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她过分迷人》 第1页 [穿越重生] 《师姐她过分迷人》作者:晚乔【完结+番外】 简介: 前世,弟子苏妄与宋远叛出师门,筹划许久杀回门派。北萧山战火四起,大师姐岁鲤抵抗坠崖之际竟无意重生回了数十年前,并且在落地的当夜无意中敲碎了山门宝器——一座玉石。 重活一世,岁鲤决定先发制人,与苏妄与宋远搞好关系,避免重蹈覆辙。 只是这走向为什么越来越不对了? 为什么苏妄不仅爱黏着自己还总是对自己撒娇? 为什么宋远天天求着自己保护他? 为什么我还因为对他心跳怦怦? 好吧,其实我也不喜欢独来独往,也不喜欢一个人,这段路好长啊,宋远我们一起走吧。 第一章 重生 1. 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对「死」这个玩意儿挺好奇的,而在前一刻,我终于知道了死亡的感觉。我从高处往下坠,还没从疼痛和眩晕中回过神来就踩在了地面上。 这触感实在得超乎我的想像,毕竟在我的理解里,我应该飘上天去。我会化成青烟,会化成风,会化成虚无缥缈的东西,慢慢被吹散,而不是站在这儿,睁着眼对着一块石头髮呆。 虽然这石头还挺好看。 月光映在上边,澄澈剔透,是一块上好的玉石。 说起来,大概百十年前吧,我的师门里也有这么一块玉石,传说它是一件宝物,立于湖边,灵气充裕,且能保一方地界长盛不衰,稀奇得很。直到一个夜里,我的一位师妹路过,无意间将它打碎。 唉,说起我那倒霉师妹,她名苏妄,资质天纵,算是修行奇才。 若不是她因为这事儿遭受惩处,革出内门后被人排挤,导致原本一条好路越走越偏,北萧山选举首徒时,说不准就没我的事儿。也不知是现在的小年轻都脆弱,还是这些事情林林总总加起来太多,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 总之,在我当上北萧山首徒没几年后,她突然就叛出师门——黑化了。 再接着,便是她靠武力征服四方,杀回北萧山,战中将我从断崖抛落,取了我的性命。 说到这里,一时间不知道是她更倒霉,还是我更倒霉。 我心里惆怅,下意识地举起手在石头上敲了敲,嘎嘣脆,哐叽,碎了。 等等? 咋回事儿,这石头碰瓷?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什么反应都没了,只能眼见着碎裂的玉石中间浮出一小块耀着微光闪动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和活的一样,我退一步它便浮在空中跟我一步,我见状一愣又退一步,它便在夜色微风里直接浮到了我的面前。 这东西我没见过,但它的光色特别,内里一圈蓝紫薄光,散出的光晕里夹着浅金微粒,我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这个光和我坠崖时错手从苏妄腰间抓到的锦囊里发出的光有些相似……等等,苏妄?我是不是没死?是她追过来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就慌了。 我脚下一崴向后倒去,万幸常年修习身手敏捷,摔倒之前我侧身旋过,一翻便站稳了来。我刚刚抚着心口松口气,便瞧见身后湖面氤氲着雾气瀰漫。 我一怔,抬眼四顾,西南竹林、岸边青石,全是我熟悉的。 这……这不是我那毁在师妹掌风里的倒霉师门吗? 我心里一紧,连忙俯下身去,湖面如镜,映出我的模样——星眸皓齿,螓首娥眉,腰侧是我的佩剑合敛,弯身时月灰软玉剑穗微微垂下,衬着这一身水色云纹弟子服,真是好看。 可现在不是沉迷自己美貌的时候——这映出的,不是我多年前的模样吗? 就在我震惊之际,从湖水的倒影里,我看见那团光闪了一闪,没入我的后心,当我再直起身子回头四顾时,周围除了玉石碎片,便再没什么别的东西。我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那里半点感觉都没有,好像我从湖中看见的不过是一个错觉。 这是什么情况? 我呆愣在湖边好半晌,仔仔细细地琢磨许久,却是半点儿摸不着头脑。 怔忪里,我踩着月光,沿着熟悉的路回到居室。师门作息严谨,一路上我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这条路我走过上万次,可心情这么复杂还是头一回。 我心里迷茫,一会儿念着生死,一会儿想到玉石,一堆事情理不清楚。但也不晓得是累还是如何,想着想着,抱着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师父曾说我心胸宽大,有气魄,对于这句评论,我大概只能受得起里头摘出的两个字。我确实心大。 并且,死过一次之后,我这颗心比从前更大了。 管他怎么回事,爱咋咋地吧,能再回到安稳健好的师门,活着我白赚,死了也不亏。在熟悉的床榻上,我和衣而卧,一夜好眠。 依着多年间习惯的作息,次日清晨,天刚破晓我便醒来。简单洗漱之后,出门,我遇见晨练的小弟子们。 只是和记忆中的井然有序不大一样,此时的小弟子们满脸慌乱,见到我也只简单点头行礼。我顿了顿,抓住一个最眼熟的:“儒七。”我唤停他问,“这是怎么了?” “师姐,玉石……映月湖边的玉石,那块玉石被苏妄砸碎了!” “什么?”我一惊,从先前的感慨中彻底走了出来。
第2页 苏妄砸碎了玉石? 那我昨夜敲碎的是什么? “真的!”儒七大概是以为我不信,“说来稀奇,玉石坚硬无比,偏生那新入门的苏妄……哎哟,她还狡辩!说自己今晨只是去湖边练功,并未碰上玉石,说玉石是自己碎的!”儒七痛心疾首,“师姐,你说玉石可能无故破碎吗?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脸皮的人!” 我木然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尝试开口,声音却干涩:“世上的稀罕事远不止这一桩,说不准,那玉石还真就是自己碎的呢?” 儒七微愣,继而越发痛心疾首了起来:“师姐,我知道您心软,可您这也,这也……” 不,你不知道,你不仅不知道,判断还非常有误。 “唉,总而言之,苏妄现下在刑罚堂内,您也去看看吧!” 我应了一声,和儒七一同前去。然而走了一段路,我头皮都要给他念麻了,再这么被念下去,我大概真要痛哭流涕,当场认错,说我有罪,其罪当诛。 这样不行,可我又不能不听,人生好难。 2. 我一直晓得北萧山弟子重礼度、尊师长,往日,我也曾为我派弟子的高素质感到荣幸,可今次我觉得这个「重」不太行。我入门早,辈分高,除了叶师兄之外,所有人见我都要躬身称一声师姐。 刑罚堂外,我刚刚站定,便被师弟师妹们礼让,堂内气氛庄重肃穆,而我耳边是一声声「师姐」。他们一步步让着,我一步步走,就这样,我站到了人群的最前端。 “岁鲤。”座上师父唤我,“过来。” 我不想过去,但我总不能违抗师命,于是硬着头皮一点头:“是。” 堂审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走些流程,而关于如何定夺,师父和师叔们心里早有数了。 我从前总管新弟子,山门里需要我留意的地方太多,人也太多。我每日繁忙,能记住弟子们的名字都是勉强。因此,苏妄叛出山门之前,我除却听说来了个天才新弟子和课时上的短暂教导,从未过多关注过她。 而此时,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堂中间,半低着头,背嵴却挺得笔直。兴许是我盯着她的眼神太过于直勾勾,她感觉到,偏头,望了我一眼。 那双眼眸透亮干净,不像诡诈弒杀的人。 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我怔了怔。分明前世我被她掐着脖子扔下山崖,半点儿不假,可就是这一眼过后,我居然忍不住在心里为她辩驳,觉得前世种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敢分神?” 见她朝我这边看来,座上长老喝她一声。 苏妄微微抿唇,重新低下头去。 那玉石已久,靠着源源不断溢出的灵气滋养了整个山门,实在是件宝物。 苏妄虽说根骨奇佳,却也毕竟只是刚入门的小弟子,这毁坏宝物的罪名,只要一担上,以后就不会再受重用了。我垂下眼,眉心皱得发疼。 从前便是如此。 虽然只过了一夜,但再回想起来,过去于我竟是恍若隔世。那时玉石是怎么碎的,我不清楚,但现下的苏妄确是实打实地受了冤枉。我抬眼看她,有些疑惑,她怎么不反驳呢? 却见她微微抿唇,双手握拳,紧了又紧,末了也没说一句话。 师父抿一口茶:“你这是认了?” 她终于开口,声色微哑:“我没做过,为何要认。” “放肆!”师父一拍桌。 苏妄没有反应,倒是我浑身一颤。 师叔嘆了口气,言辞恳切,表情关怀,却是字字句句都认定是她。 看来是驳过了,可惜无人肯听。我望她一眼。 我了解苏妄不深,只大概知道,她向来是寡言性子倔,冷冷的一个人,不似寻常女儿柔软,倒像是一把冷刃,从来都学不会拐弯。许是过刚易折,一根筋直到了头,难免不会变得偏激。 这么一想,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情,忽然便都有了解释。 前世,我死在苏妄手上,不是不恨她、不是不怕她,只是一码归一码。我不知这是哪儿,便将它当作从前,重活一世。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顿了顿:“师叔,那块玉石……” 我想,错了就得认,谁做的谁认。 可师叔没听我,只继续讲他的。 我寻了个气口插进去:“其实那块玉石……” 师叔依然充耳不闻。 咋回事啊?想说句实话认个错怎么这么难? 我心底一横,声音也大起来:“师叔,玉石是我打碎的!” 师叔终于停下来。 在座满堂,包括在站的满堂,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向我,包括一脸不可置信的苏妄。 四周鸦雀无声,静得连枯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良久,师父开口:“阿岁,我知你平日爱惜师弟师妹,但你……倒也不必如此。” 不是?你们从哪儿知道的?你们知道的这些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倒也不必如此?我是怎么了?我不过就是说了句真话。 “可是我……” “好了。”师父打断我。 没由来地,我有些恼,又有些怕。
第3页 恼无人信我,怕前事反覆。 “昨夜,你门外的禁制未有波动,阿岁,你根本没出过门。”引瞭长老掐指,继而开口,“你是怎么隔空打碎的玉石?来,你且说说看。” 北萧山名门大派,山内无数部门,而引瞭长老负责的便是北萧山全处禁制。 “我……” 我想反驳,又不知该怎么反驳。难道我要说我死过一次,现下是重生回来,秘法出了差漏,门内的禁制检测不到也正常? 我茫茫然,无意义地抬头,恰好对上苏妄的目光。她眼睫一颤,好似觉得意外,很快便低下头不再看我,只躲避的动作有些明显,叫我摸不着头脑。 也不晓得她在躲些什么。 话既然起了头,该说的总要说完。 “其实昨夜……” “阿岁,刑罚堂审,休得胡闹。” 但师父只一句话就喝停了我。 往日里,我是最听话的一个,可今日师父发话,我却想要反驳。 认错这条路被堵死了,我脑中转了个弯儿,想到一个新法子。虽然不大稳妥,但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奢求别的了,馊主意也是主意,不如试试? 我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朝着师父行礼,继而起身:“我有困惑,想问师父师叔。” 在场没有人知道我想做什么,感觉到身后弟子们疑惑的目光,头皮发麻之下我也很想退回去窝着,可念及上一世山门情状,我深吸一口气,到底是挺了下来。 师父师叔们对视一眼,抬袖向我:“你说。” “祖师在时,唱晚湖边,昆西书阁藏书千卷,被大火烧毁近半。”我咬牙问道,“当时看守书阁的弟子所受何罚?” 身后弟子面面相觑。 这件事情真伪难辨,因为书阁乃重地,建材为石料,不易着火。再说,即便走水,在它边上就有个湖。这种条件,真能失火一夜而不被察觉?即便祖师厚道,看守弟子真能被宽恕而不获罪罚? 这里边疑虑重重,可信度并不多高。因此,许多人私下都将它当成是北萧山自己发出去的公关文,以此证明自己门派多么宽容,多么重视人才。 将这件事拿出来举例,我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过分,有些打长辈的脸。 按理说,我不该这样。可没办法,若真将过往重来,苏妄由此受了欺辱,变成魔头回来血洗师门,那不更完犊子? 我长篇大论,中心是以人为本。其实这些话我自己都觉得瞎,师父和师叔伯们却也信了。我一边庆幸一边纳闷儿,怎么,原来我们师门里的长辈这么好骗的吗? 只不过,旁的责罚能免,降级却没逃掉。苏妄本事高,入门小考便是榜首,是破例录入的内门弟子,此时却被四师叔领去换了一身浅灰色衣袍,那是外门弟子的衣服。 我隐隐有些担心,虽不是全然相同,但结果还是和从前贴合了一半。即便我这样搅乱堂审,她还是被降了级。 修道之人都是很信因果的,如今的因已经种下,那来日呢?是不是北萧山註定难逃一劫,苏妄仍会叛逃,北萧仍会灭门,结局也不会有变化? 完事之后,众人散去,我单独被师父留下,让他骂了一顿。我一边担心一边沮丧,一边还要安慰自己,好歹是有改变的,好歹没有了责罚。 只是很奇怪,在师父骂完我之后,四师叔进来。 她面上凝重,对着师父轻一摇头,仿佛在示意什么。 “没有?”师父皱眉。 四师叔望一眼我,又望一眼师父,肯定道:“没有。” 我站在一边看着师父师叔打哑谜,心里全是疑惑。 师父沉默许久,负手而立,忽然生出满面愁容,也不知道是在愁些什么,许久才转身向我严肃道:“玉石一事,今后切不可再提。” 我见师父这般神态,也不敢再多问,只带着满腔困惑颔首行礼:“是。” 走出刑罚堂,我抬起头,正巧顶上树枝被风吹得晃了几晃,阳光如碎金般洒落下来,明晃晃刺人眼。我抬手遮了遮,没由来回忆起断崖边上,苏妄挥着离火双刀,眼睛血红,那时她浑身杀气,食人罗剎似的,阴森可怖,即便只是想想也觉得背嵴发寒。 “师姐。” 正在我回忆过去、打着寒战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回头,树影下边,苏妄微蹙着眉,有点点光斑透过枝叶交缠的间隙落在她的鼻尖。那光斑很亮,可要比起她的眸子,却还逊色一些。 “师姐。”她又唤一声,朝我走来。 葱根般的手指从袖中露出一小截,她将手微微搭在腰带上,欲言又止。 说来,我印象里的苏妄除了前期寡言就是后期阴鸷,两辈子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般小女儿的情态,看来她现在还是个好孩子。 我俩相对无言,只这么站着。 怎么回事?整得和相亲一样。 想到这儿,莫名我就笑出了声。 苏妄大概不晓得我缘何发笑,于是她尴尬轻笑,微微低下头,空有万般言语不知怎么开口似的,瞧着绵绵软软,叫人想起尚在窝里还没学会吃草的小奶兔。 我一时心软,揉了揉她的发顶:“被冤枉了,不舒服?”
第4页 苏妄微愣,摇头。 我想了想,努力为师门拉好感:“玉石这件事情确实不太好说清楚,规章在这儿。如今师父虽把你降为外门弟子,但真要出去执行任务,门内还是更看重能力。只要能力到了,总有晋升机会。师父师叔并非有意为难你,总归日后还有考核,别太难过。” 闻言,苏妄微微勾唇,眸中却半分笑意也没有,她面上几分讽刺,隐约瞧出几分我所惧怕、那个张狂弒杀的影子。 想到这儿,我不禁背嵴发凉,也不知道方才是哪句话刺激到她了,后怕中我不敢再多话。正是这时,苏妄抬头看我,兴许是我的情绪太过明显,她停顿片刻,忽然笑了。 这声轻笑将过去与现在割裂,也将轻软无害的苏妄重新带回我的面前。日光散漫落在她的身上,苏妄披着一身薄光微微仰头。 “师姐。”苏妄目光闪烁,许久才开口,“谢谢。” 我尚未从惊惧中回神,脑子转不太动:“谢谢?” 她在谢我什么? “我自破晓时分,被提去刑罚堂下,百般辩解,却都无人信我。”她轻声道,“师姐,我本来都要放弃了。” 说话时苏妄面无表情,我却在她身上看见几分脆弱,同精巧的瓷器一般,难得且易碎。 联繫到昨夜被我一指头戳碎的玉石,我有些愧疚。 “好了好了,放弃什么?”我掏出帕子给她抹脸,“往后若是有人拿这件事欺负你,你就告诉师姐。师姐帮你撑腰,好不好?” 我正帮她擦着,她却一个劲儿往后躲。 小女孩嘛,不好意思,没关系,我继续擦。 “师姐。”她终于开口。 “怎么?”我稍微停了停。 “你给人擦脸擦得太疼了。”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笑眼弯弯看我。 这时我才发现,苏妄被我蹭得小脸通红,眼瞅着就要被我蹭秃噜皮了。 我一讪:“修,修习之人。” 苏妄大概是那种见人尴尬就会开心的怪小孩性格。 她看我不自在,一下子笑得开心起来。仿佛先前那个脆弱难过的人不是她。 “对了,师姐。”她指指我手中的帕子,“不如,这个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好。”我有意与她亲近,此时也不和她客气,将帕子递去。 虽然这点儿小污渍,捏个诀就能解决,但孩子有心,也是好事儿。 总有些东西是诀术代替不了的。 3. 接下来的日子与以往没有分别,不过是练功习课,晨读晚读。每日醒来,做的是寻常一样的事,见的是寻常一样的人。虽无波澜,倒也让人安心。 只多了苏妄时不时会来找我,我对她也比上一世更熟悉了一些。 可我知道这样安宁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每年一度的北萧山招生的日子到了。这一次,师门破格录取了一名叫作宋远的小弟子。 他生得好,面容如玉,声音也脆,举手投足、形容气质,没有半点儿新入门小弟子的瑟缩,整个人像是上好的玉石雕出来的,很是惹眼。 要说起来,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端」,可他的「端」一点儿不做作,貌形举止也找不到半分刻意的痕迹,相反一身温润气质压在那儿,给人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只不过宋远这身派头比师父还足,偶尔看着,会显得没什么规矩。 但我对他印象深刻,并不是因为他生得好,也不是他这看似温和却叫人无法忽视的气势,而是因为,在前一世,他无条件跟在苏妄身后,事事向她,事事助她。 苏妄能成事,能灭北萧山,宋远的功劳占了五成。 堂上,我正讲着课,思绪便飘忽起来,还是堂下的新弟子唤我解答,我才勉强回神,将目光从宋远的身上移开。 只是,移开之前,宋远恰好抬眸。 我与他对视只短暂的一瞬,可直到我和小弟子讲完课业,脑中都还记得那一双眼——清凌透亮,无悲无喜,木石般冷然,却意外地抓人。 说来奇怪,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心口处有什么忽地一热,可我按上去,它便停了。 水钟嘀嗒,踩在下课时分,苏妄拎着小篮子走过来。 她倚在门边:“师姐!” 这是新弟子的入门习堂,她是不用来的,我不知她来做什么,却还是对她招了招手。她见状,笑着跳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今日晨时下山採买,见一个糕点铺前排了长,便也凑着热闹买了一些。回来尝尝,味道确实是好,便想给师姐也拿几块过来。”苏妄笑吟吟地捻起一块桂花糕递向我,“师姐试试?” 这是课堂,不好饮食。 我本想这么说,但嘴一张,就被塞进一块糕。 真香。 我可太爱这种糯叽叽的小糕点了。 我吃得满足,声音略微有些含煳:“师妹有心了。” 这时,宋远收好书本往门口走。 我眼见他抬脚步,眼见他要出门,眼见他停下来。 同样的茶白弟子袍,穿在他身上,硬是要比旁人亮个三分。薰风习习,将他的衣袖吹得微微鼓起,他身子一转,到我边上停下了。
第5页 宋远身姿挺拔,没有低头,只低了低眼望我:“师姐,我有一事想问。” 命运的齿轮终究是没停下来,它兜兜转转,又转回到这一刻。是了,上一世,他们也是在我讲课的课堂上认识的。只不过之前苏妄并不是为了来给我送吃食。 小事儿变了,大事全没变。 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放在话本子里,我就是个配角。我心底清楚,也没打算同他们争抢,只希望他们放过北萧山、放过我,不要再毁师门,也饶我一条小命。 苏妄比我先一步开口:“你是?” “翼望峰,玖辞长老门下,宋远。” 我听着他们自我介绍,生生听出了一种宿命感。 “宋远。”苏妄眯了眯眼,“你很有名,我听过你。” 苏妄怎么这种语气?我沉默片刻,觉得那份宿命感从轨道上偏离了一些。 宋远只是笑笑,并不多话,他转向我,仿佛在用眼神示意我把苏妄支开。 我:?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你们将来的关系可都比和我亲密。 我这么想着,但我也不蠢,所以我没说。 “师妹。”我咽下桂花糕,“你出去採买,一路劳累,不如先回去休息。这个篮子,等我吃完糕点便还给你。” 苏妄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我都能从她的脸上读出她的心里活动——师姐你居然真的为这个人支开我? 我轻咳一声,总觉得哪里不对。 苏妄看一眼宋远又看一眼我,闹脾气的小姑娘似的,半晌才应一声:“好。”接着转身就走。 没等我多瞧几眼,宋远便走过来挡住我的视线。 “师姐。”他端端正正站着,“我此来,是想问您一件事情。” 我正经了颜色:“问吧。” “我曾听闻师门映月湖边有灵石伫立,路过时却没见着,问过路师兄,他说那里原是有的,可前些时日,被人打碎了。”他一笑,君子端方,如日如月,“大家都说,那石头是一位叫作苏妄的师姐打碎的,可师姐您却于刑罚堂中替她辩护,说真正打碎玉石的是您。” 我摸不准他问这个是做什么,便也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与他打趣:“入门的功课没学多少,门里的八卦倒是了如指掌?” “师姐有所不知,那块灵石……”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下,可怜我刚被吊起胃口,就听他转了话头。 “若我没有猜错,刚才那位师姐,便是苏妄。”他屈起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若有所思道,“虽然大家都讲是她打碎的灵石,但依我看来,倒真不是,反是师姐……” 宋远屈指,如我那夜轻轻敲上玉石,在空中虚比出个敲击的动作。 他语气肯定:“师姐,是您。” 宋远用目光紧攥住我,那眼神很难形容,一定要说,就是在空中高翔、俯瞰猎物的苍鹰。被这么盯了会儿,我的背嵴蹿上一股冷气。 他说的不假,我也从未否认,但他这语气也未免太过肯定,亲眼见过似的。 众所周知,人是很矛盾的。在他之前,虽然无人信我,但我于玉石一事从来是敢作敢当,只在他这番过后,我一下子就不敢再承认了,总觉得一旦承认,就要发生什么事情,就要面对什么改变。 “师弟入门不久,尚不懂得轻重,我不怪你。但你既是入了北萧山门,便要遵守北萧山规,还是先习功课,再谈轶事为好。”我佯装无事,对他笑笑。 事实上我心里直发毛,生怕他抓着我继续问下去。 但还好,宋远并没有。 他一顿之后,「啧」了一声。 我心口一颤,连唿吸都快了几分,不知怎的,竟是感觉到一阵威压。但不等我细细琢磨,那阵压力便又如潮水顷刻褪去。 他轻轻笑笑,如玉君子人设丝毫不崩。 “师姐说的是,是我逾越了。” 他说着自己逾越,表情却像在说,我知道你在转移话题,可我不与你计较,快领情吧。 我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脑子却在刚才那阵压力里被狠震了一下,什么旁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保持微笑沖他轻一点头,然后看着他转身离开。 九转迴廊,几层几绕,我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形完全消失,我方才嘆出一口气。 可气嘆完了,心里的复杂情绪却没有随之消散。如今与从前好像有了些偏差,在上一世,我和宋远话都没说过几句,也没有过这些纠葛。 我想改变北萧山的结局,却好像总被命运推着走。即便有我周旋,苏妄依然被开除内门。即便没有了上一世的际遇,苏妄和宋远也还是认识了。只是同苏妄关系变好和同与宋远有了交集这两桩与原来不同。 我很矛盾,这些变化既叫我觉得不安,又因为和前世命运线的偏离而让我稍有安慰。 但安慰也抵不过对未来的担忧。 重回一世,这一次我会如何,北萧山又会如何呢? 第二章 从极之渊 1. 南风熏熏,樱笋时节。 近来长石川附近有鬼祟出没,那祟物不甚厉害,也未听见伤人命的例子,想来不难应付。恰好碰见北萧山每年度的弟子考核时候,我从师父那儿领命,与叶师兄一同带着新进弟子前往长石川。
第6页 说来也是运气问题,虽然第一二天行进顺利,但到了第三日也就是今日,我们一出发就碰见骤雨。御剑掐诀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新弟子们诀术不熟,怕飞久了力有不逮。 我正想着,便听见叶师兄声音沉沉:“下边有座庙,我们进去避避。” 他说话声轻,但借灵力传播,即便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人也听得见。 我正欲随他下去,不防脚下一抖,好像凭空撞到了什么,我身形一晃,手边上便有人扶住了我。 “师姐小心。” 我转头,正巧对上宋远笑吟吟的一张脸。 大概是因为方才一时不察差点儿落下剑去,现在我心跳得有些快。尤其是他一过来,我后心处便被烫着似的,莫名热了起来。 可我顽强地保持住了淡然神色:“你不是在后面吗,怎么过来的?” 他面上的笑僵了一僵,略略在抓住我的那只手上瞥了眼,微顿之后立马松开。 宋远衣袍带风,在细雨里翩翩然对我颔首:“自然是为了看热闹。” 他说话时收了表情,整个人冰晶一样,又冷又透。 我:? 不是在说御剑吗?怎么忽然就和看热闹扯上关系了? 大概是看出我的不解,他略一低眉,用眼神示意我往下看。 我顺着他的指向,刚一垂眼就倒吸了口气,吸进一口凉雨,呛得我在风里直咳,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底下是个什么玩意儿? 庙呢?师兄呢?弟子们呢? “师姐。”宋远云淡风轻道,“你看这烟雾如墨,浓得几乎能凝成实体,怎么看怎么不是鬼祟,而是……” “是魔气?”我一惊之后又反应过来,“可若当真是魔,师兄怎会毫无察觉?” “谁说是魔了?” 宋远揣手,睥我一眼,好似在嘲我无知,表情有些欠揍。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见他轻声问我:“你听过从极之渊吗?” 语气颇为自豪的样子。 我却是心头一沉。 从极之渊在北陆的最北端,那里没有土地,只有层层冰雪和无尽险阻,以及路上无人去收的累累白骨。但即便如此,古往今来也从不乏修行者前去探索,只因那是上古留下、天地间唯一的道场。 关于从极之渊流传最广的传闻,是说千年前从极之渊出过一只妖灵,刚刚诞世,能力便可比肩圣人。可妖灵不过百余年前现过一次身便消失在了世间,神秘得很。 “那东西名叫梁渠,身型可随心意任意大小,它高兴了就变小些,到处乱窜,不高兴了,就大一点儿,继续乱窜。这小玩意儿从极之渊里很多,只是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这儿。” 能和从极之渊沾上关系,想必不好对付。 我想了想,凝重道:“你留在此处,不要乱动。” 说完,我抿了抿唇,掐诀就要下去。可一个不防又被他拽住,他这力使得突然,我被这么他一拽,剑往下飞,人却留在原地,差点儿没栽了。 “你干什么?” 他倒是淡定得很:“为什么叫我留在此处?” “那东西兇险难辨,你一个刚刚入门的小弟子,下去送死吗?” “兇险?”他先是微愣,很快脸色便精彩起来,“有什么可险的,梁渠喜食甜草,又晕血又不吃肉,长得还毛茸茸的,除了贪玩爱吓人,哪儿兇险了?” 我哽住。“你说什么?” 我这一问刚刚出口,就见脚下黑雾散开,师兄弟们一个没少,全须全尾的,只是……只是这神态不大正常,个个东倒西歪,喝多了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 宋远也看一眼:“梁渠熟睡时唿出的气体有迷魂之效,想来是他们正巧撞见人家睡觉了。” 我与他浮于半空,呆呆看了半晌师兄弟们的乱舞,良久,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见得多,自然就知道了。”他理所当然道。 我更不解了。从极之渊是顶神秘的地方,即便是赫赫有名、藏书万千的的昆西书阁都没几卷记载。对了,昆西书阁还是属于北萧山的。 “你从哪里见的这些东西?” 宋远却不再答我。 我转头看他,只看见雨雾里他亮着的一双眼睛。 “怎么了?” 仿佛正阴沉落雪的天边倏然云霾散开,透出几丝阳光。此时的宋远和平日里君子端方却又疏离冷然的模样相差甚大,他孩子似的笑着,好像看见了一块糖。 他问我:“师姐,为什么你觉得有危险,就不让我过去了?” 这有什么可问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此番出行,是为歷练,可若遇见不明危难……”我组织了一下言辞,“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姐,这便是我的责任,我总该护着你些。” 我说这话只作寻常,他却好像觉得新鲜。 “我从前也遇见过一个人,他对我说,世道险恶,我不懂,他来教我。算下来,虽然没你说得明白,但他是第一个表达出要「护我」这个意思的人。”宋远环住手臂,歪一歪头。 我:“后来呢?”
第7页 他望向远天,也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怀念。 “后来他死了。”我再次哽住。 他却一下子收了先前的情绪,兴致勃勃道:“师姐你是第二个。” 我:“……” 我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咒我,还是在咒我。然而对着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我也不好说什么责怪的话,只能干笑一声:“是吗?” 这时,下方叶师兄醒过来,周遭弟子群魔乱舞,唯他一人静默站立,仿佛鹤立鸡群。他先是皱眉,继而抬眼,一眼就看见我们。 他略作沉吟:“这是怎么了?” “是梁渠。” 我还没说话,宋远便抢过去,将先前对我说的又讲一遍。 说话间,宋远又将原先的架子端了回来。 雨云渐消,清辉洒落,剑上宋远披着浅浅金光,依稀是往日里清润自持的模样。分明是看惯了的样子,可经过方才一遭,再看过去,我莫名觉得不得劲儿,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正想着,他偏过头,沖我眨眨眼,像是在求表扬。 我微顿,被宋远逗得一笑。 很好,在不动声色的成年人和眸光狡黠的皮孩子中间切换自如,不愧是他。 2. 再次上路,大傢伙儿都谨慎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 在我的理解里,见过彼此发疯的样子,他们应该要亲近些才对。但或许是刚入山门,谁都谁都还不熟,却在这之前先一起发了一顿疯…… 于是带着一言难尽的羞愤,气氛也随之尴尬起来。 途中耽误许久,当晚,我们在一处客栈住下,我原想好好躺躺解解乏。不料刚刚放下佩剑就听见门被敲响,是很轻的三声。 “师姐。”门外传来一声轻唤。宋远?他来做什么? 我起身走到门前,却没想到这门刚刚开了一条缝儿,就有双手挤进来,将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被捧到我的眼前。 也没个心理准备,我被吓得连退几步。 “师姐!” 接着,宋远弯着眼睛从那团白毛背后冒出头来:“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挑着回答:“意外。” 答完才想起来去看那毛糰子。 不看没发现,一看…… 这是什么? 宋远将糰子平举着,正对我的好像是脸。但那脸上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有一片白绒绒的细毛。绒毛下边一个小口轻轻唿着气,圆润且短的身子两边是圆润且短的四肢。 虽然奇怪,但还挺可爱。 “是梁渠。”像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宋远笑道,“你不是没见过吗?我想着,就抓了一只过来,给你看看。” 我一怔。 梁渠?这可是从极之渊的妖啊,这么好抓? 刚刚想到这儿,我就打了个喷嚏,将面前的白糰子喷得抖了抖毛。 看着那飘忽的白毛,我的鼻子更痒了。 “师姐。”宋远见状,一下子把梁渠抱回怀里,“你……”他神色怪异,“你对这个过敏?” 不止这个,我对所有毛茸茸的小东西都上不了手。这是事实,我却不愿意承认。 “没有。”我望一眼那糰子,两只手蠢蠢欲动,就想上去撸一把,“这只梁渠,你是怎么抓来的?”我一边问,一边若无其事状朝着白糰子伸手。 宋远却半点儿眼色都没有,将梁渠抱开了些。 我手上摸了个空,手背上却有温温热热的东西擦过去。我愣了会儿,后知后觉发现那不是梁渠,而是另一只手。 “没刻意去抓,门口碰见的,它喜欢我,自己跟过来了。” 我收回手,一时语塞。 “是吗?” 不同于我的干笑,他很开心似的,轻哼着应了声「嗯」。 “既然师姐没办法和你玩,那你走吧。” 他将梁渠往地上一放,白糰子落地四处嗅嗅之后在他腿边蹭了蹭,瞧着极通人性,乖得很。 “走啊。” 见它不动,他在它腿边上轻轻踢了一下。 只见它扭了扭屁股,转了转,心不甘情不愿似的,这才一爬一爬走了。 我恋恋不捨望着那糰子,直至它离开客栈,也没能摸到一把。 兴许是我的眼神太过明显,在宋远轻咳一声拉回我的注意力之后,我对上一道饶有兴致的目光。这时我生出一种预感,若叫他先开口,我应会很尴尬。 于是我抢在他之前问道:“师弟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他身姿颀长,青竹一样立在那儿,听完我这句话却是背手歪头,小孩似的努努嘴。 “本来是有礼物要送给师姐的。” “礼物?” 他冲着梁渠离开的地方使了个眼色:“现在没了。” 我:“……” 这话题怎么又转回来了? 我干咳一声:“为什么给我送礼物?” 提起这个,他的眉眼间带上笑意,那个笑太纯粹也太灿烂,在这昏暗的夜色里,明媚得几乎晃了我的眼睛。我也不是什么见识短浅的人,但有这样的想法确实是第一次,我愣了愣,心说原来人还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第8页 刚刚想完,就听见他回我一句:“你说要护着我,我觉得高兴。” 宋远这句话说得和唱出来的一样,话尾微微扬起,生怕谁体会不到他的心情。 我眼看着他关上门,眼看着他走进来,眼看着他从储物袋里拿出了颗鲛珠往桌上一摆,又拿出个纱罩将它笼住,霎时屋内亮如白昼,光线却温柔,不怎么刺眼。 等等,鲛珠? 修行之人五感通透,客栈中的油灯已是足够。而若是露宿荒野不可视物,也多不过是用张照明符,不是因为好用,主要是便宜。修行者有规矩,因此大多人都清贫,像宋远这样能随手掏出颗鲛珠只为照明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细细望一眼那灯罩,咽了咽口水。 这也太有钱了。 他许是误会了我的目光,做完之后解释一句:“这儿太暗,我不大喜欢,就想照个亮,师姐若是介意我就收起来。” 我顺口问道:“你怕黑?” 他有些别扭:“也不是怕,就是不喜欢。” 哦,果然怕黑。 我回了回神,眼睛却没能从鲛珠上移开:“我不介意,你放着吧,别忘了带走就成。” 宋远在我和鲛珠中间打量一眼,好像看懂了什么。 “师姐若是喜欢,我这儿还有几颗。”他又掏出储物袋,从里边掏出五颗更大一些的鲛珠来,那珠子白润晶莹,灵气满溢,上有淡淡华光流转,很是惹眼。 在我眼珠掉出来的前一瞬,他将珠子捧到我面前,和方才递给我梁渠的动作一样。 他说:“都送你了。” 如今鲛人一族几近灭绝,连带着鲛珠亦是成了稀世珍宝,世所罕见。即便是仙门大派如北萧山,也不过只存了一颗,还在高阁中藏着。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鲛珠。 我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和颤抖的手,不争气的眼泪却差点儿从我的嘴角流出来。 在被腐蚀的前一刻,我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无功不受禄,师弟还是快些收好……” 快些收好,不然我撑不住了! “什么叫无功不受禄?今天下午,你都说要护着我了。”宋远理所应当道,“况且这也算不得什么,几颗珠子而已。” 这番话实在是陌生又霸道,也许这就是有钱人的底气吧。 我一时语塞,我咽了咽口水,然后继续语塞。看着摆在眼前的鲛珠,我明白,考验我素质的时候到了。 默念几遍清心诀,好半天我才讷讷开口:“可我并没有真去护你,我只是说说。” “你说话时是真心的,我看得出来,这份真心叫我听得很高兴。”他自来熟地坐到桌边,像是拿得累了,随手就把鲛珠搁置在一个茶杯里,接着又拿起另一个,给自己倒了杯茶,“和你做不做、护不护倒是没关系。” 这是什么道理?说说就当我做了,还有这种好事?能有这样清奇的脑迴路,宋远该是什么品种的傻白甜?这还是那个助苏妄杀回北萧山、对山门赶尽杀绝的人吗? 我呆若木鸡。 桌前,宋远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表情颇为嫌弃,放下杯盏之后甚至皱着眉将它推远了些:“这珠子你真不要?” 我在心里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面上却只含蓄地轻一摇头。 他于是若有所思道:“梁渠你玩不了,珠子你又不要……我有一件东西在你那儿,原来是想找你拿回来的,现在想想,不如先在你身上放着,那东西对于你们修行还算有好处。” 宋远说着,压低声音沖我眨眨眼:“便算是我的回礼吧。” 我听得莫名其妙,又被他话里的神秘所吸引,不自觉就跟着他低了声音:“什么东西?” 宋远见状,同我一样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东西啊……” 我凑近他认真听,仿佛烽火年代里两个好不容易接一次头的间谍。 他忽然一挑眉:“你猜?” 我:? 我脚下一软差点儿摔了下去。 兴许是我的表情没跟上内心活动,紊乱之中浮现出来的神色太过错愕,他看得颇为愉悦,朗笑几声,连称唿都不注意了。 宋远笑道:“岁鲤你……” 我凉凉地望他。 他从善如流地改口:“师姐,你可真有意思。”说完站起身来,他随手将那几颗鲛珠一揣。 “时间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师姐早些休息。”他说着便往门口走。 “等等!”我急忙唤停他。 他不解:“嗯?” 我指一指桌上的纱罩:“这儿还有一颗呢。” 他顿了顿,又返回来,边取珠子边嘆气,也不知是在嘆什么。看他这模样,怎么我提醒他别落下东西,还是我错了? 宋远离开之后,没了鲛珠照明,屋子又暗下来。 其实也没有多暗,窗外月色正好,灯架上,铜油还剩许多都没烧完。只不过有了鲛珠对比,显得那铜油灯光色昏昏。 我想了想,索性将灯芯剪灭,左右也不是看不见,我又不像宋远,又不怕黑。灭完油灯,我正想着回榻上休息,却感应到储物袋中的传音玉简有了动静。
第9页 这么晚了,该是什么事儿? 我疑惑地将玉简拿出来,不一会儿,室内便多出一个声音。 是师父。 师父传音给我和叶师兄,说是在长石川以北,青要峰脚下出现了一头异兽。异兽攻击村民已酿成灾害,我们是离那儿最近的,叶师兄长于剑术,而我擅长阵法,此番主要是为了困住异兽,不叫它走远,便让我们明日一早,启程之前,分出一队人马,由我带领去往青要峰。 同时,念在我们这边带领的都是新弟子,北萧山内也派出了一支队伍,日夜兼程赶来,算着不会比我们晚多久。 现下距离破晓也不过两个时辰,要择出一队去往青要峰,我想了想,取出弟子们入门考试的名册,略略圈出了前二十名。又联繫着这三日行程中他们的表现,剔去了三个略显浮躁的,两个御剑不力的,两个年纪尚小的。 剔完又从后边调了五人补上。 我望着名册,有些忧心。这一队,加我十九个,不知够不够对付那异兽。 3. 因为心中记挂着青要峰之变,我一夜未眠,提前许久起来。说巧不巧,刚刚出门便碰见叶师兄,我将自己的打算与他商定一番,末了赶去青要峰的队伍变成了二十个人。而剩下的小弟子们,继续由叶师兄带着去长石川除祟歷练。 晨间风里有水汽微凉,御剑太快,若不掐诀避风,便会被薄雾沾湿衣襟。 小弟子们掐诀不熟,只能挨着。我灵力有限,又碍于青要峰恐有一战,得保存些体力,没办法照顾到每一个人,只将避风的范围扩大到了身后三人处。 也不晓得宋远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跟我跟得那么紧。 “师姐。” 我知他离我极近,但感觉到耳边热气时,我还是不由得一怔。 宋远却是无知无觉,往远山处一指:“那儿的味道不大对劲。”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恰好看见青要峰主峰的峰顶。 那儿当然不对劲,若是对劲,我们也不必这么着急忙慌往那边赶。可是味道是什么意思?隔着山水重重,他这是闻见什么了? 我有些疑惑嗅了嗅,却只闻见晨时清新的空气。 “师姐且停一停。”他肃然道,“他们不能再往前去了。” 眼下局势不明,赶路时候,自然也是越快越好,他却叫我停下。 我有些犹豫,速度不减,回头:“为何?” 他站在蒙蒙天光里凝视我,身形颀长,衣袂临风,竟有几分传说中仙人的况味。 “我说不清楚,但你得信我。若再不停下,过了最前的这座山峰,他们都要迷失在里边。” 这话好没道理,我心想。 但莫名其妙,我好像被下了蛊一样,觉得自己应该信他。 我下令停步,一行人落在离山峰不远的林间。 这林子有些邪乎,枝叶繁茂到遮蔽了大半的阳光。因此林中光线森森,看着竟不像清晨,更像傍晚。 正是这时,从鸟飞过,它们自南向北而去,一头便撞入了青要峰所在之地。之所以说撞,是因为那上空在它们飞过的同时,蓦然显出一道结界似的透明屏障,鸟儿们虽飞了进去,羽翼却炸毛一样散开,甚至有几只直直掉落下来,似乎伤得不轻。 我一时惊愕:“这……” 小弟子们也是面面相觑,显然没见过这个阵势。 “这东西叫虚无障,早先是浮空海里一种类似于鲲却不是鲲的妖鱼造出来的,说是屏障,但轻得很,会飘起来。它的强度取决于撞击者的能力,并且越到上方便越结实。因此飞得越高、触及者能力越强,受到的伤也会越重。” 宋远伸手,虚虚在上空比了比:“那些鸟儿飞得不高,身量也小,倒没多大事儿。若换了我们,便不止如此了。” 宋远一番话说得轻轻巧巧,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我自认博见广闻,什么虚无障、什么浮空海,却是听都没听说过。 “那个,宋远。”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旁的小弟子挠了挠头:“浮空海在那儿?” 我随之转头看他。 密林遮天蔽日,但这儿有一棵古树稀疏,由此洒下细碎光斑,那光点零星,恰有一粒落在他发间,错眼看去有些像是女子佩戴的珠玉。我由此走神,忽然发现他这张脸真是好看,好看到即便生成女子怕也没有什么不衬。 “浮空海距从极之渊不远,至于具体在哪儿……”他说着,目光一转,从小弟子的身上移到我的身上,“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怎么走。那儿风景不错,只是略冷了些,若你感兴趣,以后有机会,我们去走一遭,如何?” 我恍恍惚惚放飞着自己的想像,直到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 他唤我一声。“如何,师姐?”我迅速恢復神智。可他问的是什么? 对了,先前因为青要峰异状,宋远提到了浮空海。那么他现在说的一定也是相关事宜。我沉着冷静一通分析,末了颔首。 “不错。” 他笑意骤深,身侧的十几个小弟子却表情精彩起来。 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分析错了? 我摸不着头脑,只勉力维持着大师姐该有的淡定自持。
第10页 “青要峰内兇险难测,我先……”我考虑了一下,“我和宋远进去探探情况,你们暂且留在这地,不要妄动。若有异常,玉简联繫。” 小弟子们抱拳应是。 我转向宋远:“走吧。” 密林中多有落叶,踩在脚下松软好走,不过也有枯枝遍野,走几步便需要去拨一拨。我们走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路,恰在远离了小弟子们之后、进峰之前,宋远走到我身侧。 他心情颇好,调笑一般问我:“师姐先前在看着我发呆?师姐在想什么?” “在想你穿……” 心里话脱口而出之前,电光石火之间我清醒过来。在羞耻感涌上天灵穴的同时,我咬着牙死命把「女装」两个字咽下去。 “穿,穿过这片林子就是青要峰了,师弟注意一些,小心仔细着点儿。前边情况不明,千万离我近些,走散就不好了。” 他闻言一顿:“可……” “留神脚下。”我拽过他的手臂轻轻一扯,指着那边一簇荆棘,“别多想了,否则等会儿进了青要峰我怕看顾不上你。” 他轻笑:“好。” 我见他不再多问,不禁松了口气,抽空瞥一眼不远处那一小簇荆棘。 那一小簇不过手指粗、手指长,藏在枯枝落叶里,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还好我眼睛尖,拽住宋远给他指了出来。 不然他就要跨过去了。 第三章 虚无障 1. 出了密林便是一条小道,从这小道往上走,不需多久就能到青要首峰。 “师姐。” 我正要往前走,宋远却叫停我。 “怎么?” 这儿是上坡路,我站得比他高,转身却依然要抬头看他。 宋远站在我面前,一片高耸入云的暗色密林是他的背景,他的身上却笼着层薄光,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这儿虽是下层,不比上空危险,也还是有层薄障。”宋远几步走到我身前,“我先过去。” “怎么能让你……” 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向前走去。 说来奇怪,就在他走过小道的一瞬间,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浮出透明水波纹的形状,仿佛一道触不见的门。 我一愣,这东西实在蹊跷,不像结界有形,不像祟气能够让人察觉,它给人的感觉是全然不存在一般的存在。可宋远却总能在触及到它之前,精确地将它指出来。 能助苏妄灭山门、能为了好玩捉梁渠、能随手掏出许多鲛珠。结合从前种种,我隐约猜到他的身份不简单,可他到底有多不简单? 他究竟是什么人? 屏障的另一边,他朝我伸手,那只手卡一半在那边,一半伸到我的面前。 宋远浅浅笑笑:“师姐?” 我怔怔搭上他的手,直到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反应过来。 “嘶……” 我小步往后跳,在从他的手里抽离的前一刻,他似乎收紧了手,只是没抓得住我。 “师姐,怎么了?” 宋远站在不远处,他轻轻皱眉,看一眼手心看一眼我,整个人无辜又委屈。 我莫名心虚,移开目光,然后轻咳一声,冷然道:“没什么。” 接着我四顾一番,没探到异常,这才稍安了心,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布下灵石,准备摆个简单的阵法,看能不能把异兽引过来。 “关于那只异兽,你有猜想吗?”存了几分打探的心思,在布置阵法的同时,我佯装随口问他。 “有。”宋远答得干脆。 我专注了心神,准备听他说下去,没想到他只这一句便不开口了。 我等了许久没等到下文,正要再去问宋远。不料刚一回头便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 “师姐,总是这么你问我答不大公平,不如这样,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你问了一个,现在到我了。”他背手垂眼扁扁嘴,“牵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把手抽出去?” 嗯?啊?这是什么问题? 知道的我是他师姐,不知道的,看他这副模样,还以为我怎么他了呢! 我背嵴一凉打个寒战,被自己的脑补狠狠吓出个激灵来。 “这不是要干活儿吗?你以为我们来青要峰是要做什么?” 异兽不管,奇怪的屏障不察,手牵手来过家家? 我义正词严道。 他歪歪头:“说得好听,但总觉得你在敷衍我。” 我:“……” 现在的孩子这么不好骗了吗? 我咳了一声,唯恐他继续追问、煳弄不掉,忙把话题又扯回去:“你关于异兽的猜想是什么?” 宋远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我怀疑是有什么东西吃了那条妖鱼导致变异。因此拥有了妖鱼的能力,所以走到哪儿都能生出这虚无障,也由此变得强大,难以对付,更难看出它的原身。” 我原集中了注意力在听他分析,不想却仍旧听得一头雾水。 吃了妖鱼?什么妖鱼?哪条妖鱼? 是他先前说的什么浮空海里类似鲲的那个? “啊,差点儿忘了。”他动作浮夸地在头上拍了下,促狭一笑,“我说这些的时候,师姐在盯着我发呆,恐怕没听见吧?”
