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神探搞钱我们是认真的》 第1页 [古装迷情] 《汴京神探搞钱我们是认真的》作者: 陆南楼【完结+番外】 简介: 灭门?人彘?保温尸?大宋版《识骨寻踪》,人到底有几种死法? 薄命贵女,王妃纵火,真相到底有多吓人? 且看搞钱夫妇携手平定天下冤案! - 乡野少女桑云出嫁没几天,丈夫就意外猝死了。 头号嫌疑人桑云被从大牢押上来时,第一眼看到宛若谪仙的大理寺卿许遵。 桑云:哦? 再一听闻许遵也曾死过老婆,还有克妻的名号。 刚死了丈夫的桑云:哦豁,巧了不是? 但面对怎么撩都巍然不动的木头人许遵。 桑云:行叭,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 许遵平生从不近女色,为了阻断桃花,甚至不惜自传克妻,以此断了汴京贵女们的念想。 他为桑云平案,到底看不得小丫头在小地方受人欺凌,便将她调到自个眼皮底下。 自打桑云来了汴京,和自己的男下属打得火热,还招蜂引蝶,谁都撩拨,唯独和自己保持淡淡上下级关系,不肯逾越半分。 许遵:... 人人皆说桑云是个妙人,适龄求偶的男青年都能将大理寺的门给踏平。 许遵甩袖离去:乡野村妇,也配称妙? 转身瞬间,许遵又剐了眼身后的红颜祸水桑云。 心中不爽:这些臭男人有我香?你凭什么不和我贴贴? 标籤:中短篇,1v1,悬疑,推理,日久生情,古代,古代言情,古代情缘,完结,41万字 第1章 死人啦! 时临秋九,瓜果相熟,本是人间好时节。几名妇人挎着木盆,相约去河边浣衣,嘴里开着不重不轻的玩笑话。 其中一个,杏眼桃腮杨柳腰的,着一身方便劳作的深素色罗布衫,一头青丝拿红绳挽成包子状,模样在一群年轻妇人里格外惹眼。路过的几个小儿看见她,均面色一红,唱起不知谁编排的一首儿歌:「云娘,云娘,天上的娘娘。云娘,云娘,家里的新娘……」 「冬儿,狗三,你们再胡唱,我告诉你们娘去。」桑云双手叉腰,语气虽凶,面上却是笑着。 所以,这几个顽童也不怕她,唱歌的声音大了起来,然后一熘烟逃了。 「云娘,咱不跟孩子置气,左不过还是因为你长得好看,都想讨了你当新娘子去呢。」其余的妇人笑着在一旁搭腔。 桑云将木盆放下,将袖子一捋,「我哪儿还能真的跟他们生气呢。」 大家说笑几句,也都趁着太阳光,蹲下身,麻熘地做起活儿来。 不知哪里飘来的云将阳光盖住,河面上蓦地起了风,对岸的枯木原本就阴郁,风将枝干一吹拂开,绿色的苔便掩不住上头的褶皱,像极了……死人身上的斑。 「云娘,你听说了吗?孙寡妇昨儿在自家的屋樑上吊死了,那舌头伸得老长的,可吓人啦。大家都说,她是被人那个了,不堪受辱,这才上吊的。」邻居王裕媳妇儿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 桑云停下捶打衣物的动作,愣了几愣。 「你别太难过,毕竟人死不能復生不是。」王裕媳妇儿知道她跟孙寡妇关系匪浅,见她失神,便安慰一句,转而又骂道:「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连寡妇都不肯放过,一定会有报应的!」 桑云突然想到什么,抱起木盆,连招唿都来不及打一声,就要归家。 她到家时,韦大已经在了。那人兴致不错,打了一壶浊酒,又买了小半斤猪头肉,正翘着二郎腿,打算吃独食。 桑云与韦大成亲已一月有余,当初,自个儿父母早亡,看护她的叔叔不顾嫂子丧期未满,为了二十贯聘礼钱,擅作主张将她许配给同县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鳏夫,即韦大。这韦大相貌奇丑,游手好闲的也就罢了,平日还喜欢调戏小媳妇儿、大姑娘的,为此,桑云很是瞧他不上。她曾想过逃婚,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叔叔看破她的把戏,哄她吃下混了迷药的酒,将她强行塞入洞房。 韦大知道桑云不情愿,故意在新婚之夜冷落她。这一个多月以来,韦大不曾碰过桑云,桑云也根本不叫他近身。 不过,就在桑云发觉韦大盯上自己的好朋友孙珠后,倒是歇了再逃跑的心思,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认了这桩倒霉,却不肯再叫韦大染指无辜的姑娘。但千算万算,还是叫这个混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混帐事。 「孙珠上吊,跟你有关吧?」桑云冷冷开口。 「她死她的,跟我有何关系?」韦大一大一小的两只鼠眼,自下而上地打量桑云,不悦道:「这就是你跟你官人说话的态度?」 桑云走过去,将桌上的酒直接砸了,眼眶一红,「我亲眼见你戏弄过她,但人家为亡夫守节,根本不搭理你。你前夜彻夜未归,是不是去了孙珠那里?」 韦大看着流满一地的酒水,贪婪地吸了吸鼻子,随后就是满眼的心疼,这可花了自个儿六文钱呢。 这个败家娘们儿! 韦大顶着一头怒火,挺了挺身子道:「是又怎么样!那娘们儿就是假正经!丈夫死这么久了,不想男人?再说了,一个女人家,守着金山银山的,又没孩子,还不如带着钱改嫁给我,我给她一个孩子!」
第2页 桑云见他认了,又说这些无耻的话,怒从心头起,抄起手上的木棍,就要向韦大砸过去,「你还要不要脸!」 韦大下意识捂住头,边躲边道:「我怎么不要脸了!《宗法》里可是规定了,嫁女费用一百贯,娶妇五十贯。你那叔叔一毛钱不给老子,倒是我给了他二十贯聘礼钱。要不是看在你长得还算貌美的份上,你以为我乐意当冤大头?我不要脸……你没有嫁妆进门,还整日跟个泼妇似的,你要脸?」 桑云气急,扔了棍子,左看右看,最后竟去厨房抄了把菜刀杀进来。 韦大见到菜刀,立刻怂了,抱头鼠窜道:「你别冲动,云娘,别冲动啊。我又没打算休你,那孙寡妇进门,和你两头大,她带来的金银,你不也能享用吗?再说你俩关系一向不错,你也能多个说话的人,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桑云提刀追着他,「韦大,你现在就随我去县衙自首!」 「自首什么自首,你疯了吧!那寡妇是自己一脖子吊死,又不是我杀的!」韦大站在桌子边辩道。 桑云将菜刀放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佯装心平气和,与韦大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说「我」有罪吗?你与我去县衙,把该认的罪认了,我还和你接着过日子。」 韦大见她放下菜刀,以为她的疯劲儿过了。于是讥笑她,露出一口黄牙道:「说话还文绉绉的,要不是你那教书先生的爹死得早,我们云娘都要被教成女状元了呢。你如此气恼,难道是怪我宁可碰寡妇,都不碰你啊。」 此话一出,彻底歇了桑云打算同他讲理的心思。她脑中想到孙氏活着时的模样,那般通晓人意,那般良善坚贞,如今却……于是重新提起菜刀,对着韦大的手直接砍了下去。 屋子里,传来韦大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杀人啦!谋杀亲夫啦!」 邻里都听到了喊叫,却无人搭理。原因无他,韦大此人爱占便宜,又人品拙劣,反倒桑云勤劳真诚,人缘儿极佳。这夫妇俩发生口角是常有的事儿,邻居们不想知道缘由,直接站在桑云这一边。 但是邻居们没想到的是,韦大平日里满嘴胡诌。这一次,倒是真的被桑云剁下一根小拇指。他吓得夺门而出,就没再回来。 原本,韦大是想要去县衙告桑云的。但仔细想想,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呢,哪里还能告得了别人,想想也就作罢。 倒是桑云在韦大离家后,冷静了不少。虽说这韦大是个混帐,但如何处置他,是官府的事儿,自己动用私刑,就落了下乘。于是,她收拾收拾,打算去县衙自首伤人的事儿。桑云想清楚了,自己上无老,下无小的,与其成天在家里,看这么一个噁心的人,不如去牢里看蟑螂老鼠。 就在桑云打算出门时,迎面撞上韦大之女韦蓁。 都说歹竹出好笋呢,这韦大又丑又拙劣,女儿倒是生得水灵,被同县的富户佟家聘去当媳妇儿。 韦蓁不过比桑云小了四岁,待她极友善,每次回娘家时,都要给她带上一些布料或吃食。 「我爹呢?」韦蓁向桑云身后张望。 「出门了,你要找他?」桑云面色不自然道。 韦蓁看着她的面色,轻声问道:「你俩又吵了?」 桑云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 韦蓁也不多问,将身上的荷包卸下来,掂了掂,递到桑云手上,「这里头是一贯钱,你替我交给爹爹吧。」 「又是你爹爹管你要的吧?你在婆家生活不易,他怎么……」桑云眼尖地看到韦蓁裸露的腕上有伤,转而追问起这事儿,「谁打你了?你爹爹,你婆母?还是你官人?」 韦蓁缩回手,看了天空一眼,强自欢笑道:「看着这天就要下雨,我便先走了。」 「诶?」桑云张了张嘴,却见她离开得干脆,踩着雨丝儿落下的前跸,很快消失于眼前,便是再想追问,也不能够了。 爹娘不争气,孩子便长得快,与那温泉水催熟的果子一个道理。桑云嘆口气,觉得韦蓁不肯说,是源于不想令自己为她担心。 韦蓁从不喊她「娘」,她也难以认下韦蓁这么大的闺女儿。两人之间,「你我」相称,不过关系一向亲近,更似朋友。 第2章 启程去蓬莱 秋日的雨不比夏时,能落得地上起烟,却连绵不绝,一连下了三四日还不肯歇,并且下一场,冷一分。 知州府上,许遵坐在炭盆前烤火,喝着一壶梨花白,衣衫半敞。案桌上,一幅临摹的绢画滑落大半至地。这是《文苑图》,意境是出了名的曼妙雅秀。文人相聚这一场面里,一名坐在扶手椅上的年轻男子,神色安宁,着四品官员的正绯衣袍,腰间白玉与脚上蹬着的黑鹿皮靴相映成辉。白皙无暇的肌肤,细长的眉眼,气质清贵无双,相貌和画外的许遵有八成相似。 许遵的亲信钟大进门,看到这一幕,忙低下头,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可又忍不住偷看自家公子比姑娘还白的肌肤,抬眼的一瞬,目光却被炭盆和酒壶吸引,不禁又在心中嘆息:公子的生活还是奢靡了些,这才冷下来,就用上炭了。知州一个月的月俸有八十贯,这一盆子银丝炭就要十贯钱,更不说这壶梨花白。 「公子,蓬莱县有个案子上报到咱们府衙,钱知县不能决断,还请公子给个主意。」钟大已经闯出声响,只得硬着头皮禀道。
第3页 许遵看到钟大,收起惬意姿态,正襟危坐,「你且说。」 钟大细细地讲了这一桩案子:案子就发生在两日前。蓬莱县的一对民间夫妇发生口角,妻子提刀剁了丈夫一根小拇指,丈夫夺门而出,翌日被发现死在上吊自尽的一寡妇家中的水缸里。百姓们纷纷传说是冤魂作案,因死者生前曾调戏过寡妇,死者的妻子也正是因这事儿,和死者发生口角。案发后,死者的妻子前来自首,承认自己杀了丈夫,其将丈夫的头按进水缸,导致其溺毙,和县衙仵作的验尸结果一致。 「等等,你说妻子将丈夫的头按进水缸?一般的民妇有这么大的手劲儿?」许遵有些不信。 「此案的兇手年纪不过双十,但死者已经三十好几了,且死者日常游手好闲,并不是下地劳作之辈。故而在一时惊恐之下,气力不如女子,也是有可能的。」钟大解释了一番。 许遵点点头,又问:「那这个案子听起来也没什么悬乎的,到底需要我决断什么呢?」 「是这样,对于兇手的刑罚,钱知县认为,她已经成亲,那么该行为就是谋杀亲夫,必须与以死罪。不过,兇手的人缘儿倒是好,街坊邻居听说了她的事,纷纷作保她不是有意的,还说她也可怜,早年父亲亡故,母亲尸骨未寒,就嫁给这个混帐丈夫。之所以如此,是她那黑心肝的叔叔收了死者的聘礼钱,几乎是将她连哄带骗卖了过去。钱知县认为死者该死,却不想强拂了民愿。」钟大又细细解释道。 「若是定亲时,该女仍在为母服丧,那么这个婚约就不该算数,死者也不应是一个丈夫的身份。所以该女的行为并不能被判定为杀夫。至于是激愤之下杀人,还是有预谋去杀人,可以从现场痕迹及兇手的口供上去做判断。这个案子该如何判,就如何判。民意固然重要,但重要不过司法。钱知县若是这种简单的案子都不能办,那么我就该怀疑他的能力。」许遵语气没有起伏,几句话为这个案子定了性。 钟大几番思索之下,轻声道:「钱大人或许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这才急着给兇手判罪,只是他没想到,这兇手的人缘儿这么好。属下听说,连死者的女儿,也就是兇手的继女,都出具谅解书了。」 「这倒稀奇。」许遵眸子一亮,却沉默下去,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这不,离年末的考核越来越近了。」钟大提醒道。 许遵稍抬眼梢,立刻通晓了钟大的意思。自己是钱良弼的上级,他的「印纸」是由自己填写的。这种案子,若是强行办了兇手,便会激起民愤,他如今犹如被架在火上,难以下台,禀了自己,至少显得谦逊。 不过,自己的磨勘期快结束了,若这件事处理不好,恐怕还要再三年,才能迁回汴京。自己倒是无所谓,只不过…… 「告诉钱良弼,咱们明日去蓬莱县。」许遵立刻做出决定。 「是。」钟大应下,而后告退。 许遵看向那幅画,只差给衣裳描个边了。再看梨花白,夹杂着桂花清香的馥郁气味儿,仍在勾动唇齿。不过,许遵此刻不得不离开这些,起身走向内院儿。 已过人定,整个府衙后院儿万籁俱寂,唯有纪氏的屋子透着光亮。 「娘,你自个儿不睡也就罢了,怎么还累得花嬷嬷也跟着熬?」许遵看着这一屋子的绸缎,蹙眉道。 花嬷嬷是纪氏的陪嫁婆子,嘴巴不讨巧,做事儿也不算伶俐。但纪氏就是喜欢她别出心裁的审美,总能在些寻常的衣料上做文章,令纪氏出门参加各赏花宴、赏雪宴、品茶宴时,成为众人的焦点。 「你不也没睡?还说我。我可是你娘。」纪氏没好气道。 这一句,照常堵得许遵无话可说。 别人的娘温柔娴熟,对待自己的儿子永远耐心有加。自己的娘半老徐娘,却天天把自己当作大宋第一美娇娘。做官都做到四品了,仍然不够她的花销,还得偷偷摸摸画了画出去卖,多亏了自己这一手丹青技艺,这才供得起。 「我是来和娘说一声儿,明天要去趟蓬莱县,处理一个案子。」许遵开口,切入正事。 「哦,你去你的。对了,我们何日能回汴京?」纪氏问道。 许遵早已料到,自己的娘根本不关心自己去哪儿,处理的是什么案子,只关心何日能再回繁华迷人眼的汴京城。 他亦没好气地答道:「这个案子处理好了,就差不多了。」 「哦,那你好好处理。」纪氏点点头,一转头,又将自己埋入那堆料子里,和花嬷嬷研究起花色来。 许遵气得拂袖而去。 第3章 乡野村姑,也配称妙? 去蓬莱,也不过大半日车程。 到了地儿,钱良弼率手下迎上去,态度恭敬又热情,不过许遵的态度却始终淡淡。 「下官准备了酒席,还请……」 「直接去县衙大牢吧,顺道把兇手的口供和死者的验尸笔录拿给我。」许遵打断道。 「是。」钱良弼向身后手下使眼色,示意他按照许遵说的去做。 钱良弼视许遵为心中大拿,一直想要学学人家是如何年纪轻轻就爬上四品的。同样都是科举出身,同样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自己到底差在哪里?今日一瞧,钱良弼心中忽然明白几分,原来人家比他勤奋吶!这不吃不喝查案的精神就够自己好好学习学习的。
第4页 当衙役将桑云提上来时,许遵愣了一下。 汴京的娘子们环肥燕瘦,风情万种,只是一旦失了富贵,便望秋而落。这样一个乡野间的姑娘,双目间透露的光亮,有种野蛮生长的意味,被枷锁铐住,反倒经霜弥茂。 桑云听说知州大人亲自过问这个案子,心中还想着,该是个怎样两鬓如霜的老人家,却不料这会儿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却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神仙哥儿,一时也是看得痴了。 许遵只是愣了一下,桑云却是愣了好多下。所以当许遵先回过神来时,看到这姑娘竟像个花痴一般盯着自个儿。顿时不悦,刚刚对她产生的一丝稀薄好感,立刻消失殆尽。 「我刚刚看了你的案宗。说说吧,你为何伤了死者后,去衙门报案一次,死者死后,你又去衙门报案一次?死者离家后,你俩是否又见过面,并且发生过激烈争执?」 桑云这才从许遵好看的皮相中回过神来,低下头回道:「是,我出去找他,在孙珠的房子里找到他,人都死了,他却还惦记人家的财产,想顺走些什么。我气不过,与他争吵起来,然后杀了他。」 「听起来,是失手杀人。」许遵淡淡地说。 桑云眉间蹙起,过了会儿,才点头道:「是,我不是有意的,情绪激愤之下才错手杀了他。」 许遵纤长而白皙的手指一上一下,漫无目的地叩着桌面。众人以为他还要问些什么,他却起身开口:「暂时先这么着吧。」 陪审的钱良弼一愣,就……这么结束了?桑云也很懵,居然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她被重新带回牢内,许遵回头多看了她一眼,却是将她从上看到下,目光在她的鞋底停留片刻,而后移开。 「许知州,现下还早,下官备下的酒席……」钱良弼围了上去。 「钱知县备下的酒菜也别浪费了,你自个儿吃了吧。我要去案发现场看看,留下一个带路的,其余人等,就各自散了吧。」许遵再次拒绝钱良弼的好意。 钱良弼很是无奈,却不得不听从他的。 许遵坐上马车,被带往案发现场——孙寡妇的家。 途中,钟大掀开车帘,看到路边有人在卖炙兔肉,味道香得很,不免被勾起食慾,他开口道:「公子,您真不饿?其实钱大人也是一番好意,咱们吃了饭再查案也来得及。」 许遵冷淡道:「不是不饿,而是不喜欢跟这些只懂虚与委蛇的老头儿一道吃酒。」 钟大点点头。自家公子出身好,长得好,读书好,不喜欢和这些老头儿搅和在一起,清高些实属正常。 不过,许遵不乐意和钱良弼这些老头儿一起玩,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们太不讲卫生了。喜欢喝酒,还不爱洗澡,身上臭烘烘的。他连王安石都嫌弃得很,更不必说钱良弼这些人。 到了地儿,许遵下马车时,觉得眼前一亮。 孙寡妇的宅子,是一处位于老街坊尽头的小民院儿,有点偏僻,但从外头看,修整得很是清爽。花木布局上,都用了一番心思。本以为,修园墅业是文官们共同的志趣,没想到一个寡妇也颇暗其道。 「这个寡妇虽然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但是个妙人,只可惜命薄了些。」许遵评道。 钟大没能明白自家公子口中的「妙人」是什么意思,猜想着应该是好看的意思。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公子只看了房子一眼,就能断定主人好看。 「公子,其实那个桑姑娘也是个妙人,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犯人呢。」钟大跟了一句。 许遵脑子里立刻浮现桑云的花痴相,蓦地黑了脸,嫌弃地回了一句:「乡野村姑,也配称妙?」 钟大耸拉下脑袋,不再言语。 现场早已被封锁,许遵几人在钱良弼手下的带领下,顺利入内。 一进院子,许遵的目光立刻被屋檐下那口巨大的水缸所吸引。 「这就是淹死死者的那口缸吧?」许遵开口询问了一句,却已是走到缸前,向内探去。 「哎哟,许大人,千万不能太靠近了。」钱良弼的手下惊叫起来,见许遵向自己投来不解的目光,忙看了眼四周,神神秘秘地解释道:「还没过头七呢,都说淹死的人会变成水鬼,魂魄一直留在原地,等着拉下一个人,寻找替身,自己投胎去。」 钟大听闻,周身起了一圈鸡皮疙瘩,连刮过的秋风,就感觉像是从鬼门关吹过来的。 许遵再次黑脸,「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再次将头伸向水缸内,细细地观察水里的物质,以及水缸缸壁上的痕迹,再联想起自己看过的验尸笔录与口供,心中存了疑问。 「这案子应该没这么简单,兇手没说实话,验尸笔录也有问题。」许遵开口道。 钟大和钱良弼的手下皆是一惊。 「其一,验尸笔录上记载,死者鼻腔内虽有蕈样泡沫,但总体干净。可你们看,前几日一直下雨,雨花将屋檐上的脏物沖入缸内,水质并不干净。其二,水缸缸壁没有任何抓挠的痕迹,死者一个男人,被女人将头摁进水中,逃不过死也就罢了,居然连一丝挣扎都没有?这显然不可能。其三,刚刚提审兇手,问起杀人时的过程,兇手答得十分干脆且细緻,我多说一句她这算是失手杀人,这么简单的一句,她倒是硬生生反应了一小会儿。这些,难道不可疑吗?」许遵指出三点疑问。
第5页 钟大慢慢悟出什么,「按照人的正常反应,她将杀人过程说得这么流利。要么就是被问过太多遍,要么就是自己早在心中编排好了。至于其他的,她得想想自己说的话,与先前的口供是否矛盾,这才迟疑。所以,这位桑姑娘在说谎。」 「尸体现下在哪儿?」许遵问钱良弼手下。 「在义庄。」他回道。 许遵回头吩咐钟大:「让黄明子即刻来蓬莱,本官要重新验尸。」 第4章 重新验尸 黄明子是登州府衙的仵作,家中三代从事这个,正儿八经的「验三代」,技艺十分精湛。虽说是个吃皇粮的,家中也算小有薄产,却至今没有小娘子敢嫁给他。一半是被他家世世代代从事的职业吓跑,另一半被他喜欢睡在验尸床上这个癖好吓跑,再加上,他这个人性格无趣,惜字如金。据说每天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就更与小娘子无缘。 在这位「验三代」来蓬莱县前,许遵先去了一趟死者韦大家中。 天气阴晴不定,钟大被许遵指派出去前,还是晴天,抱着热腾腾的炙兔肉进来后一刻,大雨倾盆。 「这炙兔肉生意真不错,最后一只兔子,被我买了。」钟大喜滋滋的,当然,他感觉庆幸的事儿不止这一件,还有不曾淋到雨也算。 许遵洗了手,拆了油纸,撕下一只兔腿,其余的,都扔给了钟大。 于是,钟大感觉到庆幸的第三件事儿来了:跟着公子,时时刻刻有肉吃。 热乎的兔肉色泽金棕,入口醇香粑软的,一点膻味儿都没有。一时间,整个屋子都瀰漫着炙兔子的香气。 许遵细嚼慢咽,将一只兔腿慢慢吃完了,洗了手,这才说道:「这几天,天气都不好,一直下雨,唯一晴天的那日,正是桑云自首被捕的那日。」 钟大咬着兔肉,囫囵着点头。 「牢内的犯人不会有机会换鞋,桑云穿的应当是自首那日穿的鞋子。」许遵随手从柜子底下拿出一双鞋子,将其中一只翻转过来,指着道:「登州地方的女子流行穿弓鞋,就算是民间女子要下地劳作。但为了体态优美,总会选择穿小两码的鞋。脚的着力点在脚尖,所以鞋头很容易磨损,也正是如此,更容易藏泥纳垢。这家里的每一双鞋子都洗刷得很干净,桑云穿在脚上的那双,虽然脏,却并不沾泥泞。」 「所以……韦大死的时候,桑姑娘可能根本就没出门!」钟大填饱肚子,立刻脑子活络了起来,很快领会自家公子的意思。不过,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又有了新的问题,「如果桑姑娘不是兇手,她为何要认罪,而且还是自首?」 许遵望了眼屋内摆设,说道:「仅凭鞋子这一点,只能证实她当日可能没出门,但不一定能证实她没有参与作案。也许,她有帮凶,也许,韦大的死亡地点根本不是孙寡妇的屋子。」 「你看看,房间就一间,里头有床被褥,外头也有一床。这夫妇俩连睡都睡不到一处,可见关系足够差了。换句话说,桑云就算没有作案时间,也是目前来看,最有作案动机的一人。」 钟大摇摇头,「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许遵望向他。 「啊?我是说,这桑姑娘长得这样好看,又人缘儿好,本可以过得美满,结果遇上这样的叔叔和这样的丈夫。」钟大由衷说道。 许遵表情嫌弃,「好看?我看你真该去洗洗眼睛。」 头一低,许遵发现自己还捏着桑云的鞋子,烫手似地把鞋子丢了出去。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黄明子终于赶到蓬莱县县衙。 钱良弼面对上级许遵,大气不敢出,面对上级手下的仵作,也是格外客气。不过,这名仵作对他的客气视若无睹,一来,只说了一句:「尸体呢?」 钱良弼内心觉得憋屈,却不敢沖黄明子发难,见跟在自己身后的衙役一副懒散模样,上去就是一脚,「还不快送黄仵作去义庄验尸?」 衙役承受了知县的这股无名火,却不敢叫屈,忙领了黄明子去。 另一边,许遵也接到消息,他与钟大去到义庄时,黄明子已经在了。他在停尸房里焚烧皂角,再以麻油涂鼻,最后将事先备好的一小片生姜含入舌下。 两人目光相撞,不过是互相点了个头,没有多余的礼数。 黄明子在里头验尸,许遵叫人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外。他虽尽职尽责,但尸体的臭气着实令他无法忍受。再者,黄明子的水平,他一向放心。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黄明子便从停尸房出来,令小吏将验尸笔录交给许遵。 「死者口鼻腔有蕈样泡沫,较为干净,无泥沙或其他异物,但出现出血损伤的迹象。死者颈部、手臂没有明显受伤痕迹,指甲干净。面部有较为固定的尸斑,可以判定为死者死前脸上覆盖过什么东西所致。」黄明子一口气将验尸的结果说完了。 许遵看了看黄明子的笔录,又想起自己上午看的县衙仵作的验尸笔录,蹙眉道:「尸斑、出血损伤和指甲这些,蓬莱县的仵作居然都没验出来。」 站在一旁的小吏听到这话,替钱知县捏了把冷汗。 毕竟,县衙的人办事不力,等同于钱知县办事不力。一桩看似普通的杀夫案都办不好,升迁大概是没有指望了。 黄明子面无表情地回道:「新鲜尸体难以看出尸斑的形成变化。至于指甲这些,容易被常人所忽略。」
第6页 许遵点点头,不懂就问:「一般在脸上覆盖什么,能让面部形成这种固定尸斑?还有,出血损伤这个……一般来说,只有被掐死或者捂死的人才会有啊。」 说着说着,他忽然眼底一亮。 根据以往经手过的案子的经验,许遵立刻想到一种杀人的可能性,能够完美地将这些现象纳入。可是,这也太…… 「贴加官的刑罚一般专用于宫廷,民间女子杀人,是如何想到这种方法的?」许遵脱口而出。 在场之人,除了黄明子,所有人皆眉心一跳。 所谓的「贴加官」,就是将人绑在一张特制的「刑床」上,固定住手脚,使其不得动弹,然后用高丽纸沾了水,一层一层叠加煳在犯人的脸上,使其无法唿吸而窒息死亡。 这种刑罚一般作用于宫女、太监,或是犯错的低等嫔妃、臣子等,令他们在无法忍耐的痛苦之下,开口说真话。 「难道……兇手是想从死者口中套出什么话来?这才选了这种杀人方式。」钟大在一旁猜测道。 不过,一个地痞无赖,能知道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叫人用这种方式从他口中套话?还有就是,「贴加官」只是一种刑罚。若是犯人在溺毙之前说了真话,有时也不一定就要死。所以,兇手的目的是为了套话,一不小心失手杀了韦大,还是就是要让韦大在痛苦中死去? 看似简单的一个案子,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第5章 再会村姑 黄明子一直没有说话,见许遵已经从自己的验尸结果里理出头绪,便作揖告退。 帮他记录的小吏跟了上去,讨好地说:「多谢黄仵作替我们县衙仵作说话,牛仵作年岁大了,眼神不好,有疏忽也正常。」 黄明子看了这名小吏一眼,一句话没说,直接拂袖走了。 小吏愣在原地,心中想着:这府衙的人怎么脾气一个比一个怪,许知州虽然清高,好歹人家是个四品官。这位黄仵作,如此没有礼貌,他难道比许知州还厉害吗? 义庄门外。 钟大请示许遵:「天色晚了,咱们还继续查吗?」 许遵向后看了一眼。义庄早早地掌了灯,屋檐下挂着的大白灯笼在风雨钟翻飞不断,几分萧瑟,几分凄楚。 若人死后真有魂魄,每一个魂魄大概都渴望洗清冤屈,魂归故土。 「查。」许遵说道,「去将报案人传来,我有话要问他。」 县衙的众人嘴上不说,心中叫苦不迭,平日里这个时候,兄弟们早就回家一壶酒、一碟子肉,婆娘孩子热炕头了,这会儿却被迫杵在这里。 报案人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儿,在老街坊一带卖炊饼。此刻早洗了脚,打算安歇,毕竟明日还要早起,却硬生生被县衙的人传来问话,心中不免有气。 「你且将你是如何发现韦大尸体的过程说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细节。」许遵坐在堂上,说道。 「大人,我说过了呀。我每日寅时起,去老街坊卖炊饼。那日,天不亮,我路过孙寡妇的屋子前,差点被什么绊了一跤。下雨天,路上只我一人,我以为有鬼在绊我呢,吓得我呀,走得快了。但我看到孙寡妇家的院子门是开着的,心里好奇,就又回头去看。这一看,吓得老汉我魂都没了。韦大倒在水缸下面,整个人都泡肿了,可吓人了。我就赶紧去衙门报案了。」老头儿想起当日情景,还心有余悸。 「整个人泡肿?」许遵听出不对。 韦大的尸体并非是泡在河里,何况这几日天气阴冷,一具死了三四日的尸体是不太可能浮肿成老汉形容的夸张模样的。事实上,黄明子亦没提及尸体浮肿这件事儿。 「你当真见到韦大尸体浮肿?是不是你当时过于紧张害怕,再加上年岁大了,又是下雨,看错了呢?」许遵向他确认道。 老汉听到知州大人说自己年岁大,老眼昏花,当下就不高兴了。 「我眼神儿比年轻人还好呢,平日里做生意,有人少给我一文钱我都知道,那么大个人,怎么会看错?」 许遵默不作声,将案桌上的一只核桃抛起,又攥入另一只手中。 「老汉,刚刚我攥入手中的是什么?」他问。 老汉面色一黑,但还是老实回道:「绵核桃,小种,开了壳,得快些吃,不然就坏了。」 许遵张开手,细细观看了核桃,确实裂开一个口子,不禁和身旁的钟大对视一眼,两人均露出惊奇神色。 这老汉莫非专门练过眼力?如此来看,他说得大概是真的,而且,他也没理由编谎话。 许遵心中生出疑问,想要立刻搞清楚。于是令一旁钟大送老汉出衙门,自己则去寻黄明子。 问及衙役,许遵才得知,黄明子不曾歇入钱良弼备下的客栈,而是直接要了一床被褥,住进义庄。不同于衙役满脸的不解,许遵倒是见怪不怪。 黄明子有一癖好,喜爱睡验尸床。所以他一定不是因为喜欢蓬莱的义庄,而是觉得义庄中的验尸床能够给他熟悉感。 果不其然,许遵进入验尸房时,黄明子正打算歇下,见许遵进来,才又起来,并多点了一盏灯。 「我有一事想问问你。为何同一具尸体,在刚死时会全身浮肿,死了两天后反而恢復了?」许遵直接切入主题。 黄明子与他对视一眼,心中立刻明了许遵指的是谁。毕竟,蓬莱县这些日子里,死于他杀的,就韦大一个。不过他并没有兴趣知道太多,只是略思考了一下,回答了许遵的问题。
第7页 「患有关格之症,或是肝瘟之人,死后确实会身体肿胀。但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后,这种症状就会消失。」 「原来如此。」许遵向黄明子拱手。 二人相识几年,可谓算得上对对方的习性、性格瞭若指掌。黄明子知道许遵心怀悲悯,对弱者富同情心。但同时,却只有某个领域里真正的强者能得到他的尊重。而许遵也知道黄明子喜静,厌恶别人废话连篇。 所以,许遵心头的疑惑得到解答后,就打算离开。 黄明子在他离开验尸房后,就吹灭油灯,一盏不剩。 许遵回头望了一眼,黑暗包裹的房间里,只余凄冷的月光倾洒在黄明子略显单薄的身上。 老实说,黄明子生得高大,可谓相貌堂堂,五官如雕刻似的,有传言说,他身上有党项人的血统。不过,他的这些怪癖导致根本没有小娘子敢接近他,孤单至今。 许遵虽然表面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内心却暗搓搓地关心着手下们的终身大事。 走出义庄,刚送老汉归家的钟大打着哈欠,提着灯笼,忙迎了上去。 「公子,我们回客栈歇息么?刚钱大人还派人来问过。」 「去大牢,再会会那个村姑。」许遵边走边答。 哈?村姑?钟大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家公子说的是谁,忙不迭跟了上去。 第6章 倔强的她 大宋给女囚设立独立牢房,并配有专门的女看守。但这里既非汴京,又非登州府衙,不过一个县衙,自然规矩就没那么严明。 幽长昏暗的走廊间,时不时传出犯人的嘆息声和受不住拷打后的呻吟声,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宛如人间炼狱。 「有人吗?有人吗?求求官差爷爷,帮请个郎中来吧,我女儿快不行了!」一名中年妇人摇着牢门,绝望地喊着。 同牢房的桑云被吵醒,借着微弱灯火,看到妇人怀中的小姑娘烧得满面通红,忙爬起身,将牢门摇得「哐当」响,帮着喊道:「来个人啊!这里有孩子生病了!」 双腿翘在桌上,正在打鼾的衙役被声音惊醒,一脸不耐烦地走过来,将牢门打开,「大半夜的,喊什么喊!」 「官差爷爷,求您帮请个郎中,我女儿实在烧得厉害,许是得了风寒。您放心,我有钱……」妇人忙不迭将自己脖子上的一条细金坠子拉扯下来,捧给衙役。 衙役困意立刻没了,双眼盯着坠子,露出贪婪的目光。他一把将坠子拿走,转身就要走。 妇人察觉不对,抱住他的腿,「官差爷爷,这坠子能当个三四贯钱,您行行好,帮请个郎中来,剩下的都是您的。」 「去你的!」衙役一脚踹向她的心窝子,「你忘了你怎么进来的了?行窃!敢情你这金坠子也是偷来的,我这是缴获你的赃物,还敢喊!」 说着,他就要重新锁上门,桑云见况,直接拦住衙役的动作,不卑不亢地说道:「这金坠子是她唯一的陪嫁之物,才不是偷来的。再说,她偷东西也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现在进来了,是她应得的下场。但你身为官家人,拿她的东西,跟强盗有何分别?」 「哦哟……」衙役借着灯火,上上下下打量她。 这丫头进来时,他就留意到了,唇红齿白的,看得他心猿意马。但是牢头儿对她也有兴趣,他只能按捺下心思。这会儿牢头不在,他可就没必要忍了。 衙役将她拉出牢房,又将其余人锁在里面,随后开始解衣裳、脱裤子。 「你要做什么?」桑云警觉道。 「做什么?自然是做点快乐的事。」衙役将她扑到身下,急慌慌地就要占她便宜。 牢内关着的几人此刻全醒了,除了中年妇人外,还有一书生打扮的柔弱男子也露出着急神色。 他扒着门喊道:「我朝不许衙役私自侮辱女囚犯,你这样做是犯法的!快些住手!」 衙役哪里肯听他的话。毕竟,看守牢狱这活儿多是子承父业,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收受贿赂、偷换囚犯,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儿。至于女囚,但凡长得好看些,都会沦为衙役们的玩物,甚至一些有钱的男囚,只要愿意出钱,也能分一杯羹。很多知县都是科举出身,从外地来上任,根本斗不过这些地头蛇,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桑云可不是那些坐以待毙的弱质女流,眼看自己要被侮辱,她一脚踹向衙役的下身。趁衙役吃痛松开自己时,她一个翻身,骑坐到衙役身上,将金坠子夺了回来,再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朝他脸上直唿巴掌。 「你敢欺负你姑奶奶!我叫你色令智昏!我叫你见死不救!我叫你贪恋不属于你的财物!」桑云手劲儿很大,左右开弓,一边骂,一边打,很快,衙役脸上就出现血痕。 犯人们看到这一幕,纷纷兴奋起来,为她吶喊。毕竟,平日里,他们都被这些衙役欺负得不轻。 许遵走进牢狱时,刚巧看到这一幕:桑云骑在值夜的衙役身上,嘴里骂骂咧咧,打人巴掌还打得极其有节奏感。 钟大看得兴致勃勃,他还从见过这么厉害的小娘子呢。但自家公子的目光扫过来,他赶忙出门叫了人进来。 几个大男人上前去,才将桑云拉开。 被打的衙役嘴角渗血,衣衫不整,狼狈地跪倒在一边,见到许遵,忙告状道:「这个女囚谎报病情,趁机逃出来殴打公门中人,必须处死!」
第8页 桑云瞪着他,双目通红。 许遵看了眼她,又看了眼衙役,再看了看等着自己下令的官差们,蹙眉道:「将这女子带走。」 官差正要上前办事,桑云却制止道:「等一下!」 众人看向她,只见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朝许遵磕了一个头。这个动作令人惊讶,因为宋人见官家都不必下跪,更不用说一般的百姓见官员,哪怕她是嫌犯。 「许大人,犯人的命是不是也是命?除了刑律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犯人处以私刑。胡二娘偷窃犯罪不假,但她的女儿只因将母亲偷来的食物吃了,也被关在此处。如今天气凉,她感染风寒,二娘将自己身上唯一的值钱物件儿给了这名衙役。可是他夺人钱财,见死不救,还要欺侮我。我殴打公门中人是错,但事出有因。」 「我可以跟大人走,要杀要剐我都认。但请大人怜悯无辜稚子,帮请个郎中来看看。」 桑云将金坠子捧在手上。 许遵看到她眼底的坚韧和倔强,莫名被打动,他低声吩咐钟大:「去请个郎中来。」 那衙役见势不妙,忙喊道:「知州大人,您可别听她胡说八道。她连她官人都敢杀,一个杀人犯的话怎么能信呢!」 钟大忍不住开口:「她杀没杀人,这事儿还没个定夺。就算她真杀了人,她是杀人犯,又不是欺诈犯,说的话怎么就不能信了?」 许遵看了他一眼,钟大忙缩回脑袋,转身去办事了。 「谁说要杀你剐你了?你暂且起来,我有话要问你。」许遵清清冷冷的一句话,却让桑云听出了温柔之意。 第7章 辗转难眠 桑云被带到堂上,除却守夜的人,其余人都已经归家去。许遵命人给她打了一盆热水,先叫她洗把脸先。 洗净脸,又将头髮重新挽了的桑云,露出姣好的形态。影影绰绰的烛火照在她脸上,许遵又一次怔愣于她的容貌。 不过很快,许遵就清醒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态度冰冷,居高临下的意味浓厚。 「我找你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如实回答即可。」 「是。」桑云对肯安排下属去请郎中的许遵颇有好感,故而态度诚恳恭敬。 「你官人韦大是否患有关格之症,或是肝瘟?」许遵问。 桑云想了想,直接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许遵有些意外于她的回答,但想起她家中分床而放的被褥,突然又觉得这话可信。但他仍然不肯罢休,继而问道:「据说,患有关格之症的男子在床帏之事上都雄风不振,韦大……」 不知为何,许遵突然觉得这句正常的问话有些烫嘴,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桑云则满面通红,咬着牙关,于诡异的沉默气氛中冒出一句:「我们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我不知道他雄不雄的。」 桑云羞愤的模样着实可爱,许遵心虚地移开目光,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我再问你,案发当日,你明明没有出门,为何要撒谎?」 她几乎一愣,脸上的烫意一点一点消失,没有说话。 许遵稳住心神,重新审视她,见她沉默,心中越发狐疑,「你有作案动机,却没有作案时间,理论上,你不是直接杀死韦大的兇手。你为何来衙门自首?是有人逼迫,还是有别的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者,你在替谁隐瞒什么?」 听到最后一句,桑云的下巴骤然抬高一分。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许遵捕捉到,他心中心中确定一分,进而问道:「你真的在替人顶罪?为什么?」 这话问出口的一瞬,许遵心中已有了答案。他才见过她在狱中为别人的命拼死一搏的模样,想来是个侠肝义胆的主儿,就是冲动了些。能得她保护的人,想来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可这不是犯罪的藉口。 见桑云又低头,始终保持缄默,许遵从座椅上起来,走到她面前站定。 「你这个人,明明自个儿过得很不如意,偏偏还想着怎样让别人如意。」 许遵的声音没有情绪,可偏偏令桑云听出关切的意味,再加上他身上有种特别好闻的气味,熏得桑云晕晕乎乎的。 她突然扬起下巴,与许遵对视,用一种几乎嘆息的音调说:「大人,你不是女子,不知道女子的艰辛。你也不是平民,不知道平民的疾苦。反正有些错总要有人认,我认了皆大欢喜,为何非要追究一个答案?」 许遵与她接触这么一会儿,见她说话不俗,又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隐痛,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闲谈似的说起:「你念过书?」 「嗯,我爹曾经是书院的教书先生。」桑云回答这个问题时,神色明显轻松很多。 小地方的教书先生能教女儿识些字,说些场面话,已是难得了。只是她没被养得娇滴滴,反而嫉恶如仇得不加掩饰,想来是从小吃了不少苦的缘故。思及此,许遵已经对她有了一个大致判断,一个新的想法在他脑中萌发。 「我待会儿命人送你归家。」他开口道。 此话一出,不光是在场的衙役,连桑云自个儿都惊着了。 「就这么放我回去了?可,可我是杀人犯啊。」桑云惊得都有些口吃了。 「有证据证明你不是,咱们断案讲证据,不会放过兇手,自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许遵话头一转,「难不成,你喜欢待在牢里?」
第9页 「不不……」桑云又不是傻子。 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去,许知州若是在,还能震慑几分。等他一走,看守的衙役不知道还要如何欺负自己。到时候联合牢头和其他人,新帐旧帐一起算,自己又能逃出生天吗?钱知县反正是个和稀泥的。 「那不就成了。」许遵望向在场的衙役,「你负责送桑姑娘归家。」 衙役张了张嘴,心想这许知州一来就放走囚犯,也太随意了。不过,自己只是一个小卒,对方是一州之长,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应一声「是」。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许遵又唤来另一名守夜的衙役,交代了他一桩事。 做完这些,今日的工作才算是真正告一段落。 后半夜里,许遵一直没能睡着。脑海中,总是反反覆覆出现那一双倔强的眼睛。命运待她不公,她却还之以良善。许遵自认看过许多人世间的不堪,大多数人出生于黑暗,埋没于黑暗,并致力于将他人也拉入黑暗,最好,大傢伙儿一道永世不得超生才好。相比之下,桑云的良善非常珍贵,珍贵得堪称异类。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都被这个女人填满后,许遵的第六感察觉到风险,暗示自己立刻抽离。他换了个睡姿,却还是睡不着,脑海中又出现她朝着自己原地下跪的画面。 这个村姑有毒吧!许遵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过了会儿又躺下。就这么辗转反侧,一直到天亮。 翌日一早,钟大和钱良弼几乎前后脚出现在客栈。 钟大忙乎了一夜,是来汇报自己救助牢内生病女童的成果的。而钱良弼听说了这件事儿,是来请罪的。 「公子,那女童已经转危为安,请郎中、开药的钱一共是三贯,都是我自掏腰包的。」钟大的意思很明确,是想叫自家公子把这钱给自己。 钱良弼在一旁听了,忙道:「这事儿本就是我管教属下不力,自然是我出,我出,待会儿我就叫人去帐房支钱去。」 许遵放下手中的油酥饼,又不疾不徐喝了口茶,拿绢帕擦了手和嘴角,这才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钟大看着,在心中感慨,自家公子连吃个早饭都如此优雅,只是……为何他眼下那般乌青? 第8章 隐情 「许知州,下官听说,你放走了杀人犯……」钱良弼见许遵起身,忙迎上去,只是话才说一半,就被他凉凉的一记眼神吓得闭了嘴。 钟大在一边补道:「钱大人,那叫嫌疑犯,不叫杀人犯。」 「是,是,只是,就这么放走嫌疑犯,是不是也不太好?这女子性情冲动刚烈,万一再与人起口角争执,那么……」钱良弼搓揉着手,一脸为难样。 许遵又看了他一眼,心知他这是见自己随意放走他判下牢狱的犯人,脸上无光,总想找补,偏偏又不敢得罪自己,这才如此。 在许遵眼里,钱良弼就是个煳涂蛋,自己心中对案子的盘算,自然不会与他多说。虽然,用了他的人,他心中对案情的进展也大概知道个一二,但许遵还是不屑与蠢货起舞。于是,转移了话题道:「钱知县知道哪儿能买到上好的鼠须笔么?」 钱良弼一愣,「下官家中就有。若是许知州需要,下官立刻派人送来。」 「好,顺道买一盒颜料一起送来。」许遵说完就甩袖离开。 钟大想了想,摘下荷包,掂了掂,送到钱良弼手里。钱良弼见况不肯收,钟大硬塞给他道:「一码归一码,我家公子可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欠了什么,可不就被人捏住把柄,成受贿行贿了吗? 许遵回到房间,展开随身带来的《文苑图》。这幅画是宝安公主的驸马王诜点名要的。若不是要得急,他也不至于来蓬莱办案,还带着画。现下,待颜料和画笔送到,他就能给人物描边了。 极少有人知道,坊间鼎鼎有名的画家「祝同」,就是登州知州许遵。 没办法,虽然大宋奉行「高薪养廉」政策。但那点钱还是难以供养拜金的老娘,不搞副业能活么?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两日,一日下午,钱良弼正缠着许遵请教整治牢狱的事儿,先前安排出去的衙役回来汇报工作。 「禀许大人、钱大人,我跟着桑姑娘两日,发现她似乎和邻里关系都不错。不过跟一个名为卢春白的妇人走得最近。桑姑娘挺警觉的,她见过我,我近不了身。不过我在卢娘子家门外偷听了一阵子,这卢娘子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在桑姑娘面前热情友善,在家中似河东狮一样,对着自家官人大唿小叫,大意是嫌弃他没本事挣钱,让自己过不了好日子,秋冬季节去河边浣衣,手都冻僵了云云,而卢娘子的丈夫却一声不吭。」 许遵脑中立刻浮现出桑云骑坐在衙役身上扇巴掌的画面,心中暗道:一丘之貉。 见许遵不接话,衙役以为是自己的情报没有一点价值,被知州大人嫌弃了,觉得尴尬,只能挠挠头皮,继续道:「我是觉得这男人太窝囊了,被自家婆娘说没钱没本事倒也罢了,卢娘子还说他都不如韦大,人家还有些家底,甭管那家底怎么来的……」 「她提到韦大?」许遵敏感地揪住这一句。 「是,原话是……」衙役精神来了,打算给知州大人学舌几句,却被打住。 「你速去将这对夫妇请来衙门问话。」许遵沉下声道。
第10页 「是。」衙役看了眼钱良弼,领命而去。 许遵有种预感,这卢春白同韦大之间的关系,应当没那么简单。他处理过大大小小数百件案子,对人的心理有些研究。一个人脱口而出的话,大概率是心里话。同样,脱口而出的人,也是自己较为看重的人。 卢春白和丈夫王裕很快被请到衙门,二人来时,都是一脸懵,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或者犯了哪条王法。 许遵命人将二人分开关押,同时还令衙役前去告知桑云一声,关于王裕夫妇被请到衙门问话的事儿。 做完这一切,许遵回头望向比王裕夫妇还一脸懵的钱良弼,难得地抛出一个微笑,「钱知县刚刚说到哪里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吃些茶点,边吃边聊?」 钱良弼脑中有一百个疑问,却在看到上级露出的笑容后,立马将这些烂问题抛到九霄云外。 上级之笑容,宛如雨露甘霖。年末的考核,稳了,稳了! 待许遵吃完茶点归来之时,已到了掌灯之时。他看一眼纸笼中的烛火,心中暗道:是时候了。 于是,许遵拒绝钱良弼的陪同,独自走向关押卢春白的房间。 卢春白无缘无故被关在这儿一下午,心中七上八下,见了许遵,「诚惶诚恐」这四个字写满整张脸。 「知州大人,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她站起身问道。 「你说呢?」许遵不慌不忙地将问题抛还给她。 卢春白睁大眼睛,一脸不解。 许遵缓缓开口道:「据本官调查,桑云并非杀夫的兇手,韦大的死,另有隐情。」 卢春白听到这话,听一句,脸色就沉一分,这些变化都落入了许遵眼底。 「你的官人可比你诚实,他可什么都说了。」许遵又说道。 「不可能!」卢春白急赤白脸地反驳道,对上许遵讳莫如深的眸子,一时间又有些心虚,「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得太仔细的。」 许遵心中一动,还真被自己蒙对了,这里头果真有问题。他面上不显,只将手负于身后,沉吟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你那官人只是性格木讷些,心中还不知怎么想你呢。」 卢春白跌坐到椅子里,反而有种谎言被揭穿后的轻松。她盯着房间一角,目光呆滞,忽地苦笑一声:「我若不是不能生育,被夫家休了,怎么会改嫁给他?闷葫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嫁过来时,他家里穷得只有一间破茅屋,还是靠我的嫁妆,才砌了间像样的砖房。就他这样的,能娶到我,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偏偏他那老娘还看不上我,对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韦大是老了些,丑了些,也确实品行不好。但他手里有钱,也捨得给女人花钱。更何况,他也不能生育,我俩在一处,也不是图男女的那点事,就是图个互相怜惜。」 许遵听得直皱眉,他这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将通姦讲得如此清新脱俗的。同时,他又不禁在心中为桑云鸣不平。就算这个村姑粗俗又冲动,但也勉强算个佳人,居然同时摊上这样的官人和朋友。 第9章 被迫合作 「所以韦大是你杀的?你与他一起,他玩腻你了,不再捨得花钱,又或者,他有了新的目标?你恼羞成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许遵直视他,其威严的气势压得卢春白又一阵心慌。 她顶不住压力,将目光移开。 许遵可不会给她机会,继续迫道:「桑云讲义气,你向她哭诉,说被韦大用强,她就替你背了黑锅。你与自个儿友人的丈夫通姦,还利用友人背负罪责,好一个蛇蝎妇人!」 他用词很重,卢春白心中绷不住,不再忌讳对面站着的是知州大人,大声辩驳道:「不是!不是!韦大前头给我花钱,后面却管我要钱,我不肯给,他就偷了我的里衣,说要败坏我名声。我心中害怕,就跟云娘哭诉说,韦大强了我。我知道云娘这个人性格冲动,她都能为了孙寡妇砍人,也该能为了我再砍一次!」 许遵眼眸眯了起来。当人性徐徐展开时,往往不是以美好的面目呈现。 卢春白大概是心虚,或是良心发现,强调了一句:「是我联合街坊邻居来衙门作保她的。」 这话听着就好像在说:虽然我抢了别人的肉,但我分了一碗肉汤给她,所以我是个好人。 许遵没有再同她多说一句,也没有任何要放走她的意思,转而去了关押王裕的房间。 他坐下来,细细端详王裕的神态,萎靡而惊恐,处处透着软弱。 王裕身材矮小,还驼背,和肌肤雪白又有些富态的卢春白站在一起,确实不般配。 「你媳妇儿和韦大的事儿你知道吗?」许遵选择了开门见山。 王裕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身子往后缩,整个人表现出一种抗拒,被许遵敏锐地捕捉到。 「看来你是知道的。」许遵低声道,「你假装不知道,是害怕你媳妇儿跑了,还是害怕大傢伙儿的嘲笑?你内心有恨的吧?」 王裕被人揭穿心事,目光跟淬了毒似的望向许遵,又突然意识到许遵的身份,于是又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你太恨了。所以你杀了韦大。」许遵声音幽幽的,宛如地府的判官。 「不是,不是。」王裕慌张地摆手,很是害怕这件事儿就这么有了定论,忙道:「我确实跟踪过他,心里想着给他套个麻袋打一顿,好出出恶气,可是我又不敢。有一天,我跟着他到孙寡妇的屋外,不久后,屋子里传来一些……那种动静,知州大人,您说这人该多丧心病狂,谁不知道孙寡妇是因他死的。后来,屋子里没动静了,我站了好久才敢进去,发现他已经死了。我以为他是马上风死的,心里就骂了句活该,后来越想越气,就把他的头摁进水缸里,终于出了口恶气。反正人不是我杀的,知州大人您可一定要信我。」
第11页 许遵有些意外,不过细细一想,王裕说的,确实符合现场疑点。韦大怎么说也是一个壮年男子,能把他按进水缸,就算桑云气力再大,恐怕也费劲儿,若是男人,就合理多了。 「你做这件事时,是什么时辰?还有,你在门外蹲守时,除了听到那种声音,有没有看到什么?比如,和韦大媾合之人的身影?」许遵捋了捋,问了两个问题。 王裕心中最大的秘密说出来后,反倒浑身松快,面对许遵的提问,明显配合了许多。他仔细想了一下,答道:「大约……过了子时,我们那一块住的都是普通百姓,没人捨得夜里点灯的,到处黑漆漆的,我确实只听到声音,但什么都没看见。」 韦大死于子时前后,被卖炊饼的老汉发现是在寅时,时间对上了。 「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定是个年轻娘子。韦大这人相貌丑陋,又人品拙劣,大家都很厌恶他,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些桃花。」王裕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愤愤不平。 许遵看了眼他,心中有了些思量。 这时,一名衙役进来,对许遵禀道:「许大人,桑姑娘求见。」 「请她进来。」许遵早知她要来,却没想到这样快。 两人的再次相见,一个急慌,一个镇定,高下立判。 「许大人,我都认罪了,你为何还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卢娘也是个苦命人,你就别为难她了,有什么冲着我来就好。」她看着他,丝毫没有躲闪,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 许遵往椅子上一坐,手指一上一下,轻轻叩着桌面。 「你为别人遮掩丑事,不惜自毁前程,可别人却是利用了你的善良。你以为韦大是卢春白杀的,想要替她瞒天过海,不叫她名声扫地,日子难过。卢春白以为韦大是你杀的,略微良心发现,联合众人替你去衙门作保,好叫你判轻些。但其实,你俩都不是罪犯,兇手另有其人。」 见许遵三言两语道破,桑云惊了一惊。 「许大人……」她愣了片刻,随后自嘲地一笑,低声道:「其实,关系再好,也不至于替别人顶了杀人的罪名。卢娘不能生育,日子一直难过,好在,她官人去族里过继了一个小女孩来,说是父母早亡。卢娘的婆婆嫌弃是女孩不肯要,又送回族里。我在想啊,要是卢娘因为那个天杀的坐了牢,那孩子岂非和我似的,像个球似的,被踢来踢去,寄人篱下的日子岂是好过的?」 这下子,倒轮到许遵诧异了。 「我说过了,许大人生来富贵,怎知百姓的苦?还是一个身为普通百姓,又没爹没娘的女子的苦?」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映照在桑云脸上,所有的无奈都好似发了光。 许遵原本想要告诉她——卢春白并非被韦大强迫,而是心甘情愿这事儿。但在此时此刻,竟心软几分在,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还在滂沱大雨中,却拼命地想要替别人遮雨。 手指一上一下间,许遵做出一个决定。 「桑姑娘,我见你也算有胆有识。现在卢春白和王裕成了犯罪嫌疑人,你若想达成你的目的,你就得配合我查出真兇。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成。」桑云答应得爽快。 第10章 许大人的绝活儿 当许遵将自己的要求告知桑云时,桑云愣了一下,随即猜出他的目的,「许大人这是要引蛇出洞?」 「是,你就是那个饵。」许遵回道。 「那我知道了,大人吩咐的事儿我会做好,明日我也会准时到的。」桑云点头。 随即,两人相视无言,桑云告退,许遵在她转身时,突然冒出一句:「无人为你生柴取暖,你得先爱自己,毕竟世人多刻薄寡恩。」 桑云心间一动,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回眸时,看到那负手立于原地的男子,宛如谪仙。 翌日。 桑云出现在孙珠的宅子外,看到县衙的人已经将这儿团团围守,阵仗远比之前浩大,不免吸引了一些周围的百姓看热闹,大家纷纷猜测着,是否又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踮起脚尖,在人群外喊着许大人,许遵没露面,倒是许遵身边的随从,就是那日为狱中女童寻郎中的男子看到了她,于众人各色打量的目光中将她放了进来。 「多谢公子。」桑云客气道。 钟大注视着她,觉得她只要不发怒,真是个灵动又礼貌的小娘子,于是笑道:「我哪里担得姑娘一声「公子」,叫我钟大哥即可。你快随我进去吧,我们公子已经等着了。」 「是,钟大哥。」桑云道。 两人并排进屋,钟大见她手里拎着一个布包,不免好奇地调侃道:「让你来配合查案,还自带工具?」 桑云脸上一红,将布包解开,露出里头的食盒,「是给许大人做的莲花肉饼,他太瘦了。」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钟大反应过来后,暧昧一笑,「还从没有小娘子给咱们公子做吃食呢,你可是头一个。」 以前在汴京时,主君还未过世,公子贵为伯爵府的嫡次子,又是这样好的皮相和学问,自然得到众多小娘子爱慕。但这些小娘子都是贵女,女红、点茶在行,却没几个精通于厨艺。 「真的吗?我也是随便做做,以报许大人的恩情,他真的是一个很会关心别人的人呢。」桑云一脸诚恳。
第12页 哈?很会关心别人?钟大自觉跟了公子这么久,怎么不知道这件事?他明明…… 「咳……你们两个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许遵黑着脸,在不远处唤道。 二人也不确定许遵有没有听到刚才他们俩的对话,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后过去,只见许遵指着后窗外的小径道:「兇手应当是越窗逃走,窗外刚好有把旧椅子。椅子在屋檐下,雨水不可能沖刷掉脚印。椅子上有泥尘,混乱状,很明显是兇手胡乱擦拭所致。窗子到椅子的高度,大约有二尺七左右,也就是一个人腿的长度。由此推断,该女子身高大约四尺八。」 说完,许遵往回走几步,打量屋内陈设。 上次来时,所见一切寻常的事物,如今再看,却有了不同的意义。 「孙珠应当是在这里上吊身亡。」他指着一处屋樑上的挂痕,又低头看向地上,目光随着一处浅浅的移痕,一直到床铺,「床铺被移动过,只是现在放回了原位。」 许遵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但是这种可能令他第一次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他有些话想问桑云,抬头时,却见她望着窗外出神。 「桑姑娘?」 「许大人,兇手应当深暗水性。」桑云转过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许遵走过去,看向窗外的河流,立刻明白了桑云话中的意思。 兇手越窗而逃,势必要过河,因为这条河环绕了整个街坊。子时,这里该是万籁俱寂,也不太会有船只路过。若是不游过去,只能绕到街坊前。虽说夜半时分,除了更夫,不太会有人在外游荡。但这里人群聚集,万一遇到谁,就大事不妙。 兇手应当是一个跟这里的街坊邻居相熟之人。 「桑姑娘,孙珠是否是韦大格外喜爱的那类女性?」许遵低声问道。 他的低声,亦是顾及她的颜面。 桑云想了想,自己这个死鬼官人确实对孙珠有着格外的偏执,越是被拒绝,就越是狂热,不惜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占有她。 「是。」桑云应道。 「你能具体描述出孙珠的长相么?」许遵又问。 「能。」这点桑云很自信。 得到肯定回答后,许遵唤钟大:「准备纸笔。」 钟大眼前一亮,他知道自家公子这是打算「画像缉兇」了。而当他从邻居那借来纸笔时,桑云都不知道许遵到底要做什么,只是在他的要求下,细细描述起好友孙珠的相貌特徵。 「鼻尖有美人痣,嗯……很小,然后头髮浓密,耳垂很小,嘴唇很薄……」 虽然她描述得很仔细,但许遵似乎没有完全按照她描述的去画。桑云一开始觉得奇怪,但在看到许遵画出的人像后,整个人几乎一愣—— 「你认识她?」许遵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反应,转头问道。 「她……」桑云指着画,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根本发不出声音。 何止是认识? 许遵看了眼手中分叉的笔,将其递给钟大,沉声道:「孙珠是个很有风情的寡妇,韦大虽然混帐,但也有最喜欢的类型。兇手和韦大偷偷在孙珠的家中见面,在孙珠吊死的地方媾合,分明就想让韦大再次回味和孙珠的那一次。这名女子该是身量相貌和孙珠有五六分相似。但比她健壮,不然不至于入秋敢往水里钻。」 「这不可能啊。」桑云脱口而出道。 钟大在一边解释,语气里满是自豪,「桑姑娘,咱们公子的绝活儿你第一次见吧?咱们公子能从有限的线索里,或是旁人的描述中整合印象,画出犯罪嫌疑人的画像。以前在汴京时,大理寺都得来咱们府里请人呢。」 桑云根本听不进去,满脸不可置信,不断重复着:「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们是父女啊!」 这一句,犹如惊雷乍响,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第11章 小女孩的反应 天色阴沉,看上去又要下雨。 许遵将包裹了三层的画放进匣子内,火漆封口后交给邮驿的士兵,并付了急脚递的钱。 转身踏进门槛的一瞬,大雨如约而至。 许遵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莲花肉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虽说已经冷了两日,不够新鲜了,滋味儿却还是不错,清甜可口。 正要吃第二块时,钟大从外面进来,许遵忙将食盒盖上,装作从未动过它的样子。 可惜,钟大已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心中暗道:公子真是口是心非,嘴上嫌弃乡野的女人会做什么,背地里却在偷偷吃人家的东西。 他看破一切,却不敢揭破,而是禀了工作:「桑姑娘一张嘴挺厉害,方圆十里的人都差不多知道我们掌握了真兇的信息。大家说什么的都有,咱们最初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许遵点点头。 贸贸然去抓人,没有证据肯定不行。但这桩案子,兇手分明是跟死者结了怨,这才杀人的。兇手不会无缘无故杀第二人,所以证据并不会自个儿递到眼前来。兇手害怕真面目曝光,影响自己的生活,这是弱点。所以透过桑云传出半真不真的风声,给兇手制造心理压力,叫她出错,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韦大之女那儿,有什么消息递来吗?」许遵又问。 「并无,我们的人盯了她两日,她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见过桑姑娘一次,桑姑娘给她拿了些吃食,她给了桑姑娘一匹布,看起来寻常得很。」钟大有些狐疑,小声道:「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他们可是父女啊。」
第13页 许遵一记眼神递过去,吓得钟大立刻闭紧嘴巴。 其实倒也不怪钟大胆子肥了,敢质疑他。因为许遵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一般的混帐就算淫遍所认识的女子,也不会伤及母亲和女儿,此乃人伦。这样看来,韦大真是混帐中的混帐。 「既探查不出什么,待雨停,我们上门去。」许遵说道。 「是。」钟大应道,就要下去备马车,忽地想起一件事:「黄仵作,今儿上午已经离开蓬莱县了。」 「我知道了。」许遵点点头,他对黄明子不告而别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 另一厢。 桑云用油纸包着一块炙猪肉藏于怀中,前往大牢看望一个人。 她在牢中被关了这些日子,与一人相谈甚欢。此人文弱却知识渊博,姓张名敦礼,是白鹿书院山长的儿子,而桑云早逝的父亲也曾在书院教过书。因着这层关系,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就此结下友谊。 那时,但凡有人在牢中欺凌弱小,桑云负责打,张敦礼负责劝说,以理服人,两人可谓一黑一白,其利断金。 而自从桑云在狱中一战成名后,牢中的衙役就不再敢为难她,大家更是听说她近日来与许知州走得近,纷纷对她不是避让,就是恭维,还将与她关系一向要好的张敦礼调进一间单独的牢房,叫他住得舒服些。 「张兄,你不是说过你最喜欢南街卖的炙猪肉了吗?我给你买了一块,你快趁热吃。」桑云将油纸打开,顿时香味扑鼻。 饶是张敦礼再斯文,也抵不过的诱惑,捧着炙猪肉大口嚼咽,吃下一大半后,才不好意思地道谢:「多谢桑娘子还记着我。」 「你这话说的,五湖四海皆兄弟,何况我们的缘分可是从父辈就定下的。」桑云隔着牢门,拍拍张敦礼的肩。 比起一般的男子,张敦礼的肩显得更为孱弱,有些女儿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被桑云不自知地撩拨了一下,竟脸红起来。虽然他知道,他理解的,和桑云说的,并非一个意思。 「你的案子怎么样了?」张敦礼转移话题。 说到这,桑云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她心里闷着一堆的话想找人倾诉,张敦礼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偏偏案情进展不得泄露给旁人。 「等捉拿到真兇,我再来同你说。」桑云道。 两人又聊了些旁的,例如原来同牢房生病的小女孩。如今得到救治,已经身体逐步恢復,再例如许知州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比钱知县强多了云云,一直到炙猪肉残存的香气散尽,桑云才离开。 她撑了一把旧伞,从牢狱慢慢往家走,心中那股郁结的气再次堵上来。 桑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韦大那样混帐的人,居然与自己身边所有亲近的朋友有染。从孙珠到卢春白,再到韦蓁。尤其是韦蓁,她是韦大的女儿啊!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该恨韦大这个杀千刀的,还是恨命运捉弄人。桑云心底唯一残留的希望是——许大人也许画错了画像,也断错了案。 这时候,许遵和钟大已经到了佟家。 佟家听说知州大人来访,自然恭敬相迎。佟家的主君外出行商,出来迎接的是佟家的公子,也就是韦蓁的丈夫佟毓堂。 佟毓堂命人沏茶、端果子,心中也大概知道许遵来访的目的。毕竟,妻子父亲的死,在蓬莱县闹得沸沸扬扬,知州大人亲自下来查案,循例问访也是寻常。 「大人喝口茶先,我已经命下人去请内人了。」佟毓堂客气道。 许遵点点头,顺道看了眼佟家的堂屋摆设,跟汴京城的富商比,自然不算大富大贵,但在这里来说,也是户殷实人家。韦蓁一定很爱惜自己如今拥有的,若是受到威胁,自然是要斩草除根。 佟家不大,许遵正想着,韦蓁已经上前来,身后,还有一个奶妈子牵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长得雪白可爱,一双眼睛怯生生的,惹得钟大爱怜。 钟大成亲已经四年有余,媳妇儿前后生下两个皮小子,平日里难管教得很。他一见着这样可爱的小女孩,就满心欢喜,不禁蹲下身朝小女孩招手:「来,我给你买糖糕吃好不好?」 小姑娘听到糖糕,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而是一直往奶妈子身后缩。奶妈子怕得罪贵人,又将小姑娘推向钟大面前,哄道:「乖,去吧,听话。官爷喜欢你,是你的福气呢。」 钟大伸手去拉她,谁知刚触碰到小女孩,小女孩就展现出极端的抗拒,「哇」一声大哭起来。 韦蓁忙扑上前,将小女孩揽进怀中,又回头沖钟大道:「对不住官爷,孩子有些认生。」 她一边说着,一边令奶妈子将孩子带下去。 佟毓堂脸上无光,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却强忍着对妻女的不满,沖许遵和钟大道歉:「都是内人不好,将小女教得这般见不得人。」 钟大忙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一面又怀疑自己是不是长得太吓人了,导致吓到小女孩。 唯独许遵心中狐疑,觉得小女孩即便再认生,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第12章 大仇得报 「佟公子,我可以与令正单独谈谈么?」许遵开口道。 佟毓堂起身道:「这是自然。」 他带着其他人离开堂屋时,特地嘱咐了韦蓁要仔细,要恭敬,要配合,他眉间神色无疑是在告诉许遵,佟毓堂对自己的妻子并不信任。
第14页 门被关上,屋内光线一半阴,一半明。刚巧,许遵坐在光里,韦蓁站在阴暗里。 「刚才那个小女孩儿……是否受过什么刺激?才叫她这么牴触陌生的成年男子。」许遵隐晦地道出自己的猜测。 韦蓁下意识回道:「不过是平日里见陌生男子较少,加上她素日胆小的缘故,叫许大人看笑话了。」 许遵手指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半晌后,突然问她:「一周前的今天,夜半时分,你在哪儿?」 「在家里,歇下多时了。」韦蓁直接答道。 「你不再想想?」许遵扬眉。 「许大人,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未到亥时,大家便都安寝了。我又有什么可想的呢?」韦蓁直视着许遵,丝毫不畏惧他的身份。 许遵看着她,觉得她给自己一种熟悉感,想了会儿,才忽然意识到,她眼底的倔强,和桑云简直一模一样。那是一种自小被亏待,像根野草一样长大后,反而无所顾忌的眼神。 「是吗?可是你家中的僕人不是这么说的。」许遵淡淡一笑,语态轻松。 韦蓁果真变了神色,片刻后却又镇定下来,「许大人这是在诈我?我家中的僕人什么秉性,能说什么话,我会不知道吗?」 「到底是你家的僕人,还是佟家的僕人?」许遵漫不经心地回她一句。 韦蓁的脸色剎时变得很难看,紧闭着唇,不吭一声。 许遵更是大胆地将自己先前的猜测挑明了说,「那小女孩儿,是否被韦大碰过?」 只这一句,韦蓁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露出女子身上鲜少出现的攻击力,嗓门儿都尖锐不少,「那个老畜生,他配为人父吗?配做人外祖吗?他连个人都不算,成日里只要见着个皮相好些的。不管人家是新媳妇儿,还是未出阁的姑娘,都要调戏一番,遇上心痒痒的,不得手还不罢休!」 她这个反应,已经完全证实许遵心中的猜测了。只是,一向冷静自持的许遵,心中也无端冒出股无名火。那么小的孩子……韦大怎么下得去手? 「所以……你动了杀机?就这么杀了你的父亲?」许遵语涩,尤其说出「父亲」二字时。 「我不是那老畜生的孩子!」韦蓁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羞辱,表情越发扭曲,「我娘要不是个寡妇,又因怀了我,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人!他拿着我娘带过来的嫁妆,到处找女人,把我娘活活气死。我及笄那年,他强迫了我,后来又为了钱,将我卖到佟家做填房。我婚前就失了清白,官人他嫌弃我,也根本不信任我,宁可亲近妾侍,也不肯亲近我,我怎么会有自己的孩子!这几年,外头看我过得富贵,其实我在佟家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几年里,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那继女兰儿愿意亲近我,好歹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可是那老畜生三番两次上门来打秋风。若我不给,就要将我和他的苟且之事告知我官人。我没办法,只能当了首饰去换钱给他。他若只是要钱,我也不至于就要了他的命。可是他见着兰儿,居然起了色心,兰儿还那么小啊!若不是我发现得及时,恐怕也要被他得手,我这才动了杀机。」 韦蓁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时,两行泪流出眼眶,滴落到地上。她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全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你不觉得自个儿对不住桑云么?她又做错了什么?」许遵忽然想到那一张明艷倔强的脸。 「我出具谅解书了,再者,云娘也不会被判处死刑不是么?最多流放。许大人,我懂法的。何况,就算我不下手,云娘也要下手的。被迫嫁给这样的畜生,能有什么好日子可图,被流放到外头,也许还能得一个自由呢。留在这儿,纵然人缘儿再好,受人冷眼和挤兑总是要有的,寡妇的日子从来不好过。」韦蓁幽幽地回道。 许遵仿佛没听到前半段,只听到「寡妇的日子不好过」这一句。 「有多不好过?」 在许遵的印象中,大宋一直有「要致富,娶寡妇」的说法。仁宗时期,吏部侍郎孙祖德致仕以后,娶了个有钱寡妇,从此发家。今朝,屯田郎中刘宗古为了得到寡妇李氏的财产,巴巴地跑去跟人家同居,万般讨好。根本不存在「寡妇日子难过」的说法。 韦蓁看了眼许遵,开口道:「许大人一看就不是登州人,做知州的年限也应当不长。登州是孔孟之乡,人大多保守,尤其是我们这种小地方。就算男人再不是东西,也总有人给你撑腰。女人死了丈夫,若是守寡,就要被人嫌弃「克夫」和不祥。若是再嫁,好一些的人家都会嫌你不守妇道。若非如此,那老畜生怎么能娶得到我娘?」 原来如此。 韦蓁情绪已然平復,她双手一摊,「许大人,把我带走吧。我之前想过,不管你如何激我,我都不出声。如果能躲过去,我就安心将兰儿抚养长大。如果不能,也没关系,我的人生,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许遵微微嘆了口气,说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韦大有错在先,我会尽力为你周旋,让你免于死罪。这世道对女子多苛责,你珍重。」 韦蓁有一点错愕,忽地笑了,「许大人,你看着不好说话,却是个好官。能为百姓说话、怜惜女子不易的人,定会福寿绵长的。」 「多谢你吉言。」许遵难得露出一个笑容,顿了顿,他又想到一事,「对了,你是怎么想得到「贴加官」的杀人方法的?」
第15页 韦蓁的目光似乎透过虚空,回到很久以前。 「小时候,我们这儿来过一个戏班子,唱过唐宫的一齣戏,有个太监就是这么被处死的。他当时抱着我去看,我看到这一出后害怕,他又捂住我的眼睛,哄我说都是假的。」 「许大人你知道吗?我将纸盖在他脸上时,他挣扎得很厉害。我当时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事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有点想要放弃。」 许遵心中滋味儿复杂,大概是坏到极致的一个人,竟也有温情一刻。自小缺爱的人,一直生活在阴暗里,谁胡乱拉了她一把,她都会将这一刻牢牢记住。但心软从来换不回良心,一刻温情也抵不过毁灭式的伤害。 第13章 分别 「我见惯了汴京娘子们肆意快活的生活,从不知,原来乡野地方的女子,过得如此艰难。」许遵边说着,边在刑案公文上盖上印章。 钟大接过公文,捧在手里,无不感慨:「韦大这种人就该死,却活活摊上这么多娘子的好日子。我也跟着公子见识了诸多死者,从没有哪一个,像他一样该死的。」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患有关格之症,无法生育,日日看着的,都是别人的孩子,想来心理有些扭曲。」许遵话头一转,「不过,这不是他残害女性的藉口,确实是他活该。」 这桩案子了结后,许遵便要启程离开登州。他嘴上总说着等雨停,等雨停,可事实上,每一次出门做什么事情时,雨都没停过,包括这一次。 桑云撑了把油纸伞,跟在他的马车后,一路小跑。 「许大人,许大人……」 钟大掀开车帘,看到桑云,眼前一亮,忙扭头望向自家公子。许遵亦是听到声音,微微蹙眉,令车夫停下。 城门外的古道上,桑云自来熟地收了伞,爬上马车,将捂得严严实实的食盒摆在地上,直接打开道:「我给许大人和钟大哥做了些吃食,栗糕、白糖糕,还有神仙糕。」 糕点应当是刚做好,一打开盒盖,热气和香气溢满整个马车。 许遵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忽地想起莲花肉饼的滋味来,想来这些甜食的味道应当也差不离。但他面上却不展露渴望,还装作冷淡。 毕竟,先前已经嫌弃了,现下又承认一个乡野村姑做的东西确实好吃,他不要面子的呀? 钟大看穿一切,乐呵呵地将吃食收下,还发自真心地感谢了她一番。 送完东西,桑云却不肯下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遵。许遵被盯得极其不自然,问她道:「桑姑娘还有事?」 「你先前答应我的事。」桑云记性可好着呢。 「兇手既已缉拿归案,无关人等自是不会被写进结案书内。」许遵答道。 「我替卢娘谢谢你。」桑云放了心,语气都松快起来。 她掀开帘子,正欲下车,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问了许遵一句:「许大人,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她目光灼灼,许遵心头勐地一跳,慌忙错开了她的眼睛。 桑云以为是自己唐突,惹得恩人不悦,忙道歉道:「对不住,我不应该这么问。总之,多谢许大人将我从牢狱中救出,也多谢许大人为卢娘还有蓁儿做的。」 说完这些,她直接下了马车。 「诶?」许遵心里忽然有些后悔,但又抹不开面子挽留她。 即便挽留了,又能说些什么呢?叫她往后珍重?还是感谢她连夜做出的心意糕点?他似乎都说不出口。 一直到车夫再度扬起马鞭时,钟大才有些惋惜地说:「公子,我感觉你挺关心桑姑娘的,但总是冷着一张脸,再热心的小娘子也禁不住您这么冷啊。」 「何以见得?」许遵扬眉问道。 「县衙的小武,就您用顺手的那个,您不是交代了他,让他看顾着桑姑娘一些,有什么异常就报给您么?您还许诺了他差事若办得好,可以……」钟大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 原本,钟大亲眼看到小武进了公子的屋子,这也便罢了。但后头那句话说出来,可就相当于承认自己偷听公子和小武的谈话了。这可是要受罚的。 不过,许遵似乎没打算罚他,而是看着他道:「听说,这里的寡妇日子难熬,风气和汴京截然不同。她虽是一介村妇,但贵在性情真挚。我只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叫良善之人寒了心。不然下一次,犯罪嫌疑人,可就真被逼成兇犯了。这种例子,我们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看到自家公子一本正经的陈述,钟大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天下乌鸦一般黑,若是里头混进了一只白鸽,鸽子的白就是原罪,是要受欺凌的。 许遵看着食盒内的两层糕点,食慾倒是真的被勾出几分,明明也才吃过早饭不久。 其实,他刚刚没有完全说实话。在许遵内心深处,他第一次以利勾牵下属做事儿,纯粹是见不得那个丫头被欺负罢了。 这些天,他每每睡前,都能想到桑云在牢狱中朝自己下跪的情景,没有谄媚,没有屈就,满眼的倔强与正义,甚至是倨傲。 许遵特别不乐意承认,自己对一个村姑在意上了。但这个村姑身上确实有不少闪光之处,譬如不惧权威,譬如胆大却心细,交代给她的事儿能完成得很好。甚至,她还能发现一些自己没发现的线索。
第16页 不能再想了!许遵摇摇头,试图晃去这一脑袋乱糟糟的思绪。 另一面,桑云独自撑伞,一点一点往回走,她的内心空落落的,还夹杂一丝烦闷。 许大人似乎对自己做的糕点不感兴趣,也似乎不大乐意见到自己。可是他明明关心过自己,还帮了自己大大小小好几个忙呢,分析起来,应该也没那么厌恶自己吧? 害,人许大人心肠好呗。他是恩人,自己也用过心思去谢恩了。就算以后见不到,自己也不会觉得欠了他什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以后可能见不到了,桑云内心的失落更重了。 回家的途中,桑云还想了些别的事情,譬如自己的未来。 守寡?或是再嫁? 为韦大这种人守寡,桑云觉得噁心。可是再嫁,又能嫁到什么好人家?纵然,她没有杀夫,但名声大概也是烂透了。 心情愈来愈低落的桑云,慢腾腾地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才走到家,却发现自家有人。 「云娘回来了。」是婶婶的声音。 桑云进屋一看,叔叔、婶婶都在,屋子里还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老得快能做自己祖父的男人。那老婆子桑云认识,自己嫁给韦大,就是她说的媒。 因为已经踩过一次泥坑,所以桑云看见这个媒婆,本能地猜到他们来这儿的目的。 好哇,自己的这对叔叔婶婶,还真是无利不起早! 第14章 无利不起早 「云娘啊,你受苦了,都怪叔叔,没看清韦大那个混帐的真面目,叫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叔叔佯装慈爱地看着桑云道,还试图去拉她的胳膊。 桑云灵巧地躲开,当着外人的面,冷笑一声道:「叔叔,你当时收了韦大二十贯彩礼钱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叔叔还未回话,婶婶却开口了,半是责备,半是警告:「你这孩子,咱们这样的,能嫁什么好人家呀,嫁个有点家底子的,至少你吃喝不愁是不是。你看看你,虽然韦大是个混帐,但你这小脸看着倒是比以前圆润些了。你总是这样误解长辈的好意,外头的男人也会误解你的,难道你还真想守一辈子的寡啊?」 从前在家时,堂弟吃肉,她吃野菜。堂弟负责享乐,她负责干活儿。叔叔平日里外出干活儿,一回家就唱白脸,嘴上心疼。但没做出任何护着自己的行为,韦大来提亲,他比婶婶的反应都快。婶婶一般都是唱黑脸,对自己凶神恶煞。要不是自己平日砍柴、挑水的活儿干多了,练就一身气力,还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 见桑云不吱声儿,婶婶向媒婆递了个眼神,媒婆上前来,将她生拉硬拽到那老头儿跟前。 「云娘啊,快见过丁族长。丁族长祖上可是中过举的,家里有房有地,颇为殷实,又是族长,比里正还风光。丁族长不要你的嫁妆,也不嫌弃你嫁过人,想纳你为良妾。」 老头儿双目浑浊,眼眶深陷,穿了一身绣着福寿字样的棉服,拉住桑云的手,不断夸好。 桑云心中冒出一阵恶寒,被他触碰的地方仿佛被树枝剐了一样难受。再看他才入秋就穿棉服,可见身子骨已经不好了。这种老头儿纳妾,一定不是为了享受或是传宗接代,大概率是为了「沖喜」。而所谓的沖喜,其实就是借年轻妻子的寿命,来给年老的官人延寿。 桑云直接缩回手,并往后退了几步。 媒婆倒也不在意她的无礼,其实大家都不在意,似乎已经吃定她一般。 「云娘,丁族长不介意你的名声和过去,还愿意出五十贯的钱买你。虽是妾,却是良妾,丁夫人说了,允准你从正门进屋,你瞧这一家人多重视你啊。」媒婆继续说道。 「云娘,这五十贯钱你自己收着,我们一分不要,只要你过得好,我和你叔叔也就放心了。」婶婶接着道。 这一屋子的人,脸上嘴上都是一副「为她好」的架势。但桑云又不是傻子,想想就明白了。 韦大无后,唯一的女儿被流放,家中又无其他亲戚,自己是唯一的继承人。若是自己再嫁,收了所谓的「彩礼」,那么韦大留下的钱财和房子,就都落入叔叔婶婶的口袋了。 「你这孩子,高兴傻了?怎么不说话呢?」察觉气氛有些尴尬,叔叔开口道。 桑云盯着他和婶婶,一字一顿道:「叔叔,婶婶,以前爹教过我——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人这一辈子所能拥有的财富是固定的,多了就会带来灾难。你们当初欺负我是一个女儿家,以收养我的名义霸占了我父母的财产田地。如今又打算把我卖了,好将韦大的财产接收过去。你们俩不怕惹祸上身,家破人亡吗?」 屋内气氛一下子冷了几分。 婶婶脸上绷不住了,「你个死丫头,你敢咒我?!」 可是当她冲到桑云面前时,却突然想到什么,不敢再说什么,只有脸阴沉得可怕。大约是碍于丁族长,或者碍于往日的记忆。毕竟,桑云面对他们一家子的欺压时,可是不管不顾地反抗过的,每一次,都以他们败北作为结局。 接着,桑云又走到丁族长面前,生怕他听不清,特意俯身在他耳边大声道:「我可是敢杀夫的,你娶我,无非是想续命,但怕不怕自己死得更快啊?」 此言一出,丁族长脸色大变,指着她,浑身颤抖,「你,你……」
第17页 「云娘,快给丁族长道歉!」叔叔害怕得罪乡绅,忙露出少见的厉色。 不过,桑云可不吃这一套。 只见她看了屋内一眼,先是将稍微值钱些的瓷器都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又翻箱倒柜,翻出一张纸,当叔叔婶婶两人意识到那是什么,想要上前阻拦时,却已经晚了。 桑云毫不犹豫将这张纸撕碎,抛洒在空中。 「房契没了,你们想要房子,必须去衙门做公证,但没有我的同意是行不通的。」她毫不留情将自己叔叔婶婶的美梦撕碎。 还当她是小时候的自己么?幼失怙恃,任人欺凌。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你们也别以为能收买钱知县,我和钱知县的上级许知州可是有交情的!不信你们找人去衙门打听打听!」 桑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许遵搬出来,其实她这么说时,还是有点心虚的,不过看情形,倒确实将一屋子的人唬住了。 叔叔和婶婶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其实大家都不确定这丫头说的是真是假。但大家都看到了背负杀夫罪名的她,还能大摇大摆从牢狱走出来,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协助许知州查案,想来,也有几分真。 一时间,大家僵持在这里,倒不知道怎么办了。 「还不快滚!再不滚,我就拿刀砍死你们!」桑云作势就要去厨房提刀。 叔叔婶婶吓得忙退出屋子,媒人也不敢多留,嘴里一边说着「疯子,疯子」,一边搀扶着丁族长离开。 桑云似乎还没「疯」够,真的提了把菜刀出来,冲着叔叔婶婶一行人道:「老的不积德,年轻的不要脸,迟早报应在你们子孙身上!」 「你!」婶婶气不过,却被叔叔一把拉住,「快走,快走。」 于是,这一行人才从桑云的视野中消失个彻底。 桑云回到屋内,看着满地狼藉,却没力气收拾,而是蹲下身,将脸埋进了双膝内。 谁不想温柔小意呢?只是这个世道,若是不「疯」,恐怕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哇。 桑云隐约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只是她没有退路。其实,叔叔婶婶倒不足为惧,只是那媒婆的一张嘴厉害得紧,自己让她面上无光,她一定会以毁掉自己名声的方式找补回来。至于丁族长,那更是一个连钱知县都要忌惮的人。自己得罪了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第15章 灭门之祸 「恭祝公子升迁之喜。」钟大满脸喜盈盈的,自家公子升大理寺卿,自己的地位也即将水涨船高。最重要的是,终于能回到汴京,与妻儿相聚了。 「意料之中。」许遵面上淡淡,心中却也欣喜不已。 永乐伯爵府的爵位已经传到最后一代,且被大哥继承了去。幸而他从小擅读书,科举出身,读书人的身份,比落魄伯爵还要光耀几分,也算给母亲争气了。虽然母亲太能花钱了,许遵时常嫌弃,但母亲身为父亲的填房,明里暗里受了大哥多少气,他自幼看到大。所以,只要母亲开心,花多少钱,他供着便是。 「大人,驿站送来两封信,都是给您的。」一名衙役跨入门内禀道。 许遵接过,直接拆了封口,看完第一封,他唇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宝安公主喜诞麟儿,王诜邀我入府出席满月礼。」 「看来,驸马爷很喜欢大人的墨宝。不过,大人并不能现真身啊。」钟大回道。 一旦被人知道,原来「祝同」就是许大人,以后这画非但卖不出价钱,许大人因着这技艺,还会被那些皇亲国戚裹挟作画,搞不好,就要闹出事端。 「是,我自有法子应对。」许遵说着,拆开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看着看着,许遵面上的笑意渐渐没了。他攥住纸,目光凝视前方,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公子,这封信……也是汴京来的?」钟大察觉出自家公子的心情起了变化,好奇地伸长脖子,以为是伯爵府来的信。 许遵将信交给他,从桌子上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钟大看完信,眉头皱了起来,「桑姑娘也太惨了,这事儿就没人主持个公道吗?」 信是公子承诺能让他升级的衙役写的,大意就是桑姑娘过得不好。她的叔叔婶婶意图再度霸占她的家产,还要将她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乡绅为妾。桑姑娘不肯,大闹一通之后,将人得罪狠了。于是,那老乡绅的家人联合媒婆,还有她的叔叔婶婶一起整她,排挤她。现在已经到了桑姑娘出去买柴,都没人敢卖她的地步,逼得她只能自个儿上山噼柴。 「越是小地方,乡绅的势力就越是庞大。别说普通百姓,就算是钱良弼也无能为力。韦大的坏,大家看在眼里。街坊邻居又都是受过桑云恩惠的,在桑云闹出杀夫这一出时,大家还能帮助她。但这一次,这些街坊邻居面对的是乡绅。他们的衣食住行,都在乡绅家族势力的管控范围内,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难道还能因了一个「好人」,去选择得罪乡绅吗?」许遵直接道破。 钟大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真心喜欢桑云的性情,不服就怼,不爽就干。心软善良里,藏了锋芒。可是这样的性情,没人护着,是要吃大亏的。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吗?」钟大有些急了。 「倒也不是。」许遵摇摇头。
第18页 小地方的势力向来盘根错节,复杂得很。他一个外地官员,纵然依仗品级高,能管得了一时,终究不是长远之法。长远之法应当是……叫她离开这个地方。 「取纸笔来。」许遵吩咐道。 「是。」钟大端来笔墨,然后就站着一旁,看着许遵给那衙役回信。 看着看着,钟大的眉头渐渐舒展,他明白了自家公子要做什么,只是,他有些狐疑,「公子,让她去汴京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我看,她在这儿也确实没什么好牵挂的。只是,她去了汴京做什么呢?」 「这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许诺给她迁户籍,已经是送了佛,难道还要送到西么?再者,她若是连这点子生存智慧都没有,也枉费我们帮她了。」许遵淡淡道。 钟大隐隐约约听出自家公子有「考验」她的意思,但却猜不透公子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总之,能叫桑姑娘离开虎狼之窝,就是最好的结局。那样生命力旺盛的一朵小花儿,可不能叫她枯死在乡野间。 再者,汴京城风气开放。女子经商、出来做活儿的多得是,治安环境也比登州好太多,总归能找到方法活下去。 许遵和钟大似乎各有各的思量,但二人谁都没想到的是,这封信交给驿站后,登州就下了一场极大的雨,引发山洪,滚落的泥石将驿站损毁。当驿站被抢修恢復后,信交到衙役手上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儿。 那时,正逢官家为太皇太后求福祉,大赦天下,张敦礼在被赦之列。 他出狱那一天,桑云早早地就在外头等着了。 一群难民模样的人里,张敦礼虽模样疲惫,却还维持着斯文整洁。 「张兄,张兄!」桑云拼命朝他招手。 张敦礼也一眼看到了她,快步朝她走去。桑云为他带来换洗的衣裳和吃食,两人走到一处无人的空地坐下,张敦礼吃着东西,桑云在一旁叙说自己身上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儿,说到义愤填膺处,还捶了一下地面。 「你这叔叔婶婶,真是恶得没边了,族长是,媒婆是,你那些邻居也是,不说狼心狗肺,却都是凉薄之辈。」张敦礼吮了下手指,对桑云的处境发自真心同情。 桑云发泄完这一通,内心好受许多,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张兄,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我记得,你之前是要赴京赶考的。」 张敦礼点点头,目光悠远,「天下大赦,又开了恩科。我决定先回家一趟,再去汴京赶考。」 「我支持你。」桑云拍拍他的肩,「你虽然错过一次,但上天又给了你一次机会,这次你定能成功。」 「谢谢你。」张敦礼发自内心道,他吃完桑云带来的食物,又想起桑云对自己的种种好,感觉有愧,主动邀她道:「我娘做饭也很好吃,你要不要……」 话说一半,他忽然觉得这种谢恩方式不妥。毕竟男女有别,但桑云倒是毫不介意,笑容灿烂地应下道:「好呀。」 两人被关在同一间牢房,彼此间的感情自然真挚。只是,桑云好奇一点,自己父母双亡,叔叔婶婶从不关心自己,没人探视倒也罢了。但张敦礼拥有一个完整且幸福的家庭,同样没人来探视她,这件事情就显得奇怪。不过,现下张敦礼邀自己去家中做客,当然就不会多想。反而格外期待,桑云很想知道,一个完整且幸福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两人在路边雇了一辆骡车,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和白鹿书院相近的一个小宅院停下。 桑云幼时的记忆被唤醒,她依稀记得这条路,自己是走过的。 张敦礼先是敲门,敲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有邻居挎着菜篮子路过,望了一眼张敦礼道:「是张家小子吧,你家人都三四天不曾出过门了。」 这无意的一句,引起张敦礼的戒备心,他用力去撞门,竟一下子将门撞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 桑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张敦礼悲切的哭声,「爹,娘,舒娘!」 第16章 毒手 桑云眼皮子一跳,立刻跟着他进屋。 才踏进门里,一阵腐尸特有的恶臭味立即扑鼻而来,她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呕吐出来。 往屋里一看,只见里头一片狼藉,所有东西乱糟糟地散落一地,柜门,抽屉,箱子都被打开了,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翻过。 更令人惊骇的是,在这一片杂乱中,赫然躺着三具尸体——两位老人,和一名妙龄少女。这三具尸体,正是张敦礼的爹娘,和妹妹! 三人似乎是被人用什么利器捅死的,尸身上均有好几处显眼的血窟窿,地上大片大片的血水已经凝固发黑,裸露出来的地方也已显现出尸斑。 看起来,已经死去了好几日。 方才那婶子乍然瞥见屋里这般骇人的场景,吓得菜篮子都掉了,边尖叫着「死人了」,边惊恐地跑走。 桑云刚经歷过命案不久,迅速镇定了下来。同时,她眼尖地发现,箱子的锁头是被人用蛮力强行撬开的,屋子里所有钱财都不见了,只有地上零星掉落了几个铜板。 而且,少女身上的衣物是完好的,没有被凌辱过的痕迹。 兇手的目的很明显——为财而来。 屋里,张敦礼红着眼,跪在亲人尸体的旁边,愤怒得浑身发抖,双拳紧握,「是谁,是哪个杀千刀的畜牲,竟然下如此毒手!」
第19页 桑云回忆着衙门是如何办案的,忙去将张敦礼从地上扶起,沉声道:「张兄,你在这儿,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破坏现场,我去衙门报案。」 张敦礼重重点头,对她作揖,「劳烦桑姑娘。」 桑云即刻跑去县衙报案。 许遵已离开登州,桑云只能找钱良弼。 钱良弼一听是她来报案,又想到许遵对她的态度,不敢怠慢,忙叫小吏把她客客气气地请了进来,还让人给她沏了一盏上好的茶水招待她,如同座上宾般。 可桑云不是来喝茶的。 「县令大人,我是来报案的。」桑云面色严肃。 「桑姑娘此次又有何冤屈?尽管道出来,本官定会为姑娘平冤的。」钱良弼说得正义凛然。 「不是我,是张敦礼家。」 钱良弼闻言一顿,「张家?」 桑云点头,将张家三口人惨死在家中之事告诉了钱良弼。 「那兇手手段如此狠毒,简直丧尽天良,定不能让他逍遥法外,云娘恳请知县大人彻查此案,还张兄一家一个公道!」 钱良弼的脸色却微妙地变了变,但转瞬又恢復了原样,对她郑重承诺道:「你且放心,本官定会全力侦破此案,早日将那兇手缉拿归案。」 说着,他唤来一队衙役,让他们跟着桑云,去了张家。 张敦礼听桑云的话,一直守在现场,一只蚊子也没放进去。 见桑云带着衙役回来,才将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迈着虚浮的脚步出门迎接。 衙役封锁现场,把尸体盖上白布,从屋里抬了出来,要带去县衙,给仵作验尸,确定死亡时间与死因。 过程中,张敦礼一直注视着亲人的尸体,眼中绝望又痛苦。 桑云上前,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宽慰道:「钱知县说了,他一定会抓住兇手,还你和你爹娘、妹妹一个公道。」 张敦礼垂眸,似是不太信任,「但愿如此。」 桑云又安慰了他几句,然后问他:「你今晚可有去处?」 张敦礼摇头,苦笑道:「睡大街罢。」 他身上没钱,住不了客栈。家里发生命案,暂时也住不了人,只能流落街头了。 正想着,却听桑云道:「不如,你去我家住吧。」 张敦礼一愣,连忙摆手,「这怎么行?我们……孤男寡女的,若让人瞧见,恐怕会败坏你的名声……」 桑云满不在乎,「我早就没有名声了,管它做什么。而且,我们清者自清,不必搭理那些闲言碎语。再者,你如今也是我的朋友了,我肯定不会看着朋友流落街头不管的,你若在外面有个好歹,那兇手岂不是更如意?」 这一番话,说得也在理,张敦礼想了想,也不再推辞了,便去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跟着桑云回了她的家。 二人到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从前,韦大睡卧房,桑云住外头。现在,桑云仍旧选择睡在外头,要将卧房留给客人。 她正欲去把那个房间收拾出来,给张敦礼住,张敦礼便急忙阻止,「桑姑娘,我自己去收拾就好,不用劳烦你。」 但他因方才站得太久,身子本身瘦弱,精神还受到了重创,起步一时有些勐,身形不由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好在,身旁的桑云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皱起眉头一脸担忧,正想问他还好吗,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袖中掉了出来。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绣着鸳鸯的香囊。 张敦礼心里「咯噔」一下,想弯腰去把香囊捡起来,桑云却已抢先一步,将那香囊捡起。 香囊绣得很精緻,针脚漂亮,一看便知绣这个香囊的人绣工极好,而且极其用心。 「这上面绣的是鸳鸯?」桑云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意味深长,带着几分调侃,「张兄可有意中人了?」 一般来说,男子身上若是带有鸳鸯样式的东西,那这个东西一定是女子送的。 许是被她猜中了,张敦礼脸一红,忙将香囊抢了,磕磕巴巴道:「不是,没有!这香囊是我自己的。」 桑云可不信,世间有哪个男子会自己做香囊?定是女子送他的,而且看起来,还是两情相悦。 不过张敦礼脸皮薄,她就不拆他的台了,便不再追问,只道:「那张兄请自便,有事再叫我。」 张敦礼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像很怕她突然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抱着他的衣物急忙跑去收拾房间去了。 桑云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后去厨房准备晚饭。 张敦礼收拾好出来的时候,桑云正巧做好了晚饭,忙招唿他吃饭。 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看着就很香。 但这顿饭,却吃得没那么香。 「桑云!你个小贱蹄子,给老娘滚出来!」 第17章 隐瞒 两人刚拿起筷子,还没吃呢,就听到门口来了一男一女,在那儿指名道姓地叫骂。那两人骂得十分难听,左一句「贱蹄子」,右一句「白眼狼」。 「又来了,为了这点钱财,真是坚持不懈。」桑云啧道。 张敦礼也听得直皱眉,「这两人莫非就是你之前提过的叔婶?」 桑云点头,但不打算搭理他们,只当听不见,「这些天,天天都这样,我都习惯了。」 「他们骂得如此不堪入耳,你就这样听着?」
第20页 「等他们骂累了,自己会走的,不用管他们。」她不甚在意地招唿张敦礼,「来,吃菜,再不吃凉了。」 张敦礼却听不下去,「不行,他们也欺人太甚了。这种人,你越是放任他们,他们越是变本加厉,今天能带人来辱骂你,明天就能带人来抢劫。我出去同他们理论理论!」 说罢,碗筷一放,起身怒气沖沖就往外走。 桑云想拦,却没来得及,忙跟着他出去。 她那叔婶,可是难缠的主儿,张敦礼这样骂人都不会骂的文质书生,哪能讲得过这对刁蛮夫妇啊。 门口,婶婶还在那儿叉腰骂街。 「桑云,你个死丫头,我好心好意给你做媒,让你去享受荣华富贵,你不领情就罢了,还不敬重长辈,竟轰我出门!」 「哎呦,我真是命苦啊,养了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这时,方才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张敦礼满面怒容,对她道:「二位怎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欺桑姑娘父母早亡,无依无靠,为了那二十贯钱擅自做主将她卖给一个老鳏夫。那老鳏夫死了,现在又想来趁火打劫,没良心的到底是谁?」 看见一个书生突然从桑云的房子里出来,婶婶愣了愣,随后气焰更加嚣张,指着张敦礼,和跟出来的桑云,一把难听的公鸭嗓声量拔得老高:「好哇,你这死丫头原来是偷偷与人私通了,怪不得说什么都不肯嫁给丁族长!」 叔叔也跟着羞辱她:「荡妇!丈夫刚死,就敢明目张胆的带着野男人回家苟合!真是伤风败俗,该把这对姦夫淫妇抓了,浸猪笼!」 张敦礼眉头皱得更紧,忍着想骂回去的冲动,澄清道:「请二位不要胡说,我和桑姑娘是清清白白的。」 「你当我们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清清白白,说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我瞧你有些眼熟,你是张家那小子吧,你一个读书人,跟一个死了官人的小寡妇偷情,我若是你爹,我都得气活过来!」 「你们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开口就随意污衊人!」 张敦礼气得发抖,想骂人,但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脏字儿,只能生生吃下这闷亏。 夫妇俩就喜欢欺负他这种不会还嘴的书生,得寸进尺还想再骂,却见桑云一言不发回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对着夫妇俩,冷着脸道:「张兄是我的朋友,他家出了事,我收留他在这里暂住,再让我听见你们污衊他一句,且到处乱传谣言,明日横尸街头的,就是你们。」 夫妇俩一看桑云拿出了菜刀,吓得一下收了声,眼中有些许畏惧。 这丫头可是敢提刀砍自己的官人的。若是惹急了她,保不齐真会发疯把他们也砍了。 这么想着,方才那嚣张无比的气焰,瞬间熄了,然后灰熘熘的跑了。 「呸,欺软怕硬。」桑云冷哼,收起菜刀,同张敦礼道:「他们暂时不会来了,我们回屋吃饭吧,今晚早点歇息,明早还要去一趟衙门。」 次日。 两人起了一个大早,匆匆吃了一顿早饭,便去往衙门,找钱良弼询问一下案子的进展。 钱良弼却吞吞吐吐,无论问什么,都只道一句:「案子正在调查中。」 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肯说。 「钱县令,你们查了一个晚上,不会什么都没查出来,我恳求你,把查到的告诉我吧,兴许我能根据你们查到的线索,找到兇手。」 事关亲人的死,张敦礼很急切地想知道兇手到底是谁。 钱良弼道:「张公子,不是本县令不想告诉你,是真的还未查到什么线索,你不要再问了。」 张敦礼道:「那你们查到哪一步了,这总可以告诉我吧?」 面对他依依不捨的追问,钱良弼忽然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道:「本县令还有要事要处理,二位先请回吧。至于案子……等查到了,本县令自然会告诉二位的。」 言罢便不再多说,唤来小吏送客,转身进了内堂。 小吏客气地将二人送出了衙门。 今日问不到什么,张敦礼也便暂且作罢,正想和桑云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办。 一转头,却见桑云站在衙门口,双眼一直盯着里面,若有所思。 「桑姑娘,你在看什么?」张敦礼也好奇地跟着她看了几眼,什么也没发现。 桑云压低声音,同他道:「钱县令一定查到了什么,而且他查到的东西,不能让我们知道。」 「你如何知道?」 「你没注意到吗?方才钱良弼在和你说话时,眼神一直有意无意的躲闪你的目光,不敢正眼对视,像是在心虚什么。」 桑云这么一说,张敦礼还真想起了钱良弼刚才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你是说,他在刻意隐瞒案情?为何?」 桑云观察了一番衙门周围,目光停留在后院的屋顶,略一思索,道:「张兄,你先在外面等我,我去上去打探打探。」 「去哪儿?」 张敦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趁人不注意,摸去衙门后院外面,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 那地方长了一棵百年老树,枝繁叶茂,粗壮的树枝一路延伸到衙门后院的一间屋子。 旁边堆了一些废弃的板凳,她踩着这些板凳,顺着大树,猫手猫脚地爬了上去,趴在屋顶。
第21页 这间屋子,是县令用来歇息的地方。 桑云轻轻拿开一块瓦砾,往下看,果真看到了钱良弼在屋里。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下属,行为鬼祟。 第18章 那我们自己查 桑云把身子趴得更低,屏息凝神,仔细探听他们的谈话。 「可把那二人打发走了?」她听到钱良弼问下属。 「大人放心,人已经打发走了。」下属有些犹疑,「只是大人,那二人看起来可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主儿,今日能轻易打发走,明日可就不一定了。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先拖着吧,能拖几天是几天,我咬死查不到东西,他们又能耐我何?」钱良弼说着,长长嘆气,很是忧愁,「张家这个案子,难办啊,真的难。待我想想办法吧。」 然后,他挥挥手,让下属去办别的事了。 屋顶上,桑云看下属走了,立刻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钱良弼手上捧着茶正想喝,乍一看见她大变活人似的,突然一下出现在自己面前,吓得身躯一颤,手一抖,差点摔了茶杯。 他瞪直了眼,震惊地看着桑云,「你不是走了吗?」 桑云不回答他的话,直言道:「钱知县,你方才说张家的案子难办,为何难?」 她这一问,钱良弼立即明白,方才和下属的谈话已经被她尽数偷听了去。 他知道此女胆大,但是万万没想到此女也太胆大过头了,竟敢趴在衙门的屋顶上偷听,这才没有防备。 只是,话已经被听了去,桑云又是个倔女子,他无论如何都搪塞不了了,可有些事,就是不能说嘛。 一时间,钱良弼陷入两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十分为难的样子。 桑云见此,沉声逼问道:「钱知县不敢说,莫非是收了谁的封口费?还是兇手是你哪个亲戚?你要如此包庇他。」 「胡说!」钱良弼怒斥。 自己堂堂一个知县,居然被一个小老百姓逼问,真是憋屈,可他实在心虚。毕竟,钱良弼自认虽不是什么断案如神的清官,到底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 他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后,忽而摇头长嘆,无力地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坐下。 「桑姑娘,你可知,你这个朋友为什么会被遣返原籍关押么?」 桑云道:「知道啊,被人冤枉偷钱。」 钱良弼呵笑一声,笑她天真,「你见过被冤枉偷钱,就遣返原籍的?」 桑云闻言微愣,钱良弼接着道:「他这是得罪了汴京城的贵人吶!」 桑云皱眉,「什么贵人?」 钱良弼不答,好声规劝:「此事本与你无关,我劝你少管闲事,不要再搅这趟浑水了,最好不要跟他来往了,这是个不祥之人啊。」 桑云听着他这话,却是丝毫不惧,一脸正气道:「那正好,我也是不祥之人。张兄是我现在唯一的朋友,这闲事,我管定了。」 她这是要执意插手此事,钱良弼知道劝不了了。俗话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也便懒得再劝,由她去了。 桑云也很明白,在钱良弼这里是问不到什么了,不再追问,离开了衙门。 外面,张敦礼眼睁睁看着她孤身跳下去,还迟迟不出来,很担心钱良弼会对她做什么,急得团团转,正打算要进去找人的时候,就看见桑云大喇喇地从大门出来了。 他连忙迎上去,「桑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 见她真的完好无损,他拍了拍剧烈跳动的心口,余惊未消,「你方才突然跳下去,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不过,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桑云看着他,一脸沉重,「张兄,你之前去汴京赶考时,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闻言,张敦礼勐地顿住,微微垂下了头,双唇紧抿着,闭口不言,似乎是不想说。 见他这个满脸紧张抗拒的样子,桑云瞭然。 看来钱良弼没有骗她,张敦礼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告诉她。 只是,他为何要瞒着她? 桑云暗自想着,但他既然不想说,想必有自己的考量,她也不会强迫他说。 她轻嘆,安慰地拍了拍张敦礼的肩膀,「你有难言之隐,没关系,反正我支持你。」 张敦礼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疲惫地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 又过一日。 桑云吃过午饭,告诉张敦礼自己有事要去办,要出门一趟。 张敦礼一听,下意识想要跟去,桑云却让他在家中等候,她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就自己出门了。 桑云又来了一趟县衙,不过,这次不是去找钱良弼,而是去了验尸房,说要见一位姓牛的仵作。 守门的衙役识趣地没有阻拦她,很客气地放她进去了。 此时,牛仵作已经验完了最后一具尸体,见一位小姑娘来找他,有些意外,顿了顿,这才缓慢地想起来,此女是先头惨死在水缸边那个男人的妻子。 「娘子找老夫,是有何事?」 桑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他:「昨天送来的那三具张家人的尸首,想必您已经验完了吧,可否让我看看他们的验尸报告?」 牛仵作一听,想也不想,立即摆摆手拒绝,「这些东西,可不能给你看。」 「我是张敦礼的朋友。」桑云表明身份。
第22页 牛仵作仍然拒绝,「就算是张家那小子亲自来了,我也不能给。」 「为什么?」 「这可是破案的重要证据,哪是能随便看的?」 「您放心,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的。」 「那也不能。」牛仵作一板一眼。 桑云再三央求,软磨硬泡,但牛仵作就是油盐不进,说不给看,就是不给看。 桑云无法,只得问他:「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他们看起来像不像死于仇杀?」 「咳咳咳!」牛仵作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生硬的避开这个话题,道:「我还要验其他尸首,你快走吧,别妨碍我干活。」 说完,他不再搭理她,又进了验尸房。 虽然他态度很坚决,但桑云并未就这样离开,她干脆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验尸房门口,一直等一直等。 从白天等到快天黑了,牛仵作终于验完今日最后一具尸首,从验尸房里出来了。 桑云立即迎了上去,「您忙完了?」 牛仵作双眼一瞪,然后一句话都没说,转头就走,桑云连忙跟上。 牛仵作本以为自己态度这么坚决,桑云碰了壁就放弃了,可没想到这丫头颇有毅力,竟是一路跟着他回了家。 牛仵作家住城东南巷,这地方离城中远,偏僻,有点冷清。 现在暮色四合,周围的几户人家屋子里都闪着烛光。唯有他家里一片漆黑,看起来很是凄凉。 不过他似乎早已习惯,迳自开门进了屋,点了一盏煤油灯,便从橱柜里拿出一包油纸包着的药,默不作声准备生火煎药。 他是一个人住? 桑云正想着,突然听到屋子里发出一阵有什么东西摔碎的声响,她连忙进屋查看。 一进屋,便看见牛仵作摔倒在地上,他脚边是一把破旧的椅子,七倒八歪,想来是被这把椅子绊倒了。 牛仵作年纪大了,这一摔闪到了腰,躺在地上起不来。 「您别乱动,小心伤着腰,我来扶您。」桑云小心翼翼的把他扶了起来,在一旁的炕上坐下。 瞧见灶台还未煎的药,又道:「您是要煎药吧,且坐着,我来帮您煎。」 说着,她就手脚利索地生火煎药。 「真是谢谢你了。」牛仵作感激道。 若不是这小姑娘跟着他回家,恐怕他摔死在家里也没人发现。 虽然这小姑娘跟他回来,只是为了要尸检结果。 看着桑云忙碌的身影,牛仵作心情复杂地嘆了一声,思量再三,终是开口说了句:「张家那三口人,就是死于仇杀。」 桑云煽火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他,「您验出了什么?」 牛仵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多的我也不便透露给你,不过那兇手应该挺恨张家人的,死者身上窟窿都很多,又没什么章法,看上去只是为了解气。」 「您确定没验错吧?」虽然跟自己的想法一样,但桑云还是追问了一声。 牛仵作拍着胸脯,笃定道:「我验尸几十年,那伤口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伤口,一验便能验出来了,绝无验错的可能。」 桑云眯眼,暗自沉思。 替牛仵作煎好药,照顾他喝下,确定他没什么大碍,桑云便急匆匆回了家。 一到家,桑云就马上同张敦礼说了这事,张敦礼这才知道,她今日是找仵作去了。她对自己的事如此尽心尽力,张敦礼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她。 而在他得知亲人确实是被仇杀的,不由痛苦地闭了闭眼,脸上满是懊悔。 「确定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查了。」桑云道:「钱良弼不帮我们,我们就自己查。」 说是这么说,可张敦礼却觉得有些棘手,甚至有些退缩之意,「可是,我们只是平头百姓,钱良弼又有意替那幕后真兇隐瞒,我们无权无势,该如何查?」 桑云一笑,高深莫测道:「兇手又不是大罗神仙,有隐身的本领,我不信没人见过他。张兄,有个词叫,雁过留痕。」 第19章 凭空多出来的妹妹 天气愈来愈冷,早上起来,桑云推开窗,窥见枯枝上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霜。 她轻呵出一口热气,暖了暖发凉的手,想着还没入冬,就已是这样冷,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薄袄翻出来穿上,鼻间突然嗅到一股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勾得她肚子一阵咕噜叫唤。 随着香气步入厨房,只见张敦礼站在灶台前,刚刚炸好面团,蒸笼里放着两屉冒着热气的包子,饭桌上还摆着一盘新鲜出炉的鸡蛋芋泥饼子。 桑云一下愣住了,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张敦礼,「张兄,你会做饭?」 「桑姑娘,你起来了。」张敦礼扭头朝她腼腆的笑了一下,面色有点不大自然,抬手摸了摸脖子,似乎很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少时为了照顾年幼的妹妹,跟母亲学了两手,凑合吃吧。」 说着,见手边的汤锅沸了,咕噜咕噜冒着泡,他连忙灭了灶火,拿碗盛汤。 「我看天冷了,还熬了冬瓜汤。」他让桑云坐下,把汤放在她面前,「先喝口热汤,暖胃驱寒。」 「看着很不错,我尝尝。」桑云捧起碗,喝了一口热汤,入口清甜,很是适口。热汤缓缓流入胃里,身子顿时暖和了不少。 她眼睛一亮,又尝了尝别的,味道都极佳,由衷夸赞道:「张兄手艺极佳,比起厨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鲜少见有男子会厨艺的,像你厨艺这么好的就更少了。」
第23页 末了,桑云开玩笑地补了句:「张兄,你若是女子,咱们一定会成为最要好的姐妹。」 张敦礼身形微僵,眼睫轻颤一下,并未接话。 两人吃过早饭之后,回了一趟张家宅子。宅子里刚发生过命案,大门上被贴了封条,禁止任何人出入。 白鹿书院地段好,房屋分布密集,张家宅子坐落的位置也不偏,周围有不少住户,这么多双眼睛,总有一双看到过那个兇手。 抱着这个想法,桑云和张敦礼提着早上没吃完的包子,一户一户地敲门,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可一连问了十几户,都说张家三口人被害之前,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 循着巷子,问到最后一户时,张敦礼沮丧地想要放弃,「罢了,就算有人听见,或者瞧见什么,为了明哲保身也不会说的。知县大人都怕了,何况这些百姓呢?」 桑云仍不放弃,耐着性子询问最后一户人家前来开门的大娘:「婶子,您再仔细想想,当天有没有听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或者有没有见过脸生的人出入过这里?」 「真的没有。」那婶子肯定道:「这附近都是相熟的邻里街坊,谁家有几口人我都记得,就连隔壁老李家的那只狸猫身上的花纹长啥样,我都能给你画出来。若是有生人来过,我肯定不会忘记。」 说罢一嘆,她落在张敦礼身上的目光充满怜悯,忍不住唏嘘道:「哎,你也是可怜,突然就没了亲人,还是亲眼撞见那场面……」 桑云眉尖蹙起,这婶子的第一反应不像是说谎,可这么多人,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遇见过兇手? 张敦礼的眸光暗淡下来,垂头丧脑,整个人意志消沉。 那婶子见他这副脸色苍白,满脸颓废的模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宽慰他道:「敦礼,你也别太灰心。相信咱们钱知县一定能抓到那杀千刀的畜牲,还你一个公道的。」 提到钱良弼,张敦礼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 既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二人只得暂且作罢,欲先回去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刚转身要走,那婶子突然又叫住了张敦礼,关切地问道:「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七巧知晓了吗?和她通过书信没有?」 张敦礼脸色微变,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一下抓紧了衣摆,目光闪躲,好像有点紧张。 随后,他敷衍地点点头,含煳应声:「知晓了,已经通过书信了。」片刻,又同那婶子说了句:「那我们便不叨扰婶子了,您忙。」 说完,他就和桑云离开了。 桑云却注意到他方才的小动作,奇怪地问了他一句:「你方才紧张什么?」 张敦礼闻言,心下一跳,立刻收敛起异样的神色,面上镇定道:「我没紧张。」顿了顿,面上表露出几分痛苦的情绪,「亲人被杀害,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每每听到这个,我都忍不住悲痛。」 桑云恍然,马上道了声「对不住」,然后疑惑道:「不过,七巧是谁?」 「七巧是我胞妹。」张敦礼答。 「你竟还有个胞妹?她去哪里了?这些天都没听你提起过。」桑云更加疑惑。 「她嫁人了。」张敦礼轻声道:「远嫁密州。」 桑云瞭然,「原来如此,怪不得从未听你提起过。」 张敦礼扯起唇角,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心思飘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神游了不知多久,忽然感觉桑云拍了一下他的肩,稍稍提高声量在他耳边说:「张兄?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张敦礼回神,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茫然和歉意,「啊,抱歉,我走神了,你方才说什么?」 桑云皱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我说,我们去你家找找,说不定能在现场找到什么线索。」 「听你的。」张敦礼没有异议。 宅子大门被锁上了,两人不能从正门进去,只能翻墙。桑云很轻巧便越了过去,但张敦礼似乎做不惯这事儿,靠着桑云递下来的枝条,才勉强翻了进来。 两人进去之后,发现现场已经被清理过一遍,没有先前杂乱了,只是地板上还有一些没完全被洗刷干净的血迹。 不同于上次进来时的惊骇失措,此时此刻,桑云不光镇定,还很清醒。她凭着强大的直觉,顺着血迹的方向,将案发现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奇怪。」她嘀咕道。 张敦礼敏锐地听到她这一声嘀咕,忙问道:「怎么了?」 桑云抬头道:「兇手要杀你父母、胞妹,他们不反抗的么? 第20章 情书 张敦礼皱眉:「桑姑娘为何这样说?」 桑云指着地上的血迹道:「这些血迹几乎都呈喷溅状,没有一条是拖曳状。这不是很奇怪吗?」 张敦礼恍然大悟。 「就算是熟人,你父母、胞妹没有防备。但如果兇手只有一个人,他拿刀捅人时,其他两个人也该有所反抗才对。除非……他们被控制了。」说到这里,桑云嘆了口气,「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下药了,可是仵作老头儿也不肯说太多,我也不能过多为难他,毕竟,他上头还有人。」 「若是能成功下药,那还真要是熟人才行。」张敦礼闷闷地说了一句,而后出了神。仿佛在回忆自己的父母平日里与谁来往甚密。 「可惜,这里的证据不多了。箱笼被县衙搬走大半,就算能找到你父母、胞妹喝水的杯子,估计不是被兇手清理,就是被县衙带走了。」桑云又是一声嘆息。
第24页 她开始怀念许遵在的日子,虽然那人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她能感知到他心地仁慈,真正怜悯百姓。 「或者,也不一定是被下药……」张敦礼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桑云道:「我爹他,先前跟一名民间方士走得很近。我曾在一些杂书中看到过,一些厉害的方士不光精通长生之术,还能通过移魂的法术达到操纵人行为的目的。我看时,一直将信将疑,现下,你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 桑云则有些目瞪口呆,她知道一些厉害的方士算卦特别准。至于别的,对于她而言,像是天方夜谭。更叫她吃惊的是,张敦礼这个本本分分的文化人,也不是只知墨义诗赋,他的知识储备与见闻之广,完全在桑云意料之外。 两人各有所想,正在沉默之时,大门被一股蛮力推开,进来一队县衙的衙役。 「居然敢擅闯案发现场,将他俩带走!」为首的衙役喊道。 于是,桑云和张敦礼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走,扣在了县衙,还是单独关押的。 再次回到牢房,也算「重游故土」,桑云看到了老熟人,就是当时自己骑在他身上,抽他巴掌的衙役。有趣的是,该衙役看到她,本想奚落两句,但桑云一瞪他,就令他联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仿佛老鼠见着猫似的,直接跑了。 到了吃午饭的点儿,有眼生的衙役过来给桑云送吃食,说是知县大人特意吩咐做的。 桑云一看,饭菜虽粗糙,但有鱼有肉,还算用心,琢磨着,钱良弼这人,还不至于因为自己多管闲事两次,就要毒死自己,所以就大口吃了起来。 另一边,一名衙役带着许遵的信,见了钱良弼。 信有两封,一封上头写明要桑云去汴京城找许遵,还附了两贯钱,算作路费。另一份则火漆封口,说是只能由桑云亲自打开。 钱良弼庆幸自己没有对桑云动粗,还对她百般容忍与照顾,否则岂不是惹了上级不高兴?那自己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蓬莱县了。 「你说这许知州怎么就看重她了呢?她要是个省心的还成,偏偏是个不听话又不信邪的,难办哟难办。」钱良弼焦虑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拍拍自己的额头。 「那……钱大人,我们现在该如何做呢?」该衙役虽是做了许遵的眼线,但到底还是在钱良弼手下混饭吃,自然要听他的。 「去,把桑姑娘带来,不,是请来。」钱良弼打定主意道。 桑云刚将面前的饭菜吃干抹净,就被带到钱良弼面前。钱良弼命衙役将封了口的信交给她。 听说是许遵亲自写给自己的信,桑云第一反应是吃惊,第二反应则是有些窃喜。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拆了信,只见信里寥寥几句。不过是说钟大的媳妇儿尝了他们带回去的吃食,很是喜欢。他体贴下属,便出了钱,叫她去汴京城做一次,当然,如果她乐意的话。 就这? 还以为是他想吃呢,还以为……桑云内心莫名有些失落。 「咳咳……桑姑娘,许知州给你的信里,都说了什么?」钱良弼伸长脖子,很是好奇。 桑云下意识将信藏进怀中,然后打量着钱良弼和四周一圈衙役八卦的目光,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许大人,说他喜欢我,让我去汴京找他。」桑云梗着脖子,大声说道。 「咳咳咳……」钱良弼一口气没喘上来。 「本官不信,你将信拿来。」钱良弼伸手,满脸怀疑。 就算这个桑云确实有几分姿色……算了,就算她颇有姿色,也不过是个乡野村姑,还是个死了男人的小寡妇,许知州是何许人也?那可是汴京城伯爵府家的贵公子,能看上她? 除了送信的衙役,其余人也是一脸鄙夷和不信,有的甚至还上前来,要替钱知县夺信。 「你们敢!」桑云呵退他们,直视钱良弼,所有的心虚都化作了理直气壮的态度,「钱大人,你今日若不放了我和张兄,改日我向我情郎告状,有你好果子吃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升官了,搞不好,你头上这顶帽子都戴不稳!」 堂堂知县被一个小老百姓威胁,面子上下不来。可这又确实是钱良弼的软肋。 僵持到最后的结果就是,钱良弼黑着脸,命人将张敦礼放出,又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汴京城,大内。 许遵着朱色官服,戴长翅帽,手握朝笏,恭敬地站在官家跟前,正听着政,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皇帝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许卿,天气转凉,你穿得太单薄了。」 「是,多谢官家关心。」许遵低头道。 一旁的蔡确笑道:「臣瞧着许大人穿得不薄,大约是许大人离京太久,有人念叨了。」 「蔡大人说笑了。」许遵应着,心中暗道蔡确这个老狐狸,表面气节高,不与任何派系沆瀣一气,实则自个儿支持王安石,也要处处拉拢别人支持。 果不其然,皇帝似乎听懂了蔡确的意思,也笑开了,「这倒是,要你尽快回京述职,也是介甫的意思。你在任上这几年,登州的上上下下都被治理得很好,想必大理寺在你的管辖下,也定能发挥其重要作用。」 「是,臣定不负官家所望。」许遵答道。 第21章 赴京 「张兄,这是许大人给咱们的路费,我打算将家里值钱的物件儿全当了,换些盘缠,租一辆脚程快些的马车,咱们轻装上路。」桑云将两贯钱丢在桌上,说道。
第25页 「听你的便是。」张敦礼没有异议。 一阵冷风吹过,刚煳牢的窗户纸,又破了洞。 两个年轻人,一个被当地势力逼得无法生存,一个家破人亡,同样孤单,同样不甘。 「去了汴京,咱们先找客栈住下。我去找许大人,你安心备考。」桑云突然道。 「咱们这点钱,能在客栈住多久呢?汴京物价高,普通客栈的人字号房,住一夜也要五百文。考试是下个月的事儿。」张敦礼担忧道。 「这么贵?」桑云没出过远门,更没去过汴京,这个物价倒着实惊着她了。 她心中一掂量,家中的物件儿都卖了,最多换三贯钱,能在客栈住上六七日,还不算吃饭的钱。卖房子吗?如今,她手上没有房契。没有房契的屋子,根本无人敢接手,再加上她家里的这档子破事,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去衙门补办,钱良弼定会给她使绊子。 所以……这还真是个难题。 不过,桑云的眉头皱不过一刻,又舒展开来,「我听说汴京风气开放,娘子们都抛头露面出来做活儿的,我有手有脚的,还能饿死我不成?天无绝人之路,张兄不必过分担忧。」 「说得也是。」张敦礼被她乐观的心态感染,想到了另一条路子,「其实,我日赶夜赶的,能赶出个话本子来,你拿去书肆卖了,也能挣钱。」 「你还会写话本子?」桑云觉得张敦礼可谓深藏不露。 「看过几本,倒是不难写。先前许多落榜的书生,无颜面归家去,都是靠写话本子活着的。」张敦礼解释道。 桑云露出艷羡与欣赏的目光,这年头,终归还是读书人生存的方式更多。若是自己的爹还在,或许……算了,人生没有或许,桑云晃了晃头,制止住自己的思绪。 这一路,风尘僕僕,却还算顺利,到底是太平盛世。 到了汴京,二人寻到一间外观破旧,但地理位置还算优越的客栈住下。两间人字号房间,张敦礼放下行李,就拿出写了一半的话本子,奋笔疾书。桑云则一直处在一种极端的亢奋中,初到汴京的新鲜感,将先前被欺压的晦气一冲而散。 她来到张敦礼的屋子,四下打量了一番,兴奋道:「张兄,这真的是最末等的房间吗?可是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屋内很干净。虽然不大,可是该有的都有,茶水还是温的,居然还送了果子!」 张敦礼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摇摇头。 桑云见他不说话,倒也习以为常。这一路上,大多时候,都是她说话,他听着。张兄的话极少,许多时候,他要么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要么埋头,在颠簸的马车上坚持写话本子。 桑云好几次见他黯然神伤,却始终隐忍。桑云想着,自己其实能共情他。父亲走得早,但母亲离世也就前两年的事儿,失去至亲的痛苦,并非都爆发在一瞬间,而是在每个失意的瞬间,每个寂寥的当下。张兄比她还多了一层痛苦,那就是仇恨,真不知那样隐忍的他,是如何消化这些情绪的。 「张兄,你且写着,日头还早着,我这就去大理寺,找许大人为咱们主持公道。」桑云道。 「你刚到汴京,也不认识路,要不我陪你?」张敦礼有些担忧。 「不用,我问人不就行了?张兄,你就放心吧,日落之前,我一定回来。」桑云明艷一笑。 说完,桑云一出门,便钻进了南来北往的人流里。 令桑云没想到的是,大理寺被她找着了,但许遵的面却没见着。 「官爷,你把信交给许大人,他会见我的,就是他叫我来的。」桑云掏出许遵写的信,试图说服看守的衙役。 衙役根本看也不看,神色间满是不耐烦,「谁不知道许大人不近女色,他会给你写信?你怎么不说是官家给你写信呢?滚滚滚,再一派胡言,我就把你抓了,丢进牢里关几天。」 「官爷,烦您禀报一声。我没有骗您。」桑云忍了忍,姿态又低了几分。 蓬莱县那小地方的衙役还鼻孔朝着天呢,汴京大理寺的衙役目中无人些,也不是不可理解。 「去,去,许大人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的身份,连进咱们大理寺当犯人的资格都没有。」衙役见她态度卑微,却更加看低她。 桑云心中恼火,但她明白,这是在天子脚下,由不得自己放肆。就算她想要硬闯,但见大理寺外的看守,也明白自己没这个能力,不由退后几步,暂且离开。 茶楼酒肆开遍整条长街,但这繁荣之景,跟桑云没有半点关系。 她还在一步三回头地想着,该有什么办法能见许遵一面。突然,一名妇人撞到自己身上,连声「对不住」都没说,慌慌张张地向前跑去。身后,一群人追赶上来,边追赶,边叫骂。 「你这淫妇,给老娘站住!」 只见为首的,是一名身姿丰腴的妇人,身穿绸缎,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她身后跟着四五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各个手里抄着傢伙。 路人都聚集在一处,围观起这场闹剧。 有知情的人说:「这不是西街绸缎庄的老闆娘么?招了个上门女婿,结果老丈人一死,就不老实了,在外面偷女人,这不,被老闆娘抓个正着。」 「诶?男人偷人,不教训自己男人,倒是扯着外头的女人不放。这事儿,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么?」
第26页 「打了女人,挽回个面子。打了男人,日子还怎么过啊?家里的生意,还得靠男人做啊。」 桑云一下子明白了前因后果,再看这群追赶女人的人,一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但追人毫无章法。被追赶的女人跑得不快,但很聪明,知道通过撞行人,或者路上的车马来制造路障。所以,桑云并不看好绸缎庄的老闆娘今日真能成功逮到女人,将其当街羞辱一顿。 第22章 这要怎么办 看完热闹,桑云一脸落寞地回到客栈。 张敦礼见她的神情,估摸她是「无功而返」,忙拉着她看自己新写的章回,想冲散她的失落感。 桑云却没什么耐心看,「咕噜噜」灌下一杯热茶,歇了会儿,就说起自己刚刚的遭遇。 「大理寺本就不是寻常人能进的,看守的衙役眼高些也正常,日后想办法就是。」张敦礼又将话本子推到她面前,「这是最后一回,快写完了。虽然短些,但现下正时兴着。」 桑云定睛看了几行,刚才还看不进去的故事,这会儿却入了迷。 「写得好哇,风尘女子不自轻自贱,情义两全。」她夸道。 「真的吗?」张敦礼因桑云的夸赞,升起一丝信心,她摩挲着笔,嘆道:「我家中遭遇横祸,幸得你帮助,这些日子,吃你的住你的,实在羞愧。若是我此次落榜,咱们总要赚些钱生存下去。我本来还没什么信心,你这样说,我就放心多了。」 提到赚钱,桑云目光发亮,她好奇道:「你将话本子卖给书斋,能卖多少钱?怎么卖呢?」 张敦礼回道:「据我了解,应当是买断和分配制两种。买断的要求高些,给的钱多些,能有个三十贯,但要是本子火了,跟咱们无关。分配制的话,除去印刷的费用,卖多少本,都是跟咱们均分的。」 「你是新人,买断会好些。能有三十贯的话,够咱们住两个月了。两个月的时间,我们还能见不着许大人?实在不行,咱们给丁衙役写信,把咱们的遭遇告诉他,让他给许大人写信。或者,咱们告御状去!我就不信,太平盛世,那些腌渍东西能一直躲在阴暗里,我绝不能叫你平白背负这血海深仇!」桑云脑子转得很快,说话掷地有声,面上都在发光。 「桑姑娘,我们……」张敦礼虽感动,但听到她打算告御状,不免头皮发麻,忙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张兄,这样,今日我们暂且歇歇,明日我再去大理寺碰碰运气,实在不行,我去许大人家门口蹲着,听说,他家里大有来头,我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你去书斋卖话本,咱们晚上见。」桑云开始安排上工作了。 「成。」张敦礼说不过她,也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同时也觉得,她这样的安排并无问题。 有了计划,桑云的心情敞亮许多,她点了一份酱牛肉,同张敦礼一人一半,就着汴京酒楼才有的一种饮品——暗香汤,吃了个半饱。 翌日。 桑云和张敦礼均起了个大早,桑云前往大理寺,张敦礼则走向寺后街。 寺后街,顾名思义,就是寺庙后的一条街,从前会有和尚在这里摆摊儿,放些经书,由香客自己请回去供奉。后来渐渐的,这里开了许多书斋和书摊儿,成了文人雅士最喜欢闲逛的地方之一。 张敦礼看着林立的四五家书斋,正犹豫着要先入哪一家碰碰运气。突然,有个大高个儿路过他身边,勐烈地撞了他一下,张敦礼没有防备,身体向前倾倒,脚下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彻底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第一反应,并不是关心到底是谁撞的自己,也不是身体磕碰到石板的疼痛,而是从袖中散落出的纸张。 张敦礼连忙去捡,耳边却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从街道一侧狂奔而来,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到道路两边,被掀起的灰尘遮天蔽日,张敦礼眼睁睁看着马车冲过来,却愣在原地,来不及反应—— 这时,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突然出现,将瘦弱的张敦礼拎起,拽到道路一旁。 马车唿啸而去,张敦礼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定睛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人群中,他雕刻般的五官显得拔群,只是神态气质都显得疏离。救完自己,他很快离得稍远些,仿佛不想同自己扯上任何关系。 但张敦礼还是礼貌作揖:「多谢恩公相救。」 男人点点头,随即离开。 张敦礼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直到他消失在人海中,才从地上爬起来,却见自己的衣裳裂开一道口子,并且脏兮兮的,不用照镜子,张敦礼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狼狈。 正因为狼狈,他连连走入两家书斋,书斋的老闆正眼都不瞧他。 这些老闆,都以雅人自居,虽打交道的都是些落魄书生,但读书人都讲究自己衣衫整洁,这么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老闆们自是看他不上。 不过,也有例外——街道末端的书斋老闆一见他,就迎上来,仿佛能预见他的来意似的。 「来卖话本的吧?」 张敦礼腼腆地点点头。 「拿来给我看看。」老闆伸手道。 张敦礼将纸张递过去,老闆才翻看几页,就直接否决:「写得不行。」 「哪里不行?」张敦礼被人直接否定,下意识有些不服气。
第27页 老闆似乎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拿出几本印刷本,递给他道:「我说话直,你也别生气,你这样的落魄书生,我每年不见个一百,也有五十了。大家都想挣钱,竞争自然就激烈。你知道大家喜欢看什么话本么?千金小姐喜欢天上的神仙哥儿。贩夫走卒不识字,去茶楼听说书,就喜欢乞丐遇神仙,点石为金髮家的传奇。所以能改成民间戏曲的,也大多是这类。就算是卖给别的书生看,你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吗?就是这些……」 张敦礼看着面前印刷本的名字:《王相公与我娘亲二三事》、《那日我被榜下捉婿》……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老闆还在不断说着:「你这故事虽曲折励志,但没人看吶。这世道男的想娶有钱寡妇,女的想嫁风流多情俏郎君,有几个人打算靠自己的吶……你应该多写写满足大家梦想的故事。」 张敦礼被退了稿,落寞地走在街道上。周边景象万千,他浑然不觉。 忽然,脚下一阵刺痛。 张敦礼皱眉,他低头抬脚,发现自己居然踩到了一枚细长的钉子。 哪个缺德鬼?竟干出这种缺德事?张敦礼忍着痛意,将钉子拔除,却发现四周的地上,散落着三四枚同样的钉子。他弯腰拾捡钉子的时候,发现其中一枚上还沾着毛髮。 这是……马毛? 张敦礼突然想到刚刚那辆突然冲过来,差点要了自己命的马车。马车上无人驾驶,马却仿佛发了狂。 看来,令马受惊发狂的原因在此。 不过,这个时辰这个点儿,这辆马车出现在闹市,而自己又刚巧蹲在路中间捡纸张……难道这辆马车是沖自己来的? 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张敦礼立刻联想到什么,通体发寒。 第23章 又见许大人 另一厢。 桑云在大理寺前再次吃瘪,无论使出何种套路,守门的衙役都不为所动。于是,桑云打上了伯爵府的主意。 其实,当她打听到许大人居然是永乐伯爵府的公子时,她的内心产生过一种奇妙的失落感。 非要纠结出一个原因的话,她原本以为许大人心繫百姓,皆因自己吃过苦,故能将心比心。谁知,人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这距离感一下子就拉开了。 这原因还可以剖得再深刻一些,只是桑云不敢多想。 永乐伯爵府门前挂着红灯笼,似有喜事临门。桑云上前,自报来路,麻烦看门小厮去通传一下。看门小厮看着她,虽充满警惕,但态度倒是比大理寺的衙役温和许多。 「姑娘是说,是咱们二公子邀你来汴京的?恕我直言,你跟咱们二公子的关系是……」小厮不断打量她。 「他帮过我,我们之前……」桑云话说一半,突然想起许遵不近女色的传闻,她琢磨着,要是实话实说,这伯爵府的看门小厮会不会就此看低自己,以为自己是来碰瓷的也不好说。但是,如果一个不近女色的人,突然近了女色,那可就值得重视一番了。 于是,她故作姿态,将一缕髮丝捋到耳后,低声道:「总之,还请小哥让我见许大人一番,见了,自然什么都明了了。」 小厮狐疑不决,再加上桑云确实有几分姿色,被勾去几分魂魄的他笃定道:「那姑娘稍等。」 桑云按捺住欣喜,乖巧地点头。 不一会儿,小厮便回头,拉开大门。不见许遵,却见一个打扮讲究的婆子,笑眯眯地看了她几眼,说道:「咱们夫人请你过去,跟我来吧。」 夫人?什么夫人?桑云懵了。 但来都来了,绝没有退缩的道理。于是,桑云跟上前去。 穿过一道又一道迴廊,桑云目光新奇地看着这大宅院里的景致。汴京城的富贵,不光在民间,更是在富贵人家的庭院里,每一处假山、池子、草木都经过精心设计与打理,就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对着此等风景,也不会心生烦闷。 「姑娘,到了。」婆子引她进了一处雅致的小院儿,推开厢房的门,自己却没进去。 桑云独自迈进去,看到一着碧穹色赶上裙的妇人端坐在那儿,用一种好奇的神色打量自己。单瞧妇人穿戴的颜色,应当年岁不小,可她保养得极好,神态里还保有一分天真。 「请夫人安。」桑云不知对方是谁,但行礼总是对的。 「你是遵儿的外室吗?」贵妇人开口问道。 幸而桑云没有喝水,否则真该全喷出来,她被妇人的直接惊吓到,冷静下来后,已由妇人对许遵的称唿,猜到了她的身份。 「我……」 「太好了。我一直以为他不正常呢,现下好了,原来他还是喜爱女人的。你不要担心,我断不会为难你。这伯爵府的规矩大,我也不喜欢。以后分了家,你是良民,可以入门当个贵妾。」 「不,不……」 「嫌身份低?那等你生下孩儿,也可做如夫人的,总归遵儿名声不大好听,短时间内也说不到正室。」 名声不好听?说不到正室?桑云有些好奇。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呢,妇人又热切地往她手中塞了一根形状奇特的木棍,说道:「我正好要去打马球,你陪我去吧。」 诶?大理寺。 许遵听到家中下人的禀报,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来人支支吾吾,根本不敢看他,低头又重复了一遍:「有一位桑姓娘子去了伯爵府,说自己是您的外室,夫人喜极,拉着她去了光禄寺少卿夫人举办的马球会。」
第28页 「岂有此理。」许遵脸直接黑了。 钟大听了却乐了。 事情是这样,自家公子见不得桑姑娘在蓬莱受苦,想要将她超拔来汴京。甚至好人做到底,打算给她在大理寺安排个职位。但又有意考验她的韧性,所以特意吩咐了看守的人,见着这位桑姑娘,不要轻易应她。结果,桑姑娘居然找到了伯爵府上,还找去了夫人跟前,还报自己是公子的外室……真有她的! 「走。」许遵已经无心办公。 「去哪儿啊公子?」钟大忙跟上。 「马球会。」许遵咬牙切齿道。 汴京城新郑门外的金明池,是专供皇亲贵族打马球的地儿。官家有时候还会亲临此处,所以这一块的防卫一直较为严格。 桑云以婢女的身份跟在纪氏身边,帮她提球仗,为她奉茶。 虽然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但桑云瞧着别的贵妇人身边的婢女怎么做,她便跟着做,总归没出什么错。 桑云生平第一次见着这么多人上之人的女眷,第一次见到打马球这种运动项目,亦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骑马,可以如此英姿飒爽。 今日所见,不光令她开拓眼界,心中默默生出嚮往,叫她忘却心中烦恼事,还听到些似乎不是自己应该听到的东西。 譬如,光禄寺少卿夫人吴氏与许遵的亲娘闲谈,道出自家官人疑似在外养外室的事儿。 「这些个腌渍货,各个想攀高枝儿,也不怕摔着自己。」吴氏咬牙切齿。 许遵他娘看了眼桑云,目光中似有安慰。桑云觉得奇怪,愣了下,才后知后觉,他娘估摸是怕自己听了吴氏的话,多想些什么。这……桑云觉得,这个误会似乎很难解释清楚了,她默默反思自己为了见许大人用出的险招,真的坑死自己了。 「你也不必在意,总归你为他生育两子一女,什么样的女人能越过你去?」许遵他娘安慰吴氏。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不痛快。不怕你笑话,我曾派人去找过那女人,可是狡兔三窟啊,好不容易找到她住的地方,居然人去楼空了。」吴氏不甘心地说道。 桑云耳朵竖起,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心中暗道,原来官夫人也不似她想像中的温婉贤淑,也会嫉妒吃醋,和寻常百姓家的妇人没什么区别嘛。 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喧譁。 桑云随着喧譁声看过去,只见许遵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官服都未脱,似有什么急事,但风姿意外惹人注目。 第24章 重审灭门案 许遵看也不看桑云,向纪氏身边的贵夫人们一一行礼后,径直道:「母亲,我来接你归家。」 一旁的吴氏立刻拈酸道:「你可真有福气,我的儿子可没这么贴心。」 纪氏看了看许遵急匆匆的模样,又看了看桑云,这姑娘见着自家儿子眼神发亮,心中更加笃定了什么,当下就向吴氏和其余人道别,跟着许遵离开金明池。 许遵骑马,桑云跟随纪氏坐马车。马车宽敞,角落里还熏着香,桑云明明是享受了自己从未享受的待遇,却心惊肉跳。 到了伯爵府,纪氏回自个儿院子更衣。桑云则被许遵带到了前院儿的一处偏房中。 门一关上,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再加上身处陌生的环境,和许遵的一声不吭,桑云心虚更甚。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小声地说道。 许遵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手指漫不经心地叩击太师椅的扶手。 桑云盯着他这个惯性动作,想起他在蓬莱县查案时的料事如神,继而想到张兄家的灭门惨案,心中积蓄的勇气逐渐压过心虚—— 她直视着他开口道:「大理寺的衙役不让我进去,也不肯通传,我这才找上你家的。其实我本来也不想毁你名声,可是你们家的看守一看见我,就往那方面想去了,我就顺水推舟……结果你娘也是这么想的,她都没有给我辩解的机会。」 许遵默默看着她,不明白这世上怎么有女人脸皮如此之厚,理不直气也壮。 「你知道这事儿会对我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吗?」许遵终于开了口。 「我可以去说清楚的!再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有急事啊。」桑云一脸坦率又无辜。 「那倒也不必。」许遵突然道。 「什么?」桑云一时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许遵面色不自然道,顿了顿,又切回了正题,「所以,你有什么急事?」 桑云站定,将张家的灭门惨案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说着说着,还不忘告状:「钱知县派人收了尸,封了张家,清理了现场,可是却一直不去查案。我想帮张兄查,他反而将我们关押了起来。若非许大人的来信,叫钱知县有所忌惮,我们恐怕还不能来汴京呢。」 许遵细长的眉眼微微上翘,他相信桑云,但他也觉得奇怪。 他与钱良弼上下级几年,对他有些了解,此人虽才能平庸,但绝对不是一个颠倒黑白,又罔顾人命的官员。所以,按照常理推论,出了这样的事,钱良弼若有意包庇,要么兇手是他的亲信,要么,兇手是一个他非常忌惮或畏惧的人。 「你这位张兄……是做什么的?他的家中又是做什么的?」许遵沉思片刻,问出这一句。 「他先前中了举,是个待考的举子。他的父亲是我们当地白鹿书院的山长。」桑云答道,随即,她突然心领神会许遵为何要这样问,又添了句:「他们一家子是读书人,听张兄说,他娘温婉贤淑,是万万不会和什么人结怨的。」
