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晴有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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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那日天晴有落花》作者:晚乔【完结+番外】
简介:
黎昼轻嘆:“若你愿意,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师尊了。”
林无妄的眼睛里仍有水汽,他不可置信似的:“真的?”黎昼弯了眼:“真的。”
也不知听没听懂,林无妄懵懵歪头,试探似的:“师尊?”“乖。”未曾收过徒弟的黎昼无意捡回来一个徒弟,一直以为这个徒弟可怜乖巧。
却没想到这个徒弟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第一章 捡了个不明来歷的小徒弟
1.
长夜如宿墨,将原本青翠的林叶染成暗色,镇外小雨初歇,空气中还存着微微水汽。这里没有人家,自然也便没有灯火,只一轮圆月刚刚从黑云后边冒了个头,照出点儿亮,往前拉长了个影子。
来人是个少年,他一身苍色衣衫,袖口和前襟有暗色流金绣出的水波纹样,脚下一双皂靴,周身小物只有腰间一柄剑,是再简单不过也再利落不过的装扮。行在夜里,少年的步伐轻盈,像是哪个初初入世的小门派弟子,瞧着好欺负得很。
风吹草木动,有什么东西擦着那个影子晃过。
黎昼停步,踩断一截枯枝。
随着「咔嚓」一声轻响,深林之中几团浊气似的玩意儿聚集起来,它们在风里化成人形,带着强烈的血腥气直向黎昼的面门袭来。而他侧身轻睥,比眼神更快的是他的动作。
在黑烟袭来之前,黎昼旋身,脚下一蹬,凭空跃起一米。立于树梢,他低头望向那团被他踢散的浊气,只见它盘旋一阵,不甘心似的又追向他。
寻来时浊气聚合,竟比之前那团更大了些。
背对着月光,黎昼没有动,他负手而立,只静静看着浊气胡闹,倒是腰间长剑有了动静。「嗡」的一声剑鸣,像是被惹怒了,宿云剑出鞘,直直斩向下方——
分明是无形之物,长剑却生生将其斩出一片血色。
血雾瀰漫的林间,在不远处的树洞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抱着膝盖蹲在里边,眼睛亮得摄人,仿佛坠入人间的星辰,透过漫天血色,一眨不眨地盯着树梢上的人。
浊气破散时,狂风猎猎,仿佛鬼啸,捲起一片飞沙向天而去。
宿云剑尖还有秽物,地上也一片黏腻恶臭,眼前的场景诡异恐怖,黎昼却始终模样慵懒,连眼皮都没掀动几下。等风声渐小,他跃下树梢。
“还要看多久?”黎昼擦着剑,眼也不抬。
分明是个少年,给人的感觉却仿若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仙师,沾不上半分烟火气,连那隐隐透出的几分傲慢都成了带着况味的清傲高远,莫可逼视。
林无妄犹豫了一会儿,猫腰从树洞里走出来。
他的脸上灰一块白一块,没一处干净,眼睛却亮,可并不是神采飞扬的亮。相反,他的嘴唇抿得死紧,没有半分血色。
黑云散去,月色越发清冽,林子里树叶沙沙作响。
这时,黎昼抬起眼睛,望向林无妄。
他的脚在往这边走,身子却向后倾,像是害怕极了,却使劲憋着没发抖,硬生生给自己撑出一股劲儿。他这副模样,只霎时间就让黎昼联想起自己殿里的小猫。
那小猫第一次见他时也是这样,分明害怕却强撑着,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怪可爱的。
夜风轻轻,仿佛吹散了桃花飘落春水微波里,黎昼弯了弯眼睛。
大概是有了这么个联想,只一眼,黎昼的心就软了。
面对面时,黎昼半蹲下来,语调:“小孩儿,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可几乎是在开口的同时,黎昼察觉到他的异常。
林无妄或许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也不清楚黎昼是什么意思。但他不痴不傻,绝对感觉得到眼前人对待自己时一瞬变换的情绪。他垂眸皱眉,大脑飞快运转,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
黎昼正琢磨着这回事儿,不料,林无妄忽然抬起脸来。
那张脸白白嫩嫩,无害得很,面上堆着的尽是委屈。
“我……我做错了什么吗?”林无妄像是害怕,“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他小声问着,几乎带上哭腔。
黎昼凝神望着林无妄。朗月高悬,借着月辉,他望进林无妄的眼里,却意外地望见一汪清泉。有时候人是很好骗的,因为他们总是会愿意去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东西。
瞧着也不是什么祸害。黎昼这么想着,这孩子虚弱懵懂,看来是白纸一张。
可这孩子究竟是个什么物种?怎么连他也看不出来?
2.
正在黎昼迟疑之时,地下有暗灰色细菸捲进夜间的雾气里,它散碎浮动着,慢慢朝这边靠近。黎昼五感敏锐,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只不过来者气息微弱,并不难对付,不值他多费心思罢了。
黎昼心里有底,但林无妄没有。
霎时间风烟变换。
几乎是本能反应,在烟气扑来时,林无妄一把推开黎昼,他一声不吭,张开手臂就挡在黎昼的身前。
黎昼一愣,那点小玩意儿他一根手指就能摆平,原以为不值一提,却忘记了身边还有个小傢伙,而这小傢伙成了变数。他神经一紧,下意识地唤出了宿云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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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刃霜铁上寒光一闪,周围的动静顷刻便平息下来。
被风带起的额发还没落下,林无妄仍紧闭着眼,满脸慌乱,那样害怕,小小的身子不住发抖,却仍死死挡在黎昼身前。
黎昼回身就看见这样的林无妄。
他顿了顿,拍拍林无妄的肩膀:“没事了。”
嗯?林无妄先是睁开了一只眼睛,用手碰碰自己的身体,再接着才是环顾四周。周围平静异常,没有一点儿波动,先前的烟气像是他的幻觉,半分痕迹也没留下。
“怎么,”黎昼在他额头上轻敲了敲,“想保护我?”
林无妄表情有些懊恼,说出的话也结结巴巴:“我,你……你是很厉害,可刚才那个东西来得突然,我怕你没发现。”
“你先前不是见识过我的本事吗?”
“这种事情谁能知道,万一你就是没发现怎么办?”他嘟嘟囔囔,声音虽小却理直气壮。
仿佛心头飘落了柳絮,最柔软的地方被最细小的绒毛碰了一下。月光疏淡,落在黎昼的发上,他略作沉默,半晌才嘆一声。
还真是个孩子。
只有孩子才会说出这种话、做出这些事,看着英勇却也幼稚。
都说人不可貌相,黎昼自然也不是什么没本事的小门弟子。
常言道「一宗三山七小门」之首,说的是现下仙门各派。上古时期,有三件灵器顺气运而生。可除了「干元鼎」为四合宗所有,另外两件都只属于传说,从未现世。
千百年来,四合宗稳坐仙门之首,到了这一代,宗门之内甚至飞升出一位真仙。正因如此,四合宗便成了旁人眼里强者的代名词,单只提起这个名字,都给人感觉缥缈遥远,不甚真实。
而黎昼不是旁人,他正是寅虚真仙的亲传弟子,现任的四合宗宗主。
他说林无妄对他的保护幼稚,可这样幼稚的动作,从来没人对他做过。
“你……”黎昼略作沉吟,“你要不要和我走?”
话先出了口,打算被抛在了考量后边。
黎昼说:“我门下缺一个……”
他本想说缺一个抱剑童子,没想到林无妄激动到话都没听全就喊出来:“什么?您是要收我做徒弟吗?嗯,好!我愿意的!”
他应得太快,倒是让黎昼一愣。
夜色里,林无妄的眼眸明亮,一眨不眨地望着黎昼,里头含着的期待和欣喜太满,满得让黎昼一时无言。他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
黎昼正纠结着,不料剑体轻震,他低头看剑,便见原先只知杀伐的冷铁软了下来,宠物一样在他手心轻蹭。
这柄剑生出灵识也不过十几年,初时也曾惹得一片譁然,毕竟剑灵难得。但它性情古怪,冷然锋利……现在却为了这个不知来由的小孩儿向他撒娇?
黎昼眉头一跳,他着实是被这个认知给惊着了。
宿云剑会撒娇?这还是他的剑吗?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毛病?
因为宿云剑突然变化,黎昼被惊得半晌无语,一时间没顾得上林无妄。
林无妄等了许久,眼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与此同时,他的眸色慢慢变红,原先稚嫩无辜的面庞也因此变得阴沉诡谲了几分。
然而,当他再度拉上眼前人的衣袖,黎昼抬起眼时,望见的又是那个可怜乖巧的孩子。
像是害怕,林无妄嗫嗫,声音也很轻:“你……你是不是反悔了?”
黎昼沉浸在宿云剑给他带来的震惊里,没留意林无妄的话。
“什么?”
“你反悔了?你不想带我走对不对?”林无妄鼻子一红,抹着眼睛,他满脸在意,偏生要说反话,“其实也没关系,没关系,我留在这儿也可以,左右我一直自己在这儿的……”
孩子看着不大,却已经很要强了,哭声也压在喉咙里。
“哎?”黎昼看在眼里,心中一软,“别哭啦。”他放低了声音,“是我不对,我错了,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小孩儿眼睛通红,直勾勾地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好,我原谅你了。”说完便准备再钻回树洞去,“你走吧,我没关系,我……”
大概是失意,林无妄走得踉踉跄跄,一个不稳就要摔倒。还好黎昼眼疾手快,一下拉住他的手腕。
他以为自己道歉是真要丢下他?小孩子都这么敏感的吗?黎昼无奈地摇头:“谁说我要扔下你了?”
比起骑虎难下这个形容,或许更像是冥冥之中。
说来缥缈,但黎昼信缘,借着月光打量眼前的孩子,他也不是什么墨守陈规的老顽固。只要心存善念不歪邪,有什么不行?
想到这儿,黎昼轻嘆:“若你愿意,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师尊了。”
林无妄顷刻睁圆了眼睛。
这副模样太过可爱,黎昼瞧着笑弯了眼:“好徒儿,叫一声师尊听听?”
林无妄的眼睛里仍有水汽,他不可置信似的:“真的?”
黎昼弯了眼:“真的。”
也不知听没听懂,林无妄蒙蒙地歪头,试探似的:“师尊?”
“乖。”
黎昼终于伸手抚上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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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并没有注意到林无妄低眸时,眼里闪过那丝得逞的笑意。
3.
进城之后,黎昼给原本脏兮兮的林无妄换了身衣裳,带他洗掉了脸上的污色。原先的泥娃娃一下子便成了粉雕玉琢的小少爷,走在路上都叫人忍不住多瞧两眼。
黎昼没带过孩子,也不晓得孩子该怎么带。
长街之上,他打量着过往带着孩子的人,思索良久。
“你……”黎昼试探着问,“你吃糖葫芦吗?”
林无妄的眉头一抽,再抬头时却是一副天真做派。他点点头道:“嗯!”
“那师尊给你去买?”
“谢谢师尊!”
黎昼摸了摸林无妄的头,真乖,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小孩子。
“那你坐在这儿等我,我买完就回来。”
茶楼里,黎昼将他安置在靠窗的座上。他说完就要走,不料衣角处被人拽着,没走得动。他回身望去,果不其然,林无妄滚圆的眼睛死盯着他,手也抓着不放。
黎昼嘆了口气,刚想哄上几句,就看见原先扯着自己的那只小手松了松。
林无妄闷闷道:“那你去吧,快点儿回来。”
仿佛做了巨大的妥协,他巴巴望着,手上脚上时刻都在准备,似乎黎昼要去向千里之遥而不是几步远的街角,似乎黎昼稍有不对他就打算追上去继续抓着他不放。
小鬼怪黏人的。
黎昼觉得苦恼,却又隐隐对这份全心的依赖觉得受用。
“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林无妄一愣,很快笑出声来:“嗯!”
应完之后一下就从座上跳起来,他始终牵着黎昼的衣角。只不过,当他背对黎昼、走向小贩,望向糖葫芦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热切了。
黎昼倒是无知无觉,开心得很。
小贩热情地招唿:“小爷来几串?”
林无妄虽不多话,但到底是孩子,孩子一定都喜欢零食。黎昼想着,既然这样,那给他一手一串拿着,自己再给他备一串。若是他不够便给他,若是他够了,自己就勉为其难地替他吃一吃。
目光流连在一串串通红透亮的糖葫芦上,黎昼轻轻抿唇:“三串好了。”
小贩有些年纪了,他瞧着眼前二人,就是少年带着个小少年,估摸着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为人父母的,总会习惯性对孩子多多照顾。
“这孩子真好看。”小贩误将黎昼的犹豫当成了没钱,他爽朗一笑,多塞了一串给林无妄,“来,这边上一串送你们!”
还有这种好事?黎昼第一次被人送东西,不得不说,很是新奇。
“还不谢过?”
林无妄点点头:“谢谢。”
“真是招人喜欢。”小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要是我家那浑小子有你家弟弟一半乖就好喽。”
“弟弟?”黎昼微愣。
小贩见状也是一顿:“怎么,这……你们不是兄弟?”
黎昼略作沉吟。
林无妄不晓得黎昼在想什么,他顾及着两人的师徒身份,担心黎昼因为被误解降了辈分不开心。于是他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解释,不料黎昼突然变得沉重。
只见他凑近小贩,以极小的声音说了句话。
从他的表情看来,他是以为这样的音量林无妄听不见,可事实上林无妄不但听见了,还听得很清楚。
黎昼说的是:“这是我儿子。”
闻言,小贩咂舌:“这,这这……”
黎昼的表情更加沉重了。
他避过林无妄,信口就开始编。
一旁的林无妄一愣。
原以为修仙之人都规矩且干脆、亲切而守礼,便如初见时他所见到的黎昼,一人一剑,清远果决,斩尽夜色,又或者像是这几日和他相处的黎昼,沿途给他讲道,是真的在将他当成徒弟在照顾。没想到黎昼还有这样的一面。
黎昼编得天花乱坠,林无妄既想笑又想吐槽,半晌,他撇了撇嘴角,将目光移开,决定当自己没听见。
不远处有两口子当街吵了起来。
黎昼瞟了一眼,倒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两人对骂。无甚新意,无聊得很。
但林无妄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热闹。
他虽并不似表面懵懂,但有一件事情黎昼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刚刚生出灵智,许多东西都还没有见过。
林无妄不喜欢小孩子的东西,但八卦是没有人能抵抗的。更何况这玩意儿比黎昼给他讲的道有趣多了。
他看着看着就入了神,连小贩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半晌,黎昼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看得这么入迷,糖葫芦都不要了?”
林无妄一顿,欢欢喜喜地接过,笑得比糖葫芦外边那层糖衣还甜。他先是咬了一口,随即咬下一个山楂球,立马摘下第二个,献宝似的要餵给黎昼。
“师尊?”
虽然这么说不大正确,但当爹的快乐,黎昼到底是感受到了。
带着林无妄再回到茶楼,刚刚坐下,黎昼就听见林无妄嘴里嘟囔着什么,竟像是在学那两口子吵架的语气。
嘴里的山楂球一下就不甜了。
怎么,小孩子都这么喜欢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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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才在说什么?”
林无妄也是听得兴起,一个顺口念了两句,没想到黎昼会这么一本正经地来问他。他略作犹豫,终于还是没有重复。
他满脸单纯地转移话题:“师尊,你方才和卖糖葫芦的大叔在说什么爹和儿子?”
黎昼的手抖了几抖,滚烫的茶水洒在一旁的宿云剑身上。
只见剑体骤然变红,一阵水汽蒸腾而起。
林无妄朝它望去,然而黎昼很快便用袖子将它遮住。
“它闹脾气呢,过会儿就好了。”他睥一眼宿云剑,接着顿了顿,“刚才那是不好的话,小孩子不可以这么说。”
“小孩子?”
“嗯。”黎昼谆谆教导,“小孩子不能说脏话。”
林无妄还没动静,宿云剑倒是先有了反应。像是被羞辱了,宿云剑噌的就要立起来,还好黎昼反应快,在剑体立起之前将它按了下去。
“大庭广众,周围都是凡人百姓,你在这儿发什么疯?”黎昼皱眉轻斥。
宿云剑平日脾气古怪,可到底是认主的,一旦黎昼发怒,它也会暂时认输。总而言之,宿云是一把能屈能伸的剑。
随着宿云变得老实,林无妄也端坐起来,仿佛被骂的是他。
黎昼环顾四周,见周围无人察觉,这才平息一些。随之而来的便是奇怪,宿云虽然任性,但也晓得轻重,从未做过这般不合时宜的事情,况且他也没说什么。
它这是怎么了?4.
自那日在茶馆被骂完,宿云像是闹脾气,自闭了一整路。直到黎昼带着林无妄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四合宗外的青麓山脚下,都没能唤醒它。
“罢了。”黎昼终于放弃。
宿云剑自生出灵识至今也不过十几年,听说孩子成长都有一段的叛逆期,兴许宿云就是到了这么个时期。
“师尊。”林无妄抬头,眼前是高山巍巍,却并无上山之路,“我们这是到了?”
“到了。”
不同于林无妄的生涩,黎昼霎时收去了路上所有的生动表情。
林无妄眨眨眼,师尊分明还是那个师尊,看起来却像是变了个人。
眼前人朝前一步,刚迈出却又停下。
“等会儿跟在我身后,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只当无事。”
林无妄认真地点头:“我知道了。”
没人规定宗主必须是什么样子,可比之旁人,黎昼的外貌本就过于年轻了些。若是性子再肆意洒脱,恐怕难以服众。也就是说,进了这个门,他便不能再这般恣意自在。
黎昼在宿云鞘上轻抚一下,白光一闪间便有轻纱卷碧烟。微光之中,似有鹊衔羽化作广袖长袍落在他的身上,换了那身苍色衣衫。与此同时,他原先垂至腰间的头髮也半束成了高冠,冠间一支琉璃簪,簪上反光柔和,宛若叶端白露,澄澈而通透。
不过一个俯仰,林无妄眼中的人便换了一副模样。
他几乎就这么看呆了。
“走吧。”
林无妄还没回过神,就看见黎昼朝他伸手。
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而那些光统统来自于一个人。
林无妄眨眨眼,搭上了那只手。
再提步,眼前的景象瞬时扭曲成网,他们走过一条光怪陆离的路。
林无妄没见过这些,而未知总让人觉得危险。
通过结界时,黎昼停了一步,细心对他道:“别害怕。”
只三个字,便让林无妄原先不安的心情平復下来。
“嗯。”
被身边人牵着,林无妄莫名便有了底气。
他点点头,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说的:“有师尊在,我不害怕,一点儿都不。”
第二章 一碗鱼煳导致的意外
1.
这是林无妄第一次来到这儿。
四合宗弟子众多,山上却安静得可怕。即便是走路的动作也规矩得不可思议,莫说脚步无声,便是腰上配饰都不会多晃一下。若是闭眼站在这儿,林无妄想,恐怕他真会以为四下无人,以为这儿是座空山。
正观察四周,林无妄不知怎的,心神一震,隐约感觉到山中有什么东西在试图震慑他。他顺着那股子莫名的直觉望向那个方向,没看多久,就听见黎昼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林无妄敛了敛心神,他像是随口问的,“师尊,这儿的山头都是一座接一座,怎么唯独那头山峰高耸,既深又远的?那儿也是四合宗吗?”
黎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去:“是,那里是四合宗的最深处,里边无人,只存着一样东西。”
“存着一样东西?”林无妄眨眨眼,仿佛一个被好奇心支配的孩子,“是什么东西这么宝贝?还需要单独存放?”
这件事情四合宗人都知道,算不得秘密。
于是黎昼开口:“干元鼎。”
干元鼎?
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林无妄灵魄一震,竟觉得有些熟悉。只是,还不等他琢磨出个什么,不远处便走来一小童。
小童模样恭敬,站定便对黎昼一礼:“宗主,长老等您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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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颔首,微微侧身:“我们去麟骔阁。”
大抵是受了环境影响,黎昼的话很轻,林无妄没听清楚。但他仍点点头,一副乖巧又温顺的模样。
小童在前边带路,他走得不急不慢,这里的路很奇怪,瞧着是一座山头接着一座山头,中间没有任何相连的桥索之类。然而走出崖边,脚下又会生出些透明的光块。
那光块瞧着虚无,踩上去却有实感。这是什么呢?
进入四合宗之后,黎昼便松开了林无妄的手,林无妄低头琢磨,一时间走慢了些。
“跟上来。”黎昼察觉到林无妄落后了几步,于是驻足,“你若再走得慢些,通明桥消失,你便要掉下去了。”
“这叫通明桥?它还真是座桥?”
黎昼一边带着他往前走,一边解释:“驾于山间,渡人而过,合该称桥。这各峰之间都有此桥可供通过,只不过要记入宗门谱内,宗祠滴血盟誓,领了自己的命牌,才能见得它。这几日你先跟着我,等过些时候,正式拜入宗内,你也会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牌子。届时,你便可自由来去,不受地势禁锢了。”
林无妄满脸认真:“我一定好好跟着师尊,寸步不离!”
黎昼失笑:“倒也不必如此。”
行至麟骔阁,小童告退,黎昼颔首示意之后便准备推门进去。只是推门之前,他略微有些迟疑。
黎昼转头,似乎是想对林无妄说些什么。但偏偏有个声音抢在了他开口之前。
“宗主,你可算回来了!”
那白须白髮的老人先他一步开了门,风一样迎过来,摸摸他的胳膊又拍拍他的脸,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瞧了好一阵,这才心满意足道:“没瘦。”
说来黎昼也是幼年拜入四合宗的,他少时被收在顷辞长老门下,算是顷辞长老看着长大的,后来宗主弟子选拔,他根骨上佳,于是又被寅虚收为亲传弟子。再后两年,便是他修炼时发生意外,呕血陷入昏迷,沉睡许久不醒。
也是因为那场意外,他的容貌便永远停留在了这么个年岁。
黎昼惦记着自己在林无妄面前的长辈架子,脸上挂不住,他虚咳几声,瞥一眼身侧示意。
像是刚刚才发现林无妄的存在,顷辞长老伸着脖子凑过去:“这是哪里来的小娃娃?”
“是我新收的徒弟。”
“徒弟?”顷辞长老神色一变,“你收的?”
黎昼应了声:“是。”
顷辞长老眼神怪异地打量林无妄。
那眼神里满是戒备,看得林无妄怪不舒服的。
半晌,长老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黎昼。
顷辞长老缓缓道:“你心里有数便好。”接着,他状似不经意,“那你预备几时带他去宗祠?”
要入四合宗,第一便是宗祠之内以血盟誓,供上自己的命牌长灯,这样下来。如若出门在外有何险情,长灯便会明灭不定,将其预报给门人。许多大门派都有这样的灯祠,这也是众多修仙弟子挤进脑袋也想进大门派的原因之一。
比之外边的散修,有了命牌长灯,便相当于多了一层庇护。仙途险阻艰难,危险不胜枚举,谁都想好好活着。
而另一层,于宗门而言,这也是在检测弟子心力。祠内有法禁,如若心底有恶、有邪念、有阴谋算计,那么长灯便燃不起来。
“路途遥遥,我预备让他休息一天。”黎昼略作沉吟,带着商量的语气,“后日一早,我便带他去宗祠。长老以为如何?”
顷辞哼了声:“宗主定夺便好。”
这便是不满了。
黎昼知道他不放心,笑着嘆了声。
“这一路上宿云同我闹了好大的别扭,到现在也不肯回应我。”抚上腰间佩剑,黎昼半似无奈,“分明先前还好好的,还为留下这孩子同我撒娇来着……”
宿云剑撒娇?还是为了这孩子?
顷辞眉头一挑。
取仲夏天星岛上三道流火,严冬况山之巅七尺冰峰,投以无渊玄铁,借干元鼎锻淬而成,宿云是再正不过的剑。哪怕是藏得再深再细的邪念也逃不过它。能得它的喜欢,这孩子必然不是什么邪祟。
“行了,你这小子……”
但凡是他带大的,顷辞长老都会把他们当孩子。即便黎昼如今已经成了一宗之主,私下里,他也总是这么唤黎昼。甚至于当初黎昼呕血晕厥,他还跑去找寅虚互呛,说寅虚没养好从他这儿带走的孩子。
那段日子是四合宗最热闹的时候,直到寅虚飞升真仙,宗里才又安静下来。
顷辞摆摆手:“说他一路劳累,你也该休息了。回去吧。”
黎昼含笑:“多谢长老。”
从顷辞长老的麟骔阁到黎昼居住的清予阁,中间隔了两个山头,不同于来时,在回程路上,林无妄很是沉默。黎昼觉得奇怪,却也没在路上询问,而是等两人入了寝殿,他才摸摸林无妄的头:“你怎么了?”
林无妄低着头。
黎昼尊敬顷辞长老,这点林无妄感觉得到,顷辞长老对他很是戒备,也不满于他是黎昼弟子的这一身份,这点他也感觉得到。
虽然黎昼方才有替他说话,但他仍为此担心,害怕黎昼会因此而让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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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无妄不知自己来处,在外界时,他没少受欺负,因为能力弱小,他甚至只能躲在树洞里。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庇护,他当然不能轻易离开。
可这样的话,他怎么能和对方说呢?
黎昼等着林无妄回话,没想到他半晌不语。
黎昼正准备再问一遍,这孩子倒是委委屈屈开口了。他说:“师尊,我做错了什么?长老为什么要骂我?”
黎昼猜到了他的情绪是顷辞长老那儿带回来的,却怎么也没想起来长老何时骂了他。
黎昼默然。2.
今天,黎昼积累了养孩子的第一条经验——如果有事情解释不清,那便转移他的注意力,强行解释是没有用的。
寝殿里,黎昼看着和毛绒糰子们玩得开心的林无妄,默默松了口气。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正在这会儿,一只奶白的毛糰子迈开小短腿跑过来。
黎昼弯腰抱起奔向自己的小猫,心满意足地撸了几下:“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乖不乖?”
奶猫不会说话,只拿脸蹭蹭黎昼的手:“喵呜!”
林无妄目光如炬地盯住那只得宠的小猫,皱了皱眉。
手上软软热热,黎昼的心都要化了,这院里许多小猫,可最通人性的也就这只小猫。大概是因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四合宗里,这猫天生便有灵气,黎昼也最是喜欢它。
“师尊!”
林无妄忽然冒了个头出来。
“好可爱,我能抱抱吗?”他指指小猫。
黎昼点点头,刚准备把猫递过去,不料原先乖顺的小猫对林无妄亮了爪子,虚虚在空中一挠,像是在威胁他。
这猫亲人,在林无妄之前,还从未对谁龇过牙。
“师尊。”眼前的少年扯扯他的衣角,声音软乎乎的,“它好像不大喜欢我。”
林无妄半低着头,髮丝从脸侧滑下来。他不会束髮,只随手挽了一半,用根布条绑在后边,剩下的披着散在肩膀两侧,此时微微有风,带起髮丝微扬,而他用手捋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眼。
“师尊?”
林无妄又唤一声,看着怪可怜的。
“这……”一边是自己的徒弟,一边是自己的宠物,黎昼犯难了,“它大抵是不熟悉你,过几天就好了。”
“真的吗?”少年不可置信似的。
黎昼腾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真的呀。”
没想到黎昼刚有动作,小猫便不悦地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没伸爪子,只是用肉掌一拍,表达不悦。接着,毛糰子箭一样蹿出去,几个跳跃就消失在门外。
黎昼一边稀奇,一边忍不住回想起它曾经闹过的一次脾气。
那还是他刚刚领回来一只幼兔,小猫见他对兔儿照料更多,觉得失宠吃醋……
等等,它该不会把林无妄也当成这么个假想敌了?
想到这里,黎昼的额角抽了抽。
“师尊?”林无妄一脸不解。
“无事。”黎昼瞬间收了表情,又问,“你饿了吗?”
林无妄摇摇头,没一会儿又道:“好像有些累。”
说起来很奇怪,一路至此,林无妄没有半分倦意,却是在进入四合宗之后,先是于入口处莫名被震及灵魄。接着,他感觉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凝滞,好像浑身都没了力气似的。表现在身体上,便是疲乏沉重,昏昏欲睡。
“那你先歇会儿。”黎昼说着,领他走入偏殿。
那里有张软榻,可黎昼殿内人少,又没收过弟子,因此从未有人睡过。
“以后你便住在这儿。”言语间,一团浅金微光自黎昼的指尖飘浮出来,没入林无妄的眉心,“从今往后,清予阁对你没有任何禁制。西殿放的是我的藏书,书房你可随意使用,南面最里边的屋子有简单食材,东侧那间,里面是换洗衣物,殿外的竹林后边有一方灵泉,常年温热,修习沐浴皆宜。从今往后,本座峰上的任何地方你都可自由来去,不必问我。”
闻言,林无妄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
感情这种东西是很奇怪的,尤其对于未曾在意过它的人而言,更会叫人呆怔无措。便如林无妄,在没有得到的时候他从无察觉。但今日得到,他忽然发现心间原有一处干涸的地方,现在那儿有温泉流过,水流缓慢,却也温柔。
“师尊的意思是,刚才为我解除了山峰上所有禁制?”
他这么信他?
“怎么了?”黎昼理所应当道,“毕竟你是我徒弟。”
那如果师尊日后有了别的徒弟呢?师尊也会如此待他?
大概是周围光线不佳,林无妄的眼睛也雾蒙蒙的。
“还不休息?不是累了吗?”黎昼笑了笑,“好好睡一觉。”说完,他为林无妄掖了掖被角。
“师尊。”“嗯?”
少年低着头,额发遮住他的眼睛,叫人看不见是什么表情,更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东西。
“我……”“怎么?”
林无妄欲言又止:“我……我只是想再说一声多谢师尊。”
这么点儿小事,值得一再道谢?又不是什么外人。
黎昼只当林无妄是过惯了孤身一人漂泊的日子,不习惯自己的照顾:“这有什么,到底你也唤我一声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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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若是……”
若是师尊以后收了别的徒弟,他给予自己的这份信任,是不是也要和其他人分享?
“怎么不说完?”黎昼静静等着。
林无妄心里明白,黎昼信他,信的就是他这简单乖巧的模样。
“说到一半,忘记想说什么了。”林无妄一顿,理直气壮地耍赖。
黎昼一愣,笑着嘆了声:“你啊……”
那笑里全是纵容,林无妄却只看见温柔。
嘆完,黎昼就此离开,他没有留意林无妄的神情,也没有注意到,有两道目光自始至终都停在他的身上,直至他出去偏殿,身影消失不见。
再次回到正殿,黎昼把毛糰子们挨个抱。
他目光澄净,看起来十分放松。撸小宠物的时候永远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门口处传来细微的声音,黎昼抬眸,便看见满脸傲娇磨蹭着不进来的小猫。他笑弯了眼睛,朝它伸伸手,学着叫声:“喵儿。”
小猫先是傲娇地扭了扭尾巴,然后又往外转了几圈,这才漫不经心似的迈着步子往这儿走。
黎昼抚上小猫的背嵴,门外恰好起风。
惊涛巨浪被最轻的风吹走,又被最轻的风带回来,再大的事睡一觉就过去,偏偏又在最普通不过的夜里梦到了。大概人生也是这样。
自少时拜入四合宗,黎昼便因天生的根骨和领悟力被寄予厚望。与此同时,他也被同辈师兄弟所忌惮。在修成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并不好过,或者换句话说,他十分难挨。
寅虚的弟子虽少,却也不止一个,由佼佼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亲传弟子,黎昼所经歷过的事情是许多人想不到的。
微风徐徐,送来门外落花香气。
黎昼耐心地调了鱼煳来餵小猫,小猫吃得急,沾了满嘴满须。
“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拿来帕子给它擦脸,动作温柔细緻,惹来小猫「唿噜」几声。
在清予阁里,这些小宠物可以犯错,可以闹别扭,可以选择,也不会被逼着像别的灵宠一样去学什么讨人喜欢的小动作。黎昼嘆了口气,对小猫,手上更轻了些。
像是在弥补什么遗憾。
3.
如黎昼所言,不过休整一日,他便带林无妄去了宗祠。
一夕之间,所有人都知道四合宗宗主收了个弟子,是他亲自带去、亲手为对方点燃的命牌长灯。这是黎昼的第一个弟子,即便黎昼不举行收徒仪式。即便林无妄的身份特殊,但他的地位也算是由此定下了。
祠内,林无妄的长灯燃了一天。灯烛安安稳稳,火焰明亮,这便代表他心无邪念,顷辞长老也放下心来。
也有些外门弟子会嚼舌根,说这林无妄不知什么来头,居然越过修行考试,直接成了掌门弟子,而内门弟子却无一人置喙,依然勤奋刻苦,日日修行。
黎昼知道林无妄在意这些,他本以为自己昭告全宗能让对方安心些,不承想这孩子除却给他敬茶时有些动容。等回到寝殿之后,又开始和小猫过不去了。
坐在一旁,黎昼望着和小猫抢鱼煳吃的林无妄嘆了口气。
这孩子怎么回事?和小猫抢吃食?
黎昼歪头看他。
啧,还抢得怪认真的。
“你不是不用吃东西吗?”小猫受了委屈,软乎乎转头朝黎昼「喵呜」一声,黎昼实在看不下去,“再说,你要吃什么不行,非得和它……”
“师尊。”
林无妄的眼神比小猫还软,他瘪着嘴,只唤黎昼一声就不说话了,整个人可怜得不行,完全没了和小猫抢吃食时的威风样子。
“行了。”黎昼道,“吃吧吃吧。”他抱过小猫,捂住它的眼睛,“快吃,它现在看不见。”
林无妄一愣,看看碗又看看被黎昼抱着的猫。
他抿了抿嘴,低下头迅速地挤出笑容:“嗯!”
应完声,他端着碗就吃起来。
那鱼煳没放油盐,还有些腥,林无妄只是为了气小猫抢着玩,倒是不大想吃。
可是师尊都帮他拦着小猫了。
林无妄心想,虽然难吃,咬咬牙也咽得下去。
却没想到一碗鱼煳也会生出意外。
“唔……”
他吃到一半,忽然身上一僵,肚子里像是入了团火,烧得他浑身冒汗、脸色发白,他双手失力,白瓷小碗脱手碎在地上。
“无妄?”
黎昼原还在和小猫斗智斗勇,没承想耳边一声脆响,下一刻他就看见林无妄目光发直、身子僵硬,斜斜朝一边倒了下去。
小猫通人性,在黎昼匆忙起身的前一秒跳开。它微微奓了毛,在林无妄身边徘徊,而黎昼赶忙把人扶起,又是探气息,又是度灵力,手忙脚乱,半点儿顾不上身边舔他的小猫。
很奇怪,黎昼怎么探也探不出林无妄的情况,林无妄好像只是睡着了,只是身子有些虚。可若当真如此,为什么他度去的灵气仿若泥牛入海,不起波澜?那些灵气既没有溃散,又没有溢出,林无妄全数吸收了进去……然而,却没有半分动静。
林无妄的身子像是一具巨大的器皿,空空荡荡。无论他给出多少灵气,都听不见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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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的心沉得厉害,怎么会这样?
第三章 传说中的神器现身了
1.
黎昼为林无妄输送了整整一夜的灵力,直至次日清晨见林无妄转好,他方才停下。
卧榻上,瞧着林无妄的脸色重新红润起来,他长舒口气。这小崽子要是再不好,他也得跟着晕过去。
门口传来有规律的叩门声,黎昼为林无妄盖好被子,起身往外走。
“长老?”
门口,顷辞长老面色凝重:“我辰时起来,看见那孩子的命灯飘忽,他是怎么了?”
“命灯飘忽?”黎昼守了林无妄一个晚上,知道他的情况不好,却怎么也没想过已经严重到让命灯都受影响的地步,“灯芯如何?”
命灯灵焰共三层,最里边的明黄色灯芯便是那人的根。若是寻常小事,命灯不会有异,而即便是有异,也分轻重缓急。
顷辞长老沉了口气,声音也低:“灯芯微暗。”
黎昼心下一紧,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顷辞长老今日拄了根木拐,此时木拐击地,响声却似玉石撞动,清脆得很。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让我进去?”
黎昼这才回过神似的,避身让路,接着跟在顷辞长老身后一同行去。
屋内燃着安神薰香,林无妄静静地躺在那儿,无知无觉。
站定在林无妄面前,顷辞长老抬手,将木拐直指床榻,一时间天地茫茫,仿佛所有的光都汇在了拐身,又随它指向,往林无妄身上涌去。那光极强,却并不给人压迫感,反而柔和舒缓,如同溪水潺潺,轻而缓慢地附在了林无妄身上。
白光乖巧,浮动一番后自行又回到拐里。只是,当白光抽离,林无妄的眼皮却动了几动,神情也变得不安稳起来。
过程中,黎昼紧抿着唇,生怕打扰到顷辞长老的探寻。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他已经是汗湿了手心,指节也被捏得发白。
“长老?”
