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疯犬失败后我成了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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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改造疯犬失败后我成了白月光》作者:鱼游藻【完结】
文案:
池羽穿越进看过的一本小说,成为同名的灵脉圣女。
该圣女是小说的背景人物,修真界最圣洁的存在,可却在故事开场不久后被杀死。
死因:被邪修谢其琛炼为骨刀,从而斩断灵脉毁灭修真界。
池羽:wtf
池羽决定自救。
于是在捡到奄奄一息的少年谢其琛后,她拿起匕首,要将祸害杀死在幼苗期。
然而还没下手,谢其琛醒了:好姐姐,是你救了我?
少年旧衣褴褛,寒冬腊月披着件不知打哪捡来的斑斓外套,一双眼睛清澈又无辜,笑容比桂花糖还甜,完全戳在池羽的审美上。
池羽:……这种人间小甜豆怎么可能是反派??
一定是正派不知好歹!
*
谢其琛身负罪孽,早就于潭虎穴炼就一身佛面蛇心的本事,最擅人前卖笑人后插刀。
直到池羽出现,晦暗血腥的世界有了温度。
她收养他,教他何为正道。
她说只要他一心向善,她就会永远陪伴他。
于是他收起所有多余的妄念,恪守本分。
只在深夜的梦中坦白那些关于她的、不齿的爱意。
可后来,池羽死了。作为圣女,她选择了世界、抛弃了他。
谢其琛想,他的姐姐是个骗子。
骗了他,便该付出代价。
仁义礼善他统统不要,他只想掠夺足够力量,破开地府,将池羽从那个世界拽回来。
然后像在每一晚的梦中那般,他要让他那圣洁的姐姐,为他坠入红尘。
观前说明:
1.圣女x疯犬
2.我流低魔修真
3.排雷!!!
1女主圣母人设,雷圣母慎入
2男主前期无同理心个性恶劣后期转变,对主角有较高道德要求慎入
3尊重角色个性,可以评论切勿谩骂或上升作者
——
内容标籤:仙侠修真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羽,谢其琛┃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圣女x疯犬
立意:真实的关怀将带来治癒
第01章
这是池羽穿越的第二天。
那天她直播游戏到深夜,躺下时觉得心脏有些不舒服,于是一边入睡一边思考会不会猝死——可是,哪怕猝死也没什么好怕的吧?肉身回归天地是每个生灵註定的终局……
她这样想着,陷入沉眠,结果再一睁眼,就发觉自己身处在一辆马车上,一位穿着白衣的侍女焦急唿唤她:「大人大人,醒醒啊!」
池羽很茫然,那侍女则喜极而泣:「大人,你可终于醒了,我们明天就能出澹臺家的地界,等到了樗里家的地界,便找个宅院休息下吧,毕竟大人的身体过于娇弱了!」
大人?
谁是大人?她?
大约是她的茫然让侍女有些担忧,侍女问道:「大人,您为何这副表情?」
池羽摁着额头,她脑子很痛,众多原本不该属于她的记忆争先恐后地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圣女……灵脉……修真世家……
「我没事,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池羽屏退了侍女,试图理解所处的状况。
经过一日夜的思考,她终于大致明白了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简单来说,她穿越到了一本她看过的小说里。
那是一本男频流修真小说,里面有个名字和她一样的背景人物,名叫池羽,身份是灵脉圣女,在故事开篇不久后就死了。这个角色的死亡甚至只占了一小段文字——
【那邪修谢其琛已经完全疯了,他想要毁灭这个世界,于是他杀死了灵脉圣女,将她的尸骨炼为骨刀,试图完全地、真正地毁灭修士们赖以生存的灵脉。】
没错,池羽就是穿越到了这位小说中没什么存在感的灵脉圣女身上。
所谓灵脉圣女,是这本修真小说的一个特殊设定。
修士们修炼需要使用灵气,而这个世界的灵气完全由一条灵脉所提供,可以说这条灵脉是修士们修炼的根基。
为了守护灵脉、更好地分配灵脉所产生的灵气资源,于是有了灵脉圣女——这位圣女是灵脉自行选中的,几乎拥有着修真界最高的地位。
池羽现在成为了这个地位极高的吉祥物。
之所以说是吉祥物,是因为其实圣女本身没有任何力量和权力。
因为圣女这一特殊身份,原主生来无法修炼,与凡人无异,手头更没有可用的人马——说到底,圣女是处于众世家权力斗争夹缝中的玩偶罢了。
不过倒也不必这样悲观。池羽对自己说道。
毕竟这是一次新的人生,哪怕知道未来可能会遭遇生命危险,也是一次新的人生。
不会比从前的人生更糟了。
池羽脑海中闪过各种前世的回忆,暗淡的、毫无价值的、不被需要的、自欺欺人的……
嗯,是新的人生,新的开始呢。
池羽喃喃自语:「这一次,我也许……」
突然间,马车外侍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大人,已经到边界了,再往前就是樗里家的地界了。」
这个世界的修士有三个派系,也就是三个世家,他们分别是澹臺家、樗里家、钟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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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家各占据一方领土,将整片大陆瓜分成了三块,形成了三股势均力敌、互相间微妙制衡的势力。
作为灵脉圣女,原主一般是住在位于三家交汇点的灵山上的。那里是灵脉的源头,整座山灵雾围绕,除了圣女本人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可上山。
即使是侍从,也只住在灵山脚下的村落。
但现在是例外的时候。每年春分后,圣女需驾临三世家府邸,考察各世家弟子的修炼情况——说是这么说,其实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
池羽穿越到原主身体内时,原主已经考察完钟吾家、澹臺家,正往樗里家的府邸而去。
为什么原主会被她给穿越了?池羽搞不懂这个问题,但总之既来之则安之吧。
侍女还在外头询问:「大人,是否需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再往前就是樗里家的地界了,他们一行人如今在樗里和澹臺家的交界处。
池羽回答:「歇一会儿吧,坐了这么久马车,我也想活动一下了。」
马车停下,侍女打开车帘子,扶着池羽下车。
池羽目光扫过车队的人,不少人正偷偷打量她,见她看过来,纷纷立刻低下脑袋。
侍女也在偷偷看池羽——虽然见过多次,但她依旧会被圣女大人身上那种洁净的气质给震撼到,想来车队里甚少见过大人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圣女有着一头干净得不可思议的莹白长发,眼瞳是如湖水般剔透的蓝色,她身上那套简约的衣衫也是与眼瞳同样的颜色。加之她的五官生得美丽中带着几分清冷感,于是整个人便自带让人望而生畏、不似凡俗的氛围。
「我要在湖边散步,不必跟着我。」池羽说完,便往不远处的湖泊走去。
虽然池羽本身无法修炼、没有修为,但车队里大多数人却是各世家派来的好手。只要池羽别跑太远,哪怕不直接跟随保护,她一喊,那些人便会赶来救她。
所以没有人阻止她单独散步的行为。
池羽一个人走到湖边,回头看看,芦苇丛已经挡住车队那些人的视线,她松了口气,然后瞬间泄力一般整个人蹲下了。
摆圣女架子也太累了吧,还有这么多人跟着,被这么多视线围绕,她整个人都要不好了tt
与池羽一同出行并考察三世家的这支车队,大约有二十多人,除开几个原本就住在灵山脚下的圣女侍从,其余都是三世家派来保护圣女并互相监督的高手修士。
如果有人大着胆子跟踪池羽,就会惊讶地发现方才还高洁到几乎不染尘埃的圣女,这会儿正整个人阴暗地蹲在角落里长蘑菇。气质简直天壤之别。
但这才是池羽的本性,一个避世阴暗的游戏宅,多和人说两句话都会精疲力尽。
「再忍一忍,等樗里家也熘达完,就能躲回宅居天堂的灵山了……」
一个人住一座山,奢侈。
池羽蹲在湖泊边芦苇丛的角落,瞅着湖面反射下自己的面孔。
虽然昨天就已经照过镜子,但看到自己的长相,池羽还是忍不住激动——
是白毛!白毛!
原主居然是个白毛!
她这个白毛控狂喜!
池羽和原主的面容几乎一模一样,但前世她是正常的亚洲人长相,穿越到原主身上后,突然就变成白毛蓝瞳了。
这个配色……该说不亏是灵脉圣女吗?简直是自带圣洁感啊!
正对着湖面臭美着,池羽鼻尖突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铁锈的味道?
不对……是血的味道……
池羽犹豫了一会儿,摸索着往气味的来源走去。
她拨开湖泊一处极茂盛的芦苇,看到了气味的来源——有一个浑身是伤、伤口滋滋往外冒血的少年正昏迷在芦苇丛中。
池羽被吓了一跳,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几乎要把春日翠绿的芦苇给硬生生染成红色。
池羽走过去,蹲下,手指戳了戳那少年的胳膊:「喂,你还好吗?」
没有反应。
池羽探了下少年的鼻息,然后松了口气。还没死。
眼前的景象有些太过惨烈了,这个少年看年纪大约十五岁上下,很消瘦,肤色显出不健康的苍白,穿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衣袍。
那衣袍颜色十分斑斓,跟逢年过节晚上放的烟花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衣服……而除了这件略显色/气的外袍外,这少年里面没有穿任何衣服,完全是真空的。
难道这少年是……牛郎?
牛郎和情客起矛盾,被情客报復并抛尸……
池羽脑子里出现些不着边幅的联想,然后赶紧摇摇头,不管这少年是什么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晕倒在这里,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那把车队的人唤来看怎么救治这少年?
池羽正要起身去喊车队的人,眼角突然闪过一缕绿色反光。
她定睛一看,原来这反光来自少年右耳耳钉上那颗光滑的绿色石头。
右耳的绿石耳钉……池羽怔了下,脑子里突然冒出一段文字描写——
【要说那邪修谢其琛,也是个极张扬的人,他爱穿色彩艷丽的衣服,一头长髮总也不束起,只懒懒散散披在肩头。他右耳上戴着一枚绿色石头的耳钉,没人知道那耳钉有什么象徵意义,只知道他从没将耳钉取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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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目光自少年右耳的耳钉,挪到他披散的长髮,又挪到他身上那件夜晚烟花般绚丽的袍子……
不会吧……
池羽立刻又蹲下,将少年衣领一扒,这便看到少年右肩后宛如兽牙般的痕迹——据说原书意图灭世的邪修谢其琛,右肩后有个兽牙形状的胎记……
池羽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是什么鬼运气……这人居然就是那个将来会杀了她、把她的骨头炼为骨刀的邪修!!
邪修谢其琛是原书中的一名反派角色——既然是大男主爽文,自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反派角色作为男主升级道路上的障碍……或者说垫脚石。
而谢其琛就是原书前期的一名反派,几乎搞事了半本书,最终当然是被男主角给消灭了。
谢其琛非常疯批,一心想要毁灭修真界,与心怀天下的男主角对着干。
而她,「池羽」,作为灵脉圣女存在的小说背景人物,就在谢其琛与男主角的争斗中,作为灭世的炮灰而被牺牲了。
「池羽」会在将来,被谢其琛亲手杀死,浑身白骨都被抽下,那些白骨在炼狱之火中灼烧七七四十九日,成为了谢其琛手中能斩断灵脉的邪刀。
池羽面无表情地看着晕倒在芦苇丛中、浑身是血的少年。
这个人,将来会杀了她。
然而眼下,这个人只是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瘦削又羸弱的少年。
即使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应该也能杀死他。
如果谢其琛死在此刻,那么威胁她生命的祸害就消失了。她就真正拥有了一次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光明的人生。
是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这一次,她也许……
只要在此刻,将这个毫无抵抗力的少年杀死……
池羽将袖中隐藏着的匕首抽了出来。这是原主用于防身,一直随身携带的东西。即使在强者如林的修真界,这小小的匕首仅有心理安慰的作用,原主也一直带在身上。
可如今,这把匕首,真的能为她除去一个巨大的祸患……
匕首渐渐移向少年脖颈的上方。
只要对准这里,狠狠刺下……
「嘎!」
一声突兀的鸟叫响起。是湖泊上飞略过的白色水鸟。
池羽突然如梦初醒一般,愣愣看着自己那双向毫无抵抗之力者举起匕首的双手。
她居然会为了活命,想主动夺走他人的性命……果然是因为获得了一次新的人生吗?
可是无论有什么理由,夺走他人的性命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对吧……?
纠结、挣扎。
极端的两种思绪在池羽脑中互相斗争。
杀了他,你将拥有无忧的未来、崭新的人生……
不能杀人,你不是这样的人,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眼前的少年未曾对你做过任何恶事,甚至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内心正纠结着,突然,躺着的少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池羽被吓了一跳。
然后……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手一抖,匕首噗通掉进了湖里。
第02章
这个瘦削的少年有一双很魅惑的眼睛,眼瞳是幽幽的绿色,仿佛某种珍稀的宝石般,神秘中带着一丝邪恶感,与他右耳上那一点绿石耳钉唿应。
大约是因为刚醒,少年看起来似乎有些茫然,他目光游离了一会儿,终于落在了身边这个白髮女子身上——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生得极美,美得仿佛不染尘埃。不过她的表情似乎有些惊慌,宛如做坏事被发现的鹿。
池羽整个人有些僵,少年定定盯着她,也许只盯了须臾时间,她却觉得很漫长。
从少年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有没有看到她刚才举着匕首想杀他?他不是邪修么,是不是在谋划着名什么?
没一会儿,少年突然绽放出一个春花盛放般绚丽的笑容——
「好姐姐,是你救了我?」
池羽怔住,仿佛有带着春日气息的暖风扑面吹过,吹得她整个人都有些熏熏然。
这个少年,有点好看……苍白瘦削的身躯在烟花外袍的衬托下显得易碎而色/气,笑容让他原本有些冷的五官一下温暖柔和起来。
他甜得仿佛水果糖。
池羽不自觉抬起手捂住心口。
百分之一还没沦陷在少年笑容里的理智正在疯狂吐槽:你清醒点,这人是将来会杀了你的邪修!
而另外百分之九十九被少年笑容灌了迷魂汤的脑细胞则在尖叫:这是什么人间小甜豆!完全戳在我的xp上!这样的小甜豆怎么可能是反派!一定是原书作者深深地误会他了!
少年见池羽发愣,艰难抬起受伤的手,在池羽眼前晃了晃,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池羽回过神,将激动的心脏摁回去,理性重新回归:「哦……没什么……」
少年忧郁地垂眸:「我以为姐姐是被我身上可怕的伤口吓到了……」没说完,大约是伤得重撑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池羽赶忙扶住少年,轻抚他后背帮他顺气。
「我……没被吓到……我只是……从没见过伤得这般重的人。」池羽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要开口询问少年遭遇了什么,毕竟两人萍水相逢,不是可以说一些深入话题的关系。
然而没想到,少年自己先起了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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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露出的表情十分哀伤,惹人怜爱极了:「我原本与父母住在一起,我们虽然是无权无势的散修,但日子倒也过得很幸福。可前些日子,我父母从前结下的仇家找上门来,我父母……为了保护我被杀了。」
池羽「啊」了一声,她本就不善言谈,少年这样悲惨的遭遇,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
少年没有在意她无措的反应,继续潸然欲泣道:「那些人对我紧追不捨,我这些日子以来东躲西藏,可最终还是被他们找着了,我不过十五,修为十分浅薄,哪里能敌得过这些人?他们以摧残我的精神和肉/体为乐,我身上这无数的伤口便是拜他们所赐,我好不容易找着了机会逃了出来,他们发觉了,就一直追我,后来我逃到这片湖泊旁,又饿又累,就晕了过去。」
一顿,谢其琛又赶忙道:「请姐姐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怨恨那些人的意思,这一切的遭遇,无非是冤冤相报,我不想把这份仇恨延续下去。只是……我也并不希望死在他人手中……」
池羽沉默。
少年的遭遇实在是悽惨,他脆弱的神情也十分惹人怜爱。原书中谢其琛是个反派,仿佛天然就是恶人,书里便从未交代过他的背景。
谢其琛是个经歷悲惨的人,她有什么资格为了还没发生的事夺取他的性命呢?
更何况,尚且还是少年的谢其琛,看起来这样无害纯良。
池羽本就是个极心软的人,方才邪念上头举起匕首已经是她活了二十三年以来做的最出格的事,这会儿回忆起刚才的举动,她便有些愧疚起来。
无论如何,杀人是不对的。
「你别再说话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安心休息吧。」池羽对少年谢其琛说道,「我让我的……僕从过来帮你瞧瞧,应当是能治的。」
少年似乎有些惊讶,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瞬,可很快,他又恢復了惯常的温甜笑容:「这如何使得?太麻烦姐姐了。」
池羽注意到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直觉那情绪似乎与他甦醒后表露出的所有情绪都有所不同,似乎更真实……
「姐姐,我叫谢其琛,你可以唤我阿琛。」
少年谢其琛突然自我介绍,打断了池羽的思绪。
池羽回过神,微笑回答:「我叫池羽,你叫我姐姐就好。」
池羽站起身,四下张望,看到远处的车队后,便抬起手招唿他们:「喂,你们过来一下!」
而池羽背后,她看不见之处,谢其琛坐在芦苇丛中,单手撑在身后,鲜血以他为中心漾开,他面无表情,与方才的小甜豆形象截然不同,整个人冷得如化不开的寒冰,一双泛着邪气的幽绿双瞳正锐利地打量着周围——
追他的人已经追到了周围。
很奇怪,这些人没有攻过来。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身边这个毫无修为的傻子?
谢其琛沉吟……这傻子有一头洁净的白色长髮,一双清澈的碧蓝眼瞳,身上穿着的衣衫用的也是名贵的布料……
说起来,如今正是春分之后吧?
难道这傻子是……
谢其琛冷冷勾起半边嘴角,原来如此,难怪那些人没敢杀过来。
谢其琛的视线看向一个方向,眼中带着明显的嘲讽讥笑之意。
与此同时,五六个躲在芦苇丛中的黑衣人注意到了谢其琛看向他们的恶意而嘲弄的目光。
一人道:「那小子发现我们了!你看看他看我们的眼神!明明已经没有反抗之力,还这么狂!真想立刻弄死他!」
另一人道:「别冲动,圣女的车队就在这里。前几日她们应该是刚视察完澹臺家,这会儿在澹臺家与樗里家的交界线上,约莫是正要去樗里家。」
「圣女又怎么了?我们杀我们的,又不碍着她?」
「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那可是圣女,虽然说白了只是个吉祥物,但也是地位极高的。如果我们暗杀谢其琛的事被圣女看到,到时候圣女追查起这件事,最后查到家主那边进行的秘密怎么办?」
「那我们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谢其琛从眼前跑了?以谢其琛那可怕的修为,我们损失了这么多人手才把他打残到这地步,难道要这会儿放弃?看情况这圣女是要叫人帮谢其琛医治,再往前是樗里家的地界,如果谢其琛被带去樗里家的地界……樗里家的樗里之眼是出了名的,他们靠樗里之眼在辖区内进行严苛的监察,我们再想对谢其琛下手就难度很大了!」
「暗杀必须以不暴露己方为原则,我们先暗中跟着观察情况,不要轻举妄动。」
「……好吧。」
谢其琛嘲笑完隐匿在不远处的追兵,收回了视线,并立刻换上一副温甜的笑容——池羽唿唤完她的随从,已经转回身来了。
「姐姐,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谢其琛柔柔地低着头,脆弱得惹人怜爱,是极能引起旁人母性的模样。
能遇见你这样的傻子真是太好了。
看来连老天爷都是站在我这边的,连老天爷都想帮我逃出这个困局。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那些烙印在灵魂、肉/体和血脉里的诅咒,终有一天他会回报给「那些人」。
恨意与杀意在流动的血液里奔腾,心脏越是被黑色淤水覆盖,谢其琛面上的笑容愈是无害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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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慢慢来。
他用几乎可以毁灭灵魂的疼痛换取了活下去的机会,所以他还有很多时间去进行他愉快的报復。
他有很多时间,在未来的某一天,把「那些人」拆骨去髓,享受「那些人」绝望的表情和痛苦的吶喊……
池羽的僕从很快就赶了过来:「大人,怎么了?」
池羽示意虚弱坐在芦苇丛中的少年,对僕从道:「这孩子和他的父母遭到仇家追杀,他父母……死了,他侥倖逃出,却受了伤,车队里不是有医师吗?看看他的伤情如何,帮他治一治吧。」
僕从矮身行礼:「是,奴婢这就去唤医师过来。」
谢其琛回过神,抬头看向池羽:「姐姐……你不打算带着我吗?」
池羽一顿,有些踌躇,最后还是蹲下身与少年平视:「我还有要事……我会让医师为你诊断,留下足够的药材,还会给你银两,供你之后一段时间的生活。」
谢其琛眸中神色微不可查地暗了暗,他哀伤地垂眸,说道:「姐姐是不是嫌弃我这样残破的身躯?姐姐对我这样好,我愿意留在姐姐身边做牛做马的。」
池羽赶紧摆手:「我做的这些不是什么大事,完全不值得你回报。」
而且,哪怕她现在不想杀他了,但原书的剧情到底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她可不想把一个可能会杀自己的人留在身边……虽然他看起来很纯善,但万一脑子一抽被剧情控制了呢?
谢其琛颤抖着抬手,柔柔拽住池羽的袖子,恳求:「姐姐,我的父亲从小教育我要知恩图报,你这样帮我,若我什么都不做,我一定会惭愧得恨不得自行了断的。」
池羽:「啊……」
谢其琛继续潸然欲泣:「姐姐若嫌弃我,我只跟姐姐一段路,哪怕只能为姐姐做一两件事,我也会感到很满足……」
池羽犹豫了一会儿,可想起方才自己对着谢其琛脆弱不设防的脖颈举起匕首,便有些惭愧……
他只是想跟着她为她做一些事罢了。怜爱与惭愧的情绪作祟下,池羽点了点头:
「好吧,我会带你去下一个城镇,到了那里,你便不必继续跟着我回报我了。」
谢其琛垂着脑袋,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姐姐,你真是太好了,阿琛多谢你了。」
第03章
谢其琛的伤势确实很重。
池羽让车队的人将他扶上马车后,他就再次陷入了昏迷。
车队的医师为谢其琛进行了诊治,一边诊治,他一边连连感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着,这少年生命力可真顽强,想来精神力也十分强大。
谢其琛原本那件烟花色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浸透,干了后发硬,几乎不能穿了,于是池羽让人取了尺寸合适的、男僕从所穿的素袍给他换上。
池羽发觉谢其琛穿这素袍也挺好看。先前那件烟花色般斑斓绚丽的袍子衬得谢其琛有种靡丽的美感,然而当他穿素袍,属于他这个年纪少年的干净气质便凸显了出来。
「果然是个十五岁的小少年呢……」池羽自言自语。
正好侍女端来饭食,闻言笑道:「大人也不过十八,怎的叫十五岁的男人小少年呢?」
池羽一顿:「额,也是。」
虽然原主的身体才刚满十八岁,不过其实池羽已经二十三了。一次穿越倒是让她年轻了五岁。
车队一路行进,期间谢其琛时睡时醒,然而他身上的伤却痊癒得很快。为他诊治的医师啧啧称奇,感慨从医五十多年,还从未遇上过恢復力这般强的人。
又七日后,车队便来到樗里家地界的首府襄平城。
樗里家的势力范围是大陆的东侧,而首府襄平城便居于东海之滨,是座极大极繁华的城镇。因为毗连东海,时常会有异邦来访,街道上偶尔可见五官异于本大陆的人。
池羽的车队很快来到樗里家的府邸。
这是座极大的府邸,位于襄平城的东侧,府邸一面就在海边,可以在府邸内欣赏到美丽的海景。
樗里家的外门弟子见圣女的车队抵达,立刻前去禀报樗里家主,而后樗里家主等一行世家掌事之人便出来将池羽迎了进去。
樗里家主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留着两撇小鬍子,虽修为高于普通修士,但在三世家的家主中算是修为比较一般的——不过樗里家广纳门生,所以世家整体的实力倒也不俗。
樗里家主对池羽很是和善热情:「樗里之眼的线人早些日子便禀报您进入樗里家的地界,我们便早早已经准备好各项事宜迎接您。」
在外人面前池羽必须得装出圣女的样子,于是她以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语调说道:「多谢家主。」
车队一行人都入住樗里家安排的房间。已经甦醒过来的谢其琛也在侍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他身上的伤势在这一路的医治中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虽然人依旧是虚弱的,但按他康復的速度,约莫一两日之后就能完全痊癒了。
即使是不懂医术的池羽也不得不感慨,真是可怕的恢復力。
樗里家主见到谢其琛,奇怪打量了一眼——这人不是世家派去保护圣女池羽的修士,看行为举止也不是圣女的侍从……应该是个散修,只是完全看不出修为的深浅。
是刻意用了隐藏修为的法器,还是修为高深到连他也无法轻易窥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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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樗里家主选择了前者作为答案。毕竟这个少年看起来过于年少,再是如何天才的修者,都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就修炼至连他都无法窥破的修为层级。
樗里家主走在池羽身边,压低声音询问池羽:「大人,这位少年是?」
池羽低声回答:「这位是我的客人,只暂住一两日,很快便会离开。」
樗里家主内心松了口气,无论有什么缘由,需要用法器遮掩修为的人,约莫会是个麻烦人物,还好只在樗里府邸住一两日。
「那我便为这位少年安排大人隔壁的房间。」
池羽一行人会在樗里家待上一小段日子,从明天起的三日会依次参观世家弟子修炼的校场、衣食起居的生活场所,最后一日则是旁观世家弟子修炼成果的展示。如此便是整场世家考核的流程。
虽然后面三日会很忙,不过至少今日可以闲着。
池羽一进屋就关上门,整个人懒洋洋趴在床上,气质全无。
与那樗里家主你来我往的商务交谈真是花光了她一整个月份的社交余额了。
累死了。
池羽在床上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想起是谢其琛喝药的时间,便起身出门去了隔壁。
果然,侍女已经把药端给了谢其琛,此刻他正坐在桌边喝药。
谢其琛见池羽进屋,笑盈盈问道:「姐姐怎么过来了?」
池羽也坐到了桌边,打量着谢其琛这些日子以来逐渐健康的面色,微笑回答:「我来看看你的伤情。你好得很快,医师也说这一两日你便能好全了。」
谢其琛放下已经喝尽的药碗,神色似乎有些难过:「姐姐是……打算这一两日就赶我走么?」顿了一下,他苦笑:「若姐姐真的如此盼着我赶紧走人,其实不用等我伤好,现在便可直接赶我走的。」
池羽怔了一会儿,他听到了方才她与樗里家主的低聊?
池羽登时有一丝被看破小心思的无措。
她之所以关切谢其琛的伤势,虽说大部分确实是出于对伤者的关怀,但七分的关怀里,确实也掺杂着三分小心思——她观察着他的伤情,打算等他一康復就将他送走。
虽然谢其琛这段日子以来表现一直很纯善,但碍于原书剧情,她始终放不下心来。
只是谢其琛此刻点出她的心思,她不免有些尴尬。
但无论怎么说,她还是得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所以对她来说,等谢其琛伤好后将他送走,是无法被说服的想法了。
谢其琛顿了几秒,柔柔低着头,说道:「姐姐,其实我只是觉得,这一路都是姐姐在照顾我……我腆着脸要跟随姐姐时,明明是想向姐姐报恩的,结果到今日都没能为姐姐做什么。」
追他的追兵依旧在跟踪,这会儿估计就埋伏在樗里府邸周围。虽然在樗里家的地界,这些人不敢太明目张胆,但终归还是留在「圣女」身边最稳妥。
池羽摆手,大大方方道:「我早说过了,不需要什么回报,只要你的伤好了便行,真的。」
谢其琛说道:「可是……」
池羽摇头:「真的不必。」
谢其琛观察着池羽的表情,显然,她这是已经下了决心的样子。
再多说些什么反而惹人怀疑,还是暂且按下此事吧。
谢其琛顺着池羽的意思,温甜地笑道:「如此阿琛便只能谢谢姐姐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了,过一两日我好全了,便向姐姐道别。」
池羽松了口气,说道:「你能明白便好。」
两日后的清晨,当池羽起床后,便发现谢其琛站在她屋门口,正等待她出来。
他是来同她辞别的。
见池羽出来,谢其琛漾开一个笑容,眉眼弯弯地说道:「姐姐起了?我是来向你践行的,这些日子以来,多谢姐姐的关照了。」
池羽静了一会儿,虽早就盘算要让他离开,但他真要走了,她反倒有细微的不舍了——毕竟撇开原书那未来的剧情杀,真实的谢其琛嘴甜又体贴,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少年。
谢其琛说道:「终究没能报答姐姐搭救之恩……不如我与姐姐做个约定,这份未回报的恩情,但凡姐姐需要阿琛时,便可以遣人来寻阿琛,无论姐姐需要阿琛做什么,阿琛都会做到。」
这番话说得十分认真,谢其琛面上没有他惯常的温甜笑意,却显得更真诚了。就好像她要他上刀山下火海来报恩,他也会答应似的。
对池羽许下承诺后,谢其琛就离开了。
池羽目送少年远去。
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池羽一时间心头有一分伤感,可转念一想,若原书剧情是准确的,她与他,其实还是不再见的好吧?
第04章
视察第三日,是旁观樗里家众弟子修炼成果的展示。
池羽与樗里家主等若干樗里家的掌事人坐在校场的观台上,而若干被选出展示修炼成果的弟子则按顺序进场进行展示。
池羽觉得自己很像一位教育局局长,手握教育资源,每年去各个学校视察学生们的学习情况,以此决定接下来教育资源的分配——不过最大的区别在于,实际上她手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力,只能算是个挂名的局长。
虽然脑子里在想些漫无边际的东西,池羽面上依旧端足了圣女架子。不少入场的樗里弟子抬头一看到她,总也会因惊艷而愣神一两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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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家弟子的修行风格略有区别。例如澹臺家,术法招式偏向飘逸,其门下弟子大多走的君子翩翩的路线,而钟吾家的招式则更利落有力,讲究效率与有用。至于眼前的樗里家,则大多术法招式看着十分华丽,就观赏度而言着实不错。
再加上樗里弟子统一的制服为银硃色,衣料上更用银丝绣着繁复的花纹,于是展示修炼成果时,弟子们就仿佛在进行一场雍容的表演,挺赏心悦目。
池羽作为圣女,其体质无法修炼,然而因为她是与灵脉最为亲近之人,所以对于以灵气为根基的修炼会有很深的感悟。
于是不少弟子展示完他们的修炼成果后,会向池羽询问一些修炼方面的问题,大多是与灵气的化用有关,池羽也会耐心回答。
直到有个小弟子一上来,提出了个让人有些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这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长得玉雪玲珑,梳着垂耳兔般的双髻,十分娇憨可爱。
「圣女大人,为何修炼只能使用灵脉的灵气呢?」女孩不解,「大陆只有一条灵脉,而所有的修士都要靠这一条灵脉修炼,如今大多的灵气资源都被世家掌握,若是没加入任何世家的散修,便只能以高价自世家手中换取灵气——这样的情况,并不利于整一个修真界的发展不是么?」
池羽微微惊讶。以这个小女孩的年龄,会有这样的思考和疑惑着实挺出人意料。
其实她当初看原书时,也忍不住吐槽过这个世界观设定——这个世界的灵气资源设定得也太贫瘠了点吧,整个修真界居然只有一条灵脉。
池羽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坐在她身边的樗里家主训斥道:「樗里琬琰,你昨日才刚从训诫堂被放出来,今日又好了伤疤忘了痛么,怎的又说些胡言乱语了?!平日里倒也罢了,这几日是灵山对樗里家的考核时期,怎能容你如此放肆!」
樗里琬琰?这小女孩便是樗里家的大小姐么?
池羽先时听闻过这位小姐的身世——据说从前樗里家与钟吾家联姻,钟吾家幼女嫁给了樗里家主,生下一女,取名琬琰。只可惜钟吾夫人难产,琬琰的生辰便是钟吾夫人的忌日。樗里家主为钟吾夫人办了丧后不久,便又娶了新夫人,也就是如今樗里家的主母。钟吾家虽然对樗里家主这么快再娶有所埋怨,但钟吾夫人已死,世家间的和气要紧,计较这些到底没什么意义,于是两家还是照旧来往。
而有了后妈那亲爹也会「后」起来,樗里琬琰在樗里家的地位也颇为尴尬。
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这个小姑娘还能如此聪慧有想法。
樗里琬琰被家主训斥,有些不服气:「我说的本就是事实!」
樗里家主正要再骂,池羽先开了口:「确实,樗里小姐说得很有道理。」
樗里琬琰得意看樗里家主一眼,樗里家主见池羽接了话,也不好继续对女儿发作,只好先噤声了。
「天地初开后,世间唯有清气与浊气,天生清气、地生浊气,此二气无法为人体所化用,无数前辈曾尝试过,皆告失败。直到灵脉出现,其所产生的灵气,可在人体内流转,如此,修炼之法才逐渐形成。」
「可精、灵、妖、鬼能化用清浊二气!」
诞于无形为精,死物所化为灵,生物所化为妖,亡者所化为鬼,皆是这片大陆上非人而有人之智识的存在。
「确实。」池羽微笑,「物种不同,我们人类无法如精灵妖鬼般直接取用清浊二气,实在可惜。」
「我们能不能像精灵妖鬼一般呢?」
池羽摇头,却没有直接否定:「不知,也许有朝一日会有能人异士寻找到不用灵气的修炼之法。」
那样的话,这个修真界的资源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了。
樗里琬琰安静地打量池羽一会儿,突然笑道:「姐姐,谢谢你,你是第一个认真听我说话、和我探讨的人,我很喜欢你。」
池羽笑道:「不必客气。」
「将来若有机会,我还能去找姐姐聊天探讨吗?」樗里琬琰一脸期待。
这个时候,樗里家主终于忍不住:「你够了,圣女慈悲,才与你聊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你却还蹬鼻子上脸了?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你的师兄师弟们都还等候展示呢!还不给我退下!」
樗里琬琰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只得退下了。
往后其余弟子继续依次进入校场展示修炼成果,但大多中规中矩,没再出现如樗里琬琰般有趣的人。
樗里家主对池羽说道:「大人见谅,小女幼时总被夸贊聪慧,结果养成了这般自大又离经叛道的个性。」
圣女的崇高地位基于「灵脉是修真界所有修士有且仅有的灵气来源」这一事实,樗里琬琰提的那些事情对于灵脉圣女来说,等于是对圣女地位的威胁和质疑,所以樗里家主才会向池羽道歉。
池羽摇了摇头:「无妨。」
樗里家主嘆气:「琬琰她聪慧,我本该是高兴的,可她却不将心思用在正途上,成日里研究些歪门邪道,隔三岔五我就得罚她入训诫堂,然而她却始终顽劣不改。她那些想法,自古以来并非没有人想过,哪一个最后不是成为邪修,身死魂灭了?」
池羽听到「邪修」一词,不觉心头一动。
原主常居灵山,对「邪修」这种歪门邪道的修士并不了解,而她所看的那本原小说,也没有对「邪修」这个名词有过解释,所以其实池羽并不清楚所谓「邪修」,究竟与普通修士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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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家主似乎对女儿的情况颇为烦躁,此刻有些滔滔不绝,倒是不用池羽发问了。
「那些邪修哪个不是企图学精灵妖鬼般,走捷径不使用灵气就直接修炼?不错,这样做比寻常修炼更快速,修炼花销的成本也极低,可以不受到灵气资源贫瘠的限制,可我们人类修士强行化用清浊二气,最终只能失去人的意志,逐渐走向癫狂……」
所以普通人类如果不使用灵脉所产生的灵气,而是强行用天地间的清浊二气修炼,就会发疯?
那谢其琛成为用清浊二气修炼的邪修后,是不是也逐渐失去了作为人的理智呢?
因为这样,谢其琛才会企图灭世,然后杀了圣女,将圣女的白骨炼为骨刀么……?
池羽回想昨日清晨刚离开的少年,他似乎说过,他与父母一家原本是散修。若是散修,大约修炼需得从世家手里交换灵气,这是非常高昂的花费。
谢其琛修为微薄,想来很难负担起源源不断购买灵气的花销,也许就是这样,他将来走上了另一条註定毁灭的道路……?
也许……池羽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比起远离谢其琛,更好的自保方法,是收养他。
若她从谢其琛如今这个年纪开始教导他,为他提供良好的修炼环境,让他没有可能走上邪修一途,是不是就真正意义上保证了她自身的安全,也拯救了谢其琛未来的人生?
直到整场弟子展示结束,池羽还在思考这个事情。
不得不说,她越想越觉得,为什么自己没能早点想到这个主意呢?对她好,对他也好。
想到前些日子谢其琛那乖巧可爱的模样,若将来他真的走上邪修一途,想来也是因为被逼无奈吧?
……这样好的一个孩子,若只能走上一条註定毁灭的路的话,实在是太可怜了。
现在谢其琛已经走了,万一将来他再次走上原书中的那条道路,最终害人害己,可怎么是好?
池羽回到自己房中,感到懊恼和郁闷,不禁蹲在墙角长蘑菇。
「谢其琛啊……」
突然,屏风后有个声音回答了她——
「姐姐?」
池羽:「……?」
谁?
谁在说话?
为什么她听到了谢其琛的声音?
池羽蹲在墙角,茫然抬头,却果然看见谢其琛慢吞吞从屏风后走出……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
谢其琛从屏风后走出时,看到的就是一坨人圆圆地缩在墙角,看着颇像从前在夜市小摊看到的不倒翁小玩具……
在外清冷疏离、出尘慈悲的灵脉圣女,回了自己屋子,竟然嗖得变成一个圆滚滚的不倒翁,还蹲在墙角碎碎念……
谢其琛沉默了。虽然先前就发觉池羽人前人后的个性似乎有些不同,但这样大的反差,不得不说还是震到他了。
池羽发觉谢其琛一脸微妙地瞅着她,也意识到她这会儿姿态有些不雅观,尴尬地轻咳一声,红着耳朵、硬着头皮站了起来,然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沖谢其琛微笑了一下。
保持清雅。
谢其琛虚虚地移开视线,假装刚才没有看见池羽崩人设。
「吓到你了吗姐姐?」谢其琛一如既往地露出温甜的笑容,「抱歉,我实在不知可以躲到哪,只能逃回来……」
躲?逃回来?
池羽一愣,这才发现谢其琛身上那套银白的衣衫正渗出点点血迹……
一天没见,他怎的又受伤了??
池羽扶着谢其琛坐到桌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其琛便告诉池羽他是如何被那些追兵再次纠缠上,如何与他们殊死搏斗,又是如何侥倖逃出,最后一路疲于奔命地回这里。
——当然,都是假的。
事实上,谢其琛是故意出了趟门,将那些跟踪到樗里府邸附近、试图找机会猎杀他的追兵引诱到其他地方,然后使了点小手段,将那些人甩掉了,最后又折返回这里。
他从最初就没打算放弃利用池羽,毕竟池羽拥有着修真界几乎最高的身份,这样尊贵又善良的存在,错过就很难再遇到了。
「那些人」对他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追捕,即使他拥有再是高强的修为和再是狡诈的诡计,也很难完全摆脱。但如果能躲在池羽身边,得她庇佑,事情就不一样了。
当然,为了引起池羽的同情、好顺利说服她收留他,他折返回来前,给自己弄了一身的伤——那伤势着实不轻,但他完全没有手软。他早就已经习惯疼痛,为了目的,他能牺牲除了自己生命外的所有东西。
果然,池羽听完他的话后,露出难过的表情:「追杀你的这些人,竟不依不饶到这种地步……上一次伤好才一两天,却就又受了这般重的伤……」
谢其琛颓然地垂着脑袋,面上是绝望的表情:「姐姐,抱歉,你先前帮我已经是极大的恩情,我不该再回来给你添麻烦的……可是,可是阿琛真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大地大,竟没有任何地方能容下阿琛么?」
池羽:「我带你回灵山。」
谢其琛:「逃亡至今,阿琛真的已经精疲力尽……哎?」
谢其琛准备了一大箩筐用来套路池羽的话,没想到刚起了个开头,池羽居然就说要带他回灵山?
她先前不是一直想让他离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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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有点不可置信,一时间连那一箩筐的谎话都给忘了。
池羽温柔地笑着,抬起手,揉了揉谢其琛披散着的发顶:「姐姐带你回灵山,未来会好起来的。」
第05章
漫长的囚禁、折磨、不被当做人对待的恶意——如果有人能忍受这样的遭遇,一定是在柔软的心脏之上长出一层又一层冰冷又坚硬的茧子了。
谢其琛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已经成长为一个绝对意义上的恶人,毫无同情心、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他的心就是一颗浸泡在黑色淤水中的石头,淤水由憎恨组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淤水「滋润」着他坚硬的石头心。
他认为他将如此活一生,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于,他是排斥被任何人影响抑或是改变的。
——当然,此刻他也并不认为他真的被影响了。
可是,当面前温柔笑着的白髮少女轻抚着他的发顶,对他说「姐姐带你回灵山,未来会好起来的」时,他似乎听见极细微的剥落声。
那声音有点像墙灰从墙上碎落,从心脏处传来。
但由于过于细微,谢其琛很快就寻不见它了。
谢其琛脑中浮起个想法,这个名叫池羽的圣女,还真是如她的身份一般,神圣高洁、慈悲出尘。
……是因为从小地位尊贵、受尽追捧吗?
……她一定不知道她此刻正对着一个怎样的男人施展善意吧?
即使清醒如谢其琛,也不免觉得自己挺卑劣。
可卑劣又如何?高尚并不能使人生存。
谢其琛在心中,极冷漠地嘲笑了一下自己。
然而他的脸上,极自然地顺着池羽的话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姐姐说要带我回灵山?可那不是只有姐姐能涉足的、灵脉发源的圣山吗?」
池羽笑道:「对啊,就是因为不会有人敢闯入灵山,所以带你藏在那最安全了!」
池羽一边说,一边更投入地揉了揉谢其琛的发顶。
啊,这个脑袋揉起来好舒服。
谢其琛垂眸,问道:「可我听闻,除了圣女外的人进入灵山,会被灵脉处死……」
池羽解释:「灵山为了守护灵脉的纯净,确实有这样的一条禁制,但那只是针对擅闯灵山之人。」
谢其琛恍然:「若姐姐带我进去,那便不算擅闯,是这个意思么?」
池羽点头:「你愿意和我回去么?若你愿意,我会尽我的可能提供良好的修炼环境给你,教养你成为一位优秀的修士。」
谢其琛静了几秒,问道:「姐姐为何待我这般好?」
池羽一顿,肯定不能说是为了防止你长歪将来杀我吧……她说道:「你如今境地,若我置之不管,未来恐怕诸多不顺,毕竟相逢即是缘,我虽帮不了太多人,但帮一帮遇见的人还是能做的。」
这话倒也并非全然是随口瞎诌的,池羽提出这个建议的动机里,确然有一部分出于对谢其琛的怜惜。
怜惜……这个词听起来有些高尚了,其实拨开怜惜的表象,池羽清醒地明白藏在那些高尚行为后,她养成这样处事模式的真正原因。
池羽内心苦笑,即使是新的人生,她还是那个她呢。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池羽看向谢其琛,询问:「那么阿琛,你意下如何呢?」
谢其琛安静看着池羽,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垂眸道:「如此,便多谢你了。自你救我至今,所有的恩情,我都记着。」
收养谢其琛、将其带回灵山的事儿就这么敲定了。
池羽想,从此刻开始,谢其琛就将是她亲手教养的一颗小树苗了,对她来说,他和先前随手搭救下的路人小弟不同了。
既然如此,池羽理所应当地开始为谢其琛操心——譬如,有很多追兵在追杀谢其琛,如果堂而皇之地带着谢其琛回灵山,途中被追兵看到、发现就不好了。
好在池羽作为圣女拥有许多法器,大多是先代圣女们的遗物,也有世家赠送的。
其中一样叫芥子宝葫芦,是一处极高级的芥子——寻常的芥子空间只能存放死物,能存放活物的芥子空间非常难得,更不用说,此宝葫芦可以直接放进活人。
宝葫芦内的空间不大,只一个简单寝室大小,不过若是谢其琛一个人住,倒也够了。
谢其琛被池羽吸进宝葫芦里,在池羽视察完樗里家后,一路被带回灵山。
他在宝葫芦里待了大半个月,每日池羽都会投餵些食物进去。
池羽担心他无聊,还会扔几本书。
不过谢其琛十分习惯如此幽闭的空间,在这样的环境里反而更觉得放松自在,大半个月时间除了吃睡,便是静静修炼,丝毫不用池羽操心。
终于,五月底,谢其琛正于幽暗中修炼,突然就感受到一阵吸力,而后转瞬之间,天光大亮——是他被池羽从宝葫芦里放出来了。
周围有薄雾,清脆鸟鸣声环绕耳边,池羽笑眯眯道:「抱歉,关了你这么久,不过终于到灵山了。」
谢其琛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景致。
这里是灵山。
周围灵雾围绕,由于灵气相较外界充沛,植被长得也比寻常要大。路边一棵芭蕉树,其叶子比外界大上数倍,叶片一端垂落于地,可供一人滑梯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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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有一座小院落,青砖绿瓦,煞是好看。
池羽带着谢其琛走到院落前,推门而入,笑意盈盈:「走吧,以后这儿就是咱们家啦!」
家?
谢其琛沉默地跟在池羽身后,怀揣着一丝他自己也没觉察到的好奇,一边打量,一边走进了这处院落。
*
池羽带着谢其琛回到灵山居住已经过去三天了。
对于宅属性严重的池羽来说,终于不用和人打交道,着实是一件快乐的事。
她一般就在屋子里看书发呆睡觉,到饭点,让谢其琛去仓库拿干粮出来两人一起吃。
至于谢其琛,她授予了他自灵脉摄取灵气的权限,又给他几册术法修炼的书卷,让他好好自学天天向上。
除此之外,她还扔给他好多修身养性、培养君子品格的书,譬如四书五经之类的,要求他每天都要学一上午,她会不定时抽背。
毕竟要让谢其琛成长为一个一心向善的修士嘛,所以自然是修炼和品性两手抓,池羽觉得自己的教育方法毫无问题。
清晨,池羽起床时,谢其琛已经准备好早饭——是仓库取来的饼子,搭配用水泡开的蔬菜汤吃。
这样的伙食着实算不上好,不过池羽和谢其琛恰好是两个对食物没什么要求的人,所以这么吃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池羽一边咬着饼子,一边随口抽背谢其琛的读书。
「阿琛,《论语》里仁篇可看了?」
「看了。」谢其琛流利地说道,「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注1]
与谢其琛相处的这几日,池羽发觉这小子的脑子着实生得不错,无论是多晦涩的文本,只需看两遍就能完全记住,实在令人羡慕。
池羽点头:「不仅要背下,还要记住,记在心里。」
谢其琛顿了一下,询问:「姐姐似乎十分在意仁德?」
……这不是怕你跑偏杀我么……
池羽呵呵笑了两句,随口讲起大道理:「欲立艺者,先立人嘛,做人才是最根本的,如果没有好的人品,学什么也学不好。」[注]
谢其琛若有所思,池羽转而换了个话题,又问起他这几日的修炼。
谢其琛回答:「自姐姐授予我权限,我便可自行从灵脉汲取灵气。可……我在灵山上寻找,并没找到灵脉在何处。」
池羽诧异:「只要在灵山,无论站在何处,你应该都可以直接汲取灵气吧?为何要寻找灵脉?」
「这个……」谢其琛垂下眼眸,掩藏眸中异色,笑道,「毕竟灵脉是修士们灵气的来源,是无比尊贵的所在,阿琛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池羽不疑有他,解释道:「灵脉源头出自灵山,然而这个源头却并非是个固定的位置,寻常人即使在灵山,也无法找到灵脉,它只会出现在选中之人面前。」
谢其琛若有所思:「也就是说,灵脉源头只会在你面前现身?」
池羽点头。
谢其琛沉吟,看来想利用灵脉的想法,还是他天真了……
「说起来……」
谢其琛抬头看向池羽。
池羽指了指他的头髮:「阿琛为何总爱散着头髮?」
自与谢其琛相识以来,他似乎总显得有些……说不修边幅也不至于,但确实不爱束髮。
先前在樗里宅邸那一两日,为了不引起樗里家的非议,她还让侍从每日帮他束起头髮。
谢其琛回答:「阿琛不善束髮。」
「你毕竟要每日练功,如此散发,终究不便。」池羽想了想,将手用湿布擦净,说道,「若你不会,之后便由我替你每日束髮吧。」
谢其琛一愣,立刻说道:「怎可麻烦姐姐……」
然而还没说完,池羽已经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拿着梳子要帮他梳头。
「不用不好意思啦,以前我每天都会给我养的小狗小猫梳毛……」
谢其琛怔了怔:「小狗小猫?」
「啊,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你看人的头髮和动物的毛髮不是一个道理吗?」
「阿琛并非这个意思,只是阿琛到灵山这几日……似乎并没有看见姐姐的猫狗?」
池羽一噎,赶紧解释:「哦……我先前放生了,呵呵……」
说完,就拿着木梳给谢其琛梳头髮。
谢其琛有着一头又黑又密的头髮,宛如一段黑绸,很是漂亮。
不用怎么费力,头髮就疏通了。
只是……
池羽发现,从她站在谢其琛背后的那一刻开始,似乎谢其琛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而这种紧绷,在她拿着梳子触碰到他的头髮时,到达了一种巅峰。
也许一般人不会发觉谢其琛这已经尽力掩盖的肌肉反应,但池羽前世大学学的是医学,对这方面敏感,一下子就觉察到了。
谢其琛很紧张。当她站在他身后……抑或是任何人站在他身后,他会很紧张。
这种紧张已经成为他的身体的条件反射,所以即使他有意克制,也无法消除掉。
池羽一边默默帮谢其琛将长发束成一支高马尾,一边思索,是因为他一直在被仇人追杀,才养成这样警惕的个性么?
……可要养成这样下意识的条件反射,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才对……按谢其琛的说法,在仇人找上门前,他与他父母应该过着还算平和幸福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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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说过,他家是一个月前被仇人找上门的,一个月的时间,能养成这样顽固的条件反射么?
池羽觉得谢其琛的身体反应有些奇怪。
人的身体反应是最为诚实的,一个人过往经歷过什么,往往会在身体上烙印下微妙的痕迹。
正想着,谢其琛突然出声:「姐姐,还没好么?」
池羽回过神,说道:「哦,好了。」
话音刚落,谢其琛就转过了身。他温甜地仰起头,对池羽笑道:「多谢姐姐了。确实比散着头髮时清爽很多呢。」
第06章
饭后,池羽与谢其琛各自回房。
约莫到午间,池羽突然发觉今日是初五——每个月的初五,居住在山下村落的圣女侍从会准备好当月递送给圣女的物资,放在灵山山门处。
先前带装着谢其琛的宝葫芦上山前,她曾嘱咐过侍从们,往后每月食物物资多提供一倍,另外再提供些衣料之类的——原本池羽是打算让侍从直接准备适合男子穿着的衣服的,但谢其琛觉得让侍从准备男人衣服的话,侍从大约会觉得很奇怪,所以只让准备衣料即可,他会自己给自己做衣服。
想来这月的物资量应该很大,让谢其琛和她一同去山门处拿好了。
池羽出门,走到谢其琛的房间前。
这处小院落共有五个大房间,正中最大的屋子做了堂屋,靠东的厢房是她在居住,安排给谢其琛的房间是靠西的厢房,另有一处厨房,一处仓库。
池羽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
奇怪,谢其琛又出门了吗?
带谢其琛回来的这几日,约莫是对灵山感到好奇,谢其琛几乎每日都会出门几个小时在灵山上散步。
池羽又敲了敲门,果然没人。
她正想回房等着,正好起了风,屋门被微微吹开了了一条缝隙。
由于这处院落本只有她一人居住,所以除了她所居的东厢房和院落大门外,其他房间暂时没有配备锁具——当然,她已经和山下侍从说过再准备一把锁了。
不过目前谢其琛所居住的西厢房确实是没有锁的,屋里没有人便无法把里头的栓子拴上,如今谢其琛不在屋中,房门自然只是虚掩。
池羽原本只是打算把门重新合上的,可当目光落于屋内时,她却愣了一下。
其实屋中没什么不对劲之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只是……好暗。
几乎只有被风吹开的门缝才透进去了些阳光。
池羽莫名想起清晨给谢其琛束髮时,谢其琛那过度警惕的身体反应。
她不自觉地打开了屋门,走进去扫了一眼——原来是谢其琛给屋子的窗户多加了一层帘子。
窗户几乎被帘子遮蔽得严严实实,就仿佛无意识地戒备来自外面世界的视线……或恶意般。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的内心可以从其所居住的房间体现出来,若这个理论正确,显然谢其琛对世界的态度是极为防备和封闭的。
池羽静默了一会儿,退出房间,将屋门重新合上。
她正要回自己屋,院落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她转头,却见谢其琛正拎着两个巨大的木箱进来。
谢其琛看见池羽,露出如往日一般的温甜笑容,眉眼弯弯的,亲和又可爱。
往常池羽很喜欢谢其琛的笑容,但此刻却觉得疑惑。
「姐姐,方才我散步至山门处,发觉山门放着这两个箱子,所以我就顺手拿上来了——这便是你先前说的山下侍从会准备的物资吧?」
池羽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谢其琛那如春风和煦、如溪水澄澈的笑容。
谢其琛见池羽不说话,只看着他,顿了一会儿,笑意不变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池羽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没什么,你把物资的木箱放进仓库吧。」
谢其琛点头,将木箱拿去了仓库。
午后。
谢其琛去后山林中练功,池羽走进仓库清点这次的物资。
这次的物资中,除了惯例的粮食、蜡油外,还有布匹。池羽将东西按门类放好在仓库的架子上。
正把一包饼子放好,池羽发觉饼子的油纸上有个极细小的洞。
她一愣,拿着那包饼子细看,发觉那个洞应当是用极细的银针刺出的。
试毒的银针。
池羽把所有粮食都检查了一下,不出意料,果然所有的粮食都已经验过毒了。
后背有人时的肌肉反应、居所遮挡来自外界的光、所有入口食物皆会试毒……仅她发觉的行为就有这许多,未曾发觉的恐怕更是数不胜数吧……
谢其琛这般近乎神经质的个性,究竟是如何养成的?
这样的个性,真的能真心地展现出那般温甜如糖的笑容吗?
池羽摇了摇头,不愿多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现,离开了仓库。
如此波澜不惊地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院落外传来一阵鸟鸣声。
这鸟鸣声不似平日里山中那悠闲的鸟叫,带着一点急促,仿佛被惊吓到了般。
池羽原本正在同谢其琛一起吃晚餐,听到这声音,便走出院门查看情况。
只见院落门口的小池塘幽幽发出微光,池面浮现出灵山山门处的景象。原本在池面栖息的水鸟被惊到,纷纷扑棱着翅膀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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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跟着出来,见到此景,惊讶:「原来这池塘是一件法器么?」
池羽说道:「嗯,此法器名为千里镜,若有人寻我,又无法进入灵山,便会在山门处触发这件法器,我便可在这里看到山门处的画面。」
此刻山门处站着一个粗布短褂的中年男子,看模样似乎是普通农夫。
「是灵山脚下村落的村民。」池羽看了一眼后,就下山往山门处去。
谢其琛见状,便也跟上。
山门处果然站着那个中年男子,他远远见池羽出现,立刻噗通跪下:「仙子救命!我孩儿他又犯病了!」
池羽站定在山门前,看着那人,询问:「若我没记错,您先前也来求过一次药,这应该是您第二次来灵山了吧?那次的药没有效果么?」
那农夫眼神微不可查地虚了虚,但很快就恢復了悲痛焦急的模样:「仙子先前赐药,有效倒是有效,可没几天我儿子就又犯病了,我只能腆着脸过来再求一次药。」
池羽思索:「竟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的药效么?」
谢其琛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看到此处也大略明白了情况。
灵山作为灵脉的发源之处,在修士们心中都有颇为崇高的地位,更不必说普通凡人心中了。想必普通凡人认灵山为神山,而居于神山中的池羽,便会被认为是仙子了。
久而久之,便会有参拜祈愿的村民前来。
而恰好灵山上的植被较之外界更为茁壮,想来长于灵山的药草也会比寻常药草功效更强。
于是灵山圣女大约会时常施药给那些因疾病前来灵山参拜祈愿的村民。
谢其琛猜的确实没错。灵山歷代圣女皆为慈悲之人,时常会将山中药草赠予前来祈愿的村民,池羽的原身也不例外。池羽继承了原主的记忆,自然也打算继续这项工作。
那跪在地上的村民哭着叫喊:「请仙子多赐些药,最好够我儿一段时间服用的量。」
池羽点头:「那你稍等一会儿。」
池羽记得此人需要的药草大约是在何处生长,便前往那处採摘。
那村民嘴角正要咧开笑,没想到一转头就见一个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少年生得极为俊俏,长发束成高马尾,穿着件银白色的劲装,那衣料的颜色宛如洒满月光,好看且清冷——一如这少年浑身散发出的气质。
……不对,这少年的气质已经不能用清冷形容,而应该用寒冷。
少年那近乎妖异的绿色瞳仁正漠然地打量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件死物,让人着实心惊。
村民被吓了一跳,立刻低下了脑袋,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
池羽很快就抱着若干株新採下的草药过来了。
她走出山门,将那草药亲手交到村民手中。
村民赶忙接过药草,一把握住池羽的手指大哭:「多谢仙子救命!多谢仙子救命!」
谢其琛盯着那村民的动作,眯了眯眼,跟着也走出了山门。
谢其琛站定在池羽身边,突然抬手,一把掐住村民那抓着池羽手指的粗糙大手,而后笑得春风和煦:「这位伯伯不必客气,还是快回去救你儿子吧。」
谢其琛手中使了巧劲,那村民痛得尖叫一声,立马松开了池羽的手指,哆哆嗦嗦地看了谢其琛一眼。
村民意识到,这少年虽面上带着温软笑意,眼神却锐利而冷漠,于是立刻噤声缩回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池羽奇怪:「伯伯,您刚才大叫做什么?」
村民瞥一眼罪魁祸首谢其琛,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什么没什么,多谢仙子,那我就带着这些草药下山了!即使回到家,我也会为仙子上香祈福!」
说完,也不等池羽反应,一熘烟地跑远了。
池羽摸不着头脑,便打算回去了。
谢其琛跟着池羽,问道:「方才那道山门便是灵山的界限么?」
池羽点头:「若无我的带领,寻常人进不来,强行突破,也只会被灵脉处罚。」
谢其琛若有所思,一会儿,又问道:「我是姐姐带进来的人,若我出了山门,还能进来么?」
池羽回答:「你是受到圣女邀请的人,若出山门时间不足一个时辰,那便不需我带也能进来。」
「原来如此。」
池羽一顿,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谢其琛:「阿琛突然问起这个,是想出山吗?」
谢其琛笑着摇头:「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池羽看着他笑弯的双眼,突然有种冲动——想伸手将他眼睛掰回不笑的弧度。
当然,她并没有真的这么做。
好一会儿,她只认真说道:「你若想出去的话,自便即可,我虽收养了你,却无意拘着你,哪一天你想走了,给我留个字条就好。」
谢其琛静了一会儿,很快,笑得更甜:「姐姐待我这样好,我才不愿出去呢。」
第07章
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这日中午,谢其琛在屋中修炼。
池羽给他的那些功法册子他只示意性地翻过一遍,实际并未使用——这些册子的功法有些过于浅显了。
这也是必然的,毕竟当初是他自己向池羽谎称修为微薄的。池羽信以为真,自然将他视为一个普通的十五岁少年修士。寻常十五岁少年大约能修炼到哪个层级,她就给他准备哪个层级的功法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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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所谓,谢其琛本也不缺修炼的功法。
体内真气运行了一周天,谢其琛缓缓从入定中回神,听到了屋外的鸟鸣——是院外的千里镜池塘。
有人来访。
这个时间点池羽应当是在午睡。
要不要去将池羽叫起来?
谢其琛沉吟片刻,独自一人出了小院,走到千里镜池塘前。
池面上显示的图像,依旧是山门,而来访的人,依旧还是前几日来过的那个中年村民。
只是今日那中年村民还多带了个人——一个小年轻,面上长着瘤子,做出的表情眼歪嘴斜,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也许就是中年村民那「生病」的儿子。
谢其琛眯了眯眼,一抬手,将千里镜关闭。
池面恢復正常,水鸟也停止躁动,重新栖息于池面。
谢其琛没有惊动池羽,一个人下山去了山门处。
村民父子原本正低声交谈着什么,谢其琛突然现身,这对父子立刻噤声了。
那瘤子青年呜呜哇哇地说道:「爹爹,你不说这里住着的是个好看的姑娘吗?为什么是个男人!」
那中年男人打了瘤子青年一掌:「仙人面前还不闭嘴,爹带你出门前怎么说的?」
「爹让我乖乖的,别说话。」瘤子青年讷讷,「好吧,我闭嘴。」
中年男子这才谄媚地看向谢其琛:「这位仙人,往常施药的那位仙子今日怎的没有出来?」
谢其琛没回答,只问:「你这老头,今日又是来求药的?」
谢其琛的态度着实算不上好,中年男人面上堆着的笑容僵了僵,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额,是啊,我儿患病多年,约莫得长久服药才能根治……」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其琛打断了,只见谢其琛冷冷地勾起个笑,讥讽道:「上一次的那些药,你转卖后赚了多少?」
中年男人一惊,急忙否认:「仙人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把求来的仙药转卖出去……」
「哦?要我帮你回忆吗?」谢其琛靠在山门中柱边,斜眼看着那对庸俗的父子,「七日前你求药离去后,药要是进了你儿子的肚子,还是卖给了东街收药的药贩子……哦对了,那天回到家,你和你儿子还商量着娶『仙子』做老婆?」
中年男子面色煞白——这这这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难不成住在这座山上的人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仙??
不对啊,他明明向修士们暗中打听过的,住在这座山上的其实只是普通凡人,不懂任何术法……
谢其琛见中年男人面色多变,嗤笑:「你在想我为什么会知道?哦,那是因为我亲耳听见了啊。」
那日中年男人向池羽求药后,谢其琛见男人神色有异便留了个心眼,在男人身上下了追踪咒。
夜晚池羽入睡后,谢其琛便下山寻到男人居住的土屋,正好听见了男人一家三口的对话。
男人口中病重的儿子正红光满面地啃着一块烧饼,而男人则美滋滋在数手里的钱。
「山上那个女人真是蠢得可以,稍微卖卖惨,多好的药都送给我了,多亏她,咱儿子的彩礼钱终于攒够了!能讨媳妇了!」
儿子欢唿:「好耶!我终于能讨媳妇了!」
中年男人身边坐着个中年女人,看样子是中年男人的老婆了。女人问道:「山上那『仙子』真和那些修士说的一样只是个凡人,甚至没半点修为?」
「真的!今天那女人给我药的时候,从那扇鬼打墙的山门出来了,我就趁机抓住了她的手探了探她的脉搏!我从前不是赤脚郎中么?是不是人的脉搏我一把就能摸出来!」中年男人得意洋洋,「所以啊,别叫她什么仙子了,就是个住山上的野丫头,仙子也太抬举她了!」
女人揪住中年男人的脸,骂道:「你抓了她的手?!我看你把脉是假,想摸人手才是真吧?!」
中年男人赶紧求饶:「冤枉啊!我是为我儿才摸的!那女人生得好看,孤零零住在山上多可怜,我便探探她的脉搏,看是不是个好生养的!若是,我便领着我儿去同她见一面,一个看对眼,我儿就有媳妇啦!」
儿子一听媳妇儿这个词儿,兴沖沖跑他爹边上拽着他爹袖子蹦跶:「媳妇!我要漂亮媳妇!爹带我去见媳妇!」
中年女人皱眉:「那小姑娘住在山上这么久,兴许不乐意嫁到咱家呢?」
中年男子不以为意:「我儿如此好,我只需带着我儿去与她见上一面,她一个山野丫头,哪有不倾心的?等着吧,过几日得了空,我就领我儿去见未来媳妇儿。」
一路跟踪到此的谢其琛,便听见了求药的真相,也看到了这一家人那恬不知耻的模样。
此时此刻,这对父子装作恭顺地站在山门前,谢其琛便觉有邪火在体内流窜。
中年男子被眼前的冷面少年揭穿心中想法,不免出了身冷汗。他一边慌,一边又觉得眼前不过一个十来岁的清瘦小少年,他和他儿子哪个不是这少年身形的两三倍?他父子二人何需慌这少年?
中年男子刚将自己安慰得稍安心一点,下一秒,腹部遭到重击,整个人勐地被一脚踹飞,跟个风车似的在空中翻转了好几轮,又重重掉落到地上。
中年男人痛得勐地呕出一口鲜血,而余光中,他那傻儿子也遭到了同样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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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将这对父子打得毫无还击之力,叠罗汉似的将两人叠起来,又一脚狠狠碾在两人身上。
两人发出悽厉的惨叫。
中年男人在痛楚中神智都有些恍惚起来,视线中那邪笑着的绿瞳少年,强大得仿佛是掌控着他生命的神明……不对,神明应当是慈悲而庄重的,这少年,分明是炼狱爬出的恶鬼才对!
只有恶鬼,才会在清瘦的身体中蕴藏这样可怖而摄人的气息。
虽是凡人,但由于从前做赤脚郎中走街串巷,这中年男子与不少修士打过交道——他隐约觉察到,这绿瞳少年约莫比那些有着累年修为的、在他眼中异常强大的普通修士更可怕。
事实上,谢其琛并没有动用修为。
对付两个凡人,并不需要用到修为。
谢其琛冷漠无情地俯视地上的人,仿佛看着什么令他作呕的东西:
「她本是好心赠予你们灵药,不曾想你们服用后发觉有用,竟然打起了贪婪的坏主意,跑来继续骗药!」
谢其琛脱口而出的话,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回事,我嘴里也会说出好像正义君子般的台词么?
哼,不过正义的君子可不会对两个凡人下如此狠手呢。
谢其琛冷嗤一声,声音极为阴沉,压制着心头的火气:「更恬不知耻的是,你还妄想她能看上你又丑又傻的儿子,嫁进你家当媳妇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哟,如今倒是维护起她了么?
明明一直骗她的不就是我么?甚至曾经还在心里得意洋洋地说她是个傻子……其实我和这两父子也没什么区别……
父子俩几乎被打得半死不活,儿子最初还在哇哇乱叫,这会儿也没了叫唤的力气,至于那中年男子,气若游丝地说道:「饶命啊!我不该骗你们,饶命啊!」
可谢其琛本就个性恶劣,哪里听得进去这哀求,冷笑着将两人手脚全拆了。
那父子俩痛得直接晕厥了过去。
谢其琛正打算取了这两人的性命,突然,池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谢其琛,你住手!」
谢其琛一愣,从满眼的鲜血中回过神来。
溅到鲜血的手腕被人用力一拽,谢其琛没有反抗,顺从地被那只手拖离开那对父子。
白髮蓝裙的少女将谢其琛拖开后,挡在了已经不省人事的父子面前。
她转头看了一眼满身鲜血的两人,觉得心惊,声音有些微的颤抖:「你……你在做什么?」
谢其琛静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了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温甜笑容:「姐姐平时不是都睡到申时才起么?今日怎的这么早?」
「中途醒来想喝水……这不是重点吧?你为何突然对这二人出手?」这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能对她露出这样的笑容……
池羽觉得有些头皮发麻——这个少年,很奇怪。
谢其琛没有回答池羽的问题,只继续提问:「我明明将千里镜关了,姐姐是怎么看到我在这儿的?」
说话间,他的笑容始终没变。
池羽的嵴背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硬着头皮回答:「我是灵山圣女,灵山法器怎会不听我令?」
谢其琛恍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还是他大意了,本想着快些解决,就不必惊扰她的午间小憩,可惜还是惊扰到她了。
池羽鼓起勇气,终于泄露出斥责的语气:「谢其琛,为什么要伤这二人?……他们快被你打死了……」
谢其琛的笑意终于收敛了一些,他回答道:「姐姐,他二人先前向你求药,说是生了重病,其实只是骗了药转卖获利。」
池羽愣了一瞬。
「而且更可气的是,这样的癞蛤蟆,还妄想能娶姐姐呢。」
池羽见谢其琛面上始终带着理所应当的表情,不免脑子一阵阵发疼,她用力摁着太阳穴,说道:「谢其琛,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戴着假面,是吧?」
谢其琛安静了许久,脸上那温暖清澈到如同假面的笑容,终于完全消失。
池羽有些无力:「你和我说的那些过往,约莫都是假的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其琛安静看着池羽,勾了勾唇,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啊……果然,你早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第08章
那天池羽终于戳穿了谢其琛一直以来的伪装,她试图问出答案,问出谢其琛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少年,他真的叫谢其琛吗?
他来自何方,经歷过什么,拥有何种脾性?
他为什么能毫无负罪感地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出手,宛如从未被教育过的、怀揣天真且残忍恶意的孩童?
然而,池羽并没有能得到答案。
谢其琛感慨了那一句话——「啊……果然,你早已经开始怀疑我了」,随即就没再多说什么。显然,他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两人仿佛陷入了某种僵持。
池羽想,她大约是有点赌气的。
从与谢其琛初遇起至今,其实两人一直相处得很愉快,池羽在此期间对谢其琛产生了对待弟弟一般的感情。
所以即使先前意识到谢其琛可能并不如表面上显现的那样简单,她也没有选择直接去质问他。
也许她是在等有一天,谢其琛会主动告诉她他真正的身份和经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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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谢其琛将那对村民父子打得濒死后,池羽意识到,她不能继续视而不见了。
她选择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将她的疑问搬上檯面——然而谢其琛并没有给出回答。
说实话,池羽有一种付出真心却被辜负的难过。
原来是赌气和被辜负的难过啊……
理清了自己的心情,池羽抱了抱自己,而后熟稔地开始处理这些情绪。
如此沉默地过了几日,谢其琛依旧每日帮池羽准备好饭食,依旧上午背诵四书五经,下午修炼。
虽然池羽始终不说话,谢其琛却依旧按照她从前的要求,会将每日功课的进展汇报给她。
只是从前每一次汇报,谢其琛总带着他那「温甜清澈」的笑容,如今他却没在面上展现任何表情。
是夜,谢其琛正在房中入定,房门被敲响。
灵山只有他与池羽住着,不必想也知道来者是谁。
谢其琛有些讶异,池羽已经许久不曾主动找过他,也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还是……池羽终于要过来赶他走了么?
谢其琛并不觉得愤怒。
虽他不是个喜欢站在旁人角度思考的人,却也知道,自与池羽相遇以来,他说了太多的谎,骗了她太多的东西,甚至至今也不愿告诉她一丁点真相。
如今池羽戳破了他的假面,应当是不会再留着他的。
说起来,与她相遇以来,他说的话里有什么是真话么?
果真想不太到呢。
有些可惜,灵山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若能多留一些日子,也许他能心无旁骛地将功法修炼至最高层,然后回到「那里」……
谢其琛打开屋门,然而令他惊讶的是,池羽对他说的话是:「走吧,我带你一起下山。」
下山?
为什么?
…………难不成是要去找那对父子?
谢其琛心中颇为不屑,但依旧跟上了池羽的脚步。
两人沉默地下了山,来到山脚下的村落,然后找到了那对父子所居住的土屋。
「万幸,他们没有死,被你卸掉的手脚也由郎中接了回去。」池羽说道,「不过你打得太狠,没三两个月,大约是恢復不了的。」
池羽从芥子囊中取出了一篮草药:「这是我这几日採摘的药,能帮助他们恢復健康。你拿着这个,进去交给那对父子,然后道个歉。」
谢其琛接过篮子,平静地端详了一会儿篮中的草药,好一会儿,道:「他们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他们太弱小。我没有理由道歉。」
池羽皱眉:「他们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你出手打了他们。」
谢其琛:「他们说了谎,利用了你的好心,甚至还对你有不该有的妄想。」
池羽摇头:「这些不是伤人甚至妄图夺取他人性命的理由。即使是最残忍的律法,对待说谎的人,也不会做出如此严重的责罚。」
谢其琛安静了许久,他意识到他与池羽的对话已经触及了两人根本的不同。
她所站的是秩序、公正,而他从不信这些东西,他只信弱肉强食。
若是从前,他会笑着顺从池羽的话语,如今池羽虽说已经戳破了他的假面,但他本也不打算同她争论些什么的。
可不知为何,也许是觉得反正此事过后池羽就会将他赶走,也许是池羽当下与他说话的状态十分平和宁静、甚至带着点包容,所以谢其琛最终还是说出了他真正的想法。
「秩序、公正——这种东西,本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谢其琛说道,「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是弱肉强食。他们令我不悦,我是弱者,我便忍受这份不悦,我是强者,我便将这份不悦发泄回他们身上,直到我感到满意。」
谢其琛理所当然地说出了他的观点,而后果然,在池羽面上看到了惊讶。
……她一定是在想我的个性十分恶劣吧。谢其琛有些百无聊赖地想着。
然而池羽说出的话,却让他感到诧异,她说的是:「你说出真实的想法了呢,看来你终于信任我了一点。」
谢其琛静了一会儿,用不解的眼神看向她。
池羽垂眸,露出一个苦笑……虽说是苦笑,可那场景却十分柔和美丽。
夜晚的月光洒在她的脸颊与髮丝上,为她戴上一层圣光般的滤镜,她本就美丽的容颜在如此氛围中,更是显得如梦似幻。
即使是谢其琛这样对异性毫无兴趣的人,此刻也有点被震慑到了。
「老实说,那天以后我一直有些生气。所以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话。」池羽说道,「我气你为什么能这样轻易地对旁人下如此死手,但更气的,其实是你在那样的场景下,也不愿同我说一句实话。」
谢其琛沉默。
大多数时候,他沉默时心中不是在嘲笑着什么,就是在不屑着什么,可此刻,他心中的情绪是……茫然。
「但是后来,我选择去关注另一件事——你是为我出手的,因为他们骗了我、觊觎我,你才对他们出手。」池羽笑,「你看,只要我想消气,我总能找到方法改变认知。」
她想要对他消气,所以她【选择】了对他消气。
可是为什么呢?
在她意识到他从始至终的欺骗和恶劣残虐的真面目后,她为什么还能这样善良温柔?
因为她是圣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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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圣女只是个名号罢了,怎么可能真有人如圣女一般呢?
谢其琛一向知道自己是个异常的存在,可此刻,他不禁有些怀疑,池羽是否也是个异常的存在。
池羽并没有回答他的困惑,只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说,要不要给彼此一个机会,以更真实的状态来认识和相处呢?」
谢其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不打算将我赶出灵山?」
池羽微微惊讶:「我为什么要将你赶出灵山?」
谢其琛没回答,只说道:「我不认为,寻常人会收留一个满口谎言、行为恶劣的人。」
池羽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天我戳穿你一直以来的伪装,你是不是有些不开心?」
谢其琛摇了摇头:「我早就预想过这个情况,只要是伪装,就有被戳穿的一天。更何况,不开心这种情绪,我很少有。」
「那你一般是什么情绪?」
谢其琛想了想:「愤怒、怨恨、不屑、傲慢。」
池羽:「……」
这人的情绪还真强烈……修士会有甲状腺方面的困扰吗?
谢其琛问道:「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池羽回答:「这几日每次看到你,你都是面无表情。」
「你应该不想看我的假笑吧。」谢其琛说道,「但不用假面,我也不知道如何与旁人正常相处。」
池羽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个探究谢其琛背后真实的契机,于是委婉地多问几句,可惜谢其琛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任何问题。
好吧,既然已经决定接受这样的他,那也不必急于一时半会。
池羽继续对谢其琛说道:「如果你进去送药,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先进去送药。」
「……」
「还是不愿意吗?」池羽想了想,说道,「也许可以转变一下认知。」
「……什么意思?」
「你很不悦,将不悦发泄到他们身上,因为他们利用我的好心来获利。」
谢其琛不说话,眼神明显是「所以呢」的意思。
池羽继续说道:「可换个角度想,若没有这个人当中间商,那些药草也许会在灵山上自然地生长然后枯萎。而如今必然有某个人确实使用了本该自然枯萎的灵药,灵药发挥了它的价值,也有某个人的疾病获得了治疗。」
「这样一想,是不是就没那么极端的不满了?」
谢其琛皱眉。
池羽想了想,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何这个村子只有这家的房子是土屋吗?我昨日去向其他村人打听,因为他家那儿子先前确实重病,如今虽好了却也留下了病根,而他们曾经更是掏空了家底给儿子看病。」
「世上可怜之人千千万,只有他们选择了骗你。」谢其琛眯了眯眼,「更何况,他们觊觎你。」
「谢谢你关心着我。」池羽柔和地对谢其琛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事实上,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对我做不是么?愚蠢和自以为是虽令人生气和作呕,但只要没有实际上伤害他人,就觉得也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行为了。」
谢其琛瞥一眼池羽:「你可真擅长原谅他人。」
对那对愚蠢的父子也好,对满口谎言的他也好。
池羽:「……我怎么觉得这句话不是褒义的?还有,你怎么不叫我姐姐?」
谢其琛耸了耸肩:「你都戳破我的伪装了,我为什么还要叫你姐姐?」
池羽:「……」
这个少年,果然是个很恶劣的人。
池羽正想再说什么,谢其琛却突然接过她手里装着草药的篮子,径直穿过了眼前的宅院……好傢伙,这人连「修为微薄」都是说谎的。
没一会儿,谢其琛就出来了:「篮子放他们堂屋了,明早他们起来就会看到。」
「道歉呢?」
「我依旧没觉得有什么可道歉的。」
「……」
「你不会从来没和人道歉过吧?」
「我存活至今,从不觉得需要和什么人道歉。」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便是真理,是眼前的女子太天真。不过谢其琛不欲继续与她探讨这个,随口转了话题,「好了,篮子已经送了,你要告诉我什么?」
池羽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虽说态度非常敷衍,但好歹他确实把药篮送给了这家人。
好吧。
池羽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谢其琛的脑袋:「我想说,我打算收养你。收养真正的你。」
谢其琛被池羽的举动和话语惊讶到,眼瞳微微睁大。
「不需要你伪装成讨喜的样子。」
面前的白髮女子温柔笑着,看起来如同慈悲的神佛……神佛?
谢其琛突然想起一些过往。
在他尚且非常年幼时,曾乞求神佛降临,非常卑微、痛苦、低贱地乞求着神佛降临。
但神佛始终没有降临。
于是他确认,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所谓的神佛,亦没有所谓的天道。
公平、正义、秩序、乃至道德,这些均是人心的妄念。真相是,万物以其原本的样子活着,而后消亡,如此而已。
可为什么,神佛如今却出现了?
「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会一直教养你。」
谢其琛沉默。
池羽轻轻拂过他的髮丝:「这些天,你一直披着头髮呢……我明日还是继续给你束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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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觉得梳头时不舒服,也不必压抑,完全表现出来也没关系的。」
谢其琛又一次听到剥落声。
从被黑色淤水浸泡着的、坚硬的心脏处,又一次传来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
那剥落声比先前的那次要清晰许多,以至于他完全无法忽视。
谢其琛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09章
夜深了,池羽与谢其琛回到灵山小宅,各自回屋休息。
谢其琛歷来浅眠,今夜更是没有什么睡意。
这个叫池羽的女人说要收养他,收养真实的他。有些可笑,她真的清楚他究竟是怎样「诡异」的存在吗?
到底要善良到何种愚蠢的地步,才会在觉察到他满嘴谎言、残忍暴虐后,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终归,这个决定对他没有坏处。
谢其琛闭上眼,打算入睡。然而眼前却浮现出白髮女子温柔微笑的模样。
手不自觉地抬起,触上方才被她轻抚的发顶。
好像……很温暖。
似乎有一些,被羁绊住了。
谢其琛再次张开眼,绿色的眼瞳清醒而剔透。
那个瞬间,被她直接戳破伪装的那个瞬间,其实他有一丝惊慌吧。
那个时候,他大约是在害怕……虽然很微弱,但他确实在害怕丢失她对他的、奇蹟般的温柔。
即使是他这样「诡异」的存在,偶尔也会有害怕这种情绪出现吗?
谢其琛抬起手,略一运功,很快,指尖便汇聚了三团泛光的气雾。
一团纯白清澈,宛如晴空的白云。
一团棕褐浑浊,宛如脚下的土地。
最后一团则是莹蓝色的,宛如……池羽行过时裙摆飘荡的虚影。
三团气雾均畅通地进入谢其琛的身体,毫无阻碍地在他的经脉中运行。
气雾的光泽忽明忽暗,映照在谢其琛右耳钉着的绿石上,绿石泛出静默而幽微的光。
「说起来,很快又要到满月了……还是中秋夜的满月呢……」
谢其琛轻抚着右耳处的绿石,缓缓闭上双眼。
*
清晨,谢其琛照例从仓库拿来饼子和蔬菜干,将蔬菜干泡成汤,又把饼子用蒸笼蒸热,然后叫池羽起床吃早饭。
池羽打着哈欠到堂屋。
自从两人说开后,池羽日常穿着打扮愈发……随意了。
明明每日会帮谢其琛束髮,自己却懒得梳头,衣服也穿得极随意。谢其琛问起这差别对待,她也只强调她不用练功。
「我一个人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是宅的群体属性。」
「宅是什么?」
「你不用管。」
「呵。」谢其琛面无表情地吃着早饭,又说道,「但你现在并不是一个人住,女人不都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么?」
「要是面对倾心的男子,我当然会好好打扮。但你嘛,约等于弟弟。」
谢其琛皱眉。
池羽见他皱眉,说道:「自从你不装了,我发现你只有三种表情。」
谢其琛抬眼看她。
池羽笑眯眯:「没有表情,皱眉,或者恶意的笑容。」
「……」谢其琛说道,「你快吃吧,早饭都要凉了。」
池羽咬一口饼子,嘆气:「每天吃的东西都差不多,即使我对没有要求,也有些腻了。」
谢其琛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闻言,问道:「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什么?」
「你不是很受尊敬的圣女么?为什么山下的侍从为你准备的食物都如此……朴素?」
池羽:「原先他们倒是会准备些珍奇食材,但我不擅烹饪,也懒于烹饪,那些食材到了我手上也是浪费。于是我让他们准备不需要烹饪的食物。」
一顿,她想起什么,突然眼睛一亮,问谢其琛:「你会烹饪么?」
谢其琛摇头:「从来没试过。」
「那你从前吃饭怎么办?」
「若是在城镇,则食于饭馆,若是郊外,随便猎点野味直接吃。」
「那野味总是烤过的吧?」池羽说道,「说明你至少会生柴火。」
谢其琛一顿,没说话。
池羽继续说道:「说起来,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吧?要不我让侍从们送些好点的食材,到底是节日,我试着做点丰盛的菜餚?」
谢其琛垂眸,平淡地说出讥嘲之语:「算了吧,省得把厨房烧了。」
池羽:「……」
考虑到山林起火的重大危害,池羽最终放弃了中秋大餐计划。
中秋当天,谢其琛练了一下午功,用晚餐时看着似乎有些累。
池羽见状,询问:「这两日很疲惫么?」
谢其琛回答:「还好。」一顿,「我今日想早点休息,饭后就去睡了。」
这么早么?
池羽看了一眼门外,太阳还未下山,天色尚早。
「我吃完了,先回房休息了。」谢其琛放下碗筷,径直离开了堂屋。
池羽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心想最近的课业很繁重吗?他怎会如此疲惫?
可每日的课业不一向如此吗?
中秋本是团圆夜,这下又是一个人赏月了。
亏她还让侍女提前送了月饼,打算今天当成惊喜,和他一起赏月吃月饼呢。
……说起来,前两日聊到中秋的时候,谢其琛就似乎不怎么喜欢过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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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不可爱的小孩啊。
寻常的十五岁小少年都是很青春洋溢的吧?毕竟是初高中生的年纪呢。
池羽懒洋洋地吃了饭,回屋子看了会儿闲书,约莫戌时末,她想起月饼,便打算给谢其琛送去。
虽说他可能已经睡着了,但万一还醒着的话,吃了月饼兴许能体会到一些过节的乐趣。
池羽拿着一叠月饼到西厢房门前,她怕声音太大万一谢其琛睡着会被吵到,于是没有敲门,只在门外询问:「阿琛,你睡下了吗?如果还没睡着,要不要吃点月饼?有榨菜鲜肉馅儿的、豆沙馅的、花瓣馅的,我刚吃了两个,还挺好吃的。」
没有人回应。
「果然已经睡下了吗?」池羽自言自语,等了一会儿见果真没人应,便打算回房。
然而走了两步,她却突然直觉有哪里不对。
这并非是一种逻辑上的推断,甚至没捕捉到任何现实细节,只是灵光一线般的,觉得有哪里不对。
池羽静了一会儿,又回到了谢其琛房前。
她推了推门,没推开,门从里面栓着。
果然是想多了吧,谢其琛根本没有出门。
然而终究没有完全放下心,池羽又绕到小院外,找到西厢房的后窗。
……后窗,是虚掩着的。
池羽眼皮一跳。
同住至今,池羽已经充分了解到谢其琛的神经质,他睡觉时,门窗必然是都好好关上的。
池羽伸出手,将窗户推开,又掀开窗内的厚帘子,用手中的油灯照亮屋内。
屋内空荡荡,谢其琛果然不在里面。
他去了哪里?
为什么突然偷偷离开?
池羽虽没有任何法力,但在灵山,她是绝对的主人,可以获悉山中的一切动静。
她闭上眼,试图感受谢其琛的气息。
很快,她觉察到了他的气息。
谢其琛依旧还在灵山,只是……为什么要躲起来?
池羽满心疑惑,顺着谢其琛的气息寻去。
由于继承了原主的记忆,池羽对灵山很熟悉,但即使如此,池羽找到位于短崖壁下的洞穴时,依旧惊讶于灵山原来还有这么个地方。
这种冷僻的位置,谢其琛究竟是怎么找过来的?
要从山顶翻到短崖下的山石平台并不容易,池羽只是个普通人,手脚并用折腾许久,才翻下来。
期间还弄碎了一块突出的岩石,制造了不小的噪音。
池羽已经清楚谢其琛的修为远非他曾谎称的「微薄」,按理说,她这般笨拙地翻下短崖,他不应该觉察不到。
可事实就是,直到池羽站在山洞前时,谢其琛都没发觉她的到来。
池羽感受到,这个洞穴很深,谢其琛也在洞穴极深处。
可尽管如此,她也闻到了从洞穴中飘出的血腥味。
这一定是极大的出血量。
是谁的血?
谢其琛抓了灵山上的牲畜放的血……还是他本人的血?
……是人血。
谢其琛的血。
池羽凝神倾听,听到了从洞中传出的,隐隐约约的呻/吟声。
这是极痛苦的呻/吟声。
除了以假面伪装而试图博取怜悯之时,谢其琛从未表现出过痛苦的神色,他对痛苦的忍耐程度远超常人。
能让他如此痛苦的……究竟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池羽想要踏入洞穴一探究竟。
可最终,她忍住了。
谢其琛显然不想被他发觉今晚之事。
……也许和今夜相同的事已经不止一次发生,只是她这一次才发觉罢了。
她想尽可能地对他报以尊重。
他不希望她窥伺他的秘密,她便不能踏入这个洞穴。
池羽靠在山洞口的石壁上,抬头看了看天空。
今夜的夜空十分明亮,呈现一种墨蓝色,明黄色的圆月挂在空中很是完满。
这是一个被寓意幸福团圆的夜晚。
耳边不时飘来压抑而痛苦的呻/吟,鼻尖是越发浓重的血腥味。
你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拥有何种过去呢?
池羽安静站了许久,最终,悄无声息地嘆了一口气,不留痕迹地离去了。
第10章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清晨,池羽醒得很早。
她一宿的梦中都是初遇时的谢其琛。他遍体鳞伤,倒在春天的芦苇丛中,血液将半片湖泊染上红色。
一定是因为昨晚在山洞门口闻到的血腥味和听到的痛苦呻/吟,所以才令她做了这样的梦。
池羽有点缺觉后的脑袋疼,但意识却很清醒。
谢其琛出来吃早饭时,池羽便悄悄瞅着他观察。
脸色很苍白,一定是因为昨晚大出血了。
身上用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的,无法看出是否有什么伤口。
池羽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的脸色今日越发难看了……」
谢其琛并不在意的样子,说道:「大概是昨夜没睡好,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能缓过来的。」
池羽想起先前谢其琛那速度可怕的自愈能力……她那时候只觉得谢其琛体质约莫比常人要好,才会自愈速度如此快,但如今……她内心却产生了一些猜疑。
谢其琛会不会……
池羽摇了摇头,将心中的猜疑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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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有何种猜疑,谢其琛目前的身体状况都是更要紧的。
池羽看着谢其琛,他慢慢咬着饼,这饼子有些硬,他吃了几口,大约是觉得费劲,于是将饼浸在蔬菜汤里,泡软了一些继续吃。
池羽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照料者来说,让被照料的孩子每日只能吃这样的食物,似乎很失职。
明明已经说了要收养他、照料他、教养他……
池羽瞅着谢其琛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身躯,突然有些心疼。
有什么食物是补血的?猪肝?红枣?龙眼?
谢其琛注意到池羽的视线,停下进食的动作,转头看着她:「我的脸没洗干净么?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池羽赶紧收回视线,摇头:「没……没什么……」
顿了一会儿,她突然垂头,声音听起来很沮丧:「实在太失职了……」
谢其琛:「?」
这个女人,今天好奇怪。
早餐后,谢其琛背四书五经去了,池羽则打算下山一趟。
灵山山脚下有一栋小屋,屋中住的是圣女的轮值侍从。
池羽敲门,很快,便有一位白衣侍女前来开门。
侍女见门口站的是池羽,立刻矮身行礼:「大人怎的下山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池羽摇头:「不是,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我最近 ……额,在山中散步时,拣到只幼犬。那幼犬看着颇可怜,我便打算留着自个儿养着。所以让你们帮着准备些东西。」
谢其琛住在灵山的事暂时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她只能先这么搪塞了……
「幼犬?」侍女十分茫然,「灵山上还有这种动物?服侍大人这么久,我从未听过……」
「……」
池羽坚定点头:「当然有的,你无法进入山中,自然了解得不清楚。」
「也是。」侍女挠了挠头,问道,「那大人需要我准备什么呢?」
池羽将需要的东西一一告知侍女。
侍女听完,笑道:「知道的是大人新养了条幼犬,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人养了个娃呢!」
池羽严肃:「犬类是人类的好朋友,将其看作孩子也未尝不可。」
侍女星星眼:「大人果真悲悯众生,不亏是灵脉圣女!」
池羽眼神一虚:「咳。」
……
谢其琛上午背了一章《论语》,有些口渴,出门取些热水。
他路过池羽的房间,发现门半开着,从屋子里头传出池羽念念叨叨的声音。
只见池羽正皱眉看着什么书,看得颇为专注,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
「所以这个世界的人无论生理还是心理应该都和我原本的世界是一样的,发展心理学的观点应该也能适用在这些修士身上……我想想,发展心理学怎么说十五岁青少年的来着……」
自从来到灵山,谢其琛已经对池羽私下的模样有了深刻认识——和端庄高洁、引人注目的圣女形象不同,实际上的池羽行为懒散、思维跳脱、不喜站在人群中,像一株偷偷长在院落阴影的角落、不引人瞩目但自由自在的小花。
池羽平日里若是闲着,时常喜欢看些话本子,不是躺着看就是趴着看,像今天这样端端正正、勤勤恳恳地坐在桌边认真看的,好像还是头一回。
这样认真,她在研究什么东西?听着似乎是医术相关的?
而且她说的「这个世界」和「原本的世界」是什么意思?「发展心理学」又是什么东西?
还有……「十五岁青少年」指的是谁?他么?
……她是为了他才在研究什么吗?
正想着,池羽正好抬头,于是就对上了谢其琛若有所思打量她的目光。
「阿琛,你怎么站在我房前?」
谢其琛移开视线,回答:「出来倒水。」
池羽从屋子里出来,走到谢其琛面前,说道:「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谢其琛抬眸:「什么事?」
池羽说道:「你有什么喜爱吃的东西么?或者从前吃过觉得好吃的,都可以。」
谢其琛平淡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人吃饭只是为了饱腹罢了。」
果然是这样。
池羽心说这孩子的生活真是毫无乐趣啊。
她虽也对美食的兴趣不大,但吃到好吃的东西还是会开心的,不像是这孩子,对食物报以这样悲观的态度。
若连人活着最基本的需求都这样敷衍悲观……他眼中的世界有多昏暗呢?
「我决定了。」池羽拍了拍谢其琛的肩膀,「成年人应该负起责任,以后我会尽量带你探索世界的乐趣!」
谢其琛:「?」
这个女人,今天果然好奇怪。
下午,当谢其琛去后山林中练功,池羽就进了厨房准备练习做菜。
厨房炉灶靠右的地方,放着乌鸡、桂圆、猪肝、洋葱,池羽想要做个桂圆乌鸡汤,以及洋葱炒猪肝——都是补血的食材。
而炉灶靠左的地方,则摊开了一本食谱。
古代的食谱到底不如网际网路时代的方便易看,没有照片配图,只有手绘简笔画,有时候看老半天才能明白这个步骤是什么意思。
池羽找到想做的这两道菜,认真研究过了以后才正式下手。
这对她来说是个挺新奇的体验。
前世的池羽从没有亲手下过厨,童年时代家中有厨师,成年后独自一人在外居住,基本也都是点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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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重要的是……那段人生并不存在什么可以为之下厨的人。
池羽拿起刀,把乌鸡放上砧板:「……那先来把乌鸡切成块好了……」
……
谢其琛在后山林中修炼,修炼之人耳力目力皆较之普通人要灵敏一些,所以当远处的院落响起「乒铃乓啷」的响声时,他很快就注意到了。
整座山就他和池羽两个人,不用想就知道这响动是谁弄出来的。
发生了什么?
谢其琛皱眉,很快就赶回了院落。
声响来自厨房——奇怪,平日厨房也就烧水和热饼子时会用到,这会儿池羽为什么会在厨房?
谢其琛走进厨房,发现厨房可谓是一片狼藉,瓷碗瓷碟碎了一地,还有可疑的血水淌得到处都是。
而池羽正一手拿着把菜刀,十分茫然地站在一片混乱里。
谢其琛皱眉:「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
池羽尴尬笑了笑:「额,如你所见,我在做饭。」
谢其琛走到池羽面前,垂眸看着她,突然问道:「你受伤了?」
池羽一愣。
谢其琛瞥一眼池羽垂着的左手,将她的左手抬起——
柔软雪白的左手食指上,有一道小小的伤口,应该是被菜刀划伤的。不过还好,伤口不深,只隐隐约约渗了点血出来。
池羽见谢其琛握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看她方才不小心切到的地方,有点侷促,解释:「我没习惯这把菜刀,不过你怎么注意到的?」
「闻到的。」
「修士的鼻子就是灵敏啊。」
谢其琛顿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口:「你今天怎么回事?从早上开始就很奇怪。」
池羽有些尴尬:「……没有啦……我只是……突然觉得,让一个还在发育的孩子每天吃一些没营养的东西不太好,就让侍从准备了些食材和菜谱,想给你做点好吃的。」
谢其琛目光扫过炉灶上凌乱的食材——桂圆、乌鸡、猪肝。
都是补血的。
……补血?
谢其琛眯眼,立刻明白过来,昨晚那个一年中最完满的月圆之夜,池羽约莫是发现了什么了……
虽然他已经非常仔细地挑选了进行「那件事」的地点,但果然,只要是在灵山中,池羽就一定能找到他吧。
但池羽应当没有擅自进入洞穴,不然即使是在进行「那件事」时,他也不会无知无觉。
她没有窥探他的秘密。
但她意识到他经歷了一次可怕的大出血,所以想要照料他。即使是不擅长的下厨,她也打算学习。
谢其琛静默了许久,池羽……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
池羽见谢其琛一直没说话,说道:「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谢其琛抬眸,神色复杂地看了池羽一眼。
池羽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什么,你要不先把我的手放开?」
「走吧。」
池羽愣了下:「什么?」
「你手割破了,我帮你处理一下。」
池羽惊讶了,毕竟自从谢其琛不伪装了后,就很少有这么体贴的时候了。
谢其琛没管池羽的惊讶,拉着她走进堂屋,拿来清水和止血的药草,认真帮池羽处理她左手食指上的切伤。
草灰色的药草粉末涂抹在白皙娇嫩的手指上,让谢其琛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脑子里冒出个想法:这样美丽的一双手,本不该受伤的。
谢其琛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池羽,涂完药以后,你去睡一觉吧。」
池羽不解:「为什么?」
谢其琛想了想,说道:「折腾一天了,你不累么?」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池羽动了动有些酸疼的肩膀。
谢其琛「嗯」了一声,脑子里却在想另一件事——虽然也是头一次下厨,但他应该会比她做得好点吧?
将池羽推去休息后,谢其琛走进了厨房。
第11章
池羽小睡了一会儿起床,发觉堂屋的桌子上已经烧好了一桌子的菜。
除了她下午时想做的桂圆乌鸡汤和洋葱炒猪肝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小炒。
屋子里瀰漫着饭菜的香气,十分勾人食慾。
正好谢其琛从厨房端着一小锅刚煮好的米饭进来,见池羽已经起了,说道:「醒了?那就吃饭吧。」
池羽呆了一会儿,问道:「这一桌子都是你做的?」
谢其琛:「嗯。」
「你不是没下过厨吗?」
「你不是放了好几本食谱在厨房吗?」谢其琛说道,「照着做就好了。」
池羽看着一桌子卖相十分不错的菜餚,有些不可置信:「你第一次做就能做成这样?」
「这样是哪样?」
「……你没有切手指,或者被油溅到,或者打碎碗盘?」池羽皱眉,「我下午在厨房可是手忙脚乱鸡飞狗跳的,炉灶好不容易生起了火,火星子还溅到裙子上,给裙子烧了几个破洞呢……」
谢其琛一顿,看向池羽蓝色的裙摆,果然,如湖水般温柔荡漾的裙摆上,有几个不和谐的、被火星子烧开的小口。
池羽不平:「第一次进厨房,你为什么没遭遇这些?」
谢其琛收回打量那裙摆的目光,说道:「哦,可能有的人就是做一行行一行,有的人就正好相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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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
她听出来了,这小子在嘲笑她……
两人坐下吃饭,池羽每碟菜都尝了几口,这些菜不仅卖相不错,吃起来也很是可口。
池羽把猪肝和乌鸡汤换到谢其琛面前,招唿他多吃点:「你这个年纪在长身体,多吃点有营养的,这么瘦,要争取养胖一点,男孩子还是要结实点才好。」
谢其琛本来想吐槽两句池羽喜欢操闲心,但一抬眼便见池羽一脸认真,是真诚关怀着他的样子,于是嘴里那几句吐槽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谢其琛在伪装状态下,是极擅长甜言蜜语的,哪怕出书《谢老师教你说好听话》也是绰绰有余的。若是那时候面对池羽,他大约左一个好姐姐右一个好姐姐地应和起来了。
可在真实的状态下,谢其琛却只擅长口吐恶言。
该如何以真实的自己去面对旁人的善意,这是谢其琛至今未曾遭遇过的棘手情况。
然而愈是与池羽相处,这样的棘手就发生得愈发频繁。
谢其琛觉得自己至少应该真诚地说一些好听的话,可到头来,嘴里也只吐出一句:「你自己吃,不用管我。」
池羽一顿,有些赧然:「也是,这些都是你做的,我这么招唿你也挺奇怪的。」
谢其琛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意思。」顿了会儿,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转了话题,问道,「这些菜,好吃么?」
池羽点头:「好吃,感觉能吃下两碗饭。」
谢其琛说道:「那以后我负责每天做饭吧,这样也省得你学怎么下厨。」
池羽皱眉:「我下厨有什么问题吗?『省得』是什么意思?」
谢其琛一顿,说道:「……免得你把你这院子起火烧坏了?」
「……」
「我才没那么蠢!」池羽抬脚直接踹谢其琛的脚脖子,「你小子还是恢復下伪装比较可爱!」
虽然遭到了谢其琛的嘲笑,池羽依旧不屈不挠地学习下厨。
既然日常的炒菜被谢其琛承包了,池羽打算另闢蹊径,从其他方面入手。
谢其琛发觉池羽又在折腾着学习什么,主要是觉察到他的头髮这两日总会莫名其妙沾上一点甜滋滋的香味儿。
清晨,池羽惯常给谢其琛梳头髮,刚把他那一头黑绸似的长髮疏通,手腕就被谢其琛拽住了。
「你干什么?」
谢其琛看了一会儿池羽的手心,又闻了闻:「这两日你又在做什么?」
池羽莫名:「什么意思?」
谢其琛转头,抬眸看着池羽:「这两天我头髮上都是甜滋滋的味道,我刚刚已经确定了,是你给我梳头的时候手上的味道沾到我头上了。」
池羽呆了一下,赶紧闻了闻自己的手——怎么她自己闻不出来?
池羽嘀咕:「我有好好洗手啊……」
谢其琛一双幽绿的眼睛盯着她:「所以你在做什么?」
不仅手上一股甜滋滋的味儿,而且原本娇嫩的手指还起了薄茧。
池羽立刻把手藏到背后:「没做什么……哎呀反正你以后就知道了。」
谢其琛眯眼表示不满。
池羽没搭理他,蹬蹬蹬跑出去又洗了遍手,回来继续给谢其琛束髮。
之后谢其琛又试探着问了几次,池羽依旧什么也没告诉他。
但没过多久,谢其琛很快就明白了池羽在学什么。
九月中旬,深夜。
谢其琛闭眼躺在床榻上休息,他并没有睡着,他在等待子时到来。
今夜也是月圆之夜,只是比起上月的中秋来说,月亮圆满得没有那么明亮了。
所以谢其琛不需要天一黑就藏起来,可以到子时再行动。
时辰到了子时,谢其琛安静地起床、从窗户离开了这处小院。
类似的事情他已经做过许多次,在每一月的月圆夜。
谢其琛很快就来到那处短崖,他走进了短崖下的山洞中,与此同时,宛如浑身骨头长出倒刺扎进血肉里一般的疼痛如期而至。
谢其琛靠着洞壁,痛出一身冷汗,然而他的思维依旧清醒,他拿着把匕首狠狠割开了自己的皮肤……
在洞穴今夜漫长而寂静的时光中,只听得见谢其琛压抑的呻/吟声和利刃割开血肉的声音。
血液溅到四周,整个洞穴瀰漫浓重的血腥味。
若有其他人在洞穴中,大约无法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中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应当能看到一点幽绿的反光轻轻摇曳——
那反光来自谢其琛右耳上的、于他而言有某种象徵意义的那点绿石耳钉。
痛苦持续了约莫两个时辰。
当所有的疼痛平静下来,谢其琛身上那被他亲手用利刃划开的无数伤口,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癒合起来。
他皮肤上那原本被切割得十分狰狞的猩红肉块,很快就恢復成与平日无异的光洁白皙。
只看表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折磨心智的疼痛和流失的大量血液是真实发生过的。在痛苦平息的此刻,谢其琛感到了身心的无尽疲惫。
这个时候的他是心智最薄弱的,脑海中的疑问挥散不去:他忍受这么多痛苦存活下来,真的值得吗?
存活下去的未来,真的会发生什么值得期待的事吗?
谢其琛摇了摇头,扶着洞壁,缓慢往洞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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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散的长髮浸润了汗水,一缕一缕黏在他脸侧,来时还好好穿着的衣衫,此刻也已经松散开,露出瘦削的肩膀。
洞口隐约可以看见光亮,可见天色已经不是来时那般漆黑。是因为再过不久就会天亮了吧。
他得快些赶回小院。
谢其琛一步步往洞口走去,被疼痛折磨得丧失敏锐的嗅觉渐渐开始恢復。而后,他闻到了一丝甜甜的香气。
很温暖的香气,有些熟悉。
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谢其琛很快想起来,这便是这段日子以来,会在池羽手上闻见的那股香气。
谢其琛终于走到了洞口外,他低头,发现洞口边的一块石头上,放着一个木质食盒。
香味就是从食盒里传出来的。
池羽来过,洞口处还残留着她方才伫立过留下的气息。
她和上一次一样,没有走进洞穴中,只静静站在这个洞口,陪伴了他半宿。
谢其琛沉默地盯着那食盒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弯下腰,将食盒打开了。
食盒中放着一叠温热的、甜香的枣泥山药糕。
在久远到几乎记不清的幼年记忆里,每一次他生病,父母会买一颗廉价的糖果作为安慰。
谢其琛虽对食物没什么要求,但其实对甜的东西有一种偏好。
谢其琛拿起尚且温热的枣泥山药糕吃了一口。
口感细腻、清甜,几乎比谢其琛至今吃过的任何食物都好吃。
很难想像,这份枣泥山药糕出自几乎毫无下厨经验、且对于烹饪十分笨拙的池羽。
谢其琛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池羽手上挥之不去的甜香以及因频繁练习而起的薄茧。
原来她是在做这个。
方才还没有感觉,这会儿吃了一口枣泥山药糕后,大约迟钝的胃渐渐开始復甦了,谢其琛竟然感受到了飢饿。
他一连吃下好几个清甜的糕点。
方才结束的剧烈痛苦,与如今入口的微甜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谢其琛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对甜味有偏好,大约是因为带甜味的东西,在他潜意识中约等于微小的幸福。
……有一些好笑,这个词一向与他毫无关系,也并非他渴求之物。
可当下,这个天光微亮的清晨,他确确实实由这份枣泥山药糕联想到了这个词语。
第12章
天已经蒙蒙亮了,即使窗前挂着层窗帘,窗外的天光也依旧能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
池羽躺在床上,眼睛却睁着。
她没有睡意,虽然大半个夜晚都没睡,但她依旧挺清醒。
仿佛耳边还隐约飘来压抑的呻/吟声,鼻尖依旧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池羽大约是共情能力比较强的那一类人,虽然不清楚凌晨那短崖下的洞穴中谢其琛遭遇了什么,但她依旧感受到了一种痛苦。
自上月月中的中秋节,发觉谢其琛在夜晚离开小院前往那个洞穴后,池羽便疑虑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于是她便留心着,想看看谢其琛是否还会继续在晚间离开。
果然昨夜,当本月的月中来临,谢其琛再次在夜晚离开小院,前往那处短崖下的洞穴。
只不过上月时,谢其琛应当是天一黑就离开了,这个月则是到子时后才离开。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每个月的月圆之夜,谢其琛就会在夜间离开小院,前往短崖下的洞穴,去进行一件混杂着痛苦和血腥的事。
池羽喃喃:「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这个像谜团一样的少年,她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诡异的个性、薄弱的道德感、不符合年龄的深厚修为、被不明人士一直追杀,还有这一月一度的神秘活动。
谢其琛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其实凌晨时分,当池羽站在洞穴前时,她有强烈的冲动想进去一探究竟。
这里是她主宰的灵山,且谢其琛正在遭遇恐怖的血液流失,即使是没有修为的她,也不用害怕他。
也许走进去,就能窥探到他秘密的冰山一角。
可最终,池羽还是没有走进去。
中秋那夜,第一次站在这个洞穴前,听见他痛苦而压抑的呻/吟,她选择了尊重他,没有迈进他的领域,那么她就该继续这份尊重。
于是最后,池羽坐在洞口边的石头上,安安静静地陪伴了谢其琛半个夜晚。
她看着月上中天、群星闪烁,直至月落西沉、天光初晓。
夜晚山中的气温很低,她觉得有些冷,但依旧还是守在了洞口。
她想着,一个人受苦的时候,旁人即使帮不上忙,但只要默默存在、陪伴,就是一份很大的慰藉。
她希望谢其琛能好受一点,所以她得陪着他。
最后,在黎明到来前,池羽听到洞穴中的呻/吟渐渐平息下去,于是折返回小院,将她至今唯一做成功的一叠糕点热好,放在了洞口。
这是一盘用新鲜红枣和山药做成的枣泥山药糕。
池羽想,谢其琛经歷了半个夜晚的痛苦,也许会想吃点什么……而且红枣是补血的。
——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池羽至今的行为,一定会不解,她为什么要对一个将来可能会杀害自己的人这么好。
若往深处探究,池羽对谢其琛的关怀,甚至不是出于某种自我满足,抑或是对自身的洗脑,而是基于强大的共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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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他人之痛,忧他人之忧,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对自身的威胁。
简直像是佛祖割肉餵鹰一样的高洁品性。
只不过,她那份强大的共情心,也并非某种自然而然的产物,而是在异常环境中发展出来的,延续到至今的怪异。
池羽思考着谢其琛的事情,翻来覆去了许久,最后终于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等一觉起来时,已经是中午。谢其琛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一碟清炒藕片,一碟红烧肉,一碗鱼丸汤。
池羽端详了片刻谢其琛的脸色,说道:「你疲惫时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不必特意准备餐食的。」
谢其琛只垂着眼吃饭,回答:「我自己清楚自己的状况,你无需为我操那些闲心。」
池羽没再继续说什么。谢其琛也沉默着。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昨晚的事,即使彼此心知肚明。
饭后,池羽正要离开堂屋,谢其琛突然叫住她:「你等一下。」
池羽奇怪:「有什么事?」
谢其琛说道:「先前你的侍从送的那一批布料,有许多蓝色的布料。」
池羽茫然,所以呢?
