脆停在了大腿,一下又一下,来来回回,摸个不停!
这次再错不得了!
还在犹豫刘景天简直怒髮冲冠,连身上的酸痛无力都顾不上了,勐然几个大步,便已甩开众人,一路直冲大明宫奔来。
虽然宫门外戳着徐越,寝殿外头也守了一圈的苏家女卫,各个称得上尽忠职守。
但架不住刘景天一概不理会,不躲,也不开口,就这样阴沉着脸一股脑的往里沖。
难不成当真冲着当今天子拔刀子?
那可就成了谋逆。
不是不敢,只是未得吩咐,谁能替主子做这么大的主?
只这么一迟疑,就立即叫刘景天冲进了寝殿内,看清楚眼前这场景的一剎那,心下更是勐地一沉——
果真就是这个林芝年!
他下旨将林芝年升为医判,又命其专司永乐宫调理凤体。
这么一个祸根,竟还是他自己给皇后送来的!
但殿内的众人并没有被撞破了什么的紧张慌乱,跟来的徐越与女侍们只是为失职无奈,毫无担忧,脸刚才还在「摸着」皇后大腿的林芝年收手退后,低头见礼,也一派寻常模样:「陛下。」
刘景天素来知人善任,极擅相人,虽然与林医正的这个儿子相见不多,但也足够他判断出这个年轻人未经世事,骨子里还透着一股天真的执拗,竟与阿棠有几分像。
这样的人,若是当真做下了什么,此刻不可能这般平静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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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思量着「姦夫」的性情,才方方平静了几分,对面不知内情的苏允棠便已微微蹙眉,带了明晃晃的嫌弃道:「你来干什么?」
刘景天从登基后,便是举重若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不知为何,自从「有孕」之后,苏允棠只这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言语,都格外的会触动刘景天的情绪。
他的面色阴沉,已在酝酿着一场急风骤雨:「怎么,嫌朕扰了皇后好事?」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怒气从何而来,一时神色都是大变。
可第一个回神的,仍是青衫磊落的林芝年:「陛下岂可污衊娘娘清白?」
「臣只是在教去厄姑娘认穴!」
只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林芝年就连脖颈都泛了红:「娘娘光风霁月,贤良淑德,还真怀着双胎,如今才是刚刚安稳,陛下,你……岂能……」
「芝年,够了,不必解释,你且退下。」
苏允棠忽的开了口。
她也是被气得很了,从前都叫小林太医,如今却是故意,刻意在刘景天面前叫得这样亲近。
苏允棠是刻意,可没发现一旁的林芝年却是被这一声称唿叫得浑身一僵,原本已经通红的面颊脖颈,瞬间又红了一层,生生的愣在了原处动也不动。
直到苏允棠又看他一眼,小林太医便忽的一个激灵,被蛊惑似的慌乱无措,满脑子再提不起任何念头,就这样当真乖乖的退了下去。
等到殿内没了旁人,苏允棠方才冷笑:「怪道这么着急,原来是捉姦来了。」
林芝年方才说出认穴之后,激怒中的刘景天便也几乎同时,留意到了挽着袖子出去的去厄,与有些凌乱的挂在一旁的信笺,榻上还摆着极其精细的穴位图。
这么说来,的确,方才感觉到的摩挲触碰,也的都是冲着穴位,不像有下流猥琐之意。
「误会……哎,都是一场误会罢了,朕不过是来瞧瞧你。」
刘景天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瞬间瘪了下去,可苏允棠却是怒气未平,只嘲讽道:「如今见到了姦夫,陛下是想如何出手?」
刘景天神色一顿,一时间当真顺着苏允棠这话头想了下去。
若是阿棠当真出墙,方才那林芝年当真是姦夫,这……他,他竟也只得暂且认了!
体感互换,他至多也就是处置了姦夫,若是苏允棠以死相逼,连这姦夫都要留下一条性命来!
唯恐苏允棠发觉了这一点,刘景天一时间竟是生出了几分畏惧之心。
只为了不叫苏允棠发觉,他只能强作无事:「阿棠真会说笑,朕不过是担忧你的身子,特意过来瞧瞧你罢了,方才便说了,都是误会。」
苏允棠却偏偏不肯给他这个台阶:「陛下如今才是误会,臣妾其实早已倾慕小林太医青春年少,清隽俊秀,这几月来,出则同车,夜则同卧,日日相伴,夜夜春宵,只是瞒着陛下一个罢了。」
发现苏允棠并未红杏出墙后,刘景天便已恢復了大半的冷静,闻言只是一笑:「青春年少算什么,不过几年光阴罢了,那样的嫩瓜秧子,脸皮薄得如纸一样,如何能配得上一国之母?」
「面皮薄得不好,难不成像你这般厚颜无耻才配得上不成?」
苏允棠冷冷的:「若是如此,你这两年临幸的新人里怎的没一个厚颜年长的?听其言不如观其行,可见还是这腼腆羞涩的,才叫人心动。」
刘景天连连摇头:「哪里来的新人?阿棠你不知,如今满宫里否知道朕对你一往情深,除了皇后,对旁人再没有一丝兴致,宫务府里,可是连司寝的宫女都不备了。」
苏允棠:「怎么,委屈了你?」
刘景天哭丧着脸:「哪敢,要真说委屈,朕如今食不知味,寝夜难安,浑身上下一定力气都提不起,只想躺下歇息,偏偏当真躺下了,却是想睡也睡不着,只觉着腰背酸痛,坐起来批摺子都是难如登天,却还要坐半日的车来瞧你……」
苏允棠才不耐烦听他诉苦,径直打断道:「小林太医呈了一本图册,原本照着上头的招式图样,与揉捏穴位一道用上,是能缓解腰酸不适,调理身骨的,陛下既这样说,可见臣妾是不必用了,也免得陛下误会,这般辛劳次次都要赶来。」
刘景天深吸口气,理直气壮:「阿棠,朕都身怀有孕了!男子有孕,难免多疑不定,你就不能体谅一二吗?」
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有时候,苏允棠当真是不得不佩服刘景天的脸皮。
苏允棠被叫这话说得沉默一瞬,才道:「别在这儿装腔作势,你算什么有孕?你如今心心念念,只怕还想着如何叫我自己落胎。」
刘景天立即摇头:「怎会?那都是过去的事,你没感觉,自然不知道,朕这两日察觉到孩子在腹中动起来,心下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的眸光温和,面上满是说不出的真诚:「这滋味与以往全然不同,阿棠,你若是也察觉到,必然能明白朕为何要改主意,何况已经四个月了,如今落胎也是极大的兇险,怎么好冒险?」
「今日来的匆忙,不能久留,朕打算回去处置好朝务,便也来大明宫陪着你,只盼着咱们的一双孩儿能够顺利落地,朕往后,也能好好为人父母。」
刘景天这一番话说的实在是真心实意,连苏允棠都忍不住有些动摇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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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有孕」之后,的确变得奇奇怪怪起来,阴晴不定,不可理喻。
她自己没感觉,这身孕的影响当真就这么厉害?
趁着苏允棠犹豫时,刘景天也没有多留,三言两句说完了自己的打算,便起身行云流水似的退了出去,仿佛这寝殿里压根没有出过什么捉姦的震怒质问。
就这般,直到午后,与苏允棠约好的白先生便也到了大明宫。
苏允棠正在殿后的石桌上与先生烹茶说话时,去厄禀报说,外头来了不少宫人匠人,说是要日夜赶工,将前头能供陛下燕居的春台宫收拾修缮出来。
刘景天走之前才说过的话,这倒是并不意外,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事。
要移驾来的,不仅仅是刘景天一个,除了天子,还有接了圣旨的董嫔。
苏允棠倒茶的动作一顿,忍不住咬牙:「狗皇帝!我就该知道,一个字都不能信!」
第47章 喜欢
◎真心喜欢,是藏不住的◎
听到苏允棠这声气急败坏的狗皇帝, 一旁白先生忍不住笑起来:「刘景天干什么了,叫大小姐这般生气?」
苏允棠这才发觉先生还在面前,险些又被刘景天骗了一次, 只顾着生气了,竟是在先生面前这般失礼。
回过神的苏允棠不好意思低头,解释道:「刘景天先前不愿叫我生子,因我诸多防范不肯, 便有意扶董氏对我出手, 只是董氏被吓破了胆子一直不敢, 到了大明宫, 原以为他改了主意,没想到还是如此。叫先生见笑了。」
听了这话, 白先生原本轻松的神色,却郑重起来。
他停下倒茶的动作:「我原以为, 刘三宝虽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恶性, 对大小姐却该是真心在意, 怎会不愿让你有孕?」
苏允棠立时忍不住反驳:「他哪里对我在意?我看他这人, 最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白先生摇头:「在意也有不同, 旁人心有所爱,或敬或畏,或溺或宠, 都是人之常情, 只刘三宝不同, 在意之后, 却立生专欲, 定要想方设法彻彻底底攥在股掌, 才能有片刻安心。」
正是因为在意心爱, 才要这般小火煎熬,小刀锉磨,要她改变。
若不在意,反而不必费这般心力,只管可以听之任之,有用是忍让一二,一时厌烦只管杀弃就是了。
苏允棠愣了片刻,这话说的有理,却又实在叫人生气。
她忍不住厌恶道:「这算什么?这样的在意,倒不如没有!」
「是,只恨他以往伪饰太好,我旧日观之,只觉虽小节虽亏,却也算一代霸主,倒不知登基之后,竟狭隘多疑至此。」
白先生说着,便微微凝眉:「若当真如此,大小姐日后,要更小心些。「
白先生又不知体感互换的事,在他看来,刘景天不愿苏允棠有孕,自然只能是天子不愿见皇后有子后,藉此在朝中结党,有碍帝王的威势皇权。
可孤家寡人不是一句空话,歷来皇帝,但凡子女长成,皆有这般顾忌,难不成为了这个,便再也不叫后妃有孕了?
刘三宝是开国帝王,登基三年,若当真因为这日后的隐忧,便连最在意的皇后已经孕了四月的腹中儿女都容不下,那就不是一句狭隘多疑能形容——
在如此心性的帝王手下,皇后与苏家又能落下什么好?
苏允棠闻言顿了顿,知道先生是误会了,但想一想,她如今与刘景天换了体感,这威胁又比腹中的孩子强出不知多少。
先生要她小心刘景天,这话一点也不错,苏允棠便也没有反驳,只点头应道:「先生放心,我知道的。」
白先生也无意叫她太过担忧,闻言重新为她添一盏花茶,转了话头安抚:「大小姐不必担忧这些,当今只需好生休养安胎,若有皇子,中宫与将军府的情形,便又与往日全然不同。」
苏允棠也明白先生这话,体感互换,只是她与刘景天二人的事,不论刘景天因她受再多苦头,朝堂之上也仍旧是大权在握的刘氏天子,她也只是人走茶凉的苏家皇后。
若要改变,只能从外着手,那她腹中的皇嗣,便会是她最好的同盟与倚杖。
苏允棠低头,轻轻抚摸自己小腹:「只不知这肚子里是男是女,两个孩子,能有一个皇子就好。」
苏允棠对儿女倒是并无执念,甚至相较之下,更喜欢女儿些,只是眼下情形,终究是皇子的用处更大些。
白先生:「已确是双胎了?」
苏允棠:「是,小林太医才诊了脉,八成无误。」
提起小林太医,苏允棠心下倒是一动。
先前刘景天来「捉姦」时,故意叫了小林太医的名字气人,倒是还没有安抚解释,等明日再见时,要记着这事,不能为了刘景天抽风,叫小林太医心生顾忌不快。
这念头一闪而过,下一瞬,苏允棠便又听白先生道:「既是双胎,就更要小心些,我已让各处都再留心葛老行踪,若能有好消息,就再好不过。」
苏允棠诧异:「葛老不是已然仙逝了吗?」
若是葛老能活着,当初将这位神医请来,说不得父亲还能多撑些日子。
便是当真大限已到,去前的几月里,也能舒服体面些。
可惜……
白先生便道:「葛老去了,总有传人,大小姐不知,葛老晚年时,曾收下过一双弟子,一男一女,后又结为夫妇,这女弟子便专精女子妇产之道,跟随葛老四处行医,单论妇人生产,说不得还更娴熟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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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恍然:「这么多年多年不见消息,可能寻到?」
白先生:「也是凑巧,上月一个苏军出身的老革,卸甲归家时,路过恩泽一处无人知晓的山中村落,意外撞见了这对夫妇,已传了信去查,若是真的,大小姐生产时,就叫人放心许多。」
「原来如此。」
苏允棠安慰:「得之我命,能寻到自是最好,寻不到也不必强求。」
白先生闻言便笑:「女子怀了身孕,大抵都要多虑多思,大小姐如此豁达,果真将门虎女,倒颇有大将军遗风!」
苏允棠只是无言摇头。
她哪里算什么豁达?被暗伤折磨了近三年后,她最清楚一个人在身上处处不痛快的时候,性情心绪也会一併变得狭隘,根本由不得自身。
不见刘景天都没受住孕初的不适,一日日的阴晴不定起来?
她现在能够不在意,无非是因为所有的不适都在刘景天身上罢了,如父亲那般,缠绵病榻多年,心性却还能豪迈阔达,当真看淡疼痛生死,是世间罕见,她差得远。
该说的正事都说罢,白先生便也没有多扰,起身踏着暮色离开了大明宫。
苏允棠送走了先生,看了看天色,想着没什么事,便在镜前卸了见客时的钗环,打算解了头髮松快着,一会儿用过晚膳便准备歇息。
自从有孕,她便是这般日出而起 ,日落而息,格外准时。
去厄见状,在一旁欲言又止:「小姐,小林太医在外头,已来了好几次。」
苏允棠顿了一顿,诧异道:「好几次?怎么不请进来?」
去厄解释:「陛下来时就一直在外头守着,先是小姐要午歇,就说没什么事不必打扰,后头又来了一趟,遇上娘娘正与白先生说话,就又罢了,这不是又来了?」
若是当真有事,不过这样三来而不入,想来还是晌午时 ,刘景天来那一趟,叫小林太医一直放心不下罢了。
如是从前,有什么只管来问就是了,如今却是这样小心顾忌……
苏允棠闻言摇头:「这般小心,定是刘景天折腾这一遭,将人吓着了,快请进来吧。」
此时她头髮已经拆了一半,肩后垂了一半的青丝,这个模样,若礼说,是不好见客的。
只是小林太医又与寻常客人不同,见大夫,着急起来哪里顾得上那么许多?莫说头髮只挽一半了,衣衫不整,憔悴邋遢,甚至吐到一半,涕泗横流的情形都早见了许多次。
更莫提寻常看诊时,小林太医也要观舌苔,翻眼白,早已什么仪态都不剩。
因此这时候,苏允棠便也没有重新梳妆,只是拿了绸带将披在脑后的头髮系了系,仍旧垂在脑后,乍瞧着,倒像是未嫁姑娘家的燕尾。
「娘娘万安。」
刚刚系好绸带,林芝年就已在身后拱手问安。
苏允棠没有转身,瞧着铜镜中的青衫少年,径直便问:「听去厄说,小林太医来了几次?什么事这样小心?」
林芝年羞窘似的低头道:「娘娘恕罪,微臣只是有些担心,后听闻去厄姑娘说凤体无碍,便也放心了。」
苏允棠便一乐:「我身子如何,小林太医不该是最清楚的?怎的还要旁人来问。」
林芝年忽的抬眸看她一眼。
这一眼在铜镜中铜镜清晰可见,落在苏允棠眼中,便是忽的一顿。
她立即明白了,小林太医担忧的不适她的身孕旧伤,而是害怕来「捉姦」的刘景天会对她动手。
这样的伤见不得人,难以启齿,因此,小林太医才会这般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只是在一旁默默观她言行。
苏允棠沉默一瞬,有心想要解释,说刘景天不会伤她。
可想一想这么多次来,请小林太医看的膝伤、脚伤,尤其是还有上次的淫药,便知道她的解释便是说出口,对方也不会相信,说不得还会以为她撑着体面,是强作无事。
这么想着,苏允棠便有些无奈的嘆一口气,叫了一声:「小林太医……」
「娘娘!」
话未说完,林芝年却忽的插了口:「娘娘太过客气了,微臣已服侍娘娘两年,请娘娘以名姓相称。」
苏允棠有些诧异看去,镜中的林芝年微微抬眸,素来温润如水的人,第一次透出少年人特有的倔强。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放下梳篦,转过身去,开口叫了一句:「芝年。」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让小林太医方才的情绪瞬间消弭,他眸光躲闪,面颊泛红,分明浑身雀跃,却又声如蚊吶:「是。」
苏允棠忍不住的攥了手心,这一瞬间,苏允棠忽的明白了在荆州时,父亲为何只与她寥寥几句,便确定了她的心意,应下刘景天的求娶,为何无灾姐姐只是看她一眼,便立即笑着恭喜她如愿。
那时的她,只怕就如同眼前的林芝年。
原来真心欢喜爱慕一人时,是当真藏不住的。
作者有话说:
回家啦!努力加更补上之前字数么么哒~
第48章 一起住
◎滚◎
「小姐今日怎么装扮的这般端正, 可是有事出门?」
大明宫寝殿内,苏允棠一早起床之后,便坐在镜前梳起了一丝不苟的和合髻, 身上也换了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暗花细丝褶缎裙,外头罩了一件烟霞底的白玉兰散花比甲,浑身上下都是格外的端肃齐整。
第100页
比起往日的轻便随意, 的确像是要出门见客的模样, 且还是很严肃隆重的那种客人。
听着去厄的询问, 苏允棠却只是笑笑, 随口找了个理由道:「不见客也得收拾收拾了,先前胎相不稳, 整日在床榻间赖着,才顾不得这个, 如今好些了, 总不能还每日披头散髮的不成样子。」
「也是, 打扮起来, 精神也跟着好呢。」
去厄也不细想, 听苏允棠这么说,就只当是真的,
之后到了小林太医每日一早来请脉的时候, 苏允棠便也用了同样的理由, 没有如往常一般在寝殿看诊, 而是起身行到了见客的前厅堂。
「娘娘万安。」
苏允棠刚刚在厅堂主位落座, 小林太医便也被引到了屋内, 与她拱手问安。
天气渐暖, 行宫内不似宫中规矩, 也不必日日身着官服,林芝年今日便换了一身薄衫,长衫是上等的锦州绸,却是干干净净的素色,一丝纹绣不见,再衬着他嫩竹似的修朗身形,即便低着头,也能看出君子如玉,清润若泉。
多么好的少年郎。
苏允棠瞧着心下嘆息,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微微颔首:「芝年不必多礼,去厄,给小林太医上茶。」
同样的称唿,只是略微换了些神色口吻,给人的感觉就全然不同。
昨日苏允棠叫出的芝年二字里,满是随意亲近,叫林芝年面色通红,满心喜悦,
今日出口的名字,便满是沉稳慈和,舒缓里带着三分的疏离,像是上位的长者看到了满意的后辈下属——
事实上,她与小林太医的关系原本就该是如此。
林芝年闻言果然一愣,怔怔抬头看向苏允棠,直到去厄亲自送来的温茶都塞到了他的手里,才像是被什么惊到一般,勐地往后退了一步。
去厄哎呀一声:「当心,撒了!」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林芝年手上被翻出的茶水,好在就是温茶,只有些狼狈罢了,并没伤着。
去厄还差笑着诧异:「小林太医这样稳重的人,这是怎么了?」
林芝年用帕子盖住浸湿的衣袖手背,低头告罪:「微臣失礼。」
苏允棠顿了顿,才继续道:「无妨,芝年这些日子,从永乐宫到大明宫,一手看顾着本宫母子三个,实在是太劳累了些,也难怪如此。」
林芝年似有所觉,抬起头,面色隐隐泛白。
苏允棠迎着他的目光,温润却坚定:「先前多亏了芝年,本宫已吩咐了家里人多寻几位惯于此道的产婆大夫来,往后有她们帮手,你也能多些空闲歇息,好好缓缓这几月的辛劳。」
林芝年按着帕子的手心颤了两下,半晌,方才应了一句:「是。」
他的模样实在是看着就叫人动容。
苏允棠抿了抿唇,又补了一句:「请旁人来,不过不愿见你太过劳心罢了,小林太医的的仁义德行,本宫总是记在心里。」
林芝年抬眸看她,努力牵了嘴角,声音却还带着艰涩:「娘娘的苦心,微臣明白,您旧日的庇佑之恩,微臣亦铭记在心,娘娘不嫌臣莽撞,还容臣服侍在侧,就已叫人惭愧,实在不必再这般顾及微臣。」
他面色仍旧泛着苍白,可眸光却已恢復了素日的温柔澄澈,甚至隐隐还有一丝惭愧自责。
小林太医显然听懂了苏允棠今日这一番话的含义。
在苏允棠看来,小林太医昨日的表现,虽然叫人诧异,但仔细思量起来,却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于林芝年有庇护的旧恩,有孕之后,为了保胎,又日日召其请脉开方,还时常要人在永乐宫内亲自熬药,这么算来,几句是整日都在一处。
小林太医才是刚十八的年纪,先是这般日日与她相处,之后她失足跌倒,有了肌肤之亲。之后更是叫刘景天抽风似的折腾了一场捉姦的闹剧。
年少而慕艾,一起经歷了这么多的事,对小林太医来说,生出这样的心意简直就是水到渠成一般顺畅。
便是不是她,换了任何一个旁的女子,也极有可能会是一样的结果,
也正是因此,她也不必大惊小怪的点明揭穿,甚至不必叫第三个人知道,闹得风风雨雨,反而叫两人都不痛快。
少年人的一时意动,简单又纯粹,尤其如小林太医这样的谦谦君子,只需一句暗示,便足够点明她的态度,也足够叫对方做出正确的选择。
苏允棠的打算没有错,小林太医的反应与她的预料的一般无二,可此刻出口的这句话,却仍旧叫她心中满是难言的复杂。
分明是被拒绝推开,却没有羞窘恼怒,没有气急败坏,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自责,自责自己的心意为她带来的困扰,叫她不必在意他。
苏允棠忍不住的闭了闭眸。
这样的好的人,若不是他太过年轻,若不是她先遇到了刘三宝,若不是……
只是才刚想到这儿,苏允棠便也瞬间清醒过来。
没什么不是,没什么如果,她已不是在父亲庇护下,可以肆意妄为的将军府大小姐,她如今的身份与境地,註定了她于林芝年的差距与结果。
之后的苏允棠没有再多说什么,林芝年也默契的不再多提,只是低头三千,两人只是如往常一般,摸脉、看诊、开方,又看着练了他才教的,能缓解腰背酸疼几个招式,确认没什么不对了才告退离开,仿佛方才的暗示与波澜全不存在。
第101页
不过去厄最后将人送出去后,还是忍不住奇怪:「小林太医怎么了?瞧着好像不太对劲呢,当真是当差太累了?」
进门时还是清澈见底的汩汩小溪,出门时虽然还是那条溪,但是水流得却慢了许多,仿佛内里添了许多阻碍,总觉着艰难晦涩了不少。
苏允棠低头:「大概如此,歇息一阵便会好了。」
不过初生的苗头罢了,歇息一阵,难受几日就该过去了。
—————
不过就这般三日过后,苏允棠还没看见小林太医彻底放下,大明宫内,倒是又迎来了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刘景天。
刘景天来的十分仓促,工匠们才干了三天,帝王临驾的春台宫还没压根没能修缮妥当。
日夜赶工下,也只是勉强收拾出能供朝臣们商议对政的明政殿,连起居之所都能准备好,刘景天就这么匆忙又浩荡的搬了进来。
苏允棠寻了安胎静养的由头,并没有去迎驾,但也不妨碍刘景天一上山后,就立即来了苏允棠的寝宫。
守门的徐越悬着脑袋挡着在宫门前:「娘娘身子不适,不便接驾,请陛下回春台宫。」
刘景天一点不意外这样的阻拦。
他抬头看了看脑袋顶的日头,已是夏日,便是山中凉快些,正午的太阳,也很有几分灼人。
他就这样站在毫无遮蔽的太阳下,一手撑腰:「无妨,你告诉皇后,朕就站在这儿等着,过个一刻钟再问问。」
还未到一刻钟,额角被晒出薄汗刘景天,便果然进了寝宫,看见了满面不耐烦的苏允棠:「你又想干什么?」
刘景天不急开口,不慌不忙的上前落座,又毫不客气的吩咐去厄给他拧一条沁凉的帕子来擦脸。
去厄迟疑的看向苏允棠。
苏允棠没好气:「给他!」
大正午的太阳,就这么直晃晃的顶在脸上,那滋味,莫说凉水沁过的帕子了,若不是要连累自己,她现在都很不得一脚把人直接踹进水里!
刘景天将帕子摊开铺在脸上,冰过之后,又折起来,细细从额头擦过脖颈,直到看见苏允棠的神色一点点和缓下来,才笑道:「果然到四个月上,就要舒服稳固许多,亲眼瞧见阿棠气色恢復,朕也算放心了。」
苏允棠仍是满面不耐烦。
刘景天:「瞧瞧,自从这冬雷过后,阿棠你折腾过朕多少回?朕不过是叫你晒了半刻钟,就急成这样。」
苏允棠现在相信有孕之后果真会影响情绪了,只看刘景天,她这厢才刚舒服了几日?刘景天就又这样有精神起来。
苏允棠看着他,把手心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是双胎,四个月,已经有了能够看出的弧度:「陛下若是嫌身上舒坦了,也不必急着气臣妾,待到生产时,有的是您不痛快的时候。」
刘景天嘴角的笑意就勐的一窒。
他的目光从苏允棠鼓起的小腹上飞快划过,几息之后,才又恢復了方才的笑容:「总是要有这么一遭的,朕上次不是就说了,朕如今早已想通,要与你好好为人父母。」
苏允棠冷漠:「哦?那你带董氏过来,不是为了叫她害我?」
董惜儿来得十分低调,就跟在刘景天随侍的宫女里,连嫔位该有的车马衣裳都没见,一点不起眼,简直像是特意藏起来了一般。
要不是如今大明宫已被将军府守得密不透风,便是飞过一只鸽子都要打下来,只怕苏允棠一时半刻都不会知道董氏来的消息。
刘景天这一次的笑意就不怎么真心了:「皇后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他知道董氏的事瞒不过苏允棠太久,只是没料到,御驾才刚刚到大明宫,就被知道的一清二楚。
体感互换,受制于人,又添了这腹中双胎的折磨,精神不济,不知不觉间,他当真是退让了太多——
勐然回头时,只叫他都是一惊。
刘景天的面色变化了一瞬,之后才又道:「阿棠误会了,董氏早已真心改过,如今十分的安顺,朕带着她,不过是以防万一,为你纾解派遣用的。」
苏允棠:「为我?」
刘景天坦然点头:「可不是为你?朕如今是清心寡欲,早不近女色了,只怕身上有了兴致不觉,叫你憋屈难过。」
他甚至大方道:「你若不喜欢董氏,旁人也成,上次朕没能成事那个侍寝宫女,你可还记着?感觉如何?要不要朕叫她过来你见见?」
苏允棠缓缓吸一口气,咬牙道:「陛下可当真贴心。」
刘景天嘴角带笑:「不值什么,朕倒是无妨,只怕阿棠孕中委屈。」
苏允棠冷笑:「陛下这般贴心,臣妾也不敢专美与前,听闻女子孕四五月时,也会兴致大发,陛下可有感觉?若不然,还是让臣妾先召几个美少年来,叫陛下痛快痛快。」
刘景天忽的将帕子扔到了案上:「皇后想找谁?那个太医林芝年?」
刘景天说的随意,可 「林芝年」三个字,却让苏允棠瞬间变了颜色。
她勐地站起身,骂道:「你自个抽风,尽攀扯旁人干什么?」
苏允棠想着这几日小林太医的模样,只觉气恨,却不知这一番表现落在刘景天的眼里,却叫他瞬间警觉!
他上次前来「捉姦」,之所以虎头蛇尾,只问了几句话,就转身回宫,一大半的缘故,都是因为苏允棠与那林芝年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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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林的且罢了,刘景天最是了解苏允棠,她越是这般毫不顾忌,随口叫着那小太医的名字,大咧咧胡说什么倾慕已久,出同车,夜同卧……才越是说明只是赌气罢了,实则问心无愧,压根没有把人放在心上,甚至想都没想过。
这才隔了几日?为何这么快就变了?
毫不顾忌是问心无愧,同样的道理,提都不肯提,自然是心虚——
皇后当真看上了那黄毛小子?!
刘景天也跟着站了起来,仿佛被戳中了逆鳞的恶龙,面色比苏允棠还更难看:「阿棠,你跟朕来真的?」
苏允棠高声叫人:「初一!赶他出去!」
刘景天失去了进门时的得意冷静:「朕不走!朕告诉你,春台宫的寝殿还未修缮出来,朕过来,就是打算与你住在一处!」
苏允棠不可置信:「你和我住一起干什么?」
刘景天气沖沖的贴近: 「干什么?干夫妻该干的事!皇后自己都说了,女子孕四五月,兴致大发,还找什么旁人,你我夫妻在一处就是两全其美,哪里用得着什么小林太……唔,嘶,苏允棠!」
下一刻,刘景天捂着刺疼的舌尖,面色铁青的从皇后寝宫甩袖而出,仿佛下一个就要择人而噬。
在他身后,是皇后余怒未消的呵骂:
「滚!」
第49章 示威
◎怪不得皇后这样喜欢◎
进了五月, 京城已是一日日的热了起来,山中的大明宫却是不冷不热,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再加上昨夜里刚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不算大,只将殿外葱葱郁郁的绿叶子都洗涮了一遍似的,水水嫩嫩,大的如蕉叶一般, 层叠的绿叶下头, 则开满了一架子碎碎白白的小花, 全都是喝饱了雨水的, 在山风里摇头晃脑,清新喜人——
苏允棠一早披了衣裳朝窗外一瞧, 便也忍不住的弯了嘴角,喜欢得连昨天被刘景天气出来的郁气都消散了大半。
苏允棠:「天气真好, 这样的天气, 很该出去转转的。」
「就是呢, 小姐先前只顾着在屋里养胎, 春光都耽搁了。」
一旁去厄也点头:「小姐加一件衣裳, 咱们去镜湖边儿瞧瞧水吧?」
大明宫附近不单有千年古剎,景色也是极好,水碧山青, 千岩竞秀, 朝东五里, 便有一处极为宽阔的湖面, 名为镜湖, 湖水也真如明镜一般。
前朝建行宫时, 便沿着水面修了栈道迴廊, 迴廊尽头,是一座四角亭,脚下又有石台径直插向水中,闲暇在亭中赏景,泼黛一般的湖光山色,美得足可入画。
苏允棠果然心动,又嘆息:「可惜我怀着孩子,若不然骑了轻雪,带上贵妃,踏着朝露打马过去,才是爽快。」
去厄瞪她:「可不是越说越过分了?坐车都不敢行快了,小姐想带,就叫贵妃与轻雪在旁边跟着一道走。」
苏允棠便也笑,想了想:「只叫跟着我一道就是了,它年纪大了,本也不能很跑,轻雪却正是壮年,平日里都闷着,好容易带出去,还得叫人一路牵着慢悠悠走,太委屈了些,不如等我先去了,再叫人骑着它跑去,对了……」
说到这儿,苏允棠又想到:「小林太医还没来,一会儿就请他骑轻雪过去,也省的再周折。」
去厄答应着,看着苏允棠多添了一件斗篷,便叫初一几个先护卫娘娘出门,她则慢一步,收拾好了要用的东西器具,随后跟上。
就这般,等苏允棠一路晃悠悠的到了镜湖旁的四角亭时,水边的石台上,已支好了遮阳避风的的银盖大罗伞,伞下又摆了特意搬出来的檀木马蹄案,案上摆着装着四色点心的山水漆盒,案前摆着软垫蒲团。
再往前一瞧,台上还放了逍遥椅,椅上都铺了厚实的软垫,甚至还有支好的钓竿正晃晃悠悠垂在水中。
苏允棠一眼看去,就忍不住的乐:「我们去厄姑姑可当真是越来越仔细了!」
去厄擦着额头忙出的薄汗,正看着一旁的小茶炉,等着炊好山泉水用来沖汤沏茶,闻言也是格外得意:「无灾姐姐都夸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
苏允棠果然笑着连连夸赞,瞧着水沸了,也难得的起了兴致。
她放了贵妃去一旁休息观鱼,自己则亲自上前小心坐下,挽起袖角,从青柚雕花小瓷盏里挑出了一只,用壶里的热水缓缓烫过,而后不急不缓的打开装了茶叶的小锡罐,取出竹制的茶匙,缓缓舀出些少许茶沫,倒于杯底,提起水壶,手法熟稔的冲出了一碗新茶。
去厄托腮在一旁瞧着,只觉小姐的手指生的真好看,细细长长,又藕节似的白嫩,不过带了这么几件简单的茶具,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可叫小姐在湖光山色中款款做来,就仿佛带了一种独特的韵味,和敬清寂,叫人连心跳都跟着慢了下来 。
直到苏允棠捧着沏好的茶,靠在逍遥椅上舒服的眯起了眼睛,去厄忍不住开口:「小姐可真漂亮,像是天上的仙女!」
苏允棠嫣然一笑,探身朝她推去了一方小茶碗:「这小嘴怎么这样甜?可不得给你一盏茶吃?」
「什么样的好茶?不知朕可有福气尝上一尝?」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忽的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一旁的初一等人瞬间警惕,连原本专心盯着鱼影的贵妃都忽的抬头,朝着水中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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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微微蹙眉,起身朝着贵妃吠叫的水道旁看去,果然,下一刻便现出了一方精巧的竹筏。
刘景天布带束头,身着青色短打,衣袖挽在肘上,露着结实流畅的手臂,手持竹篙,行云流水似的轻轻一点,那竹筏便知道主人心意一般,穿过荷叶,格外丝滑的行到了亭下台前。
「阿棠。」
他立在水中笑着唤她。
镜湖沿着迴廊,种了品种上好的水芙蕖,虽然不如宫中侍弄的精心,在山中却也别有一番野趣,还不到花开的时候,可片片莲叶舒展,在清晨的微风舞女一般轻轻摇曳,在水里也透着一股别样的风姿。
但即便是立在这样的美景中,刘景天也没有丝毫的逊色。
他生的当真极好,剑眉星目,桃花入眸,在迷濛的水气中,连嘴角的弧度都氤氲着勾人的缱绻,仿佛是对着心爱之人吐露满心情愫,连身后的接天莲叶,都瞬间沦为他的陪衬。
苏允棠紧了紧手中茶碗,面无表情。
剩下的初一去厄等人,见是陛下独身前来,也松了戒备,只有贵妃,仍是对着刘景天吠叫不停,显然是还记着这个如今总是叫主人不痛快的人。
刘景天见状摇一摇头,也没叫旁人搀扶,只是撑起竹篙,手臂的线条绷紧,再一用力,轻轻巧巧的一跃,靴子便干干净净的踏上了石台,一丝水痕都未沾。
上来之后,他便屈膝在贵妃面前蹲下,啧啧摇头:「贵妃啊贵妃,你可忒狠心了些,在荆州时,我餵了你多少次?怎的如今就全都翻脸不认了?」
不知时是当真听懂了刘景天的话,还是见主人还算平静,贵妃闻言呜呜两声,还当真没有再朝他大吠,只是仍旧挡在苏允棠膝前,不许他靠近。
苏允棠摸摸贵妃的头,贊一句:「真乖。」
刘景天便不禁苦笑:「怪道它这样狠心,原来是物似主人形。」
苏允棠乜他一眼,仍旧懒得理会,刘景天却也不恼,早有准备似的,取下了腰间悬的布袋,往手里倒出了几颗结实的东西,晃动着逗弄道:「再尝尝试试,看看可能记起朕?」
贵妃鼻翼抽动几下,果然立时便露出些心动的模样。
苏允棠也隐隐闻到了一股肉香,垂眸看去,竟是煮熟的兔关节,
苏允棠不满:「它啃不动骨头。」
贵妃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啃不了硬物,莫说骨头,连肉都是熬成肉糜给它吃粥。
刘景天却抬抬手:「是特意挑的软骨,贵妃这样的老犬也能吃,不信叫它试试?」
贵妃养的极好,没有主人吩咐,不会吃外人给的食物,可是猎犬啃咬扯磨也是天性,见了刘景天掏出的软骨,吃了好几年肉糜的贵妃便已忍不住的流起了口水,神色也有些躁动起来,频频看向苏允棠。
苏允棠看的不忍,下意识的点头,果然,下一刻贵妃便飞快的叼起了刘景天手中的脆骨,连吃几个都不见停,一点不见平日的稳重,吃得喉咙里都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刘景天站起身,又从袋中掏出几枚,只这一次没有放在手中,而是随手往上一抛,引得贵妃起身在半空去衔。
这样追逐的小游戏,凡是狗就没有不喜欢的,尤其刘景天仍的恰到好处,距离不远不近,正是年迈的贵妃略微费力便能接到,既不挫败,也不会无聊。
几块软骨下肚,贵妃高兴的尾巴都不停摆动了起来。
刘景天哈哈笑着,转身看向苏允棠,手腕一抖,一面往身后抛着软骨逗着贵妃,一面朝苏允棠爽朗道:「阿棠你瞧,朕就说了不碍。」
说着,看到苏允棠的神情,刘景天屈膝仰头,一双桃花眸,迎着水光看向她,笑着低头:「还在生气吶?昨日是朕说错了话,你我二个的事,的确不该攀扯旁人。」
「朕昨夜就后悔了一夜,惹了你生气,在勤政殿的竹榻上窝了一碗,朕自个倒无妨,只怕连累你睡不好。」
刘景天在投其所好。
苏允棠无比清醒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从划竹筏出现,到现在餵贵妃示好,低头认错,不单单是在讨贵妃喜欢,也更是在讨她的欢心。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也瞬间惊觉,虽然她这么多年来,从未真正认识刘景天,但刘景天,却当真是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
她喜欢的,原本也不是登基之后的威严端肃的刘氏帝王,不是现在忘恩负义的刘景天。
正如她打小看江湖话本时,比起那些一本正经的正道魁首,规规矩矩的名门少侠,反而更喜欢那些邪性不羁,亦正亦邪的反派,危险又刺激,仿佛与这些人在一处,便有数不尽的有趣新奇。
刘景天此刻独身一人,点着竹筏踏水而来,逗弄贵妃的爽朗模样,便生动的仿佛旧日重现,仿佛当初灯会上,那个随性又不羁,惫懒里又透着浑身鲜活元气的少年,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若还是从前的苏允棠,这样的刘景天是会教她心跳不已,满心雀跃的。
但现在不行。
不是她的喜好变了,只是她已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喜欢虚伪矫饰,更不喜欢被人玩弄诓骗。
苏允棠坐直身,眸光冷漠而清明:「你又想要什么?」
刘景天上一次这般投其所好,对她曲意讨好,换来了父亲率军相投,换来了这江山半壁尽收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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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父亲已逝,他已是刘氏帝王,作出这幅模样来,又想要什么?
这话让刘景天面上的笑容一顿。
「阿棠,朕不过想与你好好说几句话。」
他停了动作,眉眼低垂,说不出是低落还是委屈:「原来在你心里,朕来寻你,就必然是另有所图。」
苏允棠冷冷抬眸,还未开口,身后栈道上便又传来熟悉的马蹄脆响。
苏允棠记着这马蹄音,是轻雪。
她撂下刘景天,起身立于栏前,看去,果然是她的轻雪,浑身雪白,步伐矫健,一路轻快的骑至路旁,方才停了下来。
停下之后,马背上跳下一个青衫少年,身姿挺拔清隽,如青松翠竹,下马之后,也没有急着走,而是抚摸着轻雪马背,面色柔和,仿佛夸赞。
轻雪跑的畅快,被摸了之后,也微微低头,蹭了蹭年轻人头顶。
这就是轻雪十分喜欢一个人才有的表现了,苏允棠远远瞧着,嘴角便不禁弯起一时弧度。
一旁刘景天将最后一枚软骨扔下,摸着已经不再抗拒他的贵妃下巴,声音低低的,说不出是在说贵妃还是说自己:「你啊,不中用!」
将轻雪安置好后,林芝年也没有耽搁,拎起袍角,便迈步上了迴廊。
他并没有看到蹲在地上餵贵妃的刘景天,只是抬头瞧见亭内栏边的苏允棠,便停了脚步,粲然一笑,拱手问安:「娘娘万安。」
下一刻,刘景天便忽然出现在了苏允棠身后。
林芝年神色一顿:「陛下。」
刘景天微微颔首,眯眼打量了一阵,刚认出似的恍然道:「唔,你是林桥的儿子?」
苏允棠皱眉打断:「几日前才见过的人,你装模作样什么?」
刘景天坦然:「上次只觉着眼熟,这才想起来,就是朕上次升了医判,调来伺候你的小太医?」
限于身份,亭下的林芝年不得不低头,重新朝他见礼:「陛下记得不错,微臣林芝年,见过陛下。」
刘景天温和的仿佛天下间最礼贤下士的君王:「果真是一表人材,朕见了都觉一新,怪不得皇后这样喜欢。」
苏允棠退了一步,皱眉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到了她身后的刘景天。
话没错,可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劲?
林芝年也觉不对劲,面色谨肃,只微微低头,一个字不应。
刘景天却还又一手虚揽了苏允棠,继续道:「爱卿不必多礼,这些日子,朕忙于政务,多亏你服侍皇后有功,叫朕放心,待皇后顺利产下朕的孩儿,朕也必要代她们母子好好谢你。」
这次,苏允棠终于听出不对劲在何处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将自己与她放到了一边,只将小林太医推了出去。
他这是在吃醋示威?
简直莫名其妙。
林芝年的面色也紧绷起来:「娘娘与臣曾有庇护之恩,服侍娘娘凤体也不过本分罢了,不敢领陛下谢字。」
刘景天摸着下巴:「唔,是了,皇后庇护过你,说来,朕落难之时,也是多亏皇后出手相助,受皇后庇护还在你之前,还真是巧。」
别太当回事儿了,这庇护,你也不是独一份的。
林芝年微微低头,面色更加严肃。
我虽在你之后,可我此生都记着娘娘恩情,绝不会如你一般,忘恩负义,让娘娘难过受伤!
林芝年心下这般想着,可为了不给娘娘添麻烦,也能在心里想过。
他在自己心间压上了层层自缚,绝不能出口一个字。
这分量太过沉重,只压得他澄澈的双眸都显黯淡起来。
可看着他这模样,刘景天却忍不住的弯起嘴角。
黄毛小子罢了,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这笑意也没能维持太久,下一刻,苏允棠用力掐了掐自己手心。
得意的刘景天神色一顿,回眸一瞧,便见苏允棠从林芝年身上收回了关心的目光,再看向他时,便如冬风一般冷厉。
她的嘴唇微动,发出无言的警告:
闭嘴。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呜呜呜,只见新人笑,不管旧人哭,你就是偏袒他!
第50章 畏惧
◎不择手段◎
因为苏允棠的阻拦, 刘景天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示威,悻悻低头,屈膝做上了逍遥椅, 顺手拿着垂在水里的鱼竿,垂钓的同时,还不忘要来山泉水倒在桶中,叫贵妃挨在他身旁喝。
林芝年见状上前, 如常请脉, 结果也仍旧如往常一般, 胎相还算平稳, 只是仍需小心。
苏允棠微微点头,直接道:「往后也不必这般小心, 芝年你三日来扶一回脉就是了,你也就在这大明宫, 若是有事, 自然会去寻你。」
这话, 苏允棠之前也说过, 但不同于先前的商量, 这次却直接就是决意之后的吩咐。
林芝年听出了其中的不容置喙,侧身看一眼刘景天的背影,倒也能猜出其中缘故。
无非是如今御驾已到, 先前便曾误会过娘娘与他关系, 再这般日日见面, 难免不便。
林芝年明白其中道理, 心下也万分不愿为孕中的娘娘多添烦忧, 可想想娘娘之前在受的暗伤淫药, 却又实在难以放心。
他先低头应诺, 告退之前,却又认真开口:「娘娘前日也说,要积年的嬷嬷产婆,代微臣日日看顾,不知可有眉目?若是请来了大明宫,可请其来见微臣一面,娘娘素日里起居膳食,诸多忌讳,微臣也好託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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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话告诉刘景天的,说明先前的日日请脉是事出有因,娘娘已经有意再请人来,不要多心,后面的託付交代,则是隐隐告诉苏允棠,若是有事,一定来找我。
正如林芝年能够明白她话中的含义一般,看诊这么久的默契,也足够叫苏允棠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她的面色越发柔和起来,温言安抚道:「不必忧心。」
迎着苏允棠温润如水的安抚,林芝年干净澄澈的眸子里也是隐含动容,却不敢多露,折腰下拜,身如青竹:「微臣告退。」
苏允棠与林芝年这一番叮嘱告退,不论动作还是言语,都没有丝毫违礼,去厄初一等人从不疑心自己主子,自然不会多想。
可落在一旁的有心人眼里,却是好一副难捨难分、情深意重的模样,看的人不知有多碍眼。
也是凑巧,正当刘景天忍不住时,他手里的钓竿也微微晃动起来,水上也泛出了几分波澜——
这连饵都不知挂了没的钩上,竟也有鱼上钩了,提着分量还不轻。
刘景天心头一动,手下一抖,那甘愿上钩的湖鱼便被他甩了出来。
是一条颇大的鲤鱼,刘景天再一用力,便又一点不错的落到了苏允棠与林芝年的中间:「皇后你快来瞧这鱼!」
他的打算倒是很好,毕竟倾诉情意这事是最需要周围情形的,对着一条呲牙咧嘴,扑腾不停的鱼,不信还能说出什么深情话语来。
但下一刻,鲤鱼一个挺身,带着鱼腥气的湖水甩到了苏允棠面颊——
「呕——」
半个月没有孕吐的苏允棠,便忽的又吐了起来。
「娘娘!」
在苏允棠吐的同时,刘景天的面色便也是忽的一变!
他今日穿着一身短打,又一个侍候的宫人都没带,袖子里连个手帕都摸不出来,仓促间,只能匆匆转身,冲着镜湖以手捂面,咬牙忍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反胃鱼难过。
直到这时,确认了苏允棠无事的林芝年,才慢一步发觉了也在忍吐的刘景天,一时间便忍不住满腔的怒气。
娘娘身怀双胎,又怀相艰难,尤其前三月里,什么都咽不下去,便是水喝急了,都要吐上一场,日夜难安。
到四月上,虽然平日里好些,也受不得河鲜腥气。
陛下连这儿都不顾及,将鲤鱼甩在娘娘面前,引得娘娘又吐了一场都罢了。
可娘娘如此难过,他便是不后悔体谅,也不该、也不该……如此噁心嫌弃!
看看他那模样,好像下一刻就也要跟着吐一场,不知道的,只怕以为这双胎是他替娘娘怀的!
不单林芝年,苏允棠这厢略微平息了之后,一旁的去厄初一几个也很快发现了刘景天这么的反常。
之前苏允棠与刘景天说话时,都是遣退了宫人的,前三个月里,刘景天反胃也都是在养干殿,刘景天这样的动静,椒房殿里的宫人还当真是第一次见。
去厄的反应也与林芝年一般,简直要怒髮冲冠。
不过这些日子来的歷练还算有用,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才渐渐掩了几分满心的气怒,撑着表面恭敬赶人:「娘娘怀着身孕,实在不便侍驾,不如奴婢们服侍陛下回勤政殿去,也免得污了陛下青眼?」
嫌噁心回去吐,少在这里碍娘娘眼!
刘景天眼眶湿润的看了苏允棠一眼。
不同于刘景天的万人嫌弃,苏允棠这边,初一匆匆带着人扔回鲤鱼,打清水沖地,林芝年忙着又为她诊脉,去厄也急着拍背漱口,尤其是发现了刘景天的噁心之后,更是一个个将满心不平都化作春风吹拂,当真是如同众星捧月,数不尽的担忧关怀。
一点不难受的苏允棠抿下一口清泉水,才缓缓道:「无事,都下去吧,我与陛下说些话。」
众人这才纷纷退了一步,只是临去之前,个个都要看一眼刘氏天子,眼神里也个个都带着些明或暗的不满嫌弃。
饶是刘景天的脸皮,这时也有些哀怨;「分明朕才是最难受的一个,替你难受了这么半晌,连口水都喝不上,唉……对了,你起来些,这样窝得朕憋气。」
他说着,又扶着自己腰腹,示意跪坐在案前的苏允棠换个姿势。
体感互换之后就是这点不方便,要时刻留意,一个不小心,便怕伤了胎儿而不自知。
苏允棠换成盘膝而坐,瞧着他这一副难受的模样,却只觉爽快:「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刘景天摇头:「朕不过是见不得你对那小太医的模样,这也不成?」
苏允棠冷笑:「这有什么容不得?按着陛下的说法,臣妾如今寻一二男宠,不也是为陛下纾解,免得您憋屈难受?」
「当真只是床笫消遣的玩意倒罢了,朕只怕你是当真移情动心。」
刘景天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声音平淡而不容置疑:「阿棠,你可以不在意朕,可朕却容不得你再倾慕旁人。」
苏允棠脸色一沉:「刘景天,如今轮不到你来威胁我。」
刘景天并不意:「是,朕如今的确不能拿你如何,但朕会杀他。」
刘景天平静道:「不论林芝年还是旁人,你只能护他一时半刻,但凡叫朕寻着时机,都必死无疑。」
苏允棠面上显出怒色,刘景天便先她一步又柔声道:「别恼,阿棠,朕如今最不愿的,就是与你撕破脸,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性子,说这话,也不过提醒,白费一句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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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这话,苏允棠却又忽的冷静下来:「当真是怪事,你何时会干这样白费功夫的事了?陛下的性子,不该是冷眼旁观,最后关头再施雷霆之怒,将姦夫的头颅扔到我的脸上,叫我狠狠吃个教训,从此再不敢犯吗?」
刘景天攥着茶碗的手心微动。
苏允棠却已直直的看向他:「你说这话,是提醒还是害怕?」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如一支利箭瞬间穿进刘景天心底最薄弱处。
是,他怕了。
他原本也以为自己登基之后,世间便再无可惧之事,可从昨天发现皇后提起林芝年的态度转变开始,他便开始心存忐忑、寝食难安。
这才有了今日的这般方寸大乱的投其所好、软硬兼施。
皇后不像他,阿棠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爱憎分明、宁折不弯,她若是当真喜欢上了旁人,决不会犹豫畏缩、裹足不前,她就如同一团最炙热的火,一旦点燃便不顾一切,不顾犯错,不畏失败,必得烧的干脆彻底,执拗至极。
这样的果决与轰烈,他曾经领受过,也正是因此,他更加无法接受这样的炙热与明烈,有朝一日会因旁人而点燃。
比起动手杀人,他更宁愿皇后压根无情,叫那姓林的太医一辈子都好好活着。
这话的确不是威胁,真要论的话,是提醒,更是期盼,期盼苏允棠会因此心存顾忌,从一开始就断绝这样的可能。
苏允棠缓缓站起了身,只觉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看透刘景天过。
她曾经这样喜欢过刘三宝,但刘景天却从来没有相信过。
他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压根不相信自己会叫任何人无缘无故的喜欢,比起她的真心情意,宁愿相信自己的手段。
他用欺骗,用胁迫,同权势,用畏惧……却想依此留下她矢志不渝的真心。
多可笑!
苏允棠垂眸看向刘景天,自从这刘氏天子登基后,她仿佛是第一次这样高高在上的俯视他:「收起你这龌龊疑心吧,我与小林太医清清白白,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再对旁人一见钟情,也不会因你这几句『提醒』就放弃,也很不必白费这样的无用口舌。」
刘景天的脸色一白,心中甚至因她这话勐然生出一腔暴虐的冲动——
将她拉回来,按在地上,锁上铁链,关进樊笼!
将她藏起来,让她再见不得任何人!此生都只能见他一个,自然也不会对任何旁人一见钟情!
苏允棠并不知道刘景天这瞬间的恶意,便是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看了看远处薄雾已消的镜湖,只是可惜今日这样好的湖光山色,她却被败了兴致,说罢之后,便动步转身,弯腰牵了贵妃,打算转身离去。
「别动。」
回过神刘景天却在她身后忽的开了口。
刘景天颓败之后,却只是说出了另一件叫她无法拒绝的话语:「朕肚子不舒服。」
苏允棠的动作果然一顿。
她回眸看向倚着木案的刘景天,面带犹豫。
刘景天的眼角还带着湿润,面色微微泛白,却还是为她搬来了逍遥椅:「许是方才吐很了,又起得急,有些发紧,应该无碍,你慢慢坐下,叫朕缓缓。」
这一番话不似作伪,苏允棠一下下抚着腹部,果真放慢了动作,缓缓坐下来:「现在呢?」
刘景天垂眸:「好多了。」
刘景天的手心也放在小腹,看着苏允棠发自内心的担忧,方才拧紧的心弦却一点点松了下来,缓缓落到了实处。
自从有孕以后,他也第一次对想让皇后提早落胎的打算生出了迟疑。
阿棠方才说的话不可能发生,她便是对她无情,也还有孩子。
只要他们还有这一双孩子。
第51章 缓和
◎还是天子呢,这也太不行了!◎
「小姐, 家里传了信来,说是已经寻到了葛老的一双徒弟,只是她们诸多顾忌, 不肯牵扯权贵,白先生说,先前没有说明娘娘身份,已传了信, 叫人再提起将军府与葛老的旧情, 重请一次, 或许能劝动。」
去厄话语清脆, 对着面前岔腿靠在美人榻上的苏允棠开口禀报。
这倒不是苏允棠不顾礼仪,是在是进了六月之后, 她这怀着双胎的肚子,就一日日的沉重了起来, 就算不觉疲累, 也难免上重下轻, 要像淑女并腿直身, 就压根坐不安稳。
听着去厄的话, 苏允棠抬手擦了擦额角薄汗,开口道:「告诉先生,人各有志, 千万不要勉强。」
一旁打扇的初一便忍不住插口道:「娘娘也太好性了, 要奴婢说, 管他乐不乐意, 就亮明身份, 使人将他们夫妻押进京来, 不怕他们不应, 大不了待娘娘生产了,再好好赏赐赔罪。」
初一等人在苏允棠身边待的久了,两边便也都渐渐的了解熟识起来。
一开始,苏允棠还觉着她们颇有军中的风范,如今也发现,说军中都是浅了,不知家里是怎么教的,虽是无父无母的慈幼院出身,行事中却很有几分悍然匪气。
苏允棠闻言也只能无奈道:「当初葛老神医与父亲都是忘年交,好声好气,来去随心,从来不曾难为,难不成换了我,倒要将人家一双徒儿硬捉来不成?」
父亲身患消渴症,还都没有将神医困在身边以防万一,她年纪轻轻,不过有孕罢了,更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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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又摇摇头:「大夫这事,哪里是能勉强的,你没看太医署里那许多太医,放在外头,哪个不是医林圣手,只是服侍皇家,就一个个只求稳妥,那一寸厚的太平方都是怎么来的?」
人心都是如此,强将人请来,莫说怀恨在心了,只要也与这些太医似的,只开些太平方混着,难受的不还是她自己。
总不能当真如话本里似的,治不好,就要一屋子的大夫全部陪葬?