顷辞扬手示意黎昼噤声。
黎昼于是嗓子一紧,只盯着他。
在他面前,顷辞长老的眉头皱得很深,深得让他没底。
“这孩子……”“他怎么了?”
顷辞长老欲言又止,末了转了话头:“这孩子,你仍未查出他是什么来歷吗?”
若是妖魅,救之可施术;若是精怪,救之可施法。世上万物相生,只要存在,或除或救,都总有个法子,可「有法子」的前提是知道他是什么。
而林无妄的难点便在这儿。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自然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救他,现下唯一的办法便是给他输灵气,源源不断地输灵气。但这方法治标不治本,只能短期保着他一条小命罢了。
黎昼沉默不语。
他自负阅遍三千书阁,世间事无所不知,却偏偏找不见他徒弟的来处。
“长老……”
顷辞长老摆手,一下子沧桑了好些。他先前是不放心这孩子,但那也只是不放心,并不愿意眼睁睁看这孩子死去。
他不想下这个判断,可事实如此。
“这孩子怕是活不长了。”
“长老!”黎昼一急,脱口唤道,“这……”
顷辞长老竖指在唇边作势:“嘘。”接着一指床榻。
大概是被从安稳的梦里唤醒,受了惊扰,床上的少年越发不安稳起来。他翻了个身,眉头也微微皱着,像是马上就要醒来。
“出去说。”顷辞长老悄然道。
黎昼望一眼林无妄,重一点头。
黎昼和顷辞长老刚出寝殿,林无妄便慢悠悠转醒过来。
回忆起昏倒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那碗带着腥气的鱼煳。他缓缓坐起,可即便已经这样慢了,四肢依然无力。
自进入四合宗开始,林无妄便有此徵兆,只是他先前不过略感疲乏。因此没有放在心上,不承想随着一日一日过去,他身上的沌感越来越重,而昨夜大概是到了临界点。
林无妄坐在榻上回忆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如黎昼所见,他的确是刚刚化形没多久。在遇见黎昼之前,他也的确是一直住在野林内的树洞里。住在树洞里的那段时间,他的身体……
等等。林无妄勐然想到一件事情。
那时候,他每日都会感受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涌向他,那股力量使他充盈。他虽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也大概能猜到,是它在支撑着自己。
然而从进入四合宗后,他再未感受到过。
这时,小猫过来蹭了蹭他。
“你过来做什么?”
对于这只和自己争宠的小猫,林无妄是很不耐烦的。
小猫敏感,平日察觉到他的不善,也懒得理他。或许是昨夜,林无妄的情况实在吓人,小猫念着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情分,还是想来看他一眼,却被嫌弃地拂开了。
小猫一怒,伸出肉垫就要拍他。
“不可!”
黎昼进门就看见这一幕。
他足尖一提,下一瞬就落在了榻前,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接过了小猫那一爪。
在错愕的同时,林无妄还不忘扮可怜给小猫甩锅。
“师尊?”他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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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东西,装习惯了,就成了自然。
黎昼一手抱猫,一手摸了摸林无妄的头:“怎么样,还难受吗?再休息一会儿?”
小猫儿心里不忿,后脚一蹬便脱开黎昼的怀抱,扭头便往殿外跑去了。
林无妄瞥一眼小猫,很快收回目光:“师尊,我怎么了?”
黎昼明显地一顿,末了却笑:“没什么,你只是身子虚,调养一段时间就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发生的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对了,近日宗内无事,过几天师尊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林无妄正愁没有办法验证自己的猜想,不知该怎么说,没想见倒是黎昼先开了这个口。
他笑了笑:“嗯!”
“那好,我先去处理些事情,你继续休息。”黎昼说着,解下腰间系佩,“这块东西你贴身戴着,它能让你舒服一些。”
那玉珏来自三荒山,天生有灵,触手温润,尤其难得的是能够源源不断释放灵气,是少见的宝物,最是适合修行之人。
林无妄不懂这些,但不懂也不耽搁他的开心:“谢谢师尊!”
黎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摸摸他的头,然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2.
黎昼刚刚说完近来无事,当夜,东陆边界的苍灵城便生出异常。
深夜时分,苍灵城内突显莽光滔天,威震世人。
在那道光亮起的同时,殿内的林无妄睁开眼睛。
他似有所感,朝着苍灵城的方向斜斜望去。东陆离这儿很远,再大的光也抵不到四合宗,可是冥冥之中,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召唤自己。
会是什么呢?
次日,林无妄没有见到黎昼。
那道光惊动了整个修行界,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苍灵城上。不需多久,人群中便有了传言。
四合宗内,几个外门弟子聚在一起。
“皈虚剑?真的假的?”
修行界不缺传言,尤其是这些叫人惊诧却摸不准的事情,谁对此都能猜测几句,正因如此,那些猜测多半不可信。
“真的假的?”道出传言的弟子一脸高深莫测,“这回说话的,可是西华山掌门。”
不论是散人还是有门派的,但凡修行之人,无人不知「一宗三山七小门」。然而,在那位掌门当任西华山掌门时,这个世上还没有「一宗三山七小门」这个说法。
闻言,围观的小弟子们倒吸一口冷气。
“听说,在变故生起的同一时刻,西华山掌门自榻上惊醒。他当下便有所感,于是微顿捻须,大袖一挥,只一步便从卧榻到了山顶。”说话的小弟子抑扬顿挫,将之描述得玄之又玄,仿佛亲眼所见,“对着星河浩瀚,他虚虚向夜空拨指。当即便嘆,说此物不同寻常,气势凌厉,又能够引发这样巨大的能量场朝它所在之处涌去,怕是皈虚剑。”
大伙儿听得热闹,却也有听不懂的。
人群之外,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听得纳闷儿:“皈虚剑是什么?”
当下便有人轻嗤:“皈虚剑你都不知道。”
都说远古时期,世间有三件灵器,它们顺天地气运而生,分别是干元鼎、皈虚剑、晨昏决。作为天地法宝,灵器中蕴含无限机缘,无人不想得到,也因此引发无数抢夺。
灵器出世,数年间争乱不止。
听闻这三件灵器都曾短暂地被几位大能得到过。然而几经辗转,末了,除却落在四合宗的干元鼎之外,皈虚剑和晨昏决都无故失去踪迹,再未被人寻见。
在寅虚飞升之前,外界都说,四合宗之所以能稳坐修行第一大派,是因为干元鼎。
小弟子听得瞠目结舌,他刚入门,一门心思都在修炼上边,什么传闻轶事,从来都没听过。
“那照这么说,若此番出世,真是皈虚剑……各大门派的排序不就要重新洗牌了?”
“你以为那么容易?想得到皈虚剑,也得有那个本事不是!现下除了咱们宗门,哪个门派有这个本事拿得下它!”一边的弟子盲目自信,“更何况,就我说啊,咱们四合宗屹立多年不倒,也未必全是因为什么灵器。你们看,这么多年来,除了四合宗,哪个门派飞升过真仙?”
有人反驳道:“不是也有人说,寅虚宗主之所以能够飞升,亦是依靠于干元鼎的秘法吗?”
弟子们说得热闹,小弟子听得一愣一愣,没再回应。
3.
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不在一处,两边对于传言的态度也相差许多。
林无妄没有听说什么,却从黎昼的脸色里读到几分凝重。
当日黎昼回来,时间已经入夜,很晚了。
“师尊。”
黎昼自回来便在殿内高座坐下,他的面色有些疲惫,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竟连林无妄的声音都没听见。
林无妄因此多唤了他几声:“师尊?”
“嗯?”黎昼睁开眼睛,“你今日如何?”
“我无大碍,倒是师尊你……”
黎昼抬手在额间按了按:“我怎么了?”
林无妄皱了皱眉:“师尊,你瞧着心神不宁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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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定了定神,只清浅地解释一句:“灵器现世,恐生变故。”
人世间,争名逐利者数不胜数,权力的漩涡中,为了能多握住一些,多少人命都不在乎。谁不想拥有力量呢?便如当年,灵器初初现世,正邪两族便都为此相争,一时间争得天地变色、日月混沌。
他垂眼,眸中几分凝重。而如今,恐怕歷史要重演了。
黎昼重重一嘆。
“师尊,你方才说什么灵器?”林无妄眨眨眼,他按下心底因「灵器」二字莫名生出的触动,追问道,“是什么灵器现世了?我看师尊脸色……可是有何灾祸?”
黎昼摇头。
灵器是无罪的,有罪的是人。人慾无穷。
“昨夜,苍灵城中,有摄人莽光,沖天剑气。”
林无妄不过初初化形,意识都不全,这些或许说了他也不懂。可即便他不懂,黎昼还是耐心地同他讲着。
“现世之物,有七成可能是皈虚剑。”
林无妄心底一颤。皈虚剑。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三个字。
很奇怪,分明是陌生的东西,他却觉得熟悉,血液也因此而沸腾,仅一个名字便叫他手脚发热,仿佛有些原本沉睡、融于血脉的东西被唤醒过来。
“无妄?”黎昼察觉到林无妄的异常,“你怎么样,可是有……”
“师尊。”
黎昼正担心着,便被林无妄打断。
“我没事。”林无妄稳下心神,“那皈虚剑……”他笑了笑,仿若无事,“皈虚剑很厉害吗?”
本是为插科打诨、掩饰心思问的一句废话,黎昼却答得认真。他说:“皈虚剑自上古流传至今,自然是举世无双,便说它是万兵之祖也不为过。”
林无妄对这个评价并不意外,他调整好了表情,眨眨眼:“那还真是件好东西。”
“的确是好东西。”黎昼顺着他的话道,“如今皈虚剑现世,消息传了出去,恐怕各大门派都在盯着苍灵城。”
“四合宗也是吗?”
黎昼也不避讳:“自然。”
林无妄若有所思:“既然它是个好东西,且好得厉害,那自然是人人都想得到,也不怪谁都盯着。只是……”
黎昼见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于是追问:“只是什么?”
不料,林无妄一瘪嘴:“只是当下情势有变,师尊昨日说要带我出去走走的话是不是就不作数了?”
如今修行界因为皈虚剑的缘故都炸翻了天,黎昼与长老们为此讨论一日,满脑子都是这回事儿,倒是没想到什么别的,更没想到林无妄会忽然提出这件事情。
瞧着自家徒弟委委屈屈的小模样,黎昼愣了一瞬,继而摇头笑:“你啊!”
像是拿他没办法。
林无妄卖了个乖,心里得意,嘴上却闹得更厉害了:“师尊是嫌弃我?”
“我怎么会嫌弃你?”黎昼知道林无妄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他愿意顺着他,“只不过在想皈虚剑的事情,分了些心。”
再次听见皈虚剑,林无妄的眸光认真了几分。
黎昼继续道:“若我没有猜错,各门派即日便会派人动身前去苍灵城。”
各个门派?“四合宗也去?”“也去。”
林无妄歪了歪头:“师尊也去?”
黎昼一顿:“师尊不去。”
仙门各派还算平稳,现下也并不算乱世。虽然皈虚剑出世一事不小,但也还没到需要大派宗主亲去查探的地步。处于当今仙门的最高位置,与那些小门派不同,四合宗总还有四合宗的矜持。
“那就是说,师尊要派人去?”
黎昼颔首。
“那不如师尊派我去?”
“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林无妄也不否认,反而理直气壮:“师尊既然答应带我出去,那去哪儿不是去?”
黎昼想了想:“也是。”
他略作思索。
虽然明面上宗主要坐守山门,但暗地里,他借闭关名义下山游歷倒也不在少数。传言西华山掌门有大神通,习得秘法,能一步千里,无数人为之赞嘆,比之不及。
作为修行者,他们亦是凡人,只初步沟通了天地,而空间秘法这种东西玄之又玄,稍不注意便会被吞噬在时空当中,寻常修行者,便是晓得也不敢用。然而,作为大修行者,到了他这个份上,自西向东,南北路遥,七千里路,确不过一步而已。
那便陪小徒弟去吧。
“你放心,师尊既然答应你了,便不会食言。”
林无妄一愣。
他不知皈虚剑是什么,却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种牵繫,被它吸引,想去寻它。林无妄知道事情远不像黎昼说的那么简单,却也不愿独自前去。
虽然这么说很不爷们儿,像是出去玩还想家长陪同的奶娃娃,但他确实想和黎昼同去。他做好了准备和黎昼磨,想了许多话,甚至还准备使些小心机,却没想到黎昼一口便答应自己。
他一时失神,顿了那么一瞬,也因此错过问黎昼「为什么」的机会。
不过也还好林无妄没有问,若他晓得黎昼这是觉得他时日无多,想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他可能会被气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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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明日,师尊带你去选一件武器,等你选好了,我们便下山吧。”
“师……”“嗯?”黎昼转头。
与此同时,宿云剑在黎昼腰间微震。黎昼因此错过林无妄眸中的几许挣扎,他低头在宿云剑身上轻拍一下:“又在闹什么?”
再抬起眼睛,林无妄早恢復了那副笑脸。
“多谢师尊!”
黎昼便摸摸他的头:“和师尊还谢什么?”
一下一下,是撸猫的手法。
第四章 师尊可是在意那个女子?
1.
次日,黎昼带着林无妄离开四合宗。
在走出结界的那一刻,黎昼褪去一身华服。山下,少年发尾高束,一身苍色衣衫,不远处的路边落下风叶萧萧,他抬手间接住一片落叶。
黎昼捻着叶柄在手中打转,一瞬间又变回林无妄第一眼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师尊。”林无妄没由来地开心,连带着语气都激动起来。
黎昼看出来他的情绪,却也不明所以:“怎么?”
林无妄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他张了张口,重新勾出一个笑:“你真的陪我下山了!”
黎昼失笑:“我不是都站在这儿了?”
林无妄笑着在剑鞘上抚了几下:“说的也是。”
几乎是在踏出四合宗结界的一瞬间,林无妄便感觉到通体舒畅,先前身体里的那股凝滞感霎时消失,他仿佛重新建立起与天地之间的联繫。
黎昼看出了他的轻松:“出来玩这么开心?”
林无妄藏住心思,只顺着黎昼的话道:“出来玩当然开心!更何况师尊还陪着我。”说着,他抚上腰间佩剑,“更何况,师尊还送了我礼物。”
像是得到了新鲜玩具的孩子,自拿到这柄剑,林无妄便总不自觉想去碰它,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的味道。
不同于宿云剑的精巧,林无妄腰间佩的是一把通体漆黑、没有任何装饰纹路的古剑。
珍宝阁内藏品万千,刀枪斧戟应有尽有,多少人趋之若鹜,他却连选都不愿多选,只随手在进门处拿了这么一柄。虽说能选进珍品阁的都不是常物,但那儿无数奇珍异宝,相比起来,这柄剑便不算稀奇了。
黎昼偏头望,总觉得,若叫旁人晓得他给了自家徒弟这么一柄剑,怕是会觉得他在敷衍孩子。
林无妄却不这么认为,这一路上,他兴奋得很。
“你很喜欢这柄剑?”黎昼问他。
林无妄不假思索:“喜欢啊!”
这可是师尊送他的第一件东西,怎么能不喜欢?
黎昼瞧着他的兴奋劲儿,下意识地便也抚上宿云剑。
然而下一刻,黎昼的手便像是触电一样弹开了,它果然不喜欢这么被碰。
他无奈地摇头,宿云剑的性子实在像极了殿里的小猫。
黎昼提议道:“这既是你的佩剑,不如,你给它取个名字?”
林无妄想了想:“我觉得皈虚很好听,就叫这个如何?”
皈虚剑?黎昼噎了一下,心说他还真敢取。
黎昼委婉道:“叫这个名字是不是不大妥当?”
“可是……”
可是,什么剑在我手中,什么剑便是皈虚。林无妄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在开口的前一刻,他抑制住自己。
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回答,单是听着都叫人觉得狂妄,可是无法否认,他就是这么想的。
“师尊说的是。”
当初夜间林中,几乎是见到黎昼的第一眼,林无妄就决定要跟这个人走,而四合宗里的相处,也让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虽然初衷是为了寻求庇护,但在此之外,他对黎昼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认同与崇拜。哪怕黎昼指着殿中的兔子对他说这是猫,他也会颔首说是。
于是,林无妄低了低头:“确实不大妥当。”他转眼瞥见街角酒家,门前的牌子上写着「醉饮」二字,他收回目光,放在剑上,“那便唤它醉饮,师尊以为如何?”
黎昼轻声念了一遍:“醉饮,是个好名字。”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被夸了总是开心的。
然而,就在林无妄得意之时,黎昼又似好奇:“这个名字,你怎么想到的?”
林无妄有片刻的僵硬。
可不多时,他又扬起笑脸,不动声色地带着黎昼转了半圈,绕到另一方向。
“师尊,我方才看那边有阿婆在喊卖糕,不如我们去瞧瞧?”
黎昼轻易便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你想吃?”刚问完便想起那日他吃鱼煳,只一口便昏厥过去。黎昼有些担心,“你确定你能吃?不要紧吗?会不会不舒服?”
“能啊,怎么不能?”
林无妄完全忘了那回事儿,他不知黎昼在担心什么,只一门心思把黎昼往那边引,生怕被黎昼看见酒家的招牌。
黎昼还想再问,却被林无妄一把拖走。
黎昼嘆一口气,顺着他往糕点摊去。
罢了,他想,难得小徒弟这么有兴趣。
若要形容,现在的黎昼,抱着的大概就是只要林无妄开心便好,其余都不重要了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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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这可能是孩子的最后一程。
2.
这里原是个村子,但东南西北各路行人几乎有半数都会途经此地、中转歇息,占着地理优势,也慢慢发展成了城镇,只名字仍叫作安河村。
黎昼和林无妄的想法各异,一时间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心思。
倒是不远处摊子上吃茶的青年,他听完他们的对话。望一眼林无妄腰间佩剑,望一眼正掏钱的黎昼,又望一眼另一边的酒家招牌,末了轻轻笑笑。
真有意思。
镇前的茶馆坐了许多人,他们谈笑吃茶,大多是风尘僕僕的赶路人,闹腾得很。
唯独青年淡然优雅。
他半束髮冠,着一件浮光锦长袍,外披月白大氅,襟边掐了金丝,下端的水云纹被银蓝绣线裁得规规整整。若是寻常人穿了这一套,只怕要被取笑浮华纨绔。然而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是一派的君子端方、贵气天成。
黎昼五感敏锐,他察觉到青年的目光,于是回望。
青年大概没料见黎昼会忽然回头,被他抓个正着,倒也没有小气避开,反而举杯笑笑,目光这才移开。
修行之人,已有小成。黎昼刚刚认定,眼神一转又注意到青年腰间佩剑,黑檀木鞘,剑柄无纹,首有剑疆(系在剑首的皮绳),剑尾以金铜镶着云水纹饰,那纹样古朴。乍一看并不惹眼,可稍有见识就会晓得,那是一个标识,代表着主人的身份地位。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知道这把剑。而知道了这把剑,他也便晓得了这个人。
崇明门少门主,贯日剑方月去。
“师尊,你在看什么?”林无妄打断黎昼。
他瞥了一眼方月去,大抵是因为黎昼将注意力全放在青年身上而忽略了自己太久,他有了先入为主的情绪,于是越看越觉得那青年不顺眼——比方说,现在虽不似夏日炎热,但也没冷到这个地步,要穿这么多衣服。
啧,怎么连衣服都穿得叫人这么不喜欢?
和林无妄在两个频道里,黎昼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
“看那个人,喏。”黎昼眼睛一抬,“他有麻烦了。”
数年前,仙门崛起,崇明门凭藉白虹剑诀位列前端,门内弟子皆习此诀。能将白虹剑诀融会贯通的人虽寥寥无几,方月去却也不是第一个,可无疑,他是最有天赋的那一个,甚至有传言说他的剑法已经超过了现任门主陆坤。
并非空穴来风,那传言是有佐证的。
比如,崇明门代代相传、被认作门主标识的贯日剑,现如今佩在了他的身上。
“麻烦?”林无妄不解。
“又或许是找他麻烦的那些人,他们有麻烦了。”黎昼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往另一边看去,“总有一些人目光短浅,贪财不怕死。”
林无妄顺势望去,不远处一群混混满眼精光,正往这边逼近。
或许是黎昼将注意力放在方月去身上过久,林无妄有些在意,他轻咳一声,上前几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方月去和黎昼中间。
他说:“出门在外,最怕露富。”
更何况,方月去还长得温软好欺负,活脱脱的「人傻钱多速来」。
黎昼失笑:“没想到你还挺有经验?”
“师尊?”林无妄皱了皱眉。
黎昼不清楚林无妄这忽然闹的什么别扭。但他能感受到林无妄对方月去的不喜欢。虽然这份不喜欢来得莫名其妙,但转念一想,半大的孩子,情绪本就多变,便也没多说什么。
他只随口解释一句:“小点声儿,看个热闹。”
看热闹?林无妄挑眉。
也是,四合宗日日沉闷,这样的热闹真是难得看到。左右无事,便看看吧。
另一边,方月去察觉到什么似的,他抬头,正对上那几道不善的目光。
原先在茶馆休息的人,看见那些混混过来,三三两两都结帐走了。这世道从来都是见义勇为者少,怕惹事儿的多。
方月去却不在意。
他望一眼来人,轻笑一声,继续吃茶。
那些混混被这似是而非的一笑惹恼了,怎么,这小子看不起他们?
走在最前边的那个在方月去对面坐下,他勐一拍桌,桌上的茶具随之一震,桌面便起了一条裂纹。今日店家不在,新来的小二是个没胆子的,他缩在柜檯后面猫着腰,权当没看见,估摸着是不想管了。
那群混混见状便越发肆无忌惮。
桌面上的裂缝将他们分成两边,一面淡定,一面狂妄。眼见着场面就要「好看」起来,不料为首的刚准备说话,耳边便响起清脆的珠玉碰撞声。
那声音很轻,仿佛是夹在风中飘来,碰巧入耳,有魔力似的,只一瞬便叫人怔住。
与此同时,林无妄感受到一股很奇怪的力量,如同第一次进入四合宗那日,存放干元鼎的那个方向对他施出的威压。
他皱了皱眉,按住心口,总觉得那儿有些慌。
混混们被迷了魂儿一般循着声音的来向站起,眼里、面上都是呆滞的。方月去一愣,他虽没被影响到,但显然感觉到了不对。声音来时缥缈,声源似乎不近,可不过一个抬眼,方月去的面前已经站了个女子。
女子背光站着,一身朱色纱裙,她生得明艷娇媚,一双手软若无骨,只轻轻拂过桌面,裂纹便自她指尖过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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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她半转过身,剪水双瞳直直盯住方月去,“你知道阜州怎么走吗?”
她的声音惑人,动作惑人,一举一动都在乱人神思。
方月去凝神看她,满眼防备,可不久之后,那份防备变成了迷惑。
女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公子?”晃完之后,媚眼一转,“怎么,看我看入迷了?”
方月去拿不准女子的来歷,正琢磨着,一个不防就被她凑上前来。方月去一惊,随即感觉面上一热,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耳朵、脖子、脸都已红了个彻底。
女子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霎时也是一愣,接着半点儿面子也不给他,就这么笑了出来。
“小公子的脸皮还真是薄。”
方月去鼻尖出了薄汗,微微往后仰头,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心里也恼,怎么这个毛病这时候窜出来了?
不待女子笑完,方月去抢先答道:“一路向南便是。”
“哦?”
问到了路,女子也不再与他调笑。
“谢谢。”她正准备走,忽然又回过头来,“对了,小公子,你的声音真脆,我喜欢。我啊,最喜欢的便是你这种声音。”
她刚刚笑完,转头就变脸:“而你们——”她扫了一眼那些失了神志的混混,满脸嫌恶,“你们快走远些吧,看着就倒胃口。”
她语尾转了个调儿,即便是说着这样嫌弃的话,听在耳朵里也像撒娇。
“哎?是,我们这就走……”
混混们浑浑噩噩,木偶似的,机械地服从着女子的指令离开。他们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磕着碰着也不停。
惑人心智,样貌妖艷,多是精魅,可这女子身上没有半分精魅的邪气,这是怎么回事?方月去还疑惑着,她已经发出一阵珠玉般的笑声走远了。
只不知为何,她走的方向是北边。
3.
女子走后,方才的那股压迫感瞬时消失。林无妄定了定神,转头望向黎昼,似乎是以眼神询问:师尊,热闹没了,还看吗?
然而,黎昼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
事实上,在看见那个女子的同时,他的目光便凝重起来。
她和林无妄一样,在人世间游走却比林无妄游刃有余得多。那么是不是从她那儿,可以解开林无妄身世的谜团?更或者,是不是就能找到救他的办法?
久寻不见的问题终于有了个突破口,黎昼心下一紧:“走。”
“去哪儿?”林无妄一头雾水。
“跟上她。”黎昼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仍能让人感觉到他话里的急切。
藏不住也掩不掉,切切实实,这是林无妄第一次在黎昼的身上看见这种情绪。
跟上她?为什么?
黎昼并非泛泛,他若有心要跟上谁,那人便是一步千里也难不倒他。
然而此刻,当他们停下脚步,只能看见萧萧落叶,而周围是荒山野岭。
空无一人。
黎昼驻足,身后的林无妄也随他停住。
“师尊,人好像不见了。”
分明上一秒还在眼前,可只一眨眼的工夫,女子便凭空消失。如烟如雾,她乘风而来,也在下一阵风吹过时去得无影无踪。
黎昼晓得她有本事,却没料到她的道行这么高,连他也甩得掉。
眼前之人面色凝重,林无妄等了会儿也没等到黎昼开口,于是他抿唇,扯了扯黎昼的袖子。
“师尊。”他像是为难,“还追吗?”
连个影子都没有,怎么追?往哪儿追?
黎昼望一眼林无妄,倏然生出了些无力的感觉。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在书本里找见痕迹,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个记录可供查询。
便如林无妄的身世,他久寻不见,今日遇见那女子,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却还是跟丢了,下一次再想找到线索,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黎昼垂眼。
更不知道,林无妄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师尊?你是不是累着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黎昼摇摇头,道:“无事。”
接着,他眺一眼远方,心底实在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故作轻松:“跟丢了……便跟丢了吧。”
害怕林无妄看出什么,黎昼转口问道:“对了,你今日如何,可还有不适?”
“我没什么。”自下山以来,林无妄已是好上许多。只不过他不明白该怎么解释这番变化,便也就这么略了过去。
“倒是师尊你,真的没事吗?”
该不会是怕他担心强说没事骗他的?
微风过处,林叶飒飒,黎昼垂手立于林间,眉眼低垂。他略作停顿,又否认一次,还摸了摸林无妄的头。
黎昼轻笑:“真的。”
见状,林无妄犹豫许久才再次开口:“师尊,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女子?”
从遇见到追来,虽只匆匆一面,但林无妄觉得那个人对于黎昼而言好像很重要。
小徒弟还是注意到了?也是,人又不是傻子,跟着他一路至此,怎么会注意不到。可他该怎么解释?
分明在外人面前可以口若悬河胡编乱造。但对着林无妄,黎昼那编故事的本事一下就施展不出来了,总觉着那样像是在骗小孩儿。为此,他很是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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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纠结许久,末了却只一摆手:“不提了。”
若是认识多好,要认识的话,他也不至于连自己小徒弟的身份都弄不清,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小徒弟命灯飘忽,却找不到法子救人。
——不提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听在林无妄耳朵里,却成了欲盖弥彰,可以衍生出许多故事。理智之中,他知这可能是误会,但现如今,他什么也想不到。
他低垂着眼,阴影下面,原先浓墨一般的眸色微微变红。
似乎感受到了林无妄的情绪,宿云剑随之一颤,竟像在为他着急,想要安慰他。一人一剑,四处无声,这动静太过微弱,连黎昼都没能发觉,偏生林无妄似有所感,勐一抬头。
“怎么了?”黎昼见他不言不语,只怔怔站在那儿,表情呆滞,一时间有些担心,“是不是赶路赶得太快又不舒服了?”
仿佛在迷障中被人唤醒,林无妄从失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张了张嘴,没有否认。
小徒弟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黎昼便已经内疚起来。分明晓得小徒弟如今景况,他怎么还拉着人一路奔袭?小孩子都爱逞强,不适也忍着不说,早知就该让对方等在那儿,也不至于让对方难受成这个样子。
都说关心则乱,这话实在不假。
“我们回去休息。”
林无妄的一双眼亮得厉害:“师尊,不追了?”
黎昼略一犹豫:“先不追了。”
只是先不追了?
林无妄带着几分不满,故意道:“我其实没什么,也不想因为自己一点儿小事耽误师尊。若师尊当真有要事寻她,便不要顾忌……”
“什么小事儿,哪有小事儿。”黎昼皱眉,“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林无妄赌气似的:“我会照顾我自己,师尊也可以去做师尊要做的,不必管我。”
这是闹哪门子脾气?黎昼摸不着头脑,他正要拿出师长的威严,可话还没出口就看见孩子别过头去,脸上几分委屈。
“你……”
满肚子的话刚要出口,喉咙口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里。虽然不明白林无妄在闹什么,但也不能逆着毛撸,黎昼心说,哄哄吧,万一他这么闹出个好歹来,后悔的不还得是自己吗?
黎昼嘆了口气:“我怎么能不管你。”
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黎昼有一会儿没说话,可这一会儿在林无妄看来却已经是许久了。林无妄开始后悔,担心自己借题发挥太过,惹人厌烦,他几乎想回头道歉,却没料到还是黎昼先对他服软。
“好了,不生气了。”黎昼耐心地道,“师尊给你赔不是还不行?”
林无妄一怔,他抿了抿唇,抬眼间眸光似水。
他本是假意,并没有真的感觉委屈,也只故意那么一说,没想自己能骗过黎昼。他知道黎昼信他,也借着这份信任一步步往下探寻,想找到黎昼纵容的底线。可黎昼好像每回都只是无奈,从没有真正恼他。
“是我的不对。”林无妄低下头,“师尊不用向我赔不是。”
到底是少年心性,气得快好得也快,黎昼松了口气。
“那我们回去?你好好歇一歇,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可休息的地方……”
“师尊。”林无妄见他要掐诀,先一步喊停,“我想走回去。”
可你不是不舒服吗?黎昼想这么问,可林无妄眼神殷切,好像真的不想施诀离开。
黎昼收手,掸了掸袖子:“那就走回去。”
日光下边,少年笑意明朗,始终跟随在黎昼左右。
行至清溪尽头,远方有浓树攒云,而他们步伐缓慢,走在这荒芜之地也似闲庭信步。
黎昼多年来游歷各地,每每空闲就会给林无妄讲自己遇过的事情。林无妄每回都听得认真,这次却有些出神。师尊虽在他身侧,但他们中间到底隔着多少距离?他忽然有些好奇。
林无妄不愿转头去看,总觉得太过明显,略作思考,他一点一点抬起手指。
原以为碰不上的,没想到,他只轻轻一动,便蹭到了黎昼的衣角。比他以为的还要近。
恰好这时黎昼讲到个有趣的地方,他侧身,望见林无妄面上笑意:“怎么,你也对这个感兴趣?”
林无妄笑意不减:“师尊说的,我都感兴趣。”说着,他收回手指拢在袖内。
长路漫漫,林无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这是要去哪里,可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他或许有许多都不清楚,但身边人真真切切与他谈笑,足以叫他安心。
因为安心,所以哪儿都是正好。
第五章 有机会带你去看水灯
1.
那日虽跟丢了人,黎昼却不死心,他隐约记得女子问路,是要去阜州,是以他带着林无妄一路至此,可惜仍旧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暂时放弃,也不得不承认,那女子能力在他之上,恐怕早在最开始便发现了他的跟踪。
既然比他厉害又不想被他找到,那他当然寻不见。
黎昼想得入神,不经意被人一撞。
“师尊?”林无妄一直在他左右,见他被撞着,连忙将他扯过来些,避开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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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被个孩子撞了下他的手臂,连个痛感都没有,至于这么紧张?
黎昼哭笑不得地拂开林无妄的手:“我没事。”顺便倒吸了口冷气——
林无妄这一扯,力气可比那撞来的孩子大多了。
“今儿个怎么这么热闹?”
时已入夜,城中却仍是人马纷杂。黎昼左右四顾,入眼是彩楼红袖招摇,店前有酒香瀰漫,孩童们在街头巷尾窜来窜去,闹腾得很。
是他这么一问,林无妄才注意到周围景象。
街边灯烛华灿,路过的人手里都提着花灯,高楼上无数人推杯换盏。惹眼得很,他却一直没有发现。
不等林无妄回答,黎昼自个儿恍然大悟似的喃喃道:“是了,银月如盘,桂花飘香,今儿个是中秋。”
林无妄不懂:“中秋?”
“是个节日。”黎昼随口同他解释,“在这一天,凡世里阖家团圆,或登高楼拜月,或伴着丝竹管弦饮酒,城中还会有灯展,喏,你瞧头上挂着的,那些便是。”
他说着,想见了过去:“约莫是八年前,那时我下山游歷,恰好便是中秋。途中我遇见一位修行者,我们都只一人,与周边的热闹格格不入,许是被那气氛感染了,我俩便搭了个伙儿,通宵饮酒,勉强算是过节。当时落脚的地方叫什么,我记不得了,但那里临海,居民时兴往海里放羊皮水灯祈愿,他们把那灯叫作「一点红」。”
黎昼说说笑笑,林无妄就这么在边上听着,时不时地附和两声,街边灯色暖黄两眼,可那些光亮半分都没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始终只看着一个人。
“大海广阔,夜里本该瞧不着边际,但那会儿,放眼望去,海面竟被水灯布满了,连带着海天交界处都耀着一条发光的线,竟映亮了一小片远天,震撼得很。我当时揣着酒壶,估摸着说这得有数万盏,那位修者却硬要和我辩驳,说不止,这海上起码十万水灯。”黎昼回忆着,笑出声来,“许是喝得高了,酒意上头,我们谁也不服谁,就为了这么个小事儿,我们坐在石阶上数了一夜水灯。”
他一停,怀念似的:“但那一夜,直至天色鹭白,我们也没能数得清楚。”
修行路上,仙途遥遥,修仙者大多清贫困苦,隐世不出,尤其是四合宗,宗门甚至修起结界,与凡世隔绝。但黎昼一直是很爱这种热闹的,他总觉得活着就是要有些烟火人气,那才有意思。
林无妄虽没能亲眼见到海面布满水灯的场景,但他听黎昼这么说,看见黎昼眉飞色舞地同他比画,便觉得那场景一定很美,一定美得叫人震撼。
“只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河啊湖啊,不知道这里的人放不放水灯。”黎昼嘆道,“若是有,我便能带你看看了。”
夜风拂面,光影交错。
暖黄灯色映在黎昼的侧脸,林无妄便借着光望他。说来奇怪,他连擦肩之人的面容都看不分明,却将黎昼的期待和遗憾皆看入了眼里。
“师尊怎么这么想带我看水灯?”
黎昼笑笑,夜光里,他看上去比平时更温柔了些:“你不知道那有多好看。”
林无妄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知道。”
“你看过?”
若说海面水灯漫布,瞧着像是人间的银河,那么我看过,它在你眼里。
“我在师尊的……形容里看过。”
黎昼朗笑:“你啊。”
笑里全是纵容。笑完,他停步。
这里是个角落,人们玩玩闹闹,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角落。他负手立在人群之外,当他唇边笑意落下,林无妄便在他身上看见了冷清。
黎昼像是在发呆,目光却落在一个孩子提着的纸灯上。他只是随便给目光找个落点,兴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在看什么。
林无妄却若有所思,他望一眼灯又望一眼黎昼,不久想到什么,兀自往不远处的摊子走去。
而黎昼站在那儿,仿佛出了神,对此并未发觉。
四合宗不过节,什么节都不过。
然而,黎昼说的灯海游歷并不是他第一次过中秋。事实上,当黎昼还是小弟子时,他们曾下山歷练,当时也是中秋。
那会儿内门弟子的考核成绩还没下来,恰巧赶上宗主选举亲传弟子,大家都很着急,只有黎昼例外。他入门晚,修行时间不长,却直接被定下成为寅虚的亲传弟子之一。
可想而知,有多少人不服。
宗主弟子的名额很少,每个人为了得到那个名额极其努力。若是身份互换,他也会觉得这样不公平。黎昼想,可他一定不会对那被定下的人表现出恶意。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当年亦是如此。那会儿弟子们年纪还小,领队的师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自己玩耍逗乐,逛夜市、游灯会。
弟子们都出来了,黎昼自然也不愿一人留在客栈,可惜无人理他。
灯会里,大家都有同伴,他们买了许多提灯,谁都有份,他却两手空空,成了人世间星河里唯一暗淡无光的那个。
没人关心他孤身一人,没人同他搭话,没人肯靠近他,也没有人过来给他一盏灯。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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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回头,怀里被塞进一件东西。
那是一盏纸煳的提灯,灯上绘了朵莲花。提灯做工并不精緻,灯也还没点燃,他却被烫着了似的,整个人结结实实愣在原地。
“虽然没能看见师尊说的灯海,但莲花长在湖里,说来曲折了些。但我想它们都沾着水,到底也能和海扯上关系。”林无妄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没有道理,却仍撑着讲完,“吃饭都有前菜,今日我们先看这个,待将来有机会,师尊再带我去看灯海、数水灯、彻夜饮酒。如何?”