谢其琛突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圈软尺,平淡地说道:「先前你练习做菜,你的那条裙子,不是被炉灶的火星烧坏了么?反正我本就要缝衣,就顺便给你也缝一条吧。」
池羽惊讶,张了张嘴,「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下一个字。
谢其琛见她一脸蠢样,有些不耐烦,视线看向一旁,冷道:「要是不需要就算了,反正你是圣女,只要说一声,自然有人去给你买衣服。」
「要!谁说我不要!量身定制和成衣能一样吗?」池羽立刻冲到谢其琛面前,抬起手,「来,快帮我量尺寸。」
谢其琛一顿,没说话,安静开始帮池羽量制衣需要的尺寸。
池羽看起来很高兴,兴致勃勃道:「阿琛,我不喜欢太繁复的裙子。」
「那就做简单的裙子吧,反正复杂的我也不会。」
「唔,但是太简单也不好看……」
「……你怎么这么麻烦?」
「谢其琛,你这是对姐姐说话的态度吗?你都背了这么多四书五经了,尊老爱幼懂不懂?」
「尊老?我可不会因为一个人年纪比我大就尊重这个人。」
「………………」
「有了!阿琛,你帮我做一条简约中带着精緻,低调中透着奢华的裙子吧!」
谢其琛抽了抽嘴角:「闭嘴吧你,再提这么多要求就不帮你做了。」
「………………」
池羽这些日子已经挺习惯谢其琛那说话无情的调调,丝毫没放心上,依旧兴致勃勃同谢其琛聊天:「对了阿琛,你为什么会做衣服?一般男孩子不都不会裁缝女工么?」
「这两年身量窜得快,没多久就得换一批衣服,买布匹制衣比直接买成衣便宜许多,所以就会了。」
「对哦,男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开始二次发育了,你现在这身高估计到一米八了吧?再长两年不得了啊。」
谢其琛皱眉,二次发育?一米八?这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词语?
「说起来,你以前是不是小小的,你皮肤这么白,脸也长得好看,没长高前一定是很萌的正太吧?」
正太又是什么?为什么看池羽那双眼发光的样子,觉得不是什么好词?
「哎呀,真想看小时候的阿琛。」
谢其琛懒得搭话了,只专注地帮池羽量体。
从前没有这般仔细看过池羽,此刻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池羽的身量这般娇小,整个人只到他胸口,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她整个儿锢进怀里。
……说起来,她没有修为吧?
还真是又弱又小啊。
这样的人,在谢其琛的眼中本该是没有存在的价值的——谢其琛讨厌一切弱小的东西。更不用说如池羽这般的,甚至不需要修士动手,哪怕是个普通人,都能轻易将她折去生机。
可是如今,谢其琛却发现他似乎对这个弱小的存在产生了一丝依赖。
果然是因为,羁绊慢慢变深了么?
谢其琛想要皱眉,可最终却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非真心排斥与池羽逐渐加深的羁绊。
为什么呢?
他明明不喜欢「弱小」的。
突然,池羽笑了起来。
谢其琛顿了顿,回过神,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池羽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看着身后的谢其琛,说了一句话。
谢其琛听到,怔住了。
……
夜晚,谢其琛房中。
烛火照得屋内透亮,桌上摆着几匹颜色不同的蓝色布料,另有一卷介绍不同服饰款式的书放在一边。
谢其琛先在白纸上画了个大致的款式,不太满意,换一张再画一款。
如此重复几次,他看着最后设计出来的款式,一直紧紧皱着的眉终于舒展开了。
谢其琛喃喃:「……这个应该还算符合她的要求吧?」
然而话刚出口,他就愣住了——他居然真的打算按池羽的要求来做这条裙子么?
简约中带着精緻,低调中透着奢华的裙子……这种麻烦的要求他都打算顺着?
谢其琛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毕竟至今为止,他从不曾违背自己的想法去迁就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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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放下纸笔,静静看着桌上堆着的几匹蓝色布料。
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清甜的香气,那股抚慰了心神俱疲的夜晚的、枣泥山药糕的香气。
糕点上有池羽的气息。池羽在那个隐蔽的洞穴口,安静地驻足了半个夜晚。
她以她的方式,试图陪伴和抚慰他。
至今为止每一次的痛苦和挣扎,从未有人陪伴在他身边。这是第一次……有人默默陪着他,想要给与他一点温暖。
谢其琛安静地听着自己心脏的搏动声。
那包裹于心脏之上的厚重茧子,终于被凿开了一个口子。十数年时光垒起的心防,漏开了一条缝隙,有外界的天光照入。
那是一缕温柔的天光,来自与曾经晦暗血腥世界不同的、干净的世界。
在天光的照耀下,谢其琛意识到,原来他心脏的搏动是富有生机的。这种生机不来自面向死亡与黑暗的恨意,而发源自温暖且柔软的信任。
午间为池羽量体时,池羽突然抬头对他说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
【好像……终于走近你了一些。】
谢其琛垂眸,看着方才在纸上画出的、符合池羽要求的裙子款式。
「估计得花好几天才能做好了。」
第13章
山中的日子过得很快。
吃饭、闲谈、看书、陪谢其琛练功、监督谢其琛背书,池羽的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很快,距离带谢其琛来到灵山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时间来到十二月。
灵山这几日悠悠扬扬地下着雪,整座山都银装素裹,但神奇的是,山中气温却算不上冷。
这是灵山灵气浓郁的缘故,灵气会天然地温养整座山。
这天,池羽夜间入睡后,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有一座山,山中出现一道华光,随即一处洞府打开大门。洞府门口雕刻着「混元」二字,洞府内则传来兵刃相接的清脆声音。
而后,一柄通体雪白、宛如玉石雕刻而成的弓缓缓自洞府顶浮现而出。
池羽甦醒后,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预知梦。
灵脉圣女由于与灵脉的亲近关系,对世间灵气的异动会有敏锐的感知。
诸如洞府现世这一类会引起灵气异动的大事,圣女往往能够预知一二。而具体预知的形式,就是做预知梦了。
按照梦境中所见的情况,应该即将会有一处名为混元洞的洞府现世,此洞府中有众多兵器,而作为这处洞府的兵器之王的,是一柄白色的弓。
那把弓……如果没记错应该是……
池羽理顺了这个预知梦所预知的信息点后,立刻穿好衣服起床,飞快奔去仓库。
正好谢其琛做好了早饭要去叫池羽,结果就撞见池羽一熘烟地往仓库跑。谢其琛拉住池羽,问道:「一大早这么急匆匆的,怎么回事?」
池羽回答:「早饭我就不吃了,你自己吃吧,我要去查点资料。」说完,直接跑了。
谢其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堂屋拿了一屉小笼包,然后也去了仓库。
仓库里,池羽将所有装着书卷的木箱都打开了,一摞摞的书被拿出堆在她身边,而她则正坐在地上飞快地一本本翻着书,似乎在查找什么。
谢其琛走过去,坐到池羽身边,拿着筷子夹了个小笼包送到她嘴边,然后问道:「你怎么了?」
池羽咬住送到嘴边的小笼包,嚼了一会儿后咽下,回答:「我做了个预知梦,即将有一处藏有神兵的洞府现世。」
谢其琛听后没什么反应:「所以这个梦和你现在在查的书有什么关系?」
神兵洞府,听着似乎很厉害,但其实每年现世的兵器洞府并不少,其中也会有一二藏有神兵的洞府。
对于大多数修士来说,拥有一件神兵能够大大提升自己的作战能力。
然而对于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修士来说,其实用什么兵器差别并不大。
所以谢其琛才对池羽所说的神兵洞府没什么兴趣。
池羽说道:「我记得有一本兵器图鑑记录过我梦里出现过的那把弓,我还挺想要那把弓的。」
池羽想要一把弓?她丁点修为都没有,要弓干什么?
「那把弓……唔」池羽正想解释那把弓为什么会引起她的兴趣,嘴又被塞了个小笼包。
谢其琛说道:「这屉包子快凉了,先把包子吃了再说话吧。你前几天不是想吃虾肉小笼么,今早刚包的。」
池羽只好先吃包子吃掉,然后才继续说道:「准确来说,不是我想要那把弓,是我想找到那把弓,给你。」
谢其琛一顿,给他?为什么?
池羽翻书的动作突然停下,乐道:「找到了,果然没记错,那把弓果真是『焰雪炎』!」
神兵「焰雪炎」,通体雪白莹润,仅品相来说非常貌美。
在神兵中,「焰雪炎」对主人攻击力的加成并不算特别出色,但它有个特殊的效果,那就是宁神。
谢其琛倒是听过「焰雪炎」,他皱眉:「你想要把那把弓给我,是在暗示我很兇残,需要兵器压制么?」
池羽笑眯眯:「不要想的这么负面嘛,修士修炼最怕修入歧途,有『焰雪炎』,你就不会入歧途啦,而且『焰雪炎』是一把强弓,威力也很可以呢。」
「人入不入歧途可不是一柄武器能决定的。」谢其琛哼了一声,不屑道,「而且我的修为也不需要兵器进行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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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心说这小子自从暴露本性以后,言行是越来越不加收敛了,这样傲慢的话也能直白说出口。
不过她是真的觉得「焰雪炎」很适合谢其琛。谢其琛个性中偏激的部分,「焰雪炎」也许能克制稍许。
原书中谢其琛将来会成为一个斩杀圣女、炼就骨刀、成为灭世恶人的剧情,始终是池羽心头的一根刺。有任何改变这段剧情的机会,池羽都不希望错过。
池羽不仅想改变自己将来会死在谢其琛手里的命运,也是希望谢其琛能平稳度过此生,拥有更具希望的未来。
池羽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说道:「你没兴趣没关系,就当陪我去呗。」
谢其琛又塞了个小笼包到池羽嘴里,兴趣缺缺:「这么冷的天,还下雪,不去。」
池羽咽下第三个小笼包,拍了拍满足的肚子,说道:「我吃饱了。」
谢其琛于是自己开始吃包子。
池羽说道:「你想啊,如果我一个人去找这把弓,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状况,说不定就死在那洞府了,毕竟咱们姐弟一场,你不能那么狠心对我见死不救吧?」
「哦。」
池羽撇嘴,再接再厉:「而且春节不是快到了么?咱们山上怪冷清的,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咱们出山找弓,还能在繁华的城镇过年。」
「我觉得山上挺好的。」
「……」
论及宅的程度,池羽觉得谢其琛比她更甚。
在灵山已经窝了大半年了,池羽这个来自现代社会的宅中王者都感觉有些憋闷了,谢其琛居然依旧毫无出门念头。
池羽坚决道:「反正我要下山,我年纪比你大,是你姐姐,你得听我的。」
谢其琛:「……」
池羽行动力十足,很快就收拾好行礼,又推着毫无动力的谢其琛把行礼收拾好,然后两人就一块下山了。
刚走到灵山山门处,谢其琛突然叫住池羽:「等一下。」
池羽奇怪:「怎么了?」
谢其琛打量着池羽,说道:「你的外貌太显眼了,东陆虽不少异发异瞳者,但白髮蓝眸还是太容易联想到灵脉圣女。混元洞府一开,必然会吸引不少修士前去,若他们发现圣女也前往了混元洞府,很容易就会惹出乱子。」
池羽一顿,点头:「你说的有理,那我乔装打扮一下?」
「不用那么麻烦。」
谢其琛说完,伸出手,食指点于池羽眉心处。他甚至没有念任何祷语就发动了法术。
一点白光没入池羽眉心,而后池羽便发觉自己的头髮直接变作了最寻常的黑色。
池羽拿出一面小铜镜,除了头髮外,她的眼睛也一同变成了黑色——几乎和她前世的容貌一模一样了。
池羽对着铜镜照了一会儿,说道:「虽然先前已经意识到你的修为不俗,但没想到你已经能不使用祷语直接发动法术,你修为的这个境界,恐怕整个东陆也只能找出不过十人罢了。」
帮池羽修改了外形后,谢其琛也将自己的外貌进行了修改,绿色的眼瞳变为黑色,右耳的绿石耳钉也消失了。
「不遇到修为接近或超过我的人,应该就不会有人看穿这层容貌的伪装,好了,走吧。」
按照预知梦的提示,混元洞将于一月上旬于祁连山中现世。
于是池羽和谢其琛轻装简行,一路往北,十几天后,来到距离祁连山最近的一处城镇。
此城镇名平城,隶属于钟吾家的辖区。平城毗邻祁连山,整座城镇依山而建,是这一片区域内规模较大的一座城镇,城中来往的商人很多,不少人在此地进行物品交易。
两人找了座客栈下榻,此时已经是十二月底,后日便是春节,于是池羽打算在平城待几天,节后再进山。
池羽兴致勃勃:「听说平城的春节很热闹,大年三十晚上有花灯庙会,明晚我们可以去逛逛。」
谢其琛依旧是一副平淡无波的表情,丝毫没有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朝气,对池羽的话也只点了下头示意他听到了,对所谓的过年啊、花灯啊、庙会什么的并没有什么兴趣。
池羽也不在意,乐呵呵地安排接下来两天的行程。
除夕当晚,整个平城都是过年的氛围,大路两边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不少百姓在吃了团圆饭后,一家人一起手牵手去逛花灯庙会。
池羽给自己挑了一件正红色的袄子,裙子也选的是同色系,束髮的髮簪用的则是石榴石的。穿戴完毕,她在谢其琛面前转了个圈,笑眯眯问道:「好看吗?」
谢其琛打量了一会儿,池羽很少穿偏艷色的衣衫,平日里穿着以蓝色、白色、浅绿为主,今日穿了正红的,配上她本就精緻的五官,竟然十分惊艷。
既惊艷,又十分……可爱。
谢其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但谢其琛当然不会把心中的想法坦白说出来,于是他只点了点头,说道:「还行吧。」
池羽撇嘴:「我打扮了好久呢,居然只是还行吗?」
谢其琛移开视线,没说话。
池羽抬眼看谢其琛,除夕这样热闹的日子,谢其琛依旧穿着与平日里无甚区别的银边素白劲装,方才她想让谢其琛穿喜庆点,谢其琛表现出了非常大的抗拒。
明明两人认识以前,谢其琛还穿过色彩十分绚丽的衣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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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池羽还挺喜欢看高马尾劲装美少年,不过偶尔也想看他换换风格。
「真没想到,你还挺热衷节日。」谢其琛突然说道。
池羽奇怪:「热衷节日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不是有什么问题。」谢其琛想了想,说道,「你不是不爱与人社交么?倒也不是内敛,该怎么说呢,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你会热衷参与这种人多热闹的节日,还挺奇怪。」
「参与节日也不需要和旁人打交道呀,窝在人群一角偷偷凑个热闹还是很愉快的嘛。」池羽伸出手,拉住谢其琛的手腕往外走,说道,「而且现在不是有你吗?我想让你多接触一点快乐的事情。」
如果快乐的回忆积攒得足够多,一定能够让这个小少年迈向更有希望的未来吧。
谢其琛愣了一下。
平城的花灯庙会果然十分热闹。
因为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逛庙会的百姓们都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大路两边的摊贩也喜气洋洋地展示自己摊位的商品。
池羽还是第一次逛古代的集市,虽然商品算不上多新颖有趣,但依旧挺兴致勃勃。
「那边有卖糖画的哎,走,我们去看看。」
池羽拉着谢其琛走到糖画摊位前,那摊主是位五十上下的中年女子,手艺十分精湛,用极少量的糖浆就能做出一副小而美的糖画。
「那个小狗的糖画好可爱。」
谢其琛瞥了一眼,说道:「那是幼狼,祁连区域百姓信仰兽类,其中以狼、蛇等为多数。」
「……反正都是犬科,一样啦。」
谢其琛:「……」
池羽正想拿荷包出来买糖画,结果手一摸,才发现荷包不翼而飞了。她低头又找了一遍,终于确认,她遇上小偷了……
果然古今中外都一样,这种热闹的场合一定少不了小偷。
谢其琛见状,问道:「怎么了?」
「钱被偷了……客栈行礼里倒还有银票,不妨碍接下来的行程,可是今晚这么热闹的庙会,买不了什么了。」池羽嘆了口气,瞥一眼糖画摊位上精緻的幼狼,「可惜了,这么可爱。」
谢其琛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走向那个糖画摊位。
池羽:「?」
怎么?这小子难道身上有钱?她怎么不知道?
却见谢其琛走到摊位前后,露出一个笑容,对那摊主说道:「姐姐,你做糖画的手艺好精湛,必然是多年的老手了吧?」
池羽:「……」
这个笑容,可不就是最初她与谢其琛相处时,谢其琛装成小甜心人设用的那套笑容吗???
谢其琛突然套上那层甜心的假皮作甚……
习惯了谢其琛真实的恶劣个性后,勐一回忆起他小甜心时期模样,池羽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14章
谢其琛这小子长了一张好皮相,那套刻意锻鍊出来的温甜笑容也是个必杀技,但凡是女人,无论什么岁数——甚至可能还得包含一部分男人,大多难以拒绝伪装状态下的谢其琛。
那糖画摊位的摊主见谢其琛来搭话,英俊的面容、亲和力极强的笑容、好听的声音,还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的,就立刻沦陷了,看谢其琛比看自家儿子还亲切。
谢其琛温柔地与摊主聊天,还不时说点好听话逗摊主笑,完全看不出平日里是个只会冷笑、屑笑、嘲笑的傢伙。
池羽在一旁看着,淡然地想,当初真不怪她会被这小子骗到,谁能想到这小子的演技媲美奥斯卡影帝呢?
还真好奇这小子是怎么学会这套伪装的……
「这幼狼的糖画真是可爱……不不,我没有想要,我没钱,只是姐姐的手艺太精湛了,忍不住驻足多看一会儿……这怎么使得,我不能白要姐姐的糖画……真的不可以的……好吧,那就谢谢姐姐了,姐姐人真是太好了。」
池羽:「……」
好熟悉的话术,当初谢其琛是不是也是这么跟她说话的……
到这儿池羽也算看出来了,因为她想要幼狼的糖画又没钱,所以谢其琛打算白嫖一个幼狼糖画给她。
这就是有弟弟的感觉吗?还挺暖心。
池羽悄悄走到糖画摊位旁,将自己的一支簪子取下放在摊位上,然后又悄悄走开。
谢其琛很快就拿了糖画回来,他把绘成可爱幼狼的糖画递给池羽,脸上那伪装的温甜表情已经消失不见。
「给你。那摊主特意多加了糖浆。」
池羽接过糖画,端详了一会儿糖画上可爱的幼狼崽子,抬头笑眯眯地对谢其琛道谢:「谢啦!」
谢其琛看到池羽的笑容,愣了下,被火烧了一样立刻移开了视线。
是庙会悬挂的灯笼光芒格外明亮么?为什么池羽看起来像是会泛光?
心跳似乎也比寻常要快几拍。
谢其琛微微皱眉,对这状况感到有点奇怪。
池羽一边咬着糖画,一边拉住谢其琛的手腕:「还有好多摊位,虽然没钱买,但是逛逛还是可以的,window shopping也很开心啊。」
又是没听过的稀奇古怪的词语。
谢其琛已经习惯池羽时不时蹦出来个没听过的词,也懒得去想她到底从哪学来的这些怪词。
池羽拽着谢其琛将庙会逛了遍。谢其琛原本觉得自己对这种场合没有兴趣的——或者说,这世上基本也没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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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被池羽拉着走来走去时,谢其琛依旧感染到了节日喜庆的气氛,心情居然真的愉快起来了。
愉快的心情……还真是难得。
「喂喂,你看!居然还有卖狗崽的!」
池羽是个毛绒控,对毛茸茸的小动物毫无抵抗力,看到那摊主正在卖自家狗下的一窝小狗幼崽,立刻走不动路,忍不住要去摸摸那窝小狗幼崽。
池羽摸着小狗暖唿唿软乎乎的皮毛,满足地喟嘆:「狗狗幼崽好可爱哦,我要化了……」
谢其琛在一旁看着,实在不懂池羽快乐的点。
摊主笑呵呵:「俺家母狗下的崽,个个都很健康皮实,俺家狗会看门,能听懂人话,小姐买只小狗崽回去,晚上家里来小偷都不怕呢!」
手无分文的池羽干笑回应:「我再看看……」
那窝小狗对池羽很亲近,池羽的手伸向它们时,它们会凑过来蹭蹭池羽的手,还伸出小舌头舔一下。
谢其琛走过来,说道:「我刚才听到打更的声音,很晚了,差不多该回去了。」
池羽刚要回应,就发现方才还十分亲近她的小狗们,突然就退缩到大竹篓的一角,集体蜷缩成一团,警惕地看着刚刚靠近的陌生少年。
池羽惊讶:「阿琛,这些狗好像很怕你。」
谢其琛皱眉,瞥了一眼那窝小狗——小狗们瑟缩得更厉害了。
池羽乐:「动物感觉比人类敏锐,它们是不是发现你的恶劣本质,所以才这么怕你?」
「……」
谢其琛把池羽拉起来,握着池羽的手腕往庙会入口走:「回去吧,三更天了,再不走客栈大门该锁了。」
池羽不舍地回头看了眼那窝狗崽,回答:「好吧,今晚也逛够了。」
第二天,池羽与谢其琛在平城的一家酒馆吃午饭,五六个穿着灰色劲装的男子走了进来。
毕竟是年节,少有外地人前来平城,酒馆生意并不好,粗略一看,这酒馆也就池谢二人以及这几个灰衣男子两拨客人。
这几个灰衣男子个个手里都拿着武器,行走间步伐轻快,显然是拥有修为的修士。
东陆的修士数量不少,但也没多到随处可遇到的程度,再加上现下又是年节,少有人会千里迢迢跑到异乡,所以这些人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就可想而知了。
这些人正好坐在了池羽和谢其琛的隔壁桌,于是两人便能清楚听到这几个灰衣男子的交谈声。
「你的情报准吗?真会有神兵洞府在这一片现世?」
「茅山老人的卜测歷来准确,再过几天,神兵洞府肯定就出现了。」
「那我们可得做好准备,知道洞府即将现世的肯定不止我们,我们得尽早进洞府抢得先机……说起来,三大世家的人怎么都没动静?」
「三大世家本身就积攒了众多神兵,这洞府也就对我们这种依附在世家之下的小门小派有吸引力。」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我们抢得进入洞府的先机,也未必能顺利找到神兵,此类洞府内部一般都是错综复杂,寻常人进去恐怕很容易失去方向。」
「那总不能不进,这件神兵我们必须拿到。」
池羽无声地对谢其琛说道:「有其他想要进洞府拿神兵的修士出现了,咱们得抓紧时间,这两天就进山吧?」
谢其琛点了点头。他虽对神兵没有特别强的兴趣,但既然这趟出门就是为了拿神兵,他自然不会白白浪费付出的时间精力,让神兵被旁人拿走。
那几个灰衣修士喝着小酒聊着天,没一会儿就有点嗨了。
其中一个二十出头的胖子一转头,发觉了隔壁桌的池羽。他立刻抬起手肘捅了捅自己的伙伴——一个瘦子:「快看隔壁桌那个女人,这种山边城镇竟然有这么极品的女人!」
瘦子闻言转头看,颇激动:「哇,这个腰真是盈盈一握,还有皮肤,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没见过哪个人皮肤和她一样白皙娇嫩……」
池羽意识到这胖瘦二人在议论自己,心中厌恶,不觉皱眉,放下碗筷站起身,想要离开酒馆大堂。
那胖子见池羽要走,抬手想拦住她:「妹子,你饭菜还没吃完呢,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
胖子话还没说完就发出一声惨叫,原来他的手刚伸了一半,就被人握住狠狠一扭,半根手臂直接脱臼了。
胖子抬头,这才发现出手的是与貌美女子一同吃饭的少年。
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最多不过十五六岁,与那名女子约莫是姐弟,所以方才胖子并没有太注意他。
明明这对姐弟身上都探知不到有修为的气息,这个少年是怎么突然出其不意地折断他的手臂的?
他虽修为不精,但没道理连没修为的凡人小弟都不如吧?
胖子忍着痛,颤巍巍地看向少年的双眼。
这少年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冷酷,似乎因方才他与同伴对女子的议论而压抑着怒气,墨黑的瞳仁里没有丝毫怜悯,仿佛下一秒就能毫不犹豫抹杀他。就像抹杀一只蚂蚁。
这一剎那,胖子感受到了少年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气息仿佛在告知旁人……这个少年曾杀过无数活生生的人,对人命的漠视已经达到了可怕的程度。
少年冷漠地看着痛苦抱着胳膊的胖子:「嘴是用来吃饭的,不要议论一些不该议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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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胖子的惨状,他的瘦子同伴怒了。瘦子勐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哪来的小鬼头?轮得到你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昂?」
少年冰冷的目光看向瘦子。
瘦子乍一与少年对视,怔住了,竟然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很快,瘦子注意到少年的手指动了动,他意识到少年是想要像对胖子那样,故技重施地也拆了他的手臂。
眼看又是一条手臂不保,这时候,这群灰衣修士中,一个三十多岁的黝黑男子站了起来:「这位少侠息怒,我的两个小弟喝酒上头,说话没有分寸,我代他们向二位赔礼了。」
谢其琛看向这个黝黑男子,此人应该就是这群灰衣修士的领头人了。
谢其琛露出个讥讽的笑:「你的赔礼对我来说可毫无价值。」
这话说得轻蔑,在场的所有灰衣修士闻言,统统面色一沉——好狂妄的小子。
然而那领头的灰衣修士却依旧态度和善:「既然如此,那这枚灵匣便作为我们表达歉意的赔礼吧。」
瘦子惊道:「这枚灵匣价值不菲,老大你怎么可以……」
领头修士训斥:「闭嘴。」
瘦子只得闭口不言。
灵匣是储存灵气的匣子。由于灵脉的灵气由三大世家掌握,依附世家的小门小派及其余散修,都需得向世家购买灵气。这样的一个灵匣,要花费的银两着实不在少数。
池羽终于开口,她扯了扯谢其琛的衣角:「算了,我们不要惹是生非。」
这里是钟吾家的辖区,把事闹大恐怕会引来钟吾家的人,到时候她带着谢其琛下山找神弓的事就瞒不住了。
圣女找神弓虽然十分奇怪,但本身倒是不算大事。只是届时谢其琛的身份实在难以向旁人解释。
谢其琛也知道不宜将事情闹大,最后只冷淡扫了一眼那几个灰衣修士,然后拉着池羽的手离开了。
……
酒馆大堂只剩下这群灰衣修士,众人鸦雀无声,最后,是那瘦子先开了口。
「老大,不过一个臭小子,你竟然拿灵匣赔礼……还好那小子没拿我们的灵匣……」
领头修士已经收敛了方才赔笑的表情,冷道:「蠢货,你看出那小子的修为了吗?」
瘦子嘟囔:「那小子没修为啊,胖子也真是的,居然被一个凡人小子拆了胳膊,说出去都要被人笑,等回去了得让他抓紧修炼了!」
领头修士冷哼:「果真是蠢货。那少年可不是没有修为,只是你的修为境界无法探知他的实力罢了。」
瘦子愣住,惊呆:「怎么可能?我是咱们中除了您修为最高的,那小子也就十五六岁,怎么可能会有我都看不出深浅的修为?」
领头人冷哼,说道:「这世上不寻常的人可太多了,出门在外谨言慎行,来平城前我都怎么交代你们的?」
瘦子结巴:「所以方……方才那两人是极厉害的修士?啊糟了,他们这会儿来平城,估计也是为了神兵吧?我们还有机会拿到神兵吗?」
领头人突然一笑:「如果没有这两人,说不定神兵更难拿到呢。」
瘦子茫然:「头儿,你什么意思?」
领头人将灵匣重新收回袖中,懒得继续对瘦子解释,只冲着所有人说道:「快吃饭吧,吃完回客栈,关于刚才那两人,我有事同你们说。」
第15章
池羽与谢其琛回到客栈,两人商量了一下,打算明天就进入祁连山脉。
入夜,两人各自回房休息。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在酒馆发生的那些事,谢其琛做了个梦。
他极少做梦,即使做梦,也大多是一些色彩灰暗、氛围阴沉的梦,几乎不会在梦中出现如此明亮的蓝天。
可今夜梦中的天空就是如此明亮。蓝天之下是一片碧色的湖,湖边轻轻摇曳着初春嫩绿的芦苇。
谢其琛很快意识到,这是他初次遇到池羽的地方。
他看到池羽就站在湖边,她背对着他,脚上没有穿鞋袜,看样子似乎是在玩水。她一只脚踢到湖面上,平静的湖面立刻起了波澜,嫩白的脚趾带起飞溅的水珠。
谢其琛意识到,池羽应该是玩了好一会儿水了,衣衫都有些沾湿了。那衣衫的布料本就不厚,沾湿后,就黏在了她的皮肤上。
从他的视角,能看到她腰部的曲线被濡湿的衣衫勾勒出优美的弧线。
她的腰真的很细,似乎只要稍稍一折,就会断了。
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也很纤细,无论是脚踝、手腕、脖颈……
还有皮肤,又白又嫩,仿佛是豆腐做的,稍稍一碰,就会破碎……
白皙的……娇嫩的……纤细的……
谢其琛突然从梦里醒来。
晨光自窗缝中透进屋中,原来天已经亮了。
谢其琛在床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是昨日里那几个灰衣修士不齿的话语影响到了他。
【这腰真是盈盈一握,还有皮肤,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没见过哪个人皮肤和她一样白皙娇嫩……】
想起那两人的话语以及看池羽时的眼神,谢其琛内心有隐约的怒火,也许应该剜了那两人的眼睛的……
谢其琛闭上眼,稳定了一下心绪。
其实他见过许多更为粗鄙的人与事,面对过许多更为直白、赤/裸的欲望,如昨日在酒馆发生的,客观来说只能算小小的口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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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想,他的怒气一直持续到了今日,甚至被影响着做了个古怪的梦,这一切似乎有些反常。
正思索着,房门突然被敲响。
咚咚咚,随后屋外传来池羽的声音:「阿琛,你醒了吗?我们吃过早餐就进山吧?」
谢其琛回过神,回应:「醒了,稍等。」
谢其琛迅速穿好衣服去开门,然后看到门外站着的池羽愣住了。
大约是需要入山找洞府,池羽穿着打扮与往日略有区别,她平日里的服饰基本都是广袖飘带的曳地长裙,今日却穿了套窄袖利落的女式劲装,长发也好好地挽起了。
池羽见谢其琛打量她的穿着,解释道:「毕竟要进洞府,我便穿得方便行动了些,怎么了?很奇怪吗?」
谢其琛摇了摇头。
这样打扮的池羽,宛如一名少女,约莫没人会觉得这是他姐姐。
虽然池羽一直自称是他姐姐,但其实……她并没比他大几岁。
依靠着池羽先前的预知梦,两人没怎么花功夫就寻找到了混元洞府入口。可以说是几乎洞府一现世,两人就直接进去了。
进入洞府后,池羽直觉洞府内给人的感觉与外界不同,但又不知是何处不同,直到发觉谢其琛的神色有些莫名。
池羽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谢其琛静了一会儿,说道:「此洞府会压制修士修为。」
「压制修为?」
谢其琛点头:「任何进入洞府的修士,修为统统会被压制到金丹境以下,若是本身修为不到金丹境,倒也不受洞府影响,不过若是修为已经超越金丹境,则会在洞府中被压回金丹境。」
「原来是这样……这大约是混元洞府的自我保护机制吧。」池羽关切地看着谢其琛,问道,「那你现在还好吗?」
「只是修为被压制了,其余倒也没什么。」谢其琛顿了顿,谨慎地说道,「我们尽快拿到『焰雪炎』,然后离开此地吧。」
池羽点头。
混元洞府内宛如天然石窟形成的迷宫,通道十分错综复杂,而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件兵器镶嵌在洞壁之上。
但池羽作为灵脉圣女可以感受灵气的流转,而通过感受洞府内灵气的流转,她便能大致判别「焰雪炎」在洞府的何处。
如此一来,两人倒也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混元洞府的核心石室。推开核心石室的门,门后,果然有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弓悬浮其中。
池羽眼睛一亮:「找到了,没想到这么容易!」
谢其琛静默了一瞬。确实容易,但也只是对她来说容易,换了寻常人,在这迷宫似的石窟里,怕是早就被困死其中了……
不得不说,灵脉圣女除了无法修炼以外,其余的能力果真是很好用。
池羽与谢其琛进入石室中,石室很大,除了悬浮在石室正中心的雪白长弓外,还有一些其余的兵器被放置在石室各处。
与洞府其余的兵器不同,石室中的这些兵器都已经拥有自己的名字,说明这些兵器的品相要比外面的要好许多。
池羽走近「焰雪炎」,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这件神兵。只见一碰之下,弓柄泛出五彩华光,隐约有圣吟般的乐章响起,十分肃穆。
「果然是神兵!」池羽颇高兴,要招唿谢其琛过来看,一转头,却见谢其琛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石室中的其余兵器。
池羽凑到谢其琛身边,问道:「你在看什么?」
「这石室中的许多兵器都颇为罕见,譬如这个,就很少见人用过。」
池羽看向谢其琛指的那件兵器,那是一件双手武器,器柄呈现牙白色,没有雕花,器刃很薄,乍一看挺朴实无华,然而细看它的器刃,却可见其刃整体有一定弧度,刃尖更是高高翘起。它一旦刺入人的躯体,会造成很可怖的伤口。
池羽前世毕竟是重度游戏宅,对于兵器还是很有研究的,说道:「这是双刺吧?是一种贴身近战的武器,比起其他武器,它十分灵活小巧。不过修士对战大多忌讳离对手太近,所以用双刺的少。」
谢其琛伸手触碰了一下那件双刺,双刺上浮现两个光字——「獠牙」。
「『獠牙』?」池羽觉得颇为有趣,「这双刺的名字倒是和外形很贴合。」
两人正说着,突然响起一声巨响——方才两人进入石室后关上的大门,被人撞开了。
「跟着你们果然没错,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此洞府的核心石室!真是为我们省去了大把的麻烦!」
谢其琛转头看去,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是那日在酒馆与他起冲突的那些灰衣修士。
只是当时在酒馆时,灰衣修士不过五六人,这会儿却有十数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瘦子对领头修士说道:「老大果然有先见之名,要是我们没暗中跟随这两人,而是贸然前来,现在估计就困死在这洞府里了!」
当时被谢其琛卸了胳膊的胖子也在场,他颇为得意:「你现在修为也不过被压制在金丹境,你一个金丹修士,我们十几个金丹修士,看你还怎么狂!」
看来这些人一早就知道此洞府会压制修为,盘算着跟着他和池羽找到「焰雪炎」,然后靠着人多势众,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谢其琛瞥一眼那胖子,冷笑:「你的胳膊倒是好得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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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一听这事就十分愤怒:「好你个死小子,还敢提胳膊的事!要不是老大擅接骨之术……」
领头修士命令道:「不要废话,取神兵,杀了那两人,速战速决。」
距离「焰雪炎」最近的灰衣修士立刻转身去拿那柄雪白的弓,其余灰衣修士则齐齐向池谢二人攻来。
池羽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些人居然二话不说要直接杀了她和谢其琛,就为了抢一把弓?
她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果真是人命如草芥。
毕竟是生于和平,头一次见修士间争夺资源的残暴阵仗,池羽懵了老半天没回过神。
谢其琛见十数人袭来,眯了眯眼,随手取了件兵器,将池羽护在身后:「你去角落蹲着,不要乱动,蒙上眼睛,什么也不要看。」
说罢,他便将池羽护在身后,迎向了那些打来的灰衣修士。
谢其琛在洞府外也许可以一招将在场的所有灰衣修士杀光,但在洞府内,修为被压制,他当下的修为境界与那些灰衣修士无甚差别,一时间便十分被动。
池羽知道不能给谢其琛添麻烦,很是听话地退到了石室角落。
从前在电视剧里才会上演的血肉飞溅的景象就这么赤裸裸发生在眼前,池羽的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虽说两方的人目前修为在同一境界,但论起对战斗技巧的领悟,显然谢其琛要高出许多。
谢其琛仿佛是在尸山血海里成长起来的,杀人与被杀已经刻入了本能,能十分干脆利落地刺穿旁人的脖颈。
几个过招下来,谢其琛已经杀了好几个人,大动脉破裂的血液爆出,瞬间飞出老远,直接溅到池羽的脸上。
池羽呆住,颤抖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温热的、腥臭的、鲜红的、来自方才还活着的人的血液……
池羽感到脑子一阵眩晕,深唿吸了几个来回才缓过气来。
然而谢其琛虽然很利落地杀了几个人,但他自己身上也负了伤,银白的衣袍上有血红色晕染开,触目惊心得让池羽想起芦苇丛初见时虚弱的谢其琛。
池羽感到自责,如果她能对混元洞府有更全面的了解,知道洞府会压制他的修为,是不是就不会害他陷入这样被动的境地……
灰衣修士毕竟有十数人,再加上谢其琛一边战斗一边还要防止灰衣修士越过他攻向池羽,一时之间谢其琛打得十分吃力。
池羽虽对血腥的场面感到十分不适,但却没有移开目光,认真地看着谢其琛,观察他的情况。
突然,她眼角余光看到石室顶上有动静——不知是什么时候,一个灰衣修士悄悄爬上石室顶,打算自上而下偷袭谢其琛。
谢其琛被身前那些灰衣修士纠缠得空不出手,似乎是并没有注意到头顶的还有敌人。
眼看头顶的灰衣修士就要对着谢其琛一刀噼下,池羽情急之下,随手拿起一柄长剑,沖向谢其琛,为他接下那一击。
池羽没有修为,自然是不可能接得住金丹期修士的一刀的。她手中的剑刃刚与那灰衣修士的刀锋相触,她便感到一股无法抵抗的大力,手中的长剑直接无法握住,在她虎口撕出个大口子后,直接飞了出去。
好在这一击还是为谢其琛争取了时间,谢其琛右手单刺一掷,那单刺直接捅穿那偷袭修士的喉咙,然后飞回了谢其琛手中。
谢其琛瞥眼看向池羽,立刻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巨大的撕裂伤口。血液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滴,在地面形成一洼鲜红……
池羽的血……
她那么尊贵,从来没有受过什么伤,不是为了他,她不必来这一趟,也不必遇到这种事……
谢其琛双眼微眯,脸色变得很难看:「不是让你在角落待着别动吗?」
池羽被骂了一句,深感委屈:「我帮你挡住那傢伙你还冲我发火?!」
「我不是发火……」
谢其琛见池羽怒瞪着他,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柔目变得圆熘熘的,竟然很不合时宜地想到怎么有人生起气来也这么可爱……
「总之你不用管,一帮杂兵而已,这种程度的打斗我经歷太多了,还用不着别人帮。」谢其琛说完,将池羽推回那个由他护出的安全角落。
要快点结束这场无聊的打斗,然后带池羽回平城治手……这么大的裂口,希望不会给她留下疤痕。
池羽被推回角落,背紧紧地贴着墙面,无意识地寻求一点安全感。
这样惨烈的场景前,她已然忘了手上伤口的剧痛,一门心思地关注着战况。
谢其琛打斗的方式十分狠辣,与他随手拿起的那对名为「獠牙」的双刺气质有种微妙的贴合。
他整个人宛如在撕咬猎物的孤狼,眼神盯着猎物专注得发光,浑身布满不知是谁的血液,下手几乎有一种不死不休、不顾自身的凶劲。
这本是很渗人的一幕,池羽觉得自己本该觉得害怕的,可不止怎么,居然看得有些入神。
也许是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原始的美感,一种出于生存本能的、「无论如何都要挣扎着活下去」的勃勃生机。
——「我必须活下去」,这个时刻,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这样坚韧的意志。
第16章
虽然灰衣修士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但随着越来越多灰衣修士被斩杀,灰衣修士方渐渐落了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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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修士有些不可置信——这洞府明明应该已经将这少年的修为压制至金丹境,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十几个金丹修士一起上,却依旧没能斩杀他?
目前还活着的灰衣修士只剩五人,每个人都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事实上,那个少年也累得一直喘气。
然而……这个一身血衣的少年在杀戮中竟然喘着气露出了……一抹邪笑。
受了无数伤、体型看着十分清瘦的少年,手中双刺啪嗒啪嗒地滴落大点血液,却竟然在邪笑。
这也太诡异了吧!
胖子修士知道他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是为了抢夺资源不折手段的残酷之辈,但完全没到能一边杀人一边笑的程度啊!
这个少年到底是何种扭曲的存在!
很快,胖子修士明白了过来——少年露出的邪笑是一种傲慢、一种不屑。
是在嘲讽他们不自量力。
也许在少年眼里,他们本就不是与他相同的物种。
胖子修士突然感到害怕,这是一种人对异常存在的天然的害怕。
领头修士则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错误的决策。
原本以为利用混元洞府会压制修为的特性,多带一些人手就能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没想到他们这些「黄雀」想杀的「螳螂」是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样的场景中,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捨命一搏了……
胖子修士看到他们的领头人持刀上前迎击少年,那是怀了决心的一计大招。然而那少年却丝毫不在意地以右手单刺挡下——即使受伤也无所畏惧的模样,与此同时左手单刺掷出,在瞬间反杀了领头修士。
在接近的修为下,少年的杀意和求生觉悟,取得了爆发性的优势。
领头修士甚至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喉咙已经被直接刺穿,软软摔倒了。
目睹着一切的胖子修士惊呆了,完了,连领头修士都死了。
胖子修士环顾四周,发觉己方十几人,如今却已经只剩下他和瘦子修士两人。
胖子修士与瘦子修士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惶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于是两人脚下步伐一转,便准备逃离这处石室,不再与那少年缠斗。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那少年突然说道:「都到这地步了,你们以为还逃得了吗?」
那如同鬼魅一样的声音,传入耳中的瞬间,就让胖子修士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而下一瞬间,眼睛处传来一阵剧痛,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眼睛被剜了……
「啊啊啊!!!」
为什么突然要剜他的眼睛,明明其他修士不都很干脆利落地杀掉了吗?
然而没能想更多为什么,他感到喉咙口一凉,是少年双刺刺入了他的喉咙……
……他们……全灭了啊……
……
整个石室都被鲜血浸染,十数具尸体倒在地上,那柄最初为修士所争抢的莹白长弓也掉落在血泊中,好在有自身华光护体,没沾染上血浊。
整个房间只有一个角落是干净的。
一名女子脸色惨白地缩在这个干净的角落,瑟瑟发抖。
池羽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死了十几个人……
和大学时期上课看到的泡在福马林里的尸体完全不一样,这些人方才还鲜活地活着。
即使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境地,池羽的身心一时间也有些接受不过来。
一阵阵噁心涌上喉口,池羽终于忍不住,一个转身,手撑着墙壁干呕起来。
谢其琛见状,先是有些微的惊讶,惊讶于池羽的反应为何这么大。好一会儿,他终于明白过来,池羽和他不一样,是未曾见惯死亡的存在。
他将场面弄得过于直白了。
谢其琛有些无措,他将手中的双刺扔到一边,走到池羽身边,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后背,安抚一下她。
然而这时他这才发现,他手上都是血污,如果直接抚摸她,会把她搞脏的。
谢其琛想用衣服擦一擦手,然而衣服上也都是血污,他的血污,当然也有那些修士的血污,根本没有一角干净的衣服能擦手。
谢其琛只好干站着了。
池羽干呕了许久才慢慢有些平復,一张小巧的脸苍白得像脆纸。
谢其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对不起。」
池羽微微喘着气,声音很微弱:「为什么要……道歉?即使是我也明白,刚才的情况,如果你不狠,死的就是我们了……比起现在的情况,果然我更不希望,我们俩死在这儿……应该是……我向你道谢……
没关系的,我只是,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景象……一时间,无法接受……很快,很快就好了……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我们得赶紧回……」
还没说完,池羽晕了过去。
谢其琛立刻接住池羽软软倒下的身体,终究手上的血污还是沾到了她身上。
这件衣服怕是毁了。
得赔她一件。
谢其琛将池羽抱了起来,准备带她离开这处洞府。
一边往外走,谢其琛一边心中思索:她和他是不一样的人,她的世界是干净的,也许他应该学着更小心地处理她牵涉其中的事情。
虽然会很麻烦,但他不想再看到池羽方才那般脸色苍白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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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走到雪白长弓边,将一只手腾出,虚虚一握,那长弓便收入了他的手中。
长弓身上华光淡去,是作为神兵完成了认主仪式。
谢其琛原本打算就这样离开,突然又想到什么,走到方才扔下「獠牙」的地方,将「獠牙」也收入了囊中,这才终于抱着池羽离开。
第17章
池羽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她已经回到了平城的客栈。
经过一日夜的修整,她已经缓过神来。
得益于过往的经歷,她是个很善于调整情绪和心态的人,对他人和世界有着超乎寻常的接受能力。即使在混元洞石室中被惨烈的死状惊吓到,依靠着强大的调整能力,这会儿她已经差不多恢復过来。
这里是修真世界,即使依旧有着常规的道德和秩序,但也会出现一些非常规的情况。
既然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灵脉圣女,她也必须学着适应这个世界与从前不同的那些地方。
池羽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觉她的右手已经被包扎过。虎口处的撕裂伤,被好好地治疗了。
不用想都知道是谢其琛做的。
对了,谢其琛怎么样了,他当时伤得非常严重……
在石室中时,她记得搏斗到后期时,谢其琛浑身都是伤口,衣服也残破不堪,满身满脸的血……
池羽立刻起床要去找谢其琛。
她去敲了谢其琛房间的门,发觉门虚掩着。
池羽一边试着推门一边问道:「阿琛,你在吗?」
原来谢其琛正在房内给自己上药。池羽突然进去,谢其琛愣了下,迅速把衣服穿上。
池羽轻咳一声走进屋,关门问道:「你在给伤口涂药?」
「嗯。」谢其琛说道,「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
「休息得好吗?有没有做噩梦?」谢其琛想起池羽在石室时受惊的模样,仔细端详池羽的神色。
池羽摇头,知道谢其琛在担心什么,说道:「我真的没事了,那个时候只是一时间不适应而已,现在已经调整过来了。我的适应能力超级强的。」
谢其琛见池羽面色果然是已经恢復过来的样子,心中略微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也感到一丝惊诧。
昨日还在石室中被吓成那样,今日就调整过来了……这似乎已经不能用心理接受能力强来形容了吧……
很异常,就像谢其琛从前就已经发觉的,池羽果然也很异常。
谢其琛脑中闪过一个模模煳煳的念头——她似乎无意识地没有把她自己当一回事。
但无论如何,见池羽已经从惊恐中恢復过来,谢其琛总算放心下来。
「我买了些安神的汤药,这几天你每日喝一碗吧。」
池羽苦着脸:「喝药啊……」
「我会监督你的。」
「行吧……」
池羽坐到谢其琛身边,回想在石室时谢其琛的受伤情况,有些担心,说道:「说起来,你的伤口情况怎么样?都处理好了吗?」
谢其琛一顿,点了点头:「都处理过了。」
「真的?」池羽狐疑,「我刚进来的时候,隐约看见你背上药好像还没抹吧?」
「……」
「是够不到吗?要不要我帮你?」
谢其琛说道:「没事,不严重的,不上药也很快就会好。」
池羽回想昨日的场景,脸皱成一团:「那叫不严重吗?你都要被切出花了。」
「……伤口都不深。」
池羽愣了一下,明白过来,突然笑:「哟,你不会是害羞吧?」
「……」
「害羞?」谢其琛嗤笑,「这种女人的情绪我怎么可能会有?」
「哦。」池羽懒得接这茬,说道,「既然这样,我帮你给背上上药也没什么吧?」
「……」
一通辩论后,谢其琛完败,只得解了上衣把背嵴露出来。
池羽拿着药走到谢其琛背后,惊讶地发现原来谢其琛没说谎,他背上的伤确实不严重。
虽只过了一天时间,背上那些伤口却已经癒合不少。至少,看上去没有昨日那般可怖了。
还真是……厉害的体质。
池羽拿着黑色的药膏帮谢其琛简单处理背上的伤。
等上完药,池羽坐回凳子上,随口闲聊:「不错嘛,如今你这身体看着比初见时健硕一些,看来这大半年时间调养得挺好。」
谢其琛将衣服的系带系好,心想遇到池羽以后的这大半年时光确然过得十分舒适,连带身上长了不少肉。
谢其琛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脱口而出:「……你觉得男人胖点好还是瘦点好?」
池羽想了想:「太胖太瘦都不好,健康最好,当然,如果能有健硕的肌肉就更好啦。」
她喜欢肌肉健硕的男性啊。
他的肌肉都比较薄,是不是应该再锻鍊一下?
正想着,谢其琛皱眉,他干嘛想要迎合她的审美?
「对了!」池羽突然想到什么,「『焰雪炎』你带出来了吗?试用过了吗?」
谢其琛回过神,摇了摇头:「带出来了。还没。」
「过两天等你伤势好全些,我们就试试吧!」池羽兴致勃勃,弓兵什么的,最帅了!
……
谢其琛身体恢復得很快,在石室中受的那些伤基本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经脉、骨头和内脏,所以没几天就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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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虎口的撕裂尚且还需得用纱布包着,谢其琛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了。
正好天气清朗,两人便寻了一处空旷的林子,打算试一下长弓「焰雪炎」的威力。
「焰雪炎」在神兵中算不上攻击力非常强的兵器,但毕竟是神兵,对比起普通兵器,自然是要厉害许多。
虽然池羽寻找「焰雪炎」的初衷是想要为谢其琛找一件能稳定心性的兵器,但撇开这点,她本身就对弓兵有特殊的偏好。
弓弦绷紧而后射出的那瞬间,就是一种力与美的体现啊!
而且美少年射箭,光想一想就觉得很美观呢!
「焰雪炎」只有弓柄和弓弦,当主人将弦拉满时,注入灵力便可形成一只以灵力凝结的箭矢。
池羽站在一边看着,只见谢其琛足尖一点,整个人一跃而起,与此同时他将雪白的长弓拉紧至犹如满月,而后蓝色的灵力光点凝聚,形成一支灵箭。
林中清风吹过,带起少年的衣角与高束起的长髮,飘逸的、灵动的、在冬日暖阳映照的灿烂下,灵箭脱弦而出,嗖得消失在目光尽头。
美!弓兵少年什么的!太好看了!
不过……箭呢……
池羽茫然地看着箭射去的风向。
谢其琛落回地面,微微蹙眉,似乎也没想到这箭能射得这么远。
早知道不应该这么用力的。
池羽踟躇了一会儿,说道:「要不我们追过去看看?」
谢其琛点头。
两人追去老远,终于发现了被「焰雪炎」的箭矢射中之物。
这处林子的外边有一宅邸,是平城一富贵乡绅的,宅邸院落刚移植了许多名贵茶花。
两人刚追到宅邸外,就听见宅邸中发出悽惨的尖叫:「什么情况!怎么炸开了这么大的坑洞!我那么好一株茶花!至少得值万两黄金呢!谁干的!」
两人偷偷从墙头扒着看向院子里——果然,院中花园炸开一个坑,原本应该有一株茶花种植于那处,只是如今已经被灵箭炸得灰飞烟灭了。
谢其琛波澜不惊的说道:「看来灵箭射中物体后会自动炸开消散,『焰雪炎』的用法我基本清楚了,力道之后也清楚怎么把握了。」
池羽扯扯谢其琛袖子,面色十分忧愁:「万……万两黄金?怎么办?我没带这么多钱?灵山上凑一凑,可能也不一定能凑出这些钱……」
谢其琛愣了一会儿,突地笑出声。
池羽:「?」
谢其琛拉着池羽转身就走:「这种时候跑就行了。」
「但是那乡绅的茶花树……他应该很伤心吧……」
「……你这么老实,哪天被人卖了都只会帮对方数钱吧?」
「哈?」
「就是说,不这么为别人着想也没事啊。」谢其琛握住池羽的手,拉着她加快了跑路的脚步。
第18章
取得神弓「焰雪炎」后,池羽与谢其琛自平城返回灵山。
一路走走停停,二月初,两人抵达襄城。
襄城靠近钟吾家与樗里家势力的交界处,隶属钟吾家地界,是距离灵山最近的一处大城镇。
两人打算在襄城稍作停歇。
午间,两人于襄城的一座酒馆吃午饭,遇上几个散修也在此地吃饭。
谢其琛看了一眼不远处散修落座的那一桌,说道:「这些日子以来,襄城地界的修士数量似乎变多了。」
池羽闻言,一顿,说道:「约莫是春分后便是每五年一次的灵脉配额划定吧,许多修士便想着到灵山附近探探消息。」
灵脉圣女每年需得在春分后前往三大世家府邸,考察三大世家弟子修炼情况,以确认世家是否还具有直接从灵脉获取灵气的资格。
除此之外,每五年的春分后,考察会暂停一届,转而由三大世家前往灵山,在圣女主持下,进行灵脉配额划定。
灵脉每年所产出的灵气若是十成,三大世家每一家每一年可以拿走几成,这就是由每五年的灵脉配额划定来决定的。
这件事明面上只和灵山、三大世家有关,但实际上却是整个修真界的事,毕竟除了三大世家外,依附于世家之下的散修、小门小派,也会根据配额划定推断是否要换个世家投靠。
这么说起来,似乎灵脉圣女肩负着很重要的分配责任,但实际上,配额是灵脉自行决定的,圣女只需引导世家的人前往灵脉源头进行「面询」即可,所以倒也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情。
不远处那桌的散修果然在讨论即将开始的灵脉配额划定:
「要我说,其实我们也没必要跑来探听,每次配额划定的情况不都差不多么?三大世家中两家各拿三成,一家拿四成。这些年澹臺家势力是三家中最强的,约莫就是澹臺家拿到四成配额了。」
「什么见鬼的配额分配!这灵脉圣女是最恶劣的了,为什么不干脆放开灵脉的灵气资源,大家凭本事抢灵气,非得让三世家占据资源,散修和小门小派只能从世家手里买!」
「就是!说是圣女,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成天到晚的除了摆架子也没什么真实力。一想到整个修真界都被她掌握在手里,就觉得恼火!」
谢其琛听着那些人的闲聊,冷冷往那桌瞥了一眼,那桌桌上的餐盘突然齐齐裂开,将那些散修吓得不轻。
池羽握住谢其琛的手,摇了摇头:「不必恐吓他们,处于他们的位置,会有这样的怒气也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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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之所以会出现由灵脉到三大世家,再到其余修士的灵气资源分配路径,这是有原因的。
这片大陆只有一条灵脉,所有人类修士修炼都仰仗这条灵脉,可以说灵气资源相当匮乏。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条灵脉便极其重要。
而与此同时,灵脉需得保持洁净才能持续不断产出灵气,这就势必不能放开获取灵气的权限。
而由三世家作为资源分配的第一道线,则是考虑到三家可互相制衡、可以防止出现寡头垄断的情况。
只能说目前这样的灵气分配秩序,已经是歷代圣女探究出来的,维持整个修真界和平、可持续发展的最好方式了。
然而位于分配最底层的修士们并不会去理解这些,因为在他们眼中,他们遭受的不公平对待是确实的。
为什么是他们掌握着灵气资源,为什么不是我呢?
再加上这两年由于三世家为了争夺势力,门下收入的修士数量越来越多,于是向小门小派及散修售卖的灵气数量也变少了,价格也更高了。想来这些底层的修士积累的不满就更多了。
池羽觉得其实这是人心很正常的愤怒,她可以对这些人的怨气抱以理解和接受的态度。
虽然如此,她也无力改变现状罢了。
除非出现修行方式上的、巨大的、根本的变革——比如人类修行不再只能依靠灵气,这样便解决了整个修真界仰赖一条灵脉的贫瘠状况——否则如今的矛盾只是一道无解的题。
谢其琛大约是看明白了她是怎么想的,他垂眸:「被人恶意抨击,想反击是人的本能。其实你也可以生气的。」
没有必要连感到疼痛、感到讨厌的事情也选择接受吧。
池羽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生气没什么意义。」
没用的,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她就明白的,她是无力的,她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或人,一开始就选择接受、选择理解是最不费力的了。
谢其琛说道:「这些日子散修们对你的怨气约莫会很大,我们还是小心些,尽快回到灵山。」
池羽点头。
两人很快就回到了灵山。
而没几天之后,山脚下的圣女侍从就送来了一份名单——三大世家来参与灵脉配额划定的人员名单。
灵脉喜好洁净,污浊会使其衰亡,所以每一次的配额划定,都要求世家派来参与的人员需得在二十岁以下。
因人越是入世,越是污浊,年轻的孩子是最不易污染灵脉的。
池羽大致翻阅了一下名单,除了澹臺家外,钟吾家与樗里家来的都是主族的年轻一辈。
钟吾家来参与灵脉配额划分的是一对双胞胎小少爷,钟吾锦凡、钟吾锦平,樗里家的则是先前见过的那位很有想法的大小姐樗里琬琰。
至于澹臺家,派的则是支族的一位少爷,名为澹臺吕及——这倒也不算什么怪事,澹臺家主族的那位少爷体弱多病,自出生后就极少外出,外界几乎没人见过他。
自然,这些尊贵的小姐少爷前来灵山,肯定是带了不少侍从和护卫的。
圣女侍从问起怎么安排前来的这些人员,池羽则吩咐按以往惯例处理——除了「面询」当日,其余时候这些小姐少爷安排居住在灵山脚下的灵山别馆即可。
池羽需要在这次灵脉配额划分期间招待来访的小姐少爷,并在「面询」当日带他们进入灵山,来到灵脉源头面前。
待灵脉完成对这些小姐少爷的「面询」,配额的划分就会通过预知梦传递给池羽,接着便由池羽将结果公布。
听完池羽介绍完整一场配额划定的流程,谢其琛问道:「所以你需要在此期间住在山下的别馆?」
池羽点头:「对,估计得待上七八日时间,怎么了?」
「我陪你一起下山吧。」谢其琛说道,「按先前在襄城所见,如今这段特殊时期,约莫有不少心怀怨气的人在盯着你,可能会对你做出些恶意的行为。」
池羽颇为感动,忍不住揉了揉谢其琛的脑袋:「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谢其琛移开视线:「……只是因为若你出事,我的处境也比较不妙罢了。」
「哦。」池羽懒得搭理谢其琛这茬,说道,「不过我带着你去别馆的话,不太好对其他人交代吧。目前还没有人知道我收留了个大活人在灵山。」
谢其琛明白池羽的意思。
有很多追兵在试图找到他、除掉他。距离他被池羽带进灵山虽然已经过去近一年,但总归是隐患很大——「那些人」一定还没有放弃对他的搜捕。
一旦外界知道池羽在灵山收留了他这样一个人,势必会有很多人注意到他、试图调查他——「那些人」也就很容易发现他,届时他就藏不住了。
但他也不能让池羽一个人下山,失去灵山屏障的池羽,只是一个弱小到不能更弱小的存在。
谢其琛正思考着,池羽突然想到什么,高兴地一拍手:「我想起来了,我曾和侍从说,我在灵山上收养了一条狗狗!」
谢其琛瞥眼看她,面露狐疑之色,所以呢?
池羽说道:「你不是能随便变化还几乎不被人看出来吗?要不你变成一条狗吧,这样我就能带你下山啦!」
……???
第19章
谢其琛自然不愿意变作池羽的宠物狗,于是他採取了另一个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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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脚,圣女侍从所居之所。
一名清秀的少年昏迷在地上,他是池羽的侍从之一。
池羽站在一边,无语地看着谢其琛化成了这名侍从的模样。
池羽依旧有点不甘心,暗搓搓地最后挣扎一下:「变成小狗不是很好吗?不需要顶替别人的身份,也不用把别人弄晕,还可以享受人类的宠爱。」
「我可不需要人类施捨给宠物的那种宠爱。」
谢其琛对着铜镜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新面孔,说道:「本来想随便变换一下模样混进你的侍从里,不过你的侍从都是有编号名录的吧?如果突然多出个人,无论是其他侍从,还是世家那边,都容易起疑心。」
池羽低头看着地上昏迷的少年,问道:「那他是得昏迷七八天吗?」
「放心,他醒来什么也不会记得,我下的沉眠术对他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池羽蹲着看了一会儿地上昏迷的侍从,说道:「那至少把人家放到床上吧?地上这么冷。」
谢其琛只好把地上的少年搬回床上,然后说道:「下午那些世家的小姐少爷就该到了吧?」
池羽点头:「走吧,该去灵山别馆了。」
灵山别馆是位于灵山脚下的一处面积颇大的别院,一般只在有访客到来时使用,平日里无人居住。
圣女侍从们已经提前将整个别馆打扫干净,也整理出了用于给三世家访客暂住的屋子。
自然,在灵脉配额划分期间,池羽也同访客一起住在这个别馆中。
池羽带着一众侍从进入别馆,不久后,三大世家派来参与配额划分的人就陆陆续续到了。
池羽便坐在别馆正堂以主人之姿迎接这些人。
已经近一年没在外人面前摆圣女的谱儿,上回装腔作势还是去年春分后。乍一装起来,池羽还略微有点不适应。
不过话说回来,圣女这工作还挺好,一年工作一次,一休休息一年,堪称神仙工作。
最先到的是樗里家的人。
一列十数人的樗里家修士,穿着樗里家统一的银硃色制服,看上去红艷艷的一片。
其中带头的是一名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扎着垂耳兔般的双髻,看着玉雪可爱,一双乌熘熘的眼睛透着慧黠之感。
小女孩进了正堂就打招唿:「拜见圣女姐姐,圣女姐姐可还记得我?」
池羽端庄地微笑:「自然,樗里家的长女,琬琰小姐。」
樗里琬琰见池羽还记得她,十分欢喜:「这一届灵脉配额划分由我代表樗里家参与,叨扰圣女姐姐之处还请姐姐见谅!」
樗里琬琰身边一位年长的女修低声训斥:「出发前家主说了要小姐礼数周全,怎可称唿圣女大人为姐姐?」
樗里琬琰转头看池羽,露出副委屈小狗一般的模样:「姐姐,不能直接叫您姐姐吗?」
池羽对可爱的孩子毫无抵抗力,亲切道:「当然可以,随你称唿。」
混在侍从中的谢其琛眯了眯眼,冷漠地看着那正向池羽卖萌的小女孩。
这般熟稔讨人欢心的模样……为什么在这小孩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同类的气息?
侍从将樗里家众人带去安顿后不久,钟吾家的队伍也来了。
深缥色绣暗纹的制服使得钟吾家的修士自带一种沉稳干练的气质。
不过再是稳重的衣裳,若穿的人轻浮,便也稳重不起来了——譬如钟吾家这对双胞胎少爷,钟吾锦凡、钟吾锦平,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个性最跳脱的时候。
双胞胎少爷向池羽行了礼,还没离开大堂,就为晚上要不要睡一间房吵闹起来,其余跟随着的钟吾修士皆是一副头疼模样。
而澹臺家则是最晚到的,全员雪白衣袍,出场便是仙风道骨、君子翩翩。其领头的澹臺吕及也少见的没有少年人的毛糙,举手投足礼数十分周全。
池羽与澹臺吕及寒暄几句后,正要让侍从将澹臺家的修士们带下去,然而当她目光扫过一名澹臺修士时,却突然怔了怔。
这名修士混在一群澹臺修士中,低眉顺目的,乍一看并不起眼,然而细看,却能发现这是名生得极为俊秀的少年。
少年年龄约莫十五六岁,看着和谢其琛差不多大,眉眼带笑、五官柔和,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长相——当然,长得好看并不是池羽注意到他的原因。
池羽注意到这名澹臺小修士,是因为他脖颈处隐约能看到朱红色的纹路。
池羽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已经一年,至今为止还没有见过原书男主。
作为一本男主向爽文小说的主角,原男主自然是这本书的核心,全书唯一金大腿,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存在。
原书中描述原男主身上有大面积的朱红色纹路,那是因为幼年时他体弱多病,家中长辈为固其命魂,在他身上留下了固魂咒。
没错,原书男主便是澹臺家那位至今没在外界露过面的主族小少爷澹臺玦。
池羽愈是打量,愈是觉得这个混在澹臺修士中的少年像澹臺玦。
澹臺家报过来参与配额划定的名单中并没有澹臺玦,如果这少年真是澹臺玦,那便是他顶替其他澹臺家修士过来的……
池羽的打量引起了少年的注意,少年愣了一下,便亲切地沖池羽微笑了一下。
这是抹暖融善意的微笑,带着一种神性的气质,宛如在庙中受人香火的菩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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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点太明显了,便向少年回报了一个笑容,而后转移了视线。
池羽不自觉地看向了匿于侍从中的谢其琛。
按照原书的描写,谢其琛视原男主澹臺玦为眼中钉肉中刺,在原书中所有的出场剧情不是正在给澹臺玦制造麻烦,就是正策划给澹臺玦制造麻烦。
由此看来,谢其琛应当很厌恶和憎恨澹臺玦才是。
然而奇怪的是,谢其琛却没有对这名疑似澹臺玦的少年修士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是她猜错了吗,这个身体上同样刻有朱红纹路的少年并非澹臺玦?
还是少年时期的这两人还没结下樑子?
无论如何,与澹臺玦处好关系总是没错的,毕竟此人是主角,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而且倘若目前这个时间点,谢其琛还未与澹臺玦结下樑子,说不定她能阻止未来作为反派出场的谢其琛,也能改变谢其琛最终在澹臺玦手中惨死的结局……
原书中男主角澹臺玦终于抹杀邪修谢其琛的场景堪称书中最惨烈场景之一,肉身片片撕裂,连魂魄都碎成了渣滓。
当初看书时只觉得反派终于死了好爽,可如今……果然,她不能接受谢其琛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她希望阿琛能如同普通男孩一样慢慢长大,然后度过漫长而平凡的人生,最终祥和地寿终正寝。
无论如何,得找个机会试探一下,那名少年是不是澹臺玦。
池羽将脑中的想法捋顺一遍后,略微定了定心。
三大世家参与灵脉配额划定的人均已经抵达灵山别馆,圣女侍从们便各自忙碌起来,有做洒扫的,有去准备晚饭的。
池羽正在思考澹臺玦的事情,便听两个侍从在讨论晚餐餐食。
由于三大世家各居一方,饮食习惯各不相同,所以灵山别馆给他们提供的伙食也是不同的。
「钟吾家居北,饮食中正、养生,且口味喜醇厚浓鲜,今晚厨房那边准备做芙蓉鸡片、葱烧海参、九转大肠并几道蔬菜和一道汤。樗里家居东,饮食习惯较精緻,喜甜,所以准备的食谱是糖醋排骨等咸甜菜色。至于澹臺家,其居西,喜辣,厨房打算做灯影牛肉……」
池羽一听,便走过去吩咐道:「给澹臺家提供的饭菜中不要使用牛肉。」
侍从愣了一下,毕竟池羽极少管这些庖厨杂事。侍从很快回过神,应道:「好的大人……不过厨房那边可能已经开始做了,要不我立刻就去通知一声?」
池羽想了想,说道:「还是我去吧。」
如果方才那个少年真的是澹臺玦,那他由于病体,应该有不少忌口的食物,还是她直接去厨房那边说一声好了。
与此同时,谢其琛正向池羽走去,却见池羽转身直接出了门,都没看见他。
谢其琛脚步一顿,微微皱眉。
池羽似乎有心事……从澹臺家的人出现后,她就一直是一副在思考什么的模样。
对了,方才与那些澹臺修士见面时,她似乎对澹臺家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格外注意。
那少年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正想着,两名侍从聊天的声音传到谢其琛耳中:「圣女大人似乎格外看重澹臺家,连忌口都要亲自去嘱咐厨房,我还是第一次见大人关注餐饮之事。」
「不一定是看重澹臺家,可能是正好看中了澹臺家的某个人呢?」
「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吗?方才大人盯着澹臺家的一个少年修士看了许久,那少年修士长得颇俊秀,笑起来更是有一种独特的神性气质,我一个男人看了都有点看直眼。若这少年真得了大人青睐,有大人助力其修行之路,怕是未来不可限量啊!」
「你倒是编排起大人来了!要是被总管姐姐知道,怕是要撕了你的嘴!」
「怎么就是编排了?大人已经十九了,明年也该考虑婚嫁之事。以往的圣女长到嫁娶年龄,三大世家可十分热衷把非继承人的门下弟子送到圣女面前刷脸呢。」
「……这么一说也是,大人已经十九了。」
「是吧?我听侍从前辈说,上一任圣女便是二十岁那年,在去三世家视察时,与樗里家一位男修相互钟情,后来那男修便嫁入了灵山。有灵山圣女的支持,后来那男修修为比三世家的几个家主都强呢!」
那两个闲聊的侍从一边聊着,一边走远,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站着个面色阴郁的少年。
「小十三!叫你好几声怎么都不理人?总管姐姐让我们集合,说是要安排明日的任务呢!」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谢其琛,谢其琛回过头,原是一名年龄与他相近的男侍从。
男侍从见谢其琛转过头,正想继续说什么,却蓦得被谢其琛的神情吓到。
「……小十三,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谢其琛意识到自己目前用的是名为十三的腼腆少年的身份,于是很快调整出相符合的表情,低着脑袋小声道:「有吗?我刚才只是在发呆。」
男侍从疑惑地瞅着谢其琛:「那你发呆时的样子还挺吓人,总觉得下一秒要杀人呢!」
谢其琛露出微微诧异的模样:「你看错了吧,怎么可能呢?给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呢。」
男侍从想了想:「也是,你杀只鸡都能做噩梦呢!」
谢其琛低着脑袋抿嘴一笑:「走吧,总管姐姐还在等我们呢,迟到会挨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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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三世家子弟抵达灵山别馆后,最初的两日,灵脉配额划分的「面询」还未正式开始,于是各家子弟便聚集在灵山别馆的校场,想互相切磋一番——毕竟三家子弟同聚一处的场合併不多。
池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切磋的裁判官。
一众圣女侍从在侍从总管的安排下,分别随侍在各家子弟边。而谢其琛伪装的十三被安排在钟吾家的坐席边。
校台上目前在比试切磋的是樗里弟子与澹臺弟子,于是众钟吾弟子便闲聊着,一边品评下其他两家的术法,一边自夸下自家的术法。
而钟吾锦平和钟吾锦凡这两兄弟则是在聊下一场切磋,语气中颇为烦恼——下一场需要出赛的是钟吾锦平,而不巧的是,这两兄弟的修行水平并不太行。
锦凡随口安慰:「别担心嘛,你的对手不是樗里家那个小丫头吗?那丫头才十二岁,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比那个十二岁的丫头差吧?」
锦平不满:「你自己先前不是还输给过咱们的小师弟吗?我和你半斤八两的水平,输给琬琰妹妹也不奇怪。输比赛没什么,只是要是被圣女大人告知给长姐,怕不是回家得挨一顿毒打。」
锦凡说道:「你和樗里家那小丫头的比试结果不好说,但不管你赢没赢,按圣女大人的个性,都不会在长姐面前说什么不好听的——不信你看,切磋到现在,哪一轮结束后大人不是双方都挑优点出来说?」
「这倒是。去年大人在钟吾家进行考察时,正好撞见长姐责罚我们俩,当时大人还替我们俩说了话呢。当时大人怎么说来着……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区,自那以后长姐都变得比从前耐心些了。」
锦凡想起去年的事,点头:「大人可真是温柔耐心,不像长姐,既严厉又狠辣。」
锦平开始畅想:「是啊!圣女大人生得又美,个性又温善……若她是我们的长姐得有多好啊!」
锦凡突然坏笑:「哎?其实大人才十九,论年纪,倒和我们差不了两岁,你肖想她做你姐姐,还不如肖想其他的实际些。」
锦平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脚踹了他一下:「我看是你肖想吧!」
这时候,两人突然听到一阵咔嚓声,转头一看,却是一名侍从将端茶盏用的盘子给捏折了。
侍从低着脑袋,是极腼腆的样子,道歉道:「不好意思,扰了诸位,茶盘不小心碰碎了。」
那块茶盘的盘板十分厚实,现下却碎得七零八落,实在不知这侍从是如何才能「不小心」碰碎成这样。
钟吾兄弟摆手表示没事,转回身去前,却不小心与那抬起头的侍从对视了一眼——与外形的腼腆不同,那侍从眼神颇邪气,看得人不禁有些心里毛毛的。
钟吾兄弟怔了一下,想再仔细看一眼,却发现那侍从神情已经恢復如常,双眼怯怯缩缩的,并无半分邪气。
难道方才那让人发毛的一眼是错觉?钟吾兄弟满心疑惑,一时间倒也没心情继续闲聊逗趣了。
腼腆的侍从从钟吾修士的席位退走,沿着校场边缘走到无人之处,方才的瑟缩气质便消散一空。
谢其琛靠在校场的桅杆前,抬头看向端坐于校场主席台之上的池羽。
白髮蓝衫的圣女美丽纯洁、清冷温柔,是修真界最尊贵的存在,为许多人所敬仰甚至仰慕。
……许多人敬仰甚至仰慕着池羽。
为什么这件事会让他觉得这样烦躁?
池羽作为灵脉圣女,自然会受到诸多仰慕的目光,这不是很正常吗?
可当这件事直白髮生在眼前,他却觉得注视着她的那些人是如此碍眼。
好想把用暧昧目光看着池羽的那些人的眼睛剜下来。
对了……
还有前两日那个澹臺家的少年修士……池羽对那少年修士似乎十分关注。
那日后,谢其琛去探听过,了解到那少年修士名张林,是自小就被收进澹臺家的弟子。
就像他平平无奇的名字一样,这是个无论哪一方面都平平无奇的人——除了脸长得不错。
池羽究竟为什么对那少年修士这样关注?
除了提供给澹臺修士的饮食,连其余方面也都亲自过问……
烦躁。
前不久,她还只关心他一个人,只对他一个人展露真实的笑容,现在却突然多出这么多人分走她的注意力。
想让这令人生厌的配额划分快些结束,然后将池羽拉回与世隔绝的灵山。
而最令他烦恼的是,他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为这些事感到如此烦躁……
谢其琛垂眸,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快要明晰了。
但最终,谢其琛依旧没能准确捕捉到脑中一闪而过的那缕念头。
他深吸口气,漠然地转身离开校场。
由于三世家子弟聚于校场切磋,包含圣女侍从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去了校场,灵山别馆中一时间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谢其琛走到别馆的花园,找到处假山一跃而上,准备在午后的暖阳里小憩片刻。
谢其琛进入了浅眠,而后,做了个梦。
梦中,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举目四顾,空无一人。
他走了很久,突然,池羽出现在了眼前。
他感到一丝喜悦,便加快了脚步走向池羽。可池羽却背对着他,并没有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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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正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抱着池羽的胳膊撒娇。
女孩长得眼熟,他很快便想起来了,这是樗里家的大小姐樗里琬琰——一个尚且年幼就已经十分狡黠的女孩。
这个女孩用伪装出的娇憨之态博取池羽的欢心——就如从前的他。
池羽似乎很喜欢这个女孩,温柔地与女孩说着话,即使谢其琛在后面叫她,她也没有注意到。
谢其琛只得继续往前走,试图追上池羽。
樗里琬琰很快就消失了,然而没等谢其琛松一口气,一对英俊的双胞胎兄弟出现了。
那是钟吾家尊贵的双胞胎小少爷。
钟吾锦凡拿着一支不知打哪采来的难看野花,仿若油滑的花花公子一般,向池羽献媚。而钟吾锦平则在一旁起闹。
谢其琛面色黑沉,眯了眯眼,抬起手虚虚一握。
无需任何祷语,一道残忍的术法就降落在了这对双胞胎身上。
瞬间他们的身体爆裂成满天红雨,然后消散不见。
谢其琛冷笑,毫无对这对双胞胎兄弟的歉意。
然而即使抹杀了双胞胎,还是有人来打断了谢其琛走向池羽的脚步。
一个穿着澹臺家标志白衫的少年站在池羽面前,沖池羽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池羽突然便提起裙摆跑向那少年。
谢其琛面无表情看着一切,感觉心口有黑色淤液瀰漫上来,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既然你要跑向别人,就把你锁起来吧……】
一道银白的锁链从虚空凝结,缠绵而满怀爱意地袭向池羽,将她纤细的手腕、脚踝、腰肢都捆绑了起来。
锁链剎那缩紧,直接将池羽拉回了他的怀中。
他伸出手,将娇小的她整个搂进怀里,而后抬起眼,看向不远处一脸茫然的白衣少年。
【你也消失吧。】
于是那个名叫张林的少年,便如方才钟吾家的双胞胎兄弟一样,化为了满天血雨。
谢其琛轻哼,碍眼的人终于都消失了。
「为……为什么要杀了他们?」池羽一脸被吓到的模样,哆嗦着声音,抬起头质问他。
「因为他们很碍眼。」谢其琛漠然地回答。
「那我呢?我救过你,你为什么要绑着我?」池羽试图挣扎开束缚她的锁链,表情十分不解。
「因为……」
「阿琛!」
谢其琛突然睁开眼,橘色的天空映入眼帘。
「阿琛!你怎么在这儿?」
谢其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意识到这是池羽的声音。
对了,他在灵山别馆的花园睡着了。
谢其琛坐起来,低头,果然在假山下看到正仰着脑袋看他的池羽。
池羽见他醒了,赶紧对他招手:「快下来吧,万一被其他人看到,怀疑你了就不好了。」
谢其琛静静地坐着,是想起了方才梦中的池羽。
梦中,他对池羽出手了。
用银色的锁链束缚并囚禁了她。
为什么?
他对池羽明明毫无恨意,甚至为数不多的正面情绪都繫于她一人,为什么他竟然会对她出手?
池羽见谢其琛还在出神,挥了挥手:「你想什么呢?三家弟子的切磋都结束了,正吃晚饭呢,估计很快就要吃完了,没多久他们就会各自回房,到时候会经过这里的。」
谢其琛回过神,从假山上跃下,落到池羽面前。
池羽帮他掸了掸沾到灰的衣角:「为什么在这里睡觉?对了,这两天扮作侍从可还习惯?」
「还好。」
「这两日好忙,都没时间同你说话,好在『面询』的准备都做完了。」池羽笑眯眯地打量谢其琛,「你用这张脸,我看着还真是不习惯。」
谢其琛看着池羽的笑容。
此刻她只看着他,眼睛里只有他。
突然之间,心中一阵清风吹过,这两日一直挥散不去的烦躁就消失不见了。
想……伸手触碰她。
想……让她一直这样对他微笑、只对他一个人微笑。
谢其琛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然而,就在此刻——
「圣女大人。」
一个柔和的男声响起。池羽与谢其琛同时转头,便见少年修士张林就站在不远处。
谢其琛微不可查地眸色一沉。
方才放晴的心情宛如是错觉,再次阴云密布。
池羽则怔了怔,而后立刻端出对外的端庄形象,露出个微笑:「你是澹臺家的修士吧?寻我何事?」
「我是来向大人道谢的。」少年修士奇怪打量一眼谢其琛,「不过若大人正有事,我过会儿再来也可以的。」
池羽回答:「只是在吩咐侍从一些杂事罢了,不打紧的。你说要向我道谢是为了什么?」
少年修士看了一眼谢其琛。
池羽顿了下,说道:「无妨,他是我亲近的侍从,你不必在意他。」
少年修士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道:「这几日在灵山别馆中吃住均是十分舒适,忌口食物虽多,却惊喜地发现至今还未吃到任何忌口之食,而除了饮食外,其余方面也十分合乎心意。」
一顿,少年抬手向池羽行礼,「想来,是大人做了特殊安排吧?」
池羽顿了顿,心中已经对少年修士的身份确认了七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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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少年修士道完谢后,池羽与少年修士闲聊了两句。
好不容易引得这位「原书男主」主动前来接触她,她自然想寻个机会拉近关系。
正好少年修士提及他近日在读《叙事体诗选》,池羽便提及她正好也读过此书。
少年修士惊讶:「大人也喜爱此书?」
「此书所记录诗篇颇具趣味,自然喜爱。」池羽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我收有此书的一本珍藏版,若你需要,我可差人过会儿给你送去。」
「那便太好了!」少年修士顿了顿,询问,「对了,不知可否与大人探讨一二《诗选》内容?此书与修行无关,身边甚少有人读,晦涩之处,亦无人可讨论。」
池羽点头,微笑:「你若想,晚些时候可来寻我。」
少年修士欣喜,礼貌地行礼后告别。
池羽心想澹臺玦虽然未来是个龙傲天,但这会儿到底还是个小孩,还是蛮好接近的嘛,稍微放个钩子,就上钩了。
正想着,转头一看,却见谢其琛似乎面色有些苍白。
池羽愣了下,询问:「你怎么了?」
「许是下午小憩时受了寒……不,没什么。」谢其琛垂着眼,面色淡淡的。
「啊?着凉了吗?」池羽踮起脚,抬手摸了摸谢其琛的额头,「好像真的有些发热。」
谢其琛没有说话。等池羽撤了手,他指尖轻动,是将刚运功烘起的热流消散了。
「唔,你回房歇着吧,我和总管说一下,先不安排工作给你。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去看你。」
谢其琛抬眼看她,透着点病中的虚弱:「你要来看我吗?」
「当然。」
「但刚才那个澹臺修士不是说晚点要过去找你讨论什么诗选么?」
啊,差点忘了这茬。
池羽犹豫了一下,决定道:「我会差人让他先不用过来了,你的病更重要些。」
「真的?」
「嗯,当然。」池羽揉了揉谢其琛的脑袋,温柔地说道,「你要好好喝药,好好调养。」
「我知道。」谢其琛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
池羽是个不会选择用恶意目光看待旁人的人,所以即使她知道他最善伪装欺骗,也没怀疑他的话。
谢其琛没想到,他会再次在池羽面前使用那些欺骗的小伎俩——虽然去掉了温甜的笑容、选择用更符合他平日表现的冷淡表情。
而更没想到的是,他再次使用那些小伎俩,只是为了不让池羽和那少年有机会见面,「快乐地聊他们都感兴趣的书」。
很幼稚,但那又如何?
目送池羽离开后,谢其琛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澹臺修士所居的院落。
……
另一边,澹臺修士们暂居的院落,澹臺吕及的房间。
澹臺吕及的房中,少年修士「张林」也在。
「什么,你是说圣女大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澹臺吕及一回房,就见「张林」来找他,还带给他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可是,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不知,许是大人通过预知梦得知,又或许是父亲告知了大人,托大人暗中多关照我吧。」
「家主伯伯会这么体贴?」澹臺吕及虽平日表现得很得体,但到底年岁也不大,在私底下还是露出了些孩子气,「阿玦你被关了这么多年,难得病差不多好了,只是想出来走走伯伯也不肯,还好张林想到了让你顶替他的法子,如此才能带你出来透透气。」
池羽猜的没错,这个名叫「张林」的少年修士,确实并非张林本人,而是澹臺家至今没在世人面前露过面的小少爷澹臺玦。
澹臺玦笑着,俊秀的面容宛如一尊白玉雕刻的慈悲菩萨像:「无论圣女大人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她对我毫无恶意。这几日我们这边的伙食都是她精心关照过的,所以都没出现过我忌口的东西呢。」
「还真是。你不说我倒是还未发现。」澹臺吕及说道,「说起来阿玦,圣女大人没有责罚你吧?你顶替了其他人的身份来参加这次灵脉配额划分,虽然你不会进入灵山,但对圣女来说也是一桩欺瞒呢。」
「吕及哥你放心,大人并未责罚我。」澹臺玦垂眸微笑,手抚上桌上一本羊皮纸封面的书卷,「其实大人并未直接点破我的身份,还同我聊了些我感兴趣的话题,是个很友好的人。」
「什么话题?」澹臺吕及注意到澹臺玦手下的那本书,奇怪,「《叙事体诗选》?这不是你这两日在看的闲书吗?不过我怎么记得你的那本不是羊皮纸封面的?」
「这是圣女大人借我的珍藏版。」澹臺玦翻开书籍,微微惊讶,「咦,上面还有大人写的批註。」
澹臺玦一看起书,就忘了身边还有个堂哥。
澹臺吕及知道澹臺玦的个性,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帮他多点了盏油灯,然后就自个儿出门了。
澹臺玦这一看,就看了一个时辰。
由于一直被关在家中,唯一消遣便是看书,所以他很喜爱阅读各种书籍,阅读的速度也很快。
一个时辰功夫,他便将这书连带池羽的那些批註都看完了。
从那些批註里可以看出池羽的许多观点,澹臺玦惊讶地发现,其中不少与他的想法相似。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找到了一个同好。一时间,澹臺玦十分想与对方进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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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玦想起池羽答应他让他可以去找她探讨这本书,于是便准备起身。
正好这时候澹臺吕及回来了,他见澹臺玦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问道:「你上哪去?」
「我去寻圣女大人,方才她说可与我探讨《诗选》内容。」
澹臺吕及想起什么,说道:「对了,方才大人的侍从过来了,说是今晚她有其他事,让你今晚不必过去寻她。」
澹臺玦一愣,略微有些失望,问:「是什么事?」
「好像是有个侍从生病,她去看看。」
澹臺玦不知怎么,就想起傍晚时分,他去寻池羽时,池羽正与一位少年侍从说话。
比起其他侍从,池羽对待这名侍从时,似乎态度更亲近些。
……说起来,当时他隐约觉察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敌意。虽然那名侍从遮掩得极好,但他先天较之旁人要对各种气息敏感许多,所以还是感受到了。
只是,那敌意是冲着谁的呢?
他与那侍从从前并未见过,应该不是冲着他的……所以……是冲着池羽的?
澹臺玦微微皱起了眉。
第22章
入夜,谢其琛安静卧于床榻之上,脑袋有些晕。
方才骗池羽说受了凉,没想到原来真的受了凉。
体温有些高,是发起烧来了。
难不成是什么言灵?
谢其琛很少生病。虽然经常受伤,但生病却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修行之人的体质会好于普通人,以他的修为,再加上已经是开春时节,一般而言是不会风寒发热的。
……是因为这两日那缘由不明的心绪烦乱么?
身心本为一体,心神不宁,身体便也更容易出状况。
不过,总归只是略微发烧罢了,睡一觉就会好的。谢其琛并未将这风寒发热放在心上。
屋门被轻轻敲响。门外传来池羽的声音:「阿琛?你休息了么?」
「还没。」
谢其琛起身去开门,池羽提着一个纸包进屋。
「我来看你了,你好点了没?」
谢其琛一顿,点头:「刚才休息了一下,好点了。」
「真的?」池羽抬手贴上谢其琛额头,皱眉:「……明明体温比傍晚时更烫了。不是让你要好好喝药、好好调养么?药喝了吗?」
谢其琛滞了一会儿,正欲开口,池羽已经了解了:「行了,我知道了,肯定没喝。」
「……不是什么大事,明早起来就会退了。」
池羽直接把谢其琛推上床盖好被子,有些无奈:「旁晚时不还挺乖地答应喝药么?现在怎么又叛逆起来了?」
谢其琛闭上眼装睡,不说话——毕竟他乖的时候都是骗人的。
池羽转身去拿带来的纸包,说道:「还好我也带了点药,这是我之前自己磨的,只要用水泡开就能喝。」
池羽拆了一包药粉,倒在碗中,又用水泡开,然后拿到谢其琛床畔。
谢其琛微微睁开眼,看到池羽坐在了他床头。
屋内油灯只点了一盏,不甚明亮,恍恍惚惚间,谢其琛突然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在他很年幼的时候,由于身体羸弱,比同在「那个地方」的其他孩子更易生病。
特别是最初,他还没有接受一切的遭遇,于是时常情绪不稳,更是病得频繁。
然而如他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生病的,若生了病,只会被扔在角落自生自灭。
病得最严重的一次,谢其琛曾经产生过幻觉——那是年幼的他为了自我安慰而产生的幻觉。
幻觉中,有温柔之人餵他喝药,摸着他的脑袋说道:「小阿琛乖,喝了药,病好了,就能回家了。」
幼年的他为自己制造幻觉,而后沉溺于其中。若要病死,病死前看到美好的幻觉至少也是幸福的。
谢其琛很少会去回忆过往,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大约是觉得,那个他幻想出来餵他喝药的温柔之人若有容貌,大概就是池羽这样的。
「水是温的,能直接喝。」池羽把药碗递到谢其琛嘴边。
其实谢其琛完全能自己喝药,但是突然就很想要多享受一会儿这份温柔,于是配合地接受池羽的餵药。
不知是不是很久没有吃过风寒发热的药,入口的药竟然不怎么苦。
药很快就喝完了,池羽收了药碗,说道:「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吧,我差不多该走了。」
谢其琛转头看池羽,幼年的幻想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他有点不捨得这么快就让她离去。
要怎么能让池羽多陪他一会儿呢?
谢其琛垂眸,几秒后,突然说道:「……姐姐。」
池羽愣了一下,被这个称唿搞得有点懵。毕竟虽然先前她一直要求谢其琛这么喊她,但实际上他从来没喊过——最开始谢其琛装模作样喊的那些不算。
心突然变得极为柔软。
谢其琛继续说道:「能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池羽重新坐回床畔:「你不困吗?生病的时候应该很累吧?」
谢其琛摇了摇头。
「好吧,那我再陪你聊一会儿天吧。」池羽说道,「我想想,聊什么呢……」
池羽突然想到件重要的事,正好可以趁现在问一问。
「对了,阿琛,你认识澹臺家的那个修士吗?就是那个长得跟小菩萨一样的少年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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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眸色一暗,没说话。
为什么这个人要出现在他和池羽的闲聊中?明明是这样温柔的时刻……
池羽见谢其琛不说话,说道:「你不认识吗?就是傍晚过来找我道谢的那个。」
谢其琛垂眸,淡淡说道:「不认识,他怎么了?」
「看来你果然不认识。」池羽松了一口气。果然,谢其琛和澹臺玦的梁子还没结下吧?
「我应该认识他吗?」
「没有啦。不认识就好。」池羽笑了笑,「阿琛,你要记住哦,未来如果遇到这个人,要绕道走,不要和他起冲突。即使不可抗力让你和他起了矛盾,你也不要和他对着干。」
谢其琛抬眸看着她,隐隐有些不悦:「为什么?」
只刚认识两三日,她就这么护着他吗?
「唔,有点不好解释……」池羽心说,总不能告诉谢其琛其实她看过一本他当反派然后被男主角虐杀的小说吧,这也太离奇扯淡了,「就当是我的一种直觉吧。总之,你要记得我说的话。」
谢其琛没说话。
「为了你能有一个圆满的未来,听话,尽量不要与那人产生纠葛。」池羽说道,「我希望你能平安地、长长久久地活着啊。」
虽然池羽的话很古怪,但话中传递的关心是真实的。
谢其琛感觉得到,池羽是为了他好才突然说起这些。
谢其琛回答:「我知道了。」
池羽又与谢其琛闲聊了一会儿,这才离开谢其琛的住所。
夜色已经有些深,别馆里安安静静,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回到各自居住的屋子准备就寝。
池羽慢悠悠走回自己所暂居的院落,却见院落门口站着个人。
池羽愣了一下,辨认了一会儿,认了出来:「澹臺……张修士,你怎在此处?我的侍从没有去告知你今夜不必过来找我吗?」
等在池羽院落前的人便是澹臺玦。
「大人的侍从来通知了,不过我已阅读完大人借与我的珍藏版《诗选》,想着书籍珍贵,该尽早还给大人。」
澹臺玦本没有打算这么晚还来叨扰池羽,但心中升起疑窦后,便总也放心不下,最终决定借着还书的由头过来找池羽一趟。
池羽估摸了下时间,约莫是亥时三刻,距离她睡觉还有一会儿,便道:「既然来了,那便请进吧。」
池羽带着澹臺玦进屋,给澹臺玦倒了杯花茶:「傍晚才借你的书,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了?」
澹臺玦坐下,笑道:「我从前看书多,所以看的速度很快,《诗选》本就不厚,珍藏版虽多了些内容,但也一个时辰便能读完了……倒是大人的批註多费了些时间去看。」
池羽惊讶,一时间有些尴尬:「你还看了我的批註啊,都是随便瞎写的。」
「可是我觉得写的很好,不少地方我都有与大人相似的观点。」
池羽闲书看得多,身边也甚少与她爱好相同的人,于是倒挺乐意与澹臺玦聊聊:「张修士喜欢《诗选》里的哪一篇呢?」
「都挺喜欢,不过若说记忆深刻,大约是《狐狸与神》那一篇。」
《叙事体诗选》是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了各种民间小故事,澹臺玦所说的这一篇,讲的是一只狐狸攻击了一个猎人,猎人在临死前进行祷告,于是神便降临,斥退了狐狸。
于是狐狸与神就进行了一场辩论式的对话。
狐狸问神:「你为什么要救助那人?」
神说:「因为我是神,需得回应众生的许愿,救济众生。」
狐狸说:「可你救济了那猎人,我与我的孩子便失去了今天的晚饭。」
神听了,觉得同情,便道:「众生平等,我既然救济了猎人,便也需要救济你。」
于是神将自己的躯体赠予狐狸作为晚饭。
「我感到惊讶的不仅是诗篇本身,也惊讶于大人的批註。」澹臺玦说道,「大人曾在这篇诗歌旁写道『这位神祇是平静无忧的』。这让我很惊讶,大多数人读到这篇,仅仅是为神的奉献感动,或歌颂他的德行。只有同样甘愿奉献的人,才会拥有这样感同身受般的观点吧。」
「……会显得我很奇怪吗?」
澹臺玦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并不掩饰的仰慕,微笑道:「我很敬仰大人的观点,我认为您是一位与凡人具备不同境界的、高尚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位近神的存在呢。」
池羽愣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澹臺玦的这番发言,怎么感觉跟小迷弟似的?
被说高尚,池羽觉得无所适从。
毕竟她会有这样的观点,只是觉得人因关注自我而忧愁,无我便无忧。神不在意自身,只在意旁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人,自然就脱离了忧愁,达到平静无忧的境界了。
可「无我」,还算是人类吗?
「我」即是生命意志,若「无我」,便甚至不算生物吧?
池羽突然想到谢其琛。
如果这个时候是与谢其琛讨论这个话题,谢其琛一定会对这篇诗歌嗤之以鼻——他会说,世上是没有神的。
神只是人的自私幻想,幻想有他者为己服务。
「神」归根结底是人实用主义的产物罢了。
这么看来,仰慕着「神」的「男主角」澹臺玦,与从根本上否定着「神」的「反派角色」谢其琛,从本质上就註定会是有矛盾的两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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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皱眉,隐隐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两人未来的纠纷是不可避免的……
正想着,澹臺玦突然问道:「对了大人,旁晚时分,我见您与一位侍从正在说话,那位侍从是自小就服侍着大人吗?」
池羽回过神,不知为何澹臺玦会突然问起谢其琛。她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说十三?他确然自出生便是圣女侍从,为人腼腆内敛,做事却十分细心。」
澹臺玦又问道:「十三一直侍奉在大人身侧吗?」
池羽摇了摇头:「我一年中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山上,仅每年春分后会下山,需要用到侍从之时,也只有那会儿了。」
澹臺玦垂眸,看来……那名叫「十三」的侍从果然有问题。
池羽试探着问道:「张修士为何问起他?」
澹臺玦摇了摇头:「没什么。天色不早了,深夜叨扰大人已是不妥,下修便就此告退了。」
那个叫「十三」的侍从,很有可能已经不是他本人。
第23章
那个叫「十三」的侍从,很有可能已经不是他本人。
灵山圣女侍从大多为自幼开始培养,对圣女有极高的忠诚度,而圣女极少下山,也决定了几乎不会与侍从发生什么纠纷。
那名侍从会有对池羽的敌意,那便说明了他极有可能已经不是他本人。
这在修真界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时常会有人夺舍他人,抑或伪装成他人。
只是,还需要确认。
澹臺玦一边思索着,一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第二日清晨,灵脉配额划分的「面询」正式开始。
「面询」期间,灵脉圣女会引领世家派出的代表进入灵山,带到灵脉面前。
有资格作为代表进入灵山面对灵脉的,只有每一家作为代表派出的人,也就是樗里琬琰、钟吾氏兄弟、澹臺吕及四个人。
——澹臺玦虽然是澹臺家主族的小少爷,但由于他顶的是修士张林的名号,并非澹臺家官方作为代表派来的,所以也是不能进入灵山的。
而除了池羽与四名代表外,其余的人则留在别馆等候。
「面询」将会持续整整两日。
清晨,众人将五人送到灵山山门前,而后回到别馆之中等候明日五人归来。
谢其琛除了扮演十三该做的一些杂事外,其余时候则一直留在自己屋中安静修炼。
当晚入夜后,亥时,谢其琛外出打水,正好遇见几个侍从在柴房中闲聊。
「五位大人这两日不在,不仅我们这些侍从散漫起来,那些世家的修士也散漫了。」
「怎么说?」
「我今日不是在别馆大门值守么?白日里有几个修士出门,直到方才别馆落锁,那些人都没有回来。」
「啊?大半夜的,这些人去哪了,竟然一直未归?」
「不知道啊,估计去附近的镇子玩了吧,咱们灵山这儿太过清净,不是什么人都喜欢、待得住的。」
「出门的是不是樗里家的那些修士?我瞅着澹臺修士清雅,钟吾修士利落,唯有樗里修士,宛如爱玩乐的富贵公子一样。」
「这就是你刻板印象了,直到落锁还没回来的,是几个澹臺修士呢——啊对了,其中一个还是先前圣女大人特别照顾过的,叫张伟还是张林来着。」
「居然是那位?那修士看着玉菩萨一般出尘,原来也是个爱玩的?那我们到时候可得帮圣女大人留意着,若人品有问题,可万万不能让他成了我们灵山的姑爷。」
谢其琛打完水,正好听到两人对话,问道:「那几个澹臺修士有说出去做什么吗?」
侍从摇头:「不知道啊,修士们出门,我们做侍从的,也不好多问。」
谢其琛沉吟,灵山附近最近的城镇也有不短的一段路,张林看着不像是那么热爱折腾往外跑的人……难道是有什么正事要做么?
可一个澹臺家的修士,在灵山又会有什么正事需要做呢?
谢其琛觉得有些奇怪,想着等张林回来后需得多关注些。
到后半夜,天上突然开始下起雨来,雨点淅淅沥沥的,天亮了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一直到中午时分,甚至还打起雷来。
春雷一响,雨势剎那就大了许多,风唿唿大作,高耸的雷云灰濛濛积在天空,明明是晌午时分,天色却如同夜晚一般昏暗。
在别馆的众修士和侍从正要到饭堂用餐,有的是路上走了一半开始打雷颳风的,到饭堂时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
「我出门时雨还小呢,我就懒得打伞,哪知道突然开始打雷颳风,雨点变得比黄豆还大,这一路跑过来都快砸死我了!」
其余人调侃落汤鸡兄:「那还不是你术法修炼不过关,下雨天连个屏障都使不出来!」
落汤鸡兄气得红脸:「你……你的术法修行又比我好到哪去!」
众人正笑作一团,一个澹臺家的修士说道:「昨日里我澹臺家有三个修士出门,至今没回来,不知道这天气,他们到哪去了。」
樗里家的修士诧异:「他们出去玩了?怎么不叫上我们?难得圣女大人与几位少爷小姐都不在,是个出去逛逛的好机会呢。」
澹臺家的修士道:「就知道玩,我是在担心那几人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你还挺关心你的同门师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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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其中那个『张林』可是我们……」
「我们什么?」
「……总之午饭后要是他们再不回来,我得出去找人了,再晚点,恐怕五位大人都要结束『面询』回来了。」
「要是饭后你的三个师兄弟还没回来,我也帮你们一起去找吧。」钟吾家的修士说道。
众人正说着,饭堂突然走进三个人,碧青袍边的雪白制服,可不就是失踪了快一日的「张林」等人。
澹臺家的修士见人回来,立刻迎上去:「你跑哪去了?差点以为你出事了!万一出事我可怎么跟吕及师兄还有家主交代!」
「张林」愣了一下,惭愧地行了个礼:「师兄抱歉,是我欠考虑了,没有提前告知您,我是去查证了一件事。」
澹臺家的修士奇怪:「什么事?」
「张林」没有直接回答,在饭堂环顾一周,看到了正与其他侍从一起吃饭的「十三」。
「张林」走到「十三」面前:「这位小兄弟,我有些事想问你,能否跟着我来一下?」
谢其琛抬头,「张林」的语调温和,看起来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倒是同他一起的另两个澹臺家的修士脸色不太好看,嘀咕道:「你还同他这么客气,要我说我们一起上把他……」
「张林」及时打断左右副手的发言:「毕竟是灵山区域,不可失礼逾矩。」
谢其琛意识到这三人来者不善,只按兵不动,语调怯懦地说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张林」笑道:「此处人多喧闹,请跟我去另一安静之处吧。」
谢其琛略一思索,最后同意,起身跟着「张林」等人走了。饭堂里一众其他修士和侍从互相看看,觉得可能有什么好戏看,便纷纷放下碗筷打算跟着凑个热闹。
「张林」带着谢其琛进入别馆书斋,而他的两个左右副手中留守了一人在书斋大门处。
书斋里很安静,仅有一排排装满了书的书架。谢其琛扫了一眼书斋,问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张林」说道:「这位小兄弟,你并非为真正的圣女侍从吧?若你能坦白你的真实身份,交代你混入别馆的目的,看在你暂且还未做出什么坏事的份上,我不会杀你。」
谢其琛看着某一排书架,没有说话,浑身的气质却已经如在外人面前时不同了。
「张林」发觉他的视线,意识到这个假十三已经觉察到书架后的人,于是便说道:「你出来吧。」
于是书架后,一个瑟瑟缩缩的人慢吞吞挪了出来。屋中赫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可不就是先前被下了沉眠术的真十三。
真十三颤颤巍巍:「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只是在睡觉,一觉起来你们就和我说什么我被恶人顶替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张林」只看着谢其琛:「我先前对你起疑,便询问了总管姐姐侍从们平日的住所,找到十三时他在床榻上酣睡,并未受伤,于是我便想,也许你并非如此凶神恶煞之人,暂且还能给你一个机会,只要老实交代,我们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谢其琛开口:「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指的是在书斋布下束缚杀阵,又在大门和窗户处下了金刚印吗?」
「张林」的副手见这个假十三态度并不和善,便有些恼怒:「都这种时候了我们还和你好好说话,已经是对你天大的恩德了!本来按我的意思,敢在灵脉配额划分期间顶替旁人身份混入别馆,必然是对圣女与三大世家有不轨之心的恶徒,压根不用和你废话,直接斩了便是!」
谢其琛有些好笑:「斩了我?凭你?」
副手傲慢道:「怎么?看你大概是哪个不入流小门派的人,或者什么散修吧?你们这些人歷来对三大世家有所怨憎,不然何需顶替旁人混入别馆捣乱,又怎么敢与我们三大世家作对?」
谢其琛打量他一眼,平静道:「你瞧着颇为兴奋,是觉得只要认定我是恶徒,你自己便是窥破了恶徒阴谋、保护了此次灵脉配额划分的英雄,无论是在灵山,还是回了澹臺家,都能获得奖赏吗?」
这副手一噎,有些恼羞成怒。
和出于谨慎才决定探查真假十三事件的「张林」不同,他和另一名副手盘算着和「张林」一同去查并在最终斩杀假十三,确然更多是为了事情结束以后的名声和奖赏。
修真界三大世家相互牵制,已经太平许久,几乎已是阶级固化严重的情形。各世家内的普通修士想要晋升或获得更多资源十分困难。
难得出了事可以利用下,这些修士自然有自己的小算盘。
可这种事自己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被人直接戳破是另一回事。澹臺家修士修炼时以君子之道为准则,便更是好面子,不能容忍被旁人戳破有这样的小心机。
一时间那副手便直接运气,一招向谢其琛袭去:「好你个恶徒!与你和平说话只会血口喷人!那我便不与你客气!此处已被我们布下天罗地网!你以为你还能逃得过吗?!」
这一招气势汹汹,是毫不留情的样子,铁了心要杀这名假十三。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也没见这假十三怎么动作的,副手的攻击被他轻飘飘躲过,还顺便踹了副手一脚,使得副手直接摔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
「张林」见形势开始剑拔弩张,一时间有些无措。他自小被关,极少经事,原以为一切都在控制中,却不成想自己这边的修士反而先按捺不住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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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既然已经开始动手,便没有办法了,只能专心对付这名假十三。
「张林」运气,虚空一握,召唤出自己的佩剑「辟邪」。
谢其琛见到此剑,眯了眯眼——此乃神兵「辟邪」。张林一个世家之下的普通修士,为何会持有此种神兵?