第11页 我下意识地反驳:“我听见了。” 驳完又有点儿心虚,毕竟我只听见了一半。若他拿后半截问我,我又该怎么办? “是吗?” 兴许是我心虚的样子被他瞧见,宋远的眼里写着不信,嘴角却带笑,整个人身上大写着心情好不计较几个字,将我听见的没听见的通通复述一遍。 这一回,我半点儿神都没走,仔仔细细,将他的话听得一字不漏。 听完之后,我心里一沉,从极之渊。 又是从极之渊。 于大多数人而言,这都不过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遥远、陌生、令人恐惧,却偏偏叫我们两三日来接连撞见来自那儿的东西。要说全是巧合,我是不太信的,可若不是巧合,从极之渊的妖一再现世,又是什么预兆呢? “师姐在想什么?” 我心情复杂抬头:“你……”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可要我直接拿这事儿问他,我也问不出口。一是宋远为人看似简单,但细想实在深不可测。我虽然觉得他人还不错,也不信他会如实答我;二是担忧若我真将话问出口,他为防我,会做出什么超过我承受范畴的事情。 我不愿以恶意揣测人心,可即便不论从前他和苏妄做的种种事情,单说现在,那也是人心如海,怎能毫不设防? 宋远不知我心思,依然浅笑看着我:“我什么?师姐怎么总是只说一半?” “你能够察觉到它的位置吗?” “现在不能,想是它离我们有些远,但若再近一些,或许可以。” “这么厉害?”我半真半假惊讶道。 “那可不?”他挑眉,形容恣意,“所有和从极之渊有关系的生灵,都与我亲近。” 宋远答得自然,端的是君子坦荡荡。 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前有梁渠,后是妖鱼,你与从极之渊倒是颇有渊源。” 这话问完,我先是懊恼,很快又升起一种期盼,想听他怎么答我。 没想到,宋远只是笑,笑完之后,他拿一种「做人要谦虚」的眼神望我。 “渊源是有一些,但没什么好说的。” 态度是端出了这么个态度,微扬的话尾却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每当我觉得这个人复杂难辨,他就会露出孩童般天真的模样。每当我对他松下心防,他又会显出自己不简单的一面。我实在看不懂他。 便如现在。 我分明在打探他,可他?他在炫耀什么呢? “等等。” 我这边正困惑着,宋远却是眉头一皱,拉住我的袖子。 “往东四十里,它在那儿。”宋远侧耳,似是听见什么,“它在向南去,南边有人。” 我一凛,拽住他持剑低飞:“走!” 2. 合敛是一柄轻剑,也是我幼时拜入山门,得到的第一柄剑。 它不是神兵,也没有来头,唯一的特别之处,是陪我的年岁太久,叫我捨不得换掉。我不是剑修,对佩剑没多少要求,平日我拿它修习作战也觉得十分趁手。但现在不同了,要载两个人前行,合敛剑还是勉强了点儿。 宋远所指的地方在青要中峰,那儿与首峰隔着一片矮林和曲折小溪。 我们碍于虚无障,不敢高飞,只能低低前行,加上剑载双人,速度慢了许多。等到了那儿,正看见一个棕黑长毛巨物高举手掌,朝着哪个地方要拍下去。 我侧头眺去,看见它将要落掌的地方蹲着个人。 情况紧急,没时间给我多想。 在跃下合敛的同时,我将宋远往身后一推,飞快掐诀,于是轻剑划破长风,直袭巨兽。可即便那样快,合敛也不过只拖住了它一息而已。巨兽看似迟钝,反应却敏捷,它的手掌只往侧边一偏就躲开了合敛剑。 一剑过后,巨兽回头,我这才能将它看清楚。 它有半座小山那么高,棕熊的身子,麋鹿的角,长了一张狼脸,四不像的模样。此时,它长尖的嘴大张开来,牙上挂着几丝血肉,猩红一片,也不知是人的还是什么动物的。 巨兽发现是我坏它好事,转身就要朝这儿扑来。我退后几步稳住身形召回合敛,没空多想,只依照本能反应将宋远护在身后。 我一手持剑挡它,另一只手迅速结阵,防御阵好结,攻防结合的阵法却不容易。在我结好阵法的同一时间,巨兽龇牙咧嘴朝我俯冲过来,我急忙将阵一推—— 对抗时,那一瞬的冲击太大,我喉头一甜呕出口血,却不敢倒下。 只见灵阵在触到巨兽的时候化出万千藤蔓,将它牢牢缚住。我刚松一口气,正要将其加固,不料变故突生,巨兽发狂一般仰天嘶吼,背上胸上肌肉暴增,竟生生将藤蔓扯断一半! 那藤蔓是我用灵力化出的,它将其扯断,我也受到反噬,一时间腕间剧痛,差点儿维持不住阵法。 我与它对峙得艰难,总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撑不住。可撑不住也只能硬撑,我不住在阵法中投入灵力,阵内金光如焰,刺眼得厉害。 “师姐这回不是说说,是真在护我。”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几乎叫我觉得是生死存亡的紧急时刻,在我身后,宋远倒是声音愉悦,甚至隐隐带笑,仿佛眼前这只不是变异巨兽,而是一只无害的小猫咪。
第12页 可是兄弟,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我满肚子吐槽,憋得胸腹刺痛,唇齿间一片血腥气,却不得不强忍着憋住一口气,生怕这口血再吐出来,我就要当场脱力昏倒。 估摸着自己张嘴应该和那个巨兽挺像,我死咬着下唇不说话,一手尝试再度结阵,一手颤颤持剑指它,做着最坏的打算——若是我灵力衰竭,阵法不成,老娘就拿剑和它拼了! 但也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扶住我。 我一怔,偏头,看见宋远递给我一个眼神,继而勾唇轻笑。他一手揽我,一手扶在我持剑的右臂上,我也说不上来是发生了什么,只见合敛在空中轻晃动几下,也不晓得是划出了个什么形状,那藤蔓迅速变粗变密。不多时,竟结成个看不见空隙的笼子。 而巨兽就这样被困在了里边,连根毛都再看不到了。 眼看尘埃落定,我悬着的一口气终于能松一松,含了许久的一口血也终于能吐一吐。 但天不遂人愿。 不远处有一个声音颤颤唤我:“师姐?” 我望过去,那人所在,正好就是巨兽先前要袭击的地方。 是苏妄。 我一惊,先前含在嘴里准备吐出来的血,就这么咽了回去。 3. 说不清是被噎的还是被呛的,又或许是我灵力耗得太快,撑不住了。淤血咽下之后,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迷濛中我回到过去,很远很远的过去。 那时春深,北萧后山的满林花树都开得正好,粉白一片。我年岁不大,刚刚拜入师门,领了我的第一把佩剑,四师叔温柔亲切,一边问我想给佩剑取什么名字,一边说要带我熟悉山门路况,便走到了那儿。 我当年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懂事起便四处漂泊,没有亲人,也没人愿意同我做朋友。说来能入北萧,我真是全靠运气,谁想得到上一刻还在乞讨的孩子,下一刻便能被北萧山主看见,说我根骨上佳、适合修道,还将我捡回来呢? 不过也是那年北萧山名声还不显,入门弟子也不大多,不像现在需要考核。若是再晚些年岁,这山门我怕是进都进不来。 “阿岁喜欢看花吗?”林中,四师叔停步问我。 我又是紧张又是激动,生怕自己答得不好,半晌才开口。 我结结巴巴说:“喜欢,我……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花儿。” 不是没见过,是没心情去观察这些个东西。在进入北萧山之前,我每日别说吃饱了,有没有得吃都是个问题,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看花看树看风景? “阿岁喜欢哪一朵?” 四师叔随口问我,我却忐忑得不停咽口水,生怕这是什么考验。 又是许久,我怕四师叔等得不耐烦,才往梢上一指。 手指处,是开得极好的一枝。 四师叔摸摸我的头:“不要害怕,师叔只是同你谈天而已。” 我点点头,被安抚到了,乖巧地望她:“阿岁不怕。” 四师叔笑笑:“那朵花儿,阿岁能摘到吗?” 好不容易容易将心放回肚子里,听见这句话,我又开始哆嗦。我为难地抬头,那枝花开得很好,只是它太高了,我不会爬树,而若站在树下,以我的个头。哪怕绷直了脚背踮脚也是够不到的。 “我,我……”我都要急哭了。 “哎呀,怎么鼻子都红了?”四师叔蹲下身子,轻轻抱住我,“是师叔的错,师叔让阿岁着急了。这样吧,师叔帮阿岁摘下来,好不好?” 我怔愣良久。 我没有亲人,没见过爹也没见过娘,能活下来全靠村里人好心施捨,但我也是有期待、有幻想的。曾经午夜梦回,在那份想像里,我娘就应该是这样。 声音轻轻,亲和柔软,不嫌弃我。 所以…… 原来四师叔那不是考验,是要送我礼物吗? 还没等我想明白,便见四师叔足尖一点,飞身跃起,轻而易举便摘下那枝花。 我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仙女一般,伸手利落,随随便便就能飞起来,当即小小惊嘆了声。 而四师叔落地之后,将花递给我,摸摸我的脸颊。 她说:“不论是仙途还是江湖,在哪儿都是这样,一代换一代。阿岁是这代的第一名女弟子,若将来通过考核、能入内门,便是他们的大师姐了。你的根骨难得,灵窍也通透,不该因为过去便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也莫要自傲于天赋便轻慢了修习。否则以后师弟师妹们多了,你作为大师姐,却连朵花儿都摘不下,可是要被笑的。” 我一手握紧了佩剑,一手捧着那枝花,重重点头。 四师叔见我应下,又夸我一句:“阿岁真乖。”随后将我领回住处。 从前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在那之后,北萧山便是我的家,师父师叔们都成了我的亲人。 我曾以为自己会在这儿待一辈子,不料后来变故四起,苏妄和宋远叛出师门,又反攻回来。 师父和师叔们当机立断,放弃了北萧山,去往别处。 而看似不死不休的苏妄与宋远却并未追随,只将北萧山殿宇房屋毁于掌风之下。 弃山离开是一个很聪明的决定,只要人还在,底子还在,即便元气伤了,换处地方,也是能东山再起的。但师父师叔走了,我却捨不得。
第13页 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这话不假,可于我而言,北萧山不是一处死地。 所以我留了下来,同另一些和我一样不聪明的弟子死守北萧山,寸土不让,最后从断崖坠下,到了这儿。 说来也是矛盾,我从未觉得师父师叔离开有什么不对,生死太重,留下前途难测,可我们同北萧山一起被放弃的这个事实,依然叫人难过。 那段时间,我真是害怕苏妄和宋远,也怨恨苏妄和宋远。 从睡梦中迷迷瞪瞪地醒来,当我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只这周边依然明亮。我先转了转脖子,低眼时仿佛在心口处看见紫金色微光一闪,眨眼便消失不见,我奇怪地在心口按了下,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夜风微凉,在我的身上搭着一件衣服,借周边鲛珠发出的光,我看清是宋远的。 “师姐,你醒了!” 我只一动,苏妄便激动地扑过来。 “师姐醒了?” 随后过来的,是另一边的宋远。 可或许是离开之际,在我眼里,死的只我一个。所以这份害怕和怨恨,奇异地同被放弃的失望抵去了一半。至于剩下的一半,一是如今这个时间里它还没发生。二来,我总觉得,这一次的苏妄和宋远,与从前不大一样。 既然如今与前世有了偏差,那么未来或许也不会再朝着那个最坏的方向走去呢? 梦里生出来的复杂心绪随着梦境一併散去,我撑手坐起,本以为晕倒前体力透支,醒后也会疲乏,却不料我恢復得这么快,竟是一点儿不好也没有。我晃晃手动动腿,心说真是奇了,莫非我最近修为精进不少,只是自己没有察觉? “师姐,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苏妄问我。 我站起来:“没有,只是睡得头昏。” 我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 白长了这么多年,对付个异兽都撑不住,还要师弟师妹照顾我,我一时尴尬。四顾时望见不远处被藤蔓捆成巨型粽子的异兽,它维持着我昏倒之前的样子,呆立在那儿。 “师姐,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妖兽,所以没有离开。”苏妄见我望它,同我解释。 我点点头,又问她:“和你一同前来的人呢?” 苏妄顿了顿:“我也不知,这一路未曾看见他们,按理说师兄弟们御剑,先我一步,应当早就到了。” 若他们真是御剑而来,恐怕已经撞上了虚无障。 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不过…… “他们御剑先你一步,那你又是怎么来的?”我想到这个,奇怪地问她,“是不是路上发生了什么?” 苏妄避开我的目光,答得含含煳煳,像是在打掩饰,偏又不是明知御剑飞行会触障受伤那种算计的掩饰,反而像是受了不能言明的委屈。 “我的法器在半路上坏了。”她低头,眼睫低垂,鲛珠盈光映在她侧脸,显得有些可怜,“我,我是步行过来的。” 坏了? 我听她描述含煳,又见她神情有异,不禁疑惑起来。 “离火还在吗?我看看。” 和门中大多数佩剑弟子不同,苏妄使一双长刀,双刀名为离火,有半人高,是极好的法器。既是法器,又那么好,必不会无端损坏。 她沉默半晌,没有应声。 我正要再问,宋远却打断我。 “师姐。”他唤我。 我转过头去:“嗯?” 宋远惊奇地「啊呀」两声:“原来你能看得见我,我还当自己隐形了,成了个透明人呢。”说着说着,他还嗔上了,“师姐从醒来,就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被宋远这副肉麻的做派激出个寒颤。 别瞎说,我醒来第二眼就看见了你,我们还对视了一眼,当我痴呆不记得吗? 鲛珠仿若落入人间的月轮,散出明亮而柔和的冷光,将周围照得白昼一般清楚。即便宋远没大动静,只拿些细微的小表情来撒娇,也叫我看得分明。 “师姐,我饿了。”他说。 我微顿:“饿了?” 身为修士,我早过了辟谷期,倒是忘记了新弟子们还在修习阶段,还是需要饮食的。 宋远理直气壮:“对,饿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因为等师姐处理异兽才没能回得去,师姐是不是也要表示些什么?”他凑过来,鲛珠华光落在他的眼里,闪烁成了一颗星子的形状,“师姐会否下厨?” 会是会的,但我已经许久不曾烹饪,恐怕有些生疏。 我这么答他,他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只要是师姐做的,我都爱吃。” 我想了想:“那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野菜。” 宋远笑眯眯地跟上我:“我也一起……” “你留在这儿,否则万一藤蔓松动,异兽逃脱怎么办?”说完,我回头拉上苏妄,“你同我去。” 宋远仍不死心:“师……” “闭嘴,等饭。” 留下这句话,我拉着苏妄就往外走。 走过山脚小道,景色豁然开朗。 眼前是青山重重,溪水潺潺,远天处晴夜无云,星月灿然。这景实在很好,即便是心事再重的人也会被感染得开阔起来。
第14页 开阔间,甚至叫人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不论要做什么、不论去往何地,天地间,无一可阻我。 第四章 只要是师姐做的,我都爱吃 1. 我拉苏妄出来,只是想藉机问她离火双刀一事。可这姑娘性子倔,怎么问也不肯说,起初还能敷衍我几句,末了没话讲了,索性闭口不言。 我嘆口气,只能放弃,却仍是不放心地同她追加一句:“愿意说的时候,一定要和我说。” 她双眼里像是养着一片清溪,什么时候看都水汪汪的。 “好。” 我得了她一句承诺,点点头就要回去。 “师姐,不找野菜了?” 找什么野菜?被异兽寄居过的山头,指不定野菜吸收了它一些什么东西,谁敢吃。 我边走边掏储物袋,隐约记得前阵子出任务,被村中热情的大婶送了些食材塞在里边,一直没有拿出来。储物袋极其方便,莫说是吃食,即便是一条活鱼放进去也死不了,因此不用担心食物会坏。 “没关系,我袋子里有,等会儿回去就说是这边捡到的就好。” 苏妄眸光闪烁,欲言又止,好似颇为触动,却终究没再说话,也不知道她在触动什么。 我的主意打得好,储物袋里的食材却出卖了我。 宋远对着我和苏妄手上捧着的东西沉默片刻。 “师姐不是说去摘野菜吗?” 我面上一红,嗯嗯啊啊就要敷衍过去。 宋远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他拎起我手里的东西,语速放得很慢,探究地问我:“地里长咸鱼吗?”问完,他又拎着那条咸鱼转向苏妄。 他半低着头直直望向苏妄手中:“这个季节,哪儿来的青梅?” 我含含煳煳地想将这个话题带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师弟不要再问了。”说话间我又开始翻起储物袋,“不是说饿了?我们现在便来煮东西,让我看看,我这里有锅、有碗筷,似乎是上回带未辟谷的新弟子们歷练时留下的,正巧可用。”我不给宋远一点儿说话机会,“眼下食材有了,炊具也有了,就差个生火的东西,师弟若是无事,不如去捡点儿木柴回来……” “我方才便备好了。”宋远打断我,指向一旁,“干木柴没有,倒是有这么几捆枯草,想来够用。” 我一顿:“那就再汲些水。” 妖兽的眼大如铜铃,又亮又黑,从藤蔓的间隙中反出光来。我远它几步,到边上拿出炊具,琢磨着能拿这些东西做些什么。听说青梅可煮酒,这样两个毫不搭界的东西居然能煮在一起,是不是证明了青梅百搭?若是如此,那拿它煮咸鱼应该也没有大问题。 正琢磨着,我眼睛一瞥就看见身侧二人对视。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他们的眼神,但现下月色昏昏,又在山水之间,并肩都好像好似增了几分暧昧,更何况对视?但转念想到他们上一世的关系,我心下瞭然了几分。 起初回到这儿,看见他们走近,我曾因为害怕过去重演而筹划过如何分开他们。现在想想,他们不一样了,我们也不一样了,唯独这段似乎没变。 大抵是经歷过一次山门破碎,有了心理阴影,任何同过去相似的走向都让我感到不安。我手上一抖,但很快掩盖过去,装作若无其事。 这时,苏妄朝我走来:“师姐在这儿烧火,我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不如我将这青梅拿去洗洗?” 我扯出个笑:“嗯。” 宋远见状也凑过来:“那我呢,我有什么能做的?” “我……” 我正要说话,宋远却在我身边打量几眼:“啧,好像没有别的事儿,那我也一起去洗洗这梅子?” 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不显得勉强:“好。”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嘆了声。 想到驻守林外那十八个弟子,虽然现下异兽已被困住,但他们毕竟刚刚入门,这山内我也还没探过,只能用玉简给他们传音,让他们在原地驻扎。接着,我捡了些石头垒出个简易的灶台,开始往里边弄枯草。 宋远和苏妄不久便回来了,兴许是他们太过般配,我蹲在这儿对比前世今朝,越对比,越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如果他们能放过北萧山,那真是极好的一对,连我都想撮合他们。 可万一呢? 火星溅在我的手背,我慌乱间拍了两下,将手背拍得一片通红。 现今发展好不容易同前世有了区别。万一他们在一起之后,又同过去一样一起怨恨上了北萧山,让未来朝着上一世发展怎么办?我害怕,我不想拿北萧山的未来打这个赌,可我能说什么?我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心底烦闷,于是不再开口,只一心煮着吃食。 煮的东西很好弄,水烧开再等会儿就行。 我心里有事,话便不多,竟差点儿没注意他们也是两两无言,还都盯着我看。 我一愣:“你们看我做什么?” “总觉得师姐像是忽然生出了心事。”宋远环臂,右手食指在左臂上一点一点,“忽然就不大开心了。” “你……”你是看相的吗? 我被他这话一噎,心思千迴百转,却只能笑道一句:“你别瞎说。”
第15页 “瞎说?不是吧,我看人很准的。”宋远走到我面前蹲下,与我平视,“虽然师姐不喜欢和我亲近,但我是拿师姐当可亲近的人的。看师姐烦心,我也觉得烦心,只是,师姐既然不愿和我们说,我也便不问了。” 听他说不再多问,我松了口气。 “可我毕竟还是想亲近师姐。”宋远表情矛盾地前后晃,好像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师姐,你看,我们既然能走到一起,那就是一路人,你真的不和我们说说?哪怕是讲几句你讨厌的人的坏话呢?” 这个人怎么这么会撒娇?还撒得怪自然的,不招人厌烦。我心里莫名生出的的郁结之气又莫名散去,我下意识地望向苏妄。 苏妄不愿和我说心底的难事,我也不愿对他们吐露心扉,只宋远傻傻说我们是一路人。然而是不是一路人怎能这么判断呢?且不说我心里藏了一件与他们相关却无法开口的事情,就算没有这么一桩,人和人的相处也没那么简单。 毕竟能走到一起是一回事,能一路同行、长长久久走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一概而论。 我这么想,却怕扫了他们的兴,没有多说,只是笑笑,拿出哄孩子的语气:“没错,可我现在是真的没什么不好了,若还有下次,我定与你们说。” 接着,我打开锅盖,拿起长勺,搅了搅里边的汤。 汤水发浑,颜色不太好看,但没有毒,也熟了。 “刚才是谁说饿了,要先来一碗吗?” 我舀了勺汤进碗里,又捞了一块咸鱼和几颗青梅,转头将碗递向他们。 苏妄和宋远却忽然怔住,同时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似的。 我想了想:“是怕不合口味吗?可现在也没有别的了,将就将就吧。” 苏妄的眉头抽动几下:“师姐,我已然辟谷,方才是宋远师弟叫唤着肚子饿,不如先给师弟尝尝?” 宋远缓缓转向苏妄,不知为何,笑得有些僵硬:“那就多谢苏妄师姐了。” 说完,他接过,端碗将汤一气饮尽:“虽说辟谷期已过,但偶尔吃点东西也是趣味,这,大师姐做的这道,这道……” “青梅煮咸鱼。”我见他不知菜名,立刻报上。 宋远微微笑笑:“我觉得苏妄师姐也该试试。” 我又拿起一只碗:“不着急,没关系,这儿还有一锅呢,多吃点儿。” 看来他们之前的反应不是不合胃口,只是怕对方饿着,我就说嘛,我做的菜怎么会不合他们的胃口? 端碗递给苏妄,她犹豫片刻才接过:“谢谢师姐。” 这个表情……是感动吗? 说来,当年拜入北萧山登记名录,苏妄似乎也是孤身一人,没个来处,和我一样。想来是没有人做过东西给她吃,才会叫她连一碗这么粗陋的汤食都觉得感动。 甚至后来叛出师门,兴许也有山门中无人真心对她的缘故在里边。这孩子也是可怜,我思及此,不由得心软了几分。 “你们若是喜欢,往后我再做给你们吃。” 宋远的表情几乎称得上震惊了。 苏妄更是被呛得咳了几下:“不,不敢麻烦师姐。” “不碍事,不麻烦,炖一炖而已。” 我将她手上饮尽的汤碗拿过来,又盛满递迴去:“野外天凉,我刚刚碰到你的手,冰块一样,快把汤喝了暖暖。” 苏妄抿了抿唇,言语间似有挣扎,她顿了几回才开口:“师姐,你,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我?这里说是一锅,实际上盛不了几碗,我是长辈,又时常可做给自己,我吃了,他们就少了。 “我不饿,你们吃吧。”我将火熄了,望一眼远天,念着那些御剑而来、触障失踪的师弟师妹,心底有点担忧。 多挨一分便多一分危险,依照宋远先前描述,我琢磨着他们应当是被撞伤在山外,没进得来。可青要峰太大太广,我们三人就算分开找人也难以寻见。更何况深山入夜,地远偏僻,谁知道外边儿有什么呢? 我一边忧心,一边拿出玉简与叶师兄简略说明了情况,只是叶师兄不知在做什么,一直没回我。我捏着玉简的手指紧了紧,担心他们歷练路程有什么不测。 四师叔从前打趣,说我惯爱操心,不像大师姐,倒像个老妈子,也许真没说错。 我心里发堵,挥一挥手:“等会儿吃完了,我把东西收一收,传音给师父说明异兽和前来支援的师兄弟情况。明日一早,我们便与叶师兄会和、处置好异兽之后,便与他们一同寻人。” 2. 我储物袋中的帐篷只小小一顶,最多能睡下两个女子,可我作为大师姐有责任为师弟师妹们守夜,而苏妄和宋远不论是怎样关系,现在也不合适睡一起。 是以,我想着把帐篷让给苏妄。 却不料她摇摇头:“我陪着师姐。” “这……” 成年人的社交礼仪,我明白的,她推託一番,我推託一番,宋远再推託一番。最后维持原计划,苏妄进帐篷,我和宋远轮流守夜。 我念及此,将目光递给宋远。 “也好,我今日也确是累了。”他打了个呵欠,往帐篷处走去。
第16页 我:? 这是什么新型玩笑吗?等到了帐篷门口再转个身?说我骗你们的?还是师姐去休息?年轻人爱玩的小惊喜已经进化成这样了? 正在我的思维疯狂发散之际,宋远反身钻进了帐篷,进去以后还不忘回手把门帘拉上。 我忽然有点儿怀疑起了这个世界。 若说前世我满心疑惑,不懂为何宋远会追随苏妄叛逃反攻,那么现在我就开始可惜起了这个小师妹来。这么好看又体贴,待人温温柔柔的女孩子,她看上了他的哪一点? 这个时间段,除了我窥到那些奇怪的地方,宋远也没展示出什么特别之处啊? 莫非这就是真爱吗?“师姐……” 苏妄将我从迷惘中唤醒。 她好像准备说些什么,开口时顺手拨了拨才生好的火堆。 大概是苏妄手中的木枝有些发潮,伸进火里不多时便烧出噼啪声响和几点火星。火星迸出,落到她的裙摆,灼出一个小洞。她见状一愣,话也不再说了,倒是我一惊之下给她拍了拍。 “师姐。”她制止我,“不过是火星子,不碍事的。” 我瞪她一眼:“古时曾有烈火燎原,它的源头就是你口中不碍事的火星子。” 夜风里火光攒动,她面上被火堆映出的光也明明灭灭,只眼睛里始终笼着一小团,天上星辰一般不曾黯过。 我为她拍完裙摆,气氛便沉默下来。 许久她才下定决心似的,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双长刀。 那双刀漆黑,刀背和刀腹上却镶着金色细纹,细纹勾出一个像山谷又不像山谷的图案,刀柄处有序镶嵌灵石数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华美。 我不禁愣住。这…… “师姐,这是离火。”看出我的疑惑,苏妄开口解答,“师……不,是我,我从前一直以灵力覆盖其上,可前阵子突然出了些事情,无法再用障眼法遮蔽它本身的模样。” 她说着,停了下来。 我隐约觉得她这句话有哪儿不对,可又想不出来到底哪里有问题。 所以,意思是,这华美双刀便是她从前惯用的那两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离火?大概是见过宋远随手掏鲛珠这个世面,面对苏妄这双离火,我也不过怔了片刻便回过神来。 “你前阵子出了什么事情?” 我同叶师兄带新弟子歷练也没几天,加上师父常常会用玉简给我传话,没道理山门出了事儿我却不知道。 苏妄启唇,可事不凑巧,正在她要开口的那一刻,我的玉简亮了起来。 我低头望一眼,叶师兄终于回我了? “师姐,离火放在储物袋中几日了,我一直没擦拭它,你可带了软布?” 当我再次抬头,便看见苏妄低头垂眼,握着离火,这么问我。 “有。”我递给她。 “师姐的布上有灰,我去溪边洗洗。”她说着便起身离开。 其实没关系,我同叶师兄不过是商量些小事,她不必这么避开。我想唤她,可她走得很快,我沉默片刻,掏出玉简,便听到了叶师兄的声音。 3. 叶师兄是个闷葫芦,说话简要得很,即便是面对面也多不出几个字。因此,我们很快便说完了,我本来想礼貌性同叶师兄道一句晚安。然而玉简顷刻暗下,想必那边的人已经将它收了起来。 还好我同叶师兄一道长大,已经习惯了这种尴尬。 凉风吹过,我到溪边去寻苏妄,她没有擦刀,只是对着溪水发呆,眉眼低垂,是分明难过却不愿吐露的样子。 那些未出口的话,我猜到她不会再说了,却还是想问一遍。 “师姐,我只是想问你借布。”她笑笑,“没有旁的。” 冲动不是什么好事,但将心事深藏、不善言语的人,许多时候要说什么,都只能靠那一时的冲动。这阵过了,下一阵便不定要到什么时候。 我接过拭剑布,用另一只手摸摸苏妄的头:“好。” 夜下银河垂地,溪流如练,流水被一块突出的黑石划破,又在黑石的另一面汇聚,重新变得平整。 “对了,我曾经去药王谷替师父拿丹药,碰巧当时谷主制虚形散漏添了一味什么东西,我不太懂,但他说制失败了,顺手给了我。我一直用不上,便留到了现在。”我掏出一只小瓷瓶和一张符,“这东西对人没用,偏适于灵器,只要将它和你的指尖血混在一起,抹于灵器上,心底念着你想要它变成的模样,佐以符咒,便可达到一种类似于障眼法的效果。” 我不清楚苏妄原先是怎么将离火化形成那样的,我也没指望能问出来。但她烦心于此,这个东西倒是能派上些用场。 “只是它骗不过师父师叔,骗不过修道大能的眼睛。若你不愿被人发现离火原本的模样,还是小心些吧。” “师姐不问我吗?” “问什么?”我一时反应不及,但很快脑子转了过来,“我最害怕自己不愿提及的东西被人深究反覆问起、要我给个答案,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是?你不愿说,便不要说,没有关系,今夜之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我拍拍她的手背,“放心。” 她一愣,眼睫微颤。
第17页 “师姐……”苏妄轻轻唤我,声音有些哑。 见她总不接,我只好直接塞过去:“这东西于我是鸡肋,留着也是占地方,若你能用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星光月光水光投在夜间清冷浮动的水汽上,散出一片光雾,拢在周围,而苏妄就这么乖乖巧巧坐在薄薄光雾里。她双手捧着瓷瓶,也不说话,只两侧有散发落在颊边,遮了她小半张脸。 半晌,我才看见苏妄抿一抿唇。 她声音轻轻,神态却近乎木讷,许久才喃喃一句:“多谢师姐。” 第五章 多谢师姐 1. 次日一早叶师兄便和弟子们赶了过来,而先前因为虚无障受伤的弟子们也尽数找到。只不过青要峰事出突然,我们虽对意外有所准备,到底也没准备得那么充分,导致弟子们重伤十余人,是大过失。 待将异兽封入干坤袋,收回北萧山,我与叶师兄便自行去师父那儿领罚。 还好师父师叔念及因果,未多责怪。 当我从殿内出来,便看见门外不远处站着的苏妄和宋远。 他们这一路上关系亲近了许多,眼见着就要朝前一世的情况发展。只不过这回有了点儿意外,加入了个我,变成了三人行。 我摸了摸鼻子,一面感觉不好意思,一面又为此庆幸。重生一世,我执着于改变未来,而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哪怕是一点点些微的不同都叫我觉得开心。 “师姐。”宋远唤我过去。 回到门派后,宋远又恢復了最初那个温润自持的模样,苏妄也依稀是从前寡言少语的姑娘,好像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我想着,抬头望他们,在对上两双带着担忧的眼睛时,又觉得好像一切又都有了点儿不一样。 正在我感慨之际,宋远开口:“那老头儿没为难你吧?” 我一惊,被石子绊了下,险些摔倒。 我的祖宗啊,师父师叔可是大能,别说只隔了一道院墙,就算隔着一座山,只要他们愿意,都能把话听得清清楚楚,您这声音能稍微轻那么一点点吗? “怎么会,师父师叔待弟子向来宽容。”我连忙道。说着,我眼睛往墙里瞟,满满都是心虚。 苏妄打断我:“宽容?” 她这句反问带着几分讥诮,说话时那份不屑几乎凝成实体流露出来。 我心底一惊,不晓得她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就被训了几句,她这么为我不平吗? 我正疑惑着,便被宋远打断。 宋远在一边接着我先前的话:“没事就好,不过要我说,这本来也不干你的事儿……” “行了行了。”我生怕他再说下去,“你们等在这儿是有什么事情吗?” 宋远很奇怪似的:“我们应该有什么事情吗?” 我一愣:“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苏妄瞥一眼宋远,很快收回目光,宋远与她并肩没有发现,我倒是看得清楚。但很快,她将目光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师姐,我们听叶师兄先前说起青要峰之行出了差漏,要领责罚一事,觉得有些担心,便来门口等着,看有没有什么能帮衬得到的地方。” 帮衬?担心我? 我听着,心口一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我不大擅长应对于人际交往一类的事情,不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不擅长。面对人家的关心,我心里感谢却不知该说什么,碰见谁来找茬儿,我也不晓得能怎么回话,大概是因为这样,从小到大也没几个人喜欢和我玩,大家都觉得我是木头性子,无趣得很。 便如此时。 我挠挠头,努力措辞:“其实没什么的,师父师叔向来待弟子们好。即便是责怪,但事出有因,也不会过于苛责。你们不用担心我。”说完之后,我觉得这番话显得生硬,脚尖在地上碾了几下,又多憋出一句,“不过还是多谢了。” “谢什么?”宋远促狭道,“我们与师姐毕竟有青要峰那一晚……” 话说到一半,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几变,仿佛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我听得一头雾水,苏妄却是秒懂一般,很是默契的与他对视一眼。 只剩我一个人不明所以:“青要峰那一晚?” 宋远的声音骤然生硬了几分:“有,青要峰上,并肩作战的战友情。” 仿佛想见什么,苏妄忍俊不禁,失声笑了出来。但很快又握拳掩唇,只露出一双星子般的眼睛。 对上我疑问的目光,她轻咳一声:“师姐,没什么,只是我想到一些好笑的事情。” 好笑的事情?他们这是在说什么? 我琢磨了会儿宋远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牙挤出来的话,总感觉哪儿不对,但一下子又说不出来。不过,提到青要峰,我倒是想起了那一锅汤。 虽说师父师叔没有为难我,但他们对我的关心是真,我也没什么好答谢的,不如便再请他们吃顿饭吧?我亲自下厨。 这么打算着,我便问了出来。 谁知这句话刚刚问完,他们的笑意便淡了几分。 我见状,迟疑问道:“你们不想来吗?” 宋远很快应声:“怎会?只是担心会给师姐添麻烦。”
第18页 原来如此,他们俩还怪贴心的。 我笑笑:“不麻烦,不过是炖锅汤而已。” 宋远「唔」了许久,末了貌似不经意地撞了一下苏妄的肩膀。 他们这是在打什么暗号? 我正疑惑着,便听见苏妄开口:“可青要峰一事刚刚了结,新弟子歷练也才结束回山,我听叶师兄说这几日要做除异兽的记载和新弟子们的考核记录,想来师姐也没多少时间。不如下回吧?” 我略作思索:“也是。”刚思索完,抬头,便看见他们交换眼神,松了口气似的。 我一愣,连忙别开目光,越发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儿。想到先前邀他们来我那儿喝汤,他们似乎不大愿意,联繫起来,说不定是人家刚对彼此生出情愫,觉得我没眼力见,老上赶着打扰他们建立感情?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又开始复杂起来。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回住处了,你们这一路也不曾休息,赶紧回去歇歇吧。”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这一回,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很轻易便离开了。 而我回屋,念着考核记录,提笔案边,却是写着写着就发起了呆。 2. 如今苏妄和宋远渐渐相熟,想来再过不久,就该在一起了。我因为清楚他们的发展,每每远瞧着,都觉得两个人怪般配的。 可之后会如何呢? 想到这回事儿,我原本还算轻松的心情霎时变沉。虽然没了前因,但苏妄会不会因为别的事情黑化、后续究竟会如何发展,我也确实不清楚。 天色渐暗,我搁下笔,点了灯。看着火苗在风中一跳一跳,让人不由得想起青要峰那一夜,帐篷外火堆边陪我守夜的小师妹。 说是人心叵测,不能轻信他人,但苏妄和宋远实在太真,我从前是没朋友,不是没脑子,这些东西还是能分辨的。若说他们骗我,我第一个不信。 然而,他们如今以诚待我,我却碍于过往,不能以同等情谊回报他们,这叫我有些难受。这可是两辈子以来,我第一回感受到友情这种东西。 偏偏这份忧惧我割不断,我是真的害怕过去重演,真的在意这一世的未来。 夜间风大,眼见着烛灯便要被吹灭,我伸手护了一护。 火苗很小,可还是暖。 我护火时走了神,下意识便又要挨近一些,这回却被烛火灼了手。 “嘶……”我忙收回了手。 大概是夜里人都脆弱,平素我被灼伤,大多会笑一句自己蠢,偏生今夜,我忽然希望身边有个人,他能关心我一句「可无恙」,而我便顺势将手背在身后,骗他说不碍事。 北萧山大师姐,说来威风,但也不过就是个工具人罢了。师弟师妹们有难处有困惑便来问问我,无事时,想都不会想见,更别说来找我谈天说笑。 我只是入门早,辈分高,年纪也不大呀。我怎么就活成了个长辈样子呢? 唉,两辈子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失败。我一个这么爱热闹的人,生来死去却都是冷冷清清,一个能交心的都没有。 我坐在窗边,抬眼,见着月下枝上并开的一双花儿。 花儿都有伴了……咦,等等。 山不来就我,我还不能去找山? 我琢磨着,不然我也丰富丰富自己的人生?给自己找个道侣?如此一来,即便我如何努力也左右不了天意,事情依旧要按照前一世发展。但至少在死之前,我也有过一段风花雪月的爱情,不算白白重生一回。 顿时我郁结散去,右手握拳,重击在左掌之上—— “嘶……”忘记方才被烫着了。 不过一点儿小伤,无妨,重要的是道侣啊! 我信心满满新抽出一张纸,在上面算起了我认识的异性朋友。 宋远不行,他是苏妄的,划掉;认识的弟子不行,自我担任大师姐,弟子们入门皆由我教习,他们都将我当成半个老师,道德伦理上的压力太大,我克服不了这个心理障碍,划掉;新弟子们也不行,太小了下不去手,划掉;隔壁山下放牛的…… 思来想去,我写满了一张纸,又划完了一张纸。 末了,只剩下一个人。 叶师兄。叶重山。 算起来,前世里,我死的时候他还活得很好,不错,命长,最起码比我长。再来,他好像从来也没出过什么事儿,一路顺遂,并且剑法卓绝。即便放在整个仙门里,那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我越想越心动。 这是什么神仙配置?是真实存在的吗?最重要的是他还不机灵,多好啊,这样的话,我下手应该也不会很难。 事不宜迟,说办就办。 忽略了屋檐上的月轮,也懒得听水钟算下的时间,当我去勾搭,啊不是,去找师兄的时候,他正在映月泉里搓背。 果不其然,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水陆两栖。古人诚不欺我。 月光疏淡,他背对着我,黑亮的长髮柔柔散在水里。 真好,修仙道上艰难险恶,很费头髮,他却不秃。 “叶师兄。” 我发誓,我唤出这一声时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激情之上没过脑子,没考虑到「师兄在沐浴」和「师兄沐浴时该不该唤他」这两个问题。
