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娘子:这个案子我看刑》 第1页 [古装迷情] 《裴娘子:这个案子我看刑》作者: 陆南楼【完结】 简介: 【虎落平阳的贵族仵作vs话痨的刑部侍郎】 【探案篇】 死于雪天的稚子,皮肉纷飞的妓子,羊肚子里的婴孩,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尸体遗留下的特徵,是派给生者的信使,要仔细聆听它们最后带来的消息。 【情感篇】 一个冷艷端正,一个社交牛杂症。 一个过于礼貌,一个超级能撩。 表兄妹什么的最香了! 标籤:仵作,中短篇,he,悬疑,日久生情,古代,古代言情,古代情缘,完结,27万字 第1章 牛刀小试 朔风凛凛,皑皑大雪盖地。 茫茫天地之间,除却零星的几个行人抱臂赶路,剩下的,便是碍于生计,不得不冒着风雪出来讨生活的底层百姓。 从南山堂的大门内飘出若有似无的药味,原是炉火燻黑的砂锅里散发出的。 蹲在炉火旁的女子,不过刚及笄的模样,一头乌髮用五彩缨线简单挽了个髻。她手里捏着本书,包裹皮上写着「伤寒杂病论」,内里却是一本名为《巫山新语》的禁书。 「快,快,我家小儿不行了。」忽然踏进门的中年女子,急赤白脸的,伸着脑袋就喊:「管大夫,请救我家小儿一命。」 接着,乌压压闯进来好几人。 裴约素被唬了一跳,眼看着一块雪块从屋檐而降,砸在门槛上。她忙将书藏好。 进来的几人看穿着,应是住在附近的百姓。他们抬着一名约摸五六岁的男童,焦急全印在脸上。 男童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看情形十分危急。 「你们快将他放下,他不可再受颠簸。」裴约素唤道。 几人瞧她年轻,原是不将她放进眼中,可裴约素周身气度不俗,和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相应成对比,便也听了话,将男童放到一张毛毡上。 管郎中掀了帘子出来,为首的中年男子冲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下,「管大夫,救救我儿吧,求求你了。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 「你先起来。」管延京伸手扶他,却抬头望向裴约素:「裴小娘子,这小儿是何症状?」 「我儿昨日摔了一跤,今日高烧不退,已是陷入昏迷啊!」 「病人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陷入昏迷,初看,像是痫症。」 那男子与裴约素同时答曰。 管延京蹲下身去,翻看小儿眼皮,又试探唿吸,对裴约素道:「速取银针来。」 「是。」 裴约素进了里屋,不多时将针灸包拿出,同时带出来的,还有一只空碗。这几个月里,她早与管郎中培养出默契,她知道,管延京这是要放血救人。 裴约素将针灸包打开,取其中较细一根,递给管延京。管延京探得穴位,快且准地扎下去。 有女子隐忍的哭声传来。 裴约素寻声望去,那女子脸色蜡黄,中年模样,看似应是小儿的阿娘。估摸见不得儿子受苦,才这般德行。 「你也别哭了,原是我对不住你。抱着成儿玩儿,却失手摔了他。成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一旁的老妇掩面,愧疚得不成样子。 中年男子眼角也挤出几滴泪,揽住自家阿娘和媳妇,三人抱作一团。 裴约素再次望向屋外的雪地,冷不丁地问了句:「小儿是摔在雪地里了吗?」 老妇一愣,侷促答道:「不,不是,是在自家屋里。」 那就是了。这雪这样厚,小儿穿得也厚,怎的就摔成这副模样。老百姓家里用不起木板和陶瓷,大都以石铺地,所以才能摔成这般—— 等等。 裴约素突然想到什么,却被一道细声细气的女声打断。 「原本小孩子多摔摔才能长得大,没成想就这样了,婆婆也不是故意的,莫自责了。」 说话的女子一直站在后头,裴约素这才看清了她。她比小儿的阿娘年轻许多,未必就是年纪,而是看上去。虽也是一身粗棉,但戴得银簪。 「小儿缓过来了。」管延京起身道。 大家一看,男童已停止抽搐,也不再向外吐白沫,看起来十分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 「多谢管大夫救命之恩。」中年男子拉着媳妇一起跪下,「快,快谢谢管大夫。」 一家子人都跪在地上,朝管延京不停磕头。其余人都是真心的,只那细声细气的年轻媳妇儿满面敷衍。 「不必如此,快起来。」管延京见惯这样的场面,虚扶了男人一把,转头朝裴约素道:「你将这里收拾一下,我去后头开方子。」 「管大夫,不知我儿何时能醒来?」小儿的阿娘问。 「快的话,一个时辰左右就能醒转了。」管延京答。 一家子再次谢了又谢,起身后开始掏身上的钱。裴约素依照管延京的风格,对待街坊邻居的普通百姓,只收一半,其余的皆退回去。 这一家子更高兴了,嘴里年年叨叨,说管大夫是再世扁鹊什么的。 管延京刚巧从里屋出来,听见了这奉承,很是受用地捋了捋鬍子,将药方递给男人:「小儿脑子里有血块,这是消血块的方子,待小儿醒后,先服一帖,此后每日早晚两次煎服。」
第2页 「是,是。」 男人抱起儿子,大儿媳撑伞,小儿媳搀扶婆婆,一家子在雪地里渐行渐远。 见裴约素一直发愣,管延京笑问:「药都煎好了?」 「还没呢。」裴约素回过神来,看一眼锅里,「不过快了。」 这药是煎了给管大夫的独子管永喝的。 管大夫媳妇儿死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独苗苗,偏还是个病秧子,春夏时节还能下地走走,到了秋冬,只管躺在榻上。 其实,管延京在这一带的名气挺大,若要续弦,大把人家愿意将姑娘送来。可偏偏管大夫不知是沉醉于医学,还是对过世的妻子太痴情,根本没想过续弦的事儿,活生生把自己耽误成一个糟老头儿。 裴约素平日里本就话少,所以伴着一个老头儿和一个病秧子,倒也不觉无趣。 说起来,这是裴约素回到长安的第三个月。 裴约素原是长安人氏,因家中变故,逃至阿娘故乡潭州。谁知,舅舅家怕担事儿,不肯收留她。饥寒交迫之下,她昏迷在路边,被人当成一具死尸,卷了草蓆,丢到乱葬岗,后被一仵作发现,带回家中养育。 仵作同其妻没有孩子,收她做养女,待她视如己出。不但一应吃食给最好的,还教给她一身绝学。 养父在潭州名气很大,只要是经他手的案子,没有破不了的。 他常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尸体遗留下的特徵,是派给生者的信使,要仔细聆听它们最后带来的消息,这是对生者的尊重。 养父在裴约素眼中,不光是救命恩人,是慈父,也是很有本事的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影梅庵兇案」中被指认为兇手,处以极刑,养母也殉情而亡。裴约素从不信养父会杀人,更不信心性坚韧的养母会殉情。但她一介孤女,无法与当地府衙相抗衡,只能当了首饰,收拾铺盖走人。 天下之大,再没了她的容身之所,但因无所顾忌,又似乎哪里都能容身。 裴约素想着,京畿之中,保不准能有机会,求得大人物的庇佑,递上一纸冤屈,向远在洛阳的圣上诉诉苦,还养父母清白。 若是再不自量力些,她甚至想将幼年时家中遭到的灭顶之灾、阿耶阿娘的冤屈都翻上一翻。不过,这些只能是想一想。 这几年,天下不算太平。 突厥屡屡侵犯边境,南面又天灾频频。老百姓们私下议论,莫不是圣上手段残酷,树敌太多,惹得天怒人怨才会如此。朝中各方势力涌动,人人都想于皇权中分一杯羹,各个争得头破血流,又有几人愿意听一听老百姓的冤屈。 从潭州到长安,这一路上,草寇流民,无恶不作。老百姓穷困潦倒,却大多只能忍气吞声。 长安毕竟是都城,好歹能维持基本的繁荣。老百姓谋生计,也总是比城外或乡野间的,要容易一些。 裴约素自个儿,能识字算帐,又通晓医理,便来了管郎中的医馆里讨生活。管延京见她聪慧,便闲暇时教她一些医术,她便也识趣地唤他一声「师傅」。 每每想起这些,裴约素总是出神,醒过神后,又是一声嘆气。 第2章 牛刀小试 「管大哥,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裴约素掀开帘子,将药端进来。 透进来的冷风,令管永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了咳,便换上一张笑脸,捧了药,慢慢喝下去。 「师傅说,再喝一段时日,便给你换药方。」裴约素接过空碗,坐在一边的胡床上,说道。 「换不换的,也就这样。我这身子骨,大约只能靠药吊着了。」管永苦笑一声,大约是不想让这些负面的东西影响裴约素,又道:「多亏裴小娘子的照顾,我已好多了。」 裴约素仔细打量管永,发觉他肌肤细腻,又眉清目秀。若不是如今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也该是个俊俏郎君,不知得多少小娘子爱慕。可惜了,年纪轻轻,患上肺病,幸得管郎中这位好阿耶,能精心将养着,不然早一命归西,遑论婚嫁。 就算管永这样病着,还是有令裴约素羡慕的地方。 她看出他眉间淡淡的哀愁,张口宽慰他:「生逢乱世,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管大哥有师傅这样的好阿耶,能静心养病,闲暇时还能读书。等病好了,天下也太平了,管大哥走科举试试,保不齐能中个举子呢。」 管永目光透过虚空,仿佛真看到了这般美好的光景。只是,眼底的光华疏忽而灭,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裴小娘子总是这样会安慰人。」 「若是自己不懂得哄着自己,人生可就太难支撑了。」 「裴小娘子才多大,总这样刚强。小娘子该娇柔些,这样才好。」 「大约是经歷得多了吧,心境便——」 外头传来吵闹声,夹杂着谩骂和砸东西的响动。 裴约素坐不住了,抬脚就往外头走。 管家的房子是个一进的院子,门房做了医馆,一家两口并一个聋哑的粗使婆子。现如今加上裴约素,都住在院子的厢房里。 院子不大,走几步就到了前头。 掀帘一瞧,竟是上午来给小儿看病的一家子。 老婆子拉着两个儿媳妇儿坐在地上撒泼,男人举着拳头,嘴里骂骂咧咧。小儿正躺在门口的雪地上,脸上盖了块帕子。而管郎中跌坐在地上,口中哀嚎,似乎是刚挨了打。
第3页 「什么百年医术传承!我儿上午还好好的,吃了你的药,就送了命!你给他吃的是药还是砒霜啊!老子要你赔命!」 「大家快来看啊,管大夫治死人了啊,我儿死得惨啊!」 爱瞧热闹是人的天性。虽是下着大雪,但门外还是逐渐聚集起了一群人。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帮腔讨伐管大夫,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有受过恩惠的替管大夫说话。 这一家子见人越聚越多,便似那西市的戏子,唱戏唱得越大声。 裴约素眼底露出厌恶,但目光落到小儿身上时,又化作惋惜。稚子着实可怜,但无论如何,裴约素也不信管延京的药能吃死人,这其中必有隐情。 再看管延京,一把老骨头,缩在凭几旁。平日里再如何受百姓敬重,遇到闹事的,也束手无策。 裴约素不动声色走出屋去,悄声在那替管大夫说话的人耳边道:「速去报官。」 那人反应过来,忙脚不沾地地往县衙的方向跑。 裴约素这才站了出来,朝那男人道:「你说管大夫的药吃死了你儿子,可有证据?若是空口污衊,根据大唐律例,应处以笞刑。」 一句话落得掷地有声,有如金石,还就把男人怔住了。 男人回过神来,见她不过一介女流,又是一直在医馆打下手的,便态度强硬起来,与上午跪地磕头道谢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就是玉皇大帝在这儿,也是老子有理。你们这个黑心肝的医馆,老子今天砸了它,就当为我们大傢伙儿除害了!」 「你敢!」裴约素清清冷冷的一道目光扫过去。 蓦地,男人有些憷。他也不知为何,眼前的女子明明只是个不知身份底细的百姓,偏偏周身的气度不凡,总时不时令他忌惮。 只是,大傢伙儿都看着呢,他要是被一个小娘子唬住,也就真的颜面扫地了。 于是,他恶劣地一笑,「谁不知你是老头子买来给他那痨鬼儿子当媳妇儿的。如今,小的病在家里,你这么护着老的,难道是老的扒灰自己用了么?」 人群中传来闹笑。 裴约素眉心一皱。都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没想到天子脚下竟也有百姓如此。求人时,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翻脸时,什么污言秽语都说得出口。 只是,对方不仁,她却不能不义。 裴约素面无表情地褪下手镯,举到众人眼前,最后望向男人:「小儿已经死了,你们把尸体抬过来无非是要钱。这只白玉手镯可当两块金饼子,若不信,大可寻个当铺掌柜来。」 人群中,有人蓦地倒吸一口冷气。 男人直接闭了嘴,眼里仿佛只看见了手镯。 「只是,你的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就不想弄弄清楚吗?」裴约素将目光投向小儿的阿娘。 妇人一愣,怯懦地来了句:「难道,不是喝药喝死的?」 裴约素又问老妇人:「你能当着大家的面,重复一下你平日抱小儿的动作么?」 老妇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做了,「就是,就是这样——」 她採用的是竖抱的方式,即一手托着小儿屁股,一手托着背部。 「所以,你这样抱小儿,是如何能摔到脑袋的?」裴约素问她。 老妇人一下子明白过来裴约素的用意,似乎想到什么,只是嗫嚅着不敢说话,或者不清楚要不要说。 裴约素立刻捕捉到老妇人的神情,刚要细问,男人却抢了先,「磕到门槛了。」 「是,是,我当时绊到了门槛,孩子屁股着地,脑袋磕到了门槛。」老妇像是找到主心骨,附和着儿子的话。 裴约素似笑非笑,「大傢伙儿都听到这老妇人的说辞了吧。」 她踱步到小儿尸体边上,一下子掀开盖在上头的帕子。 大冬天的,小儿又是刚死了两个时辰,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一般。裴约素一手抬起小儿后脑勺,摸了几下,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他整颗头颅,没有发现任何受伤痕迹。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一家子,此刻莫名紧张不已。 裴约素从凭几上翻找到诊籍,晾给所有人看。虽不是所有人都识得字,但都对这个热闹的下文抱有兴趣。 「这家小儿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乃痫症发病症状,管大夫採用了放血疗法,成效显着,后又开了消血块的方子给这家人。全部过程,白纸黑字,诊籍上清清楚楚记载了。」 「原本,小儿脑内出血,有多重可能,譬如打娘胎里带下来的毛病,或者血虚等等。但小儿的阿婆却满口谎言,说是小儿脑袋磕到门槛所致。你们红口白牙污衊管大夫是真,想要讹一笔钱财也是真。只是,小儿究竟因何亡故,这里头的隐情你们敢如实说吗?」 裴约素一番话声音不大,却令男人额头冷汗涔涔。 「好,说得好!」人群中传来拍手称快声。 循声望去,看热闹的人群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镶金簪玉的玉面郎君,他饶有兴致地望着裴约素,细长的桃花眼里满是欣赏之意。他身边站着的中年男子,着浅绯色官服,周身气度威严。 裴约素一下子猜出他的身份,忙行礼:「参见吴县令。」 四周的百姓也纷纷行礼。 吴伯甫乃长安令,掌治京师。四旬的年纪,因为人刻板,故而为官数十载,仍旧是个五品官。同僚说他固执,百姓们倒是对他信任。
第4页 「来人,将这几人通通带回衙门。」吴伯甫道。 身后的不良人上前来,两人抬小儿尸首,两人押着这一家子回衙门。 裴约素看着眼前的一切,吴伯甫上前来,「小娘子,这件事不光涉及滋扰,也许还涉及命案,也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趟。」 他态度客气,用的是一个「请」字。大概是他火眼睛睛,一眼能分辨是非,知她是受害者,又或者,他听了她的话,认为她说得有理。 「是,不过,还请吴县令容我些时辰,让我安顿好管大夫。」裴约素不卑不亢道。 吴伯甫看过去,管延京一直瘫坐在凭几下,年纪一大把,被人这么冷不丁推了一下,怕是伤了筋动了骨,便微微点头:「也好。」 说完,一行人折身回衙门。 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却有一双眼睛,反覆端详了裴约素好一会儿。裴约素搀扶起管大夫,敏锐地觉察到身后的这一束目光,回头一看,却与那玉面郎君四目相撞。 他勾唇一笑,随即离开。 第3章 牛刀小试 屋内。 管延京坐下后,缓了好一会儿才歇过神来,望着裴约素道:「我刚刚真怕你把那镯子给出去,你不是说,那是你阿娘的东西么?」 裴约素已将镯子套回手腕上,淡淡道:「哪里会真的给,这是我看作比性命还珍贵的物件儿。只是,要镇住平头百姓,除了官威,非惹眼的钱财不可。」 管延京脸上饱经风霜,深陷下去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他打量了她许久,缓缓而道:「我一直对你知之甚少,却觉得你聪慧老成,周身气度也不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娘子。有时候我猜,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经歷,将你磨成这样,你应当有你的故事。只是,我这老头子,别人不说的,我从不去打听。这既是对旁人的尊重,也能明哲保身。今日一事,你叫人刮目相看。但女孩子家家太出名,不是好事。长安藏卧虎,万事还需谨慎。」 裴约素一愣,心中流淌过一股暖流,只是这样温暖的感觉,已经远得有些陌生了。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一声「嗯」。 「让严婆子来服侍我,你快去衙门吧。」管延京道。 县衙内。 裴约素刚同录事小吏陈述完案情,吴伯甫便从里头出来,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着粗麻棉衣的中年男子,正在给他上报验尸结果。 原来是仵作。 仵作的话不多,说完后,吴伯甫的眉头全皱了起来。 「如此说来,倒真是一宗悬案。」 「卑职细细查看了好几遍,那娃娃身上的几处伤都是跌伤,其余部位没有可疑伤痕。」 「可是也没有中毒迹象,从医馆拿回来的方子,以及药房抓回来的药都没问题。那么,人是如何死的呢?」 吴伯甫抬头的一瞬,瞧见裴约素,像是瞧见了什么契机。 「小娘子,你来了。」 此话一出,不光是裴约素,身边的官吏都愣住了。 吴伯甫也骤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热忱,与平日里严肃的形象不符。但他不过是头一次在民间见到如此思维清晰的小娘子,不免亲近些,潜意识里总觉得,她能给自己带来些侦查的方向与灵感。 「是。」裴约素规规矩矩行礼。 吴伯甫看了眼录事小吏记下的陈述,问道:「此案若是谋杀,裴小娘子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官吏们见他们的吴县令已恢復往日庄重之态,问出的话又直涉案情重心,不免替这位俊俏小娘子捏了把冷汗,生怕她说错什么,或是答错什么,被当成了嫌疑人,那就可惜了。 不过,他们还是小看了裴约素。 只见她不慌不忙,只思考片刻,便徐徐开口:「涉案人员皆在府衙内,想必吴县令挨个儿问了一圈下来,心中早有答案,只等不良人去那小儿家中搜证。若是搜到药渣,或是别的什么不寻常的,案子便也有了着落。」 这话答得谨慎,只是,答了等于没答。不过,她对于衙门如何查案倒是很了解。 吴伯甫眼睛眯了起来。 「这户人家姓王,那王大虎是家中唯一壮丁,死去的小儿便是他的儿子。老妇人是他阿娘,面色蜡黄的妇人是他妻子邹珠。据说生产时伤了身子,已经不能再生。面显年轻的,是他弟媳邹玉,丈夫三年前外出经商,至今未归。」 官吏们又是一愣。 此等密要案情,吴县令怎么就全盘讲与小娘子听了。 官吏们还来不及想明白,便听裴约素提出两点疑问:「王家的两个儿媳都姓邹?邹玉的丈夫三年未归,没有上报官府吗?」 「这两个媳妇儿是亲姐妹。至于邹玉的丈夫三年未归一事,确实未上报官府。」吴伯甫对自己辖域内发生过的大小兇案、失踪案都瞭若指掌,故而能直接回答她。 亲姐妹嫁了亲兄弟?家中男丁三年未归,居然不上报官府,这也太不寻常了。 裴约素大脑飞速转动,忽然抓住一点:「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一家的小儿子和大孙子都没了,老妇人被带进衙门时是何反应?」 「情绪异常激动,险些昏倒,一口咬定就是医馆有问题,说自己全家无辜,自己命苦。」吴伯甫又道。 裴约素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第5页 这时,不良帅领着几名不良人回府衙,手中除了一块用布包裹起来的东西,别无其他,看来没什么特殊发现。 不良帅警觉地看了眼裴约素,裴约素迅速转身,做出迴避的举动。 吴县令却低声一句:「无妨,发现什么,直说便是。」 不良帅向县令禀报:「我们去石磨坊一带询问一圈,按照街坊邻居所说,王大虎和妻子原先的关系并不好,这两年却忽而夫唱妇随起来,兴许是有了儿子的缘故。这一家子生活平淡,王大虎帮布匹店搬运货物为生,妻子在家做些帮人浆洗衣物的活计,弟媳陪着婆婆在巷子口卖煎白肠,生意凑合。」 「这是我们在巷子口大槐树下发现的药渣,找大夫看了,其中一味便是王家小儿喝的,药渣没有异常。」不良帅翻开手中紧扎的布包,递给县令。 「好,我知道了。」吴伯甫声音更低,似乎在思索什么。 沉闷的空气令人感到压抑,凛冽的北风将纸窗吹得哗哗作响。 「裴小娘子,你先回去吧。近日不可出长安城,需随时配合案件调查。」吴伯甫突然开口道。 「是。」 裴约素走出衙门,被冷风吹了又吹,脑袋这才清明了些。她将事情一串联,忽然就明白问题出在何处了。 早上,自己与管大夫忙着施救小儿,不曾细问小儿是如何受的伤,怎的头颅上没有伤口,却摔得口吐白沫,自己当时还以为这是小儿从娘胎带下来的毛病。直到这一家子闹上门,才发觉此事不简单。当自己将这一家子是如何谎话连篇的面目当众揭穿后,他们的表情一度很紧张。被请到衙门后,老婆子竟情绪激动到险些昏倒,这不像是急着证明自己无辜,倒像是极端恐惧的表现。 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恐怕,该从这位阿婆身上下功夫才对。 第4章 牛刀小试 裴约素抬头,见日头还早,便往石磨坊一带走去。 石磨坊离南山堂也就隔了两条街,这里居住的,都是老长安的百姓。 一到附近,裴约素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猪骚味,她紧皱眉头,过了会儿,才适应了这样的气味。 这是一家卖猪杂碎的小店,门口正在熬煮的大锅里,便是由猪大肠做的煎白肠。王大虎的阿娘也是卖这种吃食为生。 长安贵族喜吃牛羊肉,可一般百姓只能吃得起猪肉。 围在锅炉前等着的,居然有一位着团花暗纹长袄的年轻郎君,他这身袄子是採用本色的织锦手艺。虽算不上顶富贵,却也不该出现在这儿。 郎君一转身,与裴约素探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一下子认出他,上午在医馆时,他站在吴县令旁边。那时,他该是穿了件月牙白的袄子,一到下午,却又换了一件。 少年郎,美姿仪,同小娘子一般爱俏是常事。但换衣裳如此勤快的,却甚为少见。何况,这还是冬天,天气不见好,洗件织锦袄子,多费事儿,真是不知民间疾苦。 「小娘子安好。」郎君自来熟般,走来她身边。 裴约素礼貌行礼,脚下却退后一步。 「某在刑部任职,官至侍郎,其名刘若竹,字子鸣,家中排行第六,也可唤某刘六郎。」刘若竹上来自报家门道。 看他着装打扮,不像是胡诌。可如此年轻的刑部侍郎,还如此孟浪,与自己根本不相熟,就能凑上前亲亲热热地说话,想必也不是靠真才实学,大约是荫封得的官位吧。 裴约素心中不喜,脚下又退后一步。 刘若竹自是不知裴约素心中的弯弯绕绕,恭维道:「某上午见小娘子在人群中为维护管大夫,可谓一人当万夫之勇,更不提小娘子思维缜密,还颇通医理。某着实佩服,佩服。」 裴约素脚下连退三步,面上警觉道:「你也认识管郎中?」 刘若竹仿佛是没将裴约素的有意疏远看在眼里,仍旧维持着热情,「是啊,伯父常年征战,患有腿疾,每到冬日就疼痛难熬。那时候太医署都没办法,还是家中在民间遍寻名医,最后寻到管大夫这里给治好的,一直到去世前都没復发过。」 「师傅他老人家确实擅长治疗各类疑难杂症。」裴约素道。 「就是说啊。所以我是不信他开的药方能吃死人的,其中必有隐情!这不,来王家附近转转,说不定有什么发现呢。小娘子你也是吗?」刘若竹神态天真地问。 裴约素神色冷淡地点点头,就要离开,却见对方快步走到身边,俯身贴耳道:「小娘子不如同我一道,有个官家身份,不论查什么也便利些不是?」 这位年轻侍郎朱唇轻抿,笑得波光潋滟。裴约素一怔。 转眼,刘若竹的煎白肠做好了,他步入店中,还不忘邀请裴约素一起享用。 裴约素顿了顿,这才跟着入内。 她拿绢帕仔细擦拭地面,这才席地而坐。抬头时,看到刘若竹已然一屁股坐下,正在细细打量她的动作,又是一笑。 煎白肠的气味直冲脑门而来。 裴约素掩了鼻,嫌弃的表情遮掩不住,「你好歹官至三品,怎的喜爱这种吃食?」 刘若竹不以为意:「老百姓吃得,我为何吃不得?」 裴约素听了这话,上上下下打量起这位刑部侍郎,忽然觉得顺眼了一些。 刘若竹找老闆娘多要了一只碗,大方地要分一半白肠给裴约素尝尝。裴约素也想拥有这种「与老百姓共苦」的高尚品格。于是尝试咬了一口,谁知,浓重的猪骚味顺着口腔,直冲天灵盖。她忙吐掉食物,要了碗茶水漱口。
第6页 「闻起来要命,吃起来更要命。」裴约素简单评价。 刘若竹淡笑地摇了摇头,倒是举止优雅地吃完碗里的白肠。 裴约素盯着他看了老半天,问了句:「刘侍郎很闲吗?不是重案要案才会落到刑部吗?这个案子,县衙能独立处理的吧?」 刘若竹抹抹嘴,摆摆手,「管郎中对我伯父有恩,再者,如今圣上劝农桑、薄赋敛、兴科举,延续盛世。百姓们安居乐业,官员们清正廉明,刑部的事儿自然少。好不容易出了个案子,我帮帮吴县令,也是情理之中。」 见他如此吹捧圣上,裴约素心中对他升起的好感,不免又缩水了些。 吃完煎白肠后,刘若竹和裴约素二人往巷子深处走去。 巷子口有株巨大的老槐树,叶子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条倒精神抖擞地向外伸展着,根本不畏寒风霜雪,看着比其他地方的树木都长得好。 再往里走,便是一排排石头围起来的茅草屋子。 城里的老百姓大多居住在里坊,每个里坊之间有高墙分隔,墙下设立坊门相通。像石磨坊这片的老房子,已经很少见了。若非这片的百姓不想迁往城郊,这些房子早已被夷平了。 王大虎家就在进来左数第三处,门口被不良人把守着。 刘若竹拿出腰牌,便被放了进去。 前后三间茅屋,院子里散养着一只鸡,镢头和耙子倒挂在屋檐下。院落虽泥泞,倒还不算杂乱,应当是有人时常收拾。 一间厨房,两间卧房。厨房有些乱,应该被人翻过。卧房一眼便能望到底。 裴约素这才理解为何不良人们回去得那样快。因为王大虎家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不像是埋了很深的线索的样子。 她望向刘若竹,刘若竹也望向她。 半晌后,他开口道:「不然,你去跟左邻右舍攀谈攀谈?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比如王大虎一家的关系啦,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争吵啦,或者——」 「你为什么不去?」裴约素冷冷地问道。 「比起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你这样清秀多姿的小娘子,总能使人放下戒备的。也许,不良人问不出的话,你能问出来呢。」刘若竹讨好地说道。 如此巧言令色!可偏偏,裴约素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但半只脚踏出门外后,又觉得哪里不对。 五大三粗?这位郎君是否对自己的样貌有些误解? 在裴约素离开后,刘若竹的眸色随着西落的日照,越来越暗。 他先是围绕着院子缓缓走了一圈儿,连后面的茅坑都没放过,接着又走进屋内,细细查看起每一个角落。 另一头,裴约素倒确实问出点什么来。 「这王大虎,对他弟媳比对他媳妇儿还好呢。知道的,说他这是体恤弟弟失踪,弟媳一个人不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要把人家姐妹俩一锅端了呢。」 「听说,原本王大虎就是看上了妹妹。但他阿娘偏心,要把好的都留给小儿子,就做主让王大虎娶了姐姐,相貌更胜一筹的妹妹就配给了王二虎。因为这事儿啊,大虎跟他阿娘怄气怄了一段时日呢。」 「别瞎说,老大还是很孝顺的。」 「孝顺什么啊,真孝顺能让他阿娘一大早在巷子口卖白肠?老人家耳朵根子都冻出冻疮来了!」 …… 邻居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半天,裴约素心中已有了一些猜测。 她同邻居们告别,返回王家时,天空不作美,竟飘下雨丝。 打小,裴约素喜欢听雨,也爱看落雪,偏偏不喜欢这雨同雪一起来,潮湿又阴寒,总叫人想起留存在记忆里不好的东西。 第5章 牛刀小试 裴约素跑进屋内,差些与刘若竹撞个正着。 刘若竹虚扶了她一把,「小娘子慢些。」 待她站稳后,见他袖中藏着什么,刚要问,却被他先声打断:「有什么收穫?」 「还真的有。」裴约素将刚刚打听来的闲话,一一说与刘若竹听。 刘若竹唇角似笑非笑,「这一家子太有意思了。」 他使唤站在门外的不良人,去巷子口的井里打些水。然后自顾自从屋子内翻出一些茶叶来,打算在屋檐下煮茶喝。 茶叶糙得很,但主人家里三层外三层地悉心包着,可见珍重。 这人就这么拿了人家的茶喝,裴约素心中对他升起的好感再一次缩水。 「茶叶是差了些,但能同小娘子共饮,同赏雨雪,也是别有情趣。」刘若竹盘腿坐下,一副坐看云捲云舒的闲适模样。 「嫌犯家中的茶,刘侍郎也敢喝。」裴约素打击他。 「诶,要真是嫌犯,不敢将毒药就这么放着的。」刘若竹看起来很是心大。 「那,刘侍郎贪拿百姓家的东西,这样不好吧?」裴约素还是一副不愿与他同流合污的姿态。 「诶,这王大虎一家大概是走不出牢狱了,家里的东西物尽其用嘛。」刘若竹不以为然道。 裴约素也坐了下来,「你发现什么了?」 刘若竹不说话,待不良人将炭炉提了过来后,他才开口:「我乃公门中人。小娘子告诉我实话,那是配合调查。我若告知小娘子实话,岂非泄露案情?」 裴约素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心中对他的好感直接降至冰点。
第7页 水烧开了,刘若竹泡了两碗茶,递了其中一杯给裴约素,她却不接。 刘若竹将茶碗放在一边,望着越下越大的雨道:「这雨也不知何时能停,小娘子既不肯吃白肠,又不肯喝百姓家的茶水,身体如何能扛?」 这么一说,裴约素还真是感到又冷又渴,再加上刘若竹喝茶时故意发出「咻」的声音,更是诱得她坐立难安。 「刘侍郎好歹是世家公子,这样喝茶也太失礼了。」 嘴上嫌弃别人,裴约素自己却是将另一只茶碗拿来,吹了吹浮在上头的茶末后,就喝下去一大口。 茶水烫到舌头,却温暖了全身。 待到舌头恢復知觉后,裴约素却从中觉察出一丝苦味,这种苦味有些不同寻常。 为了确认它,裴约素又喝下一口,这次不急着咽下,而是在口中停留半晌。她低头望向茶碗,又用鼻子嗅了嗅。 「刘侍郎,那茶包你放哪儿了?」裴约素急切询问。 刘若竹指了指柜子,接着目光一直跟随在她身后。 裴约素翻到茶包,打开后,捻了一点点干茶叶在手指间,用鼻子轻嗅,眼睛里先是聚集了一堆厚厚的迷云。突然,云雾晕开,有一束光噼开云层,黎明即将破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刘若竹沉声问。 裴约素对上刘若竹求知慾甚旺的眸子,忽而镇定下来,「我若是不配合调查会如何?」 「不如何。只是管大夫对小娘子恩重如山,我觉得,小娘子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管大夫早一日洗清冤屈,医馆早一日正常开张,不是么?」刘若竹笑得温良无害。 裴约素倒也不是真想藏着掖着,就是纯粹看眼前这人不大顺眼。 「茶叶里有厚朴、甘草和艾叶。」 「这意味着什么?」刘若竹已是悄无声息地放下茶碗。 裴约素忽觉好笑,「这三味药在一处,一般来说,只有一种用处,那就是安胎。」 刘若竹脸色难看。其实在裴约素出去时,他就已经搜到了这包茶叶,对茶颇为熟悉的他能看出茶叶的奇怪。于是洒了些餵鸡,见鸡吃后仍旧生龙活虎,他才确信这包茶叶无毒。于是,他就想拿来试探一番裴约素。 只是,这个试探的结果,让他出乎意料之外,可想了想,又在意料之中。 「原来,小娘子也会笑,笑起来的样子,甚美。」刘若竹已是恢復常态,淡定自若。 裴约素立刻收住笑,轻咳两声,「很多百姓家的生活不富裕,所以煎药的药渣不捨得丢掉。尤其是补药,都会将其中能泡茶的部分晒干了存起来。」 「小娘子懂得真多。」刘若竹又夸她。 「刘侍郎总是这般会夸人,怪不得官路顺遂。」裴约素回了一嘴。 话里的暗讽再明显不过,刘若竹露出委屈的神情,「我是真心的。」 外头的雨小了些,却不见停。刘若竹命人去衙门取油纸伞,自个儿和裴约素二人坐在屋檐下,难得安静一会儿。 四周条件稍好些的人家,已经早早地掌了灯。 裴约素看着雨滴一点一点自屋檐落下,在地上砸出水坑。泥地坑坑洼洼,一半是脏水,一半是雪水,裴约素想的是,待会儿家去时,自个儿的鞋袜很难不被弄湿。 不良人踩着雨水前来,手里拿着的,只有一把油纸伞,剩下的,是一件半旧的蓑衣。 刘若竹将蓑衣扔给裴约素,自己则撑起了伞。 裴约素忍不住道了句:「刘侍郎,一般情形下,难道不是男子着蓑衣,女子撑伞吗?」 「下雨天还分什么男女。小娘子穿得过于单薄,披一身蓑衣,还可保暖。我这都是为了小娘子好啊。」刘若竹显露出心痛,似乎因为裴约素不了解自己一番苦心,而感到难过。 裴约素再也不想和这个人多待一刻,忙披上蓑衣,就进了雨雪之中。 蓑衣的沉重,加上雨天难行,又飢肠辘辘,导致裴约素每一步都走得缓慢。 路上行人很少,裴约素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人,听脚步声,是一名成年男子,且还保持着与自己速度相同的步伐。 裴约素紧张地越走越快,一个不小心,摔进雨雪里。 身后的男子忙上前,欲伸手扶她。裴约素这才看清了男子,一身官服,原来是不良人。 「刘侍郎说这一片晚上不安全,令我送小娘子家去。」 原来是这样,这人还算有点良心嘛。 另一边,刘若竹重重打了个喷嚏,自言自语道:「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 汝阳王府门外,下人们都恭恭敬敬站在马车前,等候着自家主人吃酒完出来。今儿是汝阳王妃生辰,长安城里有头脸的人家大都会去捧个场。 刘若竹看到自家祖母被搀扶出门,忙撑着伞上前,大半的伞,都倾斜向了祖母。 「阿婆当心脚下。」 「有我伺候县主就成啦,郎君公务繁忙,还特地跑这一趟。」平寿县主身边的老僕人说道。 「再忙,也忙不过阿婆的事。来接阿婆,比什么都重要。」刘若竹认真地说道。 平寿县主笑得合不拢嘴,朝老僕人道:「他啊,就是嘴甜。」 刘若竹搀着祖母上了马车,随即,马车在雨幕中渐行渐远。
第8页 第6章 牛刀小试 雨夜里,有脚步声靠近书房。 「进来。」刘若竹眼也不抬。 手下进了屋,拱手禀道:「郎君下午让查的事儿,已经有了门路。那小娘子姓裴,潭州人氏,是潭州当地一仵作家的姑娘。据说是父母双亡,这才远上长安,寻生计来的。」 刘若竹放下手中书卷,眼中光芒随着摇曳的烛火,忽明忽灭。 「为何要来长安?一人来的?长安可有亲朋?」 「属下未知,但有一事很是奇怪。裴娘子的父母,并不姓裴,而是姓伍。再者,伍仵作夫妻两个,是背上杀人罪名,一个被处斩,一个殉情的。」手下回道。 刘若竹摩挲着下巴,半晌后,朝手下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手下退出书房后,刘若竹一直在回想他刚刚禀报的话。 那位小娘子给他的感觉一直很奇特。年纪轻轻的,却持重老成。明明就是个普通百姓,周身气度却雍容,而且对当官的人没有一点畏惧,始终不卑不亢。且,刘若竹对她始终有种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 和父母不同姓氏,显然是被收养的。养父母上报户口时,为何不干脆给她改了姓?再说这姓氏,「裴」可是氏族大姓,河东裴氏,「自秦汉以来,歷六朝而盛,名卿贤相,茂郁如林」。 不知怎的,刘若竹突然想起一人来。说起来,那人还是他一房远亲,曾经煊赫,只是后来—— 刘若竹不禁摇摇头,收回乱糟糟的思绪。 管家厢房里。 裴约素翻来覆去,总感觉胸口有块巨石压着,唿吸不过来,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她伸手推开窗,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屋内炭盆里的炭火早已燃尽,屋外的雨仍旧没停。裴约素趴在窗边,看着雨点顺着屋檐,一滴一滴落在柱子下的石块上。那块石头,从裴约素住进管家开始就在那儿,听管大哥说,还是他小时候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家中做活儿的婆子累了,便喜欢在石头上坐着休息。 石块的表面被磨得平整,上头浅浅的圆坑大概是这么多年的雨滴导致。 裴约素忽而想起白天时,她同刘侍郎在王家一起看雨时的情形。雨也是这样淅淅沥沥,直直地落在同一片地上,打得泥泞的地面坑坑洼洼。 只是,石块上的痕迹,即便雨停了,痕迹还留在那里。地上的痕迹,雨一停,走过的人多了,很快就踩踏没了。 有个念头,突然在裴约素脑中一闪而过,让她再也睡不着了。 天一亮,她便独自去了县衙,求见吴伯甫。 吴伯甫听说是她,穿了官服,就出来见她了。 「吴县令,王家小儿的尸体是否还在县衙?」裴约素直截了当地问。 「自然在。」吴伯甫答曰。 「我是仵作,我想到一种可能,需要再次验尸。吴县令可否让我一试?」裴约素语气很急,眼神灼灼。 她知道县衙有县衙的规矩,自己这么要求并不合规矩。可是,在真相面前,她早已顾不得那么多了。这天儿虽然寒冷,可是拖得越久,尸体表面能保存下来的信息就越少。 吴伯甫倒没有直接驳斥她的要求,而是问她:「衙门里的仵作已经验过了,你自己先前也粗略看过,还要看什么?」 「吴县令可曾想过,尸体表面看不出伤痕,可能是藏得比较深,我们需要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检验。」裴约素答。 吴伯甫笑笑,「我以为是什么。小娘子未免也太看不起长安县的仵作了。拿醋洗敷尸体,用伞张盖在需要检验的部位,以炭火隔着照。这就是你说的特殊的方法吧?我们县衙的仵作试过了,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发现。」 原来已经—— 难道自己的猜测不对么? 「吴县令,可否让我一试?」裴约素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诉求。 她打小就是个死心眼儿,若非自己亲眼所验证。不然,旁人与她说什么,她都不愿轻易相信。 「小娘子,你当县衙是什么地方?你——」一旁,县丞刚要斥责裴约素,却被吴伯甫打断。 「你跟我来。」他道。 县衙一般只保存比较重要的尸体,别的都交由义庄。 王家小儿的尸体能得以保存,一方面是吴县令重视这个案子,另一方面也是王家一家子都还在县衙,小儿的尸首无人料理的缘故。 县衙的停尸房在地下,这又是冬天。掀开白布后,裴约素发现小儿的尸体看起来与昨日无异。 「吴县令,我需要白梅、葱、茱萸和盐。」裴约素说道。 吴伯甫吩咐衙役,将这些东西买来给她。 幸而这是长安,要是别的地方,大冬天的,这些东西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只是,东西还没买来,王家小儿的外祖一家倒是先来到县衙。 「裴小娘子,有没有兴趣一起听听王家小儿外祖家的说辞?」吴伯甫邀道。 裴约素点点头。 王家小儿外祖家姓邹。来的是小儿的外祖邹成和儿子邹正。父子俩均老实巴交的模样,见着吴伯甫,显现畏惧神态。倒是吴县令难得露出亲和一面,请了他们坐下,还令衙役端了茶水给他们喝。 「我和我阿耶是从万年县赶来的,听说阿珠和阿玉都进了衙门,放下活儿,就来了。」邹正紧张地说道。
第9页 「你的两个妹妹怎么会嫁了同一户人家?」吴伯甫问道。 「王大虎最初是看上邹玉的吧,最后真是因为王老太的缘故,才娶了邹珠的吗?」裴约素紧接着开口。 吴伯甫一愣,没想到裴小娘子如此直接。 邹正也是一愣,不清楚裴约素的身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回答谁的问题。 这时,邹成开了口:「这里头的缘故他不好意思说。我有个请求,我要是说实话了,县令能放走我可怜的两个女儿吗?外孙死了,我也难过,但一定跟她们无关的。她们是孩子的亲阿娘和亲姨母呀。」 配合案件调查是百姓职责,还能这么讨价还价的? 裴约素刚要反驳,却听吴伯甫慢悠悠道:「你说说看。」 「其实,原本是王大虎聘玉娘为妻的。那天,王家人来我们家相看,兄弟两个居然都看上了玉娘。王二虎那小子半夜翻我们家墙头,和玉娘私会,还闹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然后王老太太做主,把玉娘聘给了二虎,又替大虎转聘了我们家珠娘。」邹成道出隐情,表情不像说谎。 「一般来说,不都是按照长幼顺序谈论婚嫁之事的么?怎么你们家大的不嫁,先嫁了小的?」吴伯甫问。 这次是邹正回答的,他表情有些难堪,「阿珠是阿耶前头的妻子生的,我和阿玉是阿娘生的。有好的婚事,阿娘只顾给阿玉,就不管阿珠了。何况,阿玉生得好,男人容易看得上些。」 「邹珠和邹玉不都是你的妹妹吗?怎么——」 「我那时在乡下有个婆娘,后来到万年县找活儿干,被现在的婆娘看上,就,就有了儿子。我太想有个儿子了,就和乡下的婆娘和离,没几年,她死了,我就把大女儿阿珠接到万年县和我们一起生活了。」邹成吞吞吐吐道。 裴约素细看了眼这位看似老实的老头儿,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原来用不着相貌俊朗,或腰缠万贯,也是能做得这种抛妻弃女的事儿的。 吴伯甫沉默着,似乎对这件案子又有了些新的看法。 此时,衙门来了位不速之客。 第7章 牛刀小试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刑部侍郎刘若竹。 「吴县令,你这里永远这么热闹。」他今日穿了官服,一身紫色圆领袍衫,又披了件狐裘,显得贵气逼人。 「小娘子也在,真是巧了。」看见裴约素,刘若竹笑着,眼底有光,比太阳照在雪地上还亮。 裴约素却是在想:真是不巧,哪里都能看见你。 「裴小娘子是来帮助查案的。」吴伯甫道。 「哦。」刘若竹自个儿找了块地方坐下,「裴小娘子一贯热心。」 听到他骤然提到自己的姓氏,裴约素心尖儿勐烈跳了一下。 邹家父子知道紫色是大官才能穿的颜色,却不知道出现的贵人是谁,只能诚惶诚恐地站着,等他们寒暄完后,才嗫嚅着问了一句:「我们现在可以去看看大宝吗?」 大宝? 裴约素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该是王家小儿的名字。 「可以,但不要触碰。」吴伯甫简单叮嘱几句,随即命衙役领邹家父子去停尸房看大宝的尸首。 邹成走了几步又回头,「吴县令,看完大宝后,我们还能看看珠娘和玉娘么?你刚刚答应了——」 「你可以将她们接走,她们只是来配合案件调查的。时候也到了,我自然不能再关着她们。只是,她们涉在案中,不可出长安城,否则——」吴伯甫声音一沉。 「不会不会,我们懂规矩的,我们都是老实人。」邹成急忙道。 裴约素听到这老头儿说自己老实,心中一顿嫌恶。 吴伯甫向一边衙役使了个眼神,衙役会意,领着邹家父子离开。 「这一家子关系如此复杂,怕是出了门,过不了两天又得请回来。」刘若竹调侃道。 「捕捉猎物,总要叫猎物放松警惕才是。」吴伯甫淡笑道。 刘若竹一愣,随即笑道:「果真老奸巨猾。」 吴伯甫不接他的话茬,「刘侍郎今日来县衙何事?」 「昨日我与裴小娘子去了一趟王家,搜刮出一些你们的人没留意的东西。」刘若竹从袖中摸出一方摺叠起来的帕子,打开后递到吴伯甫跟前,「这是安胎药里的几味补药,估摸着王家人捨不得扔,留着晒干当茶喝呢。」 「如此重要的证物——」吴伯甫眼眸一紧,「确实是老夫的人疏忽了,多谢刘侍郎与裴小娘子。」 刘若竹看了一眼裴约素,气定神闲,「这县衙的人啊,还得再歷练歷练吶。」 吴伯甫面色难看,没再说话。裴约素有些看不下去了,虽说刘若竹比吴伯甫官阶高,但他是后辈,这么说前辈,吴伯甫自然脸上挂不住。 裴约素想为吴伯甫说几句话,刘若竹却抢先开口。 只见他又从衣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打开后,里面却是一些妇人的首饰,不值什么钱,胜在精巧,可见拥有者具有一定审美。 「这邹玉的丈夫都消失三年了,可这些首饰却是长安最近流行的样式。女为悦己者容,她这是打扮了给谁看的呢?」 原来,这些就是昨日他藏在袖中不肯给自己看的东西,但今日为何又不避讳了?此人行事没有原则和章法,不可深交,不可深交吶!