还是此人的身份有异?
「张林」说道:「你伤我澹臺家修士,若再不乖乖道出你的身份,我必不能饶你!」
谢其琛没有说话。他必不可能如实说出他的身份,只他自己倒也罢了,毕竟还牵涉到了池羽。
池羽收养一来路不明者在身边,此事对她的声誉必然会产生影响。
「张林」见谢其琛没有说话,只能嘆气:「你既不说,那我只能动手杀你。不要怪我!」
【不要怪我】这四个字出口时,天上春雷突然炸响,阴沉的天色划破一道白光,冷不丁为此刻剑拔弩张的氛围增添了一丝鬼魅之色。
谢其琛被「张林」脱口而出的这四个字勾出几段记忆的碎片。
他对「不要怪我」这四个字十分熟悉,在他短短的十六年人生,他已经不记得听过多少次这四个字了。
谢其琛的眼前影影绰绰,一些回忆中的人似乎出现在了眼前,对他说「不要怪我」,仿佛是在为他们即将施加给他的无端伤害找寻某种逃避的藉口。
无论亲人、友人、师长,无一例外会在最终的时刻选择抛弃他,以保护其他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东西。
谢其琛已经对「不要怪我」这四个字很漠然了,因为人本就是自私的,会为了自己伤害他人,甚至为伤害寻找藉口。
而他也总是这四个字之下的被放弃者。
这个时刻本不该想起那些不美好的回忆。只是「不要怪我」四个字,与心底的愤恨纠缠太深。
谢其琛抬手运气,心想在此地杀了这些人,然后逃走,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恶徒混入别馆作乱,而池羽正好不在,也不会波及到她。
既然他们认定他是恶徒,他就当一当恶徒也没什么。
「张林」手中的辟邪神剑挽起一道漂亮的剑花,是即将向谢其琛袭去——
然而此刻,书斋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道娇小的影子冲到谢其琛面前,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张林」即将袭来的攻击。
池羽想都没多想,一心护住谢其琛:「是我不好!他不是什么坏人!是我让他冒充旁人留在别馆之中的!」
屋中的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一只湿漉漉的手牵住谢其琛。
谢其琛怔怔低头,发现池羽浑身都是湿的。她甚至没撑伞,急着赶来这里。
一定是刚回别馆,就听说了这场纠纷,这才急沖沖赶过来。
她丝毫没有担忧自己作为圣女的名誉,甚至没有顾及身体,在此刻,坚定地牵起了他的手。
「他是我擅自收留的,一直留在身边教养。我从未与旁人提及,是我的不对。但他并非什么恶徒,还请张修士收了手中的剑。」
谢其琛并没有去管面前「张林」和副手的神情,也没有管门外一些凑着脑袋打探情况的路人修士,专注地看着池羽。
她的头髮被雨水打湿了,一缕缕贴在脸侧,水珠也顺着脸庞滴落,看着有些狼狈。
却显得十分美丽。
谢其琛突然有种茅塞顿开般的感觉,他顿悟到了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烦闷的原因。
那些躁动,那些愤怒,以及那些与她有关的梦。
原来是这样,他喜欢她,渴望拥有她。
他竟然会喜欢上什么人。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觉得释怀,毕竟她是这样一个会坚定握住他的手的、温柔的人。
第24章
「很抱歉,擅自收养孤儿于灵山之上,此次还让他假冒侍从留在别馆陪我。」池羽对着屋内的「张林」等人弯腰行了礼,又对着门外探头打量的吃瓜修士们弯腰行礼。
「灵脉是修真界共同的圣物,灵山上除了我这个灵脉圣女以外还有什么人,我应当阐述清楚。等这次灵脉配额划定结束,我将写明情况,飞鸽传书于三家家主。」
池羽一番话谦逊有理,大部分修士都认为池羽收养孤儿于灵山之上虽然有失稳妥,但似乎不算什么大过错。
「张林」的两个左右副手虽然怨念于两天白忙活了,差点到头的奖赏机会也没了,但碍于池羽的尊贵身份,也不好说什么。
唯有「张林」沉默不语,似是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
池羽说道:「这次闹剧惊扰诸位,还请诸位各自回房休息。」
就在这时候,澹臺吕及撑着伞急沖沖赶了过来。身后不远处还跟着跑来看热闹的钟吾锦平、钟吾锦凡和樗里琬琰。
澹臺吕及在外人面前歷来做出得体的样子,这会儿难得显得有些焦急。
澹臺吕及踏进书斋,把伞往边上一放,走到「张林」面前:「阿玦,发生什么了?刚回到别馆就听人说你和别人起了冲突,你没事吧?有受伤吗?要是你受了伤,家主伯伯可得打死我了!」
话一出口,「张林」面色变了,在场的澹臺家其余修士面色也变了。
澹臺吕及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一着急,竟然忘了堂弟目前的人设是「张林」!
果然,刚走到书斋门口的钟吾兄弟说出了疑惑:「咦?吕及哥,你方才叫那修士什么?阿玦?阿玦不是你那病秧子堂弟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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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琬琰也从门口往里探出个脑袋,兴致勃勃地当乐子人:「我刚听说了,因为有一名侍从是冒名顶替的,所以你们澹臺家的修士跑来兴师问罪,可原来,你们澹臺家自己的修士也是冒名顶替的呀!」
澹臺吕及面色一变:「樗里琬琰!这两件事怎可放在一起比较!从前你年纪小所以我从来不计较你说话没规矩,但澹臺家的事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樗里琬琰毫不在意澹臺吕及的愤怒,睁着双无辜的眼睛,委屈巴巴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啊,我听说你们家修士找人茬是因为发现人家是个假冒的,可你们自己还有假冒的呢。」
澹臺吕及还要说话,「张林」按住了他。
「抱歉诸位,顶着别人的名头与诸位相识,是我欺骗了诸位。可刚才与那侍从的纠纷,我与澹臺家另两位修士确然是出于对别馆的安全考虑。」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澹臺玦,澹臺氏独子,这才是我的真名。」
众人一时间譁然:原来这就是澹臺家那位从未露过面的小公子啊!
而在一众惊讶表情中,谢其琛的表情显得尤为震动,竟透出几分狰狞——怪不得此人的佩剑会是神兵辟邪,原来澹臺玦就是他……
澹臺玦同方才池羽那般,端端正正弯腰向众修士行了礼道了歉。
樗里琬琰笑眯眯:「哎呀呀,比起吕及哥哥,还是这位阿玦哥哥有礼貌。」
澹臺吕及怒瞪了樗里琬琰一眼,真的有一股忍不住要打人的气势,樗里琬琰赶紧把脑袋从门口又缩回去了。
「我顶替旁人出现在此的具体情况稍后会告知大家,请大家相信我并无恶意。另外,顶替旁人前来灵山的罪过稍后我也会向圣女大人请罪。」澹臺玦说道:「不过现下,还是请诸位先各自回房休息。」
池羽与澹臺玦先后都下了逐客令,众修士互相看看,倒也识趣地转身准备回各自的房间了。
澹臺玦对堂哥说道:「吕及哥,你也先走。」
澹臺吕及有些担忧,澹臺玦摇了摇头:「无妨,我只是还有几句话要问圣女大人。」
其余人纷纷退走,书斋中只剩下池羽、谢其琛与澹臺玦三人。
澹臺玦见终于清净下来,说出了方才就一直想说的话:「大人说他是您收养的孤儿,可大人至今收养了他多久,大人是否清楚此人的具体来歷……大人可知晓,他对您究竟是友善的,还是怀有恶意的?」
先时在假十三身上感受到的敌意,他始终无法放心,而池羽竟说此人是她收养的孤儿,这便更令人无法放心了。
池羽指尖颤了颤,面上却依旧镇定地说道:「我自然清楚。」
澹臺玦转头看向谢其琛:「这位小兄弟,你真的……」话说了一半,他怔了怔。
池羽见澹臺玦表情古怪,便也奇怪转头看向谢其琛,而后……也愣住了。
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没说话的谢其琛,面色十分难看,虽依旧是十三的模样,一双眼睛却不知何时恢復了幽绿的颜色。
那双幽绿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澹臺玦。
那双眼睛中浮现的情绪极其复杂,复杂到让人无法看明白他在想些什么,甚至显现出癫狂之色。
池羽不自觉开口:「阿琛,你……怎么了?」
从澹臺玦承认真实身份开始,谢其琛就感到脑子里出现了各种怪叫。各种只存在于最深地狱的怪物齐齐自脚底缠绕上他的身躯,引诱他释放出心中最黑暗的一面。
谢其琛抬手撑在额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扭曲,让人不寒而慄。
突然之间,黑色的雾气一丝丝一缕缕地凭空出现,然后缠绕在谢其琛的周身。
谢其琛盯着澹臺玦,宛如恶鬼一般:「原来是你……抢走了我原本……」
澹臺玦见谢其琛情况不对劲,担心池羽安危,将正欲去触碰谢其琛的池羽拉住,一把拽到了自己的身后。
原本只存在着澹臺玦一人的视野,出现了面色发白的池羽。
谢其琛突然愣住。
池羽似乎想要向他走去,但澹臺玦执意拦住了她,澹臺玦说:「大人,他不对劲,请不要过去!」
谢其琛看到澹臺玦的手摁在池羽的肩侧,眼中的关切之下藏着的……是爱慕……
他不会看错。
这个人,拥有着与他相似的对池羽的感情。
他怎么能……
他怎么可以……
心绪本就处于强烈激盪的状态,此刻脑中更是宛如灾难过境一般,谢其琛的一切理智都被摧毁了。
身周的黑色雾气弥散开来。
池羽终于甩开澹臺玦,试图向谢其琛走去,然而突然之间,伴随着谢其琛发出的一声痛苦低吼,以其为中心,剧烈的激盪爆发开来。
整座书斋瞬间被摧毁。神兵「辟邪」立刻发光,护住了主人澹臺玦。池羽虽随身携带护身法器,但终究是个身无修为的凡人,整个人摔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澹臺玦看到,立刻走过去扶住池羽:「大人!你没事吧!」
鲜红的血映入眼帘,谢其琛突然有些回神。
是……池羽的血。
池羽受伤了。
谢其琛忍不住走近一步,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摸池羽,最终……却放下了手——
池羽会受伤……是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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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是个怪物了。
他甚至伤害了池羽。
谢其琛痛苦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指尖的濡湿感让他意识到,他哭了。
他听到澹臺玦的声音:「大人,请不要靠近他!他是个怪物!他身上的气息,绝非人类修士!」
他听到了池羽的声音:「不是……他是我的弟弟……」
谢其琛的心突然安静下来,神智也逐渐清明。
他意识到此刻他应该做什么——他应该离开。
决不能让更多人看到他的样子,决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池羽与这样的怪物有所牵扯。
谢其琛转身,一阵风吹过,他的身影消失了……
而他方才站着之处,池羽原本正想伸手抱住他。
池羽看着突然消失的谢其琛,有些茫然。
差一点点,她就能抱抱他了。
刚才他看起来好委屈,好痛苦,好害怕,好绝望。
她很想抱抱他、安慰他。
池羽茫然地愣在原地,澹臺玦走过去,有些担忧:「大人,我立刻带你去找医师。」
池羽低下头,有些难过。她的弟弟,离开了。
周遭一片狼藉,不仅是书斋变为了废墟,连书斋临近的几栋房子也被殃及,屋顶和墙壁都出现了不同的损伤。
仅仅是一击,就拥有这样可怕的力量。
谢其琛究竟是什么人……
拥有什么样的过往……
为什么方才会突然出现那样不稳定的状态,以及痛苦的表情……
为什么会突然逃走?
澹臺玦似乎看明白了什么,问道:「大人,你其实不清楚他究竟是谁吧?」
池羽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他是我弟弟。」
第25章
书斋被毁的巨大声响惊动了原本已经各自回房的众修士和侍从。许多人折返回来, 却发现方才还好好的书斋,如今已经变作一片废墟。
而池羽与澹臺玦就站在这一片废墟中。
侍从总管发觉池羽似乎受了伤,急急上前扶住池羽:「大人, 发生什么了?您没事吧?」
池羽回过神,发觉许多人正惊讶看着她和此处的废墟。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至少不能让刚才的事造成更大的影响。
「我没事,只略微受了点伤。方才一时不察启动了书斋下的地颤装置, 不小心竟然将这书斋毁了。」池羽笑得有些抱歉, 「我没什么大事, 不用担心我。」
侍从总管有点懵,书斋下的那个地颤装置只是用来驱逐一些蛇虫鼠蚁, 防止书斋内书籍被咬坏的,操作不慎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池羽看向折返回来的众修士与侍从:「惊扰大家了,抱歉。」
侍从总管又问:「大人, 那位十三……您收养的孩子呢?」
「刚才你们散了以后, 我就已经让他先离开了, 毕竟方才因为他引起了纠纷,我便让他先离开别馆了。」
侍从总管不疑有他,只道:「大人,我先扶您去找医师吧?」
池羽摇头, 转而看向一直静静在一旁看她撒谎的澹臺玦:「澹臺公子会送我去看医师的,总管你便负责带人开始清理书斋的废墟吧。」
澹臺玦愣了一下,乖觉地上前扶住池羽, 与她一同慢慢往医师住处而去。
待周围已经看不到旁人后,池羽才说道:「多谢了。」
「……大人指什么?」
「方才没有在大家面前拆穿我。」池羽笑了笑, 「书斋之中发生的事,还希望澹臺公子能保密。」
澹臺玦犹豫, 神情中显然是对池羽做法的不认同:「也许大人在收养那人后与其建立了感情,可是他方才的情况,显然并非普通人类,甚至有可能是……」
澹臺玦还没说完,池羽就打断了他:「我以为,澹臺公子一定会理解我的做法。」
澹臺玦不解:「大人是什么意思?」
池羽心想抱歉了,我很少忽悠人,但谢其琛这个「弟弟」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为了保护他,她只能这么做了。
池羽镇定地露出一种慈悲的微笑:「澹臺公子可还记得先前与你探讨的那一篇《狐狸与神》的诗歌?」
澹臺玦点了点头。
「当时澹臺公子表达了对诗歌中那位神明的敬仰,所以我认为你一定会懂得我的做法。」
澹臺玦不解:「……大人可否说得更明白些?」
「当猎人向神明祈祷,神明选择回应猎人的愿望,而狐狸因此失去了晚饭,于是神明将自己送给狐狸作为晚饭——在神明眼中,无论是人类还是非人,都是值得拯救的。」
澹臺玦一愣,隐约明白了池羽要说什么。
「澹臺公子忧虑于我弟弟同我们不同,并非是普通人——但仅仅因为他并非普通人,就不值得帮助他吗?」
澹臺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的力量很可怕,大人方才也看到了,恐怕即使是世家家主都不一定能赢过他……」
「但我们现在还好好站在这儿不是吗?我虽受了些波及,但也只是小伤。」池羽继续循循善诱,「狐狸的力量能够咬断猎人的脖颈,但它也不曾被神明抛弃。」
澹臺玦怔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若他不做出什么恶事,我可以向大人保证,不会说出今日书斋之中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澹臺公子这般的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池羽笑着说道,暗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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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些愧疚用一通连她自己都不太认同的胡言乱语去忽悠了澹臺玦、利用了澹臺玦对无私之爱的嚮往,但总归结果是好的。
……只是不知道谢其琛究竟去了哪,他方才显然神智不甚清明,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池羽垂眸,心中有些担忧。
*
谢其琛不知道这两日是如何度过的,神智一直恍恍惚惚,直到第三日的傍晚,他才完全恢復过来。
他失控了。
除了十一年前被更换心脏的最初,他已经很久没有失控过了。
澹臺玦的出现给他造成了过大的冲击。
失控期间的记忆并非是全然模煳的,他记得他失控后误伤了池羽,也记得池羽和澹臺玦已然发现他是个怪物。
理智告诉谢其琛,应该尽快逃离这片区域。
不会有人愿意接纳他这样的怪物,即使是池羽……池羽……会愿意接纳他吗?
谢其琛想起一年前,池羽收留他的最初,当发觉他一直在伪装时,她曾说过:「我打算收养你。收养真正的你。不需要你伪装成讨喜的样子。」
可即使是池羽也不会料想到,原来在戳穿最初的那层假面后,他还隐藏着这样的真相。
他甚至不算人类。
谢其琛想,也许他确实应该离开了。他这样的存在,只会给池羽带来永不停歇的麻烦而已。
只是……很捨不得。
谢其琛抬起头,远远看向灵山的方向。
如果不曾体会过池羽带给他的那些美好,如果未曾意识到自己对池羽的爱慕,是不是不会这样捨不得?
至少想要再看她一眼。
谢其琛在原地安静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折返回灵山的方向。
夕阳西下,整个灵山区域都笼罩在一片橘红中。
路过灵山别馆时,别馆中安安静静的——灵脉配额划定应该昨日就已经结束了,三世家的人也已经各自返回领地了吧。
池羽这会儿,应该是在灵山上了。
谢其琛突然意识到,现下的他并没有办法越过山门的屏障,进入灵山之中。
所以即使去了灵山,也只会被阻隔在山门之外,并不能见到她一面。
可谢其琛并没有停住脚步,他依旧想要回去看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眼山门。毕竟那是他降生以来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谢其琛慢慢走到灵山脚下,而后顺着上山的青石板阶梯往上攀登。
灵山的山门在山高的三分之一处。谢其琛一级级台阶地往山门而去。
远远地,他看见那方古朴的、青玉质地的、篆刻有「灵山」二字的山门。
他愣住了,因为山门之下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
谢其琛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
可心跳得越快,反而脚步就越慢。
谢其琛记得有个词叫做近乡情怯,也许他此刻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只是走得再是慢,也有走到那一刻。谢其琛终于走到了山门之下。
他站在小小的身影前,低头安静看她。
她坐在山门前,脑袋搁在膝盖上睡着了。
她为什么会坐着这里……?
谢其琛有些不可置信,动作极轻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她睡得很宁静,晚霞在她身周度上金芒,山风轻轻盪起她垂在脸颊两侧的碎发。
多么温柔的场景,谢其琛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的睡颜。
世上不会有任何存在能媲美她,她是如此纯洁而美丽,让人忍不住想贴近她。
谢其琛伸出手,手指轻轻触碰了女子如玉般细腻的侧脸,像是触碰一个最渴望的梦。
然而指尖触碰到脸颊的那瞬间,梦一样的氛围开始消散,池羽轻咛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眼。
谢其琛忘了收回手,一动不动地怔住了。于是他的视线与池羽的视线便直直地对上了。
两人同时静了许久。
是池羽先有了动作,她伸出手,抚摸谢其琛的脸,喃喃道:「是真的弟弟,还是梦里的弟弟……?」
谢其琛在脸被她触摸到的瞬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池羽愣了愣,立刻意识到,这是真的谢其琛。
池羽缓慢露出了个笑容,笑容灿烂极了,说话的语气中却带了点抱怨:「啊,你可终于回来了,怕你进不来,我都在这儿坐了好久了!」
……
池羽在山门前的石阶上坐久了,腿直接麻得站不起来。谢其琛默默帮她揉腿缓解症状。
「你这几日去哪了?可遇到什么危险?有受伤吗?」
「……没去哪,没遇到危险,没有受伤。」
明明只是打算最后看一眼她而已,为什么情不自禁地就坐下了,还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也许他那个离开的决定,只是在为她抛弃他做准备。
他真正渴望的,是她能像之前一样同他说话。
而她这样善良,即使在被他伤害到以后,即使是在觉察到他真面目以后,也在此处等他回来。
她曾说的会收养真正的他,竟然并非无知之语。
池羽突然说道:「……我在这里坐了一天,其实我也担心过,你不会再回来。」
谢其琛揉着她小腿的手突然停顿了一瞬。
「如果你离开了,那我不就又是孤单的一个人了吗?」池羽轻轻嘆气,她不想再回到孤寂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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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你没发现我身上的气息不对劲么?」谢其琛终于率先提起了书斋那日的事。
「……啊,你说那个啊。你不是普通的修士吧?我无法看破你气息的组成。」池羽挠了挠脸,「说实话,我花了一点点时间接受这件事——真的只有一点点哦。」
谢其琛看着她,不说话。
「哎呀,我爱玩游戏嘛,连非人形的人外生物都接受度良好,你好歹还长着一张我最爱的帅气少年脸呢!」池羽说着,还伸手揪了把谢其琛的脸颊肉。
「???」
一堆莫名其妙的听不懂的词语中,谢其琛只听懂了她很喜欢他的脸。
如果不是他惯会装模作样,怕是直接脸红了。
不过他很清楚地明白,池羽只是单纯表达下对他的脸的喜爱而已。
谢其琛说道:「……我当时,误伤到了你。」
「都是小伤,只是摔倒的时候嘴唇磕到了牙、出了点血而已,现在都好了。」
「……你不害怕吗?我是个怪物。」
池羽抿嘴:「怪物又怎么了?」
「……」谢其琛无奈了一会儿,说道,「我是认真在问。」
「我也是认真的哦。」池羽看着谢其琛,「你是谢其琛,是我收养的弟弟。虽然确实有些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但那也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谢其琛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道:「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池羽顿了一会儿,说道:「想。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不愿意,她也不想强行问。
「……我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谢其琛说着,站了起来。
池羽有些不解,仰头看他。
「天已经黑了,晚上山风很大,我们没必要吹着风聊这些吧?」
池羽抬头看天,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夜空上有几点清冷的星星,一轮圆月挂在半空。
……对了,今天是十五。
池羽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午夜时,我能进去吗?」
谢其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每个月的十五,你都会在午夜时分躲起来不是吗?」池羽说道,「今夜就是十五月圆夜了,能让我看看吗?月圆夜究竟会发生什么?」
谢其琛静了一会儿,说道:「那个场面并不好看——不,很丑陋,很渗人。」
「我想看。」
「……好。」谢其琛终于点了头。
*
谢其琛是个孤儿,最初时,是靠着乞丐们同情的施捨活下来。
有一个年老的乞丐说,他明明自出生就没了照料者,按道理是活不下来的,却好好地活到了三岁,这说明,他命里註定是个坚韧的、生命意志格外顽强的小孩。
那时的谢其琛还没有名字,他记住了老乞丐的话,虽然不甚明白话中的含义,但他觉得那是夸奖,夸奖他为活下去而做的努力。
他确实很努力,努力让自己活下去,活得好一点。
乞丐们的聚点附近,搬来一家农户,农户夫妻三十多岁了,却没有孩子,据说是一直没怀上。
于是农户夫妇十分忧愁。
年幼的谢其琛听到了乞丐们对他开的玩笑——那对夫妻说不定愿意收养你呢!毕竟你也算个健全正常的小孩!
谢其琛留了心。虽然那对夫妻并不富裕,但对比起乞丐的生活来,至少不用吃发霉的东西,也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
于是谢其琛每天都到溪流边洗干净脸,然后去农户夫妻的门前徘徊。
谢其琛很瘦弱,几乎骨瘦如柴,毕竟长期营养不良,但脸长得却算得上可爱。
农户夫妻很快注意到了他,他们打听到他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于是就动了想要收养他的心思。
男人蹲在谢其琛面前,递给他一颗糖:「小朋友,你愿意当我们的孩子吗?阿爹阿娘会好好养育你哦,让你幸福地活着哦。」
不仅可以活着,还能拥有亲人、幸福地活着……
谢其琛点了头,于是他成为了农户夫妻的孩子。
农户夫妻给他取了名字,据说是特地去找当地教书先生取的,名字颇为文雅——「谢其琛」。
「琛」意为珍宝,这个名字是说,他呀,会被当成珍宝来对待。
最初的半年确实很幸福,那是谢其琛人生中少有的一段幸福时光。
只是很快,长久以来一直无法怀孕的农户夫妻……竟然怀孕了。
十个月后,农户夫妻的亲生儿子诞生了。那是个有些瘦弱的男婴,从降生起,就时常生病。
农户夫妻为了孩子的身体而操劳,于是便很少去注意谢其琛。
谢其琛并没有觉得委屈,因为他是那孩子的哥哥,作为哥哥,他也要好好地照顾那孩子才行。
他可以吃得更少,剩下的钱,就能留给那孩子买药了。
但那孩子始终身体不见好转,农户夫妻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
有一天,农户夫妻带了一个陌生男人来家里,一边对谢其琛指指点点,一边谄媚地对陌生男人小声说着什么。
陌生男人用一种冰冷如打量货物般的眼神仔细打量谢其琛,最后,点了点头。
农户夫妻很高兴。
谢其琛的「阿爹」走到谢其琛的面前,蹲下来,有些急切地说道:「阿琛,以后我们就不是你的父母了,我们也照顾了你近两年,你也该满足了。你弟弟身体差,需要钱,我们也是没办法,他能给的钱是最多的,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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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有些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农户夫妇从陌生男人手上拿到了一锭金子——那是他们这样的人,从没见过的一大笔钱。
谢其琛意识到,他被「阿爹阿娘」卖了,卖了个令人惊讶的好价钱。
他被……抛弃了啊……
谢其琛被陌生男人装进麻袋里,像一件货物一样,被运到了一处巨大的宅邸。
在那里,有许多与他年岁相仿,甚至比他更年幼的孩子。
他们这些孩子是大宅主人的「小白鼠」。
他们经常被割开皮肤,抽走血液,甚至有时候会被直接取走一整条臂膀。
到这时,谢其琛终于明白为何他能被卖到一整锭金子的高价——因为这个地方是地狱。
据说,他并非普通人,而是拥有妖血的怪物。
据说,他混有的妖血是银狼。
据说,随着他慢慢长大,妖血的影响力会越来越严重,直到完全吞噬他作为人类的部分,然后他会作为一个纯粹的怪物死掉。
那些把他们这些孩子当做「小白鼠」使用的黑衣蒙面人们,从不将他们当做人类对待,每一次来取他们的血肉,总会展露出嫌恶的情绪。
「这些孩子已经是一群怪物了。真噁心。」
那些嫌恶是会深深刺伤心灵的,那些嫌恶会让人渐渐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被尊重的价值,甚至连活着都不配。
谢其琛并不知道那些黑衣蒙面人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那些黑衣蒙面人究竟是什么人,但他听一个比他更年长一些的孩子说,这些黑衣蒙面人兴许是修士。
这个年长一点的孩子曾在修真世家做过帮佣,所以了解一些修真界的事情。
修士修炼需要灵气,这片大陆灵气非常匮乏,只有一条灵脉。
而这世上,精、灵、妖、鬼均可直接使用天地清浊之气修炼,不必依赖于匮乏的灵气——且使用清浊之气修炼,无论是修炼的速度,还是获得的力量强度,远比灵气修炼要好上许多。
人类修士却无法如精灵妖鬼一般直接使用清浊之气修炼,若强行使用,则会癫狂,成为邪修,走向灭亡之路。
所以这些黑衣蒙面人,也许是想藉助「研究」这些混有妖血的孩子,找到让人类修士也可以直接使用清浊之气修炼的办法,这样就可以不再受限于匮乏的灵气资源了。
这个年长一点的孩子忿忿不平:「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沦为他们探索新修行之法的牺牲品呢!」
在这座大宅的生活是十分令人绝望而痛苦的,谢其琛虽从小经歷磨难,但与在这座大宅中遭受的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他的皮肤常常没有一处完好,裸露的皮肤上到处是被割开的伤口,外翻出噁心流脓的黑色肉块。
然而因为他是混有妖血的怪物,癒合力是凡人数倍,这些黑衣蒙面人割血取肉便更加肆无忌惮。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
谢其琛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要么迟早丧失求生的意志,要么迟早血肉耗尽而死。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还有其他孩子拥有和他相同的想法,那个孩子叫「无名」,据说被捉来前是孤儿,没有名字,所以就被叫做无名。
无名与谢其琛都想逃跑。两人时常一起偷偷策划。
终于,他们俩找到了机会,逃出了那处可怕的、将他们这些孩子当作牲畜对待的大宅。
逃出大宅的那刻,月光如此温柔,夜风如此清爽,几乎是重获新生般的感觉。
谢其琛与无名忍不住大笑起来。
无名笑够了,转头对谢其琛说道:「阿琛,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经歷了最苦的磨难,从此以后我们一定都会活得好好的!」
朋友?
七岁的谢其琛头一次拥有了朋友,他觉得很开心,甚至有一丝温暖。
朋友是能相互依赖的存在吧?
这一次,他能拥有朋友、幸福地活着吧?
逃跑的旅程经歷了半天,就出现了变故。
大宅的黑衣蒙面人们发现了有两个孩子逃走了,于是展开了强大的搜捕。
大宅的主人有头有脸,决不能让大宅里发生的惨无人道、令人髮指的事情被外界知晓。
黑衣蒙面人们发了疯地搜捕两个孩子。
谢其琛和无名年纪还这样小,很快就被蒙面人们发现了行踪。
蒙面人们追捕的怒吼声就在身后,谢其琛和无名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跑。
在跑进一片森林前,无名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谢其琛,脸上的表情绝望而害怕:「阿琛,我们跑不了的吧?」
谢其琛也很害怕,但他选择去鼓励无名:「努力的话,我们一定能好好活下去,加油,我们得继续跑。」
「我这么瘦弱,很有可能跑不了。」无名突然说道,「所以阿琛,你就帮帮我吧。」
谢其琛一怔:「……什么?」
无名举起一块石头向他的脑袋砸去,目光狰狞而冰冷:「拜託你,留下来拖住那些恶魔吧!」
谢其琛脑袋剧痛,眼前一片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耳边最后一句话,是无名颤抖的声音:「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不要怪我。」
谢其琛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种情绪,是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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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们不是朋友吗?
曾经「阿爹」「阿娘」抛弃了他,让他明白一个人是可以抛弃亲人的。
而现在无名的行为让他明白,原来一个人也是可以抛弃朋友的。
得益于怪物般的身体,谢其琛并没有昏迷太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蒙面人们找到,装在麻袋里、扔在板车上,往大宅而去。
谢其琛想,他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他不要再回到大宅。
这个时刻,谢其琛的血脉初次真正觉醒,他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天地清气在他体内流转,又化为浊气流出。
谢其琛在这个初次觉醒的时刻,杀光了一个车队的蒙面人。
明明没有真正修行过,却凭藉求生的本能,杀掉了十几个成年的人类修士。
谢其琛第一次杀人,其实他很害怕。
满地的鲜血,残破的人类躯体,四处掉落的四肢残骸,甚至还有爆体而出的内脏。
这景象,简直就如同地狱。
可造成这地狱的,就是他本人。
谢其琛想,他果然是怪物了。
没有太多时间给他发抖,他一边哆嗦着,一边趁着这一小支蒙面人车队的残骸还没被人发现,迅速逃离了现场。
谢其琛逃了很久很久,最终晕倒在一处城镇的阴暗角落里。
再次醒来时,他睡在一间简陋的房间中,身下是一个稻草垒砌的床榻,一床破被盖在他身上。
谢其琛正在迷茫,房间门被打开,一个二十出头的、面容涂得雪白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是一名男娼,谢其琛现在所在的地方,则是一家既提供女娼也提供男娼的妓院。
据说谢其琛晕倒在妓院的后门,被这名男娼发现,男娼便好心收留了他。
谢其琛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和遭遇,只说自己是饥荒逃难的难民。
男娼并没有深究谢其琛的身世,把他留在了妓院。
谢其琛成为了妓院的小帮工,做一些打扫的工作,换取简陋的卧榻和食物。
其实谢其琛知道男娼的心思,他是看他长得不错,想着将来他再长大些,到了十二三岁,就可以拉来做与他一样的职业。
谢其琛并不在意这一点,毕竟男娼对他还算关照。
妓院是个很难混的小社会,沦落到这里的大多是极底层的人,他们受尽磨难,养成了极端自私的个性,所以对旁人也更加苛待恶劣。
七八岁的谢其琛便成为这些人发泄的出气筒,只要稍微做错点什么,就会被打骂。
只有男娼会维护他,在他被其余人打骂时,帮他说话、保护他。
男娼说,他不能总指望他来维护他,他得学着怎么讨别人喜欢,别人对他有好感,自然就不会为难他。
作为一名娼/妓,男娼最擅此道,于是将如何讨喜、如何伪装的技巧都教给了谢其琛。
谢其琛很聪明,学得很快,不久之后,他就能用天衣无缝的温甜笑容面对所有人。
谢其琛变得很会说话,温言软语、甜言蜜语、茶言茶语,只要有行动的目标,披上伪装的假面后,一切信手捏来。
谢其琛的境遇于是好了许多,妓院里的人大多都挺喜欢他,不再为难他。
谢其琛很感谢男娼。男娼说,那你便叫我一声师父吧,以后我会教你更多生存下去的技能。
谢其琛明白男娼话中的意思,他要他成为他的徒弟。
他并不排斥走上这样一条路,他遭受了太多苦难,早就已经没有一般人的道德观和羞耻心。
走上这条路,他会拥有一个愿意维护他、带领他的师父,还能学会谋生的手段。
师父也会很高兴,毕竟有个徒弟的话,就能为他带来更多的金钱。
这像是一桩交易,但谢其琛仍旧愿意去相信,他与师父间是有感情的。
这个时候的谢其琛,已经九岁了。挣扎着活到了九岁,经歷了太多这个年纪本不会经歷的磨难,谢其琛却依旧想要去相信——他能拥有可依靠的人、能幸福地活着。
然而他的相信宛如一种诅咒,就如被养父母抛弃、被朋友抛弃那样,他的这位师父也转瞬间就抛弃了他。
那天,师父颤抖着找到他,师父没有在脸上涂粉,却比平日里显得更苍白了。
他说有一群人找上他,要他坦白谢其琛在哪,不然就杀掉他的女友。
是的,谢其琛的师父有一位女友,那也是这家妓院的一位女娼,两人相恋后,便盘算着攒够钱,以后脱离这里,过寻常的生活。
谢其琛平日里叫男娼师父,便会叫女娼师母。
他很尊敬他的师父与师母,总尽心尽力帮他们跑腿、努力完成他们交代给他的杂活,获得什么好东西,也总是第一时间送给他们。
谢其琛相信,即使是这样底层的生活,只要师徒在一起,互相依靠着,也会拥有幸福。
谢其琛努力去选择相信,他能活下去,能幸福地活下去。
可是……
面前的男娼目光逃避:「我不想失去她,不想失去获得寻常生活的希望,我只能这么做,不要怪我。」
谢其琛在男娼的背后看到了熟悉的黑衣蒙面人。
他想,他的心灵已经没有办法支撑又一次的失望,每一次被抛弃,心灵之上就会产生一道裂痕,如今,他的心灵几乎已经完全碎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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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黑色的淤液从心脏流淌出来,为他破碎的心脏包裹上厚厚的壳。
谢其琛很怨恨、很憎恨,这群毁了他人生的黑衣蒙面人为什么又要出现?
他对幸福活着的标准已经降到这么低,为什么还要被剥夺?
谢其琛想起两年前他被无名抛弃后被捉回去时,曾杀了一车队的蒙面人。
那么这一次,将这些蒙面人也杀了就好了。
他绝对不要回到那处大宅,没有任何地方比那里更恐怖。
在那里他不会作为一个人活着,他会被抽筋扒皮、剜肉取血,如同一只牲畜。
他想要好好活着。
于是他再次化用了清浊之气,爆发了巨大的力量……
然后,力量被挡下了。
这一次前来的这些黑衣蒙面人,显然修为要远远强于两年前的那些人——一定是他们意识到了他的力量,早早做了准备。
谢其琛的反击是无力的,于是他再一次被装进麻袋里,像个货物一样运回了那处大宅。
过去了两年,大宅里存活下来的孩子已经非常少。
存活下来的孩子,用那些蒙面人的话,叫做「成功品」。
那些蒙面人还说——可惜成功品也活不了太久,十年是怪物生命的极限。
谢其琛以为他会回到先前那种可怖的生活,不过这一次,蒙面人说,他有选择的权利。
「你的力量已经觉醒,你可以选择,是无时无刻不被取走血肉,还是一月只被取走一次。」
这个时候的谢其琛变得极为冷静,甚至是冷漠。他能毫无情绪地问:「后一种的条件是什么?」
蒙面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说道:「我们会派给你一些任务,只要你好好做、做成功,就不必每日遭受痛苦。」
「我答应。」
谢其琛很干脆,他意识到,此刻弱小的他,根本不可能逃脱魔爪。这个世界没有神明、没有佛祖,也不存在公平、正义、秩序、道德。强大的人可以肆意凌/辱弱小的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再是卑微、痛苦、低贱地乞求着神佛降临,神佛也不会降临。因他们本就不存在。
公平、正义、秩序、乃至道德均是人心的妄念。
真相是,万物以其原本的样子存在,而后消亡,如此而已。
那些蒙面人所说的任务,大多是杀人。
为此,那些蒙面人给了谢其琛修炼的书卷,让他自行修炼,以此提高实力,好让任务能更顺利完成。
而每一次出任务,谢其琛都会被餵下毒药,以防止他进行任务外出时逃走。
谢其琛是非常聪明的人,他每一次外出,都会暗中搜集各种修炼的功法。
他在储备实力。
如果这是个强者才能好好活着的世界,那他就成为强者。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六年,在一次次的杀戮中,谢其琛对人命的漠视已经达到了极致。
所谓人类只是骨头与血肉组成的混合物罢了。
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更残忍的东西,直到在临近十五岁时,谢其琛知道了一件事——
原来他註定是活不过十五岁的,正如马和驴杂交造就的奇异生物骡一样,混杂了妖血的人寿命也十分短暂。
不出意外,谢其琛将会在十五岁时被妖血彻底吞噬,作为一个怪物死去。
黑衣蒙面人们最初就知道这件事,所以已经在提前着手进行谢其琛死亡的准备了。
他们不能让外界知道谢其琛这种怪物的存在,必须要在谢其琛死后,将他的遗体处理得干干净净。
谢其琛在知道自己只能活到十五岁时,怨恨到达了极点。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为什么到头来,却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守住。
他早已经不期待什么幸福地活着,仅仅只是活着都不可以吗?
好怨恨,让他遭受了这一切的那些人。
好想要活下去,然后用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实力,让那些人体会到痛苦和绝望的滋味。
想要活下去。
在十五岁到来之时,谢其琛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极其残忍、痛苦的办法,一个可以让他继续活下去的办法。
那个月圆之夜,谢其琛体内的银狼血脉达到了巅峰,他本该在这时候被银狼血脉吞噬,作为一个怪物死去。
但谢其琛选择了一次次用匕首割掉自己浑身的血肉。
银狼血脉达到巅峰的时刻,他身体的自愈能力也会达到巅峰。
一边剜去自身的血肉,一边迅速新生新的血肉,在这样痛苦而微妙的平衡中,也许他能找到被银狼血脉吞噬而后死亡这个结局外的另一种可能。
那是个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夜晚。
谢其琛躲在简陋的房间中,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一次次剜去自身的血肉,那作为人类的白骨暴露出来,而后,又迅速被银狼血脉诞生的血肉覆盖。
疼痛已经变成一种麻木,渗人的景象也无法让谢其琛内心有所波动。
就这样,谢其琛看到了黎明的光。
他活过了据说必死的那个夜晚。用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的柄上有一颗小小的绿色玉石,那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玉石。谢其琛却觉得它很好看,因为它见证了他的新生。
谢其琛将那颗玉石拆了下来,做成一只简陋的耳钉,钉在了自己的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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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耳钉宛如他生命意志的象徵。
他对自己说,必须活下去,无论多痛苦,一定要活下去。
那一天,谢其琛确信,他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逃出这座大宅。
于是他走出了房间,杀了许多惊愕于他竟然还活着的黑衣蒙面人,逃离了那处大宅。
那以后,谢其琛一直被追杀,黑衣蒙面人们背后的势力很强大,他们宛如讨厌的臭虫一样,绝不肯放过谢其琛。
无论是为了防止大宅的秘密被泄露,还是为了研究谢其琛为什么能活过十五岁。
谢其琛遵循着必死之夜的誓言,必须活下去,无论多痛苦,一定要活下去。
这段逃亡和躲避的旅程持续了近半年,蒙面人们无数次找到他,无数次试图削弱他的实力,无数次被他杀死。
他们等待着那一刻,等待着他奄奄一息、无法再反抗、无法再挣扎的那一刻。
谢其琛积累了强大的实力,拥有这片大陆几乎顶尖的修为,可也只是一个人,面对前仆后继而来的蒙面人,他像是被蚁群侵蚀的大象。
即将无法继续挣扎的时候,他倒在了一处湖泊旁。
那是春天,倒下之处有茂盛的绿色芦苇生长。
谢其琛知道,那些追兵很快就会找到他,他却几乎奄奄一息。
他很想继续挣扎、抗争,即使显得他是如此悽惨悲凉。
然而他确确实实已经无法挤出一丝气力了。
意识不甘心地被黑暗吞噬,昏迷前他想,也许醒来的时候,等待他的又是那座地狱。
漫长时光的拼命挣扎,是否显得有些可笑呢?
也许从最初,就不该挣扎。
是的,从最初就不应该。
他降生之初,还被乞丐们施捨的最初,那个时候不努力地活下去,也许对他才是最好的结局。
那样他不会遭遇来自亲人、朋友、师长「不要怪我」的抛弃,也不会遭受地狱之境的折磨。
有点想……放弃了。
然而,谢其琛没有想到,在他想要放弃的那一天,他会遇上真正的光。
他的神明。
他的佛祖。
他所有復甦的美好情感所系的存在。
那一天,昏迷的谢其琛睁开双眼,美丽的白髮圣女惊愕地看着他,而后,带领他度过了一段难以想像的幸福时光。
第26章
谢其琛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他过往的经歷。
一边进行着月圆之夜的剔骨, 一边讲述过去。
这着实是让人震撼到失语的景象。
虽然跟着谢其琛一起进入这方小小的洞穴时,池羽就已经做好了看到渗人景象的心理准备,然而当这景象真实地发生在眼前, 她只感到一阵阵地眩晕。
从前的每一晚,她只在洞穴外坐着,只知道那浓重的血腥味和谢其琛痛苦的低吟声。即使明白洞穴内发生的事情不美好,如今这般的景象也超出了她的想像。
最初她被血肉模煳的画面震慑到, 即使前世看过许多恐怖片, 她也害怕得几乎发抖。
谢其琛拿着一把匕首, 一次次剜去全身的血肉,森森白骨露出, 而转瞬间,新生的血肉又会长出,于是他重复地剔除那些血肉。
被剔除的血肉大体与人类的血肉差不多, 但肌理隐约呈现出一种流银的质地, 这就是银狼血脉的血肉。
谢其琛一边疼痛地低喘, 一边询问面色惨白的池羽是否要出去。
池羽一边发抖,一边摇头:「我就在这儿,在这儿陪着你。」
从前打针,池羽很怕疼, 每次她都想着如果身边有人陪,也许就没那么疼了。
所以至少她想陪着谢其琛,让他知道他并不是孤单的。哪怕只能略微减轻谢其琛的痛苦也好。
谢其琛断断续续讲完了他的故事。
当听完谢其琛的故事, 池羽已经从最初对剔骨血腥场面的不适,变成了一种深切的难过……和敬佩。
谢其琛每个月圆夜所进行的痛苦行为, 都是他为了活下去付出的努力。
他原本应当在十五岁的第一个月圆夜死去,却靠着这样残酷的方法活到了现在。
正如他至今为止的人生, 从不停歇地对残酷命运进行着抗争。
这是一种怎样坚韧的生命意志呢?简直是闪闪发光。
这给了池羽极大的震撼。
对于池羽来说,放弃自己的性命是一件极其轻松的事情。无论东西方的宗教,都有这样的训诫:自杀乃罪。而池羽能做到的仅仅是不自杀,却对自己的生命毫无执着——这一点还是在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在遇到谢其琛后才略有好转。
可生命原初的愿望不就是活下去吗?
她这样内核极其丧的人,实在无法不被谢其琛这样闪光的生命惊艷到。
池羽忍不住靠近满身血污的谢其琛,伸出手触碰了他右耳的绿石耳钉。
谢其琛似乎对她的行为有些惊讶,幽绿的眼睛迟钝地看向她:「……离我远一些,我不想让血污溅到你身上。」
「没关系,不用顾及我。」池羽垂眸,「我只是觉得,你很强大。」
谢其琛有些不解。
「这是你初次剔骨时所用匕首上的石头吧?」池羽轻喃,感到耳钉上的绿石美丽至极,「强大的韧性,强大的生命意志。你面对个人悲惨的命运时,始终挣扎着,努力着,从没有放弃过,我觉得非常厉害……我从最心底感到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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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并不明白池羽所说的震撼,剔骨的疼痛分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他只感觉池羽靠近他时,他觉得很温暖、很舒服,连剔骨的疼痛都仿佛减轻了。
剔骨喷溅出来的鲜红血液很快就浸透了池羽的衣衫,但她没有退开。
在最初的对谢其琛顽强意志的惊艷后,她很快又陷入了悲伤。
谢其琛还这么年轻,却已经遭遇了这么多残酷的事情,即使想活下去,也要付出这么痛苦的代价,这实在太让人难过了。
池羽忍不住想哭,又怕打扰到谢其琛剔骨,于是强行压了下去,只伸出手,将血肉模煳的少年拥抱进怀里。
谢其琛剔骨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瞬。为什么她愿意拥抱他,明明他现下如此骯脏、渗人……
可这个拥抱太过温柔,让谢其琛很快就不想再去惊讶。
在痛苦到能让人麻木的每一个月圆之夜,也许他一直在渴望一个拥抱,渴望有一个人,能拥抱血肉模煳、满目疮痍的他。
荒凉而残酷的月圆之夜,一定会因为这个拥抱,变得略微温柔一些。
痛苦的剔骨持续了一整个漫长的夜晚,当洞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谢其琛血肉可怖的增长速度消失了,新长出的血肉也褪去了流银的质地。
月圆之夜过去了。
谢其琛靠在洞壁上,仰着头轻轻喘息。虽然血肉已经重新长出,但皮肤上依旧留下了斑驳的伤口,浑身的衣服被鲜血浸湿,残破不堪。
但这是他度过的最慰藉的月圆夜。
谢其琛缓缓转过头,看着身侧一直拥抱着他的池羽。
池羽发觉他剔骨的动作停下了,有些茫然:「……结束了?」
这个夜晚太漫长,作为旁观者的她都开始麻木,实在难以想像亲身经歷、且经歷了无数次的谢其琛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谢其琛点了点头:「天快亮了,妖血的顶峰期已经过去。」
池羽松了口气:「……太好了。」
「嗯,太好了。」谢其琛低下头,与池羽的额头碰在一起,心想,你能接纳我,真的太好了。
安宁温暖的氛围流淌在两人之间。
一整晚的折磨,无论是亲歷的谢其琛,还是旁观的池羽,都有些疲劳,两人便静静地贴着脑袋坐了一会儿。
略微恢復了一些体力后,池羽放开了谢其琛,语气稍微轻松了一些:「所以阿琛,你是一半人类,一半银狼吗?你的亲生父母其中一方是妖?」
谢其琛顿了顿,目光没有看池羽:「……也许吧。」
「灵气匮乏是这片大陆长存的、至今无法被解决的难题,虽然知道有修士在试图找寻能真正化用天地清浊之气、摆脱灵气匮乏困境的方法,但却不知,竟有人暗中进行这样残酷的研究。」
池羽有些愤怒,还有些沉重——无论在哪个世界,只要是人的世界,就总有共通的困境。
池羽知道,即使是在她前世所在的世界,那个世界的歷史上,也有过许多残酷的研究、残酷的试验。
掌握着资源和权力的人,会为某种「有用」的目标,牺牲许多无辜的生命。
也许作为歷史进程的后来者,享受着进步带来的便利,无法指责前人的行为。但仅仅作为一个具有感情的人类来说,她对这样的行为是感到厌恶的。
人的幸福和生命,不应该作为某种可以被牺牲的存在。
池羽问道:「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也未曾见过这个组织背后的首领。」
池羽轻轻嘆气:「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就好了。」
谢其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
若不是在一年前遇见池羽,若不是这一年间得到池羽真心的爱护、无条件的接纳,他不知道如今他会在何处、是什么模样。
谢其琛想,所以他不能回答池羽那两个问题。是的,池羽那两个问题他说了谎,他不希望池羽卷进一些黑暗的世界。
谢其琛正出神,池羽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
谢其琛疑惑转头看她,却见她愣愣看着他脑袋两侧。
「……你怎么了?」
池羽没回答,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了摸谢其琛脑袋上……毛茸茸的银狼耳朵。
「变成狼耳了。」
谢其琛一顿,别过脑袋,虽冷着脸,却显然有些羞耻:「抱歉,月圆夜的清晨,我有时候会无法控制血脉。」
「好……可爱。」池羽忍不住又撸了把谢其琛的耳朵。
谢其琛有些惊讶:「可爱?」
这可是妖的特徵,是他体内混有妖血的证明,不该觉得很噁心、很恐怖吗?
池羽说道:「毛茸茸的,好可爱。」
谢其琛沉默,突然想起池羽是个毛绒控,看到小狗都爱不释手地走不动路。
谢其琛突然道:「其实不仅是耳朵……」
池羽愣了下:「什么?」
「有时候会长出尾巴。」谢其琛将手放到身后,把藏在身后的银色尾巴拿了出来。
池羽「嗷呜」一声,抱住毛茸茸的银色尾巴勐蹭:「天吶阿琛,你是什么毛绒控福音,太软太舒服了吧!我好喜欢你啊!」
谢其琛一愣,脸瞬间红了。
两人在洞穴内又休息了一会儿,待体力更恢復了一些后,终于从洞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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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逐渐恢復气力以后,耳朵和尾巴就消失了,池羽感到十分遗憾。
谢其琛恢復气力后的第一件事,是使了个净身术,将满身血污的池羽洗干净,也把自己洗干净了些。
虽说是恢復了些气力,但经歷了一夜剔骨后的谢其琛依旧很虚弱,走路都有些蹒跚,于是池羽便搀扶着他。
「伤口什么时候会恢復呢?」
一夜剔骨后,谢其琛如今的皮肤上遍布蛛网一般的伤痕,看起来十分可怖。
「明后天就好了。」谢其琛知道池羽觉得难过,于是用极难得的温软语气道,「虽然平日里我身体的自愈能力没有月圆夜那般巅峰,但你知道的,我平日的自愈能力就比一般人强数倍。」
两人走出洞口,正好是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时候。
天空一半是昏暗的,一半是明亮的。
谢其琛觉得这样的天空有点像他如今的心境。
「说起来……」池羽看了看洞口边的一块石头,「先前的每个月,我都是坐在这里。没想到有一天会真的走进洞里。」
「嗯,你会在天亮前离开,然后放下一盒枣泥山药糕。」
池羽默默的陪伴、默默为他做的那些,他一直很清楚。
「有点想吃枣泥山药糕了。」谢其琛说道,「往常每个月,你都会给我做,似乎养成习惯了。」
热腾腾、甜滋滋的枣泥山药糕,在磨难之后吃一口,会觉得能抚慰心灵。
「那回家给你蒸。」池羽说道,「先前有做好的,放在地库里冷冻着,回去以后几分钟就能蒸熟了。」
「嗯,回家。」
升起的金色朝阳下,娇小温柔的女人搀扶着伤痕累累的少年,慢慢地、蹒跚地往他们的家走去。
「对了,我之前一直没说,你的头髮乱糟糟的呢。」池羽说道,「这几日在外面流浪,都没人给你梳头束髮了。」
「……」
「回去以后我帮你梳下头髮吧。」
「好。」
第27章
过了两日, 谢其琛身上的伤口痊癒了。
灵脉配额划分期间发生的所有事似乎只是个小插曲,他和池羽依旧安宁地、远离人世地生活在灵山上。
但谢其琛知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将他过往的经歷告知了池羽, 对池羽完完全全地打开了心房。
他意识到了他对池羽强烈的、无法自制的爱慕,尽管他十分清楚池羽仅仅将他当做她的弟弟。
而撇开他与池羽的关系不谈,还有个巨大的变化就是——外界知道了灵脉圣女收养了一个孤儿。
虽然在灵山别馆时,他一直以十三的容貌示人、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但想要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有什么来歷的好事者大有人在。
除此之外, 他并非普通人类修士的事, 除了池羽知道以外……澹臺玦也察觉到了。
虽然池羽说服了澹臺玦保守这个秘密,但这始终是个隐患。
另一边, 池羽则斟酌了很多日如何去向三大世家编造谢其琛的「虚假」人设。
肯定是不能告诉他们谢其琛的真实身份的,不然怕是要引起忌惮和讨伐。
池羽拿出了她当年写毕业论文的劲儿,字字句句斟酌, 写了一封感人肺腑的信, 在信中编造了谢其琛「虽平凡却可怜」的身世, 最大可能地向世家博取同情、降低猜忌。
将信飞鸽传书出去后不久,三家家主都来信隐晦表达了对池羽在灵山上收养孤儿的不满,但也碍于道德压力不能说得更直白,甚至不得不违心赞扬一句圣女慈悲。
总之这件事虽然引起了一定风波、造成了一些隐患, 但暂且还算安然度过了。
清晨,谢其琛热好早餐,池羽打着哈欠起床, 两人一起吃着早餐聊着天。
等吃完,池羽拿着梳子帮谢其琛束髮。
很快, 谢其琛就被池羽打扮成一个干干净净的高马尾清瘦白衣少年。
自从来到灵山后,谢其琛的大多衣着都是银白色的, 倒不是谢其琛本身多喜欢这个颜色,他对衣饰的颜色并没有特殊的偏好,主要是池羽觉得他穿这个颜色时最好看。
谢其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少年。
穿着得体的衣服,束着利落的马尾,看起来与同年纪的其他普通少年修士没什么两样。
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在池羽身边时,他似乎能短暂忘掉过往的一切,短暂抛开刻入灵魂的恨意与疯癫,短暂地成为一个普通的少年。
……
日子平静地度过了大半年,春天与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灵山上不少树木开始落叶,满山的金黄色枯叶,萧瑟又灿烂。
寒露后的第二日,池羽收到一封自澹臺家寄来的邀请函。
池羽扫了一眼邀请函的内容,简单来说,就是澹臺家主族唯一的继承人——澹臺玦,马上就要十七岁了。
由于澹臺玦身体不好,往年从没在大众面前露过面,如今他终于身体好了些,澹臺家主便打算借着这个十七岁生日的机会,向修真界介绍澹臺玦这个澹臺家少主。
——当然实际上,大半年前参与了灵脉配额划分的修士们其实已经见过澹臺玦了,只是那会儿澹臺玦面上用的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不能算正式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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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看完邀请信,有点惊讶,转头对正安静吃晚饭的谢其琛说:「阿琛,原来澹臺玦和你是同一天生日哎!好巧!」
谢其琛的生日是十月二十九,而澹臺玦的生日竟然也是十月二十九。
谢其琛正夹菜的筷子顿了顿,然后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似乎丝毫不惊讶。
「这么说来你俩岂不是同一天出生的?」
「……是吧。」
「原本打算今年待在灵山安安静静给你过个生日的,不过现在看来约莫是不太可能了。」
谢其琛抬眸看她,问道:「你是要去澹臺家参加澹臺玦的生辰宴吗?」
「对,原本世家少主的生辰宴我不一定需要参加,但澹臺玦的情况特殊,这次除了是他十七岁生辰宴,还是他初次正式露面。」池羽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需要去参加的不只是我,还有你。」
谢其琛一顿,反问:「澹臺家也邀请我了?」
池羽点头:「世家好奇你很久了,只是灵山有着天然屏障,挡住了外界的窥探。但既然你成了灵山圣女名义上的弟弟,便始终都得要露面的。」
谢其琛点头:「我知道了,我同你一起去。」
其实即使池羽不说,他也是想要与池羽一起去的。
一方面是可以保护池羽,另一方面……谢其琛垂眸,眸中神色暗了暗。
池羽对这件事的关注重点更多的是在于不能好好给谢其琛庆生了。
她暗自思忖,虽说这次去澹臺家是为了参与澹臺玦的生辰宴,不过到时候她还需得找个机会,私下为谢其琛庆祝他的生辰。
这心态有点像别人家弟弟有的,我家弟弟也得有。
现下距离十月二十九还有大半月,考虑到灵山距离澹臺家距离颇远,池羽早早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先前池羽向三世家编造谢其琛身世时,宣称谢其琛名为「池琛」,父母在饥荒中过世,他自己一路流浪到灵山区域,不甚坠崖被她捡到,「池琛」因坠崖原因面部容貌摔毁了。
之所以会这样宣称,是因为池羽想保护谢其琛尽量不被那些一直在追杀他的人发现。
谢其琛虽然可以变化容貌,但三世家中毕竟高手众多,若遇上修为与他接近的,那伪装就会被看穿。
还不如最初就告诉旁人谢其琛已经毁容,面具一戴谁也看不出来。
池羽兴致勃勃准备了许多面具,挨个儿让谢其琛戴上脸。
谢其琛在穿着打扮上一向配合池羽,虽然对挑面具兴致缺缺,但还算乖巧地坐着随便池羽折腾。
「黑铁的……不好,显得又老气又中二……白玉的……怪怪的,像伪娘……银面具……太反派了,还是那种炮灰反派……」
池羽嘀嘀咕咕了一堆谢其琛不懂也没什么兴趣懂的古怪词语后,终于挑中了一具金箔打造、雕刻有繁复花纹的面具。
这面具的金色并非是很亮的金色,要更低调些,且面具上镶了翡翠,与谢其琛的眼睛相互辉映,显得整体很和谐。
池羽满意,奇蹟琛琛真好玩。
一切准备就绪,两人便启程前往西境澹臺家。
由于是作为灵脉圣女出行,所以必要的排场还是得摆一摆,除了池羽与谢其琛以外,还有一支十来人的侍从队伍一起陪同前往。
十月二十七,灵山圣女的车队抵达西境首府、澹臺家所在的益州。
澹臺府邸位于益州城中心,占地面积颇大,建筑风格端方简约,贯彻了澹臺家自居的君子气质。
池羽等人抵达澹臺府邸时,其余受邀前来参与澹臺玦生辰宴的宾客也基本已经抵达了。
因为是澹臺少主初次正式露面的场合,十分重大,另外两世家为显得有诚意,都是家主亲自前来参加。
三大家主各自盘踞一方,少有机会聚集在一起,这一次倒是因着生辰宴聚首了。
澹臺府邸的侍女领着池羽等人去见澹臺家主时,三家家主正带着自家孩子在府邸正堂寒暄。
坐在右边的樗里家主是池羽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亲眼见过的一位,模样依旧和当时一样,矮矮胖胖的,留着两撇小鬍子,面容带笑,颇为富态。
其长女樗里琬琰百无聊赖地站在樗里家主身后听长辈们互相吹捧。
坐在左边的钟吾家主是三家家主中唯一的女性,约莫三十上下,容貌明艷,但因为不苟言笑而显得颇为严肃有压迫感。
她的两个弟弟——双胞胎钟吾兄弟跟乖巧的小鸡仔一样一左一右「伺候」在姐姐身边。
至于澹臺家主则坐于正中主位,他年龄约莫五十上下,因保养得好,面容显得颇年轻,澹臺玦站在他身边,两人不像父子,倒和兄弟似的。
池羽打量了一眼澹臺父子,发觉其实澹臺家主的长相与澹臺玦不算太像,澹臺家主五官线条更精緻些,甚至有些精緻过头了,显得有几分阴柔,雌雄莫辨。而澹臺玦虽俊朗,却长得很端正柔和,面容隐约有慈悲之感。
正堂中众人见池羽带着谢其琛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若论身份,池羽的身份略高于世家家主,可若加上权力势力,就得反过来。
于是场面上家主与圣女一向是互相平起平坐的。
几方人互相行礼打了招唿后,池羽落座,坐于钟吾家主旁,笑着询问:「几位家主方才在聊什么,似乎聊得颇为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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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家主最先接话:「我们在聊几个小辈呢,正说澹臺兄的儿子前些日子连续击败澹臺氏青年一辈修士中数名佼佼者,实在是多年不鸣则已,如今一鸣惊人啊!」
澹臺家主赶紧摆手:「哪有这么夸张,玦儿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钟吾家主心直口快:「澹臺老哥可不必装得谦虚了,你内心得意着吧?我看我们三家的小辈里,也就你家玦儿还算有出息,先前虽体弱,如今也总算好了。」
樗里家主说道:「是啊,我家几个孩子,最小的才刚会走路,老二也几月前才开始修行,至于这老大嘛……修为虽说还可以,人却成日闯祸。」
一番话说得樗里琬琰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
钟吾家主也道:「我家这两个更不用说了,成日里只知道熘猫逗狗,找乐子是第一,修行永远吊车尾。」
澹臺家主赶忙摆手,说些每个孩子都各有各的长处之类的话,可脸上的表情是溢出来的得意。
几位家主又聊了几句,不知怎么就想起让几个小辈互相切磋一下,于是众人就从正堂去了府邸校场。
一些其他的修士听说世家的小姐少爷们要互相切磋,也有不少跑来看热闹的。
一时间校场显得颇为热闹,家主们见围观的人多,更是各自嘱咐孩子不可给自家丢人。
谢其琛一直安静跟在池羽身后。
他看向坐在不远处的澹臺氏父子,面具之下的神情是罕见的冰冷。
几个修士的闲聊飘了过来:
「澹臺家这位少主前些日子接连赢了十个澹臺氏的高手,面上看着弱不禁风的,身手倒是远超同龄人。」
「如今澹臺家本就是三家中风头最盛的,三家家主中樗里氏修为平平,钟吾氏因手腕强硬颇为遭人诟病,唯有澹臺氏既有高强修为,又兼为人君子端方、颇受好评。依我看,到了小辈这也差不多。」
「是啊,原先还觉得澹臺家这小的是个病秧子,没想到其实厉害着呢,看来澹臺氏的风头只会越来越盛,澹臺氏哦,春风得意的日子还长着呢。」
谢其琛看着不远处澹臺父子谈笑风生,唇角抿得极紧。
第28章
钟吾锦平与钟吾锦凡先后上校台与澹臺玦比武, 结果兄弟俩没有一个人撑过三招。
台下钟吾家主看着两个弟弟的挫样,一面摁着太阳穴缓解脑仁疼,一面脸色阴沉地决定回家后要加大管训强度。
钟吾双胞胎惨败以后, 樗里琬琰磨磨唧唧地上台了。
毕竟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见到钟吾氏两个哥哥输得这么惨,表情似乎很是害怕,像被吓到了, 一上台就带着哭腔说:「阿玦哥哥手下留情呀!琬琰怕疼!」
澹臺玦一愣, 放柔神情想安慰小妹妹几句:「琬琰妹妹放心, 我会注意分寸……」
然而话还没说完,却见樗里琬琰瞅准他放松的瞬间, 直接袭了上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好在澹臺玦的修行很扎实,很快就反应过来, 格挡下了这突袭的一击。
抬头一看, 方才还可怜巴巴的小女孩这会儿神情中只透着狡黠和镇定, 哪里是被吓到的样子?
澹臺玦无奈:「琬琰妹妹十句话里可有九句是真的?」
樗里琬琰笑眯眯:「兵不厌诈嘛。」
两人认真交起手来,樗里琬琰虽年纪最小,修为却并不弱,比起钟吾兄弟可好了太多, 再加上她出招颇出人意料,一时间竟然和澹臺玦打得不相上下。
台下不少人惊讶了,连樗里家主似乎也没想到女儿这么厉害。
不过樗里琬琰到底修为远不及澹臺玦, 打了一阵后开始落于下风。
最后澹臺玦一剑横在樗里琬琰脖子前,温和道:「我赢了。」
樗里琬琰瘪了瘪嘴, 哼了一声转身下台了。
澹臺玦接连赢了其他两家的主族子弟,一时间校场中众人纷纷赞不绝口, 澹臺家主笑得志得意满,十分春风得意。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修士提出:「说起来,灵山那边这一次不是也带了小辈来吗?不如让我们看看灵山小辈的实力?」
这话说的实在诡异,因灵山虽地位出众,却与三世家不同,并不是修真界一方货真价实的势力,也不培养修士。
然而众人好奇圣女收养的孩子很久了,这会儿有人提出让这孩子露一手,便选择性忽视这提议的诡异处,纷纷起闹叫好。
「对啊!灵山的小辈也来了!也让我们看看实力!」
池羽并不想让谢其琛站到聚光灯下,暗暗思索该如何拒绝才好。
这时候站在她座位边的谢其琛半跪下来,对她说道:「世人既已知晓『池琛』的存在,『池琛』便终归要站到台上供世人打量审视,你不必一味护我。」
池羽一怔,嘆气,确实如此。
只是依方才三场比试的情况来看,澹臺玦的修为高深莫测,恐怕已经媲美澹臺家主的水准,也不知谢其琛打不打得过……
「阿琛,若你不及,及时认输,不要受伤。」
谢其琛一愣,突地笑了:「你对我有点信心。」
池羽:「?」
「放心,我会注意不打伤澹臺玦,不给灵山惹麻烦。」
谢其琛转身上了台,在众人或好奇或锐利的审视目光下,随手抽了一柄校台上闲置的、用于训练普通修士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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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欲暴露完全的实力,便没有使用「獠牙」或「焰雪炎」。
澹臺玦一动不动地盯着上台的谢其琛。
其余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谢其琛是个怪物。
然而比起大半年前,澹臺玦对于「怪物」这一存在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只因对自身正当性产生了怀疑。
澹臺玦脑中冒出一个想法:就是这样的怪物,却获得了池羽额外的青睐。
澹臺玦并不认为池羽当初说服他的那番「狐狸与神」的话是有问题的,在他心中,池羽是个近神的存在,有如此的慈悲也实属正常。
可当看着谢其琛,澹臺玦也会想,这人因是个怪物,所以获得神额外的关注,似乎是一件幸大于不幸的事。
如果自己……
澹臺玦一愣,摇了摇头,很快便意识到,心底这种情绪是一种淡淡的嫉妒。
校台上的两人很快就开始交手,双方出招都很果断,转瞬间就已经过了十来招。
台下众修士惊讶:没想到两人竟然一时间打得不相上下!
与方才三场比试不同,这一场在精彩度和可看度上都远超前三场,由此可见灵山这小子修为怕是远超钟吾和樗里家的主族子弟,至少与澹臺玦在同一水平。
传言灵脉圣女是在多年前捡到这小子的,看来这些年圣女没少教导他。圣女虽本身无法修炼,可论及对灵力的参悟与使用,修真界可没人比得过她……
不少修士觉得有点酸,明明是个贫贱的小子,走运成了灵山圣女的弟弟,不仅不用发愁灵气资源,还能得到优秀的教养,这是何等走运啊!
台下众人各怀心思,台上却渐渐分出了胜负,谢其琛对战斗招式的领悟要远超澹臺玦,澹臺玦虽有神兵加护,却也很快露出不少破绽。
谢其琛闲闲一挥剑,那剑尖就袭上了澹臺玦的喉咙。
澹臺玦一惊,想收剑回挡,却已经来不及。
谢其琛手中之剑速度极快,即使离澹臺玦的喉咙只剩半指距离也丝毫没有降速。
台下不少人看得变了脸色,澹臺家主更是急得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喝:「切磋而已!你要干什么?!!」
剑尖在即将刺穿澹臺玦脖子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戛然停住。
澹臺玦几乎已经感受到了脖子处剑尖的凉意。
冷汗滴了下来,澹臺玦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澹臺玦清晰地看到了面前少年脸上邪恶的嘲弄表情——他故意的,他故意想看他惊慌的样子。
「今日暂且放过你。」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入澹臺玦的耳中,可面前的少年并未张口,原是用了传音入耳。
澹臺玦难得沉了脸。
这少年不仅是个怪物,还是个十分恶劣的怪物。
谢其琛勾起半边唇,笑得傲慢,看够澹臺玦难看的表情后,才悠悠收了剑。
他转身对校场主座的澹臺家主道:「家主怎的这样惊慌,难不成是怕我一不小心将令『公子』给杀了?没想到家主大人这般沉不住气,毕竟切磋不可伤人的规则我也是晓得的。」
虽然内心掩藏着喷涌而出的恶意,但……他不能给池羽惹麻烦。所以至少明面上不能做出格的事。
澹臺家主见这个名叫「池琛」的少年表面上态度恭恭敬敬给他解释,实则话语中暗含着傲慢,于是脸色反而更难看了。
池羽适时起身打圆场:「澹臺家主见谅,我这弟弟平日里见不着同龄人,大约是手痒许久,行为难免有失分寸。」
池羽的态度倒是挺好,可澹臺家主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归根结底还是自家孩子输给别人家孩子了。
之前在樗里家和钟吾家面前怎么春风得意,这会儿就怎么面上无光。
澹臺家主暗暗思忖,看来澹臺玦的成长速度还是慢了。
几场比试下来,几位家主各有心思,倒是台下的吃瓜修士看得十分津津有味。
抵达澹臺家的第一日在世家子弟的切磋中度过。
虽然谢其琛打败了澹臺玦的事儿引起了一些讨论,但由于澹臺家势力强盛,也没多少人敢在私底下多聊及澹臺小少爷输了切磋的事。
第二日,距离生辰宴只剩一日,澹臺家上下都在忙碌着为明日开始的宴会进行最后的准备。
而来访的宾客则各自在暂住的院中休息,调整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午后,池羽所住的院落响起敲门声,来访的人是澹臺玦。
虽说昨日澹臺玦输给了谢其琛,且谢其琛赢了切磋后对他的态度也不怎么友善,但澹臺玦显然并没有太计较。
他来院落中是为了送小宴请柬的。
澹臺玦的生辰宴,除了澹臺家主为其操办的大宴,后半夜更有一小宴。
与热闹、讲究排场的大宴不同,小宴是由澹臺玦自行发出邀请,请几个关系好的友人小聚的宴会。
若说大宴代表着澹臺家的脸面和地位,那小宴便是澹臺玦本人交友关系的体现。
澹臺玦将小宴请柬递给池羽,温柔地说道:「明夜大宴将于亥时结束,而后在偏厅举行小宴,小宴氛围更轻松自在,阿玦十分希望大人能赏脸参与小宴。」
澹臺玦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真诚,会让人觉得拒绝他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
池羽接过了小宴的邀请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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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玦送完小宴邀请函后很快就离开了,池羽将他送到了院门口。
目送澹臺玦离开,池羽转过身,然后愣住——谢其琛原来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谢其琛的脸在树荫中,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池羽意识到他正在看她手中的小宴邀请函。
池羽抬手招了招:「阿琛,你过来。」
谢其琛犹豫了一下,最后依言走到池羽面前。
「不是在房中修炼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谢其琛一顿,说道:「半个时辰前就结束今日的修炼了。」
「哦,那澹臺玦刚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谢其琛点了点头,目光移向一侧:「他来给你送小宴邀请函的?你明晚结束大宴以后,要去参加他的小宴吗?」
池羽眨巴眨巴眼睛,笑:「哟,不开心了?」
「……并没有。」
「真没有?」池羽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参加澹臺玦的小宴吧,明晚一整晚都为澹臺玦的生辰庆祝。」
谢其琛抿了抿唇,转身要走。
池羽赶紧拽住他:「哎你别走啊!我稍微逗你一下,你怎么这么不禁逗!」
谢其琛转头瞪了池羽一眼。
池羽笑眯眯:「我都说了一定会给你过十七岁生辰的,大宴没有办法,碍于世家的面子,不能不参加,好在大宴亥时就结束了,还有时间能给你过生辰。」
谢其琛问道:「你拒绝了澹臺玦的小宴邀请?」
池羽点头:「对啊。」
「他应该很希望你去……」谢其琛顿了一会儿,不对,应该说澹臺玦最希望参加小宴的人就是池羽,好在池羽并不了解这份心思。谢其琛沉默了一会儿,只问,「你就这么拒绝他了?」
「那也没办法,他和你的生日撞到一块了啊。」池羽没有自觉的、极其自然地表达着对谢其琛的偏心。
谢其琛内心莫名升腾起一种快乐,方才看到澹臺玦跑来找池羽、那样明显地想要与池羽拉近关系而产生的不快也淡了许多。
池羽踮起脚,想揉一揉谢其琛的脑袋,谢其琛配合地微微低了头。
池羽轻柔地揉了把谢其琛的脑袋,说道:「我已经吩咐侍从明晚准备好长寿面,等澹臺玦的大宴结束,我们就回来庆祝你的生日。」
第29章
作为澹臺主族这一辈唯一的孩子, 澹臺玦的十七岁生辰宴兼首次在正式场合露面的宴会办得十分盛大。
澹臺家宽阔到近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庭院种满了刚从南方运来的君子葵,满目皆是柔和的鹅黄色。
众宾客席位设置在满地的君子葵之中,即使宾客大多是修真界的「上层阶级」, 也不免为这场合的华丽惊讶。
特别是在以君子之道立足的澹臺家,捨得用这样的排场为嫡子庆祝生辰,足以显示澹臺家主对澹臺玦这个孩子的无比重视。
池羽看着华丽精緻的餐宴、备受疼爱的澹臺嫡子,想到同一日出生的谢其琛, 不免有些难过。
她一向认同「人生而平等」的观点, 但事实便是, 有的人自出生便拥有一切,有的人却受尽磨难。她并非觉得「人生而平等」的观点是错误的, 只是这句话也许有后半句,人生而平等,却并非人生必然公平。
大宴的流程复杂而繁琐, 池羽坐在台下旁观着装得体的澹臺玦作为澹臺家的少主接受众人的祝福, 并也给与澹臺玦祝福。
至亥时, 大宴结束。池羽立刻悄摸摸地提着裙摆小跑回自己暂住的院落,遇到想和她攀谈的修士也全当没注意到。
回到院中,正堂点着蜡烛,谢其琛正坐在桌边, 一边看书一边等池羽回来给他过生日。
池羽平復了下唿吸,背着手笑眯眯走进正堂:「好少见,你居然在看闲书。」
谢其琛的生活很枯燥, 或者说很具功利性,除了吃饭睡觉, 基本就是在修炼,很少把时间花在「没用」的东西上——比如看闲书。
所以池羽看到谢其琛在看闲书还挺惊讶。
池羽凑过去瞥了一眼:「你在看什么……咦?《叙事体诗选》?你怎么会对这本书感兴趣?」
这书完全不像是谢其琛会喜欢看的吧?
「你和澹臺玦不是经常聊这本书里的诗篇么?我就随便翻翻。」语气带着点隐晦的别扭。
「好看吗?」
谢其琛想了想, 诚实且正直地回答:「我不喜欢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不认同这本书体现的极致高尚。」
池羽:「哈哈。」果然。
谢其琛放下书,问道:「大宴结束了?」
「结束了,距离今天结束还有时间。」池羽拉起谢其琛就往厨房走,「走,我们吃长寿面。」
池羽虽然是个厨艺小白,目前除了特定的糕点之外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菜品,不过长寿面的原材料都是侍从已经提前准备好的,她只需将高汤、菜品、面条依次下入锅中即可。
所以长寿面出炉看起来还挺像模像样。
厨房的灯光没有正堂明亮,只木桌上点了支蜡烛,却反而显得很。
池羽把面条端到谢其琛面前:「面好啦。」
谢其琛拿着筷子准备开动,不过又被池羽阻止了:「等一下,吃面前先许愿。」
「许愿?」
「过生辰一定要许愿,这是一年一次的机会——不过不能贪多,只能许一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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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虽然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毕竟是生辰。
谢其琛闭上眼,思考许什么愿的时候,脑海中浮起两个场景。
一个是扭曲的,一个是温馨的。
一个是幼小的他自己,一个是池羽的笑容。
谢其琛愣怔了一会儿,难得出现了踟躇的情绪。
池羽的声音响起:「许好了吗?」
谢其琛沉默了片刻,很快睁开眼:「那么现在可以吃面了吧?」
池羽点头。
谢其琛垂眸开始吃长寿面。
池羽脑袋搁在支起的手掌上,看了一会儿谢其琛吃面,突然问:「阿琛,你想不想要澹臺玦那样华丽的生辰宴?」
谢其琛一顿,俊秀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一丝柔软的笑意:「这样就很好。」
午夜时刻来临,池羽笑着祝福:「生辰快乐,阿琛,祝你能平安幸福。」
池羽的祝福出口之时,谢其琛正好将长寿面吃完。
而后,厨房的烛火晃了一晃,是池羽突然趴倒在桌上睡着了。
谢其琛放下面碗,轻轻说道:「谢谢,可是……」还有一件事,在完成那件事前,也许他永远无法安宁。
谢其琛轻轻抱起昏睡过去的池羽,将她抱回她的卧室,温柔放在床榻之上,又仔细帮她盖好了被子。
谢其琛坐在床畔,静静看了一会儿池羽睡着的容颜,而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
今夜是澹臺玦的生辰,大宴结束后,大部分宾客由澹臺家主招待着留在庭院欣赏歌舞表演,小部分宾客则被邀请去白玉台参与澹臺玦的小宴。
所以澹臺家今夜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在了两处,庭院与白玉台,其余地方则显得有些冷清,只偶尔能看见极少数的侍从与值守的修士。
谢其琛如同一道鬼影一般,悄无声息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澹臺氏,作为三大世家中目前势力最鼎盛的一家,外围守备十分森严,除了值守修士外,更布置有各种防护阵法,若无邀请几乎没可能进入澹臺府邸。
若非因为池羽的身份,谢其琛并无可能因澹臺玦的生辰而被邀请,更无可能如此顺利地毫髮无伤进入澹臺氏府邸。
谢其琛来到澹臺氏府邸东侧的一处院落。他站在院落门口,抬头看着院落大门之上所挂的匾额——琼琳苑。
若说他的名字「琛」寓意为珍宝,那「琼」「琳」二字亦是。
只是比起「琼」「琳」,他名字的「琛」更像是一个笑话。
谢其琛抬手,瞬间笼罩着琼琳院的护院法阵便隐隐有启动之势。
谢其琛冷笑一声,以掌发力,将那法阵压制了下去。
随后,谢其琛推开院落大门走了进去。
谢其琛站定在院落正中心,环顾四周的同时,面上浮现冷而扭曲的神情。
如果提问对一个人来说最痛的事是什么,那么谢其琛会回答,是看着最爱慢慢消亡,是看着毕生的努力一点点付诸东流——如果要折磨一个人,那么谢其琛会选择让那个人经歷这些。
谢其琛冷笑着并起双指,指尖浮现一圈幽绿的咒文,那咒文渐渐上升,并逐步扩大,扩大至包围住整个琼琳院,随后没入土壤消失。
那幽绿的咒文不是任何已知的术法,若有旁人在场,一定会惊讶这个少年的实力竟然已经高深到能够自创术法。
夜风悄无声息地吹过,吹散了谢其琛低低的呢喃:「就让本不该存于世之物就此消散……」
伴随着呢喃,还有一声极轻的嘲笑。
这一瞬间,谢其琛看起来像是被某种晦暗之物笼罩、缠绕着。
而那晦暗之物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字——仇恨。
……
另一边。
很意外,池羽没有被谢其琛所下的沉眠术影响太久。只半个时辰,她便突然惊醒了。
池羽看着昏暗的屋子,有点茫然——她记得她正在给谢其琛过生辰,后来……后来她是睡着了吗?
池羽抓了抓头髮,苦恼:她也太糟糕了吧,帮别人过生日居然自己睡着了,就那么困吗?
谢其琛会不会不高兴?
池羽起身,想要去找谢其琛。但很奇怪,整个院子都找不到谢其琛的踪影。
正堂没有人、厨房没有人、谢其琛的寝室也没有人。
这么晚了,谢其琛会去哪里?
这里不比灵山可以让谢其琛到处乱跑,澹臺家守备森严,外人一个不慎就会被当做小贼抓起来。
池羽有些担心,决定出门找一找。
池羽出了门,澹臺氏府邸极大,比之皇宫都有过之无不及。
这么大的一栋建筑,现下却没什么人。
虽不知道现下具体是什么时辰,但想来应该没有距离她入睡时过去太久,所以大部分人应当还在庭院和白玉台参与宴会。
池羽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谢其琛,一路上也没遇到澹臺氏的侍从或修士能询问一下。
慢慢的,她发觉自己已经身处不认识的建筑群之中。
池羽绕了几圈,不得不承认,她似乎是迷路了。
这两日在澹臺氏做客,她去过的只有极少数招待客人的地方,现下夜半昏暗,她似乎是走到了澹臺氏府邸的深处。
「请问附近可有人在?」池羽试着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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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回应。
池羽轻轻嘆气,谢其琛没找到,还把自己搞丢了,有点水逆。
现下也许只有等到天亮,众宾客散场、侍从们恢復正常秩序,才好遇上一两个人将她带回去了。
池羽走了许久腿有点酸,想着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寻到一座假山石,于是坐在了假山石旁。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有人正压低声音说话——
「太臭了,地库实在太臭了。」
「忍着些吧,快要清理完了。」
「清理完?哪有清理完的时候,每个月都得清理一批……」
「上头说了大功已经告成,这是最后一次了。」
「真的?」
「骗你做什么?趁着今晚众人都在庭院和白玉台,我们动作快些,这样往后就清闲了。」
池羽怔了怔,有人在!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出声求助,然而电光火石间,却又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压了下去。
这是一种奇怪的直觉,她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池羽站起来,扶着假山壁,将眼睛凑到了假山上的一处洞穿口。
假山的另一侧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小花园,而此刻,一个澹臺氏的修士正蹲在地上,在一块油布上收整起一堆不知名的东西。
池羽试图看清油布上的东西是什么——很快,她意识到那是某种生物的残骸。
浓重的血腥味和腐朽的臭味飘到了池羽的鼻尖。
池羽莫名联想到谢其琛月圆之夜的剔骨。
那正蹲着收拾残骸的侍从在收拾了差不多后,突然站起身,往花园的一口井走去。
没有了侍从的遮挡,借着月光,池羽彻底看清了油布上的东西——然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人类破碎的头颅、躯干与四肢。
第30章
池羽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 防止自己因为震惊而发出声音。
小花园中,两名澹臺氏的修士在一口井处进进出出,搬运出许多几近腐烂的肉块残骸。
那景象实在可怖之极, 池羽强忍着呕吐感。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澹臺家的修士正在清理大量的人类躯体残骸——应该是人类吧?
可为什么会有这些残骸?
方才那两名修士对话中的「每个月都得清理一批」、「大功已经告成」究竟是什么意思?
池羽内心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两名修士终于收拾完了所有的残骸,将用油布包着的小山似的残骸装入芥子囊中,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花园。
池羽又等了一会儿, 确认了那两人确实已经离开后, 才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她走到方才那两名修士进出的井边, 往井里看,只看到深深的井水。乍一看, 这口井并无异常。
池羽摸索了一下,找到了井的机关,开启后, 距离地面一掌处的一块方形井壁外翻, 于是出现了一处漆黑的通道和一块小小的平台。
池羽跳到平台上, 从携带的芥子宝葫芦中取出一根火摺子。
点燃的火摺子照亮了甬道路口,池羽闻见消散不去的血腥味。
四周很安静,显得心跳声格外震耳,池羽必须得承认她有点害怕, 毕竟她从来也不是个胆子多大的人。
只是方才看到的那些残骸,实在让她有了些不好的联想。
谢其琛曾经的话出现在脑海中:
【我们这些孩子是大宅主人的「小白鼠」。我们经常被割开皮肤,抽走血液, 甚至有时候会被直接取走一整条臂膀。】
【这些黑衣蒙面人……也许……也许是想藉助「研究」我们,找到让他们可以直接使用清浊之气修炼的办法。】
【他们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也未曾见过这个组织背后的首领。】
池羽想起谢其琛剔骨时痛苦的样子,手不禁握紧, 随即往里走了进去。
甬道不算太长,很快她来到一处空旷的空间。即使那些血肉残骸已经被搬运一空,此处也显得很骯脏,甚至能看到蠕动的蛆虫。
简直像个……垃圾场。
也许本就是用于暂时丢弃残骸的垃圾场。
池羽闭上眼仔细辨别空气中浑浊的气味,很快她察觉到浓重的血腥味里混杂着一缕不易觉察的妖气。
明明是人类的躯体残骸,却除了人的气味外更混杂一缕妖气……
【拥有妖血的怪物】
池羽睁开眼,转身折返。
从小花园中出来后,她走了一段路,遇上了两个澹臺氏的侍从,便请侍从带她回所暂居的院落。
回去的路上,池羽回想起了谢其琛从前与现在的一些奇怪表现。
大半年前,灵山别馆中,谢其琛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是在知道修士「张林」实际是澹臺氏嫡子澹臺玦时。
自从因澹臺玦生辰来到澹臺氏府邸,谢其琛对澹臺氏父子一直有明显的敌意。
再加上原书中,谢其琛对澹臺玦及其父亲有着十分执着的恨意……
如果澹臺氏就是利用拥有妖血的孩子进行「清浊之气修行」研究的幕后黑手的话,那么这些确实是说得通了。
……先不能下结论,至少要问一问谢其琛。
池羽终于回到暂居的院落,关上院门一转身,却发觉堂屋中点亮了烛火。
她愣了一下,果然,谢其琛从堂屋中走出来了。他眉头紧皱着,似乎有些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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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到池羽,他神情才舒展了些。
「深更半夜,你怎么跑出去了?」谢其琛一边问,一边暗自思忖池羽明明应该在屋中熟睡,怎么竟然醒过来了……是他大意了,沉眠术是基于灵力的术法,作为灵脉圣女的池羽在这类术法上也许耐受与常人不同。
「你不是也出门了吗?」池羽说道,「所以我去找你了。」
谢其琛顿了下,没有说话。
池羽看了看天空,发觉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竟然折腾了一夜,都快天亮了。
「我有些事想问问你。」池羽顿了顿,又道,「不过若你睏乏,便等睡一觉后再聊吧。」
谢其琛见池羽面色有些凝重,直觉事情也许有些超出控制,于是说道:「还好,不算睏乏。院中风大,我们进屋说吧。」
堂屋中,池羽与谢其琛相对而坐,谢其琛帮池羽倒了杯热水。
池羽缓缓叙述今夜她看到的那些场景,两个澹臺氏的修士,花园水井之下的密室,血肉模煳、混杂有妖气的残骸。
谢其琛眼睫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波动,垂下眸,掩饰眼中翻涌的晦暗。
池羽说完今夜的见闻,端起茶盏抿了口热茶,而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那些试图研究拥有妖血之人、试图探寻新的修炼之法的幕后黑手,是不是就是澹臺氏?」
谢其琛缓缓眨了下眼睛,而后抬眸看着池羽。
「姐姐。」
谢其琛极难得地用了这个称唿,池羽愣了一下。
「如果你经歷这样的人生:你曾可以拥有平静普通的生活,却因他人的执念被迫改造为一个怪物,并因他人的缘故,不断地遭遇背叛、迫害,被剥皮抽筋,被当做牲畜一般,你会坚定地憎恨那些人,坚定地要对这些人施加同等……不,数倍的痛苦吗?」
池羽怔了怔,谢其琛的话听起来有些诡异,并不仅仅是话语本身有一些奇怪之处,更是他那低沉、镇静到仿佛压抑着无数黑暗的语调。
「姐姐,你会坚定地发泄你的恨意、坚定地以自身施加制裁吗?」
谢其琛定定看着池羽,仿佛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池羽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苦笑:「若是我,恐怕最初就已经死去。」
她是一个对自身生命几乎没有什么执着的人。
谢其琛一顿,依旧追问:「若你已然经歷了这样的人生呢?」
池羽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会。」
谢其琛轻笑:「姐姐真的是很善良、很高尚的人。」
池羽果然是和他截然相反的人,她能理解他、包容他,却註定绝不会认同他。
「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完全是这样。」池羽轻声道,「也许我不愿意这样做,其中一部分原由称得上善良,但更多的,只是对自身渺小的嘆息。」
「一股能将人迫害至此、影响如此深远的势力,绝不是单个的人能轻易对付的。」
「对对方施加个人意志、无秩序、情绪性的报復,可以发泄恨意,却极大概率会扩大灾难,牵连旁人。」——这是池羽出于良善角度的思考。但也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
「更多的,是我不愿因报復而再涉险,也不愿意因报復而再纠缠不清。那只会让我更加不幸。」
不过……比起思考谢其琛提出的这个问题,池羽此刻更想知道的是,谢其琛为什么这样问,是不是……
「……是不是,我猜对了?」池羽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带着连自己也没察觉的、因愤怒产生的轻微颤抖,「澹臺氏便是那个幕后黑手吗?就是那个利用混有妖血的孩子来研究使用清浊之气修炼方法的黑手?」
谢其琛安静了许久。
就在池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其琛终于说话了。
「不是。」
池羽诧异地瞪大眼睛:「不是?」
谢其琛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澹臺氏并不是利用混有妖血的孩子来研究使用清浊之气修炼方法的黑手。」
池羽有些不可置信。
若不是,夜里看到的那些场景如何解释,谢其琛奇怪的态度如何解释?
谢其琛见池羽似乎没有相信他的话,于是解释道:「澹臺家主并非是那种有着宏大目标、野心勃勃的人,作为一名修士、一位修真世家的家主,他的行为如他对外彰显的一样,一向以踏踏实实修炼为荣。」
池羽迟疑:「阿琛,我曾说过,你可以相信我……」
「我没有说谎。」谢其琛说道,「这便是事实。」
池羽仔细端详谢其琛的神色,意识到,谢其琛……确实没有说谎。
第31章
即使补了一会儿觉, 池羽依旧有点昏沉。
她意识到,也许她昏沉的原因并非缺觉,而是内心的担忧萦绕不散。
按谢其琛的说法, 澹臺氏并非是利用他与其他孩子来探寻修炼之法的幕后黑手,所以他让她不必担心,也不必再管这件事。
可回想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反应和状态——那越来越浓的晦暗气息,却完全不是没事的样子。
池羽沉浸在思考中, 无知无觉地散着步, 最终竟然又走到了昨夜偶然发现的那处有着地底密室的水井旁。
与昨夜的荒无人烟不同, 白日里水井所在的花园外不时能看到几个走过的修士、一些忙碌于清扫工作的澹臺府邸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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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安静站在那口井边。谢其琛一定有什么没有说。
无法放下心来。池羽明白谢其琛是个极偏执的人,行将踏错兴许会走向万劫不復。
虽然最初决定收留谢其琛是因为原书预示他将来会杀了她, 但相处至今,他已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得搞清楚谢其琛至今依旧没有说出来的、有关于他过去的事实究竟是什么。
约莫到了午间,大部分修士与侍从都去了餐堂, 池羽看了一圈四周, 确认附近没人后, 再度开启了水井下的甬道,进入了昨晚发现的密室。
地底的密室没有光线照入,宛如永恆的黑暗。
池羽依旧拿出火摺子照明。
她来到昨夜曾放置过血肉残骸的地库,仔细搜寻, 试图找到一些没被清理掉的残骸。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低笑:「哎呀,我还当是谁呢!圣女大人怎的跑来我这骯脏的地库了?」
池羽被吓了一跳, 立刻转头看去——
来者午时茶上下,面容保养得体, 长相精緻得都显得阴柔了。不是澹臺家主还能是谁?
澹臺家主举着一盏油灯站在池羽身后,油灯的光自下而上照亮他的脸, 使得他本就雌雄莫辨的脸看起来阴森而诡异。
而澹臺家主身后,也跟着两个明显实力不俗的澹臺氏修士。
澹臺家主笑眯眯地看着池羽,仿佛是残忍的肉食动物正打量乖巧可怜的小白兔。
他一早便发觉了,地库里闯进一个外人。
这人显然不是什么高手,来地库又离开后,留下的痕迹多得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本来澹臺家主还无法这么快确定贼人身份,竟没想到池羽自己今天又跑来了。
池羽深吸了口气,缓缓露出个微笑:「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家主大人。」
澹臺家主走近池羽,面上带着渗人的微笑。
池羽镇定地站起身,仿佛只是对此处地库感到好奇:「我还想着晚些时候去找家主大人,询问这地库的事,没想到大人就在此处,倒省去了多跑一趟的麻烦。」
「哦,你想问什么?」澹臺氏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压迫感。
池羽意识到,现下的情况她十分被动。即使她身份上是灵脉圣女,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库中,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而澹臺氏及他带着的那两个人,则都是顶尖的修士。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她想要问什么,澹臺氏也可以完全不理会,甚至反过来对她做些什么。
不过还好,她也并非没有想过再次来地库会遇上澹臺氏。
池羽数着时间,心想她安排的「陪审团」也差不多该来了。
正想着,突然一声巨响,是此处地道入口正在被人开启。池羽和澹臺氏同时转头看向入口处,然后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圣女姐姐,你光说在小花园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也不说具体位置,真是让我好找。要不是我聪明,意识到地下有一部分是中空的,推断出此处有机关,我们还找不过来呢!」
一个扎着垂耳兔般双髻的可爱女孩出现在眼前,正是樗里氏嫡长女樗里琬琰。
她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分别是钟吾氏两位小少爷,澹臺玦,以及……谢其琛。
池羽收敛惊讶的神色,微笑回答樗里琬琰:「我知晓你聪慧,定能发觉此处机关。」
上午决定再探地库后,池羽出于谨慎,便多做了些准备: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可如果拉了另两个世家入伙呢?
现在情况不明,她不好直接跑去找樗里氏和钟吾氏的家主,请那二人参与,但以玩闹的名义,让两家的小辈参与却是可以的。
正好樗里琬琰与钟吾氏兄弟是表兄妹,这几日便时常玩在一起。池羽找到樗里琬琰后,透露她在澹臺府邸的小花园发现了奇特的东西,三个少年一下就来了兴趣,不必池羽说什么,就想要去一看究竟。
只是没想到他们不仅自己来了,还多带了两个人。
樗里琬琰见池羽看向澹臺玦和谢其琛,解释:「哦是这样的,前两日我们几个小辈不是互相切磋过吗?我和钟吾家两位哥哥都是手下败将,午间钟吾家主要求我们去向优秀的同辈人讨教修行经验,我们便只能去找阿玦哥哥和阿琛哥哥。后来我提起小花园的事,无论是阿玦哥哥还是阿琛哥哥都说想来一起看看呢。」
池羽点了点头:「无妨。」
来的人更多其实是好事,只是不知澹臺玦本人的立场。
至于谢其琛,她并不认为他会感兴趣一群小孩的探索游戏,他大约是听到樗里琬琰的话后意识到池羽在做什么,才一起过来的。
池羽看向谢其琛,谢其琛眼中明显是对她大胆行为的不贊同。
池羽没有管谢其琛的眼神,继续推进着她想做的事。
池羽拿出一方手帕,手帕上放着的是一小块黑色的肉块——这是她方才在地库仔细寻找后,找到的昨夜没被清理掉的残骸。
樗里琬琰立刻探过头,好奇:「这就是姐姐说的奇怪的东西?这是什么?味道好臭……」
池羽一一打量在场人的表情。
樗里琬琰专注地打量黑色肉块,钟吾兄弟被臭得齐齐捏着鼻子,澹臺玦盯着肉块面色似乎有些发白。
澹臺家主立刻想要解释:「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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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樗里琬琰惊讶:「咦,这肉块好奇怪,为何既有人的气息,又有妖的气息?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澹臺家主脸色一变。
池羽终于说道:「昨夜意外撞见澹臺氏的修士在清理此地一些半腐烂的残骸,我观察后发觉,这些残骸一半为人、一半为妖,澹臺大人,您是否可以解释,此地为何会有大量半妖的尸体?」
所有人都看向了澹臺氏。
澹臺氏不亏是世家家主,面色只略微白了一瞬,顷刻就镇定下来了。
「劳烦圣女大人操心了,其实此地只是我澹臺氏存放驱邪后邪物残骸的一处地库。」澹臺氏微笑,「澹臺氏有义务维护辖区内的和平,辖区内出现邪物作祟后,我们便会赶去驱邪。至于驱邪后遗留下的邪物残骸,我们为防止出现更多意外,当然不能留在原处,便只能带回府邸。」
池羽看着他,继续问道:「作祟邪物往往多种多样,精灵妖鬼皆有可能,此地为何独独是极罕见的半妖?」
澹臺氏摊手:「我知晓大人作为圣女有这个义务监督世家遵守修界秩序,但大人似乎已经预设了我在干坏事的立场,可说到底大人只是看到了一个存放邪物残骸的地库而已,暂且不必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吧?」
「若是我多心了,我会向澹臺大人道歉。」池羽说道,「可在此之前,还是希望澹臺大人回答我的问题。」
澹臺氏露出无奈的表情,点头:「好吧。其实很简单,不同的邪物遗骸放在一处,容易出现出人意料的反应,所以澹臺府邸像这样的地库有很多处,每一处都用来存放不同类型的邪物,只不过圣女大人碰巧发现的,是半妖遗骸的地库罢了——若不信,我可带大家参观其余地库,不过那些地库比此处更骯脏腥臭百倍呢。」
「半妖极为罕见,遗骸数量积攒到我昨夜所见的程度,并不像是普通驱邪产生的。」
「这只是你的猜测。圣女大人从没有经歷过驱邪吧?对这些事不懂也是正常的。」
池羽皱眉,澹臺氏很擅长表现信服力,一番明明夹带着强词夺理的话说下来,钟吾锦平却似已经被说服:「啊原来只是驱邪产生的遗骸,我倒是参与过驱邪,只是没有遇上过传说中的半妖,不过我听我师兄说他曾遇见过。」
池羽嘆息,不能就此止步,下一次再寻到机会让澹臺氏开口也不知要什么时候。只能更直白些了。
「前任圣女曾记录一事件,我阅后十分惊讶,并担忧此事件会再现。」不能暴露她想查此事是因为谢其琛,只能用这个由头了,「而那事件便是,曾有修士活捉大量并未作乱的半妖,试图通过研究这些半妖,找寻不使用灵力的修炼之法。」
澹臺氏惊讶:「果然骇人听闻,虽说若真能研究出不使用灵力的修炼之法是好事,但却绝不该以这样残忍的方式进行研究呀。前任圣女记载的这事件有些年头了吧?当时我应该还未继任家主之位,故而倒是没听闻此事。」
池羽只得说得更明白些:「澹臺大人,我忧虑于此等事件再次发生。」
澹臺氏知晓池羽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枚剔透的翡翠——众人看向那翡翠,意识到这刻着澹臺氏家纹的翡翠,是澹臺氏家主代代相传的、代表家主身份的「君子翠」。
「君子翠」拥有器灵,是一件圣物。
「我澹臺氏从未在修行一途上寻求非常规之法。」澹臺家主举起「君子翠」,「君子翠」开始泛起幽幽的光芒,「我乃澹臺氏第一百七十二代家主,我可问心无愧地说,我从未活捉或残害过那些不曾为祸作乱的良善半妖、亦从未动过探寻清浊二气修炼之道的心思。」
一番话说得平平静静,而「君子翠」也始终泛着淡淡的光芒。
澹臺氏的修士是不能在「君子翠」面前说谎的,因为在「君子翠」面前说谎,澹臺氏的修士会当即经脉尽废。
地库中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池羽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很抱歉,擅自怀疑了澹臺大人,池羽在此给您赔不是。」
澹臺氏笑:「哪里哪里,圣女大人思虑周全乃是修真界之福。」
……
众人离开地库,澹臺家主告别后先行回去处理事务,其余人则打道回府。几个少年似乎心情不错,一边走一边闲聊:
钟吾锦平:「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半妖……哦不对,其实只是一小块半妖残骸呢。」
钟吾锦凡:「我更震惊些,我第一次知道半妖这种存在,原来妖可以不止是妖,人可以不只是人!」
钟吾锦平:「哈,人人都说我俩是废物,看来你比我更废物些。」
池羽没有说话,跟在一群人后面。
谢其琛走在她身边,轻声道:「澹臺氏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你不该贸然行动,若出了事怎么办?」
「我做了安排,你看,这不是没出事吗?」
「侥倖罢了。」谢其琛皱眉,「不要再试图挑衅澹臺氏了。」
「也许你和澹臺氏都没有说谎,但我不信澹臺氏与你毫无关系。」池羽说道,「告诉我你隐瞒的事。」
谢其琛安静了一会儿,只说道:「你不该卷进这件事。」
池羽没有继续说话,一向柔和带笑的脸绷得有些紧。
谢其琛怔了怔,意识到池羽有些不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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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无措,想要说些什么让她笑一笑。
然而谢其琛还来不及说什么,池羽突然道:「澹臺玦也不是人类吧?」
谢其琛登时沉了脸色。
「先时我只是略微有些怀疑,澹臺玦自幼体弱,所以与其余世家弟子三岁开始修行不同,他十数岁才开始修行,如今不过几年罢了,而他却拥有这般高强的修为——不是说不存在天赋高强的人,只是,他也极有可能并非普通人类。」
「他自由体弱,需在身躯上刻下固魂咒系命——这一点应该也与他并非普通人类有关。」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至少在半年以前是不知道的。」池羽说道,「但方才我拿出那一小块残骸时,除你之外,那群少年里最先认出那是什么的,并非樗里琬琰,而是澹臺玦。」
「樗里琬琰虽修为不如澹臺玦,但个性离经叛道,极爱探索古怪之事,连她都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半妖的残骸,可澹臺玦却是一眼认出。」
「所以如今,澹臺玦应当已经知晓,他并非普通人类,而与你一样,都是半妖。」
谢其琛面无表情地听着,终于轻笑了一下:「你真的很聪明。」
「你和澹臺玦均为半妖,且为同一日出生,你们是不是……」
就在池羽要说出她的那个猜测时,突然钟吾锦平的惊唿声响起:「澹臺玦!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第32章
池羽还未说完, 被钟吾锦平的惊唿声吸引了注意力。
池羽与谢其琛同时转头看去,却见钟吾锦平与钟吾锦凡两人正一左一右搀扶着澹臺玦,而樗里琬琰正瞪大了眼睛看着澹臺玦, 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么。
「怎么了?」池羽一边询问,一边走上前去。
她看向正被搀扶着的澹臺玦,发现他整个人呈现一种烧熟般的淡红色,眼神迷离得仿佛下一秒魂魄就要消散。
而他原本藏于脖颈之下的固魂咒红色纹路, 正如同活物一般, 慢慢蔓延开来, 顺着脖颈爬行到了脸颊。
樗里琬琰喃喃:「怎么回事?就在刚才,阿玦哥哥还好端端地和我们聊天呢, 就一小会儿之前,他还一点事情都没有……」
池羽伸手摸了摸澹臺玦的额头,好烫……这已经接近人类发烧的极限温度了吧?
池羽毕竟前世学医, 知晓现在澹臺玦的情况十分危急, 便立即指挥钟吾氏兄弟将澹臺玦扶回他自己的院子。
樗里琬琰也意识到情况不对, 主动道:「姐姐你先照顾阿玦哥哥,我去找澹臺家的医师!很快就来!」
池羽等人将澹臺玦送回他所居住的琼琳苑。
钟吾氏兄弟将澹臺玦搬回了床上,而池羽则赶紧去取了一盆冷水,用湿毛巾敷在澹臺玦大动脉所在的脖颈处, 帮助他物理降温。
钟吾氏兄弟在一旁看着干着急,也想帮忙:「对了,我们去找澹臺家主吧, 阿玦自小身体不好,许是旧病復发, 澹臺家主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钟吾氏兄弟也急匆匆地出门了。
池羽依旧努力让澹臺玦体温降低,时不时让谢其琛帮忙去把变温的水换成冷的。
谢其琛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也并未上前查看澹臺玦的情况,只池羽吩咐什么,照做什么。
然而澹臺玦那不明原因的突然高热却没有因这些紧急降温措施有所好转,他皮肤的颜色变得更红了。
「怎么会突然烧得这么厉害……这样下去哪怕是修士也会烧坏的……」
在医师和澹臺家主赶来前,得先尽一切可能散热降温才行。
池羽伸出手,想要解开澹臺玦的衣服帮他散热。
谢其琛注意到池羽的动作,顿了顿,终于上前制止她:「我来吧。」
池羽茫然抬头看他一眼。
谢其琛让池羽走到一边,自己上前帮澹臺玦脱去了外衣外裤,浑身只留了亵裤。
池羽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为什么谢其琛不让她动手,讷讷解释:「这种时候救人重要,我没多想什么……」
话刚出口,池羽又觉得,她为何要解释这个?
她不是一向觉得谢其琛只是她弟弟吗?而且,医者救人天经地义,虽说她因个性原因并没有成为医生,但好歹也算半个吧?
谢其琛没有说话,只问道:「除了脱衣服还要做什么?」
池羽回过神:「把他身下的褥子也撤了吧,这也会妨碍散热,还有,冷毛巾得一直覆着大动脉。」
谢其琛帮澹臺玦撤掉褥子的手一顿,疑惑:「大动脉?」
池羽总有一些奇怪的词语,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池羽与他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
「额……就是脖子处的经脉,汇聚周身气血的那处。」换成中医的说法应该会比较好理解。
谢其琛点头,按着池羽说的照做。
澹臺玦的体温终于被控制在一个不算太过分的区间里。
很快,樗里琬琰和钟吾氏兄弟就带着医师和澹臺家主赶到了。
澹臺家主神色看起来非常焦急,直接粗暴地推开站在澹臺玦床榻边的池羽和谢其琛,而后俯身查看澹臺玦的情况,喃喃:「怎么会这样?即使是没有成功前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池羽一怔,有些疑惑,「成功」是什么意思?