想到这儿,苏允棠都忍不住的乐。
众人不知道苏允棠想到了什么,初一正要问,门口进来身形清瘦的廿一,禀报导:「娘娘,陛下来了。」
苏允棠闻言收了笑意,也没什么明显的恼怒厌烦,只是平静点头。
她原本也已准备妥当,瞧了瞧天色,拿了帷帽,只没有戴,便与去厄初一几个缓缓出了门。
刘景天也没打算进来,就在宫门外的荫凉处,有些虚弱的垂着眼靠在步辇上,听见声响后,带笑起身,唤了一句阿棠,伸手来扶她。
虽然最近这阵子,苏允棠已不是第一次见着刘景天,但每隔几日再见时,她都忍不住微微吃惊。
刘景天似乎更瘦了。
苏允棠刚怀孕,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时,的确瘦了许多,但恢復之后,便有一点点长回了不少。
尤其这一月里,正是孕中最舒服的时候,日日三餐之外,还要添两次茶点,面颊都眼见着圆润起来,去厄今早都夸她面颊都白里透红,润的简直在泛光。
但刘景天却像是身患重病一般,一直在瘦,一点没有补起来过。
他这三年,在宫中锦衣玉食养出的几十斤肉早已不见了,倒像是从前打天下时,枕戈待旦、日夜兼程的四处征杀了好几月的模样,瘦得面上五官都越发分明起来,伸出的手背都是分明如同玉节。
虽然如此,苏允棠却也并无多少动容,她的眸光一扫而过,径直向前,略过了他伸出的掌心。
刘景天也并不意外,迈步在她身侧,声音随意:「你这几日可是换了膳食方子?」
苏允棠点头:「有什么不对?」
刘景天便笑:「不,很好,这两日里,夜里抽筋都抽的少些,倒是昨日午时前后,两个孩子动弹的厉害,你可是干了什么?」
苏允棠想了想,进了夏日里,昨日午时,不知道刘景天干了什么,她一阵燥热,没忍住吃了一碗水晶冰碗,只是浅浅的一碗罢了,没料到也有这样大的动静。
她倒不疑心刘景天诓骗,怀孕当真不是一桩简单事,她如今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不需要刘景天,碰巧时她自己低头,都能看到胎儿伸胳膊踢腿时,在她肚皮上凸起的浅浅痕迹。
她吃了冰的甜的,或是有时活动的厉害了,肚子里两个孩子都会动个不停。
刘景天恍然:「怪不得,我只当出了什么事,半晌都不太自在。」
说着,也不待苏允棠开口便安慰道:「无妨,少吃些也无事,我看这两个崽子大半是吃了甜的高兴的。」
顶着这样的肚子,想也知道浑身都不可能自在,这一阵子,她自己也发觉手脚都有些发胀,握筷子都不像从前一样灵巧。
据刘景天说,除了腰酸背痛之外,夜里还会小腿抽筋,一阵阵的出汗,对了,还经常觉着喘不上气来。
为了这个,刘景天上次大半夜里使人来过好几次,想要把她叫起来,换个姿势——
当然被拦在了门外。
笑话,娘娘怀着身孕,夜里好不容易睡着,陛下这是一次次的是干什么?
就没见过这样过分的丈夫!
没奈何,刘景天只能掐自己的手心,把苏允棠叫起来喘气,才没叫自己憋死。
苏允棠倒是不介意刘景天难受,不过怕这样不舒服对胎儿有碍,之后也特意留意了,睡前都在腰后垫着长软枕,尽力侧着睡,才勉强安生了,没有叫刘景天折腾第二次。
这么说起来,也难怪刘景天日渐消瘦。
被日日夜夜的这么折腾,不瘦才是怪事。
每当这时候,苏允棠都无比庆幸体感互换,难受的是刘景天自个。
而对这样的折腾,刘景天不知道心里恨不恨,总之在苏允棠面前时,都是一副已经接受的平静模样,连一句抱怨都无,
便像这时,他甚至能够带着笑意,与她温言宽慰:「今日感觉倒还算舒服,咱们慢慢走,天黑之前,想来一定瞧到寺里的大殿。」
她这是打算去看看山上的大明寺。
说起来,来大明宫都三个月了,苏允棠却至今都没有瞧过山上这近在眼前的千年古剎。
因为先前只是听闻,当真到了,才知道大明寺虽然离的不远,但却要曲曲折折一路上山,上千台阶一个不能落。
她如今换了体感,走到一半,肚子难受起来都不知道,自然不敢冒险。
当然,苏允棠身为皇后,也可以使人用步辇抬着她上去。
可是山路陡峭狭窄,那青石阶宽不过一丈,打从砌上的时候就不是给人坐轿子上去的,要想平稳,就得抬辇得侍从屈膝弯腰,近乎跪伏爬行一般。
只为了她的一时意趣这般折腾下人,这种事苏允棠实在是做不出来,便只说罢了。
还是之后刘景天听闻,主动提起要他陪着一
道儿。
有他在,路上察觉累了,便立即停下歇息,有什么不对,也能立即下山,横竖苏允棠上了五月之后,每日在寝殿周遭也要走动多半时辰,就只当是活动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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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在镜湖边分离之后,刘景天似是彻底想通了,往后再见苏允棠时,就只与她说些孩子在肚子里的感觉情形,提醒她什么时候不舒服要小心,用了什么会舒服,可以多试试。
不得不说,有孕在身,有刘景天能告诉她身上的感觉,及时反馈,总是更叫人放心,调整药膳方子都方便了许多。
世上没有万全的事,如今这两个孩子,算是他们二人一起孕育,既然有孕之后的诸多痛苦难受都被刘景天担着了,这些交流接触就也不可避免。
苏允棠想通之后,便也没有十分抗拒。
这两个月来,刘景天来寻她,每隔三五回,她也会见上一次,只要刘景天不提其它,只是如眼前这般提起孩子情形,她也能平静答应。
就这样,苏允棠与刘景天从最最开始的少年夫妻、柔情蜜意,到如进宫后针锋相对、相见两厌,再到如今,在这沾染着佛法的大明宫里,便也颇有几分看淡了世事一般,两个人在一处如同刻意生疏的陌路人,寡淡又平静。
因此昨晚刘景天提起这一起登山之后,苏允棠想着也不差这么一桩,便也应了。
虽然一道动了身,苏允棠也无心与刘景天闲聊,一路也只是叫去厄搀着,瞧着路上的景致风光,慢悠悠向前。
千年古剎,上山路上也自有亭棚供人歇脚,路上刘景天提了两次,苏允棠便也立即坐下,不急不缓的歇息着用了些茶点才继续动身。
天气太热,她们原本就是午歇之后,避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才出门,这般晃晃悠悠,等到远远看见寺庙的明黄檐角,夏日的天色都已经有些昏沉。
苏允棠擦擦额角的汗珠,用着刘景天的体感,这么点路程一点不觉疲惫,反而有些活动之后的通透舒服。
她扶着沉甸甸的肚子,微微侧眸看了一眼身旁面色泛白,喘息剧烈的刘景天。
果然,要是她自己,早就累的不轻,什么兴致都没了。
苏允棠庆幸之余,也忍不住算了算日子,等她生了这一对儿孩子,正是秋高气爽之时。
她忍不住畅想,等她养好身子之后,正好骑了轻雪,带上她的长弓,还如儿时与父亲在一处一般,在这山间畅畅快快的打马行猎,那才是真的爽快!
她有多少年都没有痛痛快快纵马驰骋过了,只是这么想着,嘴角都忍不住的露出笑意,主动开口向刘景天问道:「累不累?」
这两月来,每每见到皇后,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对他这般和颜悦色,主动关心,刘景天瞬间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还好,不远了,可到寺中再歇息就是。」
一旁去厄瞧着,都眨了眨眼:「陛下面色不好看,若不然,也叫人来扶着吧?」
去厄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也忍不住好笑,身子不舒服就好好在屋里歇着,瞧瞧这模样,不过爬了这么点台阶,就累成这样,还是天子呢,这也太不行了!还不如怀着身孕的小姐!
去厄这么想也有缘故,刘景天这一副日渐消瘦的病态,但凡长着眼睛都能看得着,总要想个理由。
刘景天一早就放出风声,几次之后,如今满宫都知道,陛下打春日里就大病了一场,反反覆覆,一直没能大好,如今又苦夏厉害,吃不下饮食,身子才会这般不济。
刘景天显然看出了去厄的心思,面带苦笑,只摆摆手,顺势与苏允棠道:「阿棠,朕有话与你说。」
苏允棠闻言想了想,微微点头,示意去厄等人与李江海一道往后退了几步。
等人走了,刘景天上前,接过去厄的位置一手搀起苏允棠,不待她躲闪,便径直道:「阿棠,这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你可想过生产之事?」
苏允棠一顿:「你是说什么?」
刘景天:「事有万一,若是你难产不治,你我一併死了,日后要如何?」
苏允棠的唿吸微微一窒。
刘景天的面色平淡,甚至微微带着一丝凉薄:「若是一双孩儿也一併没福就罢了,咱们一家四口在地下团聚,倒也算清静,若是你当真与岳母一般,自己撒手,留下这一双孩儿又叫谁来照料?」
刘景天:「阿棠,若当真如此,朕没有大将军抚育儿女的福分,也是不成了的,你有没有想过,真到那时,咱们的孩儿交给谁来照料?」
苏允棠自然想过。
她停了脚步,抬眸看向他:「还有无灾姐姐与白先生。」
刘景天抬抬嘴角:「阿棠,你我的孩儿,到时不单是託孤,也是一併託付这万里江山,这两人,当真能叫你全然放心?」
苏允棠勐然皱眉:「你这是挑拨离间?」
刘景天无奈看她:「都到这份上了,朕挑拨这个干什么?只是事关重大,这照料辅政的人选,不得不小心罢了,若是当真能叫人放心,朕巴不得你看中的人本是越大越好,你那先生,这些日子里一个个的拉拢世家,收聚旧臣,朕可曾拦过?」
苏允棠果然无法反驳。
这倒是真的,上次与白先生见面时,先生还向她口述了一份名单,除了上次在将军府见过的韩陈魏侯四人之外,还有许多分量不轻的勛贵朝臣,虽还不至于彻底效忠,却已都向将军府示好。
朝中便已有了后党的苗头,虽然如今还不成气候,但隐隐已可见成长之后会是何等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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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当时还有些奇怪,她如今皇子都没有,若两个都是公主呢,这些人不怕白费了心力?
先生也笑着解释,正是因为不知男女,才更是雪中送炭的好时候,有她皇后的身份与将军府的名头在,只要她有意与皇权相争,便总会有不甘平淡之徒依附奉承。
在她有孕这段时日里,他这般频频动作也是为此,不论腹中有没有皇子,此时依附的都是她日后在朝中的助力。
提起这事,刘景天面色也有些冷:「朕才三十,一个个就赶着找下家,哼。」
苏允棠也不遮掩:「可见你这天子不得人心。」
若是正常情形,的确不该这样顺利,一个是青春正盛的当今天子,一个是还压根没有苗头的日后帝王,傻子都知道该选哪边儿。
但架不住刘景天是这样一副薄凉脾性,正因为朝臣们不是傻子,能看出他不念旧情、不算仁君的,也不止一个。
正如先生所说,民心虽定,臣心已失,百姓们再是休养生息,功臣们唇亡齿寒,心存不安,自然要早寻退路。
刘景天微微挑眉:「朕倒觉着,是朕往日太过宽宏了些。」
苏允棠不置可否,继续迈步上台,便听得一旁刘景天又低声恨恨:「也就是为了你,朕如今非但不能拦,反而要暗中扶持,保他若有万一,能有力扶持皇儿。」
「世间再没有如朕这般憋屈的帝王!」
没有人愿意全然受制于人,只要刘景天心存大业,想当大权在握、不容置喙的帝王,这种事是禁不住的。
只不过若是放在从前,事关皇权,便如同龙之逆鳞,刘景天便是介意,也只会心存不满,暗中戒备,只看谁能更高一筹,寻到时机便一朝清算。
如今刘景天却只能说些没用的愤恨之语,这般毫不顾忌,开诚布公,可见是当真格外的退让了。
苏允棠解气之余,又觉好笑,半晌方才开口说回了正事:「我不是你,疑人不用,无灾姐姐与先生,便是我绝不会相疑的人。」
刘景天微微挑眉:「世事转息万变,此时可信,未必日后十几年,几十年也是一般,朕总要为腹中孩儿留些后手。」
苏允棠张张口,却也没有反驳,默默无言迈上了最后一级石阶。
刘景天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说来荒唐,可体感互换之下,在孩子这回事上,却的确只有他们二人,才是真正休戚与共的一条心。
说来也巧,才刚刚想到这儿,眼前大殿偏门,便走出了一个身形小巧,身着青衣,面色也是一般阴郁的纤细女子。
看见台下的苏允棠与刘景天后,这女子显而易见的一惊,身子一晃,似乎想要躲闪隐藏。
但显然已经迟了,想到这人一开始的来意,苏允棠略微和缓了些的面色忽的一冷,连一旁早已忘了这一茬的刘景天,都一时诧异:「她怎的还在?」
这她,说的自然就是董惜儿。
第52章 真相
◎她又算个什么?◎
「嫔妾见过陛下, 见过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董惜儿显然也发觉了这时候要躲是已经迟了,片刻之后, 便低着头,小步急行,匆匆跪到了苏允棠与刘景天面前。
她似是也知道帝王无情,自己如今的命运是掌握在皇后手中, 对着刘景天只是略略一拜, 对苏允棠就格外的认真, 额头触地, 浑身屈伏,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卑微与乖顺。
苏允棠垂眸看了一眼, 被冷落这么久的董氏也的确是憔悴了许多,穿着与宫女一般毫不起眼的青色衣裙, 神情暗淡, 身形削瘦, 配着这幅神情显得越发楚楚可怜。
苏允棠如今对刘景天都看破旧事, 不囿于心, 何况一个附带的董氏?
想到之前的礼佛跪经已经叫她吃了不少苦头,更要紧的,是被刘景天不怀好意的扶了这几月, 也是安顺静默, 毫不生事, 简直称得上已经改邪归正, 苏允棠甚至连态度都温和了许多。
她微微颔首, 平静叫了起, 之后也没有多留, 当前动步进了大殿,留下了她与刘景天独自说话的余地。
看着苏允棠的背影,被落下的刘景天却是满心恼怒。
他一开始扶董氏起来,自然是希冀于对方能有什么后宫中不为人知的阴私手段,叫皇后早早落胎。
先前他的诸多暗示提点,董氏都听不懂一般不为所动,刘景天也没有十分在意,董惜儿的天性,哪有那么容易改邪归正,大半是心怀谨慎 ,假作改正等着时机一击必中呢!
为着这个,刘景天才来大明宫都带上了她,就是想着赶在这个月,催一催董氏尽快出手。
四个月落胎,虽说比前三月遭罪不少,但比起当真生产两胎,还是值得博一博,若是能够从次再不能有孕就更好,往后都能得个清静。
谁能料到,来了大明宫之后,为着一个林芝年,他自己却对落胎这打算生了犹疑之心出来?
他极少像这般摇摆不定过,加上董氏实在是太过谨小慎微,这两月来,便如同隐没在了大明宫的廊庑里一般,一点苗头不冒,竟叫他忘了这一茬。
见董惜儿眼含秋波,欲言又止,刘景天却只是厌烦的按按额角,径直吩咐:「备车,送董氏回宫。」
当然要赶紧将人送走,先前想用你时候,不知道窝在何处没见不动静,如今好容易与阿棠亲近了几分,不该你出来的时候,却跳了出来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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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生产在即,这样的东西当然得趁早送回去,省的在关键时刻又生出事来,那才是追悔莫及!
刘景天说得随意,面前董惜儿却是一惊。
她屈膝跪地,向前拉了刘景天袍角,声带哭腔,说不尽的凄婉哀然:「陛下……」
刘景天的脚步果然微微一顿。
董惜儿心头一喜,直起身正要再说些什么,便见眉目俊朗的天子看她一眼,改口道:「还是送去翠微宫罢,太后不是说一个人无趣,正好叫董嫔去与她说话。」
送个人过去陪着,也省的太后整日说些整日生事,说翠微宫这不好那不便的,总想闹着来大明宫寻他。
说罢之后,刘景天一甩衣袖,匆匆追向了苏允棠。
看着刘景天毫不留情的背影,董惜儿面如纸色,久久无言。
但这却还没完,陛下是走了,领了吩咐的李江海还站在一边,耐着性子等了半晌,见这位董主子失魂落魄的,久久不见动弹,便不由的开口催了一句:「董嫔娘娘?要不,您还是先回勤政殿去?」
李江海也是无奈,不是他非要这么落井下石,只是御前当差,最要紧的就是一个体察上意,陛下这阵子对皇后娘娘的在意,他最是看在眼里的,用太后的话说,当真与被迷了心也没什么差别。
要是一会儿陛下陪娘娘出来,再在门口看见了这位董主儿还没走,他这个御前大总管,大半是不必再干了!
好在董惜儿虽然面色难看,倒也没有纠缠,闻言低了低头,便也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转身朝下山的青石阶而去。
还是李江海瞧着怕出了事,特意点了一个人跟着,又一刻不耽搁的将陛下的吩咐传来出去,想想再没什么差池,这才放心回了陛下身边回话。
——————
李总管干事十分利落,董惜儿刚刚回到了勤政殿的廊庑内,便立即有人来请她收拾行囊。
半刻钟后,又有人来传话,说车马已经备好,只是如今有些晚了,请董嫔娘娘再等一夜,待天色蒙蒙亮时,便立即动身。
面无血色的董惜儿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哭一般的笑容来。
她还得谢谢大明宫外山路难行,若不然,只怕她这一夜都不能耽搁,趁着夜色就要被扫地出门。
一旁的宫中嬷嬷啧啧摇头,恨其不争:「娘娘有今日也是活该,陛下分明有了吩咐,娘娘却瞻前顾后,只是不肯,当断不断,自然只能灰熘熘出宫!」
当初皇后下旨降罚,宫务府在中宫的吩咐下,在她身边放了两个嬷嬷看守监视。
她无人问津时,这二人都是一般的铁面无私,礼佛身子偏一分都不行,抄经一个字不端正都要揭下重写,恨不得去当椒房殿的狗。
可等到皇后有孕,陛下为她赏赐请了太医,两个老虔婆便瞬间变了颜色,其中一个不敢担这样大的干系,早早就被打发了出去,剩下这个则是立时改换门庭,又只差亲自出手害了苏允棠的龙胎,好去天子面前请功。
此刻见董惜儿被赶,这嬷嬷也是比董惜儿还着急:「真不知道娘娘还在担心什么?想有孕不简单,叫人落胎还不容易吗?老奴都能替娘娘想出七八个法子来!旁人是怕事发论罪,可娘娘有陛下撑腰,皇后早已失宠了!这世上,可还有比陛下更大的?」
「依老奴说,娘娘先不急收拾,等陛下回来就去求见,叫陛下知道娘忠心听话,愿意为上分忧,说不得还有缓和之机。」
董惜儿坐在铜镜前,安安静静的听着,心下却是一派冷然。
目光短浅的老虔婆,在宫中做了几年的冷板凳,好容易看见个登天梯,便迷了心肝,不管不顾起来。
若当真这样轻易,陛下为何不自己动手?为何寻了她都不敢张扬,只能在暗处扶手,还千叮咛万嘱咐,只能落胎,不许伤了皇后分毫。
这哪里像是失宠厌恶的做派?
董惜儿不明白帝后之间在耍什么新鲜花样,可她能看出自己若当真听话出手之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她「听话尽忠,」费尽心力把苏允棠的双胎落下,然后被陛下血刃当场,拿着她的脑袋去椒房殿里当作劝慰讨好——
届时他们夫妻照样情深意重,只她董惜儿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董惜儿弱弱的笑着:「嬷嬷少说几句吧,明儿个一早就要动身,趁早去收拾行李,免得一会儿天黑透了,更不方便。」
眼看着嬷嬷被她气得转身而出,楚楚可怜的董惜儿笑意一顿,不再掩饰的露出了满面的恨意。
恨苏允棠,更恨如今坐拥天下的帝王刘景天。
她原以为,自己在天子心中便是不如皇后,也终有那么一席之地,可刘景天这一次次的言行,却像是一个个巴掌将她彻底打醒。
从岭南到京城,从后宫之中一个人之下的贤妃,到如今人人嘲笑的董嫔,被打发去给太后出气消遣的玩意——
原来这么多年的讨好殷勤,这么多年的情分什么都不是。
她董惜儿,又算个什么?
「娘娘……」
一旁贴身宫女梅花迟疑的开了口。
贤妃被贬为嫔,伴驾来大明宫,身边除了嬷嬷,就只剩下了她这么一个宫女服侍。
主子都是这般落魄了,身边的宫女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从前荣喜宫无人不知的梅花姑姑,如今也只是一身粗布褐衣,手指粗糙,与粗使宫女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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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看着主子的痛苦神色,梅花也停下了收拾妆奁的动作,似乎想要劝上几句。
但董惜儿并不需要奴婢的劝慰,梅花话里带出的同情,反而让她浑身一凛。
董惜儿看向镜中自己败花残留般的狼狈模样,片刻之后,忽的起身,一一拿出了眉粉胭脂:「你去告诉隔壁的十七,就说,我要见皇后,今夜子时,想办法接我过去,不许叫任何人发觉。」
隔壁住着一个勤政殿当差的宫女,名为十七,生着一副娃娃脸,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实则却是皇后娘娘按下的钉子。
皇后也没打算遮掩,这是摆明着的事,周遭人都知道。
梅花欲言又止的歪了歪头,虽然没有开口,可面上迟疑,却已经明明白白的写到了脸上。
咱们如今的处境,都是要被赶出去的人了,怎么还吩咐起皇后娘娘的人来?
皇后娘娘怀着身孕,怎么会大半夜的见主子您?
「她会见我的,若是她们推辞,你就说……」
董惜儿随口说着,放下脂粉,又拿起了描眉的青黛。
她的手下娴熟,不过几下描画,苍白的面上便显出了几分精神与气色来。
董惜儿满意的笑笑,最后在指尖沾了正红的口脂,细细的顺着唇瓣涂抹,直至镜中显出精緻娇俏的樱桃小口。
她修剪得宜的指甲都已经陷入了手心皮肉,可在这样的痛意里,董惜儿嘴角却偏偏带着报復似的快意笑容:
「你就说,我见皇后,是为了叫她知道,大将军逝世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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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了结
◎叫刘三宝来,我等着他。◎
夏夜里的子时, 月光似水,星子如坠,竹影伴着阵阵清风摇曳婆娑, 反而比白日的闷热多添了几分不一样的疏朗清凉。
苏允棠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却没有多少兴致欣赏眼前的夜景。
她的目光从窗上鬼魅般的竹影上移开,垂眸看向地上恭恭敬敬伏地请安的董惜儿。
「你说,要告诉本宫, 大将军去世的真相?」
苏允棠没有叫起, 董惜儿就仍旧十分恭顺的跪在地上, 闻言只微微直身:「是。」
苏允棠便抬了抬嘴角:「父亲是如何逝世, 本宫还需听你置喙?」
大将军的病逝,身为女儿的她才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她自襁褓之中就被父亲亲手教养,形影不离。
她一日日的成长, 父亲却一点点的虚弱, 明明吃的膳食不少, 幼时高大威勐的身姿, 却一点点变得单薄削瘦, 从力能扛鼎的健壮,到一石强弓只开几次,便要停下歇息。
等到她与刘景天成婚时, 曾经身先士卒, 率领先登苏军的大将军, 早已经不能亲自上场拼杀, 偶尔骑马巡营, 都是勉力支撑, 归来之后都会乏力不已, 再到后来,为了不叫军中议论动摇,便连面都不太露。
那时的苏允棠已经隐隐察觉不安,频频归家,亲自看着,不许父亲再出门操劳,守着他在家休养,期盼能够有所缓解。
但天不遂人愿,父亲病倒之后,便是双目失明,双足溃烂,直至神志不清,唿吸艰难。
日日夜夜,是她亲眼看着父亲在万分痛苦中消散了最后一口气息。
「皇后娘娘恕罪。」
董惜儿闻言低了低头,却是格外平静:「据嫔妾听闻,大将军仙逝,一则因病,二则,也是因为苦寻良医未果。」
苏允棠冷冷看她。
父亲的消渴症是旧疾,一直用着葛老走前留下的方子,十几年来都只是循序渐进,并无大碍,直到进京之前,平稳的病症忽的严重,旧方没了用处,才最终不治。
大将军病倒时,家中也一直在举国搜寻葛老神医的消息,直至几个月前,才偶然遇到了葛老的一双徒儿,确认了葛老仙逝,算起来,比父亲还去得早些。
董氏说这个,可不是废话?
除非……
苏允棠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事实上,打从听到董氏要与她私下禀报父亲死因之时,这隐隐的察觉便已如沉甸甸的阴云,一点点汇集在了她的心头。
董惜儿抬眸看她,态度恭敬:「娘娘,嫔妾有一事要禀报,只说之前,要请娘娘答应日后不与任何人提起此事是嫔妾所说,尤其……」
说着,她顿了顿,还又低头下拜:「尤其是陛下,若不然,嫔妾只怕性命不保,求娘娘垂怜。」
苏允棠紧紧抿了嘴角,指尖不知何时也在微微颤抖:「有话直说,少与我装模作样。」
董惜儿这才道:「大军进京之时,陛下派出的人,已经探听到了葛老神医的行踪!那时的葛老可还活着,只是不知为何,却是一直没见消息,又都只说他早早就死了。」
苏允棠身子一僵,声音都不知是从何处发出:「你此话当真?」
「不敢欺瞒娘娘。陛下收到这消息时,就与妾身在一处,哦,那时陛下还不是陛下,是大王,妾身避在廊外,隔着花窗,听得真真切切。」
董惜儿表情恭谨,声音小意,可眼波流转间,却闪着恶意与期待的光:「事关重大,妾身原本是要烂在肚子里的,可娘娘贤德,妾身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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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忽地开了口:「够了,你下去罢,让初一送你回去,不会有人察觉。」
被打断的董惜儿一顿,看了看隐在暗处,看不太清神色的苏允棠,像是觉着这反应太平淡了些似的,又不甘道:「娘娘,昔日大将军……」
「本宫说,够了。」苏允棠又一次轻声开了口。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并没有刻意尖锐,但不知为何,却叫心存恶意的董惜儿心头一凛,脖后的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董氏,你若是不想走,本宫也可将你留下。」
董惜儿身子一颤,再不敢多言一个字:「妾身这就走!」
片刻之后,看见董氏离去,守在木槅外的去厄便也行了进来,打着哈欠道:「这董嫔又想干什么神神秘秘的,谁都不许听,小姐您…小姐?」
看到了殿内苏允棠的身形后,去厄莫名的一窒。
分明只是一个看着窗外的背影,不知怎么,就是一眼就叫她觉着凝重压抑。
苏允棠闻言转身,平静点头:「无事,你去叫初一来,我有几句话嘱咐她。」
去厄应了,临去时,又有些迟疑:「小姐这是怎么了?那个姓董的又说了什么惹小姐生气?」
苏允棠声音轻缓:「无事,天色不早了,你先睡下吧,我不过想起一桩事来,与初一说几句话就也要歇了。」
一刻看着似乎都没有不对,去厄又在夜里看了几眼苏允棠的神情,却也只是答应着去了。
初一来的很快,虽是半夜,神色也不见一点疲色:「娘娘吩咐。」
苏允棠已经重新坐了下来:「葛老的一对徒儿,你让家里即刻派人,去将他们接进京来。」
虽然不知道一早还叫不许强求的娘娘,为什么才过了一日,就改了主意,但初一也并不多言,只立即拱手应诺。
苏允棠:「带人来之前,言明身份,先问清楚,当初葛老逝世是在何时,是何情形,还有、」
她闭了闭眼:「她们夫妻这几年来隐姓埋名,不肯进京,不肯沾染权贵,是在怕什么?务必查问清楚,一旦有信,飞鸽来报。」
初一仍是干脆应是。
苏允棠最后看向她:「这一桩事,你即刻去办,只不许叫旁人知晓,便是无灾与先生,也不许透露分毫。」
初一这才微微一愣,忍不住看向对面的苏允棠。
分明还是服侍了几月的娘娘不错,可与白日的和气体贴相比,内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变了一般,隐忍坚韧,竟已有家主的威势。
她们自小在慈幼院中的教训,原本效忠家主一人,这家主曾经是大将军,如今当然也只是娘娘。
也正是为着这股威势,叫初一不再迟疑的低了头:「是。」
————————
初一的动作很快。
不过半月光阴,她便为苏允棠呈上了飞鸽送回的密信。
此时的苏允棠正在为她的长弓紧弦。
弓弦不能一直紧绷在弓上,不用时,要解下来收好,若不然弦自然要断,木弓被长时间拉扯,也要变得僵硬无神。
只是她的弓箭,都空置的实在太久了,久到曾经百步穿杨的箭尖,都沁出的锈痕。
在等待的这半月内,苏允棠其实并没有做什么,除了每日抽出一小段时间来紧弓弦,擦箭尖,磨刀刃,剩下的时候仍是一如从前一般,照样休息,照样饮食,连小林太医教给她缓解腰背的姿势穴位,都是日日不落。
只是她的内里却好像被什么掏空了,她甚至觉着自己的神志都脱离肉身,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她走肉行尸,心中是一派死寂恍惚——
直到现在,父亲的性命,终于沉沉落在眼前。
苏允棠沉默的绑好弓弦,这才伸手展开密信丝绢,一字字看去。
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不过写了几十个字,但苏允棠却是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要将每一字都深深的刻入脑海,印入骨髓。
久久,苏允棠方才合上丝绢,缓缓开了口:「人呢?」
十几日没有说话,如今开口,声音里难免透出一丝艰涩。
初一立即道:「葛老的一双徒儿也已到沧州,日夜兼程,不出十日便能进京。」
苏允棠便微微点头。
这样便也不必她费力留信解释,等人到了,家里人便已自然明白其中缘故。
眼看皇后娘娘说罢之后,又将手心伸向了一旁的短匕,初一忍不住开口:「这刀已经够利了,娘娘再磨,只怕要伤了自己。」
苏允棠垂眸看着手中的寒芒。
这是她及笄时,父亲赠予她的生辰礼,刀鞘上缀了七彩的宝石,比寻常女子的头面还要光芒闪耀,内里的刀刃却不逊于世间任何一柄神兵。
她甚至还记着父亲赠刀时,手心抚在她鬓角的温度,与嘴角的嘆息:「从小教你骑马,是因为世道不好,马术娴熟些,遇着危险能跑的远些,撑到爹爹来救你。」
「如今想来,是爹耽搁了你。」
「阿棠,若是爹不在,日后有人欺辱你,谁来救你护你?」
十五岁的苏允棠笑得明艷张扬:「女儿才不需旁人来护,谁敢来欺负我,我这把漂亮刀子可不是摆来好看的!」
旧事如水,苏允棠从未想过,父亲从来没有耽搁了她,而她的一时意气,却是实实在在的牵累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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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紧紧的攥紧了刀柄,痛意深到了极处,表面反而难见一丝波澜。
大将军祭日将至,她已寻了想回家住几日的理由,叫去厄先带了贵妃与轻云先回去准备。
仿佛註定一般,一切都是刚刚好。
该了结了。
「你说的是,父亲赠我的刀,不是让我伤自己的。」
苏允棠甚至笑了笑,她将锋利短匕收回刀鞘,缓缓起身,向殿外行去。
分明腹部还带着明显的隆起,但苏允棠行动间,却丁点儿不见身怀六甲的迟缓累赘。
她背负长弓 ,腰悬箭囊,火红的朝霞映在身上,果决凄烈,如踏入烈火的凤凰:
「叫刘三宝来,我等着他。」
第54章 朕没有!
◎短刃立时刺入胸膛◎
宫人来报时, 刘景天正在靠在勤政殿外的抱厦竹床上,懒洋洋扇着蒲扇,与几个老臣议政。
皇后有孕之后, 刘景天就接连「病了」好几场,大朝会都罢了一月有余,虽说每日也会抽出时间来批阅奏摺,见一见亲信重臣, 但政务也难免耽搁了许多。
好容易这几个月里略微舒服一些, 除了腰酸背痛、小腿抽筋、四肢麻痹、喘不上气……之外, 再没了旁的毛病, 来了大明宫的刘景天也不负「勤政」之名,从日出忙碌到日暮, 连带着满朝文武都顶着炎炎夏日,奔波于两宫之间。
如此刻抱厦内的的几个老臣, 都是出生世家大族, 打从前朝起, 便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只是如今换了天子, 不敢拿大,从前刘景天正襟危坐,撑起礼贤下士的仁君之相, 他们还能讲究些资歷自矜。
如今被刘景天浑身惫懒的散着衣衫、在腰下塞着软枕召来议政, 这样的轻慢, 他们也只能连连夸赞, 给刘景天戴一顶励精图治, 病重还不忘国事的帽子, 顺道也给自个寻些体面。
不过听到了宫人的禀报后, 原本懒懒的刘景天神色便就瞬间一正,立时起身:「皇后可说了是什么事?」
李江海低头:「只说有事,请陛下赶紧过去,娘娘等着。」
一旁几个朝臣闻言,心下都是暗暗摇头,只觉皇后连个缘故都无,便这般随意唿和天子,便是怀着身孕,也实在有些轻狂。
陛下堂堂天子,定然不会理会,说不得还要不满震怒。
抱厦中,也只有见多了的李江海面目平静,说罢之后,还格外贴心的后退一步,让出了陛下行走的路径来。
果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刘景天一扔蒲扇,扶着自己的后腰站起了身:「诸位大人先议着,待朕回来再断!」
自从上次在大明寺外看见董氏,皇后生了气,已经有大半月功夫没见过他,这次叫他过去,想来是气消了,要不然就是担忧腹中孩儿,要问他情形。
不过这么说来,这十几日里,他一双孩儿不知怎么了,动静的确是少了不少,叫他都有些担忧……
刘景天熟练的摸一摸平坦的小腹,不论如何,凭他们的「夫妻情分」,阿棠也不会留他太久,不耽搁他回来处置政事。
这般说罢,刘景天也是毫不耽搁,撑着「病恹恹」的龙体,龙行虎步的下了台阶,大步而去。
留下几个老臣面面相觑,良久,一人忍不住道:「没想到陛下待皇后如此情深意重。」
「之前都言皇后失宠,要废后另立,可见都是谣传。」
「不知是谁说大将军去后,中宫已是无根之木,后党翻覆就在眼前。」
「老了,难免说些煳涂话,自个都不记得。」
「即是二圣情深,夫妻一体,何来后党一说?」
「有理有理,帝后相和,江山稳固,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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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的刘景天当然听不到抱厦里,老油条们的闲话。
他大步行出了勤政殿,直到看到了皇后寝宫的檐角瑞兽,远远看到了紧闭的宫门,便莫名顿了一顿,低头搓了搓指尖,又按了按心口。
不知怎的,这一路上总觉着有些心慌。
他停了脚步:「皇后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李总管闻言低了低头,这话没人能回答。
大明宫不是皇宫,在宫中时,陛下若想,连皇后吃了几碟菜,睡了几刻钟都能清清楚楚。
可在大明宫,皇后娘娘的话比陛下这个天子还好使,衣食住行也不必从外头经手,宫门一关,就当真是铁桶一般严密结实。
倒是一旁周光耀拱手:「陛下若不放心,可带属下贴身护卫。」
刘景天瞥他一眼:「怎的,还怕皇后与朕动手不成?」
周光耀笑呵呵的,他十几岁时就是南王亲卫,同生共死过的情分,在刘景天面前倒不像寻常臣子小心:「属下听闻,娘娘这阵子不甚痛快,若当真动手,属下虽不敢拦,总能代您受几鞭子不是?」
刘景天果然不恼:「你如何知道皇后痛不痛快?」
周光耀只是笑笑,并不解释,他总不能说是自己心存私心,一直留意着皇后宫中,前几日见去厄姑娘下山回将军府,便特意跟着送了一程,路上无意听说了娘娘这几日厉兵秣马,紧弦上弓,只怕就是等着陛下你上门。
好在刘景天也不追问,想着皇后若要动手,旁人只怕是代不去的,便不禁摇头嘆息:「想跟着就跟着罢了,只是一会儿被皇后赶出来,别怪朕不为你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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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光耀在帝后两个身边跟了这么久,也一点不奇怪陛下这话里的示弱,仍是笑呵呵的应诺,又往前一步,当前叫起了宫门。
按着周光耀的初心,娘娘便是当真动手,也不过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小惩大戒罢了,他不过是为着护卫之责以防万一,免得玩笑当真闹大。
但等到宫门大开,耳边骤然响起急迸格邦的一声清脆的「啪」响时,他的面色却是勐然一变!
只是看到台上的皇后娘娘,便无人会认为这是夫妻间的玩笑。
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势成,这分明是早有准备、毫不迟疑的的一道杀箭!
即便久经沙场的周光耀,这么近的距离里也无法阻拦,出弦的羽箭仿若一道雷霆,擦过他的面颊,箭端甚至带起了他的鬓髮,重重的在他身后发出一道沉闷的动静。
沙场征杀多年,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弓箭穿透了皮肉的声响 。
他的身后,当然就是陛下!
周光耀只觉头皮一炸,踉跄转身,还好,有他挡着,到底叫皇后偏了一寸,这本该正中胸口的一箭,如今只是扎在陛下的肩膀上。
「有刺客!」
「护驾!」
周光耀一把将刘景天护在身后,高声大喊。
但叫这位禁军统领崩溃的是,被他拼死护卫的刘景天非但没有立刻后退,甚至还越过他往前走了一步。
刘景天微微躬身按着伤口,震惊之外,却毫无怒意,甚至看向皇后的面上,满是担忧与关心:「阿棠!你这是干什么?你现下如何!」
台上苏允棠的肩膀也是微微一颤,但她神色不变,仿佛那深入骨髓的一箭,痛的并不是她,见一箭未曾毙命,便又是一箭架起。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弓如满月,势若雷霆。
第二箭、第三箭。
从前怎么没听过,皇后娘娘还是一位神射手!
周光耀浑身汗毛立起,电光火石之间,长刀出鞘,险之又险的斩断了第二支箭。
虽然斩得干脆,可斩断之后,周光耀却是双臂颤抖,面白如土,心中清楚能砍落这一箭都是侥倖,若在战场,对上下一箭,他必死无疑。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今日这三箭,目标都并不是他。
刘景天眸光一缩,勐然往后跌去,虽然模样狼狈,但好在避过了脖颈要害,这一箭只是擦过了他的面侧,在右侧面颊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这时,原本跟在原处的宫人禁卫也沖了上来,长刀出鞘,将天子层层挡在身后。
簇拥在皇后的身旁的二十女卫见状也一一上前,亦是各个手持弓羽刀枪,虽是女子,却是神色坚毅,举止整齐,丝毫不落下风。
周光耀却略微松了一口气,只觉自己的脑袋算是捡了回来:「护卫陛下回宫!」
「都别动手!」
刘景天却忽的开了口,他抬头看向台上妻子,满面难过:「阿棠,你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再开弓,你还怀着身孕,孩子在难受了!你顾念自己身子!」
苏允棠的面色苍白,微微喘息,她刚才射出的三箭,不是单单耗费力气,浑身的精气神缺一不可,若不是周光耀搅局,三箭既出,刘景天无论如何也不该有命在。
已她如今的身子,能射出三箭都已勉强,再往后不是不能射,只是却不是杀人的箭了。
看到苏允棠放下了长弓,刘景天也微微松一口气,上前一步,面色格外的诚恳真挚:「阿棠,你便是要杀,也总要给朕个缘故,叫朕做个明白鬼。」
疯了,我知道了,这一对夫妻都疯了!
周光耀瞠目结舌,震惊之后,拦不下陛下,便只得跟着天子询问:「是啊,娘娘何故谋反?」
这还怀着孩子呢!便是野心大发,要垂帘听政,是不是也得等孩子生下来?
苏允棠拿起短匕,没有理会刘景天,却对周光耀开了口:「为报父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皇后娘娘的父亲,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这四个字的分量,让所有人都是瞬间一窒,一个个都忍不住看向正中的帝王。
刘景天面色一变:「是有人进谗?朕冤枉!」
别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着天子对旁人喊冤。
周光耀收回目光,也小心翼翼的干笑着:「大将军乃是病故,此事天下皆知,娘娘必定是误会了。」
苏允棠拔出短刃,第一次看向面前的刘景天,一双杏眸如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潭:「你见父亲病重,先人一步寻到了葛老,然后杀了他,是不是?」
「没有!」
刘景天面色一白,连嘴唇都苍白似纸,衬得面上血痕红的绮丽:「阿棠,你信朕,朕没有!」
看着刘景天眸中的慌乱,苏允棠却笑了笑。
她已刀尖点着他,声音轻柔:「来,陛下请上来,当着臣妾的面说。」
恍然大悟的周光耀偷觑一眼天子,压低了低声道:「陛下,事已至此,若不然还先退出去,日后再与娘娘慢慢分辨。」
虽这么说,可谁听不出,所谓分辨不过是给刘景天留面子罢了,周光耀的面上,只差把「事情败露,骗不过去了,先跑吧」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可闻言之后的刘景天面色却是越发难看,满心里说不出的憋屈郁卒涌在心间,只差呕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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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周光耀都是如此,阿棠如何会信他!
若没有体感互换,他此刻退便退了,只要阿棠还想杀他,就不会想不开自戕,他还可以缓缓想法子解释。
可如今,他如何能退?
就算明知苏允棠这话中的兇险,刘景天仍旧只能迈了步子,为表诚意,甚至吩咐簇拥的禁卫都退出一丈,独自行到了苏允棠面前。
与禁卫对峙的初一等女卫见状,原想动手,可她们一动,台下的周光耀等人便也立即上前一步,格外戒备。
苏允棠见状,便也吩咐女卫们退到了一旁。
她如今,原本也不惧刘景天动手。
苏允棠手中的短刃不再沖向刘景天,反而隐隐转向了自己的脖颈胸膛。
可刘景天的心却比自己被威胁时,还瞬间急促了十成。
苏允棠看着他的惊慌失措,轻声提醒:「别乱动,没用的。」
刘景天相信她这话,顶着肩膀上这样厉害的伤,苏允棠都只若未觉,仍旧撑着接连射出两箭,他便是伤害自己,弄出再大的疼痛来,也并未能叫阿棠吃痛放手,说不得适得其反,反而叫她立时动手。
眼前的阿棠,实在是已经站在了悬崖的最后一刻,哪怕一丝微风,都禁不得。
他哪里敢冒险?
刘景天捂着伤口的鲜血,想要上前,却又迟疑,从没有这样进退两难、卑微小意过。
在苏允棠幽静的目光下,刘景天最终也只停在了在她三步的距离,想了想,干脆双膝一弯,跪倒了下来。
刘景天用最顺服姿势抬头看她,眼眸湿润,面带血痕:「朕不动,阿棠,你疼不疼?当心伤了孩子。」
「孩子。」
苏允棠重复了他的话,低眉自己的凸起的小腹,悽然一笑:「为杀父仇人生儿育女,刘三宝,原来在你心里,我苏允棠便如此下贱?」
刘景天深深的吸一口气:「不,不是如此,阿棠,你听朕说!朕当初的确派了人搜寻葛老,也确是查到了葛老的踪迹,可朕只是下令寻到之后,即刻带回京城,从头到尾也没有下过杀令。」
密信之中,葛老的两位徒弟说得清清楚楚,师徒一早遇见官兵,听闻大将军病重,葛老已经打算立即进京,只是手上还有一个断了腿的病人,师父便吩咐他们多熬几贴药送去,在某处汇合一起动身。
等到两人回来,却久久没能等到葛老,连一早遇见的官家也跟着没了踪迹。
两人初时只当是走岔,也不在意,夫妻改换了小道,相携进京,想着等到了京城自然能重逢,谁知歷经波折进宫之后,却听闻了大将军早已病逝,也压根不见葛老来过。
夫妻二人这才知道寻到他们的不是将军府的兵士,而是天子亲卫,细思之后,心中惊恐,逃出京城,只在偏僻之地行医度日,再不敢提起葛老之名。
直到机缘巧合,被苏府察觉。
想到还塞在她怀中的密信,苏允棠神色冷然,垂眸开口:「那葛老去哪了呢?」
刘景天:「朕也不知!下面来报,葛老是夜里突然不见了,他们也不知道踪迹,或许是被狼叼走去了,总之与朕无干!」
狼叼去了。
听着这么荒谬的话,苏允棠原本是想笑的,可她太累了,嘴角只是微微动了动,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刘景天浑身紧绷,一丝不错的看着苏允棠。
他捂着伤口,弯下嵴樑,躬下身子缓缓向前,还想解释:「阿棠……」
「够了。」
苏允棠摇头:「刘三宝,够了。」
她又说一遍,之后再不看刘景天一眼,手中短刃勐然用力,立时刺入自己胸膛。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没有写到,这里说明一下吧,男主是真的没动手(不然真是不能he),不过他现在纯属一个狼来了,没有任何信誉,连自己人都不信他hhhhhh
第55章 悔恨
◎悔恨莫及◎
苏允棠手持短匕, 在自己要害游移不定时,刘景天还在胆战心惊,屈膝跪地, 诸多求肯剖白。
但苏允棠当真动了手,他却反而冰一般的清明冷静。
事实上,刘景天从独自一人登山石台时,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跪地躬身, 这姿势不单单能表明顺服, 安抚皇后, 当真危急时, 也是最利于发力,能以最快速度动手的动作。
他从始至终, 目光就没有从苏允棠身上移开哪怕一分,在苏允棠动手的一剎那, 他便也如林间猎豹一般骤然暴起。
生死一刻间, 他没有在意互换的体感, 而是信任自己全力爆发的速度与力气, 勐然向前, 一把抓住苏允棠的脚踝,勐然用力将她向地上拉去。
人若一心求死,可以不顾身上的伤处疼痛, 但心志再是果决, 跌倒在半空时人, 手上也是极难顺畅用力的
刘景天的判断没错, 叫他这么一扯, 闪着寒光的短刃只刚刚刺进半寸的刀尖, 便因为在半空跌倒, 失力停了下来,叮噹一声跌落在地上。
刘景天眼疾手快,将苏允棠拉到之后,身子借力一跃,便稳稳将人接在了怀中。
苏允棠没有反抗,甚至在摔倒的一瞬间,便已紧闭双眼,失去了意识。
女子身怀双胎,顶着七八月的肚子,原本就艰难,便是平日里动作大些都要心慌气短,眼前发黑,更何况苏允棠先是顶着肩膀刺穿的剧痛,硬撑着射出了三道重箭,继而又经受这般心绪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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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但刘景天仍不放心,他一手抱起苏允棠,另一手一把扯下腰间一副不起眼的香囊,从里面扯出了一条丝帕,按在了苏允棠的口鼻处。
丝帕上浸过迷药,是如今在内造司内,将功赎罪的的神棍唐黄改的方子,去掉了先前淫药的功效,又用了几月试药调整,用过之后,便可昏睡半日到一夜功夫,醒来之后除了微微的头疼,再没有其它毛病。
迷药制成之后,刘景天便一直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谁曾想第一次派上用场,就是这般要命的时候。
刘景天紧咬牙关,也没敢捂的太久,只几息功夫。确认等到怀中人彻底软绵无力,自己也几乎提不起力气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力气一泄,也跟着倒到了地上。
但这也不过刚刚开始。
直到这时,双臂止不住颤抖的刘景天,才顾得上感觉身上的情形。
他自己还扎在肩膀的羽箭,与面颊的伤口倒罢了,虽然鲜血横流,可都是皮外伤,皇后昏迷着,该是不觉疼。
比起他来,原本属于苏允棠的不适,才更叫他忧心不已。
短匕虽未扎透,可也是正对着胸膛,刀尖跌落之后,剩下的伤口伴着心跳鲜血汩汩不停,疼意不减。
身上除了疲累到极致的无力之外,最叫他惊心的,是原本日日打拳踢腿的孩儿,经过这么大的动静,非但没有一丝反应,小腹反而隐隐坠疼!
「娘娘——」
「陛下!」
这样的变故之下,禁军与女卫也再顾不得戒备对峙,都匆匆赶来,看着帝后二人躺在殿前,浑身的鲜血淋漓,狼藉一片,都是大惊失色、惊惶不已。
刘景天正强撑着身子,伸手按在苏允棠胸口流血的伤处,只径直道:「召太医,还有皇后这儿的产婆医女,立即找来!快!」
「是!」
周光耀连忙答应。
他在皇后娘娘射出第一支箭时,便朝天传了响云箭,如今已有禁卫陆续赶来,此刻除了派寻太医之外,看着周遭这二十余个女卫,还询问道:「陛下,这些谋逆之徒可要拿下?」
在周光耀想来,皇后犯下这般大罪,便是皇后娘娘不好说,这些胆大包天的女卫们总不能放过,说不得立时就要斩在当场,以彰天威。
他一时间甚至感激庆幸皇后娘娘提早叫去厄回了将军府,并不在这二十人之中,还算有周转之机,若不然,他便是拼着抗旨,也下不去手。
初一等人闻言都握紧了手中武器。
她在知道苏允棠打算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已经性命已经不是自己的,只是生在苏家慈幼院,被将军府教导十几年,已如死士无二,为主尽忠,并不吝性命。
与其束手就擒受尽屈辱而死,倒不如举刀相抗,得个痛快。
可刘景天瞧着剑拔弩张的两群人,却只觉满心烦闷,破口大骂:「拿个屁!朕与皇后夫妻争执罢了,哪里来的谋逆?叫她们去搬软榻抬皇后进去!」
杀什么?都是皇后与苏府的人,现在杀了,是唯恐阿棠同归于尽的死志不够坚定不成?
既然不能杀,就更不能承认什么谋逆行刺,若不然传了出去,堂堂天子被人行刺,却悄无声息,什么人都没处置,史他这天子颜面何存?
刘景天这决断是事出有因,但放在不知情的众人耳中,帝王的如此宽纵,却简直称得上骇人听闻。
夫妻争执?哪家的夫妻争执有这么大动静?陛下你要不先低头看看肩膀上的铁箭串子再说话?