第19页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 当师兄转过身露出平日里藏在衣服下的八块腹肌时,我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还不够深刻。 人和人果真是需要多相处的。 “师妹?”他疑惑回我。 在今夜之前,他只是我感情线上的一个选择。但在今夜之后,他会是我未来奋斗的方向。这脸蛋、这身材、这磁性的声音……我们简直是天造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我即使是死了,钉在棺材里了,也要在墓里,用这腐朽的声带喊出五个字—— “师兄我可以!” 不远处的师兄,他只静默看我,仿佛千言万语都汇集成了脸上的一个符号:? 3. 为什么修仙之人不重男女之防?但凡他稍微重那么一点点,我都有办法拿下叶重山。 我和叶师兄作为门中辈分最长的弟子,分别负责教授新来弟子的理论与实践。平日里,我每每做完我的事情便回房,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有了目标。 于是,今儿个上午,我上完课休整一番就来到了门前广场,以偶遇的姿态,撞见带着新弟子们练剑的叶师兄。说巧不巧,我来时,师兄收剑息诀,正准备休息。 我走过去,含蓄一笑:“师兄。” 师兄回过身来,先是一怔,接着微微低头:“师妹。” 听听,听听,多么悦耳的声音! 我心下一个波动,再出口时,话里也带了笑:“师兄!” 师兄却迟疑了,唤我一声像是一个疑问句。 “师妹?”“师……”“师姐!” 不等我饱含感情的第三声出口,侧边便有人斜插过来。 我努力平復心情,却不防那人横撞过来。 “哎——” 我被撞得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就要摔倒下去,还好一只手揽住了我。 我松一口气,这么近的距离,一定是师兄没错——抬头,看见的却是宋远一张笑脸。 “师姐,我不是叫你了?你怎么不躲?” 背后还有几个小弟子说说笑笑,玩闹推搡。 我扭头找师兄,可是师兄不知何时已经走远了。 失望,真的失望,这辈子没这么失望过。 叶重山,你有没有点儿眼力?你懂不懂风情? 你这样子是找不到道侣的晓得伐?! 我正往师兄那儿望着,不料腰上力度一紧。 “师姐?”宋远的笑意不变,话里倒有了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立马站稳。“抱歉。” 真是不好意思在你怀里待了这么久,我现在就离开。 “是我唐突了。” 我还没怎么呢,宋远倒是低头笑笑,松手后退,是一派举止有礼的青涩少年模样。 我心里还惦着师兄,倒是没工夫想他这一桩,于是摆手:“无事。” “可是师姐,我,我都……”他搓着手,欲言又止。 我没听懂:“你都?” 他虚虚比了一个搂抱的动作,皱着鼻子眯了眯眼,看上去像一个被大人发现做了件小坏事、正不好意思的小孩子。 我咂舌。 怎么,原来宋远这么纯情的吗? 但很快我反应过来,瞥一眼不远处的叶重山,刻意放大了声音:“没关系,别放在心上,这种事情你该学学你叶师兄。” 我眼见着叶重山停在一个初入门的小师妹身边,手把手教她练剑,脑子里一根筋忽然就绷紧了。呵,这剑质量不行,酸的。 “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叶师兄说修仙之人不需太重男女之防。” 这句话出口,叶师兄的耳朵动了下,显然是听见了,人却没转过来。 我望一眼天边飞过的鸟雀:“原话如何不大记得了,毕竟那时他拨弄出的水声很大,天色也晚,他叫我早些睡……唔?” “师妹,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聊聊。” 哟,叶师兄,不教你的小师妹了? 我笑弯了眼,在捂住我嘴边的那只手背上轻点一下,示意叶重山松手。 等他移开,我甜甜道:“好的呀。” 没想到脸红的师兄也这么好看。 咦,耳朵和脖子也红了? 我目光向下,单纯好奇,很想知道他的腹肌红没红。 在随他离开时,我听见许多讨论声,可那些讨论,最终都消失在宋远的一声呵斥里。 怎么,他是在帮我封口?别啊!我特意这么说出来的,我辛辛苦苦造出来的绯闻它不能这么快被澄清!小师弟你不要这么善解人意!你别管我的名誉清白! 我回头,对上宋远的眼睛,那双眼眸冰凉,没有半分温度,摄人得很。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可怕?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宋远吗? 第六章 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聊聊 1. 生活好难我好烦,回想着师兄拒绝我时言辞切切的那番话,我觉得手上的糕点都不香了。 我嘆口气,又咬一口,唉,真的不香。 那天我故意说了一些暧昧的话,以为叶师兄会因为在意都看我几眼,被他带走的时候,我也是有那么一点点期待和激动的。谁知,他将我带走,只是为了更方便拒绝我。
第20页 望一眼走在前边的叶重山,又望一眼那些偷偷瞄我和他的弟子,我心里很是郁闷。 虽说那一日我和叶师兄离开时,宋远截住了弟子们探寻的目光。但八卦这种东西,只要有个头儿,怎么都能传出去。尤其修仙道上乏味枯燥,大傢伙儿都很需要一个调剂。 而我和叶师兄就是他们最新的调剂。 我偷偷嘆气,所以我为什么要和一个拒绝了我的人一起带弟子们出来接任务?还有,怎么这个人满脸的无事发生,还能在众人面前自然唤我「师妹,走快些」的? 明明是两个人的故事,在意的却只有我,只有我。 现在是怎么样,人前若无其事,人后瞬间消失?我抿唇偷摸往那边看,叶师兄不愧是叶师兄,不畏人言,干脆果决,拒绝起来不拖泥带水,拒绝完毕也注意着不躲我躲得太刻意怕人尴尬。真是…… 优点更多了。 直球行不通,又不想放弃,看来我得再想想别的法子。 不知不觉,一路走来,我一双眼竟黏在他身上似的,半分没有离开过叶师兄。 “天色已晚,大家今夜便停在城中,明日再继续赶路。” 走了不知多久,叶重山终于停下。 客栈里,他清点了队伍,算了算人数。 “女弟子去岁鲤那儿领房牌分配。” 唉,该打配合的时候还是得打配合,谁叫我是师姐呢? 我笑笑,学叶重山当作无事,分发完房牌,手上拿着最后一块儿和苏妄面面相觑。 青要峰那次过后,我们的关系便近了些。可这段时间,苏妄不知在做什么,每每与我遇见,神色都不大对劲,说是冷漠也许夸张。但那份不知怎么生出来的疏离感实实在在,叫我摸不着头脑。即便将回忆拿来出翻了个五六七八遍,也没能找到她疏远我的原因。 弟子们都回房了,就连宋远也拎着东西走了上去。对了,自我捣乱叶师兄教小师妹练剑那日,宋远也一道对我有了隔阂。所以说,这两人真是一对,天生就合适。连这种莫名的情绪都能凑一起。 堂中一时间只剩下我们和苏妄。 “师妹便和我一间。”我扬了扬手中的房牌。 “嗯。”她闷闷应了声。 答得这么勉强?那怕是不乐意了。 我沉默片刻,转向柜檯。 “店家,可还有多余的房间?” 房牌都分完了,小弟子们也都拎着东西进去了,再说和谁换,这也不好。于是我想着自己掏个腰包,多分一间出来,省得苏妄同我住起来不顺心。 没想她却先那店家一步开口:“师姐做什么要多的房间?” 做什么?我这不是怕你不愿意吗? “我……” 店家恰时回话:“尚有最后一间,只是那屋子的门近日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开关时总有声音,您看……” 不过是有声音,倒也不打紧。 “不用了。”苏妄回绝了店家又转向我,“师姐嫌我?” 她这句话说说疑问,语气却肯定,表情也冷冰冰的,只我从里边看出来一丝委屈。 我:? 不是,我怎么嫌你了?不是你不想和我住的吗? 我怔忪半晌。“你……” 苏妄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头脑发胀的同时也啧啧称奇。 原来苏妄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过到底是小女孩,这……虽然没由头,但偶尔闹个小脾气也说得通吧? 我想着想着就笑了:“你不是也没理我?” “你不想同我住。” 我:“我是看你眼色啊。” “是吗?可自北萧山到这儿,师姐可是一句话未和我说过。这样讲来,师姐当初宽慰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和对待其他师弟师妹没有区别,真正论用心,怕也只在叶师兄身上……” 她依旧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声音却低了下去,说话时左手不自觉抓住衣角,语气几乎像是被大人斥责之后,小孩不服气似的嘟囔。 我颇感无奈:“我没有……” 她抬眼:“没有?那你要什么多的房间?别的师姐师妹都是两人住一起,我却不能和师姐一个屋子?” 行吧,解释不清,不解释了。 “怕你不习惯与人同榻而已。”我无奈地嘆气,“上去吧,累了一路,好好休息。” 她微顿,片刻后转身望我:“一起上去?” 我觉得奇怪:“不然呢?” 她别扭了会儿,终于点头:“好。” 这个师妹真是叫人难以捉摸。 我垂眼,拎起我们两个的包裹,弯腰时总觉得有谁在看这边,一顿,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了楼上走廊边正望向这儿的宋远。 只不过这个对视之后,他很快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好吧,这个师弟也叫人难以捉摸。 这么说来,他们俩真配啊,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总而言之,都叫人看不透。 2. 这夜,街市里有灯展。 我们这伙人,常年居于山上,成日除了修炼就是修炼,也没个业余活动,今次碰上这种热闹,自然是要出来看看的。
第21页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 我原和苏妄走在一起,可游人太多,走着走着,我们便走散了。 “姑娘,要不要买一盏花灯?” 我驻足。 这边小贩很多,每个摊子上都摆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越是临近湖边,灯的种类越是繁复。 “这灯都是刚刚扎出来的,结实、好看!”小贩和我推销,“姑娘您要不要买一盏,去湖边放放?” 我捧起一盏:“放了就能实现愿望?” “这个……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好一个心诚则灵,许的愿实不现,末了也还要怪自己。 我抬头望天,突然觉得,老天真是占便宜。 我其实不大相信这些东西,若是借个节日由头许个愿,老天便能帮你实现,那我们也就不用这样辛苦修习,凡世间也就不会再有诸多困苦。但我一路过来,看见许多兴致勃勃的人,大概是被这情绪感染了,于是也跟风买下手中灯盏。 顺着人流,我走到湖边。 湖里许多灯都漂远了,偶有漂不去的,岸边的人见了着急,便蹲下身,用手拨着水,助它们远去。真有意思。 我轻轻笑,想定一个愿望,在心里默念几遍,便打算点灯。 嗯?这灯怎么回事? 灯怎么点不着?坏的? 我茫茫然回头,可是,什么小贩、什么摊位,却都看不见了。我已经走得太远,拐了个弯儿,也记不得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怕是找不回去,也换不了灯。 难得凑一次热闹,居然不成,怪可惜的。 我嘆口气,蹲下身来,眺向湖面。 湖中载了千灯万盏,每一点火光都承着一个愿望,在黑夜里,水面耀耀,波光跃金,我回头瞧见满眼的欢笑,忽然有些感慨。在我左右,不论年纪老少,他们的身边都是有人陪的,只有我孑然握着一捧点不然的破灯,想去退换都找不到小贩。 真是……“师姐。” 正在这时,身边有人唤我。 我回头,刚刚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便被递过来一盏灯。 宋远笑意明朗:“师姐,我看你在这儿对着灯捣鼓了半天,是坏了吧?” 我顿了顿:“对。” “喏,这个给你。”他把灯塞进我怀里,又接过我那盏坏灯,“我左右也就是凑个热闹,愿望倒是说不出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周围喧闹,他说着说着,凑近一些。 “不如,将它给你。” 给我? “但我也只是凑个热闹。” 没想到他摇摇头:“师姐,你刚才的表情,可一点儿也不热闹。”他形容着,“倒像是有些落寞。说来,师姐虽一向寡言,这模样倒也少见,怪招人心疼的。” 落寞? 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情态?还有,什么寡言,我不过是不爱和人说话。但我独处的时候,可是能和自己见到的任何东西聊天的。 “师姐,现在灯有了,许个愿吧。” 那盏灯在他递给我时便点燃了,此刻,宋远微微低头,暖黄的光色映在他的脸上,也映在他的眼里,衬得他一双眼越发亮了起来。 “师姐?你,你眼睛怎么红了?”他顺时惊慌,“你哭什么?” 什么红了,什么在哭,瞎说什么。 我抬手,借着撩发的动作抹了一把眼睛。 我转过身,不再看宋远。 “我原以为,这灯坏了就是坏了,没想到还能换个新的。” 没想到,我身边也能站上一个人。 “不过是一盏灯,师姐这么容易被感动?” 我不再回他,只是望着灯想着愿望。 落寞? 或许吧,两辈子了,也许我真是过够了一个人的日子。 我小心蹲下,把灯放进水里,大概是想得太过投入,不小心便念出声来—— 我说,希望我能早日攻略师兄。 风过叶落。啪叽一声,灯沉了。我:? 气死我了,十几盏灯偏我的灯一下去就灭了!我是许了实现不了的愿望吗! “师姐。”宋远见状,很遗憾似的,“看来叶师兄不是你的良人。” 这孩子会不会说话? 我反驳:“不不不,巧合罢了。” “师姐。”他正色道,“叶师兄不喜欢你。” 我一时无措。 这件事情谁都晓得,但被他这么直白地讲出来,我脸上还是有点挂不住。 但我到底还是这小子的师姐,总不能红着脸让他别说了。 是以,我淡定地望灯:“人是会变的。” “若师姐真这么觉得,就不会一个人跑来放灯,许这么个愿望。”他一语中的,“通常来说,大多数情况,人会许愿,不都是心里清楚明白,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实现不了,才寄希望于上天吗?说白了,给自己一个盼头而已。” 我以为我的想法已经够扫兴无趣了,不成想宋远更过分。 而最可恶的是我居然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出行,回去休息吧。” 留下一句话,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回了客栈,甚至临走之前也不敢看一眼宋远。
第22页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3. 这回的任务地点在渡洲以南的积石镇。 积石镇是个人口不多的偏僻小镇子,镇上不论男女,多是以採石为生,虽说地方穷些,人却大多淳朴。只不过现下妖祟有现世于渡洲,吸食活人魂魄,为祸四方,一路南行,按照路线推算,跨过三山,不久之后,它们就要到达积石镇。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妖祟的习性。它们往往成群出现,只不过出现之前会派一两只先来探路。若是合适,妖群很快便会蜂拥而至,蝗虫一般难以制伏。若是不合适,它们便会去探下一个地方。 现在出来的便是探路那一两只,我们还能控制,若等妖群出现,那才是真难办。 说起来,曾经在渡洲附近也是有一个修仙小门的,那个门派名为司幽谷,也曾护一方平和。 只不过许多年前,司幽谷与当时还未崛起的北萧山有过一场「比试」,听说,在那场比试之前,司幽谷内镇谷神器被盗,当时司幽谷主正在闭关,因这件事儿受扰,心神恍惚,乱了道心,修行也出了岔子。 而在这之后,紧接着,司幽谷又落败于北萧山。从前也有人将这两件事联繫起来过,甚至有流言称司幽谷神器失窃是北萧山动的手脚。只是那人一无证据,二又与双方无甚干系。因此没掀起多大风浪,反而叫北萧山落了个不计较的好名声。 现在想想,不可否认,的确是因为这场比试,北萧山受到了关注,这也是北萧山崛起的契机,只是司幽谷的确太可惜了。 门派比试本是寻常,但这一桩也的确复杂了些,可讲来讲去,对错也掰扯不清,只能说各有天命吧。 总而言之,自那之后,司幽谷每况愈下,最后终于撑不下去,走上灭门的道路。 自花灯会上与宋远相遇,直到现在,我始终心神不宁。坐在屋内木椅上,我拿出各个仙门的记录捲轴,边看边嘆。 “师姐怎么那么晚才回来。”苏妄坐到我身边,“与师姐走散,我怕师姐找不到我会着急,立马就回了客栈,可师姐好像并没有那么在乎我。” 我一愣:“不是这样……” 苏妄见状,忽然笑了:“逗师姐玩的。”说完,她凑过来,“对了,师姐方才在嘆什么?” 苏妄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出门走了一趟,休息了会儿,她便恢復了从前的模样,不再与我吵闹,真是个乖孩子。 我随口道:“没什么,不过是想到从前的司幽谷,觉得有些唏嘘。” 话刚出口,我便察觉到苏妄浑身一僵。 “怎么了?” 夜色渐深,屋内只燃了两三盏灯火,微弱的光从三方照来。苏妄一怔,随即被吓着似的慌忙错开脸去,她的神色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煳,叫人辨不清是喜是哀。 她这番起伏太过突兀,叫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我顿了顿,起身,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苏妄?” 她如梦初醒似的一颤:“没什么。” 再度转身回来,她大概收拾好了心绪,眼神却有些游离。 她说:“师姐,没什么。” 嘴里说着没什么,但我听出来,她是叫我别问了。 “好。”我摸摸她的头,“没什么就好。” 近日天气晴好,晚风吹得人很是舒服,我留着半扇窗户没关,此时向外边望去,恰好看见星月交映。我看了几眼,将苏妄拉到窗户边上。 “你看,月亮离正圆只差一个指甲尖尖了。”我对她笑笑,“山中日月,枯燥漫长,无趣得很,每年只有冬至时节才能热闹几天。可我来路时看见路边小贩卖起了桂花酒和祭拜用品,买糕点时我感兴趣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儿的人讲究秋暮夕月,中秋将至,他们要祭拜月神。” 我说着,转头看一眼苏妄,她虽在看星月,神情却有些恍惚,显然还在想先前的事情。 “渡洲与这儿习俗接近,也是有祭祀、有灯节的。我入门早,很难得凑上这些热闹,到时候若是任务完成,中秋未至,我便去同叶师兄商量商量,多留几日。”我学寻常人家姐妹,挽着苏妄的手,“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终于从情绪里抽身回望我。 苏妄:“师姐,我真的没什么。” “怎么又回到这儿来了?我不过是想叫你陪我看看灯。”我没参加过这种活动,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期待,“花市长街,空灯祈愿,一定很好玩。” 她愣愣地看我许久,我掐了一下她的脸:“发什么呆呢?” 苏妄忽然笑了出来。 她不再注意我,转身望天:“若中秋还在渡洲,我知道一家店做的桂花糕很好吃,师姐,我们去吃啊!” “很好吃?和我们山下陈记铺子的桂花糕有什么不同吗?” “嗯,一点儿不一样,渡洲那家的桂花糕要淋桂花蜜的,端上来的时候还会放些桂花碎,单是闻着就叫人流口水。不像陈记铺子,喜欢调好这些,将它们碎揉在面里一起蒸。” 我想了会儿,肯定道:“听上去很好吃。” “只是这么久了,那家门店又小,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第23页 苏妄轻一低头,很快又抬起来。 “师姐,北萧山里,很多人欺负我。”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不论是诉苦还是告状,这都不像她的性子。苏妄背着窗户站在我的面前,室内灯烛摇摇,投了我的影子在她身上。 我问:“是哪些人?” 她停了会儿,才又开口:“先不论是哪些人,若我说他们无故来犯,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师姐会帮我教训他们吗?师姐会站在我这边吗?” “若他们真是无故欺你,那便是违反门规、乱了章法,自然要受到惩罚。而若当真如你所言那样害你,不论成或不成,残害同门者也该要逐出北萧。” 她抿了抿唇,眉头皱得很紧:“如果我不想按照章程来办,我想报復回去呢?” 规矩的存在只能管住守规矩的人,而能管住的根本不会去犯。也许这么说不大对,可在某些地方,我其实很同意以暴制暴这个做法。只有将那些「心思灵活」的人制住,将扎人的针反刺回去,落在了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才能知道记住这有多疼。 我能理解她的想法,只不过这些话我不合适说,于是一时有些为难。 “可……” “师姐,规矩重要,但他们欺负我的时候也没有守过规矩啊!” 没有半点儿预兆,如同危墙倾倒,海面突起风暴,猝不及防,苏妄的情绪勐地爆发出来。她双眼通红,看起来很是难过。 我一时失了言语,只能和她沉默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苏妄才终于抹一把脸。 “我知道了,师姐在北萧山长大,自然向着北萧山,自然要按北萧山的规矩来,像我这种说要报復回去在师姐眼中自然是大错特错……” “不是,我没这么想。”我抿了抿唇。 人类真是奇怪,没有缘由也讲不清楚。但就是愿意因为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去相信和偏袒一个人。苏妄方才说的那些,我并不清楚事态如何,可我就是觉得她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受了欺负,想还回去,这很正常。 我犹豫了会儿,抱住苏妄,轻轻在她背上拍着:“苏妄。” 许久,她「嗯」一声,声音很闷。 “旁人怎么待你,你便怎么待他们,这没有错。”说话时我有些犹豫,因为我不清楚这么说好是不好,苏妄情绪不稳,听了这些话又会做出些什么,可我偏偏想说,“我也不能说叫你多考虑考虑,毕竟受了欺负的孩子,沉默久了,会受更多欺负。” 我拍着她的手停了一下。 “但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这种不公平……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你很不好。”我看她模样实在心疼,可若她当真报復回去。不论如何,刑罚堂中我也护不住她,“你能告诉我,北萧山里,哪些人在欺负你吗?” 话音落下,苏妄一滞。 “师姐……”“嗯,师姐在。” “不行。”她吸一下鼻子,用很难过的语气笃定地说,“北萧山里没有人会站在我这边的。” 我一愣:“你是担心法不责众?” 她摇摇头。 “那就是不相信我了?” 闻言,苏妄抱住我,小兽一样呜呜咽咽:“师姐与北萧山,北萧……” 仿佛压抑到了极点,终于再控制不住,苏妄哭得几乎失声,黑云飘来遮住半个月轮,我在她背上轻抚,觉得这是连月亮也不忍多看。 只是哭着哭着,她又发起狠来,咬着牙声音嘶哑,用冷漠的盔甲将自己全副武装。 苏妄与我说:“我从来都是个记仇的人,在这儿受过的侮辱,我要一点一点全部还回来。但凡和北萧山有一点儿关系,那便一个人也别想逃。” 我拍着她的背哄她,顺口问一句:“那我呢?” 苏妄抽泣一下,没了声音。 “我是北萧山大师姐,入门弟子皆由我教导。前些时候他们弄坏离火、欺瞒师门,今日你又说山门内很多人欺负你,这么看来,便是教导无方。而若真是教导无方,那是我的责任。” 方才堆出来的冷硬刚强顷刻崩塌,她像是要哭了似的,露出个小女孩般的委屈表情。 “是啊,是你的责任。”她吸了吸鼻子,“都怪你。” 我微顿:“也是,是该怪我。”我低了低头,“是该怪我。” 话至一半,她竟是再忍不住似的,伏在我肩上低低地哭,而剩下未说的话也再未出口。我心情复杂,不知该不该继续问,半晌,只摸了摸她的头。 信任不是一下子就能建立起来的,尤其苏妄与我并不亲厚,山门里交情也不多,真心是要拿真心来换的,我心里藏着两辈子的事情,对她未曾付出过全部真心,自然也不能奢望她的全心信任。 我心情复杂,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真是虚伪又无用。我一开始接近苏妄,是害怕前世重演,出于对未知的畏惧,想多了解了解这个师妹。而现在真的与她亲近起来,我的想法也更多了些。在阻止事反覆的同时,也想护她一护。 即便我望向前路感觉一片迷茫,根本无法承诺什么。
第24页 于是我沉默许久,最后也只能干巴巴讲一句无用的废话:“愿意说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半晌,薄云散开,明月高悬,群星粲然。 而我肩头湿热温暖,全是苏妄的眼泪。 4. 渡洲妖祟不是小事,按说我们次日便要启程,可那妖祟临时变了路线,似乎知道有人追捕,竟没有继续南行,而是往别处去了。我们没法子,只能先放出追踪灵蜂探妖祟路线,在客栈多留一天。 苏妄昨夜心情低落,今儿个一早便出去闲逛散心,而我上午召了几个弟子抽查课业,问完之后,下楼,恰好看见叶师兄坐在大堂吃面。 叶师兄吃东西很慢,斯斯文文,配合这周身气度,不像是修仙之人,倒像个大家公子。 当我站在楼梯间望过去时,叶师兄感觉到了似的,也抬头看我。午后金光自大开的门窗间斜洒进来,落在叶师兄发上面上,也落尽他睁大的双眼里边。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我几乎能听见他心脏跳出「咯噔」的一声。 我摸了摸鼻子。 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怎么这么怕我? “师兄,吃面呢?” 正在我反省着,上回为了套近乎而在叶师兄教习弟子剑术时弄的那一波操作是不是太过了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有人越过我问向叶师兄。 我一顿,转头,正看见宋远摇着把不知哪儿来的摺扇,从楼上走下来。 在靠近我时,他摺扇一收在手腕间敲出脆而轻的一声。 宋远停步,微微勾唇:“师姐,借过。” 我迷迷瞪瞪让了道,总感觉宋远和先前有哪儿不一样了。 客栈年岁已久,他踩着木楼梯下去,脚步即便放得再轻,楼梯也仍旧发出吱呀声响。他就这样落座在叶师兄左侧,叶师兄看一眼他。看一眼我,再看一眼他,最后那一眼里,他的眼里竟带着几分被解救的感激。 我细细琢磨着,好不容易琢磨明白。现在的宋远,他整个人身上透着一股刻意的冷淡,刻意的疏离,还有那股很久不见、端出来的温润清和。 这样的宋远,和那个随手掏出鲛珠照明,喝一碗青梅煮咸鱼都开心的小孩,仿佛是两个人。 他这是怎么了? 我轻轻摇摇头,下楼,本想坐在叶师兄隔壁桌。然而落座之前,我发现了叶师兄僵硬挺直的背嵴。至于吗? 与此同时,宋远瞥我一眼,嘴角微微弯起,像是在看我的笑话。 我忽然就开始有小情绪了。 我转身,合敛剑尾磕到了木桌桌角。 “师兄。”我憋着股气,迳自坐到了他右手边。 叶重山不动声色地往左侧移了移,另一边,宋远薄唇紧抿,先前他面上那一抹弧度仿佛是我的错觉。 “师兄。” 我一声轻唤,换来他身体更加僵硬几分。 我几乎要被他的反应给气笑了,但在此之外,更多的是无奈。师兄的性子又木又直,上回是我太过冲动,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就给他弄出那么个乱子。我想了很久,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哪能像我这样投机取巧、坑蒙拐骗,逼他承认? 我换了思路,准备徐徐图之,而在那之前,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和他道个歉。 “师兄,我……”啪!长筷被拍在桌上。 叶师兄飞快仰头将剩下的面条汤倒进嘴里,也没见嚼,囫囵地吞下去,完了神情严肃,转头向我。 “我吃完了。” 我目瞪口呆:“啊?” 拿出帕子擦擦嘴,叶师兄很快又恢復平日里的温文模样,沖我和宋远颔首致意:“师弟师妹慢用。” “哎,等……” 我话还没说完,师兄已经见了鬼似的跑没影了,我正想追上去,却感觉到手腕一阵钝痛,我龇牙咧嘴地回头。 “师姐。” 我立即收回表情,换回大师姐专用淡定脸,对上拽着我不松手的宋远。 师兄在前,差点儿忘了这里还有个等着看我笑话的小子。 我又是尴尬又有些无措,心说这回还真让他看着了。 宋远端坐,半抬着头望我,一双眼晦暗不明,里边全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师姐,我有时候实在弄不清楚你在想些什么,叶师兄摆明了对你没兴趣不是吗?” 扎心了,师弟。 我正中一刀,却不愿露怯,只能被迫装淡定:“可人是会变的。” “怎么变?靠师姐放水灯许愿那么变?”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宋远一歪头:“可是那东西看着真不灵,师姐你看,这些时日以来,师兄除了更怕师姐、越发躲着师姐,在此之外,可还有旁的变化?” 我又中一刀,脸都热了起来,状态几乎可以说得上窘迫。 这人太会说话,我不能跟着他走。 “师弟还有别的事儿吗?” “倒真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宋远扣住我手腕的动作强硬,声音却很是温柔,他像是无意瞥了一眼手边摺扇,“师姐坐下说。” 我略微挣扎了几下,腕上那只手却是我越挣抓得越紧。 我皱了皱眉,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只得坐在他身侧:“好了,松开。”
第25页 宋远一顿,松了手。 我连忙把手抽回来,放在桌子下面小心揉着。真不懂这小子吃什么长大的,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 “师姐,我有困惑。” 宋远微微低头,一双秋水剪出来的眼直直望着我。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一个人会有这样的眼睛,清透澄澈,连星子都碎在里边,可那双眼的主人只认认真真看着你,好像全世界都在你之外。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被蛊惑了。 沉溺在那个眼神里,我下意识顺着他问:“什么?” “我想了很久,琢磨了很久,实在想不出来,师姐是何时开始对叶师兄……”他斜勾嘴角,眸色陡然幽深起来,“这么,情根深种的?” 啊?啥?他在说什么? 我愣住。 这个词没问题,这个句子也没问题,可这句话从宋远这儿说出口,总给人感觉哪里不对,好像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阴阳怪气的味道?这傢伙不是我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我便被自己呛到。 仗着人家猜不到我脑子里想了些什么,我惯来放飞,什么都敢想来爽爽。可这个实在,实在……不行,不行不行。 我急忙想扯开话题:“我……” “师姐这个表情,是想要敷衍我?”宋远看似漫不经心,拿起摺扇唰地打开,他不过随手摇几下,摇扇的节奏却鼓点一般落进我心里。 他微顿:“或者骗我?” 这样的宋远太有压迫感,实在让人害怕。 像是荒山野岭,弱小的生灵遇见强大的捕食者,我控制不住地打出个哆嗦,勉力维持了那么片刻镇定。 “妖祟一事刻不容缓,我想起追踪灵蜂差不多到时候可以召回来了,我去楼上布阵,召它看看情况。” 语毕,我落荒而逃,身后却始终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怪吓人的。 第七章 落荒而逃 1. 走时只是藉口,到了房里,我却当真看见灵蜂飞回。 这小东西体型不大,外表与寻常蜜蜂无甚差别,只落在主人的阵里会散发微光,投出一小块光幕,光幕清晰,映出它追踪到的路线。 很奇怪,按照这个线路来看,那妖祟并没有更换路线,倒像是被迫停在了渡洲与积石镇中间的一处小村落里。 这是…… 我沉了口气,虚虚在光幕前边比画,是有人困住了它? 这妖祟能耐不小,尤其在为祸一方之后,吸食了活人精气,便越发难以对付,恐怕妖群将至,否则也不必我们出动这么多人。司幽谷灭门已久,渡洲临边没有修仙门派,算起来北萧山都算与这儿离得近的,可那村里却有能困住妖祟的人…… 没有来由,我突然想到昨晚情绪崩溃的苏妄。说起来,自接下积石镇妖祟的任务开始,这一路她似乎都在不安。 怎么把这两件不相干的事情联繫起来了?我摇摇头,不论如何,妖祟被控制住是件好事,而当务之急,还得尽快赶去,免得节外生枝。 将灵蜂收起,我拿出玉简给每个弟子传了道音,扯出叶师兄商议,决定两刻后启程。好在叶师兄正事上从不含煳,说完便去召集弟子,准备出发。 按照灵蜂的探查,妖祟如今被制在距离积石镇不远处的一处小村落,那儿靠为生,人口不多,只千余户,连外姓人都没几个。 御剑而来,我们停在村外,抬头便看见石上刻着的「苗家村」三个字。 此时天色已晚,农户讲究日落而息,我们原以为这个时辰,村里人应该都歇下了。不料来来往往,许多人提着灯往一个方向走。他们见到我们,便停下来,聚在一起往后退,那一张张脸上,有慌乱,有害怕,也有试探性的小幅度靠近和打量。但总的来说,每个人都瑟缩着,即便是不懂事的小孩眼里也闪烁着恐惧。 北萧山作为仙门大派,实力不容小觑。然而兴许是天道平衡吧,与之相对的是我们山门里没几个会说话的人。尤其是那种需要致辞的正式场合,大家表现得一个比一个令人绝望。 我默嘆,站出来,意图起到一定外交发言人的作用,努力端出一副靠得住的高人架子,同时笑得温和,不至于让村民更加紧张防备。 “诸位不必惊慌。”我将声音提高,“我们自北萧山而来,听闻妖祟现世,为祸村镇,特……” “仙师?是仙师?司老三没说错,仙师们真的来了!在妖群之前!” 我话还没讲完,人群里已经有人带着哭腔号了一嗓子。 “仙师们终于来了……” “不是妖群,乡亲们!先来的不是妖群!” “我们可等着你们了!” 仿佛清水滴入油锅,老实说,这个反应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见状,我不由得呆滞一瞬,但很快回过神来:“诸位莫要激动,慢慢说,是发生了什么吗?莫非你们深夜提着灯站在村口……是等我们?” “仙师,不能慢说了!”人群里一个大婶哭号着,“再不去后山,司老三要没命的啊!” “对对对,去后山!仙师们随俺们来!” 灯火点点,村民们叫嚷着将我们拥簇在人群里往一处带。人人都在喊着什么,甚至有村民哭号出来,人声不绝于耳,只可惜没一个字能听清的,繁杂得很。
第26页 周边都是凡人,我们没个头绪,也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我想问清事情,却唯恐用灵力呵止会震伤他们。无奈之下我转头寻找叶师兄,想着他一个大男人。即便不用灵力嗓门也大,看能不能号一嗓子让村民们冷静冷静,派个代表把事情先说清楚。 可是人群拥挤,我心又急,一个不注意,便被人绊了下。 “啊——”往前扑倒的同时,我一声低唿,可刚往前扑了一步,便感觉到有人揽住我,将我扶稳。 借着零星灯火,我看见左后侧的宋远。 那张脸半明半暗,他皱眉低眼望我。黑夜里,他的眼神显得幽深而专注,不像巧合中顺手扶我一把,倒像是一直守在我身边。 2. 苗家村是小地方,村民们大多身量瘦小,而宋远身材颀长,立于人群之中也显眼得很。薄云散开,月光如水洒落下来。 而另一边,宋远刚扶稳我便松开手,他抬眸一扫,面沉如水,原先俊秀如玉的一张脸此刻看着竟有些阴鸷。我见着这样的宋远,感觉有些陌生,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见他大呵一声:“闭嘴!” 他这一声隐隐带着怒意,没注入内力灵力,却吼得比天上惊雷还响。原先还焦急吵嚷的村民,顷刻便收声了,周围顿时一片安静,连晚风带起又吹落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与此同时,我左心口一震,莫名感觉到一股很玄妙的力量,扯得我整颗心都紧了一下。半晌,直到憋不住了,我唿出口气,这才意识到,我居然下意识憋了这么久没唿吸。 随着宋远这突兀的一声,人群就这样停了下来。 村民们在激动时被这么一吓,全都呆愣在了当场,我生怕他们反应过来之后会来个情绪爆发,连忙按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挡在宋远身前。 “诸位冷静,我们自外地来,许多情况还不清楚,劳烦哪位说说现下情境,你们是如何知道妖祟和妖群的,司老三又是谁?” 寻常百姓遇见这种事情,最多焦急说闹鬼了,然后寻求仙门帮助。但能条理清晰知道妖群将至,这儿一定先来了仙门中人。如今仙门各派情况复杂,若是不知道来者是谁,碰巧遇上个对立门派的,生了摩擦。即便事情处理完了,也会有些另外的麻烦。 人群里一位老者提着灯走出来,他面露难色:“可如今情况紧急,司老三说了,若仙门来人,一定要立马带去后山啊……” “自然,控制妖祟要紧,我们既然来了,便不会坐视不理。老伯还请带路,只不知能不能边走边说,派一人便好,说清晰些,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我说完,做出个「请」的手势,示意老伯继续带路。 有了宋远那一吼,接下来的路有序了许多。虽然吓着村民们有些抱歉,但不得不说,人群安静之后,这效率咻地就上来了嘿! 也是这一路,我们了解了苗家村的事情。 和我们先前预料的一般,妖祟确实是要往积石镇去,只路过苗家村时因为吸食一个村民灵魄,被村子里一个叫司老三的发现,当晚司老三便降了它,并将它扣在后山。而那些关于妖祟的事,也都是司老三进山前嘱咐他们的。 司老三进山之前在村里布置了一个简陋阵法,说若是妖群先来,便让村民们将它们引进阵里,阵法能困上它们十个时辰,在这十个时辰里,他要村民们立刻搬走。而若是仙门先来,便叫他们迅速带人去后山,那只妖祟,他一个人顶不了太长时间。 后山离村里有点儿距离,说话时,我们路过那个阵法,老伯指着那儿对我示意。我只一瞥便震惊了,匆忙之中能将束缚灵阵布成这样,那个司老三恐怕来头不小。 我不由得多问了句:“你们可知那个司老三是什么人?” 或许是我闲聊的语气让大家放松下来,和我搭话的终于不再只是老伯。 “什么人不知道,但他是几十年前迁过来的,这么多年了也不见老……” 不见老?我琢磨着,那怕是已有小成、能够驻颜的修士。 “对了!司老三懂占卜,还灵得很,大傢伙儿逢年过节都爱去他那儿算上一卦!” “是啊!”后边一个大婶也凑过来,“村里有些什么怪事,他也总是帮着解决,周围十里八村都将他当成「灵婆」呢!” 也是因为这样,诡事上边,村里都相信他。 可若是已有小成,为什么甘心蜗居在这个小村落里,当一个占卜「灵婆」?我分析了半天,正郁闷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三个字——司幽谷。 司幽谷,司老三。这会是巧合吗? 如今修仙的人越来越多,门派林立,人心也杂,早没有那么清静安生。除非已有小成,否则愿意接收灭派弟子的门派很少,也没人会去关注他们去向何方、如何谋生。 原先的前辈,他们定下修行者必要在邪祟牵连无辜百姓时伸出援手的规矩,都渐渐有人不愿意遵守了,还说什么各人有各命,修行者修自身,没必要多管闲事。 若那真是原司幽谷门人,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守着最初的规矩,愿意管那些不守规矩的修士嘴里的「闲事」,我突然觉得心情复杂。 “就在这儿了!” 停在山脚,老伯抬手指向山上一座破庙:“司老三就在那庙里!”