对了,昨夜发现地库时,那两个澹臺氏修士的对话里也提到过「大功告成」之类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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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还没来得及细想,被澹臺家主的怒吼惊回了神——「医师!赶紧过来看看是怎么了!来人!快来人!把几位长老也叫过来!」
澹臺氏的怒吼中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修士修炼之后,情绪激盪之时,力量会无意识释放。
大半年前灵山别馆中谢其琛的失控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眼前澹臺氏的情况虽没有当时谢其琛那么严重,但显然也处于情绪很崩溃的状态。
屋内的众人立刻运起修为护体,谢其琛抱住池羽侧过身,挡住澹臺氏无意识释放的力量。
修为较弱的钟吾兄弟依旧受了点波及,有些痛地揉着胸口,小声道:「哎哟好痛……」
但屋内并没有人指责澹臺氏。
只有樗里琬琰嘀咕了一句,语气中似乎带着很浓的羡慕:「虽说从前就听说澹臺伯伯很重视阿玦哥哥,现在一看……果然呢……」
池羽听见,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樗里琬琰,想要出言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
樗里琬琰垂眸,到底是小孩,表情中透出明显的哀伤和寂寞:「澹臺哥哥……几乎比他自己更重要呢……」
很快,澹臺家的几个长老也匆匆赶来,琼琳苑一下变得极「热闹」。
说热闹不太妥当,应该说是手忙脚乱。
谢其琛不愿挤在人群中,拉着池羽的手走到人群外。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池羽,池羽似乎挺担心澹臺玦,一直看向被澹臺氏、医师和几位长老团团围住的床榻。
于是谢其琛也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床榻的方向。
澹臺家的这些人正在焦急地讨论澹臺玦究竟怎么了。
医师怯怯说出他从未见过如此异常的症状、可能无能为力后,澹臺氏大吼着废物,兇悍之下是明显的崩溃。
心中似乎感受到扭曲的快意。
每升腾起一丝这种扭曲的快意,谢其琛便感到心中那黑色的淤水更加翻涌不息,将他整个人都要吞没,而他周身晦暗的气息也愈发浓厚,几乎到了无法退散的程度。
再痛苦一些吧,再崩溃一些吧,不然要如何慰藉我过往的时光……
突然,手被紧紧握住,谢其琛一愣,转头看去,是池羽正抬头凝视着他。
池羽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情绪,也似乎有些担忧:「阿琛,若因他人之苦而极端兴奋,会离『人』越来越远,离『人之幸福』越来越远。」
憎恨是实然应然的情绪,但不要只有憎恨,更不要被憎恨操纵。
谢其琛愣了一下,脑子里突然浮现昨晚生辰时,池羽对他说的那句祝福——【生辰快乐,阿琛,祝你能平安幸福】。
谢其琛抿了抿唇,如同一个孩子般别过了脸。
生辰许愿之时,那两个没能做出选择的场景也再现在了眼前。
……
因为澹臺少主在十七岁生辰的第二日就突发恶疾,澹臺家上下陷入一团乱,而前来参与生辰宴的宾客们都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拜别离去。
直到澹臺玦昏迷的第三日,澹臺家主突然下令,所有参与澹臺玦生辰的宾客均不可离开府邸。
原因是澹臺玦病倒后,无法查出原因,澹臺家主怀疑是有人暗害了澹臺玦。
这使得不少宾客感到不满,其中更以钟吾家主为甚。
家主本就事务繁忙,给澹臺家面子才来参与一下你儿子的生辰宴席,结果你把我给扣下了——虽说不是不能强行离去,但总归是很懊恼的。
钟吾家主怒:「澹臺氏是觉得如今已是他澹臺氏一人的天下了吗?就这样看不起其余两姓?!」
倒是樗里家主略微和气一点:「先别急,澹臺老兄不是那样傲慢的人,他重视孩子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这种时候难免没有分寸,我们再给他两日的时间,若他还如此,我便同你一起去和他说道说道。」
钟吾家主虽生气,但到底不愿扯破世家间的和气,只得暂且按捺下脾气,同意樗里家主的建议。
而两姓家主都暂且按兵不动,其余来宾也就暂且跟着按兵不动,虽有些抱怨,但整体还算平和。
与此同时,澹臺家主的院中。
澹臺氏坐于书房中,正与几个长老商讨澹臺玦的病情。这几日经过几人轮番的输送灵力,澹臺玦目前已经退下高烧,只是暂未甦醒,也暂未找到病因。
这时候,有人从书房外走了进来。来人一身黑衣,面容也是蒙着的,看着十分神秘。
澹臺氏见状先让几个长老各自回去了,而后问来人:「如何?有什么发现吗?」
黑衣蒙面人道:「暂未查明少主病倒的原因。」
澹臺氏一拍桌子,怒:「那你来见我做什么?」
「大人息怒,属下是发觉了一个疑点,恐怕与少主此次突然的病倒有关。」
澹臺氏一怔:「立刻说来。」
「大人可还记得约莫两年前逃走、而后消失无踪的那个十五岁少年吗?」
「自然记得。」澹臺氏道,「他是唯一活过十年的怪物,也是唯一逃出去的怪物,他是真正的怪物,实在是令人胆寒!」
「当时追兵追杀了他小半年,终于将他削弱到可以对付的程度,却因为正好撞见圣女出行的车队而失败。」
「你的意思是?」
「当时属下带着一行人亲眼看到那小子欺骗圣女带走他、保护他。后来两人在樗里氏府邸分开,属下便带人继续追杀他……只是追杀到襄平城外的碧湖一带时,就追丢了,自那以后,我们的人找遍了天涯海角都没能再找到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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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的意思是?」
「那小子能诓骗圣女保护他一次,就能诓骗第二次。您一定也清楚那小子精湛的演技。这世上没有比灵山更好的藏匿地点——圣女收养的那所谓的『可怜』孩子、那个据说因脸颊溃烂而带着面具的少年,您不觉得很可疑吗?」
……
谢其琛带着两份晚饭从餐堂出来,正要往池羽暂住的院子走,突然脚尖似触碰到某种粘稠的物质,下一秒,他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出现了变化。
澹臺府邸古朴的建筑消失了,周围是一片灰雾蒙蒙。
谢其琛意识到侧面有一股劲风袭来,他没有动,任凭那股劲风攻击向他耳后捆绑面具的绳结。
第33章
暗金色的面具自少年的脸上掉落下来。
澹臺氏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得手了。被拖入他用法器构建出的异空间的少年, 被一击打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即使是男人也不得不承认极为俊秀的脸,只是比起俊秀,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 澹臺氏心底冒出的第一股情绪是胆寒。
过去两年了,这张脸比记忆中显得更成熟了一些,却依旧鲜明得能让人一眼认出。
这个少年造成了太多可怖的死亡和鲜血,几乎约等于屠戮了一整个城池, 是个真正的怪物——即使以他的立场说这句话有些可笑, 他也不得不这样觉得。
那双仿若从地狱爬出来般泛着邪气的幽绿眼睛此刻正嘲弄地看着他, 那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
少年讥嘲道:「澹臺家主大费周章布置了这个空间拖我进来, 是要做什么?」
澹臺氏冷道:「果然是你,这两年你竟然藏在灵山、埋伏在圣女身边!」
「家主大人还记得我,我可真是荣幸。」
澹臺氏不欲多说, 直接问道:「阿玦如今那个样子, 是因为你吗?!」
少年唇角的笑意更深, 看起来像个恶魔:「痛苦吗?崩溃吗?这只是开始罢了,往后你会拥有更多『愉快』的体验。」
澹臺氏怒不可遏:「若你要做什么,何不沖我来!」
「沖你来?你是说杀了你?」少年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死亡带来的痛苦转瞬即逝, 简直轻如鸿毛,我怎么会对你这样仁慈呢?你就看着你重视的一切慢慢消陨吧!」
澹臺氏表情崩得极紧。
「看着一切的努力即将白费的感觉不错吧?」谢其琛装模作样地感嘆,「其实我只是让本就不该存在之物消失罢了。」
本就不该存在……澹臺氏被刺激地几乎整张脸都扭曲了, 反唇相讥:「若是不该存在,你不也是吗?!」
谢其琛不怒反笑:「我为何会存在, 你不是最清楚吗?亲手制造了怪物,就要做好被怪物反噬的准备。」
澹臺氏面容扭曲得都快裂开了, 当即按捺不住,运起周身功力,一招就向谢其琛攻去。
然而那瞬间,本站在原地的谢其琛突然不见了,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陶瓷破裂声响起。
……好像是支撑空间的法器破碎了?
澹臺氏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处灰濛濛的异空间就碎开了一角。
谢其琛的声音于半空响起:「我已经准备好欣赏你绝望的表情,家主大人,你可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
澹臺氏目眦欲裂,立刻往碎开的那角追去:「别跑!」
然而已经来不及。
竟能轻松在瞬息间摧毁布阵的法器,视他布下的空间如无物……两年不见,这个怪物少年的实力已经成长得比过去更加恐怖。
澹臺氏眯起双眼,喃喃:「这次一定要集中力量杀了那个怪物,阿玦决不能有事。」
……
池羽在房中等待谢其琛取了晚饭来与她一同吃。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谢其琛还没有回来。
池羽的肚子发出一声空响。
「怎么这么久……」
池羽决定直接去餐堂找谢其琛,然而刚打开屋门,就发现门前放着一个提盒,打开提盒,里面是几碟她爱吃的菜和一盆米饭。
这……不就是谢其琛去餐堂拿晚餐用的提盒吗?
池羽摸了摸提盒中饭菜的温度……估计放在门口已经有一会儿了。
为什么提盒在这儿谢其琛却不在?池羽内心隐隐感到不安,一时间也忘了饿,直接出门去找谢其琛。
然而问了一路也没人见到谢其琛,餐堂里的侍从也说他大半个时辰前就取了餐点回去了。
池羽不得不折返回去,然而刚走了几步,直接就撞上了个人。
池羽身量纤细,走的也不快,按理这一撞压根没什么力道,对方却剧烈咳嗽起来。
池羽回过神,抬头看去,却发现眼前站着的是面色苍白的澹臺玦。
几日不见,澹臺玦清瘦了许多,自脖下蔓延上来的红色固魂咒纹路也爬满了小半张脸,看着有些吓人。
池羽先是怔了会儿,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扶住咳嗽不止的澹臺玦,帮他抚摸嵴背顺气:「你没事吧?你怎么在这里……不对,你醒了?身体好点了吗?」
澹臺玦咳了许久终于缓过来,温和道:「没事。刚醒过来,已经好了许多。」
池羽打量他片刻,明白他其实只是退了烧、不再昏迷,实际身体依旧虚弱不堪,简直像是风中残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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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家主带着一众长老连续几日输送灵力,也只是做到这个地步而已。
「你该躺着休息的,怎么出来了?」
「我晕了好几日,醒来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便想着活动一下散散步兴许能好些。」澹臺玦打量池羽的模样,问,「大人为何这般急匆匆的?」
池羽顿了顿,没说话——不知澹臺玦是否是可信任的人
谢其琛与澹臺家明显过节不轻。而澹臺玦与谢其琛一样都非普通人类,又均同一日出生,想来必有渊源……
「是你弟弟出了什么事吗?」
池羽还在思索,澹臺玦倒是已经看出来了。
池羽只好点了点头:「嗯……方才他帮我去餐堂取餐点,但至今没有回来,我正寻他。」
澹臺玦见池羽忧虑的样子,提议道:「我帮你一起找吧。澹臺府邸很大,结构复杂,你对澹臺府邸不熟悉,自己找的话容易迷路。」
池羽愣了愣:「可是你的身体……」
「我本就是想活动一下,若感到身体不适,我会告诉你的。」
池羽迟疑了片刻,终于点头:「你若感到不适,必要立刻告知我。」
两人于是一起去谢其琛可能会去的地方寻找,搜寻一圈无果,天已经完全黑了。
池羽正想着入夜风凉,还是先送澹臺玦回房的好,突然,澹臺玦停下了脚步,皱眉看向府邸后山的方向。
池羽怔了下,也停了下来,询问:「怎么了?」
「我好像闻……感受到了一缕气息。」澹臺玦犹豫了一下,说道,「从后山方向传来,许是你弟弟。」
池羽本想问如此远的距离他竟能感受到,突然想起澹臺玦极有可能亦是混有妖血的人类,于是便把话给压下了。
若澹臺玦真非普通人类,想来是不愿旁人知晓的。
两人便往后山而去。
澹臺府邸后山地域广阔,兼之树木长势繁盛,进入其间后很容易迷失方向,若非澹臺玦带路,池羽怕是已经晕头转向。
澹臺玦顺着闻到的气息一路寻去,很快,两人就进入了后山深处。
远远近近地传来些奇怪的动物叫声,树叶子在风吹动下也沙沙作响。
池羽举着火摺子看着四周黑黢黢的树影,有些犯嘀咕,怎么跟鬼片现场似的。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箭矢飞过的咻一声,池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支黑箭擦着她的脸侧飞过,重重砸入不远处的树干。
池羽整个人僵住了,火摺子掉落在地上被草叶的露水打灭,四周一下陷入漆黑。
澹臺玦也反应过来,急问:「你没事吧?」
池羽回过,摇了摇头,意识到澹臺玦应当看不见,于是轻声回应:「没事」。
澹臺玦将池羽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周围——
由于身体极度虚弱,他竟然没意识到周围有人类修士逼近。
这些人为何在澹臺家的后山中,又为何突然袭击他们?
澹臺玦来不及细想,决定先护住池羽,他抬手轻念祷语,便见蓝色灵力自其指尖流转而出,然而不待灵力凝聚成型,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意识也开始模煳。
糟了……
池羽见澹臺玦状态不对,立刻扶住他,却被他压得直接摔坐到了地上。池羽接触到澹臺玦的肌肤时,才发觉澹臺玦原来又开始迷迷煳煳烧起来了。
周围有刺客,身边有病患,这情况也太糟了吧!
有脚步踏过草叶的声音响起,越来越近,是方才攻击的人走过来了……
池羽飞速回想自己身上有什么可以护身的法器——她急匆匆出门压根没带什么东西啊!
正着急着,突然一道银白色的光如流星一般划过,瞬间刺穿了离池羽最近的一名刺客。
池羽愣了下,顺着光束飞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轮弯弯的新月下,有人影立于高树之上。
因为夜色昏暗,这片剪影有些模煳,只能依稀辨识出被夜风吹起的衣角和长发。
池羽正愣着,却见银白色的光又亮起,原来是一柄微微发光的、白色的长弓。
长弓被拉满,凝聚出数只箭矢,而后飞速袭向池羽周身的刺客。
这景象宛如满天降下的流星雨一般华丽,池羽一时间都看愣了。
好一会儿,等「流星雨」落完了,池羽终于反应过来了——是神弓「焰雪炎」啊!
那……树上这射箭救了她的少年便是谢其琛了?澹臺玦没有感觉错,谢其琛果然在这后山之中。
可……为什么?为什么谢其琛没有回来同她一起吃晚餐,却在这个地方?
有了群体aoe技能,方才袭击池羽的那一小队人很快就成了尸体。
谢其琛从树上一跃而下,走到池羽面前,伸手想把她扶起来。
可池羽却没有接,只一直低头在地上摸索什么。
谢其琛有些无措地等了会儿,只好把手又伸回去了。
池羽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她摸索到了她方才掉落的火摺子。
池羽点亮火摺子站起来,火光照亮了谢其琛沾了些灰尘的面容。
池羽顿了下,抬起手沉默地帮谢其琛擦掉脸颊上的灰,而后转身看去。
谢其琛想说点什么,池羽却先开了口,声音带了点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池羽看着十几个倒在血泊中的刺客,他们均是黑衣蒙面的造型,与谢其琛讲述的他过往经歷里的幕后黑手如出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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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澹臺氏并非利用半妖进行修炼之法研究的幕后黑手吗?那为何这里会出现这些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羽终于转回身,定定看着一语不发的少年:「澹臺氏的秘密,澹臺玦的秘密,你的秘密,不能告诉我吗?」
第34章
谢其琛扛着已经昏迷的澹臺玦, 与池羽找了一处护林人闲置的木屋暂时落脚。
因尚且有追兵在搜寻他们,所以他们并没有点上蜡烛或油灯。屋内昏昏暗暗的,仅有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新月之光。
澹臺玦被放在屋中央的草垫上, 池羽与谢其琛则靠墙席地而坐。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可以塞下一头牛。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寂静地能听见外头树林里的虫鸣声。
就在池羽以为等不到谢其琛的回答时,他终于轻轻地开口了。
「我曾告诉你的那些过往是真实的。」谢其琛平静道,「只是有两件事, 我没有说。」
谢其琛先前按下没说的两件事, 其一是他并非生来就拥有妖的血脉——事实上, 他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孩子出生的。
即使他自小过得波折,那些波折本也该仅是普通人类人生中的波折。
然而他五岁被养父母卖进地狱般的大宅后, 原本作为人类的心脏被取出,转而植入了大妖银狼的心脏——五岁那年,他被人为改成了怪物。
其他被捉的孩子亦是如此。
他们原本都是普通人类, 进了大宅才被迫进行了改造——其中, 身体成功承受住了与妖心融合的副作用、从失控状态中清醒的成为了怪物, 其他的则被妖心吞噬成为尸体。
毕竟天生的半妖太少见、也太难捉了,对于大宅主人来说,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普通孩子容易批量、低成本地获取呢?
即使改造半妖成功的概率很低,但作为原材料的孩矿这么多, 再低的概率也会有许多改造成功的。
当然,也并非是任何孩子都会被大宅主人挑中并买下的。只是这一点需要与谢其琛按下没提的第二件事结合来说。
谢其琛按下没提的第二件事,是为什么大宅主人需要那么多半妖。
先前与池羽述说过往时, 谢其琛曾说,在他被卖进大宅的初期, 他听一个比他更年长一些的孩子说,那些黑衣蒙面人, 也许是想藉助「研究」半妖,找到让人类修士可以真正使用清浊之气修炼的办法。
这也是谢其琛最初认为的大宅中那些惨无人道的行为存在的原因和目的。
但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出逃两年又被捉回来后,谢其琛由于力量已经觉醒,开始进行一些杀人的任务,由此接触到了更多的信息。
他知道了他们这些人为制造出来的怪物存在的原因——这是个很可笑的原因,他甚至觉得还不如是先前以为的那个原因。
关于这个原因,要从大宅主人的第一次结亲说起。
大宅主人第一次结亲后两年,他的第一任夫人始终没能怀孕。
众人都说也许是夫人体寒。于是大宅主人请来号称送子观音的大夫。夫人在大夫的调理下,终于怀孕了。
大宅主人喜出望外,可当孩子诞生后不久,大宅主人得知了其实这并非他的孩子,而是夫人与其他男人私通所得。
他十分生气,与夫人和离,并直接杖杀了那个孩子以及其亲生父亲。
他认为与第一任夫人无法有孩子,原因是两人不合拍。
于是他迎娶了第二任夫人——但这一任夫人也始终未能怀孕。
大宅主人终于没有办法,便纳了数十房妾室,试图通过广播种的方式拥有一个孩子。
然而努力数年后,他依旧没能如愿。
事实已经很显然了,大宅主人作为一个男人,并没有使得女人怀孕的能力。
大宅主人很崩溃。换作普通人,也许崩溃后也就只能接受现实了,但不巧的是,大宅主人拥有普通人难以拥有的地位和势力,是站在修真界顶端的人,所以他无法接受现实,决定执意去达成他的目标。
他越陷越深,拥有一个孩子成为了他最深的执念。
这使得他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寻找到了传说中的妖,「羽衣人」[注]。
羽衣人,一种穿着羽衣的妖,能够在与男人欢爱后,使男人怀孕。
大宅主人顺利诞下了一个男婴。当然,由于男婴是人与妖的后代,所以是天生的半妖。
天生的半妖由于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妖,幼年期会有较大的概率体弱且魂魄不稳,并且有着半妖的致命缺点——无法存活超过十年。
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他十数年期盼、怀胎十月并自宫后痛苦产下的孩子,被他视为是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
他决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去。
执念到了这一步,经歷了这么多年的持续泥足深陷,他已经可以用尽所有手段为孩子保命。
他不仅在体弱的孩子身上施加固魂咒,不许他踏出房间一步,而且准备用残忍的手段破除「半妖无法存活超过十年」的命运。
他的手段是,搜集足够多生辰与儿子相匹配的半妖,凝聚他们的血肉,提炼他们的精元,作为延长儿子寿命的代价。
他成功了,他的儿子踩在无数的生命之上,存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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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儿子生来拥有最好的资源,在他的培养下成长得很好,不仅修为高强,还拥有着修士最高尚的气质,悲悯而善良。
——这便是包含谢其琛在内的那些孩子,之所以遭受残酷命运的真正原因。
比「探寻一种新的、更具效率的、破除灵气资源匮乏的修行之道」要显得更加可笑。
谢其琛知道这件事后,花了很多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他,还有其他那么多的孩子,之所以遭受这样残酷的命运,甚至不是牺牲于一个颇具创新和前瞻性的「有用」目标。
而仅仅只是为了另一个本就不该存活下来的生命。
那些残酷的经歷甚至无法被寻找到「具有进步意义」的价值。所有的意义都被消解。
实在太可笑了。
而那个本不该存活下来的孩子,以无数人的人生和生命为代价存活了下来的孩子,拥有着极为悲悯、宛如菩萨般的神性气质。
这个存在本身就显得极为讽刺的孩子,踩着无数的鲜血,逐渐脱离了「只能活十年」的命运,最终在十七岁生辰之时,寿命已经加长到人类可以拥有的最长寿命。
大宅主人成功了,他大功告成了,他拥有了一个天赋卓绝、气质超然的孩子。
他在孩子十七岁生辰之日,向全世界公开介绍这个能得到所有人艷羡的作品。
这便是谢其琛隐藏没说的更深一层的真相。
也是使得他本就残酷的人生显得更加荒谬、更加空虚的真相。
这样的真相,谢其琛想,这样的真相真是能将他的憎恨激发得更深百倍呢。
……
谢其琛讲述隐藏的那部分真相、那部分残酷中的残酷时,语气如同他第一次向她讲述过往时一样平静。
池羽却忍不住再次难受到几乎无法唿吸。
连自以为的残酷本身的价值也消失了。他们甚至不是为了某种变革而牺牲的。
实在太空虚了,实在太让人绝望了。
他们本是普普通通的孩子,却为了一个空虚的繁衍执念,成为了怪物,成为了牺牲品。
池羽忍不住抬头看向正昏迷在屋子草垫之上的修士。
这个看起来有着菩萨般面容、嚮往着无私境界、拥有神性的少年,居然拥有这样讽刺的真相……
池羽缓了很久,问道:「所以你们之所以会是同一天出生……」
谢其琛点了点头:「这并非某种渊源,这只是我被挑中的原因。要能为他提供血肉和精元,生辰是有限定的,要么与他同一日出生,要么以某种特定的间隔比他早或晚出生。」
池羽陷入了沉默。
她不知道澹臺玦是否知道他这一存在之所以存在的真相。
他是只知道他是半妖呢,还是知道他作为半妖却能存活至今的真相呢。
若他只知道前者,以他的个性而言,当知道后者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若他已经知道后者,那么他看似慈悲的表象下,是否存在着某种极端扭曲的个性呢?
池羽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想。
如今她有些明白前些日子的疑惑了,怪不得谢其琛和澹臺氏都是那样回答她的问题的。
【他不是利用混有妖血的孩子来研究清浊之气修行方法的黑手。】
【他没有活捉过那些不曾为祸作乱的良善半妖。】
因为他是【为了他的儿子不折手段的黑手】,他活捉的是【普普通通的人类】。
池羽深重地嘆了口气。
难怪谢其琛在发现澹臺玦突然生病的时候这样兴奋,原因不仅仅是澹臺玦是害他的元兇的亲人,更是因为澹臺玦是将他打入更深的怨恨的存在。
原书中,谢其琛永不停歇地与澹臺玦作对……也许也正因如此吧。
池羽还未从谢其琛的所有真相中回过神,谢其琛突然说道:「你是灵山圣女,你所站的立场是修真界的和平与稳定,我本不想将这些告知你。」
池羽回过神,转头看向谢其琛。
「即使现在告诉了你这些,我也不希望你牵涉进来。」谢其琛突然站了起来,不知为何警觉地看向了窗外,「我把这些告诉你,只是希望你不要继续为了探索真相做出大胆的事情。」
池羽:「我怎么可能不牵涉进你的事……」
然而话还没说完,谢其琛突然说道:「追兵又来了。你留在这儿,和澹臺玦一起。」
谢其琛向着澹臺玦所在的方向伸手,虚虚一抓,突然,隐于澹臺玦体内的神兵「辟邪」竟然被强行拽了出来。
「方才那些人会袭击你,只是以为你们是我唤来的帮手,只要有这柄剑,他们就会知道你们是他们不能动的人。」
池羽怔了怔,伸手拉住谢其琛,着急:「你要去做什么?!」
第35章
谢其琛停下脚步, 平静道:「澹臺氏已经发现我了,现在正倾其所能地全力追杀我。我去杀了他们。」
池羽感到害怕,谢其琛在对抗的是一整个家族, 是修真界势力最强的家族,他却打算单枪匹马地去迎击这个家族。
池羽紧紧拽着谢其琛的衣角,说道:「阿琛,你回到灵山去, 灵山的屏障即使是澹臺家, 也绝无法轻易突破。」
谢其琛微微惊讶, 垂眸看向坐在地上正仰着脑袋看他的池羽:「澹臺氏现在只以为你是被我欺骗的,你再与我牵扯, 恐怕也会被澹臺氏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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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摇头:「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不保护你?不要一个人涉险,你已经因为他们吃了太多苦了!」
谢其琛没有动容, 突然问道:「姐姐, 你还记得生辰那夜的黎明, 你发现澹臺家的地库后,回来向我问话,当时我说了什么吗?」
【你会坚定地憎恨那些人,坚定地要对这些人施加同等……不, 数倍的痛苦吗?】
【你会坚定地发泄你的恨意、坚定地以自身施加制裁吗?】
池羽迟钝地想起那时的对话,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与谢其琛对视,在这个幽暗的屋子里, 她终于第一次看出了谢其琛那双绿色眼睛中不加掩饰的兴奋。
……他不是「在被追杀」,他是「故意被追杀」, 因为他想发泄,发泄那些在他过去人生中不断积淀下来的恨意。
他一直暗中积蓄实力, 就为了在合适的时机毫无顾忌地释放那些恨意。
明明这段时间以来他周身缠绕的晦暗恨意逐渐深重,她为什么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这个为杀戮而兴奋着的谢其琛,好像离她很远。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初见时那个伤痕累累倒在血泊中的谢其琛。
「阿琛,不要涉险好不好?我可以把你藏起来,就像以前那样,把你悄悄带走……」
谢其琛露出一瞬间的迷茫,可很快,他就摇了头:「澹臺氏达成了他一直以来的执念,在这顶峰时刻将他报復进绝望的深渊,这是我一直在等的。」
「你会被澹臺家杀了的!」
「姐姐不要担心,我不会死的,你看,就像从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活下来。」
「不一样……不一样……」
谢其琛俯下身与池羽平视,温柔地看着焦急的女子:「姐姐,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等我欣赏够了,满意了,我会回到你身边。」
谢其琛的模样有些诡异,池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谢其琛抬手,安抚一般轻轻触摸池羽的脸庞:「姐姐不要害怕,我会洗干净手上的血污再回来,你这样纯洁,我不会弄脏你的。」
池羽哭了:「不要去……」
「抱歉,仇恨一直是支撑我的东西。」谢其琛突然捧起池羽的手,轻轻亲吻她的手背。
恨意支撑着他度过漫长而痛苦的时光,「报復给他们相同甚至数倍的痛苦」,这几乎已经刻入骨髓,成为了一种执念,一种与活下去相同的执念。
被亲吻的瞬间,池羽突然软软地晕了过去。
谢其琛顺势抱住了她。而后抬手帮她抹去了她眼角残留着的泪珠。
这泪珠和她的人一样纯洁、透亮、令人迷恋。
这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谢其琛将指尖放在唇边,把指尖的泪珠含入口中,虔诚地吞咽了下去。
谢其琛将池羽打横抱起,走到澹臺玦所躺着的干草垫旁,嫌恶地一脚将澹臺玦踢到了角落,然后将池羽放在草垫上。
神剑「避邪」见主人被攻击,微微泛光,像是想要试图反击。
谢其琛斜斜瞥去一眼,「辟邪」颤抖了一下,最终只识时务地飞到了澹臺玦的身边,小心翼翼进行守护。
……
澹臺氏突然通知尚且还滞留在澹臺府邸的众宾客,府邸地牢中一只大妖突破法阵,虽澹臺修士已经在进行抓捕,但出于安全考虑,还是需要将众宾客转移到郊外的澹臺别馆。
「宾客们似乎十分不满,先前不得不滞留已经引起一些怨言……」黑衣蒙面人跪在澹臺氏面前,向澹臺氏禀报目前的情况。
「那少年如今就在府邸某处,必须倾力抓那少年,不能让闲杂人等留在府邸碍手碍脚。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他们的心情了。」
澹臺氏的表情极其难看,不过距离澹臺玦生病几日罢了,澹臺氏看着像整个人老了十几岁,面容终于符合了他本身的年龄,精緻阴柔得雌雄莫辨的脸上是垂垂老矣的颓色。
黑衣蒙面人噤声了。
昨日黎明在后山发现昏迷的少主和圣女后,已经过去一日夜了,家主的心情却始终在癫狂的边缘。
毕竟先前好不容易抢救出一点起色的少主,莫名其妙出现在后山,身体还又开始恶化了。
这次恶化更加迅勐。这一日夜来,家主与几位长老轮番给少主输送灵力,却如杯水车薪,丝毫救不起来。
少主如今的情况,几乎可以说是生命垂危了。
眼看澹臺氏又到了爆发的边缘,黑衣蒙面人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家主,属下调查到一些事,兴许能对家主有些帮助。」
澹臺氏沉着脸:「说!」
「先前属下一直认为那少年能藏匿在灵山两年,是因为诓骗了圣女收留他,毕竟圣女常居山林、不谙世事,而那少年又极擅心计,他能成功也不算奇怪。可如今,属下却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哦?」
「那少年与圣女相处时,用的似乎并非是熟稔的诓骗态度。」黑衣蒙面人道,「无论是当初参与灵脉配额划定之时,我门修士在灵山别馆所见所闻,还是曾旁观到那两人出行的路人的证词,都说那少年极护着圣女。」
「你的意思是……」
黑衣蒙面人点头:「虽并不十足确定,但那少年对圣女或许并非利用,而是真有感情的。」
「这倒有趣,那小恶魔也会对人有感情?」澹臺氏眯了眯眼,「这个发现,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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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氏身边、一位与澹臺氏极亲近的长老意识到了澹臺氏想做什么,立刻变了脸色:「灵山圣女地位崇高,不可擅动啊!」
「死了这一个,灵脉自会自行选出下一个,死不足惜。」澹臺氏冷哼,「若能换回我儿的命,倒算她的命有点用处。」
那少年敢动澹臺玦,便该明白会遭到怎样的报復——至于可怜的圣女大人,只能怪她倒霉了,谁让她被一个恶魔喜欢上了呢。
……
池羽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山中木屋里,身边有侍女在随侍。
侍女见池羽醒了,松了口气:「大人可终于醒了!大人在澹臺府邸后山被发现后,至今已经昏迷一日夜了,一直未醒,医师看了却只说大人是单纯睡着罢了,让人好是担心!」
已经过去一日夜了……
池羽问道:「这是哪儿?怎么与我先前住的院子不同?」
「这是澹臺家的别馆。」侍女解释道,「澹臺府邸有被关押的大妖越狱,众宾客暂时转移来了别馆。」
被关押的大妖越狱??
不,明明是谢其琛……
侍女见池羽面色很难看,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安慰道:「大人是在怕那大妖?大人莫怕,澹臺家的修士已经在处理此事。」
她怕的可不是这个。
池羽正想再问些什么,屋门突然被敲响。来人十分粗暴,还没等池羽回应,就贸然开门进来了。
池羽正要呵斥,却闻到一阵奇怪的异香。
刚刚才醒转过来的池羽,再次陷入了昏迷。
……
雁塔地牢。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澹臺氏与黑衣蒙面人站定在一根石柱前。
石柱上绑着一名白髮的女子。这女子本该是修真界地位最尊崇的存在,如今却落魄地被绑在了此处。
纤细的手腕与脚踝被绳索勒出青紫色的痕迹,眼睛被一块骯脏的破布给蒙上了,嘴中也塞了防止她发声的布团。
看着有些可怜。
黑衣蒙面人迟疑道:「这么对待圣女,会不会不太好?」
澹臺氏冷哼:「绑都绑了,难不成要锦衣玉食地供着?人质就该有人质的样子。」
黑衣蒙面人依旧有些担忧:「这到底是灵脉圣女,这般苛待,兴许会牵连灵脉本身对澹臺家的印象。」
「我管不了这许多。」
澹臺氏想起方才去看澹臺玦时的景象——澹臺玦的气息越来越弱,红色的固魂咒纹路已经爬满他全身的皮肤,却依旧无法阻止他灵魂即将溃散的趋势。
即使已经用尽各种手段,也没能让澹臺玦情况好转。
少年嘲笑的声音浮现在耳边:【痛苦吗?崩溃吗?这只是开始罢了,往后你会拥有更多『愉快』的体验。你就看着你重视的一切慢慢消陨吧!】
澹臺氏回过神,抬头憎恶地看着绑在石柱上的白髮圣女,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个恶魔般的少年。
那个少年想必很得意吧,用下作的手段使得他无辜的孩子一步步走向衰弱,然后欣赏他绝望崩溃的表情。
澹臺氏无法接受,他花了那么多年,投入了那么多精力,终于拥有了一个最完美的孩子,怎么能就此让这个孩子死去?
他一定要抓住那个少年,问出救澹臺玦的方法,然后再彻底杀了那个少年。
不能再有任何人会威胁到他和他的孩子。
为此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区区一个灵脉圣女而已,有什么可犹豫的?
澹臺氏越想越魔疯,神情几近癫狂。
「剪去此女一缕头髮,挂在澹臺府邸后山林中,若那少年果真对此女有情,他会明白如何做。」
第36章
好冷……
池羽再次甦醒时, 感到自己宛如置身在一个冰窟里。
她想动一动手脚,却发现手脚都被紧紧束缚着,连挣扎一下都不能。
她想发声, 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口中被塞了一团布。
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想来是被什么蒙住了。
唯有耳朵能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像是水滴滴落声——看来此处相当阴暗潮湿。
由于长时间的束缚, 她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四肢已经麻木, 仅剩关节隐隐作痛。
脑子很晕。
池羽想起来,至今她已许久不曾进食, 先是在后山被谢其琛下了某种昏睡之术,睡了一日夜,醒来后, 又被不知名的人绑架, 再次陷入昏迷。
池羽恐惧这种又冷又黑又饿的感觉, 再加上什么也看不见、说不出,于是恐惧又被放大数倍。
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控制不住地浮现在眼前。
【你很吵闹,明明都是池家的孩子,为何你不能同你妹妹那般优秀?】
【罚你在杂物间思过, 不认识到错误,不准出来。】
门外是三口之家温馨的笑谈声,门内是她一个人缩在杂物间的墙角, 她将背嵴紧紧靠着墙,试图在黑暗中汲取一点点安全感。
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喊不出。
为什么突然会又变成这样?
池羽感到茫然,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哪, 更想不起自己是谁、如今几岁。
池羽觉得自己像一根烛火昏暗的蜡烛,被风轻轻一吹,就要熄灭了。
……
澹臺玦静静躺在床榻之上,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只是浑身蔓延开的红色咒文显现出他的情况有多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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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氏坐在床边,疲惫地看着澹臺玦。
他想起澹臺玦刚出生时的样子,小而软,和天底下其他所有令人怜爱的小婴儿没什么区别。
澹臺玦自幼体弱,长期被关在房中,却从未对关他的父亲有过怨言。
每次澹臺氏去看他,他总是先关怀父亲这些日子过得可好,若发觉父亲神情劳累,会体贴乖巧地帮他揉肩捶腿。
明明是身高还不到成年人膝盖的小孩,却能包容旁人。
澹臺氏曾问过澹臺玦,是否怨恨他将他关在屋中,让他接触不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只能看见头顶一小块四方形的天空。
澹臺玦总是会摇头:「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父亲希望我能够一直陪着您,您放心,我不会让父亲孤单一人的。」
宽容、温柔、从不怨恨。真是如菩萨一般的孩子啊。
他这样自私的人,却拥有一个这么好的孩子,这一定是上天的赠礼。
恶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只是让本就不该存在之物消失罢了。】
澹臺氏紧紧握拳,不该存在之物?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是不该存在之物?!
情绪又一次到达崩溃的边缘,就在这时,屋门被敲响,是他的手下来送消息。
澹臺氏回过神,深唿吸一口气,压下所有不安,起身接过手下送来的消息纸条——消息来自他派去追杀谢其琛的修士。
澹臺氏看完消息,微微勾起唇:「走,去雁塔地牢。」
……
谢其琛捏着一缕白色的髮丝,面无表情地来到雁塔。
雁塔是益州城中,澹臺家一处关押罪犯的地方,传说中阴冷潮湿无比。
他们竟然将她绑到了此处……
谢其琛浑身的衣料都浸透了鲜血,大部分都是一路过来斩杀的澹臺修士的血,小部分是他自己的。一人面对这么多的修士,他自身也受了很重的伤。
以「焰雪炎」射杀守在雁塔地牢前的澹臺修士,谢其琛终于走到地牢大门前。
推开大门时,他有一些不安。
池羽是因为他才被连累的。
自遇见他以来,她从未获得过什么好处,却从始至终无条件地为他付出、关怀照顾着他,如今甚至因他而被澹臺氏绑架、关押在这种地方。
谢其琛内心充满对澹臺氏的愤怒,但若继续深挖,其实更多的,是他对自己的愤怒。
那一夜,他为何这么轻易地弄晕了她,让她和澹臺玦一起被带了回去?
如果他能更清醒、更周全地想一想就该明白,即使澹臺氏以为池羽是被他所欺骗才收养他,但毕竟确实是唯一与他共度了两年的人,澹臺氏迟早都会找上池羽的。
澹臺氏因澹臺玦的病倒而几乎崩溃癫狂,任何能换回澹臺玦的方法他都会去试。
谢其琛紧紧捏着手中的白髮,指甲几乎嵌进了掌肉之中。
可当时不让她与澹臺玦一起回去,难道要留她在身边吗?
面对前仆后继而来的澹臺修士,他几乎不可能让她安然无虞。
更何况,她本也不该与他一起经歷这些。
……也许当他决定开始他恶劣而偏激的计划、为发泄恨意一次次激怒澹臺氏那个疯子时,她就註定躲不掉的。
她必然会被他波及,因他而被捲入。
……他从没有为她充分考虑过。
明明她一向如此为他着想。
推开地牢的门,看见里面的景象,谢其琛的眼瞳骤然缩紧。
瘦弱的女子被吊起双手,紧紧绑在污浊池水中央的铁柱上。
她裸露出来的手脚之上有青青紫紫的瘀痕,是长时间被捆绑血流不畅而产生的。
而往日清丽的脸如今毫无血色,惨白得像一张纸。
谢其琛来不及多想,立刻飞身上前砍断捆绑池羽的绳索,抱着她落回地面。
取下她口中的布团,她虚弱的声音响起:「我……不会再吵闹……我将……不再乞求你们的……关注……」
池羽醒着?
谢其琛赶紧解开她蒙在眼上的布条,这才发觉布条之下,她双眼无神,不知看着何方。
「此世……无我……」
谢其琛焦急:「池羽!」
池羽没有反应,长时间被关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如今她神智十分混乱。
谢其琛立刻点住池羽周身几处大穴,又运气为其调理。
在池羽的面色终于出现了几分红润后,她眼中的光也渐渐恢復了些。
她盯着谢其琛看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阿琛?」
谢其琛松了口气,轻轻应道:「嗯,是我。」
池羽慢吞吞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儿?你为什么在这儿?」
「澹臺氏捉了你,先不要说话了,我带你出去。」
谢其琛抱起池羽正要离开,半空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以为你出得去吗?」
阴柔的、雌雄莫辨的,正是澹臺氏的声音。
突然灯火通明,地牢四周团团围上众多澹臺家修士,而澹臺氏就站在其中,冷笑着指挥众修士。
「开阵!」
话音刚落,众修士纷纷开始吟唱,低沉的祷语声响起,一股沉重的力道压迫向阵中之人。
修为愈高,受影响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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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感到一阵压力,仿佛周身的经脉都要被束缚住一般。
在走进雁塔地牢前,他便明白绝无法轻易出去。
可即使如此,他也得把池羽带出去。
谢其琛将池羽背在背上,祭出元神,抵抗住阵法的压制,而后射出数箭,将包围圈一角的数名修士射杀。
包围圈杀出突破口后,谢其琛便带着池羽往那个方向飞去。
澹臺氏怒吼:「别想逃!」
池羽的神智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是她的第二世,这一世她拥有了值得记挂的人,这个人此刻就和她在一起。
然而此刻,她与这个人正处于危难之中。
周围灯火通明,无数澹臺家的修士将她与谢其琛团团围住。谢其琛浑身都是血,连俊秀的脸上都有数不清的伤口。
耳边迴荡奇怪的祷语声,池羽听出那是能压制修为的阵法,即使是她这样没有修为的人,也能感受到那声音对经脉的压制作用。
澹臺氏怒吼的声音传来,带着彻骨的恨意。
池羽忍不住转头看向身后声音的来处,随即眼瞳一缩。
她立刻转回头,将脸深深地埋在谢其琛肩头,抱住他的脖子,紧紧咬着牙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大脑一阵空白。
等到痛楚终于过去后,池羽再次回头,看到澹臺氏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
池羽深吸口气,轻轻道:「阿琛,快逃,我们一起逃出去。」
谢其琛专注地与前仆后继攻上来的澹臺修士搏杀,听到池羽的声音,「嗯」了一声。
池羽笑了一下,柔声道:「要记得我对你的生辰祝福啊,要记得实现它啊。」
谢其琛微怔,隐约觉得池羽的话有些古怪,可战局让他无法多想,只得压下心头陡然升起的惶恐,一心处理眼前敌手。
第37章
逃至益州城外密林中, 谢其琛终于暂时甩掉了澹臺氏的追兵。
「前面有座庙,虽然破了点、脏了点,但勉强可以挡风, 我们暂时在此处歇脚吧?」谢其琛询问池羽。
池羽一语不发。
谢其琛愣了下,问道:「池羽?」
池羽还是没说话,谢其琛一慌,立刻将背上的池羽放下来, 而到这一刻, 他才发现原来池羽后背中了一箭。
这是澹臺氏所用强弓独有的箭矢, 箭矢入肉后会立刻打开两个倒钩,令人痛苦不堪, 是一种极阴毒的箭矢。
池羽孱弱的后背被箭尖深深扎入,又被倒钩由内而外破得皮开肉绽,伤口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可她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语, 全然没让他知道她中箭了, 大约是担心他会因此分神吧。
谢其琛颤抖伸出手, 紧紧抱住已经不省人事的池羽。
无法原谅澹臺氏,更无法原谅先前贸然行动、以至于将灾难带给池羽的自己。
若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只有那支箭矢并未伤及池羽的致命之处。
谢其琛小心翼翼地将箭矢取出,清理伤口处的腐肉, 给伤口消毒、包扎,又输送灵气给池羽。
折腾许久,池羽似略微恢復了些元气, 脉搏也有力了些许。
至夜间,池羽终于甦醒了。她极虚弱, 虽清醒过来,可实际抬一抬手都很吃力。
她所在是一处十分破烂的庙, 一方屋顶一半以上都是漏的,能直接看到夜空,墙角屋檐上布满蜘蛛网,门和窗也都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墙上掉下来。
而脚边被生起一堆篝火,摇曳着散发温暖。
她身上披着谢其琛的外袍,是简单清洗过的,没有在雁塔地牢时所见的那般浸透鲜血。
后背很疼,她意识到,是逃离地牢时,澹臺氏向她射出的那一箭。
只是如今那支箭矢已经被拔出,伤口似乎是做过处理了。
应当是谢其琛帮她处理的……谢其琛人呢?
正想着,谢其琛便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端了个碗,见池羽甦醒了,表情先是惊喜,而后又迅速变得无措。
那无措甚至让他停下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继续靠近池羽。
池羽偏头看着他,说道:「为什么躲那么远?走近些。」
谢其琛终于沉默地走到池羽身边,静了一会儿,开口:「伤口还疼吗?身上可有哪不适?」
「有些疼,但还好。」池羽招招手,让谢其琛蹲下来。
谢其琛乖乖照做。
池羽仔细打量谢其琛,嘆气:「全是伤,脸上尚且如此,身上便更是了。」
谢其琛怔了怔,说道:「我恢復力很强,很快就会好的。」
「可都是会疼的。」池羽看着谢其琛,似乎有些心疼,「不过几日时间,你比先前瘦了太多了。」
谢其琛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他把手中的碗递过去:「吃点东西吧。」
池羽低头看,这是一碗杂烩煳煳,也不知谢其琛从哪里弄来的野菜、瘦肉、麦煳。
池羽问:「你吃了吗?」
谢其琛目光一侧,未看池羽:「……你先吃,还有。」
「小骗子。」池羽摇了摇头,「我们一起吃,我没力气,你餵我。」
谢其琛怔了怔,低低应了声。
谢其琛每餵给池羽一口麦煳,池羽都得逼着他自己吃一口才肯吃下一口。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池羽突然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极执拗的人,也许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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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拿着勺子的手顿住。
「阿琛,能不能不要继续了?」
谢其琛没有说话。
「我们去寻找证据,然后在三姓大会上揭露澹臺氏,按照合理的程序处决澹臺氏。有另两姓在场,你会更安全。结束后,你也能真正开始新的人生。」
「虽然这样温和的方式几乎无法消解你内心积压已久的怨恨,也无法让你憎恨的澹臺玦消失,但是至少你会拥有未来……」池羽说了一半,开始剧烈咳嗽。
谢其琛赶紧放下手中的碗,扶着池羽帮她顺气。
「先不要说话了,你先好好休息。」
谢其琛意识到,池羽也许已经隐约猜到了——从受到澹臺氏发出的关于澹臺玦十七岁生辰宴的邀请时,他就一直在酝酿对澹臺氏父子的报復。
他是故意的,故意在澹臺氏以为成功达成完美小孩计划时,让澹臺玦以最悽惨的方式慢慢地走向魂飞魄散,好让澹臺氏从喜悦的巅峰一点点滑向彻底的崩溃和绝望。
他扭曲地兴奋着,兴奋着能欣赏到澹臺玦无助的模样,兴奋着能欣赏到澹臺氏发疯的模样。
他故意挑起这次争端,哪怕在澹臺氏面前暴露自己,好开始与澹臺氏的相互残杀……其实也都是故意的。
因为他疯狂地想要发泄自己的恨意,不折手段地……想要用澹臺氏父子的绝望、用整个澹臺家修士们的鲜血来弥补自己过去受到的伤害。
扭曲的恨意支配着他,让他欣赏绝望,渴望杀戮。
可谢其琛不想让池羽知道他是这样扭曲的人。
因她的存在,维繫了他仅存的一丝人性。
池羽见谢其琛一直不语,吃力地抬起手拉住谢其琛的袖子:「不要伤痕累累,不要骨瘦如柴,不要走向彻底的扭曲,平安和幸福是你早就该拥有……」
然而还未说完,池羽突然呕出一口黑色的血。
那黑色的血沾在谢其琛借给池羽的银白外衫上,显得极其刺眼。
池羽愣住了,谢其琛也愣住了。
池羽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软软地滑倒下去。
谢其琛立刻抱住她:「池羽?!」
池羽怔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说道:「啊对了,那支箭刺入我身体的时候,除了疼痛,我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麻意……」
谢其琛呆了:「毒?」
谢其琛立刻伸手试探池羽脉搏,脸色变得极难看。他小心翼翼地将池羽翻转过来,掀开方才处理过的背后的箭伤——池羽苍白的皮肤蔓延开青色的纹路。
谢其琛一眼就认出,这是澹臺氏掌握的秘毒青花。中毒者会在一日夜内慢慢化为腐水,除了澹臺氏专门培育出的彩芝外,青花无药可解。
那个老傢伙竟然在箭上下了毒……
池羽的生命力仿佛正被背上伤口处长出的青花汲取,连往日细嫩的肌肤都开始变得粗糙干涩。
池羽会渐渐被吸光所有生命力,化为一滩淤水……
光是想到那个场景,谢其琛便难以忍受。
脑子里出现了各种怪叫。黑色的雾气一丝丝一缕缕地凭空出现,然后缠绕在谢其琛的周身。
池羽注意到谢其琛即将失控,吃力地握住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安抚他:
「不要害怕,已经没关系了,现在的你不是从前那个孤独、无助、弱小的孩子了,你可以不用活得那么极端、那么累……」
谢其琛呆呆地流下了一滴泪水。
脑中的怪叫停止了。黑色的雾气也顷刻间消散了。
为什么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在她被他连累得重伤中毒、命不久矣的时候,她依旧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安抚他。
明明是他将她连累至此……
池羽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昏死过去,整个人枯瘦得犹如干尸。
「不要啊……」
谢其琛无意识地喃喃,抱着池羽试图用内力强行将她体内的毒逼出来。
可青花入体已经有一段时间,已经在池羽体内顽固地生根,若不管不顾地硬生生逼出,只会连累池羽命陨。
谢其琛清晰地感受到池羽的生命在肉眼可见地流逝着。
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池羽发现地库、向他询问真相的那日清晨,他与池羽的对话。
【姐姐,你会坚定地发泄你的恨意、坚定地以自身施加制裁吗?】
【我不会。】
【个人意志、无秩序、情绪性的报復,可以发泄恨意,却会扩大灾难,牵连旁人。】
【更多的,是我不愿因报復而再涉险,也不愿意因报復而再纠缠不清。那只会让我更加不幸。】
谢其琛清醒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牵连旁人?旁人与我何干?
更加不幸?我究竟要怎样才会更加不幸?
谢其琛抱着怀中池羽的病体,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有几分疯癫。
好吧姐姐,你说的是对的。
我明白了那个「旁人」是谁,我懂得了更加不幸的未来是何种模样。
即使过往经歷那么多绝望和痛苦,这瞬间懂得的「更加不幸的未来」也使我恐惧万分。
得到过真正的爱与关怀,就无法忍受失去了。
更何况,还是因自己的行为而失去。
生辰那夜因无法抉择而没能许下的愿望再次出现在眼前。
一边是幼小的他自己,一边是池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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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扭曲,一边是温馨。
一边是黑暗,一边是光明。
一边是过去,一边是未来。
一边是恨,一边是爱。
那时候他无法得知,他究竟更想要成功并快意地发泄过往十数年的恨意,还是更想要与池羽温馨地生活下去。
可现如今才发觉,原来这是如此显而易见的选择。
过去经歷的痛苦是确确实实的,他绝不会选择忘记,更无可能原谅。
然而比起报復、比起恨的宣洩来说,眼前的女子要更重要。
他永远不希望因为自己,让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即使很艰难,他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做出违背他那扭曲本性的选择。因为现在的他不再是只有满腔的恨意了,因为他真的很想要她曾经对他说出的祝福——平安幸福,有她陪伴的平安幸福。
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谢其琛低头,温柔地看着怀中枯瘦的女子,而后在她唇畔轻轻印下缱绻的、饱含极致深情的一吻。
绝不会让你死去。
第38章
细雨濛濛, 秋叶落了一地,天气愈来愈冷,是快要入冬了。
青石板的小径上, 雨水突然夹杂着红色的血迹。
隐隐约约传来皮肉被刺穿的声音,还有人被杀死后倒地的声音。
澹臺氏坐于堂内,盯着大门的方向。
很快,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院落之外的澹臺修士被杀了个干净, 绿瞳的恶魔少年面无表情地出现了在门前。
澹臺氏召唤出佩剑:「欢迎啊, 杀了我这么多人,你找到我想要做什么?」
「交出彩芝。」
少年站在院落中, 没有撑伞,也没有用修为构筑屏障,任凭雨水将他浑身打湿。他长发未束, 就这么披散着, 两颊髮丝浸透雨水, 冰冷地贴在他脸侧。
水珠顺着髮丝滴落,打在他两手所持的沾染鲜血的双刺上。
澹臺氏走到廊檐下,冷笑着看向少年:「你果然是来找我要彩芝的。你知道吗,就在半个时辰前, 我毁掉了彩芝田,所有的彩芝我都一把火烧掉了。」
闻言,少年脸色变得极难看。
「所以现在天下间, 只剩这一瓶已经磨好的彩芝粉末。」澹臺氏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玉瓶。
少年盯着那白玉瓶,眼神中闪过欲抢夺的意味。
澹臺氏立刻道:「你若敢抢, 我便立刻毁了它,你想要救的圣女就无药可救了。」
谢其琛知道澹臺氏要什么, 说道:「我可以解开澹臺玦身上的咒印,把彩芝粉末给我。」
「你居然松口了,看来这步棋我走得果然没错。」澹臺氏突然笑,「你那么恨我,然而居然愿意为了圣女放弃对我的报復!」
笑够了,澹臺氏满眼嫌恶地看向谢其琛:「原本只是冒险一试罢了,却没想到你果真如此深爱圣女——可你这样阴邪的怪物,若圣女知道你的心思,怕是会噁心死吧!」
谢其琛唇角微微抿紧,却没有将被刺痛的情绪表露出来,只说道:「少废话。我这有解除咒印的符纸,将其烧为灰烬餵澹臺玦喝下,你的宝贝儿子就能恢復正常。」
一提到澹臺玦,澹臺氏便立刻道:「一手交瓶一手交符。」
「我还没有说完。」谢其琛双指立起硃砂符纸,眯眼看着澹臺氏,「还有一件事。」
既然已经选择放弃对澹臺氏父子的打击报復,那他会争取更多对他与池羽两人的安全保障。
除了交换符纸与彩芝以外,谢其琛与澹臺氏做了一个约定——双方不准主动、或命令他人伤害对方。
以血誓立契约。
两人都极想要亲手摺磨对方,但又恐对方对自己重视之人出手,如此便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便干脆立誓言,澹臺氏需放弃对谢其琛的追杀,不得主动或命令他人伤害谢其琛与池羽,而谢其琛亦不得主动或操纵他人伤害澹臺氏父子。
血契立下,双方交换各自提供的解药。
谢其琛检查过彩芝粉为真后,一眼都没看澹臺氏,离开了澹臺氏的院落。
回去的路上他依旧没有撑伞,一直淋着雨。
他有些失魂落魄,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做出决定后他依旧感受到了无比的空茫。
在爱与恨中他选择了前者,于是支撑着他过往岁月的东西被他强行抽离——这种突然之间失去了主心骨的感觉很不好受。
他不会释怀过往的经歷,也不会原谅对他施加痛苦的人,然而他并不后悔此刻放弃将澹臺氏推入最深最恶的绝望,因在他心中池羽已经重于一切。
他从孓然一身、行走在人世边缘的怪物,一步一步地对一个女子建立信任、产生爱慕、打开心扉、直至情根深种,是这个女子赐予他新生,于他而言,她便是至高的神明。
她组成了他新的世界,是他的全部。
只要她一直留在他身边,他甘愿收起阴暗面,从一只嗜杀扭曲的怪物,变为温顺普通的少年。
心情虽空茫,但其实是隐藏希望的。
他也许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构筑起他的生活。
谢其琛陪伴池羽回到灵山。
虽已经餵了彩芝给池羽,但她本就体弱,加之在澹臺府邸期间心力交瘁、又遭遇囚禁,更是疲惫不堪。
故青花之毒虽解,她却依旧一直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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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
谢其琛寸步不离地陪伴在池羽身边,闲暇时,便将她平日喜欢读的书读给她听,希望她能尽快甦醒。
往日里谢其琛很少会做他觉得「无用」的事,几乎池羽所有的爱好,在他眼中都可以归类为「无用」。
他的生活只有修炼。
然而当决定重构生活,他开始接触池羽喜爱的一切。
由于从前几乎不接触这些无用之物,所以初初接触,他并不能感受到任何乐趣——或者说,乐趣这种东西原本也不是他熟悉的。
冬雪消融、草长莺飞,因圣女「意外遭不测、重伤修养」,今年的例行视察暂停一次。灵山宛如一个世外桃源,无人打扰桃源中的一双男女。
谷雨后,天气渐渐转热。这日,谢其琛给床榻上沉睡的女子更换了稍薄一些的被褥,然后开始一天的书本朗读。
今日给池羽读的是戏说歷史的话本,他刚平淡地棒读到三分之一,池羽沉睡许久的身体终于有了动静。
紧闭许久的美丽蓝眸睁开,像是最澄澈的湖泊。
那一瞬间窗外照入的阳光亮了三分。
谢其琛怔了许久,一时间竟然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最后是池羽先说了话,声音是长久未开口的干涩:「这么好的故事,你是怎么念得这么无聊的?」
*
池羽是醒来以后才知道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一觉过去,小半年时间没了。
这小半年时间里都是谢其琛在照顾她。
池羽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昏睡期间的净身换衣等工作都是怎么进行的?
转念一想,谢其琛是修士,想来肯定是有各种术法的,于是又安心了。
自从甦醒以后,池羽觉得谢其琛隐约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了。虽然还是那个日常没什么表情、说话有点臭屁的小孩,但似乎阴沉的感觉略微收敛了些。
还有一点,他似乎比从前更加粘着她——用粘着可能不太妥当,大约是经过这小半年的昏迷后,他比从前更加着紧她了。
有时候她只是搬着凳子想拿书架高一点的书,都会被谢其琛强行抱下来稳稳放地上,说是站凳子上不安全容易摔。
即使池羽多次重申她不是豆腐做的,谢其琛也置若罔闻。
池羽思来想去,觉得她昏睡这么久,可能给这个孩子带来了一些心理阴影。
试想一下,一个连高考都还没经歷过的未成年高中生,年纪轻轻就得照顾家里瘫在床上不能自理的长辈,果然是一件让人很崩溃的事。
作为长辈,池羽感到愧疚,很有自觉地认为,以后得少给谢其琛添麻烦,于是对谢其琛那些略显过度的行为都抱以宽容的心态了。
池羽醒后又修养了十来天,身体基本恢復到从前的水平,可以时不时活蹦乱跳一下。
她发现从前醉心修炼的谢其琛如今常常会尝试些不同的事物,于是也很乐意教他一些她用于消遣时间的小爱好。
午后,池羽见谢其琛在看她那些十八个帅哥爱上我的言情话本,十分尴尬,红着脸把那些话本抽走,说道:「咳,你都看了我这么多杂书了,没见你对哪一类感兴趣,你还是别看了。」
谢其琛本也对那些话本没兴趣,只说道:「我想多找些事做。」
也想多和你有些共同的兴趣爱好。
「那也没必要看不感兴趣的东西啦。」池羽想了想,「我们来做雕刻怎么样?雕一些小玩意,你手巧,说不定能做得很好。能做好的话,就会感受到乐趣了。」
池羽本就希望谢其琛的生活中多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快乐的事情,想到这个好主意,于是立刻从柴房提了两小块木料来。
「我以前学过一些雕塑,可以教你玩。」
池羽拿着一把小刻刀要雕木料,谢其琛看见那把刀,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只悄悄在池羽手上加了一层屏障。
池羽年少时学过绘画、雕塑之类艺术相关的东西,虽然最初只是父母为了说出去好听有面子,但她本人倒是不讨厌学这些。
已经许久没有雕过什么,有些手生,池羽找了一会儿感觉,还是雕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
「看!」
池羽笑眯眯地把小人捧到谢其琛面前:「有点粗糙,不过是不是很像你?看这讥讽的小眼神,这嘲笑的嘴角,这傲慢的下巴,超有你的神韵!」
谢其琛:「……」
谢其琛接过小人打量了一会儿,伸手:「木料和刀。」
池羽把另一块还没雕刻过的木料给谢其琛,小刀也递给了他。
谢其琛开始认真雕刻。
谢其琛做事很专注,投入到一件事情上,往往一做就是大半天。
池羽也不打扰他,只偶尔好奇他在雕什么,然而每次去看他,只看到他脚边又多了一些他雕完不满意弄碎掉的木屑。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一日饭间,池羽想起了一件正事。
「阿琛,我们去查澹臺氏从前作恶的证据吧。」
她已经听说了谢其琛在她中毒以后与澹臺氏的交易,谢其琛能放弃极端的、危险的復仇方式,她很高兴,但无论是作为灵山圣女的立场,还是澹臺氏恶行受害者的姐姐的立场,她都无法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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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为了打击报復,是为了给过去的一切划上句号。
只要找到能确凿澹臺氏作恶的证据,就能联合钟吾家与樗里家,以更具秩序、更稳妥的方式为谢其琛所经歷的磨难给出交代。
更何况,即使秩序性的处罚于澹臺氏过于仁慈,但只要能略微抚慰谢其琛,那也是好的。
第39章
池羽与谢其琛下山, 与从前下山出行时一样,为避人耳目,修改了发色与瞳色。
两人的第一站是聆海。聆海是这片大陆靠北的一处海域, 从辖区上来说属于钟吾家管理,不过由于聆海地处偏远,少有人至,所以很少会发生什么需要世家出面处理的事。
根据谢其琛所说, 澹臺氏从前买下孩子后, 会将孩子送到大宅——所谓的大宅并不是特指某一处宅邸, 而是澹臺氏分布在大陆各处的院落的集合。
只是当年谢其琛逃离时,这些院落就已经被销毁不少, 这两年更是随着澹臺玦的身体渐好,几乎全部的院落都被清理干净并封锁了。
为了看能不能寻找到什么证据,两人便打算到地处较为偏的一处宅院探查, 也就是眼前这座地处聆海的大宅。
聆海的大宅已经废弃多年, 废弃前约莫澹臺氏命人特意收拾过, 粗粗查探了一番后,两人什么也没找到。
为了更仔细搜索,两人便在附近租用了一间农舍暂住。
傍晚,两人从聆海大宅中探查出来。今日两人仔仔细细搜寻了两间屋子, 发现了一些没打扫干净的毛髮,算是有些收穫。
池羽心情不错,从大宅出来就蹦蹦跳跳的, 她转身倒退着行走,对谢其琛说道:「按照今日的进度, 说不定再过两日能发现更多有用的证据呢。」
谢其琛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池羽:「你脸上都是汗,擦擦吧。」
「啊。」池羽接过手帕擦了擦, 有点不好意思,「六月了,天气越来越热了。」
哪怕现在已经是傍晚,空气依旧犹如刚出锅的蒸笼一样。
再加上这个世界的服装不像现代服装那般清凉,虽然是夏天的轻薄布料,夏装却依旧是严严实实包着手脚的,难免捂出一身汗。
池羽这会儿整条裙子跟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都被汗浸透了。
池羽瞥一眼谢其琛,少年额上也有薄汗,因为出汗的缘故,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衬着他右耳上的幽绿玉石,面容显得很是艷丽。
真是好看。
池羽暗想,再过几个月,谢其琛就满十八了,快要成年了呢。
耳畔突然听到浪潮拍打海岸的声音,池羽抬起头,遥遥望去,发觉原来此处距离聆海海岸很近。
「哇,是大海!」
池羽开心,脚步一顿,即刻转了方向向聆海海岸跑去。
「喂!你慢点啊!」谢其琛微微皱眉,也立刻跟了上去。
穿过山谷,池羽走到了海岸上。
脚下是绵软的沙滩,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海水在夕阳之下显现一种美丽的橘红色。
「这个海岸的沙子是白色的,好干净!」
池羽快乐地踩着脚下的沙子,感受沙滩软绵绵的质感。
踩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干脆脱了鞋袜,把裙摆撩起来系好一个结,更放肆地玩耍起来。
池羽前世太宅,再加上没有什么关系好到可以一起旅行的亲友,所以极少出门玩耍。虽然一直对大海有所嚮往,但并没有机会亲眼去海边看看。
「这里好漂亮啊!如果这个时代有相机就好了!」
池羽又说出了个从没听过的陌生词彙,但谢其琛已经没有心思去疑惑了,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池羽露出的小腿上。
其实池羽只将裙摆收到了膝盖下,可这毕竟是个女子衣着不可露出肌肤的世界,只露出小腿以下的部分,就已经显得很罕见了。
谢其琛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女子的肌肤,甚至女子全/裸的模样他也是见过的。由于过往在妓院时的所见所闻,他几乎对异性毫无兴趣,可以如打量物品一般打量女子的裸/体。
可……这是池羽……
这是他藏在心中的至高神明,是在夜晚最深的梦中,都不敢放肆亵渎的存在。
即使是池羽的一缕髮丝撩过他的手背,他都忍不住感到心中阵阵痒意。
更倘论直白地看到池羽白皙的小腿、纤细的足踝、娇嫩的脚趾。
世上怎会有如她腿弯曲线这般优美的存在呢?
池羽对自己赤/裸裸的勾引行为毫无自觉,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在海浪拍打上沙滩时,有节奏地踩在海水中,溅起晶莹的水珠。
谢其琛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沸腾了。
他想要转过身去,以免被池羽发现他心中涌现的骯脏想法,可是视线被黏住了,怎么也移不开。
池羽踩了一会儿海水,转头看到谢其琛还站在原地,静静垂着眼,视线正看着她踩在泥水中的脚。
池羽愣了下,以为他是被她忽略不开心了,赶紧招唿他:「餵阿琛,海水好凉快啊,你要不要也过来玩!」
谢其琛好一会儿没有反应,直到池羽又喊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他没抬头看她,转过身去,回绝道:「不必了。」
池羽嘀咕了句好闷的小孩,正想继续玩水,突然听到远远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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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声音有点耳熟。
池羽疑惑,正想回头看看是谁在喊她,结果一转身就见方才还离她十步远的谢其琛转瞬间已经在她面前。
「啊!」
池羽被吓了一跳,然而谢其琛眸色深沉,唇角紧抿,轻轻一抬手,池羽系起来的裙摆就立刻松散开,重新垂下到她的足踝。
谢其琛半跪下,将池羽拉着坐到他腿上,然后用袖子帮她把脚擦干,又迅速给她穿上了鞋袜。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池羽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完完整整穿戴好,端庄站在沙滩上了。
若非感受到谢其琛指尖触碰到她脚背时异常的热度,否则她怕是要以为他方才这迅雷般的行为是幻觉。
而刚穿戴如初,两个人影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那两人身着深缥色制服,有极为相似的俊秀面容,可不就是钟吾家的双胞胎小少爷。
「这个长相,虽遮掩了发色与瞳色,但果然是圣女大人吧?远远看到人影时我俩还以为是看错了呢!」
池羽瞥一眼谢其琛,他是发觉钟吾兄弟过来了,所以才快速帮她穿上鞋袜的吗?
果真是靠谱弟弟,池羽欣慰地想,如果不是谢其琛,她就得被外人发现邋邋遢遢的样子了。圣女的端庄格调简直要碎一地。
池羽自然地端出圣女的样子:「原来是钟吾家的两位小公子。」
钟吾锦平点头:「是啊,大人怎会出现在此地?」
池羽顿了顿,说道:「听闻聆海区域夏日清凉,便想着过来游玩度夏。」
钟吾锦凡接话:「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远远看到大人似乎在玩水。」
池羽:「……」
原来玩水还是被看到了。
谢其琛眯了眯眼,突然问:「方才隔得这么远,你们也看到了?」
钟吾锦凡被问得一愣,隐约觉得谢其琛的语气似乎有些危险,于是迟疑:「你们在海岸上,不是在玩水还能干什么?」
「没看到更多?」
钟吾锦凡十分茫然:「看到更多什么?」
谢其琛松了口气,摇头:「没什么。」转而笑着客套,「两位少爷怎会在此地?」
钟吾锦平一面打量谢其琛,一面回答:「是我们姐姐让我们过来查点事情的,你是谁?」
钟吾兄弟先前见到谢其琛,不是戴了面具就是用的别人的脸,如今看到谢其琛的真容,一时间倒也没认出他。
池羽解释:「他便是家弟。先前寻到医技高超的医师,帮家弟医好了毁容的脸。」
钟吾兄弟惊嘆:「哇,原来是池琛弟弟,池琛弟弟真容竟这般美丽!」
谢其琛皱眉:「我为男子,怎可用美丽形容?」
钟吾兄弟抬起胳膊揶揄地戳他:「哎呀,男子怎么就不能用美丽形容?无论男女拥有一副好容颜都是优势嘛!我俩还经常花大价钱保养脸呢!」
谢其琛:「…………」
池羽适时问道:「两位小少爷,你们方才说是钟吾家主让你们俩过来查事?」
「对啊。」
池羽疑惑:「是什么事情?钟吾家主竟然派遣两位公子亲自过来查?」
钟吾锦平与钟吾锦凡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为难。
池羽见状,说道:「若为难,便不必回答我。」
钟吾兄弟摇了摇头,钟吾锦平回答:「倒也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事,只是有些古怪,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向大人说明。」
池羽道:「但说无妨。」
钟吾锦平顿了下,点点头:「那好吧,还请大人切勿因此事猜忌钟吾家。」
钟吾家主之所以让两个弟弟亲自来聆海区域,是为了查探灵脉之尾的情况。
据说从两个月前,钟吾家能採集到的灵气的数量就有所下降,最初钟吾家主是以为灵脉近期有所不稳定,才影响到了灵气的出产量。
可是两个月过去了,灵气的出产量却依旧没有恢復。
钟吾宅邸位于灵脉中部,从中部比较难勘察灵脉的情况,而聆海偏远,且正好是灵脉的尾端。
灵脉有任何异常,都会在尾端体现得很显着,所以尾端是勘察灵脉情况的最佳位置。
又因为虽然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事关灵脉,所以这事儿就显得极为重要,所以钟吾家主让两个亲弟弟亲自过来聆海进行勘察。
说完,钟吾锦平询问:「大人与灵脉关系最为亲密,近期可觉察到何异况?」
池羽迟疑了一下,解释:「因先前受了伤,我月余前才刚伤势痊癒甦醒,且我甦醒后精神一直不算太好,对灵脉的感受也没有从前敏锐了,一时间倒是没明显觉察出什么。」
钟吾锦凡突然一拍手:「这个时候遇到大人,兴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大人何不同我们一起去尾端看看情况?」
第40章
毕竟事关灵脉, 池羽便同意了钟吾兄弟的提议,与谢其琛一起跟着钟吾兄弟去探查灵脉尾端。
灵脉尾端位于聆海海底,普通人并无法接近。
好在钟吾兄弟有钟吾家主给的法宝, 他们拿出法宝,法宝发出光芒,竟将聆海海水一分为二。于是一条通往海底的路出现在四人眼前。
池羽暗暗感慨,真是宛如摩西分海一般呢。
四人便一路往海底而去。两边是巨大的碧蓝色水壁, 偶尔可见奇形怪状的海水鱼在水壁中游动, 场面十分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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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了不知多久, 幽暗的海底突然出现点点蓝色碎光,这是浮游的灵气形成的光芒。
「终于到了。」钟吾锦平说道, 「灵脉之尾应当就在此处了。」
「海底太暗了,看不清具体情况,我带了可用于照明的光珠。」钟吾锦凡说着从自己的芥子囊中摸出一颗硕大的光珠。
瞬间周遭便亮如白昼。
钟吾锦凡满意地点点头, 结果一低头, 看到什么, 吓得大叫出声,差点魂魄都出窍了。
「怎么了?」
池羽上前询问,这才发现钟吾锦凡正踩在一具骇人的白骨尸骸上,登时也被吓得倒退一步。
谢其琛扶住池羽, 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背嵴,随即皱眉看向那具尸骸。
那尸骸隐隐约约呈现不正常的焦土色泽,一看此人生前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当然, 正常人也不会尸骨出现在这样的海底。
谢其琛走到尸骸边,仔仔细细查看了下尸骸, 说道:「此人生前是修士,中了阴离咒。」
「阴离咒?」钟吾锦平一边哆嗦着躲到池羽身后, 一边说道,「那不是邪修胡念之的独门术法吗?」
邪修胡念之可谓是修真界恶名响噹噹的人物,往前退五年,在修真界搅动出了不少风波。
胡念之并不属于任何世家,在成为邪修之前只是一名散修。
他修行天赋颇高,自创了不少独门术法,但限制于散修能获得的灵气资源有限,最终还是走上了强行运用清浊之气修行的邪修路子。
曾经三世家联合讨伐过他,可惜被他跑走,后来他就行踪不明了。
谢其琛又检查了一番,说道:「这具尸骸应当就是胡念之本人。」
钟吾锦凡也躲在池羽身后,探出个脑袋疑惑:「这就是胡念之?不会吧,阴离咒只有胡念之会使用,总不能是他自己给自己下了阴离咒吧?」
谢其琛站起身,解释道:「传闻胡念之在三大世家的围剿下断了左臂和右腿,这具尸骸正好缺了左臂和右腿。」
池羽走到谢其琛身边,硬着头皮打量那具尸骸:「若果真是胡念之自己给自己下了阴离咒,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谢其琛摇头。
胡念之尸骸旁便是灵脉之尾,荧蓝色的灵气汇聚成涓涓细流的模样,令池羽想起人体的毛细血管。
钟吾锦平拿出家主给的用于探查的法器,试图探查灵脉尾端的情况。
那法器看起来像个剔透的玻璃球,将其放置于灵气的细流中后,很快,玻璃球中出现一丝浑浊的黑气。
钟吾锦平讶异:「灵脉所产出的灵气纯净至极,怎会出现污浊?」
池羽则面色凝重:「灵脉喜洁净,污浊会使其衰弱,可依此法器所见,灵脉已有被污染之象。」
谢其琛突然明白了什么,眯眼看向胡念之的尸骸:「是他。」
池羽一愣,明白了谢其琛的意思:「……所以他才会在海底,还中了阴离咒?」
钟吾兄弟不解,询问:「大人在说什么?」
「阴离咒是极阴毒的咒术,对属性洁净的灵脉来说,是很强的污染源。」谢其琛替池羽解释,「恐怕胡念之是故意给自己下了阴离咒,然后寻到灵脉,以自身的污秽污染灵脉。」
钟吾锦平明白过来,愤怒:「这邪修自己走上歧路,被修真界的正经修士所排挤,就恨得想要毁了灵脉吗?!」
钟吾锦凡迟疑:「可他是从尾端自下而上污染灵脉,兴许没有那么大影响?」
谢其琛说道:「灵脉本就难寻踪迹,兼之源头位于灵山,常人无法靠近,中段又被各世家看护,他只能找到尾端,也只能从尾端下手。」
一顿,谢其琛继续说道,「一般而言,灵脉的尾端对灵脉造不成太大影响,可是不凑巧的是,胡念之的阴离咒至阴至邪,即使是在尾端进行污染,也难保不影响整条灵脉。」
钟吾锦凡皱眉:「所以依照你的意思,胡念之这阴离咒的影响究竟大不大啊?」
谢其琛摇头:「不知,毕竟这样的事至今未曾发生过……但最坏的情况是,灵脉会衰亡,修士再也无法修炼。」
钟吾兄弟一听,面色煞白。
池羽见状,安抚道:「那也不过是最差的情况,目前还不必如此担心。」
钟吾兄弟点了点头。
池羽思索片刻,说道:「我们尽快清理胡念之的尸骸,看能否将阴离咒的影响降到最低。」
其余人表示同意。
四人合作着处理掉了胡念之的尸骸,尽可能消解掉其留下的阴离咒——但究竟有多大用就不知了,毕竟以胡念之尸骸的状况看,他起码已经死了有半年了。
也就是说,阴离咒在半年前就已经缓慢地渗透进灵脉了。
若这半年池羽未曾伤重昏迷,倒有可能觉察到异状,只可惜……
做完补救措施后,众人离开聆海之底。回程路上,每个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即使是如钟吾兄弟这般有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弟子,也知道灵脉对于修真界来说意味着什么。
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他们,也不免态度认真起来。
池羽也想着心事,如今当务之急,是得搞清楚在阴离咒的影响下,灵脉的衰竭程度大约到了何种程度,如此才好对症下药。
不过……池羽心中冒出一个困惑:原书中,并没有灵脉衰竭相关的剧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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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绞尽脑汁回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胡念之这个名字在原书中是出现过的。
原书中作为反派的谢其琛出场时,为了体现他的厉害与残忍,曾提到过他的「血腥事迹」。
其中就包括少年时代虐杀同为邪修的胡念之。
在原来的世界线中,少年谢其琛在大荒曾遇到被三世家追杀得无处可逃的胡念之。
两人在同一处洞穴中落脚,胡念之言语粗俗,惹恼了少年谢其琛,少年谢其琛便以残忍手段将胡念之割成了一团碎肉。
而在如今的世界线中,少年谢其琛被她收养了,并没有去过大荒,自然也不会遇见并虐杀胡念之……
于是在如今的世界线中,胡念之实行了对修真界的报復,以自身污染灵脉。
通体恶寒,一阵心惊——池羽突然意识到,由于她的穿书,很多事情的走向都出现了区别。
蝴蝶扇一扇翅膀,会引起遥远异乡的风暴。
她穿越至这片大陆是个变数,引起了巨大的连锁反应。
而这连锁反应的结果,便是灵脉被污染,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衰竭。
池羽感到一阵恍惚,她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是她引发了这种异变?
直到回到所暂居的农舍,池羽依旧有些心情沉重。
谢其琛看出了池羽心情不佳,安抚道:「如今情况还没到糟糕的地步,你不必如此忧心忡忡。」
池羽不知如何解释她心情沉重的缘由,只好笑笑:「也是。」
谢其琛见她心情未曾好转,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想起什么,他突然牵起池羽的手,领她往农舍的后院走。
池羽有些懵,抬头看向谢其琛,询问:「阿琛,你要做什么?」
谢其琛带她走到农舍后院的葡萄藤架下,拿着把小铲子在架子下的土壤中挖了挖,突然就挖出了几个酒罈。
池羽好奇:「这是?」
谢其琛回答:「农舍主人酿的果酒。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果酒的味道,又甜又醉人,是喝了会开心的东西。」
池羽一怔,回想了一下,想起自己倒确实随口提过一嘴。
那是某日晚饭,两人不知怎么提到了酒的话题,谢其琛说他不擅饮酒,池羽便拍拍胸膛表示她挺能喝。
谢其琛不信,说没见她平日饮酒。
池羽便说只是因为她不喜欢喝普通的烧酒老酒,她爱喝果酒。
没想到谢其琛竟然记住了。
谢其琛将酒罈子放在葡萄藤架下的石桌上,又去取了酒碗:「你今日疲累,睡前不妨饮些果酒,兴许能睡得香一些。」
被人关怀的感觉并不差,池羽便笑着落座,调笑道:「一人饮酒无趣,那你便陪我同饮吧。」
谢其琛犹豫了片刻,点头:「好。」
农舍主人用葡萄酿的果酒颇为香醇,紫色的酒液倒入酒碗中,院中便充盈着葡萄酒的香气。
池羽端着碗闻了闻那醉人的香气,心情竟真的好了许多,她一边自己饮酒,一边也招唿着谢其琛喝。
不得不说,她是有些小心思的——她从没见谢其琛喝过酒,便想着反正这少年也快成年了,差不多也能喝点酒了。
谢其琛说他不太能喝酒,那她就不免好奇他喝多了是什么样子。
啊,她是个恶趣味的姐姐。
谢其琛答应了池羽陪她喝酒,自然是不会推拒池羽的劝酒,没一会儿,就三碗葡萄酒下肚了。
池羽笑眯眯瞅着他——少年白皙的面孔浮上薄红,平日里清醒到近乎冷漠的眼瞳难得带了些懵懂,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
池羽挥了挥手:「阿琛,你醒着吗?」
谢其琛迟钝了几秒,点头:「醒着。」
池羽被他的反应萌到,忍不住伸手摸了把他的脸。
谢其琛被揩油,忍不住皱眉,但却没有制止池羽的动作,比平日里那傲娇模样乖了不知多少倍。
「哎呀,我们阿琛果然酒量好浅。」
谢其琛继续皱眉:「我醒着。」
「好吧好吧,醉鬼都是这样说的。」池羽笑眯眯地撑着脸看他,「你知道吗?若是在我原来的世界,你这样好看的小少年如果喝多了,是会被大姐姐吃干抹净的。」
谢其琛不解:「原来的世界?」
池羽恍然:「啊对了,我似乎从来没和你说过。」
她站起身,撑着桌面俯身凑到谢其琛耳边,轻声说:「姐姐我啊,其实不是原先的圣女池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谢其琛被酒精感染得几乎宕机的大脑并没有明白池羽说的话。他一双漂亮的眼睛只定定看着女子凑近他。
她在他耳边说话,唿吸喷洒在他肌肤上,带起阵阵痒意。
她的皮肤真白,在烛光下似乎像透明的。
谢其琛转过头,与近在咫尺的女子四目相接。
女子似乎被他突然的转头惊到,剔透美丽的眼瞳微微睁大,不知为何,她明明没有喝多,脸颊上也浮起了微红。
女子突然抬手,触摸他右耳上的绿石。
谢其琛知道,池羽不知为何很喜欢他右耳上的绿石。她似乎觉得那绿石很美,看向那绿石时,她眼中总会浮现惊艷之色。
耳垂因为女子的触碰而有些痒,痒到了心里。
女子似乎意识到调戏一个喝醉的少年是不对的,摇了摇头,收回手想要退回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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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突然抬手,摁在她颈侧,阻止了她退回去的动作。
他看到女子眼中浮现的惊讶。
谢其琛想,喝醉的人是不是可以任性一些,做一些平日里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于是他的手挪到她嫣红的唇畔,修长的手指突然伸进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口中。
好温暖。
好诱人。
醉倒前他如此暗暗感慨。
第41章
第二日, 池羽清晨起床,谢其琛正在厨房里做早餐。
池羽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谢其琛的背影,突然意识到, 与谢其琛相处的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清瘦的少年慢慢长得结实了,身材已经有成年人的轮廓。
脑子里冒出来昨晚谢其琛喝多后的样子。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面容和嘴唇,神情专注中带着几分诱惑, 怕是无论谁被这么注视, 都会产生一种错觉, 以为自己正在被深爱。
真是稍稍回想就会觉得脸红的场景,连她都差点被蛊惑了。
池羽感慨, 看起来这孩子未来的桃花运会很旺盛呢。
谢其琛转头,见池羽站在门外,一顿, 问道:「你醒了?」
池羽点头:「昨日喝多了, 你今日还起得这般早?」
「每日醒的时间都相同。」谢其琛将刚煮好的粥盛出来, 递给池羽一碗,「早饭。」
池羽接过,询问:「昨日喝了酒,肠胃可有不适?」
谢其琛摇头, 反问:「我昨日喝多后,可有古怪举止?」
「你不记得了?」池羽笑眯眯,「哎呀太可惜了, 你喝多以后十分活泼可爱,还变小狗给我摸呢。」
谢其琛冷漠:「绝不可能。」
「你真难诓。」池羽只得承认, 「好吧,你喝多以后其实挺乖的, 很快就睡着了。」
听池羽这么说,谢其琛反而沉默了。
其实他并非完全不记得昨夜酒间两人的对话与互动,只是有些模煳罢了。
印象里,他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了池羽的脸庞与嘴唇——那动作他心知肚明,是有些暧昧的。
然而看起来,池羽并未将他的这些动作当回事。
谢其琛暗暗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甘心。
这时候,农舍大门外突然响起钟吾兄弟的声音:「大人可起了?」
池羽愣了下,放下粥碗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钟吾兄弟。
「这么早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钟吾锦平道:「灵脉之尾已探查过,我们即将离开聆海区域,这会儿是过来向大人道别的。」
谢其琛走到池羽身边,问钟吾兄弟:「你们要回钟吾府邸了?」
钟吾锦平摇头,道:「原本家主姐姐是让我们回府邸的。不过今早她又传来了新的讯息,让我们改变行程,即刻前往襄城。」
襄城是钟吾家辖区中,距离灵山最近的一处大城镇。
池羽奇怪:「为何去襄城?」
钟吾锦平说道:「兴许襄城距离灵脉源头最近,灵气丰沛,姐姐想在那儿再好好探查看看灵脉目前的情况吧。」
这倒也说得通,池羽点头:「那你们路上顺利。」
钟吾兄弟点头,向池羽行了礼作为拜别,而后就离开了。
池羽正想要关门回厨房继续吃早饭,却见谢其琛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钟吾兄弟离开的方向。
池羽奇怪:「阿琛,你怎么了?」
谢其琛回过神,说道:「澹臺氏父子今早启程前往了郝洲城。」
郝洲城是澹臺家辖区中距离灵山最近的一处城镇。
池羽惊讶:「你怎知澹臺氏父子的动向?」
谢其琛淡道:「你与我为查找澹臺氏过去罪行的证据下山,若澹臺氏发觉了,难免会有所行动,好阻挠我们。我就提前布了眼线在澹臺府邸,以便掌握他们的动向。」
池羽感嘆:「你思虑倒是仔细。」
「钟吾家去了襄城,澹臺家去了郝洲城,不出意外,樗里家大约同样是去了辖区中距离灵山最近的桐城。」
池羽怔了下,猜测:「钟吾兄弟昨夜一定已经告知钟吾家主灵脉之尾的情况,想来钟吾家主随即便将此事告知给了另两家。也许这会儿三家都正准备再好好地探查一番灵脉情况吧?」
「他们分别去到距离灵山最近的城镇,可能是为了探查灵脉,也有可能有其他目的。」
「其他目的?」
谢其琛点头:「譬如三家家主打算开会商讨些什么。灵山区域除了是灵脉的发源地,也是三家若要相见,会选择的见面中间地。」
「你说的有理。」池羽道,「不过毕竟事关灵脉,家主们想要开个会商讨下也并不奇怪。」
「可他们没有通知你一起。」谢其琛皱眉,「若是三家为灵脉一事召开会议,想来该也会邀请灵脉圣女。」
池羽意识到谢其琛说的不无道理,于是看向他询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谢其琛想了想,说道:「你留在此,我以缩地之术跟去看看三家的情况。」
池羽犹疑:「你一个人去?」
谢其琛点头:「缩地之术无法带你同往,放心,我很快便会回来。」
池羽最终同意了:「好,那你快些回来。」
谢其琛是个利落的个性,做了决定后当天中午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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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去便是大半个月。
池羽留在原处,一面等着他回来,一面继续每日前去搜索聆海大宅。
可等到她将聆海大宅已经搜遍,谢其琛也还没回来。
盛夏时节本就燥热,池羽忧心谢其琛,便更加烦躁。
这日夜间,池羽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没过多久,她隐约听见一声奇怪的、宛如陶瓷烧铸般的响动,登时就惊醒了。
「谁?!」
「是我。」火摺子点燃,谢其琛的面容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池羽一怔,惊讶:「你回来了?怎么这个时辰回来?」
这会儿已经是丑时了吧?
谢其琛没有回答,只说道:「抱歉,把你吵醒了?」
池羽坐起身,摇了摇头:「我本也睡得不深。」
池羽打量谢其琛的面容,这才发觉他颇有些风尘僕僕,眉眼间的倦色像是几日未睡似的。
池羽赶紧起身,拉着谢其琛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你怎的累成这样?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只不过是……」谢其琛喝了口水,垂着眼眸,「只不过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从前执行任务结下的仇家,甩开他们花了些功夫。」
池羽问道:「可有受伤?」
谢其琛摇头:「没有与他们交手。」
池羽松了口气:「那便好。对了,你不是去探世家行踪吗?可有什么发现?」
谢其琛顿了顿,摇头:「是我多心了,他们不过是在进一步勘察灵脉,阴离咒污染灵脉一事他们均已得知,便颇为重视。」
池羽点头:「果然如此。我们暂且安下心,若灵脉真有什么情况,想来他们也会通知我。」
谢其琛移开视线,点了点头。
池羽摸了摸谢其琛有些凌乱的长髮,询问:「时辰不早了,你要不要洗漱一下后回房歇着?」
谢其琛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好啊。」
「傍晚烧的热水应该还剩一些,我帮你去厨房拿。」池羽起身,准备走出屋子。
然而刚打开房间的门,她却敏锐地意识到有何处不太对劲。
是哪呢?
池羽很快就发现了,是声音。
盛夏时节的夜间,蝉鸣声总是很响亮。这处农居附近皆是高大树木,便更是每晚蝉开盛宴般热闹。
怎么这会儿这么安静?
池羽看向屋外,深更半夜的,四周一片黑漆漆,然而借着月亮微弱的光线却依旧能看出,周遭是熟悉的景致。
「阿琛,你有没有觉得今晚特别安静?」池羽一边说着,一边想转回身去,「你回来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对劲的……」
话未说完,池羽就怔住了。
谢其琛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整个人一把搂进了怀中。
池羽身量娇小,被这么一抱,整个人就像是陷在了谢其琛身体里一样。
谢其琛的胳膊横在池羽身前,用的力气太大,让池羽有些喘不过气。
池羽不得已伸手想掰开谢其琛的胳膊:「你怎么了?先放开我……」
然而谢其琛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箍着她,甚至在她的挣扎下还箍得更紧了。
池羽的背嵴被迫紧紧贴着谢其琛的胸腹,到这时她才发现,谢其琛的身体正微微地颤抖着。
池羽懵了:「阿琛,你怎么了?你出去这一趟,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谢其琛没说话,低下头,脸颊轻轻蹭了蹭池羽的侧脸,声音有些缥缈:「池羽……姐姐,你收养了我,就不会抛弃我了吧?」
池羽暗暗猜测,是不是他回来时遇到的仇家,让他又想起了过去痛苦的经歷,所以才有些不对劲?
池羽回答:「这是自然。」
谢其琛身体的轻微颤抖似乎停了下来,可声音中却依旧带着不安,依旧渴求着某种保证:「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永远会待在我身边吗?」
池羽笑:「你将来会娶妻生子、组成自己的家庭,我如果永远待在你身边,那不成了讨人嫌的大姑子?」
谢其琛将池羽抱得更紧了,倔强道:「我不想要其他人,我只想要你,你答应我,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池羽愣了愣,询问:「你究竟怎么了?」
「你先告诉我,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谢其琛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偏执,愈发紧地搂着池羽,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他急切道:「我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池羽迟疑了片刻,意识到,面对情绪不稳定的人,安抚其情绪永远是最重要的。
终于,她抬手轻柔地抚摸谢其琛的臂膀,说道:「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谢其琛终于笑了,他轻道:「嗯,我记住你的保证了。」
话音刚落,池羽突然被强行拽入深眠,身体一软,整个人躺在了谢其琛怀中。
谢其琛横抱着她,垂眸看着她熟睡的容颜,轻喃:「我不会让你违背对我的保证。」
他看着池羽许久,终于抬起头。
「细节依旧做到不到位啊。」谢其琛一抬手,池羽被吵醒时听到的那阵奇怪的、宛如陶瓷烧铸的声音又响了。
与此同时,方才还寂静无声的田园农舍,突然出现阵阵蝉鸣。
周遭的环境终于严丝合缝地吻合真实的世界了。
谢其琛将池羽抱回床榻之上,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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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是我的整个世界,你可不能抛弃我啊。
第42章
聆海。
一行人来到池羽与谢其琛所租用暂居的农舍前。
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率先敲响了农舍的大门。
女子穿着深缥色银纹修士制服, 容貌明艷,却因为不苟言笑而显得颇有压迫感——不是钟吾家主又能是谁?
然而敲了门后,众人等了好一会儿, 也没人前来开门。
钟吾家主身边,一名身着银硃色修士制服的中年矮胖男子出了声,他迟疑着道:「难道这农捨实际并没人住?」
——这男子显然就是樗里家主了。
钟吾家主闻言,看向身后畏畏缩缩站着的双胞胎弟弟:「你们两个不是说圣女在聆海避暑, 就住在这里吗?」
钟吾锦平小声道:「约莫一月前, 我和锦凡离开聆海时, 圣女大人确实暂住于此,可未必她现在还住在这里……」
「钟吾小少爷似乎一直不贊同家主会议最后的决定, 可别是诓骗了我们吧?」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声响起,他身着翩翩白袍、手执摺扇,正是澹臺家主。
钟吾锦平瞪澹臺氏一眼, 忿忿道:「我们才不会骗人!」
钟吾锦凡也阴阳怪气地说道:「再说了, 不贊同你们的决定就会被你们关起来, 我们兄弟哪里敢啊!」
先前樗里琬琰知道家主会议上决定了什么事,率先表示了不贊同,结果就被樗里家主关了训诫堂。
钟吾兄弟想为表妹说句话,结果就被用大义堵了嘴。
澹臺家主摇了摇手中的摺扇, 幽幽道:「两位小少爷或许怜惜圣女,但你们该明白——事关修真界存亡,这是必要且正确的牺牲。」
钟吾锦凡见澹臺氏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觉得有些不适,回怼:「是啊, 你们的大义我不懂,可是强迫别人去死绝不可能是什么正确的事!」
「幼稚!」钟吾家主提高声音, 训斥两个弟弟,「你们两个给我回府邸去思过,今后这件事便不必管了。来人,带他们走!」
几个钟吾修士应声出列,半强行地把两位少爷带走了。
钟吾兄弟被带走后,一行人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农舍。
澹臺家主提议:「既然没人来开门,不如我们直接闯进去好了——兴许那圣女提前得了消息,不敢来开门呢?」
钟吾家主沉默了一会儿,皱眉道:「这个决定虽是不得已,但澹臺家主你摆出如此理所应当的态度,是不是也有些过分了?」
澹臺家主笑:「钟吾家主是感到愧疚?我们是做家主的人,为了实现目标,狠心是必要的。都决定要牺牲她了还惺惺作态,这也不过是伪善罢了。」
钟吾、澹臺两姓家主眼看有些针锋相对,樗里家主适时发言打圆场:
「好了,我们三家可不能先自己吵起来,先前会议上已经说定了的事不可能再变。但钟吾家主说的也有理,我们不必行动如此粗鲁,面对圣女还是应当保持礼数——来人,去找此屋舍屋主,请屋主来开门。」
三姓家主齐聚聆海农舍,自然不可能是来郊游。
这件事得从半月前的世家会议说起。
钟吾兄弟发觉灵脉有异后就立刻禀告了钟吾家主,钟吾家主随即将此事告知另两世家。
三世家各自带人勘察灵脉情况,并决定为此举行一次世家会议。
钟吾家主前往襄城、澹臺家主前往郝洲城、樗里家主前往桐城。
三家勘察灵脉后,得出了同一个极坏的结论:由于半年前邪修胡念之自杀毁脉,阴离咒已经完全渗透进整条灵脉,如今灵脉正在持续地衰弱中。
原本得出灵脉正在衰亡的结论后,理应通知灵脉圣女,四方共商解决方案。
然而这时澹臺家主提起了一个古旧的传说,并建议三家暂时不要通知圣女,先行召开世家会议。
传说是这样说的:
被灵脉选中成为灵脉圣女之人,骨骼血肉纯净至极,天然拥有近乎神迹的、净化一切的能力。
传闻千年前,大陆曾因抢夺灵气资源爆发战争,战争导致尸骸遍地。大量恶臭的血与脓水流进灵脉,致使灵脉被污染,出现了衰亡之兆。
当时的灵脉圣女悲悯苍生,主动举行活祭祭典。她焚香沐衣,领众修士向灵脉叩首千次,最终于祭典上,坠入灵脉以身殉脉。
「任何东西的诞生,都是以其他事物的死亡为基础的。」澹臺氏在世家会议上,对另外两位家主这样宣称:
「没有死亡,就没有再生。死亡和再生就如硬币的两面,是不可分离的——要使修真界能继续繁衍下去,就必须同时有人死亡!」[注]
许久的寂静后,樗里家主率先同意:「『请』圣女殉脉,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了。」
钟吾家主则在思考了一日夜后,也沉默着点了头。
于是世家会议后,三姓家主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们将前去请求圣女为大局着想。
澹臺家主对这个会议结果感到满意:「圣女大人想来必然会为大局着想。」
若她不愿为大局着想,他们就让她为大局着想。
农舍前,农舍主人终于被请过来了。
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修士,哆哆嗦嗦开了门:「几位大人,先前是有一对男女住在这儿,可从几日前开始,这里就不见他们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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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氏收了摺扇,率先走了进去:「我们会自己看,不用你一个凡人告诉我们这儿有没有人。」
一行人先后进了农舍。农舍并不大,拢共三间屋子,很快他们就找遍了,果然如房主所说,屋内并没有人。
樗里家主忧心:「看来圣女已经离开了此处,只是现下我们该去哪里寻她呢?」
澹臺氏沉默地扫视了一圈农舍,最后视线落到了跟随在队伍最后的儿子身上——澹臺玦正定定看向农舍中一棵茂盛的小树。
自从得知世家会议决定了何事后,澹臺玦一直都很沉默。
澹臺氏对儿子从来是异常关注的,自然知道儿子对圣女池羽颇为青睐,两人似乎也算得上朋友。
无功而返,一行人离开农舍。
澹臺玦落在队伍最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玦儿,方才在农舍,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澹臺玦一惊,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不知何时从队伍前端落了下来,走在了他身边。
澹臺玦袖中的手握成了拳,摇了摇头,平静道:「未曾有什么发现。」
澹臺氏打量他一眼,对这个自己生出来的孩子,他可是了解得很。澹臺氏笑道:「玦儿可记得曾与父亲说起过的、你最喜爱的诗篇?」
澹臺玦困惑:「父亲是说哪一篇?」
「就是你曾与圣女一起探讨过的那篇《狐狸与神》。」
澹臺玦一愣。
「你当时说,圣女这样评价神的行为——这位神祇是快乐的。」澹臺氏笑眯眯,「神性无我,神不在意自身,为旁人牺牲,神感到快乐。」
澹臺玦想反驳:「可是……」
澹臺氏打断他:「玦儿不是歷来最为崇尚圣贤境界,最欣赏无私之爱吗?」
澹臺玦怔住了。
「玦儿不是认为,圣女大人是最接近你之理想的人吗?」澹臺氏幽幽道,「那么你为何不愿去找她呢?」
「我……」
澹臺氏道:「玦儿是有私心啊。」
圣女池羽与那个恶魔少年沆瀣一气,想来已然知晓他过去所做过的事,这是个大隐患。
他因血誓无法直接对那两人下手,可既然上天降下「灵脉被污」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推动一番了。
澹臺氏慈爱微笑,看着陷入茫然的澹臺玦,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收敛你的私心,看看苍生吧。」
*
池羽这几日过得颇为懒散。
那晚谢其琛深夜突然归来后,说奔波了许久,有些累了,想要暂且在原地休息几日。
于是两人便一直待在农舍修整。
虽然谢其琛回来那夜整个人精神和情绪有些不对劲,不过第二日起来时,他倒是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有时候池羽看着谢其琛平静的样子,都会怀疑那夜她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谢其琛那样偏执地逼着她保证不会抛弃他、会永远陪伴他,就仿佛是知道了即将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可池羽后来询问了几次、试图问出谢其琛不安的原因,谢其琛都只说她想多了。
傍晚,池羽与谢其琛一起吃着晚饭。
「厨房的米缸见底了吧?明早我去镇上买一些米好了。」池羽说道。
谢其琛一顿,回答:「农舍离镇上有些距离,还是我去吧。」
池羽迟疑:「不过两里路而已,你这几日每日都出门折菜打猎,颇为辛苦,买米还是我去吧。」
「不辛苦。」谢其琛淡道,「姐姐只需要待在农舍休息就行了。」
池羽顿了顿,终于说道:「可这几日我一直待在农舍里,也有些闷了。」
每次她想出门走走,走不了几步,谢其琛都会不知从哪冒出来,将她领回屋舍。
谢其琛静了几秒,点头:「这样啊,姐姐闷了想出去走走……那晚饭后我陪你一起出门吧,这附近草木繁盛,蛇虫鼠蚁颇多,你一人我不放心。」
若池羽一人出门,误破这小世界的关窍、从这里闯出去了可怎么是好?
他需得时刻跟着才行。
池羽没看见谢其琛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也好。」
谢其琛暗暗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吃饭,池羽却又说道:「我们也在这里停留了许久了,差不多该走了吧?」
谢其琛夹菜的筷子一滞:「姐姐是想回灵山吗?」
池羽摇了摇头:「去下一处需探查的大宅。」
谢其琛没有说话。
如今外头灵脉衰竭的消息已经传遍,不止修真界,连不少凡人都将这当成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一般。
只要出去,池羽迟早会知道灵脉衰竭的事,届时就拦不住她与世家碰面了。
以她的个性,甚至很可能同意世家想要她做的事。
不,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谢其琛抬眸,突然道:「可是我还想在这儿待一段时间……这片海很漂亮,现在就走的话,下一次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了。」
池羽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谢其琛也会如此喜欢海景。好一会儿,她笑道:「难得你明确表现了自己的喜好,这很好,那我们就再留一段时间吧。」
谢其琛笑:「嗯,谢谢姐姐。」
谢其琛想,即使池羽从前就知道他擅长说谎骗人,但至今也极少怀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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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样善良信任的个性,他从前偶有不满,觉得她易吃亏,可这会儿却颇感谢她这样的个性。
只是……
谢其琛垂眸,要将她长时间留在此地还是困难了些,得想想其他的办法。
不能让其他人找到池羽,也不能让池羽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谢其琛正思索着,一声极为轻微的、陶瓷碎裂的声音响起。
池羽似乎也注意到了那声响,她抬起头,皱眉道:「我怎么听到了一声怪响?」
谢其琛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你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兴许是林中的勐兽闯了农舍。」
第43章
谢其琛放下碗筷, 走出堂屋,来到院中那棵生长茂盛的小树前。
小树周围的空气出现了细微的龟裂,仿佛陶瓷即将碎开一般。
谢其琛眯眼, 意识到是有人企图强行破解这个小世界。
他创造的这处小世界以农舍为中心,与真实的世界几乎一模一样。
它有一处关窍、一处根基,寻到关窍可出入这个小世界,寻到根基则可破坏这个小世界。
看来是有人发现了其中那处根基就在农舍院中的小树上。
谢其琛冷嗤, 以为寻到根基就能破开这个小世界吗?
谢其琛抬起右手, 覆盖住小树周遭出现的细微龟裂, 瞬间那些细小的裂痕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
外面世界的人似乎觉察到了来自谢其琛的阻碍,当即就加强了破坏的力度。
谢其琛自然也随之调动了更强的修为。
世界内外两股力量相撞, 烈风平地而起,勐地吹起谢其琛的长髮,小树的枝叶也簌簌作响。
身后突然传来池羽的声音:「阿琛, 真的有勐兽闯进来了吗?」
谢其琛一顿, 覆盖于裂痕上的手重重一握, 转瞬间,风息树止,树边空气的裂痕消失不见,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谢其琛背着手转过身去, 面对池羽:「没有勐兽,只是有蛇闯进来,我赶出去了。」
池羽狐疑地走到谢其琛面前, 突然伸手,一把拽出谢其琛藏在背后的手。
几点鲜红的血液滴落到地上。
池羽吃惊地看着谢其琛右手心的伤口, 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其琛摇头:「没什么,方才赶蛇的时候手心蹭到树皮, 划伤了。只是皮外伤,很快就会癒合的。」
「还是上些药吧,看着伤口有点深。」池羽推了推谢其琛,让他回堂屋。
谢其琛乖觉地走向堂屋,池羽跟在他身后。
踏进堂屋前,池羽不自觉地回过头,看了一眼院中那棵茂盛的小树,而后仿佛有所猜测般,微微皱了眉。
与此同时。
澹臺玦站在农舍院中的小树旁,勐地呕出一口血。
三世家其他人方才都已经离开农舍,他却中途找了时机偷偷折返回来。
他想要见池羽一面。
得益于半妖超乎寻常的敏感,跟着三位家主一起踏入农舍时,澹臺玦便已经觉察到了——此处被人平白创造出一个小世界。
而农舍的树上就绑定了小世界的根基。
有这样的力量做出小世界的,想来是池羽身边的那个少年——是那个少年将池羽藏了起来。
果然没错,世家会议时他感受到过的那股同类的气息,果然来自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知道了世家的打算,提前将池羽藏了起来。
想来,池羽大概率还不知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澹臺玦内心很是复杂。
一方面,他希望池羽活着,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池羽是他理想中的模样……
澹臺玦始终都在纠结,可到最后,他认为无论如何,他至少应该见池羽一面,告诉她如今发生了什么,然后问问她的想法。
澹臺玦本想以树上的根基为突破口,强行破开小世界,但没能成功。
那少年发现了他的行为,及时阻止了他。
那少年的修为显然远远高于他,方才两人相搏,不仅小世界的裂口被那少年修復了,连绑在树上的根基也在瞬间被转移了。
这下他无法再次找到小世界了。
澹臺玦嘆息,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池羽能自己发觉异常了。
另一侧,小世界中。
池羽给谢其琛手掌上的伤口涂好红花油,然后询问:「对了阿琛,你打算何时去买米?」
「明日吧,怎么了?」
池羽顿了顿,笑道:「我熏衣的香料用完了,你明日去镇上集市买米,顺便帮我买一些可好?」
谢其琛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是哪一种香料?」
「稍等一下,我画给你看。」池羽说着,离开堂屋,回了自己的房间。
池羽拿出一张白纸,定定盯着那白纸,神情间似乎有些犹疑。
最后她嘆息着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个琉璃瓶,将瓶中的粉末倾倒在白纸之上。
做完这些,她才拿起笔在白纸上涂涂画画,画出了所需香料品种的特点。
「你画好了吗?」背后传来谢其琛的声音。
池羽心虚一般,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她深吸一口气,放下笔,转身对谢其琛笑了一下:「画好了。」
谢其琛站在池羽房间的门口,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为何看着有些神思不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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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一怔,抬眸看向谢其琛那探究般的目光——他看出什么了吗?