第29页 许遵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道:「不管是不是读书人,寻常百姓家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去屠了对方满门?我只是在想,张家明面上是体体面面的耕读人家,背地里会不会和什么见不得光的势力勾搭在一处。」 桑云面上一红,是她多想了。不过,在听到许遵的揣测后,她慌忙替张家辩解道:「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许遵扬眉,继而道:「这世上的真相在没有揭破前,裸露在外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有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更何况,能令钱良弼忌惮的势力,恐怕不是在当地……」 钱良弼不过一个七品小官,放到汴京,根本不入流。但在当地,却是百姓们的青天大老爷。就算当地的关系网错综复杂,也不过牛马之辈,是不会明面上跟知县对着干的。 桑云在听到许遵最后一句时,忽然想到什么,「张兄他……之前在汴京,被人冤枉偷钱,后来是被遣返回原籍关押的。以张兄的人品,我敢担保,他绝对不可能偷人家的钱!」 许遵蹙眉,这么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这件案子,恐怕不是普通的仇杀或者情杀之类,而是牵扯到了某个势力。可是,一个举子,一个开书院的耕读人家,究竟能捲入什么势力中呢? 没有任何线索,所有的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并就此打住。 见许遵不说话,桑云有些急,又开口道:「许大人,我可以给钟大哥媳妇儿做吃食,可以做很多很多。但请求你帮帮张兄,他孤苦伶仃,被人污衊,被人灭门。若非官家开了恩科,又大赦天下,他连科举都会错过。背后之人其心可诛,这是要将张兄毁掉,令他不能查得真相啊!」 许遵看向她,坚韧和倔强写满整张脸,一股记忆中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某种蠢蠢欲动的感觉再次復甦。 这个女人,每次见她,都是在为别人请命。可她明明也是孤苦伶仃,被人污衊的那一个。 「我如今调离登州,这个案子我不方便直接插手。」眼见桑云失望地低下头,许遵忙承诺道:「不过……新上任的知州与我算是旧相识,这个案子,我帮你便是。」 从失望中重新收穫希望,桑云又惊喜地看向他。 「明日上午,你和张敦礼来大理寺找我,我会邀子逊过来。即不日赴登州的新任知州,一起听听这个案子。顺道,我有些话,要向张敦礼问问清楚。」许遵说着,将一块腰牌丢给她。 桑云手脚轻快地接过,看着上头刻着的「大理寺」三个字,像摸宝贝似的,摸了一遍又一遍。 「多谢许大人,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桑云道。 被她这么一顿夸,许遵心情忽而大好,唇角弯弯。 不过,桑云接下来抛过来的一个问题,却又瞬间令他唇角抽搐。 「许大人,你这样家世好,长得俊,又有为的男子,为何到现在还娶不到妻子呢?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第25章 有官身喽 每每想到桑云的那一句「你是否有难言之隐」,许遵就喉咙发痒,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若喝下一盏茶,保不准被呛。 母亲对于桑云的出现,既惊且喜,捉住自己连问了好几次。 前几次,许遵想着,有桑云这个挡箭牌存在,可以解了自己不少麻烦。但母亲的狂热远超乎他的想像,她一只对花钱游乐感兴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汴京城贵妇,偏偏对自己的婚事执着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若这个谎言继续编排下去,桑云大约会遇到不少麻烦。 那丫头身世挺可怜,许遵不想把她置于麻烦中去。 「那丫头是个寡妇,还差点杀死自己官人,是我给平的冤,这案子闹得太大,王安石与司马光都曾参与过讨论,母亲想必也有所耳闻。她生性憨直,又果断机灵,是个办案的人才。有些案子,行动起来的话,女人比一群大老爷们儿方便。」许遵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如实告知。 纪氏瞪大眼睛,那丫头是个寡妇?性子还那么烈?儿子将她调来汴京,不是要她当外室,而是下属? 这个信息量太大,纪氏需要好好捋一捋。 翌日。 桑云和张敦礼出现在大理寺门前,这一次,看守的人不但没有为难。反而热情得很,一路引着他俩到许遵办公的地儿。 这是第二次桑云见许遵身穿官服的样儿,绯衣外系罗料大带,身挂白玉,头戴双翅乌纱帽,整个人光是坐在那儿,就好像能发光。 许遵放下手中案宗,抬头的一瞬,看到桑云眼里的光,他微微一怔。 「许大人,我将张兄带来了。」桑云道。 许遵看向她身边的年轻人,身形瘦弱,身量倒是比桑云高出一个头,书生气质浓郁。明明眉眼寡淡,却不知为何,许遵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仲涂。」一英气勃勃的中年男子踏入门槛。 许遵起身,向桑云和张敦礼介绍道:「这位是林知州,接替我去登州赴任。今日邀他来,听听你们所说的案子。」 几人互相见礼。 「张兄,你把你的冤屈都说出来。许大人明察秋毫,许大人的朋友也不会差的!」桑云拍了拍张敦礼的肩膀。 许遵盯着她拍张敦礼肩膀的手,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刺眼。 「许大人,林大人,我是此次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子。家父乃登州蓬莱县白鹿书院山长,家母祖上也曾中过举,胞妹七巧远嫁密州,云舒还未出阁,与家父、家母一同惨死家中。」张敦礼提及家中被灭门之事,表情隐忍痛苦。
第30页 人在经歷重大的痛楚之后,会刻意避开那些血淋淋的伤疤。见张敦礼不得不重启记忆里的细节部分,桑云颇觉残忍,于是开口,帮他回忆。 当桑云提及血迹喷射的状态时,许遵目光里透出一丝欣赏之意。 这丫头总能留意到重要的证据,是个可塑之才。 「张兄的胞妹并未遭侵犯,家中翻箱倒柜的,兇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图财害命。不过……由于家中无挣扎痕迹,所以兇手杀人,应当在张家人的意料之外,我一直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桑云逐步分析上了,但说着说着,自个儿又有些心虚。 「说说看。」林知州和许遵对视一眼,开口道。 「钱知县刻意要隐瞒这件事,先前许大人也说过,可能是有所忌惮。那么,只需查一查张家在汴京城的关系网即可。尤其是那种沾亲带故的,还挂了比钱知县高的官职的人。」桑云将自己的结论道出。 林知州抚了抚鬍子,较为认同桑云的想法。 许遵看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张敦礼一眼,此刻的她,看上去眉头紧锁,似有些紧张。 「张敦礼,你有想到什么吗?」许遵开口问。 「不,不曾。」张敦礼摇头道。 他否认时,紧张感更甚。许遵第一反应是,他在说谎。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事关真相,他还没有桑云一个外人积极。 「张敦礼,离科考只剩下十来天的日子,你暂且好好考试,你的案子,林知州会负责的。」许遵望着他,悠悠说道。 「是,多谢林大人和许大人。」张敦礼行礼道。 说完案子,二人就要离开,许遵却开口,令桑云一人留下。 桑云听到许遵留自己,脸上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雀跃。许遵接收到这个讯息——这个丫头,似乎很喜欢和自己待在一处? 林临也接收到这个讯息,轻咳一声,也起身道别。 这间四四方方的办公处,转瞬又只剩下许遵和桑云二人。绯衣郎君与碧裙娘子,如此鲜艷的两抹颜色,相映成趣。 「大理寺的衙役们大多住永安巷,我会命人给你找一间闲置民屋,替你预付一个月的租金,你也好有个安身之所。以后大理寺审理的案子,若是有需要你的地方,你得不遗余力去付出,你的酬劳,一次一结。」许遵沉声道。 桑云下意识地睁大眼睛,当她反应过来时,欣喜的劲儿,恨不能将许遵装进自己的眼睛。 「许大人,你这是录用我了吗?」 「大理寺没有女人,所以也不算正式录用。」许遵摸摸鼻子,不想叫她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多特殊,所以又补道:「租金从你的酬劳中扣,若是做得不好,也会扣酬劳。」 「我一定努力!」桑云信心满满。 许遵被她的这份积极感染,语气不自觉轻柔几分,「你虽不是正式官身,但也不是流民。若有人欺负到你头上,尽管还回去。只是,要懂得审时度势,别叫自己吃亏。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真出了事……」 「我知道了!我一定一定不会惹事生非的!」桑云抢答道。 「嗯。」许遵点点头,又忽地想到什么,面色沉下来,「张家这个案子,在林知州那头没有更多消息传回来时,你不要自作主张。还有张敦礼这个人……」 他想起她搭在张敦礼肩上的手,莫名不爽,「张敦礼这个人,身上有血仇,还有很深的秘密,你需离他远些。」 嗯? 桑云望向许遵,对他突如其来的这波「挑拨离间」表示不理解。 第26章 惊现人彘 张敦礼双手拢袖,静默地站在大理寺门外,等候桑云出来。 忽地,他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高大,五官深刻,衣衫简朴,正急匆匆地步入大理寺,与自己擦肩而过。 「诶?恩公?」张敦礼一眼认出他,唤道。 男人站住,看向张敦礼,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还真是一个……冷漠又有些奇怪的人呢。 等到桑云踏出门,这种冷淡的气氛全然消失。从大理寺到客栈,桑云一路都在热切地讲述自己是如何成为「官家人」的奇遇。 「大理寺从没有招过女人,我是第一个耶!」 「以后再也没人敢随意欺负咱们了,这条路,咱们横着走!」 「我以后就住在永安巷,听说大理寺的衙役都住在那儿,可有安全感了。张兄你搬来同我一起住吧。」 桑云清晰地记得许遵跟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唯独忽略了「离张敦礼远一些」这一句。 「这怕是不好,毕竟咱们……男女有别,先前在蓬莱,是不得已而为之。现下,我还是在客栈继续住着吧。科考在即,客栈的举子多,我们还能互相切磋琢磨……」张敦礼婉拒。 「住客栈多贵呀,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咱俩老乡,还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对你的人品很放心!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桑云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度。 其实,桑云真正的想法是,张敦礼的仇家若真在汴京,他的处境就很危险。客栈鱼混杂,怎么都不及永安巷安全,毕竟是大理寺衙役群居的地方。他的仇家若真要下手,怎么也要顾及一点儿。 张敦礼张张嘴,却仿佛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再次拒绝她。
第31页 另一厢,大理寺衙内。 桑云前脚刚走,黄明子就进来了。 「李抻那个小妾找到了。」黄明子的脸色很不好。 许遵这还是头一次看见黄明子提及某个受害人时,露出这样的神色。或者说,当黄明子露出这样的神色时,一般代表受害人的死相,已经超乎普通人所能接受的程度。 「走。」许遵起身道。 他同黄明子是老拍档,两人之间,从来无需太多言语。 李抻是汴京城有名的绸缎商,他原是肃亲老伯爵的庶子,肃亲伯爵府分家后,这名庶子背靠袭爵的大哥,做丝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的这名爱妾原是教坊司的红牌,名娇奴。李抻对她爱意深重,不光为她赎了身,还将她纳作妾。前不久,李抻来报案,说是娇奴失踪,怎么都找不到。 许遵私心里看不上这种帮富商找小妾的交易。但碍于肃亲伯爵府的情面,只能暂且应下。 李抻三天两头找上门,每每城中有人报案,凡是年轻女死者,李抻必跟着黄明子去现场。久而久之,李抻的痴情名声传遍汴京。 终于,在娇奴失踪的第十二天,她的尸体被发现了,于是,失踪案正式变为兇案。 黄明子带许遵去往的方向是李家。 「李抻天天往外跑,小妾竟然是在自己家发现的?」许遵觉得奇怪。 黄明子蹙眉,没说话。 这事儿本就怪异。一开始,娇奴失踪,大家都没当回事。毕竟,大户人家的小妾因为一些见不得光的内宅争斗,被偷偷发卖的事情屡见不鲜。又或者,年轻的小妾嫌弃自家主君年老体弱,跟人跑了,也是有的。 可是,人消失了,过了十多天,又突然出现在自己家,这里头就大有文章。 许遵未到时,李家已经被大理寺的衙役们团团围住。许遵到时,看到大门口,一穿着体面的婆子在同衙役撒泼:「我们主君令我出去採办丧葬用的东西,你们也要拦着!没有人性,也不给我老婆子活路吶!」 许遵冷冷地瞥了一眼,婆子立刻闭了嘴,但还是露出委屈的神色。 「你陪她去。」许遵随意指了一名衙役,吩咐道。 别人家中死了人,採买丧葬用品也是人之常情,许遵并非不通情达理。 大理寺捕头王茂捏着鼻子,从内院儿出来,见着许遵,先是行礼,随即提醒道:「大人,要不……您还是别去了,这尸体真的……」 说着,王茂扶着一棵树,干呕起来。从他苍白的面色,以及怎么吐都吐不出东西的情形来看,他应该已经吐过好几波了。 「尸体腐烂很严重?」许遵蹙眉问。 王茂摇摇头,一副难以言说的表情。 许遵一甩袖袍,在黄明子的引领下,往内院儿走去。一路上,李家的下人纷纷避让,面上大多饱含泪光,只是有几分真心就不好说了。 几人一直走到最后一进院子,这处荒僻的院子,被李家打造成了一个小菜园子。 几株白菜烂在田地里,冷冷清清。而田地的中央,赫然竖立着一个肉团。 只见那肉团光秃秃的,分为上下两截,没有四肢,没有头髮。上半截的肉团上,有四个模煳的血窟窿。 空气里传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超过许遵以往经歷过命案现场,所闻到的尸臭的总和。 许遵几乎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肉团是个什么东西,他脸色发白,感觉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立起来,被眼前的画面所惊吓到。 他下意识退后几步,随即冲出院子,扶着一棵树,偏偏怎么都吐不出来。 黄明子跟着走出来,在一旁低语道:「是人彘。四肢被砍了,眼睛、鼻子、耳朵都被挖了。人死了十天以上,毛髮和指甲都掉光了,身体各部位已经腐烂成半流动液体了。换句话说,尸体上任何证据都没有了。」 许遵扶着树干坐下,极爱干净的一个人,在眼睛被污染后,已经不在意身下的污泥了。 在歇了片刻后,许遵才缓过来,他整理衣袍,站起身道:「面对这样的尸体,你应该也很痛苦。」 痛苦吗?黄明子波澜不惊的眼底,因为许遵无意的一句话,起了一丝波澜。再痛苦的事情都经歷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第27章 住进永安巷 桑云的行李不多,不过几件换洗衣裳和少量盘缠。 她搬进永安巷时,住在附近的衙役们纷纷过来帮忙,这个帮修理一下旧桌椅,那个帮打水储满水缸。包括先前在大理寺门口凶桑云的两个。一个叫阿岳,一个叫阿忠,都尽了份力,将桑云的生活打点妥当。 桑云是个爽快人,见大家都这么帮自己,拿出余下不多的钱,请大家喝酒吃肉。 阿岳和阿忠这对兄弟特别惭愧,虽说,在大理寺门前为难她,是许大人的意思。眼下帮她的忙,也是许大人明里暗里的意思,他们只是依照吩咐办事。不过,人家姑娘不计前嫌,还掏出家底来请他们吃饭,这要如何过得去? 于是,阿岳和阿忠吃人嘴短,日常生活里,帮起桑云来,更是尽心尽力。甚至,当张敦礼搬进来时,这俩兄弟一直考察他的一言一行,确认他是个正人君子后,才放心叫他和桑姑娘同住。 只是这两日,衙役们都早出晚归,很难打照面了。 这一日清晨,张敦礼正在温书,桑云还在梦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响起。
第32页 桑云应了声,简单梳洗后,打开门,看到阿岳一脸焦急。 「桑姑娘,出了个命案,许大人让你去办差。」 听到许大人的名字,桑云眼前一亮,再听到「办差」,她忙回屋,披上外衣,出门道:「去哪儿?快走吧。」 桑云做事儿雷厉风行,一点没有寻常小娘子的婆婆妈妈,再加上深秋露重,她睫毛上沾了水汽,更衬得她明艷动人,阿岳有些看痴了。 「咱们怎么走?」 直到桑云在他眼前挥挥手,阿岳才回过神来。 「大人给你安排了马车,我来驾车。」他回道。 「好嘞。」桑云边走边好奇,「死的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原因死的?」 阿岳答道:「是个大户人家的女人,做妾的,死因……死因我也不知道。」 死因太过怖人,阿岳不想吓到她。 马车一路疾驰,在李家停下。 桑云看到门匾,有些狐疑,听阿岳介绍了李家主君的来歷身份后,心中窜出一股子兴奋。 从前在蓬莱,她见过最大的人物就是知县,刚来汴京没几日,算上这次,她就跟伯爵府邸打过两次交道了。 许遵今日是一身月牙白的常服,站在庭院中,和手下交代着什么,抬眼看到桑云,过了片刻,才开门见山道:「李家女眷颇多,我们都不便入内,你且一一盘问,在十三日至十五日前的这三天,她们每一个人每天做了什么事情、见过什么人即可。」 说完,许遵令人备下一副纸笔,交由她。 「女眷再多,闯入后宅不雅,难道不能请去大理寺问话么?」桑云接了纸笔,但很好奇。 钟大刚要开口解释什么,许遵却轻咳一声,「要你做便做。」 桑云应了声「是」,便跟着引路的婢子往后院儿去。 钟大看着桑云热情高涨的背影,有些于心不忍,「公子,李家的这些女眷……可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吶。」 「她需要多歷练,不然总以为各个都是好人,哪天被吃了就不知道。」许遵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钟大品砸出公子话里有话,愣了半晌,才想起前两日阿忠向公子禀报那位张姓书生与桑姑娘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事儿。 原来……自家公子这是吃醋了呀。 另一边。 桑云被引至李抻的正妻房氏的院子。引她来的婢子已经通传了是大理寺的人,房氏还是硬生生地叫桑云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敞门迎接。 房氏年纪约摸三十上下,体态偏丰腴。虽是不年轻了,肌肤倒是保养得不错,不似乡下这般年纪的女人,满脸褶子。不过,因她态度傲慢,桑云对她第一印象很差。 「哟,大理寺还真有女人办差吶,我以为他们跟我说笑呢。」房氏懒懒地打量桑云,「有什么话你直问吧。」 「十三日至十五日前的这三天,你每天都做了什么事情?见过什么人?你还记得吗?」桑云也摆足了架子,摊开纸笔,打算记录。 房氏定睛又看了她几眼,突然朝她勾手指,「你过来。」 桑云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了过去。 房氏的目光里透出强烈的厌恶,但仅仅是一瞬,又恢復寻常。只是,这抹厌恶还是被桑云精准捕捉到了。 桑云还在奇怪为何她对自己有这么大敌意,耳边就听到她说:「我每天都赏花、点茶、看帐本,不只是十三日、十五日,每日如此。」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桑云还是认真记录下来,随后又听到房氏接着来了一句:「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这些乡巴佬,没见过什么,所以巴巴地这么辛苦。」 桑云放下笔,抬头与她对视。房氏以为自己激怒了她,目光里的得意与傲慢更甚。 「你别看我,有时候呢,命运决定一切,长得再好看都没用的。该为奴的为奴,为婢的为婢,一生下贱。」 「下贱」二字被她咬得极重,似是在发泄什么。 桑云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昔日真宗的明肃皇后为孤女,仁宗的张贵妃为舞女。可见长得好看就能为后为妃,不好看的,只能赏花喝茶了。」 房氏没能反应过来,桑云便收拾了纸笔,转身出门,没能看到她发作的样子。 因门是敞着的,引路的婢子听到二人对话,在领着桑云出了院子后,忍不住说了句:「姑娘,你胆子忒大了,咱们大娘子可不好惹,不过……你可算帮我们出了气了。」 桑云见她这样儿,估摸着平日没少被欺负。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桑云问她。 「先去老太太那儿,再去秋姨娘和李姨娘那儿。」婢子回道。 因着桑云帮着出了口恶气的缘故,该婢子莫名对桑云有亲近感,一路上的话多了起来,「咱们老太太年轻时不争不抢,又一心礼佛,现在才这么有福气的。秋姨娘以前跟咱们一样的身份,她的恩宠不多,对大娘子极其畏惧。李姨娘八百个心眼儿,娇姨娘走后,她最受宠,可能她知道得最多。」 「娇姨娘……就是死者?」桑云突然问。 「是,娇姨娘死得极其悽惨,她……」婢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缩了缩脖子,闭了嘴。 桑云的好奇心被勾起,还未来得及详细问什么,一个婆子疯疯癫癫地从前方的院子里跑出来,差些撞到桑云身上,嘴里还不断念叨:「见鬼了,见鬼了!」
第33页 第28章 怎么死的 「胡妈妈?胡妈妈……」婢子对该婆子态度恭敬,见她迹类疯迷,欲拉住她,谁知婆子气力太大,一把将她掀翻在地,往远处跑去。 桑云将婢子扶起,目光落向一边的院子。 院子的墙砖老旧,看上去,似乎许久没有修葺过了。几丛竹、几道枯柳填满隙地,却显现凋萎的老态。 桑云进入院子,越靠近正堂,檀香的味道就越重。 门虚掩着,整个院子都没有一个人。 不知为何,大白天的,桑云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她斗着胆子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画面令她气血倒流,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名身着祥云图纹棉服的干瘦老妇人盘腿倒坐于蒲团上,面朝大门。她的双目被挖,只余两个黑黝黝的孔洞。两片平瘪的嘴唇半张,嘴自两边嘴角被割开,伤口直至耳根,看起来像是在笑。 她的身后,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像,香炉中的香还未燃尽。 这幅画面着实诡异,跟进来的婢子尖叫一声,踉跄着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许遵带着一行人进了院子,并对院子进行封锁。 桑云被钟大带到一边,叙说自己看到的景象,并抬手比划着名,「院子里、屋子里都没人,我确定,但门是虚掩的。我进来时,她就是这个坐姿,香炉里的香,大概……还余这么高。」 「我本来也是要来问她些问题的,在门口时,撞到一个婆子,李家的下人叫她胡妈妈?胡妈妈似乎受到很大的惊吓,一直说有鬼。」 钟大点点头,将她的话记录下来后,像一个大哥一样慰问她:「那你呢?吓着没有?」 桑云摇摇头,但顿了一下,发觉自己后背和手心都沁出汗,又诚实地点点头。 「你的胆子在小娘子堆里算是大的了,确实也适合干我们这行,公子还是很有眼力的。待会儿你继续做你该做的,切勿乱跑,李家的案子……比较骇人。」钟大嘱咐她道。 桑云点点头,又想起自己好奇的问题,「娇姨娘……是第一个死者吗?她是怎么死的?好像人人都有些避讳这个话题。」 「她……」钟大还在思考一个委婉的说辞,许遵已经默默地站到他身后,插话道:「她被做成了人彘,拔光头髮,手脚被砍,眼睛、鼻子都被挖,并且被人浇上金汁。」 桑云睁大眼睛,错愕得说不出话,许遵和钟大都以为她被吓着了,结果下一刻,她起身,握拳道:「兇手如此丧心病狂对待一名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许大人,您可一定要为死者伸冤做主!我也一定尽我全部的努力,为咱们大理寺做贡献!」 许遵和钟大面面相觑,都有些傻眼。 「娘,娘」一声哭嚎声从院子外传来。 李抻红着眼,就要往里闯,被衙役们拦住。 许遵循着声源,摆摆手,示意衙役们放他一人进来。其一,从情理上说,李抻一定不是兇手,他没理由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又弒母。其二,一个成功的商人,遭此恶劫,也怪可怜的。 许遵没异性,但还有人性。 李抻跌撞地扑过来,被许遵拦在屋外。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这是案发现场,你不能破坏,允准你站在这里看一眼,已是法外开恩。」 李抻「扑通」一声跪下,朝着屋内母亲盘坐的方向,连磕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血。 这一声声的响动,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黄明子何时到?」许遵问了一声。 「刚刚已去传了,该在路上了。」钟大答道。 只见李抻望着母亲的身影,喃喃道:「我母亲是我爹的通房,因偶然有了我,才被抬为妾侍。我自小在伯爵府大娘子膝下长大,只能唤母亲姨娘。她卑微谨慎了一辈子,才换来这样一个晚年,换来我终于能光明正大叫她母亲,天不假年,竟在我眼皮子底下遭此祸事。」 李抻是这汴京城有名的富商,一直养尊处优,一脸富态,这些天的摧残下来,整个人竟活活瘦了一大圈。 「母亲烧香礼佛很勤,她礼佛时,不喜人伺候,她说喜欢一个人待在香火气里,感觉肃穆而平静。为了礼佛,她花重金去制香,她礼佛用的香,气味馥郁,整个院子都能闻到。我平日里遇到什么不舒心的事儿,就喜欢来母亲的院子。」李抻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桑云无比同情他,但在听到他的话后一愣,反覆咀嚼后,察觉出问题。 「不对啊。」她皱眉。 「你想到了什么?」许遵敏锐地问道。 桑云刚准备说什么,只见黄明子提着一个木箱,脚步匆匆往院子中来。 「又死了一个,是李家的老夫人。」许遵对黄明子道。 黄明子点头,面无表情地直接入内。 许遵将桑云招至一侧,再次问她:「你刚刚要说什么?什么不对?」 桑云看了眼四周,压低嗓子道:「我进院子时,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但是进了屋子,反而气味减淡了。香炉里是插着香的,可是我闻着,跟我们蓬莱的小庙里的香火味没什么不同,不像是李抻说的「花重金」制作的香。」 许遵同她对视,怔了一下,脑中电光火石一闪,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 他招来阿岳,令他将守院子的衙役抽调到李家的各个门外,连一个狗洞都不可放过,又令阿忠速回大理寺借人,将李家围得如铁桶一般,一只蚊子都不可飞出。
第34页 黄明子将老夫人放平,经过检验,已经有了初步的定论,「老夫人身躯已经变硬,但身上未出现尸斑,死亡时间应该是两个时辰之前。老夫人眼窝处的皮肉不紧缩,说明眼珠子是死后挖走,脸上的刀痕也是死后所刻。」 「老夫人的肌肤、舌苔和手指甲都未出现异常变化,死因非中毒。头部也未看到明显的伤口,也非钝器击打。近一步的死因,需要带回去做近一步验查,若是李老闆允准的话。」 老夫人是已故肃亲老伯爷的妾,又是李老闆的母亲,也算有头有脸。但凡有头脸的人家,为了维护死者的体面和活人的脸面,大多不愿意近一步验查,毕竟,再近一步,就得脱了衣裳。 许遵听了黄明子的初步查验结果,心中愈发肯定桑云发现的细节。 香炉内插着的香,并非老夫人常用的香。兇手画蛇添足来这一番,寓意究竟何在?是打算制造老夫人是在一炷香的时辰内毙命的假象,还是…… 第29章 话里有话 李家死了个妾,由于主君的重视,表面已然凄凄艾艾。如今又死了老夫人,整个李宅上空都笼罩了一层挥散不去的阴霾。 坐在桑云面前的是秋姨娘,她一个人住在整个李家最偏僻的院子里,整个人给桑云的印象,也一如那个引路的婢子所说:温和,过于唯唯诺诺。 「我平日里就做些刺绣,打发打发时间,或者和丫头们打打叶子牌什么的。那几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秋姨娘说这些时,双手绞着衣角,不与桑云对视。 桑云打量了一番她的屋子,简朴得很,几乎没什么值钱物件儿。可想而知她在李家的地位,不过,她身后的一尊观音像引起桑云的注意。 「你也礼佛?」桑云问。 「是啊,闲来无事,为孩子祈福。」秋姨娘答得有些慌张,可提起自己的孩子,她又是满脸温柔。 桑云离开秋姨娘的院子,去了李姨娘那儿。 李姨娘的院子虽小,却是最靠近李抻住处的,院子门上黑色匾额上书「蛾眉」两个烫金大字,而李姨娘本人也如院子名般,自然蛾眉,明珰满身。 「姑娘坐,先吃些果子吧。」李姨娘将一盘蜜金橘推到桑云跟前,又回过头,命婢女给她沏茶。 「姨娘不必如此,我问两句话就走。」因着李姨娘的态度不错,桑云对她也很是客气。 「娇娘和老太太的事儿对吧?十三日至十五日前那几天,我陪老太太去大相国寺上过香,其余时候,就是帮着大娘子料理家事,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发生。」李姨娘捻了一颗果子放入嘴中,含煳不清地说道。 「你陪老太太去?」桑云有些奇怪。 她虽是乡野出身,但也知道,大户人家里,有资格陪老太太出席各种聚会,或出入重要地方的人,只能是正妻。 李姨娘看出她的疑惑,不在意地笑了笑,解释道:「大娘子身子不好,总是这儿病,那儿痛的。娇娘的身份,你也知道的,不适合。至于秋娘,她惯不爱出门的,所以只能是我了。」 这番话倒是解释得合理,可桑云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桑云还未想明白,又听到李姨娘意有所指地说:「娇娘从前接触的人多了去了,若不是死在咱们家里头,我们还真以为她跟人跑了呢,不过若是如此,主君脸上总是不好看的,还不如死了,至少落个清白。」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桑云皱眉。 李姨娘看着她,「扑哧」一笑,「姑娘知道得不全吧?娇娘以前是教坊司的,和许多达官贵人都来往,也就咱们主君人好,肯给她赎身,接近家里来,这才有了她锦衣玉食,再也不用抛头露面的日子。不过可惜就可惜在,她福气薄吧,担不住。若是还在教坊司,也许就没这个祸了。」 桑云瞭然,但她始终觉得这个李氏话中有话,却一时理不出个头绪,等到她被送出院子,被冷风吹拂了几下,头脑瞬间清明许多。一些话来回这么一想,突然就察觉出究竟哪里不对。 她跑到许遵跟前,邀功似地将自己的所见所想,一一如实相告。 「秋氏很木讷,见我都紧张。她平日里的生活寡淡,除了打牌和女红,便是礼佛度日。」 「秋氏也礼佛?」许遵坐于亭子中,正喝着茶,听到这句,停下动作。 大宅院中不受宠的女人青灯古佛度日子,其实不稀奇。但是,李老太太也礼佛,还是死在菩萨前,这样的关联就必须得留意。 「她用的什么香?」许遵追问。 桑云一下子领会许遵的意思,不过,她回忆了一下,却是摇头:「我去时,她没有礼佛,也未烧香,我闻不出,不知跟老太太屋子里的是不是同样的香。」 许遵手指有意无意敲击着栏杆,陷入深思。 「还有李姨娘,她说的话很奇怪,每一层都是话里有话。」桑云开口道。 「譬如?」许遵望向她。 「我刚进去,她就猜到我要问什么。我一开始只觉得她异常聪明,后来听到她说她能在大娘子生病时,陪同老太太出门去大相国寺烧香,还能参与管家,我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她安插了眼线在秋姨娘那儿,我问了什么,秋氏又说了什么,她简直了如指掌。」桑云答道。 许遵微微翘起嘴唇,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外露时,又收敛起来,不过在内心里,却暗嘆自个儿眼光好——这丫头是真的伶俐。
第35页 「她还特意告诉我,第一个死者是教坊司出身,跟许多达官贵人都有往来。明里暗里的意思,我刚刚才揣摩明白,好像是暗示我,要找兇手,应该从娇娘从前的关系着手,而不是只盯着李家。还说,娇娘福薄,若非被赎,还不必遭此祸殃,又好像是说,娇娘的死跟李家有关。她说了一通,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桑云皱眉。 「这个李氏真是不简单。」许遵幽幽道。 「我还从没听说过大户人家中的一个妾,能陪老夫人出门的呢,是很不简单。」桑云表示认同。 「老夫人好歹是老伯爷身边伺候过的人,规矩都明白,就算正房生病,也不至于叫一个妾陪同出门。」许遵对这一点存疑。 桑云也想到了什么,「对了,我看那个房氏身子好得很,根本不像是三天两头生病的样子,所以这事儿确实古怪。」 「李氏就算炫耀自己得宠,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毕竟问一问门房就能有答案的事儿。」许遵眼眸一暗,声音也低了下去,「老太太自己也是妾出身,房氏性子不好,老太太偏疼会来事儿的李氏也是说不好的事情。只是这样一来,可就遭恨了。」 「大人您是说...」桑云跟着想到了什么,却下意识摇头,「这不可能吧?房氏她,没这么大胆子吧?」 「在真相未浮出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断。你切勿走漏风声。」许遵面无表情道,他低头,见到桑云脚下一双磨得不成样的旧鞋,又清了清嗓子道:「你的事儿做完了,就去大理寺支取报酬。你的钱,一次一结。」 「多谢大人。」桑云自是惊喜。 「对了,没几日便是科考,和你同住的张...」 桑云直接打断了许遵的话,「张兄温书极其认真,他非常珍惜这次恩科的机会,也感激许大人为他所做的一切。虽然张家的案子还未有结论,但张兄若能高中,许大人的功劳占了一半吶。」 许遵见她提及张敦礼时,眼中有光,心中顿时不悦起来,「你好像很喜欢读书人?」 「世上有人不喜欢读书人吗?我爹从小就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桑云真诚地说道。 「读书人里也不见得各个有真才实学,也不见得各个人品出众,你可不要被骗。」许遵黑着脸道。 「许大人您是在担心我吗?」桑云忽然问道。 许遵撇过头去,冷淡地应了句:「我只是瞧你过于天真。」 第30章 缺失的那一页 天色转阴,看着就要落雨。 桑云领了一笔赏钱归家,正想着要和连日来埋头温书的张敦礼,一道改善改善伙食。毕竟,他快科考了,总要吃点好的补一补,不然九日六夜的考试根本熬不过。 张敦礼却是在巷子口迎接她,开口第一句,是问李家的案子。 「目前还在侦查中呢,具体的,我不知道,我就算知道,我也不能说呀。」桑云已经有了「公门中人」的自觉,就算张敦礼与自己关系再近,案情在没有公开审理之前,也不能披露一分。 「是了。」张敦礼神色有些失落。 「张兄,你为何会对这个案子这么感兴趣?」桑云察觉出他的不对头。 「这个案子闹这么大,大家都在讨论,我也仅仅是好奇而已。」张敦礼淡笑着回应。 仅仅是好奇,会特地站在巷子口等自己吗?何况,他此刻脸上的落寞都是真的。 桑云联想起先前的一桩桩事,有了一个猜想。在二人一同跨入家宅时,突然问出口:「张兄,你家的灭门案,跟李家人有关吗?」 张敦礼猝不及防,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摇头:「不,当然不是。」 桑云看着他,心中有了思量。张敦礼实在不是一个撒谎高明的人,嘴上否认,僵硬的动作和涩痛的眼神早已出卖他。 可是,若真有关联。一个是远在汴京,祖上有爵位的富户。另一个是蓬莱普通的耕读人家,看上去,实在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 桑云实在好奇,但她一贯尊重朋友的隐私。他不说,她就不多问。 于是,这事儿暂且作罢。 科考那日,绵绵了三两日的雨停了,艷阳高照,大家都说官家福泽庇佑这届考生,是个好兆头。 桑云送张敦礼进了考场,随即就被阿岳唤走。 「案子有新进展了吗?」这是桑云的第一反应。 「算是,也不算是,你去了就知道了。」阿岳模稜两可道。 桑云不多问,带着又能挣钱的兴奋劲儿上了马车。马车一路疾驰,本以为是去李家,桑云下车时,才发现自己来的地方,竟是教坊。 她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咱们这是查娇娘生前的关系来了吗?」 阿岳很是赞赏地看了眼她,「桑姑娘果真聪慧。」 教坊掌宴乐之事,虽规定教坊人员只可「歌舞佐酒」,不得「私伺枕席」。但歌伎属贱籍,若想脱离贱籍,只能攀一个有情郎,帮自己赎身,做妾自然不算好出路,但总算不用抛头露面了。 「许大人没来吗?」桑云在这座白玉砌成的门房前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不禁开口问道。 「许大人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阿岳回道。 「为何?」桑云不理解。 毕竟教坊又不是青楼。
第36页 「大人不近女色,教坊也不行,会坏了大人的名声。」阿岳答道。 许大人如此严于律己的么?许遵在桑云心目中的形象越发正直高大起来。不过,桑云见过的男人里,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许大人如此优秀,却一直单身,这也太奇怪了。 「阿岳,我问个问题,只是一个问题啊。许大人他……真的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桑云压低嗓子道。 阿岳整个人石化。 「我的意思是,那方面的问题,就是男人那方面的问题。」桑云生怕阿岳听不懂,疯狂暗示道。 阿岳一个糙汉子,此刻满脸涨红。 「其实,我以前也想过,许大人那方面的取向会不会异于常人。我听说,有钱人家的公子,有时候会养娈童。但他时时带在身边的钟大哥已婚已育,长得也并不清秀,所以我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现在……」 「桑姑娘!」阿岳严词打断她,「我们大人不近女色,一方面是他以身作则,另一方面,他素有克妻称号,为了不给别的小娘子带来厄运,他这才单身的。」 嗯? 怪不得许大人的母亲见着自己一个「外室」,竟反应如此大。不过……许大人克妻?刚巧,自己在蓬莱当地,也被叔叔婶婶造出了「克夫」的名声,这一点上真是莫名般配呢。 「桑姑娘,请吧。」阿岳不知道她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傻笑什么。但大人吩咐的事儿不得不做,赶紧催促道。 这是上午,教坊内一片冷清,只看见几个婆子在弯腰洒扫。 「请陆大人安。」阿岳忽地向楼梯走下来的一名绯衣官员行礼,弯腰的间隙,向桑云低声介绍,「这是太常寺卿。」 桑云亦学着阿岳的姿势行礼。 因着男子与女子行礼的姿势不同,桑云却不懂这个。陆淮安看着她怪异的姿态,颇觉好笑。 「为着娇奴的案子来的吧?本官已接到消息了,当全力配合,跟我来吧。」陆淮安转身,又上楼梯。 桑云和阿岳跟着陆大人来到二楼尽头的一处屋子中,该屋子三排博古架,摆放几件玉器和陶瓷,其余的,便是书卷。 书卷有被翻动的痕迹,翻出来的几本,都安置在案桌上。 「跟娇奴有关人等的记录,应该都在这儿了。」陆淮安指着桌子道。 他的目光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半回忆道:「娇奴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父亲官职不大,原本能安生,却捲入了不该捲入的事情里,官丢了,人郁郁而终,家中女眷充入教坊。在这之前,她和肃亲老伯爵的次子有婚约。这小子也是个痴情种,在教坊撞上昔日未婚妻,说什么都要帮她赎身,并抬到家中做妾,百般宠着。」 陆淮安年轻时也是风流人物,谈及此,语气中颇为唏嘘感嘆。 桑云翻动着桌上的书卷,突然停了下来。她将手中一本反覆前后翻动,又速读了上面的文字,抬头奇道:「这一页是缺失的。」 「什么?」陆淮安不信。 「大人,这一页真的是缺失的。熙宁二年四月五日,娇奴见了谁,陪了谁?这一页记录被人撕了。」桑云指着书卷夹缝残存的纸页道。 「熙宁二年四月……」陆淮安自是不记得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再者,他也不可能日日在教坊待着。不过他却记得另一件与之相关的事,「好像就是四月,李老闆为娇奴赎的身,将她抬入家中。」 第31章 暗潮 「同一个月,她嫁了人,应当也见了什么重要的人,可是能见谁呢?」桑云蹙眉,喃喃自语。 陆淮安看着她眉头紧锁的模样,颇觉稀奇。真不知许遵从哪儿弄来的黄毛丫头,跟着一帮男人查东查西的,关键是——这丫头看着青涩,确有几分机灵劲儿。 「这间屋子的钥匙,除了我,只有一个小吏有,我去查上一查,也许能有线索。」陆淮安主动道。 「劳烦陆大人。」阿岳躬身道。 「劳烦陆大人。」桑云反应很快,学着他的动作,像模像样。 接近午时,教坊的姑娘们陆续起身。 与娇奴有来往的姑娘就那么两三个,都是落难官员家中女眷。相似的背景与经歷,大抵更能惺惺相惜吧,桑云如是想。 先去到房中的姑娘姓顾,擅琵琶。姑娘长得寡淡,但体质瘦弱,说话时,眼梢向下,倒有一股楚楚可怜的意味。 「我们许久不联繫了,自从她嫁给李老闆后,我们连见都未曾见过。一则,李老闆不喜欢。二则,我们的关系也没那么深厚,不过是从前因着身世相似,多说几句话罢了。」 「经常来找她的人有哪些?」桑云边问,边提笔记录。 「不记得了,我们这儿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家都有身份,有地位,家中娶的妻子也不是吃素的,有些东西实在犯不着,有了感情牵扯也很麻烦。」顾姑娘很聪明,知道桑云想知道什么,便直说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娇奴嗓子好,先前大内来选人给王爷贺寿,她得了王爷青眼,被当众夸过,后来来找她的达官贵人就更多了起来。我记得从前的马军都指挥使刘大人,就时常来,但并没有什么逾越之举。」 「哪位王爷?」桑云对这事儿更有兴趣。 「吴荣王赵颢。」顾姑娘答道。 桑云点点头,又问:「熙宁二年四月,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发生过吗?或者,那时候谁来找过她?」
第37页 「三年前啊...」顾姑娘露出为难之色,努力回忆,但最终还是摇摇头,「对不住,我们关系实在没那么亲近,而且这么久远的事儿,真的没印象了。」 「好的,没关系。」桑云见她不像撒谎,便放她走了。 接着,她又同一名姓吴的姑娘聊起天,这姑娘活泼大方,落入贱籍,也一脸明媚之态。只是,吴姑娘同顾姑娘说的话有出入。 「我们这样的人,身份卑微,但总要想法活下去的,还要活得好才行。娇奴在我们姐妹里,算是条件出众了,人长得好看,又有一副好嗓子,说话也好听。她和宝安公主的驸马、明威将军的次子都有来往,但这些男人都无意娶她。后来,来了个刘大人,虽然比咱们大了一轮,但是个武人,不像那些士大夫在意名声什么的,愿意给娇奴一个名分。结果呢,娇奴又搭上了旧情人李老闆。两厢比较,李老闆虽从商,但有伯爵府可依靠,人也年轻些,她就嫁过去了。娇奴嫁过去前,刘大人还来闹过一场呢。」 桑云停笔,确认道:「你说娇奴嫁人前,刘大人来闹过?是从前的马军都指挥使刘大人?」 「是啊。」吴姑娘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补道:「因着大闹教坊的事儿,刘大人后来被人弹劾,现在守城门去了。」 丢了官职,又被心上人背叛,这足以构成杀人动机了。 可是,娇奴已经嫁人了。一个深宅内院的妇人,如何能消失那么多天,然后又以那么骇人的面目出现在李家呢?根本解释不通。 不过,这个证据足够重要。 「你的字是谁教的?写得不错。」吴姑娘歪过头来,看着桑云的记录,有些好奇,接着道:「好人家的姑娘为何会做这个?很辛苦的呀。」 桑云张口,想说什么,对上吴姑娘半是打量,半是同情的目光,却什么都没有说。 出了门,桑云匆匆拜别陆大人,跟着阿岳离开教坊。 一路上,阿岳时不时夸许大人慧眼如炬,或是桑云厉害云云。 桑云虽一贯自信,但也被夸得心虚起来,「这些东西,不是问一问就能得到证据了吗?」 「那也看人。」阿岳驾着马车,回头和倚在门边的桑云闲谈,「正经的大理寺衙差去问话,大家要么牴触,要么害怕,还真不一定能问出你这效果。」 「是吗?」桑云将信将疑。 「必然啊。所以,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桑姑娘你年轻漂亮又能干,跟着咱许大人干两年,说不定他能给你指一门好亲事呢。咱们大理寺光棍多着呢。」阿岳突然话头一转。 哈? 让许遵给自己指婚事儿?桑云还真没想过。她其实更想自己主动去盘算未来,遇到喜欢的人就去争取。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靠自己,努努力,汴京这样繁华的地界儿也不是容不下自己。 回了大理寺,桑云遇上许遵,刚要禀些什么,却听他道:「去李家,路上再说。」 桑云心中「咯噔」一下,问了声:「又有谁死了吗?」 秋姨娘怯懦,李姨娘玲珑,李抻痴情,桑云与他们匆匆打过照面,并不想见到前两日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变成噩耗中的主角。就算是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房氏,桑云也希望她好好活着。 「不是,秋姨娘说要告发房氏杀人。」许遵说道。 「杀谁?」桑云觉得不可思议。 秋氏那样怯懦的人,居然要告发主母杀人?若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会如此? 桑云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出口的。 钟大在一旁插嘴道:「桑姑娘,又叫你猜对了。秋氏膝下唯一一女,在房氏院里长大。房氏以这个庶女的命来要挟秋氏,最近,房氏打算把这个刚及笈的小姑娘送给高太后的叔父做妾。高太后的叔父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秋氏捨不得,跪求到房氏门前,反被打。秋氏也是豁出去了,这才派人来大理寺告发主母的。」 李老闆的爱妾和亲娘还真是她杀的?这个女人是疯了吗?不过...房氏要卖女求荣,李抻也不管的吗? 正如此想着,桑云就听许遵冷冷开口,满是不屑,「一个大男人,跟闺中女儿家一样,整日儿女情长。若不是他大哥撑着,真不知他这种人,如何将生意做起来的。」 桑云有些不服,因着李抻的痴情,纵然他做错许多事,她总是对他多宽容些,故而开口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许大人,有一日等你遇到心爱的女子,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 这话说完,她突然想起他克妻的名声,赶紧闭了嘴,却听到许遵紧接着的一句:「我可不是他,真是没出息。」 第32章 恶毒 桑云跟随着「有出息」的许大人,一路往李家去。 马车行驶过热闹的街道,桑云掀开车帘,乍一下被阳光刺了眼。她抬手遮住光,看到茶楼酒肆与来往的贩夫走卒,和阳光普洒的楼阁飞檐,莫名心情也明亮不少。 「钟大哥,你媳妇儿不是喜欢我做的吃食么?等咱们这个案子结束了,我去你家做。」桑云主动道。 钟大一愣,看了正闭目养神的许遵一眼,想了想,转而笑道:「成,到时候我来接你。」 许遵突然睁开眼,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一个女人,跟男人住一起,待在一起,现在还主动往男人家里跑。你还有没有一丁点礼义廉耻之心?」
第38页 这话微微有些重了,不过桑云倒没生气,还义正辞约道:「张兄与我共患难,我有地方住,自然也要顾着他,这是义。我连日来,与大理寺衙差共同办案,不辞辛劳,是遵了许大人你的旨意,因着您对我搭救的缘分,也是义。钟大哥待我好,我为他的家人做些吃食,是应该的,这是礼。何况,这也是许大人您当初要我来汴京的原因。我觉得我很有礼义廉耻之心啊,反而是许大人您前言不搭后语了。」 许遵对上她一双算盘珠子似的杏眼,居然无话可说。 钟大则忍不住笑出声,但许遵冷冷扫过来一眼后,立刻噤若寒蝉。 到了李家,气氛一如既往沉闷。 秋姨娘已不见先前的瑟缩,像个疯子似癫狂。她一见桑云,就扑过来,不断说着:「大娘子,她是个恶魔,是她害死所有人的,是她!」 桑云被她攥住肩膀,晃得头髮散乱,「你冷静,冷静……如果想要救你女儿的话,就冷静!」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终于叫秋姨娘停下。 她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身上有种抛开一切枷锁的无畏,「她叫我去给老太太送香。我进门时,看到老太太闭着眼,盘坐在那儿,以为入了定,没敢打搅,只是替老太太换了香。后来老太太就出事了。我觉得一定是大娘子记恨老太太,杀了婆母,还要嫁祸与我!」 「这事儿你先前为何不说?」桑云问。 秋姨娘苦笑地摇摇头,放在桌子上的手一直在颤抖,「还不是因为兰儿,那是我的命根子,她还要夺去。我若是不帮着她遮掩,她会如何对待我的孩子?」 「你帮她遮掩了,她也还是没能好好对你的孩子。」桑云也是不住摇头。 被人捏了把柄,被迫去做一些事儿,有一就有二。可是捏住对方把柄之人,并不会感恩,就此收手。被捏住把柄之人,也永远落于下风。 果不其然,秋姨娘继续道:「这些年,她丧尽天良的事儿干尽,每每都推到我头上。主君以为这些都是我做的,这才彻底厌弃了我的,只是好歹我给李家留了血脉,容我在这院子里了却残生而已。」 「她记恨老太太,是因老太太偏疼妾室的缘故吗?」桑云想起许遵的话,他说过,李抻的母亲自己也是妾室出身,靠着肚子争气,又擅经营,才有了这样的晚福,于是问道。 谁知,秋姨娘却将头摇得更凶,「那是她自己这么看,她出身好,看不上妾,对咱们非打即骂,对老太太也不尊重得很。其实老太太很喜欢她,不过时间久了,总不至于叫老太太热脸贴冷屁股。主君的几个妾都和老太太相处得不错。所以就造成了老太太偏疼妾室的假象。」 「大娘子性格太强势了,主君一开始也是和她相敬如宾的,渐渐的,就不爱往她屋里去了,她似乎也不爱搭理主君。但主君宠幸了谁,她还是要过问一番。先前有丫头被主君宠幸了,有了身孕,她叫我去送堕胎药,一尸两命,然后将事儿赖给我。我心里过意不去,这才跟了老太太念佛诵经,希望减轻些罪过。」 这个房氏还真是丧尽天良吶。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样的主母手底下讨生活,还能过得风生水起的,怕是只有李氏一个。 秋姨娘像是看穿桑云心中所想,又开口道:「李姨娘是有手段,但归根结底,是她与主君乃一族同姓的缘故,哪怕早就出了五服之外了。」 「原来如此。」桑云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兰儿呢?此刻如何了?」 「我不管不顾将事儿捅破天了,大理寺的人、主君都知道了。我知道我没什么好下场,但至少主君重视起这件事,暂且将兰儿保了下来。」秋姨娘说这句话时,双目中多了坚韧和一股狠意。 这样的秋姨娘叫桑云感觉陌生,毕竟和第一印象中的她相差太大,但桑云是能理解她的转变的。 「为母则刚。」桑云起身,「你的兰儿她,一定会没事的。」 秋姨娘灰暗的眸子里,露出对桑云的一分善意。 尽管再不喜房氏,桑云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到她院子问话。 这一次,房氏倒没再摆架子,直接让她进了门,态度却仍旧傲慢。 只见房氏歪在榻上,一个婢子餵她吃葡萄,一个婢子蹲在地上为她跷腿。可能是跷腿的婢子见桑云进来,发了会儿呆,惹得她不满,房氏一脚踹向其心窝,这还不够——立于房氏身边的婆子又两巴掌扇在婢子脸上,这么一个「左右开弓」,婢子脸上立马肿得老高,唇角渗血,却瑟缩在一边,不断磕头,向房氏认错。 桑云有些看不下去,忙要阻止,却被婆子拦住,并拖开。 「姑娘,你问话就问话,怎么还管起我们姑娘的房中事了?」 桑云看了她一眼,这婆子虽客气地称唿自己一句「姑娘」,但语气里满是看不上。她称唿房氏也是「姑娘」,看来是房氏的陪嫁,也是房氏的心腹。只是这婆子手劲儿这么大,手比自己常年浣衣的手要粗糙得多,真不知从前是做什么的。不过,不管是做什么的,这份恶毒,可是和她的主子一脉相传。 第33章 葱花 桑云尽量克制着心头的怒火,向房氏问话。一来一往间,她却渐渐失控,以至于许遵和钟大看到她时,她整张脸黑得仿佛乌云密布的天气。 「房氏给你气受了?」钟大关切道。
第39页 「太嚣张了,真的太嚣张了。」桑云给自己扇风,想要降降火气,对上许遵一副在等她回话的眼神后,停下动作,说道:「秋氏说,是房氏让她去给老夫人送香的。她去时,老夫人看上去无异常,像是入定般。房氏承认这一点,但否认指使人杀害老夫人。房氏为人跋扈毒辣,且强势又善妒,不把下人的命当命,秋氏替她背锅数次,只因这次房氏触及她逆鳞,她才豁出去也要将房氏拉下水。」 「房氏拿捏秋氏这么些年,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捅秋氏心窝子了?她是太自信了,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这个道理,她总该懂。」许遵满眼深思。 「或许,房氏知道事情早晚败露,急于给自己找靠山?」桑云大胆猜测道。 许遵瞅了她一眼,不置可否道:「有一定道理,但她这么做,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桑云嘀咕了一句:「或许,她就是蠢呢。」 歷来厉害的女人,总是看着柔柔弱弱,实则心黑心狠,却没见过房氏这种色厉,张狂在明面上的,这不是蠢,又是什么呢? 许遵又瞅了她一眼,唇角一弯,似是觉得她骂人的样子可爱,却又很快恢復原状。 「大人,李老闆同意重新验尸了。」阿忠急急跑来,禀了这件事。 许遵有些意外,这个,孝道大于天。普通人尚不能接受自家女眷遗体被赡瞩。何况李抻这样比较有脸面的人家,死者还是他的母亲。李抻的最终决定,令许遵生出些许敬意。 「让黄明子准备着,坊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个案子需快。」许遵道。 「是。」阿忠领命而去。 「咕……」桑云的肚子发出声音,站在她身边的许遵听得分明。 「你没吃饭?」他略蹙眉道。 「早上走得急,没赶得上。」桑云看了看日头,想起自己竟一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主动向许遵说道:「我也是为了公务如此,许大人请我吃饭吧。」 说实话,许遵是有这样的想法的。但这话从桑云口中主动说出,许遵就不大乐意了。 「我想吃芙蓉饼,还想吃酱牛肉,还想……」 「李家附近有一家汤饼店,快些吃,吃完了还要干活儿。」许遵冷不丁地打断她对美食的畅想。 桑云撇了撇嘴,跟在许遵身后,暗道,怪不得别人说,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呢。 汤饼店不大,只有一对看上去和善的老夫妻在收拾,没其他客人。日落时分,本打算闭店,眼见来了许遵这么一个衣着光鲜的贵公子,还带了个小丫头,忙又将炉子烧起来。 「两碗羊肉汤饼。」许遵坐下,向老闆说道。 「好好,您稍等。」老闆点头,转身去忙活。 桑云坐在许遵对面,托腮道:「原来许大人肚子也饿了。」 许遵没理她,转而问起她上午在教坊的发现。桑云也完完全全将自己查探到的事儿禀了一遍。 说到前马军都指挥使刘大人,许遵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道:「是他啊。」 「大人也觉得他可疑吗?我听吴姑娘说,刘大人虽然年纪大,但很喜欢娇奴,被人捷足先登,一定很恼怒。但他怎么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李家把人带走,或者骗走的呢?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在李家的菜园子里?」桑云奇道。 许遵看向她,低声否认道:「不会是他。」 「为什么?」桑云问道。 「或许,因为他蠢呢。」许遵突然学起桑云的腔调,回了一句,见她疑惑,他接着道:「刘统好色,先前抬了自己庶子的媳妇儿做妾,被人参了,于是落了官,去守城门了。他如果聪明,这事儿就不会被人轻易察觉。既然不聪明,就做不到你说的神不知鬼不觉。」 「原来如此。」桑云一副瞭然的神情。 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被端上桌,桑云先喝了一大口汤,再夹了一筷子面,送入口中,感觉浑身暖意融融,一抬头,许遵却未动。 「许大人,你怎么不动筷子?」桑云问道。 她看到许遵一直盯着面前碗里的葱花,大概猜到了,这位矜贵的许大人不吃葱。 「我来解救您吧。」桑云说着,将许遵碗里的葱花一个一个地挑到自己碗中。 许遵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动作,心中莫名一动。 「吶,快吃吧,都快冷了。」桑云将碗递给他面前,笑靥如花。 「嗯。」许遵难得「乖巧」地应了一声,低头沉默地吃起面来。 另一边。 黄明子将姜片含入口中,对着验尸床上的李老夫人鞠了一躬,随即解开衣裳的盘扣—— 李抻站在验尸房门前,一动不动,等了两柱香的时间,才看到黄明子从房内而出。 「尸体验完了,已经缝制回原状,李老闆放心,老夫人是全须全尾的。」黄明子轻声说道。 很多人的亲人死于非命,却拒绝大理寺仵作剖尸检验,很多时候,也不光是出于性别的限制,而是大家都坚信。若是尸体不完整了,下辈子再投胎为人时,也定会有所残缺。 「娘,儿子对不住你了。」只见李抻对着验尸房正门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他的孝与悲切,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哪怕是黄明子这样情感冷淡的人,也不免有些动容。
第40页 「黄仵作,我娘的死因……到底是什么?」李抻起身,问黄明子道。 黄明子直视着他,看他的样子,像是准备好了,开口回道:「心疾突发。」 李抻有些吃惊,黄明子以为他没明白,破天荒地多说了一些话,解释道:「老夫人心脏肥大又淤堵,可能是受到一些刺激导致的。至于脸上的刀伤,以及挖眼球的行为,上次查验过,确实都是死后所致。」 第34章 再探案发现场 夜间。 纪氏破天荒端了碗暖胃的姜汤,亲自送到书房中。 许遵可太了解自己亲娘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关心自己是假,有所「图谋」才是真。 果然,在纪氏嘘寒问暖两句后,就开启了别的话题,「遵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自从余家姑娘走后,你这婚事就一直没个着落。先前桑姑娘来了,我还以为你想通了,肯先纳个房中人,给许家留个后,结果你把人家姑娘弄去查案了。娘这儿给你物色了个好人选,马军都指挥使唐大人的嫡女。虽然是个武官的女儿,但长得文静,最重要的是,八字够硬,不怕被你克。」 许遵看向自己亲娘,想来她的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娘,马军都指挥使这官职晦气,上一任守城门去了。万一这唐大人也犯了什么罪被贬,咱们岂不是要被满汴京笑话?再者,文官清流,宁可单着,也不能自贬身份,主动与武官结亲吶。」许遵皱眉道。 这番话,纪氏几乎无法辩驳。但她到底心急,直接搬了张椅子坐下,气道:「问题是,相同的家世的文官中,谁肯将女儿嫁给你?」 许遵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冷淡道:「我也不会娶他们的女儿。」 纪氏从椅子上站起,大约感觉和这位好大儿话不投机,还不如和自己的好友们喝茶裁衣去,转身时,却被他开口留住,「等等,母亲,你和高大人家中女眷是否相熟?」 「哪位高大人?太后的娘家人?」纪氏问道。 「是,大娘娘的叔父高遵尤。」许遵回道。 「高大人的长儿媳时常同我们在一处喝茶,她上次穿了身缂丝两色绣罗裙,裙上的鹦鹉活灵活现的,我们当时围观了许久来着。」纪氏回忆道。 「娘,你帮帮我,帮我打听打听,李抻,就家中出事的那个绸缎商,他的妻子往高家送庶女,我想知道所求为何。」许遵直接请求道。 纪氏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你也有求我的一天。」 打小,这个儿子就跟自己不亲近,嫌弃自己只会穿红着绿。她叫他去玩儿,他说要读书。她给他物色漂亮姑娘,他说要科考。现如今,他也有开口求自己的一天。 「娘是女人,有些事儿,女人间谈谈心就能问出来的话,总比我过去问强得多。」许遵轻咳一声。 「成,娘一定给你问个水落石出。」纪氏打包票。 翌日。 许遵携钟大去李家弔唁,撞上肃亲伯。他穿着简朴,在老夫人的灵堂上磕了三个头,随即将香插在香炉上。 同时伯爵府邸出身,许遵还有官职在身。但到底是晚辈,向肃亲伯行了一礼。肃亲伯也随即回礼。 李抻一脸憔悴地站在一旁,身后是他的妻妾们。房氏看着地面,表情冷淡,倒是李抻的妾室们,眼角挂泪,看似真心实意地凭弔老太太。 这世道,妾本就是个玩意儿。李抻再宠爱娇奴,也不过花钱打一副好些地棺木将她埋了,因没有生育子嗣,连葬入李家祖坟的资格都没有。而李老太太,因生了李抻,死后也能享哀荣。 突然,房氏扶着额,身体重重往地上倒去。 肃亲伯离得近,反应倒是比李抻更快,箭步上前,搀扶住房氏。直到房氏的婢女从人群后上前,才放开她。 「将大娘子扶回去歇息。」李抻面色有些不耐烦,转头又对着肃亲伯作揖,「多谢大哥。」 肃亲伯摆摆手,又拍了拍李抻的肩,说了一句:「节哀。」 李抻干涸的眼眶眼看又要垂下泪来,蓦地,房氏栽倒在地上,惊到一众来客和李家僕人。 这次,房氏身旁的两名婢女倒是反应快,将房氏从地上拉起,但房氏分明已经昏厥过去。 李抻看了眼房氏,吩咐婢女道:「请个大夫来吧。」 两名婢女应下,十分吃力地将房氏抬出灵堂。 许遵在一旁冷眼看着,发觉李抻和妻子的关系比旁人口中描述的还差。房氏昏厥在地,李抻表现出的只有冷漠。可能整个大宅院里,母亲走了,娇奴走了,他的心也就死了吧,本就恶劣的夫妻关系,在此时此刻,更加雪上加霜。 待宾客散近,许遵将李抻唤至一旁,问他:「你母亲患有心疾的事儿,宅子里都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我,只有伺候母亲几十年的妈妈知道了。」李抻回道。 「你的妻子也不知道吗?」许遵奇道。 李抻摇摇头,「母亲的心疾是生我时有的,后来便一直诵经念佛,祈求平安,不知是不是真的菩萨保佑,这些年里一直没有发作过。宅子里的下人大都是买的,房氏是媳妇,怎么会知道从前家中的事?」 难道老太太的死是意外吗?可是脸上「微笑」的刀疤是怎么回事?挖走眼球又是怎么回事?在过往的案子中,有这种表现,说明兇手要么有「泄愤」心理,要么就是「恐惧」心理,不敢直视死者的眼睛。
第41页 许遵想得出了神,若非李抻唤他,他还未醒过神。 「李老闆,我想去你母亲屋里再看看。」许遵提出要求。 当时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可以。只是...」李抻神情疲惫,「烦请许大人查探归查探,不要破坏屋内摆设,我希望保留这间屋子,想母亲时,就进去坐坐。」 「好。」许遵应下。 一回头,许遵命阿岳去接桑云过来。那丫头胆大心细,说不定能发现点儿自己一时没留意的东西,好似在「韦大一案」中一样。 许遵先一步踏进老太太的院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人居住的地方总是带着人气,主人一走,似乎整个屋子都衰败下去,没了生机。 「吱呀——」 许遵推开正屋的门,一进屋,正对的就是那一尊供在佛龛中的观音菩萨,塑了金身,神态庄严。 四周静得出奇,他端看菩萨半晌,在想刚刚李抻说的话,和先前桑云在教坊查得的信息,试图拟出一个连贯的线索。 突然,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竟然看见观音像在朝自己微笑。 第35章 有喜啦 许遵定睛再一瞧,菩萨还是那尊菩萨,清净庄严。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床铺下和箱笼内这些容易藏纳东西的地方细细查探一番,什么都未发现。 许遵盘坐于蒲团上,心中暗道:老夫人,您离世前,究竟看到什么了呢? 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煳起来,眼前的菩萨又露出微笑,并且流下两行血泪。 许遵皱眉,不明白自己为何频频生出幻觉,闭上眼睛,使劲儿摇头,再睁开眼睛时,幻象又消失了。 他站起身,走到院落中,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许遵有种重返人间的感觉。 过了会儿,桑云跟着阿岳匆匆迈入院子。 「你来过后院儿几次,我想看看,根据你的直觉,还能不能找到些遗漏的证据。」许遵开口的同时,目光落到她脚上一双崭新的蓝色布鞋上,内心生出满意。 这丫头还不算蠢,总算知道对自己好点儿了。 「嗯,岳大哥都跟我说过了。」桑云点头,就要进入正屋开始工作。 许遵心中生出的那点满意,又变为不爽。她怎么管谁都叫「大哥」呢?别人命里缺功名利禄,她命里缺大哥? 桑云自是看不破许遵心中所想,她满满的心思都在找线索上。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我们上次来时,这里也是如此。」桑云找了一圈之后,没发现什么,随后又使劲儿嗅了嗅鼻子,顿了顿道:「不过...空气里的檀香味很重,好像又不是檀香。」 许遵听她一说,嗅了嗅鼻子,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素来不信神佛,所以对香的气味不敏感,也分辨不出好歹。但进过寺庙,进过宗祠,被人这么一点,总归还是察觉出不对。 「这个味道...」许遵皱眉,望了一圈屋子,快步走到佛龛前,发现这股奇异的香味越来越重。 他低头,手指插入香炉,搅了一搅,看到金黄的香砂底下居然埋了一层浅褐色的不明粉末。 许遵捻了一丁点儿,放入鼻下,奇异的香气钻入身体,他一阵恍惚,抬头时,又看到菩萨像露出微笑。 他倒退一步,一个踉跄,桑云眼疾手快地撑了他一下。 「许大人,你怎么了?」 许遵摇摇头,看了桑云一眼,将手指伸到她鼻下,「你闻闻。」 桑云嗅了嗅,许遵凝视着她,「什么感觉?你看看菩萨,有何异常?」 她奇怪地看看许遵,又看看菩萨,不明白许遵话里的意思,回道:「没什么异常啊。」 许遵看着她一双杏眼,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你没有看到菩萨在笑?或者流出血泪?」许遵问。 「啊?」桑云觉得许大人魔怔了。 许遵似乎有些猜到老夫人是怎么死的了。但是他想知道的是,他手里捻着的这点粉末到底是什么。若是能使人产生幻觉的迷药,为何桑云没事儿,而自己却中招了? 「你果真没看到什么?」许遵又问了一遍。 桑云觉得今日的许大人很奇怪,她顺着许遵的话想了又想,对着他身后的菩萨看了又看,才开口道:「大人,据说菩萨是无相的。你心中装着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许遵一怔,与她对视良久—— 「公子,公子,陆大人那头有消息了,他说...」钟大一路小跑着迈进屋内,看见眼前一幕,突然察觉自己似乎打搅到什么,尴尬地往后缩回脚。 「如何?」许遵回过神来,轻咳了两声。 「陆大人自个儿的钥匙没丢,倒是小吏身上的钥匙不见踪影,经陆大人查访,那小吏有一日去喝花酒,醒后丢了钱袋子和钥匙。怕被上级骂,也怕被家里的妻子骂,根本不敢吱声。他喝花酒的青楼豢养打手,应当没有贼敢惦记。而那日陪小吏的妓女,莫名失踪了,至今未找到。」钟大一口气回道。 「怕是凶多吉少。」许遵沉声道。 「咱们的人已经去找了,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钟大又说道。 「嗯。」许遵点头,钟大做事儿,他一贯放心。 许遵再看了眼身后的菩萨,走过去,将香炉中的香灰倒出一些来,拿钟大的钱袋子装了,随即要走。
第42页 「大人,这香灰到底有什么问题?」桑云问。 「有什么问题,回去叫黄明子一验便知。」许遵低声道。 黄明子是仵作,却也懂些医理。这事儿叫外头的大夫验,难保他们的嘴不会泄露什么,所以,只能由黄明子来。 几人离开老夫人的院子,正打算向李抻辞别,却听到李家传来一个很突然的消息——房氏有喜了。 原来,她刚刚在灵堂昏倒,是因这个缘故。 「后宅我们不便去,你代我去表达一下心意吧。」许遵摘下腰间荷包,丢给桑云。 「是。」桑云掂了掂荷包的分量,心中暗道,许大人真是有钱。 走到房氏的院子前,门外守着的下人,原本是不让桑云进的,听说是许大人的意思,这才让了条路。 整个李家都挂着白幡与白色灯笼,李家子孙披麻戴孝,一片悽然。然而,房氏院子里却喜气洋洋。 桑云走进去时,刚巧听到大夫在和李抻说话:「令堂去世,令夫人却有了喜,这难道不是令堂不捨得这个家,不捨得你,又回来投胎了吗?」 若非大夫的行装,一看便知其身份,桑云以为这是哪里跑来的神棍,在这里胡言乱语。 但李抻分明被他这番话安慰到,有些将信将疑,绕过屏风,对着躺在床榻上的房氏,态度温情了几分。 「你既有喜,便好好歇着,想吃什么,尽管叫人去做。」 屋子中的下人,都是房氏的人,各个面露喜色。尤其那日扇婢女巴掌的婆子,对李抻说道:「大娘子这把年纪又有了孩子,真是上天垂怜吶。保不齐真是老太太又回来了呢。」 床上躺着的房氏看上去很虚弱,桑云离得远,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知她听到「老太太」三个字时,裸露在外的手臂,颤了一颤。 而屋子中的其他人,面色就精彩多了。 秋氏的不屑是写在脸上的,自打和房氏彻底撕破脸,她已经懒得再装娴静。而李氏似笑非笑,眼神沉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第36章 心魔 桑云没有多留,她放下钱袋子,向李抻和房氏表达了许遵的心意后,悄然离开。 李家门外,许遵与钟大坐在马车上等她。 桑云上车,将自己刚刚所见一一说来。二人听到桑云转述大夫的话后,对视一眼。 许遵向钟大使了个眼色,钟大瞭然,立刻下车。 马车内只剩下许遵和桑云,两人面面相觑,四周的温度莫名其妙升高。许遵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向一边,桑云也掀开车帘,假意好奇看看钟大哥去做什么了。 不一会儿,钟大将那大夫押上马车。 大夫起初满脸不服,许遵将大理寺的腰牌递到他眼前时,他一下子没声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老太太转世投胎到房氏肚子里的说法,是谁让你说的?你最好掂量好了再回答。」许遵冷声道。 大夫面色为难,似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才开口回道:「是,是李夫人身边的婆子让我这么说的,为此,还给了我三十贯钱。她说她家姑娘不受宠,在宅子里活得不容易。以前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再也没怀上,主君对她很冷淡。」 为了证实自己所说非虚,大夫把三十贯钱掏了出来。 许遵相信这个大夫没说谎,警告了他一番不要乱说话,便放他归去了。 回到大理寺,许遵第一时间将从老太太屋里带回来的不明粉末,交由黄明子检验。 黄明子仅仅是闻了闻,立刻辨识出,「这是来源于党项的迷药,其成分是高原上才有的一种稀有花草,能使人产生迷幻。」 许遵略思索后又追问道:「那为何这种迷药对有的人有效,有的人却无效呢?」 「大多数人心中都藏纳污垢,迷药生效后,他们会看到自己最不想看不到的东西,从而惊惧、悲伤。但这迷药,对心思纯净的人不生效。」黄明子解释道。 许遵瞭然,他想到桑云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又想起自己的往事。那么一件细微末节的事,成了多年梦魇,他不想承认,却无可避免。仅仅只被往事困扰片刻,许遵很快联想到——老夫人能被迷障吓死,说明老夫人的心魔也很重。可是老夫人不是一生信佛么?这样一个良善之人,她的心魔会是什么? 偌大的李家大宅,最了解老太太的。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也不是日日晨昏定省的儿媳,而是贴身伺候多年的婆子。 听说,那婆子亲眼见到老太太的死状后,受不住刺激疯了,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桑云得知许遵的困境后,提出一个想法:「或许,可以传李姨娘过来问问话,我总觉得,她知道的,比咱们想像得还多。」 许遵听罢,命人去传李姨娘。事到如今,草也打了,蛇也惊了,实在不必再去李家跑这一趟,可以公然传唤。 谁知,下属将李姨娘带来大理寺时,还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房氏落胎了。 落胎的原因竟是她自己像疯了似的,拿着枕头左右挥舞,不小心绊倒,失足滑的胎。 李姨娘虽是一身素衣,但髮髻梳得一丝不苟,妆容虽淡,但妩媚的风情还是能从举手投足间漏出来——她看上去心情不错。 「民妇问大人安。」该有的礼仪,也丝毫不差。 「你久居后宅,又曾管过家,应当对李家的事儿知之甚多。传你来,是有些事儿要问你,你如实回答即可。」许遵端坐于堂上,沉声道。
第43页 「是,大人请问。」李姨娘谦恭地应道。 「老夫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礼佛的?或者说,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老夫人礼佛礼得特别勤?」许遵问道。 李姨娘有些微错愕,她的反应,令许遵感觉自己问到点子上了。 「都是早些年间的事儿了。」李姨娘口气云淡风轻,「其实我也不想多事儿,但大人问了,我就有义务说出来。以前大娘子有过孩子的,还是个成形的男胎。但她自己气性大,跟老夫人怄气,落了胎,老夫人当时在气头上,忽视了大娘子。等到发现她不对时,赶忙去叫了大夫,孩子已经保不住了,而且自那以后,大娘子就再难怀上了。老夫人呢,一直认为这件事自己有罪过。所以礼佛才那么勤,想要亲自超度未来到世间的孙儿。」 「老夫人菩萨心肠,大人您说哪家的儿媳敢给婆婆气受?咱们家这位大娘子就敢,偏偏老夫人为着家和万事兴,总是一再忍让。但李家总归要有香火继承,那时候我已经进了门,后头又给主君送了两个丫头,就是为开枝散叶。老夫人说了,这几个丫头生了孩子,都养在她名下,偏偏她觉得这是老夫人在羞辱她。娇奴进门时,她又大闹一番,我和秋娘再不济,也是良民,那位可是贱籍,可主君喜欢吶,当娘的还能不随儿子吗?」 李姨娘说这些往事时,唇角一直似笑非笑。 许遵盯着她,突然冒出一句:「房氏此番又落胎,你似乎很高兴?还有兴致打扮。」 李氏一愣,随即笑了,「大人,我名下是有儿子的,还是庶长子。她的孩子落胎了,我为什么不能高兴?大人该不会真的以为,当妾的,都是真心盼着主母好的吧,何况还是房氏这样的人。」 她倒是坦诚得很。 许遵一时也没别的话要问,便放她归去。 桑云从屏风后走出,一直皱着眉。 「你有什么看法?」许遵问她。 桑云摇摇头,「我就是觉得李氏太坦诚了,反而有些奇怪。」 「说具体些。」许遵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叩击扶手。 「我暂时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奇怪。」桑云想了想,尝试去形容这种感觉,「在所有发生的事情里,她好像是一个旁观者。但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觉得奇怪,似乎掌控一切。还有,照理说,房氏这个人品性恶劣到这种程度,她居然能在这种人的眼皮子底下混得风生水起,还生下庶长子...我总觉得,她的能耐远超过我们想像。」 第37章 教书先生 「房氏发疯,听起来似乎也是中了迷药。要不然,她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怎么护着都不为过,如何会这么不小心?房氏若也是受害者之一的话,那李氏确实很可疑。」许遵接着桑云的话说道。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沉默。 「报——」一名衙差从外面进来,将手中信件递交给许遵,「禀大人,府中的信。」 能这么急着给自己来信的人,只能是母亲。 许遵忙将来信拆开,寥寥几行,看完后,眉头舒展不少,可不知联想到什么,又皱得更紧了。 「钟大,去查一下,汴京城内买卖这种迷药的渠道,设法子将名单拿来。」许遵吩咐道。 「是。」钟大应下。 「我和钟大哥一道去。」桑云积极性很高。 许遵凉凉地看了桑云一眼,钟大挠挠头皮,尴尬地笑着说:「桑姑娘,这种交易一般都在鬼市,这地方鱼龙混杂,又是在夜里,带着你,反而不便。」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不去了吧。」桑云有些失望道。 许遵面色这才好了些,他冲着桑云道:「你若是真无聊,可以再去李家一趟,查一查李家的帐。」 就在刚刚,母亲来信告知自己,肃亲伯爵一家子都在为长子的前程做打算,那孩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想走太后的路子,看看能否捐个官,哪怕是个闲职。 虽然房氏和李抻的夫妻关系如此恶劣。按理说,房氏不太可能为着李抻的兄长一家如此打算。但她既已嫁作他人妇,为李家考虑,一荣俱荣,这个道理也是说得通的。 桑云还真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听到有事儿可做,又立刻打起精神。 到了李家,守门的人直接让她进了。这些天,几进几出的,李家的人都对桑云十分熟悉了。至于她要帐本,管帐的人经过李抻的同意后,也给了她。 桑云自幼跟着父亲认字,也跟着母亲学过记帐,所以帐本她能大概看懂。 厚厚的一本帐本,记着李家今年的支出与收入。桑云直接翻到了前三个月的记录,逐一看着。 李家的收入无非就是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绸缎铺子,及庄子上的收成。支出除却一家主僕的吃穿用度外,还有给家中公子小姐请的教书先生的束脩,以及每个月孝敬给肃亲伯爵府的一笔钱。 初看起来,没什么奇怪的。 本朝「高薪养廉」,文官收入都不低,但还是抵不过做生意的。商人赚得多,到底没身份。若是官商互为倚靠,则都能过得好。 但是在这个月,李家供给肃亲伯爵府的钱却比上两个月多了两倍不止。 这可就有意思了。 桑云指出这一点,问管帐的,管帐的反应很快,回道:「年底了,主君今年生意做得不错,便多给了些。若没有伯爵府护着,主君的生意也不能这么好做,毕竟这里是汴京。」
第44页 「如此。」桑云点点头,心中却是将这件事记下了。 她再前后翻了几翻,无意中发现,李家给教书先生的束脩,这两个月的,比前两个月的要高出不少。 「你家主君今年生意挣得多,连带着教书先生也沾光吗?」桑云随口问道。 管帐的一愣,随即面色有些不自然道:「这倒不是,从前的教书先生教得不好,公子小姐们不喜欢,现在换了个人而已,名气更大,价钱自然就更高。」 「哦。」桑云点点头,又将帐本往前翻。 她很快又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既然从前的教书先生不好,为何还教了快一年,近两个月才换? 看来,管帐的没说实话。不过,桑云也没问,而是暗暗记下了。 怪不得许大人要自己来查帐呢,这李家稀奇古怪的事情确实不少,一本小小的帐本就能窥得许多。 桑云合上帐本,和管帐的拉起家常来,「你们大娘子身子好些了吗?」 管帐的唉声嘆气,「身子是好些了,但精神却是很差,好不容易又有了孩子,却...哎...咱们家接连发生祸事。看样子要找个道士来做场法事的好。」 桑云虽是厌恶房氏的傲慢,但也怜悯她丧子之痛。所以她脱口而出的这声「祝愿她能振作」是发自真心。 回到大理寺,桑云将在李家帐本上所窥见的,一一说与许大人听。 听到李家给肃亲伯爵府大笔钱,许遵的表情平淡。但在听到李家重新请了个教书先生,还给了大笔束脩后,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这位新请的教书先生,是谁?」许遵问。 桑云摇头,「我没问,怕他们起疑。」 许遵看了她一眼,这丫头看似鲁莽,关键时刻倒谨慎。数次的经验告诉他,这丫头确实是个宝藏。 「这事儿不难查,汴京有名气的教书先生就那么多,肯去商人家中教书的,更是屈指可数,多是爱财之辈。至于从前的教书先生为什么离开,也许可以从李家的孩子们这面下手问问。」许遵顿了顿,「待钟大查得迷药的线索,就是个时机。」 「好了,我瞧你连忙几日,也够疲惫了,去领了钱,回家歇着吧。」许遵看到她眼下的乌青,又开口道。 桑云听到「钱」,眼睛发亮,但又想到什么,犹豫着,还是开了口:「许大人,你家缺厨子不?」 「什么?」许遵一脸莫名。 桑云解释道:「我每次办完事儿,可以领到两贯钱,其实很多了。但是我初来汴京,什么都没置办,快过冬了,我需要买冬衣、靴,还有炭火。张兄考试也不知考得怎么样,但九天挨下来,也一定需要吃点好的,补补身子。所以,我想多赚钱。」 许遵听到她「哭穷」,原本是打算给她想想办法的。但她提到「张兄」,许遵就打算苦一苦她。让她知道人世间的险恶,让她知道,自己都泥菩萨了,还要去接济男人,这样是不对的! 「我们家可不缺厨子,何况,你凭什么觉得你的厨艺能进伯爵府?」许遵冷道。 第38章 难缠的李氏 桑云走在街上,一直在想许遵的话。 他似乎轻视她,但他将她从蓬莱那样的沼泽地里救出来,对她处处优容,处处照顾,似乎又是重视的。 其实桑云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许大人长得好看,有钱,又心善,在「克夫克妻」的名声上,两人还挺般配。 从前不敢深想,现在觉得,坦然面对自己的仰慕之情,也没什么。 她走着走着,走到西街绸缎庄门前,被门前木板上醒目的红字吸引。 ——招私家耳目一名,重酬! 「重酬」这两个字简直叫桑云迈不开脚步,鬼使神差就走进去了。 「我来应耳目一职。」桑云对着掌柜的,自信满满。 掌柜的是一个精明相的胖子,上上下下打量桑云好几眼,口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 这些天来应耳目的人不少,多少腿脚好使的男人都不够格。眼前的小姑娘凭什么? 桑云当然知道掌柜的心里所想,她从腰间将大理寺的牌子摘下,在掌柜的眼前晃了晃,「我能在大理寺做活儿,还不能给你们做么?」 掌柜的狐疑地盯着腰牌看了又看,再将桑云看了又看,目光从怀疑变到不可思议。 「掌柜的...」一声底气十足的女声从珠帘后响起。 桑云看过去,愣了一愣。眼前身姿丰腴的女人,她在街上见过。那日,她抄着一根棍子,领着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在大街上追赶一个妇人。 「东家,这个姑娘是大理寺的人,来应咱们的耳目。」掌柜的禀道。 「哈?」女人分明不信。 桑云只得又亮出腰牌,并说了些与案件并不相关的大理寺日常,来佐证自己的身份。 女人看向她的目光,从不屑到惊喜,忙拉住她,将她请进内屋「详谈」。 考试结束的这一日,天气并不好,雨要下不下的。 桑云拎着伞,挤在人群里,看到张敦礼,拼命向她招手。张敦礼也看到了她,极其疲惫地挤出一个微笑,移步到她跟前时,已是脚步虚浮了。 「快回家歇息,我买了一只母鸡,炖汤给你喝。」桑云闻到他身上轻微的酸味儿,又道:「再烧水,洗个热水澡。」
第45页 张敦礼点点头,在看到桑云特地雇了一辆马车来接自己时,十分诧异,「你哪来的钱?大理寺的待遇这么好吗?」 桑云神秘一笑,「我又找到了一份钱多的活儿,回家再详细地告诉你。」 两人坐上马车,桑云将早已备下的小点心和茶水递给张敦礼,迫不及待问他:「考得如何?」 「就这样吧。」张敦礼喝了口茶,淡笑道:「尽人事,听天命。」 「反正我信你。」桑云不光对自己很有自信,对朋友同样是。 到了家中,桑云添了柴,将水烧上,和张敦礼闲聊起来。 张敦礼听到桑云做了绸缎庄老闆娘的耳目,帮抓她丈夫的外室,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事儿听起来似乎很危险,其实你真的不用为了挣钱,做这么危险的事。我若是考上了,以后我来养着你。若是考不上...《王相公与我娘亲二三事》、《那日我被榜下捉婿》这样的话本子,我也不是不能写。」 「你就放心吧。」桑云拍拍他的肩,「第一,我是大理寺的人,谁敢动我?第二,老闆娘手底下也有不少人。第三,这些破坏别人家庭的人都是道德败坏,我这是替天行道,天会庇佑我。」 张敦礼见她斗志昂扬,便不再说话。 「我家的案子...有眉目了吗?」他换了个话题,这件事一直是压在心上的石头。虽然知道催促不对,但他确实很想知道一些消息。 「登州到汴京有些路程,再加上查案也需要时日。若是有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桑云安慰他道。 张敦礼点点头,可是他眼底的愁云不散,总显得心事重重。 「张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等到真相大白那一日,我希望你能够真正舒心。痛失亲人,实在太过悲苦,但我们总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像太阳一样明亮。」桑云说道。 「嗯。」张敦礼用力点头,将手边的鸡汤一饮而尽。 又过了一日,桑云刚从老闆娘那儿拿到定金,正盘算着怎么进行第一步行动呢,阿岳就来敲门,说是迷药那边有线索了。 桑云和阿岳速去到大理寺,正听到钟大跟许遵禀这件事儿。 「李氏做得很隐蔽,她的爪牙去黑市买药,还额外付了一大笔钱用作封口。若非我威逼利诱,这行有这行的规矩,还真的查不出来。」钟大说道,「另外,人我已经带回来了,暂且关押在牢内。他若肯配合咱们查案,他贩卖迷药的事儿,可以从轻发落。若是不肯,那就数罪併罚,并将他驱逐出汴京。」 「做得很好。」许遵眼眸一眯,「立刻缉拿李氏。」 「居然真的是她。」桑云喃喃自语。 这个结果,在情理之中,却又有些意料之外。因为桑云觉得,房氏因为怨憎,有杀害老夫人的动机,可是李氏和老夫人又有什么仇怨?为何要借房氏的手除掉老夫人呢?而且房氏是主母,如何会听从一个妾的建议?这根本说不通。 看来一切只有等李氏来,才能解答疑惑了。 李氏被缉来时,穿着格外艷丽,衣裳还熏了香。许遵看在眼里,认为这是对司法的一种挑衅。 「你还有心情打扮,果真内心强大。」许遵讽刺道。 李氏娇媚一笑,抚摸着自己的脸,「大人,女人爱俏是天性。一个女人,连穿衣打扮都不重视了,那还算女人么?」 许遵可没兴致和她探讨这种问题,他往堂上一坐,正了正双翅帽,冷声道:「你的人去黑市买迷药,且这种迷药的粉末在老太太供菩萨的香炉里发现,你作何解释?」 李氏又是一笑,神情似是无奈,「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妾,主母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呗,谁能想她丧心病狂,竟拿来杀人了呢?」 桑云站在屏风后,直接皱了眉头。 这个李氏,比想像中更加难缠。 第39章 莫名要当驸马爷了 「你们家主母可是大家闺秀,怎么会知道迷药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呢,还是党项的迷药。」许遵直勾勾地盯着她,气势迫人。 不过,李氏根本不害怕,她嗤嗤笑道:「大娘子是大家闺秀,她身边的婆子又不是。一个杀猪出身的,家里遭了祸,运气好,被卖到大娘子跟前,偏偏大娘子还很信任她。这婆子不光精通下三滥,手劲儿还很大,片肉剁骨的可不在话下吶。」 许遵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奇妙的温柔,语态很放松,像是跟人拉家常一样,「你连你们大娘子身边婆子的来歷,都知道得如此清楚,感觉整个李家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着实厉害。」 李氏似乎吃不准许遵的意图,抿了唇,不再言语。 「钟大,请李娘子下去歇一歇。」许遵将「歇」字咬得很重。 钟大心领神会,客客气气地站出来,朝李氏道:「李娘子请随我来。」 李氏看向许遵,眼神中有不解,许遵的表情始终温柔。直到李氏不得不跟钟大离开后,顿时恢復往常的疏离冷淡。 「许大人,这...」桑云张口。 许遵却一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的欠揍表情,直接打断她:「就允许她将咱们当傻子,不允许我们骗骗她?」 桑云听完,更加疑惑。 许遵一副「你真是个傻子」的嫌弃表情,给她讲了一桩旧事,「从前在登州,我遇到过一起穷凶极恶的案子,酒坊老闆一家子大小七口人全部被杀,我们刚寻摸到线索,兇手来自首了,他说是因为老闆意图强迫自己的妻子,这才愤而杀人。线索全部对得上,兇手确实是他。但我们走访邻里,发现兇手的妻子嫌弃丈夫贫穷,和酒坊老闆有染,更有人听到其妻子和老闆发生争吵,想要逼他休妻之类的话,老闆却不同意。最后的真相其实是,兇手妻子恼羞成怒,恶意捏造事实,操纵爱慕自己极深的丈夫去杀人。」
第46页 桑云最初听得云里雾里,愣了半晌,突然醒过神。 「大人你是说,有可能兇手真的是房氏。但恶意操纵这一切的人,其实是李氏?」 许遵傲娇道:「你还不算太傻。」 桑云皱起眉头,「这又回到刚才的疑问,为什么房氏会被一个妾室操弄?她就算真的不聪明,也不至于做出这些丧心病狂之事。」 「我也很好奇,不过,这一切问题的答案,咱们需要耐心等上几日。」许遵信心满满。 钟大将李氏安置妥帖,回来復命。许遵点点头,说这几日自己要闭关做其他事儿,叫桑云别来打搅他。 桑云满脸问号,在他离开后,忍不住问钟大道:「许大人克妻,是因为没有女人能忍受得了他的自恋吧?」 虽然他确实俊朗又多金,自己也确实爱慕他。但真的没有想要打搅他的意思,哪怕一丁点儿! 「许大人的未婚妻,不是他剋死的。然后,关于许大人克妻的名声...其实是他自己放出的。」钟大一脸为难地说。 「啊?为什么?」桑云很惊讶,还有人热衷于造谣抹黑自己? 向桑姑娘透露公子的隐私,其实很不地道。但她都问到这一步了,而且...钟大私心里不希望桑姑娘误会公子。 「公子出身好,又不是纨绔子弟,从小爱读书,又相貌好。所以有很多小娘子爱慕于他,但是公子这个人吧,对读书啊、做官啊、挣钱啊,都比对姑娘上心,他不想为这些事分神。再说,汴京出身好些的小娘子们多骄矜,公子不喜欢骄矜的女人。」钟大最后一句话,已经接近疯狂暗示了。 桑云若有所思,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所以许大人喜欢特别谦逊的女人。 「嗯嗯,是。」钟大点头,可是想了想,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到了放榜这日,几乎满汴京有些头脸的人家都去凑热闹了。家中有人参与科考的,去看榜单。家中有待嫁闺阁女的,去榜下捉婿。 桑云费了老大劲儿,才拉着张敦礼挤到人前。 「李之纯、宋圣龙、张...张兄!你中啦!」桑云数到张敦礼的名字,兴奋地直摇他的肩膀。 张敦礼被她摇得眼睛昏花,定了定神,于混乱中将自己的名字看了又看,眼眶有些湿润。 「爹,娘...」他喃喃自语,还没等在心中告慰完亲人,身后突然窜出几名大汉,拖住张敦礼的胳膊,要将人直接抬走。 「你们做什么!」桑云呵斥道。 「咱们家主君就一个女儿,要你这位兄长去做女婿。小娘子,你就等着吃香喝辣吧!」一个大汉口齿不清地回她道。 原来,他们以为张兄是自己的兄长。 桑云见张敦礼满脸写着「拒绝」,但无奈寡不敌众,而桑云身手再出色,怕也不是几个大汉的对手。 紧急之下,她看到人群中还有几个身穿华服,带着七八个壮丁早早赶来「捉婿」的富绅,灵机一动。 只见桑云大声喊道:「我兄长年十八,一次及第,无父无母,长相俊朗,谁家要他当女婿啊?」 她这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毕竟,及第的进士中,不乏年老体弱的,或是相貌不佳者,张敦礼这么一个翩翩少年郎,还是一次及第,又无父无母的,只能依仗岳家,以后发达了,好处就都是岳家的。这个算盘,谁都会打。 于是乎,一群人几乎「饿虎扑食」般扑向张敦礼。 桑云拉着张敦礼,躲开了。 「我兄长有要求的,要娶财力最强的女人!」桑云又喊了一句。 刚才回桑云的汉子,望向其他的「恶狼」,满脸愤怒,「是我们先看上的人,你们还有没有一点道德!」 「都来榜下抢女婿了,还道德?」其他人讽刺他道。 来抢人的汉子,各个血气方刚,根本受不住激,大家立刻打成一团。桑云向张敦礼使了个眼色,一边高喊「加油」,一边拉着他趁乱逃走。 城楼之上。 一穿真珠大衣,配金革带的年轻娘子看着榜下的闹剧,「扑哧」一笑。 「那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她指着张敦礼道。 一旁的老奴拱手站着,伸长脖子一瞧,「公主,明明是他身边那位小娘子更有意思啊,很聪明。这个年轻人有点傻。」 「我就喜欢傻的,好欺负。我要去跟爹爹说,让他当驸马。」卫国长公主声音很雀跃。 第40章 不速之客 桑云将老闆娘给的定金,拿出余下的所有,去给张敦礼买成衣。 「虽说官家爱贤,不会看不起咱们小地方的人。但你去官家面前,还是要穿戴齐整,争取留一个好印象。」桑云拿尺子,一边给张敦礼量体,一边叮嘱他。 「云娘,我欠你太多,真该拿一生来还的。」张敦礼发自内心道。 明明比自己还小些呢,却在生活中处处照顾自己。家中遭大祸,若非桑云的支持,自己能不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还难说。 「一生?」桑云笑着打趣他,「你该不会想以身相许吧?」 张敦礼一愣,面色一红,他还真的没这么想。 桑云不再逗他,拿笔将他的肩宽、颈宽和腰部尺寸一一记下来,随后问张敦礼:「你是想外放还是想留在汴京?」 留在汴京,生活便捷舒适。外放的话,没背景,好地方一定轮不上。去苦寒之地,生活虽不易,但容易做出成绩,升迁能快些。桑云虽是民女,却也懂这个道理。她私心里,是希望张敦礼留下来的。背井离乡,想要闯出一番天地很难,若有朋友陪着,也不至于孤苦无依。虽然汴京有许大人,有钟大哥,还有大理寺的若干兄弟们。但她和张敦礼一道坐过牢,熬过最苦的日子,感情自是不同。
第47页 「汴京。」张敦礼斩钉截铁道。 桑云脸上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道:「那你可要好好表现呀。官嘛,小一点也无所谓,平凡的日子才是最安稳的。」 于是,张敦礼穿着崭新的成衣,跟随这一科的进士们入大内,参加殿试。 官家比想像中年轻,不知是不是张敦礼的错觉,他总感觉,官家在一众进士中,格外关注自己,总时不时拿眼神打量自己。 往常的殿试,一般都是考诗赋,由官家即兴出考题。但今年不同往常,官家打算仿仁宗,「以民事试之」,出「问题十通」。 「今年增恩科,皆因大娘娘的福泽,你们要懂得感恩。大娘娘与朕的想法相同,诗赋固然能看出一个人的才华。但做官,靠的是能力,不是才华。」官家开口道。 「是。」众进士连口称是,其实心中七上八下。因为,大家都在诗赋上下了番狠功夫,打算一鸣惊人,却没想到官家「不走寻常路」。 「这第一题嘛……」官家顿了顿,缓缓说道:「登州前些时候出了一个案子,一民女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她由叔叔抚养长大。后来,母亲也亡故,守孝期内,该女被叔叔嫁给一个品行极差的大龄男子,女子不堪忍受,故而杀夫。这个案子后来被许卿翻案,找到真正兇手。不过,在这之前,案子传到朕耳中时,大家都对这个案子有些自己的想法。如今,朕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张敦礼听到一半,心下一惊,他没想到,官家的第一题,竟是桑姑娘的「杀夫案」。 已经有反应快的进士,作出自己的见解。官家没有做出任何评判,反倒将目光落到张敦礼身上。 「张卿,你是登州人,这个案子,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众人的眼神齐齐望向他。 张敦礼定了定神,作了一揖,「回官家,臣与该民女是相识。站在朋友的角度,我理解她的苦难,尊重并同情她,也相信她的人品,绝对不会杀人。站在民众的角度,法外有情,当从轻发落。站在官员的角度,任何人不得以任何藉口挑衅宋律。」 大殿之上安静异常,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但这件事若是臣来处置,臣理应迴避。臣认为,不管什么身份的人,都不应该徇私舞弊,百姓也好,勋爵人家也罢。」 其他进士们面面相觑。大家都是就某个角度进行各自的观点阐述,而张敦礼却就不同身份,进行做法阐述,并在最后表达了自己不畏强权,不假公济私的态度。 接下来的其他试题,张敦礼均三言两语,却态度鲜明地表述观点。 殿试结束后,身为主考官的官家和其余考官都未作出点评,而是分别说了些场面话。虽不是笔试,但殿试结果也不是立刻就能出来,君臣之间也许私底下还有些看法需要交换。 只是,在进士陆续退下时,殿前伺候的太监却突然叫住张敦礼,态度恭敬。 「张公子,官家有请。」 张敦礼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心,又勐烈跳动起来。 另一面。 大理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刻,许遵正坐于堂桌前,阅读林知州的来信。信上透露的信息,令许遵眉头不展。这位的到来,令许遵感觉十分意外。他本以为,将李氏扣下,是房氏先忍不住,会自动找上门来,没想到却是肃亲伯爷。 「伯爷来此,有何事?」许遵从椅子上起来,不动声色地问他。 肃亲伯来得低调,不但穿着朴素,且只带了一名随从。 「许大人,可以借一步说话吗?」肃亲伯态度很是客气。 「请。」许遵想了想,将他引向一边的偏房。 这间偏房是大理寺的官吏们日常午歇的地儿,只有一张榻,几张椅子,一张桌子而已。许遵嫌弃简陋,硬是在榻上和椅子上铺了层价格不菲的波斯绒毯。 出于尊重,许遵将铺着毯子的椅子,让给了对方。 「许大人,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为舍弟家的案子来的。」肃亲伯虽年纪不小了,体态发福,但由于常年养尊处优,又谈吐得宜的缘故,给人儒雅的印象。 许遵喝着茶,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他更为直白的下文。 肃亲伯迟疑着,缓缓开口道:「舍弟家门不幸,纳了李氏这样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姨娘被她所害,理应一命抵一命。至于娇奴,她不过是个风尘场所的女子,家中也早已没人了,死了就死了吧,还请许大人不要再查下去了。」 许遵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请求很有趣。 老太太的命案由李氏背,娇奴的命不值钱,也没什么人会在意一个教坊女子的生死。甚至,连她的死,也可以算到李氏身上。所以,他此举是要保下房氏? 第41章 大吃一惊 「伯爷,你似乎和李老闆关系不错。」许遵话中有话。 肃亲伯温厚地笑了笑,「家中兄弟不多,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幼一道读书,一道玩耍,怎会关系不好?何况,姨娘对我有恩。我少时出天花,虽是种痘成功,但府中众人对我避之不及,是姨娘日夜照顾我,我才恢復得这般好。」 许遵点点头,佯装好奇道:「既是关爱庶弟,那他并不喜房氏,你应当知晓。他内心也许巴不得寻个由头休了她呢,你为何要保她呢?」 「至亲至疏夫妻,既是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房氏门第高些,脾气就大些,对待妾室就刻薄了些,但她刚失了孩子,怪可怜的。再者,若此案真牵扯到房氏,房家也不会坐视不管的吧。」肃亲伯佯似真诚地看向许遵。
第48页 许遵却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丝躲闪的狡诈。 「原是伯爷心善,我还以为跟令子的前程有关呢。」许遵幽幽而道。 肃亲伯的神情精彩,却因过分老道,这份精彩很快就掩在了如水的温润里。 「犬子天资平平,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听说许大人是甲榜进士出身,犬子若有许大人三分勤奋与天分,我也不至于动歪心思了。」 说实在的,许遵在朝堂中,很不喜与那些自诩清流的士大夫交往。因为他们过于迂腐,但更不喜与这些皇亲贵族打交道,一个个的,人精似的,口中探不出虚实。 就说这位肃亲伯,明明是许遵捉住了他的痛处,偏偏他轻飘飘认下,又轻飘飘揭过,夸了许遵,又道出自己的心酸无奈,许遵的拳头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伯爷的诉求我已经明白了。」许遵面无表情地说道。 肃亲伯对许遵「识相」的态度感到满意,他端起另一杯茶,还未喝,只看一眼,见其色白如雪,嘆道:「这是龙团胜雪,许大人办公时都喝这样好的茶叶,可见品味不俗。」 「我孤家寡人一个,无妻儿要养,俸禄买些茶叶喝一喝,也无不可吧。」许遵漫不经心地回道。 肃亲伯笑了笑,起身欲告辞,只走几步,又回头道:「宫中大娘娘寿辰,不宜见血腥,怕是要大赦。这李氏也不过一个妾,我想,她犯了这么大的罪,自绝于牢狱,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话,暗示意味浓厚。许遵捧着茶碗的手一顿,却未搭话。 待肃亲伯离开大理寺后,许遵去了牢狱,见李氏。 李氏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中,虽是不曾短了她吃喝,但到底美人需见光,只关了两日,她整个人看上去已没什么精气神了。 「许大人,你还要关我到几时?」李氏看到许遵,从地上爬起来。 许遵不说话,只一撩袍,席地而坐。 「许大人,你叫人带我下去歇歇,我真以为是歇歇,结果却是将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就算有罪,也该走了流程再办,这样算什么!」连着两日的关押,已叫李氏失了气定神闲的风范。但她对上许遵锥子似锐刺刺的眼神时,莫名失了声,再也说不出质问的话。 等到她完全老实时,许遵才开口,只一句:「肃亲伯想要了结你,你若想活命,只能说实话。」 听到「肃亲伯」的名号,李氏身子一僵。 「我再问你一遍,你的人去黑市买迷药,原本是想要做什么?」许遵盯着她道。 李氏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 许遵原本就对这种娇柔做作的女人没有好感,现在看到她惶惶的模样,心中鄙夷:再指挥若定的女人,在死亡面前,也丑态百出。可恶的是,这种女人,把对生命的敬畏,只用在自己身上。 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李氏突然爬到许遵跟前,与他对视,「许大人,如果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你能保我一条命吗?」 「你的命,应当由律法来判决。我可以保证的是,在大理寺,没有人能私下处决你的命。」许遵回道。 李氏坐下来,眼神游移,眉头微皱,犹豫了很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我们大娘子,和她的大伯哥,也就是肃亲伯有染。」 饶是淡定如许遵,此刻也是惊得五雷轰顶。可是他很快联想到一副画面——李老夫人的灵堂上,房氏昏倒,肃亲伯的反应比房氏的婢女都快。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件事?」许遵问道,他好奇的点在于,她知道这么大的秘密,竟没有被灭口,还在李家活得风生水起? 李氏终于吐出这个秘密,神情轻松了些。 「一年前。」李氏努力开始回忆,「我其实,也是无意间发现的。我撞破这件事时,特别害怕,和我一起撞破姦情的,还有当时李家的一个教书先生,很年轻,是来汴京赶考的举子。我当时就想到,按照大娘子的脾性,她一定会了结我。与她一处的男人是肃亲伯,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一定不会叫我活着。可是我想活,我急中生智,当着伯爷和大娘子的面,我拿砖头砸向教书先生的后脑。」 「当时来了个人,我们将教书先生拖到假山后面。事后,我告诉大娘子他们,这个教书先生我来处理。现在我手上沾人命了,我们是平等的了,求他们饶我一命。他们当时同意了。」 想要令对方信任你的唯一办法,就是将自己的把柄递到对方手里去。李氏确实是个反应很快的人。但是——许遵更关心那个教书先生。 「你后来把那个教书先生杀了?」许遵眼眸眯了起来。 「没有,没有。」李氏摇头,「我想杀,但是我的心腹心慈,没杀他,而是将他送出城了。我冷静下来后,觉得教书先生没死也是好事。万一大娘子他们反悔了,我手里也捏着他们一个把柄。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 「那教书先生往哪里逃的?姓什么叫什么?」许遵又问。 「想活命,自然是往北逃,人烟稀少,他才能活。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张敦礼?」李氏想了想,肯定道:「我在希儿的课本上见过这先生的名字。」 又是一阵五雷轰顶。 第42章 你把张兄怎么了 「你再细细想想,确定没有记错?是登州人氏张敦礼?」许遵反覆向李氏确认道。
第49页 「是。」李氏又想了想,肯定地点头。 许遵回忆起林知州的来信,他对张家灭门一案重新展开调查,发现张夫子的胞弟张宪之很可疑。原本家境贫寒的张宪之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却说不清财产的来龙去脉,且林知州在调查中发现,张宪之和张夫子关系冷淡。故而因某种原因杀人夺财也未可知。再调查,林知州又发现张宪之所发横财远大于张家损失的财物,且张宪之本人近日到过汴京。 难道,张家的血案与肃亲伯有关?是肃亲伯指使张宪之谋害兄长? 张敦礼是张夫子的儿子,他先前在李家教过书,后来又因冤被遣回原籍关押,现下又到汴京,还参加了科举。如此明目张胆的,不怕再被灭口吗? 如此,桑云这傻丫头整日与他待在一处,岂非很危险? 许遵起身,快步向牢狱外走去。 大街上,新科状元披红挂彩,跨马游街,身后跟着探花和榜眼。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挤在道路两旁,争相目睹新科进士前三甲的风采,掷以花果。 张敦礼被点为探花郎,虽是第三名,但因相貌英俊,怀中被娘子们投掷的花果最多。他面色疲惫地向大家不断道谢。 「看吶,今年的探花郎被选中当卫国长公主的驸马啦。真的长得好俊啊!一表人才又有才华,和公主好般配!」 人群中传出诸如此类的议论。 状元郎的风头一下子被张敦礼抢去一大半,自然面色不佳,张敦礼与状元郎目光相接之时,只能投以抱歉的眼神。 那一日,官家将他留了下来,说卫国长公主瞧上了他,要招他为驸马。 张敦礼楞在原地,惊得不知所措。 一旁的内侍提醒他快谢恩,他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噗通」一声跪下,「谢」字刚说出口,他就犹豫了。 「臣...臣才疏学浅,实在无法匹配公主,会辱没公主的。」张敦礼鼓起勇气说道。 「张卿何必妄自菲薄,张卿才华横溢,看待世事通透,又极为正直。公主与朕,都很喜欢你。虽说尚了公主,会限制你在朝堂的作为,但你仍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发表你想说的话。」官家说道。 「可是臣,臣...」张敦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难道张卿在家乡已有妻室?」官家声音一沉。 「不,不,臣尚未婚配。」张敦礼否认道。 「既如此,你百般不情愿,可是瞧不上朕的亲妹妹?」官家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臣不敢。」张敦礼忙磕头,他冷汗淋漓,最后咬着牙俯身,「臣谢过陛下,定会好好善待公主。」 「很好。」官家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 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汴京。桑云这处,和许遵那儿,也都有所耳闻。桑云自然是为张敦礼感到高兴和自豪,而许遵先是吃惊,随即心下有些轻松。他要尚主了,以后就不会再和桑云待在一处了。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许遵又嗤之以鼻。 他跟桑云待不待在一起,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因为他的存在,给一个无辜的人带来潜在的危险,自己就要管。 许遵亲自上门去,敲了两下门,正是张敦礼开的门。 「许大人。」张敦礼作揖。 许遵还以礼节,自己再看这傢伙不顺眼,他也是日后的驸马都尉。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许大人亲自来寻桑姑娘?她不在家,去买东西了。」张敦礼有些诧异道。 许遵才不肯承认自己是担忧她的安慰,想要亲自来看看。他面色一黑,看了眼张敦礼道:「我是来寻你,关于你家的案子。」 张敦礼听了这话,忙让出一条道,将他好好请到家中坐下。 许遵坐下后,环顾四周,发现这地方虽小,却被收拾得整洁干净。屋子的角落里有一块不知从哪儿搬来的木桩,上头摆着一只旧瓷瓶儿,瓷瓶里插着两根枯枝,枯枝上嵌着红纸剪出的梅花。 如此别出心裁。她的手,原来不只会扇人巴掌。 「许大人,家里没什么好茶,您暂且喝着。我想知道,我家的案子,有消息了么?」张敦礼为许遵沏茶,急切地问道。 许遵看着茶碗里漂浮的劣质碎茶末,嫌弃地撇过眼,望向他,问了一个问题:「你在李家教过书,这种事,为什么要隐瞒?」 张敦礼一愣,仿佛被钉在那里,就好像动一下,脚下的土地就要裂开似的。 「你看到的东西,为何不如实交代?你将自己置于险地便也罢了,为何还要拖别人下水?」许遵想到这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看到的东西?」张敦礼一脸迷茫,「看到了...什么?」 他这一问,倒把许遵问住了。 「你失忆了不成?你在李家教书,撞破房氏与肃亲伯的不伦之情,这才要被人灭口。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你都已经离开汴京了,为何还要回来?他们不放过你的家人,是不是你的家人也知道些什么?」许遵一连串的问题,如射出的万剑,齐齐刺入张敦礼的心上。 张敦礼面色苍白,他颤抖着嘴唇问:「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所以才被灭口的吗?我的,我的家人,也是被他们杀的吗?」 许遵很是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自己被灭口的原因?你真的被李氏的那一砖头砸傻了吗?」
第50页 张敦礼仿佛没听见许遵的话,只是重复地问:「是真的,被他们杀了吗?」 许遵皱眉道:「可能是借刀杀人,你的叔叔和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矛盾?可能,可能是有吧。」张敦礼仿佛被人抽走魂魄,眼神游离,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许遵的面色极其难看,他刚要开口,张敦礼整个人却直挺挺地昏倒在地。 就在此时,大门被打开。 刚买完菜回来的桑云,刚巧看到张敦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而许遵坐在一边的画面。 「许大人!你把张兄怎么了!」桑云将菜篮子丢下,径直飞奔了过来。 第43章 欺君之罪 许遵内心窝火,自己担忧其安全,大老远跑来,她不关心,居然还质问自己将她的张兄怎么了! 「旁人与虎谋皮,你也不怕被牵扯进去,倒是心大。」许遵冷冷地说道。 「什么谋皮?许大人,可以先帮帮忙不?地上凉,我们将张兄抬到里屋榻上去。」桑云说着,先抬起张敦礼的一只胳膊。 许遵眼睁睁看着,只能走过去,极不情愿地帮这个忙。 「你一个小娘子,能搬得动男人吗?还是让开些吧。」他把张敦礼的胳膊绕挂到自己脖子上,将人直接抱起,往里屋走去。 这个张敦礼跟营养不良似的,看着瘦弱,抱起来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里屋暗,许遵没看清脚下的路,将人放到榻上时,被什么绊到,一个踉跄,差些整个摔到张敦礼身上去。 混乱之中,他无意中触碰到一处柔软,整个人一愣—— 桑云走进来,将窗户打开透气。 光落进来的一刻,桑云看到许遵伫立于原地,想什么想到出神。 「许大人?许大人?」桑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许遵回过神来,指着昏迷不醒的张敦礼,厉声问道:「这是个疯子,你就这么陪他疯?」 桑云讷讷地看向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印象中,许大人或许古怪,或许傲慢,看不上的人事有许多,但像现在这般凶,却是头一次。 桑云的第一反应是懵,第二反应是委屈。 许遵见她眼角下撇,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恶劣了。 他深吸一口气,恢復往日冷清的样子,低声道:「他是个女人,你和他住了这么久,竟没有察觉吗?」 桑云瞪大眼睛,看看张敦礼,再看看许遵。 许遵露出失望的神情,「原以为你胆大心细,却不料对身边人疏忽至此。还是因为,你心中将他当至交好友,早已先入为主地接纳他的一切?就算有什么觉得奇怪的地方,也从不怀疑?」 许大人说得对,桑云早知张敦礼有秘密,但她选择尊重。出于男女大防,她也从不进他房间,更不会翻动他的私人物品。所以,纵然他身形瘦弱,纵然他声音偏柔,她也从未往别处想去。 「不过...许大人,你是如何知晓的?」桑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许遵如鲠在喉,脸上显出奇异的酡红。 桑云又看看张敦礼,再看看许遵,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后退一步,捂住胸口,「许大人,你,你...」 许遵轻咳一声,缓解了这一阵尴尬后,又开口问桑云:「他家中几口人,你可知道?」 桑云点头,巴着指头道:「除了他爹娘外,共有兄妹三人,一位妹妹远嫁密州,一位死于灭门案中。」 「远嫁密州?」许遵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榻上,张敦礼缓缓甦醒过来。 他睁眼的一瞬,看到许遵和桑云坐在床头,愣了半晌,似乎在回忆自己昏迷前的情景。 「张娘子。」许遵声音平淡,却眸光锐利。 张敦礼被他这声称唿惊着,目光在空中寻求着什么,恐怖地迴避他的眼睛。 「现在才害怕,是不是已经晚了?」许遵语气凉凉。 「张兄你...到底是谁?」桑云的声音发颤。 许遵站起身,俯视着张敦礼道:「哥哥在汴京离奇消失,孤女为寻找真相,冒充举子身份,不光试图寻机会找真相,还参加了科举,中了榜,又博得公主青眼,成为当朝驸马。你不光是个才女,还是个胆大包天的奇女子!」 张敦礼从榻上滚下来,狼狈地坐在地上。 「你瞒得了一时,如何瞒得了一世?你与公主洞房时,该如何面对?你可曾想过,欺君之罪是什么后果吗?」许遵语气仍旧严厉。 「我如何预知我能中探花?又如何预知公主能瞧上我?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已是无路可退了。可是,可是最初,我就只是想完成哥哥的愿望,找寻哥哥的下落而已啊。当我得知,哥哥的失踪可能和李家有关时,我就想着,我博一个功名。不但能保全自身,还能查得真相,我...」张敦礼抱头,混乱不已。 当桑云得知真相时,有惊诧,惊诧于「张兄」背负的秘密如此沉重。有恼怒,恼怒于她对自己的不信任。更多的却是桑云心疼她,张家的血案歷歷在目,生而为人。若不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雪恨,还算是人吗? 桑云也坐下来,揽住张敦礼,想要给她一些慰藉。 「许大人,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桑云抬头问。 许遵看着这两个被命运击中的弱女子抱在一处,互相取暖,别过脸去,不想再责怪什么。
第51页 「走一步看一步吧。」许遵头一次露出无奈的神色。 要么,想办法让官家收回旨意。要么,将真相藏一辈子。要么,将真相原原本本说出来,请求官家的原谅。 可每一个选项,都难于登天。 「琼林宴是什么时候?」许遵突然问。 「三日之后。」张敦礼轻声回道。 「好。」许遵凝视她,郑重道:「你听清楚,这三日,你不要随意出门。三日之后的琼林宴,你尽量讨好卫国长公主。这是你的护命符。」 「是。」张敦礼应下,却还是忍不住问许遵:「许大人,我的家人,是被叔叔杀了,还是真的被...」 「兇案发生时,你在现场。根据现场的情况,你的家人是在毫无防备时,被兇手所杀,所以是熟人作案。但根据钱良弼的反常和你叔叔手中多出的一大笔钱财来看,应当就是你猜测的那个结果。」许遵回答道。 「为了一桩姦情,他们要杀多少人!」桑云出离愤怒,「张...兄的家人远在登州,跟这些事儿有何干系!」 许遵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向张敦礼。 张敦礼轻声道:「或许是...我哥哥惹出的祸事。其实,我一度怀疑哥哥回来过。」 「什么?」桑云不明所以。 「云娘,其实,我说妹妹远嫁密州,是个谎言。我就是张七巧,我哥哥是张敦礼。」说着,张七巧将木簪取下,一头瀑布似的长髮倾泻而下。 她五官虽寡淡,但胜在气质清丽,与相貌明艷的桑云坐在一处,可谓是如黛远山与含烟碧水。 第44章 博弈 许遵揣着一肚子的事,重新回到大理寺。 他端坐于李氏面前,给了她两条路:一,出面指证房氏与肃亲伯。二,等着肃亲伯来灭她的口。 「许大人,这算什么选择?您这是逼我和你们合作。」几日的牢狱生活,已经让她失去了美人面貌。但矫揉造作的神态语气却是刻在骨子里的。就算是彷徨害怕,也不忘撩了刘海儿再回话。 许遵不为所动,冷笑一声:「你如今都阶下囚了,还有更好的选择么?不是有人想要我保她的命么?这才多久,就变卦了?」 「我指证,指证。」李氏忙端正了态度,但还是眉头一皱,骂了声:「真是前世的冤孽哦。」 许遵懒得再看她,而是吩咐手下做事——直接去李宅,拘捕房氏。 房氏被缉来的同时,许遵还命钟大将桑云也请了来,在屏风后旁听。许遵说是,令她这个「编外人」多见见豺狼,长长经验。钟大却觉得,自家公子分明是见桑姑娘先前在房氏跟前吃瘪,想让她见见房氏沦为阶下囚的模样,好叫她出出气。 「许大人,你这阵仗,可不是一般问话的阵仗。」房氏一脸病容,底气却仍旧很足,当堂质问起朝廷命官来,一点不落下风。 许遵着绯色官服,坐于堂上,睥睨着她道:「房氏,你谋害婆母,虐杀妾室,可知罪?」 房氏嗤笑一声:「证据呢?不会光凭李氏那贱人的几句话,就能胡乱定我的罪吧?」 「那自是不能。」许遵望向一旁,命人将证据呈上来。 房氏看到木盘里摆着的粉末,捂住鼻子,后退几步,模样似有些惊恐。 「房氏,你们一家子信佛。你用这粉末害死老夫人,结果自己又因这粉末生出心魔,失了孩子,也算是因果轮迴了。」许遵说道。 「什么轮迴!李氏那贱人,买迷药杀婆母,又害死我腹中胎儿,大人不去治她的罪,反而来污衊我!大理寺官员的判案水平如今跌到这份子上了吗?」房氏厉色反驳道。 众人譁然。 歷来,站在堂下的犯人,不说毕恭毕敬,至少规规矩矩,像房氏这般大胆的,大傢伙儿都是头一次见。 许遵摇摇头,原本还想着在众人面前,为她留几分面子,没想到她毫无悔改之心。既如此,也不必留什么面子了。 「房氏私通肃亲伯,酿下大错。来人,请李氏上堂作证。」许遵一字一顿道。 房氏听到第一句,突然变了脸色。而众人听到这句,纷纷震惊不已。 女子私通的案子歷朝歷代都不少见,可事关皇亲贵女,这就有些耸人听闻了。但许大人办案,向来讲究实据,若非真有把握,他也不会当堂这样说。众人想想,便也都抱着八卦的心态在看了。 李氏已经经过一番梳洗,上堂时,恢復了往日姣好容颜,是令房氏厌恶的颜色。 「李氏,你将你一年前所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说来。」许遵道。 「是,大人。」李氏虽是妾,这时看着,却比房氏懂规矩,「一年前,肃亲伯爷来家中找主君,主君外出,肃亲伯便道在家中等候。我无意间撞见肃亲伯与主母房氏在其院中假山后搂搂抱抱,胡天胡地...」 「你胡说!」房氏扑上去。 李氏灵巧地躲闪开,才没有被她抓破脸。 许遵一脸厌恶,命左右羁住房氏,令她不得随意动弹,然后示意李氏接着往下说。 「他们发现了我,我极害怕。和我一起看到这幕的,还有当时主君请来教授家中小辈学问的一个举子。我听说该举子现已登科,名张敦礼,还被公主招为驸马。大人若不信我的话,总该信驸马爷的话。」李氏将张敦礼揪了出来,用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第52页 屏风后,桑云流露出些许担忧。 连李氏这个刚出牢狱的人都知道了张敦礼登科的消息,肃亲伯那边能不知道吗?他都能对张家满门痛下杀手,能轻易放过张七巧吗? 钟大走到屏风后,似乎看穿桑云心事,轻声道:「桑姑娘且宽心,咱们公子早安排了护卫守着你们家,张公子一定是安全的。再说了,他如今可是准驸马,官家的妹夫,肃亲伯要动他,可是要仔细掂量掂量。」 桑云望向许遵,心中充满感激。 他这人,总是冷言冷语的,但却是个细心十足的好人。 「你胡说,你们胡说!」房氏仿佛失去理智,在李氏抬出张敦礼这尊大佛后,她明显慌张了起来。 过于慌张,过于心虚,但还是不肯认输,用仿佛淬了毒的双目死死剜向李氏。 李氏「扑通」一声跪下,「民妇有罪。」 「哦?你有何罪?且具体说说。」许遵道。 「我其实...对老夫人有怨恨。老夫人对大娘子当年落胎一事,一直心存愧疚。尤其是这些年来,大娘子一直没有怀上。老夫人曾经想过,要将我的儿子记到大娘子名下,当作嫡子去养。我虽是妾,可希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说送给别人就送给别人?我心中不服。大娘子对我们这些妾室不是打就是骂,我们都是敢怒不敢言。有一次,我身边的婢子告诉我,她的老家有一种迷药,能够勾出人的心魔,使人迷乱痛苦。我想叫老夫人和大娘子都能痛上一痛。」 「没成想,大娘子自己不愿经手,叫秋氏去送香,顺道将迷药藏在香炉内。后头的事儿大人便都知道了。或许是老夫人那段时日心疾过于严重,又或者迷药用得过多,总之,老夫人就这么死了。我们手上都不干净,所以一开始,我们没人想要承认。后来,我总是内心不安,故而三番两次提醒桑姑娘。」 桑云听着,忍不住轻声与钟大吐槽道:「她哪里是提醒我,分明就是换着法子制造迷障,想要撇清自己。若不是生命受到威胁,我才不信她会说真话。」 钟大笑而不语。 第45章 博弈 「胡说,全是胡说!」房氏虽被按住,却一直挣扎,只是辩驳的话越来越苍白。 「是!迷药是我叫人买的,但用量却不是我决定的,老夫人脸上的伤不是我划的,眼珠子也不是我抠的。我跟娇奴无冤无仇,她更不可能是我杀的。」李氏越说,底气越足,转过身去,直视房氏,「大娘子,你敢不敢发誓,以你的性命发誓,以你房氏整族人的名誉性命发誓呢?我敢。」 只见李氏竖起三根手指,「苍天在上,我李幽兰若蓄意谋杀老夫人和娇娘,必不得好死,李氏族人也不得善终。」 她坚决庄严地发完誓,又看向房氏。 房氏却迟迟不作表态。 李氏逼迫她:「你发啊,你是不敢吧。」 房氏剜向李氏的眼神,越发毒辣,恨不能啮她的骨头,喝她的血,「你是什么东西?下贱胚子,敢叫我发誓?」 「房氏,老夫人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许遵问道。 「是秋氏做的!她换的香,她杀的人,跟我没有关系!我没有通姦!是李幽兰这个贱人陷害我!」房氏捂住耳朵,将一切罪责悉数推到旁人头上。 众人皆有眼,从房氏被揭穿与肃亲伯的不伦关系后,大家心中便都有谱了。 「木兰,我没想到你会...」大堂外,李抻木然地站在那里,开口都没说完一整句,就住了口。 众人不自觉往两边站,给他让开一条道。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旁听了多久,只觉这个男人形容枯藁,又头顶绿得发光,让人心疼。 房氏回头,看到李抻的一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挣脱开衙役,朝他扑去,李抻往后退步,她便扑了个空。 「官人,你听我说,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房氏匍匐在地,总试图辩解什么。 李抻的眼神犹如死灰,他手指微微一颤,目光也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木兰,当初娶你,非我本意。但你既嫁与我,我也曾真心待你。若非你上不敬婆母,下苛待宅内众人,我也不至于对你寒了心。就算我对你寒心,纳了妾进门,可该给你的体面还是给了,你始终不知足。」 房氏听到这段,突然冷笑起来,笑够后才指着他道:「你一个小娘养的,又是商户,高攀了我,不该捧着么?你倒好,今日这个宴请,明日那个邀约,你将我置于何处?你那兄长比你强多了,人家可是勋爵,就连在床上,也比你厉害多了!」 她字字犹如匕首,往李抻最痛处扎去。 许遵完全听不得这污言污语,站在男人的立场上,他也同情李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李抻道:「房氏,你既瞧不上我,我们就此和离,各迁本道。我们之间,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但请许大人做个见证。」 众人皆惊。 屏风后,桑云脱口而出:「这李抻被房氏算计得颜面尽失,家破人亡,竟不休弃她,而是选择和离?」 房氏本人也惊着了,她仔仔细细地端看李抻,仿佛在重新审视自己这个枕边人。蓦地,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伏在地上哭出声来。 许遵见好好的一场审案,变成这个情形,忙令人将房氏与李氏都带下堂去,择日再审。
第53页 李抻隔着众人,向许遵抱拳行礼,许遵站起身来,也向他还了一礼。 偏房内。 许遵喝着茶,听桑云反反覆覆吹捧李抻:「李老闆真是宽容,我从未见过如此宽容的男人,活该他能发财!就是命运不济了一些,但我相信他未来一定会更好的!」 钟大看着自家公子的脸色,不断向桑云使眼色,可惜桑云沉浸在感动里,根本无法领会。 「房氏的罪大差不差能定下来,我已令人去取口供了。李抻也跟她和离了,你既觉得他好,不如我去帮你说说媒,让你嫁给他当继室如何?虽说李抻年纪大了,又有姬妾子嗣,但贵在人品出众,又家财万贯。于你而言,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了。」许遵冷不丁地说道。 桑云一愣,同许遵对视,一时不知他是说笑,还是认真。 「怎么不说话?心动了?」许遵声音一冷。 「我...」桑云刚要开口,却被闯入偏厅的衙役打断。 「禀大人,房氏不肯认,就说是秋氏干的。她撕了供纸,还砸了墨。」衙役道。 「这...」钟大有些诧异,跟着公子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高门贵女都见过。唯独房氏这般的泼妇,还是第一次见。 许遵没说话,他随手拿起一支笔,照着虚空比比划划。 「大人。」桑云唤了一声。 钟大忙朝她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大人在想办法。」 「右手有力,关节灵活,微笑的表情一笔划成。肩与臂膀平行,身量不会纤瘦。」许遵一边比划,一边口中出声。 桑云一下子想起许大人的绝技——他能凭证据,画出兇手画像。 「大人,我去给你拿画纸。」桑云说着就要去。 「不必。」许遵放下笔,低声道:「她不值得浪费本官的纸。」 许遵沖衙役道:「秋氏的身量和房氏不同,在老夫人脸上划笑脸的,必是房氏。你再去给她录供词,她若不肯,就晾着她,不给她新鲜的饭菜,也不提供厚棉被。这么拖着,总有一日,她会肯的。」 「是。」衙役应下。 房氏养尊处优,吃馊掉的饭菜,睡气味难闻的薄被,于她来说,大概比认罪还难承受。 「大人,肃亲伯爷那面儿...」钟大有些发愁。 这么对他的女人,堂堂伯爷会再来找自家公子「谈心」么?若是再来,公子要怎么应对呢? 「房氏一个弃子,堂堂伯爷还会为了她出面?避嫌恐怕还来不及呢。」许遵讽刺道。 肃亲伯杀人灭口,无非是保全自己。现下,真相已然明了,他若再来,「谈心」的内容一定跟房氏无关。 第46章 情商感人 许遵料事极准,肃亲伯没有再来过大理寺。有探子来报,他去寻过李抻几次。前两次,李抻都闭门不见,第三次,他才勉强进了李家的门。 「想必肃亲伯爷定是将事儿都推到房氏身上,说房氏引诱自己云云,放下身段来请求李老闆的原谅了。毕竟,伯爷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名誉,以及李老闆年年奉上的大笔家财的。再者,李老闆本是宽容之人,再加上伯爷都纡尊降贵了,如何还能不原谅?」桑云边揉面团,边和大傢伙儿说道。 此时,桑云应了先前的话,在钟大家中做吃食。 钟大家离永安巷不远,一进的院子。虽然不大,却被他媳妇儿收拾得干净妥帖。 他媳妇儿生了一副恬静的面容,虽擅长收拾,但不擅做吃食。桑云要来,她看今日阳光充足,便将桌子搬到院中,让桑云能边晒太阳,边做吃的。 原本,只有桑云一人来。但大傢伙儿听说了这件事,都舔着脸挤到钟家来蹭饭了。 阿岳、阿忠这些人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许遵也来凑了这个热闹。 彼时,钟大受宠若惊,毕竟在公子身边多年,娶妻,又攒钱买了这个小院落,但公子可是一次没来过。托桑姑娘的福,公子居然要来自己家中小坐,可见是桑姑娘魅力不浅。 当然了,钟大明知原因,却不能点破,只是搓手陪笑:「公子,咱们家粗茶淡饭的...」 许遵摆摆手,「你们吃得,我为何吃不得?无妨,我也是想着,探访探访下属的日常生活,你们不必拘束。」 当大家看到许遵被钟大迎进院子后,原本欢闹的气氛,一下子凝固。大家嘴上说着不拘束,实则各个拘束,尤其是桑云。 她评价着肃亲伯和李家的事儿,脸上满是惬意轻松的笑容,却在见到许遵的一刻,话音与笑容都戛然而止了。 许遵在阿岳让出的竹椅上坐下,瞥了眼桑云,幽幽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肃亲伯自幼关爱他,李抻性格软弱,想必内心十分煎熬。」 「李老闆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桑云发自真心感慨。 许遵面色一黑,讥讽道:「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你若真的心仪于他,我帮你去说这个媒,也未尝不可。」 桑云还未说话,阿岳倒先急了。 「那李老闆虽说有钱,可年纪那样大,家中妻妾成云,再加上他们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风水想必是极差的。桑姑娘风华正茂,应当匹配一个英勇的,眼中只有她的男人。」 「就是啊,咱们大理寺这么多光棍呢,各个都比李老闆适合呢。」阿忠平时话少,但此刻却多了这句嘴。
第54页 平日里,桑云跟着大理寺的兄弟们跑前跑后,大家住得又近,可谓朝夕相处。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桑云又如此貌美活泼,心善还能干,早就笼络住了一众兄弟们的心。阿忠知道,大理寺上上下下对桑云有意思的,不下于四五个。自己虽沉默寡言,但在争媳妇儿这件事上,可不能让步。 钟大不自觉一跺脚,暗道,这帮混小子都是瞎子么? 他悄悄望过去,果然,许遵的面色更黑了。 「你的人缘儿倒不错。」许遵嗤道。 桑云将揉开的面团撕成一块块,抬头看了眼许遵,觉得他真是一只奇怪的黑脸怪。 「我在家乡时也是这般的。我认为,真心待人。别人也会真心待我。大人不希望我与大家相处融洽么?」桑云奇道。 在许遵的面色没有黑成墨块之前,钟大忙站出来打圆场:「这是自然了。公子第一次来我家,听说你要做绿茶饼,特意带了上好的露芽来,可不是让咱们兄弟几个饱餐一顿嘛,为的就是叫咱们融洽、和睦,对,和睦哈哈。」 钟大媳妇儿夫唱妇随,将切得极细的露芽捧来,笑着道:「大家都喜欢桑姑娘,是好事儿。今日的绿茶饼,可是由许大人带来的上好茶叶,再加上桑姑娘的手艺制成的,大家可要多吃哦。」 「必须的,为了尝桑姑娘的手艺,咱们兄弟几个都饿一晚上了。」 「就是,只怕嫂子嫌我们吃得多。」 一院子的大老爷们儿,倒是没那么多心眼儿,钟大和他媳妇儿打个岔,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而且,大家也都渐渐松乏下来,不再因许遵的存在而感到不自在。偏偏某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在大傢伙儿其乐融融说笑、吃饭时,一直默默地观察阿岳、阿忠这些人和桑云之间的互动,结果越看越不舒服,越看脸越黑。 酒足饭饱,大家在对桑云手艺的不绝夸赞中,纷纷告辞。 桑云陪钟大媳妇儿留下收拾残羹,钟大则负责护送许遵回府。 马车上,许遵冷不丁地问出一句:「你是否觉得,我对桑云过于宽容了?」 「啊?」钟大一愣,表示不解。 许遵嫌弃地看了眼钟大,轻咳一声道:「当初将她从县衙大牢捞出来,是出于同情。将她安排到汴京,还让她在大理寺任职,也是出于同情。可是现在,她卖弄风情,弄得大家心思都不在干活儿上了。」 钟大一听,忍不住偷笑。 「你笑什么?」许遵冷声问。 钟大为难地搓手,想了一刻才道:「公子,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遵瞥了一眼他,「你觉得不当讲,就别讲了。」 钟大忙点头:「是,是,只不过...」 为了自家公子的幸福着想,钟大还是决定冒着被他责罚的风险,多说了几句:「公子,其实有些时候,我们要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这样才能离幸福更近一些。虽然有时候,幸福的形态看起来有些奇怪。但只要心存期待,未来或许会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也说不定。」 许遵皱眉,仿佛在质问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钟大只能默默哀嘆一声,然后闭紧嘴巴。 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这情商着实感人。 第47章 琼林宴 两日之后的琼林宴,于城西皇家花园的琼林苑举行。由仪鸾司负责筹备,官家宴请新及第的进士。除了进士外,还会有一些官员与皇亲国戚陪宴。这些官员与皇亲国戚也乐于参加宴会,其目的大多是挑一挑出色的年轻人,与他们联姻,来稳固自己的利益。女眷们则冠以游园的藉口,偷偷打量新及第的进士们。若是有看上的,则会回家请父母做主。当真心疼女儿的人家,或许会为之争上一争。 只是,今年的进士中,最出挑的莫过于「张敦礼」,年轻俊朗,又才华横溢,受官家赏识。不过,他已是板上钉钉的驸马,女眷们只能悄悄看上一眼了。 官家赐完诗书与袍靴后,便借「更衣」之故离开筵席,放任年轻人们自由赏玩园林。 「喂,呆子」一声娇俏声在背后响起。 张七巧转身,看到卫国长公主赵音舜在宫人和嬷嬷的簇拥下,走向自己。 「咳咳,公主,不可对张公子无礼。」嬷嬷板着脸,「教训」公主道。 赵音舜吐了吐舌头,随即向张七巧行礼,张七巧也规规矩矩向她回礼。 「好了,我与张公子有几句话想说,你们退下吧。」赵音舜说道。 几名宫女望向嬷嬷,嬷嬷虽觉得公主过于跳脱,对她放心不下,但对谦谦有礼的张七巧抱有好感,便点头允了这件事。 「公主。」张七巧看着不远处的宫女与嬷嬷,再看到赵音舜眼底的光亮,赶忙低下头去,紧张地伫立着。 「放榜那日,我在城楼上看到你被榜下捉婿。你手足无措的样子特别可爱,再看那些抢你的人家,都好粗鲁哦。所以我当时就想,反正我是要嫁人的,与其等着被爹爹当礼物似的,赐来赐去,不如主动出击,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我想对你说,我对你很有好感,你呢?你觉得我怎么样?」赵音舜挺直腰背,一双渴求的眼睛盯着张七巧。 「臣觉得,觉得公主很好。」张七巧硬着头皮道。 「真的?」赵音舜双目灼灼。 「是,公主身份尊贵,又生得灵动烂漫。哪里有人会不喜欢公主呢?」张七巧半是恭维,半真心道。
第55页 其实,张七巧心中七上八下,她从小便不擅长伪装和说谎。但事到如今,除了暂且将这场「女驸马」的戏唱下去,别无他法。 「真的?那你说说,你都喜欢我什么呢?」赵音舜多少有些不依不饶了。 「臣喜欢,喜欢...」张七巧正绞尽脑汁应对公主,突然看到不远处一儒雅的华服中年男子走近。 张七巧的第六感开启预警,她虽然与该男子素未谋面,但大脑深处出现的不适,似乎提醒了他的身份。 「音舜,就这么喜欢你未来的驸马么?片刻功夫都不得闲。」男子道。 「六叔。」赵音舜喊了一声,回头向张七巧介绍道:「这是我六叔,肃亲伯爷。」 「伯爷。」张七巧低头行礼。 她感受到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在打量自己,分明是艷阳高照的天气,这道目光却将自己推进逼仄的阴暗里。 「张公子似乎很拘谨,其实大可不必,咱们赵家人都是极好相处的。就算是有什么误会,也是可以解除的。」肃亲伯似乎话中有话。 赵音舜一定听不明白,还附和了一句:「对呀,六叔人特别好,小时候我犯错,爹爹娘娘都要罚我,就六叔护着我,他脾气可好了。」 张七巧默不作声,她想着,大理寺查案。在没有完全结案之前,所有的案情都不会对外公开。所以这位小公主还不知她这位六叔的庐山真面目。 「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张公子若是得空,可来我府中做客,我对张公子这些年的求学经歷也着实好奇。」肃亲伯笑道。 张七巧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应道:「是。」 另一面。 大理寺迎来一位大家都想不到的人——房氏身边的婆子钟妈妈。 一见着许遵,她就跪下,稳稳噹噹磕了三个响头,开口道:「大人,娇姨娘是我杀的。给老夫人的迷药,也是我加大的剂量。我来认罪了。」 许遵觉得房氏确实不太可能,也没有时间去亲手虐杀娇奴。所以钟妈妈认下这桩案子,倒是不稀奇。稀奇的是,关于她说自己给老夫人加大迷药剂量的事。 许大人眼风一扫,小吏忙去拿了纸笔,打算记录。 「你为何要虐杀娇奴?又是为何要暗害老夫人?细细说来。」许遵扶正官帽后说道。 「娇姨娘分宠也就算了,还妄图染指家产,她不该死吗?」钟妈妈冷笑着望向许遵,「至于老夫人,她说主君挣钱不易,钱财不好随意挥霍,要削减我们的月例和吃穿。不过她自己去寺庙捐香火钱倒是大方,我们这些活人家中有老有小,她却视而不见,不该受惩罚吗?其实我根本没想让她死,是她自己不中用。」 「挖走老夫人的眼珠子,在她脸上刻笑脸,也是你的手笔?」许遵问道。 「人都死了,大娘子泄泄愤,不为过吧?」钟妈妈倒是没有认下这一笔。 许遵冷着脸,吐出四个字:「助纣为虐。」 钟妈妈反驳道:「大人,我们大娘子是脾气不好。但是我一直跟着她,她待我们这些下人极大方。我老娘身子骨不好,常年靠药吊着,大娘子知道后。不但私底下贴补我钱,还将难得的灵芝给了我。没有大娘子,我老娘早没命了。还有我两个弟弟,都是靠着大娘子给的钱,才能娶妻生子。这世上的善恶,该怎么区分呢?为了报答大娘子,我为她做什么都不为过,杀人又怎么了?」 「自从大娘子嫁到李家,一日不如一日开心。那个娇奴来了后,日日霸占主君。有一天,我听到她竟然问主君,若是生下儿子,主君该赏她和她的孩子什么才好。呸!她一个卖弄风骚的妾室,也不想想自己是否配!」钟妈妈说到激动处,开始舞动自己的双手,「昔年戚夫人争宠,被吕后做成人彘,世人都说吕后狠毒。但谁又见到吕后日日独守空闺的落寞了?」 钟妈妈的手上,有着苦难赋予她的风霜印记,这是一双极其粗糙有力的,李氏口中能杀猪,也能杀人的手。 第48章 好吃的烧鸡 许遵于案宗上落下最后一笔,随后盖上官印。 「这案子也算是百般曲折了。」钟大站在一边感慨道。 「人心复杂罢了。」许遵总结道。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靠窗的红木桌子,都被滚上一条洒金的花边。 许遵在暖意融融的光线里,舒服地微微眯起眼,「桑云这两日在做什么?」 钟大回道:「听他们说,她似乎找了一个别的勾当,帮一个商户的老闆娘找其丈夫的外室。据说,她通过该商户一个月的收入,推算出其丈夫花在外室身上的费用,从而锁定了汴京城的一些街巷,正挨家挨户打听呢。大家都夸她聪明来着,真是做追踪的一把好手。」 许遵却听得眉头直皱,「她缺钱缺到如此地步了么?」 钟大搓手,也不知作何表情,「可能,可能汴京物价高,桑姑娘一个年轻娘子,胭脂水粉都要钱,自是比其他人花销多些。」 许遵板着脸道:「刚来汴京没几日,别的没学会,倒先学会虚荣。」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急信,递给钟大,「登州来的消息,张家的案子破了,你去拿给桑云,问问她是否要回去一趟。」 钟大接过信件,有些不解:「张家的案子,应当交由张公子。张公子这几日会搬到皇家安排的住处学习礼仪,这信件何不直接...」
第56页 钟大内心觉得,该不是张公子都要当驸马了,自家公子还在吃味他和桑姑娘的关系吧。 许遵轻咳一声,低声道:「她不是缺钱么?既是打算背井离乡,那就干脆卖了老家的房子。若有什么阻碍,林知州会替她做主的。」 钟大立刻感动起来,觉得自己磕到了。原来,自家公子为桑姑娘安排得这样周全,自己也是多操心了。 「是,我这就去送信儿。」钟大说着,离开大理寺。 此时此刻,汴京城的大街上,桑云走着走着,突然打了个喷嚏。 这是有人念叨自己了?还是天气真的冷了?想来自己无依无靠的,张七巧最近又忙得焦头烂额,谁会念叨自己?桑云想着想着,抱紧了自己。等办完手上的勾当,拿到剩下的钱,该去买件厚些的棉衣。 「大婶儿,您见过这位娘子么?」桑云拿着一张画像,问河边洗衣服的妇人道。 妇人看了眼画像上歪歪扭扭的女人,摇摇头道:「没见过,不认识。」 「好,谢谢。」桑云点头笑道。 这是今天问的第十三个人了,和昨日一样,大家都说不认识,没有一丝线索可觅。偌大的汴京城,明明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桑云刚欲离开,妇人在身后嘟囔一句:「要找人,也画得好看些嘛,这么丑,谁认识啊。」 丑?桑云将画像展开,仔仔细细端看了好几眼,确实挺丑的。可是吧,自己的画画技术仅限于此了。 沿着河道一直向前,有一座桥,过了桥,就与对岸是不同的风景了。准确来说,这一面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另一面住着的,算是城中新兴的富贵人家。 桑云走到一处二进的院落前,看到大门半敞,里面隐约传来争吵声,伴有女子的哭闹声。 因为好奇,桑云便顿住脚步,谁料,一只热腾腾的什么东西从屋内飞出来,刚巧打在桑云衣裳上。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烧鸡! 烧鸡的色泽金黄,还有一股扑鼻香。桑云刚巧肚子饿了,眼看四下无人,想着将烧鸡捡起来,将脏的那块去除,还是能吃的。但当她刚准备捡时,屋内就跑出来一个小厮,见着桑云,再看到她衣裳上的污渍,忙向她道歉:「对不住,姑娘,我们小娘子嫌这烧鸡不好吃,发了脾气。」 这样好的烧鸡还嫌不好吃?还丢出门外?这家的小娘子不光脾气差,还骄纵得很,糟蹋食物,这可是要遭天谴的呀。 「没关系。」桑云回他道。 「让你去重新买,你在外面干什么!买个东西都不会买,你还能干什么!」一名着妃色衣袄的年轻小娘子跨过门槛,追出来指责小厮。 小厮似乎极怕这位小娘子,忙不迭奔走。 桑云颇为好奇地看向小娘子,只见她生得剔透白亮,以珍珠为面靥,更衬得她灵气十足。小娘子也看向她,眼中露出「美人惜美人」的赞赏,再一看她满身的旧衣旧鞋,又嫌弃得很,甩了下衣袖,就转身进屋了。 大门「哐当」一声关上,桑云看向地上的烧鸡,明明很美味,此刻却灰头土脸的,被有钱人嫌弃。 桑云奔走一天,却毫无线索,最后只能饿着肚子回家。 一进入永安巷,立刻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突然间勾动食慾。桑云循着香味一眼看到钟大站在门前,手里正提着令她魂牵梦绕的烧鸡。 「天哪,钟大哥,你是天神吗?想什么来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饿了,想吃烧鸡想到发疯。」桑云欣喜若狂地将钟大迎进门。 钟大宠溺地笑笑,将包裹烧鸡的荷叶打开,将香气赶到桑云面前,「在自家大哥面前,还装什么?肚子饿了,就赶紧趁热吃。」 桑云也不跟他客气,撕了一只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钟大看着她囫囵吃下半只烧鸡,打了个饱嗝后,才从袖子中拿出信件,递给她面前,「登州那边来的急信,张家的案子破了,照理来说,张公子需要回去一趟。许大人的意思是,你可以跟着一同前往,将家中的屋子卖了,当一些现钱,林知州可以帮助你,谅你叔叔婶婶不敢多言,咱们大宋的女子可是有继承权的。快入冬了,柴火棉衣都是要钱的。虽说,这些我们都可以匀些给你,但小娘子家家的,手里得有钱才踏实啊。」 桑云撕咬另半只烧鸡的动作慢下来,莫名其妙的,眼眶一红,就要落下泪来,但是此刻落泪,未免过于丢人。 她勐吸了一口鼻子,吮吸手指,站起身道:「多谢许大人和钟大哥为我考虑的一切,那我们现下就找张兄去。」 第49章 有口福了 张七巧正跟着礼部的人学习宫廷礼仪,学得头昏脑胀,桑云的到来,算是暂时解放了她。 「吶,登州来的急信,你家的案子破了。」桑云将信递给她。 张七巧急忙拆开,匆匆读完,眼角已然湿润,手不住颤抖,「我终于能告慰我爹娘还有妹妹的在天之灵了。」 「兇手...果真是你叔叔吗?」桑云总觉得,这个案子破得过于轻巧。 「嗯。」张七巧惶惶然点头,她突然抓住桑云的手,说道:「我这就向官家请旨,允我回归故里。我不但要料理爹娘的后事,还要当面问一问叔叔,我们家究竟哪一点对不住他,何至于此。」 「我陪你一道回去。」桑云顿了顿,低声道:「我想清楚了,将家中的房子卖了,搬到汴京来生活。我们以后都会有光明的前景的。」
第57页 两人相视一眼,便默契地做了决定。 于是,张七巧即刻入大内,向官家陈述这桩事。 「张卿身世如此坎坷,却依旧一心向学,乃我朝诸多学子之表率。这样,我命皇城司派人一路护送你归家。若是遇上个什么事儿,也有人保护你。」官家深思过后,说道。 「多谢官家,只是...」张七巧皱眉,想了半天,还是嗡嗡开口道:「臣当守孝三年,只怕耽误公主。」 官家还没说话,赵音舜倒是从屏风后冒出来,抢白道:「我只十六岁,才不怕被你耽误呢。就是等你三年又如何?仁宗的福康公主不也双十年华才出嫁的么?」 「音舜!」官家脸都绿了。 这里虽非大殿,但是身为公主,却偷听哥哥和臣子之间的谈话,还跳出来插嘴,简直无礼到了一定境界。更不必说,还置喙未来驸马的家事。 赵顼对此感到头痛,自己的另一个妹妹宝安公主知书达理过了头。所以想着,将赵音舜养得烂漫活泼些,也未尝不可。现如今,他有些后悔。 「反正我告诉你,你休想藉此缘故丢下我。」赵音舜才不怕哥哥,撅着嘴,冲着张七巧道。 张七巧也很头痛,她实在想不通,堂堂千娇万宠的公主,为何会对自己情根深种?张七巧曾在铜镜中左看右看,觉得自己,既不风流,也不倜傥。 「来人,将公主送去自己宫中待着,不许她再到处乱跑,否则公主近侍一同受罚。」官家唤人道。 面对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官家不忍心苛责。但再不束缚她的行为,若惹出什么祸端来,群臣就要有非议了。 晚上,街边铺子商客往来,车马人群喧嚣。许遵换了身便服,面无表情,带着钟大锦衣夜行。 就在两个时辰前,钟大跟许遵说,桑云感念于他的照顾,想要请他吃个饭。 为了避免永安巷中的众兄弟们蹭饭,桑云将邀约地点定在樊楼对街的小馆子。用桑云的话说就是,馆子虽小,但周遭的繁华却是一样的。 「许大人,钟大哥,这里这里!」 人群中,桑云穿了身红色的旧袄,在人群中很显眼,正在拼命朝许遵他们挥手。 钟大见桑云占着外头的一张桌子,忙上前,拿自己的袖子替许遵擦拭椅子,随后才在一边落座。 桑云将菜单递给许遵,「许大人,你先点。」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眼底好似有光。许遵竟有一刻心动,慌乱地低下头,只顾看菜单。 「三碗素粉羹,再来一碟子呛虾吧。」许遵很快做了决定。 钟大自然没有异议,毕竟桑云没什么钱,他不可能再点很多。 「汴京的晚上真是热闹,尤其最近。这么冷的天,大家还这么喜欢秉烛夜游吗?」桑云托腮,看着人来人往。 「临近元宵了,商家们自是要提前招揽生意,将气氛烘托起来。」钟大解释着,他看到路过小娘子的妆扮,又指着道:「汴京有能工巧匠会把灯笼打造得跟枣子一般大小,再用珍珠做装饰,往鬓髮上这么一插,走起路来光彩夺目的,哪里需要秉烛夜游?」 「哇——」桑云露出嚮往的神色。 许遵斜眼看她,冷声道:「少见多怪。」 桑云刚要回话,三碗素粉羹和呛虾已经被端上桌。 几人拿起筷子,却在尝了一口后,都不约而同露出精彩的神色。 「这粉羹里头的豆腐,和这虾,莫不是去年的吧?」许遵将入口的食物吐在帕子上,毒舌道。 「食材不新鲜也就罢了,这手艺跟桑姑娘比起来,真是差得太远。」钟大附和道。 「我看这家店人不多,然后也不贵...没想到这样难吃,真是抱歉,不如,不如我们换一家吧。实在不行,明日,明日我去买菜,亲自做了送去大理寺。」桑云既尴尬,又感到抱歉。 「不必了。」许遵直接拒绝。 隔壁屋檐下,蹲着几个闲汉,似乎刚跑完腿儿,正在歇息,伺机等候下一单。 许遵站起身,走到其中一个闲汉面前,吩咐他去对街的樊楼买些吃食。当许遵解下钱袋子的一刻,闲汉一改懒散的态度,变得热情恭敬。 「许大人在做什么?」桑云在不远处看着,感到不解。 「咱们有口福了,公子应当在请闲汉去樊楼给咱们买吃的。」身为公子的心腹,钟大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哈?樊楼不就在对街么?为什么还要请人跑腿儿?」桑云还是不解。 钟大耐心地给她解释:「你不了解,这些专帮人跑腿儿的闲汉,跟各大酒楼关系都很好。他们能走走关系,让咱们先吃上。」 他眸色一暗,又低声道:「就这么点事儿,总不能叫公子亮出身份来,落个欺压百姓的罪名吧。」 「这倒也是。」桑云立刻明了。 闲汉的速度果真是快,等了片刻,原本寡淡的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桑云想吃却又平日里吃不起的东西。 「哇,糟螃蟹、香辣罐肺、蒸腊肉、姜皮虾,还有卤羊蹄!」桑云惊喜莫名。 明明是请人吃饭,怎么却被人请吃这么多美味。 今日何止是有口福,简直是有大口福! 第50章 奇怪的冥婚 酒足饭饱之际,三人身上都暖意融融。 钟大向桑云使了个眼色,桑云才想起今日邀许大人吃饭的真正目的。不过,她觉得自己吃人嘴短,现下还要请人帮忙,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些?