第27页 “他说俺们到这儿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只能麻烦仙师们上去。”老伯说着,眼睛就湿了,“也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为了俺们村子一个人守着那鬼玩意儿守了三天,没吃没喝的……求仙师们务必救他啊!” 周遭的人受他影响,一下子也红了眼睛鼻头,眼看着就要跪下来。 我伸手扶住老伯,刚要说话便被宋远打断。 “师姐。”他似乎一直站在我的身边,“当务之急是妖祟,煽情的事儿,下来再说吧。” 我隐约感觉到他在生气,从我差点儿摔倒被扶稳时,我就感觉到他在气,也不清楚在气什么,竟是走了一路都没缓下来。 但即便不清楚也不妨碍我被他的气势压一头。 「他还在啊」和「他怎么了」这两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来闪去。 我晃晃脑袋,企图将这些有的没的都甩出去,最后索性移开眼不再看他。我低眉颔首,转向叶师兄,叶师兄沖我点点头,一声哨下,全部弟子都召剑出鞘,御剑上山。我召出合敛,余光一扫,隐约看见苏妄眼尾一抹殷红。 我微微顿住,又看一眼,这一眼看得仔细了些,才发现她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 这是怎么了? 正想着,宋远便揽住我。 我一愣:“干什么?” 他倒是理直气壮得很:“师姐,我掌握不好法器,劳烦你带带我。” 我:? 御剑是基本功夫,能被师父应允,带来出任务的弟子,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这么废柴。就这事儿,我十分想和他掰扯,只现下明显不是时候。 于是我一咬牙,抓住他的手:“走。”便跟在队伍最末御剑而上。 那司老三在山里也布了阵法,穿阵而过时,有猎风唿啸,灌进我的耳朵里,震得脑子都疼。就是这个时候,身后的人抬手,轻轻捂住我的耳朵。 我不是第一回进别人的阵法,入他人的阵难免有种种不适,各不相同,我早习惯了,却是头一次,在入阵时有微暖的掌心贴在我脸侧。 有人在护着我。 和先前险些摔倒时一样,宋远在护着我。 我心底一颤,很不习惯,连忙躲开。宋远也不多做动作,好脾气地由我拂开他的手。 上山的路不长,御剑转眼就到,我急着摆脱这奇怪的气氛,合敛还没落地就从剑上跃下。 不料宋远预料到我的动作似的,跟着我跳下来。 宋远离我极近,落地时,他声音温柔,说话时我甚至感觉到他的气息轻划过我耳畔。 他说:“师姐,小心。” 在那一瞬间,山风忽起,带来氤氲雾气,却没有阻挡明月华光。我借月色光亮,透过晚山薄雾,看见半山腰几棵花树开得正好。 我心口勐地跳了一下。 大抵是因为风景好看。 我深吸口气,在心口处按了按,心说,大抵是因为风景好看。 3. 我三步并两步来到叶师兄身侧,停在黑黝黝的山洞口。我朝内望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很明显感觉到了里面不寻常的阴冷气息。 “在里面。”我试着探入一缕神思,探完越发感嘆起司老三这位神人。 我虽佩剑,却是灵修,主修阵法,修为在同辈弟子中并不算低,师父师叔也常夸赞我的天赋,但司老三的阵真是结得好。 说来是束缚阵,偏又结合了杀阵在里边。这样的双重灵阵要结很险,便是能结出来,那也是个「闯入者死」的凶阵,可它偏偏不阻止修士灵识探入,甚至对于我的试探,灵阵的反应还很和缓,没有对我释放半分杀意。 叶师兄颔首:“可以进去吗?” 修士之间常有竞争,阵法一类又太过玄妙,最易暗中伤人。 因此,每回遇见,探路的都是擅长阵法的我,同行者也都习惯这么一问。 我点点头:“走吧。” 虽已探明无碍,我却不敢放松,毕竟身后还有那么多师弟师妹。于是我燃了张照明符走在最前边,带着大家入了司老三的阵。 只我们刚走几步,眼前便生出迷雾。这是阵中的障眼法,若来的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迷雾便会将人再引出去,想必这一手是为了防止村民误入受伤,司老三做事倒是仔细。 我心里更佩服了几分,右手凝出灵力,虚虚在空中画出个简单的图形,将雾气散开。 雾气一散,我们便看见了人。 准确来说,是看见了一个盘腿坐在前边的背影。 这山洞潮湿阴暗,泥泞不堪,地上一踩一脚泥水,土腥气混合着水汽扑鼻而来,还带着生肉腐烂的臭味。即便是跟来的弟子们都不由得皱了眉头,下意识发出厌恶的抽气声。那人却坐得稳妥,仿佛置身桃林,自是安然闲适。 这般气度,好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实在叫人和村民们口中那个独守妖祟三个日夜、兇险万分,好像下一刻就撑不住了的人联繫不起来。 此时此刻,司老三在我心里已经由落魄修士变成了世外仙人,我对他生出无限好奇,正想再往前走一步,却听见他轻笑开口:“小友注意脚下。” 我一愣,低头,留心许久才发现,在我这一步将要落下的地方,竟有一处小小的凸起。这凸起太过细微,上边又没有覆盖灵力,加之土地原也不大平坦,着实叫人注意不到。
第28页 察觉眼前危险,叶师兄拉我退后一步,目光凛然:“这是……” 我知道时机不对…… 但是,叶师兄拉我手了哎嘿! 我努力控制着嘴角,叫它不至于扬起得太过分,可我这笑怎么也压不下去,只得自己给自己转移话题。 “是天河岩。”我拂袖,薄风将原先覆盖在上边的泥沙清尽,露出底下蓝绿色巴掌大的石块,“这个小东西和天外陨星的作用类似,但比那个更难得些。修士灵力不济时,将它放在阵眼前三寸,能起到短暂聚灵的效果。但若不小心将它移位,灵阵便会开始攻击来者。” 司老三语带笑意:“不错,正是如此。” 得到司老三的肯定,我有些得意,偏头去望叶师兄,却只看见面沉如水的一张脸。 “师妹。”叶师兄神情肃穆。 我眨眨眼,满是期待:“嗯嗯?” 忽然,叶师兄伸手,从下往上给我的下巴来了一下。 我和个「被吃豆子」的孩子似的,上下牙磕出一声脆响。 ?? 然后,叶师兄凑过来,在我耳边认真解释:“师妹,下巴要笑掉了。” 我:“……” 在笑容渐渐消失的同时,我心里的小鹿一头撞死在了树上。好巧不巧,当对叶师兄的注意力分散,我几乎是当即就感觉到不远处有人在瞧着我们。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因为这种事儿丢人了,也不想去看望我的人是谁,我掩饰性捋了捋头髮,心如止水应了声:“哦。” 万般沉默之际,还是司老三打破了尴尬。 他问:“不知诸位是哪个门派的?” 司老三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声,透出一股缥缈意味。 我收拾好情绪,带着几分敬意,在他身后一拱手:“在下北萧山岁鲤。” 叶师兄接着我道:“北萧山,叶重山。” 话音落下,我眼见着那个瘦削挺拔的身影僵了一僵,接着整个人轻轻发颤,好像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连带着原本稳定的灵阵都波动起来。 与此同时,在洞穴更深处、被封印的那只妖祟察觉到阵法出现差漏,立马发出尖锐的叫声,震感一阵一阵袭来——它这是在攻击灵阵?! 我几乎是下意识便将自己的灵力注入阵中,却不料先前还温和的灵阵陡然生变,竟不接受我的协助。仿佛从高处跌落,我以为下边是海,没想成却摔在了凝固的冰面上,我的灵力被反弹回来,沖得五脏六腑都是疼的,喉头一甜,竟生生呕出口血。 “师姐!”身后有人着急跑来。 我腿上一软,摔在来人怀里。 是宋远。 情况紧急,我却控制不住地恍惚了那么片刻。 怎么又是宋远? 妖祟将灵力混在叫声里,声波袭来,激得人识海都疼。叶师兄见状拔剑,剑尖直指妖祟所在之处,众弟子见状也跟着拔剑,一时间耳边尽是冷刃出鞘的声音。 不好! 阵法尚在,阵主尚在,若是强行进攻,不止灵阵要破,阵主也会因被反噬身受重伤。更何况妖祟还没挣开灵阵,只要重新加固阵法,我们还有机会活捉妖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用这只妖祟引来妖群,将它们一网打尽! “叶师兄且慢!”我急忙道,“司先生,眼下情况紧急,不知您可愿意与我一同补修灵阵?” 我这一问,灵阵波动得更加厉害,我心里一咯噔。完了,阵主心神涣散至此,这阵怕是要塌了。 正是这时,司老三踉跄着站起来。 “你……” 与先前淡然宁静的气度截然相反,此时此刻,他入邪了一般,双眼红得滴血,一手抚住心口,一手恶狠狠指我。 他好像突然被什么给打垮了,只凭着一点心气在撑着,步伐不稳、背嵴弯曲,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指头上。 司老三神态近乎癫狂,朝我们挨个指过来:“你们,你们……北萧山?好啊,北萧山!好啊!来的居然是北萧山,哈哈哈,真是好啊……” 山洞里回声重重,司老三歇斯底里的狂笑混合着妖祟惨叫,绕在每个人的耳边。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了。 他到底是不是司幽谷门人?我纳着闷儿,怎么,莫非他和北萧山有仇? 混乱中我胡乱猜着,可还没猜出个所以然,司老三笑到一半,突兀地停了。 司老三望向一处,似乎看见了什么,整个人忽地怔住。紧接着,他的面上浮出几分不可置信。宛如浩瀚海域眨眼间凝固成冰,又在下一个眨眼时裂开一道缝隙。他错愕中慌乱移开视线,一副又想看又害怕的模样,好不容易咬牙抬头,确定了所见为何之后,他双眼大睁,脸色霎时苍白。 这会儿,阵法几近破裂,妖祟的叫声一波比一波刺耳。 叶师兄按在剑上的手指发紧,以眼神询问我。我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巩固灵阵,从天河岩的摆放来看,司老三的灵力也已用尽,想来他先前不过强撑着,这会儿心神涣散,估摸着是撑不下去了。 我略作犹豫,末了还是点头。 这只妖祟,我们只能硬攻。 第八章 妖祟出来了
第29页 1. 叶师兄的动作很快,剑也很快,山洞昏暗,我只来得及见着寒光一闪便被人捂了眼睛。 虽然没看到,但我心不瞎,我晓得捂我眼睛的是谁,可关于他为什么要捂我,我仍是一肚子的疑惑。我先前吐过血,人还有点儿虚,嗓子也哑,索性便不说话了,只拿手在他手背上点了几下,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松开这只手。 “师姐,妖祟出来了。”宋远在我耳边开口,“有两只。”音色沾染了山洞潮气,意外的温柔。 说着,他停顿一下,认认真真和我解释:“它们看起来很噁心。” 我几乎被他整笑了。 妖祟此类,尤其是出来探路的低等妖祟,哪能有干净齐整的? 我无奈地清了清嗓子:“无碍,你……” “反正师姐也受伤了,插不上手,既然如此,索性别看,眼不见心不烦。” 我被遮住眼睛,挣脱不开,听觉便格外灵敏,无边的黑暗里,我听见掺杂在打斗声中、长剑没入皮肉的声音。与此同时,前边不远处有人闷哼后退,以剑撑地。 妖祟仍在嘶吼着,受伤的是北萧山弟子。 我一惊,忙要上前,宋远却不松手。 我冷下声来:“松开。” 宋远不回话,只固执地捂着我。 我感觉到身后的人站得板正,身子却僵了僵,像是在闹脾气。 可他有什么脾气好闹的? “我是你们师姐,如今妖祟失控,我……”我喉头干哑,声音都要发不出了,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一口气,“师弟师妹上前拼搏,我却在这里站着,没有这个道理。” 我等了会儿,等不下去,正要再挣,他却说话了。 宋远:“原来如此……原来,只要是北萧山弟子,师姐都要护着。” 周遭嘈杂,打斗声鬼叫声掺在一起,我心也不在这儿,能把他的话听清楚已经很勉强了,自然留意不到宋远的情绪。我见他还是不松,着急掰他的手,然而就是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身子一轻——宋远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捂着我的眼睛,抱着我就这么旋了一圈儿。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叫我心下一慌,双手紧紧抓住腰上那只手臂,在他怀里窝了个扎扎实实。 再次落地站稳,我便听见原先我们站着的那个方向传来巨石落地的撞击声。 “宋远!”我急得火都快出来了,“松开!” 他倒是悠悠闲闲,慢吞吞道:“我都说了,别看。” “我听见挥剑声慢了下来,叶师兄他们是不是撑不住了?” 宋远轻嗤:“若是他们撑不住,加上你,也不过多一个撑不住的人。” 我被他堵得一时无话可说。 妖祟不难控制,但被妖群派出来探路的妖祟不好对付,它们往往已经形成规模,也吸食过活人灵魄了,邪乎得很。要控制这类妖祟,最佳的选择是让阵修布置阵法,其次是乐修抚音迷惑于它,最末才是硬碰硬。 而我们这回倒霉,不止需要硬碰硬,碰上的还是被灵阵束缚了好几天、积怨已深的鬼探子。 “放心。” 就在我担心得恨不得扑上去时,宋远轻嘆口气。 “你不想他们有事,他们便不会有事。”说着,他语带无奈,嘟囔一句,“明明说要护着我,末了还得我出手,罢了罢了,我也该习惯了。” 我先是一愣,接着便是疑惑。 什么叫该习惯了? 可我很快便没有心思再想这个—— “哎!” 陡然间天旋地转,我没个准备,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心都要跳出来。而宋远反应敏锐,带着我侧身躲过一击。可这回并不单单只是躲避,一旋之后,他身上勐地爆发出一阵灵压! 我被捂着眼,目不能视,却依然能感觉到这阵灵压的惊人威势。如深渊在侧,如莽山压顶,如巨浪滔天袭来、吞噬平原山脉,叫人喘息不能。 只一息,妖祟的吼叫尽数转成哀号,而北萧山弟子也抓住机会,趁机攻上。 横在腰间的那只手更紧了几分,我几乎与宋远贴在一起,随着他的动作,我的左心处漾出阵阵暖意,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滋养着我。 “别怕。”宋远轻对我说,“别怕,我在这儿。” 说不上来是紧张还是意外,我一手扶着宋远手臂,一手轻颤着抚上自己心口。原是想感受一下那股暖意是哪儿来的,可手掌贴上去,我只摸到自己过快的心跳。 一定是被吓着了,我想。 “我没怕,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反驳他。 “是吗?”宋远语调懒懒,吸吸鼻子,可怜巴巴的,好似先前爆发灵压震慑妖祟的是另一个人,“那我说错了,是我害怕,师姐保护我。” 我:……我:? 我凌乱又僵硬:“啊?” 也不知道我这个「啊」是戳中了他哪个地方,宋远闻声,竟笑得胸腔都发震,我和他贴得太近,震感传到我身上,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怪。我用手肘捣他,他却仍止不住,反而更开心了,好一阵子才堪堪停下。 “师姐,我说……”
第30页 他拖长了语尾,小钩子一样,漫不经心往湖面上一抛。在我掌下,胸腔里那玩意儿跳得越发欢快了起来。 他语带笑意:“现在能不能好好在我怀里待着,不乱动了?” 一时间我又回到出发前的客栈,大堂木桌前,我神游天外和自己吐槽,想了许多,末了停在一个问题上。当时我说,这小子是不是暗恋我。 要命! 如同被扔进深湖漩涡里,我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任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我脑子里搅来搅去。我倒吸口气,闭眼狠心在舌尖一咬,疼痛感骤然袭来,也给我添上三分清醒。 怎么又想到这个了?! “师姐?”宋远大抵是察觉到我的异常,正要问我—— 陡然间,地面晃动。 我脚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还好宋远及时揽住我,可山洞不知怎的晃得更厉害了。 “不好!”我察觉到了什么,“先前司老三的阵法是借了山势,如今灵阵破损,加之阵上灵力波动,这山洞要塌!” 危急时刻,我爆发出一阵蛮力掰开宋远的手将他推开,以最快的速度结阵维稳。 接着回身,见叶师兄已经束住两只妖祟,我连忙吼道:“快走!” 叶师兄也晓得情况危急,二话不说当机立断便带弟子撤离。司老三却仿佛被人打折了背嵴,他丢了魂儿一样垂头站在洞口,一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是苏妄临了拉他一把将人带走。 我有伤在身,结阵对抗山势着实吃力,从头到尾也不过就是憋着口气强撑,算不清撑了多久,待看见人全部离开,我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但这口气松得不好。 我灵力耗尽,喉中一阵发痒,失力之下脸红腿软咳得肺管子都要吐出来——意料之中,阵塌了。 眼见山石崩裂,洞口被石块掩埋,挡了个严严实实,我疲惫地往后一倒…… 落入一个怀抱。 我回头,大惊,才松下去的一口气又倒吸着提了回来:“你怎么还在这儿?!” 此时此刻,虽然我看不见自己,但我能猜到,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 好巧不巧,宋远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不在这儿让你一个人等死?” 我大惊之下不过脑子地沖他喊:“所以你就来给我陪葬?” 宋远先是一哽,很快便回过神来附和我:“对,我来给你陪葬。” 他凑近我,似笑非笑。 “感动不感动?” 我被他这个操作吓成木雕,见我情状,他却微微勾唇,好像很开心。 他淡定自若,一点儿危机意识都没有似的,眼角眉梢都流动着春水明媚柔和般的笑意,我却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要哭不哭的狼狈模样。 一个人等死虽然绝望倒也安宁,至少我该做的想做的都做成了,可这无缘无故拖着另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我问:“你是不是骗我的,你有办法出去吧?” 宋远耸肩摇头。 “那你怎么这么冷静?” 若不是身子发软,我真是恨不得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摇醒。 明明能跑却不跑,这个人是傻的吗? 他理直气壮:“你能留下,我为什么不行?” 我差点儿气到崩溃。 灵力耗尽、四肢发软,我此时不过是靠着刚刚提上来的一口气在同他说话:“我是为了布阵维稳,让北萧山弟子能有时间撤离!你又是……” “我是为了你。”我愣住。啊? 气氛突然沉默,只这份沉默不同以往,这一回,我隐约感觉到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怪让人不知所措的。 这大概是我们之间最默契的时候,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也不说话。可他仍然揽着我,我也没有再挣扎。 说是尴尬,但又有一点诡异的。 很快宋远打破了这份沉默。 他问:“怎么样,师姐,感动吗?” 我心情复杂:“你留在这儿,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说一句「我好感动」吧?” 他失笑:“倒也不是,但你要能说上这么一声,我会更开心一点。” 我失力靠在他怀里,脑子渐渐迟钝,连眨眼都觉得费力气,五感也弱下来,任凭地动山摇我也不晓得害怕。可他笑的那一瞬,我感觉到他胸腔一下一下,轻轻地震动。 宋远似乎成了我和外界唯一的联繫。 我在心里嘆口气:“嗯,谢谢你。” “「嗯」是什么意思?” 这小子一定要我说白了吗? 如果我有力气,我一定翻个白眼,可我没有。 于是我强撑着,毫无气势地低声回他:“感动感动,感动行了吧?我……咳,咳咳……” “行行行,你别说话了。”宋远嘟囔道,“说句话都能说得有气无力,还能把自己呛着,好像是我强迫来的似的。” 听他喃喃,我不自觉勾唇。 这世上什么都讲究平等,感情也是,我没有可以为之付出性命的人,自然也不敢奢望生死关头有人愿意陪我。这回也不例外,宋远却留了下来。 惊讶意外之余,我心里也有些酸。
第31页 很奇怪,周遭处处危险,山洞随时要塌,可我在他怀里,忽然觉得安心。 “师姐。” 许久,宋远轻声唤我。 太累了,太累了,身心俱疲,我实在是一根小拇指都动不了了。 我索性什么也不再想,只从心所欲,努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嗯?” 宋远:“你为什么会怪我?” “我哪有怪你?”我想睁开眼睛,眼皮却违背我的意志黏在了一起。 他顿了顿:“我以为我留下你会很开心,可你的反应和我想像中不大一样。在看到我的时候,你好像很生气,你为什么会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生气,我只是意外,却只能发出「呜呜」气声,我晓得我的状态糟糕,但没想见已经糟到了这种程度。 我又在心里嘆一口气。 说起来,宋远真是个意外,我方才也确是慌了。 从前我模模煳煳想过自己未来会如何,或许侥倖飞升,或许意外战死,或许孤独终老,每个想像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不是没有期待,不是不羡慕人家道侣恩爱,要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我也不用费心勾搭叶师兄。 只是我实在想不出,若将来真有个谁与我相伴,那人会是什么样子。 可无论什么样子,我从未将宋远代入过那个人,一次也没有。 终于,山体崩裂—— 昏迷之前,我的侧脸一疼,隐约感觉是碎石擦过,在那儿划出了个口子。 再之后,我便失去意识,陷入黑暗。 2. 眼前一片漆黑,脸上又疼又痒,我想睁眼睁不开,想摸脸又摸不到。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但这异样的感觉一下就把梦里的我给整清醒了。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压床?刺激! 我正新奇着,便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向我走来,来者的脚步很轻,窸窸窣窣,像是走过了一片草地。是宋远吗? 虽然还不确定,但一想到他,我就放松下来。 对了,这是在哪儿?我感受了一下,这儿不在屋内,没有遮蔽,在我身下好像是一片平实的木板。没有草地那么松软,也没有石子地那么硌人,我们是从山洞里出来了?既然出来了,为什么不回客栈? 脚步声停在了我身边。 我满肚子疑惑,恨不得一口气倒出来,偏偏张不开嘴。 等了一阵子,我越等越郁闷,宋远怎么还不叫醒我?怎么办?我自己醒不来,他又不叫我,我该不是得再等上一天才能动吧?我…… 等等。 细微风声里,我听见窸窣声自四面八方而来。来者不止一个,他们是人还是什么?还有,在我身边……我身边这个到底是不是宋远?! “嘶——” 身侧的东西凑近我嗅嗅,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可怖得很,凑到我脸侧的嘴却毛乎乎的。不是宋远,也不是人,这是什么? 我浑身紧绷,绷得小腿肚子都要抽筋,却仍旧无法动弹。 那东西离我更近了。 未知总叫人恐惧,尤其是当我的意识被囚禁在身体里,无法动弹,这样情境下的恐惧更加令人窒息。我费了半天劲才能动动喉头,咽一下口水。 就这一个细微的动作,我感觉到它开始打量我。 周围无光,气温阴凉,风也湿润,现在应该是晚上。我虽躺在木板上边,但先前听见那些东西是踩着草过来的,那么这儿是郊外。我努力感受,没有察觉到这东西身上的妖气,所以它不是寻常动物就是灵物了…… 害怕之余,我脑子飞速运转,试图分析出这是什么,有没有危险,会不会吃了我。但就在这时,它在我的脸颊上舔了一口—— 一阵冷意沿着我的背嵴直直蹿上天灵盖。 “啊——”这一口对我的刺激太大,身上的禁锢一下子解除了,几乎是触电一样从地上弹起来! 我吓得疯狂跳脚,生怕跳晚了要被咬断脖颈,死了不算,还会成为门派中教导弟子的最新反面案例。 然而,在睁开眼睛的同时,我看见周围聚在一起巴掌大小的白色毛绒糰子,它们和笼屉里的小胖包子一样乖乖挤在一起,披着一身银白月光,软软的绒毛光滑柔软,短小的四肢蜷在圆润的身子下边,弱小可怜又无辜,还睁着一双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整整齐齐地望我。 离我最近的小白糰子蹦起来用它的前爪轻轻挠我小腿。 我低头,它见状后退一步,却被自己的小腿绊倒,摇晃两步才站稳。 站稳之后,它眨眨眼:“嘶嘶?” 啊,我死了。击中心脏!“噗……” 在我僵住的前一刻,身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会是被这些小东西吓着了吧?” 我一愣,是宋远? 我回头,朝声音来处寻去。 今夜无云,万里点星,恰时,有几点萤火在草丛里时隐时现,慢慢飞出来。 大概是起身回头的动作太过突然,我有那么片刻的眩晕,迷茫中竟将这萤火错当作天边飘忽而来的星辰。 还好不是多严重的毛病,只晕乎了一小会儿,我便回过神来。我看着萤火自我身周飞向前方,清风朗月之下,宋远歪着身子坐在一根树杈上,他晃着腿,随手抓住飞至他身侧的萤火,优哉游哉地朝我笑。
第32页 接着,少年一跃而下,正正落在我的面前。 树影轻晃中,他对我摊开手,有一点萤火自掌心飞出。 我心头一动。 都说萤火照不亮长夜,可这一瞬间,微风拂来,薄云遮月,繁星无华,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没入他的眼里,只剩下这一点微光浮动在我面前。而长夜也就在此刻被萤火点亮。 不过随手一个动作,宋远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却感觉心口处被什么烫着了似的,许久回不过神。 “师姐不是见过吗?”宋远弯身,抓了一只毛糰子抱在怀里。 我轻咳几声,连忙转头:“什么?” 宋远举起毛糰子在我眼前晃晃。 “这是梁渠幼崽。” 我一愣,心神霎时分散。 梁渠?他说的是梁渠?曾在长石川一行中出现、来自从极之渊的妖兽梁渠? “它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先是盯了会儿宋远手里的毛团,很快低头扫视一圈,被可爱暴击的同时也不忘震惊,“还这么多?!” “毕竟莽浮林临近从极之渊,梁渠在这儿玩不也很正常?” 我不明白宋远为什么可以用这么寻常的口吻说出这么惊悚的话。 我浑身一凛,吓成结巴:“你说这这这……这是哪儿?” 他一脸玩味,仿佛发现了些有趣的事情:“我说这这这……这是莽浮林。” 我顿时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只能痴呆重复着无意义的字。 “我我我……” “师师师姐,你你你……你怎么了?” 先前的风花雪月全被抛在脑后,我现在什么想法也没有了,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这是莽浮林?宋远是不是在逗我?! 现实中的我呆若木鸡,但受到过度刺激导致元神出窍的我,脱离了躯壳一蹦三尺高跳起来敲他脑壳! 骗我的吧?! 传说中莽浮林位于东麓断崖之下的太虚秘境里,同从极之渊一样,太虚秘境是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的。 我曾参加过一场论道会,当时堂下有一位道友提起过太虚秘境,他说秘境里有大机缘、有无数奇珍异宝,甚至有可能存有神力。我那时听得一愣一愣,心潮澎湃时也问了句如何进去,他笑着摇头无奈道,为了避免人间大乱,早在数千年前,太虚秘境的入口就被天道封闭,多年来无数修者寻其入口也不得见,渐渐大家也便断了念想,不再探寻。 但是现在,宋远居然告诉我,我们在莽浮林?! 灵魂归体,我倒吸一口冷气:“你逗我玩呢?” 宋远摸摸头:“奇怪,不知怎的感觉被人打了一下……话说回来,我逗你做什么?” “你说的莽浮林是太虚秘境里的莽浮林?” “怎么,还有第二个莽浮林?” 我激动道:“太虚秘境的入口不是被天道封起来了吗?” 宋远理所当然:“正门关了走后门不就行了?” 他这说的是什么话? 上古秘境,天道封存,他走后门? 理智对我说这不大可能,但直觉告诉我,宋远说的是真的。 凌乱中,我一巴掌煳在了自己手臂上:“嘶——” 地上围着我的那一圈樑渠幼崽们满脸惊恐学我倒吸冷气:“嘶嘶——” 我麻了。 “师姐。”宋远皱眉撸梁渠,“你吓到它们了,它们以为你在自残。” 啥玩意儿? 大抵是激动过度,反而丧失了继续激动的能力,只片刻我便冷静下来。 我蹲下身子一手捞一只梁渠,一边快快乐乐吸幼崽,一边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木着脸望宋远。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山洞塌陷,处处乱石,若不离开,师姐就被压死了。” 我也懒得问他当时说没办法出去是怎么回事,想也知道是故意吓我。 “既然你本事这么大,直接带我出去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来这儿?” 宋远轻笑:“我来拿一件东西。” 来拿东西?不是,这般出入自由取捨随意,太虚秘境不要面子的吗? 梁渠在他怀里被撸得舒舒服服,开始哼唧,而我手下两只毛糰子却疯狂「嘶嘶嘶」,我终于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成功吓跑身边两只幼崽。我心情复杂,这可是梁渠啊,从极之渊的妖兽,胆子居然这么小,说出去谁能信呢? “我曾经同你说过,我有件东西在你那里,当时想的是过段时间就取回来,可你总在受伤,你一受伤,我便没办法取它,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宋远很是苦恼地嘆口气,“没办法,只能来一趟莽浮林,取个小玩意儿。” 跟在宋远身边,我觉得自己也算是见识了几番大世面。尤其是此时此刻我已经被刺激到近乎麻木。我想,哪怕下一秒他告诉我,他要来取的是传说中位于莽浮林深处、寒潭千尺中的双镜灵花心,我也不会太过于惊讶。 于是我随口一问:“你说的小玩意儿是指?” 此处秘境亦有日升月落,同人世无异,正说着话,不防远处天光跃起,我抬头才发现月轮早已西移,夜星也黯淡下来。我原以为现下是深夜时分,不成想,原是破晓之前。
第33页 宋远随我一道瞥了眼日出方向。 “天亮了。”他随口道。 我附和:“是啊。” “我要去取双镜灵花心。” 宋远这句话的语气和先前那句「天亮了」毫无差别,平淡得我差点儿都没反应过来。 我一顿,轻轻笑。 果然如此,呵,猜中了,不愧是我,我什么场面没见过? 我维持住面上浅笑,却在起身的瞬间膝盖一软差点儿给他跪了。 对不起,救救我,这个场面我是真的没见过! 3. 其实直至如今,界也没有一个人能肯定,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双镜灵花。它和从极之渊、太虚秘境一样,都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就像大家虽然都走在修仙的道上,但也没有一个人能肯定地说出仙界是个什么模样。 因为自古以来,飞升的人寥寥无几,而离开的大能再未回来。我有时候觉得飞升和死亡很像,只是身为修道之人,这话我不敢说,怕被人揍。 听说双镜灵花是天界之物,具有凡人想像不到的灵能,将它的花心取出炼化,可以完美复制出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包括但不限于一朵花、一座宅子、一个人,或者包含人类在内的一整座城镇。 很邪乎的一种东西。 如若现世,必然引起大乱。 好在它长在太虚秘境,一个谁也无法涉足的地方。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走在去取它的路上。 从极之渊,妖兽梁渠,太虚秘境,南海鲛珠,双镜灵花心…… 我一路念着这些寻常修士八辈子也触及不到的东西,心里复杂得很,又是激动又是不安,偏生脑子里边一团乱麻,什么也想不到,只得放空自己跟在宋远身后。他往哪儿走,我便往哪儿走。 “嘶……” 我撞到什么东西,捂住额头抬眼,正巧看见揉着心口的宋远。 我放下手:“不好意思。” 宋远歪头皱眉:“都一路了,你想什么呢?” “我……” 我早在鲛珠一事时就怀疑过他,觉得他不是常人。但一是他确实没有做过什么不利于北萧山的事情,便没再过多探寻,另一个,我见过的世面好像太少了点儿。因此,即便知道他不是常人也没往深了去想。而现在,对于他的身份,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可我不敢问。 “我就是在想,双镜灵花心是不是真同传言一样,能复制出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 宋远笑着在我被撞到的地方揉了两把。 明明在名义上是小师弟,但他揉我头的动作,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晚辈。 “那个说法有些夸张,但是功能也差不多。”他好心情地给我解释,“它的确能将一件东西原模原样仿出来,可不是什么都行,比如活物,活物就不行。” “活物不行?”我回忆一番,“我看书上说,它甚至能造出另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宋远毫不留情地嗤笑道:“扯淡。” 说完,他牵着我继续往前走。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自然得让脑子里一团糨煳的我差点儿没能察觉到不对。 可事实上,即便察觉到了,我也没有挣开。 “生命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即便是再精密的灵术、再精巧的手段,也没有办法复制出任何一件有着生命迹象的东西。哪怕是一条鲤鱼、一只小猫。” 我很快被他的话吸引,下意识地问:“是吗?”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是,以前我有一个朋友,想尽了所有方法去復活他的爱人,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我都不知道他从哪儿知道的……他真是试过了任何一种方法,哪怕是以命换命,哪怕是取出挚友的灵核。” 灵核? 我心里某处被这两个字触动了一下。 只有妖灵、且是大妖,才能结出灵核,寻常小妖连个内丹都稀罕,联繫到我先前的猜测,胸腔里这颗心更沉了几分。 “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人,下手居然能那么狠……啧,你说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叫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牺牲付出,甚至变成另一个人。” 宋远加快了步子,他走在我的前边,牵着我的手也紧了几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听到他声音阵阵发紧。 怪叫人心疼的。 我愣了会儿,本想安慰他,不料一句疑问脱口而出:“你说的那个人为了復活自己所爱,取出了挚友的灵核……话里这位「挚友」,是不是你?” 一顿之后,宋远恢復了先前的云淡风轻,他轻轻点头,回头对我笑:“还挺聪明。” “但这件事儿没你想的那么……那么曲折。其实灵核该算是我给他的,若我不愿意,他无法对我下手。”他垂下眼,怀念似的笑笑,“没办法,他那副生不如死的样子,谁看了都不会忍心不管。” 他的表情太过复杂,当一件事情太沉太重,安慰不管用的事情,转移话题便是最好的方法。 于是我问:“所以你这回去找双镜灵花心是要做什么?”
第34页 宋远耸肩:“没什么,想把我的灵核再塑一份。” 我大惊:“什么?” 双镜灵花心是绝世珍宝,而大妖的灵核亦是世间难得。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宋远瞥一眼我心口,我下意识地抽回手抱住胸。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将我的手扯回去牵着:“要不是你总受伤,我也不必费这个劲儿。双镜灵花心说是能将我的灵核重塑出来,可要炼化它也不容易,制造出的新灵核也不是全然一样,它总比真正的要次上一些……但在你这儿,应该够用了。” 我木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和你没有关系?你以为你每回伤得那么重还能立马恢復好是因为什么?难不成是你身康体健百毒不侵?” 我的脑子转了不知多少圈儿才反应过来,宋远的意思,他是说,我这几回灵力散尽、重伤康復,都是因为他的灵核?!可,可是…… “你的灵核怎么会在我这儿?!”我失声问道。 他陡然停步,转身,面向我。 “你或许没注意过,但是在你将我的灵核放出来的时候,那枚灵核无主,自动寻了最近的活物做宿体。” 我愣住,他在说什么? 宋远微微笑:“北萧山的玉石里,封印着,就是我的灵核。” 第九章 那是我的灵核 1. 山门里那块玉石年岁久远、灵力满溢,滋养了周遭万物百余年也不枯竭。在现今灵气日渐衰竭的修真界,玉石散发出来的灵气却仿佛用之不尽,只从来没人能说出它究竟是个什么、那些个不会衰竭的灵气又是哪儿来的。 倒是曾有传说,道它是件宝贝,讲北萧祖师霁寒萧开山立派之前,玉石便已经伫立在了湖边。 这个传说真不真不知道,但如果宋远没有骗我,结合北萧开山立派的时间来看,那么我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 世人皆知,从极之渊有大妖,力能通天,那只妖灵一经诞世便引起轩然大波,传闻它身上流淌着上古时期的仙灵血脉,却在千百年前离奇消失。从前我不敢多想,可现在,我怀疑宋远便是那只妖。 “到了。”宋远打断我的思路。 我回过神,站在岸边,下意识地望一眼寒潭。 水清如镜,一眼见底,我望着潭里鱼儿游来游去,也看见阳光照进最深处,潭底被鱼儿啄动的小石子。微风过处,泛起丝丝凉意,我却恍惚了一会儿。 这里好看是好看,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 我朝着潭里张望,疑惑道:“双镜灵花在哪儿?” 除了游动的鱼儿,潭水里什么都没有。 “别找了,你看不见。”宋远轻笑。 我看不见? “莫非它是隐形的?” “可以这么说,双镜灵花生于潭底石缝之中,无形无色,连根带叶看着都类似水状薄膜。即便是开了也开在水里,哪怕是最茁壮、长得最高的一株,也不会在水面上露出哪怕一个尖尖角。”宋远牵着我又走近一点儿,“它很聪明,寒潭是它最好的藏身地。除了湖里那些银鱼,没有东西能找到它。” 我呆了会儿:“不愧是双镜灵花。” 奇珍异宝就应该是这样样子,有性格、难获得。若它真像先前宋远说的那样随手就能取来,才是真叫人怀疑人生。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宋远话锋一转:“可要拿到它也不难。” 我脑子一抽:“怎么,难道你要潜下水去,还是要把寒潭水抽干?” 寒潭清澈,一眼便可看到底部,极具迷惑性,可据杂文记载,这潭水深六百余尺,即便是水性再好的人也潜不到底。即便真潜入进去,但这寒潭水质特殊,鸿毛不浮,也没人能够再上得来…… 可是,宋远是不是不一样?他毕竟不是常人。 我想到这儿,望他的眼神变了几变。 正是这时,腿边有个毛糰子蹭我。 “嘶嘶!” 我低头,看见几只乖巧仰头的梁渠幼崽。 成年梁渠便如我在长石川见到的那一只,短手短腿毛糰子一样,放在地上分不出个前后,可幼崽期的梁渠。它们虽然一样毛茸茸,眼睛却还没有被长毛遮盖,圆熘熘望着你,又黑又亮水葡萄似的。 被这么一望,我一下没了别的想法,自顾捂住心脏。 这谁受得住啊! 但还不等我蹲下身子抱一抱,宋远便淡淡开口:“下去吧。” “嘶!” 幼崽们闻言,一个个圆滚滚地排队跳入水里,看着和肉球似的,却竟然一点儿水花都没溅起来。 我心里一紧,睁大了眼:“哎!” “别担心。”宋远语带笑意朝水中一指,“你瞧。” 只见水中的幼崽们潜下水去,白色水藻球一般,没比身上绒毛长多少的小短腿在后边扑腾着,灵活追赶着银鱼。幼崽们将银鱼赶至一处,鱼群们先是慌乱跑了一阵。但很快,它们聚集起来朝一处钻去,并且于水深处凭空消失。 “银鱼与双镜灵花是共生关系,银鱼身上会分泌一种特殊的黏液,那种黏液可以在花身上形成薄薄一层保护膜,使得灵花不至于被夜间骤降的寒潭水冻坏。相对的,若是银鱼遇见危险,也会钻进灵花花瓣中躲避,而花瓣也会折射周遭光线,叫人看不见花里藏着银鱼。”宋远道,“所以它们消失的地方就是花身所在。”
第35页 听见这番话,我的脑子转了几圈,停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双镜灵花生在寒潭,却怕冷吗?” 水波微漾,我转头看他,墨发伴着衣袍扬在风里,宋远微低着头,侧脸轮廓利落,他生得好看。即便没有表情也不叫人觉得冷漠,反而显得清润。 大抵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笑笑,回头。 “嗯,这花儿娇弱,最是怕冷,但也是因为娇弱,寒潭之外它无法保护自己,便只能忍着待在水底。挺有意思的花。” 我连忙收回目光:“竟是这样。” 从前在传说中听过许多次双镜灵花,世人都说它奇异厉害、能够塑造出任何东西,几乎是无所不能,也极为危险。听得多了,我便也将它看作可怕且不能轻易接触的存在,差点儿忘记它也只是一朵花。 “嘶嘶嘶!” 不等我多想,梁渠幼崽们便从水里浮出头来,最前边的一只,它用短短的前爪抹脸,另一只爪指向水下:“嘶嘶!” “知道了。” 宋远勾唇,笑得明媚,暖阳似的。 他说着,手心凝出一道紫金色光束。这光色很眼熟,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 忽然,袖袍翻飞,宋远提步而起,我只来得及在被他带起的风中眨眨眼,再凝神,便见他足尖在水面一点,停在寒潭之上。他身周围绕着,是碎星一般的跃跃微光。 宋远脚下,寒潭水面平缓如冰,却仍在流动,有种奇异且不真切的美感。我看着这样的他,没由来便有些为他紧张,随着他一举一动,我心里一口气直直提了起来。 我看他低眼,看他蹲下身子,看他伸手入寒潭,紫金光束顺着他的手指,植物根系一样慢慢蔓向潭底,接着像是触及到了什么,停在一个地方。 水面下,宋远手指轻勾,我望向最底端,只见细细光点如冰晶般缠住一朵无形的花儿,慢慢将它原本的形状勾勒出来。花瓣重重,花径细长,在最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圆形花心。 “师姐,你喜欢看花吗?” 兴许是我没出息,明明知道宋远很有把握。但这毕竟是传说中的东西,我仍害怕会有差漏。此时听他清朗唤我,我勐地抬起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在那双眼里,我看见更亮的光。 我一时恍惚:“喜欢。” 宋远挑眉,指尖散出的紫金色光柔和了几分。 光点细碎,将花儿团团包裹,银鱼从微光里游出,像是水下的萤火。 宋远就这么慢慢将灵花用灵力託了上来。 自寒潭水面飞身而起,他踏光而来,落在我的面前,将花递给我。 “喏。” 双镜灵花手感清凉,却不冻人,舒适得很。 说来也怪,分明这整朵花儿都是透明的,捧在手心,却能看见它花瓣上细细的纹理和月华似的银辉。站在从前以为只存在于书里的地方,怀抱传说中的灵植,面前是对我笑着的宋远。 即便是亲身经歷,即便是在当下,对我而言,这一切仍旧太过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让我生出错觉,以为星月也触手可及,以为若我想要。和这双镜灵花一样,只需同宋远说一声,他就会帮我摘下来送到我怀里。 这感觉很奇妙……很好。 是很容易让人沉迷和贪恋的好,也因为如此,我有些害怕。 对于不能完全确定和把握的东西,对于失去,我总是很害怕。 2. 在我想像中,大妖的灵核极为重要,要拿要放,都应该谨慎小心,可宋远将它从我心口取出来,也不过在空中虚虚抓握一下。我恍惚间只来得及看见空中微光一闪。下一刻,他便已经拿着那枚灵核在手里对我晃。 “就是这个。” 我吞了口口水下意识伸手虚虚托在他手下,生怕这祖宗把东西给摔了。 “好好好,取出来就好。” 此时我已经不再怀疑灵核是怎么到我身上的,我只求他不要两只手指将它捏着。虽然这也不是我的东西,但我大抵真是天生爱操心,譬如此刻,我直盯着那枚灵核,心底想的全是万一它出了什么岔子那该咋整啊? 宋远却玩味笑道:“师姐为什么总是这么可爱?” 我:“……” 我怀疑这个人对「可爱」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彼此彼此。”我心不在焉,只顾盯灵核,“师弟也总是很心大。” 宋远不置可否,只一下一下,将灵核拿在手里抛着玩。紫金色光团一上一下在他手中跳跃,犯了替人操心这个毛病的我,这颗心啊也七上八下紧着它。甚至比它更加活跃,扑通扑通的,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扑哧——” 玩了几轮,宋远终于收手。 我圆睁着眼望他,而他面色古怪:“师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说着,他捏起光团放在我面前,松开了手。 我:! 见状,我连忙伸手去接,然而出乎意料,灵核悬浮在了空中。 先前为了接灵核动作快到模煳的我浑身一僵。 接着,宋远悠然道:“这东西与我心神相连,摔不了的。” 我:? 哪儿来的熊孩子?耍师姐好玩吗!