第10页 裴约素内心腹诽,却听吴伯甫开口:「他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大的不能再生育了,你们所发现的安胎药只能是给小的喝了。」 顺着这个思路,裴约素也参与了讨论:「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吃药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邹玉喝安胎药,应当全家都知道。」 几人都沉默不语。 王大虎娶了婆娘,又睡了弟媳。现在,弟弟失踪,弟媳怀孕,一家子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直到王大宝离奇死亡,王家人到医馆闹了这么一场,这才撕开一道口子,露出这其中的一连串匪夷所思来,想想,还真是细思极恐,令人头皮发麻。 验尸吧,如果能验出王家小儿真正的死因,也许能将这个案子再撕一道口子,到那时候,这里头的阴损就什么也藏不住了。 这时,邹家父子从停尸房出来,神情哀伤,对这无辜死在雪天的小外孙,倒是发自内心怜悯。 再等了等,衙役归来,带回来了裴约素要的东西。 她剥下白梅的肉,加了葱、茱萸和盐,拿木棍捣烂,做成饼状,放在炭火上炙烤。 裴约素蹲在炭盆前,脸烤得通红。吴伯甫和刘若竹就站在身后看着,一声不吭。直到刘若竹歪过脑袋,悄声道了一句:「吴县令对裴小娘子似乎既了解,又信任。」 吴伯甫看了他一眼,没有理解他说这句话的深意,于是如实回道:「我掌管长安县,查个人总归不费事儿。至于信任,这倒谈不上,只是这小娘子有这本事,我为何不用?」 「那——」刘若竹声音更低,「吴县令都查到了些什么呢?比如说,裴小娘子家中还有没有别的亲人。或者,在长安城里和什么样的人交往甚密之类的。」 吴伯甫根本吃不准他的意图,「刘侍郎,你对裴小娘子的事,似乎格外感兴趣。」 「诶,年轻人好奇心都很旺盛的。吴县令,你也该保持些好奇心,这样才能维持春秋鼎盛。」刘若竹四两拨千斤,还顺便暗讽了一把吴伯甫的年纪。 吴伯甫刚要说话,就听裴约素喊了一声:「烤好了!」 她站起来,扶着腰,沖吴伯甫道:「还请吴县令给我几张纸。」 「拿给她。」吴伯甫吩咐站在不远处的衙役。 裴约素左手捏着这些烤好的饼子,右手拿着纸,往停尸房走去。刘若竹和吴伯甫自然是跟在身后。 来到停尸房,裴约素拿剪子将小儿的衣物剪开。随即将纸裁成小张,分别贴在小儿的额头、头顶、后脑勺、胸口和肚皮的位置,再将饼子放在上头熨烙。 不一会儿,小儿的额头上出现一道浅红色的原形伤口。 「你们看!」裴约素指着伤口道。 刘若竹眼眸微眯,吴伯甫冷声道:「果然有蹊跷。」 裴约素将其他部位的饼子和纸张揭开,没有发现伤痕。她长吁一口气,为自己的坚持最终得到成果而感到庆幸。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就是致命伤。」裴约素道。 「这个伤口是怎么形成的呢?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吴伯甫在这时,显露出了自己正「春秋鼎盛」的好奇心。 「吴县令见过水滴石穿吗?一滴水只要长年累月滴在同一块石头上,就能将石头滴穿。同样,如果每天都用兇器击打人额头的同一部位,力道不大,但用力均衡,就能使人脑出现淤血,但表面上看不出伤痕。」裴约素解释道。 吴伯甫恍然大悟。 「裴小娘子是如何想到这一点的?」刘若竹目光中露出欣赏的意味。 「雨。」裴约素重复道:「我们昨天在王家等雨停,看到雨点将泥地打得千疮百孔,就联想到了。」 「看来裴小娘子还是要多与我待在一处,这样才能发现更多的线索。」刘若竹笑道。 裴约素面色僵硬。 这个人真是恬不知耻呀恬不知耻! 「兇器会是什么?」吴伯甫盯着伤口,想像不出兇器是什么样子。 「头应该是圆的,小小的,不算重,也不算轻。」裴约素尝试还原兇器特徵,「不良人和刘侍郎都搜查过一遍却没有留意到的东西,一定不是一个能引人注目的东西。」 吴伯甫和刘若竹都顺着裴约素的描述,想了又想,最后还是一头雾水。 第8章 牛刀小试 翌日。 裴约素在家中煎药,刘若竹居然亲自登门了。 「兇器找到了,一定是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刘若竹眼神放光。 「是什么?」裴约素很好奇。 「拨浪鼓的鼓柄。」刘若竹做出手摇拨浪鼓的动作。 裴约素瞳孔迅速放大,真相从暗处忽地到了明处,心中一直最想要知道的那个部分,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是这样。」裴约素觉得这个东西能作为兇器,颇为不可思议,可也正是这样,才在一开始被大家忽略,「是怎么发现的?兇手呢?是不是也认罪了?是谁?」 「你别急,这里头的故事比你想像得还精彩。」刘若竹兀自找了个地儿坐下,「县衙的不良人跟了王家人一路,本来没什么发现,却在夜里,这一家人忽然吵了起来,最后你猜怎么着?邹珠被赶了出来,冰天雪地里,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县衙的不良帅秦义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这不赶紧上前安慰。邹珠心一横,就把王家的这些龌龊事儿都说了出来,和我们推断的差不多,只有一点,她说亲眼看到丈夫杀了王二虎。」
第11页 裴约素眉心一跳,「别是伤心过了头,胡乱说的。」 刘若竹摆摆手,「她说王二虎发现亲哥和自己媳妇儿偷情,便和大哥扭打起来,王大虎恼羞成怒,拿钉耙打死了二虎。」 「杀人那么大动静,老太太不知情?」裴约素问。 「知情,她也一向最喜欢小儿子的。只不过,人已经死了,难道再把大儿子扭送到衙门去?」刘若竹道。 裴约素一想,这事儿倒是容易理解。统共就俩儿子,小儿子已经死了,大儿子再没了,谁给她养老呢?再说邹珠,她也不想当寡妇。这婆媳二人,因着各自的私心,只能当了帮凶,隐瞒真相。 「我估摸着吧,这王大虎坐享齐人之福,本来好好的,这时候邹珠给他生了个儿子,打破了王家这股奇妙的平衡。本来老太太和王大虎都是偏向邹玉的,现如今大家却都偏向邹珠了。邹玉没了丈夫,现在又失去王大虎和婆婆的宠爱,心中有怨愤,也是正常。」刘若竹如此分析。 「邹玉认罪了?」裴约素又问。 「那不能。」刘若竹说着,唇角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大家互相推诿,好不精彩!就连王大虎,也不肯承认自己杀了弟弟。哪怕尸骨都在巷子口的大槐树下被挖出来了!这不是,吴县令想看看裴小娘子有何妙招,叫他们认罪。」 裴约素脑子里浮现出那株大槐树,怪不得寒冬腊月里,就它挺拔粗壮呢,原来是树根底下埋了死人的缘故。 「这衙门有仵作,也有衙役,该验验,该审审,我一介女子,能有什么好办法。」裴约素看着火炉,并不打算再插手。 她确实希望案子尽快了结,好还给管大夫一个清白。但她却不想在自己没有把握之前,吸引太多官府的注意力,未免惹祸上身。 「谁说女子不如男!小娘子不但聪慧,还总是如此谦虚。衙门的仵作要是能验出来,就不找你了不是?我今日亲自登门也不可吗?我可以请小娘子吃饭,或者派一辆马车来接的。」刘若竹做足低微的姿态。 好一招以退为进,裴约素想着,自己要是再拒绝,怕是不知好歹了。 这时,管延京掀了帘子,一瘸一拐走进来,「裴小娘子,家里来客了?这是——」 「刑部的刘侍郎。」裴约素起来搀扶他到毛毡上坐下,介绍道。 「哦哦,老夫见过刘侍郎。」管延京毕恭毕敬地见礼。 「管郎中不必客气,某幼年就听闻管郎中的事迹,家中长辈的旧疾还是您给治癒的,某对您的医术颇为信服。裴小娘子住在这里,又一直帮着衙门查案,也算是缘分一场。某真心希望案子能尽早水落石出,还您一个清白。您这么好的医术,应当造福更多百姓,留下声名,而非同这些烂事扯上关系。」刘若竹态度诚挚。 裴约素在一旁看着,觉得他对吴县令都没这么客气过。 身为朝廷命官,乃人上之人,却能对一个中九流的大夫如此尊敬,可见在刘若竹这个人心中,身份并不是摆在第一位,真才实学才是。这样的人心中该有一束光吧,愿意去照亮世间逼仄阴暗的另一面。 裴约素心中有个角落,莫名松动了一块。 「医者治病救人,和刘侍郎查案是一样的,都是份内之事。刘侍郎并不贪图功劳,只想还人清白。老夫也只想多医治几个病人,而非贪图声名。」管延京不卑不亢道,转而对裴约素说:「裴小娘子,刘侍郎既需要你,你便随他去吧。不必担忧家中,家里有严婆子,我这把老骨头也还走得动。」 「是,师傅,管大哥的药快熬好了,您看着点儿火就行。」裴约素起身道。 「改日再来拜访管大夫。」刘若竹一记探寻的目光,落在管延京脸上。 他的话,似乎在点自己,莫要为了功劳,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官门的案子里呢。这老头儿,还挺护犊子。 刘若竹唇角弯了弯。 雪后路滑,裴约素随刘若竹出门,走得很慢,刘若竹忽然问道:「管大夫的儿子常年缠绵病榻么?」 裴约素以为他是关心,回道:「是痨病,夏天时还能下来走动,冬天时会更严重。」 刘若竹嘆道:「寻常人得了这病,早就一命呜唿,难为他有一个医术高超的阿耶,替他吊着命。」 「世人皆是爱子心切的。」裴约素回道,不过想起了王家一家子,还有无辜死于这雪天的小儿,又觉得这个论调有些不对。 刘若竹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突然又道:「管大夫教你医术,又管你吃住,莫不是打算将你配给他儿子,待他百年之后,由你照顾他儿子?」 裴约素一惊,其实左邻右舍类似这种闲话很多。不过她惊讶的是,这种揣测能从刘若竹口中说出。 「刘侍郎刚刚还对师傅恭敬有加,怎么转眼就多了这番恶意揣测?」她问。 「世人皆爱子心切,这不是小娘子你刚刚说的么?」刘若竹故作讶异。 裴约素心中那块为他而松动的角落,又被一块巨石沉沉盖上。自己居然会对他这样的人抱有期待,真是疯了! 她不再理会他,而是加快脚下步伐,往县衙而去。 刘若竹跟在身后,觉得她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 「小娘子?裴小娘子?你当下脚下。」他唤了她几声,皆得不到回应。
第12页 她居然给自己甩脸子?自己可是堂堂正三品朝廷命官,又俊朗多金,多少小娘子要同自己聊聊天,自己都没功夫搭理,她居然敢给自己甩脸子! 刘若竹可真是觉得太委屈了。 第9章 牛刀小试 来到县衙,一见着裴约素,吴伯甫亲自迎了上来。 「裴小娘子,你可来了。」吴伯甫居然像看到救星一样。 一日不见,吴伯甫居然就跟老了十岁似的,可见提审王家一家子,不是个的活计。 「吴县令。」裴约素照例行礼,「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目前是这样。这一件命案呢,变成了两件。王大虎的弟弟王二虎,确认遇害,尸骨已呈白骨化,在巷子口大槐树下被挖出来了,尸骨的后脑勺部位有击打伤,和邹珠口中情况吻合。但是邹珠所指认的行兇工具钉耙,仵作用白醋拭了,没有发现血迹,所以无法给王大虎定罪。另外,现在邹玉怀着身孕,王大虎和老太太都说是邹珠疯了,自己拿拨浪鼓的鼓柄杀了自己的儿子。就算对王大虎上刑,他还是相同的说法。」吴伯甫看起来,也确实是用尽了办法。 「可以将拨浪鼓拿给我瞧瞧么?」裴约素问。 「这个自然。」吴伯甫吩咐衙役将证物都带上来。 「另外,如果王家使用的钉耙确认是杀死王二虎的那柄,白醋擦拭,没有显现出血迹,可能是浓度不够高的缘故,衙门里有酒么?」裴约素突然又问。 吴伯甫顿了顿,转身朝秦义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衙门里藏着酒,就为了上值时能喝几口,去,拿来给裴小娘子吧。」 秦义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脸皮却是薄的,听到自己的秘密被县令当着众人的面儿揭穿,到底有些难堪,但还是快步去做了。 证物被带上来,酒也被提上来了。 只见裴约素将酒倒出来一小碟,置于炭盆上烤得温热,随后混入白醋,拿手帕沾了,缓缓擦拭着钉耙。 所有人都屏住唿吸,等待着奇蹟迸发。 过了会儿,钉耙上果真有喷溅状和溅落状的血迹显现。 「裴小娘子果真有办法。」身后,刘若竹的一声称赞打破沉默。 他已经静静地站了许久,原本还因裴小娘子对自己甩脸子有些怒气。但看到她认真细心做事时的神态,居然有些着迷。 貌美的小娘子他见多了,可是这样能干的小娘子,可是少见得很。裴小娘子自己大约都不知,她心神专注做事时候的样子,有种超凡脱俗的魅力。 「醋可以使隐藏的血迹显现,如果不能,就要提高浓度或者温度,这是因为高温的酽醋对血迹有溶解作用,能让干涸消失的血迹浸提出来。」裴约素没理会刘若竹,而是认真解释原理。 吴伯甫听得入神,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会如此拜服一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 「老夫实在好奇,裴小娘子懂得如此之多,究竟师从何人?」 「是我养父,他已经去世多年了。」裴约素低垂眼睑,语气有些微微的失落。 吴伯甫抚着鬍子,感慨道:「裴小娘子年纪小小便如此厉害,那你的养父该是位怎样的高人啊,这样的高人怎么会是无名之辈,难道是世外高人么?还是小娘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刘若竹在一旁听得发笑,心道,还以为这醋大比自己知道得多,结果也不过如此。 裴约素并不想多聊这个,于是转移了话题:「吴县令,可否将拨浪鼓借我一观?」 「你随意就好。」吴伯甫令人将拨浪鼓捧到她眼前。 裴约素倒是小心,拿了帕子,轻悄悄地裹住它,放到眼前,细细看了又看。 县衙内,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裴约素,各个心怀期待。毕竟,衙门里都是俗汉子,遇到这么一位能查案的小娘子,可真是稀罕事。 裴约素想了想,走上公堂,一手捏住拨浪鼓的鼓柄,一手将帕子沾了印泥,涂在鼓面上,随后拿了一张纸,裹住鼓面,用力按压。 「裴小娘子,你这是——」吴伯甫话只说到一半。 刘若竹眼睛里迸发出一束光亮,他似乎已经猜到裴约素要做什么了。 只见裴约素将纸揭了下来,展现给众人看。 白纸红泥之上,有几枚清晰的指纹。 「秦朝初期,朝廷的很多重要官文在封口时都会使用粘土,保管文书的官员会将自己的指纹贴在粘土上。如果有人从外打开文书,指纹就会不同。我们的祖先从那时就知道,每个人的指纹皆不同,不然不会有画押这一做法。」 「在王家,拿拨浪鼓哄小儿的人一定不止一人。但是大家拿的通常都是鼓柄,只有一人才会每天捏着鼓面。一则,这样可以控制拨浪鼓不发出声响。二则,此人可以用鼓柄来行兇杀人。」 「吴县令,现在只需要给王家的每一个人画押,再一一比对即可锁定兇手。」 裴约素声音朗朗,令每一个听她说话的人都心神激盪。 「来人,还不照着裴小娘子的话去做?」吴伯甫有些激动,连带着声音都拔高了些。毕竟,这个案子终于能结束了,这几个刁民,再如何辩解,也无用了。 「那么,吴知县,我现在可以归家了么?」裴约素问。 「自然,不过——」吴伯甫居然有些捨不得放裴约素走,却又找不到藉口留她。于是多加感谢了一番,还令不良人送她归家。
第13页 「不用如此麻烦,县衙离医馆不远,我自己可以走回去。」裴约素婉谢道。 「确实不用如此麻烦,我与小娘子同路,不如我来送小娘子归家。」沉默多时的刘若竹开了口。 「那就麻烦刘侍郎了。」吴伯甫大约觉得堂堂刑部侍郎送她,要比不良人有面儿得多,就自顾自替她应了。 裴约素一句话卡在咽喉内,她不明白,这两位官员一唱一和的,就这么替自己决定了? 归家的路上,刘若竹不骑马,也不坐马车,就这么陪着裴约素慢慢走。 「我真是没见过比刘侍郎还闲的官员,整日晃悠。」裴约素开口道。 见她终于肯同自己说话,虽然又是一句暗讽,刘若竹还是很快接道:「今日便不闲,这不,陛下回长安了,我得进宫。与小娘子顺路,所以送小娘子一程。」 陛下回来了?裴约素心头一动。顿时,万般情绪齐涌上来。 刘若竹留意到她神色突然的变化,却没有揭穿。 裴约素定了定神,看一眼前方的路,奇道:「这好像不是通往大明宫的方向吧?」 刘若竹唇角一弯,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她如此不自信的神态呢。 「确实不是。」 「那你怎么说是顺路?」裴约素又奇道。 刘若竹存了戏弄她的心思,于是回道:「与裴小娘子走过的每一段路,都是顺路。」 裴约素眉心一皱,加快脚步,心道,这人总是没个正经,自己就不该与他多说这些话。 刘若竹看她又气又恼的样子,只觉可爱,一脚跟了上去,「裴小娘子,我好歹是个三品官员,你如此漠视于我,不怕我恼了,降罪于你?」 裴约素站定于医馆门外,不卑不亢道:「官若不得民心,当从自身找原因。想我大周的官员也并非是只知熘须拍马之辈。」 刘若竹望着她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竟与记忆中一个模煳的身影重合。 醒过神来时,她已经进门了。 头顶恰时落下一片雪,刘若竹在心中感嘆这个冬季的绵长。只是,天气这样糟糕的时节,陛下却匆匆回了长安,想必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刘若竹想到此,转身疾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10章 牛刀小试 裴约素回到家中,看到管延京正坐在胡床上读书,手边的汤药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都冷了。 「师傅,汤药我再给您拿去炉子上热热吧。」她走过去,就要拿起碗。 管延京一句话拦下她:「那药太苦,就不喝了。」 裴约素一愣,随即觉得有些好笑,「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师傅你上了年纪,怎么跟小儿一般,怕喝药呢。」 「不喝药,你的腿怎么能好?这个年纪了,可不比小儿,跌一跌,还能若无其事的。」裴约素自顾自端了碗,倒进罐子中,拿去炉上热。 管延京瞧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深井般的眼眶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欣慰又寂寞。不过,这些情绪,他不会叫她知晓。 「那个案子结束了吗?」他问道。 「嗯,这个案子的内情很是精彩,只是现在还不能说,等段时日,我再细细和你说说。南山堂大约很快就能重新开门了。」裴约素以为管延京操心的是这个。 管延京没有再说话,直到裴约素将热了的汤药递到跟前时,他才又问了一句:「除了潭州,你别的地儿还有亲人么?」 裴约素一愣,她不明白管延京为何冷不丁地问她这个。 管延京仿佛心虚似的,一口气喝完汤药,药汁滴到鬍子上都不自知。 面对裴约素仍旧疑惑的眼神,他张了张嘴,似乎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与她谈论心底的事,于是不自然地笑笑道:「只是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家,每天和我这个糟老头子一块儿,过得有些太清冷了。」 裴约素倒也没起疑,她淡淡道:「我本来就喜欢清静,再说了,还有管大哥呢,日子倒也没那么无趣儿。」 她往炉子底下丢了一些新柴进去,火势立马升起来老高,像年轻人旺盛的生命力。 「我去给管大哥煎药。」裴约素起来,熟练地找到包扎好的药,往砂锅里倒去。 天气不见好,门窗又关得严实,裴约素压根没留意到,矮方柜里给管永备的药包,已经没剩下多少。 另一边,大明宫,长生殿。 武皇刚刚午歇起,一旁的宫女挑了珠帘,却见刘若竹已经静候着了。 「陛下。」刘若竹行了一礼,就上前来搀扶武皇。 「你倒来得早,吃过没有?」武皇因为歇息得好,整个人神态慈和,主动关切了刘若竹一句。 「还没呢,陛下传召,哪敢延误。」刘若竹盯着凭几上的两盘糕点,笑道:「要不,陛下将这两盘吃食赏给臣?」 「馋嘴猫一样,坐下吃吧。」武皇看他眉清目秀的乖顺样儿,语气颇有些宠溺的味道,还令宫女专为他沏一杯茶来。 刘若竹捧了糕点,盘腿坐于胡床上一口一口吃起来,看得出是真饿了。殿内的贴身宫女则为武皇束衣、佩龙冠,伺候她漱口、净手。 一殿之内,君君臣臣,关系如此亲密,毫不顾忌,大家似乎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刘若竹填饱肚子,又喝了两口茶,见武皇已收拾妥当,仪态雍容地坐下了,自己便忙起来。
第14页 陛下年纪大了,难免怕孤独,喜欢臣子亲近自己。只是,陛下毕竟是陛下。若是这个度把握不好,刘若竹也就无法在朝中立足了。 他微微一躬身:「陛下召臣来,不知有何要事?」 武皇往左右看了一眼,宫女接连退下,近身伺候的,也站到了殿外候着。 「你看看这些。」武皇扔给刘若竹一叠奏章。 刘若竹粗看了几道,全是揭发来俊臣各项罪恶,要求判处他死刑的。 「这些奏章已经送上三天了,朕私心里,不想让他死。」武皇缓缓而道。 武皇登基初期,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对这样一个女皇帝非议颇多。武皇重用来俊臣,提拔他做侍御史,专用来举报、弹劾以及审查犯法官员。来俊臣权利很大,为此,他与党羽们专门写了篇《告密罗织经》,用来罗织犯人罪名,又研发各项酷刑,迫使犯人屈打成招。 这样一个小人,惹得朝中上下不满。武皇对此心知肚明,可她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替自己剷除愚忠于李唐的大臣,稳固自己的江山。 刘若竹在心中细细盘算许久,这才开口:「那便不让他死,废为庶人,逐出长安。」 武皇对他的回答明显感到不满,幽幽道:「子鸣,你应当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子鸣,是刘若竹的字,是他及冠之年时,陛下赐的,示意一鸣惊人之意。武皇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些一鸣惊人的意见,而非插科打诨,将问题煳弄过去。 「陛下,是您误解了臣的意思。文武百官憎恨来御史,无非是怕他利用手中的权利诬告。倘若来御史没了权利,想必大家就不惧怕他了。百姓憎恨来御史,无非就是民众仇官,杀来御史,有人欢唿,改明儿,陛下杀臣,照样有人欢唿。至于来御史被贬为庶人后,被什么人寻仇了、了结了,那也是别人的事儿,总归不是陛下卸磨杀驴。」刘若竹一番话洋洋洒洒说完,低垂眼睑,站定不动。 「大胆!」武皇佯装发怒。 刘若竹佯装为难,搓揉着手,「陛下,臣顺着您的意思说,不对。把意思掰开了说,也不对。臣也太难了。」 武皇打量着他许久,忽地翘起唇角,指着他道:「别总装得跟老鼠见着猫儿似的,说你大胆,那是夸你呢。」 刘若竹抬头,唇角也勾起一笑,「陛下夸臣,就是骂臣,骂臣就是夸臣,在臣心里,陛下无论说什么,臣都受用着呢。」 「行了,朕再想想吧。」武皇心情被哄得大好,转而用拉家常的语气又问一事:「最近刑部在忙什么大案子?」 刘若竹暗自松了口气,也用拉家常的语气回禀:「天下太平,朝中政治清明,哪有什么大案子,帮着县衙处理一些百姓家的纷争罢了。只是,最近落下的一案,还是挺有意思的。」 武皇来了兴致,「哦?怎么个有意思法?」 刘若竹便细细将王家的案子当一桩奇闻,讲与武皇听。 武皇听得入迷,直到太平公主觐见,这君臣间的「拉家常」才停下。 「你且退下,改明儿再继续吧。」武皇道。 「是。」刘若竹半弓腰,倒退着出殿。 殿外,刘若竹与太平公主擦肩,一阵裊裊幽香钻入刘若竹鼻内。 「臣参见公主。」刘若竹忙行礼。 「刘侍郎不必多礼。」太平公主声音拐着弯儿似的曼妙,眉眼盈盈处,是同她母亲一样的丰满与妩媚。 刘若竹见她身后跟着一个眼生的貌美男子,男子向他行礼,举手投足间,竟是如此引人怜爱,不禁一愣。 「可好一阵子不见刘侍郎了,叫我想念得紧。」太平公主逗他。 刘若竹回过神来,佯装醋意,身子却是离远了些,「公主与驸马两相情好,哪里还能想起臣。」 太平公主掩嘴笑:「不过是陪陛下去洛阳住了些时日罢,倒惹你生出不满来了?待我得空,邀你府中一叙,雪花煮酒,共赏腊梅可好?」 「公主府上的梨花春乃是一等好,若是刑部无事,臣随叫随到便是。」刘若竹先是表现出自个儿对酒的惦念,也为自己留了不去的台阶。 私心里,刘若竹可不想同这位声名狼藉的公主扯上关系。不过,公主权势滔天,根本得罪不得。 当年,薛绍捲入谋反案中,太平公主二嫁,陛下同公主其实都瞧上过他,觉得他长得好,才学好,又性格谨慎谦退。不过,那时候,他年岁还小,加上陛下要登基,为免公主陷入危险,陛下最终还是将她嫁入武家。 只是,公主压根瞧不上武攸暨,所以大肆养男宠,又与朝臣通姦。因着曾经的议亲,加上刘若竹年逾二十还未娶亲,太平公主对他总有些惦念。 「那我们回头再叙。」公主大约真有急事,便也不与刘若竹闲扯,而是领着貌美男子入殿。 大殿的门徐徐关上,刘若竹彻底松了口气。 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刘若竹望着脚下的来时路,踪迹竟被漫天白雪全部覆盖,好似白玉铺造的一般。巍峨的大明宫殿再没了一丝人情味儿,这城阙要吃人一般。 蓦地,他想起那一张清清冷冷的面庞,不知那人此刻在做什么。守着炉子煎药,还是在灯烛下看书呢?又或者,吴县令又找她帮什么忙了? 王家的那桩案子,也该有个最终的结果了吧。
第15页 第11章 牛刀小试 县衙大堂外,早已聚了一群百姓。 虽说天还下着雪,但一听说是南山堂的案子,老百姓们的兴趣便来了,有的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挤到衙门前,想占个好地方旁听。 随着左右衙役击打手中杀威棒,高喊「威武」,吴伯甫身穿官服,头戴官帽,一脸威严地坐上堂,审案便开始了。 王家一家子被带上堂,跪在地上。 短短两三日,王大虎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王老太和邹珠、邹玉倒是还能维持起码的体面。一声惊堂木响起,所有人都醒过了神。 「王大虎,你私通弟媳,谋害亲兄弟,罪证俱在,你可认罪?」吴伯甫望向他的目光里,全是蔑视。 按照惯例,衙役将带血的钉耙举着,展示给围观的老百姓看。 而王大虎仿佛是被牢狱中的刑罚吓傻了眼,生怕自己应得慢了,又被押上刑架。 「认罪,认罪,我认罪。」 他哆嗦着身子,伏在地上,没有丝毫辩驳的欲望,仿佛将死的蛇。 倒是一旁的王老太情绪失去控制,上前扑打儿子,「你认什么罪,认什么罪!杀人是要偿命的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我就剩你这一个儿子了啊!苍天啊!」 「公堂之上,不得喧譁!」又是一记惊堂木。 衙役忙上前,将王老太拉开。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这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硬是抱着儿子不肯松手,衙役怕伤着老人,没有使出十成十的力,愣是拉扯许久,才将她拉开。 见她哭得一把涕一把泪,围观的百姓纷纷私语,倒也对她起了丝同情。 「听说这王老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好不容易将两个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本来是要享福的,结果小儿子被大儿子杀了,这都什么事啊!」 「好像就是因为她小儿媳长得太好看了,引得两个兄弟争风吃醋!」 「女人是祸水哦!」…… 堂上的吴伯甫又将目光投向邹玉,「你本是王二虎之妻,却与大伯哥通姦,后又妒嫉阿姐,设计杀死外甥,罪证俱在,你可认罪?」 又有衙役上前,将拨浪鼓和指纹比对的纸张,捧在手中给老百姓看。 而邹玉仿佛没听到声音似的,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地上。 吴伯甫再拍惊堂木,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邹玉这才缓缓抬起头,她面容无惧,眼睛黯淡得吓人,像死人一样停滞不动,要把吴伯甫看穿了似的。 「要杀就杀,我本来也就过够了。」她眼底聚集出一股恨,从黯淡里爬出。 吴伯甫极少在老百姓家里看到这样不怕死的妇人,一般的女人上了公堂,要么吓得伏地不起,胆大一些的,也只晓得撒泼打滚。比起一旁的王大虎,这个邹玉倒是个人物。 「邹玉,你莫不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才这样说。本朝律例,待你生下孩子后,还是得伏罪。」吴伯甫道。 门外聚集的百姓里,又起了私语,无不是议论邹玉狠毒,还没脸没皮。不但和姦夫有了首尾,还怀上孩子。 「呵。」邹玉仰着下巴,冷笑一声,随即以极快的速度,往柱子撞上去。 幸而,衙门的衙役反应快,这才没叫她得逞。 邹玉忽而开始疯笑,笑够了才道:「我从前在家中的日子不知道多好过。要不是我那死鬼丈夫承诺我他们家日子更好过,我才懒得配合他演这一出,败了自己名声也要嫁给他。到了他们家我才知道,不过就是有两间破屋子挡风罢了。这一家子,老的老,懒的懒。我那死鬼丈夫怕做活儿,非要学人家做生意挣大钱,结果呢,亏得阿耶阿娘都不认得,还是他大哥给他填了空。」 「珠娘倒是傻人有傻福,居然嫁了个肯做活儿,又捨得给她花钱的。我还就不信了,这男人不都好色么,难道世间就有不偷腥的猫?我也就稍稍引诱了一下,大虎就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了。」 「我们一直还挺小心,直到那一天,被二虎看见了。其实大虎没想杀他,也是下手过重罢了。」 她一句句的轻描淡写,令场上所有人毛骨悚然。 王老太眼见着又要闹,却被邹玉一眼瞪了闭了嘴。吴伯甫看在眼里,心道,这邹玉倒是比自己这个五品县令更威风。 「要不是你偏心,何至于此?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老虔婆!」 「玉娘,你害死丈夫,又杀了我儿,你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我要你赔命!赔命!」邹珠话不多,可只要开了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她紧抓着邹玉,说话很急,上气不接下气。 邹玉一巴掌将她扇到地上,嘲讽道:「赔什么命?你知道为什么我杀了人,他们护着我,却不肯护着你么?因为我怀了身孕,是他老王家的种!你这只老母鸡不能生了!哈哈哈!你去照照铜镜,就你这副样子,还好意思跟我争,你配吗?你这个剋死自己阿娘的贱人!」 她的话,字字诛心,极其恶毒。 邹珠哪里是她的对手,被气得连连喘着,从喉咙里发出绝望又愤恨的哀嚎,像是一只命到绝处的母兽。 吴伯甫从心底厌极了邹玉,开口道:「既已认罪,那便画押。本官宣判,王大虎与邹玉均犯下十恶之罪。王大虎与弟媳通姦,杀害兄弟。邹玉与伯兄通姦,杀害外甥,罪名成立,当判处斩刑,待此案上报刑部,便予实行。因邹玉怀有身孕,待生育过后,另行斩刑。」
第16页 大堂之上,一片哀嚎。有人哭自己,有人哭这多舛的命运。到了死亡面前,谁也无法以轻松的姿态上路。 大堂外,看客有幸灾乐祸的,有嫉恶如仇说好的,也有唏嘘不已的。 南山堂。 早已有热情的邻居跑来告诉裴约素这个好消息,说是王家的恶人都被判了,管郎中的声名得以恢復,南山堂能够重新开门了。 「多谢,只是师傅近来身体欠安,还在休养中,怕是要过些时日了。」裴约素往屋里看去。 「裴小娘子我们也信得过的。」那人笑着说。 这几日,裴约素帮助衙门验尸破案的事儿早就在这一片街坊里传遍了,大家看向她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敬佩。 「那我便替师傅看几日。」裴约素也不推脱。 那人走后,裴约素从柴房把木梯搬到门口,又拿了抹布,爬了上去,将落雪又积灰的「南山堂」匾额细细擦拭一遍。 这是块老招牌,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因着管延京脱了嫌疑,裴约素心情颇佳,站在木梯上时,往远处望了几眼。 那该是大明宫的方向,巍峨的宫殿群笼罩在苍苍天色之下。蓦地,裴约素想起一人,说实话,那人穿紫色官服确实好看,贵气和俊气各占了一半。 他去往大明宫时,也是身戴佩剑,衣袖和官帽上熏了香,走起路时,腰间玉佩叮叮作响么?像……曾经的阿耶一样。 裴约素恍惚了神,直到门前经过几个纨绔子弟,试图勾搭她时,她才回过神。 左转往前不久便是倚翠阁,这几个纨绔子弟该是想要宵禁前赶赴青楼的。 她对这些男子一贯没有好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搬了梯子,往屋内走去,顺道「啪」一下关上门。 第12章 水滴石穿 在我七岁以前,家中的女孩子只有我一个,阿耶、阿娘和阿兄都围着我转,直到珠娘的到来。 我那时才知晓,原来阿耶先前成过亲,还生下了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东西。 是的,我根本看不上珠娘。 她肌肤黝黑、泛黄,脸怎么都洗不干净似的。已经入冬了,她脚上穿了双破洞的布鞋,寒碜得很。 「阿耶、阿娘、阿兄……小妹。」她一一唤人,怯生生的。 「谁是你小妹。」我翻了个白眼,随即走远。 阿娘同我一样不喜欢她,所以平时家中的脏活儿都是她做,用阿娘的话说,一个乡下人到了城里,装什么矫情。 她似乎也能感知自己寄人篱下,所以并不替自己辩驳什么,只是默默做事。 阿耶和阿兄对她倒是温和,我想,是因着阿耶心存歉疚,而阿兄又太过心软的缘故。但我非常厌恶她亲近阿耶和阿兄,尤其是阿兄。她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夺走我独一无二的偏爱。 有次,阿耶做活儿回来,买了两根糖葫芦。 她拿了一根,吃得满嘴都是糖,边砸吧,边连连点头:「真好吃。」 我看着她的吃相,就没有一点食慾了。 「玉娘,你怎么不吃?」阿耶问我。 「我又不是乡下人,从没见过糖葫芦,万年县满街都是。」我故意讽刺她。 阿耶不帮着我,反而跟我说:「也是,你吃得多了。这根你要是不吃,也给玉娘吧,她倒是喜欢。」 凭什么? 我当时气急,走到邹珠跟前,一把拍掉她的糖葫芦,还放在脚下踩。 我欺负过她那么多次,她都忍气吞声。可是这一次,她居然伤心得嚎啕大哭。我看着她伤心的样子,就一下子来了食慾,开始吃起手边的糖葫芦来。 「玉娘,你过分了。」阿耶黑了脸。 「你才过分,以前家里有什么都是紧着我,现在还要分她一份,她是个野种,乡下的野种!」我叫道。 阿耶怒打了我一巴掌,我委屈地把自己的糖葫芦也丢到地上踩,随即跑去找阿娘告状。 我后来才知晓,其实,阿耶并不是真的气我跋扈,而是气我说邹珠是野种,是个男人都接受不了这个。 那天夜里,阿娘和阿耶大吵一架,阿娘气得就要卷了铺盖回娘家,阿耶怕了,忙去将她拦下。毕竟,以阿耶的条件,想要再找一个我阿娘这样的就难了。 碍着我阿娘,阿耶从此以后再也不那么照顾邹珠了,从前的「一碗水端平」,变成了对我宠爱有加,对她视而不见。至于阿兄,他虽然不至于欺负邹珠,但至少,也减少和她讲话了。 我的心里,这才舒坦很多。 在及笄前的岁月里,我就是王家唯一的小娘子,而邹珠,是个下人。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我出落得白净而丰腴,邹珠一如既往又瘦又黑。有媒婆来替周围的人家提亲,说了好几个,我一个都看不上。 这些个媒婆,为了赚几串钱,癞蛤蟆也被说成天上飞的大雁。这些个男子,要么家徒四壁,要么相貌丑陋,要么好吃懒做,都是街坊邻居,我又不是不认识。 这些我看不上的男子,最后都被说给邹珠。我和阿娘私下商议,要将她聘给最丑最穷的那个男人为妻,嫁人后最好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碍我们的眼。 这时,长安县来了一户姓王的人家来提亲。虽说是寡母带着两个儿子长大,但家中有祖屋还有田产。
第17页 那寡母并媒婆带着两个儿子来时,我就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看。 这大的长得壮实,五官端正。小的看着有些瘦弱,但白净。这一对兄弟比前头那些来提亲的男人,不知好多少倍。 阿娘似乎也很满意这兄弟俩,说是一对兄弟娶一对姐妹,彩礼和嫁妆都只用出一份儿,两家都很乐意。 「真是便宜邹珠了,就算娶一赔一,她都不配这样好的亲事。」我心底发酸。 我知道,要不是阿娘想着省钱,自然也不愿意便宜了邹珠。 「玉娘,你听我说,这原本是大的聘大的,小的聘你。但是我和你阿耶商量过了,让你嫁给大的。长子长子,家里的祖宅和田地都是长子继承,你嫁过去就能当家作主。那小的看着花花肠子挺多,就便宜邹珠吧。她是小媳妇儿,以后还不是任你拿捏搓磨?」阿娘劝我道。 我听着,倒也觉得有一番道理。 以前,是不想嫁人后还见到这个乡下人。但若是真嫁了个妯娌间不好相与的,也不省心,还不如让邹珠这个乡下人换个地儿继续当自己的僕人。 这件事儿原本就这么定了下来,却突然遭遇变故,变故的起因是因为我——王家兄弟二人都看上了我。 我心中暗自得意,不过和我想像中不同的是,王家老太太似乎想要遂了小儿子的心愿。 王家上门送聘礼,原本送完就该走了,那王家小儿子王二虎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了下来,还在夜里,翻墙进了我的屋子。 我对着铜镜,正要梳头,却见身后多了他一人,吓得要喊叫,他忙捂住我的嘴。 「好玉儿,你别出声,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我见他言辞孟浪,倒也没有进一步动作,骨子里似乎还留着对我的尊重,我一下子冷静多了。 他松开手,眼神火热地看着我。而我拿木梳梳着头髮,眼神流转,从下往上时不时勾着他的魂儿。我曾经见阿娘这样诱惑过阿耶,心中估摸着男子大约都喜欢这一套。 果然,他的目光,从火热变成痴迷。 「你到底有什么事啊?」勾得差不多了,我才开口问他。 「我想叫阿娘跟你家人说,将你配给我。我不要那个丑八怪,我只要你。」王二虎急切地说。 我心中暗喜,表面却不露声色,「可是我嫁给你能有什么好处哇,你家的祖宅和田地,不都是你阿兄的么?」 「才不是!那都是诓外人的。我阿娘最疼我了,阿兄可比不得,何况他那个人木讷得很,你跟他在一起,日子会无趣的。」 「我就不同了,我会逗你开心,会给你买簪子戴,我还会做生意,以后让你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 「你不信?你看,这是我阿娘的手镯,就这一个,阿娘就给了我。」 王二虎从袖中掏出一只碧玉的手镯,直接塞给我。灯烛下细看,玉的成色虽不好,但油润,可见戴了很多年。 加上我从阿耶口中听到王老太的想法,当下也对王二虎的话信了五六分。 鬼使神差的,我配合他演了一出大戏。他翻上墙头,故意衣衫不整的就要跑,我扯着嗓子,不光喊得阿耶阿娘阿兄全知道了,连四周的邻居也听了一耳朵的闲闻。 王二虎因为违反宵禁,被笞打四十下,皮开肉绽的,好不容易好了,又被我阿耶阿兄追着打了一顿。 不知为何,他越是受罪,我越是得意。有一个男子愿意为了我付出这么多,我这点子名声也算不得什么。反正嫁给他后,这些闲言碎语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和邹珠同一天出嫁,到了长安县,掀了盖头,我才发现,所谓的祖宅,不过就是两间破屋,还不如我家的屋子盖得严实,而所谓的田地,就是一亩水田,每年从春到秋辛苦下地,也仅仅保得家人饿不死而已。 我闹了好些天,最终王二虎给我买了新的银簪,这才哄住了我。我提出一个要求,既然王家诓骗我,那我自然也不肯在王家多做活。他们同意了,于是,家里的活计都是邹珠在做,反正她也是做惯了事情。我平日里,不过陪着阿家在巷子口卖卖煎白肠。 这样的舒坦日子,过了好几年,直到——邹珠比我先诞下孩子,居然还是一个儿子。 阿家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还舍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钱财,去打了银锁给他。在这个家里,这个小娃娃,是除了我之外,第二个拥有银质首饰的人。 我心里不痛快极了,日日看着阿家宝贝着她的大孙子,也日日看着那个木头似的王大虎开始学会了体贴妻子。 邹珠虽日日辛苦劳作,但明显脸上的笑容变多了,人也活泼许多,看起来,竟是要比我过得快乐。 夜里,我欺上丈夫的身子,卖力勾引着他,想着,不就是一个儿子么?好像我不能生似的。 可是王二虎这个没用的东西,不光是看着瘦弱,连那玩意儿,也不中用得很。我扫兴地面对着墙,久久无法入睡,想着,我怀不上孩子,肯定是他的问题,而不是我的。 又一日,雨天。 邹珠去东家收需要浆洗的衣裳去了,王二虎出门说是跟人学做生意去了,以为我不知,他其实是跟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吹牛去了。而阿家,抱着他受了寒凉的宝贝孙子,去了南山堂。 王大虎扛着锄头,早早归了家,见我站在屋檐下,只是一愣。
第18页 「玉娘,你怎的站在这里?快回屋里去,大宝才受了凉,你别也跟着受凉。」他将锄头放下,转头跟我说道。 我看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臂,雄壮有力,心忽地一跳。 「阿兄,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我笑着走近他,拿出帕子,要替他擦手臂上淋着的雨。 他手臂蓦地一缩,脸一红,似乎是觉得不妥,可终究还是没走开,而是任我擦着他的手臂,然后是脖子,接着是脸……我看到他的唿吸越来越急促,自己的心跳也渐渐加快。 我不由地舔了舔嘴唇,低声道:「阿兄,你还喜欢我,对吗?」 他像个木头似的不做声,我伸出手去抱他,躺进他的胸口。 我们两个人一起进了屋子。屋外下着雨,有些冷意。屋内却春意满满。 王大虎虽是兄长,可因常年做活儿,力气很大,不知比王二虎强多少倍。过了很久,我才餍足地停下。 「早知你这么厉害,我当初怎么都该嫁给你才是。」 「二虎从小体弱,不能满足你吧,你这荡妇。」 「你不喜欢吗?」 「喜欢,我打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 「邹珠那个黄脸婆子,没法满足你吧。」 「别提她了,特别扫兴。要不是看在她给我生了个儿子的份上,我根本懒得搭理她。」 他的汗水和我的一起,我们彼此交融。 这一次的食髓知味,令我和王大虎都记忆深刻。从此,我俩背着他们,不知裹在一起,大汗淋漓了多少次。 不过,纸终归包不住火。有次,我俩在柴房偷情,被提早回家的王二虎撞了个正着。 他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气得直发抖,「你们这两个,这两个……还要不要脸!」 王二虎从屋外拿了钉耙就向我挥来,「是你勾引我阿兄的吧,我要打死你这个淫妇!」 我捂着胸口,左右躲闪,最后被逼到了角落。 「啊!」我捂着眼睛,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是睁开眼时,却看到王大虎夺了他的钉耙,而王二虎倒在地上,头上有个血窟窿,钉耙上满是鲜红的血迹。 「你,你……」我很害怕。 王大虎也有些懵,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怎么办,我杀了他。玉娘,怎么办,我杀了他!」他呆呆地看着我,一遍遍重复。 我那时便知道,王大虎看着健壮,但实则是个没主意的。不过,他是为了救我才杀人,我倒也不能不管他。 男女之间睡久了,便也生出几分真情实意。 「还好他们都不在家。你赶紧把他找地方藏起来,我来清理血迹。」我给他出主意。 「好好,我立刻就去,我马上就去。」他将王二虎拖着离开柴房,见地上被拖出一条血迹,又将尸首扛在肩膀上。 我和王二虎至死不瞑的双目对视,心中发毛。 处理这样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尤其这个人还是我的丈夫。我也很害怕,可是我没有办法。今天,若是王大虎不打死他,那么,被打死的就是我了。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再次睁开眼睛时,整个人平静许多。 我拿帕子将地上的血迹和钉耙上的血迹全部擦拭干净,然后看到王大虎一脸低落地走进柴房。 「如何?你都处理妥当了吗?人埋哪里了?」 「就埋,埋在田里。」王大虎结结巴巴地说。 他神情低落,我大约能猜得出,他杀了亲弟弟,心中定是万分后悔的。毕竟,那是他的血肉至亲,我不过是个嫁进来的外人。他的亲弟弟在瞧见我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认定是我勾引在先,把自己阿兄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可是他呢,却亲手了结了弟弟的性命。 冷静下来,除却后悔,便是愧疚了吧。 我理解他,但我不能惯着他,我推搡了他一把,「你把死人埋自己家田里?统共就一亩田,吃死人种出的米,你不膈应?再者,要是衙门来查人,查到田里,咱们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那你说怎么办?」王大虎有些烦闷。 我目光看向屋外的篱笆墙,不知怎的,就想起巷子口的老槐树。我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并将它告诉了王大虎。 晚上,我俩悄悄起夜,摸黑去田里挖尸首。 这王二虎不过才死了才几个时辰,身体已经发散出恶臭。我离得远远的,只是在背后跟着。 谁知,路过家门时,碰到起夜上茅房的邹珠。朦胧月色中,她似乎一眼觉察出那是自己的丈夫,眼看着就要走近。 「快走。」我心下勐地一跳,低声催促。 王大虎很是紧张,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到,肩上扛着的尸体也随之掉落。刚巧,邹珠已经走近,看到地上的王二虎,再看到自己的丈夫和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失去控制地尖叫出声。 「不要声张,嘘,珠娘!嘘!」王大虎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喊叫。 面对邹珠,我似乎天生有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性。 我站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的丈夫被你的丈夫杀了,你要是想当寡妇,你尽管叫!」 果然,邹珠虽然眼里满是恐惧,但再也没能叫出一句。 她很是不解,却维持着这种奇特的沉默,陪着我们夜半三更埋尸体,帮着我们人前人后处处圆谎。