第58页 「你有话要说?」许遵从桑云纠结的表情里看出端倪,主动问道。 「我...」桑云向钟大投以求救的眼神。 钟大装作没看到,毕竟,他教桑云求助公子。有些话,桑云说得,他却说不得。这里头的区别,他可是看得真真儿的。 「怎么吞吞吐吐的,这可不是你的个性。」许遵蹙眉。 「哎呀,就是我最近接了个勾当,要找一人。可是我画像水平太烂了,跟着我的画像,根本找不到人。」桑云想了想,将揉得发旧的画像往桌上一摊,干脆硬着头皮一股脑全说了,「大人的丹青水平炉火纯青,若是有空,可否帮我这个忙,我得的钱,可以分大人一半的。」 桑云说得越真诚,许遵的脸就越黑。他看看这歪七扭八的画像,再看看她,终于不发一言地起身,一甩衣袍,直接离开。 钟大忙跟上,走了几步,又回头,一顿嘆道:「衙门里画像师有好几个,我是让你请公子帮忙寻个画像师,不是让你请公子替你画。你知道公子的画值多少钱嘛!」 桑云愣在原地,心道:这你也没跟我说吶。 本来,桑云以为这事儿算是黄了。结果,次日,就有一衙门的画像师亲自登门,说是许大人派来协助她找人的。 桑云惊奇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眼底眉梢蓄满笑意,忙将人迎进来。 一定是钟大哥帮忙解释了,不然许大人这个黑脸怪大概是要生自己气的。 总之,在这位画像师的帮忙下,桑云成功寻到了被绸缎庄老闆藏在民居中的女人,拿到了剩下的赏钱。 回登州的途中,桑云在马车上跟张七巧,还有皇城司的两名侍卫讲述这件事,当作谈资。 「我敲门敲半天,无人回应。那是大中午啊,我本来以为家中无人呢,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有一只野猫跃过屋檐,直接去到院子里了。我琢磨着,这野猫这么熟悉这家,一定是这家的主人经常餵它吃食,怎么也不像没人住的样子。于是,我就大喊一声走水了,果不其然,门后出来一名慌慌张张的女人,我先前见过她啊,就这么直接上前揪住她,将她揪到了老闆娘跟前领赏钱去了。」桑云说到精彩处,开始手舞足蹈。 「所以赏钱有多少?」一名侍卫好奇道。 桑云神秘地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贯钱?」 「是三十贯啦,十贯是定金,剩下的二十贯待事成后再付。」桑云答道。 两名侍卫眼里放出异样的光。 「桑姑娘,下次有这样的好事儿,可以带上我们么?」一名侍卫问道。 「你们皇城司若是允准你们接别的勾当,我若是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带上你们。」桑云道。 「那可就说定了,咱们兄弟在皇城司,都是最底层的侍卫,一个月不过赚个十几贯,虽能餬口,到底艰辛。」侍卫打开话匣子,和桑云套起近乎。 原本,两个侍卫只是奉命护送未来的驸马都尉去登州,由于和谁都不相熟,一路上沉闷得很。但桑云性子活泼,又长得颇好看,还挺有赚钱的头脑,两个侍卫也乐得与她聊天解闷。 张七巧坐在窗边,听着他们聊天,时不时摇头淡笑。 她掀起车帘,只见喧嚣已远,一眼望去,枯枝败叶在寒风中频频颤动,昔日生机勃勃的田野也在冷空气里变了妆。 「师傅,到哪儿了?」她问道。 车夫边赶路,边回道:「进入曹州地界了,再两日就能抵达登州了。」 「倒是比我们来时快。」张七巧自言自语道。 其实这也正常,来时,她与桑云都是避难的,拿了许大人给的两贯钱,租了马车奔赴汴京,就算精挑细选,两贯钱的马车又能脚程多快呢?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官家钦点的探花郎,又是未来的驸马,坐的马车自是豪华又稳当。 张七巧刚在心中夸这马车稳,车身便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随着马匹发出一声古怪的嘶鸣,车内的人毫无防备地向一边撞去。这倒无妨,毕竟车内有两个练家子,反应极快地接住张七巧和桑云,不至于令他俩伤到。只是,地上的炭盆倾倒,火星子溅到桑云身上。若非她自个儿反应快,用手掸灭,怕是要起火。 「怎么回事?」 大家费劲儿地爬出马车,看到十分诡异的一幕。 只见一个孩童身穿白衣,站在一组队伍的的最前端吹着喇叭,但喇叭却没有任何声音。他的身后跟着两队纸人,纸人的双手搭在前一个纸人的肩上,竹竿制成的手臂上挂着灯笼。 两队纸人队伍的中间,有四名男子抬着一顶大红花轿。 队伍缓缓走过田野,天色渐暗,灯笼散发的光线也变得暗淡下来,花轿隐隐泛着奇异的色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头钻出来。 空气中的凉意更甚,桑云咽了咽喉咙,她轻推了张七巧一下,低声问:「这些纸人怎么会走路的?我是不是眼花了?」 张七巧双腿发软,直接摇头。她将目光落向别处,不想再看到如此令人惊悚的画面。 「大白天的,给老子看鬼?」一侍卫骂道,可语气也止不住哆嗦。 马夫也是怔愣了许久,等队伍离开后,才在两侍卫的帮助下,扶起马车。 「大白天的看见冥婚,怪不得我的马儿惊着了。」马夫吐槽一句。
第59页 冥婚? 桑云知道曹州境内是有冥婚习俗,尤其是乡下,可还是第一次见到。 「冥婚一般不都是在夜间举行么?这会儿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呢?」桑云不解道。 「确实很奇怪,一般都是请了看卦的师傅算好时辰的,这大白天的办阴间事,确实头一次见。还有你看到那些纸人没?若不是使用移魂之术,怎么可能会自己行走呢?」马夫压低了声音道。 移魂之术?桑云对这个词感到熟悉,想了半晌,她突然想起来,当初在张家的案发现场,张七巧提过。 「喂,你上次说,移魂的法术能操纵人的行为,也能操纵纸人吗?它们又没灵魂。」桑云悄悄问张七巧道。 张七巧脸色煞白,只是摇头。 她实在被吓得不轻,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位驸马爷的胆子也太小了点。 第51章 荒庙惊魂 几人回到车上,一行人继续上路。 原本,按照计划,今夜要歇在南华县上。但好端端的,没走几步路,天空突然降下一道闷雷,一场大雨没有任何预兆地落下来。 雨天难行,车夫徵求张七巧的意见,「公子,今天咱们是到不了南华县了,前方是山路,雨天泥泞,恐有危险。不远处有一处荒庙,不如咱们将就一夜?」 「那就如你所说。」张七巧掀开车帘,看看雨,再看看骑马的兵士,她耕读人家出身,并非勋爵权贵,并不习惯于旁人淋雨,自己坐车这件事。 这一路上,除了两名皇城司的侍卫外,官家还派了一队兵士护送他出城。连日奔走,想来,大家都累了。 这一间荒庙年久失修,大殿内的神像已经毁坏,一眼望去,蜘网结织,香炉倾倒,看上去十分凄凉。 「公子尊贵,桑姑娘亦是女儿身,可受不得寒。我与阿竹四处看看,再捡些柴火和草料回来。」阿星说道,转而又吩咐那七八个兵士,「你们负责保护公子和桑姑娘。」 「是。」兵士们应道。 阿竹和阿星对望一眼,二人撑起从马车上拿下来的油伞,向外走去。皇城司的人对于周遭环境总是保持绝对的敏锐性。 一路颠簸,加上刚刚受到惊吓,张七巧早已疲惫不堪,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儿,直接坐下来了。 桑云坐在她身边,从食盒内拿出一块桂花糕,掰了一半给张七巧道:「又冷又硬,已经不好吃了,但是眼下这个情景,将就将就吧,我的驸马爷。」 张七巧听出桑云有心跟她玩笑,但此刻,她根本没这心思,接了糕点,闷头啃起来。 雨势渐大,这座庙宇被隔绝成一座孤岛一样。 「你在想什么?还在想那支冥婚队伍?」桑云问道。 张七巧摇摇头,「在想我父母和妹妹,还有...哥哥。」 她谈及「哥哥」时,声音低不可闻,「在汴京时,倒不是时时想起。可能是身边总有新鲜事物,分走我的注意力。一旦离得家乡近了,和他们昔日相处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般闪现。我想到曾经和爹娘吵架、赌气,那时候惹得他们伤心。若是得知有朝一日天人永隔,我一定不会那样做。很后悔,很遗憾,可遗憾的事情,只能是遗憾。」 周遭太安静,桑云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在张七巧静静的陈述里,也想到了自己的爹娘。 她想到爹将自己抱在腿上,教认字,想到娘在一旁做针线,笑着望着他们父女俩时的样子。那样的岁月静好,只是画面已泛黄。 「哎——」二人皆发出一声喟嘆。 两名侍卫很快回来,背上背了一捆树枝,怀中还抱了一团草料。他俩将草料餵给马后,又将树枝叠在一起,生起火来。荒庙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和温暖。 「公子,咱们马车上有毯子,铺在草垛上,能将就一晚。我和阿星轮流守夜,士兵们也分成两拨,守上半夜和下半夜。您和桑姑娘休息好就行。」阿竹道。 「辛苦你们了。」张七巧轻轻点头。 草垛散发着一股霉味,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张七巧和桑云各自抱了一团稻草铺开,再垫上软垫,挨得柴火近些,如此便要歇下。 张七巧有没有睡着,桑云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根本睡不着。 迷迷煳煳到了下半夜,桑云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睁开眼睛,只见阿竹坐在柴火旁,靠在墙上,正闭眼小憩。 燃烧的火焰倒映在墙上,居然出现了几个恍似人的影子。 「有人!唔——」桑云反应过来,刚喊了一声,就被身后的手掌捂住嘴。 手掌散发出的霉味,和身下草垛的气味是一样的。 阿竹和阿星先惊醒过来,随后士兵们、车夫与张七巧也先后醒过来。 只见草垛之下,站起来一排排人,足有二三十个,是他们人数的两倍之多。这些人衣衫褴褛,披头散髮,更可怕的是,他们脸上各个瘤疮遍布,远远看着,不像是人,竟像是从地狱来索命的恶鬼。 「放了她,不然我要了你的命。」阿竹利剑出鞘,目光森寒地盯着挟持桑云的男子。 「吃的,吃的。」那男子口中含煳不清地叫嚣。 阿星和士兵们也纷纷拔剑,严阵以待。 车夫勐然惊觉,指着男子道:「这些人,这些人得了瘤疮,是传染病啊!要人命的啊!」
第60页 大家听后,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 阿竹眼底露出晦暗神色,他将张七巧从地上拉起,掩到身后,随即打了火摺子。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 被染上瘤疮,大家都得死。阿竹和阿星本是奉了上级的命令,护送未来的驸马爷归家。桑姑娘是很活泼聪慧,大家都喜欢,但若是因了她,而导致大家全军覆没,显然不值。 桑云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头一次心生绝望。 就在阿竹打算放火时,张七巧拦住他,「等等!」 张七巧走到那一排「恶鬼」前,细细看了他们几眼,随后说道:「他们是患了瘤疮,但已经痊癒了,没有威胁性了。」 阿竹站着不动,分明有些不信。这是大事,可马虎不得。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是真的。」张七巧指着其中一个「恶鬼」的脸,「我以前在书上看过这类记载,得瘤疮之人,伤口溃烂,流胧水,最后人会在难以忍受的瘙痒中死去。但若是痊癒了,伤口便会结痂,形成这种褐色的斑。虽是容貌尽毁,但总得来说,没有生命危险了。」 阿竹动作松动了些。 张七巧看向挟持桑云的男子道:「你们想要吃的对不对?」 男子一愣,疯狂点头,随后放开桑云。 张七巧命车夫去马车上将剩余的干粮和糕点都拿来,分给这些形似恶鬼的人们。 这些人接过食物,纷纷狼吞虎咽起来,填饱肚子后,互看一眼,「扑通」一声跪下来,给张七巧磕头。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阿竹将剑放回原处,目光里却仍旧戒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人再次相互张望,为首的男子回道:「恩公可知大茂村?我们是大茂村村民。」 桑云和张七巧心中一惊。 马夫和兵士们都是外地人,自是不觉什么。但「大茂村」这个名字,桑云和张七巧却是如雷贯耳。 不过,照理来说,这个村子的村民早在两年前都死光了。 第52章 旧事 「两年前的一个雨夜,我们村子来了个过路的外地人,我们好心收留他一夜,他却给我们村子带来灭顶之灾。一开始,几个年轻人只是觉得身上奇痒无比,但没当回事,只认为是长了虱子。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身上痒,先前的几个年轻人则开始生瘤疮,伤口溃烂,并发起高烧。我们去外头请了个老郎中,结果郎中查出我们被感染上疫症。官府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下令将我们村子包围,然后要放火烧死我们。我们几个,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当时,我们逃出来好几十个,但有些人挨不过,死了。我们几个没死,疫症也就自己消失了。可因着这个样子,我们被当作难民一样对待,有时候连难民也不如,被水淹过,也被活埋过。我们闭气的本事,就是逃难的过程中练习出来的。我们藏在山野里,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运气好时,还能抓只野兔,可这是冬天啊,我们快饿死了,只能藏在这座破庙里,装神弄鬼吓吓过往的行人,要些吃的果腹。我们,我们不是故意要吓唬你们的。」 为首的男子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并朝着张七巧一行人再次磕头,其余人也跟着后头磕头。 「哎。」张七巧嘆息一声。 歷来各级官府对于瘟疫的防范,便是将已经冒出头的全部集中到一处,再扼杀在摇篮里。这样的做法有违人性,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她将自己的钱袋子解下,递给为首男子,「快天亮了,这里头的钱,你拿去买些吃食,若有剩余的,买两件袄子。男人还好挨些,老人和孩子可怎么办呢?」 为首男子领着一众村民,又是一阵磕头道谢。 这么一闹,大家的睡意全无,便坐在篝火边到天明。 天亮之时,大家拿雨水稍稍洗漱,便上了路。这一路上,桑云便没有先前活泼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地靠在软垫上,闭目歇息。 「你怎么了?」张七巧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儿,低声问。 桑云摇摇头,目光瞥向另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侍卫,闷声道:「虽说,我能理解到了南华县,大家找了家客栈打尖儿。 桑云似乎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不动筷子了,只闷头喝茶。 他们当时的做法,但身为被放弃的那个人,心中总是不得劲儿。」 张七巧看看侍卫,再看看桑云,十分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爹从前时常跟我说,富时知礼节,穷时则能见到人性最丑陋的一面。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是先顾着自己的。有一个能一心利益你,而不求回报的人,才是奇遇。」张七巧轻声道。 桑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在张七巧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许遵的脸。 许大人帮过自己那么多次,他图什么呢?他也图不了什么。这算不算是一桩人间奇遇呢? 大家吃过饭,小憩片刻后,就又上了路。 抵达登州时,登州刚停了雨,空气里蕴含满满的湿气,有种沁心的凉意。 「张公子。」林知州向张七巧作揖。 张七巧低身回礼。 「罪犯张宪之已关押在大牢内,张公子现在需要见见他吗?」林知州问。 「要,我现在就要见他。」张七巧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第61页 于是,桑云和一众兵士被安排去客栈歇息,张七巧一人进大牢,见叔叔。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位叔叔了,印象中,他总是将鬍鬚打理得很干净。因为白弱的缘故,看着比父亲更像个文人。但其实,叔叔自幼不爱读书,长大后文不成武不就的,又不肯踏踏实实做活儿挣钱,所以生活一度贫困。他来向父亲求助过,可父亲的态度始终淡淡,父亲认为,救急不救穷,男儿要逼一把才能有所成就。后来,她就再也见过叔叔了。 总之,他如今佝偻着背嵴,鬍子拉碴,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差甚远。 「叔叔。」张七巧站在牢外,神情复杂。 张宪之盘腿坐在地上,听到声音,抬头望向她。 光线昏暗,张宪之愣了一下,才确定了来人是谁,「你终于来啦,是来送我一程的吗?还是说,你想替你爹娘、妹妹报仇,狠狠折磨我一顿?听说你中榜了,又将迎娶公主,弄死我,不跟弄死蚂蚁一般?」 张七巧皱眉,刻意按捺下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咬牙沉声道:「老实说,我想。但国有国律,我不可能私下动刑。」 张宪之又是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她,突然嗤嗤笑起来,笑到气喘才停下来。 「你现在怎么说话女里女气的,你爹就是这么养你的?」 张七巧下意识后退一步,将自己埋进阴暗里,这才放松了些。 她将声音压得比平时更粗更哑些,微微恼火道:「我爹再怎么不好,至少也培育出我这个甲榜进士,我始终以他为豪。叔叔你呢?儿孙不济便也罢了,还摊上你这么个杀人犯的父亲。」 张七巧读圣贤书,说话还是头一次这么尖酸刻薄。 张宪之倒是没生气,反而笑道:「就是因为把你们培育得这么好,他才该死。本是同根生,他何曾顾念一点兄弟情谊?就因为爹娘偏爱我,他妒嫉我,就对我爱答不理?我只是想找他要些钱做些小本买卖,他不肯,说我只会赌博,还将我训斥一顿。起初,我想着,不给就不给呗,但爹娘的旧宅子,我总有一半的继承权吧,我想卖了折成现钱,他竟也不肯。这不是活生生逼我去死么?我偏偏不去死,我要你们全家先死!」 看着叔叔宛如无赖的样子,张七巧再次动怒。 「那处宅子是祖母给父亲的,祖父祖母的现钱和古董都给了你,只给父亲留了一处老宅子。你将钱与古董挥霍一空,才打上房子的主意。」 「一家人分那么清楚,何况那宅子如今涨了价,总该分我一些钱的。」张宪之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那父亲若不是把钱看得比手足重要,也不至于落得这下场。」 张七巧又站远了些,直到自己的身子完全埋进黑暗中。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叔叔,你死后,我会动用权力,将你的尸骨葬得远些,若有下一世,我希望父亲再不与你做家人。」她已是厌恶至极。 张宪之听到自己的尸骨不能葬入祖坟,倒是有些急了。据说,死后不入祖坟,只能当孤魂野鬼。 他拼命摇晃着栏杆,喊道:「礼儿,我小时候还抱过你,给你买过糖葫芦,你还记得吗?你记得吗?你不能这么对我!」 张七巧走出牢狱时,发觉自己眼角竟莫名有些湿润。 那一串糖葫芦,她记得。少时爹娘不许孩子们吃太多甜食,叔叔偷偷给哥哥买了一串,哥哥没捨得吃,又悄悄给了自己。 糖葫芦的滋味儿,又酸又甜,是她小时候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第53章 盗尸 「张公子,正值太后寿辰,张宪之要待到明年秋后斩首了。」林知州设下宴席,为张七巧接风洗尘时说道。 「林知州为这件案子操劳甚久,麻烦您了。」张七巧说了句客套话,神情满是疲惫。 「应该的。还有一事,我想,我信中没有写得太明白,还是要当面和你说。」林知州顿了顿,屏退左右,低下声音,「钱良弼有一亲戚,在汴京做个小官儿,我想,他对你家的案子避讳至深,你也应当猜到点什么。只是,兇手既已伏法,这个案子不如就不要深挖了。要不然拔出萝蔔带出泥,局面恐怕难收拾。」 张七巧蓦地想起那辆闹市里直奔向自己的马车,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又想到肃亲伯道貌岸然的样子,心仿佛要飞起来一样在胸口乱撞。 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她惨死的父母、妹妹,还有下落不明的哥哥,都在等着她在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可是张七巧也明白,对方是勋爵,自己不过一个新起之秀,身上还藏着一个巨大秘密。如果没有十成十扳倒对方的把握,宁可选择隐忍。 「知州大人说得是。」张七巧特地举起酒杯,敬了林知州一杯。 林知州笑容满面地喝下,下属匆匆闯入,似有急事。 「张公子又不是外人,有事直说无妨。」林知州道。 「是。」属下禀道:「又有两起盗尸案发生,家属刚刚来报案,其中一个还是东城刘老闆的女儿,三日前刚因病去世,昨夜下的葬,今儿尸体就被盗了。」 刘老闆手底下有钱庄、当铺,还有不少绸缎铺和成衣店,可是登州有名的富户。 「只有尸体被盗吗?」林知州皱眉道。 「陪葬的物品也被盗了大半。」属下回道。
第62页 「大半?还剩下些什么?这些人都干这种缺德事了,居然还愿意给人留点儿?」林知州冷笑道。 「好像...好像留下了些金银,据刘家所说,拿走的都是瓷器字画之类的东西。」属下想了想后答道。 「这倒稀奇。」张七巧在一边开口,「别的贼要么全部带走,连死者的衣物都不留,要么只装走金银珠宝,便于携带和兑换现钱。这盗墓贼居然留下金银,带走瓷器字画,至少说明他们识货,绝非宵小之辈。」 「既非宵小,却干如此损阴德的事,也不怕祸及子孙。」林知州露出厌恶的表情。 张七巧又想起刚进入曹州地界时,所看到的纸人抬轿的诡异画面,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 她回过神来时,林知州已经起身,「张公子请慢用,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奉陪了,还请张公子莫怪罪。」 「总是公务第一的。」张公子起身送林知州离开。 林知州用帕子擦嘴,张七巧多看了他一眼,发觉他虽是公务缠身,却全然没有疲惫,反而气色很好。 张七巧赴完宴后回到客栈,发现客栈里外均有衙门的人把守,这应该是林知州的安排。毕竟自己身份敏感,若真出了问题,他也不好交代。 她敲了桑云的房门,发现桑云正在屋子里数钱,整个人喜上眉梢。 「这些钱哪里来的?」张七巧奇道。 「林知州说我们在登州待的日子也不长,房子的买卖是个大工程。于是,他命人将我家的宅子田地都抵给了交子务,放出了这些钱。届时,我不还钱,将宅子田地给了他们就成。这样不但快,还让我叔叔婶婶根本无从插手。毕竟我对接的这家交子务可是官营的。」桑云指着桌上用绳子串起来的钱,一直在笑,「足足九百贯呢。」 「你真是个财迷。」张七巧被她的样子逗笑。 「当财迷不好吗?」桑云毫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渴望,她巴着手指,「你看啊,我有了这笔钱,就可以租个铺子做买卖了。」 「你不是在大理寺当职么?又帮人家捉外室,还想做什么买卖?」张七巧对她的想法感到好奇。 「我在大理寺任职,其实也不是日日当值,都是许大人怜悯我,才给我这个机会的。人家一心利益我,不求回报,我要珍惜这种奇遇啊,不能过分消耗了。」桑云可是记着张七巧在破庙里对自己说的话的。 「我想着,汴京繁华,自力更生的女人应该不少。那么,能出得起钱,请私家耳目的应该也不少。守株待兔不是个法儿,我何不开家店,让有这方面需求的女人找上门来呢?」桑云继续说道。 「这...」张七巧先是肯定了桑云的思路,但又提出担忧,「这世道毕竟还是男人说了算,这事儿你只能悄悄做,堂而皇之的,岂不是逆天下大道?会有隐患吧?」 「放心,我自有打算。」桑云拍拍胸脯,很自信道。 两人坐下来,桑云又问起张七巧在宴席上吃了什么,张七巧对吃的兴致不大,三言两语揭过,倒是跟桑云提起林知州遇上的盗尸一案。 「盗了年轻女尸,卖给男方父母配阴婚。盗古董字画,去黑市卖高价。这帮人真是丧尽天良!」桑云气愤填膺道。 张七巧摇摇头,对这件案子不予置评。 「皇城司的人问我们何时上路?他们也要等着回去復命呢。」张七巧问桑云道。 「这么快就走吗?」桑云有些吃惊。 「你还有别的事吗?我得回去復命。毕竟,旁的人都被赐予官职了,我还不曾。」张七巧想了想,又说道:「虽说,我朝当驸马的人,不会被赐予多高的官职,但这也是我心中所愿。登高必跌重,何况我这个身份一旦被揭穿,连项上人头都不保。届时也就能同父母、妹妹去团聚了。不过在离开人世前,我必须要找到哥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高的官职,就不会被人盯上。但驸马的身份,却会为我多加一重保护,算是因祸得福了。」 「官家会赐什么官职给你呢?」桑云有些好奇。 张七巧再次摇头,「这个便不知了,圣意不可过多揣测。不过,我想去大理寺,哪怕是做个司直。许大人正直,况且在大理寺任职,我更加便于查找哥哥的下落。」 桑云对张七巧的想法给予肯定,脸上却显得有些落寞,「这次离开,不知此生还会不会回来。毕竟是长大的地方,总想着多待几日的。何况,这帮盗尸的混蛋,我也想帮着林知州查找查找呢!」 第54章 偷来的尸体 很显然,林知州并不需要桑云的帮忙,他婉言谢绝,只叫她早日启程,莫耽误了张公子。 林知州的属下也在一旁笑道:「桑姑娘,咱们大人连日忙碌,你若掺和进来,万一没帮成忙,还被人盯上了,将你那啥了,送去配阴婚咋办?」 说着,他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虽说桑云知道他是开玩笑,但内心着实不舒服,好像自己只会给人添麻烦一样。若说登州和汴京差距有多大,从对女子的看法上便可瞧出。桑云看着,汴京的娘子们活跃在各行各业,佼佼者众多,可没人能小觑了她们。 「那还请林知州保重,多谢他替我主持公道。」桑云心中不悦,但是客气话却还是要说,毕竟人林知州也算是自己的恩人。 她离开前,特意多看了两眼恩人,觉得林知州虽年过中旬,却气色极好,一点都不像连日忙碌的样子。
第63页 另一面。 许遵接了一宗棘手的案子。 这件案子是这样的:宋翰林的独女宋淑儿跟随母亲回曹州乡下省亲,留下一封信,告知家人自己对表哥情根深种,要与表哥私奔。表哥路远之与宋淑儿双双失踪。结果,过了几日,汴京城中的富商杜老闆大张旗鼓为急病去世的儿子办冥婚,席上,有莽撞之人不小心碰掉了新娘子的红盖头,当下有人认出,此女竟是宋淑儿。于是,宋翰林一纸状书,告到大理寺。因宋翰林颇受官家赏识,且他官位在许遵之上,许遵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审理此案。 歷来,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可是,杜老闆也着实委屈。虽说,汴京城可不流行冥婚,但毕竟为人父母者,爱子心切,不忍儿子在地下孤孤单单,这么做也并没有触犯宋律,大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新娘子,是杜老闆请算卦先生算了八字,派人去曹州一带专挑的。因着新娘子年轻貌美,杜老闆给了不少好处费呢。结果,儿子的婚礼被取消,自己还莫名其妙得罪了翰林学士,这是哪门子的飞来横祸哟。 「许大人,就算您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杀人啊,还是翰林家的千金。我冤吶。」杜老闆瘫坐在地上,一个年过中旬的大男人,此刻毫无形象可言,一把鼻涕一把泪。 许遵早已派人调查过,杜老闆家三代从商,做的是酒楼生意,跟宋翰林家没有任何关联。所以,他信杜老闆没有「杀人」。不过,他不杀伯仁,也不一定代表他很无辜。只是,这其中的关窍与联繫,还没有浮上檯面罢了。 「你为何会选择大老远去曹州买女尸?买卖是否有凭证?中间的牵线人是谁?」许遵问道。 「曹州一带冥婚盛行,咱们汴京谁兴这个啊。可是我儿走得那么突然,我不忍心他一个人在地底下孤孤单单的。我们酒楼的赖掌柜就是曹州人,他说能帮这个忙。至于凭证,有的,自然是有的。」杜老闆忙道。 许遵皱眉,虽说,他知道做生意的,自然会在买卖上十分小心,任何交易都会留有凭证,万一货不对板,好日后扯皮。但买卖尸体这事儿,居然成了一桩「走明路」的交易,还是让他心生不喜。 「来人,传掌柜。」许遵唤道,并命人随杜老闆回家取凭证。 不多时,赖掌柜被传上堂。 他个子瘦瘦高高,下巴有颗痣,一来就直接跪下,陈情道:「小人是永安楼掌柜,杜老闆是我的东家。我是曹州人,是个棺材子,被乡亲嫌弃,很小就离开故乡,来了汴京。杜老闆是我的恩人,他给我饭吃,教我认字识帐,让我做了酒楼的掌柜,得以娶妻生子。老闆的长子上个月因病逝世,老闆和老闆娘怕公子孤单,想给他找个伴儿。我想起我家乡那边盛行冥婚,便将这事儿包揽在了身上。」 「我联繫了我老家的亲戚,他们如今都知道我在汴京混得不错,也乐意帮我这个忙。他们告诉我,当地有户农夫的女儿前些日子也是因病去世,身份虽低了些,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我要了八字来,一合,跟我们公子刚好般配,乃天作之合。于是,我们谈定价格,就派人去曹州抬新娘子了。」 「大人,人是我联繫的,不料出了这等荒唐事。总之,宋翰林若要怪罪,我一人全担,打板子、流放,甚至砍头都行,还请许大人莫怪老闆。」 赖掌柜身板挺得很直,说话硬气。 许遵不禁多看了两眼赖掌柜。若他说的话属实,倒确实是个知恩图报的正派人物。 「将凭证拿上来。」许遵命道。 他看过后,发现白纸黑字,倒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案子目前看起来,似乎就是几个为了钱财,胆大包天的人,组成了个盗尸团伙,眼见来了大交易,手头又没有合适的尸源,就盯上与表哥私奔的宋淑儿。不过,他们是如何提前得知宋淑儿的生辰八字的?以及,宋淑儿的表哥现如今在何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若是那表哥还活着,会是他泄露的宋淑儿的生辰八字吗? 「钟大。」许遵唤道,「联繫一下曹州那边,我要那户死了女儿的农家的信息,以及,派个画师去宋府,画出宋淑儿表哥的画像,与全国各州府取得联络,张贴到各处,寻找其下落。」 「是。」钟大应道。 「杜老闆、赖掌柜,还请你们在大理寺度过这几日。」许遵朝着他俩说道。 别人死了女儿,正没处撒气呢。将他俩关上几日,反而是件好事。 如此,过了两日。 桑云与张七巧乘坐的马车,刚抵达汴京的地界儿,就看到大将符渭率部下亲往迎接。 浩浩荡荡的人群里,张七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比起旁的人五大三粗,铠甲穿在此人身上,尤显突兀。 「张敦礼!」那人抬起头来,雀跃地叫出她的「名字」。 「公主?」张七巧显得十分惊讶。 第55章 这丫头瘦了 「我本来打算偷偷跟你去登州的,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汴京城呢,可是哥哥不许,身边的人也都是胆小鬼,不肯帮我。」赵音舜撅着嘴,下一刻又高兴起来,「不过,我求了叔叔,叔叔帮我找了符大将军帮忙,我这才能出城来迎接你。」 符渭听到公主的话,向张七巧赔笑,好像是在说:公主执意如此,做臣下的也没有办法阻拦。
第64页 张七巧脸色一僵,倒不是因赵音舜的行为,而是她提到的「叔叔」。张七巧向来不是一个心理素质过硬的人,每每听到或见到让自己一家三口倒在血泊中的幕后真兇,她总是恐惧或憎恨。 「我来迎接你,你不高兴?」赵音舜脸色一沉,「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守规矩,没有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了?」 张七巧忙摆手摇头,「不不,公主来接我,我当真高兴,只是有些意外罢了,也是有些担忧,怕官家知道后,会责备于你。」 赵音舜这才笑了,「放心吧,哥哥最疼我了,最多说我两句。」 桑云在一边看着,觉得颇为有趣。她从前怎么不知道,「张兄」对小姑娘关怀备至起来,是如此令人心动。她若不是知道真相,大概也要心仪于他了。 赵音舜留意到桑云,又不高兴了,「你怎么也跟着去了?」 「我就是登州人,跟着回去处理事物,这事儿是大理寺卿许大人批的,有什么问题吗?」桑云觉得这小公主也太盛气凌人了,不免有些好笑地回她。 赵音舜不服气地反驳:「你要回去便回去,为何赖着他?你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他是我的驸马吗?」 「我...」 「公主莫气,我家中的案子,公主也定有耳闻。当时,桑姑娘也在场,所以她跟着回去,也是因为案子的事儿。」张七巧边哄着公主,边向符渭投以求救的眼神。 符渭接收到信号,忙对赵音舜道:「公主,外头风大,咱们快回去吧,不然官家怪罪下来,下官定要受罚。」 赵音舜虽骄纵,但本性善良,不忍心旁人因自己的任性而受到责难,于是便闭了嘴巴。 到了宫中,张七巧自然是先去见了官家。 「张卿回来了,家中的案子处理完了?」官家负手站在一株梅花下,问他。 「是,兇手已然抓获,正是臣的叔叔。祸由贪而起,因太后千秋,故而判了明年秋后问斩。」张七巧禀道。 「张卿遭此大难,但朕向你保证,你熬过此劫之后,必有后福。」官家说道。 「多谢官家。」张七巧面上恭敬道。 「关于官职一事,张卿可有想法?」官家试探地问道。 「臣想去大理寺。」张七巧直接说道。 「哦?」官家颇为意外。 歷来,驸马是做不了大官的,只能领一份闲差度日。只是,大多驸马在官职的选择上,会选钱多事儿少的。大理寺这个地方比较特殊,比起工部、礼部,大理寺的官员没有太多油水可得,且十分辛劳,遇上重案要案,涉及权贵,常常牵一髮而动全身,故而案件便显得十分难办。若非许遵在登州的政绩出众,这个位置还轮不到他。 「臣在登州时,与时任知州的许大人有过一面之缘。若非许大人,臣家中的血案恐怕还没这么顺利被破。臣景仰许大人,所以希望能与许大人共事。」张七巧说得颇为真诚。 官家大笑,「朕听过许多进士,说他们仰慕谁谁。但无非是王安石、欧阳修、苏轼等人,头一次听人说仰慕许遵的。你倒是特别。」 「王相公正派,欧阳学士刻苦且淡泊名利,苏大人生性放达,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特点。但许大人破案有如神断,亦是我朝贤臣。」张七巧答道。 「说得好。」官家捋了捋鬍鬚,「朕的臣子确实各有各的特点。那么,朕该给你个什么官位好呢?」 张七巧退后一步,弯腰作揖,「臣任凭调遣。」 「你先回去吧,容朕思量思量。」官家开口道。 「是。」张七巧恭敬地退下。 另一厢。 桑云刚走进永安巷,就看到墙上贴的告示,刚巧,又正面遇上阿岳。 「岳大哥,你们最近在办什么案子吶?」桑云很想知道,她离开汴京的这段时日,汴京又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她更想知道,某人最近在忙什么。 阿岳下巴抬向画像,「吶,就这个案子。」 他大致将案情中能讲的部分,都讲与桑云听。桑云听到「配阴婚」三个字时,眼底一亮。 「怎么了?」阿岳觉察出她奇特的神态。 「我们回登州,经由曹州府,路上就撞上个阴婚的队伍,纸人抬轿,青天白日的,可吓人啦。」桑云想到那场景,不由缩了缩脖子。 「你们撞上过阴婚的队伍?哪一日啊?」阿岳心中有个猜测,急欲证明。 桑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日子,「好像,好像是整一个月前吧。」 一个月前?那不正是宋淑儿跟随母亲回曹州乡下省亲的日子吗?也就是说,桑云撞上的,很有可能是来接宋淑儿的队伍! 阿岳拉着桑云就要往巷子口走,「桑姑娘,你可真是福星,你一回来,咱们的案子就有新进展啦!」 这话听着哪里怪怪的。 到了大理寺,许遵正在低头整理案宗,看见桑云,心中一动,嘴上却冷冷淡淡,「你回来啦。」 「禀大人!桑姑娘很有可能撞上过接宋淑儿的迎亲队伍!」阿岳抢话道,立功的喜悦沖淡了他的眼力见儿,阿岳根本留意不到,此刻的许大人是想跟桑云多说两句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据说时间刚巧对得上。不过曹州那地方流行配阴婚,搞不好是巧合,可能跟咱们的案子无关的。」桑云莫名心虚道,怕叫许遵空欢喜一场。
第65页 两人相视一眼。 桑云觉得许遵穿官服的样子,怎么都是看不腻的。而许遵觉得,这丫头似乎清瘦了些,看来这一路上,她过得不好。 「咳,你先说说你见到的吧。」许遵撇开目光,佯装正经。 第56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桑云将自己所见,一一说与许遵听。 「子不语怪力乱神。」许遵听得直皱起眉头。 「张兄也看见了,还有皇城司的人。你不信我,总该信他们吧!」桑云说着说着,嗓门忽然大了起来。 一旁的阿岳吃惊地望向她。一直知道桑姑娘胆子大,没料到竟大到这程度,敢公然给许大人甩脸子。 许遵也是一愣,他的斥责下意识间就要说出口,却瞥见她眼底的委屈,话语不知怎么的,就鲠在喉间了。 他想起她的出身来,这丫头莫不是以为,自己瞧不上她。所以要搬出未来的驸马爷跟皇城司的人,来佐证自己的说法吧。其实,他只是不喜欢鬼神之说罢了。 「或许,你们看错了,或许,有些别的关窍,你们不曾发现罢了。」许遵撇开目光,低声说道。 阿岳再次感到震惊,许大人居然没生气?还顺着桑姑娘的话往下说了。大约是他的脑迴路清奇,他立刻想到一点:桑姑娘既有这本事,那么自己娶了桑姑娘回家,不就多了一重升官发财的保障? 「阿岳,你暂且退下,我有事情要交代给桑姑娘。」许遵看这根傻笑的「木头」一直杵在这儿,觉得碍眼得很,终于开口道。 「是,是。」阿岳抱着自己美滋滋的梦,连忙退下。 「许大人有何事交代给我?」虽然上一刻还在生气,但听到来活儿,桑云双目就开始放光,对金钱的渴望可见一斑。 「你来看。」许遵将一封信递给桑云。 桑云接过,看了几行,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 「曹州来的密信,是那户死了女儿的农家的信息。这户人家姓刘,还算比较本分,其妻早年因生孩子大出血,身子骨一直不好,家中靠丈夫和儿子种地维持生计。他们的女儿叫刘大花,死于心疾,也就是和杜家定阴亲的姑娘。刘大花出生于农历七月初一,而宋淑儿出生于农历七月三十。能与杜老闆儿子合上八字的,正是宋淑儿的生辰。」许遵说道。 「也就是说,有可能从一开始,兇手的目的就是宋淑儿。不过,宋娘子是闺阁千金吶,外头的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八字呢?」桑云奇道,说到最后一句,忽地一愣。 她分明是想到了什么,与许遵相视一眼后,似乎也明白了许遵打算叫她去做什么了。 「许大人可是想叫我去宋府查探一番,看看谁更可疑?」桑云点破道。 「不错。」许遵点头后,略沉吟道:「话说回来,你倒也不用像李家案子一般,挨个儿问。其一,宋翰林的官位比我高,他家也是世世代代的读书人,家中或许规矩多,不能容许你胡来。其二,能精准得知府上姑娘八字的,除了亲爹亲娘外,只能是乳娘了。」 「或者,还有一人。」桑云开口道,「当年接生的稳婆。」 许遵眼前一亮。 照理说,能做出这种事的,都该是缺钱缺的。翰林家的乳母也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各个身家清白,想来很难做得出这种事。倒是稳婆这个行当,虽说也不缺钱。毕竟下九流,混迹于底层,为了其他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事,倒是有可能的。 「你若是找出重要线索,一贯钱。」许遵伸出一根手指。 桑云眼底的喜色都快溢出来了,她不禁有些贪心道:「只是找出关于这个疑问的线索对不对?若是后头我还立了别的功劳,是不是还有别的奖赏?」 「自然是。」许遵应允她道。 「许大人,您真是我见过的,最大气、最英明神武的官员了。有您在的地方,就是当地百姓之福!」桑云脱口而出。 明知是马屁,但许遵却听得心花怒放,偏偏脸上却不能有任何显露。 「到了宋家...」 「我明白,一定守规矩,不给大人添麻烦。」桑云道。 这丫头,居然学会抢答了? 「不是,规矩倒还不是最主要的。士大夫要脸面,你不要直接提到宋淑儿与人私奔的事儿,隐晦些问。」许遵说道。 「我明白了。」桑云点头。 大理寺差人问话,无论官职大小,都需要配合。许遵将该交代的,交代完后,命人送桑云到宋府去,自己则打算出门转转。 根本没人想得到,许遵骑马行至一棺材铺前,随后下马走了进去。 老闆听到响动,朝帘子后喊了一声:「六子,来客人了。」 随着帘子掀起,一身材短小的男子走出来,看见许遵的时候一愣,原本打算热情招唿的面孔,露出几分恭敬来,「客人您...是看棺材,还是看看别的?若是要檀香木和金丝楠木的话,需要等等,咱们小店目前没有这样上等的木材。」 老闆听到伙计的这话,忙转过身来,有些慌张地想要行礼。 许遵这才留意到,老闆的双目空洞无神——他是一个盲人。据说做这一行的,总有一缺,看来是真的。 「老人家,我是大理寺卿许遵。我不是来买棺木的,只是想来问您几个问题,您把您知道的如实回答就好。」许遵温和道。
第66页 「是,是。」老闆还是有些惶恐,可能是觉得伙计直接问人家买什么棺木,冒犯了贵人之故,毕竟,大家还是挺忌讳的。 许遵看出老闆和伙计的心思,摆明了自己不介意,两方这才坐下,开始谈论起事情来。 「纸人抬轿,这个你们听过没?」许遵直接问道。 老闆脸色一变,低声道:「许大人可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纸人抬轿,犹如阴兵借道,不该是阳间的景象啊。」 此话一出,许遵莫名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可是内心里,他拒绝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如果是人为的,该如何做?」许遵不死心地追问。 「人为?」老闆愣了愣,慢慢反应了过来,「有一种法子,可是...极为少见。」 「什么法子?」许遵眼底发亮。 「许大人看过傀儡戏不?去班子里寻一灵活的,坐在办白事的轿子里,利用手上的丝线操纵纸人的活动。我之所以说少见,是因一般的班子,都嫌这事儿晦气,给多少钱都不肯接这活儿。但不好的,也没能力做这个。」老闆摇头晃脑,「所以难啊难啊。」 许遵眼神晦暗不明。 今儿这一趟还算是来对了,老闆的话,确实给他提供了新的思路。 第57章 孤单的宋淑儿 桑云到达宋府时,宋家的下人待她客气恭敬,在她说明来意后,禀了家中主君,即将她引至主君面前。 一路上,亭台楼榭不见华丽,大片松竹但见高雅,颇有种顺应禅意的意境,与李家的富贵外显很是不同。只是,这意境被素车白马取而代之。 因爱女离世,宋翰林已经罢朝数日。 他面容憔悴,坐在太师椅上,见着陌生人,勉强打起一丝精神。 「内人病卧于床,姑娘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我。」宋翰林开口道。 桑云看向四周,在她来之前,宋翰林已经将无关人等清退了。于是,她也就不说什么场面话,直接问:「令媛的八字,都有哪些人知晓?」 「夫人与我,我的父母,淑儿的外祖和外祖母。除此外,淑儿的乳母,和接生的稳婆也都是知晓的。」宋翰林略皱眉头,顿了顿道:「恐怕还有一人,就是淑儿的舅舅,他很疼爱淑儿,淑儿的小字便是由他取的。」 「淑儿的舅舅,是不是就是...」桑云快要脱口而出,忽然想到许遵的叮嘱,话音戛然而止。 倒是宋翰林接过话头,「就是路远之的父亲,淑儿的表哥。」 「宋大人您...」桑云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都死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宋翰林不住摇头苦笑,目光放空,仿佛透过虚空,看到死而復生的宋淑儿,「我这些天经常在淑儿的房间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我总觉得她还在。我不喜欢远之那孩子,觉得那孩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没继承他父亲的半点优点。可是偏偏淑儿喜欢他。早知这样会害死淑儿,不如遂了她的意,咱们父女总还有相见的时日。不过啊,人就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是错的,而且错得离谱,以往所坚持的那些东西,着实没有意义啊。」 桑云觉得喉咙干涩,想要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用宽慰我,现如今,我只想尽快抓住兇手,我拼上我这官身,也要将兇手送上断头台!」宋翰林眼底露出与他气质不符的兇狠。 桑云低嘆一声,「宋大人,许大人派我来,也是觉得我一介女儿身,方便出入后宅。我现在想要四处看看,可以吗?」 「自然可以。你若要问话,让人传了我的话去,没人敢不从。只是一点,内人再受不得刺激了,你就不要去打搅她了。」宋翰林强撑着,「我已经老来失了爱女,不想再失去她了。」 「是。」桑云应下。 管家将宋翰林的话传下去,桑云在后宅畅通无阻。 首先,桑云先去了宋淑儿的院子。 这处小而雅致的院子,除了院门上多出的两只白灯笼外,一切仍旧照着宋淑儿生前的喜好妆点。她出事之后,两名贴身婢女也暂时未被发落,而是留在了这里。 「你们姑娘平日喜欢做什么?」桑云问婢女道。 「我们姑娘喜欢坐在窗边习字、温书,或者在庭院中养些花草。姑娘走后,这些花草也一夜之间枯萎。仿佛也在为姑娘的逝世而感到悲伤。」该婢女满脸悲痛,不像是装的。 桑云猜想,宋淑儿平日里,应当待她们很好,所以才能主僕情深。 「我可以看看你们姑娘写的字么?」桑云轻声问。 「请跟我来。」另一名婢女引着桑云进屋。 宋淑儿平日里习的字,都被收在一处箱笼里,书桌上仅有一张,被压在砚台之下。 好一副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 桑云幼时,也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过一二,只因父亲说过,簪花小楷很适合女娃练习,写起来清婉飘飘若仙。 再看内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这是一首情诗吶。 桑云脑海中出现一副景象:一容貌清丽的小娘子手执书卷,临窗而坐,读到伤情处,不禁潸然泪下。 真是可惜了。桑云止不住嘆气摇头。 「你们姑娘平日都与哪些人来往?有闺中密友么?」桑云又问婢女。
第67页 婢女想了想,答道:「我们主君对姑娘的要求极严,除了和长辈一道赴宴外,平日是不太允许姑娘出门的。姑娘少时有几个手帕之交,都因各自婚嫁,再加上长久不联繫而生疏了。」 也就是说,宋淑儿没有朋友。从前的朋友,应当也不知晓她最近的动向和心事。 「你们姑娘的字帖,我可以拿回去两张么?」桑云开口道。 「自然可以。主君说,让我们尽力配合姑娘你。」婢女点头,真诚道。 桑云拿了字帖,在房中转了几转,发现这宋淑儿是真的孤单。 她的屋中有大量藏书,大多被翻得烂了,可见阅读次数之多。其次,她的屋子里有很多蜡烛,还有多件刺绣,刺绣工整,绣的样子多是鸳鸯、蝴蝶一类。看来,无论是白日还是夜里,宋淑儿不是在读书,就是做女红。 「你们姑娘打算何时下葬?我来时,似乎没见着什么人来送她最后一程。」桑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两名婢子相视一眼,其中一个才开口答道:「我们主君不愿将丧事大办,再者,姑娘走得不寻常,知道些内幕的,也怕邪门,不肯来的。姑娘的灵就停在后院儿的偏房里,我和芸香每日会去给姑娘焚烧纸钱香烛。桑姑娘若是得空,就去看看咱们姑娘吧,她着实太孤单了。」 桑云正有此打算。 芸香将桑云带至后院儿,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坐在院子里,快要睡着,见着桑云,听到这是大理寺来的「女衙差」,忙站起身来,用好奇的目光不停打量。 不大的厅堂上摆着一副桃木棺材,棺材四周燃了长明灯。厅堂的角落里摆满纸人、纸马,除此之外,再无人在屋内看守。 桑云踏进屋内的一刻,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阴风,长明灯居然灭了一盏。 整个厅堂静谧异常,桑云的头皮一下子炸起来,她忽然就想到了在曹州时看到的景象:纸人抬轿。 桃木棺材在这股静谧的空气中,突然发出响动。 桑云僵硬地看过去,脚下像生了根似的,根本抬不动。 第58章 爆炸的尸体 她双目死死地盯着棺材——只见棺材盖上下翻动,不仅是桑云看到了,芸香和芸栽,并屋外打瞌睡的丫鬟婆子都看到了。 大家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闷响,棺材盖被彻底掀翻,从内喷发出一些来不及看清的东西。 空气中瞬间瀰漫开腥臭腐败的难闻气味。 一个丫鬟下意识抓向黏在自己脸上的温热物体,看清那是一段肠子后,吓得「哇哇」大叫,随即疯了一般向外跑去。 惊恐的人们如同爆炸的碎片一般,向四周逃散。唯有桑云一人站在厅堂中间,望着棺材的方向,双目空洞,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一个时辰之后,许遵与黄明子,以及一众大理寺的衙差,迅速赶到宋府。 「砰——爆炸了,砰——爆炸了,炸飞啦!」守院子的小丫鬟疯疯癫癫的,根本无法配合阿岳他们的问话。 阿岳望向桑云,桑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座石像。此时的她,已经将身上清理干净,并换了套衣裳。 「桑姑娘...」阿忠看看许遵,又看看她,忍不住开口。 在现场的几个人,一个吓疯,一个吓得昏厥过去,其余的,也都神志不清,相对而言,桑云看上去最镇定,应当能接受问话。 「阿忠,待黄仵作验完再问也不迟,再叫她歇歇吧。」阿岳打断自己兄弟。 「也是...那桑姑娘,我去给你要些热水。」阿忠说着,就出门去。 这几人,可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粗糙汉子,既能对她露出铁汉柔情,想必是动了真情。眼见别的男人对她这样关切,许遵内心不是滋味儿。 「大人。」黄明子上前,「我检查了死者的喉管、心肺等,发现死者生前被灌入大量水银。只是,目前尸体碎成这样,我无法判断水银是用来杀人的,还是用来保持尸体不腐。」 「水银?」许遵双眼眯了起来。 水银的用处很多,可以用来治病,可以用来制作胭脂水粉,青楼楚馆里的女子用它来避孕,道士用它来炼丹。只是,这东西用的剂量少,是味良药,用得多了,就是杀人利器了。偏偏宋淑儿是用来配阴婚的,灌她水银,应当是用于保持尸体不腐。至于是死前,还是死后灌下的,这就不知道了。 「死者的胃部还有少量未消化的食物,因了水银的防腐作用,还能勉强看出,是韧性比较好的肉类。」黄明子继续说道。 「应该是牛肉。」许遵一语道出。 紧接着,他陷入沉思——牛肉价贵,看来宋淑儿生前吃了一顿好的,所以,兇手并不曾虐待她。这桩案子目前看来,仇杀的可能性极小。死者大概就是死在她这生辰八字上了。杜家给出的价格实在诱人,确实能叫人铤而走险。看来,一开始将宋淑儿的生辰八字作为突破口,是对的。 「最后一个问题——」许遵问道:「尸体为何会无缘无故爆炸?」 「有时,一些特殊的环境会令尸体外表迅速干燥,并收缩成一个封闭的躯壳,致使尸体内部的气体无法释放,就会突然爆炸。」黄明子看向棺材,低声道:「棺材是桃木的,宋家人应当为了阴干桃木,用大火煮过。桃木不再吸水,形成一个极其干燥的环境。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棺材并没有钉死,所以才会形成这样的现象。」
第68页 「原来如此。」许遵点头。 黄明子说完,就要告退。 宋翰林从外面进来,挡住黄明子的去路。虽面色沉痛,却还是维持了风度,作揖道:「黄仵作手艺了得,小女死得惨烈,若黄仵作能够将小女尸首缝合,我愿出百两黄金。」 听者不禁倒吸一口气,一则是黄金百两确实是个天文数字,够普通百姓家嚼用七八年了。二则,宋淑儿的尸首都被炸成这样了,要復原,几乎是不可能的。 黄明子轻声道:「百两黄金我不要,尸体復原的事儿我当尽力而为。」 说完,他便离开屋子。 许遵将目光落向正在小口小口喝水的桑云,见她似乎缓过些神来,便走了过去。 「她身边的丫鬟说她可怜,我原本只是想来给她上柱香,没料到发生这样的事情。」桑云主动开口,却说到后面拼命摇头,似乎要将可怕的一幕忘记。 她还想说什么,许遵却制止,「回去再说。」 这里人多眼杂,还有就是,许遵内心里想叫她再休息休息。 「你们俩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帮着将尸体带回去?」许遵看着阿岳和阿忠两兄弟,冷声道。 「啊?」两兄弟对视一眼,再不情愿,也不能违抗许大人的命令,只能捏着鼻子,低下身去做事儿了。 回了大理寺,桑云将拿回来的字帖和刺绣交给许遵。 「我没见着宋夫人,也没见着老太太,老太太是不敢叨扰,宋夫人卧于病榻,宋大人让我不要再去刺激她。从宋大人口中,我得知,应当有九人知道宋淑儿的八字。」 「九个?」许遵细数过来,怎么算,都是八个。 「还有宋淑儿的舅舅,就是与宋淑儿私奔的那位表兄的父亲。据说很是疼爱她,连她的小字都是他取的。」桑云答道。 许遵听后,不以为意,毕竟有的人与父族的叔叔辈亲近,有的人则与母族的舅舅辈亲近,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他却对宋淑儿的字帖和刺绣充满兴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许遵皱眉,「小小年纪,怎地喜欢这种诗词?」 「这好像是女子向情郎表露情思的一首诗,情郎的年岁比女子要大一些,是不是?」桑云有些不自信地接道。 「这是前朝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两人年纪整整相差三十四岁。」许遵眉头越来越深,「路远之也就比宋淑儿大了三岁,哪来的这种感慨。」 「或许,宋淑儿只是感慨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呢?毕竟一样都是不得善终的感情。我们女孩子,都是很容易感怀这些的,也容易联想到自己。」桑云认真答道。 许遵抬眸,见她一脸认真,莫名觉得滑稽。 人家那好歹是真正的爱情,你和韦大之间叫爱情吗?你感怀哪门子?莫不是...还真的和阿岳,或者阿忠间的某一个,生出了感情? 想到此,许遵的脸色黑了下去。 第59章 新来的司直 桑云望向突然沉默下去的许遵,不明白好端端的,许大人怎么又黑脸了?自己说错什么了吗?真是奇怪的黑脸怪。 「尸体都碎成那样了,也不知道黄仵作能不能拼好。」桑云想到尸体的爆炸瞬间,不禁一阵恶寒,不免对黄明子生出同情的心思。 「那是他的职责,与你无关。你有这等闲工夫关心别人,不如寻一寻当初为宋夫人接生的稳婆,还有奶娘,去找找案情的突破口。」许遵拂袖而去。 她去寻?什么时候寻人也变成自己的事儿了?活儿增加了,价钱加不加呢?桑云想要问个究竟,奈何许遵已经走远。 翌日。 大内奉官家的旨意,给许遵送了个人来,任司直一职。 许遵看到此人,心中情绪复杂。 「许大人,往后还请你多多关照。」张七巧作揖道。 「往后该是我请你多多关照才是。」许遵皮笑肉不笑。 他不清楚张七巧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理说,堂堂驸马爷挂个四五品的闲职不难,她怎么偏偏要来大理寺任司直?司直掌出使推覆,亦参议大理寺疑案,可一点儿不轻松,算是钱少事儿还多。 许遵并不想要这位女驸马来当自己的手下,可偏偏,这是官家的意思,他没法拒绝,只能「笑纳」。 不过——他虽不能拒绝,却能叫她知难而退。 「许大人,你们最近在查什么案子?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张七巧客气地询问道。 「宋家的案子,你不会不知道吧?宋淑儿的尸体爆炸了,现在仵作在停尸房内忙活,你可以先去看看,对案子有个更深刻的认知。」许遵说道。 见惯尸体的大男人们捡完尸体的碎块,吐的吐,噁心的噁心,许遵就不信张七巧这个姑娘家能不害怕。 「是。」张七巧应下了。 停尸房在大理寺地下大牢旁,幽暗寂静。守门的衙差靠在门框上无所事事,见着张七巧,才在引路人的提醒下,给他行礼。 一进停尸房,刺鼻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 张七巧被刺激地愣在原地,硬是没有再往前一步。 灯火下,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忙碌着。他听到响动也并未抬头,倒是张七巧看了他半晌,不可思议地开口:「恩...恩公?」 张七巧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儿遇见当日在马蹄下救自己一命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居然是大理寺的仵作!张七巧不得不在内心感嘆缘分的神奇。
第69页 黄明子这才将目光从那堆尸块上,移到张七巧的脸上。但仅是一瞬,又回归到手头刚拼完的一块躯干上。 张七巧以为他忘记了自己,开口自我介绍道:「恩公,那日我在街上行走,有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过来,是你救了我。」 「在下张敦礼,是新科进士,被官家指派来大理寺任司直一职,往后我与恩公一处共事,还请恩公多多担待。」张七巧作揖道。 黄明子仍旧沉默着,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尸块上,视他人如无物。 张七巧尴尬地抓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许大人命自己来了解案情,可黄明子显然沉浸于手头的事情里,根本不愿搭理她。张七巧走也不是,再开口也不是,待自己终于能稍稍适应空气中的味道时,干脆找了个地儿坐着,干巴巴地等他。 一炷香、两柱香、三柱香的时辰过去... 黄明子终于缝合完躯干的大部分,抬头的一瞬,看到居然倚靠在墙上,已经睡过去的张七巧。 瘦巴巴的一个人,放着其他的舒适的官职不去,偏偏要来大理寺吃苦,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黄明子吹灭两盏灯,躺到了另一张验尸床上。 任务繁重,他打算歇息一会儿,醒后继续缝补。 这对于黄明子来说,只是个正常操作。对于睡醒后的张七巧来说,却是将她吓得够呛。 「黄仵作?黄仵作?现在什么时辰了?」 无人回应她。 黑暗中,她看不清脚下的路,被什么东西绊倒,一个踉跄,磕到床角。张七巧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一团软塌塌的东西,她下意识捏了捏,意识忽然清醒过来,慌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哆嗦着喊了一声,忙往大门的方向撤退。 她这一叫唤,黄明子和门外看守的衙差都清醒了。 「张...张司直。」衙差站了起来,看到张七巧慌张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能明着问,只能解释道:「属下,属下见您累着了,想着不方便打搅您,就没喊您。」 「眼下...什么时辰了?」张七巧努力克制住情绪,问道。 「眼下,应当刚过戌时。」衙差答道。 这时,黄明子从验尸房出来,将张七巧又吓了一跳。 「黄...黄仵作,你是刚刚,刚刚在里面吗?」张七巧哆哆嗦嗦地问。 黄明子看她胆小如鼠的样子,略微皱起眉头,倒是衙差知道黄明子的怪癖,替他作答道:「黄仵作有时候累了,就会睡在验尸床上,也是节省时间,便于醒后继续工作。」 睡在验尸床上?这是什么怪癖?张七巧感觉惊恐,可瞧着衙差的语气,大家似乎都见怪不怪了。 「我,我先回去了。」张七巧正了正髮髻,连忙离开。 黄明子看着她的背影半晌,眸色微沉,不知想到了什么。 「黄仵作?」衙差开口唤他。 「劳烦你再去帮我换两盏明亮些的灯来。」黄明子道。 「哎...好。」衙差无奈应道。 原本,黄仵作要是歇息了,他也能歇息。若是黄仵作挑灯夜作,他便不能躲懒。 张七巧回到地面时,发现许遵居然还没走。 灯下,他似乎在整理案宗。张七巧望向许遵的同时,许遵也留意到了她。 「张司直是在陪着黄仵作缝合尸体吗?居然在下面待了这么久。」许遵冷声道。 张七巧不好意思说自己睡着一事,只得尴尬地挠头。 许遵心知黄明子缝合尸体时一心一意,不会理会在场其他人。这位女驸马吓也被吓了,软钉子也碰了,想必能够知难而退了。 不料,张七巧挠完头后,居然主动走近,「许大人,我可否看一下案卷?」 第60章 被杀的婢女 许遵没有道理拒绝她,便将案宗交由她,谁料她看了后,很快提出一点想法:「民间有奇书《缺一门》,与其说是傀儡戏的戏班子做的把戏,不如是有人借用鲁班术来操纵纸人。」 许遵眼前一亮。 他不相信鬼神之说,却一直都知道民间流传着一些术法神秘绝妙。 「桑姑娘所见到的「纸人抬轿」场景,我当时也在。若是轿子里真的坐着一个人,哪怕是死人,也绝非是靠丝线操纵纸人,能够抬得动的。」张七巧补道。 「《缺一门》中有操纵纸人的详细之法?」许遵问道。 张七巧摇头,「我不清楚,应该也没多少人清楚。据称《缺一门》是被诅咒的禁书,习此法者,必定鳏寡孤独残里中一项。根本没什么人会去研习这个,除了些对术法有追逐欲望的人。」 许遵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得倒挺多。」 「少时杂书看得多,懂得就多些,其实我哥哥懂得更多,脑子又活,他若是在,定能为许大人你出谋划策。」张七巧说着,脸上露出落寞神色。 许遵深深凝视着她,压低嗓音道:「你请旨入大理寺,怕不是想借着这身官服去查你哥哥的下落吧。」 张七巧惊得一抬眼,她一向不擅长撒谎,被人戳破心事,根本掩饰不了。 「许大人,哥哥是生是死我不知,但若是还活着,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确实有此打算,但请许大人放心,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定不连累许大人,连累整个大理寺。」张七巧真诚地望着许遵道。
第70页 许遵讽刺地弯弯嘴角,「连累不连累,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已是无牵无挂,我家上下可是有上百口人的。」 「那若真到那一日,许大人将我供出就是了。官家是仁君,想必不会牵连无辜。」张七巧有些急了。 许遵略玩味地看着她,说道:「看起来胆子小的人,做起事来尤为惊天动地,不管不顾的。我只是提醒你,既然做了,就无回头路可走。既无回头路可走,就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别让自己处于被动的位置。另外,肃亲伯府没那么可怕,你也不必过于担忧了。」 张七巧还未回过神来,许遵已经走远,只抛下一句:「快些归家吧,纵然你是驸马,也没有特权迟到。」 当她回过神来时,心中顿时漾出一股感动。 翌日。 桑云又登门宋府,此次来,是询问些关于当年给宋夫人接生的稳婆及宋淑儿乳娘的信息的。 她被迎入府中时,与一男子擦肩而过。 这名男子之所以能引起桑云的注意,倒不是他华服皂靴、唿奴唤婢的,而是他气质出尘。虽年岁不小了,却给人仙风道骨的印象。 「这是我们府上大娘子的弟弟,也就是我们姑娘的亲舅舅,自小疼爱她,这是听说了府上发生的事,来做法事,为她超度,顺道送她一程。」芸香说道。 「他是专程从曹州赶来的?他是道士?还会做法事?」桑云奇道。 「是,一听说咱们姑娘的事,他就往汴京赶了。他不是道士,但据说少时身子骨一直不好,养在道观里直到成年,会些法术。因行事洒脱,说话风趣,和咱们姑娘就很投缘。」芸香答道。 这倒有意思,宋夫人出身曹州大家,居然有个会道术的弟弟。养在深闺里的宋姑娘能跟这个舅舅投缘,想必内心是有离经叛道一面的。 桑云想着,不禁又多看了两眼这位舅舅,见他虽步履匆忙,浑身却丝毫不见赶路的疲惫。难道出道之人的精力都比旁人旺盛些吗? 这一次来,桑云仍旧没见着宋夫人。宋夫人缠绵病榻,肯撑着起来见自己弟弟一面,已属勉强。不过,她却见到了宋夫人身边得力的管家婆子。 婆子姓吕,当初是宋夫人的陪嫁丫鬟,对宋家的事了如指掌。 「大娘子的身子骨一直不好,生下姑娘后,没有奶。当时,府里管帐的王大,他媳妇儿也刚生一个哥儿,姑娘就喝的她的奶。」吕婆子介绍道。 「这个媳妇儿如今还在府里吗?」桑云问。 「不在,要不姑娘上次来,不就让姑娘见了好回去回话了吗?」吕婆子摇头。 桑云觉得奇怪,直接问了,「一般大户人家里,管帐的可都是府中主君、大娘子或者老太太的亲信,怎么还能中途换人的?」 吕婆子面露难色,看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道:「王大是咱们主君的乳兄,他媳妇儿是原先咱们大娘子屋里的丫鬟,两人手脚不干净,被发落了,早就不在府里了,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他媳妇儿也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吗?」桑云又问。 「并不是,是从外头买的,但性格机警肯干,被夫人看上了,这才要到屋里服侍的。」吕婆子答道。 「那照你看,这个王大和他媳妇儿会不会因当年的旧事,产生报復之心,害了宋姑娘呢?」桑云提出一个假设。 吕婆子神色变了一变,声音更低了,「这种事儿,我怎么说得好。不过,就算他们存了报復之心,姑娘养在深闺,如何能被他们矇骗呢?」 如此,就是不可能了。 「现在他们在哪儿,你知道吗?还有当年的稳婆,现如今该去哪里寻她?」桑云再问道。 「王大和他媳妇儿应该不在城里了,毕竟出了那样的事,汴京城的哪户人家敢用?这些年也挣了不少,换个地方营生,反而能过得好。至于当年的稳婆...」吕婆子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回忆,「当时主君还只是个五品官,也请不了最好的稳婆。不过,民间口碑好的接生婆都被他打探了一遍,最后寻的是...茶马巷的钱婆子。这婆子名气大,姑娘问一问人,大约就能找到了。」 「多谢您。」桑云得到信息,真心向吕婆子道谢。 「谢什么呢?夫人身子不好,派我来回话,也是希望案子能有进展。夫人年岁大了才有的这一个姑娘,主君也是看得眼珠子似的,这突然没了,大家心里都难过。」吕婆子说着,神色哀伤。 「我们定当...」桑云的话说一半,突然听到外头一阵骚动。 「死人了!死人了!」有丫鬟尖叫道。 桑云如今听到「死人」二字,格外敏感,忙跑到外面,拉住丫鬟问:「死的是谁?」 「芸...芸香。」 第61章 芸香之死 芸香是死在宋淑儿屋子里的。 她衣衫不整,脖子上挂着一根麻绳,双目瞪圆,死不瞑目。宋夫人的弟弟站在一旁,满脸茫然。 「舅爷,芸香打小就跟着姑娘,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您怎么忍心掐死她!」芸栽跑了出来,直接跪在路志高脚下。 原本,大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芸栽这一喊,大家纷纷明白过来了。再看看芸香衣不蔽体的样子,各个眼神变得暧昧起来。 不过就是死了个丫头,大家虽然觉得可怖,但到底没那么关心真相。除了嚎哭不已的芸栽,只剩下桑云了。
第71页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声「主君来了」,大家纷纷让开一条路。 宋翰林已是满面疲色,隔日不见,鬓髮似乎就白了一些。 「元瑞,这是怎么一回事?」宋翰林一路上听着下人们的议论,怎么都不肯相信一向亲近的舅哥在自家杀人。 可是眼前一幕,似乎怎么也解释不通。 「姐夫,芸香来寻我,说在屋中发现淑儿留给我的信,我来了之后,喝下她递过来的一杯茶,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后,她便死在了我脚下,我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路志高一脸无辜道。 宋翰林看看他,又看看死在地上的芸香,面色难看。 还是桑云上前一步,低声道:「宋大人,不如先报了官再说。」 宋翰林这才醒悟过来,命人将此案上报大理寺,又命人封锁了院子,屏退不相干人等。 「路先生,在下大理寺捕快桑云。」桑云上前,「我有些话,想要问路先生,不知先生可方便回答?」 路志高多看了两眼这名女捕快,「姑娘请问。」 「先生刚刚说,宋姑娘有信留给你,这封信可否让我瞧瞧?」桑云道。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她们说的。我刚刚讲过,我喝了她们递过来的一杯茶,就不省人事,根本没见过劳什子的信。」路志高皱眉道。 「芸栽……」桑云刚开口,就被芸栽打断。 「我不知道,是芸香发现的。姑娘平时写的字帖,临摹的画,还有做的女红,都是芸香收着的。」 桑云见况又问:「那……路先生喝的茶在哪里?」 「就在那儿。」芸栽指着桌上的茶盏道。 桑云走过去,茶早已凉透,杯壁上确实有人喝过的痕迹。不过,除此之外,桑云也看不出别的。 只是,这事儿处处透着诡异,桑云却还没有捋出哪里不对。 一旁的宋翰林一直观察着桑云,女捕快倒也有,只是大理寺的女捕快他还是头一回听说。上一次见面,他对桑云的印象不错。这一次,见她不卑不亢发问,又处处留意细节,对她更加欣赏了起来。若非出事的不是自己最宝贝的女儿,他心力交瘁,还真要好好了解一番这位女捕快的。 不多时,许遵已是率人赶到现场,见现场已被封锁,面上神情到底还是松快了一些。 无人扰乱,就说明现场证据不会丢失。 「许大人。」桑云将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说出,「芸栽说屋内就路先生与芸香在,路先生说自己喝了茶后失去知觉,醒来后,芸香就死在了自己脚边。」 许遵望向黄明子,黄明子点头,过去检查杯子。 「就是普通的茶水,没有被动过手脚。」黄明子道。 此言一出,大家的神色都很是精彩。 路志高脸上写满诧异,不像是装的。宋翰林也很是诧异,回过神来后,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只是碍于许遵一行人在场,不好发作而已。 黄明子已上手检验尸体,「死者口唇发绀,眼睑出血,颈部有指压状伤痕和绳索勒痕两种痕迹,确认死于窒息,而导致死亡的应当是绳索勒痕。死者衣冠不整,但是否生前发生过男女情事,需要回去进一步检验才能得知。」 「舅爷,就算芸香不愿意,您也不能真的掐死她啊。咱们姑娘要是地底下有知,也会恨您的!」芸栽爬了出来,哭喊道。 「第一,我没有杀害她。第二,我一出道之人,如何强迫她?」路志高转身对许遵作揖,「许大人请明察。」 桑云一直看着芸栽,总觉得宋家规矩森严,能在宋淑儿身边伺候的丫鬟也定是精心挑选过的。看见同伴死了,她悲痛之下指责路志高倒也说得过去。可眼下,家中主君到了,大理寺的官员也到了,她不经问话,自个儿跑出来插话,实在没规矩极了,显得尤为反常。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谁?」许遵问。 「大人,是我。」芸栽答道。 「说说当时是怎样的情形。」许遵边说,边示意一边的手下记录。 「芸香带桑姑娘入府,桑姑娘说要去见一见家中管事婆子,芸香就独自回来了。我俩正在洒扫院子,舅爷来了,说看看姑娘生前住的地方。我泡了杯茶给舅爷,舅爷说和芸香有些话要谈,我便退下了。过了会儿,我听到屋内传来些动静,似是芸香的哀求和挣扎,我顾不得其他,闯进屋子,就看到芸香被勒死在地上,舅爷就坐在那儿。」芸栽指着椅子道。 「我本是过去探望姐姐的,芸香在半道截住我,我这才去的,请大人明察。」路志高不急不慢地对着许遵,再次作揖。 这位路先生,若真是被冤,还这样被一名下人揪住不放,此番态度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了,换做他人早就跳脚了罢,桑云想着。 不过,芸栽的态度也着实奇怪了些——桑云逐渐捋出不对的点。 谁给芸栽的胆子,两次咬死舅爷是兇手?再有,这位舅爷在自家姑娘生前,极其疼爱姑娘。按理说,芸栽她们应该亲近舅爷才是,就算看到了什么,也不会第一时间就咬死舅爷是兇手。 桑云看向许遵,许遵一瞬不瞬地望着尸体。 「大人,你在想什么?」桑云移过去,轻声问道。 「我在想……」许遵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道:「一个大男人想掐死一个弱女子,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何用手没掐死,又用到绳索了呢?」
第72页 语气虽轻,在场的人却都听到了。 第62章 为何陷害 芸栽低着头,宋翰林与路志高似乎都各有所悟。 「宋大人,我们在现场搜集证据,大家均需迴避,这是规矩。」许遵回头,直接对宋翰林道。 宋大人随即拱手,欲退出屋子,「许大人请便。」 当宋翰林与路志高都退出屋子后,里面也就剩下了自己人。不知是不是缺少人气的缘故,桑云觉得气温骤然下降了些。 她迫不及待将自己刚刚的想法分享给许遵,却见他听完后,神色仍是淡淡的,只是看着尸体不说话。 许遵突然走过去,将黄明子从死者脖子上取下的绳索拿起来,一圈圈放开,看看尸体,又看看窗外,最后疾步到书桌前,取了笔,来不及研磨,便沾了茶水,在纸上画了起来。 桑云不敢打扰,便走到尸体旁,为死不瞑目的芸香阖上双目。 「不料今日一见,就是永别。你放心,许大人在此,定会还你公道。」桑云轻声念叨,目光所及之处,突然发现了什么,不禁「咦」了一声。 「你咦什么?」许遵开口问道。 桑云看看许遵的手,再看看黄明子和大理寺其他衙役的手,开口道:「士大夫蓄甲,闺阁贵女蓄甲,老百姓、为奴为婢者则不需要。路先生亦蓄甲,可芸香的脖子没有丝毫被指甲剐蹭的痕迹。」 许遵眸子一暗,似乎更确信了什么。 「黄仵作,一个大活人理论上不能够将自己勒死,对么?」许遵突然问道。 「对。人都有求生的本能。」黄明子答道。 「所以就藉助绳索了,难为她了。」许遵望着地上的尸体,低嘆一声。 桑云一惊,几乎是冲到书桌前。白纸上,茶渍已干,画像虽模煳,轮廓却清晰可辨,分明是芸香。 「怎么可能!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桑云不敢置信。 「问得好。」许遵淡淡道,「我也想知道,她为什么选择这么一个痛苦的死法,去陷害路志高。」 「你们几个,去量一下屋子的任何一处家具,到外头任何一处树木假石的距离,要正好符合这绳子的长短。」许遵吩咐阿岳阿忠道。 「你带其他几个,找找这屋子里的迷药,花盆下、泥地里,掘地三尺地找。」许遵又吩咐钟大道。 「是。」衙役们领命前去。 「张敦礼来大理寺了,官家御封的司直,我留他下来看案宗了。」许遵状似无意地来了这么一句。 桑云略感惊讶。 许遵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你的好朋友来陪你了,你不是应当高兴吗?整个汴京都传遍了,但你不在,可能消息得了慢些,我就是告诉你一下。」 「我为他感到担心。」桑云压低声音道。 许遵一愣。 一旁的黄明子正在洗手,以往听到与案子无关的事儿,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毫不关心,可不知为什么,谈及那位被自己救下的驸马爷,黄明子居然仔仔细细听进去了。 「大人。」只见阿岳跨进门道,「只有屋外的榆树干上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但怎么都够不到屋内的桌椅箱柜,除非……屋内的陈设被移动过。」 许遵看了一眼屋内,一切摆设都十分和谐,似乎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于是转头望向桑云,桑云直接回道:「不可能!我上回来时,这里头的桌椅就是这样摆的。」 桑云从阿岳手中拿过绳子,做了个令大家都十分震惊的动作——她将绳子沿着自己的脖子绕了一圈,另一头又交给阿岳,「你拴到树上,我们模拟一下当时的场景。」 「这样做...也太,也太...」阿岳说不出话,只干瞪眼。 说忌讳,做这一行的大概都八字硬,根本不在乎。说危险,都是自己人,下手有轻重,也不会危险。只是,大家都没想到,桑云能为了破案,「捨身」到这种地步吧。 连许遵也是一愣,对她高看一分的同时,心中又多了重说不明确的东西。 钟大默默朝桑云竖起大拇指。 许遵朝阿岳点头,阿岳只得奉命,将另一头绳子,拴到榆树上,系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结。 桑云脖子上挂着绳索,在屋子内走来走去,用事实证明了确实够不着屋内的任何一张桌椅。 当桑云走到博古架前时,许遵突然喊住她:「你别动!」 桑云当即伫立在原处,许遵走过去,细细翻看了下架子上的书,又蹲下身,在架脚处捻起一些细碎到根本发觉不了的碎瓷片。 他虚拉住绳索一头,蹲坐到地上,后背紧贴架子,只是微微用了些力,架子上的书便散落了下来。 桑云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像刷了层浆煳般紧绷着。 「是她。」 就在这时,钟大踏入屋内,手里捏着一团还沾着泥土的油纸。 「公子睿智!榆树下有新翻动过土的痕迹,往下一挖,发现了这个。」 许遵瞥了一眼,黄明子当即上前,打开油纸,捻了其中的一点粉末,放入鼻下嗅了嗅,说道:「这是乌草,用来治水肿的。江湖人一般拿来当蒙汗药。一般的药房都有,没什么稀奇。」 许遵眉头紧皱,下令道:「即刻传唤芸栽。」 芸栽被带到屋内,看到许遵端坐在不知何时被搬到中央的椅子上,桑云和其余人等立于一边。若非芸香的尸体还横在这儿,芸栽真以为姑娘的屋子,成了大理寺公堂。
第73页 「芸栽,你为何杀害同伴芸香?又是为何栽赃于路志高?」许遵开门见山地问。 芸栽一张小脸煞白,顿时垂下头,不敢与许遵对视,慌忙否认道:「我不知大人的意思。」 许遵将乌草丢到她面前,干脆将意思挑得更明,「这东西是在榆树下发现的,这个院子除了你与芸香,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来。你们商定用乌草迷晕路志高,然后芸香在你的帮忙下,掐死自己不成,改用绳索。随后,你故意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不可收场,将自己打造成报案人,将路志高打造成百口莫辩的兇手。」 「我不明白的是,你们两个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去与你们姑娘的舅舅作对?」 芸栽怕得身子一直在发抖,可还是咬死了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芸栽,我想,芸香决定结束自己生命时,一定比你现在还要害怕,可她还是那么做了。你们如此决绝,若只是为了惩罚路志高,那现在,你们的计谋没有得逞,芸香已去,你亦要背负陷害他人的罪名,不是得不偿失吗?」桑云开口道。 芸栽在听到桑云说「芸香也一定很害怕」时,突然泪流满面,趴在地上,哭得不能自抑。 过了许久,芸栽才抬起头来,恨恨道:「路志高,他是个畜生,是个畜生!他引诱我们姑娘!我们姑娘确实心有所属,但那人不是表公子,而是他!」 第63章 死寂 空气中一片死寂,揣着旁人的不可置信。 在许遵经手的案子中,有违伦理的不在少数,但是这一件,仍旧超出他的意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桑云蓦地念出这一句。 她读书不多,故而第一句看到这句,只觉得是儿女情长,现下被芸栽戳破句中的情思,桑云倒是一下子悟了。 这不就是对上了?桑云望向许遵。 许遵也早已想到这句,眸色越来越深,沉声问芸栽道:「你……或者说,你们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芸栽目光迟缓,极力回忆起从前,「我们姑娘幼时被奶娘抱着出门看花灯,走丢过一次,是路志高找回来的。自那以后,主君就对姑娘看得很紧。除了跟着大娘子出门应酬外,极少同意她出门。姑娘见过的外男很少,除了几个堂兄弟外,就是大娘子家这边的亲戚。路志高常年在汴京的道观中修行,也时常出入宋府,跟姑娘见面的机会较多。」 「以前,我们都为姑娘能有一个真心疼爱她的舅舅感到高兴,可是后来就不这么觉得了。三年多前,姑娘时常坐着发呆,情绪也不稳定,我们关心姑娘,姑娘也就跟我们说了实话,她说她有了心上人,但主君和大娘子一定不会同意。我们都好奇是谁,姑娘却怎么都不肯说。表公子入汴京时,总会给咱们姑娘捎一些信件或是吃食、胭脂水粉之类的玩意儿,我和芸香都猜测姑娘的心上人就是表公子。直到有一天,有一天……」 芸栽说着说着,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有一天,我和芸香无意间看到路志高对姑娘动手动脚,可姑娘居然没有反抗,十分顺从。我们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姑娘竟喜欢上了自己的舅舅。我们都觉得路志高卑鄙无耻,但碍于姑娘喜欢,便只能替她瞒着。可姑娘日復一日消瘦,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总觉得,姑娘说了人家就好了,总会慢慢忘记的,却又担心姑娘会不会被未来的夫家嫌弃,毕竟,毕竟……」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路志高引诱姑娘同他私奔,现下姑娘死了,表公子又消失了,兇手不是很明显吗?」 「你们的怀疑也算有理有据,为何不上报给宋大人,而要自己动手呢?」许遵开口问道。 太多的案子,兇手不得已,死者有罪。但兇手不选择报案,相信律法,而大多选择自己动手。眼前的芸栽亦如是。 「大人,咱们姑娘还未出阁,这要是闹大了,她的名声不就毁了吗?我与芸香受姑娘恩惠,宁肯一死,也要维护姑娘的名声啊。」芸栽说道。 许遵紧闭薄唇,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 为了名声,罔顾性命与律法,他能理解,但并不贊同。 「自古以来,主僕情深的不少,但今日所见,还真是叫人感动。芸香她……临死前也定是害怕,但还是这么做了。」桑云颇为感慨。 芸栽听到这句,眼泪顿时流出,「我们俩都是苦命人,被卖到宋府才得以过上好日子,姑娘待我们更是有如姐妹,我们为她去死,是应该的。本来是我来的,但是芸香说,她是,我还有父母兄长,所以她毅然决然赴死。」 「许大人,事已至此,还请您主持公道的同时,尽可能保全我们姑娘的名声,我代姑娘,还有芸香给您磕头了。」芸栽说着,朝地上连磕了七八个响头。 众人见况,不免动容。 「你且起来。」许大人温声道,转头对钟大道:「去禀宋大人一声,我们回去,另外,传路志高去大理寺问话。」 「是。」钟大应道。 一行人离开宋淑儿的院子,桑云总感觉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头向后看去,发现路志高站在树下看着自己,似乎是看到了桑芸也在看他,便对之笑了笑。他修眉朗目的样子,不断让桑云感到怀疑,他真的是引诱宋淑儿且杀害宋淑儿的兇手吗?
第74页 回到大理寺,黄明子第一时间对芸香的尸体进行復验,结果在大家的意料范围之内。 「她死前没有遭受过任何侵犯,除却颈部的致命伤痕外,身体各处都完好无损。」 「让芸栽准备好,待会儿传她与路志高对峙。」许遵吩咐下去,随即又想到一事,「关于路远之的画像,多印些,张贴到各城乡,抓紧与各州府取得联繫,加急寻找路远之。」 「是。」衙差领命前去。 「路远之会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桑云突然发问。 许遵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在公堂上踱来踱去,大脑似乎也在跟随他的脚步飞速运转。 他有一些问题,急于寻求解答,不过,当路志高被带到大理寺时,他内心的疑问,仍旧漂浮在空中,不得解惑。 「公子,宋夫人听到她的弟弟被传唤,一直要个说法。若不是宋大人明白事理,咱们还不能轻易地将人带到。」钟大附在许遵耳旁道。 许遵蹙眉,凝视着堂下的路志高,沉思许久,方才开口:「宋姑娘的生辰是哪一天?」 路志高微微错愕,大概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农历七月三十。」 「这个日子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吗?」许遵又问。 「特殊?」路志高摇摇头,「我不明白许大人的意思。」 许遵从他表情的细微变化中,确定这个日子,确实对他含义特殊。不过,许遵并未追着问,他料定路志高也不会说,还会打草惊蛇。 不一会儿,芸栽被带上堂。 许遵看向她道:「这里是大理寺公堂,堂上之人口风都很紧,你可以但说无妨。」 芸栽点点头,望着路志高,咬牙切齿道:「他,诱骗我们姑娘与他发生不伦恋情,姑娘若是私奔,只能是他,所以,姑娘的死一定和他相关。」 芸栽恨他,连一声「舅爷」都不屑称唿,这样的话说一次,仿佛就能脏一次旁人的耳朵。 厚重的业障弥散在空气中,四周一片死寂。 第64章 路志高的修行 大家满以为路志高会矢口否认,或是倒打一耙,结果,他只是静默地站着。 「路志高,芸栽的话是否属实?」许遵拔高音量。 就算不能立即找到证据,证明路志高与宋淑儿之死有直接关系。但若是路志高认了与宋淑儿的不伦恋情,且年限够久,又有目击证人,按照宋律规定,会被判流放三千里之外的险恶之地。 「许大人,淑儿幼时受过惊吓,落下病根儿,容易梦魇,我是用道法为她治病。不信你问问芸栽,淑儿的病近些年是不是好多了?」路志高轻声道。 众人一愣。 许遵望向芸栽,芸栽亦是怔住许久,反应过来后,无奈点头,「是好多了,可是,那是主君花重金请了大夫治疗的结果。再说了,我们见过道士行法,谁像你一样,搂着姑娘那般亲密呢?」 说到最后,芸栽脸红之下,仍旧愤懑不已。 「你只瞧见其一,不见其二。道家门派众多,你又知道几种呢?芸栽姑娘,你着实误会我了。何况,淑儿仍旧完璧,想必她入棺时,已有婆子验过了。至于你说的不伦恋情,淑儿只是较为依赖我而已,她喜欢的,不一直是犬子么?」路志高倒是很有耐心。 芸栽一拳仿佛打在棉花上,简直拿路志高没有一点办法。 「许大人...我,我用我的生命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他在狡辩!」芸栽激动之下,有些语无伦次。 许遵蹙眉,关于宋淑儿是否完璧这件事,恐怕是无从验证了。毕竟她的尸体炸成那般,宋家人在为她小殓时,应当不会检验一个未出阁姑娘的清白。至于杜家人...宋家人这般爱脸面,恐怕不便大张旗鼓去问这件事。 「路先生,按照规定,你得先在大理寺住些时日了,好让我们找出证据,证实你说的话。」许遵不动声色道。 路志高作揖,「配合调查,这是自然。」 他说完抬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终于找到站在人群后的桑云时,向她露出微笑。桑云心中那股奇怪的念头又凭空升起:他真的是兇手吗? 许遵觉察出他的走神,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令他走神之人竟是桑云,不禁脸色一黑,忙命人将路志高带下去。大家接连出堂,只芸栽一人还跪在地上,咬着嘴唇,一脸不忿。 桑云从对自我的怀疑中醒来,走过去,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地上凉,别跪着了。」 「桑姑娘,路志高一定会被抓起来的对吗?我们姑娘一定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对吗?」云栽死死抓住桑云,想从冰冷的绝望中找到希望。 「会的,你一定要相信许大人。」桑云很肯定地说道,「许大人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官。」 这话不但落入芸栽耳中,也落入了还没来得及走的钟大耳中。他啧啧咂嘴,觉得自家公子真是走得太早了,没有听到桑姑娘的肺腑之言。 「桑姑娘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你,芸香其实还不能够狠下心。」芸栽突然低声道。 「什么?」桑云不解。 「芸香和我说,大理寺居然来了个女捕快。我第一次知道女人也可以当捕快,来咱们府上问话,发挥这么重要的作用。我和芸香就觉得,我们也应该做点什么,为姑娘讨回公道。」芸栽声音坚定。
第75页 桑云听了这话,心情未免复杂。这么一来,自己好像还成了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罪人。 带着这般复杂的心境回到办事处,桑云看到张七巧被一堆案宗所埋没。 「这么多,你得看到什么时候啊?捡一些重要的看看,不可以吗?」桑云惊讶道。 张七巧还没说话,许遵冷不丁地在背后来了句:「覆核案件是她的职责所在,你觉得不重要的案件,落在当事人头上,都重于一座山。所以在为官者眼中,涉及刑狱之事,就无小事。」 「你说得都对,但是...」桑云还是想为自己的好友多说几句。 张七巧忙打断她,她并不想因为这点事,得罪自己的上级,「你们的案子查得如何?刚刚听他们在议论,说路先生和这桩案子有关对吗?」 提到路志高,桑云蓦地想到他的笑脸,微微走神。 「咳...」许遵低咳一声,「宋淑儿的婢女指证路志高与宋淑儿有染,引诱宋淑儿私奔的,也是路志高,而非路远之。只是,目前没有证据能够证实路志高与宋淑儿有过不伦关系,也没有证据能够证实路志高与盗尸体配阴婚的团伙有关。宋淑儿的婢女因憎恨路志高,又碍于宋淑儿的名声,以自己的性命为诱饵,设计了一出大戏,将路志高栽赃成杀人兇手。我们这两日,就是在忙这个。」 张七巧微微错愕。 桑云一向话多,便又将刚刚堂上的一幕讲与张七巧。 张七巧听着听着却皱起眉头,「道教门派虽多,但只有正一派道士可正常婚娶。正一派怎么可能会有双修之法呢?」 桑云再次对她刮目相看,「你居然还懂这个。」 许遵突然想到什么,吩咐桑云道:「你明日再去宋府一趟,务必见到宋夫人,将路志高从幼时到大的经歷问清楚。特别是...他师从何人,与何人交往甚密等等。」 「是。」桑云应下。 「大人,宋姑娘的奶娘,原是府上管帐之人王大的媳妇儿,听说似乎是手脚不干净,被逐出府了。宋姑娘少时曾经被奶娘抱出去看花灯,走丢过一次,受到惊吓,自此落下病根儿。是路志高找回来的,也是路志高将她医好的,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联繫?」桑云问道。 许遵眼底倏地露出一丝光,沉声道:「这件事儿,也一併问个明白。」 一阵西北风吹来,吹得窗子「哐哐」作响,案台上的卷宗不断翻飞,张七巧忙找砚台将它们压住。 许遵看着案台,目光幽深,「看似清白的人家,故事倒也挺精彩的。」 第65章 公主驾到 夜风凉透了,张七巧缩着脖子,在脚下的火盆里又添了几块炭。 其实许遵也没要求她一定要在几日内,就将这些陈年的案宗都看完,是她这么要求自个儿的。 整个大理寺,除了值夜的衙役,大概只剩黄明子还在了。 张七巧觉得验尸房的温度更低,她挺担心自己的恩公受寒,干脆捧着炭盆,找他去了。 一步一个台阶,每下一步,都仿佛坠入更深的冰窖里。 守门的人不知去哪儿了,大概是被冷跑了。 黄明子仍旧在缝补尸体,灯火下,他的轮廓显得更加立体。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似乎仅用余光就能辨别其身份。 张七巧一愣,黄明子居然主动同自己打招唿了,这还是头一次呢。印象中,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 「天气这么冷,我怕你冻着,所以把炭盆抱来了。」张七巧将手中炭盆放得离他近了些。 「你知道验尸房为何设在地下吗?」黄明子突然看向她。 「啊?」张七巧不明所以。 「为了能储存尸体。你现在弄一个炭盆进来,不是要让尸体腐化得更快吗?水银也不管用了。」黄明子面无表情道。 张七巧突然反应过来,慌忙抱起炭盆,就要往外走。但一个没注意脚下,被坑洼的地面绊倒,炭盆飞了出去。 黄明子眼疾手快地几步过去,扶住张七巧。 「对,对不住。」张七巧心跳莫名加快,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 炭盆里的炭散落一地,冒着火星子。张七巧慌忙之下,要将自己的袄子脱了,去扑灭火星子,黄明子仍旧是抢在她前头做了这件事。 「对,对不住。」张七巧磕磕巴巴地开口。 「你还会说别的吗?」黄明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我,我只是觉得自己给你添麻烦了。」张七巧借着灯火,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台子上的尸首。虽然针线密布,看起来十分可怖,但宋淑儿的尸首居然被拼凑出大半,只剩下两只胳膊应该就完工了。 黄明子不理她,继续着手上的活儿。 张七巧站着不是,走也不是,居然在走和留之间犹豫很久,最后就这么停在原地,看着黄明子缝合好了一只胳膊。 他的手指纤长却有力,一针一线,来回穿梭,模样尤其认真。张七巧在一旁,看得呆了。 大约过去了半个多时辰,黄明子终于完工,转过脸看向她,冷不丁地问道:「你还要待多久?」 张七巧听出了其赶人之意,有些尴尬,挠着头道:「我不是故意打扰你做事的,就是,就是我觉得你认真做事的样子,挺吸引人的。」 说完这一句,张七巧察觉到自己莫名脸红。
第76页 黄明子平静无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波澜,很快又归于沉寂。 「我走了,你,你如果非要睡在验尸房里,记得多盖一床被子。」张七巧说完后就转身跑开。 黄明子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难得地出现一丝悸动,大概是,他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关心自己了。时间太久了,他觉得自己是不需要被关心的。 翌日。 张七巧从一堆案宗中醒过来,听到「公主驾到」。 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她就看到赵音舜领着一众僕从浩浩荡荡地进来。不大的办事处,瞬间被她的人塞满。 「我去你的住处,都看不到你人,他们说,你日日在这儿。大理寺就这么多案子要办吗?让你忙得夜不归宿?」赵音舜一副质问的口吻。 张七巧顾不得自己的样子,忙起身给公主行礼,随后低头道:「刚来此处,总要多些了解,这才忙了些。」 「早知大理寺这样忙,我叫哥哥给你换个地方去,让你多些时间,咱们打马球去。年前,宫里还会举办冰嬉会,可好玩儿了。」赵音舜凑近了些,「瞧你,累得这样憔悴,许大人如此不珍惜你,我要找哥哥告状去。」 张七巧忙拦了她,「是我要留下,也是我想尽快熟悉案宗和事务的,许大人是难得的好官,公主可莫要因为我,误会了许大人。」 「那你今日不许办公了,咱们赏梅吃吊子去。」赵音舜兴致满满。 张七巧感到为难,却想起许遵与自己说过的话。如果要成大事,亏不得公主相助,忙点头应下。 「那公主待我洗漱后,再陪侍公主去。」张七巧躬身道。 而另一边,一大早的,桑云已经到了宋府。 路志高被扣在大理寺,宋大人亲自过问了一遍,自己的这位舅兄是否真在自家杀了人。 「我这舅兄平日淡泊得很,应当是没什么道理去杀人的,还是个婢女,我思来想去,这里头应当是有什么误会的。」宋大人道。 桑云好几次都想将路志高身上的疑点揭穿。但又次次忍了忍,其一,案情未揭露前,不可与外人道。其二,她内心总是对路志高这个人抱有一丝好感,总觉得他不该那么丧心病狂。 「大人,大娘子的身子好些了没?我有些话,只能同大娘子说。」桑云道。 「倒是能起来了,但身子还是不妥,参汤日日不离口,强行吊着而已。」宋翰林嘆口气,「你若有话要问,我叫人带你去便是。」 事到如今,确实也是桑云怎么问,宋翰林就怎么配合了。 一代清流,家门不幸,除却配合着查案,也别无他法了。 宋夫人形容憔悴,身子瘦弱不堪,倚在椅子上,只是强撑出一点大娘子的气派来。 「你们都先下去吧。」她屏退左右道。 待屋内只剩下宋夫人和桑云时,桑云思量之下,将话说出口。 「大娘子,我此番来,是想问些关于路先生的事的。比如说,他少时生病,被养在道观的事。」 宋夫人一愣,她大概是不明白自己弟弟少时的事,和家中发生的案子有何关系,但还是答了。 「他胎里不足,生下来就瘦巴巴的,家里以为养不活呢。后来,活是活下来了,就是身子一直不见好,读书读着读着,就能昏厥了过去。家里那时就找了个术士来看,那术士说,弟弟不是凡尘的命,要寄养在神仙真人脚下,才能活命的。所以,家里就将他养在了青云山上的道观里。」 青云观?这个道观在曹州、登州一带很是出名,桑云自幼也听说过,只是没去过,毕竟,曹州离登州还有些路程。 「路先生当时师从何人?」桑云又问道。 「这个就不清楚了,应该是道观里的某位德高望重的老道长吧。」宋夫人摇头道,过了会儿,她似乎想起来什么,「但是,弟弟曾失踪过一段时间,被找回来后,大病一场,在那以后,似乎就变了个人一样。」 桑云心中一跳,「变了个人?」 第66章 当年 「他小时候很是淘气,被找回来后,整个人变得沉静下来,总之,就像是真的得了道一般。他虽是被寄养在道观,但逢年过节的,家里还是会派人将他接回来,一家人团圆一场。」 「他幼时和我关系亲近,长大后倒是生疏了许多。更奇特的是,关于少时的很多事,他仿佛失忆般,都忘却了。」宋夫人缓缓道。 这确实奇怪,一时半会儿,桑云再问不出别的什么。 「宋夫人,先前吕妈妈跟我提过,宋姑娘的奶娘是原先府上管帐人的媳妇儿?」 宋夫人一怔,大概是桑云的话题换得太快,自己总需要一点时间反应。 「是,不过,她男人犯了点错,被逐出府去了。」 「是什么错呢?」桑云刨根问底道。 因为桑云觉得,如果真的是「一点错」,不至于被逐出门的。大户人家的腌渍事儿多了去了,贪墨一些钱财不算大错。 宋夫人面色有些难看,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了出来,「王大诱姦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逼得那丫头跳井,老太太很是生气,再加上王大夫妇的手脚确实不大干净,府中下人对他们的怨言颇多,这才逐出府的。」 「仅是这样?」桑云多问了一句。 宋夫人面色有些不自然,「老太太身边的人都敢玷污,如此胆大包天,还能留用?再者,那丫头一直很讨老太太喜欢,原本,老太太甚至打算给她找个读书人,或是富户嫁了。」
第77页 「王大媳妇儿和路先生认识吗?」桑云又问。 「他们俩怎么可能会认识?」宋夫人反驳得理所当然。 「但是我听说,宋姑娘幼时也走丢过,是路先生找回来的,而当时抱着宋姑娘出去的,正是王大媳妇儿。」桑云接道。 「当年,淑儿才三岁...」宋夫人极力回忆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当年,当年的事情只是个意外。我弟弟他,跟王大媳妇儿并不相识。」 上一句还只是下意识的反驳,下一句就是刻意地否认了。 「是,我晓得了。」桑云问到这儿,打算告退,「夫人身体欠安,定要多加歇息。斯人已逝,过于劳神,也仅是叫亲者痛,仇者快。」 宋夫人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挺了挺背,「多谢桑姑娘关心。」 桑云回到大理寺,是与张七巧前后脚跨进门的,两人脸上都写满了讯息。 「大人。」张七巧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可见回来得匆忙。 许遵坐在炭盆前,正与属下交代着什么,见两人同时进门,不过张七巧比桑云显得急切,而且是她身上鲜少露出的急切,开口一句:「刚吃了吊子,公主没留你一道赏梅?」 「大人,我有要事禀告。」张七巧看一眼桑云,再看向许遵,直接说了,「今日公主相约,还来了几位国亲,我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一事。官家近日身体抱恙,朝中有官员将术士炼的神仙丹药奉上,官家自觉身体金贵,并不曾入口。据闻,该官员在京中有个宅子,养了好几位术士,并备下大量水银,用来炼制丹药。我突然想到,宋姑娘的身体里有大量水银,会不会跟这几个术士有关?那路志高会不会就是他们其中一员?」 「你接着说。」许遵开始重视起来。 「我还听说,该官员并未放弃,还一直想办法让官家接受来着,鬼迷心窍了一样。」张七巧说道。 许遵沉思片刻,又望向桑云。 桑云将在宋府与宋夫人之间的对话尽数回禀,许遵很快抓住一点。 「自家姑娘走丢,这么大的事儿,作为母亲,她不能这么煳涂吧。」 桑云眼睛一亮,觉得自己真是与许大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总觉得,她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但我不明白的是,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桑云晃头晃脑。 张七巧在一旁听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宋姑娘是几岁走丢的?」 「三岁。」桑云答道。 「十二年前,治平四年...治平四年...」张七巧嘀嘀咕咕,眉头紧皱,忽然,她眼中射出一束光,转身疾走到案台前,疯狂地翻找案宗。 「找到了!」张七巧雀跃不已,她指着卷宗其中一页,「治平四年,汴京发生过一起大案,整个城中一共丢失了四十九名女童。这些女童,后来被找回来一大半,但疯的疯,傻的傻,根本没人知道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这么一提,许遵也有了些许印象。 「这个案子我看过,准确来说,我曾经歷过,其中走丢的一名女童,正是我的一房远亲,当时求到了我们府门上帮忙寻找。这个案子最后破了,是人口拐卖,主犯原本被判流放。但因引起民愤,不好收场,最后又判了死刑。只是,没等行刑那天,主犯在狱中自尽了。」 「若是寻常的人口拐卖,为何拐卖女童,而不是男童呢?就算是拐卖女童,也是挑天资高的,好细细培养了,送给达官贵人赏玩。可这些女童里,有些是官家女,有些是富户女,人贩子为何冒着这么大风险做这种事?」张七巧反问道。 许遵望向她,眼底颇有深意。 「许大人,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张七巧喉咙干涩,「会不会这些女童是被拿来练什么邪术,才会导致找回来时痴呆疯傻?」 他的眼神越来越沉,裹挟了某种肃杀之气。 「钟大。」许遵喊道。 「公子。」钟大进入屋内。 许遵指着张七巧手中的一卷案宗,「治平四年的女童失踪案,你给我去查,这些女童的生辰都是什么时候。」 「是。」钟大领命而去。 许遵静默片刻,再望向张七巧的眼神里,多了份认可。 「你这些天的卷宗倒是没白看,派上用场了。」 张七巧不敢拿乔,忙垂下头道:「在其位,谋其职。」 这桩案子若真是涉及邪术,还渗漏到宫中,可就不止是一桩普通的案子这么简单了。 思及此,许遵眼眸一紧。 第67章 元瑞 黄明子来禀告——宋淑儿的尸体已经缝补好了。 许遵命人第一时间去宋府传递消息,没成想,宋翰林和夫人亲自上大理寺来了。 宋淑儿躺在验尸台上,像一个破碎的,不断被缝缝补补的布娃娃,浑身闪着银光,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尤为可怖。 但她能全须全尾地躺在这里,已经是个奇蹟。 宋夫人扑过去,顾不上身份,哭得哽咽起来,「淑儿啊,我的淑儿啊。」 宋翰林向黄明子作揖,「黄仵作,我宋某人言而有信,百两黄金随即令人奉上。」 黄明子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这百两黄金,宋翰林不如捐给慈幼院吧。」 许遵倚在门边,打断了宋翰林与黄明子之间「你不要,我非要送」的流程,「宋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78页 宋翰林跟他来到走道尽头,站定。 黑暗的环境里,似乎特别适合谈话。因为越是黑暗,闪着一点微弱光芒的真心反而无处藏。 「宋大人,治平四年,也就是宋姑娘走丢的那一年,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许遵开门见山道。 宋翰林顿了顿,脸上看不出情绪,「许大人为何这样问?」 「目前的线索都指向了某个...打着道教名义的邪恶组织。宋大人若是知情不说,案子很难有突破口。或许等到我们找到突破口时,早已过了最佳的破案时期。」许遵压低嗓音道。 宋翰林的表情有些为难,沉默半晌,还是开了口:「其实,我当年有怀疑过这件事。」 许遵眸色一深。 「那一年,奶娘说给淑儿买灯笼,一转头的功夫,淑儿就不见了,跟随的僕从也没留意。我当时十分生气,杖责了这些人。那时候,元瑞留在府上过年,听说了这件事,大冷天的就跑出去找了。过了大概两三个时辰吧,还真被他找回来了。淑儿被吓傻了,我们问什么,她都没有反应,跟失了魂一样。元瑞那段时间一直陪着她,过了好些天,她才慢慢好起来,只是很是依赖元瑞。」宋翰林对当年的事记忆深刻。 元瑞,元瑞。 许遵脑中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捕捉。 「因为元瑞总来府上,远之那孩子就总跟着来。淑儿见的外男少,这才被迷了心窍。」宋翰林补充道。 许遵看着他,反覆掂量后,还是说出了口:「宋大人,事到如今,我也要与你说一桩真相,你可要挺住了。」 「许大人但说无妨。」宋翰林维持着一贯风度,却还是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 「宋淑儿的心仪之人并非路远之,而是...」 「许大人!」宋夫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率着僕人而来,直接打断了许遵的话,许遵不免皱起眉头。 「许大人,淑儿的尸体我们带回去重新安葬。如果没有许大人,没有黄仵作,我们就无法见淑儿最后一眼了。」宋夫人道。 「这是我们该做的,宋夫人客气了。」许遵嘴上说着客套话,眼中却毫无波动。 「官人,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吧。没有你看着,老太太大概又不肯喝药了。」宋夫人望着宋大人道。 宋大人看了许遵一眼,他其实很想听许遵未说完的那一句,但许遵却朝他使眼色。 「如此,还请代我向府上老太太问安。」许遵拱手道。 「许大人客气。案子的事儿,劳烦许大人多多挂心了。」宋大人回礼道。 许遵看着这一对夫妇的身影消失在尽头,自己却站在原地,一直思量着一些事儿。 黄明子从验尸房走出,许遵蓦地开口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宋夫人的伤心是真的,但她似乎并不想知道真相。或者...她知道真相呢?」 黄明子答道:「我只负责验尸,旁的并无想法。」 许遵点点头,回身的一刻,脑子里又冒出了那个想法,是刚刚被打断的,一闪而过的想法。 元瑞,元瑞,初始称之元,祥泰称之瑞。 宋淑儿出生于农历七月三十,而刘大花出生于七月初一。宋淑儿顶着刘大花的名号被送去配阴婚,那么真正的刘大花去哪里了呢? 许遵莫名觉得,这个出生于七月初一的姑娘,和路志高之间有着某种隐性的联繫。 过了几个时辰,钟大赶回来,将当年涉及被拐的女孩儿的信息都带回来了。 「除了一户搬离汴京的,其余的都在这儿了。这些姑娘的生辰各不相同,但都出生于农历七月。」 「这些姑娘如今过得都不大好,有的因痴傻嫁不出去,被兄嫂嫌弃。有的则体弱多病,对于当年的事情也毫无印象。我带人查探时,遇上个老者,还一直在说呢,鬼月出生的女孩儿阴气太足,所以命就不好。」 「无稽之谈。」许遵斥道,顿了顿,眼眸一眯,「不过,这种无稽之谈应当是有人深信不疑的。」 许遵在屋内踱来踱去,最终去找了张七巧——这个好像什么都懂的人。 「鬼月出生的女孩儿阴气足,在一般邪典里,起什么样的作用呢?」 张七巧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反应了一下,这才答道:「邪典与正统法术中,都秉承着阴阳相调之理。只是,正统是利于天下苍生,才被称之为正统。邪典是残害苍生,利于自身,所以称之为邪。」 「所以,若是命格上是纯阳之人,就必须以阴相调,才能身体康健,运满福满是不是?」许遵推断道。 「是。老话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就是这个道理。纯阳命格的人不易生病,但易猝死、横死、寿命短。而纯阴命格的人,身子弱,但寿命长。阳者取阴,一般是为了趋吉避凶,延长寿命。」张七巧答道。 「原来如此。」许遵恍然大悟,许多零碎的线索,似乎慢慢都理出了头绪。 「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的?你还真是个百通啊。」许遵望着她道。 张七巧哪儿敢得意,忙垂头道:「杂书读得多了些,嗯,就是这样。」 第68章 怪不得许大人单身 昏暗的牢房内,只留有一扇小小的铁窗。但今日有很好的月光,透过那扇小小的铁窗,落在门角的阴暗侧。
第79页 一双鹿皮靴出现在牢房前,伴随着窸窸窣窣的风声。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牢内之人打坐。 「我有时好奇,你们修行之人打坐时,当真是心无杂念吗?」许遵掀开袍角,盘腿坐在路志高面前。 路志高缓缓睁开眼,淡淡道:「人在俗世里,怎么会心无杂念呢?但若能看到自己的杂念,却不评判,只是觉察,便算是修行了。」 许遵不置可否,只凝视着他,突然问了一句:「路志高,你是哪时的生辰?」 「农历七月初三。」路志高回道。 「哦,鬼月出生的。」许遵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 「许大人有何指教?」路志高定定地看着他。 许遵顿了顿,才道:「今天有人告诉我,鬼月出生之人,大多八字属阴,身体弱。」 「是啊。」路志高接过话道:「我就是自幼体弱,所以才被养在道观里。不过,八字阴的人,灵性更足,更适合修道,凡事也不全是坏。」 许遵沉默片刻,他脑子里那根刚冒出头的线索,又突然断了,从路志高说出自己的生辰开始。 「宋淑儿幼时走丢的那一次,你是从哪里找到她的?」许遵换了个方向,继续探寻着什么。 路志高思索片刻,摇摇头,「当时天寒地冻的,好像是在桥洞下,又好像在草丛中吧,我不记得了。」 「你找到她时,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许遵又问。 「奇怪的事情?」路志高看上去真的有在认真想,「真的不记得了,应当是没有吧。那一年,失踪了好几个小姑娘,淑儿能被找回来,算很幸运了。」 他的态度,他的回答,似乎真的找不出破绽。 「你在青云观时,师从何人?在汴京城,又与哪些人往来?」许遵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继续探问道。 「师从玄静道长,也就是青云观观主。留在汴京,一是原本打算在宋府过年,二是在延庆观观摩学习。平日里往来的人,除却宋府的人,便是延庆观的道长们了。」路志高回道。 「有朝中官员经常出入道观吗?」许遵又问。 「延庆观乃中原第一道观,香火旺盛,朝中官员来拜神仙真人者众多。」路志高回道。 「你们拿水银炼丹药,还通过官员的手,献给了官家。」许遵道。 「官家身体抱恙,道长们也是尽自己的一份心意。信与不信,吃与不吃,却是个人选择。」路志高道。 「宋淑儿的身体里被灌入了大量水银,这才保持不腐。除了道观,你觉得还有哪里会存有大量水银呢?」许遵继续问道。 「水银的用处很多,但哪里存有,这我就不知道了。」路志高道。 他的话次次无懈可击。许遵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疑犯——情绪始终冷静,态度端正,认真地回答你每一个问题。拥有多年办案经验的你,明知他就是案情的突破口,偏偏寻不到马脚。 「宋大人夫妇来过了,带走了宋淑儿的尸首。」许遵突然告诉他这一句。 路志高唇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果然还是大理寺人杰地灵,连仵作都那么出众,炸得那样碎的尸体,还能復原...」 「他们没有提及你,也压根不想见你。」许遵打断他道。 「大家都认为我是杀害芸香的兇手,我令府上蒙羞了,不见我也是自然。」路志高倒是看得开。 「但你要去见见他们吗?淑儿与你的关系那么亲近,你不去送送她吗?」许遵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路志高只淡淡一句:「好啊。」 许遵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几眼他,随后拂袖离去。 公堂上黑黝黝的,也静得出奇。一旁的偏堂内闪着烛光,时不时冒出火化「呲呲」的声响。 钟大走进去,看到自家公子坐在书案前,手里捏着笔,却在发呆,画卷上的仕女图不过才描了个底子,脚下炭盆里的炭快燃尽了。 「公子。」钟大轻声唤道。 许遵抬头,有些意外这个点了,钟大还没回去。 「夫人让带个话,请您回去看看礼单。」 许遵这才意识到,快过年了。每一年,汴京的勛贵人家总要互相送节礼。这种事儿一般都由家中的主母看着来,往往是将几家送来之礼,斟酌各挑选一种,凑成双数,另送一家,或是买了现成的,再从自家库房中挑好的,礼尚往来。 「这事儿她看着来就行,何必要问我?」许遵为案子的事儿心烦,直接推拒道。 钟大想了想,耐心劝道:「公子,夫人这不还是找个由头,还不是多日未见你了嘛。」 许遵一愣,想到自从这桩「配阴婚」的案子发生以来,自己不是住在大理寺,就是每每早出晚归,连与母亲请安的机会都无,确实是将母子情分疏漏了。 「你与母亲说,我明日就回去看单子。」许遵道,想了想,又将准备去回话的钟大叫住,「母亲爱吃炙兔肉,你明日买了送去。」 「是。」 「等等,多买一份,给桑姑娘也送去,连日来,她也是辛苦了。」 「是。」钟大应声里有窃喜。 「算了,你多买些,让大理寺的兄弟们都尝尝,否则就该有人怨我不公了。」许遵将自己的钱袋子丢给钟大道。 「是,是。」钟大特意等了一下,见许遵没有别的吩咐,这才退出去。
第80页 路上,他突然想到一桩事:少时,他喜欢隔壁家的小女娃,但不好意思,还故意冷着脸,不和她玩儿。有一天,有别的小男孩儿前来讨好女娃,他又急又气,回家想了又想,将自己攒的铜钱都拿出来,想给女娃买糖葫芦。但又不愿意叫女娃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忍着痛,给整个巷子里平日一起玩耍的伙伴们都买了一串。 不过,这都是自己小时候玩的把戏了,自家公子怎么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把戏呢?怪不得他至今单身呢,想来「克妻」是个幌子,幼稚才是单身的主因! 第69章 根本不是同一人 翌日。 钟大给桑云送炙兔肉时,恰好看到阿岳也在,他手中拎着一把小铲子,正在小院子里,给桑云新买的一盆石竹铲土。 这小子,跑这儿献殷勤来了。 说他没眼力见儿,就是没眼力见儿,粗人一个。 「桑姑娘,土铲完了,盆景放哪儿呢?」阿岳向屋内喊道。 「放窗台上,那里阳光好。」桑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阿岳将石竹搬到窗台,鼻间嗅到一股食物的香气,左看右看,转身看到钟大站在身后。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钟大哥,快来...」阿岳盯着钟大手中的油纸包,向屋内喊道:「桑姑娘,钟大哥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桑云从屋内出来,看到钟大,果然高兴。 「桑姑娘,这是公子给买的炙兔肉,一整只呢,快趁热吃吧。」钟大边笑着,边进屋在桌上打开油纸。 阿岳看得馋了,但听说是许大人给买的,便有些不敢上前讨了吃,还是桑云看出他的馋,大方地撕了只兔腿给他。 钟大笑道:「桑姑娘,你吃你的,别可怜他,大人说了,大家都有。他的份儿,明日值勤时便看到了。」 「以前还有张兄一起,现下只有我一个姑娘家,能吃多少呀。来,钟大哥,你也一起用点儿吧。」桑云紧接着又把另一只兔腿撕给钟大。 钟大心中情绪甚为复杂,虽说自己也有份,但兔腿这样的好东西一定是留给媳妇儿和孩子的,自己啃啃兔头就行了。他的情绪复杂在,一面也是馋得慌,另一面又为公子的用心良苦打抱不平,偏偏桑姑娘是个没心没肺的。 桑云可想不到那么多,她将背嵴的那一块肉捧在手上,就要咬,却怎么都咬不动。 一股腥气在牙齿间弥散开来,桑云低头一看,这块兔肉根本就没熟,但阿岳和钟大却吃得好好的。 钟大发现了桑云的不对劲儿,往那块肉上看去,突然想到什么,「腾」一下站起来。 「这厮敢骗我!我去找他!」 「钟大哥,怎么了?」阿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起身,要跟着一道去。 「今日那卖兔肉的生意没那么好,我去买,他把包好的递给我。我狐疑,他还打开给我看了一下,我瞧着没缺斤少两的,就没在意。后面又来了两个人,结果,这厮竟然悄悄把没熟的给我!我的被调包了!」钟大颇为气愤。 不光是他害自己没办好差事,还因为自己也算老顾客,这厮竟然「杀熟」。 阿岳听着,也火大了起来,当即就要出去讨要说法,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到大理寺头上来。 调包? 桑云听着钟大的话,再看着眼前的兔肉,突然想到了什么,也「腾」地一下站起来。 「钟大哥,大人在大理寺吗?」她很焦急地问。 「今日府上有事,大人在家,怎么了?」钟大奇道。 「路志高,可能根本不是路志高,我的意思是,他被调换了。」桑云指着兔肉道:「就像这兔肉,一般人难得吃,定会仔细瞧瞧,是否缺斤少两,是否入味了等等。但钟大哥你经常去买,反而疏忽了。」 钟大和阿岳都渐渐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路志高被调了包,外人或许能觉察出什么。但相熟之人反而会疏忽,和买兔肉一个道理。 「你是怎么想到的?」钟大惊奇地问。 「先前,我替大人去宋府问话。宋夫人说起过路志高小时候的事,宋夫人说他自幼体弱,被养在道观,后来回来时,像是变了一个人,而且对很多从前的事都失去了记忆,与家人也生疏了。路志高明知宋淑儿是自己的外甥女,为何罔顾人伦?现下想想,也许两人之间根本无关系呢?」桑云语气很急地说道。 「桑姑娘,有你,真是大人之幸。」钟大看着桌上的兔肉,接着道:「案子办完了,大人赏你十只兔子。」 另一厢。 许遵看着眼前的礼单出神,纪氏在旁说话,见他半天没反应,「啪」一声打掉他手上的单子。 「我跟你说话,你也走神?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做母亲的放在眼里?」纪氏是真的有些动怒了。 许遵忙作揖,一向不擅哄人的他,也软了几分语气,「确实是这几日太忙,才没能给母亲请安。也确实是累着了,才总是走神。还请母亲不要跟我置气。」 「跟你置气,老得快,我才犯不上...」 「公子,钟大在院子外,有急事求见公子。」下人进屋禀道。 许遵忙起身,走向屋外。 纪氏在身后,很是无奈,「诶?不是说好的,今天在家看礼单么?」 许遵见到钟大,直接问:「是不是案子有了什么新进展?路远之找着了?还是宋家又出了什么事?」
第81页 钟大忙将桑云的猜测告诉自家公子,许遵目光越发透亮,仿佛是多日阴雨连绵的天气,终于放晴。 「七月初三,确实是路志高的生辰,但关在咱们大牢内无人问津的那位,很可能是纯阳的生辰,他需要宋淑儿的纯阴之躯,帮助他趋吉避凶。」许遵语气急促道。 纷乱的线索,终于理出了一个头。 「可是刘大花去哪儿了?真正的路志高呢?还有他的儿子路远之...这些消失的人,究竟在哪里?是死还是活呢?」 「还有,路志高被关在大理寺几日,宋府那边一点动静没有。宋翰林为了面子,不想搭救舅哥也情有可原,那么宋夫人呢?」 已有的线索好不容易理出头,但许遵很快陷入更纷乱的其他线索中。 许遵想到当日,他与宋翰林站在过道里,即将要将宋淑儿与路志高的关系捅破,宋夫人出现得极为凑巧。 她若是早知这件事,并刻意隐瞒,原因是什么呢? 女人嫁了人,就是另一番天地了。有什么样的原因,能叫一个母亲,捨弃自己的女儿,去保娘家人? 许遵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可他很快否掉了。 宋夫人趴在宋淑儿身上大哭的模样,他见过。若非亲生,断不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情感流露。 第70章 危险 宋府的丧事办得极为低调。 一般停灵三天的规矩也被打破,宋淑儿的尸体仅是在家停了一日,就在次日清晨被抬出去下葬。 此时,天刚蒙蒙亮。 宋府的人抬着棺木,绕了宋府一圈,却没有去往宋家在郊外的祖坟,而是悄然进了一条小巷。随后,整个送葬队伍便「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探子回来禀报时,许遵也不过刚醒,听到这则消息,眼眸微眯了起来。 「大人,需要找人围了那条巷子吗?」探子问。 「不,先不必打草惊蛇。去,先打探清楚那条巷子住着哪些人家,都是干什么的,再来禀报。」许遵低声道,想了想,又开口道:「路志高怎么样?」 「他从昨日回宋府后,就未出门,没有和任何人碰过面。今日,他早早地洗漱并穿戴齐整,站在后门目送了一下送葬队伍,随后就在等咱们的人来接他回大理寺。」探子道。 「看着倒是守规矩。」许遵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不过,他人在家中坐,跟没跟送葬的人说过话,或是飞鸽传书之类的,就很难说得准了。 许遵去大理寺,进门就看到阿岳和桑云坐在院子里啃兔肉。 阿岳还十分关切桑云:「我拿做叫花鸡的方法,将兔肉热了一下,也不知道柴不柴。要是柴,你就吃我这份,我的不柴。」 「还行,也不是很柴。这种热法,还挺好吃。」桑云边啃边回。 大清早的啃兔肉,也不怕油。许遵内心嘀咕。 桑云一眼看到许遵,忙起身,向他打招唿。 许大人瞥了一眼她,理都没理,直接进去办事处。 「又谁惹着他了?」桑云摸不着头脑道。 阿岳茫然地摇摇头,开口说,许大人近日对自己一向没有好脸色,可能是查案子忙得吧。 桑云看向屋内——他的身影颀长,纵然站在没有阳光笼罩的角落处,也像一堵坚守的高墙,将那些黑暗都挡了回去。她越注视他,越想起萦绕在梦中的身影,好似就是这样高大而静默。 她看到有探子速来报,便轻手轻脚跟了过去,将耳朵贴上去听。 「大人,巷子里一共就三户人家,两处小院子分别住着一位游商和两个赶考的读书人,只是那处稍大的院子,说是住着戏班子。但平日里也无人唱曲,反而莺莺燕燕的,像是,像是那种地方。」探子禀道。 「去找那两个读书人问话,注意,不要打草惊蛇。」许遵当即下命令。 「是。」探子应道。 探子走出来,桑云忙躲开,却又趁其不备,向阿岳撒了个谎,撇开众人,跟了上去。 原本,探子的侦查意识很强,但桑云的反侦察意识更强,以至于他没留意到桑云在跟着自己。 许遵坐下后,眼睛瞟向屋外——那丫头去哪儿了? 「咳,桑姑娘去哪儿了?我这里有一桩急事要交与她办。」许遵踏出门,问阿岳道。 「回大人的话,她说家中有急事,归家去了。」阿岳大概是怕许遵责罚她,忙又道:「桑姑娘刚走不久,我可以去追她回来。」 「不必了,也不是很急。」许遵摆摆手,随后又进屋去。 阿岳挠挠头,觉得今日的许大人很是反常。 桑云跟着探子到达巷子深处,探子敲门,刚巧那两个读书人在家,看到探子出示的腰牌,忙让身请进门。 桑云为了探听,故技重施,又爬上屋顶,掀开一块砖,将耳朵贴在房顶上。 她听不清几人的对话,只能依稀听到「暗娼」、「尸体」、「达官贵人」之类的词。 桑云试着将这些词拼组,仍旧不解其意。 过了会儿,探子离开,她便也从屋顶上翻身而下。 许大人只让她出入官员后宅,做些问话的活儿,其余的,根本不叫她插手。可是桑云觉得,自己能做的,远远不止这些吶——她像是初尝到糖糕的小孩,还想要得到更多。 她想要锻鍊自己追踪的能力,更想要多出些力,让这个案子尽早结束,叫许大人能歇上一歇。
第82页 「姑娘。」身后响起一道男声。 「哎。」桑云下意识答应,回头的一瞬间,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失去了知觉。 大理寺内。 许遵手握卷宗,却怎么也看不下去,眼皮子一直跳。 天色阴沉,像是大雨将来的天气。果然,在探子踏进门后的一刻,大雨倾盆而至。 「大人,属下已查明,巷子内的那户戏班子,其实就是个做暗娼的,因他们调教姑娘有一手,所以很得达官贵人的喜爱。只是,那些达官贵人下手没个轻重的,经常弄死人。所以一到了晚上,市场有小厮偷偷抬了人去城外的乱葬岗埋了。」探子因着屋内都是男人,说话也就没有顾忌了。 其余的小吏满是八卦地听着,唯独张七巧满面通红,只将自己埋进书卷里,不去出声。 「经常弄死人?」许遵眉头一皱。 虽说,在世人眼中,人分三五九等,但在仁总时期,「贱籍」制度就被废除。宋翰林家中一个女使被杀,就在坊间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之上,也已有人开始弹劾宋翰林。更不必说,这个暗窑经常弄死人。 张七巧虽听得脸红,但思来想去,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大人,我觉得这些女子也不一定都是被玩死的。有没有可能...暗窑也仅是一个藉口,实则他们在做更大的交易,比如配阴婚。」 许遵看了她一眼,张七巧立即低下头去。 「都尉的话甚是有理啊。」其余官吏纷纷附和。 虽说张七巧和公主还未成婚,但大家都知道这事儿板上钉钉。所以提前奉承着,也理所当然,再者,张七巧的见解确实令人眼前一亮。 用戏班子的名义做暗娼,又以做暗娼的名义做着买卖女尸的交易,如此一环套一环,确实够隐蔽。 「大人,要不要咱们找人一锅端了。」探子请示道。 「不。」许遵摆手,转而唤道:「钟大,去把桑姑娘请了来。告诉她,又来活儿了,价格加倍。」 「是。」钟大领命而去。 第71章 你究竟在哪里 大雨中,钟大披着蓑衣,十分焦急地跑回来禀道:「大人,桑姑娘根本不在家中,我问了左右邻居,根本没人见过她归家。」 「什么?」许遵看了眼雨势,不知道这丫头能在哪里。 张七巧也担忧地站了起来。她是了解桑云的,在整个汴京,除了自己,她没有别的朋友。就算她是又接了什么别的勾当,也会同自己说上一说的。 阿岳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前禀道:「大人,桑姑娘似乎是听完你与探子的谈话,这才说家中有事,跑了出去的。」 许遵看了他一眼,立马反应过来什么,斥道:「你为什么不早些说!」 「钟大,带上人马,直接将那暗窑围了!」许遵下令道。 阿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大人要训斥,自己只能受着。钟大瞥了他一眼,就自己对桑云的了解,他大概猜到了桑云的去向,所以他的反应与许遵一样急。 「是!属下即刻带人去!」钟大应道。 「等一等——」许遵叫住他,转身走到案台前,吩咐张七巧:「研磨。」 不过片刻,又寥寥几笔,一个活灵活现的美人便跃然纸上。若非当下事态紧急,钟大定要狠狠恭维一番。虽说自家公子画工了得,但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这么几笔,能将桑姑娘的神态画出,还画得如此相像,如此逼真,还不能说明这是公子将桑姑娘记在心上了吗? 「张司直,桑云...她的生辰是何时?」许遵望着自己画出的画像,突然问道。 张七巧一愣,慢慢回忆道:「似乎,似乎是农历的七月十三,还是十四。」 这话一说出口,张七巧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很明显,她猜到了什么。可是她不愿,也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钟大,将大理寺所有在值的人都带上。」许遵沉声道。 半个时辰后,青雀巷最里面的这间院子,就被团团围住。 钟大敲了半天的门,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厮鬼鬼祟祟地窜出头。 「这位是...」 「大理寺办案!开门!」钟大掏出腰牌,贴到他脸上,根本懒得跟他废话。 见他还在迟疑,钟大一脚踹开门,大理寺的人鱼贯而入。 一身量丰腴的中年妇人撑伞走出,看到这一队人马,神色一怔,随后笑着迎上来,「官爷们这是做什么?来听戏的话,说一声就行。不过今日,咱们班子...」 「少废话!这位姑娘有没有见过?」钟大将桑云的画像展开,问她道。 雨势颇大,妇人不知是真看不清,还是装作看不清,刚走近了些,钟大却退后一步,不许她触摸画像,只许站着看。 「哟,官爷,这位姑娘看着眼生,真没见过。」妇人看了半晌,抬起头来,赔笑道。 「真的?」钟大十分不客气。 「自然是真的。」妇人转身,朝着屋子的方向喊:「当家的,你快来看看,认不认识这姑娘。」 屋子里又接连走出三四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 男子站定后,看了画像几眼,摇摇头,「不认识。」 「可看清了?」 人群各自让成两排,许遵撑一把油纸伞从人群中走出,他的声音里威严里,甚至带了一丝威胁。
第83页 男子并不怕,倒是妇人一直赔笑,还试图搭上许遵手臂,「官爷,咱们干吗要说谎不是?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嘛。」 许遵厌恶地倒退两步,命令手下道:「给我搜!」 「哎哎?官爷?」妇人变了脸色。 男子正欲上前说什么,或做什么,被钟大拦住,并以一柄剑抵到喉咙口,根本不敢动弹。 妇人慾哭无泪,「官爷,就算民不与官斗,但要我们死,总要给个理由啊。」 许遵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站在雨中,目视前方,如同一尊石雕。 不一会儿,七八个丫头从屋内被带了出来,有的目光空洞,身形萧瑟,有的衣衫不整,面露春色,被一同带出的,还有两名中年男子。 男子们原本一脸不悦,看到许遵,倒是有些慌了,只是强撑着道:「许大人,纵然官员不许狎妓,但许大人如此闯进来,也实在有违君子风范。」 许遵被气笑——眼前这两个男子都是朝廷命官,只是官职比自己低个两级。但也算在朝中有所依傍,故而能硬着脖子,争上一争,还以为自己就能怕了。 「两位大人,做不做君子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位大人触犯宋律,我依法抓捕,两人大人待会儿去大理寺的路上,可以想一想如同回家同自家夫人交代。」 他使了使眼色,两名大人和几个丫头一起被带下去。 妇人脸上露出颓色,只是被钟大拿剑指着脖子的男人眼神复杂,只是看着许遵,似乎很关心他的下一步动作。 捕快们从内走出,向许遵禀道:「大人,我们将这几间屋子都搜了一遍,没有发现桑姑娘。」 怎么会? 钟大手中的剑,离男人脖子更近一分,「这院子里有没有密室?」 男人冷笑,「许大人若是认为有,自己搜便是,何必来问我呢?」 许遵眼中露出寒气,妇人似乎真怕许遵手下的人对男人如何,「噗通」一声跪在雨地里,「大人,我们真的不认识这画像上的姑娘啊。我们开暗窑,同官员打交道,我们有罪,我们认,要坐牢、打板子,还是罚钱,我们都认。可是这个姑娘,我们真的不认识啊。」 她的模样虽不像撒谎,但许遵已是不信,给手下们下了死命令:「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 「是!」属下们立刻领命。 许遵望着眼前的雨幕,心中忧急道:桑云,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独自行动?为什么不听话? 时间慢慢过去,直到雨停,仍旧一无所获。 这时,有下属前来禀告:「大人,衙役去大牢中送饭,发现路志高并不在牢里。」 「什么?」许遵皱眉,「他不是上午就回大牢了吗?」 「是,不过,在牢里的,不是路志高,而是穿着路志高道袍的阿山。他整个人迷迷煳煳,我们泼了他两桶水才甦醒。对于押送路志高入狱的事儿全然不记得了。」下属头垂得极低。 许遵的脸色,已经不能单用「难看」二字来形容。 第72章 失控 他踱来踱去,神色是从所未有的焦急。 突然,许遵一个箭步冲过去,拎住男人的衣襟,平日温文尔雅的面孔,发起怒来,像是优雅的猫,忽然露出尖利的牙齿,令人胆寒。 「你们跟路志高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我以为只有小地方的知县会用屈打成招这一套呢,没想到大理寺也是这样查案的。」男子直视他,没有丝毫惧怕,腿脚却是因没站住,而向内一歪,险些摔倒。 「大理寺多得是,比屈打成招好用的招数呢。」许遵忽然退后一步,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怕不怕不生不死呢?」 「查了《箕斗册》,就能知道你挣这些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据说每个亡命之徒,都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你是什么?少时家中贫困,想要出人头地,还是家中有人常年卧病在床?」许遵再望向他的腿脚,眼神更是锐利。 钟大跟公子的腹中虫一样,立刻上去,将男子撂倒,强硬地撸起他的裤脚,大片的红斑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 「身患腿疾,想必最怕寒冷。」许遵命令道:「来人,将他带走,浸于水牢,每过一个时辰,就往水里加一次冰块,直到他肯说为止。」 男子脸上终于露出恐惧,他咬着牙,想要反驳什么,身子却止不住颤抖。一旁的中年妇人更是大哭起来,可哭声里却没有几分忏悔的真诚,倒像是好日子结束后的不甘。 手下的人从未见过许遵这样,印象中,他们的许大人一贯冷静自持,无论是面对什么样的犯人。面前的男子与妇人开暗窑,还涉及女尸买卖,固然可恶。但许遵的嫉恶如仇,已经有些失控。 他睥睨着院子中所有被控制的人,「将这里的人全部带走,改用的刑具都用上,谁先肯将该吐的东西吐了,就能少受些罪。」 末了,许遵又下令道:「上报刑部,一日之内,出动兵马搜查整个汴京城的道观,再令画师画出路志高画像,张贴于全城,以重金悬赏。」 「是。」手下们领命前去。 将人带离院子后,钟大请示许遵道:「公子,如此大动干戈,会不会引起一些勛贵不满?」 许遵看了他一眼,也能明白他所说。汴京城内,信奉三清真人者众多,包括一些勋爵人家。许遵如此行事,势必引起他们不满。
第84页 「如今的官家可不是真宗,并不好丹药之事。这事儿就算捅破天去,也没什么,重要的是。如果我们动作慢一步,桑云会是什么下场?」 钟大对桑云的担心,一点不比自家公子少,在他心中,他早已将桑云当作自家妹子。听到公子这么一说,当下决意付诸全部力气去搜寻。 「钟大,你说...道士最怕什么?」许遵突然问了一句。 道士最怕什么?钟大一愣,他下意识摇摇头,但想了想,又道:「属下是个粗人,懂得少。咱们大理寺不是有个「百事通」么?公子何不去问她?」 许遵默然,心中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抬起脚,就要往巷子口走。 刚下过雨的地面泥泞,许遵满是嫌恶地看到自己的靴子沾上污物,便稍稍慢了些。 这条巷子窄而幽深,除了暗窑外,还有两个单独的小院子并立。许遵路过时,看到一枝红梅竟出墙来,不禁多看了两眼。 快过年了,这丫头真是不叫人省心吶,长了一岁,却不长记性,总是鲁莽。 「那户做生意的游商也就罢了,这两个读书人租住在暗窑旁,平时竟不嫌吵吗?」钟大无意吐槽一句。 另一边。 桑云缓缓甦醒,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黑漆漆的屋子,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在谁的寝卧内。 只是,她整个人被绑在床榻上,双手与双脚分别被绳子拴在四个角上,呈现「大」字型,根本动弹不得。 幸而自己衣衫还算整齐,身子也没有任何异样。 整个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虽看着简朴,但一应家用俱全,有着正常生活的痕迹。 由于是阴天,桑云无法从漏出来的光线来判定时辰。但她察觉周围静得出奇,便加以判断,自己绝非在普通的民居内。 难道是深宅大院儿?可眼前的简朴告诉自己,可能性不大。 桑云逐渐回忆起自己昏厥前的场景——她是跟着探子,来这条巷子里偷听情报的,探子走后,她爬上那两个读书人家的屋顶,只隐约听到几个词,便跳了下来,刚准备走,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她一回头,就失去了意识。 虽然想得头痛,但桑云还是努力回想起——唤自己的声音,是一道男声,不似中年人的粗犷或低沉,更像是个年轻人,且吐字温雅...好似读书人。 这条巷子幽静,但巷子外却是民居,只是没什么人往里走而已。如果有人打晕自己,或是拿迷药迷晕自己,再带走的话,恐怕引人注意。 所以——桑云判断出,自己最有可能,还在这条巷子里。 那两个书生? 桑云因自己的猜测,而浑身发热,她想不通这两个书生为什么要绑了自己?是愤怒于自己梁上君子的行径?还是别的什么目的?他们怎么敢?若是真的做出这种举动,恐怕真实身份不只是普通读书人这么简单。 越想越深之后,桑云全身又逐渐发寒,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扎开桎梏,可无济于事。 突然,门外传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伴随脚步声,越来越近。 桑云立刻躺平了身子,闭上眼睛,装作未醒。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桑云听到有人划火摺子的声响。紧接着,又有人走向自己,在床前立住,似乎是看了自己几眼,随后说道:「还没醒,这药性也够凶的。」 桑云有些紧张,却不敢动弹。 「睡着好,难道你希望她醒?这丫头爬上爬下的,恐怕有些难缠。咱们赶紧交差,拿了银子就走,别多事。」另一男子道。 交差?看来,是有幕后之人指使这两个书生绑了自己换银子。 不过,这幕后之人又是谁?目的是什么? 第73章 一定要等下去 「几时的交易?」一人问。 「原本定的戌时一刻,但那边儿不是被端了么?」另一人的声音小下去,「所以现在等消息便是。」 「原本将那边儿卖了,是为了保全咱们。没想到大理寺那位是真敢把事情往大闹了去啊。」该书生声音里既是不满,又是惊诧。 有食物的香气飘来,桑云原本还不感觉饿,这会儿却被引得飢肠辘辘。 「你说,大理寺那位,会不会是看上了床上那位?这才急的。毕竟,这姑娘确实长得不错,若不是他们给的银子够多,要这姑娘的处子之身,我都想,都想...」最后那个词终于是没说出口。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另一书生打断他道。 两人吃完食物,便出了房间。整间屋子再次剩下了桑云一人。 她睁开眼睛,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呸」了一声。两个读圣贤书的人,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嘴上说着「君子有所不为」,实际上为虎作伥。 「大理寺那位是真敢把事情往大闹了去啊——」 「你说,大理寺那位,会不会是看上了床上那位?这才急的——」 桑云耳边迴荡起这两句,脸色滚烫。 他们说的,应该是许大人吧。许大人寻自己,寻得焦急了吧?在他心中,自己还是重要的,是不是? 她为着这两句话,从耳根到脖子,都随着脸色红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想到另一件事——刚刚这两人提到,幕后之人要自己的处子之身。
第85页 无论是卖去青楼,还是给人做妾,都当验明清白之身,可是...自己一个外来户,还嫁过人,这幕后之人如何得知自己还保持着清白之身?听这两个书生的语气,他们并未碰过自己...所以,这事儿就很离奇。 不知道为什么,桑云蓦地想起路志高,他频频望过来的眼神,好似寒潭一般深沉,眼底总是飘荡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叫人看不真切。 「暗娼」、「尸体」、「达官贵人」...七月、鬼月、阴婚、道观... 七月,七月,自己的生辰,亦是七月! 桑云将一切联繫起来,心中隐隐有了某种猜测。可是她不敢再细想下去,因为此时此刻,她本人陷在了这场局中。 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可是又不想叫这股恐惧淹没理智,于是便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深想。 桑云再次观察了自己的处境——绑住四肢的绳索很粗,且很紧,根本无法挣脱。 如果想要活命,大概只有一个时机可行——她一定要等下去。 另一面。 从暗窑里带回来的人里,为首的男人被关进水牢,硬是咬着牙在支撑,倒是妇人和其余的人,根本禁不住恐吓与刑罚,才抽了几鞭子,拔了两根指甲而已,就挺不住求饶,主动吐出许多东西。 「我们都是穷苦孩子出身,家乡遭了灾,来汴京讨饭的。三年前,我们快冻死在冰雪天地里,是一个道士救了我们。就是,就是路志高,我们称他虚元道长。他给我们衣裳,给我们吃食,还给我们指了条赚钱的门路。」 「一开始,我们只是去乱葬岗扒坟,找些新鲜的女尸,送去给需要配阴婚的人家,但生意不算好,汴京不兴这个。路先生告诉我们,生意在精不在多,他教我们占卦、合八字,让我们去盗人祖坟,配给那些有特殊需求的人家。果然,我们每一单赚得多多了。那时候,我们都当路先生是生命中的贵人来着。」 许遵坐于堂上,听了这一番话,直接打断,问妇人:「路志高怎么知道是哪些人家有特殊需求?」 「茶马巷的钱婆子,是汴京城民间最有名的稳婆。汴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人家,但凡有些身价的人家,生了几个哥儿姐儿,几时出生的,她都知道。这些人家,孩子若是夭折,都会准备瓮棺,好好办一场法事,路先生常年在汴京,自然就知道了。」妇人答道。 钱婆子? 许遵双眼眯起来,当初查案,早就留意到此人,可因芸香之死过于离奇,倒是将她先置于一旁了。 「来人,去茶马巷将钱婆子带来问话。」许遵吩咐道。 「是。」下属领命而去。 「你接着说。」许遵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叩案桌,冷声道。 「是。」妇人被拔掉两根指甲后,尤为老实,「我们在乱葬岗,有时候会看到,有些小女孩儿还没死呢,就被狠心的父母所抛弃。我以前,以前在家乡,就是做勾栏生意的,我就想到一条路子,把这些小女娃带回家调教,让她们接客。最开始的客人,都是钱婆子带来的,我这里的女娃一开始也有不服管教的,后来被路先生施以某种法术,就变得都很听话,任由客人磋磨,所以生意很是不错。若是将她们弄死了,就由路先生接头,卖得远些,配阴婚,反正谁也不知道。」 妇人将散落的头髮别到耳后,露出些半老徐娘的风情,求饶道:「大人,我该说的都说了,可不可以从轻发落?」 许遵的眼神已是凉透了。 有些人,出生不幸,却长成了小太阳,一心为他人谋福祉,譬如桑云。有些人,出生不幸,逼良为娼的同时,还要取人性命,譬如眼前的妇人。 「活罪可免,死罪难逃。」许遵说完,不顾妇人的哀求,让人将其拉下去。 妇人下去后,许遵不断在屋内踱来踱去,心神不定,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问一次派出去的人有无线索带回。 他分明知道没有这么快,可内心却止不住煎熬。屋内守着的人从未见过许遵如此反常。但他既这样反常,也没人敢上前劝,包括张七巧这位「准驸马」。 许遵一回来,便问了张七巧这样一个问题:道士最怕什么? 张七巧一下子被问住,理论上,出家之人要么觉得世间相都是宛如梦幻的显现,要么觉得自然之道贯穿天地,所以结果都是无所畏惧。但路志高这样的混帐,算不上出家之人,他这种道士最怕什么,她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来。 第74章 以后不许独自行动 夜幕降临时,桑云听到窗外有动静——准确地说,是某种鸟类的叫唤,或是人类发出的怪异的口哨声。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由来人开门进屋,走到床前。 从来人的步伐和身上的气味,桑云可以判断出,还是那俩书生。 其中一个书生给桑云解绑,解完绑后,他们俩一人抬着桑云的头,一人抬着她的脚,就要将她往屋外抬。 「这会儿巷子外人不多吧?」一人有些担忧地问道。 「不多,卖炊饼的老头儿都收摊儿了。」另一人回道。 「那就好,不然咱们抬着棺材出去,一定会被盯上。这事儿最近闹这么大,左右的邻居可都警惕着,等着拿悬赏金呢。」那人低声道。 棺材?他们要将自己放入棺材中抬走? 棺木的重量非自己一个女子之力能顶开。若是再钉上钉子,恐怕就没活路了。这些混帐,是要活活闷死自己吗?