第36页 维持着接灵核的蠢姿势僵持了会儿,等再站直的时候,我人都麻了。 我干笑一声:“是吗?” “唔。”宋远耸肩,光团乖乖回到他的手上,“对了师姐,以前我说要带你去从极之渊看看,你应了我说好。赶巧现在就在这边,不然,我带你去逛一圈?” 在震惊之余,我心里分化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叉着腰谁都敢骂的小人,她目空一切,对什么都麻木,仰头叫嚣着:从极之渊是你家后花园还是怎么?说逛就逛? 与她不同,我眨眨眼,态度几乎算得上惶恐。 那可是从极之渊啊!但是…… “我什么时候应了你?” “师姐不记得了?”宋远勾起嘴角,“所以,师姐当时果然是在盯着我发呆。” 这个人话锋转得好快,好难跟上来。 前一秒还在笑着,下一秒钟,宋远又抿了抿唇。 “但原来师姐是这样的吗?可以一边对着师弟发呆,一边与师兄纠纠缠缠?” 不是,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 “你在说什么?” “师姐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我有一个朋友,他说要护着我。那是第一个说会护我的人,而师姐是第二个。” 我想了会儿,点头:“我记得,你说他死了。” “没错。”他应得干脆,“在师姐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师姐同他没多大差别,他想要我的灵核,我便借给他,师姐需要我的灵核,我也可以暂时放在师姐身上……可后来我不这么想了。” 救命,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东西,这两句挨着吗?有关系吗?我怎么就这么整不明白呢?还是他的思维真的就是无理由随机跳跃且想到哪儿说哪儿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宋远,我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他倒是游刃有余。 “后来我发现,师姐和他不一样。” 我机械地跟着他的思路走:“哪里不一样?” 不成想这个问题居然难住了宋远。 他琢磨许久,欲言又止许久,末了诚实道:“我说不出来,但就是不一样。” 他都说不上来,我就更不懂了,毕竟我也不知道他过去是经歷了一些什么,与他那位朋友又是怎样的关系。但说到灵核…… “你的意思是,你先是将灵核借给了他,然后又被封印在了玉石里?”我越想越不解,“是他封印的你?” 宋远:“是他,也不算是他。” 灵核于大妖而言,就像心脏对于人类一样,任何一个能结出灵核的大妖,都会小心仔细将它护着,随手拿来借人、放手里抛着玩,宋远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很不可思议,但这确实是宋远能做出来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除了他,我也没见过别的大妖。 3. “当年他想復活一个死人,为此试遍了所有方法,无妄海边凿的寒石不成、崑崙山巅玉景湖底未融的霜雪不成,九死一生取回来的双镜灵花心也不成,最后只剩下我的灵核。他分明说过只是试试,试完就还给我,可他不守信用,试完之后,竟将我的灵核封印起来。” 宋远垂眼,神色失落:“我离了灵核之后,神智昏沉,积不住灵力,与灵核之间微弱的感应不足以支撑肉身在世间行走。”他略作停顿,“就这样,我一个人浑浑噩噩在虚空里待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日夜交替,甚至不知道,我这到底算活着还是算死了。直到那天夜里,师姐对着玉石敲了一指头。” 宋远比出我当夜的动作,在空中虚虚一敲。 “将我从混沌中解救出来。” 先前落寞讲述着过去的少年弯了嘴角,眉眼间重新染上笑意。 “若不是师姐,我还真是很难不厌恶北萧山。” 迎着我迷茫的眼神,宋远淡然道:“说来也巧,将我封印在玉石里的那位「挚友」,便是北萧山立派祖师。” 什么?! “我最初与他结识,便是他去寻人的路上。那时候他还是个灵窍都没开的普通人,我也不过刚刚生出灵识,许多世间人情都不清楚,起初我想还好灵识初生我遇见的是他。但被封印了这么些年,我又想,怎么我偏偏遇上了这么一个人?” 我不觉一愣:“当时的师祖是个普通人?那他是如何得到你的灵核,又是怎么将你的灵核封印在玉石里的?” 宋远眺向远天:“说来话长,他是怎么封印我灵核的,这个我不清楚,但灵核是我自己给他的。当时他要救人,那个人的情况有些复杂,她的魂魄被锁在一个邪阵里,没有灵力相护,他死都不知道会怎么死。” 我惊到失语:“于是你就把灵核给他了?” 真够大方的。 宋远干咳一声:“当时我其实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想帮一把手。就像和两三岁的小孩解释不清楚心脏的重要性。那个时候,我也只是浅薄知道灵核有些作用,别的没想过。” 当世记载甚少,我不太懂大妖,只是忽然想起来,照他的意思。在我破开玉石之后,他的灵核便一直在我身上。联繫着他先前的意思,好像他没有灵核也并不很影响他的存在。
第37页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说失去灵核之后会浑浑噩噩呢? 我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出来。 “师姐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叫我连为过去伤身都没办法专心。”宋远笑了一句,继而张开双臂转了个身,反问我,“师姐看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这? 这能是什么样子,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不解地望他。 “师姐应该晓得,凡是精怪妖邪,但凡是修炼出来的,它们都有原形。等修成之后,那原形便会变化,待它们化作人形之后施术化形,原形便成了肉身。” 我点点头,这些是基础功课,我自然晓得。 他笑问我:“那师姐猜猜,我的原形是什么?” 什么?宋远的原形? 我怔了怔,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与之相似的动作特徵,可来来回回打量许多遍也看不出什么痕迹,末了只能随便猜一个。 我试探开口:“梁渠?” 宋远:…… 他明显被我的猜测弄呆了一瞬:“什么?” 我摆摆手讪讪:“我就瞎猜,瞎猜的……那你是什么呀?” 宋远很是无奈:“我没有原形。” “什么?” “世人都说,从极之渊有通天妖灵,他们将我神话多年。我虽然觉得荒谬,但有一点他们没有说错,我大概真是独一无二,是世间唯一的一只仅凭着天地间一股灵气生出的妖。寻常小妖没有灵核,只一颗内丹,但在内丹离体之后,它们也不会死。只不过会打回原形,命还是在的,我却不同,我能够存在,唯一的支撑便是灵核。” 宋远说着,神色认真起来:“说来玄乎,但或许因为我本就是灵气凝结而生的妖。所以即便灵核离体,只要是天地间还有灵气、只要我能够感应到我的灵核所在,我便不会有太大危险——只除了一点,有人将我的灵核封印起来,隔绝我与灵核的联繫。” “所以……” “所以,我原只是将灵核借他救人,没有料到他会将之封印,更没想到,他会借我灵核散出的灵气,养出一片适宜修炼、灵气充裕的山头,真有意思。” “师祖用你的灵核养着北萧山?” “不然呢?原本贫瘠到种树都种不活的山头,是怎么成为的修习宝地?虽然……” 我抓住他轻微的迟疑:“虽然什么?” 宋远抿了抿唇:“虽然我当时已经与灵核分离许久,没有了太多意识,也不知道灵核被封印时是怎么个状况,我甚至心存侥倖,想过这份封印是在他离开之后,是有人违背了他的意愿进行的。可师姐你知道吗?这么想比不这么想更叫我难受。” 就像爱需有所寄託,其实恨意也是。虽然我并不觉得宋远真的在恨祖师,我从他话里读出来的,更多是不甘和无力。他有太多想不通的地方,有许多无处发泄的情绪。 宋远理不清楚,才将它们称之为恨。 他讥诮道:“我这么说,师姐或许不信,但我没有多恨他,灵核是我自己掏出来的,这不是什么普通小玩意儿,我知道有风险,然而我信他。当然了,自己做的决定理当自己负责,无论如何怨不得旁人。这个道理我晓得,可我还是不舒服。” 宋远微顿:“我是因灵核这事儿怪他,却不是为了灵核怪他。师姐,你能理解吗?我只是不知为何他说话不算数,只是觉得凭什么。于是我想过,既然出来了,干脆灭了北萧山吧。” 若当真如此,那么他想报復、想毁了北萧,也是合情合理,也…… 等等,毁了北萧山? 我心下一沉,原来上辈子他不是全然在助苏妄,他们是不谋而合。 凉风习习,带来几片落叶。 宋远望一眼落叶,又将目光转回到我:“但我到底还是好奇,他那样讨厌规矩的人,建立出来的门派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在师姐将灵核从玉石里放出来、在我重新与灵核建立联繫后,我隐藏身份,以弟子的名义进入北萧。那个时候,我的灵核被封印太久,或许是解除封印的一瞬间,它察觉到我的情绪,一时不安,才会沖向离它最近、将它放出来的人,寄居进师姐体内,隐藏自己的气息吧。” 原来是这样。我抿了抿唇。 宋远却忽然眨了下眼睛:“说是这么说,可其实我更愿意相信都是缘分。”他指指天,“我和师姐能够遇见,能够有接下来的故事,都是天意,是註定的。师姐,我们註定要相遇。”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勐跳几下。 “不然,为什么在入门的第一天,我便看见了师姐呢?”他说着,靠在树上,微微抬起脸,看上去很是惬意。 “师姐或许没注意我。当时师姐一人在山间小道拿着软布擦剑,等剑擦干净了,便拿那柄剑将落在身侧的竹叶捡起来削成丝。等攒了一小捧,便扬手散下,竹叶细丝落在师姐的衣上发上,师姐笑得很开心。”他回忆着,继而笑笑,“师姐好像很喜欢北萧山。” 我的确喜欢北萧山,那是我的家。 宋远仰头轻嘆:“师姐很喜欢,门内弟子很喜欢,山下排了长队,无数人想要拜入山门。只有我不喜欢,只有我想毁了它。”
第38页 我心知肚明,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劝宋远看开,说些什么「一切都过去了」的虚话。无论爱恨,谁的感情不是感情?可我还是心存侥倖,希望他的话后能跟一个转折,说他现在已经不介意、不想让北萧灭门了。 我心情乱七八糟的,嘴比脑子动得快:“所以你为了我,原谅了北萧山?” 宋远摇头:“怎么可能?师姐或许不明白,灵核被锁于我而言不是小事,也就是我能耐高些,换个小妖,离了灵核这么久,怕是早就死的透透的了。”他嘆口气又道,“但是因为师姐,我愿意多考虑考虑,先不对它动手。” 我张张嘴,发现喉咙有些干。 宋远身份特殊、灵力高强我隐约猜到了,那么能够将他的灵核困在其中,那块玉石想必也不寻常。这么厉害的人物,要说是我将他救出来的,我委实不敢当。 “你是不是瞒了我些什么?假如它那么坚固,连你都破不开它,我又怎么可能……” 脑子里的画面一幅幅闪现,我想起每逢月圆之夜,师父都要遣散弟子。不许大家靠近湖边,更不许大家接近玉石。当时我只管听话,只管安排弟子们看守周遭,不叫人误闯,但现在想来,师父师叔们做的那些准备,的确很像是为了加固封印。 和宋远说的不一样,封印并没有那么强,它一日一日在变薄,一日一日在破损。 我低头:“所以那块玉石,即便那夜我不去上手,你也该要出来了吧?” 祖师爷加持的封印,我一指头就能戳碎,哪有这样的事情? 宋远却笑笑否认:“可是师姐,我就是在你那一指头后出来的,没有假如,更没有即便。”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让师姐多看看我,看着我,不要让我做坏事。” 先前脑子里冒出来「这小子暗恋我」的想法已经够叫我心情复杂了,而这会儿,我更是脑子和心被捆在一起缠成乱麻,解都解不开。 怯得久了,思虑多了,想的烦了,反而触底反弹平白生出一股胆气。 我抬眼间气势汹汹,索性直接问他:“说这么多,绕来绕去,宋远,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可有些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话一出口,我的气焰便消了下去。 “那个,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就随便问问。” 比起专属于少年的「意气」,这个问题更像是一时冲动,冲动完了,我也就蔫了。我满心祈祷宋远不要计较,他却慎重思考起来,和我的祈祷内容背道而驰不说,还跑了个老远。 我于是紧张了半晌,分不清是期待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得我腿也酸了,背也麻了,手也僵了,耳朵都快不好使了…… 这时,宋远终于回我:“我不大清楚。” 我:就这? 宋远歪歪头,声音放得轻软:“但对比着那些话本挺像的,不如师姐给我一些时间,也给自己一些时间。这段时间里,师姐不要去招惹叶重山,怎么样?” 层云卷过,天光洒落。 林间的枝叶被吹得簌簌作响,站在我面前的宋远披着一身薄金色,发着光沖我笑。 恍惚中,我听见自己说「好」。 事后想想…… 这么说的确有推脱的成分,但宋远那么厉害。所以,我说怀疑他对我施了迷魂大法也是合理的吧? 第十章 宋远,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1. 对于从极之渊一行,宋远将期待都写在了脸上,我也很好奇世人口中的传说之境是个什么样子,可我们到底没能去成。 不是有什么意外,而是我在出了太虚秘境之后,想起来要给师门报个平安,掏出玉简传音,却被师父不可置信的语气吓到了。师父的意思,是没想到我居然还活着。 我当时愣了愣,许久才问:“师父,这是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你!”师父提高了声音,但很快,他吸了口气,将语调放缓,“阿岁,这三年你去了哪儿?” 仿佛被雷噼了,我掏掏耳朵,在脑子里将这句话来来回回倒了好几遍。 可是师父说三年?什么三年?! 师父大抵是感受到了我的惊讶,与我解释起来:“自苗家村除祟,你与宋远失踪,至今已有三年整。”说着,师父迟疑着问我,“你不知道?” 在太虚秘境里走了一遭,这实在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可它牵扯太多,不能随便乱说。我心里清楚,但偏偏我自幼便最敬师父也最畏师父,要在师父面前说谎,这对我而言也太难了,因而此时此刻,我心虚得要命。 “我不大清楚,我只晓得自己昏迷之后像是睡了一觉,睡得有些久。但也没料想过会这么久,方才一醒便来给师父报信了。”我结结巴巴扯着谎,声音越来越小,“宋远与我在一起,他好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师父沉吟片刻,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敷衍:“我听说那回山洞里边有一个散修的阵法出了问题,或许是因为这样,出了些不好辨明的差错。时空交汇,误入错漏的节点也不是没有可能……总之你们无事就好。” 听着师父关怀的话语,我越发心虚,态度也因此更加谦卑起来。待到最后结束对话,我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第39页 不远处,宋远却笑我。 “原来师姐不会说谎?” 我收好玉简:“不是不会,只是对师父说谎不好。” 宋远若有所思:“师姐很喜欢他?” 我还沉浸在对师父扯谎的复杂心情里:“算是吧,但更多的是尊敬。”放好玉简之后,我顺手拍了拍储物袋,“我少时过得不大好,是师父将我捡回北萧山,教我一身本领立命,也给我一个住处安身。师父对我有恩,又是我的长辈,我自然不该对师父有所欺瞒……只是这回没办法。” 说着,我想到太虚秘境:“如果可以,还真想到处乱说,我居然进了太虚秘境?”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打个寒颤,“真是想都不敢想。” “为什么不可以?师姐可以说,我没有拦着师姐。” 玩笑归玩笑,我又不是缺心眼,还真能讲出去? 我皱眉:“太虚秘境事关重大,若被有心人晓得了,闹出多大乱子都有可能。” “师姐是讲给自己信任尊敬的师父听,有心人又从何得知?” 我嘆气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宋远原先站在我身侧,听闻这句话,忽然疾走几步挡在我面前。 他直直望我,目光认真,语速有些快:“那等回到北萧山,师姐单独去见师父,会将这件事情讲出来吗?” 话至此处,我终于察觉不对。 “你……”我犹豫了会儿,“你好像有点儿激动,怎么了?” 宋远沉默了会儿。 他垂眸,很快又抬起眼睛。 宋远轻笑,笑意里竟掺杂了几分疏离,和前一刻兴沖冲要带我去从极之渊看冰山的少年判若两人。 “没什么,谢谢师姐为我着想。只是有一件事情想问师姐。” 依旧是清朗的声音,只是这个语气怪怪的,偏我一时半会儿有点儿蒙,说不上来是哪里怪。 “你问。” “师姐真的那么信任自己师父?” “那是自然。” 虽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我对师父的敬畏是真的刻在了骨子里。我应得干脆,不论在哪个方面,我总是很相信师父的。 宋远微顿:“可千余年来,我在这个世界学到的最有用的一件事情,就是不要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哪怕对方真的是一个极好的人。” 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奇怪,刚要反驳,便想起他口中那位「挚友」、北萧山的祖师。 我一时怔忪,想反驳也不好反驳,只能附和道:“或许吧,我知道了。” 宋远笑着摇摇头,却最终没多说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太虚秘境中时间的流逝与外界不同,那里边要走得快些,待上一日能抵外界一年。只我在虚空里活了太久,早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以为它不重要,忘记告诉师姐。方才看见师姐反应,才想起来这个。” 也怪我见的世面不多,在里边光顾着长见识,居然没想起来问问秘境和现世中时间流速的差别。 “没什么。”我摆摆手,脑子里却仍在想着宋远情绪上的异常。 这不是第一次了,苗家村一行之前,在客栈里,他也有过类似的行为,故意做出淡漠的表情,故意与我拉开距离。而我越来越不能分辨,到底是他刻意做得明显想让我看出来,还是我越来越关注他了。 我是真的不懂与人交往,人家谈天说地舌灿莲花,而我只会不知所措制造尴尬。 便如此刻,明知道宋远的心情不好,我应该找些话题说些什么,可我什么也想不到,反而跟着他低落下去。 我紧张地抠抠衣角,舔舔嘴唇,半天才憋出一句:“今天,天气还不错?” “噗……”宋远失笑。 我睁大了双眼,实在想不通他在笑什么。但不能否认,在看见他弯起的眉眼时,我真是大大松了口气。 他笑着摇摇头:“明明是我心情不好,居然还要我哄师姐……不过师姐这副无措的样子也很可爱,我很受用。师姐,我没什么,你别担心。”说完沖我眨眼,“天气不错,适合赶路,所以师姐,从极之渊还去吗?” 他好像很期待的样子,而且好不容易心情才恢復一点儿,那我一口拒绝是不是不太好?更何况那可是从极之渊啊,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哪怕丢了性命在路上也想去到的地方,宋远也是好意,我这么回绝,也太不知好歹了。 “师姐的表情拒绝了我。” 宋远嘆一口气:“也许现在不是时候,也罢。对了,师姐知不知道天道偶尔会散出几个碎片,而灵性高的大妖,能够通过捕捉到的「碎片」感知未来?”他挑眉,“说巧不巧,讲话时我捉到了一片。” 他卖了个关子,话留了一半没说全。 我配合道:“那个碎片预示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告诉我,师姐总有一天要离开北萧山,陪我回从极之渊的。”他笑得满足,“想想也不差这一时。” 离开北萧山?我一怔,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跟着他笑。
第40页 前世哪怕身死,我也守着山门不肯离开,今生也不会例外。 那里是我的家啊。 所以他那句话应该是为了缓解尴尬,还挺体贴。 “嗯,不急于这一时,以后有机会。”我召出合敛,“那现在先回山门。” 宋远站在我身后,扯住我衣袖,叫我想起从前他蹭我飞剑时的模样。 当时我有些嫌弃,现在却是疑惑更多。 我回头:“你这么厉害,是不是不用御剑,也能去往任何地方?” “可是御剑新鲜,我从前没试过,挺好玩的。”他直视我,一双眼清润水亮,“师姐对门内弟子多有照顾,怎么就想赶我下去?” 我:“……” 所以说啊,长得好看真是占便宜。 就算知道他无所不能,但只要看见这个人做出服软的样子。哪怕他是装的,我的心就硬不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没出息。 我没出息,我不止没有见识,还贪图美色,我唾弃自己。 “我没有想赶你。” 哄人的话刚一出口,我忽然想起眼前的人活了千余年。即便对于师父而言也是前辈,更何况他进入山门也是事出有因。这样说来,宋远大概不能真算我师弟。想到这儿,我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尖。 “那就好。”宋远在合敛上站稳,“师姐怎么了?怎么还不走?” 人真是奇怪,总是会莫名其妙想到一些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也没那么不重要,关键是自己根本解决不了的事情,并且为此烦恼。 “没什么。”我摇摇头,收拾了会儿自己的情绪。 越过青山有白雾层层,仿佛低垂于身侧的薄云。 我伸手将浓雾划开,指尖一片凉意。 2.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却也足够改变一些事情。 当我回到师门,将宋远劝回弟子居所,第一件事就是拜见师父师叔。在这么多长辈面前说谎真是累啊,累得我现在只想回房睡觉。但不太凑巧,我一只脚刚踏出殿内,便看见一群弟子持剑向大门走去,恰时天边压来层层乌云,风雨欲来。 “大师姐?” 为首的是儒七,这小子来了这么久都是一个样儿,现今短短三年,居然长高了? 他惊喜地小跑过来:“大师姐,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儒七向来话多,我怕他再唠几句就要问到一些我答不上来的东西,于是指了指队伍:“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听闻西域鬼城有魔修踪迹,师父派我们前去查看。” 我皱紧眉头:“魔修?” 修真界已经平静了很多年,如今魔修再现不是小事,这样危险的任务,怎么只派了十几个等级不高的弟子? 我跟着他们往山门外走,一边走一边问儒七:“怎么没有领队?叶师兄呢?” “我们的领队不是叶师兄。”提起这个,儒七忽然就打开了话匣子,“师姐,你离开山门太久了,可能不知道,最近动乱四起,什么妖魔鬼怪的,糟心得很,凡世里出了许多问题。可啥事儿都要分两边看。这糟心事说是乱子,但也是机会,修真界仙门林里。除了每十年一次例行的比试之外,已经许久没有证明自己的地方了……” 证明自己?修真修的是本心,修的是己身,修仙之人因为接触各界法门众多,能做些凡人所不能为的事情,遇上些妖魅邪祟,斩之护一方平安可说是我们的责任,什么时候这人间苦难也成了各个门派的演示场? 我的眉心皱得发疼,儒七心思纯善,这不像是他会有的想法:“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兴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儒七一愣,旋即摸摸头:“是,是师父说的。师姐,怎么了吗?” 我顿了顿:“没什么,你继续讲。” 儒七眨眨眼,仿佛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下变少了:“就是,在负责正常任务和弟子演练的叶师兄之外,师父组了几个小队,专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现在这些任务的领队大多都是苏妄师姐。我先前想说的就是这个。” “苏妄?” “嗯,苏妄师姐一天天的可忙了,几乎是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跑,根本没几天休息的时间!可就算这样,苏妄师姐居然还能把任务完成得这么好。”儒七说着,眸光中透露出几许钦佩和羡慕,“我什么时候也能和苏妄师姐一样厉害就好了!” 听见儒七的话,队伍里的弟子们纷纷附和起来:“对啊,大师姐您都不知道,苏妄师姐有多厉害!” “尤其是凌箜海巨蟒那回,大伙儿都受了重伤以为要交代在那儿了,苏妄师姐却忽然从血海里蹿出来!师姐您是没瞧见!当时苏妄师姐浴血而起,自后方一跃,手里一双长刀直斩了巨蟒头颅!那魄力和胆气,大傢伙儿都说,就算是大师姐您……唔!” 说话的弟子被人捂住嘴。 我笑笑:“不必如此,同是北萧山门人,苏妄修为高、懂应变,这是师门之幸,我与有荣焉。” 可即便我这么说,弟子们仍悻悻收了声。 我没有说违心话,苏妄能过得好,我很为她开心,只是听这描述,她所去之处皆是万般险阻,一个不小心就要丢了性命,也着实叫人担心。还有一件事情,如果我没有记错,苗家村一行之前,苏妄还只是外门弟子,并且因为种种原因,山门里对她并不友善。如今众弟子对她心悦诚服,莫非就是她三年里拿命拼来的?
第41页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山脚。 松石旁站了一个女子,身形笔直,气质清冷,冰霜似的,负一双长刀,好似仙界之人踏云而来,与这方世界格格不入,凡尘俗世无一能留住她半分目光,却在看见我时,眼神有那么片刻松动。 她长睫微颤,我竟然在那双眼里看出一点儿委屈的意思。 “苏妄师姐!” 正是对视时,儒七兴奋地对着她喊了一声。苏妄恍然惊醒,迎上前来。 苏妄先是对儒七颔首,接着,她转向我,开口时似乎有些犹豫,末了还是唤我一声:“师姐。” 我看了她半晌:“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她好像在这未见的日子里经歷了许多,原先带点儿孩子气的倔被那些我不知晓的经歷磨成了无人理解的孤傲,仿佛在寒夜负重、踽踽独行许久,背嵴却被心气撑着不曾弯曲,怪让人心疼的。 苏妄侧身:“你们先行一步,在城西客栈等我,我有话同师姐说。” 弟子们抱拳应「是」,随即离去。 3. 今日天气不好,外边闷热,天色阴沉,是暴雨的前兆。 苏妄任务在身,说不了几句话,我以为我们该要抓紧时间好好叙叙旧。 没想到,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师姐,司老三死了。”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妄却理解错了:“就是苗家村山洞里边那个布阵的修士。” “我记得他。”我缓了缓,虽说外界已过三年,但在我的记忆里,这也不过就是前一阵子的事情,“他,他是怎么离开的?” 乌云压来,周围已经飘了点儿小雨。 苏妄抬头,在空中虚虚看了眼什么,好一会儿才转向我:“师姐,这边没有挡雨的地方,不如我们到前边的茶肆里说话。” “好。” 苏妄扯了扯嘴角,走在前边几步。 她声音轻轻:“司老三……他的修为不大好,只是会布阵而已,可说是「会」。事实上,在苗家村之前,他也只是修习,从未真正布过灵阵,也不知道什么对战章程。当年困住妖祟已经耗尽了他心神灵力,我们出现时,他便已经是强弩之末,加上后来阵法破灭,他被反噬,从山洞出去之后,不久他便死了。” 我闻言一惊。 司老三从未对战过?在妖祟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真正布过阵? 我倒吸口气:“那他真是资质天纵,若能继续研习阵法……” 说着,想到司老三的离开,我缄默下来。 可惜,一个有侠义之心的天才,居然这样殒没了。 在我和苏妄迈入茶肆里的下一刻,外边下起了瓢泼大雨。 也是这时,苏妄坐在未关的窗前。 她偏头去看外边的雨势:“雨下得真大啊,还好,司老三走的时候是个晴天,他向来……他说,他最讨厌落雨。” 虽然我与司老三不熟,但到底也有过一面之缘,那一面的交情里,他展示出来的胆识和才能都很令人佩服,今日骤然听闻他的死讯,我心里实在有些难受。 我闷闷倒茶:“是吗……” 苏妄停顿片刻:“师姐,他是司幽谷的。” 我大概猜到了,也因此更加为他扼腕。 “若是司幽谷没有灭门,现今世人所知的阵修里,便该有他一个。” 苏妄倒茶的动作微顿。 “若是司幽谷没有灭门?”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很低,有点儿哑,门外的雨声可以轻易将之盖过。 我抬头,看见她微红的眼尾。 窗外电闪雷鸣,茶肆内光线昏暗,在我眼前,垂眸的苏妄忽然就同渡洲客栈内伏在我怀里失声痛哭的那个姑娘重叠起来。 我有点儿担心:“你……” “师姐对他评价颇高。” 一瞬间收敛好了情绪,苏妄浅笑着打断我。 我正要再问,但不凑巧,旁边一个挎着篮子的婆婆颤颤走来。 她停在我们面前,从篮子里捧出两串茉莉:“姑娘买花儿吗?” 一时间,清香淡淡,顺风而来,混合着雨天浅浅的泥土气味,盖过桌上清茶的味道。 苏妄瞥一眼茉莉,我瞧见了,取出钱袋:“买一串吧。”我掏出一串的钱刚要递去,又想起今日雨势滂沱,这花儿摘了也不能隔夜,“阿婆,你这篮子里还有多少,我都要了。” 阿婆:“拢共也就三串了,见姑娘有缘,便算送给姑娘了!外边风大雨大,姑娘回家仔细着别着凉。” 我接过三串茉莉,还是派了三串的钱:“谢谢。” 阿婆也不推託,只笑着又夸了好几句才走。 说话间,雨飘进来,伙计连忙赶来关窗,堂内躲雨的人又添了几个。 “今日风雨大作,你们怕是不能启程了。”我牵过苏妄的手,将三串茉莉都戴上去。 茉莉花小小一朵,细白的花带着下边一点点嫩绿,被串在同色丝线上,实在是清爽可爱。 我很满意:“还挺好看的,衬你这身衣服。” 苏妄低眼,在腕间看了许久。
第42页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更低:“司老三是司幽谷门人,与北萧并无干系,山洞中还险些害得师姐被阵法牵累,师姐之前做什么那副表情,好像在为他难过似的。” 才好了一些,苏妄这一提起,我又不是滋味起来。 可我能说什么呢?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更何况她瞧上去也不开心,总不能还要她来安慰我。 我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末了也只干巴巴道一句:“同是修士。” 再多的话,便说不出了。 苏妄却笑笑:“我就知道,师姐和他们不一样,我没有看错人。师姐真挚可爱,我很喜欢师姐。”苏妄分明在笑,看着却像是要哭,“只是很可惜,为了一个人,放弃……不值得。” 她好像说了些什么重要的话,后边的半句却只动了嘴,没出声,含在了嗓子里。我虽不清楚她是怎么了,但也隐约察觉到她情绪上的转变。 我握住她的手:“你……” 苏妄倏地起身:“师姐保重。” 我错愕地保持着握住她手的动作,袖间还带着从她腕上染来的淡淡茉莉香气。 苏妄一下子冷硬起来,像是无声中做了个什么决定。前一刻还坐在我身边的小师妹,起身之后。不过将将迈开一步,便在我们之间隔出了座无形的大山。 她沖我轻一颔首以作道别,接着,转身向风雨行去。 “等等,外边这样天气,你……” 她背对我:“师姐知道的,任务紧急,不能拖延。” 魔修现世,必有大乱,的确刻不容缓。 我犹豫片刻:“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若是顺利,下月初就回。” “好。”我走上前去,为她理了理衣服,“回来以后记得来找我,我有话同你说。” 我把话讲完,苏妄也没说好是不好,她在我为她理好的领口上拂了一下,就那么走进了雨幕里。或许心情不痛快的时候,淋雨会叫人痛快一些,我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变得模煳,一点点淡出视线,总感觉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这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妄到底怎么了? 我心神不宁地坐回座上,重重嘆了口气,总觉得心里无端压上了块儿石头,推不动、挪不开,叫人心口发闷,怎么都不得劲。 发了会儿呆,我拿起茶杯递向唇边。 “师姐!”“嘶……” 我一口热茶就烫到了舌头! “你怎么在这儿?!” 我舌尖发疼,说话含煳,好在他听明白了。 宋远摊手:“我一直跟着师姐啊,只不过师姐没注意过我罢了。” 雨声被隔在窗外,空气里隐约漂浮着茶香。 宋远拿起个没用过的杯子倒了杯茶,刚要喝,忽然想到什么似的。 他抬头,眼睛晶亮:“对了,师姐喜欢花吗?” 想是他看见我与阿婆买茉莉,我随口一答:“喜欢,花儿好看。”说完怕他送我,又补一句,“可是好看的东西很多,也不止花而已。” 宋远若有所思。 “所以,意思是,好看的东西,师姐都喜欢?” 我:“……”“也不能这么说。” 宋远又想了会儿:“也是,不然师姐就该喜欢我。” 我:?小伙子怪有自信的。 我刚想笑,余光一扫便定在了他脸上。 不得不说,他确实有这个自信的资本。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又有些心乱。 又或许我的心早就乱了。 “师姐,我想通了,我大概是真喜欢你。” 宋远轻轻巧巧一句话,登时将我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砸得更是水光四溅。 “所以你不要再去找叶师兄了,你瞧,你许了那么多愿,可它们有用吗?他还是在躲你,他根本不喜欢你。”他眨眨眼,语气轻软,诱哄似的,“师姐,你问我的问题,我给你答案了。所以你也答应我,多看看我,好不好?” 然而我背嵴一麻,脸上都烫起来。 这里离北萧山极近,说不准就有採买的弟子路过。 我生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行了行了就那回放水灯随口念叨一句,你别再提了。” “可师姐从来没为我随口念叨过。” 宋远并未依着我的愿望转移话题,反而将它咬死了:“师姐到底答不答应我?还是师姐依然念着叶师兄?” 我咽了下口水。 我觉得叶师兄那一桩可以过了,可宋远似乎觉得不行。 就在这一瞬,我忽然想到从前一些事情:“等等,你……” 渡洲一行的客栈里,楼梯上、木桌边,还有出发苗家村那次,他故意冷淡对我,该不会是在吃醋吧?我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出来。 原以为他会尴尬,不料他理直气壮:“不然呢?” 于是尴尬的人变成了我。 我咳了几声:“那……那我考虑考虑。” 慌乱中,我将目光移向窗外。 长街之上,雨势渐微,天地被洗刷一新,伙计手脚勤快,又将先前关上的窗子打了开来。只见黄昏之际,天光短暂地为暂未散去的乌云勾了个边,残阳如烧,映红了落处云霞,这天色真是极稀罕又极好看。
第43页 我将目光从远天收回时,正好看见宋远撑着头看我。 千年妖灵,却仍是少年模样,肤白如薄玉,眉眼如新月,唇边少许笑意,见我回头,便乖巧道:“我等师姐。” 第十一章 师姐,我想通了,我大概是真喜欢你 1. 仙门大比每十年一次,我这一恍惚就在秘境里过了三载,要说下一回,也就在明年季暑,时间转眼就能过去,快得很。 今年的道场在北萧山,听闻佛门尊者因漻大师会提前出山拜访北萧,说来年岁已久,在百余年前,大师与北萧山有过交道,昆西书阁里的经卷便是因漻大师所赠。师父说着,座下便有人提议在大比之前,将昆西书阁重修整理。 只是不知道该由谁负责这一修整计划。 叶师兄要带新弟子,我不在的时间里,另一位稍小于我的师妹接管了我的讲习。带了这么多届师弟师妹,习惯了每日堂上讲课、堂下修炼,还以为自己真是无可替代,不想出趟门回来就成了闲人。 师父师叔担心我这边经歷了「时空紊乱」会有影响,叫我好生休息,可我一边心虚,一边觉得闲不住,真是闲不住。 这一来二去的,我就接管了这桩活儿。 说起来,上回这么日日泡在书阁里,我还没长大呢。 整理阁内藏书时,我有些怀念。 “唉!”将一摞摞杂书规整好,我坐在案上。 清闲是清闲,只是,也太清闲了……闲得我都困了。 现今北萧山兴旺了,弟子们都有各自的课室,要看书修习也都是从这儿借了书,直接回自己的地界。不像我们那个时候,北萧山恰逢各大仙门崛起,而我们这儿说是老门派。但也过于古旧,一时没跟上时代,是以门庭冷落,弟子就剩了那么寥寥数十人,大家要看什么,都是捧了直接在书阁里就地一坐,各看各的,没规矩得厉害。 偏生我最怀念那个时候。 说来北萧山是怎么崛起的来着? 书阁无人,安静得很,水钟嘀嗒的声音几乎落在我的心上。 我顺着水滴声往那边走,看了一眼,啧,到点儿了。 “师姐!” 我才刚刚说到点儿,外边便有人推开门跑进来。 宋远捧着个竹篮子,篮上盖了块儿碎花布:“今日我下山採买,顺道儿给师姐带了些东西,师姐猜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糖蒸酥酪呗!大概还多加了蜂蜜,甜滋滋的,我都闻见了。 我眨眨眼,佯装惊喜道:“是什么呀?” “你不是猜着了吗?”宋远一挑眉,将布掀开一角,“你若真惊讶,可不是这表情。” 哎?这么了解我? “对,这才有点儿意思,下回照着这样演。”宋远勾着嘴角,端出小碗,“和先前一样,师姐出去散散步,这儿我守着。” 我端着酥酪:“勺子呢?” “哎?”宋远恍然道,“给忘了。” “算了算了,我有,我自己去房里拿吧。” 反正我不走,也会被支走。 自我接管书阁这些日子,宋远每天这个点儿都要跑来,说是替一替我,叫我出去散个心,免得闷坏了。 可我寻思着,替我是假,他约莫是有什么事情要做。不然也不必每回都寻个由头把我遣开。 起初我也是担心过的,生怕他心里还有疙瘩,想趁着这个机会一把火将书阁烧了泄愤,但转念一想,这可是宋远啊!若他真有这个念头,莫说我在这里,便算是师父在这儿也未必能拦得住。况且,他实在不像是会阴着做事的人。 于是我便安安心心每天偷这么一两个时辰的懒。 至于他究竟要做什么,我想,他愿意的话,总会告诉我。 这个时间段,弟子们都在习课,师父师叔也在为来年大比的相关事宜做准备。只有我优哉游哉,在山门里端着碗酥酪晃着,左右无事,我逛了一圈,慢悠悠绕了段路准备从后山回书阁……哎,奇怪,这树上花儿怎么秃了这么多?还秃得怪均匀的? 是花树害病了? 我咬着勺子攀去枝上,正纳闷地掰着花枝,便听见远处有人走来。 嘶,这个豪迈的脚步声,好像是我那一根筋的十三师叔。 说来我十三师叔也是个奇人,他自诩神农后人,潜心医术,能耐是有的。只不过他有个毛病,逮着个新草药就往嘴里塞,也不管是否有毒,也不拿灵力去验,正因如此,落得个痴呆的毛病,反应慢、性子直,不会转弯,也听不懂谁人的话外之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寻常修士走路无声,他倒是「哐哐」巨石滚来似的,八百里外就能听见。 我敛气收息,借着此处枝叶茂密,将自己藏在树上。被抓住偷懒倒无所谓,顶多师父讲我两句,主要是怕十三师叔薅我下去帮他试药。 十三师叔配药是一绝,但在配药之外,他脑子时常迷煳,弄混毒药和灵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这要在他老人家手上出个什么好歹,我上哪儿哭去? 正在十三师叔要离开的时候,青石板路的尽头现出个人。 “十三。”我一愣,师父? 只见十三师叔顿住许久才「啊」一声,整个过程如同戏台上的慢动作:“掌门师兄。”
第44页 “你怎么又出门了?”师父走近几步才看见十三师叔背后背着的药篓子,“採药?” “啊,对。”十三师叔点点头,正要走过,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师兄。”他慢吞吞道,“上回你说混进北萧山的那个司幽谷弟子……” 什么司幽谷?什么弟子? “慎言!” 我趴在树上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师父一声低吼震慑住。 与我一同被震慑到的还有十三师叔。 只是不同于我,十三师叔闻言茫然四顾:“师兄,这儿,也没人啊。况且那个司幽谷的,也确实心怀叵测,说出去也是我们占理不是……” “闭嘴!” 十三师叔讷讷:“啊——” 也不知是在转移话题还是真的突然就注意到了周遭,十三师叔「咦」了声:“最近不是花期吗?这些花树上,怎么没有花呢?哎,那边几棵是有的……是这几棵树秃了?” 我:“……” 师父爆发之后很快平下心来,只声音里还带着些气性:“你当谁都同你一样,好话歹话都听不见?还是以为这种话随处都可讲的?” 十三师叔一脸没听明白,但还是跟着压低声音:“师兄,所以那人……” 师父瞪十三师叔一眼,将他剩下的话尽瞪回去。 “啊,我不说了。”十三师叔眨眨眼,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墨色瓷瓶,“对了,那弟子本领极高,师兄想的法子不但没有奈何住其,反帮其造了威势,叫其得了人心,这多不好。师兄您瞧,这个是我前些时日研究新药,不小心弄出来的,它看着与普通丹药无异,服用过后,平时也无损身体。但只要到了关键时刻,便是那种,那种对敌之时生死危亡之际,它便会发挥作用,扼住体内灵力,如此……” “够了。”师父夺过瓷瓶,指指十三师叔,“你啊!”指完转身就走。 只是十三师叔仍然笑得憨厚,跟在师父身后。 隔了很远,还能听见师叔的笑声,说着:“师兄能用上就好。” 2. 走在回书阁的路上,我一手握着勺子,一手捏着空碗。想到先前听到的话,我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 司幽谷弟子?心怀叵测?混进北萧山? 十三师叔不过短短几句话,我却想起从前关于司幽谷和北萧山的传言,有人说司幽谷落败之前,神器失窃,是北萧山动的手。莫非那名弟子将传言当了真,所以想来? “师姐!”“啊——” 我一路上想得太投入,竟没有发现已行至书阁门前。 宋远被我一声惊唿吓得退后一步:“师姐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若我不在这儿唤一声,师姐可就要撞上这道门了!” “我……我在想事情。”我移开视线,“你怎么出来了?” 宋远掰着指头:“师姐往常最多一个时辰就会回来,今日超了半刻有余,我心底惦念,出来看看。” 薄风拂过,我抬头看他,眼前人是我所熟悉的模样,常日里我见了他便有些隐秘的开心,今日却例外。师父和十三师叔那一番对话在我耳边旋绕,我心里复杂不安,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只想一个人待着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怎么了,师姐这个眼神……”宋远托着手摸摸下巴,“让我猜猜,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师姐在路上遇见糟心事了?” 我干笑两声:“哪有,我没……” “我知道了。”宋远右手握拳在左手面上敲了一下,“一定是酥酪没吃够!” 大概是看出来我不想说,宋远不再追问,还弯下身子沖我笑了笑。 他软声道:“这回是我错了,下次,我给师姐买两碗!” 说着两碗,他却比画出三个手指头。 我嘆一声,终于被他勾出一点笑意,将他的手指按下一个:“好,那我等着你的两碗酥酪。” 说完,我便要拿手肘推门进书阁。 “师姐等一等。”宋远唤停我。 我回身:“怎么了?” 宋远却忽然扭捏起来:“师姐上回说喜欢花,是真的吗?” 我一怔,推门的动作都顿住了。 该不会…… 他在这书阁里给我准备了满阁的花儿吧?! 心随意动,我人是僵着的,只手上不小心碰到木门,偏偏就是这一碰,木门慢悠悠开了。我有些紧张,有些期待,深唿吸一口才慢慢抬了眼睛——我的心勐地一动。 书阁里除了浮在空中细细的尘埃,啥也没有。 嗯…… 方才我是在期待什么来着? 我木了会儿,走进阁内,将勺子和碗放在案上:“是啊,挺喜欢的。” 宋远跟在我身后进来:“我往常进来,发现师姐整理累了会坐下看看书,不知道师姐都看些什么?” 约莫是期待落空了,虽然被他这一打岔,我心情没有先前那么复杂,但这会儿我说话也没什么劲儿。 不过也是怪我自己想得太多,宋远又不是凡人,哪里晓得凡人这些个小心思?