莫说瞪大了眼睛的周光耀了,连初一等人都在原处怔怔了半晌,直到刘景天不满催促,才瞬间回神,一个个忙碌了起来。
地上的苏允棠在女卫们的簇拥下,被小心翼翼抬进了寝殿,殿内箱笼内有备着上等的伤药,女卫们被苏家教导,旁的不会,包扎上药却都熟稔,当即便有一个手下最精巧的为皇后包好了心口的刀伤。
起码刺目的鲜血是不再往外涌了。
到了这时,将军府上送进来的医女产婆,也在女卫们催促下,战战兢兢的进了殿门。
她们近身照料皇后龙胎,就住在后殿的廊庑内,早就听到了前殿的吵嚷动静,原本就已吓得不轻,被押来后看见榻上的皇后,就更是一个个的手忙脚乱。
「这是怎么了?怎的这么多血?」
「还有龙胎!先看看有无下红!」
刘景天就守在近前,见几人粗手笨脚的想要翻动苏允棠下身查看,便沉声阻拦:「下红还没有,只是有一阵阵的坠疼,孩儿如何?」
产婆这才瞧见阴着脸的天子,身子明显一抖:「这,这……不,不好说……」
结结巴巴的模样,看得刘景天一阵愠怒,只还未来得及开口,木槅外便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
「娘娘怎么了!」
是林芝年。
距离这里最近的太医,便是与皇后寝宫一墙之隔的林芝年,听到响云箭的锐响后,便立即朝这里赶来,只比后殿的医女产婆慢了一步。
不论先前对林芝年又再多不喜,此刻看到他的身影,刘景天也是打心底里欢迎的。
只要能救下皇后,莫说与皇后清清白白了,他便当真是姦夫,刘景天此刻也能忍着给他封个王爵出来。
他踉跄着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让出位置,就先是眼前一晃,继而身子一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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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被不管不顾冲上来的林芝年撞到了一旁。
可好容易扶住了榻沿之后,刘景天非但不能恼,反而要撑着力气,好声好气的解释:「皇后开了三次重弓,脱力摔倒,心口被刺,已止了血,现下肚子坠疼,昏迷除了急怒之外,也是因中了迷药。」
林芝年的面色,在进殿看到苏允棠的一瞬间,就已经极不好看了,再加上刘景天的说明,每听一句,他清隽的面庞便扭曲一分。
等到听完了最后一句,林芝年更是连牙关都生生咬出了血来,瞧那模样,若不是手下正在为皇后摸脉看伤,只怕下一刻就要砸到帝王的脸上来。
「为何会有迷药?是什么药?」
半晌,林芝年方才紧攥手心,侧眸问道。
他的声音颤抖,因为担心自己按捺不住,一时冲动牵连九族,问话时甚至不能多看刘景天一眼。
刘景天便又将方才用过的丝帕拿了出来:「只是昏睡,无妨碍。」
「是药三分毒,便是医人的良方都有妨碍,何况这等下作迷药!」
林芝年终于忍不住扬声开了口,近乎训斥。
「放肆。」
刘景天沉了面色,声音虽然不高,但却自然不怒而威:「林芝年,你若连医者从容都做不到,这差事也不必干了,滚出去换你老子来。」
林芝年面色一窒,不再理会天子,转身低头,轻轻解开皇后衣襟,看过了刀伤,又将躲在一旁的产婆叫了来,指着苏允棠腹部问:「你们可看了娘娘胎像?」
产婆这时才小心上前,小心翼翼的按了按苏允棠鼓起的小腹。
林芝年:「肚子有些发硬,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怕是不太好……」
「是,只怕在腹中是保不住了,最好吃药尽早生,老话都说七活八不活,如今就是七个月,也不是很迟,拖的久了只怕憋着。」
林芝年抿唇:「催产的药方倒是现成,只是怕用力时,又将胸口的刀伤崩开,血流不止。」
「小太医说的是,生产自然是要用力的,实在兇险……」
林芝年:「依林某看,为今之计,只有先尽力安胎,期间先养好胸口的刀伤,便是只有三五日,也总比如今强上许多。」
「大人说的是,就是如此,当真下红破水了,再服药也不算迟。」
将军府寻来的产婆虽也是京中闻名的老手,但产婆原本就属下九流之中,对上太医本就心怯,此刻更是叫这场面吓破了胆子,不论林芝年说什么,都只是诺诺应是。
林芝年见状便也不再多言,只向一旁的初一开口:「初一姑娘,劳你遣个腿较快的,去取我银针来。」
初一立即应是,倒是一旁的刘景天,闻言插口问道:「你要银针干什么?」
林芝年面色紧绷,如同冰雕石塑:「回陛下,施针唤醒娘娘,好服药养伤。」
刘景天立即道:「不许用!皇后不能醒。」
林芝年拳头一紧,实在是忍不住了:「陛下是要为一己私慾,要娘娘永世这般昏迷不醒不成?」
「娘娘还怀有身孕,身受刀伤!如此折辱,与畜生何异!」
虽然未曾指明,可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畜生」二字,说得其实是刘氏帝王。
甚至在林芝年看来,为自己的妻子下药,这就是刘景天的恶癖,连在孕中都不肯罢休。
凝滞之间,还是护卫在外的周光耀听着不对,出言为自己的君王解释一句:「小太医别胡说,娘娘这伤乃是自戕,多亏了陛下出手及时,若不然……陛下是怕娘娘醒来,仍旧想不开。」
这一番话,却让林芝年眸光勐然一缩,声音颤抖:「娘娘为何会自戕!」
殿内听到了方才台上,皇后娘娘质问的几个人,目光都忍不住看向榻旁的帝王。
这种事,实在是说不出口的,若不是亲信,都要担心时候被天子灭口。
提起这个,刘景天却是面色阴沉,转而看向了初一:「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何人进谗,好好的,皇后从何处知道的葛老消息?」
初一牙关紧闭,一时间还在犹疑着,不肯将自家主子的事随意暴露。
「你主子在寻死!」
刘景天却彻底没了耐性,声音忽的严厉起来:「不说清楚,皇后误会难解,你是铁了心要看自个主子死不成?」
迷药不是长久之计,莫说长久了,便是短计都算不上。
如林芝年与产婆所言,腹中的一双孩儿已经保不得多久,三五日都是侥倖,说不得下一刻就要下红生产。
昏迷不醒,如何生产?
可若是没了迷药,清醒后的阿棠,又怎么会愿意为他这个「杀父仇人」好好生子?
若是这误会不尽快解开,只怕这一双胎儿的生日,便是他们一家四口的死期!
刘景天面上还勉强平静,心下却已沸如油煎。
被训斥的初一的身子一颤,心下暗恨——
误会?娘娘查的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是误会?
甚至连周光耀都忍不住心下摇头,暗暗感嘆陛下直到此刻都毫不心虚,果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材,寻常人远远不及。
只是看向一旁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的苏允棠,初一却忍不住生出几分动摇。
不论如何,此时娘娘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们身受苏家大恩,固然甘愿以性命追随尽忠,可若是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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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初一到底还是上前,将苏允棠身旁,解衣包扎刀口时,掉落到了一旁的密信呈起,三言两语说明了家里意外发现葛老一双徒儿的事。
她只说了苏允棠的吩咐,与经她手与府中传过的信,至于最初的源头,初一虽疑心是董嫔,但并无实证,娘娘也从未提过,便只略去未言。
刘景天接过这薄薄的丝绢,因为先前塞在怀中,这密信早已被血浸透,但血迹未干,迎着窗外的光,倒也不影响看出信里的内容。
世事就这般凑巧,连他后来都遍寻不见的葛老徒弟,竟就这般撞到了阿棠手中。
看清之后,刘景天心下一沉,竟不是平白一句疑心,而是有了切实「人证」。
刘景天缓缓攥紧丝绢,一时间又忍不住生出满心悔恨。
这误会,原本不难解开。
若在荆州,不,甚至是三年之前,莫说他本就无辜,即便当真牵涉其中,他但凡真心诚意,软言相求,阿棠也总会信他七分,再多人证物证,最起码,也会给他自辩的机会。
但偏偏是现在!
如今,他要怎样与早已不再相信他的人,证明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
第56章 天塌了?
◎娘娘破水,拖不得了!◎
、
苏允棠睁开眼睛时, 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在何时何地。
被扎的虽然是心口,但无力与晕眩却是从浑身上下传来,肩膀一阵阵的疼与痒, 眼前是一阵阵的晕眩发黑,耳边有嗡嗡的嘈杂响声,似有蜂群在耳边飞绕,不知道是外面传来的, 还是她自己脑内发出的。
既不清醒, 也无法沉睡, 甚至闭上眼睛, 想要略微迷煳一阵都不行。
恍惚之中,苏允棠甚至觉着她已经死了, 或是陷在什么荒废的池沼噩梦之中。
但下一刻,耳边温润若水的干净声音, 却将她从恍惚中拉了出来:「娘娘。」
苏允棠迟钝的眨眼, 半晌, 方才在一阵阵的眩晕中, 分辨出了这熟悉的五官。
是林芝年。
原来她还没有死。
苏允棠疲惫的重新闭上了眼睛。
林芝年的声音清泉般温润熨贴:「娘娘服一碗药再睡吧?这是微臣刚刚熬的安胎良方。」
安胎。
原来她不单没有死, 竟连腹中的孩子都没有掉。
苏允棠微微垂眸,艰难抬手,摸索自己隆起的小腹。
她当然不肯吃药, 半月之前, 她还对腹中的生命满怀期待, 夜深人静时, 只是看到肚子被小傢伙顶起的小小凸起, 都忍不住的会心一笑, 奇妙的感嘆, 这就是她的孩子。
但董惜儿抛出的消息,与之后半个月的等待,却好似将她体内属于母亲的那一部分,硬生生的剥离了出来。
再到现在,她更是只余冷漠厌恶,在摸索到鼓起的肚子时,心中不是动容庆幸,而是暗恨不愧是刘景天的恶种,经受了这么多,竟还死死巴在她的肚子里,阴魂不散。
林芝年不必去问,只看苏允棠紧咬的牙关,也能看出她的心意。
他只觉心痛如绞,若不是龙胎还在腹中,与母体生死一体,他便是捨去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会叫苏允棠这般为难。
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想法设法劝她改念头。
林芝年屈膝上前,看似要给苏苏允棠诊脉,伸出手的一瞬间,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心。
林芝年眉目低垂,五官清隽,神色澄澈:「娘娘为何非要自戕?若是在宫中不痛快,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苏允棠静静看着他。
林芝年压低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求娘娘保重自身,微臣不敢多求,待娘娘生产后,天涯海角,只要能容微臣服侍在侧,报得娘娘大恩,林某此生便再无他求。」
这话已经直白的如表白无异,他一向君子自守,从不肯失礼逾矩,此刻的「冒犯」,更是真挚的叫人动容。
这样的真挚,也的确叫苏允棠冰冷的心底微微泛起一丝涟漪。
可也只是涟漪罢了,一圈圈盪开,越来越浅,终会消散,深不见底的水面,死寂幽深,早已没了丝毫波澜。
苏允棠摇了摇头:「芝年,我保你一次的恩情,这一年来,你早已经加倍偿还了。」
不提情意,只说恩情,就已是委婉的拒绝。
可林芝年并不在意被拒绝的难堪,比起自己微不足道的难过,他只忧心皇后娘娘无法撼动的死志:「娘娘……」
苏允棠的目光却已经透过他,看向了更加不可及的远方。
她的神色飘渺,声音轻微:「芝年,我太累了。」
她太累了,累得连活着都痛苦不已,除了只想要与刘景天同归于尽、死不瞑目的执念,她别无所求,更提不起丝毫力气。
林芝年眼中湿润,再难开口,只起身退下时,与初一点了点头。
初一微微颔首,片刻之后,外间便传了一道清浅的脚步行到床前:「娘娘?我……我带着珠珠来看您了,您可要瞧瞧?」
「珠珠快瞧瞧,这是你舅娘,百日时还抱过你的,记不记得呀?」
女声先是腼腆迟疑,继而便说不出的温柔可亲,隐隐还有婴孩清脆的牙牙。
苏允棠抬眸看去。
是和嘉公主,带着她刚刚出生,还不到一年的小女儿。
苏允棠对刘景天的二姐和嘉,素来并无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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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了成见了,在慈高太后与南康公主两人的映衬下,便是七分的和善,都能够被衬出二十分的难得,更何况和嘉和顺谦默,是个被针扎了都默默忍耐不会吭声,更叫人忍不住想要关心照拂。
虽是小姑,但苏允棠却几乎将和嘉看作亲妹妹一般,两人一向友善和睦。
和嘉被天子弟弟请来时,心中还有几分迟疑,此间亲眼看见了苏允棠的模样,却也忍不住的忧心不忍,说话间,便上前一步,将自己的女儿放到了床沿,苏允棠正好能瞧见的地方。
「早就想带来给娘娘瞧瞧的,先是孩子小,后来娘娘又不便,一直没赶得上,一拖二拖的,都快一岁了,珠珠才来认认舅娘。」
和嘉说着,包起女儿的小手上下摆动:「珠珠来,给娘娘请安。」
出生还不到一年的婴儿,只是刚刚能自己坐起来,爬都不会,只要不哭闹,也正是最容易叫人心生喜爱的时候。
和嘉二嫁才遇良人,年过三十,好容易与宗驸马得了这么一个女儿,乳名珠珠,在父母手中也是真的如珠如宝,养育得格外精心。
珠珠穿着一身红色的半臂小衫,生的白白嫩嫩,露着藕节似的小胳膊,挺着肉鼓鼓的小肚子,鼓着圆鼓鼓的面颊。
被亲娘放到了苏允棠面前也不怕生,一面顺势吃手,一面眨着水汪汪、葡萄似的黑眼珠,好奇又懵懂的瞧着她,像是白雪化成的奶糰子,甚至能够闻到干干净净的奶香。
这样不论模样还是心性,都无可挑剔的小小姑娘,只怕没人会不喜欢。
即便是此刻的苏允棠,在珠珠放下小拳头,朝她露出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后,也忍不住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苏允棠哑声提醒:「这项圈她戴着太大了,给孩子卸了吧。」
珠珠脖子里戴了一只羊脂玉的錾金项圈,是当初大将军特意给女儿寻来的珍品,因为与和嘉投契,苏允棠在珠珠百日时,特意嘱咐家里寻出来当作了贺礼。
和嘉特意为珠珠戴着,显然是为了让她看见。
不过这项圈虽然珍贵通透,却是她四五岁时戴的,对不到一岁的孩子来说太大了些,戴在珠珠的脖子上,简直头重脚轻,好似下一刻项圈不掉,孩子也要被压倒一般。
连苏允棠都能一眼看出的毛病,和嘉身为母亲,当然也是早就心疼了,闻言面上一松,立即便将项圈卸了下来:「娘娘的东西好,珠珠喜欢的很呢。」
这倒也不是虚言,项圈卸下之后,还未拿走,就被珠珠肉乎乎的小手抓在了手里,拿在眼前看了一下,高兴的啊啊两声,紧接着便塞进了口中。
和嘉惊唿:「可不敢吃,划着名嘴呢!」
珠珠:「啊呜啊啊啊!」
看着母女两个的「争执」,苏允棠又抬了抬嘴角。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笑过之后,她便收回了目光,送起了客:「带珠珠回去吧,这儿血气重,别沖了孩子。」
和嘉一顿,欲言又止了半晌,才低声劝道:「娘娘还是吃了药吧,您瞧瞧珠珠,多可人疼呢,娘娘怀的还是双胎,便是自个不想活了,也得为孩子想想不是?」
「娘娘如今没当真当娘,才不清楚,若是亲眼看见了孩子,只怕便是拿自个的性命换孩子安好,都巴不得呢,哪里有拿腹中孩子性命来赌气的娘亲?」
和嘉打小就是个木讷性子,不善言辞,成了公主也没有多少长进,虽然来之前被弟弟嘱咐了许多,但此刻当真出口,也是格外直白——
且因为不知内情,想当然之下,也显得格外刺耳。
苏允棠面上毫无波澜,声音也水一般的凉:「和嘉,刘氏满门,全是忘恩负义的畜生,只有你,还存了几分人性,你小心些,好好教养珠珠吧,别叫刘家人耳濡目染,将你们母子这点人性也磨去了。」
这话已经称得上极重,和嘉被训的面色一红,心内有些憋气难受,顿了半晌,却又回不去一句恶言,只是无言怔怔。
而等到苏允棠再次开口,初一上来将她请出殿外之后,和嘉这一层浅薄的憋怒,也只如清晨遇见了阳光的薄雾,飞快消融不见。
再看到等在隔间,满脸焦虑的刘景天后,和嘉莫说气怒,干脆还又生出一股惭愧来。
不等刘景天开口,她便抱着怀中的女儿低头,真心自责道:「原本好好的……都怪我不会说话,三宝,陛下,我说错话了……」
「朕知道了,姐姐先回府吧。」
不等和嘉说罢,刘景天便径直开了口。
就隔了一层格扇,和嘉说话时也没有刻意压低嗓音,两个人说了什么,刘景天早已听得一清二楚,此刻面上虽还算冷静,实则心里早已沸如油煎。
废物,都是废物!
和嘉就算了,这个林芝年也是废物!
刘景天已经顾不得身上的诸多难受,只是扶着越来越不对劲的腰腹,满心焦灼。
这两人都已是废棋,还有将军府上的苏无灾与苏允德,这两个人,或许对皇后的分量更重一些。
只是他如今还没法自证清白,把这两人叫来,只怕怨怒更深,难说是劝说阿棠改念,还是刺激之下,叫皇后的死志更深。
可眼下实在没了法子,似乎也只能请来一试……若不然,叫人按着往嘴里灌安胎与安眠的汤药?
只是刚想到这儿,刘景天便也立即摇头,这样火上浇油,气得阿棠立时难产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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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已是黄昏,日暮时稀薄的阳光撒在身上,其实并不算热,但刘景天却在不停的出汗,简直汗如雨下。
这模样,只瞧着一旁的李江海都胆颤心惊,唯恐人天子下一刻就厥过去。
李总管心底里一万个不想出头,可职责所在,也只得硬着头皮出言劝阻:「陛下,还是先用一碗茶……」
话音未落,面前的帝王勐然抬头,面色大变,浑身一颤。
李江海看得清楚,陛下连眸光都有一瞬间的涣散,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只怕当真就要跌在地上。
陛下可是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这是怎么了,天塌了?
李江海惊诧间,下一刻,就也听到了旁边寝殿内传来一阵惊唿吵嚷,紧跟着便有产婆匆匆跑来:「陛下,不好了!」
其实不必产婆说,感到了身下一片湿润黏腻,闷闷作疼的刘景天,比所有人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娘娘破水了,拖不得了!」
第57章 阵痛
◎夺去朕的权柄,折去朕的羽翼◎
夕阳早已沉了下去, 今夜天有乌云,将星月都遮得严严实实,没有点灯, 屋内便一丝光亮也无。
一片昏暗中,隔壁的惊慌与吵闹也越发清晰起来。
「药,药来了!」
「娘娘不肯吃,来人按着, 去拿白玉长流匜过来!」
「再送热水!」
「血, 心口又冒血了!」
「林太医呢, 快快再针灸止血啊!」
「这时候针灸哪里还有用?都耽搁多久了?让胎儿赶紧产出才是正经!」
「咱们也想啊!」
「娘娘, 这颈口都开了,您用力啊, 水早流尽了,再耽搁下去, 孩子要憋死在肚子里。」
……
刘景天早已经立不住了。
他撑着窗前的矮案, 屈膝跪坐在厚实的蒲团上。
不是一板一眼的正襟危坐, 更不是惫懒随意的箕踞瘫坐, 而是用手肘撑着桌案, 手心攥拳,嵴背紧绷,被投进了热水的虾子一般, 面颊通红的躬成了一团。
脸上神情就更不必多说了, 面对先前的陛下, 李江海虽然心里发憷, 也还敢硬着头皮送茶劝慰。
可面对眼前隐没在黑暗中, 肩膀上的箭伤还在不停渗出鲜红的帝王, 李总管却是屏气熄声, 低着头一点点往阴影里藏,简直恨不得能缩进地缝里去。
可惜眼下情形,也并不容李总管躲避太久。
下一刻,木格扇便被仓促拆开,两个满手血污的产婆,伴着不详的血气,苦着脸跪到了天子面前。
刘景天喘息着,声音都显得怪异扭曲:「皇后疼成这样,你们跑这儿来干什么?」
产婆重重磕头:「陛下恕罪!」
「娘娘这是铁了心,草民也实在没有法子啊!」
「催胎药下得再多,这自个不用力,怎么能生得下孩儿?」
「除非,除非……」
刘景天倒吸口气:「什么?」
产婆小心翼翼:「这孩子已近在眼前了,除非,趁着龙胎还有气,叫草民们上手,硬把龙胎推出来,说不得,还能保下一个。」
或许能保下一个,这「一个」指得自然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用这法子,不说这一双龙胎能不能活,这产子的皇后,是必死无疑了。
不过没出世的孩子是皇家的血脉,皇后娘娘可不是,更何况眼下是皇后自个铁了心寻死。
莫说皇家,便是民间的草芥庶民,只要腰里有几个铜板出得起续弦的聘金的,遇上这等情形,弃大保小的,也多得是。
至多垂头丧脸,哭骂几句罢罢了,最后总会应的,她们见得多了。
产婆们虽然面色小心,但提起这话时,也并不觉着陛下会拒绝,两人甚至都打算活动手腕回去推肚了。
谁知话才说罢,迎面就是一只盛满了凉茶的瓷盏「啪」一声碎在了眼前!
「滚你娘的蛋!」
刘景天已经毫无帝王的仪态餵养,破口大骂时的模样,与外头走到绝路,又目眦欲裂不肯承认的赌徒也没任何区别。
「皇后死了,这殿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跟朕一块死 !」
直到这时,慢一步发觉两个产婆要干什么的林芝年,才匆匆追了上来。
他原本是要拼死阻拦的,看见了刘景天这决计不会答应的反应,便只愣在原处,失魂落魄般,久久无言。
不许产婆动手了,可那又怎么样?
他已经无力回天,娘娘不肯活,终究是要死的。
刘景天此刻却看到了他,满面阴戾:「怎么?你也是过来要叫朕准备后事的?」
林芝年身子一颤,不肯承认,却又无法反驳。
他还太过年轻,从未经过真正的生死别离,这一瞬间,林芝年只觉天旋地转,山陵崩覆,扑面压力的窒息,只叫他本来回去再看一眼娘娘,却生生迈不开步。
「废物,都是废物!」
「都给朕滚出去!」
但刘景天也并不打算叫他再回去,他一手死死扣紧条案,踉跄起身。
大将军府上的苏无灾与苏允德其实已经被接进了宫。
可皇后情形,却已经没了尝试的机会与时间。
刘景天不打算将自己的性命交给旁人,这个时候,他最相信的只有自己。
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后,不再掩饰的刘景天的身形便立时佝偻起来,他扶着沿途的铜炉木槅,连走带爬的走向了苏允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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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皇后已经闭上了眼睛,在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中,面颊唇瓣都已经泛出了不详的青色。
她快要死了,他也一样。
看到阿棠的这一瞬间,刘景天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个叫人心惊的事实。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将刘景天淹没,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分不出清楚,这恐慌是因为自己的性命,还是因为阿棠。
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要阿棠的性命。
即便不会牵连自己,他也不可能接受阿棠死在眼前!
跪在床前的刘景天眸光猩红,手心仍在因为无力与疼痛止不住的颤抖,可昏暗的烛光之下,每一个动作都是格外的冷静而果决。
因为苏允棠不肯服药,只能用玉流匜硬生生灌进,会撒出不少,因此往殿内送来的汤药都要多熬不少。
只要能够看到的,刘景天便不管剩多剩少,是何药性,统统端起一口气倒入口中。
汤药都喝干净之后,最后拿起案上切好的参片,塞进口中,在药汁的苦涩中嚼了几下——
之后起身钳住苏允棠的下颌,对着她惨白若纸的双唇,用力吻下。
刘景天渡药的动作,也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般,疯狂狠戾,唇齿用力的碰撞在一处,根根分明的手背暴起青筋。
如同狂风暴雨,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暴戾。
不知是参片的效力,还是唇齿间的刺激,苏允棠的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抬起眼帘,看清了眼前的刘景天。
看清之后,苏允棠的眸中闪过刻骨的恨意,微微张口,牙齿狠狠用力咬下!
痛,说不出是谁的痛。
两人的唇齿牙关纠缠在一起,汤药的苦涩与鲜血的锈腥混在一处,伴着不死不休的仇恨与刺疼。
可这鲜明且清晰的痛 ,却反而将恍惚晕眩的两人,一点点拉回了实处。
刘景天死死按着苏允棠下颌,忍着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硬是将口中的药汤人参都灌进了对方的喉间,方才松手起身,无力瘫倒在一旁,剧烈的喘息起来。
苏允棠的唇角微微泛起一丝血色,惨白的面上迸发出显眼的红晕:「刘景天!」
可看见这样的苏允棠后,刘景天却反而笑了起来。
他没有再软言恳求,面上的笑意,是能叫仇人见了嗔目越裂的嘲讽与疏狂:「朕知道,你想报杀父之仇,可你就这样拉着朕一块儿死,又算什么出息?」
苏允棠:「你以为这样巧言令色,便能苟活?」
刘景天这时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忽的吸了一口气,忍耐着此刻身下又勐然剧烈的折磨。
苏允棠生了半日,刘景天如今已经很有经验,这生孩子的剧痛,也是一阵一阵的,如同被最心狠手辣的酷吏上刑,一阵撕心裂肺的裂骨之疼之后,会略微平缓一阵,甩甩手,给你片刻的喘息之机。
但你若以为这就算了,下一次的重击便会狠狠而来,且一次重过一次,一次紧过一次,如钻心剜骨,如刀绞斧噼,如呕心抽肠,叫你疑心这已经到了极处——
但下一刻,却还能更疼。
刘景天已生生的在床沿攥出了一道血痕,在这样的痛苦之下,连面上的笑容都格外的狰狞扭曲:「苏允棠,你,你这大孝女便是当真要死,死之前,是不是也该先完成你父亲的遗愿?」
苏允棠已经等的失去了耐心,没有再回应他这胡言乱语,甚至连眼中的光芒都有些黯淡下来。
她的父亲有什么遗愿?便是有,也是后悔没有早早杀了这白眼狼。
刘景天看出了她的神情,趁着这片刻的平息飞快开口:「你父亲当然有遗愿!苏止戈早有反心,他最大的遗愿,就是没有起兵称王,于乱世开国称帝!」
苏允棠咬牙:「胡说八道!你自己天生反骨,便觉天下人都如你一般?」
刘景天冷笑:「胡说?那朕问你,你父亲若无反心,如今遍布天下的慈幼院从何而来?若无反心,为何征战多年,养兵十万,以至身无余财!」
「若无反心,前朝天子犹在,何来『苏』军?」
苏允棠果然被这几句问得一窒。
一瞬间,往事种种在她心中匆匆闪过。
刘景天说得没错。
那样的朝廷,那样的天下,父亲手握重兵,怎么可能没有「反心」?
包括慈幼院在内,家里很多布置也都证明了父亲最初的打算。
可父亲为何没有自己起兵,而是率兵投了刘景天,助这忘恩负义之徒得了天下?
转瞬之后,苏允棠便也立即想到了答案。
因为父亲身上的消渴之症,更是因为她。
父亲患病,担忧自己若是起事,未必能活到当真平定天下的那一天,而兄长早夭,苏军后继无人。
若是起事后半道而崩,苏军必然四分五裂,身为「苏王」独女的她,非但不会有苏军倚仗,反而会因此被人觊觎,身陷漩涡之中。
父亲放弃了多年积累,放弃了自己的宏愿,只是为她留下一条更平坦的路来。
「或许是爹错了,爹自小教你骑射,知你有百步穿杨之能,却只是想你遇到贼人时跑得快些。」
「阿棠,是爹耽搁了你。」
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又一次浮现在了苏允棠耳边。
但时隔多年,苏允棠却才真正明白了话下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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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前朝覆灭之时,各处起事的七十二路义军中,亦有女将。
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亦是从小长于军中。
若她不是这样任性肆意,沉溺于这些儿女情长,而是更聪慧明睿些,目光更宽阔长远些,游走到能不让鬚眉接手苏军,是不是事情便会不同,是不是父亲没了后顾之忧,便能放心一展宏图?
是不是,苏家便能先一步寻到葛老,让父亲再好好活十几年?
苏允棠原本就在自责自己才会连累父亲早早逝世,刘景天的话,便又叫她的自责加重了不知多少。
只要想到临去之前,被折磨的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父亲,愧疚与痛苦在苏允棠心中一阵阵涌来,继而便是更加剧烈的心恸与怨毒。
苏允棠:「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处心积虑害我父亲?」
刘景天面色一窒,一时间只觉自己比六月飞雪的窦娥还更冤一些。
但心下再憋屈,这一刻也不能反驳。
刘景天紧紧咬着牙关:「这样的『血海深仇』,朕若是你,决计不会一死了之,最起码,也要完了亡父遗愿,夺了天下,叫仇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活着受尽折磨。」
苏允棠睁大了眼睛,恶狠狠的瞪向刘景天。
但与此同时,刘景天却明显的感到了身下的裂骨之痛外,还又添上了隐隐的憋胀,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下挪了一挪。
是孩子!
阿棠死志动摇,已在试图用力生子了!
刘景天无师自通的立时察觉到了真相。
分明这酸胀的感觉掺在生产的剧痛中,叫人越发难过,但刘景天却是精神一震,好似在无尽黑幕之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苏允棠,此刻就是你最好的时机!」
「大明宫都是你的人,朕如今既无力反抗,也甘愿束手就擒!」
但凡他没有与皇后体感互换,与他死生一体,但凡阿棠不是身怀六甲,一脚踏进鬼门关,但凡没有葛老的大锅一股脑扣在他的头上……
但凡这种种情形变上一点,刘景天也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便是当真要说,他也会一丝丝的拉扯,一点点的试探,确保自己的退让恰到好处,一毫不多。
但现在,还被生产折磨的刘景天,却没有讨价还价的时间,身下的疼痛一次重过一次,他甚至疑心下一刻阵痛来时,自己都未必还能冷静开口。
这种时候,还犹疑不定的下场只有死。
趁着还有力气说话的时候,刘景天当机立断,迫不及待的拿出了自己能退让的全部:
「你撑过去,生下皇子之后,你可以天子病重之名 ,将朕牢牢看在这勤政殿,将朕捆在这方寸之间,展尽所能,一点一滴夺去朕的帝王权柄,折去朕的臣属羽翼,叫朕亲眼看着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夺来的江山,只能尽失他人,往后一饮一啄都只能受制于人,一日日痛苦绝望!」
「阿棠你想想,这样比死了更好,是不是?」
第58章 苦与痛
◎刘景天彻底陷入黑暗◎
方才被赶出去的太医与产婆 , 又都一股脑的被召回了寝殿床前。
不过这一次,不睁眼,不服药, 铁了心要带着龙胎一道寻死的皇后娘娘,却忽的变了态度,先是开口要了补气的参汤,又叫小林太医过来, 紧紧绑住心口的伤处, 最后还嫌无力似的, 甚至还干脆起身, 咬着牙吃了满满一碗的鸡丝面!
吃了面的皇后,连声音都显得有力了不少:「本宫的龙胎, 就託付给各位了,你们也不必忧心, 若当真不成, 也是本宫的命数, 不会为难旁人, 只是, 若能母子平安,本宫必然重重有赏,从此往后, 你们全家一辈子都再不必担忧日后。」
能被当今皇后亲口承诺全家人的后半辈子, 这赏赐的确丰厚的叫人动容。
但两位产婆一开始却并没有十分高兴, 再厚的赏, 也得有命拿才成不是?
皇后现在忽然想通悔悟了, 自然很好——
可你早干什么去了!
这孩子又不是地里的白菜, 不想要时搁着不理, 想要了就能噗嗤拔一个出来。
妇人生子原本就是一只脚踏在鬼门关上,先前耽搁了这么久,力气都耗尽了,莫说产婆了,仙姑来了也没法担保母子平安啊!
可叫这两个产婆意外的是,接下来的产程,却是顺利的叫人不敢相信。
开始配合的皇后娘娘简直像是神人,从头到一声疼都没叫过,甚至吭都没吭一声,叫使力就使力,叫收力就收力,简直是令行禁止。
不到半个时辰,娘娘便先是顺利诞出一个四斤半的男胎,虽然憋了这么久,拍了屁股之后,「哇」一声哭的也格外响亮。
可惜一个不够,皇后娘娘怀的可是双胎
相较之下,这第二个就艰难了不少,足足又耗了近一个时辰,险些就没能出来。
最后还是一开始建议的产婆心一狠 ,爬上床跨在苏允棠的肚子,伸手一点点摸索着用力往下推,另一人则在被子下,也伸了手进去撑着产道往外拽——
多亏了这孩子懂事,胎位是正的,就这样三边一块用力,才赶在苏允棠彻底脱力之前,险之又险的生了下来。
第二个是个小公主,身子比前头的哥哥明显瘦了一圈,擦了血污之后,浑身上下都泛着黑青的颜色,闭眼闭口,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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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模样又叫人瞧着心惊,产婆与太医们扣开嘴,又是扎针,忙碌了半晌,小公主才终于回神似的,张开嘴,勉强发出一声奶猫似的微弱哭声。
能出声,众人的心下就先松了一半,又连忙抱着去与床上面如纸色的娘娘报喜。
苏允棠流了太多的血,生下了两个孩子之后,眼前便已经在发黑,是那种来月事时,蹲了很久之后,勐然起来眼前的那种感觉,只是现在愈发严重,躺在床上就一阵阵的发黑晕眩。
这样的昏沉之中,她压根就没有余力分辨这些琐碎吵扰,倒是小公主虚弱的哭出了声后,被林芝年照料着又饮下了一杯蜜水的苏允棠,略微有了一丝精神,能够睁开眼,看清襁褓中小公主的模样。
前头的小皇子出生时,苏允棠还在生产,没有余力,并没有送来叫她瞧,就抱了出去。
因此苏允棠没有看到小皇子如何,只是眼前的女儿的模样,却不算太好。
老人常会说,刚刚生下的孩子,都像是没毛的小猴子,总要长长才会好看。
但眼前这小公主连猴崽都算不上,浑身黑青,双目紧闭,胳膊腿比筷子也粗不了多少,真要说,更像是一只大点的耗子。
莫说好看讨喜,瞧来甚至有几分可怖。
苏允棠沉默了一阵,声音虚弱,神色却莫名的冷静:「这么弱的孩子,能活吗?」
产婆都叫这话弄得一顿,面面相觑:「娘娘这话说的,当然,当然……」
可这当然后头的话,产婆结巴好几次,却也没能说得出来。
孩子这事儿,谁敢担保?那许多生下来结结实实的婴孩还很容易养不大呢,何况这样比猫儿还弱的崽子。
半晌,还是一旁的林芝年主动开了口:「娘娘放心,微臣会小心看顾公主。」
苏允棠费力的抬眸,却摇了摇头:「看顾我这破布似的身子,就已经够为难你了,哪里还能再叫你担负一个,孩子还是交给旁
人,只尽力就是了。」
说罢,苏允棠又对初一吩咐放赏。
两个产婆原本都以为自个今个儿要拿命给贵人殉葬了,谁曾想峰迴路转,皇后改念之后,这么快就抱上了孩子——
别管往后能不能活吧,总归眼下都喘着气,还是龙凤胎,有个皇子呢!
这可是皇帝老爷的长子,说不得下一任的陛下,就是从她们手里接出来了,祖坟冒青烟都没有这样的荣耀!
这样的大起大落,只叫两个大喜过望的产婆都口不择言起来:
「真是没见过像娘娘这样的!耽搁这么久,竟还能生的这般顺利!」
「谁说不是!见了这么多妇人,就没见过连这疼都能忍住的,简直像是戏文里关老爷,刮骨疗伤都不当回事!」
「呸!关老爷哪有娘娘有骨气?生娃儿受的疼可比刮骨头厉害十成,别看关老爷刮骨一声不吭,要他生个孩子,他也得疼得哭爹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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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当然不会疼得哭爹喊娘。
事实上,先前耽搁了这么久,最后还能顺利产下双胎,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寻常产妇,单是忍受着裂骨的折磨与痛苦,就要凭白耗去一半的力气,她不觉疼,且还有刘景天康健的身子在,叫她能一点不错的按着产婆的要求,收力用力。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苏允棠却做到了,自然是事半功倍。
若不然,又是早产,又是受伤,便是没有先前的耽搁,也很有可能会一尸三命。
但这痛楚并不是凭白消失不见的。
只一壁之隔的隔间内,在替苏允棠承担这一切的刘景天,早已痛苦的眸光都开始涣散。
成功劝说了苏允棠回来之后,刘景天便叫所有人退到了门外,未得吩咐不许进门。
往后再疼的厉害,他撑不住的模样不能叫宫人看在眼里,若是阿棠能平安生产,他自然会再叫人进来伺候。
若是不成,也更不必急着叫人,身子都硬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这么想着,刘景天便在黑暗之中往口中塞了巾帕,攥着条案的桌角,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默默忍过这之后的煎熬。
刘景天原本以为,先前的疼痛与酸胀,已经足够剧烈,往后再疼,也疼不到哪里去了。
但直到苏允棠真正开始生产时,他才知道,与之后的煎熬比起来,之前还能起身,还能说话的疼,压根什么都是!
先前只是自己骨裂,如今却像是有人在一点点撑开撕裂他的下身,一寸寸碾磨他的筋骨。
不,不是好像,是确实有人在撕扯产道,也是当真有东西在挤压骨盆。
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沦为了毫无尊严,被呈在案上被开膛破肚、随意翻弄的鱼虫牲口。
刘景天的牙关已经生生咬出了血来,最痛苦时,他甚至觉着自己下一刻就会生生的痛死过去。
痛苦是不会习惯的,每一次的痛都只会愈发剧烈,到了极处,当真会因此丧命。
刘景天一点不怀疑这一点,甚至生到第二个孩子时,他都已经后悔先前去劝阻了阿棠。
起于微末,征战沙场,多少艰难险阻都撑下来了的刘氏帝王,此刻发现他竟撑不下这生产的苦痛!
生产罢了,怎么会这样痛?
疼到满地打滚,无声哀嚎的刘景天简直无法相信,某一瞬间,他甚至都有一併自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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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到他宁愿去死!
但如今便是想死都是奢望,他已经疼得无法出声,无法动作,只能在这黑暗中独自承受这堕落地狱一般的折磨。
刘景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到两个孩子落地的那一刻。
门外响起「皇后平安产下皇子公主,母子均安」的报喜声时,刘景天却烂泥一般躺在地上,涕泗横流,衣衫凌乱,混着灰尘与血污,狼狈的如同污秽烂泥。
好在刘景天没有出声,得了吩咐的宫人便也无人敢进门来查看陛下情形,并没有人看到堂堂天子这般可悲的模样。
不知隔了多久,最后还是屋内的槅扇被人拆下,有虚弱踉跄的脚步声,从远至近,最后停到了他的面前。
是刚刚生产的苏允棠,被初一搀扶着来见他。
生产了一儿一女,尤其是生下小公主时的艰难,已然将她的下身折磨的一塌煳涂。
每一步行走,刘景天都觉有刀尖戳在他的身下。
但刘景天却只是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孩子虽然生下了,还余痛仍旧如附骨之疽般折磨着他,莫说出声阻拦,刘景天便连涣散的眸光都没有凝聚起来。
过于强烈的痛苦,已经叫他失去了所有的精神与气力,这种情形,不论苏允棠说什么,他只怕都会这样烂泥一般的瘫着,给不了任何回应。
好在苏允棠也没有与他说话的打算。
她屈膝跪地,在刘景天更加强烈的痛苦中,一点点伸手,从他的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了他一直随身携带,浸过迷药的巾帕。
因为失血过多的虚弱,拿到丝帕的苏允棠停在原处缓息片刻,这才能提起力气伸手,轻缓又坚决的将这丝帕蒙在了他的口鼻之上。
下一刻,刘景天彻底陷入黑暗。
第59章 疠风
◎阿棠怎能这样狠心!◎
不知过了多久, 刘景天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两个孩子生下了,那折磨的他宁愿自尽的痛苦,的确减轻了不少, 但不知为何,却还没有彻底散去,仿佛还有一部分痛,钻破了他的肌肤, 附进了他的骨肉, 仍旧在阴魂不散的一点点折磨着他。
刘景天的眉头紧皱, 昏昏沉沉, 睁开的眼前也仍旧是一片黑暗,鼻端飘散着一股独特的气味, 苦涩辛辣,久久不去。
一时间, 他甚至分不清, 是身上真的还有余痛, 还只是他疯了, 这只是他生出的幻觉。
「陛下醒了?」
像是听到了他的动静, 身旁忽的传来李江海的话音,还是熟悉的恭谨声调,只是嗓音有些沉闷, 像是嗓子有恙。
不过这样的人声, 却也的确将刘景天从昏沉与眩晕之中, 拉回了现实的人间。
他记起了自己昏倒前的景象, 想起了他的皇后撑着生产之后, 一塌煳涂的身子, 也要亲自动手, 用他准备的,浸了迷药的帕子,迷晕了他。
想起这些之后,刘景天呻=吟一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声音嘶哑:「这是在哪,什么时辰了?」
在黑暗之中睁开眼睛看的久了,便能够隐隐分辨出屋内四处的轮廓,躺在床上的刘景天努力的扭头,看了看周遭情形——
不知道阿棠将他「幽禁」在了什么地方,幔帐低垂,静谧昏暗,显然不是勤政殿,不过想来应该还在大明宫。
李江海将床帐挂起,自己却没有近前来,闻言只是隔着五步小心回道:「陛下高热,已昏睡了三日,这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娘娘不放心陛下,特特将陛下安置在此处,好就近看顾。」
李江海这么一说,刘景天便也立即瞧了出来,难怪瞧着有几分眼熟,这可不就是苏允棠生产的寝间,只是窗子上都蒙上厚厚的帏帘,挡得屋内没有一点光亮,前面还添了几层幔帐,一时才没有瞧出来。
怪不得除了熏出来的药味外,还有一股去不了的隐隐血气。
刘景天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抬了抬嘴角,似有嘲讽:「哦,是皇后说朕高热不退?」
阿棠是当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说要以天子病重之名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此刻就真的叫他「发热」了三日,还为他安置了这么一间「暗牢」,就放在身侧牢牢看守。
想来那丝帕上的迷药不止用了一次,这三日里也给他餵了安眠之物,否则就算他被生产耗去了浑身精力,也不至于整整昏睡三日不醒。
想到生产,刘景天便也回过神,先将其余事都放下,只先问道:「皇子与公主如何?」
人性总是如此,得来越是艰难的东西,反而会越发牵挂珍惜,刘景天也不会例外。
莫说他并没有其余子嗣,便是宫中皇子公主多得满地跑,那也与他十月怀胎,又受尽折磨,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亲自」生下的一双儿女完全不是一个分量!
尤其后头的公主,他隐约记得几句,似乎格外的孱弱不足,这三日里也不知有没有好转,最好是无事,若是当真不成……他一会儿非要好好闻问苏允棠,到底是怎么照看的孩子!
好在李江海也立即开了口:「都在前头春台宫里,召来了不少太医仔细照看着,倒没听闻有事。」
春台宫,那不是他还未修缮好的天子宫殿吗?这个苏允棠,将他困在皇后寝宫里,她倒是带着孩子鸠占鹊巢,将他的地方给占了去。
刘景天面色微妙,不过听闻一双孩子都还好好的,倒也还是高兴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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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费力的挣扎起身,将头靠在了床头长枕,径直吩咐:「两个孩子可能挪动?抱来叫朕瞧瞧。」
刘景天一点不觉着他这要求有什么不对,那可是他费了那么大力气生下的孩子,为了孩子,险些将他的性命精血都耗尽了,阿棠还不许叫他亲自看一眼不成?
可听了这话,上前来搀扶,又在天子脖下垫着软枕的李大总管却是一愣。
李江海的动作一顿,声音都显得格外犹疑:「见,见孩子?」
刘景天面色一沉:「怎么?」
难不成苏允棠当真过分至此?看一眼孩子都不成?
李江海身子一抖,不知是忧是惧,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可是陛下,陛下……患了疠风啊。」
刘景天眸光瞬间睁大!
疠风。
他当然知道疠风。
患此病者,形毁肢残、鬚眉脱落,口眼歪斜,浑身肌肤溃烂。
荆州城外,便有疠人院,设于人迹罕至之处,专门用来单独收治得了疠风的男女病人,隔绝人烟。
刘景天幼时,坊间曾有一个顽童不知死活,扒在疠人院的墙头远远瞧过,回来后便吓得不轻,与他们说过身患疠风之人,简直如同厉鬼,又似是行尸走肉!
直到这时,勐然抬头的刘景天也才看见,李江海话音之所以一直发闷,压根不是什么上火风寒,而是他面上闷着一块厚厚的白巾,口鼻都一併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还有这殿内的奇怪的气味,也不是熬药,分明是在殿内烧熏了辟瘟方!
刘景天瞬间勃然。
疠风,这是恶疾,是传人的疫症!
那不知死活的顽童,爬了疠人院的墙的事传出去后,连累得整家人都是人人喊打,被生生关了一月,直到没见有人身上不对,再加上拖了德高望重的老者在邻里劝和,请大夫都看过了,才许他们进出。
即便能出门,往后半年,这家人在外头也都是抬不起头来,男人的活计丢了,女人买个针头线脑都要早出晚归,唯恐撞见人群,就算如此,有些心恶的,一旦遇上,也要破口大骂,立马赶瘟神的泼水赶人,唯恐沾染了晦气。
若非这家主人还算有些门路家底,只怕就要被逼得待不下去,只能举家迁走。
连庶民百姓都是如此,便是世家大族,子弟患了疠风,也要诸多遮掩,不许出门见人,不能读书为官,甚至不可与人婚配——
何况他是堂堂天子!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还当的什么皇帝!
「荒唐!」
刘景天的怒色,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连身上的虚弱都不顾,一个勐子便站起了身。
他在劝说苏允棠时,的确说过甘愿束手就擒,被她幽禁,由得对方报仇雪恨。
但这话半真半假,也不过无奈中的权宜之计罢了。
天子患病,绝非一件小事,也不是皇后一句话便能随意伪饰掩盖的。
苏家如今仗着皇后与龙胎四处结党,虽也有了几分威势,到底还没到只手遮天,就算大明宫能瞒得住,久不见天子,朝中宫内的文臣武将,也会有所察觉。
按着刘景天的打算,便是被禁,也不过一时折辱,只当叫阿棠出出气,用不得多久,只要惊动京中,他便能寻到转机,并不是当真就会被困一辈子。
谁能想到,皇后竟使出了这样的法子?
他的阿棠,何时竟有了这样阴狠下作的手段?
刘景天深深吸一口气:「这三日里,可有朝臣下属面圣探望?」
便是疠风,也不是皇后一个人就说了算的,他堂堂开国之君,诸多亲信心腹,三日,也足够有所动作。
李江海不知何时又退了几步,远远回道:「几位老大人都来过了,周统领一直就在宫外护卫,还有宫中,也陆续来了些人,只是陛下未醒,没能问安。」
刘景天更怒:「既是见过,为何不见动静?患疠风者,面生斑赘,有若狮虎!朕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他们一个个眼睛都瞎了,瞧不出不对吗?」
听了这话,李总管的眼神却越发奇怪了起来。
对着帝王的怒火,李江海没敢直接开口,而是扭头点亮了两支火烛,而后转了一圈,寻到了一方铜镜,小心翼翼呈到了刘景天面前。
这还是皇后娘娘留下的一方手持小镜,镜子不大,只能拿来照面。
不过也足够了。
看到李江海的动手时,刘景天其实就已隐隐有了不详的察觉,他的眸光颤抖,只是心下还存着一丝指望,觉着阿棠不会对他这样狠心。
但下一刻,他这微微薄的希冀便被打击的粉碎。
昏黄的烛光下,刘景天能够在镜中清晰的看到他的长眉朗目,眸光湛然,可原本冠玉一般,干干净净的面颊处,却分明已经有了两团刺目的红色斑疹!
这斑疹鲜红刺目,刘景天自己固然能分辨出这绝非疠风人得的疹块,而该是被特意涂抹了毁伤肌肤的药物,才蜇出的痕迹。
但这痕迹却与疠风之症像了十足十,又是在最显眼的面部。
疠风这等传人的恶疾名声在外,所有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这种时候,能够觐见亲眼瞧一眼的便已算是十足的忠心,谁又会向他自己一般细细分辨?
连李江海这个日日服侍的,都是深信不疑,一点没觉不对,剩下的人,只怕更是远远瞧一眼,信以为真之后,便立即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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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这许多人看过,他却仍旧被困在此处,无人问津。
一个身边疠风,不能上朝,不能见人,便是批过的摺子,都无人敢碰,说不得还能再活多久的帝王——
还有谁会放在心上!
皇后,阿棠,怎么能这样狠心?
哐当一声,沉重的铜镜被狠狠砸在地上。
但即便这样刺耳突兀的声响,也挡不住帝王气急败坏的嘶嚎:
「朕要见苏允棠!马上!」
作者有话说:
ps:疠风,就是后来的麻风病
第60章 通乳
◎刘景天什么时候这么没耐性了?◎
「娘娘, 陛下吵着要见您,还要见小皇子与小公主。」
刘景天醒来的消息送来时,苏允棠正在前殿的暖阁内, 闻言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压根顾不得上理会这一桩小事,目光只是小心翼翼的盯着炕上,两团小小的婴儿。
两个孩子是真的极小, 包在华贵的襁褓中, 与苏允棠幼时玩过的瓷娃娃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他们可没有瓷娃娃的白净, 小脸上的青紫都还没退, 都是紧紧闭着压眼睛,一动不动, 若不是留意后,还可以看到胸口微微的起伏, 偶尔也会撇撇嘴皱皱眉, 简直要人疑心是不是活物。
苏允棠既不能用力, 也不是从未抱过, 不敢伸手, 因此只是半靠着倚枕,小心的瞧着屋内一个包着头巾,手脚麻利的妇人将两个孩子都仔细瞧过之后, 才低声问道:「葛医瞧着, 这两个孩子, 可能养好?」
这妇人便是将军府里刚刚请来的, 葛老教出的女弟子, 她与丈夫一男一女, 都是自小跟着葛老的孤儿, 长大之后,二人结为夫妇,也在一直四处行走行医。
其中女弟子不用顾忌男女大防,在葛老的教导下,便一直专精妇人与小儿疾,多年来,颇有所成。
白先生之前请人,更多也是为了苏允棠请这位女医,看顾她生产。
苏允棠生的仓促,没赶得及这位女神医接生,可生下的龙凤胎又一个塞一个的孱弱,家中忧心,派了人快马加鞭催着,今早刚一进京,便立即请人来了大明宫。
苏允棠:「双胎早产,生时又艰难,奶娘日日来报,两个孩子都不太能吃的进奶,尤其公主,只能拿小木勺勉强灌进几口,整日只是昏迷,分量非但未长,这三日反而轻了了不少。」
妇人神色干脆:「事在人为,草民见过三斤养成的都有,娘娘也不必过分担忧,先自个做好月子正经。」
虽然也没有担保,但不知道是葛老的招牌太过有名,还是被对方利落可靠的模样沾染,苏允棠发觉自己,竟也当真平静了许多。
她十分客气:「春台宫内为两位安置好了人手住处,那这两个孩子就託付给夫人了。」
葛女医闻言沉默一阵,四处瞧了瞧,开口道:「草民听闻,当今陛下已患疠风,可是娘娘手笔?」
苏允棠一顿,还未回答,葛女医已从她的神色中猜出了大半。
她面色涨的通红,忽的屈膝跪了下来:「草民是师父从死人堆里救下来的,是我们兄妹的再生父母,娘娘为师父报了仇,便是我们的恩人,恩人的吩咐,咱们必当尽心。」
听了这话,苏允棠的神色便也是一暗:「葛老……也是受了我苏家连累,若不是为了寻他给父亲治病……」
「冤有头债有主!草民读书不多,这道理却也是清楚的。」
「师父一生行善积德,却没落个好下场,只恨我们两口子就是一双废物,没本事没胆子,只敢四处躲着。」
说起这事来,葛女医也是双眼通红,顿了顿,才能继续道:「娘娘干的事,带我们来的白先生已经说过了,只要娘娘能大义灭亲,叫恶人受教训,草民便是拼出性命,也必要照料皇子与公主周全。」
这话是感激,也是提醒,只要苏允棠往后也不会心软手软,葛医女就自然会尽心照料,反之,苏允棠一旦放过了恶人,她还会不会为苏允棠照料这一双孩子,就不一定了。
虽然被隐晦的威胁了,但看着葛女医提起师父时面上的悲愤惭愧,与现在眼中的坚毅果决,苏允棠却没有一点生气。
同病相怜之下,苏允棠甚至探身伸手,安抚般按了按对方手心:「你放心。」
听了苏允棠这话,葛女医原本隐隐的迟疑戒备,便也彻底放了下来。
葛女医也不急打扰两个睡着的孩子,而是先叫来了奶娘问过公主与皇子的吃喝拉撒之后,又叫宫女围起帘子,请苏允棠解开衣裙,看了下身伤处,先给她涂了一回伤药,又开了方。
她的表情严肃:「娘娘下头撕扯的厉害,这才是更要好好调理,无事别下床,别走动,千万别不当回事,不然老了便溺都收不住,遭罪的才是自个。」
因为不觉疼痛,苏允棠之前几日里,的确是没有拿自个的下头的伤太当回事,除了亲自去迷晕了刘景天,为了确保天子的疠风能落到实处,还带着皇子去过春台宫,见了几个朝中重臣。
此刻听了葛女医的话,苏允棠也有些后怕,立即正视起来,点头答应。
或许是见苏允棠和气,葛女医这才不在犹豫,开口道:「公主身子弱,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只是都是民间土方,只怕娘娘尊贵,说了冒犯。」
苏允棠:「你只管说。」
葛女医:「草民与师父行医多年,发觉凡是吃亲娘奶水长大的小娃娃,身子似是要更结实些,前几月里也不爱闹病,师父也想过,或许是这亲娘的奶水,与旁人不太同。公主身子更弱些,娘娘若是亲自餵奶,说不得能有所补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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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一旁的去厄便忍不住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女医你刚才不是还说,娘娘要好好休养,娘娘心口可还有刀伤呢!」
若不是先前的交谈,看出苏允棠虽然身份尊贵,却能听得进去话,葛女医也不会轻易说出这个建议来。
这说法,只是她们师徒的猜测是一桩,更要紧的,是歷来会亲自给孩子餵奶的,都是民间没了法子的穷苦妇人,但凡家里有些家产的,都要给孩子请个奶妈,世家权贵里夫人奶奶就更不必提,都是孩子一落地,就要吃药绝乳。
就更别提,眼前的还是皇后娘娘,世间最顶顶贵重的女人,亲自给孩子餵奶,传出去,只怕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这会儿听了去厄的话,葛医女也是一愣,改口道:「娘娘心口还有伤?那确是不好再餵奶。」
先前只是看了苏允棠的下身,若不是去厄提起,还当真不知道皇后心口受伤的事。
苏允棠闻言却顿了顿,扭头看了看襁褓中的一双孩子。
她们就在旁边又说又动的,这么大的动静,两个孩子却像是没长耳朵一般,仍旧闭目睡得一动不动。
这三日里其实也是一般,奶娘嬷嬷们只拣好听的说,说小公主小皇子生来乖巧,吃了就睡,哭的时候都极少,一点不闹人。
可苏允棠又岂能听不出来?哪里是不爱哭,分明是早产的孩子,过于孱弱,连寻常婴儿哭嚎的力气都没有。
苏允棠伸手,轻轻的抚了抚女儿小小的眉心,拦下了去厄:「我无事,餵奶罢了,这算什么?在这大明宫里,也不怕消息传了出去,一会儿等孩子醒了,本宫就来餵。」
葛女医连忙道:「不急不急,现在便是想喂,孩子也吃不出来啊,娘娘先好好养伤,还要再吃两日下奶的汤水,两个小娃娃力气都小,要等奶水丰沛了才吃的着。」
苏允棠闻言还有些担忧:「本宫已经吃了药膳,这奶水还能有吗?」
葛女医笑着:「不妨事,若是汤水不成,草民为娘娘上手推一推就是了。」
说定了这事,苏允棠这才放心,让初一亲自送了葛女医出去安置,自己收拾妥当之后,则又叫去厄去亲自请了白先生进来。
见过礼后,苏允棠便开了口:「我这阵子不好挪动,偏偏刘景天又醒了,外头的事,这几日里就要先劳烦先生操心。」
迷晕天子,叫刘景天患「疠风」,这样的大事,当然也少不了家里的助力。
生产过后,她便将白先生也请到了大明宫。
白先生还自嘲,从前是父亲的幕僚,如今成了大小姐的军师,可见这辈子是离不得这一行了。
此刻闻言,白先生也忍不住开口:「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不能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奇异之事。」
这说的自然是苏允棠与刘景天互换体感的事,苏允棠请人来时,就将其中内情告知了白先生,但直到现在,白先生也忍不住满心的惊嘆。
苏允棠低头啜一口药饮,侧过身擦了擦嘴角:「若不是有这等异事,我也没法为父亲报仇,想来是父亲在天有灵,若不然,就是老天都看不下去,自作孽罢了。」
提起大将军,白先生心下也沉重了几分,片刻后,才开了口:「大小姐不便起身,刘三宝既吵要见人,可要我去见一面?」
苏允棠却立即摇头:「便是没有葛女医嘱咐,我也没打算现在就去见刘景天。」
只是说出刘景天三个字罢了,苏允棠的面色却立即冷厉下来:「他不是最擅驯兽吗,从前还与我说起过,这驯服畜牲,不能着急,捉来之后,要先困在笼子里杀杀性子,要等着畜生急过闹过,甚至冲撞过几回,不得不安生下来之后,再做计较,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刘三宝真龙天子,想必性子更大,看好了,且叫他熬着就是。」
看着苏允棠此刻的言语神色,再想到这几日里,皇后在刘三宝一事上的杀伐果断,诸多手段,白先生便如同看到了受尽了风雨锉磨之后,终于长进起来的后辈子女。
欢喜之余,却又不禁有些心疼。
这可是当初习练骑射时,磨伤了大腿逞强不肯说,大将军都会一面只做不知,另一面想方设法,寻各种理由安排军务减免时间,好叫女儿好好休息的将军府大小姐。
曾经被他们那样小心照料,遮风挡雨的小姑娘,这才隔了多久?