第19页 我们说,王二虎出远门忙生意去了,他本就有些狐朋狗友,这个谎说出来,连阿家都信了。这样一来,时间久了,王二虎失去消息,大傢伙儿也以为是他遇到山匪,或者真的做成大事,干脆抛了阿娘妻子,独自享福去了。 只是,据说母与子之间,会有些心灵感应,能通天地。 阿家总说自己梦到二虎,梦里的他满脸鲜血,说自己死得很冤。醒后,阿家就闹着要去报官。 一次两次的,我和王大虎都劝住她了。时间久了,她就起了疑心,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说我们要害她,几乎只同邹珠还有她那乖孙亲近。 王大虎总是怀疑阿家知道了什么,而我也是怒火中烧,心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告诉阿家,她最爱的小儿子已经被大虎打死了,就埋在巷子口的槐树下。 我至今记得她浑浊的眼珠子吃力地转动着,连连说着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不信你去问珠娘,她还帮忙挖土来着。」我讽刺地弯弯唇角,对那死了许久的丈夫没有一点歉疚。 「作孽啊!作孽啊!为什么!」老婆子根本接受不了这件事。 「为什么?要作孽也是你作孽,如果当初你将我嫁给大虎,就什么事都没了。你那个没用的小儿子,就是废物一个。你不信是吧?那咱们现在就带着铲子,我挖给你看。」我揪着她的衣裳,就要出去。 这些天,我总被她烦扰着,当下,我有种捅破天的欲望,突然就想拉着大傢伙儿一起去死,谁也别想好过。 阿家忽然变得怯懦,她一只往后缩,不肯依着我。 有时候吧,人将火种丢在纸旁,总担心会起火。真一把火将纸烧个干净,心里也就舒坦了。 自那以后,我和王大虎光明正大地嬉闹,慢慢的,到光明正大睡在一块儿。 阿家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她不愿管。邹珠仍旧沉默着,她不敢管。 我越看邹珠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内心就越是得意。出嫁前,是我的奴僕,出嫁后,也只能继续被我压制。 夜里,我躺在大虎的怀中,娇媚地沖他道:「等我给你生个儿子,你把邹珠那个黄脸婆子休掉好不好?」 我满心以为大虎会直接答应我,谁知,他犹豫了一下,「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我离开他的怀抱,直直地看着他,冷笑道:「我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没想到,还存着这种坐享齐人之福的想法呢,你以为你是什么王公贵族吗?我呸!」 我一记唾沫吐到他脸上,他也只是沉默着。我看到他这副闷头闷脑的样子,突然就想到隔壁屋子哄孩子入睡的邹珠,心下厌恶不已。 大宝的哭闹声恰如其分地传到我耳中,我恨不能掐死他,让他闭嘴。这个小东西,不但夺了这家子供养我的钱银,还总是时不时啼哭惹我生气。 偏偏一直沉默着的王大虎听到孩子哭声,忙下了榻,忙不迭道:「我,我去看看孩子。」 「去吧,去了就死那边,别再回来!」我冲着他的背影骂道。 他也仅仅是愣了一下,随后还是离开了。 我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我一身的娇柔妩媚,居然输给了一个只会哭闹的孩子。这天晚上的被窝特别冷,冷得我一整夜都没睡着。 这夜过后,王大虎居然过回了以前的日子,有活儿就去做,挣了钱,就买东西回来,送给我和邹珠。 有时是吃食,有时是首饰。 我蓦地想起小时候,阿耶买回来的糖葫芦,也是双份,我和邹珠一人一份。 我最见不得这种「公平」了,我比她年轻,比她好看,比她有主见,我凭什么跟她拥有的东西一样。 我站在一旁,看着大虎和阿家围着邹珠怀里的孩子,一家子其乐融融,似乎只有我才是那个外人。 为什么都这么久了,我的肚子却没有动静呢? 我看着那个孩子,那个肌肤雪白,柔软得根本不像邹珠和大虎的小儿,希望他死掉的念头在心中愈来愈强烈。 接下来的日子,因着寒潮过去,天气偏热的缘故,我们这冬日缺水的地儿,居然罕见得接连落雨。 我坐在屋檐下,看着雨一点一点落下,打在地上,坑坑洼洼。 从小就听阿耶说「水滴石穿」的道理,水的力量虽小。可若是持之以恆滴在石头上,也能将石头滴穿。 我看着眼前这一片坚硬的泥地被雨点砸出的痕迹,有些出了神。 脑子里,不由地就出现王大宝哭泣的模样,他那颗柔软的脑袋,如果被雨水这样一滴一滴……我想着想着,唇角忽然泛起一丝笑容。 我找了好久,最后看到大虎买给儿子的拨浪鼓,眼前一亮。 白日,我将阿家晒干的钩藤偷了些出来,掺进他们的饭食里。 夜里,我趁他们熟睡下,来到他们房中,捏着鼓柄,对着大宝的额头一下一下……外面的雨似乎下不停似的,我认为,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暗示。 很快,你就不会再吵闹啦。你去地底下陪你阿叔吧。 我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一切居然能被她破解——那位小娘子周身的气度十分不凡,明明也不是相貌多艷丽,却淡扫蛾眉也能眉眼勾人。 我后来再没见过她,我被投入狱中,日日面壁时想着,我应当是不后悔做这些的,我只是生错了人家,嫁错了人,又受乡下亲戚所连累。
第20页 我本该拥有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站在阳光下,向世人展现自己的绝代风华,就像她一样。 第13章 红粉骷髅 立了春,雪便化得极快。 这日早上,裴约素还在梦中,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严婆子去开门,回来用手语和她比划,意思是门外的人是来寻她的。 「找我?」裴约素一把掀了布衾,将衣裳层层叠叠地穿上,又打了热水洗漱,这才从里屋往外走。 门外,长安县县衙的不良帅秦义领着手下,已等候多时。 见着裴约素,秦义客客气气说明来意:「裴小娘子,咱们吴县令想请你过去衙门一趟。」 「不良帅可知因何事?」裴约素内心有些戒备。 「是因一桩新的案子,具体的,我也不便多说,小娘子去看一眼便知了。」秦义道。 「我并非公门中人,又是一介女流,恐怕是不便。」裴约素打算推脱,她先前捲入王家小儿的案子,无非是看不得管大夫蒙冤。但现在,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与自己干系不大。 回来长安,裴约素想要替亲人伸冤,时机未成熟前,早早暴露了自己,很危险。 说着,她就要掩上门,却被秦义粗鲁地拦住,他红着脸,有些急了,「小娘子,县衙仵作因病歇在家中,此案事发突然,又极其复杂,咱们县令心中十分仰慕小娘子的能力,是真心请小娘子帮忙的。」 「长安的仵作又不止一个,实在不行,可去万年县借人,为何……」裴约素的话还未说完,即被秦义打断。 「此案死者是如小娘子一般的妙龄女子,死状悽惨。小娘子当真忍心让她有冤无处申诉么?」秦义道。 如此,裴约素无话可说,心中已然松动了一半。 她虽看着性情冷淡,冰山下却是火种。见不得人间疾苦,更见不得与自己同为女子,受尽种种非人磨难,走向绝人之路。 秦义见她同意,不禁松了口气。 他心中想着,果然还是吴县令有办法。来时,吴县令就预知裴小娘子可能会拒绝,才教了他这一套说辞,还真派上用场了。 裴约素回身,同严婆子比了手语,示意自己出趟门。若是管大夫和管大哥问起,麻烦告知。随即,又回屋取了些东西。 「不良帅,我们现在可以走了。」裴约素道。 她走出门,发现不远处竟停了辆马车,见着自己,车夫忙驾了车过来。 「裴小娘子,这是咱们吴县令雇的,专程来接小娘子的。」秦义解释道。 裴约素略蹙眉,暗道,吴县令如此大的排场来请自己,想必这个案子真不简单。她踏进马车的那一刻,心中却微微不安了起来。因为她并无十分的把握,能帮到这个忙。 不一会儿,马车便到了地方。 裴约素下来一瞧,竟不是县衙,而是倚翠阁。 白日的青楼冷冷清清,全然没有夜里追欢卖笑、黯然销魂的样子。此时,门外被衙门的不良人把守,闲杂人等进出不得。早起的百姓路过,纷纷窃窃私语。 「死者是青楼女子?」裴约素边走边问。 「是倚翠阁的头牌云烟姑娘。」秦义压低嗓子,又看了眼四周,接着道:「此事涉及长安各世家大族,干系重大。 大约是裴约素答应了帮忙,秦义倒也没再「不便多说」了。 裴约素听到此事关系各贵族世家,心中懊悔不该多管闲事。可如今,开弓哪有回头箭的道理? 硬着头皮进到楼里,一股刺激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吴伯甫见着裴约素,瞳孔一亮。 「裴小娘子来了。」他亲自迎过来,倒也未多寒暄,直接进入主题:「死者云烟,青楼的头牌。昨日一夜未归,今早天不亮被人发现死在倚翠阁门外。死状……死状悽惨无比。尸体被抬进了龟爪子的房间,那里阴冷,比较适合存放尸体。」 「我去看看。」裴约素将姜片塞入口中,又将手擦净,这才被衙役领着,去往房间。 离房间越近,血腥味儿越浓。裴约素已经好几年不曾闻过这样的味道,站在门外许久,这才适应。 见到尸体的一刻,裴约素终于能明白,为何见惯这些的老官吏也会皱着眉头,不忍描述尸体的死状。 躺在地上的女尸衣不蔽体,裸露出大半玉瓷般的肌肤。她的双臂被砍下,嘴唇被割掉,整颗心更是被人挖走。 死者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要凸出来,皮肉模煳没了嘴唇,呈现粉色的口大张着,一头青丝浸在血水中,已经干涸。 生前再好看的人儿,以这样的死状呈于人前,也只剩下恐怖与噁心。 裴约素压下心头不适,蹲下身,开始查验尸体。 「死者女性,双十年纪,尸体颈部已出现块状尸斑。」裴约素拿手指轻轻压住再松开,「按压褪色,死者死亡时间应在两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卯时。」 她再细看死者被切断和切开的双臂、嘴唇,「皮肉被切开部位有向上紧缩痕迹,这是生前伤。也就是说,她是在还活着的时候,被人割了嘴唇、切断双臂的。」 此言一出,记录案情的小吏笔头一顿。 吴伯甫神色凝重,而裴约素紧皱的眉头就一直没松开,她又看向心房处,随即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心房处皮肉不见紧缩,是死后伤。」
第21页 这也就说明,兇手虽穷凶极恶,却还没到彻底癫狂的地步。不过,他能在一位妙龄小娘子还活着时,做出这样的事,也够令人惊悚的了。 最后,裴约素请吴伯甫一行人暂避,自己要检查死者的私密处。 待她出来时,神色平淡,「死者生前与人有过敦伦行为。」 裴约素丝毫不惊讶的原因在于,青楼女子被杀,大都跟情断不了干系。而吴伯甫也是神色如常,是因为他知道昨夜与云烟有过亲密行为的人是谁,同时,这也是令他烦闷的点。毕竟,那可是京兆杜氏的子弟。 「尸体已经验完,我是否可以归家去了?」或许是怕吴伯甫硬留自己,裴约素又添了句:「我还要回去给师傅和管大哥煎药,有些病人也还在等着我。」 裴约素的直觉并非毫无道理,吴伯甫如此礼遇她,确实不是只想让她来验具尸体。 「裴小娘子且慢。煎药一事儿,我可以安排人去做。至于那些病人,若实在等急了,我可请济世堂的大夫去南山堂为他们诊治。」吴伯甫慢悠悠的两句话,直接断了裴约素所有的后路。 「吴县令,不用如此麻烦。」裴约素从不谄媚,这时,却少有地挤出一丝假笑,希望吴伯甫能放过自己。 吴伯甫当了多年长安县县令,还是有些识人之能的,他似乎能看出裴约素在故意避让些什么。 于是,他走近裴约素,声音压得极低,「此案牵连权贵,我自然不会让小娘子赴险。只是,衙门里一没有女仵作,二没有女衙役,跟姑娘们打交道,怕是裴小娘子亲自来,才能套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姑娘们正聚集在木梯前,被不良人问话。 不知是起得太早,还是这青楼的姑娘见了男人,总是惯性忸怩作态、故作或羞或嗔模样的缘故,总归不良人们的问话进展似乎并不顺利。秦义红着脸,粗着脖子,似乎已经在发怒的边缘。 「还请小娘子帮了我这个忙。」吴伯甫抱拳拱手,故作无奈。 他到底是官,自己终归是民,哪里能叫他如此求着自己。 裴约素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可是我问完话了,便可归家?这件案子自此与我毫无干系?」 「自然是。」吴伯甫不假思索道。 「那我便去问一问。」裴约素想起还躺在龟爪子房间的尸体,到底于心不忍,「曾经那样好看的一个姑娘,纵然沦落风尘,也不该被如此对待。这幕后兇手,必须伏罪伏法。」 「小娘子同旁的姑娘果真不同,不光能力出众,还具悲悯心,且嫉恶如仇。若是男子之身,掌刑狱之事,怕是比刘侍郎还能有一番大作为。」吴伯甫这番夸赞,看起来出自真心。 只是,想起刘侍郎的「为人」,裴约素总是一副不愿苟同的模样。 第14章 红粉骷髅 裴约素走近姑娘们,一股扑鼻的胭脂气迎面而来,夹杂着空气里浓烈的血腥,令她不适的同时,又感觉恍惚。 如此人间迷障,一面是繁华无俦的风月仙都,一面是锁人性命的阴曹地府。 「裴小娘子。」秦义见她过来,让了位置。 「吴县令叫我来和姑娘们谈谈心。」裴约素道,她一眼望过去,姑娘们环肥燕瘦,各个玲珑似的,有着勾人心魄的本领。可见,若是云烟还在,该是多出挑的存在。 就连老鸨,纵然年华已老,也是个极具风情的。倚翠阁出了这等事,她比谁都着急,所以也就出奇得配合。 「云烟死了,咱们姐妹就得跟着一起受罪吗?这大早上的,困死人了。」说话的是一名身穿海棠红罗裙的女子,她体态丰腴,故而说话底气十足。 「娇奴,衙门问话,你莫多嘴!」老鸨瞪了她一眼。 「妈妈!我……」娇奴还想辩驳什么,出于对老鸨的惧怕,终究还是闭了嘴,只倚靠在栏上,跟没了骨似的,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看得不良人们纷纷脸红脖子粗。 这时,又一名女子姗姗来迟,她一身素白胡服,下摆曳地,只腰间佩了块翡翠。因腰身纤瘦,相貌又出尘,整个人翩翩而来时,恍若神仙妃子。 不光是裴约素看得入迷,旁人更是痴了。直到这名女子开了口,才将众人游离在外的魂魄拉了回来。 「妈妈,我想出趟门。」她望向老鸨。 老鸨自然不肯应允,但她十分坚持。 裴约素见老鸨对她的态度颇为客气,比之娇奴,简直大相迳庭,心中有些好奇。难不成比之俗,大傢伙儿都喜欢雅,青楼也是这样的不成? 「你出门做什么?」裴约素问她。 女子徐徐望过来,平淡道:「送些钱财布帛给故人,今日到点儿了。」 「是什么人?非要赶在这时候?」裴约素倒不是怀疑什么,因为再蠢笨的人,都不会在这时暴露自己,将所有的嫌疑都揽在自个儿身上,她就是有些好奇。 女子仍旧语气平淡,「一位生活不易的亲眷,往常都是这时候送的。」 裴约素心中有些动容。在青楼中卖笑讨生活本就不易,却还能惦记着比自己更不易的。这样的女子能赢得大家的尊重,倒也不奇怪了。 「吴县令就在那儿,或许,可以由不良人护送你去。」裴约素为她指了明路。 「多谢小娘子。」女子盈盈一拜,始终神色淡淡。
第22页 裴约素目送女子前去央求吴伯甫,又目送她在不良人的护送下出门,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被老鸨打断思绪:「这是梅姬,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谁知阿耶在朝中站错了队,被发配流放,她也就沦落到我们这里了。」 原来是获罪官眷,怪不得身上竟没有一丝风尘气。 裴约素回过神来,沖老鸨道:「我需要单独和姑娘们谈谈。」 老鸨知道裴约素是吴县令特意请来协助查案的,所以不敢怠慢,「楼上云烟的屋子就可以,不知小娘子要同谁谈谈?」 云烟的屋子?裴约素眼前一亮。 照着云烟被杀害的时辰看,倚翠阁应该一早就被衙门封了。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云烟的屋子里还留存着一些线索。 不过,这又同自己有何干系?裴约素摇摇头,压下自己可怕的求知慾与好奇心。 望了一圈,她打算先同娇奴聊聊。 二楼,云烟的屋子在最中央,十分显眼。 可是娇奴脸上的不情不愿过于明显,连踏进屋子,都显得勉强。这一切,都落在裴约素眼中。 关上门,裴约素打量了下屋子里的构造和装饰。 云烟应当是个生活过得极其奢华的女子,屋子里的器皿一应都是最好的。榻上铺陈的是一寸一金的蜀锦,架子上摆着的是金银平脱工艺的漆器,角落里燃尽的香料是出自天竺的沉香。 这些物件儿,有的专供皇室,剩余的,才会被赏赐给大臣。云烟一名青楼女子,居然能拥有这些,可见确实与达官贵人们关系匪浅。 裴约素在胡床上坐下,却见娇奴始终站着,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模样。 「你很讨厌云烟?」裴约素问。 娇奴一点不掩饰,「谁不讨厌她。」 「为什么呢?是因为她过于出众,得到太多的爱与钱财,所以你们妒嫉她?」裴约素接着问。 娇奴唇角向下一撇,满脸不屑,「谁会妒嫉她?她的爱和钱财是拿自己的不要脸换的。郎君们要如何,她便如何。」 裴约素听到这,反而有些不明白了。难道这青楼里的女子,不是给了钱财,要如何便如何的?蓦地,她想起刚刚的梅姬,顿时又动摇了自己的心念。 娇奴也正好提到她,「梅姬也有很多郎君爱慕的,我们怎么不讨厌她?」 裴约素觉得有些好笑,她顺着娇奴的话往下问:「除了不要脸面,你们还讨厌云烟什么呢?」 娇奴没了刚刚的不情愿,她干脆也找了块毛毡坐下,与裴约素细细说起来:「她何止是不要脸面,就是骨头轻,天生的下贱胚子!咱们阁中姐妹,倒不是不能陪客人出去过一宿。但那也是客人千两金万斤帛砸出来的。云烟倒好,每每瞧见那有钱的、长得俊俏的,或者有权势的客人,都恨不能贴在人家身上似的,姐妹们的客人她都要抢,抢完了还要奚落。」 裴约素不免打断她,「我听说,这青楼的规矩和下等妓院自是不同,怎的就允许云烟胡来呢?如果她当真与那么多客人都有过亲密行为,又如何当得了这倚翠阁的头牌?」 说到这,娇奴露出更深的鄙夷,高深莫测道:「小娘子还没成亲吧,自是不懂这其中关窍。普通百姓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回肉,可达官贵人们大鱼大肉吃惯也吃腻了,就想吃点野味。咱们虽是青楼女子,做的是倚门卖笑的交易,但精通这其中关窍之人自是不多,云烟可是箇中翘楚。渐渐的,这名声就传了出去,大家都想找她尝一尝野味。她这头牌,也是那些贵人们花钱财给她买上来的。」 裴约素略思量一下,忽然问:「什么野味?」 娇奴没料到她竟是细问这个,一时呛住,憋得脸都红了,半晌之后,她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就是,就是男女在行周公之礼时一些不寻常的举动,不走寻常道儿,或是做些叫咱们女子痛苦的事儿。」 裴约素恍然大悟,「哦,就是走谷道,或是情咬,或是鞭箠。」 「咳咳,咳咳……」娇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用惊悚的目光望向裴约素,不明白这小娘子为何能将这些隐秘事说得如此直白。 裴约素一脸莫名其妙,她还想着,这娇奴又没喝茶,怎的问个话,前后呛了两次,难不成身子有疾? 「小娘子,你为何会了解这些?」娇奴问。 哦,原来她好奇这个。 「我是仵作,了解这些是为了破案。」裴约素说得一本正经,大大方方。 娇奴睁大了眼,好半天合不拢嘴。 裴约素又道:「所以,你知道有哪些达官贵人来找云南寻过野味儿?」 「这就多了,京兆杜氏的郎君、清河崔氏的郎君、来御使家的子孙、彭奉议郎家郎君、蜀商宋老闆。哦,还有一名相貌颇俊俏的穷书生。」娇奴巴着手指头数着。 裴约素听着这些名字,越听越心惊。若是这些人通通牵扯进来,倒真是一桩大案,怪不得吴县令如此看重。 「那在这些男子里,你知道谁同云烟有过矛盾吗?」裴约素继续往深处问,她不想在这里兜圈子,希望在问话时,就能将嫌疑人的范围缩到最小。 「倒是不多。云烟和咱们阁中每一个姑娘都有矛盾。但是同男子只有抓尖儿卖乖的份儿。不过,她同来御使的小儿子以及那个穷书生都发生过争吵。」娇奴回道。
第23页 「她的事你为何如此清楚?你不是不喜欢她么?」裴约素问。 「云烟和谁相好,和谁争吵,根本不避着咱们。她总是说,就算自己同这些郎君发生矛盾,最后啊,这些郎君还是回来求着她寻欢。我是不喜欢她,可也躲不过她非要让咱们知道啊。」娇奴一番话倒是说得理直气壮。 裴约素同娇奴的对话尽于此。 随后,她又陆陆续续和其余的姑娘闲谈了几句,她们的看法和知道的消息,和娇奴说的大差不差。 这位云烟姑娘,性格张扬跋扈,人缘儿极差。 倒是梅姬回来时,和裴约素谈论起云烟,有了些新的论断。 第15章 红粉骷髅 「我听说,她曾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因为勾引那一户的郎君,被提脚发卖到倚翠阁的。过惯了富贵日子,她大约是怕受穷,所以一直卖力地讨好权贵。加上她确实相貌出挑,身段儿也好,成为头牌也并不意外。」梅姬将自己知晓的,与裴约素道来。 「你不讨厌她吗?」裴约素问。 「为何要讨厌?大家都不易,互相厌来厌去,岂非更可怜?」梅姬淡淡地回道。 「可除了你,其余人都觉得她性格跋扈,难以相处。」裴约素又道。 「性格跋扈是因为内心害怕,喜爱抢别人的,是因为内心寂寥。看破表象之后,便没有什么不能容忍,不能相处的。」梅姬平静地答道。 裴约素心头一震。 梅姬其人,恰如其名。纵然大雪积压,仍能发散暗香。 「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傍观冷眼,看清最真实的一面,这需要心思很澄澈的人才能做到。梅娘子令我嘆服。」裴约素尊称她一声「梅娘子」,发自真心地贊道。 「裴娘子过誉。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行回房歇息了。」梅姬起身。 裴约素看着梅姬离去,脑中一直闪回姑娘们说的话。这一刻,对真相的好奇超过了明哲保身的想法。 她也起身,并不着急出去,而是在云烟房中细细查看起来。 屋子不大,能存放物件儿的地方无非是柜子、箱子和榻下。她在柜子的抽屉里找到一叠信件,拆开一看,是表达相思的情诗,落款为「明晦」。信件用的是最普通的黄麻纸,却保存完好,还熏了香,想必云烟将写信之人看得很重要。 打开箱子,除却上层的华贵衣饰外,压箱底的却是一卷春宫图和一卷麻绳,绳子上的血迹未完全清洗干净。 云烟歇息的榻下,还有一只未上锁的木箱,打开一瞧,竟是几件叠得整齐的小儿肚兜,并一块金锁。 裴约素一怔,将木箱塞回榻下,推门快步走了出去。 楼下,吴伯甫似乎正在等她。 「吴县令,可否借一步说话?」裴约素神色严穆。 吴伯甫心知她这是发现了什么,便将她领至一块无人的地儿,做出洗耳恭听状。 「这位云烟姑娘性格跋扈,并且喜爱使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抢夺别的姑娘的客人,大傢伙儿都不喜欢她,除了一位叫梅姬的姑娘。」裴约素道。 「如果是仇杀,那么云烟的仇家岂不是很多?大家都厌恶她,这位梅姑娘却例外,这里头是否有隐情?」吴伯甫根据裴约素给的欣喜,合理假设道。 裴约素摇摇头,「看起来,大家只是厌恶她,瞧不起她,最多孤立她,并没有上升到非杀她不可的地步,还是用那样的残忍的手法。何况,要将人的手臂砍下,我总觉得行兇之人不像是个女子。再说梅姬,她在青楼中的地位很高,妈妈尊重她,别的姑娘也喜爱她,实在不像是个出于妒嫉或日常矛盾能行兇的人。除非,这里头真有我们目前不知道的事儿。」 吴伯甫点点头,顺着她的话略思索了一下,「长安实行宵禁,你验尸时曾说过,云烟死于卯时。我们只需要查一下青楼的姑娘们昨儿夜里都在哪里,和谁在一起,便可初步排开嫌疑。」 裴约素接着说起要紧事,「据说,云烟擅房中秘术,与她有过纠缠的人包括京兆杜氏的郎君、清河崔氏的郎君、来御使家的子孙、彭奉议郎家郎君、蜀商宋老闆,还有一名相貌颇俊俏的穷书生。我在云烟屋中发现一叠信件,上头均是一名男子写给云烟的情诗,字迹行云流水,此人颇有才情,却没什么钱财,用的是黄麻纸。在这些与云烟有过交集的男子中,最符合的怕就是那位穷书生了。有人曾看到过这位书生与云烟有过争执,来御使家的子孙与云烟亦有过嫌隙。」 吴伯甫沉默半晌。 一个京兆杜氏就够他烦闷了,这一下竟牵扯这么多。 裴约素看着吴伯甫的神情,大约能猜测到他在想什么。只不过这些事儿,就不能她能替他分忧的了。 「还有最后一事,我需要重新验尸,或许,需要剖尸,还请吴县令允准。」裴约素道。 吴伯甫略诧异地望了眼裴约素,「你这是又发现了什么?为何还要剖尸?」 裴约素回道:「云烟歇息的榻下有一个小箱子,里面均是婴孩穿的肚兜、戴的金锁,都是新的,我怀疑,云烟有了身孕。」 吴伯甫一听,面色更显忧愁。他真是一点都不想知道云烟到底怀的是谁的孩子,一点都不想,真的。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原本,是该叫云烟体体面面地离去的。可如今,她已然皮肉纷飞,想必比起体面,身赴黄泉的她,更想让我们尽快找到兇手,替她伸冤。」裴约素又道。
第24页 吴伯甫一听,认为颇有道理,可又皱起眉头,「按理说,这云烟乃是贱民,家中又无人,你来剖她,并非不可。但据老鸨说,好几位达官显贵都曾许诺要替云烟赎身,将她纳入家中做妾。所以……」 所以,要剖云烟的尸体,想必要先问问那些达官显贵的意见。 「我也只是有此猜想,想要证实一下。既然不能够,那也无妨。该说的都说了,不知我是否能够归家了?」裴约素主动问起,她是真的怕吴伯甫这只老狐狸,又将自己扣在这儿做些什么。 吴伯甫点点头,客气地向裴约素道谢,随即令秦义送她回去。 既雇了马车,又是令堂堂不良帅送自己,吴伯甫也算是给尽自己脸面。不过,比起脸面,在真正的时机到来之前,裴约素更想平平安安。 前脚,裴约素刚走。后脚,吴伯甫就令人将此案上报刑部,特意强调了,一定要禀告给刘侍郎。 想要顺利地向这些达官显贵一一取证,自己一个长安县县令怕是不够瞧,也只有刘若竹这位在陛下面前都能吃得开的圆滑之人才行。 第16章 红粉骷髅 刘若竹被找上时,他刚过视事,正在公主府上,与太平公主赏樱下棋。 他听了吴伯甫派来的人禀报,心中沉思片刻,大约在想,这块烫手山芋要怎么接。细问之下,问出几个名字,俱是与死者有关的涉案之人。 其他的倒不打紧,刘若竹听到「来御史」这三个字时,直接乐了。 「回去告诉你们县令,让他宽心查案,若有难处,刑部自会替他顶着。」刘若竹回道。 见刘侍郎这便应下了,吴伯甫的心腹忙返回去禀报。 这一厢,公主因雅事被打断,不满已然写在了脸上。刘若竹先是施礼表达歉意,随即伏在公主耳边,将刚刚来人所讲的事儿,直接挑重点讲了。 「哦?这来御史在外仗势贪求女色,他的子孙倒也不遑多让啊。」太平公主眼中晦暗莫名。 她恨来俊臣恨得牙痒痒。这田舍子勾结侯思止等人,企图陷害武氏诸王和自己。她一直在布局,试图将他与他的朋党一网打尽,目前已初见成效,就差最后一击。这不,把柄送上门了,自己岂能放过? 「来御史深受陛下宠信,贪求些女色,在陛下看来,大约也算不得什么。」刘若竹故意添油加醋。 「那是没人将篓子捅大。」太平公主唇角露出讥讽的笑容。 刘若竹心知太平公主已有主意,干脆顺着竿子往上爬,「公主,臣帮您往火里添了油,您可不可以也帮臣一个忙?」 「你说。」太平公主喝了口茶,眼梢微抬。 刘若竹见况凑上前,低声在公主耳边说了几句,公主听完后,笑骂他道:「你这升官来财的危险事儿,自己不肯担一点,倒是叫我替你挡着。我早该看出来,你比猴儿还精。」 「公主权势大,威风大,臣只需要仰仗公主即可安生。再者,臣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以后谁陪公主春来赏樱,冬来赏雪呢?」刘若竹赔笑道。 一番话将公主心里的褶皱都抹平了,太平公主亲密地撕扯了一下他的耳朵,并未用力,口中应下:「我答应你便是。」 「那臣今日就告退了,臣占用公主这么久,怕是张郎君心里头该不高兴了。」刘若竹站起身,就要向公主告别。 「去吧,他有什么不高兴,我托举着他往高处走,他该感谢我才是。倒是你,明明心系公务,还要装成体贴的可怜样儿。」太平公主捻了块茶饼送入口中,笑道。 刘若竹缓缓退出一道门,这才拿袖子擦拭耳朵。 他心中极反感公主对自己故作亲热,却又不得不攀附这株苍木。家中阿爷、阿耶、伯父相继过世,若是自己因为一宗案子,有个三长两短,叫家中的女眷该如何生存。可若是叫他对已经发生的兇案不管不顾,他又做不到。圆融之下,他从不曾忘却初心。 刘若竹从公主府出来,便去了尹尚书府上,将倚翠阁的案子避重就轻地禀报于他,意思是要将案子讨要过来,当作要案处置,县衙只做配合。 尹尚书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儿,因曾得过上一任刑部尚书,即刘若竹阿爷刘德威的提拔与恩惠,故而对刘若竹这个后生很是照顾。 「这蜀商再富,也不过是个商人。至于彭家的官职,也不过是靠他家祖宗捐了军饷得来的。你不必担忧得罪他们,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头儿抚着鬍子,坐在胡床上,老态龙钟。 「得了尹尚书的允准,子鸣就放手去做了。」刘若竹道。 他得了允准,赶忙要走。毕竟,涉案的达官显贵,他只挑不重要的说了。若是一一如实说来,怕是尹尚书这个贪生怕死的老头儿并不会应得如此痛快。 做完这些,刘若竹属实松了口气。 尹府外。 「郎君,我们现在是去县衙吗?」手下将马牵来,问道。 「回家,换件衣裳先,这衣裳上沾染的茶味儿,我不喜欢。」刘若竹意有所指地答道。 「啊?属下觉得,挺好闻的啊。」这名呆头呆脑的手下说着,还特意往空气里嗅了嗅。 刘若竹微微一笑,扣起手指,敲了手下的头,而后翻身上马背。 他出门一贯不爱带太多人随行,跟他关系近些,也深得他信任的属下统共就两个:阿茂和阿则。阿茂为人谨慎,适合替他办些隐秘的事。阿则看起来呆头呆脑,但武艺高强,从小就跟着他,保护他。
第25页 私心里,刘若竹更喜欢阿则多些,不光是因为阿则的阿爷曾保护过他的阿爷,算得上是半个家的缘故。更多的是,这个人没什么心机,与他相处总是简单容易些。毕竟,心思深重的人,往往不会喜欢另一个心思深重的人。 两人刚骑马归家,还未下马,就被衙门的人堵在了自家门外。 「属下参见刘侍郎。」吴伯甫的手下见了他,忙上前行礼。 刘若竹见是一张熟面孔,刚不久前才在公主府见过,便跳下马,向他猜道:「案子有进展了?」 那属下一脸为难道:「也,也不是什么进展,就是又死了一个人。」 刘若竹听到「死人」二字,面色沉下来,「死的是谁?」 「是倚翠阁的老鸨,被发现死在了,死在了来御史的府衙门外,县令叫我赶忙过来上报与您。」属下边说,边有些心虚地擦着额头的汗,心道,自家县令回回派给自己的差事,都如此令人胆战。 那太平公主是什么人?来御史又是什么人?每一个碾死自己,就和碾死一只小蚂蚁一样。就算是眼前的刘侍郎,那也不是自己能开罪的人物,可偏偏,自己先是搅了他和公主下棋,现在又阻扰他回家。 「走,去县衙。」刘若竹又上了马,调转马头。 「刘,刘侍郎,您先去,属下,属下还要去请一人。」吴伯甫的属下道。 「谁?」刘若竹随口一问。 「住在南山堂的裴小娘子,现在死的是一个女人,咱们吴县令又对裴小娘子极其信任,所以就叫属下去请了。」属下一脸无奈道。 这差事也不好,虽说裴小娘子一介布衣,倒不会将自己一个公门中人如何。但大傢伙儿都看得出来,人家裴小娘子根本不乐意介入这个案子,是自家县令一再出尔反尔。 刘若竹一听到「裴小娘子」,沉下去的面容渐渐浮上一丝笑意。 「这裴小娘子可脾气大得很,本官同你前去,你请不来,还有我,不是么?」 「多谢刘侍郎体谅。」吴伯甫的手下在这一刻发自真心认为刘若竹善解人意、体恤下面的人。 这几人到达南山堂时,见虚掩着的门里飘出一丝裊裊白烟。 刘若竹细细嗅出,眼底浮上一丝好笑的意味。这位日日煎药的小娘子,今日居然有闲情雅致在煮茶。 「好香的茶。」刘若竹笑嘆,就要去叩门。 呆头呆脑的阿则跟在身后,却莫名恍出一句:「郎君,你现在不是不喜爱茶的气味儿了吗?」 刘若竹叩门的手停在半空中,转身道:「君子爱茶,因茶性至浓,至醇,至平淡。而非至浊,至浑,至深暗。不是不爱茶,而是取之有道。」 「好深奥。」吴伯甫的手下发自内心感慨。 阿则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那是,咱们家郎君就算不靠门第入仕,走科举,也是要当状元郎的! 第17章 红粉骷髅 门忽然从内打开,刘若竹被唬一跳,差些一脚踩空,栽到地上。 刘若竹见来者是裴约素,又因手下们都在身后看着。故而强作镇定,单手负于身后,笑着与她寒暄:「有些日子不见,裴小娘子不煎药,改煮茶了。」 裴约素看看手中的茶碗,再看看立于眼前的刘若竹和他身后的人马,便猜到其来意,她低下头,面无表情地回道:「刘侍郎还请让让,我这茶水低劣,碰脏了刘侍郎孔雀罗织的锻衣就不好了。」 刘若竹听罢,忙让开一条道,双眸却饶有兴致地打量久不见的她。 不知是否春日渐盛的缘故,还是她衣裳单薄,整个人看起来竟似素藕抽条般,更显亭亭玉立了。 裴约素将茶水泼了,就要关上门,却被一只手拦住。 「裴小娘子好没礼貌,某亲自登门,居然不请某进去喝盏茶?」刘若竹见地上沸热的茶水,再次笑道:「刚过一道,某来得正是时候。」 裴约素将门拉开,站定后同他说道:「以茶待客,是为礼貌。刘侍郎既非客,又非病人,来我这南山堂做什么?」 刘若竹一眼看穿她的不情愿,单脚已跨进门内,「我心中郁结难消,担忧案情担忧得整夜睡不着,这也算是病吧?我这是特意上门来请小娘子医治呢。」 裴约素察觉此人的厚脸皮非寻常人可比,只是愣神的功夫,他已然进屋,倒是他的属下们,只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 屋内。 管延京正坐在毛毡上为病人搭脉,看到刘若竹的一剎,微微一愣。刘若竹躬身行礼,也没出声。 四目相对之下,算是问候过了。 裴约素只能将他领进后院儿,在一株枣树前坐下来。 「刘侍郎此次前来,也是为倚翠阁的案子?」裴约素开门见山。 刘若竹倒是不急,闲闲地打量四周。 这管家的院子不大,也只这一进,却打理得颇为干净雅致。就说这枣树下,竟还挖了一条小渠。裴约素坐在这树下渠边煮茶,若是进入夏日,枣花簌簌,曲水流觞,也是人间一大乐事。 「刘侍郎?」裴约素唤他。 「嗯?正是。倚翠阁的老鸨死了,死在了来御史的家门外。所以,这个案子很快就会惊动朝堂,成为大案了,刑部必须接手。那老鸨是名妇人,所以还是裴小娘子过去验尸比较方便。」刘若竹也同她开门见山。
第26页 裴约素正色道:「先前我去验云烟的尸体时,曾同吴县令坦言过,这是我最后一次介入此案。」 「所以,此番是由我来请小娘子。」刘若竹作揖。 裴约素压根不为所动,面色愈加严肃,「刘侍郎,我实在不愿介入这桩案子。此案无论有多复杂,都同我毫无干系。我不会,也不可能再趟入浑水之中。除非……刘侍郎你以官员的身份来压我。」 她这是赌了一把。 裴约素私心里认为,刘若竹这样的「伪君子」无论心中多少阴谋,明面上总是谦逊知进退的,所以,她赌他不会。 刘若竹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打量裴约素有一会儿。直到看得她心中七上八下,这才缓缓开口,谁知这一开口,就是必杀。 「我怎捨得拿身份压你,我怜香惜玉,欣赏小娘子还来不及,只是,同为女子的陛下却不见得。」 裴约素听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后,手中的茶碗一抖,半杯茶水倾倒在了地上。 刘若竹笑得极轻,却波光潋滟,他不动声色拿走裴约素手中剩下的半杯茶,直接饮尽,还做出评价:「茶叶成色虽一般,煮得却是入味,刚刚好,不涩嘴,也不寡淡。」 「陛下为何会知道?」裴约素慌了神。 她的神情落在刘若竹眼中,令他心中多出一份猜想,嘴上却继续编着瞎话:「上次入宫觐见陛下,我将王家小儿的案子讲与陛下听,你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环,陛下对你很有兴趣,她一贯喜欢聪慧又才华出众的年轻娘子。这次的案子传到陛下耳中,陛下想必还是会让你试试的。」 其实,上次刘若竹同武皇提到王家小儿的案子是真,只是还未讲到裴约素这儿,便被太平公主的求见打断了。 这会儿,刘若竹不过借题发挥,原本只想让她配合查案,不料还试探出了些别的东西。这可就有意思了。 裴约素在这一刻,也发觉自己反应过度。对面这人太过狡猾和聪明,若是被看出什么,就不妙了。 可这难道是天意吗?还未准备妥当一切,冥冥之中就被牵引入局了吗?又或者,是自己太过紧张,这长安之内,世家贵胄何其多,与皇家扯上关系的,又有多少?自己何须过于担忧?不过,若真是一局,躲是躲不开的,不如躬身入局,方能破局。 有时候徐徐为之,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反正迟早有这一天,反正自己的命也是捡回来的。有些事情九死一生,但生而为人,必须迎难而上,这是她的使命。 几番思考一下,裴约素倒不紧张了,而是迅速下了决定:「如此,刘侍郎,我便随你走一趟。不过,我有个要求。倘若我出了事,请你保管大夫和管大哥性命无忧。」 刘若竹一愣,一是他没想到她的转变如此之快,快到令他瞠目结舌,二是她以为自己走的是条死路,自身难保之下还想着别人。 「放心,你不会死,万事有我。」刘若竹笑得笃定。 不过,裴约素却不会因他的笃定就真的相信未来是一片坦途。 「还有一事,若是,若是我被暗算,请你给我面见陛下的机会。」裴约素又提出一个条件。 刘若竹抬眉,微微的讶异写在了眉宇之间。 「你为何……我答应你便是。」 「刘侍郎,我全力助你破案,在这期间,我们是否会同许多贵胄有牵连?」裴约素忽然问道。 这一次,刘若竹明显曲解了她的意思,「你放心,我说了护你平安,你自然不必……」 「我想同你一起审查,哪怕,给你当属下。」裴约素直接打断道。 刘若竹这次的惊讶,就直接铺满整张脸了。 二人一齐离开时,管延京恰巧刚给上一个病人开好了方子。 「管大夫,有一桩案子还需裴小娘子配合查明,晚辈向您借走她一刻功夫,下次特意前来拜访管大夫。」刘若竹面向管延京的态度,比上次还要恭敬。 「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青楼那个案子吗?」管延京问。 「正是。」刘若竹倒也没藏着掖着。 「刘侍郎公务繁忙,不必特意前来看望老夫。」他语气里的不欢迎,刘若竹和裴约素都感受到了。 尤其,管延京望向裴约素的眼神复杂,几次想要张口,却又沉默。 「师傅,不必担忧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裴约素轻声宽慰他,内心忽然有些悲戚。 「嗯,早点儿回来,严婆子炖了你爱喝的汤,我加了几味药进去,最能益气补血。」管延京不提关切,话语中却处处都是关切。 「哎。」裴约素痛快应下。 她一转身,随着刘若竹跨过院子,迈过大门的门槛时。仿佛迈过过去那些年叠加在一起的记忆碎片。 京兆杜氏、清河崔氏……崔氏,崔詧。 这个名字,她永远不会忘记。 第18章 红粉骷髅 既然刑部正式接管了这个案子,老鸨的尸体自然被抬到了刑部存放。所以,裴约素第一次去往刑部验尸。 比之县衙,刑部的停尸房位于更深的地下,比地牢还要深个七八尺。 裴约素刚往下走了几步,便冻得瑟缩。忽地,肩上多了一件光滑温热的衣物,定睛一看,竟是件狐裘。 「下雨天不分男女,但这停尸房幽冷,小娘子身子单薄,到底不比男子。」刘若竹淡淡一笑。
第27页 「多谢刘侍郎关怀。」裴约素只当他这是为了督促自己仔细验尸,所以拉紧狐裘,倒也未过多客气。 刑部的衙差已经替她备好热水和姜片。 裴约素净过手后,将一片生姜含在口中,便掀开草蓆上的白布,开始干活儿。 「死者女性,年纪三十五至四十岁左右,身材丰腴。」 「死者脖子上有一处明显勒痕,但痕迹较淡,未伤及喉骨,不能判定是否为致死伤。从身体的僵硬度和皮肤上的尸斑来看,死亡时间应该是前日夜里子时……唉?不对……」 「你说什么?」刘若竹替一旁记录的小吏开口问道。 裴约素吐掉口中姜片,疑惑地抬头:「我说,这尸体不对。死者口鼻眼中已生出虫卵,且尸僵出现缓解现象,死者确实死于前日夜里子时左右。但你看死者的脚部和腿,却僵硬得厉害,最多死了六个时辰。」 好奇使得刘若竹走近尸体,细细望去,果真如裴约素所说一般。 只是,死者口鼻眼中的虫卵实在噁心,令他不忍再看。 裴约素看出刘若竹的不适,想要宽慰他:「这才到了春天,不过是生出些虫卵。若是夏日,尸体腐烂发臭,更会生出许多蛆,它们……」 「裴小娘子,你接着说尸体为什么会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变化吧。」刘若竹故作镇定,看起来是想要尽快知道尸体出现变化的秘密,实则是因为想到裴约素所说的场景,心中直泛噁心。 说起来,刑部接的大多是重案要案,多与官吏打交道。即便下到县衙,帮助查案,也不直接接触尸体。故而,刘若竹有着能同阎王小鬼同时打交道的能力,却实在缺少应对腐烂尸体的心理素质。 「我想,尸体的下半身应当是在极其严寒的地方待了许久。可是什么样子的地方会令尸体出现两种不同程度的显现呢?」裴约素眼中露出迷茫。 刘若竹顺着她的话去想,突然想到来御史宅邸后有一条渠,和永安渠是连在一处的,「河流?」 裴约素眼中的迷雾瞬间消散,「对,河里可以。现下夜里还是很冷,若是尸体的下半身浸泡在河水中,确实能够延缓尸体腐烂。」 她埋下头,在尸体脚上的指甲缝里刮出一些泥沙和类似水草的东西,佐证了刘若竹的想法。 也就是说,尸体在丢到来御史家门外时,还能河里浸泡过一段时间。那条渠的位置还算繁荣,难道来往的人不曾注意过这里藏着一个人吗?刘若竹再次陷入沉思。 「刘侍郎,我接下来要检查死者的私密处,还请你迴避。」裴约素说道。 刘若竹同记录的衙差立刻转过身去避嫌,「你就这般查吧,查出什么,我们也好及时得知消息。」 裴约素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知他这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的表现,还不如吴县令呢。 但也无法子,既然决定迈出这一步,做好自己的份内事,本是应该。 裴约素拿剪子小心剪除死者的衣物,却在看到死者身体的一刻,不免惊唿出声—— 「这!」 「如何?」刘若竹忙问道,想要转过身子,却奈何不能。 「死者身上有鞭打伤,还有撕咬的牙印,落在,落在死者的乳部。」裴约素并非觉得难以启齿,更多的是不可置信。毕竟,这老鸨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了,还有谁会,会……同她发生情事,还是以这样激烈的方式。 刘若竹的背影亦是一怔,身为成年男子,他自然懂得这是何意,只是,他忽然也有些失语。 裴约素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又剪下死者的亵裤,她一检查,更是惊奇,「死者并未与人有过敦伦行为,不过,不过……」 刘若竹头一次流露出心急,「不过什么?」 「死者下身溃烂,是被人用硬物折磨所致,甚至于肠子被拉扯出体外,这应当就是死者的致死原因。」裴约素说完后,终于松了口气。 她替死者将衣物尽可能穿戴完善,又盖上白布,声音恢復平常:「刘侍郎,你们可以转过身来了。」 刘若竹缓缓转身,面色却透着古怪。 裴约素髮觉了他的变化,奇道:「刘侍郎是否身子不适?这名兇手行兇的手法是过于兇残,不过刘侍郎在刑部任职,想必比这更兇残的事儿也见过,怎的吓成这般?」 刘若竹轻咳几声,故作淡然道:「自然不是。我不过是惊奇于裴小娘子的见识与心理素质实在非同一般。长安的奇人能人这样多,我朝风姿卓越的小娘子亦是多。只是,裴小娘子这样的,生平第一次见,总能一次又一次地令我……嘆服。」 裴约素却觉得刘若竹大惊小怪,不过是验尸而已,至于么? 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姿态,刘若竹又咳嗽两声,「就是,就是裴小娘子,你是位小娘子,男女有别,你懂吗?」 裴约素还未反应过来什么,记录的衙差倒是「噗」一声笑出声来。 「男女有别又如何?不正是因为男女有别,你们才让我来干这份差事的吗?」裴约素更觉得奇怪了。 刘若竹一股气直冲脑门,他莫名其妙抛下一句:「你这个样子,将来能嫁给什么样的郎君?哪一家的郎君敢要你?」 说完,他便要离开停尸房。 裴约素慢慢地才反应过来,觉得这刘侍郎今日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用陛下来压着自己验尸查案,现在又操心起自己嫁给什么样子的人,他以为他是谁啊?