第45页 “看得很杂,话本看得最多。”说着,我随手拿起书案最上边那本翻了翻,“这个就是……哎?” 随着我翻开书页,书内飘落片片薄红色花瓣,它们拂过我指尖,顺着风慢悠悠落在地上。 我微顿,回头,对上宋远笑意盈盈一双眼。 他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我想过将花枝堆满书阁,可是师姐最近整理得费神,好不容易才将这块地方收拾干净一些,我怕搅乱地方,想着,还是不给师姐添麻烦了。” 微风轻起,飘落的浅红有一瓣落在他的脚边。 宋远弯身将它捡了起来:“我从前游歷人世,书塾中看见学子喜爱将花瓣夹进书里,偶尔忘了,再打开便是一份惊喜。我原也想着给师姐一份惊喜,只是不晓得师姐爱看些什么,便……便将这三千藏书,每一本都夹了几瓣,只可惜耗了这么多天,也只夹了一小半藏书。” 我惊得怔住。什么? “你,你每天在这儿,是在做是个?” 每日寻不同的理由将我支走,自己窝在书阁,一待许久,就是为了偷偷在我或许都不会去翻的书里藏几片花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心里一动,却止不住觉得这人又傻又憨。 万一我理得累了,不想再看书了呢?万一我看不见这些花瓣呢?万一…… “万一,我只当这是其他弟子随手夹进去的,没放心上呢?”我喃喃问他,“那你不是白做了?” “本来也只是怕师姐在这儿乏味,一件事做久了,一样的东西看久了,有一点点不同都是好的,但凡能让师姐开心一点点都好。” 宋远笑笑:“只可惜师姐好像一直没有翻到我藏了花瓣的书,我今日没能忍住,兴许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儿,太想被看见了。所以在师姐进来之前提前问了这么一嘴,什么都直接讲了出来,想到的惊喜也因此弄砸了。下次我耐心一点,师姐等等我。” 他将手中花瓣放到我手上,我心里有个地方不受控制地狠撞几下,撞得我不禁后退两步。 “你……”我无意义地开口,开了口才发现不晓得自己想说什么。 木门之外,浅金色天光从宋远身后投来,我放空了自己一瞬,手比脑子快,收声之后,我想起什么,回身翻起了书。很快,在那些被我忽视掉的书堆里,我翻出一小捧花瓣来。 “居然还真的……” 宋远还真没夸张,这些书每本里边都有几片,是深深浅浅、各不相一的红。 将它们捧在手心,莫名其妙我的鼻子就开始发酸。上一回有人送东西给我,还是我入门之时,途径后山,师叔为我跃上枝头摘下的花枝。 说是随手而就,但那于我是很珍贵的,在那一天,我有了家。 而今天…… 我学着蚊子嗡嗡嗡:“你果然不是凡人。” 凡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戳进人家心窝子里。 宋远几步过来,蹲在我身侧微微歪头:“师姐说什么?” 我吸了一下鼻子:“我说,我很喜欢。” 宋远一愣:“真的吗?我还,我还以为我弄砸了。” “没有。”我低头看着那些花瓣,“我……等等。” 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惊喜和兴奋被盖下去,我的心情陡然凝重起来。 “这些花哪儿来的?” “我觉得用灵力幻化没有诚意。”宋远往外一指,“后山上摘的。” 我:“……” 我艰难地开口:“所以后山那片花树林,是你薅秃的?” 宋远半分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反而很得意似的一挺胸膛:“我每日清晨在弟子们起床之前便去了那个地方,每日摘下的都是当日最新鲜、最娇嫩,开得最好的花儿,然后用灵力护着,下午带过来。师姐你瞧瞧,色香半点儿不减。”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写着「我超用心,等夸」,纯良得叫人只看一眼,心就能软下去。我咳几声,将那份凝重嚼吧嚼吧咽了。 偏是这时,他轻咳一声,意识到什么:“师姐该不会是在哄我吧?师姐是真喜欢吗?” “当然。”甩开脑子里关于后山那些画面,我认真道,“我喜欢,很喜欢。” 3. 我说我向来爱操心,但也不愿意时时刻刻都操着这颗心。只不过大多时候,也不是我想闲就能闲得了的。 比如此刻,明月升起,渐向西移,我在屋内打理着一小包花瓣,想着,要把它们制成干花留存下来的话,明儿个该晒在哪里。我琢磨许久,正走进院子找地方,便看见苏妄来寻我。 她小跑到我面前,许是脚步急了,怀里掉出一个没揣好的墨色瓷瓶。 即便没有玻璃、没有镜子,周遭没有一个能映出我面容的东西。但在看见瓷瓶的那一刻,猜都不用猜,我便晓得我的脸色变了。 苏妄弯下身子,拾起瓷瓶,笑笑轻轻唤我。 “师姐。” 我懵然回神,恍惚应她:“你回来了?”不等她答我,我又问,“这个瓷瓶里边是什么?谁给你的?” 我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大脑有那么一瞬的放空,行事只剩下本能,没能控制住表情,也没控制住语气。事后想见那一刻的无法自制,我觉得一定是我魔怔了,我明明也可以做出镇定自若的模样。
第46页 我在慌什么呢? 苏妄奇怪地望我一眼:“是师父给的,师姐怎么了?” “师,师父给你的?是给你,还是叫你转交给谁?” 我这模样想来怪异,可苏妄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很快恢復了平静。 她敛了笑意,垂眸望向墨色瓷瓶:“师姐这副反应,这里边是毒药?”再抬眼时,她的眸光便如三九冰湖,寒冷彻骨,刺得我不敢与她对视。 “师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像是在问我,话里却全是肯定。 我闻言一怔,飞快抬头:“你说什么?” 苏妄望着瓷瓶若有所思:“师姐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 我一时间思绪万千,然而与之相对的是言语的贫薄。与苏妄对视,我如鲠在喉,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师姐神色。”苏妄顿了顿,突兀地笑了,“师姐所知应当不太多,明一半暗一半的最折磨人了,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告诉师姐吧。” 以前看话本子,里头主角吵嚷着说「我不听」的时候,我在外边着急得拍腿,心说这人真是磨叽,听了解释不就都明白了?这关键时候闹什么呢? 可当苏妄勾唇说出这句话,我只感觉心底乱成一团,总觉得若我听了她的话,有什么东西就会发生改变,会变成我所不能接受的模样。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几乎想捂住耳朵,想告诉她我不要听。 可还不等我拒绝,苏妄便开了口。 她说:“师姐,其实我是司幽谷弟子,还有,你师父想我死。” 人心真是奇怪,往常只听说一个人无法真正感受到他人心情,却不知道,自己和自己也能同一时间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情绪。譬如听见她说这句话,我的一口气倏地松了下去。但与之同时,另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我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只本能地为师父和北萧山辩解:“这里面或许有误会呢?” “有什么误会?他派我去兇险之地是误会,还是这瓶毒药是误会?”苏妄道出我没有出口的疑惑,“又或者,师姐觉得你师父若真心要杀我,其实不必这些手段,以他的本事,要我死多少次都不过动动小拇指而已?” “我,我不是……”我讲话时底气不足,苏妄却一扫说话时的阴郁。 “师姐或许不知道,他道貌岸然惯了,又顾忌着怕与我撕破脸后,我玉石俱焚拉他一把,不能光明正大杀我。而他要在背地里将我置之死地,这又有些困难,毕竟我是有些本事的。”她双手在空气中一抓,微光闪动中抓出离火握在手心,“又或者说,裂魄还是有些本事的。” 我一愣,大惊:“什么?” “师姐,它其实不叫离火,而叫裂魄,师姐应当听说过它的名字。” 我当然听过,「长刀裂魄」,这是传言中当年司幽谷失窃的神器。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它,真的是很久很久……师姐。” 她像是有所怀念,但很快将那抹怀念当尘埃拂去。她骤然弯了眼睛,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她松手,离火便又消失在了虚空里。 苏妄笑得欢欢喜喜,拉着我的手往屋子里走。她推我在桌前木椅坐下,我木然着,没有防备,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拉她却没拉住,动作间衣袖扫过桌面一捧花瓣,晚风里带下片片薄红。 “师姐,上回离开之前,你叫我回来后找你,我本是不愿意的,可我真是想见你,纠结几番,还是决定从心。我想得很明白了……师姐,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她坐在我身侧,正对着房门,对着升至中天的明月。 疏淡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在清辉中浅笑着为自己倒一杯茶。 “你消失了三年,我以为你死了,伤心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能接受事实,却在这时听北萧门人说掌门接到了你的消息,道你们安然无恙,不日便可回来。你知道的,大家说话都是一个传一个,你要回来的这件事儿,我隔了几天才从别人那儿听见。” 她停下,饮一口茶:“师姐这儿真好,什么时候都有茶水吃,不像我。我的住处什么也没有,但也不怪别人,是我自己懒得打理。方才说到哪儿了?对,说到隔了几天。” 不似寻常冷漠疏离,苏妄好像一夕之间变了个人,成了凡世里无忧无虑、拈花提灯嬉笑怒骂的普通女孩子,她吐吐舌头,似乎在笑自己煳涂健忘。 “我在在意什么呢?不过就是晚了几日,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虚惊一场不是再好不过吗?可我就是不开心。” 苏妄似乎不需要我回应,她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低头说着这些话,她甚至不需要我认真听。她只是想说,只是想说而已。 “师姐,我在北萧山没有朋友,我不喜北萧,不喜北萧人,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我都不喜欢。我待众人皆如此,众人薄我苛待我,再正常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可你不一样。刑罚堂上你为我说话,离火双刀你给我化形药,渡洲旁边我怀忆从前伤心难过是在你怀里哭的。”她微顿,“你对我好,我便将你看得特殊。” 说到这里,苏妄慢下来。
第47页 “但事实上,我于你而言,也不过就是你师门里一个普通弟子,你是大师姐,你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你消失在乱石倾塌的山洞里,你离开这么久,怕是从来不曾想过我会担心,从来不曾想起过我。” 我下意识地反驳:“不是这样!” 即便我最初与苏妄交好另有目的,但人心不是石头,在日復一日的相处里,我是真的将她当成了朋友。 月凉如水,冷光白纱一般铺满了整个院子,也盖在苏妄身上面上,将她与我隔开薄薄一层。 我心里着急,嘴上却更笨了:“苏妄,不是这样,我把你当朋友……” 她望我许久,轻笑一声:“岁鲤,你知道吗?司幽谷灭门,因在北萧,北萧掌门是我司幽谷仇敌,我从未将北萧当作自己的山门,这里不配。” 我心头一震:“你,你说……” 苏妄用最轻的声音说出最沉的话,她说得太突然,叫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按理来讲,话都说开了,我不该继续称你师姐,可你对我好,我喜欢你,我愿意这么叫。”她把玩着手中瓷杯,漫不经心道,“师姐,三年前你说要我陪你去中秋灯会,我嘴上没应你、表情不情愿,心里却很欢喜,也是期待过的。” 苏妄说得不多,可我听得出来,我叫她失望了。 “只是现在我不再期待什么中秋,也不想再看什么灯会了,我要为我的师门復仇。祠堂中的长明灯、八长老看管的弟子命牌,我都找到机会动过手脚了。听说这些东西牵扯着山门命脉,我很期待看到北萧山殒没的那天。这事儿本不该告诉你,但师姐既然说把我当朋友,那我想看看,是我们之间的情谊在你心里重要,还是这个山门在你心里更有分量。” 我心头巨震,一瞬间忆起从前,苏妄叛出山门、杀回北萧山,一把火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修真之人的年岁久长,真要算起来我重生也没多久,可那些记忆蒙了灰,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而那个迫我落下山崖的苏妄,也不是这辈子的人。 “这里面真的不是有什么误会吗?” 这句话问出来,我几乎是带上了祈求的语气。即便我已经下意识信了苏妄,但我实在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 “师姐,这事儿不存在误会。” 苏妄打断我,语气坚定却也微微发颤,像是带着浓浓恨意忍耐到了极致。 许久以后,她才借着嘆息吐出一口气。 “师姐,杀我的刀,我递给你了,你要我死,一句话的事儿,都用不着你自己动手。”她将瓶子放在桌上,瓷瓶与木桌碰出一声脆响,夜里听着格外清晰。 苏妄抬眼:“师姐,选吧。” 第十二章 师姐,选吧 1. 次日来到书阁,我昏昏沉沉、心不在焉,该要打理的藏书,整整半日也没动几本,甚至进来连门也没关。直到日头升到了正当中,一束阳光打向我,我才回过神来。 恍惚中,我想起阁内藏书精贵,有些孤本不能晒着,方站起来将门掩上。 但或许掩得不严实,一道光从门缝里直射进来,照在了书架后边的角落。那边有一个锦盒在角落中竖立着,像是被人刻意藏在书架与墙面的缝隙里。 我犹豫了会儿,过去拾起它。 锦盒是藏蓝色的,上边描着金边水纹,盒子上书了三个大字:逝水集。 这是什么?我在北萧山多年,竟从未听过这么一卷书。 我正要打开,身后有人推门进来。 “师姐!”宋远背着阳光拎着盒子沖我笑,“今日我……” 话没说完,他便感觉到什么似的,表情一凛快步走来。 “你拿的什么?” “在那个角落捡到的盒子。”我指了指,见他神色不对,“怎么了?” 宋远犹豫了会儿:“这个盒子……” “什么?” “师姐,这个东西在书阁名册内有记录吗?” “没有。” 宋远凝重地问我:“你确定?” 我自幼便泡在书阁,这些时日又整理了全部的记录册页,不说过目不忘,但我的记性一直都还算不错。 听他问话,我又仔细回忆一番:“确实没有,阁内藏书两千三百七十八卷,经文四百五十七册,另有捲轴七十三,帛书一百二十六,木盒文献五十一,锦盒文献三十九,杂文散记、包括大能飞升之前的笔记残页都收在顶层木箱里。”我望向手中锦盒,“这是我此番整理出的名册,而从前长老们整理的名册我也看过,阁内没有一件藏品是名《逝水集》的。” 宋远沉默了会儿:“师姐,既是这样,这个盒子可否借我?” 我低头望了一眼锦盒,觉得有些蹊跷,这东西就算是被人刻意藏在那儿。但是这许多年以来,阁内人来人往,总不能真的没一个人发现,怎么能在角落里留到现在? 有时我怀疑宋远会读心术,比如此刻,我只字未提,他却也一眼看出我的疑惑。 “师姐,它并非真正的锦盒,这玩意儿是崑山巅峰神木所制,能储存人为编造出的幻境。若我没有猜错,只有特定的日子它才会现出形状来,平日里谁也看不见它。另外,制作它的人在这上边布了一层障眼法。除非能力高于他,否则谁也看不出这究竟是个什么。”
第48页 我听过大能可编造幻境,将入境者困于其中,可幻境消耗极大,若没有灵力支撑,这东西根本维持不了多久,更别说将它存储下来。 我惊了一惊,又转向宋远:“可是你要这个做什么?” “也没别的,就是好奇。” 宋远说着,笑笑,手指在空中随意划了几下,勾出一个简单的图形,然后伸手一抓,将它投在锦盒上边。封闭的室内突然起了风,淡淡流光在锦盒之上跃了起来,慢慢在空中汇聚成一个小玩意儿。 我看了许久,愣是一点儿特别之处也没看出来:“是个小铃铛?” “是洛北的铃铛。”宋远说着,隔空拨了一下。 那个小铃铛没有实体,即便被人拨动,也发不出声响,只在微光中晃了几晃而已。 “洛北?” 宋远偏头笑:“我那位挚友啊。” 我顿了顿:“可是北萧祖师不是名唤霁寒萧吗?” 宋远皱眉:“什么?霁寒萧不是早就死了?” 我们捧着盒子面面相觑。 “罢了,这事儿说来复杂。”宋远接着前边的话,“总之,霁寒萧身死之后,洛北便四处寻世间至宝,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末了变得浑浑噩噩,到了最后,命都不要了。我有时候也会疑惑,他到底是故意拿着我的灵核不还,还是忘记要还我灵核了呢?虽然不想承认,但一念到后边的这个可能,我就恨不起他来。” 他的话语中似有怀念。 “我很好奇,按说,知道復活霁寒萧无望,这尘世里便该没了让洛北留恋和牵挂的东西,他生死都潇洒,不像会留东西作纪念的人。既然如此,洛北编出的幻境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宋远垂眸轻轻抚在锦盒上边。 我心念一动,猜道:“你是想打开这个盒子?” “嗯。”宋远轻应,“我想知道,他编了些什么东西。”说着,他抬眼沖我笑,“这傢伙从来都最清醒了,可事关霁寒萧,做些自欺欺人的事儿也不是没可能,我猜他编了一个两人携手长命百岁的圆满场景,你觉得呢?” 我? 我怎么敢胡乱揣测祖师那一辈的事情?! ——虽然被他这么一说,我也确实挺好奇。 “又是这副表情,师姐每回为难时,都特别可爱。”宋远愉悦地笑出声,“罢了,不想猜就不猜,等夜间弟子入眠,我们进去看看不就都知道了?” 进去看看?我欲言又止。 也是,太虚秘境都是说进就进,一个幻境又哪里拦得住他? 宋远掂了掂手中锦盒。 “今日入夜,我来师姐住处,我们一起去?” 我点点头:“好。” 应完这桩,先前因被打岔而暂时忘记的那些烦心事便又涌回来。 “师姐有心事?” 我想了想,望向他:“是。” “能与我说吗?” 我欲言又止,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话头开口。 “看来是不能。”宋远摊手,“这样就没办法了。不过,等师姐想到怎么说的时候,会同我说吗?” 我心情不佳,但看见这样的宋远,还是不禁轻笑:“好。但在这之前,我有些想吃甜的,你什么时候有空闲去给我买一碗酥酪?” 宋远满脸认真:“师姐若是想吃,我当然什么时候都有空,比如现在,现在就行。” 我心底一暖:“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师姐能问我要东西,我很开心。” 我:? 宋远笑嘆道:“不晓得怎么回事,从初次见面,师姐便与我疏离,做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任我怎么换着法儿接近师姐,师姐都执意与我保持距离。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师姐看出了我的身份,在畏惧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若真看了出来,师姐在看见梁渠、听我说从极之渊的时候,便不该那么惊讶了。” 原来他有察觉? 我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么一想,师姐真是难以接近,不过也不能怪师姐。”宋远说着,换了语气,幽幽望我,“怪我,若我生就叶重山的模样,想必我与师姐交往就不会这么曲折了。” 这,这又有叶师兄什么事? 我一边哭笑不得,一边又感觉心尖尖被戳了一下,既软又酥。 然而察觉到宋远的低落,我硬是忍着没敢笑。 “真生气了?”“没有。” “好,没有没有,话说回来……说到叶师兄啊。”我斟酌着语气,“若是你不提,我都要忘了。” 宋远轻哼一声转过身去,唇边却带上了点点笑意:“我才不信,师姐哄我的。” 我探过身子去看他:“真的不信?” “勉强信信……不然师姐再多说几句?师姐多说一些,我便能多信一些。” 我惯来不善言辞,更不会哄人,但现下对着他,我忽然就有了许多话,一句一句,都想说给他听。 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话本子里那些个酸掉牙的甜言蜜语,放在合适的地方就没有那么容易叫人牙酸了,只是从前没有这么个人的出现,我不知晓而已。
第49页 徐徐清风打着旋儿从门缝中灌进来,撩起眼前人的髮丝,如同浓墨入水缓缓盪开。门外阳光温软洒落,花枝在半空中轻摇,薄香晃晃,好似整个世界都没有阴霾。 2. 宋远为我送完酥酪,便回去拿先前用双镜灵花心练好的灵核,依他所说,这个幻境不简单。若我进去没有东西护着我,恐怕会有意外。 说话间他打趣道,起初只是担心我在外有个万一,并不觉得这么快会用到那枚新炼的灵核。不料今天出来个幻境,忽然间这灵核便用上了。 我当时笑笑,没说什么,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放松。 而在他离开之后不久,我右眼皮便开始跳动,我原是不信这些的,但这一回,我莫名便想到了苏妄。 人在独处时总是容易多想,这世上一定不止我一人如此。 念着前一晚苏妄说的那些话,我有些担心,坐立不安之下便去寻她。可惜她不在住处,问了其他师妹,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在我去寻她之前,没人发现她不见了。 “苏妄师姐修炼刻苦,彻夜苦修也不是头一遭,传音玉简都联繫不上的!师姐是在担心?其实不必的,且不说北萧山内重重禁制。即便身处险境,您想呀,像苏妄师姐那般能力超凡,会有什么事儿呢?大师姐这副表情,好像苏妄师姐是个三岁小孩一样……对了,若师姐真有要事,等苏妄师姐回来,我告诉她一声,叫她给师姐报个信呀!” 走在回来的路上,我念着新入门小师妹答我话时的模样,不自觉就想起那天夜里,苏妄来找我说明身份,脸上挂着的那一抹笑,好似初生稚子,没有经歷过半分苦难。 她平素待人冷淡,像是习惯了压抑自己,不对任何人表露心迹。即便站着不动不讲话也透着股倔,那般模样真是难得一见。也不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看见一次。 踏着月光回到住处,刚刚进门,我便看见院子里的宋远。 他捧着一个发光的木盒子,见我进来,递给我一样东西,我伸手接过,掌心里泛起紫金色微光。 “师姐,且好好收着。” 宋远说着,抬手便给院子下了一重禁制。 “师姐回得正是时候,我刚刚打开幻境之门。” 我也没再多问,只是将这枚复制出来的灵核贴身放好。 宋远朝我伸手。 “师姐,我们一起进去。” 我心神一时还放在苏妄身上,搭上他的手之前想起一件事儿:“这个幻境里的时间流逝与凡世的时间相等吗?” 宋远牵住我:“它与秘境不一样,这个幻境啊,即便来人在里边过上了千年万年,尘世里也不过就是走了一刻,师姐不必担心。” 我放松了些。“好。” 不过一刻钟而已,应当不会错过苏妄来寻我。 我将灵花心揣进怀里,跟着宋远踏进光雾,踏进那道虚空的门。 见他姿态轻松,我以为这一步没什么异常。不料脚下一空跌了下去,强烈的失重感和坠落感叫我几乎窒息,下意识唤他—— “宋远!” 我毫无准备,慌得心都要跳出来,想要召出合敛剑,却是半分灵力都使不出,我心头又是一紧,忙又唤他几声,可惜耳边是风声猎猎,听不见一点儿回应。我咬牙,转头想去看他,但眼前闪现尽是是光怪陆离的空间碎片,扭曲得叫人分辨不清那一片片画面都是些什么。 唯独手上还有另一个人的温度。 纵然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身周变幻无数叫人无措,宋远却始终牢牢牵着我,不曾放手。 我心底有了一丝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踩到了地面,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晰起来,我松了口气,在眼前呵出一道白雾。 “宋……啊!” 来不及打量四周,我转身便想和宋远说话,却没想到身边空无一人,而我手里握着的也不是他的手,而是一截手掌形状的枯枝。我大惊之下将枯枝甩了出去,心口剧震。 这是一处郊外,银月清辉映在茫茫雪地上,密林中传来我叫声的回音,枝上惊起数只飞鸟。 他人呢?!“宋远,宋远——” 我四处找寻,可周遭除了枝头落雪的窸窣声,没有一个声音在回应我。 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着急,忽然听见密林中有人声说笑。 “宋远?” 我一边唤着,一边往里走去。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它将星月雪光都隔绝在林子外边,林内一片漆黑,微风不起,夜色都流不动了,浓稠得叫人反胃。我是修士,倒不至于恐惧于黑暗,只是面对未知,多少有些不安。 没多久,那个声音清晰起来。 “哎,我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你看村头捧着破碗唱歌的小乞丐都有个名儿叫狗子,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没个名字呢?” 巨石后边有火光在跳动,我还没走近,便听见一个少年快活的声音。 他好像遇见了什么极为逗乐的事情:“这么多年,你没个名字,人家是怎么叫你的?难不成就拍拍肩膀「哎哎哎」这样?” “没有人叫过我,我们那儿没……没人有名字。”
第50页 答话的人声音稚嫩,说话语速也慢,可我感觉很是熟悉。 我略过少年,快步绕过巨石:“宋远?!” 不等他回答,我先是一愣,这是什么情况? 眼前的人,说是宋远,看着更像是他儿子。 少年的五官与宋远极为相似,身形却比宋远小上了一个号,墨发散在身周,皮肤雪白,五官精緻,满脸稚气,玉雕的人儿似的,冰雪火光中兀自剔透着。 “你怎么变小……” 我蹲在他身边想推他一把,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话刚说了一半,我便举着穿透他身体的那只手僵在原地。 这……他是幻境中人? 我蹲在原地,错愕不已。 火堆旁的两人好像没看见我,依旧有说有笑讲着自己的话。 “还有这样的地方?不是吧不是吧,你别是骗我的?” 少年看着约莫十六七岁,黑衣轻裘,马尾高束。他微微仰着脸,坐在干草堆上拿着根木枝在火堆里翻了下,让火烧得更旺了些。抬手时,我看见他腰间有个小东西被火光反得闪了闪,再想仔细看,却已经被遮在轻裘之下。 “我骗你做什么?”年少时的宋远口齿不怎么清晰,表述也很奇怪,想是少与人交流的缘故,“我们那儿连会说话的东西都没几个,大家的形状也不一样,名字又能有什么用。” 我眼看着黑衣少年眉尾一抽:“啊这……” 他想了会儿,摆摆手。 “行吧。”少年将木枝往火堆里一扔,几点火星迸出来,落在他的脚边,他却看也不看,直接躺倒在了干草堆上,“我也懒得管你是哪儿来的,但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我可有要事在身,实在没心情带小孩。” 我望他一眼,虽然但是……他自己不也是个孩子吗? “我不是小孩。” 宋远眼睛一抬,薄薄火光将他的眼瞳映得琉璃珠子一般清澈透亮:“更何况我才出来,我不认路,也没有钱。” 他说得理直气壮,想起从前他随手便要赠我一捧鲛珠的奢侈做派,我不禁失笑,这差得还真挺大。 少年「嗤」一声:“你要蹭吃蹭喝找别人啊,我也穷,我就这么一点儿碎银子都叫你吃喝没了。”他说着,嘟囔道,“你说你这人哪来的脸皮?非亲非故的,愣要巴着我这个穷光蛋给你花钱,我这是倒了什么霉要捡个甩不掉的祖宗……” 少年本是抱怨,没成想宋远听完,认真思考了会儿:“按照年岁,我确实可以当你祖宗。” 兴许是蹲太久了,我腿一麻,差点儿摔下去。 果不其然,少年被激怒:“你……” 可他刚出口一个单音,巨石后边便冒出一只黑熊。 按说这冰天雪地的,附近我也没察觉到有些什么别的动物可供猎食,大部分黑熊应该都在冬眠才对,也不知为什么,这儿竟有清醒的。我捉摸了会儿,捉摸不出来,最后只能归结到他们运气不好。 “嗷——” 少年愣在原地,也不晓得是吓呆了还是怎么,他咽了下口水,先前的恣意潇洒全不见了,眨眼间换了一副灰白脸色。他双目圆睁,就那么直直与黑熊对视。 “嗷——” 直到黑熊张嘴吐出第二声,少年才回过神喘一口气。 他找回了被吓丢的魂儿,也惊醒了内心的恐惧:“完了,完犊子了,这回完了……”声音发颤,抖如筛糠。 他惊愣半晌,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第一反应却是扭头低声对宋远:“快走。” 在他身后,宋远扬起一张玉白小脸,波澜不惊地问:“什么?” “能,能走一个是一个,你,你走,我离得近,我拖住它……” “你拖住它做什么?” 少年几乎带上了哭腔:“少废话,你……” 啪嗒! 终于,宋远看出少年的害怕。 不等他说完,宋远捻指聚起一小点灵力朝黑熊弹去。光点如流星闪过,击中目标,黑熊应声倒地。 少年怔怔,木偶似的一卡一卡转身。 身后,玉琢似的小宋远依然是那副模样。 他坐在火堆旁,黑髮披散,面无表情地拢了拢衣服。 “你为什么会发抖?什么叫能走一个是一个?”宋远歪头看他,似有疑惑,又重复一遍先前的问题,“你想拖住它做什么?” “我,我……”少年一个失力,跌坐在干草垛上,大口大口开始喘气,好像要把方才被吓着不记得喘的气一次性喘过瘾了,半天说不出来话。 我眼看他一抽一抽,几乎要抽过去,想起从前山门内有一个小弟子也是这般,什么都害怕,十分叫人担心,忍不住就要给他拍拍背。可惜,和先前一样,我的手再次穿了过去。 我:“……” 我收回了手,假装无事发生。 这时,少年也终于缓过一口气。 他兔子一样蹦起来,几步奔至宋远身边,眼里带光握住他的手:“你会武功?你这么厉害?真人不露相啊大侠!不,不是大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以后您就是我爹了!”
第51页 少年几个瞬息变了三四回脸,先前的嫌弃和愁苦转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和对宋远能力的惊讶。 宋远皱眉抽手:“我不会。”说完,他又补充道,“也不是你爹。” 少年想了会儿,又将他的手握过来:“我懂我懂,高手的谦逊!你是不是哪个地方偷跑出来的世家传人?哎,你为什么要跑出来?是牵扯到了派系纷争还是因为什么家族秘闻?好好好我不问,若是有人寻你,我帮你打掩护,若是有人捉你,我帮你寻地方藏身!总而言之,你放心!我必然替你保密!” 宋远:“……” 他满脸写着不耐烦,偏偏少年满肚子的戏来来回迴转了几圈,自己把自己脑补得亢奋了起来,手舞足蹈:“既然你这么厉害,那我就能带上你了。我和你说,我要去找一个人,她……她是这世间最最最厉害的人!她曾与我说要开宗立派,到时候,我举荐举荐你,我们一同当她的护法呀!” 宋远打量他几眼:“不是一直想甩了我自己走吗?” “这……此一时彼一时不是?再说,你这一半大孩子,甩了你让你遇到拍花子,遭人卖了,我良心上也过不去,我也就嘴碎念叨念叨,什么时候真丢下你了?”少年亲亲热热地挽了宋远的手,一双细长的柳叶眼笑得宛如新月,“如今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人啥也不会。但道理是懂的,救命之恩哪能不报?更何况你还这么厉害。我说啊,你这么厉害,我将你带过去,入了她门下,她肯定开心!” 少年畅想着未来,只不过他的畅想大抵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一会儿山头扎寨、一会儿街市招生,说得热热闹闹,却没一个靠谱。 我灵力被封,幻境之中,无人可见我,一时间也找不到宋远,只能跟在他们身边。 原本觉得无奈,但在少年身侧,听着听着,我便被逗笑了。这少年还真挺有意思。 3. 次日,宋远和少年来到一处城镇。 说是城镇,也不过就是多了几户人家、有了个能吃饭能住宿的地方。 跟着他们进去之前,我在入口处停了会儿,那边竖了块石碑,上边写着三个字:白玉泽。 这个地名有些熟悉,我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酒馆三楼的包厢里,少年给宋远递过去一双筷子:“这一餐呢,是为了回报你昨夜救我。所以你尽可多吃些,我啊,我是再不会嫌弃你吃得多了!” 宋远看着一桌子菜餚,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对了,一块儿待了这么些天,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吧?”少年见他轻笑,自己也开心起来,又或者他每时每刻都是开心的,“我叫洛北,你直接这么叫我就成,不必加上「大哥」之类的尊称。你既然没有名字,喏,那边有个代写书信的老先生,他们有文化,你可以去问问,叫他们帮你想一个。总不能叫人一直「你」「哎」这样招唿,不合适。” 宋远学着洛北拿筷子的姿势比弄了半天,却始终别别扭扭夹不住菜,手指怎么都不听使唤。 他没了耐心,将筷子拍在桌上,用手抓了个鸡腿边啃边嘟囔:“你没文化?” 洛北竟也没嫌弃。 只是宋远那句话来得突然,他被问得一愣,想是饿了许久,这会儿菜上齐了胡吃海塞,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煳中却也不忘反驳:“你才没文化!我可是在我们村私塾先生门外偷听过三个月课的!” “那你给我取。” 洛北有那么一瞬的心虚:“我,我……” 他挠头抓耳想了半天,终于一拍大腿:“这样,我叫洛北,那你便叫洛南!往后咱俩就是亲父……不,亲兄弟了!世道险恶,你年少不懂,我来教你,日后若有意外,你有危险,哥哥第一个挡在你面前!” 宋远听得新鲜:“按说这是头一回有人讲要保护我,我应该挺感动的,可你不靠谱,你连熊都怕。” “什么叫连熊都怕?你去街上打听打听,这个世上有几个人不怕熊瞎子?”洛北哼哼唧唧不服气,“你这就是在武林世家里长大,不懂多少人情,认知也有问题,以为满世界都同你似的,一身好功夫,弹个指头就能把大黑熊打趴了。”他学着往虚空中弹指,完了又伸出根食指对着宋远摇一摇,“正常人啊,没几个有这能耐!” 宋远一把将他的手打了下去:“你袖子掉菜里了。” “哎?哪儿?还真是,这油能擦掉吗?”洛北着急起来。 “所以我应该叫什么?”宋远瞥他一眼,“我不要问陌生人,来,你给我取。” 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招人得很,我看着就馋,可惜试了几回都碰不到。我也是纳闷儿,为什么能感觉到它的热气,能闻见它的香味,就是碰不着呢?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折磨人的事情? 洛北拿布帕子蹭了好一会儿,终于将袖子上的菜油弄得不那么明显。 他抬手闻了闻,皱眉,颇为烦躁似的。 “行行行,我给你想想。” 刚巧说完,外边传来糕点铺子的招唿声—— “宋记糕点,新鲜开业,全场八折!走过路过大家进来瞧一瞧,还有免费试吃啊!”