这番话是林无妄在挑灯的时候就想好的,他组织了许久的措辞,生怕讲差了。现下好不容易发挥出来,他松了口气,却半晌没有等到黎昼的回应。于是,他的那颗心一点一点又重新吊了回去。
“师尊?”
黎昼不发一言,只低头看灯。
不同于街市的灯火通明,这里是个拐角,光线晦暗,林无妄辨不出黎昼的情绪,也读不准对方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忐忑起来,这才注意到,哪怕黎昼穿着简陋,模样看着青涩,气质却依然出尘,而那花灯简陋,怎么看怎么配不上对方。
“师尊,若你嫌弃这灯……”林无妄一边说,一边就要接过那莲花灯。
可黎昼护住了它。
“没有嫌弃。”他的声音微微低哑,“这灯很好。”
林无妄惊喜道:“师尊喜欢?”
黎昼抬眸,对他轻笑。
“我很喜欢。”
林无妄扬眉,连发梢都带着得意。
“灯还没点,没那么好看。师尊,我给你点了它吧。”他笑着拔开火摺子,拿在手上晃晃。
“好。”
在他们脚下,一双影子被拉长变形,又因为林无妄倾身的动作叠在一处。
待得花灯点燃,林无妄抬头冲着黎昼笑笑:“好了!”
那一霎,他眼底的光比花灯都更亮些,亮得盖过了记忆中被水灯铺满的海面。
“你怎么会想到给我这个?”黎昼问。
林无妄眨眨眼。
“只是看见大多数人手上都提了灯,想着人家都有,师尊怎么可以没有。”
黎昼一愣,笑着摇头。
他重又低头看灯。
不过是年少时一点小小的挂碍,哪个孩子没体会过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失落?他原以为早不在乎了,没想到还是想要,没想到真能得到。
不过是几文钱的小玩意儿,林无妄随手买的,礼物都算不上,他没想过黎昼会为此动容。
“说来,师尊这样待我,而我只是给了师尊一盏灯。”
他这一句说的声音很小,只是感触间无意把心里的话给念了出来,并不是要讲给谁听。
可黎昼五感通透,耳力过人,仍是听见了。
这样待他?
比起当年顷辞长老对他的悉心照顾,他待林无妄并不多好,至多不过尽了做师父最基本的责任,再多的就没有了。
黎昼略作沉思,恰时有风吹过,灯芯闪了几闪。
他忽然便沉了声音:“我不会让你有事。”
“嗯?”
这个承诺来得莫名其妙,林无妄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解,他本欲表达出自己的困惑,却又因为黎昼眸中的郑重而收了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师尊好像很难过。
“师……”
“走吧。”黎昼打断他。
“去哪儿?”
黎昼定了定神,他提着莲花灯,步伐稳重:“去找那个女子。”
林无妄拧紧了眉头:“不是说不找了吗?”
“我改变心意了。”
境界的差距无法逾越,它如同一道壁垒横亘于他们中间,黎昼确定那女子的能力要高于他,也清楚自己早被发现了,再要寻人,便如大海捞针,几乎没有可能。
但那又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
2.
黎昼说要找那女子,然而女子没见着,他们倒是先遇见了方月去,并且,还是在最不可能遇见他的地方。
当时,方月去带着一包东西,遮遮掩掩地走出胭脂铺。
可惜不凑巧,他刚下了台阶,还没迈开步子,就感觉到有目光打在自己身上。接着,他抬头,一眼就对上了不远处盯着自己的师徒二人。
都说做贼容易心慌,方月去心里有鬼,下意识地就把那包东西往背后一藏,却不料边角一扯,里头的几个小盒子全掉下来。并且,其中一盒还竖立着骨碌碌滚到黎昼的脚下。
黎昼拾起盒子,挑眉。
他手上是一盒脂粉,瞧着应该是好材质,可惜盒子不牢固,这么一摔一滚,撒出来了好些。
“虽然撒了点儿,但应该还能用。”黎昼将脂粉递了过去。
几乎是在接过盒子的一瞬间,方月去红了耳朵。可他强装镇定:“多谢。”
黎昼没有打探他人生活的习惯,递完便要走,不承想转身之际看见一个影子。人影闪过之际,人群之中,隐约传来珠玉碰撞的声音。
是她!“糟糕。”
方月去明显也听见了,他望着那人影闪现的方向,满脸紧张。
黎昼本欲追去,可那人影不过一霎便消失不见,他于是回头:“是那天茶馆里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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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方月去点头。
早在第一眼他便晓得黎昼与他是同道中人,对方看着年纪轻,修为却不在他之下。既是如此,对方能记住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黎昼略作思索:“你们认识?”
方月去明显尴尬:“认识……也谈不上,只是有些渊源。”
这渊源便是从茶馆那日开始的。
方月去此番出行是为苍灵城中的皈虚剑。他一路遇上过很多人,原以为茶馆一事不过意外,那女子与路上自己遇见的其余人没有差别,一面之缘而已。
没料到,不久后的一个夜里,他睡得正好,半梦半醒间忽然闻见一阵异香。
修行之人大多警惕,可那香味令人防备不及也无法抵抗,他一时间昏昏沉沉。紧接着,有一双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你骗我,我往那边走,绕了好久才到。”女子用着兴师问罪的口吻,面上却只有戏嚯,一看就是来找碴儿的。
可怜方月去晕晕乎乎就被拎着晃了几圈。
“你怎么不说话?”女子见他眼神迷濛,晕乎乎的样子怪可爱的。于是眨眨眼,换了单手拎他,另一只手在他脸侧划过,“啧,还挺嫩。”
她的手指冰凉,划过方月去的面庞时,他背嵴一麻,立马弹开。衣襟在挣扎中被扯散,方月去一时不察,没有立即整理,袒了胸前一片,他震惊地指着女子。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被这么一激,再昏也醒了。
“原来不止脸上嫩,身上瞧着也细白。来,让我摸一把。”女子说着就要动手。
见状,方月去腾地整个人都红了。
说来这算是他的一个秘密,除却爹娘与师父,没有旁人知道。
毕竟,崇明门少门主是个容易害羞,且一害羞就上脸的性子,若要说出来,该多遭人笑话。也因为如此太不端庄,方月去定期便会去买脂粉,每天起来就往脸上铺一层,盖一盖不知什么时候会蹿红的脸和脖子。
然而今夜睡梦正酣,他半点儿准备都没有,就这么任由自己通红地暴露在女子面前。
“你别过来,你站住!”方月去脚步踉跄,和她绕着桌子转圈儿,他脑子急,嘴上也急,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大着舌头问她,“深更半夜,你这么……这么进来,你知不知道这……这是有辱斯文!”
“不知道。”女子兴味更浓,她半趴在桌上,歪着脸沖他挑眉,“你教我?”
方月去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更红了一圈,但对方并不放过他。
女子旋身坐上桌子,她晃着腿打量他:“小公子,你真是有意思。”
方月去半点都不觉得有意思,他很委屈。
他堂堂一门少主,何曾被逼到过这个地步。
凝滞半晌,方月去捂紧衣襟抱住自己,颇有几分无奈:“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说了,你骗我,阜州不是那条路。”
方月去想见她离开时的方向,略作迟疑地问道:“是不是你走错路了?”
“哼,又骗我。”女子并不听他说话,自顾自道,“不过你的声音这么脆,人也可爱,实在招人喜欢。喏,我原谅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方月去抿唇不语。
“哦,不想告诉我?那我便继续叫你小公子吧。小公子,我叫晨星。你见过吗?破晓时分天边的最后一颗,晨星。”女子笑意盈盈,言语间带着珠玉脆响。
晨星的眼尾有一抹红,不晓得是画的还是天生如此。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带着媚意。但不知道为何,分明是魅人的姿态模样,却因为她这一笑,又天真烂漫起来。
“我叫方月去。”
崇明门规矩繁多、教养极严,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方月去也没有忘了礼数。对方报了名字,他不报,实在不好。
“方月去,真好听,配我。”女子玩着头髮,眼波流转,“可我还是想叫你小公子。”
方月去一时语塞。
“小公子,我不认识路,也无处可去。虽不晓得你要去哪儿,但既然你也是孤身一人,不如带着我?也省得长路无聊,没人说话。”
方月去想要拒绝,女子却没给他机会。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什么时候说定的?
“明儿见,小公子。”
晚风香软,从他身边拂去,微风过处,似乎有谁趁着时候正好往他脸上摸了一把。
方月去终于找到拒绝的话口儿:“我没答应你!”
然而,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3.
原以为那夜晨星已经闹得过分,不承想更过分的还在后边。也不知她一个姑娘家的,怎么那么晓得调戏男人。
方月去满脸苦色。
正是因为出现了晨星这个意外,导致他原本预计这一路够用的脂粉提前了这么久用完,不得不临时来买,还碰见了黎昼和林无妄。
他将事情没头没尾略去许多,只说了个和晨星同行的大概。
黎昼闻言,若有所思。林无妄大概猜到了黎昼在想什么,他心底不愿,却无力阻止,只能板着脸站在边上,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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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下一刻黎昼便笑着开口:“正巧,我们二人也要前往苍灵城,不如一起?”
闻言,方月去一愣。
瞧见他没有立即回復,林无妄于是分了几分注意力给他,心里多了期待——听闻修行者大多冷清,不爱和人同行,那说不准他也有可能拒……
然而,方月去一口答应:“好!”
黎昼双手一合:“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路程还请小兄台多多照顾了。”他拱手,假意问道,“不知如何称唿?”
“崇明门,方月去。”他说完停下,明显是在等黎昼说话。
而黎昼借着笑意略作思索:“原来是方少门主。”他像是才知道似的,微顿,“我叫林昼,这是舍弟,林无妄。”
也不知是被哪个字戳中了,林无妄眼睫轻颤,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偏过头去,不晓得在掩饰什么,手微微抬起又放下,末了握拳方在唇边轻咳一声,露出些隐晦的笑意。
“你们是兄弟?”方月去有些诧异,他先前分明听见林无妄唤对方师尊。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是师兄弟,只不过师父年迈,我代师收徒,这孩子心眼儿实,总说认的是谁便该叫谁师父。”黎昼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摊手,“否则,就我这个年岁,哪能收上什么徒弟。”
黎昼发尾高束,眉眼含笑,即便无奈摊手也满是少年意气。他虽不喜自己样貌,但偶尔藉此骗人,还是好用。
方月去望他一眼,点点头,心说也是。修行路上最重能力,但除却少数的少年天才是资质天纵。在那之外,能力这种东西大多都是靠时间积累的。人都现实,没有哪个修行者会愿意拜一个年轻人为师,即便那个年轻人本领不弱。
“难怪。”方月去恍然大悟。
“对了,少门主说的那个晨星,她毕竟是女子。”黎昼似乎有些苦恼,“不知加入我们二人同行,路上方不方便?”
方月去沉默起来。
方不方便他没想过,他只觉得,有旁人在,她总能收敛一些。
黎昼就这么望着方月去,半晌,方月去不晓得想到了些什么,脸上一红,末了却轻咳两声。
他说:“无碍。”
黎昼笑吟吟道:“有少门主这句话,我们便放心了。”
从始至终,除却那一声轻咳,林无妄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他仿佛是只影子,只跟在黎昼左右,对黎昼的意见毫无反应,不贊同也不反对,只那么跟着。
进客栈、选房间、用晚饭,比之黎昼的健谈,他简直安静得不存在一般。
整个用餐期间,黎昼看似认真,可每每周边有动静,他都会往边上望,像是在等着什么。
方月去没有留意,林无妄却是看在眼里。
先前面上一点笑也被磨得干净,他的眼神越来越沉,餐后回房,黎昼瞧见他模样,不觉有些疑惑。
怎么这样板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欠了他多少钱。
“怎么了?”黎昼坐在桌边,倒了两杯茶,往林无妄那儿推了一杯。
林无妄本想当没看见,但犹豫了会儿,还是坐下来。
他接过茶盏,直截了当:“师尊与那女子到底有何渊源?”
“渊源谈不上。”黎昼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我有事求她。”
求?林无妄皱了皱眉。
“也不知能不能求得成,毕竟她看上去在躲我。”黎昼嘆了声。
他知道林无妄憋了一路,就是想问这个,现在的孩子大多好奇心重,这没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一併问了吧,能说的我都告诉你。”
“那不能说的是什么?”
黎昼耸耸肩:“不能说的自然是不能说,你问了我也不能说。”
他一派轻松,却让林无妄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那我没什么想问的了。”林无妄起身便要往外走。
黎昼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你去哪儿?”
“我出去散散心。”
黎昼想了想:“带上钥匙。”
“不必。”林无妄赌气道,“我今夜不回了。”
黎昼有些好笑,好端端的这是在闹哪门子脾气?
“不回?你睡屋顶?”
林无妄不再答他,拔开门闩就要出去。
“无妄!”
从前没有发现,原来他这个名字并不适合在情急时唤,叫出来好似犬吠。黎昼分心想到,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然而刚刚笑开,黎昼就瞧见了林无妄不怎么好的脸色,又压下笑意。
黎昼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你在闹什么呢?”
林无妄惯来喜欢看黎昼笑时的模样,偏偏这下,他看着来火,满心都是被轻视的怒气。也许被师尊发现,会觉得他这气来得没有道理。但情绪这种东西,要来要走,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绕到林无妄面前,黎昼背对着门,正要开口,忽然感觉有点儿不对。
“你是不是长高了?”
原先矮他半个头的小徒弟不晓得何时已经可以与他平视,隐约记得最初捡到林无妄的时候,对方的五官还捎带些稚嫩,可或许是天天相处,他忽略了林无妄的变化,今日才发觉,林无妄面上的青涩稚嫩已然褪去大半,加之此刻情绪不好,眉眼也随之凌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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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怪叫人有压迫感的。
“什么?”
“你看起来长了些个子。”黎昼比画了一下他们俩的头顶,啧啧两声,“这才几天,你竟和我一般高了。”
林无妄面色不豫:“师尊阻我,就是要说这个?”
黎昼轻咳一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怎么了?”黎昼问完,觉得有些生硬,于是又加一句,“在闹什么脾气?”
加完这一句发现还不如不加。
闹脾气?林无妄轻嗤。
“我没有。”
口是心非的经典回答。
黎昼想了想:“你不喜欢晨星?”
“晨星?”林无妄嘴角一勾,“师尊记性真好。”
“少来这套。”黎昼不喜欢整什么虚的,“你不喜欢她?为什么?”
林无妄撇过头,并不作答。他明白黎昼的性子,简单干脆好相处,偏这下弄得他有口难言。倘若黎昼和他绕些弯子,他还能装作被绕进去讲出心里话,可对方这么直来直往,他反而没办法再说什么。
不想回答,又懒得用原来装可怜的方法对付黎昼。于是林无妄垂眸,只静静站在那儿,半晌才开口。
他说:“我不喜欢,半点儿都不喜欢。”
黎昼再次站定,软了言语:“就当为了师尊?”
“那师尊呢?”林无妄又道,“师尊连待我坦诚都不愿意,却叫我为了师尊忍一忍,这是什么道理?”
林无妄的语气几近逼问,话音刚落,便有风携带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天地都在为他造势。那一瞬间,林无妄身上迸发出来的压迫感,即便是黎昼都被逼得退后一步。
这是接任四合宗后,黎昼第一次感觉到威胁。
而这份威胁,竟是来自他的小徒弟。
“坦诚?”
黎昼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着心底发凉,又是气又是失落。难道要告诉他,他命灯飘忽、灯芯不稳,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了,而自己却连救他的办法都没有?
良久,黎昼低笑:“你觉得我待你不坦诚……兴许,也没错。”
话音落下,再无人开口。
林无妄垂眼,眸色忽红忽暗。他郁结于心,有气想发,可这下真发出来,看见师尊反应,他又有些后悔。
林无妄将手敛在袖中,拳头握了又松,仿佛无措,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天色已晚,师尊早些休息。”短短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说完,他转身推开窗子,一跃而下。
黎昼面色复杂,在门板上靠了许久才往窗户边走去。他往下看,然而窗外的院落空空荡荡,连落叶都被扫了干净,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想他好,却叫他生气了,还气到离家出走。大晚上的,也不知他要去睡哪里。虽不是寻常人,但到底是小孩子,白纸一张,难免让人担心。
黎昼倚在窗边,低了眼睛,月光如水洒落在他身上。
“我当徒弟的时候,可不敢这么和师父闹脾气。”
他说罢,停了停,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说是说林无妄闹脾气,但过程中,他也有冲动的地方。
“如果你现在回来,我便原谅你。”
黎昼说完,转念又一想,若自己与林无妄互换立场,自己在生气,林无妄却满不在意,他也会更气,因为对方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绪。
“或者……”
黎昼将身子微微探出去些,声音很轻——
“我和你道歉啊。”
第六章 怎么短短几日,小徒弟就长高了
1.
黎昼从来都没架子,不会自持身份不肯低头,他是一个愿意道歉的人,只要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做错了。
只可惜,他这个歉,等了三日都没能道得出去。
傍晚,方月去在小院洗擦剑的软布,碰巧遇见黎昼。
“林师兄!”
他们同为剑修,在林无妄离开的第二日,方月去便兴致勃勃琢磨了一番装死不动弹的宿云剑,继而与黎昼讨论起修行之事。也正因那一番讨论,他嘆服于黎昼的见解,当下便对着眼前少年唤出一声「师兄」。
“少门主。”黎昼轻一点头。
方月去起身向他,又往两边一探:“那位师弟还没回来?”
起初说好一同上路,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个小意外,队伍里丢了个人。黎昼心底无奈,当下便提议方月去先走。然而方月去大抵是觉得不道义,说愿陪他等等。
“没有。”黎昼嘆一声,“若是耽误了少门主的行程……”
“不不,我并无催促之意。”方月去摆摆手,“只是想着那位小兄弟一直……出走不回,你我只在这儿死等,总归不是个办法。再说小师弟一人在外,安危难测。不如我们去寻城中管事,帮着找找人?”
闻言,黎昼有些犹豫。人他日日在找,只是这几天他整个镇上跑遍了也没看见半个影子,想必小崽子是有意躲他。
方月去见他面色不对,放慢声音:“还是师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神色关切,眼眸清亮,是真在为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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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转念一想:“少门主所言有理,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寻管事。”
说罢,他抬脚就走,却被身后人一把拉住了袖子。
俗话说关心则乱,这真是半点儿不假。
“现下已经入夜,管事早不在府上了,林师兄便是着急要寻,也该等到明早才有人。”
黎昼一愣:“也是。”
方月去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了对方身上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于是到了嘴边的安慰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犹豫会儿,他拍拍黎昼的肩膀:“小师弟不像愚笨之人,林师兄也别太过担心。”
黎昼轻轻嘆,道了声谢便回房去。
路程不长,但他走得很慢,像是在等谁趁着个什么时候跟回他身后。只可惜,走到门前也没等见。
倒是开门关门间,有一阵风卷进来,黎昼一顿,听见阵清脆的珠玉声。再回头,桌边已经坐了个人。
“晨星。”黎昼似有疑惑,语气却不显。
风还未落,女子腕间的红纱如轻烟扬起,她眨眨眼:“呀,果然你们谈起过我。”
久寻不见的人终于出现,心焦许久的事情也终于有了转机,从先前的几分落寞中抽身出来,黎昼快步上前。
“你这是做什么?怕我跑了?”
“你既来寻我,应是不会。”
“那你还急着过来?”晨星比画两下,自虚空中抽离出细密金线缠在手上,“还在周围给我布这些东西?”
眼见法阵被破,黎昼却没有半分不自在,他只是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有备无患。”
女子玩着金线:“可这对我没用。”
黎昼坦然:“我先前不知,若早知道,便该换一招。”
晨星打量他两眼,嘟嘟嘴:“真没意思,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不如我家小公子。”她指尖轻捻,金线化作细尘散去,“他就很有意思。”
黎昼不动声色,只坐在那儿。
好在晨星没准备和他绕圈子:“所以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们了,这让我很困扰。”
“若我没有记错,我们同方少门主不过约定同行,并无其他,况且少门主也应下了。”晨星此人,未知且强大,这样的存在往往最令人忌惮。因此,即便她看似无害坦诚,黎昼也没有对她放松警惕。
他略作停顿:“却不知这困扰是从何而来?”
分明有另一个意思,偏要将它藏在出口的话后边,叫人多心去猜,又复杂又累,晨星最不喜欢这么说话的人。
她嫌得很,一拍桌子:“我喜欢他,你们这么跟着我,我怎么找机会对他下手?”
黎昼原在倒茶,闻言,手上一抖,茶水差点儿没洒出来。
“我知道你在找我,若有什么,今日你一併和我说出来,我们速战速决,免得那小子回来了,又要阻我。”
黎昼一滞:“和他有什么关系?”
“和他没关系,和他这个人的存在有关系。”讲完觉得对方可能听不懂,晨星又道,“简单地说,我俩相生相剋,即便是离得近些都会有损害,比如心肝肺疼啊、头昏脑涨啊……哎呀,总之很不好就对了!”她啧啧两声,“更遑论路途遥遥,还要同行。”
晨星放下茶盏:“你说你,处心积虑把我俩凑到一起,你是不是要害我们?”
瓷杯落在桌上,也磕在黎昼心间,碰出一声脆响。
他的手一抖,垂眸,抿了嘴唇。
解释完,晨星又觉得奇怪:“怎么,这么难受的事儿,他没和你说过?”问完又陷入沉思,嘟嘟囔囔,“难道他对我影响大些,而他无感?”
后边这几句,黎昼有点儿没听懂,好在不懂的那部分并不影响他理解当下局面。
只不过有一点在意,晨星说中了,那些不适,林无妄真的半个字都没有同他提过。他一滞,但毕竟不是时候。
黎昼摇摇头,忍下那几分在意。
“所以你不是在躲我,而是不愿见他?”
“可以这么说。”晨星将空杯子往黎昼那边一推,补充道,“也不是不愿见他,只是见他,我不舒服。”
黎昼眉头一皱,为她斟茶。
晨星以为他仍不懂:“都说了,我们相剋。”
顿了会儿,黎昼问道:“那你们是同族吗?”
晨星一口茶没咽下去,差点儿就喷出来。
“同族?”她像是想笑,琢磨了会儿又点头,“好像也能这么说,只不过,要按这个逻辑算,我们这族满天下也不过三人。哦,不对,那个不算……那么,就我和他吧。”她说完,又纠结摇头,“也不对,我可不像他那么正统,我比不上他。”
她说得没头没尾,一番话下来,除了她自己,谁都听不懂。
倒是稀奇。
黎昼想了想:“那你们是什么?”
“哎?什么是什么?”
黎昼见她不像装傻,是以换了更直接的问法:“他生命垂危,你可知该如何救他?”
“生命垂危?”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晨星先是惊诧着笑了一阵,这才接口,“你放心,他好得很,即便有朝一日,全天下都出了事,邪魅横行、妖魔当道,他也会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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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勾唇,话中似有深意。
“他可是……”
说到这儿,晨星面上一白,眉间不自觉地抽搐几下,忍耐着什么似的。
“可是什么?”
晨星捂住心口,摆摆手:“若你找我就为这事儿,那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虽不知你对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但你知道是误解就完了,我们的事儿也算作谈妥。接下来的路你们别跟着,我与那小子若要接近,对我不好,对他也不好。”她想了想,往更严重的地步又多说一句,“我们生来互斥,接近了,都要完蛋。”
“但……”
“就这么定了!”晨星一拍桌子,旋身而起,红纱尾端就这么散在风里。
须臾间,人影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她说:“告辞!”2.
黎昼着急想多问两句,但晨星余音虽在,人却已消失。
有那么一个瞬间,黎昼觉得茫然,晨星与他陌生,他并不能确定她是否可信。若她所言非虚,林无妄无事,那是最好。可若不是真的,又该要怎么办?
黎昼拧了眉头。
但没等他多想些什么,门便被叩响,是很轻的三下。
心绪不宁之下,黎昼将门打开,他微微低头,有些漫不经心,外面的少年却显得侷促。
“师尊。”
闻声,黎昼抬眼。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你……”黎昼张了张口,愣在原地。
这是林无妄?
眼前的人穿着未变,个子却蹿高许多,连带着那眉眼长开来。少年脸颊上的肉感褪去,轮廓倏地变得利落,原本偏圆的眼睛也变得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显得有些邪气,只现下正低眼望他,眸中几分委屈,弱化了五官上的妖异。
若不是他身上气息未变,若不是他那一句「师尊」,黎昼还真是不敢认。等等,他这是发生了什么?小崽子怎么一夕之间变成了大人?
黎昼喉头一干,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你怎么……”从震惊中回神,深吸口气,他勉强平静下来,“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林无妄有些迷茫。在回来之前,他对黎昼的反应有过许多猜想,或生气或冷淡,却独独没有这一种。
也是,他对自己的变化一无所觉,自然不明白黎昼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什么叫发生了什么?”林无妄见黎昼神态不对,于是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师尊,你生气了?”
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个小树林,林无妄也重新变回那个忐忑的孩子,神态揣揣,总是不安。
“没有。”黎昼闭眼,平復心情,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突然……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林无妄越发不解。
黎昼沉默,为他拿来铜镜。
倏然,黎昼想起晨星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没头没尾,他有许多不懂,但若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起码有一点他听明白了——林无妄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他不知道这份不简单能不能解释林无妄如今的变化,可就算不能,他也找不到别的答案。
“这……”在看见镜中人的那一刻,林无妄不可置信地低唿一声,他手指一颤,下意识地靠近黎昼几步,“我……我为什么……”
两人对视,许久无言。
黎昼试图从林无妄的眼中看见什么。但林无妄半晌都没从那份震惊中缓过神来。在那双眼里,他除了「意外」,什么也没看见。
黎昼嘆了口气,轻轻开口:“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师尊,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林无妄急了,他拉住黎昼的衣袖,“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信我!”
“我知你不会骗我。”说着,黎昼想到一件事儿,“你……你先前说不喜欢晨星,是为什么?”
话题转得太快,林无妄猝不及防,他支支吾吾,仿佛在掩饰什么:“这哪有什么为什么,我……我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与她接近,你可有不适?”
林无妄回忆起心神震动的那一回,犹豫片刻,却否认了:“没有。”
要说否认的理由,比起下意识的掩饰,更多的是不想黎昼为他担心。
“没有便好。”黎昼稍微放下心来。
话音落下,两人又开始沉默。
「尴尬」这种东西,黎昼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身居高位,歷年来他见过许多事情,也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然而在林无妄面前,那些本领便沦为个无用的花架子。现在他面上再冷静,心也是乱的。
他瞥了林无妄一眼,当先前的担心和忧虑被放下,其余的情绪便挨个儿涌上来,首当其冲就是面对陌生人时的拘束,而这表现在面上便是疏离。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他知道林无妄是林无妄。但原先的小徒弟短短几日便换了个壳子,他实在无法不在意。
“你……”“怎么?”“没什么。”
闻言,林无妄又低下头,他垂下手,攥着铜镜的指节却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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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无妄天生会洞察人心,最擅长的便是洞察黎昼的心。他晓得此刻黎昼的别扭和在意,也晓得黎昼不愿影响他,在假装着寻常。
他们之间分明不该是这样的。
早知道,早知道……他那一夜就不该负气出去。
3.
那夜一时意气,林无妄跃下窗台,看着身形潇洒,实际上刚刚出门他就后悔了。但跑都跑了,他又拉不下脸回去,只得在不远处的屋顶上窝了一宿。
屋顶有月明如霜,周遭景色不错,林无妄却只觉得难挨,他枕着手,身下瓦片硌得他腰疼,闭上眼是前一刻的情景重现,睁开眼却看见满天繁星。星河入眼,他不自觉就想起黎昼提起过的灯海,继而眼前一晃,恍惚中又瞧见了中秋时候,在他面前捧着莲花纸灯的人。
在回忆中比较,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一处做得好,小心思还多。会不会师尊早发现了自己的伪装,会不会他对自己也有不耐烦只是没表现出来?
会不会自己这么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林无妄不是敏感多虑的人,此时却像街巷里离家出走而无人找寻的小孩子一样,慌得厉害。
于是次日清晨,他偷潜回去,原是想寻个机会道歉,却不料撞上黎昼出门。他犹豫了会儿,到底没上前,反而在黎昼身后跟了一天。
街头巷尾、奔走询问,黎昼在寻他。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心底除了暖,还有不可置信的惊喜。
果然是他想多了,师尊怎么会因为生气就不要他?
林无妄心中一动,朝黎昼跑去,然而不知怎的,刚刚迈出一步,他便是一阵眩晕,紧接着,天旋地转间失去了意识。
林无妄记得自己倒在街角,但醒来时,他出现在一处山顶。
山风拂过,他隐约想起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沧海桑田,天地变了几轮。他头痛欲裂,一边清醒一边遗忘,即便奋力挣扎,也只抓住几块梦境的碎片。他直觉那个梦很重要,他不想就这么忘记,可正是这时,他想起黎昼。
什么梦啊,什么记忆,忽然就不重要了。
“师尊……”
随着一声低唿,腰间佩剑轻震,霎然间生出华光万丈将他拢在期间。莽光来得突然,若要放在从前,他必定会戒备。但这次他没有丝毫不安,反而凭藉直觉往里边跨了一步。
果然,一步之后,便是客栈门外。
“喝水。”
正在林无妄回忆之际,黎昼递给他一只杯子。
在方才林无妄陷入沉思的同时,黎昼也思索一番。
看林无妄的神色,是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一夕长大,不止不知,在来之前,他甚至都没有发现。林无妄一直都倔,现如今,想必他也是困惑得很,只勉强撑着不想展露出来。
想到这儿,黎昼的眼神软了些。
“这回跑出去玩尽兴了?”
旧事重提,黎昼明显是在打趣他。
林无妄小口喝着水,他略去先前跟踪黎昼的那一段:“其实我跑出去就后悔了,哪儿也没去,就是在一个山顶睡了一觉。”
睡了一觉?黎昼微愣,差点儿想同林无妄开玩笑问那是哪个山顶,若真有用,他也想去睡上一睡,看看能不能长高一些。
但那笑还没挂起来,黎昼便看见身边的林无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眼前人神明爽俊,早看不出曾经的软弱。他尝试着用从前的方式待对方,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黎昼有些懊恼。
同样意识到这一点,林无妄垂下头,眸中几分隐忍。
窗外夜色沉沉,星月不明,屋内,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光影随风微微晃动,他低着头眨眨眼,掩去那些不愿被发现的心思,眉目间平白多了几分脆弱。
“师尊,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被戳中了心中所想,黎昼有些尴尬:“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撒娇?”
从这个角度,黎昼看不见林无妄的正脸,只能看到他低低埋着的头和半缩着的肩膀,像极了当初殿内和小猫争宠时的小孩。
见他不答话,黎昼无奈道:“不是不认得,只不过一时不习惯。”
林无妄闷闷地开口:“那师尊要多久才能习惯?”
黎昼一时语塞:“我……”
“师尊。”
林无妄把手撑在椅子上,塌着肩膀,抬起头。林无妄唤他,却并不看他,反而越过他望向他的身后。
在黎昼身后的木架上,那里吊着一盏纸灯。
纸灯简陋,吊线也单薄,不是什么精细玩意儿,它慢悠悠地转着圈儿,转过来绘着莲花的那一面。黎昼顺着林无妄的目光回头,正巧就看见那朵莲花。
灯盏未明,纸张微微发灰,黎昼正看着它,不期然听见林无妄起身。他走得很慢,停在灯盏前边,不多时从怀里掏出火折,接着,他捧起那盏灯。
“师尊。”林无妄一边点灯,一边轻声问,“现在就习惯好不好?”
“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不知自己该往何处,我什么都不知道。自有意识起,我便住在树洞里,起先是为落脚,后来是为了躲避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精怪,我当时迷茫,无力自保,分明刚刚生出来,却也以为自己活不了几天。那会儿是师尊带我离开,自此之后,我能相信和依赖的人,便也就只有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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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从前清亮,说出这番话时,林无妄的声音发哑,沉沉的,像是冬日冻雨,落在黎昼的心上。
林无妄半蹲下来,他抬头望着黎昼,手里捧着那盏被点亮的灯,灯色明晃晃映在他的眼里,仿若轻河明澈耀耀。
“师尊是我唯一的亲人,可师尊刚才的眼神,看起来却像是不想要我了。”
黎昼心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不可否认,他依然为这句话而生出来几分愧疚。
“怎么会?”
黎昼弯了身子,与他平视。
“四合宗内文案记载、命灯牌位,哪一桩不是清清楚楚?你永远是我的徒弟。”黎昼接过灯盏,捧在怀里,纸面隐约有些发烫,“方才是师尊错了。”
林无妄垂着眼睛应了一声:“嗯。”
黎昼笑笑,在他头顶上唿噜几下,终于找到了几分曾经的熟悉感。原以为自己不重外表,不会被一件事情的外物误导,没想到他也不过是个俗人,竟也要被这些迷惑。
林无妄再怎么变,不还是他的小徒弟吗?难得他还为此纠结,真是不该。
黎昼摇头自省,将人扶了起来。
“在山顶睡了几天,现在还想不想休息?”
“想。”林无妄揉揉肩抱怨道,“山上睡得一点儿不好,很不舒服。”
“你啊……”
黎昼笑着摇摇头,转身为他铺床。
而在黎昼身后,林无妄收起那份讨好。烛光一晃,那双眼眸清亮,里面的委屈渐渐淡去。他一边安心,一边又不安。
这回是瞒过去了,下一回呢?再下回呢?
林无妄心底惴惴,他实在是……越来越不愿意拿这些个小心思对付黎昼了。
第七章 以后就别乱跑了
1.
大约是前几日寻人花费了太多精力,今夜心事终了,这一觉黎昼睡得很是踏实。
林无妄却不同。
烛灯熄灭,室内无光,他却在外间睁着眼睛发呆,半分睡意也没有。那日走得匆忙,他只带了佩剑,今日再回来,看见醉饮剑,心中竟隐隐有了一些奇怪的感觉。
醉饮是无灵的,可当他握上它,不远处,置于黎昼身侧的宿云剑剑身轻震,竟是在向醉饮剑表示臣服。
宿云剑的动静极轻,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了雪地上,林无妄却瞬间捕捉到。
他转头往那儿看,眼前是一堵白墙。即便起身也只能看见黎昼盖着的被子。不是看见也不是听见,是感觉。
他身在侧室,却能感觉到方圆几尺之内的所有兵器,实在是很玄。若说做个梦就能获得这样的能力,那真是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
他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思来想去也还是不明白,索性摇摇头,不再多想。
近日天气凉,黎昼的被子却只盖到了胸下,他一翻身,被子就掉了一半到地上。
林无妄刚想躺下就看见这一幕,他微愣,动作一滞,暗夜里,他的眼眸微微泛红。
林无妄看了许久才抬抬手,物随心动,被子似被什么牵引着盖到了黎昼的肩膀上。
是在动作之后,林无妄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对着自己的手陷入沉思。这一觉睡醒,不止外貌,他好像凭空有了很多能力,身体里也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觉醒。
林无妄皱眉,开始回想那个梦。
他从何而来?他究竟是谁?他怎么会平白出现在这个世上却对自己的过去毫无头绪……林无妄直觉,这一切的古怪都能在那个梦里找到答案,只要他能将梦的内容想起来,一切的谜题都会解开。
既然如此,快入梦吧。
他闭上眼开始催眠自己,可惜一夜无眠,直至次日清晨才勉强入睡。
几乎是林无妄刚一睡着,黎昼就醒过来。
这一觉睡醒神清气爽,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确定林无妄还在不在。分明只是离家出走两三天,他却丢孩子丢习惯了似的,总觉得不看见人不安稳。
也是这个时候,黎昼才终于理解了那些当爹当娘的心情。
“哟,睡得还挺沉?”黎昼轻笑,不久后又嘟囔一声,“总觉得错过了孩子的成长期,一闭眼一张眼,小崽子就成了大人。”
刚喃喃完就噤声,黎昼摇摇头,说好不计较的。
这时,林无妄翻个身,习惯性踢开了被子。
罢了,还是那个小崽子。
帮林无妄重新盖好被子,黎昼推门出去,几步之后,他停在方月去的房门口。
黎昼嘴上说不知晨星所言是否属实,心里却到底在意。更何况林无妄如今又有变故,他实在是不想拿林无妄的安全冒险。因此,他昨夜便打算好了,准备今日来找方月去辞行。
可是叩门的手停在空中,黎昼嘆了口气。方月去为了他们在这儿耽搁了几日行程,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正是这时,房门突然开了。
但里面出来的不是方月去,而是店小二。
在看见黎昼的时候,店小二也是一怔,可他随即笑笑:“小爷可是要找住这间房的客人?”