第86页 想到这里,桑云面上虽不动声色,却将口中的棉絮咀嚼得越来越勤快。 就在他们离开后的时间里,桑云一直在想脱身之计——脑袋下的枕头是瓷枕,若是想法子磕破,或许能含着锐利的碎瓷,割破绳索,继而逃之夭夭。但这种方法难度很大,极有可能弄伤自己的同时,还割不破绳索。身子下的床被,里面应当是棉絮,桑云很快想到另一种更易成功的方法。她咬破床被一角,吃入一嘴棉絮,随后不断咀嚼,直至嘴中的棉絮越来越重,然后又悄悄抓了两手棉絮,再将手缩回袖子中。 就在二人抬着桑云,专心低头看脚下的路时,说时迟那时快,桑云突然睁眼,将口中棉絮吐向抬着自己头的书生的眼睛。与此同时,桑云将手中棉絮放出,吹向另一人的眼睛。 趁着二人揉眼睛,扑开棉絮的一刻,桑云拔腿就跑。 月黑风高,无边无际的墨团大量涂抹在天边。桑云全身一阵阵冒着凉气,仿佛前后左右有无数的冤魂在盯着她这个「逃跑者」。她不停地跑,已经丧失了方向感,直往灯火聚集的地方跑。直到看到一间酒楼,跑进了门内,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出气来。 酒楼的生意不错,一楼坐着不少堂客,看见她这副样子,不免纷纷打量。 「桑捕快?」一道中气十足,又有些耳熟的女声在一旁响起。 桑云循声望去,脸上的表情由劫后余生的虚弱疲乏,变成惊喜——居然是绸缎庄的老闆娘!她正与自己的官人在此处吃酒。 桑云看了那男人几眼,男人也看向她,眼中有惊艷之色一闪而过,却并不敢多瞧,忙把头低下只顾吃酒。 看来...老闆娘将他治得服帖了。 「桑捕快怎么会在这儿?是来吃酒的,还是来查案的?看你头髮乱的,应当是来查案的吧。」老闆娘看了看她的样子,说道。 桑云狐疑地望了门外一眼,然后坐到老闆娘身边去,压低声音请求道:「您能不能送我去大理寺?」 老闆娘觉得奇怪,大概是觉得要回大理寺,为什么不自己回去,还要人送?但在看到桑云满脸狼狈之色后,大约猜出了什么,也压低声音问道:「你遇到麻烦了?」 桑云点点头。 老闆娘不再多问,唤了身边僕人:「送桑捕快回大理寺。」 桑云作揖道:「您的恩情,我记下了,来日必定奉还。」 老闆娘瞟了一眼自家官人,摆摆手,快速说了一句:「你帮了我的忙,这是我还你的才是。快走吧。」 桑云快步跟着僕人去往后门,上了老闆娘家的马车,由僕人赶马,一路疾驰到大理寺门外。 夜色已然很晚,但大理寺仍旧灯火通明。 桑云出现在许遵面前时,许遵刚刚审完茶马巷的钱婆子。 两人四目相对,桑云看到许遵略疲惫的神态,所有的惊惧在这一刻都松缓下来。紧接着,委屈涌上心头,她突然扑到许遵身上大哭起来。 「大人,您差一点就见不到我了,我差一点就死了,真的,就差一点。」 堂内留值的所有人皆目瞪口呆,包括因不放心桑云,而选择留下等候消息的张七巧。她以为桑云只是大胆了些,活泼了些,却没想到她如此生勐—— 许遵嫌弃地看着她鼻涕眼泪一大把,还悉数抹在自己的官服上,原本想要推开她,可双手腾空,却终究没做出这个动作。 桑云发泄完,终于感受到面前躯体的僵硬,她抬起头,看到许遵别扭又嫌弃的一张脸。顿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退后好几步,「对...对不住,我看到大人实在太激动了,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着大人了。」 如此露骨的话说出口,堂内的众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许遵的脸色由黑转红,甚至红到了耳根。原本想要责备她几句,可是看到她此刻头髮散乱的狼狈模样,又突然不忍了。于是低声咳嗽几声,装作严肃道:「以后莫要独自行动,因为你一个人的冲动。不但打草惊蛇,还让大理寺这么多人跟着受累,你说你该当何罪!」 他的面容虽严肃,但语气却软。 桑云忙应道:「是,我是有罪,但凭大人处罚,哪怕是要扣我的钱,我也认了。可是,我看大人为这个案子日夜操劳,真的很想为大人分担辛苦。我想着,我只是跟过去偷偷探听一下,或许就能探听到什么重要消息呢,大人以前不是说过我比旁人要胆大心细,说过我有我的优势么?」 「我担忧大人,心疼大人,所以才这么冲动的!」 众人一听,连头都不敢抬了。这...这桑姑娘几时和许大人发展成这样的关系的? 许遵整张脸涨得通红,竟无法直视她的目光。这个女人,为何如此不知羞?将...将这种话说得如此坦荡?要说也是私底下和自己悄悄说,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呢? 「行了,行了,我命人送你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来大理寺回话吧,你应该很累了。」许遵摆摆手,有遁逃之意。 谁料,桑云却一点睏倦之色都没有,她梗着脖子,说道:「大人,我不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立刻禀报!」 第75章 自投罗网 「大人,青雀巷整个就是一个贼巷,那两个读书人和路志高是一伙儿的,我就是被绑在他们那儿。」桑云道。
第87页 许遵一愣,他在巷子中,其实有留意到书生们住的那间小院子。甚至,他还留意到出墙的那枝红梅。只是,他确实没想到,桑云竟与他一墙之隔。 「大人,刘大花的生辰是七月,宋淑儿的生辰也是,我的生辰也是,他们抓我去,可能不光是配阴婚,可能,还为了别的什么缘由,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不过,我听那两个书生对话,猜出了这些。」桑云又道。 「那两个书生也参与了?」许遵眼眸一暗。 桑云摇摇头,「我觉得,他们知道得不多,应该只是配合抓人或者藏人,为了挣钱而已。」 「既身为读书人,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如此衣冠扫地,真是丢人现眼。」许遵用词十分不客气。 众人皆不敢出声儿,因着许大人自己就是科举出身,平日虽不喜与士大夫交往密切,认为他们个性过于古怪。但自身却有读书人自有的风骨,对这些知法犯法、助纣为虐只为自身利益的学子十分鄙夷。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许遵忽然很是好奇这个问题,但看她狼狈的模样,想着过程该是无比艰辛的。 桑云把自己是如何被绑,如何脱困,又如何在酒楼遇到熟人,借着熟人家的马车回大理寺的过程讲了一遍,讲到痛快处,还比划起了手脚。 「我就这样,吐向他的同时,又将手中棉絮挥到他同伴的眼前。我就趁着他们俩揉眼睛的时候,赶紧跑,赶紧跑,这才跑了出来。」 她讲完后,发现堂内所有人都痴迷地看着自己,包括张七巧。 许遵轻咳一声,冷冷道:「你倒适合去说书。」 「我也觉得我挺适合,许大人有门路吗?汴京城还有哪家茶楼缺说书人?实在不行,我也能女扮男装的。」桑云信口说道,说完不经意间看向张七巧,发觉张七巧有些心虚地埋下头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住口。 许遵看着桑云这人,刚才还抱着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现下又笑得灿烂如花,还如此蹬鼻子上脸。女人都是如此变幻多端吗?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命人送你回去,或者...」许遵想到她刚刚说如何从虎口逃脱,又想到路志高还没有被缉拿归案,不免放心不下,「或者,你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偏房有床铺和枕头被子。」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刚刚还有人私底下揣测许大人和桑姑娘的关系呢,眼下却是信了个七八分。 张七巧察觉出众人目光中的暧昧,觉得很是奇怪,便低声问一旁小吏:「怎么了?桑姑娘不能住在大理寺吗?」 小吏压低声音道:「你来得晚,还不知道。咱们平日做事儿,若是熬一宿,都是打地铺,那偏厅是专为许大人设的。」 哦,原来如此。 张七巧看向许遵和桑云的目光,也变得暧昧起来。 「那,许大人,您今晚是要回府中歇息么?」偏偏一个不长眼的,凑上来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打个地铺就好。」许遵摆手道。 众人更是惊着了,许大人何时如此纡尊降贵,只为照顾一个民女了?简直不得了了。 偏偏许遵本人忽略了那些诧异的目光,觉得照顾弱女子,乃君子所为。自己是君子,这么做有问题么?桑云本人却迟钝地嚼出一丝意味,许大人对自己的好,似乎超出寻常范围了。 从前,她是不敢这么想的,但是许大人这么做事,真是叫自己不得不多想。何况,过了一趟生死关,桑云开始觉得,什么阶级啊,名声啊,脸皮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自己想见的人。 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也确认了许遵可能有的心意后,桑云露出一个花痴的笑容。 到了晚上,桑云歇入偏房。 她按了按屁股底下软软的床榻,又抱着枕头闻了闻,靠了靠,笑得越来越花痴。 味道真好闻,像是沉香。 原来许大人喜欢这种味道呀。桑云胡思乱想着,以后挣钱了,一定要给大人买沉香的香料当礼物,不过...他这么有钱,应该不会稀罕。还是自己绣个香囊,送给他吧。 就这么左思右想着,桑云发觉自己越想越精神,根本睡不着了。 她抱着枕头,踮着脚,悄悄推开房门,看到办事处只点着一盏烛火。三两名小吏在各自的座位下打起卧铺,许遵则睡在了离偏厅最近的地方,他的身子下铺着最厚的被褥,背对桑云的方向,侧卧着,一动不动。 桑云鬼鬼祟祟走过去,蹲下身,借着微弱的烛火,打量许遵。 她从来没留意过,许大人的睫毛这么长,烛火摇曳,他的睫毛就在眼睑下投映出美妙的弧形。 桑云托腮,正沉浸于许大人的美貌中不可自拔时,突然听到偏厅传来一阵动静—— 许遵突然睁眼,与桑云四目相对,桑云下意识要叫出声,却被许遵捂住嘴。 他朝她摇摇头,随后抬手拔下她头上的木簪,掷向窗户。 桑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此举是何用意,就见门外值夜的护卫推门入内,许遵瞟向偏厅,四名护卫,两名入内,两名却退出房门。 不一会儿,四人押着一名黑衣人到许遵面前。 许遵一把扯下黑衣人的面罩,竟是路志高! 桑云看到这一张脸,十分诧异。
第88页 「我以为你有多聪明,原来狡兔三窟的人,也能自投罗网。」许遵讽刺道。 屋内的动静太大,原本睡着的几名小官吏也纷纷爬起来,看见眼前这一幕,愣了一愣,也都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路志高咬着牙,已经失去出家人的沉静,有些气急败坏。 许遵摇摇头,「我并不知你会来,若不是桑姑娘非要大半夜不睡觉出来熘达,你可能真的会得逞。」 「不过...你太自以为是了,得手过太多次,竟敢来大理寺放肆了。」许遵显露出官威,「来人,带下去!将他的眼睛蒙住,嘴塞住!严加看管!」 「是!」衙役应道。 第76章 终于招了 天亮之后,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捕快们搜查城内道观,有了新发现。 「大人,属下们去往延庆观搜人时,发现了这个。」捕快入内,将手中物件儿奉上。 这是棺材的极微缩小版,只有巴掌这么大。棺材的材质是金丝楠木,棺盖上还刻了太极图。 许遵将棺材打开,里面满是头髮丝,还有一些白色的不明物质,一道被浸泡在水银里。 「这是怎么发现的?」许遵眉头紧皱,看上去对这东西十分反感。 「在路志高闭关的房间搜得,被供奉在一尊神像下。」捕快回道,顿了顿,有些犹豫道:「那尊神像,似乎不是道教的正统神仙。不过,道家的神仙多,我也不很确定。」 「是邪神吧。」许遵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意外。 路志高是比前两日抓回来的汉子还难以对付的存在,他说自己的灵魂永不毁灭,肉体不过是这一世灵魂寄託的一个躯壳,所有的刑罚于他来说,都不过是帮助他速得永生的方法。 一般刑罚是为了逼出口供,然而路志高却油盐不进,急坏大理寺的一众人。这些衙役们试过所有办法,却不能达成目的,只得先上来禀给许大人,总不能真的把人弄死。 「怎么?还不肯交代?」许遵手握卷宗,瞥了一眼眼前的衙役。 「是,头儿叫我上来请示大人,求一个办法。」衙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许遵。 钟大站在一旁看着,很想骂这些人都是废物。公子满汴京道观封锁的封锁,搜查的搜查,已经惹得许多权贵不满。公子顶着被弹劾的压力,这些废物却连个问话都问不出来,拿着月钱,不能为主分忧,还要推卸责任。 他还没来得及骂出口,张七巧捏着一本案宗,突然站起来,打断道:「我知道道士怕什么了。」 所有人都看向她,张七巧是个性情内敛的人,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着。但还是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这些天一直在看卷宗,看到十年前汴京城外发生的一件案子,是一个富人对一名修行人所占事情不准。但又收受大量钱财,心生不满之下,命自己的小妾去勾引他,从而让他失去道行,该修行人见自己修行无望,绝望之下自杀。」 「我刚联想到,路志高最怕的事情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童子之身被破,从而无法修成?毕竟,他手上沾了这么多人的鲜血,就是为了炼成某种邪术,而根据史料记载,大多法术的炼成必须是童子身,才能保证「术法不泄露」。」 众人一愣,随后都眼底露出惊喜的光亮。 许遵忙吩咐钟大道:「去,去找...」 「是!」钟大心领神会,「我立刻去青楼里挑两个貌美女子来,非让这厮交了元阳之身不可。」 张七巧面色一红。 许遵脸黑道:「谁让你去青楼找了?青楼女子中,佼佼者身价贵得很,身价低的,未必能成事儿。咱们这两日不是抓了几个么?让她们去,就当是将功折罪了。」 「是,是!」钟大立马应道,确实是自己草率了。不过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对,走出门才后知后觉,他家公子可是个难能可贵的正经人,也不是自己这种整日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如何对青楼这么了解? 到了晌午,桑云才睡醒。 昨夜的事发生后,她原本想要留下来,协助大理寺办案。但许大人非说现在最危险的人被抓了,强制令人送她回去歇息。她这一睡醒,就开始操心她家许大人的身体,连一同熬了一宿的好友张七巧都抛到了脑后。 桑云爬起身来蒸馒头,又做了两碟小菜,就赶着往大理寺去。 一到大理寺,她就听到几个人谈什么「不愧是做这行的。果然有两下子」之类的话,谈得眉飞色舞。 「什么两下子?」桑云好奇地问道。 几个大老爷们儿瞧见桑云,突然面上一红,统统不出声了。 「说呀,什么两下子?」他们越是这样,桑云就越是好奇。 许遵从门内站出来,冷声道:「小娘子家家,不该好奇的,就别好奇。」 「大人。」桑云一瞧见许大人,面上就开了花,忙将食盒递上,「大人,你一定还没吃饭吧,我做了两碟姜丝小菜,再配上馒头,清口暖胃。」 许遵瞥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嫌弃地走开了。 桑云看见了他嫌弃的眼神后,觉得有点伤心,她站在原地好久,突然想到从前跟大人一起吃汤饼的情景,大人不吃葱花,是不是也不吃姜丝啊? 「诶,大人?」桑云正要追上问个明白,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岳看到,挡住去路,「桑姑娘,这是做给我吃的吗?你一定是感念我昨夜守护了你一夜,那我就不客气啦。」
第89页 说着,阿岳将食盒提过来,坐在地上就直接吃了起来。 桑云瞪大眼睛,而此时的许遵亦没有走远,看着这一幕,有些不开心起来:她这是特意给自己做的,还是只是随便做做?自己不吃,别人就可以吃了吗? 这时,又有几个人小跑着过来,向许遵禀道:「路志高招了,招了!大人要亲自去看看不?」 另一人在旁有些得意,「这厮被破了身子,变得疯癫起来,嘴里说着一堆咱们听不懂的话,想要跟咱们同归于尽,结果被咱们一顿奚落。头儿告诫他说,再闹,就再叫那两个姑娘来好好弄他一顿,直叫他泄干净。他怕了,倒是安静下来,很快将事情吐了个十成十。」 这两人声音很大,桑云听得真切,反应过来后,突然明白了先前那几个大老爷们儿在说什么了,脸一下子涨红。 像是什么心灵感应一般,许遵望向桑云,桑云也正好呆呆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之下,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忙撇开目光。 「咳,不要在这儿说了,我去看看。」许遵道。 又一人急匆匆跑了过来,「禀大人,宋翰林的夫人想见大人,她人已经在门外了。」 宋夫人?她来做什么? 第77章 快过年啦 宋夫人一脸倦色,落座时不发一言。许遵打量她,见她打扮低调,只带两名随从就出了门,想必是不想叫太多人知道她此行目的。 于是,除了桑云外,旁的人都被他支出门外去。 一来,男女有别,许遵与同僚的夫人同处一室,不太合适。二来,桑云与宋夫人打过交道,有她在,问话大约能进行得更顺利一些。 「宋夫人到访,是有何事?」许遵问道。 宋夫人皱着眉头,搅着帕子,有些侷促道:「杀害淑儿的真兇,是不是找到了?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 这几日,他的手下满汴京的道观去搜寻,确实闹得沸沸扬扬。 许遵眼眸一暗,反问了她一句:「夫人觉得呢?」 宋夫人更加不安,她不敢跟许遵对视,犹豫片刻,问了句:「元瑞他...还好吗?」 许遵定定地望向她,愈加确定她知道一部分真相。但她应该不知道路志高根本没有自己回过大理寺,而是经歷了「自投罗网」这一事,被抓进来的。所以,她今日到访,是来探虚实的。 「夫人现在才来关心,会不会晚了些?为何先前不问,要等到满城风雨了,才来过问?」许遵不动声色道。 「时间久了总是...」 「夫人,路志高不光杀害宋淑儿,应该手上还间接沾染了无数无辜少女的鲜血,他用这些少女的命来练就邪术,妄想窥得长生之术。这件事你不知道吗?」就在宋夫人以为许遵会跟自己把哑谜打到底的时候,许遵却突然打断她,并步步紧逼,「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才这样漠视你女儿的死亡?在弟弟和女儿之中,你觉得谁的分量更重?」 宋夫人明显没有准备好,被这么一逼问,整个人的紧张都写在了脸上。 许遵没打算放过她,在对方的马脚露出时,最佳办法就是揪住马脚,将对方的皮整个揭下,暴露出全貌。 「路志高是你弟弟吗?你是帮凶吗?你不怕你冤死的女儿半夜向你这个亲生母亲索命吗?」许遵声音低沉却有力。 宋夫人彻底崩溃,捂住脸,身子从椅子滑落。 「我没有办法,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桑云感到疑惑,她以为是宋夫人受到胁迫,或是别的什么不得已的缘由,没想到宋夫人却是为了自身。 「我嫁与官人时,官人还只是个小官,我娘家势大。后来,官人步步高升,我娘家的叔伯和兄弟们却落魄了。有人往府上送妾,官人回了一次两次,就再也不能驳人家的面子了。我生育两子一女,两个儿子一个体弱,一个资质平平。老太太一直在撺掇着官人多纳妾,繁育子嗣。」 「我其实很早就知道现在的元瑞,并不是我弟弟了。但是他在道法上颇有造诣,汴京很多贵人都很信任他,最近他们说炼成了能够使人长生不老的丹药,要进献给官家。我想着,想着,若是他能得到官家赏识,我在夫家的地位不也稳了吗?」 「其实,我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是他害了淑儿,他若是别有心思,淑儿怎么会跟他那么要好?」 宋夫人从崩溃到痛苦,再到迷茫。 「既是邪术,自然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宋姑娘长期和他待在一处,大约是被他迷惑了。」桑云回忆起自己与路志高对视时产生的怪异感觉,又补充道:「鬼月出生的女子,更能被他蛊惑。」 许遵冷冷道:「他送完葬后,并未回到大理寺,还用迷药将我手下迷晕。他在整个汴京逼良为娼,枉顾人命,已是死罪难逃。我会将此案禀明官家,将这些炼就邪术的余孽一网打尽。」 宋夫人跌坐在地,神色颓靡,不知是料想到自己往后的悲凉处境,还是想到了枉死的女儿,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出声。 次日早朝,许遵将这桩离奇的案子原原本本地上奏给官家。 官家震怒,判处路志高死刑,并下旨彻查汴京城内大小道观的不法行为,并连颁三道旨意,要求各州府对残害女子、盗掘女尸、配阴婚等恶劣民俗予以严处。 许遵原本以为,这个案子闹的动静如此之大,弹劾自己的札子也定然多如牛毛,但事实并非如此——朝堂上极少有意见如此一致的时候,大家都纷纷贊他善治善能,贊官家英明神武。
第90页 用母亲的话来说,谁家没有女人吶,再顶天立地的哥儿也是女人生的。有些男人品性恶劣些,会打压女人,看低女人。但残害女人至此的行为,他们也难免看不下去,站在同一阵营。 了结这桩案子的过程中,许遵还得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先前一心想找路远之的下落,请林知州从中协助,但这件事一直没有下文。近来,朝廷严打邪术,林知州被下属举报,他本人也是该组织的信徒,并一直服用「金丹」,用来保持良好精力,代价自然是包庇该组织在登州的所作所为。路远之早就死亡,其尸骨就埋在离府衙不远的河边。 歷来邪术在民间传播,一定不会只局限于一个地方。当这种组织被发现时,就像天花一样,已经扩散至全身了。而像林知州这样被举报的官员,短短两个月内,竟有数十个。 一批官员落马,自然就有一批新人上任,为了这些空缺的位置,朝廷内自是又一番暗潮汹涌。 不过,许遵却没有再管这些。 这桩案子过后,他休了一个长假。一则是为了陪伴他那喋喋不休的母亲,二则是为了关起门来画上几幅画。 过年时,大大小小的宴会众多,大家聚在一处赏雪赏花赏画,这时候画出些上佳的作品。哪怕全是临摹歷朝歷代名家之作,也能卖上比平日更好的价钱。 桑云拿了赏银,存了一大半,拿着剩下的一小半置办了些简单的年货,顺道,还买了针线。 许遵喜欢吃什么,不吃什么,她不知道。但做个香囊给他,总归不会出错。 如此想着,就到了大年初一。 第78章 大年初一的命案 一大早,桑云就被邻居放的一串双响炮炸醒。 她昨儿夜里是跟永安巷的兄弟们一起守岁的。这些兄弟中,有的是外来户,孤身一人在汴京当差。有的家中只一个老母亲,姐妹外嫁。大家各自关起门来过年,很是孤独,但聚在一处,倒颇有滋味儿了。 「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 桑云开门,看到是阿岳。没想到,新年第一天,是他第一个向自己拜年。他手上还提了柿子、橘子和柏枝,直往桑云手里塞。 这三样东西是要在盘子里放一天的,「柏柿橘」寓意「百事吉」。 「我娘让我给你的,她说你昨儿那道糟黄芽做得糟爽脆口,去燥润心,很适合她这个年纪的人吃。」阿岳说道。 他觉得,自己的阿娘对桑云如此在意,怕是也在心中认可了她。 「真的吗?那我今天再做一碟给老人家。」桑云没想太多,笑眯眯地将阿岳迎进门。 今日又来家里蹭饭,桑云可就不会放过阿岳了。她交给他一把铲子,令他在门外挖坑,挖完了坑,还要替自己贴门神。桑云则一边捏着面团,一边留意锅里的响动——她在煮饺子和汤饼,无论是老家,还是汴京,都有大年初一吃「金丝穿元宝」的习俗,就是饺子加汤饼。 因为阿岳干活儿格外卖力,在锅开了之后,桑云第一碗就盛给了他。 「我为了把饺子捏得尽可能像元宝,可熬了一宿呢。」桑云笑着道。 阿岳盯着碗里的饺子,也笑着问她:「你就那么喜欢钱?其实我觉得,钱够花就好,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才是幸福。钱多了,我还怕贼惦记呢。」 「我这不是为了攒钱开耳目馆嘛,我看好了青雀巷巷子口的铺面。」桑云道。 「青雀巷?」阿岳被呛道,「那不是你被绑的地方吗?那个贼巷你还把铺子开那儿?」 桑云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她巴着手指头数道:「第一,就是因为我被绑,我才要去那里。你不觉得,我从魔爪手里逃出来的经歷很值得宣扬吗?第二,那儿的名声已经臭了,房租低,正好适合我。第三,那条巷子虽然僻静,但巷子口却是老民居,很是热闹。」 后两条尚可理解,可是第一条嘛...阿岳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领会她的意思。这条巷子可以成为她的噩梦,也可以成为活招牌,显示了她足智多谋。 「高,实在高。」阿岳夸赞她道,「那你还欠多少?我可以先拿给你。」 「不用不用。」桑云摆摆手,「再来一个案子,我的钱应该就攒够了。」 「你可不要乌鸦嘴,今儿可是大年初一。」阿岳很怕桑云说话好的不灵,坏的灵,毕竟,自己的两个姐姐明儿还要回来,阿岳可不想大过年的跑去办案。 两人说着,门外又有了动静。 桑云前去开门,发现阿忠和其他几个巷子里住的兄弟都来了。 这些人都喜欢来桑云家中蹭吃蹭喝,也无一不想把桑云这个美娇娘娶回家。桑云心中敞亮着呢,但她因为心中有人,这才揣着明白装煳涂。 永乐伯爵府上。 按照规矩,许昌之携妻子何氏来向纪氏拜年。 许昌之是许遵的大哥,刚刚袭爵不久。因他与许遵并非一母同胞,所以兄弟俩并不亲近。 「祝母亲千秋万岁乐未央。」许昌之开口道。 何氏也跟在后头,不痛不痒说了几句祝福的场面话。 「之哥儿,我瞧你媳妇儿这肚子尖尖的,怀的又像是个男孩儿。」纪氏将备下的随年钱递过去,看着何氏的肚子,热情地寒暄。 许昌之面色有些难看,他轻咳一声道:「母亲,大夫搭过脉了,这一胎是女孩儿。」
第91页 「女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这样我们琪哥儿就有妹妹了。」纪氏紧接着道。 许遵坐在一旁,抬眉瞄了眼母亲。他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明明就是一个烂漫不守规矩的主儿,为何偏偏要在大哥面前装大宅院里的慈母。而大哥一家人根本不把母亲放在眼中,只是碍于礼法,不得已才来拜这个年。 「对了,琪哥儿呢?不来找祖母讨随年钱?」纪氏装作看不见许昌之夫妇的生疏,继续道。 许遵看不下去,忙要说什么,却见何氏将目光投向自己,顿生不妙的预感。 「母亲,琪哥儿病了,不能叫他将病气过给您不是?母亲这么喜欢小孩子,何不叫遵哥儿快快成婚,到时候给您生几个。」 纪氏的面色有些尴尬。 「母亲,晓君说得有理,遵哥儿年纪不小了。虽说他克妻的名声在外,但远些找,也能找着。」许昌之看着自己媳妇儿的眼色,又道:「晓君娘家有个侄女,算卦先生说她八字硬。我觉得跟遵哥儿甚为般配。」 许遵黑了脸,他这个嫂子有好几个侄女儿,但至今还在家中的就一个。此女相貌一般,性情一般,最关键的是,先前许过人,还未过门呢,就把未婚夫剋死了。他们夫妻俩大年初一的提起这茬,这是在磕碜谁呢? 真要娶个寡妇过门,还不如是桑云呢,好歹人家美艷又能干。 许遵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嫁与我做妾吗?」许遵冷声道。 这下子轮到许昌之夫妇黑脸了,虽说许遵如今官至四品,受官家赏识,而何家的老太爷故去后,已经没落,但仍是当地望族,也不至于来给他当妾。 「遵哥儿这是看不上我娘家么?」何氏直接开了口。 纪氏忙要解围,许遵也刚要继续与这对夫妇过过招,却被匆匆入内的下人打断。 「禀老夫人、伯爷、大奶奶、公子,大理寺急报,户部巷对岸发现一具女尸,是,是...」下人察觉到四双眼睛都落向自己,感觉压力很大,且他进屋时就觉得屋内气氛剑拔弩张,又是大年初一,这种不吉利的事儿本不该报上来。但许遵上任时立过规矩,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命案,定要第一时间禀报,莫要误了勘察的最佳时辰,他这才进来的。 「是谁?」许遵从椅子上站起来。 户部巷对岸住着新兴的富户,大年初一就死人,怕是要闹起来。 「是...是宫中郭夫人娘家小妹。」下人硬着头皮禀道。 第79章 保温尸 一行人赶至郭家,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悲恸的哭声。 「珊儿啊,我可怜的珊儿啊——」 许遵微微蹙眉,说实话,这大理寺卿还真不如登州知州好做,只因汴京是天子脚下,皇亲国戚众多。但凡发生个命案,富贵些的,总能牵扯到一些朝堂或宫中势力,办起案来不免束手束脚。 「桑姑娘到了吗?」许遵转身问钟大。 「派人去接了,待会儿就到。」钟大回道。 许遵点点头,撩起袍角,在门房的指引下,迈入郭家。 庭院中,被左右搀扶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是郭青珊的母亲金氏。站在一边,虽然悲痛,但尚能克制情绪的中年男子,则是郭家主君郭长德。 郭长德面对妻子,想扶又不敢扶,看到了许遵,像是看到了救星,忙迎了上前。 「许大人,许大人,我女儿死得惨吶。」他说着,也开始抹起眼泪。 许遵忙制止他,「先带我们去现场吧。」 郭长德迟疑了一下,低下头道:「许大人,我女儿,我女儿...」 许遵奇怪地看了一眼他,而等他看到尸体后,才明白郭长德为何迟疑。因为郭青珊实在死得太过诡异了—— 她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床帏围得密不透风,床铺下密密麻麻摆满了碗。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许遵开口问。 钟大使劲儿嗅了嗅空气,「蒸肉?」 他看向床铺,突然明白怎么回事后,冲出房门,止不住作呕。 许遵眯起眼睛,慢慢走过去,掀开帷帐,肉被蒸熟的味道更加浓厚。郭青珊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她整个人犹如被蒸熟的馒头般,发白髮胀,肌肤下的血脉分明,像要爆裂一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许遵回头,看到黄明子入内。 两人极有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许遵让开身子,黄明子命人将尸体抬到地上,做尸检。 「死者衣衫齐整,从表面看没有遭受过暴力侵害。头部、身体、颈部都没有伤痕,舌苔和指甲颜色也正常。所以她既不是因窒息死亡,也不是被人击打致死,更不是被毒死。」黄明子边检验边说道。 「那是怎么死的?」许遵下意识问道。 黄明子小心翼翼地从郭青珊鼻孔内取出一条黑色的小虫子,表情有些复杂道:「她是被活活蒸死的。」 「什么?」许遵有些诧异。 「这是床虱,应当是从床顶掉落到死者面部,死者挣扎中将它吸入鼻子内的,由此可以判断,那时候她还活着。所以,她是被活活蒸死的。」黄明子重复了一遍。 许遵走过去,再次望向床铺,只见床帏有两层厚,不光能遮光,甚至能阻隔气体快速流出,床板有许多细细密密的洞口,床下的这些碗若是都放上刚烧开的水,那么...他突然想到一样东西——鉴缶。
第92页 这东西在汴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其分为外鉴内缶两层,内层缶中盛放需要保温的吃食或酒,而鉴和缶之间的空隙放热水或者冰块,这样就能保温。 兇手居然在郭青珊的闺房中,制造出一个大型的鉴缶,活生生将她蒸熟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首先,郭家虽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但因出了个宫嫔,勉强也算是皇亲国戚,借着这点关系,郭家近些年连开好几间米铺和肉铺,生意一直不错,家中便也开始唿奴唤婢。家里的大姑娘能死在闺房中,这很奇怪。其次,无论是拿进来这么多的碗,还是烧热水,又或是将床板凿洞,都会发出很大响动,郭家没有人留意过吗?最后,杀人有多种办法,兇手为什么要冒险选择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办法呢? 许遵皱起眉,觉得这个案子从表面上看,令人费解的地方太多了。 「是她!」桑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许遵回头,看到桑云已经赶来。她今日穿了身崭新的蓝色袄子,袄子微微有些大了,衬得她人更加娇小。 「你认识她?」许遵奇道。 桑云看着躺在地上的郭青珊,回忆起初次见她的画面,「我那时候不是帮绸缎庄老闆娘找人嘛,就路过这一片,当时...她嫌家中小厮给她买的烧鸡不好吃,将鸡直接扔出门,正好落在我身上,还令小厮重新去买来着。」 「她长得很好看,现在这样...」桑云看着如同白面馒头一样的尸体,不断摇头,露出可惜的神情。 许遵看了看四周,看到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缩在墙角,一副很恐慌的模样。 「你们姑娘...平日里的脾气如何?是否比较骄纵?她平时很喜欢吃烧鸡吗?」许遵问她。 「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她...」 「你别害怕,大人问你什么,你照实说就行了。」桑云拍了拍女子的肩,语气温柔道。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小声答道:「我们大姑娘进了宫,家中就只有二姑娘一个女孩儿,家里全宠着。所以二姑娘的性情确实比较骄纵,平日想吃什么,就一定要吃到,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她喜欢吃烧鸡,但也喜欢别的,准确来说,她喜欢尝鲜。樊楼上了什么新的菜式,一定要第一时间尝的。」 性情这样骄纵,平日里应该没少得罪人。不过,用这种方式杀人,太过引人注目,兇手应该很熟悉郭家才是。 「在这家里,二姑娘有跟谁结过怨吗?」许遵又问道。 婢女的眼神躲闪,似乎想要逃避这个话题。 桑云将门窗关上,又将不相关的人全部轰走,这才来和婢女说:「你现在可以说了。」 「其实,二姑娘的脾气虽不好,但她是主子,我们是下人,有谁会跟她结怨呢?非要说的话,确实有一个——」婢女吞吞吐吐道。 「谁?」许遵和桑云同时问出口。 「王姨娘。」婢女鼓起勇气,还是说了,「其实,那只是个意外。王姨娘是咱们主君纳的妾,过门也就不到三年,去年怀了个孩子,不小心撞上我们二姑娘,摔了一跤,孩子摔没了,王姨娘有些怨姑娘。咱们二姑娘说话不好听,就说王姨娘活该,本身是个贱人,怀的孩子也是个贱种之类的。」 「当时这件事是如何处理的?」许遵接着问。 「当时王姨娘体虚,被主君和大娘子斥责了一顿,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婢女回道。 「虽说你们二姑娘是嫡女,也说是不小心,可毕竟犯了错,撞掉了一个孩子,就没有受罚吗?」桑云奇道。 「谁敢吶。」婢女抬头道,「大娘子有宫中的郭夫人撑腰,连我们主君都要看她脸色行事,一个王姨娘能翻起什么浪来呢?」 这么一说,这个王姨娘确实有作案动机。 第80章 又一名死者 「你去会一会这个王姨娘。」许遵吩咐桑云道。 桑云点点头,跨出门去,在下人的引领下去王姨娘的住处。 郭家不大,不过就两进的院子,并左右两个跨院儿,王姨娘住在比较靠大门的左院子里,和家中的管事婆子一处。 刚进院子,桑云就听到一阵争吵。 郭夫人抓着一名年轻女子的头髮,直接将人从房内扯到院子里,嘴里还骂骂咧咧:「早就该把你这个贱蹄子扫地出门!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年轻女子模样十分狼狈,她分明身量比郭夫人高,却被打得不敢还手,「大娘子,冤枉啊,二姑娘的死和我没有关系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今天我就把你提脚卖了,卖到妓院里去,让你伺候最骯脏的男人,再拖去餵狗!」郭夫人边骂着,边手脚并用,全部挥向年轻女子。 一旁的下人看着,根本无人敢劝架。 桑云进了院子,亮出腰牌,「大理寺问话!快放手!」 她连叫了两遍,颇有气势。郭夫人是认得她的,这才不甘愿地放了手。 两名婢子忙上前扶住年轻女子,桑云看清她的脸,心中料想,这一定就是王姨娘。 「大娘子,我有些话想单独问问王姨娘。」进出这种深宅内院儿几次,桑云已经颇懂规矩,知道即便是在王姨娘的地盘上,也需得到家中女主人的首肯。 郭夫人微微点头,恶狠狠地剜了王氏一眼,随即带着下人走出院子。
第93页 「姨娘,我们进屋谈。」桑云道。 另一面。 大理寺的其他捕快们就黄明子推断出的死亡时间——昨天夜里子时,对郭家的管事和下人们进行逐一问话。钟大则陪着许遵留在郭青珊房中查找线索。 「郭姑娘如果是被活活蒸死的,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昨儿可是大年三十,大家都得守岁。就算郭姑娘因个什么事儿回自己房中,就算她被挟持,她难道不会喊叫?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死人吗?」钟大觉得根本说不通。 「她没有被挟持,手脚均无捆绑痕迹,口鼻处也没有压痕。」黄明子冷不丁地打断钟大。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下药。」许遵立刻想到关键处,他转身,沖钟大道:「你去问问,郭姑娘昨儿夜里都吃了什么,这些食物都经过哪些人的手,还有...」 「是,我知道了。」钟大应下,随即迈出门去。 许遵看着他的背影,暗道:这傢伙,现在学会抢答了,真是长进了。 「明子,她被下药的话,你觉得可能会是什么药?」许遵问黄明子道。 如果知道是什么药,就又多了一条线索。 黄明子却摇头,「现在还不知,从尸体上看不出来,不过我想,应该是麻沸散。」 「何以见得?」许遵又问。 黄明子看向尸体,「麻沸散的药方由闹羊花、生草乌、香白芷、当归、川穹和天南星组成。其中,天南星经过烹蒸后,会散发辛辣的香气。」 许遵听了这话,望向尸体,刚刚没作呕,这会儿却有了胃中翻滚的不适感。他不禁退出房中,想要唿吸几口新鲜空气,心中对黄明子这人的心理素质之强悍又多了一份认知,不愧是能在验尸床上过夜的男人。 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钟大就回到庭院内,向许遵禀道:「公子,我都查明白了。昨天夜里,这位郭姑娘因为身子不适,先行回房休息了。她就吃了些鱼脍,喝了点鸡汤,那些食物大家都吃了,没什么问题。」 「回到房间之后呢?可曾吃过什么?」许遵接着问。 「这个嘛...」钟大和许遵的目光同时落向站在庭院角落中的婢女。 就是这个婢女,说出王姨娘和郭姑娘之间结过仇。此时,婢女的目光躲躲闪闪,逃避着钟大与许遵的注视。 「你们二姑娘回到房间后,吃过什么?」许遵走过去,问她道。 「没,没吃过什么呀。」婢女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撒谎。」许遵冷声道,「她要是没吃过什么,如何会被兇手迷晕,这起兇案又是如何发生的?」 「我,我不知道,大人您别问了。」婢女快哭出来。 许遵一愣,难道自己的样子很兇吗?为什么记忆里,小娘子见到自己都是笑,这还是头一次见人哭呢。 他想起桑云问话时的样子,模仿起她,上前拍了拍婢女的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够温柔,「你不要害怕,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好,可以吗?」 自家公子这副反常的样子,让钟大看得一愣一愣的。 没成想,婢女真的哭了出来,直接跪地道:「大人,给我一条生路吧,别问了,真的,别问了。」 许遵的耐心耗没了,他皱起眉头,刚要斥责这个不知好歹的婢女,却见一名手下匆匆闯入庭院。 「大人,郭家又发现了一个死人!」 「走!」许遵道。 几人跟随这名手下,快步到厨房,除了管事还稍稍好些,几个下人纷纷或站或坐,一副作呕状。只见厨房内的一口水缸内,浮着一张惨白的人脸。 「啊!」 众人往后看去,那婢子居然也跟了过来,见着这具尸体,居然吓得昏厥过去。 「这胆子也太小了。」钟大皱眉道。 「死的是春兰,原本,她是跟秋菊一起服侍二姑娘的。」厨房内的管事嘆了口气道。 许遵顿时反应过来,怪不得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般稍富裕些的人家,家中姑娘都是配备两名贴身女使的,这郭家二姑娘却只有一个,属实不合理。 现在这一主一仆,一个死在床上,一个死在水缸内...许遵将目光落到昏厥过去的秋菊身上。 这个秋菊一定知道什么! 第81章 兇手图什么呢 大理寺的衙役将现场围起来,驱逐不相干人等,再将死者从水中打捞上来,平放在地上。 黄明子从人群中走过来,开始验尸。 「死者女性,二八年华,面部有淤血症状,眼睑发现出血点,脖颈处有明显勒痕,看痕迹应该是某种宽状的,镶有配饰的东西。」 「腰带?她是被腰带勒死的?」许遵眼睛眯了起来。 「不。她的口鼻处均有大量气泡和水草、泥沙等物质,她是溺毙。」黄明子道。 「水缸里怎么会有水草和泥沙?」许遵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她是先被人勒,然后丢入池塘或者河流中,最后移尸到水缸里的。」 「可是兇手为什么要这么做?」许遵觉得匪夷所思。 郭家就这么大块地方,将尸体搬来搬去,还搬运到厨房来,不是很容易露出马脚吗?还是说,兇手就是故意要让大家看到这具尸体? 还有,死者身上穿着的褙子,绣工精美,绝非一个女使能穿得起的。
第94页 许遵的目光再次落到秋菊身上,沉声道:「用水把她泼醒,带到偏厅问话。其余人等,一队在此查探线索,一队去给厨房的人做口供,这么多人,总有人看到些什么才对。」 「是。」手下人领命。 偏厅内。 秋菊已经甦醒,冻得瑟瑟发抖的她跪在地上,恐惧地打量四周。 「秋菊,春兰已经死了,溺死的,你若知道些什么,最好如实说出,兇手的下一个目标也许就是你。」许遵看着她道。 秋菊张张嘴,居然吓得哭出声来,边哭边说:「春兰已经两天没回来了。」 许遵蹙眉,「好歹也是你们二姑娘的身边人,她两天没回来,你们竟没有一丝反应?」 「不是的,不是的。」秋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春兰本来就是要放出去的,她有一个的邻居。她回去,是跟父母家人团聚,还有跟那个邻居议亲的。二姑娘还把自己的衣裳借给她穿了,说是见未婚夫,怎么也要体面一些,不然岂不是丢了郭家的面子。」 「她身上的衣裳是你们二姑娘的...」许遵想起了什么,「那件衣裳上是不是还配备了一条腰带,腰带上应该有一些配饰?」 「是,那条腰带上嵌以金锡,是二姑娘特别喜欢的一条。」秋菊还是哭哭啼啼的。 春兰是被自己身上的腰带勒完,再丢到水里的。这就说明,兇手杀她,是就地取材。也就是说,兇手很可能是没有预谋地杀人。这种情况下,一般是被害人和兇手起了争执,兇手激愤之下动手杀人。 「春兰的脾性如何?她跟什么人结过怨没有?」许遵又问。 「春兰比我大两岁,她脾气很好的,很温柔,很照顾我。有时候,二姑娘训斥下人,春兰私底下还会去安慰人家,她不可能和人结怨的。」秋菊道。 听起来,确实不像会跟人结怨的样子。 「钟大,你派人即刻去通知春兰的家人,还有...」 「公子,已经去了。」钟大道。 许遵抬头,看着愈发会抢答的钟大,冷不丁道:「还有,令人去走访一下,看看春兰的父母家人有无与人结怨。」 「是,是。」钟大忙低头,连声道。 许遵示意钟大将屋内的炭盆搬到秋菊面前,让她能将身上的衣裳烤干,顺便取取暖。 「你们二姑娘回房后吃过什么,你想好回答了吗?」许遵问道。 秋菊烤火的手一僵,面色犹豫。 「现在已经有证据证明,你们二姑娘一定是回房后吃了什么,这才中了招,遭歹人所害。你若是不说,我就将此事儿告知你们大娘子...」 「我说,我说!」秋菊哭丧着脸,把心一横道:「二姑娘不喜欢吃家里的饭食,喜欢吃外会。有一次,姑娘吃了外头的杂菜羮,结果上吐下泻,歇了半个月才好。大娘子和主君再也不许姑娘吃外会了,可姑娘还是偷偷点,让我和春兰替她瞒着大娘子和主君。昨儿夜里,姑娘嫌年夜饭不好吃,特别是鱼脍,说是腥气得很,偷偷点了樊楼的炒鱼。」 许遵望向钟大,钟大内心崩溃。 排查整个郭家,就已经够累了,现下要排查樊楼,更是个大工程。何况,樊楼的生意极好,将他们的厨子、小二、掌柜都集中起来问话,势必会耽误那些达官贵人们用饭。上次公子将整个汴京的道观翻了一遍,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了。这一次,得把这些人的肠胃也给得罪了。 「你们二姑娘吃炒鱼,吃完之后呢?你们当时都在哪里?就没听见房内的动静?」许遵又问。 「是这样的,主子们聚在一起守岁,我们下人,平时关系好的,也聚在一起守岁。甚至,有家人的,还可以回家陪伴自己家人守岁。所以...」 「所以案发时,你们二姑娘的院子外没有人?」许遵紧接着道。 原来是这样。 无人看守,加上昨儿夜里,炮竹和烟火放了一整夜,再大的动静,都无人听见了。 不过,能如此了解郭家的情况,兇手应当就是郭家人,或者与郭家的某个人很熟悉才对。 不多时,桑云从王姨娘的院子里回来,将探得的消息告知许遵。 「昨儿除夕夜,王姨娘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一直到刚才,从未出过院子,她院子里的下人都能作证。」 「会不会是这些下人有意包庇呢?」许遵问。 桑云摇头,「王姨娘院子里的人,大多是大娘子的人,她们不会向着王姨娘说话的。」 「若是买兇杀人呢?」许遵又提出一种假设。 桑云还是摇头,「大人,你是没进过这个王姨娘的院子,我跟着大人也算进出大户人家的后院儿几次了,这是我见过活得最惨的一个姨娘,甚至都不如家中的一个丫鬟体面,我不认为她有闲钱去买兇。而且我问她话,感觉她话里话外都透着对二姑娘还有大娘子的恐惧,真的不像。」 线索到这儿,似乎断了。 「大人,您这儿如何?」桑云很是关心。 许遵倒也没瞒她,将眼下知道的信息和她大略说了一说。 「勒完人,丢进池塘,又捞上来,放入水缸?这个兇手图什么?」桑云表现出吃惊。 「这就要问兇手了。」许遵沉声道。 第82章 虐杀 在郭家一番查探之后,许遵打算先撤回大理寺。
第95页 郭家主君特地命人去帐房支了钱,双手奉上,说自己女儿死得惨,又拜託了好一番。许遵自是不会收下,只是承诺他,自己会尽全力。 郭青珊的尸体留在郭家,春兰的尸体则带回大理寺。 验尸房内。 黄明子看着灯火下的尸体,微微出神。 死者春兰很像一个人,一个不会再见,却始终停留在记忆中的人。若不是她现在泡得发白,静静地躺在这儿,没有生机,黄明子真的以为她又回来了。 他抬起她的手,看到她的指甲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黄明子拿竹籤去刮,发现是一些白色的皮屑。他皱起眉头,想到一种可能性,立刻找来一把剪子—— 另一边,许遵正在听属下回禀走访结果。 「大人,昨儿是除夕,郭家的下人从早忙到晚,到了晚上,得了家中主君的恩典,所有人都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没有人留意郭二姑娘院子和厨房那边的动静,就算有生面孔,大家也不曾留意。」 「郭家有一个小池塘,靠近后门儿,平时没什么人会去那儿。属下们前去查看时,发现池塘边上有搏斗挣扎的痕迹,应当就是春兰姑娘溺毙的地方。另外,属下在池塘边上发现了这个。」 属下将手中的物件儿交给许遵。 这是一块糕点,看样子还很新鲜。既然池塘那儿没什么人去,眼下郭家又被封锁,那么这块糕点只能是昨儿掉的。 不过,这到底是兇手掉的,还是春兰掉的呢?是挣扎之下不小心掉的,还是春兰故意落下的呢? 许遵陷入沉思,这时,黄明子踏入堂内。 他的到来令大家感到意外,尤其是张七巧。因为印象里,黄明子是一个干完自己的工作,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他几乎不来堂上,也从不与人交往。 「我知道春兰是怎么死的了。」黄明子突然开口道。 所有人一愣——这春兰,不是溺死的么? 「她是被虐杀的。」黄明子沉声道,「她的指甲缝里有人的皮屑,她的头皮有手掌按压的痕迹。我刚才用剪子剪掉她的头髮才发现。」 许遵立刻反应过来,看来,春兰要么是被兇手挟持到池塘边,要么是与兇手在池塘边撞上,兇手将她按入河中,春兰拼命挣扎,所以手指甲缝里才会留下皮屑。 许遵眯了眯眼,「兇手是男性!」他与桑云异口同声道。 「来人!备马!我们再去郭家,查找有无脸上或脖颈处有抓伤的成年男性。」许遵唤道。 阿忠上前,「大人,这种事交由我们去做就可以了。今儿年初一,您还是早点回去陪陪...」 「不。」许遵摆手道。 桑云似乎想到什么,她转身,从案台上随意抓了纸笔,上前道:「大人,我陪你一起去。」 许遵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喜,可瞬间又背过头去,「你这样会让人觉得,郭家穷得准备不起纸笔。对于骤然乍富的郭家来说,会伤害到他们脆弱的自尊。」 说完,他直接离去,桑云紧跟着,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欣喜的笑容。许大人话里的意思虽是责备,但语气分明是高兴,再怎么掩饰,也被桑云捕捉到一二。 张七巧坐在案台前,看着一唱一和的许大人和桑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许大人这大概又要「凭空画像」了。她也很好奇,桑云何时与许大人有这般的默契的,反应竟如此之快? 到了郭家,郭家主君以为大理寺的人去了来,是案情有了什么进展,得到的回答却是「第二次取证」,不免失望。 许遵并没有多余的兴致去安慰他,直接将人带到池塘边。 「大人,在这儿——」桑云指着一块踩踏痕迹明显的地方喊道。 许遵走过去,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四周。 「这两天没有雨水,所以池塘的水位应该与案发时持平。我记得春兰的身量...」许遵看了桑云一眼,又低下头,「应该有六尺二。」 「要将春兰按到水面下,这个人的手臂得有两寸六,那么他的身量应该在七寸。」许遵起身,向桑云伸手道:「纸笔。」 桑云立刻将备好的纸展开,刚要铺在地上,一旁的捕快弯腰扶膝,沖桑云道:「叫大人在我背上画。」 「哦,哦。」桑云又忙不迭将笔递给许遵,自己则端着现成的墨,以供许遵使用。 许遵几笔画出一张画像,桑云迫不及待看了一眼,撇嘴道:「这人长得也太普通了,根本没有任何记忆点。」 「就是没有记忆点。」许遵看向她道,「但凡好看些,或是丑些,又或是脸上有痣有疤,偌大的郭家,竟没人留意到这么个生面孔?」 桑云觉得许遵说得有道理。 「好了,去问问所有郭家的人,看看有没有人见过画像上的人。对了,邻居也不要放过,或许会有线索。」许遵将画像交给手下,随后提脚就走。 「许大人,我们现在去做什么?」桑云追着问道。 许遵奇怪地看向桑云,「大年初一,你想做什么?」 桑云愣住,她顿了顿,才垂下脑袋,又问出一句:「许大人,您是要回家陪家人么?」 许遵刚想回她一声「是」,觉得这人问的话真是奇怪,她没家人,他可有的。可对上那一双眼睛时,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第96页 桑云的这一双杏眼,抬眼瞧人时,神色飞扬,又明媚又坚韧,可偏偏低头时,圆钝的眼角竟显得楚楚可怜。 「你晚上有事吗?」许遵突然问她。 「没有呀。」桑云抬头道。 「那我们去一趟樊楼,查案的同时,顺便吃点东西。」许遵说完,回头对手下道:「打发个人去府上说一声,我今晚吃过了再回去。」 手下应了声「是」。 「可是,可是樊楼您不是派人去了吗?」桑云不解。 许遵脸色突然有些不自然,「怕他们查得不仔细。」 第83章 夜间 这是桑云第一次入樊楼。 樊楼有东西南北五座楼宇,三层相高,内里明暗相通,灯烛晃耀。夜色下,仿佛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子。 来来往往的客人交织,门外还有七八名闲汉在等着帮主顾提吃食。 「大人,我听说樊楼门口的商铺租价很贵,是因为沾了樊楼的光,连普通的茶叶器皿都能卖上价的缘故。」桑云显得很兴奋。 「是啊。」许遵虽然觉得桑云这般很丢人,但又莫名唇角上扬,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因为许遵和桑云来得晚,厢房都被预定完了,两人只能坐在大堂。不过,樊楼的伙计十分有眼力见儿,见许遵气度不凡又衣着华贵,很是殷勤地收拾了张角落的桌子,并命人抬了两架屏风来,叫贵人能吃得清净些。 「二位想吃些什么?」伙计问道。 许遵还未开口,桑云抢道:「郭家二姑娘平时喜欢吃什么?」 「郭家?」伙计脸色一变,声音低下来,「是那个出了命案的郭家?」 「正是。」桑云面不改色,「听说郭二姑娘喜欢吃,也很会吃。我想尝尝她爱吃的东西。」 大概是心底发虚,说完这句,桑云还回头看了眼许遵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可以吗?」 毕竟,许大人虽然有钱,但并不爱当冤大头。 「自然可以。」许遵笑得温雅。 虽然眼前这姑娘要点一个死人爱吃的东西,行为着实诡异,但她点得越多,他就能赚得越多。所以就欢天喜地地答了句「好咧」,还顺道夸了句:「你官人对你真大方,夫人你看着就有福气。」 伙计离去,留下许遵和桑云相互对视,两个人表情都不自然起来,直接扭头看向别处。 大理寺内。 钟大回来了,并将春兰的父母也一併带了回来。 「公子呢?」钟大一进来,没有看到许遵,抓住一旁的人问道。 「跟桑姑娘去樊楼查案了。」来人回道。 「去樊楼查案?就他们俩?」钟大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控制不住的傻笑。 而春兰的父母一进屋子,就大声嚎哭,一边哭,一边找女儿。 「兰儿在哪里,兰儿在哪里?让我见见兰儿。」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原本以为,把你卖去富贵人家,能让你好过些,却不想累得你丢了命,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们一家子一起饿死算了啊!」 「公门怎容你们在此喧譁?」一名小吏站出来,厉声斥责道。 几名衙役上前,要将春兰的父母赶出门去,却被张七巧拦下。 「您二位请跟我来。」张七巧领着春兰的父母往地下去。 一路上,张七巧不断在跟春兰的父母做一些心理上的铺陈。毕竟春兰死得冤屈,尸体又在水中泡得发白髮胀,实在不好看,她怕这对老夫妇承受不住。 「人是死在郭家的,到时候案子了了,郭家定会赔给你们一笔钱,你们可用来置些田地。」张七巧道。 「可是再多钱,也买不回我女儿的命啊。」老妇人仍旧是眼泪汪汪。 「是,所以你们才更要节哀。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兇手,为春兰报仇。然后你们要好好活着,我想春兰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不愿看到你们老两口这样。」张七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宽慰道。 进入地牢,张七巧搀扶着二老,与黄明子撞了个正着。 「黄...黄仵作。」张七巧见到他,莫名有些紧张。 黄明子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便同她擦肩而过。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胭脂味。 进入验尸房,春兰的尸体就静静地躺在台子上。两位老人一看到,就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张七巧听说黄明子为了看到尸体头皮上的掌印,将死者头髮剪掉一半,可现在看上去,死者的头髮还好好地长在她头上。甚至,死者唇红齿白,宛如睡着了似的。 张七巧瞬间想到刚刚空气中的胭脂味,她似乎猜到了黄明子做了什么,心中一动—— 过了一个时辰,外头已是万籁俱寂。 张七巧哄着老人家,自掏腰包,又租了马车,给春兰买了棺材,令人送老人家回去。忙完这一切,她回到验尸房,只见一盏孤灯明明灭灭,黄明子躺在春兰刚刚躺过的验尸床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目养神。 「你回来了。」黄明子突然出声,将张七巧吓了一跳。 她看到黄明子从验尸床上坐起来,直直地看向自己。印象中,他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嗯,刚把他们俩送回家。」张七巧回道,大概因为太安静了,她挠挠后脑勺,又说道:「这对老夫妇挺可怜的,家里没钱,还有一个药罐子儿子,现下女儿又死了,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第97页 「天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他们还能哭,还能喊冤,有些人却连做这些的机会都没了。」黄明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下了,他双目看着上空,语气阴沉。 张七巧以为黄明子在说春兰,于是附和道:「是,所以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他们喊冤。」 黄明子没有说话,张七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她因为感觉尴尬,又主动开口道:「你给春兰接了头髮,还化了妆容,对于死者家人来说,真的是个极大的安慰,对于死者来说,也是给了体面。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细心。」 黄明子仍旧没说话,张七巧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看到了黄明子的另一面,又可能是觉得黄明子这样安静的人,是一个不错的树洞,让她压抑许久的心,终于找到一个倾泻口。 「我来大理寺,其实是抱着目的的,但是时间久了,每日做的事情都赶在了目的前面。久而久之,我的目的好像变成了空想、妄想。」张七巧望着他望过去的方向,声音渐渐低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黄明子从鼻间发出一声闷音,「嗯。」 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第84章 兇手 黄明子的反应给了张七巧莫大的鼓励,她继续道:「我每日都背负着很大的压力前行,我没有人可以诉苦,包括桑姑娘也不成。我内心很压抑,总是时不时就崩溃,然后黑夜里又默默自愈。」 「我告诉自己,一定一定要坚持下去啊。不然我的目的就彻底成了泡影了,这是我活着唯一的信念了,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张七巧说完后,觉得内心松快一点儿,可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和黄明子说了这么多,有些交浅言深的意味。 好在,黄明子既不好奇张七巧的「目的」是什么,也不好奇她为什么动不动谈及生死,只是又「嗯」了一声,证明自己听到了她的话。 他的反应叫张七巧觉得安全又窝心。 「那么你呢?为什么喜欢睡在验尸床上?大冬天的,不觉得冷吗?」他不好奇她,张七巧对他却是有几分好奇的。 可是,这话问出口了,张七巧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她忙不迭道:「我多嘴了,你,你不用回答我的。」 没想到,黄明子却开了口:「为了体验死亡。」 「什么?」张七巧一愣。 「死去的人身体总是那么冰冷,我想体验一下这种冷。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黄明子的声音里充满悲伤。 樊楼内。 桑云看着桌上的吃食,目光在炒鱼和烧鸡上来回穿梭,似乎在思考自己应该先吃哪一样。 许遵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开口道:「你可以每样尝一些,其余的,都能打包带走。眼下这么冷,放一两日也不会坏的,你自己热热再吃。」 「大人。」桑云直勾勾地盯着他。 「怎么了?」许遵被她看得有些发慌。 「没怎么,就是觉得大人你对我真是越来越温柔了。」桑云撕下一块鸡翅,笑得像个花痴。 「咳咳...」许遵莫名被茶水呛了一口,叩了叩桌面道:「快些吃。」 「是,吃完了还要查案呢。」桑云颇为乖觉道。 许遵没有说话,他的手下,那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怎么会查案不仔细呢?樊楼的线索,想必该查的都查了,可许遵又不能直说自己是看她可怜。所以带她出来吃顿好的吧,那样不就坐实了温柔的「罪名」了吗? 桑云吃得满嘴油光,许遵仅仅是喝了两杯热茶。过后,许遵命人将剩下的吃食用油纸打包,和桑云离开樊楼。 「嗝...」桑云站在门口,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回头朝许遵笑得明媚,「大人,你说什么时候才会下雪?」 「我从不盼着下雪。」许遵望了一眼天空的边际,「底层老百姓的冬天很难熬。」 桑云一愣,她看向他,他就站在灯笼下,不知是光照亮了他,还是他本身的光芒映衬得灯笼更亮。 「冬天的时候确实难熬,我以前冬天时会上山砍很多很多木柴,那时候我宁可睡在厨房,因为厨房比房间暖和。纵然这样苦,我还是喜欢下雪,而且是那种厚厚的雪,盖住整个大地,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遮住了,整个世界很纯白,很干净。」桑云轻声道。 她的声音和表情里,都藏着一种对世界美好的期盼。许遵心中也不禁柔软几分,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桑云望向人群,神色一变。 「画像上的人?是画像上的人!」桑云喊了一句,立刻沖了出去。 「诶?」许遵忙跟了上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桑云边追边喊,可惜人潮拥挤,她跌跌撞撞的,始终跑不快,好在——被她追的那人也跑不快。 许遵见况,从反方向绕了过去。最后,许遵和桑云将跑的那人分两头堵在空巷子里。 桑云掏出腰牌,将那人按在地上道:「大理寺查案,你跑什么?」 被按住的是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委屈道:「你们追,我能不跑吗?万一你们要打劫呢?」 许遵看到他脸的一刻,就知道桑云抓错了人。 「放了吧,不是他。」 男人爬起来,都来不及掸掉身上的灰尘,忙不迭离开。 桑云有些失落,「我明明看到了,我的眼睛看得很准的,哎呀,怎么会认错人呢?」
第98页 「隔那么远,认错人也正常,没什么可懊恼的...」许遵宽慰她道,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眯了起来,喃喃道:「认错人,认错人?」 「大人,您怎么了?」桑云发觉许遵神色不对,忙关切地问。 「春兰死的时候穿的是郭青珊的衣裳,是郭青珊借给她穿的,好让她回家过年时有脸面。但我们查来查去,春兰一家子都是老实人,她自己也从没得罪过什么人,从动机上去查根本无从下手。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兇手杀错了人?」许遵沉声道。 桑云眼眸一亮,「怪不得春兰会遭到虐杀,一定是郭青珊得罪了什么人,春兰是做了替死鬼。」 「可是...如果兇手杀错了人,把春兰的尸体丢在池塘里就好了,为何要花力气放入厨房的水缸里?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桑云还是觉得兇手行事的动机难以琢磨。 「如果说搬运尸体的不是兇手,而是内宅里的某个人呢?」许遵提出这个假设。 「那这个人的目的...」桑云想了想,只想到一种可能性,「想让尸体早点被发现!」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想到了共同的某个关窍。 「大人,我想再去一趟郭家,我觉得秋菊一定还知道些什么!」桑云道。 「我也正有此意。另外,跟郭青珊有来往的人都需要逐个排查,这么深的仇怨,再怎么缝补,都是会露出马脚的。」许遵道。 两人相视一笑,都认为此案终于理出些头绪。 「对了,大人,你喜欢什么图案?」桑云听他说到「缝补」,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图案?」许遵分明是想岔了,「韩干的《牧马图》深得我心。」 「啊?」桑云苦着一张脸道。 只是想绣个香囊,难度这么高的吗? 第85章 闲汉 翌日。 桑云再次出现在郭家,好不容易被放回来的秋菊大病一场,看见桑云,吓得缩在被子中瑟瑟发抖,差点又厥过去。 「你别害怕,我今天来只是想再问你几个问题。」桑云语气尽量温柔。 秋菊不敢看她,一味道:「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秋菊,我只是想问问,春兰死后,对谁的益处最大,你知道吗?」桑云坐到床边,将秋菊蒙在头上的被子慢慢揭下。 秋菊一愣,她没想到桑云会问自己这个。 桑云怕她没听明白,又将问题掰开了说,「譬如,春兰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在她死后会归他人所有,又或者,她死后,她的位置会被别人顶替?」 秋菊睁大了眼珠儿,似乎想到了什么。 「二姑娘极其信任春兰,有穿过一两次就不喜欢了的衣裳,都是直接赏给春兰的,平日里赏钱什么的,也是春兰得的最多。门房刘大一直想把女儿塞到二姑娘身边来着,但二姑娘院子里的配额早满了。」 大户人家的丫鬟,但凡自身条件出挑些的,都想去姑娘身边伺候。活儿轻松赏钱多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姑娘嫁出去了,身边人大多会陪嫁。姑娘要是怀孕了,条件好些的丫鬟通常会被安排给姑爷做通房。若是运气好,生下一子半女,抬做姨娘,也算翻身成为半个主子了。 「这个刘大和他媳妇儿生的女儿叫什么?是家生子吗?」桑云问道。 「是,刘大和房妈妈都是跟了大娘子好久的,他们的女儿叫珍儿。」秋菊答道。 于是,在桑云禀过了郭家主君和大娘子后,刘大一家被带到了大理寺的公堂上。 「刘大,前日晚上你在哪儿?你媳妇儿和姑娘又在哪儿?」许遵坐于堂上问道。 「大人,前日是除夕,我和我婆娘还有姑娘,我们三在我们自己的屋子里守岁呢。婆娘说想吃锅子,我就去厨房拿了些做剩下的肉和菜,还有一些酒。」刘大回道。 「你是何时去的厨房?去的路上遇见过谁?可有人帮你作证?」许遵又问。 「戌时一刻,那时候天早黑了,大家都躲在屋子里烤火守岁呢,我能遇见谁呢?」刘大一脸无奈。 「戌时一刻,记得这么清楚。」许遵眼眸眯了眯。 刘大一愣,他婆娘跪在旁边,张口道:「我可以作证,我们三一直在屋子里,一直没出去过。外头那么冷,出去干什么呀。」 「一直没出去过,为什么有人看到刘大出现在池塘边上呢?」许遵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刘大惊慌失措,下意识摆手摇头道:「我没杀人啊,春兰不是我杀的,我真没杀人啊。」 刘大松口的这一刻,房氏和女儿珍儿都面如死灰。 桑云坐在屏风后,唇角勾起一抹微笑。除夕的晚上,郭家的下人确实吃酒的吃酒,赌钱的赌钱,根本没人往池塘边去,更加没人见过刘大。许大人是诈他的,没成想,他这么不经诈。 「说说吧。」许遵看着刘大道。 刘大面如土色,「大人,天地良心,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啊。我去后门儿是提索唤的,咱们主君和大娘子特别反感这些,但这家里的东西是真的不够好吃。大过年的,我就想着奢侈一回,从酒楼定了几样新鲜菜式,叫闲汉送到后门。我路过池塘,看见有个什么东西漂在水面上,凑近了一看,妈呀,是死人!我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春兰。」
第99页 「我当时被吓得不轻,原本是要回去叫人的。但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万一他们怀疑人是我杀的怎么办?我和我婆娘以前一直想把珍儿送去二姑娘身边。但二姑娘宁可要从外头买的丫鬟,宅子里头的人都知道我们一家子不喜欢春兰。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趁夜把春兰的尸体打捞上来,搬去了厨房,泡在水缸里。」许遵替他把话说完了。 「大人,我们家刘大真的不敢杀人的,我可以为他作保,他连鸡都不敢杀的啊。」房氏苦着一张脸道。 这话许遵倒是信的,毕竟一个被两句话一诈,就能诈出真话的人,确实没杀人的胆量。 不过—— 「扰乱大理寺查案,依宋律应予惩处,念在你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自己下去领板子吧。」许遵丢下籤子。 回到办事处,一片清冷。 大年初二,官吏们还在家中享受假期,就连张七巧,也被邀入宫中赴宴。所以大理寺的办事处,只剩下许遵和桑云二人坐在屋内。 炭盆偶尔爆出细微的火星子,窗子被凛凛寒风吹得「吱吱」作响。 「大人,您怎么看?」桑云蹲在炭盆前烤手,抬头看到许遵默默坐着,若有所思。 许遵看向她,「你说这个案子?目前来说,已经解开两个谜团了。现在只看和郭青珊结怨的人中谁最有嫌疑了。眼下还在年中,这个案子需快些破,宫中那位怕是已经闹起来了。」 桑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大人,有没有可能与郭青珊结怨之人,并不是她熟悉的人呢?」 「嗯?」许遵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可能,郭青珊得罪的人,并不是她认识的。但是却经常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人,比如——」 「常年蹲在酒楼外等着接索唤的闲汉。」许遵反应极快。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郭青珊是很喜欢点索唤的一人,而案发当日,郭青珊和刘大都点了索唤。所以闲汉有充足的理由出现在郭家,也有充足的时间作案。 「昨日在樊楼门口,我分明看到了他...我没有看错,我们只是追错人了,只因为他们穿的衣裳很像。」桑云道。 「你曾说过,郭青珊脾气很差,那么她朝闲汉发脾气也正常,只是社会底层的人,往往内心积攒了许多怨气,当心底的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垮时,也就没什么顾忌的了。」许遵声音低沉道。 第86章 抓住兇手了 郭青珊嘴挑得很,不光家里厨房的饭菜不爱吃,外头酒楼的吃食,也只吃樊楼一家。故而给大理寺的捕快们减少不少麻烦。 平日里给樊楼跑腿的闲汉大概有二十多个,将他们都叫来大理寺问话,乌泱泱的,将整个院子塞满。 看着人是多,但问话过程却极其简单。因为钟大发现,没一个人和画像上对得上。 「停停!」钟大干脆将画像展开,让大家围着看,「这人你们见过没?」 闲汉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咱们兄弟里好像没有这号人吧。」 「这人长得也太普通了,没什么印象啊。」 「诶?这不是崔虎吗?」 「好像是啊,是虎子!就是他!」 「崔虎是谁?今天没来?」钟大问闲汉们。 「虎子他娘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他这两日都没做活儿,在家陪着老娘呢。」一个知情人透露道。 钟大走向这位知情人,又问道:「你和崔虎很熟?他不做活儿具体几天了?家住哪里?」 「我们...也不是很熟吧。」男人莫名退缩,似乎不想和崔虎沾上过多关系,「就是经常一起跑腿儿,顺路嘛,就多说了几句话。他大年三十还在做呢,然后就和我说他娘病了,年初一就没见他了。他家...他家似乎就住矮巷那儿,具体是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来人!去矮巷!」钟大喊道。 到了矮巷,钟大和手下人挨家挨户搜查,最终找到崔虎的家——巷子尽头一间破旧的瓦屋。 钟大敲门半晌,却不见动静,将门顶开,发现家中早已人去楼空。 「老大,这崔家是真穷啊。」手下人看了一眼说道。 崔家家徒四壁,几乎没一件值钱物件儿,家中还有股经久不散的药味儿和腐臭味儿。 「你们俩留下看守,其余人跟我回去。」钟大迅速做出决定。 大理寺内。 当钟大将此事禀告给许遵时,桑云听了,在一旁插嘴道:「不是说崔虎有个病歪歪的老娘么?拖着一个病人,照理说,跑不远的。」 「矮巷附近的医馆查过没?租车行呢?」许遵望向钟大。 钟大立刻反应过来,「是,我立刻去。」 钟大奔出房门,却撞上属下领着一位姑娘往屋里来,定睛一看,是一位认识的人。 「秋菊姑娘。」钟大好奇她怎么会来。 秋菊朝钟大行了个礼,看到许遵的身影,忙慌慌张张上前去。 「大人,我们姑娘的簪子丢了,我才发现。」 许遵和桑云看到秋菊,再听到她的话,心中明白她这是提供线索来了。 「什么簪子?」许遵问道。 「大人,是这样的,主君和大娘子命我为姑娘收拾些她平日最喜欢的首饰,随她下葬用。我翻找时发现,姑娘的一根浮雕玉簪没了。那根簪子我们姑娘不常用,再加上姑娘的妆奁整整齐齐的,不像被翻动过,所以之前才未发现。」秋菊一口气说完,才喘开了气。
第100页 许遵想了想,郭青珊被发现死于闺房时,屋中陈设确实不像被翻动过的样子,要么,兇手没有翻动,要么,兇手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復原。不过,郭青珊的妆奁当时是查过的,里头有不少值钱的珠宝,光是簪子就有七八根。 桑云与他想到一处去了,开口道:「为什么兇手只拿走了一根?这支玉簪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秋菊歪着头想了想,才道:「这支玉簪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特别贵重,是宫中郭夫人赏赐给我们姑娘的,但姑娘嫌过于素净,很少戴。」 「普通百姓只知金银贵重,识玉的不多,这个崔虎很识货啊,不简单。」许遵冷声道。 桑云问他:「若是租车行和医馆都没有线索怎么办?这崔虎无依无靠的,就一个老娘,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吶。」 「明日就是年初五了。」许遵目视远方,「很多商家都会选择在年初五开张,因为这是个接财神的吉利日子。白玉可不是金银,不是硬通货,崔虎一定会找当铺换钱。毕竟跑路和给他老娘买药,都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那咱们守株待兔即可,大人,你真聪明。」桑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咳咳...」许遵手握拳,不自然地咳嗽好几声。 整个汴京城,有五十二家当铺,整个大理寺还在休假的捕快和衙役们都出动了,人也还是不够。不过,因为死的是郭夫人的小妹,郭夫人又为官家生育过皇子,自然还是能吹得动枕边风的。官家命镇国大将军出动,领了几队人马,最终在城郊的一间小当铺中,将崔虎成功抓获。 崔虎被抓时,下巴贴着鬍子,因他长得着实普通,又乔装了一番。所以纵然汴京城内到处贴着他的画像,他也一直没被抓住。 「让我抓完药给我老娘,再跟你们回去。」崔虎面对自己被抓,态度十分从容,仿佛他早知会有这一刻。 钟大并非那不通情达理之人。于是,他拿自己的钱,跟着他抓了药,又买了些吃食,穿过一条条街巷,最后在远郊的废弃古庙中找到了他娘。只是,他娘已经病入膏肓,连眼睛都睁不开,徒留一口气。与他娘一起的,还有几个乞丐模样的人。 崔虎将吃食一一分给乞丐们,又将手中的药包交给乞丐的头头,将自己的娘就这么託付给了这一群人。 「我娘要是不行了,麻烦你们挖个坑,将我娘埋了,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最后,崔虎又跪在地上,朝他娘磕了三个头。 「阿娘,来生你还做我娘,我再当你儿子。」 大堂之上。 崔虎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老天真的不公平,我崔家祖上也富过,只可惜我爹败家,这才落得如此下场。那郭家也不过就是破落户,不就是靠卖女儿富起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 「那小娘们儿侮辱我也就算了,她还侮辱我娘!就因为我给她送晚了些,她要的吃食冷了些,她就破口大骂,诅咒我娘。这几天天气冷,我娘确实病得更厉害了,难道不是受了她的诅咒吗?她那么喜欢吃,我就把她自己蒸了好了。」 他的声音愤愤不平,最后却又眼圈一红,低下声道:「只是,她死了,我娘也好不起来了。」 第87章 耳目馆即将开张啦 案子了结了,桑云却闷闷不乐。 「大人,我总觉得崔虎也是被这世道逼的,就这么死了,他娘该怎么办?那群乞丐真的会照顾好他娘吗?」 许遵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气,低声道:「郭青珊纵然骄纵,也罪不至死,春兰更是无辜。两条人命折在他手上,他是必须拿命偿还的,毕竟国有国法。」 桑云沉默下来,她看着远方的天际,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许遵看着她,想到她来自的阶级和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觉得她更能共情崔虎,也实属正常。 「这世上,原本就是各人清扫门前雪,各有各的隐晦和皎洁。人性复杂多变,单看我们看他的角度,从而得出结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可以触犯法律底线。」许遵道。 桑云转过头看他——许遵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不止,所以自己能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鬍渣,他该是辛苦了多日,今日才得以放松。不过,纵然如此,他的眼中也闪动着近似琉璃的光芒,将四周都照亮几分。 有些人光是站在那里,就是光源。 鬼使神差的,桑云突然问了他一句:「大人,以前钟大哥说你不喜欢骄矜的女子,那你到底什么样的女子呢?」 许遵看向她,不假思索地答道:「能自食其力,性格坚韧,敢于同恶势力做斗争的。」 他说的一切,都是他母亲纪氏的相反面。 许遵没有说出口的还有——要明媚好看,要对自己好,只能喜欢自己。这些,都是纪氏的影子。 准确地说,许遵想要的女人,既要有母亲的优点,又要避开母亲的缺点。可是他说不出口,一则,没有人想要完全暴露自己的小心思。二则,他似乎已经找到了这样的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他不愿意承认。三则,他怕自己承认,也怕对方领会后,自己的喜欢会给她带来厄运。 往昔种种,似乎是他逃不开的梦魇。 可是,桑云并没有那么迟钝,她从许遵的话语中慢慢品咂出什么,突然爆发出一串笑声。
第101页 她笑完之后,认认真真地看着许遵的眼睛道:「许大人,我也喜欢你。」 许遵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有属下跑来喊着:「桑姑娘,门外有人找。」 「来啦。」桑云应声,随后朝许遵行礼道别。 在她雀跃的背影之后,有一片雪花从天空飞落下来。 她最喜欢的下雪天来临了。 大理寺门外找桑云的,是青雀巷巷子口铺面的老闆。原来,他同桑云签订的协议,是大年十五才能清空出铺面。但由于这两日天气不好,怕日后雪天难行,便提前清理出来了。 刚巧,桑云从大理寺领了赏钱,正好够付租钱,余下的,还能为自己的店铺添置些东西。 桑云的铺子要开业,阿忠阿岳两兄弟,还有住在永安巷的其余人都过来帮忙了,有这些壮丁帮着搬运,桑云的铺子很快就被装点得像模像样了。 「桑姑娘,你这耳目馆打算取个什么名字好?」阿岳最是积极,扛着一块空牌匾就急着问桑云这个问题。 「叫...」桑云犯了难,「我还没想好呢,这两日想好了再找人写。」 「桑姑娘,咱们许大人认识不少字画名家呢,苏大人的书法就堪称一绝,不如你请许大人出面,叫苏大人给你提字,这不是不要钱的活招牌吗?」阿岳给桑云出主意。 阿忠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名字也可以让苏大人给你想呢。」 苏大人名声在外,桑云从不敢想像自己能同这样的人攀扯上什么关系,阿岳阿忠的主意,不免令她的心「砰砰」直跳。 另一边。 许遵坐在火炉前,正在为郭家的案子写总结。 钟大掸了掸衣裳上的雪,进入门内。 「跟母亲说,今儿可以早些回去用饭。」许遵眼皮子抬也不抬道。 「是。」钟大应下,脚下却跟生了根似的,杵在那儿不动。 许遵终于抬头,「还有事?」 钟大笑道:「公子,桑姑娘的铺子要开张了,大傢伙儿都在帮忙呢,您不去瞧瞧?挺像模像样的呢。」 「大家都在?阿岳那小子也在?」许遵蹙眉,他手上的笔又沾了少许墨,低下头道:「既然大傢伙儿都在帮忙,我又过去做什么?她开她的铺子,与我有何干系?」 钟大看破什么,干笑两声道:「公子,您总是这样说话,小娘子不就寒心了吗?」 许遵抬头看了他一眼,钟大又立刻闭嘴了。 不一会儿,宫中突然传来旨意,让许遵即刻进宫。 得了,看来夫人等公子用晚饭的心思又白费了。钟大每每看到这种景象,都不免在心中感慨,孩子无用,做父母的日日烦忧。孩子太能干了,做父母的还是烦忧,不是担忧他站得高了跌得重,就是他忙得连陪伴自个儿的时间都没有。 许遵换上官服,匆匆入宫时,已是日暮时分。 他到了殿前才发现,官家只传召了自己与刑部的尚大人两个人。 「今日召许卿与尚卿来,是有一桩案子要交给你们俩。」官家面色凝重,并未多寒暄,而是直接进入主题。 许遵与尚侍郎对视一眼,二人心中多半有了数,能让官家还在年里将人急唤进宫,还一唤唤俩的,定是要案,而且——定与军机国情相关。 「李熙河失踪了。」官家道。 二人皆一惊。 这李熙河是西夏来访大宋的使者,他在大宋失踪,必定让大宋无法向西夏交代。 「使者是在都亭驿消失的?」许遵多问了一句。 「正是,而且是在他房间内凭空消失的。根据现场查看的情况,窗户和门,都是自内锁着的。眼下,鸿胪寺唐卿已经自脱官帽,请罪来了。」官家看了眼他道。 这不是密室失踪案么?不过,许遵是从不信世上有真正的密室的。 「不过好在,西夏的皇帝被他娘和大舅囚禁起来了,探子称,西夏那边乱作一团,倒是给你们争取了破案的时机。」官家意味深长道。 第88章 密室 从大内出来,有不少宫人拿着扫帚在扫雪,那些雪堆积在墙角,积得比人还高。 尚河走出来,看到许遵,开口问道:「许大人对这个案子有何看法?」 许遵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才反问他:「尚大人觉得呢?」 尚河干笑几声,「我虽在刑部多年,但经手的案子,还真比不过许大人。许大人年轻有担当,自然比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多些看法。」 许遵面无表情道:「尚大人过奖了。」 他拱手作别,拢了袖子,往宫外走去。 这个案子并不寻常,李熙河的失踪。若是有人因财生了熊心豹子胆,而去绑了西夏使者倒还好说,怕就怕有人是想藉机挑起大宋和西夏之间的兵祸。毕竟,大宋与西夏之间的关系一向紧张,两国相争,祸不及使者。眼下,使者失踪,若是西夏藉此由头向大宋发难...许遵思及此,心中的石头越来越沉,眉头紧皱了起来。 尚河也定是猜到此种可能,这才试探自己的想法。 到了宫外,车夫问许遵回哪儿,大理寺还是伯爵府,许遵摇摇头,「青雀巷吧。」 马车抵达青雀巷,许遵很容易便找到了桑云的铺子。 她的铺子很热闹,一则是大家从没见过耳目馆子,二则桑云的人缘儿一贯不错,住在附近的老百姓跟过来看热闹,她都是笑脸相迎。
第102页 自然了,桑云看到许遵,笑得最是灿烂。 「许大人,你来啦。」 百姓们听到「大人」这般称唿,又见许遵一身绯色官服,气度不凡。顿时有了距离感,自觉退出铺子,或是低头站在一边。 「都布置好了?打算何时开张?」许遵看了眼屋子,虽说简朴了些,但也一应俱全,便随口问了一句。 「还没定呢,阿岳说,帮我找个算命先生占个黄道吉日。」桑云回道。 许遵见她张口闭口「阿岳」,十分不悦。她不是说喜欢自己吗?怎么还和别的男子如此亲密? 偏偏桑云有时就是这么没眼力见儿,她没有注意到许遵的不悦,继续道:「对了,大人,我铺子的牌匾还空着呢。阿岳说,你能帮忙,请苏大人提字。苏大人文采斐然,书法又出众,要是真能赐字,那我的耳目馆何愁没有生意呢?」 许遵脸色难看,桑云这下子留意到了。 她有些心虚,刚刚的兴奋劲儿消失一半,「苏大人这样的风流人物,怎么会给我提字呢。是我太强人所难了,大人,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许遵忍不住了,「他苏轼是两榜进士,我也是。你眼里只能看得到他苏轼是么?」 真是的,他就不文采斐然了?就不书法出众了?就不是风流人物了?许遵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桑云愣愣地嘀咕道:「我只知道大人你会画画,我不知道大人你的书法也很厉害呀。」 书画是一家,是一家!真是个没见识的乡野村姑。 许遵原本心中满是案子的事儿,想到她这儿来透风,没想到反被气了一顿,不过正是这一气,对案子的烦忧倒是暂时没了。 「笔,墨。」许遵开口道。 「啊?」桑云尚未反应过来。 「你觉得我不配为你的馆子提字?」许遵黑着脸问她。 桑云顿悟,忙转身去找笔墨。笔墨端来,许遵只是略思索了下,便提笔「濡染」二字。 许遵笔力似刀剑,苍劲有力。 「耳濡目染,将馆名藏于词间,大人真是好文墨,好笔风!」凑过来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酸秀才,直接开口夸赞道。 听了他的解读,桑云也很快明白过来,惊艷的神色跃于脸上。 许遵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 「大人,我以前只知你擅断案,会画画,没想到你文墨的功夫也如此厉害,大人,都说人无完人,但我觉得还是有的,你就是啊。」桑云眼中满是星星。 许遵心满意足,他向来不爱听阿谀奉承之词。但桑云除外,因为许遵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翌日。 许遵和尚河率人马,出现在都亭驿。 整个都亭驿被层层封锁,只等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来。 「这个李熙河不光是来访我大宋的使者,还是西夏皇室成员。所以,他在都亭驿是按照最高规格接待的。」尚河比许遵来得稍早些,已经了解了一些情况,边走边和许遵说。 「伺候他的人呢?怎么说?」许遵想要确认一下李熙河具体的失踪时间。 「我的人已经在挨个儿问话了,我们先进房间看看吧,或许有线索。」尚河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许遵没有跟他客气,径直往房间内去。 李熙河住的房间宽敞明亮,装点得极其雅致。 两人先是翻看了花瓶、博古架和箱笼,并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尚河却在炭盆里找到一些埋在炭灰下,没有充分燃烧的纸屑。 「许大人,你来看。」尚河指着炭盆道。 两人一道将炭灰倒出来,将所有纸屑找出,试图拼凑出一两句话。但纸屑太碎,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拼凑完全。 「这可是个细活儿。」许遵盯着这些纸屑道。 「得,我带回去找人拼吧。」尚河这会儿倒很主动。 许遵不得不腹诽,这个尚侍郎该不是刚接到案子时,想要推脱,推脱不过,就抢着立功了。 两人又继续寻找线索,许遵查看了屋内的几扇窗户,发现窗台上均积了层薄薄的灰。这说明了,至少在三日内,窗户没有被打开过。 许遵又去大门处查看,发现门下的木板有被水浸泡过的痕迹。 「许大人,你发现了什么?」尚河看到许遵盯着木板发怔,走过来问道。 许遵蹙眉道:「按理说,李熙河受到最高规格的接待,他的房间是要被日日洒扫的。为何地板有水渍,但窗台却没有呢?洒扫的僕人只打扫地板,而不清理窗台,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确实奇怪。」尚河看向院子,「问问负责洒扫的僕人就知道了。」 第89章 冰河下的尸体 负责洒扫庭院的两名僕人被带过来,他们听完许遵的问题,恭敬答道:「是李大人不许我们进去的,他说他要闭关三日。连每日的吃食,都是我们端来,放在门口,敲门三下,李大人吃完后,再将空的食盒放在那儿,等我们来收。」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李熙河,是在什么时候?他又是什么时候被发现失踪的?」许遵又问道。 僕人巴着手指头数了数,「是六日前,就是那时候他跟我们说,他要闭关。三日前,我们发现放在门外的吃食没动,就去敲门,无人回应。我们怕李大人出什么事,于是上报,最后发现屋内根本就没人了。」
第103页 「李熙河是初十那天失踪的。」许遵若有所思,「初十,初十...」 那一日没有案子发生,甚至,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 尚河走去庭院中,听手下禀报对庭院众僕人的问话结果,随后又站回许遵身旁。 「这个李熙河比较好色,喜欢流连青楼楚馆。有些商人想要跟西夏做生意,也会送上美女,以讨他欢心。据传,李熙河夜御三女,通宵达旦。不过最近,李熙河突然改了性子,开始修身养性了起来,这才有了闭关一说。」尚河道。 许遵皱眉。 一个好女色之人,突然转了性子,要么是身子骨不行了,要么是遇上了什么足以令他改变自身习气的事情。 「在李熙河说要闭关之前,他露出什么不寻常之处了么?」许遵问僕人。 僕人摇摇头,「没有,他和往常一样。」 「不对。」另一个僕人反驳道:「他比以前开心,和我们说话也和气了许多,能明显看出来,那几天,他心情很是不错。」 许遵与尚河对视一眼。 尚河立刻想到了什么,问僕人:「他平日最常去的妓院是哪一家?」 僕人想了想道:「嫣。」 许遵接着问:「闭关前最后一次去的妓院也是这家吗?」 僕人又想了想,肯定地点头道:「是。」 尚河更加确定自己心中所想,他先是吩咐手下将和李熙河发生过关系的姑娘都集中找来,再领着一队人马就要去嫣红楼。 许遵则找僕人,要来了李熙河近一个月来日常饮食的单子。 李熙河爱吃牛羊肉,每日用酥乳,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是近半个月来,他每日不光用酥乳,还要用大量茶水与果汁。 「这些都是李熙河要求的?」许遵问道。 「是。」僕人答道。 这就奇怪了,一个人每日的用水量不可能这么大。许遵不免想到了门后地板上的水渍,陷入深思。 另一边。 赵音舜正缠着张七巧,在宫苑外冰封的河面上作冰嬉。 张七巧极其不擅长这些冰上运动,于她来说,无论是滑冰,还是冰上蹴鞠,或是其他,都不过是爬起来摔倒,摔倒再爬起来而已,根本体会不到任何乐趣。 当她再一次狼狈地从冰上爬起来后,张七巧向公主讨饶:「公主,饶了臣吧,臣真的不擅这些。」 「不行,不会就学嘛,难道还会比你考进士难吗?」赵音舜撅起嘴道。 「这...」张七巧很是为难,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嘛。武将做不了学问,文官打不了仗嘛。 但身为臣子,她根本不能逆着公主的意思,只要公主不叫停,她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一看你就不会游泳,就和游泳差不多嘛,像这样,身体要前倾,双臂这样摆动,来维持平衡,你试一下,找找感觉嘛。」赵音舜像一位极严格的教书先生,仿佛今日张七巧学不会,就罚不许回家吃饭似的。 张七巧硬着头皮,学了半天,终于能勉强在冰上站立,顺道滑几步。 「哎呀,你学会了,来,我教你转圈儿。」赵音舜对于张七巧的进步很高兴,她在冰上倒退着转了一圈儿,朝张七巧伸出手道。 张七巧低头,看到赵音舜脚下的冰出现一道裂纹。 「公主!当心!」 裂纹以极快的速度扩大,赵音舜根本没反应过来。张七巧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凭藉着本能扑过去,将赵音舜一把推开。但是她已经来不及走了,只听「咚」一声响,她脚下的冰块彻底裂开,整个人直接掉入水中。 「敦礼!敦礼!」赵音舜睁大眼睛,慌得忙叫人,「来人,快来人吶!」 张七巧是真的不会游泳,她坠入水中,第一反应是刺入骨髓的寒冷。随后,她拼命往上挣扎,可不知为何,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一般,不断下沉。 她能听到赵音舜大声的喊叫,也能听到不远处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可是冰水不断漫入鼻腔,她就快要唿吸不过来了。 张七巧看到一张被水泡得发肿的脸,这张脸上,有着和黄明子一样深邃的五官。 张七巧被救上来时,拼着最后一丝意识,说了句:「水里有,有死人。」 她甦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上,脚下是汤婆子,床榻边上燃着炭火,一派暖意融融的景象。 「你醒了,就是你发现的李熙河的尸体?」许遵的脸映入眼帘。 张七巧有些疑惑,「李...熙河?」 「你不是陪伴卫国长公主冰嬉,然后跌入冰河中发现一具尸体么?那是西夏使节李熙河的尸体,他在三日前失踪了。」许遵道。 「西夏使节?」张七巧皱眉。 西夏的使节怎么会死在宫苑外的冰河里? 「黄明子已经对尸体进行了检验,他是中毒死后,被人抛入河中的。他的两只耳朵上一共有七个洞,可是捞上来的尸体,耳朵上没有任何耳饰。你还记得你看见这具尸体时,他的耳朵上有无耳饰吗?」许遵问道。 张七巧仔细回忆,可是无论怎么回忆,她只能想起冰冷的河水与河水漫入鼻腔的窒息感。 「我想不起来。」张七巧略痛苦地摇头。 「那你想起来,随时找我。」许遵道。
第104页 第90章 使节的秘密 许遵回到大理寺时,黄明子已经在候着了。 这位一向是有事才来,所以许遵下意识觉得,黄明子这是又多了重发现。 「我二度验尸时发现,李大人确实是中毒而亡。不过,他却不是因为喝下毒药而亡的。」 「什么意思?」许遵眼眸眯了起来。 「他的舌根并不见发黑,喉咙也不见僵硬,只有尸体被冻僵后的痕迹。我检查了他的衣物,上头也不见毒物。所以,他既不是吃下毒药而亡,也非通过衣物相贴,让毒物渗入体内而亡。」黄明子道。 「那他是怎么被毒死的?」这句话,许遵既是在问黄明子,亦是自问。 黄明子没有回答,说完了自己该说的,便拱手告退。 另一面,尚河的人在嫣红楼,倒是查出些东西,派了人来告知许遵。 原来,这个李熙河果真热衷于同妓女们厮混,因他出手大方,妓女们也喜欢围着他转。 「嫣红楼的老鸨说,李大人最近同一个名为桃儿的妓女关系亲近,近一个月来去楼里,都是点她作陪。」尚河的人道。 「这个妓女是楼里红牌?」许遵多问了一句。 该人摇摇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妓女,长得一般,身材一般,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我们尚大人也觉得奇怪呢,就把该妓女唤入内室,仔仔细细盘问一通,终于问出一点东西。原来,李大人在房中之事上的癖好,与他人不同。他喜欢走后门儿,同时,还有些暴虐。有些妓女不肯,桃儿为了钱,百般忍耐,所以李大人才这么喜欢她。」 该人说得一本正经,许遵在这些事上的接受程度。反而不如刑部的一个普通衙差,他听到「走后门儿」这几个字时,不免被空气呛得连咳好几声。 咳着咳着,他突然联想到刚刚黄明子的禀报——他似乎知道这个李熙河是怎么死的了。 「告诉你们大人,将这个叫桃子的妓女看好。」许遵说完,转而去验尸房找黄明子去。 即便是白日,位于地下的验尸房也丝毫见不得光。 黄明子的皮肤,和验尸床上的李熙河皮肤一样白,白得不像个党项人。只是,后者是因为在水中泡得发白,前者则是常年不见阳光所致。 许遵将刚刚刑部来人告知自己的事儿,全部又说了一遍。黄明子反应也很快,他看向验尸床上的尸体,立刻下手,扒了李熙河的裤子。 接下来的画面因为过于辣眼睛,许遵选择背过身去,直到黄明子喊他转身:「果然,他是由于交合中毒而死的。」 许遵转过身来,看到黄明子手里捏着一根银针,银针的底部发黑。可想而知,这根银针刚刚插过哪儿。 「不对呀,桃儿是女人,他同女人交合,怎么会...」最后一句,许遵怎么也说不出口,但是黄明子能够理解他要说什么。 破天荒的,黄明子就案情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或许,他男女通吃,又或者,我听过有的男子在床笫之事上,喜欢扮作女子。」 许遵眉头都快皱成一朵花了。这个西夏使者,跑到汴京来胡闹也就算了,还闹得这么过分,简直有失体面。 他命人去传了桃儿来问话,这女子相貌一般,胜在姿态妖娆,对着许遵也能媚意横生。 许遵见了,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钟大在一边喝斥道:「放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原本就生得粗犷些,这一呵斥,倒真把桃儿唬住了。她絮絮叨叨,开始说起了和李熙河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相好的细节。 许遵听得不耐烦,直接抬手,示意她停止,「你直接告诉我,李大人在行房中事时,是否有...咳咳...喜好玉树后庭花的倾向?」 「是啊。」桃儿认得干脆,还想多说几句细节,被许遵直接黑着脸打断。 「那他是否有把自己当作女子,让你当男子来侵犯他?」许遵说得隐晦,自己不堪说出口,却又怕桃儿装傻,又补了一句:「你可要仔细回话,现下嫣红楼被围了。若是你的房间搜出什么器具,你可要负责。」 桃儿急了,忙替自己辩道:「许大人,我卑贱之身怎么敢侵犯于他呢?万万不敢的呀。就算,就算我房间内搜出角先生,那也是,那也是我自个儿用的呀。有些客人年纪大了,身子虚,可用角先生来作践我。但我怎么会用这玩意儿作践李大人呢?」 许遵听了这一席污言秽语,恨不能拿水将耳朵沖洗一遍。 「李大人的贴身奴僕称,他闭关前最后一次出门,就是去嫣红楼找你寻欢,你还敢撒谎?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许遵喊道,打算上刑。 桃儿似乎很是胆小,刑具还未搬上来,就自个儿改口:「大人,别,别,我说,我说。」 「大人,其实那一天,确实有人作践了李大人,可那人不是我。」桃儿为难地看了看许遵,又看了看堂上众人,压低声音道:「大人,各位官爷,我说实话,您们各位可千万不能将此事泄露给妈妈,妈妈会打死我的。我们这行有个规矩,不可以将别的楼馆的人带到我们这儿来,这是帮着别人抢自家生意。」 见无人搭理她,桃儿支支吾吾的,可因为更害怕刑罚,还是心一横说了,「是清风馆的娈童莫如。」 「你是说,李大人跑到嫣红楼,只是为了和这个莫如厮混?那他既有龙阳之癖,为何不直接去清风馆?」许遵将这个话问出口时,有想到一种可能性——李熙河大概不愿叫人知道自己的癖好,不过,他还是过于天真了。
第105页 桃儿直接答道:「李大人是同时和我,以及莫如厮混的,那天晚上,李大人兴致很高,还差些弄伤我呢,不过为了钱,我也只得忍了。」 许遵一愣,想清楚二男一女是如何厮混之后。顿时面色一红,整个人被雷得里焦外嫩。 「许大人,李大人之死真的跟我无关吶。而且三人行,也是李大人的主意。他很是喜欢那个娈童,超过喜欢我。」桃儿不断喊冤的同时,还说出了一些其他信息。 第91章 原来是这样 「是真的,大人,我没说谎呀,李大人之前还说,也不知那个娈童是如何保养的,后庭花竟...」 「快些闭嘴吧!」钟大赶在许遵发怒之前,赶紧制止了这个嘴上没把门的桃儿。 许遵扶额,他想自己需要片刻钟来消化桃儿说的话。 片刻之后,许遵命令手下人:「去清风馆,传莫如来大理寺问话。」 「是。」手下领命前去。 河道两边起了冬雾,雾散之后,巷子口的松树枝干上凝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像是被人洒了糖一样。 桑云打开门,刚拿出扫帚,打算把铺子门前扫一扫,就进来了一个人。 「请问,可是桑捕快?」来人将幂篱掀上去,露出姣好的容貌来。 桑云一愣,「对,你是...」 「我叫卢菱儿,是徐莲的朋友,是她推荐我来找你的。」女子看了身后一眼,似乎极怕别人将自个儿认出来,低声道:「我偷偷熘出来的,时间不多,我们可以进去说吗?」 桑云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莲是西街绸缎庄老闆娘的闺名。于是忙让身,将人请进屋,顺道又点了灯,关了门,做出隐蔽的样子。 「卢娘子,你有事请说。」桑云还没来得及烧水,铺子内又无干果糕点,只能干巴巴地朝着女子,客气了又客气。 「事情是这样的...」卢菱儿将自己的来意告知桑云。 桑云听后,简直目瞪口呆,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小地方待得太久,根本理解不了汴京城内人的作风。难道是天子脚下的民众比较会玩? 这个卢菱儿是众萃酒楼老闆的女儿,嫁了个转运副使家的庶子。虽说公爹是副使,嫁的不过是庶子,但漕运上的官儿可是肥缺,加上卢菱儿是商户女,也算高嫁了。而且她的夫婿外貌十分俊朗,所以卢菱儿的一众小姐妹对她艷羡不已。 但这婚嫁之事,一向是外人看着风光,实则冷暖自知。 卢菱儿的夫婿王茂实则对女子不感兴趣,他喜欢男人。王茂除了新婚之夜外,其余时候都不曾踏入卢菱儿的房门一步,就连新婚之夜,也不过是夫妇二人和衣而睡。王茂有个贴身小厮,两人时常缠绵。甚至,该小厮还三番两次在卢菱儿面前挑衅。卢菱儿想要和离,王家不允准,卢菱儿这才知道,王家当初放着那么多官家女不要,非要娶自己一个商户女的原因,就是料定她不敢闹,可是卢菱儿又不是泥人儿,不可能将自己的大好人生葬送在王家,白白守活寡。 最近,王茂又迷恋上了清风馆的一个娈童,更是有家不回了。 「大宋律法,不许官员狎妓,我公爹打算给官人捐个小官儿,我想拿到官人与那娈童厮混的证据,迫使他同我和离。」卢菱儿道出自己的请求。 这事儿倒不难,不过桑云想到了许遵曾经叮嘱自己的一番话,他说天子脚下的皇亲贵族众多。若是真的捅出什么篓子,他恐怕都不能保住她。 这个转运副使是个几品官儿?若真是得罪了,许大人能护住自己不?不过,从私心里,桑云可不想麻烦许遵。毕竟,连日来的案子,已经够让许大人头疼的了。 「桑捕快,我听莲娘说,你人仗义,又胆大心细,我也是不得已才求上门,若你能帮我,我愿出一百贯钱。」卢菱儿为了表达诚意,从荷包中先拿出一吊钱,数了数,放到一边的桌子上,「这里是诚意金,若是你同意,我即刻命人奉上三十贯定金。」 桑云看到黄橙橙的钱币,情不自禁咽了一下喉咙。 她这个人穷怕了,所以对钱特别上心。为了挣钱,胆子便肥了不少。她不断给自己洗脑:转运副使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官儿吧。 「这个...好说,好说。你官人宠幸的那名娈童叫什么?」桑云笑着问。 「苍妙。」卢菱儿道。 「好,我若是得到消息,该去哪儿告诉你?」桑云又问。 「众萃酒楼,找齐掌柜。」卢菱儿回道。 「好,卢娘,等我消息。」桑云一口应了。 另一面,许遵的手下去了清风馆一趟,却是空手而归。因为清风馆根本没有「莫如」这一号人。 「那娘儿在骗咱们!」钟大立刻反应过来,十分愤怒。 「去...」许遵沉着脸,还未说完,就被钟大抢话道:「是!属下即刻去把那娘们儿带回来!」 说着,钟大奔门而去。 「诶?」许遵没来得及拦住他,就看到黄明子踏进门内来。 「李熙河死了至少六天,而不是三天。」黄明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许遵颇为诧异。 「因为李熙河是西夏使者,不能够剖开,必须保持尸身完好。所以无法从内在器官的衰败推测死亡时间。一般人死后三天,尸体开始腐烂,死后六天,身体开始流出脓液和黄水。他的尸体先前在冰河里泡过,所以才让我给误判了。」黄明子回道。
第106页 所以,李熙河的尸体被丢在官河里,是为了掩藏死亡时间?还是有别的意图?既然李熙河死于六天前,那么闭关的前三天,待在李熙河房中的人是谁? 许遵的脑中有许多疑问,这个案子越来越错综复杂。 「我知道了,这事也不能怪你。」许遵安慰他道。 黄明子点点头,离开前,他特地望了眼屋子,在一众过完年回来做事的官吏中,没有看到张敦礼的身影。 听说,他为了救公主,坠入冰河中,感染了风寒,不知道有没有事。天气这么冷,染了风寒,怕是不容易好。黄明子第一次,对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起了关切之意。 「尚大人此刻在哪儿?」许遵转身,问手下人道。 官家既让刑部和大理寺一同查案,他这里查到的线索,自然是要同尚大人共享。 「尚大人,他,他好像回府上陪家人用饭了。」手下看着许遵的脸色,支支吾吾道。 「什么?」许遵皱眉。 「那大人,需要属下去尚府走一趟么?」手下主动问道。 「不必了。」许遵看了眼天色,一甩袖袍,「我也回去陪母亲用饭。」 跟谁没有家人似的。 第92章 密室之秘 纪氏看到突然归家的许遵,心中高兴,却不想流露在脸上。 「回来了?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儿,家中可没准备你的饭。」 「那我出去吃。」许遵满脸心事,听了母亲的话,根本没多想,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纪氏喊住。 「你给我回来,还能多你一双筷子不成?」纪氏气道。 真是冤孽,偏偏这个冤孽还是自己的儿子。 许遵坐回桌上,僕人已经给他添了一副干净碗筷,许遵随即夹了一块子炖木耳菜,囫囵塞入口中,咀嚼几下又整个儿咽了下去。 下一刻,他又去夹木耳菜,纪氏看到这一幕,和身旁站着布菜的花嬷嬷对视一眼,颇为吃惊——因为许遵往常是不爱吃木耳菜的,他嫌没味儿。 花嬷嬷这时开口笑道:「今儿的木耳菜是从北边运来的,据说官家也喜爱吃呢,用热水泡了一个时辰,才泡了这么些,咱们遵哥儿改了口味,也是有的。」 「热水泡?」许遵突然抬头,看向花嬷嬷,似是想到了什么。 花嬷嬷不明所以,点点头,「对啊,这木耳菜啊,得用热水泡,才能泡开,但又不能泡得太久,会...」 许遵「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椅脚划过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许遵自言自语着,就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冲着花嬷嬷一笑道:「嬷嬷,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花嬷嬷和纪氏又对视一眼,两人眼底均是疑惑。 许遵走到门口,刚巧撞见钟大。身为家生的小厮,又是在大理寺任职,许遵允准他随意出入自家院子。特别是遇上案子相关的事儿,更无需禀告什么。 「公子,桃儿已经抓回大理寺了,是现在审还是...」 「咱们现在就回去。」许遵语气里有克制不住的兴奋劲儿,「我知道所谓的密室是怎么回事儿了。」 钟大感到好奇,「公子你发现什么了?」 许遵边走,边和他说:「还记得我们在李熙河房前的地板上发现的水渍么?李熙河的僕人说过,他失踪前每日都会用大量的茶水和汤饮,我当时琢磨着,他一个人喝不了这么多,现在想来大约都用来泡木板了。木板浸泡在热水中,就和木耳菜一样,会涨开,顶住了大门,这才制造出密室的假象。」 钟大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禁感慨:「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设计出如此精妙的计谋?其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掩饰李熙河真正的死亡时间。」许遵眼眸眯了眯,「跟把他丢进冰河里的目的一样。」 「黄明子那边已经验出,李熙河死了六天,而非三天。不过,李熙河闭关的前三天,饮食一应照常。所以应当是有人在室内冒充李熙河,甚至...」许遵剎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甚至屋内根本没人,有人将饮食拿走,吃了或是倒了,再将茶水倒在屋内门下木板上,最后再将空的食盒茶盘放在门口,做出李熙河用饭完了的假象。」 「那都亭驿的人就很可疑了。」钟大道。 「是,所以明日得二探都亭驿。」许遵道。 「是,我这就去安排。」钟大应道。 两人走至后门,看到假山后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并伴有一些窃窃私语。 「谁在那边?」钟大吼了一声。 伯爵府的规矩还算严,这个时候,不太可能会有下人出来瞎转悠,而且还是在人迹罕至的地儿,一看就可疑。 假山后的两个人慢慢走出来,借着灯笼,许遵认出其中一个—— 「英儿?」 这个叫英儿的女使是嫂嫂何氏的贴身大丫鬟,这时候她不在何氏身边伺候,跑这儿来做什么?再看一旁,是一个眼生的小丫头,穿了一身极旧的蓝色袄子,上头还有补丁,瞧见许遵,有些畏惧地往后退两步,不敢抬头。 看打扮,并不像是伯爵府的丫头。 「二公子,这是咱们大娘子从外头新买的丫头,我正在和她说话呢。」英儿反应极快。 许遵点点头,和钟大走出伯爵府。
第107页 到了马车上,钟大有些奇怪地嘀咕:「还在年里呢,伯爵夫人买人进府做什么?」 「那丫头不是买进来的,咱们府里的丫头穿得不会这么寒酸,但外头买的人不会穿这么齐整。她看着像外头百姓家的姑娘,还是家中不富裕的那种。」许遵开口道。 「那就奇怪了,伯爵夫人身边的丫头,不好好待在她们夫人身边,跟外头百姓家的姑娘在密谋些什么呢?」钟大不满道。 许遵似笑非笑,「这伯爵府里奇怪的事儿多了去了。」 不过...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许遵从不放在心上,眼下最要紧的是西夏使者一案。 回到大理寺,许遵一眼看到桃儿魂不守舍地跪在地上,看见他,忙匍匐上前喊冤:「大人,我没有说谎,那娈童真的叫莫如,我可以对天发誓!」 说着,桃儿竖起三根手指,发起誓:「我要是说谎,就让我得花柳病,暴毙而亡!」 这誓言不可谓不毒了,许遵也不免信了三分。 他瞬间想到一种可能性,「他的名字,是他告诉你的,还是李熙河告诉你的呢?」 桃儿回道:「李大人称他莫如,他自己也是默认的。」 说着说着,桃儿反应过来,她急道:「妈妈不许我们和别的馆子有联络,所以我从未去过清风馆。莫如或许有别的名字也说不定呢。」 许遵沉默半晌,问了桃儿另一个问题:「你最后一次见李熙河,看到他的耳朵上有耳饰不?」 桃儿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道:「戴了。」 「哦?」许遵听到这个答案,倒不是太意外。 「李大人回回来,都是打扮成咱们宋人的模样。不过,他每次来,都会戴着耳饰,那种很夸张的黄金耳饰。」桃儿对这事儿记得清楚。 死之前还戴着耳饰,死后这些耳饰倒凭空消失了。兇手图财?许遵暂时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第93章 她怎么在这儿 翌日。 许遵一大早就去到了都亭驿,由于都亭驿外把守的都是尚河的人。所以许遵的行踪很快就被报到了尚河耳中,许遵前脚刚将贴身伺候李熙河的人唤来审问一通,后脚尚河便也赶到都亭驿中。 「许大人好早。」尚河先是打了声招唿,再看到立于庭院中的僕人们,笑道:「许大人这是发现新的线索了?」 许遵对尚河这等空手套白狼之行径,感到不耻。但官家命自己与他一道查案,所以,自己还只能把知道的全部告知。 「贴身伺候李熙河的有四人,两个小厮是从西夏一路跟来的,两个女使则是咱们大宋派过去的。庭院中负责洒扫的丫鬟有两人,负责茶饮饭食的两人,浆洗衣物的两人,还有一个管事的,一共十一人,都在这儿了。」 「据大理寺仵作检验得知,李熙河死于六天前,而非三天前。所以在李熙河闭关的前三天里,一定有人装神弄鬼,想要掩盖李熙河真正的死亡时间。」 「另外,所谓的密室,不过是利用热饮浇灌木板,叫门前木板涨大,顶住大门所造成的假象。」 尚河眼前一亮,看似发自真心夸赞道:「许大人果真优秀。」 他看向院子里的僕人们,上次来没瞧得仔细,这会儿才发现,李熙河身边伺候的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是个顶个的好颜色。 「这些人,都说自己只是尽了本分行事,并不知李熙河早就不在屋中之事。」许遵冷冷的目光扫过庭院中这些人的面孔。 尚河笑了笑,走到许遵身边,俯身低声道:「听说这李大人可是个好色之徒,那许大人觉得他有没有染指过这些人呢。」 许遵一愣,忽然想到了什么,再见尚河笑得狡诈,心道这老傢伙看问题还挺毒。 有时候就是这样,自己思绪庞杂之际,旁人的一句话,或许就是解困之机。 许遵命钟大将这些人都带下去,严加看管,随后再找个经验老道的稳婆来给他们看看。哪些人是完璧,哪些人已经被破了身子。 能在都亭驿服侍贵人的,都是大内精挑细选过去的。这些人若是被李熙河这么一个西夏人破了身子,又不要,往后很难寻得什么好的归宿。若是男子,被李熙河以强权压着,做这样屈辱的事,怕是心中更加愤恨才是。 「尚大人,上次的字条,拼凑出来了么?」许遵想到这件事,开口问道。 尚河的表情一顿,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尴尬,随后笑道:「这可是个精细活儿,哪里就这么快了。」 许遵蹙眉,他总觉得,这种事儿,熬上一宿也便成了,怎地几日过去,刑部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好,他心中狐疑极了,不禁开口道:「若是实在难办,不如交给大理寺,我麾下还是有几个能办事的人。」 尚河见许遵丝毫不给自己面子,有些不悦,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到了晌午,钟大找来的婆子已经为伺候李熙河的僕人验了身子——十一人中,四男七女,除却李熙河身边的两个小厮外,两名女使和负责茶食的一名僕人被破过身子。 两个小厮不奇怪,甚至,那两个女使也不奇怪,许遵比较好奇负责茶食的这个僕人。 他叫云溪,看着眉清目秀,一股子书卷气,被男女通吃的李熙河瞧上也并不奇怪。只是,他日常在厨房活动,也不单单只负责李熙河的饮食,怎么就被李熙河看上并与之发生关系了呢?再者,他负责茶饮,是最有可能利用「热涨」规律,去制造密室的人。
第108页 许遵将他唤到屋子里,打算单独审问他。 云溪进到屋子内,一直局促不安地揉搓衣角,许遵留意到他的手,那不像是一双做活儿的手。 「你...」 许遵刚开口,还没问什么,他居然自个儿招认了。 「茶水是我倒的,但人不是我杀的。」 许遵挑眉看向他,不打自招的嫌疑人,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呢。 「我堂堂大好男...男儿,被外族使者欺辱,我不能反抗,但心中如何不屈闷?莫如也早就受够他了,那西夏人根本不拿人当人。所以莫如跟我一合计,他负责杀人,我负责替他遮掩。我知道我有罪,大人抓了我去就成。」云溪满脸愤懑,双手伸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许遵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手,云溪似乎意识到什么,有些紧张地把手往回缩了缩。 「你读过书啊?」许遵问他。 许遵看到他右手的中指上有很明显的茧子,许遵对这种茧子再熟悉不过,那是长期握笔才会有的茧子。 「没,没读过。」云溪否认道,眼睛却不敢与许遵对视。 云溪身量不高,许遵比他高出一大截,完全能够俯视他。云溪表现得越是心虚,许遵就越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好,我知道了。」许遵后退几步,面无表情道:「尚大人就在外头,你找他自认罪过吧。」 许遵打开屋门,钟大看了眼云溪,随即快步走到自家公子身边。 「就这么结束了?他是兇手?」钟大满脸好奇。 许遵不置可否,低声嘱咐钟大道:「你派人去查一下这个云溪的背景,越详细越好,不要叫任何人知道。」 「是。」钟大应下,「那公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许遵抬头看了看日头,「稍作休整,我们去清风馆。」 「啊?」钟大张大嘴巴,但立刻想到公子这是为了查案,也就不再多言,转而下去安排了。 到了晚上,换上一身月牙白缎袄,沐浴过,又在身上熏了香的许遵,携钟大出现在清风馆。 这地儿他是头一次来,一下马车,闻到一股浓厚胭脂味儿的许遵立刻蹙起眉头。 「这都是男子,胭脂气竟比女子还重。」 门口招揽生意的瞧见许遵这么一个相貌俊朗的贵公子,忙迎了上来,「哟,公子瞧着眼生,可是第一次来?奴家...」 许遵理也没理他,径直步入大堂。 喧闹之中,许遵还未找到地儿坐下,就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此刻,她正扮了男装,搂着一名娈童,耳鬓厮磨。 「桑...桑姑娘。」钟大也瞧见了她,惊讶极了。 第94章 苍妙 这时,有伙计过来,见许遵衣冠华贵,便要将他往楼上的雅座引,许遵摆手拒绝,一撩衣袍,坐在了离桑云不远的空桌旁。 「公子,你们今儿来可是来对了,今儿啊,咱们馆子里的兔儿爷们要选美,公子若是肯舍些金银钱财,就能和咱们兔头爷共度良宵。」伙计边说,边殷勤地给许遵、钟大擦桌子。 随后,茶水、糕点什么的被摆上桌子,伙计将花名册拿给许遵。 许遵虽从不来这种地方,但他好歹也是伯爵府的公子,又经手诸多案件,对风月场所的规矩也知道一些,譬如,这些地儿的茶水不要钱。但陪侍的人、伺候的人都得给钱,要是找人过夜,那更是另外的价钱。 许遵刚翻开花名册,就听到一旁的桑云,粗着嗓子,和娈童放肆调笑的声音。 「爷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你今天把爷伺候好了,爷有的是钱打赏你。」 许遵蹙眉,目光不停瞄向一旁,心中暗道:我给你钱,就是让你来这种地方调戏男人的?这村姑乍来繁华地界儿,可是越来越放肆,早知不如让她待在登州那老古板的地儿算了。为着她好,她就是这般「投桃报李」的? 许遵心里不免酸熘熘的,可又不能将耳朵捂住,那娈童嘴里荤素不忌,桑云竟也陪着他。 「公子,您想好选谁陪侍了么?」伙计在一旁催促道。 许遵这才强行将注意力转移到册子上,一眼看到几个描红的名字——苍妙、伶人、松月,想必这三个就是伙计口中能竞选「兔头爷」的选手了。 再往下,大约就是普通的侍者。许遵将册子从头翻到尾,确实没有看到莫如的名字,因着伙计的催促,许遵随手一指,指了个名为「言玉」的娈童。 伙计立马夸道:「公子真有眼光,这个小倌儿新来的,嫩得很。」 许遵摆摆手,示意伙计下去。 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到桑云那一桌上,她与那娈童仍旧卿卿我我,旁若无人的样子。 许遵将手中摺扇摇得哗哗直响,大冬天的,大家都喝热茶暖身,偏偏他看上去燥热得慌。 「桑姑娘女扮男装还挺俊。」钟大笑着捻了块点心,看到自家公子的脸色,又讪讪地放下。 很快,许遵点的娈童走过来,看样子确实稚嫩,待伙计走了后,也不像别的小倌儿那样大胆,只含羞带怯地坐在许遵身边。 就算是这样,许遵也感到极其不适,他坐得离小倌儿远了些,警告他道:「安静坐着,不许毛手毛脚,该给你的钱一分不少。」 小倌儿觉得不可思议,不禁睁大眼睛,心想还有这等好事,不用伺候人就能白得钱的,自然听话。
第109页 桑云在一片嘈杂声中,敏锐地听到自己熟悉的声音。于是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坐在自己不远处的许遵,不由眼睛发直——她的第一反应,许大人和钟大哥怎么会在这里?第二反应,许大人穿这一身白有如谪仙吶。 许遵心灵感应一般,头一抬,和桑云的目光对上,桑云沖他一笑,许遵倒仿佛心虚一般,将眼神躲闪开了。 这时,大堂的灯被吹灭好几盏,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唿。 只见三楼之上,三个唇白齿红的少年,一个吹着笛子,一个挥袖起舞,一个伴随乐声唱起曲子来。 这大概就是苍妙、伶人、松月三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们三个吸引,许遵看着这三人,心中烦闷得很——他着实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多好男色的大男人,喜欢这种我见犹怜的样子,直接找女人不就得了?桑云这时悄悄走了过来,还将言玉赶到了一边。 「许大人,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这个爱好吶。」桑云笑得贼兮兮的。 看到许大人和女人待在一处,桑云内心不免吃醋。但不知为何,看到许大人和男人在一处,桑云心中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 许遵瞟了她一眼,冷冷道:「我这是在查案,你在这里做什么。」 桑云笑得更贼了,「我也在查案吶。」 她指着挥袖起舞的少年道:「看见没?这个少年叫苍妙,我的主家就是要查他,这舞嘛,确实跳得不错,那身段看着比小娘子还柔软呢,估计会不少花样,怪不得我主家的官人不爱她,倒迷恋这么一个货色。」 钟大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噗」一声喷出来,许遵却怔住,他想了想,翻开桌上的花名册,看着「苍妙」的名字入了神。 苍妙,莫如?都是草字头,女字旁。莫如花样多,身体一定柔软,而苍妙擅舞,这难道是个巧合?不,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许遵笃信自己的第一直觉。 「诸位爷,不知咱们这三位的表演还令大家满意不?现在开始我们的竞价,诸位爷看上谁,就报谁的名字,出价最高者可以与自己喜欢的倌人共度良宵。当然了,三位倌人中谁的身价最高,就是咱们清风馆新的招牌啦。」龟公对大家说道。 许遵摘下自己的钱袋子,又将佩戴的玉取下,命钟大去外头找最近的当铺换银钱。 「公子,这块玉可是...」钟大觉得不可思议。 许遵摆摆手道:「不打紧,你跟掌柜的说,我过两日来赎,记住,动作一定要快。」 「是,属下即刻就去。」钟大说着,就要出去。 许遵想了想,又唤回他,在他耳边叮嘱了一些旁的事,钟大不敢有迟疑,立刻领命前去。 桑云还在一旁看戏,许遵将钱袋子丢给她,低声吩咐道:「你去把这个叫苍妙的拍下来。」 「啊?」桑云不明所以,「大人,其实,其实我刚才从别的小倌儿口中,已经将这个苍妙了解得差不多了,您要帮我,我特别感动。但是我不想让您花这么多钱,虽然您很有钱...」 「他跟一桩命案有关。」许遵冷冷地打断她。 桑云噎住,「命,命案?」 怎么又有命案了,所谓天子脚下,如此繁华的汴京城,也不太安全嘛。 第95章 好奇害死猫 好戏开场,楼上的三个清秀少年搔首弄姿,楼下的有钱老爷们纷纷往高了出价。目前,苍妙的身价最高,看来,不是只有李熙河一个人看中他身段好。 这时,人群中传出一道清脆的声音:「我出五十两金!」 气氛瞬间凝固,众人纷纷望向她,有的甚至将她从头打量到尾,不明白这么一个衣着普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为何如此大放厥词。 其实,桑云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反应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口中的五十两金,可是许大人近乎半年的俸禄。她原本是后背发凉,回头看到许大人气定神闲喝茶的姿态,忽而心中又来了底气,与众人对望:「不错,五十两金!」 众人议论纷纷,这满堂坐着的人中,不乏能出得起比五十两金高得多的人。但无论是达官贵人,或者富商,谁都不是傻子,根本无人肯为了睡一个娈童,而这么大手笔。好的男孩儿多的是,往后可以慢慢挑,又何必像那没见过市面的暴发户似的。 于是,龟公连喊三声「五十两金」,人群中都无人接应,桑云成功获得了与苍妙良宵一度的资格。 钟大归来,将用许遵玉坠子换来的钱交由桑云,桑云捧着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这么多钱,交给龟公,脸上笑着,心中却在滴血,不是自己的钱,她也心疼得紧。 接着,桑云被几个娈童众星捧月地簇拥着,说要伺候她沐浴,桑云忙拒绝,只说自己是洗过才来的。那几个娈童得了赏钱,自然乐得清闲。 到了夜里,桑云被请入苍妙房中等着,房中只点了一盏烛火,却烧着四五个炭盆,暖得仿佛春日。不多时,就见苍妙衣衫半敞,往桑云跟前凑来了。 「公子。」 桑云被他比女子还娇媚的叫声吓得一激灵,忙往旁边躲闪。苍妙扑了个空,倒也不恼,理了理头髮,又靠过来。 「你,你别...」 别看桑云在大堂时,和小倌儿聊得热火朝天的,真的到了房间里,和一个男子单独相处,桑云就不自在了。她一边躲着,一边推拒着,一边又拼命劝自己耐住性子,还一边在内心绝望地哭喊:许大人,你怎么还不出现?