「没有啊。」池羽扯出笑容,「大概是困了,吃饱后总是容易睏乏。」
谢其琛打量她的神色,片刻后终于道:「那便早些休息吧。明早我会起早去镇上,兴许你起床时我便将香料买回来了。」
池羽点头,走到谢其琛面前,将画了香料图案的纸递给他:「我要的是佳楠香,可别买错了。」
谢其琛垂眸,看着那张纸。
兴许是心中有鬼,池羽觉得谢其琛这一眼格外漫长,几乎让她背嵴出了层冷汗。
最后,谢其琛终于接下了纸,点头:「放心,不会帮你买错的。」
「嗯。」池羽笑着,心中松了口气。
翌日,天色还未亮,池羽就醒了过来。
心中有事,她这一晚始终睡得不熟,比往日提前了两个时辰便醒了。
然而即使如此,她也不知道谢其琛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池羽提着盏灯笼,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走到谢其琛的卧室前。
卧室里没有人。
谢其琛已经出门了,估摸是去买答应好的米和香料了。
池羽猜测,谢其琛大约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农舍活动,想要在她起床前就回来,所以格外早就出门了。
池羽轻轻嘆气,即使她再是迟钝,也该发觉异常了。
其实有些愧疚,她极少算计别人,没想到有一天会算计到谢其琛身上。
只是,不这样做,直接找谢其琛对峙,他不可能会对她说实话的吧。
池羽从芥子囊中取出一盒别致的火柴,这与她先前洒在给谢其琛的那张纸上的粉末是一套的法器,可用于还原粉末所沾染的人的行踪。
她虽不会法术,却由于圣女的身份,拥有很多稀奇的法器。即使是谢其琛那样的高手,也很难觉察到她的法器。
点燃火柴,火焰自谢其琛的卧室一路烧向远方。被火烧过之处,金色颗粒组成的残像出现。
通过那些残像,池羽可以清楚地看到谢其琛从出门开始的一举一动。
池羽顺着一系列的残像往外走,最终停在了树林中。
残像到此处突然就消失了。
果然,她所处的世界并非是真实的世界。而残像消失之处便是进出这个虚假世界的关窍了。
池羽模仿残像的行为举止,朝着残像消失之处撞去——周身仿佛被看不见的薄膜包裹,「噗」的一声后,她突破了包裹的薄膜。
池羽撞出关窍的动作太大,出了关窍后,她一时没站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她吃痛地皱紧了眉,等缓过神来,发觉到她已经回到真实的世界——虽然周遭的景物和出来前的世界一模一样,但原先世界中的残像都不在了。
池羽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心中沉重。
谢其琛创造出一个与真实世界几无二致的小世界,陪她待在那里面,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样大费周章的行为……一定不会是出于轻飘飘的动机。
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池羽仔细回忆着。谢其琛跟踪三世家回来的那一晚,她发觉周遭的环境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应当是在那时,他就已经将她拉入了虚假的世界。
所以……谢其琛这样做的动机,应该是与三姓世家有关。
得找个世家的人问问。
池羽思索着,不知不觉,回到了农舍前。
这是她与谢其琛先前居住的,真实的农舍。
自然,由于现下无人居住,里面一片漆黑。
池羽推开门,走了进去,然后愣住了。
——农舍里,并非没人在。
白衫的少年背对着大门,静静站在农舍院落中的一棵小树前。
少年束髮的雪白飘带在清晨的风中飘荡,可他的身姿却一动不动,仿佛融进了一片寂静的景物中。
……他为何会在此处?
少年听到声响,缓缓转过身来,而后,那张一贯慈悲的菩萨面,先后露出了惊讶与难过的神色。
「大人?」
池羽点了点头:「澹臺少爷,别来无恙。」
……
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半片天空染上火红的霞光。
农舍院落中,蓝衫圣女与白衫少年相对而立,已经无言许久。
方才,圣女从少年口中得知了近一月来,真实的世界发生的所有事。
灵脉的衰竭、世家的决意、对她的寻找。
池羽终于明白了谢其琛一系列所作所为的动机。
澹臺玦始终矛盾的神色,终于在转告完一切后,出现了变化,仿佛做了某种决定。
他缓缓跪下了。
池羽还在因真相愣神中,见状,立刻想要去扶他。
澹臺玦制止了她。
澹臺玦缓缓俯下身,仿佛在叩拜神像一般,庄严而肃穆。
额头撞向地面,发出沉重的叩首声。
「圣女大人。我知道我们是罪人,需要您的赦免。」[注]
「即使如此,也恳求您拯救我们,恳求您拯救即将走向衰亡的修真界。此时此刻,无能如我们,只能完全仰望您。」[注]
澹臺玦虔诚的样子,仿佛面前的女子果然是居于神坛之上、拯救世人的神明。
池羽怔住,在这一刻,她意识到她被架上了光辉到不应出现在凡尘的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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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池羽回到了谢其琛为她构筑的、虚假的世界。
天已经快亮了。想来谢其琛也快要回来了。
池羽安静坐在小窗前, 看着窗外茂盛的植被。夏日的晨光中,一草一木都显现出生机勃勃之感。
这让池羽想到了谢其琛,也想到了谢其琛右耳上的绿石。
其实比起盛夏的植被, 谢其琛更像凛冬空无一物的山野上,仍顽强生长出的草木。
无论遭遇多么凌冽暴虐的气候,他都会存活下去。
再没有人会比谢其琛更适合「生机」一词了。
池羽喜爱这样坚韧的生命,闪闪发光、充满能量。
与黯淡无光的她截然不同。
池羽想, 不仅仅是对待弟弟的亲情, 其实她一直对谢其琛有着憧憬吧。
只是, 她同样愿意接受自己是一个缺乏能量的人——事实上,比起前世, 她已经有活力一些了。
如果面对今日之困境的是前世的她,那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牺牲、去走向寂灭。
她会觉得死亡没什么好怕的,肉身回归天地是每个生灵註定的终局。
究其根本, 也许是她认为暗淡的、毫无价值的、不被需要的、自欺欺人的自己没什么可值得珍惜的。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她有一点点、想要活下去。
因为这个世界上, 有她珍惜的、也珍惜着她的人,她不再与任何人都不存在联结,她与旁人互相依恋。
池羽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谢其琛时,彼时她还将他视为「将来会杀了她的反派人物」。
在那个绿色的芦苇丛中, 她举起了匕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为自己的生存消除隐患。
在他们还不相识的时候, 他的存在就已经激发了她罕见的生命意志。
回想起来,这真像是一个徵兆呢。
如果她能够继续活下去, 他会不会成为彻底改变她「丧」的本质的那个存在呢?
毕竟只是稍稍被他惊艷到、感染到的现在,她就已经开始有一点点渴望生存下去了。
池羽低下头, 轻笑起来。
也许不与谢其琛相识,她此刻就不会感到有一些痛苦了。
人就是如此,有了渴望就有了困境,于是便感到痛苦。就像她从前所认为的,无我便无忧。
——即使如此,她依旧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思绪纷杂。
当一切杂乱的想法尘埃落定,脑海中只剩下她所做下的决定:她应当为现今的困境负责。
并不是因为她是「拯救众人的神」。
她无意踏上神坛,也无意接受旁人的跪拜。
她只是觉得,她有责任——作为圣女,她有责任维护修真界的稳定与秩序;
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引发了蝴蝶效应的起因,她有责任结束这场意外的灾难。
池羽想起方才与澹臺玦道别时的场景。
她对澹臺玦说道:「请让我回去道别,而后,我会承担起我的责任。」
澹臺玦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睁大了双眼,似乎是难过,又似乎是欢欣。最后,他说道:「大人,您果然是近神的存在。」
池羽无言以对。
也许在旁人眼里,她选择去牺牲的行为是神性的。但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应当被推上神坛的存在,她是个普通的人。
她骨子里存在的那份牺牲精神其实最初来源于一种异常。
只是,从没人看穿她的异常。
……不,也许谢其琛隐约觉察了。
那个想法再次出现——谢其琛会不会是那个能彻底改变她「丧」的本质的存在呢?
只是可惜,没有更多时间去验证了。
农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池羽从思绪中回神,转头看向大门。
在灿烂的晨光中,谢其琛回来了。
池羽平静地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谢其琛听到开门的声音,转头看过来,略微有些诧异:「你……这么早就醒了?」
池羽点了点头。
谢其琛打量着她,突然面色一变:「还是……你刚刚才回来?」
池羽怔住。
谢其琛放下提着的米袋,走到池羽面前,从池羽的发间取下了一片落叶。
在他创造的这个小世界里,是不会有落叶的,因为这不是真正的世界。
谢其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虚假到难看的笑容:「姐姐刚才去哪了?是觉得闷了想出去走走吗?那也该等我回来一起。不是同你说过,这附近蛇虫鼠蚁颇多,你一人我不放心……」
「阿琛!」池羽垂眸,打断了谢其琛的胡言乱语。
「……你是怎么出去——」谢其琛顿了顿,意识到什么,从怀中拿出昨晚池羽给他的那张香料图纸,「你用了溯踪粉?」
池羽沉默了一会儿,道歉:「对不起。」
谢其琛面色变得极其难看:「姐姐骗我。」
池羽嘆气。
谢其琛依旧有些不愿意去面对,他握住池羽的手,想要将她拉进屋子里:「骗我也没事,我们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会平安幸福……」
池羽挣脱开谢其琛的手:「我已经知道了外面的情况。」
谢其琛僵住,一动不动。
「阴离咒的影响比我预计的要更严重,灵脉被污染,衰亡几乎已经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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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扯了扯唇角:「姐姐还记得向我保证过什么吗?」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池羽回想起那个夜晚,谢其琛偏执地讨要的那个保证——那个时候,她以为她会做到的。
池羽有些无奈:「对不起。」
谢其琛一动不动地盯着池羽。
「你还很年轻,未来会有很多人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以你的能力,一定会拥有平安幸福的生活。」
谢其琛轻笑:「你想说什么?」
「我有责任,解决这次的灾难。」
谢其琛怒道:「不,你不需要!就让修真界完蛋吧!完蛋又怎么样!」
池羽见他露出这样激烈的情绪,有些心疼,伸出手想要安抚他,可却被他避开了。
池羽只好作罢。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谢其琛冷笑着,没有说话。
池羽说道:「我会在殉脉前为你争取任何能争取的权益,你不必担心未来的生活……」
谢其琛打断她,冷静的声音暗藏着恶狠狠的意味:「你如果离开了我,我便没有未来。」
池羽嘆息:「阿琛,不要任性。」
谢其琛低下头,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哭。
她不懂,她不懂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她就是整个世界。
「总之,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阿琛,你要平安幸福地活下去。无论我在哪,都会为你祝福。」池羽做了最后的道别,而后转身欲走。
谢其琛面无表情地看着池羽一步一步地远离,许久未曾造访的失控感再次出现。
黑色的雾气一丝丝一缕缕地凭空出现,然后缠绕在他周身。
心绪强烈激盪,脑中宛如灾难过境,一切理智都被摧毁了。
【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绝不会让你违背对我的承诺。】
【我们要一起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把你锁起来吧——永远锁在我身边。】
数道银白的锁链从虚空凝结,缠绵而满怀爱意地袭向离开的女子。
转瞬间,女子纤细的手腕、脚踝、腰肢都被捆绑了起来。
「啊!」随着一声惊叫,女子被蛮横地拽了回来。
谢其琛定定看着被捆绑在他面前的女子。
女子的面容浮现惊慌之色,嘴唇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啊,一定是在企图说服他,说服他放走她。
谢其琛温柔地笑道:「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周遭的景物动了起来,两人本是在庭院之中,转瞬间却回到了屋内——这原本就是虚假的世界,自然会任凭创造者的心意改变。
池羽被这番变故吓到,奋力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着自己的锁链。
「阿琛,你冷静一些!」
谢其琛充耳不闻,伸出手,将挣扎到几乎快脱力的女子推倒在床榻之上。
「一直站着会累,躺着比较舒服。」
天旋地转后,池羽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床铺中。
直到此刻,池羽依旧不能够理解,为何谢其琛的反应会如此可怕。
也许……是她告别的方式过于突然了?
池羽有些懊悔,毕竟谢其琛是一个个性偏执的人,她应当好好思考过最后的话语,用更委婉的方式与他告别。
是她刺激到他了。
突然有阴影笼罩住她。
谢其琛的声音幽幽响起:「池羽,我会一直照顾你,你便留在这儿吧。」
池羽回过神,却见谢其琛跟着上了床。
他整个人撑在她身上,双手摁住她的,与她十指交握,仿佛试图将她完全控制住。
池羽无法动弹,愣神地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即使一向明白她与谢其琛之间实力差距大得宛如天堑,可这也是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她如此弱小。
若他不放,她根本不可能挣脱他。
她该怎么做……
「留在这儿好不好?」
与那强势的动作不同,谢其琛的声音却带着卑微的恳求。
池羽突然留下了一滴眼泪。
谢其琛看见身下女子的泪水,怔住了。肆意散发的戾气突然弱了下来,甚至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弄痛你了吗?」
池羽呜咽:「我被你压得好痛,你的锁链也掐得我好痛,放开我好不好?真的好痛……」
谢其琛犹豫了片刻,放开池羽,撤掉了束缚池羽的锁链。
锁链松开的那一刻,池羽突然仰起身,张开手将谢其琛抱入怀中。
谢其琛微微惊讶:「你……」
池羽带着歉意的声音响起:「对不起,让你这样难过。我本不想带给你这样负面的情绪……」
「我真的希望,你能平安幸福。」
谢其琛昏迷前的最后,听到的是池羽的道歉。
第45章
身上的少年软软倒下。池羽抱着他, 静静看着屋子的天花板。
方才为了挣脱谢其琛的束缚,池羽消耗了太多体力,这会儿终于让谢其琛睡过去了, 她一时间却也没有力气起来。
池羽用来应对谢其琛的是沾了迷药的银针。谢其琛中药后,约莫会睡上七个日夜。
足够她做完一切了。
池羽感到有一些愧疚,愧疚之余却是无可奈何。
唯一的心愿,是希望谢其琛甦醒后, 可以走出离别的悲伤, 开启新的人生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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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大概一刻钟, 池羽终于恢復了一些体力。于是她便撑着身体坐起来,将沉睡着的谢其琛好好平放在床榻之上, 又盖上被子。
池羽坐在床沿,垂眼静静看着熟睡的少年。这次离开,大概就是永别了。
「抱歉, 以后不能陪伴你了, 但我只能这样选择。」
不知道死亡是何种感觉, 肉身陨灭后,想来寄居于肉身的灵魂也会消散吧。
从此以后,世界上就不再有池羽这个人了。
池羽轻轻嘆气,忍不住伸出手, 抚摸少年的面容。
能遇到这名少年,她的这段人生姑且还算是有价值的吧。
一瞬间脑子里似乎冒出个上蹿下跳的吵闹声音,那声音说出一句很不像她会说的话——其实逃走也没什么吧?
只要不被人找到, 她就能与他继续互相作伴地生活下去……
池羽立刻摇了摇头,为自己有这样的渴望感到惊讶。
她定了定神, 对自己说,现在需得做的是去履行责任。无论是作为圣女, 还是作为引发蝴蝶效应的起因,她都有责任去解决这场意外的灾难。
心脏隐隐作痛,池羽怔了怔,意识到也许她比她想的要更难过。
「能有这样复杂的情绪体验,也算是圆满了。」池羽整理着自己的心情,对自己说道,「那么来做最后的告别吧。」
池羽温柔地注视着少年,用心记住他的每一处长相,而后俯身,在他右耳处落下个纪念的吻。
「永别了,我亲爱的弟弟、我唯一的家人。」
……
池羽回到了灵山,离开聆海区域时她就已经传信通知了各世家,所以到达灵山时,世家的人都已经在山脚下等待。
为了挽救即将衰亡的灵脉,池羽决定效仿千年前的先代圣女,举行活祭祭典。
她将于祭典之时唤出灵脉源头,而后跳入灵脉,以自身血肉洗净灵脉受到的污染。
灵山山脚下,三世家众多修士分为三队,家主站于最前,世家几位少爷小姐则站在家主身旁。
当池羽走向众人,最初众人鸦雀无声——的确,将一个人送去死亡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
最后是一贯最圆滑的樗里家主先开了口,他呵呵笑着,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心虚:「恭迎圣女大人,大人愿意为修真界牺牲,此等大义实在令人敬佩。」
池羽如今对这几个世家的家主观感有些复杂。她已经知道了,他们先前私下会议便决定要牺牲她,而当找不到她的时候,他们甚至向着天下发出追捕令,就仿佛她是一名犯人似的。
虽然她决定以身殉脉,但她自己决定,和别人想要将她送去牺牲,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能够理解这几个家主优先大局的做法,但被这样对待,终归还是觉得不快。
池羽想,反正都要死了,懒得周全什么礼数了,于是没有搭理樗里家主那虚假的客套。
樗里家主尴尬了片刻,很快又调整出笑容:「祭典的所有准备都已经做好,圣女大人打开灵山屏障,我们就可以开始仪式。」
池羽没说话,转头看向一直站在樗里家主后面,用扇子挡着脸的澹臺氏。
池羽指了指澹臺氏:「你,过来。」
澹臺氏作为家主,极少被这样不尊敬地对待,下意识想要说些斥责的话。
可话还没出口他便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即将因死亡而被捧上神坛的「英雄人物」,他若是在此刻说了不尊敬的话,往后怕是要被众人嚼舌根。
算了,不和一个死人计较。
澹臺氏扯出个客套的假笑走上前去。
池羽冷淡地看着他,说道:「我知先前的世家会议、对我的搜捕,都是你在背后努力推波助澜。」
澹臺氏尴尬:「大人见谅。当时众修士唯恐修真界覆灭,又担忧大人不愿为大义牺牲,我作为家主,忧心大局,难免做法过激。」
「是为大局,还是存有私心,你自己心中清楚。」池羽靠近澹臺氏耳边,将声音压得只有澹臺氏一人能听到,「我可以不同你计较,但我身死之后,若你敢对我弟弟生什么不轨之心,我便是堕魂为鬼,也不会放过你。」
堕魂为鬼——按这片大陆的说法,人死之后,肉身陨灭之际,魂魄也会慢慢消散。从此以后,人便彻底不存在。
可若人的魂魄堕化为鬼,魂魄就会变质。它不再是它,自然也不再是灵魂,而是衍变为类似诅咒、怨气一类的东西,遵循魂魄生前的遗愿行动。
澹臺氏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从来地位尊崇,哪里被人这样威胁过?
更何况,普通修士也就罢了,灵脉圣女说出「堕魂为鬼」的狠话,那便不是普通的狠话,而是极有可能会实现的预言。
这是真正的威胁——如果他敢对谢其琛有歹念,她便会实现预言。
澹臺氏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是正隐忍着怒气。
池羽说完了要说的,便懒得再与此人多废话,转而看向另两位家主。
她鞠了一躬。
「池羽为孤女,无亲无友,仅有一收养的弟弟作为牵挂。池羽殉脉为自愿,内心并无不甘,只是在殉脉后,望各位能对我弟弟多加照拂。」
樗里家主立刻笑着应和:「令弟作为义士亲属,我们自然会多关照的。」——一如既往地挑不出错却找不到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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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吾家主则突然抱拳下跪,神情郑重肃穆:「圣女大人的嘱託,我钟吾氏记住了。您的大义,吾等感怀于心。」
钟吾家主突行行如此大礼,其身后的钟吾修士自然需得跟随,于是深缥色的制服突然跪了一地:「圣女自愿为修真界牺牲,此等大义,吾等感怀于心!」
钟吾家的修士全都跪了,其余两家的修士自然不能干站着,只得也跟随跪下。
众人啪啪跪了一地,场面突然变得极为沉重。
还剩三人站着。池羽、樗里氏、澹臺氏。
樗里家主看一眼周围,尴尬了片刻。
他这辈子还没行过此等大礼,可形势之下,也不得不低头了。
他慢了半拍,却也跪下了。
这下只剩两个人站着了。
澹臺氏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心中将带头行礼的钟吾家主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所有人都跪了,总不能他一个人站着吧?
池羽是快死了,他还得在修真界维持进退有度的君子人设呢。
澹臺氏最终只好也心不甘情不愿地下跪了。
随着所有修士的跪地,八月底的艷阳天突然起了层厚重的云。
阴沉沉的,仿佛是一种哀悼。
圣女侍从红着眼睛上前,带池羽去更换祭祀的衣袍。
那衣袍熏了特质香料,形制繁复、衣料昂贵,白髮圣女穿上,便真如神仙妃子一般。
池羽见侍从们红红的眼睛,显然是哭过的,便安抚道:「我身死后,不出一年,灵脉可净化如初,届时下一任的圣女便会被选出。你们不必伤心,你们很快会有新的主人。圣女本就是一任任的延续。」
侍从忍着泪水,坚强地点了点头。
活祭祭典正式开始。
灵山屏障罕见地被彻底打开。
以圣女为首,众世家修士跟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登上灵山之巅。
山巅之上,圣女轻唱祷语。
天空中厚重的云层剧烈地翻滚起来,狂风大作,随之而来的是灵气的骤然浓郁。
一道若隐若现的河流在山巅旁的虚空中出现。那河流越来越清晰,奔腾着荧蓝色的、灵气凝结的水液。
在场的人极少见过灵脉之源,登时被这场面的圣洁与宏大震撼到。
灵脉之源显现,圣女带领众修士向其叩首千次。
而后在一片匍匐的修士中,白髮蓝衫的圣女站起,走向山巅的悬崖。
「吾愿庇佑此世,奉献吾身,净汝之浊。」
「望祝福响彻此世。」
话语说毕,厚重的云层突然落下一束天光,在阴沉的天色衬托下,它显得圣洁而美丽。
天光笼罩下,池羽平静地向着虚空中波涛汹涌的灵脉之源踏出一步。
在此之后,她将肉身陨灭,魂魄归于虚无。
她并不后悔。
只是在踏出那一步的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唿喊。
第46章
谢其琛至今体验过无数次的痛苦与绝望。
可这一定是最为绝望的一次。
在那一刻, 他的世界坍塌了。
……
那一天,池羽用柔弱哭泣的姿态骗了他,要他放开对她的束缚, 然后——在他松懈的一瞬间,用淬了迷药的银针刺向他。
他本该睡足七日后再醒来,可强烈的恐惧令他提前甦醒了。
——谢其琛想,也许他干脆按照她的设想, 七日后甦醒会更好。
这样他就不会在山巅看到如此绝望的一幕。
可是, 若没有提前醒来, 他也就无法见到她哪怕最后一面了吧?
谢其琛是昏睡三日后醒来的,醒来时虚假的世界已经没有温柔女子的身影——他努力地挽留, 甚至不惜动用暴力,依旧没能留住她。
明明她毫无修为,娇弱得好像一朵小花, 可却有很清晰决绝的内心。
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束缚她, 也永远无法控制她。
她选择了世界, 抛弃了他。
即使他难看地吵闹,她也依旧做了这个决定。
谢其琛甦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池羽。
他依旧抱着一丝希望,也许来得及阻止她——即使要和全世界为敌, 即使要和她为敌,他也绝不要放走她。
他知道了圣女与世家将在灵山举行活祭仪式,仪式上, 圣女将在万众称赞中献出生命。
哈,太可笑了, 凭什么她要为旁人献出生命?
凭什么那些人在她心中比他重要?
凭什么沉重的死亡对应的却是轻飘飘的、毫无价值的称赞?
谢其琛做好了血洗灵山的准备。
他准备好杀光所有想要阻拦他夺回池羽的人。
——他从来都是个冷漠的人,无关紧要的人在他眼中轻如蝼蚁。
再多蝼蚁的性命, 他都不在乎,因为他的世界仅由池羽一人支撑。
谢其琛知道,如果让池羽知晓他的想法,她一定会认为他扭曲而疯狂。
可是他本质如此。
只是在纯洁的她面前,他收敛了本性。
谢其琛拼尽了全力赶往灵山,抵达山脚下时,天色已经很阴沉,厚重的云层汹涌得宛如暴风雨的海面。
而周遭浓郁的灵气让他明白,灵脉之源已经被唤出。
【不要啊……】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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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谢其琛飞至山巅,一束圣洁的天光中,他此生所见最为绝望的一幕出现了。
在那一刻,身着庄严祭服的女子跳入了荧蓝色的灵脉之源。
在那一刻,身着庄严祭服的女子被汹涌的灵脉之源吞噬。
肉身消陨,魂魄归于虚无。
在那一刻,谢其琛的世界坍塌了。
谢其琛不记得他喊了什么,但跪拜匍匐在地的所有修士,都在那一刻抬起头看向他。
一众平静目送圣女死亡的面容中,只有他的表情显得如此狰狞。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一个普通的女子推上神坛……
为苍生献身,属于本就不存在的「神明」的领域!不该由她承受!
凡人啊,乖乖接受灵脉衰竭、修真界灭亡的现实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要祈求她的拯救!
归根结底,她死于这些人试图改变现实的欲望!
与灭顶的绝望一同来袭的,还有疯狂的恨意。
只是此刻,他无暇去管那些恨意。
谢其琛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悬崖边。
这是池羽跳入灵脉之源的地方——只不过此刻,悬崖边什么也没有。
在池羽被灵脉之源吞噬的那一刻,虚空中的灵脉之源就消失了。
空茫的万丈悬崖,如今只有云雾缭绕。
就好像刚才肃穆的、圣洁的、绝望的牺牲,只是众人的幻觉。
谢其琛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浮现出一个想法:如果他跟随她的脚步,她会愿意让他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不要离开我啊……】
谢其琛朝着虚空迈出一步,而后在短暂的急速下坠后,他被一股力量重新拽回悬崖上。
一个容颜艷丽却不苟言笑的女子斥责道:「你可知圣女大人在献身前有多担心你!你怎么可以自杀!」
自杀?
谢其琛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怎么可能会想自杀?他只不过是想留在池羽身边罢了。
「你要珍惜生命。」女子嘆息着递给他一块令牌,那是钟吾氏的令牌,「圣女大人嘱咐我们关照你,往后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来钟吾家找我。」
谢其琛看了一会儿那块令牌,并没有接。
此刻,他意识到,池羽死了。
池羽死了。
谢其琛恍惚地转过身,面朝悬崖外的虚空,席地而坐,仿佛化为了一座雕像。
身后那钟吾家主似乎还想劝什么,樗里家主却走过来了,他对钟吾家主说道:「好了,别管他了,等他遇到困难,自然会找上门来,此刻何必上前热脸贴冷屁股。」
钟吾家主似乎仍旧担心坐于悬崖上的少年,樗里家主继续劝:「虽然承了圣女的嘱託,但你也不必真把自己当成他姐姐,你都已经有两个操心弟弟了,难道还想再多一个?」
——是开玩笑的语气。
澹臺家主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钟吾小妹,你总归年轻了些,经歷得少了些,才因这场活祭这般伤神动情。」
——是悠闲的规劝小辈的口吻。
谢其琛一脸阴沉。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她的死亡,他们能立刻这样轻松欢愉?
承了别人用生命换来的恩惠,至少给我真的愧疚伤心啊!
然而心情轻松的人远非这两人。
一些世家的普通修士正负责打扫活祭仪式后的场地,他们的聊天声也传入了谢其琛的耳中:
「上个月知晓灵脉衰竭时,我都快担心死了,若灵脉衰竭,我们这些修士该怎么办?还好现在问题解决了。」
「是啊,当时我也很担心呢!说句不尊敬的,当时世家对圣女发出追捕令,虽然檯面上大家都知道这过分了,但其实私底下我一直祈祷他们能尽快抓到圣女呢!」
「谁还不是这样呢?这有什么,人之常情嘛!」
「还好那圣女最终还是愿意殉脉,不然还不知道事情会闹到何种地步呢!」
「她不乐意又能怎样?说是圣女,手里又没有人又没有势,世家都联手追捕她了,她不牺牲也得牺牲。与其被逼着跳灵脉,还不如主动殉脉,至少还能留个好名声。」
「哟,这么一想,这圣女还是蛮精明嘛!」
「嗐,事实就是如此。圣女想博个好名声,那我们就捧场夸几句。但实际上大家都懂的。」
「懂懂懂!何况给圣女崇高的地位,不就是要这种时候让她为大傢伙牺牲吗?这下好了,问题解决了,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打扫的修士轻松地闲谈着,喜悦于困境的解除,并没有为他人的牺牲悲伤,甚至合理化了这种牺牲。
谢其琛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拳,内心几乎在滴血。
姐姐,你可知道你牺牲自己守护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吗?
这些人……究竟哪里值得你去牺牲?
谢其琛闭上眼,静静感受着心脏处满溢而出的黑色淤液。
他如此熟悉那些淤液,只是池羽将爱带给他后,它们已经许久不曾出现。
然而此时此刻,再度出现的它们却比以往更加汹涌。
其实谢其琛明白的,明白池羽了解那些人自私冷漠的本性。
可即使了解,她也会选择牺牲。
因为她是异常到几乎真的比肩神明的存在,只有神明,才会无论善恶,都降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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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难受地几乎想要落泪。
其实她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
谢其琛不吃不喝地坐于山巅。最开始的时候,有不少人来劝说他。
钟吾兄弟、樗里琬琰,甚至澹臺玦。
他并未理睬他们。
到后来,便没有人来管他了。
所有人都离开了灵山。
到第三日的傍晚,灵山的屏障恢復了。
作为不可进入灵山的存在,谢其琛在那瞬间被灵山排斥了出去。
即使如此,他依旧静静坐在屏障之外、灵山的山门前。
已经化为废墟的、他的世界,让他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于是只能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突然间想起那一次,他在她与澹臺玦的面前失控,而后伤到她,最终逃离她身边。
他以为她一定不会再要他,便决定离开,离开前,他想要最后看一看她。
当他走回灵山,却发现在山门前坐着的她——她并没有想抛弃他,一直坐在山门前等待他回来。
那一天……谢其琛抬起头,看向远方的晚霞。
那一天的晚霞就像此刻一般绚烂。
恍惚间,仿佛池羽还会出现在此地,静静地坐在山门前,然后笑着告诉他,她既然决定收养他,便绝不会再抛弃他。
这样的幻想是甜蜜的。
也是愚蠢的。
因为他清醒地明白——池羽不会再回来了,这一次,她是真的抛弃了他。
谢其琛将脸埋在双臂之中,感觉疲惫之极。
池羽从来不曾真正明白,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他充斥着伤害、背叛、遗弃的痛苦人生中,她是唯一的一点温暖。
和她在一起的两年多的时间,是他此生仅有的幸福。
每一段有她参与的回忆,都是他深藏心中、最值得回味的珍宝。
也许他註定与幸福无缘,他想要守护的仅有的、唯一的幸福也被收走了。
十五岁以前的人生,那样黑暗的时光,他都撑下来了。再是疼痛、再是无望,他也撑下来了。
池羽的存在曾让他以为一切都会苦尽甘来。
如果可以与池羽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他可以捨弃所有从前执着过的仇恨,也愿意放过所有伤害过他的人。
他曾幻想过与池羽一起生活下去的未来。
也许他会烦恼如何向她坦白心中的爱意,也许她只愿意将他视为弟弟,但只要她存在,只要她一直在他身边,怎样的未来对他来说都是美好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崩塌了?
池羽……池羽……
姐姐……
最终你还是选择抛弃了我。
明明给了我保证,保证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终究还是被光捨弃了。
已经堕入彻底的黑暗了,不会再有光了,不会再有奇蹟般的温柔了。
他的未来已经不会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
第47章
圣女殉脉是近些年来修真界最轰动的事件。
一时间无论世家修士抑或散修, 都在讨论此事。当然,是以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语气——幸好幸好,有人能解决灵脉衰竭的困境, 幸好幸好,有人愿意为这个困境牺牲。
然而一个月后,另一个轰动的事件发生了。
与「圣女殉脉」不同,却没有多少修士愿意聊起这个事件。因为这个事件对于修真界来说是负面的。
这个事件被认为是修真界旧格局的转折点, 其发生后, 恐怖的氛围开始瀰漫整个修真界。
众所周知, 修真界的势力原本被三大世家牢牢掌握在手中,他们位于权力金字塔的顶端。
然而在这个事件后, 世家的实力和势力都被大幅度削弱。
十月初。
秋老虎正发威,几个散修在凉棚饮茶乘凉。
散修围坐于一个大桌,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最年轻的那名散修说道:「奇了怪了, 前两日我想採购些灵气, 然而无论找哪个世家, 竟然都是闭门不见人的状态。」
大鬍子散修诧异:「这位小弟,你莫不是还不知道上个月发生的那件事?」
年轻散修:「上个月?我上个月闭关了一月,确实不知发生了什么。」
大鬍子散修:「那上上个月的事你总知道吧?」
年轻散修:「老哥是说圣女殉脉?这我自然听说过——据说圣女殉脉时的场面十分隆重,可惜不是世家之人, 无缘得见。要我说啊,咱们所有修士真该感谢圣女呢!要不是她,灵脉如今已然衰亡, 修真界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大鬍子散修嘆气:「圣女殉脉确然为义举,可却间接导致了上月那件事。」
年轻散修:「老哥, 上月发生了什么,你倒是说啊!」
大鬍子散修讳莫如深, 在年轻散修的再三催促下,终于说了:「有一邪修……血洗了三姓世家。」
大鬍子散修开了话茬,凉棚里的其余修士也压着声音加入了这个带着恐怖气息的话题。
「三世家家主中,一死一重伤一轻伤,普通世家修士伤亡数量更是以千计呢!如今三世家元气大伤,都各自在休养生息,难怪你前往採购灵气,他们却闭门谢客呢!」
年轻修士半信半疑:「你是说仅凭那邪修一人之力就挑战了三姓世家?这不太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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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鬍子修士道:「这就是邪修的厉害之处!普通修士只能踏踏实实以灵气修炼,他们却可以三气同时修炼,修炼的速度哪里是普通修士能比的?」
年轻修士疑惑:「话虽如此,往常那些邪修也没有出过这么厉害的啊。」
「谁知道那邪修还用了什么法子——能当邪修,自然也不会少用其他阴邪法子来辅助修炼。」
年轻修士感慨:「邪修路子註定走向疯癫与毁灭,却仍有不少人前仆后继,大约就是收穫的成果太过诱人——哎?等等,你说这事儿是圣女殉脉引起的,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大鬍子修士:「你可知这血洗三家的邪修是谁?他是圣女的弟弟!圣女死后,他便恨上了曾妄图强行逼迫圣女殉脉、还将圣女当做逃犯追捕的三姓世家!」
年轻修士:「可最终圣女牺牲是自愿的啊!」
「确实如此。可在这邪修眼里,圣女是因为修真界而死,于是所有修士都是他仇恨的人。」
年轻修士哆嗦一下,怒道:「岂有此理!那岂非我等也有无辜遭受殃及的可能?!圣女大义,却竟然会有这般的弟弟?!」
「那可不是?现在大傢伙都战战兢兢的,唯恐哪天被那疯子盯上呢!」
「说起来,」年轻修士问道,「你说三姓家主一死一重伤一轻伤,那究竟是谁死了,谁伤了?」
说到这个,大鬍子修士将声音压得更低:「樗里家主重伤,没个一年半载,怕是缓不过来,钟吾家主轻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死的那个……便是颇有美誉的澹臺家主。唉,那天杀的邪修,杀害澹臺家主的手法可谓残忍至极!」
「什么?澹臺家主死了?三姓家主中,他看着最为真诚和善,行为也最君子啊!」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呗!」大鬍子修士惋惜,「澹臺家主当时可是被那邪修千刀万剐了!澹臺家主是饱受疼痛、最终鲜血流尽而死的啊!那邪修简直是在故意侮辱澹臺家主,杀他的手段太残忍了!」
年轻修士闻言,紧紧握住了拳:「可恶!」
另有一黑面修士也搭话:「不过要说饱受疼痛,那邪修也不逞多让——据说他每在澹臺家主身上割下一刀,他自己便会受更重的伤!」
年轻修士惊讶:「这怎么说?」
黑面修士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说是澹臺家主与那邪修曾互立血誓,不可伤对方,可那邪修违背血誓,自然是遭到反噬,澹臺家主每被割一刀,他自己便会因反噬受数倍伤害。」
「竟然会这样?!可受了比澹臺家主更重的伤,他也没死?!」
黑面修士道:「所以啊,有传闻说,他其实根本不是人类,否则怎么解释如此可怕的自愈能力呢?」
大鬍子修士也接话:「这邪修即便受到反噬之痛,也要对澹臺家主下如此狠手,可见是恨毒了澹臺家主了!可怜澹臺家主一生光明磊落,最终却被个疯子盯上,落得如此下场……」
年轻修士又问:「可澹臺家主为什么会和那邪修互立血誓,两人以前有渊源?」
黑面修士回答:「关于这点,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说是那澹臺家主并非表面上那么磊落,曾残害过不少幼子,那邪修便是其中一个,两人曾有旧怨,再加上圣女殉脉一事,便是新仇旧恨,于是那邪修就将那澹臺家主千刀万剐了——不过也只是个传闻罢了,不可信。」
大鬍子修士点头:「澹臺家主怎么都比一个疯子像好人,我也不信这种传闻。」
年轻修士又问:「对了,澹臺家主死了,澹臺家可怎么办?是由那位少主澹臺玦接手吗?」
大鬍子修士一听年轻修士问这个,更怒了,一拍桌子义愤填膺道:「那疯子邪修不仅杀了澹臺家主,还弄疯了澹臺少主!」
「什么?澹臺少主疯了?!」
黑面修士接话:「说来也奇怪,其实那邪修并没有对澹臺少主做什么,只对他说了一番话,结果那澹臺少主就骤然崩溃了,他逃离了澹臺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所以现在澹臺家由支族的吕及少爷接手了。」
年轻修士急问:「那邪修到底对澹臺少主说了何话?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威力?」
黑面修士摇头:「不知。」
大鬍子修士也摇头:「我也不知——想来必然不是什么好话。」
邪修谢其琛除了在修真界引发了恐慌外,据说连不少凡人都曾亲眼见过他的恐怖事迹。
十月中旬。
襄城市集原本繁华异常,今天却显得十分凄清。
一名修士路过襄城市集,本打算找家店吃饭,结果一眼望去,大部分的店都关门了。
修士找来找去,只找到街角一家点心铺子还开着。
他只得买些点心充飢,顺便向店家打听此处发生了何事。
店家左右看看,确认没其他人,这才压着声音道:「今日清晨,那个最近兴风作浪的邪修刚在此地大开过杀戒!不少店家蒙受损失,更是有众多修士伤亡!」
修士惊讶:「什么?!那邪修竟然出现在此地?!」
店家点头,继续说道:「我这可都是亲眼所见的!」
于是店家便说起他今早的遭遇。
这名店家虽然在修士众多的襄城开店,其实是个普通凡人,因为点心做得好,所以开了个点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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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他刚打开店门,便见一群修士站在街道中央,围住了一肌肤布满伤口的男子——后来听其他人说,原来那男子就是近期臭名昭着的邪修谢其琛。
原来那群修士是三姓世家联盟,因上月的血洗世家一事而前来讨伐谢其琛。
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何,这群修士他们特意挑了月圆夜后的第二日清晨来截这邪修谢其琛。更奇怪的是,这日清晨,那邪修谢其琛不知为何浑身都是伤,整个人虚弱至极。
邪修谢其琛披头散髮的,穿着件宽大的袍子,皮肤苍白到显得有些妖异。他刚走到街道中央,就被三姓联盟的修士团团围住。
「澹臺氏死前,果然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还把这秘密泄露出去了啊。」
那邪修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随后又突然张狂笑起来。
「真可笑,以为特意挑在这个时候,你们就能胜过我吗?」
店家那时候就躲在店门边偷看。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况。
那邪修明明已经伤痕累累了,却依旧面无表情地与众多修士打斗。
他的动作狠辣到不计较自身安危,仿若孤狼撕咬敌人般,将那人多势众的修士们打得毫无还击之力。
若非那邪修是个坏种,店家都忍不住想佩服他这骨子里的韧劲儿了。
后来,不仅是三姓世家联盟的修士,连襄城的其余修士也加入了进来,众修士齐心协力想要讨伐邪修谢其琛,足足百余人一起向谢其琛发起了攻击。
到这个时候,店家已经不敢看了——街道上到处是血水,仿佛整条街都堕入了地狱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厮打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店家刚想探出头去看看情况,结果就被踏入店门的血人给吓到了。
「点心铺子?」这血人自言自语道。
听到这声音,店家意识到,这血人是刚屠杀完数百修士的邪修谢其琛!
店家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尿都撒在了身上。
那血人打量着店面,突然问:「有刚出锅的枣泥山药糕吗?」
第48章
店家最初没反应过来, 等那血人又问了一次,他才回过神。
「有!有有有!刚蒸好的。」
店家半爬半跑着从后厨端出来一笼热气腾腾的枣泥山药糕,哆哆嗦嗦端到了血人面前。
血人拿着那一笼枣泥山药糕, 垂眸静静看着,雪白的糕点微微泛出枣泥馅儿的暗红,很是可口诱人。
极轻的嘆息声响起:「和每次月圆夜后,她做给我吃的很像……」
店家怯生生站在边上, 见血人良久没有动静, 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过去——
那张沾满了血污的脸, 露出了令人心碎的温柔神情,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幽绿的眼眸中缓缓流出。
店家呆了, 以为自己看岔了——毕竟臭名昭着的坏种邪修,怎么会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
店家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时, 那血人却转身离开了店铺, 只留下远超那笼点心价值的一锭银子。
讲完今早发生的事, 店家如此点评:「总之,那邪修谢其琛古怪得很!多半已经精神不正常了!」
往后的每一日,有关邪修谢其琛的传闻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半真半假的, 几乎快要变成一个集所有罪恶于一体的存在。
就连凡人母亲吓唬自家小孩,都会搬出邪修谢其琛的名头。
十月二十九日。
作为修真界上下人人慾除之而后快的存在,谢其琛却依旧我行我素地行动着。
正午, 他去镇上买了几坛酒。
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了埋伏, 于是随手便杀了几个人。
但他很注意没有弄脏自己的衣服和手。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池羽曾经说过, 他十八岁成年的那一天,她会陪着他好好庆祝。
虽然不知为何十八岁等于成年,但池羽说是便是吧。
所以他不想让那些人在今天弄脏自己。
谢其琛端着酒罈子回到住的地方——他现在所住的这处小宅,看起来几乎与他和池羽两人在灵山上住过的那栋一模一样。
可惜回不去灵山。
灵山屏障是强大的,他虽尽全力可强行突破,但他并不愿意破坏她曾居住的地方。
屋子里很黑,门窗都遮盖得很严实。
谢其琛一抬手,点点荧蓝色光芒在黑暗中浮现——明明这屋子不过百尺见方大小,此刻却宛如无边无际。
原来,屋中被布置成了一处幻境。
谢其琛将酒罈放到桌上:「我买了你爱喝的果酒,今日我便成年了,姐姐便陪我喝一些吧。」
话语落下,一片寂静。
空荡荡得似乎能将孤寂化为一种实体。
谢其琛却没有在意,他拿了两个酒碗,将它们斟满,然后微笑着开始喝酒。
他的酒量并不好,很容易就会喝醉。喝醉的感觉并不好,会噁心想吐,但他近来很喜欢喝醉。
一碗酒下肚,谢其琛便觉得头晕了,幻境中凭空出现一张小榻,他便懒洋洋地躺了上去。
快出现了。
在这个幻境中,当他喝醉之时,所有的渴望喷涌而出,记忆便会自动凝聚成型,在幻境中化为实体。
果然,很快,有一白髮蓝衫的女子向他走来。
她的脸上是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温柔笑意,手中端着一碗长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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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开始与他对话。
「面好啦!」
谢其琛笑看着女子,而后乖巧地拿起筷子,要开始吃她做给他的长寿面。
与预期的一样,她阻止了他:「等一下,吃面前先许愿。」
谢其琛注视着女子美丽的容颜,轻喃:「姐姐,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是不是什么愿望都可以许?」
女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道:「过生辰一定要许愿,这是一年一次的机会——不过不能贪多,只能许一个哦!」
谢其琛点头:「好,我只许一个。」
也只有一个愿望罢了。
他闭上眼,许愿,嘴角带着笑意。
然而笑着笑着,便有泪水从眼角落下。
那女子并没有在意他的眼泪,自顾自说道:「生辰快乐,阿琛,祝你能平安幸福。」
她只不过是在重演着过去的一切。
她不会与他互动。
她……看不到他正在哭。
谢其琛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
这是虚假的幻境,虚假的她。即使沉浸其中,他心中的某一处也无比清醒地明白这一点。
于是每一次将记忆在幻境中凝聚成实体,都不过是在他已经血流不止的心口上再插一刀。
可即使如此,他也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幻境之中。将过往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咀嚼。
因为他只有这些记忆了。
只有这些记忆还散发着余光,能带给彻底坠入黑暗的他一点点慰藉。
就像是吞服毒药一般,沉浸着,也自毁着。
一段段有关她的记忆在眼前幻化成实体,谢其琛一边凝视着她,一边将所有酒喝尽。
最后陷入了沉眠。
梦中出现的,依旧是他与池羽相处的过往。
只是今日梦见的这个场景,往常还从没梦到过。
那是数月前,他在她面前喝醉时的场景。
那本是有些模煳的记忆,却在梦中变得清晰了起来。
最初,美丽的女子询问他是否醒着,他说他醒着。
女子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然后伸出手掐了掐他的脸。
她指尖的温度是如此暖,他在心中泣不成声。
女子又逗了他两句,突然说道:「你知道吗?若是在我原来的世界,你这样好看的小少年如果喝多了,是会被大姐姐吃干抹净的。」
梦中的谢其琛反问:「原来的世界?」
真正的谢其琛愣住——原来的世界?
「啊对了,我似乎从来没和你说过。」女子站起身,撑着桌面俯身凑到他耳边,用仿佛在说一个巨大的秘密一般的语气说道,「姐姐我啊,其实不是原先的圣女池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那一瞬间,梦的世界坍塌了,无数细小的记忆碎片涌现——
「这是宅的群体属性。」
宅是什么?
「男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开始二次发育了,你现在这身高估计到一米八了吧?再长两年不得了啊。」
二次发育?一米八?
「虽然没钱买,但是逛逛还是可以的,window shopping也很开心啊。」
又是没听过的稀奇古怪的词语。
「哎呀,我爱玩游戏嘛,连非人形的人外生物都接受度良好,你好歹还长着一张我最爱的帅气少年脸呢!」
啊原来有那么多次,那么多次,那么多次……
如果是这样,会不会还留有一种可能……
谢其琛骤然从梦中惊醒——
屋中的幻境已经消失,恢復成现实的陈设。
谢其琛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让日光照入屋中。
屋中一下子变得极为明亮。在这个时候,谢其琛终于看见了镜中真实的自己。
散乱的黑髮,苍白的脸,宽大的衣袍露出大半肩膀。
很是颓靡的模样。
也是池羽在的时候,绝不会有的样子。
她总是很仔细地照顾他,为他挑选每日要穿的衣衫,为他梳理并束起长发。
与镜中颓靡的他形成对比的,是身后一具栩栩如生的木雕。
谢其琛先是通过镜面凝视那具木雕,而后转过身,走到木雕旁。
这是一具等身木雕,几乎与真人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池羽从近半年的昏迷中甦醒后,为了带他寻找生活的乐趣,便开始教他如何做雕刻。
她教他时,雕刻了一个他。于是他也想雕刻一个她。
雕刻一个栩栩如生的她,然后作为礼物送给她。
从初学到能雕刻出她,他花费了很久。
因为不想让她知道他在雕刻的是什么,所以他从没让她看过他雕刻的成品。
然而当他雕刻出满意的她时,真正的她却已经不在了。
这个礼物她再也收不到了……
谢其琛伸手,轻轻抚摸雕像美丽的面容。
……他本是这样认为的。
可如果有一线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
无论是斩破世界还是扭曲空间,他都要将她拽回他的身边。
然后,将他的思念、他的爱意一一倾吐。
第49章
跳下灵脉之源, 池羽的肉身被灵脉之源所撕裂、吞噬。
在那一刻,池羽明白了何为死亡。
死亡,意味着肉身的陨灭, 意味着灵魂的消亡——原本应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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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死亡」发生在她身上时,却出现了一些微妙的意外。
「死亡」的池羽在医院醒来了。
入目是洁白的病房,鼻尖充斥消毒水的味道。
床畔,年轻的护士正惊讶盯着她, 喃喃:「植物人原来真的能醒过来?!」
池羽很茫然, 茫然地看着医护人员鱼贯而入, 为她做各种检查,茫然地听她的主治医生恭喜她的甦醒。
「这是怎么回事?」终于, 池羽说了甦醒后的第一句话。
「因为急性心梗,你被发现在家中猝死。好在你的经纪人当天清晨去了你家,及时发现了你的猝死, 他对你进行了有效的心肺復甦, 再加上医院赶到后进行的治疗, 成功使你存活下来。」医生以为池羽在问她为什么在医院,解释道,「不过由于心脏骤停期间,你的大脑严重缺氧, 你虽存活下来,却成为了植物人。」
池羽终于有点反应过来了:……这是原本的世界?她回来原本的世界了?
医生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探究地打量池羽:「虽说理论上有一定概率, 但实际中,我还是第一次见脑损伤成为植物人后, 还能醒过来的——池小姐,你是一个奇蹟。」
池羽勉强笑了一下:「啊, 这样啊。」
医生嘱咐:「池小姐,虽然您作为着名的游戏主播工作十分繁忙,但也要注意休息,以后不可以熬夜了,要养成规律的作息。」
医生说完后,就离开了病房,留给池羽清净的休息空间。
在两个世界来回穿越,池羽内心依旧感到有些混乱。
她靠在床头静静思考,试图解释自己为何会奇蹟般活到了现在。
至今为止,她经歷了两次穿越:
第一次,是在现实世界猝死后,去到那片大陆;
第二次,是在那片大陆殉脉后,回到现实世界。
按照池羽的猜想,灵魂存在于肉身,当肉身死亡,灵魂便会离体,而后消亡于虚空。
然而第一次穿越时,她的灵魂在肉身心梗猝死后,虽离了体,却并没有消亡于虚空。
因为于她而言,还存在另一具匹配的、尚还存活的肉身——圣女池羽的肉身。于是她的灵魂进入了那片大陆,成为了圣女池羽。
虽然不明白为何圣女池羽的肉身会与她完全匹配,也不明白圣女池羽原本的灵魂去了哪,但这属于是她无法探寻到答案的问题了。
至于第二次穿越,在圣女池羽的肉身被灵脉之源吞噬陨灭之时,她的灵魂再度离体。
然而幸运的是,由于现实世界的医疗手段颇高,她那具本已经猝死的肉身却被救了回来。既然还存在一具存活着的、匹配的肉身,于是她便又回到了原本的肉身中。
从「活了下来」的结果来看,她似乎非常幸运,她遇到了可以称之为奇蹟的情况。
然而她却并没有感到有多高兴。
池羽轻轻地嘆息,明白感觉不到高兴的原因——因为原本的世界于她而言,是完全不值得留恋的。
池羽从植物人状态甦醒后,便开始进行各种康復训练。
虽然在那片大陆她度过了近三年的时间,但在现实世界中,其实距离她猝死只过去了不到三个月。
康復训练期间,只有经纪人来看了她。池羽有礼貌地向经纪人表达了救了她的谢意。
经纪人依旧一如既往客气疏离:「这是我应该做的。池小姐是我手下最出名的主播,如果你出事,你那几千万粉丝大约能把我和公司生吞活剥。」
池羽客套笑笑。
接着经纪人表明来意:「池小姐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你的粉丝都很关心你的情况,很希望你能尽快恢復直播。」
「医生说康復训练要做一个月。」池羽低下头,平静地回答。
「好,出院那天我来接你,到时候我们可以开一场庆祝直播,我想你的粉丝一定会很高兴的。」
「呵呵,好的。」池羽微笑着点头。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地很快,池羽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池羽在医院遇到了三个人。
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儒雅的父亲、保养良好的母亲、二十出头美丽活泼的女儿。
那个女儿长着和池羽几乎八九分相似的脸。
女儿说:「哎呀,我都说只是普通感冒,爸妈你们也真是的,非要来医院跑一趟。」
母亲说:「会感冒肯定是因为你穿衣服不注意保暖。女孩子年轻的时候不重视自己的身体,年纪大了迟早后悔。」
父亲说:「池珍,你妈妈说得对,你应该听进去。」
池羽站在走廊的转角处,看着幸福的三口之家走过来、又即将擦肩而过。
他们……没看到她。
池羽低头,摁开手机,想问经纪人怎么还没到医院。
这个时候,俏丽好听的女声响起:「咦?池羽?」
池羽一愣,拿着手机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深唿吸,抬起头,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池珍?」
幸福的一家三口注意到了池羽,停下脚步,与池羽寒暄。
儒雅的爸爸询问:「你怎么也在医院?」
池羽回答:「出了点小意外,没什么,就要回去了。」
保养良好的妈妈打量:「看着确实没事。」
美丽活泼的女儿询问:「池羽,你好多年没回家了,怎么都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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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忙。」
儒雅的爸爸说道:「有时间可以回来一趟,毕竟你和珍珍是双胞胎,珍珍挺想你的。」
「好啊。」
幸福的一家三口向她告别,手牵手地走远了,交谈声飘来几个零星的片段。
是女儿说先前拍了太多名贵珠宝,没有钱了,撒娇要父母多给些零花钱。
父母无奈斥责了两句,一边拿优秀的哥哥来教育女儿,一边又宠溺地询问女儿要多少钱。
池羽安静看着三人走远,突然有些思念灵山。
思念灵山的生活,思念灵山上与她共同生活的人。
她无意识地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空荡荡的,唉,好丧啊。」
突然就有些不想等经纪人了。
池羽想快些回家,她觉得很疲惫,她想睡一觉。
池羽走出医院,发觉外头很亮。
日光刺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不知道是刚出院身体还没完全康復好,还是方才不幸地遇到了幸福的一家三口,池羽在这刺目的日光中感到一阵头晕。
池羽觉得自己似乎产生了某种幻觉,眼前的一切人、景、事都不见了,所有的声音也离她远去。
世界只余下一片白茫茫。
一个遥远的、熟悉的声音响起。
【没有你的世界,根本没有必要存在。】
【你……么……,一定……回……吧?】
【再……的仪式已经……,你……将重塑。】
【回来吧,请回到这片大陆。】
因为太过遥远,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煳,池羽并不能够完全听明白话语中的意思。
但她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谁。
池羽突然开始往前跑,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值得牵挂的存在……
省立综合医院大门口,人群熙熙攘攘,突然之间,一声尖叫响起。
伴随尖叫声的,还有重物碰撞的声音、车辆急停的声音。
所有人停下了脚步,看向混乱声音的来处。
一名身着西装的男子突然沖了出来,沖向马路中央的血泊。
他跪在血泊前,急得不知所措:「才刚醒,怎么又……我怎么和领导交代,我怎么和那么多粉丝交代……」
第50章
距离圣女殉脉已经过去四年了。
在经歷了邪修祸世、世家衰弱、新任圣女出现、散修工会成立等一系列的大事件后, 修真界又回归了平稳。
自然,这些都和普通人没关系。在这个偏僻的山村更是如此。
毕竟这儿十年都未必能见到一个修士,村民自然不会去关注那些与修士相关的事情。
偏僻山村的生活是无聊的, 村民们极少能有点新鲜事情做消遣——倘若有,一定传得沸沸扬扬的。
如今刚好就有这样一件新鲜事:
「村尾那家的事儿你听说了吗?那家最小的孩子是个怪物!」
「村尾那家和咱不怎么来往,我暂时还没听说,你给我讲讲呗!」
「嗐, 耳听不如眼见, 我带你去看!」
几个村民结伴去村尾那家看热闹, 结果脑袋刚从土墙上往里探,就被一扫把打出来了。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睛戳瞎!」一个彪悍的妇人大骂。
看热闹的村民只好灰熘熘地跑了。
妇人见他们走了, 把扫把一丢,怒气沖沖就往屋子里走。
「真是倒了大霉了,前年五娃出生时, 我看了一眼就说把她给扔了, 你非说再养养看, 结果越养越邪门,让全村的人看笑话!」
这妇人便是村尾这家的女主人,而正被她骂的男人,则是她丈夫。
「你别生气, 养都养了,而且也不是没有用的。」
「有什么用?」
男人凑到妇人耳边说了什么,妇人喜笑颜开:「真的?」
男人点头:「这是自然。」
妇人立刻大喊一声:「老五!」
没多久, 一个模样十岁上下的小女孩跑了进来,手里还牵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
「……娘。」小女孩问道, 「有什么事?」
妇人见小女孩牵着小娃娃,皱眉骂:「我让你过来, 你怎么把老四也一起拉过来了?」
小女孩解释:「刚刚他在和我玩躲猫猫。」
妇人训道:「老四,你给我出去!」
三四岁的小娃娃转头看看小女孩,依依不捨道:「五妹妹,过会儿咱再一起玩!」
小女孩点头,小娃娃蹬蹬蹬地跑走了。
妇人坐在凳子上,斜眼瞅着眼前这小女孩,内心郁闷:哪有两岁小孩长成这样的?而且这眉眼,这五官,真是哪哪都不像自己和她爹,而且这才多大啊,就长出张祸水脸,果然是个妖怪。
要不是刚才丈夫说的那件事,妇人原本打算今晚就把这小女孩带山里丢了了事的。
小女孩道:「娘,有什么事?」
妇人嫌弃:「别叫我娘。」
小女孩点头,顺从地改口道:「那你有什么事?」
妇人递过去一封信,说道:「带着这封信,去一趟邻村的老张家。」
小女孩迟疑:「现在吗?」她还没吃午饭呢。
妇人说道:「当然,快去。」
小女孩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点头道:「好,那我先帮娘送信。」
「都说了不要叫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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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
小女孩拿着信出门,走在村道上,一路上有不少同村之人看着她议论:
「她眼睛和头髮的颜色都很少见,和她爹娘一点都不一样!五官也长得完全不像!」
「嗐,眼睛头髮都是小事,她看起来几岁,实际上几岁?这才是最怪的地方呢!」
「真的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孩——说不定真是怪物。」
「那我们可得离远一点。」
小女孩没有在意同村之人的议论,她自出生起就有着远超常人的心态,仿佛并不是个小孩似的。
小女孩一心快点送完信,好快点回家吃饭。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小女孩刚出了村,就已经流了满头的汗。
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好饿。
小女孩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路边会不会有什么野果子之类的?如果有就好了,真想有食物充飢。
正想着,她嘭的撞到了什么。
是撞到了墙吗?但好像没那么硬……
小女孩揉着脑门抬起头看,然后呆住了——
这是个男人,一个长得过于好看的男人。至少在村子里,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哪怕是村头村长的女儿,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拥有一副线条略锐利的五官,肤色极白,眼瞳却是绿的,像是某种深渊的宝石。他的头髮很长也很黑,柔顺地披散着,像是一段美丽的黑绸。他身上的暗色袍子很宽大,却不会显得撑不起,因为他的身量高而挺括。
小女孩被美色惊得「哇」地张大嘴,却不知这男人实则是修真界各处闻之色变的弒杀魔头。
男人的表情很奇怪,乍一看是平静的,但实际上却似乎隐藏着千万汹涌情绪——可惜小女孩年纪太小,看不出来。
男人伸出手,指尖竟然微微颤抖。他像是想要触碰小女孩,但发觉小女孩对他的举动表现出警惕的神色,愣怔了一瞬,随即乖觉地收回了手。
男人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好像并不认识他。
小女孩率先道歉,声音小小的:「对不起,撞到您了。」
男人想要说什么,但小女孩太矮了,还不到他的腰,若这样对话,显得对小女孩很不尊重。
于是男人先蹲了下来,视线与小女孩平视。
「……池羽?」男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那是一个他在心中珍藏的名字。
与他的容貌相匹配,他的声音也极好听,是符合他年纪的低沉与富有磁性。
小女孩却不买帐,皱眉:「我叫五娃。」
男人面色微妙地变了变。
「刚才撞痛了吗?」男人收敛了心中的千头万绪,定了定神,手指指向小女孩的额头。
小女孩摇头:「不痛。」一顿,「我还有事要做,我先走了,再见叔叔。」
叔叔……?
男人唇角抿紧,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小女孩没有继续搭理男人,绕过石化的男人走了。
而小女孩方才站的地方,点点荧蓝色的光汇聚,一只长着荧蓝色羽毛的乌鸦出现了。
乌鸦用只有男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哎呀,主人,您怎么让她走了?」
男人冷着脸,眼神像是能直接把乌鸦扒光毛扔油锅里炸:「她为什么不记得我?」
乌鸦思考了一会儿,颇有信心地猜测:「也许是您对她来说不重要,所以她再生后就忘了!」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男人一抬手,无数冰冷的针齐齐对准了乌鸦。
乌鸦赶紧说道:「您太容易发怒了,请听我说。再生的仪式只存在于传说,从没有肉身陨灭灵魂却还存在的先例,所以从未有人真正实行再生并成功过。没人知道被再生的人会发生什么——也许她被再生后,缺失了从前的记忆。」
男人深吸一口气:「这和我们说好的交易不一样。」
乌鸦后退了几步,离男人远了一些:「您不要动怒,虽然缺失了记忆,但您一定也感受到了——她还是她。无论是容貌、个性、品质,都还是原来那个她。她如今肉身只再生到了十岁的水平,远远还没恢復成死前的模样,您再等两年,等她长到二十一岁,长到她死前的年纪,她的记忆兴许能恢復。」
男人眯起眼:「兴许?」
乌鸦赶紧转移话题:「您不追上圣女大人吗?她都跑远了。」
男人站了起来,转过身,果然,小女孩已经跑了很远。
男人向小女孩离开的方向追去,他的步伐很慢,但转瞬间便已经追上小女孩。
小女孩发现男人追了上来,愣了愣,跑得更快了。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这个小孩好像要被坏人抓走了」的惶恐。
男人有些无措,却不愿意让小女孩离开,最后只好默默跟在她身后。
荧蓝色的乌鸦停在男人的肩膀,继续与男人进行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交谈:「虽然她如今不记得你,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男人嗤笑:「好事?用胡说八道来掩饰你的错误吗?晚点就扒了你的毛丢进锅炸了。」
「嗐,您太暴力了。」乌鸦道,「请先听听我这智慧的见地——若她有记忆,您便是她的弟弟,无论您多努力,她也始终把您当做需要爱护的亲人,而不是一个值得亲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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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说完,瞥一眼男人,确认男人听进去了,于是继续说道:「这是个好机会,趁着她还没有将您与她的关系定型,夺得她的芳心。」
男人皱眉:「她现在才十岁。」
「再生之人在死亡年龄前的生长速度是普通人的数倍,没关系,她明年就十五了,按人类的规矩,她能与您成亲了,一切您想对她做、却只能在梦中解馋聊以自/慰的事,您就都可以实行了!」
「……闭嘴!」男人忍住想拔掉乌鸦鸟喙的冲动,说道,「三年无法寻找到她在何处,没有提前预想到她会缺失记忆,这两点我便能解除和你的交易。」
乌鸦瑟缩了一下,终于不再油嘴滑舌,诚恳道了歉:「我很抱歉。」
男子深吸口气,知道如今再生还不算完全成功,还不能与灵鸦解除交易。
男子看着两步远前的小女孩,问道:「说起来……她看着身体比寻常人要弱许多。」
乌鸦回答:「圣女大人生前便体弱,再加上还未再生到她死前的年龄,便更是弱上几分——啊,真是如小花般惹人怜爱,她是与您截然相反的存在呢。」
男人懒得搭理乌鸦的阴阳怪气,只皱眉凝视着正努力往前跑的小女孩。
才跑了一小会儿,小女孩却看起来脸色十分苍白了。
很快,小女孩完全跑不动了,站在原地摇摇欲坠。
男人瞬间上前扶住了她。
小女孩的身体软了软,倒进了他的怀里。
男人怔住,随即极轻柔地抱住了她。
小女孩似乎有点恍惚。
她抬起脑袋,一双宛如湖水的蓝眼睛清澈又漂亮,她看着男人,小声地试图打个商量——
「叔叔,我好饿啊,如果你要抓走我,不如先给我些吃的,毕竟万一我饿死了,你就没有小孩能抓了。」
第51章
村道外的草地上凭空出现一张桌子, 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烤鸭、红烧肉、甜甜的糕点、新鲜的水果。
男人与小女孩坐在桌边,小女孩拿着个苹果小口地吃, 男人便温柔地注视她。
「肉和糕点也吃一些,你身体弱,该补充些营养。」男人说着,夹了一块肥瘦均匀的红烧肉给小女孩。
小女孩咽了咽口水, 可却没有吃:「肉很贵的, 叔叔请我吃东西已经很好, 我只吃个果子就可以了。」
男人皱眉——又是「叔叔」……
「这些是为你准备的,你不吃便只能扔了。」男子很了解小女孩的个性, 知道怎样说服她,「你也不想浪费这么多吃食吧?」
「啊?为我准备的。」小女孩惊讶,然后犹豫片刻, 终于开始吃红烧肉。
灵鸦伫立在男子的肩头, 赞嘆:「主人, 真难得看到您耐心的样子,此刻的您真像是带着自家孩子出来郊游的家长呢……」
话没说完,灵鸦的羽毛就开始烧了起来。
灵鸦慌张拍着翅膀灭火,立刻改口:「我是说, 『二十二岁』的您和『十岁』的圣女大人看起来真般配呢。」
「……闭嘴。」
小女孩终于吃饱了,跳下凳子,怯生生地瞅着男子, 说道:「叔叔你对我这么好,一定是打算把我卖个好价钱吧?可是我还要帮我娘送信……」
男子终于忍不住:「不要叫我叔叔。我叫谢其琛, 你可以叫我阿琛。」
小女孩犹豫片刻,说道:「……阿琛叔叔?」
谢其琛:「……」
灵鸦:「哎呀, 圣女大人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我喜欢她。」
谢其琛随手又把灵鸦羽毛点了,有些无奈,算了,称唿的事以后再说吧。
谢其琛蹲下与小女孩平视,解释道:「我不是坏人。我是过来寻你的,再生仪式后,灵鸦……我找了你三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这话一出,小女孩后退一步,眼神更警惕了:「……我前年才出生,叔叔为什么找了我三年?」
嗯!基本可以确认这个叔叔是抓小孩的坏人了。
谢其琛有些无措,他并不擅长和小孩相处,池羽如今只有十岁,该如何解释才能让她信任他,然后愿意跟他走呢?
灵鸦拨了拨自己烧焦的羽毛,劝道:「主人,你别太心急,这样反而让圣女大人产生排斥感。」
谢其琛沉默一会儿,对小女孩说道:「抱歉,但我确实不是坏人。」
小女孩不信:「那叔叔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跟着我?」
「……我不跟着你了,你放心。」
小女孩得了保证,松了口气,偷偷最后看一眼请她吃东西的男人,然后便一熘烟又跑了。
谢其琛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
灵鸦询问:「主人,你真的不跟着圣女大人了?」
谢其琛说道:「若跟得太近,她又会害怕我。我在她身上下了同心术,她若有危险,我会第一时间感觉到。」
小女孩揣着她娘要她送去邻村的信,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目的地「老张家」。
相比较普通的山村土屋,这家的房子是用石头木头搭建的,显得更气派些——一看便知,老张家是这一片算有点小钱的人家了。
此时已经是傍晚,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将落不落,大半边天空都是暗的。
小女孩敲了敲门,很快,便有人来开门。
那男人约莫五十出头,生得矮胖,脑袋顶的头髮已经很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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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头男人见到门口站着的小女孩,眼睛瞬间一亮。
先前就听说隔壁村村尾那家有个白头髮的孩子,长得非常漂亮,这会儿见着了,才知道传言非虚。
这样的容貌,完全不像是会在这种偏僻的山区出现的。
小女孩外貌年龄不过十岁,身体还十分纤瘦,浑身的肌肤白到剔透,嫩得仿佛稍稍一碰就能掐出水。
她五官生得很小巧,一双眼睛的颜色很少见,宛如碧蓝的湖泊一样,十分清澈。再配上一头披散的雪白长发,整个人亮得像是会发光一般,简直自带一股子圣洁感。
小女孩见到秃头男人,礼貌询问:「请问您是张伯伯吗?我娘让我给您送一封信。」
「嘿嘿,是啊,我就是你张伯伯。」
老张有点疑惑,那家那对粗俗的夫妇是怎么教出来这样一个有礼貌的孩子的?言行举止像是受过良好的教育似的。
不管了,这小女孩以后就是他的了。
老张接过信,带着小女孩进屋:「进来吧,小姑娘。」
小女孩的娘让小女孩交给老张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句话:「人给你了,三锭银子的尾款明日记得送来。」
是的,小女孩被自己的「父母」卖了。
这个小女孩前年出生时,因为过于显眼的容貌,她「娘」就有想要扔了她的念头。
后来虽然没扔,养了一段时间却发现这小女孩生长的速度实在过于诡异——从没见别人家小孩一年当五年来长的。
这才出生两年,这小女孩已经是十岁上下的容貌了!
小女孩的「娘」原本想要把这诡异的小女孩给扔了,没想到有人看中了小女孩的美貌,出了六锭银子要买小女孩。
累赘变成能换钱的货物,小女孩的「父母」自然乐意得很,当即就让小女孩去了买家「老张」家。
这老张没有老婆孩子,这是因为他有个怪癖,他只喜欢十岁上下尚还没发育的小女孩。
这怪癖外人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想来那对「父母」也隐约明白小女孩到了老张家会有何种遭遇。
然而此刻,小女孩并不知道眼前张伯伯的真面目。
她跟着老张进屋,说道:「张伯伯,我送到信就要回家了,您不必招待我的。」
「别急啊。」
老张将小女孩带到院子刚造好的凉亭里,一双眯缝眼垂涎地打量着小女孩——这样娇小美丽的身体,尝起来一定别有滋味……
老张指了指凉亭里的美人榻:「来,小姑娘,你坐上去。」
小女孩有点犹豫,眼前这个人的眼神让她有些不舒服,虽然她如今什么都不懂,但依旧敏锐地直觉有危险。
「……不了,我还是先回家了。」
小女孩刚想走,突然手就被一股大力提起。
「啊!」她吃痛叫了一声,随即就被扔到了美人榻。
小女孩想要爬起来,然而刚动了一下,那矮胖的男人就跟着爬上了美人榻,直接压住了小女孩欲挣扎的手脚。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挂满横肉的脸,由心而生巨大的恐惧。
她隐约意识到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眼前的一切简直要化为一个黑暗的梦魇。
再没有比眼前这张脸更为狰狞的存在了。
小女孩尖叫起来:「啊啊!!」
虽然灭顶的恐惧让小女孩觉得时间很漫长,但实际上,老张爬上美人榻压住她的手脚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老张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感受小女孩皮肤嫩得令人迷醉的触感,突然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飞了出去。
这下尖叫声就变成老张的声音了。
小女孩发现狰狞的秃头男人飞了出去,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于是呆愣住了。
下一秒,凉亭外、新月下,缓缓落下一个英俊的男人。
男人宽大的衣袍被风带起,看起来像一只翩跹的蝶……可蝶不会有这样可怕的杀意。
小女孩认出来了——这是方才请她吃饭的阿琛叔叔。
巨大的恐惧让小女孩顾不得她与这个阿琛叔叔「只有一面之缘」、甚至她曾经还怀疑他是抓小孩的坏人。小女孩像是见到了救命的稻草,下意识地,交出了全然的信任。
小女孩哭着求救道:「阿琛,救救我!」
谢其琛的眼瞳骤然缩紧。
纤瘦的女孩坐在美人榻上,白色的长髮像是雪一样撒满了榻面。
她面上都是泪水,眼中满溢出恐惧。
她向他伸出双手,用哭腔求救:「阿琛,救救我!」
谢其琛感觉心都要碎成渣滓了,瞬间上前,单手抱起小女孩。
小女孩对他全然信任,顺势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肩头呜呜哭泣。
与此同时,被无形之力击飞出去的秃头男人摔在地上,惊恐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院落中的绿瞳青年。
绿瞳青年也看向了他。
谢其琛阴冷地盯着摔在地上的秃头男人。
竟然敢对她产生那种骯脏的念头……
这样的人渣……再怎么折磨也不为过……
但不能让她看到血腥的场面。
一条蓝色的布带凭空出现,轻柔地覆上小女孩的双眼。
谢其琛左手抱着小女孩,右手召唤出了「獠牙」。
新月夜幽暗的夜色之中,小小的凉亭外,一片火红的石榴花树旁,银白色的光闪过。转瞬间,数百道攻击袭向瘫坐在地的、有着不齿怪癖的秃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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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头男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便已经失去了生命,徒留一堆碎开的血肉。
谢其琛对灵鸦说道:「处理掉残骸,我不想让她看到血。」
灵鸦无奈:「您方才杀得过于兇残,血溅得到处都是——不想让她看见血,就不要用这样的杀招。」
谢其琛没说话。
灵鸦只好道:「好吧,即使我是没有人类情感的妖,这一次我也能理解您。他不知残害过多少年幼的小女孩,这样的人类确实值得。」
灵鸦说完,就飞上前处理满院的血迹。
小女孩被抱在怀里,眼睛又蒙着,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周围突然寂静无声,怯怯问道:「阿琛叔叔?」
「嗯,我在,坏人已经被我打跑了。」
谢其琛深吸口气,将满面的杀意压下,调整出温柔的表情,帮小女孩解开了蒙眼的布带。
小女孩抱着谢其琛的脖子,转头看了看四周——果然,院子里空无一人。
小女孩突然就高兴了:「叔叔好厉害!」
谢其琛看着小女孩的笑容,也不自觉笑了一下。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后,谢其琛突然说道:「……其实,你的名字不叫五娃,你叫池羽。」
「我本该在你出生前就找到你,但我这三年因为……很抱歉,我至今才找到你。」
「那对将你卖到此处的夫妻并非你的父母,你只是藉由这两人降生。」
小女孩似懂非懂,表情茫然。
谢其琛看着脸上还残留泪痕的小女孩,用柔和得让人心颤的声音说道:「我会永远保护你、呵护你,不让你再遭受一丁点伤害,你愿意和我走吗?」
寂静的夜,弯弯的新月,火红的石榴花树,还有眼前奇蹟般降临救了她的英俊青年。
小女孩的双眼注视着一切,无意识地说道:「好啊。」
第52章
直到被谢其琛带回家时, 池羽才意识到,她居然答应以后要跟一个刚认识的叔叔一起生活。
啊,她真的不是被坏人拐了吗?
可是……池羽抬头看正在关院子大门的谢其琛, 总觉得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呢。
谢其琛关了门,转身,就见池羽那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正打量他——带着一种对陌生人的好奇。
她还不熟悉他,她需要时间来习惯他。
谢其琛走到池羽身边, 牵起她的手, 给她介绍:「这里以后是我们的家。」
池羽打量这个地方, 这是座青砖绿瓦的小院落,看着很是清幽雅致。
「这处小院共有五个屋子。」谢其琛介绍道, 「中间那个屋子是堂屋,东西两间则是厢房,另外还有一处厨房, 一处仓库。」
恍然间, 谢其琛想起当年池羽第一次带他回灵山时,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同他介绍屋子的。
如今却角色反转了过来。
……也许,不仅仅是这一处的角色反转了过来。
他与池羽初遇时,池羽比她肉身的年纪要更成熟——她是个已经定型的人。
可现在不一样。
谢其琛想, 从前,池羽总是保护着他、关注着他、包容着他,如今, 他想要做那个保护者、关注者、包容者。
就像灵鸦所说的,池羽暂时缺失了记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有机会陪伴她的又一次生长,有机会在她生命、灵魂里烙印下比「爱护着的弟弟」、「唯一的亲人」、「仅有的值得牵挂的存在」更深刻的痕迹——
就像她已经在他生命、灵魂里烙印下的一样。
他刻入骨髓地爱着她。
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是他欲望唯一所向,是他的整个世界,是他灵魂本身。
他想要她也爱他,作为一个女人爱他。
谢其琛明白,这是个非常自私的想法,对于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懂的池羽来说是不公平的。
但……他无法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可能性。
谢其琛看向身边正与他手牵手的、白纸般的池羽——她正兴奋地看着他和她的家,亮晶晶的眼睛像落了一片星空。
谢其琛垂眸,掩盖了眼中疯狂的占有欲。
他对她一直有着病态的占有欲,而随着四年前她的死亡,这份占有欲没有丝毫衰减,反而在绝望中变得更加极端。
她必须是他的,必须、必须是他的。
他绝不会再让她有机会离开他。
【姐姐,你那么善良,一定会宽恕我的私心吧。】
【请允许我在你再生完成、恢復记忆前,篡改我们间的关系。】
「阿琛叔叔,你拽疼我了。」突然,池羽怯生生地小声道。
谢其琛从思绪中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无意识地拽紧了身边的女孩。他一定是无意识地想要填补这四年来的思念。
谢其琛调整出一个温柔的表情:「抱歉。」
池羽疑惑:「你刚才在想什么?」
谢其琛微笑着回答:「啊,在想我们未来的生活。」
「哦。」池羽懵懂地点了点头,「我们未来的生活会平安幸福吗?」
「一定会的。」
池羽很高兴,不自觉地蹦蹦跳跳起来:「那……我住哪个房间呢?」
谢其琛带着池羽走到东厢房门口:「这间以后就是你的屋子了。」
这栋小院落是仿造灵山上的那座建造的,他将它布置得与灵山上的那座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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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池羽便是住在东厢房,于是这栋院落的东厢房便是按照池羽从前的房间布置的。
四年来这个房间一直无人居住,今天终于迎接来了主人。
池羽松开谢其琛的手,跑进屋子里看。
是很用心布置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其实这整个院子她都觉得熟悉。
这很奇怪。
她应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才对。
不过自从她出生以来,奇怪的事情太多了,于是她很快就把这份奇怪抛到了脑后。
池羽在房间里跑了一圈,最后又回到门口,捏着自己的裙子向谢其琛道谢:「我很喜欢这个房间。」
谢其琛笑:「喜欢就好。」
天色已经不早,两人洗漱后各自回房睡觉。
池羽舒舒服服地躺倒在松软的床榻上,一向有些敏感的她难得没有认床睡不着,反而仿佛很熟悉这个环境一样,很迅速地入睡了。
然而睡熟了以后,她却开始做噩梦。
毕竟今日的遭遇实在算不上愉快,那个满脸横肉的张伯伯虽然被从天而降的阿琛叔叔打跑了,可是她被吓到的情绪却没能那么快缓过来。
梦里,池羽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院落,她被摁在美人榻上,满脸横肉的秃头男人低头打量她,一边打量,一边露出恐怖的笑。
可是梦里并没有从天而降的奇蹟。
秃头男人的手抚摸着她,仿佛能化作某种恶臭的脓液。
池羽骤然被吓醒。
她急促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里。
已经是深更半夜,不知为什么,屋外下起夜雨来,隐隐约约似乎还有雷声。
……好可怕。
她既害怕方才的梦境,又害怕屋外的雷声。
池羽一熘烟地从床上爬起来,整个人缩到墙角。她将背嵴紧紧贴着墙壁,试图汲取一点安全感。
就像她诞生以来每一次感到害怕时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养成这个习惯的,但等意识到时,她就发觉每次害怕、抑或不安时,她都会蹲去墙角。
池羽抱住自己的手臂,将脑袋搁在臂弯里,吸了吸鼻子。
等天亮就会不那么害怕了。
等天亮就好了。
她安慰着自己。
沉浸在深夜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偶尔伴随雷声有一点划破黑暗的光。
池羽的意识在不安与自我安慰中开始游离。
突然一个声音将她唤回现实:「池羽,怎么醒了?」
池羽一愣,从蹲着的墙角里抬起头,这才发觉是端着一颗光珠走进屋的谢其琛。
「阿琛……」
谢其琛走到池羽面前,也蹲了下来,询问:「怎么醒了?被雷声闹醒了吗?」
池羽摇头,原本想镇定地解释只是做了噩梦,然而刚开口,声音就带了哭腔。
也许是本能地对眼前的青年有深刻的信任感,女孩连镇定的伪装都做不出来。
「噩梦……好可怕……打雷声……好响……唔……」
谢其琛怔了怔,将光珠放到旁边的木架上,然后抱住池羽,安抚地摸着她的背嵴。
池羽被这样温柔地抚摸,啊呜一声就开始哭起来,边哭边试图解释:「我本来……没那么怕打雷的……不是因为打雷……都怪噩梦……」
谢其琛笑了笑,揉她的头髮:「嗯,小孩子都害怕打雷,你已经很棒了。」
池羽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往外滚落,倾诉般述说刚才的噩梦:「好讨厌啊那个张伯伯,刚才跑到我的梦里来了……我好讨厌他看我的眼神,我好讨厌他碰到我的手。」
谢其琛安抚:「没事了,他已经被打跑了,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池羽瘪嘴:「可是梦里你都没出来。」
谢其琛沉默片刻,道歉:「对不起。」
池羽哭了一会儿,终于稍微有点缓过来了。
谢其琛轻柔地拍着她的嵴背,不自觉地想到一个问题——记忆里,池羽似乎没有那么爱哭。
是现在年纪还小吗?
还是……当时那个年纪的她学会了如何应付自己的哭泣?
池羽在温柔的安抚中完全平静下来了。
一旦开始平静,她就开始不好意思了。
毕竟自出生以来,她还没在别人面前哭得这么稀里哗啦过。往常她的哥哥姐姐们都说她不像个小孩,几乎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池羽问:「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谢其琛摇头:「没有。」
池羽回到他身边,他甚至恨不得将眼睛、耳朵都安在她身边,好注意着她的每个举动、每个心情变化。
池羽却依旧有些愧疚,很有礼貌地道歉:「阿琛叔叔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今天只是因为白天被吓到了,我不会再晚上吵你了。」
谢其琛皱眉,把还蹲着的池羽抱起来,端着她腋下将她放回到床榻上。
「不要道歉。」他坐到床畔,看着池羽,「什么都不用忍着,你可以肆意妄为。」
池羽愣住,似乎有些不解:「肆……肆意……妄为?」
谢其琛点头,开始他不符合真善美的教育:「没有任何事比你的感受和想法更重要,你不用为体贴任何人去退而求其次。」
「啊?」池羽疑惑,「这是不是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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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肯定:「没有不好。」他在尚且只有十岁的女孩心中灌输了一些奇怪的观念,「你是最重要的,你当然可以任性。」
池羽歪头,消化谢其琛的话。
谢其琛继续说道:「总之,以后如果睡不着,无论是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直接叫我过来陪你。」
池羽迟疑着点了点头。
谢其琛满意,询问:「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吗?」
池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脱口就想让谢其琛回去好好休息,但话刚到嘴边,又停住了。
一个模模煳煳的、微小的念头悄悄在心里萌了芽——
她的话语会被听到。她的任性会被满足。
她也许可以吵闹。
突然想要……试一试……与惯性不同的行为。
因为眼前的男人极专注地看着她,极温柔地同她说话。
「那个……」池羽低头,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衣角,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我有点怕再做噩梦。总觉得那个讨厌的老头还会出现在梦里。」
谢其琛认真听着,给了回应:「嗯。」
「所以……你能不能和我一起睡呢?」
第53章
池羽的请求一出, 谢其琛就怔住了。
灵鸦驻足在谢其琛肩头,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啊,多好的机会, 主人您一定乐得发疯吧!可是为什么圣女大人还如此年幼?你註定只能作为一个□□的家长与她共眠,太可惜了!」
谢其琛懒得理这只碎嘴的乌鸦,垂眸看着池羽:「我陪你睡觉吗?」
池羽点头,一骨碌爬进被窝里, 乖乖躺下, 然后拍了拍空出来的半个床铺, 小心翼翼看谢其琛:「可以吗?」
谢其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在床铺的外侧侧躺下。他没有用池羽的被子,只捏着被角将池羽裹得更严实一点。
池羽懵懂地看向谢其琛,询问:「你不冷吗?」
谢其琛摇头:「我是修行之人, 即使极寒之窟亦可待得。」
「极寒之窟?」池羽茫然, 「这是什么?」
谢其琛一顿, 摇头:「没什么,不用在意。快睡吧。」
池羽乖觉地闭上眼睛。谢其琛不自觉地面容浮上温柔笑意,抬手轻轻拍抚被面,照看女孩入睡。
然而女孩没有睡意, 蝶翼般长而浓密的睫毛合上一会儿很快又睁开了。
谢其琛见状,询问:「睡不着?」
池羽点了点头。
谢其琛想了想,说:「那我给你念一些小故事吧。」
池羽眼睛亮了亮, 她一向知道有些孩子夜晚睡不着时,疼爱他们的父母会给他们念睡前故事, 那可真是一副充满爱意的景象啊。可惜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经歷。
池羽问:「你要去拿书吗?」
谢其琛摇了摇头:「这屋子里的书我都看过,都记住了, 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你听。」
这屋子的书都是池羽从前看过的那些,她不在的时候,他看了她所有从前看过的书籍。
池羽则感到惊讶,她住的这间屋子有非常多的书,方才她参观的时候就惊讶于书籍数量,没想到谢其琛都看过。
「我想听有趣的故事。方才我见屋子里有异邦神话,我想听那个。」池羽再次闭上了眼睛。
「嗯。」谢其琛回忆了一下,开始讲故事。
「神女是掌管爱与婚姻的神明,一日,她在凡世赐予人类爱情,却无意中看到凡人之王的睡颜。那是无与伦比的英俊容貌,于是神女动了心。而不巧的是,那凡人之王与神女的父亲因一件宝物的归属权而有矛盾……」
池羽惊讶:「这个故事里的神怎么都有那么强的欲望?」
「异邦的神话体系不同。」谢其琛回想池羽曾在书籍上写的备註,转述道,「愈是不稳定、充满战争的地域,神的形象就愈是肯定人性中的原欲。而稳定、阶层固化的地域,神的形象则往往是人性中美好的理性的化身,代表着宽恕、容忍、博爱,也往往带着神秘主义和禁欲主义色彩。」
池羽问道:「那阿琛叔叔更喜欢哪种神明呢?」
「我不喜欢神明这种虚构的东西。」谢其琛想了想,说道,「但非要选择的话,前者吧。」
池羽疑惑:「为什么?」
「前者能让人感受到活力、生机和自由。」
池羽想了想:「可是我觉得后者也挺好。如果前者是原欲,后者便是美好崇高的理性,能指导人们更好地融入群体、衍生秩序与道德。」
谢其琛怔了怔。眼前说话的仿佛是从前的池羽。
池羽捂住嘴:「啊,我怎么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不是很奇怪?从前哥哥姐姐们总说我有时候说话不像小孩。」
「不奇怪。」
谢其琛摇了摇头。池羽如今虽是十岁幼女的外貌和心智,但毕竟并非真正的十岁幼女,再生的她依旧是从前的她。即使记忆暂时还缺失着,很多东西还是留有印象。
谢其琛继续道:「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给我听。」
池羽想了想,说道:「也许人都需得同时拥有原欲与理性,在两者间平衡着生活,才是人类。」
谢其琛若有所思。可事实上,他与池羽都是缺失了某个部分的异常。
曾经的池羽引导过他,试图将他缺失的那部分教给他。
而如今的他也试图引导她,将她缺失的那部分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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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打了个哈欠:「阿琛叔叔,你继续讲吧,我有点困了。」
谢其琛回过神,点了点头,继续把故事讲完。
讲着讲着,刚讲到「凡人之王为神女燃放了一夜烟花」,池羽就开始昏昏欲睡了。于是谢其琛就停止了讲故事。
池羽努力撑着眼皮,嘟囔着:「烟花……好看吗?」
谢其琛顿了顿,他并没有见过烟花,于是他只询问:「你想看烟花?」
「想看……前些时候隔壁村有人结亲,放了烟花,我照顾小四,没看到……」
说着说着,池羽就睡着了,睡着后还喃喃道:「小四,别哭了,我这就陪你玩捉迷藏……」
谢其琛怔了一会儿,随后沉默地下床,熄灭光珠,走出了池羽的房间。
灵鸦突然说道:「哎呀,刚才圣女大人是不是想念兄弟姐妹了?『小四』就是比她早出生两年的『兄弟』吧?」
谢其琛面无表情道:「那家人不是她的亲人。」
灵鸦说道:「虽然如此,但她也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兴许她还是想念那些人的。」
谢其琛冷哼:「那对夫妻可是将她六锭银子卖了。」
灵鸦幸灾乐祸:「可我瞅着圣女大人似乎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不错,梦里还和『兄弟』一起捉迷藏呢。」
「那不是她的『兄弟』,那只是个普通的四岁小孩。」
灵鸦蹦蹦跳跳地离谢其琛远一点:「您就是不愿意圣女大人心里有挂念的人而已,方才圣女大人做梦梦见她的『兄弟』,您一定不快了吧?」
谢其琛眯眼:「若非你三年无法寻到她,她也不会与那家人相处这么久。」
灵鸦拨了拨羽毛,说道:「主人,您偏执的慾念希望圣女大人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谢其琛没有搭理灵鸦,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灵鸦扑腾翅膀想跟上去,结果刚接近房间,就被无形的力量给撞开了——谢其琛把它给隔离了。
灵鸦:……
第二日,谢其琛在池羽起床前就准备了早餐。池羽醒来后发现那么多好吃的,每一样都很和胃口,吃得颇为欢乐。
谢其琛只拿了碗白粥喝着。他瞥一眼吃相逐渐狂野的池羽,问道:「你在这儿可开心?」
池羽点头:「很开心呀。」
「是在这儿住着更开心,还是从前在村子里住着开心?」
池羽愣了愣,有点茫然:「啊?」
谢其琛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摇了摇头:「没什么。」
池羽吃饭的动作停下来了,犹豫了一会儿,问:「阿琛叔叔是不是嫌我麻烦,想送我回去了?」
谢其琛一愣:「怎么会……」
顿了顿,他意识到是他方才那愚蠢的问题让池羽误会了,于是立刻剖白,「你能回来我身边,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池羽松了口气,低头,手中的筷子无意识地拨着碗里的粥:「我喜欢和你在一块。」
虽然这话很奇怪,毕竟她和谢其琛才刚认识不久,这样说未免有不真诚的感觉。
但她确实很喜欢和谢其琛在一起。
「所以,你不要嫌我麻烦哦。」
谢其琛笑:「绝不会。」
池羽想了想,说道:「刚才你问我,在这儿更开心,还是从前更开心。我更喜欢这儿,更喜欢你,我想一直留在这里。」
谢其琛怔了怔,心脏处似乎晕开一股温柔的麻意。
「不过……」
池羽又低头,「我还是有点想他们。我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和哥哥姐姐们道别,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担心。」
谢其琛想说,那对夫妻既然想卖了她,肯定已经想好怎么搪塞她离开。
但池羽对她那两年相处的兄弟姐妹似乎确实有着牵挂和感情,于是他的话便没有出口。
如果是从前的池羽,面对这样的情况会说什么呢?
谢其琛想着,便脱口而出:「你想要回去见见他们吗?」
这话一出,谢其琛自己都有些愣。
他竟然会自己提出这个提议?
明明渴望着……让她只有他一人,只看他一人,甚至妄图斩断她其余所有的羁绊,让她天下地下,只能选择他……
「我可以吗?」果不其然,池羽立刻眼睛亮了。
她出生后,其实与那家人的关系不算亲厚,若说他们是她的亲人,她自己也下意识觉得怪怪的。
可她与几个孩子玩得还不错,他们就像她两年的玩伴一样。
她还是有些挂念他们的。
谢其琛看着池羽亮晶晶的眼睛,过了会儿,移开了目光:「若你想去的话,我便带你过去。」
「那……」池羽说道,「我想去的。」
谢其琛顿了会儿,点头。
是他希望她可以任性,是他想要满足她的所有愿望。
既然如此,那么即使是他自己的意愿,也要为她退让。
于是在小院休息了两日后,谢其琛便带着池羽回到那个她住了两年的小山村。
走到村尾农舍门口时,农舍大门开着,妇人正在院子里洗菜。
妇人发觉有人站在她家门口,抬起头一看,结果就看到了前几天刚甩出去的那个累赘,登时面色就变了变。
她将孩子卖给邻村老张的事儿到底不光彩,要是村里人知道,恐怕又得好大一波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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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张也真是,怎么都不将这女孩看牢……等等,和女孩一起来的这个青年又是什么人?
农妇抬眼看青年,结果就发现青年也正盯着她——眼神怎么看怎么冰冷,她都有点心里发毛。
池羽牵着谢其琛的手,礼貌询问:「我可以进去吗?」
话音刚落,农妇还没回话,一个脆生生的小孩声响起:「啊小五!你回来了!」
只见一个四岁上下的男娃娃从农舍里探出头,然后宛如一只看到主人归家的小狗一样,勐地冲出来扑到池羽怀里。
「娘说你被好人家看中收养了,不要我们了!我好想你呢!」
谢其琛眯眼,看着那小孩,忍住了把他提起来丢出去的冲动。
第54章
谢其琛冷眼看着池羽被那叫做「小四」的男娃娃亲近地抱住, 甚至他还想和池羽贴贴脸。
谢其琛动了动手指,小四一个没站稳,屁股摔坐到地上。
池羽赶紧要去扶, 小四已经一骨碌爬起来了,估计平时没少摔都习惯了。
小四一把拉住池羽的手,牵着她往里走:「其他哥哥姐姐也惦记你呢。」
谢其琛见池羽被拉进农舍,便也打算跟进去。
然而刚走了一步, 就见那农妇警惕地看着她——面对一个不知来歷的人, 大多数人都会警惕, 更何况对于农妇来说,这青年把她卖掉的小孩又带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上门找麻烦的。
谢其琛停住脚步,不再往里走:「我是他目前的收养人,过会儿我会来接她。」
说完, 他转身就离开了。
灵鸦扑腾着翅膀在他身边飞着, 惊讶道:「您竟然不跟着圣女大人?」
这还是它那个妄图每时每刻都贴着圣女的主人吗?
谢其琛道:「我在的话, 那些小孩会拘束,她也没法好好与那些小孩叙旧。何况她身上有我下的同心术,她的一切动向我能感受到。」
灵鸦啧啧:「这么懂事,都不像您了。果然人成为『家长』就不自觉会变得成熟吗?」
「『家长』?」谢其琛眯眼看着灵鸦, 「你若不想变成秃鸦就闭嘴。」
「说起来,我很诧异。」灵鸦道,「那对农妇夫妻卖掉了圣女大人、差点让圣女大人遭遇不幸, 您一定很不开心,但您居然没有对他们动手?」
「虽然池羽与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但说到底,是他们诞下了池羽, 这两年也确实是他们养着池羽。」谢其琛说道,「我确实对他们有怒意,不过看在这些的份上,便暂且不动他们了。」
灵鸦说道:「您看起来变得正常了呢。」
谢其琛眉梢微挑:「正常?」
「从前有人惹您生气,无论是谁,您都绝不可能放过他们——就像修真界流传的那样,邪修谢其琛是个残忍的疯子。」灵鸦说道,「但圣女大人回到您身边后,您便没疯得那么厉害了呢。」
谢其琛面无表情:「敢说我是疯子,你这一身毛果然不想要了?」
灵鸦立刻改口:「主人,疯的是这个世界,才不是您。」
而另一边,池羽见到了自己名义上的四个兄弟姐妹,他们最大的不过十二,最小的才四岁。
「小五你这几日都去了哪?」
「小五刚才外头那个和你一起来的男人就是你的养父吗?」
小孩的感情都比较纯粹。虽然知道父母不喜欢「小五」这个白头髮的、长得格外快速的姐妹,但他们一起玩耍过,都是有感情的。
池羽和四人手牵手聊天:「这几日我都同阿琛叔叔一起住——阿琛叔叔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
老大说道:「那他果然是你的养父啦?你的养父好年轻,而且很英俊呢。」
池羽迟疑了一下——养父吗?
谢其琛收养她是想要她给他做女儿,将来孝敬他吗?
所以谢其琛才一直对她叫他「叔叔」有所不满?
要……找个机会改口叫爹吗?
可是她长得比平常人快,会不会没多久就长到和他一个年纪呀?那别人听到她叫他爹会不会很惊诧?
不过如果谢其琛想要听她叫他「爹」的话,即使感觉有些奇怪,她也会努力开口的!
几个小孩正聊天,农妇进了屋,皱着眉看一眼这几个小孩,说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交代你们干的活都干了吗?就坐在这儿聊天?」
「可是小五回来看我们……」
农妇斥责:「没干完活就赶紧去干,别在这儿偷闲。」
四个小孩只得怯生生地站起来,一个个去后院给蔬菜地浇水拔草去了。
池羽站起来,想要帮忙:「我也一起吧!」
结果就被农妇拦住了,农妇露出个假笑:「你既然被别人收养了,就是客人,在这儿坐着休息就好了。」
池羽愣了愣,意识到农妇是不想她和四个小朋友接触。
农妇把池羽摁回凳子上,就自顾自去后院了,连招待都没招待一下。
池羽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想去后院看看。
刚走到门口,她就听到了隐约传来农妇的声音——
「老娘好不容易把那个怪物丫头甩掉,你们可别老娘再贴上去,要是她下次再来怎么办?」
小四的声音:「可是……」
「最麻烦的就是你,要不是你将她拉进屋了,老娘压根不会让她进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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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被骂得呜咽一声。
「我都去村子的巫祝那问过了,那丫头是邪魔,会吸运道的,你们再靠近她,小心我打断你们的腿!」
池羽听到这些话语,愣住了。
她一向知道农妇夫妻不待见她,却不晓得原来一直在背地里说她是怪物、邪魔……
池羽规劝着说服自己,自己的外貌和生长速度,会被这样说也是正常的。
然而谢其琛说过的话语突然在脑中浮现——没有任何事比你的感受和想法更重要。
池羽唔了声,自言自语:「其实我有点伤心,还有点生气。」
农妇警告过四个孩子后,那四个孩子果然不接近池羽了。
农妇在后厨做饭,四个孩子帮忙断水拿菜,在池羽身边经过,也当她是空气了。
连一直都很粘她、喜欢对她撒娇的小四都低着脑袋不看她。
池羽更难过了。
池羽乖觉地走出屋子,走出大门,拐了个弯,蹲在一个小土墙的墙角悄悄抹眼泪。
眼泪啪嗒掉了好几颗下来。
池羽想,她就稍微哭一小会儿,哭一小会儿就去找谢其琛,跟他说见完人、可以回去了。
她请他带她过来,他一定不想看到她哭的。
然而只在土墙根下稍微蹲了一小会儿,头顶就蒙上了一方阴影——池羽抬头,却见原来谢其琛已经找到她了。
池羽呆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谢其琛不语,她离开农妇家时他就觉察到了,要知道她的踪迹易如反掌。
谢其琛深深皱眉,陪她蹲了下去:「怎么哭了?」
池羽低头:「没什么……」
「后来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他记得他走前还看了一眼她那边的情况,那四个小孩都挺欢迎池羽的,应该是先前池羽与他们处得不错——这也是自然的,池羽个性善良柔和,但凡孩子都会喜欢。
池羽有点闷:「没有,他们没做什么。」
谢其琛思考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那妇人对他们说了什么,让他们不要和你来往?」
池羽不说话。谢其琛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猜对了。
谢其琛无意识握紧拳,先前卖掉池羽已经没和那妇人计较,看来是他太过仁慈了……
「有我在,你若觉得委屈,便不必忍耐。」
池羽愣了愣,明白谢其琛想说什么,摇了摇头:「我是很伤心,还有点生气,但毕竟先前我也叫她一声『娘』的。」
……即使农妇每次都拒绝她这么称唿她。
谢其琛沉默,虽然没能与这家人成为亲人、建立亲情,但池羽一向是对亲情有着执念的。
谢其琛轻嘆:「那我们便不理会他们了。」
池羽闷闷地应了声。
谢其琛见池羽心情依旧不太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要怎么哄孩子?
或者……投其所好?
谢其琛回想了下过去池羽的喜好,突然想到什么。
谢其琛有点犹豫,但看见池羽闷闷不乐的样子,还是下了决心。
「你是不是喜欢毛茸茸的东西?」谢其琛突然说道。
池羽愣了愣,抬头看谢其琛:「嗯,很喜欢,村子里的小狗小猫,我都好喜欢……呀!!」
池羽瞪大眼睛看着谢其琛——他脑袋上怎么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
那是一对狼耳,皮毛呈现一种干净又冷淡的银白色,看起来……软软的,很好撸。
池羽一下子就忘了难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谢其琛的耳朵。
耳朵被池羽抚摸到的一瞬间,谢其琛忍不住颤了颤。
「好……可爱……」池羽不自觉地薅了好几把,扑闪扑闪着大眼睛,显得很高兴,「毛茸茸的……唔……好喜欢……」
谢其琛别开眼,觉得有些羞耻。
他其实一向不喜欢身体中的妖血,也不喜欢身上一些妖的特徵。
只是,见池羽如此喜欢他身上这些妖的特徵,他突然觉得这些特徵也还有些价值。
一条毛茸茸的银白色长尾摇了摇,主动送到池羽手中:「尾巴上的毛更多,可能手感更好。」
池羽「啊呜」一声整个人扑倒在大尾巴上,抱着尾巴勐蹭了几下。
「啊啊啊好舒服好软好喜欢!!」
谢其琛被蹭得有些痒,更有些心痒,但并没有动弹,任凭池羽抱着他的尾巴又蹭又薅。
她这么开心,还这么亲近他,谢其琛暗暗思考也许以后可以多在她面前露出这些妖的特徵。
此时,方才被谢其琛丢下的灵鸦终于找了过来。
灵鸦一边扑腾着翅膀飞向谢其琛,一边远远开始念叨:「圣女大人离开农舍也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您没必要这么急……哎??!」
灵鸦惊呆地看着妖化的谢其琛。
它认识谢其琛近三年,知道谢其琛一向自认人类,不喜身上那被人为植入的一半妖血。
故而除非实在控制不住,不然谢其琛绝不会露出妖化的一面。
然而此刻,谢其琛正主动展现他那毛茸茸的耳朵和巨大的尾巴,并主动将他那毛茸茸的耳朵和巨大的尾巴送去给人□□。
谢其琛不仅一动不动,还十足宠溺地看着□□他的小女孩。
灵鸦沉默了一会儿,折返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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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主人好没原则,有点想找其他人结契了。
第55章
作为一个毛绒控, 池羽对毛绒绒之物有着天然的爱好。谢其琛将自己毛绒绒的耳朵和尾巴放出来给她玩,很快便让她心情好起来了。
谢其琛看着池羽破涕为笑,突然想起什么, 说道:「你之前说想看烟花吧?」
池羽点头:「阿琛叔叔还记得呀!」
「你的话我都记得。」谢其琛笑,「钱塘夏日祭典会燃放规模颇大的烟花,我带你去看吧。」
池羽眼睛一亮:「好!」
谢其琛牵着池羽的手走出矮小土墙围出的小角落。
池羽抬头,发觉天空上的云层正好散开, 太阳的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了出来, 照耀于周遭的一切, 使得周遭的一切显得生机勃勃。
池羽发觉自己的心情好像这天气,明明刚才还很丧, 这会儿却活力十足了。
果然……池羽悄悄抬头看正牵着自己手的男人……果然是因为谢其琛吧。
隐隐约约的,心似乎砰得跳快了几拍。
路过村尾农舍,池羽还是决定最后向过去两年的「兄弟姐妹」好好道个别。
毕竟……池羽想, 等道完别、离开这里, 从此以后她便只有谢其琛了。
谢其琛陪她一起去道别。
农舍里, 那一家六口正围坐在桌边吃饭。
池羽走进去,他们都转过头来。
池羽想,她先前也是这张桌子边的一员,可即使尝试过, 也依旧不属于这一家六口。
「我是来道别的。」池羽说道,「大姐二哥三哥四哥,小五名叫池羽, 以后就不回来这边了。」
话出口,桌边吃饭的这些人愣了片刻, 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池羽是过来告别的。
告别, 永别。
一个勺子落在桌面上,小四眼泪汪汪地突然站起来,走过去抱住池羽。
「小五是说,以后就不回来了吗?」
池羽愣了下,似乎是没想到小四会过来拥抱她,她抬头看向农妇,果然,农妇脸都要皱成一团了。
池羽拍了拍小四:「嗯,以后我有家人了。」
有小四起的头,其他三个孩子也一个个过来和池羽拥抱告别——农妇当然心情很不悦,在她眼中池羽是个怪物,会吸运势,她都担心她四个孩子运势被吸光。
然而池羽身后站着的那个冷面青年很渗人,农妇不敢动,也不敢出言斥责。
池羽并没有多留,和与她相伴两年的四个孩子道了别后,就转身拉住谢其琛的手:「我们走吧。」
谢其琛点头,带池羽离开小山村。
两人并没有直接回住处,谢其琛打算带池羽先去钱塘看烟花。
夏日祭典就是这几日,而钱塘位于东南部,离小山村颇远,于是谢其琛用了扭曲空间的阵术。
面前是一道普通的木门,谢其琛用墨汁画了个阵法,然后抱起池羽开门走进去。
池羽抱着谢其琛的脖子,又好奇又有点紧张,开门时不自觉闭上眼睛。
等再睁眼,她发觉周遭的房屋建筑都已经与先前完全不同。
青石板的小径,粉墙黛瓦,远远可见山丘的轮廓。
因为是傍晚,还能看到一路蔓延到远方的灯笼。
「哇,这里就是钱塘啦?」池羽兴奋,「我以前只听卖货郎说过他曾经到过钱塘,说这儿美女姐姐特别多,均是腰肢纤细、婀娜多姿!帅气哥哥也很多,面如傅粉、温润如玉!还说以后找对象可以来这边呢!」
「……」那卖货郎究竟在和小孩传播些什么?
谢其琛一边撤掉阵术,一边说道:「明晚就是烟花盛会,今晚我们寻个客栈先住下。」
池羽见谢其琛撤掉了可以穿来穿去的阵术,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阿琛叔叔是修士吧?」
「嗯,怎么了?」
「那……能不能也教我一些法术呀!」池羽眼含期待地看着谢其琛。
谢其琛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你的体质无法修行。」
池羽是再生之人,死前是何人,再生后就是何人。从前她是灵脉圣女、无法修炼,如今依旧如此。
「那好吧。」
谢其琛见池羽有些沮丧,说道:「我会送你很多法器,大部分的术法都可以凝结在法器中使用。而且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池羽本也只是方才穿越任意门太兴奋,一时兴起才想学法术,谢其琛说会送她法器,便立刻又开心起来。
第二日夜晚,烟花盛会如约在钱塘江边举行。
池羽跟着谢其琛,两人一起来到江边,就见已经有不少人在这儿等烟花燃放。
池羽看看四周围,发觉不少穿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的人,好奇问:「那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一样的衣服?」
「他们是钱塘的实权门派。」谢其琛解释,「钱塘属于修真界三大家族之一的樗里氏的辖区。然而自四年前起,三大世家实力衰弱,无力直接管理偌大的辖区,于是他们将辖区内不少地区的管理实权下放,交由地区中的小门派。而钱塘的管理实权就在青山门手中。」
「青山门?」
谢其琛点头:「便是这些青衫的道士。他们原是钱塘地域依附于樗里家的小门派,樗里家衰弱后,他们得以直接管理钱塘,门派上下倒是兴旺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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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好奇:「那三大世家为何四年前突然开始衰弱了?」
谢其琛顿一顿,面不改色地说道:「听说似乎是有个邪修打上门,折了他们不少人手,他们的家主也死的死伤的伤。」
池羽惊讶:「好厉害的人,好坏的人!」
谢其琛移开视线。
灵鸦的赞美适时响起:「『听说』?主人说起自己的恶劣事迹也能面不改色,果然拥有一张绝佳的面皮呢。」
谢其琛:「你不说话我也不会把你当成哑巴。」
随着烟花盛会开始的时间临近,江岸边的人越来越多。
谢其琛正想叮嘱池羽拉住他的手,突然身侧有个人撞了过来——
那是个女修士,穿着件青色的衫子,手持拂尘,一头青丝挽了个高髻,用精緻的玉簪簪着。
是青山宗的人?