当初大将军率苏军投逆,不就是因为大小姐生性纯良,又在将军府的庇护下,被养得天真烂漫,叫他们不忍相逼吗?
若是大小姐早有这般心性,当初大将军又何必退让?
只是过去的事,白先生想过便罢,倒也不会说出来凭白叫人心伤,心下诸多感慨,也只是道:「只怕刘景要拿自己做要挟,逼大小姐相见。」
体感互换固然是好事,却也有不好的地方。
刘景天自个身上有什么动静,苏允棠也要一併难过,当真把人逼得厉害了,只要也会如大小姐先前一般,伤毁自身,才逼对方退让。
「不会的,只要告诉他,我生了双胎,起不得身,他会等的。」
苏允棠的神色冷漠清明:「他这人,把自个看得比什么都重,虽然眼下被我圈禁,可在他心里,只怕还觉着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迟早还要东山再起,重新当他大权在握的开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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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子撕扯的伤,疼得也是他自个,为了日后的安稳,这么些日子,他等得起。」
想想刘三宝的行事,白先生也不得不点了点头,再一次感嘆大小姐的不同往日:「娘娘说的极是。」
————————————
苏允棠对刘景天的了解一点没错,果真,派了人传话之后,刘景天便没有再闹着立时要她拉扯着伤处走动上门。
但叫苏允棠意外的是,寝殿内的刘景天也不过才安生了两日。
她吃了两日药膳汤水,两日后,葛女医才来了一趟,为她动手通了乳,人还没走,紧接着便有人传话,说陛下闹着要见她,立时就得见。
与此同时,苏允棠得右肩也忽的一阵刺疼。
这是先前她射穿了天子的位置,刘景天这是在故意按压自己的伤处逼她。
苏允棠微微皱眉,刘景天什么时候这么没耐性了?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艹艹艹为什么会□□疼!忍不下去了!
第61章 陶冶性情
◎你也配?◎
要不是门口被徐越守着, 感受到胸前一阵阵的疼痛与酸胀之后,刘景天简直都想立时冲出门去!
身下的疼还没消下去呢!现在胸上又开始作妖,苏允棠这是想干什么?没完了不成!
刘景天气得将自己肩上癒合了大半的箭伤重新按出血迹, 之后便坐立不安,守着殿门等了半晌。
直到门口当真传出了响动,刘景天才反而耐着性子,连忙转身在榻上坐下, 换了一副龙蟠虎踞的沉稳神色。
不过下一刻, 看到了进门的人影, 刘景天便忽的一顿, 再等来人进了门,确认身后再没了旁的人后, 威严沉稳就更是崩塌成了失望与恼怒。
进来的并不是苏允棠,而是被他亲自派给苏允棠的小白脸太医, 林芝年。
一旁李江海也不意外, 按理说陛下的龙体, 一向是太医署之首的林医正负责照看, 但陛下忽患「疠风」之后, 林医正也忽的也患了急症,不能当差。
外头都有传言说,这是林医正贪生怕死, 怕被传上疠疾, 才故意装病, 甚至有了林医正这例子, 才几日功夫, 太医署竟也跟着出现了不少突感风寒, 不担心扭手摔腿的太医, 个个都想与上峰告假。
逼得两位副使都没了法子,因为陛下昏迷不醒,只能一面训斥下属,一面来春台宫求见皇后娘娘请罪。
好在皇后娘娘仁慈,并没有立即降罪,也没有深究这些太医的伤病真假,只是点了林医正的亲儿子,小林太医来御前服侍。
按着皇后娘娘的说法,太医们吃着皇禄,天子患了疠风,正是用人之际,就合该尽忠,自个不成?那就叫儿孙弟子代服劳,又传话下去,太医署里凡有告假的,就都依此例。
医术这事,代代相传,能走进太医署的圣手,谁家里没几个得意的子侄后辈?这旨意一出,果然叫太医署内立时一肃,再没见告病的。
之后陛下的伤疾,便也果真全都落在了这位小林太医的头上,日日都要来,李总管也是早已习惯的。
当然,刘景天听说了这其中缘故之后也是心下冷笑,立即知道不过是皇后手段罢了。
要给他头上按上疠风的帽子,当然要先把持太医署,那些一个个风寒告病的,只怕八成都是苏家出手,故意排除异己。
「见过陛下。」
林芝年也是白巾蒙面,进门之后,低头拱手,之后沉默而平静的重新为他的伤处换了伤药,系了绑带,没有一点开口解释的意思。
刘景天原本不愿多理会林芝年,此刻却也忍不住了:「皇后呢?怎的还没来见朕?」
林芝见:「娘娘产后虚弱,难以挪动。」
说罢之后,林芝年按着规矩再行一礼,原本都打算告退离去的,但面前刘景天却忽的一声冷笑,一抬手,又勐的扯下了刚刚扎好的绑带。
刘景天:「去告诉皇后,朕立时就要见她,事不过三,这已是第三次,她若再不来,就别怪朕不讲夫妻情面。」
林芝年看他一眼:「陛下身患疠风,很该修身养性,才有利恢復。」
刘景天勃然:「你这是威胁朕?」
他的疠风是怎么来的,日日来请脉的林芝年怎么会不清楚?
还有他面上的斑疹,必然也与这胆大包天的小白脸脱不了干系!说不得就是这林芝年亲手在他面上涂的药!
现在竟还敢来威胁他?
林芝年神色一肃,拱手又拜,不卑不亢:「不敢,只是娘娘刚产双胎,又要日日操劳,为陛下操持后宫,安抚朝堂,已是诸多不易,以微臣之见,为夫妻之情,陛下也不该再为娘娘添乱。」
林芝年是当真在为苏允棠心疼,可这话落在刘景天耳中,却叫他心下满是被冒犯的阴沉。
什么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堂堂真龙天子,一朝被困,就什么玩意都敢欺到他的头上!
他紧紧咬着牙关,制止了林芝年想要上来重新包扎的动作,只厉声斥了一句:「滚。」
林芝年有些犹豫,只是在刘景天的坚持下,只耽搁了几息之后,便也只得退了下去,不过走后不过半刻钟,殿门便又传来了声响。
刘景天初是还只当是林芝年多事,去而復返,正要训斥,身下隐隐的疼痛便忽的尖锐起来。
这刺疼叫刘景天瞬间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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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挺身站起,往前迎了几步,果然,殿门大开后,明光之中立着一个身着宫装,头戴凤冠的端庄身影——
当然就是艷若朝阳,又冷若冰霜的苏允棠。
患疠风的人不好见风,寝殿内隔着层层幔帐,皇后进来之后,门口的徐越也立即将殿门重新紧紧闭起。
这是昏迷之后,刘景天第一次再看到他的皇后。
或许是那头上的九凤金冠太过闪耀,在殿内的一片昏暗中,刘景天的眼里,只觉眼前的苏允棠是唯一闪耀的存在,单单是立在那里,就叫周遭湛然生光——
连他身边的这一片死水泥沼,都透进了一丝光亮。
仍旧立在晦暗之处的刘景天眸光一颤,虽然明知自己沦落到这地步的真兇就是苏允棠,但这一刻,却仍是不自觉的泛起了几分真心的动容与感伤:「你当真来了,朕只当你就这般狠心,又要我空欢喜一场。」
虽然只隔着前后的院落,但因为葛女医的叮嘱,苏允棠仍是坐了步辇,进门之后,也是十分小心的慢慢坐下,才冷冷看他一眼:「我有没有来,陛下难道察觉不出?」
她身下因为生产而被撕扯出的伤痕,离痊癒还早,躺着都会疼,就更莫提起身走动,只怕与走在刀尖上也差不多。
体感互换之下,她有没有来,刘景天才该是最清楚的一个,怎么会误会空欢喜?
刘景天闻言果然一滞,也回过了神,的确,方才林芝年进门时,那一瞬间的误会,压根就不该有,可他方才却连这个都忘了!
真说起来,这几日里,也是一般,时常毫无缘故的沉不住气,随随便便一桩小事,就能叫他满心震怒,却没有作出任何有用之举……
可见他表面不觉,实则已经因为被困而方寸大乱,不,也不全是被困,更多的还是生产的疼。
是那撕肉裂骨的痛苦,实在太过难熬,虽然如今已经过去了,但那痛苦却还有一部分存在他的骨髓与血肉中,生生将他从小的沉稳泰然都消磨了大半,叫他焦虑难安,难以自控。
刘景天手心一颤,他起于微末,从前被大吏诬陷,关在天牢中等死,被前朝官兵围到弹尽粮绝,诸多绝境,可从未像眼前这般患得患失,烦躁失措。
不过是昏迷之时内皇后藉机圈禁罢了,分明还有转折之机,远远不到绝路,他如何就废物至此!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刘景天甚至比得知自己患了疠风时,还要更加震怒惊慌。
女子一孕「傻」三年,他呢?
这样的附骨之疽,又还要折磨他多久?他的心性还能不能恢復以往?还是从往后,都会这样废物无用?
苏允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一句寻常话,就叫刘景天的脸色瞬间变得这样难看,但如今的她,却也压根不打算在意分辨。
她只是冷冷看向刘景天还露在外面的箭伤:「你使这种手段叫我来,是想干什么?」
刘景天久久无言,直到苏允棠开口,他才忽的惊醒一般勐然回神,只是看向苏允棠的目光里,却是格外复杂,除了清晰的恨意之外,还掺杂着一些旁的感觉,似求肯,似感伤,甚至还有些瞬间的畏惧。
这怎么可能,刘景天这样的人,便是扔到绝路都会一点点爬起来,只眼下的这么点困境,怎么会心生畏惧?
苏允棠只当是自己看错了,只沉着脸,又问了一次刚才的话头。
刘景天后退一步,将自己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又停顿了片刻之后,才缓缓解释道:「朕今早,胸乳忽的极疼,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苏允棠:「通乳罢了,好有奶水餵孩子。」
刘景天沉默了一阵,声音低沉:「为何要你亲自餵奶?」
苏允棠后来,其实也猜到了刘景天今日这般耐不住性子,非要将她叫来的缘故,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说出缘故之后,对方却表现的这样平静,连这一句话都不带丝毫怒意,仿佛承受通乳疼痛的并不是他,此刻只是寻常的想要寻求解惑一般。
苏允棠顿了顿,却也当真解释了其中缘故。
刘景天闻言,微微往前走了一些:「两个孩子,可还好?」
苏允棠这次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刘景天这样异常的模样,叫她莫名又戒备。
刘景天却又温声开口:「你可起了名字?两个孩子叫什么?」
苏允棠看向他,抿唇道:「福宜,毕罗。」
名字是她怀孕时就想好的,她那时想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最好,福宜是男孩子,毕罗是女孩子,儿女双全。
原本以为这名字再也用不到了,没想到,最终还是如愿放到了两个孩子头上。
刘景天便轻轻笑了笑,也立即说出了来歷:「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真是一双好名字。」
听着他这夸赞,苏允棠的面色却忽的冷了下来。
她有些恼怒的站起了身:「好不好也与你无关,刘三宝,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少与我耍这些心机手段,否则难受的也是你自己!」
刘景天这次没有吭声,直到看见苏允棠转了身 ,像是要走,才忽的叫了一声:「阿棠,你派人给朕送来诗书笔墨来罢。」
苏允棠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身。
刘景天见她没有立即答应,也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退一步:「你莫误会,朕说了甘愿束手就擒,就不会反悔,你若是怕朕会往外传信,没有笔墨也可,或是只送一副棋盘来,朕被关的憋闷,不拘什么,只当是陶冶性情,平心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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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平静又低沉,甚至隐隐透出几分软弱。
这样在刘景天身上从未见过的示弱,叫苏允棠的心下都动摇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下一刻,苏允棠眼前便又浮过父亲病逝前的悽惨模样。
父亲那时也想看书,也想消遣,可他双目失明,最后一刻,却连自己女儿的模样都不能再看一眼,那时,谁又来可怜他?
苏允棠紧咬了牙关,心硬如铁:「什么,什么都没有!」
「刘景天,你如今还能活着,就该烧香拜佛,陶冶性情,平心静气,你也配?」
第62章 产夫的心理问题
◎疯的不是她,是刘景天◎
「没想到这么一点儿的孩子, 吃起奶来,力气也这样大,瞧瞧, 都吃得满头汗了。」
前殿内,苏允棠垂眸看着怀里小小的婴儿,眼中忍不住的泛出层层温度。
她亲自哺育两个孩子已有七八日了,不知是葛女医的医术高明, 还是亲娘的奶水的确有用, 出生时青紫嶙峋, 小耗子似的孩子, 现在都长出了几分人模样来,大约能称得上是小猴子了。
尤其是哥哥福宜, 原本就比妹妹毕罗重了半斤,胃口又远比妹妹大, 如今面颊都圆润起来, 偶尔睁开眼时, 雾蒙蒙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灵活的都像是已经懂了事。
如今扒着苏允棠的胸膛, 吃的满头大汗不肯放的就是哥哥福宜,虽说还是小猴子,在苏允棠眼里, 也是个十分顺眼的小猴子了。
「要不说是吃奶的力气呢?」
葛女医也笑着, 又关心道:「娘娘□□疼的可厉害?可有觉着憋胀?」
苏允棠叫这话问得一顿, 片刻后, 才斟酌道:「是有些疼, 憋胀该是还好。」
她许久都不成关心过刘景天了, 说的这话大半都是猜想。
莫看只是两个没牙的小东西, 力气却十分惊人,□□都啃破了皮,肯定是疼的,至于憋胀,葛女医天天来瞧着,没有硬块,那应该就是还好。
葛女医细细瞧了瞧,看她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放心:「那就好,娘娘精神原本就不太好,草民还怕娘娘亲自哺育孩子,精疲力倦,又疼又累,要要越发萎靡。」
「好在娘娘这几日里瞧着是缓过来了,不像最开始,对着孩子都似陌路人一般。」
的确,在孕中见过了董惜儿后,苏允棠原本就不打算替杀父仇人生儿育女的,甚至诸多巧合,当真生下两个孩子时,她心里还总觉着这是刘氏的恶种,奶娘们来报几次说公主孱弱不好,她也并没有太多心伤。
直到听了葛女医的话,亲自给孩子餵奶,许是相处的多了,有了感情,她才渐渐将毕罗福宜两个与刘景天分隔开来,开始有了些「这是我的孩子」的动容与柔情。
苏允棠摸了摸孩子热乎乎、软绵绵的发顶:「葛女医也瞧出来了?」
她自觉对孩子的冷淡与成见不算十分外露,给两个孩子请医问药,也算尽心,没料放在到在旁人眼中,竟是这样明显。
葛女医:「接生了这么多妇人,见得多了,哪儿能瞧不出呢?」
「见得多了?许多妇人,都会如此吗?」
苏允棠略微有些诧异,她一向以为,母子相亲乃是天性,如她先前的一般的应该寥寥无几才对,怎么会多了?
她是因为刘景天太过畜生,连累了自己,可这等事,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不是?
「再是天性,也得先顾得上自己,那畜生自个活不下去还要把崽子咬死呢,民间多了去的妇人,生孩子九死一生,怀时痛,生时痛,生下餵奶还要痛。」
「单是痛就罢了,生下来要看大的顾小的,日里干活,夜里餵奶,月子都做不完就要田间灶头的操劳忙碌,若是家里通情达理些还好,若是再无人理会,被撂倒一旁一句好话都无,多少逼疯了的,自个都成了行尸走肉,哪里还来那许多力气去怜爱孩子?」
葛女医听了,却只是无奈又复杂的摇头感嘆:「娘娘不知道,民间多少妇人,生了孩子就性情大变,寡言少语、发疯发癫,家里说是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叫神婆来驱邪的,传的邪乎,分明就是叫苦难逼的。」
「这都算运气好了,厉害些的,一时钻了进去,抱着孩子投井的有。」
「所以草民瞧见这样的人家啊,就格外留意,看这当娘的有没有在意孩子,在意了,就能松了一口气,别管日子多苦,能有亲近孩子的心,可见是走出来了,凭这一口气,总能熬得过去。」
这些话,苏允棠还当真是第一次听闻,不过三言两语,说的平淡,可话中透出的苦涩,却叫她连手上的都动作都凝滞了起来。
倒是对面的葛女医并没有在意那么多,她行医多年,苦难见得多了,反而有种习惯后的麻木。
此刻与苏允棠提起,也不过随口闲聊,说完见福宜停了口,便上前把孩子从苏允棠怀中抱开交给乳母,自个又用滚水烫过的瓷盅额外留了半小盅的奶水,与孩子一併带了下去。
这是给毕罗小公主留的,毕罗生的更艰难,身子更弱,力气也不足,单靠自个,吃不得几口就要累的睡了,是吃不饱的。
葛女医也不叫苏允棠一次次跟着熬,只在前头就先留出些母乳,下去用小木勺一点点给小公主餵进去,每日都要比哥哥多加三五回的小灶。
临去之前,葛女医还叮嘱一句:「娘娘喝些参汤再躺下歇息,生孩子伤多少元气,养得再精细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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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颔首应了,等人出了门,还没来得及细想葛女医方才说的话,外头初一便匆匆进门,呈上来一封信笺:「娘娘,魏大人送来的急信。」
魏大人原名魏禅,是当初英国公候季的连襟,最得意时,曾为朝中「内相」,后受英国公连累失势,在苏允棠三上次亲自请都了将军府拉拢之后,便转而投到了将军府门下,等到苏允棠生下皇子,便更是一心投了苏允棠,如今都算得上是「后党」中的肱骨之臣。
苏允棠打开信笺,匆匆扫过几眼,面上神色便也微微沉了下来。
初一有些担忧:「可是出了什么事?」
若无事,也不会送急信了。
苏允棠点头:「京中十几位大人请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要接陛下回京养病,现下已经在路上了。」
初一吃了一惊:「这可怎么好!」
苏允棠却还算冷静:「想来是刘景天清醒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早晚罢了。」
她从来也不觉着自己能圈禁刘景天一辈子,将军府要当真有这样的势力,当初刘景天也不敢那般明目张胆的圈禁磋磨她这个苏家的皇后。
之前刘景天生产昏迷,甘愿束手,再加上在大明宫力,地利人和,适逢其会罢了,刘景天掌了三年的朝廷,诸多臣子亲信,也不会因为天子患病,就都甘心就此臣服在她一个女子手中。
有这样的反应,也是迟早的事。
可跟着苏允棠行刺过天子的初一却有些坐立不安:「陛下一旦放出来,岂不是即可就要对娘娘出手?要不要奴婢去将白先生请来,问问怎么办?」
苏允棠低头啜一口参汤:「不必劳烦先生来回跑了,请先生直接去山下接人,还按向前的打算,就说,陛下有旨,圣体无恙,令诸位大人山下梳洗之后,便亲来面圣,不得有误。」
这原本就是苏允棠早与白先生商定好的。
刘景天疠风的风声已经被她放了出去,该知道的早已知道。
传言的可恨之处就在与此,风声一旦传了出去,想要再闢谣,就是难愈登天。
什么,陛下说他压根没恶疾,是旁人诬陷?啊这,这……对对对、是是是,您是陛下,当然说什么都对!
陛下身患疠风,却不肯承认,非说自己没病,身为臣子自然也只能应下。
但表面再不敢反驳,心下的狐疑也总是难免,疠风是传人的恶疾,对着天子面上疠人特有的斑疹,有几个人能毫不介意、恍若无常?
但凡有臣子胆怯,不肯面君,那便是大不敬。
即便是咬牙面君了,行动神色间一旦露出难色,惹了天子不喜,不论刘景天是否动怒,臣下都必然多心。
现在还能在朝中稳稳立着的,就没有蠢人,对刘景天真正的心性,也多少看出了不少——
陛下生气了,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陛下没有动怒,那必然是暗恨于心,等着秋后算帐!
长此以往,当真是不反也得反。
按照苏允棠的打算,即便朝中不来人,她也该主动为刘景天下旨,大张旗鼓的在大明宫召见臣下了。
初一走后,苏允棠也没了好好躺下歇息的时间,几口饮下参汤,重新梳妆整齐之后,便叫来步辇,又一次去了后院的寝殿。
——————
算起来,刘景天昏迷之中,被圈禁在大明宫,已有半月。
关着天子的寝殿周遭仍旧是一片静谧,树影幽深,窗帐厚重,尤其是殿门大开,明媚天光勐然刺破殿内的昏暗时,便更有种凝滞的时光被惊动般的恍惚,仿佛不论外头经歷了多少变化,这被层层护卫的寝殿内都会是这样的一成不变。
不过这一次苏允棠进门,看到的却不是上次一般急不可耐的天子。
事实上,苏允棠刚进门时,都没有看到刘景天,直到又往前走住了十几步,适应了殿内的光影晦暗之后,才在窗下的大圈椅上,看到了刘景天的身形。
刘景天一手抬起遮在脸前,半晌,才缓缓的开了口:「苏允棠。」
仿佛许久没有说话似的,他的声音也显得迟钝又艰涩。
苏允棠声音冷漠,径直吩咐:「朝臣来接陛下回京,李总管,为陛下更衣。」
「回京?」
这句话仿佛什么开关,叫瘫靠在椅上的刘景天勐然坐直了身:「回京!」
放下手后,迎着斜斜射进的日光,便能看出刘景天本就清瘦的身形像是又清减几分,稜角分明,下颌削瘦,许是在这黑屋子里捂的,肤色都比从前苍白了许多,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眸黑不见底,在这样的五官映衬下,连面颊上的两团红疹都不显丑陋滑稽,勐一看去,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旖丽。
但这样的惊艷非但没有让苏允棠动容,反而叫她心生恼意。
苏允棠:「初一,召小林太医来,陛下要见朝臣,让他为陛下面上再上些药。」
几人都听得出来,这要上的药,当然不是遮掩缓解陛下颜面的,而是让红斑加深的药。
刘景天回过神:「苏允棠,你欺人太甚!」
苏允棠冷笑:「远不及陛下。」
刘景天却忽的勐然起身,怒目圆睁,近乎暴怒:「朕说了朕没有杀那个姓葛的!苏允棠,你迟早有一日要后悔的!」
苏允棠的确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这威胁,而是因为刘景天这突兀尖锐,莫名的不像他的反应与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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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女医刚才说过的话,突然闪过在她的耳边。
「单是痛就罢了,若是再无人理会,被撂倒一旁一句好话都无,多少逼疯了的。」
这话果然是真的,只不过,这疯了的不是她,是刘景天。
第63章 痛苦与颓败
◎你还要把朕逼成什么样?◎
意识到刘景天只怕是应了葛女医的话之后, 苏允棠一时觉着有理,一时又觉荒谬。
毕竟她与刘景天体感互换,从怀孕到生产时的痛苦难过都是刘景天承受, 且她还并非正常生育,生产之前,又是自戕受伤又是脱力难产,身下的撕扯现在还是一塌煳涂, 比寻常女子更艰难百倍。
再加上生产之后, 她又立即将刘景天关囚禁在这昏暗寂静的寝殿内, 伤了他的脸, 坏了他的名声,上次他想要些诗书棋盘来陶冶性情也没有理会, 将他撂在一旁,不许有一点消遣痛快……
要这么说, 她除了没逼着刘景天日夜干活忙碌之外, 剩下的简直与葛女医所言民间那些受尽了苦楚的可怜女子一模一样,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逼疯了似乎也是再正常不过——
可是, 这是刘景天啊!
苏允棠微微蹙起眉尖,又有些不肯相信。
当初刘三宝遭人诬陷被困天牢也没有如此!
当日的慈高太后求到大将军府后,父亲虽答应了出面斡旋, 但刘三宝开罪的乃是天子亲信, 是奉旨督查荆州军容的天使 , 要救人也不是一日之功, 即便父亲出面, 前前后后, 刘三宝也在牢中困了三月有余。
期间苏允棠担心刘三宝, 亲自去了天牢探望了许多次。
那阉人从前朝宫中爬出来,心性阴狠,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叫刘三宝活着从牢中出来。
在这人的特意关照下,刘三宝被关之时,就戴上了五十斤的五寸木枷,不许摘下。
比起那等上百斤,一夜就能生生压断犯人颈骨的铁枷,这等分量的枷的确不是最重的,带上也不会速死。
但也只是不会速死罢了,五十斤,正是最磨人的一种,戴着这种枷,无法好好休息,不能如常饮水进膳,不论是跪是趴,四肢百骸,都无时无刻承认着痛苦与折磨,直至浑身痉挛,不堪忍受。
少则一月,多到百天,钝刀子割肉般,在一日日在煎熬中慢慢死去。
苏允棠第一次进天牢时,看到的就是被这样折磨了整整一月的刘三宝。
上元初见时,那样惫懒又鲜活的少年,只是一月,身子就已被压成了弓形,浑身狼狈,瘦骨嶙峋,枷出的手骨都凸起的触目惊心。
远远看到的一瞬间,从未见过这样场面的苏允棠甚至都停下了脚步,手心紧攥,不忍近前。
但当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刘三宝,却并没有因此麻木绝望。
他没有看到立在拐角黑暗处的苏允棠,虽然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却仍费力的将枷锁撑在牢门的缝隙处,对着看守他的牢子嬉皮笑脸,说着些赌钱时如何看破庄家的小窍门,语气轻快,用词利落。
那牢子应当是个多年赌鬼,原本该给刘三宝枷上垫砖的,却生生被哄的停了手,甚至朝刘三宝泼下半碗浊酒,要他多撑几日,可别这么快就死,若不然这法子没用,他回来找不着人算帐。
刘三宝嗓音干涩嘶哑,分明还能听出少年的青涩:「死?放心,莫说哥哥大杀四方回来了,便是那阉狗死了我都死不了,哥哥且等着瞧,等我出去了,迟早有一日要将这阉狗的徒子徒孙,好友干亲一个不落的通通枷进来!呸,叫你这样折腾老子!」
不过他这豪气也没撑过一息功夫,下一刻,就变成了焦急的殷勤:「哎大哥你别泼啊,留地上不都白瞎了,来来,顺着这边儿的木枷倒,弟弟接着!」
那时候,没人知道,刘三宝杀尽阉狗徒子徒孙的「豪言」能够成真。
当时天真年幼,眼眶才刚刚泛红的苏允棠,闻言又是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上前教训:「自个一口浊酒都求不来了,还敢在这儿咒骂钦差,你是唯恐自己死得不快是不是?」
刘三宝勐然转头,隔着牢门怔了一瞬,紧跟着,就朝她笑得爽朗又快活:「我的小大小姐来了,可见我是死不了啦!」
他的头髮面上染了脏污,团成一团,眼角面颊染着酒痕,可笑又狼狈,可只有一双因为消瘦而越发分明的桃花眸却还是清澈如常,亮的好似漫天的星子都被他收摄。
直到现在,苏允棠都能清晰的记起当时,刘三宝那潇洒不羁的眼神与模样,清晰的灼灼生辉。
便是被那光芒吸引,她才会在之后一次次的往天牢跑,上元初遇不过孩子气的懵懂动心,说她对刘三宝当真生情是在天牢之中,大约也并无错。
苏允棠后来问过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会来救他,才这样有恃无恐?
虽然还在天牢,但因为将军府的照料,卸了木枷,换了干净衣裳,甚至能够有酒有肉的刘三宝哈哈一笑:「怎么会知道呢?这阉狗不许人来探监,我可从来没和老娘说过她儿子还救过将军府上的大小姐,要不然,早就去求了,你当这一个月的木枷是好抗的?」
他这话说的没错,刘三宝被抓的仓促,传不出消息,他是当真在性命时刻不保的担忧中,承受着木枷的折磨,在不见天日的天牢中整整一个月。
这样难熬的一个月,从未曾经过什么大事的少年刘三宝,都能够这样恍若无常,丝毫不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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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苏允棠能够对刘三宝念念不忘,分隔多年之后,还能在父亲面前应下他的求娶,看中的也未尝不是这份百折不挠的坚韧。
如今的刘景天诸多歷练,都已是刘氏的开国之君,怎么反而退了回去,不过是生了两个孩子之后,被关了半个月,就开始方寸大乱,有疯了的苗头?
在这样的疑惑中,苏允棠忍不住的后退一步,愈发仔细的打量起了面前的天子与丈夫。
眼前的刘景天像是已经平静了一些,他的手心微动,莫名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才开了口:「苏允棠,你到底是用了什么……」
话音未落,门外便先传来了清越的请安声:「娘娘万安。」
苏允棠闻言看去,是穿着一身素色长衫,遮着口鼻的林芝年,请安之后,没有说别的,而是先上前来,为她呈上了一方用来遮面的巾帕。
这么多人里,一直负责诊治天子的林芝年,是最拿天子的疠风当真的一个。
小林太医得了苏允棠的吩咐之后,简直当真拿天子当患了疫病的人看待,每每上门,都会将自个遮的严严实实,每日早晚都会在殿内殿外熏药去瘴,空闲时,还会给寝殿内外当差的宫人侍卫们一一诊脉,发下强身健体的药丸,嘱咐这些人每日回去勤洗手洗面,换下的衣裳也要用滚水烫一遭。
回去自己住处之后,小林太医也不闲着,从太医署里搬来了一家子的古籍旧典,日日钻研疠风的旧方,甚至这些日子里,还与刚到大明宫,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的葛大夫一道,还当真斟酌出了几个防治新方子出来,已经吩咐送去京中的疠人寺里,试试看是否有用,好立马在大明宫里用上。
这周遭的宫人侍从,虽然不得不服侍护卫天子,但心底也难免提心弔胆,如今一个个简直把林芝年当成了再世父母一般,每每提及都是满口夸赞,都觉着就是多亏了小林太医的尽忠职守,他们如今才能好好的,没有被陛下的疠风传了去。
宫门侍卫们无恙,与林芝年的干系并不算大,但刘景天这疠风,能够传的这般顺利,这般有理有据,叫人信服,却得有八成的功劳,都要算到小林太医的的尽责小心上头去。
苏允棠见状带笑点头,接过巾帕,也当真想到了什么:「这蒙面的帕子,还有防瘟的药方香囊,都一併给山下的大人都送去一份。」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若不是林芝年提醒,她当真忘了这一茬。
初一应诺而去,一旁林芝年还记着自己被召来的缘故,挽起衣袖,上前细细看了看刘景天的两侧面颊,才提醒道:「娘娘,陛下面上的伤,若是再用药,只怕往后难以痊癒如前。」
刘景天的面色瞬间一变。
苏允棠却不为所动:「无妨,陛下堂堂天子,昂扬丈夫,又不必以色事人,面上带些去不掉的斑疹算什么?」
当然不止是这样简单,刘景天在意不单单是自个的脸,而是终生都顶着这样的痕迹,便等于终身都要顶着疠风之名,这对帝王的影响,自然不是一桩小事。
林芝年又解释:「有些痕迹倒不算大事,只怕这要伤毁肌肤,用的狠了,日后风吹日晒,洗漱搓洗都要刺疼。」
刘景天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动了动手心:「皇后,朕面上这红疹已然够显眼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何必呢?」
上在刘景天面上的药,当然疼的是苏允棠自个,这半月里,苏允棠都能清晰的察觉到面颊被刺=激触碰时刺疼,只不过比起心头的恨意,这么点疼,与她实在不值一提罢了。
不过苏允棠此刻,却对这话没有太多反应,她的目光,反而落在刘景天的手心上。
留神之下,她已经看到刘景天的右手这样莫名的动作了好几次,看的多了,她也忽的明白这动作的来源——
这是刘景天在假装拨动碧玉珠。
刘景天身边有一串碧玉珠串,是他在岭南时,不知从何处得来,一直挂在身上的。
之前还只是一个寻常配饰,偶尔拨动几下,等到他登基称帝之后,许是政务琐碎扰人,他这小毛病便频繁起来,沉思犹疑时,便会拨动着串碧玉珠,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
但刘景天被她迷晕幽禁时,身上贴身的私印信物便早都被她收尽了,这素日不离身的碧玉珠当然也在内。
手上没有东西,却还是这样没意识似的的空拨,就多少有些突兀莫名。
分明上次来见他时,还没有发现刘景天有这样的小动作。
苏允棠沉默了一阵,没有再叫小林太医动手,又示意周遭人都一併退了出去。
刘景天这才放心,想到了先前苏允棠的话,开口道:「来接朕的都是谁?」
苏允棠立在原处,没有开口。
刘景天却似乎也不在意,方才还满面暴怒的人,此刻好像忽累极了一般,重新退后,无力的坐回了大圈椅上。
他自个拧着眉头揉了揉额角,半晌,又忽然道:「朕不见,叫他们回去!」
苏允棠看着他:「为何不见?」
刘景天咬牙抬头:「为何?你还问朕为……」
这带着怒意的质问才刚说到一半,他却又忽的一顿,皱眉侧身,四顾之后,朝着窗外凝神静。
苏允棠微微凝眉,也跟着看向听了听,殿内一派静谧,除了鼻端瀰漫着,因为日日熏辟瘟方而挥之不去的苦涩药气,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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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刘景天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响,忽的问她:「你带了孩子来?朕像是听见了孩子在哭,是哪一个?」
苏允棠的面色越发微妙。
她垂眸看向刘景天,只轻声道:「孩子在前殿。」
莫说福宜与毕罗吃了奶后,都已累得睡着了,且前殿与这里隔着两层院落,就算当真在哭,哭声也决计传不到这里来。
单是这散漫恍惚,就已经叫人心惊。
刘景天闻言似想反驳,下一刻,却也像是忽的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一顿。
他怔愣着,忽的揉了揉脸,低头躬身,声音中满是散不去的痛苦与颓败:「你还问为什么?我如今这模样,如何面见朝臣?」
「苏允棠,你还要把朕逼成什么样?」
第64章 躲避
◎躲在了她的身后◎
「苏允棠, 你还要将朕逼成什么样?」
苏允棠原本是不愿多理会刘景天的,可这一句仿佛委屈到了极处的质问,却瞬间将她的怒火激了出来。
这算什么呢?刘景天虽然困在这寝殿中, 可他身康体健,每日三餐不缺,起居有常,身旁有御前大总管服侍, 外头有禁军护卫, 没有人来欺辱他, 没有宫人逢高踩低, 更不用在如她从前一般,在风雪之中数着炭薪煎熬。
连她从前被圈禁时的痛苦的十之一二都没有, 他算什么委屈!
「刘景天,你沦落到今日这步, 都是你咎由自取, 是天不容你!」
苏允棠满面冷肃, 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恨意:「我逼你?你便是怨天怨地, 也怨不得我一个字!我苏允棠还恨上天叫你我换了体感, 不能杀之后快,如今还保你你衣食无忧,软卧高枕, 还能这儿大放厥词, 我只恨自己枉为人女!」
若不是因为互换了体感, 她无法囚禁刘景天, 可话说回来, 若不是互换了体感, 在得知了父亲真正死因之后, 她便是卧薪尝胆,玉石俱焚,不论如何手段,也不会坐视杀父仇人,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
但现在,她即便圈禁了刘景天,也顾忌互换的体感,连照着父亲病逝前经受过的痛苦,一桩桩报还回去都不成!
刘景天的颓败与痛苦,在苏允棠这更加赤=裸,更加深沉尖锐的恨意面前,只如秋风下的枯叶,被沖的零散细碎,不值一提。
他倒吸口气:「苏允棠,这生产的极致苦痛,朕是代你所受!」
这话却叫苏允棠冷笑出声:「代我?这两个孩子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是我红杏出墙得的野种,还是我给你下了虎狼之药,强迫你叫我怀了孩子?」
这话果然叫刘景天面色一滞。
孩子是从何而来?是他相信了唐黄那个江湖骗子的雷霆之术,机缘巧合,在自个的皇后身上下了淫药。
这么想来,阿棠说他咎由自取,竟是一点没错。
谁能想到,他们成婚五年,好的蜜里调油时都没有怀孕,只那么一次荒唐,却怀了两个孩子。
难不成,这世上当真有天意?当真是天不容他?
一时间,刘景天竟忍不住的怔愣在了原处,当真从心底泛出了一阵阵的无力与自疑来。
不,不,不是如此!
不过没过太久,刘景天便也忽的意识到了自己的怯懦与恍惚。
他不是如此,他从前不会如此,日后也不会永远这样无用怯懦!
他只是因为生了这两个孩子的折磨还没有痊癒罢了,待他出去就不会这样了!
刘景天手下空拨珠串的动作越来越快,低着头,满面痛苦的将这话在心中默念了十余遍,动摇的心绪才终于略微平定了几分。
半晌,刘景天终于抬起头,眸光有些涣散的看向苏允棠:「都是过去的事了,看在朕为你生了两个孩子的份上,你便不能宽待朕些吗?」
苏允棠冷得仿佛化不去的千年寒冰:「若是没有今日之事,若是换做我在圈禁之中,受尽折磨生下两个孩子,陛下念在我生产艰难的份上,便会回心转意,对我宽待如前吗?」
当然不会。
苏允棠虽是问句,心下却早已有了答案,女人生孩子罢了,这样的痛苦在堂堂帝王心里又算个什么?
莫说为了这么一点「功劳」亲近如前,只怕连解了她的圈禁都不会,说不得还会将两个孩子都一併抱走,只留她在冷宫之中,饥寒交迫,思虑成疾,生生被耗尽最后一丝心血。
可刘景天闻言,却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当然会,朕早说了,将你圈禁不过是想你待朕和软些罢了,你但凡早能想开,如朕前些日子对你低头一般软言示弱,你我早已和睦如初,更甚从前,何况是回心宽待?」
苏允棠一瞬间简直说不出话来。
她之前对刘景天的「疯癫」的真假,还存着几分犹豫,此刻却一点没有了。
只瞧这理直气壮的无耻模样,就知他什么疯了都是假的——
他好的很!
只怕是太好了才对!
苏允棠已经被气得不轻,可素来敏锐的刘景天,这一次却丝毫没有发觉自个皇后的不对。
他无力的靠着圈椅,面色有些恍惚,甚至还在劝说哀求:「阿棠,朕从前的确是委屈了你许多,朕已经知错了。」
「朕如今很不对劲,时常失神恍惚,时而躁怒,时而又多疑怯懦,连听你说朝中来人,都唯恐他们看出朕不同以往,要小觑了朕心生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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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揉了揉脸,又有些失神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顿了片刻,才低低道:「受了这样多教训,还不够吗?」
苏允棠声音平稳,神色却格外冷厉:「只为我自己,或许够了,可刘景天,你害我父亲,莫说这么点教训,便是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刘景天愣在原处,眨眨眼,先是一喜,继而却是一悲。
喜的是他当真没有……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在大将军病逝上动过手脚。
悲的自然是,这实话,却没有一个人肯信他。
苏允棠这时,却没了再理会刘景天的心情兴致,她缓缓吸一口气,只将林芝年留下的熏囊挂在腰间,又将蒙面的巾帕紧紧系在了脑后。
准备妥当之后,她也再不看刘景天一眼,只径直开口吩咐:「几位大人该到了,怎的还不来?派人去催一催。」
虽说刘景天刚才才说了不肯见人,但这话苏允棠却从未当真。
京中的来的人,是请了太后懿旨来接天子回宫的,今日不见,难不成这些人便会乖乖下山回去不成?
不可能的,越是见不到天子,这些大臣只会越觉着天子疠风有异,越会觉着是她这个皇后蛇蝎心肠,反而更会想尽手段去见刘景天。
因此,她非但不会拦,并且还要这些人立时就来见人,当着她的面见!
若不然,这些人当真在她不知情时,私下里见着了刘景天,说不得就要里应外合,将天子从大明宫中夺回去,还能顺势将挟持天子的罪名甩给苏家,再顺道甩掉他的疠风恶疾。
苏允棠心下也觉着,刘景天之前装模作样的打算,大半就是如此。
总不能当真是因为自个「疯癫」,担忧朝中文武会看低小觑了他这个帝王,就不敢见人,宁愿困在她手中了?
这话才是天大的笑话,她相信才怪!
听闻来人已到了宫外之后,苏允棠面色端肃,嵴背挺直的行到了刘景天身后半步处。
她甚至一手拿了巾帕,一手端起了药盅,神色姿态,都是说不出的贤惠端庄,任谁看去,都是刚刚生产,还未出月子,便不顾恶疾,来为夫君侍疾的贤后,贤惠的只差记入史册,传下佳话。
看到殿外出现了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都能露出满身忠心恭肃的几个朝臣后,苏允棠郑重之余,还在思量白先生与她的计策与布置是否妥当,稍后如何开口,才好将刘景天的疠风钉死,也能以此为理由,将刘景天在这大明宫中多困几日。
帝后敌体,这话说得实在没错,刘景天被多困一日,她这个皇后在朝中的势力便更强一分。
苏允棠只顾着沉思,一时间也没有发现,在她身旁的刘景天,见到这来接他的亲信朝臣时,面上一瞬间闪过的不是欣喜,而是担忧戒备。
他甚至下意识般,身子一闪,隐隐避在了她的身后。
第65章 都要害朕!
◎朕只信阿棠!◎
「臣等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刘景天躲避的动作只是下意识的一瞬, 不过唿吸间,他便也回了神,不单立即直起了身, 还有意挺直嵴背,撑起了面上的凝重威严,连就挨着天子身侧的苏允棠都未曾发觉,就更提朝臣。
此刻能踏进殿内的五个朝臣, 既是忠心, 也是位高权重自然老谋深算, 不会轻易做出蠢事。
五人不论心中如何想, 既然进来了,进门之后大礼问安, 或沉稳或担忧,即便看到了刘景天面颊上的红疹, 也都是有礼有节, 恭肃忠良, 面上没一个露出顾忌恶疾之类的神色的。
其中又以为首的中书令宗良翰最是叫人动容, 连蒙面的巾帕都没带, 看到大圈椅上的刘景天之后,甚至激动的盪出了湿润的泪光:「得见陛下龙体无恙,臣死亦无憾了!」
这宗良翰不但是朝中中书令, 也是宗家家主。
宗家亦是传承几百年的世家大族, 在前朝时原已有些没落, 刘景天登基之后, 特意挑出了宗家来提拔重用, 才叫宗氏不但重回了往日荣光, 还更进一步。
如今尚了和嘉公主的的宗驸马, 就是出自宗氏本家的旁枝后辈,可见其简在帝心,任谁都知道宗家是天子的亲信重臣。
自然,这样的亲信重用也不是白来的,宗大人深知陛下的本心,就是拿他来平衡与他一起打天下的、如今已成勛贵的旧日兄弟们,因此宗良翰升至中书令后,也是格外能干,先前谋逆的英国公侯季,就是由这位宗大人亲自审理,亲自监刑,史六换子暴露,也是多亏了他的精心。
既然干出了这些事,宗良翰难免早已将朝中勛贵得罪了透,而苏允棠苏家出身,如今甘愿依附的后党的,也多为与刘景天一路走来,却心寒不甘的勛贵武将。
有这么一层渊源,身为中书令的宗良翰,天然就站在了苏允棠的对立一面,听闻天子「身患恶疾」,又眼见着后党嚣起,他也是最焦虑担忧、寝食难安的一个,此刻迎回天子的打算,也是他一力主持。
也正是因为这缘故,此刻见到了活生生的刘景天,宗良翰那泛到了皱纹上的泪意,还当真不是作假。
他早已将举族性命都压到了刘景天一人身上,谁知道陛下年纪轻轻,也能病成这样?
陛下若是当真病重不治,让皇后临朝称制,他自个一条老命就罢了,可宗良翰身为宗氏家主,要看眼睁睁刚爬起了没两年的宗氏一门,重新跌落至比从前还要不堪得多的境地,只怕比要他死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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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其中缘故的苏允棠,没有再多看宗良翰的动容庆幸,她的神色平静,目光从剩下的四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立于最后,身着朱色官袍的青年朝臣身上。
这人苏允棠也很熟识,正是今日提早为她报信的侍郎魏禅。
察觉到苏允棠的目光后,魏禅低眉垂目,朝着她的方向不易察觉的低了低头。
苏允棠也微微颔首,魏禅是英国公候季的连襟,被英国公连累之后,在朝中早已失势,如今却能大咧咧立在来迎天子的亲信里,可见如今依附她的后党,已然成了气候。
果真先生说的不错,三人成众,一旦派系已成,便是你还心存迟疑,心存野心不甘的臣下们,也自有会拱卫着逼你向前。
刘景天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处,不见素日的和气随意,反而格外严肃,言简意骇:「免礼。」
仿佛多说几句话,就要被暴露了什么似的。
五位大人倒是并没察觉不对,闻言起身,又躬身朝一旁的苏允棠见礼。
「诸位大人请起。」
比起刘景天的寡言少语,苏允棠就显得了大方许多,不等宗良翰开口,便主动问道:「听闻宗大人是奉了太后懿旨来迎陛下回宫?」
宗良翰应是,苏允棠便又立即道:「陛下病重昏迷,本宫忧心不已,动了胎气,多亏了上天庇佑,太医们尽心,腹中一双孩儿才能平安无事,本宫都是如此了,太后身为陛下亲母,想来是定是愈发记挂,说不得还要急出病来。按理说,本宫该亲去请安劝慰,只是刚刚生产,又要服侍陛下,实在是脱不得身……」
一番话,只说的一旁的刘景天都频频回头,满面复杂的几次欲言又止。
苏允棠,这可是苏允棠!他的皇后何时也会这样眼都不眨的胡说八道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阿棠吗?
苏允棠却压根不看刘景天,只似模似样的按了按眼角,又是满面的担心:「宗大人去翠微宫时,瞧见太后凤体可还安好?本宫这几日里,还总是担心太后娘娘不放心陛下,慈母之心,说不得就要亲来大明宫探望,若是太后娘娘一定要来,诸位大人可一定要拦着才是!」
这话便叫宗良翰的一顿,诺诺半晌,也只得含煳应是,一个字无法多言。
说什么呢?说太后娘娘担心是担心,可人却是在翠微宫里待的好好的,压根儿就没打算来看儿子?那和摆明了骂太后不慈有什么区别!
可即便宗良翰不说,只这幅迟疑的模样,在场众人又怎会看不出来?
刚刚还在为苏允棠震惊的刘景天,面色也是微微一变,手心攥得更紧,挺直的嵴樑也不自觉的弯了几分。
若是从前的刘景天,苏允棠这样明摆着挑拨,他大半只是微微一笑,连一丝在意都不会有。
慈高太后是他的亲娘,自个亲娘的心性,他怎么会不清楚?
什么母子之情,他打从三岁,就没有再在意过这些没用的东西,他早已不需亲娘抚育,相反,是慈高太后是要倚仗着他,是他奉养寡母,好给自己在史书上留一个孝子名声。
只要他还是慈高太后唯一的儿子,只要他还是刘氏的开国君王,他便天生是慈高太后最重视的存在,是太后拼尽身家、卖去长女都要护下的指望,这比什么情分都更不可动摇。
这么多年,刘景天一直都是这样想,可现在,他却发觉苏允棠的这几句挑拨,竟当真挑起了他心头的愤懑不甘——
太后凭什么不来?太后凭什么不能像世间所有母亲一般,不能像苏允棠的爹娘一样,没有条件,没有贪图,当真只是纯粹的疼爱自己肚子里爬出的孩子?
若是他下旨就要太后过来,太后会怎么样?是会暗地里咒骂他这个儿子,还是干脆装病不动,免得被他传了恶疾?
若是病的是南康呢,太后会不会去看她?
……
刘景天面色阴沉,无法自控的设想着这些可能,如同陷进了泞泥,又如缠进了漩涡。
一方面,他还能意识到自己这情绪的荒唐可笑,心底里还在不停自醒,试图从这磨人的境地中挣脱而出,可另一面,却又有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吸力,一刻不停的将他从往更深处拉扯,生生消磨了他挣扎的力气,让他就这样痛苦不堪得悬停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向绝路。
这样的感觉已经足够煎熬,可苏允棠却还不肯放过他,看到天子面上的异色,她的声音反而越发冷漠又温柔:「陛下也不必在意,太后年事已高,您还有臣妾呢。」
苏允棠的杏眸圆润透亮,黑白分明,生动的不必开口,刘景天都仿佛能从其中看出她未言的深意——
别难过了,虽然你娘没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可这不是还有她吗?你的皇后妻子还恨不得叫你去死呢?
「行了,够了!」
刘景天勐然开了口,声音尖锐的叫人心惊。
殿下几人神色都忍不住一变,看向天子的目光里,也难免露出几分狐疑与窥探。
这其实也是十分寻常的事,甚至这窥探里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冒犯,更多的还是臣子的疑惑小心。
但这样的目光,却如一支支利箭,却将刘景天深藏在心底的不安瞬间带了出来。
他浑身紧绷,紧攥的手心里已经压出了血痕,勐然传来的痛意都叫苏允棠微微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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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刘景天恍若未觉,此刻的他,已然满心都在疑心中。
这些人,一个个看着忠心耿耿、赤胆忠心,难不成,就是当真忠诚于他了吗?
不,不是,刘景天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世间没有真正的仁德,也没有真正的忠义。
他们的臣服都是假的,只是畏惧他的手段,顾忌他的锋芒,如候季史六,如他从前诛灭的所有谋逆之徒,但凡悬在他们的头顶的刀尖放松一分,他们都不会安分!
在刘景天的眼中,这五人,还有朝中的文臣武将,世家勛贵,都是一群魑魅魍魉、一群豺狼虎豹,绿着眼睛潜伏在暗处,但凡他露出一丝疲惫、一丝软弱,便会立时扑上来,背叛他,啃噬他的血肉,踩着他的尸骨往上爬!
刘景天的面颊通红,这一瞬间,已然是耗尽了自己仅存的全部理智与自制,才没有立即开口,将眼前这些人赶出大明宫。
「陛下龙体不适,难免,受不得吵扰,诸位大人莫怪。」
苏允棠不知刘景天心思,面色一凝,又当前开口:「太医们先前说,陛下或是患了疠风,这疠风之症,原是老幼病弱之人才会传上,想来,是陛下开年之后,劳于政务,重病了几场,伤了根底,才会如此。」
她知道刘景天出去之后,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摆脱恶疾,这时便故意提起疠风二字,还顺道为他的患病寻了十分合理的理由。
毕竟刘景天「怀孕」时,病得好几月起不得身,这事是宫内宫外,文武百官都早看在眼里的。
苏允棠声音温润端肃,目光从几人面上一一扫过:「好在本宫观之,诸位大人都是身强体健,想来也不必担忧。」
旁人倒罢了,倒是宗良翰的嘴角微微一颤,他快六十了,虽然身子还算硬朗,但到底与年轻人不同,会不会被传恶疾,还当真不好说。
苏允棠便又摇头:「陛下身子还未大安,在这大明宫倒罢了,若是回了宫中,人多口杂,若有万一……」
宗良翰虽然担忧自己的性命,但比起宗氏满门的荣耀,就都能抛之脑后,大不了日后另居别院,再不见家里人就是了。
这么想着,他神色一正,终于拦下了苏允棠的话头:「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离京久矣,百官久不见圣颜,长此以往,只恐朝中动盪。」
苏允棠对宗良翰的反应并不意外,她神色平静,没有等对方说完,便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魏禅,原本是想示意他开口。
但谁知,这个时候,身旁却忽的传来了刘景天坚决的声音:
「朕不回去!」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顿,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景天却是紧紧握着手心,强压着满心的不安与戒备,努力撑出以往举重若轻的模样:「大明宫罢了,只当朕是来行宫避暑,朝中仍按旧例,摺子也按旧例送来大明宫裁夺,若力有未逮,还有皇后贤德,可为助力,直到朕身子痊癒,再回京不迟。」
说着 ,在所有人不肯置信的眼神中,刘景天却又忍不住看向苏允棠。
他当然不能永远被囚禁在这里,但他如今这副无用的模样,不能叫旁人察觉。
如今朝中已经来人,皇后也不能将他全然困住,阿棠身下的伤也已缓解许多,再给他一段时日,他定能回復如常。
可在此之前,他谁都不能信,唯有皇后,他们同心同命,她还要慢慢折磨他,就不会当真杀他。
他只信阿棠。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郁郁+被害妄想):你们都要害我!只有阿棠和我一条命,我信老婆!