第110页 许遵仿佛和她有心灵感应,在桑云实在撑不住时,他一把推开房门,宛如天神一般,解救了被苍妙逼到床角,就差揪住衣领,大喊「非礼」的桑云了。 苍妙坐直身体,将垂下来的头髮撩到肩后,看到许遵,露出妩媚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未及眼底。 「大人,两个人一起的话,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许遵看着他,觉得这个苍妙不是表面看得这么简单。自己未暴露身份,他称唿自己为「大人」,而非「公子」。 「你胡说什么呢!」桑云斥了苍妙一句。 这个小倌儿羞辱自己可以,怎么可以羞辱许大人呢?桑云下意识的斥责,忘记压低声音,暴露了自己原本的声音——清脆明朗的女音。 苍妙似乎并不惊讶,他笑着望向许遵,问道:「大人,你既不是来找乐子的,那是来做什么的呢?」 许遵盯着他,冷冷发问:「你是否还有别名?」 苍妙笑得更加放肆,声音蛊惑道:「大人是说哪种别名?若是乖乖、心肝儿这类的,我有很多。」 一丝甜腻的香气钻入桑云鼻中,桑云不自觉打了个喷嚏。不知是苍妙身上的胭脂气太浓,还是房间角落的薰香味儿过重,又或者...纯粹是苍妙的话噁心到自己了。 被噁心到的可不止桑云一人,许遵的脸色异常难看,他一字一顿道:「比如说——莫如?」 苍妙一愣,随即笑着否认道:「我有千万个别名,偏偏没有这个,但若是大人赐给我,我也感恩不已。」 「你跟李熙河是什么关系?」许遵不理会他的说辞,继续问道。 「李熙河是谁?听名字,不像是咱们中原人。」苍妙答道。 「苍妙,你既叫我一声大人,怕是早知我身份。既如此,我们何不互相都坦诚些?我们已经查得,西夏使节李熙河是你的恩客,他十分宠幸你。甚至在自己死前的一天晚上,还来找你共度春宵。」 「他所中的毒,是由后庭进入的,十分隐蔽。能想到这种下毒方式的人,一定与他关系亲密。」 「苍妙,你认识桃儿么?要不要让她来和你当面对峙一下?」 许遵每说一句,苍妙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最后,在许遵提到「桃儿」时,苍妙闭上眼,像是认栽,可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后,许遵看到的,不是悔意、愤怒、羞愧、害怕,而是极深的冷意。 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把软剑,直刺向许遵。 许遵反应极快地躲过,眼眸一眯,「身段这么软,原来是个练家子。」 苍妙脚踩床榻,飞到半空,又来了个迴旋刺。 桑云来不及思考,直接飞扑向许遵,将他扑倒在地,躲过这一刺,可桑云的头皮却被伤到,连带着头髮,散去一缕。 明明是温香软玉在怀,许遵却来不及细品,只在桑云耳中低语:「搬救兵。」 桑云听了这话,忙忍着痛意,起身去开门。 苍妙自是知晓桑云的用意,用剑挑起软椅,就要砸向桑云。但桑云身手够快,她逃出门去,椅子才落下来。 桑云一路跌撞,她大声唿救:「救命!快救命!」 只见她从三楼跑到一楼,刚好撞上从门外进来的钟大身上。 「钟大哥,大人他...」 钟大见她一身狼狈样,心知不好,没听完她的话,忙往楼上而去。 昏暗的楼里,又重新亮起灯,桑云的唿喊确实惊动了一些沉醉在温柔乡里的人。 房间内。 许遵到底是个书生,纵然反应再快,也敌不过练家子的功夫,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去十五。 苍妙手中软剑刺中许遵背部,鲜血喷溅之中,他冷笑道:「许大人,好奇可是会害死猫的,有些事,你就不该知道,你瞧,尚大人不就比你聪明多了。」 第96章 大人,您一定要坚持住 苍妙嘴上嘲讽着,手中的剑更是用力往许遵体内更深处刺去。 许遵皱眉,他能感觉到疼,也能感觉到自己流了很多血,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背部,但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煳—— 门被「哐当」一声大力撞开,许遵看到钟大领着一队人马冲进房间,他还看到桑云狼狈又焦急的神色,他很想说一声自己没事,可是刚张口,一口鲜血喷出来,自己仿佛更加虚弱了。 「你敢伤害朝廷命官!」钟大愤怒不已,抽出剑,向苍妙刺去。 苍妙常年练武,看钟大的身手,就知此人武力在自己之上。于是,他丢下剑,将身前的桌椅丢向钟大和他的手下,自己则翻身破窗逃走。 钟大望向桑云,「公子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钟大大喊一声:「给我追!追不回来,一律革职处置!」 他自个儿则跟随苍妙的身影,也从窗户跳出,势要将伤害自家公子的贼人追捕回来。 桑云看着倒在血泊中,已经气若游丝的许遵,又是心急又是心疼,她知道中了刀的人不能随意动,否则引起更多的失血,后患无穷。 「大人,请您一定要撑住!您不能有事!我不许您有事!」桑云在许遵耳边喊道。 随后,她打开门,冲着一群过来围观的人,亮出自己的腰牌道:「我是大理寺捕快,大理寺卿许大人受伤,烦请各位找块木板来,抬大人到最近的医馆,事后必有重谢!」
第111页 众人一听,忙散开去帮忙,不一会儿就找来一块所谓的木板——是拆了的房门。 男子们毕竟气力大,两个人一抬,就将已经昏迷过去的许遵抬放到门板上,然后向外搬去。 「我知道这附近最近的医馆在哪儿,都跟我走!」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男子走在前面道。 楼里过夜的客人看起来都很热情,有些是真的发善心,不能见死不救,更多的,是知晓了躺在板子上的人的身份,想要攀些关系。毕竟商人都是想要在官员里找个靠山的。而龟公和楼里的伙计们,要么不露面,要么出来看了一眼,又立刻缩回房里,仿佛怕沾上什么。 外头就有驴车,领头的中年男子付了钱,让人将许遵放在驴车上,桑云跟在驴车后头,借着月光,看到许遵侧过的脸上毫无血色,她伸出手去,碰了碰许遵的脸——冷得如同寒冰。 桑云也顾不得外头的气温,直接将自个儿的袄子脱下,披在了许遵身上。 「大人,坚持住,快到了,求您,一定要坚持住。」 她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哪怕当初被人绑在暗无天日的房子里,抬入棺中,她也不似此刻这般惶恐。 身上虽冷,脸上却是不自觉流下热泪。 没了袄子遮掩,桑云曼妙的女性身姿就暴露在众人的视野里,这几个跟驴车的男子都是风月场所中的常客,一看桑云,就知她是女子,不禁都露出惊讶的目光,再一联想到她在大堂花五十两金买下苍妙时的魄力,又见此刻她凄悽惶惶的小女儿模样,纷纷面面相觑,脑中有了诸多猜测。但大家在赶路,加上对方是公门中人,便没有开口多问什么不该问的,生意人嘛,这点眼力见儿总是有的。 到了医馆,大夫已经歇下,领头的商人大概跟这大夫是老熟人,硬生生将人叫起。 大夫点了灯,瞧见许遵的样子,忙叫人将他抬到榻上。 「这位公子的情况比较危急,需要立刻拔刀。」大夫翻看了许遵的眼皮,又探了探脉息,做出如下诊断。 「大夫,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直说。」桑云开口道。 「你是...」 「我是这位公子的...属下。」桑云回道。 大夫点点头,「你去厨房找一片姜来,再去后屋找一团干净的纱布来。」 「好,好,我立刻去。」桑云应下,直往后头奔去。 其他人也没闲着,几个平时不做活儿的大男人,此刻烧热水的烧热水,按照大夫的嘱咐配药的配药。 万事俱备之后,大夫令桑云将姜片塞入许遵口中,随后自己握着剑柄,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拔除。 血喷溅了桑云一脸,她愣在那儿,直到大夫喊「快按住」,才慌忙抬起手,用纱布死死按住一直在流血的伤口。 大夫将止血的药涂抹在伤口上,随后替许遵包扎起来。 「幸好冬天衣裳厚,剑又没有刺中要害,否则性命堪忧。」大夫做完一切后,一边净手,一边嘆道。 「那,公子他已经没事了吗?」桑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伤到要处,剑拔了,血也止住了。若是明日能正常醒,将养一段时日就无妨了。」大夫道。 那就是还有危险...桑云皱眉,狠狠吸住鼻子。 大夫看她一眼,「姑娘,夜深露重,你要保养好自己的身子,否则如何照顾他呢?老朽家中还有几件棉衣,你若不嫌弃,拿一件披上吧。」 桑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都是穿着单衣,怕是...这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个女的了。 不过,即便知道又如何?当下之急是许大人能够平安。 「姑...姑娘...」当桑云裹了件大夫的棉衣,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几个商人拱着手,似是有话要说。 桑云并不愚钝,她猜出了这几人未说出口的话,忙道:「各位辛苦了,不如留个名帖,待我们公子醒了,必定要答谢各位的救命之恩的。」 「既如此,那咱们也就不打扰大夫和姑娘了。」 几个商人喜滋滋地留下名帖,随后道别。 大夫站在灯下,问桑云:「你要守着他么?」 「嗯,我必定要守着。」桑云点头。 「那老朽就去歇息了,炉子上的药你且好好看着,待他醒后,就要让他喝下去。」大夫说完,又看了她一眼,可能是想起自己未出阁的女儿来,又添了一句:「若是冷,便将炉子移近些。」 「是,谢过大夫。」桑云道。 第97章 大内出来的人 许遵比预料的早醒了不少,他睁眼时,四周还是一片黑暗。唯独一盏微微摇曳的烛火和火炉子里冒出的火星子,照出些光。 冰冷的墙壁透着幽冷,桑云熟睡的面孔由模煳到清晰。 许遵缓缓抬起手,摸向桑云头顶那一块被削去头皮和头髮的地方,已经结了痂。但这块暗红还是提醒许遵回忆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桑云这时该是做了什么噩梦,也醒了,睁眼时,恰好与许遵四目相对。 「大,大人,你醒了。」她高兴不已,愣了会儿,才想起大夫嘱咐的话,「你等下,我这就去盛药。大夫说了,你醒后就要把药喝了。」 许遵看着桑云麻利的样子,哑着嗓子开口:「你头顶...还疼吗?」 桑云听罢,默默自己的头,笑了笑:「不疼,就是有些丑。大人,我这算不算为办案才负的伤?您可要给我赔偿金,实在不成,给我买一顶帽子也行。」
第112页 许遵见她还有心情惦记着钱,不禁也跟着笑了笑,「好。」 桑云一怔,她将药从罐子里盛到碗里,端给许遵,许遵二话不说,端起碗来,慢慢喝了。 桑云觉得一切有些恍惚,因为许大人甚少有这样乖巧顺从的一面。在自己眼中,许大人一直都是冷着一张脸,说一不二的模样。 「咚咚——」有人敲门。 桑云忙去开门,发现居然是钟大。 他眼底布满红血丝,看起来是一夜未睡。 「终于找到了,公子他没事儿吧?」钟大关切地问道。 桑云让出一条道,让钟大能看清堂屋的状况。钟大见自家公子正坐在床榻上,除了面色苍白,其余看着无大碍的样子,便真正放心下来。 「公子,苍妙已经被捉住了,正关在咱们大理寺地牢里,给他的,是看守最严的牢房,量他是神仙,也飞不出去。」钟大禀道。 许遵点点头。 突然,钟大沉默下来,许遵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感觉奇怪,「怎么了?出现什么状况了吗?」 钟大望向桑云,「桑姑娘,还请你迴避一下,我和公子有话要说。」 桑云和许遵同时感到诧异,因为桑云也算是大理寺的一份子,而且日常和他们关系都很亲近,一般案子的事儿,是从不瞒她的。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桑云起身,往屋外走去,走之前,还不忘添了一盏烛火,将昏暗的屋子彻底照亮些。 当屋内只剩下许遵和钟大二人时,钟大才开口:「公子,您上次叫我查的,关于云溪的来歷,我已经查明了。」 「有何不妥?」许遵似乎已经预知到什么。 「他是从大内被贬出来的,原来供职的地方是翰林书艺局。」钟大道。 「怪不得瞧他有一股子书生气质,手上居然还有常年握笔才会有的老茧。」许遵恍然大悟。 「属下向熟人打听,想要知道云溪因何故被贬出大内时,却怎么都问不出来。不仅于此,云溪的资料也被销毁得一干二净。」钟大低声道。 「这事儿确实蹊跷,不过,能悄无声息办到这件事的,身份一定不低。」许遵眯了眯眸子。 涉及到大内,钟大需避开桑云,也不足为奇。 「这个苍妙也很奇怪,他的身手着实不错,我们追了他两条街,才将他擒住,为此还伤了两个兄弟。刚被捉住,苍妙就打算咬舌自尽,被我及时制止。现下,他被捆在牢里,嘴里塞着布团,无论如何都是死不成的。只是,这样好的身手,又不怕死,为国尽忠不好么?为何偏偏沦落来风月场所?」钟大说道。 「若不是他天生浪荡,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许遵声音低下去,「他是被人安排在清风馆的,其目的应当就是为了勾引李熙河,伺机杀掉他。」 钟大不再言语,许遵又道:「这幕后之人,很是了解李熙河的秉性,才能算得这么精准。」 烛火摇曳,将人影拉长,透着万般诡异。 钟大一眼看到桌上的几张名帖,拿起看了看,又交给许遵,有些无奈道:「公子,您怕是要出大名了。」 许遵翻看名帖,摇摇头:「不然,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独自将我送到这家医馆来?必定是求了人的。」 钟大见自家公子,能够完完全全站在桑姑娘的立场去思考问题,不免感到高兴。其实,刚刚自个儿进来,见公子和桑姑娘一团和气,钟大就觉得这画面十分美好。若不是有急事禀报,自个儿还真不忍打搅。 只是,桑姑娘救了公子的命是真,但收下这些名帖所带来的无穷后患也是真。毕竟,商人们不比士大夫,只看重利益,并不惜名节,出现在清风馆,被人知晓了,也不怕什么,但公子不同,先前的案子里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若是拿这一点做文章,公子还真是有些百口莫辩。不过,当时的情况危急,命与名节,一定是命更重要。 「夫人想必也很快知道了。」钟大还想起这一层,顿了顿,他请示许遵道:「苍妙...是等公子伤好了,亲自去审,还是...」 「交由刑部尚大人吧。」许遵道。 此人圆滑,但自己已经将人抓回来了,他审个人,想必是没什么太大问题。 「公子为了抓人,差些没命。尚大人只是待在自己府上,高床软枕睡了一宿,就白白得了功劳,真为公子不值。」钟大说道。 许遵摇摇头,「尚河自是个贪生怕死的,但我也不是就不怕死,只是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人抓回来就好,这时候就别计较这些了。」 钟大看向许遵,投以万分敬佩的目光。 自家公子小事上龟毛,大义上从来都是圣人之光。 钟大打开门,看到桑云抱胸,剁着脚,手上还提了一个油纸包。 「桑姑娘,外头太冷了,你快进屋暖一暖。」钟大忙让开身子。 桑云笑着,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炊饼,递给钟大,「钟大哥还没用早饭吧?快吃一个。现在还太早,我只看到一个卖炊饼的老伯,就买了几个。」 钟大接过炊饼,心中生出不少暖意。 忙乎了一夜,他呀,确实饿了。 第98章 越狱 许遵回到家中,纪氏将他训了好一通,然后忙命人去买鱼买龟,还嚷嚷着要将自己嫁妆里的上好野参从库房里翻出来,给他炖汤补身子。
第113页 「我以为娘只关心时兴的布料花样、脂粉钗环呢,原来也关心我。」许遵靠在软枕上,半翘起唇角。 「胡说,你可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要不是为了生你,我肚子上的纹路怎么会这样多,用了多少上好的药膏,都无法消除彻底。」纪氏将鸡汤端来,舀了一勺,餵到许遵嘴边。 许遵看了眼碗里漂浮的油,登时就没了胃口,将头扭向一边道:「其实按照大夫的方子,将药喝上一段时日也便好了,这鸡汤这么油,还是娘留着喝吧。」 「我今儿原本约了光禄寺少卿夫人喝她新酿的果酒,结果出了你这档子事儿,害得我酒也没得喝了,你倒还不领情。」纪氏翻了个白眼。 许遵端过鸡汤,闭着眼睛,将一碗汤当酒一样,直接干了下去。 「乖,这才是娘的好儿子。」纪氏终于满意了。 钟大敲了门,径直走了进来,见着纪氏,忙低头问安。纪氏原本是不管许遵衙门里的事务的。但今天不同,她看到钟大,连同他一併训了一顿。 「你从小就跟着遵儿,府里待你不薄。若是再有下一次,你不好好保护遵儿,让遵儿受这么大伤,我非扒了你一层皮不可。」 这种厉害的话,若是从旁的当家夫人口中说出,或许令人惧怕。但从纪氏口中说出,却像是一只纸老虎,空有其表,并无任何威慑力。 不过钟大自认许遵受伤的事儿上,自己也有一定责任,于是将头埋得更低,「是,是,夫人教训得极是。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纪氏这才端着空碗,出了房门。 「怎么样?事情都办妥了吗?」许遵问道。 「那几个商人得了恩惠,都说公子您的好话呢。至于桑姑娘,我已经将咱们府里最好的药膏送过去了,沿途还买了些芝麻,一併给她送过去。桑姑娘一直念念叨叨着要来看您,我让她先将自个儿照料妥当,来日方长。」钟大道。 「嗯。」许遵点点头,「尚大人审完苍妙了吗?」 「人是给他送去了,至于有没有审,咱就不知道了,没有风声传出,想必是还没有动作。」钟大回道。 「这个尚河...死的好歹是个他国使节,他还如此惫懒,若只是个平头百姓,那不是非要拖到元宵后?你明儿去刑部催一催,就说是我的意思。再不行,将这事儿捅到刘尚书那儿去。」许遵又道。 官家改制,恢復了六部实权,尚河想必不敢再躲懒。 「是。」钟大应下。另一面。 桑云自是不肯乖乖歇了。 她要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首先,卢菱儿原本是想要自己官人和苍妙厮混在一起的证据,以此做要挟来和离。但眼下,苍妙被捉,证据肯定是没了。但那夜清风馆的状况,许多人都看见了,再加上几个商人的亲身参与,将这事儿传得绘声绘色。桑云无法透露太多案子的实情,但吓唬吓唬卢菱儿的官人还是可行的。这不,卢菱儿的官人听到苍妙卷进了杀人案里,立刻吓得不敢再去清风馆风流,生怕什么不干不净的事情牵扯到自己。 卢菱儿暂时还是无法和离,但自家官人倒是老实了许久。按照约定,卢菱儿无法付给桑云更多钱。仅仅只是那三十贯的定金没有收回。 给耳目馆的伙计付了月钱,又将屋子修缮一番,最后也就剩下二十贯不到。 桑云没法去伯爵府看许大人,又听说最近卫国长公主一直陪着张七巧,自个儿也不便上门叨扰,就买了针线,又从书画摊儿上买了幅仕女图,干脆坐在屋子内缝制起香囊来。 原本,她手上是有现成的样子,就算自己的针线功夫再不好。但好歹是女人,怎么着也能大差不差地做出来。可谁让人家许大人品味独特呢? 两日过去,基本的样子已经出来了,只是...桑云看着,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哎,描荷花、鸳鸯什么的都容易,可是要描人,真的好难吶。 许遵在府中锦衣玉食地将养了两天,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钟大匆匆进入房内,脸上满是愤懑。 「公子,刑部的人放出消息说,苍妙越狱逃跑了。」 「什么?」许遵勐地坐直身子,后背的伤口经过这一拉扯,痛得令他皱眉。 「公子,您慢点儿。」钟大一个大老粗,虽不知道怎么照顾人,但也是极心疼自家公子的。 「刑部大牢比大理寺的大牢还要牢固,怎么可能越得了狱?」许遵觉得此事甚为荒唐,像是天方夜谭。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这件事就是确确实实发生了。刑部的人说,苍妙诡计多端,迷晕了看守的人,将自己打扮作刑部之人,又打伤了认出他的人,这才成功逃跑的。」钟大道。 「简直胡说八道。」许遵斥道。 从前路志高逃狱,是因为他懂些邪术。但苍妙只是个普通的练家子,如何能逃出生天?除非...有人刻意放他走。 「钟大,我们去刑部会会尚河。」许遵道。 「不可。」钟大忙拦住他,「案子的事儿再重要,也重要不过您的身体。您现在这样出去,夫人回头真能扒了我的皮。」 「你跟了我这么久,见过我决定的事,会反悔的么?」许遵冷冷道。 「不曾。」钟大蹙眉。 许遵向来说话算话,钟大头一次后悔自己禀报一件事儿,报得太急。公子怎么着都要亲自过问,那晚一刻知道,就能多休息一会儿了。
第114页 最后,钟大只能由着许遵的性子,向尚府发了拜帖。 奇怪的是,尚河似乎知道许遵要来,门房早有准备。 厅堂内,炭火、热水、糕点都备下了,府上的婆子还特意告知许遵,自家主君关心许大人的伤,所以吩咐备的是参茶。 许遵坐着软轿来,但还是因一路颠簸,感觉不适。 他皱着眉头,面色苍白,在厅堂枯坐许久,尚河进来时,却是红光满面。 第99章 天机 「许大人,你的伤势如何了?我可是挂念得紧。许大人你有急事,派人来禀告一声就成,我去府上叨扰,也好过你带伤来啊。」尚河说。 许遵并不想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道:「尚大人,苍妙为何会从刑部大牢中逃走?」 「原来是这事。」尚河顿了一顿,笑得温润,「说来确实是我的责任,这些看守的人大冷天贪喝酒,这才给了苍妙这厮可趁之机。我已派人去追捕了,许大人不必过于记挂。」 「真的只是因为狱卒贪喝酒吗?尚大人在刑部多年,可曾听过这样的荒谬之事?」许遵盯着他,直言道。 尚河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弭,他的官位在许遵之上,又比许遵年长,许遵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真的没打算给自己一点面子。 「许大人这是怀疑我?」 「不错。」许遵干脆把话敞开了说,「刑部大牢守卫森严,我不信在没有内鬼相助的情形下,苍妙能顺利逃出。我只是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小倌儿,何以能叫尚大人偏心。或者...有人想要李熙河的性命,苍妙不过是一个棋子。尚大人知道内情,不看僧面看佛面?」 尚河眼中晦暗不明,整个人沉默了下来。 他越是这样,许遵越是觉得——自己猜对了。 「所以,那个人是谁?李熙河是西夏人,和那个人有何恩怨?」许遵问道。 尚河看了眼守在门口的钟大,开口道:「许大人,还请让你的人退下。」 许遵尚未开口,钟大只是瞧了眼自家公子的眼神,便心有灵犀地退下,还替二人关上门。 屋子内的光线剎时暗了下来。 「许大人,你很聪明,但为官者,光有聪明,可不行。你在清风馆闹出这么大动静,朝堂内,已经有人参了你一本,是我连同其他几位大人,一同保了你,官家也自是相信你的清白,你要懂得感恩。」尚河缓缓而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许遵问出这句话后,自己先沉默下来,因为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尚河那双老狐狸般的眼睛里抛出精光,「李熙河一个西夏人,谁会和他有什么恩怨?即便他强抢民女,到处吃喝嫖赌,也没有谁有能耐将他如何,毕竟这个西夏人是使节。苍妙一个风月之人,我怎么会偏心这种人呢?许大人自己都说出来了,这不是很明白么?」 许遵自脚底而起的凉意,已经窜到了身上其他部位。 尚河见此,更是将谜底揭得透亮一些,「许大人知道吗?官家打算伐夏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许遵蹙眉。 「王韶在西北苦心经营多年,官家意在寻找合适的时机覆灭西夏,夺回幽云十六州,重兴我大宋国威。现下,西夏政局出现裂缝,时机已经成熟,需要一个由头罢了。使节命丧他国,正是开战的意头。」尚河顿了顿又道:「朝堂上,许多大人都对战争提出反对意见,但官家意志十分坚定。」 「这事儿虽还未宣布开来,但嗅觉敏锐之人,已经猜到了。许大人断案如神,为何对于政局之事却如此迟钝?」尚河坐下来,喝一口参茶,又慢悠悠道:「早就听闻许大人才华横溢,又能力出众,可谓年轻有为。但处事上总是差了那么几分,不过这也不打紧,人嘛,都是有缺陷的。老夫比你虚长一些岁数,说这些,也是为你好。如今的官家,有抱负,并不想做那守成之君。他需要的,不光是能力出众的人,还要是支持他的人。」 话尽于此,尚河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多。 他打开门,回头望了面色苍白的许遵一眼,「许大人回家好好将养着吧,顺道仔细想想,有些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尚河离开,钟大走进屋内,见自家公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尚大人和您说了什么?」钟大察觉不对,不免有些焦急。 许遵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剧烈咳嗽几声,竟咳出一口血来,随即,靠在椅背上,失去意识。 「公子!」钟大慌乱大喊。 许遵被紧急送回伯爵府,顺道传了郎中入府诊治。 纪氏正在别人家,同相熟的夫人们喝茶,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下一惊,忙火急火燎赶回府。 「大夫,我儿子怎么样?」纪氏匆匆步入许遵房内,看见大夫,着急问道。 「夫人。」大夫刚给许遵探完脉,禀道:「公子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引发了心疾,加上后背的伤并未养好,就强硬出门,体质虚弱,感染了风寒,这才昏厥过去。眼下,我给公子开一张方子,要将公子体内的寒气逼出,再细细将养个把月,总归,公子可不能再受寒,或是什么刺激了。」 「好,多谢大夫。」纪氏令身旁女使给大夫赏钱,随后走出屋外。 钟大脱去外袄,只着单衣,正跪在庭院中央,见纪氏出来,忙磕头道:「夫人,是属下的错,属下不该由着公子出门,属下...甘愿受罚。」
第115页 纪氏抬手,正要打他两巴掌,问他的罪,却见他两颊已经高高肿起,一般的下人没这么大手劲儿,也不敢对着许遵的心腹这么下手,只能是他自己打的。于是,她高高抬起的手,终归是无力落下。 「我要真扒了你的皮,遵儿醒后,想必也是心痛。我问你,遵儿去了何处,受了谁的刺激?」为母则刚,纪氏这话,正是尽自己所能,为儿子讨回个公道。 「去了刑部侍郎尚大人府上,问询关于西夏使者案情一事,具体尚大人与公子说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钟大如实说道。 尚府? 尚大人官职比遵儿高,尚家的老夫人和太皇太后相熟,时常进宫请安。 纪氏感到有些无力,但她胸口憋着这股子闷气,无处发泄,只得指着钟大道:「你给我跪在这冷地里好好悔过,什么时候遵儿醒了,你才许起。」 「是。」钟大应道。 第100章 心事欲与何人知 许遵醒来时,已是夜里。 桌上的灯几近灭的状态,借着窗外月光的映照,勉强能看到此刻正坐在桌前打盹儿的女使身影,只是这身影格外熟悉,竟是...怎么会? 许遵摇了摇头,想要将这乱糟糟的想法晃去。 「水,倒杯水。」许遵喉咙里灼烧得厉害,他哑着嗓子,唤那名女使。 他的声音很小,没能将女使叫醒,倒是醒后窸窸窣窣挣扎着起来的声音,将她惊醒。 「大人,你醒了?」她语气兴奋莫名,忙走近。 许遵这才看到,眼前的女子,竟真是桑云。他暗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告诉自己:确实是醒了,不在梦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许遵觉得不可思议。 桑云见她的许大人好端端坐在这儿,没有长睡不醒,精神看着也尚可,便开始情绪浓烈地与许遵讲述自己是如何混进伯爵府的。 她开始是从阿岳口中得知,钟大感染风寒病倒的事的,她感觉奇怪。因为钟大哥的身体好得很,一点点风寒如何能击倒他?桑云往深处打探,这才知道些许内情:许遵顶着未癒合的伤口外出,昏厥在外,导致随从钟大受罚,大冷天脱了袄子,在庭院里连跪好几个时辰,最后也是一病不起。 「我担心钟大哥,更担心大人你。于是我就去钟大哥家中看他了,他倒是无大事,休养几天便好,毕竟是练武的身板儿。但是大人您的情况,他也说不好。我想来看您,求了钟大哥半天,他才给我想出这么一个主意,让我假扮你们府上的女使,由钟大嫂领着混进府上。」桑云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你真是胆大包天,咳咳...」许遵皱眉。 这丫头确实有几分机灵劲儿,可这是伯爵府。要是被自己的大哥大嫂知道,一定会生出事端来。 桑云见许遵咳嗽,忙去倒了杯水来,递到他手中。 许遵也未客气,将水喝了个干净。 「还要吗?」桑云关切地问。 「不要了。」许遵盯着她,见她眼下乌青,就知她这几日都未睡好,「你快些回去,家里的女使很多,不缺人照顾的。」 因着许遵状态虚弱,所以语气听来便格外温软。 桑云大着胆子,一口回绝,「不要。」 「大人,您就让我多陪陪您吧。从前,都是您护着我,帮着我。现在,我想多陪陪您,哪怕只是做着端茶倒水这样的事情,我也愿意。」桑云发自肺腑地说道。 大约是灯光够暗,或者桑云脸皮本来就够厚,再加上自个儿也算同许遵患难与共,桑云就大着胆子,将什么都说了。 「我喜欢大人,哪怕大人是天上的月,我是地上的泥,我几辈子也够不着,可是能陪着大人,看着大人,大人将月光的光辉映照我几分,我就心满意足了。」桑云道。 许遵知道桑云性格虎,但没想到这么虎。 他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桑云,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应。待到反应过来时,不禁竖起拳头,连咳好几声。 「大人,快,喝水。」桑云又倒了杯水递过去,还坐到床沿上,轻轻拍打许遵的背部。 她手掌心的温度,隔着单衣,悉数被许遵感知,他浑身冒出一股陌生的躁动来,忙低下头,将凉水喝光。 喝完水,许遵细细地望向她——她穿着家中女使的衣服,藕色的对襟短袄,上面镶了一圈茸茸的狸毛,加上她原本就圆润的眼角,就这么向上撇着,显得颇为可爱。 身体内那股子陌生的躁动不光没有被凉水压住,反而扩散向四肢。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许遵压着嗓子道。 「当然知道,大人或许觉得我没脸没皮,可是我就是要说。我听到大人昏厥的消息,整个人都坐不住了,我怕大人受伤,怕大人死。大人不知道,那日在清风楼,我眼见大人中剑,心中真是慌乱得不得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如果大人出事了,我该怎么活?」桑云絮絮叨叨地说道。 「所以大人,你喜欢我吗?哪怕...只是一刻?」桑云大着胆子,问出这一句。 问出之后,她又很后悔,因为表达自己的情感是一回事,问别人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自己都这么主动了,若是大人说「不喜欢」,自己的面子往哪儿搁呀,再不济,自己也是个姑娘家。 许遵看着她纠结的样子,突然想起尚河的话——许大人才华横溢,又能力出众,可谓年轻有为,但处事上总是差了那么几分。
第116页 他向来不够圆融,现在看来,连坦诚也不够,还不如眼前这个丫头。 不过...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其实...是有的,而且不止一刻。」许遵轻声道。 桑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 许遵却不乐意将话说第二次了,他撇过头,低声道:「你的问题我回答了,你现在可以走了么?」 桑云兴致起来了,她干脆就坐在了床沿上不下去了。 「大人,你到底是因何事受了刺激?仅仅只是苍妙逃跑吗?」 许遵身子一僵,他脱口而出:「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不过,在他看到桑云的目光里,并不都是好奇,更多的是关心时,又不忍心斥责她了。 他对她,总是心软。 「只是发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样。」许遵艰涩地开口道。 「大人你是指案子吗?案子的真相,不是一直都不是我们所想像的那样吗?」桑云不解,可是她毕竟聪明,看着许遵略显颓然的面色,似乎猜到了什么,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是不是,兇手的作案动机,超出您的想像之外?您对人性感到迷惑,或是失望?」 许遵转过头,看向她,心中一动。 「你觉得是真相重要,还是大局重要?」许遵冷不丁地问她道。 桑云并不能完全理解,但还是照着自己的想法答了,「我觉得无论是我,还是黄仵作,或是大人您,所做的事情,就是为受冤之人洗白冤屈,将犯罪之人绳之于法,所以真相自然最重要。但若是大局大到关乎数以千计之人的性命,那便是大局重要了,打个比方,将军难免沙场死,却还是坚守阵地。因为死了这些士兵,固然令人难过,但也保全了更多百姓的性命。」 桑云这么胡乱解释一通,莫名其妙令许遵释怀不少。 第101章 瞎猫抓着死耗子 「或许你是对的。」他目光空洞,只看着床帏一角,不再说话。 那一瞬间,桑云觉得他将自己隔绝在了世界之外。不过,纵然他是孤寂的冰川,她也想不畏严寒地去陪伴。 「对了大人,我之前说过,要给你绣一个香囊来着,你说喜欢仕女图,我就缝了一个仕女在上面...不过有些丑。」桑云有点不好意思,但自己亲手做的,总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许遵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好奇地看着桑云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香囊。 制作香囊的手艺着实一般,尤其是上头的仕女图...这么说吧。如果不是桑云的介绍,许遵压根看不出这是个仕女,甚至...看不出这是个女人。 「我说我喜欢仕女图,不是喜欢缝在荷包上的仕女图,就算喜欢,你若没有这样的功底,可以不缝。」许遵捏着香囊,看看上头歪七扭八的针线,再看看桑云,嫌弃极了。 桑云倒没生气,她很有自知之明,「一回生二回熟嘛,这次不好看,不代表下次也不好看,嘿嘿。」 还有下一次? 许遵忙打断她的热情,「不必了。」 眼见她有些尴尬,许遵又道:「你功底欠缺,若真有这份心思,得了闲,我可教你作画。」 「真的?」桑元眼底露出亮光。 「嗯。」许遵被她这么胡乱一打岔,精神和心情都好转不少。 幸而自己平时没有使用贴身女使的习惯,且府中下人都知道,他独自待着时,要么是在画画,要么读书,或是处理公务,都不喜欢下人站在一边伺候,这才让桑云浑水摸鱼,能在自己房中待这么久,而不被其他人察觉。 不过,凡事有例外——此刻,许遵的房门外出现一道裊裊婷婷的身影。 「二公子,您醒了吗?我是来给您送药的。」有人敲门道。 许遵狐疑,这声音听着不像是母亲身边伺候的女使,有些陌生。但人既来了,他也不好装作听不见。于是使了使眼色,让桑云藏到架子后头。 待桑云藏好时,许遵才开口道:「进来吧。」 来人进来后,许遵觉得她面容看着熟悉,想了想,突然想起她是谁——那日自个儿与钟大匆忙从后门离开,撞见嫂嫂身边的女使英儿与她站在假山后,英儿说她是府里刚採买来的丫鬟。当时夜色太晚,她又低着头,压根看不清神色,这会儿瞧着,长得还挺俊俏。 不过,许遵可向来对这些往自己身边凑的俊俏丫头没什么好感。 「药已送到,你且下去吧。」 丫鬟却站在原地不动,「二,二公子,夫人说,要我看着二公子你喝完才许走的。」 「夫人?哪个夫人?我母亲吗?」许遵面无表情道。 丫鬟一愣,「是,是。」 许遵盯着她,直把她盯得手足无措,方才露出笑意道:「药苦不苦?你帮我试试呢?」 丫鬟有些慌张,转身道:「那我去给二公子拿些蜜饯来。」 「不必。」许遵强调道:「幼时,母亲身边的嬷嬷都会帮我试药,怎么偏偏你就不成?这点伺候的规矩都不懂吗?」 许遵带着病容,却不怒自威,丫鬟实在胆小,可就是愣在那儿,不肯试。 「既不肯,那你把药端走吧。」许遵道。 丫鬟犹豫片刻,端着药碗,可走到门口时,又迴转过身,来到许遵面前,舀了一勺子药,半是恳求,半是强迫地餵到他嘴边,「二公子,求您喝两口吧,不然夫人不会放过我的。我刚来府中,真的很怕做不好事情而受罚。」
第117页 许遵冷冷地看着她,就是不张开嘴。 丫鬟大着胆子,将勺子又送近了一些。由于过分紧张,勺中的药竟洒到被子上。 许遵蹙眉,丫鬟却没留意到,只顾着劝许遵喝药。 两人如此僵持着,桑云站在架子后,将这场景看了个真切。 岂有此理!哪有人不喝药,旁人还非要逼着他喝的道理?这里头一定有诈。 她攀着架子,由于着急,不小心让架子上的瓷器发出响动。 这丫鬟仿如从梦中惊醒,她放下药,慢慢走向书架—— 桑云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丫鬟人才走到书架后,她就一把勒住丫鬟的脖子,另一只手砸碎架子上的一只瓷瓶儿,捡了最尖锐的一块,抵向丫鬟。 「竟然下毒谋害许大人,该当何罪!」 不管是不是,桑云先下手为强,先给丫鬟扣上一顶大帽子。 丫鬟起初还挣扎,可眼见桑云是真的敢将碎瓷往自己脖子上扎,便吓得一动不动。 「我没有,你,你不要胡说!你是谁?大半夜,你怎么会在二公子房中?」丫鬟一边否认,一边质问起桑云来。可因为害怕,连质问人的语气都是弱弱的。 「我是谁?我听说有人要算计许大人,特埋伏在此,果真抓到你!」桑云脑中热血上涌,她能感受到这丫鬟在听到「算计」二字时,身子明显抖了一抖,气势更弱,于是在心中窃喜——这瞎猫也能逮只死耗子么? 桑云有些得意地望向许遵。 许遵内心大感震惊,这丫头太虎了,真的太虎了!时时刻刻给自个儿惊吓,哦不对,是惊喜。 桑云从许遵的眼里,看到肯定,胆子愈发大了。 她左看右看,看到桌上有一团纱布,直接拿纱布将丫鬟手脚全绑了。 许遵探身一瞧——好傢伙!丫鬟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倒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桑云绑人的手法虽然奇怪,但到底乱拳打死老师傅了。 「你不是说我胡说吗?来,你给我把药喝了,只要你喝下去没事儿,我就把你放了,如何?」桑云说着,也没给这丫鬟选择的,直接拿起药碗,捏住她下巴,给她灌下去大半。 丫鬟剧烈咳嗽着,可是药已下肚,已经没有迴旋的余地了。 很快,这丫鬟整个人开始不对劲儿起来——不过不是出现痛苦的中毒迹象,而是面色潮红,眼神迷离,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中了迷情之药。 连桑云都看出来了,许遵自是心中明白大半,眼神越来越冷。 第102章 不一般的元宵节 清晨,该丫鬟被送到纪氏跟前,许遵院子里的僕人同纪氏,将昨儿夜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丫鬟此刻已经清醒,看到纪氏,整个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你敢用这样下三滥的法子勾引遵儿?」纪氏大清早的,听到这事儿,火气顿时就上来了。 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念书刻苦,长大后又懂得挣钱,处处孝敬自个儿。最要紧的是,他但凡遇上什么事儿,都自己解决了,未让她操心过半分。如今,他才一病,就有人按捺不住,自己身为人母,岂能容得? 「来人!」纪氏喊道,「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叫府上所有丫头们看看,这就是勾引主子的下场!打完板子后,叫牙婆子过来,将她提脚发卖了。」 「是!」下人正要领命前去,却被突然闯进院子的何氏带人拦下。 「且慢!」何氏拦了人,随后才向纪氏道:「母亲,娇儿是我买进府的,她不懂事,母亲责骂或是责打都成,怎地就要发卖了呢?」 纪氏看向何氏这副看似恭敬,实则忤逆的姿态,心中怒火越发盛。 当初,自己被说给遵儿他父亲时,原伯爵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大户人家总归心硬些,她人还没去,就开始给伯爷说续弦。于是,原伯爵夫人急怒攻心之下,人一下子就去了。许昌之就是从那时记恨上自己的。 说来,她对许昌之这个继子有愧疚。所以对他万分上心,连带着他的妻子何氏,她也从不拿婆婆的架子去压人,却没想到让来让去,让成了今日的祸端。 「你虽是伯爵夫人,但我是你婆母。难道婆母要发卖一个下人,还要经过你同意不成?」纪氏直看向她道。 何氏一愣——自己这位婆婆倒是难得硬气一回,怕是这次真戳到她的底线上去了。说来说去,也怪娇儿行事过于鲁莽,一点手段不讲,许遵岂是个那么容易摆弄的人? 「母亲说得是,总归是我心软,这大过年的,挨了打又被发卖的丫头,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但她做错事,母亲罚她是应该的,既然要罚,那就罚吧。」何氏语气软了下来。 纪氏虽平日里不管事儿,只对吃穿在意,但好歹也是官宦小姐出身,这大宅院里的弯弯绕绕,她岂能不懂? 自己硬了,何氏就软,话里话外的,是要当着满府的面儿,告诉大家,自己心狠,而她慈悲。 不过——纪氏就不让她得逞。 只见纪氏清了清嗓子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该心慈的时候心慈,是为了积德,该立威的时候就得立威,否则还怎么管好一个家?这丫头刚进府,就敢端着迷情药给家中的二公子喝,想要土鸡飞上枝头成凤凰,这都不管,那大傢伙儿有样学样,改日也把这药端给昌哥儿怎么是好?今日母亲教你如何管教下人,你且看着就是。」
第118页 纪氏这一番话,说她不会管教下人,是非不分,迟早有一天自食恶果,直接叫何氏彻底闹了个没脸。 何氏还不能辩驳,只得低下头,道了声:「是。」 许遵房中,桑云已经被送走,许遵坐在床榻上看书,院中小厮悄声进来,将刚刚府上发生的这一幕告诉了他。 「公子,您没瞧见呢,夫人好威风。那丫头被打得不轻,夫人还赏了药膏下去,要她将身子养得半好了,才要发卖,省得死在外头。」 母亲这样恩威并施,许遵并不意外,他好奇的是另一桩事——这个叫娇儿的丫头刚入府,能摸黑到自己房中,一定是有人暗中授意和引路,否则她不敢,也不能。其次,她口口声声说是母亲让的,但母亲同自己身边的人都是称唿自己为「公子」,满府里,只有那边的人,才会称唿自己「二公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不过...嫂嫂为何要光明正大,冒着顶撞母亲的风险,去救一个下人呢? 许遵不免又想到那个晚上——英儿同这丫鬟在假山后鬼鬼祟祟,被自己逮了个正着。 「你去查一下这个娇儿的来歷,从哪个牙婆手里买的,家中是做什么的,是否是汴京人氏,都要查清楚。」许遵吩咐道。 「是,小的即刻去办。」下人领命。 另一厢,纪氏处置了娇儿,回到自己房中,正端着燕窝羹,小口小口地喝着,花嬷嬷就进来了。 「大娘子,问清楚了,昨儿在遵哥儿房中拿下那狐狸精的,确实是桑姑娘没错,一大早的,遵哥儿就派人送她归家去了。」 「她为何大半夜的,会在遵儿房中?」纪氏奇道。 「遵哥儿对外说是,自己知道有人要暗害他,所以请了桑姑娘来抓人的。但桑姑娘毕竟是个姑娘,这话一听就是咱哥儿有意包庇。我去打探了下,好像是这个桑姑娘自己要入府看望遵哥儿,走的是钟大媳妇儿的门路。」花嬷嬷说道。 纪氏闷声一笑,「看来这丫头对遵儿是真心,只是没半点规矩,还有就是...」 顿了顿,纪氏将碗放下,嘆口气道:「有些可惜了。」 过了会儿,纪氏又对花嬷嬷道:「罢了,快元宵了,你让府中单独备一份浮元子和灌藕。对了,糖瓜蒌也捎上一份,送去给桑姑娘。姑娘还年轻,大约喜欢吃甜的。」 花嬷嬷直接应下了。 汴京城内的百姓都在忙着过元宵的准备,年轻的男女们都盼着这一日,能在街上遇见令自己一见倾心的人。不过,有的人则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城郊乱葬岗发现一具新鲜女尸——她的面部被毁,手臂有狗的牙印,身着华服,却被人胡乱埋在乱葬岗。 据说,是一乞丐得了一根珠钗,想去当铺兑钱,当铺老闆认出这根珠钗的价值,认为乞丐是偷来的,便报了官。乞丐说,这是在乱葬岗死人身上捡的,由此才引出这件案子。 「让桑捕快去吧。」许遵对下属说道。 自己不能去现场,钟大也病在家中。虽说大理寺可用之人很多,但他有意想锻鍊锻鍊桑云,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这样,她就能光明正大进出伯爵府,向自己禀告案情,自己也能时常见到她了。 第103章 红颜薄命 桑云一走近乱葬岗,就闻到腐败的尸体味儿。这气味儿沖天,沾到身上,得用皂荚洗好几遍身子,才能去除。 乱葬岗上的很多坟,都许多年不曾有人祭拜了,更不提修缮,破败得厉害。有些烂掉的棺木被雨水冲出泥土,还有些新鲜尸体是拿草蓆裹了丢弃在这儿的。那股子腐败味儿就是从这些新旧尸体上散发出的。 「要不是那个乞丐,我们还真发现不了这具尸体。毕竟大过年的谁愿意来这地儿,不是自找晦气么?」 「也幸亏是冬天,加上发现得早,否则又得难为黄仵作了。」大理寺跟过来的几个捕快纷纷议论道。 黄明子倒不怕什么为难不为难的,有尸体,他就上,这么多年以来,一贯如此。 「死者面容被毁,从肌肤和牙齿来看,死者的年龄应该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上下,裸露在外的部位均没有外伤,但肌肤呈现樱桃红...」 「她是中毒死的?」桑云插了一嘴。 黄明子看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将死者的舌头拔出,指着道:「是也不是,她的舌根处并无发黑症状。所以并不是吞入毒物所致的中毒,而是烧炭。一般毒物所致死亡的尸体,肌肤会呈青紫或黑紫色。但烧炭中毒的,才会出现这种樱桃红。」 桑云蹲下身来,细细朝尸体望去,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其他几个大理寺的老爷们儿,都往不远处一站,只等着黄明子验完尸,再将尸体抬回去完事儿,倒是桑云不怕臭,又认真仔细,还真是形成鲜明对比。许大人将查证的事儿交给她一个姑娘家负责,也自有他的道理。不过,幸而桑云往日的人缘儿不错,几个老爷们儿听她指挥办事儿,也没有不服气。 黄明子心中对桑云赞赏,面上却不显。 「奇怪,看她穿的衣裳,绝对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可一般大户人家取暖用的炭盆都有专人盯着,家中的房子也不可能是密闭状态,怎么可能会出现中毒症状呢?」桑云自言自语道。 每年冬天,都有人因为烧炭取暖中毒而亡,这事儿不稀奇,但在大户人家就很稀奇了。何况,这姑娘容貌被毁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一看就是有人想要掩藏她的身份。
第119页 桑云心中有了一些思量,便喊大队伍撤回了。 回到大理寺,黄明子很快对尸体进行又一次检验。 褪去衣物,黄明子先从尸身的尸斑,结合冬季的温度,推断出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四五日前。同时,他还发现两个奇怪的点:第一,女子臂膀上有一处牙印,却非人的牙齿所造成,对比下来,更像是狗牙所导致的牙痕。第二,该女子并非处子,但行过周公之礼的痕迹,却非近日所致,而是一处陈旧性破裂伤。 下午,桑云就去到伯爵府上,将所见所闻,和自己的一些看法说给许遵听。 当桑云说到女子容貌被毁时,许遵一怔。 「大人,您怎么了?」桑云对许遵的一言一行都很是关注。 桑云继续说,当说到女子非处子,但行房事的痕迹,较为久远之时,许遵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由此剧烈咳嗽起来。 「大人,您喝水。」桑云赶忙为他倒了杯热茶。 「十六七岁,烧炭死亡,非完璧,面部被毁...这么多巧合撞在一处,就不是巧合了。」许遵低声道。 「大人,您在说什么?」桑云有些着急。 许遵抬头望着她,眼神复杂,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事道出口:「早年间,我曾议亲,对方是襄阳侯府的庶出小姐。虽是庶出,但襄阳侯府统共就这么两个姑娘,都养在家中主母名下,规矩才学上,都不曾出错。我见过她两面,虽然我一向不喜欢过于骄矜的女人,但对她印象尚可,所以当初并未拒绝这门亲事。」 桑云心中发酸,但为了案子,还是继续听下去了。 「后来,有人在河上发现一具漂浮的女尸,面容全毁,烧炭而亡,亦非完璧。那时候大理寺的李大人从她腰间的挂饰上,查出她的身份,正是我那未过门的妻子。」 「她是自杀,李大人认为她心中有爱慕却不能相守之人,却被迫嫁给我,这才选择了自我了断的路。襄阳侯府势大,那时同我家中协商,为保全我那未婚妻的名声,并未对外公布这么多。于是,外头起了流言,只说襄阳侯府的小姐不愿嫁给我,这才选择自尽,外头起了诸多揣测,说我纨绔,说我暴戾,更多难听的话都有。」 「待事情平息之后,家中又要给我说婚事,这次说的亦是个世家之女。但身子骨孱弱,还未过门吶,就暴毙而亡。就这样,关于我克妻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连钟大知道得都不是很多。我心中却跟明镜似的,这种名声有人敢传,还传得绘声绘色,包括先前说我纨绔、暴戾那些,都有我那位好大哥和好嫂嫂的一份功劳,或者说,他们当居首功。」 「再后来,我放了外任,直到今年才回来。」 桑云听完许遵略带自嘲的叙述,心中的酸意转为心疼。原来,被人误会,被人羞辱,被人欺负...许大人也有这般经歷。 她还以为,许大人这样的天之骄子,该是过得风平浪静,顺遂非常呢。 许遵见她不说话,便朝她看了一眼,只见这傻丫头的眼神,就猜到她在想什么。 有些人,就是因为心地太好,所以格外傻气。 「所以你没有什么看法吗?」许遵不满地开口道。 桑云回过神来,想了想,「确实同襄阳侯府小姐的死法过于相像。所以,也许要将襄阳侯府视作一条重要线索。」 「你还是先从尸体本身着手吧,死了个百姓倒还好办,这真是死了个世家小姐,麻烦事还在后头呢。」许遵说道。 桑云一开始并不明白许遵口中的「麻烦事」究竟指的什么,直到——死者身份被确定。 第104章 潘眉儿 死者是国子监祭酒之女潘眉儿,十七岁。 由于潘眉儿的面容被损毁得厉害,光凭一根珠钗,或是身上的衣物。仅仅能判断其阶级,但无从判断其身份。 最后,还是靠着许大人一双巧手,将死者面容大致描绘了出来。 「大人,您简直是神仙吶,我以为您只会根据线索画人,没想到,通过旁人的口述也成。」桑云拿着画像,先是将许遵狠狠恭维一番,而后嘆口气,「这姑娘这样年轻好看,真是红颜薄命。」 「通过旁人口述去画人,这是牢狱中的画像小吏都会的本事。但这女子面容损毁得如此厉害,只能通过你所描绘的骨相去画人,这确实不是一般人通晓的本事。」许遵对于桑云的恭维很是享用,便给她解释了一番原理。 对于画像上的人,许遵则没有桑云这么些感慨。年轻好看也好,年老色衰也罢,高位也好,低位也罢,在许遵眼中都是相等的生命。 画像被张贴了出去,有个年轻男子鬼鬼祟祟地来大理寺,说画像上的人,很像他前东家——国子监祭酒潘大人家中小女。接待他的捕快还想问仔细些,男子却慌忙离开。 桑云待他前脚出门,后脚就拜託阿岳悄悄跟踪他。 而后,桑云携捕快们,登访潘家,但潘家主君拒绝见他们,连同门房下人也一口否认画像上的人是他们家大姑娘。 桑云倒也没有硬碰硬,而是去伯爵府,将自己吃了闭门羹一事,告知许遵。 许遵并不意外,好整以暇地问她:「所以你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桑云说道,「我让其他人先走了,自个儿在门外等了等,一直等到他们家负责採买的婆子出来,给了她一些钱,打听了一下潘府最近有没有下人被发卖一事。」
第120页 「一打听才知道,还真有这事儿,他们家上个月发卖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听那婆子描述,就是来大理寺找我们的人。我想着,这个下人该是知道些什么,想要报復潘府。但又不敢过于光明正大,这才如此。」 「嗯,然后呢?」许遵又问。 「然后我叫人去跟着他了。」桑云道。 她说完之后,歪着脖子,一副等待着许遵夸奖的模样。许遵倒也未像从前那般,对待手下人吝啬夸奖。何况,他惊喜地发现,桑云确实进步不少。 从前那个胆大包天的姑娘,现在越发有勇有谋了。 「大人,您说,这个潘眉儿的死因该有多蹊跷,家人才能不闻不问,甚至咱们找上门了,他们都不肯认呢,这可是他们家嫡女啊。」桑云奇道。 「应该不是死因多蹊跷,而是姑娘死的方式特别不体面吧。国子监是什么地方?潘大人自是将体面看得比亲人的生死要高的。」许遵道出自己的判断。 桑云又是一声嘆息,「都说生在大户人家的姑娘命好,不缺衣少食,还能有人伺候,可有时大户人家规矩多,父母也总将这些规矩什么的,看得比亲生骨肉重要,与其如此,不如生在布衣人家。」 「我虽然跟我爹娘的缘分浅,但小时候,我爹总将我抗在肩上,逗我玩儿。得了什么好吃的,也总紧着我吃。有一年,有学生送了我爹一串腊肉,我娘用豆子炖了吃,那滋味儿我能记得一辈子。」 桑云舔了舔嘴唇,回过神来时,看到许遵在用一种极其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莫名有些慌张,转过头去,说了一句:「你们府上的浮元子也很好吃,我一顿吃撑了都没捨得丢一个。」 「我们府上年年也都会做腊肉,你要是喜欢,回头我跟母亲说了,让人送去你家中。」许遵道。 「大人,您对我真好。」桑云眼中浓情蜜意。 许遵还不能适应,忙撇过头去,轻咳两声,「为了让你好好查案。」 翌日。 提供线索的男子被抓了回来,桑云刚要审问,赵延寿走了进来,打断了桑云的计划。 这赵延寿是临危受命的大理寺少卿,之前,这个官职空缺着。所以大大小小的事务才会由许遵一个人忙活。如今,许遵一病,赵延寿便突然来到,代许遵掌事。听人说,这个赵延寿颇有来头,和当今官家是拐着弯的亲戚来着。 「桑姑娘,人抓回来了,该由我来审问才是,桑姑娘不如下去歇歇,一个姑娘家不该总是这般劳累。」赵延寿说道。 他虽客气,但话里话外,全是对桑云,或者说,对女子的轻蔑。 桑云无意与他作对,便将人交给了他。可当她站定在一旁时,赵延寿又开口了,「桑姑娘,你是不放心老夫么?」 「自然不是,许大人命我审完人后,必须回去向他禀报。」桑云不卑不亢地回道。 「那还是不放心老夫。」赵延寿豆大的眼睛瞟向她,接下来的话就不是那么好听了,「审完此人,我自会向许大人禀报。桑姑娘一介女子,又不是正儿八经大理寺的人,恐怕不宜知道太多案子的具体情况。」 桑云还未回他,门外就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女子怎么了?赵大人莫非不是女子所生?」 桑云回过头,只见一满头珠翠的华服女子,和好久不见的张七巧一齐入内。 赵延寿忙向赵音舜行礼,桑云反应过来后,也赶忙行礼。 「原本是陪着张公子来大理寺瞧瞧,没想到刚来就看到这样一场好戏,赵大人可叫我刮目相看,这样的好戏我回去就跟哥哥说道说道。」赵音舜可不打算轻易放过这种拜高踩低的迂腐老头子。 「公主,公主...」赵延寿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又不是靠科举入的仕,而是靠的七弯八绕的关系,见着赵音舜这样说,自然害怕。 桑云对此事喜闻乐见,她闲闲地站在一旁,先是看了好友张七巧的脸色,觉得她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这才放心,后又将目光落到赵音舜身上,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打算—— 第105章 狐假虎威 「行了,你再多说一句,我立马回去告诉哥哥,说你欺负下属,尊卑不分。」赵音舜不想再应付一个老头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而看了桑云几眼,目光中既有挑衅,又有几分像是为她撑腰,「你来审,吾与张公子旁听。」 桑云果真没看错,这位卫国长公主因自个儿与张七巧关系亲近,颇多醋意,但却是一个具正义感的姑娘。于是低下身子,恭敬地道了声:「是。」 赵音舜见她躬身的姿态够低,得意地往大堂上一坐。 桑云便当着她的面,回忆着许遵先前审人的样子,依葫芦画瓢了起来。 该男子叫王五,之前确实是潘家的下人。虽不是家生子,但嘴甜,办事利索,挺招潘家人的喜欢。故而升得快,捞到了厨房的差事,但因贪婪,被人发现后就被逐出了潘府。 「王五,潘家大姑娘的事儿,你知道多少?你上次来大理寺时,可没有一点儿意外的样子。」桑云清声问道。 「我一个下人,能知道什么大姑娘的事儿,那得是深宅内院儿的人,才跟大姑娘有接触的,我们也就是看过几眼罢了。至于我意外不意外的,潘家刻薄下人,他们家死人了,又不是我家死人了,我意外个什么劲儿不是。」大约是终于发泄完自己心中的恶气,王五心中畅快之余,抬头看到赵音舜,立刻又怂了下去。
第121页 底层老百姓分不清达官贵人的具体身份。但面对身着华服,气度非凡的人总归有些出于本能的害怕。 不过,赵音舜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这个王五很有意思,露出笑意。 毕竟,大内确实有许多所谓贵人,仗着哥哥的宠爱,欺负下人。所以她很是欣赏这种懂得反抗的人。 而桑云心中只想着寻找线索,便顺着王五的话问道:「你是觉得潘大姑娘死得活该喽?就因为你手脚不干净,潘家发卖了你,你就觉得一个和你毫无瓜葛的闺阁女子死得活该,是否过于恶毒呢?」 听到桑云的话,赵音舜又瞬间觉得这个王五不可爱了,便双目圆瞪向他。 王五立刻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心中暗道:这堂堂大理寺,居然让两个母老虎当家,天理何在吶。 见王五不说话,桑云又道:「你不说,那咱们只能提着你去潘家问话喽。反正你说或不说,横竖是得罪潘家了。」 王五顶不住这压力,把心一横,立刻说了,「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就知道潘大姑娘好像犯了什么错,一直被关在家里的佛堂里,吃斋念佛。我被赶出潘府时,大姑娘还在佛堂里来着。」 「就这些?」桑云学着许遵的眼神,冷冷地看向他,颇具威严。 「就这些啊。」王五哭丧着脸,「我一个前院儿忙着的,我能知道多少啊。就算你把我提到潘家去,我还是这些话呀。」 王五心中怕是懊悔死了自己自作聪明,要报復潘家的想法,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桑云信王五说的是真的,不过她还是又问了一声:「你在潘家时,没听到什么传闻吗?潘家的家风这么好?连下人,都没有一个嘴碎的?」 王五表情一怔,桑云一瞧,心道:有戏! 他很是犹豫,但见堂上的两只母老虎都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知道自己今天怎么都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听,听说是私会外男。」 「谁?」发出这声疑问的,正是赵音舜。 坐在一边的张七巧记录的笔头一顿,她这才发现,这位长公主,不光是对新奇的衣服首饰好奇,对别人家的私事更是好奇。 「这我哪知道哇。」王五被逼得快哭出来了。 可是他已经将赵音舜的好奇心勾起,就无回头路了。 赵音舜平日里就不喜国子监祭酒潘大人,这老头子迂腐得很,曾向哥哥进言,说自己身为国朝皇族女子,却不能堪当天下女子表率,过于蛮横无礼。今儿居然能听到他们家的丑事,赵音舜自然兴趣很大。自家女儿都这副样子了,看看这位潘大人往后还敢不敢再说自己什么,哼。 「不对,你肯定知道。比如,平日里什么样的外男最常进他们府中?这其中,谁最年轻、姿容美?又或者,潘大姑娘平日喜欢去哪儿?这你总知道吧?」 已经不需要桑云多问什么了,赵音舜比她咄咄逼人多了,不过...效果甚好。 「一般都是国子监的后生们,或是朝中大人们,我哪里记得分清。哦对了,还有大娘子家的侄儿也曾借住在怎么府上一段时间,说是来考试的,但没考上,主君就赶他走了。」王五努力回忆道。 桑云眼前一亮,潘大姑娘母亲的侄子,那不就是她表哥吗?自古以来,这表哥表妹的... 「不过,表公子都是在前院儿,潘家规矩严,姑娘都在二院后头待着,平日里见不到。」王五这一番话,彻底打翻了桑云的想法。 桑云见也问不出什么了,转头看向赵音舜,露出求救的小眼神。 赵音舜见桑云向自己低头,心中暗爽,又看向张七巧,得意地抬高下巴。尽管拿出公主的架势,倨傲地同王五说:「你可想清楚了,要是日后查出什么,是你没说的,吾就,吾就...」 桑云忙接道:「就把你丢回潘家,让潘家罚你。」 这还不够,她又吓唬王五道:「听说大宅子里头,都是有手艺人的,板子打几顿,当下看不出,拖到庄子上没几天就死了,可吓人呢。」 王五是真的被吓住了,忙摇头道:「不不不,我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我要是再有什么知道的不说,我就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桑云这才满意,看向赵音舜。赵音舜也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点点头,示意可以放他走了。 而等他走后,桑云立刻跪到赵音舜面前道:「公主,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赵音舜看上去心情很好。 「民女奉了许大人之命查这个案子,但去潘家登访,却遭到驱逐...」 「你想让吾带你去潘家?」赵音舜很聪明地猜出桑云的意图,她从座椅上起来,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忙道:「我们现在就去,吾等不及了。」 第106章 丢在街道上的男尸 到了潘家,因是公主来,整个潘家上到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下到潘大人最小的儿子,都得到前厅来接驾。 潘大人潘行之四十多的样子,面宽,而相貌威严,端的就是一副赵音舜最不喜的样儿。潘夫人则面瘦,看着谨小慎微,也是赵音舜不喜欢的懦怯样儿。 「潘大人,你家大姑娘呢?」一来,赵音舜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潘行之倒是镇定,拱手回道:「我母亲身子不适,眉儿自幼孝顺,自愿在家中佛堂修行,为祖母祈福。」
第122页 「哦?太皇太后的身子也不好呢,吾也想效仿潘大姑娘的做法,让吾看看,潘大姑娘平日都是怎么修行的。」赵音舜佯装好奇,眼角眉梢里还满是诚意,说着就要自己往后宅闯。 潘大人忙上前一步,又拱手道:「公主,眉儿修行,是不许叫人参观的,家里人也甚少去打扰。」 「吾不打扰,吾就远远看一眼。」赵音舜极快地应道。 潘行之回头,与自己的夫人对视一眼,两人之间似乎形成某种默契,随后一致同意让公主去自家女儿修行的佛堂参观。 一行人跟着潘家人往深宅内院儿去。 路上,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只脏兮兮的狗,朝一行人龇牙咧嘴吼叫着,下人忙将小狗拉回,免得惊扰到公主。 到了地儿,张七巧跟在后头,与桑云小声嘀咕道:「谁家会把佛堂建在这儿啊?」 「怎么了?」桑云确实看到不远处的小院儿旁,有座佛堂似的小屋子,没发觉哪里不对头。 「大户人家一般都将佛堂和祠堂建在一处,佛堂的方向是坐西朝东。可是这个佛堂却是坐南朝北的,在这样一座佛堂里修福,这是给谁修的呢?」张七巧指着屋子,低声给桑云解释道。 桑云这才恍然大悟。 赵音舜虽不懂这些,但她打心眼里,就不信这间小破屋子里住了人。 「潘大人,你说大姑娘就是在这里为祖母祈福的?」赵音舜眨了眨眼。 「正是。」潘行之应道。 赵音舜几步走过去,直接推开佛堂的门——这确实是一间佛堂,也确实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但现在却是空空如也。 「潘大人?潘大姑娘怎么不在里面?」赵音舜佯装惊诧,脸上慢慢起了怒意,「难道,你在诓骗吾不成?」 潘行之忙回道:「这...自然不是,小女,小女...」 他确实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回答,毕竟,潘行之没有想到赵音舜会直接过去推门,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可是那又能如何?毕竟,这可是官家捧在手心的长公主。 桑云站在一旁看戏,对自己邀赵音舜来潘府的计划感到无比得意。潘行之既不把自个儿和大理寺放在眼里,那么皇权呢?总归有人能压他一头。只不过,赵音舜的发挥,显然已经在桑云意料之外了。 「公主跟这个潘大人有仇吗?」桑云小声问张七巧。 「据说潘行之太古板,总说公主这儿不好,那儿不对,叫她向蜀国公主多学学,公主这个脾气,自然不乐意,梁子是从这儿结下来的。」张七巧捂着嘴答道。 这时,竟是潘夫人站出来,替自己官人解围,「公主,眉儿冬日里染了风寒,患上肺病,被送到城外的庄子上疗养去了。」 「哦?这可是要温泉水疗养的,是大娘子的庄子吗?哪处庄子呀?」赵音舜看似是关心,实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已经令潘家人皆暗自皱了眉头。 「公主,你擅闯臣子住宅,又...」潘行之刚打算开口数落,却被赵音舜直接打断训斥,「放肆!」 「潘大人,你家女儿明明就躺在大理寺,一个如花少女,尸骨未寒,其家人居然不管不问,可见你家女儿的死,和你们脱不了干系。在吾面前都敢谎话连篇,可见平日里也是骗了哥哥不少。我这就回去,将这些事儿桩桩件件讲与哥哥听。」不管不顾套完这顶大帽子后,赵音舜作势扭头就走。 潘行之自知是纸包不住火,忙赶在公主前头作揖:「公主,公主,这,这里头真的有难言之隐啊。」 赵音舜顿住脚步,直直地看向潘行之。 潘行之眼睛一闭,选择将实情道出:「眉儿有心上人,我不允准,将她禁足于佛堂,是对她的惩罚,但眉儿性情刚烈,竟选择自缢。」 「官人!」潘夫人大喊一声,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姿态是否好看,「官人,这个你怎么能说呢?你说了,你说了,环儿还能嫁到好人家去吗?」 潘行之皱着眉头,仍旧是把心一横,继续道:「她死都死了,照常理,是不能够埋进祖坟的。她这种死法,别人一定会非议,到时候她的姐妹还怎么嫁人?纵使嫁了人的,在婆家又如何能落好?干脆就把她脸划了,丢到乱葬岗埋了了事。谁知...」 「谁知,潘大姑娘养的狗不舍主人,竟趁你们不备,偷跑到乱葬岗上,将尸体刨了出来,还试图将她拉走。」桑云接道。 「那畜生很有灵性。」潘行之无奈摇头,「原本想宰了它的,但后来想想,养了这么些年,也有些不捨得。」 狗不捨得杀,人倒是捨得折磨。 潘眉儿的死法,和桑云预料得差不离。但这样冰冷的话从潘家人口中说出来,还是令她感到不舒服。 自然,感到不舒服的,不止桑云——还有赵音舜。 「依吾看,就是你们逼死了她,你们对她的感情,还不如一只狗!」 潘家所有人都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这时,有大理寺捕快进来,向桑云禀道:「桑姑娘,街上出了个案子。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竟滚出来一具男尸,男尸的脸上还刺了一个「罪」字。大街上人心惶惶,这事儿现在归咱们大理寺管。许大人说,钟大还没养好身子前,这种事儿都让你先去看看。」 「好。」桑云应下了,心中却叫苦连天。
第123页 许大人,钟大哥,你们俩的身子快快仿佛吧,我实在是顶不住了呀。 第107章 难道是军中人吗 被丢在街道上的男尸,正是潘夫人的侄儿蔡思学。 由于蔡思学曾中过举子,再加上他这个人爱攀附权贵,结交朋友。所以满汴京与他有来往的人颇多,不多时,身份就被认了出来。 「学儿,学儿,是谁作的孽啊。」潘夫人去大理寺认尸,看到尸体后第一眼就扑了上去,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按照惯例,黄明子会将死者的死因告知其家人。 「死者是被人提刀砍死的,一击毙命。」 面对黄明子言简意赅的答案,潘夫人情绪更加激动,「是谁?到底是谁要害死学儿?学儿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遭此灭顶之灾?」 黄明子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 桑云站在验尸房门外,小声与张七巧嘀咕道:「这个潘夫人真有意思,自己女儿死了,她没点反应,倒是死了个侄子,伤心成这样,世人重视男子而轻视女子至此吗?」 张七巧无奈摇摇头,幸而公主被奶娘劝着回宫了。若是非要跟着来大理寺,撞见这一幕,估计比桑云反应还大。 「桑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潘行之忽而绕到桑云身前,低声道。 桑云看了张七巧一眼,答了声:「行。」 空置的牢房内,亮着一盏幽幽烛火,浑浊的朽气将整个房间熏得更加难闻。 潘行之踱来踱去,桑云则站在一旁,屏住唿吸,等待他先开口。 终于—— 潘行之顿住脚步,眼中神色复杂,「是我害了眉儿。」 桑云眉头一皱,「潘大人此话怎讲?」 「眉儿是我原配夫人所生,她身子弱,后来为我生儿子时,得了产后风,没挺过去,过了几年,儿子也夭折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过门后,也一直没能为我诞下儿子,我膝下的两个儿子均是妾室所出,她一直琢磨着要从娘家过继孩子来养,我不肯。第一,我是有儿子的,第二,就算要过继,也该是从我潘家过继才是。这事儿拖了一段时日,不了了之。」 「后来,她又说娘家侄儿要赴京赶考,希望能借住在家中一段时日,我同意了。只是,这个蔡思学啊,来了汴京,还不如过去进取。不但喜欢到处结交狐朋狗友,还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了眉儿。」 「我发现时,两人已经...总之,一切都晚了。我将蔡思学赶出府,将眉儿拘在家中临时修建的佛堂里思过,没成想...」 没成想,潘眉儿竟烧炭自缢而亡。 说完后,潘行之脸上满是悔意与痛意。 桑云在这一刻觉得,他的后悔与痛惜或许都是真的,他对女儿有爱。但不多,至少不及他对名声的爱重。 「眉儿曾与人论及婚嫁,是中书舍人朱大人之子朱兆,朱兆曾遥遥与眉儿一见,就此一见倾心,我们都曾认为,这是一桩好亲事。所以,蔡思学被杀一事,我认为你们该从朱家查查。」潘行之道。 桑云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待潘行之离开后,桑云才后知后觉——照常理说,是蔡思学害得潘眉儿自尽,潘行之身为人父,应当对其痛恨,若真是朱兆为潘眉儿报仇,潘行之知道内情,不说护着,至少不该是如今这副主动的模样。 潘夫人问了一通何时能将侄儿的尸体带回安葬的话后,便也离开大理寺。 回到验尸房内,黄明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麻扎刀。」 「什么刀?」桑云没能反应过来。 倒是站在一旁的张七巧与黄明子心有灵犀,她看看尸体,再看看黄明子,顿时明白其意,「蔡思学是被麻扎刀砍死的?」 「不错。」黄明子点头,「从伤口的形状来看,死者是被一种刀刃厚重,刀头平,两面开刃的利器所伤,我能想到的,只有麻扎刀。」 得到黄明子的肯定后,张七巧的表情复杂起来。 「怎么了?麻扎刀...怎么了?」桑云奇怪地问。 「麻扎刀乃军中所用,是用来克制重骑兵的一种兵器。」张七巧解释道。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不过经她这么一解释,桑云的表情也跟着复杂起来。 回伯爵府向许遵禀报这宗案情时,桑云还小心翼翼地问了许遵一句:「许大人,中书舍人可是个文官,麻扎刀这种东西,一般人弄不到吧?」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是杀蔡思学的兇手在军中,这事儿她可就不管了。 虽说大宋重文轻武,但遇上秀才,还能讲几句理,若遇上当兵的,自己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许遵看着她打小算盘的样子,心中颇觉好笑,面上却不显。 「死者的脸上刻了字,这是墨刑,说明兇手不但有军中背景,还很懂得这些刑罚。朱兆,一个文人,确实够不上。但你得空,还是去问问,或许能探听到一些别的东西来。毕竟,这个潘行之的做法,也实在可疑。」 「是。」桑云应下,接着,她想到别的方面,「潘眉儿是闺阁女子,就算被人玷污清白。但潘家是不会让人将此事传出去的。那么,到底有谁会为潘眉儿报仇呢?说来说去,我还是觉得潘家人最可疑了。」 「或许,蔡思学所犯下的罪,不止这一桩呢?除了风流债,或许还有别的,这才有人要向他索命。」许遵淡淡道。
第124页 「是。」桑云一下子觉得,到底还是许大人聪明。 许遵被她盯得颇不自在,总觉得再不移开目光,就要被她目光中的炙热给融化了。 「许大人,看上去你似乎好多了,那我就放心了。」桑云开口道。 「嗯,再休息两日,便能回去了。」许遵轻声回道。 桑云起身,刚要归家去,却听到许遵在背后咳嗽一声,夸了她一句:「懂得找公主做靠山来达成目的,这件事做得很好。」 「谢谢大人。」 桑云是特别不禁夸的,尤其是来自许大人的夸奖。 她眉梢染了喜色,没看清脚下的路,「啊」一声,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第108章 你呀,一看就能生 翌日。 桑云一大早就去了朱家。 朱家毫不避讳什么,直接将桑云请进家中,朱大人还直接叫了自己的儿子朱兆来回话。 如此看来,虽然潘眉儿的事被捂得严严实实,但蔡思学惨死的消息已经传得大傢伙儿都知道了。 朱兆相貌普通,但周身正气,一看便是个正派的读书人。 「这位女捕快是来问有关蔡思学的事吧?」朱兆客气地打开话匣子,「我虽恼恨他勾引潘姑娘,但却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我知法,何故去犯法?再者,我要真因了此事去犯法,反而对潘姑娘的名声有损。」 朱兆说得真诚,桑云没理由不信。再者,桑云细细打量他,觉得他也不像个能抗刀砍人的主儿。 「你对潘大人怎么看?」桑云突然想到行事奇怪的潘眉儿她爹,开口问道。 朱兆眉头微微一皱,就是这一皱,被桑云细心捕捉到。 「我对潘大人并无看法。」朱兆答道。 「可你刚刚的表情出卖了你,朱公子,你似乎并不擅长说谎。」桑云定定地看着他。 朱兆顿了片刻,干脆直说了:「我曾与潘姑娘议亲,潘大人是长辈,我是晚辈,我是真不愿意说长辈的闲话,但你既然问了,我也就说了。潘大人贪财,先前我们家给潘家下聘,后来婚事作罢,潘大人退还的聘礼里缺了最值钱的茶叶和镯金。我父亲去讨要,潘家硬说给了,这事儿到最后就成了一门扯不清的烂帐。」 「我父亲要脸面,不曾将这件事张扬,可潘大人这样做,实在有违士大夫风骨。」朱兆脸涨得通红,可见当时被气得不轻。 这就奇了怪了,潘家看着不像是缺钱的。要是朱兆的话当真,潘行之贪了人家的聘礼,还要倒打一耙,将杀人的罪名暗暗栽到朱家头上?桑云内心对潘行之鄙夷了起来。 「潘姑娘出生在这样的人家,这是她的不幸。潘大人平日对她管教极严,不许她见外男就罢了,连她自幼玩在一处的姐妹下帖子叫她赏花也要拦着。潘姑娘平日里过于寂寥,这才被她表兄迷惑。若是能有个知心人商量商量,或许也不至于...」朱兆语气痛惜。 「潘姑娘自幼玩在一处的姐妹?是谁?」桑云多问了一句。 「兵部侍郎应大人之女,和原右谏议大夫孙大人之女。」朱兆答道。 「姑娘家有亲密的闺中密友也是寻常,为何潘大人连这点自由都不许?」桑云越来越觉得这个潘大人很可疑。 「潘大人自恃文官清流,不叫女儿和武官家的姑娘来往。至于孙大人,他被贬官,潘大人认为其家道中落,更不许自家姑娘掉了身价,与其女儿来往。」朱兆解释道。 这个潘行之,也太过势利眼了吧。看着人模狗样儿,背地里却是这样的人。 「我问得差不多了,多谢朱公子。」桑云起身,就要告辞。 桑云得知了潘行之的真面目,自然要赶回去,和许遵说道一番。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人,面上清贵,对子女严格管教,私底下一毛不拔,还小肚鸡肠。其实,我觉得他对子女管教严格都是假的。不然能让蔡思学在他眼皮子底下玷污了潘大姑娘。」 许遵看她对潘行之鄙夷的样子,唇角一弯,开口道:「不止这些呢,潘行之的外甥儿前些日子霸占百姓良田,被人报了官,潘行之为了替这个外甥儿隐瞒,可是上上下下好一番打点,就是没想过将良田还给百姓,给人赔礼去。」 「真是卑鄙。」桑云不耻地一拍桌子,「这些有钱人整日吃香的喝辣的,百姓家就靠着这些田地过日子,连这都要剥削,也不怕老天爷降雷噼了他。」 许遵笑着打望她,满满的愤懑里,全是她的感同身受,诉说着她的饱经风霜。可是,那一双如点漆般的眼睛,仍旧诚挚。这就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磨难只教她善良,教她嫉恶如仇。而从不让她与恶纠缠时,变成「恶」本身。 「不过...大人,你整日躺在房中,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桑云后知后觉地问道。 许遵啖笑不语。 「好哇,大人,您不信任我,让我去问话,私底下又派了别人去打探,是不是?」桑云反应过来后,有些不高兴了。 「我手下的人都是做惯了这类事的,你有你的长处。但毕竟没受过这方面训练,分两路走,说不定能得些意外的消息呢,我是这么想的。」许遵难得好脾气地和她解释了一番。 桑云抬头,凝神了半晌,又「噗」地一笑。 「你笑什么?」轮到许遵奇了。 「大人,你居然会哄人了。」桑云笑道。
第125页 许遵反应过来,面上不自在起来,低声咳了好几声。 又过一日。 桑云正在家中闲着,因许遵放了她假,说钟大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离,接下来调查蔡思学与谁来往甚密的活儿,就交由他了。 「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桑云打开门,发现来者竟是阿岳病在家中的老母亲,她忙侧开身子,将老人迎进屋内,又掩了门,捧了热茶来。 「阿婆,您怎么来了?」 老人将藏在袖子里的两块烤芋头拿出来,「还是热的,你吃。」 桑云眼前一亮,从前在登州时,她就一直喜欢吃烤芋头,自从来了汴京,倒是很久没吃了。 拿手一摸,芋头还是热的,不愧是老人家拿体温捂着的。 桑云也没跟她客气,拿起一块,撕了皮就一口一口吃起来。老人在一旁看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能吃好,能吃是福,还能生!」 「咳,咳...」桑云听到最后一句,剧烈咳嗽起来。 「桑姑娘怎么了?快喝水,喝水。」老人将水杯递给她。 桑云喝了几口水,又咳了老半天才止住。 「阿婆,您吓到我了。」桑云吐吐舌头。 「怎么吓到你啦,你嫁了人,不就要生孩子啦,我老婆子看人很准的,你这个体型啊,保准能生!」老人得意地说道。 桑云又是一阵勐烈咳嗽。 第109章 直接的王玉娘 还没等桑云喘口气呢,老人继续自顾自地说道:「那老死鬼走得早,是我一个人把阿岳和他姐拉扯大的,现在他姐和自家官人一起做着小买卖,日子也还舒坦,就剩下阿岳了。这孩子吧,孝顺也实诚,就是感情上不太开窍,你要多担待些呀。」 我多担待?桑云一愣,突然领悟了老人家的来意,她这是要撮合自己和阿岳?虽然阿岳是不错,可自己对他并没有那方面意思。更何况,自己的心里住着许大人呢,哪儿还能再容下别人? 于是,桑云装作听不懂,疯狂婉拒道:「阿婆,阿岳人好,又是在大理寺当差,多少大姑娘想嫁呢,您老呀,就别操心啦。」 偏偏老人家以为桑云也不大开窍,干脆将话摊开说了,「桑姑娘,我就觉得你好,长得好看,又能干。多少大姑娘换,我都不肯,就要你。我看阿岳这个傻小子,也对你有意思呢,你呢?到底如何想的?」 说着说着,老人家将桑云的手握住,放在膝盖上,做出副疼爱晚辈的模样。 桑云默默想要挣扎,却又不忍伤了老人家的心,正不知所措之际,钟大见大门没关严实,自个儿走了进来。 「桑姑娘...哟,严婶儿也在呢,身子可好些了?天气还冷着,您可要保重吶。」转头,钟大又面向桑云道:「蔡思学的案子有进展了,公子让你去一趟,从中协助。」 桑云如获神助,得以解脱。 许大人就是她的神明,大约听到了她内心的唿救。所以派了使者钟大哥来解救自己了。 「阿婆,我先去办案啦,您老回家时,留意些脚下哦。」桑云轻松地朝阿岳他母亲说道,随后跟着钟大离开家里。 桑云出了门,连左右都分不清了,怔了怔神,这才朝着巷子口奔走。 钟大看到她慌不择路的样子,好似猜到了什么,看来,自己也来得真是时候呢。 他几步上前追上她,告诉她案情的最新进展。 「我去查过蔡思学周边和他有关系的人了,他喜欢参加一些诗会什么的,和那些官宦子弟攀关系。不过大家只是面子上过得去,其实内心都不太瞧得上他,不太乐意带他一道玩儿。大家虽然瞧不上他吧,但也跟他没多大仇。所以这些人都没什么嫌疑,除了一个叫周五的人。」 「周五?」桑云奇道,「这个名字听着,可不像官宦子弟啊。」 官宦子弟的名字,就算没有许大人的名字好听,但也不能这么随意吧。桑云这么想着。 「自然不是,这个周五是个铁匠,别看只是个打铁的。但家中颇有些积蓄,娶了个媳妇儿叫王玉娘,这个王玉娘呢,人长得漂亮,很是风骚,嫁过两任丈夫,也有些积蓄。最近,这个蔡思学不知怎么的,和王玉娘搞在了一起,周家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背地里笑话周五当乌龟王八。」钟大说得眉飞色舞。 他虽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又在公门当差,但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也惯喜欢听这些香艷的市井八卦。 「这个蔡思学真是不挑,从闺阁小姐到市井媳妇儿,他都要掺和一脚。」桑云不屑道。 「怕是为色,也为财。官家小姐难过父母关,这和离过几次的妇人不就容易得手多了?怎么着,他也是个举人呢。」钟大道破其中原委。 桑云一愣,随即更加不屑了。 「所以,钟大哥你是怀疑周五憎恨蔡思学诱骗自己媳妇儿,所以杀了他泄愤?可是...」桑云原本想说,周五一个打铁匠,怎么敢杀有身份的读书人,后又转念一想,人在气急的情况下,怕是位置再高的人都敢杀之而后快。 「周五从前当过兵。」钟大又说了这一句。 桑云双眸发亮——因着蔡思学尸体上的伤,是麻扎刀砍出来的伤痕。所以这个周五还真是嫌疑大得很吶。 「周五早就被捉回去审问了,但他嘴硬,什么也不肯说,还没有直接证据能证实人就是他杀的,所以咱兄弟们也不能对他上重刑。」钟大说完,看着桑云道:「所以,公子就想着...」
第126页 「大人就想着,让我跟王玉娘拉扯拉扯关系,找找线索。」桑云抢着道。 「是了。」钟大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傻丫头对世事人情不够通透,但真真儿聪明极了。有她,可真是自家公子的福气呀。 到了周家,桑云和钟大发现这周家大门紧闭,生意不做就算了,连个人都见不着。 敲了半天的门,一名身姿婀娜的妇人才缓缓来开了门。 「你就是王玉娘吧?我们是大理寺的捕快。」钟大将腰牌掏出来。 「哟,是大理寺的官爷呀,你们不是刚来吗?怎么又来了?」王玉娘媚眼一挑,将额前碎发撩到耳后,不经意的动作里满是风情。 钟大看了桑云一眼,桑云点点头,从王玉娘让出来的空间里钻入屋内,钟大为了避嫌,则站在了门外守着。 周家分两层,一楼是打铁的铺面,二楼则是住的地儿。 桑云上二楼一看,家中乱糟糟的,尤其是床榻上,再看王玉娘一身慵懒的劲儿,很明显就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自家官人被捉去大理寺,她倒是心够大,看来是对周五没什么真感情。 对于跟自己身份一样的平民,桑云便没有那么多迂迴的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不是打算和周五和离,跟蔡思学在一起?」 王玉娘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指着自己,笑道:「我?和蔡思学在一起?我图他什么?」 桑云蹙眉,「他是个举人,你嫁给他,不就是举人娘子了吗?」 王玉娘笑得更大声了,简直肆无忌惮,「举人娘子?能吃还是能喝吶。周五再不济,也有房有地的,夫妻间那事儿还算和谐。蔡思学有什么?那点子臭墨文采,又不值钱,况且,我与他有过那么一次,你猜怎么着?他根本不举啊。举人不举,姑娘你不觉得这很好笑吗?」 桑云听了这等污言,整个人都石化了。 这个王玉娘,也太直接了吧? 不过,她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蔡思学若是真的不举,那么,他根本玷污不了潘眉儿呀。 第110章 红绿彩的仕女像 从周家出来,桑云的眉头就一直没有松开过。 钟大心急地问她:「桑姑娘,那个娘们儿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桑云望着他,因为面对的是钟大哥,而不是许大人。所以并无扭扭捏捏,将刚刚王玉娘的话直接重复了一遍。 钟大一愣,下一刻也皱起眉头,「难道说,周五不是兇手?我们竟然抓错人了?」 桑云似乎并不关心大理寺到底有没有抓错人,她想到一桩令她后背发凉的事儿——潘眉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父亲与家中兄弟,唯一接触到的外男就是蔡思学了。如果蔡思学不举,那么玷污潘眉儿的人会是谁? 她再次想到潘行之的嘴脸,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是个奸诈小人。女儿死了,他掩饰。找上门去,他却将祸水往人朱兆身上引。 「钟大哥,我觉得潘大人有很大嫌疑。可是我不敢想像...世上不可能有这种兽父吧,虎毒不食子呀。」桑云开口道。 钟大旋转目光,他听明白了桑云的话中之意,愣了一愣,随后拔脚向前,「这事儿要赶紧报给公子知晓。」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转过头朝桑云道:「还是你去吧,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儿。」 「行。」桑云答得干脆,正好她也想要去见许大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两人分头走,桑云去伯爵府,钟大则是回家。 一到家,钟大看到媳妇儿正在忙着清扫,便自顾自坐下,倒了杯热茶喝。 「媳妇儿,改明儿你给阿岳那小子介绍门亲事。」 钟大媳妇儿好奇地抬起头,「怎么突然说起这档子事儿?我看阿岳对桑姑娘似乎...」 「就是因为大家都看出来他喜欢桑姑娘,这才要命呢。」钟大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 钟大媳妇儿也不是个愚笨的,她突然想到那一日,大家都来自己家中坐,许大人也来了。虽说自家官人跟了许大人多年,算是许大人最亲近的心腹。但许大人可从没有来过自己家,她原本还觉得奇怪呢,现在想来,莫不是... 「这,这...不能吧。」钟大媳妇儿轻声疑惑道。 她虽然也很喜欢桑云,觉得桑云生得好看,人又聪明勤快。但毕竟,大家都是普通百姓,那位...可是正儿八经的贵族子弟呀。 「有什么不能的?」钟大抬了抬手,「总归你给阿岳说门亲吧,就照着...照着桑姑娘那样去找。」 「这...」 「唉算了,桑姑娘那样的岂是那么好找的?你看着办吧,阿岳的老母亲等着抱孙子呢,你给找个看着能生的也成。」钟大想了想,又道。 「我尽力试试吧。」他媳妇儿温婉地应下了。 另一面,桑云去到伯爵府。 这一次,她是拿着腰牌,从后门入的。一路上,桑云看到一个管事婆子,正在给几个小女使训话。小女使们各个低着头,怯生生的,估摸着是新来的。 到了许遵房中,桑云见他气色好了不少,打心底为他高兴,而后就将今日的所见所闻所思全部告知许遵。 听到桑云暗指的那个猜测时,许遵眸底有一道凌厉的光芒闪过。 「你怀疑潘行之伤害自己的女儿?」
第127页 「就算不是潘大人,或许也可能是潘大人的两个儿子。」桑云觉得这个揣测更为合理些,虽然从伦理上来说,这种可能性也很可怕,但还是比潘行之虎毒食子好些。 许遵默默听着,瞳孔不经意地一缩,神情越来越冷。 「潘大人试图将死去的女儿身份掩去。在被迫认了这件事时,又将我们的注意力往别家引。如果说潘大人的庶子和潘眉儿有了首尾,潘大人并无嫡子,为了护住庶子,而选择牺牲一个连亲生母亲都没了的女儿...也不是没可能。」桑云说着,神情突然暗淡。 是啊,没娘的孩子,总是被牺牲。 许遵见她突然不说话,便转而看向她。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钝痛,激起他的保护欲。 只是,许遵向来不会安慰人,于是咳嗽两声道:「你明日拿着牌子,去潘家要人,让潘府的两位公子,还有潘眉儿生前在身边伺候的僕人都一併带回去,一个一个单独审下去,总能审出点儿东西。若是潘家不放人,你就去找你的张兄,让她抬了公主去。这狐假虎威的事儿,要做就做到底算了。」 桑云一愣,回过神来后点头,「是,大人。」 说罢,许遵又指着桌上一只小木盒道:「那个是送你的,算是奖励你多日来办案的辛苦吧。」 桑云兴沖沖地将盒子拿来打开,发现里面躺着一个红绿彩的仕女像。 红彩用的是画中晕染的手法,表现仕女的腮与唇,绿彩则用来填充衣物。更为精妙的是,衣物的边角竟还有鎏金鎏银做点缀。 桑云虽无法具体描绘这个小人儿的精巧,却也识货,知道这个小人儿一定价格不菲,且是民间难以寻到的器物。 「大人,您真的要把这个送给我?这也太珍贵了。」桑云双目移不开。 许遵再次咳嗽两声,「别人送来的年礼,这种哄小娘子的器物,我留着不合适。你上次绣的仕女太丑,正好让你学习观摩。」 虽然许遵说得一本正经,但这话在桑云耳中听来就是:我特意从别人送的年礼里挑来给你的,觉得这样精巧的东西,就适合你这样的小娘子。你看完了,下次可以再绣一个仕女图的香囊给我,我等着呢。 「大人,你家中真的没有别的小娘子吗?真的...就送给我了吗?」桑云咽了咽喉咙,又确认一遍。 「嗯,嫂嫂她们也不能算是小娘子了。」许遵漫不经心地应道。 「但是我来时,看到你们府上又选了不少小娘子进来耶。」桑云跟着说道。 「什么小娘子?」许遵蹙眉。 「就和这个小人儿一样,穿红戴绿的小娘子呀。」桑云晃了晃手中的瓷人儿说道。 许遵一愣——难道府上又开始买人了?嫂嫂究竟想做什么? 第111章 另有玄机 大理寺内。 张七巧上衙时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了一双羊羔皮制的手套。她对比大小,发现居然和自己的手一样大,像是比照自己的手而制成。 「这是...」张七巧最初的反应是,这是公主派人送来的。 赵音舜总是怕她缺吃少喝的,不能出宫的日子,时常派人给她送这送那。自从张七巧救过她一命后,这种行为更甚。 一旁的小吏看了一眼,有些讨好地开口道:「张公子,这是黄仵作一早送来的,我来得早,亲眼看见的。」 「黄仵作?」张七巧一愣。 「是呀,如今张公子得公主眷顾,未来又是驸马,连黄仵作这么清冷的人都投以好意了。」小吏话音间更加谄媚几分。 张七巧不曾理会他,而是拿着皮手套,去验尸房了。 素日里,黄明子除了要帮衙门验尸外,牢里的犯人生了病,也是归他管。甚至于,因为黄明子通晓医理,有些小吏衙役为了省钱,染了风寒或是别的地方不舒服,也是找黄明子看了,再去医馆抓药来吃。 张七巧找黄明子之前,他刚替一名看牢房的衙役包扎完伤口,并叮嘱他这是被生了锈的利器伤着,定要去抓药喝,防止破伤风。 衙役连连点头称「是」,前脚刚出门,后脚就迎了张七巧进来。 黄明子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去盆子里清洗双手。 「黄仵作,无功不受禄,这双皮手套并不便宜...」 「你平日里研磨写字较多,手总是露在外面。你们那间屋子成日敞着,炭火也不足,你身子单薄,不比那些...」黄明子话音一顿,脸上居然有些不自然,仅仅是一瞬,又恢復冰冷,「总之,注意保暖些。」 「那就谢过黄仵作。」张七巧作揖。 空气沉默半晌,张七巧挠挠头,又道:「黄仵作何时有空?我请黄仵作去酒楼吃一顿可好?毕竟,黄仵作当日的救命之恩我未报,今日却收了黄仵作的礼,实在内心...」 「不必了。」黄明子冷淡拒绝。 「哦。」张七巧有些尴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太想离开,还想跟黄明子多说几句话,「黄仵作,这手套我戴着很合适,你是怎么知道我手大小的?」 黄明子看向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张七巧与他对视片刻,看看他,又看看验尸床,恍然道:「黄仵作对人体骨脉如此了解,估摸着看看我就知道了,是我问得唐突了。」 黄明子背过身去,似乎还有别的事要忙,张七巧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在此,于是告辞离开。
第128页 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验尸房前,黄明子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纤细的腰身,被宽大的官服笼着,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黄明子想起某个画面——她习惯性拢簪时的动作,很是优雅得体。 其实,他对人体骨脉如此了解,又怎么会看不出,这样纤细的腰身,根本不是男子所有。 这个担负秘密的傻姑娘,待到大雨倾盆之时,该如何脱身呢? 另一面。 桑云拿了牌子,将潘眉儿生前用的僕人都带到了大理寺。至于两位公子,一位在读书,一位在外头诗会上出风头,原本潘家是不肯的。但桑云抬了赵音舜的名头,迫使潘家将人送了来。 自从赵音舜当面训斥了赵延寿后,他就再也不敢摆架子了。虽说是大理寺少卿,却对桑云的想法配合得很。 桑云宽容,既然赵延寿如此配合,她也就态度恭敬了起来,并将目前案情的进展一五一十地和他说了。 「赵大人,不知大理寺内的空房够不够。这一次,咱们从潘家带回来十数人呢,包含两位潘公子在内。」 「空的牢房若不够,就把我歇息的小屋腾出去。」赵延寿道。 「多谢赵大人。」桑云作揖。 「诶,桑姑娘如此得许大人器重,又有张公子这样的知交好友,想必是能力出众。老夫甚爱才,自然要多多配合的,桑姑娘不必客气。」赵延寿笑着道。 虽是配合,可桑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此时此刻,她来不及多想——还是审人重要些。 原本男女有别,按理说,该是赵延寿或是其他衙役去审潘家二位公子,桑云去审潘眉儿生前身边的女使。但赵延寿不知是躲懒,还是怕得罪人,将这事儿全部推到桑云头上。 于是,桑云只能从潘家的两位公子先审起,潘家的僕人们则交由钟大等人。 潘家的两位公子均是庶出,大公子名为潘子程,年纪不大,看着稳重寡言。他对桑云的态度还算客气,不因她是女子,或是身份低微,就故意挑衅或是不配合。 「潘大公子,今日请你来,是有些话要询问。」桑云清了清嗓子,毕竟自己要问的问题,对着一个世家公子哥,有些难以启齿,她着实给自己打了一番气。 「姑娘请讲。」潘子程道。 「令姐潘眉儿,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桑云问得隐晦,却面色凝重。 潘子程愣了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他神情复杂,克制了又克制,反问桑云:「桑姑娘是觉得,家姐的死同我有关?还是觉得,是我去...」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得出口,只见他目光游移。随后,他又看向桑云道:「父亲管教我们极严,但母亲却总是往我和弟弟的房中塞好看的丫头,我从前不明白她的用意,后来也都知道了。」 「若是,我真的有那个心思...我为什么不向房中的丫头下手,而要...」潘子程读多了圣贤书,有些词根本就说不出口。 「何况,家姐患有癔症,我又何苦招惹她呢,平日里躲还来不及呢。」潘子程低下声道。 「潘眉儿患有癔症?」桑云略吃惊。 这桩事儿,从没有人说过。能被刻意隐瞒的,必定另有玄机。 「嗯,挺严重的,平日我们都是躲着她的。虽是同父不同母,但毕竟还是骨肉至亲,她死了,我也很难过。」潘子程再次道。 第112章 癔症发作的人该是什么样 潘眉儿有癔症这个事儿,是真的。 因为桑云从潘泓辛口中听到了相同的答案。 潘泓辛是潘家二公子,亦是庶出,不过由于生母受宠,再加上非长子,需按照继承人培养的缘故,整个人性情较为顽劣。 「她一个脑子有病的,我根本就不想搭理她。你们大理寺怎么回事,她的死,不早就查清楚了吗?你们这么把我从诗会上叫走,让我的好友们怎么看我?」 「潘二公子,死的是你长姐。」桑云加重语气,若非对方是个有身份的,桑云恨不能给他一脚。 同样都是潘家的公子,这个潘泓辛比起他哥哥来,可差远了。 「是我长姐又如何?她一个疯子,整天除了伤人,也没干出什么好事。」潘泓辛怒道。 他大概不理解,自己为何要为一个疯子坐在这里,受到质疑。 「伤人?」桑云迅速抓住关键词。 「是啊。」潘泓辛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你不知道吗?她这个疯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跟家人说几句话,坏的时候又是哭喊,又是撒泼,还咬人打人。父亲有时没办法了,只能叫人将她捆了,待到她清醒时再松开。」 桑云锐刺刺地看向他,「你们把一个患有癔症的人关在佛堂里?所以导致她死亡?」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潘泓辛大感冤枉,「这事情就是一个意外,是她自己不小心导致的。你以为她死了,父亲不伤心吗?可是伤心又如何呢?人都死了,这事儿毕竟不体面,她的名声又不好,总不能让我们全家为了一个死人陪葬吧。」 「潘二公子,她是你的长姐,你说话就不能...」桑云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心中不断劝自己平静。她自知没有身份去质问潘家的公子,可她实在见不得他一口一个「死人」。 「我说这位女捕快,我都说了,我和她没有感情,她就是一个疯子,而且这个疯子还不检点,她差点拖累我们全家,我说话还需要怎样客气呀?」潘泓辛很是不耐烦。
第129页 「你说她不检点?你亲眼瞧见了?」桑云被他的态度激怒。 「这还需要亲眼瞧?她跟蔡思学的事儿,传得家里谁不知道?得幸亏我们府上的下人,大多签了死契,这丢人啊,才没丢到外头去。」潘泓辛站起身来,情绪已是很激动。 「你问完了吗?问完了,我可要回去了。」潘泓辛见桑云作出神状,抬脚就要出去。 门口的衙役刚要拦,桑云却叫衙役放他走。 对于桑云来说,这个潘泓辛已经说得够多了。 她曾看过多次许大人审嫌疑人,总是审一半,藏一半,没有哪一次将人逼急了的,所以,她也便学着了。 接下来,桑云去找钟大,想看看他这面审潘家的下人,有没有审出什么线索来。 「这些下人嘴还挺严,我什么方式都用过了,她们只是说,潘眉儿整日郁郁寡欢,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钟大嘆口气道。 「可潘家二公子说,这事儿是个意外,是潘眉儿自己不小心导致的。」桑云想到潘泓辛的话,小声道。 两人对视一眼,钟大立刻转身回去。 入了夜,桑云和钟大都出现在许遵房中,两人神情奕奕,尤其是钟大,看来是有所收穫。 「公子,潘家大姑娘的死果真有蹊跷。他们家二公子说她的死是个意外,大意说她有癔症,这一点大公子也提起过。二公子觉得她是自己将自己闷死的。可是伺候潘大姑娘的下人却说,潘大姑娘是受了情伤,自缢而亡。」钟大说完,还看了桑云一眼。 桑云会意,紧接着道:「潘大人先前一直将女儿的死按在蔡思学身上,又把蔡思学的死按在朱兆身上,将自己一家子摘得干干净净。潘大人的说法和潘家下人的口径一致,他们家下人大多签了死契,很难说,不是受到潘大人的指使。」 「潘家的这两位公子,当真和潘眉儿的死无关联吗?」许遵问道。 桑云摇头,「潘家大公子稳重,他说的话在理,他那位嫡母忙着给他塞貌美丫鬟,他躲避都来不及了,怎地会去沾染自家姐姐?至于潘家二公子,虽然浮躁顽劣,却也不像个说谎的。」 许遵蹙眉。 这个案子至此,算是陷入僵局。 唯一能够解开谜团的蔡思学,现在也是死无对证。所以,同潘眉儿有来往的神秘男子,究竟是谁呢?难不成真是潘行之? 现在看来,潘家下人和潘行之的话都不可信,倒是潘泓辛的话有几分可信。 「潘眉儿的死真的是个意外吗?」许遵看向窗子,喃喃而道。 「癔症发作之人,也管不住自己的行动吧。」钟大以为公子是在问他俩,就回了一句。 许遵蓦地转过头来,「癔症发作的人该是什么样?」 桑云想到潘泓辛的话,回他道:「撒泼哭闹,还打人。」 「是啊,癔症发作便是发疯,一个疯子唿吸不过来了,不去挣扎,反倒安静等死,这怎么可能呢?」许遵冷笑一声。 桑云和钟大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露出光亮。 「属下明日去查查平日里给潘家人看病的郎中是谁。」钟大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需要做什么。 「切莫打草惊蛇。」许遵吩咐道,他声音低了又低,「这里头古怪很多,先抓住证据,才能逼那些嘴紧的下人说实话。」 「是,公子放心,属下明白。」钟大答道。 许遵又望向桑云,桑云也正好直勾勾地看着他。 一方是无瑕明亮的眼睛,所有的情绪都盛在里头了。一方是深幽冷淡的眸子,目下无尘。两双眼睛一相交,就胜却人间无数。 「我多希望真相不是我想的那样,不然的话,也太可怕了。」桑云身上发冷。 「人间的豺狼虎豹,从来都是一个胜似一个可怕。」许遵回她道。 为了欲望,为了名利,还有那么多的爱而不得与因爱生恨,让这人间成了地狱。 第113章 烧炭杀人 过了两日。 已是立春,除了头顶的阳光大了些,也来了个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气象。 许遵已经能下床走动了,虽说还是需要穿得厚些,也日日参汤不离口。 他披着狐裘,走到院子中,却见一个神似桑云的小女使,正在修剪树枝。她个头不够,所以脚下踩了个凳子,一不留神,脚下踩空,眼看着就要摔下—— 「诶?你留心...」许遵喊了一声,下意识伸出手去,却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又缩回手来。 他向来不留心这些,可能是这个小女使身影六七分像她的缘故。 小女使终是没有摔下,虚惊一场。 她转过身,看见廊下的许遵,忙过来行礼。 「绘儿给公子请安。」 许遵打量了她几眼,身段相似,脸终究是不像,于是声音便冷了下去。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嫂嫂安排的吗?你可知,我的院子,是不要丫鬟伺候的?」 绘儿倒是不惧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回公子话,这是夫人的意思。」 「娘让你来的?」许遵颇感意外。 还没等绘儿说什么,许遵就抬脚跨出门,去往纪氏的院子。 到了地方,许遵见纪氏正在把玩几件玉器,先行了礼,后直接开口问道:「娘明知我不喜欢女使跟着,为何还要做这样的安排?」
第130页 纪氏看了看四周,僕人们连同花嬷嬷也一併退下后,才回他:「以前你要科举,怕姑娘把你勾坏了。现在你生着病,家奴哪有女使心细,会照顾人呢?府里新买了几个人,我看这姑娘能干,还有几分像桑姑娘。反正都是贱籍,你要是喜欢,收在身边...」 「娘!」许遵直接打断她,面上一红。 他可算知道为什么母亲这样做了。 纪氏可不是个儿子脸红,就会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的人。 「我看你挺喜欢桑姑娘的,其实我也喜欢。按理说,你老大不小了,能有个喜欢的人,很是不容易。但桑姑娘是良民,委屈她做妾,怕是你心里不舒服,我给你找个替身,你心情好了,兴许身体还能好利索点儿。」 纪氏说得无比真诚,许遵却瞪大眼睛,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母亲的神奇想法。 「娘,你...」 「你要是不喜欢,过段时间,我找个理由将她调走。现在还是让她照顾着你吧,刚进你的院子,就被打发了,她以后在府里会被人耻笑,抬不起头的。」纪氏又道。 母亲良善,许遵倒没有就这件事与她对立下去。 他回到院子内,观察了这个绘儿一段时间,发现她确实如母亲所说——很是能干,无论是洒扫这样的粗活儿,还是端茶递水这样的细活儿,都做得很是利索,再加上她有两分姿色,却没有搔首弄姿,生出勾主子的心思,所以许遵也就暂时认可了她两分。 「公子,参汤好了。」绘儿将碗端进来,放到了书桌上,随即便退了出去。 许遵此刻正坐在桌前,细细描摹一幅山水画。宝安公主驸马王诜组了个赏春宴,就定在后日,这幅画,便是专为他所画。 参汤冒出裊裊白雾,许遵略皱眉,正欲将碗拿远些,便看到钟大急急跨门进来。 「公子!查到了!」钟大一进来,就忙禀道,「常常进出潘家看病的郎中叫展渭,自己就经营一家药房。据展郎中所说,潘家大姑娘确实患有癔症,已经三年多,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潘家人在他这儿开安神的方子,用药的剂量也是越来越勐,就希望潘大姑娘能吃了药就睡。」 「吃了药就睡?」许遵将笔搁在笔架上,可不知是不是身体尚虚弱,又画了这许久的画,手微微一颤,笔上的墨差些染到画上—— 钟大眼疾手快,忙将画移开,但因动作幅度较大,将参汤洒在地上,碗也碎了个彻底。 地上铺了棉毯,汤不免溅到毯上几分。 这块棉毯是贡品,由官家赏赐。许遵下意识扯了一张纸弯下腰,想要去擦,却见黄色的汤汁已然渗入毛毯,是如何都挽救不回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点黑色的沫子,像是没有来得及融化的某种物质——许遵喝过多次参汤,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公子?」钟大见许遵半弯腰,对着地毯怔神,便也低下身去,瞧见了这块污渍。 许遵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暗沉几分,他将碗捡起,起身坐直身体,沖钟大道:「你将碗带回去,让黄明子瞧瞧,里头都有些什么。」 钟大看看碗里剩余的一点汁水,再看看许遵的神情,忙应道:「是。」 两人又说回案子—— 「你刚刚说,郎中开的安神药药性兇勐,好让潘眉儿吃了就睡。那么,有没有可能有人借着潘眉儿熟睡之际,将门窗关紧,烧炭杀人呢?」许遵说到「杀人」二字时,特意放缓语调。 「谁能干这种缺德事啊,趁人病,要人命?」钟大不耻道。 许遵双手交叠,手指在手背上轻轻地点动着,目光幽幽,「潘眉儿曾遭遇侵犯,若是从这一方面看,拼命掩盖真相的潘行之嫌疑最大。潘眉儿发病起来,喜欢打骂旁人,若是从这一方面看...」 他望向钟大,两人目光相对之际,钟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身边的下人!」 「是了,平日里总是被打骂,任谁都会心有怨气,会不会觉得若是潘大姑娘走了,自己就能得到解脱,干脆铤而走险?」钟大回忆着那日审人的场景,也逐渐想起了什么,「那几个丫头,各个畏畏缩缩的,但提起她们曾经的主子,都是没有半分感激的。」 「可是若真是这样,咱们能想到的,潘家想不到吗?潘大姑娘就这么死在佛堂,潘家人都不起疑心的吗?」钟大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许遵倒不觉得奇怪,嘆一口气,轻声道:「那姑娘在家中,就是个孤家寡人,除了父亲,旁人都和她没有半分关系,她的死因,有谁会计较呢?怕是都巴不得她早些死。至于她那父亲,看他对待这个案子的态度便能知晓,就算不是兇手,也总该知道些什么。为了所谓的名声,他大概也不想计较吧。」 钟大听着就不免握起拳头,愤恨道:「这官宦人家,也太没人情味儿了!」 第114章 你不恨她吗 人情味儿? 许遵微微摇头。越是富贵的地儿,越是没有人情味儿,歷来如此。 钟大看自家公子的神情,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公子病中触动旧事,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公子,那个展郎中还说了些别的,譬如潘家大娘子手脚凉,难生养,还有...潘大公子患有暗疮,前胸后背都是,若是不吃药,怕是脸上也是了。」 暗疮? 许遵脑中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但没抓住,只是恍了恍神。
第131页 「好了,你去查我吩咐你查的事儿,然后回来禀报。」他道。 「是。」钟大应声。 于是,钟大先回了大理寺,将碗交由黄明子,黄明子只是略闻了闻气味,就断定参汤里的黑色粉末乃碾碎的曼陀罗花。 钟大虽不通药理,但常年跟着公子办案,见识多少有点儿,知道曼陀罗花乃是制蒙汗药的药引,心下立刻火了起来。 在堂堂伯爵府上,居然有人敢给公子下蒙汗药?活腻了不成? 若不是钟大还有要事在身,真恨不得立刻沖回伯爵府,告知公子此事,把那个胆大妄为之人抓起来,赏他八十大棍。 钟大去潘府之前,先接上了桑云,二人一道出示腰牌,去潘家要人时,潘家的门房已是一脸不耐烦。 「怎么又来,有完没完。」 这句话恰好就落在了桑云耳中,桑云看向钟大,低声道:「钟大哥,看来这潘家大姑娘的人缘儿可真不怎么样,潘家的人都希望此事赶紧了结,没人希望知道真相,连个门房都是如此。」 钟大将剑往地上一杵,抬首挺胸,「越是如此,越是有鬼。咱们要做的,就是把这暗鬼揪出来。」 「怎么样?妹子,有没有信心?」钟大回头看向她。 「自然有,这个案子若是破不了,我耳目馆的牌子就该撤了。」桑云也学着钟大的样子,昂首挺胸。 两人等了一会儿,就被迎了进去。 潘行之上衙去了,潘夫人也不方便接见。最后,见钟大和桑云的,是潘家的管事。 管事按照钟大的要求,将潘眉儿生前身边伺候的女使找了来——两个贴身伺候的,还有两个院中负责洒扫的。 负责洒扫的两名丫鬟低着头,有些畏畏缩缩。贴身伺候的两名女使容貌姣好,其中一个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姿色。 就是这个有姿色的,瞧见钟大,就露出不悦的神情来,「官爷,还要问什么呀,上次在你们大理寺,不是该问的都问了么?」 「就是还有该问的没问,这才找上你啊。」钟大对这个女使没什么好感,语气便有些沖。 「芙蓉,怎么和管事说话的?」管事训了她一句。 芙蓉立马将头撇向一边。 钟大看向桑云,桑云点点头,朝管事道:「麻烦您为我准备一间屋子,让女使们都进去。」 管事和女使们不明所以,但都照做了。 在空置的厢房内,桑云命姑娘们脱去上身所有衣物。她话才说出口,芙蓉就吵开了:「这么冷的天,你居然让我们脱掉所有衣物?要是冻着了,你,你赔得起么?」 桑云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若不想在这里脱,那就去大理寺脱。大理寺的牢房,还没有这儿暖和。」 芙蓉下意识想要顶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闭上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脱了第一件袄子。大家见芙蓉都屈服了,便也纷纷照做。 当四个女使脱得只剩下一件肚兜时,纷纷冷得缩成一团。 桑云清晰地看到她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伤,大多是陈旧伤,有掐伤,有烫伤,还有鞭打伤,竟没有多少块完好的皮肉。芙蓉身上的伤最多,臂膀上的伤仿佛还是新伤。 桑云凝视芙蓉时,芙蓉下意识背过身子去,还拿手挡住了肚子。 「你们快将衣裳穿好。别人可以走了,芙蓉留下。」桑云道。 芙蓉一愣。 当屋内剩下芙蓉和桑云二人时,桑云问芙蓉道:「潘大姑娘死前,还打过你吗?」 芙蓉正在系腰带,听到这一句,手上动作一顿,随后冷笑几声,「这有什么奇怪的。」 「所以,你不恨她吗?」桑云继续问道。 「她是主子,我是下人,主子要打要骂,我都得认。你是看我身上的伤最多对吧?那是因为我同她关系最亲近。大姑娘这人,谁同她越亲近,她就越是折磨谁。」芙蓉自嘲道。 「我问的是,你是否恨她?」桑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动的手?」芙蓉挑眉道。 「老实说,你确实很有嫌疑。」桑云坦诚地说道。 芙蓉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你有证据吗?」 「那倒是...」 「潘大人,里头正在问话呢。」外头的响动,打断了桑云的话。 随着门的推开,身着官服的潘行之步入厢房内。 「原来是桑姑娘在问话,倒是我叨扰了。」潘行之态度谦和,可他急促的脚步与别有深意的眼神,都出卖了他。 潘行之从进来时,目光就一直在芙蓉身上打转,而芙蓉看到潘行之的一刻,像是看到救星。可当二人目光交接之际,又纷纷移开目光。 很不巧,二人之间这种奇怪的氛围,被桑云捕捉到了。 「桑姑娘现在问完了吗?还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么?」潘行之又道。 「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多谢潘大人。」桑云身子略弯,随后走出厢房。 「怎么样?问得怎么样?」钟大看见桑云出来,忙凑上去,小声问道。 桑云看了眼身后,声音更小道:「回去再说。」 两人出了潘府,桑云见钟大实在好奇,便将自己的一个猜测告诉了他:「我觉得,潘大人和芙蓉的关系很不简单。」 「这个我早看出来了,一个下人能那么嚣张,必定是有人撑腰。这个时候,潘大人不好好上衙,听到我们来了,就急匆匆跑回来,当然是为了护她呗。」钟大说完这话,露出鄙夷的神情,「当老子的,把自己女儿的贴身女使睡了,怪不得女儿要发疯,还真是...」
第132页 钟大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他看向桑云,两人目光相接,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 第115章 潘大人的心事 今儿天不好,所以只要门窗都关上了,屋子里就是黑漆漆一片。 绘儿端了汤药进屋,这才有一缕光线,像烟似的,浮在床帏外。绘儿一步一步靠近床榻,一阵风起,她袖中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寒光一凌。 刀起刀落,匕首却是插在了一处软绵绵的东西上。 绘儿觉得不对劲儿,将被子掀开,发现被子下根本没有许遵的影子,只是一块枕头。 「怎么会?」绘儿喃喃自问。 屋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伴随许遵一声冷冷的话语,「不得了,新买的女使原来这般能干,能文能武的,是我小瞧了。」 绘儿下意识抽出匕首,向许遵的方向刺去,许遵微微侧过身子,他身边的下人就直接向前,将绘儿按倒在地上,拿麻绳捆了。 「二公子,这名女使该如何处置?」伯爵府的院卫问道。 「送去嫂嫂那儿。」许遵低声道。 说罢,他连看也懒得看一眼,就回到屋内。 这时,钟大和桑云刚巧来到,看到了这一出大戏。 「大人,这...」桑云眼看着一名妙龄小娘子,就这么被五花大绑,还被几个大老爷们儿抬出去,感到目瞪口呆。 钟大见人都撤走了,忙向自家公子禀报:「问过黄仵作了,参汤里的黑色粉末,是曼陀罗。」 许遵听后,倒不觉得惊讶,反倒是桑云在一边问了几句,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 「什么曼陀罗?曼陀罗是干什么的?刚才那个小娘子又是谁?犯什么错了?」 许遵没有直接回她,而是目光幽幽地看着院子,低声道:「官宦人家,确实没什么人情味儿。我与母亲一再隐忍,他们居然想要趁我病,要我命。」 钟大看看院子,再看看自家公子,突然反应过来,手握成了拳头,「太过分了,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公子您没了,对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桑云听着这对主僕打哑谜似的对话,又联想到先前在许遵屋内抓到的那个图谋不轨的女子,慢慢反应过来什么。 可是这深宅大院儿里的恩怨,她又能做得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对他们有何好处,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寻事儿。」许遵冷声道。 钟大嘴快道:「可能就是伯爵夫人想把娘家的那个嫁不出去的侄女儿硬塞给您,结果失败了,还闹了个没脸儿,心存怨恨吧。这伯爵夫人总来这一出,就没点别的本事了么?公子您别不高兴,他们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的。」 嫁不出去的侄女儿? 原来那天自己一通教训的女子,竟是伯爵夫人的侄女儿?桑云讶异不已,心中顿生出后怕的情绪,慢慢的,又有些得意。伯爵夫人的侄女儿都被自己教训了,还只能吃哑巴亏,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厉害呢。 许遵没有说话,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钟大这才将今日在潘府所见一五一十地告知他,桑云也蓦地回过神来,与钟大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但将所见所闻悉数托出,还将自己的猜想一併说了。 「我当时见芙蓉下意识捂肚子,并未多想。但当潘大人急急忙忙进来时,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再见二人眉来眼去,我敢断定,这二人关系一定不一般。」桑云绘声绘色地讲着。 许遵看着她,眼底露出笑意,像是寒冬腊月的天气,终于融进一丝春意。 「当时,属下在门外候着,桑姑娘在屋内,检查那些女使们的身子,发现她们身上都有伤痕。但多数是旧伤,唯独芙蓉身上有新伤,聚集在臂膀上。属下和桑姑娘当时就觉得,潘大姑娘生前最后一次发病,莫不是发现了自己的贴身女使同父亲的关系?」钟大接着道。 「新伤聚集在臂膀?」许遵重复了这一句,他想了想,看向钟大和桑云道:「你们俩的猜想应当是对的,无论是扭打撕扯,还是上刑罚,伤口都不可能集中出现在一个人的臂膀处,除非...」 「除非她用臂膀下意识护住肚子!」桑云反应极快地接道。 「所以芙蓉是怕潘大姑娘发起疯来,伤害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先下手为强?潘大人知情不报,也是为了护住自己的孩子?」钟大觉得这一切好似能解释得通了。 提到「孩子」,许遵突然想到了什么——当那个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再次出现时,他几乎一怔。 「去,将芙蓉带回来,再找一名郎中过来。」许遵命道。 「是,公子。」钟大直接应下。 「大人,您这是要验明芙蓉到底有没有怀孕吗?」桑云问道。 「不光如此,还要验明她怀胎几个月了,是不是男胎。」许遵说道,眼见桑云和钟大都有些疑惑,他又解释道:「潘大公子患有暗疮,若是不吃药,便要生得面上都是。我大宋选拔官员,须相貌端正,潘大公子的病若是止不住,恐怕此生难得重用。潘二公子又是个不争气的,潘夫人又难生养。如今,芙蓉若是怀上男胎,潘行之能不重视吗?」 这清流官宦人家和世家大族,或是勋爵人家,终究不同,世家大族根基深,勋爵人家有爵位可继承。但清流官宦人家若是没有出色的子孙,那家业便难以继承。
第133页 桑云和钟大恍然大悟。 另一面,绘儿欲行刺许遵的事儿,早在伯爵府的下人口中传开了,纪氏自然也知道了这事儿。 只见她领着一众下人,气势汹汹进入何氏的院子,见绘儿被绑住手脚,丢在地上,上去便是朝着她心窝踹了一脚。 「母亲。」何氏从屋内出来,见到这一幕,惊了一惊。 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婆母,向来只在乎吃穿玩乐,对待下人也是宽容得很,像现在这样满身杀气的,还是头一回见。 纪氏见了何氏,几步走过去,「啪啪」两记耳光,干脆利落地扇在了她脸上,何氏被打懵,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什么,何氏身旁的女使则惊唿出声:「大娘子!」 第116章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母亲!」何氏被打,已然动怒,与纪氏四目相对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儿媳的身份。无论内心如何不服气,总不能宣之于口。 「母亲要打,我自然甘愿,但请问母亲,我做错了什么?」何氏仰着脸,强行压下怒意道。 她指着地上被踢得差些呕血的绘儿,「府里採买人口,也不是我一一去挑了来,她要杀你儿子,你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就好,为何要撒气撒到我头上来?」 「呵。」纪氏冷笑,「我心疼昌儿幼时便没了母亲,也心疼你娘家破落,嫁到府里之前,吃了些苦头。所以我将管家权交由你,你明里暗里剋扣油水,去贴补你娘家,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想到养出了你们这对白眼儿狼的夫妇。我遵儿是两榜进士出身,有他的理想和抱负,根本不屑同你们争这伯爵府的花架子。」 何氏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原本,她想当着下人的面,将这事儿撇除得干干净净,没料到,事儿没撇干净,自己的底裤都快叫人给扯落了。 不过,令她感到难堪的事儿还不止这一桩,纪氏又当着大家的面儿宣布道:「堂堂伯爵夫人不擅管家,从今往后,这个家便由我来替你管。不论是每日的帐,还是人口进出,或是其他杂事,都先来禀我,若有不从,家生子也好,外头买来的也罢,一併提脚发卖出去。」 「母亲!」何氏惊得倒抽一口气。 「你若是不服,可随时叫昌儿来找我。」纪氏一字一顿道。 何氏倒退一步,被身旁的女使扶住了。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驳,今日的纪氏让她觉得格外陌生。 「至于这个下贱蹄子,将她绑到柴房去,不许给吃的喝的,拉撒都由着她,她什么时候想说实话,再派人来回禀我。」纪氏看着绘儿,魄力逼人,「多派两个院卫和能干的婆子看着她。若是有个闪失,譬如人死了,或是跑了,你们就都跟着一道死。」 「是,是。」一旁站着的院卫和婆子们纷纷冒出冷汗。 转眼到了掌灯时分,钟大将芙蓉从潘府带到了大理寺,一同来的,还有潘行之。 许遵的身子好得差不离,便不顾劝阻,更了衣,要亲自去大理寺审问嫌犯。 「许大人。」「潘大人。」 两人看见对方,都不曾露出一丝惊讶,仿佛早已预见似的。 「潘大人,这位是如意堂的刘大夫,我们有个猜想,想让刘大夫证实一下,潘大人不会不允吧?」许遵坐在堂上,声音冷然。 「自然不会。」潘行之微微笑道,向一边的大夫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大夫上前,让芙蓉露出手腕来,以便于自己搭脉。芙蓉看了潘行之一眼,懒洋洋地伸出手腕。 她的表情很是从容,似乎什么都不怕。 一个朝廷命官,陪着一个下人出入大理寺,这不是明摆着给她撑腰是什么?大家都能看出的道道,芙蓉自然心中也有数。 刘大夫捋了捋鬍子,细细把着脉,他的表情慢慢有些复杂,抬起头,看了看一边的许遵,又看了看潘行之。 「大夫,您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潘行之彬彬有礼道。 许遵探究的眼神落在了他身上,似乎想要看清楚这潘行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依老夫所见,这位姑娘,已经怀胎三月有余,她的脉象,是喜脉。」刘大夫开口道。 「刘大夫是这一片儿的老大夫了,听说寻常人家中产妇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都是刘大夫妙手回春。刘大夫见过的产妇无数,想必不光只是能看出脉象吧。」许遵当着潘行之的面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刘大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自然能听出许遵的弦外之音,只是,有些话。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结果,许遵还没说话呢,又是潘行之开了口:「大夫但说无妨。」 刘大夫吃下一颗定心丸,这才缓缓而道:「姑娘的脉搏有力,再看姑娘的肚子。虽还未显怀,但已有尖尖的形状,应该是个男胎。」 潘行之听了这话,面露喜气。芙蓉也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许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客气地命人将大夫送出门去,随后,又回到公堂之上。 「芙蓉,先前本官的下属检查过你的身子,你身上旧伤新伤,到处是伤,最新的一处伤在臂膀上,可是实情?」许遵问道。 「是。」芙蓉答得痛快。 「可是潘大姑娘打的?」许遵又问。 芙蓉犹豫片刻,又答了一声:「是。」 「别的女使身上都没有新伤,说明近日里,潘大姑娘的病情还算稳定,为何偏偏打了你?」许遵目光一暗,不等芙蓉回话,又紧接着道:「可是她撞破你与潘大人的私情,因接受不了此事,才导致病情发作?在这过程中,你用臂膀护住肚子,所以才造成臂膀上的诸多新伤。你事后气不过,趁着她喝完安神药熟睡后,便制造了一场炭火引发的所谓意外,是不是?!」
第134页 许遵说完后,将手中惊堂木「啪」一声往桌上一拍。 院中树上的灰雀被惊得扑翅飞走,留下反应慢半拍的芙蓉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目光才从遥远的天际摸索回来,拼命挥手道:「不是,不是!我没有!我承认我有些恨大姑娘不拿我们下人当人,但杀人我怎么敢?我真的没有!」 说完,她慌张地望向潘行之,似乎在等着潘行之为自己辩驳几句。 只见潘行之抖了抖袖子,朝许遵作揖道:「许大人,这丫头是眉儿身边最亲近的女使。若是大人推断属实,确实只有她能做到这一点。」 不止是芙蓉变得目瞪口呆,连同许遵,包括在堂后听审的钟大、桑云都愣住了。 潘行之仍旧保持着温润的神情,继续慢慢说道:「许大人不必因这丫头同我的关系而感到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堂上气氛死一般沉寂。 第117章 造一个物证 「主君!」意识到不对劲儿的芙蓉面色难看,这一声,几乎带了哭腔。 「芙蓉,我很喜欢你,原先是等你生下孩子,就要抬了你做姨娘的。我先前也问过你,我女儿的死是否跟你有关。毕竟,贴身伺候她的,就你和香儿两个。你说不是,我也就信了你。现在许大人和大理寺的捕快们盯上你,一定是有证据了。你还不肯认罪,属实叫我心寒。」潘行之一番话,说得实心实意。 要不是大傢伙儿都对潘行之的人品了解,还真信了他对芙蓉赤心相待,却遭到芙蓉杀人诛心般的待遇,偏偏芙蓉对他杀人诛心,他却仍旧以礼相待。 只是,大家不知道潘行之为何如此。 「既如此,芙蓉,你招是不招?」许遵又是一记惊堂木。 芙蓉有些慌了神,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求生的本能在下一刻冲破理智,她撒泼似地喊:「招什么招,她自己喝的药,又是自己掩的门窗,这就是一个意外!」 桑云站在屏风后听着,总觉得芙蓉最后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会儿,才想起来,潘家的二公子也曾说过这话。 「她掩的门窗,她喝的药,难道也是她自己生的炭火吗?」许遵语气一凛。 「冬天那么冷,哪个屋里没炭火?我把炭盆端进去后,就出来了。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干的?对,证据,办案要讲证据的!」芙蓉越说越带劲儿,她觉得只要没证据,这位大理寺卿总不能硬生生按一个罪名给自个儿。 许遵还未开口,桑云就冲动地从屏风后站了出来,质问芙蓉道:「你要证据是吗?潘大姑娘的尸体是在乱葬岗发现的,当时我在那儿。冬天那么冷,可潘大姑娘穿的衣物却如此单薄。你是她的贴身女使,衣裳都是你准备的,好叫潘大姑娘因为冷,靠近炭盆取暖,从而更快中毒身亡。难道你不是故意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许遵用欣赏的眼神看向她,这丫头总能留意到旁人留意不到的,想到别人想不出的,她出其不意的一击,总叫自己惊喜。 芙蓉面色发白,但下一刻,她反驳的话语还是像雪珠子似的砸了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都是你的妄想吧?我给她准备衣裳,又不给她送饭。她自己要穿得单薄,说是热,难道我能管得了她?厨房的人给她送饭,见她不应,难道不会自己进去瞧?我如何能控制她什么时候死?桑姑娘,怪不得你能当女捕快呢,想来就是能胡诌是吧?」 潘行之上前,喊了一声:「芙蓉——」 大概是他觉得,芙蓉在公堂上这么放肆,实在有辱他的颜面。 「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许遵斥道,随后又朝向桑云道:「你也是,公堂之上,你还有半分规矩没有?快退下去!」 同样是指责,许遵面向桑云时,语气明显柔了几分。 桑云实在难以忍受芙蓉的嚣张,但许大人已经下了指令,自己只得遵守,于是忍了又忍,道了一声「是」,又退到屏风后。 「潘大人,府上的人,先前只是问了大姑娘身边伺候的,不介意我派人再去问问厨房的人吧?」许遵将目光投向潘行之。 「只要是为了能叫案子早点破,我那可怜的女儿在天之灵得到宽慰,许大人请便。」潘行之回道。 「那...芙蓉姑娘作为案件第一嫌疑人,需要暂时关押在大理寺,潘大人也不会有异议吧?」许遵又道。 「自然不会,只是...」潘行之皱眉。 许遵笑道:「放心,我们会为芙蓉姑娘安排单独的牢房,厚褥吃食一概不少,还会让大夫时不时来为她搭脉,确保潘大人的子嗣无碍,直到案子破了。」 「如此,那便谢过许大人了。」潘行之松了口气。 下了堂,许遵脱下官帽,坐在后屋的椅子上,许久不升堂,乍一用力,后背便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公子,刚刚府上来报,夫人惩治了欲刺杀公子的丫头,将她关进了柴房。不许人送吃的喝的,也不许她死,否则要看守的人一道受罚。另外,夫人还夺了伯爵夫人的管家权。」钟大禀这件事儿时,满脸幸灾乐祸。 许遵一愣,他想像不出来母亲秉雷霆之势而下的模样,印象中,母亲是个从不管事儿的,大约...为母则刚吧。 桑云同钟大一道进来,对芙蓉认罪不认罪的事儿表达了担忧。
第135页 「大人,我瞧这个芙蓉算是豁出去了,不到黄河心不死那种。咱们就算找出一万个人证,可是没有物证,怎么才能让她认罪呢?她又怀着身孕...不能上刑罚。」 许遵眼眸微眯,他沖钟大道:「我记得,刑部大牢有几个死刑犯,是要近日处死的,我上书一封,你带去给刑部尚书欧阳修,借一死刑犯一用。」 「公子您这是...」钟大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句「是」。 许遵又望向桑云,「你不是说没有物证么?那咱们就造一个出来。」 造一个? 一直等到潘府的人都审问过一遍了,死刑犯也借来了,桑云方知,许遵口中「造个物证」是什么意思。 许遵在大理寺内,寻了间耳房,将其打造得和潘家的佛堂一样。 随后,他命人给死刑犯灌下一碗安神药,待犯人止不住困意,睡去之后,将其丢进耳房的炭盆旁。 炭盆里早已放置了和当日芙蓉端给潘大姑娘一样多的炭火——比寻常人家使用一次的炭火数足足多了一倍不止。 接着,衙役们将门窗从外掩上,并守候在外,一併守候的,还有黄明子。 此时刚过辰时,到了午时用饭时,衙役们用浸湿的帕子捂住口鼻,打开耳房的门窗,将死刑犯拖了出来,放置在院内的空地上。 黄明子立刻上前查验,发现此人已经中毒而亡。 当下属将结果报给许遵时,许遵看向桑云道:「你要的物证,不就来了?」 根据厨房的人说,他们给大姑娘送饭的时间是午时一刻,敲门半晌,无人应,有胆大的推了门进去,发现大姑娘已死。 根据管事婆子说,芙蓉当日领的炭火,足足比平日多了一倍,她说大姑娘怕冷,所以才多要了些。 当时根本没人多想,就算等大姑娘出事了,有人想到了什么,也不敢多嘴。大宅院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118章 远远没有结束 「犯人死时还算安详吗?」许遵问了一句。 「是,黄仵作说,犯人死时,还算安详,没有很痛苦。」下属回道。 「那便好,你把这些交给犯人家属,宽慰他们几句。」许遵摘下自己的钱袋子,丢给下属。 「是。」下属领命前去。 「大人,你真是有钱又体贴,连死刑犯的家人都能顾及。虽然你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可是个大好人!」桑云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他,发自肺腑道。 这丫头夸人的方式永远这么朴实无华,许遵回回被夸得面上不自然,只能转移目光,低咳几声道:「不要总将钱不钱的挂在嘴边,像什么样子。」 「哦。」桑云点点头。 「这个犯人的案宗我看过,杀人是为了得钱财,给老母亲看病,他杀的人是拖欠自己工钱的东家。纵然按照律法,一命抵一命,但我借了他的命来验证另一桩案子,总归是不合规矩。」许遵还是解释了一通给她听。 「所以说,大人就是个大好人呀。」桑云眼中满是崇拜,仿佛远看高山。 有了验证的结果,许遵再次提审芙蓉。 芙蓉自然不肯认帐,咬死了自己不知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许遵冷笑一声:「纵然你嘴硬,但从证据上来看,你就是故意的。大理寺断案,和地方衙门不同,我们重证据,轻口供。更何况,仆杀主,你承不承认,都已经没了活路。若是你肯老实交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芙蓉咬着下嘴唇,倔强地将脸撇向一边。 「你现在不肯交代,无非是对你们主君还抱有一丝幻想。不过,我告诉你,潘行之是极要面子之人,他喜欢你,或许是真的。但这事儿一旦被捅破,他定会捨弃你。」 「你胡说!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是个男胎,是男胎!」芙蓉像是被人踩到尾巴的猫,尖锐地同许遵对峙,连上下尊卑都罔顾了。 许遵倒不介意她的态度,不痛不痒地继续点火,「潘行之连亲生女儿都能捨弃,何况你?若是这事儿未被捅破,你也许能靠这个孩子上位。但这事儿已经捅破了,潘行之想要留子去母,实属正常。你现下怀着身孕,按照宋律,妇人怀孕当决,听产后一百日乃刑。你死了,你的孩子说不定会被你家大娘子抱回去想着,将来,他就认潘夫人是生母,谁会记得你呢?」 「你胡说!胡说!主君说他喜欢我,说等孩子生下后,就要给我穿金戴银的生活的...」芙蓉几近癫狂,可片刻之后,却瘫在地上,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不知是害怕,还是悔恨。 不过,许遵可不会对她心慈手软,「我是不是胡说,前日潘大人陪你上堂时,你内心不就有数了吗?」 芙蓉面如死灰,又过了片刻,她突然又哭又笑,随后却平静得骇人。 「许大人知道我为何会被卖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么?」芙蓉迷茫失神的目光在虚空中定格,「我幼时家中,其实还算是能吃饱穿暖,但过得一点也不好。我爹不喜欢我娘,他一直想要休了我娘再娶个年轻好看的,但我娘死活都不同意。我爹为了摆脱她,就趁她睡着,关了家中所有的门窗,然后将所有的炭火点燃。我娘死后,我爹就被抓了,判处死刑。族里吃独户,瓜分了我们家的田地财产,将我和弟弟发卖。那时大冬天,弟弟害了病,人牙子不肯治,说他看着瘦弱,反正也活不了,硬生生看着他死。我挺了过来,但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第136页 「许大人一定想知道,我为何会多少炭火能取人性命这件事儿这么清楚吧。因为,我爹害我娘时,我就躲在一边看着。我爹打人很疼,我不敢出声,不敢阻拦,我想着,我娘活得这么辛苦,走了也好,下辈子能嫁个良人。我太恨我爹了,所以是我去官府报案,亲手将我爹送进了牢狱。」 「这么多年以来,我就想吃好穿好,过得好一点儿。我被卖到潘家,一直努力干活儿,讨好府中管家,才被指派到大姑娘身边。我一开始真的很想对大姑娘好,可是她是个疯子,一发疯就打我,我太讨厌这种遍体鳞伤的感受了。主君看着谦和儒雅,他教我识字,给我钱花,对我很好。反正比我爹对我好多了,我就跟了他。大姑娘知道后,几乎要将我往死里打。我若是不弄死她,她就要打死我和孩子了。」 「我就想有个家,有个关爱我的人,有个属于我自己的孩子,大人,您能懂吗?」 「良禽当择木而栖,第一,你依赖错了人,第二,无论如何,你不该杀人。」许遵淡淡道。 芙蓉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遵想起一事,问她道:「潘眉儿已非完璧,她...」 「根本不关蔡公子和朱公子的事,她是个疯子,迫害别人,连自己也迫害。主君觉得这事儿过于丢人,才宁愿在事情败露后,传出消息,说是二位公子的过错。」芙蓉打断道。 许遵微微错愕,这倒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这么说,蔡思学竟是枉死? 「可能,没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吧。孩子他...跟着大娘子,也好过跟着我这个杀人犯的娘要好。我希望他过得好。」芙蓉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肚皮,脸上露出一丝柔软。 桑云知道真相后,很是感慨。 「官宦人家,是真的没有人情味儿啊。喜欢你时,把你当猫儿狗儿似的宠着。一旦牵扯到面子和利益,又立刻把你推出去挡刀。」 类似的话,许遵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他并不否认,因为他深有感受。 只是,他脑子里还在想些别的,譬如,蔡思学没有同旁的人结怨,他被杀死的原因,还是跟潘眉儿有关。潘家人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那么,兇手究竟是谁呢? 这个案子可远远没有结束,他不得不把目光重新投向朱兆。 第119章 赏春宴 王诜所举办的赏春宴,就在宝安公主府。 花园中,大片大片的海棠结子满枝头,好一派玉堂春富贵。 「张兄,李大人,许大人,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叫春儿热了酒,快喝了暖暖身子。」王诜看到许遵和其他两位大人一同前往,热情地迎了上去。 几人互相问安,便在园子里坐了下来。 几个妖妖艷艷的丫头围了过来,有的端炭盆,有的上糕点茶食,有的抱来画盒,那个叫春儿的丫头拿来酒和杯子,给桌上四人都斟上。 春儿斟酒的姿态妖娆,路过许遵身边时,许遵闻到一股十分甜腻的气味,怔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正是「开元帏中衙香」,传闻中是前朝杨贵妃用在床帏中的薰香,用料十分名贵,居然会出现在一个丫头身上。 再看春儿斟完了酒,没有退下,反而倚在王诜身边,与他眉来眼去,许遵心下了解大半。 这个春儿,大约是驸马都尉已经收了房,或是还没收的侍妾。 「驸马爷,公主呢?我家熙儿吵着闹着说要吃公主小厨房的雪花酥呢。」说话的是李大人,他的夫人同皇家沾亲带故,故而女儿很喜欢同宝安公主亲近。 王诜听到后,脸色一变,身旁的喜儿面色也僵住了,不自然地低下头,退到一旁,这才有了一个女使该有的样子。 「公主她...身子不太好,在房中养病,就不见客了。」王诜回道。 「哦哦,那我跟熙儿说说,叫她过些时日再来叨扰公主罢。」李大人分明有些尴尬,忙低头去喝酒,转移了话题,「这可是蔷薇露酒,今日能喝上大内酿造的御用酒水,真是託了驸马的福。」 另一人也忙饮了一口酒,还顺口作了句诗,将大家的兴致都撩拨起来了。 论作诗,这不是许遵最擅长的,所以他只是默默饮酒,看着这三人乐呵,然后便想到了此时此刻在房中养病的宝安公主。 宝安公主的性子和赵音舜截然相反,她性子恬淡,对上恭敬,对下宽和,是朝臣一致赞不绝口的对象。 但就是这样一位性子谦和又贤惠的公主,却没有得到驸马王诜的敬重与喜爱。王诜此人风流,有一定才华,却因娶了公主,从此郁郁不得志,只能靠在书画与女人上找一找温存与快乐。公主前些年痛失爱子,此后身体便垮了下去,不能再怀孕,她对驸马感到愧疚,便放纵了驸马的行为。 想到此,许遵略皱了眉头。 他不喜欢过于软弱的女人,他喜欢生命力旺盛,永远懂得为自己争取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像个小太阳,哪怕是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看着也觉得有希望。 「许大人?许大人?」王诜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诶?」许遵回过神,忙抱歉地作揖。 「无妨。」王诜笑着摇摇手,「李大人问你,你上次所作的山水画,能不能也给他画一幅?他知道你就是祝同后,可是吃了一惊呢。」 「他愿意出这个数。」王诜伸出五根手指。