那女修见自己撞了人,于是说道:「抱歉,今夜人实在太多!」
女修抬起头,看见自己撞到之人的脸,立刻怔住了,眼中是显而易见被惊艷到的神色——毕竟谢其琛的容貌着实过分出色了。
而谢其琛在看清这女修的脸后,也有些诧异。因此人容貌间与池羽有些微相似。
灵鸦在看清这女修容貌后,惊呆了:「哇,此人长得真像圣女大人啊!竟然比如今幼年的圣女大人长得要更像二十多岁的圣女大人。」
谢其琛回答:「略微有些相似罢了。」
「略微?不仅是五官,连清雅的气质也极像呢。」
「池羽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摆出清雅之态,你并不了解她。」
灵鸦啧啧:「主人你这是已经找回圣女大人了,才会如此淡定,若是前些年遇见此女修,你怕也会失态。」
「不会。」谢其琛淡淡道,「即使眉目有些相似,不是她便不是她。」
那女修回过神来,微微红着脸,低头:「方才撞到公子了,十分抱歉,我乃青山宗弟子许微澜。」
谢其琛回答:「没事。」
谢其琛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然而转头要寻找池羽时,这才发觉一眨眼的功夫,身边的池羽却不知道去哪了。
烟花燃放在即,江边人潮汹涌,几乎是肩挤着肩,将两人冲散了。
另一边。池羽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散了,身边都是比她高大得多的成年人,虽然戴着谢其琛给她的法器,不至于被人挤到,但挤在人群中还是很有压迫感。
池羽试图找谢其琛,但人太多,实在举步维艰,只得暂时放弃。
她倒是不担心,先前谢其琛说过在她身上下了同心术,能感知到她在哪,想来过些时候他便能找到她的。
定下心来,她就打算先欣赏烟花。
烟花盛会开始,耳边响起烟花频频燃放的声,五颜六色的花火在黑漆漆的夜幕上绽放开。
应该……很是美丽。应该……
池羽这才意识到,这么多人围拥在她周身,她能看到的只有很狭小的一片天空罢了——这么狭小的一片天空,只能看到一点菸花燃放的余光,完全欣赏不到满天烟花盛放的景象。
池羽呆了。难得过来一趟的……这盛会据说一年才一次呢……
正上下蹦跶着试图跳高点好能看到烟花,她整个人突然被夹着腋下抱了起来。
池羽转回头,果然是谢其琛已经找过来了。
池羽惊讶:「这么快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谢其琛笑着「嗯」了声。他让池羽坐在他臂弯上,问道:「这个高度可以吗?」
池羽抬起头。谢其琛长得很高,比周围人要高出一个脑袋,她被抱起来后,便也整片夜空都能看到了。
「可以,能看到了。」池羽抬头看着频频在夜幕中盛开的烟花,一双清澈的眼睛被照耀得五颜六色的。她很开心,不自觉道,「真好看啊!」
谢其琛看了一眼五光十色的天空,很快又偏头看女孩,贊同地「嗯」了声。
烟花盛会燃放了约有半个时辰,轰鸣声不绝于耳,池羽兴奋了一会儿,很快有点疲倦了,就靠在谢其琛肩膀上打哈欠。
谢其琛看到,问:「要不要回客栈休息?」
池羽摇摇头:「想看到结束,毕竟一年才一次呢。」
谢其琛点头:「好。」
池羽有点懒洋洋的。烟花虽然很漂亮,但大部分看起来都差不多,她的注意力很快就分散到其他地方——比如谢其琛的头髮。
池羽意识到,自从遇见开始,谢其琛的头髮一直是散着的。
很少见到男子从不束髮,是有什么原因吗?
「你为什么不束髮?」
谢其琛愣了下,沉默片刻,道:「这些年没有人帮我束髮。」
……那以前曾有人帮他束髮?池羽脑子里隐隐约约飘过这个疑惑,然后伸出手,抚摸那长长的黑髮。
好像……有一种熟悉感,似乎无数次梳理过这段黑髮。
池羽脱口而出:「以后便由我替你每日束髮吧。」
话刚出,池羽愣住了——好奇怪,她从没帮男子梳发束髮过,她怎么突然会这么说?
谢其琛也愣住了。
曾经,他到灵山的第二天,池羽对他说:【你毕竟要每日练功,如此散发,终究不便。若你不会束髮,之后便由我替你每日束髮吧。】
后来,他第一次将月圆夜的秘密展现出来,池羽对他说,【你的头髮乱糟糟的呢。回去以后我帮你梳下头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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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沉默半响,再开口时,声音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好。」
池羽捻起谢其琛一缕黑髮,感慨他发质之好。
那以后这头黑髮就包在她手上打理啦。毕竟谢其琛这么好,对她这么好,她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呢。
第56章
第二日, 池羽捏着小梳子,兴致勃勃地帮谢其琛梳头髮。
她不够高,即使谢其琛坐在凳子上, 她也不得不再搬个矮凳垫在脚下,如此才能够到谢其琛的发顶。
池羽按着书上时兴的男子发样,拨了谢其琛一半的头髮,依样画葫芦给他梳了个顶髻, 以一根玉簪固定。
「我只会简单的。」池羽询问, 「这样可以吗?」
谢其琛看起来心情极好, 含笑点了点头:「很好。」
池羽愣了愣,谢其琛的情绪经常是收着的, 很难看到他如此不加掩饰的高兴。
……她梳的髮髻样式十分简单,值得这样开心吗?
池羽心想,既然如此, 那她以后每天帮谢其琛梳头好了。
虽然烟花盛会已经结束, 但谢其琛仍带着池羽在钱塘多留了几日, 好在此地游玩一番。
池羽很喜欢钱塘的景色,随口感慨:「这儿真的好漂亮,如果能在此地小住就好了。」
谢其琛听后,点头:「你既喜欢, 那便这么做吧。明日我把我们的家搬到此地。」
池羽惊:「……啊?」
谢其琛说的搬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把整个家搬过来。
池羽目瞪口呆地看谢其琛挑了座清净的山,又选了片隐于竹林里的地,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个阵, 而后……两人所住的院落就瞬间被挪了过来。
池羽:「……」
大开眼界。
池羽在院落里跑来跑去,颇为兴奋:「好厉害啊!以后我们一年换一个地方住好不好?明年我想住在京都、后年住在海边……」
谢其琛见她活蹦乱跳, 有点头疼,最后直接把她捉起来, 放在椅子上:「好了,歇一会儿吧,你身体不好,不要跑来跑去的,累了容易生病。」
池羽乖乖安静下来。
「过会儿吃了午饭去睡个午觉,下午我们要出门。」
池羽疑惑:「出门?」
谢其琛点头:「我们搬来这里,需得去青山宗报备,不然散修随意长居钱塘,青山宗必然是要警惕盯梢的。」
若只他一人,他大约是懒得做这些交际的,大不了被盯上打出去就是了。
但如今带着池羽,若不与地方的地头蛇做好交际,难免让池羽无法住得舒心。
午后,谢其琛等池羽睡醒了,带着她前往青山宗所在的方青山。
「过会儿在外人面前,我会自称王深,是一个无名散修,你是随我同行的师妹王羽,可记住了?」
池羽点头,不过又疑惑:「为什么不能用真名?」
这问题还真有点难到谢其琛了,作为一个曾在修真界搞出大风波的反面人物,他自然不能让修真界的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是难道要告诉池羽,因为他是个反面人物,所以不能用真名?
谢其琛还在思考,池羽就说道:「我明白了!阿琛叔叔一定是修真界响噹噹的名士,但你又想清净度日,所以才不用真名!」
在池羽的想法里,谢其琛术法这么厉害,一定不是什么寂寂无名的修士,人又这么好,也一定不是坏人,那就只剩这个可能了。
谢其琛偏开视线:「……咳,差不多是这样的。」
青山宗建派于方青山,原本规模不大,不过近几年发展得还不错,倒是门徒数量上升了不少。
谢其琛秉明了来意,便有小弟子带两人去见宗主,说是凡外来修士在钱塘久居,需得获得掌门亲批的「公验」。
青山宗有一宗主两长老,现任宗主名许安福,一把大刀使得虎虎生威,在本地算是有些威望。
谢其琛两人来拜见时,许安福正与宗内几个要员商量宗内事务,见有人拜访,颇有点不耐烦。
但两个长老都在场,他也只得规规矩矩地见人。
「想要在钱塘暂居一年?」许安福看了一眼谢其琛,说道,「这位道友,钱塘近些年外来修士颇多,恐怕方寸之地无法容纳更多人,若修士无法为钱塘带来什么益处,青山宗恐怕无法给你们开这个『公验』。」
谢其琛早有预想,呈递上一装有法宝的小盒:「这是给宗主的见面礼。另外,听闻宗主有意参选下届散修工会的会长,门派的实力往往决定了工会中的地位,若门主缺人手,王某可暂挂青山宗门下替门主争脸面。」
自四年前三大世家式微后,各小门派与散修组成工会,形成了能与世家制衡、谈判的第四方势力,大大改善了从前小门派与散修的境遇。
只不过,工会组织内部也同样存在着权力的斗争。
听谢其琛这样说,许安福眼神一动,打量谢其琛的目光认真了几分。
「你这小白脸可别为了拿到『公验』口出狂言!」
谢其琛道:「王某不过是为了能与师妹在钱塘住着舒心罢了,是不是口出狂言,许宗主试试便知。」
许安福思索,此人除了面容颇为俊秀,其余看着平平无奇,不像是那种高手,一出场周身的气压就压得人踹不过气……可此人说话间语气淡然,甚至带了几分不以为意的傲气,不像是说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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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便试试你!」
众人来到青山宗校场,许安福安排了座下修为最高的大弟子上前与谢其琛切磋。
池羽坐在角落,有点忧心:方才听青山宗其余弟子议论,这位宗主座下大弟子可是青山宗年轻一辈中修为数一数二的,也不知谢其琛能不能赢过。
校场有外来散修与大师兄比试,不少青山宗的弟子都过来围观——
「宗主大半年没有批准过外来散修的『公验』了吧?这人什么来头?还挺有胆识!」
「说是叫王深,是个云游散修。」
「王深?没听过。」
围观的弟子渐渐变多,不多时,池羽听见弟子们议论:
「哎?许师姐也来看了!师姐先前忙着烟火盛会的事,好些日子没出现在校场了!如今再见,师姐看着愈发光彩耀人了!」
池羽好奇转头,果然看到一名女子进入校场。
女子长得十分出众。但……池羽盯着那女子看了片刻,觉得此人长得有些眼熟。
可仔细回忆一番,她从前应当并未见过此女子,真是奇怪。
那女子正好站在了池羽边上围观比试。
女子看到校台上那外来修士,惊讶轻喃:「是他?」
池羽听见,奇怪看向她——此人认得谢其琛?
校台上,谢其琛与青山宗大弟子的切磋开始。谢其琛借了把青山宗弟子平时训练用的木剑当做武器。
那青山宗大弟子长得颇为魁梧,舞着一把与师父许安福同款的大刀,气势汹汹。
「小白脸,我劝你最好现在就投降,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万一我不小心将你的小腰打折了可怎么是好?」
此话一出,台下不少青山宗弟子闷笑起来。
池羽见状,极心疼谢其琛,挥着小拳头忿忿不平,颇有种恨不得亲自上去揍那大弟子一顿的气势——这个大胖子一定是嫉妒谢其琛长得好!
谢其琛轻蔑地挑了挑眉:「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话说得这么满,过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
大弟子被反嘲回来,登时就怒了,扬起大刀没等裁判说开始就直接攻了上去。
裁判一呆,但毕竟这是自家宗门的人,于是聪明地不做声了。
魁梧的人巨大的刀,看起来气势十足。然而谢其琛却纹丝未动,轻轻抬手用木剑格挡,也没见多费劲,那大弟子一招就被挡下了。
大弟子惊了,台下其他弟子也惊了:「大师兄,你倒是用点力啊,平时那么多饭白吃了?」
这大弟子脸涨得通红,当下便使出吃奶的劲儿,又是一招攻了上去——而后又被轻飘飘挡了下来。
而格挡之人甚至没有挪过位置,浑身上下只有右手挥了剑,其余连片衣角都没动过。
大弟子不可置信,开始接二连三地胡乱攻去。
结果自然是统统被谢其琛毫不费力地化解,反倒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这下全场都安静了,所有人都看向了谢其琛——此人至今都还没有出招过呢,这大师兄就已经累得快不行了?
许安福则眼睛亮了亮,挖到宝一样打量谢其琛。
那大弟子蓄力,最后一记大招袭向谢其琛,然而依旧如拳头打到棉花一般无效。
谢其琛终于轻飘飘出了手,一转木剑,以剑柄直指大弟子腹部,将那大弟子打得直接掉下了校台。
胜负显而易见。
青山宗内略微有些实力的都看出来了,这个叫王深的修士从始至终没有真正动手,显然是在给青山宗面子——这种切磋,原不必这般仁慈留手,想来是考虑到今后要暂住钱塘,才不欲打伤青山宗的人,以免结了仇怨。
许安福静了片刻,立刻起身鼓掌,赞美道:「王道友旅居钱塘,青山宗歷来热情好客,自然十分欢迎。『公验』便不必开了,我直接给你青山宗玉牒,从今往后王道友便是青山宗的门客,在钱塘任何人都不敢去你王道友门下找事!」
谢其琛微笑,并不意外,说道:「那便多谢许门主了。」
许安福正想招待这位天降勐男门客留宗吃个饭,却听见一清脆女声响起:「青山宗许微澜向王道友讨教。」
却见一女子手持双剑跃上校台。
便是方才被其余弟子称为「许师姐」的女子。
方才谢其琛在台上切磋时,池羽听着周遭青山宗众弟子的交谈,差不多摸清楚了这人的身份。
此女子名为许微澜,为青山宗大师姐,同时又为许安福独女。
许安福见亲女儿跑上台要和人切磋,皱眉:「微澜,切磋已经结束,给我下来。」
许微澜显然性子颇为倔强:「这人和大师兄打的时候,压根没真正动手,显然看不起大师兄,看不起大师兄便如同看不起青山宗,微澜必要为大师兄讨这口恶气的!」
说完,也不管父亲的制止,拿起双剑就上前攻去。
谢其琛依旧只守不攻。
此人似是许安福的女儿,看来更不能出手伤人了。
如今小门派的地位虽有上升,但论起弟子实力,依旧是不如世家修士的,更不必提与削了世家半壁江山的谢其琛比了。
许微澜在谢其琛手下没过两招,就被反剪了双手制服了。双剑啪啪掉落在地上,许微澜微愣,一时间感觉自己的脸面也一同落了地。
「承让。」那名叫王深的修士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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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微澜有些不服气,转头想瞪王深一眼。结果王深却对她不满的眼神不以为意,轻飘飘一个转身就下台了,连多看她一眼都懒得看,把忽视发挥到了极点。
许微澜怔住……此人,甚至不记得他们两人曾在烟火盛会上见过!
好傲慢的傢伙!许微澜是青山宗宗主之女,在这一片从来被人捧着让着,还从未有人这样忽视她,一时间感觉快要被气哭了。
许安福见宝贝闺女没被打伤,松了口气,立刻笑盈盈给新门客送上玉牒,还邀请留下吃饭。
可惜新门客拿到玉牒就不欲继续应付交际了,下了台就从观众席里牵起一戴着白斗笠的瘦小女子,道了别就径直离开。
许微澜和大弟子两人都在新门客手底下吃了败仗,此刻都走到了许安福身边。大弟子忿忿不平:「此人好不客气,师父留他吃饭他也不应!」
许安福倒是不在意:「高手嘛,都是有些脾气的。」
大弟子:「那师父你也不用直接给玉牒,也太给他脸了!」
「你懂什么,我这叫笼络人才,这种修为的高手,多一个,你师父我将来上台工会会长就多一分胜算!」
大弟子今日被打又被骂,闷闷不乐:「微澜师妹,你也说一句啊。」
许微澜正看着新门客远去的背影,被这么一叫才回过神:「啊……哦,此人身手不凡,我觉得爹说得倒是有点道理。」
大弟子:「……」
到底刚才是谁比他还生气来着?!
第57章
池羽的生长速度比寻常人快许多, 宛如竹林里的笋,一不留神就长大一大截。
搬到钱塘才大半个月,她的衣服就已经有些小了。
谢其琛便带她去成衣店买衣服。
池羽试了几套后, 虽然觉得这些衣服都挺好看的,但只选了其中一件。毕竟按她的生长速度,也许很快就又穿不了了。
然而谢其琛见她许多套都穿得不错,就都想买。
池羽赶紧提出反对意见:「这么多, 有些可能我都来不及穿就穿不了了。」
谢其琛想了想, 觉得有道理, 于是叫来掌柜,把看中款式的衣服从小号到大号都各买了一套, 理所当然道:「这样就不用担心穿不下了。」
池羽:「?」
大包小包的衣服包裹好,在桌子上堆成一座小山。而铺子掌柜一个时辰赚到一个月的营业额,笑得合不拢嘴。
自从这次后, 谢其琛觉得带池羽逛街、看她穿不同的衣服很有乐趣, 于是几乎每月都要给池羽添置一次衣柜。
有时候在钱塘的成衣铺子们挑不到满意的, 他还会设计了样式自己动手。
很快,池羽的衣柜就装不下这么多衣服了,谢其琛干脆筑了间小屋专门放池羽的衣服。
如果池羽保有从前的记忆,一定会精准点评:谢其琛是潜在的换装游戏深度用户。
池羽的服装屋先是装满夏装, 然后是秋装,接着是冬装。换到冬装时,她身体已经成长成十三四岁的小少女。
到这个时候, 两人在钱塘住了已经有半年了。
钱塘的冬天气温原本不算太低,可惜江南潮湿, 一分寒气能发挥出十分效果。
池羽本就体弱,到了冬天更是手脚冰凉, 屋子里燃了炭火、被子放了汤婆也不管用。
有一晚她缩在被子里,被冻得翻来翻去睡不着,最后干脆裹着被子一跳一跳地蹦去了谢其琛屋子里。
谢其琛本已经入睡,黑漆漆的夜晚突然有东西窜到床上,他下意识要出手,又很快觉察到那窜上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是瞬间呆滞。
一双冰凉的小脚鬼鬼祟祟伸进被子,还一不小心直接蹬在他腿上。
来人大概怕吵醒她,立刻又把脚挪开。
自言自语的声音响起:「哇,被窝好暖和……」
谢其琛沉默一会儿,伸手捂住来人的双脚,问道:「冷得睡不着?」
池羽没想到谢其琛还醒着,慌张得整个人缩了缩:「……啊,把你吵醒了?」
谢其琛「嗯」了声,说道:「燃了这么多炭火也不管用,看来开春得带你多锻鍊身体了。」
池羽不情不愿地「啊?」了声,小小声道:「……我不喜欢锻鍊。」
「不锻鍊身体,每年冬天手脚都会这样冰冷。」
池羽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小心翼翼地凑近谢其琛。黑漆漆的夜里,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眨巴眨巴,带着点小小的讨好:「那冬天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啊?你好暖和呀。」
谢其琛脸上被说话的吐息拂过,整个人僵了僵,半天缓过神,说道:「不行……过会儿身体暖了,我把你抱回你自己屋子去。」
池羽垮脸,小声地嘀嘀咕咕:「我自己睡,很快被子又冷了。」
池羽很诚实。她自己睡,哪怕睡下时身体还暖着,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变得手脚冰凉,整个被窝跟个冰窟窿一样。
果不其然,被赶回自己屋睡的第二天,池羽就受寒了。
池羽发烧好几天,好不容易退烧痊癒,谢其琛便默不作声搬到了池羽屋里睡。
于是接下来这一整个冬天的夜晚,池羽拥有了人工暖被器。而谢其琛则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直到元宵节的时候,池羽才知道谢其琛帮她暖被子后一直没睡好,便深感歉疚。她猜测自己睡相可能很差,所以晚上打扰到了谢其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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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表歉意,池羽从地库找出秋天时采的桂花,在经歷了两三次差点炸厨房后,终于做出一锅热腾腾的桂花酒酿小圆子,将这锅小圆子作为给谢其琛的赔礼。
谢其琛沉默着收下赔礼,没有将没睡好的真实原因告诉池羽。
冬天过去,等开春后,天气回暖,池羽终于一个人睡觉也不会受凉了。
两人重回正常的分房睡生活,谢其琛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点怅然若失。
等到快入夏时,谢其琛发觉了一件事——池羽很久没叫他「叔叔」了。
午饭时,谢其琛问起这个事,池羽摸了摸鼻子:「我现在看模样约有十五了,你不过二十出头罢了,再叫你叔叔有些奇怪……我能叫你阿琛哥哥吗?」
谢其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距离她回到殉脉前的年纪还得等一年多,虽然被她叫哥哥也有些奇怪……不过总算不用听到「叔叔」这个更微妙的称唿了。
池羽悄悄看谢其琛一眼,见他不知在想什么,以为他对「哥哥」这个称唿并不喜欢。
无论是「叔叔」,还是「哥哥」,他似乎都不喜欢。
他……原先果然是想收她当养女的吧?他想听的,果然是她叫他「爹」吧?
池羽一瞬间觉得有点愧疚。
她很奇怪,一年长别人五年的量。可如果她是寻常孩童,这会儿才三岁,那一定能将「爹」这个称唿说出口吧?
两人正吃着饭,小院大门突然被敲响了。
这个点会来敲门的……池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谢其琛出去开门。池羽则从窗口探头去看,果然是青山宗的大小姐许微澜。
不知为何,自从一年前谢其琛在校台上将她轻而易举打败了以后,她总隔三岔五来找谢其琛。
最初说是想向谢其琛讨教术法。
在被谢其琛多次以「术法不外传」为由拒绝后,后来她干脆改成送东西。
许微澜很聪明,每次带的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且基本都是给池羽用的。
比如一小篮子鸡蛋,一小篮子红枣。许微澜会说:「小池羽在长身体,这些都是青山宗自家养的,比外头买的有营养得多。」
于是谢其琛也会进行同步的回礼。
最初池羽还没意识到许微澜的真正意图,只觉得这个姐姐人真好,总送来好吃的。
不过这都快一年,饶是池羽也咂摸出点味道了。
这个许微澜……难不成……喜欢谢其琛?
意识到这点,池羽心里突然就觉得不太舒服了。
连扒在窗口偷看谢其琛和许微澜两人在门口说什么都没兴致了。
心口不舒服……咦?肚子好像也不太舒服?
池羽觉得裤子有点黏黏的,站起来一看,发现凳子上一滩血,吓得不自觉大叫了一声。
门口谢其琛听见池羽的叫声,面色一沉,立刻就转身回了屋。
「怎么了?」
一进屋,谢其琛就见池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正呆滞看着凳子上的血迹。
池羽发现谢其琛回来了,声音飘飘忽忽地说道:「阿琛……我流血了,我好像得重病了。」
谢其琛瞥一眼那凳上的血迹,怔住。
他意识到那是什么,随即算了算年龄——确实也差不多是该来了,葵水。
但是要怎么和池羽解释这个现象呢……
谢其琛在池羽面前时,会自动触发脸皮薄的罕见现象。要他给池羽解释什么是葵水,为什么女子到一定年纪会来葵水,以及来葵水意味着什么……有点难度。
「啊,妹妹这是来葵水了吧?」
身后许微澜的声音响起。
屋中两人同时转头,见许微澜果然站在正堂门口。
许微澜笑:「王道友,这种事,还是交给我这个女人来教吧。」
这还是许微澜第一次踏进王氏师兄妹的这栋小院。是的,过去一年,即使她隔三岔五就会来找王深,王深却从没有请她进屋过。
今日正巧池羽来葵水,许微澜便想着可以趁这个契机进来屋子——这是个好机会,她可以拉进和王深的距离。
她和王深礼尚往来大半年了,关系也该有突破点了。王深身边这个几乎是他养大的小师妹就是好机会。
谢其琛微微皱了眉,似是对外人踏入这栋小院有所不满。
但转头看见池羽无措茫然的样子,他最终点了点头:「麻烦许小姐了。」
谢其琛让两个女子留在堂屋,自己去了院中。
许微澜笑意盈盈地坐到池羽身边。
与此同时,池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髮髻上的一根簪子,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今日戴了这根簪子。
这根簪子是谢其琛给她的一件法器。戴上这根簪子后,她所见的人潜意识中会留下一个印象,也即不会诧异于她奇怪的生长速度。且他们眼中看到的她的容貌也并非她的真容。
毕竟她的生长速度太奇怪了,确实不像正常的普通孩子,这件事还是越少人注意到越好。
谢其琛出门后,许微澜走到池羽身边坐下,开始给池羽科普了不少葵水相关的知识,还告诉她月事带如何使用。
池羽认真听着,礼貌地道了谢:「许姐姐,今天多亏你了,不然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许微澜笑:「我与你师兄关系好,不必同我说这些客气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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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怔了下。
许微澜思索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阿羽妹妹,你师兄可有喜欢的女子?」
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然而王深个性疏离,待她也仅保持着礼貌,十分有距离感,她没有机会问。
不过显然王深的这个师妹要好相处得多,个性又乖又软,从她这儿兴许能打听到什么。
池羽勉强笑了一下:「应当没有吧,我并未见师兄与什么女子走得很近过。兴许许姐姐已经是最近的那个了。」
这话说得许微澜心花怒放,于是把池羽当妹妹一样,亲亲热热地和池羽闲聊起来。
「阿羽妹妹如今也到年纪了,有没有什么心动的小郎君?若是在钱塘遇到什么看中的,姐姐我还可帮你打听打听呢。」
池羽赶紧摇头:「……我没想过这些事。」
许微澜捂嘴笑:「那就是还没有喜欢的人?你是王道友带大,见惯王道友这般无论容色或是修为都格外出色的男子,想来眼光是极高的。」
池羽愣了愣。
许微澜想到什么,又问道:「人不是常说,小女孩找寻心上人的标准,往往会被父亲影响吗?当然,王道友不是你父亲,但他教养你长大,约莫也差不多的,不是吗?」
池羽脑中冒出那个念头:谢其琛原本是想收她当养女的……
「……是啊,师兄对我来说犹如养父……抑或养兄呢。」池羽下意识接话。
但话一出,不知为何,池羽却感到有些胸闷。
奇怪……来葵水会胸闷吗?
屋中两个女子聊了一会儿,谢其琛就敲门进来了,他端了碗刚煮好的桂圆红枣蛋花羹,让池羽喝了,又让池羽回屋躺下休息。
许微澜见谢其琛这么小心池羽的初潮,忍不住道:「王道友,这是女子的正常现象,不必如此照顾的。」
谢其琛正在厨房找红糖,发觉红糖上月已经用完,一直没再买,思索着下午该去集市买些红糖和老姜。
许微澜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这次谢其琛终于回答了,他简单回答道:「阿羽身体不好。」
许微澜下意识地觉得谢其琛有些奇怪,旁的人家即使是对待亲生孩子或亲生妹妹,也似乎没有这样上心的吧……
还不及细想,谢其琛便说道:「今日多谢许小姐了,时间不早了,许小姐差不多得回青山宗午修了吧?」
许微澜回过神,愣了,看了看天外的天色:「啊……啊是啊。」
「那寒舍就不继续留许小姐了。」
谢其琛将许微澜送到门口,然而许微澜半天没有要走,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王道友,我有话想对你说,不知你是否有时间……」
谢其琛顿了顿,心下瞭然。他不是傻子,甚至比寻常人更敏锐些,许微澜对他有意,他自然能看得出。
他虽一直对许微澜保持着距离,但许微澜约莫从前没被旁人拒绝过,并没有看懂他的疏离。
若能有机会同她讲清,倒是件好事。
谢其琛说道:「今日申时末,我在方青山下等你。」
许微澜眼睛一亮,这是王深头一次主动约她,看来王羽说得没错,王深确然身边没有比她更亲近的女人了。从前对她疏离,兴许只是他个性孤傲,不善交际罢了。
「好,我会准时来见你。」许微澜笑道。
许微澜走后,谢其琛关上院落大门,正要转身回屋,却见池羽正站在堂屋门前看他。
谢其琛愣了下,询问:「不是肚子疼吗?怎么不去躺着,反而起来了?」
池羽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下午要出门吗?」
谢其琛点头:「去集市上卖点红糖,晚上给你煮些红糖姜水。」
池羽沉默,为什么他不同她说他下午要去见许微澜呢……还是,他对许微澜其实也有特别的想法,所以才不愿意告诉她,怕她对许微澜产生对继母般的排斥感吗?
池羽惶惶不安了许久,最终还是打算申时末偷偷去方青山下看看。
第58章
夏天的天色晚得格外慢一些。
虽然已经过了申时, 天空依旧很亮,太阳也才将将有要下山的趋势。
池羽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
从青山宗所在的方青山,到她与谢其琛所住小院所在的竹山, 中间会经过一处坊市。
因为方才在方青山脚下的所见所闻,池羽整个人还有点懵懵的。
走过坊市的一家饭馆时,一直处于神游状态的她被围在饭馆前的人群撞了一下,这才终于回过神——
池羽注意到, 饭馆前围了好多人, 也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了。
池羽本没有那个心情去围观闲事, 只是铁棍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强忍疼痛的喘息声、小孩尖锐的哭闹声,这些都让池羽感到头皮发麻。
无法置之事外地冷漠路过, 池羽顿了下,挤进饭馆前那围观的人群中。
原来饭馆门口站着若干魁梧的打手,打手们在饭馆掌柜的指挥下, 正拿着铁棍狠狠打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而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孩正跪坐在乞丐身边大哭。
那掌柜轻蔑地看着大小两个乞丐, 骂道:「敢偷我们饭馆的饭菜吃,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我就不姓钱!」
那大乞丐背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可是却始终没有开口求饶,只闭眼咬牙忍受着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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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被这副场景震到, 询问围观的路人:「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路人大哥说道:「正巧我原本也在这家饭馆吃饭,看到了全程。是这样的, 方才那个小乞丐偷偷熘进饭馆,偷了些米饭烤肉, 结果被饭馆的钱掌柜发现——这小乞丐已经不是第一次偷东西了,钱掌柜便叫了打手想治一治这小乞丐。」
「然而那些打手刚要打那小乞丐, 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大乞丐,说什么不要伤害这么小的孩子,钱掌柜于是非常生气,质问那饭馆一直被小孩偷走的饭食怎么算?于是那大乞丐就说,由他挨打替小乞丐还。」
池羽怔了怔,没想到落魄到成为乞丐的人,没有变得愤世嫉俗,反而依旧拥有这样的善心。
那路人大哥继续说道:「于是现在那大乞丐就在挨打还帐——其实如果那大乞丐不冒出来,可能钱掌柜还没这么生气,教训下那个小孩也就过去了。可这大乞丐要逞英雄,这钱掌柜便会觉得这大乞丐搞得自己像个大恶人一样,就更生气了,难免下手更狠了。」
池羽看着那大小两个乞丐的惨样,一个背上伤痕累累,一个哭得声嘶力竭,不觉感到有些难受。
她从带着的芥子囊中取出一件法器,想要偷偷给那挨打的大乞丐背上加上一层屏障,好让他免受些皮肉之苦。
然而那屏障刚展开,很快又破碎了。
池羽一愣,意识到是有人抹消掉了她施加的屏障。
是谁……
那挨打的大乞丐慢慢转头,「看」向她的方向——虽然一双眼睛是闭着的,但池羽意识到,这大乞丐注意到了她方才的举动。
正是这个大乞丐自己抹消掉了她加诸在他身上的屏障。
池羽意识到,这个大乞丐是个修士,且修为不俗——
池羽的法器皆是谢其琛给她的,里面加持的是谢其琛固定其中的术法。能消解掉谢其琛的术法,此人的修为想来与谢其琛在同一层级。
既然如此,为什么……
池羽沉默地注视着忍受棍打痛苦的大乞丐,感到想不通。
不知过了多久,那饭馆的钱掌柜终于消了气,带着他的打手们风风火火回饭馆里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看,也渐渐散了。
小乞丐扶住大乞丐,两人蹒跚地离开饭馆,走进附近一条阴暗的小巷。
小乞丐泪流满面给大乞丐道了谢,大乞丐只温柔地摇了摇头,告诉他一些可以获得食物的办法,还嘱咐他往后不可再偷盗。
小乞丐懵了半天,许久,砰砰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离开了。
大乞丐坐在小巷阴暗的墙边,脑袋靠着骯脏的墙壁,喘着气歇了一会儿,终于,他开口了:「这位小道友,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池羽怔了下,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于是磨叽了一会儿,还是从巷子口走了过去。
大乞丐「看向」池羽,发觉她走到自己面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方才是小道友试图帮我吧?」
池羽终于开口:「为什么消解掉屏障?」
大乞丐平静地说道:「那掌柜三番两次被偷了东西,愤怒是正常的,我既然要保下那个孩子,他的怒火便该由我承担。」
池羽沉默了一会儿,拿出一瓶伤药,想要给乞丐:「这个,涂在伤口,能止痛,还能好得快一些。」
然而乞丐并没有接,他摇了摇头:「痛苦是我註定承担的赎罪,至于伤口的恢復,就更不需要药了。」
池羽不明白乞丐的意思,然而很快,她发现乞丐那些伤口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在癒合。
池羽惊到了。
乞丐注意到池羽的视线,提了提他褴褛的衣衫,将正在癒合的伤口盖住。
池羽诧异,问:「你看得到我正在看你?」
乞丐摇了摇头:「我一直闭着眼睛呢。」
池羽迟疑:「那你是怎么注意到我在看你的?」
乞丐说道:「我可以感觉到。」
「你的眼睛……看不到了吗?」池羽怕乞丐难过,用尽量委婉的语气说道。
乞丐笑了笑:「我只是不想看。小道友,你是个很善良的少年。」
这个乞丐真奇怪。池羽又打量了一会儿这个乞丐。他浑身上下很脏,头髮不知多久没洗,一缕一缕的,粘着各种脏东西,脸上也沾满污垢,看不出他的本貌,衣服更是破破烂烂,几乎不能叫是衣服了。
可是池羽却觉得,这个人有很纯净的心灵。这让池羽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些亲近感。
「小道友为何闷闷不乐?」突然,乞丐说道。
池羽怔了怔:「我闷闷不乐?」
乞丐肯定地点头:「从我注意到你时,你就一直闷闷不乐。」
池羽脑中闪过一个画面,顿时难过得低下了头:「好吧,我确实闷闷不乐。」
「发生什么了?」乞丐虽然闭着眼,却转头「看」向了池羽,「如果小道友不介意,我可以听你说一说。」
池羽想,若他睁开眼睛,此刻一定是在注视她。
也不知为什么会在这乞丐身上感到亲近感。仿佛她与此人是好友似的。
池羽不自觉蹲在了乞丐身边,讲起了烦心事。
「我觉得自己很糟糕。」池羽说道。
自从午间听到了谢其琛与许微澜约定在方青山下见面后,她一直坐立不安,最后竟然偷偷也跑去了方青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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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这是不对的,无论谢其琛与许微澜要说什么,那都不是她该去偷听的。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申时末,她远远地躲在一棵树下,看向正见面说话的谢许二人。
谢其琛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她能看到许微澜的表情——许微澜微微红了脸,一双眼睛含着春水般看向谢其琛。
池羽立刻明白了,这就是书中所说的「眼送秋波」,这就是女子面对心上人时羞涩的表情。
许微澜此刻一定在对谢其琛说些怀春女子会说的话。
池羽感受到,她心口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了。
谢其琛与许微澜的对话模模煳煳地传过来。池羽听不太清,只听见若隐若现的几个词语。
「……不是你,……误会……」
「……喜欢……」
池羽看着两人站在一起,仿佛一对般配的璧人般,顿时脑中乱成一团浆煳,实在有些受不了。
而她又无法理解,为何对自己这么好的两个人站在一起,竟然会让她感到受不了。
于是她慌张地逃跑了。
池羽一路上都忍不住回想谢其琛与许微澜站在一起的模样,并为自己对许微澜的排斥感到愧疚。
池羽有些难过地说道:「有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很喜欢他,我原本应该期待他幸福的,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乞丐并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听池羽语无伦次的讲述。
「许姐姐也很好,会送我好吃的,教我很多知识,可是只要她接近他,我就忍不住排斥她。我怎么会这样呢?」
池羽摇了摇头,无法认同自己的行为。
乞丐说道:「我能感觉到你的自责,还有愧疚。不过也许每个人在你这个年纪,都会遇到很多引起内心激盪的事,静观其变吧,你总会明白一切。」
池羽询问:「你在十多岁的时候,也遇到了难过的事吗?」
乞丐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嗯。其中一些,我至今还在寻找答案。」
池羽不懂乞丐语气中的沉重,也许那是她不该询问的东西。
「太阳快下山了呢。」乞丐突然说道。
池羽回过神,果然,天色快暗下来了。谢其琛一定快回家了,她也得赶紧回去才行。
她不想让谢其琛知道,唯独不想让谢其琛知道,今天她做了坏事。
「谢谢你陪我聊天。」池羽站起身,和乞丐道别,然后飞快地跑走了。
池羽飞快回到家,好在谢其琛还没回来。
应该是与许微澜见过面以后,他又去集市进行採购了吧。
池羽平復了一下唿吸,脱了外衫躺到床上,还随手拿了册话本看,假装自己一直在家中休息和看书。
刚翻开话本,大门就吱呀一声响了。
池羽从窗口看出去,果然,谢其琛提着几个包裹回来了。
谢其琛刚回到家,就注意到池羽正从窗子里看他,模样有些呆呆的。他愣了下,心软成一片,对她笑了下,问道:「饿了吗?我买了些补气血的食物,过会儿多吃点。」
「好啊。」池羽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下,随即从窗口缩回了脑袋。
谢其琛一顿,觉察到什么,皱起了眉。
「池羽今天似乎出过门。」
几点蓝光闪过,灵鸦显形于谢其琛的肩头:「看起来确实是的,而且圣女大人心情不佳呢。」
谢其琛眉皱得更深:「她心神不宁,应该是出门做了什么……若没有撤去同心术,我应该能反溯到她的行踪。」
灵鸦说道:「可圣女大人几个月前就不愿意再接受同心术了,每个孩子长到青春期,总是想要摆脱『家长』的控制的。」
「我只是想保护她。」
灵鸦耸了耸肩,再度隐去了身影。
谢其琛走进厨房,做了一锅粥,又炒了两个小菜,将这些端到了池羽的房间里。
池羽正出神地看着翻开的话本,谢其琛走到面前了,才注意到。
「啊……不用帮我把饭菜拿过来的。」
「不是肚子疼吗?那便好好歇着吧。」谢其琛坐到床边,将饭菜放下,温暖的手覆到池羽小腹处,询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池羽愣了愣,纠结了半天谢其琛与许微澜的事,她都忘了葵水,这会儿被谢其琛的手轻轻摁揉着小腹,才发现小腹着实挺疼。
「还有点疼。」池羽老老实实说道。
「喝粥吧。」谢其琛拿起粥碗要餵池羽,「吃点热的东西兴许能好些。」
池羽这会儿还愧疚着擅自偷看谢其琛的约会,哪里好意思接受这么周到的照顾,赶紧接过粥碗,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手中一空,谢其琛微怔,敏锐地觉察到了池羽行为之下的疏离。
「……」谢其琛沉默着收回手,垂眸,随即问道:「阿羽午后在做什么?」
池羽惊了惊,心中有些紧张,扯道:「我睡了一觉,然后就是看书。」
她说了谎——谢其琛眼中晦暗不明。
谢其琛一边思考要不要隐匿地将同心术继续藏在池羽身上,一边接话:「书好看吗?」
池羽瞥了眼方才假装在看的书,还好是先前看过的:「就是个普通的爱情话本,才子佳人兴趣相投、品性相合的故事,还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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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怔了下,扯出个笑容:「这样啊。」
池羽吃饱后,谢其琛将餐盘拿走。
刚走到院中,灵鸦突然说道:「我很惊讶,主人,您方才没有下同心术。」
谢其琛静了片刻,说道:「我确实很想下。但她一定不希望我这么做。」
灵鸦啧啧:「方才圣女大人对您说谎时,您差点要下手了吧?您明明是个如此偏激的人,如今却能为他人的感受和意愿着想,真是不容易呢。」
谢其琛难得没有理会灵鸦的阴阳怪气,风马牛不相及地提起另一个话题:「兴趣相投、品性相合……相爱的人总是如此吗?」
灵鸦不理解谢其琛怎么突然话题跳到这里,迟疑道:「应该?相似的人更容易相处,如此也更容易相爱吧。」
谢其琛脚步停了一下,没说话,而后平静地走进了厨房。
第59章
日子依旧平稳地度过, 看起来生活一切如常。
池羽试图忽略掉心中的惶惶不安,依旧如从前般与谢其琛相处。
好在许微澜这两个月来也并未再出现在竹山小院——据说青山宗弟子集体出宗去某方境界歷练了,所以这两个月都不在钱塘。
就在池羽快要成功遗忘掉令她不安又困惑的糟心事时, 谢其琛收到了来自青山宗许宗主的邀请,说是希望他去帮青山宗处理一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青山宗弟子这两个月外出进行歷练时,遇上了另一宗门, 两边都在同一处境界进行歷练, 于是难免产生了一些冲突。
对方宗门嚣张跋扈, 伤了好几个青山宗的弟子。虽都不是重伤,但毕竟折了青山宗的面子。
许宗主要求对方宗门道歉, 对方宗门却没有搭理这个要求。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了,作为持有青山宗玉牒的门客,许宗主希望谢其琛代表青山宗去对方宗门, 给对方一些教训。
许宗主表示:「对方伤了我宗弟子, 还不愿道歉, 若我宗再不出手,恐怕得让整个修真界看了笑话,从此看轻我宗。还劳烦王道友代表我宗去这一趟。」
谢其琛带着池羽长住钱塘,因为是青山宗的门客, 有青山宗这层关系,所以居住至今不少麻烦事都得以被开方便之门。如今许宗主要求谢其琛出些力,他便也不好回绝。
谢其琛估计下来回的路程, 约莫需要两日夜。
池羽本想要跟着谢其琛,但谢其琛没有同意, 毕竟他是跑去别人宗门挑衅打人的,还是不让池羽看见的好。
最后谢其琛将池羽带到青山宗, 请许宗主代为照顾两日。
临走前,他给了池羽几件护身法器,嘱咐道:「这两日你便在青山宗吃住。若遇上什么急事,可用传音笛寻我。我很快回来接你。」
池羽乖乖地点头。
可等谢其琛走后,池羽便藏不住闷闷不乐的情绪了,毕竟她和谢其琛日日都在一起,至今还没有分开过。
许宗主派来照顾池羽的小弟子见她有些不开心,便想着带她一起玩,好让她开心一点。
青山宗的弟子们大多时间都在修炼,偶尔得空,不少人会去宗门后的湖泊捕鱼玩。小弟子于是便带着池羽一起去捕鱼。
因为今日正好是青山宗弟子休沐的日子,所以湖泊边还有不少来野炊的其他青山宗弟子。
小弟子见到同宗师兄妹,拉着池羽乐呵呵地去加入:「师兄师姐们今日也来捕鱼野炊?」
「是啊,秋天最适合秋游了,一日休沐虽去不了远的地方,在宗门里尝尝秋游的滋味也算过把瘾了!」青山宗大师兄看了眼小弟子和池羽,问道,「咦?十七师妹,你身边这位是?」
十七说道:「哦,这是我宗门客王深王师兄的师妹王羽,她会在我宗暂住两日。」
池羽礼貌地和青山宗的弟子们打了个招唿。
众人正说说笑笑着,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鱼烤好了,我拿过来了,你们尝尝。」
池羽一愣,抬头,却见许微澜端着一大盘烤好的鱼走了过来——原来许微澜也在青山宗弟子的秋游队伍里。
许微澜也看到了池羽,不知为何,她面色有些古怪。但她很快又扯出一个笑容,盖住了古怪的面色:「这不是阿羽妹妹吗?你怎么在这儿?」
这便是多此一问了,旁的青山宗弟子或许不知道王深将师妹寄住在青山宗两日,但许微澜作为宗主独女,肯定是早就知晓了。
池羽没有说破,只又解释了一遍。
一群年轻人在湖边一边聊天一边吃鱼,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刚结束的、为期两月的弟子歷练。
「当时在那方境界里,对方宗门有几个男修见许师姐貌美,妄图讨好之,可许师姐哪看得上他们?他们便恼了,处处挑衅我们。他们中据说有个是掌门之子,所以他们气焰嚣张得很,打了人也不道歉。」
「就是,早几年我们这些小门派在世家底下求生存时,大傢伙还团结得很,反倒如今世家衰弱了,各门各派互相之间摩擦多起来了。」
「要我说啊,我们许师姐看不上对方,是因为已经与王深师兄定了情!」突然间,不知哪个弟子突然贼笑着说道,「那会儿还是夏天呢,那天傍晚我下山买西瓜,偶然间便撞见了师姐和王师兄在方青山脚下说悄悄话呢!」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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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也转头看向爆出八卦的那人,原本已经快遗忘的记忆又瞬间浮现在脑海里——谢其琛与许微澜相对而立,许微澜面色酡红,轻轻垂首。
「什么什么?我错过了什么惊天八卦?你不会是在瞎说吧?」众弟子纷纷追问。
「当事人就在这里,你们自己问师姐呗。」
于是众人注意力又集中在了许微澜身上。
许微澜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有些僵,可惜在场的人大多过分年轻,分辨不出那笑容里的尴尬。
「师姐,你与那王深师兄真的互诉衷肠了?」
许微澜静默了一会儿,笑得更柔,整个人如同一朵清丽的兰花。她开口,语气里带了点高高在上的自责:「你们突然问这个,叫我如何回答是好——我本不想说的,想要给王道友留几分薄面的。」
池羽瞬间抬头看向许微澜。
「那日王道友约我在方青山下见面,我以为是什么事呢,结果……」许微澜抿了抿嘴,说道,「王道友原来是来向我剖白心意的。」
众人譁然。这个说:「哇,我见那王深平日里孤傲得很,原来也会对师姐有这样的心思呢!」
那个说:「我们师姐本来就是女神,哪里会有男人不喜欢的?」
还有的问:「那师姐你答应了没啊?」
许微澜看上去似乎还挺纠结要不要继续说,最终却还是说出了口:「我拒绝了王道友——大家知道的,我一心修炼,暂且没有这些缱绻心思。」
立刻有小弟子仰慕地说道:「王师兄那般厉害又英俊的修士师姐也看不上,师姐果然是吾辈楷模,一心向道呢!」
许微澜赶紧摇头:「快别这么说,拒绝了王道友的心意,我已经很内疚了。我知晓他是真的很喜欢我,可是……我也只能这么做。」
「怎么可能……」——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质疑声响起。
是池羽。
池羽极少会当众驳斥旁人,但许微澜这番话着实令她很震惊,一时间便脱口而出了。
许微澜眉毛一抽,脸上的笑意却依旧保持着,她镇定地说道:「阿羽妹妹是不信王道友恋慕着我吗?我知你是王道友带大,心向着王道友,可是我说的是实话。你若不信,大可去王道友的寝居,看看他靠窗的柜中有什么。」
*
池羽手持一颗光珠,回到了竹山小院。
在青山宗的第一晚,她就跑回家了,她本不该这样。
可是……白日里许微澜在众人面前说的话却在她脑海里挥散不去。
原本她还心存侥倖的,兴许那日在方青山脚下,两人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如果今日许微澜说的都是真的……
池羽站在谢其琛卧房门口,内心依旧有些犹豫。谢其琛不在,她不该擅自进他的房间的。
【他是真的很喜欢我】——许微澜的话如魔音贯耳,搅得池羽不得安宁。
池羽抬起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推开了谢其琛的卧室。
这个房间她曾进出过很多次,但无论哪一次,她都从没有动过其中的东西。
今夜,房间的主人不在。整个房间显得很静谧。
池羽慢慢走到靠窗的柜前,直勾勾地注视那扇柜门。
【你若不信,大可去王道友的寝居,看看他靠窗的柜中有什么。】
池羽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打开了柜子的门。
光珠柔和的光照入柜内。池羽看清了柜中有什么,竟然吓得立刻松了手。
啪,光珠应声落地。而柜门也在池羽松手后復又合上了。
池羽呆愣地在原地僵了许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勇气去开第二次那个柜子。
许久许久,她终于动了。她捡起光珠,走到了屋子门口,丧失了力气一般,砰得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柜子里是一座雕像,雕像雕出的人大约是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虽然她仅看了一眼,但她能看出,那雕像与许微澜长得有些像。
这个年纪、这个容貌……原来许微澜说谢其琛喜欢她,是真的。
池羽难受得摁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有针扎着她的心脏一般,一抽一抽得疼。
这两年来的记忆串联起来。
她第一次遇见谢其琛时,谢其琛为她准备了丰盛的餐食;
她被卖进邻村男人家中时,谢其琛奇蹟般出现救下她;
她被噩梦缠身却不敢放声求助时,谢其琛陪在她身边、告诉她有他在她什么也不用忍耐;
她为从始至终无法融入的「家」难过时,谢其琛想尽办法让她开心……
他收养了她,全心全意地呵护她,总是满足着她所有合理不合理的愿望。
心中有个念头模模煳煳闪过。池羽捕捉到那个念头,被吓了一跳。
可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因为那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感情。
这两个月来无法解释的焦虑与不安,此时此刻的心痛难过,她终于明白了。
池羽将脑袋埋在臂弯里,深深吸了口气。
在所有的震惊、质疑都过去后,一切尘埃落定,只剩那个清晰的念头依旧停留在心中。
「啊……我喜欢他……」
原来如此。
她作为一名女子,思慕着一名男子那样,喜欢着谢其琛。
第60章
清晨, 青山宗小弟子十七端着放着早饭的餐盘来到门前。这是王羽在青山宗暂住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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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敲了下门:「王羽道友,你起床了吗?」
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十七正要再敲一次门, 背后突然响起声音:「你来给我送早餐吗?」
十七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却见王羽站在身后。
王羽脸色苍白,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件, 头髮有些松散, 鬓髮因沾着清晨露水而微湿……这落水鬼般的模样差点没把十七吓死。
十七惊恐打量王羽好一会儿, 确认眼前是人不是鬼后,这才松了口气:「王羽道友, 这么早你去哪了?怎么这般模样?」
「回了趟竹山,山路难行。」
十七迟疑:「好吧……唔这是早饭,还是热的, 你趁热吃。」
王羽露出个礼貌的笑:「多谢十七道友了。」
十七本想再多问几句, 毕竟王深将王羽寄养在青山宗, 万一他回来发觉王羽不对劲,兴许会怪青山宗照顾不周。
然而王羽浑身上下散发「我不想说话别搭理我」的气氛,十七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开口。
十七往弟子居走, 一边走一边还在思考王羽那怪怪的模样,连撞见了许微澜都没发现。
许微澜唤了她两声,她终于回神, 赶紧行礼:「许师姐!」
许微澜奇怪:「一大早的,想什么呢?」
十七便将方才王羽的怪状说给许微澜听, 说完,担忧:「她看着不太好, 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
许微澜神色微动,笑着拍了拍十七的肩膀:「你别担心,我这就去看看。我先前与王氏师兄妹算有些交情,若真有什么事,兴许能帮上她些忙。」
十七高兴:「那就太好了。」
……
池羽在竹山小院门前坐了一夜,太阳升起时才回过神,匆匆回到青山宗。
她回到暂住的房中,坐在梳妆桌前,这才发现自己的头髮和衣服上都沾了清晨的露水,这会儿已经半湿了。
她这般模样,怪不得方才十七看见她时,被吓得眼睛瞪得老大。
一夜未睡,还穿着半湿的衣服,可别受凉了。明日谢其琛就会回来,她不想生着病见他。
……谢其琛明日就会回来。
觉察到自己对他的爱慕后,池羽突然有些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他。
她一定无法如从前般,毫无芥蒂地向他撒娇、亲近他了。
哪怕只是现在想到他,池羽都觉得有些心虚——他收养她时,一定不希望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也许不曾意识到这样的感情才更好。
池羽轻轻嘆气,心绪有些烦乱。
不想了,先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吧。
……
许微澜走向王羽的房间,经过屋侧,发觉她房间的窗虚掩着。
许微澜停住了脚步,鬼斧神差的,她凑近那扇窗,将窗子略微再打开了些。终于,透过窗扉的缝隙,许微澜看到了屋内的景象。
王羽应当是刚洗漱过,这会儿正坐在梳妆镜前拆已经有些松散的头髮。
王羽为人朴素,髮髻上很少装饰,仅用三支简单的簪子固定。其中一支簪子,无论哪次见到王羽,她都戴着。
屋中,王羽拔下了所有髮簪,一头柔顺的长髮松散下来,洁白得宛如冰雪……等等,洁白?
许微澜揉了揉眼睛,看向屋内铜镜上照出的人,瞪大了眼睛。
不一样,和平日里所见的王羽不一样!
平日所见的王羽长着一张平凡寡淡的脸,黑髮黑瞳,整个人看不出任何特色。
可方才她拆了髮髻,取下髮簪后,长相就变了!
许微澜呆了会儿,意识到王羽平日所用的髮簪是一件法器,可以幻化出虚假的容貌。
当然,若许微澜的修为更高深些,她应当能觉察到脑中被植入的那个合理化念头——「王羽奇怪的生长速度是正常的、不值得关注的」。但她目前的修为,只发现了王羽容貌变化了。
许微澜直直注视屋内,如今虚像消失,王羽的真容映在铜镜里。
这是个纤瘦的少女,十六七岁模样,五官极精緻,配上清澈的蓝眸和洁白的长髮,整个人显得神圣又纯洁,宛如误入凡尘的神女。
当然,这并非许微澜如此震惊的原因,她震惊的原因在于——王羽的真容竟然与她有五六分相像!
这一刻,许微澜脑海中的一些记忆片段浮现了出来。
烟火大会她初遇王深,王深见到她时,眼中有微微的惊讶——当时她以为他是因她的美貌惊讶,如今意识到,他惊讶只是因为她五官长得有五六分像王羽。
后来,她第一次踏入竹山小院,在王深忙着照顾初潮不适的王羽时,她偷偷在小院中逛了逛,然后在王深卧室里,发现那座柜中的木雕。
木雕是名二十多岁的女子,眉目婉约、面容美好。当时她满心以为那座雕像是王深为她雕的。
正如她暗暗倾慕于他,他同样倾慕于她,甚至为她雕刻了如此好看的一座雕像。
那雕像比她本人更精緻,当时她以为这是他倾慕她的证据——只有在爱人眼中,人才会比本人更美丽。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她决定要向王深告白。因为她发现了那座女子的雕像,她误以为他们两情相悦。
然而在方青山脚下,她剖白了满腔的心意后,王深却说:「你不该随便翻别人屋子里的东西。那座雕像并不是你,你误会了。我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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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许微澜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难得她这样放下身段向一个男人表白,却被这样平淡地拒绝了。
她是喜欢王深,喜欢他出众的容貌和修为,喜欢他能轻而易举打败她的悠闲,喜欢那种「他才配得上我」的感觉。
当被王深拒绝,她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他看不上我」。
许微澜心想,王深此刻一定在心中嘲笑她不自量力。
那么那个入了他的眼的女人究竟是谁?那座雕像所雕刻的,究竟是多么优秀的女人?
许微澜自从被拒绝以后,就发疯地想知道那座雕像的本尊是谁,今日借着十七的话跑来找王羽,本来也是打算从王羽这儿问点什么出来。
结果没想到……没想到……
那座雕像竟然就是王羽。
虽然王羽如今看着还年少,面容并未完全长开,但五官已经很接近那座雕像了。
至于为什么王羽明明才十六七岁,她的雕像却要年长许多,愤怒的许微澜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了。
——是的,愤怒,许微澜心中的情绪并非悲伤难过,而是愤怒。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弱不禁风、甚至没有丁点修为的小女孩,究竟哪里好了?为什么王深喜欢的是她?
难道仅仅是因为貌美?
王羽是长得很美,可……如果是她先遇到王深呢?她长得有五六分像王羽,如果她先遇到王深,那么王深喜欢的人是不是就是她了?
被拒绝时的耻辱感还烙印在心上,这份耻辱感驱使王羽下意识地想要将骄傲找补回来。
……
池羽换好衣服,重新梳理好头髮,此后便在屋中安静地翻翻闲书。傍晚十分,屋门突然就被敲响了。
「谁?」池羽以为是十七,「是十七道友吗?你不必帮我取饭食的,我过会儿自己会去餐堂。」
然而屋外的人并没有应声。
池羽有些奇怪,只得起身去开门,然而门外站着的却并非十七,而是两个人,一个是笑意盈盈的许微澜,另一个是青山宗的大师兄。
池羽愣了愣,迟疑着问道:「二位寻我有何事?」
许微澜客气道:「阿羽妹妹,宗主有件事想要同你说,是和你师兄有关的。」
池羽听说和谢其琛有关,便跟着许微澜和那大师兄走了。他们带着她往青山宗后山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池羽忍不住问道:「这条路,应该不是通往宗主的议事堂的吧?」
大师兄说道:「让你跟我们走就乖乖听话,那么多废话作甚?」
池羽微微蹙眉,觉察到这两人方才应当是骗了她,许宗主并没有要找她。这两人要做什么?
池羽抬手,悄悄从芥子囊中取出几张符纸用作防身。就在这时,许微澜停下了脚步,说道:「到了。」
池羽一顿,抬头,却见前方搭了个简单的校台。
一柄剑抛掷过来,池羽赶紧接住,皱眉:「许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许微澜一笑:「我们今日来比一比。」
「什么?」
「你长居钱塘,却并无任何资质,原该被青山宗打出去的。」许微澜说道,「你师兄虽持有玉牒,但那也是你师兄,不是你——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们不是师兄妹吗?为何一个修为如此高,一个却什么也不会?难不成……其实你们并非所说的那样是一对师兄妹,你们在钱塘是不是别有目的?是不是对青山宗有所企图?」
池羽一愣,立刻解释:「许姐姐,你误会了,我和师兄在钱塘已有一年有余,从未做过任何坏事,对青山宗更无恶意!」
许微澜冷笑,并不在意池羽说了什么,只道:「那我们来比一比,若你赢了,我便信你所说,若你输了,我便将我的猜测秉明父亲——让父亲处置你们。」
池羽皱眉,感觉许微澜这前前后后一大通话颇奇怪,似乎只是想要找个理由和她打架一般。然而还没来得及更细想,她就被那大师兄一个大力扔上了校台,与此同时,许微澜也持着双剑攻了过来。
池羽赶忙抬剑格挡。
许微澜的修为算不上高,但对付池羽却绰绰有余。
没几个来回,池羽的剑就落了地,整个人摔倒,被许微澜重重踩在了脚下。
池羽到此刻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平日里端庄清雅的许微澜这个时候脸上会露出这般……泄愤般的笑意——为什么?
许微澜并没有用全力,她想要慢慢折辱池羽。如此才好发泄她心中的耻辱感。
凭什么她要输给这样的小姑娘?
许微澜微笑地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匍匐着起不来的池羽,满意道:「我和你就该是这样,我尊、你卑,我在上、你在下,我为胜者、你为输家。这样才是对的。」
池羽身上被打出很多伤,痛得有些踹不过气,却十分不解:「你……在说什么?」
「你不过是抢了先机罢了。」许微澜眯了眯眼,「对了,如果你不在了……也许他会后悔拒绝了我,并且反过头卑微地来追求我……」
这一瞬间,池羽感觉到了许微澜身上的杀意——她竟然想杀她?
身体很痛,许微澜踩在她背上的力道很大,池羽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不能够……被杀……
她的生命是可贵的,她的存在是可贵的——谢其琛曾经这样对她说过,并用日復一日的呵护让她如此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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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要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想让他孤身一人。
校台上,原本显而易见的局势突然出现了变化,三道符纸祭出,烈焰纠缠在许微澜身上,许微澜登时大叫起来。
是池羽。
她竟然强忍着浑身的痛楚,从怀中取出三张固定有术法的符纸!
原本在台下围观的大师兄见状,立刻上台给许微澜灭火,他大骂道:「好你个王羽,竟然还藏着杀伤力这般强的符纸!真是心思歹毒!师妹说的没错,你一定对青山宗心怀不轨!」
「我没有心怀不轨。」池羽擦了擦几乎要蒙住眼睛的大滩血迹,然后发现伤口太深,血根本擦不尽,于是只好放弃。
池羽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我本不想用符纸的,可她想杀我,抱歉。」
池羽的声音很虚弱,却很平静,她并没有想说服对方,只是在简单解释、诚恳道歉。
大师兄见满身是血的池羽站了起来,不觉愣住——这样重的伤,一定是极疼的,哪怕是他,也未必还能再站起来……
大师兄隐约觉察到,与瘦弱的外表不同,这个小女孩兴许拥有耐受力极强的内心……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大师兄摇了摇头,他爱慕的师妹被池羽烧伤,决不能这样放过这个小女孩。
大师兄当即拎起大刀不管不顾地一记杀招向池羽攻去。
池羽正想要再掷出符纸,然而一阵吸力将她手中所剩的符纸统统吸走。大师兄冷笑:「同一个招数你还想使第二次吗?!」
大刀袭来,池羽下意识想逃开,然而双脚却已经被对方以束缚之术固定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冰冷的刀刃即将落于少女的发顶。
池羽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血色的残阳中,突然有点点银白光芒急速坠落,宛如流星一般。
而眼前挥刀斩下的男人,脸上狰狞的表情也凝固在了这一刻。
第61章
怎么回事?
池羽愣愣地看着眼前膀大腰圆的青山宗弟子直直摔倒, 那把意图夺走她性命的刀也哐当落地。
抬起头,不远处的树上立着个人影。艷红的残阳里,那人手中银白色的长弓格外瞩目。
……方才救了她的「流星雨」是那柄长弓射出的箭矢。
池羽终于反应过来那人是谁。
可是……他不应该明日才回来吗?
许微澜本痛苦地捂着自己被烧焦的皮肤, 突然发现大师兄已经被杀死,于是发出声惨叫——大师兄被灵力凝聚的箭矢洞穿了身躯,鲜血从胸膛和腹部的窟窿里涓涓流出,死状十分骇人。
都怪眼前这个女孩, 都是这个女孩害死了大师兄!许微澜忍着烧伤的剧痛, 提剑就要再次向池羽杀去。
然而步子还没迈出, 一圈箭矢嗖得钉在了她的面前,将她团团围住, 箭矢交织出蓬勃的灵力,形成坚固的墙,使她再也无法靠近池羽。
池羽没有注意到许微澜的举动, 她的目光集中在不远处那个持弓的身影上。
傍晚的风热烈地吹起满地落叶, 那人的身影立于太阳将落不落的地平线前, 肃杀中带着绝美的诗意。
原来天将黑的时候,日光也很耀眼。
池羽垂眸,露出一丝笑意。
心跳的动静有些太大了,让受伤的身体都快受不了了。
神智因失血过多开始模煳, 但心中的念头却愈发清晰——她会喜欢上这个人,实在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
远处持弓的身影转瞬间已经近在眼前,池羽看到谢其琛眼中的担忧和愤怒。
池羽抬起手, 想拉住谢其琛,谢其琛立刻扶住她。
「我没事。」说完最后一句话, 池羽便眼前一阵阵黑,开始撑不住了。
她被迫和许微澜比试, 直到刚才都是在硬撑,因为不想接受侮辱,因为不想被杀。
然而看到他出现,她便觉得可以放松了,可以全然地依靠了。
他太好了,让她养成了在他身边就不想坚强的坏习惯。
她真的很喜欢他,无论他如何看她,至少也要……去传达自己的心意,如果能让他……
池羽突然意识到,这于她而言真是勇敢的决心啊。她会想要去努力表达自己的意志,一定是因为这两年来,谢其琛对她无微不至的爱护,让她开始珍惜并重视自己的感情。
少女浑身是血,刚开口想要说什么,但终究体力不支地软软倒下了。
青年颤抖着将少女抱住。
到此刻,他终于清晰地看到她受的伤有多重。
那么纤瘦娇弱的身体,那么严重的伤,方才为止却还直着嵴背站着,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谢其琛脱下外衫,给女孩披上,将她抱到干净的草坪上,又灌注灵力温养着。然后,他带着满腔的怒意,走到瑟瑟发抖的许微澜面前。
「我不过离开了两日,你们竟敢这样对她!」
若非他太想见池羽,于是提前办完了事赶回,岂不是只能再度面对她的死亡……
这样可怕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许微澜瘫坐在地上,咬了咬牙,怒道:「比起我捅她那几剑,她用火焰烧我岂非更恶劣?我几乎浑身的皮肤都烧伤了!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完好恢復……」
「恢復?真是愚蠢,你既伤了她,以为我还会放过你吗?」谢其琛眯眼,一脚重重踩在许微澜的胸口,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惨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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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微澜痛到极处,重重喘着气:「你果然喜欢她!我知道那个雕像就是她!」
谢其琛毫无怜悯地看着浑身烧伤的女人,似乎想看看她究竟多么不知死活。
「你真噁心!你居然喜欢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女孩!」许微澜满怀恨意地诅咒着,「若有一天她知道了你骯脏的心思,她一定会厌恶你!远离你!」
谢其琛眼瞳骤然缩紧,手中双刺直接扎进口吐诅咒的女子的嘴,让她再也发不出声音。
含混不清的悽厉惨叫声响起,惊得远近树林中的鸟儿慌乱飞起。
【她一定会厌恶你!远离你!】这恶意的诅咒拥有最强的杀伤力,谢其琛在诅咒声中化为了恶鬼。
他垂眸,看着痛得想死却死不了的女人,面容有些扭曲:「你拥有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容貌,这是对她的亵渎,我不会让你带着这张面皮死去。」
话落,女子浑身的肌肤碎裂,完全暴露出内里的血肉,渗人极了。
「唔!唔唔!」
女子惊恐地看着因杀意而红了眼的男人,看着他一击刺穿了她的心脏,夺走了她最后的生机。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响起,一柄大刀裹挟劲风向谢其琛袭来。
「竟敢伤我女儿!」
谢其琛轻巧地避过了那道攻击,拉远距离后,冷冷看着来人。
许安福发觉许微澜已经失去生机,几乎目眦欲裂:「大胆狂徒!我要你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许安福持刀一个飞身,扬起大刀,直直向谢其琛砍去。
精铁铸就的刀刃坚硬而锋利,向来无坚不摧。然而许安福眼睁睁看着眼前的青年以双指接住那刀刃,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折断了它。
「怎么可能……」许安福怔住。
「还要来吗?」青年面无表情地问道。
许安福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吼道:「好个狂徒,你今日之举,我即使倾尽青山宗全宗之力,也绝不放过你!」
「是吗?」青年微微挑了挑眉,「那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将青山宗夷为平地吧。」
许安福被这狂妄之语惊到,正欲继续斥骂,然而眼前的青年轻抬双手,没有念任何祷语,一阵无形的力量便束缚住了他。
许安福被那无形的力量牵扯得几乎快要撕裂,他试图挣扎,却挣脱不开。剧痛中,他看到青年一双幽绿的眸子正漠然地看着他。
幽绿的眸子……
许安福突然想起曾听过的传闻——以一己之力削了世家半数势力的那名邪修,双瞳是幽绿色的,右耳更钉有一小小绿石。
许安福震惊地看向青年,目光急急寻找对方的右耳。
青年飞扬的长髮中,许安福终于看到了他的右耳——
「啊啊啊!居然是你!」许安福发出惊恐的叫声,仿佛看到了地狱的恶鬼,「你是谢其琛!!」
*
池羽睡了很久。
那是灵魂无知无觉、仿佛已经死亡般的沉睡。
可是在死亡的寂静中,突然有一股力量包裹住她。那力量温暖而强大,将她从那片死亡的寂静中拽了回来。
那之后,池羽终于找回一缕意识。
她想起还未达成的决心,挣扎着甦醒过来。
池羽睁开双眼,入目是一张俊美的侧脸。她很熟悉这张脸,然而这张脸似乎不该这样消瘦。
池羽茫然了许久,初醒的大脑终于渐渐找回神智。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怀抱里,长发披散,积在周身的床榻上,仿佛落了一层厚雪。
而怀抱的主人正轻轻梳理着那厚重的长髮。
奇怪,她的头髮好像没有这么长吧?
和身体远超常人的成长速度一样,她头髮的生长速度也极快。所以几乎每月她都会将头髮剪去一截,以保证头髮维持在正常长度。
可是头髮目前的长度……
池羽抬起手,触碰正帮她梳理长发的人。
谢其琛怔了怔,偏过头看向怀中的人,眼神中带着难见的懵懂。
「你醒了?还是……我做梦了?」
池羽一愣:「阿琛哥哥……?」
谢其琛懵懂的双眼渐渐恢復往日的幽深,他抬起手,抚摸怀中女子柔美的脸:「你是真的醒了。」
池羽缓慢地思考着,终于询问:「我……睡了很久吗?」
谢其琛垂眸:「还好。」
池羽抬手,感受着空气中的温度:「那个时候……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是秋天。现在……应当是夏天吧。」
谢其琛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扶着池羽坐起来,询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池羽感受了一下身躯,摇了摇头:「没有。」
谢其琛终于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太好看,仿佛他已经许久未曾笑过。
谢其琛说道:「你刚醒,还需要喝一段时间药,我去厨房给你煮药。」
池羽沉默地看着谢其琛离开,吃力地从床榻上起来。
四肢是长久未动的无力,她扶着墙壁走到梳妆镜前,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果然,镜中的自己又长大了许多,应当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
她果然睡了大半年的时间。
池羽有些茫然:「我伤得有那么重吗?竟睡了这么久……」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仿佛终于按耐不住,不吐不快一般——「何止是重,你本该又死了,是他强行为你续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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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谁?」
点点蓝光汇聚,一只长有荧蓝色羽毛的乌鸦出现在眼前。
乌鸦似乎有些懊恼,喃喃自语:「你第一次死亡我是很感激没错,可是这一次……唉,我就不该告诉他分裂元神的方法。若你彻底死绝,无论肉身、灵魂都丧失生机,再也救不回来,兴许他就能彻底断了念头,痛过一阵也就好了……不对,那样兴许他就彻底毁灭了……烦死了,真难做鸦……」
乌鸦一大串絮絮叨叨中,池羽捕捉到了最关键的那个词语:「分裂元神……?」
乌鸦回过神,说道:「你试试使用法术。你虽一直不能修炼,但在他身边这么久,应当知道如何运用修为吧?」
池羽皱眉,念了个悬浮术的祷语——而本该一动不动的椅子,竟然真的悬浮了起来!
池羽震惊:「怎么会……」
等等!
分裂元神……
谢其琛将一半的元神分给了她!所以她拥有了谢其琛一半的修为!
怎么会……
「作为一只妖,我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怎么会有人把他人看得比自己重要呢?」乌鸦摇了摇头,「他现在只剩下一半的修为,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下一次『卵』的……」
突然,乌鸦意识到失言,立刻住嘴。
庆幸的是池羽还处于方才的震惊中,没有注意到乌鸦的话。
好一会儿,池羽终于有些回神了。
她转头看向荧蓝色羽毛的乌鸦,半是疑惑半是警觉:「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这么了解谢其琛?」
「我?」
荧蓝色的乌鸦突然飞起,停于窗棂上,用一种傲慢的语调说道,「我是通晓万法的妖,是能宿于灵脉的唯一种族,亦是凡人典籍中象徵智慧的神鸟。」
「我与谢其琛达成交易,在其短暂的生命中,于现世作为其妖仆活动。」
第62章
「灵鸦, 我何时准你现身的?」
本已经离开的谢其琛突然出现在门口,皱眉看向窗棂上的荧蓝色乌鸦。
屋内的一人一鸦被吓到,一个瞪大眼睛, 一个炸毛成一团。
「你方才对她说了什么?」谢其琛问灵鸦。
灵鸦立刻朝着池羽使眼色:「我什么也没说,只同她介绍了我自己!」
池羽愣了愣,迟疑地点了点头,体贴道:「小蓝鸟说它是你的妖仆, 还说自己是智慧的神鸟, 很厉害的样子呢。」
谢其琛:「智慧的神鸟?古老小部族缺乏常识的臆断罢了。实则不过是只栖息于灵脉之中的鸟妖。」
灵鸦:「……」
池羽瞥一眼灵鸦气鼓鼓的样子, 打圆场道:「……额,那也已经很厉害了。」
谢其琛又问:「它只同你说了这个?」
池羽露出茫然的样子:「那它还应当同我说什么呢?」
谢其琛一顿, 摇了摇头:「没什么。药已经煮下,一刻钟后过来喝药吧。」说完,他转身离开, 离开前盯着灵鸦看了一眼。
灵鸦看懂谢其琛在警告它不许说多余的话。
怎么办?刚才它告诉池羽分裂元神的事了……实在是一个没忍住。
池羽见灵鸦一双小眼睛透露出浓浓的担忧, 安慰道:「你放心, 我不会说的。」
灵鸦感激:「圣女大人,你真是好人!」
池羽一愣:「……圣女大人?」
灵鸦赶紧用翅膀捂住嘴:「……我什么也没说。」
然后趁着池羽来不及开口问,立刻消失了。
「哎你等等……」池羽妄图挽留一下,然而方才还停在窗棂上的灵鸦已经散作飘散的荧蓝色光点。
池羽喃喃:「我还有好多事想问呢……」
分裂的元神还能恢復吗?只剩一半元神的谢其琛会不会有事?还有, 小蓝鸟方才脱口而出的「又」死了是什么意思?圣女大人又是什么?
可显然,被谢其琛叮嘱过以后,小蓝鸟大概率不会再同她说实话了。
池羽只好先去喝药。
来到院中, 池羽将苦涩的药汁喝下了肚,谢其琛给了她一碟子蜜饯压苦味。池羽拿起个没见过的蜜饯, 好奇:「这是什么?」
谢其琛说道:「这是蜂蜜香芋角,此地的特色美食。」
此地?
池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虽然他们所在院落还是那个院落,院外的景致却不同了。
原先是一片竹林,这会儿……隐约能听见卖货郎的叫卖声。
池羽立刻起身,打开院落大门看去,只见门外是一条小胡同,胡同两边是四四方方红柱黛瓦的合院。
池羽惊讶:「这里是……京都?」
谢其琛点头:「先前你曾说过,想一年换个地方住,若在钱塘住腻了,便想搬到京都,所以我就把院子挪了过来——不过修真界势力渐大后,凡人皇室也不过是修真世家的附庸,如今京都也没有古籍中记载的那般繁华了。」
池羽摇头:「没关系,我很高兴。」
谢其琛笑:「那就好。」
池羽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试探着询问:「京都是不是有一种甜食,叫糖葫芦?」
谢其琛说道:「是有。」
池羽眼睛一亮:「我想吃!」
谢其琛微微蹙眉:「这不是什么健康的食物,你才刚醒,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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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吃一点点,好不好?」池羽伸手捏住眼前人的衣角,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我保证,绝不多吃的!」
谢其琛看着女子恳求的模样,还是退步了:「好吧,我帮你去买。」
池羽高兴:「太好啦!」
谢其琛见她高兴,也不禁心情明朗了些许。
可即使如此,明朗之下也有挥不去的阴影。他知道,那是恐惧。
这大半年来,他日日守着不知能否再恢復生机的池羽,恐惧已经刻入骨髓。
好不容易使得她再生,他无法承受又一次的失去了。
即使池羽醒了过来,那份恐惧也没有消散。他就像是一个经歷了多次噩梦的病人,即使身处幸福中,内心也俱是阴霾。
被囚禁于雁塔的女子、为救世跳入灵脉的女子、浑身是血濒死的少女……谢其琛的手指不受控地开始颤抖。
几乎要不堪忍受。眼前真实的世界开始出现无数重影,耳边响起吱呀吱呀的幻听。
谢其琛摇了摇头,妄图驱散不适的感觉。
自那日池羽被许微澜二人重伤濒死,他便时不时陷入这般状态——周遭一切宛如幻觉,他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做过何事。
谢其琛隐约意识到,他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
若他从未遇到过光,他本可以忍受不堪的人生,可他遇到了,却一次次濒临失去。
他实在无法再承受这样的失去了。
「你怎么了?」池羽的声音响起。
谢其琛神志重新凝聚,只见池羽正担忧地看着他。她似乎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好看的秀眉微微蹙起,问道:「怎么突然一动不动?」
谢其琛压下心头挥之不去的恐惧,露出一个镇定的笑容,而后抬起手,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安抚地摸了摸池羽的发顶。
「我没事。我去给你买糖葫芦。」
池羽看着谢其琛离开,受不禁握紧成拳——他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分给了她一半元神才会如此……
池羽定了定神,在院子里寻找起来:「小蓝鸟!小蓝鸟你在吗?谢其琛不在家,你快出来!我只问你一件事!」
池羽跑遍了整栋院落,然而灵鸦始终没有现身。
最后她气喘嘘嘘地停下,威胁道:「你再不出来,我就告诉谢其琛你和我说了元神分裂的事!」
「啊!你不是温柔善良的个性吗!怎么还会威胁人!」
点点蓝光汇聚,荧蓝色的乌鸦凭空出现,停在院落的葡萄藤架上。
「为了问出答案,我也可以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池羽道,「你看,你这不是出来了吗?」
灵鸦啧了啧:「我对『温柔善良』有了新的认识。」
池羽并不在意:「告诉我,是否有办法把我体内的元神归还给谢其琛?」
她不愿因自己让谢其琛遭受痛苦。
灵鸦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最后它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办法,请不要再思考这件事。我很抱歉,我不该将分裂元神之事告知你。」
灵鸦说完,没给池羽再次发问的机会,又消散了。
这一次,无论池羽如何威胁,灵鸦都没有再出现。
池羽只好放弃从灵鸦处获知答案。她坐在院中的葡萄藤架下,并不相信灵鸦所说的「无法归还元神」。
万物皆有归属,她体内的元神本就是谢其琛的,不该没有办法物归原主。
池羽打算找些古籍资料,看看是否记载有相关的事情。
京都的坊市有一旧书坊,藏有海量的典籍,兴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信息。
甦醒后的这几日,池羽发觉谢其琛如今每一日所花费的用于修行入定的时间,要远比从前长。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失去了一半的元神。
池羽将旧书坊找遍了,翻阅众多与元神相关的资料,可惜并未有书籍记载元神分裂一事。大多数的书籍中都认为元神是不可分割的。
无功而返。
池羽一边走出旧书坊,一边嘆了口气。
正准备回家,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池羽的注意——一名乞丐正在被几个彪悍的汉子殴打。
……有点眼熟。
池羽很快就想起来,这是她曾在钱塘见过的那名乞丐。不同的地方,同样的情形。
似乎每一次撞见,乞丐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替人挨打。
这是何种奇特的缘分。
不过这一次乞丐挨的打并不严重,池羽本想上前劝解,没想到那几个汉子还算有良知,只不过泄愤地踹了两脚,就怒气沖沖地离开了,并未过多为难乞丐。
乞丐忍受着痛疼,再地上匍匐着,像是一条丧失活力的蛆虫。
池羽有些不忍,走到乞丐身边,伸出手想要扶起乞丐。
乞丐并没有接收池羽的援手,他紧闭的双眼转过来,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是你?那个闷闷不乐的小道友?」
池羽惊讶:「你还记得我?」
乞丐微微笑了一下,可似乎立刻又觉得他没资格露出笑容一般,收敛了笑意。他说道:「你不是也还记得我吗?」
乞丐说着,喘着粗气扶着墙壁站起来,蹒跚着走到一处阴暗的胡同口,然后蹲坐下来休息。
池羽犹豫了一下,走到他旁边,也蹲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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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这个乞丐时,她便有种旧友重逢的感觉,此刻这种感觉便更明显了。
「为何每一次见你,你都在挨打?」
「因为我做错了事。」
「你不像是会做错到让旁人这般发怒的人。更何况,你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乞丐平淡道:「小道友,看事不能看表面。」
池羽疑惑:「什么意思?」
乞丐说道:「有一些人,身上背负的罪孽远超你的想像,所以这样的人挨打、受苦都是应该的。」
池羽皱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的话语似乎是说,因为你犯了错,所以你在自找苦吃?」
乞丐一噎。
池羽继续说道:「或者说,你把自讨苦吃当做一种做错事的赎罪?」
乞丐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若深究,大约确实可以如此概括。」
「我不理解。」
乞丐微微偏头,紧闭的眼睛「看」着池羽:「不理解什么?」
池羽认真地说道:「如果我做错了事,我想我会努力去弥补,至于该承担何种惩罚,那不该是我自己决定的。」
乞丐怔了怔,没有说话。
「若做错事后,为了赎罪,去自讨苦吃,那是不是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呢——为什么会以为,自己受苦,就能偿还所做的错事呢?」
乞丐陷入了沉思。
池羽突然转头看向乞丐,问道:「说起来,上一次你就提到过,你的眼睛其实并没有瞎,只是不想看,所以一直闭着。」
乞丐歪了歪脑袋,似乎在示意池羽继续说。
「不想看,可以是眼睛不想看,也可以是心不想看。」池羽说道,「你不想看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无法面对你所说的『远超想像的罪孽』吗?」
那一刻,乞丐似乎受到了某种极大的震动。
他的睫毛、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良久,他甚至发出了自嘲的笑声:「啊,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乞丐转头「看」向池羽:「你很通透……曾经,我遇到过一个和你极像的人。」
池羽迟疑着问道:「为什么提到那个人,你的语气这样悲伤?」
「因为那个人死了。」
池羽愣了下,道歉:「对不起,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乞丐摇了摇头,正想继续说些什么,他突然抬起头,警觉地看向一个方向。
而后,他突然拽住池羽的手腕。
「怎么了……」池羽惊讶于乞丐的动作,然而还没来得及询问,一阵天旋地转,她被带到了一座破庙。
「方才有人在窥伺我们,那人爆发了巨大的杀意——真奇怪,我流浪至今,还未见过杀意如此之强的人。」顿了顿,那乞丐又解释道,「是不是吓到你了?这里是京都近郊的无名神庙,离城门不远,你不用担心回不去。」
「好吧。」
池羽看了看破庙外的天空,发现已经是傍晚了,于是她转头对乞丐说道:「我得回家了,再晚,家里的人会担心我。」
然而乞丐并没有回答她。
池羽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残破的神像前,乞丐缓缓跪下。残破的屋顶落下点点天光,竟让满身脏污的乞丐看起来十分虔诚。
乞丐俯下身,叩首:「神明,请听有罪之人的忏悔。闭目、自罚,至今已有六年。今日得一慧者点拨,惊觉自身其实从未真正直面背负的罪孽。」
「神明,请听有罪之人的觉悟。今日起,他将睁开双眼,直下承担。」
那乞丐再度叩首,而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63章
方才还坐在胡同口聊天的两个人, 乞丐与池羽,突然消失了。
谢其琛站在阴暗的胡同中,阴鸷地盯着两人消失的那个地方。
谢其琛认出了那个乞丐是谁。即使面容尽是污垢, 他也认出了他。
他记得从前,池羽还是圣女的时候,就与这个人很亲近。他们兴趣相投、品性相合,总有数不清的话题可以聊。
而如今, 即使池羽不记得从前, 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也能阴差阳错地与这个人相谈甚欢。
这种强大的缘分……真是令人嫉妒。
是相似的人总是容易相聚并互相吸引吗?
而与之相反,他和池羽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 他靠近池羽、留住池羽的每一步才会如此艰难吧。
头突然开始一阵阵疼。
这大半年来,他的头总是时不时疼,那是精神产生了巨大的动盪, 正一步步走向崩溃的徵兆。
明明他不是这样不堪一击的人。
是因为接二连三被刺激?是因为元神只剩一半?还是因为「卵」的影响?
抑或是, 这一切因素叠加在一起, 导致了他的异状?
谢其琛深吸口气,抬手撑住墙壁,想要抵抗逐渐严重的幻觉。
是的,幻觉。
胡同中明明已经空无一人, 但在谢其琛看来,却嘈杂无比。
先是已经折磨他许久的,那些池羽濒死的画面。
受到他的牵连, 先是被囚禁于雁塔、而后又身中青花之毒的池羽;
无论他如何阻止都没用,毅然抛弃了他、跳入灵脉中的池羽;
再生后忘记一切, 却再度被小人盯上并受害、浑身都是血的池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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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摁住疼得仿佛要裂开的太阳穴,整个人靠在墙侧, 身体一点点滑下,最后脱力地坐在地上。
【她回来了,她在我的身边、活生生地在我的身边。】谢其琛对自己说道,试图驱散那些幻觉。
【她是回来了,但她未必会一直留在你身边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谢其琛一怔,抬头看去。
那是个与池羽面容有五六分相似的女子,她用满怀恨意的语调吐出诅咒:【你爱的女子,这个名叫池羽的女子,最终一定会厌恶你、远离你……】
谢其琛一时间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你是谁,为何长得这般像池羽……】
【我长得像她,自然是因为,我就是她。】
谢其琛晃了晃脑袋,定睛一看,眼前的女子何止五六分像池羽,明明就是池羽本人,连发色、瞳色都一模一样。
「池羽」用与方才同样满怀恨意的语调说道:【从头到尾,你都只会连累我。】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被关雁塔,身中青花。】
【如果不是因为身中青花,我不会半年不醒,错过觉察灵脉衰竭的时机,最后不得不殉脉而死。】
【如果不是因为你拒绝那个女人的告白,那个女人不会非要与我比试,在我身上捅下十数剑。】
【可你居然说爱我?】「池羽」皱起眉,【我厌恶你,只想远离你。】
最爱女子厌恶的神情是最锋利的箭矢,能直接扎穿心脏。
谢其琛头晕目眩,已经分不清眼前所见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池羽」的身边出现一个白衣翩翩的青年,青年拥有一张俊秀的脸,微笑的模样带着一种圣洁的神性。
「池羽」挽住青年的手,说道:【这样的人才是我会喜欢的。我们兴趣相投、品性相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其琛沉默了,阴郁地看着两人挽在一起的手。
记忆中,池羽常爱看一些爱情话本,那些话本中,才子佳人坠入爱河,他们总是兴趣相投、品性相合。
这想来是池羽理想中的爱情。
就连旁观者都会如此评价:相似的人更容易相处,如此也更容易相爱吧。
对了,方才在胡同口闲聊的两人,究竟只是闲聊,还是有着更亲近的行为?他们是否十指紧扣,是否亲昵拥抱,是否……
想不起来……
这大半年来,他的记忆偶尔会出现模煳,想来也是受到不稳定的精神异状影响。
可恶,至少方才胡同口的景象要想起来啊……
突然,一道清凉的荧蓝色光束击入谢其琛的眉心。
躁动的情绪略略平復,眼前纷繁复杂的幻觉也消失了。
谢其琛看到了真实的世界,空无一人的胡同中,只有一只荧蓝色的乌鸦扑腾着翅膀。
「主人,从大半年前圣女大人重伤濒死开始,您的精神就有些不稳定,如今她已经醒来,还请您保持心情平静。」
谢其琛对灵鸦的话置若罔闻,突然问:「方才池羽和澹臺玦,在胡同口聊天,是吗?」
灵鸦愣了愣:「方才圣女大人确实和一个人在胡同口聊天,您……又不记得了吗?」
「没关系。」
谢其琛突然向前走去,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下一秒,他来到了京都郊外的一间破庙前。
没关系,只要有威胁的人都消失,就没人能从他身边夺走她。
他绝不会让她离开他。
谢其琛带着巨大的杀意靠近破庙,尚还留在破庙中的乞丐立刻觉察到了,这一次,他没有逃走,而是迎了出来。
乞丐看见出现在破庙前的人,十分惊讶:「竟然是你,谢其琛?」
从城中旧书坊旁的胡同,到城外的无名破庙,他感受到的强大杀意,原来是来自谢其琛。
谢其琛打量着澹臺玦,说道:「这些年来,你似乎过得不太好?」
澹臺玦也打量着谢其琛,回答道:「彼此彼此。」
谢其琛道:「你倒是比曾经牙尖嘴利了些。」
澹臺玦想到什么,突然道:「所以池羽……那名长得同前任圣女一样、名字也一样的女子,是你『制造』出来的?」
听澹臺玦提到池羽,谢其琛微微蹙眉:「她现在在哪?」
「她回家了。」澹臺玦说道,「睁开眼的那一刻,看到这样的一张脸,真是惊喜与惊吓并存呢。人死不可能復生,你用了什么邪术?她是傀儡,还是你寻到的相似的人?」
谢其琛冷笑:「这件事你无需知道。」
「无论她是什么,和你这般的人在一块,大约也只会命途多舛吧。」澹臺玦想起那个女孩,嘆息着摇了摇头,「你知道吗?现在不仅是世家,连小门派都视你为眼中钉。无论如何,大半年前,你不该用那样残忍的手段,灭了整个青山宗。」
谢其琛皱眉,眼中划过一丝茫然。但很快,他说道:「你的闲心都管到我身上了么?」
「我想管的不是你,是那个女孩。无论她是什么,她和前任圣女太像了,我无法对她置之不理。」澹臺玦说道,「我想带她走。你几乎已经与整个修真界为敌。如她这般的人,留在你身边只会有数不尽的灾难。」
谢其琛唇角抿得极紧,抬手便攻向澹臺玦。
澹臺玦立刻接下那一击,然后震惊:「你的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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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废话,我是来杀你的。」
澹臺玦拉开些距离,说道:「你一贯如此傲慢,可你别忘了,我和你一样,都是三气同修的半妖。我虽开始修行较晚,但如今你只剩一半修为,你未必能赢得了我。」
*
池羽回到家中,结果院子黑漆漆的,谢其琛并不在家。
她点起油灯,想等谢其琛回来。等了好一会儿,谢其琛也没回来。
池羽坐在桌边,开始回想方才的事情——郊外的破庙里,两面之缘的乞丐突然跪倒在神像前,他叩首后,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
不得不说,这乞丐虽然满脸污垢,却有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
当然,让池羽在意的并非是乞丐的眼睛,而是他睁开眼睛后的奇怪举止。
乞丐睁开双眼后,看向她,露出了极震撼的表情——池羽觉得那是一种受到了惊吓的表情。
那个瞬间,池羽都忍不住想照镜子,看自己是不是长得很恐怖。
然后那个乞丐突然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大人……你为何……」
池羽茫然:「什么大人,我叫池羽。」
「我知道您的名字叫池羽。」
池羽更茫然了:「我从没跟你说过我的名字,你为何会知道?」
乞丐一怔,似乎终于回过神了:「不对,圣女大人已经死了……」
圣女大人?
这是什么?似乎灵鸦也用这个称唿叫过她……
那之后,乞丐一直处于一种苦思冥想但想不通的状态。
池羽觉得这人神神叨叨的,好奇怪,于是就自己先回家了。
而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池羽忍不住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自出生以来的众多异状。
与亲生父母没有一处相像的容貌、异于常人的生长速度、灵鸦与乞丐对她的奇怪称唿……
池羽皱眉,看了看大门的方向。谢其琛还没回来。
她站起身,举着一支蜡烛。去了谢其琛的房中。
谢其琛的屋子里,有一座与真人几乎等身的雕像,那座雕像曾给了她极大的震撼,成为了她明晰内心感情的契机。
可是……
池羽第二次打开那扇柜门,第二次看向柜中那座几乎与她一样高的雕像。
曾经,她以为这座雕像是许微澜,因为年纪相仿、面容相似。
可是如今,当她自己的肉身长到二十出头的年纪后,她发现,这座雕像与其说像许微澜,不如说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许微澜的五官细看与这座雕像还是有不少差别,可她的五官,几乎可以说是復刻了这座雕像。
这座雕像是她吗?
可是仔细一看的话,这座雕像看起来,雕好应该至少有五六年了……那个时候,她还不存在啊……
脑子突然开始剧痛,手中的蜡烛啪得掉在地上,蜡烛芯的火苗被地面擦灭。
周遭的一切陷入漆黑。
当五感失去作用,大脑的活跃程度便开始空前高涨。
众多凌乱的画面出现在脑海中,几乎要将池羽的脑袋挤得爆炸。
她痛苦地摁着额头,搀扶着墙壁走出黑漆漆的屋子。
怎么回事……那些是什么……
池羽被门槛绊倒,而后神智掉入了混乱的记忆碎片中。
第64章
从纷繁复杂的记忆碎片中挣扎着醒来的那一瞬间, 池羽有一种从窒息的海洋深处破水而出的大脑空白感。
池羽茫然了许久,发觉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榻、熟悉的一切……等一等……
究竟是哪个她熟悉的一切?
突然出现的记忆让池羽很混乱,连自己是谁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她是谁?是池羽?是圣女池羽?还是再生池羽?
她在的地方是哪里?是故事里的场景?是灵山的小院?还是谢其琛的移动小院?
谢其琛……对了, 每一个池羽都认识一个谢其琛……
故事中的疯批反派、圣女收养的乖僻弟弟、收养了再生池羽的温柔大哥哥……
好混乱……
所有从前的自我认知都已经跟不上当前她的存在,所有旧的关系认知都已经不完全吻合当前她所面对的。
那么多纷繁复杂的记忆堆砌在她的大脑中,她需要消化,需要重新认识和建构自己, 重新认识和建构所处的人际关系和世界。
冷静、冷静……
池羽摇了摇头, 从床榻上起来, 打开门,想要唿吸点新鲜的空气, 好让正疯狂运行、还时不时宕机的大脑不至于彻底缺氧死机。
然而打开门后,她看到了足以让当前的她更混乱的存在。
谢其琛端着一碗清粥,正要推她房间的门。
门突然打开, 两人就屋里屋外撞了个正着, 大眼瞪小眼, 两人都怔了一瞬。
最后是谢其琛先说了话。
混乱的池羽没有觉察到他声音中的沙哑,以及被宽大外袍盖住的、脖颈下的伤口。
「你醒了?我回来时你晕倒在走廊上,发生什么了?」谢其琛关怀地问道。
池羽却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她太混乱了,谢其琛出现时, 她内心涌上诸般情绪,复杂到几乎超越了她可以处理和消化的极限。
有圣女池羽对亲人的执着与对弟弟的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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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再生池羽对引导之人和恋慕之人的汹涌爱意;
甚至还有现代池羽微微的惊讶。
这让谢其琛一下子成为一个复杂到无法认知的存在,一个让池羽从混乱变得更加混乱的存在。
可是这下意识的后退——池羽没有发现, 谢其琛看到她下意识的后退时,骤然缩紧的眼瞳。
池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给我一点时间, 我有点乱,让我消化一下……」
可是在这个小院中, 这个充满了她生活痕迹的小院中,她无法冷静地消化一切。
池羽摇了摇头,看到敞开的院落大门,就像是看到了可以暂时让大脑和心灵休息一下的安憩之所。
于是她没有去看谢其琛,绕过他,急切地跑出了院落。
「抱歉,我出去一下,你不要跟来,我会很快回来。」
谢其琛面无表情地转身,看着女子纤瘦的身影跑出小院,跑出他目之所及。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中那碗清粥凉透。
……
池羽冲动之下跑出了小院,没跑多久,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处陌生的场所。此处似乎是坊市,沿路都是店铺。
因为是清晨,不少小贩在叫卖早点。
再是混乱,生物的本能也让池羽感受到了飢饿。
池羽摸了摸口袋,发觉没有带钱。
她摁着肚子,觉得好饿,经歷了一番负重运行的大脑和心灵急需补充养分。
啊,她甚至听到了她肚子咕噜噜的叫声。
「你饿了?」一个男声响起。
池羽转头,看到一张满脸污垢的脸,以及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
是……那个喜欢找打的乞丐。
这个时候出现的是一个仅两面之缘、牵扯不出她太多情绪和记忆的人,这让池羽略略松了口气。
要是再来一个相交颇深的人,她的cpu会炸掉。
「你……不是住在……郊外破庙里吗?」池羽一边整理着脑海中与乞丐有关的记忆,一边问道。
乞丐说道:「我进城是为了找你,没想到在坊市遇到你了。」
找她?池羽茫然。
「你想吃哪个?」乞丐指了指小贩铺子上那些热气腾腾的蒸笼。
池羽太饿了,没客气:「小笼包,还有豆花。」
「好。」乞丐对小贩说道,「两屉小笼包,一碗豆花,一碗小馄饨。」
小贩看见脏兮兮的乞丐过来,本面露不耐烦之色,然而乞丐突然拿出一锭银子,于是他瞬间换上笑容满面的表情:「客官请随意找座,您要的东西很快就来!」
池羽和乞丐找了一处空桌坐下,小贩很快就把餐点端了上来。
池羽抽了双筷子就开始吃。
她没有去想为什么眼前的乞丐出手还挺阔绰,以及为什么这个乞丐突然要来找她。
她名为大脑的cpu全部用在了消化和处理每一片她刚找回的记忆,没有多余的线程去运行其他的问题。
乞丐见她一言不发,也修养良好地没有说话。
两个人慢慢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实在够久,周围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太阳已经从东地平线升到了半空,连早餐小贩都快收摊回家了。
在一口又一口缓慢、宁静的进食中,池羽放空的大脑和心灵得以去融合每一个她、每一个她的记忆、每一个她的情绪与情感。
一顿饭下来,池羽终于没有初醒时那么混乱了。
杂乱堆积在一起的记忆渐渐形成了一个连贯的整体。
她是池羽,一名避世且宅的普通都市女性,医学专业毕业,却成为了一名游戏主播。一次熬夜打游戏,她突发心肌梗塞,肉身心跳停止后,她的灵魂出窍,来到了古代修真世界,成为了灵脉圣女。
她作为圣女度过两年多的时间,为了净化衰竭的灵脉,她选择了死亡。圣女的肉身被灵脉吞噬陨灭之时,她的灵魂回归了先前被侥倖救回、心脏重跳的现代肉身。
然而不过一个月,她却出了车祸。这一次,现代肉身真正死亡,想来再也无法救回。
失去了所有可匹配的、存活的肉身后,她本该真正灭亡,灵魂消陨于虚空。
但奇怪的是,她却又回到了修真世界,作为一个婴儿诞下,以超乎寻常的速度长大,拥有与圣女时期同样的肉身,只是暂时缺少从前所有的记忆。
直到昨晚,她从前的记忆復甦。
所有的她都是池羽,每一个池羽都是同一个她,她就是池羽。
【我就是池羽。】
吃完最后一个小笼包,池羽终于从混乱中重构了自己。
这个时候,她终于有精力去处理周遭的事情。
乞丐见她终于吃完了,微笑询问:「你吃饱了?」
池羽点头:「谢谢你,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来城里找我?」
乞丐说道:「我来问问,你是否愿意随我走。」
池羽:「……啊?」
他流浪天涯缺个伴吗?
「抱歉。」池羽礼貌地回绝,「我暂时没有行乞这方面的职业规划。」
乞丐一愣,突然呵呵笑起来,似乎觉得她很好玩,笑了一会儿,他解释:「我不是乞丐。」
说罢,他抬手结了个印,浑身上下的污垢清洁一空,褴褛的乞丐衫变成了一袭洁净的白衣,凌乱的头髮顺滑地在发尾扎成一束,白皙俊秀的面容也如蒙尘的明珠般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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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看着他那张脸,瞪大眼睛:「你……你是澹臺玦?」
这下轮到澹臺玦诧异了:「你认识我?」
池羽说道:「认识啊,从前我们经常交流看书心得呢……啊对了,在你认知里,我应该已经死了。」
澹臺玦微愣,良久,回神,语气中带了点颤抖:「你是……圣女大人本人?」
池羽点了点头,又说道:「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我好像并没有真的死掉。」
澹臺玦陷入了沉默,他先前以为这名叫池羽的女子,是谢其琛所造的傀儡或寻找的替身,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就是原来的池羽。
这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池羽。他可以心情轻松地面对一个长得像池羽、品性像池羽的女子,却很难心情轻松地面对池羽本人。
因为……曾经她的死亡,直接导火索在于,他当时告知了她灵脉的真相,并跪求她拯救修真界。
那时候的他是天真的少年,拥有一腔宏大却只存在于概念的理想,对「人之性命可贵」的认知,也是浅薄而不具实际经验的。
可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无法直视从前「下跪恳求一个人去死,好拯救旁人」的行为。
那个时候,他觉得池羽等同于神女,可事实上,池羽不过一介凡胎,却背负了太重的责任。
思及过往,澹臺玦心情很复杂。
池羽并不清楚澹臺玦心中复杂的情绪,她发觉澹臺玦身上有许多伤口,有些惊讶:「你……这是刚打过架吗?」
澹臺玦回过神,拉了拉衣袖,盖住露出的伤口,平淡地说道:「嗯,刚和人打了一架。」
池羽打量澹臺玦:「你竟也会同人打架,看来这些年,你改变了许多。」
澹臺玦苦笑,他改变的何止许多。他的世界在谢其琛告知他他出生的秘密时,就彻底崩塌了,他在自毁自伤中度过许久,重建自己的契机,竟然依旧得益于不久前池羽的一番话。
她是他少年时期虚幻理想的基石,亦是他如今世界的引导者。
「说起来,这一架你输了还是赢了?」池羽好奇,「这么多伤口,对方很强吗?」
澹臺玦内心隐隐有着倔强:「他也伤得不轻。」
打架的话题很快就被揭过,澹臺玦将谈话拉回正轨,再次询问池羽:「大人,您愿意随我离开吗?」
这一次,澹臺玦告诉了池羽很多的事。
比如,谢其琛在她殉脉后,曾疯狂地挑衅三世家,对整个修真界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直接导致了世家势力的衰弱。
比如,谢其琛如今是整个修真界的眼中钉,与他待在一起必定十分兇险。
比如,谢其琛似乎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和执念,很有可能对她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
池羽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澹臺玦说的这些,在她恢復所有记忆后,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只是由旁人清晰地说出来,依旧让她有些恍惚。
她从不知道,谢其琛在她缺失的时间里做过什么、如今处于何种境地、又怀有何种心情。
谢其琛面对先时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展现的永远是温柔、支持、保护的一面,为她塑造了一个美好的乌托邦。
心情复杂,在刚处理完刚找回的庞杂记忆后,她一时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清新的信息,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她该如何面对如今已经超出她认知的谢其琛。
但有一点她是确信的:「谢谢你想要保护我,但我不会离开他。」
澹臺玦蹙眉:「你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大半年前他甚至血洗……总之,他和你过去认识的少年已经不同了。」
池羽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曾被教导,学着放开道理、善恶、评价、规则这所有东西,去重视内心的情绪。」
澹臺玦怔了下。
「我并不是说这些东西不重要。」池羽说道,「只是谢其琛对我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几乎担任了我生命里所有重要的角色,伙伴、亲人、老师……爱人,我很爱他。无论他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的,无论他面对何种处境,我都不想离开,我希望……他能拥有未来。所以这一次……虽然我目前仍然感到很混乱,但我想,我会选择我的私心。」
澹臺玦沉默了许久,他并不知道,池羽竟然对谢其琛抱有……那种感情。
他有些不理解:「你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个疯子,他註定走向毁灭,你不该留在他身边。」
……
谢其琛等了许久,池羽都没有回来。
明明说会很快回来的。
她又骗了他吗?
就像从前,她答应收养了他就不会抛弃他,最终却还是抛弃了他。
谢其琛等不下去,出门寻找。
池羽身上有他一半元神,他很轻易就觉察到池羽在何处——还好,池羽并没有跑太远。
谢其琛不久后就在坊市找到了池羽——池羽和一个熟悉的男人坐在一起。
他们不知在说什么,聊得热火朝天。
原来她急沖沖的跑出门,是来见他的?
他隐约意识到了两人会说什么话题。
昨日澹臺玦对他放的狠话还在耳边:【我想带她走。你几乎已经与整个修真界为敌。如她这般的人,留在你身边只会有数不尽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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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又开始疼痛,困扰多时的诅咒声出现:【她会厌恶你、远离你。】
谢其琛走近了一些,听到了澹臺玦与池羽的对话。
「你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个疯子,他註定走向毁灭,你不该留在他身边。」
「好了,不说这个了,刚才我已经说清楚了。」池羽说道,「不如来聊聊你吧?你是怎么会成为先前那般模样的,一定有一些缘故吧。」
澹臺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是些无聊的故事,但若你想听,我便讲讲吧。」
澹臺玦开始讲述六年前开始,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开始,所发生的一切。
谢其琛安静地站在不远处,觉得已经被逼至悬崖的边缘。
似乎从出生开始,无论他如何努力,所有的事情都会事与愿违。
只是再如何事与愿违,他都还是选择了继续挣扎,也许这就是他人生的宿命。
既然如此,事到如今,这样的他也只能继续贯彻这条道路。
整个世界似乎都开始扭曲了,视觉和听觉都逐渐不正常。
可心中的那个念头却愈发清晰。
我所爱的人,我可以遵从你的任何愿望,可只有这个,只有你的离去,是绝对不行的。
第65章
池羽告别了澹臺玦, 准备回家。
听说了谢其琛在她殉脉以后做的那些事,以及他如今的处境,池羽觉得有必要与他谈一谈。
想到谈话, 池羽一时间还不知道如今的她该以哪种态度去面对谢其琛。是作为六年前关怀他的姐姐,还是作为这两三年来被他爱护着的孩子?
不过无论哪个自己,都是她。她得告诉他,她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陪他面对所有困境。
……对了, 还有一件事需得弄明白, 为什么她能再度降生于这个世界?是不是谢其琛做了什么?
池羽一边往她和谢其琛的家走,一边慢慢整理着脑海中的想法。
等回到小院, 池羽发现院子很安静,似乎没人在。
谢其琛也出门了吗?