“是。”黎昼点头,“他不在?”
“这位客人,他……”
店小二的表情骤然便有些尴尬,他摘下搭在肩上的布巾搓搓手:“他一大早便被个红衣姑娘给扛走了,那位姑娘在前台退了房,只留下句话,说今日若有人来寻他们,便叫我转告一声,说莫要再去打扰他们,还说……说,打扰小两口过日子,这事儿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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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这一番话已算是美化过的了。事实上,破晓时分,晨星便一手扛了昏迷着的方月去,一手拎着他的行李下楼。当时店里刚刚开门,但吃早饭的也还是有几个,堂内并非无人。她举止怪异,却根本不在意被看见,一番话中气十足、掷地有声。不仅对周围的人毫不在乎,甚至给人感觉好像越多人知道越好似的。
虽说那位姑娘生得明艷好看,但也真是个怪人。店小二嘟囔着,若不是她同住店的公子一起在堂下吃过茶水,他都要去报官了。
黎昼一时语塞。
他对晨星了解不多,可这么一听,确实是她会做出的事情。
“多谢。”
店小二笑笑:“小爷客气,如果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先下去了?”
“好。”说完,他随即又道,“能否带一份餐食送到我房里?”
“好嘞!”
店小二的动作很快,大概是做惯了活,动作轻也细緻。
他敲门的响动不大,但黎昼开门取完餐,还是把林无妄弄醒了。
“师尊?”榻上,林无妄迷迷煳煳地揉了揉眼睛。
“睡好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果然还是和师尊在一起才能休息得好。”林无妄伸个懒腰,一句话说得含含煳煳。晨光里,他睡脸惺忪,原本柔顺的长髮也被蹭乱了些。
黎昼定定地看他:“若是这样,以后就别乱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就算是师尊赶我,我也不跑了!”
林无妄跳下来坐到桌边,他端起清粥闻了闻:“好香。”说着便吃了起来。
黎昼原本想让林无妄多休息几日,不料他吃完店家送来的早餐便提出要离开客栈。
“这么着急?”
林无妄笑得乖巧:“也不是着急,只不过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师尊不是说好了陪我走走吗?那自然是多走几个地方才算不亏。”
“你倒是会算帐。”黎昼屈指敲了敲桌面,琢磨着,“既然想多走几个地方,从这儿到苍灵城也不远,不如我们向西绕去。无定城外有一处枫林,景色别致,算算时间,现在应当红得正好。”
和从前一样,林无妄对于黎昼永远没有一点儿异议。
“师尊要带我去看红叶?太好了,我还从未看过!”
分明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叫他快速前往苍灵城,可当黎昼提出要与他去看枫叶时,他还是弯着眼睛一口答应下来。
“既然现在已是好时节,不如今日便启程?”林无妄眼眸透亮,一眨不眨盯着黎昼,“择日不如撞日,师尊觉得呢?”
“你想今日去,那便今日去吧。我去楼下退房,你收拾收拾东西,等会儿下来找我。”
“好!”
林无妄一口应下,笑着目送黎昼离开,依稀是从前那个纯良温顺的小徒弟。然而,就在黎昼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同时,林无妄脸上的笑瞬间垮了下来。
同先前的轻松自若判若两人,现下,林无妄一手抱头,另一只手握拳放置膝上,仿佛正在遭受难以言喻的痛苦,手心里全是指甲掐出的血印子。
几乎就是在应下黎昼的那一瞬,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连带着胃也开始翻江倒海,搅得他一阵噁心。
若不是有「不能让师尊发现,免得他又担心」这个念头支撑着,林无妄当时便已经忍不下去。
眉头皱得死紧,他半睁开眼,眼底一片血红。时间在这时候过得格外慢些,他恍惚以为自己置身冰川,他满身是火,好不容易要被烧习惯了,抬头就看见海浪被狂风捲来,夹着坚冰砸向他,那冰冷刺骨的海水没过他的头顶,深蓝浓得发黑,要将他吞噬。
痛感越演越烈,林无妄终于再忍不住,他低吼一声,用头重重撞向桌面——就在他感觉自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所有异样潮水般褪去。
他缓了缓,只觉全身都被冷汗浸透,意识却逐渐清明起来。
林无妄抬手,掌心血肉模煳,却在他一眼间便復原,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2.
林无妄以为挣扎里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事实上不过片刻而已,他收拾完了东西下楼,黎昼还站在柜檯前边与店家说话。
当下时兴养鸟儿,客栈老闆也在店里挂了只笼子,笼里杆上站了一只雀儿,正探头往外望。它的脖子一动一动,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只可惜出不去。
这时,一只蝴蝶飞过来,它一点点靠近鸟笼,然后飞进鸟笼,停在栏上。
黎昼很喜欢和人聊天,天南海北什么都能聊上几句。这一点早在最开始黎昼给他买糖葫芦的时候,林无妄就发现了。他抱着手站在不远处,偶尔看几眼小鸟,偶尔看几眼黎昼,微风打着旋儿从他脚下略过,忽然就生出几分惬意。
如果不是要去苍灵城,他觉得一直在这儿过下去也不错。
不知是谈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黎昼和店家大笑。接着,他一晃眼就看见靠着门框抱着手,对自己轻轻笑着的林无妄。他唇边的弧度很浅,眼睛亮得摄人,被这么望上一眼,黎昼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黎昼轻咳一声与店家道别,向林无妄走去。
走了几步,黎昼觉得奇怪,林无妄的目光并没有随他而来,仍是盯着之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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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回头,恰好望见挂着的鸟笼。
原来不是在看他?黎昼莫名松了口气。
“看得这么认真?”黎昼停在林无妄的身边,“这鸟儿瞧着倒是机灵可爱,你喜欢?”
林无妄摇摇头,似乎才回过神来:“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这孩子即便长大了也改不了口是心非的毛病,黎昼学着他的模样,用肩膀碰了碰他,“等回了四合宗,我们也养一只。”
林无妄微愣:“我真的只是随便看看。”
“那我也就随便养养。”
分明常年待在山上,黎昼游歷的时间并不算多,可他不论是对小宠物还是徒弟都喜欢顺着,也不知是从哪儿染上的这溺爱孩子的毛病。
等等,说是山下染来的也未必,或许是学着顷辞长老也说不定。
眼见林无妄又一次顿住,黎昼无奈,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又发什么呆?总不能是人长大了却变傻了。”
敲完有些感慨,他伸手时想敲的是林无妄的发顶,不承想没能够到。孩子长得太高也不好,以后想教训都不成了,怪愁人的。
林无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想摆出一张委屈脸,开口时却笑起来。
他不是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但除却有目的的伪装。在面对黎昼的大多时候,他都忍不住。开心时想让师尊知道,不开心时也想让师尊知道。唯独那一点儿自己也说不分明的小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半点儿不敢表露出来。
“师尊。”“怎么?”
“那我能自己挑吗?”
黎昼不解:“挑什么?”
“师尊说到时候回去养只鸟儿,我能自己挑吗?还有鸟笼,我也想自己去看。”
还说只是随便看看?这都挑上了。
怕孩子不好意思,黎昼按下上扬的嘴角,点点头:“可以。”
“那到时候师尊陪我一起挑?”
黎昼理所应当道:“不然呢?鸟儿可是要养在我殿里的。”他背了双手在身后,表情有些傲气。仿佛并不是在与林无妄谈论养小鸟,而是在说什么重要的大事。实在是有些可爱。
林无妄不自觉地把手伸向黎昼,黎昼立刻便察觉到,他转头:“做什么?”
“师尊的肩上落了灰。”林无妄态度自然,为他掸了掸,“现在没有了。”
收回手时,林无妄在袖中攥紧拳头,似乎在克制着什么,似乎想留住些什么。
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3.
晨星没打算让方月去这么快醒过来。即便想看他害羞脸红,也不该是现在。只可惜事不遂人愿,她本有一万种将人带走而不被察觉的法子,却因为心里那一点点的恶趣味,选了最嘚瑟的一条路——直接扛人上街,半点儿不迴避。
也不怪碰着了认识方月去的人,在这路口,持剑截她。
八卦是人之常情,怕事也是人之常情,街口处双方对持,哪边看着都不好惹。周遭路过的有心停下看个热闹,却也怕惹事上身不敢久留,只是拖慢了脚步,磨磨蹭蹭想着多看几眼。
晨星往四周打量一圈儿,心说虽无人围观,但也没谁不在暗搓搓盯着他们,够好玩的。
晨星幽幽嘆了口气,将人从肩上放下,半抱着他,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响指。
不多时,方月去眼睫轻颤转醒。
他睁眼时头脑昏沉,隐约记得睡前自己还在客栈,可这怎么一觉醒来就站在了街上……
“师兄!”持剑的人群里,站在最侧边的小姑娘急得跺了跺脚。
“裳儿?”方月去霎时清醒,“你们怎么在这儿?”
“裳儿?这么亲近,啧,怎么没听你这么唤过我?”晨星的语气像是在酸,脸上却半分在意也无,她就着搂抱的姿势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把,一双媚眼弯弯,笑得勾魂摄魄,“不如你也这么叫我一回,我便当你们今日的事情没发生过。”
乍一看见晨星,方月去先是条件反射性地红了耳朵,接着便有异样的温度从脸上烧到了脑子里。
她怎么也在这儿?什么叫当作没发生过?刚才难道发生了什么吗?
方月去陷入沉思,半晌没发现他们之间的姿势有多不对劲。
“师兄!你怎么,怎么……”小姑娘面皮薄,「怎么」两个字问个没完,后面的话却讲不出口。
这时候,方月去才后知后觉,他低头,对上晨星玩味的笑眼,慌忙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开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在着急些什么?”晨星揣着明白装煳涂,伸手又想挽上去,可这回方月去避开了。
他侧开了身子,晨星便追去偏头看他,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通红的脸。
“又熟了。”她戏嚯道。
方月去君子端方,年少有成,待人接物皆是有礼有节。裳儿自幼在崇明门长大,她虽修仙却也入世,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或许每个少女心中都会有那么一个供以仰望的人,在裳儿的心里,那个人就是方月去。
山上山下,她见过许多男子,可越是比较,越觉得谁也比不上他。他是世上最清贵的公子,即便是再粗鄙的人也不该在他面前无礼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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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人?”裳儿气急指着晨星,“胆敢轻薄……”
话刚出口一半又憋回去,即便是在气头上,她也担心「轻薄」二字用出来会让师兄不悦。
“轻薄?”晨星却没有这样的心思,她揪出来复述一遍,笑意盈盈地戳了戳方月去的手臂,“这就叫轻薄了?那我这段时间与他同住,其间发生的那些你们没看见的事情,岂不是……”
“好了!”方月去羞恼不已,出声制止她。
他知道晨星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可她实在也没做什么违背道义的事情迫他出手。一时之下,他竟只能吐出这两个字,干巴巴的,但凡她不配合,他便再无办法。
好在这回晨星给了他面子。
他一开口,她便笑嘻嘻退回他的身后:“小公子,我不说了,你别恼我。”
她这么一番搅和,原先双方对持剑拔弩张的紧张感霎时被沖了个干净。
晨星最擅长把气氛变得暧昧,在这样的环境里,连方月去的无奈看着都像是纵容。
崇明门人见状,面上皆是一白,心里也不禁打起鼓来,开始重新思考自家少门主与这个奇怪女子的关系。尤其是那个叫裳儿的小姑娘,她的脸上青青白白红红,换了好一番颜色。
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失控之下,长剑出鞘几寸。
方月去正忙着压下面上血色,不期然看见冷光一闪,他眼神一凛,抬手间清风拂动,分明是轻柔晨风,力道却坚决无比。裳儿只觉得臂上一酸,手上失力,长剑就这么落了回去。
晨星挑眉,这一番动作她看得分明。
崇明门不是小门派,大庭广众无故动手,这事儿要传出去,难免会有牵扯。晨星知道方月去并非是在护她,却仍是软了声音柔顺低眉,做出一副受用的模样,好似他是特意为她。
“谢谢小公子。”
裳儿被气得发抖,一声「师兄」还没出口,先等来了方月去的训斥:“胡闹!”
“我……”裳儿委屈得很,好在她下一秒就在周围群众打量的目光中清楚了自己方才行为的不妥,她于是抿了抿唇,低头抱拳,“是我鲁莽,还请师兄责罚。”
崇明门门规,不可当街出手,其余不论,这事儿无论如何是她错了。
方月去不说话,只这么站着。晨星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一时间也忘了去调戏他。
方月去轻轻嘆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裳儿,只招来领队师弟与他低声商议着什么。
裳儿始终低头垂眼站在原地,一副犯了错的样子。小姑娘可怜兮兮的,让人忍不住想去安慰她。
晨星望一眼方月去,见他没空理会自己,迳自走向裳儿。
“怎么,很不甘心?”
小姑娘正眼都不给她一个:“当街拔剑向你,是我思虑不周,被训被罚都是应该。”
原来以为是个刁蛮的小妹妹,现在看来,居然还有点儿可爱。
“可你行为妖异,举止轻浮,纠缠我师兄,你……”裳儿本想说不知羞耻,又觉得这话太重,顾及对方也是个姑娘家,她于是吞回去,“我方才唯一做错的也只是拔剑。”
“噗……”
晨星笑出声来,她甚至拍了两下手:“我原以为这世上这么好玩的人只他一个,不承想你也是啊。你们门派中人该不会皆是如此?那我这一路可有得乐了,我可得紧跟着你们。”
“你……”
崇明门崇尚君子之道,要战可以,要对付无赖,没一个擅长的。裳儿被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偏偏肚子里搜不出一句可做反驳的话。
还好这时方月去过来,说大伙儿先入茶馆再说,这才没让裳儿当场哭出来。
一行人入了二楼包厢,解剑置于身侧,坐得规规整整。晨星心情颇好地挨个儿看了一遍,转而贴上了方月去:“原来你们规矩真这么大?我还以为就你穷讲究呢,你怎么没想着教导教导我?你平日里看我是不是怪别扭的?”
方月去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一步:“守矩律己是佳,要求旁人便是苛责了。”
晨星笑笑,她低了眼睛,像是想到什么,面上总带着的三分漫不经心也被染出不该属于她的苦涩。不似寻常蛮不讲理,在这之后,她不再黏着他,反而自觉坐远一步:“有意思,我喜欢明白人。”
方月去没有避开晨星,他今次与师门不过偶遇,并没有什么要事。之所以进茶楼也不过不想被当戏看。既是闲聊,自然没有不能让她听的。
方月去是带着任务前去苍灵城查探皈虚剑一事,而裳儿他们则是下山歷练,归途中遇见邪祟被耽搁了会儿,这才与他碰上。
两边正聊着,晨星在听见一个词的时候顿了顿:“等等。”
晨星开口总带着笑,一双眼始终含情,方月去原以为她是天生的娇媚,可这一刻,她敛去情绪,低眉沉声,眉眼间竟透出几分迫人的凌厉。
她问:“什么苍灵城?”
问完自觉失态,她为自己斟了杯茶,茶水温热,她喝下去却并没有觉得好受多少。
她哑声道:“我从未听过有哪座城是唤作苍灵的。”
在座一时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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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月去也觉得奇怪,可他并没有惊讶太久。人人各不相同,总该允许一部分人不知道那些被大多数人当作寻常的事情。
他略作沉吟,开口与她解释:“那你可知四方城?”
晨星一怔,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等他继续说。
“真要说来,这事儿还要追溯到数十年前,四方城邪族入侵。当年邪族因何来犯无人知晓,四方城远离中陆,消息传出已经过了一段时日,邪族势勐,再赶过去也是晚了。而离得近的各方小城实力不佳,给出的支援犹如杯水车薪……”
方月去声音轻缓,晨星低头不语。
“就在危难之时,城主苍灵凭空出现,后世传言,都说那位城主并非凡人,而是隐士大能。大概是隐得太过,所以没多少记载,唯一的段落便是苍灵一人可抵万马千军。当年那位城主战退邪族而后殉城的事迹万人相传,城中百姓感念于此,这才改城名「四方」为「苍灵」。”
他说着,心生感慨:“如此英勇,当为我辈楷模。”
这个故事大多修仙者都听过,即便是再听一遍,他们也无不触动,一时间座下都陷入一阵感动里。唯独晨星神色异常,她皱着眉头,沉默半晌,终究是没忍住。
晨星古怪地望了方月去一眼:“编的吧?”
方月去微愣:“非也。”
非也?
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晨星摇摇头,面上几许讽刺:“你们一边说苍灵是原四方城的城主,一边又说那人是什么隐世大能,那我问你,哪家城主能一边当职一边隐世的?就算真有这么厉害,出世入世兼顾成这样,那为什么在城破之前无人听过,甚至连一段文字记载都没有?”
座下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偶尔有几个想回斥她的小弟子,也都在看见自家少门主凝重的神情后又缩回来。
柔弱无骨的身子好像突然生出了一根钢铁浇灌出的嵴樑,被那根嵴樑撑着,晨星再没有了那根娇媚的神态,只面上维持着一点漫不经心:“或者我退几步,就当这是真的。但你们琢磨琢磨,人都死了,改城名有个什么用,可不就是虚伪的表面功夫。”
裳儿愤愤:“你怎么能这么说?”
晨星环顾四周,哟,都是这么个眼神,看来她这是激起民愤了?可惜啊,民愤,她更愤,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不快过了。游戏人间玩乐太久,要不是今次说起这个,她都当自己已经将过往忘了个干净。
可偏就在她正开心的时候,有人趁她不备从身后给了她一闷棍,「苍灵城」三个字像根刺也像根冒着火星子的引线,她心底一股子莫名的火气噼里啪啦蹿上头顶。她拍桌起身,那股火气就这么撒出来。
“就这样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除了人名和城名之外没几个字是真的。什么「一人守一城」这类的东西写在话本子里都嫌老旧,你们还都信了?”她说完犹嫌不够,又补一句,“这玩意儿听在我耳朵里,我都说不清楚是噁心更多一点儿还是不屑更多一点儿。”
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是藉机在宣洩着什么,方月去从未见过晨星这样的一面,偏激戾气,逮着谁对谁发泄。分明是不好惹的模样,方月去却从她的暴躁中看见一丝孩子似的无助。
“晨……”
以往都是她缠着他,方月去难得唤她一次,可惜才唤出一个字,她转身便消失在风里。红纱如晨霞飘散,风声里有珠玉碰撞着远去,座上却再无人,只余一个她撂下、尚带余温的茶盏,证明着这里方才是坐过人的。
座中人一惊,裳儿也不禁掩口:“师兄,她究竟是什么人?”
是啊,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在这之前,方月去巴不得她快些离开,不要缠着自己,可当她以这种方式离开,他却又不自觉地在意起来。
而他最为在意的,是他对她一无所知。
相处数日,竟是一无所知,比陌生人还不如,这太可笑了。
第八章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
1.
苍灵城远离陆地中心,往日里除了那桩传闻没人关心,现下皈虚剑再次现世,倒是惹得人人心繫于此,千山万水也要跨越而来。为权、为势,也为力量。
这些东西人人想要,再远也有人玩命地往这边跑,一刻钟都不愿意耽搁,可外人脚程再快也比不过本城中人。苍灵城不小,却是座「半荒」城,说皈虚剑就在城中。但无根无据,从城里寻它还是要费些劲儿的。
城里能住人的只一半地,剩下的地界便都是些无人可入的地方。譬如荒地密林,譬如野山沼泽,野兽凶邪皆于此生存。因为平素无人,这些地方便养蛊似的一批淘汰一批,现留下的妖邪勐兽,兇残程度几近于魔。
这会儿却有人前赴后继,不怕死般到处莽撞翻找。
为了赶在外人之前寻到皈虚剑,苍灵城中分出许多小队,将原先人迹罕至的险地逐一搜查。然而他们半点儿影子也没找见,反而搭进去不少人命。
终于,这一日,有人在梵谷森林中看见了它。
传说梵谷森林连接着异界大荒,阴邪诡异,是极险之处。若不是被好处熏红了眼睛,便是有九个胆子也没人敢踏入这边地界。
“老……老……老大。”刺头莽汉吞了口口水,“你……你看那儿……那儿是不是有把剑?是不是,该不会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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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原是想来碰碰运气,不料走进深林,真在巨石之上看见一柄竖直插下的长剑。它周身漆黑,剑体上盘旋着灰金色烟雾,在它周边,树木花草尽数枯死,空气中一阵猩红。
分明恐怖,两人的眼睛却亮了,被蛊惑般往前一步。不料脚下一软,他们齐齐低头,这才发现脚下无数尸骸,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恐怖。
刺头莽汉不禁毛骨悚然:“这……”
“这是皈虚剑?”被叫作老大的刀疤脸退回脚步。
都说皈虚剑是天地法器,按理说应当灵气得很,怎么可能这般邪乎?
刀疤脸驻足不前:“是不是认错了?”
“认错?”刺头莽汉沉静下来,想走又不舍这个发现,踟蹰道,“不该吧?这剑……”
正在他言语之时,石中剑轻轻一震,他们二人手中武器应声而断,落在土里,化成细粉,风一吹就散了。
这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当他们愣完低头,粉末被风扬起,竟化成无数小针向他们射来——
“不好!”
刀疤脸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刺头莽汉则是直接被刺进心口,跪倒在地,临死前喉咙里发出半进不出吞咽气息的声音。
待两人断气,石中剑重新归于沉默,又或者说。除却那一声轻震,它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着的。
与此同时,无定城外,枫叶林里,林无妄屏住一口气。
许久不曾出来散心,黎昼心情正好,林无妄落后他半步,本也偷眼瞧他看得津津有味,不防心中有剑鸣一声——嗡然之后,满山枫树霎时在他眼中化成血色模煳,仿佛厮杀过后的战场,即便屏息也避不开那阵阵腥气。
这血腥气叫他恐慌,但在恐慌之外,他感觉自己的血脉陡然沸腾起来,隐隐有些不受控制的兴奋。
“无妄?”
黎昼又走几步,察觉到他没跟上来。于是回头唤他,正好便看见他脸色惨白扶住身边的树干,整个人仿佛秋日枝头的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你……”
林无妄面色苍白,眼底一圈却泛红,死死咬着嘴唇,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上扬,整个人成了一个大型综合矛盾体,像是与自己在做着什么对抗。
“我无事。”林无妄强撑着先他一步开口,“师尊,我只是……只是走累了。”
走累了?他当自己是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吗?谎话都不会说。黎昼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林无妄闭眼侧身不看黎昼,他能感觉到自己眸中灼热,生怕睁开眼会被黎昼发现自己的异常。
却没想到师尊微顿之后,一把抓住林无妄的手腕,林无妄不察间被他探了个仔细。
不知察觉到了什么,黎昼的眸中流露些许惊异:“你……”
“真的没什么,师尊,我过会儿就好。”林无妄无措地抽出手。
“什么叫过会儿就……等等,你不是第一次了?”黎昼的心沉下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耳边嗡嗡作响,林无妄努力压制住自己,想要听清黎昼言语,可狂风怒吼着奔袭过来,他半个字都没能抓住。错觉中以为自己置身尸山血海,即便闭了眼也能看见一片血红,周遭的空气混杂了腥味浓稠,山崩地裂一般几乎要淹没他,他实在是没法儿保持清明。
“无妄?”
冥冥中好似有一股强烈而嗜血的力量在催动着他去杀伐,这是从他心底最深处生出来的念想,他避无可避,差点儿就要放任自己沉浸下去。可就在他要沉进血海的前一刻,有人拽住了他。
“你醒醒!”
林无妄狠狠甩一甩头,耳朵里终于流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黎昼在唤他。
“师尊……”
好似脱了层皮,用干净了所有力气。林无妄半垂着眼,目光涣散,他看人不清,只能隐约望见几个黎昼的重影。
可这样也够了,不知是哪个时候开始的,只要能确定身边有师尊,他便能重新生出勇气与自己对抗,不至于溺死在那层恐怖的幻境里。
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即便还未完全恢復,林无妄仍是本能地寻找着自己依赖的人。他那一眼实在是不得了,只被这么望了一望,黎昼的心里便软得一塌煳涂。
不忍再问什么,将那些惊异全藏进了眸底,黎昼只扶住他的手臂,微微低头:“好些了吗?我扶你去休息。”
黎昼的声音很轻,宛如三月软风拂过春水,波澜之际,阳光下漾出层层涟漪。清水善洗尘埃,也能洗净人心阴霾。
听见黎昼的声音,林无妄好受许多。
进了亭子,调息顺气,当痛感层层褪去,他终于恢復过来。
背对蓝天红叶,石亭中两人静坐许久,黎昼默默给林无妄输送灵力,他没有就此问林无妄,也没有开口说话。
“师尊。”还是林无妄先打断黎昼的动作,“我没事了。”
黎昼收回手来,面上是尚未敛去的忧色。
林无妄佯装整理衣袍,将手覆在腕上、黎昼原先为他输送灵力的位置。他不动声色,只在触及那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之后紧紧盖住,生怕它跑了散了,生怕自己抓它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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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开口,欲言又止。林无妄以为他是在斟酌怎么问自己这些变故,可他顿了又顿,最后只说了一句「缓过来了就好」。
不知是心有挂碍还是给林无妄输送灵力累的,黎昼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往身后木栏上一靠,整个人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出什么事儿……”
不过是随口一句嘟囔,却不晓得碰着了哪根弦,黎昼不过随手拨弄,话音便直直触到林无妄的心底,让他生出几分有违伦理的冲动,竭尽全力才克制住。
他心念一动,声音都在颤抖:“师尊,我……”
又是度灵力又是猜测担心,黎昼是真的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松下了,这会儿实在不想再动弹。
是以他眼也不睁:“嗯?”
见师尊这样,林无妄也冷静了些,他咽了下口水,重理思绪。
不论是梦境还是这突生出来的能力,林无妄一样也没弄清,他其实不愿提及。一半是不愿黎昼为他担忧,一半是不想在黎昼面前露出这般模样。可如今黎昼已经看见了,他想,自己或许需要交代一声。
他想着,艰难地开口:“师尊,我……我……对自己的来歷有怀疑。”
黎昼神色一凛,坐直:“哦?”
那个梦,林无妄自己都弄不清楚,这东西是他的幻觉还是真有牵扯着什么,他一概不知,开口之际,他又将话吞了回来。思虑几番,好不容易才挑出句能说的。
林无妄深吸口气,表情严肃:“师尊。”
“嗯?”
他神色纠结:“我……我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黎昼:“……”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黎昼如鲠在喉,想笑又恐怕小崽子是认真的,想反驳又想不出怎么去驳。于是乎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回答。
眼见黎昼沉默,林无妄没由来地开始心慌。
林无妄平时很喜欢拿装可怜这一招来对待黎昼。如今察觉自己有异,真正担心起来,却放平了语气,生怕黎昼觉得自己可怜而违心应付他。
林无妄一字一顿:“若我出身妖邪阴诡,是不是就不配再做师尊的徒弟?”
他看上去镇定,手却捏得死紧,在袖中微微发颤。
若不是林无妄眼神凝重,黎昼一定会敲他一个脑瓜崩儿然后问他「瞎说什么呢」,可他明显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有这个想法。也不晓得这些天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经歷了些什么。
“当然不是。”黎昼眼神沉静,虽言辞淡淡,偏又掷地有声,“你方才气息紊乱,周身灵气凝滞,脉象却横冲直撞,隐有江海之势,不可遏制。如你方才情势,我曾见过类似的,是在一个魔修身上。”
闻言,林无妄背嵴发直,浑身一僵。
“可你克制住了。”黎昼轻笑,“有这份心气,出身又算什么?再说你也就是猜测,不准的……”
这些话林无妄只当它是安慰,一日之内两次剧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在那份剧痛所带来的幻觉里看见了些什么,差点儿被什么所驱使。
林无妄咬牙道:“但万一我猜准了呢?师尊,万一我猜准了怎么办?”
“其实在察觉到你气息异常的那一刻,我也这么想过。若你当真是个什么未知的邪祟,那该怎么办呢?”
第一次气恼黎昼说话慢慢悠悠,林无妄急得心都吊起来。
“但那时你望了我一眼。”
林无妄一怔,什么?
“于是我又觉得,管他呢,我不知你是何来歷,可我清楚你是我徒弟。你的命灯还燃在宗祠里,是宗内承认的门人,你不是什么妖邪,妖邪过不去那个门槛儿。即便是,退一万步也还有师尊在。我虽未成真仙,却也不至于没用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走上不归路。这么一想,便觉得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
林无妄见过黎昼在四合宗里的样子,高华端方,不苟言笑,余光一睥令人见之生畏,是真正的宗主风范。那样的人,好像说什么都能令人信服。
说来相似,然而现在的黎昼与那时又不一样。
摸了摸林无妄的头,黎昼嘴角微弯。
如初见时一般,黎昼云淡风轻地解决完他眼中的灾祸,接着对他伸出手,成为他的庇护者。
林无妄原先没有过去,没有来处,如今从梦境里隐约见到一些破碎的片段,潜意识告诉他那里边记载着他的过去,亦记载着他的来处。
可那是梦,不是记忆,他虽担心,却不愿全信。
林无妄不信那个梦,不信他自己,他只相信黎昼。
如今黎昼说「退一万步也还有师尊在」,他不会弃他,这就足够了。
2.
无定城又被称为枫城,只因城内隔不远便会栽些枫树,一到深秋,整座城都是火红的,每逢时节都有许多外地游客来此赏玩,这也是每年无定城最热闹的时候。街头巷尾摆出来许多摊子,小贩们用力招唿,谁都想靠着这会儿的人流量多赚银钱。
林无妄知道黎昼爱热闹,便扯着他在这儿多停了几天。
这几日里,林无妄一切如常,他们几乎逛遍了整座城。黎昼兴致盎然,与自家徒弟在一起也轻松自在,一时间忘形了些,连走路都不注意,载着一片枫叶在左肩,从街头走到街尾。林无妄看见了也没提醒,还觉得这点红色衬得他好看,生动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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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有风将叶片吹下,林无妄缓了一步,在空中截住它收入袖里。
林无妄在袖中转着叶柄,像是抓住了什么宝贝一般欢喜,只是他的欢喜太过隐秘,垂眸间全数藏进眼底,连黎昼都没能察觉。
“前边那么多人围着在看什么呢?”
黎昼今日只将马尾束了一半,剩下的全如林无妄一般披散在身后,就连髮带也心血来潮拿了自家徒弟的一绑,随意得很。林无妄捏着叶柄,目光在他发顶一扫,晃了晃神。
“哟,一看这位小兄弟就是外边来的吧?”
不等林无妄开口,边上已经有豪爽的大哥拍着黎昼的肩膀介绍开了:“这可是咱们城里一年一度的仙门盛会,远近驰名!你随便打听,「无定城修行者大会」,那叫一个名声响噹噹,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这大会……哦不,盛会!上台比试的都是修行者,比寻常比武好看得多,正巧你们今年赶上了!”
大哥这一脸的骄傲配上他夸张的形容,倒也成了套。他是本城人,大约没出去过,不太会讲官话,每个字里都带着浓重的口音,黎昼半听半靠猜,捉摸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他在说什么,一时间起了兴致。
黎昼乐了:“有点儿意思。”
这种小型集会哪里都有,说什么仙门盛会,其实不过是些外门闹着玩儿的擂台赛罢了,上不得台面,大部分是煳弄人的,图一乐,也没人管。黎昼知是知道,见着还是第一次,也没什么其他想法,就觉得挺新鲜,想多看几眼。
大哥见黎昼有兴趣便笑着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两下,继续介绍:“那可不?这比试可不是什么小地方都能办出来的,每年都有好多人特意赶来看呢!你别看它隆重,但人家又有风范又包容,便是寻常人也能报名。只不过得排在这些个修行者后边,毕竟手上功夫不一样嘛,是得分开。不过啊,那便是纯比武了,算算时间,这场之后便要开始……”
这位大哥的手劲儿不小,若黎昼真是个寻常少年,一掌下去指不定要被拍成什么样子。林无妄看得眉头微皱,偏生黎昼和对方谈得开心,他只能按下心中不快,安安静静站在边上当自己的人形木雕。
大哥讲着讲着「哎」一声:“我看小兄弟兴致颇高,不如上去试试?”
“我?”黎昼神色怪异。
他要上台,那岂不就是大人披着小孩衣服,混在孩子堆里和他们比试?怪欺负人的。
黎昼眼底闪过一丝尴尬,摆摆手:“我学艺不精,被打下来岂不难看……”
大哥与黎昼聊得投机,听见这话不贊同地往他肩上又是一拍:“话可不能这么讲!都说英雄出少年,我看小兄弟骨骼硬朗,说不准还真能摘下这彩头呢!”
黎昼连声「不敢」,拱拱手:“大哥,您可饶了我吧。”
出门在外左右没人认识,黎昼自在得很,他惯来爱编故事也没包袱,什么都能装能扮的,这会儿正演一个柔弱少年演得上瘾,说完还扶着肩膀轻咳两声。像是被捶疼了,他退后两步,低头时却也不忘半挑着眉毛给自家徒弟眨眨眼。
瞧见那人对自己偷笑的模样,林无妄原本不佳的心情忽然便好了些。
这里人多,听见他们说话的也不少,大多数笑笑看看他们就移开了目光。然而总有一些不正常的,比如后边穿件单衣的大鬍子,他体格大,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蛮气,一柄长刀背在身后,袖子撸到大臂上,手背上全是黑毛。
和众人一样,听见这边有讲话声,大鬍子也往他们这边瞥一眼,他将黎昼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上下唇碰了一碰,发出不屑的一声轻嗤。
那一嗤像是个火星子,一下点燃了林无妄。
他皱眉抿唇偏头,眸光随之凌厉,下意识就握上了醉饮剑。可不等他再动作,便有人抬手覆在他手背上。
林无妄回头,瞧见黎昼对他轻笑。
“气性这么大,不如和我去喝杯凉茶?”黎昼浑不在意,“只是近日一天凉过一天,这么个天气,大多店家上的都是滋补暖汤,凉茶大概不是很好买了。”
被他在手背上轻轻一拍,方才还火气十足的小狼崽一下就软成了大型犬。
“师尊。”
林无妄唤了黎昼一声,好像有些委屈。
大哥惊唿一声:“你们是师徒?这……我还以为是兄弟呢。”
他的声音不小,可惜没人理他。
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若将每个人的话都往心里听去,有几个人能好活?
黎昼无奈地摇头:“好了。”
林无妄也知道自己小题大做,可事关黎昼,他就是忍不住。
沉下口气,林无妄又望一眼黎昼,这才勉强平復下来。
他略略低头,放开手中剑柄:“没什么好看的,师尊带我吃茶去吧。”
“不着急,看完再吃。”
按理说,事情到这里就该过去了,那大鬍子却挑事儿挑惯了似的,又嗤一声。
“这年头真稀奇,半大小子收徒弟。”
林无妄虚了虚眼,在那一瞬间,大鬍子背后的长刀往下滑了一滑,分明是无情冷铁,竟给人瑟缩之感,只可惜大鬍子没有发现。
边上的大哥缩了缩肩膀,他看林无妄对黎昼维护得很,现下脸色铁青,更是藏都不藏了。生怕他们二人吃亏,于是他偷摸拉了拉林无妄的袖子,自己偷熘着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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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简洁道:“这位爷爷是城西一霸,他天生神力,早些年又入了修行的门槛儿。从不将人看在眼里,总之是谁惹他谁倒霉……唉,兄弟你可别逞意气,且忍忍吧。”
谁惹谁倒霉?黎昼在边上听得清楚,但他心想自己这一路走来还有些运气,又没主动招惹谁,倒霉或许不至于。而要在他面前叫他徒弟倒霉,便更不可能了。
林无妄不说话,冷着脸站在那儿,只在面对黎昼时露出些委屈隐忍的表情。好像没有他的同意,林无妄便真的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根指头都不敢动。
黎昼嘆了口气,他不在意那大鬍子,却没法儿不在意林无妄。
眼见着小崽子为了自己而气,他护短的心倏地便生了出来。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黎昼这颗心偏得尤其厉害。
他看一眼大鬍子,正对上对方不屑的目光,他摇着头笑。
城西一霸?听起来真不像好人,不晓得伤过多少无辜,是该教训教训。
黎昼想到这儿,恰好擂台上锣鼓一敲,大鬍子上了台。
他有意无意瞥那大鬍子一眼,心底忽然生了个坏念头:“下手有分寸吗?”