第52页 洛北眼珠一转,他往窗外看一眼,握拳置于唇边轻咳。 “这么着吧,我看你是不大愿意要我先前取的那个名字,但人总得有个姓氏不是?既然如此,你便姓宋。” 宋远没留意街上吆喝,重复一声:“宋?” “是啊,多好听!”洛北毫不心虚,接着,他又指向窗外。 这里地势空旷,远处没几座高楼,视野极好,远远眺去,恰好能看见镇外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青山。 洛北引导道:“你瞧,你往那儿瞧,你瞧见了什么?有什么感觉?” 宋远认真答他:“看见了山,还有云。” “对了!所以你就叫宋大山!”洛北拍着手狂笑起来,笑得一口气没喘得及时,将自己生生噎在这儿咳了半天。 宋远看出他的调侃,脸色冷了几分,抬手就要打他。 那边洛北倒是反应极快,他旋身一躲,宋远一击落下,灰尘四起,洛北原先所在的地方被砸出个凹来。 洛北瞠目结舌:“不是吧,你认真的?我就开个玩笑……” 宋远明显也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挥会有这么大威力,我眼见他提起一口气,见到洛北躲过去,又放松下来。以为他会道歉,却不料他眨眨眼板起一张冷脸。 “我不喜欢玩笑。” “行行行。”洛北举手做投降状,继续引导宋远看山,“你瞧那一处,什么感觉?是不是瞧着贼远?” 宋远颔首:“看着模模煳煳,但真要去,不过片刻便可到达。” “总这么时不时炫耀自己的功夫,过分了啊!”洛北轻推了他一下,“这么着,不如你就叫作宋远。” “宋远?”他念了一遍,似乎无法分辨这与「宋大山」的差别。 “俗话说得好,站得高才看得远嘛,我瞧你一身本领,宠辱不惊的。虽然蹭吃蹭喝有失气度,但也就是个小毛病。你啊,该是个干大事的,这么好的寓意,多配你。” “是吗?”宋远若有所思。 洛北笑得眉眼弯弯,对自己取的名字越想越满意:“当然了!我还能骗你?我要是骗你,你不是一根小指头就能弄死我?” 宋远眨眨眼,低头继续吃饭,唇边却浮出浅浅笑意。 我在旁边听着,骤然想起许久之前,宋远第一回同我提到他的那位「挚友」时的场景。他说,曾经有一个人承诺会护着他,后来那个人死了,而我是第二个。 当时我以为他在唬我,语塞许久,现在回想起来,他是真的在怀念。 那一声「挚友」,宋远是从心里唤出来的。 第十三章 不如你就叫作宋远 1. 当我看着洛北带宋远四处与人询问「霁寒萧何在」时,我终于想起我在哪里听说过白玉泽这个地方。那是山门里的一块旧石碑,上边刻了祖师的一生。 听闻祖师的家乡就在一个叫白玉泽的地方。 只不过上边字迹密密麻麻,记载良多,加上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许多东西都不可考了,白玉泽也早消失在现如今的地图上,消失在更迭的歷史里。是因为这样,我才一时没想起来。 “霁寒萧?” 被拉住问话的大婶脸色一白:“没有没有,这里没有这个人,你们找错了。” “您可能不认识,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没准儿见过呢?”洛北比画起来,“她是个女子,大概这么高,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时,眼里有些锐气,是生得特别好看、特别有本事的一个女子!对了,她背上常年背着一柄半人高的刀,刀柄上嵌了一颗红色宝石,亮眼得很,我这么说,您有印象吗?” 这是他们问过的第十五还是十六个人来着?我数不清了,但他们的反应出奇的一致,都是揣着明白话不往外吐露,一门心思要赶洛北他们走。 “没有见过,赶紧走。” 对于寻人者,这般回应最是急人。 “大婶儿,我求求您了,我真的赶了许久的路才到这儿的。若是您有什么难处,不方便说,我……”洛北掏出腰包,倒出里边所剩不多的碎银,“这些能不能买您一个通融?我知道这钱不多,但大婶儿能不能看在我……”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大婶赶瘟神似的拍开洛北的手,语气也急起来,“都说没有这个人了!你要找上别处找去,我们白玉泽地方小,就没有一个姓霁的!” 洛北几乎要急哭了:“大……” 忽然,宋远弹了个响指。 人来人往的街道瞬间定格,大婶保持着一脸的忙慌,整个人僵得像只放置不动的木偶,连不远处包子铺里飘出来的炊烟都凝固在了空气里。 “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小宋远语气冷静,“你知道霁寒萧在哪儿吗?” 大婶慢悠悠地转过身来,表情麻木,眼神空洞:“知道。” “在哪儿?” “在谷玮城的城主府上。” “那先前为何不说?” “不敢得罪谷玮城主。” 宋远略作思量:“谷玮城怎么走?” “从白玉泽出去,一路往南,翻过牧山就到了。”
第53页 “好。” 宋远顺利问完话,转向洛北:“都听见了?” 洛北傻愣愣木在原地。 “你……你这……”他一泡眼泪还没收回去,冷风吹过,鼻涕又险些坠下来。 “你不是武林世家传人?你是神仙?你会法术?” 宋远:“……” 许是不想多说,宋远含煳道:“我不是,只是会些常人不会的东西。” 洛北真是个心大的孩子,听见宋远这么讲,也没怀疑,也没害怕,反而一抹鼻子跳过来:“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仙家惯来的谦逊!太好了!这是什么运气?我竟捡到一个神仙!” 他兴奋完不等宋远解释便扯了扯宋远的衣袖:“那你再帮我问问,霁寒萧是怎么去的那个什么城,他们又为何听了我问话便躲避我?是不是……”他一边讲,脸上的笑一边落了下来,“是不是她遇见了什么危险,是不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晓得她这个人却不敢多说?” 宋远复述了他的问题。 洛北:“你要她讲清楚,详详细细讲清楚!” 宋远再次复述他说的话。 那个大婶依然是木然的模样,声音没有起伏,只机械地回答:“她曾是名震四方的女侠,联合官府除匪、惩恶扬善,谁人不知?不止知道,大伙儿心里也都是佩服的。若一直这么下去,霁女侠说不定能扬名天下。只不过三年前生了变故,她在一次对决中中了人家埋伏。” 洛北听得心急:“埋伏?” 宋远按住他的手:“你别打岔。”说完转向大婶,“继续。” “说是中了埋伏,也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就是伤势重了一些,将养将养也能缓过气来。那时我们白玉泽的邻里轮番去霁女侠家送吃送喝、送衣裳被子。说句实在话,大伙儿都拿她当保护神来看,送去物什和初一十五上庙里烧香是一个意思,只要有她在,周边山匪就不敢抢白玉泽的人。” 洛北眼睛发红,却忍着没打断大婶。 “可就在霁女侠要养好的时候,不晓得哪个夜里,白玉泽来了个江湖人。那人当时伤得很重,霁女侠心肠好,念着江湖道义收留了他,那人便是后来的谷玮城城主薛余川。那可真是个祸害。”大婶说话一丝感情也没有,听得人心情复杂,“开始是这么个开始,但谁也不清楚,霁女侠是怎么和薛城主相爱的,只知他们后来一起出了白玉泽,剿了几个山匪窝,大伙还为他们祝过好,道他们真是话本子里的侠侣、这一出真是天定姻缘……谁也没料到,薛城主打的是利用霁女侠的名望夺城的主意。” 洛北听到这儿,一怔,他喃喃道:“夺城……” “谷玮城根系复杂,乱得很,薛城主作为新任城主,身边没多少人手,位置自然也难得坐稳,他当初重伤,是被人打出来的。至于后来的剿匪平乱,在霁女侠看来是行侠仗义,在薛城主那儿,不过是收买人心。话到这儿,薛城主确是过分,霁女侠也认清了他,觉得失望,想要离开,或许念及旧情,在离开之前,霁女侠去与他道别。” 大婶始终带着想要离开时的焦急表情,配合她毫无感情的话语,画面有些滑稽。 “若真走成,也就好了,偏偏薛城主甜言蜜语哄她,说自己虽有目的,对她的心却是真的,求她留下。霁女侠一时心软,没有立刻离开,没过几日,谷玮城便传出霁女侠筋脉尽废,被囚于城主府的消息,再过不多久,传出新的,说是霁女侠疯了,疯在薛城主大操大办、与她成亲的婚宴上。”大婶说,“这件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却没几个人敢拿出来说,谁敢说啊?敢说的人,谷玮城都派了杀手出来灭口了。” 我听得心底发寒,若不是亲耳听闻,怎么也不信那些话本子里的夸张故事会在现实中存在和发生。 洛北后退两步,眼里全是震惊,全是不敢相信:“疯了?怎么可能,她,她不可能……” “可能的。”大婶以为还在问她,于是平静道,“那日宾客众多,薛城主办得很大,白玉泽都去了不少人。大家亲眼所见,霁女侠又哭又笑,又说要逃,逃到门口又呆滞不走。若不是薛城主将她拉回来,她疯得能用头撞墙。” 我怔怔去看洛北,只望见一双微红的眼。 山门枯燥,修习无趣,初入山门时我除了修炼,最喜欢的就是看话本。但无数话本里,我最讨厌这样的故事。 霁寒萧那般女子,她一生敢爱敢恨,野心勃勃,比大部分男子还要豪爽意气。也曾扛柄大刀孤身入匪群,也曾行侠仗义歌酒共英杰,也曾纵马江湖快意忘恩仇,也曾离经叛道山巅决生死。 本应扬名天下,不料爱错了人,竟被囚在小小庭院,成了个疯子。 世事即便再多不公,也不该是这样的。 “不可能,不可能!”洛北眼睛血红,转向宋远,“不会的……她是不是在骗我?她在讲故事对不对?” “不。”宋远冷静得近乎冷酷,“除非其中有误会,否则便全是真的。在我的诀术下,她讲出的只能是自己知道的事儿,编不出谎。” 洛北将嘴唇咬得死紧,一丝血色从他嘴角齿间流出来。
第54页 “有误会?”他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对,一定是有误会,是有误会……” 宋远犹豫了会儿,终于又一个弹指,将街道恢復正常。 大婶不记得自己讲过什么,街上行人也不清楚自己被定住了多久,包子铺的笼屉上热气腾腾,白雾升起,渐渐稀薄,飘散在空气里。 宋远等了等,没等到洛北的反应:“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洛北低着头,额前微乱的髮丝垂下,遮住他小半张脸。 “去谷玮城。”洛北再开口时,声音嘶哑起来,“去谷玮城,我要去寻她,若传言是假,我要带她走,若传言是真……我便杀了薛余川,再带她走。” 宋远顿了顿:“好。” 洛北浑身发颤,原先无事都带着三分笑的脸上,此时只能看见消不去的恐惧和怒气。 那时的宋远大概才打从极之渊出来,还不大通晓人情世故、也不太明白感情这种东西,遇见朋友伤心,都不会说几个字。我望一眼宋远,又望一眼洛北,虽然看他这副模样觉得心里难受,但也清楚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 “唉……” 我嘆一口气,天地浩大,无人知我,这感觉真不好。 偏巧这时宋远感觉到什么似的,往我这边一歪头。 我一愣,尝试唤他:“宋远?” 他却迷茫着摇摇头,又转回去。 在他那一眼之后,我想了许久,他那一回头,到底是听见了我,还是恰巧那时我身后有什么别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可惜,我想不明白。2. 宋远带着失魂落魄的洛北连夜赶往谷玮城。 不同于来白玉泽时的闲适,这一路,洛北很是沉默。 他不说话,宋远也无话能说,两人闷头往前走。但或许洛北心里沉,想要逃避一些东西,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好像只要跑远,他不想面对的东西就追不上他。 夜里天寒,他被风雪煳了满头满脸,雪化了挂在他眉梢,又被寒风吹成薄冰。 没跑多远,他已经眉眼雪白,挂了一身冰碴子。 “你不能再这么跑了。”宋远拉住他,“你的气息乱得很,再这么跑下去,还没到谷玮城,你人就倒了。” 洛北被宋远扯得一个踉跄,回头时却没发脾气,只是声音哑得厉害,一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说话听着委屈得很:“可她在那儿受苦。” 宋远闻言一愣。 “你知道她有多在意自己的本事吗?她勤勉修习、刀不离身,睡觉都要枕着,从来不嫌硌。在十四五岁时,就是那个旁的小姑娘水桶都拎不起的年纪,她便每日在庭院里挥刀了。那刀啊,半人长,重得很,我曾经试过,我都挥不动……她很喜欢这个,她,她那时还没有这么厉害,却已经用那柄刀救下我了……” 洛北说得语无伦次,乱得很,整个人都魔怔了似的。 “她做过很多打算,她说要扬名立万,成为江湖上的第一女侠,她要开宗立派,要给那些瞧不起女子的人瞧瞧,让他们看看,女子也是能在刀光剑影里闯出一番名堂的。”他眼神涣散,抬头望月,仿佛想透过它看见什么别的东西,“你晓得吗?她心里有大抱负。” 她心里有大抱负。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轻得几近气音。即便四周安静无声,我都险些没能听清。 说完这句话,洛北好像一下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夜色里,洛北抬眼,眸中看不见一丝光亮。 呆愣半晌,他突兀地笑了:“我好希望这其中有误会,好希望是虚惊一场。可人总会更愿意相信那些不好的、自己不能接受的东西,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当时的宋远还不具备理解复杂感情的能力,他明显地又是一顿,怎么都回答不上来了。 “走吧。”洛北抹一把脸,捋下来了些碎冰碴子,“我算过了,再走一个时辰不到,就能看见城门口。” 说完,洛北抬步向前。这边山路不好走,地上一个水坑,明明可以绕过,他却游魂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里蹚过去。 宋远跟在他身后,忽然开口:“我想起来一件事儿。” 洛北停住:“什么?” “你若真着急,我可以带你过去。”宋远说,“眨眼就到。” 我:“……” 所以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先前你情绪不对,我光顾着看你是怎么回事,没想起来。”宋远毫不心虚地解释,“现在,你要我带你去吗?” 洛北扯了扯嘴角:“对啊,你是神仙,我都差点儿忘了。”他往回走,停在宋远身边,“谢谢。” 宋远也没说别的,拎着他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总算有了回对的反应。 山林路遥,霜雪清寒。 我站在原地,被灌进脖子里的冷风冻出一个激灵,欣慰之余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 “他们走了。”我瑟瑟抬头,“那我呢?我怎么办?” 要命了。3. 我已经做好了自己走上一个时辰的打算,没想到下一刻眼前便是一黑,熟悉地失重感过后,这一回,我结结实实跌在地上。
第55页 “嘶……”我揉着摔疼的腰腿,有些茫然,“这又是哪儿?” 我被困在一个一人高的水泡里,从这儿往外看,虽不影响视物,但看什么都隔着一层透明轻软的胶状薄膜,怎么都走不出去。我伸手去碰,触及一片湿软,同时空中漾起一圈水波似的纹路,无论如何也挥不开。 这里是人为织就的幻境,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只是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想是想不通,走又走不了,我戳了会儿气泡玩,打量了一下四周,眼前有一个破旧的老房子。 说是房子,也不过就是些破砖头烂瓦片堆出来的小屋,小孩过家家玩沙子都比这个强,哪哪儿都漏着洞,真可谓是墙不避风、瓦不挡雨,三九天里,老鼠窝都比这儿暖和。 寒风料峭,有烛火微光从墙缝中透出来。我只往那儿探了探头,便见气泡带我上前,墙缝变幻成一扇打开的窗户,站在窗前,我看见里边情形。 屋内,有两个身影背对着我。 “嘶……” 角落里,有一块木板上搭了条旧棉絮,棉絮上趴了个瘦弱得几乎带上病气的孩子,他赤着上身,背后横着几道深深的血痕。在他身侧,是一个绯色劲装的少女,少女身形纤瘦,动作间却带着一股豪气,她小心给孩子抹着药,孩子一抽一抽地哭,眼泪打湿了身前一块棉絮。 少女掏掏耳朵,「啪」一巴掌抽在他的伤口上。 “别哭了,哭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嗷嗷嗷!”孩子挨了这一下勐地跳起来。 昏暗烛光映亮了他一脸的涕泪,他委屈地抽泣着:“我,可是,可我是很疼……” “都见血了,上药能不疼吗?回来。”少女不为所动,“哭哭哭,哭管个屁用,真这么委屈,下次打回去啊!人家能打你,你就不会还手吗?” 孩子犹豫了会儿,听话地坐回去。 少女说话不留情,动作却明显比先前轻柔了几分。 “不是我说你,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瘦得和猴儿似的,人家八九岁都比你壮!你看看你,皮下就是骨头,手脚也没力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没人养呢。你爹娘当年去外地,可是给你叔叔留了一笔银子的,养你到弱冠足够了。他们薄待你,你不找他们麻烦,还真伏小做低。怎么,你当自己放低姿态他们就会接纳你了?还是被洗脑了,真觉得自己是白吃他们家的?” 孩子的脸色白了几分。 少女却毫不顾忌:“别的我先不说,但他家小儿子联合村里那些混子欺辱你,将你打成这样,稍微有点儿脾气的人也不该这么忍着。” 孩子轻轻发颤:“可,可是他们人多,我打不过……” “没说你一定要打过,只是告诉你记得还手!”少女声音狠狠,“这些人啊,你越不还手,他们越欺负你。若有下次,你别管其它,抓住最前头的一顿勐揍。反正你力气就这么点儿,也闹不出人命,就拿出你最狠的劲头,将人往死里打!” “那如果他们打我更凶怎么办?” “他们又有哪回是留情的?左右都是挨打,信我,还个手不亏。”少女收回药瓶,“好了,上完了,披好衣服,今晚趴着睡吧。” 孩子小鸡崽儿一般弱弱应「好」,随后便乖巧趴下,黑髮盖住了他整张脸,他真是小啊,身子比棉絮还薄,掐都掐不出二两肉。 少女起身,低头看他,许久嘆出口气。 “我马上要离开了,你若仍不还手,再有下回,你看谁能护你。” 孩子闻言飞快起身,瘦弱的小脸上全是慌乱:“你要离开?你要去哪儿?” “前些日子出外游歷,我遇见少时赠我长刀、教习我刀法的师父,师父说他在白玉泽,要我去寻他。”说话间,少女提起至于墙边的长刀,“左右我也没个住处,漂泊许久也有些累了,师父愿意收留我,我自然是要领情的。” 少女说着,转过身来。 她望向窗外,我晓得她看不见我,却还是在这无意的对视中愣了会儿神。 暖黄的烛光自霁寒萧背面打来,寒月清辉映在她的面上,在夜间交织的昏暗光线里,少女持刀浅笑,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孩子满脸茫然:“可是你,你走了,那我怎么办?” “我也不过就来了这儿小半年,我来之前是怎么样,你往后还怎么样呗。”霁寒萧轻轻挑眉,“当然,你若能做些小改变,那就更好了,比如在挨打时记得还手……” “你能不能不走?”孩子打断她,急促地起身,匆忙间扯着了伤口,他倒吸一口凉气,“或者你能不能带我走?” 霁寒萧垂眼,语气无奈。 “我倒真是想带你走,江湖人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能帮一个是一个。可一来你年纪太小,你叔叔家占着银钱,为了人言也不会放你离开,我与你非亲非故,才来了这么点儿日子,镇子里没几个熟人,怕是我前脚带你走,后脚就要被官府捉去。二来,我也是去投奔师父,既没有同师父招唿,也不晓得未来如何,怎么好多拖一个人?” 孩子吸了吸鼻子,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出来,砸在地上。
第56页 “你,你别哭啊。”这一回,霁寒萧没再骂他。 她半蹲下身子摸他的头:“现在是不大行,不过,若是等你到了十七八岁,你叔叔肯放你走了。那个时候,你还记得我的话,可以来白玉泽寻我。我师父是绝顶高手,这回叫我过去,肯定是想把我收成亲传弟子,到了那个时候,我长了本事,也闯出了些名堂,开宗立派之际,收一个小萝蔔也不是难事。” “你要开宗立派?” 这该是至今为止孩子听见过最宏大的志愿,他满脸的不敢置信。 “怎么,”霁寒萧轻一勾唇,“你也觉得女子不能开宗立派?” “不是不是!”孩子连忙否认,小手都摆出重影,“我觉得你很厉害!” “那当然,我可是要站在武林之巅的人!我也是纳闷儿了,凭什么从古至今,武林盟主都是男子,凭什么是他们教我做事?真有意思,一个个大男人屁事不干,抢着来教女人该怎么做女人。”霁寒萧神情里流露出几分不屑,“我倒是觉得,我做什么事情,什么就是女子该做的事情,毕竟我就是女子。” 孩子满眼泪光还没收回去,便目露崇拜开始跟着她笑。 他一吸鼻子:“对啊,你说得对,合该是这样的。” 霁寒萧被夸开心了:“你是个好苗子,姐姐喜欢你,等以后我有了宗派,便收你当长老吧,我们一起把山门发扬光大,流传千古。” 孩子睁着一双泪眼:“真的吗?” “那还有假?我这个人啊,从不食言!”少女眉眼飞扬,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个小铃铛,“我也没什么信物可以留给你,不过不碍事。正巧前几日我在集市上买了个小玩意儿。喏,原想挂在刀柄上,但这玩意儿丁零噹啷影响我挥刀,便取下来了。给你吧!等等……” 在孩子接下之前,霁寒萧勐盯了它几眼。 “好了,我记它的样子了。小萝蔔,等你长大,拿着它来找我。到时候,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来。” 孩子将铃铛紧握在手心,终于破涕为笑:“嗯!” “那你可一定要记得我,我,我长大了就去找你,一长大,立马就去找你!” 霁寒萧轻笑,原先飒爽的气质里多了几分温柔:“好。” 室内烛火轻晃,那火苗只一点点,微弱又不起眼,连个灯罩也没有。但凡这风稍大一些就能把它吹没了。可它晃了几下又停住,顽强地不肯熄灭。 这时,我身边传来一声轻嘆。 我一惊回身,看见气泡外边站了个人。 那人玉冠束髮,青衣长袍,外袍上上边用同色丝线绣了八达晕纹样,衣摆处有浅金云水纹,走路时随风而动,是北萧掌门的服饰。我隔着薄膜细细辨认,许久才低唿一声。 来人是洛北。 若说我初入幻境看见的是少年洛北,恣意潇洒,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老屋里边是幼年洛北,常年受欺负、遇见什么都不敢吭声。那么在我身边,就是脱胎换骨,彻彻底底成了另一个人的高远仙尊。 分明长着同一张脸,却完全没有了洛北的痕迹。 屋内,霁寒萧抱着孩子一下一下拍他的背:“不哭了,不哭了。” 孩子便慢慢平静下来,只伏在她肩头的小脑袋在那儿轻蹭了蹭:“你一定不要忘了我,我也不说谎,我真的会去找你的。” “好啊,我等你。” 在霁寒萧开口的同时,有水滴「啪嗒」一声碎在地上。 我愣愣望向仙尊洛北,他依旧是无波无澜的一张脸,只面上一道水痕未干。 隔着无数时空,他走进屋内,在霁寒萧身后虚虚环住她,也环住幼时无助的自己。 整个过程,洛北一言不发,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即便这是他编造的幻境,即便他可以随意改变幻境中的任何事情。 第十四章 幻境 1. 再一眨眼,我又回到小宋远和少年洛北身边。 与我离开时的暴躁失控不同,眼下,洛北出奇地安静。 谷玮城里,洛北与宋远并肩坐在客栈的屋顶上,在他们身侧分别放着两坛酒。两人脸上飞红,瞧着都不善酒力,可这时的宋远话不太多,洛北也沉默发着呆,两人都冷静得很,没一点儿喝多了的实感。 少焉,洛北打个酒嗝。 “连你都进不去,看来那个薛余川真是很厉害。” 不说还好,一说,宋远也郁闷起来。 “不都说他是武林中人吗?谷玮城主,薛氏家主,明明没一个和修士沾边儿的,这人从哪里弄来的法阵?” 洛北垂下头:“你……你前天是不是差点儿就出不来了?” 宋远像是受到了侮辱:“胡说!那只是因为我没有准备,你听过从极之渊吗?我可是通天妖灵,从理论上来说,除非大能,不然没人能控制住我!” 洛北掀了掀眼皮,眼神木然,也不知听没听明白:“这么厉害?” “那当然。”宋远点头,“等我的灵力全数觉醒,莫说薛余川了,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是我对手。” 洛北露出一副「虽然我听不懂但我得配合你」的表情:“是吗?”
第57页 “你不信我?” 洛北终于有了些兴趣:“那你现在觉醒了多少?” 宋远神色微微有些尴尬,声音也低下去:“约莫两成……不到。” 洛北:“……”我:“……” 果然是刚出从极之渊出来不久,看这身形,化形也没多少日子,什么都不懂就敢往外跑,也不怕被人捉了剥出灵核炼化,也不知宋远这是不知者无畏还是自诩来的艺高人胆大。 “行了兄弟,能帮我混进城里,还把你保命的东西给我,已经够义气了。”洛北咧嘴笑,揽住宋远的肩膀,拿来酒壶与他手中一碰,解下腰间钱袋便扔过去,“接下来就是我自己的事儿,你不是说出来就为玩吗?我这儿也没多少钱,拿着吧,要吃要喝记得付银子,可别再拿了就走,出个门还得找个人跟你屁股后头挨个儿赔笑给钱。” 宋远歪歪头:“真的?” “那还能有假?”洛北一拍胸脯,“你不是探到了地方吗?就按我说的,明儿个我自己去,这事儿你甭管了。薛余川不是什么善茬,惹上没好事儿,能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吧,走远一些,我不用你再帮衬了……除非,除非你是骗我,那个东西的作用其实没那么大,保不了我的命。” 宋远轻嗤:“保不了你?你真当我和外面的神棍一样,只会扯谎没本事吗?” 洛北双手合十:“哎哟喂大恩人,你这么说可不是误会我了?我只是觉着您真没必要去帮我引人,按你说的,那伙人穷兇恶极,连鬼阵都敢布,你去了可不得脱层皮?我做这些是为了自己,你能为个啥?你这么闯过去,把自己搭进去都落不着好,还得被我笑话不懂得明哲保身,哎哎,先说好啊,你要真搭进去,我可是不会来救你的!” 宋远:“……” 没有理会洛北后边一串话,宋远只挑了第一句回他:“我没有皮。” 洛北翻个白眼,完了懒得再说,斜看他一眼:“银子你还要不要?” 宋远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往怀里塞。 塞完以后,他又想起什么,转过头认认真真地问洛北:“你确定自己能行?你连熊都害怕。” 洛北闻言,眼睛里都笑出了水汽。 他一巴掌胡噜到宋远头上:“说过多少遍了,正常人没几个不怕熊瞎子!” 宋远的头髮被他唿乱,但大概是醉了,他不生气,也跟着笑。 月色下边,两个人莫名其妙对着笑了好一会儿,前仰后合的,止都止不住。末了,洛北仰躺下去,一手揽着酒壶,一手揽着宋远。 “其实我骗你了。” 宋远转头看他:“什么?” “我也没什么游歷的经验,这是我头一回出远门。路上和你讲的那些故事,要么是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要么是话本子里看来的,我路上嫌弃你、想赶你走,都不是真心的,我胆子一直不大,一个人走夜里我也怕得很。”洛北嘿嘿道,“有人陪着,感觉挺好。” “也是,你胆子小。”宋远点点头,大抵是这辈子都绕不过去洛北与熊的梗了,“你这人真奇怪,害怕还一个人出远门。” 洛北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你不懂。” 宋远闭上眼睛:“我的确不懂。” 洛北微微撑起身子,像是又想胡噜他一把。但见他躺得闲适舒服,便默默收回了手,不再闹他,反而自己琢磨起了该怎么形容。 “我同你说过她吗?” 宋远皱眉:“你不是说一路了吗?” 洛北咧嘴笑:“那一定是我说得还不够详细,你才会不知道她有多好。” 宋远与他抗议:“我不想再听了。” 洛北充耳未闻,兀自陷入回忆里,远方好像有人烧火,燎起茫茫青烟,星月清光在烟雾中投下一束,正巧照出了雪地上的白猫。猫儿悠闲走过,甩甩尾巴,薄雪上留下一串脚印。客栈楼下,更夫敲着竹梆子,敲完紧了紧衣裳,口中呵出白气:“这天儿真冷。” 再开口时,洛北唇边带笑:“遇见她是在五六年前,那时她不过刚刚及笄,我也还很小,整天受人欺负,什么都不会,我不会文也不会武,不会说话也不会应对别人的好意和恶意,挨打都不会还手。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活着也是浪费粮食,屁用没有。我爹娘不要我,我叔婶嫌弃我,村里人没一个看得起我,但那天,就是那天啊……她出现了。” 薄烟升起,浮云渐低,它们轻飘飘便将人间与仙界连在一起。 提及霁寒萧,洛北唇边笑意更深:“你知道吗,她出现时,天都亮了,乌云一眨眼就散开,泥水都沾不着她的衣角。雨后的地上很脏,我蜷在那儿,挨打时习惯性抱住自己,也不是想躲,就希望他们别踹到我肚子,那很疼。” 宋远睁开眼睛:“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她也这么问过我,但怎么说呢?不是每个人都有还手的勇气和底气,至少在她问我之前,我从没生出过这种东西。”洛北语气平淡,继续先前的话,“她帮我将那群混混赶走,然后回身,我永远记得那一幕……她背一柄长刀站在我面前,发着光朝我伸手,手指白皙干净,掌心有层薄茧,我怕自己太脏,不敢握上去,她便直接把我拽了起来。”
第58页 星火晚照,夜色温柔,洛北的眼睫濡湿,他轻眨了眨,将水汽强敛下去。 “我看不起自己,可她说信我,我便愿意去试一试。这话说出来,恐怕她都要笑,在她走后,我时常担心她会忘了我。虽然不想承认,但我晓得她只把我当成路上随便遇见的一个小孩,谁都能代替我。”洛北声音极轻,语气却很认真,“可我不是。我是独行在永夜里的航海者,夜明时她是我的月亮,夜雨时她是我的灯塔,你明白吗?我的光是她。” 宋远望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洛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不是我说得太酸了?” “不。”宋远问,“灯塔是什么?” 洛北:“……” 旁听的我再一次直观地感觉到了洛北的好脾气。 若我是他,我真是很难控制住自己不打死宋远。 洛北被宋远一句话噎得将剩下的感怀都憋了回去。 “这不重要。” “既然带个灯字,和那个东西像吗?”宋远指了指远处酒楼檐角挂着的一对灯笼,“可是和航海又有什么关系?” 洛北咬牙切齿:“这不重要。” “夜间海上打灯笼没有用的,若天晴有月,不需照明,若天气阴沉,一豆灯火也照不亮什么……” 洛北一个鲤鱼打挺压到了宋远身上:“我掐死你!” 宋远蒙了蒙,立刻反应过来,也学着勒住洛北的脖子:“你这人什么毛病?好好说着话突然动什么手?”他瞬间制伏洛北,“就你这熊都打不过的小身板,你以为你打得过我吗?!” “我打不过你也能挠你一脸血印子!”洛北憋得满脸通红,伸手就挠,“我挠死你,我挠死你!” 我:“……” 我不太懂,这就是男孩子之间的友谊吗? 2. 眼前景象一闪而过,我不过发了会儿呆,天色已经大亮。 客栈屋顶,洛北睡得歪歪斜斜,脸上全是睡出来的印子,宋远不知去向,只在他原先的位置上留下个钱袋,是昨夜洛北塞给他的那一只。 洛北睡得迷煳,在这儿滚了滚,一个懒腰还没成型就被瓦片硌着腰,硌醒了。 “嘶……”洛北眼皮抽动,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将眼睛睁开,末了直接闭着嘟囔,“兄弟,今天可是个关键日子,成败在此一举了。” 我托腮看他,什么关键日子?他今日要做什么? 昨夜他们在屋顶喝醉,最后打闹着睡过去,宋远倒是还好,我瞧着他应对游刃有余,倒是喊着要挠人的洛北在脸侧落下一道抓痕。 “咱们吃个早饭就此别过。但是我钱在你那儿,等会儿吃完米面可得你来结帐。” 身侧无人回应。 洛北疑惑地「嗯」了一声:“不是吧?这也要赖?还是你还没睡醒?你……” 他往旁边一看,眼睛霎时睁得滚圆。 在他脚下,街道上已经摆出了许多摊子,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慌忙站起,脚下一软险些摔落下去。他踉跄几步稳住脚步,找了会儿没看见人,连忙四顾。 他大声喊着:“宋远,宋远!” 惹来长街一片注视。 洛北脸色一白:“糟了!这人是个傻子吗?!” 他脸色发白,想来是想到昨晚宋远说的那番话。 可是洛北没有纠结太久,他的脸色从着急到担忧再到坚定,种种变化不过剎那而已。 很快,他便做了决定。 “先救人。” 他咬牙道,完了拔腿就朝着一个方向跑。 洛北不过凡人,与修士的体能有些差异,速度再快也不至于叫人跟不上,可他这会儿没命似的跑,我又没有灵力,几条街之后,我不由得大喘起来。这要再跑下去,我说不准真就跟不上他了。 好在洛北在我双腿失力之前停了下来。 他停在一处宅子前边,这宅子占地极广,位置也好,只是不知为何,从里到外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虽然灵力被封,但以我阵修的直觉,这里边或许摆了个邪阵。 我正想再探,便听见里边传出一阵阵悽厉的惊唿。与此同时,宅内传出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混合着杀伐和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沖得人忍不住牙齿打颤。 “啊——”宅内一片慌乱。 “抓住夫人,快抓住她!” 哭喊的、求饶的、指挥的,应有尽有。 “救命啊,饶了我,不要杀我,我没有害过您吶!” 若先前还只是猜测,这会儿我便可确定了,这座宅子的确供着一个阴邪的法阵——锁灵阵。 不同于寻常修士修炼时以灵石聚灵的聚灵阵,锁灵是一种极为阴邪的鬼阵,用以锁住死人魂魄,将其困在木偶或是其生前的躯壳上。从前有异道用这种方法将人制成不死不活的鬼仆,认了血契之后,鬼仆便只能为鬼主驱使。 这样制出来的鬼仆怨气很大,力量也超乎旁人想像。可宅内的鬼仆似乎有些异常,像是死后被人强行拘回了魂魄炼制,也唯有如此,才会出现宅子里的这种状况——鬼主制不住鬼仆,在每年鬼仆忌日之时,都会短暂地拿回生前记忆,恢復记忆之后,鬼仆怨气加倍,容易疯魔且极易失控。
第59页 在这种情况下,要将它控制住唯有两个法子。其一,请大能来将鬼仆封印,其二,用数十活人血祭,暂时平息它的怨气。 从宅内传出的惨叫声来看,这宅子的主人选的是二。 少顷,后门处传来撞击声,宅院里的家僕一个一个往这儿沖,可木门被一道铁锁从外锁住,里面的人一个也出不来。 可怜的木门被撞得吱呀作响,求救声、厮吼声震耳欲聋,洛北脸色惨白。 我见他情状,又联繫他们昨夜说的那些话,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该不会那个鬼仆是霁寒萧,而今日,今日是她忌日? 思及此,我背嵴发凉。 刚理清思路,我便看见洛北步伐沉重走向一旁,他掀开板车上的干草盖,从里边抽出一把斧头,竟是早有准备。接着,不见一丝慌乱,洛北朝后门走去。 那锁链极粗,轻易难得砍断,他比画了一下,便开始砸木门。 他不发一言,也不在乎里边靠门站着的那些人,他沉默挥斧,一下一下,终于将木门砍出个口子。 “让开!”透过那道口子,洛北看见里边一片惨红,“想活想出来就给我让开!” 里面的人果然立刻散到另外一边。 我站在洛北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往里看。 只见庭院中间立着一个人,那人血衣黑髮,肤色青白,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把骨头。听见洛北的声音,女子茫然抬头,直直望向砸门的洛北。 哐当几声,终于,木门破碎。 僕人满脸惊恐,作鸟兽状四散,女子想跟着追去。可她刚刚踏上门槛便被一道金光反弹摔倒在地。 洛北匆忙扔了斧头几步跑过去扶住她:“你没事吧?” 女子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高凸的颧骨上只盖了薄薄一层泛青的皮肤,她双眸无神,骷髅一般,只眉眼间依稀能辨出从前模样。 霁寒萧的眸色时而血红,时而漆黑,可不论怎么变,瞳仁上都蒙着层灰白死色,没有半点儿光亮。 她想事情困难,只勉力克制住了自己嗜血的冲动。 “我来晚了,我……” “你,帮帮我。”霁寒萧气若游丝,眼里却带着一股偏执,“杀了我,杀我。” 洛北一愣:“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说完这句话,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前几日给了我一个东西,说有了这个东西我就能顺利带你离开。他今日似乎提前行动去帮我拦人了,我先带你走,等你藏好了,我再去寻他,他是神仙,他一定有办法救你!” 霁寒萧理解不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她头痛欲裂,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杀了我。” 洛北讷讷许久,半天才挤出来一个笑:“这里不安全,薛余川的人随时会追过来,我们先离开再说。” 那两句话已经费尽了霁寒萧所有的力气,她痛苦地捂头倒地,洛北双手一颤,下一刻却将人稳稳抱起。在他迈出宅院的时候,我瞧见他怀中紫金色微光闪现,那光色很熟悉,我一时恍惚,继而反应过来,洛北揣着的是宋远的灵核。 我心情复杂跟着洛北一路潜行,绕了七八条小路,穿过几条两人宽的巷子。末了,他停在一处山脚,也不走石板路,从另一边扒着石壁就往上爬。石块湿滑,饶是我都差点儿踩空,洛北抱着一个人,却爬得又快又稳,最后停在一丛草木前边,他扒开杂草,带着霁寒萧钻进一个山洞。 洞内用干草垛和棉絮勉强铺出个睡人的地方,洛北小心翼翼地将霁寒萧放上去。 眼睛亮闪闪的,带了一点羞涩,将人安置好后,洛北这么望着她。 在他眼里,好像眼前之人和过去没有半点儿差别,她仍是她,仍是那个恣意明媚的绯衣女子,能在寒雪夜里为他上药、轻声安慰他,也能一身胆气,背着柄长刀只身闯江湖。 “你还记得我吗?”片刻后,洛北轻轻开口,他问完,见女子没有反应,连忙从腰间取下个小铃铛,“我这些年是长高了,这个年纪,身子抽条长得也快,面容肯定是有所改变的,你不记得也很正常,但你还认不认识这个?这个是你给我的,我……” 洛北才说一半,霁寒萧忽然强撑着坐起身来。 她枯柴一样的手搭在洛北腕间,洛北惊喜得弯了眼睛:“你记起……” “杀了我。” 霁寒萧只三个字,便让洛北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洛北喉头一动,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却仍撑着在对霁寒萧笑:“你,其实没关系的,我朋友是神仙,他能救你。你不是还想闯荡江湖,还想开宗立派吗?说好了我们一起的,你总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我期待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再见到你……” 霁寒萧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听着,她极轻了动了动,好似有些困惑:“闯荡江湖,开宗立派?” “是啊,就算你不记得我,你总该记得这个,你不是说要做一番大事吗?” 霁寒萧扯了扯嘴角,她的肌肉早就僵化,即便扯动嘴角也不像个笑。没人知道她想到了些什么东西。 我们能看见的,只是她猩红的眼。
第60页 “可我现在只想死。”她凑近洛北,“你认识我?” 他们距离极近,可他感觉不到她的唿吸。 洛北怔怔道:“我一直在努力靠近你。” 霁寒萧盯了他许久,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离了法阵便是离了束缚。可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先前回来的那部分记忆。她怎么也想不起眼前人是谁。 整整一日,日头升至中天又往西边落去。 我在边上看着他们,霁寒萧痴痴呆呆。除了一句「求你杀我」成为深入骨髓的执念,她什么都不晓得了。而洛北坐在她的身侧,动作温柔用手帕给她擦脸擦手。 在霁寒萧每一句「杀了我」之后,都会耐心解释,说他不会杀她,说让她在这儿好好待着不要做傻事,说他有一个神仙朋友必定能救回她。 作为鬼仆,霁寒萧是没有自己意识的,这一点我不清楚宋远有没有对洛北说,想来即便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毕竟,霁寒萧的执念只剩下求死,而洛北的执念,是让霁寒萧留下。 3.次日,城主府内。 洛北刚一进去,就被薛余川抓了个正着。 薛余川似乎早有准备,但洛北也并不慌张。 被反绑着双手拖到薛余川面前时,洛北绷紧了身子,背嵴挺得笔直:“哟,这里是站了个什么东西吗?感觉好像是个人,但我看不到,可能因为我只是个没有阴阳眼的普通人,所以见不着阴兵吧。” 大堂正中,薛余川面容俊秀,神色冰冷,脸色苍白,略显病态,瘦得几乎连那身玄色广袖长袍都要穿不住,怎么看怎么只是一个普通的柔弱青年,半点儿瞧不出传闻中的狠厉冷血。 “除了耍嘴皮子,你还会些什么?” 洛北灿烂一笑:“还会救人啊。” 看他们说话间这股针锋相对的味道,想来是早碰过面,或者就算没见过,也都清楚彼此的存在。 “哦?”薛余川似笑非笑,“来一个走一个那叫交换,不叫救人。” 洛北笑意一滞。 “昨日你私闯我老宅,掳走我夫人,这事儿不大厚道,传出去对她不好,城里人多口杂……会有人说她坏话,会有人伤害她,只有我才能保护好她,只有我。”薛余川说话时表情担忧不似作伪,但念着念着,他眼神一凛,抬手便是一掌,疾风过处,正正击中洛北胸口。 “而你居然将她掳走了?!” 洛北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他吐出口血,后退几步,又被人拖拉着架回来。 “噗……咳,咳咳……”洛北啐出一口血沫,“你若真心将她当你夫人,忍心如此待她?呸!虚伪小人,你不配!” 薛余川转身,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这话,我不爱听。” 像是一个讯号,原本立在门口的家丁一拥而上,将洛北摔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而薛余川就这么听着,许久才缓和过来。 “好了。”他摆摆手,家丁立马散开。 而洛北已经爬不起来了。 “我只说我不爱听,又没叫你们打他。”薛余川话音一出,家丁们脸色骤变,“今日动了手的,自己去领二十鞭子。啧啧,下手也没个轻重。” 薛余川蹲下身子,细细打量洛北几眼:“夫人还在这人手上,你们将他打成这样,气都喘不匀了,叫他怎么告诉我夫人的下落?夫人找不见我,可是要着急的。” 洛北趴在地上,没力气说话,只斜着眼瞥他。 “这样吧。”薛余川想了想,“你把夫人还我,我放了你朋友,好不好?” 洛北缓了会儿,他深吸口气,终于有了开口的力气:“你的意思是我要留下她就得拿我兄弟换,我想救我兄弟就得放弃她?怎么话都叫你说了呢?呵,我可去你三叔父的,我两个都不选,我都得带走!” 这番话他说得断断续续,也彻底说冷了薛余川一张脸。 “好,很好。” 薛余川起身,踩在洛北的手掌上,他声音发狠,脚尖狠狠碾过—— “传令,关城门,搜城!” 在薛余川的话音落下之后,不知怎的,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 “走,幻境要塌了!” 宋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边。 我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都在。”他飞快地破开幻境之门,将我拉了进去。 与进入幻境时不同,出来没有了下坠感,电光石火之间,我们已是站在了我住处的庭院里。 “低估他了,在入境初期,我便被拉进幻境之中,成了从前的我。若不是幻境波动,生出异常,恐怕我真要以当年的模样活在里边一辈子。” 木盒在宋远手中散出微光。 我还没从先前所见中回过神:“可是幻境怎么会塌呢?” 宋远略一低头。 他犹豫了会儿,伸手,摊开掌心,任木盒飘浮起来。 浮在半空,木盒缓缓打开,有一道莽光闪现,几乎刺疼我的眼睛。我眯了眯眼,再睁开时,便看见渐弱下去的白光中虚虚浮现一个人形。 那是洛北少年时的模样,可是很奇怪,他穿着的是北萧掌门衣袍。