第137页 按照惯例,这应当是五百贯的意思。 「那幅山水画意境过于冷,不如我为李大人画海棠如何?想必令媛也会喜欢的。」许遵开口道。 同样的画,他不画第二次,他不愿意为了任何人破规矩。 李大人眼前一亮,「如此,那便辛苦许大人了。」 许遵摆摆手。 几人开了这个口子,便就着这个话题,聊起画来,王诜将画盒拿来,向三人展示自己不计钱财和手段新得的宝贝。只是,画还未展开,便有下人行礼:「欧阳大人。」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欧阳修佝偻着身子,出现在花园中。 王诜击掌笑道:「欧阳大人,我们等得你好苦。你再不来,这酒可就被他们几个喝光了。」 欧阳修先向各位作揖,随后望着王诜手上的画道:「酒不酒的,老夫也不好这口,倒是驸马手上这画,可是王羲之的手笔?」 「正是。」王诜喜画,更喜欢识画之人。 欧阳修眼前一亮,刚坐下的身子又站了起来,在王诜命人将画展开后,慢慢走近,细细观摩起来。 待欧阳修欣赏完了画,许遵才再次向他作揖道:「上次的事,多谢欧阳大人相助,否则,要是去禀官家,这事儿还不能这么快。」 欧阳修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许大人客气了,后生可畏,许大人一心为这世间清白,老夫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罢了。」 许遵看向欧阳修,据说,欧阳学士少年白头。如今的他身材佝偻瘦小,老态毕露。但举手投足之间,大家风范可见一斑,于是,再次深深作揖。 「许大人在刑狱一事上,颇有天分,以后大概得以升迁至刑部。若是老夫那时还在,便能与许大人共事了。」欧阳修淡笑道。 王诜在一旁听了,也笑着道:「欧阳学士可知,咱们许大人可是赤手空拳斗过练家子的人。我瞧着,先去兵部也成吶,反正应大人也打算告老还乡了。」 「是兵部侍郎应恭?」许遵对这个人似乎有些印象。 「是啊,这老滑头,越老就越滑头,官家想打西夏,他就要告老还乡,又不是让他上战场,现在就急着撇清兵部事务了,这不是摆明了觉得官家这一仗必败,不信任官家嘛。你们可不知道,官家得知了此事,脸色黑着呢。」王诜笑谈道。 「他婆娘老蚌生珠,四十岁才生出一个女儿,应大人宝贝着呢。兵部不上战场,但总要负责绘制地图、粮草运行和武器打造供给这些,其中一个步骤出了问题,他不就是难辞其咎嘛,少不了一个流放贬官的下场。所以他这一走,也算保全自己和家人了。」同是有女儿之人,李大人很能理解应恭的想法。 几人相视一笑,话题又从应恭身上,转移到王羲之的画上。 整个园子里,海棠娇艷,暗香浮动,几人之间,满是郁烈酣畅的氛围。 第120章 大人,您喝了不少酒 许遵因身子刚好,故而喝得不多,但回去时,仍旧微醺。 大概是很久不喝酒了,又或是大内的酒浓度过高。总之,许遵踏入自己房中时,差些被地上的炭盆绊着。 靴子与盆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一声清脆的喊声,还带了丝娇嗔的抱怨,却是他觉得悦耳的。 许遵看到桑云从书桌前走来,手上还提了一只笔。 他一眼认出,这是笔架上他最喜欢的一支笔,乃大内所制的纯紫毫,仅此一支。 「你怎么会在这儿?」许遵顿时醒了酒,「案子有进展了?」 桑云摇摇头,她笑着道:「来给夫人送吃的。夫人送给我那么多吃的,我不能白白占了便宜。我想着,伯爵府要什么有什么,就做了一道咱们登州的点心,叫做蜜三刀。我包了一包送到府上,还有一包想叫人送给你,结果夫人叫我进来等,我等了好久,从天亮快等到天黑了,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这个「终于」,他听了两遍,竟听出一丝小媳妇儿抱怨外出做活儿的官人回来晚的感觉。 「点心呢?我尝尝。」许遵将脑子里这种不靠谱的感觉晃去,开口道。 桑云屁颠屁颠从桌上将糕点捧了来,怕大人觉得腻,连茶水都备好了。 许遵拣了一颗,放入口中,绵密香甜的口感顿时在口中爆裂开来,他又拣起一颗,发现这种糕点上刻着三道刀痕,还晶莹透亮,初看不经意,细看就知道,这道糕点当有着繁复的工序。 也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做了多久...再加上自个儿确实回来得晚,许遵内心莫名升起一丝愧疚,这种愧疚叫他轻易原谅了桑云没有规矩,擅自使用紫毫笔的行为。 他因了这丫头究竟破过多少次戒,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我去了宝安公主府,去驸马,还有几位大人喝酒赏花,顺道感谢了欧阳大人上次帮过我忙。」许遵头一次开口向人解释自己的去向。 「钟大说,大人向来不喜欢应酬,尤其是和这些士大夫,看来,他说得也不对嘛。」桑云给许遵递茶。 许遵抿了一口回道:「总不见得各个假清高,我只是不喜欢装模作样的人。」 「原来如此。」桑云点点头。 「那你呢?在我院子里待了这么久,都做了什么?」许遵斜睨着她。 桑云像是想到了什么,从书桌上捧了一幅画来,「大人,你看,我这次是不是有进步?」
第138页 许遵抬眸,看到宣纸上赫然画着一个胖女人。 比起先前荷包上绣的那个仔细辨认,才能辨认出是女人的作品,这次的胖女人有紫毫笔的加持,稍稍像样些,但还是... 许遵皱眉,「在你眼中,仕女的特点仅仅是胖吗?难道不是雍容典雅?高贵娇媚吗?」 「可人是活的,画是死的,如何去展现呢?」桑云不解。 「你过来,我教你。」许遵走到书桌前,朝她招手。 桑云走过来,捏住画笔,许遵在博古架上找了一只宽口瓷瓶儿,放于灯下,好叫桑云将上头的仕女图看得清晰。 「你看清楚些,根据设想,先用淡墨勾勒人的轮廓,注意用线要轻盈、灵动,有前后层次。来,试试。」许遵指着宣纸道。 桑云沾了沾墨,试着画了几笔。 许遵继续皱眉,将宣纸揉成团,丢到一旁,指着仕女图,说道:「一笔成型,若是不满意,也不要去反覆描摹,下笔重了,还不如不下。」 「哦。」桑云有些沮丧。 「再来。」许遵道。 「你上一张还知道先画头髮,这一张怎么先画脸?」许遵又将宣纸揉成团,丢弃,指着空白的纸道:「重来。」 如此反覆几次,每次桑云刚要画出个形态来,就被许遵一把否定。 桑云火了,「大人,你这么撕了揉,揉了撕,我最多只能画个头髮,永远画不到人脸啊。」 许遵看向她,目光幽幽,「你知道吗?同样的画,我永远不会画第二遍。但这张仕女图,我已经教了你一遍又一遍。」 桑云的火气一下子没了。 许遵环绕住她,捏住笔的上端,低声道:「我手把手教你吧。」 二人的身体还隔着一些距离,连握的笔,也是许遵握住上端,桑云捏住下端。可暧昧的气息还是止不住在二人之间瀰漫开来。 桑云不但闻到好闻的沉香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她的身体止不住发热,热得几乎腿软,快要站不住,连带着手也没了力气,任由许遵带着她,一笔一笔,勾勒仕女的模样。 「大...大人,您似乎喝了,喝了不少酒...」桑云口干舌燥。 「我喝不喝酒,影响我教你画画吗?这是我承诺过的,也是你希望的,不是吗?」许遵声音低沉,带着丝丝蛊惑之意。 「是,是...」桑云努力稳住心神,可始终不能做到,当下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 这时,钟大从门外进来,他与公子关系亲近,在许遵的地盘儿向来没规矩惯了,从前也没撞见过什么,可是这一次... 他看到自家公子将桑姑娘包裹在怀中,还手把手教她写字或是画画? 钟大大气不敢出,慌不择路地退出屋子。 公子和桑姑娘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他可是从没见过公子和哪个姑娘如此亲近呢。钟大在此刻觉得,还是自己的眼光毒辣,早就看出最适合公子的姑娘是谁。 两个人感情到位了,其余的阻碍也就迎刃而解了,毕竟,人定胜天嘛。钟大对公子和桑姑娘的前程很是看好。 正当他傻乐之际,突然,背后飞来一枝冷箭,正中院子中的树上。 「谁?」 钟大反应极快,可追出去后,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冷下脸,快步回到院内,将树上的短箭拔下,看到箭头上挂着一封火漆封了口的密信。 于是,他也顾不上打扰不打扰,忙闯进屋内。 「公子,你看!」 钟大晃着手中的密信,许遵的手松开笔,快步走过来,拆开钟大手中信件,只看了一眼,面色凝重。 「哪儿来的?」他的声音犹如千年寒冰。 第121章 一波未平 「一枝冷箭飞来的,我追出去,人已经没了。」钟大如实道。 「上面写的什么?」桑云探出头来,着急又好奇。 桑云也是自己人了,所以许遵并不想瞒她什么,便将信件递给她瞧。 与其说这是信件,不如说是一张包裹在信封里的字条,字条上仅一句话:来日即死期。 「这是吓唬谁呢?」桑云皱眉,「字写得这样丑,还不如我呢。」 虽是俏皮的一句话,许遵和钟大却都笑不出来。箭是射向许遵的院子,针对的自然是许遵。 许遵联想到绘儿,觉得这大概是唯一的突破口,不禁将字条攥在手中,抬脚往母亲院中走去。 他从小到大,向来不麻烦母亲。但现在关系到生死,他必须与母亲并肩站到一起。 许遵到时,纪氏正在屋子内用点心。他向母亲说明来意,并将字条交由母亲看。 纪氏面色难看,当下命令加强许遵院子的守卫,并採取了连坐制度,即若是许遵有事儿,当日守卫的院卫要一同受责,这样就免了其中有人被收买的情况。 随后,纪氏又命人将绘儿从柴房拎上来,想着这丫头经过这三日的折磨,也该吐些实话出来了。若是还不肯,纪氏自有别的手段磨她。 绘儿被拎来时,整个人狼狈得不成人形,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屎尿混杂的臭气,屋内所有人都拿袖子掩了鼻,一向爱干净的许遵更是直往后退。 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这种羞辱比杀了她还难受。 一旁的粗使婆子将绘儿口中的破布拿掉,绘儿当下就要咬舌自尽,硬是被婆子上下两嘴巴子抽得眼冒金星。
第139页 「绘儿姑娘,夫人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你要死了,就剥光你的衣裳,运到大街上让千人瞧万人看,说不定有那饿极了的流浪汉,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可不管你是死的还是活的...」婆子用词粗鄙,但却有效地让绘儿停止了自杀的行为。 纪氏将纸条丢到地上,冷声问:「写字的人,是你的同伙吗?」 绘儿颤着手,将字条捡起来看,摇摇头,「我不认识这字。」 「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纪氏朝一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婆子抡起袖子,朝着绘儿的肚子就是一拳。绘儿本就三日没吃饭,也没怎么睡觉,虚弱得很,受了这一拳,整个人直接趴在地上,痛得起不来身。 许遵在一旁看着,一是讶异母亲露出的少有的狠辣,二是讶异深宅大院儿里的粗使婆子,比大理寺的衙役下手还要重,真是上刑的一把好手。 「真,真不认识。」绘儿额头沁出冷汗,在婆子打算再给她一拳前,她主动交代了一些事情,「一个月前,有个蒙面的男子找到牙婆,说想找个身手灵巧些的,最后他挑中了我。我本以为,本以为是他想买我,没想到,他买完我后,又将我卖到了这儿。」 「我爹死了,母亲得病,弟弟瘸腿,还没娶亲,我只得把自己卖了,一家人好有个,有个生路。他帮我母亲找大夫,还给我弟弟说了门亲,并丢下一笔钱,我,我必须听他的。」 说完这些,绘儿不断喘着气,表情尤为痛苦。 纪氏朝花嬷嬷看了一眼,花嬷嬷立刻出去,叫女使从小厨房端了一碟子酱菜和一个馒头来,放到绘儿眼前。 绘儿看到食物,再也顾不得其他,忙狼吞虎咽起来。 「他是谁?有什么特徵?有没有和你透露过什么?还有,你的功夫是谁教你的?」许遵站出来,盯着绘儿吃完食物后问道。 绘儿胃里有了食物的填充,人稍稍有了些力气,能正常回答问题了。在柴房关着的这三日里,她想明白了一些问题:若是死在这儿,她连见家人一面的机会都没。若是坦白能从宽,至少还能见家人。这些深宅大院里的腌渍事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爹当过兵,会些拳脚功夫,他说,弟弟瘸腿,我娘又病弱,只能我来保护家人了,所以教过我。至于他...」绘儿眼神迷茫,努力回忆着关于那个人的一点一滴,「他挺高大的,声音很粗,没和我说过什么,只说许公子得罪了人,有人想了结他,让我趁机行事。」 纪氏听罢,看向许遵,许遵眼眸一沉,似乎在想,自己到底得罪过什么人。 「你再仔细想想,你和他在一处时,他就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是什么特殊的习惯?」许遵又问她。 绘儿想了想,突然眼底一亮,「他曾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好似在确认着什么,说过什么...其实也不太像...」 其实也不太像? 许遵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院子中见到绘儿,她踩着椅子,正在修剪树枝儿,自己看了好一番,原因是她的身段颇像桑云,有着一种康健的、富有生机的,区别于其他弱质女流的体态。不过,当她转过脸时,自己便有些失望,因为她的相貌并不太像。 若是自己的想法属实,那这名神秘男子认识桑云?甚至,他知道自己与桑云关系亲近,还能看破自己的一些喜好,这才找到绘儿,拿捏自己。 许遵想到此,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自己的喜好如此明显么?到底什么人能揣测出这些? 「他好像没什么特殊的习惯,除了...喜食生肉,或是直接在火上烤一下就拿在手上吃的肉。」绘儿又道。 「什么肉?」许遵眯起眼睛。 「兔肉,雀肉什么的。」绘儿不知道许遵为何问这个,但话都回到这个份儿上,她不如有什么说什么了,也顾不及被神秘男子知道自己出卖他后,能有什么后果了。 若是下场都是死,她就当眼下活着的时光,是自己挣来的。 兔肉?雀肉?猎人在山中打猎,喜食这种肉,汴京城的百姓就算爱吃兔肉,也不过打个牙祭。至于贵族们,吃生肉,那也只吃新鲜鱼脍。根本没人会逮着兔肉和雀肉生吃,或是只烤着吃。 等等...若是当兵者,尤其是底层士兵,平日里出去抓野兔、打野雀,没有合适的烹煮工具和场地,拾一堆柴火,烤了吃或是生着吃,倒是常有。 这个男子...是当兵的? 蔡思学也是死在当兵者的手中。 原本毫无联繫的事儿,突然连接了起来。 第122章 一波又起 绘儿由于答得还算实诚,纪氏饶过她一命,只说要将她送到官府,该治什么罪,就治什么罪。 许遵拦了下来,与母亲耳语一番。纪氏立马改了想法,要将绘儿退到牙婆那里,并吩咐下人,禁止将府上发生的事情外泄。 许遵回到自己的院子,钟大和桑云见到他,忙围上来问状况。但许遵很明显不想说太多,只吩咐二人办事。 他令桑云去大理寺,和张七巧一道翻阅自己回汴京以来大理寺经手的所有案子,看看有没有犯人家属,或是其他关系人中,有当兵的。 至于钟大,许遵叫他去跟牙婆了。许遵有八成的把握,习武之人,大多讲究一个恩怨分明。恩必赏,错必罚。绘儿并没有完成那人给他的任务,那人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第140页 只要能引蛇出洞,剩下的,就能顺藤摸瓜了。 不过,结果与他想得不同。 桑云与张七巧连夜翻案宗,都没有找到可疑的人。而钟大那边,非但没有追踪到绘儿口中的神秘人,还接到了一起报案:中书舍人朱大人之子朱兆出门逛书摊儿遇刺。幸而路过的行人里有一位经验丰富的郎中,及时将他救了回来。 军巡铺的人立刻就赶了过去,但没有捉住行刺之人。尤其案件发生在闹市,百姓们恐慌,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多了许多离奇色彩。 「朱兆现在状况如何?」许遵得知此事后,先问出这一句。 钟大上气不接下气,「状况稳住了,郎中说,没生命危险,但人还没醒。」 「派人过去保护朱兆了吗?」许遵又问。 「公子,这哪里还需要您说,朱大人早哭哭啼啼地上门求增派人手过去了。」钟大答道。 许遵想到朱大人一把年纪,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不禁眉头一皱。照他如此疼爱儿子的情况看,没多久,官家那儿就得有消息了。 「具体情况究竟如何?你细细说来。」许遵往椅上一坐,要听全部。 话说,朱兆除了读圣贤书外,对市井摊儿上卖的话本子也颇为喜欢,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去上一回。 今日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出门,相熟的书摊儿老闆还为他留好了新上的话本子。结果,朱兆前脚刚踏入门,后脚就被一枝从外头射入的短箭攻击。幸好店内伙计反应快,及时推开朱兆,朱兆只是脖子擦破一块皮。但是下一刻,一把箭如鸦飞般射入屋内,朱兆根本躲不及,被三支箭伤到,一旁的伙计也受了伤。 老闆大唿「救命」,外头路过的百姓看到店内惨况,吓得魂飞魄散。很快,这种惊慌扩散了一路,引来了军巡铺的人和一名郎中。 郎中帮止了血,在军巡铺的帮助下,移送去朱家,因救助及时,救回朱兆一条命。其余的人,则去追捕刺杀朱兆之人,但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公子以为如何?」钟大说完后,见许遵眉头紧锁,有些心急地问。 「杀朱兆的人,可能跟杀蔡思学的是同一人。其一,他们俩有共同的关联人潘眉儿。其二,能同时发射数十只箭的是斗子弩,斗子弩也是军队所用的兵器。使用斗子弩,看来是抱着必须让朱兆死的心。」许遵分析道。 「那指使绘儿杀公子的人呢?也和杀朱兆的、杀蔡思学的是同一人吗?目前的证据来看,都是当兵的。可是朱兆与蔡思学都跟潘眉儿有关,公子又不认识那个疯婆娘,为什么还要杀公子呢?」钟大觉得奇怪。 「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许遵揉着额头。 「桑姑娘与张公子那儿也没任何线索,难道咱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钟大性子急,最忍不了这种被动的情形。 「还有一事,这人不去了结绘儿,反而去杀朱兆,是刻意而为之,还是咱们的行踪暴露了呢?若是暴露了...」 「这不可能!」钟大举起三根手指,「我永远忠于公子,若是撒谎,天打雷噼。」 「我知道,我说得是,或许有别人...」许遵看向他。 「那也不能!咱们的人,身家底子都是清白的,我当时都查过,没人会跟这种事搅上关系。」钟大根本不乐意相信这种可能。 「但愿是。」许遵幽幽嘆息一声,他也不想去相信这种可能。 「公子,现在咱们做什么?」钟大主动请示道。 「不做什么,等朱兆醒了,我们去府上,他应该知道些什么才是。」许遵脑中思绪繁杂,目前能做的,只有守株待兔。 他坚信,只要对方没能达成目的,就一定会再次露出马脚。 天黑时,许遵坐在灯下读书,忽听到院子外传出争执声,细听之下,才发现是桑云和院卫起了争执。 他披上狐裘,走到院门口,见桑云与那几个大汉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大人,大人,他们不许我进来。」桑云看见许遵,露出些许娇嗔。 许遵轻咳一声,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真当这儿是自己家了?」 一名院卫禀道:「夫人说了,连一只苍蝇都不可以飞进二公子的院子,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夫人允我能进出伯爵府,向大人禀案子,难道却不能进出院子吗?」桑云据理力争道。 许遵挥挥手,示意他们将桑云放进来。院卫们互望一眼,都明白了这姑娘和二公子关系匪浅,现在是二公子自己开的口,那也不算失职,于是纷纷让了一条路。 桑云得意地扬了下巴,跟在许遵身后。直到许遵在房门前站定,她一个不小心,差些撞到许遵身上去。 「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这么晚了,你到底来干什么?」 「我怕大人出事,所以就想守着大人。若是歹徒真的来了,我反应快,可以帮忙叫人,实在不行,我可以替大人挡箭。」桑云向许遵展示自己叠穿了两层的厚棉衣,「百姓没有我可以,但不能没有大人。」 她言辞诚挚,眼底明亮,许遵不免动容。 第123章 怎么还是死了 「别说你穿两层,就是穿十层,也抵不过弓箭的厉害。」许遵回过神,瞥了她一眼。 桑云不服气地解开胸前两颗盘扣,露出里头的纸衣,「这是三层纸做的,七巧告诉我,以前的人打仗,就穿这个。」
第141页 许遵哪里管这个,被她「宽衣解带」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你快将衣裳扣好,简直不成体统!」 桑云本来不觉得什么,自己既没言词放荡,又没露肉挑逗,但被许遵这么一说,脸上一红。 两人均沉默着,各自尴尬了一阵。 而后,许遵才又开口道:「别闹了,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在这儿也没什么作用,这儿被院卫围得铁桶一般,难不成你比他们还厉害?」顿了顿,他又低声一句:「我也不想你为我挡箭,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这一声实在温柔,这才将桑云哄了回去。 翌日。 朱兆醒了,这消息很快传到许遵耳中。许遵正在与母亲用早饭,忙放下筷子,带着钟大走了出去。 朱大人见着许遵,居然泪眼汪汪地与他絮叨了好久,许遵见过许多慈父,却没见过这么絮叨的慈父,他又一向不擅长宽慰人,只是承诺几句自己一定会找出伤害朱兆之人,然后便在下人的引领下,进到朱兆的屋子。 朱兆看着气色还不错,面色红润,正倚在榻上喝药,见着许遵,忙将药碗搁下。 「许大人。」朱兆忙要起来。 许遵将他按住,「我就是来问你几个问题,你坐着回答就行。」 「是。」朱兆点点头,而后又皱眉道:「不过,我是真的没看清对方是谁。」 「我明白,我想问的是,关于潘大姑娘的事。」许遵说道。 「眉儿?」朱兆感到一丝奇怪。 潘眉儿早就入土为安,杀害她的兇手也已经伏法,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你曾说过,潘眉儿有几个交情不错的朋友,但潘大人却不许她们交往...」 「是,兵部侍郎应大人之女,和原右谏议大夫孙大人之女。」朱兆回道。 「除了这二位,你还知道有谁对潘眉儿比较关切么?」许遵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潘眉儿在潘家可谓无依无靠,除了朱兆对她有几丝情分外,大约就只有那几个朋友了。许遵觉得,关于这些人,他去问潘行之,不如问朱兆。 朱兆面上突然显现出为难之色,话语间吞吞吐吐,「其实,还有一人,只不过...」 「嗯?」许遵看着朱兆,对他的闪烁其辞觉得奇怪。 「只不过,那个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朱兆说道。 「死了?在潘眉儿之前死的吗?」许遵下意识觉得,这个姑娘的死,跟这桩案子大约有关。 「是。」朱兆回道。 「你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许遵眯起眼睛。 「许大人,这个姑娘...你认识的。」朱兆欲言又止。 「我认识?」许遵有些诧异,毕竟他认识的姑娘可实在不多。 「是,是...襄阳侯府的二姑娘黄氏。」朱兆还是说出了口,不论许遵是何反应,他说了出来,总归心里坦然许多。 许遵一愣,这个久远的名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在自己耳中,恍如隔世。 黄汝,襄阳侯府的二姑娘,许遵曾经的议亲对象,后因烧炭自杀,导致婚事作罢。许遵因照顾姑娘的名声,隐瞒了黄汝自杀的真相。 「黄姑娘她与...朱公子?」许遵想到一个问题,刚准备问朱兆,却见朱兆突然捂住胸口,表情痛苦。 「朱公子?」许遵察觉不对,忙起身去唤人。 人唤进来后,却见朱兆已经昏厥过去,整个身子倒挂在脚榻上,榻下全是呕吐物。 「兆儿,兆儿...」朱大人慌忙进来,看到此等情形,忙大声道:「郎中,找郎中!」 当郎中匆匆入府后,探了探朱兆的鼻息,再探脉搏,无奈摇摇头,转过身面向因害怕,整个身子发抖的朱大人,「朱大人,老夫无能为力了,公子已经走了,大人还请节哀。」 「这不可能!兆儿下午还好好的!」朱大人一把推开郎中,扑向儿子,也顾不上身下的脏污。 屋内顿时响起哭声一片,有人伤心人没了,有人大概只是伤心自己的前程没了。 许遵蹙眉,低声嘱咐钟大:「让黄明子过来一趟。」 随后,他上前劝朱大人,可许遵不会劝人。无论说什么,朱大人都不肯撒手,最后,他只得拿身份压人,沖朱大人道:「人已死,朱大人再伤心都是徒劳!大人难道不想知道令郎是如何死的吗?」 朱大人还是没能松手,但到底将许遵这不好听的话,听进去几分。 等到黄明子赶到,检验了朱兆的尸身之后,向许遵与朱大人回禀道:「死者死于中毒。」 许遵望向地上的呕吐物,只觉得在意料之中。 朱大人听到黄明子的结论,回身吼道:「谁给公子端的药?厨房里,又是谁给公子熬的药?公子没了,你们一同陪葬吧!」 屋内站着的两个小女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其中一个跪下磕头,害怕极了,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主君,是我,是我端的,但我怎么会害公子?我没有理由害公子啊!请主君明鑑!」 另一名女使大约和她交好,也忙跪下给她求情。 可朱大人此刻急怒攻心,冲着下人喊:「厨房的人呢?给我带过来!都给我带过来!我可怜的兆儿啊!」 「朱大人,令郎之死和这碗药无关。」黄明子突然开口,一屋子的人都沉寂下来。
第142页 只见黄明子拿着还余一半汤汁的药碗,态度十分肯定。 朱大人愣住,他目光中有些狐疑,老实说,他不太相信一个仵作能懂汤药。但许遵在场,他无法将怀疑摆到明面上,可是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黄明子面无表情地将药碗递给一边的郎中,郎中也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先是闻了闻汤汁的气味,又拿手指进去搅动,观察残渣,而后向朱大人禀道:「这碗药,看着...确实无毒。」 朱大人突然之间万念俱灰。 他最喜欢的儿子就这么没了,他想用愤怒来掩饰伤心,想急于找到一个可以宣洩情绪的对象,可这也不行,一碗汤药断送了他的伪装。 他原本就年纪大了,丧子之痛,打击得他枯坐下去,竟站不起来身了。 第124章 万箭穿心 「朱大人,令朗的被子、今日所穿衣衫与用过的一应物件儿,我们都要带回去查验。」许遵待朱大人稍稍回过神来时,与他说道。 朱大人不愿意多说话,挥挥手,示意许遵自便。 于朱大人而言,朱兆已走,这些物件儿留不留,也没有太多关系。 不过,当许遵提出将朱兆的尸体抬回大理寺时,却遭到朱大人的强烈反对,这位上了年纪的老父,说什么都不愿叫儿子死都死了,还受这份罪。 许遵好说歹说,最后协调出的结果就是:朱家将冰窖让出来,让黄明子去冰窖进行第二次尸检。朱大人必须要看着,不许任何人再伤害他的儿子。 钟大默默站得离许遵近了些,忍不住低声道:「公子,这才开春,天儿也不热,尸体放到外面一两天的,也不会坏,直接往冰窖一摆,朱家是不打算过夏天了吗?」 大户人家家中都有冰窖,冬天搬运冰块儿进去,夏天时取出来解暑。现在这朱家的冰块儿沾染了尸气,还有人夏天用这些冰块儿做冷饮么? 「你只需操心,你该操心的。」许遵面无表情道。 钟大挠挠头,应了声「是」,他其实是在内心可怜朱大人,一把年纪,丧妻之后未娶,自己将儿子拉扯大,如今却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这种心态,叫钟大迫不及待想找出兇手,若真是个连环兇手,他定要将那人狠狠揍上一顿,一为公子,二为宽慰朱大人。 冰窖之中,大家都冻得哆哆嗦嗦,唯有黄明子保持常态,这是他头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验尸,不过,这并不影响到他什么。 只见他用剪刀剪开了朱兆的里衣,放至一边的盆里。而后,他细细地检查朱兆的身体,从头髮到脚趾,再到私密的地方。 朱大人数次无法忍受儿子被这样亵渎。但理智又告诉他,仵作都是这样验尸的。不验清楚,儿子的真正死因就无法被知晓,兇手也就逍遥法外了。 当黄明子细细查验过一遍后,他发现朱兆身上除了数个箭伤外,并没有任何蹊跷的伤口。 于是,他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箭伤上。 伤口已经结痂,但颜色却有些奇怪。一般伤口癒合在早期的时候,颜色是鲜红色,伴随一些肉芽。但黄明子看到的颜色,却是枯黄色。 他将结的痂挑开,看到内里的血肉亦是枯黄色,甚至发黑状。 黄明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心酸难忍。 「我需要银簪。」他开口道。 许遵早知他会用到,命人临时从朱家的厨房取了一根银筷来。 黄明子将筷子插入伤口,不一会儿,筷子的底部发黑,基本可以确定毒素的来源了。 「箭口有毒,令郎乃毒素髮作而亡。」黄明子说完这句,就直接转身离开。 众人都觉得大理寺的仵作个性过于古怪,又有人觉得他或许是怕冷,这才突然离开。但许遵与他共事多年,知道他只是性子冷淡、话不多,绝非今日这样,连礼仪都顾不上的怪异。 许遵刚想一道出去问问,步上台阶的一刻,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回头看向朱大人,「令郎在书摊前遇刺,听说是一位郎中路过,为他止血,后又来到府上为他拔刀治疗?」 「是,当时多亏...」朱大人话止于此,脸色大变,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这名郎中叫什么?在哪家医馆坐诊,你可知道?」许遵忙问道。 朱大人摇摇头,随后一拍大腿,有如万箭穿心,「我煳涂啊!」 「你确实煳涂。」许遵不客气地说道。 若是这位郎中真是好意,怎么会看不出箭上淬了毒,只做止血,而不做解毒的处理呢?除非这位郎中是早就埋伏在附近,他取得朱家人的信任,没有做解毒处理,或许还通过什么手段,催了毒性发作。又或者,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郎中。 「郎中长什么样还记得吗?」许遵又问。 「记得。」朱大人点点头。 钟大在一旁见况,忙吩咐朱家的下人去取纸笔,明白这是自家公子又要展示绝活儿了。 大家回到屋中,许遵根据朱大人所描绘的样子,很快勾勒出人形。 「鬍子很长,皮肤比较黑,年纪看上去比较大,穿得也多,似乎很怕冷,身子虚弱,不过他走起路来又很快。」朱大人边想,边说道。 许遵手中的笔一顿,「若是走路快,说明身体健壮,穿得多,或许是为了掩盖体格,故意作出的老态,鬍子或许也是贴的,为了扮成令人信服的老者。皮肤黑应该是长期在太阳底下受训练的缘故。」
第143页 「若真是他的话...」许遵眼睛微眯,「吃生肉,善用弓箭和刀,又擅伪装,他应该是个踏白。」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许遵看着画像上的人,双目幽深,如冰河般毫无温度可言。 「我去找,我这就去找,找官家,找军巡铺,找皇城司,把这画像贴满全城,叫这人插翅难逃!我要揪住他问一问,为何要害我的兆儿!咳咳...」朱大人看到兇手的画像,整个人再次激动起来。要不是一旁的老管事扶住他,怕是要厥过去。 另一边—— 黄明子在街边打了一壶酒,坐在大理寺的后院儿里喝。 张七巧从屋内走出来,正看到他一边独自喝着闷酒,一边无聊地比划着名,样子看上去像是喝醉,孤单又惆怅。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 于是,张七巧走过去,默默坐在他身边,用安静的姿态,就这么陪伴着他。 当黄明子将一壶酒喝尽的时候,他突然又哭又笑:「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还是这样,一点办法都没有,总是输给她。」 张七巧以为他真醉了,开始说起胡话。 突然,黄明子转过头,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道:「朱兆,中了一种毒蘑菇的毒,这种毒,毒性缓慢,但极难察觉,往往人死了,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死的。」 第125章 往事 「什么?什么蘑菇?」张七巧没反应过来。 黄明子却没有回答她,而是起身离开。空空的酒壶滚落在地上,空气里满是浓烈的酒香。 他走向地下,那个只属于他的,冰冷又孤寂的地方。 待许遵回大理寺时,张七巧将今日之事禀了上去。 许遵一下子豁然开朗,他已经明白了黄明子的失常。 见许遵的神情微妙,张七巧愈发好奇,不禁小心翼翼问道:「大人,黄仵作这是怎么了?」 「他有个青梅竹马,就是吃毒蘑菇死的。当时,大傢伙儿都看不出死因,是他检验出的,因此得到重用。」许遵淡淡地回道。 「啊?」张七巧恍然,心中情绪复杂,有些心疼,又有些酸涩,「那,那个姑娘是误食毒蘑菇吗?」 许遵摇头,「不清楚,那时我不过同他一面之缘,这些也是听说的。」 张七巧沉默下来,神情落寞。 「公主近日来有找过你吗?」许遵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张七巧一愣,摇摇头,「据说官家嫌她胡闹,将她禁足了。」 「你入大内去找找她吧,接下来,或许咱们需要公主出面。」许遵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人这是对案子有把握了?」张七巧敏锐地觉察到,若非许遵心中已经知道了兇手的行兇动机,或是兇手的真实身份,他不能够下这样的要求。 许遵看了她一眼,对她说起自己的判断来。 夜间。 张七巧端了甜汤,去到验尸房,见黄明子果然在内,他正坐在地上,擦拭着自己惯用的刀。 「这是我在外头摊子上买的,还是热的,你喝了暖暖身子,也好醒醒酒。」张七巧将甜汤放在台子上。 她知道黄明子很忌讳别人将热的东西带进验尸房,于是刻意又将甜汤移得远了些。 但黄明子这一次却没有批判她的行为,而是走过去,将甜汤一饮而尽。 「我...已经知道你为什么喝酒了,失去心爱的人,一定会抱憾终生。但我想说的是,人生还很漫长,你定要保重自己,若是那位姑娘在天之灵...」 「你不懂。」黄明子阴沉沉地打断她的话,「她原本可以得救的,是我害死了她。」 张七巧微微错愕。 「她是个棺材子,又是个女孩儿,族里人都嫌晦气,要任由她自生自灭。我爹娘心善,便将她抱回来养着了,取名小渔。她是一个极天真烂漫的人,纵然有着这样的出身,却活得光明磊落,心善而聪慧。」提起小渔,黄明子万年冰山似的脸,露出一丝温柔。 「好像给她取了「小渔」这样的名字,是一种天意。她极其擅长打鱼,哪怕是冬天,肉价贵,她也能从冰封的河中捕上来一尾鱼,熬一锅汤,等我与爹娘回来一起喝。」 「我爹娘瞧她能干,我俩感情也很不错,再加上我们是党项人,又从事着仵作这样的行当,能说到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呢?于是,就动了让她当儿媳的心思。我知道,她也知道,我们俩都是愿意的。那时候,我以为,只等她到了年纪,我们就能结为夫妇了。」 「有一日,她去山上采蘑菇,平日里也是没什么事的。但那一次就出了事,她採到了毒性很强的一种白蘑菇,回家煮了汤,只是尝尝味道,就等我们一道回来吃。但那一日,城中发生了一起兇案,我给爹娘打下手。但因为我与旁人谈天,造成失手,那天根本没能回来。到第二天,我们回家时,小渔已经死了,整个人肌肤呈枯黄色,身下一滩呕吐物,锅里还有整整一锅的蘑菇汤。」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若是我不犯错误,能早日回家的话,小渔或许还有救。蘑菇毒性发作慢,通常要一天,若是能提前灌入「不洁」的解药,她是有救的。后来,我很少说话了,我不能够忘记,小渔是因为什么才得不到救助的。睡在验尸房中,冷又如何?小渔在地底下,也会很冷吧?她很怕冷的。我真的很该死,真的真的很该死。」
第144页 说最后一句时,黄明子脸上的温柔消失了,剩下咬牙切齿的痛恨——他在恨他自己。 「我能理解,我真的能理解。我做梦都在想,我若是那日不上街,就不会被人冤进大狱,我如果待在爹娘和妹妹身边,或许这一场祸事就能避开。我恨自己恨得要命。但我不敢死,我爹娘不会希望我死的,他们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还要将我...哥哥找回来。」张七巧心里一阵发痛,但对着黄明子将心事吐露后,心中却又松快不少。 一直以来,她背着沉重的包袱前进,真的太久了。 黄明子静静地听着,情绪已然平復。只是,在看向张七巧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温度。 「喝酒吗?」他突然问。 「嗯。」张七巧点头。 黄明子出了门,很快抱回来一罈子酒,像是刚开封没多久,浓烈的酒香中还带着一丝泥味。 二人就着碗,坐在地上,开始喝起酒来,却不是把酒言欢,而是将自己无尽的苦痛倾诉于这一碗碗酒中。 翌日。 许遵带人闯入兵部侍郎应恭家中,应府的护卫迅速沖了出来,与大理寺的人形成对峙局面。 应恭从护卫中缓缓走出,他已是花甲之年,却步履稳健,丝毫不显老态。 「许大人突然拜访,不知所为何事?我应某人,都是要告老还乡的人了,怕是也不能做错什么事吧,让许大人如此兴师动众。」 许遵冷笑一声,将袖中画像抽出,再展开,「画上之人,应大人可曾见过?」 应恭看到画像,分明一愣,却摇头否认,「这是谁?我怎么会见过?」 钟大站了出来,拱手道:「应大人,此人杀害朱大人之子朱兆与天子门生蔡思学,还对咱们公子下过手,只是没能得逞,现在画像张贴得满城都是,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应大人怎么会没见过呢?」 应恭直接瞪眼,「我怎么会见过这种杀人犯?许大人带着人,不分青红皂白闯入我府上,难道是怀疑我认识此人吗?」 「正是。」许遵微微一笑。 「荒谬!」应恭见许遵这个年轻人居然一点不给自己面子,直接怒斥道。 第126章 一人做事一人当 「应大人,我们公子做事向来有章有法,自然是有人认出了此人,曾出入应府,我们这才上门叨扰。」钟大站出来,不卑不亢道。 「胡说!此人进出我府上,我怎么不知道?」应恭继续吹鬍子瞪眼,还指着许遵手里的画像,问左右,「你们认识他吗?」 手下们纷纷摇头,「不认识,不认识。」 许遵面上的笑意未达眼底,「应大人真是御下极严,大傢伙儿都没看仔细呢,就齐声按照应大人所想回了。」 「许大人!」应恭脸上顿时红一块,白一块。 「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突然,从后院儿走上前一名姑娘,容貌丰满,眉宇间略带英气,和应恭长得六七分相似。 「木兰,你快回去。男人说话,不关你一个闺阁女儿的事。」应恭没想到应木兰会自个儿出来,忙呵斥她回去。 应木兰却不曾回应,而是双目炯炯地看向许遵,再将目光移到画像上,「他是阿满,曾是我爹的手下。我们自幼相识,许大人还想知道什么?」 许遵见她目光坦然,便也不卖关子,「此人涉两起命案,若是应姑娘知道此人下落,还请...」 「许大人,我们能借一步说话么?」应木兰忽然打断他。 众人皆一愣。 一个闺阁女儿邀男子借一步说话,传出去,名声可是不大好听。但见应大人的面色又急又气,就能窥得一二。只是,应大人又急又气的原因,应当远不止这个。 许遵朝钟大递出一个眼神,钟大点点头,主僕二人在这一瞬间达成了一个秘密约定。 应木兰的话已经递出去了,许遵也点头同意了,就没有收回来的余地了。于是,众人让出一条道。 前院儿有空屋,应木兰邀许遵进了其中一间,随后关上门。 「应姑娘是想与我说什么?」许遵在暗下来的光线中,望向她混沌不清的身影。 「许大人还记得小汝不?」应木兰突然问。 「你说...黄汝?」许遵皱眉。 看来,他猜得不错,这桩案子果真与这陈年旧事有关。 「若是小汝还活着,她该多大了?许大人还记得吗?」不等许遵回话,应木兰又自顾自说道:「我和小汝,还有眉儿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我们说好。不论日后出嫁也好,或是举家迁移也罢,都要保持联络,我们要当一生的朋友。可是她们却一个又一个地陷入男人的谎言中,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真的好傻。」 「蔡思学没有保护眉儿的能力,还染指于她,且始乱终弃,他不该死吗?朱兆嘴上说喜欢眉儿,可一遇到事儿,就往后退缩,让眉儿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都没了,他不该死吗?而你...」应木兰怨毒似的目光看向许遵,「你与小汝说亲,却无缘无故退亲,导致她名声受损,烧炭自杀,你不该死吗?」 「凭什么呢?你们这些臭男人一个一个活得好好的,很快又能拥有新的目标。但小汝和眉儿却再也无法活过来了。」应木兰咬牙切齿,眼中却不自觉留下眼泪。 许遵在这一瞬间,一下子明白了这几个死者与自己的关联。
第145页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叫人盯着你,自你担上克妻名声之后,一直未娶,我以为,你至少对小汝心有愧疚,没想到啊,原来好好的大家闺秀你不喜欢,却喜欢野鸡。」应木兰讽刺地说道。 这一声「野鸡」瞬间激怒许遵,他冷声回道:「她烧炭自杀并不是为了我,而是另有他人。当日,我为了她的名声着想,这才隐忍。你听好了,我从未喜欢过黄汝,这门亲事是家中长辈所定,我与她,仅仅有过一面之缘。」 一句「从未喜欢过」也瞬间激怒应木兰,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应木兰从袖间抽出一把软剑,飞向许遵,许遵一脚踢开房门,没有选择躲闪,生生挨了这一剑。 可这一剑却仿佛刺到盔甲上,并未对许遵造成伤害。门外,钟大率两名捕快进来,三两下将应木兰擒住。 许遵脱下外袍,故意露出内里用犀牛皮和象皮所制的软甲。应木兰见况,露出功亏一篑的悔恨神情。 将软甲穿在衣裳内,还是桑云提醒了他,果真就用上了。 那丫头,还真是自己的福星。 「应木兰,这个阿满,和你是什么关系?他是为了你,才去杀蔡思学和朱兆的吗?他现在在哪里?」许遵将画像举着,问应木兰。 应木兰只是冷笑,将目光移到一边,「我说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其余的,硬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应姑娘,你可想好了,就算你不说,官府也会布下天罗地网,他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在抓捕的过程中,他若是反抗,被弄死也是有可能的。」许遵说这话时,看到应木兰一直戾气满满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忍。 「许大人!」应恭率人进来,剩下的院卫,将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应大人,令媛刚刚打算杀我灭口,我这才让人扣住她。再者,她指使人杀害朱兆、蔡思学,刚刚已经认了罪,按照惯例,我们要将她带回去。应大人若要阻拦,咱们可去官家面前说道说道。」许遵面无表情地说道。 应恭看了应木兰一眼,神情复杂,向许遵拱手低声道:「许大人,你毫髮无伤,至于你说的那些人,逝者已逝,何必再造伤悲?我是一个即将告老还乡之人,老来唯有这一个女儿承欢膝下。这件事,我们私了可好?」 「那应大人打算如何私了呢?」许遵佯装好奇。 应恭见这事儿有戏,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在城外有一处温泉庄子...」 他的话才说一半,就听到外头响起一声尖细的声音:「陛下到!卫国长公主到!」 不光是公主,官家也来了?许遵有些意外。 再瞧应恭,整个人已是眉头紧皱,神色慌张,不知要如何应对才好。 第127章 才不要为他伤心 应恭尚未思索出对策,官家和赵音舜已经踏入屋内来。 阴沉沉的屋内,一下子敞亮了起来。 「官家,公主。」应恭与许遵同时行礼,周遭原本形成对峙的两方护卫,此刻纷纷跪地迎接。 「应卿急忙要离开汴京,朕以为你只是不愿打仗的缘故,今日听舜儿一说,竟是要包庇兇手,躲避刑罚。」 官家的声音不怒自威,应恭已是双臂颤抖,一直垂着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辩解些什么,被赵音舜抢了白,「应大人的部下不愿上战场,却愿意杀人,怪不得无颜面对哥哥呢。」 应恭忙摆手道:「不不,公主误会了,臣真的已然年老,打仗这样重要的事情,臣真的怕出错啊,不如交由更加年轻力壮的人来做。至于这杀人一事,还未有定夺...」 「大街上都传遍了,我在宫里都听说了。应姑娘指使你的部下,杀害朝廷命官之子。我大宋与士大夫共天下,若是哥哥不惩治,岂非叫天下读书人寒了心?以后谁来为大宋出力?」赵音舜再次打断他,说得一腔热血。 应恭脸色煞白,小心翼翼地端看官家的神情。 他很想辩解,奈何事发突然,他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何况公主咄咄逼人,他还不能与公主对着来。 一时之间,应恭真是害怕极了。倒是应木兰,被许遵的人挟着,一副生死无畏的模样。 许遵看着眼前一幕,并不多言语。 毕竟,赵音舜言辞犀利,一个能顶十个,很明显,应恭已经招架不住了。 「许卿,朕今日在这儿,你该如何审,便如何审。」官家说着,已是往厅中椅子上一坐。 「是。」许遵拱手道。 整个审案过程,因官家在这儿,意料之中的顺利。 应木兰将自己知交好友的死,全部归结于曾与她们定亲或是有关系的男子,想法颇为偏激。哪怕是官家在此,也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 至于阿满,应木兰还是不肯多提一个字,许遵从她身上读出了江湖儿女的义气,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倒是应恭,怕再这样下去,女儿的小命交代在此,忙磕头请罪:「官家,臣有罪,臣不该知情不报,但请官家怜惜老臣一腔爱女之心。她是做错事,但臣真的不想老来失了爱女啊。」 「阿满是臣的部下,跟了臣十余年,自幼与木兰一道长大。他对木兰的心思,臣能看得出来,但他只是一个下人,臣哪能将木兰许给他呢?于是,臣便将他赶出了府。但近日来,臣竟发现,他与小女私下仍旧有往来。还,还替小女办了一些不该办的事情。等臣发现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啊。臣知道他在何处,但请官家看在臣如此诚恳的份儿上,饶小女一条性命,毕竟,也不是她杀的人。」应恭哀声请求道。
第146页 「爹!不可以!」应木兰的脸上终于现出惊恐,极力阻止道。 应恭却不加理会,毕竟在他看来,一个部下,就算死上十次,都不及自己女儿,何况,还是曾经的部下。 「城外苍翠山,悬崖边上,有一处窑洞,那地儿隐蔽,有水有果子,还常有野兔出没,极适合藏身。」应恭说道。 「爹!」应木兰这一声喊叫无比悽厉,伴随着绝望。 官家皱起眉头,赵音舜则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若非哥哥还在,自己怕是要「出言不逊」了。 许遵一个眼神递过去,钟大点点头,率领手下,奔门而出。 不过,钟大率人将整个苍翠山都翻了一遍。虽然找到了那个窑洞,也确实在洞内找到了人生活的痕迹,却没有找到阿满这个人。 整个汴京城内,各个巷子内,都被张贴了画像,并发起悬赏。 襄阳侯府上听说了许遵因了这桩旧事,差些遇刺,自主站出来,向大家澄清了传闻:黄汝当年自杀,是因难忍心疾发作,与许大人无关。 何为心疾?自是常年郁郁寡欢,故而才得了这样的病。侯府二小姐都死了好几年了,并无多少人有兴致揣测她为何郁郁寡欢。纵然有人好奇,也不过闲谈几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不过,自打传闻被澄清后,许遵「克妻」的名声得到缓解,大家纷纷登门要给他说亲。 毕竟,许大人出身高贵,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怎么看,都是一个准金龟婿。 于是,在这冰雪消融,桃花枝儿开始伸展的初春里,许大人的桃花也纷沓而至,有皇亲国戚,也有重臣之女,总之,各个都是名门闺秀。 桑云听到了这个消息,整个人心底空洞洞的。无论用多少钱、吃食都填不满似的。 这有什么,许大人那么好,怎么能被「克妻」的名声耽误一辈子?他是天之骄子,就该匹配一个神仙似的姑娘才是。自己应该为他感到开心才对,可为什么心里酸涩难忍? 桑云缝着荷包的手一顿,她偷偷在纸上苦练仕女图好多次,这才敢用在针线功夫上,她原本是想要为许大人再缝一个荷包的。 「啪!」桑云将荷包拍在桌上,心中蓦地又生出些气来。 她想到了许遵环抱着自个儿,在桌前手把手教作画的场景。他那样一个大忙人,这么耐心地教自己作画,总该是对自己有那么几分意思的吧?也从没见过他对旁的姑娘如此吶,他的院子里,常年连个女使都没有。 大约是他瞧不上吧,她又想。 粗使的女使有什么好的,能匹配许大人的姑娘一定得能同他举案齐眉才是。说不定就是许大人不想委屈了自个儿,从前又碍着名声,说不到什么好的亲事,这才假装不在意,这会子名声恢復了,便追求窈窕淑女去了? 一定是这样!桑云越想越觉得如此,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滴在手背上。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心道:我才不要为这种男人伤心呢。 「咚咚——」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来。 桑云又抹了一把眼泪,忙去开门。 第128章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门外站着的是阿岳,他拎着一包油纸裹着的东西,看见她,就将东西塞到她手里。 从这东西飘出的香气,桑云可以猜出,这是一只烧鸡,还是刚刚出炉,熟烂离骨的那种。 「嘿嘿,刚路边看到,惦记着你喜欢吃,就买了。」阿岳挠挠头。 桑云也没跟他客气,侧身请他进屋。然后便自顾自拆开油纸,撕下一只大鸡腿,就狼吞虎咽起来。 阿岳坐在一旁看着桑云吃,她吃得越香,他越高兴。娘说了,能吃是福。 「云娘,有一件事儿我必须要告诉你,钟嫂子前几日给我介绍了一姑娘,各...各方面都挺好的。」阿岳见桑云抬起头,忙摆手道:「不过我,我没有接受。」 「为什么?」桑云擦了一下嘴。 阿岳同她对视,忽地脸红起来,桑云心中一下子明白,这傻小子还惦记着自己呢。 她重新审视起阿岳来,老实说,阿岳是个很好的人。在汴京有住宅,又在公门中谋生。生得高大威勐,性子老实,母亲又和善。这样的条件,放在普通百姓里,颇为抢手。 只是,自己对他只有朋友的情谊,并无男女之情,就这么接受他,对他公平吗? 见桑云不说话,阿岳竟以为她生气了,忙保证道:「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连见都不见了,本来钟嫂子是一片好心,我不好意思拒绝她才见的。以后再也不见了,你别恼了。」 桑云「噗嗤」一笑,将另一只鸡腿撕扯下来,塞进阿岳嘴中,拍拍他的头说:「你呀,值得更好的人。」 她的本意是,自己并非良配,阿岳值得比自己更好的人。可这话的意思在阿岳耳中就变成了——钟嫂子介绍的姑娘再好,也好不过眼前人。 阿岳傻笑着,疯狂点头。 桑云又拍了拍他的头,心情微微好了一些。无论如何,毕竟自己还有人爱着,管他许遵要娶谁呢。 过了几日。 许遵像往常一样上衙。这几日,衙门中的事儿很少,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轮不上大理寺处理,大家不过是整理整理往日的案宗。 大理寺又破一案,得到官家嘉许,所有人的精神气十足。就连赵延寿也被这股势头感染,不再倚老卖老,开始踏踏实实做事。
第147页 「你去跟大傢伙儿说,明日晚上,我请大家吃羊肉锅子。倒春寒,还是得给大家补补身子。」许遵吩咐钟大道。 「是。」有好吃的,钟大头一个高兴,还多问了一句:「可以带上媳妇儿和孩子不?」 「可以,你们平日里很是辛苦,家眷们操持家里也不容易。」许遵想了想,又多添了一句:「把该通知的都通知了,该带上的,都带上吧。」 「是,是。」钟大忙不迭点头。 平日里,他可谓是公子肚子里的虫,公子想什么,他都能知道。偏偏这一次,许遵的话,他却听得漏掉一半。 于是,到了次日夜里面,许遵看着灯下聚在一处,闹成一团的属下及他们的婆娘孩子们,就是没瞧见自己最想看见的身影。 别人的热闹,倒衬得他自己像个孤家寡人。 于是,趁着众人吃好喝好之际,许遵将钟大唤至身边,低声问:「桑姑娘怎么没来?」 钟大睁着半醉的眼睛,疑惑道:「公子,你也没说呀?」 许遵将脸一沉,「难道在你心中,桑姑娘不是我们自己人吗?」 面对公子这突如其来的甩锅,钟大有些委屈了,「我以为,公子你是想要和桑姑娘单独吃呢。」 毕竟是被自己亲眼撞见「搂抱」在一起的关系了。 许遵一愣,自己居然被这傢伙调侃了?于是想要甩一口更大的锅给他,但赵延寿好死不死地这时候过来敬酒,许遵只得暂且作罢。 待大家酒足饭饱后,阿岳居然拿出自己准备的空碗,将盘子里大家未动过的菜往里倒。 一旁的小吏瞧见了,调侃他:「你这吃就吃了,还往回带,不太好吧?」 阿岳憨笑道:「给桑姑娘带的,今儿我母亲身子不舒服,她在家中陪我母亲聊天呢,这盘羊肉也没人动,回去炖个汤,给我母亲和她都暖暖身子。」 小吏一听,八卦之心渐起,再次调侃道:「你同桑姑娘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她竟去你家里,替你照顾老母亲?看来,你们俩好事将近啊。」 阿岳也不否认,只是傻笑,任由别人对自己调侃。 只是,偏偏这话被许遵听去了,他面色渐黑,桑云大晚上的,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待着,居然跑到别的男人家中,替别人照顾母亲? 「阿岳,桑姑娘既这么辛苦,这些吃剩的羊肉就不必带给她了。」许遵看向一边的钟大,「你去樊楼打包一份炒鱼,一碗梅花汤饼,并鸭爪、樱桃煎给她,奖励她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此言一出,众人眼神复杂了起来。 单纯的人认为许大人出手阔绰,能念及未到的下属,为自己能跟了这样一位大人感到骄傲。心思活络些的,似乎品咂出一些不一样的意味——许大人特意强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话,好像在刻意撇清桑姑娘同阿岳母亲的关系呢,似乎是在说,桑姑娘去照顾阿岳母亲,可不是要当他们家儿媳妇儿,纯粹是桑姑娘心善,善待老人而已。 钟大酒意全醒,他反应过来——公子这是在向阿岳示威呢。 偏偏阿岳真是个傻的,还没反应过来,居然还站起身,要替桑姑娘多谢大人美意。 「是,属下即刻去办。」钟大拱手道。 出了门,钟大以最快的速度去樊楼买了吃食,然后骑马赶至永安巷。 巷子里静得出奇,大约是要下雨,空气里湿漉漉的,夜风一吹,钟大冷得一缩脖子,将马拴在巷子口,加急脚步,往阿岳家走。 到了地儿,钟大发现,阿岳家的大门居然是半敞着的。 屋内擦得极干净的桌子上,燃着一盏摇摇晃晃的油灯,灯芯还是新的,说明这盏灯是刚点不久。 只是,这间小小的屋子内,却看不到一个人。 第129章 我心中有数 钟大放下食盒,绕着院子找了一圈儿,都没有看到人影儿。 这时,阿岳也赶了回来。两人面面相觑,均不知老人家和桑云去哪儿了。 「刚点的灯,照理说...」钟大突然想到什么,抬脚就往外走,「快去禀报公子,怕是大事不妙。」 兇手阿满至今还未抓捕到,若是桑云和老人家落在他手上,怕是凶多吉少,他同应姑娘两人,就是两个偏执的疯子,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钟捕头,什么大事不妙?」阿岳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十分着急,却并不明白钟大在说什么。 钟大懒得同他解释,骑马赶回去,刚将这事儿上报,许遵立马坐不住了。 「走!」 大理寺一众人马很快将整个永安巷围得铁桶一般,原本的幽暗也被火把照得有如白昼。 许遵查看大门门闩,有被从外撬开的痕迹,证明了老人家和桑云应当是被人劫走。再看一眼屋内,许遵并无发现打斗痕迹,再看桌子上的茶水,满满一壶,还留有余温,根本没人动过。 「公子,若真是阿满干的,此人真是胆大,永安巷也不是什么偏僻巷子,还住着许多公门中人,也不怕闹出动静。」钟大握紧手中的剑,觉得此人的行为简直是在挑衅公门。 许遵倒是镇定多了,他摩挲着杯子,低声道:「他就是胆子大啊,先前杀了蔡思学,把人丢在闹市,又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对朱兆行兇,就知此人是个胆大的。」 「大人,您可要救救我母亲和云娘呀。都怪我,将她们二人留在家中,若是我在家,也许这事情就不会发生了。」阿岳很是着急,就差被许遵跪下了。
第148页 云娘? 许遵眉头一皱,「云娘」是他称唿的吗?自己都未如此称唿她呢。 这个阿岳,关心关心自己老母亲得了,还非得过分关心不该他关心的人,看来还是欠敲打。 更何况,自己放在心上关心的人,被他叫来照顾老母亲,原本没事儿,这一照顾,就出了大事,他难辞其咎。 钟大眼见许遵面色不好,忙将阿岳拱到一边,开口道:「公子,您想想办法吧,阿满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啊。」 「她们二人暂时没有性命危险。」许遵说道,怕众人放心不下,反而影响做事,又解释道:「阿满的目标是桑姑娘,劫持她的主要原因,应该是想要同我们做些交换。屋内没有打斗痕迹,说明桑姑娘是自愿跟他走的。不激怒对方的情况下,她们二人确实暂无性命之忧。」 原来如此。 接着,许遵又在屋内发现一些湿漉漉的脚印,这几枚脚印宽大,且前深后浅。 「钟大。」许遵唤道,「若真是阿满,他应该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让各个城门的守卫,以及各大巡防的人留意一下这样的人。告知大家,他可能单独行动,也可能是和一个老妇人、一年轻姑娘一道行动。」 「是。」钟大领命下去。 翌日。 许遵起了个大早,换上官服,就要赶去衙门,临走时,去母亲院子,给纪氏请安。 从前,纪氏是最喜欢睡懒觉的,现在接管了府中庶务,想睡也不成了。 许遵到时,发现母亲正在给菩萨上香。于是特意站在门外等母亲拜完菩萨,这才进去。 纪氏亦听说桑云被掳走的事情,表现出担心,「那丫头看着聪明,可从前是命大,这是碰上个兇狠之辈,还不知道会如何。」 「母亲不必担心,那丫头福大命大,不会轻易死的。再者,我已上书,各部各司都行动起来了,歹人插翅难逃。」许遵回道。 「就是因为动静太大了,我怕那人狗急跳墙,就...」 「母亲放心,我心中有数。」许遵虽是嘴上叫别人放心,自己心中实则也忧心得很,只是眼下。若是自己都表现出忧心了,旁人岂非更加慌乱? 纪氏听到他说「福大命大」,突然想到另一桩事,「这几日给你说亲的人家颇多,我瞧你似乎也没个中意的,是不是心中...」 「母亲,大理寺的事务忙得很,我无瑕顾及这些。」许遵直接打断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名声恢復些,也可以挑个好的了。你呀,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你好歹也是托生在我肚子里的。你喜欢桑云那丫头,我看那丫头对你也上心,我也确实喜欢这丫头。但是你们俩身份地位实在差距颇大。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希望你能快乐。但自古以来,这个身份阶层是不可被打破的,你若是打破这个规定,可能会遇到很多阻力与麻烦,你都想好了吗?」纪氏轻声道。 「母亲?」许遵略意外地看向她,他原本以为母亲说这一堆,是想劝自己放弃,不成想,她竟只是提醒自个儿前路难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再只劝自己忍辱服从,而是露出獠牙,与自己站在一处了,好像...就是从自己受伤那一次开始。 许遵似乎被什么东西打动,头一次,他没有否认母亲说的,只坚定一句:「我心中有数。」 纪氏暗暗嘆了口气。 这时,花嬷嬷叫母亲出去对一笔急帐。 许遵见屋内没人,看着面前的菩萨,忙跪在蒲团上,学着母亲平日的样子,双手合十,默念道:「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请保佑桑云平安。」 顿了顿,他觉得光是这样还不够,又添了一句:「若是桑云能够平安归来,我定捨出去百两黄金,捐于寺庙,或救济贫苦世人。」 母亲进屋时,许遵已经从蒲团上起来,像是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可衣袍上的褶皱却出卖了他刚刚的行为。 纪氏未揭破什么,只吩咐他万事当心。 许遵踏出屋子,望向天,从前他不信神佛。但他却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何世人皆信。当你很在乎一个人、一件事的走向。但你又无法掌控时,除了将希望寄託于神灵,确实别无他法。 第130章 同病相怜 在汴京城的最北边儿,有一处梁朝的陵墓。 这地儿极阴,终年不见太阳。附近的老百姓会在夏日炎炎时,去洞内避暑。但现在天还凉着,方圆几里都不见人影儿。 此时此刻,洞内燃着一堆篝火,四壁晃荡着火光,还有三人的投影。 桑云将外袄脱给了阿岳的母亲,老人家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此刻已经沉沉睡去。而她,则坐在篝火旁,不停搓着手烤火。她与阿岳母亲的脚都被捆住了,根本逃脱不得。 阿满沉默地坐在一边,正在烤架子上的麻雀。 麻雀熟了之后,阿满将其中一只丢给桑云。桑云抓住就咬,可阿满的烤肉技术实在不怎么样,麻雀肉外面是焦的,里面却是半生的,带着一丝腥气。 可是人饿极了,便什么都不挑了。桑云硬着头皮,将这样一只麻雀吃进肚子里。 「有水吗?」她开口问道。 阿满看了她一眼,哑声道:「没有。」 阿满皮肤黝黑,脸上还有疤,身上更是有着一股常年征战的肃杀之气。他乍一看人,别人大概都会吓得瑟瑟发抖。
第149页 偏偏桑云没有被吓到,她觉得这个汉子能给她食物吃,也并未折腾老人家,说明他并非丧心病狂之辈。只要不是丧失人性之人,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你什么时候去找他们谈判?」桑云鼓起勇气,试着和他聊天。 阿满锐利的眸子又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反感她的多话。 桑云吸了口气,再次道:「你这样行不通的,外面到处都是抓你的。你贸然前往,很大可能是自投罗网。再者,你杀的可都不是一般人,官家都被惊动了,你的心上人是救不出来的。要有办法,应大人早用了不是?」 阿满瞳孔微微一缩,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下一刻,他别在腰上的匕首,已经抵上了桑云的脖子。 「谁让你废话的?」他冷冷道。 「嘘,嘘。」桑云将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又硬着脖子,指了指熟睡的老人家。 阿满竟抽回匕首,扭头看向篝火,不知在想什么。 桑云费力地往他身边移了移,悄声问他:「值得吗?」 阿满一回头,桑云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这人虽然人性犹在,但喜怒不定,还是需提防。 「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阿满将手中麻雀连骨头一起咬碎,整个吞了。 桑云见他终于肯和自己聊两句,便又凑上前去,八卦地问:「你们俩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呀?因为家世不对等吗?还是因为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 阿满瞪了她一眼,想要再次抽出匕首,却被桑云拦住。 「你总是这么凶,没有女孩子会喜欢你的。」 阿满一愣,匕首再次被插了回去。 他沉默半晌,突然闷声说道:「这话她也说过。」 「所以,是她不喜欢你喽?」桑云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懂什么!」阿满斥了她一句,「我们俩是互相喜欢的,但她是兵部侍郎的女儿,我不过是个小兵,还是个孤儿。所以我自愿去当斥候,虽然危险,但能立功。可惜的是,她爹发现了我们的感情,把我调走。我们后来偷偷见面,她为了我一直没有嫁人,我也会为了她,做一切做我能做的事情。」 说到最后一句时,阿满的脸上现出一丝温柔之色。 「可是你杀的人,都并非该死之人,这样也无所谓吗?」桑云问道。 「只要是阿兰想要杀的人,我都会去杀,该死不该死的,又怎么样呢?战场上死的人多了去了,你说谁该死,谁又不该?」阿满不在乎地说道。 桑云皱了皱眉头,但此刻,可不是与他一个亡命之徒论道理的时候。 「阿满哥,其实我俩同病相怜。」桑云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看得阿满也皱起眉头。 「什么同病相怜?」 「好歹,应姑娘还喜欢你。我呢?我喜欢许大人,可许大人只把我当个新鲜物件儿,一转头就忘了。」桑云回道。 「那许遵不是不近女色吗?也就你和他亲近,你拿这话诓我?我可是跟了你们很久。」阿满根本不信。 「阿满哥。」桑云同他套近乎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许大人以前不是有克妻的名声么?根本没有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都怕被他剋死。但男人嘛,怎么可能对女人没有个欲望呢?于是,于是,他就看上了我的美色。」 阿满打量了她几眼,桑云自信地抬了抬下巴。 「然后呢?」阿满眼见着,确实信了几分,毕竟这娘们儿是长得不错。 「然后他就拿好吃的和钱来诓骗我,把我从家乡骗到汴京来。我以为自己要麻雀变凤凰了,结果人家名声洗干净后,就把我甩了,现在不知道和哪家贵女在商定亲事来着。」桑云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心中确实酸了一酸。 「这个许遵竟是这种人,那他更该死了,我真后悔没能亲手杀他,让一个不成事的娘们儿顶了。」阿满愤恨道。 桑云忙转移话题,「别,别,阿满哥,我想说的是,你这样重情重义,又有胆有谋的男人,世间少有。我决定帮你一把。」 「你帮我?」阿满半信半疑。 「是。」桑云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你单枪匹马去跟他们谈判,等于自投罗网。但你若是想劫狱,也等同于痴人说梦。只有一种办法可行,就是你混进牢狱,我给你打掩护。到了外头,趁夜色黑,你和应姑娘都会功夫,避开守城门那些废物的眼线应该不难。你俩跑得远远的,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长相厮守难道不好?非要将命搭在这儿吗?」 不得不说,桑云勾勒出的场景,很让阿满心动,他做梦都想和应木兰长相厮守。 但他还是觉得桑云不可信,「大理寺的牢狱在地下,而且守卫极其严,你能带着我混进去?」 桑云拍拍胸脯,「我和大理寺的人都是兄弟,你不是一直跟着我们吗?难道不知道这个?」 阿满沉默下来,这一点上,这娘们儿没有撒谎。 第131章 心仪于你 天色渐暗了下来,大理寺早已掌了灯。 整整一天的搜寻,毫无所获。许遵坐在案前,还在苦苦思索,汴京城内究竟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藏人。或者,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够引蛇出洞。毕竟,坐以待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这时,一名捕快冲进堂内,语气里满是克制不住的兴奋劲儿,向许遵禀道:「大人,桑姑娘回,回来了。」
第150页 「什么?」许遵直接站起身,顿了顿,又问道:「她一个人吗?」 「是,她大摇大摆地回来了,直接去了地牢。」捕快回道。 大摇大摆?许遵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桑云一个人回来,一回来就去了地牢,并未跟任何人打过招唿,这事儿透着古怪。 「大人,要将桑姑娘带来见您吗?」捕快问道。 「不。」许遵眼眸一暗,「你去告知所有人,桑姑娘要做什么,都由着她,但要密切留意她做的事情。派几个身手好的,若她离开,就悄悄跟着,千万千万,别发出任何动静。」 许遵说着,将腰牌丢给该捕快。 捕快应了声「是」,立刻领命而去。 地牢中,桑云的出现令大傢伙儿颇感意外。但正如她自己所想,大家对她热情,且没有防备,当她搬出许遵的名头,提出要去见一见应木兰时,大家也并未起疑。 倒是应木兰,见着桑云进来,感觉十分诧异。 「你怎么会...」 桑云将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随后看了看身后,待衙役们走远了,才在她面前坐下,小声道:「阿满将你们的故事和我说了,我很感动,想帮你们一把。你听着,再等片刻就是交班的时候了。你穿着我的衣裳,出了门,直往南走。守门的人和交班的人都跟我不熟,再者,天黑了,看脸看不真切。阿满就在大理寺前头那棵老槐树后等你。」 「你会那么好心?」应木兰根本不信她。 「这主意可是我提出的。我要不是真心想帮你们,大可放任他按照你们原先的计划,让他送死。你见识过许大人查案的能力了,也知道这大理寺的地牢牢不可破,自然知道我的话真不真。当然了,我也是想活命。阿满餵给我一颗毒药,这事若办不成,我就没命了。」桑云说得真诚,让应木兰不得不信。 见应木兰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桑云开始脱衣裳。 应木兰看着她,突然问出一句:「他,他是怎么说的?」 桑云一愣。 「我是问,他是怎么说我们俩的故事的?」应木兰强调了一遍自己的话。 桑云回忆了一下,将阿满说的,又说了一遍与她听。应木兰听到阿满说自己为了他不肯嫁人时,立马斥道:「胡说!我那是不想嫁人,怎么就成为了他不肯嫁了?」 「你为什么不想嫁人?姑娘大了都思春,你就没有过这种感受?」桑云这话说得直白,但却是真话。 应木兰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男人有什么好的,各个见一个爱一个,成功者三心二意,连田舍翁多收了十斛麦子,都想再娶一个。」 「也有男人不是这样的,比如阿满,他为了你,什么事都愿意去做,这难道还不够吗?」桑云回道。 应木兰沉默下来,半晌后才小声道:「反正我不是为了他才不嫁人的。」 她的脸上透着奇怪的红晕,桑云更是肯定,这两人真心相爱。桑云在一瞬间,心中生出些许罪恶感。但一想到无辜死去的那些人,她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快写吧,不然一会儿可就出不去了。」桑云催促她。 应木兰这才麻利地与桑云交换衣裳,然后打扮成桑云的模样,低着头,走出牢狱,桑云则替代她坐在牢内。 黑暗的牢房里,桑云盘腿坐在地上,脑海中回忆起自己同许遵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时,她是嫌疑人,他是登州知州。二人从未敞开聊过什么,但他信她是无辜的,她亦信他能救自己于火海。 虽然许大人如今...桑云拼命忍住心中酸涩,努力正了正心神。 总之,她相信许遵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不知过了多久,走道里传来阵阵脚步声,桑云听这脚步声,似乎感应到什么,立马回头,在火把的光亮里,看到朝思暮想的脸。 「大人!」桑云站起身来。 许遵上前两步,碍于身份与旁人,只拿目光打量她,见她毫髮无伤,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大人,人抓到了吗?」桑云忙问。 许遵还未答话,一旁的捕快倒先开了口:「桑姑娘,幸而大人反应快,咱哥几个也不给大人丢脸,不然人就给跑了。」 桑云点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忙道:「汴京城最北,有一处梁朝陵墓,阿岳他娘还在那儿,大人你快派人去。那地儿太冷,老人家没食物没水,撑不了多久的。」 许遵向身后的人一使眼色,身后之人立马应道:「哥几个立马去!」 待其余人都散尽了,许遵才终于靠近桑云,低声斥责她:「大家都来吃锅子,你搞什么特殊?没人保护你,你还到处串门儿?」 「大人又没叫我。」桑云垂着头回道。 「你...」许遵噎住,半晌后,才低声道:「往后再也不许。旁人的娘,自有旁人照顾,你且顾好你自己。」 「那是因为阿岳他娘病了,我这才去的。」桑云顶嘴道,对上许遵晦暗不明的眼神后,蓦地有些心虚,又扁了扁嘴道:「大人只管相看那些好家世的姑娘,却不许我往别的男子家中去一步,这算什么。」 许遵一愣,接而每个字都像认真咀嚼后才从齿关吐出来,「你听好了,我只是走个过场,心中从不曾对任何姑娘有过任何惦念。还有,就是因为阿满和应木兰他们看出我心仪于你,所以你的处境才格外危险。我近些日子不去理会你,故意躲着你去相看别人,是在保护你。」
第151页 「大人你说什么?」桑云抬头,赤裸裸的目光直落到许遵脸上。 这一次,许遵没有躲闪,他的目光缠绕着她,一字一顿道:「我说,我心仪于你,所以以后不许再踏进旁的男子家中一步,你听见不曾?」 第132章 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听见啦,听见啦,两只耳朵都听见啦!」桑云心中的酸涩与郁结一扫而空,雀跃地扑向许遵,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到他身上。 许遵一想到这人好几日不曾洗澡,心中对她嫌弃得很,却没将她推开,任由她抱着。因为他发现,被她抱着,心中会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越过任何感受。 「去洗把脸,待会儿来听审。」许遵后退一步,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她道:「你究竟是怎么说服阿满放你来的?一个斥候军,能这么轻易被你哄骗?」 「他餵我吃了一颗毒药。」桑云笑着道。 许遵蹙眉,他看着桑云傻笑的样子,觉得这丫头莫不是冻坏脑子了?要不,怎么吃了毒药,还能笑成这样呢? 桑云看许遵一脸担忧,知道他是误解了自己,忙解释道:「阿满在外逃窜许久,哪儿来的机会配备新的毒药?他所有的毒药,应该都用来杀朱兆了。他给我吃的是三七,小时候我去山上砍柴,被划破手,就吃这个止血,他蒙不了我。」 原来如此,许遵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板着脸道:「过会儿去找黄明子瞧瞧,大意不得。」 「是,大人,我觉得你好像越来越关心我了。」桑云眼神明亮,像十五的满月一般。 「大人我一直很关心你,你不知道而已。」许遵转过身,黑暗之中,掩饰不住地露出笑意。 「大人你说什么?」桑云追在后头,还想将这样的话再听一遍。 许遵却是什么都不肯说了。 这起案子的审案过程很是顺利,只不过,应木兰和阿满都抢着认罪,让大家颇为头疼。 应木兰认为此案是自己主使,应当负更大的责。而阿满却说,这些人该杀,是自己一人所为,和应木兰无关。 二人双双被押入牢狱,应恭不请自来,希望能用私了的方式,让许遵饶过应木兰,叫阿满背上全责。 许遵自然不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说一个温泉庄子,就是十个,在许遵心中,也抵不过人命和真相。 只是,当许遵打算趁胜追击,找出更多证据,将二人定罪时,却得到官家传召。 殿内。 官家刚起,见了许遵,并未过多寒暄,而是直奔主题:「这个案子我听说了,你将那个叫阿满的小子处死,给朱卿和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至于应家的姑娘,你且放她一条生路吧。」 许遵狐疑抬头。 官家是从不插手这些事的,今日怎么...他正欲问个明白,却见官家说起另一桩事:「王韶去世,朕命李宪率军攻打西夏。李宪不负朕所託,数次击败西夏军,并烧毁西夏皇宫行宫,直奔灵州而去。」 「恭喜官家,贺喜官家,李将军扬我大宋国威,真乃可喜可贺。」许遵拱手道。 朝中上下的声音,大多都不支持官家打这一仗,但没想到,西夏竟如此溃不成军。 「不过...」官家话音一转,「要彻底收了西夏,需要大量金银粮草支撑。应卿愿捐家财万两,并自愿担负起输送粮草之责,换他女儿一条生路,朕不免动容啊。」 原来,应恭走不动自己这条路,竟斗胆走了官家的路,而且,还走成了。 许遵忽然想到西夏使者李熙河的死,眉心一皱。 官家知道许遵内心不情愿,他又出言安抚道:「朕知道你将这世间真相看得比什么都重,朕一直为有你这样的臣子而感到自豪。」 「但是许卿啊,一件案子的真相,同家国比起来,孰轻孰重,你不会不清楚吧?」官家目光一凛,这一句已是警醒。 「臣不敢。」许遵忙低头道。 官家这才笑了几声,用拉家常的语气同许遵道:「朕刚接到文书,李宪说,我军颇受当地百姓敬重,竟有百姓自愿加入我军。其中,有个叫常崇德的年轻人很不错,懂得兵法,又颇为熟悉当地地形,立下大功。」 「此乃大宋之幸。」许遵再拱手道。 官家看上去是真的高兴,毕竟,为了收復丢失的燕云十六州,官家假意向辽国妥协,实则是为了集中兵力,对付西夏。李宪大败西夏军,这不可谓不振奋人心。为了达成最终目的,这过程中,无论是什么案子,怎样的真相,对官家来说,确实无关紧要。 许遵自是明白孰轻孰重,可每每妥协,心中总是不快。 另一边。 张七巧陪桑云去黄明子那儿,早些时候,黄明子曾将一团饭糰用纱布裹了,塞入桑云口中,让她直接咽下去,后又逼她抠着嗓子呕吐出来。 黄明子已经对这团饭糰进行了检验,沖桑云道:「你无碍。」 「我就说我没事儿了。」桑云拍拍张七巧的肩,「大惊小怪的。」 张七巧终于彻底放心,「我知道有些毒,发作并没有那么快,就好比朱兆中的那种毒,一直到次日才会有所反应。我怕你出事。」 要是桑云真出了事儿,张七巧可就失去唯一的知己了。往后,还有谁拍拍她的肩膀,道一声「没事儿」呢?
第152页 桑云并不喜欢验尸房这个阴冷地儿,见自己无事,就离开了。 张七巧回过身,看着黄明子,满是佩服道:「真多亏你能想出这个法子,就是让云娘吃了一笔苦。」 黄明子边清扫台子,边冷声回道:「这原本是用来验尸的古法,头一次用在活人身上,所以才辛苦了她。」 「验尸?」张七巧颇觉不可思议。 黄明子向来不喜欢多解释什么,但见张七巧如此好奇,便对她破了例。 「正如你所说,有些毒不会立刻发作。而且就算人死了,从尸体表面也看不出什么太大变化。这时候用糯米饭糰灌入纱布中,塞入死者咽喉,再堵住死者的耳鼻,促其体内空炁将饭糰再推出来。这时候就能从饭糰的颜色、气味这些,来判断死者是否中毒,以及中的什么毒。」 「原来如此。」张七巧点点头,心中对仵作的本事又多了一番认识。 张七巧望向黄明子,发现黄明子也在看着自己。二人面对面站着,周遭的一切都沉淀下来,只余下平静。 张七巧觉得,自打上次一道喝酒后,好像就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第133章 月圆之夜死人了 「你...」张七巧突然口干舌燥,想要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你每次回家那么晚,你父母不会说你吗?」 黄明子神色一顿,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张七巧觉得自己言语冒失,忙解释道:「我是说,你好像很少回家,总是自己待在这儿,你不回家陪陪父母吗?」 似乎越解释,越冒失。别人回不回家,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张七巧心中有些懊恼。 好在,黄明子还是回她了,「他们早就去世了,我们这行活不长的。」 「对,对不住,我不知道。」张七巧慌忙摆手,以为自己踩着了黄明子的另一个痛处。 黄明子摆摆手,毫不在意。 他今日的心情好似不错,从台子下拎出一罈子酒,沖她道:「还能喝吗?」 张七巧不禁想起那一日,是自己先醉了,最后是黄明子将她送回了办事的地儿。醉酒的滋味儿并不好受,她头痛了一整天。但酒香扑鼻,她尤其喜欢糯米香和着酒香,一道顺着喉咙滑过的感觉,整个人就暖起来了。 父母妹妹惨死,哥哥失踪的这些日子里。除了桑云,原来还有酒可以给她温暖的感觉。 「能。」张七巧只答了他这一个字,就要去找碗。 黄明子拦住她,「我们上去喝,今儿是十五,可以赏月。」 张七巧愣愣地看着他,这人平日里不是在验尸,就是在验尸的途中,要么就是自个儿待着,今日居然有这样的雅兴。 两人来到上一次,张七巧见黄明子独自喝闷酒的地方。 这个小院子里,原本种着些腊梅,但因无人照料,又不知是谁,堆砌了满满半院子的杂物,挡住光照,这么些腊梅便枯死了一半儿。 黄明子从这堆杂物中,找出两张椅子,拂去上头的灰尘,就这么同张七巧坐了下来。 他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张七巧也给自己填满一杯,学着他的姿势,一仰而尽,辛辣苦涩的味道直接上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黄明子从怀中拿出一颗香糖果子给她,糖果的甜,综合了酒的辛辣,张七巧这才缓过来些许。 随后,黄明子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倒在椅子上,静静看着月亮。 玉盘似的满月,高悬于云层之上,将大地照得一片雪白,屋樑、枯枝都像镀上了一层水银。 「黄仵作,你说人死后,去了哪里?」张七巧看着月亮,喃喃道:「真的会变成星辰,注视着我们吗?就好像,从没离开过一样。」 黄明子没有说话,张七巧撇过头看他,见他仍旧保持着仰倒的姿态,像是没有听到自己说话一般。 张七巧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我有时候觉得,死亡也并不可怕,我是说,如果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的话。亲人团聚,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或许,我的爹娘和妹妹,都在天上等我吧,我应该...很快就来了。」 黄明子听了这话,终于开了口:「旁人求生,你倒一心求死。」 张七巧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语,只苦笑着摇头:「我也想活啊,可是我犯了大错,自作孽,不可活。」 「你是说,你冒充男子,欲尚主的事情吗?」黄明子冷不丁地回道。 张七巧错愕地愣在那儿,回过神来时,侧脸欲躲。 「你...」 黄明子眸色极淡,与他深邃的五官并不相衬。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黄仵作,出命案了,大人已经赶过去了。」一捕快奔过来说道。 黄明子起身,去往验尸房中取用具。不一会儿,就拎着一只小木箱出来,跟着捕快们离开。 张七巧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心里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大石压住,脑中一片空白。 他到底是何时知道的?知道了多久了呢?奇怪的是,被人看破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张七巧感受最多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种不知所措。 他知道自己是女子,还三更半夜与自己饮酒?这到底作何解释? 另一面。 黄明子已经赶赴案发地——朱府。
第153页 死的是朱兆的父亲朱明康,一个人死在了朱府后院儿的池塘里。 「死者是被夜巡的护院发现的,几个人将死者打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现场的脚印杂乱。虽然已经派人围住了这片池塘,但有用的线索大概不多了。」许遵向黄明子简单地介绍了情形,语气里有一丝遗憾。 大理寺的几名捕快举着火把聚过来,黄明子蹲下身子,仔细看向死者。 「死者鼻内、口内均有泥沙、水草,他的手中也紧握着一株水草,指甲缝里含有泥沙,尸体有痉挛的现象。所以从表面看,死者是落水后溺死。」 「他是被人推下水的,还是失足掉入水中的?这一点能看出来吗?」许遵问道。 「不能,只能看出,他并不想死。」黄明子望了尸体一眼,随后站起身,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他便不喜欢再待在现场。 许遵看了看池塘,再看向朱明康,不禁陷入沉思。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在家里挖池塘,是用来灌溉花园子里的树木,池塘便不会挖得太深。 若是没有人按着朱明康下水,那朱明康是自己不暗水性,失足落入水中,又因年老体弱,过于惊慌,这才溺水而亡? 朱大人啊朱大人,上次见你时,你还能在官家面前痛诉应家,再次见到你,你却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你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兇杀呢?若是后者的话,会同应家有关吗? 「大人,府里众人已经起来了,大人要挨个儿问话吗?」一捕快走过来禀道,顿了顿,又小声地问:「一屋子的女人,大人若是觉得不便,要不要唤桑姑娘过来?」 许遵摆手,「大晚上的,不必了。让人都聚到前厅来。」 那丫头前几日受了惊,还是叫她睡个安稳觉吧。 「是。」属下领命前去。 许遵抬头向天上看去,今日的月色真的很好,静静地泻在花园中,仿佛漏下一地的碎玉。只可惜,这样好的月色,却是在这样的兇案现场看到。 第134章 又一名死者 前厅中,聚集着一群女眷。 早就听闻朱大人原配走得早,他与原配夫人感情甚笃。所以并未续弦,而是选择自个儿将独子朱兆拉扯大。家中的两个老姨娘,都是打小就服侍朱明康的女使,她们不愿意出府,朱明康就将二人收了房。二人各自生下两个女儿,除了最小的那个,其余均已出嫁,今日是朱大人的生辰,回家为父亲贺寿的。 大家听闻朱大人死了,有的几乎晕厥在地,有的则哭成一团。 这样的场面,许遵看过多次。大家不是哭自己老无所依,就是哭自己还未落得什么好处,就已经前程黯淡。只是,今日,许遵眼里看到的,是大家情真意切的伤心。可见,朱明康平日里对她们不错。 「大人,除了朱家的三位女婿各自回府,其余的都在这儿了。若是需要把那三位也...」钟大伏在许遵耳边道。 「不必。」许遵抬手打断道,「只是问话,不必大动干戈。」 「是。」钟大退下。 许遵望向这群女眷,定了定心神,开口道:「本官只是问几个问题,你们不必紧张。」 「这几日,朱大人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或者,他有什么仇家没有?」 「咱们主君对谁都和善,兆哥儿走了。按理说也有他身边伺候的人不当心的缘故,可是主君说她们也是爹娘生的,没责罚她们。主君这样的人,能和谁结仇啊?」回话的是一位老姨娘。 「若说反常,其实主君最近是有些的。」另一位姨娘也开了口,「兆哥儿去世后,主君就喜欢一个人在花园里坐着,就...池塘边那块石头,兆哥儿小时候还坐在上头读书来着。主君腿不好,不宜在水边长久坐着,可是哪有人敢劝吶。再说,平时他都是白日去坐着,谁能想到会大半夜去呢?都怪我,我要是陪着就好了。」 说着说着,这名姨娘伏进了自家姑娘怀里哭。 「以后可怎么办吶,我还不如跟着他走呢。」 她这一哭,惹得屋内好不容易歇下来的哭声,再次此起彼伏。 朱兆去世后,一直听说朱明康打算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来养。但他自己这一走,这件事也就没了着落。偌大的家产,连同朱兆母亲的陪嫁,怕是要被朱氏族人瓜分个干净。女儿们嫁了人,好歹有个着落,可这两位姨娘,又有谁来颐养天年? 许遵并未出言责令她们闭嘴,而是摇摇头,起身打算去朱明康的书房和卧室瞧瞧。 朱家并不大,朱明康的院子坐落在一片竹林里,环境十分幽静。 他的书房和卧室连在一块儿,推门进去时,书桌上的灯还未燃尽,仿佛屋子的主人还未走一样。 捕快们都是做惯了这些事儿的,当下开始全面搜查起来。 许遵看到砚台下压着一张字帖,是颜真卿的《颜勤礼碑》,不过才写了一半,字迹还是新的。 朱明康好端端地写着字,为何会突然跑去池塘边?这属实不合常理。 他突然想到什么,从笔架上找了支笔,弯腰在炭盆里翻找起来。可是炭盆里除了炭灰,什么都没有。 「大人,你看。」一名捕快从窗台上找到一根鸟类羽毛。 这是一根白色的绒羽...是信鸽?许遵眼眸一紧。 刚刚进屋时,许遵记得门窗都是关着的。所以朱明康是看完信之后,才出的屋,并关好了门窗。他不曾告诉任何人,也不叫人跟随,说明他见的这个人身份不一定能见光,或者说,二人的关系不能见光。屋内摆设齐整,说明朱明康是一个做事极有条理之人,他的字才写了一半,就搁在这里没有收拾,说明他认为自己只是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
第154页 所以,他见的人究竟是谁呢? 许遵眉头紧皱,毫无头绪,想着只能再回到前厅,询问朱明康的家人,或者,他需要桑云的帮忙——姑娘与姑娘对话,总比他居高临下去问话,有用得多。 「大人,大人,不好了!」钟大直接推门而入。 他也是跟在自己身边的老人了,平日里无论发生什么,总不至于如此慌张,除非真的发生大事了。 「怎么了?」许遵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任何祸事。 「又死人了,这次是尚大人。」钟大禀道。 「尚大人?刑部侍郎尚河?」许遵的心一直往下沉。 同一天夜里,连死两个朝中大员,怕是明日早上,要变天了。 「怎么死的?」许遵将查找线索的事儿交给手下,自己边跨出门外,边问钟大道。 「吞金而亡。」钟大咽了咽喉咙,「尚家的管事来大理寺报的案,说是夜里,尚大人新纳的一个小妾侍候,本来好好的,尚大人听到外头传来一个怪声,就出了屋子,还不许人跟着。小妾在房中左等右等,都没能等到尚大人,忙去禀了主母。尚夫人大半夜派人找,结果在书房找着了,已经死了。」 「怪声?」许遵留意到这个细节。 会是信鸽的叫声吗?许遵不确定,不过这却是他的第一反应。 目前来看,两起案子的死者都是被什么人叫出了门,也都是独自一人,且都在外出后离奇死亡。 但除了这一点外,并没有更多证据证明他们俩的死,有一定联繫,或许只是死的时间比较接近而已。具体的,还得等见到尚河的尸体后,再做判断。 许遵出了朱府,钟大将马牵过来,许遵正欲翻身上马之时,钟大露出一丝犹豫,「公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尚大人与朱大人,都是我们最近办过的案子里,同您打过交道的人。我怕...」 「你怕这事儿是冲着我来的?」许遵替他将剩余的话说了出来。 「公子,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夫人真的能扒了我的皮。」钟大看似是担忧自己,实则却是担忧许遵。 「若真有人冲着我来,我站着不动,就能免灾了吗?有时候,躬身入局,才能破局。」许遵声音低沉道,他拍拍钟大厚实的肩膀,「放心,你的皮很结实,我娘扒不了。」 说完,许遵便一扬马鞭,身影消失在黑夜中,钟大忙骑上另一匹马,紧跟了上去。 第135章 奇怪的鸟叫 众人举着火把,加上府衙原本就挂着的灯笼,将整个尚府照得亮如白昼。后院儿深处隐隐有哭声传来,随着众人的深入,这哭声就越发悽惨。 许遵率人将尚河与小妾就寝的寝室及书房一併搜寻,却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哪怕是一根羽毛。 唯一让许遵觉得奇怪的地儿在于——尚河所吞下的金条,藏于书房的暗格之中。这个藏金点,除了尚夫人外,没有第二人知晓。所以,只能是尚河自己将金条取出,某种意义上,这指向了他为自杀的可能性。 但尚河官场和情场双得意,他为何要自杀?再者,想要自杀,什么方式行不通,要吞金自杀?生金子可以坠死,但死法颇为痛苦,叫人难以忍受。桌上的抓痕可以证明,尚河临死前一定拼命挣扎过。 许遵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尸首出神,直到黄明子提着用具箱进来,捕快们这才上手,将尚河的尸体抬到地面上平放下来。 黄明子捏住死者的下颚,迫使死者张嘴,再顺着一路向下,摸到喉咙处停下,再按压。 「死者面部无被强迫迹象,金子尚未到达胃部,卡在了喉咙处,且死者牙齿存在出血症状,死者是自发吞下金子,然后死于窒息。」黄明子判定道。 他撸起死者的衣袖,看到死者的手臂竟已出现尸斑,不禁一愣,「他死的时候比朱大人要早,至少一个时辰。」 许遵听了黄明子的话,向屋外看去。 屋外聚集了尚河的家眷们,正被大理寺的捕快拦在外头。 「让尚夫人进来说话。」许遵道。 捕快放尚河的夫人莫氏进屋,莫氏神色萎顿,尚且能撑住一两分精神,接受许遵的问话。 「你们是何时发现尚大人死在书房的?听说你们翻找了整个宅子,最后才找到这里?」许遵觉得这一点很可疑。 家中主君失踪,书房照理说,应该是最先查找的地方才是。 「是这样的,官人的书房一般不许人进,就连我,也得守着这个规矩。所以官人没回去魏姨娘那里,我们先是找了其他地方,都没找到,才会来书房找的。」尚夫人解释道。 所以说,尚河确实是死在朱明康前头。 「尚大人存放在暗格中的金条有多少?」许遵突然问道。 莫氏没有说话,而是绕到许遵身后,亲自打开暗格,将里头的金条捧到他面前数了数,「包括官人吞下的那根,一共九根,都没少。」 看来,约见尚河的那人,并非图财。 许遵将一根金条攥在手中,看了又看。这种金条宽大,且带有一定重量,还有稜有角。吞下去时,就算不窒息而亡,也会因为喉咙或胃被划破刺穿而无法存活。 尚河究竟是知道了什么,或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才会使用这样的死亡方式呢?许遵不信人能自虐如此,定是有人採用了某种方式,逼迫尚河。也就是说,这应当是一起兇杀案。
第155页 「大人,姨娘魏氏已经被捆住拿下了,大人若要问话,妾身可即刻叫人带她过来。」莫氏又道。 「嗯。」许遵确实有话要问问魏氏,毕竟,她是除了兇手外,最后一个接触死者的人。 不一会儿,魏氏被带过来。 她被捆住手脚,只见一头蓬髮,两边披分,纵然颜色姣好,全不见娇媚的影子。 莫氏身边的婆子将她嘴中的破布扯去,她直接发出一声哭嚎,许遵觉得这哭声耳熟,想了想,原是刚进府时听到的。 魏氏一直哭哭啼啼喊冤,说莫氏欺负人,要许遵为她做主。 许遵皱了眉头,钟大立刻呵斥了她几句,魏氏这才停住。 「你们主君夜里是几时醒的?你曾说,听到几声怪声,是什么声音?」许遵问她。 魏氏撩开头髮,「我哪知道是几时啊,怪声?什么怪声?几声鸟叫吧。」 「什么鸟?」许遵眼眸一紧,追问道。 「我哪知道什么鸟?这个季节能有什么鸟?麻雀吧。」魏氏说着,还故意挑衅似地看向莫氏,「大冷天的,只有麻雀能飞上枝头了,麻雀也不过叫几声,又不能真的变成凤凰,但有人连这个都容不下。」 莫氏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对她的挑衅视而不见。 「你确定是麻雀,而不是鸽子?」许遵再次问道。 「可能是吧,反正鸟叫不都差不多嘛。」魏氏回道。 「你想清楚再作答,现在你们府上的主君死了,你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我也可以称你作嫌疑人。」许遵一字一顿道。 魏氏一个激灵,看了看四周,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有些慌了,双手一摊,哭丧着脸道:「可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鸟叫啊,就是「咕咕」的叫声,所有鸟不都这么叫嘛,大人,您就算再问我十遍八遍,我还是不知道呀。我只知道,主君对这个声音很敏感,听到后就立刻起身出去了,还不许我跟着。我怎么可能害主君嘛,害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许大人,这一片没有麻雀。因为官人喜静,平日有什么鸦雀飞到院子里,也是叫下人赶走的。久而久之,咱们院子里,就飞不进这些东西了。」尚夫人突然开口道。 那应该就是鸽子了。 两名死者在死前,都收到过一封密信。而且,死者似乎知道这封密信是谁寄来的,不然不会单独行动。 如此看来,两个案子确实有一定的联繫。可是朱明康和尚河...似乎并无往来,两人压根不是一类人。 「公子,咱们现在做什么?」钟大低声询问许遵。 「让人再仔细地搜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信件一类的东西,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都不可随意走动。」许遵吩咐道。 「是。」钟大应道。 「两具尸首都抬回去,黄仵作那儿也许还会有新的发现。此外,让桑姑娘明日分别来朱家和尚家一趟。」许遵又道。 「是,不过...公子,咱们现在做什么?」钟大又问了一遍。 「回去睡觉,天该亮了。」许遵看了一眼窗外。 明日,朝堂之上不会太平静,自己还需保存体力,应对万变。 第136章 画眼睛的纸扎人 翌日。 桑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前去开门,看到钟大,听钟大将昨夜发生的案子给她讲了一遍后,很是吃惊。 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公子让你同朱家和尚家的女眷们聊聊,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钟大表达完许遵的吩咐后,又添了一句自己的想法,「我看现在公子可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钟大哥就会打趣我。」桑云嘴上娇羞,面上的得意恨不能飞上眉梢了。 她回屋洗漱,将自己收拾了一番,随后掩上门,按照路途长短,随钟大先去了尚家。 桑云跟过好几起案子,她本人和她的耳目馆在汴京城也算小有名气,只是因为近些日子光顾着查案,耳目馆的生意倒是耽搁不少,桑云决定好好办案,多赚些钱,招两个伙计,替自己招揽生意。 「姑娘的大名我听过,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尚夫人坐在椅子上,手上捻着一串佛珠,态度和气。 光线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远远望去,宛如一尊活菩萨。可是大宅院儿桑云也踏足多次了,没见过真菩萨。 「尚大人若是被杀,夫人觉得兇手会是谁?」桑云问道。 尚夫人捻佛珠的手一顿,似乎没料到桑云会这样问。 「这是你们的职责所在,我又不会查案,怎么会知道呢?」莫氏缓缓而道。 「尚夫人嘴上称唿尚大人为官人,可是自家官人没了,尚夫人却并不伤心,为何呢?可是因为尚大人宠爱小妾,尚夫人早已心寒,您二人夫妻情分淡薄,才会如此?」桑云直勾勾地盯着莫氏说道。 莫氏与她对视,眼底淡淡的,毫无波澜。 「还是说,尚夫人觉得自己儿女双全,长子又有出息,也许没有丈夫的日子,能更舒心呢?」桑云微笑着,将许遵那一套逼问的手法学得炉火纯青。 「桑姑娘,你太放肆了!」莫氏身边的嬷嬷怒视桑云道。 桑云却丝毫不畏惧,只是站在那儿,笑着望向莫氏。
第156页 她在审问一事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也越来越胆大,这一切都是从许大人说心仪于自己开始的,被人爱慕着,就仿佛有了靠山。哪怕从高处坠落,也一定会被稳稳接住。 莫氏并不生气,她只是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帐册,交由桑云。 「拿回去给你们许大人吧,里面有他想要知道的。」 桑云翻了两页,她看不太懂帐本,但好歹识字,发现这上头都是尚河与其他官员的一些人情往来。 莫氏是想暗示自己的丈夫行污受贿?可她为何主动将这个交给自己?若尚河真的犯了行污受贿之罪,难免拖累她和她的儿子。她难道想大义灭亲?不能够吧。 桑云还在想着,莫氏却道自己累了,令身边嬷嬷送客,实则是赶自己走了。 接着,她又去了柴房,尚河的宠妾魏氏一直被关押在此。虽是有吃有喝,但已然脏臭不堪,没了人形。 魏氏并不十分配合,口中除了唾骂莫氏外,几乎什么都问不出。 桑云亦是皱着眉,离开柴房。 到了晌午,钟大请桑云在路边一家汤饼店,吃热腾腾的汤饼,还大出血地要了一小碟子糖蒜。 「怎么样?妹子,问出什么来没有?」钟大每每遇到新的案子,总是很着急,讨好似地剥了一颗蒜,递给她,「来,尝一尝,这以前可是贡品,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桑云咀嚼着一小瓣蒜,摇摇头道:「尚府的后院儿就是两个女人的战场,一个疯子,一个假菩萨。」 「不过,也不算全无收穫,尚夫人给了我这个,让回去交由大人。」桑云将帐本放到桌上。 钟大好奇地翻开看了看,可惜他大字都不识几个,更不用说帐本,压根看不懂。 「她给你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桑云埋头喝了一口汤,含煳不清道:「或许只有大人才能知道吧。」 「那咱们先回大理寺,还是去朱家?」钟大徵求桑云的意见。 「去朱家吧,大人他...这会儿应该也要吃饭呢。」桑云提到大人,声音便温柔几分。 「老闆,来三碗汤饼,也来一碟子糖蒜。」一个男人的声音高喊道。 钟大和桑云回过头,看到身后的桌子上,坐了三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他们身边还堆放着一个七尺高的纸人,和许多其他的纸扎品。 「兄弟们,这一单能挣不少,咱也尝尝有钱人吃的东西。」刚高喊要糖蒜的男子,将刚拿到手的碟子举到其他人面前。 他们一人拿了一颗,迫不及待放入口中吃起来。 桑云看着碟子里的糖蒜,觉得有钱人的品味就是奇怪,气味儿这么沖的东西。因为沾了糖和醋,才变得能入口了一些。就这东西,居然卖得这么贵,难不成,只要是稀有的,就活该价贵不成? 「听说朱老头儿都死了,这单子别黄了啊。」身后另一男子担忧地说道。 死去的朱老头儿?这些纸扎品,竟是送去朱府的?朱大人买这些纸扎品做什么? 桑云和钟大都停下筷子,竖起耳朵。 「呸呸呸!少说晦气话。朱老头儿死了,他女儿不是还没死吗?女婿不是也没死吗?他的女婿,各个都是当官儿的。当官儿的最要脸面,不会亏欠咱们这点钱的。」要糖蒜的男子回道。 「这可难说,他那几个女婿又不是什么大官儿,可能也没什么钱。再说了,朱老头儿的要求这么邪门儿,居然要给纸人画眼睛。要不是他许诺的钱多,我可不敢坏了行规。」又一男子道。 「这画都画了,就别废话了,咱们快些吃,赶紧送完了拿钱了事,免得事情有啥变数。」另一男子催促道。 于是,身后响起吃汤饼的「吸熘」声。 桑云和钟大对视一眼,也低下头,三两下大口吃完汤饼,喝了口汤,便起身结帐,跟着这三个送纸扎品的男子,一道往朱府而去。 第137章 管定闲事儿 门房通报了许久,老管事这才出来迎接,看到大理寺的二位,同三个摆纸扎品的男子站在一块儿,有些傻眼。 「钟捕头,这是...」 「我们不是一块儿的,只是撞上了。」钟大将桑云推上前去,「这是我们大理寺的女捕快桑云,代替大人向府上的姨娘、姑娘们问个话。」 桑云立刻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哦哦...那身后的三位是...」老管事又将目光转向那三名男子。 为首的那个忙走上前来,露出生意人的和善笑容,「我们听闻府上噩耗,很是悲痛,但朱大人生前找我们做了一些纸扎品,只付了定金,约定今日将东西送上门,再将剩下的钱结清。」 说着,另一名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后,递到管事面前。 管事细细看了一番,确实是自家主君的手笔,加上盖了印章,更不能出错。虽说,他不知道主君生前买这些做什么。毕竟公子的身后事儿已经办妥,但既然主君买了,他必须要付了这个钱。 「请问,还剩下多少?」管事掏出钱袋子,打算付钱。 「六十贯钱。」男子比划出这个数字。 管事一愣,「这么多?」 男子当下有些不悦,他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张纸,「白纸黑字,我们做生意清清白白的,可没讹你。」 管事看了眼契约,露出为难的神色,拱手道:「三位稍候,我去支帐。」
第157页 「那咱哥几个先给人把东西抬进去。」男子说完,就跟其他两个人搭把手,要将纸扎搬运进府。 管事刚欲拦,却见门内飞出一只靴子,差些砸着男子的头,同时伴随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欺负府上老弱妇孺的,真是不要脸,别以为咱们不敢动真格的,这是给你们留着命呢。」 三名男子一愣,桑云同钟大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中也满是疑惑。 管事的脸色很是难看,但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下去了,只得道:「家丑不得外扬,今日叫各位看笑话了。」 桑云反应最快,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忙抬脚跨进门去,其余人也紧跟其后。 前院儿里,几个护院儿,加上府上做粗活的下人,各个抄着傢伙,包围了十几个着平民布袄的人。 一名年轻男子被朱府的下人胁持着,他的左脸红肿,光着右脚,看来是被教训了一顿,飞出去的靴子便是他的。 而在他的身后,还摆着一口箱子,箱子里分明是布匹。 两个老妇人与几个姑娘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我们都是姓朱的,来搬自家东西,有什么错?你们家姑娘嫁到了别家,就是别家人了。难不成,还要把东西带到别家去不成?」被胁持的男子见着有人进来,扬起下巴,大声喊道。 「就是!哪怕上官府,官府也管不了咱们族里的事!」又一个被围的男子叫嚣道。 他们敢当着外人的面喧嚷,便是吃定了外人管不了这事,又或者,他们认为纵然是外人,也会站在他们这边。 桑云确定自己想得没错,这是朱大人的族人上门来夺财产了。朱大人一走,没有留后,这一家子的老弱妇孺可不就任人欺辱了么? 她脑海中出现似曾相识的画面:父亲去世时,母亲带着自己艰难度日,可总遇到上门闹事的亲戚,特别是叔叔婶婶。有一次,他们要将母亲嫁妆里的一块狐皮拿走,母亲拼死拦着,只因那是外祖亲手猎制的,母亲留着它,要留着再给自己做嫁妆。母亲身子孱弱,根本不是婶婶的对手,自己上前咬住婶婶的手,愣是咬出了血也不肯松手。 「臭丫头,你是属狗的不成!快松开!」婶婶骂骂咧咧,吃痛地叫唤。 叔叔见此,要上前打她。母亲护自己心切,拿凳子砸了过去。叔叔婶婶见母女二人如此不要命,便不要纠缠,骂了几声,回去了。 再后来,母亲去世,她娘家已经没人,只能託孤给叔叔婶婶。 桑云根本忘不了婶婶得意的样子,她点着自己的额头,冲着自己说:「小兔崽子,还不是最后落到了我手上,有本事你再咬呀,咬牙。你家那些东西,最后还不都是我们的。现在你娘恨不能求着我们收了,只愿能收养你呢。」 小小的桑云根本不服,她张开嘴,又要去咬婶婶,叔叔却一巴掌扇了过去。这一次,再也没有母亲能护着自己了。 桑云双目发红,积压在记忆里的怒气如同火山一般爆发了。 她左看右看,然后直接拔了钟大随身佩戴的剑。长剑出鞘,众人被银光晃花了眼,待反应过来时,桑云已经提剑架在了叫嚣得最凶的男子脖子前。 「欺负一院子的女人算什么本事!」桑云克制了又克制,仍旧咬牙切齿,她望向被围住的那些朱氏族人,「都给我听着,我朝规定,凡无夫、无子,则可立为女户。既是独门独户,你们是哪里来的野人,只凭同一个姓氏,就能上门打秋风吗?」 「两位姨娘,你们还是奴籍么?」桑云望向抱作一团的两位老妇人,语气轻柔了些。 两名老妇人点点头。 朱姓男子得意道:「两个贱籍,立什么女户!」 一直躲在姨娘身后的一姑娘走出来,站到众人面前。虽有些害怕,但还是字字清晰道:「我还没有嫁人,且已及笄,我可以立女户。」 这应当就是朱家最小的姑娘朱碧如,她目光殷切地望着桑云,似乎是因桑云的存在,才叫她敢站了出来。 「去你们的!」眼见不占理了,被桑云胁持的男子骂了一声,打算带着族人和这院子里的人拼了。 桑云是个女人,他还真没放在眼里。但桑云眼疾手快,早在他反抗之前,一剑刺向男人的头顶,男人头髮散开,掉落一地,趁他还未反应过来,桑云又向他手臂刺去,男人一把握住剑身,恼羞成怒道:「你是哪里来的臭婆娘,敢管我们族里的闲事!」 钟大眼见桑云要吃亏,直接飞身过去,一脚踢在男人的胸口。男人承受不住这力道,直接趴在了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院子里的护卫和下人们也纷纷围了上去,将这些族人一一制服。 桑云掏出腰牌,朗声道:「大理寺捕快查案,不巧遇上有人干扰,这个闲事儿,我管定了!」 第138章 人的软肋 三个做纸扎生意的男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为首的感嘆道:「女中豪杰啊,真是女中豪杰啊。」 老二跟着说道:「真不愧是能当女捕快的人啊。」 老三也附和道:「真是英姿飒爽啊!」 三人探着脑袋,一时间,都沦陷在桑云的风姿之下。 其实,一般衙门根本管不了族里的事儿。但若是扰乱查案,那就有足够的理由关押他们。 桑云存心要教训他们,钟大也平生最恨这些欺负老弱妇孺之人。所以二人一合计,直接给他们扣上一个「干扰公务」的罪名,将他们就地关押在朱府。
第158页 因了桑云如此仗义相助,所以府中众人对桑云的问话也是百般配合。 「我知道姑娘要问什么,但我们真的不知。」裴姨娘无奈嘆息,「我打七八岁时被卖入朱家,就一直跟着主君,他是个极好的性子,主要是心软。就算是下人犯了什么错,他每每都是生上一回气,嘴上说着要重罚,但哪回又真的罚过了呢?主君就一个儿子,兆哥儿他也是个很好的性子。那一年,他同潘家姑娘定亲,潘家摆了他一刀,主君很是生气,但因兆哥儿喜欢,还是认了栽。」 「兆哥儿一走,主君魂都没了。他就常常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一坐一个下午。」 另一位姨娘郑氏紧接着开口道:「那些纸扎品,我倒是知道,因为主君同我提过。他说兆哥儿的后事没办好,他夜里做梦,梦到兆哥儿说自己在地下过得不好,又孤单又冷的,主君就亲自去定了这些纸扎品。」 说完这些,郑姨娘就开始抹泪。 其实,家里就朱兆一个哥儿,亲娘去得早,算是郑氏和裴氏看着长大的。两位姨娘也都指望着朱兆呢。朱兆一走,两位姨娘是真的伤心。 桑云想起一桩事,她问二位姨娘道:「纸扎品里,有一个七尺高的纸人,还点了眼睛,这事儿你们知道吗?」 空气突然静默,二位姨娘对视了一眼,最后是倚在郑姨娘身边的朱碧如开口道:「我知道,有名方士告诉过我爹,说做一个和去世的人一样高的纸人,背后写上生辰八字,再用硃砂点上眼睛,能够还魂。」 「小孩子!别胡说!」郑姨娘直接斥道。 看得出来,上了年纪的人,似乎对这些话题有着天然的排斥。 「郑姨娘,我想同朱四姑娘单独聊聊。」桑云开口道。 郑姨娘有些迟疑,但到底不敢逆桑云的意思,何况桑云刚刚才救了她们母女。 朱碧如带着桑云去向另一间空的屋子,关了门,不等桑云问,就自顾自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个方士我不认识,只是听爹说过。爹去世前的这两日,一直神神叨叨的,还跟我说,如果大哥回来,叫我不要害怕。」 这小姑娘果真聪明,但自打她说出不认识那方士后,这条线索也就断了。桑云皱眉,她有种感觉,感觉朱大人的死,和这桩事脱不了干系。 可既然线索断了,那也就没有追问的必要了。 她望向朱碧如,叮嘱道:「咱们关得了那帮人一时,关不了一世,以后他们还会再上门来找麻烦的,你怕不怕?」 朱碧如摇头,「不怕。」 桑云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很好,我没有看错你。你听好了,你可比我那时强太多。至少,你爹和你大哥一直善待府中诸人。所以府中的下人也愿意护你们周全。立了女户之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了,得快些成长起来,还有就是,往后这婚嫁之事上,会异常艰难,只有招婿这一条路,可是...」 可是哪个大好男儿愿意当赘婿呢? 朱碧如仍旧是摇摇头,「没关系的,我不嫁人也可的。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才能活得好呢?」 没想到这小丫头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觉悟,桑云几乎对她刮目相看。 「你说得对,路虽艰难,但天无绝人之路。别人欺负你,你千万不能退后,你只要退后一次,他们就会认为你软弱可欺,会变本加厉。你只需拿出不怕死的姿态,咬住他们不松口,他们就会怕你。」桑云将自己的经验讲与她听。 朱碧如的眼神很是明亮,她看着桑云道:「姐姐,我从没见过女捕快,你真厉害。我也要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桑云一愣,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个说要变得像自己的人。自己这样有什么好的呢?孤苦无依,才要在身上种满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有些感动,抱住朱碧如道:「嗯,你会变得比我还厉害的。」 到了晚上,钟大先桑云一步,回了伯爵府,向许遵禀了白日发生的事,自然包括了桑云在朱府的「一番作为」。 许遵听闻,唇角微微一弯。 这丫头惯会狐假虎威的,但他喜欢她的狐假虎威。 桑云后一步到府上,钟大见了她,朝她努努嘴,便退出了屋子,将世界留给她同公子二人。 「回来了?」许遵放下笔,抬眼道。 「是,大人,确实有所发现。」桑云回道。 「哦?你原来是去查案了,我以为你只晓得逞兇斗狠呢。」许遵道。 桑云一愣,但从许遵脸上并未看出怪罪之意,方才反应过来,大人这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大人。」她语气里,不自觉沾上撒娇的意味,「钟大什么都跟你说了是不是?那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朱氏族人太过分了。」 许遵心上一颤,随后觉得四肢酥软,忙振奋了精神,沉下脸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桑云轻咳几声,方才将自己同朱碧如的对话告知了许遵。 许遵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桑云又从袖中,将莫氏给的帐册递给许遵,并告知了来歷。 许遵翻看了几页,眼眸一紧,向桑云确认道:「这是尚夫人交给你的?」 「是,她说,大人您应该很想知道这些。」桑云伸长脖子,好奇道:「大人,这本帐册...怎么了?尚大人他,他收受了很多贿赂吗?尚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真想大义灭亲吗?可尚大人人都死了呀。」
第159页 许遵看了眼桑云身后,低声道:「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但这本帐册里,不止有尚河收受贿赂的证据,还有他通夏的凭证。」 桑云惊诧地睁大眼睛。 尚夫人这是疯了吗?若只是收受贿赂,闹出来,不过是名声不好听。毕竟人都死了,除了归还财物,也没别的能处罚地。但若是通敌...这可是抄家的大罪! 许遵将帐册合上,双手交叉,沉声道:「这两人的死,似乎都跟各自的软肋有关。尚河收过西夏人的东西,朱明康想要復活儿子。」 第139章 两个坏消息 「可是谁会知道这些呢?方士找不着,根据朱府的人所说,朱大人死前的几日,几乎都在池塘边枯坐着,并未与谁来往甚密。尚大人在官场纵横数年,可是明确知道他通夏的人应该只有尚夫人了,还能有谁呢?」桑云歪着头,有些想不通。 许遵看了她一眼,将话茬接过去,「所以这个方士并不是最近才认识的。」 他换了个方向,「他们二人死了,谁是最大的受益人?」 桑云回道:「尚家的话,无疑是尚夫人,她从媳妇熬成婆,还能任意处置宠妾,解多年心头余恨。至于朱家...那些族人?不能吧。」 她知道世间人心险恶,毕竟她也从中而来。可是要说这些人为了钱,去夺人性命,桑云却是有些不信。 并非不信他们的恶,而是不信他们有这个脑子和胆子。 「无论是不是,明天都去问问,还有那三个卖纸人的也别放过,或许有新的线索也尚未可知。」许遵吩咐道。 「是。」桑云答应下来,突然想起一事,她又换上撒娇的口吻,「大人。」 许遵一个激灵,硬是按捺心上的酥麻之感,沉下脸道:「有话好好说。」 桑云虽收敛了几分,但语气还是软软的,「大人,朱四姑娘立女户的事情,我怕有人从中作梗,您能帮帮她吗?」 「你总是喜欢找些跟案件无关的麻烦事...」 「大人,你总是口是心非。」桑云用糯糖似的口吻打断他。 许遵瞪着眼睛,就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大人您看,您明明就是心肠软得很,我不信您能看得惯那些人欺负老弱妇孺。但您就是不肯表现出您的心软,这样会叫人误会的。就像,您明明喜欢我,还要装得公事公办一样。」桑云盈盈双瞳,目光明亮,又带两分羞怯,就这么往许遵的脸上转了几转。 许遵感觉一阵春风拂过面上,滟滟的春水毫无预兆地涨潮了。 「咳,你就不能有几分大家闺秀的迂迴吗?」许遵尚且留着最后一分理智。 桑云偏偏要把这最后一分理智,也给打破,她理直气壮道:「大人要是真喜欢迂迴的女子,为什么不去找那些大家闺秀,非要来撩拨我呢?这就说明大人并不喜欢迂迴。大人您看,您又口是心非了。」 「我...」许遵头一次辩无可辩,叫人逼到了悬崖边上,也无话可说,只能缴械投降。 桑云觉得许大人这般模样,甚是可爱,便倒了一杯凉茶,欲递到他嘴边,「大人,喝点茶,润润喉咙。」 许遵的脸憋红大半,他没有伸手,而是任由桑云餵着自己喝茶。 但桑云做惯粗活儿,哪里懂得如何伺候男人,手一颤,茶水便泼在了许遵衣领上,湿了一片。 「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桑云慌忙之下,从桌上扯了一张纸团成一团,就往许遵衣领上伸过去。 就在这时,钟大突然跑了进来,见了这样一幕,忙转过身去。 许遵瞧见钟大,心中作鬼似的,忙一把推开桑云,桑云紧张,加上被许遵推了一下,脚下没站稳,竟直接摔进了许遵怀中,跌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钟大听见响动,下意识回头,结果看到了更为刺激的一幕,又着急忙慌地转过身,嘴里还念叨着:「公子,桑姑娘,我可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许遵温香软玉在怀,极力克制的唿吸里仿佛被人点了火,下身噼啪地烧了起来。人生第一次,他就快要失控,幸而桑云忙从他身上起来,这才止住了这滑稽的场面。 「你太没规矩了,整日跑进跑出的,现在又所为何事?」许遵语气里满是恼火。 钟大转过身来,唇角还挂着止不住的笑意,想到自己为何跑进来,唇角的笑意便渐渐没有了。 「大人,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许遵还未说话呢,桑云就抢先道:「先听更坏的消息。」 她转头冲着许遵道:「我娘打小和我说过,接受了最坏的消息后,再听别的坏消息,就都是好消息了。」 许遵没有异议,便只听钟大说道:「又死了一个,大人猜猜是谁?」 「又死人了?」桑云很是惊讶,更多的是气恼,气恼若真是同一个兇手,那可真是胆大包天,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许遵眼眸一紧,「我认识的?」 钟大点点头。 许遵声音很是压抑,「这次又是谁?」 「李薄来李大人。」钟大道。 许遵一愣,不久前的赏春宴上,他才见过李大人不久。 李薄来此人有几分才华,但家中不显,早些年,因为自身长得俊俏,惹得郡主动了心。他在朝中得一闲职,并无人与他作对。他本人可以说是,无政治上的理想抱负,却也不缺钱花,平日里赏花写诗,偏爱他同郡主所生的小女儿李熙。
第160页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软肋呢? 许遵摇摇头,将自己的想法甩去脑后。连现场都没去呢,怎么就先下定义,认为李大人的死一定同前两起案件有关呢? 「那另一个坏消息是什么?」许遵又问。 「应木兰在狱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说是不愿负阿满去独自苟活,与其留在这个满是骯脏腥臭的世界上,她宁可与阿满共赴黄泉。」钟大掏出一块血帕,磕磕绊绊地将应木兰写的话念明白。 许遵接过血帕,看了一眼,随后交代钟大道:「消息先封锁,待我禀了官家,再决定是否公开此事。」 「是。」钟大应道。 应大人就是为了这个女儿,才捐出万贯家财,并担上运输粮草的职责。若是知道女儿死了,许遵不知道他是否会破罐子破摔。 他起身,看到桑云怔愣在原地,蹙眉道:「你怎么了?」 「只是在想,应姑娘的父亲为她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希望她能有前人的风骨。没想到,英气是有了,却也刁钻偏执得很。世界哪里除了黑的就是白的呢?她同阿满能够相爱,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人。」桑云感嘆道。 许遵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一看钟大还站在这儿,那副模样表情,好像很期待自己能说出什么附和桑云的话来。 他轻咳几声,板着脸道:「叫上黄仵作,准备去现场。」 第140章 梅花丛下的冤魂 到了李家,硬是听不见一声哭喊。 据说,郡主娘娘御下极严,她不许人哭,整个院子里,就没有一个人敢掉一滴眼泪。 「许大人,薄来他只是睡过去了,很快还会醒来的,对吗?」郡主看着许遵,语气平静地问。 「郡主娘娘请节哀。」许遵拱手道。 据说,人悲伤到了极致,反而会异常平静。 李薄来同郡主是少见的神仙眷侣,别说纳妾了,李薄来同郡主连红脸都很少有,二人生育一子一女,府上人口也简单得很。 李家的小姑娘李熙此刻站在柱子后,幽幽地盯着许遵,反覆说着「爹爹一定会醒过来的,他就是睡着了」,许遵不忍向她看,只是背过身去,嘱咐黄明子:「开始吧。」 黄明子点点头,提着器具走到尸体前,蹲下身去,细细翻看尸体。包括牙齿与手脚指甲等细节部位。 李薄来的尸体呈土色,表面浮着没有掸干净的一层薄沙。黄明子捻了一点沙子在指尖,放到鼻下闻,眉心微微一皱。 「怎么样?薄来他...究竟因何而亡?」郡主问道。 黄明子回道:「李大人齿间存在出血症状,面上肿胀发紫,是窒息死亡。不过...」 他指着李薄来后脑勺的伤口说:「李大人生前后脑遭受重创,并非磕碰伤。而是某种圆形硬物一下一下击打所造成的不规则伤口。根据伤口的情况来看,李大人应当是被击昏后,埋入土中。」 黄明子又将李薄来的手肘抬起,「可能埋入土中位置较深,又因双手双脚被捆绑,李大人醒后,拼命挣扎,结果土下空气越来越稀薄,加速了他窒息的过程。所以,准确来说,李大人是遭受了活埋,窒息而亡。」 他已经说得足够多,足够细緻,说完这些,不等任何人发话,便起身退下。 「郡主娘娘莫怪,黄仵作就是这样的怪脾气。」许遵拱手,为黄明子的行为解释了一番。 郡主秉性刚烈,他有必要护住自己手下的人。 不过,郡主此刻却丝毫不关心这些,她脸色难看。准确来说,她在听到「活埋」二字时,她脸色一剎那间变得极其苍白。 「郡主,这里应当不是案发地,我需要...」许遵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郡主屏退左右,并强撑着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许遵进屋。 屋内四角都放置着炭盆,但还是无法驱散寒意。 「他死在了他自己住的院子里,那株梅花之下。」郡主声音微微发颤,「我翻找了整个宅子,都找不到他,最后找来这里,挖开了那株梅花,发现他就躺在下头。」 「郡主何故会...」许遵有许多疑问,刚问了一半,就被郡主强势打断。 「我们今天白天因一些陈年旧事吵了几嘴,随后他甩袖而去。到了晚上,他还不回来,我就叫人去找,书房、花园里都找遍了,也没见他的身影,门房的人说,他也没出门。后来,我就想到了隐梅苑。这是他建的院子,我们平日里总是同进同出。但若是遇到一些小争执,他就会去那儿。」 「郡主娘娘,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想到去挖开梅花丛下的土?」许遵发问道。 「我...」郡主跌坐在椅子内,双手捂住脸,半天没有动弹。 许遵端看着眼前这位满头珠翠,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此刻却褪下平日里的严厉,露出极其罕见的脆弱。 「冤孽啊,真的是冤孽啊。」郡主松开手,无奈地喊了一声。 「年轻那会儿,薄来他...有个心上人,我看上他之后,就请官家赐婚。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薄来他居然还和那个破落户的女人有来往,我那时年轻气盛,就叫了人将人绑了,想让她自己放弃。没想到那女人竟出言挑衅,我就,我就叫人打她。很快,她就没了气息,我叫人给她配了一副薄棺,埋在了那院子里。」 「薄来知道后,和我好一顿闹,自从这件事后,他就刻意疏远我。若不是这桩婚事是官家赐的,他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的。近几年,因为熙儿,他才与我关系亲密一些,但我知道,那女人一直在他心上。他还在那女人的尸骨之上,种了一些梅花,每年那女人生辰时,他就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
第161页 「那女人刚开始被薄来挖出来时,棺材板上都是指甲印,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当时,她并未被打死,而是昏迷状态,她是在地底下被活活憋死的。」 说完这些陈年旧事,郡主仿佛松了一口气,她望向一脚的炭盆,语气幽幽道:「这些年,其实我很怕,怕薄来与我闹,怕那女人从地底下钻出来,找我復仇。我表面上越是严厉,内心就越是怕,许大人,你能懂我的感受吗?」 许遵蹙眉,他明白了为何郡主会想到挖梅花丛来寻人,只是这个联繫,过于血腥。 炭盆内,火星子跳动,发出「噼啪」脆响,墙上映照出一个人影来。 「谁?」郡主勐地抬头。 许遵回头,二人发现,悄悄推开门,站在那儿偷听说话的,竟是郡主和李薄来生前都无比宠爱的小女儿李熙。 李熙面无表情地站着,郡主有些心虚,忙站起身,一边走向她,一边急促地问:「熙儿,你刚刚听到了什么?别怕,跟母亲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李熙露出害怕的神色,转身就跑。 郡主就要去追,被许遵一句话叫住:「还有谁知道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郡主顿住脚步,想了一想,「都是我的心腹,打小就跟着我,其余的,就剩那个破落户的娘家人了,当年也是他们打上门来,薄来才知道的。别的...应该就没了。」 许遵沉默半晌——李熙的弱点,应该就是这个女人吧。 会是谁杀了李薄来呢?那个女人的娘家人?破落户真的有能力在李家杀人?就算真的能,他们为何多年前不报仇,反而最近才来?何况,罪魁祸首是郡主,并非李薄来,所以这一点根本说不通。 许遵直觉上觉得,这起案子,和前两起案子,有关联。 第141章 隐秘的关联 大门推开,许遵从屋内走出来,看到桑云蹲在花丛下,正与李熙玩翻花绳。不知道哪儿来的一根红绳,在她指间不断交替编翻,像变戏法一样,叫李熙眼花缭乱,不断拍手叫好。 「姐姐,你好厉害。」李熙口中不断夸道。 「姐姐再给你变个牛槽,好不好?」桑云手把手地教李熙,口中还哼起了一首歌谣,「花绳新,变方巾,变汤饼,变个老牛槽,老牛来吃草,它说花绳翻得好!」 李熙看上去很高兴,好似将刚刚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许遵摇摇头,唇角露出一抹轻笑。 钟大在一旁瞧着,心中也十分高兴。自家公子很少笑,自打同桑姑娘亲近以来,笑容渐多。 「老牛吃草喽,老牛吃草喽,可是现在草还没从土里长出来呢。」李熙指着地上光秃秃的土,对桑云说道。 桑云挠了挠头,指向梅花丛道:「草没长出来,但是梅花长出来了呀,你看,金灿灿的,不好看吗?」 许遵见此情景,难得心里松快几分。但脑中闪过一道想法,让他不禁顿在原地。 梅花金灿灿的...金?从土里长出来...土?李薄来是被埋在土里,窒息而亡,尚河是在书房吞金而亡,而朱明康则是溺毙于家中池塘。 金水土?金木水火土? 他背嵴一阵发凉,难道兇手是按照五行来杀人?这难道就是三起案子之间的隐秘关联吗?若是如此,岂不是还差两个? 「公子?公子?」钟大在许遵眼前晃了晃手。 许遵惊醒过来,「去问问李大人的生辰八字。」 「什么?」钟大一脸懵。 许遵懒得同他解释,转身又进了屋子。郡主坐在椅子内,独自伤神,见许遵又进来,开口就是问询李薄来的八字,眉头一皱。但一想到许遵的身份,自己想要知道谁是兇手,就必须配合。 「庆历戊子年丙辰月辛酉日戊子时。」郡主道。 许遵低声重复了一遍,以确保自己记住,随后又问郡主道:「李大人是土命吗?」 郡主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许大人竟懂得这些?」 君子信运,而不信命。何况,拥有官身之人,不可能去刻意接触这些。 「不错,薄来他确实是土命。有相士说土命之人与世无争,但能守得家财与福气。与世无争是真的,但却不曾守住福气,不知是不是我克了他。」郡主言语之间,十分伤感。 「郡主娘娘和李大人相守多年,何曾会克了他呢?虽然在下现在还不能确定兇手行兇的目的。但在下既掌大理寺事,就一定会查明真兇,还李大人和郡主娘娘一个公道。」许遵拱手道。 郡主点点头,算是受了两分安慰。 虽说,自己与薄来中间,还横着一个死去的人,但多年的情分到底在。郡主紧握手掌,心中暗道:若是找出真兇,她一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随后,钟大领着众人,开始对府中众人进行一一盘问。 盘问了一圈儿,居然没有问询到任何可疑之处。所有人都说,隐梅院儿位置偏僻,平时郡马爷也不许他们接近这个院子。所以,院子里发生什么,他们真的不知道。 钟大将问询的结果告知许遵时,不免丧气。许遵倒是一点不意外,能够悄无声息连杀三名朝中大员的兇手,怎么会粗心地留下明显的线索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兇手选择在隐梅院中杀人埋人,说明兇手不但了解李家的布局,也知道李薄来的弱点,光是这一条,就可以缩小嫌疑人范围了。
第162页 三名死者,都死于自身弱点,许遵认为,这三起案件可以併案了。 不过眼下,他还需知道另一件事——尚河与朱明康的八字,若是一个金命,一个水命,那这桩案子,就同五行相关。 许遵望着夜空,眼眸一紧。 他的动作必须要快,因为若真与五行相关,兇手还会再次行兇。他必须要同兇手抢时间。 翌日。 桑云去到尚家,却被告知尚夫人不在家。桑云回忆起先前,尚夫人赶客的场景,便留了一个心眼儿,躲在暗处,观察着尚家的门房。 过了会儿,尚家出门採买的下人回来,推车上瓜果蔬菜,装了满满一车,却鲜有肉。 桑云想起尚夫人是信佛的,该是常年吃素。大户人家吃饭,讲究一个新鲜。若是尚夫人真的不在家,这么些瓜果蔬菜,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断定门房的人骗自己后,桑云便一直蹲守在尚家门外,一直到过了晌午,她困得快打瞌睡之际,突然看到一辆马车停靠在尚家门外,而尚夫人在女使的搀扶下,缓缓走出门来。 桑云的困意一下子全没了,她蹑手蹑脚地追了上去,想要看看这位尚夫人究竟要去往哪里。 另一面。许遵被召往宫中。 他低垂着头站在宫殿外,听到殿内,官家正在责骂驸马王诜,大意是宝安公主失去爱子不久,他不陪伴安抚公主,反而整日与小妾饮酒作乐。王诜知罪,公主在一旁求情。 过了会儿,王诜与宝安公主出殿,见到许遵,互相作揖,算是打过招唿。 宝安公主一直在低声安慰王诜,还试图去拉他的袖子,王诜却一脸不耐烦地甩开她,自个儿往外走去。 许遵略微皱眉,随即回过头,整理了一番仪表,向殿内走去。 官家坐在殿上,见着许遵,低声道:「来了多久了?」 许遵拱手回道:「有片刻了。」 官家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叫你看笑话了。」 许遵还未回话,便听官家又道:「张敦礼在你手底下办事有一阵子了,路遥知马力,你觉得他品性如何?不会像王诜这般吧?朕十分疼爱舜儿这个妹妹,不希望她步宝安的后尘。」 许遵内心复杂,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好在,官家自顾自地摆摆手,又道:「算了,是个好臣子,也未必是个好丈夫,你哪里能看出来,朕不为难你了。」 「是。」许遵再次拱手道。 「接连死了三个官员,朝野上下一片譁然,朕想亲自了解一下这桩案子的进展。」官家道。 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142章 这个年轻人叫什么 「此案已经有了一些进展,只是,我还不知兇手杀人的目的。」许遵回道。 「哦?」官家的反应,便是想要了解进展了。 许遵将这几日所查到的线索,一一禀明,只是略去了尚河通夏这件事,这事儿过于严重和蹊跷,许遵还需再查一查。 「你认为兇手是根据五行杀人?」官家眼眸骤深,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这样的杀人方式,可不像是普通的仇杀啊。」 「是,所以只有查明兇手杀这些人要做什么,才能抽丝剥茧,找到兇手。」许遵回道。 「那你觉得兇手要做什么呢?」官家沉声道。 「根据以往的办案经验,我觉得...可能是为了某种大型祭祀活动。至于这个活动是要做什么,我就暂且不知了。」许遵又道。 「祭祀活动...」官家略思索了一下,低声道:「朕记得,先前宋家那个案子,就牵扯到延庆观,朕后来派人整治了一番,应当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难道汴京城内,还有人聚集在一起,通过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谋求一些事情吗?」 「这个我暂且不知,但一定尽力查明。」许遵低头拱手。 「许卿啊...」官家一抬袍袖,定定地望向他,「连死了三个朝中大臣,这可不是小事,朕相信你,不光是要尽力,还要尽快。想我大宋举国之力攻打西夏,这个节骨眼儿上,正是需要群臣齐心协力,出谋划策,像这般搞得人心惶惶,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啊。」 许遵心下一沉,官家这样说,就是在给自己压力了。 他又想起尚河通夏一事,眉头紧皱,却只能开口应道:「是。」 见许遵满口应下,官家语气松快了些,很快谈及另一件事:「许卿啊,李宪快马加鞭送来的文书中写,咱们的军队已经彻底占领兰州了。还记得朕跟你提到的那个叫常崇德的年轻人么?他可是出了大力了,知道禹藏花麻根本不会打仗,直接禀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拿下兰州。」 「听官家提过两次了,看来,确实是可用之才。」许遵回道。 大宋向来重文轻武,能写出一手好文章的人很多。但能带兵打仗,或是习得兵法之人却很少。此次伐夏,有这样的奇人出现,确实是一件好事。 为了查案,许遵又主动向官家申请,能去户部查汴京城所有六品以上官员的生辰。官家应允,说只要是为了查案,六部皆可配合大理寺。 从大内出来,许遵坐在马车上时,一直在想,就算户部配合。但这算五行的事儿,自己可不在行。但将在行的人招进户部,难保此人不会将案情泄露出去。若是叫所有六品以上官员自报八字,又未免过于大张旗鼓,到时惹得流言纷纷,且打草惊蛇。思来想去,他只想到了一人可能行——张七巧!
第163页 他回到大理寺时,直接找了张七巧谈话,料想得果然不错,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同相术也是知道个七八分的。 「为了汴京城的安宁,我愿意一试。」张七巧应下了。 事不宜迟,当官家要求户部协助大理寺查案的旨意抵达时,许遵和张七巧已经坐在了户部办事的案桌前。 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丁户簿,张七巧倒抽一口气,「大,大人,就算是累死我,今天也不能完成任务啊。」 许遵斜睨了她一眼,「自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做。」 于是,户部办事处迎来前所未有的一幕:一众底层官吏坐着,听未来的驸马爷讲五行。 随后,官吏们按照张七巧说的方法,将金水土命的官员排除在外,只留木命与火命之人。 从下午一直忙到子夜,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大人,木命一共十二人,火命十七人。」张七巧将一张纸呈了上去,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二十九名官员的生辰信息。 「这么多?」许遵皱眉。 若是人少,他还能将这一纸的名字呈给官家,派人保护这些官员。但现在人数这样多,若是大张旗鼓派人保护,定会打草惊蛇。再说,也不是人人都会信他许遵,保不齐还会被弹劾,惹一身骚。 「大人,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张七巧主动问道。 许遵抬头,看到她不住地揉肩膀,再看其他人,也是困的困,累的累,各个身心交瘁。 「钟大。」许遵向外喊道。 「欸。」钟大入内。 「去樊楼给大傢伙儿买些吃食回来。」许遵将钱袋子丢给他,而后转身向屋内众人道:「今日多亏大傢伙儿帮忙,不然不能够这么顺利。大家吃些东西,暖暖身子先。」 众人忙起身谢过许遵,毕竟这些官吏大多小门小户出身,根本去不起樊楼这样的地方。今日既能得这样的享受,这点子辛苦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钟大脚程倒是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同手下人提了十几个食盒进来,大家确实都饿了,坐在地上,就着酒,吃起美食来。 许遵一点子吃食都没沾,只暖了一杯酒,坐在廊下,看着月色,缓缓啜饮。 张七巧走过来,在许遵身旁坐下,问他道:「大人,今日的滷鸭掌格外香,您真的不尝一个?」 许遵回过头看她,见她手里提着一只,嘴里还叼着半只,说话含含煳煳,吃相实在不雅,蓦地想起桑云。若是那丫头在,怕是比张七巧还要放得开些。 张七巧意识到自己的吃相难看,脸一红,将嘴边的吞咽下去,又将手上的放回盘子内,稍稍坐直了身子。 「官家喜食滷鸭掌,所以大内有个厨子很擅长做这道菜,等你成了驸马,这东西想吃的话,要多少有多少。」许遵开口道。 张七巧一愣,她不知许遵出于何种心态,才说出这样的话,「大,大人,您明知道...」 许遵转过头,又看向天边的月亮,低声道:「官家近日忙着攻打西夏的事情,所以你与公主的婚事才会耽搁下来。但据说西北战事告捷,待大军凯旋那日,估摸着也就快了,你有何打算?」 张七巧心中沉重,不知要如何回答,于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西北,西北的战事,那么快就能结束吗?」 她还没有想到脱身之策,便想着拖上一拖。 「有个叫常崇德的年轻人,很擅长兵法,出了大力,所以西北的战事才能这么顺利。」许遵道。 张七巧突然惊得像块木头般直戳戳地楞在那儿,「大,大人...您说这个年轻人叫什么?」 第143章 再次出现的耳饰 许遵奇怪地看着她,眼中露出些探寻的意味。 张七巧颇为惶恐不安地看着许遵,神情里又夹杂着惊喜,嘴唇哆哆嗦嗦,欲言又止。 她看了身后喝酒吃肉的人群一眼,起身往院子无人的地方走去。许遵想了想,也起身,跟她一道走去。 「你认识这个年轻人?」黑暗里,许遵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 张七巧眉头紧皱,揉搓着手,过了一小会儿,才开口回他:「我不确定是不是,但从前,我哥哥的化名就叫常崇德。弓长张,常。修仁尚义,崇德敦礼。张敦礼。」 许遵略吃惊,张七巧的哥哥当初逃命,竟逃去了西夏人的地盘儿?现在他一心辅佐李宪,是打算取得功名了,回来报仇么? 「许大人,我...我这个身份是占了哥哥的。若是有朝一日,我们各归各位了,我欺骗了官家和公主,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张七巧紧张地咽了咽喉咙。 「你说呢?」许遵冷冷地反问。 这个人,做事全凭一腔意气,根本不顾后果,做了才知道后怕,又有何用? 张七巧内心的恐慌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她绝望地靠在树干上,撞下一地枯叶。 「你倒也不必过分担忧。」许遵看在她是桑云的朋友的份儿上,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宽慰她道:「若真是你哥哥,就看他能立多大的功了。官家并非是冷血残酷之人,事情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说完这些,许遵转身,回到办事处。张七巧也缓缓走回去,心事重重,但到底心中松快些,慢慢儿的,一种隐秘的欣喜,压过了担忧。 哥哥那么厉害,这个人一定是哥哥!老天一定会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唿唤,有生之年,真的可以再见哥哥一面!