“什么?”林无妄抬眼。
“想着叫你打他几下,又怕你手上没个轻重。”黎昼觉得为难。
虽然林无妄没在黎昼面前动过手,甚至初次见面时,还被些小东西给吓住了。但黎昼直觉他并非无力,身上揣着的不是软功夫。
林无妄眼眸一亮:“师尊?”
他们讲得简单,大哥却在边上听得心惊胆战:“你们不会真要去?别冲动……啊!”
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袭来,黎昼飞速将身边两人拉开。可他不过刚刚退后就发现袭来的身影气息微弱、身形不稳,他一惊之下将人扶住,这才发现对方竟是从擂台上被扔下来的,不知是有意无意,正好就砸在了他们这块。
对上黎昼的视线,台上的大鬍子冷哼一声。
说来奇怪,他们只不过就是人群中打个照面的陌路人,无冤无仇,黎昼纳闷儿,觉得大鬍子这样的恶意来得实在没有道理。
兴许是黎昼下山少,常年待在四合宗。站在那个位置上,他所遇到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也能端出一副人样来,最过分也不过就是从前当外门弟子时排斥的门人,那还有个顺当的理由是嫉妒。
他没遇过什么下等的恶人,自然也便不清楚有人天生顽劣,在他们的世界里,自己便是天便是地,看不顺眼就是道理。
但不等黎昼多想,林无妄便足尖轻点一跃上去。
3.
大鬍子刚刚发完威风,现在心情正好,他长刀立地:“你那小师父不来?”
林无妄平静道:“你不配。”
他说话时低着眼睛,看也不看对面的人。
那位大哥帮着把先前的挑战者抬离,刚回来就凑到黎昼身边惊嘆道:“这么狂?”
他们周边人不少,许多人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如今看见林无妄这番模样,谁都觉得他是想找回面子。唯独黎昼轻一蹙眉,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
可究竟是哪儿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只是直觉有些后悔,不该让林无妄上去。
清风过处寒光一闪,林无妄不过话音刚落就接了大鬍子一个横斩,那一刀来得勐,半点儿竞技精神都没有——又或者说,所有的规矩都在大鬍子上来的那一刻便被砸了个干净。
眼下裁断者已经退下擂台,原本在周边维护秩序的也远远观战,只剩下台子上方挂着的写了大会名称的红绸和周边布置得精美的坐席。这么对着看一眼,非但没将场子拉回来,反而更显得儿戏可笑。
眼见长刀斩来,林无妄不闪不退,举剑一格便将刀势止住,仿佛眼前并非长刀大汉,而是个手里没力的半大孩童。
人群中一阵惊唿,啧啧称奇。
这动静不小,激怒了大鬍子,他正要抽刀再斩,不防林无妄手上一松一推,他顿时失力后倒。
正在台下等着看大鬍子摔个人仰马翻的热闹时,林无妄却是足尖一点凌空跃起,燕子般轻盈地先落在了他身后。
大鬍子也不是草包,他刚刚失重便持刀收手身子一旋,准备以刀借力跃起,不料林无妄先他一步将刀踢开。于是,大鬍子落地之际扬起一阵灰尘,还顺着先前收不住的动作在地上弹了两下肚皮,如同案板上垂死挣扎的大肥鱼,可笑极了。
再后来,便不是比赛,只是一顿单方面的殴打。
台下大哥看得心情激动,就差鼓掌了,他满脸写着佩服:“高手,高手啊!不简单!我今儿个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真人不露相!”
林无妄剑不出鞘,只做棍使。
他面色如常,眼前逐渐模煳起来,有些失控的前兆。
这场打斗即便儿戏,也还是激起了他藏在骨头里的杀意。林无妄的脑子开始发蒙,却仍死记着黎昼那句分寸,他念着「分寸」,拿捏住了没使太大力气,又想到黎昼说只让他打对方几下,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强迫自己停下来。
和先前两次失控都不一样,这回,林无妄心里挣扎得越狠,面上越是自然放松。便是黎昼都对他渐渐放心下来,心道自己就是爱瞎想,小崽子不过是在意他,哪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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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大鬍子一身蛮肉不是白长的,耐揍得很,林无妄刚一停下,他就从地上一个打挺弹起来。
“呸!”挨了这么一顿,大鬍子非但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还觉得是林无妄趁人不备招式阴损,火气连着不服烧得极旺。
大鬍子拿刀指他:“方才是我轻敌,现下我准备好了。小子,我给你机会拔剑!”
眼前之人蛮不讲理,林无妄却不甚在意似的。
他摇摇头,外人皆当他在反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想晃开眼前迷障。他知道自己该下台了,再这么打下去,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尤其是在闻见大鬍子身上血气时,他的脚步更是迈不开。
勉强维持着一丝理智,林无妄淡淡开口,很是诚恳:“我拔了剑,你就会死。”
大鬍子听了却啐出一口血沫,怒髮冲冠地朝他大吼:“竖子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对谁都敢口出狂言!”
这话说得霸气,若说话的人没被揍得满地找牙、脸也没肿成猪头,听起来一定更有说服力。
黎昼啧啧摇头,吐槽之外,越想越觉得大鬍子说话没有道理。
怎么,年少不轻狂,难道等老了再轻狂?那还轻狂得动吗?
黎昼在心里正编排得开心,陡然间黑云压城,仿佛有风雨欲来。这不是寻常雨云,他略一皱眉,忽然宿云剑轻震,他一愣,又低头望它。
正是这么一分神,林无妄忽然改了站位,背对着台下。
也是这个时候,梵谷森林里,石中剑周围的尸堆前,有七人手中兵器依次化成灰烟,和之前来过这儿的每一个人一样,他们先是意外,再是无措,继而想要反抗,末了害怕发抖,哆嗦个不停。
站在最末的那个小子瑟瑟不安,他扯了扯身边人的衣服,嘴里直嘟囔着「不该来,我就说不该来」,手腿声音皆颤颤。若非扶着身边人,他几乎就要跪下。
突然,石中剑身围绕着的微光亮了些。不是暗室烛火能够照明的亮,倒像是群狼夜猎,一双双幽幽盯着猎物的眼。
这时飞灰化长针,从心口入,刺穿了第一人。
鲜血溅在脸上,抬手一片湿热,站在末尾的小子再忍不住,他发出一声惨叫,如同暗夜鬼哭,悽厉至极。
“啊——”
在大鬍子被打断双腿嘶吼跪地的同时,黎昼心说不好,径直蹿上台去。
果然,与先前判若两人,此时林无妄双眸血红,握着醉饮剑的手指发颤,脚步也虚浮,竟是完全失了神志。
黎昼制住他:“醒醒!”
林无妄歪歪头,似乎分辨不清眼前是谁,分辨不出谁在唤他,他本能地挥剑,想将这血气弄得更浓重些,好像那样才能让他得到满足。
黎昼分心朝台下喊:“快走——”
林无妄顺着黎昼的目光往下边看,不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猎物。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整个人如同炼狱中爬上来的恶鬼,好似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将祥和人间也变成刀口地狱。
台下的人察觉不对,一阵骚动之后立马跑了个干净。
黎昼这才放开手脚与林无妄搏斗。
可他心有牵挂,不便使力,即便是打斗也束手束脚,几番下来反而加重了林无妄的杀气。
“无妄!无妄!”发现这么个情况,黎昼便只是躲,既不用灵力,也不与他动手,“看着我!”
林无妄脚下迟疑,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些。然而黑云飘来,带着阴沉的枯骨气,不过一瞬便将他堪堪冒了个头儿的理智又压回去。
但这一瞬间的停驻也够了。
黎昼钳住他的手,宿云剑随心而动缠下醉饮剑格开。
“林无妄!”
长剑脱手加上被眼前人牵制住,耳中嗡鸣渐弱,林无妄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茫茫然停了一停,双眸努力聚焦。
天边惊雷噼下,照亮了半边天。
石中剑又开杀戒,梵谷森林中只剩下两人。
“大哥,大哥……我……”
不过须臾,长针便取了五人性命,最末的小子哭得几乎脱力,只扒着身边人的衣服勉强站住而已。被他叫作大哥的青年面色惨白,显然也不好过,可他稳稳挡在那小子身前。
他开口,声音干涩:“别怕。”
头顶黑云飘忽,四周暗如长夜,石中剑被灰金色微光笼罩,而面前长针如剑,成了这密林中唯一的一点寒芒。随着雷声轰隆,长针旋来,后边的小子惊得连眼睛都忘记闭上——就是这时,那针在他们面前停住了。
擂台上,林无妄背嵴轻颤,好像终于从残损的识海里捡回来一点意识。
“师尊……”
林无妄开口,细哑的声音被淹没在雷雨声里,但也因着这一声,他唤醒了自己。
黎昼不知是嘆是笑,他正准备松开钳制住林无妄的手,却被人反手握住。
他只一顿,没有抽开:“师尊在。”
这场雨来得突然,下得又急又密,即便两人离得这样近,林无妄也还是觉得雨帘过重,隔在中间,搅得他看不见师尊。
林无妄伸手去拨,怎么也拨不开,他慌乱无措,像个被丢弃的孩童,什么都不会了,只一个劲喊着「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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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里,黎昼深深望着林无妄。
林无妄的瞳色鲜红如血,整个人狼狈又恐怖,随便是谁看见他这模样都只会害怕,但黎昼只觉得心疼。
是这一刻,黎昼才发现,即便林无妄换了模样、生了变故,在他心里却依然是那个会和小猫打闹吃醋,会在人群中捧着一盏纸灯望他的小崽子。
“我……”
林无妄刚一开口便咬牙转头,他从黎昼手中抽出手来狠狠在脑袋上敲了几下,头痛欲裂一般蹲下身去。
黎昼不说话,只陪他蹲着,手中捏诀幻出点点清光,那光点细微,仿若萤火,尽数没入他额心。
这雨来得蹊跷,去得也快,黑云不久便散了。前一秒钟风雨围城,后一秒已有烈日金光照来,没了雨幕遮挡,林无妄抬头,终于能看清楚身边人。
“师尊。”
在望见黎昼的那一瞬间,他心尖上不自主便颤了颤。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力气可以再坚持下去,也忽然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坚持而松懈下来。
林无妄露出一个苍白的笑,笑完唤完,他好像便失去了所有力气,身形微晃两下,直直栽倒下去。
日光如流金,洒在黎昼面上,他伸手将人接住,起身时步子竟有些不稳。方才他凝神为林无妄聚神元、输灵力。经此一遭,他的脸色也没比林无妄好到哪儿去。
黎昼分神想到,兴许徒弟和儿女一样,都是来讨债的。
他摇摇头,嘆口气。
微风过后,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长街之上。
而此时,梵谷森林之中有细针落地。不久之后,两人满身血污相携出来。一人神态呆滞,一人疯疯癫癫,嘴里不住喃喃,似哭似吼,逢人便扯。他睚眦欲裂,拽过无数人衣领,也不做什么,只嘴里死咬着四个字:“有剑杀人,有剑杀人……有剑杀人。”
第九章 我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1.
梵谷森林中「杀人剑」的消息传出后。不仅没能将人拦住,反而吸引了更多探寻者。
然而再次入内,剑上灰烟散尽,只留淡淡金光,叫人望而生畏,入内者心神激盪,无一不惊诧。
若非巨石旁有尸骨遍地,谁也看不出这把神器一般的宝剑,竟会无端杀人。
虽然没有证据,可他们好像认定了这便是皈虚剑。也有不敢入林的人怀疑真假,可出林那伙人信誓旦旦,他们说,若非天地神器,威势何至于此?但凡见过一次,便不会再有怀疑。
当皈虚剑流于传说时,它是集天地之灵的法器。但当它被发现,它便成了欲望的载体。无人不畏惧它,无人不想得到它。
也就是这时,传言悄悄变了。
若皈虚剑真是杀人剑,那它究竟是正是邪?
天地灵器就一定是好东西吗?
仙魔皆自上古而来,远古传说流传至今早已残缺不全,便是当下最博学的大学,谈论起来这个,也要在讲话前加上一句自己对其知之甚少、推测之下恐有偏颇……为人熟知也不能保证就是真相,那怎么就能确定皈虚剑是灵器而不是邪器呢?
此言一出,人心大乱。
客栈里,林无妄靠在床头,手里攥着一块系佩,那还是在四合宗时黎昼给他的。
他自上次昏倒,便一直晕乎乎睡到如今,好不容易起来,却是头昏脑涨,唯一觉得舒服点儿的也只是骨子里那股时不时蹿出来试图控制他意识的杀气消停了一会儿。但这玩意儿说不好,谁也不知道它能消停多久、什么时候又会再冒出来。
这些东西想一想便叫人满心烦闷,伴随着有如实感蔓延出来的血腥气,林无妄只稍一回忆,躁郁和无力便一起钻出了头儿。
“醒了?”
好在他一睁眼就看见了黎昼。
从外间走进来,黎昼半披着衣服,手里拿着一封信笺似的东西。大约是前几天给林无妄聚神元时导致自己神元受损,加上这几日断断续续给林无妄输送灵力,黎昼几乎被掏空了,眼下实在是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讲。
他坐下眯着眼睛喝一口茶,刚刚闭上就不想睁开。于是就这么迷煳着等着林无妄回他状况如何,然而等了好些时候都没听见回话。
于是黎昼强打精神看林无妄,却见小崽子一言不发望着自己,好像在担心他。
黎昼抬手在眉间按了按,自己状况颇多,还有空担忧旁人,真是心大。
他正想着,林无妄张了张口:“师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你说呢?你打着打着发了疯,人都不认识了,我若是不上去,你能把那大鬍子打死。”黎昼放下杯子,揉了揉眉心,“不过也不怪你,是我不该叫你去置那些意气。”
“我不是……”
林无妄想说他不是问这个,但当黎昼提及,他忽然就想起那时擂台之上。
当时他不受自己控制,唯一的念想是不能违背师尊说过的话。即便蒙极了也控制着戾气,与其说是心志,不如说是信仰。
“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好在没有酿成大乱。”灯下,黎昼向他走来,不由分说便搭上林无妄的手腕,“现下瞧你好了许多,我也总算放心了些,你若再不醒,我也该睡过去了。”
烛灯在桌上兀自燃着,黎昼微微背光,半张脸掩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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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无妄干巴巴地在被子上捏了一下:“不干师尊的事,是我自己……我……”
黎昼见他这样,倏地笑出了声:“你什么你?”
黎昼那一笑,笑得连光影都恍惚起来,林无妄不觉愣住,连眼神也不好使了,竟将自家师尊眸中半点光色看成夜色里清水湖中倒映出的寒星。
黎昼嘆道:“你也不想的。”
随着他这一嘆,林无妄顿时僵直了背嵴。接着,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连着那因不安和恐惧生出的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卑,一下子涌出来。
自那夜山上下来,他一直在忍、在瞒、在克制,在与自己相争。他也为自己这番变化不安,可当黎昼递与他铜镜、并用略带着惊诧和陌生的目光看他之后,那份不安便被另一份怖惧代替。他起先怕黎昼疏远他,后又怕黎昼戒备他,总归是在担忧着失去。
忧虑之下,禁锢横生,林无妄几乎就这么困住了自己。
“师尊……”
兴许是因为超过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林无妄将这份「不愿面对」藏得很深,深得连自己都没能发现,现下却被黎昼一声嘆引出来,也被化解在这一声里。
“师尊,你后不后悔捡了我?”
林无妄到底是长开了,高高大大一个青年。即便轻了声音低着眉眼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软糯可爱。
“别闹。”
“师尊后悔了吧?也是……我自己也知道,我早说过我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他转身躺下。
黎昼坐在床边愣了会儿,将方才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却是怎么琢磨,怎么琢磨不出来。前一刻不还好好的吗?他这长大之后,不只是身上的问题多了,性情也真变得叫人越看越看不透……等等,他这会不会不是生气?
半晌,黎昼试探着问:“撒娇呢?”
被子下面,林无妄忍了忍,终于没忍住:“不是!”
“那是什么?”“我……”林无妄一时语塞。2.
那一番话是心气起伏时自己从嗓子眼里跑出来的。如今情绪过了,林无妄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我我我」半天,越想越不愿去想。黎昼却看出来他几分羞恼,起了逗弄的心思,也不为他解围,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林无妄正结巴着,忽然心念一动,指向桌上信笺。
“师尊,那是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黎昼的兴致便低下去,什么逗他玩的想法都消失了,头也疼起来。
他只随口道:“从四合宗来的。”
林无妄语气一沉:“是请师尊回去?”
“只是有一件事突生变故,宗内来问我意见。”黎昼说,“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如今三山七门已有偏向,四合宗难道能反对不成?再说,如今死伤无数,众人怨气横生,这事儿也确实不好反对。”
“是关于什么的?”
抚上腰间宿云,黎昼答道:“皈虚剑。”
听见这三个字,林无妄心口处勐然一震。他一惊,差点儿以为自己又要再疯一次,好在只片刻,心头激盪便压下去。
他刚松口气,就听黎昼再度开口。
“你应当知道,自皈虚剑现世,各门各派便各自派人前往苍灵城探寻。明里是探寻,实际上谁都想抢在旁人前边夺剑,这事儿大家心照不宣,全看各自本事,没什么好说的。”
黎昼语气平淡,林无妄却在这平淡下边砸出来些他不愿流露的顾虑。
“问题就出在去探寻的人上。”
“人?什么人?”
“大多是修行者,高深者有,刚入门的也有,也有一部分逐利而来,市井里被称作「掘金人」的。这类人手上有真功夫,哪儿有利益便往哪儿去。即便没有修为,也在各界混得如鱼得水,甚至常与修行者做些掺黑的生意。”黎昼顿了顿,“此番透露出皈虚剑所在的,便是两个「掘金人」。”
“据他们说,皈虚剑现下便在城中最深处的梵谷森林里,它没入石中,可化四米内任意兵器为飞灰。即便是再高深的修者、再强大的灵器也抵不过。而那些被化了武器的人,他们都死在那把剑边,林中半个生灵都没有,只余枯骨堆积,尸骸遍地,没人能逃得出来。”
林无妄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可他奇异地并不感觉到惊讶,在先前心悸过后,随着黎昼言语,他忽然便「看见」那些景象。从第一个到最后逃出去的那两个,一幕一幕,都浮现在他眼前。
仿佛亲身经歷一般,他甚至能回忆起他们临死之前喉咙里残损的声音。
“说来奇怪,那柄剑弒杀,对来者一视同仁,偏偏放走了那两个「掘金人」,并且在那之后,皈虚剑敛下杀意,再未斩过来人。”
林无妄勉强露出个笑:“那不是很好吗?”
“不添伤亡当然好,可这剑在一日,便有一日的隐患。它现下不再杀人,却难保以后不会再起杀戮,只要它还在那儿,便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它不是天地灵器吗?”
黎昼摇摇头:“如今恐怕不再是了。”
要说先前将杀人剑指作皈虚剑是猜测,那么在西华山掌门亲临指认之后,皈虚剑就是杀人凶剑一事,便成了尽人皆知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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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到来,西华山掌门忧心忡忡,回山翻遍古籍,这才再度发声。
他说皈虚生于上古,顺着时间的脉络流传至今,它看多了朝代变换中的血流千里,因此,它的内核便是以杀止杀。对于修行者而言,皈虚剑被赋予的意义远比它本身的作用更大,所有人都知道它是灵器、宝物,却忽略了它本身。
皈虚终归是一柄剑,并且,它寰宇内外最霸道、最弒杀的一柄剑。
林无妄意外道:“他说是就是了吗?”
“西华山掌门资歷深,威信极高,加上那柄剑……它确是滥杀,那一地尸骸作不得假。”
林无妄顿了顿:“所以各门派的意思是?”
“联手将它封入大荒。”黎昼沉声,“或者联手毁了它。”
所谓大荒,那是现世之外的地方,入口处正好便在苍灵城,只不过常年封闭,需引天雷破开。有人说它通往另一个时空,有人说里边只是一片虚无,讲什么的都有,却是谁也没有依据,因为进去过的,没人回得来。
“可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是他们想去争它夺它,皈虚剑不过自保而已!”
他激动得没有缘由,却仍气得扎扎实实。
烛火迸出一声轻响,在黎昼微怔之际,宿云剑不知什么名堂,一跃而起立在林无妄身侧,竟也跟着他同仇敌忾起来。
黎昼一时无言,只这么看着林无妄。
也就是这一眼之后,林无妄察觉到自己冲动,他合上双眼,死命压抑住骨血中正沸腾着的怒意。血脉中杀伐之气混合着剑意沸腾,如岩浆喷发。林无妄的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依凭直觉紧抓住它,接着眼皮狠狠一颤。
黎昼没有问林无妄为何因此发怒,也没有多说些别的,他只是略作沉思,招一招手,将宿云剑唤回来。然而宿云剑吃里爬外,在原地踟蹰一会儿,竟同人似的,轻轻拍了拍林无妄的肩膀像是安慰,这才回到黎昼手中。
宿云剑有灵,它知道认主,一切行动皆听从于黎昼。
那么林无妄呢?宿云剑为何认他?
再次睁开眼睛,林无妄的身上有一种诡异的冷静。
“师尊,宿云是什么时候生出灵识的?”
他的眸色微微发红,黎昼看见了,却也没去唤他。
黎昼只是低一低眼,佯装未觉:“约莫是十几年前。”
林无妄仿佛入了障,失去所有情绪,只机械般一句句问着:“它能化形吗?”
黎昼心底有个地方莫名发紧,他摇摇头。
“这世上有剑灵是可化作人形的吗?”
黎昼眸光平静如水,水下却有波澜暗涌,终于抬头,他看了林无妄好一会儿,才缓慢答了四个字:“闻所未闻。”
“那若是皈虚剑呢?”
林无妄坐在床上,身子微微往前探。他的眼底有几分执拗,几分疯狂,像是在探查许久却无所获的地方徘徊,几近放弃之时回头一望,勐然抓到了它一个头儿。于是狠狠揪住,想把它拽出来,想看看那下边究竟连着什么东西。
沉浸在那番情绪里,林无妄没有半分控制和保留,黎昼将之尽收眼底,却终于不再回答。
轻一眨眼,林无妄反应过来。黎昼的眼神微冷,此时正波澜不惊望着他。虽不含情绪,却像是迎头泼下他一盆凉水。
障破神醒,林无妄恍然,掩饰着什么似的,他避开黎昼的视线。
“师尊,我……我不过随口说说,好奇罢了。”
“嗯。”
黎昼面色平静,平静得像是北芒冰山下经年不化的海面。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虽说你才醒过来,也不便出去走动。若是睡不着,那就躺着吧,好好休息,注意养着自己一些。”
黎昼不说,也不问,但林无妄总觉得他察觉到了什么。
“师尊……”
“好了。”黎昼起身,摸摸他的头,收手时轻轻笑笑,“别多想。”
说罢,黎昼转身去了外间,绕过烛灯,他的影子一点点被拉长,又在走过隔墙时消失不见。
3.
烛灯不耐烧,若是无人管它,它自己不多时便会灭去。
室内门窗紧闭,不进夜光,昏昏暗暗。
外室里,黎昼坐在榻边,没躺下去。他听见里屋林无妄的唿吸均匀轻缓,好似睡着了。但那也只是「好似」,他能感觉到林无妄是清醒着的。
黎昼缓缓合眼,刚一合上便觉得天旋地转。
宗内信笺的传话,他只告诉了林无妄一半。剩下那一半,是顷辞长老提醒他,如今皈虚剑正邪不辨,而池中水深、人心各异,恐怕祸乱将起。除却眼下前往苍灵城封印剑身之外,也叫他联繫各门主早做打算。
是啊,为了多数人的安全,它应当被封印起来。但活着的人到底没经歷过那些被推测出来的兇险,旁人死得再多,又关他们什么事?加上如今皈虚剑灵气四散,再看不出半分凶邪,比起封印摧毁,多得是人想将它占为己有。
说什么虱子多了不怕咬,那也只是虱子渺小,不能啃肉噬血。但夺宝之人为利益所驱使,从来穷凶极恶,可不是什么一只手指就能碾死的虱子。
黎昼想着想着,开起了小差,手上轻轻自宿云剑剑身抚过,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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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皈虚剑是万兵之祖,世间凡兵无一能与之抗衡,或向它臣服,或被它摧毁。若摧毁指的是梵谷森林里边化作飞灰的那些,那么臣服呢?
宿云剑有灵,感应到主人心绪,微微一颤。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画面争先恐后涌入黎昼的脑海。
初遇林无妄时宿云剑的异动、晨星与他透露出的信息、林无妄疯魔之际问他的话,它们奇异地串联起来。虽然零碎不全,拼凑所得却也令人心惊。黎昼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他无法论证,说去给谁听都免不得被嘲笑一句异想天开——但他觉得这是真的。
“师尊。”
正在黎昼头痛欲裂时,林无妄起身过来。
他站在屏风边,双手垂在身侧,偶尔摸一下裤边,神态里竟带了些怯。
黎昼面上那几分凝重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心底也绕着各种滋味,不一而足。此时看见林无妄向自己走来,他突然就生出些冲动,想问林无妄一句,当初是为何要下山、为何要扯他去苍灵城。是因为对皈虚剑的好奇,还是因为皈虚剑本身?
然而没等他开口,林无妄便走过来。
“师尊。”
眸中红色褪去,林无妄恢復了平时模样,又变成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徒弟。
林无妄在他身边蹲下,柔声说道,“我看师尊没有睡意,正巧我也不困,就想着干脆过来找师尊聊会儿天。”
黎昼低头,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竟给他一种虚幻感。
“你怎知我没有睡意?”
林无妄微顿:“师尊有话问我却不问我,想来睡不踏实。”
黎昼微怔,笑笑,他倒是直接。
将手搭在黎昼膝上,林无妄目光灼灼。
“师尊尽管问,我绝不妄言。”
室内昏暗,但外边大概是星月交辉,连窗户纸都映上了薄薄一层微光,朦朦胧胧透过来,那一点点微光正巧就洒在林无妄扬起的脸上。黎昼信他,就像相信自己的孩子,他在被捡回来的时候确是弱小无力,他没有同族,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
即便后来生了变故,真如他所猜测的一般,那也不是林无妄的问题。
小崽子总是这样,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不安,一点点不安都能叫他慌神,就像现在,明明满眼血丝,还佯装无事,跑过来急于向他证明什么。这样不好。
黎昼对林无妄笑了笑:“师尊没什么想问的,睡吧。”
林无妄的眼中闪过几分惊愕与无措:“可师尊……”
“睡吧。”
自初遇起,黎昼便待他亲近。他赖着要当黎昼的徒弟,黎昼便真就收了,且没有用什么随行弟子打发他,而是收为亲传,四合宗立命牌坦坦荡荡,清予阁解禁制干干脆脆,好像从一开始就对他真心以待。
林无妄咬牙:“师尊虽无话问我,我却有话要和师尊说。”
他那时不过为寻庇护,虽有一点儿真心却也做不到什么毫无保留。但后来或许是日子久了,或许是雏鸟情结,他慢慢有了改变,却在这时发现,黎昼虽是真心想要他好,却也总拿捏着与他相处的一个度。
在那个度里,黎昼既叫他舒适熨帖,又不与他过分亲昵、让他不自在。他原先受用,现在却越来越不喜欢。
“师尊,我以下所说皆是猜测,我也不知道作不作得准。若我猜错了,你不要怪我,若我说对了,你也不要怪我。”
不论是梦,是他突然拥有的灵力,还是无法自控的思绪、骨血里的疼。在此之前,林无妄虽想过要将这些事情告诉黎昼,但总也觉得无法开口。
一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况,说了也只能让师尊徒增烦恼、为他担心;二是他预感此事并非寻常,可背后究竟牵扯了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他本打算自己去查、去弄个明白的。
但现在他想同师尊和盘托出,想把一切都告诉师尊。
黎昼目光复杂,他能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却只静静看他。又像鼓励,又像是在阻止着他即将出口的话。
4.
“师尊,说来狂妄,但我想我的出身或许和皈虚剑有关系。”
当话有了个头儿,后边的再要说下去便也就不难了。
林无妄回忆着,将自己所能串联起来的所有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没有半点儿隐瞒,包括那个破碎的梦,包括自己血脉里流窜着的杀伐气。
这种话题不太光明,正适合在无光无色的夜里说。但也因为这样,夜色侵袭过来,顺着林无妄话中之意深思,黎昼越听越心惊。
深夜薄凉,外边的叶片上凝了少许露珠,它们一点点积攒着,攒够了,便聚成一大颗滴落下去,有一滴正碎在他们窗前。恰好这时林无妄身子往斜边歪去,黎昼的心都提起来,一把搀住了他。
“师尊,蹲太久了,腿麻。”
黎昼耳目清明,晓得是窗口夜露垂下,恍惚间却依然生出幻觉,以为它是落在自己心里。
“出息。”对上自家徒弟眼角一点笑,黎昼将他扶起来。
黎昼未必不知道林无妄是装的,是看自己半晌没有反应,心里急了,想和自己亲近。但即便是知道,黎昼依然无奈,除了由着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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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缓和下来,林无妄暗自松一口气。
“便是如此,我才想去苍灵城,才想找皈虚剑。这一路走来,虽说我看上去与它没什么干系,可每每夜深,我总觉得自己能感应到它。我能看见它看过的东西,能看见那些人……能看见这些时日里,它杀过的那些人。”
“我离苍灵城越近,这份感应便越发强烈,冥冥当中好似有谁在催促我,叫我快些过去,必须快些,否则就会有什么东西来不及似的。”林无妄说到这儿便止住话头。
他面沉如水,好像先前的笑只是黎昼的错觉。
“师尊,若我当真来自皈虚剑……”
黎昼今天大概是皱眉皱得太久,眉间肌肉紧绷得发疼。即便他有心想按按让它放松,它也不听话了,不仅不松下去,反而还跳几下,搅得他一阵心乱。
他先前生出的也是猜测,林无妄这会儿也是猜测。两个人聚在一块儿,猜破了天都只是自个儿的想法,是与不是、真真假假,没人能给出个确切的说法。
有一肚子话堵在了喉头,黎昼每一句都想说,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头。林无妄等得忐忑,末了却只听见师尊用被气笑的语气教训他——
“那你还有闲心和我来无定城看枫叶?”
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章程,林无妄毫无准备,只顺心答他:“我想来。”
黎昼:“……”
林无妄答得实在是没有毛病,不仅没毛病,还显得很真诚。就这么三个字,便让黎昼将堵在喉头的话又原路吞了回去。
皈虚剑太远太神秘,它的传说太多也太复杂,谁看它都不得清明。但林无妄就在眼前,从灵识初生养到现在,黎昼也算是看着他长大……虽说一晃眼没看住,让他长快了些,但这也不过路上插曲,大体是不变的。
“来都来了,看都看了,算了。”
黎昼唿吸时,感觉眼鼻心肺间全是夜里的凉意。
他说:“算了。”
林无妄不知这句「算了」算是个什么意思,黎昼却一下子从清寂里脱壳出来。也不晓得这短短时间里他是想通了什么,他伸个懒腰,终于又沾染上几分烟火人间的活气。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迎着黎昼稀奇的目光,林无妄吸一口气:“师尊原谅我了?”
黎昼觉得奇怪:“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先前有的,我能感觉到。”
黎昼愕然。
小崽子什么都好,就是过于敏感不安了点儿,看这委屈巴巴一张脸,哪里能找出传说中万兵之祖皈虚剑的影子?
“没有怪你,只不过是自己心里有些事情,先前放不下,捉摸不透,刚刚听你说完那些,竟便释然了……”
“师尊有事捉摸不透,为什么不与我说说?师尊原本不能释然的又是什么?”林无妄似乎没有想要答案,他只想把话说个彻底,“师尊若对我有任何疑惑,日后随时问我好吗?”
黎昼微顿:“我怕你不愿提它。”
“没有什么愿不愿,我没有一句话是不能和师尊说的……”
林无妄才刚说完,便想见了什么,被一阵混乱的心绪堵了心口,讲完这句就哑下来。
其实林无妄也没说什么不应分的话。但黎昼听完那句,心底竟异样地咂摸出一些别的味道。他半迷煳又不迷煳,一时间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个什么,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大概是徒弟贴心」的答案,便也就不再多说,只欣慰地附和一声。
“好。”
整理好心绪,林无妄一眨不眨地望着黎昼:“那师尊呢?”
“我什么?”
“若我有什么想问的,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师尊也都会同我说吗?”
这是趁机做什么交易呢?黎昼脑子一转,想起来林无妄上回离家出走之前发的那一通脾气。当时林无妄问他晨星的事,也因这事怪他不坦诚。
那阵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心思想法,不是每一件事都可拿出来与人细说。即便是道侣之间也不存在那么绝对的毫无保留。但他似乎很在意这个?
黎昼谨慎道:“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但……”
“我……我没有要师尊保证一些什么。”林无妄打断他,“我只是觉得师尊待我好似与旁人没有不同……”
没有不同?黎昼盯着林无妄的脑袋,差点儿就要敲上去。
“但我的身边只有师尊。”林无妄低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念了一句。
黎昼瞬间说不出话了。
“说这是幼稚也好,不合常理也好,我都认,但我改不了,我实在在意得很。”长夜中唯一一点光就这么燃在林无妄的眼眸里,他认为自己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干脆将能想到的都说个明白,“我没有要求师尊什么,但至少让我知道师尊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黎昼一头雾水,只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林无妄的思路,“什么怎么想的?”
“师尊和方少门主投缘,和那晨星投缘,和街上卖糖葫芦的、客栈里跑堂、擂台下看热闹的,每个人都聊得顺顺噹噹,好像和谁都有许多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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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哭笑不得。
这小崽子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连小贩和路人都算进去了?
“怎么,我带着你出门,便不能同旁人说话了?这是哪儿来的道理?”
林无妄好像生怕被误会,生怕惹他不快:“不是不能,我……”
“纵然路上遇见了再多人,那也不过就是沿途过客。而与我同去同归、会在花市里给我送灯的只有一个,我心里都记着。”黎昼说完,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你……我委实是没想过你竟会在意这个。我出门在外,惯来喜欢与人谈天说地,一是得趣,二是偶尔能得些消息……”
黎昼干巴巴解释了一通,却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擅长说这些东西,总觉得哪儿别扭,兴许没说得好,但你心底清楚便是。”
谁也不是圣人,哪能看谁都一视同仁?小崽子真是高看了他,也低看了自己。虽说出门时无事,但他也算一宗之主。即便无事也该坐镇山门,却为小崽子一句散心,临时料理好一堆杂物跟对方出来……这小崽子是真不知道自己在他这儿有多特殊。
就像不知道林无妄为何生气,此时此刻,黎昼也不知道林无妄是听了哪句开心。
林无妄的眼睛很亮,眉眼嘴角、整张脸上,盈盈满满都是笑意。他轻轻低头又抬起头,俯仰之间,那笑便忍不住了,面色比院墙里那些个小姑娘还灿烂几分。
黎昼不明所以,却也跟着笑。
“好了,不说这个了。”他往窗外看一眼,“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可就亮了。”
林无妄点点头,点完却不走,反而唤他:“师尊。”
这一声轻得和殿中那只奶猫差不多。
“嗯?”“师尊?”“怎么?”“师……”
“你还没完没了了?”黎昼算是摸着了他,晓得耐心只能养出他的得寸进尺,养不成个听话的乖娃娃。于是当机立断在他额头上敲一下,“回去躺着。”
果然,林无妄非但不气,还挺高兴。
这回他干干脆脆就回了自己的位置,倒是让黎昼又气又好笑。不晓得这徒弟怎么养的,居然被养成了这么个娇惯的样子。
神经紧绷了好一段时日,眼下虽然什么问题也都还没解开,好歹算是有了头绪,知道该从哪儿往下查。黎昼难得放松下来,他倒在榻上,昏昏沉沉就要睡过去。
然而也正是睡过去之前,他陡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林无妄的来处当真与皈虚剑有关,而晨星又不曾诓骗他,那么在她背后,便该是晨昏决。
黎昼背嵴发麻,瞌睡顷刻间醒了大半。
当年干元鼎未入四合宗之前曾掀起一阵大劫,后人谈起这一桩,大部分都说那时是灵器为救世而现身。虽也有少数声音说祸端便是出自灵器,可许多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当初久远,因果难辨,是灵器为救世而生,还是灵器现世导致灾祸降临,孰先孰后,没人说得清。所以传说也便按着更为广泛的那个说法流传下来,人人都将它们当成正道神器,一路推崇至今。
眼下却因为苍灵城这一桩有了不同的声音。
梵谷森林里,一柄皈虚剑已经弄得人心惶惶,如若再加上一个晨昏决……
黎昼心神一紧。若眼下正逢乱世,灵器能安定人心。可如今盛世太平,两件灵器一同现世,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十章 晨星的痛处
1.