池羽开口道:「阿琛,你在家吗?」
没有人应。
池羽便打算先回房休息一下。
早上离开家时急急忙忙, 屋内的窗户和帘子都没打开, 整个房间十分昏暗。
池羽正摸索着想要去开窗, 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来人走进屋,随手把屋门关上了。
连门处的光都隔绝在外,屋内黑得宛如夜晚。
「阿琛?」池羽如今身上有谢其琛一半的元神,能感受到靠近她的人是谢其琛, 倒也并没有慌张。
「你刚才在家吗?我都没有看见你。」池羽说着,想要转过身。
然后刚动了一下,背嵴便被一方宽阔的胸膛贴近, 强而有力的臂膀环到她身前,骤然收进, 将她牢牢囚禁在了怀抱里。
池羽愣住:「你怎么了?」
隐约觉得这场景似乎曾在何时也发生过……对了那一年,灵脉衰竭之时, 他预料到她之后的命运,试图阻止她。
只是如今他又长大了许多,与曾经清瘦的少年不同,他已经是个拥有宽阔肩膀的高大青年,身躯之下皆是迸发的力量,将她锢在怀中时,散发着浓浓的压迫感,一瞬间让池羽觉得自己娇小到像个任人掌控的布娃娃。
背后的人一直没有说话,池羽忍不住又一次询问:「……发生什么了吗?」
谢其琛突然俯首,暧昧地将脸与怀中人的相贴。
池羽感到身后之人贴着她的侧脸,他吐息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了她脖颈上,让她无意识颤了颤。
可身后人似乎是把她的轻颤当做了一种恐惧,于是本就牢牢禁锢着她的手臂收得愈发紧了,几乎像是想要将她摁碎在他的身体中。
池羽有些疼,呜咽了一声。
谢其琛终于说话了,声音沉得不可思议,似乎压抑着濒临爆发的疯狂:「……来同我道别吗?」
「什么?」池羽茫然,不知道谢其琛在说什么。
「我听到了。」谢其琛突然低笑,那笑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扭曲,「姐姐,你全都想起来了吧?」
池羽愣住。谢其琛是怎么看出她恢復了记忆了的?
「姐姐,我好想你啊。」谢其琛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怀中女子的侧脸,「我强行把姐姐再生了,姐姐是不是厌恶我了?可是,怎么办呢,姐姐是我绝望的人生里仅有的光了,姐姐,我真的很爱你啊……」
池羽被突如其来的告白给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发觉到谢其琛屋中那具木雕究竟是谁时,她已经基本明了谢其琛对她的感情,可被这样直白地表达出来,还是很……震撼。
「所以姐姐,你明白吗?我绝不会放开你的……」他的声音扭曲到甚至带了点恶狠狠的味道。
池羽回神,意识到不知为何,谢其琛似乎正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中。
她有些担忧,想要和谢其琛好好聊一聊。
她努力挣脱谢其琛双臂的禁锢。好在谢其琛从不敢真正伤到她,于是没有对她的挣扎施力,倒是让她确实挣开了。
池羽转过身,抬起头,在昏暗的屋中看向谢其琛的眼睛。
池羽的眼睛已经差不多适应了屋中昏暗的光线,此刻面对面,她终于看到谢其琛眼瞳里竟然带着血丝,看起来……压抑而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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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琛,你这是怎么了?」
谢其琛垂眸,看着面前娇小纤细的女子,她仰视着他,看起来这样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想一把拽进怀里紧紧抱住。
可是他没有伸手。因为方才她就已经挣开了他的怀抱。
也是,她急着离开他,出于礼貌回来向他道别,对他突然冒犯她,一定感到排斥吧。
可是,她这样温柔,即使是此刻看着他的双眼中,也是满满的担忧。
她用好听到可以融化他的柔软声音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不过是不想放开她而已,哪怕用尽手段也绝不会放开她。
但谢其琛没有说话,方才他表白心意时,她似乎已经被吓到了,整个人呆了许久,他怕他再多说些话,她会更排斥他。
面前的女子见他一直不语,那双柔软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她微微贴近他,恳切地询问:「我们坐下来聊一聊吧,其实我也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只是需要一些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吗?她真的很善良,知道他会受伤,所以需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呢。
谢其琛垂眸,看着她抓着他衣袖的那双小手,真是美丽啊,又细又软,就像她整个人一样,仿佛用点力气就会折碎了一般。
就像……谢其琛突然想起曾在农家看到过的,雪白娇嫩的幼兔。
池羽见谢其琛依旧不说话,只安静地垂眸,只好道:「坐下来聊不行的话,那这样聊……也行吧。」
谢其琛收回打量女子手指的目光,抬起头,看向女子的脸。
女子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在为自己打气:「就是……其实……我……」
小而润泽的红唇一张一张的,声音又小又轻,可吐出的字句却深刻地折磨着谢其琛本就已经绷到极限的神经。
【我厌恶你,想远离你。】
【我要和澹臺玦走,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折磨人的幻听再次出现。仅仅是幻听,谢其琛便已经觉得不可忍受。
如果眼前这个他爱到了骨子里的女子真的说出那样的话,他一定会在那瞬间被毁灭。
谢其琛缓缓抬起手。
「我一直……」池羽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口,紧张到紧紧握着拳,指甲也深深陷入手心的肉。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出,一双手重重按在她的肩膀,将她狠狠一推。她便整个人失去重心,悬空地向后倒去,倒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神色阴鸷的男人跟着也面对她倒下,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整个人困了起来。
「那些记忆……那些关于你的记忆,在我脑海里一直很清晰。」谢其琛突然笑了,那是个很灿烂的笑容,池羽从没见过他这样笑,耀眼得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可在此情此景下,这个笑容却会让人忍不住感到害怕,「从那年春天,我睁开眼,在芦苇盪里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一直都很清晰。」
「姐姐,我很喜欢你失去记忆的这两年,你每次缠着我撒娇,都会主动抱着我的腰在我怀里蹭啊蹭,就像一只小猫。你知道吗,冬天的时候你要我陪你睡觉,可是每晚你入睡后,我常常怎么也睡不着。要克制住对你的欲望真的很难,有时候克制不住,我就会像现在这样,将你困在我的怀中,然后……」
男人的声音突然停住,下一瞬,池羽的嘴唇被狠狠地压住。仿佛是想将她标记成为独有一般,男人的亲吻炙热到透露出浓浓的绝望。
谢其琛想,他居然会不顾她的意志,强行亲吻她。
他失控一般地亲吻她,亲吻这肖想许久的红唇,真是香甜得让人忍不住沉沦。越亲越深,他忍不住撬开了那方贝齿,在她口中长驱直入。
他收紧手臂,将柔软的身体狠狠抱在怀里,感受她越来越急促的唿吸,倾听她克制不住地娇吟出声。
明明是进行着这样渴望的吻,明明是拥抱着这样深爱的人……明明此刻应该欢喜到不可自持。
可心里弥散开的,却是浓重的绝望。
明明已经这样处心积虑了。在她再生后,在她尚且年幼之时,他就将她保护在他的世界中,让她的生命里变得处处是他的身影。
可是为什么,她全都想起来了,身边还出现了那个更合适的男人。
而那个男人……他知道那个男人也同样深爱着她。
可恶,他已经倾尽努力了,为什么不能实现他哪怕一次心愿呢?
怀中的女孩突然伸出了手,温暖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脸颊,一点一点往上,停在了他的眼睛边。
谢其琛怔了怔。
她正轻轻为他擦拭着眼角流出的泪水。
谢其琛僵了一会儿,终于松开了被他用力摁在怀中亲吻的女子。
女孩得了自由,娇小的身体怯怯缩在他身下。急促的喘息,潮红的面色,含着水雾的清澈双眼,被牵扯得有些松散开的衣衫,这些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可怜。
——这都是因为他方才不顾她意愿地亲吻了她。
可是为什么,即使是他对她做了这种事的时候,她依旧会抬起手,为他擦掉眼泪。
为什么要这样宽容温柔地对待他?
女子喘了许久,终于支支吾吾地能说些话了:「你怎么突然……唔……还有……为什么要哭?」
谢其琛看着她。她眼神中的体贴,话语中的关怀,都让他……想要对她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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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再承受与那时同样的绝望了。她弃他而去、毅然跳入灵脉中。这样的绝望,他无法再承受了。
想不顾一切地……紧紧握住她,把她变成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干脆强行留住她,强行把她变成你的。】
【让她入幻吧,让她以为你是她深爱的人,这样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即使是如今的谢其琛,也不得不认为这是个极端扭曲的想法。
谢其琛尚还清醒的一丝理智对自己进行了嘲笑,原来你已经堕落到会产生这样疯狂的想法了吗?
可下一秒,那一丝理智就被抛弃了。
只要能留住她,彻底疯狂也无所谓,他不在乎。
谢其琛突然抚摸着女孩的侧脸,用极具蛊惑力、仿佛带着神秘力量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
在那样的声音催眠之下,女孩眼睛失了神,仿佛被操控一样,喃喃:「谁?」
谢其琛微笑:「我是你的相公,是那个最爱你的人,也是那个你最爱的人啊。」
女孩恍然大悟:「啊,是你啊。」
第66章
池羽站在院落的门口, 微微歪着脑袋,似乎还没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
这是座雅致的小院,她对这座小院感到很熟悉, 但不熟悉的是,今天这座小院挂满了喜庆的红绸,门扉和窗扇上都贴着大红的喜字。
一对中年夫妇正站在正堂门口,笑呵呵地迎接到来的宾客。中年夫妇穿着喜庆精緻的服装, 不过从容貌气质看起来, 两人应当是农户出身。
还有位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 他与农户夫妇长得有些相像,应当是他们的孩子, 他也热情地欢迎着宾客:「今日是我哥的大喜日子,大家吃好喝好。」
一个年轻宾客提着礼品来道喜:「阿琛是我多年的好友了,我无名与他从七岁开始就是最好的哥们, 今天我要不醉不归!」
紧接着又来了对四十上下的夫妻, 两人较之旁人都打扮得格外精緻些, 特别是男人,似乎脸上还涂了粉:「我们夫妇是阿琛的师父师母,也算看着他长大的了,阿琛今日成亲, 我们真的很开心!」
池羽看着热热闹闹的人群,这些人是……
突然,一名高大英俊的男人向她走来, 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怎么在这里发呆?很快就要拜堂了。」
池羽看向男人,这是她的相公, 是最爱她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
池羽沖男人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嗯, 拜堂。」
谢其琛看着池羽的笑容,微微松了口气,方才忙着准备与池羽的婚礼,一转头,池羽却不见了。
他赶紧来找,怕池羽破了他的幻术,出了他的幻境。
还好,池羽只是在院子里发呆。
被强行入幻后,池羽总是呆呆的,像一个精緻的人偶。这让谢其琛忍不住产生强烈的罪恶感,他竟对她做出这种事来。
可罪恶感总是很快被压下。只要能得到她……只要能得到她……背负罪恶也无妨。
谢其琛温柔地抚摸池羽的脸颊:「乖,去换衣服吧,该拜堂了。」
吉时到。
谢其琛站在堂屋前,看着穿着红色喜服、蒙着头纱的女子在喜娘的搀扶下走向他。
这是个盛大的梦境,他肖想了很多年。
女子走到他面前,他握住她白皙娇嫩的手,他们一起走入喜堂。
亲朋好友为他们祝福,他们在祝福声中拜了天地高堂,结下美好姻缘。
谢其琛沉浸在其中,几乎要把一切当做是真的。
不和谐的声音很快就出现了,几点蓝光汇聚在一起,荧蓝色羽毛的乌鸦出现,用极不贊成的语气说道:「主人,您怎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事?」
谢其琛本将灵鸦关在了幻境之外,可惜他与灵鸦是结了契的主僕,灵鸦还是轻易闯进了这处幻境。
「让圣女大人入幻,在这幻境中嫁于您……若将来圣女大人清醒了,她会如何看待您?」
谢其琛一脸漠然:「那就永远不要清醒。在她的世界里,她与最爱的人成亲了。而我会一直陪着她,让她很幸福。」
灵鸦瞠目结舌,正要再斥责几句这癫狂的行为,突然有清脆的破裂声响起——这是有人正试图强行破开幻境。
池羽似乎也听到了这声音,被盖头蒙着的脑袋茫然地转向声音的来处。
谢其琛脸色沉了沉,大约猜到了不速之客是谁。
谢其琛牵着池羽,将她先带回洞房:「阿羽,你先待在房中,我需得招待『宾客』,晚些再来陪你。」
池羽乖乖地「嗯」了一声,捏着谢其琛的袖子撒娇道:「那你快点哦,我一个人坐着很无聊的。」
谢其琛笑着应话:「知道了。」
谢其琛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向破裂声的来处。
小院天空的一角产生了一道龟裂,谢其琛抬手,修復了那道龟裂,然后从幻境的屏障中穿出,冷冷看着不速之客。
「果然是你。」谢其琛淡道。
「若非刚好来寻她,我竟不知你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澹臺玦忍不住满心的怒意,斥责道,「她这样信任你、爱护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虽没有看到谢其琛将池羽拉入幻境的全过程,澹臺玦也能将发生了什么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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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玦握紧手中的「辟邪」剑,是真的起了杀心。谢其琛对池羽的占有欲强到可怕,为了拥有池羽竟能做出操纵池羽心神之事,这样的人……这样的祸害……
即使杀了谢其琛会让池羽伤心,他也不得不下这样的决心,否则将来不知还会酿成什么大祸。
谢其琛感觉到了澹臺玦身上的杀意,不禁挑了挑眉:「原来你也会有这样杀心甚重的时候。」
两人瞬间打得天昏地暗,交手间,澹臺玦忍不住愤慨,说道:「谢其琛,你知道吗?其实池羽她……」
然而谢其琛没让他把话说完,瞬间爆发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弹开,摔在地上呕出一口血。
谢其琛面无表情地走到澹臺玦面前,低头看着重伤的澹臺玦——他方才想说什么?是想说池羽已经答应了随他走吗?
手紧紧握拳,浑身的戾气又暴涨了数倍。
澹臺玦倒在地上,喘着气瞪着谢其琛。他看不透这个人在想什么,却明白这个人如今已经等同于恶魔。
突然,谢其琛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吉时快要过去了,我不该与你纠缠。」
澹臺玦撑着剑要站起来,费力地说道:「那都是……假的……」
然而还没说完,又被神情扭曲的谢其琛一掌击飞。
澹臺玦整个人撞在粗壮的树干上,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怎么回事?谢其琛的修为只剩一半,本不该还能凌驾在他之上的……
难道……
澹臺玦勐地抬头看向谢其琛,果然,谢其琛寄出了自己仅剩的一半元神,用消耗生命的方式在战斗!
「疯子……」澹臺玦喃喃。
谢其琛毫不在意谩骂声,将离体的元神一扔,那元神便融入了幻境的屏障。
澹臺玦震惊地看着谢其琛的行为,谢其琛竟然用元神来加强了整个幻境,几乎在说,这是他用全部生命守护的梦。
谢其琛转身,似乎对幻境屏障的强度感到满意:「不会再有人能打扰我了……」
澹臺玦被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竟呆滞地看着谢其琛消失在幻境中。
谢其琛回到挂满红绸的小院,每走几步,他便忍不住轻咳两声。元神尽数离体后,他的身体十分虚弱。
灵鸦已经放弃责骂了,它感到绝望:「主人,这样下您会死的。」
谢其琛没有说话,只温柔微笑着,走向他与池羽的喜房。
灵鸦在绝望里又诞生一丝好奇:「您为何这样爱她?即使以生命作为代价,也想拥有她?」
谢其琛走到喜房门前,抬手要推门进去:「如果你的一生从未得到过光,哪怕是梦也好,只要能拥有一次光,那这一生便似乎还不算坏到极致。」
灵鸦被阻止在喜房之外。
而喜房之内,龙凤喜烛燃烧,英俊的新郎正走向新娘。
新娘盖头未揭,听到脚步声,轻轻抬头:「宾客们走了?」
「嗯走了。」谢其琛询问,「是不是等得无聊了?」
池羽轻声道:「还好。」
谢其琛坐到新娘身边,揭开了新娘的盖头,即使是熟悉得可以描绘出每一处曲线的面容,此时此刻依旧美得令他目眩。
喝完交杯酒后,谢其琛帮他的新娘解开繁重的头冠。
新娘一直不敢抬头看她,脸也红红的。等长发完全散开,雪一般铺满床榻,她怯怯地询问:「我、我是不是要……脱衣服?」
谢其琛怔了怔,眼前似乎浮现出池羽雪白娇嫩的胴体,那是他无数次肖想过、无数次梦见过的。喉头不自觉动了动,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地伸手去解开面前人的衣衫。
可最后,他还是强忍着压下了欲望。
即使是在这样的幻境里,他也有一丝神智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知道她只是入幻了,误把他当做深爱之人。他清醒知道自己有多卑劣,又怎么敢去奢求更多。
即使在幻境中,也无法真正伸手去玷污她。
蜡烛熄灭,床沿的帷幔落下。
谢其琛从身后抱住他的新娘,带着她一起躺下,说道:「今日累了吧,我们早些睡。」
怀中女子似乎松了口气,贴着他胸膛的僵硬嵴背松懈下来:「你真好,再给我些时日,我总会做好心理准备的……」
谢其琛怔了片刻,轻声问道:「你愿意吗?」
「你是我的相公,我最爱的人,我当然……当然……」女子脸皮薄,说不出愿意两个字,只说道,「我只是有一点害怕,听人说很疼的……」
谢其琛忍不住自嘲,是啊,在她眼中,他是她最爱的人,不是谢其琛。
即使是他强行让她入幻的,此刻也忍不住有些酸涩。
但算了,和留住她相比,没什么好在意的了。即使在她眼中看到的不是他,也无所谓,只要能留住她……
谢其琛更紧地抱住怀中的女主,在她侧脸蹭了蹭,亲昵地说道:「睡吧,阿羽,我的新娘,我的爱人。」
这一晚,谢其琛睡得出奇的好。大概是因为深爱之人就在怀中,鼻尖萦绕是她身体的幽香,手指触碰是她肌肤的滑腻,这一切带给他无比的安心感。
清晨,谢其琛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从睡梦中醒来。
他伸手想把他的爱人揽进怀里,然而一摸却发现身边床榻是空的,本应睡在身边的人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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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立刻清醒,一瞬间开始惶恐起来,甚至以为昨日一切果真只是梦。他随手披了件外套就匆匆走出屋子。
刚走出屋门,他就看到厨房的烟囱正升起冉冉炊烟,熟悉的身影手忙脚乱地在厨房做着什么。
谢其琛怔了怔,缓下动作,慢慢走向厨房。
忙碌的女子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他,惊讶:「你怎么不穿好衣服就出来了?」
谢其琛看着灶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问道:「你在做什么?」
女子立刻红了脸:「听说新妇会给丈夫做早餐。」说着,她又有些害臊,「可我做不好,只有白粥和点心还大概能吃。」
谢其琛露出一丝笑意:「我好期待。」
真是温馨的清晨,成为她的丈夫会很幸福。如果是其他男人成为他的丈夫,他一定会想杀了对方。还好如今是他偷走了这个位置。
池羽端着一盆白粥放到桌上,桌上还有一个倒扣的瓷盆。
她给谢其琛和自己各盛了一碗白粥,又指了指倒扣的瓷盆:「粥不塞胃,里面还有点心。」
谢其琛打开瓷盆,然后愣住了。
瓷盆下扣着的点心他无比熟悉,她尚未殉脉前,每一月的月圆夜总会做给他吃,她殉脉后,无人再做这道点心,他便带着浑身的伤痕去买类似的,寻找一点她曾存在的痕迹。
谢其琛指尖微微颤抖,迟迟没有动筷。
池羽见他不吃,疑惑:「从前你不是很喜欢吃这个吗?」
谢其琛心想,她眼中那个深爱的人也独独钟情这道枣泥山药糕吗?
谢其琛默不作声地夹起一块温热清甜的点心,入口的瞬间,他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池羽温柔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好久没有做过了,好吃吗,阿琛?」
谢其琛怔住,她……叫他什么?
为什么她此刻叫的是他的名字?
是她清醒了吗?不对,入幻之术并未被破解……那为什么……
谢其琛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她正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吃东西。
「阿羽,我是谁?」
女子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是不是在调戏她呢?可随即,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脸羞得通红:「你是我最爱的男子啊,阿琛。」
第67章
你是我最爱的男子啊, 阿琛。
谢其琛僵住了。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大脑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难道这个幻境这样厉害,不仅仅让她看到的他是她最爱的人,更能让他真的成为她最爱的人吗?
还是……
一个从未敢仔细思考的可能性浮上脑海——还是……她爱的人本就是……
即使一直费尽心机地想要让她爱上他, 可他却从不敢期盼真的有这样好的结果。
情绪开始剧烈激盪,这种疯狂的喜悦,他只在完成她的再生仪式时体会过。
幻境之主的心情会直接影响到幻境本身,池羽惊讶地看向屋外的天气:「阳光怎么突然亮了这许多?」
池羽起身, 走到门边, 扶着门框看着外头。
谢其琛忍不住站起身, 想要去抱住深爱的女子。
这时候,女子转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那天空, 突然一阵头晕……好奇怪的感觉。」
谢其琛刚伸出的手顿住,询问:「奇怪的感觉?」
「唔……总觉得周遭看起来有种不真实感……我突然想起个以前看过的故事,有人生活在一个被人设定好的世界里, 他不再是他, 成为了他人手中的傀儡, 真可怕啊。」池羽感慨,「想来应该是我胡思乱想了。」
谢其琛沉默片刻,笑道:「兴许是起早累了,吃了早饭你去歇息会儿吧。」
谢其琛意识到, 其实从前他从未与池羽交谈过,他恐惧被她放弃、否定,而愈是恐惧, 就愈是无法理智思考,最终更加陷于这种恐惧中。
他被幻相困扰, 其中固然有元神缺失和「卵」的影响,可说到底, 他本就是个性缺陷之人。大约是自小以来的遭遇,他偏执而极端,总是将事情无限放大,以至于最终做出了疯狂之事。
池羽温柔宽容,可也是极独立的女子,当她清醒,觉察他对她心神的操纵,会如何反应?
如果她不原谅他,他该如何面对愚蠢的自己,如果她原谅他,他又该如何面对卑劣的自己?
可无论如何,他也许都该解开她的入幻之术了。
正思索着,池羽突然说道:「我不累,你陪我在村子里逛逛可好?」
谢其琛回神,点了点头:「好,我去换个衣服,我们在村里逛逛。」
谢其琛换好衣服出来,池羽正看着院落里的盆栽出神,模样不像是发呆,倒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谢其琛心头一跳,走到她身边:「在想什么?」
池羽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其琛观察着池羽的表情,突然问道:「那……还要在村子里逛逛么?」
池羽抬起头,对谢其琛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平和而耐心:「走吧,带我看看这里。」
这里是谢其琛的幻境,以小院为中心向外延伸,愈是往外,风景与人愈是模煳。
住在小院旁边的,是一家三口。农户夫妇大概五十上下,一个坐在院子里缝鞋垫,一个正在给鸡鸭餵食,而他们的儿子——那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正拿着耙钉翻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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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记得,这三人在昨日的婚礼上,是作为谢其琛的亲人出现的。
果然,当池羽与谢其琛走到篱笆外,三人中最先是青年发现了两人,青年笑得阳光,与两人打招唿:「大哥大嫂!」
谢其琛静了片刻,像是想回应,可又在犹豫。
池羽突然握住他的手,率先回应了那声招唿:「你好呀。」
谢其琛怔了下,冲着院子里的人,勉强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容。
农户夫妇也发现了他们,他们是这个幻境中,谢其琛的父母。谢其琛的母亲说道:「成亲第一日,起的这么早呀!正好我给你们俩纳了鞋底,过会儿记得来拿!」
而谢其琛的父亲也说道:「还有鸡蛋,母鸡刚下了鸡蛋,营养得很,你们也拿些去吃。」
池羽笑眯眯,牵着谢其琛的手,说道:「好,过会儿我们逛回来就来拿。」
继续往前走,这个村落里还住着谢其琛的友人,以及谢其琛的师父师母。
池羽终于明白了这个幻境的本质。
到村落的边缘,房屋和村民都已经显得抽象和模煳,但村口的一方湖泊却很干净清澈。几个仿佛出自印象派画师之手的色块式村民在湖边捉鱼,隐约可见,他们是一男一女一小孩,应当是一家人。
池羽问谢其琛:「你喜欢捉鱼吗?」
谢其琛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只是很小的时候,养父母带我去湖里捉过鱼。」
池羽若有所思,想起那个时候,谢其琛向她说起年少的经歷,他曾说过,被养父母收养的最初半年,是他从前少有的幸福时光。
想来捉鱼就是在那个时间发生的。
池羽拉着谢其琛走到湖边,提议道:「我们来钓鱼吧。」
谢其琛点了点头,凭空拿出两根鱼竿。幻境之中,幻境的主人想要什么,便会拥有什么。
两人坐在湖边钓鱼。从开始参观这处村庄起,谢其琛就变得极其沉默,所以最后,依旧是池羽先开了口:「你发现我醒了?」
谢其琛点头,询问:「为什么不直接戳穿我,却还同我在此处闲逛?」
池羽说道:「因为想亲眼看看你的世界。」
方才吃早餐时,谢其琛剧烈的情绪波动导致了幻境本身的波动,而池羽便是在那刻隐约出现半睡半醒的感觉。当谢其琛在屋中换衣服,池羽在院中等他时,她看着周遭的一切,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
参观着这个幻境,池羽明白了,这个幻境是谢其琛的美梦,由爱与幸福组成。在其中,被控制了心神的她是梦境的核心。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人,他们皆是谢其琛曾渴望得到却不曾得到的爱。
在现实中,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选择背叛了谢其琛,而在美梦中,他们不曾背叛,依旧作为亲人、友人、师长而存在。
谢其琛说道:「这只是个愚蠢的幻境,为什么想看?」
池羽说道:「从前我只听你说过你过去发生的事,可所谓的过去、完整的过去,不仅仅是客观发生过的事,还有你的心情、思想、情感。那些东西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往往会以梦境的形式出现,但现在,我有机会参观这个梦境。」
在这里,即使所有的存在都是谢其琛关于爱与幸福的幻想,可整个幻境却瀰漫着痛苦、绝望的底色。
池羽想,这一定是谢其琛内心的底色。
谢其琛轻笑了一下:「姐姐,为什么在我对你做了这样的事以后,你不仅不愤怒地斥责我,还在试图理解我?」
池羽说道:「我很生气哦,清醒地那一刻,真的非常生气。你操纵了我的心神,把我变作你美梦的傀儡,我怎么可能不生气?」
池羽顿了顿,极轻地说道:「可是,我爱你,所以我选择先将生气放一放,先去看看,你为什么会这样做。」
谢其琛握着鱼竿的手指微微颤抖。
「选择控制我的心神,一定是你极端痛苦下做出的决定吧。」池羽问道,「让你这么痛苦的人,是我吗?」
谢其琛下意识地摇头。
「或者说,恐惧失去我?」
谢其琛顿住。
「我曾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一只小象,因为从小被铁链拴住,怎么也挣扎不开,所以当它长大后,即使把铁链撤去,它也已经不会逃走。精神上的铁链已经成为了小象意识不到的枷锁,小象一直活在过去。」
池羽轻嘆:「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因为一直挣扎、一直失去、一直绝望,已经将失去当做一种思维定势,连自己也觉察不到。无论现实如何,你总是第一时间想到失去。」
谢其琛说道:「无论是因为什么,我都对你做了那样糟糕的事,我并不想推卸。」
「是啊,所以走出这个幻境后,我会像你曾教过我的那样,尽情对你发泄我的怒火,但是在那之前……」池羽说道,「在这个幻境里,就让我来引导你吧。」
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是池羽转过身来,面对着谢其琛,将他抱入怀中。
「抱歉,让你这么痛苦。」
「你不该向我道歉,你从未做错过什么。」
「但伤痕累累的你,一定想获得一句道歉吧?」
谢其琛怔了怔,感到眼中一阵酸意。
池羽加深了这个拥抱,想要给谢其琛从未得到过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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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终于说出了那句内心的话:「你和澹臺玦看起来很合适,无论是兴趣,还是品性,都很类似。我很害怕,你会选择和澹臺玦走。」
「你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池羽怔了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不会和别人走,因为我爱你啊。」
在这个幻境中,无论是入幻之时,还是清醒之后,她似乎表达了很多次对他的爱。
一定是因为,她希望能给他一点点安全感,构筑一点点他自小缺失的对旁人、对世界的信任感。
在别人眼中,谢其琛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但如果对他人、对世界只有极端的不信任、只体会过极端的不安全感,那么又要如何不冷漠无情呢?
话虽如此,这样的个性却往往会走向毁灭。
她爱他,希望他拥有未来,所以如果能让他重建信任与安全就好了。哪怕一点点也好。
「没关系的,谢其琛,我爱你,我也只可能爱你。」
当池羽恢復了完整的记忆,她意识到,只有眼前的男子才能触动她。
早在她收养他的第一年,他在那个充满血腥气的山洞中,一边忍受着剔骨之痛,一边向她述说他如何存活至今时,她就已经动心了。
只有他身上有着这样坚韧、不屈不挠的意志与生机,严丝合缝地迎合了她隐隐渴望的东西。
而后来,当她再生之后,当她失去一切记忆获得又一次生命,也只有他会用一种荒谬的教育去引导她找回缺失的东西。
旁人或许很好,温柔又善良,还有许多共同的爱好,但这都不是她所需要的。
像她这样丧的人,只会被无论处于何种情境都不放弃自己愿望的人打动。只有他是这样的人。只有他,哪怕自己的愿望在世俗观念里显得自私,哪怕不放弃的方式显得恶劣,他也不会松手。
她只会被这样的他吸引。
从某种程度上讲,其实她也很扭曲呢,她和他一样,是异常的存在。
池羽松开谢其琛,对他伸出手:「醒来吧,我们一起回到真实的世界。」
谢其琛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这只纤细、娇嫩的手,周身感到一种温暖的包裹感。
这种感觉让他平和宁静。
只有这个女子,会用无边的温柔包裹他,像水也像光,是他刻入骨髓的挚爱,让他想不顾一切守护和拥有。
谢其琛握住这只手,说道:「嗯,出去吧,我会弥补对你犯下的卑劣过错,直到你满意为止。」
第68章
灵鸦发现, 自从谢其琛从幻境中出来后,情绪稳定了很多。
有时候它阴阳怪气说话,都不用担心谢其琛把它的毛烧掉了。
想来是在幻境中时, 池羽对谢其琛说了些什么圣光箴言,把恶魔给净化了。
灵鸦:感恩,圣女大人赐予了我言论自由。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 盛夏的暑意退散, 秋天到了。天气入秋后, 池羽见枫叶红得正盛,便想去郊外野游, 谢其琛于是准备了不少吃食,带着池羽去京郊玩。
野游途中,两人撞见了一件意外的事——山崖有一少女失足掉落。
幸好池羽与谢其琛撞见了那兇险情况, 谢其琛于是顺手救了那少女。
那少女被捞上悬崖时, 还惊魂未定, 整张小脸惨白惨白的。少女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穿着袭衣料华贵的蓝裙,发色和瞳色均是较浅的琥珀色。
池羽给少女一碗甜汤, 安抚了她一会儿,待她稍微平静下来,这才问起发生了何事。
少女回答:「我第一次来京都, 觉得新奇,就瞒着身边人熘出来玩。结果后来迷路了, 我找不见回去的路,不知怎么就晃悠到这里, 脚下踩了个空,就掉下了悬崖去……多谢方才大哥哥的救命之恩了。」
原来是迷路了。
见少女对京都人生地不熟,池羽与谢其琛便按照她的描述,将她送回住处。
那是座颇大的别馆,三人刚到别馆大门口,就见若干白衣侍从正焦急地到处找人。
池羽见到那些白衣侍从的衣着,神色微微一变。
眼熟的侍从制服……
谢其琛也意识到了那些侍从是何人。
白衣侍从见到少女归来,喜极而泣:「圣女大人,您可吓坏我们了,这大半日的,您究竟去哪了?」
那少女不好意思地道歉:「我跑出去玩了,出了些事,还好遇到好心的哥哥姐姐帮了我。」
少女指了指身后的池羽和谢其琛。
白衣侍从便恭恭敬敬向两人行了礼。
原来池羽与谢其琛随手救下的这名少女,是现任的灵山圣女云幻。
六年前池羽殉脉,灵脉的污染得以净化,于是一年后,新任圣女如期被选出,至今已经担任五年圣女之职。
池羽先时倒有听闻过这位新任的灵山圣女,据说她与世家的人颇疏远,反倒是同小门小派与散修组成的工会走得更近些。
如今的修真界,虽制度未变,灵气的分配路径依旧是灵山-世家-其他,但由于世家衰弱,灵气定价权和供应量的话语权已经逐渐偏向了工会,再加上圣女也亲近工会,工会的风头渐盛。
池羽担忧圣女侍从中会有人认出自己,正观察是否有从前的旧人,手就被谢其琛握住了。
谢其琛大约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轻声说道:「云幻成为圣女后,重新调整过圣女侍从,如今在圣女云幻身边随侍的,并非从前那一批人。况且外出前,你的发色与瞳色都做了改变,想来不会轻易被发现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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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点了点头,略微定心。
毕竟万一被发现本该死了六年的前任圣女突然出现,估计不少人得认为她是怪物。
圣女侍从要带云幻回到别馆,正好一个青年从别馆大门走出:「找到云幻了吗?」
那青年话刚落,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云幻本人。
青年怔了怔,立刻走到云幻面前,抬手弹了下云幻的额头:「好个小丫头,叮嘱你不可乱跑,才到别馆第一天,就熘出去玩,怕不是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云幻似乎与这青年颇亲近,看那青年的眼神中充满爱慕与春情,拽着那青年的袖子撒娇:「人家第一次来京都,想到处看看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元明哥哥对人家好兇啊!」
池羽迷惑,这人是……?
这青年约莫二十四五,看年纪与谢其琛相仿,容貌俊秀,周身气质清雅,看着颇有点青竹君子的感觉。
池羽正猜测着青年的身份,谢其琛轻声道:「这人应当是散修工会现任的会长元明,此人与新圣女云幻关系极好,两人间还有些桃色绯闻。据说元明从前是名散修,五年前唿吁散修和小门派联合起来,于是散修工会得以建立。」
元明听云幻说起方才掉落悬崖被好心人救了的事,便领着云幻同池羽和谢其琛道谢:「多谢二位,云幻给二位添麻烦了。二位若不嫌弃,可进来吃顿便饭。」
池羽与谢其琛自然是拒绝了。
谢其琛开口:「这位兄台是否是元明元会长?」
元明讶异:「正是,你认得我?」
谢其琛道:「只是猜了一猜,不想果真如此。不过……圣女与工会会长都来到京都,可是发生了何事?」
元明打量谢其琛,说道:「看来这位兄台也是修道之人了,敢问尊姓大名?」
谢其琛顿了顿,回答:「散修王深。」
「王兄有所不知,万法境即将在京都出现,不少门派都欲前往,然而恰逢工会换届,于是众门派商量着,便将举行换届的地点选在京都郊外别馆,这样也不耽搁众门派前往万法境。」
万法境是修士最为喜爱的小境界,其中往往蕴藏大量法宝法器,且不会太过兇险,无论是进入其中歷练,还是搜寻法宝,都极为合适。
当然,说万法境不兇险,这只是从万法境本身来说。
「每当万法境出现,其入口处往往会伴生另一方小境界,名为渡厄境。与万法境不同,渡厄境兇险万分,传说进入其间者,往往无法顺利脱身。」是夜,池羽与谢其琛回到家中,谢其琛同池羽聊起白日里发生的那些事。
「渡厄境可以说是万万千不同境界中,最为兇险的境界之一。它会窥探人心,提取人心最黑暗的记忆,据此为入境者编织一场噩梦,直至入境者在噩梦中完全放弃生机,走向自我的毁灭——而后入境者在现世存在的痕迹将会彻底抹消。」
池羽疑惑:「存在的痕迹将会彻底抹消?」
谢其琛点头:「不仅仅是这个人消失了,还将无人再记得他,仿佛这个世界从未出现过这个人一样。」
池羽咋舌:「好残忍啊!」
「不过虽从未有人从渡厄境中顺利逃出,可传说若能摆脱渡厄境,抓住一线生机,渡厄境会告诉成功脱境者一个有关于他的重要秘密,而脱境者往往会因为这个秘密获益无穷。」
「会是什么样的秘密呢?」
谢其琛摇头:「不知,几乎没有这方面的详细记载。」
池羽想了想,问道:「那岂非想进入万法境者,很容易误入渡厄境?」
「两者入口相伴而生,但倒也不算太难分辨,万法境入口隐约有金光泛出,温度与外界相同,渡厄境入口则幽深无光,且寒气逼人。」
池羽想到什么,问道:「说起来,方才似只在京郊看到了一些小门派与散修,为何世家的人没来?他们不想要万法境里的那些宝贝?」
「世家与工会这些年间关系颇为微妙,工会要前往万法境,世家便大概率不会同时出现。况且,世家如今虽衰弱,但毕竟歷史悠久,积累下不少法器法宝,倒也不缺万法境里的宝贝。」
池羽若有所思,片刻后,她说道:「京都如今一下子聚集了这许多修士,我总隐隐有些不安,阿琛,我们不若暂避风头,去别处居住吧?」
谢其琛略一思索,点头:「也好。」
两人本打算明早将宅院迁移到其他城镇,然而没想到,当晚就有不速之客前来。
夜深,池羽已经入睡,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大力的敲门声,而后便是一阵喧闹。
池羽被吵醒,不得不披了衣服出门。
此时谢其琛已经起来,正站在门口,不知正与何人对峙,池羽感到气氛似乎颇为剑拔弩张。
池羽走到谢其琛身边,轻声问:「发生什么了?」
谢其琛一顿,微微蹙眉:「将你吵醒了?」
池羽看向院外,这才注意到,这深更半夜的,来他们家闹事的人还不少。看模样,应当都是修士。
领头的是一位颇魁梧的中年修士,他身边则站着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正大声嚷嚷着:「就是他!下午我在京郊别馆瞥见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邪修谢其琛,当时他用了化名潜入青山宗,后来寻机灭了整个青山宗!可怜我那么多师兄弟,全部死在他手下,若不是那日我被师父罚去思过堂思过,怕是也已经死了!我宗上下数百人啊!竟是只剩下了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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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男子话落,围在小院门口的众修士义愤填膺:「原来便是你用那般残忍的手段屠杀了青山宗!」
池羽愣住了,她至今还不知青山宗已经遭到灭宗。
池羽不禁微微发抖,问那青山宗仅剩的弟子:「你说的灭宗,发生在何时?」
那青山宗弟子狐疑打量着池羽,他不知这女子是何人,但会和谢其琛在一块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了。
「你们干的恶事你们自己不记得了?可不就是去年十月二十三么?」
去年十月二十三……果然是她被许微澜等人打伤的那天。
她记得她昏迷前,谢其琛赶回来救她,当时谢其琛的面色确实十分难看,身上杀意极重。
如果他因为她的重伤,迁怒于整个青山宗……
门外围堵谢其琛的都是平日里与青山宗有所交情的门派,因为万法境与工会换届,小门派们都聚集了起来,不想正好遇见当初将青山宗灭宗的兇手,于是义愤填膺之下,众门派便追踪了过来。
两边的人正闹作一团,突然少女的呵斥声响起:「喂,你们在干什么!这位哥哥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许你们对他无礼!」
蓝裙的少女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站在众修士面前,插着腰颇为傲慢地说道:「如果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以后我就让灵脉不产出灵气给修士用了!」
第69章
圣女云幻的出现让一众前来小院闹事的修士噤了声。
显然云幻在修士中颇有地位, 毕竟如今圣女亲近小门派和散修,没有人想要与圣女起冲突。
然而不想起冲突不代表心里服气,云幻一番话说得盛气凌人, 却难以以理服人,众修士虽然不说话了,但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好在这时候散修工会的会长元明也到了,他走到云幻身边, 解释道:「诸位, 圣女大人不了解情况, 但你们寻麻烦的这两位白日里救过圣女,所以圣女便护之心切, 还请见谅。」
众修士中领头的那位魁梧的中年男子说道:「这人救过圣女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和我们无关,我们只知道, 这人是屠杀青山宗的兇手, 青山宗上下百余人, 我们需得为那些亡魂讨个公道!」
云幻不满:「大哥哥是好人,不可能是他!」
中年男子:「圣女此言差矣,青山宗唯一倖存的弟子已经指控了他!」
元明拦下云幻,转头看向谢其琛:「听闻青山宗灭门一案乃邪修谢其琛犯下, 难道王道友你……」
谢其琛没有否认,平静地说道:「王深乃是化名,谢其琛确实是我。」
这话一出, 众修士立刻沸腾,纷纷道:「你看, 他承认了!他就是青山宗惨案的兇手!元会长,你是工会会长我们才敬你几分薄面, 现在他自己都承认了,你可不许再劝架!!」
元明面色也有些为难:「谢……修士你为何要杀青山宗上下百余人?」
谢其琛沉默片刻,只道:「我不记得了。」
大约是元神缺失与「卵」的双重影响,谢其琛如今只能回想起来,当时池羽被青山宗两名修士重伤、几乎断气,他一怒之下杀了那两人,后青山宗宗主赶来,他与青山宗宗主许安福打了起来,许安福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则也放话会将青山宗夷为平地。
再之后,他便听闻是他灭了整个青山宗。
虽然确实不记得是自己下的手,但似乎各方面都说得通,他确然是心狠手辣之人,青山宗伤了池羽,他怒得失去理智,极有可能灭了青山宗满门。
故而事发至今已有一年,他从未对此事做过辩解。
那名青山宗唯一倖存的青年大怒,一边拿起大刀一边吼道:「从前听闻邪修谢其琛做事虽心狠手辣,但从不屑推卸责任,没想到啊,如今竟然也会用想不起来这等蹩脚的理由当作恶行的藉口!」
见那青年有出招的意思,谢其琛抬手,周身三气汇聚,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谢其琛一动手,所有修士也立刻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
池羽看到这情况,无意识地握紧了衣角——不对,有哪里不太对……
是哪里……
……对了!
谢其琛偏激而极端的个性,确然有可能在盛怒的情况下对青山宗下手,可是有一点——她如今已经完全了解谢其琛对她的感情,那个时候她身受重伤,浑身上下被捅了十数剑,可以说是危在旦夕,随时有可能咽气,在这样的情况下,谢其琛会放着奄奄一息的她不管,优先发泄怒气吗?
池羽并不想为爱人漠视旁人生命的恶面辩解或袒护,她从来努力着想要引领谢其琛走向正道,今后也将一直如此努力,为了旁人好,也为了谢其琛自己好。
可是直觉上来说,池羽觉得这件事有古怪。
但那青山宗倖存弟子也不像是在说假……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谢其琛能够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就好了……
对了,如果她体内的那一半元神能够回归到谢其琛体内,兴许谢其琛就能想起来了。
问题又绕回了如何归还那一半元神,可惜灵鸦不愿告知她方法,她又没从古籍中查到什么线索。
元神的事先放一放,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解决当下这众修士奋起攻之的困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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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深吸口气,站到谢其琛身边,同样运起灵力。
谢其琛见她熟稔地运用灵力,怔了怔:「你……」
池羽轻声道:「我已知晓我体内有你一半修为。你为了救我,割了一半的元神注入了我体内,对吧?」
谢其琛沉默。
池羽抬头看向院落前围着的众修士,说道:「诸位今夜可以为了心中的愤慨攻击我们,但我也有些话要说。」
众人奇怪地看向池羽。方才一直没有人注意这名女子,只当她是谢其琛身边的姬妾,无甚重要,没想到这名女子突然站了出来。
「青山宗灭宗一事尚有疑点,我希望诸位能给我们一些时间,去搞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山宗倖存的青年修士喊到:「你和谢其琛是一伙的,你自然为他辩解,这件事哪有什么疑点!我亲眼看到了!那天鲜血流得到处都是,青石板的路面仿佛是血红色的溪流!
我从思过堂窗户探出头,就见谢其琛拽着我的师兄弟,一掌将他们整个人爆裂成无数碎肉块!满天像是在下血雨,而他竟然还在那血雨中浅浅邪笑,好像这是什么令人快乐的场景一样!太恐怖了,他根本不是个正常人!
他甚至还冲我的方向笑了笑!我当时就吓晕了过去!」
池羽突然问:「你的意思是,当时他其实看到了你?」
青年一愣,不太确定:「可能是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若看到了你,他为何独独留下你一人呢?留你来指控他吗?」
青年噎住,立刻反驳:「那时他杀疯了眼,哪里还有理智,漏了我是我命大!」
池羽点头,并不与他纠缠,说道:「我们可以先不说青山宗灭门的疑点,但你们觉得,你们这样气势汹汹找上门来,真的能为青山宗报仇吗?」
以你们的实力,能对付得了一人灭了全宗的谢其琛吗?
——自然,谢其琛如今只剩一半修为,这件事旁人就不需要知道了。
这话一出,众修士的脸色立刻难看了。
被愤慨和正义感驱使而来,热血上涌的大脑登时清醒了一些。
这可是谢其琛啊,能以一人屠杀全宗、能以一人削了世家半壁江山的邪修谢其琛啊……
他们看着人是很多,可真的能打得过他?
池羽微微一笑,抬手间指尖汇聚精纯灵力,补充道:「而且不止是谢其琛,我可以告诉各位,我目前的修为不在谢其琛之下。」
虽然其实就是谢其琛的修为,不过唬一下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池羽这话一出,这些修士本就已经冷静下来的脑袋彻底凉透了,一个谢其琛就打不过,这里还有两个谢其琛?
自己小命重要还是为别的宗门伸张正义重要?
仔细一想,自家和青山宗也没关系好到这个地步吧?
众修士面面相觑,不少人已经放下武器,暗暗观察逃跑路线。
那青山宗倖存修士气急:「你们这些靠不牢的!」
其余修士辩解:「我们没道理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吧!」
眼看正义联盟即将土崩瓦解,散修工会会长元明适时出来打圆场:「诸位,还请听我一言。」
所有人都看向他。
元明说道:「如今恰逢万法境开境,以及工会换届,此二事关乎我们这些小门派和散修们往后多年的生存发展,事有轻重缓急,作为现任工会会长,我也有义务维持换届期间诸门派和散修间的秩序和稳定。」
「所以我提议,其他事情暂且放一放,等这两件大事结束以后再大家一起商量处理。」
不少修士已经偃旗息鼓,就等着台阶下,这会儿元明说话了,自然乐得顺坡下。
然而还是有气血盛的修士心有不甘:「那今晚就这样放过谢其琛?这一放过,可不知道接下来他们逃到那儿去了!」
元明转身,看向谢其琛与池羽二人:「两位既然表示青山宗灭宗一事尚有疑点待查请,我便代表其余修士向两位讨个承诺,希望万法境开境期间,两位不得擅自离开京都,待万法境结束后,我们众人一起查明当日青山宗灭宗一事——当然,我也会确保,在此期间,我会稳定众修士,不来找两位麻烦。」
这的确是一个好提议,虽然池羽和谢其琛大可以一走了之,可这样一来,青山宗灭宗大概率直接按死在谢其琛头上了。
谢其琛不是什么好人,可若真不是他做的,池羽也不希望他背了这口几百条人命的大黑锅。
池羽牵住谢其琛的手,两人对视了一下,点头:「好,万法境结束前,我们不会离开京都。」
此事暂且商议妥当。
一场冲突延缓下来,而天色也已经泛起鱼肚白。
待众修士陆陆续续走人后,小院门口只剩下池羽、谢其琛、元明、云幻四人。
池羽正想对帮忙斡旋了局面的元明与云幻道谢,谢其琛突然身子晃了晃。
池羽赶紧扶住他,发觉谢其琛额侧青筋似乎比往日更凸起些,甚至那些经脉犹如有生命一样在微微跳动,而谢其琛一双幽绿的眸子似乎也隐隐有黑雾翻涌。
池羽一怔,询问:「你怎么了?」
谢其琛闭眼运气,压下了异状,然后抬眸瞥了一眼另外两人——好在天色还较为昏暗,元明和云幻没有看到谢其琛方才的诡异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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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安抚地摸了摸池羽的发顶:「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池羽会意:「那你先去休息,我来送元明会长和圣女大人就好。」
谢其琛回院落,池羽送元明和云幻走到胡同口,那边已经有圣女侍从的马车在等待。
云幻先蹦蹦跳跳地上了马车,元明则在上车前询问池羽:「听姑娘方才言语,似乎你的修为可以媲美谢修士?」
池羽心虚,含煳应了下。
元明赞嘆:「姑娘看起来并非三气共修的邪修,以正道修至此等修为,无论是天赋还是努力都令人惊嘆。」
池羽:「啊哈哈。」
「只是……」元明微笑地打量着池羽,「其实从初见姑娘第一面时,我便觉得姑娘与寻常人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池羽面不改色,询问:「会长指的是什么?」
「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再生禁术?」
池羽心头一跳,摇了摇头:「未曾听说过。」
「那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禁术。人死后,□□与灵魂都将陨灭,然而採用再生禁术,若死者灵魂暂未完全湮灭于虚空,便可将死者復活。」元明说道,「在下以医入道,见识过无数人周身流淌的气息,可如姑娘这般……生机中掺杂一丝死气的,实属罕见。」
池羽没有直接回应元明的猜测,问了另一个问题:「会长说的所谓再生禁术,似乎颇为有趣,不知再生是怎么个再生法呢?」
元明似乎没想到池羽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询问起再生,仿佛她不是正在被试探的人一样,实在是有够坦荡,一时间倒是笑了起来:「这禁术说来倒也不复杂,只需要找到亡者的尸骨,启动再生之阵,若亡者的灵魂还未湮灭,其便会再生回这个世界。」
马车里的云幻等得有些着急了,探出脑袋来催促:「元明哥哥你还在说什么闲话,快回去了,一晚没睡,人家好累了,想回去补觉!」
元明只得先与池羽道别。
池羽目送两人的马车驶远,内心的惊骇却始终未平。
再生禁术需以亡者尸骨为施术之根本,可当年她殉脉,肉身消陨于灵脉之中,若要将她再生,哪来的尸骨可以用?
第70章
池羽压下心头的疑虑, 回到了家中。
刚进堂屋,她便看见谢其琛跪倒在桌边,一手紧紧抓着桌沿, 修长的手指几乎嵌进桌沿的木头中,皮肤被木屑刺伤,有艷红的血液滴落。
池羽被吓到,立刻飞奔到谢其琛身边, 跪在地上扶住他:「阿琛, 你怎么了?」
谢其琛的长髮散乱开, 黑髮几乎盖住他的脸庞,以至于池羽离得近了才发现, 他皮肤下的血管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而眼瞳中的黑雾也愈发深重。
谢其琛听到池羽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别……担心……我会压制住……」
究竟是怎么回事?谢其琛为何突然会出现这般模样?
眼见谢其琛的皮肤几乎要被血管撑破, 而池羽唿唤的声音他也已经几乎听不见, 终于, 点点蓝光汇聚,灵鸦出现在桌上,它急道:「主人,失去一半修为, 您已经压制不住『卵』的影响,它提前了五年进入甦醒期!」
谢其琛没有说话,只痛苦地喘息着。
池羽急道:「『卵』是什么?小蓝鸟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
灵鸦犹豫了片刻, 似乎在纠结能不能告诉池羽、谢其琛意识清醒后会不会拔光它的毛。
「算了,现在没有时间纠结这个了。」灵鸦说道, 「圣女大人,你有主人一半的修为, 记好我告诉你的祷语,按我说的调动灵力注入主人体内。」
池羽点头。
池羽将谢其琛搀扶到榻上,按照灵鸦的话为谢其琛注入灵力,约莫两刻钟后,谢其琛身上的异状终于消失,皮肤下的血管不再如虫豸般蠕动,眼瞳中的黑雾也消散了。
谢其琛陷入了安稳的沉眠。
池羽为他盖上被子,离开屋中,走到庭院。灵鸦满脸写着纠结,也跟了出去。
「好了,告诉我吧,阿琛他瞒着我什么事?」
灵鸦丧气一样,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桌上,两只翅膀耷拉在身体两侧,说道:「这件事要从六年前说起。」
正如一年前,谢其琛为了救回濒死的池羽,付出了一半元神的代价,六年前,谢其琛为了寻找将池羽再生的方法,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六年前,池羽殉脉后,谢其琛回想起池羽曾经说过她最初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于是他推测出池羽在另一个世界存在有另一具肉身,幸运的话,那具肉身兴许尚未陨灭。
在这个世界作为圣女的肉身陨灭后,池羽的灵魂很有可能并未直接消散于虚空,而是回归了肉身尚且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谢其琛开始寻找再生之法,在此期间,他寻找到了被古老部族称之为「智慧神鸟」、通晓万法的鸟妖,也就是灵鸦。
说灵鸦通晓万法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但由于其可以以半灵之体栖息于灵脉中,便可以在灵脉中窥见与修行相关的「真理」,所以灵鸦所知悉的法术、知识确然远超人类。
即使是在古书中只记载了大致流程的再生之法,它也知道具体的阵法绘制和启动方式。
谢其琛第一次见到灵鸦时,便提出希望灵鸦能助他再生所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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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鸦自然不会平白帮人,它表示,对于妖来说,一切行为需要有代价,谢其琛若愿意付出代价,它自然愿意帮助他。
谢其琛毫不犹豫答应了。
而灵鸦所提出的代价,是与它结下契约,作为它的主人,代替它承受它正在承受的「卵」。
「卵」,实际上是一种蕴含着巨大能量的诡异生命体,当然,这个「实际上」是灵鸦承受了「卵」以后才意识到的——
最初,灵鸦认为「卵」与书籍中记载的一样,是创世神物,携带有创世的真相、可孕育万物的新生与毁灭。
灵鸦找到记载:作为创世神物的「卵」被封存于三十三重太虚境界的最深处,而境界的入口万年才会在世间显现一次。
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与渴望,灵鸦在太虚境界最近一次入口显现之时,进入了其中,并由于一些原因,被迫吞噬了一半的「卵」。
「卵」虽然实际上并非什么玄之又玄的创世神物,只是一种蕴含巨大能量的未知生命体,但确实一定程度上可孕育新生与毁灭。
而灵鸦被迫吞噬的那一半,恰恰是代表毁灭的那一半。
由于「卵」暂未甦醒,故而灵鸦暂时还能够作为自己存活着,而一旦「卵」甦醒,灵鸦本身会被「卵」所吞噬,随即会遵从「卵」的本能开始进行毁灭行为。
灵鸦一直在寻找办法,以期可以摆脱代表着毁灭的这一半「卵」。
而就在「卵」即将第一次甦醒时,谢其琛出现在了它面前。
谢其琛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半妖,且依靠残酷的自毁行为强行存活至今,某种意义上他是违背天道常理的存在。作为这种存在,谢其琛肉身具有极强的自愈能力,修为是如今修真界的顶峰,而长久忍受月圆夜剔骨之痛存活下来的他也几乎拥有最坚韧的意志。
这样的存在,是承受「卵」的最佳选择。
谢其琛替代灵鸦承受了「卵」——正如年少时他作为人类承受住了妖血一样,作为半妖的他同样承受住了卵的第一次甦醒。
灵鸦总结道:「圣女大人,为了使你再生,谢其琛与我做了交易,如今的谢其琛实际上是人、妖、卵的三者混合体。」
池羽问出心中的疑惑:「我因再生之术而再生于这个世上,可我听说,再生之术需要以亡者的尸骨作为施术的载体。可实际上,我的尸骨应当已经陨灭在灵脉才对……」
灵鸦解释:「我是半灵之体,是能栖息于灵脉的唯一存在,所以在听说主人想復活的是你后,我第一时间进入灵脉查看——很意外,本该以浑身骨血净化灵脉的你,最终却残留下了一颗心脏。」
池羽不解:「残留下了一颗心脏?」
灵鸦点头:「这个疑惑我至今没能够找到答案,你的肉身本该作为净化灵脉的工具而尽数毁灭,但仿佛灵脉对你有着特殊的感情一般,对你保留了一线温柔,并未将你完全蚕食殆尽——啊对了,其实我初次见你,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曾经见过似的。」
池羽问道:「你见过未殉脉前的我?」
灵鸦摇头:「不是的,非要说的话,那股熟悉感似乎得追溯到更久远前。」
池羽若有所思:「……说起来,我初次见你时,似乎也隐约觉得从前见过似的。」
灵鸦愉快地得出结论:「一定是因为我们有缘!」
「……所以你从灵脉中带回我肉身残存的心脏,作为再生之术施术的载体?」
灵鸦点头:「那是五年前,距离你殉脉已经过去一年,我带回了你的心脏,而主人发动了再生之术。其实当时我们并没有把握,因为你的灵魂还未消陨只是主人的一个猜测罢了。如果灵魂已经消陨,即使拥有亡者肉身的残骸、发动了再生之术,再生也是不会生效的。也就意味着,如果猜错,主人所付出的一切、所承受的代价都是没有价值的。」
池羽喃喃道:「然而他还是这么做了。」
灵鸦点头,感慨:「真是令人无法理解,人类——好吧,主人其实已经不完全是人类,为什么会为了旁人牺牲这么多?如我,只会为探寻知识付出代价。」
池羽沉默了许久,继续问道:「后来呢?」
「再生之术成功了。主人的猜测并没有错,当时你的灵魂还未消陨,所以你以再生之体降生在了这个世界。」
池羽思考,在这个世界,她是殉脉后一年再生的,然而事实上,在她原本的世界,她的时间只过去了一个月,两边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吗?
「你作为胎儿寄生于某个孕妇体内,主人本想第一时间去找你,然而那个时候他还处在压制『卵』第一次甦醒的阶段,必须要一直留在极寒之窟才能够保持清醒的意志去对抗『卵』甦醒带来的侵蚀,于是他将找你的任务交给了我。」
灵鸦说着,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而我虽然是通晓万法的智慧之鸟,但本身法力并不算高,所以近三年未能寻找到你……直到主人完全压制住『卵』的第一次甦醒,从极寒之窟出来,亲自去找你,我们才找到你。不过那个时候你已经经歷十月胎内、两年生长,成为一个十岁的小孩了。」
池羽回想起再生后与谢其琛的第一次见面。
原来如此,这才是谢其琛没能第一时间找到她的原因。因为他一直待在极寒之窟,压制着体内代表着毁灭的那一半「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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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现在,阿琛体内的『卵』第二次甦醒了吗?」
灵鸦回答:「是的。『卵』一旦被压制住,应该会有十年的沉眠期,然而如今才过去五年,『卵』就再度甦醒了,大约是因为……主人失去了一半的元神,压制『卵』的能力大大降低。」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啊……」池羽喃喃,「他经歷的痛苦,竟然有那么多起源于我。」
如果说谢其琛从人类成为半妖的那十年,经歷的痛苦来源于命运的不公,那他被她收养后,所经歷的痛苦——无论是从半妖变成更为混沌的存在也好,还是所受的精神与心灵上的折磨也好——几乎都来源于她。
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她离去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救她,为了她,他已经彻底将自己置于了深渊的边缘。
都是因为她……
灵鸦嘆气:「主人必须尽快回到极寒之窟,这样才有机率压制住『卵』的第二次甦醒……虽然……只剩下一半元神和修为的他,不知还能不能压制住『卵』的甦醒,大概率是不能的吧……」
池羽勐地站起来,拽着灵鸦的翅膀,一向慢性子的她难得露出急迫的表情:「你告诉我吧,要怎么才能把进入我体内的那一半元神还给他?」
灵鸦被拽得翅膀生疼,极为崩溃:「圣女大人,你饶了我吧,我不是说了,没有办法吗?」
池羽看着灵鸦纠结的小眼神,突然顿悟了什么。
她颓然地坐回凳子上,喃喃:「我明白了……是不是……」
她体内的元神本就是谢其琛的,如果她不存在了,那一半的元神自然会回到原本该在的地方。
「是不是……」池羽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是不是如果我不存在了,谢其琛的元神就能恢復原状?」
灵鸦被吓得羽毛都要褪色了:「这可不是我说的!我什么也没说!要是被主人知道你发现……我可不是被拔了羽毛这么简单了!」
「果然……」池羽看着灵鸦的反应,肯定了这个猜测,「果然是这样啊。」
她和他原来陷入了两者只能选其一的困境。
灵鸦沮丧:「这确实是尽我所知的智慧能得出的恢復主人元神的唯一方法,可是,圣女大人,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要是你为了让主人的元神恢復完整,选择放弃自己,这和直接把他杀了没有区别!」
「我知道……我知道……」
池羽感到痛苦。可……谢其琛又该怎么办呢?
池羽与灵鸦在院中交谈了许久,突然,屋内传来轻咳声——是谢其琛醒来了。
池羽立刻跑进屋中:「阿琛?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其琛的脸色极为苍白——比池羽曾经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苍白。即使是月圆夜触目惊心的剔骨后,谢其琛都没有这样苍白虚弱过。
那诡异的、蕴含巨大能量的生命体「卵」,果然是远超妖血、远超任何已知物种的可怕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谢其琛的人生非得这样辛苦呢……
池羽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那泪珠落在谢其琛的手背上,令谢其琛呆住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池羽一把抱住谢其琛的腰,整个人埋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为了我才会变成这样……」
谢其琛愣了一会儿,转过头,看见灵鸦战战兢兢站在窗沿上,看到他看过来,吓得立刻缩了脑袋,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谢其琛眯了眯眼,看来这只乌鸦把什么都跟池羽说了。
谢其琛抬手抚了抚池羽的发,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出于我自己的意志,所产生的后果,也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与你无关。」
池羽从他胸口抬起头,哭得眼睛都有些红了:「可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啊……如果不是我,这些年来,你不会遭受那么多痛苦……」
「不是的。」谢其琛说道,「如果不是你,我的人生除了痛苦再没有其他,是你给了我所有美好的体验。所以不要这样责备自己,我一直感激着你,一直深爱着你。」
谢其琛安抚着池羽,不希望她产生哪怕一丝对她自己的否定。她温柔又善良,总是将利刃对向自己,也太习惯去背负责任。可他只希望她能快乐任性地活着。
「阿羽,没关系的,我能压制住『卵』的第二次甦醒。」谢其琛捧起池羽的脸,亲了亲她的嘴唇,「你看,从前的每一次抗争,我从来没有输过,不是吗?」
「你只剩一半的元神了,『卵』这样厉害……」
「那又如何?」谢其琛说道,「进了我体内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该降服于我的意志,我绝不会让它反噬我。」
池羽终于笑了下:「你可真是个唯心主义者,主观能动性夸张得令人惊嘆。」
虽然是没听过的词语,但谢其琛隐约明白了池羽的意思。
「你不是因为这样才喜欢我么?」谢其琛垂头,与池羽额头相抵,「我打算回北境的极寒之窟,『卵』开始甦醒,我得待在那儿压制它。」
池羽顿了下,询问:「什么时候走?」
「今晚。」谢其琛说道,「留在小院等我,我会布下防御之阵。」
池羽乖乖地点头,同时叮嘱:「你更应该照顾好自己。」
傍晚,谢其琛差不多恢復了气力,池羽帮他一起收拾了些东西,然后将他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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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人,池羽回到家,刚点亮院落门口的灯笼,一转头,就发现有客人来了。
是云幻与元明。
池羽怔了怔,露出个得体的微笑:「圣女大人、会长大人,这么晚了,两位怎么来了?」
云幻蹦蹦跳跳地跑到池羽面前,握住她的手:「万法境即将开境,根据卜测的结果,万法境入口似乎就在姐姐家附近呢,所以我们就过来看看。」
池羽道:「原来如此。」
元明则将手中提着的纸包赠予池羽:「之前离开时,见谢修士似乎身体不适,于是买了些药材过来。」
池羽接过:「多谢。」
「谢修士还好吗?」
池羽笑道:「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谢其琛如今的情况过于诡异不详,半妖已是令人侧目的存在,更别说三种物种的混杂体了。愈是少人知道他的情况愈好,以免本就处境微妙的他陷入更不利的境况。
元明说道:「我曾研习过不少医术方面的知识,若需要,我可帮谢修士看看。」
池羽赶忙回绝:「不必,他……额,正歇着呢。还是别打扰他了。」
元明观察着池羽的表情,似若有所思,最后突然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就好,那我们便先离开了——云幻,走吧。」
「啊?刚过来就走啊?」
「万法境即将开启,得开始做准备了。」
元明与云幻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池羽松了口气,目送两人离开后,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中。
然而还没休息一会儿,突然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震盪出现。那震盪与其说是地面在震盪,不如说空气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汇聚而导致的震盪。
好在震盪没持续多久,很快就结束了。
池羽意识到,这震盪约莫就是万法境开境导致的。
方才云幻说万法境开境的入口就在小院附近……
池羽出门查看,想看看万法境入口究竟出现在了哪里,若离小院实在近,恐怕接下来日日夜夜来往修士过多,难免惹些麻烦,还是短暂换去客栈住的好……
很快,池羽便看到了万法境入口所在。
池羽小院所在的胡同的最深处,是一座有些年头的道观,由于香火不旺,道观已经几年没有人居住。然而此刻,道观里正隐隐散发境界入口独有的力量气流。
池羽走进道观,果然,庭院的正中平白出现了一个大洞,洞口虽暗,却隐隐泛出些金光。
而在大洞的边缘,则还有一个小洞,那小洞比起大洞更是无一丝光线透出般黑暗,且能感受到小洞内的气温要远低于外界。
看来这便是万法境和伴生的渡厄境了。
查看完毕,池羽正准备离开,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姐姐!」
池羽一愣,转过头,见又是云幻,打招唿道:「圣女大人还没走吗?」顿了顿,又转头看看四周,询问,「元先生没和你在一起?」
「圣女大人?」云幻俏丽的脸庞突然露出个笑,这笑容与她平日里活泼可爱的笑容不太一样,有种控线人偶般诡异又虚假的感觉,「池羽姐姐,你叫别人圣女大人时,会不会觉得很别扭?」
池羽愣住——她明明没有告诉过云幻她的真名,她是如何得知的?
云幻慢悠悠走近池羽,打招唿道:「你好呀,前任的圣女姐姐。」
第71章
池羽静了一会儿, 假装不懂云幻的意思:「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云幻却没搭理池羽装傻的行为:「都说前任的圣女是这几代以来最受尊敬的圣女,如果大家发现你还活着, 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反而选择拥护你?」
池羽一怔:「为什么会这样想?你是现任的圣女,没有人能取代你。」
「姐姐好会安慰人啊。」云幻一笑,「可是……我害怕啊, 我最在意自己的身份了, 毕竟像我这样平凡的女孩, 如果失去了圣女的身份,就没有人再会尊敬我、爱护我。」
「不是这样……」池羽刚要再说话, 云幻却直接打断了她:「所以姐姐,你不是最有牺牲精神的圣女吗?能不能也为我牺牲一下呢?」
池羽愣:「什么?」
「姐姐如果不存在,我就还是唯一的圣女。」云幻手一抛, 八张符纸在空中排成一列, 锁定池羽攻击而去。
那攻击毫不留情, 池羽避无可避,只得赶紧施术迎战。
两人皆为圣女,本身无法修炼。云幻只能借用符纸的力量攻击旁人,而池羽也是拥有了谢其琛一半的元神和修为才得以施术。
虽然只是谢其琛一半的修为, 但也本该对付绝大部分修士都没有问题——然而令池羽震惊的是,她的术法在那些符咒面前却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符咒的效力大小取决于绘制符咒之人本身的修为,也就是说, 云幻持有的这些符咒,绘制之人修为极高, 且绘制时应当已经针对她做了符咒的调整。
难道云幻和这符咒绘制之人早就盯上了她?
八张符咒如同囚牢一样将池羽围困起来,池羽手脚皆无法动弹, 挣扎着被符纸带到了半空中。
云幻抬起头看着她,似乎在微笑,却有些阴森森的。
池羽觉得此刻的云幻十分陌生。虽然与这个少女只见过几面而已,可池羽感觉得到她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孩,毕竟若非心底纯良,也没可能被选为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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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为什么,她会突然对她出手?
仅仅是因为发觉她是前任圣女,感觉地位受到了威胁?
池羽紧紧盯着云幻,突然,她发现云幻身上,有一股陌生的气息。
那气息很微弱,她调动了所有感知力,才觉察到。
池羽怔了会儿,明白了——云幻被人催眠了!有人利用云幻对失去地位的恐惧,操纵她来杀她!
「云幻,你醒醒!」池羽立刻大喊,试图唤醒她,「你听着,即使我真的是前任圣女,我也绝无心与你争些什么!」
然而云幻充耳未闻,只说道:「听说没人能走出渡厄境,在渡厄境中死去的人,其一切的存在都会被抹消。」云幻笑得宛如一具控线人偶,「我便送姐姐去里头看看吧。」
围困着池羽的符纸在云幻的指示下,将池羽裹挟至漆黑寒冷的洞口,而后拽着她进入洞穴之下。
池羽试图挣扎逃脱,却无济于事。
渡厄境中寒冷的空气将她包裹,仿佛即将带她进入一场噩梦。
渡厄境,万万千不同境界中,最为兇险的境界之一。它会窥探人心,提取人心最黑暗的记忆,据此为入境者编织一场噩梦,直至入境者在噩梦中完全放弃生机,走向自我的毁灭。
而后入境者在现世存在的痕迹将会被彻底抹消。不仅仅是这个人本身消失了,还将无人再记得这个人,仿佛这个世界从未出现过这个人一样。
——当然与之相对,如果入境者抓住一线生机,摆脱了渡厄境,渡厄境则会告知一个有关于入境者的重要秘密,入境者往往会因为这个秘密获益无穷。
只不过,几乎没有什么人能真正摆脱渡厄境。
最后的时刻,池羽听到云幻的轻快笑声:「这样一来,我还是大家尊敬爱护的唯一的圣女啦!」
池羽感到自己的意识在寒冷之中渐渐模煳。
似乎有不该存在于此的人在大喊着她的名字,可池羽却已经无法细想。
***
【这是与你最为相称的梦境。它会回应你心底最深处那个从未真正消散的、关于自我毁灭的愿望。】
冥冥中有尖细的声音正说着话。
【很不错吧?如果你不存在了,你所爱的人元神将重归完整、获得一线生机。不仅如此,他将不记得你,也就不会再因你而痛苦。】
那个尖细的声音嘻嘻笑起来。
【真是慈悲的梦境呢,你便乖顺地在这慈悲的梦境中走向毁灭吧……】
池羽突然睁开了双眼,尖细的声音从耳边消失。
身边有人正在唿唤她:「殿下,快醒醒,该为晚宴梳妆了。」
池羽呆了一会儿,有点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哪儿,甚至反应不过来自己是谁。
直到窗外寒冷的风吹进来,吹得她一哆嗦,她才清醒过来。
哦,这里是极北的寒冷国度,常年被冰雪覆盖。
而她是这个国度王与王后诞下的不受宠的公主。
侍女见公主殿下被冷风吹得直哆嗦,麻利地去关窗,一边关,一边嘀咕道:「咱们殿下好歹也是公主,住所却如此朴素,窗棂的锁松了,去内务府说了许久,也还未有人来修。」
池羽摇了摇头:「算了吧,没事的。」
侍女撇嘴:「您总是这样,从不为自己争些什么。」
侍女开始帮池羽梳妆打扮,为晚上的晚宴做准备。
晚宴是为了迎接刚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大将军卓逸。
晚宴在御花园举行,池羽匆匆赶到时,王公贵族与诸大臣均已经到了。
池羽悄悄寻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她抬头观察四周,很奇怪,明明该是经常见到的人们,她却总有一种久未曾见的疏离感。
正中的上座坐着的是她的父母,也即这个国家的王与王后。
他们有三个孩子,优秀的大儿子常年驻守南部边境,即使是此刻也并未归来,所以留在他们身边的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女儿。
这对夫妇均来自根基深厚的大家族,有着许多古板迷信的观点,比如,他们相信双胞胎是不详的。因双胞胎本该为一体,却分成了两个。两个人共享气运,总有一个人会抢夺另一人的气运。
所以当初生下双胞胎后,夫妇两人曾考虑抛弃其中一个,最后是大神官劝导,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双胞胎公主的姓名,一人取名为珍,一人取名为羽。就像他们的命运,一个会被亲人当做珍宝爱护,一人则如羽毛般轻飘飘、一拂即逝。
当下,名为珍的公主坐在父母身边,时不时任性地向父母撒撒娇,而名为羽的公主座位则被安排在宴会厅的角落,无人注意。
池羽抬头看着主座上幸福的一家三口,早已没有了小时候那种悲伤痛苦的感觉,只觉得心口空荡荡的。
——咦,奇怪,这空荡荡的感觉也似乎有些陌生了,仿佛已经许久未曾体会到了……
明明在觉察到自己是被家人排除在外的存在的每一天,她都会体会到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啊……
等一下,说起来这幸福的一家三口,该是如今这般打扮吗?总觉得哪里不对。
池羽正苦苦思索周遭一切的违和感,这个时候,一个老年女子进入宴会会场。她头髮花白,神情慈祥,穿着得体的白色衣裙,一进场,所有人都向她点头来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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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是……池羽想起来,她是神殿的大神官。
这是一个信仰河神的国家,百姓们经常会去神殿里向河神祈福,而大神官是维持神殿运作的人,也是整个国家信仰最为虔诚的人。
大神官落座,座位在池羽的旁边。
池羽端详着身旁的大神官,不知为何,鼻子突然有些泛酸,脑子里莫名浮现一个场景——那是大神官过世的模样。
那场景过于真实,池羽都要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了。
池羽赶紧摇头,大神官活生生坐在自己身边,自己怎么会出现这样不吉利的联想?
大神官见池羽在看她,便转头对她淡淡笑了下:「殿下可安好?」
大神官总是这样的表情与语气,对谁都很和蔼,但又不亲近,大约虔诚的信徒都是这般模样。
池羽点头:「还可以。」
大神官道:「这两日殿下没来神殿呢。」
神殿与王宫为一墙之隔,从小到大,池羽觉得落寞的时候,总会去隔壁神殿。
大神官并不会热情地招待她,对她也只如对待旁人般一视同仁,但池羽还是很喜欢她,因为她不会排斥她。
池羽回答:「这两日伤风,才刚好。」
大神官点头,并未过多关心池羽的身体情况,又询问道:「前些日子殿下借去的书籍可看完了?」
池羽去神殿时,总会拿着神殿的书看,有时候看不完,就向大神官借了带回去看。其实她并不是虔诚的信徒,她只是空虚,看书的时候能令她忘了那份空虚。
那些书多半是与神的教诲有关的,它们教导人博爱,教导人宽容,教导人忍耐。
年幼时的池羽,在这些教诲里寻找到了现世痛苦的避风港,她至今记得神的教诲里有一句:神是没有自我的,祂们眼中是众生,我们也应当学习神的言行,关注他人而非自己。
年幼的池羽发现,当她学着这么去做,不再关注自己,就不会感受到自己不被爱的痛苦。
于是她很好地奉行着神的教诲。她渐渐长大,总是宽容、善良、为他人牺牲。
就连大神官都说,她是她见过的最具神性的年轻人。
这让池羽很羞愧,不敢告诉旁人她养出这样个性的真正原因。她的所谓「神性」,并不来源于想看见众生,只来源于不想看见自己。
池羽回答大神官的问题:「都已经看完了,明日我便将书归还到神殿。」
大神官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结束简短的寒暄,正好宴会也即将正式开始——宴会的主角,刚打了胜仗归来的大将军卓逸来了。
英俊的青年还穿着刚下战场的盔甲,显得整个人极为硬挺,黑色的长髮扎成一束,利落地垂在脑后。
参与晚宴的女眷们用绢扇挡着脸,私下交谈起来,大多是在谈论这位大将军。
毕竟小国国力薄弱,能出一位总是打胜仗的武将很不容易,让人十分仰慕嚮往。
池羽也看向这位入场的将军。
好看的面容、绿宝石般的瞳色,欣赏着美好事物的池羽本该觉得赏心悦目,然而那份违和感却再次出现了。
卓逸?
……为什么觉得这名青年不该叫这个名字?
而且,总觉得他看起来……与周遭的所有人都有些不同。
要说哪里不同……池羽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比喻——就好像人偶剧里本该全是人偶,却莫名出现一个真人一样。
人偶剧?真人?池羽摇摇头,觉得自己的联想很是古怪。
就在这时,那青年的视线也对上了她。两人目光相交之时,池羽心头不自觉跳了一下。
那青年看她的目光……复杂得让她看不明白。
第72章 (新增)
虽然仅是晚宴上的一个对视, 但池羽对这位名叫卓逸的大将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很快,池羽第二次见到了卓逸。那是在晚宴后第五天,大神官的葬礼时。
大神官本就年迈, 近年来身体也时常不适,大约是提前觉察了大限将至,先前已经做好了后续神殿神职人员的安排。
葬礼当天,大神官平和地躺在堆满花卉的棺椁里, 池羽静静站在一边悼念, 不禁有些怀念从前留在神殿借阅书籍的时光。
大神官待人并不热情, 但常常与池羽同居书室,各自看书。那也是一段宁静的时光, 给孤独悲伤的池羽带去了些微的慰藉。
于是此刻,池羽忍不住又去书室看看。
神殿的书室很大,几乎是全国拥有最多藏书的地方, 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与这个国家信仰的神明相关的书籍。
池羽走到书室一角的桌边, 想起自己年幼时第一次来神殿, 当时坐着看书的位置就是这里。
那一天是她被父王母后罚关冷宫的第三天。年幼的她害怕冷宫里的黑暗,那是即使她背嵴紧紧贴着墙角也无法获得安全感的黑暗。
于是她偷偷跑了出来,结果又不小心撞见父母给双胞胎妹妹送了精心准备的生辰礼物。明明当天也是她的生辰,却无人在意。
【这样的我, 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毫无价值啊。
年幼的池羽在风雪中失魂落魄地出走,最后走到了神殿门口,因为太冷, 她只得躲进神殿避一避风雪。书室燃着炭火,很温暖, 她不自觉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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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池羽坐到当时年幼的她所坐的座位。此处常年不变, 桌上那盏雅致的油灯还是从前的模样。
临近傍晚,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池羽于是点燃了那盏油灯。
而油灯的火光中,朦朦胧胧出现了海市蜃楼般的画面。
池羽定睛一看,原来就是她年幼时第一次走进书室时的场景。
小小的她默默流泪,伤心到浑浑噩噩。突然,那画面摇晃了一下,于是画面里她就如同被一把刀割裂成两半了一样。
池羽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再次看过去,画面已经恢復了原样。
池羽有些不解地伸出手,突然,她在那火光的海市蜃楼中,摸到了什么。
她将那东西取了出来,海市蜃楼瞬间消失了。
掌心中留下的是一块蓝色的宝石。
那宝石石体内的蓝色在以一种规律的节奏流转,仿佛会唿吸的活物一样。
池羽怔怔看着那块石头。
脑海中的回忆渐渐产生了变化。
回忆里的,不是这个寒冷的北边小国,而是现代的世界。
年幼的她从别墅的小黑屋中跑出来,那天下着暴雨。
她浑身淋得透湿,误闯进邻居邓婆婆所运营的小教堂中。
邓婆婆是个虔诚的信徒,为人和善,收留了她,于是她便在小教堂中休息。
她那时候很伤心,趁着邓婆婆去做例行祷告,一个人在小教堂内的书房哭泣——
一切都如同方才灯火中的海市蜃楼里的情节。
池羽缓缓清醒过来,她根本不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她只是被推进了渡厄境。
这里、这里的一切……是渡厄境为她编织的噩梦。
噩梦啊……果然,要为她编织噩梦,渡厄境一定会选择採用她年少时的这部分回忆。
噩梦中的一切都可以找到现实中对应的人。
噩梦里漠视、贬低她这一存在的父母和妹妹,是她现实中的父母和妹妹。
噩梦里的大神官,是运营着小教堂的邻居邓婆婆——今日是大神官的葬礼,然而在现实的世界,原型邓婆婆在她高中时代便已经过世了。
噩梦里她无数次前往能短暂逃避苦闷生活的神殿,是现实中她家附近的一处小教堂。
池羽的童年称得上十分无助,于是她只能长时间停留在家附近的小教堂,用超脱现实的方法来忘记现实。
她并没有信仰,但却在与神明相关的书籍中找到了逃避痛苦的方法。只要忽视掉自己,就不会发觉到自己不被爱的痛苦,不会发现自己没有价值的绝望。
池羽深吸口气,年幼时的经歷……那些不想回忆起来的经歷,竟然就这么被抽取、被渡厄境做成专属她的噩梦。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轻易地在噩梦中清醒过来了?
五天前最初堕入渡厄境时耳边那个尖细的声音,此刻再度响起:【咦,你在噩梦中醒过来了?看来即使是再生的圣女,也依旧保留着圣女特殊的体质,是我大意了。不过……清醒不清醒的,其实也无所谓。】
池羽皱眉,不需要张口就可以与那个声音对话:【你是谁?】
尖细的声音回答:【我是渡厄境的魇兽呀,嘻嘻。可怜的池羽,即使清醒了,你也一定会选择在这场噩梦中走向毁灭、走向被世界遗忘吧?】
【为什么?】
【因为这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好好想想吧,你也期待着这样的结局不是吗?】
池羽一怔。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叫了她:「殿下?您为何还在此处?」
池羽转过头去,看到了这几天让她一直有些念念不忘的熟面孔——能不熟吗?这个所谓的卓逸卓将军,明明长的是一张谢其琛的脸。
太奇怪了,按道理来说,渡厄境根据她年少时回忆编织出的噩梦,不该出现谢其琛,更何况还是以他人身份出现的谢其琛。
卓逸……这个名字对应的,原本是她年幼时同一个小区的小哥哥。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谢其琛的模样?
池羽行礼:「卓将军。」
「大神官出殡后,神殿便会关闭,请殿下尽快离开神殿,回到王宫。」
池羽点了点头,亦步亦趋跟在肩膀宽阔的青年背后。突然,她问到:「将军……真的叫卓逸吗?」
谢其琛奇怪看她:「殿下何故有此一问?臣不叫卓逸又该叫什么?」
「……没什么。」池羽摇了摇头,看来是她想多了。
本来她以为「卓逸」会是这个梦境里的特殊存在,不过现在想来……也许只是她一直无意识地思念着谢其琛,才导致梦境中有人化作了谢其琛的模样吧。
「殿下手伤……可有治疗?」谢其琛突然问到。
池羽回过神:「什么?」
谢其琛指了指她的右手腕。
池羽低头,看到了右手腕上有一处冻伤,想起来了,是昨日被池珍要求去帮她捡卡在树上的风筝时,被树枝上凝结的冰雪冻到了。
昨日她还因此事默默垂泪呢。和现实中一样,她的父母生育有一长子,以及她与池珍这对双胞胎,而她是双胞胎中不被关爱和称赞的那个。
相比较哥哥的各方面优秀、池珍的嘴甜讨喜光芒四射,她木讷又慢性子,让本就对她有些漠视的父母更是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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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池珍也因为父母的态度,从小便对她有些颐指气使。
昨日池珍的风筝卡在树上,她正好在场,于是便被池珍推去捡风筝。
池羽看着手腕上的伤痕,明明是昨天的事,却因为在噩梦中清醒过来的原因,竟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被谢其琛指出来的时候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谢其琛见池羽看着右手腕上的冻伤发呆,以为她在为此难过。
其实他昨日看到了,当时他刚觐见完王上,出来便见池羽被双胞胎妹妹推去捡风筝。
这位公主殿下在宫中的处境他也有所耳闻,五日前他凯旋归都的晚宴上便对这位公主殿下产生了深刻的印象——看到这位公主殿下的第一眼,他觉得有什么隐隐破壳。
要想起来,你究竟为何会站在这里。
要抓住她,不要让她自作主张地走向寂灭。
心中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
所以见到池羽的第一眼,谢其琛就觉得心情浓烈而复杂。
「这个给你。」
池羽抬头,看见青年递过来一盒膏药。
「北国寒冷,军中条件不比王都,时常容易冻伤,这伤药是我用下来最好的。」
池羽接过膏药,心想这梦境中的谢其琛和他本人一样,都很关怀她呢。这是这噩梦给与她的唯一的仁慈吗?
池羽被护送回王宫,路过街道,她听见喧闹声,于是撩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
「王都今日怎么这样热闹?」
神殿与王宫虽然仅一墙之隔,但若是从正门走到正门,却要从都城的街道路过。
谢其琛回答:「是在准备冰灯节,殿下不曾见过冰灯节吗?」
这处小国气候寒冷,常年落雪,冰灯节是颇具特色的大节日,所以百姓们都会积极地为节日做准备。
池羽好奇瞅着街上採买物品的人们,说道:「我没怎么来过城里,还没参加过冰灯节。」
渡厄境中的池羽是不受宠的王女,很少有机会出王宫。
虽然池羽在神殿中已经清醒,但依旧强烈地受渡厄境影响,会不自觉地接受境中的一切,要保持高度精神集中的神志才能发觉「哦这其实是梦」。
谢其琛看了池羽一眼,没有说话。
而池羽瞅了一会儿热闹的街市,很快注意力就飘到了谢其琛身上。
穿着铠甲骑着马,把他骨子里的韧与冷发挥得淋漓尽致,还挺好看。
一路无话,池羽被送到王宫。
入夜,池羽本正在自己的殿里看书,窗户突然响起被什么坚硬物体敲击的声音。
她感到奇怪,打开窗,立刻被窗外袭来的寒气冷得一哆嗦,看书看得昏昏沉沉的脑子都清醒了。
「换个衣服吧,我带你出去。」
池羽一愣,这才看到坐在窗外枯树上的谢其琛。青年穿着身轻便的深色衣衫,手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抛接着石子——想来这便是方才敲她窗户的东西了。
「出去?去哪?」
「冰灯节,不想看吗?」
谢其琛看着站在窗边一脸茫然的女子,心想自己有点奇怪。他一向是不管闲事的冷僻个性,不知为何白日里这女子随口念叨了一句就上了心,还贸然跑来要带她出宫。
原以为这女子会犹豫一下,毕竟两人不熟,最多也就白日里说了两句话。然而没想到女子想也没想答应了:「等一下哦,我很快就换好衣服!」
女子这么利落地同意了他的提议,谢其琛抛石子的动作都滞了一下。
可下意识又觉得,她这样利落地答应才是正常的、应当的,哪怕迟疑一下、怀疑一下,自己都该不快了。
真奇怪,这女子虽不受宠,可毕竟是王女,为何他理所应当地觉得她就该答应他的提议……
很快,女子便换好便利的衣衫了,她从窗口翻出来,踮着脚朝他走来,心情似乎挺雀跃,小声说道:「我们轻一点,不要让宫人发现了。」
谢其琛又觉得可爱又觉得好笑。
谢其琛熟知宫中士兵巡逻的路线和时间,带着池羽左拐右拐,最后忽悠了把守门的士兵,就顺利地将池羽带出了王宫。
池羽对着自由的空气伸个懒腰:「终于出来了!一路上都担心被发现呢!」
「被发现大不了冲着对方脑袋一棍子,打晕了事。」
池羽撇嘴:「你太残暴了。」
谢其琛带池羽到庸水河畔,庸水是这个国家贯穿全境的大河,可以说是国家生命力的来源,也是民众之所以信仰河神的原因。而冰灯节就在庸水河畔举行。
王都里的百姓都在河畔逛游,人群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好多人啊。」池羽感嘆。
谢其琛说道:「殿下跟紧臣,不要与臣走散了。」
池羽笑眯眯拉住身边人的袖子:「这样就不会走散啦。」
谢其琛愣了一下,别过头,「嗯」了一声。
冰灯节上的重头戏,就是各式各样的冰雕了,北国冰雪多,擅长冰雕的工匠也多,逢年过节,总是工匠们大秀才艺的时候。
晶莹剔透的冰雕在夜晚的灯光中闪闪发光,有雕刻成建筑的,有雕刻成动物的,还有雕刻出传说中的瑞兽的。
「哇,这个就是河神的座骑吧!雕得真好。」池羽欣赏工匠们的作品,不吝赞美之词。
正好冰雕工匠就站在旁边,笑道:「这位小姐,要是对冰雕感兴趣,可以去那边自己动手,提供好多冰块给大家自己动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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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转头,果然看到广场上有许多还没有刻的冰块。
她拽着谢其琛过去,选了个冰块,拿着小刀打算刻点什么。
毕竟我也是学过雕刻的,应该难不倒我——池羽本是这么想的,然而天气太冷,她拿刻刀的手很快就冷得麻木了,刻几下就得停下来吹一吹手暖一暖。
实在冷得不行,她只得放弃,她转头看谢其琛:「这块冰给你雕吧,我手快冻上了,雕不来。」
一个温暖的汤婆塞到了她手里。
池羽诧异看着面前的青年,青年胡乱解释道:「旁边摊位买的。臣……擅自带殿下出来,若冻坏了,便是臣的责任了。」
说完,他也不看池羽,从腰侧抽了剑就对着那块冰作业起来。
池羽笑眯眯看着他的背影,把汤婆捂得更紧一点。哎呀,梦里的谢其琛好像比他本人要更傲娇一点呢,因为在他的视角和她还不熟吗?
谢其琛状似认真地雕冰,其实脑子却没在思考冰雕的事情。
明明该是第一次和这女子一起闲逛,为什么总觉得类似的事发生过多回?还与自己性格不符地对她多加照顾……
要想起来,想起来你为何在此,晚了就糟了——心底的声音又出现了。
谢其琛皱眉,觉得隐隐有什么即将从脑海里浮现,然而就在此刻,周边传来惊嘆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小哥好厉害的雕工!真是栩栩如生啊!」
「这刻的是他身后那位姑娘吧?好像啊!」
谢其琛回过神,发现自己面前的冰块已经被雕出池羽的模样。
「……」
怎么自然而然就雕成这样了?仿佛雕过无数次,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似的。
可他明明没有接触过雕刻。
池羽不知联想到什么,轻喃声响起:「真是青出于蓝啊,七年前教你雕刻只是希望你有个爱好,没想到后来精通成专家了……」
谢其琛转头:「你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池羽赶紧摆手。
池羽瞅一眼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冰雕,忍不住脸红了一下。
谢其琛一怔,意识到给别人雕刻一具同样长相的冰雕,这个行为很难不浮想联翩。
果然,周边的路人也都眼带善意调侃地看着他们两个。
「不是这样的。」谢其琛想向池羽解释,「方才雕刻的时候只是随手,没想到不知不觉就雕出这模样了。」
怎么感觉解释了更奇怪了?倒像是他这女子似的……
池羽垂眸:「不用在意。雕得很好看,谢谢。」
也许是她的意愿影响,才让梦境中的谢其琛雕出的东西是这样的?
由于冰块是冰灯节的商贩提供的,所以虽然刻完了,却不能直接拿走,要么花买冰块的钱,要么玩小游戏玩赢了,这样才能将自己的作品带走。
小游戏是投壶,这在谢其琛的技能点上,十支箭每一支都投中了,商贩只能欲哭无泪地把冰雕还给两人了。
这冰雕半人高,池羽左看看右看看,苦恼怎么把它打包带走,而且这么大个带回去,被宫里的人看到了似乎也不太好。
谢其琛见她纠结,提议:「重新给你雕一个?」
池羽一愣:「重新雕吗?」
谢其琛点头,提着剑唰唰唰作业起来,很快手掌大小的小人儿就初具雏形了。
池羽站在一边看他专注的样子,突然想起魇兽的话。
【即使清醒了,你也一定会选择在这场噩梦中走向毁灭、走向被世界遗忘吧?】
【因为这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好好想想吧,你也期待着这样的结局不是吗?】
仔细一想的话,若她选择在渡厄境中走向毁灭,那么现实中的她死后,她身体内的元神,就能顺利回归到谢其琛的体内吧?
有了完整的元神,谢其琛便能压制住甦醒的卵。
而且,在渡厄境中死去的人,会被现世之人遗忘。也就是说,到时候谢其琛就不会记得她。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像当初她殉脉一样,陷入痛苦和绝望之中了。
啊,原来渡厄境竟然为她提供了这样好的一条路吗?
魇兽说的没有错,这样对我来说……真的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爱人能活下去,且不会因她而痛苦。
虽然走向死亡会有点害怕,虽然被所有人遗忘会有点难过。
眼前的、梦境中的谢其琛突然转过头:「殿下,雕好了。」
池羽还沉浸在思绪中,被突然一唤,茫然与他对视:「什么?」
一座小小的、刚好可以放在手掌之上的冰雕小人递到池羽面前:「雕好了,这个大小,殿下应该可以带回去吧?」
池羽沉默看着这座小小的冰雕,真是精緻的小人啊,简直比她本人更好看呢。
一定是因为雕刻的人很用心吧?
虽然只是做梦梦到的谢其琛,但与现实中的谢其琛是一脉相承的呢。
果然是不想要让爱人陷入危险,也不希望他痛苦。
既然如此,那她应该做的已经很明显了吧?
只要没有她,只要不记得她……所以,顺从渡厄境编织的梦境,乖顺地在这梦境中走向毁灭……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吧?
如果很害怕,很难过,那……就把梦中的这个青年,当做踏上毁灭之路前的……最后的奖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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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突然抬眸,仿佛做了某种决定。面前的青年明显被她的目光震了一瞬。
池羽抬手抓住青年的领子,让他不得不低下头来,然后踮起脚,在他唇畔落下了一个吻。
既然是梦境,既然是毁灭前收到的最后慈悲,那就让她在终局之前放肆一下好了。
第73章
面前的青年明显被池羽突如其来的亲吻搞懵了。
她为什么突然吻他?她与他不说不是恋人关系, 甚至才相识不久。即使是恋人关系,以她的身份,在人群中突然做出这样的事, 实在是不合常理……
理智上虽然一剎那思考了很多,但谢其琛最后却臣服于本能。
他的本能渴望着她温柔的亲吻,所以他放弃了思考,闭上了眼睛。
这个吻算不上暧昧, 不带任何激情的味道, 但很缱绻, 能感受到亲吻者的依恋。
谢其琛的心跳跳得很快,无意识地想要伸手拥抱面前的女子, 可惜手刚抬起,女子已经放开了他。
女子的脸微微有些红,蝶翼般美丽的睫毛微微颤抖, 似乎在羞涩于方才的行为。
可她什么也没有解释, 退开一步, 强作镇定道:「不……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宫人若发现我不在宫中就不好了。」
害羞的她比平日更加可爱,心都会因她而化掉。谢其琛虽然什么话也没说, 但神情无比温柔。
池羽快步往回宫的方向走,似乎为了逃避羞涩,步伐有点快。谢其琛就跟在她身后, 默默保护前方纤细的身影。
等回到宫中,池羽羞涩的感觉终于消下去了些, 也能正常与谢其琛闲聊了。
毕竟既然想要在梦中度过最后的快乐时光,太过羞涩可不行。
池羽主动留了个钩子:「阿琛……卓大人, 以后还能带我出去吗?」
谢其琛顿了下,点了点头:「殿下若愿意,我便带你出宫玩。」
池羽笑眯眯:「那一言为定。」
池羽正要转身回殿内,面前的青年突然道:「殿下的坠子,似乎颜色变化了。」
池羽一愣,顺着青年的视线垂眸看向自己脖领口——那日在神殿书室偶然所得的蓝色宝石被她做成坠子,挂在了身上。
那本来是一种湖泊一般的蓝,现下似乎浅了许多,宛如夏日的天空。
真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在这渡厄境编织的梦境中,为何会出现这样一件东西?
要知道,渡厄境编织的梦境都取材于她现世的经歷,人与事都可以找到现世的对应。
可这块蓝色的宝石对应的又是什么呢?
池羽虽想不明白,但却能从这块宝石上感受到一种熟悉感,仿佛这本就应该是她的。
现世中,她丢失过类似的东西吗?
池羽向谢其琛道别。之后几日,谢其琛常常会潜入宫中带她出去玩。
就像初恋的少男少女一样,他们的相处青涩而甜蜜。
现世中,她与谢其琛互通心意前,已经经歷了太多,互相之间早已非常熟悉,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与联繫。这虽然很好,但没什么机会感受普通的恋爱感,也是个小小的遗憾。
池羽想,梦里的谢其琛虽然不是真实的,但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慰藉。
偷偷摸摸约会的日子经歷了几日,但后几日,谢其琛却忙得没怎么再出现。
据说是因为大将军战功卓越,是王都内各达官贵族想要拉拢的人,于是不少人动了想将自家闺女嫁给大将军的心思。
池羽得知原因的时候,卓府举办的名为家常宴实则相亲宴的宴会都已经快开始了。
虽然知道只是梦境,但池羽还是难免有点吃醋。
好在池羽虽然不受宠,但好歹也是个公主,没怎么费功夫就拿到了宴会的名帖。
于是她难得用心打扮了一番,淡定地跑去参加卓府宴会了。
梦境中谢其琛顶的是卓逸的身份,所以他的亲缘关系和现世中卓逸本人的亲缘关系是一致的,卓府高堂均健在,权威甚重的是卓逸的祖父祖母。
宴会的主办人就是卓祖母,来宾不少是王都内的高门贵族,公子小姐们各自分席而坐。
谢其琛被拉出来参加宴会时显然心情不算太好,但碍着卓祖母,也只得忍着熬过宴会。
卓祖母笑着拍拍长孙的手,给他介绍她觉得不错的几位千金。
谢其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中带着种放空。
余光突然瞥到一角浅蓝的衣裙,心头一跳,他转头看去。
却见熟悉的面容正笑眯眯看着他。
池羽本就生得美,今日却看着格外好看。她梳着精緻的髮髻,穿着件带毛领的大氅。毛领围着巴掌大的雪白脸蛋,诱人得让人很有想捏一捏的冲动。
池羽抬手指了个方向,无声地说了句话。
谢其琛看懂了她的口型。
谢其琛等到卓祖母终于念叨完了,寻了个藉口离开宴席,走到后院假山旁。
一个人从他身后悄悄走近,踮脚伸手捂住他眼睛:「猜猜我是谁呀?」
谢其琛笑了一下,直接转身把身后的人抱进怀里。
「殿下怎么来参加卓府的家常宴了?」
「家常宴?」池羽撇嘴,「我可没见过谁家家常宴这么多漂亮小姐来参加的。」
「嗯?听你这语气怎么有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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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酸。」池羽伸手捏住面前人的下巴,「反正你才不会喜欢她们。」
谢其琛笑了:「那我喜欢谁?」
池羽翘翘下巴,没说话。
谢其琛又问:「你没误会,那你为什么过来了?」
池羽踮起脚搂住男人的脖子,蹭了蹭:「你好几天没来找我了,我想你了。」
谢其琛怔了下,笑着将怀里娇小的女子抱得更紧:「这几日王上频繁召见我,家中祖父母又时常唠叨,没寻到空闲。」
王上频繁召见?池羽愣了下,询问:「王上……我父王找你什么事?」
「许是想再派我去守西境吧。」
池羽垂眸:「啊?你不是才刚回王都么?」
「我国孱弱,边境多纷争,更何况,我的职责便是领兵打仗。」
「所以你祖母想要你走之前能定下门亲事?」
「大概吧。」谢其琛说道,「你放心,那些是祖母自己的意思。下次回都,我会带着战功秉明王上对你的情谊,好迎你入门。」
池羽「唔」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是渡厄境的噩梦,她必将走向一个悲惨的结局,无法向别人承诺。即使知道面前的人只是梦中之人,她也无法说谎。
她想要的只是结局前的快乐而已。
池羽蹭了蹭他的脖子,撒娇地问道:「那你还继续参加接下去的家常宴吗?听说王都西郊有大片空地,落了雪后白茫茫一片,在月光下会闪光,特别好看……」
谢其琛一顿,说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回去参加宴会吗?」
池羽笑眯眯亲了下他的侧脸。
据说她将谢其琛拐走以后,卓家长辈甚是生气,派了卓府全部家丁出去找,也没找到突然消失的长孙大将军。
对此池羽虽然有点歉疚,但毕竟是特殊时期,她还是打算依着自己的任性来。
西郊的枯树林外,果然有片一望无际的雪野。
池羽与谢其琛到的时候,正好入夜,月亮清辉格外亮,照得大地一片平整剔透的白。
天上还零星落下悠扬的雪花,衬得意境更美。
踩雪地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特别是在一片平整的雪地上,吱吱地用脚踩出一串长长的印子,特别舒服。
池羽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在雪地里转着圈笑起来。
谢其琛就站在边上看她玩,眉眼间均是柔情。
眼前开心玩闹的女子,天真浪漫地像一只雀鸟,仿佛看着她就会心中满溢出爱怜。
其实她有时候的行为会和他想的有些不同,似乎要比她本人的个性更大胆一些,还很主动。这让他有些惊喜,还有些困惑。
似乎她的行为下,隐藏着什么……
谢其琛沉思,莫名感受到了一种悲伤。
风雪慢慢变大,两人寻了一户农家暂住躲避风雪。
「等雪势小一些,我再送你回宫。」
「不急。」池羽拿着从农户那买来的果酒,给自己和谢其琛都倒了一小杯。酒是已经热过的,很是适合下雪天喝。
她知道谢其琛酒量浅,所以要的酒纯度不高,倒得也不多。
烧得暖融融的火炉边,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赏雪。
池羽忍不住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注]」
谢其琛好奇:「从未听过这首诗,是你自己作的?」
池羽摇头:「不是。唔,是你不知道的诗人作的。」
谢其琛没过多纠结诗歌的问题,指了指池羽脖颈上的项鍊:「殿下的坠子,似乎又浅了些。」
池羽低头——还真是,蓝色的宝石如今已经快接近透明,要仔细看才能看出些微蓝色了。
从西郊回宫的第二天,池羽便听说了王上下旨卓逸卓将军领兵前往西境,驻守西境边关。
刚听说这个消息,池羽便急着去找人。
没想到倒是对方先来找了他。
谢其琛明显是刚领了旨就过来了,朝服都还没换。
池羽屏退宫人,将他拉入殿中,满脸都是不舍:「你何时出发?何时能回来?」
「回府便准备出发了,约莫年后才能回。」谢其琛回答,「我会尽快处理好西境外敌,这样兴许能早些回来。」
池羽搂着面前人的腰,脸贴在他胸膛,嘀咕道:「才同你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你就要走了。」
温热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发顶,谢其琛说道:「处理好了西境的战事,我便能有资本向王上求娶你了。」
求娶不求娶的,根本不重要,她只想和他多待几日。
但……即使在梦境中,所有的一切也不是依照她的意愿发展的。
约莫,也差不多该到时候了吧。
池羽无声地轻嘆,仰起头,凑近面前人的薄唇。
这些日子以来,每一次亲近,总是池羽主动,这其中主要是两人地位尊卑,但也有谢其琛怕克制不住自己的原因。
然而此刻临近离别,谢其琛便难以抑制心中对面前人的渴望。
所以池羽还未触碰到面前人的薄唇,已经被整个人压在墙面,炽热的吻带着强势的侵略性袭来,一瞬间夺走她所有唿吸。
她感到自己快换不过气,娇喘出声。她不知道自己的喘声有多诱人,兀自伸手想将身前人推开一些,结果身前人反而将她搂得更紧。她的双手直接被反剪到身后,丝毫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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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觉得自己都快被吻得濒临窒息,可这种感觉竟然让她有种巨大的满足感,仿佛丢失的生命力都重新回归了身体。
他们吻了很久,最后放开对方时,都急促地喘着气,肌肤也漫上红潮。
「等我,信任我,我会很快回来。」谢其琛略微平息了气息后说道。
池羽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右耳。
送走谢其琛后,池羽一个人回到空荡荡地大殿中,坐在铜镜前,想要梳理一下方才因亲密而有些松开的髮髻。
这时候她发觉,她佩戴的那条项鍊,蓝宝石的坠子已经彻底变得透明了。
「真是奇怪,褪色褪得好厉害……」
谢其琛走后,池羽的日子就陷入了一潭死水。
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的生活是寂寞的,且时不时会被找些麻烦。
即使能意识到一切不过是渡厄境编织的噩梦,冷漠、高傲的父母兄妹也都不是现实中的人,但情绪总是不受理智控制。她从前的亲人对她影响力很大,她总不经意被刺伤。
如此七日后,池羽接到了一个消息。
庸水河神发威,庸水上游决堤,如今已有不少庸水河两岸的百姓遭殃。
庸水河自西发源,向东而流,贯穿整个国家。若水灾不及时处理,怕是会引起更大的灾难。
听说本该驻守西境的士兵们,在打了第一个胜仗后,大量兵力就被调去抢险抗洪了。
不少人议论,刚被调去西境的卓大将军可真是点背,遇上天灾,手中大量兵马都被调走,约莫是抗不过西寇下一次的进攻了。
可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可去支援,只能希望水灾赶快结束。
普通百姓能做的,只有每日上香祈福,乞求庸水河神息怒,早日平息水灾。
这个构筑出的梦境与现世不同,河神这一类玄妙的存在是确实有的,它们掌管着各种自然现象,若发狂,便是众生的浩劫。
神殿的神官们焦头烂额地研究着对策,最终,终于向王上呈递了一份方案。
神官们原本以为那方案会被王上驳斥,没想到,王上丝毫没有犹豫地同意了。
而那份方案便是,让拥有尊崇身份、出生年月都合适的贵女作为活祭品,送给庸水河神。
满足条件的有两个人,这个国家双生的公主。
而最终,王的旨意下到到了池羽所住的宫殿。
那道旨意书面文本写得极为优美,将做活祭品描述成一种光荣的使命,但简单来说就是,池羽将作为这次庸水水灾的牺牲品。
前来宣读旨意的公公还带了王上的「暖心话」:「王上希望殿下能深明大义,为了不牺牲更多百姓,不牺牲更多西境的兵将,去成为尊贵的牺牲之人。」
池羽没有说话,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噩梦的终局果然来了。
依旧取材于现实中她遭遇的不幸事件,要她在自己与爱人之间选择一个。
第74章
现实中, 若她不死,仅剩一半元神和修为的谢其琛几乎不可能扛过卵的第二次甦醒。
噩梦中,若她不牺牲, 守护西线的将军将因为没有足够可调用的兵力而扛不住下一次西寇的来袭。
池羽仿佛都能看到魇兽笑嘻嘻地对她说:「好了,做出选择吧,要不要乖顺地踏上我为你写好的终局?」
池羽都要为魇兽鼓掌了,这噩梦编织得真是与现实对仗工整。
下旨的当晚, 王上举行家宴, 王族并一些贵族高门均来参加宴席。
宴席上, 王上难得对一向不受宠的池羽大加赞美:「公主羽蕙质兰心、沉稳温善,想来河神大人会很喜欢。神殿的神官们已经在挑选日子, 待挑选好,我们公主羽便可以去完成这项光荣的使命了。能陪伴河神左右,真是令人羡慕啊!」
光荣的使命?令人羡慕?