第164页 大家酒足饭饱后,各自回住处。张七巧也在车夫的护送下回家。 半道上,张七巧突然内急,忙叫车夫将马车停在最近的东司处。她走到女间前,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改去男间。好在大半夜的,男间也没几个人。张七巧寻了一个独房,从内关上门,将外袄挂在衣帽钩上,开始解决起个人问题。 这间东司由于收费不低,普通小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能来的,不是做买卖的,就是读书人。所以,每一个独房背后都贴着满满的仿单,什么「汴京第一红娘介绍所」啦,什么「陈大郎炊饼」啦,什么「最好看书摊儿」啦。 这些仿单用词夸张,逗人发笑,许多文人看不惯,便将自己郁郁不得志的牢骚都发在了这些单子上。 张七巧笑着笑着,居然在这些仿单上,看到桑云的耳目馆。 她也花钱在东司里贴仿单了吗? 张七巧定睛一瞧,仿单的内容只是正常的宣传,在一众单子里算不上精美,内容也并不特立独行,偏偏有人对它恶意满满。 ——好好的姑娘家,在自己家乡勾引别人丈夫。所以待不下去了,跑到汴京城来骗钱,真是不要脸。 ——就是,祝这种丧良心的店铺早日倒闭!店主暴毙身亡! 两种不同的字迹,真是显眼。不光是字迹丑陋,用词也十分恶毒,全是造谣和诅咒之语。 张七巧有些生气,因为没有随身携带笔,不能回击,便将仿单一把撕了,丢进池子里再拿水冲掉。 她走出独房,洗了手,正站在烤炉前烤手,东司里又进来一个人。 张七巧因着自己的性别,每个男人急匆匆入内时,她都觉得紧张。 来人身形健壮,看也没看张七巧一眼。但张七巧撇到他耳垂上的耳环,惊得愣在原地——那不是,不是之前死去的那个西夏使者的黄金耳饰么? 虽只是遥遥一瞥,但张七巧觉得自己没看错——西夏人喜用金,且金饰上的花纹繁复,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她突然站在原地不是,偷偷再去瞧一眼也不是,正在犹豫之际,那人已解决完内急,出来洗手。张七巧像是心虚一般,忙快步走出东司。 一直等到了马车上,张七巧才感觉安全几分,又掀起车帘一角,偷看那人的行踪。 「戴大,你悄悄跟着那人,就那个。」张七巧指着那人的身影,低声吩咐道:「别叫那人察觉了。」 「是。」戴大连马鞭都收了,一勒马脖子,这匹跟了他许久的马仿佛通人性般,不快不慢地跟在了那人后头。 那人在夜市上买了一份水饭,吃完后就往西边去,一直走到无人的河边,河面起雾,突然之间,什么也看不真切。 「嘶!」马发狂失控,左右摇摆起来。 「啊!」张七巧害怕地紧抓车帘,忙唤车夫,「戴大,戴大!」 戴大费了一番劲儿,这才安抚好马,免了张七巧被甩下车去。 「张公子,哎哟,张公子,您还好吗?」戴大掀开车帘,关切地问。 张七巧摆摆手,走下马车一看,四周昏暗一片,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呢? 「张公子,您在找什么?」戴大道,「是刚刚您让跟着的人吗?他走到河边,就突然不见了。」 走到河边就不见了?难道是跳河游走了吗?这么冷的天,谁会跳河呢?还是说,他发现自己了? 那人为什么会有死者的东西呢? 张七巧百思不得其解,酒气上涌,令她脑袋晕晕乎乎,只得回到车内,回去家中。 翌日。 桑云比任何上衙的官吏都更早地出现在大理寺,阿岳见着她,将自己买了当早饭的炊饼分给她,「里头撒了桂花,你喜欢的。」 「谢了。」桑云倒也没和他客气,接过就吃。 炊饼还未吃完,许遵便到了衙门口,桑云见况,忙跟了上去。 「大人,大人,新发现,了不起的大发现!」 她一激动,炊饼碎喷到了许遵衣领上,许遵看看她满嘴的饼碎,再看看自己的衣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粗鲁。」他淡淡吐出这两个字,随后转身道:「进来说。」 「是。」桑云脸一红,但还是像尾巴似的,跟在了许遵身手。 「桑姑娘倒是很听大人的话。」门口,阿忠见况,笑着调侃了一句。 阿岳不以为然,「拿钱做事,怎么会不听话呢?」 「我的意思是,她像个小媳妇儿一样听话。」阿忠指着桑云的背影,「你不觉得吗?」 第144章 一个办法 「大人,我昨天跟了尚夫人一整日,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一进屋,桑云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说,不许卖关子。」许遵嘴上责备,语气却很温柔。 桑云舔了舔嘴角的饼碎,说道:「我去府上拜访,门房的人说尚夫人不在家,我在门外等了会儿,看到她出来,往延庆观的方向去了。」 「又是延庆观。」许遵蹙眉。 「我也跟着去了,她领了香,随后去拜了神仙真人,最后出来了一位貌美女子,接引她去了后院儿,后院儿是贵客休息的地儿...」桑云看了许遵几眼,「我,我没有钱,所以就没进去了。」 钱钱钱,这丫头眼里只有钱,是嫌自己给得少了? 许遵摸出钱袋子,掂了掂,丢到案桌上,「接着说。」
第165页 「是。」桑云摸着钱袋子,眼里发光,笑着道:「我就等啊等,等到太阳快下山了,才看到尚夫人出来。她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布包,也不知装着什么。随后,她直接打道回府,我也就回去了。」 「那个接引她的貌美女子,不会是哪个年轻道姑吧?」许遵又问。 桑云摇头,「道姑们身上都是出尘的仙气,那女子身上是胭脂气,感觉...像是以色侍人那种。」 许遵纤长的手指一上一下,惯性地叩着桌面。 桑云看到许遵桌上的砚台下,摆着一叠纸,她好奇地歪过头一看,竟是一连串名字,并他们的生辰八字。 「这是...」桑云顿了顿,压低声音,「木命与火命的官员名单?」 兇手根据五行杀人这条线索,在大理寺内部不是什么秘密。 「嗯。木命十二人,火命十七人,一共二十九。」许遵道。 「大人打算怎么做?要派人秘密保护他们所有人吗?那也太夸张了。」桑云看着许遵道。 许遵不动声色地反问她:「你有何高见?」 桑云歪着脑袋想了想,「确实有一个想法。」 「朱大人的尸体没有外伤,像是失足掉入水中淹死。尚大人的尸体也没有外伤,看上去像是自己吞金而亡。只有李大人是被击中后脑勺,埋入土中的。依大人对三位大人的了解,他们的性格有什么不一样吗?或者说,李大人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许遵顺着桑云的话想了想,「朱明康极看重脸面,尚河重前程钱财,倒是李薄来,没什么欲望。」 「无论是寺庙还是道观,来拜神仙菩萨的,皆是心中欲望深重之人。李大人不在此列,我猜想,应当是朝中官员之中,土命者太少的缘故,只能拿他填数了。」桑云侃侃而谈道。 许遵想了想那日所翻看的丁户簿,「你说得不错。」 「朱大人与尚大人一定是供奉神仙真人的,我的意思是,只要查明这二十九人之中,谁家供奉神仙真人,或是经常去道观,应该就能锁定范围了。」桑云笑得贼兮兮的,「他们心中有鬼,才会招来鬼,所以才需要神仙真人的庇护。」 许遵眼前一亮,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不过大人,我总觉得这个尚夫人很有问题,您要不要查查?」桑云提到此人,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个我自会派人调查。」许遵点点头。 两人纷纷沉默下来。 今日阳光不错,从屋顶的瓦片倾泻而下,落在她身上,叫她周身多了一圈毛绒绒的金光。 许遵一瞬间晃神,醒过神来时,见她唇角还有一点饼碎,不自觉抬手,为她抹去了这两点。 结了老茧的指腹微微发烫,桑云下意识伸出舌头,想要自己舔干净,却触碰到了他的指尖。 许遵感觉到她灵巧湿软的舌头,浑身的血液倒冲到头顶,所有的理性在这一刻都要决堤。 桑云下意识察觉到什么,慌忙伸回舌头,捂住嘴,转过身,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许遵的指尖又回到了冰冷的空气里,内心一阵阵失落。 「大,大人,我还有事,我走,走了。」桑云拔脚就要往外走。 蓦地,她又想起什么,回身,怯生生地拿起桌上的钱袋子,随后做贼心虚地离开。 「诶?」许遵想要唤住她,却不知以什么样的理由。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眼前,他心中才出现一丝懊恼,懊悔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懊悔既然已经失去了理智,何不趁着此机会,将她留下? 桑云才踏出屋子,就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一抬头,「阿...阿岳?」 「桑姑娘,你,你的事儿办好了?」阿岳结结巴巴,神情看上去有些失落。 「是。」桑云随口应下,就要走。 「诶?桑姑娘,我有话想和你说。诶...云娘?云娘?」阿岳在她身后一声声喊着,神情愈发落寞。 「傻小子,看什么呢?」钟大从另一边的走廊上过来,拍了拍阿岳的后背。 阿岳摇摇头,一句话没说,只是失魂落魄地往门口走。 「咦?这小子连声招唿都不打,吃错药了?」钟大奇怪地皱眉,嘀咕了两句,随后进屋。 一进屋子,钟大看到自家公子也站在那儿,神情失落。 「公子?」 许遵回过神来,将手背到身后,不满道:「你真是越发没有规矩,和你说过多少次...」 「我知道我知道,进门前先禀报嘛。不过公子,您一会儿不得办公嘛,我先过来给您递帖子,这不怕您查案查得太上头,忘记人家邀约,得罪了人可咋整。」钟大挠挠头。 许遵接过来一看,是王诜下的帖。 「公子,驸马爷又邀您去赏花?」钟大探着头问。 「他府上有名小妾有了身孕,被查出是男胎,请大家去喝酒。」许遵冷淡地回了一嘴,随后将帖子丢至一旁。 「驸马爷这...」虽说自己只是个随从,没资格置喙驸马什么。但一向心直口快的钟大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声:「这也太过分了吧。」 怨不得公子今日冷淡呢。 就算是财神爷,也不能这么对自己的髮妻啊。 第145章 人不自辱 无人辱之 要调查这二十九名官员之中,谁信奉神仙真人,只需去各大道观问问便可。就算他们自己不烧香,家眷们也不会漏了这事儿。
第166页 许遵刚将此事吩咐下去,就看到张七巧一脸慌张地前来求见。 「许大人,我看到黄金耳饰了。」 「什么?」许遵蹙眉,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耳饰啊,那个西夏使者的耳饰。我掉入冰河中时,看到他戴了的,但是你们发现尸体时,却没看到,不是吗?」张七巧解释道。 她眼下一片乌青,嘴唇干裂,想来一夜没睡好,焦急不安才会如此。 见许遵没有说话,张七巧又道:「重点是,那人不是当初刺伤大人你的兇手。我怀疑兇手另有其人。」 「仅凭一副耳饰?西夏人喜黄金耳饰,货物流通,汴京城内卖西夏式样饰品的也不少。退一万步讲,就算那副耳饰有什么特别,被你记住了,你如何肯定戴着它的才是真兇?或许是当初的兇手摘下卖了,刚巧被人买去了而已。」许遵神色自如道。 「只是,只是一种直觉。」张七巧声音略一停顿,想起什么,又急急地补道:「我昨儿追过去了,追到了河边,那人像是会变戏法一样,竟凭空消失了。」 「张司直...」 「大人,我知道这很荒唐,我也不信的。但我想说的是,对方好似知道我在追着他。他若是心中没鬼,何必遁逃?」张七巧道。 「张司直,翻案需要确凿证据。你若是受了惊吓,大可休假回家。若是还能挺住,不如看看这些。」许遵将写满二十九名官员八字的纸递给她。 「这些...还需要看什么呢?」张七巧不解。 「我看你对这些颇有见解,那你能从这些人的八字里,看出谁与宗教更有缘吗?」许遵道。 知人善用,人尽其才。搞不好,这人看一看,能比手下那帮人跑来的信息更快。 「我试一试。」张七巧勉为其难道。 许遵扬眉,没想到她还真的行。 这人虽胆小怕事,又喜欢惹事,倒还不至于全无用处。 她转身,刚要拿着纸去研究,却被许遵唤住,「你等等。」 「嗯?」 许遵的面色变得不自然起来,「那个...你的这些旁门之技,都是跟谁学的?真的有那么准确吗?」 见一向正直的许大人居然对这些好奇,张七巧感觉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了,「都是自己看书瞎琢磨的,准确度尚可。」 「哦。」许遵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那你知道桑姑娘的八字么?」 「啊?」张七巧摇头,「只知道生辰,她比我小七个月,是夏天出生。」 「哦。」许遵再点点头。 「大人,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张七巧感觉奇怪。 难道... 「我打算将桑云正式列入大理寺捕快的一员,自然要对她多些了解,毕竟,启用女捕快,风险很高。」许遵背过手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自然了,你既会这一门技巧,又是公门中人。等大理寺招新人时,也可让你帮着看看。」 「原来是这样,那我下次见着云娘时,问问她,然后告诉许大人。」张七巧认真地回应道。 「嗯。」许遵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又添了一句:「不必叫她知道太多。」 「是,我心中有数。」张七巧拱手道,「若是大人没有旁的事交代,属下就告退了。」 「去忙吧。」许遵道。 张七巧转身踏出门槛的一瞬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 另一边。 桑云拿了许大人给的钱,去花市买了两盆杜鹃,打算装点一下自己的铺子。 不成想,刚走到铺子前,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那儿,她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忽地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再看铺门口,被人浇了一地粪水,大门的两边被人分别写了「娼妇」和「女竖」两个词。 有邻居认出她来,忙将她拉到一边,骂道:「哪个下贱胚子,趁着晚上大家睡着了,干这种事,怕不是生儿子没腚眼哦。」 大家望向桑云,议论纷纷。 桑云招的小伙计大约是睡得迟了,钻进人群中,看到了这一幕,颇为愤怒,他从路边捡了块砖,砸成两半,拿起来,就去刮门上的字。 「看什么看!都散了!再看挖了你们眼珠子!」伙计边刮,边赶人。 桑云走过去,拦住伙计道:「别颳了,重新刷一层漆就好了。」 「可是刷漆要花好多钱的。」伙计低声道。 桑云从身上卸下荷包,掂了掂,「咱们有钱,不怕。」 她将钱袋子丢给伙计,自己转身,面向仍旧不想走的路人们。伙计怕她的衣鞋沾到污物,提醒了她一句:「小心脚下。」 桑云毫不在意,「小时候餵过猪,也餵过鸡鸭,还种过菜,我不觉得脏。」 说着,她抬头挺胸,望向众人,目光如炬,「做这些事的人,大约觉得这样就能侮辱我。可是粪水本就是用来灌溉瓜果蔬菜的,大家要是觉得脏,那可能心眼儿便是脏的。至于门上的字,我确实是女竖,但不是娼妇。我出生于底层,也曾嫁过人,丈夫死了,我来汴京,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赚钱,自认为没什么地方值得被你们议论的。」 「说得好!」人群中,有一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站出来,拍手称好。 他也丝毫不在意地跨过那些污物,站在桑云身边,面向路人道:「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反之,人不自辱,则无人辱之。」
第167页 人群中,一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带头鼓掌,周围的人也被带动了起来。 眼见这事儿已经没什么看头,众人纷纷散去。 桑云拱手向中年男子致谢:「多谢阁下帮我说话。」 男子眉舒眼笑,「我只是在帮正义说话。」 桑云一愣,也笑了,「阁下说话气度均不俗,敢问可是读书做官之人?」 中年男子一挥袖子,「国子司业薛青云。」 原来是国子监次官,怪不得风度翩翩。桑云发自内心钦佩,再次拱手。 中年男子笑了笑,「热闹看够了,也该回去喽。」随即转身离去。 第146章 大家都知道了 人群散尽,伙计开了门,将桑云请入内,自己则拿了桶,出门做清理。 桑云见他一人忙着,便卷了袖子,打算帮忙。 「掌柜的你快屋里坐,这是我该做的。」伙计欲将桑云赶进屋,再看着一地的污水,狠狠骂道:「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崽子,我非宰了他不可。」 「看不出来,你还能宰人,以前觉得你连宰鸡都不敢。」桑云语态轻松。 「掌柜你这样好的人,还被人这样欺负,他们一定是嫉妒。」伙计还是愤愤不平。 「好啦,嫉妒也好,有什么别的目的也罢,咱们生气,气坏自己的身子,不就遂了他们的意了。」被侮辱的是桑云,但反倒是她安慰起伙计来。 「出门左转,有条福寿沟,你这样拿桶装,要装到什么时候,不如赶到沟里去。」桑云站在门口,给伙计指道。 「欸,都听你的。」伙计按照桑云说的,麻熘地处理了脏污。 店内没什么人光顾,桑云将花盆摆好后,找了个能晒阳光的地儿坐下,泡壶茶,拉着伙计,一道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来尝尝,这可是建茶,咱赚钱了,也喝点好的茶叶。」桑云为伙计倒了一杯。 伙计亦是粗人,根本不懂品茶之道,抓起杯子,就往嘴边送,结果差些被烫出泡,砸吧着嘴,和桑云闲谈道:「掌柜的,你一个女人家,当捕快就真的不嫌累啊。」 「累又能咋办?铺子里好久没生意了,不当捕快赚些钱。怎么养铺子,怎么养你,怎么能喝得起这样的好茶?」桑云啜了一小口茶,舒服地眯起眼睛。 「主要是这最近吶,大家都很安分。死了好几个人啦,虽说都是朝中大员,那也瘆人吶。男人们都不出去幽会了,家里的河东狮们自然就不会找我们帮忙捉姦了。」伙计和桑云分析原因道。 桑云刚眯上的眼睛突然睁开,她看向伙计道:「你说什么?」 「我说,最近没生意,是因为汴京城的男人都很安分。」伙计道。 「不是,上一句。死了好几个人,都是朝中大员,你是怎么知道的?」桑云盯着他,狐疑道。 伙计不以为意,「大家都知道啊,坊间早就传遍了。」 「传遍了?」桑云眉头紧锁。 所有的案子没破之前,案情都是重要机密,坊间怎么可能传遍呢?莫不是谣传吧? 「你知道多少?」桑云试探地问道。 伙计想了想,「目前死了三名朝中大员,据说都是大官儿,还有传说,兇手是按照五行杀人。」 桑云脸色十分难看,看来,这不是谣传,而是有人刻意泄密了。 她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趟大理寺,你在这儿守着。」 大理寺内。 许遵亲自审了朱氏的一众族人。 桑云惹下的这事,他若不帮着收拾,怕朱氏族人出狱后,会报復她。 原本,许遵根本没想着,能从这些人身上问出什么来。但有一人嘴快,说朱明康早年喜食丹药,身子骨早就不中用了。所以才生不出儿子,朱兆搞不好是他死去的婆娘和外头的野男人生的。 死者为大,再说,朱明康在许遵眼中,还算是个君子。许遵自然不能由着他们污衊他,所以训斥一顿后,再度以「扰乱公堂」的罪名,将他们投入狱中,打算再关他们一阵子。一是惩罚他们,二是待朱碧如立了女户,这事儿走过明场,他们也就没法子作乱了。 处理完这件事,许遵令下人泡了壶茶。 看着裊裊的汤氲翻腾,许遵重新思索起了目前三位死者的关联。除了五行外,大概...宗教仪式也是个突破口。 朱明康曾经喜食丹药,尚河的夫人去道观烧香,那么李薄来呢? 「公子,驸马爷来了。」钟大进来禀道。 许遵手中的茶碗,还没来得及放下,就看到王诜进来,忙起身相迎。 「驸马都尉。」「许大人。」 许遵很是意外他会来。虽然在很多人眼里,自己同王诜关系亲近。但这是公门,办案的地儿,闲杂人等不可以随意闯入,哪怕对方贵为皇亲国戚。 「许大人,薄来曾经交给我一样东西,让我代为保管。本来,我没想起这个事儿,但薄来不是死了嘛,我想着,他的这样东西有些...还是应该要交给你的。你又忙于案子,不肯来我府上,我只得自己跑这一趟了。」王诜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铜铃铛。 许遵盯着这只铃铛,颇为诧异,「这铃铛看起来好像是...」 「像是道士用的法器,对不对?我也纳闷儿,薄来怎么会有这东西的,还当个宝贝似的。郡主管他管得极严,他不知从哪里搞来这么一只铃铛,不敢带回家,就交由我保管。」王诜解释道。
第168页 「他交给你这东西时,有说过什么吗?」许遵问。 「他说,不要叫人看见。」王诜细细回忆道。 「不要叫人看见?」许遵蹙眉。 这时,桑云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见着王诜,整个人一愣。 许遵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这是驸马都尉。」 「见过驸马都尉。」桑云慌忙请安,但她在大理寺疯惯了,乍一见着贵人,不光行礼姿势不标准,还差些忙里出错。 但王诜并不介意,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桑云,「小娘子请起。」 这位驸马都尉除了自己的妻子外,对任何小娘子都是极有风度。他看桑云的目光,令许遵不满。 许遵忙将桑云半推出屋外。 走廊上,他压低声音问她:「如此慌张,出什么事了?」 桑云将案情泄露的事儿,如实告诉许遵。许遵眸子一暗,「你说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案子发生至今,不过七八日。五行杀人的概念被提出来,更是这两日的事情。 能传得如此快,只能是出现了内鬼,刻意散播。 会是谁呢?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许遵陷入沉思,这时,王诜从身后走出来,「原本还想在许大人这儿讨碗茶喝,但府上确实忙,我就不多加叨扰了,就此告辞。」 「驸马都尉慢走。」许遵拱手相送。 王诜亦拱手行礼,临走时,还唇角带笑,多看了桑云几眼。 第147章 三日之内,必须破案 桑云目送王诜离开,回过头时,对上许遵一副极度不满的眼神。 「好看吗?」许遵冷冷地问。 「啊?」桑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您说驸马都尉?好看。但是哪儿有您好看吶。再说了,他府上女人众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一个处处留情的男人,再好看,也过如此。大人您洁身自好,话本里的神仙哥儿就是照着您写的吧。」 许遵心中的醋罈子,原本翻了一地,可听了桑云的话,又默默恢復成原状,甚至更柔软了一些。 这人怎么回回拍马屁,都能拍得如此真诚呢,这也是一种天分吧。 将许大人哄开心了,桑云却替他担忧起另一个问题。 「大人,现在案情泄露,会不会对咱们大理寺不利?」 「会。」许遵眼眸一紧,「所以我们要将此人揪出来。」 「怎么揪?市井里的长舌妇太多了,如何能找出源头呢?」桑云道。 许遵招手,俯身低语一番,桑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两人意见达成一致。 「对了,你身上...」许遵略蹙眉,「是什么味道?你该不会为了挣钱,去扫东司了吧。」 桑云闻了闻自己的袖子,面露尴尬。 「我...」桑云见隐瞒不过,干脆道出实情。 「有这等事?」许遵面色一沉,仿佛刚过了春的天气,下了一层霜。 「大人,没关系,我已经收拾干净了。实在不成,我回去洗个澡先。」桑云笑着道。 「你是我大理寺女捕快,身份再低,也是公门之人,有人藐视你,就是藐视大理寺。若是普通百姓对衙门没了畏惧,岂非人人都去犯罪?那天下还成什么样子呢?」许遵这番话讲得堂而皇之。 有...有那么严重吗?桑云眨巴了两下眼睛。 「你先回去洗澡歇息,此事交由我。」许遵看了她一眼道。 「哦,那大人,我就先走啦。」桑云一步三回头,十分捨不得许大人。 因旁人看着,桑云故作矜持,待出了大理寺的门,桑云才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 原来,有人明着撑腰,是这种感觉呀。 许遵并不是随便说一说,他除了开始着手调查延庆观外,也派了人私下盯着耳目馆的动静。 他非要将辱骂桑云的人揪出来,给她好好出一口恶气。 从前,他做事为公,私人的欲望无非是吃穿用度。如今,他为了一个人,而想要做成一件事。这样的体验,是桑云给予他的。 翌日,早朝。 五更三点,天色刚蒙蒙亮。 一群官阶不高的官员,刚围着地摊儿吃完早点,擦了嘴,躬身往紫宸殿赶。 突然,一名着绿色官服的官员,抱着帽子,从角落里冲出来,大唿要喝水,「水,水,快给我水!」 宫殿的守卫见此,忙去给他找水。 「诶?那不是老薛吗?」一名眼尖的官员认出了他。 「是,是薛大人。」另一名官员附和道,「哟,薛大人面色不好,快,给他水!」 有官员随身带了一个水壶,还剩下半壶子茶水,忙颠颠地跑去送。 结果,人还没走到薛青云面前呢,就见薛青云口吐火焰。该官员吓得不轻,丢下水壶,忙往回跑,边跑边喊:「救命啊,快救命啊!」 守卫们见况,忙奔去打水。 薛青云双手抠着喉咙,痛苦地倒地翻滚,却怎么也无法闭上嘴,口中的火焰越蹿越高,渐渐烧至他的衣领和衣袖上。等到守卫打来水时,他浑身都在着火。 「看什么?快浇啊!」一名守卫喊道。 拎着水桶的守卫这才慌张地将水,往薛青云身上浇去。 一团白雾飘散开来,守卫丢掉水桶,被烟雾呛得连连后退。 待烟雾散尽,薛青云早就被烧成了一具焦尸,面目模煳,他双手维持着抠喉咙的动作,整具尸首蜷缩成一团,堂堂七尺男儿,只成了一个孩童大小。
第169页 站在外头的官员们,根本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短短一幕。待反应过来时,有的大哭,有的吓得浑身打哆嗦,更有胆小的,已是面色苍白,扶墙呕吐。 站在殿内的高阶官员们听到动静,也纷纷站出来,有不少人看到了薛青云被烧成焦炭的一幕,都是为辅宰的人了,此生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一幕,也吓得腿儿直打颤,就连官家也惊动了。 他原本想要亲自出来看看,但被左右劝住。 有官员将刚刚发生的一幕,告知了官家,官家惊得睁大眼睛。 「你说,薛卿被自己口中喷出的火给烧死了?」 「是。」该官员拱手道。 「胡说!」官家一拍龙扶手,指向另一名官员,「你来说。」 「官家,确实如此,我们都看到了。」另一名官员亦拱手道。 官家还是满脸不可思议。这些天里,一连死了三个官员,这是第四个,居然死在了紫宸殿外,还是以这样惊悚的方式死去。 是谁?是谁策划了这一场场阴谋?现在居然敢在紫宸殿外,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这是在挑衅皇权吗? 「许卿!许卿何在?」官家看向群臣,喊道。 许遵因连日忙碌,稍稍迟了一些入朝。案件发生时,他正在皇城外,这一路上,他已经将案件的来龙去脉听得差不多了。 人群让开一条道,身着绯色官服的许遵长身玉立,缓缓向前走去。 「许卿,朕不论你用什么方法,三日之内,必须破案。」官家道。 「是。」许遵微蹙眉头,朗声应道。 官家道完破案期限,又觉得自己这样逼迫臣子,有失仁君风范,再度开口道:「朕就坐在这儿,你如果有什么要问的,要查的,六部资源任你调遣。」 「是。」许遵拱手,随后抬头道:「臣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守卫和宫人说了案件的发生经过,也已经递了消息,大理寺的仵作,想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所有大臣相视,均微微摇头。 大家都知道,官家这是要亲自坐审案子了。那么,他们这些臣子,在案子没有调查出一个线索之前,怕是都回不了家了。 第148章 为何好人不长命 宰相蔡确沉思良久,走出列,「官家,我突然想起一事。」 「蔡卿请讲。」官家道。 「太宗年间,薛居正在某一日上朝时,也曾感觉口干舌燥,大唿要喝水。但他喝了水之后,不但没有缓解其症状。反而连路都走不稳,随后口中吐出火焰,直接一命呜唿,死状极惨。传言他常年服食的丹药里,有一种遇水即燃的物质,这才引发火灾。薛青云出自薛家旁支,他的死因会不会和他的祖先有关呢?」蔡确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的话一出,满场譁然。 这时,宫人来报:「大理寺仵作、捕快均已到场。」 ——「真够快的。」许遵听到有人议论。 「许卿,你的人来了。去吧,去查个明明白白,给朕一个交代。」官家坐在龙椅上,对许遵说道。 「是。」许遵拱手道。 紫宸殿外,钟大、桑云、张七巧、黄明子和一众大理寺捕快,已候在原地,待许遵一声命下,便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桑云大着胆子走向尸体,在看到焦黑的一团时,怎么都不信这是风度翩翩的薛青云。 她扶着额头,一时有些晃。 张七巧扶了她一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忙松了手,隔开一段距离,低声问了句:「你没事儿吧?」 「若是害怕,就走到一边去。」许遵走过来,看着她道,「薛家人在路上,你待会儿负责问话即可。」 「大人,我不是害怕。」桑云有些失魂落魄,「我就是觉得,为何好人都不长命呢。」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许遵问。 桑云低垂着眼睑道:「我的铺子被人浇了粪水,又写上骂词,大家都跑过来围观,半般受辱之际,薛大人曾站出来为我说话,他说——人不自辱,则无人辱之。」 许遵望着地上的焦尸,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 「死者体内有大量灰岩,这种物质遇水则燃,死者便是被体内所诞生的火活生生烧死的。」黄明子起身,已经验完了尸体。 「普通人体内为何会有这种物质?还是大量?」许遵问道。 黄明子还未开口,张七巧在一边开了口:「灰岩的粉末可用来止血,是一味药。若是大量用的话,一般是用来充当燃料,或者...炼丹。」 「炼丹?」许遵想起刚刚在朝上,蔡确所说的话,不禁微眯眼睛。 「其实炼丹所用的剂量也很小,若是要达到遇水则燃的剂量,需大量服用,或是连续服用多日,且这些丹药一直没能排出体外,才会如此。」张七巧又添了一句。 丹药,道士,延庆观... 「薛青云是火命啊。」许遵突然道。 所有的一切都衔接上了,这个「五行杀手」又行动了,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动,不可谓胆子大。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么?竟敢如此挑衅。许遵暗自握紧拳头。 「薛大人的家眷到了。」张七巧听到马车压过石板路的声音,看到不远处,一名妇人被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往此处奔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僕人。
第170页 「官人,官人!」妇人跌跌撞撞扑过来,在看到焦尸的第一眼时,吓得紧闭双目,片刻后,又睁开眼,伸出手去,握紧薛青云早已烧得只剩下骨头的手。 普通人看见这样的尸体,要么恐惧得昏厥过去,要么崩溃哭泣,薛夫人这样的,大家还是第一次见,也不免为此动容。 真正的爱,大抵能超越最深层次的恐惧吧。 「薛夫人,我有些话想要问你,请跟我来。」桑云提起精神,轻声对她说道。 「是。」薛夫人起身,跟随桑云走向不远处。 廊下一角。 桑云将薛青云的死因告诉了她。 薛夫人微微一愣,却并不是感到意外,「官人他一直嚮往魏晋名士衣袂飘飘,宛若仙人的姿态。他曾遇上过一位道长,说有失传的五食散配方,我劝过他,我说那东西对身体无益。但官人说,人生在世,只要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快乐是最大的追求。我实在是...说不过他。」 「官人他一生嚮往极致的快乐,却不料死时这般痛苦。」薛夫人擦拭眼角不自觉流出的泪。 「薛大人他这两日是否有烦心事?」桑云问。 「没有,姑娘为何这样问?」薛夫人回道。 「他体内的灰岩成分较多,若不是为了追求快乐,他为何大量服用?」桑云又问。 「官人他每日只服用一丸,只是这几日,他曾说自己腹胀后不利,或许,是这个原因?」薛夫人道。 「原来如此。」桑云点点头。 听上去,薛青云的死像是个意外。 「薛夫人,薛大人曾在我受辱之际,为我挺身而出过,我永远记得他当日的风姿。薛大人的死,我也很难过,但定不及你万分之一,你多保重。」桑云郑重道。 「官人他...一向如此的。」听到薛青云为人出头的事迹,薛夫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虽是哀伤,唇角却微微弯起,「当年,我受登徒子调戏,亦是他替我说的话。官人他,真的是一个好人。」 听到这里,桑云更觉难过。 时光易逝,良人不再得。 当桑云将这些禀给许遵时,许遵轻声念了一句:「五石散。」 「你再去问问,给薛青云五石散的道长,她有没有见过。近日,薛青云有没有见过那位道长。还有,薛青云近几日吃了哪些东西才导致的后不利,他为何会吃这些东西,都要问清楚。」许遵很快反应道。 「是。」桑云应道。 看来,薛青云的弱点就是过于追求极乐了,才会被兇手利用,来制造这个「五行之局」。 现在看来,破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许遵要尽快阻止下一个悲剧。 他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案情已经泄露,那不如泄露个彻底,给在朝所有五行属木的官员都提个醒儿。 想好一番说辞,许遵便整理衣帽,再次跨入殿内。 殿内喧嚣,待他进来那一刻,却突然静默,似乎都在等待他的这番说辞。 第149章 怎么可能是他 「许卿,案子这么快就有进展了吗?」官家问。 许遵看了蔡确一眼,低头拱手道:「确如蔡相所言,薛大人的死因,同当年薛居正是同样的。臣查问了薛大人的遗孀,能够证实薛大人一直有服用丹药的习惯,以此来追求极乐。丹药里灰岩的成分,正是起火的原因。」 「世人都想要快乐和长生不老,但这本是违背世间规律的。希望众卿能以此为戒。」官家望着底下众人道。 「是。」众臣应道。 「此外,臣已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兇手是根据五行杀人。薛大人属火,朱大人属水,尚大人属金,李大人属土,接下来就该轮到朝中某位属木的大人了。虽然兇手的动机尚未可知,但为了朝中各位大人的生命安全着想,臣恳请官家,让六品以上属木的官员们能集中于一处地方,由大内侍卫守护。直到三天后,臣查明真相,捉拿真兇。」许遵朗声道。 殿内一片譁然。 「这不是跟坐牢一样吗?」有人提出质疑。 随即,有人附和。 许遵还未开口,蔡确先说道:「兇手已经杀了四名朝中大臣,若是有人想成为第五个,大可不必按照许大人的想法做。」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 一则,蔡确是宰相,位高权重。二则,他说到了点子上,没人能保证得了什么,没人想死,独自归家,一定不如众人在一起安全。 「我属木,支持许大人的想法。」一名官员出列道。 「臣附议。」又有三两个官员一道出列。 「那好,就按许卿说的办。」官家看完了这一出,这才开了口。 殿外,桑云已经问出了些东西,当许遵出来时,她迫不及待将自己刚问出的答案,一股脑儿告诉他。 「大人,您的问题啊,可都是问到点子上了,我果然还是得多学学。薛大人近几日每次都要吃一只炸鹌鹑,还有什么油饼、油酥之类的东西,这才导致的后不利,再加上服食丹药,病症就更严重了。至于给他五食散的道长,薛夫人还真见过。」桑云道。 许遵眉心一动,「去,请薛夫人入大理寺。」 「是。」桑云应下。 紧接着,许遵又令人去找相应的宫人一一问话,有些宫人不曾留意薛青云,认识薛青云的宫人则说,薛大人一如往日,没什么反常。
第171页 桑云一直帮着其他捕快,跑前跑后,不曾想宫门大敞,她的身影引起了官家的注意。 「那个穿湖绿色衣裳的,似乎是名女子?」官家问。 有知道内情的大臣开口道:「这是许大人麾下的女捕快,挺能干,跟着许大人前前后后破了好几个案子了,在汴京还算出名。」 「哦?原来就是她啊。」官家虽人在宫内,倒也知道大理寺出了个女捕快这件事。因她常跟着许遵,甚至还闹出一些绯闻。 「官家有所不知,这名女捕快非汴京人氏,是登州人,就是那位曾经被指杀夫的女嫌疑人。」蔡确上前一步,开口道。 「朕有印象。」官家点点头,当时这事儿还引起朝臣们讨论过。 「许大人那时任登州知州,负责此案。听说,许大人为她洗清冤屈后,她便只身赴汴京,为许大人鞍前马后。」蔡确又道。 「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官家眼中露出欣赏的意味。 想来,汴京城内,女人能开酒楼,能管铺子,做捕快嘛,虽是罕见了些,但也不值当多说什么,她不怕辛苦就好。 外头。 薛大人的尸体已经搬运回大理寺,相关人等也问话完毕。许遵入内,禀了官家一应事宜。 按照官家的旨意,所有属木的官员被宫人领至空的宫殿内,将在这里度过三日。而许遵,则带着自己的手下,回大理寺,加速审理此案。 三天,他只有三天的时间。 薛夫人被请至办事处隔壁的屋内,她的面前已经摆上了纸笔。 许遵坐到她面前,对她说:「夫人,还请你仔细回忆一下那名道长的长相,尽可能将他的面容特点描述出来。」 「嗯。」薛夫人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片刻后,睁开眼睛道:「道长姿貌英特,疏眉目,美须髯...」 许遵手提画笔,按照薛夫人说的,迅速在纸上描绘出人形。 屋外。 桑云站在廊下,正和大理寺的一众弟兄们吹牛。 「你们不去可真是亏了,我和你们说啊,从大门到皇上上朝的紫宸殿,得坐马车过去,不然走路得走死你。」 「薛大人死得真是可怜,听说,护卫们想救他,都无能为力,从嘴里喷出的火啊,据说有这么高!一下子就把人烧没了!我听了也可难过了,又一个家庭破碎了!」 树后传来窸窣的响动,桑云向面前两名捕快使了个眼色,说话的声音更大了起来。 「官家已经将属木的官员都集中到一处了,这下子兇手没机会行兇喽!」 她说话的间隙,两名捕快已经悄悄地从走廊另一头绕后。 屋内。 许遵望着画上的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夫人,你见过的道长,真是长这样吗?」他将画举到薛夫人面前。 薛夫人细细看了眼画,点点头道:「是,大约有八分像。他虽只来过家中一次,但这名道长容貌气度出众,所以我记得清楚。」 许遵怔了一下,像生根似地坐在椅上。 画上之人,眉目森秀,正是宝安驸马王诜。 薛夫人看出许遵的不对劲儿,忙道了一句:「许大人,这个画像...哪里不妥吗?我该说的都说了,许大人画功了得。」 许遵醒过神来,起身道:「多谢薛夫人帮忙,若是日后,薛夫人有用得着许某的地方,还请直言。」 薛夫人也起身,回了一礼。 将她送离,许遵再次回到屋内,望着画像出神,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双手和画技,是否出了问题,且他宁可相信是自己的问题。 王诜...他怎么会? 不过,王诜交游广阔,目前的四名死者,都同他有往来,尤其是李薄来,更是他府上的常客。 若真是王诜,他杀这些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第150章 情敌 夜色斑驳。 暗淡的月光下,矫健的人影,埋伏在濡染耳目馆附近,只待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靠近,便即刻出击,以一敌二,将两人打得滚地哀嚎。 「哪条道上的英雄豪杰,饶了我,饶了我。」 「你要钱,还是要人?要钱,我回家去取,要人...要人,这家馆子的掌柜长得漂亮,你要不...」 那人的话还未说完,被揍得更重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树梢后,另两道身影挤在一处,正看着眼前的场景。其中一人慾拔剑上,另一人忙拦住他,低声道:「你看清楚那人是谁。」 拔剑之人默默将剑插回剑鞘,定睛一看,十分惊讶,「怎么是阿岳?我们追踪了一下午的人,怎么是他?」 另一人示意他小声些,「先等等,让阿岳替桑姑娘出了这口气再说。」 月光下。 地上躺着的两人突然认出眼前之人,指着他道:「你不是,不是...」 矫健的人影抽出长剑,寒光凛冽,躺着的二人瑟瑟发抖,几欲昏厥。 「阿岳,不要一错再错!」 这时,树梢后的二人一道跃出,其中一人直接打落阿岳手中长剑。 躺在地上的二人,正是桑云的邻居——成衣铺子的老闆和老闆娘。 老闆以为有人来救自个儿,忙跪地磕头:「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老闆娘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道:「他们好像是一伙儿的。」
第172页 老闆反应极快,朝着突然出现的二人,指控道:「大侠,就是他,是他泄露你们大理寺正在查的那个案子的案情,还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传播。现在,现在他看见事情败露了,他想杀人灭口,大侠,您们俩可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去你妈的!」二人中的一个,一脚踹向老闆的心窝,「老子不让阿岳杀了你俩,是不愿意让他一错再错。你俩作的孽,别想跑!」 阿岳见着俩兄弟的态度,丢掉手中的剑,伸出双手,示意跟他俩走。 而老闆娘见况,死鸭子嘴硬,「我们,我们就算骂了人,泼了粪,那又怎么样?哪条法律规定我们不能骂人?桑云那狐媚子来了后,我们的生意一塌煳涂,不是她克了我们的生意吗?」 阿岳看着她,冷冷道:「你们的成衣铺子在对街,她在巷子口,开的耳目馆,根本不是一个行当,如何克你?骂人泼粪确实治不了你们。但你们铺子里的衣裳以次充好,以伪易真,根据《宋律》,杖六十。」 老闆娘还想继续狡辩,老闆挣扎着过去,捂了她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惹恼了面前几位官差爷爷。 翌日一早,这对黑心夫妻与阿岳均被反绑了双手,跪在大理寺门前。 许遵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看到此景。 手下上前,「大人,羞辱桑姑娘的人,正是这对夫妻,他们俩在桑姑娘的馆子对面做成衣生意,妒忌桑姑娘,这才出此下策。散播案情之人,则是阿岳,也一併抓捕回来了。」 许遵看也没看那对夫妻,只低声沖阿岳道:「你跟我来。」 屋子内。 许遵看着阿岳,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岳将头撇向一边,只咬牙道:「反正我犯了罪,大人随意处置便是。」 「随意处置?」许遵抬眉,「我知道你不怕挨打,那流放坐牢呢?你若是被判了流放,或是坐牢坐个一两年,你家的老母亲打算让谁来照顾?桑云?」 阿岳像是被人刺中心事,勐地回过头。 许遵微微嘆了口气,「我本以为我大理寺的捕快,都是铮铮铁骨的汉子,追兇击敌,何曾怕过谁?不料却死在了「情」字上。」 「许大人,你是天之骄子,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为何要捉弄桑姑娘呢?她是一个很善良、很直率的好姑娘,她值得有一个平静安稳的人生,值得有一个忠于她的男子去令她依靠。」阿岳急了,便将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儿说出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捉弄她?」许遵挑眉。 「因为,因为...」阿岳突然觉得,自己有一堆道理,却不知道为什么,全部挤在胸腔,楞是说不出来。 「仅仅因为我的身份和官位吗?」许遵看着他,缓缓而道:「当初,桑云在登州被冤杀夫入狱,这件案子是我审理的,我将她从狱中捞出,正是希望她有一个平静安稳的人生。后来,她被叔叔婶婶逼着嫁给一个年过花甲之人,我再度将她捞来汴京,也是希望她有一个平静安稳的人生。」 「她的善良与直率,打动了你,也打动了我。不过我看得比你多一些,她还很聪明,也很侠肝义胆。」 许遵摆出了郑重的姿态,一字一顿道:「让我来告诉你,我喜欢桑云,是真心的。虽说未来之事,不可预知,但我会努力,许她一个不止平静安稳,还富贵荣华的人生。」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可以喜欢她,但你有问过她的意愿吗?如果我没猜错,她其实拒绝过你多次,只是你一直没有领会到,或者是,根本不想领会,直到那一日,撞破她同我亲密。」 「大人!你不要再说了!」阿岳心痛极了。 「长痛不如短痛,或者,你可以去问问她...」 「不用问了!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只是不想承认,我也没想到,她喜欢的人会是你。」阿岳看着地面,所有的不甘此刻都化作了一股无声的难过。 许久,他抬起头,「大人,是我一时煳涂,我以为泄露了案情,你就,你就会被官家斥责。或许,或许能贬去外地为官,我就有机会了。但好像...大人你说得对,心中有你的人,无论你在哪里,她都心中有你。桑姑娘她心中没我,纵然我整天在她身边,她还是看不见我。」 阿岳心中苦涩,却还是振作起来,「大人,打板子、打鞭子,我都行,可不可以不流放,我姐嫁得那么远,我阿娘...只剩下我了。」 「谁说要判你流放了?」许遵坐到椅子上,「罚你三个月月钱,同时包揽整个大理寺的清扫活儿一个月。」 阿岳一愣,神情复杂,「扑通」一声跪地,给许遵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大人,我还有一个问题。」阿岳抬头道。 「嗯?」 「你会永远对她好吗?」阿岳苦笑着问。 「会。」许遵毫不犹豫地答道。 屋外的阳光透进来,落在阿岳脸上,许遵清楚地看到这个不屈男儿的脸上,有悔过,还有一丝释怀。 「那我就放心了。」阿岳低声说了这一句,随后又给许遵磕了三个头。 他心中道:往后余生,我第一眼喜欢上的姑娘,就託付给您了。 第151章 男人之间的协议 桑云一到大理寺,就听到大家在议论,似乎是说,往自己铺子口泼粪水的人抓到了,已被投入狱中,等着审理。还说,泄露案情的人也抓住了,是阿岳,此时此刻,许大人正抓紧审理此事呢。
第173页 桑云听完,一路小跑着去找许遵。等她到了,只见许遵坐在椅子内,刚泡完一壶茶,而阿岳,根本不见踪影。 「你来找阿岳?」许遵抬眼,语气平直。 「我听说是他...其实阿岳人不坏的,他这么做,一定...」 「我罚了他三个月月钱,并清扫大理寺一个月,这会儿,他该是打水去了。」许遵慵懒地靠在椅上,轻轻吹开茶沫,隔着氤氲的雾气,打量因一路小跑,而气喘吁吁的她。甚至,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 只是一瞬,许遵便做贼心虚地收回目光。 「啊?大人您不怪他?」桑云微微惊讶。 「嗯,不怪,我们之间已经达成协议了。」许遵抿了一口茶道。 「什么协议?」桑云傻傻地问。 「男人之间的秘密。」许遵轻笑一声,朝她招手,「来,你帮我研磨。我要作画。」 桑云一愣,「大人,这都几时了,你还有心思画画?你不是答应了官家,三天后必破此案吗?」 许遵颇觉好笑地看着她,察觉她这是在为自己着急后,心中颇为受用。 「我正在查案,但在这之前,需要一个引子。」 「啊?」桑云根本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走过去照做了。 她素手研磨,他铺纸作画,几缕茶香更添情致。 「大人,你打算画什么?」桑云好奇一问,打破红袖添香的美妙意境。 许遵佯怪道:「耐心看,我曾教过你的。」 桑云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仕女图!」 只不过,许遵不止画了一位侍女,而是多位,画上的侍女们形态各异,活动各异。 「这是《挥扇仕女图》,相传作者是周鲂。我若是花上十日去细细描绘,大约能还原八分,可现在只有一天的时间,只能还原四五分了。」许遵轻声道。 「大人,您这么赶,是要画了给谁?」桑云问。 「王诜。」许遵吐出这个名字,眼色如同墨砚般,稠得化不开。 另一边。 张七巧刚打算出门上衙,便接到旨意,说是太后染病,公主邀他入宫,一道为大娘娘侍疾。 「是。」张七巧嘴上应声,心中却无比烦躁。 侍疾这事儿,非患者最亲近之人不可。公主邀她一道,一则,是她认定了自己。二则,大娘娘想见见自己这个「毛脚女婿」。 她一步一步亲近皇家,待真相揭穿那日,该如何全身而退?真如许大人所说,能用哥哥的「战功」抵自己这份过吗? 张七巧思绪极乱,人却已入了宫。 赵音舜站在宫门口迎接她,这已是官家与教习嬷嬷允准的最大限度。 「敦礼,你别这么拘谨,大娘娘最喜欢你这样有才学的人了,她会很喜欢你的。」 「大娘娘身边的姑姑总喜欢板着脸,但也是很好的人,看着我长大,所以你别怕她。」 「大娘娘身子骨还算硬朗,这次只是春日里贪凉,着了风寒,养养就好了。说是侍疾,其实只是陪她吃吃饭,说说话就好了,不会累着你的。」 赵音舜很喜欢和张七巧说话,所以一看见她,就自动变成话痨,倒是张七巧怕自己说多了言多必失,所以只是频频点头称「是」。 二人路过福宁殿,看到一名着绿袍的官员,正同宫人拉拉扯扯。 他似乎急着出门,而宫人正拼命劝阻,他不听劝,最后是护卫强行将他拦了回去。 「那些都是五行属木的官员,哥哥将他们集于福宁殿,也是为他们好,结果你看,有人不领情呢,不是内急,说在人前方便不出来,就是家中有急事,非要回家。」赵音舜撇了撇嘴道。 「都是自由惯了的人,受不得拘束也是有的。」张七巧轻声回道。 赵音舜嗤嗤笑了两声,「也有人是特例。」 「谁?」张七巧认真地看向她。 「你呀。」赵音舜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她,「你回回见我就紧张,这次紧张得连自己的八字都忘了?你不就属木的?」 张七巧脚下一顿。 她忘了一件事儿——自己当初报给皇家的八字,是哥哥张敦礼的,哥哥确实五行属木,可自己实则是属火的。 张七巧从没有把自己算进去,许大人因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没有。 「你别害怕,你在宫中,和我待在一处,谁还能害了你不成?」赵音舜以为她是怕,故而安慰她道。 「是,是。多谢公主思虑周全。」张七巧回过神来,忙拱手道。 两人聊着聊着,已到了慈宁殿外。 待宫人禀报之后,张七巧跟随公主入内。殿内焚着一股檀香和沉香合成的香料,张七巧屏气凝神,连头也不敢抬。 过了两道门,隔了帘子,他随赵音舜跪地请安。 大娘娘咳嗽两声,但声音并不虚弱,反透着一股威严。 「你就是敦礼吧,吾隔着屏风见过你,是个相貌端庄,又知进退的好孩子,和舜儿很是般配。」 「多谢大娘娘夸奖。」张七巧低垂着眼睑,一直看着地面。 「你瞧你这拘谨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家是吃人的,或是舜儿怎么欺负你了呢。」大娘娘笑了两声,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实实在在给了张七巧一个下马威。
第174页 张七巧怎会听不出?她心中一沉,暗道,大娘娘不愧是女中豪杰,堪比章献明肃皇后一般的存在。 她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说辞,只得将身子伏得更低,「臣原本是不拘谨的,只是天家威严,臣才不自觉拘谨了起来。至于大娘娘说公主欺负臣,那是臣的荣幸。」 一味做小伏低,非大丈夫所为。但当驸马的人,也无需当什么大丈夫。宝安选驸马,已是看走眼。倒是自己这个小女儿,是个有福气的。 大娘娘言语之下露出的笑意,这才真心了几分,她对表现略微怯弱的张七巧多出几分好感。 「好了,吾要休息了,你们也别在这儿杵着,玩儿去吧。」 第152章 与驸马爷对峙 皇城内,四四方方的天儿,除了逛园子,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 赵音舜领着张七巧逛了一圈花园儿,自觉无聊,便命人沏了茶,拿了些果子来,要与她在亭子里下棋解闷儿。 过了会儿,张七巧忽然闹起肚子,赵音舜见况,令下人领她去出恭的地儿。 宫人领着张七巧走了大段路,张七巧一路忍得难受,好不容易才到了地方——一处偏僻得荒草丛生,宛如冷宫的地儿。 张七巧并未起疑什么,独自入内,再出来时,却发现守在门外的,已经不是带自己来时的宫人,换成一个眼生的小太监。 「张公子,大理寺来了个急活儿,许大人命小的来告知您一声儿。」太监躬身道。 「刚刚那位姑姑呢?」张七巧张望了眼四周,奇怪地问道。 「先回去伺候公主了,她说,公子既有急事,不能耽搁,她先回去向公主禀明。」太监又道。 「你可知,是什么急活儿?」张七巧心下起疑,不得不问得仔细些。 「关于案子的,许大人说,薛大人的尸体上发现了些新的物质,仵作也认不出来,因公子学识渊博,想请公子前去看看。」太监说道。 这确实是许大人的作风。 见这名太监说到点子上了,张七巧没再怀疑,客气道:「还请中贵人带路。」 另一边。 许遵已经带上刚刚画完的《仕女图》,去到宝安公主府上。 王诜刚巧没有出门,见许遵没有递帖子,直接上门来拜访,颇感意外,得知他还带了最新的画儿来,意外之上,更添惊喜。 「听说官家只许你三天破案期限,以为你忙得脚不沾地,没成想还有这等闲情逸緻。」王诜将许遵往花园子里迎,一边命下人摆果碟同酒,一边迫不及待展开画轴。 不过,当王诜看到画时,不免露出失望的神情。 「许大人,你这...」王诜顿了顿,「我就直言不讳了,你这幅画未免过于潦草了,这笔墨都未干呢,怎么如此匆匆?」 许遵露出少有的难为情,搓着手道:「其实这画,并不是送与驸马爷你的,而是想借着这次机会,让驸马爷叫我看看真迹。坊间流传的都是赝品,我凭藉记忆,又能描摹几分真呢?」 王诜一愣,随即指着他,大笑起来:「好你个仲涂!身体力行地做了这盘局,原来在这里等我呢。」 原来,王诜喜收藏名家字画,据说,他手上的名画真迹,比宫里的还多。不过,他虽捨得一掷千金去买字画,却并不捨得邀他人同赏,似乎旁人看一看、摸一摸,就能碰坏了似的。 不过,许遵既这么有诚意,王诜也乐于破例。何况,他们俩素日关系确实还算亲近。 「将酒拿去热一热,再叫厨房做些下酒菜,等我们回来。」王诜如此吩咐下人,随后又朝许遵道:「许大人,请随我来。」 许遵跟着王诜去到他的书房。 意料之外的,王诜的书房不似想像中用具金贵。反倒处处显得朴素古雅,无非就是一斋中长桌,并一看上去毫无长处的博古架,角落里摆了一口瓷缸,缸中放着几轴画卷——一眼看过去,并没有许遵想要看到的东西。 「许大人稍候。」王诜说着,人走到博古架边上,扭动其中一只微型宝鼎。 长桌后的一堵墙,随着王诜的动作,往两边分开,露出一间密室来。 「许大人请。」王诜邀他道。 许遵一振袍袖,神态庄重地进了密室。 密室的墙上挂满歷朝歷代名家的真迹,字画下的竹笼里,摆着一只只细小精緻的古玩,只瞧一眼,便知价格不菲。 许遵亦是喜爱字画之人,都此刻,他却无心观赏,只匆匆看过一眼,没有找到想要找的画。 「许大人,这幅便是《挥扇仕女图》真迹,坊间赝品均盖有款印,偏偏真品是无印章的。」王诜指着其中一幅画道。 「许大人?」王诜见他走神,又喊了一句。 「是。」许遵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仕女图,忙道:「坊间赝品多画蛇添足,无几人比驸马爷更懂其中迥异。」 「许大人可自行观赏,你可是头一个迈入我这密室之人啊,可见我对许大人的真心。」王诜笑道。 许遵忙做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 王诜话音一转,笑意渐渐消失,「可是许大人却不曾对我交付真心。」 许遵一楞,「驸马爷何出此言?」 「依照我对许大人的了解,许大人除了热爱财物外,便是处处以公务为重。官家让你三天破案,你居然有闲情逸緻跑到我家中看画。」王诜直勾勾地盯着许遵,又道:「许大人有机会细赏《仕女图》,不曾好好观赏,却一直左右环顾,许大人到底想看到什么呢?」
第175页 许遵心中一沉,王诜比自己想像中敏锐。 既如此,他倒也没必要再藏。 「我记得,官家曾将《十指钟馗图》赐予驸马爷,可我并不曾见到这幅画,照理说,官家所赏...」 「送人了。」王诜打断他道,「官家既赠与我,那就是我的,怎么,我不能转送他人吗?」 「敢问驸马爷赠予何人?」许遵问道。 「李薄来,他向来神神叨叨的,这幅画很适合他,让他用来镇宅,不料,他还是死了。」王诜摊了摊手,「许大人你看,这命中该死的人,连钟馗都镇不住啊。」 许遵并不接他的话,只问了他两个问题:「驸马爷信鬼神之说吗?信这世上有法术能改变人的命运吗?」 「不信。」王诜斩钉截铁道。 「那驸马爷曾去过薛家吗?」许遵又问。 「不曾。」王诜直接否认。 「驸马爷不想一下再回答?」许遵利犀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你在怀疑我?」王诜略惊讶地问道。 「是。」许遵蹙眉,「不过我想不通的是,驸马爷要这些人的命,是要做什么呢?我也根本不愿相信。」 「你多虑了。」王诜背过身去,望着满墙的名家字画,露出陶醉的神色,「我曾经想在朝堂一展身手,但被选为驸马,从此断了理想。现在,也只有这些字画能安抚我心了。」 「至于你说的那些人,我与他们无冤无仇,我杀他们干什么?」 「那驸马介意我带走两名您的爱妾,回去问话么?」许遵又道。 王诜突然转过身,笑得如沐春风,「许大人看上谁,我会派人送到府上。许大人身边确实缺几个女人,那个女捕快长得不错。但粗鄙...许大人配得上更妙的。」 许遵不悦地再度皱起眉头,却没再说什么。 第153章 两名美人 王诜说话,很是算话。 到了夜里,伯爵府上就炸开了。 两名娇滴滴的美人,被大张旗鼓送上门,来人曰:「是驸马爷送给许大人的礼物,还请大人笑纳。」 门房的人,是原先跟在许昌之手下的,见此情景,忙叫人将这礼物领了进去,摆到许遵院子内,再恨不能打鼓,告知众人。 目前虽是纪氏管家,但这是驸马爷送来的人,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能直接将人打出去。 何氏郁郁寡欢多日,听了这事儿,立刻打起精神,跑去婆母面前阴阳怪气了好一阵,大意是说,许遵看不上她娘家的人,原来是喜欢这样的小妖精。他也不早说,瞒得这样深,早说的话,身为嫂嫂,她也不是不能安排。 许遵一回府,发现众人看自己的神色都变了,尤其钟大。 他尤为不解,「公子,公子,您以前从不让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靠近您的。这一定是驸马爷强人所难,故意噁心您对不对?那也不对呀,您和驸马爷,不是关系很好吗?」 许遵沉着脸,只吩咐他:「将院门关严实些,你亲自把守。」 「啊?」钟大眼见自家公子朝那两名美人走去,而门被公子大力关上。 公子这...这到底怎么了?他这样,如何对得住桑姑娘?不对,公子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一定事出有因。 于是,钟大悄悄将门留下一丝缝儿,扒在门上,又想偷听,又想偷看,偏偏许遵已将人领进屋子,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 屋内。 两名美人就要上前服侍,许遵摆出制止的动作,开门见山道:「我有话要问二位,你们俩如实回答即可。」 「这天色都这么晚了,有什么话,大人明天问也不迟呀。」 「就是,我们俩是奉了驸马爷的命令来,专程伺候大人的。」 俩人一唱一和,一个故意散着头髮,一个故意露出肩膀,想要撩拨许遵。偏偏许遵不吃这一套,在二人就要接近时,一个眼神就让二人害怕地立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二位姑娘,驸马爷既把你俩送给我,就是我的人了。你们若是配合,我会送你们去一个更有前途的去处...」许遵招手,在其中一名姑娘耳边低语了几声,又道:「但若是不配合,明日便发卖出去,勾栏瓦舍,青楼妓院,姑娘们喜欢哪处?」 俩美人相视一眼,均老实下来。 「你们俩伺候驸马多长时间了?是怎么到驸马身边的?一一说来。」许遵开口道。 「我,我先说,我叫兰儿,伺候驸马不过两个月,原先是跟着苏大人的。苏大人被贬之时,将我送与他朋友,换了一匹白马,后来那人见驸马喜欢我,就又做了顺水人情。」 「我叫夏娘,原先是刘大人府上歌姬,驸马来府上赴宴,夸我唱歌唱得好,刘大人就把我送给了驸马,至今不过一个月。」 原来,这二人跟在王诜身边都不久,怪不得王诜放心将她们送来呢。 「据你们所看到的,驸马爷平日除了喜爱收藏字画、喝酒赴宴外,还有些旁的爱好么?譬如...烧香拜神?」许遵不抱期望,但还是问了一嘴。 兰儿摇头,「不曾见过。」 许遵早做了心理准备,此刻听了这话,却还是有些失望。 不料,夏娘似乎想到什么,主动开口道:「其实,驸马爷性情挺奇怪的。」 许遵眼眸一亮,「怎么个奇怪法?」
第176页 可从没人说过王诜性情奇怪,大家对他的评价十分一致:潇洒大方。 「大家都觉得他不喜欢公主,所以有次,他很宠爱的春儿恃宠而骄,见着公主也不行礼。这本是小事儿,公主本人都不在意。但驸马爷生了好大的气,对着春儿拳打脚踢,差点没把春儿打死,最后还是公主求的情,说不要闹出人命来,这事儿才作罢。从那以后,府中就再也没人敢对公主不尊了。」夏娘回道。 很明显,兰儿也想起这件事,点头附和道:「对,对,所以我们觉得,外头的传闻都是假的,驸马内心还是很尊重公主的。只是奇怪的是,平日里,他总是对公主淡淡的,连见,都很少见。除非是在府里碰到,才说两句话,也不过是些家常,一点都不像夫妻。」 许遵蹙眉,若有所思。 「反正,驸马爷的性格是很奇怪的。」夏娘瞧见许遵的神情,觉得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忙又接着道:「他有时对我们体贴,时常赏赐时兴的玩意儿。有时却当着我们的面,砸碗砸杯子,口中骂骂咧咧,竟是我们听不懂的一些话。夜里,他还会说梦话,似乎是做噩梦时说的梦话,什么...」 「别打我,别杀我,我尽力了,之类的话。」兰儿抢道。 「对,对,就是类似这样的话。」夏娘拼命点头。 别打我?别杀我?谁会杀他?谁又敢杀他?许遵觉得这一点很奇怪。 见许遵沉默,夏娘斗着胆子上前道:「大人,我们该说的,真的都说了,您说的好去处,什么时候送我们去啊?」 许遵回过神来,走出屋子,唤钟大:「钟大,你进来。」 钟大忙跑进来,见许遵衣衫整齐,再见那二位姑娘。虽然妖妖娆娆的,但也算不算暴露,心中才放心不少。 「将这二位姑娘送到大哥院子里,就说是驸马爷的心意,令他好好相待。」许遵道。 「啊?」钟大一脸懵,「可这不是,不是...」 「怎么?咱们府上,不是有两位许大人吗?」许遵唇角一弯。 钟大立刻反应过来,笑得合不拢嘴,「是是是,属下即刻去办。」 许昌之继承了伯爵头衔,也被封了一个四品虚职。所以称他一声「许大人」,倒也不为过。 「姑娘们,跟我走吧。」钟大朝两名美人招手。 两名美人立刻跟了过去,对她们来说,本就是浮萍的命,今儿被送给这人,明儿被送给那人。来时,她们俩就打听清楚了,这许大人是个不近女色的主儿,若真能跟了他,以后大约能挣个名分。现在许大人不要她俩,但愿意送她们去伯爷那里,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了。 第154章 人到绝境 生出勇气 翌日。 赵音舜一大清早,就跑大理寺来要人,说是张敦礼自昨儿下午被宫人带去方便,就没再回来,一问之下,说是被许大人召走了。 「我又不是不讲道理,对吧,公事在前,我也能接受。但你一去不復返,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堂堂大宋公主赵音舜,自打从娘胎出生以来,就没受过这样的气。 这一次,是大娘娘也拦不住了,官家也拦不住了。 直到她见到许遵本人,两人一对质,这才发现,「张敦礼」已经消失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了。 桑云听到张七巧失踪,坐不住了,忙凑过来问:「她被谁带去方便了?宫人那里没问吗?在皇城内,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消失吧。」 「问过了,我早问过了。我身边的嬷嬷带他去方便,在门口候着,中途遇到一个小太监,说我唤她,就替了她。」赵音舜回忆道。 「哪里的小太监?」桑云追问。 「不知道,最近宫里进来一批新人,嬷嬷说不认识。」赵音舜摇头道。 许遵狐疑,公主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也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怎么会轻信一个眼生小太监的话呢? 「许大人,我想到一件可怕的事...」赵音舜的面色突然发白,再也没了来时的嚣张气焰,「敦礼他,他好像也是五行属木的。那些官员都被关在宫里,就只有他...他...」 此言一出,许遵和桑云俱是一愣,二人同时想到一个问题——张敦礼确实五行属木,但张七巧可不是。问题在于,许遵知道「张敦礼」的真实身份,桑云也知道,兇手不知,大家不知。 「大人,我们即刻进宫吗?」桑云声音颤抖着问。 「不!」许遵大脑飞速运转着,他沉下心,思索片刻道:「你跟随公主入宫,审问公主近侍,那个嬷嬷一定有问题。我命人拿了牌子,去宫门处盘问。过去这么久了,张司直不可能在宫里了,一定早被运出宫了。哪面先审出线索,就派人来报。」 「是。」桑云应道。 「许,许大人,敦礼他,一定会没事的,对吗?」赵音舜从未如此担忧害怕过。 「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许遵眼眸一暗,「他既逞能,就得有真本事吶。」 说完,一行人即刻出发,分头寻找线索。 案子,要三天内破,还剩下两天。张七巧,必须在今日找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边。 张七巧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杂草丛生的院子里。 她揉着头,细细看了眼四周,确定这并不是自己昏厥前如厕的地方。她拼命回忆,终于想起,当时,公主身边的姑姑带她去了一处荒芜的地方如厕,出来后,等自己的人,从姑姑换成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
第177页 小太监说许大人有急事要召她,自己也明明怀疑过了。但他说得很是肯定,自己便将信将疑地跟着走。走了一段路,她察觉这并不是返回花园的路,正提出疑问,便被太监一击,击中后脑。接下来,她失去意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谁?竟敢在皇城内,绑走她? 「你醒了?来看看,这口棺材喜欢不?」一名男子从破旧的屋内走出,他手里搬了一副人形的木棺,将它斜靠在墙上。 张七巧觉得面前的男子十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来是谁,直到——她看到男子耳垂上的金饰。 「是你?」张七巧唿吸急促起来,挣扎着要站起身,却身子发软,勉强站起,又虚弱地摔了下去。 「你想起来了。」男子一步一步走近她,蹲下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笼中鸟。甚至,他还发出两声逗鸟的声音,「啁啾...」 「你为什么会有西夏使者的耳饰?」张七巧问他。 男子像是没听见一般,起身走向棺材。 「你要做什么?」张七巧又问。 男子还是仿佛没听见,徒手掰开棺材盖,露出里头削得如同针尖的木刺,笑着问张七巧:「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这口棺材?」 张七巧仔细看了几眼,惊觉这口棺材的大小,似乎和自己的身量差不多。若是自己躺在里面,里头倒垂的木刺,统共七根。一根刺破头颅,一根刺破心脏,一根刺穿喉管。剩下的四根,分别能固定住双手双脚。这口棺材——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张七巧意识到这件事后,惊出一身冷汗。 她不断摇头,后退。 「就差你了。」男子仿佛抓小鸡崽一样,拖住她的衣领,将她拖至棺材旁。 「你是自己进去,还是我把你塞进去?」男子阴笑着问她。 张七巧恐惧地畏缩着,双腿发软,双唇打颤,迎面而来的,是腐朽的,接近死亡的气味儿。 「看来,你是喜欢我把你塞进去了。」男子说着,就要来抓她。 张七巧被逼到绝路,忽地生出一股勇气,她拼命将自己的外袄扯下,又拔掉簪子。 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令男子一愣。 「我不是张敦礼,我也不是木命,你杀我有什么用?我不管你们造这个五行之局是要做什么?但你们做不成的!哈哈哈!」张七巧冷笑道。 「怎么可能?」男子眼底露出阴狠,「你这小子,不要以为自己长得几分像女人,就耍花样!」 张七巧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将手伸进胸口,一把扯掉束胸,扬起脖子,指着它道:「你有男人的特徵,我没有!我不是长得像女人,我就是女人!」 男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一时间倒不知要怎么做了。 「你来啊,你杀我啊,我把我推进这个棺材里啊!」张七巧几乎疯癫状,「你杀了我,就成了亡命之徒,天下之大,根本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你们不就是想要布五行局嘛,不如我跟你们一起啊。那些木命的官员,都在宫殿里关着呢,我与你们打配合,我有办法骗一个出来。」张七巧看着他,一个计谋刚在脑中浮现雏形,就脱口而出。 男子有些动摇,「你肯和我们联手?」 「为什么不?」张七巧抓着束胸,嘲讽地笑道:「我的真身都被你看过了,我怎么都是死路一条,唯一的活路可不就是跟你们合作吗?」 第155章 多方盘问 男子沉默,似乎在思索什么。 张七巧读出他的心理,「你的东家让你抓我,杀我,无非误以为我是木命官员。现在事情出现意外,你又收了钱,到时候任务完不成,你东家可不会听你狡辩。」 男子反应敏捷,一改之前对她不加理会的态度,「你怎么知道我收了钱?」 张七巧讽刺地笑道:「不为钱,还能为什么?」 汪洋大盗,山中土匪,恶事做尽,不都是为一个「财」字?这能有什么难猜的? 男子恼羞成怒,啐了一口:「你懂个屁。」 张七巧看了看日头,越发沉着冷静,男子的态度令她寻出突破口,她占据的优势正在逐步扩大。 「那组名单我看过,其中有个叫梁荣景的,家中妻子这两日生产,所以他总是想出去。我利用自己的身份诱他出来,你负责抓他。」张七巧将想法告诉他。 男子看了她几眼——说真的,这人既是大理寺司直,又是未来的驸马爷,宫人都卖她几分情面,由他出马,确实成功机会大。 「我可以信你一回,但是你别耍花样。」男子咬牙警告她。 张七巧摊手,「我手无缚鸡之力,你也看到了,能耍什么花样?我只是想活命而已。」 于是,按照计划的,男子领她上路,去往皇城方向。 不过,男子很是机警,在出门时,将她的手反绑于身后,并往她头上蒙了个布袋。她看不到周围环境,无法分辨这是哪里。但出门迎面而来的寒风,令她迅速意识到——如今春季,汴京刮的是偏西北风,按照自己所站立的方向来看,这座院子在城市的北面。 坐上马车,张七巧一直试图和男子闲聊。 「诶?你为什么要杀西夏使者啊?」 男子一甩马鞭,粗暴回应:「关你屁事。」 张七巧并不气馁,继续问道:「也是为了你们这个计划吗?」
第178页 男子不再说话,故意用鞭子狠命击打马的背部,马受了刺激,车剧烈颠簸起来,张七巧差些被甩下马车。 怕激怒男子,张七巧选择了不再问。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男子勒马,将她头上的布袋取下,又替她解绑,叫她下车。 这是西华门。 张七巧看了看前方的宫门,更加确立自己心中想法。 男子往她手里塞了一块木牌,「去找圊头儿,他会协助你把人运出来,别的你少管。」 「好。」张七巧迅速将木牌塞进衣袖中。 此时—— 许遵正在西华门盘问侍卫。 「这两日很平常,没有生人出入皇宫。大人你想啊,大家都知道不太平,谁敢这时候触霉头啊。」 「大型的物件儿...每日下午申时,都有专人负责运输贵人们吃剩下的食物残渣和排泄的污物出来,那个桶倒是挺大的。」 「你们没有翻开看过吗?」许遵问侍卫。 「每天来来往往的,再说这东西有什么可看的。」一侍卫当即回道。 许遵沉默,看来,若想要运送一个活人出宫门,只有这条路可行了。 他掏出腰牌,与身后钟大道:「咱们去找圊头儿。」 司圊是整个皇城司地位最低下的一群人,负责清扫皇宫的厕所,和处理贵人们吃剩的食物残渣等污物。他们平时活得就像透明人一样,根本没人关注他们。 皇城的司圊叫鱼元,许遵找到他时,他正在指挥手下做事儿。 「鱼司圊。」许遵唤他,向他略一行礼。 司圊看向许遵,眼中满是戒备。 钟大亮出腰牌,因为对这个一脸阴险的男人下意识反感,语气便沖了些,「大理寺查案,这位是大理寺卿许大人。」 鱼元这才回了礼。 许遵看着一边的司圊们忙进忙出,开口问道:「鱼司圊这儿每日都是这么忙的吗?」 鱼元皱眉,「许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许遵看向他,」那我就直说了,鱼司圊这儿每天运食物残渣这些污物,可曾运过一个人吶?」 鱼元眼中露出精光,「许大人说笑了。」 「大人有空跟你说笑吗?」钟大站出来道。 许遵拦住他,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鱼司圊,我现在负责调查什么案子,你应该有所耳闻。宫里丢了谁,你也应该知道。我认为,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查到你这儿了,你如果知道什么,或是做过什么,瞒住不说,等以后案情真相大白,鱼司圊是什么下场,有想过吗?」 鱼元根本不为所动,回过头,继续去指挥底下人做事,「我根本不知道许大人在说什么。」 看来,这个鱼元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许遵眼眸一紧。宫殿内。 桑云正在盘问公主身边的方嬷嬷。 公主身边的嬷嬷,除了公主的乳娘外,还有一位资歷深厚的嬷嬷。但这位嬷嬷因染了风寒,故而方嬷嬷暂接替了她的位置。 「明明花园附近就有方便的地儿,你为什么非要带张司直去那么偏远的地儿?」桑云毫不客气地问。 「哎哟姑娘,我刚来不久,对宫里还不熟悉呢,我原来就在旧延福宫那儿做事,我对那儿熟悉呀。」方嬷嬷觉得万分委屈。 「对你说公主找的那个小太监是谁?我要找他过来问话。」桑云又道。 「一个生面孔,我真不记得了。」方嬷嬷摊手道。 「若是把整个宫里的太监都集中起来,叫你辨认,你能认出吗?」桑云直盯着她问。 方嬷嬷一愣,看了桑云半晌,似乎是在确认桑云这话的真假,也好似在考虑——桑云是否有这样的魄力。 「方嬷嬷,我问您话呢。」桑云提醒了一声。 「姑娘,我这年纪大了,容易走神,您别介意。那什么...可能认识,可能不认识吧。毕竟他长得又不出众,我哪能记住这么多啊,姑娘你说是吧。」方嬷嬷一拍大腿道。 「一个眼生的太监,随便传了句话,你就信了。」桑云讽刺道。 「姑娘您可别这么说,我刚到公主身边伺候,人都认不全呢,想来这宫里也没人敢乱传公主的旨意,谁会起疑呢?」方嬷嬷道。 她的话,自有她的道理。可桑云就是不信。 第156章 玄之又玄 「嬷嬷,你知道丢的是谁吗?」桑云仍旧紧盯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方嬷嬷看似有些忐忑,还是强撑住道:「是未来的驸马爷,公主着急,咱们也着急呀。我有责任,我挨打挨罚都认,可是姑娘您总问我一些,我不知道的问题,这要怎么回答呢?」 这个方嬷嬷看起来,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桑云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或者说策划这一切的人,给了她什么样的好处,才让她敢背叛公主。 那可是皇家!什么样的好处,能越过皇家呢? 「姑娘,您别不说话呀?」方嬷嬷被桑云看得浑身发毛,倒成了主动发起问题的一方。 桑云不再同她说话,而是转身,去求见公主。 见了公主,桑云第一句话便是:「公主,我想知道方嬷嬷所有的信息。」 赵音舜也没多问,指着一旁近侍道:「带她去造册司。」 「臣遵旨。」小太监躬身应道,随后朝桑云做出「请」的姿势,「姑娘请跟我来。」
第179页 另一面。 张七巧毫髮无损地出现在宫门口,邀请侍卫们放她进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根本不敢信。 「我乃大理寺司直张敦礼,有重要案情需呈许大人,晚了,你们担得起责任吗?」张七巧掏出令牌,朗声道。 侍卫们仔细看了牌子,确认无假,这才让了一条道:「张司直,请。」 同时,一名侍卫向皇城内奔走相告:「张司直回来了,张司直回来了。」 皇城内消息传播快,张七巧是直接往福宁殿走的,人还没走到,许遵那儿已经收到消息了。 「什么?张司直自己回来了?哎呀!好呀!」钟大一拍大腿,直高兴得忘了行。 他察觉一道冰冷的眼风扫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叫得太大声,忘记场合了。 许遵无奈摇头,瞥见鱼元眼珠子像算盘珠子似的,四处转动。 「既然我要找的人回来了,就不再叨扰鱼司圊了。」许遵拱手,转身率人离开。 他一边走,钟大在一旁不断抽自己嘴巴子,「对不住,公子,我就是太高兴了。」 「高兴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许遵走得极快,语气沉沉。 「是,是,总归,出了什么事,咱们要见到张司直才知道。」钟大忙跟了上前。 福宁殿前。 张司直指名道姓要见梁荣景。 大家官阶虽同,但「张敦礼」是未来的驸马爷,所以大家多少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梁荣景见了张七巧,向她行礼,张七巧直接伏在他耳旁,低声问:「想回家吗?」 梁荣景略吃惊地看着她,客气道:「张司直有办法?」 「有。」张七巧只一字回他。 随后,张七巧对看守宫殿的侍卫说:「我同许大人共演一齣戏,为的是引蛇出洞,梁大人也需登场。若是许大人来,直接告诉他,梁大人是我带走的即可。」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张七巧这话玄之又玄,谁也不敢就此放人。 一位赔笑道:「张公子,不是我们不信您,您回来了,我们都高兴坏了。只是,将大人们集中于此处,不得外出,是官家的旨意,我们不能随意抗旨啊。」 「官家的意思,是为了保住诸位大人的安全。我就是木命,出去一趟,你们看我,是否毫髮无损?」张七巧转了一圈儿,好叫侍卫看个仔细。 「这...」侍卫还是不敢做主。 另一名侍卫道:「不如...我们派人去请许大人,张公子自个儿同许大人说。如果确实是为了办案,我们再放人也不迟啊。」 张七巧早料到侍卫难缠,她还在思索对策,就见梁荣景帮腔道:「我都不怕死,你们倒怕我死?」 「梁大人,这话不是这样说,你要是真死了,咱们弟兄也得跟着一块儿死。」因为梁荣景这两日一直为着回家的事儿,一次又一次胡搅蛮缠。所以侍卫对着他,也没了好态度,说话都是直来直去。 梁荣景冲着殿内喊道:「各位大人,我梁荣景在此发誓,若是我今日跟张司直走后,遭遇什么不测,都是我梁某人活该,和其余人无关,还请诸位大人做个见证。」 「这样总可以了吧?」梁荣景看向侍卫。 「这...」侍卫还是认为不妥。 在宫里当差就是这样。若只是谨守本分,那倒也无妨。怕就怕,一些身份贵重之人,提出一些不合理要求。他们拒绝也不是,响应也不是。 正僵持之时,许遵已经带人从别处赶了过来。 许遵还未走到梁下,张七巧便大声道:「许大人,我要带走梁大人,遭到侍卫质疑真假,还请您来为他们解答一番。」 钟大看着张七巧,这时冷静多了,在许遵身边小声嘀咕:「公子,这就是你说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吧。」 许遵与她四目相对间,立刻做出回应,看向侍卫道:「诸位,还请放行。」 两名侍卫互看一眼,整个皇宫的人,都要配合大理寺查案。所以,既然许大人发话了,他们放人自然是可以的。 眼看着张七巧带梁荣景走出去不远,钟大又小声道:「大人,我们不去跟着吗?」 许遵看向他,突然问道:「我记得你少时练就一身好的骑射功夫,如今还剩几成?」 「公子为何这样问?」钟大下意识挺直腰板,他预感到,公子是要有重要任务交给自个儿了。 许遵朝他招手,弯腰在他耳边低语一番。 「去吧,请桑姑娘过来。」起身时,许遵突然大声吩咐这一句。 「是。」钟大应声离开。 城门之上。 钟大问侍卫借了一副弓箭,早已躲在制高点的暗处,观察着城门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他蹲了一会儿,才瞧见张七巧的身影。 她步履缓慢,时不时回头张望,直到司圊推着抬有木桶的推车出现。她这才递了腰牌,缓缓走出西华门,一直保持着同推车相近的距离。 钟大看到张七巧和推木板车的司圊,一道走向不远处的一辆破旧马车,他警觉地拉起弓箭。 马车处。 早已等候多时的男子,满脸不耐烦。 「人已经带来了。」张七巧故作镇定地向木桶怒了努嘴。 男子跳下马车,将木桶的盖子掀开,与里面的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第180页 第157章 千钧一髮 「你是谁?」梁荣景对眼前这个面容阴狠的男子,心生恐惧。 「做得不错。」男子狞笑着对张七巧道。 「张司直?你...这是谁?」梁荣景察觉不对,起了身,慌忙要从木桶中跨出,却被男子一掌噼倒。 梁荣景昏厥过去,重新滑入木桶之中。 「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张七巧开口问。 男子冷笑地望向她,「你说呢?」 张七巧蹙眉,顿了顿,才动作缓慢地爬上马车。男子将木桶搬上去,自己则一跃而起,坐上马夫的位置,扬起马鞭,打算掉头就走。 千钧一髮之际,从城楼上射来的一支箭,直接穿过男子的肩。 男子吃痛,另一只手拔剑欲迎击,却看不到敌人在哪里。此时,又一支箭迎面而来,穿过男子的腹部。 张七巧听到声响,想要拉开车帘看个究竟,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双手紧紧捂住嘴,露出激动的笑。 男子骂了一声「他娘的」,却接连被空中飞来的几只箭射中,动弹不得。 马受了惊,将男子甩下车,扬蹄想逃。 钟大从城楼上飞踏而下,到了马的面前,死命拽住绳子。绳套系的是活扣,越挣越紧,马挣扎不动,很快安静下来。 他一把掀开帘子,「张公子,没事了。」 张七巧已然鬓髮尽乱,狼狈不堪。她迅速合上帘子,待平復了心绪,又挽好了头髮,将一切整理妥当之后,这才下车。 男子躺地哀嚎,怨毒的眼神盯着钟大。 皇城四周做买卖的百姓,纷纷吓得撤了摊儿,往远处奔去。倒也有胆子大的,往前凑几步,想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时,侍卫们已赶到。 「钟捕头简直神箭手吶。」 「这么大的事儿,钟捕头办得漂亮,这下子,许大人要好好嘉奖您了。」 钟大被侍卫们夸得心猿意马,踢了地上男子一脚,沖侍卫头子道:「把他抬进宫,送去许大人那儿。注意了,别让他断了气儿。」 「是。」侍卫头子应声,向后一抬手,便有两人跟着上前,去抬人。 「咦?这男的好眼熟。」侍卫头子走近,嘀咕了一句。 他的手下边抬边看,也附和了一句:「头儿,是眼熟,好像打过交道,但想不起来了。」 「甭管了,你们看守宫门,每天人进人出的,看见张脸,觉得眼熟,有什么奇怪的。」钟大催促着侍卫道。 「钟捕头,上面还有一个呢。」见钟大就想走,张七巧轻声提醒了一句。 「哦哦。」钟大又递了个眼神给其他侍卫,「车上的那个,也抬进宫吧。」 许遵听说钟大抓了活人,便下令将这人抬到官家面前去,自己也疾步向紫宸殿去。 钟大跟在边上,边走边邀功,「公子,我其实能一箭射死他的,乍一想,得留个活口问话呀。所以才多射了几箭,既叫他痛苦,动不了,又暂时死不了。」 「嗯。」许遵态度平淡,偏偏不肯惯着他,叫他自大。 渐渐的,钟大自觉无趣儿,也就不说话了。 不过,张七巧却悄悄向他伸出大拇指,又做出拜服的姿态。钟大的腰背又一下子挺直了不少。 到了官家跟前,官家看了眼地上的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小武?」 「官家认识此人?」许遵略微惊讶。 「他从前是皇城司副尉,后来做错了事被罚,才消失在了朕眼前。」官家开口道。 官家似乎对他很是熟悉,坐在龙椅上,用谈话的语气问他:「你这次又是什么缘故要杀人呢?」 又杀人?听上去...此人过去是因为杀了人,才被贬职的。 小武喘着粗气,见着官家,眼底的戾气居然消退几分。 「没什么缘故,我跟他有私仇。」小武哑声道。 「你说梁大人同你有私仇?」许遵望着他道:「梁大人性子懦弱,从不与人起争执,唯一一次,便是这两日被关在宫里,无法回家陪伴妻子生产,不得已之下,同看守的侍卫起了争执。」 小武不说话。 「再说朱大人、尚大人、李大人和薛大人,还有张司直,这些人都同你有私仇吗?具体是什么样的私仇,可以说说吗?」许遵可不会给他喘息的功夫。 小武根本不理他,只一味看着官家道:「上次是革职加打板子,这次我杀了四个大臣,是不是要判死刑?」 一直站在身后,不曾说话的张七巧拱手道:「官家,臣曾亲耳听到此人承认,先前西夏使者李熙河,也是由他所杀。他耳垂上所佩戴的耳饰,其实是李熙河所有。」 「哦?」官家的表情有些许意外。 许遵看到官家的表情,心中顿生各种猜测。 当初,尚河「点拨」自己,说是杀害西夏使者,是官家的意思。而苍妙能从刑部大牢越狱而逃,不可能没有内鬼相助。那时,官家确实已经流露出伐夏之意,所以尚河那样说,他便不曾起疑。 若李熙河不是苍妙所杀,而是小武杀害的,那么尚河为何要那样说?尚夫人交给自己的帐本上,有尚河通夏的证据,而尚河又成了「五行杀人案」中的受害者之一...这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有一根线串联着。可是这根线是什么,许遵还不清楚。
第181页 官家从龙椅上走下来,满脸尽是惋惜。 「你同小离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朕了吧?那时候朕还是皇子。你俩身世都悽苦,但练功踏实,为人诚信,朕看中你们俩的品行。后来朕继承了皇位,选你们入皇城司,成为朕的近臣,却不料你二人手上有了权力,就不把他人性命放在眼中了。朕真的对你很失望。」 许遵若是没看错,居然从小武脸上看出一丝痛苦。 「臣对不住官家,其实臣一直都未变过,只是臣太恨了,太恨西夏人了。我想杀了李熙河,小离不肯,说是挑断他手脚筋就好,但是他也没下手。我怀疑他忘记自己父母是怎么死的了,他一定是被西夏人收买了。我便先杀了西夏人,再做局杀了他。」小武身体底子硬朗,中了这么多箭,居然还没有昏厥,还能回答官家的话。 他倒在地上,咬着牙,「全毁了,全毁了。」 第158章 家恨 许遵在一旁听着,愈发觉得他口中的「小离」,便是当日的苍妙。 小武帮助苍妙越狱,然后又将他杀了? 「你杀这些臣子,是要做什么?」官家缓缓问道。 「我...」小武仿佛如鲠在喉。 他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想要翻过身来,却还是没做到。于是,他像是一只翻着肚皮的鱼,睁着不能瞑目的眼睛,沖官家道:「死几个官员,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死那么多将士呢?」 「什么?」官家不解。 「官家,打仗...永远苦的都是百姓,那些当官的,永远吃香的喝辣的。用五名...五名官员的命,去祭天,就能灭西夏国运。到时候,咱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赢了。」 「子时一刻,就是良时。」 小武说完这些,手臂垂落,登时没了气。 官家微微嘆了口气,又回到龙椅上。 「他打小就跟着朕,一直对朕忠心耿耿。他身世可怜,父母都是在边境做生意的小商贩,死在西夏人手里。那年,他在外,见到一个西夏商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他竟直接把人杀了。他接受完审判,问过朕一句话,为何那些西夏人在边境杀害老百姓,无人追责。咱们杀他们一个人,就非得判刑,这不是自己人为难自己人么?朕当时和他说,因为他们是蛮人,而咱们大宋是礼仪之邦,他甚是不服。」 「时过境迁,他没有开化一些,反而更钻牛角尖。」 「復仇,要通过正当手段去做。既不想打仗,又要杀人,还要通过什么祭祀的手段去颠覆他国国运,简直荒谬!」 「官家。」许遵开口,「小武虽身手不凡,但他绝对没有心力去策划这些,是受人指使。」 官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看了他一眼道:「许卿怀疑谁?」 许遵定了定神,觉得是时候吐露实言了,「王诜。」 「王诜?」官家先是一愣,随后摆手,「不可能。朕了解他,他虽不是个好丈夫,但还算是个好臣子,绝对不会动这些歪心思。许卿,你一定是误会他了。」 许遵再一拱手,强调道:「官家,此前,薛夫人曾见过薛大人与一名道长过从甚密。想来,薛夫人此前从未见过驸马爷,也没有理由陷害驸马爷,所以说的一定是真的。」 「还有,官家曾将《十指钟馗图》赐予驸马爷。但驸马爷却说自己将此画转赠给李大人了。不过我从未听李大人提起过此事,在家也从未见过这幅画。此画是官家所赠,画的还是道家的神仙,驸马爷如此避讳,难道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许卿,你这样说,也未免过于牵强,或许...」官家怎么都不肯信,却似乎也没了底气。 「子时,延庆观?」张七巧突然开口。 「张卿,你说什么?」官家问她。 「小武刚死前说,子时一刻是良时,我就一直在想,他这么着急同意我的做法,也不回去禀报,估摸着是时间来不及,还真就被我赌对了。他们祭祀的时间应该是今夜,至于地点...可能是延庆观。」张七巧解释道。 「延庆观?」官家有些不信。 延庆观已经整治过一番,官家不信短时间内,还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腾出什么花样。 许遵想起先前桑云说起,尚夫人去延庆观烧香一事,肯定了张七巧的猜想,「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何况,见不得光的宵小之辈,向来喜欢借着大寺名观的名头,好往自己脸上贴金,用以哄骗世人。」 「许卿。」官家面色威严,「朕命你今夜抓捕嫌疑人归案,若是你抓捕不了,或是三日内破不了案,朕说过,朕一定会罚你。」 「是。」许卿郑重应下。 出了紫宸殿,张七巧问许遵:「官家明明不喜欢驸马爷,为何还不肯信他是幕后主谋?」 许遵看了她一眼,「再不喜欢,也是他自个儿选的妹夫。所有证据指向他的妹夫,这不等同于打了官家的脸吗?」 「那刚刚...大人您还如此直言?」张七巧有些不解。 「你是禀明案情,还是和心上人花前月下?说案子,难道还需委婉些吗?证据确凿,官家自然会定兇手的罪。」许遵回完她的话,突然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严苛。毕竟,小武能抓捕得如此顺利,都亏了她,于是,便软了三分语气,「你今天的戏演得很好,反应很快,人也聪明,居然能想到这一招。」
第182页 「许大人,我也是没办法,我想活命啊,我还想见到我哥哥呢。」张七巧想起那千钧一髮的时刻,便脚底生寒。 提到她这个哥哥,许遵脚步一顿,刚刚对她生出的欣赏之意,又缩了回去。 「非常好,我先前对你的判断失误了。我以为你只是懂些旁人不懂的皮毛,喜欢惹祸,还专挑大的惹。现在看来,你既惹得起,应当也有本事自己收拾。我拭目以待啊。」 说完这句,许遵不再理她,拾阶而下。 「大人」一声清脆的喊声响起。 许遵抬头,看到桑云站在阶梯下,不知等了自己多久。 「大人,我刚去造册司,查了公主身边那个嬷嬷的来歷,你猜我查到了什么?」桑云目光炯炯。 「那个嬷嬷的儿子在边境做生意,死于西夏人之手,她孤身一人,原先在汴京其他富户家中做事儿,是被宝安公主介绍入宫的,这才能直接被拨到卫国长公主身边服侍。」桑云根本憋不住话,还没等许遵开口呢,就自个儿忍不住说了。 「怎么样?大人?是不是都串起来了?」桑云很是得意,仰着脸,等待许遵的夸奖。 许遵看了眼四周,并无人望向这儿,于是露出两分笑意道:「你做得很好,不过...刚刚在殿上,我已经将王诜的嫌疑告诉官家了。」 「啊?大人你怎么说的?是很突然说的吗?那可是官家的妹夫呀。」桑云有些担心。 「放心吧,官家是明君,真有了证据,不会袒护任何人的。」许遵声音温柔。 二人边走,边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只剩下张七巧一人在身后,怎么也想不通,她寻思着,自己的话,和桑云的话不是一个理儿吗?这许大人怎么还两副面孔呢? 第159章 入夜 延庆观被围得水泄不通。 数名侍卫与捕快联手,鱼贯而入,驻守在每一处厢房外。 观主闭关,由大弟子领着几位小道长出门迎接,见此情景,很是不悦,「深更半夜,你们这是做什么?」 许遵从人群中站出来,拱手道:「为查案,不得已惊扰,还望海涵。」 他嘴上客气,但眼神里透露的意思,却是寸步不让。 捕快们开始捉人问话,侍卫们则搜查起整个道观。火把照亮的黑夜里,双方之间的较量,一触即发。 还不到半个时辰,钟大就押着四五个着奇装异服,又戴铜面具的男子,从主殿后走出。 「公子,他们这仪式也真够随意的,找了个香客入住的偏僻厢房,在墙上贴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符纸,又搞个火盆,在火盆上烧头髮,以为这样就能搞出什么大名堂一样。」钟大满脸不屑。 为首的男子,摘下面具,怒视钟大道:「要不是你们,我们就快成功了!你们破坏大计,我们老大不会饶过你们的!神灵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们在神仙真人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看不该被放过的,是你们吧!」钟大冷笑一声,随后将脸凑近那名男子,「你仔细看看,认出我是谁了吗?」 男子看了两眼,先是震惊,后是愤怒,「你,你...你们...」 许遵定下抓捕行动前,令钟大蒙上面巾,扮成和小武七八分像的样子,拿了他身上的信物,再将一副死刑犯的尸首套上官服,一併带去观内。 令钟大没想到的是,他们连尸首都不看,只匆忙剪下一小撮头髮,便匆忙打发了他走。钟大准备了半天的说辞,根本没派上用场。 另外,根据钟大所查探的消息,老观主如今不问世事,大弟子私下敛财,其余弟子,就算知道,也是敢怒不敢言。但是大弟子是单纯收了钱,庇护这桩丑事,还是自己也参与其中,这就不得而知了。 「连同这位道长,一併带回去。」许遵命令道。 「是。」手下遵命。 「公子,咱们接下来要不要乘胜追击?」钟大踌躇满志道。 「怎么个乘胜追击法?」许遵看了一眼他。 「去公主府,和驸马爷来个硬碰硬。」钟大举拳道。 许遵望着队伍离开的方向,低声道:「我总觉得,这事情过于顺利了。」 「公子,您想得太多啦,也许这次的事儿,就是这么顺利呢?」钟大完全沉浸在破了案子的兴奋中。 「希望如此。」许遵摇摇头,尽量将心中莫名出现的担忧晃去。 明明晃晃的灯火,从延庆观一直延续到大理寺。 三日破案期限,只剩一天,许遵必须连夜审问这些抓回来的人。 「说吧,幕后指使之人是谁。」 「是神灵!神灵派我们来拯救大宋!」跪在地上的为首男子,双手仿佛虚托着什么,满脸都是对「神灵」的崇敬之意。 许遵蹙眉,优雅地将茶叶吐回杯子里,转头沖手下道:「这茶叶放多久了?换点新鲜的来。」 转过头,许遵望向那男子道:「你也是,换点新鲜的说辞吧。」 男子依旧维持着这个姿态,继续道:「官家想要打仗,可是打仗要死多少人?那些士兵和边境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我们是在拯救大宋百姓的性命!我们今日的行为,本来是要载入史册的!是你们,你们这些恶人!你们的恶行会被大家唾骂的!」 钟大站在一边,听不下去了,掏掏耳朵,想要骂人,被许遵制止。
第183页 「既然没有新鲜的说辞,那就换个新鲜的人审吧。」 许遵看向其余的四人,「你们呢?有没有人想说的?」 这四人的态度,与为首男子如出一辙,其中一人,更是仰着脖子,一直看着堂外的月亮,就是不看许遵。 许遵倒也并未被惹怒,只看向大弟子,「道长,你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吗?」 他看向许遵,眼神沉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是听到了,却当作什么都未听到。 「公子。」钟大俯身道:「这些人冥顽不灵,不如直接上刑算了,看看他们的骨头能有多硬。」 「你都说他们冥顽不灵了,上刑意义不大。」许遵低声一句。 「那怎么办?咱们人都抓着了,不能被困死在这里吧。」钟大勐抓头皮。 他暴躁极了,恨不能将地上跪着的这些人,统统抓起来鞭打一顿。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于是,他跨步出门去,打算浇一把冷水静一静,却迎面撞上张七巧。 「张司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钟大道。 「我有急事儿禀给大人。」张七巧说完,绕过钟大,疾步入内。 「大人,您看。」张七巧将一本册子,递到许遵眼前。 许遵看了几眼,面色凝重,突然合上册子,沖手下道:「先把这些人押入监狱,过后再审。」 待手下将人带下去,张七巧才开口:「苍妙的真名叫景离,五行属木,他的资料在户部的丁户簿上被抹去了。」 许遵想起刚刚被审问的那几人,有一人一直在看着月亮——月色好的时候,可以通过月亮所在的位置,判断时辰。 他在判断时辰! 许遵从椅子上站起来,「祭祀的地方不在延庆观,那儿只是一个幌子,用来诓我们的。」 可是,整个汴京城如此之大,还能在哪里呢? 张七巧突然想起自己被绑的地方,如若不是自己施计跑了出来,自己就会被杀。小武拖着一副棺木满城跑,可能性不大。所以...那个院子,有没有可能才是祭祀的真正场所呢? 「大人...」张七巧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随后回忆起那个地方,「根据风声来判断,那个地方应该在汴京城的偏西北面儿,独门独户,年久失修,周围...应该没有人住。我记得,马车是驶出一段距离,我才听到人声儿的,是叫卖炊饼的声音。我朝大部分人都是一天食三顿,那个时候卖炊饼,说明周围老百姓皆劳苦,一天食两顿的多,所以周围住的应该都是贫民。」 许遵想了想,还真的想到一个地儿,符合张七巧所说。 「走!」「去哪儿?」 「梁瓦巷。」 第160章 唱的哪出戏 梁瓦巷这一带聚集着做体力活儿的百姓,男的上码头搬运货物,女的给有钱人家浆洗衣物。巷子的尽头,有一进院子,因传闻闹鬼,剋死过好几个流浪汉,故而根本无人敢靠近。 许遵率领人马,赶到了地方。 只是,还是晚了一步。 院子中,早已人去楼空。有一尊造型极其怪异的青铜像,披着人的头髮,矗立在院子中央。定睛一看,那几缕头髮长短不一,质地不一,很明显不是来自同一人。 而青铜像前的篝火,还未燃尽。 「追!」许遵一声令下。 钟大忙带一队人马,赶了出去。 剩下的人,分别把守着院子和屋子。许遵与张七巧,推开前屋的门,一股极难闻的气味儿钻入鼻子。 常年出入案发现场,许遵对这种气味儿极其敏感,他环顾四周,寻找着气味儿的发散地。 张七巧一眼看到竖立在墙上的人形木棺,指了指那。 许遵走过去,见棺材没有被钉死,一把掀开盖子——一股死老鼠的臭气直冲进喉咙里。 他往后退了两步,稍稍缓过神,才藉由火把的亮光,看清棺材里的东西。 一具呈半白骨化的尸体,躺在棺材内,他的头颅、喉咙、腹部及四肢,均被削得极尖的木刺贯穿。蛆虫爬满他的腹腔,蚕食着他仅剩下的内脏。 「呕...」张七巧承受不住,转身将自己今日吃的东西,吐个干净。 许遵虽未呕吐,但也感觉胃中翻江倒海,十分不适。 他又将棺材盖合上,还是难抵气味和刚刚视觉上的双重冲击。 「如果,如果我没有逃出来,许大人这会子看到的,就是我的尸首了。」张七巧吐完后,虚弱地道出这一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许遵轻声安慰了她一句。 他想找把椅子坐下,稍作歇息,可椅子太脏,只得靠在墙边站了会儿,又进入下一间屋子。 下一间屋子里,他从床榻上找到几件衣裳,其中一件金周鸟的蜀锦料子,分明不是一般百姓穿得起的。衣裳上还隐隐透过一股香气,许遵放入鼻下闻了闻,似乎是兰香。 王诜是极其喜爱这种香料的。 难道,他来过这儿? 许遵将屋子里,所有能看到的证据搜刮个干净,出了屋子后,看到张七巧还站在那里发呆。 「平日见你总喜欢往黄仵作那儿跑,还以为你是个胆大的,没想到这样受不住。」许遵道。 张七巧走出屋子,低声道:「平日里看到的尸体,哪里恐怖成这个样子。我刚在想,死亡,确实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我确实贪生怕死,想好好活着。小武他...到死都没供出我来,人也不算坏得透底。」
第184页 「他或许只是还没来得及说,毕竟,到了官家跟前,要挑重要的事儿讲。」许遵可没兴致,从杀了五条命的兇手身上,挑出个优点来承认。 两人相对无言,在院子里站了片刻,直等到钟大一行人归来。 钟大和几个去追捕的捕快,都是衙门里个顶个的「快脚」,所以还不算无所获。 几个着奇装异服的男人,被丢到地上,双手反绑于身后。 「跑了一个,似乎是领头的。我怀疑这几个跑这么慢,就是故意掩护那个领头的走。」钟大骂了一声,觉得遗憾。 「做得好。」许遵拍拍他的肩,反倒安慰了他一句,随即又望向大家道:「找几个人,把里面的棺材抬回去。其余人,都打起精神,我们即刻去公主府。」 到公主府上时,已是下半夜。 门房的人回说公主和驸马已经睡下,让许遵有什么事,次日一早再来。但许遵哪里肯听他的,只出示了腰牌,说了一句「奉官家旨意查案」,便率人直接闯了进去。 公主府,许遵来过多次,他无需下人引领,直接带人找到驸马住的院子。 主屋原本还亮着灯,只是等许遵的人进了院子,那灯便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亮起来。 门被推开,王诜一身白色里衣,只外头披了件狐裘,头髮还是湿的。 「驸马爷竟有如此闲情逸緻,大半夜的,在家中洗澡?」许遵扯起嘴角。 「许大人这就管得过宽了,大宋哪条律法规定,我不能夜里洗澡呢?」王诜笑答。 钟大走上前,将那件蜀锦料子的袄子递到许遵手上。 许遵举着袄子道:「虽说开春了,夜里开始凉,驸马爷先穿件衣裳吧,我手上这件如何?」 王诜看到袄子,微微一愣,「我的衣裳,为何会在你手里?仲涂,你这就不地道了啊,拿了我的衣裳,为何不跟我说呢?你若是喜欢,我送你几件,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许遵也愣住了,在他看来,王诜这是揣着明白装煳涂,跟自己演戏呢。可是他的表情和眼神过于错愕,好似真的想不通为何他的衣裳,会在自己手里一样。 王诜往前走了几步,将衣裳拿了,回屋穿了起来,才又出来。 「许大人大半夜前来查案,实在辛苦,要不进屋来喝杯茶吧。」王诜又看向张七巧,「张司直也一道吧。」 他的眼神十分真诚,一如许遵从前认识的他那般,热情好客。 张七巧有些害怕,看了许遵一眼,许遵心中升出三分好奇,并不急着进屋同他「喝茶」。 「驸马爷夜里洗澡,这是为何?」许遵问道。 王诜哈哈大笑,「许大人,你怎么还管起我的私事来了?我夜里宠幸个小妾都不行?宠幸完了,不得洗洗?」 张七巧咳嗽两声,羞红了半张脸,忙转过身去。 王诜唤下人道:「去,把夏娘叫过来,让她做个见证,给许大人讲讲,我们刚刚是如何缠绵悱恻的...」 下人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许遵蹙眉,「驸马爷,您府上到底有几个叫夏娘的妾侍?」 「一个。仲涂,你是了解我的,我给小娘子取名字,都是用了心的,怎么会重复呢?」王诜转而看向下人,「还不快去?」 「是,是。」下人忙不迭应道,转身而去。 许遵看着下人离去的身影,眼眸一眯,转头对张七巧道:「张司直,驸马爷邀我们进屋喝茶呢,站着做什么呢?」 他虽不知道王诜唱的是哪一齣戏,但勾起了他看戏的兴致。 第161章 公主拦路 张七巧跟在许遵身后,极小声道:「驸马爷这是怎么了,一会儿仲涂,一会儿许大人的。」 「看戏不语真聪明人。」许遵点了她一句,而后,人已经坐在了圆桌上。 屋内氤氲着刚沐浴完的热气,地上还有大滩水渍。 许遵悄悄拿眼瞧了寝室一眼,明明帷帐整齐,根本不似有人睡过的模样,更不论王诜刚刚说的「宠幸了个女子」。 一名下人即刻进来奉茶,而那名被王诜吩咐下去,请「夏娘」的下人,过了半会儿,也回来了。 「夏娘呢?」王诜边热情邀许遵与张七巧品茶,边问下人。 下人一脸为难,「驸马爷,夏娘,夏娘说她身子不适,先睡下了。」 「矫情!」王诜斥道,「又装病是不是?也不看看场合,今天就算是抬,也得给我把她抬过来!」 「啊?」下人感到吃惊,仿佛根本想不到,驸马爷是这么个反应。 「啊什么?快去啊!」王诜已经失了耐心。 「可是...」下人露出害怕的神情,正欲转身之际,被许遵叫住。 「等等。」许遵笑道:「既是睡了,为何非要叫人过来呢?」 「是是,许大人说得是。」下人像是瞧见救星,朝许遵投以感激的眼神。 「夏娘住哪个院子哪个屋啊?不如...我们一同去瞧瞧她。」许遵笑得愈发温润。 下人脸色一僵。 「许大人的话没听到啊?前头带路!」王诜起了身。 下人面色苍白,却不敢不遵,「诶,大人这边请。」 一路上,许遵同王诜谈笑风生,张七巧跟在身后,满面疑惑。同样疑惑的,还有跟着许遵一道来的手下们。
第185页 他们不明白,好好儿的,许大人不查案了,竟跑去瞧美人了? 到了夏娘住的水仙阁,引路的下人和门外守夜的女使嘀咕了几句,女使露出吃惊神情,却不得不拉开房门,放这一行人进去。 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原本是一片寂静,突然帷帐内传出一个女声:「驸马爷要过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儿啊?幸而我睡眠浅。」 她起身,点了灯,却发现屋子里站着的,分明是三个人。 许遵看到女子衣衫不整,立刻转身避嫌,张七巧愣了楞,也突然反应过来,转过身去。 该女子不是夏娘!难道是王诜新收的美人儿,又给取了同样的名字?可他自己都说了,他从不用重复的字给丫头们命名。 「许大人要查案,传你过来问话,你装病是不是?」王诜斥责该女子。 「我,我没病呀。」女子声音里满是疑惑。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落在女子脸上。 许遵和张七巧同时又转过身去,只见王诜将女子骑在身下,不停拳打脚踢,女子被吓得来不及唿救。因为此刻的她已经被王诜掐住了脖子。 眼看就要闹出人命,许遵和张七巧忙上前阻止。 王诜已经被拉开了,却双目血红,恶狠狠盯着女子,嘴里还在骂着:「我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居然敢顶嘴,我打不死你!」 女子捂着喉咙,缩在床脚,瑟瑟发抖。 引路的下人再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跪地道:「谢许大人和张大人救小女一命!这不是什么夏娘,这是小女夏儿,真正的夏娘被送出府后,府中上下就唤小女为夏娘。」 「驸马爷他是大半夜才回来的,根本没有宠幸过小女!」 下人跪爬向女子,父女俩抱在一团哭泣。 「都跟你说了,配个人户便算了,你非要高攀,险些没了性命啊!这驸马爷根本不正常啊!」 「爹,我错了,我错了。」 一边是父女俩悔不当初,另一边,是王诜骑在枕头上,还在不停打骂。 张七巧看着眼前一幕,不知所措,她看向许遵,许遵向门外喊了一声:「钟大!钟大!带人进来!」 一队人马进屋,见着眼前一幕,俱是震惊不已。 「将这对父女带走。」许遵看着王诜还在发疯,眼眸一紧,「将驸马爷也一併带走。」 显然,许遵要带走王诜的计划,并没有那么顺利。 他们人刚走几步,不远处,突然亮起大片灯火,亮得有如白昼。 宝安公主穿戴齐整,从提着灯笼的一众下人中走出。 「许大人要带走我夫君,是否该同我说一声儿呢?」宝安公主声音温柔,却透着威严。 「公主。」许遵作揖,「冒昧到公主府上,打搅公主安睡,是臣的错。只是,臣奉命查案,查出驸马爷跟这起案子有关,正要带回去问话。若有得罪,那也是秉公做事,还望公主海涵。」 「既是秉公做事,那我也不会干涉你什么。只是,夫君他一心只喜欢喝些小酒,买买字画,许大人是知道的,何故能同兇案扯上关联呢?」宝安公主问道。 许遵指着王诜身上的衣裳,「驸马身上所穿的衣物,是臣从祭祀活动的场所发现,驸马也确认了该衣物确实归他所属。在这之前,所有的死者都与驸马相识,所有的证据也都指向驸马。何况,驸马此刻迹类疯迷,和往常大不一样...」 「夫君近日来时常梦魇,睡得不好,所以行为失常也是有的。许大人不必揪着这一点不放。」宝安公主打断他道。 「行为失常,也包括出现在祭祀现场吗?」许遵直接抓住重点。 「那是歹人栽赃陷害。夫君今夜一直在家中,我可以证明。许大人是否也质疑我?」宝安公主问道。 许遵拱手,「臣不敢。」 「天快亮了,许大人办案辛苦,不是还有犯人要审问么?许大人不如将夫君还给我,赶紧回去吧。」宝安公主道。 许遵丝毫不为所动,而他身后的人马,没听到命令前,也纹丝不动。 「许大人?」宝安公主扬眉。 「恕臣不能遵命。」许遵再次拱手。 「许大人这是一丝情面也不留了?」宝安公主问。 「公主,办案何谈情面?」许遵语气恭敬,态度上却丝毫不让一步。 公主身边的嬷嬷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被公主拦住。 「许大人,你最好将此案查出个水落石出,不要叫歹人冤了我夫君。否则官家那儿,定要治你无能之罪。」 「是,臣定不负公主所託,让此案真相大白于人间。」许遵微微躬身,随后直接越过公主,带人回去。 第162章 会治病的黄仵作 路上。 张七巧有些后怕,悄声对许遵道:「都说宝安公主柔弱,今日却这样拦着大人查案,还真是和众人口中所说不同。」 「爱情使人盲目,性情大变只是所表现出的特徵之一。」许遵骑在马上,开口回道。 「大人也是如此吗?」张七巧随口接了一句。 许遵回头看向她,张七巧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找补道:「只是觉得,觉得大人在遇到云娘之后,变得没那么冷淡了。」 「真是荒...」许遵下意识想要否认,却及时止住了,顿了一顿,他看向前方道:「等你有一天遇到心爱之人,就明白了。」
第186页 回到大理寺。 许遵先向从公主府带回来的那对父女问话。 其实,还不等许遵问什么,那对父女就自己全说了。 「大人,驸马爷他...他其实一直都不正常,好的时候,对府中诸人都十分照顾,不好的时候,好几人都挨了他的打。可他是驸马呀,下人们挨打,算什么稀罕事。何况,每次公主都会对被打的人进行一些钱上的安抚,自然也就没人会说什么了。」 「小女生得不错,自然就心气儿高些,眼见驸马纳的那些妾还不如她,都能活得好,公主又是个大度的,便也生了那样的心思。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小女不听。后来,驸马要了她,起先也对她不错,可最近几日,驸马性情大变,以前,个把月才发作一次,近几日发作频繁,小女时常被殴打,险些没命。」 「我这把老骨头,反正也活不久了,无所谓下场如何。但是...我实在不能看着小女被打死啊。」 「爹,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不是我贪念荣华富贵,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夏儿又抱着她爹哭。 「老人家,驸马将夏儿唤作夏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依你看,他是将夏儿当作了替代,还是他发作时,真的认为夏儿就是从前府上的夏娘呢?」许遵问夏儿爹道。 「好像...」夏儿爹想了想,「也就夏娘离开府上后的事情吧,夏娘挺受宠的,我原先以为驸马爷是将小女当成了替代。但后来才发觉,驸马爷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许遵追问。 「好像根本不记得夏娘被自己送了人,觉得夏儿就是夏娘,总之,就是奇怪得很。」夏儿爹说道。 许遵皱眉,若有所思。 「许大人,老奴既已出卖驸马爷,就没有退路了,老奴一死不要紧,望大人能护住小女一命,我给大人磕头了。」说着,夏儿爹就跪在地上,朝许遵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家,你先起来。」许遵望着他,承诺道:「这两日你父女二人暂留大理寺,待真相大白后再议去向。你二人,都不会死。」 「谢谢许大人,快,夏儿,快谢过许大人。」夏儿爹抓着女儿,又是一顿磕头。 接着,许遵去审祭祀现场逃跑的那几人。 几人神情兴奋,满脸余醉,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何种境地之下。 「驸马王诜,是你们的幕后主使吗?」许遵一拍醒木。 几人抬头,望向许遵的眼神里满是麻木,似乎无论许遵怎么审,怎么问,他们都不打算说话。 许遵看了一眼天边,快要破晓,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不等钟大急着说要揍人,许遵就先开了口:「不肯说?那就上板子,什么时候肯说,什么时候停。」 于是,几名男子被带到院子里,捕快们拿来板凳,将他们押在凳子上,绑好后,才一板子下去,几个人就痛得惨叫。 再几板子下去,已经见血。 只是,许遵坐在屋内,听着这声音似乎不对。 他走进院子中,从一人张着的嘴中,看到那人舌头只有半截! 这些人都被锯了舌头!好狠毒的计划!再看这几人的手,五指捲曲,似乎是连皮挂着的,他捏住其中一人的手细瞧,发现这些人还被挑断了手筋! 钟大跟了过来,也发现了蹊跷,一拍脑袋,「怪不得他们不说话,原来早被人废了,手筋也被挑了,连字都写不出。我竟只顾着抓捕,没发现这个!」 「发没发现都不要紧,幕后之人早算到这些人不牢靠,这才使出这一招!」许遵眼眸一紧,身侧的手紧握,「驸马还是疯癫状么?最近的医馆什么时辰开门?」 「是,从一回来就是疯疯癫癫的,最近的医馆,医馆...」钟大的话还未答完,就被一旁的张七巧打断,「医馆一般卯时才营业,为何不找黄仵作?我认为他的医术,不亚于任何一位我认识的大夫。」 许遵问手下,「黄仵作夜里还是歇在验尸房吗?去找他过来。」 「是。」手下领命前去。 其余人等都被丢入大牢,但王诜身份尊贵。既没定罪,就不可如此行事,便暂时被安置在许遵日常歇息的厢房内。 黄明子被叫醒,听说此事后,随捕快到厢房前。 他在一众人里,看到张七巧,目光停留片刻,似乎是要确认她无碍,这才将目光投向屋内的驸马身上。 黄明子眼中刚刚才出现的一点温度,剎那间消失。 「看起来像是癔症发作。」 「咦?之前也没听说驸马爷有这种病啊。」钟大嘟囔道。 「或许只是公主府瞒得好。」许遵想起夏儿爹的话,开口道。 「黄仵作,这事儿你能办不?实在不行,我带人去敲医馆大门,把大夫从梦里喊起来!」钟大只见过黄明子验尸,可从没见过他救人,这可是驸马爷啊。在没有定罪之前,他可还是皇亲国戚!可不能被当尸体一样去对待。 黄明子没有回话,只是摊开自己平日里验尸的器具,取出一根长针,朝王诜脖颈处的一处穴扎下去。 王诜当下失去知觉,陷入昏迷。 「黄仵作!」钟大大惊失色。 「过一会儿,他会自己醒过来,癔症便也就好了。只是,我不是大夫,只能暂且抑制,无法根治。」黄明子开口,语气清冷。
第187页 「哎呀,没想到黄仵作还真的会治病啊,早说嘛,我媳妇儿上次...」 许遵一记眼神,令钟大将自己还没说完的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黄明子收拾完东西,一声不吭地离开。 张七巧眼见这里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便悄声跟在其后。 第163章 主犯 「其实,今日的月色很好,只可惜,天就要明了。」张七巧突然开口。 黄明子停下脚步,冷冷开口:「我以为,下一具验的,会是你的尸体。」 「黄仵作分明就很关心我,为何作出这般冷情冷态,又说出这样的冷言冷语呢?」张七巧又道。 黄明子转身,在黑暗中观察了她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以后不要擅自行动,更不要听陌生人的传信儿。你今日有幸逃出生天,来日却不一定有这样的契机。同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经歷第二次。」 「什么第二次?」张七巧追问。 黄明子却不肯说了,低下头,就要回自己阴暗逼仄的地下室去。 「是不想再看见自己喜欢的人,躺在验尸床上了吧。」张七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他身后喊道。 黄明子身形一顿,看了四周一圈,见无人,回身有些懊恼道:「你是不是疯了?」 张七巧突然笑得很开心,这些日子里,她几乎每一日都过得沉闷压抑,或是担惊受怕,但这一刻,她是真的开心。 笑够了,她才一步一步走过去,盯着黄明子的脸道:「我像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觉得,人一定要趁活着的时候,去表明心意。」 「黄仵作,你曾救过我的性命。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你岂止能肉白骨?」 「跟你一起赏月喝酒很开心,希望以后还能有很多这样的机会。」 说完这些,张七巧转身离去,黄明子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黄明子第一次不那么急着回去地下室。自打心头硃砂痣走后,第一次开始眷念起地面的温度。 厢房内。 王诜很快清醒过来,他揉着额头,看到许遵,有些茫然。 「仲涂,这是在哪儿?」 「在我大理寺,我们有证据怀疑,你与五行杀人的案子有关,所以就把你请来问话了。」许遵面无表情地告知他道。 「杀人?」王诜略诧异地反问一句。 「驸马爷,您就别装了。您的衣裳落在了祭祀现场,除了您,所有人都已经被抓捕归案。反正您招认不招认都不要紧,咱们证据多的是。」钟大看不惯王诜装腔作势,直接开口道。 王诜到底还是驸马,被一个下人这么讽刺,脸上难堪。 「许大人,你就任由你的属下在这里胡说八道吗?证据?什么证据?我的衣裳为何会落在什么祭祀场所?你们到底在胡说什么?」 「驸马爷,您昨儿夜里在哪儿?」许遵根本不理会他的恼怒,径直问道。 「在家里睡觉啊,谁知道一睁眼,就在这里了。」王诜眼神真诚,看上去不像是在扯谎。 「有人能证明吗?还有,你昨儿夜里洗过澡吗?」许遵又问。 「我睡觉还要人证明?」王诜对自己被当作疑犯一样审问,感到十分不满,对被问隐私问题,更加不满,「我每天夜里都洗澡,你这是什么问题?」 「驸马爷总是深更半夜洗澡吗?」钟大忍不住插了一嘴。 王诜指着他,想要斥责,但又觉得有失风度,强装气定神闲道:「我若是出门了,便是回家后沐浴。若是不出门,便是晚饭后沐浴。昨儿没有出门,自然是晚饭后便沐浴了。」 「可是有人能证明你是昨儿半夜沐浴的,这又怎么说呢?」许遵微微一笑。 「是谁?谁要陷害我?」王诜左右环顾,很是愤怒。 许遵盯着他,按照自己审问多年犯人的经验来看,王诜不像是撒谎。可是这一切明明又真实发生了,难道他有梦游症?还是失忆症? 正在许遵感到疑惑之时,一名手下很慌张地站在门外,说有要事禀报。 许遵打发了钟大出去,钟大听了禀报,回来伏在许遵耳边道:「延庆观的那位大弟子死了。」 「什么?」许遵略讶异。 他的第一反应,犯人是自缢而亡。 可当他走出门外,手下却告诉他,这位大弟子是自然而亡。 许遵有些不信,「黄仵作呢?」 「禀大人,黄仵作已经去验尸了。」手下道。 许遵刚要回去厢房,突然抬头看天,问手下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五更了。」手下答道。 「打热水来,我得去上朝了。」许遵道。 「公子,那驸马爷怎么办?」钟大忙问,自己虽见不得王诜揣着明白装煳涂,但毕竟人家身份摆在这儿,整个大理寺,除了公子,估计没人敢审他。 「带着一起去上朝。」许遵淡定回道。 朝堂之上。 官家看了一眼底下的官员们,最后将目光落在许遵身上。 「许卿,三日期限已到,你该给朕与诸位一个交代了。」 许遵上前一步,他拱手而道:「禀官家,五行杀人案的兇手,是曾任职于皇城司的小武,他曾因私自杀害西夏商人获罪,不满自己被罢职的下场。故而投靠邪恶组织,成为组织的利爪。该组织的聚集地,一处在西郊的废弃宅院,一处在延庆观内,据调查,有小道私受钱财,为他们提供庇护。」
第188页 「该组织的势力,已经渗入皇宫。臣的手下探知,加入组织的这些人,皆是父母至亲被西夏人所害,他们恨西夏人。所以想要通过一些邪恶祭典的力量,试图覆灭西夏王朝,以报自己血海深仇。」 话音刚落,朝中议论纷纷。 有大臣上前,义愤填膺道:「胡闹!官家已经派大将前去攻打西夏,这些人既受西夏人荼毒,不以身报国,却信奉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还脏了延庆观的地方,真是该死。」 官家开口道:「许卿辛苦了。朕给你权力,命你将组织内的势力,全部一网打尽。」 「是。」许遵顿了顿,声音朗朗,「不过,这些人也都是受了蒙蔽,包括小武也是如此,真正的主犯。臣已抓获,今日,臣也将他带来了朝堂。」 官家似乎猜到了什么,他刚欲开口:「许卿啊...」 许遵却直接道:「请官家准许,将主犯押上朝堂。」 空气凝固。 底下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官家进退不得,只得开口:「准。」 第164章 男害父,女害母 王诜被押上朝堂时,朝上的喧譁声达鼎沸之态。 「臣见过官家,见过诸位大人。」王诜先行礼。 官家指着王诜,问许遵:「这就是许卿说的主犯?」 许遵已经听出官家语气生变,仍旧没有一丝退让之意,将所查的所有线索和疑点一一禀报。 所有朝臣态度微妙,有的不信,有的愤怒,为死去的大臣鸣不平,还有的往后退了两步,尽量不叫别人注意到自己,免得惹火烧身。 「王卿,许卿说的可属实?」官家问王诜道。 「回官家,许大人说的,我均不知。我昨夜在家中酣睡,醒后就发现自己身在大理寺,被指控了这一些些莫须有的罪名。」王诜直接否认道。 许遵对王诜的态度并不感到惊讶,他又将自己在公主府看到的,关于王诜前言不搭后语的行为,及夏儿父女俩的对话一一回禀。 「官家,夏儿乃我府上姬妾,因嫉妒生怨,故而陷害我。至于许大人所说,我并无半分印象。至于许大人为何偏信姬妾,而不信我,我就不知道了。」王诜摊手,故意留出两份暧昧的空间惹人遐想。 朝中有正义之士站出来,帮许遵说话道:「众人皆知许大人不近女色,做事公平。想来平日里,许大人和驸马爷交好。若非真的找到证据了,也不会无缘无故栽赃驸马爷,对吧?」 「此言差矣。」有讨好王诜的官员站出来,回怼道:「许大人做事公平,这个大家都知道。只是不近女色嘛,便是误传了。听说许大人身边常年跟着一个姿色颇佳的女捕快,还听说,驸马爷曾送了两名娇媚姬妾到许大人府上。所以许大人一时间被美色所误,也是有可能的。」 许遵打断二人交锋,「那两名姬妾只是证人,我转送给兄长,兄长笑纳,已将二人收了房。」 「官家。」许遵拱手,「公主府上僕人众多,若能圈禁,打消他们对公主与驸马的畏惧,便能问出实情。」 此言一出,朝中大臣纷纷站成两队。 一队认为许遵的提议十分荒谬,公主身份尊贵,府上僕人怎能大批圈禁。若驸马是冤枉的,公主的尊严该至于何地?皇家的尊严又至于何地? 另一队则认为许遵的提议很好,想知道驸马有没有说谎,府上诸人,一一问下去,总有一个说实话。但凡有一道口子对不上,那便能证明许大人所言不虚。 官家扶着额头,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同意许遵的提议时,外面突然响起太监尖锐的声音—— 「宝安公主到!王国公到!国公夫人到!」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让宝安公主携驸马的父母一道入殿。 行过礼之后,宝安公主向官家道:「我本一介女流,不应出现在朝堂之上,打搅诸位大人议政。但事关驸马清白,我不得不携家公、家婆过来,向官家和诸位大人澄清一事。」 宝安公主贤名在外。大宋公主本不必服侍公婆,但她却时常张罗着婆婆的饭食,恭敬伺候,并体贴驸马家的小辈。所以她上来便请罪,就算是那老古董,也不能再说她什么。 许遵站在一旁,很想看看这位公主来唱哪出戏。 「官家,妾身有罪。妾身当年端午产下一对双胞胎儿,族里的老人认为不吉利,说是克父又克家族。不得已,我们便送走了其中一个。」 「五行杀人的案子,妾身也听过不少传闻。没想到,最后竟然,竟然传到诜儿头上去。诜儿是我一手拉扯大,他平日里与诗书作伴,连杀鸡都不曾有过,何谈杀人呢?」 「今儿早上,公主来将昨儿夜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妾身,说证据确凿,恐怕我们不能姑息诜儿,可是诜儿确实没做过的事情,叫他如何承认吶,妾身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多年前的这桩事,妾身觉得,觉得...」 王国公夫人支支吾吾,王国公替她将剩下的话说了。 「其实,我们都怀疑是当年送走的孩子做的。那孩子当年送得匆忙,连个名字都没来得及好好取。他心里有怨气,做出这些事也不足为奇,是我们对不住他在先。官家,要惩罚,就惩罚我们吧,可别冤枉了诜儿啊。」 「是啊,公主丧子,不能再叫他丧夫了呀。」国公夫人又道。
第189页 这一句才说到了官家的心上,他原本还跟大家一样,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双胞胎」事件中,听了这话,神情才微微好转些。 「国公与国公夫人请起,民间有传闻,五月五生子,男害父,女害母,双胎又属阴,当年之事,你们也是迫不得已。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朕要追究,又该从何追究起呢?」官家从龙椅上走下来,亲自扶起这对老夫妻。 官家的态度,众人看在眼底,心中都有了数。 许遵一直在回想国公与国公夫人的话,二位起这么早赶来,想必也不敢扯谎,恐怕「双胞胎」确有其事,若幕后真兇真是王家另一个儿子,王诜的反常倒能解释得通了。只是,就这么把所有事推到王诜这位胞兄弟身上,必须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撑。 「许卿,你怎么看?」官家又回到龙椅上,问他道。 许遵回过神来,拱手道:「恳请官家再给臣三日,让臣查找证据,来证明驸马的无辜。以及,若真是驸马的胞兄弟所做,那臣也一定要将他抓捕归案,以告慰诸位在此案中丧命的大人的在天之灵。」 「好好好,三天就三天。」官家总归已有了台阶下,便也乐意再许他三日,只看他三日后能交出谁来。 出了紫宸殿,许多大臣都向许遵投以同情的目光。 在他们看来,许遵真是不识抬举,刚刚顺着官家的话,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便是,偏偏还要揽下,真是自寻死路。 钟大远远地跑来,问道:「公子,怎么样?」 「王诜有个双胞胎兄弟,找人吧。三天时间,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个人找出来。」许遵望向远方,又补了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165章 桑云献计 一大早儿的,桑云跑来大理寺,从其他捕快口中听说,昨儿夜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到了许遵面前,不禁有些抱怨道:「大人,我也是大理寺的一份子,为何抓兇手,却不叫上我?」 许遵见左右没人,低声回道:「抓兇手是闹着玩的吗?兇险之事,你少掺和,何况,前些日子,你睡得太少,特意让你多睡会儿。」 桑云低下头,只管弄衣服,露出娇羞又得意的姿态,「就知道大人心疼我,不过...」 她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块油纸包,打开后,蒸糕的香气一下子飘散开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不闻不觉得,一闻——许遵才发觉,自己已经一整个晚上加早上,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他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许遵有些难为情,忙起身,就要去寻黄明子,查问昨儿那个大弟子是如何死的。 桑云拦住他,将门窗都关了,笑着望向他道:「大人尽管吃,这样就没人知道大人在办事处偷食东西了。」 许遵看了她两眼,目光盯上那块软乎乎的蒸糕,也不再装什么,伸出手,拿到嘴边,就是一顿狼吞虎咽,什么优雅,什么规矩,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桑云看着他,心道,为何许大人连狼吞虎咽的样子,都这样好看,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正要替许遵倒水,钟大莽撞地闯了进来。 许遵被唬一跳,最后一口蒸糕卡在了喉咙里,忙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桑云慌忙放下茶壶,替许遵拍打背嵴。 「公,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您和桑姑娘关上门来,是要做什么呀?」钟大开口问道,言语间极其暧昧。 许遵缓过气儿来,恼怒道:「我与你说过几次?再有下一次,直接罚你月钱!你莫名跑进来,我没质问你,你反倒质问起我来了。」 「哎哟,我这记性,一急,就忘了,下次一定记得。」钟大打了自己两巴掌。 「好了,什么事儿?」许遵问。 「两件事儿。第一件,黄仵作的验尸结果出来了,那延庆观的大弟子还真是自然死亡,他一直患有消渴症,需要吃药维持。昨儿夜里,他的消渴症,又引发了真心痛,根本来不及救治啊。」钟大禀道。 「《黄帝内经》曾描述过,真心痛,朝发夕死,夕发朝死。他既患病,一旦发作,就是扁鹊在世,也难以救他性命啊。至于消渴症,无法根治,维持此病的药极贵,这名大弟子恐怕是为了活下去,才收钱,将这神仙真人的干净地儿,卖与歹人作威作福。」许遵道。 「大人...」桑云眼里发光,「我一直觉得七...张兄博学,没想到大人也不遑多让啊。」 「咳...」许遵被她夸得面色一红,正襟危坐道:「我这大理寺卿,总不能输给他一个七品司直吧。」 「是,不过,我以为出家之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呢,没想到这名大弟子为了活下去,竟出卖灵魂,他在牢狱之中横死,必定是神仙真人惩罚于他。」桑云感慨道。 许遵愣了一愣,看向钟大,「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王国公府上的人来给咱们递消息,说二十多年前,是将婴孩放在一只篮子内,顺着国公府外的河流往下流去的。下流经过的,有一间寺庙,说是可以去那里问问。」钟大道。 「然后呢?」许遵眯了眯眼睛,「你们是不是已经去过了,结果一无所获?」 「哎呀。」钟大勐拍大腿,「公子果真料事如神。」 桑云在一旁听着,转了转眼珠子,突然开口道:「王国公夫妇这么积极,似乎就是料定了咱们找不到人呢。」
第190页 「你有何想法?」许遵转过头,看向她。 过往的经验告诉自己,关键时刻,这丫头总能想到一些,别人想不到的点。 「我觉得,照常理推断,大人擒住了他们的儿子,他们面子没了,还差点丢了里子,哪里会真心诚意地帮大人找人吶。王国公夫妇这样积极,一是做给官家看的,二是在诓骗大人。人肯定是找不着,这样拖下去,案子不了了之,又能将大人耍得团团转,以报大人擒子之仇。」桑云将自己的推断说出。 「对啊,我觉得桑姑娘说得对啊。这对老狐狸,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嘛。咱们兄弟啊,昨儿一夜没睡,这会儿又在忙着找人,可不是让他们躲着看笑话了?」钟大道。 许遵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精光与笑意,他看着桑云的脸,直把桑云看得撇过脸去,「还有呢?」 「还有就是,就是...」桑云干脆豁出去,将所有的猜想全部道出,「我觉得他们没那么大胆子,在官家面前编谎话,双胞胎这件事一定是真的。只是,他们料定我们找不到人,要么是他们确定人已经死了。或者,人被他们藏起来了,我们根本找不着。」 「大人,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吧。」 「如何将计就计?」许遵沉声问她。 「散播消息,就说我们找着了。他们不知道咱们葫芦里到底藏着什么药,想要揭穿咱们的谎言,他们自己要先暴露他们的谎言才行。」桑云说道。 「此计不可。」许遵还未说话,钟大先开了口,「桑姑娘,这朝堂上的人啊,心思可都缜密着,你这样诈,是诈不出什么的,还会弄巧成拙。万一,他们让我们把人交出来,我们交谁出来呢?」 桑云沉默,她承认,是自己想得不够周到。 不过,许遵倒是很认可她的想法。 「我认为可以一试。他们让咱们交人,咱们就从乱葬岗拉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来,就说此人遭人暗害。到时候祸水东引,你们猜,官家会信谁?」 「官家偏心自己的妹夫,但更在乎自己的江山,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随意杀人,他恐怕也就没那么在乎什么妹夫了吧。」 「哎呀,公子英明!」钟大忙上前拍马屁。 「是桑姑娘英明。」许遵转身,笑着望向桑云道。 第166章 滴骨验亲 消息一旦传出,顿时流言纷纷。 王国公夫妇很快便坐不住了,赶车到大理寺,要求面见这二十多年没有见上的儿子。 这一切,都在许遵的意料之中。 「老国公,国公夫人。」许遵拱手道,「令郎是犯罪嫌疑人,按照规矩,您两位不可见。」 「许大人啊,规矩也是人定的。你看我一把年纪,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只是看一眼,说上几句话,这也不可以吗?」王国公拄着拐杖,身子颤颤巍巍。 「我对不住这孩子,许大人,我们年岁这么大,坐一趟车也不容易,权当你可怜可怜我们夫妇,就通融一下吧。」国公夫人抓住许遵的胳膊,眼见就要落下泪来。 窗户外。 钟大、桑云和张七巧几人,正扒在那儿偷看。 「欸,这对老狐狸真能演,不过咱们许大人也不差哈。」桑云悄声道。 「为了公子这齣戏,我可是受大罪了。这乱葬岗上的坟,也是坟。大家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我挖了好几个坟,才找到那么一具看起来和驸马爷身形差不多的。这时,天空噼下一道闷雷,我快被吓死了。」钟大捂着胸口,心有余悸。 桑云调侃他:「没想到咱们英勇的钟大哥,居然怕这些。」 张七巧在一旁低声安抚钟大道:「春日里下闷雷,是自然现象,钟大哥你别怕。」 再看屋内。 无论国公夫妇如何与许遵周旋,许遵偏偏软硬不吃。最后,国公夫妇闹了个没脸儿,只得悻悻离去。 一群人聚在一处,还在讨论着这招引蛇出洞特别奏效。只是,刚过了半天,大内就传来消息,命许遵携罪犯入宫面圣。 「来得好快!」桑云道。 张七巧看了看这天儿,马上快到掌灯的时候,又要下雨,官家怎么这时候传旨?片刻都等不得?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呀。 「公子,咱们按照原计划行事么?」钟大问。 许遵站在廊下,负手看天,低声道:「按原计划行事。」 「是。」钟大应声离开。 天空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一阵阵闷雷响。轰鸣声刚消退,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天空,许遵的身影,被映在大内的红墙上,其身后还跟着一众大理寺官吏与捕快,正抬着一具棺材入宫,惹得宫人频频驻足观看。 棺材是一定不能入宫殿的,便只得摆在了廊下。 大殿之上,许遵和王国公夫妇再度相见。 「许卿,听说你已经找到了王国公夫妇遗失的孩子,那孩子现在何处?」官家问道。 官家用的词是「遗失的孩子」,而非「嫌犯」,许遵心下大约明白了几分。 「就在殿外。」许遵指着廊下的棺木,再拱手而道:「臣的人马昨儿刚顺着国公提供的线索,在一户农家找着了人。结果,国公夫妇来了大理寺一趟,不到四个时辰,人就死了。臣在想,这起案子怕是没那么简单。若此人就是幕后主凶,怎么会被人杀害灭口?」
第191页 还未等国公夫妇开口,许遵便躬身而道:「请官家治臣渎职之罪。」 张七巧站在许遵身后,作为唯一一个有资格随许遵入殿之人,她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感慨天家威严,以及官场兇险。 许大人在她心中,已是初心不改的好官,也免不了与旁人勾心斗角。 张七巧想着,就算自己真是男儿身,入了庙堂,怕是也待不长久。 官家看了许遵几眼,问道:「他是怎么死的?可曾验过尸?」 「是被利器刺穿肺部,一击毙命。另外,歹人还将他面部刮花,好叫人辨识不出,臣想着,可能是想诬陷臣,随意拿了一具尸体来煳弄官家。」许遵回道。 这具尸体的身量、年岁都与王诜相似。甚至于,他的牙齿磨损程度很轻,可以判定为这些年里,他并未吃什么苦,这样就能同五行杀人案攀上关系了。毕竟,能织这么大一张网杀害朝廷官员的人,一定不可能是什么穷苦之人。再者,这具尸体被拉回来时,确实面容被毁。许遵当时就想好了说辞。 好话歹话都被许遵说了,王国公夫妇顿时哑口无言。 但王国公毕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待官家目光投向自己之时,他忽而拱手道:「官家,正如同许大人所说,此案颇为蹊跷,定要将歹人绳之于法不可,不过据说大理寺守卫森严,怎么能让歹人混入杀人呢?」 许遵见他已经钻入圈套,微微笑道:「这就要问王国公了。」 「胡说!」王国公气得吹起鬍子,「你是在暗指我叫人杀了他?我会杀自己的亲生孩子?」 「这可不好说。毕竟,王国公当年既能丢了自己的孩子。如今,杀害一个同自己没什么感情的孩子,去保另一个孩子,也不是不无可能啊。」许遵道。 「老头子啊,你就不要说了。我们哪有许大人巧言善辩吶,还是出去看看那可怜的孩子吧。」国公夫人拉了国公一把。 两人相视,在官家的允准下,互相搀扶着,走出殿外。 棺材打开,一股难闻的气息,顿时瀰漫在空气中。 「儿啊,我可怜的儿啊。」国公夫人扑上前去,嘴上哭喊得大声,眼角却未见一滴泪。 「不对,这不是我儿。」她哭着哭着,面向殿内,大声道:「官家,这不是我儿!许大人他,他煳弄人吶!」 许遵一直看着她,直到她喊出这句话后,才脱口道:「国公夫人只是看了一眼,就认为此人不是驸马爷的同胞兄弟?何以得出此结论?」 「当年,我捨不得我的孩子,便咬下他手上一块皮肉,想着做下一块印记,或许这辈子还能相见。可是,这具尸体的双手完好如初,根本没有疤痕。」国公夫人喊道。 许遵心下一沉,不过很快,他就淡定如初,只见他目光如炬,盯着国公夫人道:「你撒谎,驸马爷的同胞兄弟身上,根本没有印记。」 国公夫人被他如此肯定的一句唬住,竟忘了哭喊。 这时,国公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官家,血脉不可混淆,臣恳请——滴骨验亲。」 第167章 我要去击登闻鼓 桑云混在一堆捕快中,瞧着殿前一幕,越瞧越觉得不对劲儿。 她悄悄移到钟大身边问:「国公夫妇是不是疯了?怎么还咬住不放了呢?滴什么血,验什么亲吶?」 钟大也慌了神,压低声音,焦急道:「不知道啊。」 张七巧眼见不好,上前一步,想要扭转干坤,制止这件事的发生,但官家先一步应了国公的话,「好哇,那就滴骨验亲,朕只是听闻过,还从未见过呢。」 许遵定了定神,拱手道:「还请官家允准大理寺仵作...」 国公直接打断道:「不必劳烦许大人的人了,滴骨验亲的道理很简单。我刺破手指,滴血到棺材内的尸骨上,若能融,他便是我的儿子。若是不能,那便不是。」 说完,他沖一边宫人道:「取针来!」 其速度之快,根本不给许遵反应的时间。许遵慢慢回味过来,这对老狐狸,早料定棺内之人不是王诜的双胞兄弟,他们不叫事情早早结束,还要掺上一脚,这是要报復自己。或者说,要致自己于万劫不復之地。 只有这样,才能给朝堂上的人都提个醒儿,谁敢再管这件事,下场就同他许遵一样。 转眼工夫,针已取来。 王国公直接刺破自己食指,将血滴入棺中。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甚至是龙椅上的官家,都走下台阶,往前探了好几步。 「怎么可能!」眼见血直接融入白骨之中,国公惊诧地倒退一步,一旁宫人忙扶住他。 许遵亦诧异不已,这...怎么可能呢? 难道世上竟有如此巧合,钟大他们在乱葬岗随意翻找,就找着了国公当年丢弃的儿子? 「这绝对不可能!」站稳后,国公再次刺破自己手指,可是效果还是和刚刚一模一样。 他丢掉针,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一旁宫人忙入殿禀报:「回官家!血融进去了,血融进去了!」 官家面上闪过一丝微微的错愕,随后回到龙椅上,「融进去了?那便好。」 国公夫人又扑了上去,「儿啊,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许遵站在一边,仍觉得一切不可思议,真是天助他也?