苍灵城外是一片荒郊野地,野地南面连着一片沙漠,每逢旱季,就有无数沙砾被狂风捲来,严重时还能看见沙尘暴。只近年上天眷顾了这座城池几分,雨水偏移,不再对这片城池那么半搭理又不搭理,林木渐多,沙尘才开始少了。
晨星坐在一个土坡上,说是土坡,其实是一座矮山。只不过这里土壤稀薄、没有水流,长不出什么植被,光秃秃的,和大多数人印象中或是绿林密集,或是巨石巍峨的高山不大一样。
她坐在这儿,一眼就能看见苍灵城高耸的城墙。
这么说来有些瘆人,她死在那个地方。只不过不像普通死人那样或是入了轮迴或是成了妖邪,反而每天活蹦乱跳行走在这世上。若不细想,她觉得自己这样也挺好的。
但总有一刻,像是远行的游魂终归故里,她也会怅然。便如现在,她坐在土坡上,对着城楼下边不知何年铸的石碑发起了呆。
现下正值日夜交替之时,天上一半晚霞一半星,谁都不肯退。而地上全是黄土,只中间斜坐了个纤细的影子,裙摆铺了一地,是夕阳烧出来的红。
有行人从土坡后方过来,刚一停步就看见了这片红。
方月去微怔,唿吸也不由得一滞。虽说还有些距离,眼前也只有一个背影,可他不会认错……是她。
他的脚步极轻,晨星却早发现了似的。
她没转过身子,只游刃有余地调戏他:“这日子一天天的,我没怎么算过。但思念嘛,总是叫人度日如年,这么一说,我们便实在是有些年头没见了。”
晨星还是那样,声色轻浮,一开口就是些不正经的调调。
方月去听得耳热,脸上颜色多亏有脂粉盖住,否则怕是也红得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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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截然不同,晨星一番话讲得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却在侧身时强给自己换了一张皮,她冲着方月去眨眨眼。
“小公子想我了没有?哪怕一次也好呢?”
人都是很奇怪的。
就像方月去,他总说晨星举止不合礼数,总是为她感到头疼,他不止一次劝她离开。但当她真的离开了,当他再次见到她,还是否认不了自己这些天来的担心……以及,他确实想过她,不止一次。
方月去像是被人抽了魂,半晌没说话,倒是原先跟在他身后的少女蹦跶着跳出来,憋红了一张脸。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这么……”
裳儿仍是那样,一句话说不到一句就被自己哽住,好像开口时候就只想见了半句。
“咦,原来不是特意寻我来的。”仿佛才看见他身边的另一个人,晨星裊裊娜娜地站起来,衣上红纱缠着她如墨黑髮,尾端几乎和云霞一起散在风里。
晨星瘪着嘴,一双眼看负心汉似的将他盯着:“还带着个小姑娘呢。”
大抵是她演得太好太投入,一时之间,连方月去自己都生出几分幻觉,开始回忆他是不是真做了些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可不等他回忆出个什么味道,晨星先撑不住了。
她笑得捂住肚子:“小公子,你真是……”
好不容易笑够了,她终于直起身子:“这招人的小模样,可叫我怎么捨得你呢?”
这边晨星媚眼如丝,那边方月去倒是站成了一根人形木桩,全身上下只有手指不知所以地动了几下。裳儿左望一眼右望一眼,终于气鼓了脸颊,张开双手护鸡崽似的横进他们中间。
“你……”
“我困了。”晨星一点儿说话机会都不给裳儿,她打个哈欠,往边上绕了个小圈儿挽上方月去的手臂,“小公子,这许久不见,我真是想你想得夜不能寐、食也不安……终于又见着你了,我好睏啊。”
裳儿从未见过这样说话的女子,她目瞪口呆,含了许久的一句「不知羞耻」即便嘴里没说,眼睛里也写得清清楚楚。
晨星却浑不在意,只拉着方月去的手一晃一晃,边晃还边觉得奇怪,心说他这会儿怎么这么乖,怎么不推开她了?他不是该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吗?
这么温顺,都不好玩了。
正在她失望的时候,方月去出走的神魂终于又住回来。
他急急抽手,嘴里却一下没了声音,干干望她几眼,又被火烧着般移开视线转向裳儿:“正巧我们也还没找住处,如若……不如,便一起吧。”
他这话说得含煳,却并不影响裳儿震惊。
“师兄,你真要同她一起?”
晨星面上不显,心里却也犯了嘀咕,寻思着方月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转性了?不过她没一会儿就懒得再想,毕竟有得玩总比没得玩要好。
裳儿顶着一脸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呆立原地,那满眼的震惊,连晨星都看不下去,总感觉眨眨眼她就要上手去摇方月去的肩膀问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同我一起怎么了?”晨星耸耸肩替他解围,“苍灵城里地势复杂,可供人居住生存的地块不多。因为偏僻也少有外来人,没几家客栈。你们这个时候到,怕是早没住的地方了。”
她掸一掸衣上尘土:“好在你们遇见了我,才不至于无处落脚,知足吧。”
“没几家客栈?”裳儿一头雾水,“那我们住哪儿?”
晨星粲然一笑:“我家。”
2.
晨星并没有带他们走城门,反而是从另一侧不晓得怎么形容的荒草丛里钻进去的,她经车熟路,手腕一挥间便自虚空里抓出一张帕子。她一边将帕子蒙在面上,一边调整着它的高低。
他们所走的这条道几乎没有人烟,过往路上连只猫狗都看不见。
“还要走多久啊?”裳儿谨慎地问道。
“快了。”被一层布隔着,晨星的声音也越发显得飘忽起来。
裳儿扯了扯方月去的袖子,和他递了个眼神,生怕来者不善——她可还记得上回晨星离开时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加上这人来去不明、形迹可疑,连举止都妖异,实在是不得不防。
方月去却对她微微颔首以作安抚,好像在无声说着此人可信。
裳儿瞬时就收回了扯他的手,眼神有几分怪异。
她和方月去一同长大,自家师兄是什么样的人她清楚不过。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在晨星面前替他抱不平。她一直都当是晨星在纠缠师兄,但今日看来,好像不是她想的那样。
小姑娘心思多,脑子里什么奇怪的猜测都有,一会儿转一个圈。不多久,她看方月去和晨星的眼神就变了。
“这是到了?”
见带路的人不言不语停在一处木屋的院前,方月去等了会儿没等来介绍,于是上前一步。
站在木屋门外,他有些乱七八糟说不出的紧张:“这里便是你家?”
“唔。”不似方月去,晨星游离起来。
她先前不过随口说说,并没有真的打算将他们带回她这个「家」,倒也不是有什么顾忌。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这间屋子早不在了。随手扯个障眼法弄个楼来住住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就是不受控制地在往这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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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这条路从前走过太多次,脚上有了习惯,也可能是真的太久没回来过,想来看看。
晨星说不清楚,也懒得多说,左右来都来了。
“进去吧。”
晨星推开门就要往里走,忽然听见方月去犹犹豫豫唤她一声「留步」。
“怎么了?”晨星正是心情复杂的时候,也没什么看人的眼色,她只觉得奇怪。
“晨星姑娘是独居还是……”
晨星在木门上摸了一手灰:“哦,我一个人住。”
“那我在这儿是否不大方便?”
晨星转身望了方月去一眼,眼神有些诡异,看得方月去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接着,她轻轻笑。
这个人怎么总能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给她找出些乐子呢?真是叫人不想逗他都不行。
“阜州客栈你我同吃同住同行,那时候都方便,怎么现在多了个小姑娘就不方便了?”晨星一脸无辜地颠倒黑白。
裳儿表情复杂,来回打量着身边的两个人。
晨星这两三句下来,方月去的脸色都快遮不住了。
将方月去差点儿冒烟的脸蛋和裳儿灵魂出窍的恍惚收入眼底,晨星心满意足,原本心口憋闷着的一口怅然全泄出去,终于放过他们。
“苍灵城地处偏远,是真正的蛮荒之地,住人不过百余年,大半个城池都是空着的,建不起楼加上没什么人,自然少有供外来客人歇脚的地方。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不愿住在这儿,你们难不成打算露宿荒野?人总要学着变通不是。”她推开院门,灰尘扬起时捏了个诀,屋内顿时整洁清爽起来,“再说,我这里有什么不好?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她这边说了一大堆,方月去却仍站在门口未进一步。
平时方月去虽重礼数,但也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借宿人家也不是没有过,可今次不一样。他踟蹰着,想进又不敢进,想退又不愿腿,一想到这是晨星的家,他脚下就动不了了。
背对着门外两个人,晨星边收拾着地上杂物边开口:“就当我许久不曾回来,害怕一个人住,你们陪陪我。”
宛如微风轻起,她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儿说不上来的苍凉。方月去闻言,正要说些什么,晨星却笑着回身向他,好像先前并没有说过那一句话。
“我和你师妹睡里面。”也不管他会不会再推拒,晨星直接安排,“你住那儿。”
她指向院内木屋旁边一间小屋子,那是寻常人家用来堆柴火的杂物间,用来待客不大礼貌,可用来待方月去这样的人正好。
方月去略作沉吟:“既然如此,便叨扰了。”
裳儿想了半天,终于没再开口,只保持着自己复杂的神色拱手做了个礼,这才跟着方月去进来院内。这两人都是受着严苛正经的教育长大的,忽然来了别人家,都有些拘束。
“愣着做什么,帮我整理屋子。”晨星倒是不见外,她喃喃念着,“好多年没回来,想必许多地方都该修补了,也不知这灯还亮不亮、厨房里的东西是不是都锈坏了。”
这些东西她一挥手就能理好,但时隔经年,再回到这儿,她还是想亲手做些什么。
3.
没了看风景的心情,黎昼和林无妄很快赶到苍灵城。
一路上,黎昼接到几封信,全是从四合宗来的。信上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好,先是东陆棠下镇外有村庄出现邪祟作恶,一夜之间村民死伤半数,再是南海湖滩有不明水怪捲走数名採珠女,至今未能寻见。
紧接着,西南水建生出妖魅横行,崑山林夜间传出婴孩啼哭,漠北江南各有鬼怪闪现……不过短短数日,这世间便换了天地,街头巷尾没了热闹生气,入眼尽是颠沛流离。
其实各地皆有妖祟,这些东西自古便在,也不是凭空出现的,不过平日里闹得不厉害,又有仙门镇压,还能维持平和。眼下却不同了,像是约好一般,各地灵邪同时暴起,它们水一样席捲各地,又被狂风推着,朝向同一处苍灵城前进。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想到皈虚剑。
“师尊。”苍灵城门外,林无妄停下脚步。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却红,不似平日沉静,眼下的林无妄瞳色染血,像是失控的前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妖异感。
这一路走来,越是靠近苍灵城,林无妄便越难自控,短短几日已经疯魔数次,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今日才到。
“你们这边干什么呢?”城门守卫见他们举止怪异,揣起刀走了过来。
先是出现皈虚剑,后是妖邪来城,如今的苍灵城守备极严,护卫们一点点异样都敏感得很。
“不好意思,我兄弟头一回出远门,这日夜奔波的,您看,可不就累着了吗?”黎昼满脸抱歉,“也没什么大事,让他站着歇歇,片刻便好。”
守卫狐疑地打量他们:“这个时候,你们往这儿跑做什么?”
这两个人,一个半大的小少年,一个赶路都能被累垮,怎么看都不像仙门弟子。
“这边最近危险,若无要事,你们还是回吧。”守卫劝道,“现在世道混乱,你们在这儿也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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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人声渐远,林无妄听着听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低吼出声,四顾一周,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这……有魔,这是魔——”
不等黎昼反应过来,守卫已经反身拉响警报!
林无妄足尖轻点飞身上前,眼看就要抓住离他最近的守卫,黎昼连忙跟上,宿云剑随心而动格住他,分秒间,黎昼已经挡在他的面前。
“醒醒!”
林无妄的眼神只聚焦片刻便抄起醉饮剑挑开宿云剑,灵剑如凡铁被掀向空中——电光石火中,黎昼捏诀打向徒弟额心,他的动作很快,微光没入,原先神色兇残的人瞬间失力。恰时宿云收剑回鞘,黎昼一手扶人一手持剑,回头只看见身后追兵无数。
他咬牙,心知今日是进不去城里了,也不多停,握剑的手腕一旋便在地上划出一道暗光,暗光下沙尘忽起,扬成一道屏障,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后。
一瞬黄沙飞天,守卫们心惊之下摆出备战的姿势。不料它竟转眼散去,只这个时候,他们要追的人早就不见了。
4.
晨星的住处果然是久未整理,这一整理就是很久。
等收拾妥帖,夜已经很深了,裳儿年纪小,也没多少出行的经验,做完活休息一会儿就直犯困,撑都撑不住。
等她睡着了,晨星合计一番,推门进了方月去的住处。
“我就知道你没睡。”
方月去坐在刚刚铺好的床上,头髮整整齐齐,连件外衫都没脱。
晨星打量他几眼,笑着凑过去:“你猜到我要来?”
方月去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在桌边寻了一会儿,想找条板凳让两个人方便说话。晨星看出来他的意思,摆摆手。
“别找了,这里原是放东西的,没椅子。”
方月去待谁都有理有度,再僵持的气氛里也能春风化雨,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他面对不了的场合、没有他应付不来的人。唯独此时对她,竟然有些侷促。
“那我去那边拿。”
“麻烦什么?”晨星直接坐在那张小木床上,她在身边拍了拍,“小公子,过来坐。”
方月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噎了半晌也只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儿。
虽然表面平静,但他的脑子都快转不动了,他欲言又止好几番,一个合适的话头都找不到,末了开口,和心中打算过的哪句都不像,却是从喉咙里自己飘出来的。
他说:“原来你是苍灵城的人。”
“不是。”晨星笑着摇摇头。
见他呆愣,她眼底似有促狭:“我是四方城的鬼。”
这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大概只会将它当作玩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人总是会忍不住去抠弄自己结好的伤疤。即便会疼,但手上爽快,心里便也就不管了。
晨星轻轻碰了一下那块疤,发现不疼,顿觉新奇:“小公子,你还记得上回我离开前,你对我讲的故事吗?当时你们都不信我,没一个人信我,你们这些外边的,不信我这个本地人……唉,现在想想,打不打脸?”
方月去本不愿提起这个,她那日离开时的怒意犹在眼前,好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他生怕再讲这个会惹她不快,却不料她自己提了出来。
“我没将它当过什么秘密,在外边玩了那么久,也没听多少人说过,还以为早过去了呢,却原来过是过去了,只是被这故事掩过去的。”她眨眼间回到过去,将那年的围追堵截又经歷一次,也又死一次。她笑道,“真叫人不痛快。”
她陷入回忆里,好像并不需要谁去搭话,可方月去慢慢走到她的身边。
他凝眸望她,是倾听的模样:“愿闻其详。”
晨星与他对视许久,微笑着嘆了口气,说:“苍灵不是什么城主,她不过是个倒霉的女孩子,一天在路边瞧见了个没见过的东西,她想捡又怕捡了人家找不着会急,于是只多看了几眼就走了。不想那东西活物一样,能走路、能飘浮,自己跟着她回了家。她当时还小,什么都不懂,以为是闹鬼,心里很害怕,想得却简单,觉得把东西偷偷扔出去就好。”
“没想见到了夜里,那东西又跑回来。来回几次,像是认定了她,怎么都丢不掉。”晨星顿了顿,不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说,“她觉得这玩意儿邪门,却也没想到能那么邪,不等几天,竟引来了邪族。”
她不晓得憋了多久,一开口就有点儿收不住了。
“她没流传出去的故事里那么伟大,也不是什么高人,相反,还自私胆怯、无能得很。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城里人少,她哪家都认识。她没有亲人,便将整座城的人都当成亲人,她怕连累他们,也怕自己出事,可越不想的越要来,也是她命里该有这么一遭。”
她的表情随着讲述一点点变了,像是害怕,像是恐惧,像是难受得很却不肯表现出来一样强撑着。
“不日,邪族围城,城中居民顿时惶恐,城卫队开始日夜巡逻。一天夜里,他们看见鬼鬼祟祟出去扔东西的她,也顺着这条线索追根溯源。这个过程很短,短得没有经过审判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他们说她就是邪族降临的开端,是个小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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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父无母,被城里一家一口养大,她记得阿伯阿婶们拍着她的头对她笑的样子,她是真的将所有人都视为亲人。
方月去听得揪心:“然后呢?”
“然后城中所有人集合起来,在一个夜里,他们抓住她,将她从城楼上扔了下去。”她说着,忽然就笑出了声,“那会儿邪族碍于建城时大能在城中下的印界不敢强攻,于是密密麻麻将城外围出个圈儿。当他们将苍灵从墙上扔下去,那动静啊,真像是往饿久了的鱼池里撒鱼饵。”
她这一笑,笑得悲苦。
“她当时也恐慌无助,可心底好歹有个谱,清楚谁都怕死,倘若易地而处,她未必不会责怪「苍灵」。那种情况下,谁管你东西怎么来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东西确实在你身上。所以,她即便是死也只在坠城绝望时怪了他们一下下。”她说,“他们说她是祸乱开端,她认,可在被城人抛下的那一刻,她就当自己不欠他们了。”
就像晨星说的,当时的城中人心惶惶,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牺牲一个人保全大多数,这是最划算的,是谁都会做的选择,可这就是对的吗?
晨星下意识地掩住了眼角流出的一点孤寂,方月去却捕捉到它。于是被情绪的藤蔓缠住,他整颗心都在发堵。
“苍灵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好像是地龙震动,好像是远天惊雷,那一瞬间的事情谁也没看清。只知道在苍灵坠城的那一刻有莽光闪现,像是坠来了个太阳,亮得人睁不开眼。而等莽光消失之后,所有邪族就这么不见了。”她停了停,“苍灵也不见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是死是活,城中百姓脱离困苦,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欢唿,那是她最后的记忆。
“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从讲述中脱身出来,晨星挠挠头,“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给四方城换名字。”
将它当作故事藏在记忆深处,她一直不敢回望,生怕一回头就看见鲜血淋漓的一片,不承想今日拿它出来晒晒月亮,发现原来也就那么回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晨星「啧」了一声,心说就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她居然为此逃避这么多年,她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方月去听得沉默,晨星却舒服许多,看他为此动情,还起了安慰的闲心。
“其实啊,你可以当作这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不用信我,说不准我也是编的。就像史书里那些个名人,市井中的小本子老爱给他们编造轶事,说得言辞凿凿,真有其事一般,可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晨星伸个懒腰:“与其费心去想那些个早过去了的事儿,不如想想在你眼前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抱住。
晨星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搞不清方月去这是抽的什么风,有点间歇性人格分裂。
晨星自问没说什么抒情的话,方月去却手指微颤。或者说,不只是手指,他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她犹豫着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你……”
这个拥抱来得突兀又不合礼数,他却被一种莫名的冲动支配,一瞬间什么也想不到了。
方月去咬了咬牙,他其实很想问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想问她到底是谁。但喉头上滚动几番,他又将它们咽回肚子里。
她都说了这是故事。
方月去激动得太过明显,晨星想不发觉都难。
她勾了勾嘴角,回抱住他:“小公子,你该不会……”
方月去一颤,脑子也在这时颤醒过来,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放开她:“我……我不是我没……”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没爱上我就没爱上我呗,否认得这么快,真够伤人自尊的。”晨星不满地瘪瘪嘴,将前事一笔带过。
“行了,小公子好好休息,睡前故事讲完了,怪费口水的,我也有些累,就先回了。”
方月去正挣扎着在想自己是不是触及了她伤口。不料被她峰迴路转这么一绕,再次将他绕成了个小木桩。他觉得懊恼,晨星却很满意,她风一样飘了出去,带出珠玉轻响,又在开门前一顿。
她回头,笑意盈盈:“好梦。”
这才离开,为他关上了门。
待她离开,方月去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回忆起片刻之前怀中温香软玉,他一下子成了温水里慢煮的螃蟹,整个人一点点烧了起来,耳朵红得滴血。
第十一章 他的来歷与皈虚剑有关
1.
从方月去的住处出来,晨星在门前闭着眼站了会儿。说的时候没觉得,倒是说完之后开始难受了,晨星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很短,陨星一般闪过。
情绪一旦决堤便很难收拾,即便掩饰得再好也骗不过自己。她伸手,在左胸上按了一下,那里边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儿动静。
心都不跳了还能想着这么多东西,她还真是……
正想着,忽然夜风拂动,山影如魅,野草细微。
晨星抬眼望向一个地方,「啧」了一声:“居然去了那儿,是想找死吗?”
目光所至是一片野林,她眉眼之中几份凝重,但犹豫也只在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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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她轻念一声,衣袂随风,消失在了原地。
逃离城门,黎昼带着林无妄来到一处密林——因为皈虚剑的缘故,他不敢远离苍灵城,又恐怕被追上也不敢离得太近。这里与苍灵城距离适中,又好藏人,最为合适。
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将林无妄放下,黎昼正要唤醒他,陡然间狂风走石飞沙滚滚结成巨浪朝他们扑来。
黎昼回身,只见其遮天蔽日,轰鸣声如响雷惊天。这么大的动静,按理说不该是一瞬结成,他却没有提前听见一点儿动静。
石浪势勐,好像要将他们拍死在下边,黎昼心惊之下躲闪不及,只得祭出宿云剑,掐诀以一化百,剑身相接,生生拼出一块剑盾来。眼见石浪与剑盾相撞,仿佛陨石击地,黎昼做好了被震及心神的准备,没想到强光骤起。顷刻间,什么飞石,什么沙海,什么轰隆巨响,全都不见了。
四周空空荡荡,依稀是他们进来时看见的密林。
黎昼心头一紧,幻象?可若是幻象,怎么会这般逼真,连他都被骗过去?
他正想着,风里有珠玉轻撞,传来清脆的几声。
“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
当晨星停在黎昼身侧,她和林无妄的面色同时白了几分。
晨星还好,她意识清醒,还能装上一装,林无妄却在昏迷中皱紧了眉头,嘴唇也咬得死紧。
果然是骗他的。黎昼混乱之中竟还有空抽出神思吐槽林无妄,心道小崽子还说他不坦诚,上回他因为晨星一番话而担忧心乱,生怕两人离得近了会出什么问题。但在他问这件事的时候,林无妄还骗他晨星对自己没有影响。
“这是什么地方?”
晨星不知从哪儿弄来个面纱,只露出一双秋水流转的眼睛:“你们不该在的地方。”
说话间,动乱又起。
这回不是沙石,而是金戈铁马万军孤魂。它们浩浩荡荡,声势大得将密林化成沙场,黎昼侧身看见万马千军横冲而来,杀声震天,枪戟相对之中,他连耳膜都是疼的。
这回心底有了数,黎昼没再慌神,只唤出宿云剑相抵,晨星却眸光一寒,挥出团灵力对着那边一打,也不知打着了个什么东西,军马声响齐齐停住,像是浮在空中的画。接着,画面从中间裂开,硝云弹雨瞬息化作血雾涣散,便是黎昼也不由得一愣。
“我知道你厉害,但这些东西你未必应付得来,它们虚虚实实,杀不尽的。”晨星收回手,面色沉静,“尤其你还带着他。”
她说:“有他在,你们便是狼群眼中的一块肉,不是被分食,就是被囫囵吞进去。”
黎昼:“刚才不是幻象?”
和林无妄离得还是太近了,晨星的脸色不佳,她瞥一眼地上的人,又退远一些,几乎是喊着和他说话:“若你有能力反抗,它们便是假的,是虚晃一招,若你岿然不动,它们便是真的,会要你性命。可当你次次反抗,也便是次次消耗,这东西却不知疲惫,你难免不会死在它的手上。”
“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好像没有名字,它们在许多年前邪族围攻四方城时出现过一次,当时是为了……是为抢夺我身上的一件东西。”晨星微顿,“可那东西已经融入我身体里,它们夺不走,几次三番想杀我,但我厉害,所以它们也忌惮我。我们打过几次交道,我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癞皮狗。”
她说着,眨眼轻笑:“是不是很恰当?”
黎昼没有玩笑的心思,却仍配合着她勾了勾嘴角。
“倘若它们攻击你是为了抢夺你一件东西,那么它们攻击我们又是为什么?”
晨星苦恼道:“旁人家的事情,我不好多嘴的,若是你徒弟不愿告诉你,我却多说了,他醒过来打我怎么办……”
“是为了皈虚剑?”
晨星眨眨眼:“呀,他什么都和你说的吗?”
“不过猜测而已。”
但现在看晨星的反应,他们是猜对了。
“居然诈我?”
晨星这么嘟囔一句,脸上却没多少不满,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黎昼和林无妄知道了什么、不知道什么,也不在乎他们未来如何。若不是他们出现,将这东西又引出来,她甚至不会现身。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从前用了点儿小聪明,把癞皮狗封在这里,现在你们这么一来,封印难免松动,为防万一,还是先离开为好。看他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把他扛上吧。”她指了下林无妄,指完又好奇,“对了,你们猜到了多少?”
现在的林无妄和从前那个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崽子相距甚远,下意识地将「扛着」的动作在脑海里演示一遍,黎昼的表情复杂起来。而林无妄意识全无,什么也不知道,表情却痛苦,像是进入了一个醒不来的梦魇。
纠结一会儿,黎昼还是小心将人扶了起来。
晨星问:“你们到底猜到了多少?为什么不回答我?”
黎昼斟酌几番,只模模煳煳地说:“猜到他的来歷与皈虚剑有关。”
晨星看出来他的防备,难得贴心一次,没再继续追问:“倒是不错,但这恐怕不是猜的,是他的意识快要觉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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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摆摆手:“跟上。”
话音刚落便起了风,落叶驶在风上,而晨星足尖一点,踩上那片落叶。不过是一枚枯黄叶片,半个手掌大小,现下却如同小船凌空,载着晨星去向远处,红纱在月下飘忽朦胧,她身形一晃,便要乘风而行。
黎昼提气跟上她,确切地说,只是跟上她的影子。
仿佛鬼魅夜行,晨星走得很快,她像是一道艷红色的烟雾混进了这夜色里,虚幻得很。
他不知道晨星这是要去哪儿,不知道她是要做什么,但如今他能信的好像也只有她。
2.
现下天气干冷,夜风尤其凉,在风里快速逆行,寒风便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黎昼御风有真气护体,本来没有在意。然而月光下他偏头躲落叶,恰巧看见了林无妄被冻得发青的脸。
他从前没带过人,也没注意过这遭,想必一路行来,林无妄也被冻得够呛。
黎昼刚想掐诀为林无妄挡风,晨星便停住了脚步。
“到了。”
闻言,黎昼跟着跃下,站在晨星身后,他将目光从林无妄身上移开,眼前是高树参天的一片密林。
“这里叫梵谷森林。”晨星似乎对它有所抗拒,她向后退去,却不想这一退便凑近了林无妄。
晨星在额心按了按,又往边上挪几步:“皈虚剑便在里边,你带着他多走几步就能看见,我就不进去了,我要被震死了,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吐一吐。”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连唇上的硃砂也被一身红裙抢去了颜色,显得惨澹起来。
黎昼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带他进去?”
“你们不就是来找皈虚剑的吗?”晨星像是奇怪,“再说,他都到四方城附近了,你以为皈虚剑还能在这林子里安分多久?你以为它不会来找你家小徒弟?”
夜色里,林无妄的眼皮轻轻抽动。不晓得是梦到了让他不安的东西还是感应到了些什么,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像是孩子手里上了发条的玩具,即便死死按住也无法停下。
晨星说完也不打算告辞,转身就要走。
“等等。”黎昼握住林无妄的手腕为他度了些灵气安抚,怀里的人却挣扎得更厉害了。
黎昼凝重道:“我还有一事想问。”
晨星一脸烦躁:“问问问,赶紧问,客套话不必说了,问完赶紧让我走。”
她叫黎昼别客套,黎昼果然便直截了当,一句废话也不多说。
“他和皈虚剑到底有什么关系?”
晨星不动声色地倒吸口气,强忍不适,她回想道:“什么关系……这我说不准,我又不是什么江湖百晓生,哪能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会的?”
震感袭至心肺,她又退几步,勉强维持住声音不颤。
“但我知道皈虚剑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她说,“这事儿听过的人少,但也不是没人知道,皈虚剑的剑鞘上有暗纹,这个你知道吗?”
黎昼点头,他曾在书里看过。
晨星继续说:“可事实上,那不是暗纹,那是一种字符,大抵是天地初开之时,人间开始出现文字记录第一个部落造出来的,字符直译过来,意思便是皈虚。这个文卷里有过记载,知道也不算稀奇。”她沉了声音,“但你知道它怎么读吗?”
黎昼微顿不语。
“它要读起来,音节倒是类似汉化中的两个字。”
听到这儿,黎昼的心里有一种预感,他皱了眉头,眼神凝重起来。
“你好像猜到了。”晨星笑笑,“没错,是无妄。”
晨星正说到这儿,倏然间地面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长出来。与此同时,林内仿佛落下来个太阳,没有一丝预兆,莽光再次爆发——
这光强烈刺眼,灼人得很,带着莫名的威慑力,叫人避不开也逃不掉。
黎昼修行已有小成,也曾邙山除邪祟、四海斩妖魔,却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凡人。原来,在真正的天地之力面前,别说还手了,他连脚步都挪不开。
不比从前,现在很多仙门都在苍灵城,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一个梵谷森林,此时出现异动,无人不震惊。深夜惊现光海滔天,他们的第一反应是畏惧。然而畏惧之后,光芒渐退,原本被畏惧压下的其他心思便又活泛起来。
待得光阵暗下,苍灵城内的仙门几乎是全员出动,他们顶着压力往这边涌来。
黎昼第一反应就是要带林无妄离开,可惜来不及了。
惊雷降于林中,巨石碎裂成末,石中宝剑凌空,像是有意识,一瞬间便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与皈虚剑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些仙门中人。
“唔……”
在看见皈虚剑的那一刻,晨星终于再忍不住。
她心头剧震,呕出口血,脚下一软向后倒去——临了还有心情自嘲,这地上碎石密布,还好她不怕疼。
“你没事儿吧?”
却没想到,她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方月去满脸焦急:“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不是「你怎么会在这里」,而是「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他是真的在关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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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扯出来个笑,安安心心地被方月去揽着:“因为不舒服,很不舒服,小公子,你抱抱我会好一点儿。”
裳儿虽说不大喜欢晨星,但眼下这个情况,谁都能看得出她的状况是真的不好。
裳儿一边不情愿一边还是抽出了帕子给她擦脸。
“都是血。”明明可以走近一些,裳儿却不,只伸长了手臂去够她,“你脸转一下,脖子上擦不着。”
一愣之后,晨星理直气不壮:“我转不动。”
裳儿:“……”
“我来吧。”方月去接过帕子,动作比起裳儿轻柔许多。
眼下皈虚高悬于顶,即便周遭人多,也没有几个注意到了他们。一时间,这块地方与周遭隔离开来,成了另一处天地。
晨星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倚在方月去的怀里,眼也不眨看着他。
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她小时候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走累了撒个娇就能让大人抱着,有什么委屈事儿哭一哭就有人愿意哄。
“怎么这样看我?是不是我擦得太重了?我……我没留神,我轻点儿。”
晨星轻轻摇头:“不是,只是觉得你好看,能止痛似的,就想多看两眼。”
没想到现在她也有他了。
3.
暗夜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人吞噬进去。
来人众多,他们围成个圈儿,圈中心站着黎昼和林无妄,而皈虚剑慢慢降落,正落在林无妄身边。黎昼四顾一周,只见来人手持法器、个个戒备,他正想着脱身之策,这时,林无妄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双眸血红,将人一个个扫视过去。末了,视线落在半搀扶着自己的黎昼身上。
他开口,声音嘶哑,像是石块在沙地上拖行:“你在做什么?”
黎昼这才发现他醒了过来。
“你……”
黎昼刚刚开口,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头。
不对,这不是林无妄,黎昼心间一紧,他家徒弟不会用看猎物的眼神看他。
“嗯?”林无妄歪了歪头,表情天真而残忍,“你什么?”他一边问着,一边动了动手指,风中隐隐夹杂着利刃划过的声音,顷刻之间皈虚剑便被握在了他的手上。仿佛被一分为二的两半邪物终于结合起来,剎那间烈风骤起,飞沙走石,天地齐震。
变故突生,无人不为之惊惧,林无妄却笑了。
他再不管其他人,只低头看剑。
见状,黎昼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听见一声刺耳剑鸣,是从林无妄身上发出来的……声音来处,不是皈虚剑,是林无妄。
可是人的身上怎么会有剑鸣声?
正在黎昼不解之际,皈虚剑金光闪现,光雾却呈现浓稠血色。
那剑起了杀意。
与此同时,周边有沉不住气的开始惊唿起来。除却修为高深的修者身边生出灵识的法器,剩下的人,他们的法器和武器大多在这光雾之下化作飞灰,散了个干净。
糟了。
黎昼几乎在林无妄抬手的前一刻便预判到了他的动作,来不及多说什么,宿云剑出鞘,一把格住斜斜噼向众人的皈虚剑。
林无妄表情轻松,似乎只是随手挥剑,黎昼却是手腕一麻,虎口处几乎裂开。电光石火间,有火星自剑刃相接处迸开,宿云剑自擦过皈虚剑之后,便不住轻颤,它在害怕,可即便害怕,它也选择站在它的主人那一边,与皈虚剑对战。
用凡器对灵器,宿云剑承担不住,黎昼也承担不住。他喉头一甜,却半步也不退,只死咬着牙挡在林无妄身前。
“无妄。”黎昼开口,有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你醒醒。”
在瞥见他唇边血色时,林无妄的眸光一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那是类似于嗜血者终于见到血色的快意。然而,这快意还没浮现多久,他便对上那道目光,心底忽然就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那东西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只知道它在阻止自己享受这份快感。
林无妄用没拿剑的另一只手按了按心口,他有些困惑。
这是怎么了?
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察觉到林无妄情绪上的转变,黎昼在紧张之余也松了口气。或许不论林无妄是什么样子,在他的心里,他都是他的小徒弟。
黎昼正要再开口,林无妄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没有人喜欢受别人影响,但这人好像什么都不做就能影响到他,林无妄的动作慢了下来,原本散漫的眼神也聚焦在了黎昼身上。
“你拦着我?”
林无妄的语调很平,死水一样半点感情都没有,偏偏一开口便唤起了人心最深处的恐惧,像是荒山野岭自己立起来的两截枯骨,它们相互靠近,剐蹭出来的声音。
黎昼微微朝林无妄走近一步:“无妄,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林无妄语气不变:“你在教训我?”
夜色如墨,林无妄的眼眸却是血红一片,那颜色浓得几乎要滴下来。黎昼抿唇,又上前一步,似乎想抓住林无妄。
然而林无妄身形一虚退后几步,整个人轻飘得宛如鬼魄一般,他凌空跃起,拔剑直斩——这一剑,他略过所有人,只向着大地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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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很快,剑气比动作更快,身未动而锋芒已现,黎昼完全来不及反应。
陡然间天地异象,雷电如陨星顺着林无妄的剑意砸在众人眼前,地动山摇,林中的树一片片倒下。这时,地面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每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逃,可四方突然出现了看不见的墙,它将他们围在中间。
“谁也逃不开,谁也走不了。”林无妄只一举剑,便有风雨围城,雨滴如针随他心意铺天盖地袭来,“都进去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地上的缝隙黑洞一样扩散开来,无数人连一声惊唿都没来得及就掉进去。
深渊在侧,黎昼却仍稳稳站在一块浮石上。并非他本领滔天,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奇怪,我好像不想要你的命。”林无妄歪了歪头,“可你还是得死。”
没有人能违抗他,即便是他不那么熟悉的另一个自己。
说着,他勾了勾手指,浮石顷刻间化成粉末。
终于,梵谷森林恢復了先前的安静,周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林无妄。
他没有给黎昼说话的机会,他不想听,但他的头开始疼了起来。闭眼,脑海里全是最后掉进深渊的那个人,深深凝望他的那双眼睛。
“嘶……”
好像遭受了极大的痛苦,林无妄的额角和手背上都暴出青筋。没有人知道他在对抗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了。前一刻还生杀予夺的人忽然就蒙上一层灰,变得暗淡且脆弱。
林无妄缓缓弯下腰,蜷缩起来,意识模煳之中唤了一声什么,他的声音很轻,还没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接着,他一头栽进自己造出的深渊里。
第十二章 师尊,你看,雾散了
1.