苏允棠:……
第66章 感激
◎期待与感激◎
直到已宗良翰为首的五位朝臣消失在殿内, 不再假装贤良淑德的苏允棠,却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缓缓解下蒙面的巾帕,只是因为满心的疑惑, 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如今的大明宫上下,都被她与将军府牢牢掌在手中,被囚禁了半月的刘景天不会不知道,天子在她手中越久, 朝中猜测越多, 她在朝中的势力便也只会越大。
再这么耽搁下去, 只怕满朝文武都要琢磨着天子不行, 是不是该请皇后临朝辅政了。
按理说,他该巴不得早些脱身而去。
可如今分明有了回去的机会, 她既然没来得逼宗良翰退步,也还没有以体感威胁刘景天服软——
他却要主动要留在大明宫, 是想干什么?
总不会当真在这黑屋子里被关上了瘾。
刘景天不知道是不在意, 还是没有发现苏允棠的疑惑, 他的眸光飘忽, 等殿内没了旁人, 却是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似的,嵴背一软, 重新瘫靠在了大圈椅上。
苏允棠见状, 也才慢一步意识到刘景天方才的异常。
刘景天这人, 对着不同的人, 不同的时候, 可以有许多面孔, 且这些面孔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发自本性, 令人信服,绝不会显出丁点儿虚伪矫饰——
这仿佛是刘景天与生俱来的本事,他天生就知道什么的言行姿态能够叫什么人信服,爽朗大方,仗义疏财是他,帝王威严,深不可测也是他,如常人吃饭喝水一般,信手拈来,毫无痕迹,从不会像方才那样的费力刻意。
若他是这副样子从岭南起事,莫说从者云集了,只怕荆州里那些旧日伙伴都不可能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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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
苏允棠凝眉起身,向前几步,立到了刘景天的面前。
可还没等她后面的话出口,刘景天却是忽的吸了一口气,接着身子一抖,仿佛承担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虾子似的团成了一团。
苏允棠一顿,下一刻,刘景天便也朝她抬起了头,声音痛苦又微弱:「疼。」
苏允棠便也立即回神,明白是她刚才走动这两步,又拉扯到了身下的伤处,疼在了刘景天的身上。
小林太医之前就说过,患了无痛之症的人,极易受伤,且受伤之后不易癒合,动辄还会加重。
苏允棠如今经歷了,便知这话一点没错,若是正常女子,艰难生下两个孩子,身下被伤成这样,抬腿都要疼得厉害,自然就会小心,说不得夜里翻身都不敢动。
可苏允棠生产之后,因为自己不觉得疼,身上的伤处便癒合的格外慢,时常前一日刚刚癒合了一分,后日一瞧,便又重新拉扯了开,按着葛女医的说法,人家生产两三日的伤处,都长得比她强些。
为着这个,葛女医也正色提醒了她许多次,要她这种时候就别讲究什么皇后娘娘的仪态!能躺着就躺着,当真要起身行走时,也要记得双腿分开些,扶着人,弯下膝盖。
因为苏允棠实在不配合,着急时,葛女医甚至尊卑都忘了,连「学着王八怎么走你就怎么走!」这种话都骂了出来。
被这样日日教训着,别说苏允棠自己,只她周遭的去厄初一等人都添了十二分小心,稍一动作,就赶慢搀扶提醒,这样才勉强好了些。
如今周遭没了旁人,对着刘景天,苏允棠又是戒备又是恨意,行走时当然不会学王八,反而下意识的嵴背挺直,双腿併拢,走出了临敌一般,最端庄紧绷的姿态——
不必说,定然是挤磨到了伤处,大半还疼得不轻。
能叫刘景天这么疼,苏允棠倒是很乐意的,只是想想葛女医气急的模样,与口口声声提醒她往后遭罪的话语,苏允棠还是略微放松了些,往后一步,撑着扶手,重新缓缓坐了下来。
瞧着刘景天的唿吸又慢慢平稳下来,苏允棠这才冷冷开口:「孩子都生下半个月了,也该习惯了,怎的还这么大动静?」
刘景天紧咬牙关,一双桃花眸泛着嫣红,又恨又怨:「苏允棠,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话说的实在是戳人心肝,疼这事,哪里有习惯的时候?
若面对的不是刘景天,苏允棠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刻薄。
「我说的话有错吗?」
但现在,苏允棠面上却是一丝愧意也无,在刘景天的控诉里,话语甚至还更冷了些:「行了,刘景天,不是『生了』一回孩子,便能成为女人,少与我做这幅怨妇模样。」
「怨妇」这两个字,只叫刘景天如同被利箭射中一般,浑身都在战慄。
不知是气是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抬着头,一动不动的看向苏允棠,目光深不见底,简直如同被辜负的痴情女子,在瑟瑟风雪之中,最后一次看向面前的负心人。
可在这样的目光下,苏允棠却是一阵不耐。
她不愿再纠缠这些错不错的琐碎,只径直转了话头:「你主动留
在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刘景天扭过了头,赌气似的懊恼又落寞:「朕留下,不正如了你的心愿?你还理会朕怎么想干什么?」
「够了!」
苏允棠终于忍不住了:「你少与我装模作样!刘景天,你现在还能活着,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挂念旧情,也不是因为你我换了体感,你便有了凭仗,我只是要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是要你活着受尽折磨,你记清楚!」
刘景天的面色,在这样的训斥里,接连变了几次,但并不是变的清明冷静,而是火上浇油一般,勐然泛起一股委屈与郁气。
他的神色扭曲,一时间只想要大喊大叫,针锋相对,他的心底都生出了一股自毁般的冲动,想要提起苏大将军来让苏允棠也一般的失态,甚至就这样与她同归于尽。
但就在「苏止戈」三个字即将出口的最后一刻,多年磨练出的的理智与灵醒,到底还是冒出来拦住了他。
刘景天攥紧了手心,深深的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回想上元初见时那耀眼夺目的小凤凰,回想新婚之夜时少女那快活又惊艷的笑靥,甚至回想床笫之间,阿棠那娇羞嫣红的面庞……
想着这些,刻意的吸气唿气,重复了几次,刘景天心中那自毁的冲动才渐渐平息,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他重新抬头看向苏允棠,却又仿佛看过眼前的苏允棠看着他们的曾经,他搓动着空空的手心,心下也跟着泛起一阵无力。
片刻之后,刘景天重新开了口,声音虚弱,听来倒也恢復了平静:「因为朕疯了,朕病了,朕如今这模样,无法统率群臣,阿棠,天下未定,朕不能回京,更不能让群臣看出来。」
再一次提起这话头来,苏允棠便没有了先前的怀疑。
刘景天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今的刘景天就算还未全疯,也已经疯了一半。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苏允棠心中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有些快意,又有些苦涩,五味杂陈,最终还是一一沉淀,表面再不见顶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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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她也只是冷声道:「你这病,就是在大明宫中圈出来的,还不肯走,看来往后也是好不了的。」
刘景天便有些苦涩的抬抬嘴角,这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比起心存鬼魅的朝臣,他宁愿受制于自己的皇后,眼下也只能如此,直到他这「心病」缓和些,才能再做计较罢了。
好在如今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他不会永远如此,不要急,再等一段时日,都会好转……
刘景天微微低眸,又一次将这话在心中一遍遍重复,仿佛只要多说几遍,便能坚信不疑,并从中汲取到力量一般。
苏允棠问清之后,便也无意再理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刘景天。
不论为什么,既然刘景天不敢回京,与她总归是一件好事,这桩事她也要回去与先生好好商议一回,若是刘景天能当真一直这么疯下去,用不了多就,这天下也当真很快就能换一个姓。
这么想着,苏允棠便又缓缓起身,打算离去。
刘景天察觉到身下的拉扯,又最后问道:「阿棠,你还要亲自餵养孩子多久?」
苏允棠也没多想,只当是身下的伤处未愈,又添了每日哺乳的疼,雪上加霜,他受不住,想问问何时结束。
葛女医说过,也并不是当真要她餵到孩子长大,少则一月,多则三月,瞧着孩子结实些,就能停下,叫她好好恢復元气。
但苏允棠不愿叫刘景天有了指望,便只道:「不知,孩子身子弱,就一直餵着。」
昏暗中刘景天闻言,面上却反而露出一丝笑意。
其实,与苏允棠的猜测相反,一开始,破了皮的胸前的确会疼,但如今或许是习惯了。
最开始的疼痛平息下去之后,疼感就不太厉害了,甚至孩子吃到最后时,他反而会有一种安和平静的感觉。
刘景天甚至觉着,若是这感觉能再长些,说不得他的心病都能很快痊癒。
想到这儿,刘景天便又忍不住追了几步:「阿棠,什么时候能叫朕看看孩子?」
苏允棠在门外停了一瞬,道:「待钦天监来人面见皇嗣,自然少不得你。」
刘景天便是心下一松,想到孩子吮吸时的感觉,面容便不自觉的软了下来,话里甚至都带了几分期待与感激:「好。」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还让我见孩子,你人还怪好嘞~
第67章 母性
◎简直比苏允棠这个生母,还更像是孩子亲娘。◎
「瞧瞧, 小公主与小皇子越来越结实了。」
「可不是,一打扮,越发与那金童玉女一样。」
春台宫前的抱厦上, 听着众人的夸赞,靠在罗汉榻上的苏允棠也不禁弯了嘴角。
她看着福宜灵动透亮的眼珠,又扭头看向吃了奶后,就又闭眼睡去的女儿:「要说漂亮, 还是毕罗眉眼更精緻些。」
小公主的精神比哥哥差些, 睁眼的时候不多, 更多都是在睡。
去厄闻言, 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小公主出身就比她哥哥孱弱瘦小些, 之后虽照料精心,但先天的不足, 哪里是那么快能补的上?
如今小皇子福宜吃得多睡的好, 面颊都已经有了一层肉, 出生时的青紫已早已褪了大半, 白白净净惹人心怜。
公主却还是黑黑瘦瘦, 小猴子一般,虽然五官眉目都都瞧出娘娘的影子,想也知道日后定是个美人坯子, 但当真以现在来说, 模样其实是比不过小皇子的。
不过去厄倒也很明白自己小姐这么说的缘故。
因为小公主还是有五分像娘娘, 小皇子的那模样, 却简直与他爹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刚出下还不显, 如今长开了些, 就一日比一日清楚,那一双桃花眼,简直像足了陛下刘景天。
莫说被害得这么惨的娘娘了,就连去厄自个,私下里都要更疼爱小公主几分,小皇子当然也是喜欢的,只是有时候看见他那眸子,也总是会忍不住的想起当今陛下。
想必小姐也是一般。
许是这人就禁不住背后念叨,去厄才刚想到这儿,宫门处便传来了李总管长长的唱礼——
「陛下驾到——」
算起来,陛下其实病倒也没过太久,但许是在大明宫中,皇后娘娘威严日重的,在众人心中,这样的唱礼竟仿佛已经许久都没有听闻,一时间都有些恍惚,连行礼都耽搁了一瞬。
宫人们都是如此,就更莫提苏允棠。
只听到这唱礼声,看到帝王的仪仗,这样张扬的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苏允棠便眉心紧蹙,面色发沉,仿佛被什么东西哽在了心间,唿吸都不畅快起来。
等等,再等等,等福宜再大些,等朝中再稳固些,用不了多久了……
刘景天不会永远这样舒坦,很快,很快他便会如自己所言的一般,被夺去权柄,折断四肢,一辈子被关在暗处!
苏允棠这样想着,半晌,心下才重新平静,垂眸坐在原处未动,只是冷冷吩咐奶娘将孩子们抱远些。
奶娘嬷嬷们闻言也不意外,都知道因为陛下患了疠风,就是刚出生的孩子太弱,怕离得近了被传上,才会搬到春台宫来安置,今日只在殿外的抱厦上见人也是因为这个,吹着山风,周遭还特意摆了两个大熏炉燃着辟瘟方,都是为了小心天子身上的疠风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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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们早已准备,低头行礼之前,一个个后退的后退,蒙脸的蒙脸,直到免礼起身,看到了天子面目,才都又露出震惊之色。
苏允棠抬头看去,是刘景天在自己面上蒙了面巾。
歷来尊不让卑,如宫人臣下得了病症,自然要迁出去避让,免得将晦气传给贵人,但若是天子长辈患病,后妃臣属却都要赶着上前侍疾尽忠,从来没听过要贵人自个遮掩,迁就卑下的一面的。
莫说要天子遮掩来,当真计较起来,如几个奶娘们因为照料皇嗣,以防万一给自个蒙上脸,都是大不敬的罪过。
如今天子能为了子女这般委屈自己,当真是十分的不易。
「见过陛下,陛下当真是慈父心肠,叫人动容!」
自从宗良翰来过一趟,得了天子金口玉言,朝中压了半月的摺子与正午,便都流水般送到了春台宫,再加上来往的文武百官,大明宫比往日热闹了许多,连上山的石阶,都叫这些来往的车马人流生生踩得光可鑑人。
自然,刘景天要养病,这些摺子,虽然名义上是送给天子,但实际大半都是由苏允棠看过,与先生一众幕僚商议之后,再从以魏禅为首皇后一系传了回去。
算起来,这还是刘景天第一次在外露面,虽然不是为了政务,是为了给皇嗣批八字上玉牒,见到也不过是些宗室府与钦天监内的清水官。
此刻说话的,是刚刚跟着帝王仪仗进来的宗室府的老宗正,虽说刘朝也设了宗室府,但不同于前朝,刘景天自个就是开国帝王,往下没有子嗣,往上慈高太后青春守寡,养育孩子诸多艰难,宗族没有援手不说,甚至有些心恶的,只差吃了他们孤儿寡母的绝户。
干出这样的事,荆州的刘家族亲们,不被刘景天秋后算帐就算不错了,当然更不可能跟着鸡犬升天,再得重用。
这么一来,整个刘氏的宗室,除了两个公主,也就是往上追了两代先帝,如今宗室府的老宗正,就是在荆州同样姓刘的大族里,寻了一个虽然八桿子打不着,但是威望名声还算不错,也有功名的长辈,就这样封了一个官职混着。
这些年来,宗室府上下,由这位老刘大人领着手下的三瓜俩枣,除了逢节过祭时的例行清扫祭祀,干过最麻烦的事,也就给南康长公主收拾试图纳妾的驸马,当真是闲的都要长毛。
如今好容易遇上了添皇子与小公主这么一桩大事,自然个个精神一振。
虽说要若按着前朝的礼法,皇子最早也要等百日之后,算是勉强立住了,才要起名上玉牒,告祖先。
但前朝的法当然管不了当今的人,何况刘景天是开国之君,如今又身患疠风,想要提早给自个唯一的儿子记上玉牒,谁也不会说一句不成。
他开下的例,才是刘朝往后的规矩!
老宗正人老心不老,摩拳擦掌想着开好这一个好头,往后陛下儿孙满堂,刘氏枝繁叶茂以来,他们宗室府自然也就不同以往。
为着这缘故,老宗正今日将宗室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带到了大明宫,还四处请教,从礼部请来了几位积年的老吏,如今站在院中,倒也称得上一句浩浩荡荡,颇有威势。
老宗正声音高亮,连被传上恶疾的危险都顾不得了,说着还往前行了两步,想让陛下多看他几眼,记住他。
不过刘景天此刻,却并没有留意台下的朝臣,莫说臣子,他如今连苏允棠都顾不得瞧。
被圈一月,他第一次出门行到抱厦之后,目光便死死的落在奶年手中抱着的两个襁褓,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错过。
这目光如有实质,只看的奶娘都有些受不住,差点儿就要抱着孩子上去交到天子手里。
不过好在也都记着天子疠风的传言,奶娘犹豫半晌,最终也只是动了动手,将原本朝着自个的孩子转了转,朝向了天子的面前,能叫刘景天远远的瞧上一眼。
皇子福宜还好些,还清醒着,知道大人心意似的也跟着歪着头,好歹还自个亲爹看远远到了全脸。
一旁的小公主还在睡着,软软的窝在襁褓中,再怎么转过去,只能看到半个软软的发心。
可就算如此,刘景天也十分满意一般,双眸都显而易见的温柔了起来。
「果真是朕的孩子,瞧这小模样,多漂亮,像朕!」
「小公主胎髮又黑又密,可怜的,就是太小了些,怪不得吃奶都没力气。」
他步子一动,虽然控制着没有继续往前,但身子前倾,任谁都能看出他满腔的温柔慈爱,浓烈的简直要化开来——
简直比苏允棠这个生母,还更像是孩子亲娘。
第68章 桂花酒
◎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
苏允棠耐着性子, 等着刘景天抒发满到溢出来的慈父心肠,半晌,方才抬了抬嘴角开口:「陛下身子不好, 且坐下歇着。」
刘景天这才回神一般,扭头看向自己的皇后。
皇后才刚刚餵过两个孩子不久,他就到了春台宫。
每当孩子吃奶时,都是他难得能觉得舒服放松的时刻, 仿佛沉甸甸压在心底里的阴郁, 也都被孩子一併一口口的吸了出去, 整个人都有一种懒洋洋的归属与安心。
因着这缘故, 此刻刘景天的心情还算平静,看到苏允棠, 也有一股浸润在温水中般的安宁与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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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臣子们的面,苏允棠当然不能如私底下见面一般满面仇厌, 虽然那嘴角的弧度说是笑还有些勉强, 但已能算得上平静和气。
尤其是这句请他坐下的话, 刘景天自个一琢磨, 甚至还能听出一丝关心的意味。
许是之前这一月里实在被教训的狠了, 虽然明知阿棠的和气八成是因为当着外人,刘景天也仍旧为这久违的和气,生出一股受宠若惊般的欢喜。
欢喜的刘景天, 也久违的在明媚的天光下细细看了一眼苏允棠的模样。
他的皇后今日穿了一件深丁香绣紫藤花的对襟褙子, 下头是一条藕合色的素绸裙, 为了配这一身衣裳, 画了远山眉, 头髮梳了堕马髻, 也斜斜的插了两支嫩紫的铃兰夕颜紫玉簪。
紫色向来挑人, 但凡容颜气质差了一点,就容易显得粗陋俗气,但苏允棠肤色本就白皙,撑得住,生产之后的苍白面色叫这紫色一衬,反而透出了几分莹润的好气色来。
可见皇后产后的月子还算调养的不错。
看着这样的阿棠,刘景天便也忍不住真心的弯了嘴角,点头应了一声:「好。」
只这一声,答应之后刘景天也没有多言,便当真按着苏允棠的话在一旁软席坐下,只目光仍是频频看向苏允棠与一双孩儿。
或许是巾帕遮面,只露出的一双眼睛的缘故,这样看去,刘景天的一双桃花眸比在宫中时显得生动许多,大而清透,那目光竟比从前在荆州新婚之时,还多出了济几分深情与眷恋——
纯粹的都不像他!
若是从前,苏允棠是最喜欢他这一双带笑的眸子的,但是现在,只是看着刘景天还能这样结实康健的站在自己,她眼前浮现的,却只是父亲病逝之前,被折磨的痛苦不堪的模样。
这记忆如同山间的雾气,无时无刻的缠绕着她,在每日升起旭日下似乎不见了痕迹,但实际却是化入了她的骨肉,叫她整个人都如跳进了刺人的苦水之中,从里到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刺骨的苦恨——
恨刘景天,更恨她自己。
苏允棠微微闭眸,略过刘景天,只见目光看向庭下的朝臣,吩咐请钦天监的相师上前。
入玉牒记名之前,还要钦天监来人,先请了皇子与公主八字,再仔细相面相骨。
从八字到面相,包括苏允棠取的毕罗福宜的名字,都要对照天象,一一起卦卜算,才能测出吉凶,是否得用。
不过眼下这种情形,不用测也知道,不可能测出大凶。
果真,钦天监的监正带着人似模似样的忙碌了半晌之后,口中就没一句坏话,从天象到面相,从生辰到卦象,洋洋洒洒,诘屈聱牙,说来全是大吉的夸赞,连苏允棠自个给孩子取出的名子,也只说夫妻恩爱、子嗣延绵的好兆头,尤其皇子的「福宜」二字,更是上合国运,下宜子孙,往后的皇子们,不论跟着嫡兄从福从宜,都是上佳的好字……
前面还好,刘景天听得都很高兴,直到最后这一句,就忍不住变了面色,声音都沉得吓人:「朕有这一子一女,此生足矣,再没什么往后!」
钦天监听了这话满面惶恐,告罪之后又实在不知道是触到了天子那片逆鳞,一时间为难的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刘景天还在细听这一番琐碎,一旁的苏允棠却只不过略微听了几句,便有些走神。
她目光先是虚虚落在面前案上的酒壶与瓷盏,继而又缓缓抬起,沉沉看向护卫天子前来的禁军宿卫。
苏允棠缓缓闭眸,重新想到父亲,心下便只是一片冷然,她已经让刘景天多活了这么久,现在,也该叫他受些教训了。
————————
负责护卫天子安危的,当然仍是刘景天在岭南时就跟在身边的亲卫,最得天子信赖的周光耀。
但一向尽责的周光耀,此时却没有跟上抱厦,立在天子近前护卫,而是立在台下,只隔着殿前廊柱,握紧了手中长刀。
他的身旁,也是下属同僚,而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大宫女,去厄。
去厄今日也似乎与往日的随意利落不甚一样,穿了一件半旧的对襟半臂的嫩粉衫子,下头也是同色的襦裙,一身的淡粉,面上还浅浅的上了一层脂粉。
素日里稚嫩的模样,这样装扮起来,便立即显出了独属于少女的细腻娇嫩。
周光耀看着这样的去厄,既觉心动,又是好笑,之后又凝出一股微涩的苦意来。
他低着头道:「去厄,你若是不愿,不必委屈自己。」
去厄看着他:「不愿什么?嫁给你?」
周光耀沉默。
「你这话,娘娘昨日也才与我说过的。」
去厄也偏过头,声音清脆:「娘娘还说,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她心里,早把我当成了妹妹,不是能随手送出的奴婢筹码,一个周光耀算什么?便是没有我,也有旁的法子收服你,就是当真不成,还能想法子换个禁卫统领呢!」
周光耀闻言便有些苦笑,却也无法反驳。
放在从前,禁卫统领,天子屏障,这样敏感要害的职位,除了陛下,任何人敢碰一下,都是诛九族的罪过,皇后自然也不行。
但现在的皇后娘娘,实在是今非昔比,在这大明宫内,陛下都能患了「疠风」,他一个禁卫统领突发一个疾症不治,又算什么?
自然,他的性命既轻且重,死一个周光耀不算什么,但天子禁卫统领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京中却不会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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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在外,只要每日都需例行报好的密信没有送出去,便是足以惊动禁军九卫的大事,京中会连夜来人,但凡发觉一丝不对,明日不到天黑,便会有南北卫军前来护驾。
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愿面对这样的麻烦,若不然,也不必将去厄都舍了出来。
不过去厄就这一点遮掩没有直接把话说的明明白白,也实在是……是她的性子。
周光耀忍不住摇头:「既是如此,你何必答应?你既对我无意,就不该在皇后娘娘面前,说出想要嫁我的话来。」
去厄瞪大眼睛:「谁说我对你无意?」
周光耀直直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去厄面上涨得通红,眼中也闪过一丝慌乱。
可片刻之后,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又换成满满的倔强:「只要你效忠小姐,我就喜欢你,你忠心一辈子,我就喜欢你一辈子,为你生儿育女,死了都和你埋在一块!」
去厄说这话时,手心紧握,眼角通红,满心里都是不甘与难过。
小姐当初怀着身孕,为了给大将军报仇,打算与刘景天同归于尽,谋划时,只带着初一等人,却连哄带骗,要她戴着贵妃轻雪送回苏家。
这样的安排与去厄来说,简直与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没什么区别。
她才是跟随了小姐十几年的奴婢,是大将军亲自挑出来,放在小姐的身边的丫鬟护卫,却连刚来的初一那些人都不如,成了与贵妃一般的负担与累赘!
虽然回来之后,去厄表面没有多说什么,仍旧如往常一般当差服侍,甚至苏允棠主动提起这事,她都是满面带笑,只说感激,一点没有介意。
但实际上,这件事却像是刀噼斧凿一般,刻下的痕迹已经深深的印在了去厄的心里,只是不肯表露,还要小姐再多为她操心罢了。
如今正好遇上周光耀喜欢她,有了能帮到小姐的机会,去厄如何会置身事外?
莫说周光耀这个大老粗独身一人,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只要能对自家小姐需要,便是做奴做妾,只怕去厄冲动之下,都是肯的。
去厄这样明白的心思,周光耀又怎会瞧不出来?
此刻听着去厄这生同裘死同穴的话,他虽然心动,但是看向抱厦内的天子,周光耀却仍旧放不下自己多年的忠义。
他的目光也看向苏允棠面前的酒盏,忽然问:「娘娘那酒里放了什么?总不会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吧?」
皇后才刚刚产子,隐隐听闻还在亲自餵养皇嗣,不可能饮酒,那摆着的这酒自然只能是为陛下准备的。
就更别提娘娘的目光都已经盯了许久,任谁都能看出有问题。
去厄立即反驳:「怎么会,就是迷药而已!」
周光耀心下一沉,如今陛下在朝臣面前露了面,也表露出了对皇后与皇嗣的亲近在意,算是为娘娘洗刷了京中皇后谋逆的风言,这次陛下若是再被迷晕囚禁,境遇只怕要比上次还要更艰难。
周光耀试探的看向去厄:「下药之后呢,娘娘还想干什么?」
去厄这一次却顿了顿:「能……能干什么呢?就是迷晕了嘛,上次陛下不还迷晕了娘娘一回,不就是你亲眼瞧着的,娘娘气不过,要还回去,这就是陛下与娘娘夫妻间的事,你原本也不用插手!」
去厄忍不住的眨眼抿唇。
小姐的打算当然不止这么简单,在刚刚听到时,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可是小姐的话却也有道理。大将军生前最后的日子,病的双足都溃烂不堪,小姐在这宫里,也顶着膝上的暗伤,生生遭了这么久的罪,凭什么他刘景天的腿就不能废?
更重要的,是只要是小姐的意愿,她就要尽心为小姐达成。
她必须拦住周光耀,只要周光耀这一次没有阻拦,往后便是不想效忠,也只能效忠娘娘了。
周光耀看着去厄眼神里的飘忽,心下便也立即判断出迷药或许是真,但迷晕之后,皇后娘娘的打断,绝对不止夫妻报仇赌气这样简单。
其实不必问去厄也能猜到,若当真就这样简单,皇后娘娘也不必费这么大力气收服他。
周光耀思量间,抱厦内的皇子们已被抱了下去,钦天监与宗室府今日的该干的事也都干罢。
苏允棠没有多留这些朝臣,见状便已陛下仍需静养的名义将人都送了出去。
等抱厦重新平静,苏允棠也没有迟疑,亲手在面前的酒盏内倒下了一杯浊酒,起身行到了刘景天的面前。
周光耀见状,立即立即大步,行至了台上。
去厄也紧紧跟在他的身侧,一步不落。
苏允棠的眸光冰冷,直直看向面前的天子,径直道:「这一盏桂花酒,臣妾敬陛下。」
桂花酒,上次陛下迷晕娘娘的,就是唐黄下了迷药的桂花酒,皇后还当真是一点没有遮掩。
周光耀一时简直不该说出什么好,他的手中握着刀柄,刀鞘上却还按着去厄柔软而倔强的手心。
明知酒内有药,按理说,他该尽忠职守,立即上前拦下的,但是或许是那刀鞘上的分量太重,周光耀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即拔刀。
周光耀咬着牙关为自己的迟疑寻了理由。陛下与娘娘情形与旁人不同,上次皇后明白着行刺,陛下都不许声张,之后被困大明宫,也颇有几分愿打愿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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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也是一般,皇后娘娘已经明示酒中有问题,若是陛下吩咐,他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可若是,万一陛下没有唤他……
在周光耀的复杂中,刘景天也有些怔愣。
他伸手接过酒盏,有些犹豫看向苏允棠:「阿棠,这是什么?」
苏允棠也毫不避让:「迷药。」
刘景天便似乎有些无奈:「我如今已经任你摆布了,这又何必?你又想拿朕怎么样?」
苏允棠的眼眸微颤,面上闪过一丝崩溃般的痛苦:「你不必知道,这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
这样的痛苦叫刘景天一顿,他动容抬手,似乎想要触及苏允棠的面颊,下一刻,却又不敢触碰一般,重新缓缓放下了手。
「好。」
如同方才苏允棠要他坐下一般,刘景天也仍旧如刚才一样低低应一声了好,继而抬起酒盏,干脆利落的一饮而尽。
第69章 自伤
◎你是为了自己,还是大将军?◎
饮尽桂花酒后, 不过十几息的功夫,苏允棠便亲眼看到了刘景天倒在了自己面前。
看到刘景天直到昏倒,都是一派冷静安宁的神色, 苏允棠却只觉心中又泛起一阵不甘的怒意。
他凭什么还能做出这幅大义凛然的模样来?
若是送酒之时,提前了告诉刘景天迷晕之后是要废去他的腿,他还能不能撑出这幅模样?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是被吓得痛哭流涕,还是气急败坏, 破口大骂, 在她面前做些徒劳无功的挣脱?
这样的设想让苏允棠略微平静了几分, 她缓缓吸一口气, 在围上来的宫人禁卫面前,冷冷开了口:「陛下只怕是欢喜狠了, 都忘了病中不胜酒力,来人, 扶陛下回寝殿歇息。」
天子这样的模样, 不是没有跟随的护卫发现不对, 除了周光耀外, 也有几个禁卫面带怀疑近前来, 听了苏允棠的话也未曾全然放心,仍旧手握刀柄,隐隐拦在了初一等人面前。
只是暂且没有动手, 都以目光看向最前的周光耀, 等着上峰吩咐示意。
苏允棠对此也早有准备, 对初一微微颔首, 只等天子亲卫们一旦阻拦便立即动手, 一时间, 抱厦内气氛凝脂, 一触即发。
去厄见状忍不住上前,睁着圆熘熘的眸子,声音中半是提醒,半是期盼:「周光耀!」
处于这争执中心的周光耀,心下却是说不出的无奈。
早在他方才亲眼看着陛下喝下桂花酿,却没有阻止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然做下了决定。
周光耀缓缓松了握着刀柄的手,后退一步,除了嗓子还有些干涩,倒也露出了和往日无二的豪爽笑容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来搭把手,当真等着看姑娘家们抬人不成?」
陛下最信重的周统领都这么说了,几个围上来的禁卫们迟疑片刻,便也都俯首躬身,按着吩咐让开了天子身前这最后一道屏障。
看着迷倒的刘景天在众人的簇拥下抬出春台宫,苏允棠的面色越发冷漠,她起身迈步,上步辇之前,才对去厄沉声吩咐:「去请小林太医来吧。」
去厄闻言顿了顿。
小姐今天打算废了刘景天的双腿,去厄是知道的,她还知道小姐原本打算亲自动手,后来小林太医听闻,劝阻了半天不成,后来又寻了小姐,说是小姐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只怕下手失了轻重,非要亲自动手。
不愿让小姐的手里沾染这样腌臜事,去厄是明白的,可她却也实在想不通,小林太医是大夫,又不是刽子手,为什么要掺合进这掉脑袋的事儿里来,陛下的腿反正都是要废的,轻不轻重不重的又有什么妨碍?
不过去厄的性子干脆,虽然不甚明白,但既然自家小姐吩咐了,便也干脆应了一声是,最后瞧了周光耀一眼,便提了裙角利落的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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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传话叫人这样的小事,去厄亲自去办,苏允棠自然是放心的,她坐着步辇,跟在帝王仪仗后,一併进了寝殿,愿意为等不得多久,谁知两刻钟功夫过去,去厄与林芝年却都不见踪影。
就在苏允棠打算再叫人去看看怎么回事时,门口便也刚好传来了初一的通传。
只是回来的,除了去厄与林芝年之外,却还跟着另外一个穿着月青衣、茄花裙,头梳如意髻,沉稳温润的身形。
看见这人,苏允棠沉默了一阵,方才缓缓唤了一声:「无灾姐姐。」
苏无灾进门时似乎有些恼怒,没有接茬,只故意硬邦邦的屈膝请安:「娘娘恕罪,您不肯见我,我也只得自个想法子来觐见了。」
苏允棠并不反驳,只微微低头,似乎任由对方责怨。
看着这幅模样的苏允棠,无灾的恼怒只撑了一瞬,便也立时无奈的散了去。
她上前几步,行到了苏允棠身旁,伸手为她捋了捋鬓角,话中满是温柔与关心:「娘娘这是怎么了?要不是小林太医来寻我,我都不知道娘娘这样想不开。」
苏允棠紧紧抿着唇角,仍旧没有回应。
无灾见状,便也没再遮掩:「娘娘瞒着家里,想要要废陛下双腿,这事,我不能应。」
这话终于验证了苏允棠心下的猜测,她缓缓吸一口气,没有对着无灾姐姐,反而将怒气沖向了一旁的林芝年:「这便是小林太医的本事?自己劝阻不成,便与家里通风报信?本宫诸多小心,连天子亲卫,统领周光耀都收服了,没想到自己身边却出了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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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苏允棠庇护林芝年开始,每次召见,都是和颜悦色,温柔可亲,被这样冷嘲热讽的疾言训斥,还当真是第一次。
林芝年面色一变,眉宇间闪过低落,却也没有分辨,反而轻撩袍角,顺服的双膝跪地,摆出了认罪的姿势来。
「娘娘好大的威风,小林太医忠心耿耿,为了娘娘欺君大逆之事都做下不知多少,却还是这般动辄得咎——」
苏无灾见状,也难忍怒色,勐然起身挡在了林芝年面前:「是我託了小林太医告知娘娘近况,娘娘要怪,只怪臣妇就是!」
说罢,她也拎起裙家,作势便要下跪。
苏允棠如何能坐视从小照料自己长大,如同长姐一般的无灾姐姐在自己面前跪下?
她勐然起身,也屈膝上前,一把扶住了无灾的臂膀。
瞧着殿内三人,甚至连自家小姐都屈膝下拜了,一旁的去厄哪里还能站得住,也迷惑又不安的在一旁跪了下来,跟着扶住了另一面:「这是怎么呢,无灾姐姐……」
苏允棠与刘景天体感互换的内情,只告诉了白先生一个,无灾该是从先生口中得知,连小林太医照料她许久,之后又负责囚禁之中的刘景天,从她们二人的异状上,隐约有些察觉猜测,并不能确认。
这样的大事,自然更不会告诉年幼稚嫩的去厄知晓。
苏允棠这时也回了神,低着头,先拦下了无灾姐姐,之后又低声对林太医开了口:「是我一时口不择言,小林太医莫怪。」
林芝年自然不会怪她,闻言立即摇头,只说是自己做错了事,娘娘教训的无错,还是苏无灾拦下他这话头,瞧着林芝年起了身,自个才跟着站了起来,在苏允棠的劝说下落了座。
将这一茬揭过之后,苏允棠也才将旁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她与无灾姐姐,带昏迷中的刘景天三人在殿内。
苏允棠的声音平静又坚决:「姐姐不必劝我了,今日刘景天的腿,我非废不可,林芝年走了也好,我原本事打算动手的,砍断双足脚筋,只一把短匕便已足够。」
苏无灾语气严肃:「短匕?可是你先前拿来插自个胸口的短匕?」
苏允棠的面色一顿,她这些日子,不肯见无灾姐姐姐姐,也就是因为这个。
自个伤成这幅不堪的模样,她自己可以不在乎,但只是想想无灾姐姐看到之后,会有的心疼与难过,她就不知该如何解释面对。
苏无灾此刻也平静了下来,上前一步,苦口婆心:「阿棠,你做的已经足够了,不要再这样为难自己,停下吧?」
「凭什么停下,我偏不!」
苏允棠却仿佛被这话刺中,她勐然站起了身,咬牙道:「我凭什么不能伤他?他害我双膝留了暗伤,直达如今都不能骑马跑跳,他害得父亲受尽折磨,双足都溃烂了干净!我不过断他的脚筋,是他该受的!」
苏无灾也加重了声音:「你说的不错,若今日动手,伤的只是一个刘三宝,我绝不拦你,可如今你在他身上动手,受这苦痛是刘景天,还是你自己?」
苏无灾:「苏允棠,你这样不依不饶,是为了自己的委屈,还是为了大将军?」
苏允棠的唿吸沉重。
当然是为了父亲,体感互换了这么久,她怎么会不清楚废了刘景天的腿,难过的不单是刘景天,也更是她自己。
但这原本也就是她的打算。
苏允棠无法放下,是她认识了刘三宝,答应了刘三宝的求亲,才害得父亲收紧折磨病逝,父亲的死,是因为病,也是因为刘景天,更是因为她。
刘景天该受断腿之苦,她也该受这一份痛,上天要他们体感互换,或许原本就是有缘故的。
「苏允棠!」
苏无灾仿佛看出了苏允棠心底的念头,她勐然抬高了声音:「你告诉我,大将军可是那等满心大业,丝毫不顾惜家人的狗熊?」
苏允棠看着她,眸光已经通红。
但无灾姐姐非但未退,语气反而愈发严厉: 「大将军临终之前,都放不下你,唯恐他唯一的女儿受了委屈,大将军在天有灵,你却要他亲眼看着他唯一的女儿,拿着他亲手送的长弓短刃伤残自身吗?」
第70章 委屈与不甘
◎直到此刻,他都不相信苏允棠会这样对待他。◎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了。
囚禁刘景天的寝殿内虽然挂了厚实的窗帐, 但到底不至于将门窗全然遮掩,外头日头明亮时,便还有缝隙能透进缕缕天光。
无灾姐姐来时, 正是晌午,正是寝殿内光线最好的时候,当然不会太亮,总算还可见物。
等到无灾离去, 只留下苏允棠与昏迷的刘景天两人, 随着日暮西沉, 这一线线的光亮便也一点点的暗淡歪斜, 直至彻底消失在缝隙间,一丝光芒不见。
苏允棠沉默的坐在床榻之前, 对眼前的黑暗不为所动,倒是职责所在的李总管, 小心翼翼捧着火摺子, 远远开了口:「娘娘, 可要点火烛?」
苏允棠先是微微颔首, 意识到这样的黑暗中看不到, 才沉声道:「点罢。」
自然要点,她要在光亮之下,亲眼看清刘景天醒后的模样。
李江海应诺上前, 熟稔的摸到了榻前小案上的舞鹤铜灯, 小心点亮。
这一盏灯实在不算很亮, 一灯如豆, 也就是伸手能见五指, 再多一步都是依旧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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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江海并没有继续点灯的动作, 瞧着苏允棠也没有旁的吩咐, 便又低头退了下去。
这倒不是他故意偷懒,实在是陛下前些日子心里不痛快,也可能是习惯了白日的昏暗,见不得光,早就吩咐将殿里的灯台都撤了下去,只这么一盏,也时常不叫点,就这么成宿的靠在大圈椅上枯坐一夜,一声不吭,瞧着都叫人心惊——
瞧瞧,就和皇后娘娘这半日里一模一样,他能问这一句都是提着小心了,哪里还敢多事的再张罗搬烛台进来?
苏允棠也没有料到点的只有这么一盏灯,她从沉思中抬眸,环顾四周。
这寝殿,已经完全看不出她居住养胎时,宫人嬉笑殷勤,处处明亮和熙的模样。
因为要安置刘景天,在苏允棠的吩咐下,寝殿内除了必需的床椅桌案,一应无干的摆件顽器都被撤了干净,里里外外,没有一丝鲜亮的颜色,没有鲜花草木,甚至连厚实的被褥软枕都没有太多,坚硬干净得都不像有人久居。
除了昏暗,就是朝夕不断的熏蒸辟瘟方,苦涩的药气已经侵入肺腑,烛光摇曳,印在案上的灯影也是随之颤动不停,衬着轻飘飘的幔帐,如同鬼魅。
这一月里,刘景天就是被困在这样空荡寥寂的空屋里,独自在黑暗中,忍耐着产后与哺育的痛苦,一个能诉说之人都无。
苏允棠有些理解了这几日在刘景天身上露出的异常。
若是如此,难免他有些疯迷之兆。
但也不过明白罢了,苏允棠并不会因此而手软。
她只恨刘景天还疯得不够深。
——
不知是迷药的药性到了,还是被正好照在脸上的烛光刺=激,苏允棠收回目光时,便正看见了床榻间昏迷半日的刘景天,微微动了动眼皮,皱紧了眉头。
再等待几息之后,刘景天便也缓缓了双眸,看着眼前氤氲的烛光,眼中满是昏迷之后的恍惚。
苏允棠仍旧沉默的坐在一旁,没有开口,但睁开眼后的刘景天还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阿棠?」
刘景天在床榻间转头,面上满是迷惑与诧异:「什么时候了,你怎的在这儿?」
他仿佛忘记了今早才喝了掺着迷药的桂花酒,说着,身上用力,便想要起身。
他这个样子当然是坐不起来的。
这一点,这半日里,腿上还一阵阵泛着酸痛乏力的苏允棠是最清楚的一个。
在无灾姐姐的劝阻下,苏允棠到底没有对刘景天的脚筋下手。
毕竟砍断脚筋容易,有吹毛断髮的神兵利器,不过是挥手之间,一次不准,还可多挥动两次。
废些力气罢了,刘景天的双腿立即便废得彻彻底底,往后便是华佗再世,也接不上断筋。
而苏允棠,虽然要为此承受伤痛折磨,但伤处总会去癒合,只要她可以咬牙坚持,适应之后,仍旧不碍素日行走。
毕竟互换的只是体感,不是真正的病症残疾。
但若当真只是这样简单,林芝年与苏无灾也不会废这么大力气阻拦。
不说刘景天清醒之后,得知自己被废,会不会狗急跳墙,玉石俱焚,即便刘景天能忍下一时之辱。
废去双腿不过是开始,双腿被废,不单单是忍受伤痛,无法行走这么简单,人不是草木,可以一动不动居于一处,只靠着餐风饮露、日月精华,就能长的郁郁葱葱。
人一旦双腿被废不能移动,瘫躺床榻之间,病症便也会紧跟而来,先是双腿腰背会麻痹刺疼,长久压在床榻之间的肌肤会生褥疮,发臭溃烂,无用的肢体也会枯瘦若柴,日渐枯萎。
便是周遭宫人照料的再好,一年两年能够无碍,可长此以往,十年呢?二十年呢?
娘娘如今才不过而立,这样的折磨与煎熬,除了刘景天,也终有一日,都会一一应在娘娘自个身上!
苏允棠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在她心里,原本也没有打算过那样久的日后。
甚至在她心里,等到福宜立住,可以託付给家中与先生,安顿好后事之后,她也该不在了。
苏允棠虽然在刘景天的激将之下,最后一刻放弃了立即与他同归于尽,努力生下了孩子,活下来将刘景天囚禁在了这寝殿之中,但她的死志并没有真正消散。
打从确认了父亲病逝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打算与刘景天长长久久的活着,如今也不过是要他活着受尽折磨,以此赎罪——
不单是刘景天,她也是一般。
苏允棠从没有忘记是她惹来了刘三宝间接害了父亲,在自责与悔恨的煎熬下,她甚至觉着自己也一併受些苦楚,反而会叫她活得安心些。
也正是因此,虽然因为无灾姐姐,苏允棠没有直接砍断刘景天的脚筋,但她也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打算,仍旧坚持要林芝年已以针灸之术,令其下肢瘫痪。
针灸之法,虽然也对身体有损害,但终究不是无法挽回,日后牵连到苏允棠时,还有迴转之能。
但这其中的内情,苏允棠并不打算告知刘景天。
在她心里,只当刘景天的双腿是彻底废了,刘景天也只会这样以为。
在这样的打算中,苏允棠早有预料的看着试图起身的刘景天用力之后,又一个摇晃,重新跌回了榻上。
「别费力了,起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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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淡淡出声提醒,面上甚至带着几分恶意。
刘景天闻言,果然面带诧异,但之后第一个反应却不是震怒,不是痛苦,而是立即看向苏允棠,面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关心:「你的腿怎么了?是从前暗疾復发?」
他还以为是苏允棠的双膝出了问题,连累到了自己的腿上,竟下意识的关心起了她。
这样出乎意料的反应,让苏允棠如同被射中一般浑身一滞。
但很快的,刘景天也意识到了不对,若当真是旧疾,该是疼痛难忍,而不是这样动弹不得。
他身子微颤,看到苏允棠的面色,眸中也闪过一丝慌乱,低头撑起手肘,又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试图起身。
当然是仍旧跌了回去。
直到这时,苏允棠才仿佛从被冰封般的凝固中,一丝丝挣脱出来。
她紧攥手心,声音颤抖,竟分不出是痛是恨:「是你,刘景天,我废了你的腿。天亮之后,便会天下皆知,天子疠风日重,已至残疾,此生都不能復原。」
疠风严重到了极处,的确会有导致残疾,面如狮虎,猿手垂腕、溃疡兔眼,都是常有之症,只是一般严重到这种程度,只怕便也活不得太久。
有疠风的安排在前,苏允棠说的这话,听起来也的确毫无破绽。
刘景天果然信了。
他勐然抬头,死死的咬着牙关,浑身上下都在止不住的颤抖,虽未开口,但看向苏允棠的目光里,除了痛苦与恍惚之外,还有被辜负般的委屈与不甘——
仿佛直到此刻,他都不相信苏允棠会这样对他。
被这样的目光刺痛,苏允棠勐然站起了身,厉呵出声:「我早说过了,这都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
刘景天脱力一般,手下一松,便又一次狠狠砸在了床榻之上。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尝试起身,而是就这样一动一动的躺在原处,怔怔的看向头顶模煳的光亮。
他眸光空洞无神 ,连胸膛的起伏都几近不觉,仿佛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虽然没有痛苦不堪,破口大骂,但这样的反应,也算是苏允棠预料过的结果。
按理说,看到刘景天这幅模样,她还是快意的,但不知为什么,却也没有。
或许仇恨原本就是这样一颗毒果,即便费尽心机摘下,尝进口中也只是苦涩。
苏允棠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刘景天手臂:「废了一双腿,就这样半死不活,堂堂天子,就是这样不堪?你的隐忍呢?志气呢!」
许久,刘景天的桃花眸才重新看向了她。
他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事实一般,面色惨白似纸,声调里泛出一股令人心惊的冷静与死寂:「朕不会死,阿棠,朕会好好活着,看到你后悔的那一日。」
苏允棠恨极:「我只后悔没有早些对你动手!还要你欺辱了这么多年!」
刘景天摇了摇头,重新将目光看向了床顶:「是命,这就是你我的命数。」
他如今有些相信当真是天意,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当真是天意要他折磨至此。
说话时,刘景天甚至艰难抬了抬嘴角,这只是这「笑」里却是满满的无力与苦涩,认命一般万念俱灰。
苏允棠见状,缓缓吸一口气,也不再看他一眼,只努力的提着僵硬酸乏的双腿,转身一步步而去。
———
虽然眼前的烛光仍在,但苏允棠离去之后,刘景天却觉自己已经陷入全然的黑暗与死寂。
他无法起身,也无心喊人,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在原处,仿佛已丧去了全部的精气,对任何事都再提不起一丝兴致。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烛光燃尽,黑暗之中,刘景天胸前传来熟悉的吮=吸感,短暂的不适之后,就是叫人宁静的舒适与。
是阿棠在给福宜与毕罗吃奶了。
在这样的感觉中,一动不动的刘景天忽的眨了眨眼,紧接着,面上也缓缓回復了一丝鲜活的人气。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又撑着双肘,勐的坐起了上半身。
双腿仍旧是石木一般,不论用多大力气,都挪动不得一寸,但刘景天却是恍若未觉,只是艰难的用双手将两只腿搬动着,上下查看——
并没有丝毫伤处!
刘景天晃晃脖子,没有外伤,却不能挪动,只能是用药物或针灸。
这么想着,他摸了摸干干净净的双腿,又咂咂嘴,还是满嘴的桂花酒香。
分明是打小就不喜欢的桂花香,这一刻,刘景天却只如品尝到了琼浆玉露,只觉世间所有淡雅香气,都不及桂花的万一。
既是针灸,他必然还有救!说不得过两日就能好转!
他就知道,阿棠必不可能这样狠心!也不会这样伤害自己。
便是阿棠当真气狠了,她身边人也得拦着!
刘景天的眸子闪亮,右手不停虚虚拨动,只叫自己尽力冷静,一心思量如何恢復脱身。
只是还没考虑多久,胸前的吮=吸感离去,未过多久,熟悉的无力感遍又泛上心头,正事还没想出眉目,心下便忍不住冒出丧气的念头:
就算是针灸,也未必就能救回,万一还是无法好转呢?
刘景天回过神,暗骂一声,又狠狠砸回了榻上。
作者有话说:
emo刘景天(躺平):命,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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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催产素安抚的刘景天(跳起):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71章 回京
◎趁着心病,收服他◎
「路上要备的吃食今日就得备好, 还有厚实的被褥往车上多送两条,要铺软和些。」
「这里头是小公主要用的衣裳铺盖,包仔细了, 别在路上落了灰。」
「宫里就安儿宁儿两个小丫头,也不知道顶不顶事,回去天就晚了,若是连累娘娘与小主子们没法安置, 现收拾可是来不及, 唉, 我还是该先回去一遭……」
春台宫内, 苏允棠身边的大宫女去厄一句句口下不停,只忙的团团转。
初一几个一面答应, 一面也忍不住笑:「去厄姑姑快歇歇吧,瞧你这满头的汗, 旁人都立秋了, 就你一个还熬夏呢!」
去厄擦着额头长嘆一口气:「哪能不急呢, 说走就走, 一点准备都没有, 如今无灾姐姐又不在,可不得我操心。」
闻言,便又有促狭些的女卫故意问:「去厄姑姑操心的可不止这么一桩, 除了娘娘与小主子, 你自个的嫁妆可备好了没?」
这话一出, 周遭众人们便也忍不住笑, 看向去厄的眼神里, 都是善意的调笑。
这说的就是去厄与周光耀的事了。
自从上次陛下疠风加重, 废了双腿, 没过多久,禁卫统领周光耀便来春台宫求见了皇后娘娘,想要求娶娘娘身边最信重的大宫女去厄。
娘娘虽然应下了亲事,却说去厄年纪轻轻,不算着急,自个身边也离不得她,要多留几年,且等去厄长到二十岁再议出门之期。
虽然出门还早,但名份已经定下,女卫宫人们便常会提起这事玩笑。
好在去厄是个爽利性子,被这样调笑也没有一点羞涩的意思,言语之间也仍旧大大方方。
倒是窗前的苏允棠瞧她们闹的过分,会出口拦一句:「只是一句应承罢了,六礼都未走,很不必时刻挂在嘴上。」
旁人只当是皇后偏心自幼一道长大的去厄,倒是初一有些看出娘娘似乎不甚乐见这一桩亲,连忙笑着上前,拦着几个调笑的女卫退了出去。
初一都能看出的事,以去厄与苏允棠的情分,自然只会更清楚。
等人走了,去厄便也凑到苏允棠跟前,讨好似的劝她:「都这么久了,小姐还不高兴?都说了奴婢是当真对周光耀有情,想要嫁他才会叫他来求娶的,您总是不信。」
苏允棠瞪她一眼:「少与我装模作样,你知道什么是情?」
从小在自己眼前长大的人,是不是真的愿意,苏允棠怎么会看不出?