池羽有些看不惯这些场面上粉饰的话, 淡淡回答:「听说满足活祭品条件的人选有两个, 我和池珍都可以进行这项『光荣的使命』。我想着平日里总是池珍受到的褒奖多些, 池珍更优秀,也应当更讨河神大人的欢心呢——兴许,池珍更适合这项『光荣的使命』。」
这话一出,池羽便看见池珍面色白了白。
王后立刻说道:「珍儿淘气, 想来容易惹怒河神,还是羽儿更沉稳合适。」
王上也接话:「是啊,珍儿不适合。人选已经确定, 羽儿你无需多言。」
池羽不咸不淡道:「你们决定牺牲我,就不要找冠冕堂皇的包装词, 老老实实承认这是牺牲、是捨弃不就好了?」
这话说得直白到有些沖了,王上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池羽, 这便是你与父王母后说话的态度吗?」
池羽擦了擦嘴,站起来:「别摆架子了,毕竟万一惹恼了我,我不开心逃跑了,那你们就只能牺牲池珍了。」
王上一噎,登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生气,又担心真的把池羽气跑。
池羽转身就走:「我吃饱了。」
池羽极少暴露攻击性——事实上,她确实很少有攻击性。
对大多数的人与事,她总是习惯去包容和理解。
可面对这些有着血缘关系、却无法称之为亲人的人,她却克制不住怒气,或者说,不想克制。
毕竟她黑暗的回忆皆来自他们——即使知道面前的这些人并非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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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回到自己宫中,屏退了侍从们,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湖旁发呆。
其实她以为她会很伤心,就像过往每一次被血缘上的父母兄妹漠视、抛弃时那般。
但事实上,方才将他们怼完一通后,她就没什么情绪了。
她心中很平静,并没有因为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和方式难过。
「我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他们了呢。」池羽轻声喃喃。
果然是因为……这几年来有人填补了她人生中缺失的那些重要角色吧。
想到这个人,想到谢其琛,池羽终于难过了起来。
很快就要分别了。
她将在这个梦境中踏上死亡。
而在现实中,他将再也不记得她。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池羽对自己说道,这样是最好的。
她希望他能拥有未来,所以她只能选择去牺牲自己了。
池羽轻轻嘆气,将脑袋搁在膝盖上,静静看着湖面里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的自己看起来丧丧的,就如同身后那棵枯萎的树一样。
眼睛的余光瞥见一丝蓝光,池羽定睛一看,发觉是倒影中她脖子上的蓝宝石挂坠。
池羽怔了怔,低头看向那个吊坠——几日前已经完全褪色的宝石,这会儿却再次恢復了蓝色。
好奇怪……
这到底是什么?
这到底对应着现世里的什么?
……
谢其琛收到「河神祭品」的消息时,正在军帐中与自己的副官统计目前尚且还留在西边境的兵马数量。
突然一个士兵高兴地跑了进来:「将军将军!我们不用烦兵力的事了!被调走去抗洪的兵马很快就能调回来了!」
「什么?」
士兵解释:「王都即将为河神献上祭品,水灾很快就会结束!」
谢其琛感到很诧异:「为河神献上祭品?」
士兵点头:「王都选出了适合的贵女,将作为祭品送给河神,仪式完成后想来水灾就能平息了!」
副官松了口气,眉飞色舞:「那太好了!现在西边境剩下的兵马实在太少,若西寇来犯,如何能守得住?能有平息水灾的办法可太好了!说起来……是哪位小姐成了河神祭品?」
「是公主羽,公主殿下愿意为百姓牺牲,实在是令人感佩!」
谢其琛怔住,仿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士兵的话语一般,僵在了原地。
「公主殿下……要作为活祭品被送进庸水?」
「是的,殿下决定为社稷牺牲……哎?将军你怎么?!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谢其琛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牺牲」两个字像是钉子一样刺进了他的大脑,他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
似曾相识的感觉,似曾相识的没顶般的恐惧。
牺牲……又是牺牲……为什么永远是她为旁人牺牲……
又……?为什么是又?
【为什么你还未想起你究竟为何在此?】
心底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比以往显得更焦急。
谢其琛痛苦地低吼出声,脑子一阵阵地疼,几乎要喘不上起来,下意识地蹒跚着往营帐外走去。
有什么要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突破某种限制浮现出来……
副官的声音响起:「将军……将军,你去哪?」
走出营帐,日光盛得能刺伤眼睛。
谢其琛眼前一片空白,大脑同样一片空白。
有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回想:【你这个强行入境的异物,还想要回想起自己是谁吗?】
谢其琛呵斥:「闭嘴!」
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得想起来,他是谁,他为何会在此处……
即使越是想要想起,脑袋越是疼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一样,也必须……必须……想起来……
副官见将军面色不对,赶紧走过去,想要扶住他。然而刚抬头,他却被眼前青年的表情吓到了:「将军……」
「居然……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忘了自己之所以会在此的使命……」青年发出一阵类似□□般的低吼,「……为什么才想起来……」
「将军,你在说什么?」副官惊愕地看着眼前的青年,青年脸上露出种狰狞而扭曲的表情,让他英俊的面容一下子变得可怖起来。
谢其琛喘着气,因大脑的剧痛而冷汗浸湿了衣衫。他转头看向副官,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这个人,除了她外的所有人,其实不过是梦境中的人罢了。
他根本不叫卓逸!他强行闯入这个噩梦,顶替噩梦中的人,是要带走陷入噩梦的爱人!
然而创造了这个噩梦的魇兽发觉了他,发觉了他这个本不应存在于此境的人。于是他被封锁了所有记忆,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何存在于此境。
是的,都想起来了。
谢其琛忍受着记忆破出的钻心痛苦,怒火中烧地几乎咬牙切齿。
那天,离开小院的那天,他本已经启程前往极寒之窟,可突然,他感受到了池羽身处危险。
他不得已用了缩地之术尽快赶回,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池羽已经被推下渡厄境。
那是传说中几乎无人能走出的兇险之境,他那瞬间想要跟着池羽一起跳入境中。
好在理智并未完全消失,他意识到了他不能直接从渡厄境的洞口进入渡厄境。因为那样他只会掉入与他自身相关的梦境,而无法与池羽处于同一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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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用到了他在池羽身上的那一半元神。
他回到小院,入睡之后,他靠着两半元神间的联繫,用入梦之术以魂体的状态进入了池羽的梦境。
在梦境中,他顶替了池羽过往回忆中一个名为卓逸的青年。然而很快,魇兽就觉察到了异状,将他的记忆完全封锁住了。他忘记了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直到此刻,听说梦境中的池羽即将作为祭品被牺牲,熟悉的恐惧感才使得他突破了魇兽对他记忆的封锁。
谢其琛清醒过来自己究竟是谁、究竟为何会存在于此,于是感到十分愤怒,对动了手脚的魇兽、以及一直无知无觉的自己。
然而更令他愤怒的是,当他回忆梦境中发生的一切,池羽对他主动的接近、池羽所说的一些话,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池羽在这个梦境中一直是清醒的。
渡厄境编织的晦暗而苦涩的噩梦,并没有真的困住她。
既然如此,她为何没有走出渡厄境?她何此刻还在渡厄境中,甚至顺应了梦境的发展?
谢其琛冷笑,答案已经很显然了——
池羽想要从现世消失,还想从旁人的回忆里消失……
为了……他。
她竟然在打算着这种事情么?
……
神官挑选的祭祀日,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即使是庸水,水面上也结了许多浮冰。
池羽被宫人们簇拥着沐浴、更衣、梳妆,像一具人偶一样送上雪白的轿撵。
经过了数日的心理准备,池羽心情是平静的。
用平静兴许不太合适,非得说的话,是死寂。
她为自己选定了道路,然后将神思抽离了自身,委身于噩梦所安排的命运洪流。
她将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在神官们吟唱的祭祀之歌中,被沉入满是浮冰的庸水之中。
池羽闭上眼,静静等待终局。
然而悠扬庄严的祭祀之歌中,很快混入了不和谐的噪音。
像是马蹄飞奔着踩过雪地,还有兵刃相接的声音 ,十分嘈杂。
池羽本来是不想睁眼的,决定顺应噩梦后,她就像是浑身被抽走了生机一般,毫无气力,疲惫得很。
只是那嘈杂声越来越响,还越来越近,甚至于那些护卫祭祀的士兵发出了惊慌的叫喊声。
于是她不得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极端混乱的场面,士兵们正打作一团。
第75章
怎么回事?
池羽正试图唿唤原本近身随侍的宫人, 突然一人一马急速而来,最终停在轿撵边。
她怔了怔,正转头要看来者何人, 那人已经将手伸向她,熟悉的声音响起:「跟我走。」
池羽不自觉地抖了抖,缓缓抬头。
原本应当在西境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了她面前,谢其琛紧皱着双眉, 神色显得有些冷, 是压抑着怒火的样子。
……他从不会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池羽勉强露出个笑容:「卓大人为何会在此地?」
「卓大人?」谢其琛讥讽般扯了扯嘴角, 「在梦境中同我玩过家家好玩吗?」
池羽僵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为何会这么说。他应该是她梦境中的人, 为什么会说出仿佛从梦里清醒一般的话?
等等……如果他不是梦境中的存在,而是真实的谢其琛呢?
「我进入你的梦境,是要唤醒你, 将你带出去。」谢其琛说着, 语气变得更冷, 「可没想到,原来你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根本不需要旁人唤醒。」
池羽被面前人带着冰渣子般的语调刺痛,默默低下头。
谢其琛见池羽不说话, 心中更加焦躁,他拽住池羽的手腕,试图将她拉到身边:「跟我走。」
然而没想到池羽一把甩开了他, 鼓足勇气一般抬头与他对视:「对不起,我不能走。」
谢其琛被甩开, 压抑着的焦躁、怒意便一下子爆发出来:「我能猜到你为什么留在渡厄境中,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 跟我走!」
池羽被吼得缩了缩肩膀,可还是坚决摇头:「我不走。」
雪原之上,两方士兵打得混乱不堪,而混乱的中心,两人一动不动地僵持着。
女子与青年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
最终,谢其琛先认了输。他深吸一口气,抛开所有浅层的情绪,露出了最根源的、柔软脆弱的内心,那里只有悲伤和恐惧。
「我明白你是为了我。」谢其琛声音微微有些抖,「可是,我不想接受你为我安排的这个未来。」
池羽被谢其琛罕见的软弱姿态震到,鼻子突然有些酸,她泄了气,也不再用对抗的态度说话。
「我也不想的。」池羽哭着说道,「可是不这么做,只剩一半元神和修为的你根本不可能抗住卵的甦醒,你会死的。」
面前的女子颤抖着哭泣,话语中饱含着复杂的情绪,显得柔软又脆弱。谢其琛定定看着她,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幼稚。
在梦境中清醒以来,他只觉察到自己的恐惧和怒意,却未曾看到过她的恐惧和悲伤。
可若不曾看到她的情绪,他又如何做到带她出去呢?
明明想要守护她的。
他得更成熟冷静一些。他要带她出去,他不要她悲伤地去牺牲。
「即使现在的我确实扛不住卵的甦醒,也不代表着你必须牺牲。」谢其琛跳入池羽的轿撵,半跪在池羽面前,平视着她,「你死去,而我再也不记得你,这样的结局是你真的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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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踟躇片刻,摇头:「我想不想要又如何?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谢其琛抬手捧起面前女子的脸,令她不得不与他对视:「你只需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这样的结局吗?」
「我……」
「不要去管那些『可是』。你想要分开吗,想要被遗忘吗?」
「……」
池羽沉默许久,突然哭得更厉害了:「不……不想的……」
她希望着自己的爱人能拥有未来,可是她更希望的是她与爱人都拥有未来啊!
谢其琛摸摸她的脑袋:「这就对了。」
池羽习惯了忽视自己,习惯了包容、顺从和忍受。可这一刻却委屈了起来,开始任性地发脾气:「我是不想,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这么选择了!我放弃自己的未来,做下这样的决定,只是想换你的未来!」
「……嗯。」
「可是你不好好谢谢我,方才还吼我!搞得我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你以前从没有对我这么凶!」
谢其琛顺从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发火。」
「我这几天一直很害怕,和当初殉脉不一样,那时候我心中无牵无挂,更无甚求生意志,可现在我很想活着啊!我们还有好多城镇没有去过,好多好吃的没有吃过,而且万一你忘了我后还喜欢上别人,我多委屈啊!」
池羽一边哭一边凌乱地发着火,显得有些可怜,又很鲜活。
谢其琛等她发完了火,终于说道:「所以你不想牺牲的,是么?」
池羽静了片刻,大喊出来:「我当然不想去死!还是死在这个见鬼的噩梦里!噩梦里全是讨厌的人!」
喊声爆发出来,宛如投入湖面的石子,音波一阵阵迴荡开,瞬间远处的天空和雪山呈现龟裂般的破碎。
「面对命运,除了承受,还可以抗争。」谢其琛认真说道,「不满的话,就去抗争吧。」
池羽怔怔看着认真说话的男子。因为哭久了,忍不住抽噎了一下。
「抗争?」
「如果你不会的话,我和你一起。」
池羽缓慢地消化着谢其琛的话。
抗争,一个很常见的动词。可这一刻,仿佛突然开悟一般,抗争于她而言不再是一个印在文本上的死板的词,而幻化成某种可以充盈身体的力量。
惯性、路径依赖,有很多的名词定义着人类无意识重复的行为。
池羽想起自己曾经给谢其琛讲的小象的故事,小象从小被锁链束缚,所以当它长大后,即使把铁链撤去,它也已经不会逃走。
那个时候,她用这个故事去比喻谢其琛与失去、绝望的关系,分析谢其琛冷漠、不信任的来源。
可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如谢其琛习惯了失去和绝望、习惯了冷漠和不信任,她也习惯了无力、习惯了容忍和顺从。
那个时候她让谢其琛感受了另一种不同的路径——得到和拥有,温暖和安全。
而此刻谢其琛也在对她做同样的事,带她感受另一种不同的路径——夺回力量、抗争和不屈。
谢其琛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道:「我们一起寻找那个能让我们都拥有幸福和未来的方法。」
如果说谢其琛一直以来的陪伴和偏爱在她的心里种下一颗生机的种子,让她不再在意幼时黑暗的回忆,那这一刻,那颗种子终于在她荒芜而丧的心里发芽了。
池羽的脑海中飞过无数的记忆,那是真实的世界中,她与谢其琛度过的所有温柔的、温暖的、平静的、美好的时光。
池羽下意识地握住谢其琛的手,喃喃:「我想和你一起,度过平安幸福的人生。」
而不是在这个寒冷的噩梦中,孤独地死去。
这一刻,梦境的碎裂从远方蔓延到了两人的周身。
整个世界仿佛末日灾难一般地迅速坍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士兵也好、宫人也好、雪原也好、怒吼着的父母兄妹也好,都消失不见了。
坍塌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耳边一片寂静。等反应过来时,周身已经陷入一片黑暗。
池羽茫然地看着四周——噩梦消失了,噩梦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然而进入她梦境、带给她力量的男子也不见了。
梦境坍塌消亡,那人既然是强行进入她梦境的魂体,那应当自动回到了他现世的肉身里吧。
所以此刻,她正以真实的身体身处渡厄境中。
渡厄境一片黑暗,与噩梦中感受到的气候一样寒冷。
很快,黑暗中传来尖细的声音,那声音她曾听过,是渡厄境魇兽的声音。
「哎呀,你出来了。真可惜,难得我为你的噩梦所编纂的故事十分唯美。」
池羽回答:「我破境了,送我出去吧。」
「我是渡厄境规则的僕人,你既然破境,我自然会送你出去。」魇兽笑嘻嘻说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要给你那个说定的秘密。」
池羽一顿,想起关于渡厄境的描述:如果入境者抓住一线生机,摆脱了渡厄境,渡厄境则会告知一个有关于入境者的重要秘密。
池羽皱眉:「那么你要告诉我什么秘密?」
「是一个很有趣的秘密哦……」
随着魇兽声音的响起,池羽意识一阵混沌,再清醒过来时,她发觉自己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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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看,发觉底下竟然是梦境中神殿的书室。而书室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女孩正在哭泣。
这是……对了,这是渡厄境的噩梦中,她幼年时第一次闯入神殿的那天。
就像大神官葬礼那天,她在海市蜃楼的火光中看到的那样,那个小小的女孩哭着哭着,突然身体出现一种奇怪的撕裂现象。
池羽惊讶,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女孩的身体已经恢復如常。
只是身边凭空出现了一块蓝色的宝石。
蓝色的宝石内流转着仿佛活物的蓝色,那是……池羽立刻明白过来了那是什么。
——那是女孩碎裂开的灵魂。
那一天,痛苦哭泣的女孩……灵魂碎裂了。其中一部分的灵魂脱离了本体,存在于那颗蓝色的宝石中。
下一秒,神殿的书室不见了,脚下的场景变成了现代的世界。
那是个暴雨夜,小女孩在大雨中敲开了小教堂的门,被和善的婆婆收留。
女孩在教堂的书房里躲起来一个人哭,哭到最痛苦的时刻,灵魂产生了裂隙。
一部分的灵魂撕裂后脱离了本体。
……池羽明白了魇兽告诉她的秘密。
那颗蓝色的宝石对应的,是真实世界里她年幼时分裂出去的那部分灵魂。
那一天,年幼的她逃出小黑屋,在暴雨中躲进教堂,为父母兄妹的冷漠、贬低而痛苦不堪。
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如果人的灵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关注着自身,一部分关注着旁人、外物,那是不是把代表着面向自己的那部分灵魂分裂出去,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只要没有那部分灵魂,她就能够做到彻底忽视自己,也就不会发觉自己不被爱的痛苦,不会发现自己没有价值的绝望。
那一刻,她的灵魂碎裂开,代表着关注自身、关爱自身的那一部分,脱离了本体。
池羽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为何在两个世界,会有两具池羽的肉身。
现代世界的池羽、修真世界的池羽,其实都是她。
当年她分裂出去的灵魂无处可去,误入了修真世界的灵脉。
世间万物本无法栖息于灵脉,哪怕是半灵之体的灵鸦,也无法真正彻底浸没于灵脉之中。
可灵魂不一样,灵魂是全灵之体,它可以完完全全浸没于灵脉之中。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现世世界的她在灵魂分裂后只经歷了十数年的时光,然而她分裂出去的灵魂却在灵脉中浸没了许久。直到有一天,它汲取了足够的灵气,作为独立的灵魂转身为了另一个池羽。
而故事的最初,她从现代世界穿越到修真世界的那一刻,进入另一个池羽肉身的那一刻,一直分离在外的那部分灵魂再度回归了本体。
原来修真世界原本的池羽并不是消失了,而只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甚至于,她曾经看的所谓「原书」,也许只是被分离出去的那部分灵魂在试图进行自救。
只是即使那部分灵魂回归了本体,但由于她依旧还是那个很丧的、没有生机的人,所以那部分灵魂没能够彻底与本体融合。
直到方才,她在谢其琛的引导下破开渡厄境噩梦的那一刻,那部分灵魂才真正与她融合了。
池羽感到自己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甚至于,似乎还获取到了原本属于她另一部分灵魂的那些知识和力量。
魇兽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已经得知了秘密的全貌,那么是时候,将你送出去了……再见了,我会记得你,毕竟是罕见的破出渡厄境的人呢……嘻嘻……」
脚下现代的世界消失了,小教堂消失了,幼年哭泣的自己消失了,池羽在魇兽尖细的笑声中,再度意识陷入混沌。
……
周身很温暖,和在渡厄境中时完全不同。
熟悉的声音在唿唤她的名字。
池羽睁开眼,被正午时分的太阳刺得眼睛一痛。
立刻有一只大手遮在她双眼之上,帮她挡开刺目的阳光。
池羽缓缓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那间家附近的道观。
而原本出现在道观中的万法境和渡厄境的入口已经消失不见。
据说渡厄境中时间的流速与外界是相同的,想来也确实到了境界该消失的时候了。
「阿羽,你感觉怎么样?梦境破碎后可还发生了什么?」
池羽转头,看到正半扶着她的谢其琛。
因为灵魂的融合,明明只是破境前后的短短时间,她却有种经歷了很多而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今夕何夕的感觉。
是这个人完完全全引导了她,从很久以前开始,直到渡厄境破境之时,是他让她的灵魂回归了完整,焕发了幼年时丢失的生机。
池羽专注看着面前的青年,而后扑进了他的怀抱。
似乎从前他说过,她是他晦暗人生中唯一的光,可是其实对她来说也是相似的,他是她生命中最耀眼的光。
谢其琛似乎对她突然的拥抱有些诧异,迟疑着问道:「怎么了?是梦境破碎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池羽摇了摇头,突然说道:「我爱你啊。」
刻入骨髓地爱着他。
谢其琛怔了片刻,没有继续询问什么,回应了这个拥抱,也将怀中的女子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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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似乎都开始流淌静谧甜美的氛围。
然而没有温存太久,灵鸦的声音突然出现:「主人,虽然打扰您不太好,但我必须得说,一支由众多修士结成的队伍正往此处而来,似乎是要来找您的,且充满敌意。」
池羽回过神,想到了什么,赶紧放开谢其琛,对他说道:「对了,我知道了,要如何让你的元神恢復完整。」
谢其琛皱眉,灵鸦更是直接脱口而出:「圣女大人,我不是说了没有办法吗?」
池羽微笑:「小蓝鸟,你由于能以半灵之体栖息于灵脉中,所以可以在灵脉中窥见与修行相关的「真理」,所知悉的法术、知识远超普通人类。」
灵鸦歪头:「所以呢?你对本智慧之鸟有什么意见吗?」
池羽指了指自己,微笑着说道:「可是现在,相较于你,如今的我知晓更多的知识哦。」
因为她的一部分灵魂曾长久地浸没于灵脉之中。
灵鸦:「?」
「换而言之,我才是最接近修行之『真理』的人哦。」
第76章
池羽还没来得及给谢其琛和灵鸦解释她在渡厄境中获知的、关于她灵魂的秘密, 谢其琛就突然痛苦地捂住心口。
他浑身的血管开始如虫豸般蠕动、膨胀,而眼眸中也开始浮现厚重的黑雾,整个人显得十分可怖。
这是……卵在甦醒?!
池羽赶紧扶着谢其琛回到小院, 像上一次一般,调动灵力注入谢其琛体内。
这一次卵的甦醒比坠入渡厄境前的那次更厉害了,池羽耗费了数倍心力,才勉勉强强压制下谢其琛体内躁动中的卵。
谢其琛终于平静下来, 虚弱地靠在床头喘息。灵鸦开口说道:「卵的躁动越来越严重了, 看来主人体内的卵已经至少甦醒一半了。原本在极寒之窟中的话, 能一定程度延缓甦醒的,可惜……」
池羽明白灵鸦想说什么, 可惜谢其琛为了进入她的噩梦唤醒她,推迟了返回极寒之窟的时间,于是卵甦醒的速度比预计得更快。
池羽暗暗嘆了口气, 却不再妄自菲薄, 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池羽看向谢其琛, 说道:「阿琛,现在就回极寒之窟吧,我也好将我体内的那一半元神归还给你。」
谢其琛犹疑,看样子是在怕池羽再萌生用自己换他的想法。池羽及时解释了。
「我不会牺牲的。」池羽将她灵魂的经歷说明后, 解释道,「因为在灵脉中长久浸润获知的那些知识,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可以在归还元神的同时,保全住我的性命。」
两人正说着, 院落的大门就被重重敲响了,一个粗哑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开门, 快开门!」
灵鸦一顿,扑腾着翅膀道:「糟了,是那些找茬的修士。」
方才还在道观时,灵鸦发现有众多修士气势汹汹地要来找谢其琛,布置了迷阵,可惜还是没能拦住。
谢其琛皱眉,从床榻上坐起来,是要出门去会那些修士。
池羽赶紧拦住他:「这里交给我,你立刻启程去极寒之窟,你目前的情况,一刻也不该耽误。那些人想来是要找麻烦,一旦见到你就不会轻易放走你了。」
卵的甦醒迫在眉睫,池羽只能选择以这件事为重。
谢其琛不认同:「我怎么能让你去应对这些?」
池羽笑了笑:「没事的,相信我。从渡厄境中出来后,我已经找回完整的自己了,而且,我身上还有你一半的修为。」
「可是……」
「相信我吧,我们说好的,要一起拥有未来,我希望我们是相互扶持的。」
谢其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目前的情况确实比较危险,一旦控制不住被卵吞噬,就会被卵的毁灭本能操控,对池羽、对他人都会是很大的威胁。
谢其琛转头看向灵鸦:「你留在池羽身边,你与我结了契,若有什么事,可通过血契直接唿唤我。」
灵鸦点头:「好的主人。」
刚把谢其琛送走,小院的大门就被人强行破开了。池羽立刻走到前院,便见到一群气势汹汹的修士从大门口进屋。
「谢其琛呢,谢其琛在哪?!」一个壮硕的中年人走在最前,池羽认出他是上一次为青山宗来声讨谢其琛的修士中的一个。
池羽问道:「诸位破门而入所为何事?」
「你还敢问?先前因为圣女大人云幻和元明元会长的担保,我们暂时没因为青山宗灭宗一事追究谢其琛!没想到谢其琛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还会对云幻大人出手!」
池羽愣住:「你说什么?谁出事了?」
「别装了!你和谢其琛这么亲近,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好事吗?」那些修士激愤道,「云幻大人这样帮着你们,你们却恩将仇报!」
那些修士义愤填膺地你一句我一句,池羽听了许久终于搞明白了情况:今日清晨,云幻的尸体被发现在京都近郊的山中。推测死亡时间是昨日。那尸体的惨状令人髮指,除了脸还保留完整,其余部分几乎已经只能用「一团血肉模煳的肉块」来形容。
「云幻大人死于非灵气驱使的法术!只有谢其琛这个邪修除了能驱动灵气外,还能驱动清浊两气!兇手除了他还能是谁?!」
池羽皱眉:「云幻的尸首在何处?可否让我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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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是谢其琛,从她坠入渡厄境开始,谢其琛……或者说他的魂体几乎一直都在她的梦境里,直到上午她破境谢其琛才回归了本体。
「不要假惺惺,你和谢其琛肯定是一伙的!别装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这些修士情绪高涨,根本懒得与池羽交流,眼见冲突即将爆发,元明的声音响起——
「慢着,这位姑娘并非邪修,兴许真的不知道谢其琛做了什么。」
元明从人群后走了出来,神色有些憔悴,似乎为云幻的死感到很悲痛。
「既然姑娘想看云幻的尸体,那你便看吧。」
元明抬了抬手,几个抬着担架的修士走了过来,那担架上蒙着一块白布,白布中隐约有血渗出。
池羽怔了片刻,上前掀开白布——白布之下,果然是云幻的尸首。
除了一张脸完好外,整个身体都被剁碎了,简直像是要把云幻做成肉饼子。
池羽胃中一片噁心,差点要吐出来。
「姑娘可以看看这些伤口,皆不是灵气驱动的法术造成的,只有可能是谢其琛。」元明说道,「且前些日子也有人看到过云幻与谢其琛有冲突,谢其琛是目前嫌疑最重的。」
冲突……应该是云幻将她推入渡厄境后,谢其琛来找她时发生的。
池羽忍着噁心,仔细地观察云幻的尸体,突然,她发现了什么。
「不止是清浊二气术法留下的伤口痕迹。」
元明一愣:「什么?」
池羽皱眉:「虽然尸体残破成这样,已经很难辨识,但仔细看依旧能看到普通灵气术法的伤口痕迹……有人特意用清浊二气的术法摧毁尸体,掩盖原本灵气术法的伤口,兴许就是为了嫁祸给谢其琛。」
池羽暗暗思忖,从青山宗灭门所有人都怀疑兇手是谢其琛、到有人操纵云幻将她推入渡厄境试图杀她、再到云幻之死所有人再次怀疑谢其琛……
为什么总觉得有一个幕后黑手在针对……谢其琛……
假设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幕后黑手,云幻的尸体确实遭到了清浊二气术法的摧残,难道这个幕后黑手同样是能三气共修的修士?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推测,云幻之死的前因后果,很有可能是先有一个人类修士出于某种原因杀害了云幻,而后另有一三气共修的修士发现了云幻的尸体,决定利用尸体来嫁祸给谢其琛。
能三气共修的修士,若不是走向邪修一途的疯狂人类,那就只可能和谢其琛一样,是半妖。
除了谢其琛外,还有谁是半妖?
「圣女是修真界最尊崇的存在,普通人类修士怎么可能想到要伤害、甚至杀害她!」一个修士怒道,「你就是为了给谢其琛脱罪!你果然和谢其琛是一伙的!」
池羽的话没有得到在场所有人的任何认可。
元明将白布重新蒙上云幻的尸体,用十分惋惜的语调说道:「本来想要相信姑娘是无辜的,但听完方才姑娘一番狡辩的话……唉。」
池羽瞥一眼已经被白布蒙上的云幻尸体,又抬头看元明。
即使其他修士是冲动的、不理性的,这个名叫元明的人也不应该如此。从第一次接触开始,池羽就能觉察到他是个十足聪明的人。
且这人与云幻关系好到几乎暧昧的程度,理论上应当是最想要揪出真兇的。
她提出的那番推测,如果是他的话,原本应当至少会深思熟虑一番吧?
怎么会直接就把她的话给打成狡辩了?
……倒像是被她指出了尸体的疑点,急于转移注意力似的。
元明嘆了口气,对其他修士说道:「如今看来,我们需得先把这女人拿下,若能拿下,我们就能够诓骗谢其琛救她。这样便能引出谢其琛了。」
元明的话引起修士们的一片欢唿,立刻各个寄出法器,要把池羽拿下。
池羽无法,只能也调动精神,暗暗运起灵力,准备即将到来的冲突。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巨大的爆裂声响起,漫天铺地瞬间萦绕起厚重的白雾,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遮挡。
有人在白雾之中抓住池羽。池羽刚要反击,对方用熟悉的声音说道:「跟我来。」
这个声音是……
池羽化开本已经凝聚于掌的灵力,跟随来人离去。
一刻钟后,一搜飞行的灵舟上。
池羽看着眼前一身白衫面容温和的男子,道谢道:「多谢你帮我解围,澹臺玦。不过,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澹臺玦解释道:「听闻圣女云幻被谢其琛所杀,众多修士结成队伍前去讨伐,我便想也许你会因此被牵连而遇到麻烦,于是就来看看。」
当初池羽与谢其琛互通心意后,他本已经离开京都,只是今日清晨听闻圣女云幻被杀后,又回来了。
澹臺玦心情有些复杂,池羽与谢其琛在一起,果然是一个坏到极致的选择。
她本该能平静幸福地生活的,如今却被迫卷进纷争里。
澹臺玦有一瞬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只是话在喉咙口徘徊许久,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终归,他没有任何资格,无论是因为他背负的罪孽,还是因为他曾乞求过池羽的牺牲。
灵鸦从池羽肩头显现出来,松了一口气般对池羽说道:「圣女大人,方才真是吓死我了,你虽拥有了主人一半的修为,可到底不是真正的修士,不具备运用术法的熟练度和战斗的意识,对方那么多人,还气势汹汹的,真打起来还不知道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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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点头:「是啊,这次多亏澹臺公子了。」
澹臺玦看着突然出现的蓝色乌鸦,询问:「它是?」
池羽解释:「小蓝鸟是谢其琛的妖仆,暂时跟在我身边。」
灵鸦说道:「对了圣女大人,方才那些人出现时,我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应该是那个名叫元明的青年身上散发出来的。」
池羽诧异:「难道你认识他?」
灵鸦歪了歪脑袋,仿佛在回忆:「我记忆里应该没有见过他才对,但他的气息确实有些熟悉。」
澹臺玦突然问道:「你们说的是那个站在白色担架旁的青年吗?」
池羽点头:「对。」
澹臺玦皱眉:「我感觉……他和我是同类。」
池羽一怔:「你说什么?」
澹臺玦说道:「大人应该已经知道,我其实是大妖羽衣人与人类生下的半妖吧?因为继承了大妖羽衣人的血脉,我的感觉比人类,甚至比其他半妖都更加敏锐。方才我在小院中时,感觉到那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极为隐秘的、半妖的气息。」
池羽愣住了,半天没回过神。
元明也是半妖?
不是说半妖十分罕见,而且因为血脉不纯活不到十年吗?
为什么她至今已经见识到了三个活了远超十年的青年半妖???
池羽皱眉,开始仔细思考这个令人惊讶的情报。
如果元明真的是半妖……
首先,他是像澹臺玦这样由人和妖结合诞下的天生半妖,还是像谢其琛这样被人为改造出来的半妖?
其次,澹臺玦是用了无数人造半妖的生命活过了十年寿命的限制,谢其琛是靠着一月一次极端痛苦的剔骨活过了十年寿命的限制,那么这个叫元明的人,是如何活过这个限制的?
最后,元明隐藏在人类修士中,还成为了工会会长这一小门派与散修们的代表人物,是想做什么?
第77章
元明的事暂时想不出头绪, 还是先处理更重要的,关于谢其琛元神的事吧。
池羽看着澹臺玦,说道:「澹臺少爷, 其实我本就打算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来找了我。」
澹臺玦诧异:「你要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池羽诚恳地恳求道:「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池羽希望澹臺玦帮忙的事是有关于归还谢其琛元神的事。
原本来说,一旦将池羽体内的那一半元神取出,归还给谢其琛,她的身体会在一段时间内消失生命徵兆, 这也是为什么几乎可以认为归还元神等于她牺牲生命。
然而由于澹臺玦的存在, 这个「几乎」就有了例外。
就如同拥有银狼血脉的谢其琛在半妖形态下, 是半人半狼的。澹臺玦作为传说中的大妖羽衣人的后代,其在半妖形态下是半人半蛇的。
世间关于羽衣人的记载极少, 然而池羽通过在灵脉中所窥见的「真理」,知道了羽衣人的蛇蜕有凝滞时间的效果。
蛇蜕包裹住的那方空间,它的时间是静止的。
也就是说, 如果在池羽归还元神的那一霎那, 将她放进蛇蜕之中, 那就可以使得她维持在一个将死未死的状态,而后身体便拥有充足的时间去缓慢地恢復正常。
如此一来,即使归还了元神,池羽也能够存活下来了。
澹臺玦听完池羽说的, 即刻便答应了借出蛇蜕——即使他目前并没有经歷过蜕皮,而强行褪下蛇蜕,会令他修为折损超过半数——但他没有将这点告诉池羽, 只说恰好有蛇蜕可以用。
因为无论是对池羽还是谢其琛,其实澹臺玦都怀有一份负罪感。
前者便不必说了, 至于后者……他虽极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憎恨谢其琛, 却也不得不承认,谢其琛的人生是因他毁掉的。
即使那并非他的本意,现在的他也确确实实能够承认,他是谢其琛受害的获益者,他其实,有义务对谢其琛做出补偿。
当然,即使如此,澹臺玦对谢其琛的观感依旧是极为复杂的,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遭到自己父亲迫害的受害者、杀害自己父亲的加害者、爱慕同一个女人的情敌……
以及,最为隐秘的、无人知晓的,谢其琛是摧毁了他原本整个精神世界的罪魁祸首。
两人一鸦乘坐灵舟前往北境最高山峰上的极寒之窟,一路上,澹臺玦不自觉想起了过去的一些记忆。
那是池羽殉脉后不久。谢其琛大受打击,在绝望之中变得愈加疯癫和极端,不断挑衅世家之人,甚至杀害了他的父亲。
澹臺玦那个时候修为还远远不如谢其琛,被定在原地,无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受辱而死。
谢其琛杀死了他的父亲后,满身都是血,一部分来自他父亲,另一部分来自其自身违背血誓遭到反噬产生的大量伤口。
明明身体上应该是很痛苦的,谢其琛却还有浅笑的余力。
澹臺玦看着谢其琛走到他面前,以为谢其琛也会杀了他,可谢其琛却没对他动手。
「让你死了的话,太便宜你了,你还没有为你自身的罪孽承受痛苦呢。」
澹臺玦在谢其琛的语气中听出了恨意和讥讽,然而此刻的他还是那个不知晓真正的残酷为何物的小少爷,所以他严肃地批评谢其琛:「委身于恶是不可取的,看到旁人痛苦真的能快慰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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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琛丝毫没有被他的话触动,那张因染了血而显得格外妖丽的脸上浮现一抹兴味。
「真是高高在上的发言啊。因为别人说你容貌品行皆如神佛,你便真不拿自己当凡人了吗?你甚至……骯脏得连凡人都不如啊。」
「什么?」
澹臺玦看着谢其琛凑到他耳边,用充满恶意的语调说道:「那我就告诉你吧,你究竟是多么骯脏且罪恶的存在。」
那一天,澹臺玦知道了他这一存在的真相,知道了他本就是不该诞生的孩子,知道了他父亲因执念创造了他,知道了他的生命建立在无数无辜被害的孩童之上。
明明……他一直崇尚、嚮往着神明的境界,可他自身居然是如此污秽。
谢其琛其实说的没错,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高尚的,甚至为此感到优越——看啊,即使你残杀了我的父亲,我也克制着恨意,甚至用正确的道理去规劝你。
——即使我和你都是异样的半妖,我也与你这样漠视生命、极端而疯癫的半妖不同。
这样的澹臺玦是脆弱的,根本无法接受自身生命的真相。
在知道真相那一刻,澹臺玦的世界湮灭了。他是有原罪的存在,他身上的罪孽远超想像。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澹臺玦都处于癫狂而迷失的状态。
甚至于,他想过自裁——只要死了,就不会这样痛苦了,就不必面对自己身上的罪孽了。
可在自裁之时,澹臺玦又遇见了谢其琛。
谢其琛很惊讶他现在的疯魔的样子,也很惊讶他竟然妄图自杀。
再次见到谢其琛,澹臺玦隐隐感到怨恨——甚至于远远超越了父亲被杀的怨恨。
谢其琛是将痛苦带给他、摧毁了他精神世界的恶魔。
澹臺玦想,如果不是谢其琛,自己应当还活在从前光明而幸福的世界里,拥有自身高洁的错觉,绝不会知晓自身有多么丑陋。
谢其琛态度依旧很恶劣,发现他试图自裁,嘲笑说:「哎呀,你还真是从始至终地自以为是呢,你以为自杀就能轻松了吗?告诉你吧,你的死亡无足轻重,完全无法赎清你这一存在本身就带有的罪孽。你所背负的罪孽,即使死了也会跟随你。」
那一瞬间,澹臺玦对谢其琛的恨意爆发到顶端:是谢其琛,用一种直白的恶意,将他的自我粉碎掉了。
然而谢其琛的嘲讽总是很有效,澹臺玦意识到,他确实连自裁的资格都没有。
「像你这样背负原罪的人,就该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所有的一切进行赎罪。」谢其琛恶意满满地说道。
从那以后,澹臺玦便开始了漫长的自我惩罚。
直到再生池羽的出现,他才被重新引导,重建了粉碎的自我。
他开始真正直面、承认自身所背负的那些过往,并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补偿些什么。
……
池羽与澹臺玦到达极寒之窟中时,谢其琛正整个人浸入寒气森森的冰湖之中,痛苦对抗着体内卵的甦醒。
灵鸦立刻上前查看,扑腾着翅膀焦急说道:「卵的甦醒程度又变高了,主人现在神志已经有些模煳。」
池羽与澹臺玦一起灌注灵力,勉强暂时压制住卵的躁动。
时间不等人,必须立刻开始着手元神的归还。
池羽和澹臺玦商量好整个归还流程的细节,确认没有问题后,便开始实施。
池羽作为归还人,和作为被归还人的谢其琛各自躺在冰床之上,由澹臺玦主导归还之术的实施,灵鸦从旁协助。
澹臺玦清空了一切思绪和情感,专注于施术之上。
元神的归还过程还算顺利,完成后,冰床上的两人都还昏迷不醒。澹臺玦取出事先已经准备好的蛇蜕,将池羽包裹起来。
池羽若要恢復身体,约莫需要百日时间,极寒之窟气候过冷,不适合池羽身体的恢復,澹臺玦按照先前与池羽商量好的计划,留灵鸦看照谢其琛,他则将池羽带到山外较温暖处。
*
池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没有见过房间中。
房间布置得很清雅,从各处的挂画、装饰来看,房间的主人应当是个相当有品味的人。
这是哪?澹臺玦找的山外小屋如此华丽的吗?
池羽试图从床上起来,然而仅仅直起身都无法做到,整个人虚弱到浑身肌肉毫无力气。
池羽惊讶了。
不对啊,即使归还元神后,她不再持有任何修为,可按照计划,当她甦醒的时候,也应当已经恢復到正常的状态。
怎么会如此虚弱?
澹臺玦呢?得问问他怎么回事……
池羽正想着,房间的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她转头,看到来人,惊得瞪大了双眼。
怎么回事?
怎么是这个人?
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元明走到床榻边,惊讶地发现池羽已经醒来了,于是笑道:「你可终于醒了,把你强行从蛇蜕里扒出来都已经七天了,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池羽试图说话,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只剩气音:「你……怎么……我……为什么……」
「哎呀,你可别说话。」元明笑眯眯说道,「听说你得在蛇蜕里待足三个月才能恢復身体,可我一个月就将你刨出来了,你这虚弱的样子,可别说两句话就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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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一怔,什么?现在才过去一个月?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你会在我手里?」元明继续笑眯眯地说道,「澹臺家的人听说失踪已久的正统继承人澹臺玦竟然与邪修一伙人搅和在一起,便与我一同去找他。找到以后,澹臺家的人将他强行带走了,我呢,就理所当然地带走了你。」
池羽皱眉,怎么可能?以澹臺玦的修为,没道理这么容易被抓到啊……
「倒是没想到澹臺氏小公子作为半妖,修为却并不怎么样,太让我失望了。还好捉到了你,还不枉此行。」
为什么元明会知道澹臺玦是半妖??
这件事,即使是澹臺家的人,也几乎没人知道吧?
池羽吃力地说道:「你……想……做什么……」
元明打量着池羽,说道:「你知道么?我与云幻本互相承诺,待她到了年纪,我就会娶她,可惜她死了。」
池羽皱眉,不知道元明想说什么。
「你其实,也是圣女吧?」
第78章
池羽没有承认:「不是……」
元明笑:「我知道你便是上一任的圣女。本该殉脉而死的圣女池羽, 被邪修谢其琛强行再生了——嗯哼,又是一个可以用来编排的故事。修真界会因为谢其琛触碰了禁忌之术而对他更加排斥。」
池羽一愣,皱眉:「你要……做什么……?!……咳……咳咳……」
元明见床上的女子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似乎有些苦恼:「都说了让你别说话了,万一太激动,直接死了怎么办?那我就没有新娘了。」
新……娘?!
池羽瞪大眼睛,不理解元明说的是什么意思。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本该与云幻成亲的, 然而她死了, 那我突然想到, 换个圣女成亲也是一样的。」
?
这是什么荒谬的理由?
元明没搭理池羽那刀子似的眼神,兀自说道:「成为了所有人的公敌, 被整个修真界追杀,唯一爱的女人还被夺走,啧, 谢其琛一定会痛苦得魔疯吧, 想想就觉得兴奋呢。」
池羽不可思议地看着元明, 感受到了这个人深深的恶意:「你……憎恨谢其琛?……你与他……有仇吗?」
「憎恨?」元明摇了摇头,「没有哦,我一点也不憎恨他,甚至对他有些好感呢。」
池羽不理解元明的意思, 他竟然说他对谢其琛有些好感?对一个人有好感,会对对方做出这样恶意满满的行为吗?
元明瞅着池羽因心怀怒火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恍然大悟一样:「我不应该同你说这么多, 万一将你刺激得背过气了,那可怎么是好?」
池羽沉默。
这人……其实压根不在意她的死活吧?
他看向她的眼神, 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然而她与他并没有什么旧怨,从前更是不相识, 那么这恶意来自哪里?
……还是说,这是一种无差别攻击的恶意?
「你……以戏弄别人为乐吗?」
「戏弄?我可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不过顺带达到了戏弄的效果的话,确实让我觉得很愉悦。」
池羽沉默了老半天,最终骂了一句:「变态。」
元明丝毫不在意床上女子气若游丝的谩骂,笑眯眯说道:「会有婢女好好照顾你的,圣女大人要尽快康復到能走得动路哦。」
池羽甦醒后,元明就来看过她这么一次,说了些语焉不详的话,而后就没有再出现。
池羽的一日三餐起居生活都由两个近身的婢女照料。
似乎她们都知道她是圣女,对她态度十分恭敬,唿唤她的称唿也都用的是「圣女大人」。
这让池羽十分不适。
殉脉以后,她就已经不是圣女了,即使再生后的她依旧拥有圣女的体质和对灵脉的强感应,她也不是。
现在的圣女是云幻。
云幻……想到这个女孩,池羽就感到心情沉重。
这个女孩……已经被杀了。
兇手至今不明,然而元明却利用了这个女孩的死进一步加强修真界对谢其琛的敌视。
这是个单纯活泼的小女孩,那夜突然动手推她入渡厄境,不出意外,应该是受到了元明的操纵。
这个小女孩明明这样依赖和倾慕着元明,元明却……
元明此人实在过于古怪了。
无论是他的真实身份,还是行为的真正目的,都让人摸不透。
隐藏半妖身份混入修士之中、仿佛故意针对谢其琛一般的行为、无差别恶意的态度、惯会伪装成清雅君子的高超演技……
等等……池羽突然发现,此人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与谢其琛有些相似。
躺了大半个月后,池羽终于能下床走动几步。
被提前从蛇蜕刨出来,她本就不佳的体质变得更加虚弱,即使能走,没几步也不得不停下来喘气。
然而池羽依旧坚持着到处走走。
元明虽然关押了她,但并没有限制她在宅院中走动,她想尽可能搞明白这处宅院的构造,看有没有机会逃出去。
池羽慢吞吞地走到了花园中,正扶着棵树木喘息,她便听见负责打扫的下人们在交谈。
「你听说了吗?咱们院子里住的那个女人,是前任的圣女。」
「不会吧,那位大人不是多年前就殉脉而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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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那女人身边的婢女说的,据说那女人是被人给復活了。」
「復活?这么邪门的事你也信?」
「由不得我不信啊,我偷偷去看过那个女人,真的和前任圣女长得一模一样——我从前在世家帮工的时候,曾见到过前任圣女。」
「说来元公子这阵子广发婚帖,说即将与圣女成亲,难不成……」
「应该就是她了,不然还有哪个圣女?云幻大人已经被杀,下一任圣女也还没被选出来。」
「可元公子是何时和这位圣女相识的,听说还感情甚笃,下月初就要举行婚礼,我从前从没听说过啊!」
「这就不知道,只听说那圣女恢復记忆以后,知晓自己是被邪修谢其琛用禁术復活的,对谢其琛很是痛恨,所以对救她脱离谢其琛魔爪的元公子很是感恩呢。」
池羽听到那对话,有些愣神——元明说的成亲,居然不是戏耍她的话?!竟然连婚帖都发了,颇有种要广而告之的架势。
还说什么她与他感情甚笃,下月初就要完婚,也太莫名其妙了吧……这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当晚,池羽正在卧房中画这几日到处走动得知的宅院布局,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池羽立刻撤了空白的纸将图纸盖住,抬头看去。原来是好些日子没有出现的元明又来了。
元明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笑意盈盈的,手上还拿着张红色的纸——池羽定睛一看,居然是婚书。
「哎呀,圣女大人果然已经能下床了,看来下月初举行婚礼是正确的。」
池羽扶着桌子站起来,皱眉看着来人,说道:「你是觊觎圣女能带来的地位和名声吗?一个圣女死了,就觉得可以娶另一个?」
元明挑眉:「你是这么想的?」
池羽静了片刻,否认了这个猜想:「灵脉在一年内必会选出下一任圣女,一个『曾经的圣女』并没有太大价值。」
元明笑着,没有说话。
池羽想了想,说道:「……你是要利用这场婚礼,将谢其琛逼入更孤立无援的状态?」
早就应该已经死了的前任圣女,突然活了,还即将和散修工会的会长成亲,这个消息足够爆炸,瞬间就能传遍整个修真界。
元明可以利用这件事,广泛宣传诸如「邪修谢其琛用再生禁术復活了前任圣女」,甚至于打着她的名号宣扬「前任圣女知晓谢其琛对她用了再生禁术,对谢其琛深恶痛绝,在元会长的支持下决定对其进行讨伐」之类的煽动性话术。
——事实上,元明目前似乎也确实是这么宣传的。
先前青山宗灭宗,挑起的对谢其琛的讨伐只局限在一部分小门派。
而后云幻之死被栽赃到谢其琛头上,进一步加剧了谢其琛的恶劣处境。
然而由于云幻亲近散修与小门派,与世家很疏远,所以世家对云幻的死只表面地表达了惋惜。
这些年来世家一直休养生息,与小门派和散修间也有着很深的龃龉,若非必要,肯定是不愿意掺和进元明主导的讨伐中的。
然而现在前任圣女——被所有世家都宣称「有恩于己」的池羽突然出现,还看似站在了元明这儿,元明一定会利用这个契机挥舞大旗逼着世家也加入「讨伐谢其琛」的队伍。
曾经挑衅并削弱世家的仇、违反规则擅自用了再生禁术、连前任圣女都敌视着,诸多因素叠加,世家即使再是想作壁上观、坐收渔利,也只能站队到元明所代表着的散修和小门派这儿了。
谢其琛目前的处境简直是举目无亲,处处皆敌。
更何况,她与元明成亲,这件事本身就对谢其琛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了。
策划着名这样的事,先前元明居然还说对谢其琛没有憎恨吗?
池羽打量着元明,突然道:「你是谢其琛的旧时吗?」
元明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会知道澹臺玦是半妖。这件事,即使是澹臺家的人,也极少有知道的。」池羽说道,「而且,澹臺玦曾告诉我,你也是半妖,再加上你身上的一些特质,和谢其琛有些相似。」
「哦,你知道我是半妖了啊。」元明一顿,「我和谢其琛相似在何处?」
池羽没有搭理他的问话,兀自分析:「若你和谢其琛拥有相似的经歷,这些事就能说得通了。」
元明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消失了。
「上任澹臺家主做的那些污糟事,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他自己终止销毁,按他那心狠手辣的作风,当时应当没有半妖能存活下来。」
元明没有说话。
「可是我突然想到,有一个人,和谢其琛一样,是那些半妖中的例外。」
「那就是谢其琛七岁时,与他相约一起逃跑的那个『所谓朋友』。」
那个朋友,在面临追兵时,选择了背叛谢其琛,将谢其琛推出去挡追兵。
若她没有记错,这个「所谓朋友」名叫「无名」。
池羽回忆,在谢其琛构筑的幻境中,那个他让她入幻后同她一起生活的村子里,她曾经见过与谢其琛过往有关系的、曾被他期待过的那些人。
其中就有曾被谢其琛当做朋友,然而最终选择背叛的名为「无名」的少年。
然而在幻境中所见的无名的容貌,与眼前这个名叫元明的青年,实在相差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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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因为掩饰了容貌,还是发生过什么令他容貌大变了?
池羽定定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青年,问道:「你的真名,是无名吗?」
元明始终没有说话,良久,突然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暴露自己猜到了太多事,并不是什么聪明的行为。」
「真的是你……」池羽原本只是猜测,如今得到证实,只觉得荒谬,「你与谢其琛同病相怜,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元明歪着头看着池羽,似乎是觉得她的问题有些好笑:「因为这么做是最佳方案啊。就像七岁那年我能当机立断地将他推出去挡那些追兵,现在我也能利用他最快速地达成我的目的。」
池羽皱眉:「你的目的?指的是什么?」
元明自然不会回答池羽的问题,说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你知道最极端的痛楚是什么样的吗?」
池羽沉默,想起谢其琛,想起月圆夜充满血腥味的洞穴,还有北境高山上寒冷的洞窟。
「你了解一次次经歷绝望后人心会变成什么样吗?」
池羽依旧沉默,这次是想起谢其琛过往遭受过的背叛和虐待。
这个男子……拥有和谢其琛极其类似的过往。
池羽突然想起原书中的剧情,在她不曾干预过的故事里,谢其琛走上的道路。
池羽隐约有了个猜测。
元明见池羽一直不说话,走到桌边,从桌上的一叠白纸下抽出那张图纸。他低头扫了一眼那张图纸,说道:「想逃走吗?逃走去找谢其琛?」
池羽没说话,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你很早就知道谢其琛是个异常的存在,也了解谢其琛真实的个性有多不堪,为什么还会选择他?」
池羽皱眉:「这与你无关。」
元明抬眸看着池羽,似乎是好奇:「你说我和谢其琛有相似的特质,如果当年你收养的人是我,你会像对待他那样对待我吗?你会像爱他那样爱我吗?」
池羽皱眉:「你希望有人爱你?云幻是爱你的,你又对她做了什么呢?」
元明冷嗤了一声:「那个小姑娘?她爱的是清风朗月的元哥哥,可不是我。」
元明似乎并不执着方才问池羽的那几个问题,他一抬手,整间卧室都被一道流窜着电光的屏障所覆盖。
「不要想逃跑,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在这个房间里活动。」元明恶意地笑了笑,「你被彻底囚禁了,这是你自找的。」
说完,元明没有管池羽的反应,兀自离开了池羽的卧房。
池羽走到被设置的屏障边,抬手轻轻试了下那屏障,电光立刻灼伤了她的指尖。
池羽垂眸看着被烧红的指尖皮肤,许久,抬起头看向元明离开的方向。
……
元明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卧室的门和窗都严严实实地遮着,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元明很习惯这样的黑暗,这样的黑暗令他有安全感。他一个人静静站在黑暗中沉思。
那个被谢其琛当成宝贝的女人比他想的要聪明些,竟然猜到了他是谁。
方才问那女人的话又浮现在心头。
【你说我和谢其琛有相似的特质,如果当年你收养的人是我,你会像对待他那样对待我吗?你会像爱他那样爱我吗?】
着实是个可笑的问题,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问出那样的话。
那一瞬间,他心里在想什么?
脑海里浮现一个画面,是他从前暗中观察谢其琛与池羽的生活时,发现的谢其琛脸上露出的温柔又幸福的笑容。
明明是和他一样的可怜虫,为什么谢其琛脸上可以露出那样的笑容?
元明不舒服地皱起了眉。
明明是和他一样的可怜虫……
就像他告诉池羽的那样,他并不讨厌谢其琛,就像他不会讨厌自己那样。
可是看到谢其琛那样温柔又幸福地微笑,他心中不免产生一种荒谬感。
会产生「凭什么」的疑惑。
不得不说,三番两次嫁祸谢其琛、甚至抢走池羽,除了为了他的那个「目的」,他心中也隐隐约约期待着……谢其琛会变回「理应」的样子。
明明是和他一样的可怜虫,那就应该有可怜虫的样子啊……
门外,婢女的声音突然响起:「元大人,该就寝了,是否需要奴婢伺候您洗漱?」
元明回过神,斥责:「不需要,不要来提醒我这种事!」
门外的婢女感受到元明声音中的冷意,有些慌张:「大人恕罪,奴婢是新来的,还不了解大人的规矩,奴婢不会再犯了!」
「滚!」
「是……是……」
婢女的声音逐渐远去,房间再度回到了一片寂静。
元明有些疲惫地坐到床畔。
有多少日没有入睡了?
想不太起来了。
这些年来,一直是疲惫到实在支撑不住,他才会进入痛苦的睡梦。
算起来,自从破除了十年寿命的诅咒后,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剧烈的痛楚永远缠绕着他,而那种痛楚,在入睡后会变得愈发难以忍受,仿佛每时每刻都在经歷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
据说这个叫新生之痛。
因为新生总是伴随痛楚,所以获得新生的人,会每时每刻感受新生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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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可笑,如果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宁可在那个时候选择一了百了,何苦执着追寻那个能破除十年寿命诅咒的新生……
从来都是这样,每一次以为自己抓住了希望,其实都是陷入了更绝望的境地。
这个世界糟透了,简直充满恶意。
元明缓缓闭上眼,那么今晚,是选择疲惫地支撑到天明,还是选择进入睡梦承受几乎忍受不了的痛苦呢?
*
永州城城门处。
谢其琛从城门走进永州城,寻了间城门旁的茶铺坐下,准备稍作歇息。
前些日子接到澹臺玦的来信后,他才知道本该由澹臺玦看护着的池羽,被元明带走了。
【我之修为如今折损过于严重,没能抗住元明与澹臺家联手的袭击,池羽被元明带走,而我也被澹臺家看管起来,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写了这封信给你。实在是抱歉。】
谢其琛接到来信的时候,差点想要直接杀到澹臺玦面前。
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谢其琛极其厌恶澹臺玦,然而他也明白,虽然不知道为何澹臺玦的修为会突然间折损这么多,但会出这样的事一定不是澹臺玦的本意。
更何况更重要的是救回池羽。
谢其琛离开极寒之窟的时候,灵鸦曾极力劝阻:「主人,虽然你的元神已经恢復完整,但卵的第二次甦醒还未完全结束,还请留在极寒之窟。那个叫元明的人掳走圣女大人,说不定就是逼你不得不在这个时候现身。」
谢其琛自然没有听灵鸦的,元神恢復后,他压制卵的能力提升不少,去救池羽才是当务之急。
元明的老巢是永州城,想来元明应当是把池羽也带到了永州城。
茶铺另一桌的两个客人似乎也是修士,此刻正大声地聊着天,话语的内容飘进了谢其琛的耳朵里。
一个修士说:「你听说没,多年前殉脉的那个圣女又出现了!」
另一个修士说:「啊?她不是早死了吗?」
「说是被邪修谢其琛用再生之禁术给復活了!」
「再生之禁术?!那邪修还真是坏事干尽,竟然连禁术都有涉及!不过……他为什么要復活那前任圣女?」
「你知道那邪修是前任圣女收养的弟弟吧?听说那邪修对圣女一直有不伦之情,所以啊,才想復活她。」那修士突然压低声音,颇下流地说道,「我听说圣女被復活后,最初没有记忆,你猜那邪修将她带在身边会干什么?」
「……瞎!那邪修可真是下作啊!」
「所以咯,听说圣女恢復记忆后,都要恨死谢其琛了。然而她没有修为,试了几次都逃不出谢其琛的手掌心,最后还是偶遇元会长才获了救呢。现在两人都要成亲了,正广发婚帖呢!」
「成亲?哈哈,难不成是出以身报恩的戏码?不过元会长从前不是与另一个圣女颇多牵扯么,怎么现在又要娶这个圣女了?」
「圣女云幻不是已经被谢其琛杀了么?元会长在工会换届以后蝉联了会长之位,想要进一步巩固和发展势力,与这个颇有美名、受到各世家尊敬的前任圣女成亲,也是个情理之中的不错选择——大家都是男人,这种选择应该很好理解吧?」
「这倒是,哪怕是前任圣女,与灵脉的关系也颇为深厚,能娶到她,便利之处数不胜数啊。」
「而且这两人一个曾经的爱人被谢其琛所杀,一个长期沦为谢其琛的禁/脔,都深恨着谢其琛呢。这场成亲也是给修真界其他修士一个信号,对谢其琛的围剿就要展开了。连原本作壁上观的世家都不得不出来站队加入呢。」
两人正聊着,突然发现隔壁桌一个青年勐地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瓷片滚落一地,发出嘈杂的噪音,勐地就将两人的谈话给打断了。
青年站起身,冷冷地扫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了茶铺。
两人面面相觑,老半天吐出一句「那人什么毛病啊」。
第79章
永州城元府红绸高挂, 一片喜庆。
不少修士都来参加散修工会会长元明的成亲喜礼。这场喜礼规模之大在整个修真界都是罕见的。不仅仅是散修和小门派的修士,甚至这几年来一向疏离的世家修士都有前来参与。
对局势有所判断的修士都看明白了,与其说是婚礼, 这更像是一次集结。
对于这两年持续为非作歹的邪修谢其琛的一次讨伐集结。
各方势力无论亲疏,有没有参与这场婚礼其实是一种立场的表态。
池羽被半强迫地换上大红色喜服,戴上繁重的珠钗首饰,在几个婢女的押送下前往喜堂。
无论实际势力和实力如何, 圣女在表面上都是修真界地位的顶点, 如今现任圣女离世, 下任圣女暂未选出,池羽作为前任圣女, 被当做圣女的象徵而存在。
元明和她成亲,至少在面子上,足以成为这次讨伐行动的主导者。
池羽有些担忧。元明将这场婚礼办得浩大, 修真界上下都传遍了, 即使是在极寒之窟的谢其琛, 也很有可能已经听到消息。
这是一场针对谢其琛的鸿门宴,在元明主导之下,几乎修真界的各方势力的代表都出场了。
元明想要用这场婚礼引出谢其琛,然后真刀实枪地正式发动讨伐。
池羽一路走到喜堂, 内心都在忐忑。她担心谢其琛真的会出现在婚礼上,成为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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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他不来……她也担心自己真成为元明的新娘。
池羽走到喜堂大门,从屋中人说话的嘈杂声音推测, 来的人果然不少。喜娘高喊着新娘入场,池羽刚跨进们, 元明就走到了她身边,与她并排前行。
元明用压低的声音说道:「你希望他来吗?」
池羽没回答, 只嘲讽道:「我的心思如何不论,你听着倒是很希望他来。」
元明笑眯眯:「他来的话,我的准备便不算白费。他不来的话,我便真的多了一位美丽的妻子。所以无论来不来,我总是不亏的。」
这些日子以来与元明相处了几次,池羽深感此人是个十足的疯子,不怎么愿意同他多说。
元明笑了一下:「其实我一直在暗处窥探着你与谢其琛。我挺喜欢你的,温暖、柔软、宽和,你若把展现给谢其琛的模样用来对待我,说不定我俩也会成为不错的一对。你要不要试试看?」
池羽觉得有点噁心:「一直窥探着我与阿琛?是从何时开始的?」
元明倒是大方,坦白说道:「约莫从你被那青山宗大小姐用十数剑捅得半死不活,谢其琛不得不分一半元神给你的时候,我就在观察你们了。」
那就是从青山宗灭宗事件发生后……
自那时开始,他就已经盯上谢其琛了吗?
池羽猝不及防地问道:「青山宗灭宗,是你做的?」
这次元明没有继续回答了,因为喜堂屋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屋顶爆裂开来,瓦砾泥沙四散,宾客发出惊唿。
池羽愣了愣,心脏一阵狂跳,是不是……
她忍不住想抬手将盖头扯了。
然而手还没抬起,就直接被人重重摁住了。
元明凉凉笑道:「娘子如此急切,是要做什么?」
池羽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谁是你娘子?」
元明理所当然:「你啊。」
池羽气急,勐地甩开他的手,退开几步远离他,不管不顾把盖头扯了下来。然后被满屋子的沙尘呛到了。
她举起袖子盖在口鼻前,眯着眼睛抬头看去。
隐约可见屋顶开出一个巨大的破洞,可沙尘太盛,看不清更具体的情况了。
元明想过来拉她,池羽不想被他抓住,又是继续后退,然而踩到了破碎的横樑,整个人向后摔坐到了地上。
一阵剧痛,是脚扭了。
眼看元明已经走到面前,池羽正无措,突然一支银白色的箭矢射向了元明。
元明立刻召唤出佩剑格挡,而后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池羽也一同看向那个方向。
漫天迷人眼的沙尘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一个熟悉的人影。
明明还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池羽知道那是谁。
这一刻池羽已经忘记了那所有的担忧,她只知道其实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在期盼他来救她。
池羽情不自禁唿喊出他的名字,然后忍着脚踝处传来的剧痛,从地上站起来,飞快扑向来者。
怀中勐地扑来娇小的身影,谢其琛立刻抱住她:「你怎么样?他有没有伤害你?」
池羽摇头,紧紧抱着谢其琛的腰:「你怎么真的来了,他故意引你来的你不知道吗……你怎么才来,我在这里好害怕……」
谢其琛听着池羽矛盾又语无伦次的话语,什么也没有回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髮。
元明眯眼看着他的「新娘」急不可耐地扑进其他男人怀里,看着两人亲密的动作和饱含情意的对话,露出个冰冷的笑:「哎呀,谢修士还真来了呢,为了欢迎谢修士,我可是布置了天罗地网呢。」
谢其琛反嘲回去:「被如此重视,可真是谢谢你了。」
「为什么不好好躲起来呢?明明捨弃她的话,你可以很自由地生活。」
「会问出这样的话,看来,你好像是个很可怜的人。」
元明脸色瞬间难看了,他紧紧盯着面前拥抱着的两个人,那样亲密无间、那样互相信任……真是无法认同,完全无法认同。
太荒谬了。
他和他不应该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他会遇见可以信任的人,会拥有正常的情感,能找到安心的归属?
他和他明明应该是一样的啊!被黑色的淤液所吞噬,所有的情感都丧失,只有满腔的恨意!
无法认同,无法认同在经歷了同样悲惨的过往后,只有他深陷其中,只有他被困在黑色的世界里。
太荒谬了,完全无法认同。他和他不应该都是可怜虫吗?
元明目光落在那抹娇小的背影上,他用伪装时惯用的清朗、温和的声音说道:「池羽,如果你和他走的话,从此以后等待你的,只有艰辛的逃亡生活。」
池羽听到他的话,虽还缩在谢其琛怀中,却转过头来看他了。
元明露出个青竹君子般的笑:「你身体本就弱,归还元神后又没能在蛇蜕中获得足够时间的温养,你根本受不住艰辛的生活的。」
池羽定定看着一直被她视为疯子的男子。
这个人与谢其琛同年同月同日生,因此被挑进了大宅,作为澹臺玦寿命的铺路石而存在,他和谢其琛一样遭到了澹臺氏不公平的虐待和残害。
在幼年的逃亡时,他背叛了视他为友人的谢其琛。但也许,在没人知道的角落,他也遭遇过众多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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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人和从前的谢其琛有些像。
池羽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看着元明,突然说道:「你是不是嫉妒谢其琛?」
元明呆住,立刻否认:「嫉妒?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池羽没有说话,目光却仿佛已经看穿他。
元明觉得有些狼狈,却依旧用镇定的语调说道:「从最初窥视你们,我的目的就从来没有变过!没错……我的目的从来没有变过!我一直在为了达成我的目的而行动,即使是此时此刻,也从未生出过其他的心思!」
「是吗?」
谢其琛还不知元明的真实身份,只对这人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池羽拽住他的衣角,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管元明,如今赶紧逃出去才是正事。
谢其琛点了点头,调动了浑身的灵力。
元明立刻注意到,拿出一枚信号弹向空中释放,信号弹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想跑吗?没那么容易。」元明笑道,「我说了,这里有天罗地网等着你们!」
信号弹爆裂后,所有布置在元府的阵法都启动了,那是为了对付谢其琛专门设置的。
地面瞬间出现血色的雾气,雾气中,无数白骨的利爪像难缠的藤蔓一样袭向谢其琛。
谢其琛立刻御气腾空,然而那些利爪以更快的速度追赶,一副不把他拽入地狱不罢休的模样。
元明的笑声传来:「坠落吧、憎恨吧,所有人都将成为你的敌人,这个世界将以最巨大的恶意针对你!」
这阵法十分难缠,谢其琛召唤出「獠牙」飞快斩落数不清的利爪,可那利爪源源不断,似乎永远也无法清除干净。
就在怀中女子的脚踝被利爪抓住之时,隐约有古怪的曲调声从远方传来。
那曲调不似已有的任何调子,初听诡异,再听又品出几分慈悲,最终却都归于一片漠然的寂静。
在那曲调的影响下,本狰狞的利爪都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池羽还是谢其琛,甚至是元明,面上都闪过一分疑惑。
然而并没有时间去追究突然出现的曲调是怎么回事。
谢其琛当机立断斩掉缠住池羽脚踝的利爪,抓住这个机会又制造了一波烟雾弹,然后立刻带着池羽离开。
然而追兵源源不断——不止是元明,所有参与了婚宴的修士都已经成为讨伐谢其琛的一员。
元明在谢其琛带着池羽离开时已经宣布:「前任圣女池羽中了谢其琛的傀儡术,被彻底操纵,实在令人悲伤。但事已至此,傀儡术无法逆转,想来圣女也不想以傀儡状态存活于世,所以现在正式下达对谢其琛和池羽两人的围剿。」
池羽都不记得与谢其琛一起逃了多久,只记得每一次找到个落脚地,稍微休息一会儿后,就会有修士发现他们,然后面目狰狞地要取他们的性命。
路上,池羽告知了谢其琛在元府时知晓了的事,包括元明的真实身份。
那天谢其琛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
池羽想起谢其琛制造的那个宁静的幻境,幻境中有她,还有他的亲人、友人、师长——虽然他们都背叛了他。
很不可思议,谢其琛明明是个冷漠偏激的人,心性十分极端,然而对于那些他曾经抱有过期待的人们,即使遭到背叛,他也依旧不愿意用怨恨之类的负面态度去对待。
即使谢其琛与元明有着极为相似的经歷、养成了极为相似的个性,其实两人的深处依旧是不同的。
那点不同即是,对于谢其琛而言,即使过往经歷过那么多黑暗,他最深的内心还是无意识地保留了一分对美好的期待。那也许是他顽强生命力的来源。
池羽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曾遭遇漫长的迫害和虐待,谢其琛会是个比任何人都阳光、美好的人。
这个认知让池羽觉得十分难过。
两个人逃了很久,池羽从最初的紧绷忧虑,到后来已经能稍微调侃两句这种亡命天涯的状态。
「与整个世界为敌,只剩对方相伴。」池羽坐在篝火边,煞有其事地评价道,「我们是一对亡命天涯的鸳鸯啊,想想还有点浪漫呢。」
「鸳鸯?」谢其琛瞥了一眼池羽的衣服。
逃出永州城后两人几乎没有去过城镇,池羽的衣服也一直没有换,至今还是喜服,而喜服上正好秀的是鸳鸯。
池羽意识到谢其琛在看她的衣服,也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啊,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衣服?」
谢其琛摇头:「没有不喜欢,你穿什么都很好看,只是想到你穿着喜服走进其他男人的喜堂,就有些……」谢其琛手中的干柴被直接掰断了。
池羽捧着脸看他:「我同你不是也一起穿过喜服吗,我们还拜过堂呢。」
池羽说的是先前谢其琛绝望之中对她使用入幻之术,与她在幻境中成亲的事。
谢其琛有点面对不了从前做过的恶劣事,耳垂微红,别过头轻道:「不一样,这一次是在真正的现实里。」
池羽想了一会儿,突然「嘶啦」一声,把喜服外衫扯下一大片布。
谢其琛见状怔了怔,要制止她:「你做什么?」
池羽没说话,将那块布做成绶带加一朵红花的样子,然后绑到谢其琛的胸口。
谢其琛本穿着靛青色的外衫,突然绑上朵大红花,显得有些奇奇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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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了一些,但没关系,因为我们在一起。」池羽握住谢其琛的手,突然说道,「我们成亲吧,以双方独立完整的意志,真正成亲。」
此处是一片山野密林,穿过密林则是悬崖,悬崖铺满荧蓝色的花朵,而悬崖之下则是海浪滚滚,无边无际的大海蔓延到天的尽头。
两人仿佛是跑到了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一样。
满天繁星之下,她与他手牵着手,在高崖之上叩拜天地。
叩首后,他将她扶起,两人对视。她笑盈盈说道:「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他回应:「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注]
荧蓝色的花朵开满整片崖顶,柔软如褥子,靛青的宽大外衫铺在其上,仿佛水面上的小舟。
谢其琛克制几乎没顶的情潮,专注地看着被他抱在怀中、似乎有些羞赧的女子。即使在梦中梦见过无数次,当一切变作确凿的、触手可及的现实,依旧会有不可置信感。
从与她初遇至今,已近十年,从最初只敢压抑而晦暗地渴求,到后来卑劣又自私地试图让她对他动情,甚至不惜用恶劣的手段也想与她结合,中途经歷诸般波折与绝望,最终他的梦竟真的落在了他怀中。
「姐姐。」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姐姐,毕竟按两人如今肉身的年龄,他还比她大了一些。但此刻,他似乎又变回了最初被她收养的少年,满心炙热到压不住的爱意,渴望着她的一切。
池羽「嗯」了声,红着脸抬起头,亲了亲面前人的嘴角。
谢其琛垂头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真的愿意嫁给我?」
池羽轻笑:「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谢其琛一顿,是啊,他想说的其实也不是这句。他缓缓垂眸,不再克制对她汹涌的爱与占有欲,双手如锁链般紧紧箍住怀中娇柔的女子:「你是我的,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池羽也抬手抱住他的脖颈,回应道:「我们不会分开。」
谢其琛将妻子放平在花海之中,璀璨的星光落在她白玉般的面容上,让她看起来美得几乎圣洁。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是他的神。他一直渴望着,想让他的神坠入红尘,为他沾染世俗之欲。
他俯身贴近她,表达着爱意:「姐姐,我爱你。以我全部的灵魂、全部的生命爱着你。」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想要拥有你、让你的一切都属于我。」谢其琛亲吻着他的神明,压住她的双手与她十指相扣。
池羽迷濛地看着漫天的星光,努力自欢愉中中找回一丝神识。她也有话想要对他说。
「谢其琛,你知道吗?当我回顾过往,我意识到,我们是註定会相爱的。」
谢其琛喘息着抬眸看向她,目光炙热又柔情:「嗯?」
「因为无情的火焰只会屈服于温柔的流水,而荒芜的土地也只能接受最顽强的野草。」
第80章
从针对谢其琛的讨伐开始后, 已经过去一个月多。
拓苍山腰密林,几人自山下进入林中。
隐于林中木屋的池羽与谢其琛二人觉察到动静,以为又是前来追杀他们的修士, 本打算悄无声息地遁走,然而一阵熟悉的曲调响起。
这是……池羽很快反应过来,是那日在永州城元府,谢其琛来救她时, 突然出现的那阵帮了他们的曲调。
池羽看向谢其琛:「似乎不是来追杀的人?」
谢其琛沉吟片刻, 谨慎道:「你留在木屋中, 我去查看一下。」
池羽便留在屋中等待。若这曲调果真出自当时帮了她与谢其琛之人,那究竟会是何人?
如今形势下, 不知是谁相信他们,顶着与修真界敌对的压力,对他们伸出援手。
很快, 谢其琛回来了, 身后跟着三个人, 看身形是一女两男,都戴着斗笠。
池羽迟疑:「这是……」
那三人中的女子率先摘下斗篷,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面容明艷可人, 五官眉眼依稀有些熟悉。
女子看到池羽,笑盈盈说道:「姐姐!」
池羽终于想起来,有些不可置信:「你是……樗里小姐?」
女子说道:「别这么称唿我了, 我已经脱离樗里家,取母姓第一字, 名叫钟琬琰,姐姐直接叫我琬琰便好。」
池羽打量着钟琬琰, 当年殉脉前,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女,如今六七年过去,也已经长成位美丽成熟的女子了。
既然这人是钟琬琰,那另外两人……
另两人摘下斗篷,露出两张九成相似的脸,果然是钟吾家的两位少爷。
故人相逢令人惊喜,可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
谢其琛走到池羽身边,牵住她的手,询问:「月前在元府,便是三位帮了我们吗?」
钟吾兄弟点头,指着钟琬琰道:「是表妹,她爱钻研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如今自创多种术法,当时她用了驭音术扰乱了元明的阵法。」
「为何帮我们?」
钟琬琰解释:「因为我不信任元明,既然他处心积虑地对付你与池姐姐,那我就必须保下你们,如此才能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钟吾兄弟也道:「如果两位愿意的话,请随我们来吧,我们会分享我们这边已知的信息。」
池羽看向谢其琛,谢其琛点了点头。如今他们势单力薄,即使能够不被元明一派的修士抓到,也不得不一直隐匿躲藏,实在是十分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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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人先前救过他们,那便不是敌人,如果能互相分享信息,就有助于更好地了解整件事的全貌,说不定能够化被动为主动。
「好,我们跟你们走。」
池羽没想到,三人直接将他们带去了钟吾家。
如今世家修士基本加入了讨伐谢其琛的队伍,先前元府的婚礼,钟吾家主也是参加了的。
钟吾兄弟看出池羽的犹疑,说道:「姐姐不会对你们出手的。」
钟吾兄弟解释,钟吾家主作为家主必须向修真界表明钟吾家站在正义的立场上,但实际上她对于元明也是不信任的,知道弟弟和表妹在查元明后,一直表现出默许的态度,对他们做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钟吾家主默许,钟吾家自然是躲避追杀的好地方,没有人会想到谢其琛与池羽躲在钟吾家,也没人敢跑来钟吾家闹事。
钟吾兄弟将池羽与谢其琛安排在钟吾家一处安静的小院,此处少有钟吾氏修士会来,十分幽静,很合适两人暂住。
五人关上院门,开始交流。
据钟琬琰说,她是因为研究能让普通修士三气共修的办法,才会注意到元明的。
元明开始在修真界展露风头是在四五年前,作为一届散修打败三十八名高手,说服多个门派一起组建工会。
由于钟琬琰一直在研究三气共修,她觉察到元明对外虽然一直用灵气相关的术法,却会在不经意中展现出些三气共修的蛛丝马迹。
随即,经过一番调查,她意识到元明并非人类修士。
且组建工会后,元明的一系列操作非常激进,名义上是提高小门派与散修的地位,实际上却像是在挑拨离间一样,无形中让世家与小门派散修间的矛盾越来越大。
甚至一度两方真的开战过。
钟琬琰于是开始怀疑元明,奇怪此人伪装成普通修士,端着张骗人骗鬼的君子面孔兴风作浪究竟有什么目的了。
钟琬琰曾找表姐,也就是钟吾家主聊过这件事,钟吾家主其实也注意到元明上位后,修真界局势剑拔弩张的情况,可没有明显的证据,也并不能向势力已经成形的元明发难。
而青山宗灭宗一事,钟琬琰也觉得颇为蹊跷。
那时是工会换届前的最后一年,除了让元明延任外,也有不少小门派和散修支持青山宗宗主许安福成为新一任会长。
元许两派人暗中斗得也颇为激烈。
而青山宗就是在此时灭宗的——唯一倖存的青山宗弟子却声称是谢其琛做的。
「更奇怪的是,以青山宗灭宗事件为转折点,元明的矛头完全调转了方向,先前一直鼓动散修和小门派与世家作对的他,却开始亲近世家,试图拉拢所有人针对谢其琛。」钟琬琰说道,「虽然不知晓其中缘由,但一定有什么隐情。」
池羽想到了什么,看向谢其琛:「对了阿琛,元神恢復后,你可回想起来青山宗灭宗那天发生了什么?」
谢其琛回答:「青山宗灭宗不是我做的。当日我与许安福确实起了矛盾,我也的确起过强烈的杀心,但那个时候昏迷中的你突然开始口吐鲜血,我便抛下许安福将你先带走疗伤,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便不清楚了。」
池羽看向钟琬琰:「你们可相信我们?」
钟琬琰略微沉吟,说道:「池姐姐,我是相信你的,你善良宽和,待人毫无恶意。不过也请你谅解,我无法完全相信谢其琛。我之所以出手保二位,是想要查清楚元明究竟想干什么,并非我相信这两年来所有事件的真兇不是谢其琛。」
钟吾兄弟也说道:「虽然眼下是为了对付元明,但时间更往前推,谢其琛六七年前对付过世家也是事实。哪怕当时谢其琛对钟吾家的伤害是三家中最小的,我们也无法做到对他完全心无芥蒂。如今我们对谢其琛的态度只是暂时达成合作——当然,池姐姐你不一样,我们是相信你的。」
池羽嘆气,表示理解。
随即池羽也告知了钟琬琰等人元明的真实身份,自然,其中也牵涉到了澹臺家和澹臺玦的秘密,听完后钟琬琰等人都震惊得许久没能回神。
交流到此处,五人正各自暗忖元明这些年做的事究竟为了什么,突然,几点荧蓝色的光汇聚,灵鸦突然出声了。
「我兴许知道一个最关键的信息。」
所有人都看向它。
灵鸦难得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带着点愠怒:「先时我便觉得那元明身上气息熟悉,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他便是当年同我一起去三十三重太虚境界寻找『卵』的那个人。」
池羽与谢其琛对视一眼,问道:「什么意思?」
灵鸦开始解释。
当初灵鸦对「卵」感兴趣,并想要去寻找,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遇见了一个人。
灵鸦自认智慧之鸟,对一切未知事物都有着浓厚好奇心,且格外欣赏聪明、有探索欲的人类。那人表现出的品质让灵鸦深觉是知己,当他提出想去找「卵」、看看这传说之物究竟是什么时,灵鸦便上钩了。
三十三重太虚境界万年出现一次,当时恰逢境界现世,他们便结伴前往。
当在境界最深处寻找到卵时,那人为了拿到拥有「新生」之力的那一半卵,施法操纵灵鸦吞下了代表「毁灭」的那一半卵。
后来灵鸦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利用了它的人,直到见到彻底改头换面的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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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该想起来的。既然吞下了『新生』,拥有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新面孔也是很正常的。」
谢其琛听完,说道:「难怪你与我定下血契之时,说的是『被迫』吞噬了毁灭之卵,原来是被他强迫的。」
「是啊,那卵一半为『新生』,一半为『毁灭』,要取『新生』必须同时取出『毁灭』。所以他才要与我一起进入太虚境界——他需要我来承受『毁灭』。」
然而最终「毁灭」是由谢其琛承受的。池羽联想到此,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们进入太虚境界是什么时候?」
灵鸦回想了一下,说道:「距今约莫有十年了。」
那便是元明十四岁时。元明与谢其琛均是五岁被抓进大宅改造成半妖,不出意外,寿命只能到十五岁,想来当时他一定很着急。
池羽说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为什么能活过半妖十年寿命限制的原因了。」
先前她还感慨过明明半妖最长不过能活十年,谢其琛、澹臺玦、元明却都活过了这个限制。
谢其琛以一月一次的剔骨为代价延续生命,澹臺玦自不必说,他的生命便是一切悲剧的根源。而元明之所以可以活过这个限制,是因为在寿命将尽之时,吞下了「新生」。
池羽突然想起被元明关押时,元明说过的话——
【你知道最极端的痛楚是什么样的吗?】
【你了解一次次经歷绝望后人心会变成什么样吗?】
池羽沉吟,元明吞下新生后,虽然延续了生命,但未必结果有那么美好,兴许还产生了他没有想到的痛苦。
毕竟生命是神的领域,新生必然是伴随疼痛的。
而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元明最初想要的。
一次次的绝望、长时间的痛苦后,人对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池羽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我有一个猜测,这或许能解释元明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青山宗事件前煽动修真界各方势力间的敌视,青山宗事件后,倾全力将谢其琛逼到极限。
而恰好,元明对她与谢其琛的窥视也是从那个时间开始的。
第81章
大致讨论出一个结果、并制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后, 五人各自休息。
池羽向钟琬琰道谢:「这一次多亏琬琰妹妹了。」
钟琬琰笑:「本就是相互合作罢了,且我从前便很喜欢姐姐,姐姐不必向我道谢。」
谢其琛也说道:「多谢钟姑娘出手相助。」
钟琬琰觉得很稀奇, 谢其琛居然也会如此真诚地道谢。虽然只是多年前的几面之缘,但她对谢其琛漠然傲慢的个性很是印象深刻,没想到如今也亲和可人起来。
想来,应当是因为有池羽吧。
钟琬琰打量着谢其琛, 说道:「若你真的想谢我, 待元明一事事了, 同我一起研究如何让普通修士也能三气共修的法子吧。」
钟琬琰从幼年时就对如今修真界灵气匮乏、资源短缺的情况感到不满,个性又较之普通正派修士离经叛道, 这些年来一直试图探索三气共修的法子。
谢其琛道:「我虽能够三气共修,但我并非普通人类修士,兴许帮不上什么。」
「我知晓你并非普通人类。正因为你有普通人类修士没有的经验, 才有可能提出独创性的看法, 兴许能对这项课题起到重要作用。」
池羽很欣赏钟琬琰这般有着创新精神的人, 也认为这个合作的提议对谢其琛真正融入这个世界、找到自身在这个世界的定位有好处。于是拉了拉谢其琛道:「同意吧。」
谢其琛点头:「待此间事了。」
几日后,钟吾家又秘密来了个人。
澹臺玦与池羽等五人相聚时,人相较先前瘦了不少,看来被澹臺家带回去的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太好。
钟吾兄弟将澹臺玦带进屋, 感嘆道:「把澹臺玦从澹臺家带出来真是不容易。」
钟琬琰拍拍表哥们:「辛苦啦,毕竟我们这群小辈,如今也只剩你俩还算有些世家公子哥的面子了。」
时至今日, 澹臺氏主脉人丁衰弱,樗里氏长女叛出家门, 仅有钟吾氏两位少爷还留在世家中了。
澹臺玦看向池羽,内心歉疚:「抱歉, 没能保护好你,听说元明没有让你待满日子就将你从蛇蜕中刨了出来,你如今身体可还好?」
池羽回答:「最初比较虚弱,如今倒也还好。」
澹臺玦摇头:「没能待足日子,终归是会落下病根,待局势不那么动盪,不如随我去羽衣人沼泽疗养两年,将身子调理过来吧?」
谢其琛看向池羽:「澹臺玦说的对,去吧。」
池羽有些惊讶,谢其琛竟然会贊同澹臺玦的话,而且还放心她随澹臺玦去。
过去的痛苦已经渐渐不再成为他的束缚了。他开始能够信任他人,也拥有了安全感。
池羽点头:「好,待此间事了。」
……
在修真界上下齐齐追杀谢其琛后的第二个月,一则消息传出:钟吾家率先找到并抓捕了谢其琛,此刻谢其琛就在钟吾家的地牢里。
作为发起谢其琛追捕的主导者,元明自然得去钟吾家看看这则消息的真假。
虽然先前永州城元府大婚时,钟吾家主有象徵性地前去参加,但实际上钟吾家主与元明的关系十分生疏,两边的势力在从前也一直都有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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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元明到访钟吾府邸后,钟吾家主并没有亲自接见他。
元明身边的修士忿忿不平:「这钟吾家主好生无礼,还当现在是世家话语权独大的世界吗?」
元明阻止他:「既然来钟吾府邸做客,便不要过多议论主人家。」
最后是钟吾氏两位少爷来接待了元明。
元明与钟吾锦平、钟吾锦凡寒暄一番后,便提出了想去地牢看看邪修谢其琛的情况。
钟吾氏两兄弟客气地招待元明并同意了他的请求。
元明跟随钟吾氏两兄弟走进地牢,地牢充斥着一股血腥味。
旁人闻不出那血腥味与普通人的血腥味有何不同,但元明一下便明白那血腥味来自谢其琛,因为这血的气息十分混杂,只有人、妖、卵混杂的怪物才会拥有。
元明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询问道:「这地牢好重的血腥味,你们已经对谢其琛进行了严刑拷打吗?」
「算不得严刑拷打。」钟吾锦平转头看他,理所当然道,「他修为那么高,抓到后若只是普通地关起来,肯定会被他逃掉。我们便在抓到他后进行了一些处理。」
一些处理?元明微不可查地皱了眉。
三人并一些下属一起到了关押谢其琛的牢狱,只见谢其琛被绑在一个木架上,手脚皆用带着符咒的铁链束缚着。
谢其琛垂着头昏迷着,衣衫上都是斑驳血迹,俊美的脸庞也遍布伤痕。
元明打量他,询问钟吾锦平:「方才锦平少爷说的做了些处理,指的是什么?」
「我们碎了他的元神,让他如今再也无法运气修行。」
元明一愣,差点要跑到谢其琛面前查看他的元神碎成什么样了,但钟吾兄弟在场,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元明勉强挤出一个笑:「谢其琛修为如此高,钟吾家还真是厉害,能找到机会碎他的元神。」
「我们拿捏了他的软肋,自然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正说着,有钟吾氏的侍从进来,说是钟吾家主传唤两位少爷。
钟吾锦平迟疑:「可是元会长还在这里……」
元明立刻道:「两位不必顾虑我,我便当是在此地审问谢其琛了。」
他正犯愁找不到机会支开钟吾兄弟好查看谢其琛的情况呢。
钟吾兄弟犹豫了片刻,最终点头:「我们去去就回,若元会长审出什么,届时还请告知。」
「这是自然。」
钟吾氏的人走了后,元明又斥退了自己的人,只身留在牢房之中。
他先探了探谢其琛的经脉,发觉元神果然被碎后,又使了个御水诀,泼头盖脸地拿水浇醒了昏迷中的谢其琛。
谢其琛迷迷濛蒙睁开眼,老半天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没有说话。
元明知晓时间不多,直白说道:「我帮你修復元神。」
谢其琛皱眉:「……你说什么?」
元明说道:「别废话,调息、而后接受我渡的真气,我帮你修復元神。」
谢其琛冷笑:「我知道你是谁,从前背叛过我的故人、如今陷害我至此的罪魁祸首,我不需要你的假好心。」
元明说道:「池羽已经跟你说了我是谁了?好吧,我也不同你废话,我的目标其实并不是你,至少现在我是想帮你,你可以放心接受我帮你修復元神。」
「有意思,我如今被修真界上下追杀,不就是你主导的吗?」
「过往不论,你只需知道此刻我打算帮你——难不成你不想恢復元神和修为?」
谢其琛冷漠看着他,最后道:「你其实知道吧?无论是青山宗灭宗,还是圣女云幻之死,都不是我做的。」
元明没有回答。
谢其琛继续说道:「我不会接受你帮我恢復元神的。」
元明皱眉,钟吾兄弟不知何时会回来,他必须在那之前恢復谢其琛的元神,将谢其琛放跑,谢其琛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棋子,他不能让他变成丧失修为的废物。
元明将姿态放到最低,真诚询问:「那么如何你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谢其琛诧异地打量他,老半天,终于略微松了口:「你说你的目标不是我,那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将青山宗之死嫁祸给我,又将云幻之死嫁祸给我,最后还声称池羽憎恨我试图追杀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元明想要说服谢其琛接受他,只能试图让谢其琛对他产生一定信任——他深知这点,只好说了实话:「好吧,我承认,青山宗灭宗是我假冒你做的,云幻之死也是我覆盖掉真兇行兇的痕迹嫁祸给你,池羽更是不用说,我无非借了她的名头团结修真界各方势力。」
「谁让事情这么巧呢,那个时候,我本想潜进青山宗暗杀许安福,却没想到竟然在青山宗遇到了你,而你正好承受着毁灭之卵。」
「你拥有整个修真界几乎最高的修为,若是你的话,一定能将毁灭之卵发挥到极致!」
元明表情突然狰狞起来:「你一定懂吧,那种憎恨命运、憎恨世界的感觉。」
「我是利用了你,可我现在也想要邀请你——来吧,和我一起诅咒这个世界,诅咒所有幸福平静生活着的人。」
「是你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吧?」
「不要执着于一个女人带来的单薄的温暖了,那太渺小,根本无法与我们所承受的沉重灾难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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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诅咒这个世界,诅咒这个世界所有能够平静生活的人,才能填平那种黑色的、腐蚀性的不甘和憎恨。」
「是你的话,一定能成为我的同伴吧?」
「所以信任我吧,让我帮你修復元神。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被迫在地狱求生,让这个世界都来陪我们,尝尝我们受过的苦!」
谢其琛平静听元明说完,感受到了一种熟悉感。这种疯狂而扭曲的恨意……他也曾有过。若不是遇到了池羽,想来他如今也会如眼前人一般狰狞。
然而可惜,他已经同眼前的人不一样了。
谢其琛问道:「所以你一而再再而三陷害我,让我陷入糟糕的境地,就是想要激化我的恨意,摧毁我的心智,而后便可让我被毁灭之卵吞噬,达成你『拉着全世界坠入地狱』的愿望?」
元明似乎平静了一些,他内心那从未同人说过的疯狂发泄了出来,这让他感到快乐,感到不再孤独。
「是啊。承受毁灭之卵的人修为越强,被卵吞噬后能发挥出的毁灭力量越大。若要将这个世界拽入地狱与我相伴,你便是我最好的机会。」元明微笑着向谢其琛伸出手,「我们是曾在地狱为伴的朋友,我们能互相理解。」
地牢陷入良久的沉寂。
突然,谢其琛动了动胳膊,束缚着他的锁链瞬间破碎开。
「这种无聊的事,我没有兴趣。」谢其琛落到地面。
元明看着那碎开的锁链一惊:「你怎么……」
「我的元神没碎,修为也没丢,不需要你帮我修復。」
元明皱眉:「可是我方才探你的脉息……」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语调似傲慢又似讥讽:「那是我独创的假息术,能骗过元会长,看来效果不错。」
穿着苍葭青色衫子的女子从地牢的暗门出来,站到了元明面前。
元明眉头皱得更深:「你是……樗里家叛出的长女?」
钟琬琰笑眯眯道:「你认得我?那你应当知晓,我与樗里氏不合是因为我总钻研创造些歪门邪道。」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会很多你不晓得的东西,比如假息术,比如……海市蜃楼之术。」
这个名字……
钟琬琰见元明脸色微变,点头:「没错,就是可以将一处景象传递至千万里外的术法。就在刚才,你说的所有话语,在修真界三十三处地点都能收看。这下谁才是那个真正的黑手,想来整个修真界上下都该知晓了。」
——就像直播一样啊。池羽这么想着,跟着钟吾家主与钟吾兄弟也进了地牢。
元明见钟吾家主出现,瞬间明白过来,这些人是一伙的!
从谢其琛被钟吾氏抓住的消息传出来开始,就是一个要诱他入局的骗局!
元明怒道:「好啊,堂堂钟吾家主竟然同邪修谢其琛搅和在一起!」
钟吾锦平立刻反驳:「错了,是我和我兄弟同邪修搅和在一起。家姐不过是方才听到了你说的话,深觉受骗,一怒之下前来收拾你!」
「好个元氏宵小,你有何资格质问我?」钟吾家主冷道,「竟当真是你在背后兴风作浪!如今你自己招认,便休怪我替天行道了!」
第82章
在放出谢其琛被钟吾家抓到的消息前, 池羽等六人就在修真界三十三处布置了海市蜃楼之术法阵。
目的便是设局让元明坦白真相、让整个修真界明了自青山宗灭宗一事以后的诸多事件究竟是谁下的黑手。
钟吾家地牢,谢其琛、钟吾家主等人准备围剿抓捕元明。
然而元明狡猾,推了几个手下出去挡住对面的视线, 然后直接用了传送之术遁走了。
之后的几天,由于真相已经公开,钟吾家主代表钟吾氏率先表明了与元明的敌对立场,并号召其余修士一起围剿居心叵测的元明。
很快势力形成, 以钟吾氏为核心的修士们, 开始对抗以元明为核心的修士们。
原本以为将真相公开后, 元明就会落入孤木难支的局面,不过元明的势力比众人想得要更强, 即使他做过的事暴露,依旧有不少修士仍旧选择站在他那一边。
约莫这些人与元明利益捆绑过于紧密,抑或身家性命被元明握在了手中。
总之, 一场混战无可避免。
两边的人打了两个多月, 最终以钟吾氏为核心的修士获得了优势。毕竟大部分修士知晓元明这个疯子想要无差别攻击整个修真界后, 自然会团结起来解决这个棘手的祸患。
然而元明的真相曝光后,谢其琛的处境其实并没有好太多。
想要报復社会的是元明没错,可这个真相也揭露了一件事,那就是谢其琛身怀极危险的毁灭之卵。
若哪一天谢其琛无法承受住毁灭之卵, 那他对修真界造成的杀伤力将不可估量。
目前大部分修士没有对他发难,一来是需要先解决元明,二来是钟吾家主做了担保, 针对元明的围剿结束后,她会用钟吾氏秘宝冷炙泉帮助谢其琛完全化解体内的毁灭之卵。
到秋末冬初, 双方的这场混战也渐渐进行到了尾声。
以钟吾氏为核心的修士们攻入永州城,并很快包围了元明的老巢元府。
几个月前元明还在此地以大婚为契机号召修士们围剿谢其琛, 没想到如今形势翻转了过来,元明成为了那个被真正围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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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府是元明的老巢,其中设置的机关、布下的阵法无数,普通修士进去很有可能自寻死路,故而最终钟吾家主决定只让修为较高的修士进入府邸抓捕元明。
钟吾家主、谢其琛以及若干修为顶尖之人进入元府,并开始在府中找寻元明的所在。
大约是为了掩护自身,整个元府如今瘴气氤氲,人行至其间,三步开外便看不清东西了。
谢其琛在府邸中搜寻了一阵,而后宛如受到某种感应一般看向了某个方向。
他和元明是很相似的怪物,他们超乎寻常的浑浊,既是人、也是妖、甚至还有太虚境界的未知生命体卵。
而他们体内卵的那部分,曾经是一体的。
正如生死为阴阳两面,新生与毁灭也有着紧密的联繫。
所以谢其琛与元明某种程度上是存在感应的。谢其琛可以断定,他正在被元明召唤。
他想找到元明杀之后快,可元明也没有放弃利用他报復这个世界的计划。
谢其琛沿路留下标记给其余进入元府的修士,而后走进了元明所在的院落。
推开门,院子里倒是和别处不同,没有瘴气,显得视野很清爽。
仿佛并没有正在被围剿,元明穿着件青竹色的衫子,正悠闲地坐在池塘边餵鲤鱼。
发觉谢其琛来了,他连头都没有转一下,语调笑盈盈地说了句:「你来了。」
谢其琛回应道:「来杀你。」
元明终于餵完鱼,那鱼食大约是带了毒,一池塘的鲤鱼都死了,翻着肚皮浮到水面,看着颇为可怖。
元明却露出满意的表情:「看着这些悠闲游着的小鱼终于痛苦地死了,我便舒坦了。」
谢其琛没有说话。
元明转过身,看着谢其琛道:「怎么,不骂我变态?」
谢其琛静了片刻,说道:「我为你感到难过。」
若是其余人面对元明,大约一定会骂他变态。然而谢其琛做不到,就像元明说的,他们是拥有相似经歷的两个人,他了解元明的那种扭曲的心态。
「你这样子,我都有些想起七岁时候的事情了。」元明说道,「那个时候,你明明被我推出去挡追兵,你的眼里却没有对我的怨恨。」
明明同样绝望,同样憎恶一切,为什么他不怨恨他呢?
谢其琛说道:「对同样面对了残酷命运的人,我无法怀抱恨意。」
「是吗?」元明不甚在意地笑笑,「若不是这样的命运,也许你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人,真是遗憾啊。」
话音刚落,元明便已经持剑向谢其琛攻来。
谢其琛与他打作一团,抽空回答了元明方才的话:「不遗憾,现在开始也不迟。」
斩断过去,告别那些悲痛,去迎接新的人生,然后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两人修为都极高,转瞬间已经过了数百招。
元明微微喘息,盯着谢其琛:「被拯救,被从泥淖里拉出来……这样的奇蹟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定感觉很好吧?」
谢其琛默了片刻,回答:「我很感谢她。」
元明感觉心口隐隐作痛,有什么想法正蠢蠢欲动,似乎想要问「我也可以被拯救吗?奇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吗?」
可最后,他选择扼杀那个想法,让内心恢復死寂一片。
不是没有产生过期待,可是他已经受够怀揣期待后被打下深渊的感觉。
投身于彻底的绝望和憎恨,是他最终选择的道路,他不会再更改。
「可惜了,看来只能我强行把你再拽来我这一边!」元明冷笑着,瞬间加大了攻击的强度。
谢其琛镇定地应对着。
打到后期,两人的差距显现出来。元明的修为终究还是不及谢其琛。
双刺刺入元明的心脏,彻底扼杀元明的生机,谢其琛心情有些复杂。
背叛过自己的友人,世上与自己经歷最相似的人,没能够得到奇蹟眷顾的另一个自己……将元明杀死时,谢其琛仿佛也杀死了某一部分的自己。
某一部分还未从过去解脱出来的自己。
也许在某个没能够得到奇蹟救赎的世界里,他也曾像元明这般疯狂而扭曲,并且最终悽惨死于他人之手。
元明似乎对自己的结局并不感到惊讶,亦或者他如今已经不对自己的生命有所执着了——生机被夺走的这一刻,他甚至不自觉地笑了笑,仿佛解脱一般。
大约是濒死的走马灯,元明突然想起了过往人生中的一切。
出生就被抛弃,从未拥有过名字,被人以「无名」称唿。
喝着泥水,从狼狗口中夺食,就这样长到了五岁。
而后被抓进黑暗的大宅中,被从普通人改造成半妖,至此脱离正常的人生轨迹。
经歷两年的折磨后,他好不容易同「朋友」一起逃走了。
逃出大宅的那刻,是他人生中少数真正感到畅快的时刻。
只可惜没多久,追兵就追了上来。
发现追兵的那一刻,年幼的元明大脑一片空白,情绪彻底崩溃,长久以来在残酷环境中养出的行为本能为他做出了选择——他毫不犹豫将「朋友」推出去抵挡追兵。
其实他也想要学着去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的。
可当人被环境彻底塑造完毕了,又要怎么才能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呢?从来没有人拉过他一把,从来没有奇蹟发生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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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回想,当年抛弃谢其琛一个人逃走的时候,比起谢其琛,也许他心中是更恨的。
如果没有那些追兵,他本可以和他的「朋友」相互扶持着活下去、并开启新的人生。那样的话,他的未来兴许会逐渐学会真正的感情,然后人生便能够有所不同了。
逃出大宅后又经歷了多少事他已经不太记得了,若要概括,无非就是为了活下去忍受各种折磨。
就这样过了近十年。
年满十五岁前,元明得知了自己成为半妖后,寿命便只有十年,若找不到法子,他会在十五岁时被妖血吞噬而死。
他感到十分崩溃,即使从出生以来没遇到过多少好事,但他还是不想就这样死去啊。
这一次,他又一次遵循了残酷环境中养出的行为本能——毕竟实际上他从没有学会过其他的行事方式。
于是他利用了信任他的鸟妖,进入太虚境界,获取了新生之卵为自己续命。
只是命运对他总是恶意,新生之卵带给他的除了新生,还有无时无刻的疼痛、不敢入睡的折磨。
没有人会不被永无止境、永不停息的疼痛折磨疯,元明慢慢的,开始憎恨所有比他幸福的人。
凭什么只有自己这样可悲?凭什么只有自己被这样摧残?
好恨啊,恨命运、恨世界、恨所有人。
仇恨成了支撑他的唯一情感,为此他决定补偿自己。既然命运从不补偿他,那就让他自己补偿自己。
他伪装着自己,一步步获得地位和权力,并时刻筹划着名在修真界搅动风云。
越是有人因他的行为受苦,他越是快乐。
接近圣女云幻也不过是为了巩固能搅动风云、获得快乐的地位和权力罢了。
他从未在云幻面前展现过真正的自己,因为觉得反正展现了也只会被厌恶罢了。
当发现云幻被不知名的人杀了,他并没感到悲伤。长期被疼痛折磨,委身于憎恨,他已经不认为死亡是什么不好的事。
至于是谁杀了云幻,他也无意追查。毕竟云幻个性娇蛮,仗着尊崇的地位,待人常颇为不礼貌,哪怕是在散修和小门派中,也有人对她心怀怨恨,若要追查,简直没完没了。
他只想把时间花在为自己寻找快乐。
于是他利用她的死,进一步陷害了谢其琛。
只是,元明有些困惑,为什么这个濒死的时刻,他却反而想起这个小女孩了呢?
也许是因为即使是伪装着自己,但在和她相处时,他也确实曾偶尔感受到一丝快乐吧。
元明从走马灯般的回忆中脱离,无力地躺在地上,仰头看着谢其琛。
「我的痛苦终结了吗?」
谢其琛轻轻点了点头:「终结了。」
元明松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谢其琛安静看着元明断气,而后将他的尸首埋葬。没有立碑,想来元明也不会觉得这样痛苦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立碑的。
兴许从两方开战开始,元明就在等待自身的死亡。抑或许更早以前就已经如此。
谢其琛在坟堆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就像告别了一段人生。
他不会去回忆元明,就像他不会去回忆过往的黑暗。
过去的悲剧在此划上句号,仇恨的锁链亦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他将会开始新的人生。
*
由元明导致的纷争结束后,谢其琛就被钟吾家主带去了钟吾府邸。
他每日浸泡冷炙泉,在钟吾家主的监督之下全力化解体内的毁灭之卵。
比钟吾家主预计的要快许多,仅仅一年,谢其琛体内的毁灭之卵就彻底被扼杀了。
这让钟吾家主十分惊讶,这样快的速度,不仅□□需要极佳的强度,精神亦是如此。她不由对谢其琛产生几分钦佩。
毁灭之卵扼杀完毕,谢其琛向钟吾家主道谢,并离开了钟吾府邸。
那之后,他去找了钟琬琰,履行曾答应过的,协助她进行「三气共修」的研究。
比起扼杀毁灭之卵来,这件事要艰难很多。
从未有普通人类修士能够真正三气共修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是在尝试荒漠里种玫瑰。
但谢其琛并没有着急,一边宁静生活,一边研究有价值的课题,这样的日子其实很不错。
除了少了某个重要的存在。
又一年,春日,空气都暖融融的。
谢其琛收拾了自家小院,然后准备出门。
隔壁院子,看了一晚上资料的钟琬琰顶着黑眼圈要出门散步放松大脑。
两人共同研究三气共修,加之个性有些相似,便多少建立了些革命友谊。
她见谢其琛出来,一副要远行的样子,即刻明白了什么——「今日池姐姐该从羽衣人沼泽出来了吧?身子可大好了?」
谢其琛点头:「大好了,我去接她回家。」
位于南境、温暖潮湿的羽衣人沼泽,池羽被澹臺玦送出围绕沼泽的迷障。
告别澹臺玦后,她往北行。
然而没多久,她便见熟悉身影在前方等待。
池羽颇高兴,小跑着扑到那人怀中:「终于出来了,沼泽里的饭菜口味可太寡淡了,咱们快回家,我要吃你做的饭菜。」
谢其琛笑着握住她的手:「早就做了准备,走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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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