第28页 而刘若竹直走到外面,唿吸了口冷冽的新鲜空气后,心情才逐渐恢復平静,有些懊悔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 她就是个仵作,就是做这个的。难道因为她是女子,自己就要对她有别的要求?或者,在自己心中,她并不仅仅是个仵作,她应该有一个体面的身份。就像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直觉上认为的那样。 第19章 红粉骷髅 裴约素从停尸房出来后,望见刘若竹兀自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她可没太多时间揣测这位三品大员所想,她只想尽快查找真相。 「刘侍郎,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或者,我还能做些什么?」裴约素主动问道。 刘若竹已从刚刚莫名其妙的恼怒中抽离,很快又陷入一阵诧异里。这还是那个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裴小娘子吗?她眼底的热切是怎么回事?嗯?她催促自己查案的样子,仿佛被尹尚书那老头儿附体了似的,瘆人得紧。 「你要不……暂且回家歇息吧,管大夫不是说,家中婆子给你熬了汤么?」刘若竹打算打发她走,好叫自己静一静,理一理头绪。 不料,裴约素倒不肯。她看了眼日头,「现下还早,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做些事。」 不等刘若竹说些什么,裴约素仿佛一眼洞穿他体内的抗拒,板起脸来,郑重其事道:「查案的时间宝贵,一刻也不得松缓。你缓一刻,兇手就多了一分逃脱的可能。刘侍郎是朝廷命官,当对得住这身紫色官袍。」 完了完了,更像尹老头儿了。 刘若竹刚要张嘴反驳,手下速来报:「倚翠阁一案的女尸已从县衙运到刑部,吴县令让属下转告裴小娘子一声,同涉案女死者相关的世家贵胄都很忌讳这件事,不愿认领尸首。所以小娘子先前要剖尸的想法,他可以做主。」 刘若竹回头看了眼裴约素,裴约素回道:「我知道了,替我多谢吴县令。」 「还有一事。」手下面色为难,「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在刑部外,央求着能见女死者云烟一面。」 「书生?」裴约素想起在一串与云烟有染的人物里,确实有一名书生,难道就是他? 他们还未寻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刘若竹也一下子领会到此人的身份不简单,忙令手下将人带到堂上来。 当书生出现时,裴约素几乎眼前一亮,同为女子,她似乎能明白为何云烟那样虚荣浮华到极致的人,却能将他的书信当宝贝似的,一封封收藏妥当。 二十上下的年纪,虽是穿着普遍的棉麻袍杉,但唇红齿白,眉眼间糅合了小娘子般的清秀,整个人往那儿一站,显得出尘。 「某书学学生傅辰良,参见刘侍郎。」傅辰良行礼。 「无需多礼,就是你要见云烟最后一面吧?」刘若竹语气平淡,眼里全是打量。 傅辰良听到云烟的名字,神色颓唐,「是,我不光要见她最后一面,我还要带她回家,将她葬在我们傅家的祖坟,不至让她沦落为孤魂野鬼。」 刘若竹稍抬眉稍,沉默不语,似乎在品味傅辰良的话有几分真。 倒不是他怀疑这书生对云烟的情分,而是书生虽穷,但也是官学学生,与青楼女子身份云泥之别,肯好好安葬已是大义,如何还能葬入祖坟?这可是正头妻子的归宿。 「不知可否让我见见云烟,她走得那样悽惨与不体面,一定很害怕,我想陪陪她。」傅辰良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刘若竹唤了衙差前来,令他带路,引傅辰良去见云烟的尸体。 裴约素忙跟上,刘若竹却挡了她的路,幽幽而问:「原来裴小娘子喜欢这样的郎君?」 「谁说我喜欢这样的?」裴约素一愣。 「小娘子的双目刚刚都长在这位郎君脸上了。难道是我看错了?」刘若竹眼底半是戏嚯,半是裴约素看不透的意味。 「我确实在看他。」裴约素落落大方地认了,话头一转:「不过,我是在想,云烟被发现死在倚翠阁门外时天还未亮。后来,有人报案,衙门来了之后,消息都封锁了。傅郎君如何知晓云烟死得悽惨与不体面?」 刘若竹一怔,确实如她所说,这里头大有问题。 裴约素接着道:「要么,他和楼里的其他姑娘互通了消息。要么,他比县衙的人先见过尸体。不管是哪一样,都值得探究。」 刘若竹听罢,唇角露出一丝淡笑,「裴小娘子心细如髮,总能发现旁人一时无法察觉的破绽。」 裴约素不冷不热地回道:「刘侍郎若非一直在看我,以您的机敏与睿智,怕是比我想得快多了。」 说完,裴约素快步跟在了衙差同傅辰良后头,返回停尸房。 还立在原地的刘若竹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自己这是被一位小娘子嘲弄了么?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他到底为何会被她揪住这个把柄,他自己也不敢去往深处想。 阴暗的停尸房内。 傅辰良跪在云烟已经出现腐败的尸首旁,哭得不能自抑,一边说,一边旁若无人地诉说自己对她的相思情意。 一边守着的衙差都不免动容,竟也没人拦着他。最后,还是裴约素以自己要再次验尸为由,将他支开。 「尸体不是已经验过了么?为何还要再验?」傅辰良强忍着泪,问裴约素道。
第29页 基于对傅辰良的怀疑,裴约素与刘若竹对视一眼后,直接将缘由告知他。 「什么?云烟有孕了?是谁的孩子?我的么?」傅辰良半跪半立,狼狈之余,脸上出现欣喜,可半晌后,他整个人又低沉下去,「是我的又如何呢?她已经离去,也带走了我们未出世的孩子。」 看着他一动不动沉浸在阴影中的样子,刘若竹唇角一抽,心中暗道,原来这世上真有男子是喜于当人阿耶的。 裴约素根本无暇欣赏傅辰良的深情,她正聚精会神地按压云烟软塌塌的肚皮。忽然,有什么粘稠的东西随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滑出云烟的身体。 所有人俱是一愣,反应过来时,均皱着眉头,拿袖子掩鼻,站得离了尸体一丈远。 只有傅辰良,像是没闻到这股气味一样,看着滑出云烟身体的那堆粘稠状的噁心物体,眼光无比痛惜和深情。 只听他一人沉沉而道:「我们从前在一起时,曾经谈起,若是以后生个男孩儿,就取名为阿愉,若是女孩儿,叫阿欢便好。人生苦短,需得尽欢。」 裴约素和刘若竹面面相觑,这一刻,二人心头都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傅辰良若是去唱大曲,怕是一人能演一台。 第20章 红粉骷髅 「人在死后,体内会产生气体。冬日时还需积蓄个十多日,可这往春天过了,只需三四日,这股气体就会冲出体外,顺道,将胎儿也推出来了。胎儿还未成型,看起来不过是一团肉。也就是说,云烟怀有身孕不过是近一两月的事儿。我已无需剖尸了。」裴约素说道。 刘若竹点点头,再看一眼傅辰良,似乎已失了耐性,吩咐衙差:「将他带到堂上来。」 说罢,他和裴约素一同离开。 傅辰良被带来时,眼眶还是红的。 刘若竹坐于主位上,裴约素在一边旁听。衙差也替傅辰良搬来一张胡床,令他能盘腿坐下说话。 这时,下属捧来一壶茶,刘若竹亲自捧了,先是递给裴约素,「裴小娘子尝尝我这儿的茶,不是什么名茶,刑部的人煮茶功力也不能同小娘子相比。但都是早春的,掐了嫩叶,喝个新鲜。」 裴约素大大方方接了,浅尝两口,面上露出松快的笑意,看似满意。 刘若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接着,又捧了一杯,递给傅辰良,「傅郎君也尝尝。」 傅辰良面上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接了,却不敢喝。 这样的氛围,不像是审问,倒像是叙家常。可越是这般,越是叫傅辰良感觉不安。 「说说吧,关于你和云烟的事,从头开始说,尽量详细。」刘若竹忽然严肃地开口,递了个眼神给记录案情的小吏。 小吏会意,铺开纸张,洗耳恭听。 傅辰良握着茶杯,嘴唇嗫嚅了两下,慢慢说起从前。 「我老家是明州乡下的,祖上经商,到了我这一代。虽已落败,但余几间祖宅和几亩薄田,还能吃饱穿暖。我读书也上进,十四五岁时,在家乡赢得薄名。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长安做布匹生意,他听闻我读书用功,便愿意接我来长安,让我试试官学的考试。国子学、太学的门槛过高,我家中无人做官,我自是没有资格。不过我后来却顺利通过了书学的考试,成了学生。」 「见利忘义的亲戚有很多,你家这位远房亲戚,倒是心慈得不同寻常。」刘若竹打断他,面上似笑非笑。 傅辰良脸上一红,声音低下去,「他早与我有约定,若能谋得一官半职,定要娶他女儿为妻的。不过……」 「不过你背信弃义,与倚翠阁的姑娘有了首尾。」刘若竹替他说了下半句。 「是……不不不……」傅辰良忽然情绪激动,极力否认,「我起初,起初也是想知恩图报,与佩娘长相厮守的。可佩娘根本看不起我,认为我寄人篱下,极没出息。就算以后混得一官半职,也不过是个书吏,一年俸禄还不如她家布庄一个月的生意赚得多。我心中难过,在砚席的怂恿下,去了倚翠阁。」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云烟。」傅辰良的目光里流露出痴迷,仿佛隔着虚空,再次看到昔日佳人的绝代风华,「倚翠阁的姑娘们各有各的特色,她们穿得极好看,整个屋子里,不是酒香,便是她们身上散发出的幽香。可是这些都不足以令我迷乱,直到我看见云烟。她竟穿着男人的胡服,赤着脚出现在一群舞姬中。当时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鼓声越来越快,她旋转的舞步也越来越快。最后,她的头髮散落下来,人人都惊唿赞嘆。」 「这样的姑娘,可选择的恩客很多,你应该没有机会的。」刘若竹毫不留情地揭露他。 裴约素看了眼刘若竹,察觉他对这位傅郎君简直恶意满满。 傅辰良有些窘迫,点头称是:「那夜,一位世家郎君歇在了她屋里。据说是买通了老鸨,又文辞笔墨皆通,赢得美人芳心。」 「我那时候想,钱银,身份地位,这些我都是没有的。但比文才,我应当还是能争上一争的。于是,自那日之后,我就每日给云烟写信,聊表相思。但是信从未到过云烟手上,都被老鸨扣下了。我当面同她争执过,老鸨笑骂我痴心妄想。」 刘若竹眼底流露出一丝寒光,裴约素也聚了神。 「你同倚翠阁的老鸨有过争执?」刘若竹确认道。
第30页 「是啊。」傅辰良双目坦然,慢慢的,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情绪又激动起来,慌地直摆手,「我没杀她啊,我连杀鸡都不敢,怎么会杀人呢。」 刘若竹不动声色道:「你接着说。」 「哦哦,反正我和老鸨争执不下,老鸨正要让龟公把我打一顿再丢出去时,云烟正好出现了,她替我解了围,还请我去她房里坐坐。我们俩吟诗作对,谈论古今,好不快活。虽然,我未能在她房中歇下,可是她同我说,让我以后想她了,就将信写了交给街道口胭脂铺的掌柜,她经常会去那儿买胭脂。一开始,只是我给她写,渐渐的,她也给我回信。后来,还偷偷出来与我私会过几次。那时,我去青楼的事被人知道,佩娘更是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心中烦闷,都是云烟陪伴我,开解我。她真的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我愿意抛下一切同她在一起的,我们刚刚私定终身,不知道谁那么丧心病狂,要杀了她!」傅辰良的情绪总是起起伏伏,说着说着,眼圈又泛了红。 刘若竹同裴约素对视一眼,两人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一个相同的疑问。傅辰良口中的云烟,与众人口中的云烟,可谓是大相迳庭。就算是梅姬看人宽容些,也并不曾把云烟说成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解语花,只是说她可怜而已。 到底谁在撒谎,裴约素垂下眼睑,似乎拒绝当下评判。可刘若竹心中却似乎有了论断,只是,他没有证据。 「傅郎君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完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只是,云烟的尸体暂时还不能让你带回去。」刘若竹淡淡地说道。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呢?我想带她回我的故乡,将她葬在我家的祖坟里,百年之后,我当与她死同穴。我这辈子都不再另娶她人!」傅辰良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 刘若竹显然不吃这一套,「等案子结束后才可以,这段时间,也请傅郎君莫要离开长安,可以随时配合刑部查案。」 「这是自然,我也希望早日将那丧心病狂的兇手绳之于法。」傅辰良露出愤恨的神情。 刘若竹端起茶杯,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却听裴约素声音清脆利落:「等等,你还不能走,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傅辰良转身,有些疑惑地望着裴约素,后又望向刘若竹。 刘若竹也有几分诧异,却在这时给足裴约素面子,「裴小娘子问话,就当是我问的,你一五一十回答即可。」 「是。」傅辰良态度诚恳。 「第一,在你见到云烟的尸体之前,就口口声声说云烟死得不体面,你是如何得知?第二,青楼里有人曾看到过你同云烟发生争执,因为何事?为何你没提起过?第三,云烟和老鸨的死亡时间分别是四日之前的清晨卯时,和前日夜里子时左右,这两个时间,你都在哪里,做些什么,可有人能证明?」裴约素直直地望向傅辰良。 刘若竹颇为赞赏地看着她。原本,这些问题他是应该照例询问的,可是按照他查案的风格,越是怀疑一个人时,他越是不会将此人当作嫌疑人来审问,目的就是叫对方大意,随后露出马脚。 从前,他只知裴小娘子精通医理和检验死伤之术,却不知,她思维缜密,问话的能力一点也不比刑部的官员差,甚至,还高出一筹。倘若她是名男子,他一定要将她收入麾下。不过……纵然是女子,其实也能纳为己用。 傅辰良对裴约素的问话感到些微诧异。不过,他竟丝毫没有躲闪,眼神坦荡地迎了上去,「我此前做了个梦,梦见云烟满脸是血、皮肉纷飞的模样,在向我诉苦。何况,她的死状,那条街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哪里是官府能止住的。其次,我同云烟是情人,情人间哪有不吵架的,我吃吃醋还不成么?最后,云烟和老鸨死的时间,我都在睡梦中,无人可作证。但家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可为我作证,我下了官学回来后,就没有出去过。」 他答得如此顺当,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叫人不得不信。 「不知我的回答,能否让裴小娘子满意?裴小娘子若还有疑问,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刑部能够尽快查找到真兇,还云烟一个公道。」傅辰良话里话外,都显露正直,还包藏着裴约素对自己起疑的不满。 「暂时没了,至于查凶,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我始终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裴约素答得也坦然。 傅辰良拱手告退。 「我还以为,裴小娘子你沉迷于这傅郎君的貌美皮相,就这么轻易被打动呢。结果,裴小娘子果真不是一般女子,着实让我佩服。」刘若竹说笑道。 裴约素起了身,一本正经答道:「傅郎君生得不如刘侍郎好看,我既见了刘侍郎这样的一流人物,为何还能被傅郎君这样的迷惑?」 刘若竹一愣,随即狂喜,奈何裴约素夸完人便离开,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泥瓦。 四顾左右,刘若竹问记录案情的小吏:「我生得好看吗?」 小吏一怔,随即点头如捣泥:「刘侍郎生得好,是大傢伙儿公认的。」 被属下这一夸,刘若竹倒没了刚刚的兴奋劲儿。 仔细一想,大约是——「吾亲眷之美我者,私我也。属下之美我者,畏我也。惟裴小娘子美我者,发自真心也」。 第21章 红粉骷髅
第31页 是夜。 刘若竹还未归家,只一人在刑部,将往年的案宗都翻了出来。 有关河东闻喜裴氏的案子极少,最出名的莫过于光宅元年的那一桩。宰相裴炎勾结徐敬业造反,企图称帝,被下诏狱。是年十月,裴炎被斩杀于洛阳都亭驿,全家上下亦被处以极刑。 听闻,裴炎有个小女儿,自小聪敏过人,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论起来,若是那小女孩儿还活着,也该是裴小娘子这般年纪。 只是,当初陛下将裴炎一家赶尽杀绝,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如果她不是裴炎的女儿,那她是谁?这通身从容高贵的气度绝非普通百姓家能够养得出来。她又姓裴……这种种的巧合,让刘若竹有八成把握,她就是裴炎的后人。 刘若竹将案宗放回原处,心中惊喜之余,又多了分沉重。 惊喜的是,自己家其实和裴家还绕着弯儿带着亲,裴娘子阿娘的小叔。就是原刑部尚书,也就是自己的阿翁。所以,自己可以算得上是裴娘子的远房表哥。 沉重的是,他知道裴娘子此番积极配合查案的目的,她怕是想豁出去一切,替父翻案。 陛下的脾气秉性,他比谁都了解。看似宽和,有着容人之量,但也有帝王最忌讳的一点,那便是权柄。若是谁动了陛下手中的权柄,谁就得死。陛下可是连亲儿子都算上了的,何况一个曾拥立过自己的裴炎? 想着这些,刘若竹一夜难眠。 另一厢,裴约素也没有睡安稳。 她在半夜里,被管延京和管永的吵架声惊醒,随之而来的,还有摔瓷碗扔碟子的响动。 裴约素坐起身,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听见管大哥一声「我不信他会这么做,命运为何如此对我」的怒吼。 师傅似乎压低着嗓子,极力哄劝着他什么,管大哥的情绪这才逐渐稳定下来。 很快,院子里恢復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裴约素望向窗外,月黑风高,鸦雀无声,这样的夜晚最能吸纳秘密。 她不知道师傅和管大哥之间发生了什么,印象中,他们父子的关系一向融洽。再者,管大哥虽时常自怨自艾,但那也是久病榻上的缘故。总体而言,他的性格一贯温润,从未有过夜里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 裴约素掀开布衾,但又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实在没有立场去劝说什么,故而又回到榻上。 下半夜,她睡着了,又仿佛没睡。半寐半醒间,她竟梦到了云烟。 那样的花容月貌,赤着脚,在平地上起舞,下一瞬间,不知绊到了什么,爬起来时,已是满脸血肉模煳,她捂着脸一直在哭,可流出来的,不是泪,竟是血。慢慢的,她脸上的皮肉左一块右一块地掉,直至露出白骨。 裴约素的里衣湿得彻底,她再次惊醒过来时,直接下了榻。 养父曾经说过,仵作若是频频梦见死者,那便是死者託梦,有冤难诉。 于是,一大清早,裴约素就衣衫齐整地出现在刑部门外。熟悉裴约素的衙差都知道她是在等刘若竹,心中纷纷艷羡起刘侍郎来。而当刘若竹身穿官衣官帽,同另一位林侍郎一起出现时,亦受到林侍郎的调侃:「刘侍郎风流俊俏,艷福不浅,连视事时,都能有这样出挑的小娘子陪着。」 「去,去。」刘若竹嘴里不满,心中却莫名得意。 「裴小娘子,你在等我?」刘若竹笑着问她。 「是,我说过要陪同你一起查案。按照刑部查案流程,我们今天是不是应该去拜访诸位涉案郎君了?」裴约素态度无比认真。 刘若竹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在她的心中,案子高于一切。若是没有这宗案子,她怕是没这么想见自己。 可自打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和猜出她积极配合查案的目的后,刘若竹对这位表妹莫名生出几分怜惜,他想要保护她,所以开始后悔将她捲入进来。 不过,现下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你可以不用参与。」刘若竹道。 「刘侍郎,这是你先前答应我的条件。」裴约素可没那么好煳弄。 刘若竹细细看了眼她,似乎是在看她的眉眼处,究竟有没有几分像自己。但是亲戚隔了三代,他们之间这份稀薄的血缘关系,也早就消融得无影无踪了。 她的骨血里,有着一种自己没有的东西,几近视死如归。 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为了令你不影响刑部查案,你只能乖乖在我身后,不可以单独行动,说什么做什么前,也要先问过我。」 「这是自然。」裴约素点头道。 「那你在此处等我。」 半晌后,刘若竹竟将一身官服换下,穿了身常服出来。 裴约素一愣,她这是第一次见他穿鸦青色的菱纹襕袍,革带上除了玉,还佩了一柄银色弯刀,细瞧雕刻技艺,便知价格昂贵。 她知道他生得好,可是换一身衣裳,就多了一张截然不同的桃花面,见过的郎君里,大概只有他。 「裴小娘子请上马车。」刘若竹将她的呆滞看在眼里,语气莫名轻快几分,还主动扶她上去。 这一切,落在来往的衙差眼里,又是一则关于刘侍郎的风月消息。 裴约素倒也没多想,当马车在街道上跑起来时,她才想起了什么,进而问道:「我是不是需要女扮男装?不扮作你的小厮,是不是不方便去?」
第32页 刘若竹看着她,没有说话,反而从袖中抽出一支鎏金菊花纹的银钗,抬手便插入她的髮髻之中。 「刘侍郎,你这是……」 刘若竹将腰间拿出一块腰牌递与她看,「我阿婆是平寿县主,同来御使的阿娘有些来往。今日,我们是去拜访长辈。我是晚辈,你是我的侍女。到了来府,记得只拿眼瞧……」 「不多说话,也不单独行动。刘侍郎,你近日特别反常,你知道吗?我从前认识你时,你可没这么啰嗦。」裴约素打断道。 反常吗?刘若竹回忆起这两日,大概只有面对她时才会如此。 裴约素将髮钗取下,端详了两眼道:「髮钗虽不是用的最贵的料,但做工却十分精巧,是好东西。」 「来府的三等侍女也戴银簪,你若是过于朴素,怕是会被人瞧不上。」刘若竹调笑道。 「我不在乎这些。」裴约素摇摇头。 这些年,冷眼她已经见惯。旁人的冷言冷语,亦伤不到她分毫。 刘若竹忽然极其认真地看着她,问她:「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极为辛苦?」 裴约素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心蓦地跳得快了些,莫名心虚地不敢同他对视,低头道:「一个仵作的女儿,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那是你的养父,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姓甚名谁,字是什么,这些你还记得吗?」刘若竹顺着她的话,直接将这道隐秘的口子揭开一层。 「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裴约素故作轻松,「叫什么,我就更不记得了。」 「那是怎么死的呢?」刘若竹一副誓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若是平日里,裴约素的清冷疏离便是她最好的保护色,她绝对不会让别人有这样逼问自己的机会。可今日,她抬起头,与刘若竹对视的一剎那,要怼出去的话竟然都咽了回去。因为她居然破天荒地从刘若竹眼中看到关心。没有探究与好奇,而是关心。 裴约素疑心自己看错了,忙摇摇头,将头扭向窗外,硬生生切断和刘若竹的对话。 「裴小娘子,其实你应当还有亲人在的,只需你往远处望一望。」刘若竹若有所指道。 裴约素的身形有片刻的僵硬,她始终保持着不寻常的沉默。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马车外马夫一声「来府到」,一旁坐着的裴约素迫不及待地要下去,似乎要逃离些什么。 种种行为,令刘若竹已经可以肯定,她就是裴炎的小女儿,是当年那场灾难中唯一的倖存者。 第22章 红粉骷髅 来府近百亩占地,下人引着刘若竹和裴约素走了许久,还不到老太太的院子。 裴约素见这府邸建筑富丽堂皇,曲廊亭榭之间,景致变幻无常,内心感嘆,大明宫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刘若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陛下从不为难一心一意替她做事但贪慕财色之人,只对动摇其权柄之人下死手。这是帝王的宽容,也是帝王的逆鳞。」 裴约素像是耳朵根子发烫一般,离得刘若竹远了些。 此人似乎能洞穿自己的想法,这令她感觉危险。可是不自觉地,她又总顺着刘若竹意有所指的话,联想起阿耶。 阿耶当初若是不捲入谋反案,自己此刻也应当在幽深秀丽的院子里,与阿耶阿娘共聚天伦。 不远处,一名小女孩儿衣衫不整,正跌跌撞撞往他们的方向跑来。女孩儿衣着华贵妩媚,走近了看,才看到她面庞如此稚嫩,与衣着如此不搭。 「贵人,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女孩儿抓住刘若竹的胳膊,直跪下,向他求救。 有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家丁追上来,女孩儿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躲到刘若竹身后。 「问郎君安。」为首的家丁虽不认识刘若竹,但见他穿着打扮,也能猜出这是府上的贵客,忙行礼,随后解释道:「这是我们府里新买来的丫头,还没调教好呢,就想跑,让郎君见笑了。」 说完,家丁就要去抓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惊恐地抓着刘若竹的衣裳,根本不肯松手。 裴约素蹙眉,有些不忍,可是眼下,她不可以乱说话,毕竟,她也是一个「丫头」。于是,她只能将目光投向刘若竹。 刘若竹仿佛没有看到裴约素投来的眼神,倒是一只手抬起小女孩的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甚至,还摸了几把小女孩的脸,评价道:「肤如凝脂,是个好货色。」 小女孩神色一僵,眼神里慢慢露出绝望来。 裴约素也是愣住了,虽说刘若竹这人一贯孟浪又极不正经,但他绝非登徒子之流。此刻看他望向小女孩的好色眼神,裴约素只觉陌生。 突然,从水榭那儿走出一位身穿女蛮锦缎的年轻郎君,身后还跟着三四名身材高大的崑崙奴。 这位把富贵都写满脸上的郎君看着刘若竹,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刘侍郎也喜欢这样的?」 刘若竹点点头,「肌肤白得跟个瓷娃娃似的,若是来点儿血印子,就更具诗意了,有道是,一段血梅一段春啊。」 小女孩已然瑟瑟发抖,年轻郎君却肆意大笑起来。 「原本,这是我买回来自个儿玩的,刘侍郎既有同好,我便忍痛割爱,将这小丫头洗干净了,送到刘侍郎府上。」 「来人,给这丫头换身衣裳,绑了送到刘府。」这位郎君吩咐下人道。
第33页 刘若竹一脸惊喜,忙拱手谢过,「子鸣就此谢过来郎君了。」 「诶,刘侍郎真是客气。你是来拜访我阿婆的么?走,我带你去。」来郎君摆摆手,显得大方又热情。 原来这就是与云烟有过争执的来郎君,来俊臣的小儿子来玄之。 嫌疑人主动送上门了,裴约素心中顿时警觉。 一路上,两人谈论起女色。 裴约素没想到来玄之不光喜欢小的,对年纪足以当自己阿娘的妇人也颇有兴趣,她更没想到,刘若竹居然也深暗这些。 「成熟的妇人在床帏之间更加主动,更会伺候人。」 裴约素怎么都想像不到,这话竟然是从刘若竹嘴里冒出来的。 「那是。」一旁的来玄之眉飞色舞,「这小的有小的好,老的也有老的风韵,我曾经买过一对母女,让她们一齐伺候我,那滋味儿,堪比销魂吶。」 幸而裴约素早上没吃什么东西,不然怕是要全部吐出来。 「这良家的妇人,有那么销魂吗?」刘若竹满脸不信,「要我说,还是要风月场所里的女子,她们的技艺更胜一筹。」 「这是自然。这不,先前死掉的那个云烟,就很擅长床笫之术,可惜啊,就这么死了。这案子还在你手上办着了吧?」来玄之竟主动提及云烟。 刘若竹眉梢一抬,语气忽地重了些,似乎在有意提醒谁注意听。 「不光死了个妓女,连老鸨也死了,还被丢在你们来府门外,我当时就在想,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杀了人还要栽赃于你。要是被我抓到,必定替你狠狠教训一顿再判刑。」 这一说,可就说到来玄之心坎儿里去了,他露出兇狠的表情,仿佛露出野兽的獠牙,「要是被我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干的,我非挑断他的手筋脚筋不可,敢找我们来府的晦气!」 裴约素默默摇头,心道,真不愧是来御史的子孙,残暴狠毒,简直一脉相传。 只听刘若竹顺着他的话继续说:「我其实今日来,一是拜访老夫人,二来,也是想找你谈谈,看能不能找到一丝线索,把这个可恶的兔崽子找出来。」 裴约素可算是知道为何这刘侍郎,年纪轻轻的,就稳居正三品,这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能歷练得出的。在达到自身目的的同时,还叫对方心情愉悦,这就更难了。 裴约素自认自己不是这块料子。 怪不得吴县令要把这案子直接甩给刑部呢。 话一旦说开,来玄之觉得刘若竹这人坦诚,便将自己知道的,尽数说出。 「这老鸨死得也不冤。先前,同云烟欢好过的男子里,有不少都在酒足饭饱后说过要替云烟赎身,买来做妾的鬼话,但是,那哪能当真呢?偏偏云烟死了,这老鸨就处处上门,找这些男子要钱。」 「也来过这儿?」刘若竹有些讶异。 「这倒没有,她哪儿敢吶。她敢上门去讹钱的,无非就是一些做买卖的商人。」来玄之满脸讽刺。 在来玄之这样的人眼里,老鸨的命,大约还不如自己养的一只鹦鹉的命值钱。 「原来是这样。」刘若竹若有所思。 第23章 红粉骷髅 几人走着,已到了老夫人的院子前。 刘若竹在来玄之的陪伴下,入内向来老夫人请安,而裴约素作为「婢女」,只能守在屋外。 老人家都喜欢热闹,刘若竹又颇受长辈宠爱,于是便将他留下用中食。如此,裴约素也不得不留在了来府,和下人们一道用饭。 虽说来府的伙食很是不错,但下人们也只能吃主人们吃剩的饭菜。裴约素在逃难的路途里,吃过野菜,喝过河水。但她骨子里的清高,绝不允许她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于是,下人们聚在一处用饭,她独自一人装了些没人动过的茶点,坐在台阶上慢慢吃。 裴约素的嘴巴不停歇,耳朵也没空着,不断有闲话往里钻。 「九儿死得真可怜,听说从井里被捞上来时,人都泡肿啦。」 「谁让她跑的,要我说,一个买来的丫头,能被郎君看上,是她的福气。」 「那让你去跟郎君睡,你去不去?瞧你这细皮嫩肉的,郎君也一定喜爱,拿鞭子抽得你皮肉开花。」 「去,去。」 裴约素皱眉,看来这来府惯不把女人当人,更不把买来的女人当人。 只是,贵族阶层打死一两个贱民,只需赔偿些金钱就好。如果民不举,官也可不究。换句话说,若是云烟和老鸨之死没有闹得如此轰动。就算人真是来玄之杀害的,也是默默赔些钱了事。 又等了会儿,刘若竹才从老夫人院中走出,同裴约素一道回去。 马车上。 刘若竹忽然问裴约素:「你对来玄之如何看?」 裴约素早知他要听自己的意见,故而脱口而出:「我认为云烟和老鸨都不是他杀的。原因有二,其一,云烟死状极惨,兇手一定与她有很深的仇恨,来郎君拥有那么多女人,就算云烟得罪他,他也根本不会多在意。一只蝼蚁,捏死就行,何必大费周章。其二,谁会傻到杀了人,还仍在自己家门外呢。」 刘若竹不假思索道:「继续说。」 「其实我还是觉得傅郎君的嫌疑更大,因为他有合理的动机。有人看到过他与云烟发生冲突,他那么爱云烟,似乎将云烟当作了他的唯一,可是他却不是云烟的唯一。比起那些世家子弟,他对云烟的爱更加深刻,有爱才有恨。再加上青楼的老鸨又极看不上他。他会不会心生恼意,一不做二不休呢?」裴约素说到后来,声音又萎顿下去,「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傅郎君的话没有漏洞。」
第34页 「没有证据,可以去找。」刘若竹顿了顿,又道:「除了傅辰良,你还觉得谁的嫌疑比较大?」 裴约素想了想,皱眉道:「那几个富商,还有他们的妻子。老鸨上门去闹,定然叫富商颜面扫地,他们的妻子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刘若竹顺着她的思路往下去想,「这确实是个突破口,就算跟老鸨的死无关,也说不定能套出些关于云烟的消息。不过……」 「我可以和他们的妻子去聊,刘侍郎为我安排妥当就行。」裴约素极主动地将事儿揽了过来。 刘若竹对她的主动感到极不适应,但是他将她拉入局的,所以现在,他仿佛就没资格叫停。 过了会儿,他转移了话题,「今日在来府的那个小丫头,你喜欢吗?」 「我?」裴约素想起那张稚嫩又充满绝望的小脸,一时不能确定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若是你还看得上,便送与你做婢女。你的身边,也确实缺个能照顾你的人。」刘若竹正经道。 裴约素微微诧异,半晌后才问出一句:「可这不是来郎君送给你的婢女么?」 你还对那婢子露出好色的眼神呢。裴约素腹诽道。 「我家婢女太多,要她,是为了救她,不得已而为之。」刘若竹淡淡道。 裴约素没说话,只微微点头。虽说,她知道刘若竹还不至于同来玄之这类人混在一处。不过他那直勾勾的、充满慾念的眼神,可是叫她记忆深刻。 一个人心机深沉,竟到演戏都如此逼真的地步,令人陌生。不过话说回来,刘若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裴约素似乎也不能就此下结论。毕竟……认识的时间也不是很久。 刘若竹总能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揶揄道:「裴小娘子以为如何?我买下她,难道是为了同来玄之切磋房中之术么?」 裴约素心尖骤然一跳,「你同我说这些作甚?」 刘若竹唇角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裴小娘子可是深谙这些的,某以为,小娘子是不会害羞的。」 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验尸是验尸,闲谈是闲谈,怎可混为一谈?裴约素完全不想理会他。 可他望向裴约素的眼神里,又忽地多了几分对方看不懂却害怕直视的怜惜,「你一直在照顾别人,其实吧……我就是希望有人可以照顾你。」 「我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不用麻烦。刘侍郎若是心善,大可放她走。」裴约素避开刘若竹的眼神,故作强硬道。 「诶,我放她走,若是来玄之知道了,心中就该有意见了。只有我假装玩腻她,丢给婢女当婢女,才算合理。」刘若竹总有自己一套歪打正着的道理。 「真的不必。」裴约素依旧推辞。 刘若竹往她身边凑了凑,态度亲近道:「我与裴小娘子一见如故,裴小娘子实在不必与我客气,就当是……你阿兄送你及笄的一份贺礼。」 裴约素已是万分诧异,她探出脖子,嗅了嗅刘若竹身上的气味,是淡淡的沉香味。 「刘侍郎,你没有饮酒,怎么竟说胡话呢?」 「裴小娘子一人在长安,孤苦伶仃,我虚长你几岁,也做得你阿兄,你竟不愿意?」刘若竹挺胸,作出一副倜傥的模样。 裴约素「啧啧」称奇,「我以为那傅郎君喜爱当人阿耶就够奇怪了,原来刘侍郎也有此等嗜好,喜欢当人阿兄。我离开长安许久,竟不知长安的郎君都变成这样了。」 刘若竹眼眸一亮,迅速抓住裴约素话语间的关键词,「裴小娘子原是长安人氏,我以前可没听你提起过。」 裴约素一愣,面色苍白无力,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却偏偏这人是个极聪明的,自己乱煳弄,是煳弄不过了。 「祖上曾在长安落脚,后来家道中落,我便去往阿娘的故里。后来,阿娘的家人容不下我,将我送与一仵作抚养。我养父母故去后,我无处可去,想来还是落叶归根的好。」裴约素一时编不出谎话,便选择说了真话。毕竟这样没有漏洞,却隐瞒了最重要的信息。 刘若竹怎肯轻易放过她,他幽幽而道:「裴小娘子的阿娘,可是彭城刘氏?」 裴约素双目睁圆,一阵心悸,差些要从座上跳起来。 第24章 红粉骷髅 马车因裴约素不同寻常的举动,往一边侧去。马受了惊,忽然扬蹄,嘶鸣一声,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裴约素险些摔倒,刘若竹一手拉住帘绳,一手扶住裴约素。 「裴小娘子,当心!」 马脖子用力一甩,马车内的裴约素好不容易站稳,又蓦地摔进刘若竹怀里。 丝滑柔软的触感,伴随阵阵清幽的沉香气味,顺着鼻腔缓缓上升。裴约素脸色转作绯红,那股绯红甚至蔓延到了颈后。 刘若竹看着她张皇娇媚的模样,是从没见过的样子,心跳也不免快了几分。他怀中的娇软令他生出恋恋不捨的感觉。就在这一剎那,他突然很想拥着这股感觉走下去。 「吁——」马夫终于制止住惊吓的马,他回头沖这帘子后的主人家致歉:「是属下没有管好这马,令郎君和小娘子受惊了,请郎君责罚。」 「无妨。」刘若竹故作平静。 他与裴约素互望一眼,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而裴约素也意识到自己此番姿态的不合时宜,两人仿佛被热铁烙到一样,迅速弹开。
第35页 马车抵达南山堂时,刘若竹掀开车帘,望着裴约素回去。 裴约素不知在想些什么,三步一回头,忽然站住,「刘侍郎接下来要去何处?」 刘若竹一顿,「去人市瞧瞧,那里不适合你去,你先归家歇息。」 裴约素点点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刘侍郎待自己的态度,温柔得过分。好像……他看破了自己的身份,然后自从疑似看破自己身份后,就对自己照顾有加。 这是为什么呢?一切仿佛隔着层迷雾般,叫人看不真切。 她心中百般忐忑,可又有一道声音在她耳边说:这并非地狱来的索命衙差,而是上天赐予之礼,定要大胆去拆才是。 另一边。 刘若竹领着阿茂、阿则,并其他两名手下,去了人市。 这里一向热闹,路的两旁,人牙子领着各自手里的奴隶,向往来的管家或有钱人吆喝。胡奴被关在笼子里,或戴着手铐脚铐,站在那儿;良家子则头上插标,跪在地上;崑崙奴则聚在一处,向往来的行人展现自己是如何体壮如牛、踏实肯干的。 在这些奴僕里,当属崑崙奴最受欢迎,来一批,就会被长安的贵族们瓜分完。 不过,刘若竹可没有兴致看这些,他走进一条幽深的胡同,敲了第一家门。 一个身形矮小,动作鬼祟的男人开了门,见是刘若竹,面上一愣,但还是让开身子,打算迎他。 「刘侍郎怎么会亲自来?是来挑货的么?」男子热情道。 刘若竹一行人入内,见不大的院子里,捆着七八名年纪轻轻的少女,最小的,不过才七八岁的模样。与人市上那些卖女儿的父母不同,这些小女孩儿各个被打扮得极其妖艷,与各自年纪根本不符。 「你的记性倒好,我不过跟着这些公子哥儿来过一次,你就记得了。」刘若竹看了一圈女孩儿们,蹙眉道:「我今日来,是有事要问你。」 「是是,刘侍郎问话,我一定知无不言。」男人躬着身,连连点头。 「来御使的小儿子,最近从你手上买走几个人?这几个人的来歷,你可都知道?」刘若竹抬眼问他。 男人先是沉默,眼珠子转了一圈,想好了,才讨好似地笑着回道:「我们做这一行,是不能透露买家的消息的。刘侍郎您也知道,我们这一行见不得光,若是再不上道,那要如何生存?」 「我们郎君问你话,你就说,不要玩这一套。」阿则怒道。 这些小女孩儿都是被拐卖来长安的,因长得出挑,才被人牙子特意挑选出来,专门卖给达官显贵。命运好些的,能当上妾侍或外室,也能安稳一生。命运差的,则被玩弄,待到被玩腻了,则被转手卖掉,或者随意丢出门去。再者,有些贵人喜玩弄幼女,所以被拐来的女孩儿年纪也越来越小。 阿则心中充满正义,最看不得这繁华盛世下的腌渍。 男人咧着满嘴黄牙,仍旧笑呵呵道:「刘侍郎,您知道这些是要做什么?若是有喜欢的女孩子,我折个半价,就当送您。若是刑部要插手这宗买卖,我劝您还是别了,那些人里,您一个都得罪不起。」 刘若竹笑得温雅,眼底却流露出要吃人的狠意,他走到男人面前,攥住男人下巴,「你敢威胁我?」 阿则和阿茂同时拔刀,男人终究胆颤,求饶道:「屋子里,屋子里有名单,我去给您拿,刘侍郎饶命啊。」 刘若竹放开他,等着他颤颤巍巍,又小心翼翼地从屋内拿出一叠纸。 「都在这里了。」 刘若竹看了眼名单上的人,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抬起头时,又面若冰霜,沉声道:「把人带走。」 男人大概是没想到刘若竹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竟还如此不留情面,被拖走的一瞬间,不甘心道:「刘侍郎,你敢……」 阿则不知从哪儿扯来一块脏布,将他嘴堵住。随即,又当着他的面,为女孩子们一一解绑。 刘若竹将人带回了刑部,直接丢进了刑房。 原本,刘若竹来这利落干脆的一出,是得了太平公主的旨,搜寻有关来俊臣和来家人的各种罪证,也是因为在来家看到那小女孩无辜绝望的眼神后,打算亲自剷除这颗毒瘤。不过,在刑讯逼供的过程里,他倒是还得到了些意外的收穫,是关于云烟的。 云烟的身份信息不详,是因为她也是自幼被拐来长安的,经手的人牙子便是此刻被关在刑部的这位。 据说,云烟最初是被卖到补阙官员杜肃府上当婢女,这杜肃官儿不大,却是京兆杜氏后裔,所以云烟本该有个好的前程。不过后来,杜肃看上云烟,在一次酒后将她强了,这云烟也就成了一个通房。原本,杜夫人有儿有女的,倒也对这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坏就坏在,这云烟太过狐媚子,杜肃的长子杜宪居然也看上了她,同她搅合在一块儿,这可就触到了杜夫人的逆鳞。杜夫人直接提脚将云烟卖到了青楼,经手之人又是这个人牙子。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能断了杜宪对云烟的念想,从不混迹烟柳之地的他,居然成了倚翠阁的常客。他常常一掷千金,就为了和云烟春宵一度。甚至于,云烟死前的一个晚上,还是和他在一处。 当时,吴县令忌惮于京兆杜氏的势力,并不敢提问杜宪。而是从杜家下人的口中确认了杜宪回家的时候。虽是过了宵禁,但与云烟死时的时辰对不上,便也就放过了他。
第36页 这些听起来都没有疑处,唯一有趣的事情是,这些腌渍事儿,不是人牙子第一次跟人提起。 就在一个月前,一名姓傅的书生也来问过云烟在杜府时候的事情。当时,人牙子根本懒得搭理他,但是他十分执着于此,且为此付出很大一笔铜钱,这才让人牙子松了口。 刘若竹想起自己同裴约素在马车上的对话。 「其实我还是觉得傅郎君的嫌疑更大。只不过我们没有证据,他的话没有漏洞。」 这不是……漏洞来了么? 第25章 红粉骷髅 刘若竹并没有选择打草惊蛇,而是派手下在暗中盯着这位傅郎君的一言一行。果真,不出一日,就发现了问题。 这位傅郎君居然同彭奉议郎家的妾侍有私。阿茂看到时,他正和那位妾侍在彭府后门亲密地搂搂抱抱,旁若无人状。 「属下打探得知,这位妾侍名珍儿,是彭奉议郎新纳入府的小妾,正受宠。」阿茂禀报导。 「一面对云烟情深似海,一面又勾上他人妾侍,同时家里还有个于他有恩的待娶之妻。这位傅郎君真是忙得很吶。」刘若竹讽刺地笑道。 阿茂请示:「需要属下去抓他回来问话么?」 「不急。」刘若竹笑得淡定自若。 谁知,刘若竹还没找上傅辰良,他反倒先送上了门,站在刑部堂厅,一副质问口吻。 「为何这么些天过去了,云烟的案子还是没有进展?刑部就是这般办案的么?」 刘若竹一记眼神直望过去,直望得傅辰良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我对云烟情深意重,实在看不得她冤屈难伸。」傅辰良态度忽而软弱下去。 刘若竹缓缓开口:「最近刑部抓获了一个拐卖良家女子的人牙子,多年前,云烟居然也是经他手被卖到长安来的。这云烟被卖过两次,一次是杜家,另一次是青楼,所以人牙子对她印象深刻。这人牙子还提过一桩趣事儿,他说你在一个月前花重金找过他了解云烟的过往。傅郎君不如先说说,你查探这些是做什么吧。」 刘若竹凉凉地看着他,又补了一句:「你哪来的钱,莫不是偷拿的你亲戚家的吧?」 傅辰良面色涨得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想娶一个人,总要打听清楚她的过往吧。」 刘若竹闲闲一笑,「你同云烟浓情蜜意,她没有告诉过你吗?」 「自然是说过,但我怕她骗我,所以还是想打探一下。」傅辰良低下头去。 「那你俩的关系也并非像你说得这般好。」刘若竹坐于胡床上,比站着的傅辰良矮了许多,但气场上,却足以压制他。 「我怀疑她,同我爱她这件事,似乎并不相冲突。」傅辰良强硬地辩驳道。 「那你同彭奉议郎家的妾侍有私,和爱她这件事,相冲突么?」刘若竹缓缓而道。 傅辰良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像是自己最深处的秘密被人捅穿的那种难看,他跌坐在地,长久无言。 刘若竹并不着急,反而捧起一边的茶盏,将浮在最上层的茶末吹开,心中嫌弃这刑部的人是真不懂如何烹茶,同样的普通茶叶,为何裴小娘子烹出的,就格外令人满意呢。 就在刘若竹有些微走神的时候,傅辰良开了口:「有段时日,我总见不到云烟,后来打听才知,是彭奉议郎出了高价钱,日日霸着她。云烟也没法子拒绝,我是想报復他,这才和他的妾侍搅合在一处。」 「照你这么说,你只是为了报復人,才同那妾侍逢场作戏,现在人都死了,你的报復还未停止吗?」刘若竹故作好奇状。 傅辰良露出为难的神情,低声道:「那娘子缠我缠得厉害,竟肯拿钱倒贴我,我就一时鬼迷心窍了。」 「不过,我最爱的还是云烟!我今天来,是想再看看她!」傅辰良忽地抬头,再次表达自己对云烟的一片痴情。 刘若竹向一边衙差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带傅辰良去停尸房。 傅辰良跟着走了几步,又回头,执拗地问:「我究竟何时能将云烟的尸首领回家去安葬呢?」 刘若竹面无表情,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想,「作为本案嫌疑人,你不能将云烟的尸首带走。待本案结束后,云烟的尸体将交由刑部处理安葬。让你见云烟最后一面,已是对你的格外开恩。」 傅辰良正欲再辩,可与刘若竹四目相对时,似乎被他眼底一柄干脆利落的剑所刺,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张皇地离开。 在他离开后,刘若竹再次唤来阿茂,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一番什么,阿茂有些迟疑。但也没多问,只应下一声,随即退了出去。 已是四月,漫天都是纸钱香火的气味。好似酒水在地上洒一圈儿,故去的亡灵便能重返人世间,与亲人相聚。而世间的阴气过重,所以整个四月,都是连绵的雨天。 刘若竹换上一身官帽官衣,撑一把油纸伞,往大明宫方向而去。 另一边。 裴约素将刚烧完的纸钱灰烬扫至屋檐下,打算进屋拿黄布裹了,待天晴时埋掉。她给阿耶、阿娘烧了许多,心底总惦念着阿耶在世时,甘于清贫,死后到了黄泉,总希望他能过得富贵些。 师傅似乎同自己的想法一样,许是出于对亡妻的思念之情吧,也是一人在角落里烧了许多纸钱,一面烧,一面嘴里念叨着什么,神态庄严。