去厄这丫头仿佛天生在男女之事少了一根弦,压根就还没开窍,对那周光耀也至多就是不讨厌罢了,说出这样的话,更多还是因为周光耀的身份对自己有用,去厄才会一股脑冲上去,捨出自己尽忠。
也正是因此,苏允棠才会坚持将婚期往后拖,就是想着,往后去厄一旦想明白了后悔,不至于木已成舟。
关系去厄一辈子的大事,什么言而有信的德行都得往一边放,周光耀也只能自认倒霉。
去厄却不肯应下这话茬:「我怎的不知道?小姐十岁上看见陛下第一眼,就一见钟情了,我都十八了,还不能与周光耀日久生情不成?」
这例子找的实在不太好。
苏允棠面色一凝,声音明显淡了下去:「拿什么不好比,非要比我与刘景天?也不嫌晦气。」
去厄这时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后悔不迭,欲言又止,想要认错,又怕自个不会说话,多说起来说不得惹的小姐愈发心烦。
好在去厄没有纠结太久,门外便也传来了初一的禀报:「白先生到了。」
去厄长松一口气,连忙略过这茬,请了白先生进来,又亲自去沏茶奉客,分外殷勤。
白先生端过清茶,也不禁诧异:「去厄这是怎么了?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先生替你求情。」
苏允棠摇摇头:「先生不必理她,整日光长岁数了,也不知这心性什么时候能长进起来。」
去厄讪讪退后一步:「小姐与先生慢慢说话,明日就要回宫了,走得太急,行李还没收拾好呢,奴婢这就去了!」
白先生原本是笑眯眯的,听到最后,面上却露出一丝沉思。
瞧着去厄拎着裙角匆匆而去之后,白先生便也不加掩饰嘆一口气:「回到京中,就远不如在大明宫安稳太平,咱们要时刻小心了。」
苏允棠的面色也有些郑重:「是,只是良州的旱情,实在是拖不得了,总需有人坐镇京中,统领赈灾平叛。」
这便是苏允棠这样突然的回宫的缘故。
良州大旱,从春夏直到秋日,都没能落过几场雨,百姓已然无米之炊,卖儿卖女,再这么下去,只怕前朝人相食的惨剧就近在眼前。
偏偏前朝七十二路义军之中,便有一李姓的豪强大户,凭自家不逊城池的坞堡自立为王,在当地颇有声势,之后虽因刘景天势大,审时度势拱手而降,解散大半部曲耕读养家,但内里野心却从未当真消散。
刘景天登基不久,还没顾得上腾出手收拾这些旧患,便又有旱情雪上加霜,李逆又有些死灰復燃之势,便又比寻常的赈灾麻烦得多。
若是从前,这等麻烦事,自然有刘景天操心,但如今,刘景天已然被她废了,苏允棠自然也不会为了自个的安稳,便躲在大明宫,任凭战乱又起,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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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生微微点头,又问:「陛下近日如何?娘娘这些日子,没有再动手吧?」
苏允棠面上有些无奈:「先生何必明知故问。」
就因为她之前瞒着家里试图砍断刘景天的脚筋,家里知情之后,简直有些草木皆兵,如今她身边的「叛徒」不单单林芝年一个,里里外外的眼睛都盯着她,就是唯恐她不顾自身,再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刘景天有没有什么,白先生该是再清楚不过。
白先生果然一笑:「身上如何自是知道了,只不知陛下心病可有好转。」
苏允棠这次没有回话,自从废了刘景天的双腿之后,她便没有再去见过他。
白先生看着她:「大小姐莫要嫌白某多话,如今不同以往,娘娘既有夺权之念,便不能如以往一般只凭一时意气。」
苏允棠也平静回眸:「先生有何教我?」
白先生一句句道:「我知大小姐心中难过,只是与刘三宝既是夫妻,又换了体感,不论从前如何,往后便註定要纠缠在一处,分割不开。」
「我观如今的刘三宝,已与从前很是不同,他到底是开国之君,如今我等也需仰仗他这面大旗,与其置之不理,大小姐很该趁着心病,软硬兼施,将其收服归心。」
「良州之事,已是千头万绪,更无暇内乱,回京之后,娘娘只怕要多与刘三宝见面,最好要叫群臣知道,帝后一体,娘娘的权柄,是光明正大,由天子心甘情愿託付而来。」
「如此,才是咱们的长久之道啊。」
苏允棠安静的听完了先生的话,微微低头,久久不语。
白先生也并不着急催促,说罢之后,便重新端起清茶,耐心等待苏允棠开口。
他并不担心苏允棠会动怒不肯,自从得知了大将军死讯之后,大小姐的每一丝蜕变,他都一点点看在眼里,如今的苏允棠,早已不是从前将军府内,那个纯善肆意的小姑娘。
「我知道了。」
果然,一盏清茶下肚,面前苏允棠便也平静开了口:「先生放心,明日动身,我送走先生后,便去见他。」
第72章 悲悯和疑惑
◎你为何从未想过死?◎
虽然答应了先生, 但实际上,送白先生离开之后,苏允棠也没有立即动身。
她仍旧坐在原处, 对着窗外的山色,面前的茶案,独自沉默了许久。
这模样乍看起来,很有几分静思品茗的风雅, 只是服侍的去厄却瞧得清楚, 那清茶凉了又热, 换了几次, 小姐也没有啜过几回。
去厄也不叫旁人打扰,就这样默默守着, 直到日暮时分,才提着食盒上来, 就在茶案上摆下了晚膳。
打在生产之前, 苏允棠的胃口一直不太好, 每日的膳食汤水, 都要靠葛女医与去厄她们看着, 一次次催促,才能勉强吃下一半。
不过这一次,苏允棠却没等旁人开来劝, 自己便安静将一碗鸡汤面一口口吃了个干净, 吃罢之后, 甚至还开口要了水来, 起身立在净房内, 泼洒着沐浴了一次。
废了刘景天的双腿, 叫苏允棠也要忍受腿上日復一日的酸涩僵硬, 但这倒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
因为双腿上的难受,由不得便不愿行走跑跳,实在要起身时,步伐动作也会不自觉的的迟缓小心,这比她之前只靠自个刻意留心又强了许多。
这么一来,倒叫苏允棠身下一直反覆的伤口,彻底长好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也就是因为伤处痊癒,加上出了月子,身上的恶露也干净,苏允棠这会儿才能这样肆意叫人备水,若是从前,莫说沐浴了,每日温水擦拭都要格外小心,再不痛快也只能自个忍着。
难得见小姐这样好兴致,去厄也不扫兴,陪在一旁说说笑笑的服侍。
半个时辰之后,沐浴结束的苏允棠便穿着一身舒服软和的家常旧衣,又坐在抱厦的美人榻上,由着去厄用干布攥着头髮,一点点的晾了半晌。
沐浴的热水中加了桂花香露,浇在身上沾染的不多,只是似有似无,折腾了这许久之后,天色已经黑了,看不到远处的山景,但是这天气是真的很凉快,天地间的凉爽,与在屋里摆两盆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更加清爽,也更通透。
立在廊下抬头望去,不同于皇宫里那四方的天,头顶的是浩瀚的繁星夜幕,迎面的是山间的习习微风。
寄蜉蝣于天地之间,渺沧海之一粟,在这样的苍茫之中,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宁静下来,甚至一瞬间,苏允棠都觉着一直压在她心口,沉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都可以从此抛去一边。
不过从这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之后,苏允棠面上便也露出一抹苦涩。
若这一切当真能这样简单的轻易放下,就好了。
去厄为她挽起头髮,又回去拿了一件斗篷来,披在苏允棠身上:「不早了,小姐可还要出门?」
去厄听到了白先生说小姐要去见陛下的事,虽在询问,心里也并不着急。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见天子又不算什么大事,小姐想什么时候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苏允棠摇了摇头,原本是要去见的,只是此刻难得平静,她打算给自己半夜的轻松,便只吩咐就寝,睡前起了兴致,又叫人奶年去将毕罗与福宜抱来,与她一道睡。
初生的孩子半夜闹人,按理都是跟着乳母的,不过瞧着小姐此刻的神色,去厄也没有多嘴,当真去将东暖阁收拾了出来,这里是长炕,地方更宽敞,带着两个小娃娃也不挤,又叫两个奶娘就守在隔间,小主子闹了也好进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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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两个孩子都格外贴心,小公主毕罗斯身子弱,睡的时候原本就多,有时睡得太沉,还得叫起来吃人乳,连福宜都只是半夜哭了一次,苏允棠都没叫乳母,亲自起身餵了一回,面上也满是温柔的笑:「吃吧吃吧,这也就是你最后一遭了。」
这话也一点不假,哺乳孩子是件耗元气事,苏允棠生产时又伤了根底,若不是两个孩子早产,尤其是小公主身子孱弱,原本就不该亲自餵养孩子。
即便是劝说苏允棠亲自餵孩子的葛女医,也没打算叫她餵养太久,如今已有月余功夫,两个孩子也结实了不少,加上眼看着就要动身回京,回去诸多政务琐碎,更顾不得了,便索性停下。
苏允棠从昨日起,已经在吃回乳的汤药,如今胸前摸着都是硬邦邦的,只餵过这最后一遭,就再没有下次。
圆乎乎的福宜不管那许多,照例一口口吃得满头大汗,小公主毕罗也是照例矜持,只勉强吃了半饱便扭到了一旁累得不肯用力。
苏允棠眸色温柔,起身梳洗更衣妥当,又在怀中装了一枚手串。
临去前,她依次俯身,小心翼翼的贴了贴这两个软绵绵,奶唿唿的小傢伙,才叫乳母们将孩子抱下去好好睡。
瞧着乳母们离去的背影,苏允棠面上的温馨与宁和,便似乎也随着两个孩子一点点褪了下去。
去厄便似有所觉,果然,下一刻,苏允棠迈步,带着她从殿后的后廊门行了出去:「去见陛下。」
——————
虽然如今大明宫上下,已有不少人都心知肚明天子是被皇后幽禁,但身为禁卫统领的周光耀,仍是天蒙蒙亮时,便尽忠职守的来了殿外护卫。
迎面看到远远行来的苏允棠与去厄后,周光耀面色肃然,跪地见礼:「娘娘万安。」
自从周光耀求娶去厄,摆明了投向中宫之后,他再见苏允棠时,举止便都恭敬不少。
苏允棠微微颔首,也没有进内,只吩咐传话李江海,让他将陛下请出来。
周光耀闻言一愣,顿了片刻,才在去厄的催促下回过神,拱手应诺。
刘景天双腿被废,这被请出来,当然不是靠他自个走,好在堂堂天子,双腿残疾之事传出去后,服侍的宫人也早已备好了轮椅,甚至连寝殿附近的门槛一併锯了,台阶能平的也都平了,就仿佛陛下当真还能随时出来遛弯一般。
李江海之前都以为这些准备就只是装个样子罢了,没想到好当真能用得着,心下感嘆着,手下也是越发麻利。
苏允棠在廊下等了一刻钟功夫,天光破晓之时,便也听到了轮椅被推出来的声响。
苏允棠闻声侧眸。
的确是刘景天,因为要出门,也被宫人服侍着穿戴了奇整的配饰衣衫。
只是如今的天子,已经瘦的撑不起从前的衣袍,来时正合身的衣裳,如今套在身上却显得格外松垮,腰带松松的系在腰间,因为从黑暗之中骤然出门不适,正在抬着手闭目躲避这刺目的光亮,那抬起的手背都没了一点肉,骨节分明,根根凸起,手指清瘦得如同雕出的玉竹节。
但即便如此,刘景天这模样也仍旧是好看的。
自从废了双腿之后,苏允棠便没有再叫林芝年往他的脸上上药,如今面颊的红疹已经褪去大半,只隐隐留下了些许嫣红。
他的底子当真极好,瘦到了极处,反而叫五官显得越发分明,在屋子里捂出的苍白面色,将髮丝衬得鸦羽一般的既黑且密,面无血色,唇色惨白,只面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
这样的虚弱憔悴,虽然不再见丁点帝王威势,却仍旧像是金尊玉贵,锦衣华服,体弱多病的世家公子。
此时,刘景天也已缓缓放下遮掩的手心,看向了苏允棠。
他的眼角有些泛红,带着被光=线刺激出的湿润,但一双桃花眸中毫无情绪,仿佛已成了无喜无悲的偶人。
苏允棠也未开口,只迈步上前,示意推着轮椅李江海退下,自己亲自上前握住扶手,顺着东面的迴廊,推着轮椅径直往前。
宫中的宫殿,地上自然会有衬石台基,距地一丈,不算高,但随着苏允棠毫不避让的步子,临近台前时,方才还毫无情绪的刘景天仍旧下意识的攥紧了轮椅的扶手——
他在担心苏允棠就这样将他推下去。
好在并没有。
苏允棠只是将轮椅推到了正对着朝阳的无人处、便停下了脚步。
「怕我会推你下去吗?」苏允棠淡淡开了口。
她显然也看到了刘景天方才的动作。
许久未曾说话,刘景天乍一开口时,声音里有些嘶哑:「你如今,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苏允棠松手,松手行到他身侧:「刘景天,你如今是不是恨极了我,恨不得杀了我?」
苏允棠身下的伤处已经癒合,生产时撕心裂肺的痛苦,一日日在记忆中变得黯淡,按理说,刘景天的心病该也一併慢慢好转,
但并没有,周遭一成不变的死寂黑暗,瘫痪在床,一动不能动的折磨,仍旧像是漩涡一般拉扯着他一点点下沉,单是抵抗便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仿佛被困在了一个不停打转的怪圈。
这般说来,他也该是恨极了苏允棠的。
却也没有。
即便明知自己就是因为苏允棠才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但在光亮中看到她的一瞬间,刘景天仍旧会忍不住的心生动容,将她看作自己最亲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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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沉默一阵,才道:「不会,阿棠,朕曾说过,不论如何,也不愿你死,直至如今,也是一般。」
苏允棠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这话,反而忽的提起了另一桩事:「我听人说过,民间有许多女子生产之后,会不堪痛苦,性情大变,痴迷疯癫,更有甚者,还会干脆投井投缳,一死了之。」
刘景天不解抬眸。
苏允棠却没有看他,只继续道:「我初时震惊,后来倒也想通了,莫说她们了,我贵为皇后,不也想过死吗?从前不过夫妻离心,被你圈禁,便心灰意冷,只觉当真走到绝路,也不过一死而已。」
刘景天的身子微微一颤,从前圈禁苏允棠时,他运筹帷幄毫不在意,对皇后的诸多委屈,也能冷眼旁观,只当是她的必经之道。
可此刻,他受制于人,听苏允棠这般轻描淡写的提起旧事,他却觉忍不住百感交集,动容悔恨。
若是没有当初夫妻离心,他与阿棠,又怎么会为了一桩误会生生走到这般田地……
刘景天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苏允棠却突然道:「可你为何从不想死?」
迎着初升的朝阳,苏允棠立于晨曦之中,神女一般湛然生光。
她的声音也格外端庄宁静,不带丝毫恶意,似乎只是单纯的疑问,又似带着关心与悲悯:「我虽囚禁了你,却从没有束缚你的手脚,殿中有有白绫有烛火,刘景天,你都成这样了,为何从不想死?」
第73章 回京
◎那么,权势呢?◎
「你为何从未想过死?」
苏允棠突然出口的这句疑问, 让刘景天猝不及防一般,愣了似的看向苏允棠,久久无言。
但其实也不必对方回答, 事实上,在这句话出口之前,苏允棠心下便已是有了答案。
为何从未想过死?自然是因为如今的一切,并没有到让他活不下去的地步。
囚禁, 夺权, 被传出恶疾之名, 毁容废腿……这些折磨自然也不好受, 都逼的刘景天失魂落魄,近乎疯癫迷心——
但即便如此, 他也仍旧想活。
于她而言,自己的性命自然重要, 但世间却有太多存在都重过性命, 若不能活得安心痛快, 她宁愿如学枝头的山茶, 分明花期未尽, 瓣蕊尤新,都会自枝头断头一般跌的干干净净。
但刘景天不会。
他是何处都能长出的毒草,即便被踩进污泥, 被烈火焚烧, 再多的折磨屈辱, 只要还有一丝机会, 他都会苟且偷生, 攀附他能碰到的一切, 好保下自己的一线生机, 只待来日。
与他自己的性命比起来,旁的东西,就什么都不是。
说到底,她与刘景天,原本就不是一类人。
一念至此,苏允棠忽然弯了嘴角,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
她微微垂眸看向刘景天,伸出手指擦过他的面颊,最终又落到了他的轮椅上僵硬的双膝,声音轻柔:「所以比起这些,陛下更怕的,其实还是死,是不是?」
被废了双腿,一动不动的关在黑暗之中这么久,刘景天的面颊,其实比她手上的温度更凉。
但刘景天此刻,却只觉浑身汗毛瞬间直立,心如擂鼓,仿佛擦过自己身上的不是苏允棠细腻温热的手指,而是闪着寒光的刀锋。
他的眸光闪烁,嗓音也是说不出的艰涩复杂:「你,想要朕死?」
苏允棠:「所以,我还是被你骗了,生产那一日,就应噹噹机立断,带着你同归于尽才是,什么甘愿囚禁折磨,活着赎罪,不过巧言令色,终究还是如了你的意。」
刘景天声音发颤:「阿棠……」
苏允棠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起身,抬手伸进怀中,仿佛在拿什么东西。
分明苏允棠手无寸铁,且除了这一句感嘆般的问话之外,也并没有说出旁的威胁,伸手的动作也是轻缓又随意,并不带丝毫兇险杀意。
若放在从前,刘景天固然也会戒备小心,但八成也只是心里罢了,绝不至于立时便风声鹤唳,紧张过甚。
但或许是生产之后的折磨,与身上的残疾弱势,叫他再不復以往的泰然沉稳,这一刻,刘景天却是眸光紧缩,手心紧攥,下意识的抬头看向远处的亲卫周光耀。
周光耀也并未走远,他就在迴廊后避人的阴影处,还故意似的与离皇后最近的去厄站在一处。
去厄满面严肃,抿着嘴角,看也不肯多看对方一样,倒是周光耀,抱刀靠着影壁,口中还在时不时的主动提起些衣食天气之类琐碎话头,引得去厄嫌弃的叫他离远些。
周遭的宫人禁卫们,也都听说了周统领与椒房殿掌事姑姑去厄的好事,见状自然也不会凑上去碍眼,都是面带调笑的让出距离,至多偶尔看热闹似的瞧上一眼。
但即便是这样的暧昧随意里,周光耀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远离台上的天子。
在刘景天看向他的一瞬间,周光耀的浑身肌肉便瞬间紧绷,整个人如同张开的弓弦一般射了出去。
去厄回头一瞧,便忍不住惊唿:「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周光耀便已经有力又轻巧的点过木栏,射向殿前的石台下,一丈的距离,之后只需一个用力,便可以旱地拔葱,冲到台上。
此时,苏允棠也已缓缓伸手,将怀中拿出的东西,呈在了刘景天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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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惯用的碧玉珠串。
看到这珠串之后,周光耀的动作便勐然一顿。
他立在原处,就用抬脚的姿势僵了半晌,之后瞧着隔着石台,看了一眼正对着他的刘景天,又偷觑一眼,皇后娘娘也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动作,便在刘景天的视线下缓缓下蹲,影子似的滑了回来。
去厄已经跟了上来,眉头紧皱:「娘娘吩咐了,要独自与陛下说话,你窜上去干什么?」
周光耀干笑着,神色讪讪:「我瞧错了,只当娘娘伸手有吩咐,赶着上前听召。」
—————
周光耀是如此,台上的刘景天,模样也不比自己的亲卫强太多。
他僵硬的愣在原地,神色怔怔,看着眼前熟悉的碧玉珠串,却久久不敢伸手。
「怎么,又以为我会掏出刀匕来直接送你归西吗?」
「我当初既然没有拉着你一起死,如今便是后悔,也回不去了。」
玉石俱焚这事,也与士气一般,要一鼓作气的狠绝,一旦第一次半道而废,心中有了牵挂顾及,往后再想有第二次,便添了无数累赘麻烦。
苏允棠神色冷漠,说着,目光向一旁移了些,淡淡道:「松开吧,那扶手是黄檀木,你便是攥的再狠,也噼不出护身的棍子。」
她的手心已被硌得生疼。
刘景天低头看去,他握着扶手的双手太过用力,已是青筋暴起,掌指苍白,松开之后,都久久无法回復血色。
他抬手接过珠串,这样简单的动作,手心都也在微微颤抖。
熟悉的碧玉珠串握在手心,手中也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重量,但刘景天拨动了两圈之后,却发觉自己也并没有感受到久违的安心,甚至反而冒出一股疑惑不安。
他抬头看向苏允棠:「为什么?」
被厌恨久了,勐然得了一颗甜枣,第一时间不是欢喜,二是怀疑其中是不是藏了什么旁的陷阱。
苏允棠从镯中抽出丝帕,一下下擦拭自己的手心,随意道:「回京之后要让你见人,天子该有的配饰,总该叫你装上。」
提起这事,刘景天也立即问了起来:「怎么这么着急回宫?」
他知道李江海等人在收拾行李动身,但在苏允棠的吩咐下,他出不去,外头的周光耀等人又进不来,消息隔绝,并不知道其中缘故。
「良州大旱,李王生变。」
苏允棠一面擦手,一面不急不缓的说起良州的情形,以及朝中送来的应对之法。
没错,如以往一样,即便是这样要紧的急情,三省六相送来的摺子上,也已附上了赈灾平患的人选,若是苏允棠懒得多事,都可以直接盖印硃批,就这样原样送回。
或许是许久未曾听闻过朝政大事的缘故,刘景天听这一番话后,面色居然有些恍惚。
他出神了许久,才缓缓的说出其中几处不妥之处,中间停顿几次,很费力似的沉思了好一会,才又提起了几个人名,说是忠臣良才,适合派去良州。
苏允棠静静的听完了,最后却只是嘲讽的抬了嘴角:「我不是来与你问策的,要派谁去良州,我自有计较,刘景天,你如今的用处,只是在回京之后,好好当好一副招牌。」
这话着实不算好听,但刘景天却也并没有分辨争执,他攥着手中的碧玉珠,半晌,方才低低应了一声:「也好。」
但苏允棠其实并没有听到这一声答应,此时,她已经转身顺着石阶行至台下,别有深意的看向台下:「周统领好身手。」
周光耀面色一顿。
苏允棠却也并不理会周光耀的反应,她似乎就只是说了一句随口的夸赞,说罢之后,就带了去厄继续往前,径直踏上了已经等在宫外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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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与京城不算远,一早动身,不到黄昏,便已看到了皇城的碧瓦朱檐。
圣驾迴銮,皇城之外的兴武门下,候驾的文武百官已经等了半日。
天子仪仗,礼乐净鞭,直至帝王的车驾终于行到近前,以宗良翰为首的文武百官依次下拜,山唿万岁,震耳欲聋。
他们都已听闻天子身患恶疾的消息,消息灵敏些的,甚至都知道刘景天的面生红斑,双腿残疾。
这副模样,在病癒之前,只怕都是不好当众露面的,大半只能私下立召见些亲信重臣。
因着这缘故,迎候的臣子们其实都已做好天子不下车的准备,都等着亲信内监传旨,便可再行礼拜别,之后的事,也只等日后再计较,甚至有不少心思不纯的,都已在暗暗思量往后该如何借天子疠风,施些手段。
但叫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坐着天子的御驾的确不见动静,但片刻之后,后一步的皇后的车架前却摆了台梯。
在宫人内官的恭敬簇拥下,台上缓缓现出绣了瓜瓞绵绵的石榴红撒花马面裙,之后是不掺一点杂色的水缎妆花青莲长褙,里头还配了一件衬身的大红小单袄。
自然是皇后苏允棠。
她这一身装扮不算十分隆重夺目,唯一能显示皇后身份的,也就是髮髻上的赤金九凤冠,以及一旁被乳母抱在怀中,犹在襁褓的小皇子福宜。
但这已经足够,在看到苏允棠带着几分凛然的目光扫过时,群臣仍旧不得不一一低头,再行礼下拜。
御前总管李江海亲自上前,手捧天子之印,恭敬随在苏允棠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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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缓缓行至天子车架之前,头顶天子才配用的九龙垂檐曲柄伞,开口道:「免。」
短暂的沉寂之后,第一个回神的是立在第二排的魏禅,高声应诺:「谢娘娘!」
有一便有二,在魏禅的带领下,其余臣子也纷纷应诺起身,虽然不甚整齐,但也算颇有威势。
与此同时,马车内,无法起身的刘景天靠在车壁,低头飞快转动了几次碧玉珠串。
虽然苏允棠给了他手串,但刘景天这一日里,反而在有意识的控制自己拨珠子的次数,若不然,他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就不停的转这玩意,简直就像一个真疯子。
转过这次之后,刘景天就放下碧玉珠,揉了揉憋胀的胸口,静静听着车外原本应当属于他的轰然声响,面上却并无失落仇恨,反而显得有些庆幸与满意。
这是好事,刘景天缓缓吸气,这般告诉自己。
这两月来,虽然承受了诸多未曾预料到的折磨,多到有时,连刘景天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未必能撑下来。
但一旦能寻到片刻的清明间隙,刘景天就不会忘记提醒自己,他真正致命的危险是什么。
不是被囚禁,不是威严被损,权柄被夺,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活着,日后都能有机会寻回来。
真正的性命之危,是他性命相连的阿棠的死志。
阿棠不是他,他的小凤凰脾气上来,是当真能生生将自己气死的!
刘景天从前就对苏允棠这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又爱又恨,如今,更是在爱恨之外,多添了十二分的畏惧小心。
正是因为知道,刘景天如今,其实不怕苏允棠折磨他,或是有所图谋,怕就怕她万念俱灰,什么都不在乎。
生产之时,刘景天好容易才用叫自己活着受尽痛苦的理由,说服了苏允棠。
这才过了多久,今早苏允棠话里透出的意思,就已让刘景天胆颤心惊。
若是她已经看透了他最看重的是性命,已经不把折磨他的痛苦放在眼里,下一步,决意报仇的阿棠会怎么办?这答案简直都不用想。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阿棠之后的话,到底让他又寻到了从未想过的另一丝可能。
若是这些东西,都不足以让阿棠动容,那么,权势呢?
第74章 六国破灭,弊在赂秦
◎他怎能不畏?◎
天子归京, 已有一载有余。
只是如今的养干殿,却已不復开国之初,常有文物百官面色严肃往来议政, 内侍宫人们流水般各司其职的景象。
眼下的帝王寝宫,虽还如从前一般堂皇富丽,有着日头下闪烁着光芒的琉璃碧瓦、朱红高耸的廊柱、窗棱上镂空的瑞草丹墀……
但这堂皇之下,不闻人声, 不闻鸟鸣, 再不见从前肃穆庄严的欣勃热闹, 有的只是以巾蒙面, 低眉敛目、沉默无言的禁卫宫人,以及无处无在, 仿佛连砖石都丝丝浸透的辟瘟方的苦涩气息,时刻提醒着, 这是有病人安居的修养之所。
不过今日略微有些不同, 皇后娘娘, 带着小公主与小皇子来探望陛下, 一潭死水般的静谧的养干殿内, 便终于泛出一丝鲜活的人气。
刘景天十月怀胎,亲自「生」下的孩子,原本存着满腔的慈父心肠, 又是见到难得一见的两个孩子, 只欢喜得满脸都是没出息的笑, 如每次一般, 一见到, 将两个小娃娃一股脑揉进怀里, 又亲又嗅, 久久不愿放手,像是一只大犬。
从前福宜与毕罗只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婴儿倒罢了,也不会不满反抗。
但日月如梭,刚生下时,两个小耗子似的早产婴儿,如今两个孩子在葛女医的精心照料下,都已经褪去青紫孱弱的模样,一日日长成了小小的人儿。
虚三岁的小娃娃,半懂不懂的,虽然在周围人的教导下,知道眼前人的是天下之主,是自己患了病中的父亲,但到底相见不多,被这样揉搓,还是有些抗拒。
苏允棠只是平静的在一旁瞧着,这种时候,她便也不得不承认龙生九子的古话,人的性情当真是从娘胎里都定下的,分明是同胞的孪生兄妹,但才两岁,行事便已全然不同。
小公主毕罗,从模样到性情像极了她,不愿叫刘景天这样亲近,也只是鼓着圆鼓鼓的杏眼,抬起短短的小手用力推拒,口中也不停说着不,皱着小小的眉头,满面严肃,看着反而愈发想叫人戳一戳,欺负一下。
事实上,毕罗开口之后,除了妈与娘外,第一个学会的字,是「不」,小小的傢伙已经极有主意,想要的东西,任凭你如何劝说引诱,都不会转念,不想要的点心顽物,旁人再是夸赞,也绝不会伸手碰上一下。
相较之下,福宜就狡猾的多,他喜欢玉马小弓等玩具,也喜欢在外头玩闹跑跳,不愿回屋,但你若是拿他最爱点心来换,他便都会欣然答应,有时甚至会故意作出不肯罢手的模样,就为了多换几口不许他多用的甜酥。
他知道父皇每次都会亲他,阻拦无用,便每次都会抢在刘景天亲他之前,就先将脑瓜顶主动蹭上去,眯起桃花眸咯咯得笑起来,这样引得刘景天摸他的小脑瓜,就不会来亲蹭他面颊。
小小年纪,就已知道权衡利弊,退而求其次的道理——
简直像极了刘景天。
不过人都是如此,一旦偏心起来,实在是不讲道理,苏允棠当然爱极了女儿的骄傲志气,同样的特质,刘景天是恬不知耻,叫人不齿,但放在小福宜身上,就是聪明伶俐,也是同样的叫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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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刘景天也已经将两个孩子放了下来。
为了见两个孩子,刘景天今日显然也特意装扮过,金钩玉带,仪表不凡,虽然身形仍旧过分消瘦,眉宇之间也常常带着几分忧虑郁郁,但因为天生的好底子,仍旧透着一股清隽湛然的萧疏之风。
苏允棠虽与刘景天已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但她却从未将这恨意灌输给两个孩子,在福宜与毕罗的心里,她们的父母与世间的寻常夫妻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特殊些的,也就是他们的身份格外尊崇,且父皇患有恶疾,不能行走,也不能与他们常见。
苏允棠之所以会每隔一两月,就带福宜毕罗来养干殿,也是因为孩子渐渐长大,会与她问起父亲的缘故。
因着这样的缘故,但面对这样单薄病弱,却风姿楚楚的父皇,两个孩子也并不陌生,只要没有总是把她门抱在怀里吸,也很乐意与父皇玩耍说话。
不过苏允棠并不会叫他们在一起太久,每次前来,她都会瞧着刻漏,守在一旁,默默忍耐一刻钟的功夫,便会如现在一样,上前来轻声开口:「好了,你们父皇病着,不可劳累,叫去厄姑姑陪你们回去洗漱换衣裳,好不好?」
福宜与毕罗虽然不讨厌父亲,但生来就是如此,也造已习惯了,闻言也并没有留恋不舍之意,都是干干脆脆的应了好,甚至远远的还能听到福宜在与去厄软磨硬泡,不愿意洗沐的稚气言语。
相较之下,被留下的刘景天,面上的不舍便深刻的如有实质,或许是一个人被关得久了,「疯」症还好利索,有时候,苏允棠都会觉着,刘景天抱着孩子的模样过甚的不像亲近儿女,而是疯癫濒死的赌徒,在吸着续命的良药。
此刻看着向两个孩子背影,他的眼神,也仿佛一个一无所有,又被夺去了孩子的可怜母亲,低落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怆然而涕下。
但即便如此,刘景天也没有说出一句挽留之言,更不会开口,试图多见几面。
因为他知道这些无用,身旁的苏允棠不会同意,他也不会为了这註定没有结果的事,多冒一分风险。
平心而论,刘景天这一年来的日子,比在大明宫时过的舒服了许多。
阿棠的身子早已养好痊癒,生产时的痛苦飞快的消散,甚至现在去想,都不太能记得那折磨的他想死的疼,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虽然双腿还是残疾,一动能不动,但回到养干殿后,他不必整日的待在黑暗之中,只能无所事事的怀疑与发愣,周遭服侍的宫人精心,他也没有被慢待,吃穿用物,处处精心,闲暇之时,他可以读书品茗,操琴手谈,只要他愿意,甚至还可以传几个,中宫首肯的歌舞伎人来,为他消遣取乐。
以天下供一人,苏允棠居然当真一点都没有消减他天子该有的用度。
甚至逢年过节有需要时,苏允棠都会叫他当众露面,如她所言一般,摆出这一副光鲜亮丽的旗帜招牌。
但处在这样的锦衣玉食之下金丝笼内,并没有让刘景天安稳太平,荣养安适。
莫说取乐消遣了,他反而如同被吓破了胆子的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常存忧惧,甚至比在大明宫时,还愈发明显的消瘦憔悴。
孩子离去之后,苏允棠没有开口。
刘景天忍耐片刻,还是忍不住主动道:「阿棠,朕瞧你面带疲惫,可是朝中政务扰人?」
苏允棠微微抬眸,声音冷漠又疏离:「说过多少次了,不需你这副招牌的时候,陛下便不必多嘴操心。」
刘景天勐然一滞,手中的碧玉珠串也忍不住攥得更紧。
这便是他不安忧惧的缘故,苏允棠对他的「宽待」,不是没有限度的。
膳食可以钟鸣鼎食,食不厌精,穿戴可以绫罗绸缎,金玉珍宝,但这一切都仅限于这富丽堂皇的养干殿内,苏允棠并不允许「病中」的天子接触任何政事,不是需要他这副招牌时,除了眼前这几个,被苏允棠层层筛过的宫人奴婢之外,她甚至不允许刘景天见到任何外人。
老实说,堂堂开国之君,又回到了京城,对于这样的困境,刘景天手上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但这些手段,他一件都不敢用。
在他的退让甚至默许鼓励下,苏允棠在朝中的势力的确是日渐煊赫。
刘景天冷眼旁观,包括苏允棠本身,也在飞快的学习长进,当初良州的千头万绪,她还有些青涩,在诸多下属幕僚的帮忙下,才处置的差强人意,但如今不过一年,她便已经渐渐熟稔,在朝中威严日重,对政务越来越得心应手,连世家勛贵的试探手段,都能轻车驾熟,四平八稳。
如今朝中早有二圣之名,如今三省送来的奏摺,都不需天子之印,盖上苏允棠的皇后金印,或是她自己的丝印,效用都是一般无二,甚至有时会
更加好用。
这样的大权在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痛快事。
权势、地位,如同世间最醇厚的迷药美酒,多少英雄豪杰,一旦沾染其中,便都会忍不住为之沉沦——
但苏允棠却没有!
权柄于她,就仿佛都只是不得不做的责任与差事。
苏允棠不允许刘景天接触政务,但她自己也从来不曾沉沦其中,她就如同置身之外的旁观者,又如同暂且掌管着一笔巨大财富,但又格外清明忠正的管家,如今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手中的一切交给后来人手上,自己便可以功成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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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年纪轻轻,大权在握,为什么要着急退?若退,怎么会不带上他一道?
刘景天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苏允棠的坚韧倔强,从前这样的阿棠,只是叫他又爱又恨,这一刻,这样的性子,却叫他真正的痛苦起来。
这样油盐不进,无懈可击苏允棠,让刘景天这一年的等待都成了笑话。
他原本割肉饲敌,是为了求得一步退路,等待时机的,但割下的肉越来越多,退路已然越来越窄,对方却没有丝毫破绽,铁了心就要盯着他最在意的要害,一丝不放——
他怎么不畏?
第75章 吝啬
◎怎的就对他这样吝啬!◎
如果说从前将军府大小姐, 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一见钟情的情郎与夫君的话,那如今的苏允棠,是当真把刘景天从皮肉看透到了骨子里。
刘景天面上的忧虑与戒备, 苏允棠看得清清楚楚,他藏于心中的畏惧与惶恐,她也能猜得明明白白。
她从前也会疑惑懊恼,自己为何会被刘景天生生欺骗欺辱了三年之久, 这样的煳涂怯懦, 简直不像是苏家的女儿。
但真正走出去之后, 再回头的苏允棠反而谅解了自己。
并不是她一人的怯懦, 即便是「百折不挠」如刘景天,被束缚了手脚, 困在这方寸之地,再是锦衣玉食, 饱食终日, 也只会患得患失, 日夜忧虑, 一日日的消磨自己的风骨与志气。
苏允棠冷眼旁观, 眼前的刘氏天子虽然没有彻底沦为废人,但也已远不及开国之初的意气风发、昂扬抱负。
他此刻的确还撑得住,表现的软弱与退让还有三分的刻意, 但压在他肩上的分量决计不是假的。
如先生所言, 不就是将人当作犬马一般驯养吗?
这也不是什么独门之秘, 只要她想, 她可以在这分量上加一点, 再加一点, 如同百上加斤, 如同压垮驮马,终究会有彻底压垮他的一日。
到那时,她甚至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折断刘景天的嵴樑,让他真正臣服在她的脚下。
但她终究不是刘景天。
刘景天这样的人,不论处于什么不堪的境地都能活得很好,于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即便当真将其调教驯服,也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终生纠缠。
她要的不是这个。
她要刘景天明知自己头顶悬着利剑,活着的每一日里都这样忧惧不安,每一日睁开眼,都要担忧自己的死期是不是又进了一步,就在这样的患得患失,进退两难之中——
直至那头顶的利刃当真落下。
「阿棠。」
养干殿内,刘景天不知为何,只觉着心中生出一股寒气,忍不住出口叫了一声。
苏允棠闻声抬头,平心静气道:「今日前来,还有两桩事要陛下知晓。」
刘景天动动手心:「何事?」
苏允棠:「如今后宫空虚,陛下病中,难免孤寂无趣,臣妾有意,要採选才德兼备,贤良淑德的好女来充实后宫,过些日子,这宫中要添几位妃位的姐妹。」
刘景天眸光一颤,勐然抬头盯向苏允棠,诧异之后,也瞬间猜到了其中缘故。
他如今这个模样,需要什么后宫?
才德兼备,贤良淑德,还是妃位……只怕最后选进来的,不过是能叫苏允棠放心的苏家死忠,也只能是为日后照料两个孩子,代替她摄政,甚至说不得,就有那个苏无灾!或者是什么去厄!
对,去厄许给周光耀了,可那又怎么样?
一道圣旨下去,还能给他扣个夺臣妻的帽子,顺道还能再离间一回他的统领亲卫,苏允棠如今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把持了一年朝政,阿棠手段都越发黑了!
刘景天攥着碧玉珠的手心在忍不住的颤抖。
他早就看出了,阿棠所言所行,一切都是在为日后铺路,都是摆明了在为她的离去做准备。
他原以为,不会这样快,想着苏允棠再是狠心,也总要等两个孩子再大些,能够懂事自立。
可她现在就在为孩子选照料之人——
她是有多着急带着他一道死?
她还能等多久,三年五年,还是一年半载?还是更快?
刘景天缓缓吸气,强自镇定:「另一桩呢?」
苏允棠看向他,张口却不是第二件事,而是忽然道:「你的腿是不是能动了?」
刘景天一顿。
他的残疾,原本就是林芝年针灸,生生扎瘫的,没有圣手施针,当然不会自个痊癒如常,但许是宫人每日照料推拿都算精心,经脉渐通,他昨夜无意间,也发觉脚趾都可以控制活动。
刘景天一时沉吟,他与阿棠体感互换,发觉他双腿好转倒也并不奇怪,只是不知阿棠突然提起此事又是何意?
是想叫那小白脸再来扎他一回吗?
若是还要在肢体上折磨他,倒也是一桩好事,不会立即拉着他一块死。
这么想着,刘景天便试探道:「称不上好,只似乎……」
但苏允棠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且压根不在意刘景天的回答一般,不等他说完,便径直平静道:「还有第二桩事。」
这样的慢待与无视,是比严辞训斥,喊叫仇恨,还更摧折人的心志的。
刘景天凝眉闭目,想要动怒,但却不得不压下心中怒气,等待苏允棠继续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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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桩充实后宫,已然叫人不安,这第二桩,实在不知道还要干些什么?
在刘景天的严阵以待中,苏允棠不急不缓的整了整衣袖,才道:「慈高太后骨伤未愈,不惯京中风寒,即日要迁至汤山久居。」
刘景天未曾发觉,但实际上,他的情绪已然不由自主,随着苏允棠的心意而起落变动。
便如现在,只这么随意一句话,满面凝重的刘景天,便立即实实在在的松了一口气。
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送太后出宫。
天子回宫之后,在翠微宫避暑的慈高太后也回了京城。
刚刚回宫的太后母女,当然也不会安分,刚刚回宫第一日,因为苏允棠正巧在养前殿,南康长公主便陪着太后上了门,气势汹汹质问苏允棠为何没有出宫奉迎太后?又要问她是怎么服侍的陛下,竟叫好好的天子落下这样的残疾恶疾,很该问罪。
苏允棠倒也没有动怒,一道懿旨夺了南康的长公主尊位,收了她诰表,从此没有皇后允许,南康也再不得随意进宫。
而苏允棠当然不会自寻烦恼,自那之后,南康就再没有踏进过宫门一步,连年节大宴,都只能守在宫外,看着她最瞧不上的妹妹和嘉,带着驸马女儿,风风光光的赴宴。
慈高太后当然是想阻拦的,但她见不到刘景天,找不到儿子撑腰,并且还未走出养干殿的大门,便在下台阶时忽的跌倒,摔破了膝盖的皮。
虽然慈高太后起身之后,叫嚷着是有人打了她的膝盖,故意害她,但这话谁也没有当回事,只当是老太太恼羞成怒,故意找茬。
苏允棠闻讯之后,还以服侍不利之名,打发了慈高太后几个最喜欢的宫女嬷嬷,就算处置了这事。
但这还不是第一次,从此往后,慈高太后就开始走背运,但凡出门,便会动辄跌倒,有时是地面湿滑,有时是宫人失手。
最过分的,最半年前,慈高太后坐着的步辇无缘无故就断成了两截!
这一跌就摔的实在不轻,生生摔得骨裂,慈高太后躺在床上养了半年,刚刚才能勉强起身。
不过如今苏允棠答应将人送去汤山,可见太后这背运该是也走够了,往后只要太后好好待在行宫不折腾,大半是不会再摔了。
刘景天并不担心自己的寡母会受委屈,汤山行宫,就是祭天大典后,苏允棠膝盖留了暗伤,他将太后送去住过半年的地方。
当初为了叫寡母住得舒服,他还硬是从内库里挤出了一笔银子,将行宫好好添补修缮过,这才隔了几年,如今回去,也算熟门熟路,一切都是惯用的。
自然,汤山上,比不得宫中的富丽讲究,孤零零的,也没有京城里诸多命妇旧人,想方设法凑上来巴结逢迎。
但这也要看怎么比,要与从前在荆州,守寡独自养育三个儿女的苦日子,衣食用物,那就是想都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若是嫌山里无聊,还能叫南康过去陪着,正巧南康也进不了宫,叫过来,与自个最喜欢的长女一块,整日还有说不尽的话,想骂谁就骂谁。
比起他来,已是痛快了不知多少。
刘景天好声好气:「原也是应当的事,阿棠你已是格外宽……」
但苏允棠仍旧没有等他说完,第二件事说罢,就开口叫了初一过来扶她。
刘景天的残废自个略微好转了些,但以苏允棠的感觉,双腿却反而越发酸胀僵硬,行走起身时,都需要格外的忍耐与用力。
虽然只是感觉,并不碍事,但有人扶着,终究感觉更省力些。
看着苏允棠看都不看他一眼,扶着侍女款款徐行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坐在原处的刘景天顿了顿,忽的一把扯下头顶的玉冠,随手掷于地上。
唯一能劝慰天子几句的李江海总管,也早已被娘娘派去了别处,此刻守在一旁的宫人都是新进的谨慎之人,见状也只是沉默又恭顺的上前将天子玉冠捡起,低眉顺目,并不敢发出一言。
一片叫人心慌的寂静之中,鬓髮散乱,无端透出几分易碎癫狂的刘景天愣了半晌,忽的想起了什么一般,抬唇露出一抹苦笑。
可见阿棠这报仇的手段倒也是爱恨分明,干脆利落。
太后伤了她的腿,她便以眼还眼,将人摔得骨裂。
他圈禁折辱过她,试图要她服软示弱,安心当他一人的笼中凤凰,阿棠便也废了他的腿,将他囚禁在这死寂之中,以牙还牙。
可是太后骨裂之后,苏允棠也没有赶尽杀绝,还是放人去了汤山行宫养老。
怎么到他身上,又是怀孕生产,又是恶疾残废,受的痛处都已加倍了,阿棠却还不肯放过他?
怎的就对他这般吝啬?
作者有话说:
女主其实是很讲理的,她对男主干的事,基本都是原样反弹~
小剧场——
刘景天:怎么就过不去了呢?不就是觉着我连累你爹死了吗?要不你也害了我娘,咱们两清!
慈高太后:????可孝死哀家了!
第76章 无灾与芝年
◎天子的名声◎
椒房殿内, 苏允棠正在与白先生商议採选进宫的人选。
若是养干殿的刘景天能够在场 ,此刻一定会又气又恼,说自己自己猜的一点没错——
因为苏允棠此刻口中的名字, 就是外头的苏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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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够将无灾姐姐礼聘进宫,有苏家的出身,可以先封嫔位,年节下再寻个名头, 直接升为三夫人之首的淑妃, 等到刘景天驾崩成了先帝, 无灾便是身份最高的太妃, 不单照料福宜与毕罗名正言顺,将军府上下也都习惯信服, 的确是处处妥当。
苏允棠:「若是安心,自然无人比得上无灾姐姐, 只是我总是有些惭愧……」
这也是苏允棠至今没有开口的缘故, 她若开口, 无灾姐姐自然不会不应。
可无灾姐姐为了照料她长大, 已经付出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若要进宫,便是要再为了她的儿女,将无灾姐姐的后半辈子也要一併消磨进去。
于心何安?
白先生摸着下颌整齐的短须:「无灾听闻此事后, 倒是私下寻过我, 说她孑然一身, 在何处都是一般, 若能进宫来, 也算终生有靠, 不过……」
听着前面的话, 苏允棠还在垂眸无言,正要开口,便又听见白先生继续道:「不过白某瞧着,无灾此时孑然一身,日后倒也未必。」
苏允棠一顿,听明白之后,眸光也瞬间一亮:「姐姐想通了?」
无灾姐姐生父战死,刚刚被接进苏府时,大将军其实是想将她收为义女的,只是被当初的苏夫人拦了下来,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了,打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苏夫人心里早想过要日后要哄过来当自个儿媳妇。
当时苏允棠的一对孪生哥哥,允文允武兄弟都在,与无灾也算是青梅竹马,情分极好,苏夫人便想着,等孩子们再大些,不拘无灾与哪个儿子凑到一处都是天定的好姻缘,何必非担上个兄妹名份平白叫人说嘴?
退一万步,便是日后两个儿子都不争气,无灾哪个都瞧不上,另寻了他人,嫁妆都是早备好的,临出门强再收做义女风风光光的出嫁,也是一点不耽搁。
苏夫人的打算按说是没错的,只是世事难料,苏夫人连带一双儿子都先后离世,仓促之下,倒叫苏无灾的身份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其实当时无灾与苏家兄弟还都是垂髫小儿,所谓的亲事也不过玩笑居多,事后也无人会揪着这话多提,原本是不妨碍的。
可偏偏苏无灾是个倔性子,分明连兄弟两个定哪个都是没谱的事儿,但她为了报恩,却自个认下了苏府未过门的媳妇的身份,为逝去的苏夫人照料苏允棠,操持内宅,大将军几次想要为她张罗婚事,也坚决不应。
叫苏允棠看来,就是正经的身份光彩没有给,不该的重任力气却是一点没少担,实在是委屈。
苏允棠懂事之后,也劝过了许多次,只是无灾姐姐都并不理会,谁知如今听先生这话里,却竟是有了转机?
白先生微微摇头:「无灾这丫头,自个还迷迷煳煳的从未多想,偏偏另一个也是混混沌沌,依我看,若没有旁人戳透了,这一对儿煳涂人,在这云里雾里再绕个三五年也是有的。」
苏允棠眨眨眼:「先生倒先把我说煳涂了,这另一个姓甚名谁,是哪家的,我可见过?」
无灾姐姐身边的人,大半是苏家的旧故,她应该是都知道的,只是此刻想来,还当真想不出有哪个能与无灾姐姐相配。
「这人,大小姐倒也相熟的。」
提起这话来,白先生的面上却显出一丝微妙,顿了顿,方才道:「是太医林芝年。」
这名字实在是出乎苏允棠的意料,以至于刚刚听到时,都在原处愣了片刻。
小林太医的确对她表露过思慕之意。
只是苏允棠也一直清楚,年少慕艾之时,对身边女子心生爱慕之情,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就如同水满到极处,总会寻一处自行溢出,若无后续,便也罢了,未必就当真会牵涉终身。
便如她刚刚庇护林芝年时,林芝年在她面前分明只是恭敬感恩,绝无他意,还是之后被刘景天圈禁,在冷宫昏迷,林芝年几次援手,君子澄澈的小林太医心下才渐渐有了些变化,有些由怜生爱的意思。
不过因她在大明宫,已然直言拒绝过,加上生产之后,万念俱灰,绝仁弃义,诸多威严手段都是脱胎换骨,再不復冷宫中的凄楚可怜,林芝年这一年间便也收起了从前的冲动,行止恭肃,处处谨守臣子的本分。
虽无人明言,但两人也都默契的只让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可与去厄姐姐?
在苏允棠心里,这完全是两个不想干的人,实在是想不到怎么会凑在一处。
许是苏允棠面上的诧异太过明显,白先生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也难怪大小姐想不到,白某刚刚发觉这两人有意时,也是惊嘆,可见这男女之间,实在是玄妙至极。」
白先生虽然无妻无妾,至今仍是一介鳏夫,可他却也从未受过孤寡之苦,青楼到良家,每到一处,都有数不尽的红颜知己。
甚至他自个也有这个癖好,就爱琢磨旁人的男女之情,闲暇之时,还最爱保媒拉縴,且颇有一双慧眼,上到父亲军中的兵卒下属,下到将军府里的丫鬟小厮,数不清吃过多少人的谢媒酒。
因此这话从白先生口中说出,苏允棠丁点儿不怀疑。
她只问出了一连串的话:「这事有多久了?可有对旁人提过?可有打算谈婚论嫁?」
虽然叫人想不到,但苏允棠受无灾姐姐照料这么多年,这种时候当然不会阻拦,唯一顾虑,是无灾姐姐年过三十,比起小林太医来,要大了十几岁,不知林芝年与林家那头又是什么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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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当然不会觉着自家姐姐不好,远近亲疏,只要无灾姐姐当真有意,她便是以皇后之名来压人,也要出面操持撑腰,总不能叫无灾姐姐受了委屈……
白先生越听越不像话,连连摇头:「不忙不忙,方才就说了两个都是煳里煳涂,这才哪到哪呢?原是大小姐你越大越不听话,有什么都瞒着家里,无灾才去託了小林太医,请他留神,若知道娘娘有什么不对与家里传个话,后来为这个,娘娘还训斥了小林太医一遭?无灾的性子,觉着是自己连累,对不住人家,又上门去送礼致歉,一来二去,这才有几次来往,渐渐熟识。」
苏允棠想起,是她想要砍断刘景天脚筋时,林芝年传讯阻拦,她气急说了一句叛徒,无灾姐姐还生了气,说小林太医忠心耿耿,她不该这样随意迁怒。
倒没想到,竟是因这个,才起了渊源。
白先生:「这两个的性子,都是本份自守的,都觉着自个往后再不会婚嫁,一层窗户纸八辈子戳不破,这话也就是咱们二人提一句罢了,大小姐也别去戳,当真挑明了,只怕两个恨不得一退八百里,反而没了后续,只叫他们自个温水慢慢炖去。」
白先生这么说,凭他见微知着,保媒无数的本事,苏允棠也只能应了。
只是这么一来,苏允棠当真不会再要无灾姐姐进宫,这採选后宫的人选,倒是要重新斟酌。
白先生显然也想到这事,建议道:「不能册妃封嫔,不如叫无灾可再领女官之职,原本就是从椒房殿内出来,再回去重领旧职,照料两位殿下,大伙儿都放心。」
苏允棠真正的打算,当然不能与家里人提起,她为充实后宫寻的理由,也只说是她忙于朝政,放不下两个孩子,要寻放心之人照料教导,也免得日后孩子与她离心。
这话也不算错,文韬武略,要论骑射拳脚,苏允棠还算有些底子,但政务朝堂,当真关山万里从头越。
即便有先生教导,有臣下党羽拥簇,但她要学的东西也多得堆积如山,国事民本,诸史典籍,用人之术,权衡之道……
不单是每日新送的摺子,甚至前朝的旧折她都要翻出来以史为鑑,苏允棠如今卯时即起,每日里歇下,都要到子时往后。
这样的忙碌里,她能够与两个孩子相处的时间,当真是少之又少,也就是早晚归来时能匆匆见上一面,若是起得早,早膳时能说上几句话,剩下的时候,便都是乳母与嬷嬷看顾。
福宜与毕罗,也不单单是对刘景天告辞时不以为意,其实连她这个母后,也早已习惯了匆匆见上一面,说不得几句话,便要告别。
以往孩子小还无妨,不过吃穿住行,有宫人们与葛女医照料就足够,但如今福宜与毕罗渐渐大了,日渐懂事,需要长辈父母教导,这些就不是乳母奴婢的能替代的。
苏允棠这个母后没有闲暇,寻信得过的「母妃」来,就是最合适不过。
苏允棠:「无灾姐姐好容易出去了,就不必再回这笼子里来,府里也离不得她。」
白先生只当她是不愿意耽搁了无灾终生,也不怀疑,只面带沉吟到:「那些世家大族里,精诗书,通音律,知书达理的贵女也不难寻,只是怕不放心,又要放心,又要妥当……唔,说来,大小姐还记不记得陈家的韫容?」
苏允棠顿了顿:「教过我的陈夫人?她不是又嫁了人?」
陈家原是官宦之家,家主还是父亲在前朝时少有的通家之好,陈韫容得父祖教导,家学渊源,长大后更是青出于蓝,才学德行无一不通,少时便有才名,自幼定下得未婚夫病逝之后,她二七年华便自梳了髮髻,只说不肯嫁人,宁愿钻读诗书,自号陈夫人。
只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太久,陈家九族获罪,男丁都被牵连丧命、大将军便只将陈韫容接了来,只说是请她教导女儿。
苏允棠的启蒙习字,都是跟着陈夫人学的,记忆里,的确是一位德才兼备、品性高洁的奇女子,后来嫁人离开苏府时,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呢!