天地无光,照亮这块地方的是一片萤火,那萤火幽幽浮动,不远不近,始终与他们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掉落深渊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方月去是第一个醒来的,他在睁眼之前的迷濛时候,隐约感觉到有人将他的手握得很紧。
他皱了皱眉,睁眼,首先便看见了倒在自己身边的晨星。
她看上去很不好,原先总是叽叽喳喳念个不停的明艷小姑娘,眼下却安静苍白得像个死人。
在瞧见她的那一刻,方月去的心都揪紧了,好在他刚刚一动,她便眼皮一颤醒过来。
“师兄……”
也是这个时候,裳儿渐渐转醒。
方月去连忙应道:“我在这儿。”
裳儿闻言转向他,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没松多久,她便发现周遭景况,来不及转变的情绪僵成了一副奇怪表情布在她的脸上。
“这里,这是……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在他们打量四周的同时,原先昏迷的人也陆续醒了过来。
这里是一片荒地,无边无尽的荒地,天地混沌得几乎要连在一起,山是人骨聚集而成,潭深千尺,积的是血,唯一可做照明的萤火也时聚时散,无处不瀰漫着阴森气息。
裳儿裹紧了衣服,咽一下口水,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
在一片惊惧声中,晨星是最镇定的一个。
她环顾一周,「咦」了一声,声音很轻,只有方月去注意到了。
对上方月去投来的目光,晨星轻轻笑:“居然有萤火。”
萤火怎么了?方月去不解。
“在这个地方,居然有活物、有光,我们还能醒过来,真难得。”
她的声音很轻,却仍是吸引了身边人的注意。
在慌成一片的人群之中,她镇静得不可思议,这样的人,要么是不怕死,要么便是知道些什么。
斜后方一位青衣修士走来,他略作犹豫,抱剑行了一礼:“敢问姑娘话中何意?”
“你们也该感觉到了吧?体内真气凝滞,四方也没有可供吸收修炼的灵气。”晨星虚弱得很,却仍提着口气,要把话说完,“这里不是现世之地,而是皈虚剑里。”
皈虚剑里?
所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他们望着晨星,眼中盛满了希望。
这样的眼神实在叫人很有压力,晨星嘆一口气,隐隐开始头疼。
明明只是想说两句话而已,怎么搞成这样?
“很复杂,不好说,我给你们打个比方吧。”受皈虚剑影响,她实在难受得坐不住了,也不管别的,顺势就往方月去身上一靠。
方月去没料到晨星这个动作,他惊慌之下咽了下口水,电光石火之间想了许多东西,末了到底没退,还将人稳稳扶住。只不过面颊和耳朵飞速红了起来,像一只掉进烫水的虾。
晨星也不知道是没注意还是懒得管,她调整了个让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便接着说:“你们可以这么理解,现今的皈虚剑有了自己的意识,在灵识之外还化出了人形。皈虚剑沉寂许久,有一部分的……功能,算是功能吧,它不灵了,那「人」也因此生出禁锢感,觉得难受。所以想用血祭剑,将皈虚剑彻底唤醒。”
“只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直接杀了我们,而是在现实之外制造出新的空间,便是这儿。”她语气平静,“这个地方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他希望这里是什么样子,这里就是什么样子。而在他生出想法之前,这里呈现的便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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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修士大惊:“姑娘是说那持剑的人是皈虚剑剑灵?”
“剑灵?是也不是,算也不算,但若无法理解,可以这么一说。”
“意思是如果皈虚剑不放我们出去,我们所有人就都要被困死在这里?”
“放我们出去?”晨星一嗤,摇摇头,不再多说。
不远处一个女修看出晨星的意思,她眼睫轻颤,似乎有些绝望:“你的意思是我们出不去了?我们真要死在这儿?”
借着萤火微光,晨星望向方月去。
即便是这样暗的地方,她也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颜色,真有意思。
她抓住一只萤火虫,虚虚在掌中握了一下又松开,小小的光点自她手中飞远。
晨星的目光也便放在光点上:“按理说这里不该有这些东西,按理说,进来的所有人早在坠入深渊的那一刻便死了。”
有修士连忙问道:“那我们还有活路?”
“我不知道,我只不过说出自己觉得矛盾的地方而已。”晨星答得干脆,她说完咳两声,嘟囔道,“鬼知道那把剑是怎么想的,抽风了吧。”
她每说一句话,脸色就更差一分。方月去总担心她下一刻就要晕倒,好在她一直都撑住了。
“那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人群里有人再忍不住,他压抑着嘶吼出来:“给一点儿希望泼一瓢冷水,你那么能,那么清楚这个鬼地方,你倒是……”
“慎言。”
在那人冲过来的前一刻,方月去拔剑对着对方。
他说着「慎言」,那人却背上一寒,差点儿听成「找死」。
他一手揽着晨星,一手持贯日剑,瞬间便从那个容易害羞脸红的青年变回了不怒自威的少门主。
此时此刻,方月去半蹲着,较之许多人都矮了一头,可他气势凛然,比所有站着的人都更具威慑。
一时之间,空气都凝滞住。
“累了。”晨星幽幽一嘆,“小公子,我累了,我要睡一会儿,你抱抱我好不好?”她旁若无人地撒娇,“我好冷,也不想动。”
在场众人皆是一滞。
若不是场合不对,他们怕都要抽搐着额角腹诽上好几轮,好在眼下情势不明,没几个人有这种闲工夫分出更多的心来给他们。
于是该转头的转头,该侧身的侧身,被剑指着的人擦完被吓出来的汗退后几步,而方月去收剑入鞘,脸上更红了几分。
他一言不发地用外袍包住叫冷的人。
分明是生死不明的场合,却因为晨星的这一闹,让场面变得诡异而尴尬。
2.
林无妄双眼紧闭,在深渊中不停下坠,分不清是幻境还是梦境,他被拉入另一个世界。
被封在无边的虚幻里,林无妄动弹不得,只能被迫看着风云涌动,日夜轮迴不停。他好像变成了一柄剑,一柄被无数人争夺的剑。起先他看见贪慾,后来他看见邪念,接着便是由贪慾和邪念混战而生出的杀戮,无尽的杀戮。
世上生灵无数,杀戮都不过为了求生,人却不一样,他们的杀戮在生存之外。
残损的过去一点点浮现出来,恍若流星赶月,林无妄自生出意识的那一日便泡在了血里,看得最多的就是人心险恶。而原本灵性的皈虚剑也就在这日復一日的杀念中,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无妄?”
他在混沌中挣扎,一边厌恶着摆脱不去的浓稠血色,一边享受着剥夺生命的快感。
他眼前艷红一片,耳边却逐渐清明,有谁在唤他。
“无妄,你醒醒……”
他眉头一动,眼皮也颤两下,最后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的人先是一顿,很快笑开。
“你怎么样?”
和梦里的一切都不一样,对方很干净……如果在这个干净的人身上割下个口子,他还能笑得出来吗?
“师尊。”
被囚禁在这具躯壳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趁自己沉睡时生出的另一个魂魄占据自己的身体,听见一声轻唤出口,他先是一惊,旋即就是震怒。
居然用这样卑微的声音来讨好一个人类,那种傻子怎么配和他待在一个身体里?
“这是哪儿?”
林无妄重重在额角上按了一下,他眸光涣散,瞳色时不时变几下,一会儿红一会儿黑。
黎昼看在眼里,却是只字未提。他权衡一番,含煳答道:“无意间掉进来的,约莫是地底下。”
“地底下,掉进来?我们怎么会掉到地下?”林无妄垂着头,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我怎么记得,我们前不久还在苍灵城?”
“先不说这个,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被禁锢住的另一个魂魄,在眼前人刚刚接近自己的时候就生出警惕,他下意识地反击,出手的动作几乎算得上狠厉。然而林无妄表现出来,也不过是在黎昼肩上轻轻推了一下。
“怎么了?”黎昼不解,只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这一回林无妄没有推拒,黎昼也便顺势为他输送灵力。
“不知道,我没想躲开的。”林无妄说着,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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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震惊于师尊给自己输送灵力疗伤,这不该是他的情绪,他却偏偏生出来了,就像刚才推开黎昼的动作……怎么回事?
林无妄觉得不对劲,但他稍微在往这上边一想,脑子就疼得要裂开。
“嘶……”仿佛有千万头针锥一齐刺进他的心尖,他倒吸了一口气。
“无妄?”黎昼紧张道。
这一声像是唤停了些什么,针锥消失,心头却仍颤着。林无妄缓了缓神,吐出口浊气。
“师尊,我没事。”林无妄勉强地笑笑,“只是刚才想到一些东西,正准备往下再想深一些,没想到……”
黎昼打断他:“那便先不想了。”
又过了会儿,察觉到林无妄的气息平缓下来,黎昼收回手。也是这时候,他才终于有心思打量一下四周。
先前那句「地底下」是用来唬林无妄的,黎昼大约猜到这是另一个世界。只不过和皈虚剑有关的记载实在太少,他分辨不出这是哪儿。
黎昼想着,嘟囔一声:“即便不是现世,但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说来也是稀奇,就在这句过后,天边云雾散开,皎皎月出东山,只一个轻眺,黎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灯火。黎昼心头一动,非但没能放松,反而更加惊疑。
分明前一刻还迷雾茫茫、四处荒芜,眼下风一吹却便换了一幅景象,这有天有月有人家的,若一开始便如此,他怕真会以为这里和外面无异。
“师尊,要不要往那边去?”
望一眼灯火,黎昼略显沉默。半晌,他想了想:“去看看也好。”
未知永远是危险的,唯有正面相迎才能解决办法。
就在黎昼与林无妄相互搀扶着朝着那边走去的时候,真正的「危险」正用林无妄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另一个魂魄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一直当这个「林无妄」是莫名生出的奇怪灵魄,是不受承认的。可如今看来,对方能将自己抑制在身体里,独自占领着躯壳,能任意调动这个空间,心念一动就造出日月人家……这只能说明一点,皈虚剑认对方。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皈虚剑认这个傻子!
但这情绪也不过上来了一瞬,气完笑完,这个魂魄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一直都在剑体里,看遍了由上古至今因剑生出的所有事情,要说藉此化为实体,那也应该是他,但现在这个躯壳偏偏不是他的。
如果现在占据这副躯壳的灵魄被皈虚剑承认,那么他呢?
停在围着木屋的篱笆前边,黎昼将之打量了一番,在确定只是个寻常院落之后才轻轻叩门。他原是想问有没有人,然而只这一叩,门就开了。
黎昼一顿,没再说话,倒是林无妄紧张起来,挡在黎昼身前:“师尊?”
“无事。”
黎昼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抚,拍完之后,似乎有些不解,他自言自语道:“这里没有人,怎么会有灯呢?”
话音刚落,木屋里便出来个人。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婶,她提着灯,推门的瞬间带出「嘎吱」一声。
“咦,我就说听见什么响动,还以为是耗子。”
大婶眯着眼瞧他们,动作说不出的僵硬,表情也木然,没多少生气。按理说这诡异的气氛足够叫人警惕了。然而说不出为什么,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对黎昼说,这里是安全的,这是个可以叫他放心的地方。
黎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很快便将情绪掩饰好了。
“师尊?”林无妄却注意到他,小声问道,“是不是这里有什么异常?”
黎昼摇摇头,转向那位大婶。
他也不说话,只是细细将人看着。
说来也是奇怪,黎昼不再发声之后,大婶也没了动作,木偶一样不言不语。他们沉默地对视许久,久到天边的月亮都西移了几寸。
这时,木屋有了变化。
好像有一个巨大的蒸锅在地底,黎昼感觉到一阵热气,那热感并不灼人也没什么威胁力。反而像是在给他们提示,叫他们注意些什么。黎昼于是拽着林无妄后退几步,刚退到屋外,他们便看见水汽升起,眼前景象也忽然变得模煳起来。
接着,人影、灯火,包括那间屋子,全都朦朦胧胧,被笼在了一片迷雾里。那雾气越来越浓,浓得快要凝成实体,浓得叫人连身边是谁都要看不清。
浓雾里,黎昼抓住林无妄的手臂。
林无妄低了低眼,眸色血红,他好像在克制着什么,身子微微发颤。
“别怕。”感受到林无妄的异常,黎昼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师尊在呢。”
林无妄一顿,抬头,唇边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不知想到什么,他眨眨眼,原先鲜红的瞳色像是被什么盖住了,变成了不正常的黑。
“师尊,你看,雾散了。”
在他说话的同时,雾气散去,眼前又恢復成空旷一片。
没有木屋,没有人家,只天边依然挂着一轮月亮是不曾变的。
像是直觉,没有依据,黎昼觉得哪里变了。他转身望林无妄,可眼前迷迷濛蒙,他看林无妄总像是隔着层纱,怎么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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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我看不清你。”林无妄的声音有些委屈,他在黎昼之前开口,“你呢?”
有几分疑惑一闪而过,黎昼来不及捕捉就散去了。他说:“我也是。”
他一下子没了言语,出口的话也干巴巴的:“这里看来不大简单,接下来的路小心些。”
“好。”
林无妄应得乖巧,眉眼间却藏着几分狠厉。他将这些都放在黎昼看不见的地方,袖中指尖摩挲了一下。
他想,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魄来得诡异,对方将他带到这个地方,又控制了他造出来的幻境,这是他经歷过最大的意外。而现在,他既然出来了……
林无妄眼睛一眯,便总该按照之前的计划,来做一些什么。
3.
自进入这个地方,晨星便一刻累过一刻,她的眼皮发沉,刚刚靠入方月去怀里便昏昏睡去,一直到眼前有了光亮才起。
天边金光浅浅,晨间有薄雾,晨星刚刚醒来便睁大了双眼。
按理来说应该是混沌一片的地方居然升起了太阳,她眨眨眼:“难道真是两个人……”
晨星还没来得及嘟囔完就按上心口,那里正一阵一阵地抽痛,她咬牙皱眉,额角的青筋都要暴出来。冥冥之中,她与皈虚剑有讲不清的牵扯,每逢变故,她都能感觉到一些东西。
然而这感知的方式也太坑了,要么就是疼,要么非常疼,她很不愿意。
“你醒了?又有哪里不舒服?”方月去没合过眼,却也并不颓靡,只是精神差了些,“你怎么睡了这么久,脸色还是这么差?”
在他话音响起时,那阵痛感褪去,晨星一下子收回了注意力。
她的姿势与昏睡之前别无二致,看来他一直没动过。
晨星忽略掉前一个问题,只笑着同他打趣:“差就差点儿吧,你不嫌我便好。”
听到这句话,裳儿在边上轻咳一声,似乎是在提醒她,这里还有旁人。
晨星意会地望了一圈,才发现大半的人都在看她。
“怎么回事,你们看我做什么?”晨星的声音不復先前明亮,带着微微沙哑的疲惫感,“不会是想等我醒了,问我该怎么出去吧?”问完也不需要回復,她便从他们的脸上读到答案,“不会吧,你们为什么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你们觉得如果我知道出去的方法,昨儿个会留下吗?”
在场修士们一夜未眠,他们讨论许久。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确定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好不容易等到清楚事情的人醒来,却是一个字都没说就被她堵了这么一番话。要不是碍于方月去,脾气差些的人早骂出来了。
先前与晨星搭过话的青衣修士抱剑上前:“在下邺城段安。”
晨星瞥他一眼:“哦。”
得到这么个回应,段安也不尴尬,他继续道:“昨日误入此处,大家担忧焦急,连夜商量了个对策,不知能否请姑娘指点一二。”
“对策?”晨星古怪地笑了笑。
“我们回忆先前,想到那个持剑的青年,也就是姑娘昨夜说的皈虚剑剑灵。若这儿真是他创造出的异界,攻不破也找不见出口,那么我们是不是得想办法……”
“想办法联繫他,让他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然后尽快杀了我们?”晨星坐起身子,拽过方月去的手臂,她捏了捏,果然僵得厉害,“小公子,我说你什么好?你真就这么抱着我坐一晚上,你怎么不知道把我放到地上睡?”
“我……”
方月去正要开口时,晨星嘆了口气。她继续回段安:“不用麻烦了,他现在也被困在了这里。”
段安一愣:“此话何解?”
晨星专心地给方月去按着手臂,虽然是没有规章地拍拍打打,但她做得极为认真。
“我若说我都是猜的,猜错了概不负责,你们还愿不愿意听?”
不是她故弄玄虚,只是,虽然与皈虚剑有点牵扯,但她能感知到的实在不多。她不像林无妄天生地长、是灵器意识的化身,她只不过是一缕早死去的残魂,借着晨昏决偷来个活人身份,用无法定义的怪物的方式在世间行走。
换句话说,她所能感知到的信息都是从晨昏决的记录里摘来的。而天地三灵器对于彼此的知晓也就那么一点儿,它们都各不相干多少年了,让她用从前的信息推断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这实在是太为难她。
“姑娘但说无妨。”
晨星顿了顿,换了方月去另一只手来按。
“我猜,要么是皈虚剑有邪灵依附,想要夺取皈虚剑意。因此干扰了真正剑灵的意识,要么就是皈虚剑精神紊乱,生出了两个灵魄,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魄。”她讲故事似的,“而现在那两个灵魄打架了,我也不知道谁能赢,只希望那个好对付的能打败置我们于死地的邪灵。”
她望一眼远天:“其实我们的生机还挺大的,你们看,天亮了。”
若是那个「邪灵」完全掌握了这片地方,这里就不该有光。光的范围很广,大小都能算上,比如昨天的萤火,再比如今天的太阳。
人群里有人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晨星想站起来,脚上却酸,方月去见状连忙扶了她一把,而她笑眯眯地就这么握上他的手不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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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我猜的。”她说。
方月去微顿,却没有挣开,他能感觉到晨星的无力和虚弱,她并不是单纯地想牵着他,而是在借力。千百人前,他们交握着的手垂在身侧,又被方月去的广袖遮住,坦荡又隐蔽,他望一眼晨星,只是短暂的一眼,却被她感知到,她回过头对他笑笑,袖子里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撒娇似的。
方月去没由来地便觉得心情很好。
又有人问:“那你怎么猜到的?”
“猜还要理由?不就是感觉的事儿吗,哪有那么复杂。”她轻嘆道,“我也说过了,你们不必信我,也没有必要拿我的话作为什么依据。我说的一切、所有的依据,都不过是我的感觉。”
段安说:“感觉?”
“我感觉到皈虚剑的波动,感觉到他也在这个幻境里。”她在心口处按了一下,低声道,“不然我也不会被压制得这么厉害……”
话还没说完,晨星便哑了声音,仿佛有烈火烧过,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忍不住发出阵阵低吼,然而喉间原本轻微的震动,此刻却刀搅一样割裂着她,筋骨血脉都被砸断一样,她脚一软就要跪倒。
还好方月去眼疾手快揽住了她:“晨星?”
“不好……”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她紧紧攥住方月去的手臂,挣扎着抬头。
众人随她朝前望去,只见原本荒芜的大地上凭空出现一片海域,那海来得稀奇,眨眼间涨高十丈,几乎和天连在一起。随着水面涨高而来的是狂风唿啸,陡然间巨浪高耸。在浪排涨至顶峰的时候,它突兀地被冻住了,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暂停,有那么一个瞬间,周围呈现了极致的安静——
但一瞬过得很快,当声音再度响起时,巨浪凝成冰壁,如同倾倒的山岳一般,竟就这么朝他们砸过来!
众人反应迅速,来不及惊诧太久,他们祭出法器灌入灵力,仿佛要抵死一博。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势头,也不过就让那冰山的倾倒缓了几秒。
方月去持剑相抵,将所有的灵力都灌入剑里,猎风将他的墨髮长袍扬至身后,他挡得吃力,却仍咬牙空出一只手来护住了晨星。
被挡在他的身后,晨星愣了愣,狂风袭来,他的衣袖刮过她手臂,她在那被刮碰到的地方轻轻一抚。
望着方月去的侧脸,晨星开了个小差。她想,他一直顾着她没休息,这会儿应该很累吧?那她或许也该报答报答他。
晨星低了低头,略作思索,站了出来。
她一身火红,身上是再轻薄不过的纱衣。四周有狂风席捲,大家立在风里,睁开眼都费劲——风偏吹不动她。
逆风前行,晨星沉静得像一尊石雕,比冰壁更冷也更坚硬,好像只有刀斧才能在她身上凿出一点儿痕迹。
“晨星。”方月去这一声几乎是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他已经连半分的力气也没有了,“你做什么?”
晨星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拉住自己的手拂了下去。
不说话也不解释,就这样,她一步一步走到所有人身前,微微闭上了眼。
晨星也觉得忐忑,她依附于晨昏决而生,自觉已经是占够灵器的便宜了,因此从未尝试过控制它做些什么。但今日不同,事关人命,尤其是她心上人的命,她必须试试。
疼痛刻骨,她忽略不掉,只能一边带着疼,一边试着调动那份不属于她的异能。
万幸,她运气好。
晨星放缓了唿吸,只一个抬手,风便停了。
万里冰海随她心念而动,没来得及拍下的几节冰块在半空化成融融细雪,簌簌落了她一身。仰首间,日光重临,而她仅凭意动便化出冰晶千里,先前还兇残要夺人性命的冰壁与地面结结实实地冻在了一起,歪歪斜斜成了个要倒不倒的样子。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林无妄突兀地呕出一口血。
黎昼大惊:“无妄!”
第十三章 你这么好,换个好人喜欢吧
1.
天边烈日融化,流下火光混在风里,像是鬼火,像是陨星,像是飘动的熔岩,风火滚动着朝他们袭来,又在几步之遥处被一指寒冰诀冻成冰块,砸落在地上。
黎昼收回手,忽然觉得很累。
这是黎昼和方月去一行人会合的第四天,他们正朝着一个未知的地方前进。不是要去寻找什么,而是身后无处可停,大地一寸寸在碎裂,四周有各种令人想像不到的危险,他们避无可避,几乎是被驱赶到这儿来的。
“黎宗主。”
同行都是修行者,总有认识黎昼的人,在他过来的当天。所谓「小林兄弟」的身份便被见过面的一位长老揭穿了。在那之后,方月去便这么唤他。
“您当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这四天并不好过,一路至此,尽是兇险。他们没能完全避开,队伍里有死有伤,每个人都疲惫不堪,现在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安静,也没人愿意说话。谁都这么想,能省下一分精力都是好的,都能在下一次危险来临之际多得一分生机。
但方月去不一样。
方月去将他请到一边,这么问他,这也是方月去在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第一次与他谈话。
第51页
黎昼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不是他。”
那日看见林无妄呕血,黎昼先是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扶他,却没料到他往后一倒便消失在空气里。然后烟尘骤起,黎昼只用袖子遮了遮眼,再放下,便到了这里,遇到了他们。
“您对他倒是信任得很。”方月去语气讥诮,连眼神都带上几分讽刺,他从来都是端方君子,温和谦逊。即便是遇上了再难的事、再不堪的人,也都按着心里一份燥气,心平气和地解决事情。可人之所以为人,很多时候,就在于这些「忍不住」。
他回过头,望一眼晨星。
裳儿正蹲在她的身边,拿帕子给她擦脸。她自上回出手之后便一路昏睡至今,说是昏睡,很多人都认为她已经死了。
晨星没有唿吸,没有心跳,没有任何的生命体徵。
但方月去知道她还活着,他不肯丢下她。
“少门主。”黎昼唤回方月去的注意。
方月去转了回来,正瞧见眼前人顺着他先前目光在看什么。
“先前对你隐瞒身份,是因为……”
“在外行走,报个虚号再正常不过。”几日下来,即便是心力坚定如方月去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是黎宗主可否答我一句实话?”
黎昼说:“你问。”
“黎宗主那位徒弟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做什么?”
问来问去都是同一个意思,方月去不信林无妄也不信黎昼。与其说他在问事,不如说是在藉机发泄。
黎昼皱眉提醒:“少门主谨慎,若心思成结不解,再往下去便是障了。”
谨慎?
“这一路黎宗主可看得清楚?地裂天塌、雷电袭人,阴兵赶马而来食人血肉、云雨化雨做刀直直噼砍下来,这是谨慎就能避得开的吗?”方月去说完,阖眸,艰难平復着心绪,“数条人命葬身邪灵之手,难得黎宗主还要为他开脱?”
人命在前,没有藉口。
但黎昼仍是干哑地解释着:“那不是他,那是另一个,不是他……”
“说起来,晨星姑娘在昏睡之前确实分析过这个,她说皈虚剑灵身上。如今怕是住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魄。”
段安原本的一身青衣在乱战里变得残破,这里闭塞,没办法吸收灵气修炼,是以每个人都珍惜着自己的灵力,连一个清洁术都不愿施。能走到这儿的修者,大多都和难民一样,谁也不用嫌弃谁。
黎昼侧目,望向这个为他解围的人。
段安虽然衣着狼狈,举止却依然端正,他行了一礼:“不知黎宗主与那……”他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形容,便只简略问道,“与他有何渊源?”
黎昼喉头动了动。“他是我徒弟。”
段安一愣,方月去也因此沉默起来。
方月去原以为黎昼不会承认,毕竟修行之人无感灵通。尤其是那边休息的人,明里暗里不晓得多少人在注意着他们。在这样的时候,承认自己与皈虚剑剑灵的关系并非泛泛,实在是不大明智。
虽然晨星之前说过,林无妄现下有两个灵魄,但谁知道他徒弟是不是邪灵呢?
身处当下境地,谁都无法冷静地分析。
良久,段安才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徒弟?”
正是这时,后面传来几声咳嗽。
“晨星!”
像是在身后为她装了双眼睛,那声音不过刚刚响起,方月去便立马回身跑向她,反应迅速得不可思议。
将人扶起来的时候,方月去的双手微微发颤,眸中一闪而过,竟是失而復得的狂喜。
“晨星,怎么样?”
晨星半眯着眼:“不怎么样,睡得头好昏。”
周遭众人惊恐更甚。
他们是看着她没了唿吸的,怎么还能再醒过来?
晨星话都说不上,她努力喘了几口气:“小公子,他要来了,他要来了……”
“什么?”
她的声音太低,叫人听不清楚。
晨星闭了闭眼,攒了许久力气才终于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那么含煳。
她说:“他要来了,我能感觉到他。”
方月去眸色一深:“林无妄?”
晨星点了点头。
“来的,来的是难对付的那个。”晨星断断续续说,“你们看,天暗下来了,光……光也只剩下了一点儿……”
即便是这样虚弱,她还是有心气同方月去调笑:“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小公子,你想先听哪个?”
方月去握着她的手不言不语,只深深望她。
晨星也不拖沓,见他不答,自顾往下说:“坏消息是,他要来杀我们。”
不远处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女修低低的啜泣声。
“好消息是他不能完全控制这个空间,所以只能自己赶来杀我们。这么看起来,我们应该还能再抢救一下。”晨星说着,朝黎昼扬了扬下巴,“黎宗主,你怎么看?”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黎昼身上。
黎昼低着眉眼,神色不明,话音却坚决:“我定当竭尽全力,护大家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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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这四天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情一样,黎昼半分实力也没有留,他看上去是在维护众人,实际上却是在回护林无妄。不论怎么来算,他总是最不希望人群里出现伤亡的那一个。
晨星笑笑,眸光狡黠,趁着这个机会,将一样东西塞到方月去手里。方月去掌心一热,他低头,看见一枚吊坠,藏色绳扣,中间坠着一对流光玉珏,若要系在腰间,走路时便会带出珠玉碰撞的清脆声响。
这东西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这样不通天地的幻境里,竟满溢着灵气,只握在手中便能感觉到暖意袭进肺腑,有一股力量在修復着他受损的筋脉。
“好好收着。”晨星用口型比出四个字。
方月去却忽然反应过来,要将东西还给她。
“都叫你收着了。”她借着要站起来的动作贴近他的耳朵,“放心,这不是你想的那件东西,若它真是。在我离开它的那一刻,我已经化成灰了。”
说完,她起身,眺向远天乌云团聚处。
“他来了。”2.
突然天地间传来一声怪异的悽厉嘶吼,那声音尖锐刺耳,惊雷一样在人心中炸开。即便是经歷了这地狱般的几天磨难,他们还是无法习惯这里的一切。原先坐在地上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聚在一起,交付同伴后背,谨慎而小心地四顾寻找着声音来向。
与此同时,风雨自四面八方席捲而来,将原本便不体面的众人沖刷得越发狼狈。晨星却是个例外,自始至终,泥雨没沾上她衣角半分,那身轻纱红裙依旧飘逸,而她的目光定在一个地方。
这雨来得诡异,即便有真元护体都抵不住它的威势,黎昼站在暴雨里,被激得睁不开眼,可他执拗地不挡不避。直到他望着的方向出现一团灰青色的烟雾。
仿佛拨开了雨幕,天地都在让着这团灰青色的烟雾,其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来人提着把剑,眸色深红如血,比晨星的衣裙还要艷上几分。
“哟,抱团抱得这么紧,是为了方便我一网打尽吗?”林无妄笑得张扬。
他杀意凝实,比他手中的剑更像一把利器,悬在所有人头顶,不晓得哪一刻便会直刺下来,取了他们性命。
在天塌下来之前,没有人有这个意识。但当他们真的见到这一幕,便开始下意识往高个子身边靠,希望他们能先将天顶着。之前,他们的希望所在是晨星,而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黎昼身上。
如芒刺在背,黎昼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所有人的身前。
雨帘重重,他的背影都被模煳成了简单的色块,没有人知道黎昼带着怎样的表情,他们只看见他举剑指向眼前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要杀我?”
或许是被身体里另一个灵魄影响了,从来话不多说的邪灵也开始多起嘴来:“你以为在这个地方,你杀得了我?”
雷电如柱,直直噼下,响彻荒野。
“我不想杀你。”
黎昼平举的手没有一分颤抖,话却说得断断续续,险些碎在喉头。
“真有意思……”林无妄哼笑道。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黎昼足尖一点跃起,持宿云剑破空而来。一时间,风声雨声、雷电之声,全不见了,唯剑啸清鸣直上九霄——
这里是皈虚幻境,周遭所有都在林无妄掌握里,偏黎昼借势使力,将所有都化在了自己的剑势里。陡然间风雨围城,而林无妄原来所在的中心变成了孤岛。
见势,林无妄又笑一声,又道一句:“真有意思。”
嘴上说着不想杀我,手上使的是夺命的杀招。人啊,即便是过了百年千年,仍然是这副虚伪的模样,半点没变。
“锵——”
林无妄抬手一格,两剑直直擦过。
瞬时,两人所在之处激出一个半圆形的光雾屏障,风暴自来。黎昼与林无妄被猎猎朔风鼓盪得衣服作响,而宿云与皈虚也自剑身迸出星火溅在暴雨里,那火星极烈。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连雨也一同烧起来。
一击过后,林无妄颊上一疼,竟是被宿云剑气划开了个口子。
小瞧他了。林无妄神情微凛,反身便要袭去。而另一边的黎昼不等落地便在空中转身,电光石火间挥剑数十次,最后一掌推出,剑意未至先有气流袭来,林无妄刚刚转身便吃下这么一招。
“师尊不是不想杀我吗?”
邪灵的声音语气拿捏得与从前的林无妄像了九成。唯独少了一分真心,叫人觉得不适。可即便如此,黎昼还是不由得心神一颤,险些露出破绽。
见黎昼眼睛一眨便再出手,林无妄轻嗤一声,换掉了先前的可怜模样。
“这么不好骗?”
黎昼定了定神,抽剑送去:“你不是他。”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人幻出无数身形,可黎昼不为所动,只向着一个地方刺去。于是血雾绽开,剑锋入骨,黎昼喉头滚了几下,到底没有收手。
这时,林无妄突兀地笑了,他连退几步,手腕横翻,剑尖点地,而后借着剑身反弹的一瞬高高跃起,陡然间消失在暴雨里。
黎昼眉间一紧,眨眼间听见身后一声惊唿——不知是林无妄刻意为之还是打斗过程里他太大意,不知觉中,他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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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无妄凭空出现在人群中心,他举剑横斩,金色光雾绕着灰烟在剑身盘旋,既叫人心生敬畏,又叫人害怕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煞气。
暴雨骤停,天光撕破黑云,霎时所有的光都照在了他的剑上。
皈虚剑尖带着猎猎火焰,林无妄剑意正炽,此时再赶过去,实在是来不及,但黎昼依然拔足狂奔。可就在他跑到一半时,便见晨星抬起了手。
那双手上什么也没有,他却逆着光隐隐约约看见一把团扇的轮廓。
接着,晨星只轻轻覆手,天地便起了波澜。
黎昼脚下一晃,恍惚间以为天地都被她扇动,而林无妄的剑也斩在地上。
地面裂开一道缝隙,林无妄从云端跌下,呕出一大口血。
随着血色喷出,林无妄原先赤红的双眸流失了颜色,变回黎昼最熟悉的墨黑。
瘫坐在地上的人有些无措,似乎没弄清当下是怎么个情况。
穿越人群,林无妄的目光带着些许迷茫,落在了黎昼身上。
他的嘴唇翕动两下,黎昼的瞳孔一震。
他在唤他。“师尊……”
说什么大义当前、修仙论道,原来,他终究也不过一个有私心的凡人。
众目睽睽之下,黎昼将林无妄劫走,只一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了远天。
黎昼的动作很快,身形如风,临走时衣带轻飘,蹭过红衣女子的纱裙。
雨雾消散,灼灼天光映上她的红裳,可她的面色惨白如纸,眼神也失去了焦点。那衣带仿佛是牵着她的一根绳,绳断了,纸鸢便坠落下来。
她的身形晃了晃,方月去疾步,正巧接住她。
“晨星!”3.
这一回,晨星没有昏倒,可她的状态并不让人放心,反而给人感觉像是迴光返照。
身后的修行者们默然不语,她朝他们望了一眼,靠在方月去的怀里,打趣似的抱怨道:“怎么明明逃过一劫,大家还是这么不开心?”
她的脸色难看得很,眼眸却透亮如初。她小声和方月去撒娇:“而且他们为什么一直在偷看我?我不想被这么看,我觉得好奇怪。”
闻言,方月去掐了个诀,将他们隔绝在单独的空间。
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晨星新奇地多瞧了几眼:“原来小公子你还有这个本事,好厉害。”
她每讲出一个字,气息便不稳定一些。
方月去勉强笑笑:“我们不说了,睡一觉好吗?”
晨星摇摇头:“我这一睡再醒不来怎么办?我得多看看你,看够了再睡。”
方月去匆匆打断:“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再醒不来?”
方月去收紧了抱着她的手。
“不会,不会……”
“小公子,你对晨昏决不感兴趣吗?我听说,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晨昏决是什么,你想不想知道它是什么、长什么样子?”
“我不想,我只想看着你,看着你就够了。”
晨星一愣,笑着笑着便咳起来:“不行,我想告诉你。”
她小孩子似的将方月去扯过来,附在他耳边道:“我告诉你呀,晨昏决其实是一把扇子,它长得挺普通的,唯一的特别也只是扇坠好看。啊,还有,玉珏轻晃时,碰出来的声音也好听……扇坠你看过了,扇子,你很快也能看见。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晨昏决究竟是什么……其实它应该是三件灵器里现世最多的一个。只可惜,见过它的人,没有一个把它认出来的。”
方月去喉头一紧,想配合她笑笑,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说:“是吗?”
晨星深深望他,轻轻点头:“是啊。”
她说着,便勐烈地咳嗽起来。
咳完之后,晨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小公子,苍灵城这个名字,我很不喜欢。他们养大我,却杀了我,他们杀完我以后,给我编故事,却不是为了纪念我,只是为了掩饰曾经那桩事情而已……我觉得这不好,我把命还给过他们了,名字我也不要了,我担不上那个英雄的名声,也不稀罕这么追封来的什么城主名号,我……我讲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但我真的很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这么叫它,我们继续叫它四方城,好不好?”
晨星甜甜笑:“好。”
她往方月去怀里蹭了蹭。
现在回想,依附于晨昏决,她的第二条命像是偷来的。只不过这么多年一直无波无澜,弄得她都有些迷煳。或者以为自己和从前一样,不过人世间一个寻常女子,或者借着晨昏决的灵力,以为自己也是个角色,想惹事就惹事,左右没几个人斗得过她,不会摆不平。
所谓的「苍灵城旧事」,那是个可笑的假故事。但今天她拼着被晨昏决反噬,好像真的救了一次人。
晨星想到这儿,回头望一眼身后的人:“我还挺厉害的……”
虽然那些人都不过是顺便,她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个。
“这么说,便也不能算了。”
她自言自语,方月去听不懂,却依然努力听着。
“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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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月去「嗯」了一声:“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明明不喜欢我。”晨星有些困惑,“但你现在好像喜欢上我了,对不对?”
方月去也不否认,点点头:“嗯。”
“为什么啊?”晨星不解,“怎么会喜欢上我呢?小公子,你是不是眼神不好?”