第37页 奇怪的是,管大哥总将自己关在屋内,并不曾出来拜祭过自己的阿娘。裴约素在夜里总听见他的咳嗽,以为他旧疾渐重,师傅却说他身上渐好,连日日煎的药都不必再喝了。 她去看他,只见他半躺在榻上,天气渐暖,却还盖着深冬时节的布衾。 「你来了,最近你总是很忙。」管永已经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说话都喘着气了。 裴约素一阵心酸,见他这面相又有些狐疑,「管大哥,你的病是真的渐好了吗?为何我觉得越发严重了呢?我给你把把脉……」 管永将手往后缩,神色不自然道:「不,不必了。阿……阿耶说好,就是快好了。我只是躺得久了,身上没力气而已。」 他越是这样,裴约素心中便越是怀疑,可她想不通为什么。她能敏锐地觉察出,师傅和管大哥这对父子之间出现了问题。可是他们若是不说,她的身份便不宜多问。 「那……管大哥定要保重身子,不管发生什么,总归自己的身子最要紧。」裴约素话里有话道。 「嗯。」管永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两人坐着,似乎都感觉彼此之间有一丝生疏。裴约素忍住想要打破这股生疏的想法,终是起了身,「那我便先出去了。」 「嗯。」管永张了张嘴,忽然说了一句:「你也要保重,许多事,若是在能力之外,便不要强求,你一个小娘子,更要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管大哥他……似乎也是话里有话。 裴约素压下心中探究的欲望,只当这是他对自己的关心,也只是「嗯」了一声。 这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了会儿,街上传来一则百姓们奔走相告的消息:陛下将来御使打入诏狱,罪名包括诬陷官员、贪赃受贿以及包庇其子孙强抢民女、姦淫幼女等,有司直接判处他死刑。 百姓们对来御使的憎恨滔天,都说让他死还不够,应当让陛下抄他的家,诛灭他全族才行。 裴约素耳里听着这些,忽而想到自己扮作婢女,与来玄之的一面之缘。 富贵滔天之下,是恶贯满盈。 她又想起那个让自己和来玄之有一面之缘的人,这人都两天没来找过自己了。难道榨干了自己在这起案件中的价值后,就过河拆桥,想把自己撇出局么? 正在想着,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第26章 红粉骷髅 打开门,一名佩剑黑衣客,一名弱质女童。 「裴小娘子,我们郎君令我将这丫头送来,与你做婢子。」黑衣男子恭敬道,并将女童往前轻推了一步。 女童极有眼力见地行礼:「问裴小娘子安。」 裴约素细细瞧了好几眼,这才认出,眼前站着的,竟是当日在来府被刘若竹救下的女孩儿。洗去不符年纪的浓妆艷抹,女孩看上去稚嫩且瘦弱,惹人怜惜。不过,裴约素尚且自身寄人篱下,如何还能做主收留一个女孩儿? 「我记得,我先前已经拒绝过刘侍郎。」裴约素开口道。 不料,这女孩儿见裴约素不肯要自己,有些急了,忙道:「若非刘侍郎和小娘子救了我,此刻我的下场。要么是没命,要么就是同来府其他被发卖的女孩子一样,不知未来下场。小娘子面善,刘侍郎也说小娘子是个好相与的,不如就让我跟了小娘子吧。小娘子别看我瘦,我什么活儿都会干的。」 刘侍郎说自己好相与?是怎样一个好相与法? 裴约素怔神之际,黑衣男子完成任务,已打算拱手告退,而女孩子极诚恳的眼神,到底让裴约素生出这许多不忍来。 她微微嘆口气,令女孩子在门外等候,自己则回身询问师傅的意见。 管延京听了裴约素的请求,原本是打算拒绝的,「家中人口简单,实在不必再多一名女子。」 不过,裴约素言词恳切:「师傅若是怕邻里说闲话,我自会一一辩驳回去。若是不想多一人吃饭,我可以替师傅多诊疗些病人,又或者,我可以去衙门申一个女仵作的差事,拿月钱来贴补。」 管延京见她又提到衙门,瞳孔微缩,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不知是不想让她一个小娘子家去衙门任职,还是对那门外的女童动了恻隐之心,就好像当初不忍她在外流亡一样。总之,管延京同意留下了她。 裴约素迎女童入门时,那女童恨不能跪下给裴约素磕个头。 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把刘侍郎和自己当救命稻草,后来因刘侍郎的三两句话心生绝望,现下得知真相,又将自己当作了菩萨。 如此稚嫩的年纪,若是流亡在外,还不知是怎样的下场。 大约是想起了自己,裴约素对她便显得格外同情。 「你叫什么?」裴约素问道。 「巧颜,后来,郎君给我改名为小金凤。」女童回道。 裴约素蹙眉,小金凤,这个名字风尘味儿太浓了些。 「以后,你叫回你原来的名字,巧颜。」裴约素说道。 「嗯!」巧颜用力点头,看起来像是重获新生般的欣喜。 虽说管延京愿意接纳巧颜,但因名义上,巧颜是自己的婢女,家中多了一口吃饭的人,裴约素内心有愧。 于是,没有同任何人商议,裴约素头一次去了县衙,找上吴伯甫,想顶上仵作的缺。 自打来家倒台,长安城买卖良家女子的生意被揭了个底朝天。刘若竹伙同太平公主在陛下的耳边吹风,吴伯甫也没闲着,正撒下大网,要将这宗买卖里的牵线人也一网打尽。
第38页 对于裴约素的请求,吴伯甫感到诧异,可待他听清楚缘由后,又直夸裴约素仁义。 「歷来,衙门里还从未有过正式的女仵作。不过,这女子能做皇帝,能带兵打仗,能当女官,又为何不能胜任我长安县的仵作呢?」吴伯甫说话大喘气,直到话音的最后一句,才笑着道:「长安县县衙随时欢迎裴小娘子的到来。」 裴约素松了口气,又开口:「那月钱……」 「一个月五百文。若是遇上大案要案,会有额外赏赐。」吴伯甫答道。 裴约素在心中换算,如此,她每两个月就能赚到一贯钱,只要省吃俭用些,足以养一个婢女了。 于是,她爽快地应下:「谢过吴县令。」 裴约素成了长安县县衙仵作的事儿,吴伯甫可没下令叫瞒着。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竟传到了刘若竹耳中。 听到这件传闻的他,正在写拜帖,要往杜肃府上和崔友谅府上去,探求一些关于云烟一案的线索,一一排查涉案世家子弟的嫌疑。 刘若竹放下笔,对着空气嘆了一声:「原本,我只是怜惜裴小娘子孤苦,想送个小丫头与她作伴,没想成,竟把她逼至此,是我考虑事情不周了。」 阿茂原本正在回禀自己所探查出的一些怪事,听到自家郎君的感嘆,愣愣地回了一句:「其实郎君考虑事情已经很周全了,谁能想到裴小娘子那样清高的一人,却那么穷呢?」 刘若竹忽地抬头,幽幽地望了一眼阿茂。阿茂忙低下头,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郎君不高兴了。 谁知,刘若竹居然又低嘆一声:「我没有照顾好裴小娘子,这是我的过错啊。」 阿茂悄悄看了自家郎君一眼,心中不免狐疑:自家郎君这是……喜欢上裴小娘子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衙差进来报知急事,阿茂忙退到暗角。 「今日,彭奉议郎率领手下,要硬闯倚翠阁,被咱们兄弟几个给拦了下来。」 刘若竹皱眉,「彭志筠?他都一把年纪了,还如此不消停?可知他硬闯,是要寻谁?」 「好像不是寻谁,而是要拿回一个物件儿,说是落在云烟房中的一个重要物件儿。」衙差回道。 「你也不知是什么物件儿?叫他急成这副样子。」刘若竹冷冷道,心中却在揣测,这件物件儿会是什么。 难道是此案的什么物证? 此刻,外头一阵喧譁。 又一衙差入内,还未来得及禀告什么,刘若竹熟悉的一张面孔就走了进来。 傅辰良衣着狼狈,应当是刚刚与看守门外的衙差拉扯所致。 「刘侍郎,你简直欺人太甚!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不让我将云烟带回去安葬,如今,我连再见她一面也不允许么?」 刘若竹心中厌恶,皱眉道:「我上次应当和你说得清楚明白,你上一次见,已经是最后一次。」 「可是,可是,我太想念她了,我这几日,夜夜梦中都是她,她向我哭诉,为什么你们还是没能抓住兇手!」傅辰良说着说着,竟大哭大闹。 刘若竹有些看傻了眼,他没料到,这位傅郎君竟有如此厚脸皮,能不管不顾地在刑部的地界儿撒泼打闹,市井的泼妇怕是不过如此。 「刘侍郎,彭奉议郎的事儿……他说明天还得再来,我们需要加派人手么?」衙差面色为难地询问。 刘若竹揉着额头,「那便加派人手,这两日要忙的事情很多,明日夜里,我们再去一趟倚翠阁,帮着彭奉议郎一起找找,他究竟丢了什么重要物件儿。」 傅辰良的哭声渐大,刘若竹不想同他闲扯,挥了挥手,示意衙差带他去停尸房见他心心念念的云烟。 当傅辰良心愿得以满足,越走越远时,刘若竹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些许。 暗处的阿茂走上前,不禁评道:「这云烟都快烂成一滩泥了,这位傅郎君到底日日是要看什么?」 刘若竹看了阿茂一眼,无奈摇头,随即低下头,继续写拜帖,间歇不忘嘱咐阿茂:「不要因他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就掉以轻心,该盯着的,还是得盯着。」 「是,属下明白。」阿茂郑重应道。 第27章 红粉骷髅 裴约素收到一封信件,是火漆封了口,由信鸽叼来的。 她见四下无人,好奇地拆了信,却见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仔细辨认过,才能勉强认出字形。 ——想达成心中目的,倚翠阁,青蛾,亥时见。 裴约素心中大惊,她盯着「青蛾」二字,原本平静的情绪像是被添了一把柴火的水,就要滚沸。 她将信攥成纸团,藏进袖间,一个人跌跌撞撞进了屋子。 裴约素从未如此这般恐惧过,那是一种具象的,挠心挠肝的恐惧。 那一年,阿耶被污谋反。他与骆宾王往来的书信被截,其中二字「青鹅」,令陛下勃然大怒,下令要处死阿耶,只因「青鹅」拆开之后是「十」、「二」、「月」、「我」、「自」、「与」,陛下认为这几个字连起来的意思是:待到十二月,我自与你会和,推翻当前陛下的统治。 那时候裴约素还小,没人告诉她,阿耶是不是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甚至,她不确定信上是否真的有「青鹅」二字,就算有,这二字是否被当今陛下过度解读? 一切都没有答案。只是,裴约素髮自内心认为,阿耶不会谋反意图称帝。毕竟,他从小对她的教育便是,人自当有一副傲骨,若品格不能顾全,那便是「忠」大于「义」,大于「孝」,大于「和」。
第39页 青蛾,青鹅。心中目的。 到底是谁?是谁在暗中窥破她心中所想?此人究竟想做什么?助她一臂之力,还是要将她推入深渊?又或者,有别的目的? 裴约素突然觉得每一寸的时光都难熬得很。蓦地,她喝光杯中凉茶,直接起了身。 扬汤止沸不可,放任自流亦不可,只得釜底抽薪了。 不过,她在明,对方在暗。在她还不知晓对方目的的时候,需得保护自己。裴约素想到了一个人,她不是最信任他,可眼下,她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刑部外。 「刘侍郎不在,裴小娘子还请回。」守门的衙差对裴约素倒是态度客气。毕竟,大家私底下都在传,这位裴小娘子与刘侍郎关系匪浅。 「两位可知刘侍郎去哪里了?我有急事寻他。」裴约素问。 「这……属下们哪里会知道这些。」纵然态度客气,但衙差就算知道刘若竹的行踪,也不敢真的告诉裴约素。 裴约素见况,倒也不打算再问。 只是,衙差似乎有些怜香惜玉的心思。在裴约素转身的一刻,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若真是急事……或许,天色晚些,裴小娘子可去倚翠阁门外守着,刘侍郎今夜会去查案,裴小娘子如今也是公门中人了,可破宵禁的规矩。」 衙差句句都是替她着想的善意,裴约素察觉到了,恭恭敬敬地朝衙差行了一男子才会行的拱手礼,算是诚恳地谢过。 裴约素心中兜着事儿,脚下便行得快了些,不多时,便到了倚翠阁门前。 她一介身份低微的仵作,在没有衙门公书的情形下,也不能擅闯,只得在不远处寻了个茶摊儿坐下,边喝茶,边等人。 茶摊儿的老闆似乎读过些书,见裴约素小娘子家家的一个人,又生得颇有气度,便有些好奇地坐下搭讪:「小娘子在等人?」 裴约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仍旧紧盯倚翠阁的方向。 老闆见她这副紧张的样子,笑道:「小娘子是在等心上人吧,定亲不曾?若是没定亲,现下取消婚约也是可的。长安的好儿郎多得是,没必要为一个好色之徒,把自己牵扯进去。若是定了亲,那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男子多好色,还能顾惜着你就可以了。」 裴约素一愣,转头看向老闆,这茶摊的老闆分明是误会了什么。 「不……」 「不过说起来,我都在这儿卖茶十多年了。这倚翠阁的姑娘啊,确实勾人,那身段,那容貌,我若是有本钱,我也想要进去找上一番乐子。」老闆望着倚翠阁的方向,一脸嚮往。 裴约素淡笑着喝茶,微微摇头。 茶摊老闆似乎好不容易找上一个能说话的,竟自顾自说上了瘾,「不过啊,这样的女子有过交集便算,不值得娶回家。偏偏就有傻书生,放着良家姑娘不要,偏要这些臭的脏的。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啊。小娘子,你说,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老闆为裴约素添上新茶,裴约素还是但笑不语。不过,她举起茶杯那一刻,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变了。 「你刚刚说什么?最后一句?」她冷不丁地问。 老闆一愣,回忆了一下,「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怎么,我说得不对?」 裴约素「腾」地站起来,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小娘子?」茶摊老闆晃了晃手,有些害怕。 裴约素起身,丢了几个铜钱,急步离开茶摊儿,可是走着走着,又不知该去向哪里,在西沉的夕阳里,忽地就撞上了朝她迎面走来的刘若竹。 一袭紫袍,风尘僕僕,仍不减翩翩风度。 「裴小娘子?你怎么在这儿?」刘若竹半分诧异,半分惊喜。 「刘侍郎,我知道了,我知道云烟的死状为何是那样了。」裴约素顾不上别的,她急于将自己想到的告诉他:「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兇手砍下云烟的双臂,挖去她嘴唇的原因,就在这句里。我想,兇手是憎恨她的淫荡,用这样的方式给她惩罚。」 刘若竹眼底忽地一亮,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去:「兇手还挖去了她的心,要么就是憎恨她对自个儿不上心,要么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拿去她的心。」 裴约素同刘若竹对视一眼,他们在同一时刻想到了同一人,但谁也没有宣之于口。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竟出现了这样一种默契,他们彼此间,都是后知后觉。 因着身旁还有别人,刘若竹没有在路边同她讨论案情,而是回到最初的提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还想起了什么?」 裴约素这也才想起自己在这儿等候多时的目的,她看了一眼四周,竟轻拉过刘若竹的衣袖,将他拉至巷子里。 这样的动作,在刘若竹的属下看来,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连刘若竹自个儿也这么觉得,他的唇角噙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刘侍郎,有人用信鸽给我寄了一封信,让我亥时在倚崔阁等他,以此可以解开我心中疑问。我,我有些害怕,所以——」裴约素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大约是巷子太窄,自己思绪过于混乱,心跳又过快,才会使得周围的气氛都不同寻常了起来。 「所以你想让我来保护你。」刘若竹唇角的笑意放大,「我很高兴,在这种时候,你能想到我。」
第40页 裴约素垂下头,有些微慌乱,但很快又恢復平常。 「我今天去刑部找过你,衙差们说你出去了。但是他们告诉我,你今夜会来倚翠阁查案,我就来守株待兔了。我如今也是公门中人,既都在此处,刘侍郎何不护我周全?」她据理说道。 刘若竹轻嗤一声,「我以为你不怕死呢,原来还是胆小的,倒有个小娘子的样子了。」 裴约素想要反驳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信呢?」刘若竹伸手,「我们俩能聚在这里,我不认为是巧合。把信给我瞧瞧。」 裴约素将手伸进袖子,忽而想起「青蛾」二字,一时间竟犹豫起来。 第28章 红粉骷髅 刘若竹伸手,将露出半截的信件夺了过来。 若有似无的沉香气味萦绕于鼻息,裴约素像一只蝶,一头撞到这气味交织的花骨朵上,竟微微昏头转向,以至于刘若竹将信看完了,裴约素还在过程里回不去神来。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摇摇头,和刘若竹对视时,才发觉他眼里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心中的石头这才放下了些。 刘若竹将信还给她,口中说起另一桩事:「彭奉议郎这两日一直试图硬闯倚翠阁,说是在云烟屋内落下了什么东西,问他,他也不答。裴小娘子心细,便同我一起去找找这个东西吧。」 裴约素点点头,她是来赴约的,也是来查案的。 既已入局,不破不立。 两人一同走进倚翠阁,一派暗天暗地、死气沉沉的景象。往日的纸醉金迷,失去那股热闹劲儿后,就如同枯萎的花,落败的速度超乎人想像。 「总觉得,这里的怨气很大。走进来,仿佛走进乱葬岗一样。」裴约素蹙眉道。 「是啊。」刘若竹漫不经心地附和她,「这女人多的地方,阴气就盛。好几天不开门迎客,怨气能不大么?更不说这里死过两个人。」 裴约素跟在他身后侧方,目光恰巧撞到他腰间的一块白玉,和记忆中的不是同一块,但看上去更细腻润泽。他今日是特意打扮一番才出门的。 「刘侍郎今日去赴宴了吗?」她随口问道。 「只是去了崔郎君府上小坐。」刘若竹也是随口一答。 裴约素一愣,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崔郎君?可是前宰相崔詧的后人?」 「嗯,是崔詧的儿子崔麒,你好像对他很有兴趣。」刘若竹也停下脚步,不住打量她的脸色,眼底暗藏玄机。 裴约素并未否认,而是强调起刘若竹先前的诺言:「你之前说过,查案会带着我,就像是在来府,你是郎君,我扮作你的婢女。」 刘若竹听出她言下之意的不满,却不作反应,只回身往前走。 裴约素不甘心地在后追问:「那崔麒可有嫌疑?案发当天他在做什么?可有人证明?」 「你似乎很盼望着崔麒出事儿。」刘若竹脚步忽地一停。 裴约素差些撞进他胸怀,幽幽裊裊的沉香气味再次钻入鼻腔,她莫名脸红起来。幸而屋内的灯不过点了几盏,昏暗的光线刚好能遮挡她的窘迫。 她往后退了两步,神情迅速恢復如常。 「崔麒那夜在家喝酒,喝得几乎不省人事,伺候他的通房能证明。再者,崔麒并不把云烟放在眼里,只不过有过几次交集。所以,他的嫌疑基本能够排除。」刘若竹将裴约素略显失望的神情尽收眼底。 「那……有没有可能是买兇杀人?我们是不是不能排除任何一种可能?」裴约素显得有些固执。 刘若竹没有回答她,而是指着后面的屋子,说道:「你要找的「青蛾」到了。」 裴约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那一间屋子的匾额上清晰地刻着「青蛾」二字。 「这间是老鸨的屋子,老鸨的名字是青蛾。」刘若竹淡淡道,「写信之人,与你相约的地点,就是老鸨的房间。」 裴约素瞬间恍然大悟,片刻之后,又有些懊恼。 「你还没进去过,就先到她屋子里看看吧,省得,你觉得我没有带上你。虽然,先前也照例寻查过,并无什么发现。」刘若竹一把推开门,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裴约素还未回话,刘若竹接着说出的话让裴约素心上一颤,「躲在暗处的人未必知道更多,而是身在明处的人心中有鬼。」 裴约素心中难受极了,像是有什么把柄被眼前这人拿捏,自己偏偏否认不得。 刘若竹嘴角噙着笑意,一遍遍打量裴约素灯火下有些羞恼却偏偏发作不得的脸。 「请吧,裴小娘子。」刘若竹将「裴」字咬得极重,像是故意的。 裴约素隐忍着,越过他,径直走入老鸨的房间。 这间房间挺大,布置富贵,但俗不可耐,恨不能每一件器具都用金银堆砌,用力地向他人展示自己优越的生活。 加上老鸨此前就着云烟的死,上门去向曾经的恩客们讨要钱财的行为看,这位名为「青蛾」的妇人,内心实在空虚。一般造成这种空虚感的原因有二,一则是曾经受过穷,二则被男人抛弃伤害过。人生诸多的福气里,抓不住感情,总得抓住钱银。 裴约素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刘若竹点点头,颇为认可裴约素的想法。 「裴小娘子一旦重返现场,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比刑部的那帮庸才厉害多了。」
第41页 「刘侍郎说的这帮人里,也包括自己吗?」裴约素接话道。 刘若竹一愣,望着裴约素倨傲冷淡的神情,忽然笑出声来。他心知裴约素不会甘于一直被拿捏,总要寻着机会反击一次,只是没想到,这个反击竟来得这样快。 裴约素不理会他的笑意,继续观察着房间里的物件儿。 看来看去,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大约是灯光过于昏暗,裴约素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撞到身后的博古架上。 「啪——」一只细口瓷瓶掉落在地。 刘若竹忙几步上前,扶住裴约素的腰。两人面面相觑,迅速弹开。随即,二人的目光都落向地上,那只细口的瓷瓶儿摔了个粉碎。不过却掉落出一只拿绢布细细裹住的什么东西。 裴约素将那东西捡起来打开,里面只是一团磨得很细的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 刘若竹拿手指捻了一点,就着桌上放了几天的茶水,搓揉开,放在鼻尖闻了闻,随即看了裴约素一眼,目光怪异。 裴约素还未出声,就闻到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奇异的甜香。随即,她的四肢百骸都仿佛爬上了千只万只蚂蚁一般瘙痒,唿吸也渐渐变得湿热起来。 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连忙快步走出房门,大口吸进一些新鲜空气。刘若竹也从身后走出,他的脸上湿湿的,袖子上还沾了茶水,显然他刚刚用茶水洗了一遍脸。 二人望着这空无一人的楼梯,陷入沉寂。 良久后,裴约素突然开口:「是不是我们的方向错了?老鸨房中藏着这样的药,还藏得如此隐秘,极大可能上,她有一位见不得光的情郎。会不会,杀害老鸨的,跟杀害云烟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刘若竹皱眉,一直没有说话。 这件案子百转千回到这儿,居然还能冒出这样的信息。这就意味着,他之前所有的推断,也许需要重新琢磨。 「来人!」刘若竹喊道。 裴约素被他忽然的叫喊,吓了一跳。 手下就守在楼梯口,听到自家郎君唿喊,忙小跑着上到跟前。 刘若竹将那一小包粉末交给阿茂,沉声道:「这迷情药不是中原的东西,香味儿像是波斯那边的。长安的波斯商人就这么多,做香料生意的更是寥寥无几,他们来长安都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查。去,把源头查出来。」 阿茂干脆利落应道:「是。」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刘若竹忽然问道。 裴约素一愣,她刚刚进门时,依稀听到更夫报时—— 「此刻应当才过戌时三刻。」 刘若竹面色平淡道:「还早,我们去云烟屋子里瞧瞧,找找彭奉议郎落下的好东西。」 裴约素见他语气仍旧轻松,可分明比先前调侃自己时要沉重些,她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其实……有了新线索,意味着我们离真相更近一步,也并不一定就要推翻先前的论断。有时候,很多事情,是可以二者并行的。」 刘若竹一眼望过去,裴约素默契地猜中他心中所想,还一脸认真的模样,居然令压在他心头的东西暂时消失了。 过去,他极不喜有人能看出自己所想,不过,裴约素是个例外。在他与她相识的这短短两三个月内,她已经占据了他好几项例外。 刘若竹早已发觉自己的改变,不过他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一点喜欢。 他半分调侃,半分欣喜地问她:「裴小娘子,你是在关心我?」 第29章 红粉骷髅 「嗯。」裴约素大大方方承认,「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损俱损。所以,我希望刘侍郎能够平安,也能够时刻保持心情愉快。」 刘若竹唇角微扬,目光中露出狡黠,「蚂蚱这个比喻不好,裴小娘子为何不说是一条船上的人,又或者……同林中的鸟?」 夫妻本是同林鸟……裴约素一下子想到这一句,没好气地反问他:「刘侍郎是否对遇见的每位小娘子都如此孟浪?」 「这倒不是,我只是随口说说,裴小娘子怎么还生上气了呢?」刘若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 他当然知道这个玩笑开过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刘若竹总想一步步试探她的底线,看她暴跳如雷或惊慌失措的小模样。她把冷淡给了世人,刘若竹不想当那些世人,他想收集她被藏起来的模样。 裴约素心中懊悔,真不该一时心软去安慰他的。人家是堂堂刑部侍郎,世家子弟,自己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仵作去安慰他,岂非往金盆里丢铜板,自讨没趣儿? 两人一路走到云烟房中,虚掩了门,只点了两盏灯,却足以照亮这个销金窟。 「刘侍郎,你说彭奉议郎那么着急上火的,落下的到底会是什么呢?他那么老了,不符合当兇手的能力。会不会是兇手同伙,帮兇手掩盖证据呢?」裴约素突然发问。 刘若竹抬眼瞧她,她的侧脸在灯烛下像是蒙了一层纱,模模煳煳的,温柔极了。怪不得先辈们常说,灯下看美人,才别有一番风情。 「刘侍郎?」裴约素又唤了他一声。 刘若竹回过神来,顿了一下,倒没有立刻反驳她的想法。毕竟,在真相大白以前,任何猜测都可能是真的。破案的流程,莫过于提出一堆猜想,再推翻一堆猜想,留下来的,就只能是真相。
第42页 「你先前来过云烟的屋子,再看看,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又或者,你遗漏了什么。」刘若竹回道。 裴约素点点头,开始忙碌起来。 刘若竹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感慨,裴小娘子虽是贵女出身,可似乎天生不爱闲散爱操劳。无论发生什么,只要陷入案子,她就能专注得旁若无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算不得稀奇,本朝的女子能力出众者甚多,高祖的平阳公主不就不爱红装爱武装么? 而裴约素仔仔细细查看了每一个角落。甚至于,有了在老鸨房间的经验,她将博古架上的每一个瓷瓶儿都拿起来摇了摇,可终归什么都没发现。 她有些微沮丧,往胡床上一坐,眼神里充满迷茫。 刘若竹端着灯,在她身旁坐下,开口道:「或许,我们的方向出现偏差。据我对彭志筠这老头儿的了解,他胆子是极小的。除了投机倒把他擅长外,别的事儿根本不敢做。当年,他捐了三万段绢布做军饷,给自己谋了个奉议郎的名号。他将子子孙孙从安州接到长安来,想要的不过是富甲一方,并且子孙也能同他一样。他这次敢硬着头皮顶撞我,说明这件落下的东西被找出来,下场比顶撞我可怕,可能会被没收家财、祸及子孙。」 「可是,除了十恶之罪外,还能有什么罪会祸及子孙?」裴约素望向刘若竹问道。 刘若竹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先皇在世时,曾夸彭志筠忠义厚道又老实。后来,陛下登基,还亲自赠予过一块「古道热肠」的牌匾给他。有了两代帝王给他做担保,加上彭志筠这老头儿见谁都低眉顺眼的,他的生意一直好得叫人眼红。如果有一天,大家发现他并不是那么古道热肠,你猜会怎么着?」 「这不等同于打了陛下的脸么?」裴约素接道,随后,心中慢慢领悟了什么,「所以,这是一件能揭开他真面目的东西,可是,会是什么呢?」 刘若竹摇摇头,他心中其实有个猜想,在没有更多证据浮出水面时,却不敢深入细想。 「杜宪、崔麒、来玄之、彭志筠、傅辰良,还有这个蜀商宋老闆,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可一直没有完全的证据能够证明他们其中一人杀人犯罪。」裴约素低声道。 「一个案子中牵扯多个嫌疑人,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採用排除法,先将一定不可能的和可能性小的排除掉,剩下的人作为重点调查对象。若是重点调查对象洗脱嫌疑,我们不妨再往回看。」刘若竹开口道。 「刘侍郎是在给我分享办案经验吗?这是将我当作公门中人了。」裴约素奇道。 「难道你不是吗?」刘若竹笑道。 「我一介仵作,刘侍郎肯用我,已经是幸运,如何能与刘侍郎平起平坐说这些。」裴约素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刘若竹还是笑道,他忽地转变了语气,「其实,若不是这宗案子闹得人心惶惶,根本不足以让刑部过问。涉案之人大多是世家子弟,死者却是贱民。如何能因着贱民的死,去审问世家子弟?这就是这宗案子的艰难之处。」 见裴约素不说话,刘若竹继续道:「杜宪、崔麒案发时均不在场,来玄之表面来看与云烟、老鸨并无深仇大恨,宋老闆案发时出去进货了,压根不在长安。所以,还是彭志筠和傅辰良的嫌疑最大。」 「这么快就将崔麒排除在外,我始终认为不妥。」裴约素特意点出。 「你和他有仇吗?或者他的父辈同你有仇?」刘若竹看着她的双眼,试探地说道:「两次提及他,你就失了冷静了,很是奇怪。这可不像裴小娘子你的作风。」 「合理的怀疑,便是失了冷静吗?」裴约素强硬撑着,不肯承认自己对崔麒的偏见,但答案显然唿之欲出。 刘若竹不回答她,幽幽而道:「崔麒的父亲崔詧,当年还是御史时,弹劾当朝宰相裴炎有谋反之意,正中陛下下怀。裴炎死后,他便顶了裴炎的位置,可以说,他是猜中陛下的心思,踩着裴炎的尸骨爬上来的。」 裴约素身子已有微微的颤意,却强装不在意,「刘侍郎说这些做什么?这些陈年旧事跟案情有何关联?」 刘若竹将裴约素的抗拒尽收眼底,微微嘆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道:「裴小娘子,你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吗?」 裴约素根本不说话,她看向地面,固执地与往事作心中搏斗。 「明明十分在意,却要装作不在意。嘴上说的,与心中所想相互矛盾。裴小娘子,你若是去犯罪,恐怕要不了一日,就被抓了。」 「你打算利用我,却不肯与我交心。我已经献出最大的诚意,裴小娘子可曾看见?」刘若竹说到这一句时,竟有些委屈。 裴约素望向他,眼底情绪激烈而复杂,她拼命在隐忍。 刘若竹忽然想到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诗人对火山的形容,它高高地矗立在那儿,遗世而独立。一旦爆发,赤色的火焰能将边塞的云都烧红。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外头突然响起什么一阵清脆的落地声响。 「谁?」刘若竹警觉地问了一声。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门。裴约素也紧张地跟了过去,却看到门外空空如也。 不知哪个方向吹来的一阵风,竟将烛火吹灭,云烟的屋子,一下子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第43页 第30章 红粉骷髅 裴约素下意识地靠近刘若竹,且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袖。黑暗之中,人的知觉变得尤为灵敏。她能感受到他衣袖下稳稳曲起和鼓胀的手臂,也能感受到他忽然急促的唿吸,一股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与此同时,她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促狭笑意。 幸而刘若竹摸着黑去找灯烛,将灯烛点亮也要了一小会儿。不然裴约素髮红滚烫的一张脸就裸露在他眼里了。 屋子再次亮起来,裴约素立刻从刘若竹身边弹开,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我以为裴小娘子时常与尸体打交道,胆子会很大呢。」刘若竹笑着,突然话音一转,「只是,裴小娘子用完就弃之的行为,可不像河东裴氏的贵女所能做出的。」 裴约素心中忽上忽下,大约被刺激得狠了,干脆破罐子破摔。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她问。 「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刘若竹笑道,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当着裴约素的面,回忆起了那个曼妙时刻,「我当时在想,这样机敏又气质出尘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是平民家的呢,后来每一次与你接触,都带给我惊喜。我这个人天生好奇心重,你让我好奇了,我就得知道真相。而且,这个真相让我最惊喜。」 裴约素心情复杂,忽地,又听他在耳边喟嘆一声:「表妹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她心中一颤,还没回应他什么,突然,屋子中的灯烛再次被风吹灭。 这阵风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总透着一股阴森的诡异。裴约素依稀记得,他们进来时,倚翠阁的门窗都是紧闭的。 「刘侍郎!」裴约素心中起了不妙的直觉,脱口唤他,「我觉得不对劲儿——」 「莫怕。」刘若竹柔声安慰她,并在黑暗中找寻方向,向她走去。 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能模煳地看清眼前的事物时,刘若竹忽然看到一道黑影正举着一把刀,慢慢靠近裴约素身后。 「小心!」刘若竹快速上前,将裴约素拨到一边,自己则顶起膝盖,朝那道黑影的下半身袭去,并抬手,试图将刀夺过来。 那道黑影吃痛,却反应也快,举起刀,反扎向刘若竹。刘若竹避得再快,手臂还是被划开一道口子。 空气中的血腥味儿瀰漫开来,也激怒刘若竹。 他冷笑一声,捏了拳头,同那道黑影搏斗起来。几番较量之下,黑影的主人因被袭中关键部位,逐渐落了下风。 裴约素坐在地上,模煳地看见两名男子在眼前搏斗。黑衣男子浑身裹得严实,看不到任何特徵,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男子的体态。而刘若竹一袭紫袍,头髮因打斗而散落,一招一式在渗漏的月光里,仿佛画本子里的侠客。 黑衣男子眼见自己即将落败,居然飞向裴约素。裴约素反应过来时,一把沾了血的刀刃已经逼到了自己脖子前。 「放了我。」黑衣男子开口,却是刻意压低嗓子说话,显得古怪。 「你先放了她。」刘若竹冷冷道。 黑衣男子嗤笑两声,「你当我傻么?楼下都是你的人。不过你要是敢喊一句,我就杀了她。没想到啊,一个贵胄之女,和我一起死,我也值了。」 刘若竹眼中迸发出刺骨的寒意,他心中明白,这人是听到了自己和裴约素的谈话。 能通过短短几句对话,就能理清楚关系的人,一定不会是平头百姓。刘若竹早就猜到他是谁,此刻则更加确定,可是他却妄动不得。 「你想怎么样?」刘若竹低声道。 「找块布,将她的眼睛蒙上,再准备一辆马车给我,等我到了安全的地儿,我自然会放走她。」黑衣男子压着嗓子回道。 刘若竹同裴约素对视一眼,黑暗中,两个人没看清对方的眼神,彼此之间,却莫名有了一种默契。 二人皆明白,按照黑衣男子所说,冒的风险太大,还不如就此一搏。 裴约素深唿吸,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暗自积蓄力量。 刘若竹则不慌不忙地同男子对话:「你一直在屋子里,可我们先前搜查屋子时,哪里都找遍了,却没看到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男子确实顺着他的话,愣了片刻,却很快反应过来,「别废话,不然——」 说时迟那时快,裴约素用尽全身力气,将胳膊肘撞向男子的胸口,随即起身往刘若竹的方向跑。 男子痛得叫出声,却不甘地伸手,拉住了裴约素的衣袖,用力一拉,眼看裴约素又要回到他的掣肘之下,刘若竹扑了过去。 男子恼羞成怒,将刀子狠狠往下一扎,扎透刘若竹的后背。 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更加浓烈。 裴约素大惊,她被压在刘若竹身下,受着他的保护,却无法为他做一点事,只能眼看着他背上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到自己的手上。 「表妹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刘若竹的话在裴约素耳边迴响。 她的眼前,是十二年前的惨象。阿耶、阿兄皆遭斩首,阿娘殉情。自己被阿娘的贴身婆子死死捂着嘴,躲在水缸中。婆子拿自己的女儿顶了她,被拖去发卖成官奴。婆子带着年幼的她逃往潭州,却偏偏舅舅怕惹祸上身,不肯容她。婆子在逃亡途中,患上痨病,不治身亡。 她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在自己眼前了,尤其……是这个说了要当自己亲人的人。
第44页 裴约素狼狈地爬起身,双手顶住了男子拿刀往下扎的动作。她尽了全力,也想保护他。可是毕竟男女力量悬殊,她不过撑了一会儿,就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一脚踢开。 一名女子带着一群举着火把的衙差入内,领头的,正是刘若竹身边的阿则。阿则见况,几步向前,一脚踢翻黑衣男子。 刀子落地,男子也失去了袭击旁人的能力,喘着粗气,仰翻在地上。 阿则一把掀开他面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大家都很熟悉的脸。 「果然是你……网可以收了。」刘若竹面上虽虚弱,语气却沉着。 傅辰良像是一条气数已尽的死鱼,再不甘心地瞪着眼,也无济于事了。 「快,刘侍郎流了好多血,快找大夫。」说话的是梅姬。 刚刚,便是她领着衙差闯进来,救了自己和刘若竹一条命。裴约素虽疑惑她为何会赶赴得如此及时,但此时此刻,她刚刚虎口脱险,没力气,也无暇再思考这些了。 裴约素用眼神向她表达谢意后,指使衙差道:「南山堂就在附近。不要碰到刀子,让人平躺着,这样可以使血流得慢些。」 两名衙差望了眼四周,直接将人搬到凭几上,再抬着凭几,就要送去南山堂。 裴约素心急火燎地跟在后头,却在出门时,听到梅姬一句嘱咐:「你的手也受伤了,记得包扎。如此好看的一双手,留了疤痕可不妥。」 裴约素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心一直往外渗着献血,意识到时,钻心的疼痛也一阵阵袭来,她不禁皱眉。 梅姬的态度始终淡淡的,言词之间,却全是关心。 裴约素忍不住开口向她道谢:「若非梅娘子,今日我和刘侍郎怕是有性命之忧。救命之恩,来日必定来报。」 梅姬的脸上浮起一丝淡笑,「都说女儿肖似父,裴小娘子的正直大约来自你的父亲。我父亲也用他的一生来告诉我,只要认为是对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不论结局是什么。」 裴约素一愣,总觉得梅姬的话听着怪怪的。 「快去吧,刘侍郎,他在等着你。」梅姬已是催她走了。 第31章 红粉骷髅 管延京从睡梦中被叫起,打开门,灯火通明之中看见衙差们抬着中刀的刘若竹,心中已明白三分。再看裴约素一脸狼狈地站着,看见自己,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般—— 「师傅,我和刘侍郎去查案,他遇袭了,请您救救他。」 管延京忙让开一条路,让衙差们将人抬进屋。 刘若竹此刻已陷入昏迷。衙差们再如何小心,还是在搬运过程里碰到了他的伤口,一时间,鲜血渗透出来。 「去,烧热水,拿布条和金疮药来。」管延京吩咐裴约素道。 「哎,我这就去。」裴约素应道。 阿则领着两名手脚麻利的衙差跟在后头,帮起忙来。 院子里的灯火和响动,也令严婆子和巧颜惊醒,起来后,得知发生的事情,一个去噼柴烧水,一个则去煎药。 管延京等到热水烧沸端来后,快且狠地将刀子拔出,然后给刘若竹止血和清理伤口,整个过程迅速极了,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我现在要脱了他的衣服,给他包扎伤口,你暂且迴避吧。」管延京朝一边站着的裴约素说道。 裴约素脸一红,刚退下去两步,又有些担忧地开口,话还没说,管延京却早已猜到她要问什么。 「刀子扎得较深,但没有伤及内脏,喝些药,养一养就好了。现在昏迷,是失血过多,人太虚弱的缘故。」 「多谢师傅。」裴约素郑重拜谢。 她也学了些日子的医,特别清楚地知道,就算刀子没有扎进肺腑。但血流了那么多,总归是伤了元气。若非师傅行医多年且医术高明,任何一位大夫都不能这么快且准地拔了刀止了血。所以,裴约素髮自内心庆幸和感谢。 过了会儿,管延京开门,见裴约素一直傻傻地等在外头,脸上露出无奈。 阿则探头望了一眼屋内,然后朝管延京作揖:「我替我们郎君多谢管大夫救命之恩,等郎君甦醒之后,必有重谢。」 「不必,医者救死扶伤是本分。」管延京淡淡地说道,又看向裴约素,「刘侍郎今儿夜里是走不了的,就让他歇在我屋里,有什么,我也好看着,你快去睡吧。」 「我……」裴约素想说什么,却被阿则打断。 「管大夫医者仁心,着实令人钦佩。还请管大夫允许咱哥几个守在院子里,明日一早还得回府上给夫人、老夫人报信。」 「你们随意。」管延京仍旧面容淡淡的。 裴约素上前,低声道:「师傅,您忙一夜了,该休息的是您。我来守着吧,若是刘侍郎有个什么,我再叫醒您。」 管延京见她执着,默默摇头,但还是允准了她的请求。 屋子里,管延京在毛毡上躺下,脚底放了个火盆。虽已到了春日,可夜里总是寒凉,管延京年纪大了,腿是受不得寒的。 毛毡的对面是一扇屏风,屏风后便是睡榻。 刘若竹被安置于睡榻上,裴约素就做在榻脚边,一动不动地守着。 他刚刚被包扎了伤口,也换过了药,血是止住了。但怕就怕他夜里起高烧,感染七日风。战场上多数战士都并非死于刀伤剑伤,而是没能挺过七日风。所以裴约素必须要成夜看守,不能出现一丝怠慢。
第45页 夜已经很深了。刚刚灯火通明的院子,此刻重新归入黑暗。 榻边的灯烛火光微弱,影影绰绰地打在刘若竹的脸上,竟勾勒出无比温柔的弧度。裴约素无意间的一眼,竟心跳渐快。 他的睫毛比女子的还要长一些,闭上眼时,像是一把羽扇垂了下来,月光照进来,也只为他添色。 裴约素小时候在长安,见过不少大人物,大约因他们娶的妻妾貌美的缘故,生下的孩子自然也气度不凡。可是记忆里,竟没有谁的相貌能够比得过此刻躺着的刘若竹。 玉面郎君,画本子里的人物活生生躺在自己眼前。 第一次见他,就对他的相貌记忆深刻。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他救了自己一命后,她就觉得他更好看了。 裴约素托着腮,灯下观看俏郎君,时不时抚一下他的额头,确保他没有起高烧。见他睡得安详,自己忽然也起了困意。 她不曾想到的是,虎口脱险的这一夜,竟是她连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次。 裴约素早上醒来时,刚巧对上一双笑得弯弯的细长桃花眼。 她勐地弹开身子,似乎有些尴尬,「刘,刘侍郎,你什么时候醒的?」 刘若竹半躺着,悠闲地指着窗外道:「都日上三竿了,我还能不醒吗?平日里,我早该视事去了。」 裴约素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师傅房中。她伸出脖子,却发现师傅早已不见人影,大约是出去给人瞧病去了。 「昨儿,你守了我一夜吗?」刘若竹淡笑着望向她。 「嗯。怕你夜里起高烧或者抽筋,刚拔完刀的第一夜要尤为注意。」裴约素一本正经地回道,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不是要做我的亲人吗?我怕你死了。」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都很是忌讳,偏偏刘若竹欣喜得不行。 「你终于肯承认了?」刘若竹问道。 裴约素躲开他的目光,连话题也避开了,「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熬些热粥,或者给你做面片汤?」 「你先叫声表哥来听听。」刘若竹道。 「还是熬些热粥吧,容易消化。」裴约素自顾自地说。 「还是叫哥吧,显得亲切。」刘若竹又道。 「我这就去给你熬粥。」裴约素说着,就往外走。 拉开门,阿则就站在外面,见着裴约素,低声问候一声,随后进了屋子。 身后,阿则同刘若竹的对话一字一句,都落在裴约素耳中。 「傅辰良已经送进大牢了吗?」刘若竹很关心嫌犯。 「是。」阿则恨得咬牙切齿,「他必须把一切吐个干净,要是吐不干净,咱们刑部流水的刑具一件一件来,看他能扛得住几轮。」 「别弄死了,这件案子还有疑点,他的口供很重要。」刘若竹低声道。 「是,对了,老夫人听说了昨夜的事,愣是要亲自来,怎么劝说都无用。」阿则无奈地说道。 「已经在路上了吗?」刘若竹问道。 「是,咱们也是刚刚接到的消息。」阿则回道。 …… 老夫人?平寿县主?传闻中,这位县主早年丧夫,老年丧子。故而对自己的孙子宠溺得很,而刘若竹的性子又是惯会讨长辈喜欢的……这位县主若是得知刘若竹是因为护着自己,才受了这么重的伤,会不会找自己麻烦? 裴约素将门轻轻关上,默默朝柴房走去。她边走边在想,那位县主来之后,自己是不是得找个地方躲一下? 只是,上天分明不给她这个机会。因为……县主到得比她想像中还快。 第32章 红粉骷髅 「谁?」刘若竹警觉地问道。 「郎君,是我。」阿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刘若竹见阿茂一脸窘迫,颇觉好笑,「这么急着进来,可是有要事?」 「是……」阿茂看了眼裴约素,低声道:「您交代给我的事儿,有眉目了。」 裴约素此刻极有眼力见儿,忙放下李子,就要退出房门,却被刘若竹拦下:「既是自家人,又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还避讳什么呢?」 阿茂有些吃惊……自家郎君什么时候和裴小娘子是一家人啦?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你说吧。」刘若竹道。 「是。」阿茂应道,「我找了吴县令,调查了整个长安县卖这种特殊香料的西域商贩,终于寻到了源头,确实如郎君所说,是一个波斯贩子。我们对那商人软硬兼施,使他拿出了近一年购买这种香料的客人,其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彭志筠。」 裴约素一愣,但刘若竹却丝毫没有显得惊讶。 他深思片刻,忽地促狭一笑:「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怎么样?裴约素和阿茂都一脸莫名其妙地望向他。 刘若竹眼底露出一道精光,悠悠地给他俩解谜:「我们一开始都认为彭奉议郎是云烟的恩客,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倚翠阁老鸨青蛾才是同他关系匪浅的那一人。彭志筠落在倚翠阁的东西,被我们误打误撞找到。他其实就是怕这一包迷情粉落在我们手里,顺着这条线查出他和青蛾的关系。云烟,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 裴约素认为他分析得有道理,可还是不解:「我们就算查出他和老鸨是情人关系,那又如何?他怕丢脸还是什么?」
第46页 刘若竹淡笑地望向她,「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么?彭志筠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厚道又老实,先皇和当今陛下都这么认为。他最怕他的真面目被拆穿,到时候祸及子孙。」 「我问你们,你们认为做什么生意最能挣钱?」 阿茂抢答道:「茶叶、瓷器和丝绸。」 裴约素深想了一层,摇摇头,语气沉重道:「还有一桩隐秘的暴利生意,人口买卖。」 刘若竹欣赏地望了一眼裴约素,用眼神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歷来,人口买卖的事儿屡禁不止。不光是我国的年轻女子被拐卖,还有新罗国的良家女子。新罗女子性格温顺乖巧,十分适合做婢女。故而长安的王孙公子们很是愿意找她们来伺候自己,民间稍稍富裕的人家有样学样,认为身边跟着新罗婢是面上有光的事情。可郎有情妾有意是一回事,供不应求铤而走险去新罗国拐卖良家女子又是另一码事了。再者,有些获罪官眷原本是被卖为官奴。但因相貌姣好,精通曲艺,被拐入妓院。虽说都是贱籍,但这其间的差别不言而喻。」裴约素慢慢说道。 她在说这些时,脑中忽然闪过一抹清淡人影,不觉眉头一皱。 「你还想到了什么?但说无妨。」刘若竹留意到了她的停顿。 「那天,带人闯进房门救了我们的梅姬,便是获罪官眷。她若是没入宫廷,凭藉她的人品才华,大约会是第二个上官婉儿。我想到她,觉得分外可惜罢了。」裴约素摇摇头。 梅姬,刘若竹又一次记住了这个名字。 二人都沉默片刻,刘若竹又开口:「彭志筠要找的东西,我们找到了。那么,傅辰良的呢?」 裴约素面上恍然大悟,「傅辰良冒险重返现场,一定也是有东西落下了。而他不惜杀人灭口,也要防止我们找到这个东西,可见,这个东西比那香料还可怕,可怕到,能要了他的命。」 「倒也未必。」关于这件事,刘若竹有不同看法,「彭志筠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头儿,傅辰良却是个性情冲动的年轻人。况且他一向擅长做戏,所以我们有时候看见的,也未必就是真的。对付这种人,没有铁一般的证据,很难叫他开口。」 裴约素听着,再次陷入沉默。 刘若竹转头向阿茂说道:「拐卖人口的事儿,你继续同吴县令合作,势必将这个网收得漂亮。然后,关于倚崔阁的梅姬,你且去查查她的身世,看看她的家族究竟是犯了何事,只要不涉及谋反,大约……都能有转圜的余地。」 阿茂领命而去。 刘若竹随即掀开布衾,正欲下榻,却被裴约素阻拦:「刘侍郎,你打算做什么?」 「我们得再探一次云烟的房间,我们一定遗漏了什么。」刘若竹坚定地说道。 「这件事叫你的属下去做就可以了,我也可以跟着去。这一次,我一定会仔细再仔细。只是,你的伤口实在不宜多动弹,师傅说你要卧床一个月,这才三天。」裴约素回他道。 刘若竹低嘆一口气:「并非是不信你,而是我怕你有危险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裴约素心中被什么东西击中,可面子上却不显,只说道:「你现在这样子,咱俩谁保护谁呢。何况,这会儿青天白日的。有了上次的经验,你直接让你的人守在房间门外即可。」 刘若竹不答她,只是强撑着起来,兀自走了一小圈,回头叫她瞧。 「你看我,是否恢復得比常人要快?」 不知是不是每日流水般的补品补着,还是刘若竹本身身体的底子就很康健,他看起来确实唇红齿白,没有一丝病态。若非身上还缠着布条,裴约素当真认为他是神仙下凡,伤口能自愈呢。 「就算你比旁人恢復得快些,可你还是听师傅的话,乖乖……」 「好了。」刘若竹打断她,声音既温柔又霸道,「我会坐软轿,不会叫伤口撕裂。有些真相,我必须要亲自将它从泥地里挖出来。」 裴约素知道,自己的劝阻已是无效,只得退让一步:「那我将布条和金疮药都带着,你不要动手,我来查就好。」 「好。」这一次,刘若竹温柔的应答声,叫裴约素的耳朵直发痒。 ——编者註: 小可爱们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裴娘子:这个案子我看刑》的喜爱和支持,有个事儿要跟大家说一下—— 为了给作者更多激励,本文下一章就要进入读点币抢先看了—— 欢迎大家进入作品页添加本文进书架,及时收看更新—— 看在作者大大勤劳码字的份儿上,请大家多多给予鼓励和支持,多多评论交流剧情—— 第33章 红粉骷髅 大门被推开,数十名侍从和僕人簇拥着县主鱼贯而入,不大的庭院里,迅速站满了人。 管延京原本在给病人瞧病,听到县主往自家来,只能暂停问诊。而那名病人只是个普通百姓,哪里撞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头都不敢抬。 平寿县主是宗室女子,年轻时嫁与刘若竹的祖父为继室。据说,家人原是不肯,但平寿县主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家族,最终如愿以偿。 她如今眉发花白,看着慈眉善目,但周身的气度雍容,叫人不敢直视。 裴约素站在树下,低垂着头,却莫名引起平寿县主的注意。她看了裴约素好几眼,这才在刘若竹手下的引领中步入屋内。