白先生嘆息:「也是命不好,二嫁的丈夫也死了,如今纺织为生,听闻闲暇也教几个童子,她倒是合适,只是年纪略太大了些,徐娘半老,且若是进宫,就是三嫁了。」
苏允棠低头算了算,年纪也就比刘景天大了不到十岁,至于三嫁,就更是不值一提。
史上好人=妻,爱熟=妇的诸侯帝王也多了去,她给刘景天疠风的名头都扣上了,这算什么?
苏允棠微微点头:「不急于一时,先接进京来看看吧,便是不进宫,师徒一场,照应夫人日后也是应当的。」
作者有话说:
苏允棠:你疠风的帽子都顶了,再加个爱人=妻的名声也不算什么,对吧?
刘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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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怎么又是桂花酒!
◎如题◎
「陛下……陛下, 这又是何苦?」
养干殿东暖阁内,刘景天靠着暖炕上的麒麟祥瑞长引枕,一动不动的正对着面前对半大开的琉璃窗。
窗外是朝着宫壁的一处狭长空院, 正是午歇的时候,院内无人,只两只仙风道骨仙鹤闲闲踱步,要不是禁卫统领周光耀独自站在窗外, 刘景天的模样看起来, 看起来就像是在静谧午后, 瘫在炕上无所事事的消遣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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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周光耀的话, 刘景天也只是眯着眼睛,半晌, 方才缓缓道:「皇后都找了谁?」
刘景天不单神色懒散,声音也很低微, 多亏了周光耀习武之人, 耳聪目明, 若不然, 还当真听不出天子到底说了什么。
「听闻苏府去请了一位陈姓夫人……」
周光耀微微低头, 将陈韫容的身份来歷都一一禀明,说着,话中便也忍不住有了些为主屈辱的意思。
原本也是, 原本妻子为丈夫纳妾, 是世间美事, 可架不住皇后娘娘也太过分了些, 旁人都是纳妾纳色, 可皇后娘娘挑的这都寻的什么人?
半老徐娘, 还带着个拖油瓶, 还要礼聘为妃,知道的,是皇后娘娘一力作主,代其照料公主皇子,不知道的,只当是陛下的癖好与众不同!
虽已是秋日,但恰逢正午,秋老虎厉害,白花花的日头顶在头顶,仍旧照着人眼晕,周光耀只是在外头立了片刻,就晒出了一层薄汗。
可窗前的刘景天许是被这两年间的折磨耗去了大半的元气,苍白的面色迎着正午的日头,只犹如浸在冰水中的透明冷玉。
听了周光耀的话,他面上也没有什么屈辱震怒,只疑惑道:「没有苏无灾进宫的风声吗?」
以苏允棠的打算,她那个无灾姐姐才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周光耀:「未曾听闻。」
刘景天还有些高兴,微微正身:「是什么缘故?」
周光耀顿了顿,才道:「不知。」
刘景天闻言一愣,周统领此刻也才忍不住摇头:「今时不同了,陛下。」
大将军起于军伍,治家如治军,最是严密,换了苏无灾当家后,也是紧闭门户,诸事都从旧例,颇有章法——
全靠着陛下一直对大将军心存戒备,从荆州起就草灰伏线,明子暗子派去无数,多年积累,再加大将军病逝,苏府大不如前,他们这才能将铁通似的将军府透成半幅筛子,明面的事全能听闻,暗中的手段也能探出八=九成。
可如今不成啊!
如今陛下身患恶疾,闭门不出,朝政全由皇后娘娘把控,将军府更是煊煊赫赫,尤其那个白先生出现之后,将苏府里外都换成了苏家慈幼院自个养出的人,想要得知什么,反而开始艰难了起来。
刘景天只顿了一瞬,便也懂了。
周光耀却还未完,说着,面上越发无奈起来:「何止外头,再这么下去,属下这个禁卫统领怕也是有名无实,一声令下,还不如新换的副尉有用些。」
这话也一点不假,在大明宫,他是事关要害的禁卫统领,娘娘想要对陛下动手,还要捨出身旁的去厄来先将他说服劝降。
但这一年来,皇后已是肆无忌惮开始对天子亲卫,南北禁军都出起了手。
有大将军威名,那起子在各地军中拼杀出来,凭本事选入宫中的军汗禁卫自不必说,原本对大将军三个字敬慕不已,从前将军府明摆着落魄时,读喝多了都不着四六,八丈远的干系,都敢吹嘘自个是苏军出身,还觉着是给自个贴金,皇后娘娘摄政之后更不必说,名正言顺,单冲着将军府三个字,收服的就毫不费力。
如今的禁卫从上往下,他这个统领勉强算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往下两个南北都尉,一个就是皇后娘娘前月才换上的,另一个是宗良翰的亲孙子,还是忠心耿耿,不过叫周光耀看来,这小子也不是不想反,实在家里前头给后党得罪狠了,反不过去。
陛下退的太过分了些,在周光耀看来,这可比朝堂上的争权夺势要命的多。
这也是他一开始问刘景天到底何苦的缘故。
说到此处,院外忽的传来了扑簌簌的声响,却是院内的一只仙鹤许受不住头顶的日头,忽的展开翅羽,顺着迴廊飞到了高高的宫墙上。
刘景天闻声看去,一时面上也忍不住恍惚出神。
自小就给人豢养的仙鹤犹能在宫中随意飞舞,无忧无虑,他堂堂天子,如今却只能困在这养干殿中,等着不知何时的屠刀轰然而落。
一念及此,刘景天手握碧玉珠,不禁满心自悲颓然。
不过从大明宫到养干殿,刘景天对这种情形也算颇有经验了,这种颓然无力的念头冒出来时,一定要立时就想法子打断压服,否则,一个不小心,往后的半日甚至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形同废人。
因着这缘故,原本瘫在引枕上的刘景天深吸口气,努力的拖动着自个双腿坐了起来,立即寻了他最在意的问道:「可有寻到葛老消息?」
打从苏允棠当真对他生出杀意起,刘景天就一直没有放弃找人。
他自然知道自个并没有杀人,只是这葛老也的确就是在他的人寻到之后,回京的路上第一个夜里,就莫名不见了踪迹。
那时刘景天心存私心,得讯之后也未追究,只当就是被狼咬死了,还得个清静。
哪里会想到今日?
此时才只得再提起旧事来,重新审过带葛老回京的兵卒,一个个细细回忆,才说大半不是狼兽,因为周遭并无发现狼群痕迹,也没有听到葛老唿喊救人的动静。
因着这缘故,刘景天就总存着又抱着一丝希冀,觉着或许就是这个葛老是知道苏将军病入肺腑,压根救不回来了,怕连累了自个的神医名声,才趁着夜里时自个偷摸逃了,说不得现在就还隐姓埋名,躲在什么地方活的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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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老死了也不打紧,只要能寻到他曾经活过的痕迹苗头,也能拿来证一证自个的清白。
周光耀自然也明白这事的要紧,闻言却也只是摇头:「已顺着葛老消失的地方,周遭搜寻了百里,一无所获。」
刘景天咬牙:「继续往外找,再分出一半的人来,再回去,细细重查一遍。」
周光耀口中应诺,只是心下对此却也不抱太多希望:「隔了太久,再查,只怕也未必能有消息,原本也只是要取信娘娘,若不然,属下派人布置下假踪迹试试?」
找人假冒葛老,这种手段,刘景天又怎么会没想过?
可现在的苏允棠,对他早已一分一毫的信任都无,真的出来只怕都要诸多疑心,何况假的?
刘景天冷声:「你倒有把握能骗得过皇后?」
当然没有。
周光耀立时哑然,如今的皇后娘娘,哪里有那么好骗?
何况陛下的行事,也的确不像是没杀过葛老的人啊!
老实说,要不是陛下这么信誓旦旦的找人,连他这个天子仅存的亲卫都不信!
周光耀嘆一口气,忍不住探身,加重了语气:「陛下,您如今受缚,是夫妻情深,心甘情愿,可若再这么下去,娘娘用不得几年,就能干脆领兵逼宫,明目张胆的要您性命了。」
到那时,他也别想什么娶椒房殿的掌事大宫女了,赶着当招婿,都得看他家去厄乐不乐意。
周光耀说得严肃,可刘景天听了,非但未曾动容,面上反而还透出一股微妙的苦涩——
阿棠要杀他,哪里用得着领兵逼宫?
不过周光耀的话,到底还是听进了他的耳中。
如今他还有几分反击之力,再这么拖下去,往后阿棠一狠心,他的确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个与皇后一道死。
可现在若是动手,其中但凡有一丝差池,只怕阿棠立时就要带着他自戕!
当然,若是能成功,好处也是有的,若是能一举拿下皇后,以苏府与两个孩子威胁……算了,好容易生下的两个孩子,他自个也捨不得,只靠几个奴婢与苏允德 ,也未必能拖得住如今的阿棠。
倒是他早就下旨,叫唐黄改进能叫人昏迷不醒,且最大限度不伤身的药方,如今该有点小成,就让阿棠一直晕在床上,精心照料,多的不说,拖个几年的活头总是有的,不过再长就是做梦。
为上者,最忌讳的就是摇摆不定,优柔寡断,越是迟疑不决,反而越容易作茧自缚。
但此刻的刘景天,却早已不见打天下时的果决泰然,只是拨动碧玉珠,左右为难。
这倒也不单单是被困两年,在一日日的痛苦中消磨了不少志气,实在是眼前的这两条路,哪一个都是一般的黑暗。
按兵不动,除非阿棠没有心软改念,否则就是在这牢笼里,等着她安排好一切之后拉他一块死。
破釜沉舟,不成功就是立即死,成功了也就是痛苦的苟延残喘几年,十年之内,照样死。
这叫人怎么决断?!
半晌,刘景天也只得选择再等等:「且先看看,看皇后到底选了谁进宫。」
他还有些时间,先等等,阿棠便是动手,也没有这么快的,她总要安排好两个孩子不是?
这么想着,刘景天微微闭眸,强自按捺的心中的焦虑,按兵不动。
好在一个月后,宫中便也终于传来了消息,那陈韫容夫人虽然进了宫,却不是已嫔妃的身份,而是授了六品的女官之职,成了陈尚宫,专领抚育皇子公主之责。
听到这消息之后的刘景天,仿佛在,终于能放心的松一口气,
果然,他料的不错!
什么陈夫人新夫人,这种外路请来的人,阿棠不可能放心!
莫说那夫人还有名声在外的官宦后代,便是是个贱民奴婢,此刻靠着身份权势,亦或者她那个拖油瓶的孩子,能够全新臣服,安心养育照料皇子,可日后呢。
按着阿棠的打算,等他们都死了,如今的册封的三夫人往后可是摄政的太妃太后,福宜亲政之前,都要受其节制。
那苏无灾不知为什么不成,剩下的人愚昧蠢笨的没有用,聪慧有能的又怕野心。
这么一来,阿棠这个亲娘先将福宜养到十几岁立的住之前,都别想着死了。
这么时间,说不得就能寻到转机!
在这样短暂的安心中,刘景天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今年的中秋佳节。
去岁的中秋,苏允棠还叫双腿被废的刘景天在群臣面前露了一面,以安人心。
今年的中秋佳节,莫说朝臣,因为没打算请慈高太后回来,苏允棠干脆家宴的面子情都省了,仍旧已养病的名头,让刘景天安安静静的待在养干殿。
刘景天对此倒也不甚意外,他也没心思过节,瞧着太阳落山之后,便将周光耀都打发了回去团聚,自个坐了轮椅,只叫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宫人将他推到院子里,对着四方夜空里圆满的明月发呆。
不过叫刘景天意外的是,临近子时时,本该与孩子在一处团圆的苏允棠,竟然出现在了养干殿外!
人被关的久了,就如同被孤立驯养的犬兽,即便明知对方就是困住自己的真兇,可在一成不变之中,看到这熟悉的面孔也忍不住的激动,更何况是这样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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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看到苏允棠的身形后,在院中石桌前对着月无言的刘景天,桃花眸中都闪着意外与欢喜的光。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先细细的看过月色之下的苏允棠,又问:「福宜毕罗呢?」
苏允棠也很平和,在初一的搀扶下在刘景天的对面坐了:「闹了一晚,刚才睡下了。」
刘景天也不可惜:「这么晚,确是该睡了,阿棠你能来,朕就已经十分的意外欢喜。」
刘景天面前的石桌上,也有宫人摆了茶果点心,但单从刘景天此刻削瘦见骨的身材上,也知道他如今并没有那么好的胃口,一口都没有动。
倒是刚刚坐下的苏允棠示意之后,她带来的宫人便立即躬身上前,将手中提着的宫中传膳用的山水食盒呈了上来。
看着苏允棠亲自接过了食盒,刘景天便更忍不住的笑:「这是还带了酒菜来?阿棠怎的知道朕没用晚膳?」
但刘景天期待的目光中,苏允棠款款打开食盒,内里却并无膳食,端出的只是孤零零的一只酒壶,一只酒盏。
伴着苏允棠取出的动作,酒壶内十分应时的桂花香气瞬间瀰漫开来。
刘景天的动容期待的面色便也瞬间一变——
怎的又是桂花酒!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桂花酒ptsd严重患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越鸟南枝 1瓶;
第78章 大喜
◎葛老寻到了!◎
回到皇宫后, 苏允棠便也没有继续在明面上委屈刘景天,一应用物仍按天子规制,并不落人口实。
因着这缘故, 即便天子仍在病中,并不见人,时至中秋,养干殿内外, 也仍旧按着时令添了不少布置, 殿内殿外摆着各色菊花盆景, 此刻刘景天赏月的石桌前, 还新搬来一副玉作的影壁。
玉璧的玉质不算上等,只胜在浑然一体, 够大,切琢的光滑如镜, 万里无云, 月亮不单玉盘似的悬在天上, 也清清楚楚的照在玉璧内, 天上天下交相辉映, 撒下一片如水的静谧清辉,不需烛火,就能将四下看的处处清楚。
月光下, 苏允棠显然也是为了节日特意装扮过的, 一条流光锦做的簇新石榴裙, 身披珍珠衫, 鬓中插了一对羊脂的半月小钗, 正好拼成了一轮满月, 聘聘裊裊, 只差些云烟,就当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入座之后,还能看见两鬓插了一对儿颇有童趣的流苏簪,一面是坠着嫦娥奔月,一面灵兔捣药,都是格外应景的,在发间颤颤巍巍,活灵活现。
这样花里胡哨的钗子并不是苏允棠的喜好,倒是福宜与毕罗年岁大些后,很喜欢这样晃悠悠亮闪闪的小玩意,刚刚看到时,刘景天甚至都能由此想到,阿棠来之前在椒房殿内拔下金钗,逗弄着儿子女子的温馨场景。
虽然不能亲至,但只是想一想这一家和乐的场景,也能叫刘景天满心宁和,面带微笑。
可随着面前飘散出的桂花酒香,什么一家和乐,温馨难得,都立马破碎的一点不剩!
他与苏允棠之间,第一次的桂花酒,是他令唐黄下了迷药,害他跟着怀孕生产,第二次,是回京之前,苏允棠明目张胆废了他的腿,如今眼前又摆上了桂花酒——
这里头是又下了什么迷=药?
刘景天简直有些咬牙:「苏允棠,你又想干什么?」
苏允棠也没遮掩,平心静气道:「要陛下病重不治。」
刘景天倒吸一口气:「你疯了?」
若不是双腿还站不起身,只这一句话,刘景天就恨不得扯过苏允棠来,叫她好好清新清醒:「福宜如今才多大?这么等不及叫朕死,你是唯恐福儿子女儿活的太肆意,没叫人欺辱过?还是你被堂堂天后的威风气派迷了心志,就觉着堂上衮衮诸公都是没骨头的废物,由你拿捏?」
这也是刘景天先前迟疑不定,最终却还是选择以逸待劳,对苏允棠让步的主要缘故。
刘景天起于微末,开立一朝,自然知道打天下固然不易,但往后的治理天下才更是千丝万缕,数不出的艰难,只说这刘氏开朝至今,多少骄兵悍将,精锐良臣,血流成河的沙场乱世都能走下来,却死在了开朝之后的太平年月里,难不成只是因为他刻薄寡恩,心存狭隘吗(有些确实是)。
天下大事上,刘景天也没有那么小气,在心里记仇存心报復的只是少数,更多都有不得不杀的缘故。
主少则国疑,奴大则欺主,歷来便不是一句空话。
帝王将相,勛贵世家,原本就是你进我退,你弱我强,从没有过一刻放松,他堂堂开国之君,不过是年纪轻些,资歷浅些,便有许多人想在背地阳奉阴违,欺哄于他。
但凡「仁德」一点,此刻大朝会前几排站着的忠臣良将们,便立马就要跳出来,为天子分忧,与天子「共」天下,顶好天子就傻乎乎养在后宫,吃吃喝喝玩玩女人什么都不理,什么天下大事都等着臣子们送到眼前,只管没脑子的点头盖章就是,任凭他们已天下万民肥一家之私。
先前是有苏允棠在前理事,又有他甘愿在后鼎力支助,这一两年里朝堂上才算太平,能让苏允棠一点点的歷练长进。
如今这一盏毒酒下肚,他们两个一道死了,留下福宜一个几岁娃娃坐上龙椅,苏家人可不可靠且不提,等着他的是多少艰难险阻、惊心动魄?
女儿就更不必提,福宜这个年幼天子都只能受制于人,毕罗一个空有血脉身份的公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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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此,刘景天才料定苏允棠不能立时杀了他,孩子已然有了,再是着急,也要等到福宜长大,能够登基理事,不叫人随意哄骗欺辱。
谁曾想,这不是自个儿生的就是不心疼,苏允棠就当真就这样狠心,只管自己死,不惯儿女活!
刘景天的唿吸沉重,只觉眉心都在一跳一跳的疼。
他知道自个被折腾出了些迷心疯疾,还疑心是否痊癒,如今看来,苏允棠分明比他疯得更甚!
苏允棠案前端坐,老神在在的看着刘景天质问震怒,连发间的流苏簪都平稳的没有一丝晃动。
直到刘景天一串话说罢,苏允棠方才缓缓道:「陛下误会了,这桂花酒,并非见血封喉的毒=药。」
刘景天一顿,也意识到阿棠说的只是病重,并非立时就死,自己太过在意,反而失了分寸。
也是,阿棠再是狠心,动手前也总要有些苗头布置,哪有这样一声不吭,大过节半夜冲上来的?
苏允棠神色平静,回答了他方才的质问:「臣妾自然不敢小觑了衮衮诸公,正是知道朝中许多人都不安分,才有意在有力之时处置干净,若不然,等你我驾崩,还将这些人留给福宜不成?」
知道刘景天能看出她的心志打算,话中也并不掩饰日后一道驾崩的言语。
不过有了刚才的冲动,刘景天这时倒是并不在意这话头,闻言只恍然道:「你是想假作病重无力,故意松手,将这些别有用心之辈都勾出来。」
苏允棠欣赏着玉璧上的月盘,轻描淡写:「爵以赏功,职以酬能,开国杂乱,倒叫许多无才之辈占了职能,以至于人浮于事,如今真正的良才反而无处安置,也很该收拾收拾,腾些位置出来。」
刘景天忍不住的瞪大了眼睛。
开国之初,论功行赏,爵职的确有些混杂,也不是所有旧部都甘愿领个爵位就回家养老,许多都还另领职衔,有实有虚,其中难免有些德不配位之辈。
便是不提是否尽职,只一个萝蔔一个坑,苏允棠想要将军府真正的亲信下属直入中枢,必然也得清出些人去。
刘景天听出了苏允棠的打算,引蛇出洞的招数也不算多新鲜,他震惊的也不是这些,而是却是阿棠的狠绝手段。
他还只是「鸟尽弓藏」,苏允棠这干脆开始投蚯问问,存心引人犯错,只守着将人斩尽杀绝了!
这还是当初棋子被围都忍不住去救,为了史六性命都要不忍求情的阿棠吗?
刘景天愣了半晌,眸光又转回面前的酒壶,也终于想到了更要紧的事,试探道:「既然病重是假,那这壶里?」
苏允棠还要他活着处置叛逆,里面自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可活着与痛苦受罪又并不妨碍。
更不必提,苏允棠既然想要骗过群臣,身上受些痛处,这「病重不治」才显得更真些不是吗?
刘景天对苏允棠的了解的确是一点不错。
听了这话,苏允棠果然看着他,故意道:「这一壶桂花酒,也是唐黄准备的,只是不是迷药,陛下猜猜,会是什么?」
刘景天便立时抿嘴沉默下来。
唐黄这人 ,他当然清楚,下九流的江湖小人物出身,自幼学医,跟着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夫,正经医术没学着,反而学了一肚子坑蒙拐骗,单靠坑害病人嫌不够,又去道馆里混了几年,出来就穿一身道袍,靠着装神弄鬼赚取不义之财。
可这装神弄鬼也不容易,好好的正经人家 ,没缘没故谁请道士来上门驱邪?
这种时候,唐黄自幼琢磨出的几个方子就有了大用,吃了以后昏迷不醒的,肚疼如绞的,更有甚者呕血不止的,他便挑着富贵人家,先收买了下人主家下药。
唐黄在这邪魔外道上也颇有几分本事,都是他自个琢磨出的刁钻方子,寻常大夫见也没见过,束手无策,等着时候差不多了,他就仙风道骨的冒出来,说什么妖邪作祟,一番作法,再加上他提早就打探出得内宅阴私,只唬得主家只当是救命恩人,自然奉上大笔酬劳。
实际上,唐黄琢磨出的这些方子压根没有解药,只看分量,难受个几日,能撑过来,自然便会慢慢好转。
其中也有身子弱些的,就这么干脆被药死的,唐黄便说是作孽深重,鬼魂厉害,竟也从来没出过差错。
可见前朝着实不修,竟就叫这样的人折腾出神仙道来,生生断送了半壁江山,估计前朝歷代祖宗都要在地下大哭一场。
不过刘景天这时候顾不得哀嘆前朝的列祖列宗,看着眼前的桂花酒,他只恨自个刘氏的祖宗不修,坐视他沦落到这步天地——
唐黄这老头折腾出的药,迷药算是最轻的,哪一样他也不愿意试!
比起刘景天的凝重来,苏允棠却是神色轻松,甚至嘲讽似的抬了嘴角:「说来这唐黄,也是陛下废了不少力气寻出来的,陛下请人时,可有想到如今这日?」
刘景天闻言面色愈发难看。
苏允棠要他难受,分明有数不尽的手段,太医署、林芝年,哪里问不出药来?
可她偏偏就要叫唐黄备出桂花酒,就是故意要他自食恶果,悔不当初,故意摧折他的情志。
但即便明知如此,刘景天也挡不住对方如愿,因为他无法自控的,当真生出了满腔的悔意来。
刘景天声音艰涩:「阿棠,朕再说一次,葛老并非朕所杀,你是一分都不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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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见这可笑的辩解时,苏允棠还会悲痛动怒。
但时隔多年这么久,苏允棠闻言,却只是皓腕轻抬,亲自将壶中桂花酒倒于杯盏内,径直道:「这酒,是陛下来喝,还是臣妾代劳?」
如今两人同心用体,不论谁喝,另一个都不会好受,唯一的区别,也就是一个无觉而毁伤身子 ,一个受痛而身躯无碍罢了。
若是从前,刘景天大半会想法子让苏允棠自己饮下毒酒,毕竟伤毁的身子是自己的,区区痛楚算个什么?
但是如今,刘景天却是当真有些怕痛,更怕痛苦,会勾起他生产之后地狱般的噩梦来。
因此只短暂的犹豫之后,看着苏允棠似乎有些不耐,手心又一次动了动之后,无法拖延的刘景天一把端过了酒盏,抬手一饮而尽!
果真不是纯粹的桂花酒,酒水下肚,花香酒香之外,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刘景天擦了擦嘴,撂下酒盏,忿忿道:「可够了?」
苏允棠察觉到隐隐的绞痛,再看向面前还好好的刘景天,一时间,当真有些气笑:「自然不够,陛下当我瞎吗?」
刘景天这样的东西,就是不管什么境地都不肯安分,一杯酒一口饮下,还叫他借着擦拭的动作吐了半口出来。
小动作被发现的刘景天咬咬牙,伸手又拿起一旁的酒壶,只是还未倒酒,动作便又一滞,忽的低头咳了几声。
这次刘景天没有蓄意拖延,因为他低头之后,从口中吐出的不是酒,而是一口腥甜的鲜血——
给刘景天备下的的酒,苏允棠特意在唐黄手中寻的药方,饮下之后,会伤心肺,以至于咳血不止。
她自然也会疼,只是对苏允棠而言,这么点疼,比起她心中的折磨来,便不值一提。
不过只饮这半口显然不够,只怕吐不得两回就要好了,要瞒过众人,还是要多下些力气才行。
苏允棠又倒一盏酒,静静等着刘景天恢復。
也就是这时,廊下忽的传来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夜深人静,还能听出甲冑相碰的声响。
养干殿内,少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奔跑,再加上这禁卫特有的动静,苏允棠便有猜测,月色下抬眼一瞧,果然就是周光耀。
苏允棠冷冷笑了笑:「周统领倒不愧为陛下心腹。」
在她想来,周光耀自然听闻她的消息,特意赶来护驾,心下便也已然将他与去厄的婚期,默默改为了死期。
周光耀却是毫未察觉,越行越快,满面还满是欢喜:「陛下,陛下大喜!」
面色苍白的刘景天好容易直起身,想法也与苏允棠一般,心下也有些恼怒。
这时候过来要护驾晚了些,要救驾又早了些,他毒,酒都饮了一半了还冲来,除了暴露身份,平添尴尬,有什么用?
还什么大喜,他如今这模样,能有什么喜?
刘景天擦着嘴角的血痕,还未恼火,周光耀的下一季,便叫所有人都是一震:
「葛老寻到了!」
第79章 决绝
◎你我之间,就这样罢了◎
时隔近两年后, 空置了许久的养干殿内书房终于又有了人来。
正中的匾额下,摆着宽阔的书桌龙椅,这自然是天子的位置, 未曾「病重」前,刘景天多少次在这里召见亲信重臣,商谈政事。
不过如今的刘景天坐着轮椅,如这般木砌的地台, 抬上去麻烦, 便只是坐下案下的右首, 正对着左手第一的大圈椅上, 则是一身宫装,面无表情的苏允棠。
内书房隔壁的偏殿内, 则是被苏允棠请来,等着认人的葛女医与其丈夫。
他们今日这样郑重其事来内书房, 也不是为了家国大事, 而是等着召见神医葛老。
「怎么还没到?再去催一催咳咳咳!」
刘景天攥着碧玉珠, 着急的话还没说罢, 就忽的低头, 忍不住的一阵咳嗽,好容易平息之后,低头一瞧, 捂嘴的帕子上便是一丝丝分明的血迹。
虽然在中秋夜里听到了寻到葛老的消息, 但苏允棠也没有立时退让, 仍旧「请」刘景天又饮了半杯桂花酒。
到底比预备好的少了些, 刘景天如今都已经没有大口的吐血了, 只是毒酒伤了肺, 咳嗽却一直未好, 厉害时也有丝丝缕缕的血丝咳出,至今不绝。
她早就打算的谋划,也没有因为这个变故中止,趁着前几日刘景天吐血最厉害的时候,已将太医署上下都折腾了遍,天子病重不起的消息也早已传了出去。
甚至今日寻葛老来,对外也只说是陛下病重,太医署一众名医都束手无策,这才开始寻外头的人碰运气。
体感互换,苏允棠面色发白,身上也不好受,不过面色却还算平静,看着刘景天坐立不安的模样,冷声道:「你既口口声声没有杀人,便知来的人该是真的,着什么急?」
苏允棠当然不会空口白牙,便相信刘景天寻到了葛老的话。
以刘景天一贯的先例,没有真正确认葛老的身份之前,她都只当刘景天是在巧言令色,想要瞒天过他,再一次欺哄她。
为了防范刘景天再耍什么手段,接葛老的人手,苏允棠也一併派了一半的亲信,她甚至在葛女医夫妻身边也派了人去看守试探,一为保护,二来,也是防着他们会被刘景天收买,冒认恩师。
这也是苏允棠如此厌恨刘景天的一点,葛女医忠心干练,葛大夫诚恳中实,来到她身边之后,也都是忠心耿耿,从不懈怠,若不是有他们夫妻精心调理照顾,福宜毕罗两个早产的孩子,万不能长得像如今这样活泼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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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她面上宽任感激,诸多赏赐,心下却一个都信不过,对任何人都总是留有余地。
她分明最是厌恶刘景天的多疑狭隘,如今却不知不觉,越来越像起他。
刘景天并不知道苏允棠此刻的想法,不过也早已习惯了自个皇后的冷淡,闻言也只是微微摇头,毫不遮掩的坦言道:「朕自然知道自己没有杀人,来的人也必是葛老无误,可事关你我的性命,万一呢……」
也由不得刘景天不担忧,神医葛老,好大的名气,万一就如唐黄这般的江湖骗子冒充行骗,一会儿来的就是个假的,他可是彻底说不清了。
什么?事关重大,葛老身份被亲信暗卫几番确认过的,轻易不会出错?
当初唐黄的控雷术不也是被几番确认过,才送到他眼前?
说不得这世间,如唐黄那等千年出一个的祸害,就不止一个呢!
好在接人的亲卫知道是帝后几番催促的人,路上并不敢有丝毫耽搁,刘景天的话音刚落,外头便也有宫人禀报求见。
刘景天心下一跳,立即道:「快请进来!」
通禀的宫人低头应诺,却没急着退下,而是不易察觉的偷觑对面的皇后。
苏允棠微微点头,又吩咐初一去将偏殿的葛氏夫妻都一併请来,宫人这才倒退离去。
下一刻,在众人目光下,门外果然行进了一位身着麻衣,鬚髮皆白,手拄木杖的老者。
老者身形清瘦,嵴背微微佝偻,面容双手的肌肤都带着积年的厚茧风霜,甚至行走时,一腿都有些损碍一般,能看出明显的低拐,乍一看来,与民间在田间辛劳一世的老叟似乎也并无差别。
但等老人在案前停下,真正立在丹陛之前后,苏允棠便立即看出了不同,
这样年岁的的老人,眼中却丝毫不见浑浊,双眸清澈见底,清冷慈爱之中,又带着几分清明的锐利。
单看这样的眼神,就绝非寻常的碌碌百姓能有。
「老丈请起。」
苏允棠面上原本还满是不加掩饰的打量怀疑,此刻也收敛大半,叫起之后,也只是客气问道:「您的腿怎么了?」
诸多传闻里,从未听闻过葛老神仙的腿有毛病,便是当真有,这样的神医,也不会医不好自己的腿。
老人笑了一笑,正欲开口,身后便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
「师父果然还活着!」
是刚刚进殿的葛氏夫妻,看到老人的面目之后,便都是满面的欢喜震惊,冲上来将老人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双膝跪地,一边一个抱着老人腿。
分明是年纪不少,利落可靠的圣手夫妻,此刻却是又哭又笑,泣不成声,简直成了不通世事的孩子。
刘景天长长的松一口气,也不必问了,只看这样的场面,也知道葛老的身份必定不是作假。
刘景天往后靠了椅背,苍白昏暗的面上瞬间绽出光亮,神情简直如同险死还生。
相较之下,苏允棠的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波澜,只静静的看着,直到葛老喜悦之后,开始训斥起了两个小的没轻没重,叫他这个瘸子站都站不稳了,才开口道:「请葛老入座。」
听到苏允棠的话,重逢师徒三人这才意识到是在宫中,葛氏夫妻也连忙起身,都道失礼。
苏允棠也并不在意,仍旧温言劝慰,又叫宫人请两个葛大夫去偏殿擦脸洗漱,整理妥当之后再来叙话。
只请了葛氏夫妻离去,并未提葛老,这就明摆着要留下葛老细问从前之事了。
夫妻二人闻言也想到了之前以为师父被害而生出的误会,再看向一旁还在轮椅中的天子,一时间面上都有些复杂。
只是当着天子的面,他们两个也当真不知该如何启齿,一个迟疑,便自有宫人将他们请了下去。
刘景天此刻倒顾不上追究这些。
他又咳了几声,努力正了正身子,便连忙问道:「当初朕为了大将军的病症,派了人去接葛老进京,为何当夜便失了踪迹?老人家这些年来又在何处?」
「这事,唉……」
葛老闻言,便有些赧然:「人年纪大了,夜里便起得早,瞧着几位军爷都睡着,便自个起身想着在周遭转转,活动筋骨,路上又在山崖半壁上看见一株生黄,长得正好便想摘下做药,谁曾想……」
听到这里,苏允棠便已经有所猜测,果然,葛老之后便懊悔道:「谁知一个不慎便滚了下去,偏偏就那样凑巧,掉进了一处深涧,又摔断了一条腿,想回去寻人也不成!」
后面的事就更不必提了,虽然葛老一手神仙医术,能自个能接骨吃药,可这么大的岁数,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接了骨,爬是肯定爬不回去的,只能顺着山涧一点点往前挪动,要不是葛老医术超人,又是多年云游,知道在山野之中如何求生,遇见这样的险境只怕这条命都要丢在山里。
往后葛老就这样独自一人,又要养腿治伤,又要寻吃食净水果腹,还要防着有虎狼毒虫,一连几年都被耽搁在了深山里,前些日子才好容易寻到路出了山,就遇上了刘景天来寻的兵卒,一路快马加鞭接到了眼前。
刘景天听罢了这段经歷,一时间也是满心复杂,谁能料到,这玄之又玄的葛老失踪,就只是因为失足?
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为了这么个可笑的缘故,就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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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说罢,也扶着木杖看向苏允棠,满面悔恨:「我已经知道大将军病逝之事,此事都怪我,大将军对我有恩,偏偏……」
这一次,一直安静倾听的苏允棠,却不等葛老说完,便径直打断了他。
她紧了紧手心,先将父亲生前的症状情形细细说了,最后才问道:「葛老,如我父亲这般情形,当初,若是能立时将您请进京,可有救吗?」
葛老闻言沉吟片刻,又问清了具体的时间病症,才抬眸道:「娘娘,我实话相告,消渴之症,原本就算是不治之症,只能靠平日里多加调理小心。大将军当时已经双目失明,双足溃烂,便是我也只能拖延缓和一二,多则半年,少则三月,终究是天命难违。」
这话一出,苏允棠便忍不住的闭了眼,片刻之后,才重新睁眼,眼角隐隐含泪,又似是悲痛至极的难过,又似是放下了什么的释然。
片刻,苏允棠方才抿了抿唇,艰涩道:「本宫知道了,葛老一路风波,且先安置休息吧。」
葛老闻言倒是一愣,他回头看了看一旁天子,不必扶脉,单从面色身形上,以及他时不时的咳嗽声里,看出了不止一分毛病,一时便颇有些欲言又止。
亡者矣逝,请他来,不是给「病重」的天子看病的吗?
瞧瞧天子这模样,虽说一时半刻死不了,也已病的不轻啊!这么这么着急把他送回来,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刘景天确实不着急,听到大将军天命难违的话后,原本还有些紧张的面色也算是彻底放松,见状也只是摇了摇头,吩咐先将葛老带了下去。
等到养干殿的重新恢復了平静,刘景天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苏允棠,想了想后,主动柔声道:「阿棠你如今可信了吧?朕从未下令杀葛老,着实是你冤枉了朕。」
苏允棠看向他面上的喜色,忽然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此刻应该悔不当初,羞愧难安,与你道歉和好?」
刘景天张了张口,一时哑然。
若是从前的阿棠,冤枉了他当然是会后悔道歉的,不过现在嘛……
刘景天露出一丝苦笑,仍旧主动退让:「哪里,朕以往也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如今你一一报还,咱们便算是两……」
「两情?」
苏允棠却笑了出来,隐带苦涩:「刘景天,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觉着,你我能够两两相清,再回从前?」
刘景天皱眉:「为何不能?你已知道葛老之事都是一场误会。」
苏允棠:「误会?当真只是误会吗?若你不是存心不良,为何要私下探寻葛老?既然寻到了葛老,为何要隐瞒不言?葛老失踪,既与你无干,你为何不敢张扬,大肆搜寻,反而只当这事从未有过?」
刘景天闻言果然一滞。
苏允棠这话戳中了他心底最阴暗之处,为何不敢张扬,反而要隐瞒遮掩?自然是因此他一开始寻人就存着几分不善的私心。
当然也不是奔着立即就杀人去的,他对自个岳父只是戒备,还没有杀意,寻人也不过是未雨绸缪,想着先将葛老拿在手中,看清情形之后再论日后。
若是知道即便葛老也回天乏力,他也决计不会拦着人救人开方——
哪里就差那三月半年了呢?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刘景天伸手转动轮椅,靠近苏允棠还想再说些什么,苏允棠却已然缓缓站起身:「刘景天,你我之间,就这样罢了。」
第80章 最后一面
◎如题◎
「葛老请。」
在京中安置下来的葛老, 未过几日,便又被皇后娘娘请到了椒房殿来,为两位小殿下请脉。
椒房殿正厅内, 也是格外热闹,除了苏允棠与两个孩子之外,葛女医陪伴师长夫妻也在场,连近些日子, 不太常见的林芝年都闻名而来, 亲自去迎了葛老进门。
这自然是久闻葛老大名, 想要求师请教。
不过小林太医是个君子, 虽有学艺之心,也知道他与葛老并无师徒之名, 人家未必愿意叫他守着一旁观摩,因此只将人请进来之后, 便远远的立在门口, 并不细瞧人诊治的过程, 免得遭人嫌弃。
苏允棠还在嘆息小林太医过于自持, 这种时候还守着君子之道, 就这么厚些脸跟上来,葛老一把年纪,又是在椒房殿里, 还能出言赶人不成?
这样的性子。也难怪与无灾姐姐这么久都没见个眉目。
倒是葛老发现之后, 主动笑呵呵开了口:「老头子一介野人, 不知道这宫中看病的忌讳, 还请这位小太医来指点指点。」
这显然是有心指点, 还故意这样说, 贴心的不落师长之名。
林芝年闻言这才一喜, 回过神上前,恭恭敬敬执后辈礼立在一旁。
葛老反而没那么许多讲究,旁人没提,他也只当不知道给后妃抹脉要隔着纱帕的规矩,干脆利落探了苏允棠两手脉像,听闻了她的旧伤,也径直请苏允棠挽起裤腿,按了膝盖。
之后对着福宜与毕罗两个孩子,也是一点不客气,像瞧土豆似的又掂又翻,前前后后看了半晌,最后还叫乳母扒了外衫,低头挨着两个孩子的心肺间听了半晌,一点也不顾及毕罗金枝玉叶,还是个小姑娘家。
「小皇子往后只管好吃好喝,好耍好睡的养着就是了!如今不冷不热,也别拦着孩子去外头跑跳,这小孩子呢,就和地上的苗一样,就得晒日头,接地气儿,才能长得高,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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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宜小小一只,却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圆眼珠黑亮亮的,听见葛老说要他去外头玩,便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刚才被翻弄的恼火都不见了,咧着嘴伸手扯了扯葛老的白鬍子——
也不知道是表示亲近,还是在藉机报仇。
葛老哎哟着,一手从福宜手里夺回自个的长须,一手从袖子里熟练的掏出两块饴糖,眼疾手快的塞进了两个孩子嘴里。
福宜这皮猴子,是路上捡快石头都想塞嘴里试试味儿的,被塞了饴糖一点不慌,立马就含在乳牙里磨起来,咂出甜味之后更是吃的啧啧有声,手指头都一併塞进了嘴里。
倒是毕罗,性子最像苏允棠,平日里最是讲究的,平日里奶娘餵饭,她都要挑漂漂亮亮的小勺子才肯张口,且不一样的吃食,还得换上各自配套的碗碟,叫人看着又气又好笑。
这会儿勐不防叫人从手上塞了糖,毕罗一面觉着甜,一面还是不高兴的皱着小眉头摇头,满面严肃又一次说着:「不,不要!」
表情虽然严肃,可从毕罗圆乎乎的稚嫩口中说出来,再严肃拒绝里,都都能听出软乎乎的奶气。
葛老看着她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实在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毕罗头上软乎乎的额发,才道:「小公主就要精心些,娘胎里带来的肺气弱,日夜换季都要小心,尽力别落上风寒咳嗽,好好养上几年,等到了七八岁就好了。」
一旁葛女医便上前,小声说了毕罗早产孱弱的事,还说了她这两年用的方子。
葛老听得连连摇头,摸着鬍子夸了葛女医一句:「一点没错,要不你,小公主也用不了这么好,师父不在,你本事也没丢。」
那模样,与方才夸赞福宜毕罗也没什么差别。
说完,还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扭头一碗水端平的夸起了站在后头的葛大夫:「你也不错,我听小妮儿说了,你跟这位小林太医一道儿琢磨出的新方子,在疠人院里救回好几条命了,很好,没丢了师父的人。」
顶着为天子诊治的名头,这一两年间,葛大夫都于林芝年常常出入疠人院,皇权之下,要人要物都不缺,两人勤恳钻研,也当真试出了几道良方,算是天下当真身患疠风之人的福气。
葛大夫年纪不轻,又是个沉默寡言的忠厚相貌,更显老成,这时却被师父贊小孩儿似的夸赞,面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可若是细瞧去,却能看出他与一旁的葛女医,眼角都偷着欢喜,像是得了师长夸赞的孩子般与有荣焉。
看着这样的葛老,苏允棠便也忍不住弯了嘴角,笑意里还带着几分怀念。
接触之后,她便很是明白葛老从前,为何能与父亲成为忘年交了——
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但她在葛老身上,却莫名的有了幼时在父亲面前的错觉。
看过之后,林芝年亲自磨墨,服侍葛老给福宜毕罗都开了方子,最后轮到苏允棠,却嘆一口气,斟酌片刻,还是扔了笔回到了苏允棠的面前:「娘娘身上,大半是心病,郁结于心,凝滞不散,长此以往,总会报在身上。」
葛老:「娘娘平日里可有什么喜好?听说是爱骑射的,不如每日都骑马出去散散,这人呢,身子活动活动,心里就也会跟着松散起来,倒比整日在这大屋里闷着强。」
林芝年提醒:「娘娘膝上有旧伤。」
葛老只是摆手:「事有轻重缓急,孩子费些膝盖,也就是忍忍疼,老了受罪,可再这么闷着不松散,时候长了必然有碍寿数,只怕都活不到老,得英年早逝!」
苏允棠有些苦笑,这位葛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百无禁忌。
葛老那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锐利双眸,认真的看向苏允棠:「好在方才瞧着,娘娘心头的郁结有了一丝松解之兆,这就很好,于娘娘来说,药石之力都没多大用处,只能靠自个想开,自个放下,想要长久,只有自救。」
这话一出,苏允棠面上便也不禁露出些复杂。
葛老说的一点没错,自从在大明宫里见过了董惜儿,父亲的性命,便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头,一刻不得轻松。
苏允棠声音沉静:「是,劳您费心了,往后都会好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父亲的病逝是天命,而不是被她连累,巨石便也终于能慢慢下坠滚落,压出的伤痕与脓水也终于能够得见天日,一点点的排清癒合——
假以时日,总会痊癒。
葛老看出苏允棠这话并为敷衍,这才满意点头,转身去,又给苏允棠开出了几个食补的方子,且还不是宫中常见的药膳,一点药名不见,就是纯粹的吃食,咋一看去,与菜单子一模一样。
苏允棠也不觉着葛老是煳弄了事,信服的叫去厄收起这份「菜单」,人临走时,又忍不住问道:「冒犯了,我实在想问问葛老,您到底多大了?」
这也是苏允棠早就疑惑的一点,葛老在前朝时就是赫赫有名的老神仙了,怎的到了现在还是这样有精神?
葛老闻言顿了顿,高深莫测的摸了摸鬍鬚:「娘娘看来,老身几岁?」
苏允棠试探:「耄耋之年该是有的?」
前朝闻名之时算是六十,如今又过去几十年,八九十差不多,再大,就当真和传闻中的一样,得真是有修行的得道之人了。
葛老便哈哈大笑:「娘娘是瞧着我鬚髮皆白才这么想是不是?不怕告诉你,我十四五岁时,头髮就已经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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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要面子,一开始还染了几年,后来我发现,旁人看见我这一头白头髮就肃然起敬,行医开方旁人都要多信服几分,索性留了鬍子,就一直这样啦!」
苏允棠目瞪口呆。
这谁能想到,鹤髮童颜的老神仙竟然只是少白头,是真的鹤髮童颜!
葛老得意:「我瞒了半辈子,娘娘自个知道就是,可别到处传出去,若不然,我这『神仙』的话可就没人听了。」
苏允棠哭笑不得,只得连声应是。
这时,初一忽的从门外行来,禀报导:「娘娘,养干殿派了人传旨,说是陛下吐血不止,只怕是不好,要请娘娘速去。」
听着这话,葛老便立即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动步!
他被快马加鞭的接近京城,原本说的就是要他为病重的天子诊治,只是不知为何人到了倒不着急了。
见状,反而是主位的苏允棠拦住了他,不慌不忙道:「葛老不必着急。」
刘景天有没有吐血不治,换了感觉苏允棠怎么会不知道?
更别提,病重这事,原本就是她做出来钓鱼的饵。
不过这局既然已然做下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就是明知刘景天是故意,天子快死了,她这个皇后装也得装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来。
「葛老且宽坐,稍后去了养干殿,也只管面露难色不说话就是了。」
苏允棠面色冷漠:「传步辇来罢,送福宜毕罗先去安置,多叫几个人守着。」
一面吩咐,苏允棠也在一面思量着,走之前,若不然先叫去厄来,在她脸上多敷些粉,鬓髮也略微拆散些。
毕竟皇后忧心天子,凤体不安的风声也是一併散出去的,满宫人都知道她这两日卧床不起,朝政都耽搁了,这样面带病色的出门,才显得更像样些。
初一闻言却又道:「娘娘,传话人的意思,是陛下最后的时候,也想见见两个孩子,要两位殿下也一道去,听闻,不单是咱们宫里,外头几位重臣,还有老宗正的家里,都派天使去请了。」
苏允棠不禁抿唇,这么大的阵仗,这是等不及要传「遗旨」了?
果然是刘景天,戏做起来,比她可要会骗的多。
地上的福宜原本还在扶着顶天立地的多宝槅,垫着脚试图够上头的百工球,忽的听到自个的名字,便立即扭头。
他年岁太小,听话还是半懂不懂,但将殿内几个人的面色依次看一圈,却仿佛已经知道是出了大事,忍不住摇摇晃晃的跑过来,沖苏允棠伸手:「母母?」
他身子结实,嘴却笨,来年就虚三岁了,说话还是一字字得往外蹦。
毕罗还不太会走,说话倒是清晰,只是她性子安静,轻易不爱说话,此刻也只是被去厄抱在怀里,眨着眼睛看着她。
苏允棠回神,起身将两个孩子都抱起来:「无事,母后带你们去见你父皇『最后一面』。」
第81章 心爱在意
◎哇——◎
「小人见过娘娘, 见过两位殿下。」
马车刚停,养干殿外,一个身着暗绯色大太监服侍的内监恭敬上前, 扶了苏允棠下马。
看着这人后,苏允棠略略顿了顿,也不意外:「李总管。」
当初为了孤立刘景天,苏允棠废了刘景天的双腿之后没多久, 就也寻了个理由将李江海也遣出了宫外安置。
在这宫中, 贴身的奴婢便是主子的口舌四肢, 一个贴心得用的奴婢, 有时甚至比不得从的妃嫔小主都更有分量些。
手脚口舌都被斩断,是什么滋味, 她早在被刘景天圈禁时就已体感过了,自然也要让他自己也一併尝尝。
显然, 这是又被刘景天找了回来。
这也难怪, 刘景天从前不争不动, 不是因为他善良改过, 也不是因为无计可施。
毕竟是刘氏的开国之君, 刘氏江山,一半都是他亲手打下的,即便有父亲叫他事半功倍, 但他若是一点本事积累都没有, 再是大将军, 也扶不起一块烂泥, 更不必提父亲病逝, 开国登基之后, 他第一个收拢的就是兵权。
不过只是被她囚禁了两年, 拉拢了些朝臣勛贵,就当真众叛亲离,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苏允棠也没这么天真。
苏允棠从头到尾都很清明,刘景天之所以从头到尾都这么听话,只是因为他顾惜自己的性命,不敢反抗。
因为害怕她心中的一股意气,刘景天不敢做出任何触怒她、或是引起她误会的举动,因为太过在意自己的性命,所以宁愿苟且偷生。
但是现在,葛老出现,刘景天已经看住她心中那一股玉石俱焚的死志也随之消散。
刘景天当然不会再如从前般小心。
被送走过一次的李江海神色间还有些担忧,苏允棠倒是不以为意,微微颔首,转身亲自抱了两个孩子,一边一个便迈步进了帝王寝宫。
脱离了死亡的威胁之后,刘景天显然也没有委屈自己,不单总管李江海,从前惯用御前宫人也都换回了不少,如今在殿里立着的,虽也都是低眉顺目,恭敬无言,却没了从前的死寂,而是一种肃穆的静谧。
李江海将她引到内殿帘前,便停步禀报:「陛下,皇后娘娘与两位殿下都到了。」
帏帐传来刘景天熟悉的声响,还带着明显的喘息轻咳:「知道了,都下去。」
待宫人依次退下,帏帐便被刘景天从里间掀起:「阿棠你来了?怎的自个抱两个孩子,再伤了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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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的目光下移,看向他好好站起来的双腿。
刘景天便又一笑:「刚叫人灸了两次,也就是勉强能站起来,走动还不大成,抱孩子怕失手跌了,不然朕早就接过来了。」
的确,虽说是林芝年拿针扎出来的瘫痪,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可到底隔了这么久,想要十天半月就恢復如初也不可能,刘景天挪动时都得扶着床围上的木栏,双腿像是硬梆梆两块木头。
双腿其实还是其次,刘景天身上更显眼的,是他的面色。
他原本只是苍白,现在却萎靡发黄,还透着一股叫人心惊的死气,任谁一眼看去,就能猜到是大限将至。
可苏允棠看着这样的刘景天,却是连眉毛丝都没有动一下:「上了妆?」
刘景天病重是怎么回事,没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母母!」
「母后。」
这次刘景天还没来得及回话,怀里福宜毕罗两个孩子却都不安分起来,连轻易不肯开口的毕罗,都干脆利落的叫起了母后。
苏允棠原本以为两个孩子是被刘景天这模样吓着了,低头之后,才发现福宜与毕罗并没有看刘景天,而是看着她脚下一只黑黝黝毛绒绒的幼犬,跃跃欲试。
事实上,除了毛绒绒的幼犬外,一旁还有一只漂漂亮亮的白色小马驹,比毕罗也高不出多少,没有拴绳,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放在寝殿里,马驹还有些戒备的立在一边,幼犬不怕生,都已跑到了苏允棠的脚上蹭来蹭去,也难怪将两个孩子的视线完全吸引了过去。
刘景天见状便难掩面上的得意:「小狗给福宜的,马驹是毕罗的,朕亲自挑了许久,特意挑了与贵妃轻雪差不多的犬马,他们果然喜欢。」
的确,除了没有海棠花纹之外,这小奶狗的品相毛髮,都与年前寿终正寝的贵妃一模一样。
苏允棠微微皱眉,只是按捺不住两个孩子的激动,便还是屈膝将福宜与毕罗都放了下来,点头道:「去顽吧,无事,不咬人。」
「哇哇哇哒哒哒哒哒!」
福宜脚底都还没挨着地上,便已经与幼犬滚到了一处,毕罗更矜持些,是等苏允棠说罢,低头看了看小奶狗,才才小步慢悠悠朝通体白色的小马驹行去。
刘景天就坐在床沿,笑眯眯的看着一双儿女,满面慈爱:「瞧瞧,孩子们多像你,尤其毕罗,简直与你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等小白马长大了,让毕罗与你用一样的料子,做一样的骑装穿上,朕带着福宜,看你们母子两个一道驰骋,那模样才好看呢!」
听了这话,苏允棠原本还算平静的的面色便冷了下来。
苏允棠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把自己与刘景天之间的恩怨,牵连到两个孩子身上。
有血脉的牵扯,就连之前的两年间,她也会每隔一月带两个孩子来看一趟刘景天,希望日后两个孩子回忆从前时,只会觉着他们的父皇母后是正常的病逝驾崩,他们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才在年幼时失了双亲,而不是什么兇残的父母相残,同归于尽。
从前都是如此了,更何况如今见了葛老,她自然更不会介意刘景天想要亲近孩子。
他是帝王,两个孩子又是他歷经艰难,「亲自」生下的,日后亲近也只会好好抚育照顾,不会生什么坏心。
但刘景天这句话里,还带上了她,甚至透着一家四口团圆和乐,其乐融融的意思,就没得叫人噁心。
福宜毕罗已经能听懂不少话了,当着孩子们的面,苏允棠不愿口出恶言,此刻便只抬眸看向,道:「你我之间,没有这样的日后。」
「为何没有?」
刘景天却是问的一本正经。
他也面色温和,仿佛只是在与她商议一些琐事:「阿棠,圣人都说过论迹不论心,不论朕心中有何顾忌,大将军都是实实在在的病逝,生前朕对岳父也从未有过冒犯之举,可对?」
苏允棠微微闭眸:「你别再与我提父亲。」
葛老说了,父亲的死乃是天命,这话便等于搬去了她心头最沉重的巨石,叫她不会为此抛下一切,拉上刘景天的性命报仇。
但刘景天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不是因为什么好心,因此,她也不会对刘景天所做的一切心生歉意,更不会因此就立马放下旧事,回到从前。
许多东西,是回不去的,只能是算了,正如她上次对刘景天说的一般,够了,就这样罢了。
虽然话中的态度不算好,但听在刘景天的耳中,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大将军的旧事就这样过去了,不愿再提。
这种时候,刘景天当然不会讨人嫌,他立即点头,格外顺畅的转了话题:「是,朕从前确是做了些错事,委屈了你,如今也已受足了教训。」
刘景天说着顿了顿,低声道:「你若觉着这些教训还不够,这腿还未灸好,朕也能不治,幽禁、毁容、残废,只要能教你消气,朕都甘愿再受你教训。」
放在从前,苏允棠会觉着刘景天这话不可理喻,但是现在,她却有些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来源。
刘景天在父亲去世之后,对她诸多委屈冷待,明知董氏滑胎有蹊跷,也仍旧将她幽禁——
可他干出这些却不是彻底厌弃了她这个皇后,而是藉机敲打调教,觉着她习惯之后就会接受退让,自此听话驯服的成为他想要的贤后良妻,仍旧与他好好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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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道理,两人易地而处,被幽禁被折辱的人换成了刘景天自己,他也不会觉着这样不可容忍、不能接受,事情过去了,他也觉着照样可以抛下前事,两两相清,仍旧恩爱如初。
这倒也难怪当初做下那许多噁心事的刘景天,为何面对她时,仍旧能这样理直气壮了,他是推己及人,觉着自己能忍受的事,旁人就也合该退让——
不过是些许「委屈」嘛,有什么过不去的?