第61页 我呆怔道:“他是幻境里出来的吗?” “是他留下的最后一抹神思。”宋远站出来。 隔着百年时光,夜月下他们对视。 洛北袖袍翻飞,无风自动,微光中仿佛随时会被吹散一样:“我就知道,若有人能发现这个盒子,那一定是你。” “不是我。”宋远将我扯到他的身侧。 洛北有些惊讶:“哦,这是谁?” 宋远望我一眼:“是……”他话至一半改了口,“是北萧山弟子。” 洛北一怔,笑弯了眼:“北萧山,北萧山啊……怎么样,现在北萧山还好吗?”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宋远沉默着望向他。 “很好。”我忍不住,插了个嘴,“这里很好,师……” “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再开口时,宋远的声音有些冷,“我知道在你心里全天下都比不上一个霁寒萧,可为什么在復活她无果之后,你还是选择加固我灵核上的封印?为了建立山门?为了充裕灵力?为了这些可以不管我死活吗?” 洛北面上笑意一僵:“封印你的灵核?什么封印灵核?什么加固封印?我当初试了千百种方法皆是无望,已经是执念入骨成了个半疯魔的癫子,心死之际。我虽然念着最后搏一回,但也不过将你的灵核供在阵前,若是时间到了,她……她还是没能回来,灵核便会自行返回到你手里。” “什么?” 话音落下,他们面面相觑,谁都觉得对方的话不可思议。 而比之更为意外的,在他们之外,还有一个我。 我在一边听着,听他们一件件核对,一件件说清。即便再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山门会做出这种事情也不得不信了。无数复杂的情感涌来,我来不及失望,便被宋远握住了手。 宋远依然是先前模样,平稳站着仿佛若无其事。但这一时间,我在他身上看出几分脆弱。 原来洛北没有封印过宋远的灵核,只是当他试遍了復活霁寒萧的方法依旧无果之后,他道心全散,临死之际魔怔得人都认不出来,只以最后的力气编出这个幻境,可惜还没完成便油尽灯枯。他走得突然,自然也不晓得后面的事儿。 而后来,洛北当时建立的北萧山,门内有人发现这枚魂核能够滋生灵气,并且它滋生出来的灵气适宜修士修炼。所以将它封印在玉石里,放置于山门之内。而宋远浑浑噩噩,并不知晓这些事情,因而生出一个几百年的误会。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洛北打破了沉默。 宋远低头吐出口气,好像突然放下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样,真好,我不用恨你了。” 洛北身形渐淡:“你说什么?” “我说。”宋远抬眼,笑得眼睛发红,“这个世上你也只剩下这一缕神魂了,我估摸着你撑不了多久,片刻就要消散。所以别浪费时间,讲点儿开心的事情。” “开心的事儿?那就只有她了。” 同过去一样,宋远叫洛北打住,说:“我不想听。” 洛北却不再充耳不闻,而是笑笑:“好,那说点儿别的。我活过的岁月很长,但开心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件是用她的名字做了她想做的事,活完了后边的日子,二是当年遇见她,至于第三件……当年离开村子,我一路向白玉泽,看到了许多东西。有枫林,有雪山,溪水里边叉过鱼,还第一回用自己做的弹弓打到了鸟。”洛北的语气充满怀念,“我从前不快乐,每天都在挨日子,过一天挨一天,从没想过自己也能这样活一趟。仔细想想,我为自己而活,也只有那一段路的时光。” 宋远一点儿不想陪他煽情:“在雪山时我第一次吃了烤羊肉。” “对啊,也是那段路上我遇见的你。” 宋远摆摆手:“别说我。” “好,那继续说她。” 洛北嘆一口气,将自己的身形又嘆淡了几分:“可那时候啊,我看见什么,都忍不住想,她在就好了。” 原先聚集的微光变得暗淡,它们一点一点散开,洛北却仍笑着,好似无知无觉。 我被水雾遮了眼,连忙眨了一下,但洛北的身形并没有因此变得清楚。 光雾里,他缓缓闭上眼睛,在消散之前说了最后几句话。 他说:“从前我只当自己对她是感激,是那时才发现不是这样,我是喜欢上她了。因为喜欢,所以万千天地、无数风景,看在眼里多有趣也不得趣……我最想看见的只一个她。” 第十五章 我最想看见的只一个她 1. 薄光点点散开,萤火一样流动,宋远的禁制未撤,流光飞不出这个院子,只是慢慢暗淡下来,成了空气里的尘埃,落在地上,风一吹便和细沙混在了一起。 宋远低头,表情有些迷茫。 “你说,他编幻境为什么会编这些事情?我入境之前,以为里边只会有霁寒霄。” 他看上去很难过,我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只能牵住他的手站在他身边。 宋远偏头看我,轻轻勾唇:“他的幻境没有编完,可是他留了后续言语在里边。”
第62页 “嗯?” “嗯,幻境塌得突然,可他不是留了一缕神思吗?洛北入道时有我魂核在侧相护,我读到了他没有编出来的东西。” 清夜风凉,宋远声音轻轻,显得有些落寞。 “我从前不知道这些事情,被关在城主府里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以为他同霁寒萧在一起,还偷偷骂过他……可是我骂错了。” 木盒在空中转了个小圈儿,慢慢地落回他的手里。 没了微光华彩,此时,在宋远手中,它看着也就是个普通木盒,半点儿异常也没有。 “你也看见了,在我被谷玮城人抓住的时候,他是来找过我的,只是没救出我,反而把自己赔了进去。那日之后,他被薛余川关进水牢,折磨许久。从前我没问,他也没说,我一直以为是他捡到了什么机缘入道。现在看来,原来是他临死之际,被我魂核护了一道,这才觉醒灵脉,初初进入仙途。”宋远眼睫低垂。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我握着的那只手却轻颤一下。 “我原先算得好好的,将灵核交给洛北,让他握着我的灵核去救霁寒霄,也陪着霁寒萧。如此,即便霁寒萧不在锁灵阵中,但有我的灵核在侧,也能保她魂不离体。而我只是暂时灵力虚弱,我探过了,薛余川身边的修士是个半吊子,这种情况下,他们对付不过我。我便是没有灵核,休整一段时间也出得来。” 他无力地握拳又松开。 “我算得好好的,只是没想到,他会来救我。” 我心里一紧:“他当然会来救你。” “是啊,可我当年初生灵识,许多事儿都不明白,甚至不通晓人类感情。我以为玩笑时,他说若我出事便叫我自生自灭自求多福这句话是真的。我想,洛北觉得我是仙人,想必很放心我,不会管我,他知晓霁寒霄情状,满心都是她,一定会陪着她,他带着我的灵核陪着霁寒霄,他们两个都不会有事的……” 宋远失力道:“但他来救我了。” 他像是忽然陷入了迷障里,失意间喃喃,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为着一个误会又是想信他、又是埋怨他,几百年的纠结,让他白受了我那么多骂。倒是因为他来救我、离开了霁寒霄身侧这一桩……师姐,霁寒萧化身的鬼仆身上原有禁制,禁锢住了她的魂魄,却因为洛北带着我的灵核离开,她的禁制破裂,因而魂魄消散,轮迴都入不了。洛北上天下地寻魂多年,也没和我提过一句。” 不论是多不好的事情,在它发生的当下,人都难免迟钝,难受到了一定的点便会平静下来。反而是事后,情绪一点一滴往回涌,更容易叫人陷入迷障。 我握着宋远的手:“不是你的错。” “可是……”“没有什么可是。” 对于霁寒萧而言,比起以活死人之身长存于世,也许她更愿意痛快离开。即便此番一走,便是魂消魄散,再无来时。 咔嚓—— 这时,木盒崩出一道裂纹。 宋远的脸色霎时难看了几分。 我虽未曾见过,但也知道,装载幻境的容器一破,幻境便会崩塌碎裂,从此不復存在。 “这……” 还不等我说完,我便看见宋远凝眸,左手托着木盒,右手掌心聚灵,剎那间紫金色华光大盛,灵力随之爆发,当是时,整个山巅都震了震。 华光退去之后,木盒上裂纹消失,光点中慢慢幻化,须臾过后,宋远手中捧着,便成了上书《逝水集》三字的锦盒。 我一惊:“你封住了幻境?” 即便是神木,要承载和储存一个幻境在里边运转千年也还是太勉强了一些,三千世界里无数小世界、无数幻境秘境,哪个到了最后都逃不开破灭,即便是天道所制也不例外。要封印一个已经开始崩塌的幻境,将它定在尚且完整的那一刻,可想而知要耗费多少灵力。 “不。”宋远轻笑否认,他眸光清亮,唇色却微微发白。 “那你……”宋远轻一挑眉,像是得意,身形却控制不住晃了几晃。 他说:“我修好了幻境。” 什么? 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2. 陡然,天边寒芒闪过,落在我院门外。 我下意识转身,便看见师父御剑而来。 “师父……” 电光石火之间,后山林里十三师叔那一番话、苏妄口中司幽谷的事,再加上封印宋远灵核榨取灵力养山,林林总总这许多回加起来,现在我只觉得五味杂陈,几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师父。 “阿岁。”师父待我也不像从前亲和,他被禁制拦在院外,表情冷硬,带着怒气,“我察觉到……察觉到了灵力波动,玉石里边那件东西是你拿走的?交出来。” 我从小就害怕师父生气,这份害怕几乎成了本能。在师父厉声斥我时,我怔了怔,却还是下意识地反驳:“师父是察觉到灵力波动,还是察觉到那枚灵核爆发出来、不同寻常的灵力?” 师父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反驳,大怒:“你知道些什么?” “师父,我的确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我指的那玉石里面的灵核根本就不属于北萧山……”
第63页 “你说的这是什么混帐话!”师父拂袖震怒,“将它交出来。” 我早该想到的,那块玉石说是不寻常,可北萧山名门大派,什么宝物没见过?即便是再珍惜的东西,师父师伯每见弟子有难,都是干干脆脆便给了,损坏丢失不是没有,可师门内从未因此计较。 师父总说,我们是在教徒弟,不是在教灵器,再珍贵的东西,都比不上门中弟子。而我最喜欢的,也正是师门里的这股人情味。 “师父,那枚……” 我想解释,师父却不愿再听似的:“你这是不想拿出来了?” 宋远的身份不能在这里曝光。 我心一横:“师父,我想把它还给它的主人。” “荒谬!”师父大袖一甩,“那是妖族之物,莫非你还要去那些个不干不净的地方寻些妖邪来问吗?” 在我身侧,宋远轻嗤:“这时候嫌弃妖族了,要用的时候不是揣得好好的?” 师父怒目向他。 我往前一步,挡在宋远身前:“可从前师父教导我时,分明斥过「非我族类必为异端」这句话,是师父告诉我万物有灵,善恶不该以种族来定,应当从心而论。” “我从前不喜偏颇,高看它们一眼,但有几只能承得起我的高看?有几只不怀异心?世事纷乱,大多因些异类而起,事实证明,这世上的异类,多是不安好心。” 我脱口而出:“那司幽谷呢?司幽谷满门修士,他们也是异类吗?” 师父一滞,语气古怪:“你从哪里知道的?” 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瓢凉水,我怔在原地。 虽是脱口而出,我心里也始终存着一丝侥倖,可师父此时反应…… 看来苏妄说的都是真的。 “司幽谷灭门一事有许多蹊跷,多年前曾有流言,说司幽谷与北萧山对战前期,司幽谷的镇谷神器丢失是北萧山的阴谋。这种话,我向来当成诋毁,从未相信过。” 像是站在高原雪地里,有冰水浇了我满头满身,我忽然觉得冷,冷得嘴唇都开始发。说完这句话,我好半天找不回来自己的反应。 好不容易又找回来,可我说话时声音都在抖,像是被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过背嵴,我咬着牙忍疼,脑仁却发紧。 “师父,自我入门,您便教我术法、教我修习、教我学识、教我做人。您教我良多,可北萧山所为,我不能苟同。”我一字一顿,“您这么做,我觉得不对。” 师父怒遏,灵力失控一般暴涨:“北萧山何时轮到你来说对不对!” 说话间,师父别在腰间的传音玉简掉在地上,正是这时,里边传来一个师弟惊慌的声音:“师父不好了!南巳冰夷的妖蛟失控,苏妄师姐前来救援却陷在里边,妖蛟兇勐、情势多变,师姐恐有不测!” 有那么剎那,我觉得自己连唿吸都停住了:“苏妄去了南巳冰夷?” 那个地方临近魔界,常有魔物作乱,发生动乱时,进去的弟子几乎是九死一生。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师父勃然大怒:“你语气态度,还真当自己是北萧掌门不成?!” 北萧山的夜里太安静了,我独居在一座山头,周遭又过于空旷。即便我们不再说话,我耳边也全是师父吼声的回音。大概是我站在院里太久,晚间潮气染湿了我的衣摆,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好像铺了一层薄雪。 风清月明,是一个晴夜,可我真的好冷。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失望和麻木:“师父,这是怎么了?” 师父冷笑一声:“怎么了?你问我?现在不是你要造反吗?” 我的心头堵了一块浸透了水的棉花,它横亘在那儿,不上不下,我拍了拍胸口,既拍不出它来,也无法让它自己掉出去。旁人看不出来,可我心口闷堵,不晓得该怎么办、不晓得能怎么办。 我只能带着这块冰冷的棉花站在这儿。 “师父,你不回应求援弟子,是想让苏妄死在南巳冰夷吗?” 师父不再回我,只是静默看着我。 “师父,我现在知道了这么多,你也要杀我吗?” 师父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可也只是一瞬,一瞬过后,他面色更沉,沉得我都不敢再看。 我自幼敬爱师父,将他视为我最亲的长辈,师父也偏宠我,我这一辈的徒弟之中,只有我出差错时挨的打最轻。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但这一刻,我突然不认识师父了。 思绪混乱之间,我记起前世,想起苏妄和宋远叛离山门,想起他们反攻回山,想起撤离出去的师父师叔以及大部分弟子……我不明白,这个让我当家来看,让我不惜抛却性命也要守护的北萧山,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以为的家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转身,什么也想不到了,或许这个时候,即便针扎来我也感觉不到疼。 “宋远,我想去南巳冰夷。” 宋远点点头:“我陪你。” 被拦在禁制之外,师父惊声道:“你疯了?!” 可我已经不想再回头了。 我召出合敛,看见宋远对着师父所在的方向一挥手。下一刻,禁制解除,同以前一样,御剑时他站在我的身后。
第64页 飞至半空,我听见师父朝我喊:“岁鲤,若你现在离开,我便当你是叛出山门,北萧山从此没有你的位置!” 师父真是懂我。 若是从前,这真是最令我害怕的一个威胁。 “师姐放心,我封了他的灵力,他追不过来。”宋远话音轻轻,“有我在师姐身边,师姐想去哪儿都可以。北萧山、太虚秘境、从极之渊……哪怕师姐想在南巳冰夷住一年,我也能给师姐建出一座宜居的小院。” 真是奇怪,上一刻,那团棉花还在我心口处堵得结实,叫我手足无措,但宋远靠近我,轻易便将它扯出来,团吧团吧扔了。 回头看他,我找回一点鲜活人气,终于有力气笑笑。 “好啊。”3. 当我到达南巳冰夷,只看见漫天瘴气,拿出法器也找不到一个活人。 冰夷周边没有一个北萧山弟子,也不知他们是接到命令回去了,还是觉得这儿危险,自行离开的。 宋远是从极之渊生出的大妖,寻常妖祟没有能比得过他的,我从前看《异闻广记》,里头说妖族会互相避讳,通常能耐低些的在感知到大妖存在时便会自行离开。以前没有机会见识,但这一回,在宋远落地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周边妖邪忽然就不见了踪迹。 顺着指引寻到瘴气深处,我看见浑身浴血的苏妄。 她仰躺在泥潭边,几乎与陷进泥里,身上没有一丝活气。若不是法器探查到这儿,我都看不见这里还有个人。 “苏妄!”我几步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你怎么样?你醒一醒!” 我拍着她的脸,只觉得手上一片冰凉。 她怎么也不肯睁眼。 我握着她的手给她渡去灵力:“苏妄,你醒一醒,不要睡了!” 寒夜森森,万籁俱寂,这里一点光也没有,我只能勉强看清楚她。正着急着,身后升起皎皎柔光,我回眸看去,是宋远捧着一颗鲛珠。 借着鲛珠光色,我再次盯住苏妄。 我紧紧将人盯着,生怕错过她一分一毫的变化。 半晌,她眼皮一动,有了反应。 虽然动静轻微,但我很是欢喜:“你醒了?” 她不说话,只是张了张嘴,启唇之际她口中涌出鲜血,像是被呛着了又没有力气,她在我怀里发着抖咳嗽起来。 我帮她抹血、帮她拍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下,然后怔怔地看着我。 苏妄的眼眸有些灰暗,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看得人心揪得发紧。 她在我怀里蹭了蹭:“师姐来救我了。” 我鼻子一酸:“不是说怨恨北萧山吗?北萧山弟子遇险,你为何要来支援?” 更何况都已经知道了师父想要杀她,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苏妄笑得灿烂,好像用尽了最大的力气:“不一样的,那个遇险的弟子,在我刚入门遭人排挤时,他为我留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饭。” 我眼前水雾瀰漫。 她在北萧山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师姐,不要再给我输送灵力了。” 苏妄想要将手抽出来,可她挣扎的幅度很小,且每动一次,整个人就轻颤一次。她看起来很疼,却依然固执地要推开我,不肯接受我为她疗伤。 “我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师姐用灵力探我,应当也探到了,我的内丹碎了呀。” “这没关系的。”我抹一把脸,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你不知道吧?我身上有双镜灵花心,喏,就是这样,它可以復原世界上大部分东西……” 苏妄按住我的手,气若游丝:“可它不能在两息之内将我的内丹復原出来。” 我呆愣与她对视。 “而我,甚至还撑不到两息。” 她很轻很轻地嘆了一声:“师姐,我不能为司幽谷报仇了,我不能报仇了……” 苏妄手上没有力气,可我还是被她轻易将手按了下去。 装着双镜灵花心的袋子掉落在泥潭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泥水浸透,眼睁睁地看着它沉下去。在它即将沉没的那一刻,又惊慌地将它拾起。 “说不定,说不定能成功呢?” 这句话我自己都不信,能不能成功,洛北早就试过了,我一清二楚。因而说得也没有底气,但苏妄笑笑望我:“好啊,若真能成功,来年中秋,我便去请师姐吃桂花糕,我们一起去街市上看花灯呀。” 眸中水雾凝成泪滴,我来不及拭去,看着它滴在苏妄身上。 她缓慢抬手,为我擦脸:“原来我的手这么脏,师姐都被我擦成花猫了。” 我勉力一笑:“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脸上一道一道……” 一道一道,全是血印子。 我说着,喉头一哽。 “对了,你相不相信。”我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其实在另一个世界,你已经报过仇了。你很成功,将北萧山全门都逼离了山头。然后,你一把火烧了山门内外,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北萧山。放下仇恨之后,你再不必日日煎熬,你可以做回原先那个自己,你……” “师姐。”苏妄唤停我,“我想信,可我很害怕。”
第65页 “你在害怕什么?” 苏妄闭上眼睛,她喉头动了几下,看上去难受得厉害。 再睁开眼睛,苏妄便只睁了一条缝。 “我再不能向北萧山復仇……我以为你知道了会开心。师姐,其实我很想要你开心,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同你说狠话的。我说我恨北萧,可一个你,一个……一个那小弟子,你们是真的对我很好。我恨那儿,可我也很动摇,我害怕你们对我失望……我真的好喜欢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一点儿也不想你为我为难,一点儿也不想让你难过。” 她的目光逐渐涣散,虽然望着我,眸中却没有焦点。 我听见苏妄声音渐轻,轻得几乎要飘散在空气里。 她说:“若真有另外一个世界,我希望我,在那儿我能做个普通人,我不想害人,不想恨人,也不想有人来害我。我只想在街头巷尾窜来窜去,卖卖茉莉花儿。如果遇见有眼缘的女孩子,就送她们两串……师姐,我想过那种平平淡淡、鸡毛蒜皮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踏入修真界了。” 尾章 我再也不想踏入修真界了 我也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日夜。 自从那晚南巳冰夷里,苏妄在我怀中离世。我将她带回司幽谷故地安葬之后,我的脑子便不大好了。不能说是浑浑噩噩,但一天里也确是没几个清醒时候。 也难为宋远整日整日陪着我,分明才经歷了洛北一事,他也很难受。 这天,拿着一壶酒从苏妄坟前回来,迷迷煳煳的,在院子里,我看见宋远。 酒意上头时,人会变得兴奋。 “你怎么在这儿啊?是不是师父叫你来找……” 我脱口而出,可话说出口,又被我咽下半句。 “没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此地无银般解释着,“刚才的风太大,你听错了。” 哪有什么师父? 这些年里,我的认知是假的,生出的感情是假的,就连北萧山都是假的……时至如今,我哪里还有什么师父? 在我面前,宋远沉了声音:“师姐,北萧山所为不是你的错,苏妄离开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替人赎罪,将自己弄成这样。” 赎罪?我没有在赎罪,我没有那么伟大。 我只是……只是什么来着? 我脑子疼得厉害,也听不清宋远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又给自己灌了一口。 这时,有人托住我的手。 “今天喝得够多了,进去睡觉好不好?” 我拍拍胸脯:“我可是修士,修士是不用睡觉的!”说完,我又补充道,“我师妹也是修士,她也不用睡觉,对啊,她不用睡觉,她该醒了,我要去叫醒她!” 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跑。 宋远也不拦我,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近日天气凉了,到了晚上,路面都结冰。我刺熘打滑了好几回,没有办法,只能放弃跑步,小心地走。 苏妄睡在司幽谷原址的后山上,这里种了满山腊梅,有红的,有白的,有粉的,很好看,我很喜欢,只是不知道苏妄会不会喜欢。 我慢慢走,慢慢走,走到一处石碑前边,我停下脚步。 起风了。 我抬头,看见一瓣雪花:“哎,是雪。” 我伸手却接,不须臾,便接了满手。 “下雪了,苏妄,你冷不冷?”我蹲下身子,靠在石碑边上,侧头问苏妄。 可身边无人应我,倒是不晓得哪里飞过一群鸟儿,深夜中叽叽喳喳,好像被冻着了。 寒风里我的酒意渐渐消退,在昏沉酒意彻底散去时,我眼睛一热。 她不能再回答我了,她死在了南巳冰夷。 在这之前,她分明是来找过我的,她来找我说司幽谷、说北萧山,说一些分明是真的,只是我不能承认的事情。可那时候我是怎么回她的?我对她说,有没有可能是误会? 去他的误会。 我蹲在碑前很久,眨眨眼,原是想将眸中水汽敛下,不想眨眼间落了满脸的泪。 半晌,我慢悠悠地站起来。 “对不起,那个时候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没办法面对,也不愿意相信。” 我开口,声音干涩,这么多年生出的认知和感情被现实打得粉碎,这不是一句失望可以概括的。但就算事实摆在眼前,我却仍然心存侥倖,希望这一切能有个反转,这点不可能的实现希望它吊着我没有办法好好去恨。我对北萧复杂的感情和对苏妄的愧疚绕在一起缠成了股绳,那股绳缚住我的心脏,勒得它连跳动都疼。但站在这座坟前,我还是觉得自己虚伪。 在苏妄与我倾诉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是站在北萧一方的。 将手中酒壶一倾。 于不相忘处,把酒浇坟土。 聚散别离终有时,不是不能面对、想要躲避就能逃得过的,没有人能骗过自己。 我望着石碑:“明天我想回一趟北萧山。” 宋远轻声道:“我陪你。” “不必,我想自己回去。” 说话时,我低头,抚上合敛剑。 这是在我筑基之时,师父赠予我的。虽然后来发现我更适合修习阵法,这把剑也少了用处,可我一直留着。我记得当年领我入门的四师叔也用剑,可她虽然用剑,却告诉我,剑合则不战,刃敛则无伤。
第66页 她说,剑是双刃,在与人对持时,不是伤人,就是伤己,她虽习剑,却不愿拔剑,也希望有朝一日,剑术只做强身之用,世上再不添流血伤亡。 这柄合敛剑,我留了许久,这一番话也被我抄录在案边,时刻警醒自己。 我回头,脸上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硬:“你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如今,这些话我已然刻在心里,这柄剑我却不需要了。 风雪夜里,宋远深深望我。末了,他颔首:“我等你。” 次日清晨,我只身回了北萧山。 动身之前没有细想,倒是路上开始想七想八,可也只是那一路,到了山脚,我才发现,我根本进不去。我对北萧山极为熟悉,自然也晓得,这道禁制是独独为我设的。 我站了会儿:“也好。” 这样也好,我也确实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师父师叔和北萧山众人。 抬眼,石壁两侧是望不见尽头的长阶,这么多年。除却刚刚入门之外,我来去都是御剑,竟没有发现,在我入门时还有些破旧的台阶,早被修整一新,成了陌生的模样。 我取下合敛放在阶前,又拿出储物袋,将北萧山弟子专属的传音玉简放在储物袋里边。我蹲下身,将它们并排摆着,原以为我会不舍、会难过。没想到,也不过就是放下两样东西。 简单得很。 “师父,那些阵法,我都忘了。北萧山诀术,我从此不再修习。”我对着合敛和储物袋喃喃,“谢谢您当年在街上捡我回来,教养我于北萧,师恩难忘,弟子永生感怀,定当常念于心……只今次一别,恐怕没有再见之日了。”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了想,好像没有了。 语毕,我退后两步,躬身,想到这大概我最后一次行弟子礼。 一鞠之后,我转身离开。 可是没走几步路,我便看见答应了在远处等我的宋远。 “不是说好我一个人来的吗?” 宋远理直气壮:“是啊,我刚到,怎么,师姐早上不是一个人来的吗?” 今日的太阳真是好得很,暖融清和,却不刺眼。 我嘆一口气,罢了。 “师姐这段时间总是嫌弃我。”宋远做出一副委屈模样,“是师姐是独来独往习惯了,想要一个人回去吗?那我跟在师姐后边,一个字也不说,这样好不好?” 我心底无奈,面前却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一起走吧。” 身侧,晨间浅浅金光透出枝叶打成光束,映在宋远的身上。清风过处,他衣摆浮动,身上带着淡淡金辉。 我走近他:“其实我不喜欢独来独往,也不喜欢一个人,这段路好长啊,我们一起走吧。” 宋远一愣,回神,很快又笑出来。 他笑意明朗,比阳光更甚。 ——“好!” 番外一 同归 【我同自己说了那么多次的再等等。在你的眼里,居然是忽然喜欢上了?】 离开北萧山之后,岁鲤同宋远去了许多地方,天南海北都走了一遭,最近停在从极之渊。冰湖边上,岁鲤忍着打喷嚏的冲动,一手一个梁渠幼崽,撸得正开心呢,宋远忽然捧过来一个小盒子。 这个盒子有些像「逝水集」的原形,细看有觉得好像有哪儿不一样。 “师姐,你知道三千世界这个说法吗?” 岁鲤一愣:“三千世界?” “我也是不经意发现的,这个小玩意儿。”宋远拿在手上随意抛了抛,“它好像连接着许多小世界的入口,只要打开,就能去到任何地方。” 从极之渊其实并不如传说中那么神秘,这里除了冷一些、偏一些,看起来和外界也没有太多区别。只有一点传说不错,这里的确有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是想都想不到的东西。 闻言,岁鲤好奇地起身,梁渠幼崽在她手心眷恋地蹭了一下。 “还有这种东西?”岁鲤的眼睛亮亮的。 宋远轻笑,挑眉:“进去看看?” “去去去!” 从前岁鲤出门总要多加检查,现在同宋远一起,却习惯了说走就走,起先还有些不适应,后来却越来越觉得这么出门干脆爽快。 再次落脚,他们停在了一处街道。 这儿很奇怪,不像凡世,也不像修仙界,街上没了马匹和轿子,跑的是拉着两个轮子小车的人,偶尔声音大些,会有四个轮子的器物载着人行驶过去。岁鲤看得新鲜,多问了几句宋远,他看了一眼盒子,说这里是歷史轮转了许多年、变迁过后的另一个时代。 “是这样吗?” 宋远勾唇,手指轻动一下,两人换上这个时代的衣裳。 不久之后,夜幕降临。可这街上的人不少反增,岁鲤走在人群里,有些疑惑,这里怎么到了晚上还更热闹了? “我也不清楚。”宋远摇摇头,“但看这场景,大抵有什么活动?” 长街之上,灯火通明,也不晓得是赶上什么巧,各个店面前边都热闹得很,即便是街道两侧都挂了一排花灯。 他们顺着人流走到一处空旷地方,广场上,游人络绎不及,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盏孔明灯,旁边支了许多小摊,上边有灯有笔。
第67页 岁鲤喃喃道:“祈愿这种活动真是哪里都有,哪个时代都受追捧啊。” 宋远凉凉接口:“师姐,这一回还要许和叶师兄有关的愿望吗?” 岁鲤:“……” 这件事儿真的就过不去了吗? 她嘆口气,牵着宋远到一个摊贩那儿买了灯,接着提笔。 岁鲤写字很慢,但一笔一画写得极为用心。 她写得简单,只两个名字。 是他们两人的名字。 宋远凑过来:“师姐不再写几句话?” “不需要别的话,反正无论以后要做什么、要发生什么,在我身边的是你,这就够了。” 宋远握拳至于唇边,轻咳一声,掩住上扬的嘴角。 顺风而行,孔明灯升起飘远。 光点万千,合着繁星闪烁,夜间流光之下,岁鲤回头望向身边的人。 夜光薄纱一样轻轻落在宋远脸上,他转头,眉眼带笑,风雅俊逸,白玉雕出来似的。 “其实我一直很疑惑。” 宋远:“嗯?” 岁鲤顿了顿,还是问出口来:“你怎么会忽然喜欢上我?” 宋远没想过岁鲤会这么问他,他一时间怔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她的,却能确定那不是「忽然」的事儿。 也许是他捧着鲛珠递给她,她眼里闪着光,满脸诧异和喜欢却不肯接;也许是遇见异兽,她分明紧张失力,却还是在挡在他的身前。 也许是那天夜里,她在山间生火做青梅煮咸鱼,月光下,她回头对他笑笑,就是那一瞬间,他不止失了魂儿,连味觉都丢了,连灌了两碗怪汤都没回过神来。 宋远心动了许多回,每一回他都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一等。他不是凡人,在岁鲤之前,他只从洛北和霁寒霄那儿旁观过一场感情,他的世界有许多空白,而那些空白便代表着无法确定。 他无法确定自己对岁鲤的在意是喜欢。所以他总想着,再等一等,多等一等。他想得简单,觉得时间久了,他自然便能知晓自己的心意。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叶重山那一桩,等到了整个北萧山都知道岁鲤与叶重山的纠纠缠缠。都说耳听为虚,可即便只是耳听,也足够让宋远心里的弦儿绷紧断裂。 也是那时,他初步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想来有些扭捏,宋远从前不想承认自己有过这么一段心路歷程,可现在岁鲤问他:“你怎么会忽然喜欢上我?” 宋远几乎被气笑了。 “我同自己说了那么多次的再等等,在你的眼里居然是忽然喜欢?” 岁鲤一头雾水:“什么再等等?” 宋远眸光深深,说的却是:“没什么。” 他们在这里待了好些时日。 一起去洋人教堂,一起看日升日落,一起逗弄戏班子里的小丫头养的小土狗。 要离开时,岁鲤虽有不舍,但一听到宋远说下一个小世界会有笑弯了眼。 “哎,等等,等我买块豆糕,这个好吃,买完我们就走!” 宋远满眼无奈,笑意却更深了些:“好。”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个小姑娘叫嚷着卖花,那个声音清朗干净,很是熟悉。 岁鲤下意识地回头,隔着人群,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恰时,小姑娘转头,顿了一会儿便走过来。 小姑娘笑吟吟地看她,眼里全是纯粹,好像从未经歷过半分苦难:“咦,虽未见过,但是姑娘好面熟呀。”小姑娘甜甜笑道,“兴许是有缘吧!喏,这两串茉莉送给你,很配你今天的衣服哦!你喜欢吗?” 岁鲤愣愣接过:“苏妄?” 小姑娘一怔:“你认识我?” 岁鲤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便看见街角一个挎着篮子、笑容爽利的女人朝这边喊:“阿妄,回家吃饭啦!” 苏妄笑着「哎」一声:“我要回家了,有缘再会呀!” 岁鲤捧着手里两串茉莉花,反应有些迟钝:“嗯,有缘再会。” 苏妄点点头,笑跳着跑走。 街角处,苏妄挽住女人的手臂,动作自然地撒着娇,分明是阳光下的明媚场景,岁鲤却看得鼻酸。她吸了吸鼻子,刚刚低一下头,便被人揽入怀里。 “师姐,在这儿她很好。” “嗯,她很好。” 毕竟不属于此方世界,他们能待的时间有限。 宋远怀里的盒子发出微光,岁鲤看见,笑笑:“我们走吧。” “我以为你会想多留一会儿。” 岁鲤摇摇头。 青空中流云悠悠,鸟雀轻鸣,这里的一切都鲜活热闹,也新鲜有趣。能在这个地方遇见故人,实在很好,像是老天的馈赠,要弥补她的遗憾。 得到了,便该晓得满足,人不能太过贪心。 “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师姐真的没事儿吗?”宋远认真地看着岁鲤,“总觉得师姐看起来很难过。” 岁鲤抬头笑笑:“我不难过,看见这个小世界里,苏妄在这儿安稳生活,这是我近段日子最开心的事情。” “可师姐昨天还说,和我看枫林海才最开心。”
第68页 “好好好,我方才说的不算,还是和你在一起最开心。”岁鲤经车熟路地转口哄人,“和你去从极之渊很开心,和你看高山雪原很开心,和你做什么都很开心……我最喜欢你了,好不好?” 宋远抿着嘴笑:“那还买不买豆糕?” “买买买!” 自将一切归还北萧山那日起,她便与过往做了告别,其中也有眷恋与不舍,尤其对苏妄,她有很多遗憾。但余生还长,人总归是要朝前看的。 昨日如逝水。 这里很好,可往后的日子啊…… 岁鲤钩住身边人的小拇指,声音轻轻,像是在说悄悄话。 “我最想留在的地方,是你身边。” 番外二 无妄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距离司幽谷遣散弟子已经过去两月有余。即便是最不愿离开的三师侄,也早在七日前搬了出去,可苏妄站在山脚,仍旧感觉下一刻就有採买的弟子蹦蹦跳跳地要下山来,沿途遇见她,说不定还要与她问个好,问她一句:“小师叔好啊,要不要帮你捎带些小零嘴或是新出的话本子?” 但师父身死道消,师叔师伯们在秘境中遭遇险境,被北萧山掌门趁机重伤,便是司幽谷这块地方都被笼罩在一个法阵下,被吸取灵力抽调到了别处,日益衰落。即便她心存侥倖,希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却也不是真的脑子发浑,分不清希冀和现实。 为了争夺仙道宗门排位,北萧山使尽手段。苏妄不是没试过揭发他们,但她没有证据,人微言轻,其他宗门,身居高位的听不见她的话,听得见她说话的人没有远见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不愿意为她这一句话得罪北萧山,不多久,她的声音就被盖下去了。 整整两个月,她东躲西藏,兴许是那些人见她收了声,觉得她是怕了,于是没再追捕,她便如此捡回这一条命。 今日苏妄也不是特意过来,她只是藏得太久,想出门买个桂花糕,买完揣着油纸包,习惯使然便走到了这儿。 记得三师侄离开那日下了小雨,她撑一把伞站在远处目送他。 她这三师侄,好吃懒做,平日修习也不勤勉,嘴上说着对法阵感兴趣,也没见他看过几本书,逮着空就往山下跑,满脑子吃喝玩乐。没想到司幽谷出事,他会是最后一个走的。 日渐西移,薄有余晖。 苏妄抬头,瞧见几只鸟儿飞了过去。 鸟雀在日暮之际还能回树杈之间搭建的窝里蜷着,她却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要说羡慕几只鸟也怪可笑的,但不得不承认,她就这么可笑。 苏妄念着过去,抬眼看前路,她有些迷茫。 而这一迷茫便持续了三年整。 一边是不想面对自己的师门被毁人去楼空,一边是她也没有信心自己真有能耐向如今最负盛名的仙门復仇,她说是二代弟子里的小师叔。但在此之前,也不过是个修习闲散万事不愁的姑娘。于是她选择了逃避。 三年,她去了许多地方。 见到了几个离开之后道心涣散、不再修习的弟子,看着他们回归凡尘、成家立业,好像从未踏上过修习之路。看到了师父曾与她描述过的高山雪原,一处一处,对上她曾经的想像,又将那些想像中的场景覆盖。 弟子们过得不错,雪山天河风景很美,可她不甘心。 她每走一步都要回头想司幽谷,都要问一句,凭什么呢? 凭什么北萧山在做了那些事情之后依旧受人尊敬?凭什么她只是想要一个公道却被迫噤声,连句实话都不能说?凭什么在司幽谷没了之后,是她在痛苦逃避? 不是说天道昭彰吗?为什么她看见的是这个世界善恶不分才是常态? 既然天道不公,那这个公道,她自己讨。 三年过后,苏妄取出自司幽谷灭门便尘封在储物袋里的离火双刀。她回到司幽谷山门下,坐在不远处的摊子里,要了一碗馄饨。 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 说是一次次不甘、一次次怨恨累积下来,其实也是最初便打算过的念头,只不过当时不敢,现在敢了。然后发现,再难的决定,真做起来也不过一瞬而已。 苏妄一勺一勺地舀着碗里的馄饨,等这一碗吃干净,放下银钱,最后看一眼司幽谷。 她或许没有办法斗赢北萧山,但只要能让那儿乱上一遭,只要能给那些老贼添个堵,这一行便值得。 苏妄轻笑,撂碗,恰时起了阵风,风声猎猎,乌云沉沉,天色陡然阴暗,没有缓冲,一落就是大雨。滂沱雨势之中,苏妄直直向北萧山行去,髮带随衣袂翩飞,发尾也散在雨雾里。 苏妄一身好本领,北萧山的入门比试,她通过得很容易。 与她料想的一样,北萧山的一切都令人噁心。 除了两个人。 一个是她初入山门予她善意的小弟子,另一个便是大师姐岁鲤。 真说起来,苏妄宁愿每个人都薄待她。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能够尽情去爱或尽情去恨都是好事,朝着一个目标前进,人才能活得轻松。带着恨意活在这里,所有的苛刻都只能叫她心志更加坚定,至于其他,她并没有那么在乎。 只是很可惜,未来猜不到。
第69页 后来苏妄常常会想,要是她没有遇见过岁鲤就好了,再或者,岁鲤如果不要那么多管闲事,不要那么在乎师弟师妹们的感受就好了。 虽然不想承认,可她确实因为岁鲤动摇过。她眼看着那个师姐将她捂得好好的冰块拿出来,放在阳光下面,她明明是不愿意的,可冰块还是化了。 然而,就在她动摇得最厉害的时候,渡洲除妖,她遇见了她的三师侄。原来他说喜欢阵法不是玩笑,他是真喜欢啊。 好可惜,以前没发现,还骂了他那么多次,错怪他了。 也就是那一回,岁鲤在山洞里失踪,小师侄身死。 她终于又捡回了自己的冰块。 再后来,便是北萧山分编了一只小队,专门处理妖邪魔怪一类的难事。 她拼着口气,使尽全力,每回试炼,都带着一队人马直冲。她不在乎北萧山的人命,更不在乎自己的。在她看来,北萧山有所损失是一件痛快事情,她乐得看见。 却没想到,凭着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她每回的成绩竟都不错,到了最后,所有人都说她更勇敢更果断。反而是北萧山大师姐岁鲤,在她的衬托之下,显得能力不足,惹来许多流言。 苏妄偶尔想想,自己都觉得讽刺,觉得这是天大的玩笑。 但她无人可说。 夜下无人时,她坐在山顶,望着月亮,有些想司幽谷,有些想小师侄……有些想岁鲤。 不知道岁鲤怎么样了,他们都说岁鲤讲不定死了,可她不想信。事实证明,她不信是对的,岁鲤没有死,只是遇到了一些意外,耽搁了回程。 苏妄与岁鲤匆匆见了一面,又急匆匆离开,这次的任务兇险非常,她险些把自己搭在里面。却不是因为对敌,而是她战斗时分神,想起岁鲤叫她回了北萧山去找她。 但是和那个讽刺的笑话一样,她还是无人可说。 大概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即便再怎么装着无事,装着寻常,那都是装,不是真的。 再回来时,岁鲤只一句对于瓷瓶的提醒,她就绷不住了。 其实那些话不该说的。 离开岁鲤的住处之后,她走在迴路上,抹了抹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累。 而命运的齿轮也终于转到了最后的时候。 苏妄每一回出任务都是视死如归,从没怕过。但此时躺在泥沼里,她想,从前不怕,或许是因为她没想过她真的会这么早死。 说来真是奇怪,还什么都没做呢,她居然就要死了? 还是死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看周遭情状,天地埋骨都是幸事。但更大的可能,是在她死后,有食腐鬼将她当作。她微不可察地皱皱眉,想想就噁心。 然而,就在意识消散之际,有人乘剑踏风落在她的身边。 来人形色惊慌,将她揽在怀里的动作却轻柔。 来人连声唤着:“苏妄?” 苏妄想笑却没有力气,只在心里念了一句,有人埋我了,真好。 可惜是北萧山的。 为什么岁鲤偏偏是北萧山的呢? 唉…… 耳边人声飘忽,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甚清晰。倚在岁鲤怀中,最后的时间里,苏妄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可在师姐怀里,她很安心。 浓稠夜色里,朔风狂躁,薄云散去,月光隐淡。 司幽谷最后的弟子死于南巳冰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