第47页 屋内。 刘若竹坐在榻上,因后背的伤口,并不敢直接躺着或是靠着。他见着祖母,忙要起来见礼,却被平寿县主按住。 她满眼心疼地望着他道:「查案就查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当这劳神子官,和你阿翁似的,一脚踩进黄土里。」 「阿翁再不好,您不还是死活要嫁?」刘若竹贫嘴道,「阿婆,我真的没事,一点小伤,养一养就好了。」 「这还是一点小伤?我听到下人来报,都快吓得没命了,直往这儿赶。」平寿县主捂着胸口道。 「是孙儿不好,让阿婆牵挂了。」刘若竹乖巧道。 「听说,你受伤时,有位小娘子和你在一起?」平寿县主突然问。 刘若竹一愣,而后极自然地接道:「是啊,最近名动长安的女仵作,阿婆没听说过?如果不是她替我挡了一下,我可能真的没命了。人家一小姑娘,手差些废了。」 「哦?」平寿县主有些惊讶,一则,她确实没听过这位女仵作的大名。二则,她确实对这位救了自己孙子一条命的小娘子好奇了。 平寿县主的近侍下去传唤时,裴约素刚生上火,准备熬粥,听说县主要见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可当裴约素真真正正站到了平寿县主跟前时,却发现她一脸和蔼地朝自个儿招手。 「你就是裴小娘子?刚刚,我们在院子里见过。」 「请平寿县主安。」裴约素低头行礼。 「嗯,近看还是眉清目秀的。」平寿县主赞赏道,「你救了我孙儿一条命,想要些什么赏赐?」 裴约素有些惊讶地抬头,再望向刘若竹时,刘若竹朝她使了个眼色。裴约素立刻明白过来,他怕县主怪罪自己,故意将黑白颠倒了说。 如此一来,自己不光不会被怪罪,还能得了县主一个人情。 刘若竹他……对自己未免太好了些。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不需要赏赐。」裴约素不卑不亢地答道。 「你这孩子……」平寿县主看到她拿布条缠了的双手,「这样吧,我府里有上好的舒痕胶,回头派人送来。小姑娘家家的,身上可不能留疤啊,你还没议亲吧?」 「还没……」裴约素面对县主的热情,显得有些木讷。 「其实,就算留了疤痕,我想,裴小娘子未来的夫婿也不会介意。这是救人所留下的,是像匾额一样光耀的东西。」刘若竹说这句话时,目光灼灼,一直望着裴约素,像是在给她什么保证。若是她裴小娘子因为这道疤痕嫁不出去了,他刘侍郎会负责到底。 偏偏,裴约素并不领情,不但避开他的目光,还要告退下去煮粥。 捧了热粥和小菜回来时,裴约素发现县主已经离开了南山堂。 巧颜站在门外,悄悄告诉她:「县主想接刘侍郎回去养伤,但是刘侍郎不肯,说怕路上颠簸,影响伤口恢復。管大夫都说了这一会儿功夫不打紧。但刘侍郎还是不肯,非要赖在咱们这儿,县主也没办法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说他要留在这儿,裴约素心中第一想到的不是麻烦,而是感到有点欣喜。 表面上,她捏了一下巧颜的鼻子,「你这是偷听县主和刘侍郎说话了?没上没下的。」 巧颜觉得有些委屈,「刘侍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是,也是担心他。但是,以我的身份,他不唤我,我是不能入内的。」 裴约素一愣,随即拍了拍巧颜的脑袋,将热粥递到她手上,「那你去端给刘侍郎,瞧瞧他此刻是不是好端端的。」 巧颜乖巧地将吃食端进去,没成想,人家刘侍郎看见她,只一本正经地朝她说了一句:「让裴娘子进来,我要同她探讨案情。」 换了裴约素进去,刘若竹也没和她探讨什么案情,只说自己肚子饿了。 裴约素遍寻屋子,找到一张小矮榻,本想擦干净,放到床榻上,用来放吃食。刘若竹一眼洞穿她的目的,直接拒绝道:「我后背受了伤,怎的能自个儿吃呢?」 「你是后背受了伤,又不是手受了伤,为何不能自个儿吃呢?我的手受了伤,我不还一直在做着事儿吗?」裴约素奇道。 刘若竹见她一副正义凛然又死活不开窍的模样,干脆耍起性子:「若是因吃饭,让伤口撕裂开可怎么好?裴小娘子也太狠心了。」 裴约素没看过刘若竹宛如孩童耍无赖的这一面,竟有些呆了。然而这一顶帽子压下来,也令她无言。毕竟,他的伤口,因她而起。 「那刘侍郎想如何呢?」裴约素好脾气地询问。 「自然是裴小娘子餵我了。」刘若竹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 裴约素很是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坐在脚榻上,将粥端在手里,拿勺子舀了一口,欲餵给刘若竹。 「烫。」刘若竹嫌弃道。 裴约素吹了吹。 「太厚了。」刘若竹还是很嫌弃。 裴约素忍了忍,就着米汤,重新舀了一勺。 「太淡了。」刘若竹仍旧很嫌弃。 裴约素忍了又忍,用筷子夹起一块子咸菜,放到勺子上。 刘若竹这才满意地一口又一口,就着小菜,将热粥吃了个干净。 接下来的两日,平寿县主那儿流水般的补品送过来。裴约素因心中有愧,变着法儿将这些补品或置于面片汤里,或就着小公鸡炖汤,做成新鲜美味端给刘若竹吃。而刘若竹日日都要裴约素亲手餵给他,他才肯入口。
第48页 一日。 阿茂因有急事禀报,见房门开着,便径直入内,不料撞入眼帘的一幕竟是:自家郎君慵懒地坐在榻上,裴小娘子正拈了一颗绿李,餵给自家郎君吃。两人相互望着,好一派浓情蜜意。 「啪——」 阿茂吓得往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一方凭几,桌上的瓷瓶儿随之掉落在地上,碎成一片。 第34章 红粉骷髅 这是裴约素第三次来云烟的屋子,与前两次不同,她不再迷失于这间屋子的波诡云谲。窗外漏进来的日光,令她如沐新生。 刘若竹坐在软轿上,同她说:「这屋子也不大,你不如先想一想,之前是否觉察到什么异常,但是你当时放过了的。可能比你漫无目的去翻,要有用得多。」 裴约素努力回忆着,最终注意力落到柜子抽屉里的一叠信件上。她快步踱过去,将信件翻找出来,递到刘若竹跟前。 「傅辰良,字明晦。这些信都是他写的。云烟将其妥善珍藏,想必也很是爱惜的。」裴约素说道。 刘若竹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着,突然,手顿在半空中。随即,他低下头去,开始仔仔细细打量每一页纸张,并前后对比,还拿鼻子闻了闻。 「这些信……」他的瞳孔蓦地放大,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信怎么了?」裴约素心里发毛。 「这些信,是同一时候写的。」刘若竹幽幽而道,他抓着纸张,给裴约素解释道:「这不怪你,若非正经八百的读书人,对笔墨没这么了解。这是时,制墨家韦诞发明的中草墨,墨块制成后,可以防虫防霉,只一点不好,字迹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淡。可这些纸张上的字迹,颜色浓郁得几乎一模一样。」 裴约素接过来几页纸张,细细看了看,然后凑近嗅了嗅。果然嗅到一股淡淡的中草药的味道。 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颓靡。 刘若竹一眼看破她的情绪,开口安抚道:「人长期待在草药味道的环境里,要么嗅觉变得异常灵敏,要么变得迟钝。更何况,这屋子里还熏着香,经久不散。你没注意到这一点,实属正常。」 裴约素努力压下心中的挫败感,开始顺着这一线索往下想,「听闻老鸨嫌弃他穷,没少对他甩脸子,倚翠阁的其他姑娘也曾亲眼见过他和云烟争执。在他人眼中,明明他与云烟的关系就没那么亲密。可是他自己口中,都是另一套说辞,偏偏还没有错漏。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你说。」刘若竹其实心中也有了些想法,但他更希望由她说出来。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傅辰良一个人的臆想。他和云烟根本没有相爱过,从头至尾,就是他在纠缠云烟。爱而不得,所以杀害。这些信,与其说,是用来迷惑我们。不如说,他在铺陈那些自己和云烟相爱的细节。」裴约素大胆地说出心中所想。 刘若竹欣赏地望着她,随后嘲讽地评道:「唱大曲的,做戏能做到自己都信以为真,这个傅辰良,可真是个人才。」 裴约素想一想最初,她确实多多少少相信了傅辰良所谓的深情。 「傅辰良袭击朝庭官员是真,可是凭这些,还是很难定他杀人的罪。他口齿伶俐,一定会狡辩。」裴约素皱眉头道。 刘若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软轿把手,慢慢悠悠吐出一句:「我们有个地方一直没查过。之前是没有合理的藉口,如今,傅辰良和彭志筠都逃脱不了干系,我们便无需顾忌那么多了。」 裴约素脱口而出:「傅辰良与彭志筠侍妾幽会的地儿。」 傅辰良寄人篱下,珍儿依附于彭志筠生活。两人私会,必定有一个专属的地儿。可是,这个地儿能查出什么来? 刘若竹接道:「傅辰良迫切地想要回云烟的尸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直到看到这些信,我忽然想明白一点。他写了一齣戏,铺陈了所有细节,在戏的结尾,大约也要首尾唿应的。」 裴约素一愣,迅速听明白了刘若竹的弦外之音。 「你是说,云烟丢失的双臂、心肝与嘴唇,都被傅辰良储存起来了?他在倚翠阁门口扔尸体,是为了吸引观众来看戏。他拿回尸体,是为了首尾唿应。」 「你很聪明。」刘若竹再次欣赏地望着她。 「那他躲在云烟房中做什么?只为了取回这些信件?这又是戏中的哪一幕?」裴约素问出心中疑惑的点。 刘若竹忽地一笑,他低声道:「我先前叫人去给彭志筠递信儿,告诉他,他的爱妾同傅辰良你侬我侬的事。后来,彭志筠叫了人去傅辰良亲戚的铺子上闹事。这样一来,傅辰良和这个珍儿自然都在家中无法立足,只能私奔了。」 裴约素瞬间恍然大悟,但又忽然觉得刘若竹被扎成这样还真是自找的。 珍儿爱慕傅辰良,一心想同他厮守。但傅辰良不过将她当作一个发洩慾望的物件儿,因了她甘愿倒贴,才勉强和她在一块儿。现在倒好,傅辰良的戏还没唱完呢,就被迫要和一个不喜欢的女子私奔了,他怎能甘心?傅辰良这样性格极端的人,对始作俑者刘若竹还有自己心存怨恨,想要报復,也并非不可理解。 窗外漏进来的日光,比先前进来时还要明亮,每一处阴暗角落里的灰尘,似乎都无所遁形了。 理清楚了这其中的隐秘,刘若竹立刻唤阿则入内,吩咐道:「将珍儿带到刑部,告诉她,她的情郎身上有人命官司。若是还想见面,或是减轻他的罪行,叫她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吐出来。」
第49页 裴约素在一旁问道:「刘侍郎这是吃准了珍儿知道些什么?」 「当一个女子爱上一名男子时,会留意他的一言一行,在心中过上千遍万遍,从中找到他在意自己的细节。而且,我赌上一点,傅辰良这样的穷书生,想要藏住尸体的躯干,必定会动用冰块,他哪来的钱?拿了钱之后,又将躯干藏在哪里最安全呢?」刘若竹露出踌躇满志的神秘笑容。 裴约素在这一刻,想到一个词:老奸巨猾。可是顿了顿,又觉得其不太妥当。这个词儿过于贬义,何况刘侍郎还如此年轻。还是换成「少年老成」吧。 自己有这样一位表哥,真不知是满打满算的幸运,还是不幸。 第35章 红粉骷髅 珍儿被阿则等人找上,一开始是什么都不肯说的。但阿则纵然再愚钝,也是刘若竹一手调教出来的,很快就想到应对法子。 他带着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去刑部大牢转悠一圈,故意叫她看见傅辰良挨刑罚,被折腾得半死的模样。 珍儿也没见过什么,心里承受不住,一下子就把自己是如何同傅辰良认识,自己又是如何偷拿彭志筠给打的首饰,当了后置办一座一进宅子,有空就同傅辰良私会的事儿吐了个十成十。只是,关于云烟的事儿,珍儿还是支支吾吾,说自己什么也不知情。 阿则也没耐心再同她纠缠,直接抛下她,领着一干兄弟,去往珍儿口中的秘密宅子。 宅子位于京郊,外头看上去破败,内里却焕然一新,处处皆是情致。 阿则带着人,先是搜颳了一下所有的屋子,没有搜出什么。接着,他挽起衣袖,拿起铲子,直接在院子里挖起来。 「兄弟们,一块石头都别给我放过!这个傅辰良,叫我们郎君受伤,我们必须找到证据,让他抵命!」阿则喊道。 「是!」兄弟们气势壮如山河。 没有想到的是,忙了整整一个下午,一无所获,任何可疑的东西都没有。 阿则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望着这满院子的鸟语花香,美好得似乎是在嘲讽自己无能。他恼怒地直跺脚。 突然,他发现自己脚下的一块石板有松动迹象。 阿则试着用脚再次剁了剁,发出的声响和周围其他石板似乎不同。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朝周围兄弟喊道:「快过来,把这里给我挖穿!」 于是,在兄弟们联合的努力下,阿则几人将门槛下的石块全部掀开。一股腐臭味迎面而来,兄弟们差点被熏死,纷纷捂着鼻子,作干呕状。 「去,请裴小娘子。」阿则指示道。 不一会儿,裴约素就赶到了现场。阿则没料到的是,他们家郎君也坐着软轿晃悠悠地赶到。也不知他们家郎君是时刻心系案件呢,还是更不愿意同裴小娘子分开。下属之间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他们家郎君到底知不知道。 这是一座久远的地窖,腐臭味里还夹杂了腐朽的气味。任是裴约素带了生姜,眉头还是皱成了一朵花。 「你们谁跟我下去呢?」裴约素看了几名衙差一眼。 几个大男人纷纷有些迟疑,关键时刻,还是阿则咬着牙:「我陪裴小娘子下去。」 刘若竹悠悠地摇着一把摺扇,沖阿则露出欣慰的笑容,仿佛是说:真是没白培养这个傻小子。 地窖很深,越往下走,气味越是令人窒息。 「裴小娘子,我走前面……」阿则举着火把,似乎也将裴约素当作自家人了般。 「你别说话,小心呛着。」裴约素含煳不清地阻止他开口。 一个吸气口就够要命了,嘴巴再张着,裴约素只怕他们俩阵亡得更快。此时此刻,她无比羡慕那个坐在软轿上摇扇子的人,他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 终于走到最底下,映入眼帘的画面。饶是裴约素再见惯了这些,也忍不住回身,扶住墙,将今日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裴小娘子,你,你没事吧……」阿则想要安抚裴约素,却自个儿也受不住了,转过身去,吐得比裴约素还厉害。 眼前,是一座泥台。泥台上之前可能供着冰块儿,此刻却早已融化成一滩水。平摊在泥台上的那几堆粉白浆状物质,依稀能辨认出,它们曾经是一个人的双臂、心和嘴唇。 裴约素吐干净后,鼓足勇气,将阿则手中的火把拿过来,走近那堆噁心的物质。 双臂已呈骨肉分离状,但将双臂托上去,同云烟的尸首接到一处,就能证明是云烟的臂膀。至于嘴唇,那一小摊肉泥里,有不同于血肉的粉状物,看起来细腻光滑,像是胭脂。只是,裴约素实在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待太久,只看了几眼后,就往后退了。 「我们上去吧。」裴约素道。 当回到地面后,裴约素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刘若竹见她和阿则都一脸灰白的惨相,便也猜到下头是个怎样的风景。更何况,这人只下去了这片刻功夫,身上的气味儿便浓郁得迅速扩散开来,身边的衙差们纷纷退后好几步。 「云烟丢失的躯干应该都在这儿了,因为保存不当,已经是一滩肉泥。不过双臂已经骨肉分离,骨头可以拿去接起来。还有嘴唇上的胭脂,粉状细腻,颜色鲜艷,绝非普通女子能用得起的。长安的贵族女子里若是没有失踪的,那便只能是青楼女子中的翘楚。这两点加起来,应当能判断此人就是云烟无误。」裴约素说道。
第50页 「你们几个,下去将云烟的躯干部分抬上来,送至刑部,按照裴小娘子说的去做。」刘若竹吩咐属下。 这几个大男人此刻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下地窖。 「刘侍郎,这次傅郎君怕是无法再狡辩了。」裴约素朝刘若竹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兇手能伏法,她是真心高兴,她觉得她这位身为刑部侍郎的表哥也该高兴才是。只是,刘若竹面色难耐,一副不适的样子。 「刘侍郎,你的伤口疼了吗?我这里有药。」裴约素有些担忧,就要去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药。 刘若竹却摆摆手,面色苍白道:「裴小娘子,你身上的这股味道实在是……令人难以消受,要不,你先回去好好洗个澡,咱们再谈案子的事儿?」 裴约素立刻脸色铁青,掏药的手重重甩下。她心心念念关心这位「家人」,结果人家却嫌弃她身上有味道。这简直是农夫与蛇嘛,岂有此理! 「那我就告退了,我的活儿干完了,刘侍郎也不必再同我谈案情了。」裴约素说完,转头就走。 「裴小娘子,裴小娘子?」刘若竹唤她,却只能得到一个气愤且冷漠的背影做回应。 第36章 红粉骷髅 屋子里满是氤氲的雾气,裴约素将自己浸泡在洒满桂花澡豆的热水里,满头秀髮宛如水草一般,在流水中浮动。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伴随巧颜的说话声,门被推开。 这丫头自从跟了裴约素,一天天活泼大胆起来,再也没了以前的卑怯。 「小娘子,刘侍郎派人送来一盒东西,说是给小娘子赔礼道歉。」巧颜进来,将手上托着的一只木盒打开后,放在凭几上。 裴约素透着屏风,看不出木盒里放的是什么,开口问道:「所送何物?」 「一些名贵香料,我闻着,确实好闻呢,和外面卖的气味儿都不同,想必是费了心思的。刘侍郎待小娘子真好。」巧颜傻傻地贊道。 却不料,裴约素半边身子从水中钻出,好不容易歇下来的火气,又「腾」地升上来。 「把香料退回去。」 「啊?可是……」巧颜满是不解。 「我说了,退回去。」裴约素强调了一遍。 「是,是。」巧颜再活泼大胆,也不敢违逆自家小娘子的意思,虽然她真是不解极了。 同样不解的,还有正坐在牢狱中,审问傅辰良的刘若竹。 他见属下急急赶来,将裴约素退还礼物的原话带到,面色有些茫然起来。他原不知,这小娘子生起气来,竟如此难哄,买了名贵的礼物奉上也不成。 对面被绑在刑架上的傅辰良突然笑了,张口便是讽刺:「刘侍郎这般的风流人物,怎的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刘若竹见他说话,露出缺了门牙又血肉模煳的口,内心厌恶。 傅辰良的门牙是被硬生生拔去的,权当是手下的人替自己报仇了。可偏偏这人此刻已经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在意了。 「过去是贵女,现在却是个下等的仵作。没想到刘侍郎放着满长安的世家小娘子不要,偏偏喜欢一个下贱的仵作,还真是口味独特,某佩服佩服。」傅辰良继续挑衅着刘若竹。 刘若竹面色铁青。如果傅辰良单单讽刺自己,那倒还好说。但他胆敢攻击裴小娘子,那就不是一两顿普通刑罚能够抵消得了。 何况,他居然还敢当着一众衙差的面,险些揭露裴小娘子的身世。此人……不宜久留。 刘若竹定了定神,轻飘飘一句:「彭奉议郎来找过我,说是云烟生前很苦,愿意在她死后给她一个归宿,权当是做善事了。」 傅辰良面色大变,挣着铁链,情绪激动起来,「什么善事!什么!」 「自然是……给她一个名分,能让她享受香火供奉了。」刘若竹说得隐秘,表达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不可以!彭志筠这个老头儿,半截身子都没入黄土了,他凭什么!」傅辰良怒气沖沖地大吼。 刘若竹淡笑道:「自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睡了他的妾侍,他为何不能抢你的心上人,叫你们到了地下,也没有相聚的名分。云烟生不是彭家的人,死了,却可以当彭家的鬼,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了。」 「不可以,不可以!」傅辰良歇斯底里地大叫,叫着叫着,又突然要跪下,只是铁链绑着他,让他无法下跪,「刘侍郎,我求求你,不要,你帮帮我,好不好?」 刘若竹还未说话,其属下就忍不住斥道:「真是不要脸,把刘侍郎伤成这样,还指望他救你?」 「诶……」刘若竹摆摆手,露出笑眯眯的表情,「你好好把你是如何杀害云烟的事儿交代了,我自然会帮你。生时不能在一起,死了在黄泉作伴,倒也是一段佳话呢。」 「此话当真?」傅辰良眼底一亮,随后又摇头,「不不,我不相信你。除非你签字画押才行。」 属下又忍不住斥他:「刘侍郎和你画押?你是什么身份,刘侍郎是什么身份!」 「诶……」刘若竹又摆摆手,「去,取笔墨纸砚和印泥来。傅郎君也是位读书人,咱们做事自然要上道一些。」 属下不明白刘若竹为何这么听傅辰良一个板上钉钉的死刑犯的话,但还是取来了他所需的东西。 刘若竹将纸展开,直接写了一份契约书,印上自己的章,叫属下拿了,递与傅辰良瞧。
第51页 「咱们这也算过了明路了,此份契书,可当着你的面封起,再交由县衙的人作为第三方见证。」 「好,刘侍郎爽快。」傅辰良露出满意的神情。 只是,傅辰良这人小心谨慎,一直等到县衙的官吏真的来了,带走契约书,他才缓缓开口:「云烟和老鸨,都是我杀的。」 刘若竹眼底一亮,朝记录案情的官吏使了个眼色,随后做出一副很感兴趣、愿闻其详的样子。 傅辰良见来了看客,果真变得兴奋起来。 他像一个说书人一般,娓娓道来:「我第一次见她时,就被迷住了。可是她看不上我,其实最初,我也能理解。毕竟,我没有钱,她的恩客都是达官显贵,我根本不够瞧。所以最初,其实我只是想要站在远处,偶尔能看看她已是很好。她瞧见我,有时会朝我笑。只要她看我一眼,那个夜里,我梦里便都是她。」 「我没有太多钱,所以每次只是坐在楼下喝喝酒,看看歌舞。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她面色不好,以为她是生病了,便上前去安慰。结果,她是因杜氏郎君而伤心。她和杜宪相爱,可杜宪却无法抗衡整个家族,将她纳进门。杜宪即将迎娶新妇,亦是世家大族之女,断不肯容她这样的青楼女子。我心疼她,说杜宪既负她,我必不负她。我虽然现在没什么钱,还寄人篱下,但我会认真上书学,将来也能谋一个文吏的差事。届时,我会攒钱为她赎身,再迎娶她过门。我们恩恩爱爱,做一世璧人。」 「她扑进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说她等我,还说自己从前瞎了眼,才看上杜家郎君这个负心汉,倒将我这样好的儿郎丢在一旁,置之不理。」 「不过可惜啊。」说到这里,傅辰良咬牙切齿,「她不是真心的,她对每个男人都这么说。」 第37章 红粉骷髅 「你怎么知道?你跟踪她?」刘若竹问道。 「我跟踪她?」傅辰良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我当初多信任她,我抱着跟她过一生的打算,把什么都告诉她。可是她呢?她把我当什么了?」 这来自灵魂深处的发问,不光是刘若竹,所有的衙差都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他,仿佛在问:所以呢?把你当什么? 空气突然静止,终究还是傅辰良自问自答:「她见我穿衣谈吐都算能入眼,还有个书学的身份,以为我至少也有个财主乡绅的出身。当她得知我寄人篱下后,立马就变了脸,开始不理我了。我给她写信,从来都是杳无音信。我去倚翠阁找她,她不见我。老鸨更是个势利眼,见我纠缠云烟,竟让龟爪子将我打了出去。我沦为了整条街的笑柄。」 「你终于肯承认你纠缠云烟了,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刘若竹抓住了重点。 傅辰良拿怨毒的眼神望着他,过了片刻,又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 「我本来,已经对这段感情失去希望了。再难过,也想着,熬过去就好。那段时间,我读书很用功,想在书中寻求安慰。可是,当我慢慢放下她时,她却又来撩拨我。一个雨天,云烟居然来我亲戚的铺子里丢下一封信,约我见面。我根本不忍拒绝她,心中压下去的那股火焰一下子就又窜上来了。」 「我们俩在茶馆喝茶,她同我说,前段时间不是不理我,而是不敢同我亲密。因为杜氏郎君总来寻她,和她说起与新婚妻子不睦,便在她那儿寻求安慰。她一时被杜宪的柔情蜜意所打动,就失了心窍。结果,当她提到想让杜宪帮她赎身。哪怕是当个外室,只要能长厢厮守也好,可是杜宪却支支吾吾,后来便不肯再来了。」 「杜宪在她那儿寻求感情上的慰藉,她又在你这儿寻求慰藉,本质上是相同的。你看不透?」刘若竹忍不住出言打断。 身为一名男子,或局外人,就这么看着局中的事儿,刘若竹不能理解。傅辰良好歹也是书学学生,读了一肚子圣人的书明智慧,都读到哪里去了?心智竟被一个女子哄得团团转。 傅辰良眉间显露出不耐烦,「你闭嘴。」 刘若竹为了尽快结束这宗案子,居然真的闭了嘴。他的配合,令傅辰良满意,眉头又渐渐松缓下来。 「我安抚了她一通,又带她去西市逛了市集,给她买了一盒胭脂。那一盒胭脂很贵,是我两个月的月钱。可是只要她喜欢,我什么都愿意。我们曾经……真的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傅辰良的眼睛里有憧憬,是一种牢狱也无法将其下沉的美好。 这一刻,刘若竹怀疑了自己判断的一部分,或许,傅辰良和云烟真的相爱过?只是,这个时间太短了,短到不足以被认定是相爱。 「你一定会以为,那杜郎君又回来寻她了,给她承诺,所以她才要抛弃我。」傅辰良眼底的光芒消失,转而笑得很阴沉,「杜郎君回来了,但是她学聪明了,她不再在一棵树上吊死,转而还勾搭了许多贵胄。她的心思怕不是,只要其中的一个肯帮她赎身,将她纳入府中当个妾室,这一生的荣华富贵便有了。」 「甚至……」傅辰良的表情忽然变得哀伤,「她为了讨好那些豪门贵胄,竟暗自练习房中秘术,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就为了让那些人捧她的场。」 「我心疼她,买了金疮药去给她。可是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她不能擦。因为来郎君就喜欢她身上的这些伤痕,这是他们欢爱的证明。再者,就算以后要擦,我买的药能是什么好的,根本配不上她这金银堆出的玉体。」
第52页 「她叫我滚。我反覆求她,她居然和来家的那个小郎君一起叫我滚。她把我的尊严踩在脚下。其实你知道吗?我不在乎她来践踏我,可是我受不了她自甘下贱做别人的玩物,然后领着她的主人一起来践踏我。」一直到这一刻,傅辰良眼底终于冒出杀气。 「说说你是怎么杀人的吧。」刘若竹正襟危坐。 「杀她有什么难的?云烟这个人极其爱财,我说又给她买了一盒胭脂,比之前的那盒还贵,她就巴巴地跑出来和我见面。我给她下了药,致她昏睡,然后将她绑到了我同珍儿幽会的地儿。我给她换上我最喜欢看她穿的衣裙,是我初次见她时那一身,然后擦上我买的胭脂。待她醒来后,我看着美若画中仙的她,原本是想再给她一次机会的。可是她骂我,说是我先犯贱,她给了我机会接近她,我应该感恩戴德才是。我受不了她那一张滔滔不绝的嘴侮辱我,于是我割下了她的唇。」 「哈哈哈,她吓疯了,一直尖叫求饶,可是晚了……」傅辰良的语气和表情都变得疯狂,「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我又卸下了她的双臂,她昏了过去,我又把她弄醒。折腾了许久,她才死。我还是不解气,我想看看她那颗心到底是不是黑的,我就把她的心挖了出来,好讽刺,她居然也有一颗鲜红的心。」 衙差们对这个杀人魔恨不能立刻除之而后快,只有刘若竹一直冷静。 「我有个问题,你和云烟有过鱼水之欢吗?」 傅辰良一愣,他似乎没有预料到刘若竹会问这个问题,有些手足无措,半晌后,低声答了一声:「没有,就算我知道她的身子早就不干不净了,可是我还是捨不得碰她。」 刘若竹微微皱眉,顿了顿,嘆了口气,又问:「老鸨青蛾呢?人真是你杀的?」 原先,刘若竹以为这个案子有两个兇手。特别是挖出彭志筠和老鸨隐秘的关系后,他觉得彭志筠这个所谓的「老实人」很有可能生出险恶之心,将老鸨杀人灭口。不过,没想到傅辰良一併认了下来。而且,他刚刚试探过,在自己命人去彭家放出珍儿和傅辰良有私的消息前,傅辰良和彭志筠之间并无太多纠葛,这不是装的。所以,傅辰良不可能替彭志筠背黑锅。 「她同云烟一样,看不起我,侮辱我。云烟死后,她到处找云烟曾经的恩客要钱,欺软怕硬得很,最后居然还找上我,威胁我若不给她钱,她就要我身败名裂,说我一个外乡人,在长安这种地方,还是老老实实得好。」傅辰良眼底并无波澜,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好啊,我将她约至杀云烟的地方,她大骂我,骂得难听极了。我给她灌下去整整一壶催情药,她像个母猪似的找我求欢,样子可笑极了。我怎么可能碰这种东西,所以就用了别的法子羞辱她,最后将她杀了,丢进河里。」 「这就完了?你没有趁夜色将她扔到来府门外,故意将此事闹大?」刘若竹反问。 「没有。」傅辰良摇摇头,「我都认下杀人罪了,何必在这件小事上扯谎?我当初说不知情,是真的不知情。谁知道呢?许是来家得罪的人多了,在河里看见具尸体,故意栽赃给他们,弄巧成拙吧。」 「那日在倚崔阁,你一直在屋子里,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你?难道云烟的屋子里还藏有暗阁?」刘若竹有些好奇这个问题。 「屋子里光线本就暗,我不过是蹲在了睡榻的角落,架子和丝衾刚好遮住了我。你们一进来,若非每个角落仔仔细细去寻,根本不会留意到我。」傅辰良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那日来云烟屋子里是做什么?你本来……不是被迫打算同珍儿私奔了么?我们没有发现你,你何苦要冒险刺杀我们?若非这一出,你可能还不会暴露。你就这么恨我打断你编写的这一齣戏?傅郎君,我见过这么多犯人,你是控制欲望最强的一个。」刘若竹幽幽而道。 「你错了,刘侍郎,我恨你,并非你想的这样。」傅辰良唇角一弯,「我只是想在离开长安前,同她最后道别,被你们打搅了而已。」 刘若竹一惊,他直直地望向傅辰良。 那一张沾满血污的脸上,莫名因了这句话,多出一丝奇异的温柔。 第38章 阳春白雪 我的名字是程元娘,是家中的嫡长女。我的父亲是大将军程务挺。 虽然,家中后来也有了几个男孩儿,但我是阿耶的第一个孩子,他对我,总是特别些。 阿耶总说自己行军打仗,是个粗人。但希望自己的掌上明珠能温婉知礼,做一个像是从世家大族出身的名门闺秀。 所以从小,不光是吃食衣物,还有读书识礼上,阿耶都是花了大价钱的。 阿娘总说,我一个女孩子,花的钱比家中的郎君都要多,这样下去,怕我会被宠坏,将来嫁了人,日子恐怕不好过。人吶,不能将太多福气用在前头的。 我没有如阿娘所说,性子被宠坏,倒是越发知进退、懂礼节了。只是,阿娘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人确实不能将太多福气用在前头,因为,后面就没有了。 光宅元年,我的阿耶以身家性命力保宰相裴炎不反,可陛下却坚称裴炎有谋反之意。是年十月,裴相公被斩杀于洛阳都亭驿,而我的阿耶,也因为帮裴炎申辩过,被斩于军中。 程家一下子就变了天。
第53页 几个弟弟都被送去充军,大傢伙儿心里明白,他们在以后的每一场战争里,都会被送上前排,其他人都会在新将军的默许下,直接踩一脚。表面上,这是陛下的宽恕与仁慈,实际上,只是为了不叫百姓议论自己过于残忍,而选择的一种借刀杀人的手法罢了。 如此,家中便只剩下了阿娘和我。 我以为阿娘会哭会闹,但是她不曾。她将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咱们家根基不深,和那些世家大族不同。所以陛下会因了这个原因,放我们娘俩一条生路。只是,没入宫廷,成为官奴是不可避免的了。 「元娘,你记得,不要带着仇恨去生活。你好好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你得为你的阿耶留下骨血,他那么疼你,你不能叫他以后连个上供的人都没有。」阿娘说道。 阿娘的话,像是在交代什么,让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阿娘,你呢?你不与我一起上供祭拜吗?」我直接将恐惧问出了口。 阿娘摇摇头,「我同你阿耶相识于微,我们说好要生死与共的。你阿耶战功彪炳时,不纳妾,仍旧一心一意待我。如今他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情,我自然要追随他而去。」 我听了她这话,立刻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心中恐惧更甚。 「阿娘,你可不可以……」我的语气近乎哀求。 阿娘只摇摇头,我心中那根故作坚强的弦,一下子崩断。 阿耶从小教育我,凡事要能体谅他人的难处。若遇纠纷,定要坚守心中信念。可这一刻,我的痛苦叠加到一定数量,已经无法再体谅他人了,我很想找寻到一个发泄口。 「阿娘,你说,为什么胡侍郎和刘纳言。仅仅被判流放和贬官,阿耶却一定要赴死?如果,如果,阿耶没有帮裴相公说话,咱们家是不是就不会遭受灭顶之灾了?」我问道。 阿娘低声道:「因为你阿耶是武官。」 「武官就一定要死?陛下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杀了那么多的人还不够呢?」我哭道。 阿娘一把捂住我的嘴,严厉地一字一顿道:「这些话,你以后不许再说!听见没!你听到没!」 我吓得哭得更厉害,却只能点头。 「你听着,你阿耶是为了心中的正义而死。但往后,我希望你谨言慎行,你活下去,便是全了对我们的孝道。」阿娘继续说。 往后的很多年里,我每每回想起阿娘,就想起她和我说的这些话。 那日后,她悬樑自尽,而我,没入官奴。 破旧的马车摇摇欲坠,里面挤着七六个女孩儿,人人目光瑟缩惊惧,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她们都是获罪官眷。 我也在其中,心如死灰。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被粗暴地掀开,一名满口黄牙、相貌难看的男人像打量物件儿似地打量着我们。 女孩儿缩成一团,只有我,皱着眉头直视他。命运已经走到最低处,我还怕什么? 他指着我,和马夫还有羁押我们入大明宫的官差窃窃私语,我清晰地看到他给了这些人一人一袋钱。 最后,我被带下马车,蒙上了眼睛,又被捆住手脚,嘴里塞上布团。 再次见到光亮时,我身在倚翠阁,并不再是程元娘,而是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梅姬。 我确实喜爱梅花,但不知那老鸨是如何看出的。后来我才知,她只是觉得我太清瘦,又气质出尘些,才给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我虽已认命,甘愿为奴为婢,去苟活一辈子,但坚决不愿堕落至此。我本应去往大明宫,却中途被人牙子拐卖。在青楼为妓子,我无法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我宁可去死,也要保全清白! 一开始,我想逃。可是这近乎是没可能的事。老鸨对我们看管严厉,尤其是新来的,用她的话来说,不打不骂便不听话。 可不知为何,她对我始终尊重些。 有一次,我听到她和龟爪子谈话,大意说,我是个官眷,和那些不知从哪里买来的女子自是不同。再加上我始终冷静,不哭不闹,令她满意。纵然面上没有笑容,她也认为这是一种吸引男人的独特本钱。 我眼见有女孩子因为逃不出去,被抓回来后打得奄奄一息,慢慢就熄灭了想逃的心思。 我答应过阿娘,我要活下去,以任何方式。 倚翠阁算是长安城里数得上名字的青楼,王孙公子们都爱在这销金窟里一掷千金。这里的姑娘们环肥燕瘦,相貌身段好的,或是富有才情的都有。若是什么都不出挑,便只能早早出卖色相。 我因了谈吐和笔墨作诗上的功夫,倖免于难。 青楼里的姑娘多,自然是非也多。 有一位名为云烟的姑娘,她相貌和身段都极其出挑,本可不必急于出卖色相,但却自个儿选择往男人身上扑。男人们给她砸钱,她投桃报李,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们。青楼里几乎人人知道,她使出的功夫,是根本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功夫。 她是青楼里最富有的姑娘,住在金银砌成的屋子里。其他姑娘们纷纷抱团排挤她,在背后中伤她。 云烟得知后,行为更加乖张,光明正大抢她们的客人,还炫耀就算自己不理会那些男人,那些男人也会巴巴地凑上来。 姑娘们更加生气,可那时云烟已是花魁,她们不敢同她正面交锋,便在私底下骂她下贱。
第54页 我从来不参与她们之间的战争,我认为女子本是浮萍。无论从前来自哪里,如今都飘零至此。一入青楼,再难回头。谁又比谁高贵呢? 有一日早上,我打算出门给刘婆子送些钱和衣裳,却撞见同样早起的云烟。 「梅姬。」她热切地同我打起招唿,「这么早,去哪里?又去给你的故人送钱吗?」 「嗯是。」我点头。 青楼的人都知道我挣了些钱,都要拿去分一半给这位故人,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故人是谁。 刘婆子本是我阿娘的陪嫁婆子,为我阿娘操持一生。如今,阿娘走了,她没有亲人,又年老体弱,我若不照顾她,谁还能照顾她呢。更何况,我也存有一点私心,我和刘婆子待在一起时,经常说起阿娘,只有在有一个人跟我拥有共同回忆的时候,我才会握住一点温暖。 「我这儿有个镯子,也不常戴,送给你吧,当些钱,给你的故人。你自己的东西,就别当了。你打扮得实在太素净了。」云烟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取下来,递给我。 我一愣,因为我和她打交道很少,不明白她为何要帮我。 「拿着呀,傻看着做什么。」云烟笑着将镯子硬塞给我,随后扭着身子离开。 从那时起我便感觉,云烟似乎和她们口中说的不一样。或者说,人有千面。云烟固然势力爱钱,也确实性格乖戾,但她也有良善的一面。很庆幸,我看到了这一面。 我乃将军之女,曾骄傲如天上大雁。如今沦落青楼,倚楼卖笑,只为活着。 云烟也该有她的信念吧,或许她那么卖力讨好权贵,是希望早日离开这个吃人的魔窟。所以,情谊不重要,感情也不重要。 我时常在想,时时来倚翠阁纠缠她的书生该是不懂她的。云烟在来郎君怀中,笑骂他痴心妄想。可是独自一人时,我却见过她失魂落魄。 人性之复杂,千变万化,又可见一斑。 后来,云烟死了,而且听说死状惨烈,惊动刑部。 我没有见过她死时的惨烈模样,但我总会想起她巧笑倩兮,将镯子递给我的娇俏模样。这样一位美人,就这样失去生命,我心中莫名悲凉。 倚翠阁被封,人人怨声载道,却不敢不配合。 衙门和刑部都前后脚来了人,他们带过来一位小娘子,不过刚及笄的模样,我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惊奇。她通身的气度,绝非普通百姓所有。我冥冥之中敏锐地觉察到,她身上有一种,接近于我少时所熟悉的东西。 那些衙役们,似乎都对她言听计从。据说,她是吴县令派过来,向我们一一问话的。 我给刘婆子送完这个月的钱银回来,刚好轮到我。 她问起我对云烟的印象,我将我曾听闻的,和大家认知里的,都一一告诉了她,却不曾多说什么。至少在我这儿,我想为云烟保留最后一分尊严。 「你不讨厌她吗?」她问我。 「为何要讨厌?大家都不易,互相厌来厌去,岂非更可怜?」我淡淡地回她。 「可除了你,其余人都觉得她性格跋扈,难以相处。」她又道。 「性格跋扈是因为内心害怕,喜爱抢别人的,是因为内心寂寥。看破表象之后,便没有什么不能容忍,不能相处的。」我平静地答道。 她沉默片刻,最后尊称我一声「梅娘子」,不知为何,那股久远的,我少时有,而今缺失很久的东西迎面而来。我想要逃避,于是淡漠地起身告退。 过了两天,在人们的谈话声中,我得知了她的姓氏,河东裴氏。 难道她竟是出身于世家大族吗?可是出身于这样家族的小娘子,如何会当仵作?我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第一直觉。 可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总是隐隐钻出来一些东西,仿佛急着要告诉我什么。 我一面压抑,又一面有些好奇。 就在这种内心无法平静的日子里,老鸨也死了,死法同样不体面。 我对她的死无悲无喜,在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剎那,我又一次生出想要逃的心思。可是衙门的管控比龟爪子们的盯梢还要狠。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关在自己的房中,整日无所事事。 终于,裴小娘子再一次来到倚翠阁,并且,她是同刑部的刘侍郎一同来的。 这位刘侍郎是平寿县主之孙,亦是长安多少名门小娘子的梦中人。我对他多少有些耳闻,对于他的家族,少时也听我阿耶提过一嘴。看他望向裴小娘子的眼神,那不是上级官员看一个普通百姓该有的神情。那种神情里,包含着呵护。可是,刘侍郎可是看尽长安绝色的人,会对一个仵作产生好感吗?这一刻,我对裴小娘子的好奇更重了。 内心深处的涌动再一次钻出来,令我在房中坐立不安。于是,在夜色催更时,我悄悄抹黑来到云烟的房门外,做了我这一生都没做过的事——偷听人说话。 因为紧张,我腰间繫着的环佩「叮噹」一声落地。 我吓得连忙返回自己的屋子,半晌后,我见外头没有动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又轻手轻脚地去到云烟房门外。 「只是,裴小娘子用完就弃之的行为,可不像河东裴氏的贵女所能做出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当时在想,这样机敏又气质出尘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是平民家的呢,后来每一次与你接触,都带给我惊喜。我这个人天生好奇心重,你让我好奇了,我就得知道真相。而且,这个真相让我最惊喜。表妹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第55页 河东裴氏的贵女?表妹? 我的思绪飞转,当我脑海里关于很多年前长安贵族间的关系族谱徐徐展开时,答案唿之欲出。同时符合这些称谓的,似乎直指一人—— 我无法形容我那时的心情。震惊,难过,愤怒,又或是命运给予的哀鸣。 原来,裴小娘子,也是我的「故人」。我的阿耶,因他的阿耶而死。 突然,房中灯火熄灭,他们的谈话声也戛然而止。我退后一步,以为是他们发现了我。蓦地,房中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响,伴随尖叫。 我愣了一下,很快意识过来,裴小娘子他们遇上了危险。 我在黑暗中望了一眼四周,大家都在自己屋中,就算听到了什么,估计也会当做没听到。而这一楼,并无官差把守。 我下意识地就要冲下去叫人,可是脚步一下迟疑。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诉说:便是她的阿耶害死了你的阿耶,你为何还要救她? 可渐渐的,另一道声音盖过了这道,是阿耶的声音。 「人生在世,定要坚守心中信念,对善的信念,对爱的信念,对理解他人的信念。若你怀疑信念,那么只需遵循直觉,那一刻你认为对的事情,你就去做。不要后退,不要后悔,上了战场的马,不可以调转方向。」 我转过身,毫不迟疑地下了楼梯,急急地将楼上的动静告诉楼下的人。 衙役们忙冲上楼,将裴小娘子和刘侍郎解救下来。 他们俩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刘侍郎的似乎更严重些,他是伤在了后背。我看到之前纠缠云烟的书生被捆绑着走出来,满身戾气,像极了阎王。 一群人心急火燎地离开屋子,我看到裴小娘子满心满眼都是刘侍郎,自己的手还在滴血却并未留意,忍不住嘱咐了一句:「你的手也受伤了,记得包扎。如此好看的一双手,留了疤痕可不妥。」 裴小娘子向我郑重道谢:「若非梅娘子,今日我和刘侍郎怕是有性命之忧。救命之恩,来日必定来报。」 我终于知道她身上的气度该如何形容了,那是一种接近于备受敬仰的士大夫所具备的修养和品格,这在女子身上极为少见。 我心下觉得轻松,回道:「都说女儿肖似父,裴小娘子的正直大约来自你的父亲。我父亲也用他的一生来告诉我,只要认为是对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不论结局是什么。」 裴小娘子一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快去吧,刘侍郎,他在等着你。」我催她道。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中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是留下倖存者,一定要带着幸福的希望重生吶。 第39章 管中窥豹 春日正盛。 刘若竹最终还是拗不过县主和母亲,搬回家中休养。听闻陛下感念他是因公负伤,不但允他休假,还赏赐金饼子一盒。 于是,刘侍郎好了伤疤后,假还没休完,便十分财大气粗地雇了最豪华的马车,停在南山堂门外,要请裴约素去郊外踏青。 彼时,裴约素因当了衙门的女仵作,又破了轰动长安城的「倚翠阁一案」,已是街坊邻居眼中的红人,更有甚者,居然还寻了冰人,来管大夫家中说亲。 刘若竹踏进南山堂时,便迎面撞上这样的场面。 一老态龙钟却又穿着鲜艷的冰人,正唾沫纷飞地说着话:「我长安第一冰人的牌子响噹噹,管大夫你还信不过我嘛。这裴小娘子只是你徒弟,又不是女儿,您也有那么心疼不舍?该不是真如外头传闻,您想要留着她配给自己儿子吧?再说了,这张屠夫家的生意很好吶,街坊邻居都在他铺子里买猪肉。嫁到他家里当儿媳妇,可谓是吃喝不愁。」 「这裴小娘子再好看,也得十六七了吧。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这年纪不早就定了亲,有些早的,娃都能满地跑了。姑娘家家的,再能干也要嫁人吶,不然年纪一大,就难找到合心意的婚事了。」 管延京皱眉,已经露出明显的厌恶。可他骨子里的修养却不允许他立刻将这个聒噪的女人赶出门去。 「裴小娘子呢?我说了这么半天,还没见她人呢?虽说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听一听也是可以的。」这位冰人仰着脖子,向里望去。 「管大夫,不知裴小娘子是否在后院儿?我特来接她去踏青。」刘若竹突然开口,朗朗而道。 管延京和冰人同时将目光落在刘若竹身上。 只见他一身茶白色圆领袍衫,不合颈下的一段,让衣裳前面的一层襟自然松开垂下,形成一个翻领的样子。再加上他一双迷人桃花眼,唇红又齿白,活脱脱长安最俏丽的郎君。 「哎哟,这是谁家的郎君啊,来找裴小娘子?」冰人不知死活地上前,试图去拉刘若竹的衣袖。 刘若竹笑眯眯的,他的手下却不乐意了,一下子拦开冰人,斥道:「我们郎君也是你能碰的?」 冰人毫不在意,眼睛盯着刘若竹的相貌和他华贵的衣衫,简直看直了,「这位郎君是哪家的?可曾娶妻?」 刘若竹仍旧笑眯眯的,他轻飘飘一句:「你这是打算给我朝的刑部侍郎保媒?」 说完,他甩了甩衣袖,又朝管延京作揖。随即径直往后院儿而去,他似乎透过了窗,看到了令自己想念的身影。 身后,冰人这才反应过来刘若竹的身份,她没有退缩,反而更兴奋了,忙道:「侍郎?居然是侍郎……哎,您……」