在这方面,他倒称得上是一视同仁!
苏允棠此刻,却已经没有兴致与他分辨这些,她闭了闭眼,甚至能称得上平心静气:「破镜难圆,你堂堂天子,何必强求?」
刘景天仍旧是满面温顺,说的随意,却反而更显诚挚:「怎能不求?阿棠,你是朕心爱之人,朕这一生,也只在意你一人,从始至终,从未变过。」
苏允棠勐的吸一口气。
刘景天此人,就是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强扭的瓜不甜?那都不要紧,情投意合的甜瓜自然更好,如若不成,强扭下来的苦瓜也要吃,再不济他还能退而求其次,哪怕啃一口瓜皮呢?总比没有强!
她苏允棠于刘景天,便是世间独一份的瓜。
从前困于情境,想要与她在一处,只能容情蜜意,伏低做小,刘景天干的甘之如饴。
可他心底更乐意的,还是她能贴心又乖巧的,处处乖顺,一旦有了机会就迫不及待想试一试,现在换了体感,不能如愿,他便退回来,仍旧伏低做小也成,无论如何,要吃到她,一辈子霸着不放。
这样的「心爱在意」,的确不是作假,甚至能称得上是十足十的真心。
可她苏允棠是做了什么孽?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这不是借钱夺物,失去了只要加倍还回来,再添上些利息,便可平帐两清。
她再受过的心伤难过,留下的遗憾委屈,都是实实在在的,就算刘景天也原样受过一遍甚至受得更多,那又如何?
平不得,抵不过!
苏允棠紧紧抿唇,碍于福宜毕罗,没有直接动怒,只是勐然站起了身,便要径直离开——
如刘景天这等玩意,她不愿招惹,起码能眼不见心不烦不是?
但榻上的刘景天眼疾口快:「阿棠,朕快『死了』!朝中的重臣就在门口候着,等着朕宣读遗诏,传位福宜、託付江山,你现在就这样走了,引人怀疑,朝中那群不安分的零碎万一心存顾虑,不肯蹦出来,岂不是叫你的谋划功亏一篑?」
苏允棠的脚步一顿,咬牙切齿:「臣子们都在外等着,陛下不赶紧说正事,还等什么?」
「朕现在就召!」
刘景天格外听话,立马搬着自个的腿躺回榻上,胳膊一摊,就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口中还不忘建议:「阿棠,你这主意真好,不过今日之后,你最好也病上一场,守好了孩子,无暇他顾,外头必然要忍不住!」
苏允棠才不理他,转身叫来李江海,请人进来之前,一点不嫌晦气,先吩咐宫中准备麻布白幡,做足了大丧该有的准备,连内外宫人也都在里头穿好了白衣,时刻准备哭丧。
这还不够,苏允棠自己拔下钗镮,卸了身上首饰,看着殿内的福宜还在眉开眼笑追着小奶狗爬来爬去,便又起身去将人抱了来。
毕罗就算了,女儿身子弱,又是个骄傲的性子,与小马驹安安静静的守在一旁,就很合宜。
福宜还在不停蹦跶:「母母,狗狗!」
苏允棠:「狗狗给你抱着,福宜,你爹就快病死了,来好好哭。」
福宜歪头:「哒哒?」
苏允棠:「哭的好,回去点心管够!」
福宜小狗一放:「哇——」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氛围都到这儿了,我不死一死,是不是不合适?
第82章 【双更】
◎儿女与宫变◎
(一)
「福宜是朕嫡长, 吾儿年幼,咳若朕不治,便託付诸公, 定要咳咳咳咳咳……」
养干殿内,跪了一地的天子心腹,重臣勛贵,有老有少, 却无一例外都是满面悲痛, 如丧妣考, 偏偏天子眼下又无法哭出声来, 只能竖着耳朵听榻上脸色萎黄,面带「死」气的刘景天宣读遗诏。
悲痛倒也有大半都是真的, 毕竟眼下能立在这里的,不论忠奸, 都是歷经风雨, 从前朝乱世眼看着如今天下安定的, 没一个短视之辈。
什么叫宁为太平犬, 不为乱世人, 再是想争权夺利,也得先有一片大面上稳定权利给你争不是?刘景天再是刻薄难伺候,不是个昏聩帝王, 又是年轻力壮, 新朝初立, 原本以为少说还有几十年的太平光阴让他们能大展拳脚——
谁曾想阎罗殿前无老少, 这么年轻的人死的也这么早啊!
虽说方才已经下旨封了东宫太子来继承江山, 夸了一套的中宫嫡出, 合乎礼法, 天资聪颖,可再是聪慧,这三岁的幼儿,实在是太小了些啊,小儿难养,说不得一个风寒就没过去了,哪怕皇子如今有个十一二岁,也不至于这般叫人担忧。
为着这个,以宗良翰为首的几位阁老一面领旨,也一面有些侥倖的叫刘景天放宽心,说着些陛下向来龙精虎勐,区区小疾,好好宽养定能痊癒的话。
这宽慰还未说罢,榻上的帝王一阵勐咳,继而就勐然吐出一口鲜血出来,身子先是僵硬,继而就像是卸了气一般。忽的软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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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的可是真像!
一旁的苏允棠有些嫌弃的想过这样的念头,正要配合的起身请葛老来,榻前的福宜便忽的一声大哭:「哇——」
这一次的哭声显然与之前苏允棠拿点心哄出来的假哭不同。
殿内这般凝重的气氛,福宜早就有所感觉,半晌都抿着嘴硬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现在,被刘景天吐出的血溅到身上,才实在忍不住害怕的哭了起来。
等到苏允棠连忙上前来,小傢伙已是双眼泪汪汪,扒着苏允棠的脖颈,身子都难过的一抽一抽的,看着就叫人心疼。
苏允棠也不禁紧紧抱了福宜,刚才殿里乱起来时,她便吩咐乳母先将毕罗带了下去。
除了顾及毕罗身子弱,年岁小,更多的也是因为毕罗只是公主,天家的公主,难免矜贵娇养些,不在这许多朝臣面前抛头露面,也是很寻常的事。
福宜却不同,他是唯一的皇子,是刘景天「临终」之前传位託孤的主角,日后的天下之主,这种时候只因为年幼便不在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苏允棠原本想着福宜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又从不怕人,在这儿应当也没什么大碍,却忘了他平日里皮实,才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父亲「临终」这样的场景,怎能不怕?
原本就也是做戏,只他们这群大人装模作样就是了,何必还非要拉上孩子?
苏允棠当真有些后悔,再不顾眼前的一派忙乱,只抱起福宜,便起身先避出了寝殿。
「乖乖,不怕,母后在,无事。」
原本隔间的暖阁倒是收拾妥当,也适合安置,只是之前已经先送毕罗过去睡下,苏允棠怕这样抱着福宜过去,倒平白再把女儿吓着,因此出门后想了一瞬,便干脆拐到了内书房,抱着福宜在桌后的大圈椅上坐下,一下下的抚着后背,口中也不停温言宽慰。
这般过了半刻,福宜的哭泣渐渐平息了下来,苏允棠这才将小傢伙扒下来,放在自己膝上。
小孩子哭起来当真是用了浑身的力气,就这么一会儿,小福宜后背的上小汗衫都湿了大半,一双圆亮的桃花眼也是红通通的,回过神后,对着苏允棠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一面抽噎的掉着泪珠子,一面低头往苏允棠的怀里钻。
苏允棠看着好笑:「福宜不哭了,父皇只是病了,不会有事的,你还有母后呢,母后在呀。」
福宜听得似懂非懂,抬头时看到苏允棠额角沾上的泪珠,也学着她的样子,伸手短短的小手拍在她的胸前,奶声奶气道:「母后不怕,福宜在。」
这样稚嫩笨拙的安慰,却叫苏允棠的心下忽的泛起一阵酸涩。
打从生下两个孩子开始,她其实并没有将太多心力放在孩子身上,对福宜毕罗,也并没有生出太多的慈母之心。
不是不爱,只是人的五情五感都是有限的,有父亲的性命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就很难再被旁的感情动容,再加上苏允棠心存死志,偶尔生出些为娘的慈软心肠,也都叫她有意识的压制逃避,不肯面对,担忧太过上心走时会越发难过,更怕便叫刘景天的谋划如愿,当真不捨得死了。
尤其是福宜,身子结实,是哥哥不说,相貌脾性又与刘景天一脉相承,简直像足了十成十。
人心爱屋及乌,反之也是一般,就算明知稚子无辜,可看着,又有多少人能完全不在意?
因着这缘故,苏允棠在孩子身上原本就不多的时间精力,也更多都放在了女儿的身上,对福宜,都只交给了乳母与陈夫人,有时乳母疼得过了,她都要训斥阻拦,吩咐男孩子不许过于娇惯。
直到现在,看着福宜稚嫩纯粹的双眸,苏允棠才仿佛大梦初醒。
这分明是她精血所化,在她腹中一日日长成的孩子,这样软绵绵,香唿唿,全心信赖着她的小傢伙,如何会因为一个刘景天,就心存顾忌,不肯亲近了呢?
刘景天说的不错,她的确是个狠心的娘亲。
「母母,母母不哭。」
福宜忽的有些着急,伸出软润的小手不停抓她的眼睛。
苏允棠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眼角竟透出了几分湿润。
不过有福宜在,也容不得她继续伤春悲秋,眼看着再不阻拦,福宜的小手就要抓进她的眼珠子,苏允棠哭笑不得,连忙擦了眼角:「好了好了,母后没有哭。」
福宜这才放心的收手,母后难得抱他这么久,这时在娘怀窝里也不急着下来,就这么伏在苏允棠胸前,心满意足的翘起了脚脚。
苏允棠心生悔意,也有心补偿,耐心的抱着,一句句陪着他说话,兴致上来,还教他学唱荆州的乡土童谣。
福宜聪明,苏允棠不过唱了两遍他就已能记下大半,可惜嘴笨,自个唱不出,只能眼巴巴的等着苏允棠唱出墙面,他再结结巴巴跟上每句的尾巴上最后一两个字。
苏允棠有意逗他,中间故意停下,半晌不往下唱,把福宜急得哇哇叫。
正笑闹间,门口却忽的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接上了后半句的童谣。
母子二人一道抬头,是刘景天一瘸一拐的被李江海扶了过来,在路上便对着苏允棠讨好笑:「这些歌儿你都记呢,叫朕也想起幼时了。」
刘景天显然记着刚才吓哭了福宜的是,过来前洗掉了脸上的妆,双颊上似乎还略上了些胭脂腮红,看去一点没了将死的可怕,反而白里透红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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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福宜的记性也好得很,一看见刘景天过来,就立马又转身抱紧了苏允棠,吓得久久不肯抬头。
刘景天也不气馁,吩咐人将小奶狗抱了过来,又准备了不少各色的小玩意,最后还掏出了一副骰子来。
分明已经成了帝王,刘景天也一点没忘记当初走街串巷时的看家本事,一手骰子甩的极好,还能将五六枚骰子都叠在一处竖起来。
许是随了刘景天的根,福宜竟也对骰子很感兴趣,这手本事一出来,就也立即收服了他,父子两个就这么趴在地衣上玩的不亦乐乎,没用两刻钟功夫,就勾得福宜早忘了方才吐血的恐惧,一口一个「爹爹」叫的格外亲近。
之后吵闹声将毕罗吵醒,一併抱来,刘景天也没有顾此失彼,拿着几件玩具试探了两次,便也立即看出毕罗是讲究的性子,玩耍也不喜欢那些吵嚷的,就只拿来拼图与九连环叫她玩。
看着刘景天只顾着与福宜胡闹,并没有留意毕罗,但只要毕罗略微一个眼神动作,刘景天却立即就能察觉,第一时间给予回应。
三个性子不同的人在一处,玩得却是格外的亲近和谐——
单从这一幕看来,刘景天的确是比苏允棠这个亲娘更加称职。
在这期间,苏允棠也没有阻拦,只是安静的守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人玩闹,期间照料着孩子们吃了点心喝了些水,直到看着天色有些黯淡,才起身叫起了人回去,
这一次,两个孩子却一改之前的听话干脆,面上都有些不愿不舍。
苏允棠安慰道:「今日太晚了,咱们下回去,下一次母后再带你们来看父皇好不好?」
毕罗吐字清晰:「明日!」
福罗说话不利落,却很会般前,连连点头:「米咿米咿……」
「明日不成,太紧了。」
苏允棠耐心的抓起小毕罗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数:「一日,两日,每隔两日,母后就叫乳母送你们来。」
一旁刘景天听得眼前一亮,阿棠不会哄骗孩子,既这样说了,就一定是早有打算。。
他忍不住道:「只让乳母送来?阿棠不一起?」
苏允棠淡淡看他一眼。
刘景天便立即干笑着退后:「哈哈,不过玩笑,放心,你孩子在朕这儿,也必然高高兴兴的,一点不会有事,日暮就送回去。」
这话苏允棠是相信的,刘景天此人,若是真心的想讨谁欢心,就没有不成功的,更莫提她方才也留心了,刘景天看向两个孩子时,眼中露出的温柔慈爱也绝对是纯粹真心,并不带一点掩饰。
不过说起来,倒没想到,刘景天这样冷心绝情的东西,竟也会这样怜子?难不成是自己「亲自」生下,自个疼过的,才更不同些?
苏允棠暗暗摇头,起身嘱咐两个福宜与毕罗都将手里的玩具,奶狗马驹放下。
这话一出,两个高高兴兴的孩子就立马换了一副凝重难受的神情,苏允棠瞧着好笑,索性就也没有告诉他们奶狗马驹一会儿就有人给送回去,就叫他们顶着这样难过的脸,走出养干殿,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将孩子都安置好后,苏允棠发觉了什么,又在车下略微等了片刻,果然,廊下的阴影处,便立即匆匆跑来了一个宫女打扮的灵动身影,立在了苏允棠身前:「小……娘娘恕罪,奴婢耽搁了。」
苏允棠摇头,越过她,往后面跑来的方向瞧了瞧,果然看到了一个身材健硕,轻甲跨刀的昂扬男子,还在一刻不放的瞧着这边,面带失落——
自然是周光耀。
苏允棠想了想,伸了手:「你来,与我一起上车。」
面前去厄干脆点头。
马车滚滚前行,苏允棠略微等了一会儿,见去厄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主动问道:「方才与周光耀说了什么?可是他找你麻烦了?」
去厄气唿唿的:「他最近烦人的很,连差事都不好好干了,说是陛下金口玉言,御前不必他操心,什么时候把媳妇追到手,与我成婚了,再回去当差不迟!」
苏允棠闻言微微挑眉,诧异之后,也立即明白其中缘故。
去厄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大宫女,周光耀是刘景天最亲信的禁卫统领,各为其主,且都忠心耿耿,这样的二人若是成婚了,自然是会一心盼望帝后能够恩爱和乐。
也不必刻意去劝,只要去厄有心,长久在她身边待着,潜移默化,她怎会不受影响?
春风化雨,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缝隙,的确是刘景天会做出的事。
苏允棠便有些嘆息:「这倒怪我……」
「与小姐有什么干系!」
去厄立即抢过话茬,恨恨道:「原本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这样烦人,我今日就干脆与他说了,婚事作废,我不会嫁他了!」
这样的反应倒叫苏允棠一愣,一琢磨又觉的确也是去厄的性子,忍不住笑:「怎么就不嫁了呢?」
去厄攥紧了手心,狠狠咬牙:「他原本也都是骗我,如今小姐与陛下误会解,他也没用了,一开始就是来骗我的男人,谁知道以后还会骗我多少次?断了才对!」
这话倒也有道理,只是虽是这么说着,但苏允棠看的分明,去厄面上,还是有些明显的怅然之色。
这也是难怪,周光耀对待去厄,便是三分算计,也带了七分的真心,前前后后的追了这么几年,鞍前马后,甜言蜜语,小到发圈头绳,手环花灯,大到衣衫首饰,信物摆件,时不时的就送到去厄眼前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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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周围人有意无意的调笑,去厄从前便再是不开窍的石头,这样的水磨功夫一点点的磨下来,也总是要撬开一点缝的。
已经放进了心里的人,哪里是一句放下,就能一点再不在意的呢?
苏允棠微微嘆息,声音温柔:「也不必赌气,你若是捨不得,这门亲事还照旧就是了,你放心,有你家小姐在呢,你便是嫁过去,他日后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这种时候,苏允棠就有些明白了当初刘三宝求娶,父亲来问她,听到她斩钉截铁的「要嫁」时感受了。
明知道未必是个良配,可孩子就是动心了,能怎么办呢?
答应吧,好在自己还有几分本事,能护着的时候,总是要护着。
去厄还算好些,日后毕罗长大了,是不是才会真正在她面前来上一遍?
苏允棠一瞬间有些恍惚,因此错过了去厄面上短暂的迟疑。
等她回神时,去厄便已有决意:「话说出来就要算,婚事一定要废,只是累小姐白白为我操次一场。」
苏允棠:「我麻烦一次倒不算什么,只是你,当真就这么放下了?」
去厄点头:「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宫女二十五才能出宫,我还有几年呢,这几年且先看着,若是他寻了旁人,那我自然与他断了干脆,若他还能等……」
苏允棠笑眯眯的:「还能等怎样?你就嫁他啦?」
「那我也不嫁!」
去厄干脆利落,又道:「奴婢已经想好了,这辈子都不嫁人,若是到时候他还没有二心,我年纪大了,一个人无趣,他身子好,长得也顺眼,我就去与他生个孩子!」
苏允棠万万没想到,听到的会是这样的答案:「啊?」
去厄却像是早有打算一般,一拍掌心,越说越是坚定:「生孩子又不费什么事,若是儿子,就交给他养着,休沐时出宫去看,自个再生,直到有了女儿,就养在宫里掖庭,找两个放心的老嬷嬷照料着,长大了就能直接送来娘娘身边做女官,能挨着小姐这样的靠山,岂不比外头闷在后宅里给他做饭洗脚,由着他哄骗来的好?」
这一次,苏允棠是当真有些震惊了,她停在原处,久久无言,张口想要说什么,心下琢磨一圈,却又发现去厄这样的打算,也好象……似乎……的确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去厄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安:「小姐,怎么了?您觉着不对吗?」
「不,没什么不对。」
半晌,苏允棠长长松一口气,面色复杂:「你比我聪明的多。」
去厄被夸的不好意思:「奴婢这算什么聪明?都是仗着有小姐在,才敢这样胡闹呢。」
苏允棠微笑点头,目光看向车帘外,眼底深深,一时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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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刘景天传了「遗诏」之后,苏允棠带着孩子们回了椒房殿,便再没有如从前一般处置政务,对外只说皇子福宜被吓得不轻,她要专心照料。
答应了孩子们的事,苏允棠自然也没有食言,只是两个孩子才送去刘景天那儿玩了两次,外间传出去天子昏迷不醒,神志全无的消息之后,京城情形便越发不对。
如同暴雨来前特有的一片寂静,看似悄无声息,实则处处压抑,风雨欲来。
这时候,苏允棠便不肯叫福宜与毕罗再随意出门,她自己也不再去「侍疾」,在椒房殿内外多添了一倍的护卫,紧闭门户,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每日只安心的与福宜毕罗两个,在殿内亲近嬉戏。
两个孩子打从出生起,就从未有过这样能整日的与母亲在一处的时候,许是母子连心,福宜毕罗两个对这样的亲近也十分欢喜。
连最连去园子里疯跑胡闹的福宜,也一点没嫌弃待在殿里憋闷,整日与妹妹一道凑在苏允棠膝下玩耍讨好,连夜里歇息,都不肯离去,定要一边儿一个,挨着母亲的胳膊才会睡的安生。
才几日功夫,苏允棠面上也越来越温柔,每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去看身旁的两个唇红齿白的小玩意,挨个的亲上一亲。
若连带肚子里的时候都算上,母子女三人分明已经相识了三年,倒是第一次这样的难捨难分。
不过这样安逸的日子也没过太久,秋日还未彻底过去,未过十日,京中便是异变突起。
当初追随刘景天的一公二侯,勾结了三五个姻亲将领,行刺皇子,举兵逼宫。
自然没有成功,原本只靠苏允棠一个,或许还有几分兇险,要添些小心,可如今又添了刘景天一道,这些场面就更是只如班门弄斧——
乍看来声势浩大的逼宫,只如熊熊烈火一股脑儿扑上了雪山冰渊,一个闪念,便只剩下些无力的雾气。
旁的倒都还算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其中竟然还牵扯到了南康公主的丈夫。
刘景天没有兄弟,没有宗亲,这些人便找到了南康的丈夫,劝说他天子驾崩,只要杀了宫中皇子,天子无后,便只能过继他与南康长公主的幼子登基,到时候,你就成了天子生父,岂不是比如今困在妇人裙下的憋屈日子,快活了百倍?
南康的丈夫是个蠢货,还当真被说动了,兵变当日,这个屠户出身,并无驸马官位在身的「驸马」披了甲冑,领着公主府上的五百侍卫,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当着就这样煳里煳涂的与他冲到了龙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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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真是谁也没想到的事,原本按例公主府侍卫只有二百之数,长公主也只有三百,是南康嫌弃自个府上的人,还没有和嘉与宗驸马带来的部曲加一处显得多,实在不够她长公主的气派,这才特意进宫缠着天子弟弟破例给她多添的人,苏允棠收回南康的长公主时,也忘了这回事,并没有一併收回。
谁能料到,偏偏就用到了这场面上?
五百侍卫,看着气派,在以逸待劳,埋伏许久的禁卫们面前,也不过两轮箭雨的事。
南康的驸马原本倒是留着一条命的,不过消息送到刘景天面前后,他却也一点没客气,只看在南康和他三个大好儿子的份上,给了一个痛快,当场就砍了脑袋。
这个时候,南康公主还远在汤山上陪着慈高太后,闻讯之后匆匆赶来,屠夫早被刘景天下令一併丢到乱葬岗去了,早都烂成了一团,想寻尸首都寻不到了。
南康公主当然不会就这样认命,当即带着太后的懿旨冲进了皇宫。
苏允棠也没有拦着,只是将人送去了养干殿内,其间如何吵嚷苏允棠也没有关心,只知道最后公主的食邑也一併削了,连公主府所有违制之处,都要一一清理干净——
次日,京中风光无二的南康长公主,就这样带着三个儿子,披麻戴孝,一路哭泣的回了汤山行宫。
如此又过半月,刘景天便命人请苏允棠去见他。
来人没说是什么事,苏允棠便也拒绝得很是干脆,之后李江海便亲自跑来了一趟,送了一副摺子上来。
看着这幅摺子之后,苏允棠方才起身,吩咐:「去养干殿。」
兵变谋逆,这样的大事,牵连多少人都不算广,
正如苏允棠先前所说,京中的勛贵世家,只如割韭菜一般的换了一茬,一个萝蔔一个坑的朝堂,也的确是瞬间空出了不少位置出来。
这些空出的坑,要填进去的萝蔔们,就很值得争一争。
这摺子里,说的就是这一桩事。
苏允棠一开始,就是为了将自己的人送入中枢,如今虽说葛老出现了,这原本的打算,她也并不打算退让。
就如去厄所言,人在这世上,总是要有些倚仗的,父亲不在了,就要靠自己。
苏允棠带了去厄初一,传了步辇,缓缓而行。
不料才刚刚在宫道上拐过了一个弯儿,迎面就撞上了一个穿着低着头,形迹可疑的内侍,抬头看见苏允棠的仪仗后,便是眼前一亮,如看见救星一般沖了上来。
来人身着内侍服侍 ,只是身形纤瘦,一开口声音也有些怪异,比寻常内侍都更娇媚,犹如女子:「皇后娘娘!求娘娘救命!」
初一等人随身都带弯刀,见状抽刀出鞘,立即将人拦了下来。
「娘娘,皇后娘娘!」
苏允棠觉着这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开口拦下了初一,示意放人进前。
的确不是内侍,开口话说的多了,便能清楚的听出来,就是实实在在的女子:「您当初答应过,要保下妾身性命的!如今陛下记恨,要杀我,娘娘救命!」
说话间来人抬起了头,露出了自己的五官面目。
看清楚的苏允棠微微凝眉,难怪觉着耳熟,的确认识,还是一个有些日子没见的故人——
董惜儿。
第83章 梨桂香
◎半老徐郎,装什么娇嫩?◎
苏允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董惜儿了。
当日在大明宫, 董氏来向她说了所谓父亲病逝的真相,要她答应了日后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是她暴露,要护她周全。
苏允棠没有食言, 从葛氏夫妻处确认了刘景天的确在其中伸手之后,她在动手弒君之前,拦下了刘景天打发董氏去翠微宫的旨意,下旨在西六宫内挑了一处偏僻幽禁的宫室将人迁去进去, 还留了人手, 吩咐一应吃食用物, 都按着嫔位的分例, 不许有剋扣刁难,足够人安稳度日。
之后的一两年里, 刘景天这个天子都在受制于人,苟且偷生, 董氏自然更是听话, 安安生生的待在宫中, 毫不生事, 安静的简直都叫人忘了这么个人存在。
直到后来葛老大大方方出现, 董惜儿听闻之后,心存不安,也曾派了人来求见, 说她当初所言一字一句都是实情, 实在不知道为何葛老还活着, 闹出这么大一场误会来。
苏允棠当时有些不痛快, 但董惜儿说的话也的确没错, 也没有迁怒她, 仍旧如常。慈高太后去了汤山, 苏允棠还派人问过一回董氏,若是宫中待着忧心,可以一併跟去,董氏闻言拒了。
苏允棠当时想着慈高太后也的确不是个好相处的,不想掺和无可厚非,仍旧说了叫她在宫中太平度日,便是刘景天察觉了,有本宫在,也不必忧心。
董惜儿此刻便是拿当日的话头来求苏允棠:「娘娘答应过,便是陛下出手,也会护妾身性命周全。」
苏允棠点了点头,迎着董氏满怀希冀的目光,却没有立即应下,而是忽的又问了一句:「你还干了什么?」
董氏悲怯的面色忽的一变,捂着脸哭道:「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允棠神色便又淡了几分。
刘景天此人,的确是小心眼记仇不假,可他也最是识时务。
这么长时间来,刘景天都看出她已经摆明了要护董氏,没有对董氏出手,为何这时却忽的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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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也不是刚刚才出现的,刘景天突然不再容忍,只能是因此最近这段时间里又出了旁的变故。
而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只有刚刚发生的宫变谋逆。
苏允棠如今也没有那么好的脾气,问了一遍,见董惜儿不说,便也立即收起了这一丝耐心,转头示意初一将人拿下,一併带去养干殿。
事情到底如何,到了刘景天面前一问便知。
没料到如今的苏允棠这般果断,董惜儿满面惊慌,还想开口,初一等人却是动作干脆,一把将人按了下去,又用丝帕将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含煳的呜呜声响。
就这样一路将人带到了养干殿前,刘景天已然扶着拐杖,亲自迎出了宫外。
不用继续伪装病重之后,刘景天便也请葛老来给自己治了一回腿。
神医出手的确不一般,这才隔了半月,瘫了这么久的刘景天都能自个在平地上走动了,只是膝盖还有些不会打弯,速度不能快,上下门槛时也得扶着拐杖。
「阿棠!」
远远看到苏允棠,刘景天便立即笑了起来,又向前行了几步,停在了宫门内的门槛前,满面欢喜叫出了声。
人到了三十往上,身形胖瘦就显得很紧要,瘦一些,便会显得年轻不少,反之也是一般。
刘景天被圈禁的这两年里已是瘦到了极处,之前还更多是病态,如今调理了这些日子后,气色好了许多,面颊上也有了些肉。今日换了一身鲜亮利落的月白短打,再配着这幅元气十足的欢喜神情,便立即有了些清俊疏朗的少年感。
「董氏?」
说话间,刘景天也看到了一旁被押在地上的董惜儿,看清楚人脸之后,便有些不满道:「怎的还叫人跑到了你这儿?圈了两年,底下这群人越来越不中用了,这么点差事都办不好,很该好好再收拾一遍。」
单听这话,似乎带着几分不满埋怨,但配着他笑起的桃花眼,就只剩了亲近又熟稔的随意。
苏允棠没有回应,
眼前的刘景天,就如同一个自来熟到过分的路人,分明两个人的关系没到那个份上,甚至隐隐有仇,可他就是能够厚着脸皮装作与你无比亲近,赌的就是你不好意思抬手去打笑脸人。
苏允棠也确实懒得与他计较,倒不是不好意思的事,只是以刘景天的脸皮,计较这个纯粹是以已之短攻彼之长,自讨没趣罢了,何必呢?
刘景天果然一点不觉着尴尬,一面走着,便自顾自的继续开了口:「董氏竟还有脸去寻你,当真是好厚的脸皮。」
他竟还有脸说旁人脸皮厚,苏允棠抬眸看他一眼:「她干了什么?」
刘景天闻言便又是一乐:「朕就知道,阿棠必不会叫这种小人离间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说罢,还没有等苏允棠真正动怒,刘景天便立即知机补充:「朕刚才查出,给福宜下毒的人里,有董氏手笔。」
之前的宫变之事,因为刘景天已然垂危,这群有心之人想要夺政,最大的阻碍,自然就是唯一的皇子福宜,在兵变之前,便也在后宫之中收拢了一个皇子身边的一个乳母,给福宜下毒。
苏允棠对此早有预料,只是防范得利,没有得逞,之后也由此在宫中清出了一连串的宫女内监。
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董惜儿的事,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董氏如今再是落魄,当初也是在宫中当过三年「宠妃」的,哪里能一点根底都没留下?
方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苏允棠立在原处,看向一旁董惜儿的眼里,便已然都是凛冽的杀意。
「呜呜!」
一旁被揭穿的董惜儿满面泪水,不停挣扎,死心惊惶之外,看向刘景天的目光中,还透着满面的不甘与不解。
刘景天也只是冷笑:「怎的,想不到直到现在,皇后与朕都是同体一心,没再给你在两边欺瞒离间的机会?」
确实,董氏也不傻,觉着害了皇后的亲生儿子之后,苏允棠还会放过她。
她之所以敢来对苏允棠求救,就是觉着这场「误会」之后,刘景天定然恨极了苏允棠。
帝后之间定是早已成了不死不休仇人,见她求救,苏允棠也不可能向刘景天询问。
借着这么一丝拖延的缝隙,她或许就能求得生机,再不济,也能叫两人仇恨更深,也算没有白白丢了性命。
谁能料到,被这般欺辱之后,刘景天对苏允棠,竟还是这般狗腿似的殷勤嘴脸?
事实上何止董惜儿呢?连苏允棠心中都难免疑惑。
按着她一开始的想法,刘景天被她这般幽禁折辱,也就是体感互换,加上她如今掌控半边朝堂,对方无法记仇,不会报復,大概就是相互顾忌,相互戒备,从来王不见王罢了,再怎么也不该还是这样的嘴脸,
堂堂天子,他不觉着这般丢脸,有碍帝王威严吗?
眼前的堂堂天子好像早已忘了体面二字如何写,如同又成了当初那个嬉皮笑脸的地痞游侠,仍是笑呵呵道:「这人既是到了阿棠你这儿也好,分明受你照拂这么久,还毒害福宜,恶毒至此,就该随你处置。」
苏允棠冷声:「陛下自己的嫔妃,自己处置,你当我如今还活该为你统领后宫,管教妾室你不成?」
她当然不可能有脸色,一个董氏,凭什么有了毒害皇子的本事与野心?不都还是刘景天给的?如今又来充什么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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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也不恼,仍旧好脾气的点头,一面吩咐将捆成粽子的董氏带下去,一面还对苏允棠解释:「之前掖庭里住着的那些采女选侍,朕都给了银子放了出去,倒是你上次採选进来的几个良家子,想着你或是要当女官备着,都没有动。」
「说来,单是前头的政务就够劳人了,后宫里这些琐事,你若不耐,交给朕一併理了,也不算什么。」
说话间,两人便也一前一后的进了内殿,苏允棠在罗汉榻的一侧坐下之后,见=为了防止刘景天再说些有的没的,便当前提起正事:「我来,是为了吏部送来的摺子。」
刘景天闻言瞭然点头,从案上翻出了一份单子,亲自上前来给了她。
苏允棠抬手接过,神色也郑重了几分,董氏冒出来不过是一桩小意外,她今日前来,原本就是为了这桩正事。
先前涉及谋逆的朝臣们腾出的位置,她要为自己的人争一争。
原本以为刘景天找她过来,就是想要用这事拿捏她,或是与她提出什么条件,来之前,就做好了与对方平衡拉扯的准备。但此刻,将刘景天拟出来的任用名单看过之后,苏允棠的面色却有些不对。
没有拉扯,没有拿捏,对方的这一份单子,有大半都是后党之人,与苏允棠亲自来处置都不差什么。
刘景天:「朕这几日捋了捋,你那边有些本事的,都寻位置放了,还有一些就是些趋炎附势的酒囊饭袋,实在不堪用,你且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拿去重改个单子,送回来朕颁下去。」
苏允棠闻言越发沉默起来,手中这一张轻飘飘的纸都莫名有些烫手。
她培植党羽的打算没有遮掩,可刘景天竟也没有丝毫阻拦,反而是一副乐见其成,主动帮忙的态度,凡是可以的,都尽力为她周全。
甚至这话中的意思,即便当真昏聩不堪用的废物,若是她有什么旁的考量,一定要给官,他这也不会如何,只要她开口,都仍旧会准。
老实说,苏允棠将刘景天圈禁之后,在朝中歷练两年,也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即便刘景天当真阻拦刁难,她也有的是对应的手段。
但是这样没有任何磕绊,由刘景天将一切都准备的妥妥噹噹,再送到她手上,苏允棠也难免会生出一股贴心的顺畅舒服来。
苏允棠收起单子,冷静开口:「你想要什么?」
刘景天只笑得满面欢喜:「这是什么话?朕什么也不要,真说要什么,也就是想要你欢心。」
这还真是实话,如果说刚开始,刘景天还有一些旁的想头,觉着或许能将体感再换回去,经过这几年光阴,他便已彻底认命了。
而刘景天的性子,素来是不论沦落到何种境地,都能落地生根,并且迅速从中寻着机会与乐趣的。
换不回来就换不回来嘛,与他互换体感,性命相连的人不是旁人,而是阿棠,是原本就要与他相伴一世的皇后,就已经比旁人好了千万倍。
不就是要权势,要培植党羽吗,这还算个事吗?
他们原本就夫妻,帝后敌体,如今又是性命相连,彻彻底底绑在一条绳上,这权势在谁手里不都一样?只瞧瞧这次的谋逆处置,满朝文武都在心惊胆战,觉着他与皇后太不要脸,居然故意装作不和,就是为了钓鱼清算老臣——
什么天子纯臣,什么后党,内里其实仍旧是穿一条裤子!
太子之术,原就是四处退让平衡,权势就阿棠拿在手里,总比拿在那些勛贵世家里强,朝中看似两党相争,其实又都是一体,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有这样的「福分」!
唯一要顾忌的,就是如今阿棠对她成见颇深,并不乐意与他夫妻一起,不过这也无妨,不就是投其所好?这事他早就干熟了的,
他们如今所有的误会也都解释了,还有福宜毕罗这一双儿女,日久天长,小意逢迎,总能将这块石头再一点点捂回来。
这么想着,刘景天便又是一阵心热,说着,便又一点点靠近到苏允棠身旁:「阿棠,朕是真心想与你重修旧好,你如今生气也是应当,咱们时候还长,只慢慢看朕日后就是了。」
靠近之后,苏允棠便立即嗅到刘景天身上除了隐隐的桂花香外,还有着皂角与龙涎香的清香,又带着些干净又通透的水汽,显然才刚刚沐浴过不久。
秋日干涩,这样的距离,也能看出他出水后涂了面脂,也修了眉峰鬓角,唇色红润。
苏允棠甚至觉着他在面上敷了粉,因为他面色湛然,面色红润,难怪才隔了几日,就有这样白里透红的好气色!
苏允棠缓缓吸了一口气:「你如今多大了?徐郎半老,还装什么少年娇嫩?」
刘景天真挚的面色微微一僵,苏允棠便又继续道:「还有你殿里这香,你早说了不喜欢,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是觉着我是傻子吗?」
这是她一进殿就发觉的,刘景天这寝殿里,用的是她平日里香方。
合香也是有讲究的,男子用香与女子不同,便是宫中专为苏允棠调出的梨桂香,用隐隐的清冽之气中和了桂花的芳馥,只余清甜。
可再是清冽清甜,这方子仍是桂花的香气为主,仍是刘景天最厌恶的气味。
如果说此刻殿内香味,是因为她要来才刻意点上,苏允棠还算觉得正常,可眼前的香炉中并没有燃香,这是平日里日日用着这合香,日久天长,浸润到了布料木头中,才能这般一点点,似有似无的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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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回来这才多久?刘景天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谋算了?
苏允棠说他徐郎半老装嫩时,刘景天虽有些讪讪,倒还算平静,可提起殿内的梨桂香来,他却忽的有些怔愣。
因着这莫名的躲闪,苏允棠要走时,刘景天便也没能来得及留人,只在原处,看着面前熟悉的背影径直远去。
半晌,仍旧坐在原处的刘景天,嵴背才缓缓松了下去,有些苦涩的揉了揉自己眉心。
梨桂香并不是刻意谋算,而是他被圈禁之后留下的不愈心疾,白日都还好,可只要独自待在黑暗之中,分明已经脱身,他仍旧会心慌不定,毫无缘由的焦躁难安,如当初困在大明宫一般无法入睡。
这一月来,他试过了许多法子,在殿内点上烛火,亮若白日,吩咐禁卫宫人守在近前,甚至召见乐师舞女,弹唱靡靡之音,酒醉金迷——
无一例外,都全无用处。
直到上次,皇后带着福宜毕罗过来,不慎落下了随身的香囊,他顺手系在床帐,在这他以往最不喜的隐隐桂香之中,却得了片刻安憩。
自那之后,他便吩咐宫人寻出了椒房殿内,皇后近两年最爱用的香方子,原样配出一匣子送到了养干殿。
他并不是故意点梨桂香,而是只有嗅着与阿棠一般的香味,他才会睡得安心。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不是故意不更,卡带党刚刚收到了我的塞尔达,稍微打开试了一下就无法自拔,整天沉迷造高达嘿嘿嘿嘿,努力爬出来更新!
第84章 结局
◎她与他,註定无法分离,终究会一辈子都在一处。◎
立业一十二年,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大明宫前的管道上,比从前更成熟几分的苏允棠身着宝蓝骑装, 带着儿女,一路送到了山脚,方才恋恋不捨的停下了脚步。
要送的人实在不少,葛老师徒三人之下, 包含小林太医在内的十几位医官, 再加上跟随的侍从侍卫, 单是装着药材的马车便足有十几辆, 看来颇有几分浩荡之势。
他们这是平疫去的,葛老来了京城之后, 一来年纪大了,腿上又不便, 不好再像从前一般四处云游, 二来, 也是听闻葛大夫与林芝年一道, 琢磨出了治疗疠风之症的良方, 传去了天下的疠人院,便由此想着,他四处行医, 一次救治也不过一人, 若是临终之前, 能够钻研出几个行之有效的治疫良方, 才更是活人无数。
为着这个, 葛老这些年来, 便也一直安安生生的待在京城, 一面收罗着医术古籍钻研药方,也是将自己一生行医见闻编纂成书,流传后世。
正逢祁州先是大水,之后泛起一场疫病,老人家闻讯便再也坐不住了,寻了苏允棠,只说闭门造车这么多年,这药方是不是得用,还是该亲自去试试深浅。
苏允棠劝过一次,见对方心意已决,也是心存感念,亲自拟旨,为葛老封了太医署教授的虚衔,总理治疫之事,有这样一层身份,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但单单是这样的公事,不至于叫苏允棠这般难捨,她今日亲自动身,为的主要是还是一手教养大的姐姐无灾。
太医署的车马都已去了,苏允棠还在拉着无灾的手,最后一次尝试挽留:「姐姐非要去不可吗?如今初一她们几个,连带去厄都带出来了,慈幼院的事,叫她们去其实也成的。」
当初大将军在暗处筹办的慈幼院,如今已经叫苏允棠出面,堂而皇之的放在了明面上,且比从前风声更盛。
只不过从前大将军本意,是乱世之中收养孤儿,养大之后便是最忠心的自家部曲,其中精壮的充做军士,寻常的也能当作工民耕种养军,大体仍是以男人为主,剩下的女子除了少许极出挑的,大多也只能拿来给苏军配婚属,以安军心。
如今在苏允棠支持下,慈幼院则是更多的放在了妇孺身上,除了为人抛弃的孤儿,女子不论嫁人与否,凡是受灾受难,得病遇灾,求告无门的,都可求助慈幼院。
要做到这些自然也不是容易的,要钱要人,要权要势,如今当初的初一开始,到廿七二十多人都放了下去,各领一方,特旨可携甲冑武器,用来镇压不轨之徒,她说服了葛女医,送去了几十位聪慧伶俐的女童与她学习妇人产育接生,如今多年过去,也算小有所成,便连方才离去的太医署众人中,也出现了一小队女医的身影。
苏无灾如今已经自梳了妇人髮髻,神色越发温柔敦厚:「歷来逢灾遇难,都是先舍妇孺老幼,慈幼院一事,大将军在时,就教了我,歷来都是我暗中看顾着,如今祁州受难,她们自然也好,只是总不如我来的更通彻些。」
这样的道理苏允棠不会不懂,却仍是难得的露出几分小儿情态:「我捨不得姐姐。」
无灾近乎慈爱的看着她,也带着怀念:「放在从前,我也是放不下大小姐的,如今娘娘垂范在前,大伙都能放心,我便想着,在将军府里这么多年,也该放下旁人,自个出去转转了。」
闻言,苏允棠的目光,也忍不住随着无灾姐姐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林芝年身上。
她之前的确是听白先生了,无灾姐姐与林芝年,都是恪守本分,从不冒失冒犯的性子,这两个人心里有意思,就隔着这么一层窗户纸也指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又叫苏允棠不要着急,不要多手,只管由着他们自己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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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算是已经归乡养老的白先生,恐怕都不会想到,这俩人的性子能这么好,就这么一层窗户纸,生生就在两人中间戳了五六年都没见戳破的动静,就是这样不紧不慢的,时有通信,一两月功夫才会见一回,也大多是为了医术与慈幼院的公事,比起眷侣,倒似是一对淡如水的友人相交。
无灾姐姐与小林太医两个自有默契,一点不着急,却把周遭等着的旁人磨得不轻,林太医为幼子操持婚事不成,都开始张罗着把长子生的孙子给小儿子过继一个养老了。
此刻无灾姐姐说起这个,只怕就有了些为自己活一回的意思。
苏允棠感动又复杂,伸手抱了抱无灾姐姐令人安心的怀臂:「姐姐记得常给我来信。」
没有无灾两字在前,就只是单纯的姐姐。
只一句称唿,苏无灾便也明白她的心意,笑着点头,又将目光看向一旁的福宜毕罗:「两位殿下也要多加珍重。」
十里亭外,便不远不近等着一对锦衣华服童儿,都是七八岁年纪,一男一女,五官很是相像,只男孩儿一双桃花眸,烂漫伶俐,女孩儿一双杏核眼,眉眼灵动,看来都是格外的聪慧伶俐。
毕罗一双圆亮的眼睛看着苏无灾,说不出的认真:「姨姨珍重,要常回来看毕罗。」
无灾还来不及答应,一旁小福宜便笑的狡黠:「苏姨只管放心的去,我们定不会惹母后生气!」
苏允棠嗔怒的瞪他一眼,将女儿揽在怀中:「就是有你才叫人不放心!」
无灾姐姐最终拿着两个孩子亲折的柳枝,不回头的消失在了官道尽头。
回程的马车内,毕罗小小的手握了握苏允棠手心,眼眶隐隐的红:「母后,我也想姨姨。」
不待苏允棠安慰,福宜一副小大人模样拍拍毕罗:「苏姨很快就回来了。」
毕罗:「要是不回来呢?」
福宜:「那等两年,哥哥能出门了,带你去找苏姨!」
毕罗处处操心:「那母后呢?」
福宜大手一挥:「也带母后一起!」
苏允棠在一旁并不打断,只是含笑默默听着,她喜欢这样狡猾伶俐的儿子,也自得这般骄傲正直的女儿,与刘景天在一处,她最不后悔的,便是得了眼前的一双儿女。
马车一路行进皇宫,刚进永乐宫大门,便忽的停了下来。
福宜坐不住的扒在窗口朝外瞧,抢着禀报:「是父皇的仪仗!」
看清之后,福宜就立即将脑袋缩了回来,连一旁毕罗,也立即收起了天真痴缠的笑,坐直身,露出了小小贵女专有的,矜持又有礼的神色来。
兄妹两个拉着手起身,下车后一板一眼行礼:「见过父皇。」
「快起来!与母后出门累不累?」
刘景天满面慈爱,下马赶了几步想要亲手扶起两个孩子,福宜与毕罗却已自顾起身,福宜再说一句不扰父皇母后说话,便当前拉着妹妹远远跑了开去,去后头寻起了自己的马儿与猎犬。
刘景天看着两个孩子跑开,面上倒是也还带着笑,却带着明显的失落:「这两个孩子,越大越与朕这个父皇生疏了。」
以往倒罢了,小小一个的婴孩,懵懵懂懂不知道那许多,刘景天这个亲爹拿着好吃好玩的来逗弄几次,便能轻而易举叫福宜毕罗哈哈大笑,欢喜亲近。
可孩子们渐渐大了之后,虽然不懂那许多上一代的恩怨,但她们可以察觉到母亲的情绪,福宜毕罗都是聪明的,也可以很清楚的分辨出苏允棠这冷淡的情绪从何而来。
即便苏允棠从来没有想要将父母的恩怨牵连孩子,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凡是父皇母后都在场时,两个孩子便都会下意识的与刘景天保持距离,仿佛是一种无言的站队,对母亲表面心意。
苏允棠并不需要这样,但也不得不承认,孩子能在她与刘景天之间,这样毫不犹豫选择她,实在是叫人暖心。
每当这时候,她在刘景天面前,都忍不住有一种获胜一般微妙的得意:「孩子大了,总是有自己的念头的。」
刘景天闻言回眸,也只配合的点头认输:「阿棠说的是。」
苏允棠看他一眼,刘景天如今也有不惑之年,放在民间许多都是当祖父的人了,但许是脸皮厚的人就不易老,眼前的刘景天身形清隽,腰背之间,也仍旧挺秀,身着月白底的石青起花八团袍,头上只一根莹润的羊脂玉宽髮簪,成熟俊朗,只是随意立在车前,便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贵重威仪。
当初上元初遇,苏允棠对刘三宝一见钟情,便有大半都是看上了他这张脸,她是一个始终如一的性子,即便是多年后的如今,她也仍旧觉着刘景天是生的好看的。
老话说相由心生,心思奸诈的人,便不可能生的顺眼,这话却好似与刘景天无干,不论什么时候,这一张与福宜格外相似的面貌五官,都是正正的踩在了她的喜好上。
刘景天也敏锐的发觉了苏允棠的目光,一时破有些自得,觉着皇后此刻的反应,也算没有辜负了他来之前挑过两遍的衣裳,梳了三次的发冠。
他登基之后,原本是不再留意自己的身形相貌的,但因为阿棠,他这多年来却不敢有一刻松懈,原本每日晨练是为了身子康健,如今更是为了身子挺秀,平日膳食都要格外讲究,不至痴肥,平年岁大了之后,连在日头下久晒就不敢,就怕自个的脸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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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人只当他这个帝王是好美衣好华服,格外在意自己的风姿仪态,谁能知道,他这样处处讲究,却只是为了用容色讨好自己的皇后?
一念及此,刘景天也忍不住心酸,之后抬头一眼,苏允棠眼中欣赏一闪而过,这时都已经独自进殿去了,先酸之外,便又多添一层苦。
当初两人的误会解开时,刘景天还是格外自信的,说到底,阿棠的性子,也并不是什么难讨好的人嘛!当初他对苏允棠的不对之处,也早已加倍偿还了,日久天长,有什么过不去呢?
可叫刘景天意外的时,如今的苏允棠早已不同以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诸多讨好示弱,阿棠就当真愣是没有露出一点松动的苗头!
苏允棠也不是一见面都仇人似的眼红,不肯相见,他送人送物,给权势给体面,阿棠也都收,可就是那样轻轻的,淡淡的,如山岳如清风,不可捉摸,更不可撼动。
就如眼前,有时候,他分明已经清楚的察觉到,这一块寒冰已经有了融化的意思,但下一刻不知为何,仿佛平地起了一场风雪一般,还没融化多久的寒冰便又重新冻得结实。
刘景天是有百折不挠的耐心,可这样日復一日磋磨与失望,即便是他,也忍不住有些痛苦起来。
进了椒房殿后,刘景天便忍不住凑到了苏允棠身前,挨在她的颈侧,低低叫了一句:「阿棠。」
酥酥麻麻的熟悉感觉传来,苏允棠微微吸一口气:「陛下又忍不住了?」
刘景天便笑:「忍不忍得住,阿棠不该是最清楚的?」
苏允棠的确清楚,也不是第一次了,男人的邪火,蛮横又霸道,瞬间点燃,便能从小腹一路烧去嵴髓,躁动又战慄。
苏允棠闭眼:「陛下可沐浴了?」
刘景天:「来寻你,哪次敢不先洗干净了。」
苏允棠:「我一路风尘……」
「无妨!」
这一次,不等苏允棠说罢,刘景天便径直将苏允棠抱在了怀中,两人一道摔进了垂花帐内。
往后的事自然是不必多言,世上再没有哪一对夫妻,能够如她们一般,在这种时候,能够体会到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施又受,不分你我,一个倾囊相授,一个涌泉相报,一场风波,来的酣畅淋漓。
直到最后一刻,苏允棠颤抖之后,却忍不住诧异:「你?」
她们两个这几年来,不是第一次这样的亲近,两个人,尤其是刘景天,却不得不顾忌随之而来的另一件事——
夫妻伦敦大礼,是很有可能要怀孕的。
这样的教训,刘景天已经吃过一次了,眼前的福宜毕罗就是前车之鑑。
宫中倒是也有给女子备下的避孕汤药,可凡是避孕的药方,喝久了都会伤身,刘景天不能叫苏允棠用,唯一的法子,就只能自个多加小心。
往日的床笫之间,刘景天都会小意留意着,先用苏允棠的感觉觉着快活了,便立即退出来,自个再用手艺与旁的法子叫苏允棠觉着纾解,就是忧心把控不住,会叫皇后再怀一胎。
而方才,刘景天却没有再这样办,而是干脆叫两人一起走到了最后一步。
其实葛女医早说过,她生毕罗福宜太过艰难,伤了根底,往后都大约再不会有孕。
但这消息,她没有外传,也没有告诉刘景天——
为何要让他解开一层后顾之忧呢,比起肆无忌惮,苏允棠更乐意看刘景天一面快活,一面心存忧虑,心中总是存着一层畏惧戒备的模样。
苏允棠本以为刘景天是这次没有控制住,不料片刻平息之后,刘景天却在她耳边开了口:「阿棠,朕若是再为你生一回孩子,你会不会原谅朕?」
苏允棠勐然睁眼:「你在说什么胡话?」
刘景天似乎也发觉自己的不对,只伏在她身上沉默了下来,久久一动不动。
窗外新栽了五年的桂树不知何时攀上了一株菟丝子,看似毫不起眼,却攀着桂树的树干盘旋而开,生生与它融为一体,再难分离。
春日里的曦光温柔璀璨,透过窗外桂树层层叠叠的绿叶,隔着纱窗细细碎碎的撒下来,流金一般,朦胧细碎,只将周遭照得如同梦境。
纾解之后,人原本就容易松懈懒倦,在这样的光晕之中,更叫人忍不住的轻松清静,苏允棠眉宇之间还带着嫣红的春意,手下紧紧攥着面前的刘景天。
面前刘景天肩颈修长,背部挺括,手下每一丝肌肉都流畅而有力,正对这眼前的肩膀上,赫然一道清晰的箭疤——
这是她曾经用尽全力射出的杀箭,只是却没能要了刘景天的性命,这一刻,她却忽的觉着,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命,就如同她心存死志想要带着刘景天一道死,却不能如愿一般的命。
「会吧。」
苏允棠缓缓松手,迷濛与怠倦之中,仿佛同时也抛下了什么沉沉的重担。
她与他,註定无法分离,终究会一辈子都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终于放上结局了,番外什么的就随缘吧,不着急了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