望进她的眼睛,片刻之间,方月去将过往回忆一遍。
的确,很多时候他都被她逗弄得话都说不出口,要问为什么他会喜欢上她,他自己也讲不清楚。
方月去愣了半晌,末了只是轻轻笑,对她说:“你很好。”
晨星却若有所思似的垂了眼睛。
“小公子,虽然我总和裳儿吵架,但其实我觉得她人不错。”
方月去喉头一滚,沉默下来,好像猜到了晨星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是故意讲的什么反话,我是说真的,我觉得她人真的不错。你瞧瞧,我快死了,死在这个鬼地方,你就别麻烦了……你的日子还长,不值当为我耽搁一生,我这人很想得开,真的。”
“别说了。”
“都说人走茶凉,我这还没走,你就已经不想听我说话了……你知道我现在说话有多痛吗?我可是忍着疼在和你交代后事的。”
方月去紧紧抱住她,怀里的人却一点一点变轻。他起初没有发现,等到察觉之时,晨星的身形已经变得透明起来。
“晨星……”
方月去有些不知所措,怀里的人却始终在笑。没有半点儿分别的苦涩和对死亡的畏惧,比起上一次被众人推下城楼,这回消失在他的怀里,晨星觉得很满足。
“在皈虚幻境里,由一缕残魂来催动晨昏决,我……我实在是掌握不好。它好像坏了,我原打算拼着最后的力气也要带走你,但现在看来没办法了。”她有些懊恼。
“小公子,和邪灵的对决里,我感觉到他不是真正的皈虚剑剑灵,那么我先前的猜测便是对的。我离开以后,你带着晨昏决,虽然它比不得从前,但保你无恙想必还能做到。等到真正的林无妄神魂觉醒,你们便安全了……有黎昼在他身边,我想也不会太久。”
像是被人剥夺了语言能力,方月去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她,那些话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晨星有些担忧,只剩一个虚虚的影子不肯消散,固执地望着他。
“记住了吗?”
她说话太过费力,表情太过痛苦,方月去想说没记住又不忍否认,生怕她一气就离开了。
于是他近乎麻木地点点头:“记住了。”
晨星终于放心地笑了:“考虑考虑我之前说过的,小公子,你这么好,换个好人喜欢吧,或者,最起码你该喜欢个人啊。”
说完,勉力聚成人形的一团微光散去,方月去好像再撑不住似的,他僵硬挺直的背嵴一下子弯了下来,目光呆滞,望着怀中一把团扇。
他的眼前模煳了一下,有水滴落在扇面上。见状,他慌忙去擦,也不晓得在着急什么、在害怕什么。
动作急切毛躁得不像他。
第十四章 他要皈虚剑给他陪葬
1.
分明只隔了几天而已,但再次相见,林无妄好像忽然就变得不那么正常。
他一会儿是黎昼的徒弟,一会儿变成另一个人,连带着那双眼的瞳色也一时一换。前一刻还语气嘲讽问黎昼「你刺我一剑,你把我救走,你有毛病吗」,下一刻便立即解释说「师尊,那不是我,你要信我」。
黎昼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他满心都是无力但无从下手,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林无妄发疯。
然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又一次林无妄与自己辩论之后,他往后一倒昏迷过去。
在这一觉过后,林无妄莫名又正常了起来。
“师尊。”
在林无妄于人前昏倒之后,黎昼带他逃到一处断崖。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地方,深渊在侧、不可见底,崖上却有满树繁花揽着明月清风,叫人一丝危险都感觉不出来。
“醒了?”黎昼这么问,却没有松口气。
他仍在担心下一秒的林无妄会变成什么样子。
看出黎昼的想法,林无妄安抚地笑笑:“他不会出来了。”
黎昼微愣:“什么?”
“我将他压制在体内,他暂时出不来了。”
夜里的寒意很重,凉风拂来,黎昼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先呵出口白气,月辉在他周身覆上一层浮光。他听了这句话,先是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很快又肃穆起来。
他凝视林无妄,认认真真地问林无妄一句:“他是你吗?”
“不是。”林无妄垂着眼睛,“他不是我,也不是皈虚剑所生出任何相关的东西。他像是一缕寄居剑身的灵魄,如粗藤缠树,日子久了,它们便有些长到了一起……他与皈虚也是这样存在下来。”
“那你能控制住他了?”
林无妄抿了抿唇:“暂时可以。”
“暂时?”
林无妄艰难道:“他不是一个好应付的对手。”
晚风习习,星月微微,林无妄坐姿端庄,像是普通学堂里一个等待先生训斥的学生。他老老实实地这么坐着,脸上一半是知错认错,一半是无辜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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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昼看在眼里,若不是眼下情境实在让人笑不出来,他恐怕早弯了眉眼。
长夜里,万籁俱寂,周围只有两个人的唿吸声。
黎昼长嘆一口气,摸了摸林无妄的头:“我没有怪你。”
感觉到额上覆盖着手掌温热,林无妄抬起眼睛,亮得像一颗跌落人间的星星。
“师尊?”
“这件事怪不得你,你也辛苦了。”
虽然个中仔细他没有说,但那东西不好对付这件事,黎昼深有同感。
分明先前还在认错,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无妄又有些委屈起来。
“师尊。”
黎昼收回手:“这么大的人了,撒什么娇?”
“没有撒娇。”
林无妄坐在崖边,看看黎昼又看看月亮,越看越觉得月亮像师尊。他伸手在额上碰了碰,依稀还能触碰到那个地方没散完全的温度,继而收手,在袖中握拳。
他想到一件事情:“师尊,我杀了多少人?”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无妄的面色白了几度,他不愿意面对,可有些东西无法逃避。
黎昼微顿。
“十四个。”说完,黎昼又补一句,“伤者未计。”
“十四个……”
暖意在掌中消散,林无妄浑身发冷。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颤几下:“十四条人命。”
不同于最初的懵懂,现在的林无妄承载了剑体的记忆,他不是没见过皈虚杀人。相反,他见得太多了,枯骨成山、血流成海,他都见过。
可这回不一样。
那个邪灵想错了,他见到厮杀,便以为世间全是脏恶,以为什么都要用命来填,以为杀星降世便是皈虚。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天地灵器终究是灵器,它不是邪器,杀伐不是它的本意。
而另一个灵魄的诞生,或许就是皈虚剑的自救。
林无妄能感觉到,他的神魂并未发展完全,在这个时候被皈虚剑提前造了出来,或许便是皈虚剑的自救。它不愿意自己被那个邪灵操纵,成为一柄完全的杀器。
可他辜负了皈虚,他出来了,却依然叫那十四人丧命于此。
他……“无妄!”
林无妄不受控制地往下想,几乎要陷入魔障,还好黎昼及时打断他。
“师尊?”“你方才……”
黎昼欲言又止:“你方才眸色有异。”
林无妄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是他。”
那个邪灵仍不死心,想摆脱他,也想控制他。
黎昼握住林无妄的手腕:“无妄,不管你在想什么,不要被他蛊惑。”
林无妄闭上眼,深深唿出一口气。
“好。”2.
先前没有意识到,是那天晚上黎昼一声打断,林无妄才发现。当他怀疑自己的时候,便是那个邪灵出来的好时机。
有了这一分警觉之后,他便时时注意,没有再给邪灵半点儿的可乘之机。
皈虚幻境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可林无妄始终找不到破除幻境的方法。
“还是不行吗?”林无妄摇摇头。
他们这几天做了商议,虽说先前的事情不是不去想就能解决的,但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先从这儿离开。好与不好,所有的一切,都只有离开才能够定下一个结局。
“我无法完全掌控皈虚幻境。”
林无妄按了按额角,看上去很是疲惫。
“我想,只要那个灵魄存在一天,我……”说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师尊,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黎昼闻言望着他:“什么?”
“我要去找他。”“找他?”
这话听起来匪夷所思。
“你要去哪儿找他?”
林无妄抬手,在自己的头上点了两下:“这里。”
他的想法太过大胆,黎昼一时语塞。
世间幻境分许多种,而其中人为创造出的最不稳定。类似的情况也有记载,黎昼便曾在一本古书里读到过。只是,上面说的多是要避免的危险。比如,在幻境中,不可进入创造者的意识,否则稍有不慎,幻境便会坍塌。
“你……”
但皈虚幻境十分特殊,林无妄说得没错,眼下要离开这儿,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黎昼问:“你有把握吗?”
林无妄诚实地摇摇头。
黎昼:“……”
他嘆气:“那我们再想想,总还有别的可能。”
林无妄乖巧地点头:“嗯。”
可惜,又过了些日子,他们依然没有找到所谓的「另外一种可能」。
黎昼是修行之人,虽能辟谷,但也终究是人。只不过他们大多是靠灵气养着的,在外边看上去更接近仙人些,所以大多被尊称一声「仙师」。可尊称是尊称,人还是人。
困顿于此,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吸纳修习,这些时日难熬,他憔悴得厉害。这天,他终于再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坐在黎昼身边,林无妄借着夜里的微光看他。拜师许久,但像现在这样仔仔细细看他,林无妄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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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崖之上,繁花开了满树,热热闹闹开了一整片。林无妄记得黎昼很喜欢热闹,也很爱在外边和人闲扯,他好像从不在乎真话假话,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人家。只要能让他说得开心,哪怕是个和现实半点儿不挨着的故事也能信口就来,也能听得起劲儿。
想起跟着他进四合宗的那一路,林无妄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连买糖葫芦的小贩,他都能聊起来。
林无妄撑着脸看黎昼,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他想起殿内小猫,想起灯市人海,想起无定城外的枫树林,想起了所有寻常日子里的细枝末节。而所有他能记住的片段里,身边都有一个黎昼。
在这一刻,林无妄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一件他早该发现,却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清风徐来,落花如雨,有几片不懂事的,沾在黎昼的发上,林无妄细细看了几眼,小心地将花瓣拾起来,收进了衣袖里。
接着,他转过身去。
今夜月光原本疏淡,但在有人望向它的时候,它便温柔而奇异地亮了起来。
掬明月在手,林无妄眼睫轻颤,他望一眼天边。望一眼身侧,望一眼手心捧着疏疏淡淡一片清白月光,末了轻笑一声,好像放弃了什么。他隔山隔海,隔着长夜漫漫,闭着眼睛,偷偷吻了一下月亮。
兴许是因为黎昼吧,林无妄很喜欢这个人间,可那个邪灵,他想毁了这个人间。
这样不行。
林无妄喃喃一声,挥挥手,动作带着几分不舍却又异常坚决。
等袖袍再次落下,黎昼便消失在了原地。
从一片虚空中,林无妄看见黎昼出现在那些修行者之间。方月去将黎昼摇醒,好像在问他什么,而他满脸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到了那儿。
他心里有了一个打算,不论成败,总能送他们离开。
这听起来是一件好事。
只是……
只是如果败了,这或许就是他见师尊的最后一面。
林无妄不是不犹豫,可师尊不能再在这里拖下去了。
他握着那片花瓣,心底有些堵。
到底还是走上了这一步。
3.
四周一片寂静,林无妄是第一回来到这个地方。
是幻境,是梦,是他意识的最深处。
这里是一片荒城,入眼是断壁残垣,脚下的沙土因喝过太多人血而结成块状,泛着不正常的黑褐色,远处有累累人骨,地上四散着卷刃染血的兵器。
林无妄动作极慢地转了个圈儿,将四周打量了个彻底,他一边毛骨悚然,一边又觉得这再正常不过。
“虽说这是初次见面,但我们也该算是……神交已久了?”
他正看着,不防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他回头,对上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那人除却一双红眸之外,与他的五官长相皆无不同,可对方像是常年泡在血海里,生杀予夺。久而久之便习惯了,看谁都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林无妄转过身来:“我是来找你的。”
邪灵一挑眉:“找我?”他说完,恶意地上下扫视林无妄几眼,语气讥诮,“怎么想起来找我了,不应该躲着我吗?毕竟……你是我的赝品啊。”
不同于在黎昼面前习惯性的讨巧卖乖,此时的林无妄气度沉稳,仿佛深渊在侧也能游刃有余,他不急不气,只是平静地陈述:“我想你是弄错了什么。”
“我弄错了?”另一个「林无妄」环住双臂,往柱子上斜斜一靠,在那双红眸的阴沉下,连他眉梢带着的几分笑意都显得妖异诡谲。
林无妄走近几步:“你以为你是我。”
好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邪灵捧腹道:“哎哟,我原以为你只是蠢了那么一点儿。”他用手指比画出一小段,“现在才发现,我低估了你。”
他抬眼,顷刻间表情收得干干净净,他不过朝前迈了一步,但这一步便到了林无妄面前。
“我不是你,我是皈虚剑意的化身。”他说,“才不是你这种不知道哪儿蹿出来的东西。”
林无妄无波无澜,也不说话,只是静静与邪灵对视,静静听着。
“是我指示你到了这个地方,是我用皈虚剑噼开时空,创造出这个幻境。”邪灵伸出手,一下一下点在林无妄的肩膀上,“现在,你说我以为我是你?怎么,你当自己是谁?”
林无妄顿了顿:“我不是受你指示来到这儿,我是自己来到这儿的。”
“哦?”
林无妄只是安静地陈述:“你也不是皈虚剑意的化身,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是哪一年依附在剑上,竟生出这样的幻觉……”
“嗤。”红眸青年冷笑着打断他,“是吗?”
话音刚落,红眸青年便平举了手,在他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剑。
那柄剑通体漆黑,剑身绕了一圈灰金色光雾,那是皈虚。
可他们所在的地方便是皈虚剑噼开时空造出的幻境,这里不可能出现实体,所以,那也不过是一柄虚剑。
林无妄心里有数。说来,他是在梵谷森林前、邪灵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才与皈虚剑建立起联繫、才感知到过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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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识觉醒的时间不久,这是他的弱势。虽然这是他的世界,调动和改变都是本能——但他还是忌惮眼前的人。
这个傢伙活得太久,即便只论时间,那也是个来自上古的魔物。更何况邪灵还一直寄居在皈虚剑上。就像他对黎昼说的,如枯藤缠树,要说邪灵对皈虚剑没有一点儿影响,那是不可能的。否则他也不会一路失控,也不会差点儿陷入那走不出的迷怔里。
林无妄与邪灵对视,他们离得很近,这样的距离险些让他错以为自己在照一面会将人扭曲的奇怪镜子。
但很快,眼前的人退了一步,他持剑指天。只见在他所指之处,生出雷电轰鸣,不一会儿便有狂风捲起沙石打着旋儿往这边过——它一边行进,一边升高,几乎将天上云层都吸进捲风里。
接着,他抛剑,跃起,身形比风雷遮天蔽日,将整片空间都拢在里边。
风声雷声剑鸣声里,林无妄孑然而立,仿佛天地间被遗落的一只孤影。他袖袍鼓盪,很不合时宜地,他想起了黎昼。
脑海中画面闪现,是他回忆过千万次的初见。
他从未说过,比起人,他对剑更敏感。可当时灵智未开,邪祟相随,他躲在树洞里,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威风凛凛的宿云,是仿佛踩在云端俯瞰众生的那个人。
当时清空明月都成了那个人的背景,而他也变成了背着光的一道剪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第一时间攥住那个人的目光。
林无妄想着想着,不自觉弯了眼睛。于是霎时间,冷刃寒光、风云黄沙,所有的景象都在他眸中缩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
他神情淡然,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不值一提,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也不过他就是方才念着的那段记忆,还有记忆里出现的那一个人。
凌空有人携剑而来,剑尖如芒,眼见就要刺向他——
这时,林无妄抬了抬眼。
他没有动,没有说话,连搭在左肩的髮丝都没滑下去。只一个抬眼,那细密的剑网便从中而破。
红眸青年大惊,他眼看着手中皈虚突然消失,眼看着不知何时剑柄被握在了林无妄手中,剑尖没入他的左胸,又从背后刺穿出来。
而这一切都只在须臾。
“我说过了,你不是皈虚。”
不知过了多久,林无妄开口。
红眸青年跌坐在地上,像是自语,又想在问他:“那我会是什么?”
林无妄撇了撇嘴:“寄生虫吧。”
寄生虫?
地上的人垂头,轻轻摇了摇,好像在否定什么。
林无妄睥他一眼,转身,拾起染血的残剑:“还不懂吗?就像这柄剑。”他伸指在剑身上一抹,那剑便化作飞灰散去,“都是假的。”
“不,你才是假的,你在说你自己。”红眸青年突然抬头,他半勾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不是我。”说完,他覆手朝地一拍。
那一刻,似乎有道光跟着他那一掌被拍入地下。林无妄只来得及看见红色微光一闪而过,却摸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
眼前之人仿佛一条垂死的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要挣破打鱼人的网——这是林无妄预料过的,但毫无疑问,他比鱼有本事。
陡然间天地剧震,天边的云层日光莫名便变成一张古老的脆纸,它们碎裂成渣,一点点被风烟剥落,而大地也裂开无数细缝,透过那道道缝隙,林无妄能看见地下的熔浆烈火,能看见流动着涌来的熔岩……
“你疯了!”
林无妄终于知道邪灵拍入地下的是什么——那是他凝出的元神。
林无妄做好了与邪灵同归于尽的准备,也留了一分意识在幻境深处,只要他有什么不测,幻境便会自动消散,而幻境里的人也会回归现实。可他没想到邪灵能疯成这样。
林无妄到底理解不了这邪灵。
邪灵是真的觉得自己是皈虚剑意的化身,是真的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地灵器。而今,多年来的坚信被戳破成谎,他能做出的唯一反应,便是鱼死网破。
他要皈虚剑给他陪葬。
第十五章 师尊,我等你好久了
1.
那一日天塌地陷,烈日流火。
若发生在尘世,必定是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可它发生在一个不存在的幻境里,除了他们,没有人见过,比起灾难这个形容,那更像是一群人在同一时间里做的同一场梦。
只不过,有些人真真切切沉睡在了那个梦里,再回不来。
黎昼永远记得那一天。
他在林无妄身边睡着,醒来却见到方月去和其他修行者,他们见到他,很惊讶似的,立马便拉着他问起什么东西。当时,方月去的情绪尤其激烈,他眼下青紫,脸色也苍白得不正常。唯独一双眼微微发红,仿佛泪流尽了,要流出血来一样。
但黎昼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回答。
只一瞬,便是天地晃荡、流火裂渊。
那场景很奇怪,四周都扭曲歪斜着,像是进入了某个怪诞的。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他的身侧,一半是现世,一半是幻境,而他们这群人就站在现实和虚幻的交界处,被两边的世界无形中拉扯着,身体都要裂开。
忽然,林无妄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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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狼狈,满世界喊着黎昼的名字。
很奇怪,林无妄分明就在他们的面前,可对方看不见他,而黎昼也被空间所限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林无妄沉静下来。
他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黎昼松了口气,以为林无妄发现他们了。可事实证明,他的那口气还是松得太早。
“师尊?”
巨大的空间裂缝面前,林无妄对着那道口子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他没有得到答覆,四周没有一点儿声音。
林无妄握拳,陡然转身,也不知是在和谁说话。
“你想要我死,好,我给你这条命。”
听见这句话,黎昼的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想说「别冲动」,想问「你要做什么」,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林无妄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没办法沟通,黎昼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仰天笑一声。
接着,自林无妄周身爆发出一阵白光,那白光亮得灼人,光里有一柄剑朝着天边飞去。
随后莽光大爆,空间被割裂,他也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是在苍灵城里,梵谷森林外。
出来的人对发生过的事闭口不提,像是一种默契。他们亲眼见到灵器降世,亲眼见到灵器毁灭,有的失去了亲友,有的自己带了一身伤。
什么都变了。
路过曾经和自家徒弟住过的客栈,黎昼停步,朝它望了一眼。
分明出来时只说散散心,回去却少了一个人。
黎昼没有着急回四合宗,他沿着来路,将所有去过的地方又走一遍。
可不同于来路时,现在寒风凛凛,天气也冷下来。无定城外的枫树林只剩一片枯树,霜雪落满了枝丫,没有游人,没有嬉闹声,阜州的灯市也不知被撤去了多久。
雪夜里,黎昼提着纸灯,站在曾经待过的某个拐角。那时候自己站在这儿看灯看人,前一秒还在感慨着过去,一回头,怀里就被塞进一盏灯。
他望一眼手中提灯,灯烛还未点完,人却不在了。
原来真有一瞬沧海这种事情,黎昼低头,勾唇,却没有笑意。他的表情很奇怪,被刻在脸上似的,牵动嘴角也像是在掩饰什么。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像是在刻意蹉跎着时间,在逃避着什么东西。
可即便再怎么慢慢悠悠,路都是会走完的。
末了,他回到四合宗,停在自己的寝殿外。
现下是破晓时分,日夜更替,天空一半灰着,一半有晨光微微,日头还藏在云里。
黎昼突然就不想推门了。
分明从前很期待回来的,里边有他养的小猫。
抬手放在门前,黎昼的动作有些犹豫。
“罢了。”他垂眼,嘆了口气。
罢了。
可就在他正要推开门时,那扇门被人从里边打开了。
“师尊?”
忽然朝阳越出,有淡金色的暖光从层云堆积的裂缝中洒了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黎昼以为自己生出心魔,竟看见一个真实的影子。
“师尊?”“你……”
他想问你是谁,想问你怎么在这儿,想问的许多,却魔怔了一样开不了口。
黎昼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笑。他半张着嘴,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怎么……”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说来话长。”眼前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黎昼看对方嘴唇一开一合,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顾着看着眼前人,恍惚间竟以为自己回到了初春时候,闻到了清风带来草木嫩芽的味道。
林无妄笑着,分明是熟悉的模样,却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师尊,别的话晚些再说吧,我看你好像也没听进去。”他促狭一笑,笑完又垂下眼,好像有些难过,“我等你好久了。”
这是一场太突然的失而復得,黎昼没有做好失去小徒弟的准备,也没想过小徒弟能再回来。一堆意料不到的事儿接连着发生,他无能为力,只能静默看着,眼下见去者归来,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能力,只听见眼前的人话音轻轻。
林无妄朝他走近一步,半弯着身子,轻轻抱了他一下:“师尊。”声音有些委屈。
“聚散往返,这些天真的好像一场梦啊。”
这话听在耳中,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水汽。
黎昼启唇,话音未发先泄出一声轻嘆。
“是啊。”他这么说。
聚散往返,恍若梦境。他的眼前好像起了一阵茫茫白雾,只能看得清眼前的人,不是幻影,不是错觉,他是一个实体,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人。
此时风吹云动,阴霾散去,漫漫金光洒满了四合宗所在的山头。
天亮了。
番外一 寒鸦万点
我是一柄剑,没有名字,只是一柄剑。
原本沉睡在暗阁里,后来有人将我带走,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醉饮。我不是很瞧得上这个名字,也不是很瞧得上他,即便我知道他是谁。
这没什么稀奇的,任何生出灵识的剑都能感觉出皈虚剑的气息,这是所有灵器的本能。作为万兵之祖,皈虚剑足够令所有兵器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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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不包括我,或者说,不包括我的意识。碍于皈虚剑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但纵使剑体在他手上微震示好,我的内心也并不认可他。
他不是我所期盼的强大的主人,他是另一柄剑。
比起他,我更欣赏与他在一起的另一个人,道心坚决、剑意如炽,这才该是我的主人。可惜我没有选择,我只能像把玩具一样被握在林无妄手上,我不能接受,偏又逃不开。于是我选择和从前一样,继续封闭自己的意识。
我知道这年头生出灵识的剑不多,可我不想因此被谁当成宝贝,我只想好好当一柄剑。于是我将自己封存起来,也由此骗过那些人,将我放在阁楼里养灰。找不到我认可的主人,与其活成个玩具,还不如在那儿养灰。
可没封闭多久,我就醒了。
林无妄不对劲。
他是皈虚剑意的化身,这点我知道,宿云剑也知道,可他自己不知道,并且宿云剑没有告诉它的主人。我不清楚宿云剑为什么不传达这个消息。但即便我再不认可林无妄,我也是他的剑,由我去告诉宿云剑的主人,这便是逾越了,不可为。
我犹豫半晌,到底没有动作,想不出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只能再次封闭自己。
但到底和从前在阁楼里不一样。
我总是被打断。
这次,我先他一步在山顶醒来,刚刚恢復意识就看见他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我愣了愣,这太不对了,有东西在影响他。或者说,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皈虚剑。我见他双眸泛红,心道不好,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心神有异,便要被那邪灵钻空子了。
我隐隐有些担忧,却见林无妄咬牙,与血脉中被怒气激出的杀意挣扎一番,不多久恢復了清明。这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但这份惊讶也不过就维持到了客栈门口。
我看见他装傻卖乖,看见他得逞偷笑,看见他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讨好另一个人上。
果然,我还是继续睡吧。
可依然没睡好。
林无妄神魂不稳,动辄犯病,一犯病,身上那股气场就催得我心慌。那邪灵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化出来的,像是血里泡过几百年,尽是死人的味道。
他一次比一次侵入林无妄识海更深,到了最后,几乎与林无妄的意识融在一起。我从最开始的选择性沉默,到如今的不得不沉默,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朝着不可控的地方去了。
唯一的庆幸是林无妄居然每一次都撑了过来。
不对,又或许不是他。
皈虚幻境里,我被佩在林无妄腰间,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熟睡的黎昼。这一刻,我察觉到一些不可说的事情。
我有点慌。
但不论如何,那个叫黎昼的,他在林无妄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在某种意义上,我想,不是林无妄压制住了心里的邪灵,是黎昼,只要有黎昼在,林无妄就永远不可能走到完全失控的境地……因为林无妄早已不属于他自己。
还没从震惊里走出来,我便看见他将黎昼送去幻境里的另一个地方。
接着,林无妄分离心神,一边进入自己的意识,一边与整个幻境进行着沟通。
这是我见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人将自己一分为二,同时做着两件一不小心就要丢命的事儿。我有些错愕,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他怕是不想活了。
要命的是,我猜对了。
灵剑多多少少能够感知到主人的心意。虽然我并不认可他,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想法。
从与那东西对峙的意识里走出来,他只一步便跨越时空来到现世与环境的交界处。我随着他望一眼裂缝,望一眼正塌裂开的天边。
我听见他说,他要给那个邪灵一条命。
这人有病吗?我气得浑身冷铁都疼。
可气完骂完,我意识到,这是他为被困在裂缝里的人解围的唯一办法。
那个邪灵太过强大,又与皈虚有所关联。若他不这么做,他是逃得出去,可邪灵自毁的力量足够摧毁整个幻境。届时,时空裂缝里待着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莽光里,他找出那个邪灵的真意所在,召出皈虚真剑,身形一晃就要朝它噼去。
而我晃了晃神,与皈虚换了个位置。
其实前一刻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这么做,但这一秒,我已经沖在了最前面。我是林无妄的剑,除了皈虚之外,论起对敌,我最有资格。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战,我赢了那缕残魂,赢了皈虚,我将皈虚剑撞开,也替它毁身于当场。
剎那间,天地苍茫,白光灼灼。那一幕,除了我没有人看见。对沖之下,邪灵碎裂,仿佛寒鸦万点四散开来,而我也终于变成了一块废铁。
倒是不疼,只是意识逐渐涣散,感觉不大好。
在消散之际,我回头。透过时空裂缝,我看见了被抛回现实的人,头一回觉得自负,心说林无妄果然不配做我的主人,在他眼里这事儿只有皈虚剑才能做到,其实我也可以。
他不知道,那就算了。
左右从今往后,他的事再与我无关。
番外二 不似天涯
方月去是除了黎昼以外,唯一知道林无妄还活着的人。
而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晨昏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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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件事之后,林无妄便半步不离清予阁,活得像一只被圈养的猫。起初黎昼觉得这样不行,劝说过他许多次,但每回都被他打着太极推回来。
“师尊就当我在赎罪吧。”他诚恳道。
外界纷扰,他没有想要的,没有想看的,什么都比不上待在这儿看师尊修炼有意思,有什么好出去的?这样的日子,他能过上一辈子。
更何况有一件事没说错,皈虚剑正邪难辨,还易引起贪念慾念,实是不好。反正在世人眼里,皈虚剑陨,晨昏决破。至此,天地法器只剩四合宗内被封着的一个干元鼎。那他一个不知定义的活魂魄,不如学学干元鼎,死物一般待着。
他也舒心,大家也舒心,谁都清静。
这种日子,林无妄过得开心,却没想到方月去会来。
和晨星从前说的一样,灵器之前互相会有感应,皈虚剑未破,这件事儿的确是瞒不过他。
“是为了晨星?”
清予阁中,两人相对而立。
方月去面容憔悴,眼神却坚定,整个人都魔怔了似的:“我要你再度开启皈虚幻境。”
“再度开启?”黎昼抿了抿唇,半挡在林无妄前面,“少门主在出来时也看见了,那个幻境已经塌了,这世上没有……”
“不,皈虚幻境没完全塌。”方月去深吸几口气,整理好情绪,慢慢开口,“在我们出来的时候,幻境不过刚刚开始崩裂,幻境破碎需要过程,不是一瞬便能毁灭完全的。从前不是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大多数被人为制造出的幻境,崩塌前期都会被这么封住,这个封存没有时限。换句话说,只要制造幻境的人愿意,便能随时再度将之开启。”
黎昼听得一愣,他回头,望向林无妄,似乎是在询问他「果真如此吗」?
而林无妄微顿,颔首。
所谓幻境,有生灵在才是幻境,若是无人,那里便冰寒过境一样会被无限冻住。
方月去不知多久没合过眼,整个人憔悴得厉害,心气神气都不在了似的,变得不像他,唯有气度依然。即便是这样的时候,他也能耐着性子将话讲个清楚。
林无妄望向方月去腰间:“那是灵珠草袋?”
“是。”闻言,黎昼一惊。
他大概明白了方月去想做什么。
幻境不同于现世,那里是一个小世界,里边的魂魄碎片是散不去的。既然不会消散,那么只要有心总能收集完全。而南海断崖之下,有百年灵珠草,它能修魂护魄。若能将之寻见、编制成袋,再回到幻境里收集她的灵魂碎片进草袋里,养久了,说不定那个人能回来。
“很难找吧?”
方月去低头抚上草袋,苦涩一笑:“不,不难。”
有东西可找,有盼头可念,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有什么难的?
林无妄与黎昼对视一眼。
“好。”
林无妄脱口便答应他。
“可你要知道,那个幻境已经塌得差不多了,我即便勉力维持,也只能给你现世中的一炷香、幻境里的短短七日时间。若你在里面不出来,超过了这个时限。即便你手上有晨昏决,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黎昼垂眼。
开启一个破碎的幻境当然不容易,要进去收集碎裂的魂魄便更难了。可林无妄不能拒绝,正如方月去无法放弃。
总有些事是他们必须做的。
当晚,四合宗内,一个起夜的小弟子看见清予阁的方向有强光闪现。虽然转瞬而过,却也实在叫人心惊。他见状转身就回院子叫醒了师兄。
而师兄只是摆摆手:“说不定是宗主修为精进了,天降异象呢?清予阁的事儿也是你能操心的?”
小弟子听得一愣一愣,心说有理,转头就睡了过去。
而清予阁内,黎昼布下阵法,勉强将皈虚剑势封印院内。这远比他想的更久更吃力,巨大的神元消耗,每一步都是考验和折磨,他甚至能想像成阵法完毕之后自己真元消耗一空、站都站不住的狼狈模样。
可与他相比,更难的是林无妄和方月去。
他们在外,看不见幻境里边的状况,这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幻境里却是整整七日。说来漫长,但要寻到所有碎片,时间还是不够。
黎昼望一眼幻境裂口:“你说他能找到吗?”
“能。”林无妄笃定道。
“你这么肯定?”
持剑送灵,林无妄转不开头。
“当然。”他脸色苍白,却仍是笑了,“如果那次出现什么意外,今日便是我进去。哪怕我不要命了,我也要把碎片都找回来。”
他一句话说尽了偏执,黎昼闻言,不受控制地扎了眨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了,愣在原地。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幻境也终于再看不出个完整的样子。卡在最后一秒,林无妄收剑,浅浅金光里,剑势没入幻境将方月去拽了出来。
近乎脱力地倒在地上,方月去髮髻散乱、外袍被割裂成碎布挂在身上,双眸紧闭,面上身上到处都是血痕,几乎看不出人样,唯独右手紧紧拽着一个草袋。
袋子里鼓鼓囊囊,好像装着什么东西。
黎昼收阵,真元的巨大损耗令他浑身刺痛,他踉跄几步,第一反应是确认林无妄的状况:“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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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无妄眨眨眼:“头晕,要师尊扶着。”
黎昼笑嘆一声,却没有反驳,他搀上去:“他呢?”
林无妄往那边望去,道:“命是在的,只是养回来不知道要多久。”
黎昼沉了口气,好半晌没说话,竟是有些害怕再问下去。
眼睛紧紧盯着方月去手里的草袋,过了许久,黎昼才终于再度开口,开口前平復了一下唿吸:“那……晨星怎么样?”
听见身边动静,方月去嘴唇翕动几下,发不出声,却是林无妄替他说话,还没言语,先笑了声。
黎昼回头,夜色里对上一双微弯的眼。
林无妄说:“差点儿就没戏了,好在那一点儿他拼命补了上去……成功了。”
黎昼一愣,再回头看地上的人,方月去无知无觉,昏迷得很彻底,嘴角却隐约带着弧度。
像是在笑。
番外三 知与谁同
黎昼从没想过自己会遇见林无妄,或者说,他从没想过真能遇到一个愿意长长久久陪着自己还不减真心的人。在过去,哪怕是最美满的梦里,他都不曾这么梦见。
深冬,晴夜飞雪,清予阁内有烛火微微,黎昼睡到一半醒来,望一眼没关好的窗子,披了衣裳便要起身关它。可刚刚走到那儿,他就听见外殿榻上林无妄翻了个身。紧接着,那床棉被闷闷落到了地上。
林无妄不是凡人,不会因为这样便着凉风寒,可黎昼还是过去为他捡起被子盖好。就在黎昼为林无妄把被角掖好的那一刻,宿云剑不知怎么也醒过来,轻轻震了一下。
黎昼回头,食指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再转过来看一眼,确定了林无妄没醒,这才安心。
要维持一个已经破裂的幻境不至于顷刻倒塌,这是一件很耗心神的事情,更何况他的灵识也不过刚刚觉醒。
因此,即便那件事儿已经过了数月,林无妄也还没彻底恢復过来。
想着想着,黎昼在林无妄榻边坐下,借雪夜清光看着眼前熟睡的人。
那天晚上,怎么会这么巧遇见他呢?
黎昼想,如果当时他没有抄近路走密林,没有遇见林无妄,现在躺在这儿的会是别人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黎昼就否认了自己。
不会。
在当年寅虚还未飞升真仙、刚刚当上四合宗主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拔门徒,这大概是一个惯例,门派一代一代,总需要后人来继承,歷来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可后来寅虚飞升,黎昼接任四合宗,却打破了这个惯例。
数年来,无数长老为此事催他,他却每每犹豫,不是没有碰上好资质的苗子,只是差点儿缘分——宿云剑不认他们。
一方面,宿云有灵,灵剑难得,当世没叫得出名字的灵剑就那么几个,地位极高。宿云剑既然不认,山门中便是再多争议也没办法。
另一方面,灵剑多与主人心意相通。即便它不能言语,但黎昼也隐隐能感觉到它在等着什么。
可它在等什么呢?
四季轮转,黎昼疑惑许久,久到他都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几乎要将这件事情抛去脑后。
偏生这个时候,他走进那片密林。
“师尊……”
夜间沉静,林无妄只轻轻一声便将黎昼从回忆里拉扯回来,以为他醒了,黎昼正要开口,便看见榻上的人瘪瘪嘴又翻个身。
原来是梦呓。
“师尊,我……那片灯海,我看见了……”
黎昼微怔,刚刚从被打断的记忆里回神,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没弄懂林无妄在说什么。但微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得架子上挂着的一盏纸灯晃了晃,黎昼见状,很快想起另外一桩。
他不禁失笑,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月色透过窗柩,披了层薄光在他的身上。
黎昼微微俯身下去,像是怕惊醒了他,将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像一个梦。
他问:“嗯,好看吗?”
被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林无妄在枕头上蹭了蹭,笑得一脸孩子气:“好看。”
黎昼时常会想,他那么爱折腾的一个人,一路行至如至今,却过得乏味枯燥,半点儿意思都没活出来。他偶尔也疑惑,为什么会入修仙途,为什么会是他当上这个宗主呢?
但这一刻,他放下诸多问题,不再去想。不是想通了,而是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那你先看着,等到了时节,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再一起看。”黎昼垂下眼睫,“看另一片灯,另一片海,另一片月亮,好不好?”
林无妄睡得不老实,手从被子上伸出来乱抓,恰好抓住黎昼一抹衣角。
在将衣角抓牢之后,他不自觉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好。”
从前不愿意看,是因为那个当下没意思,比起乏味且身不由己的现实,还是放飞想像更加有趣。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他的身边有了林无妄,那么,他愿意停在这儿。
山间的雪慢慢小了,月轮西移几寸。
霜雪冷然,几夜夜寒,但有人共暖。
于是,又是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