第56页 刘若竹转身,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你再聒噪,打搅了管大夫治病,人命关天,你恐怕担不起这个责任,得将你送去县衙关两天才行。还有,裴小娘子的媒,还轮不到你来保。」 这一下,冰人才彻底闭嘴。 后院儿内。 裴约素正坐在枣树下读书,一边的凭几上摆着茶具,丫鬟立在一边给她沏茶,好一番悠然作派。 刘若竹心想,若非多年前的变故。裴约素的人生就该如此。 巧颜先瞧见了刘若竹,忙要提醒裴约素,却被刘若竹以眼神制止。 他轻手轻脚地绕到裴约素身后,想看看她到底看什么看这么入迷,却见一本包裹皮上写着「伤寒杂病论」的书,内里却是一段淫乱不堪的描写。 刘若竹感到震惊,疑心自己看错,于是弯下腰,想要看仔细。 书页上突然出现一道阴影,裴约素蓦地抬头,撞见刘若竹一张放大的脸,被唬得立刻站了起来。 「巧颜,刘侍郎来了,怎的不说一声儿?」裴约素望向巧颜。 小女孩委屈巴巴地看着刘若竹道:「是郎君不让说的。」 刘若竹笑着指向裴约素手中的书道:「没成想,裴小娘子竟是如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怪不得先前能看了眼老鸨的尸首,就能辨认出尸首上不同寻常的伤痕。原来,都是从书上学来的。」 裴约素低头看了一眼书,居然下意识地将书藏到身后,脸红了一半。她没法子跟刘若竹解释这回事,虽是认了亲,但她还是无法将心中隐秘对他全盘托出,哪怕他们也算是「生死之交」。 刘若竹显然是误会了。不过,有了之前生勐的印象打底,他早就见怪不怪了。但是,先前她能淡定自若地说虎狼之词,现在脸红的样子倒是可爱多了。 「今儿我来,想邀裴小娘子一道踏青,不知小娘子可否赏光?」刘若竹说起正事。 「踏青?」裴约素还未说话,一旁的巧颜倒是眼底一亮。 小姑娘家家的,喜爱玩儿是天性。裴约素见她兴致如此高,便点点头:「今儿也没什么事,我同师傅说一声儿,换身衣裳就去,将巧颜也一併带上吧。」 「嗯。」刘若竹点头。 裴约素换了身茶白色的纱衣长裙,将一头乌髮叠拧成朝云似的髮髻,整个人显得轻便而生动,令刘若竹眼前一亮。 她居然选了身茶白色耶,和自己穿着的颜色一样耶,她是不是故意的?刘若竹内心起了波澜。 裴约素越过他,去了前屋,同管延京说这件事。 此时,扰人的冰人已走,病人也走了,只剩他一人坐在那里看药方。 听了裴约素的话,管延京瞧了眼后院儿,确认没人跟过来后,这才开口:「裴小娘子,若是可以的话,你尽量不要和刘侍郎走太近。」 裴约素一愣,她突然回想起每次被刘侍郎叫出门,师傅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的不情愿。但像这次宣之于口,还是第一次,显得格外……突兀。 「为什么?」她很好奇。 管延京蹙眉,似乎很是为难,过了许久,才吐出来一句:「我看得出,刘侍郎很是爱护你。但是你们俩……身份上不般配。你迟早会吃亏的。」 「我与刘侍郎并非……」裴约素想要辩驳些什么,却硬是悬崖勒马。 自己同刘侍郎是表兄妹的事儿,不能有第三者知道。再者,她刚刚想反驳自己跟刘侍郎清清白白,最多只是一道破案的上下级关系。不过,这么解释,裴约素感觉一阵心虚。 「你会吃大亏的。」管延京不住摇头。 裴约素心底蓦地有些不痛快,她匆匆向他道别:「我会注意的,但今日,刘侍郎特来邀我,恰好巧颜也想出去散散心,我不认为这能吃什么大亏。」 管延京看着她的背影,还是不断摇头,眼底满是悲凉。 第40章 管中窥豹 马车驶向城南,路越来越难行。一程颠簸,总算到达乐游原。 此处是城内的最高地,可俯瞰整座长安城,可谓风景这边独好。一到春天,满城的王孙贵族和诗人学子们,便来此结伴而游。 刚下马车,一股清新的气味伴随春风,扑到面上,让人心里顿时敞亮起来。再一看,满眼皆是鲜嫩的苜蓿芽和一簇簇的玫瑰花枝儿,煞是好看。 「小娘子,这儿太美了,我从来没来过。」巧颜嘆道。 「阿则。」刘若竹唤道。 「属下在。」阿则上前。 「你陪巧颜去玩儿,注意别让她冲撞了贵人。我与裴小娘子有些案情需要进一步探讨。」刘若竹吩咐道。 「是。」阿则应下。 倚翠阁的案子都结束多久了?郎君要和裴小娘子单独相处,说些体己话就直说好了,干吗编一个这么假的藉口?阿则在心中嫌弃道。 再看巧颜,一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黄毛丫头,正是爱玩儿的年纪。郎君居然让自己陪着一个小女孩去玩儿,还不如让自己拿弓箭上战场呢。 但如何腹诽,自家郎君的吩咐,自个儿再不情愿,也只能照做。 于是,马车边上只剩下裴约素和刘若竹。 「刘侍郎将人支开,是要同我说什么?」裴约素直白了当地问。 刘若竹抿唇一笑,「也没什么,只是不喜欢聒噪,想同裴小娘子安静地待会儿,散散步,赏赏花,说说话。」
第57页 「我还以为刘侍郎是真有案子的事儿要和我说呢。」裴约素唇角不免也弯起一个笑容。 刘若竹从前见她冷若冰霜,此时居然也能笑着调侃自己,不禁心情愈发愉悦。还真是春风扫大地,万物皆復甦,连人都是。 「如果你想听,确实有。」刘若竹摊开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要同她边走边说。 「倚翠阁老鸨的尸体,确实不是傅辰良扔到来家门外的,是彭志筠的妾侍珍儿,她自己来刑部招认的。」刘若竹说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裴约素蹙眉。 裴约素的话在刘若竹听来,是一语双关,他干脆摊开了解释。 「如果你是说招认的事儿,她知道傅辰良死罪难逃,是想自己认领个罪,去牢狱里陪他一段时日。如果是丢尸体的事儿,只是为情郎打抱不平,想要报復来家吧。」 裴约素一愣,按照青楼中姑娘们的说辞,来玄之和老鸨青蛾是羞辱傅辰良最多的人。如果能有一个机会一箭双鵰,珍儿必定会去做。可是这个姑娘实在是傻,她本可以拿着从彭志筠手上得到的钱一走了之,偏偏冒着风险,只为替情郎出这一口恶气,现在还愿意为了他下狱。想到此,不免「哎」了一声。 「裴小娘子,你在想什么?」刘若竹见她又是蹙眉,又是嘆气,不禁问道。 「我在想,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没道理的事情。在乎你的,你向来不屑一顾。你在乎的,也视你如粪土,像极了轮迴。」裴约素如实说道。 刘若竹沉思片刻,忽而说道:「或许,也有彼此爱护的,譬如我同裴小娘子。」 裴约素瞪圆眼睛,仿佛呛着了什么似的,剧烈咳嗽起来。她想不明白,为何这人总能在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时,说着说着,就扯到自己同他身上。 「哟,裴小娘子可是呛了风?」刘若竹关切地问,并走到她面前,贴心地为她挡住风,还欲伸出手来,轻拍她的背。 不过,裴约素没给他这个机会,宁可自己站在树下,慢慢缓过来。 这人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子鸣——」一道热烈的男声自前方响起。 裴约素抬头,看到一位相貌堂堂、打扮贵气的年轻郎君,在几名侍从同婢女的簇拥下,往自己面前来。 「渐鸿。」刘若竹看到他,与他相互见礼,随后,向又裴约素介绍起他来:「这是贺家郎君贺兰琬。」 贺兰琬?贺兰敏之之子?这位小郎君可谓是继承了父亲相貌上的所有优点,譬如俊朗和身材高大。但他命运坎坷,其父举止荒唐,姦污了先太子的太子妃杨氏便也罢了,传闻中,还对年幼的太平公主伸出魔爪,这才不为陛下所容。贺兰敏之被杀死后,他虽是继承家业,但到底只能夹着尾巴过日子。因父亲的荒唐举止,他也老大不小了,婚事却一直没有着落。世家大族家的女儿瞧他不上,商人之女与他门第并不匹配。 贺兰琬见裴约素好奇地打量自己,便也向她投去探寻的目光。 「咳……」某人站在一旁,面上露出不快。 贺兰琬笑了,「这位可是与刘侍郎一道破了「倚翠阁之案」的裴小娘子?」 「你认识她?」某人更加不快,他没想到裴约素竟会这样出名。 「都说刘侍郎身边时常跟着一位气质出尘、话少又极能干的小娘子,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仵作本不是什么光鲜行当,但裴小娘子身在尘泥之中,却不沾染一丝泥土,实在难得。」贺兰琬话里话外全是欣赏。 裴约素向他行礼:「多谢贺郎君称赞,我仅是尽我的本分而已。」 看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模样,贺兰琬更是喜欢,便向裴约素髮出邀请:「裴小娘子可是第一次来乐游原?原上最好看的风景还在上头,是否一道去看看?」 裴约素正欲回话,却被刘若竹阴沉着脸打断:「不了,刑部还有案子,我只是领着裴小娘子出来散散心,休息一下,一会儿还要回去忙案子,就不奉陪了。」 案子?哪来的什么案子?裴约素暗自白了此人一眼,竟大白天说瞎话。 「是吗?真是可惜。不过来日方长,待这原上的花开得更艷丽一些,我再来邀裴小娘子一同踏青。」贺兰琬看出刘若竹「护食」的举动,心下对裴约素更加好奇起来,便口下留话,发出下一次邀约。 「多谢贺郎君。」这一次,裴约素抢在刘若竹前头应下了。 刘若竹诧异地看着她,面色难看得仿佛煳了一层浆煳。 贺兰琬笑笑,随即带着身后的一行人离开。 这一块空地上,再次剩下刘若竹和裴约素二人。裴约素感觉周遭空气渐冷,狐疑是不是自己衣裳穿得过于单薄的缘故。 「原来裴小娘子喜欢贺郎君那样的?」刘若竹一副质问的语气。 裴约素从渐冷的空气里闻到一股醋意,当下明白了,原来自己这位表哥竟是在吃醋。 「原先和傅郎君在一块儿时,刘侍郎问过一模一样的话。」裴约素道出真相。 刘若竹心中堵着一口气道:「贺兰琬,同傅辰良不同。若非他阿耶作死,他的身份比我还高上几分。你若真能攀附上他,倒也不算辜负。」 「刘侍郎,你当真这般看我?」裴约素心中不悦,以为刘若竹将自己看成是攀龙附凤之辈。
第58页 刘若竹见她生气,语气立刻矮了三分,「那你为何要应他的邀约?」 裴约素堂堂正正地回道:「刘侍郎你这般脸色,还打断别人说话,你因一时气恼丢下的礼数,我要替你挣回来。」 蓦地,有一束光打在了刘若竹的心上,叫那块惹了尘埃的地方一下子又敞快起来。 「原来裴小娘子是在关心我,倒是我误会了。」刘若竹认错认得飞快。 裴约素见他这般小孩子的模样,倒也不好意思再同他生气了。 「原上最好看的风景确实在上头,我带裴小娘子去看也是一样。」刘若竹变脸似的,又恢復成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朝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裴约素少时随阿耶阿娘来过乐游原,也是这样杏雨梨云的四月。只是,那时候她懒,不愿意攀登,自然错过能俯瞰长安城的美景。时隔多年,裴约素倒是真想圆了少时一个遗憾。 不过—— 人生的一些遗憾,似乎只能是遗憾。 县衙的不良帅秦义,领着几名衙役,正急急朝裴约素和刘若竹奔来,看他们满头大汗的样子,似乎是找了许久。 「属下见过刘侍郎。」秦义见礼道。 「秦义?如此急匆匆,所谓何事?」刘若竹心中起了不好的直觉,忙开口问道。 秦义看了一眼裴约素,似乎有口难言。 他这一眼,叫裴约素莫名紧张起来。秦义一向大大咧咧,此刻却如此为难…… 「是衙门有了新案子?吴县令派你来寻我?」裴约素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可是若是如此,何必带了这么些人?不像是寻人,倒像是缉捕。 「裴小娘子请节哀。」秦义顿了顿,还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南山堂发生命案,管大夫与其子管永双双毙命,一名病患发现的现场。现场只留有一封管大夫所写的遗书,上头说着要将房屋同财物一併留与裴小娘子和粗使婆子严氏。然而严氏不知所踪,那封遗书,也被病患现场看破,说并非管大夫亲笔……」 言下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刘若竹大为震惊,但他反应极快,将裴约素护在身后道:「所以你们现在是来缉拿裴小娘子归案的?这可是吴县令的意思?」 秦义犹豫再三,他抱拳道:「吴县令的意思,只是请裴小娘子回去协助调查。」 这话的意思,已是再客气不过。若非裴约素有了衙门仵作这层身份,又同吴县令有些交情,恐怕还得不到这样客气的待遇。 刘若竹回过身,原本是想劝慰裴约素不必害怕,自己会陪同她,却见她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被抽去魂儿一样。 第41章 管中窥豹 南山堂外,众人捱三顶四,围得连只鹞鸟都飞不进去。奇怪的是,众人一见到裴约素,又极默契地让开条道。 堂屋里,管延京安静地伏在凭几上,露出的半边脸很是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凭几上,一边摆着信件,另一边摆着还余少许汤药的碗,碗内溢出一丝难闻的气味。 「砒霜?」裴约素第一时刻敏感地分辨出这个气味。 「他是中毒而亡吗?」刘若竹自然也留意到那只碗,轻声问道。 裴约素摇摇头,「只是表面上看来是,具体的,还是要检验尸体。」 刘若竹皱眉,伸手略过那只碗,想将信件捡起来瞧瞧,却听门帘一动—— 「刘侍郎,裴小娘子,你们来了。」吴县令从里屋出来,精神萎顿地问候一声。 毕竟人口拐卖的案子还未完全收尾,自己的管辖区又出现一宗大案,嫌疑人还是自己深为信任的裴小娘子,他的疲惫都写在脸上了。 「吴县令,我师傅和管大哥的尸体,我想亲自检验。」裴约素强撑着精气神请求道。 吴伯甫犹豫着,还未说话,门外就响起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反对声。 「不行!她是兇手!一个外来户,想要霸占人家管大夫的房子和钱财,千万不能让她验尸啊!她一定会作假!」 「对!这绝对不行!吴县令你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可不能偏心啊!」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心倒够狠!管大夫好心收留她,她却恩将仇报!我以前就说了,不知根底的外来户是不能收留的!」 …… 刘若竹走到百姓面前,严厉的眼神一一扫过去。百姓们有的认识他,有的即便不认识,也从他的衣着上判断出,这是一个自己开罪不起的人物,于是,一个个的,只能偃旗息鼓。 这帮百姓,因了出生在帝王脚下,总有股子傲气。可偏偏,书念得不多,见人见事没那么明白,总听风就是雨。前段时日还夸裴约素有能耐有本事,这会儿又抱团排挤踩踏裴约素这个「外乡人」。 刘若竹回身,对着吴伯甫,掷地有声道:「我相信吴县令不会草率地认为裴小娘子能去杀害对自己有恩的人,这件案子颇有蹊跷。但出于办案规矩,裴小娘子涉案,自然不能再单独参与检验。我认为,可从隔壁万年县借一名仵作来,与裴小娘子一同验尸。」 话虽是对着吴伯甫说的,他人却是站在了百姓堆里。吴伯甫心领神会,刘侍郎这是在用让百姓无话可说的方式,替裴小娘子撑腰呢。 裴约素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她目光里盛满感激,投向刘若竹。 吴伯甫派了衙役去万年县请人,在这途中,刘若竹自是不会闲着。裴约素只能待在原地候着,他却行动自由,无人能限制。
第59页 堂屋已经细细勘查一遍,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这间屋子,刘若竹曾进出多回,今日来时,正接近午时,和记忆中的摆设相比,并无错漏。屋内也没有任何打斗痕迹,甚至于,每一个角落都被清扫得干净。对于管延京这样极爱洁净的人来说,现场的情况还真像是他准备好了一切,安然赴死一样。 也就是说,要么,管延京真是自杀,要么,他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杀。 刘若竹沉思着,一双桃花眼眯了眯,最后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上。 「你就是报案之人?」刘若竹盯住他。 那道身影上前,是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看穿着打扮,家境应当不富裕。男人乍然被刘若竹提问,身子恨不得弯到地上去,磕磕巴巴地回:「是,是我。」 「就是你看出,管大夫的遗书,非他亲笔?」刘若竹又问。 不知是刘若竹此刻的官威过盛,还是男人本就胆小,竟吓得瑟缩起来。吴伯甫在旁有些看不下去,忙出来打圆场:「他叫富贵儿,原来在布匹店做搬运,身子垮了后,就靠媳妇儿给人浆洗衣物过活了。管大夫好几次不收他钱财给他治病。所以他对管大夫的字迹比较熟悉也是正常。」 「好了,富贵儿,刘侍郎只是照例问话,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吴伯甫又宽慰了富贵一句。 刘若竹看了吴伯甫一眼。此人能力平庸,靠的便是圆融的性子,怪不得能当长安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这么多年。 刘若竹不再理会富贵,转身小心地捏起凭几上的信件,生怕破坏现场。可当他轻而易举拆开信件时,却忽而意识到,现场已被破坏,因为封口早被拆了。 他想起先前秦义的话,蓦地又将目光投向富贵。 富贵被这道突然投来的寒光吓得腿直颤,他猜到了刘若竹要问什么,连忙自己先认了:「是,是我拆的。我以为是给我的药方,以前,以前管大夫都是将药方放在信封里的,我还好奇这次为何就封了口子。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是那时候才发现管大夫不是睡着了,而是,而是……」 刘若竹举着信件,冷声道:「这上头分明写了裴小娘子的……」 话只说到一半,他自己却顿住了,低声道:「你不识字是不是?」 富贵窘迫地点了点头:「都是将药方拿到药房,给抓药的小童看的。」 「既不识字,为何还要拆信?为何不直接拿了去药房?再者,你不识字,如何辨别这非管大夫亲笔?」刘若竹语惊四座。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这个报案人身上。 富贵的声音更低了,「以前,以前,管大夫怕我没钱抓药,会在信封里塞几枚铜钱,我就是晃了晃信封,没感受到,就擅自拆了。管大夫每次,每次写完药方,都会印下印章,可这封信上没有。我,我就对比了管大夫从前的药方,觉得好像不太一样,这才说的。」 刘若竹皱眉,他从架子上找来管大夫从前的药方,根本不用细细比对,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两个人的字迹。所以纵然富贵不识字,能发现这个漏洞,倒也寻常。再说印章,信件里面的这封遗书,确实没有落下印章。是因为这是遗书,所以才少了这一步骤的吗?刘若竹目前还不能确定。 他将目光投向在场最了解管延京日常习性的裴约素身上,裴约素接受到他询问的意图,却也是茫然地摇摇头。 这封遗书一定不是管延京所写,可也一定不会是裴小娘子所写。不说自己对她十分信任,就说在出门之前,管大夫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儿,信封根本没出现过。出门之后,裴小娘子一直和自己在一块儿,如何能分身?何况,这封遗书的笔迹很新,一看便是今日所写。 这一切的一切,联繫起来,竟像是有人做局,设计陷害裴小娘子。 想到这儿,刘若竹的眼眸再次眯了起来。 「裴小娘子,本官对你一直信任有加。如今为了洗脱你的嫌疑,你只得自证。」吴伯甫突然开口。 他派人研了磨,将笔亲自递与裴约素。 裴约素倒也不多话,径直接过笔,想了想,在纸上默了一句话: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崑崙,能愈多而德愈薄矣。 刘若竹这是第一次见裴小娘子的字,一手小楷,有行有列,竟写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姿态。 再看她在此情此景下默出的这句话,当真令他惊艷不已。 世人智能越开,德行却越低,所以才出现这般借刀杀人之举。字字娟秀,字里行间却是大丈夫才会有的哀嘆。 刘若竹眼底夹杂惊喜,内心却也再一次笃定。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将这做局的背后之人揪出来,还裴小娘子一个清白。 第42章 管中窥豹 吴伯甫看到裴约素的字,自然也惊诧万分。 他细细对比了遗书上的字与她的,几乎没有任何共通之处。随即,他命下属将两张纸拿去百姓面前展示,示意这封遗书非裴小娘子仿写。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个还识些字的男人不服地嚷嚷:「不是她,还能是谁!她一定有帮凶,且看她出门和谁来往,就能找到帮凶了!」 「就是!这么大的家业,一定有人同她一起图谋!」围看的人跟着起闹。
第60页 刘若竹一记冰冷的眼神扫过来,令男人后脖颈冒出寒气。 「裴小娘子一直同我在一处,你在说我是帮凶?」 男人傻眼,原本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想藉机鼓动哄闹一番,折损一下这个拒绝自己求亲的小娘子,没成想,凌乱之中竟摸到了老虎的屁股。他缩了缩脖子,立刻逃离了现场。 「你在此处候着,我去后头瞧瞧。」刘若竹转过身,只有对着裴约素说话时,语气才柔上三分。 「嗯。」裴约素点头,表现颇为镇静,目光却一直追随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屋帘处。 内心里,她以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情感去依赖他,将自己的希望只寄託于他。这对常年独自行走于风雨中的裴约素来说,是一桩微小的奇蹟。 刘若竹先去了柴房,发现这里也被收拾妥当,只是冷锅冷灶的,没有一丝生火做饭的打算。自己来时已近午时,这一家子不打算用饭么?且管延京不用饭就喝药的行为,似乎更能佐证是自杀。 他皱了皱眉头,接着去往管延京的屋子。 这间屋子他住过一段时日,所以迎面而来的熟悉感令刘若竹感到恍惚。一切都是昔时光景,一点也未改变过。 刘若竹想起自己伯父的腿疾,便是管延京给治好的。而自己那日遇刺,若非碰上管延京,就算不送命,保不齐也留有后遗症。 所以,管延京若真是自杀,那便遵从他的意愿。若是他杀,或是有人逼他自尽,并以此嫁祸于裴小娘子,那自己可就不会手软了。想到此,刘若竹捏紧拳头。 刘若竹走至榻边,慢慢坐了下来,一股子灰尘突然扬洒在空气中。他看着在光束中的尘埃,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张榻仿佛好几日不曾有人住过了。 管大夫晚上不住这儿,会去哪儿?这似乎是解开他「自杀」谜题的一个关键。 再走去管永的屋子,这个曾因和裴小娘子亲近,被自己投以敌意的年轻男子,此刻和他父亲一样,呈趴卧状,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 榻边的屏几上亦放着一只碗,里面剩余的红黄色汤汁散发出微微难闻的气味,裴小娘子提过,这是砒霜。 父子俩看上去,死因相同。 刘若竹凑近,细细看了眼管永裸露在外的手肘和脖颈,均无任何外伤,屋内也没有任何挣扎痕迹。 管永是心甘情愿喝下砒霜的,只是不知他喝时知不知道这是砒霜。端药给他的人,应当是吴婆子,但吴婆子现下不知所踪,谁也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什么。 最后探查吴婆子的房间,因在院落的北边,常年不见光亮,刘若竹进门的一刻,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屋内的光线。 凭几上居然有小半碗没吃完的米饭,还有两碟子荤菜,一碟葱醋鸡,一碟驴肉。 管大夫家的一个粗使婆子吃这么好?而且管家并未开火,这两碟子菜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好吃的菜,吴婆子都没吃几口就消失不见,想必是遇到了十分紧急的事。 还真是疑点重重。 当刘若竹怀抱一肚子疑问回到堂屋时,万年县的仵作也赶到了。 这是一名头髮花白的老头儿,姓李,仗着手艺,对他们这些年轻的官员也没有多恭敬,更不要说裴小娘子这位同行,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压根不加理会。 一来,他的眼里便只有尸体。 「是在这里验?还是将尸体搬回衙门验?」李老头开口问道。 吴伯甫看向刘若竹,刘若竹望了一眼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低声道:「在这里不合适,至于搬回衙门……恐怕会破坏一些原有痕迹。去后院儿吧。」 「来。」吴伯甫招手道。 不良人们自动分成两拨,一拨负责赶人,一拨则自发将两具尸首分别从堂屋、房间里搬运到院子内。 裴约素望着曾经亲如一家的两个人,如今却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她内心涌上难过,深吸一口气,才令自己平静了些。 「前辈,您验哪具?还是我们一起?」裴约素问李老头道。 李老头头也不抬,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兀自蹲下身,检验起离自己最近的管延京的尸体。 裴约素便去了管永的尸体边,却不料被李老头赶开,「小姑娘一边去。」 刘若竹忙护短:「李仵作,你是吴县令请来同裴小娘子一道验尸的,莫要耍横。」 这李老头脾气古怪得很,并不怕他,直接上了手,自顾自说道:「死者男,五十岁上下。死者眼睑浮肿,颜面四肢均呈现深度红黄色,且七窍已慢慢有流血迹象,初步判断是死于中毒。死亡时间在两个时辰内。」 「是砒霜中毒。」裴约素在一旁轻声补充道。 李老头这才抬头,仔细地看了裴约素一眼,裴约素继续说道:「少量砒霜也可用药,常用于蚀疮去腐或是劫痰平喘。我能辨别出它的气味。」 「年纪轻,过于自大。」李老头冷言冷语地回了这一句,然后又低下头去检验另一具尸体,「死者男,二十岁上下。眼睑浮肿,颜面四肢均呈现红黄色,七窍暂时没有流血迹象。初步判断,也是死于中毒。死亡时间也是在两个时辰左右。」 刘若竹和裴约素对视一眼,然后又将目光投向吴伯甫。吴伯甫满脸无奈,他也没料到,这万年县的仵作,不光脾气古怪,还十分倔。
第61页 「你,去取两碗凉水来,然后将死者生前喝过的碗也拿来。」李老头沖秦义说道。 「我?」秦义莫名遭使唤,心有不甘,但还是乖乖做了。 四只碗被摆在院子中间的地上,大家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 李老头又抬起头,把院子里的人看了一圈,最后朝裴约素招手:「你将头上的银簪拿给我。」 大家都知道他要做什么,裴约素也未迟疑,拔了簪子,就递给了他。 只有刘若竹庆幸地在裴约素耳边低语道:「幸而不是我送你的那根。」 李老头儿用银簪最锋利处划破管延京和管永的皮肤,取了血,滴到白水中,然后用银簪的根处去探,不一会儿,银簪便呈现发黑状。他又用银簪的头部去探两个药碗,亦呈现发黑状。 他像是松了口气,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用指点的语气沖裴约素说道:「小姑娘,做事要全面,要细心,这样才能证明,他们是中了砒霜的毒。」 刘若竹一向看不惯有人说裴小娘子不好,刚打算开口怼一番这个怪老头儿,却听裴约素盈盈一声:「是,晚辈受教。」 李老头儿点点头,脚下却不小心踢翻了放白水的碗。 刚刚还心有不甘的秦义,到底是古道热肠,忙上前去扶。 裴约素忽然喊了一声:「等等!」 她快步走上前,看到李老头儿踢翻的两碗水分明混到了一块儿,可其中的两块血却始终不相溶。 第43章 管中窥豹 李老头儿靠在秦义厚实的肩膀上,也发觉出异常,「这两个人不是父子关系吗?」 他将蹊跷一点出,在场之人心中都慢慢醒悟过来。 自古以来,人们用「滴血验亲」的方法,来证明血缘关系。一般取需验证双方二人的血,放入器皿之中,若凝为一体就说明存在亲子或兄弟姐妹关系,反之,则没有血缘关系。 「这不可能,我们再验一次。」裴约素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自己所看到的,提议復验。 李老头儿也认为应该再验一次。 于是,不良人去取了两碗干净的水。裴约素拿簪子再次刺破管家父子的手指,取血滴入白水中。 众人屏息期待,片刻之后,两块血依然呈现不相溶的状态。 「这怎么可能呢?」裴约素跌坐在石块上,眼神里露出迷茫。 自己虽只与管家父子相处不到半年,可师傅对管大哥是如何悉心照顾,她全看在眼里。这会儿告诉她,这俩人并非父子,她感到不可置信。 可裴约素到底冷静,她先是思考了滴血验亲在何种情况下会不准确,譬如血不新鲜,或是水中掺入别的药物产生影响。但师傅和管大哥才死了两个时辰不到,血还算新鲜。听说过明矾能影响滴血验亲的结果,没听过砒霜也能产生相同的影响。所以,只能是管家父子确实非亲生父子的可能性更大。 顺着这个思路,裴约素想到了一些事情。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父子经常吵架,而且总在半夜。有一次,我夜里醒来,听到过管大哥发出过一句「我不信他会这么做,命运为何如此对我」的怒吼……」 这时,吴伯甫刚亲自送了李老头出门,命秦义送他回万年县,刚折回来,就听到裴约素说的这段话。 「他?他是谁?谁不会这么做?」吴伯甫认为管永口中的「他」应当是个重点人物,也许对本案的探查有用处。 裴约素只是摇摇头,眼底的迷茫更甚。 吴伯甫唤人来,叫人去街坊邻居家中走走,问一问关于管家父子的事。都是老邻居了,知道的,恐怕要比裴小娘子多。 「裴小娘子,吃不吃东西?其实我在马车上准备了很多吃食,打算踏青时寻个风景秀丽的地儿和你一道吃的。其中一道奶酪樱桃,还是陛下赏赐的。」刘若竹说道,不过他没等裴约素回话,就自顾自喊人去车上拿了。 很快,裴约素面前摆了一匣子糕点,和一盆拿冰块镇着的水晶鱼脍。 这些糕点大多用米粉染色制成,形态各异,有的还雕出了花。一块块地置于匣子内,旁边还立着写有它们名字的小木牌。 鱼脍看纹路,应当是拿新鲜的鲈鱼切成薄片后,再冰镇的。此刻,冰已经化了不少,刚好露出鲜嫩的鱼肉来。 「人在饿的时候,是想不出来东西的,吃吧。」刘若竹拆了双筷子,递给裴约素。 「多谢。」裴约素倒是真饿了,夹了块名为「春意浓」的糕点,两口便吃掉了它。 她就这么一筷子鱼脍,一筷子糕点地吃着,吃到半饱时,忽而停了下来。 「怎么了?噎着了?」刘若竹关切地问道。 裴约素摇摇头,只是认认真真地打量刘若竹,直看得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 「刘侍郎,长安城内定有许多世家小娘子喜欢你吧,怎地一直没有见你议亲?」她忽而问道。 「怎么忽然问这个?」刘若竹奇道。 「刘侍郎年纪轻轻,相貌俊朗,身居高位,又有极好的家世,还深受陛下器重。我早知你心思细腻,却不知在精细的吃食上也能如此发挥。这些小木牌上的字,是你写的吧。糕点的名字,可也是你取的?」裴约素指着匣子问。 印象里,这是裴小娘子第二次夸自己。第一次,她只说自己比傅辰良生得好看。这一次,不但有这样全面的夸赞,居然还看出了自己别致的心意。刘若竹想,那「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也够不上自己此刻的得意与狂喜。
第62页 「有一半是宫里的女官取的,剩下的,是我取的。」刘若竹如实道,「至于议亲一事,早年间,陛下有意让我尚主。但我觉得,做驸马爷未必是天下第一畅快事,能等到自己心爱的人才是。」 刘若竹说这些话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心里急切地期盼她的回应。 我连公主都不要,只对裴小娘子你一人好。如此优秀的我,只关心裴小娘子你一人。你是不是要给我一些反应? 可裴约素不知是因刚失去亲近的人,心情失落,还是压根没在意。总之,她并没有领会刘若竹的言下之意。 刘若竹心中被撩起的火迅速熄灭,他感到一股无名的懊恼:世间竟有裴小娘子这般不解风情的人。 不远处,吴伯甫一直看着这两个人「打情骂俏」,自己也饿着肚子到现在,早就撑不住了。 谁知,裴约素看不透刘若竹的期盼,却对吴伯甫的需求一目了然。她指着匣子,对吴伯甫道:「吴县令,你也没吃饭吧?要不要先垫一点儿?」 吴伯甫乐颠颠地走过去,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似乎等她邀请自己好久了。 刘若竹在一旁目瞪口呆,心道:你可真会借花献佛!你只看到吴县令没吃饭,有没有想过我也没吃呢? 为了不叫吴伯甫将自己的心意全部「糟蹋」完,刘若竹也加入了吃饭的行列里,肉眼可见的,糕点和鱼脍都见了底。 这时,外头忽地传来女子的尖叫声:「杀人了,杀人了,有人当街杀人了——」 刘若竹和吴伯甫迅速放下筷子,起身向外头走去。 南山堂前方的路上,一名妇人倒在地上,一把长刀从她腹部贯穿。看她脚下的血迹,应当匍伏了一段距离。 四周是几个惊慌失措的路人,既害怕,又好奇地站在不远处。 「严婆子?」跟上来的裴约素一眼认出妇人。 几人忙上前,裴约素蹲下身,看了眼她的脸,确定道:「是严婆子。」 接着,她又探了探严婆子的鼻息,有些遗憾地说道:「已经去了,就在刚刚。」 吴伯甫脸色下沉,他很少动怒,但有人胆敢在自己管辖的地方当街杀人,这等同于挑衅自己。 「把这几人都带回衙门,他们应该看到了兇手的模样。」吴伯甫指着那几个路人,吩咐围过来的手下道。 「是。」手下领命。 刘若竹看着严婆子鞋子都跑掉了的脚,还有脚后长长的血印,陷入沉思。 第44章 管中窥豹 「裴小娘子,南山堂按例得封,只能委屈你暂居别的地儿。如果你实在没地方可去,我命人在县衙辟一间房出来,你且住几日。」吴伯甫客气地对裴约素说道。 刘若竹刚想替裴约素安排了这事儿,譬如寻个雅致的客栈叫她住,也能更舒服些。没料到她一口答应了吴伯甫:「那便麻烦吴县令替我张罗了。」 刘若竹在一旁只能干瞪眼,心里想的是,这人怎么答应得这样快?连一个表现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吗? 几人正说着话,阿则骑马带着巧颜归来。他将巧颜抱下马,巧颜则一眼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严婆子,一脸震惊,立马扑了上前。 一旁收拾尸首的衙役告诉她,严婆子是被当街刺死。巧颜不明白自己只是出去玩了一会儿,怎么回来就发生这样的祸事。她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一张嘴,哭得昏天暗地。 裴约素望着她,也不禁悲从中来,「平日里,她和严婆子待在一起的时间最久,严婆子待她很好,稍微重些的活儿从不捨得叫她干。这丫头,从小无依无靠的,被送到我这儿后,就将南山堂当作了家。不过现在,这个家破灭了。」 刘若竹宽慰她道:「她还有你,所以裴小娘子,你得振作起来。」 「嗯。」裴约素用力地点头。 她想要过去扶起巧颜,阿则却先一步做了这件事儿。他笨拙地安抚着巧颜,巧颜居然也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停住哭泣。 「你的属下待巧颜倒是体贴,也不过今儿才相识。」裴约素对刘若竹说。 「都是无根的人,看到巧颜,大约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将她当作妹妹了罢。」刘若竹语气里露出一丝柔情。 裴约素看了他一眼,心中越来越觉得,刘若竹这人虽心机深沉,惯于油嘴滑舌,但到底对身边的人都是很好的。 裴约素搬去县衙,巧颜自然也是要跟着的。两人进屋收拾东西,裴约素看着从窗棂漏进来的那缕光线,忽地记起很多事。 来长安那一日,已是深秋。 自己还穿着夏季单薄的衣裳,又冷又饿,蜷缩在南山堂门外。是管大夫开门接诊时看到了自己,给了一块热腾腾的胡饼吃,自己这才缓了过来。 自己原本也就是想寻个地儿常住下来,靠手艺挣些钱,维持生计先。眼见面前的大夫慈眉善目,自己便主动和他聊天,告诉他自己能识字算帐,又通晓医理,问他能否收留自己。 人与人之间,有时要促成一段关系,靠的是缘分。 不知是自己的真诚打动了他,还是那时,他刚巧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是严婆子病了,他家中正需要一个帮忙做活儿的人。反正,自己就这么留在了管大夫家中。 她日常做的事儿,不过就是记帐、给严婆子打下手做做饭菜,还有负责给管大夫的儿子管永煎药。
第63页 管永得了一种罕见的痨病,虽说不会传染人,但对自身损耗太大。年纪轻轻的,终日卧床不起。管大夫开的药,也不过是给他吊着命罢了。这事儿,管大夫知道,管永也心知肚明。但他那时还很乐观,和自己相处融洽。他时常关心起自己的模样,总令自己想起阿兄。 还有严婆子,她虽不能言语,但每次盛饭时,总故意给她多留一小碗米,或是两块肉,仿佛一位慈爱的长辈,嫌弃宠爱的晚辈吃得太少。 从潭州到长安,唯一感受到的温暖,便是管家父子和严婆子给的。可是现在,这些温暖也终于失去了。 裴约素眼角湿润,这一路的发生都让她觉得,是否自己命犯孤煞,这才叫身边亲近之人一一离去。 不过很快,她便将眼泪掖去,麻利地收拾了几件衣裳,便出了门。 事已至此,若师傅是被人杀害,她定要揪出幕后真兇。若师傅真是自杀,她也想要知道为什么如此匆忙。 裴约素踏出房门,看到出去向邻居问话的几个衙役回来了,正在向吴县令回话,刘若竹也站在一边旁听。 「年轻一辈儿的人不知道,但有个老人家说,管大夫非长安人氏,几十年前迁过来的,具体是哪儿人,她就不知道了。她还说,管大夫来时是一个人,有一天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她还问过,管大夫说是老家的媳妇儿投奔自己来了。」 「周围的邻居都说,管大夫和那女人和和睦睦的,感情看起来很好。那女人去世之后,他就再没娶了。」 「管大夫在这一带口碑很好,有人给不起看病的钱,拿两个鸡蛋来抵,他也不在意。所以大家都不相信管大夫能有仇家,也不信管大夫会抛下大家去自杀,所以这才把矛头指向了裴小娘子。」 衙役回禀这句时,已经看到裴约素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声音不禁小下去。 裴约素没说什么,倒是刘若竹面色冷然,十分听不惯这些。 这时,巧颜也收拾妥当,从屋子里出来。这一主一仆,就要搬去县衙小住,刘若竹急步上前,想了想,摘下自己腰间荷包,掂了掂,塞到裴约素手上。 「我这两日得进宫,你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去买。」 众人皆目瞪口呆。刘侍郎对裴小娘子的爱护,竟已到了如此毫不避讳的程度了吗?而吴伯甫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早已看穿一切。 裴约素大大方方接了,并向刘若竹道谢。 于是,一行人回去县衙。 吴伯甫命自己的夫人整理两间空房出来,给裴约素和她的婢女居住,自己则换上官服,连夜审问那几名目睹兇手行兇的路人。 原以为会有所收穫,结果,却越审越乱,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自说自话。 「个子很高,得有八尺。大晴天的,戴个斗笠,额头上有疤,好吓人。那严婆子在前头跑,他在后面追。追上来,就直接拿刀捅了,动作那叫一个干脆。我看到后,赶紧躲人家屋檐下了。」 「什么八尺啊,最多七尺,也就胳膊粗吧,脸上脏兮兮的,有一块黑的,一看就是乡下汉子,没洗干净脸。」 「我离得最近,根本不是什么乡下汉子,脸上不是黑的,确实有块疤,就在额头上。他提着刀,直接捅向严婆子,边捅还边说「我收钱办事,谁让你挡了别人的道」。」 「等等。」吴伯甫叫停,「你确定你听到那人说了一声「我收钱办事,谁让你挡了别人的道」?」 被问的男子长得贼眉鼠眼,听到县令问自己,眼睛立刻睁大,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啊,我亲耳听到的。要不怎么都说是裴小娘子雇的人呢,严婆子也死了,她就能独自吞了管家家产了。」 吴伯甫皱眉,望向一边负责画像的小吏。短短片刻功夫,小吏在这三人的叙述下,绘出了三张不同的画像。画像上,根本不是一个人,可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额头上有疤。 可仅凭这一点,是无法画出准确画像,张贴缉捕令的。 吴伯甫在厅堂踱来踱去,又转身问那男子:「兇手哪里口音?可是长安人氏?」 男人一愣,似乎没想到吴伯甫会问这个,过了半晌才回答:「是啊。」 「是长安人氏?」吴伯甫再次向他确认。 「哦哦,好像又不是。」男人忙矢口否认。 吴伯甫眼底起了阴霾,他直直地望向男人,男人心虚地低头,根本不敢同县令对视。 第45章 管中窥豹 「一会儿就该宵禁了。这样吧,你们几人今夜就住在衙门。什么时候能说出一个统一的答案,什么时候再归家吧。」吴伯甫说着就起身离开。 身后,这三人几乎打作一团。他们都认为自己说的是实情,是对方说了谎,导致自己有家不能回。 内部矛盾,由他们内部解决。吴伯甫不确定这招管不管用,但先用了再说。 他回后院儿时,撞见了坐在亭子里的裴约素,当即打算和她聊聊。 「裴小娘子,这是出来消食?」吴伯甫问。 「只是睡不着,出来坐坐。」裴约素淡淡地回应。 「哦。」吴伯甫点头,脚步顿住,丝毫没有继续向前的意思。 「吴县令这是有事要同我说?」裴约素见他步履踌躇,主动开口问道。 「确有一事,想听听裴小娘子你的想法。」吴伯甫道。
第64页 他将刚刚三个老百姓对于杀人兇手的描述一一还原,提出自己的疑问:「三个人都认为自己说的是实情,目前,我仅通过简单询问,测出张三儿可能说谎。因为他听到兇手说了一声「我收钱办事,谁让你挡了别人的道」,但不能确认兇手的口音。其余二人,仍在那里争得面红耳赤。裴小娘子认为谁最有可能说的是实情?」 「张三儿?」裴约素听这名字觉得耳熟,想了想,这不是张屠夫的儿子吗?曾经托人来给自己说亲的那位。 「怎么了?」吴伯甫以为裴约素想到了什么。 裴约素确确实实想到一些关窍,她询问吴伯甫:「说个子有八尺的那位,是否身材矮小?说人是乡下汉子的那位,该是个女人,牙尖嘴利,有点小钱?」 根据吴伯甫了解到的,确实如裴约素所说。 「人在见到杀人场面时,都会害怕和紧张,这样的情景下,很难清晰描绘出兇手的样貌。但由于每个人心中都存有偏见,所以在描述兇手时,会不经意间夸大了心中的偏见,就会造成描述的差异。」裴约素解释道。 吴伯甫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果然,当真相被迷雾包裹时,和裴小娘子聊一聊,总能拓开新思路。 「那么张三儿呢?」吴伯甫又问。 「前阵子,他曾请冰人去南山堂向我求亲,被我拒绝。他的偏见,则是出于报復心。」裴约素如是说。 若非这位屠夫家的张三儿来这一出,裴约素还不能够顺着他的心理,迅速揣测到别人的心理,从而找出共同之处。 「不过,有可能他真的听见了什么也说不好。我想,他应该懂得在县令面前乱说话的后果。」裴约素又客观地补充一句。 吴伯甫点点头。 「这几人描绘的兇手模样,也有共同之处,便是额头有疤。只是,单凭这个特徵去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吴伯甫又道。 裴约素蓦地想起一人,她缓缓而道:「陛下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昔日因触怒陛下,被施以墨刑。后来,上官婉儿为遮住痕迹,刺了一朵红色梅花来遮掩,没成想倒让上官婉儿看起来更加美艷,惹得宫女们争先模仿。」 吴伯甫脑中的灵光犹如电光朝露一闪,「往年受过墨刑的犯人,官府都有记录,这样能少排查很多人。」 「我也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性,或许,他额头上的疤,是不小心磕碰的也说不准。」裴约素又说道。 「裴小娘子说话总是留有余地。」吴伯甫笑道。 「总不能把话说死了,毕竟万事皆有可能。」裴约素回道。 吴伯甫眼中流露欣赏之意,朝裴约素道:「裴小娘子早点歇息吧,若是有什么短的缺的,尽管告诉拙荆,她会安排妥当。」 「多谢吴县令。」裴约素低头道,在他转身之际,忽而又唤住他:「吴县令,你和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就是真正的兇手吗?」 吴伯甫静静地望向裴约素,沉着自信道:「裴小娘子这样聪明的人,若真要夺人钱财,定会用更聪明、更不叫人察觉的方法。」 裴约素心中一暖,此时此刻,吴县令的相信显得弥足珍贵。 吴伯甫饭也没吃,连夜折回去,看到那三人仍在互相指责,闹作一团。一旁的小吏和衙役看到吴伯甫,简直像看到了救星。毕竟,他们都拿这三人没什么办法。因为这三个人只是目击证人,而非犯人,不能用棍棒叫他们闭嘴。 「你们三个,可曾讨论出一个统一回答了?」 吴伯甫一开口,那三人立刻闭嘴,可听完吴伯甫的话后,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辩驳不休。 没有惊堂木,吴伯甫找了方墨已干涸的砚台,重重往凭几上一拍。 屋子内,立刻寂然无声。 接着,吴伯甫按照裴约素所说,将这三人的心思一一点破,命他们重新回忆自己所看到的兇手模样。 三人的傲慢、自卑与偏见被碾作了尘泥,人就一下子老实了起来。 他们开始冷静地回忆兇手的模样—— 「其实也没那么高,七尺吧,反正比我高。戴个斗笠,额头上有疤,是张方脸。」 「皮肤黑,长得挺壮,像是干惯了农活儿的。倒八字眉,眼神兇狠。」 「我确实听到他说了一声「我收钱办事,谁让你挡了别人的道」。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长安口音,因为……我祖上也不是长安人氏,我阿耶是入赘过来的。然后,我觉得那人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 在这三人的陈述下,小吏很快画好了画像。 吴伯甫看着画像上的男人,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 「去,连夜赶制一百张,城门处与每个里坊都要张贴。」吴伯甫吩咐下去。 「是。」衙役领命。翌日。 早朝之后,群臣离去,前往各自视事的场所。刘若竹被单独留了下来,随后在太监的引领下,去往长生殿。 武皇在内换衣袍,自己只得躬身在外等候。 身后响起一阵步履声,与此同时,一道温雅的男声钻入刘若竹耳里:「某见过刘侍郎。」 刘若竹回身,看到一身着明黄色镶金袍子的貌美郎君,眉心一跳。若非陛下赏赐,普天之下,谁敢穿这身颜色顶撞陛下?再一看,自己曾见过他,那日亦是在长生殿前,太平公主领他入内。
第65页 刘若竹忽地反应过来,难不成他就是陛下的新宠,人称莲花六郎的张昌宗? 第46章 管中窥豹 「可是六郎在外头?」陛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陛下,是臣。」张昌宗上前一步,隔着门窗应答,恭敬中夹杂一丝柔媚。 相貌好看的郎君,刘若竹自认在世家大族中见过不少。可一说话,就如此媚骨天成的,却极少见。 门被近侍打开,张昌宗往里去,刘若竹也跟了进去。 陛下已摘了冠冕,换上一身常服,从珠链后走出。张昌宗上前,接了上官婉儿的替,扶陛下去胡床上坐下。 「今儿叫你过来,是想让你帮着参谋一些事儿。」武皇对刘若竹说,「朕已下决心,要将来俊臣斩首示众,刑期定于六月。他的家人,和曾经支持他的朝臣,要如何处理,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陛下与他说政事,殿内的女官和近侍都按例退下,包括上官婉儿,但张昌宗没有,陛下也丝毫没有打算避开他的意思。 刘若竹心中暗暗记了张昌宗一笔,不可得罪之人的名单里,添了他的名字。 「来俊臣触犯众怒,他的族人曾受他庇护,在民间强抢民女、强占百姓田地等,理应一同问罪。男子一律斩首,女子没为官奴。」刘若竹想起来玄之犯下的过错,内心的憎恶令他说出这些话时,没有丝毫停顿。 「狄老的看法与你相似。只不过,朕一直在想,狄老这么说,是否怀有寻私仇的心态。」武皇眼底出现一丝阴霾。 刘若竹心底一惊,他细细揣摩了一番陛下的心态,这才小心开口:「狄阁老被来俊臣诬谋反,魏王多次请求诛杀狄阁老,陛下都拒绝了,说明在陛下心中,狄阁老尽心竭力辅佐您的事,桩桩件件,您都是记得的。诛杀狄阁老,对黎民苍生来说,是损失。而诛杀来俊臣,百姓欢唿雀跃,对陛下的声名却大有裨益。」 武皇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享受着张昌宗为她捏揉肩膀。 刘若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许久之后,才听到陛下开口:「那些帮来俊臣说过话的人呢?」 「自然是……」刘若竹忽地顿住,他想起了一人——倚翠阁的梅姬。 他私下派人去调查梅姬的身世时,发现梅姬竟是大将军程务挺的后人。程务挺因帮宰相裴炎说话,事后清算时惨遭斩首。 来俊臣固然可恨,但那些帮他说话的人,也并非各个歹毒之辈,有些最多只是蛇鼠两端。到时候清算,多少家破人亡里,又该增添多少像梅姬这样的悲剧人物,并非人人都能有上官婉儿一般的好气运。 「自然是,将他们贬去外地,省得在陛下晃悠,惹陛下心烦。」刘若竹回话道。 武皇忽地一笑,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平寿县主前两日来宫里,说你年岁大了,请求朕为你择一门亲事,你心中属意哪家小娘子?」 刘若竹一愣,但他反应极快,「臣日日在陛下跟前,看着陛下的英姿,如何还能看上那些个庸脂俗粉?」 武皇明知他是想靠熘须拍马,避开这个话题,但确实对他的话受用得紧。 「你少哄朕了。其实,长安城里,喜欢你的世家小娘子多得很,你阿婆不乐意得罪人,这才求了朕来指婚。县主也算是皇家的长辈了,朕不能不卖她一个面子吶。不过看起来,你似乎是心里有人了,不愿同朕说——」 刘若竹不得不承认,陛下的眼睛果真毒辣得很。他脑中浮现裴约素清丽可人的模样,唇边不禁噙了一丝笑意。 「臣确实有了中意之人,只是,臣还不确定那人是否真心属意于臣。要是有一天,臣确定了,再来央求陛下为臣指婚。」刘若竹认真地回道。 「哦?居然还有小娘子让刘侍郎如此上心?朕倒是好奇了。」武皇看起来,是真的有些兴趣。 刘若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若是此人的身份地位,和臣有很大落差,陛下也会认同吗?」 武皇细细看了眼刘若竹,眼角的每一道纹路都刻满精明。 「若是县主能认同,朕又何苦拆散你们?不过既是身份低,还能叫你上心,想必是位绝色佳人了,又或者,才华出众?」 刘若竹见陛下也开始八卦起来,心中便打起算盘。陛下一贯惜才,刚好可利用其心理,为裴小娘子铺一条通天大道来。纵然这是险中求结果,可不知为什么,只要是为了裴小娘子,刘若竹甘愿如此。 「在臣的心中,她是才貌双全。」刘若竹回道。 「哦?改明儿带给朕瞧瞧,若是得了朕的眼缘,给她抬抬身份,叫她能匹配你。」武皇说道。 「是。」刘若竹应道。 如此,路的第一段便算是铺好了。只是,眼下还不能告诉陛下,在「倚翠阁一案」中大放光彩的女仵作裴小娘子,便是自己心仪之人。 另一边。 吴伯甫坐在自家园子里,已经将管延京的「遗书」细细看了三四回。这封既非管延京亲笔,也非裴小娘子仿写的书信上说,自己自打上次被王大虎推倒在地后,腿疾发作,已经时日无多,因害怕自己走后,独子管永无人照料,所以便带他一同去。自己的房屋与钱财,均留给裴小娘子与严婆子,希望二人能好好生活下去。 管延京的左腿,已经消瘦见骨,布满红斑,确如书信上所说,腿疾严重。这一点,他在衙门收录尸体时,亲自见证过。