第192页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儿!这怎么,怎么...」国公夫人憋红了脸,与国公对视一眼,方才喊出口:「这怎么是个太监啊!」 什么?所有人都愣住了。 官家从龙椅上再次站起,几步欲走出殿外,指着棺材道:「里面躺着的,是个,是个太监?」 「是,妾身,妾身,刚刚不小心碰到了。」国公夫人觉得此事难以启齿,但还是说出了原因。 国公忙将手探进棺材,随后跪地拱手道:「禀官家,此具尸体确实是个太监,他不可能是我儿啊!一定,一定是许大人动了什么手脚!」 官家一拍龙椅扶手,「大理寺卿许遵,欺君罔上,即刻褪去其官服,押入皇城司狱,听候发落!」 「官家英明!」国公伏地道。 张七巧上前一步,想要开口为许遵求情,却被身后的宫人拉了拉衣袖,宫人朝她摇摇头,用嘴唇比出「公主」二字。 对!公主!她还可以去求公主! 殿外。 桑云听到棺材内的尸体,居然是一个太监时,整个人惊讶地说不出话,又听到官家对许遵的发落,立刻醒过神来,欲上前替他说话。 钟大忙拉住她,「桑姑娘!」 「大人是冤枉的,他奋力查案,怎么还能落个这样的下场,不行,我要去跟官家说。」桑云很是着急,手臂却被钟大死死拉住。 「桑姑娘!这里是皇宫!你是什么身份?上头的又都是什么身份?你这样帮不了大人,会害了大人,更害了你自己。不如回去,告知夫人,从长计议。」钟大虽是下人,又性格鲁莽,却自幼跟着许遵在伯爵府长大,算是见过一些市面,这时候远比桑云沉得住气。 桑云大脑清醒了一些,但眼见许遵被宫人脱去官服,带出大殿,心中大片的焦急被难过取代。 在她心中,许大人高冠博带,是那样风度翩翩的人,如今却像囚犯一般被对待。 许遵纵然受此大辱,也挺直腰背,如深潭微澜。 被带离宫殿,人群中,他一眼看到桑云。 细长的眉眼,眼梢微微向鬓角挑去,微微一笑间,便是流光潋滟。 一行人出了宫门,钟大带桑云去伯爵府寻夫人商量计策,而张七巧则刻不容缓地去搬救兵。 府上。 纪氏听闻了宫内发生的一切,微微嘆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却终究是没端稳,茶水微微洒出一些来。 钟大忙上前接住。 「他自幼刻苦读书,这是好事。我原本希望他当个寻常的文官便好,既能光宗耀祖,又不会惹上什么糟心事,就算捲入什么风波中,最差就是个贬官。但他偏偏要去查案,当什么大理寺卿。」 「伯爵府看似风光,但这是最后一代了。不过是个空壳子,家里钱财有一些,可朝中能说上话的人却是没有。」 桑云听着纪氏的话,越听,心便越是往下沉。 她的眼泪不住往下掉,顿了顿,想起什么来,一把抹干眼泪,狠道:「是我乱出的主意,都是我的错。我要去救大人出来!」 说完,她便往府外跑。 「她要去哪里?快拦住她!」纪氏心知不好,忙道。 钟大几步便追上她,将她拦下。 「桑姑娘,你要去哪里救?」 「我听说,去开封府,击登闻鼓,官家就能亲自过问。我要去官家面前澄清此事。」桑云说道。 「不可!」钟大几乎是被唬了一跳。 「钟大哥,我这条命,原本早该烂在登州牢里,是许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有生之年,能亲眼见到汴京的繁华,又能结交你们这些兄弟,真的值得了!我若成功,必为大人伸冤。我若失败,那也无怨无悔。」桑云说着,就要跑去马厩牵马。 他既感慨于桑云的勇气,又感动于她对公子的这份心。 于是,他不但没有再拦她,还握紧了拳头,追着她道:「桑姑娘,你会不会骑马?不如我送你去!」 第168章 祸福难料 宫内。 赵音舜新得了一枚雕刻十分精巧的傩戏面具,见张七巧来了,拉着她一道赏玩儿。 「好看吧,从桂林得来的,价值万钱呢。」赵音舜悄声道。 张七巧对皇家的泼天富贵,早已见多见惯。此刻,她心系许大人,根本无暇欣赏什么面具,只拱手,「臣请求公主一件事,许大人刚刚在朝堂上,因欺君罔上的罪名,被下皇城司狱。但这件事,本就是国公夫妇先设的全套,大人只是将计就计...」 「不喜欢面具对吧,我还新得了一件木珠和贝壳制的拨浪鼓,特别难得,等以后我们要是生了女儿,就送给她赏玩,好不好?」张七巧对张七巧的话漠不关心,自己说自己的。 一旁的嬷嬷笑着开口:「公主,你是姑娘家,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 张七巧见况,无奈之下,只得给赵音舜跪下了,「公主,真的十万火急,还请公主能为许大人说情。」 赵音舜面色不好,但看张七巧跪在地上求她,心便也软了几分,用眼神示意嬷嬷扶起她,嘆口气道:「平日里都是我请你来,你才来。难得你主动来寻我一次,还是为着别人。看你为难成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我试着帮帮你吧。」 「多谢公主。」张七巧开心谢恩。 另一边。
第193页 桑云到了开封府前,拿起鼓槌,便用力敲起门前那一面登闻鼓,惹得众人围观。 「大理寺卿许大人,心繫百姓,不眠不休,侦破数案,今日为奸人所害,被下皇城司狱,民女为许大人鸣不平!」 开封府尹对许遵的事情早有耳闻,他不想得罪公主、驸马,亦不想得罪国公府。所以派人出去将桑云手中的鼓槌夺下,将她赶走。 谁知,桑云十分泼辣,对衙差既推又打。一开始,衙差们觉得她是个女人,便没有动武,被打了之后,才动起真格来。 钟大远远地看着,发觉桑云可能要吃亏,忙越过人群,拦下几个衙差。 「各位,我是许大人的随从,也是大理寺的捕头。许大人有冤,开封府却不许我们上奏!大家可是看见了!以后若你们遇到什么难处,还能指望他开封府尹为你们做主吗!」 钟大慷慨激昂的一番话,引得围观民众纷纷贊同。 他转头给桑云使了个眼色,桑云趁乱,又夺回鼓槌,将登闻鼓敲得震天响。 开封府尹见况,不好拗民意,只得上奏。 过了几个时辰,宫里的人过来传话,说官家请桑云入宫。 桑云激动不已,上前抱了抱钟大,「钟大哥,我们成功了!」 「是!见了官家,定要小心说话!」钟大也十分激动,叮嘱了一句后,又挠挠头,「你比我稳重,总之,我相信你!」 于是,桑云坐上了入宫的马车,被一路引至紫宸殿。 这是朝臣议论国事的地方,此刻却空旷得落针可闻。 官家高高在上,有些好奇地看着下面这个孤身入殿的女子。他已经听闻过她好多次,也曾远远地见过她的身影,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还是第一次。 她来自民间,有些粗野,却生得不错。尤其是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见了自己,并不畏畏缩缩,居然敢抬头直视。 官家收起对她的好奇,肃然危坐,「大理寺卿许遵欺君罔上,这是事实,你却说他冤枉,何故?」 「官家,许大人为这个案子殚精竭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抓住兇手,却惹出这等风波来。今日在殿外,国公夫妇连看都没看一眼棺内,就说棺内所躺之人不是他们的儿子,难道不是预知了什么吗?要么他们肯定真正的儿子已死,要么就是被他们藏起来了,否则如何能这样肯定?要说欺君罔上,难道不是他们先欺骗官家的吗?」 「许大人不过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而已,真正成功后,其实大人是想告诉官家实情的。」 「再者,这个主意是我出的,官家要罚就罚我吧。许大人是个好官,如果今日,他因为这件事而丢了官职,绝对是汴京,乃至于全天下百姓的损失!」 桑云滔滔不绝一番话,令官家不禁有些触动。 他自然知道许遵是个好官,且是个有能力的官员,世家子弟里,有此才华者不多见。只是今日,若不把他拿下,恐怕难以收场。他内心,其实也怀疑国公夫妇,只是更恨许遵的不知进退。 「你这个姑娘,很有勇气。不过你可知,这桩案子牵连者众,他胆敢在朕面前,用这样的计谋,被戳穿后,也会受朝臣非议,如何服众?」官家道。 「可是官家,我们明知驸马爷就是有问题,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但国公夫妇包庇他,公主包庇他,连官家您都要包庇于他,我们不设局,叫他自露破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在三日内破案?」桑云反问官家。 「放肆!」官家一拍扶手龙椅。 桑云腿脚发软,可是为了许大人,还是硬撑着,站得笔直。 「官家。」桑云的声音发抖,却还是想说完内心所有的话,「民女听闻,官家有三个妹妹,曾夭折一个,只剩下宝安公主与尚且待字闺中的卫国公主。官家疼爱妹妹心切,令人感觉温暖。可是,若这桩案子不能善了,所有朝臣都会知道,攀附权贵者,无论犯下什么罪,都能被赦免。忠心耿耿,努力查找真相者反而被投入皇城司狱。那请问以后,谁还肯为官家效力?」 「民女听闻,我大宋的所有国主,都与士大夫共天下。官家,您不能让您的臣子寒心吶。」 桑云跪下,给官家行了大礼。 她的话字字珠玑,几乎像是鼓槌击打鼓面般,声声敲在了心上。 官家生为国主,连言官都不敢逼他至此。但这名小女子却敢,偏偏,他生不起气来。 他端看她良久,突然问了一句:「你很喜欢许卿,对吗?」 桑云蓦地抬起头来,天子的脸沉在渐渐暗下去的光线里,看不真切,她不知道官家是何意,却是光明磊落地答了:「是,我爱慕许大人。许大人丰神俊朗,风度翩翩,又曾对我有大恩。我自知身份微贱,配不上许大人,但能跟在他身边做事,已是满足。」 官家突然发出一声闷笑,「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第169章 御赐女捕快 桑云走出大殿,钟大忙迎了上来。 「桑姑娘,怎么样?官家说什么?」 「官家说...」桑云有些懵,一边回忆一边答:「他说我很有勇气,也很有见识。」 「官家没说,什么时候放公子出来吗?」钟大也懵了。 桑云摇摇头。 两人见暮色四合,已到了掌灯的时候,只能先行离开皇宫。
第194页 到了晚饭的时候,官家去了郭夫人的宫殿,与她同食酒煎羊。官家还没敞开肚子吃呢,赵音舜就闯了进来。 「哥哥,你就放了许大人吧,想来他也不是故意骗你的,我看王国公夫妇才更有问题呢。」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道。 官家擦了擦嘴,颇为严肃地看着她,「身为公主,不许妄议朝政。」 「可这不是朝政啊,这是家事。哥哥你看,张敦礼在许大人手下做事,他的上级入狱,他岂非也要被连累?那我脸上不是也没光吗?我没光了,哥哥脸上能好看吗?再说了,那个王诜,就是个声色犬马之辈,我看啊,他就是兇手。要是他服刑了,阿姐就改嫁,也不用受那份气了。」赵音舜边说,边盯上了桌上的羊肉。 一旁的郭夫人见况,忙命宫女替公主切下一块来。 赵音舜咬了一口,一脸满足,刚准备咬第二口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偷偷抬眼去看哥哥的面色,露出乖巧状,「不过那些言官肯定不许的,又有一堆大道理说出来,哥哥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就当没听过,好不好?」 官家忽然发出一声闷笑,指着她,对郭夫人道:「你看看,朕将她宠成什么样子了,除了张卿,谁能受得了她?」 郭夫人抿唇一笑,又亲自切下一块羊肉,餵到官家嘴边,温柔道:「官家,臣妾觉得公主说得有些道理。从前,臣妾的娘家小妹惨死家中,还是许大人破的案。想来,许大人并非是一个胡乱抓人,以搪塞官家的臣子。许大人这样的人才,官家若是失去了,可是一大损失呀。」 官家闭上眼睛,细细咀嚼羊肉,任由黄酒与羊肉混合的诱人滋味儿,在口中溢开。 良久,他睁开眼,笑着看向自己的宠妃与妹妹,「你们两个呀。朕何时说要重罚他呀?」 「那官家的意思是...」郭夫人与公主对视一眼,话说了一半,顿住了。 「年轻人,光有才华还不够。让他吃一次亏,下次便知道,该如何更好地为我大宋效力。」官家说道。 官家这是觉得许大人过于傲气了?还是觉得他不讲情面,得罪了太多人,需给大家一个说法?又或者,他自己也察觉出不妥,这么做,纯粹想有个台阶下? 郭夫人品出了好几层意思,在赵音舜还打算为许大人说话时,忙递了一个眼神过去。 好在赵音舜还算懂得察言观色,当下就转移话题,夸起郭夫人准备的这道酒煎羊美味云云。 翌日。 许遵被内侍从皇城司狱里,接到了紫宸殿上。 空旷的殿上,这一君一臣,遥遥相视。 许遵因为连日来的劳苦,加上贵公子第一次入狱,产生诸多不适,面容憔悴得很,却还是维持了基本风度。 「官家。」许遵拱手道。 「嗯。这一天里,朕的耳根子一直不清净,为你求情的人,从公主到朕的爱妃。不过,这些人的求情尚在朕的意料之中。但有一个人的求情,令朕颇为惊讶,你不如猜一猜。」官家笑道。 许遵一愣,垂头如实道:「臣不知。」 官家走下龙椅,负手走向他,「大理寺的那个姓桑的女捕快,她去开封府前敲登闻鼓,还打伤了几个衙差。眼见闹得大了,朕不得不见她——」 听到桑云的名字,许遵心跳渐快,又是诧异,又是欣喜,又是担心。 他一直知道这丫头大胆,没想到竟大胆到这样的程度。寻常人家的女子,哪有这样的魄力?她如此豁出去,却是为了自己,许遵疲倦的心,仿佛被裹了一层蜜糖。 但是,她说话向来沖,在官家面前,有没有说错话?官家会如何处置她? 许遵想着,抬眼间,与官家的眼神相撞——官家眼里没有愠怒,多半居然是好奇。 「官家,她只是一个来自乡野的民女,向来是没规矩,希望官家能不计较她的失礼。」许遵开口便是问她求情。 官家突然大笑,「你怎知她没规矩?她不光很有规矩,连说的话,朕也觉得很有道理。」 许遵惊讶抬头,看向官家。 官家便将昨日发生的种种,同许遵一一说了。许遵听完,自是震惊。 「三天。」官家道,「看在桑云姑娘说这些话的份儿上,朕再给你三天时间,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不准再动用一些小聪明来搪塞朕。」 「是。」许遵忙拱手。 大理寺。 大内的人突然来到,叫所有人措手不及。尤其是桑云,因为大内传旨的太监,说官家有东西要赏给她。 民间长大的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加上自打昨儿桑云从皇宫回来后,就一直担心后怕。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她说了那么多顶撞之言,官家看上去没生气。但会不会和自己算后帐,就没人知道了。 这突如其来的赏赐,难道是白绫?毒酒? 桑云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几名宫人将一块崭新的牌匾抬了进屋,上头金光闪闪五个大字:御赐女捕快。 「桑姑娘,这可是官家亲笔。」宫人笑道。 桑云如坠梦中,看着牌匾,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真的是官家赐给,给我的?」 「那还能有假?这整个汴京,除了桑姑娘,难道还有第二个女捕快吗?」宫人回道。 同时,宫人拉长声音,向众人道:「官家有言,各位也要如桑姑娘一般,忠君,忠主,敢于直言,不畏艰险。」
第195页 「是。」众人齐声应道。 宫人一走,众捕快将桑云托举了起来,为她庆祝。 她敲登闻鼓,入宫为许大人说话的事迹早就传开了,众人见到此结果,不禁为她高兴,同时也感到自豪。 第170章 风水轮流转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桑云被众人托举过头顶,被颠得有些害怕,忙向一旁的钟大求救,「钟大哥,你,你救我,救我!」 钟大却笑得比谁都大声,甚至加入了托举的队伍,「妹子,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咱们兄弟这是为你高兴呢!」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桑云晕晕乎乎地侧过脸,看见太阳底下,许遵正微笑着站在树下,看着自己被颠来颠去。 「许,许大人。」 「公子来了也没用。」钟大狂笑道。 「咳咳——」许遵握拳,低声咳嗽两声。 钟大转过身,看到许遵,忙惊喜道:「公子,是公子回来了!」 众人也都瞧见了许遵,忙将桑云放下来,纷纷向许遵抱拳行礼。 「没事了,没事了,我要赶紧回去给夫人报个信儿,叫她也放心。」钟大想起这件紧急事儿,便向马厩跑去。 「大人,您没事了吗?官家不追究您的责任了吗?」桑云问得小心翼翼。 「谁说没事儿了?」许遵故意板起脸,边往屋里走,边说:「官家又给了我三天时间,若是这个案子查不清楚,可真要丢官职了。」 桑云也跟进了屋子,「这是好事呀,至少大人您可以将功补过了。」 顿了顿,她突然想到什么,热烈的语气又变得万分小心,「是我连累了大人,早知道,就不乱出主意了。」 许遵不说话,而是定定地看向她。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将门窗皆掩上。 晦暗不明的光线里,面容憔悴的许大人,还是很好看。 「不要胡乱自责,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即便不说,我可能也会这样做。」许遵开口,声音柔软了几分,「去官家面前,怕不怕?」 桑云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一开始,只是想替大人你说话,想着,实在不行,我就一头磕死在开封府前,我就不信他们不让我见官家,那么多百姓看着呢,官家不是仁君吗?到了官家面前,我发现官家也没有那么可怕,就说了很多很多。可回来一想,伴君如伴虎啊,我就还挺害怕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而许遵只听见了「她要一头磕死在开封府前」这句。 许遵内心深处涌上一股冲动,多年的冷静在此刻毁于一旦。 他一把抱住眼前之人,动作笨拙,却把自己所有暗藏的情感都交付于这个拥抱里了。 桑云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时,亦圈住许遵的腰。 皂角的味道混杂着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直往许遵的鼻子里钻。 许遵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下午,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他,在母亲的箱笼里,翻出的一册春宫图,册子窄窄的,内容却丰富,还染着一股子淡淡幽香,许遵从未闻过这种香料,却下意识脸红心跳。 桑云敏锐地察觉出许遵的变化,从他怀中抬起头,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一张通红娇艷的脸,带着不自然的红晕,犹如待放的红莲,许遵情不自禁低下头去,想要去採撷这朵红莲。 桑云羞涩地闭上眼,正等着什么,突然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儿,忙将许遵一把推开。 「怎么了?」许遵轻声问。 「大,大人,您该去洗个澡了。」桑云说完,脸红着,一把拉开门,跑了出去。 光线洒进来,许遵慢慢回过神来,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在阴暗潮湿的牢里待了一日,身上的气味儿自然不好闻。 不过,向来都是他许遵挑剔别人,今日,居然被这个丫头嫌弃了?还真是风水轮流转,许遵想着想着,不禁羞恼。 待他沐浴过后,桑云再靠近时,许遵却是怎么都不肯理她了,还将她和几个捕快一道派出去,再寻关于当年那个被丢弃的孩子的线索。 兵分两道——钟大带着一队人马,去找国公府当年出去的老僕人。桑云则于另几个捕快,再探白云寺,即疑似当年收留过那孩子的寺庙。 忙活了一整日,果真有新收穫。 与桑云一组的那几个捕快,回到大理寺时,一直夸桑云:「不愧是官家赏识的女捕快,桑姑娘一出手,果真不一样。」 原本,白云寺是捕快们探过的。据寺内人所说,当年确实收留过一个躺在竹篮子里,自上流漂下的男婴。但他们只把孩子养到五六岁,孩子就自个儿熘出门玩时,走丢了,所以当时,这条线索才会断。 「桑姑娘厉害,看到一个小师傅吃独食,就上前去诈他,那小师傅不经诈,说了实情。国公府的人早就来过了,捐了一笔香火钱,教他们这么说的。」一个捕快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白云寺又不是什么名寺,香火一直不旺,那小师傅吃的饭菜里居然有蘑菇,这在素斋里可是上食。我还仔细看过了,并非山上的野菇,而是市面上卖的那种。那小师傅也确实不经诈,一下子就道出实情,其实那孩子确实在庙里被养到五六岁。但那一年,他并非走丢,而是掉入河中淹死了,尸骨就埋在山后。我自作主张,已经叫兄弟们去挖了。」桑云得意地看向许遵,似乎是在等待夸奖。
第196页 时,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偷情,因一玉枕,而丑闻被曝光。今日,桑云能因一碗蘑菇,从别人口中探寻实情,确实很值得夸一夸。 但偏偏,许遵还记着上午的事儿,所以只冷冷吐出一句:「运气好而已。」 不多时,钟大那一队人马也回来了。 国公府的下人守口如瓶,无论用什么方法,都问不出线索,从前的老僕人也找不到其住处。不过,他们却意外从公主府探得一个消息——王诜的一名妾室染了重病,宝安公主召御医会诊,临走时,还给了几名御医一人一匣子珠宝。 「其中有个御医喜欢炫耀,我们捉住他,不过吓唬几句,他就说了实话。原来那个小妾,根本不是染了重病,而是被驸马打的。公主给他们珠宝,也是希望他们守口如瓶的意思。」钟大晃了晃手中的一支钗,「这是那御医塞给我的,又希望我能替他守口如瓶,我瞧着,这玩意儿民间可做不出这么精緻的花样,就算做得出,也不多见,应该是宫中的巧匠所制。」 许遵接过钗一看,确认道:「确实是宫中的手艺。」 「不过,就算知道了驸马打人,又有什么用呢?这个驸马不是经常打人吗?上次那个夏儿不也是?咱们兄弟几个,还保护着她爹和她呢。」钟大道。 许遵目光落向手上的钗,想了想,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有个疑问,想请教几名御医。明日一早,我们就去太医署。」 第171章 终于破案了 翌日,清早。 太医署内,众学生席地而坐,正在听一位民间来的名医讲课。 许遵等人绕过课堂,在署内的另几间屋子内,找到当值的几位太医,也正是昨儿去公主府上的几位。 「在下大理寺卿许遵,今日拜访诸位御医,是有个疑问,想请教诸位。」许遵先行了一礼。 诸位御医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回了礼。 许遵拿出公主的簪子,一御医见之色变,许遵走到他跟前,请了他去隔壁屋子详谈。 「于太医不用怕,我今日来,不是问关于那位小妾的病情,而是...驸马的病情。」许遵故意顿了顿,眼见于太医的面色由紧张到放松,再到紧张。 「许大人,您就放过我吧。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呢,何必抓住我不放呢?我家道中落,上下老小都指望我过日子呢,我不想得罪谁吶。」于太医露出求饶的意思。 「许某也想,只是于太医贿赂我大理寺的人,恐怕就算我想放过你,我手下之人也不答应吶。」许遵微微一笑,话音一转,「不过于太医放心,我就问几个问题,绝对不提你的名字。」 「真的?」于太医悔得肠子都青了。 「自然是真的。」许遵郑重道。 「那你问吧。」于太医往椅子上一坐,放弃抵抗,「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于太医,你觉得驸马爷有病吗?」许遵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突然问出这一句。 于太医被唬了一跳,看了四周一眼,「驸马爷能有什么病?身子康健得很,倒是公主身子病弱,一直找我们调理来着,还想怀个孩子呢。」 「我的意思是...」许遵压低声音,指了指头部,「这儿,有没有病?」 于太医一愣,慢慢反应过来,「许大人的意思是...癫症?」 「看来,于太医早有怀疑。」许遵接道。 「什么怀疑不怀疑呀,这件事儿啊,大家心里都有数。回回驸马爷发疯,在家里打人又砸东西,公主都让我们开些安神养心的药。驸马爷坏一阵子,好一阵子,不过在外人面前很少发作。所以除了我们,很少有人知道这事儿。」于太医直接说道。 这回,轮到许遵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猜测,竟是太医们早就达成共识的事儿。 他回想起公主及国公夫妇的态度,似乎明白了什么。 「似乎最近,驸马爷这个病发作得更勤了。」于太医又道,「反正他这个病又折腾不了别人,管他呢。」 眼见于太医一副不愿多管闲事,只想赚点小钱钱,回家孝敬老母亲的样子,许遵也没有多为难他。 出了屋子,许遵发现自己手下几人,正坐在地上,听名医讲课,听入了迷。 「痴者,乃天生的病症。癫者,一半为后天,是受到一些外在刺激所导致的病变,另一半也是天生。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这个大地上所有生长的万物,包括我们人,都像我们的祖先,也就是本种。本种若有癫病,那么,子孙也可能会有。」 「痴者,不可救。癫者,需根据病症,对症下药,或针灸,或通过一些心学的疗法,对病人进行诊治,毕竟,解铃还须繫铃人。」 许遵顿住脚步,对这位名医起了兴趣。 他一直等到名医讲完课,才上前自报家门,想要请教名医一些问题。 「老先生,许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若有病人为癫者,他时而风度翩翩,时而暴躁狂悖。但当他恢復风度翩翩姿态时,似乎不记得自己暴躁狂悖时犯下的错误了,这是为何?」 老先生捋了捋鬍鬚,想了想,才缓缓答道:「听起来,像是离魂症,或是鬼疰。」 「鬼疰?」许遵皱眉。 「是,据说体内住着非人的东西,会使人幻化成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老先生回道。
第197页 「老先生也信这个世上有鬼?」许遵又问。 老先生摇摇头,「不过是世人解释不了一些现象,感到恐慌,这才说有鬼。老夫认为,鬼疰不过是人受到一些刺激后,无法接受,这才想像了另一个自己,来接受这种刺激,时间久了,体内就住进了两个自己。若能和平相处还好,若是不能,便会造成一些事故。」 「原来如此,先生不愧是民间神医,许某受教。」许遵恍然大悟,随后向老先生行礼。 许遵平生很少佩服什么人,这位神医算作一个。 钟大几人看见许遵,忙跑了过来,关心起许遵的问话结果。 许遵看向神医离开的背影,低声道:「我想,这个案子已经破了。」 「破了?那咱们兄弟几个没白忙活,我就说这个御医有问题。」钟大沾沾自喜。 还是桑云懂得察大人的言,观大人的色,在一旁小声道:「既是破了案,大人为何不高兴?」 许遵看向她,「因为这个案子过于特殊了。」 说完,许遵转身出了太医署,打算入宫,求见官家。 桑云还在原地愣着,反覆回味大人说的这句「过于特殊」。这个案子特殊在哪儿?是因为死的都是大人物,兇手也是大人物吗? 入了宫,官家在花园内见许遵,瞧他步履匆匆的样子,沉声问了声:「案子有进展了?」 「是。」许遵拱手道。 「说来听听。」官家站在桥上,正往河里丢鱼食。 许遵皱眉,犹豫片刻,才将手下人如何找到王诜胞弟尸骨,以及公主府召御医的事儿详细说来。 官家停止餵鱼,转身看向许遵,声音发冷,「你的意思是说,朕的妹妹,以及国公夫妇有意为驸马脱罪,都是帮凶?」 「是,也不是。」许遵道,「臣觉得,宝安公主及国公夫妇,只是觉得驸马患有癫症这件事,过于丢脸,故而选择隐瞒,才一错再错,并不是故意想做帮凶。毕竟,大宋律法规定,癫狂之人犯罪,可不受处罚。但若参与谋逆、杀人等罪行,是否赦免,则需请示官家。官家一句话,便可让驸马免于受责,他们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官家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朕知道了,你且回吧。」 第172章 桑云的排面 过了几日,官家下旨,命人重新厚葬在「五行杀人案」中惨死的四位官员,又从国库中拨出重金,安抚死者家属。 在公布的案情里,案子的主犯,是驸马王诜的胞弟,他因不满自己被抛弃。故而策划此惊天杀人案,想要报復朝廷,报復整个国家。至于驸马王诜,原本官家想要将他贬离汴京,宝安公主屡次求情,官家只得作罢。 而真相,只有大理寺的一众人才知道。 这一日,许遵坐在办事处,正在写结案陈词,桑云悄悄熘进来,将一封请帖放在桌上后,又打算悄悄出去。 「等等,你是当我看不见吗?」许遵抬头,冷冷道,又指着请帖问她:「这是什么?」 桑云挠挠头,特别乖巧地回道:「我把耳目馆重新修缮了一遍,打算将官家赐的牌匾挂上去,感觉很有排面。所以就想着,邀大家一道来,为我庆祝庆祝。」 「哦。」许遵放下笔,斜睨她道:「官家赐的牌匾有排面,我写的牌匾,就很丢人了?」 「不不不。」桑云慌忙摆手,「我是打算把官家赐的,挂外面,招揽客人,把您写的,挂里面,您可是自己人。」 许遵对她这个解释,略感满意。 「大人,我知道王诜这一倒,您可就少了一个大客户了,少赚好多钱,所以我想着,用官家的名义好做事嘛,多赚点钱,贴补给您。」桑云讨好地说道。 「这倒不至于,我堂堂大理寺卿,伯爵府二公子,会需要一个女人贴补?」许遵嘴上嫌弃,面上却止不住露出笑意。 桑云心中得意,感觉许大人是越来越好哄了。他这样子接话,就是原谅自己喽? 她这人,有一特点,特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见许遵这座冰山动摇了,便好奇地问起案子的事儿。毕竟,大理寺内部说什么的都有,但真相,估摸着,只有许遵知道得最全面、最清楚。 「其实我想知道,驸马爷为什么要搞这一出?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桑云问道。 许遵也早将桑云视作自己人,她问了,自己不妨将知道的就说了。 「目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从他所遭遇的事情,大约能推测一二。」 「国公虽受到官家重视,但手上没实权,王诜打小,就背负上了振兴家族的包袱。国公夫妇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希望他好好念书,走科举路子,做一个能报效朝廷的人。王诜自小爱山川河流,爱自由,偏偏被人逼着念书科考,而他也确实出落成一个才华横溢之人。眼看着,他终于能报效国家了,却被选作宝安公主的驸马,按照我朝的规矩,被选作驸马的男子。虽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但仕途却是彻底毁了。打那以后,他的性子应该就变得偏激了。」 「所以,他一方面按照大家对他的期待,做风度翩翩的驸马爷。但另一方面,骨子里的怨气化作了另一个他,他这么做,是要,是要...」桑云猜到了什么,忙捂住嘴,不敢说出口。 许遵却不在意,「他是要毁掉国家,但用错了方法,信了一些邪术。」
第198页 「这件事,官家知道吗?」桑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 许遵摇摇头,「或许知道,但知道得不够详细。不过既有公主求情,他便不会有事。只是,他日后怕是要被关在公主府一辈子了。」 「宝安公主真是个痴情人。」桑云嘆道。 「或许是内疚,也或许是真的爱。王诜牺牲了自由,换取功名,以为能建功立业之时,又被驸马的身份毁掉仕途,他内心恐怕极其憎恶皇权,或者说,整个社会。他憎恶皇权,便同样憎恶公主,但公主对他日復一日的包容与付出,他也都看在眼里。我想,王诜内心怕是煎熬得很,疯掉,并不足为奇。」许遵说道。 「虽说情有可原,但那些死了的人,难不成就白死了?」桑云还是觉得不够公平,毕竟在她眼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许遵哑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自大唐开始,患癫症之人,便可免除部分罪行,这条律法延至大宋。相比起从前那些朝代,这是律法的进步。但那些无辜的死者,谁来还他们公道?这确实是一个尚未被解决的问题。 下午,众人出现在耳目馆。 耳目馆早被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早在桑云击登闻鼓那一日后,她的大名就传开了。百姓们觉得,她开了个好头,以后百姓们有什么冤屈,负责管事的官员不作为,至少可以去告御状。 所以,耳目馆重新开张,大家无论是有钱的,还是有闲的,自然都来给她捧场。 「妹子,你这生意看来是不愁了,要是以后,我再被罚月钱,你可要补贴我一点儿啊。」钟大看着人群,和桑云开玩笑。 「成,以后兄弟们,不管谁被罚月钱,我都给出。」桑云一口应下。 「你这样说,他们以后都不用心办差了,你负责吗?」许遵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大家不知许大人就在身边,忙认错。 桑云笑道:「大人,您看您一出现,大家就拘谨了。」 「所以我不该出现?」许遵一挑眉。 「这倒不是,只是,您也该公私分明嘛,这样的场合,您多笑笑,气氛才更融洽。您看外头,好多小娘子都在看您呢。」桑云指着外头道。 「我可不是来给她们看的。」许遵今日头戴玉簪,一身月牙白,还特地熏了香,却不想被桑云当作吸引客人的招牌,心中不快。 桑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一捕快挤过人群,向许遵禀道:「有人,有人来认尸了。」 「认尸?什么尸?」钟大一脸懵,最近四海昇平,又发生了什么兇案,居然自己不知道吗? 「就是上次那具从乱葬岗拉回来的,被毁了容貌的。」该捕快见钟大想不起来,便提醒了一句。 「哦,那具啊,是个太监,谁来认尸了?宫里的,还是宫外的?」钟大问。 「大人,捕头,这...我也说不好,您俩还是回去瞧瞧吧。」捕快一脸为难状。 第173章 跟皇宫有关吗 一行人回到大理寺,终于明白了捕快为难的缘由——来认尸的人,是岐王赵颢的奶妈包氏。 她非宫中人,却也不能说是与皇室无关之人。虽是下人,但平日无人敢轻易得罪。 「夫人,死者被净了身,怕不是夫人所找之人。」许遵向来人道。 「我儿子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他的身量和驸马差不多,所以,我想着先来看看。」包氏声音发颤,仍旧坚持要认尸。 许遵向一边捕快使了眼色,捕快忙上前,恭敬地向包氏做出「请」的手势。 一行人目送包氏的身影,消失在地下室的出入口。 桑云突然道:「她的穿着,看起来比很多官员还要贵。」 「岐王乃官家同母的弟弟,是包氏一手带大,某种意义上,岐王同她的关系,比同大娘娘还亲近些。」许遵点出缘由。 不一会儿,地下室传来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喊。 许遵快步往地下室而去,桑云、钟大等人随即跟上。 只见包氏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儿啊,到底是谁害了你呀,天杀的,害了你,还要这样羞辱你,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呀。」 黄明子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包氏,这样的场景,他看过太多。直到看见张七巧也下来了,他的眼底才有了一丝温度。 「夫人,尸体的脸被毁成这样了,你是如何确定,他就是你失踪的儿子?」许遵问道。 包氏指着尸体脚上的一道印,抽泣地说道:「小时候,他被宫中贵人养的狗追着咬,幸得名医救治,才保住了小命。哪里有人,会跟他的印长得一模一样,苍天啊。」 许遵皱眉,看了眼黄明子。 光凭一个咬印,就断定此人是包氏的儿子,非常牵强。或许,通过滴骨验亲的方式则更靠谱。只是,先前黄明子在尸骨上动了手脚——将煮蟹用的明矾注入骨内,所以当时国公的血,才能与这具尸骨相融。 而眼下—— 「大人,是不是要为您准备纸笔了?」桑云小声地问道。 许遵转头,眼底全是惊艷,她的反应之快,远在他意料之外。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都超过了他与钟大。 桑云将包氏请到办事处,同时,为许遵备了纸笔,并磨好了墨。
第199页 许遵根据包氏所描绘的,画出一张画像,又根据尸体颅骨的形态,加上自己的一点想像力,画出另一张画像。 包氏看到第二张画像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憋不住了。 「是我儿,是我儿!」 「夫人,请节哀。」桑云扶住包氏,安抚她道。 众人对比两张画像,确实有九分相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同一人。 「到底是谁这么缺德啊,杀人就算了,还毁容,毁容就算了,还割了那玩意儿,损不损吶。」钟大忍不住吐槽道。 他声音不高,却还是被包氏听到,包氏拍着大腿,哭得更为伤心。 张七巧他们忙将钟大请出去,虽说他缉兇有一手,但安抚受害者家眷,还是桑云更在行。 待桑云将包氏重新安抚好后,许遵才对她进行惯例问话。 「夫人,你的儿子失踪几日了?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反常?」 「我儿章远失踪五日了,失踪前并无反常。」包氏想了想,又道:「那一天,他说约了几个朋友喝酒,是掌灯的时候出去的,一夜没回来,我就出去找。可是那几个朋友说,他们刚过亥时就分开了。我儿一定是那时候被歹人害的!」 「章远经常夜里出去喝酒吗?都是同这几个朋友一起?」许遵又问。 「是,那几个孩子都是街坊邻居,算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们感情好,各自有了家室后,还是会一起喝酒。」包氏回道。 看起来,包氏没有丝毫怀疑这几人。 不过,许遵可不这么看,他立马吩咐钟大,叫他带一队人找到这几人,进行问话。 屋内,许遵与包氏的对话还在继续。 「章远有仇家吗?」 「没有。」包氏立刻摇头,「他是个很热心的孩子,谁家有事儿,都会主动去帮忙。岐王殿下有时会赏他金银财宝,他也是拿出去分了,说穷苦人家比咱们更需要。」 这话开了头,就难收住。 包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章远乐于助人,又勤劳节俭的事迹。 桑云站在一旁,听得已是有些不耐烦。她察觉一件事儿,好像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神仙童子一般,没有缺点。 她定睛一看,许大人倒听得认真。 「刚刚你说,章远的这几个朋友都有了家室,那章远呢?」许遵等她说停下,才开口继续问。 包氏的面色闪过一丝阴郁,「命不好,媳妇儿头胎难产,一尸两命。章远这孩子死心眼儿,好几年都不肯再娶。」 「好,我知道了。死者身份既已确认,这件案子就归我大理寺。若之后还有需要夫人之处,还请夫人能够配合。」许遵道。 「是,一定。」包氏道。 桑云将包氏送走,回来时,看到许遵坐在椅子上,正看着桌上的两张画像发怔。 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一道阴影,挡在了他前面,他才抬起头。 「大人,这案子您怎么看?我觉得这个章远要真像她说的这么完美,不至于被杀吧。」桑云开口道。 「兇手杀人的理由千奇百怪,并非所有的兇杀案都一定因什么仇恨。至于这个章远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完美,当然不能听信包氏一面之词。」许遵道。 「可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仇恨,不然兇手干吗剁了那玩意儿呢?我听说,宫里的老太监死后,都一定要跟这个东西合葬呢。不然来生,不能做一个全须全尾的男人。」桑云说道。 许遵面色一红,斥责她道:「姑娘家家的,乱说什么呢?」 桑云见许大人不好意思了,自己也脸红起来,却还是嘴硬道:「大人吶,破案嘛,怎么还分什么姑娘家家呢。」 许遵撇开目光,顿了顿,突然道:「或许,兇手意有所指呢。」 太监这种人,只产在宫中。 这件案子,会不会跟宫中有关系呢?许遵突然生出这一股直觉。 第174章 包氏的错处 皇宫内,官家刚看完西北传来的紧急奏报,直接将它丢在地上。 一旁的内侍很少见官家发如此大的火,根本不敢出声。 「都攻占沙洲,到了灵州城下了,居然遇到暴风雪,西夏军掘开黄河大堤,我军在严寒之中被黄河水淹没。」 「现在除了李宪那一队,其他各军都损失惨重,功亏一篑了!」 官家看向内侍,声音幽幽,「你说,是不是那场邪术,改变了我大宋国运?不然怎么会好好的一场仗,打成这个样子呢?」 内侍直接跪下了,「臣并不懂这些。」 官家跌跌撞撞地走出殿外,扶着柱子,看向天边,声音悲怆不已,「二十万将士客死他乡啊!真的是朕的决策有问题吗?」 天空一道闷雷滚过,雨点如银丝一般从屋樑上倒挂下来。 钟大快步入屋,骂了一声娘,边拍身上的雨水,边向许遵禀道:「公子,那几个人都问过了,和包夫人说得一样。五日前,他们一道约了去喝酒,刚过亥时就分开了,此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章远了。」 许遵手上的笔停住,抬头。 「这几人,有无前科?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联合起来撒谎?」许遵问道。 「不会。」钟大越往里走,地板上积下的雨水就越多。 桑云忙将炭盆捧过来,「钟大哥,快烤烤火。」
第200页 「欸,多谢妹子。」钟大边烤衣裳,边继续回道:「咱们兄弟把周围邻居,和认识他们的人,都问个遍了。他们之间感情确实不错,以前,包家穷,家里男人死得早,孤儿寡母的,活得艰难,这几个人家里帮了包家不少。后来,包氏被选中当岐王殿下的奶娘,包家就发达了,立了女户。这个章远呢,也不忘本,因为和岐王一道长大,受了岐王不少恩惠,这些恩惠呢,都分给这几个朋友了。就连这几人娶亲的聘礼,章远都帮衬了不少。」 「看来,包氏没有说谎。」许遵评道。 「而且这个章远啊,人缘儿确实不错,为人极重情义。反而是他的母亲包氏,有了岐王殿下这座靠山,人就变得豪横起来,他娘家的侄子来汴京,欺负了个民女,包氏都能将此事儿压下去。还有,章远媳妇儿的死,很大程度上,是包氏自己造的孽,挣了那么多钱,却不捨得给儿媳请个好些的稳婆。儿媳难产,她不去请大夫,反而在门外跟稳婆讨价还价的,这事儿,邻居都知道。」钟大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大人,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章远的死,其实跟他本人无关,而是跟他的母亲有关?」桑云道。 「你说得很对,将对包氏的恨意,转移到包氏儿子身上,这样的行兇动机非常隐秘,查案子的人有可能会忽略掉。」许遵说道。 「嘶...但是这个章远吧,也不是那么完美无缺,他好赌。」钟大被火星子烫到手,龇牙咧嘴时,又想到这事儿,「听他的朋友说,以前是不好赌的,好像是丧妻之后,心情不好,偶尔会去赌场赌两把。最近,他去的次数比较勤。」 「赌场查过了吗?」许遵问。 「去过了,赌场的人说,章远是好赌,但赌品不错,从不欠钱,赌桌上,还颇具君子之风。」钟大回道。 「根据章远朋友所说,他心情不好,才去赌场,可他丧妻已经几年了,最近去得频繁了,这是为何?还有,他与朋友分开后,会不会去了赌场?他那天是赢了钱,还是输了钱?若是赢了钱,会不会被人盯上呢?」桑云顺着赌场的这条线索,想出一堆问题。 许遵欣赏地看向她。 「这...」钟大坐不住了,「我这就去查。」 说着,他就要往外沖,桑云站在身后喊:「廊上有蓑衣!」 「你觉得这个案子可能是劫财?」许遵饶有兴致地问她。 桑云摇摇头,「赌场上,我只听过剁手指,还没听过剁那玩意儿的呢。」 许遵面色一僵,无奈写满一张俊脸。 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避讳? 她若总是这般粗陋,将来如何能安顿后宅,当好一个官夫人呢? 桑云并没有留意到许遵脸色的变化,还在思考这条线索,「总之,这是一条线索。反正,我觉得搞明白章远为何最近心情不好,也许这个谜团就能解开一半了。」 「大人,大人,您在想什么?」桑云在他眼前挥挥手。 许遵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涩声道:「待钟大回来,再找章远的朋友或是包氏问一问吧。」 桑云站在门旁,看着外头的雨,嘆了一口气道:「哎,下这么大的雨,可怜钟大哥还要跑来跑去的。」 明知桑云与钟大肯定不能有什么,但他心中还是醋意满满。 「那要不,你也跟着一同去?」 桑云回过头,嗅出空气中的酸味,娇嗔地喊了一声:「大人。」 转眼间,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积水也越来越多,它们汇集到一处,如同溪流一般,全部涌入地下。 张七巧拿了一只木盆,不断将涌入地下的水,装入桶内,再叫人抬上去。 黄明子见她忙得满头大汗,不禁几步上前,夺过她手中的盆,低声道:「雨不停,你不断舀,又有什么用?平日看你很是博学聪明,怎么用这种蠢办法?」 张七巧被他凶了一顿,心情却是愉悦,喘着气问他:「那你说,我们要怎么做?」 「这事不归你管,每年春天都会下几场这样大的雨,总归淹不死人,你快些回屋子里喝茶吧。」黄明子冷冷道,并想将她赶走。 张七巧试着邀请他,「不如,黄仵作与我一道去屋子里喝茶?」 黄明子根本不理她,转身打算回验尸房。 张七巧在后边追着喊:「你又不是犯人,总在牢里做什么?这里这样阴冷潮湿,你会生病的。」 「哎?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你的,你不要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嘛,你...啊!嘶——」张七巧吃痛,抬起脚,身子靠到墙上。 黄明子转身,又是几步到她跟前,原是雨水浑浊,她没留意,踩着了钉子。 「跟我来。」他面无表情地朝她道。 第175章 小人王四六 验尸房内。 张七巧很不在意地往验尸台子上一坐,翘起脚,看着黄明子蹲下身,替她拔了钉子。 「一会儿我要给你烙伤口了,很疼,你忍着。伤口不处理,会得破伤风。」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起伏,但张七巧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关心的意味。 「嗯。」张七巧乖巧地应了一声。 黄明子起身,点燃火摺子,再将一把匕首置于火上烧红。 张七巧看着烧红的匕首,有些害怕蜷缩起身子,黄明子见况,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儿,从中倒出一颗香糖果子,递给她。
第201页 她同他一道喝酒的那个夜里,她吃过这种果子,这次的,和上次的味道不太一样。这次的,似乎是用杏片与梅子姜混在一起制成,酸甜可口,又能提神。 张七巧还在回味刚刚咽下去的味道,黄明子已经将匕首的宽面烙在了她的脚心上。 「啊!」张七巧疼得浑身冒冷汗,几欲昏死过去。 一阵烧焦的气味和烟子充满整个验尸房,黄明子又往她口中塞了一颗香糖果子,「别叫了,好了。」 他转身,又从一口箱子里找出纱布,为张七巧将伤口包扎好。 「伤口不能碰水,纱布过三天再拆。」黄明子去角落,拿过来一把伞,递给她道:「你来撑伞,我背你,送你上去。」 不等张七巧反应,伞已经被塞到了她手中,他人已经背对着她蹲下了。 张七巧没有犹豫,瘦小的身体伏在他宽阔的背上,一手圈住他的脖颈,一手撑伞。 黄明子走得极稳,一步步背着她走出地下室。 雨落在伞布上,发出「砰砰飒飒」的声响。 张七巧突然眷念起这短暂的一刻,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哥哥也是这样背着自己,走过每一个下大雨的天气的。 「到了。」黄明子将她放下。 桑云看到张七巧的一只脚被纱布裹着,忙过来搀扶她,「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踩钉子了,黄仵作帮我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张七巧低声道。 她回过头看他,见他站在廊下,没有要跟进来,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云娘,屋内有热茶不?」张七巧问道。 「茶?你要喝茶?我这就去烧水。」桑云把张七巧搀进屋后,将她收了的伞又撑起来,跑了出去。 「进来一起吧。」张七巧向他招手,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许遵,「许大人,可以吗?」 许遵放下书卷,微微点头。 黄明子没有说话,到底是抬脚,迈入了屋内。 许遵见了此情景,心中还有些称奇。黄明子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今日居然肯听她的话。 这一间办事处是许遵自个儿辟出来的地儿,与其他官吏办事的地方隔开,小而雅致。 不多久,桑云提着一壶热水进来,张罗着要给大家泡茶。 「你会吗?」许遵唇角带笑。 「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大人就会小瞧我。」桑云佯装生气。 「云娘,这泡茶的本事,可不是看一看就能学会的,要不...还是我来吧?」张七巧在一旁道。 「不!我来!」桑云偏要逞强。 只见桑云装模作样地将茶饼碾碎了,倒入茶碗中,再拿沸水沖泡,最后拿茶筅搅拌几下,就算泡完了一碗茶。 「大人先喝。」桑云端过去,因走得急了,还差些洒到许遵身上。 许遵看着面前这一碗浑浊的茶水,十分嫌弃,他从小到大,从未喝过泡得如此敷衍的茶水。 这般粗陋,要做好一个官夫人,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呀,偏偏此人没有一点自觉性。 张七巧和黄明子倒没那么讲究,虽说能看出桑云点茶的技艺十分拙劣,但还是捧着茶碗,将茶喝了。 外头下着雨,气温骤降。屋里的人因着这一碗碗的茶水,气氛逐渐升温。 过了会儿,钟大回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脱下蓑衣,就开口道:「公子,桑姑娘真乃神人也。我们去了赌场,大白天的,有个小子,见着我们就跑。我们追上他,发现他身上藏着不少财宝,他不打自招,说这些财宝都是章远的。」 许遵抬眼,与桑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两人皆有些诧异,因为二人都不觉得这案子能有这么简单。 钟大喘着粗气,将蓑衣脱下,接着道:「不过这些东西,他说他是偷的,他可没杀人。」 「钟大哥,你就不能一次性将话说完嘛。」桑云刚站起身,又坐下来。 「不对。」许遵眼眸一暗,「我们发出公告,让人过来验尸,只说了尸体的特徵,可并未说死的是谁。他是怎么知道章远死了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察出了不对。 「就知道这小子不对劲儿,别的兄弟还在问话呢,我先把他带回来了,公子现在要审么?」钟大道。 「将他带去堂上。」许遵说着,就要去戴官帽。 一刻之后,许遵坐在大堂之上,偷东西的年轻男子被押了进来,他浑身哆哆嗦嗦,看了许遵一眼后,忙伏在地上,不停说着自己有罪。 不等许遵说话,男子自顾自开口:「小人王四六,家住布衣巷,上有老,下有小,小人自己又有病,没体力去做活儿,这才想偷点东西,换些钱生活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换成钱呢,就被捕头大哥抓了。小人愿意将东西全部上交,请大人能体谅小人的难处,少打几板子。」 屏风之后,桑云忍不住与张七巧嘀咕:「这人认罪认得这么熟练,是个惯犯啊。」 堂上。 许遵一拍惊堂木,「王四六,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章远已死的?」 「我是如何知道章远已死的?我不知道呀。」王四六嘴快道。 「王四六,你想好了再说,否则就不是几板子的事了。」许遵再拍惊堂木,以壮官威。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哦哦,我想起来了,是因为他每天都去赌场。但好几天没去了,你们不是发了个公告吗?我看着挺像他的,估摸着,他应该是死了。对,就是这样。」王四六说道。
第202页 许遵正颜厉色道:「王四六,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来人!」 「大人,等等!我想起来了,真的想起来了!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王四六说道。 第176章 目击者说 「这...我...」王四六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偷偷瞄了许遵几眼。 「为何吞吞吐吐?」许遵皱眉。 「大人,这堂上的人太多了,我们能私底下说吗?」王四六轻声问道。 「你在跟本官讨价还价?」许遵一拍惊堂木,「来人!」 「不不不,我说,我说。」王四六看见欲冲上来的衙役,忙摆出求饶的姿态,苦着脸说道:「其实大人吶,我也是怕惹祸上身吶。我其实,其实,看见了兇手,但我哪敢说啊。」 「你看见了兇手?」许遵眼眸一眯。 「对,那日,我其实,其实就是知道章远这小子有钱,想跟着他,偷点东西的。他那天带了好多值钱东西,我以为他要赌呢,结果他却是带这些东西去见一个人的。他和朋友喝完酒后,就转身进了隔壁巷子,我看到一个身材特别高大的男人在那儿等着。他们俩说了几句话,我也没听清,反正看见章远把东西给了男人。但男人却拿一块帕子将他捂晕,拖进巷子深处。」 「我当时害怕得要死,想要去报官来着。但是,但是...我看到地上散落的财物。就,就动了心思,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拿了财物,然后就走人了。这不,东西还没换成钱呢,你们就来了。」王四六十分痛心地说。 「这个身材特别高大的男人,你看到脸了吗?」许遵问。 王四六露出惊恐的神情,不断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看到地上的影子,听到一些声音而已。」 「大人吶,我这次说的可都是实话呀,您得信我。我平日里虽然爱小偷小摸的,但伤天害理的事可不敢做,这会遭报应的!」 许遵懒得理他,转而看向一边记录的小吏,见他放下笔,开口道:「来人,带王四六去画押。」 过了会儿,许遵走下堂,桑云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大人,我刚刚想到一种可能。」 「说。」许遵看了她一眼。 「这个王四六虽然不着调,但最后说的,可能是真的。之前,我们推断过,章远为人诚恳善良。但他母亲包氏却刻薄嚣张,有没有可能,章远在为他母亲的过错私下赎罪呢?」 「他媳妇儿娘家总有人吧,还有被他表兄弟欺侮的良家女子,这些帐要算在谁的身上?」桑云大胆推测兇手的行兇动机道。 「云娘说得是,只是如此说来,这章远也太惨了,替母赎罪,连命也搭上了吗?」张七巧在旁感慨。 「钟大。」许遵唤他上前。 「你带人去查一下,那个曾经被章远表兄欺侮的女子,还有他媳妇儿娘家,有没有身材高大的男人,有的话,带回来,叫王四六辨识声音。」许遵吩咐道。 「是,我即刻去办。」钟大领命。 翌日。 张七巧坐在案桌旁,翻看陈年的案宗,却总是静不下心,眉心直跳。 许遵下朝,将张七巧单独唤至一旁,告诉了她一个,叫她又喜又忧的事情——宋军大败,班师回京。 「从西北到汴京,最多一个月。四军伤亡惨重,李宪,也就是你哥哥在的那一队完好无损,并且还侵吞了兰州。这一仗总得来说,是败了,但是你哥哥,还算是有功。」许遵将战报分析给她听。 张七巧顿时紧张起来,「那,那我...我哥哥和我长得很像,他若是见了官家,恐怕我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一定是瞒不住的,我提前告诉你,也是叫你有个心理准备。」许遵面无表情地说。 「许,许大人,我会死吗?」张七巧见多命案,对失去生命这件事产生的恐惧,一日多过一日。 许遵看着她担惊受怕的样子,到底心软,「不会。我大宋开国以来,不杀文官,至多流放。」 「流放?会流放到哪里?我听说两广地区,十分穷困落后。」张七巧声音渐低,语气里满是失落,仿佛已经预知了自己的下场。 「或许是海南呢?那里更加蛮荒。」许遵接她的话道。 「啊?」张七巧面露绝望,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海南岛上,一身学识,却无用武之地。因为不适应当地环境,身患疾病,在孤苦无依中死去。 许遵见她惶恐不已,最终还是指点她道:「还记得我从前同你说的话吗?公主是个很关键的人物。官家还活着的妹妹,就两位,官家很是宠爱。若能求得公主的原谅,你的下场,会比你预想的乐观很多。」 许遵是在「五行杀人案」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王诜犯下滔天大罪,却因公主的庇护,而免于责罚。若是卫国长公主也能原谅张七巧,且袒护于她,那么她应当也能逃过一难。 不过,卫国长公主和宝安公主可不是一个性子,能不能达成目的,谁都说不好。 张七巧回到桌子前,面对一桌子的案宗,更加无心去看。甚至于,她精神恍惚,旁人说话,也根本听不进去。 就这样,一刻又一刻,惶惶不可终日。 雨停之后,钟大就带回来四个男人,各个人高马大。 他从牢中将王四六提上来,去辨别男人们的声音。一开始,王四六死活不愿意,说害怕被报復,不如一头撞死在牢里,至少死法自己能做主。
第203页 最后,还是钟大给四个男人的眼睛上都蒙了一层布,王四六才肯去辨认。 男人们依照钟大的要求,开口说同一句话,王四六一一听过去,不断摇头。 「都不是?你可听仔细了!」钟大很是窝火,大下雨天的,他找这些人,费了一番功夫,要是一个都不是,岂不是白忙活? 「大,大哥,我是做那行的...听觉比一般人灵敏,真的不是。」王四六讨好似地回道。 「就你?还听感灵敏?真灵敏,你听不出来那男人和章远说了啥?」钟大十分恼火,总感觉自己被这个王四六耍了,扬起手来,恨不能揍他一顿。 「哎哟,大哥饶命,大哥饶命,我发誓,我对天发誓,真的一个都不是。」王四六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好像钟大已经怎么他了似的。 钟大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没忍住,朝他吐了一口唾沫,转而去回禀许遵。 第177章 就是他 许遵听了钟大的回禀,倒不意外。 案子若真有这么简单,他才觉得怪了。 「现在雨停了,带上王四六,我们一道去布衣巷,找一找现场的线索。」许遵说道。 「是。」钟大应道。 布衣巷,其实不是单指一条巷子,而是四五条巷子的总称。这些纵横交错的巷子里,住着上百户老百姓,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王四六和章远的老家,都在这一片儿。 到了这里,王四六熟门熟路,很快便找到了地方,「吶,就是这里。」 他指的巷子,非常靠里,没什么阳光,纵然在白天,也显得阴暗。若是夜里,没有火烛照亮,就更是看不清。 许遵将整条巷子走了一遍,发现巷子的尽头是一条狭窄的河道,河面上不能通船。若王四六没有撒谎,他真看见了一个男人将章远拖走。两人不可能经由河道离开,那么,只能是那人将章远拖进巷子里的某处杀害。 「这条巷子里住的人最少,挨家挨户敲门问问。」许遵吩咐道。 「是。」捕快们领命。 巷子里一共住了十四户,都是底层百姓。大白天的,家里的男人都要外出做活儿。故而开门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带孩子的妇人,只有一家除外。 捕快敲了好几下门,才有人过来开门,来人是一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他看见公差,整个人显得很警惕。 「这个人见过吗?」一捕快手拿章远的画像,问他。 男人认真看了两眼,摆摆手,「不认识。」 「六日前的晚上,亥时过后,听到巷子里传来什么动静吗?」捕快又问。 「不知道,我们早就睡下了。」男人回道。 「谁啊?」一名女人的声音,在男人背后响起。 男人转身,对着女人的声音明显温柔许多,「几名差爷,来查案的。」 女人没有再说话,捕快探头往门缝里看了几眼,男人转过身,似乎很忌讳捕快的行为,忙关上门。 「头儿,这家好奇怪,大家都外出做活儿,这对夫妇不知在家干什么。还有,这男的身材矮小,长得又普通,看着也不像有钱的,但是媳妇儿倒挺漂亮。」捕快向钟大禀道。 「哦?」钟大也生出些许好奇。 王四六拉了拉钟大的袖子,表情作怪。 「你说什么?」钟大皱眉。 「就是他,刚才那个男的,就是他。」王四六直往钟大身后躲,神情中全是害怕。 钟大愣了一愣后,才反应过来,一招手,「兄弟们,上!」 一行人踹开男人家大门,却发现院子里根本没人,几个房间里也空无人影。 「他爷爷的,又是个练家子啊!」钟大骂了一句,已经认定男人是带着自己媳妇儿,越墙而逃,正要和兄弟们追上去—— 「等等!」许遵走进来,看到院子中的轮椅,问捕快道:「你刚刚看见那女人时,她是不是坐在轮椅上?」 捕快挠挠头,「好像是坐着的,是不是轮椅,我就没看清了。」 「你小子光顾着看美人了吧。」钟大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他们应该就在院子里,找一找能藏人的地方,或者看看有没有密道。」许遵说道。 一行人立刻翻找起来,果真,他们在柴房找到柴堆之下的密道入口。 几人拔剑,一道翻身下去,不多久后,几人原路返回。 「大人,密道的尽头是另一条巷子,但那条巷子没人住,巷子通向大街,我们应该是追丢了,请大人责罚。」捕快们很是自责。 许遵沉默半晌,打算回院子里查找线索。 这时,王四六哆嗦着身子,一直抱怨:「这可怎么好啊,他们看见我了,我完了,我完了。」 追丢了人,大家心情都不好,钟大尤是。 他直接把剑横在王四六脖子上,「你再废话一句,老子现在就成全你。」 王四六这才老实下来。 许遵边走,边问踢门的捕快,「那名男子到底有多矮?」 捕快比划着名自己的胸口,「大概这么高,可能都不到七尺。」 「你不是说他很高大吗?」钟大怒视着王四六,问道。 「是真的很高大,没错啊。」王四六哭丧着脸道。 「我记得,六日前的晚上,没什么月光。你既看到影子,应当是有人举着火把,或是提着灯笼。光源离人有一段距离时,人的身影会被拉长。」许遵缓缓而道,突然停住脚步,「现场不止两个人。」
第204页 「如此看来,这对夫妇真的很可疑。」许遵眼眸微眯。 「公子,肯定就是他们杀的人,不然跑什么?做贼心虚嘛,就跟这小子一样一样的。」钟大瞪着王四六道。 王四六缩了缩脖子,走着走着,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许,许大人,钟,钟大哥,那个,好像不是光线的问题,是真的很高大,我们这一行,不光听觉比旁人强,眼神儿也好使的。」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钟大听到他说话就来气,转而望向许遵道:「公子,你别理他,一个毛贼的话,不能都信。」 「但也不能不信啊。」许遵看着王四六,皱眉道。 一行人回到院子里。 周围的邻居听到动静,都跑出来看热闹,一位老妇人对着许遵道:「大人,这家有问题,是不是?我就知道。」 「阿婆何出此言?」许遵问。 老妇人撇撇嘴,不屑道:「这家主人姓王,我们叫他王二,因为长得矮,家里又穷,一直讨不上媳妇儿。两年前,他突然带了个女人回来,哦哟,怪漂亮的,但是个瘸子。我们当时都在说,估计是外乡的,从哪个勾栏瓦舍逃出来,或者大户人家被撵出门的小妾吧。」 「这倒没什么,但这女人高傲得很,我们和她打招唿,理都不理我们的。过了一年,王二又带回来一个女人,也很漂亮,三个人整日神神秘秘的,钻屋子里不知道做什么。最主要是,自从有了这俩女人,王二都不出门找活儿做了,也不知道靠什么营生,这不奇怪吗?」 第178章 画了一夜的画像 「两个女人?」许遵眉头紧拧。 「是啊,大人,这俩女人一定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一男子扛着锄头回来,瞧见热闹,听了几句,便也插了一嘴。 其他邻居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全是说这两个女人如何如何不好。 钟大直接走过去,把大门一关,将所有的闲言杂语隔绝在外。 「这帮子人,嫉妒两个字就快写脸上了。」 「就是,肯定是嫉妒人家王二,能左拥右抱两个美人儿,他们的婆娘,又老又丑。」王四六附和道。 「这里哪轮到你说话的份儿,滚一边去。」钟大斥了他一声。 许遵重新看了院子一眼,吩咐手下道:「仔细搜一搜,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章远是被利器刺破肺部,一击毙命。他若是死在这个院子里,看能不能找到那把利器。」 「是。」捕快们应了一声,便各自行动去了。 不一会儿,钟大捏了两支钗出来,「公子,翻找半天,在一匣子里找到这个。我瞧着,和上次于太医给我的很像啊。」 许遵拿过来看了两眼,认出这两支钗是宫中手艺,且与上次宝安公主赐给于太医的,是同一批。 「这两个女人怎么会有宫里的东西?难不成真是宫里出来的?」许遵眼眸一紧。 前两年,宫里确实放出来一批到了年岁的宫女。不过,宫里出来的人,纵然岁数大了,长相气质都是不错的,加上在宫里这么久,都积累了不少钱财,至少能寻个平头百姓嫁了,或是嫁与读书人做妾,有头脸的,做正妻都成。这两个宫女怎么会甘心委身于王二呢? 「钟大,你拿着我的牌子,去宫里造册司查一查前两年放出宫的宫女里,有没有腿脚不便的,若是有,问清楚受伤的原因。还有这钗,同一批的首饰,宫里都会有记录,看看官家都赏给了哪些贵人,哪些贵人又拿了它来赏下人。」许遵对钟大说。 「是,属下即刻去办。」钟大拱手道。 「等等,叫城门留意一个矮个子男人和瘸腿女人,防止他们跑出城。」许遵又道。 「是!」钟大应道。 又过了一会儿,捕快们出来禀报:「禀大人,几间屋子搜遍了,没有发现任何利器。」 「任何利器都没有?那他们平日里是如何生活的?不砍柴,或是切菜做饭吗?」许遵一语道破玄机。 越干净,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大人,巷子尽头是条河道,会不会兇器被扔在那里?」一名捕快问。 许遵想起那条河,既浅又窄,而且是一条死河,若兇器真被丢在那儿了,兴许是能找回来的。 「带两个人去找。」许遵道。 「是。」捕快回道。 一行人从天亮忙到天黑,虽然家中并没有翻出比钗更有价值的东西。但三名下河的捕快却是没有白忙活,果真从河道里捞出一把匕首。 火把之下,许遵看到屋子的角落有一罈子米酒,他直接砸了酒罐,将匕首浸在酒中,过了一会儿,匕首的一端变成鲜红色。 「血,有血!」捕快激动地指着匕首道。 许遵将匕首递给下属,说道:「你们今日辛苦了,一会儿回大理寺,叫桑姑娘给你们煮姜茶,大傢伙儿都喝些,千万别着凉了。另外,大家都有赏。」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捕快们更激动了。 大家似乎都发现,自从许大人和桑姑娘好了之后,许大人的性子变得愈来愈体贴了。 他们又不禁在内心感激起桑云,若不是她的感化,哪里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一行人回到大理寺,各个累得人仰马翻的。桑云早就得了消息,煮好了姜茶,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自然也忘不了许大人的。
第205页 她还偷偷往许大人的碗中放了颗蜜枣,去中和姜茶的辛辣。 「大人,我刚听他们说,兇器找到了?」 「是。」许遵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姜茶,眉头舒展。 「这次的案子,似乎破得很快。」桑云说道。 「人已经跑了,要先把人追回来,再看看明天钟大去宫里查的结果,才能下结论。」许遵谨慎道。 喝完姜茶,许遵让其他捕快们先回去歇息,只留下了今日敲门的人,按照他所描绘的,画出了那矮个子男人与说话女人的样子。 「这俩人是一对吗?看起来并不般配。」桑云歪过头,好奇地说道。 许遵看了画像几眼,突然将笔递给了桑云,「我教过你的画画技巧,还记得吗?」 「大人,您就教过我一次。」桑云一脸懵。 「那也够了。」许遵又从笔架上拿起另外一支笔,「画师已经回去歇着了,但画像需要多画几张出来,明日捕快们拿着画像,好去抓人。时间拖得越久,他们逃脱的概率就越大。」 「那我试试。」桑云听了,忙坐下,照着已有的一张,开始依葫芦画瓢。 她画得极慢,许遵画完两张,她才勉强完成一张。 「大人,您看我这张能用不?」桑云将画好的,拿到许遵眼皮子底下。 许遵抬眼,只说了四个字:「差强人意。」 「那就是能用!」桑云听到这样的反馈,不觉得被打击到积极性。反而很高兴,又低着头,开始画下一张。 许遵看了她的侧脸一眼,唇角勾起淡淡的微笑。 翌日,一大清早。 第一个来上衙的小吏,看见隔壁屋子亮着灯火,悄悄推门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小吏差点惊掉下巴。 他后退几步,磕到门槛,发出不小的动静,惊醒了趴在桌上的许遵与桑云二人。 「许,许大人,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小吏捂住眼睛,慌张道。 许遵定了定神,看了身旁的桑云一眼,顿时反应过来。 「我与桑捕快画了一夜的画像,你过来,将这些画像给捕快们送去,命他们前去抓人。」许遵开口,声音一本正经。 「是,是。」小吏低着头走过来,颤颤巍巍地接过画像,又一熘烟离开。 许遵转过头,看到桑云红着脸,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好像他把她怎么了,两个人真的昨夜发生了什么似的。 第179章 指向王府 「昨夜,我们...」桑云话说一半,见许遵的手臂还靠着自己。顿时局促不安起来,掉过脸不行,转过来又不好意思。 许遵似乎想到了什么,昨儿夜里,他们俩连画了好几个时辰的画,最后都困极了,便想着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 期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越睡越靠近,胳膊靠着胳膊,腿靠着腿,落入旁人眼中,确实容易引起一些别样的猜想。 他顿时离桑云远了些,仿佛水火不相容一般。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去洗漱,整理仪容。一个说要帮母亲生病,请了假的阿岳打扫,一个则吩咐手下全城搜查。 如此,过了一个上午,钟大带着消息回来。 「公子,这支钗上有大线索。这是宫里匠人两年前做的样式了,一共做了十来支,分别被官家赐了两位长公主,皇后娘娘,和两位王妃。」 「这些钗,宫中贵人嫌其样式轻浮,都用来赏给下人了。两位长公主分别赐与于太医、身边得力女使,皇后娘娘赐与低等嫔妃,都查到了相关下落,就差两位王妃了。」 「属下是特意回来请示,去两位王爷府上拜访的。」 听到此,许遵很快联想到一件事儿。 两年前,吴荣王赵颢所居住的宅子失火,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当时身为王爷正妻的王妃冯氏,听说了失火的事情,就派遣两名女使去探视赵颢。但赵颢极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两人已经分居数年。故而连带着看见妻子的女使,也十分不痛快,怀疑这场火就是王妃叫人放的,目的是为了杀死自己。 当时,两名女使被拘拿,受到严刑拷打,证实是王妃授意纵火。 这件事闹得非常大,太后十分愤怒,要将王妃赐死。但官家认为弟弟与弟媳两口子原本就不和睦,这里头怕是有误会,再加上弟媳乃世家女,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所以重新命皇城司审理此案,查明果真是诬告。但太后仍旧不依不饶,认为是冯氏诅咒儿子,这才造成居所失火。 最后,惶惶不可终日的冯氏,自请住入瑶华宫,出家为道。 当初被屈打成招的两名女使,亦被赶出王府,不知去向。 死者章远的母亲包氏,便是赵颢的乳母。王二又莫名捡回两名漂亮女人同吃同住。这一切的时间,都发生在两年前,巧了不是? 「去吴荣王府。」许遵沉声道。 到了王府,门房说王爷去了宫中,探视大娘娘,还要留在宫中用午饭,下午才会回来。许遵便带钟大去封丘大街附近的馆子先用饭,等到了时辰,又站在了王府门前等待,直至看到王爷的马车驶来。 吴荣王赵颢,长了一张与官家三四分相似的面孔。只是,官家气度更加沉稳威严,而吴荣王则显得倨傲,年轻气盛。 他看见许遵,微微惊讶,「许大人何故在此?」
第206页 「特来查案。」许遵拱手作揖。 「哦?什么案子,需要我帮忙吗?」赵颢倒是十分热情。 许遵将案情经过大致与赵颢说了一番,提到死者章远,赵颢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伤感的神情,「怎么会是他?小时候,我们还一道蹴鞠、捶丸,他的水平比我高,但总让着我。他的字,都是我教他认的。那时候母后管得严,我偷偷跑去玩,他学着我的字,帮我做功课,替我背了不少事情,被戳穿后,还挨过打。」 「许大人,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抓住兇手。」赵颢真诚地望向许遵。 「这是我大理寺职责所在。」许遵淡淡道。 而当提到冯氏时,赵颢随即露出厌恶的神情,语气与刚刚的热情真挚判若两人,「冯氏已被废为庶人,常年在瑶华宫中修行。你们若是觉得这个案子,同她有关,就去问她吧。」 「王爷,不知昔日冯氏身边的僕人是否...」 许遵的话还未说完,赵颢就直接打断道:「她身边的僕人都已遣散,没人在王府,所以我说,许大人来错地方了。」 赵颢拂袖,就要进去王府,许遵将他拦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王爷,您和您的乳母包氏,现在关系如何?」 「许大人这是何意?」赵颢有些不满,亦有些不解。 「还请王爷告知。」许遵拱手道。 「乳娘自小伴我长大,与我一处的日子,比母后还多。我少时感染过一次严重的风寒,是她彻夜不眠照顾我,导致自己也染上了风寒,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好。她现在住在布衣巷,我不方便去那里看她。不过她以前时常带着章远来王府看我,给我做我喜欢吃的菜糰子,那东西,宫中、王府里可没有。每次我吃得开心了,都会叫人备下一些财帛给她,她也总是千恩万谢的。」赵颢回忆起与包氏相处的日子,面露温柔神色。 许遵作揖,「多谢王爷配合许某查案。」 「无妨,许大人要进来喝杯茶再走吗?」赵颢邀他道。 「多谢王爷的好意,只是许某还有案子要查,改日再来拜访王爷。」许遵道。 「也好。」赵颢点点头,随后迈入王府。 钟大看着赵颢的身影消失在王府前,小声嘀咕道:「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吴荣王殿下对乳母同乳兄都这么好,怎么就单单对自己的结髮妻子那样心狠呢?」 许遵摇摇头,「性情中人多是这样,又或者,冯氏真的做了什么事情惹到他了,也说不好。」 两人向前走了一段路。 「公子,咱们接下来去哪儿?进宫吗?」钟大主动问。 「是,你先回一趟大理寺,将云娘叫上。冯氏虽废为庶人,但身份特殊,我不方便单独与她一室。」许遵道。 「是。」钟大先是应下,后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意,「公子,你如今对桑姑娘的称唿真是越发亲密了,属下还是头一次听公子这样称唿呢,是因为昨儿夜里公子同桑姑娘...」 许遵瞪了钟大一眼,吓得钟大不敢再说下去。 「姑娘家的名节重要,莫要胡说。」 第180章 当年事 瑶华宫地处偏僻,许遵一行人走了好久,才走到目的地。 到了宫门口,许遵出示腰牌,看守的护卫让开一条道。 「冯氏住主殿,你进去吧,我在门外等你。」许遵对桑云说道。 「是。」桑云应道。 瑶华宫内破败不堪,纵然是主殿,也是年久失修。万物生长的季节里,这里却处处瀰漫着腐朽的气息。 桑云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主殿的大门。 一身形削瘦的女子,正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对着面前的真人画像三跪九叩,口中还念念有词,但香炉中的香,却是熄灭的状态。 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见着桑云,有些惊慌。 桑云与她对视,女子是标准的江南美人,瓜子脸,柳叶眉,气质温婉,身着一件青色道袍。桑云都在内心替她惋惜了,这样的美人,却不被自己的丈夫所爱,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王妃娘娘,我是大理寺女捕快桑云,有一个案子,需要找你问一些情况。」桑云拿出腰牌,自报家门。 「女捕快?」冯氏看着腰牌,微微露出惊讶之意,她被关在这儿,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消息,顿了顿,又自嘲地苦笑道:「我哪里还算王妃,桑姑娘称唿我的名字冯莲即可。」 「好,我称唿您为冯娘子,可好?」桑云见地上还算干净,便盘腿坐下,与冯莲面对面,将来这里的本意叙述了一遍。 听到章远之死,冯莲露出遗憾的神情,而听到包氏的名字,冯莲的眼神显露出复杂来。 而这一切,都逃不过桑云的眼睛。 「冯娘子,包氏和您有过冲突吗?」她问道。 冯莲目光里闪过一丝隐痛,「是,她...惯不喜欢我。她同王爷关系亲近,我曾规劝王爷,应当多进宫陪伴大娘娘,而非同乳母过分亲近。而且我也曾听闻,包氏的亲戚借着王爷的名头,在外兴风作浪,我将这些都告诉了王爷,可是王爷却不以为意。包氏觉得我多管闲事,便处处针对起我来。」 听到这里,桑云都不免为冯莲叫屈。 堂堂王妃,一心一意为丈夫着想,却不被接纳,反而被一个下人针对。 「您是王妃,居然被一个下人拿捏吗?」
第207页 「王爷少时曾感染过一场很严重的风寒,当时是她日夜不休地照顾他。所以王爷对她的信任程度,远超过我。有一次,包氏对我大不敬,我欲责罚她,却被王爷拦下。我坚持责罚包氏,虽然成功了,却也引起王爷对我的厌恶。包氏被赶出王府,却时常回来看望王爷,每次都来大吃大喝,还要带走许多财帛,我奉劝王爷这样做,会宠坏她,王爷却骂我多管闲事,我...」冯莲提起往事,神色悲伤,好像无论过了多久,或是在神仙真人面前跪多久,都无法淡忘这样的伤害。 「您和王爷感情破裂,就是因为包氏的挑唆吗?」桑云又问。 「是,也不是。」冯莲闭上眼睛,觉得谈起这个话题,分外痛苦,却还是忍着,缓缓而道:「王爷嫌我性子过于沉静,闺房之中又过于守旧,没有一丝情趣。但起初,他还是尊重我的。只是,当我与包氏的不睦传到他耳中时,他便对我反感了起来。后来,王爷的一名妾室,为了争宠,给王爷下了那方面的药,被我发现后,我将此人打了出府,包氏得知此事后,在王爷面前挑拨,才让王爷彻底厌弃了我。」 桑云听着听着,就握紧了拳头。 包氏真是过分,这个王爷也真是不分青红皂白。 「冯娘子,当初的那起纵火案,您身边的两名女使,被赶出了王府,您可知她二人的下落?」桑云开始切入案情的正题。 「你是说,亦巧和亦柔?」冯莲回忆道:「当初,她二人是被屈打成招的,我不怪她们。听说,亦巧的腿被打折了,亦柔也差点丢了半条命。」 腿被打折? 桑云脑中多出一种猜想,「冯娘子,您这两位女使,是否对您十分忠心?」 冯莲点头,「都是从小跟着我的,算是我的心腹。她们见我委屈,十分看不惯包氏,亦巧甚至屡次顶撞她。」 桑云算是已经半确认了一些事情,她沉默地望着神仙真人的画像,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世上的因果,皆因人的爱恨情仇而起。只是,不知道这件事,神仙他老人家会如何看待。 「桑姑娘,是不是...她们...」冯莲似乎也猜到了什么,唿吸急促起来。 「她们应该从未背叛过冯娘子您,可能...」桑云止住话语,她突然想起许大人的话,在案情尚未水落石出以前,不可以与任何人说太多细节。 「冯娘子,今日的问话到此结束了,多谢您如实相告。」桑云站起身,向冯莲行礼。 「桑姑娘不必客气。」冯莲见她要离开,突然唤住她道:「桑姑娘,若是...若是有亦巧和亦柔的下落,望桑姑娘可以告知我一下。」 「一定。」桑云郑重道。 城门口。 要出城的百姓们正排着长队,等待守卫一一对照画像放行。 一身材高大,被黑袍笼罩全身的男人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轮到他时,他低下头,咳嗽两声,捂着嘴道:「身子抱恙,怕传染给您。」 守卫嫌恶地站远了一些,看了一眼他的脸,又看看画像,抬手道:「放。」 男人正欲缓慢地走出城门,却听身后一声喊:「留步!」 守卫看到原来是大理寺的人,忙弯腰,笑着招唿了一声,「今儿一天过了好几百人,都不似画像上的人。」 阿忠看了守卫一眼,对高大男子道:「你,穿黑衣服的,转过身来。」 男人缓缓转身,微微低着头,还是紧捂着嘴。 「哎哟,哥,他有病,我看了,他跟画上的人不像。再说,他这么高,画上的男人这么矮。」守卫好心地提醒阿忠。 「有病?什么病?把手松开!抬起头来!」阿忠呵道。 男人慢慢松开手,一张鬍子拉碴的脸,展露于阿忠眼前。 阿忠看了几眼,抬手道:「走吧。」 「多谢差爷。」男人微微躬身,转身要走。 走了几步,阿忠突然皱眉,又喊了一声:「等等!」 第181章 重新调查失火案 男人停下脚步。 阿忠走到他面前,紧盯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男人虽鬍子拉碴,但脸上其他部位皮肤却很细腻,甚至眉毛的形状,都像是曾经画过的,如苍翠小山。 这是个女人!阿忠突然反应过来。 「你...」 男人手中攥着的白色粉末,突然洒向空中,迷住周围人的眼睛。 「快追!」阿忠揉着眼睛,命令其他人道。 身后跟着的几个捕快及守卫也纷纷反应过来,朝着男人逃窜的方向追去。男人的步伐很慢,他想要找地方躲。但还没来得及找到,就被大理寺几个捕快直接拿下。 他被押在地上,几个捕快却听到来自两个人吃痛的叫声——分别来自一男一女。 阿忠此刻也跟了过来,将男人身上的黑袍掀开,看到袍子下,一名矮个子男人,脖子上骑着一名腿脚残疾的女人,女人脸上贴着鬍子,正是他刚刚看到的样子。 「这...」围过来的所有人都惊诧不已。 「将人带回大理寺!快去禀报许大人!」阿忠吩咐其他捕快道。 「是。」捕快们应声道。 此时,桑云已经走出瑶华宫,看到许遵背手而立,站在宫墙下等她,见她出来,迎了上去。 「怎么样?」许遵问她。
第208页 桑云边走,边将与冯莲的对话如实告知。 「大人,若是冯莲的话全部属实,她的两名女使是有足够的杀人动机的。章远之死,怕是替母受过。」 许遵缄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人走到宫门外,看到一大理寺捕快正候在那儿,见着二人,忙迎了上去,拱手道:「大人,嫌犯已经被抓捕,正押赴大理寺,等候大人审问。」 「走。」许遵加快步伐。 等回到大理寺,两名嫌犯被押了上堂,许遵刚要就案情发问,没想到堂下跪着的女子就自个儿认了罪。 「民女亦巧,是被废黜的吴荣王王妃冯氏的贴身女使。王妃被诬,关进瑶华宫受罪,我也被赶出王府,流落在外。」 「死者章远,是我亲手所杀。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但他的母亲包氏太该死了。没办法,杀不了包氏,我只能选择杀了包氏唯一的儿子,叫她没人养老送终,落一个悽惨下场。」 「王二乃我官人,当时我被赶出王府,身无分文,又废了一条腿,原本想要一死了之,是王二救了我,陪我治腿,给我吃喝和一个住的地方。我们住在布衣巷,包氏也住在那儿,我亲眼见她大摇大摆,每日吃香的喝辣的。我极想復仇,我官人知道我的故事后,说要帮我。」 「大人,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手策划,也是我动手实施的,官人最多就是知情,还请大人能宽恕他。」亦巧向许遵磕头。 「不不。」在一旁沉默半晌的王二突然抬起头,否认道:「是我选择帮她报仇,人也是我捅死的。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能捅死章远一个大男人呢?真的是我捅死的,杀人偿命,我知道的,要杀就杀我吧。」 「官人!」亦巧还打算说什么,却被堂上,许遵一记惊堂木制止。 「亦巧,你为何要杀章远,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们已从你的旧主口中得知,本官现在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答。」许遵道。 「是,大人且问。」亦巧目光坚定,神色无畏。 「首先,你二人是如何杀害章远的?其次,当初和你一同从王府出来的亦柔去哪里了?布衣巷的人可是见过她与你们同吃同住的。」许遵道。 「章远是自己送上门的,他有一日在布衣巷遇见我,我俩便有了来往。当年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些。他对我的遭遇很同情,说知道母亲做错许多事,想要为母亲弥补过错,便给了我一些财物。往后的日子,他每个月都会来送一些东西。杀他那一日,便是我俩约定的时间,他说他希望我能彻底治好腿,和官人做些营生,忘记过去的仇恨,开始新的生活。」亦巧说到最后,神情有些恍惚。 「其实,杀他的时候,我有过片刻的犹豫。我突然想起以前在王府,我顶撞包氏,被打,还是他替我求的情。」亦巧眉间闪过一丝不忍,「可是,要不是他母亲处心积虑冤枉王妃,王妃怎么会彻底失爱于王爷?落得如此下场?我小时候缺衣少食,被卖进冯家,跟了王妃,才过上了安生日子。」 亦巧闭上眼睛,浑身发抖,「两年前,我们根本没有被屈打成招。不论是我,还是亦柔,我们宁可被打死,都不愿意指认是王妃纵火。我们被打昏,被内知客抓住手,在所谓的口供上按了手印而已。」 「亦柔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当初被打出王府,她已经奄奄一息。一年前,我看到她沿街乞讨,与她相认,将她接入家中。可是她的身子骨太差了,喝多少药都无济于事,已经于一个月前死了。」 「大人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亦巧看向许遵道。 许遵看向一旁记录的小吏,示意他将供词递给亦巧。 亦巧没有犹豫,咬破手指,就要在上头画押,突然想到什么,望向许遵道:「许大人,我听闻大人办案公正,还请大人能为王妃翻案。王妃她真的是冤枉的!若大人能为王妃翻案,还王妃清白,我来生做牛做马,来报大人的恩德!」 说完,她朝着许遵,磕了三个响头。 王二也跟着,伏在地上磕头。 亦巧对旧主的忠诚,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许遵心中亦有波澜,他开口道:「当年,官家已经命皇城司重新调查此案,查明确是诬告。」 「可是官家并没有昭告天下,不是吗?王妃至今还像犯人一样,被关在瑶华宫内。」亦巧说道。 当年之事,许遵倒是知道一些内幕。 吴荣王厌弃王妃,太后亦如此。官家被夹在中间,已是尽力保全王妃性命,但却不能将真相昭告天下,来驳了亲娘与亲兄弟的脸面。 这件案子,人人知道王妃冤枉,可究竟谁是纵火之人,却是无人敢过问。这件案子,只能这么稀里煳涂地翻过篇去。 「大人!」亦巧已是将头磕破,「王妃冤枉啊!还请大人还王妃一个清白!」 许遵坐在堂上,能感受到所有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中的期待,包括屏风后的那道。 按照她的心性,她怕是很希望自己就此应下吧。 但是这个案子牵扯太多,他想翻,却怕有心无力。 他沉默半晌,方才开口:「此案牵连过多,待本官入宫向官家请旨后,再做决定。本官答应你,若是能翻,本官一定尽力而为。」 亦巧面露欣喜,又是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第209页 「只是,亦巧,你虽忠心可嘉,但罔顾人命,是罪无可恕,今日画了押,便是认罪。王二身为共犯,也会随你一同入狱,等待量刑。」许遵严肃道。 「民女认罪。」亦巧咬破手指,直接在供词上画了押。 第182章 太后召见 休息处,许遵刚脱下官帽,桑云便跟上来,「大人,您不知道,您刚刚承诺亦巧的样子简直气宇非凡!大家都夸您呢!要是真能翻案,大家以后走路都将头抬得高高的!」 许遵却没有桑云这般乐观,「此案能不能翻,还得看官家的意思,毕竟,事关皇家体面。」 「可是大人刚刚说话的样子,似乎有七八分把握,我也见过官家,我觉得官家是一位有人情味的好皇上。」桑云仍旧信心满满。 许遵看了她一眼,不忍打击她这股天真的正义感。 「你呀。」他无奈地嘆口气。 「反正无论能不能翻案,我都同大人站在一起,大人进,我就进,大人退,我就退。凡事,咱们尽力了就好,至少,咱们的良心没有受蒙蔽。」桑云乖巧地说道。 「是啊,良心最要紧。」许遵看向桑云的眼光很温柔。 翌日。 下了朝之后,许遵请求单独面圣。 官家允准,一君一臣,在花园相见。 许遵将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一一向官家禀明。最后,提到王妃冯氏的旧仆,请求为她翻案的意愿。 「官家,正是因为当初的案子判得不明不白,才会有今日的兇案发生,这里头的事情,互为因果。」 官家嘆了一口气,令许遵在石凳上坐下,「朕何尝不知道冯氏委屈,但一个是朕的亲娘,一个是朕的亲弟弟,你叫朕要如何做呢?」 「其实,当年皇城司也不过是查明王妃确实是遭诬告,而没有查清案子的真相。若是能将当年纵火之人找出来,既能真正还了王妃清白,也不算让皇家没面子。何况,如果纵火之人还在王府,岂不是让王爷活在危险之中?」许遵说道。 最后一句,令官家神情一顿。 许遵见官家有些触动,更进一步道:「我大宋开国以来,就对故意纵火者严惩,明知律法如此,有人却明知故犯,其心可怖啊。」 「许卿说得有理。」官家点头,却眼眸一沉,话锋一转,「不过朕想知道,你明知翻此案,难于登天,为何还要触这个霉头?」 「因为...」许遵想起桑云明媚娇艷的脸,「良心最重要。」 他直视官家探究的眼神,「臣为了查案,曾令手下女捕快去瑶华宫探视过王妃,据女捕快所说,王妃形容枯藁。官家也为人父,为人子,亦为人兄,王妃也有自己的亲人。他们知道王妃蒙冤,虽别无他法,不能对皇家的判决心生怨恨,但一定是心疼王妃的。」 「女捕快...」官家也想起了桑云那张颇为坚毅的脸,「桑云,是吗?这些话,是她说的吗?许卿你以前,似乎不会如此感情用事。」 「可是臣如今觉得,偶尔感情用事无不可。毕竟,这世上的恩恩怨怨,也不是全能用律法去定义对与错的。桑捕快说官家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好皇上,臣也觉得是,所以才会想着来试一试。」许遵又道。 官家突然闷声一笑,「倒也不必给朕戴高帽,朕准了你便是。不过还是那一点,若是查不出真兇,翻案所牵连出的所有结果,你可要一併承担。」 「是。」许遵应下。 「去吧。自从宋军大败以来,大娘娘一直明里暗里责备着朕当初的决定,说朕过于莽撞。但是朕也觉得,良心很重要。既得了这个皇位,就要为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百姓做一些贡献。只是,战争败了,王安石变法败了,朕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了。许卿啊,朕希望你的这份良心,能成功。」官家的目光中,透着几分亲近与信任。 「臣...万死不辞。」许遵郑重作揖。 他出了花园,还没走几步,就见一太监急急向自己走来,说是大娘娘有请。 许遵蹙眉,他不知道太后为何要召见自己。 等到了慈宁殿,隔着珠帘,许遵听到太后的一声质问,方才反应过来,官家的身边应有太后的眼线。不然自己请求为王妃翻案的消息,不能走漏得这么快。 「听说许大人听了一个贱婢的挑唆,要翻陈年旧案?」太后的语气里,全是不满。 「是。王妃受冤,真正纵火之人还逍遥法外,臣这才想翻案。」许遵拱手道。 「那个贱人就算没有纵火,也日日诅咒我儿,留着她一条性命,让她在神仙真人面前忏悔,已是开恩。」太后对冯氏的厌恶,溢于言表。 许遵微微蹙眉,将刚刚对官家说的话,对着太后又说了一遍。 「大娘娘,难道您真的放心,让一个蓄意纵火之人,还一直埋伏于王爷身边吗?这次是纵火,下次又不知是什么了。」 太后沉默半晌,才道:「官家都应允你了,那你便查吧。只是,案子可以查,但冯氏有罪,不可被赦免。」 许遵眉心紧蹙,他并不想参与皇家的家事,却也无法背着良心,应下太后。 「许大人?」 「臣在。」许遵也并未那愣头青,傻到要同太后讲理,只拱手道:「臣只会查案,至于赦免,那是官家与大娘娘才有的权力。」 「那你便去查吧。」太后对他的回话还算满意,「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给吾查,吾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伤害我儿。」
第210页 许遵再一拱手,「那臣便告退了。」 这一消息传得飞快。 不过是一两日,许遵要为冯氏翻案的消息,便传得满汴京都是。 朝中上下的官员,听到此事,反应分为两拨。 一拨认为许遵极傻,这件事儿吃力不讨好,不说两年前的旧案,证据早被抹光,不一定能查出真兇,就说他应下这事儿,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得罪了大娘娘和王爷。 另一拨则认为,许遵此人,不畏强权,一心只求真相,真乃君子也。连「太后党」司马光都对许遵赞许不已。 而汴京城的一众贵女们,则纷纷芳心暗许,觉得许遵这个人肯为落魄的王妃出头,想必也是个心疼自己娘子的人。于是,她们明里暗里求着自家的父母,透露出欲同许家结亲的意思。 曾经的「克妻族」许大人,莫名其妙迎来了人生第二波桃花浪潮。 第183章 纵火的目的 晚上,许遵难得回家,陪母亲用了顿饭。 纪氏虽嘴上不说,但命人备了许多许遵打小爱吃的菜。不过许遵因为心里装着案子,所以吃什么都显得不香。 「钱大人、孙大人、樊大人,还有周大人,都有意同咱们结亲,你是如何想的?」纪氏冷不丁地问出一句。 「咳咳...」许遵被一块鸭肉呛到,花嬷嬷拍了拍他的肩,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咳。 「我记得,钱大人与孙大人的结亲意愿,不是被咱们婉拒了么?」许遵拿手帕擦嘴道。 「但钱大人家不是还有个小孙女,也及笄了。孙大人家还有个么女,也能说亲了。」纪氏解释道。 「为何突然这般...」 「还不是你向圣上请旨,要还冯氏清白,惹得这些小娘子们对你刮目相看。你看你破案倒是机灵得很,怎么对小娘子的心事,一窍不通呢?」纪氏恨铁不成钢道。 许遵听了自己亲娘的话,有种茅塞顿开之感,他拱手道:「那便请母亲为了推了这些人家罢。」 「你倒是干脆,这些人家,在汴京城,也都算数得上名号的,总是推来推去的,怕是得罪人呢。」纪氏表现得很不情愿。 许遵不懂小娘子的心思,但却很懂母亲的心思,他再拱手道:「上个月的俸禄已经发放,回头给母亲添置几件春衣来。」 纪氏的面色好转,「算你有良心。」 花嬷嬷为许遵端来一碗茶漱口,纪氏看着他,又冷不丁说了一句:「桑姑娘许久不来家里了,何时邀她来坐一坐呢?」 「咳咳...」许遵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了好久才停下来。 「母亲,我难得回来一趟,您这是要呛死我么?」许遵清了清嗓子道。 「瞧你说的,厨房的于娘子新制了一种糕点,怪好吃的,想请她过来尝尝。」纪氏嗔怪了他一句,又道:「怎么说起别的小娘子,你咳嗽,说起桑姑娘,你还是咳嗽呢?桑姑娘...不是你的心头好吗?」 「母亲,你若是想她,等案子办完,我叫她来陪您就是了。」许遵说完,忙起身,好像再不起来,纪氏还有什么令他噎嗓子的话,在排队等着他似的。 眼见他逃也似地离开,纪氏不悦地放下筷子,「天天办案办案,我得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哦。」 花嬷嬷在一旁笑着劝道:「二公子还年轻,这事儿不着急。再说了,夫人若是当了祖母,可不就老了吗?还怎么和那些年轻娘子比美呢?」 「说得也是。」纪氏道。 翌日。 许遵一早便去了皇城司,要翻查当年冯氏纵火一案的卷宗。 皇城司的人直接听命于官家,虽觉得许遵此举实属多管闲事,但他既得了官家的旨意,便也十分配合。 许遵花了半个多时辰,看完卷宗,发现一处疑点:当初王府起火的地儿,并非吴荣王的住所,而是他平日赏玩古董字画的地方。起火时,吴荣王与自己的爱妾,正在房间休息,并没有在起火的地儿。 所以,纵火之人或许并不是冲着杀人的目的去的,倒像是为了毁灭什么,而放古董字画的地方,也一般放着一些书信、密函之类的东西。 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想法:这场火,会不会是吴荣王自己放的?目的是为了摧毁什么东西,又能摆脱自己讨厌的妻子,简直一举两得。 只是,这个想法冒出来时,许遵觉得后背发凉。 许遵找到皇城司当年负责审理此案的指挥使,问他:「当初,王爷的古董字画被烧毁大半,王爷的反应如何?」 「自然是很心痛,不过,王爷觉得,只要没有出人命就是好的,古董字画都是身外之物,毁了就毁了。他很关心府中上下安危,当时,府上的人都称赞王爷仁慈。」指挥者回道。 对所有人都仁慈,唯独对自己的妻子恨之入骨吗?这算哪门子的仁慈?可是这也太说不通了。 许遵向指挥使道别,转身回到大理寺。 他寻了桑云,命她与自己再入瑶华宫一次。 「大人是怀疑...王妃知道王爷的什么把柄,才这么招王爷的恨?当时,王妃派人来关心,王爷觉得王妃是在威胁自己?」桑云听到许遵说出这个猜想时,吓了一跳,但想了想,似乎只有这个猜想,能解释吴荣王非要置自己妻子于死地的动机。 她带着许遵的疑问,再次见了冯莲一面。
第211页 「把柄?」冯莲听到桑云的话,面露不解。 「对,就是比如说...和一些官员来往的信件,甚至于...和别的国家来往的一些信件。」桑云疯狂暗示道。 冯莲睁大眼睛,面露诧异。她诧异的点,并非桑云所传达的猜想过于可怖,而是桑云居然将这些猜想的具体内容,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到底有没有?冯娘子,要是你知道什么的话,一定要说出来,许大人能还你清白,救你出来的!」桑云又道。 「没有。王爷他平日喜欢斗茶赏画,看戏听曲,从不与朝廷官员或是外国使者来往。」冯莲坚定地否认。 「真的?」桑云很是狐疑。 该不会这个冯莲,也同那宝安公主一样。丈夫虐自己千百遍,自己待丈夫如心上人吧。 「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冯莲认真道。 桑云顿时垂头丧气。 冯莲见桑云如此真诚热烈,皆是为自己,不免有些动容,她上前握住桑云的手,轻声道:「王爷他待我不好,但我不能因此就污衊他。如果我这样,同当初的包氏又有何分别呢?」 包氏? 桑云突然想到什么,微微一愣。 「桑姑娘?」冯莲温柔地唤她。 「哎?」桑云回过神来,亦握住冯莲的手,「多谢冯娘子相告。」 「对了,亦巧与亦柔...」桑云神情有些难过,「亦巧确实是杀害章远的兇手,她已经认罪。至于亦柔,她身子不好,已于一个月前死了。」 冯莲松开手,神情哀伤。 「冯娘子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亦巧的吗?虽不能让她与娘子见最后一面,但传句话是能的。」桑云道。 「告诉她,是我拖累了她。我会为她祈福,希望她来生,能过得好。」冯莲轻声道。 第184章 乌鸦的世界 桑云走出瑶华宫,许遵向她投以期许的目光,她却只是摇摇头。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桑云突然道:「吴荣王并无把柄在冯娘子手上,冯娘子是一个品行高洁之人,根本不屑去污衊任何人。」 「好像...吴荣王也并非什么恶人,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过成这样呢?若说没人在里头一直挑拨,我是不信的。」 「你是指...包氏?」许遵顿住脚步。 「大人你知道吗?在乌鸦的世界里,天鹅的白也是有罪的。冯娘子品行高洁,如此,便碍了包氏的眼了。不然她为什么要去挑拨人家俩夫妻呢?」桑云皱眉,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许遵目光深沉,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包氏出身贫寒,丈夫又早逝,她早年是吃过不少苦的。直到被选作吴荣王的乳母,她才算是发达了。 查章远一案时,大家查出,包氏娘家有个侄子,横行霸道,强占民女,事情闹大了,还是借着吴荣王的名头给摆平的。这说明了,包氏的娘家就是一个血窟窿。为了填这个血窟窿,光是吴荣王平日里的赏赐,怕是不够吶。 「或许,不是王爷有什么把柄在冯氏手里,而是包氏有什么把柄,不小心被冯氏知道了呢?」许遵幽幽道。 桑云一愣,与许遵四目相对。 两人在原地站了片刻,桑云转身往回走。许遵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便也没拦着她,而是寻了个僻静地儿等着。 过了会儿,桑云又出来了,目光沮丧,不住摇头,「也没有,冯娘子说,包氏只是为人霸道了些,但并无什么错处。」 许遵微微蹙眉。 两人一道走到宫门外,钟大在马车前等着,看到许遵,忙上前禀道:「公子,章远的母亲包氏来大理寺了,说要感谢大人,还带了好些礼过来。兄弟们要替公子推脱,她还不肯呢,就坐在大理寺门口,说一定要等大人回来。」 许遵与桑云对视,一个目光疑惑,一个目光复杂。 「钟大,你去查一个人。」许遵低声吩咐钟大。 钟大听到吩咐后,直接应道:「公子放心,熟门熟路了。」 待许遵与桑云回到大理寺,果真见到包氏带着两个壮汉,一屁股坐在大理寺门口,身边还摆了整整两口大箱子,箱子上还挂着一块匾,匾上四个字:大德必寿。 见着许遵从马车上下来,包氏立刻迎上前,直接跪下,给他行大礼道:「多谢许大人找到杀我儿的真兇,这些东西,小小敬意,还望许大人不要嫌弃。」 许遵看也不看那两口箱子,冷冷道:「查案乃是我职责所在,夫人过于客气了。」 包氏朝那两名壮汉使了使眼色,两名壮汉就要将箱子往里抬,被门口守着的衙差拦下。 「这两口箱子,从哪儿来的,就抬回哪儿去。」许遵吩咐手下道,随即望向包氏,「夫人,刚好你来,我有些话,正要问你,关于——两年前的王妃纵火一案。」 包氏神色一变,却不得不跟着入内。 许遵将包氏请进屋里,还命人泡茶给她。包氏却坐立不安,似乎有话要说。 「听说,大人要查两年前的案子啊。」最终,她还是选择开了口。 「是啊。」许遵喝了口茶,「当年纵火案发生时,夫人就在现场吧。」 「是,啊不是。」包氏胡乱摇头道,「我当时正睡觉呢,听说走水了,就赶紧起来看看,怕殿下受伤。毕竟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他要是受伤了,我可真心疼吶。」
第212页 「那就请夫人详细说说,关于当年你所看到的经过。」许遵眼眸幽深道。 「当年啊,当年,我就是在睡觉,一听说着火,就赶紧往殿下住的屋子跑,看到殿下安然无恙地站在外头,我这才放心。」包氏提到当年的事情,似乎还心有余悸。 「是往王爷住的屋子跑,还是王爷珍藏古董字画的屋子跑?」许遵问。 包氏一愣,许遵从她眼中看到惊慌。下一刻,她突然咧开嘴笑道:「大人跟我开玩笑呢,当然是殿下住的屋子跑。那些东西值钱,也不比殿下的命值钱吶。」 「你亲眼看到王妃纵火了吗?」许遵又问。 包氏还未从上一个问题中醒过神来,又跌入下一个问题的慌乱里,「我,我没有,但是她的反应那么快,平时她又与殿下不睦,嫉妒殿下宠幸其他女人,却不理她。府上守卫森严,除了她,还能有谁去放火伤害殿下呢?」 「大人,我知道当初是冤枉了她,但是她也不是无辜的。身为一个女人,不好好伺候自己夫君,整日说三道四,管东管西的,一言不合就出口诅咒,这还是冯家的女儿,王爷的正妻...」 「可是着火的是王爷珍藏古董字画的屋子,不是王爷睡觉的屋子,可见纵火之人,并不是想要伤害王爷,更像是要烧毁王爷的财产。」许遵打断她道。 包氏张着嘴,哑口无言。 「夫人,你娘家贫困,丈夫早逝,早年间,一定过得很苦吧。你的娘家不心疼你,一直压榨于你,为何你攀到高枝儿了,还是一如既往对他们付出呢?」许遵淡淡道,像是问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不过,这在包氏听来,却犹如雷动。 「这两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何对冯氏充满恶意,恨不能置于死地。冯氏出身世家大族,又品行高洁,是你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她的光芒,照在你身上,就衬出了你的卑劣。所以你讨厌她。不过,你也只是一直在王爷面前挑拨是非,叫王爷厌弃了她而已。直到,你想偷王爷的东西去变卖,补贴娘家,大概被王妃瞧见了,所以才出此下策。一来,房子都烧了,丢了什么东西,自然也就查不到了。二来,你将纵火的帽子扣在冯氏头上,就能解决这个心腹之患了。」许遵缓缓而道。 「许大人,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包氏怕得浑身颤动,却硬是挺直身子,装作无畏。 许遵摇摇头,「是不是,待会儿就知道了。」 第185章 人人都有各自的苦 「夫人为何不饮茶?这是新出的阳羡茶,夫人不尝尝?」许遵撇了她一眼,缓缓而道。 包氏端起茶碗,手一直颤抖,一个不当心,茶碗掉落在地。 许遵看着地上的碎瓷片,面无表情,只眼神里,透露出对一碗好茶的可惜之情。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直到钟大回来,还带回来一名男子。 男子与包氏对视,开口求救:「姑母,救我!」 包氏看看许遵,又看看钟大,心中七上八下。 「公子,按照您的吩咐,我去了郑娘子家,这厮当街调戏侮辱郑娘子,郑娘子的家人打上门去,愣是被包氏带人摆平了。碍于王爷的面子,郑家人只得作罢,却一直暗暗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住在城西,好大一座宅子,还经营着一家绸缎铺子,平日里唿奴唤婢的,好不痛快。我抓到他时,他又在调戏良家妇女。」 「姑母!救我!我的肩膀都被他打折了快!」男子又是一声求救。 包氏鼓起勇气,面向许遵道:「大人,调戏良家民女这事儿,确实是我内侄做得不对,但此事不归大理寺管吧。」 许遵起身,微微一笑道:「自然。」 他望向男子,缓缓开口:「汴京地价贵,朝中许多刚入京的官员都买不起,只得租房子住,你一个外地人,却能过得这么好。」 包氏还没回话,那男子先开了口,气焰嚣张,「吴荣王殿下赏的,你若不服,去找殿下理论啊!我告诉你,你今日惹了我,待我姑母禀了殿下,有你好果子吃的!」 钟大在旁听不下去了,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敢直接威胁自家公子的呢。于是一出手,将他另一只胳膊也打折。 包氏听到侄子的一声惨叫,正欲理论,被许遵一番话打断:「包氏,殿下给过你金银财宝,却没有给过房子。这些年,你里里外外贴补娘家许多。你娘家从一个贫苦的之户,一跃成了乡里有名的富户。你贴补娘家这么多,哪来的钱给侄子买房呢?」 包氏正欲开口,又被许遵打断:「包氏,你可想仔细了再说。我给你提个醒儿,汴京郊区民房也要一千三百贯钱,你侄子住的这套两进大房子,位于城西,要数万贯。你进出王府几次,王爷又赏给你什么,可都是有记录能查的。」 侄子听了这话,朝姑母道:「姑母,你说呀!你不是说,殿下赏赐给你许多珍宝吗?他就是妒忌你!我听说当朝高官都买不起汴京的房子呢!」 包氏面色难看,看向侄子道:「你少说些话吧。」 许遵嗤声一笑:「你亲儿子死了,你也不过伤心了两天,是因为你这个侄子说要给你养老吧,再有王爷这座大靠山,你觉得你晚年能过得很好。包氏,其实本官认为,比起章远,你这个侄子,倒更像是你亲生的。」
第213页 包氏的脸顿时红一块白一块,眼珠子转了一圈儿,仍旧嘴硬道:「就是殿下给我的!殿下不但给了我许多金银,还有一些首饰和字画,我拿去卖了,给侄子买的房子,如何?大人,你是嫉妒吗?」 听到这话,许遵还未有反应,钟大和门口的两名衙役却笑了。 「你好歹也是在王府待过数年的,不知道我们公子是伯爵府的二公子,又深受官家器重,能嫉妒你?天大的笑话。」钟大嘲讽她道。 许遵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再提醒你一句,王府的帐,一笔一笔,都是可查的。」 包氏没说话。 许遵继续道:「我想,这也是你讨厌冯氏的一点吧。她总是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每一笔帐都算得明明白白,叫你没有空子可钻。」 包氏紧咬下唇,露出幽怨的眼神。 「王爷的东西,都是官家所赏,皇家的东西,都登记在册,每件都能查到。汴京共有九十一家当铺,其中较殷实的,有十二家。黑市共有三家,一般日落开张,买卖双方在暗中交易。在黑市中待久了的生意人,眼睛都毒得很,做过大买卖的主顾,肯定能记得。」许遵与包氏对视道。 包氏终于憋不住了,她喊道:「我偷了东西,就能说明我放火吗?我只是拿了一些东西,去变卖换钱,给我侄子买房子,你治我一个偷窃罪就是了。」 侄子听到包氏的话,露出吃惊的眼神。 「姑母,你不是说,不是说...」 包氏根本不理他,只是看着许遵,不管不顾道:「你有本事就去找证据,没本事找证据,我就去击登闻鼓,告你屈打成招!」 说着,她一头撞上柱子,顿时头破血流。 众人很是吃惊,钟大反应最快,他上前,几下将包氏缉住,令她不得动弹。 许遵可不吃她这一套,望着她道:「你以为事情过去两年了,一场大火早把什么证据都烧没了,但是人还是活着的。当年的王妃冯氏可是见过...」 「她胡说!我没有!」包氏目光寒怨,大声反驳。 「你偷了东西,又污衊王妃,这些都是证据确凿的。就算去了王爷面前,你说他会信谁?王爷知道你如此,再多的情分也要耗没了吧。」许遵道。 包氏嘴唇紧抿,眼神比毒蛇还要阴冷三分,突然,她瘫在地上打滚,「我命苦啊!五岁就要下地,八岁上山砍柴,十五岁就被卖到汴京,给拐子做婆娘啊。我那死鬼官人走得早,我带着远儿,孤儿寡母,受尽冷眼和欺负啊!」 哭着哭着,她突然沖向侄子,几巴掌将侄子扇得昏头转向,「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啊,和你爹你娘一样,都是没心肝的啊。我过苦日子的时候,你们不管我。我有钱了,你们就逼我养着你们!我欠你们的啊!」 侄子看着姑母疯癫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一直往后退。 许遵目光森冷,不住摇头,「这世上,人人都有各自的苦。你前半生再苦,后半生,命运也给予了你补偿。是你自己,一直待在沼泽里不肯出来,越陷越深,还要拉着别人陪葬。所以,从今日起,命运也就不会再给你任何东西了。」 第186章 收作义女 包氏听了许遵的话,渐渐由疯癫,转为伤心。 她想起死去的章远,捶地大哭:「远儿,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许遵站在一旁,告诉了她真相,「其实,冯氏并未看见你偷东西或是纵火,我们已经问过她了。所以,你对她的恶意,全是出于你内心的魔障。」 包氏一愣,随即哭声更加悽惨,不知是在哭自己命运多舛,还是哭自己愚蠢,就这么上了许遵的当,稀里煳涂地认了罪。 两年前纵火案的兇手被抓捕,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传到皇宫内。 官家有意要放冯氏出瑶华宫,太后却不许。 「放冯氏出来,岂不是要恢復她王妃身份,叫她搬回颢儿的府邸居住?颢儿那样厌恶她,两个人能好好过日子吗?很多事错了就是错了,但颢儿是你的亲弟弟,你胳膊肘不能向外拐啊不是?」 官家对自己亲娘的蛮不讲理,感到不满,却不能拂了她的面子,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大娘娘,我们已经做错了,现在有人查出真相,替我们弥补了错误。咱们身为皇家人,知错就改,才能做天下人的榜样。」 「你不说,知道的人也不说,天下人怎么会知道?你是天下人的皇帝,也是颢儿的兄长,你连小家都顾不了,如何能顾得好全天下呢?」太后反驳道,她见官家脸色不好,又软下语气道:「你要是觉得对不住冯氏,从国库中拿些东西,补偿给冯家就是了。」 「冯家也不缺这些,冯氏这两年日子过得清苦,不如补偿了她。」官家道。 「如此也好,官家定夺吧。」太后知道,这已是他的底线。 于是,官家下令,不但仍旧以王妃的礼制对待冯氏,还给提高了待遇,并允许冯家人进宫与冯氏相见,对外也只说是冯氏自愿在这里,为大宋祈福。 冯夫人入宫这一日,刚巧撞上了桑云。 桑云是来给冯氏递信的。亦巧在狱中给冯氏写了一封绝笔信,托桑云一定带到。 冯氏读完亦巧的信,眼眶微微湿润。 「她的字还是我一笔一笔教的,所以字迹和我很像。这个傻姑娘,她说她之所以对章远那样做,就是故意将线索指向皇宫的。」
第214页 冯氏望向桑云,「章远身体的另一部分,就埋在布衣巷王二家中的那株桂花树下,她说章远是个好人,她不希望他来生缺了什么。」 冯夫人见冯氏落泪,在旁安慰道:「官家说了,等王爷想通了,就会来接你回家的。坏日子都过去了,就要过好日子了。亦巧是个忠奴,她的后事,我们给办,你放心。」 冯氏摇头,「我与王爷...回不去了。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又看向桑云,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桑姑娘为我做的一切。」 「王妃请起,我可受不起。」桑云忙跪下,还了冯氏这一礼。 瑶华宫外。 许遵站在宫墙下,等着桑云出来,却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 能将马车驾到此处的,只能是皇家之人。 只见小厮从身边拿了矮凳,掀起车帘,吴荣王从马车内缓缓走下来。许遵看见是他,略微吃惊,而赵颢看见他,亦面上不自然。 只是,两个人碰见了,总不能装作不认识。 「许大人这是...」赵颢觉得案子已经完结了,不知道他为何还会出现在此处。 「我的下属来给冯娘子送信,我送她过来。」许遵答道。 赵颢想到坊间的一些传闻,皱眉道:「那个貌美的女捕快?」 许遵大大方方应道:「是。」 赵颢打量许遵几眼,突然笑道:「许大人的眼光,总和旁人不同,旁人都是喜欢娇滴滴的小娘子来着。」 许遵脑中突然浮现出桑云撒娇的模样。顿时心神荡漾,忽然意识到王爷在自己面前,忙拱手道:「君子各有所爱。」 赵颢点点头。 护卫已经让了一条道,但赵颢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王爷是来看望冯娘子的么?冯家来人了,现在还在里面。」许遵提醒道。 「哦,她自愿为国祈福,我来看看她是否缺什么,想着给她送来。」赵颢顿了顿,又道:「既然她的家人在,我就在外头等一等吧。」 包氏才是当年纵火案的真兇,这事儿已经传开了。 她偷窃王府的古董字画,去当铺和黑市上交易,还挑拨王爷与冯氏的感情,这些话应该也有人说给赵颢听了。 要不然,赵颢不会突然来此。 只是,冯氏被关在这里两年了,他也已经两年没见过冯氏了。两人之间误会重重,赵颢也免不了多了一分近乡情怯的感喟。 冯夫人从宫里头出来,看到赵颢,先是一愣,随后欠身行礼,赵颢忙拱手回礼。 二人之间,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赵颢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这才踏入宫内。 冯夫人看见许遵,过来行礼,顺便向许遵道谢。 「夫人不必客气。」许遵道。 「莲儿瘦了许多,若非许大人,我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莲儿一面了。许大人对冯家的恩情,我记着了。」冯夫人又是郑重行礼。 许遵看向敞开的宫门,见桑云还未从里头出来,脑中浮出一个念头。 「夫人,许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许大人请说,只要我能做到,定当竭尽全力。」冯夫人真诚地说道。 于是,一天过后,冯家突然传出消息,要收桑云作义女。 冯夫人亲自来大理寺,给桑云递帖子,还备下一份礼——一只润泽动人的羊脂玉镯子。 众人瞧见这只镯子时,眼睛都直了。桑云虽买不起什么好东西,但却是认识好东西的,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冯夫人,根本不敢收。 「好孩子,莲儿的案子能翻案,你也出了不少力。这玉镯原本是一对,一只在莲儿手上,还有一只就交给你了。」冯夫人笑得慈和。 她这样一说,桑云更是不敢收了。 人家的传家宝,她自觉没有出特别大的力,怎么配收这样的东西。 还有,冯家乃世家大族,收自己一个乡野丫头作义女,所图为何?怎么看,怎么都感觉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只是,桑云已经被这天上掉落的馅儿饼砸晕了,根本无法思考。 「咳...既给你了,你就收了吧,冯家家风清白,你父母都走得早。若能认了冯夫人为义母,往后汴京城里,也算多个能走动的地儿了。」许遵冷不丁地在她身后开口道。 见冯夫人始终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桑云迷迷煳煳的脑袋,似乎清明不少,她反应过来了什么。 第187章 真正的张敦礼 人群散尽,屋内,就只剩下桑云和许遵二人。 许遵坐在椅上,不慌不忙地端着茶碗喝茶,桑云脸涨得通红,手还可劲儿挠耳朵,十分忸怩。 「大人...」 「不必多谢,举手之劳。」许遵微笑道。 「不是,大人,这手镯太贵重了,可是我平日里干活儿,戴着吧,怕弄脏弄碎。当掉换钱吧,也太辜负冯夫人和大人的心意了。」桑云举着胳膊,晃了晃手肘上的镯子。 许遵越听越不对劲儿,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脑子里就只能想到钱吗?」 「难道大人不是觉得我太穷了,想要变相地帮我积累财富么?」桑云眨巴着眼道。 幸而许遵没再喝茶,不然非一口水呛进喉咙里。 「难道你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吗?」许遵问。 「我们的...未来?大人,你是说,我们的未来?」桑云重复了两遍,脸上消下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
第215页 「有了冯家给你撑腰,谅以后无人敢说你什么了。虽然未来之事,犹未可知,但我们自己总该认清自己的心,朝着目标去努力。」许遵涨红着脸,对桑云的态度感到很是不满。 桑云看着许大人一张被辜负的委屈面孔,慢慢回过神来。 「大人!」她立即扑了上去,抱住许遵的脖子,怎么都不肯松手了,「我从前根本不敢想这样的事,觉得能陪在大人身边,已经很幸福了。现在大人这样为我着想,我简直太爱大人了!」 「咳咳...」许遵紧张兮兮地看向大门,他怕一个不注意,钟大又闯进来禀报什么事情。 「矜持,矜持,你知不知道!」许遵脸红脖子粗,对她乡野村妇的行径嫌弃得要命,唇角却不自然地往上扬。 如此岁月静好的日子,不过只过了三两日。 许遵接到消息,李宪的军队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官家特命皇城司使迎接,一路护送李将军及他的部下进宫面圣。 张七巧得知这个消息后,眼前一黑,直接昏厥了过去。 桑云忙上前,掐她人中,这才将她掐醒。 「许大人,云娘,我...」张七巧不断地吞咽唾沫,极度的紧张感,令她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桑云知道她紧张的原因,却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方法,只能向许遵投以求救的目光。 「既来之,则安之吧。」许遵板着一张脸道。 军队归来的时间,比预计的,至少快了五六天。急中向来生不了智,这一次,他也是有心无力。 皇宫内,为迎接军队而准备的接风宴已经备下了。 官家端坐在中央,陪宴的文武官员早已经坐下了。只等李宪与手下将领上前来。 「李宪,这次出征大西北,你与诸位将领辛苦了。」官家看到穿着铠甲入内的几人,高声道。 几人站定,行揖拜礼。 「哪位是常崇德?」官家目光落向垂头的几位将士。 「臣在。」一名年轻人上前一步。 「朕在京中,却早已在密报中听到李宪提到你多次。这次你们这支军队能打下兰州,又能平安归来,你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抬起头来,让朕瞧瞧。」官家颇有兴致道。 陪宴的席上,许遵捏住酒杯的手一顿。 随着常崇德的缓缓抬头,原本还算热烈的宴席,突然陷入沉寂。 「这...这...」 「这年轻人怎地与张司直生得如此像,是老夫眼花,看错了吗?」一旁的官员,拱了拱许遵,低声问:「许大人,你看是不是呀?」 司直这样的芝麻小官,坐在席上的朝中大员们,本是看不上,但张七巧偏偏还有另一重身份——卫国长公主未来的驸马,所以大家都记着她,给她尊重。 许遵心不在焉地点头,注意力全在官家身上。 「常将军长得与朕未来的妹夫,颇为相似,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官家打破沉寂道。 常崇德拱手,缓缓而问:「敢问官家,与臣长得相似之人,是否...名为张敦礼?」 「常将军在千里之外也听说了?」官家见他长相,心生好感,便多拉了几句家常。 「可是科举入仕?」常崇德又问。 大傢伙儿感觉奇怪,这个常将军似乎颇不懂规矩了。官家与他拉家常,是为表对臣子的亲近。臣子反覆问,那便是不周到了。 不过官家似乎没有生气,笑着回他:「正是,这还是朕的妹妹自个儿瞧上的,也算是榜下捉婿,赶了回时髦。先前一直忙东忙西的,过些时候,就要为他们举办婚礼了,常将军也可来凑个热闹。」 「是。」常崇德低头拱手,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座位上,肃亲伯把着手中酒杯,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目光玩味。 整个宴席间歌舞昇平,台下,却各有心思。 宴席结束后,赵音舜听说了这事儿,心生好奇,要召这个常将军见一见。但因常将军是外男,只得作罢,便转而传张七巧入宫,要将这件奇事儿告诉她。 「我没看到,但听说,真的好像好像,敦礼,你说世上真的有如此巧的事情吗?会不会是当初你爹娘生下一对双胞胎,觉得不吉利,就扔掉一个。被扔掉的那个,跑到大西北,成了现在的常将军?」赵音舜突发奇想道。 张七巧浑身紧张得就像拉满了弓的弦一样,「公,公主说笑了。」 赵音舜捻了块糕点,放入口中,托腮道:「哥哥说,他已经命太常寺相关官员,去採买置办我们婚礼上需要的东西了。敦礼,你以后可不能像别人一样,动不动就纳妾什么的,你只能喜欢我一个,你听见没?敦礼?」 「敦礼?你很热吗?」赵音舜好奇地看着她。 张七巧额头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见赵音舜要上手帮自己擦汗,忙退后两步,自个儿拿袖子解决了。 「敦礼,我感觉你今日很心不在焉,你究竟怎么了?」赵音舜还没等到张七巧回话,又语气失落道:「其实,我每次都觉得,你好像离我很遥远。敦礼,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啊?不是,我很喜欢公主,只是...」张七巧面露为难之色。 「只是什么?」赵音舜十分好奇她后面的话。 「若有一日,公主发现臣欺骗了公主,公主会原谅臣吗?会相信臣有不得已的苦衷吗?」张七巧鼓足勇气,看着公主,问出了这句话。
第216页 「欺骗?」赵音舜笑了一声,「你能欺骗我什么?咱们定下婚约之前,哥哥可是命人将你的家世查得一清二楚了。」 「公主会原谅臣吗?」张七巧不管不顾,很是执着地望着赵音舜。 赵音舜直觉上感觉怪怪的,却说不上哪里怪,她见张七巧一脸认真,为了让她松弛下来,忙宽慰她:「会的会的,虽然,我很讨厌别人欺骗我。但你不是别人,若你真的有什么苦衷,我允许你欺骗我一次吧,但你记得要哄好我哦。」 第188章 难人的木 张七巧从宫中出来,正是晌午。 热烈的阳光把一切都遁形。张七巧觉得自己的秘密就要藏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十分贪恋这繁荣的人世间。 哥哥他现在在做什么呢?等着封官进爵,还是和自己一样,为未来的不确定感到担忧害怕呢?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大理寺,却得到消息称,常将军在此等候她多时。 许遵早已封锁了消息,还将自己平时歇息用的屋子,留给了她和常将军。 张七巧不记得自己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进到屋子里去的。甚至,不记得自己先迈的左脚,还是右脚。 哥哥原本背对她站着,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张七巧看到哥哥的一刻,眼泪不自觉奔涌而出。 「哥...哥...」她哑声一遍遍喊着,家中发生巨大变故的日子里,她总是活得很压抑。此时此刻,她连激动都是克制到极致的。 张敦礼走过去,抱了抱她,随即将她从头看到尾,不住道:「好,好,没想到,我们兄妹俩这辈子还能相见。」 张七巧再也忍不住了,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直到将心中的压抑都发泄完,才抬起头来。 「你的故事,我这一路上,听了一半,又猜了一半。你怎地这样大胆?」张敦礼嘴上责备,语气里,却没有怪她的意思。 「我只是想找到你,想为父母报仇,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张七巧吸了吸鼻子,坐下来,将自己如何落狱,如何结识贵人,又如何顶替他赴京赶考,又是如何被公主榜下捉婿的故事,一一详细道来。 「哥,叔叔固然可恶,但罪魁祸首是肃亲伯,可他是皇亲国戚,我拿他并无办法。」张七巧提到此事,内心不平。 「其实,我今日来,就是与你商议此事。不然,风口浪尖上,咱们兄妹俩,不至于非要这么快见面。」张敦礼眼眸一暗,「我来之前,已经写好一封密函,其中将当初我是如何遭毒手,被迫流落西北的种种写得清楚明白,这封密函,我是打算呈给官家的。不过如此一来,你的身份就藏不住了,关于我们俩身份的错位,务必要一道说个清楚,才更加可信。」 「你若是怕,这封密函,我便不交。你若是不怕,我们一道面圣,将此事说清楚。」张敦礼望向妹妹。 打小,哥哥就是家里的主心骨,有时,父亲母亲拿不定的主意,都要依仗于他。 张七巧一方面害怕面对结果,一方面又想将担子卸下,很是犹豫不决。 「我听说官家已经命太常寺的官员,去置办你与公主的婚礼了。」张敦礼说了一嘴,正刺中张七巧最害怕的地方。 「哥,我是女子,如何能尚公主?算了,我们去面圣吧,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惶恐的日子了。许大人说,我朝开国以来,就不杀文官,大不了流放。」张七巧将事情往最坏处想去,脖子一横,「我决定了,流放就流放吧。」 张敦礼忽地一笑,随后又面色肃穆道:「官家要封我做官,我拒绝了,要赏赐我金银,我也拒绝了。官家问我究竟要什么,我说,希望官家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待我想好了,再告诉他,官家答应了。所以,你不必害怕。」 「哥哥。」张七巧有些感动,她竟不知,哥哥早已将什么都安排好了。 「那我们即刻进宫面圣,将一切说开吧。」张七巧正色道。 「不急,我先去探探官家的口风,若是官家要打你板子,你好歹吃些东西垫一垫,能挺一挺。」张敦礼笑着说。 「哥哥呀,你又吓我。」张七巧嗔怪道,她想起屁股被板子打得血肉模煳的样子,就缩了缩脖子。 张敦礼大笑,点了点她的额头,随后先行离去。 宫内。 赵音舜拿到一件新奇玩意儿,正边走,边琢磨。 宫道上,她看到一抹熟悉身影,从自己眼前走过去。 「诶?张敦礼?他不是刚走吗?怎么又进宫了?」赵音舜觉得奇怪,便提着裙角,追了上去。 「张敦礼!你慢点儿!你给我停下!」赵音舜有些气恼地喊他。 张敦礼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下意识停步,并回头。 「你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哥哥召你?」赵音舜气喘吁吁地质问他。 张敦礼蹙眉,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应该就是自己妹妹的那位「未婚妻」——卫国长公主。 「是,官家召我...我便进宫来了。」张敦礼行礼道。 「哥哥这会儿与宰相议事呢,你去了也是等,不如先来陪我玩儿。」赵音舜拉了拉他的袖子,见嬷嬷在不远处盯着自己,又松开他,故作矜持地走在了他面前。 张敦礼觉得这公主有点可爱,唇角不禁弯了弯,快步跟了上去。
第217页 两人走到花园去,赵音舜将手中的孔明锁递给他,「据说,当年鲁班的儿子,花了一夜的时间才解开,我想看看,你这位新科进士,需要花多久时间。」 张敦礼接过孔明锁,先是仔细看了下它的结构。随即摁了一下尖角的几块木头,取出其中一块。接下来,又将孔位置对齐,一转眼功夫,就将孔明锁拆开了。 赵音舜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看孔明锁,再看看张敦礼。 「你这也太厉害了。敦礼,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花了好久,都不曾解开呢。」 张敦礼笑道:「孔明锁,又叫鲁班锁,还叫难人木,就是难人的木,或者说是为难男人的木。公主是女子,不会解这个,也是正常。」 「噗...」赵音舜一下子乐出声来,「什么为难男人的木,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些奉承的话来诓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公主觉得有趣,是我的荣幸。」张敦礼看着赵音舜娇憨的笑容,心情忽然也变得很好。 「公主,张公子,臣刚刚看到,蔡相公从紫宸殿出来了。」一内侍上前道。 「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儿。」赵音舜催促张敦礼道。 「是,那臣告退。」张敦礼起身行礼。 第189章 去换哥哥出来 紫宸殿上。 张敦礼将真相一一道出后,官家好久都没有说话。 「官家,臣自知欺骗官家,臣与臣的妹妹都罪无可恕,但事出有因,臣全写在这上头了。」张敦礼抬头,见官家神色阴晴不定,愈加谦恭,弓着身子,将信封呈上。 官家向一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上前,将信接过来。 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官家将信看完后,厉声斥了一声:「好大的胆子!」 若是寻常人,恐怕已经吓得跪下了,偏偏张敦礼站得笔直坚挺,据理力争道:「是,但臣与臣的妹妹身上背负血海深仇,她顶替我科考,无非是想入京查找真相,被榜下捉婿,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臣奔赴沙场,建功立业,为的便是荣归故里时,能将仇人绳之于法。官家,为人子女者,难道不该为父母家人讨要一个说法吗?」 官家的眼里,仿佛一潭深水,直淹得人无法喘息,「朕记得,这个案子已经有了定论,不是你那位叔叔做的吗?朕凭何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呢?」 「当初的案子,已经查到肃亲伯与自己的弟媳有私情,这才是他们要将臣灭口的原因,以及,当时登州的官员百般推脱隐瞒,而当地官员与京城的高官之间又有书信往来,种种迹象还不能说明什么吗?当初的案子,结束得匆忙,是有人从中作梗。臣的叔叔固然是真兇,但他亦是受人指使蛊惑。」张敦礼说道。 「肃亲伯算是朕的六叔,在朝中亦是德高望重,朕不信他会做指使别人杀人的事。你们将朕与朕的妹妹耍得团团转,当真是觉得,你是有功之臣,朕不敢拿你如何吗?」官家的声音不怒自威。 张敦礼听官家话里话外的意思,就算张家当初的灭门案疑点重重,也是不打算翻案了。反而自己与七巧欺骗他与公主的事,他不打算放过。 仔细想来,官家也非圣人,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实属正常。 张敦礼是个聪明人,他见就此事纠缠下去无益,便干脆认罪。 「臣不敢,不过官家曾答应过臣一个请求,现在臣请求官家能够免臣的妹妹张七巧一死或是流放。至于臣,甘愿领受官家的一切责罚。」张敦礼跪下道。 官家睥睨着他,「你是有功之臣,朕若罚你罚狠了,朝中众臣乃至百姓都会议论纷纷,但若朕不罚你,难消朕心头之恨。」 「来人,将此人投入皇城司狱,待朕与公主商议后,再论刑罚。」官家命内侍道。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张敦礼只得行礼道谢,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赵音舜知道此事后,先是当场愣住。随即将人全部赶出屋子,自己将自己锁在房间,一天一夜。 期间,她身边嬷嬷与贴身婢女听到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响,却谁也不敢进去看一眼。直到太后与官家一同前往,赵音舜才肯开门。 官家眼见这个自己平日里百般宠着的妹妹,此刻却哭得双眼通红,不免心疼。更不用说太后,膝下四女,两个早逝,宝安又已出嫁,只剩下她还能承欢膝下。 「张敦礼兄妹,直接赐死!若官家这也能放过,岂非叫天下人耻笑?」太后大怒道。 官家看向妹妹,赵音舜擦干眼泪道:「母后,您还嫌我不够丢人吗?」 「那舜儿打算如何?秘密赐死?」太后声音软下来,想听听她的看法。 「我要哥哥令人当着众人的面,打她屁股,让她也丢一次人,再将她游街示众!」赵音舜说道。 「这...」太后与官家交换了一下眼神,「可是打她板子,总要有由头,若是大家议论起来,舜儿不还是丢脸吗?」 「依吾看,还是直接赐死好了,让大家都来看看,藐视皇室尊严,这就是下场。」太后说着,就要传旨,却被赵音舜喊住。 「母后怎么动不动就要赐死别人呢!」她不满道。 「其实,其实当初我看上她,也没有经过她同意,就让她就范了。我不恨她欺骗,我只是恨她不早些跟我说,现在让我这样丢脸。」赵音舜想想,还是很来气,将脸埋进官家怀里,闷声叫道:「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第218页 官家原本很生气,但看到妹妹如此撒娇的模样,心下倒轻松几分。 他原本最担心的是,妹妹自幼被娇宠着长大,不曾受过任何挫折。要是在情感上跌倒,怕是心理会有阴影。但此刻看来,她最难受的不是被欺骗,而是觉得没面子。 来的路上,他听到内侍告知了自己一桩事。 张敦礼入宫,被妹妹看错,唤至花园,一起玩儿鲁班木,两人相谈甚欢。 官家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主意,但又觉得这个主意,太过便宜张家兄妹,又隐隐觉得,张敦礼是难得的人才。一旦入了皇家大门,可就再难在朝堂上一展风姿了。 不过,按照太后说的,直接将人赐死,别说舜儿不乐意,官家心底也是不乐意的,一是惜才,二是当初的灭门案,恐怕还真与六叔脱不了干系。如此说来,算是皇家有愧于他张家。 这事儿如何才能办得漂亮,官家心中一时还没有主意。 另一面。 张七巧听说哥哥被下了皇城司狱,急得立即就要入宫。 桑云拦下她道:「你先别急,咱们从长计议啊。」 「不,云娘,你不知道,哥哥一定是为了保住我,这才触怒官家,被下皇城司狱的。这件事本来就是我做错,要杀要打板子要流放,都该是我。这辈子,我还能见着哥哥一面,已经很感激上苍了!我现在就进宫去,换哥哥出来!」张七巧说着,再次要往外沖。 「七巧!皇宫那是什么地方?是你想去就去,想换人就换人的吗?你先冷静下来,不如听听大人有什么看法。」桑云将目光投向许遵。 没想到,许遵却只是淡淡一句:「你不如就放她去吧,或许,解铃还须繫铃人。」 第190章 一个猜想 张七巧入宫,官家不见,于是,她前去求见公主,公主亦避而不见。 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张七巧直接跪下,不断磕头。 青石砌成的路,哪里禁得住这样磕。还不到掌灯时分,张七巧便磕得头破血流,昏厥过去。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软椅上,赵音舜坐在眼前,正抱着胸口,眼神里怀揣着一股敌意。 「你居然还敢来见我?」赵音舜扬起下巴,质问她。 「公主。」张七巧忙坐直身体,垂头拱手。 「行了,明明是个女子,还作男子的礼仪,你烦不烦吶。」赵音舜不悦地看着她道。 「是,公主说得是。」张七巧慌乱之下,忙换了一种礼仪,改成右手压左手,却动作生疏得很。 「别以为你把头磕破了,我就会原谅你。你欺骗我这么久,害得我成为一个笑柄,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呢。」赵音舜「哼」了一声。 张七巧摸摸额头,发现血已经止住了,受伤的部位凉凉的,还能闻见一股药味,她当下猜到什么,低声道:「臣犯下大错,就算磕死在宫门前也是应该的。但公主不但允许臣进来,还给臣敷了药,公主当真善良。」 「公主你这样善良的人,真的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儿。」张七巧抬起头,一脸真诚地望着赵音舜道。 「你这次犯下大错,做小伏低也没用,母后原本打算赐死你的,被我与哥哥劝住了。」赵音舜虽气恼张七巧的行为,但听张七巧夸她,还是不免有些得意,再见她听到「赐死」二字时哆哆嗦嗦的样子,又不免心肠软了一些。 「哥哥不想杀功臣及其家眷,我呢,念在你也算陪了我一段日子的份上,不想见你身首异处。」赵音舜又道。 「那哥哥他...」张七巧焦急道。 「你们兄妹俩胆大包天,关上他几日,还不能够吗?」赵音舜瞪了她一眼。 「是,这是自然,只是官家最终打算如何处置哥哥呢?毕竟,犯下大错的是我,哥哥不该替我的。」张七巧感觉愧疚。 「你觉得对不住你哥哥,难道你就对得住我了吗?」赵音舜又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不是。」张七巧惶恐地摆手,「我知道自己对不住公主,公主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谁说要打你骂你了?」赵音舜又好气又好笑,她看着张七巧的脸,突然想到什么,「你和你哥哥长得真像,可是性格却一点也不像。你哥哥聪明又英勇,你却这么怂。」 「其实,从你总是躲着我的态度来看,我早该猜到的。毕竟,我这样高贵又可爱的姑娘,哪个男子不喜欢呀?当初,算是我强迫了你,不过,你也算有口难言吧。」 张七巧抬眼偷瞄她,心里吃不准公主这是怪自己,还是不怪。 「诶,你哥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呀?以前在你们登州,喜欢他的小娘子多不多?他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你来跟我说一说。」赵音舜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了她一连串问题。 「啊?」张七巧一脸懵。 大理寺内。 桑云对张七巧迟迟没有归来这件事,感到忧心。 「大人,你说七巧会不会因为说错什么,惹得官家震怒,从而引来杀身之祸呢?」 许遵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后,说道:「你都不曾触怒官家,她应当更不会。」 桑云觉得这话怪怪的,回过神来时,瞧见许遵眼里的不怀好意,娇嗔道:「大人,你这是在说我莽撞吗?」 许遵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第219页 眼见她真的担忧,许遵还是宽慰了她一句:「有时候,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再等等吧。」 等到天色全黑,桑云仍旧不肯先行回去歇息,非要守着大理寺等消息,许遵便也不动声色地陪着一处等待。 过了会儿,张七巧心事重重地回来了。 桑云一眼看到她额头上的伤,忙抓住她问:「你受刑了吗?」 张七巧摇摇头。 桑云又问:「那你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自己磕的。」张七巧看到桌上的茶水,自顾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还不够,便又倒一杯。 许遵打量着她的神情,似乎满是困惑,心底也好奇起来。 张七巧连喝了三杯水,这才坐下来,将自己下午入宫后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许遵听完之后,内心深处不禁多了一个猜想。 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公主将张敦礼误认作张七巧的事,据说,两人相谈甚欢。 若是公主有意的话...官家会不会打算将错就错? 许遵这个人,对自己的感情很是迟钝,但对别人的感情,却十分敏锐。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当他将这个猜想说出口后,张七巧与桑云面面相觑,均是吃惊。 「公主她,她...」虽然张七巧认为自己的哥哥确实很有魅力。但公主这也「移情别恋」得太快了吧。 「公主她,不会就喜欢这张脸吧。」桑云打趣道。 许遵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公主虽然性子活泼,但打小见的外男并不多,与其相处的,就更少。一个一表人才,又捧着她的新科进士,已经够令她满意了。如果这个人还风趣,且能建功立业,她会心动,也不足为奇。」 这么一分析,大家都觉得很是在理。 「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这两日就该有结果了。」许遵低声道。 向来被下皇城司狱的人,要么很快走着出来,要么被抬着出来。若公主真的看重张敦礼,那他便能走着出来。 张七巧听完大家的一通分析,心中安定不少,但又为自己操心起来。 虽然,这件事是自己捅出来的,认栽认罚都是该的。但人嘛,总是会对未知的东西感到害怕。 她路过地下室,发现底下隐隐传出不同于往常的光亮来,似乎是有人刻意多点了几盏灯火,在等着什么人。 是他吗?他也在等着自己吗? 张七巧心中一动,想要下去,可不知心中在害怕着什么,最终又顿住脚步。 第191章 但愿人长久 过了两日。 张敦礼被内侍亲自从皇城司狱请出来,微微梳理清洗一番,才得以面圣。 这三日,他过得很不好。 皇城司的人得到官家旨意,虽没有上刑,但不给他一点吃喝。 此时此刻,张敦礼脚步虚浮,嘴唇干裂,面色发白,再多一天,怕是就挨不住了。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地向官家行礼。 官家打量着他,心中对他多了几分欣赏,认为这才是士大夫的风骨。 「出去吧。」官家屏退左右。 「是。」内侍躬身应道,出了大殿,并关上大门。 「这几日在大牢内,有没有反省出自己错在何处。」官家开口。 「臣不该隐瞒真实姓名,欺瞒官家。」张敦礼拱手道。 「呵。」官家冷笑一声,「看来还是没明白。」 「不过,朕也不能再关着你了。」官家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走下台阶,望着他道:「你想不想知道,朕打算如何处置你?」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无论官家如何处置臣,臣都接受。」张敦礼低下头道。 「你倒乖觉。」官家忽地笑了,「朕打算封你为左卫将军,授驸马都尉,尚朕的妹妹卫国长公主为妻。」 「官家?」张敦礼勐地抬头。 「怎么?你不满意这个处置?」官家转眼又变了脸。 「不。」张敦礼摇头道:「臣,臣只是过于讶异。」 「其实你是个很有才学之人,朕本来想着,打你一顿板子。将你流放到边境苦寒之地几年,再将你召回来,为朕效劳。不过,朕的妹妹很是看重你,所以朕也只能放手了。」官家说了实话。 见张敦礼仍旧站着不说话,官家很是不满。 「你是不满意朕给的封衔,还是不满意朕的妹妹啊?」 官家转身,将一叠文书递给他,「这些可都是弹劾你的奏疏,说你自恃功高,便目中无人云云。」 张敦礼眸色渐深,「臣与公主曾于花园中一见,觉得公主身份高贵,又天真烂漫。本来臣觉得不能匹配公主,但既然公主看重臣,臣总不能不识好歹。所以刚刚是在想,往后该如何对公主好,以报公主的情意与官家的宽厚。」 官家看了他半晌,闷声一笑:「你这个妹夫,不是朕挑的,是朕的妹妹自个儿挑的,若是朕,大概不会要你。心眼子太多!」 张敦礼并不接官家的话,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些,做足诚意道:「臣愿终身不纳妾,以报公主的情意与官家的宽厚。」 「但愿你说到做到。」官家笑道。 「那臣的妹妹呢?官家打算如何处置?」张敦礼又问。 「废除其官职,逐出汴京,永不许再入京。」官家道。
第220页 张七巧的住处,还是官家赏的,原本是当作入住公主府前的暂时休憩之所。她人还没收拾完东西,上头便已经来人催了。 桑云和许遵来送她,眼见这位知己好友就要离开自己,桑云不禁扑上去,抱住她。 「当时我们说好,要一起在汴京城立足的,我做生意,你当官儿,没想到,现在成了这副样子。」 「官家宽宏大量,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张七巧内心伤感,却也知道,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听说朝中突然涌现一拨人,纷纷上奏疏,弹劾肃亲伯的不是。官家震怒,已经将他禁足了。」许遵站在一边,忽然道。 张七巧一愣,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事儿和哥哥恐怕脱不了干系,又或者是,官家对于张家当时的灭门惨案,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 「你以后打算去哪儿?」许遵问道。 「回老家,我想开个书院儿,当女先生,教女学生。」张七巧说道。 许遵眼前一亮,「也好。」 「张娘子,时候不早了,你该启程了。」宫里来的人又催促了一声。 张七巧背上行囊,眼睛却不住往外瞟。 「你别看了,是官家不许你哥哥来送你的。官家能宽恕你,却不代表会原谅你。」许遵说道。 「我知道,我只是...」张七巧内心酸涩,话说了一半,便没了声音。 汴京的一切,像是一场梦。此去一别,恐怕今生今世都无缘再见了。 她内心还有一些念想,但门口空空荡荡,只一辆送她出城门的马车,她不免失望。 许遵和桑云都以为她还在为不能与哥哥道别,而难过。 桑云仍旧好声好气地安慰她,许遵也在一旁道:「你哥哥虽不能来送你,但他托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五年前,苏大人被贬至密州时,于中秋佳节写过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张七巧默念了声这句词,内心不免有所触动。 「大人,云娘,多保重。」她突然释怀不少,抬脚跟着宫里的人离开。 桑云依依不捨地在她身后抹眼泪,并高喊道:「记得给我写信!」 城门外。 马车行了一段路,张七巧有些头晕。于是命车夫停下,要去路边的凉茶摊儿上坐一坐,却见到一熟悉的高大身影,不禁揉了揉眼睛,恍如觉得自己在梦中。 「黄,黄仵作!你怎么在这儿?来,来验尸?」张七巧同他打招唿。 黄明子放下凉茶,瞥了她一眼,冷冷开口:「我自愿调离汴京,到登州当仵作去。」 第192  章 番外 张七巧离开汴京,已经有段日子了。 桑云还是日日茶不思,饭不想的,整个人都瘦了好大一圈儿。 许遵再三跟她说,自己已经去信给到登州知州,让她放心,张七巧在登州绝对不会被欺负。 但桑云还是为失去这样一位朋友感到难过。 许遵将桑云带到家里,让家里的厨子,给她做新制的一种糕点,才哄得她多吃了些,心情好了许多。 纪氏在一旁看着,不住摇头,「太瘦了,真的太瘦了。」 她旁敲侧击地问桑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桑云扒着手指头,说打算再租一个铺面,开耳目馆的分店,总店用官家御赐的牌匾,分店就用许大人写的,打算趁着自己还年轻,多赚些钱。 「难道你就不曾想过,趁着自己还年轻,多生两个孩子吗?」纪氏急道。 桑云一口糕点卡在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而一旁原本在喝茶的许遵,也同时被水呛到,咳了起来。 两人你一声,我一声,咳嗽的声音此起彼伏。 灯光下,二人皆红了脸。 登州城内,正是草长莺飞好时节。 书院内,传出朗朗读书声。 张七巧瞧见刘家的姑娘,正与吴家的姑娘,两人偷偷翻着花绳玩儿。 于是,张七巧将二人叫到门外来,要听二人背书。二人背不上来,还顶嘴。 一个说自己的父亲看知州家的姑娘来学习,才送自己来的,目的只是叫自己和知州家的姑娘交朋友,不是来读书的,自己也不喜欢读书。另一个说自己家里做生意的,懂看帐本就行了,学这些做什么。 张七巧很是生气,抽出戒尺,分别打了二人的手掌心。 随即,她走到屋内,命大家安静下来,随后对大家说:「我创办这个书院的意义,不光在于为了继承父亲的衣钵,还为了叫更多女子知义明礼。我在汴京时,见到许多不同类型的女子,高矮胖瘦,泼辣的,温柔的,勇敢的,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活成了自己想活成的样子。」 「就拿前朝来说,女子可以上战场,可以做官,可以做生意。若是遇到了心仪的君子,可与他相伴,若是感情生变,也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们身为女子,或许不能像男子那样游歷山水。但只有当你们读了足够多的书,才能看到这个世上的不同精彩,才能选择你们自己想要的人生。」 坐在下面的十几个姑娘,纷纷点头贊同,就连刚刚同张七巧顶嘴的两个,也觉得羞愧起来。 下了课,张七巧走出书院,夕阳下,见到黄明子高大的身影,安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等候了自己多久。
第221页 「你今儿怎么这么早?衙门里没有案子吗?」张七巧奇怪地问。 黄明子依旧是那副冷冷的神情,「天下太平,你希望时常有案子发生吗?」 「那倒不是。」张七巧道。 黄明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匣子,打开它,里面躺着不同形态的香糖果子。 离了汴京城,张七巧太久没有吃过它了。 她拿起一颗,放入口中,甘甜润口,就像这日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