第66页 管家父子的死因都是因喝下一定剂量的砒霜,毒发身亡。管延京是大夫,他拥有能调制砒霜的能力。 如果站在完全信任裴小娘子的立场,且忽略管家父子无血缘关系、管永离世前的异常、严婆子被当街刺死和这封莫名其妙又写对了实情的遗书的话,管家父子被判定为自杀,是极其合理的。可正是因为这些显露出来的不和谐的关键之处,让这桩案子扑朔迷离。 「县令,县令……」下属急急闯进园子里来。 「慌慌张张的,可是画像上的人找到了?」吴伯甫站了起来。 他现在将所有的期望都寄託于这个当街杀人的兇手身上,希望能循着这条线索,找到破案的方法。 「不,不是。是管大夫老家的族人来长安了,此刻正因房子和钱财的事儿在咱们门前闹着呢。」下属说道。 「什么?」吴伯甫十分惊讶。 管大夫究竟是哪里人,还未查出,他老家的族人是如何得知消息,又是如何这么快抵达长安的? 第47章 管中窥豹 「咱们不寻他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吴伯甫正了正官袍,正准备出去迎人,忽地想起什么,问属下道:「裴小娘子去哪里了?还在县衙吗?」 属下回道:「裴小娘子一大早出门了,说是去採买些东西,留了巧颜一人在屋内。」 吴伯甫一拍脑门,「糟了。」 他急急走出县衙,看到七八名乡绅打扮的男子,正同衙役纠缠在一处。衙役对他们打也不是,挣脱又挣脱不开。 「这是做什么?」吴伯甫官威还是有的,一声责问,便令乡绅们停止打闹,转而将目光投向自己。 「阁下便是长安县的吴县令?我乃潭州管家村人氏,今儿领着族里乡亲来长安,便是来讨个说法。管延京乃我管家村人,他的父母曾受族里恩惠。如今,他走了,他的房屋财产理应归族里分配,怎么能轮到一个小丫头片子继承呢?这是哪里的道理?」乡绅中领头的男子,鬓边花白,看上去年纪大了,说话也颇有威望的样子,一段话下来,身后的族人频频点头。 吴伯甫心中早就有谱,他知道这些外地的乡绅难缠,轻不得,重不得,故而客客气气地要将他们请进屋内。毕竟就这么站在外头,着实不好看。 男子却不肯,脚下生了根似的,势必要吴伯甫现在就给他们一个说法,两方僵持了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场面十分难看。 恰巧这时,裴约素拎着一只篮子出现,忽地看到这许多人,有些不明所以。吴伯甫朝她挤眼神,见她不明白,正想让自己的属下领她从后门绕,却不料,这帮乡绅已经发现了裴约素的存在。 「哟,这就是裴小娘子吧。长得清清白白的,怎么做人那么差劲呢。我族弟好心收留你,你居然狠心将他杀害!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 「就是!好狠心的小娘子!你还我们管家人的命来!」 「长得细皮嫩肉的,不如下牢子前,让我们村里的光棍爽上一番!」 这几名男子居然试图对裴约素拉拉扯扯,有那年轻的,在混乱中,狠狠摸了一把裴约素的手。 裴约素本就聪慧,听着这帮人的污言秽语,心中已明白他们的身份,只是人被团团围住,根本脱离不得。 居然有人敢占自个儿的便宜,裴约素心中一阵噁心,却因场面过于混乱,看不清究竟是哪个,只觉得眼前的人,各个都脏臭不堪。 「快放开我!」裴约素怒喝。 吴伯甫忙令不良人上前拉开这帮乡绅。与此同时,他心中的疑惑愈来愈甚。 潭州离长安山高水远,先不说这帮人是如何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抵达长安的,就说他们与裴小娘子从未见过面,怎地就能一眼认出她?而且这帮人也是在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到了长安,怎地就和地痞流氓似的呢? 要说这背后无人指使,吴伯甫是不信的。 一道马鞭自空中飞来,精准地甩到年轻乡绅的手上。没做过什么农活儿的手,剎时裂开一道鲜红的口子。 「啊!谁?」 待马蹄下的尘埃落定,只见刘若竹一袭紫色圆领官服,勒住缰绳,从马背上下来,加快脚步去到裴约素身边,将她护住。 「你这双爪子,若是再碰到裴小娘子一分,我便立刻将它们剁下餵狗。我向来没有吴县令的好脾气,也一贯说到做到。」他唇角挂笑,可这笑容堪比食啖于人的罗剎。 年轻乡绅受了伤,却愣是不敢吱声。 不良人们也终是不再给他们脸面,三两下将这帮乡绅扣下。 在吴伯甫的示意下,乡绅们被扣进府衙。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在衙役的驱逐下,也渐渐散去。 满地狼藉,刘若竹这才发现裴约素掉落的篮子内,放着的是刚买回来的新鲜瓜果和蔬菜。 他弯腰的速度比她快,一边替她捡,一边笑说:「哪有婢女睡到日上三竿,主子出来买菜的道理?再说了,县衙能短你这几口吃食?」 「是我自己想出来透透气。」裴约素回道,她蹲下身,将篮子摆正,抬头对着刘若竹满是温情小意的脸,又真诚地说了句:「谢谢刘侍郎,你救了我第二次了。」 刘若竹捡完菜,拍拍手,笑着道:「我可不是来听这句的。」 裴约素一愣,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圈四周,然后低声地说了句:「谢谢表哥,你救了我第二次。」
第67页 刘若竹也愣住了,他想她会错了意。原本是想借着英雄救美的机会,让她能对自己产生些依赖或眷念。不料居然只是收穫了一声莫名其妙的「表哥」,听上去是还不错,只是这个傻子,到底要何时才能开些窍呢?不是说,在情感上,女人总比男人早熟么?为什么到自己这儿,却是反着来的。 「或许,我们的关系可以再亲密一些。」刘若竹忍不住,开始疯狂暗示。 裴约素再一愣,捏着嗓子,软绵绵叫了声:「谢谢哥,你救了我第二次。」 刘若竹脸上的笑容僵住,整个人彻底傻了。 裴约素见自己已经这般「谄媚讨好」,刘若竹居然还是不满意,心中对他的感激之情忽然就消失了一半。 「我回去了。」她将篮子挎起,直接返回县衙内。 刘若竹就不明白了,裴小娘子温热的嘴唇,为何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县衙内。 吴伯甫给每位乡绅都奉上一杯好茶,甚至还叫人拿了两碟子糕点来,不像是审问,倒像是待客。 「哎哟,我手下这帮人粗鲁得很,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先歇会儿吧,各位千里迢迢走水路来办事儿,也是辛苦了。」 「你怎知我们走的水路?」其中一位乡绅忍不住问。 「潭州离长安山高路远,不走水路,哪里会如此快?」吴伯甫笑道,语气像是拉家常似的。 「这倒是,头一次出远门,以为会赶不上,没成想,七八日就到了,这山南道的漕运还真是畅通。」乡绅回应。 「咳咳……」年纪最大的那位老者,咳嗽两声,打断后生的话。 吴伯甫在心中思量,山南道的漕运应当归刘师管,而刘师在朝中的站位……其实在来家倒台前,他一直算是来家的爪牙,难道这里头有来家的手笔? 心中思绪虽是百转千回,面上到底是不显。 「这位小兄弟,手还疼么?那位刑部侍郎年轻气盛,下手没轻重的,我家里有上好的白玉药膏,我这就叫人取来。」吴伯甫说着,就要叫人去取。 刘若竹却一把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 「不必去取,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各位。若是答到令我满意,这位小兄弟的伤,我愿拿金疮药来给他。」 第48章 管中窥豹 「刘侍郎。」吴伯甫见他进来,倒是一点不惊讶,还给他让了位置。 刘若竹不客气地坐在了吴伯甫的位置上,看着李白桃红的春风拂面好景象,实则唇角一挂笑,就叫那位年轻乡绅胆寒,不自觉往回缩了缩手。 「刘侍郎请讲。」这时,还是最年长的那位开了口。 「你先应,那就由你来说。」刘若竹望向他,夹杂寒意的目光能看破人心,慑住魂魄一般,「你口口声声说管延京是你族人,还请具体说说他的身世,以及他是何时来长安,又是何时娶妻生子的,这些族谱里总有记载吧。」 年长乡绅捋了捋鬍子,思维仿佛随着他的年纪老化了,半晌后才缓慢开口:「他是他父亲的老来子,也是个,出生时,父母就双双病逝了。他有个哥哥,比他年长几岁。他和他哥,都是族里抚养长大的。咱们乡里有个老大夫,见他聪慧勤奋,收他做弟子。他很是认真地学了些年头,后来不知怎地,要进长安考太医署。但是长安人才济济的,哪轮得上他吶。不过他考不上,也不肯回来,就留在长安了。」 「他想考太医署这件事儿我知道……」年长乡绅身后的中年男子插嘴道:「那一年,我还小。咱们乡里来了个游学的年轻人,和管延京一见如故来着,据说那人是医官世家。就是他怂恿管延京去考太医署的。不过后来,好像人家考上了,但管延京落榜了吧。可见,他也就跟着咱们乡里的大夫学了点东西,其实没太多真材实料。」 刘若竹眼底露出厌恶。 管大夫的水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街坊的百姓也清楚。歷来考学,除了正经八百的科举外,几乎都看自身背景,管大夫当年,大约便是输在了这上头。 再看这些所谓的族人,一个个眼里嘴里,那么看不起管大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有趣儿,对你评价最客观的,往往来自陌生人。那些所谓的同乡族亲,在你落魄时欺侮。在你落下什么好处时,便去抢夺,抢夺完,还落不下一声好。说到底,不过是他们见证了这个人最孤苦无依的时候,看不惯他的突然崛起,仅此而已。 「听说管大夫与其妻感情甚笃,他的妻子,也是潭州人氏吗?」刘若竹掩下去眼底的情绪,又问。 中年男子摇摇头,「不知道是哪里人,反正有一天,管延京是突然带了个女人和孩子回来,说要给他们上族谱。在那之前,谁也没见过那女人。」 「反正管老头儿这人,性格脾气都很孤僻,其实我们也不了解他。」年轻乡绅也说道,可就在和刘若竹的一剎那,又瑟缩地闭上嘴。 刘若竹沉思片刻,忽然站起,「吴县令,这儿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便离开此处。 不过,刘若竹倒是没有立即离开县衙,而是用美色贿赂了吴县令家中一名婢女,令她给裴约素带一句话:若是想要故地重游,即刻在县衙后门见。 裴约素也并不想要那么快应答,可是怎么办,他要带自己「故地重游」哎。
第68页 老实说,与刘若竹并行了两件案子,裴约素渐渐发现,自己和这位表哥拥有一个共同特徵,即抓住案件中的某个漏洞,或者灵光一闪时,就想要回到案发现场,且这时候回去,必定能有所收穫。 刘若竹独自骑马来的县衙,此刻,他将马匹牵到裴约素跟前,问道:「会骑马不?」 裴约素摇摇头。 少时,阿耶什么都教自己,唯独骑马。似乎是因家中下人的女儿,偷偷骑马,将腿骨摔断,阿耶得知这件事后,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单独接触马匹。 刘若竹虽感觉惊讶,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做了一个欲扶她上马的手势。 「你这是……」 「给你牵马。」刘若竹颇有风度地回道。 「那怎么行?你是堂堂三品官员,怎么能……」裴约素话还未说完,只觉腰间被一股力量带动,脚尖离地,还未看得清怎么回事,自己已然坐在了马上。 刘若竹亦一脚踏上马鞍,坐在了她身后。 「你……」 「抓紧缰绳,腿夹紧马肚。」刘若竹在她耳边道。 裴约素有些紧张地坐着,刘若竹虽在她身后,但并不贴着她,虽看似将她圈在怀中,但并不与她厮磨。这种只是看起来暧昧的关系,才最令人脸红心跳。 很快便到了南山堂,刘若竹已经下马,并朝她伸出手。他的手,握成拳头。她也仅仅是隔着衣料,扶着他的手臂下来。 两人关系亲近,却都守着礼。 「原来,屋子真的是靠人气撑着的。人这才离去几日啊,屋子就破败成这样了。」裴约素一阵伤感。 刘若竹抬头,盯着「南山堂」的牌匾看了片刻,也低嘆摇头。 守着南山堂的衙役见到刘若竹,纷纷行礼,然后让开了条道。 「这几日,一切如常吧。」刘若竹问门口的衙役道。 「是,没有异常。只是,先前发现管大夫尸首的男子来了几次,还在门口烧了纸钱,说是祭拜管大夫。」衙役想了想,回道。 「富贵儿?」刘若竹眼睛眯了起来,「不到头七就烧纸钱?」 他和裴约素互望一眼,双方都觉得这事儿有些古怪。 裴约素往屋内看了一眼,当看到那张积满灰尘的凭几时,忽然想到一件事—— 「刘侍郎,我记得报案人当时说,他以为师傅留在凭几上的书信是留给他的。所以他拿起拆了,然后发现师傅死亡,这才报的案,对吗?」 刘若竹想了想,确认道:「对。」 「我记得,当时凭几上除了书信、药方、茶碗外,并无别的东西。所以师傅若是留了遗书,不想它被风吹落,是不是应该要用什么东西压着?」裴约素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些念头,这些念头正迅速聚拢,即将形成一个新的发现,所以她语气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接着说。」刘若竹眼神发亮。 「所以不管师傅是拿胳膊压着,还是拿茶碗压着。富贵儿都应当是一个抽取的动作……」裴约素一边说,一边示范着这个动作。 「我记得师傅临去前那几日,表现举止是很奇怪,这其中包括,他是一个极爱洁净的人,但似乎那几日变得……不那么在意这些了。」 「我和你看到的刚刚相反,管大夫的房间是干净的,是刚刚打扫完的干净。」刘若竹记得很清楚。 裴约素皱眉,和刘若竹对视。 刘若竹从她澄澈的目光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大脑瞬间空了一刻,可过了会儿,刘若竹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快步走到踏进门槛,走到凭几前—— 正如裴约素所说,凭几上挤满一层薄薄的灰尘。之前,根本没人留意这个细节。 他细细地端详了整张凭几的面上,眼睛再次眯了起来。 「这小子,真是不简单。」刘若竹讽刺地一笑。 裴约素也跨进门槛,望着那张凭几,缓缓而道:「凭几上没有痕迹,灰尘遮盖得很均匀。这说明,富贵儿根本没有抽信,最大的可能是,他直接将信放在了上面。」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现场会出现一封非管大夫亲笔,也非裴小娘子亲笔的莫名其妙的「遗书」了。 管大夫的房间能洁净得不同寻常,也并非如自己之前猜想,是他自杀前想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而是房间大概率是被别人「清扫」过。 但为何要多此一举呢?看似解开一个谜团,却看到了越来越多的谜团。 第49章 管中窥豹 刘若竹顿了顿,回过头问裴约素道:「你说管大夫临去前那几日,举止很是奇怪,他曾见过什么人吗?」 裴约素想了想,摇摇头,「只是一些普通的病患,并无特殊之人。」 「那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刘若竹又问。 裴约素顿了顿,忽然道:「让我……不要太靠近你?」 「什么?」刘若竹一愣。 他忽地想起先前同管大夫的几次谈话,似乎从一开始,管大夫就有意无意在告诫自己,莫将裴小娘子牵扯进公门中。管大夫究竟是不喜裴小娘子靠近公门中人,还是单纯不喜自己,又或者,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刘若竹第一时间联想到裴小娘子的身世。若是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就这么将她的身世晾在太阳底下暴晒,绝对是置她于险地。可是,管延京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连自己都是查验了又查验,印证又印证。所以,刘若竹理智上觉得不可能,但直觉上,又无限趋于这个可能性。
第69页 「师傅他老人家,好像是真的打算离开人世的。」 裴约素的话语,将他矛盾的思绪拉扯回头。 刘若竹看到她站在一处矮方柜前,对着空空荡荡的柜子发呆。 「何以见得?」他不明白。 裴约素指着柜子,回道:「这里头原是放给管大哥调理身子的药,师傅都是开好了方子,自己拿去药房抓,一包包攒在这里的。我现在想起来,后来那几天,药越来越少,师傅也没有补,我当时应该心有警觉的。」 听着裴约素话语间充满自责,刘若竹宽慰她道:「若管大夫早就想好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他都会走,你又何必自责?如今,该是要想想你自身的处境才是。我认为,管大夫九泉之下有知,也会希望你平安。」 裴约素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自己和刘侍郎果真不同。他能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意思,也表达得如此浓情蜜意。怪不得自己虎落平阳,他能步步高升呢。 刘若竹自然猜不到裴小娘子此刻所想,他在前屋转了一圈,没再发现什么异常后,便转到了后院儿。 他想到了严婆子房中的那几碗肉菜。只是,天气逐渐炎热,菜在当日检验完后,早就被倒掉,不见踪影。 顿了顿,刘若竹又一次推开管延京的房门。 空屋子没人住,看来再洁净,也终究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随着推门的动作,那些尘埃便被惊起,四处扬散。 这一次,刘若竹细细翻阅了管延京架子上的书籍。除了一些医学典籍外,居然还有几本记录长安人文的撰志。随意打开一本,里面竟还附了标註。譬如,哪些景色已经看过,哪些美食已经吃过。 书页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头。 管大夫年轻时,居然还有这些癖好。刘若竹淡笑着摇摇头。 忽然,他的手指停在一页上。 「正如伏寿所说,生羊脍膻味过重,胡椒价贵,用来调味,实为奢侈,更不必说,羊肉更宜缓火烤炙,故而少吃为妙。」 翻开下一页—— 「伏寿说,槐叶冷淘乃宫廷美食,后传入市肆民间,成为百姓盛夏消暑美味。其颜色青青,状如翡翠,风味甚佳。」 伏寿是谁?这个名字在管大夫几本撰志中出现的频次极高。 此时,裴约素从外头进来,见刘若竹发怔,忙问怎么了。刘若竹指着书里的标註,问她:「时常与管大夫来往的人中,有一个叫伏寿的人吗?或者,病患中,有没有这样的名字?」 裴约素仔细想了想,最后摇头。 「这一带的百姓大多出身底层,绝无这样的名字。而且,我觉得,伏寿不像是一个人的名,倒像是字。」 经由裴约素的提醒,刘若竹忽地想到一个人——那个中年乡绅口中,出身医官世家的游学的年轻人。若是他还健在,该是和管大夫一般大的年纪。管大夫没有时常来往的友人,既然病患中也没有这样的人,那……会是这个人吗? 当年太医署的考试,那个年轻人过了,而管延京没过。这个人若是还健在,该在太医署当值才是。 不知为什么,当探寻的方向开始指向大明宫时,刘若竹心中的不安感就强烈了起来。 他摇摇头,晃去心中这些遥远的想法。 「先提审富贵儿吧,看看到底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两人刚要离开后院儿,就看到阿则一步三跃地跑过来,脸上的急促和兴奋劲儿遮掩不住。 「郎君,郎君……当街刺杀严婆子的兇手被抓住了!吴县令知道消息,第一时间叫了不良人来找我,让我来给你递信儿。」 刘若竹和裴约素互望一眼,「走!」 路上,刘若竹和裴约素骑一匹马,阿则独自一人骑一匹马。他在后头看着自家郎君和裴小娘子两个人面色自然,共乘一匹马时,眼睛都直了。 仅仅是过了一两个月,郎君同裴小娘子之间的感情已经如胶似漆成这样了吗?这也太可怕了。 不过,这一路上,刘若竹和裴约素倒是没功夫想这些,他们二人各有各的心思。一个还在想着那位叫「伏寿」的太医,另一个只想快快见到杀害严婆子的兇手。 俩人在县衙前门下马,吴伯甫早已派了人来迎,正是秦义。 秦义看到这两位从一匹马上下来,也是看直了眼。偏偏,「风暴中心」的二人状若无人,好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关系。 进入县衙内,只听一人在吴伯甫面前讨赏。 「小的以前押送过这批犯人去流放,他们额头上都是刺了字的。这个牛大头可谓是个刺儿头,仗着自己力气大,还总跟咱们弟兄犯沖,被打了几次后也就老实了。他在流放地待了三年吧,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到长安。但就这小子,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更别说只是自个儿把额头上的刺字弄花。我和弟兄们守城门,就是要守护咱长安城的老百姓,岂能让这种人杀了人还想逃之夭夭?」 「赏赏赏,这个……我会再亲自为你写一封举荐信到都督那里。」吴伯甫显然不想再听这个人啰嗦,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立下大功。 第50章 管中窥豹 牢狱中,牛大头被捆绑于刑架上,双目赤红,一脸兇狠样儿。 吴伯甫坐在案前,刘若竹和裴约素则在一旁陪审。
第70页 「说吧,谁让你去杀严婆子的。」吴伯甫道。 「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婆子,挡了我的道,我爱杀就杀喽。」牛大头满不在乎地回道。 裴约素目光冰冷,若非依着规矩,她定要上前扇他两耳光,第一耳光扇他不敬畏他人生命,第二耳光扇他害死自己的亲近之人。 吴伯甫静静地看了牛大头一会儿,随即发出一声冷笑,「牛大头,户部早将你的底细送来了,许诺给你好处的人,连你的底细都不愿抹去。或者说,没能力抹去,你还瞎指望什么?」 牛大头原本目不斜视,听了这话,忽地有些心虚,却依然梗着脖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吴伯甫近一步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怕不怕你得了恶性疟疾的老娘没钱治病,一命呜唿啊?」 牛大头心中防线崩塌,他挣着铁链,朝吴伯甫吼道:「你敢动我阿娘一下试试!我弄死你!再放火烧了整个衙门!我要你们都陪葬!」 刘若竹皱眉,他已是许久没见过脾性如此暴烈的犯人了。不过也正是因牛大头脾性暴烈,才容易被人利用。 吴伯甫为官数十载,哪里会被一个犯人吓住,他待牛大头髮完一阵疯之后,继续问他:「所以你现在打算说了吗?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指使你的?」 牛大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坚持否认有人指使自己。 刘若竹见审问陷入僵局,忙要起身帮忙,却见吴伯甫拍拍手,一个面容苍老憔悴的老妇人,被不良人抬进了牢狱间。 「以为将你老娘塞进木桶里,就能矇混过关出长安了么?」吴伯甫眼睛眯起,已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牛大头看到自己阿娘衣衫褴褛,仅盖了条破破烂烂的布衾,瑟缩地躺在木板上,愤怒不已,「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你现在可以说了么?」吴伯甫紧盯着他。 「儿啊,你就说了吧。」老妇人气若游丝,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眼眶中落下。 「还不说?」吴伯甫朝一旁的衙役使了个眼色。 衙役抽出一条鞭子,作势要殴打老妇人。 牛大头这才松了口:「来玄之,是他指使我的!」 整个牢狱间都彻底安静了下来。 吴伯甫松了口气,刘若竹并不惊讶于这个结果,裴约素愣了一下,虽然不接受,但倒也不感觉意外。 「来玄之与你,是如何相识的?」吴伯甫问道。 「我根本不认识他。」牛大头矢口否认,顿了顿又道:「我从流放地逃了回来,但因户籍无法解决,一直是个黑户,只能靠给人搬运些杂物过活。我缺钱给阿娘看病买药,就想铤而走险。有个在来家做过下人的兄弟给我说了这个活儿,我很心动。」 「那人还承诺于你,会帮你逃离长安,给你在别的小地方安个户籍,让你和你阿娘安度余生对吧?」吴伯甫又开口道。 牛大头沉默片刻,脖子间青筋突起,愤恨道:「钱并没有给我,我看到满城贴的缉捕令,想着先带阿娘离开。然后我再摸黑回来,看看怎么回事!」 「大厦将倾,来府倒台,你没听过这个消息吗?来玄之自身难保,如何还能给你钱?」吴伯甫摇摇头。 牛大头根本想不通这件事,他反覆说着:「没有钱,我阿娘的病怎么办?就算倒台了,那么多的钱,总能漏一点出来的吧?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裴约素在一旁听着,心中觉得此人既可恨,又可怜。 「来府已被抄家,如何能漏一点给你?就连来玄之本人,此刻都已经被下了诏狱。他不过就是在临死前,借了你们的手,噁心我一把罢了。」裴约素淡漠地开口。 她口中的「你们」,被刘若竹听出意有所指,吴伯甫却还不能立刻领会,愣了一愣。 「如果不是你这个臭婆娘得罪了别人,如何会有这个下场!」牛大头恶意满满道。 不等裴约素说话,刘若竹先开口回道:「自己死罪难逃,又要连累老娘一条命,你还有闲情逸緻操心别人的下场。」 吴伯甫在心中为他鼓掌,不得不说,刘侍郎毒舌的功夫,令在座各位都望尘莫及。只一句话,便令牛大头生出无限的绝望。而刘侍郎本人,直接无视了他的绝望,带着裴小娘子,头也不回地离开牢狱。 牢狱外。 「我是在何时得罪的来玄之,我自己竟不知。」裴约素说道。 刘若竹想了想,低声道:「恐怕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原是我的过错,不想连累了裴小娘子你。」 裴约素蹙眉。 见她还是不解,刘若竹干脆将话摊开了说:「来玄之想要打击的是我,但他寻不出我的弱点,便只能报復你。」 「为什么?」裴约素觉得自己很无辜。 「因为他认为你就是我的弱点。」刘若竹很无奈地说道。 一语激起千层浪。 刘若竹看到她的眼睁到极大,像一匹受了惊的小鹿,自己的心跳也莫名跟着快了起来,所有的喜欢和怜惜都团成一团,就这么滚到了嘴边,「你也确实是我的弱点。」 裴约素呆在原地,满脸涨得通红,不知以怎样的面目去面对他。 这时,不良人将牛大头的阿娘抬了出来,掀开她身上的布衾,居然露出一块木板。原本,若是他手里的鞭子真抽下去,也是落在这块木板上。
第71页 「大娘,对不住了。」不良人朝牛大头的阿娘道歉道,「咱们县令做这场戏,也只是想叫他开口。」 老妇人点点头,虚弱地开口:「我老婆子知道的,他做错了事,就要受罚。都是我不好,他阿耶走得早,是我没把他教好。」 那不良人深深嘆了口气,随后将一贯钱交到老婆子手里,「这也是我们县令给你的,拿去买药吃。以后……照顾好自己。」 第51章 管中窥豹 直到看见老妇人在不良人的护送下,一瘸一拐地离开,刘若竹这才收回了目光,同裴约素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后院儿,你暂去歇一歇。」 「嗯。」裴约素低着头,匆匆往住处而去,一路上都是沉默,也没顾得上再和刘若竹说什么。 两人走至二门,瞧见巧颜正缠着阿则说什么,阿则回头,看到自家郎君,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这丫头,还想出去玩儿,说在县衙里闷得慌,真是玩儿野了。」 「巧颜,你过分了。」裴约素板起脸来,打算训斥她。 没料到刘若竹却拦住了她,和颜悦色地说巧颜年纪小,小姑娘家家的,爱玩儿乃天性使然,不必过多约束,还命阿则趁着天气不错,多带着巧颜出去转转。 看着阿则一脸无奈和巧颜一脸雀跃奔走的样儿,裴约素略瞪大眼睛。 「你也太纵容她了。」 「她是你的婢女,我这才容着。何况,你平日里和她的关系也不似主僕。再者,你没看出来,阿则喜欢她?」刘若竹道。 「啊?」裴约素倒真没看出来。 刘若竹摇摇头,原来裴小娘子对于感情的迟钝,不光体现在自己的事儿上,在别人的事儿上也眼拙得很。 「凭阿则的身手功夫,若是不想被缠,巧颜能缠上?」刘若竹点了一下她。 裴约素忽地想起巧颜在严婆子的尸首前哭得昏天暗地,阿则在一旁耐心安慰的样子,品咂出了那么一点儿意思,可是她十分惊讶—— 「巧颜才多大点,阿则该比他大六七岁吧。」 这话在刘若竹听来,便是:我才多大点,你该比我大六七岁吧。 「裴小娘子是嫌我老?」他面色不虞。 「嗯?」裴约素一脸莫名其妙。 「主僕为同体,裴小娘子十五六岁,我二十二三,也是比裴小娘子大六七岁的。」刘若竹面色更难看了。 这也未免太强词夺理了吧,但是裴约素突然想起他刚刚在牢狱外说的话,他说自己是他的弱点。 并没有风吹来,脸上的燥意却越来越满。 有什么东西在内心生了芽,朽木也终于开了窍。 她回忆起与刘若竹在一起的许多个瞬间。有人对她恶语相向,他永远第一时间护着她。有人朝她拔刀,他也捨身去救。 若是用「家人」的身份来定义这些举动,恐怕比他的话还要强词夺理。 「刘侍郎,你是真的喜欢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 刘若竹瞪大眼睛,一副「我付出这么多,你现在才感受到吗」的表情。 裴约素自然也接受到了他的惊诧,她解释道:「刘侍郎你平日里交好的小娘子那样多,我以为你待我,也不过如此的。」 刘若竹简直要吐血了,他愤愤不平道:「不说我救你的这几次,就说你陷入泥潭,我跑来跑去替你办事儿,你以为我是吃饱了撑的么?」 裴约素歪着脑袋一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她突然接着问道:「那刘侍郎是打算迎娶我入门吗?」 裴约素脸颊微红,问出的话却让刘若竹惊掉了下巴。刚刚才确认了自己对她的心意,下一刻就谈婚论嫁了吗? 如此生勐,纵然刘若竹这样的人精也无法招架。 「这……」 裴约素见他结结巴巴,误解其意,面色沉沉,「原来刘侍郎并无此打算,只是放纵自己孟浪一回。」 「不不,我有。」刘若竹被逼到这份儿上,干脆便认了。 「我虽是罪臣家眷,但也不可为人妾室。刘侍郎得陛下器重,未来自是有一桩美满的婚姻,必然不能给我相应名分。所以,还请刘侍郎收回自己的心意。」裴约素冷静又持重地说道。 「谁让你做妾室了?」刘若竹急了。 「外室更不可能。」裴约素冷冷而道。 刘若竹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裴小娘子,你听好了。我确实心仪于你,你的才貌,你的性格,你的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吸引我,你和这长安城内任何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不同。我不会让你做妾,更不会做外室,我一定会三媒六聘,在陛下面前过明路,堂堂正正娶你为妻。但眼下,你的身份特殊,我正在想办法,能叫你在了却心愿的同时,回归你原先的位置。」 「表妹,我们原本就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刘若竹强调道。 裴约素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烧得厉害。原本是自己将窗户纸捅破,也是自己扯到谈婚论嫁上来。但不料,竟等到了刘若竹如此真心实意的一番承诺与告白,这倒叫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了。 刘若竹可没打算放过她,「裴小娘子,你问了这么多,我还不知,你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裴约素不敢同他对视,只低下头,目光在那一双乌皮六合靴上打转。
第72页 可刘若竹的身影纹丝不动,似乎她不给一个说法,今儿就会一直耗在这里一样。 自己是如何看待他的呢?裴约素似乎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也才认识几个月,从陌生人,到熟悉之人,再到亲人,也不过就这短短的百天。 诚然,他是她见过的郎君里,最出众的一个。但是自己一直在泥潭里打滚,好像从没思考过关于情感的问题。硬要逼着自己给一个答案,裴约素对自己内心那股陌生的蠢蠢欲动感到慌乱。 「我其实还没想好,不过,我待在你身边,觉得很安心。」裴约素实话实说道。 刘若竹唇角噙笑,「那你答应我,今夜好好想一想。未来或许还看不清,但我们总得先看清自己。那个,就像裴小娘子曾经所说,我们要做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但不要一损俱损,而要一荣俱荣。」 「嗯。」裴约素点点头。 刘若竹看着她羞哒哒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心中被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填满。 自己这算不算与裴小娘子私定终身了呢? 美滋滋地想了很久,刘若竹的思绪这才转回到正事上——提审富贵儿。 第52章 管中窥豹 富贵儿就住在南山堂那一片儿,要寻他,还是比较容易的。 只是这厮胆儿小,被不良人羁来,看见刘若竹和吴伯甫两位官员往那一坐,自己就吓得手脚哆嗦。 「富贵儿,来玄之是如何指使你陷害裴小娘子的,你具体说一说。」吴伯甫并不跟他卖关子,直接开口道。 听到「来玄之」三个字,富贵儿脸色苍白,意识到自己的反应露了馅儿后,忙慌张地低下头。 「若我所料没错,来玄之给了你一吊定金,叫你去做这件事。但事成之后,剩余的钱,你就索要无门了。」刘若竹从牛大头的例子,摸索出来玄之坑人做事的套路。 无非就是寻些被生活所迫,急需钱财的底层人民,先拿些私钱贿赂,再许诺重金,待人家给他将事儿办妥,他人早已下了诏狱。至于那些管家的族人,若非来玄之安排,怎能这么快抵达长安?来玄之这人,临死前,还要借伤害裴小娘子之由,噁心一把自己。 富贵脸上是真的藏不住事儿,见两位官员将事实说了个十成十,以为他们早已掌握一切证据,便自己招认了,根本想不到是诈他的。 「其实,其实,我也不想坑害裴小娘子的,起先,他们也没说。他们只说,叫我将管大夫写的信拿走,再将他们给我的填上。他们甚至还猜到了你们会如何查案,所以事先教好了我如何应对。」富贵说道。 「他们是谁?」吴伯甫问道。 「就是,就是来府的下人,之前我们都会约在南山堂后面巷子的桥边,但是后来我没再见过他们了。先前,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来家人,后来还是在告示上看到那人的画像才知道的。」富贵磕磕巴巴地回道。 来家倒台,所有家眷入狱的入狱,被判流放的流放。一些下人连夜收拾了细软,打算出逃。但由于他们也参与了来家所犯下的诸多罪孽。所以大理寺画了画像,全城缉捕他们。 「管大夫真的写了一封遗书,那就可以确定是自杀了。不过来玄之为什么会知道,他哪里来的未卜先知的能力?」刘若竹迅速抓住了关键,开口道。 富贵很茫然地摇摇头。 「我猜想,他是真的不知。」吴伯甫道。 「我想也是。」刘若竹附和。 富贵和傅辰良不同,一个胆小又目不识丁,还患病的人,自主作案可能性太小。何况他与裴小娘子还无怨无仇,只能是被幕后之人当靶子。 「富贵,你诬陷良民,扰乱刑法。但念及你是初犯,且有病在身,本官判你服刑一年。」吴伯甫说着,就将签扔了下去。 「多谢吴县令,多谢吴县令。」富贵本以为自己大难临头,但判处的刑罚却比自己想像中的,要轻得多,不禁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吴伯甫命人将他搀起来,然后带下去关押。 「照理说,他得来的不义之财是要没收的,吴县令到底是心疼百姓。」刘若竹突然说道。 吴伯甫看了眼刘若竹,心中吃不准他究竟是夸赞,还是嘲讽。 刘若竹看穿吴伯甫内心的狐疑,故而笑得真诚道:「吴县令顶着压力,替我照顾裴小娘子,我发自内心感谢。」 吴伯甫松了口气,他一副「不值一提」的表情,「裴小娘子乃我衙门仵作,她才华斐然,又勤奋好学,我实在不忍她身陷囹圄。」 听到「勤奋好学」这四个字,刘若竹脑中出现的画面居然是,她坐在枣树下看一本包裹皮上写着「伤寒杂病论」的书,谁也不知,内里却是一段段秽乱不堪的描写。 刘若竹一直想不通,表面一本正经的裴小娘子,为何会端出一副研究的神态,去看这样的禁书。 这样的反差,这样谜题一般的表象,也是构成她吸引力的其中一点。 吴伯甫见刘若竹不知想到什么,居然露出如此飘忽不定的笑容,不便也不敢多打扰,起身离开了。 夜色渐浓,四下朦胧一片,府中四下掌灯。 刘若竹刚到门外,见阿婆身边的婢女亲自提了灯笼来迎接自己,忙问道:「阿婆找我?」 「是。」婢女说道,「县主叫郎君一回来,就去她院里。」
第73页 刘若竹加快脚步,随着灯笼的一路亮光,他来到阿婆跟前。 平寿县主应当是刚用了饭,此刻正抱着一只捲毛狗,坐在院子里逗它玩儿,见刘若竹回来,将狗交给一边婢女。 「你今日回来挺晚。」县主说道。 「刑部有些案子要忙。」刘若竹回着,移步到县主身边,蹲下身,给她捶起腿来。 「南山堂那位大夫父子的案子吧,这应当不归你们刑部管。」县主接道。 刘若竹捶腿的动作慢了下来,阿婆每日在深宅大院里养老,不曾想民间的一桩案子,竟能这么快传到她耳里。 「嗯,纯属帮忙。」刘若竹遮掩地说道,「其实哪里分什么大案小案,就算是大理寺,也有鸡毛蒜皮的案子管吶。」 县主看着一向乖顺的孙儿,终是忍不住点中叫他来的目的,「最近,有些风言风语的,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你与那位女仵作,是否来往过于密切了?」 刘若竹一愣,心想:连来玄之都有所耳闻,这才引发了这场事故,这件事大概也瞒不住阿婆,不如索性坦诚了好。 「阿婆,我……」 「也是怪我。你年岁不小了,尚未娶妻,屋里也没个正经丫头伺候着。这样,先叫锦绣跟了你去,以后就专程服侍你。下个月,汝阳王妃举办牡丹花宴,长安城许多世家大族的小娘子都会去。你放眼挑挑,看上谁了,我替你上门求亲。」县主直接打断他道。 锦绣便是刚刚挑灯笼来接自己的婢子,她比自己还要年长一两岁,早已是个老姑娘,一直没嫁人,在阿婆身边服侍着。但她做事稳重,见事明白,相貌也是清丽可人。阿婆的意思……是要自己收了她? 这万万不可! 「阿婆,锦绣一直是你的身边人,怎好拨给我?那孙儿也太不孝了。何况,我心中敬重锦绣,怎好辱没她呢。」刘若竹婉拒道。 「我原本也是好意,锦绣做事我放心。你身边都是一些粗俗的男人,如何照顾得好你呢。」县主温言温语,却是不容拒绝的态度。 刘若竹原本是想顺着阿婆的话,将裴小娘子重新介绍一遍,但阿婆没给自己这个机会。他能够理解阿婆,县主出身的她,门第观念极重。纵然裴小娘子在她眼中,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赏赐些金银也便够了,登门是一定无望。 牡丹花宴?刘若竹心中很快又生成了另一个主意。 眼下,暂且只能顺着阿婆的意思了。 「那孙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刘若竹乖巧地应道。 如此,平寿县主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第53章 管中窥豹 夜里。 锦绣遵从县主的吩咐,将铺盖卷了,要歇息在刘若竹房中的隔断里,方便自家郎君起夜。 而刘若竹却从不习惯房中有女人贴身伺候,他早已命人在院子里,临时收拾出一间耳房,让锦绣住进去。 「锦绣姐姐,你应该知道,让你来伺候我,是阿婆的意思,非我本意。我心中敬你,实在不忍心看你做伺候我的事儿。」刘若竹对她说道。 「县主对我有恩,我原本就是打算自梳,服侍县主一辈子的。县主既然将我指给你,那么从此以后我便只听从你。郎君既不喜,我自当遵从郎君的意思。」锦绣不卑不亢地回道。 刘若竹见她果真如府中传闻那般,见人见事极明白,心下松快起来,「锦绣姐姐,总归是阿婆疼你,怕你日后孤单。你在我这儿,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尽管说。日后你愿意留在府里也好,想通了择人嫁了也好,我都随你。」 正在同锦绣说着话时,阿茂匆匆步入房中,见到锦绣,微微一愣,可他不似阿则性格外向,没有将心中的疑问宣之于口,而是迅速退到一边。 锦绣瞧见阿茂,知道他是郎君的身边人,忙自觉地退到房门外,阿茂这才到跟前来。 「郎君,你找我。」 「嗯,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查,涉及到宫中,你需谨慎。」刘若竹声音越来越低。 烛火摇曳,将这一主一仆的身影拉长。 过了两日,管家父子的案子在明面上有了一个了结。杀害严婆子的兇手牛大头伏法,干扰刑法的富贵也被判入狱,那几个被来玄之接来长安的乡绅也被强制送回潭州。只余下一件事,管家的一进宅子,按照管延京真正的遗嘱,是要送与裴约素的。但目前,真正的遗嘱被毁,裴约素无法继承,且她本人也无意继承,刘若竹私心里不想便宜了那帮丑恶嘴脸的乡绅,便没有告诉他们真正遗嘱被毁一事,否则又要惹出一桩麻烦来。 最后,在裴约素的建议,和在吴伯甫的帮助下,这处宅子过了明路,一分为二,改作慈幼堂和施药堂,专用来收留被父母抛弃的幼儿,以及给没钱治病的穷人施药。 「我想,师傅的在天之灵也是乐意的。」裴约素看着昔日的南山堂,被撤下牌匾,换上新的,颇感欣慰。 故人已去,但「医者仁心」的精神气当长留。 刘若竹站在一边,忽地向她递出邀请,「下个月,汝阳王妃筹了牡丹花宴,你想不想随我去?」 世人皆爱牡丹,裴约素也不例外。只是,她自知身份不配出现在那样的场合。 刘若竹看出她的顾虑,笑道:「还是和从前一般,打扮成我的侍女。」
第74页 「这能行吗?」裴约素心里隐隐感觉不妥。 「为何不行?只不过,那样的场合,你不能再穿得如此朴素了。」刘若竹眼底露出一丝神秘,「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裴约素心底半是好奇,也半是期待地,被刘若竹带到珍宝阁。 珍宝阁,顾名思义,这里汇集着各地能工巧匠的手工艺品,用的材料不是稀少,便是昂贵,满长安世家大族的小娘子都喜欢来这儿买首饰。这地方裴约素并不陌生,因为很多年前,她也曾在阿娘的陪伴下来过。虽说阿耶性情节俭,到底阿娘还是疼惜自己的,华贵的珍宝首饰,她也曾拥有几件。 看着珍宝阁的牌匾,裴约素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进去吧,裁缝大约都等候许久了,除了给你买些首饰,还得重新裁制一身衣裳。」刘若竹说道。 「就算牡丹宴再隆重,我一个丫鬟用不着穿得太显眼吧。」裴约素回道,心底隐隐的,也不愿意在这时欠他太多人情,有些事情,她还没有彻底想明白。 刘若竹望了眼四周,忽地靠近裴约素,在她耳边道:「这次牡丹花宴,太平公主可能也会去。若想为你阿耶翻案,机会在眼前,且看你如何迈出第一步。」 裴约素瞪大眼睛,她没料到刘若竹下的一步棋竟是在这里。 刘若竹笑得颇有一丝小得意,像是做对了什么事情的小孩子,在等待大人的褒奖。 裴约素心中百感交集,他竟是什么事都为自己打算好了。 昔日里,太平公主还小,仗着父皇和母后的宠爱,干出许多有违礼制的事儿,竟然还曾在太子的婚礼上,向父皇、母后讨要驸马。朝中皆是对公主大加指责的臣子,阿耶也是万分不喜。可他和那些臣子不同,那些人仅仅只是看不惯公主丧失女德,而他却是念在公主还年幼,像一个长辈那般,在私下劝谏公主。太平公主身边的人,多是谄媚权贵之辈,真心为着她的人不多。时候久了,公主倒也对阿耶生出几分真心。阿耶被指「谋反」时,公主也曾试图为他说话,只是陛下心意已决,谁也撼动不了。 裴约素很小的时候,总听到阿耶提及太平公主,说她像一朵带刺儿的玫瑰,本性芬芳,被权利熏得好端端生出这许多刺来。 「好了,我们快进去吧。」刘若竹轻声催促的声音,将她从思绪里拉扯回头。 入了珍宝阁,老闆娘便裊裊娜娜地迎了过来。 这位娘子已三十有余,听说是某位皇族的外室。她见着刘若竹,态度亲近,开口便是:「今儿又是来为哪位小娘子买首饰?」 裴约素一听,敢情刘侍郎经常给别的小娘子买东西? 她疑惑的眼神打望过去,刘若竹忙尴尬地咳嗽两声,向老闆娘介绍道:「这是裴小娘子,你帮着看看,有什么适合她的首饰。」 老闆娘这才留意到裴约素,人精似的目光打量她几眼,随即热情起来,「这位就是帮着破了「倚翠阁兇案」的裴小娘子?看着就聪慧伶俐。你们今儿运气真好,波斯新来了几件首饰,各个造型别致,裴小娘子可放眼挑挑。刘侍郎为女人花钱,可从来不手软呢。」 嗯? 裴约素疑惑的眼神再次望过去,刘若竹惊慌得恨不得捂住老闆娘的嘴。 「跟着阿婆到处拜访,给女眷们的首饰,都是我挑的,她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刘若竹笑着解释。 老闆娘头一回看到刘侍郎在一位小娘子面前做小伏低,颇觉有趣儿,不禁又细细打量起裴约素来。 第54章 管中窥豹 这位裴小娘子秀眉鹿目,腰身纤细,果真是个妙人。 老闆娘想了想,从刚到货的波斯首饰里,挑出一条珍珠璎珞和一只频婆式样的黄金手镯来。 裴约素一见这两件首饰,即被吸引住。 哪有少女不爱俏,更不说这两件首饰的细节之处,别致又神秘。 「裁缝也到了,还带了两件新衣裳来,裴小娘子不如上楼,配上首饰一道试试。」老闆娘热情地推她上楼。 刘若竹不便跟上去,便坐在一楼的毛毡上,老闆娘命人为这位贵客奉茶。 茶没喝上两口,只见阿茂自外间出现,他剔抽秃揣地往里屋扫了两眼,分明是有话要说,且只能对着自家郎君说。 老闆娘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装作要与店内伙计对帐单,走去了杂役房,倒是将一楼的地儿空出来给他们主僕了。 阿茂这才上前,将怀里的一本名录递给刘若竹,回禀道:「我去查了,宫里在职的,根本没有叫伏寿的太医。后来,我又翻了往年的名录,倒是寻到一名字为伏寿的。这位太医二十七年就去世了。」 「怎么死的?」刘若竹问道。 阿茂摇摇头,「名录里,对他的记载甚少。」 刘若竹随意翻了一下,便翻到记载「伏寿」太医的这一页,不过寥寥两行:康太白,字伏寿,永徽年间入太医署,干封元年卒。 「干封元年,干封元年……」刘若竹自言自语,陷入沉思。 这一年…… 木梯上传来响动,老闆娘一声惊呵将刘若竹的思绪拉扯回来。 「哪里来的波斯美人,刘侍郎,你瞧是不是吶。」 只见裴约素穿了身五色绣罗的宽袍,并显蕾式短裙,脖子上挂着的正是老闆娘亲手挑出的珍珠璎珞,大小不一却颗颗圆润的珍珠中间,还挂着一只黄金铃铛,走起路来,叮铃作响。
第75页 这身打扮,色彩繁多,正是融合了波斯和大唐的双重风格,是眼下长安最时兴却最难搭配得出彩的风格。 裴约素似乎不习惯裸露小腿,双脚走着走着,总是往后缩。她往常的大气,和此刻的羞涩形成对比,这身衣裳的鲜丽与她平日里的朴素又形成对比。这些对比,让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往日里不多见的吸引力。 刘若竹满眼惊艷,一时间呆住了。 「刘侍郎,裴小娘子这一身,是我带过来的样衣,觉得和首饰较为匹配。刚刚已经为裴小娘子量过身形,若是刘侍郎觉得合适,料子就照着这一身来做。」老裁缝自是知道,旁人满不满意倒无所谓,且看刘若竹这位金主是如何想的,所以便只问了他的意见。 刘若竹点点头,「就这一身吧。」 末了,他还贴心地加了一句:「裙子改长一些,或许曳地也不错。」 「是。」老裁缝毕恭毕敬地应了。 裴约素听到他提出意见,心中顿起波澜。这个男人,真的把自己所有微小的需求都看在眼里了,却偏偏用了一种不叫自己尴尬的方式去解决。 刘若竹付过钱,又租来一辆马车,要送裴约素回县衙。 骑马倒也不是不可,还能和她更贴近些。只是,因了自己的贴近,给她带来风言风语。甚至是莫须有的伤害,那可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了。此次管家的事儿,裴小娘子所蒙受的冤屈,也有自己一半责任。刘若竹心里想道。 上车时,她因踩到衣裙,差些滑倒,刘若竹虚扶了她一把,却始终不曾触碰到她肌肤。将她安顿好,自己才接着上马车。他同她相处时的每一个细节,总是温柔又妥帖。 裴约素脑中思绪繁乱,在这一团团乱糟糟的思绪里,她又迅速理出一条明路。这是她的天赋。 「刘侍郎,我决定了……」她缓缓开口。 「嗯?」刘若竹不明所以。 「你上次让我好好想一想,说未来或许还看不清,但我们总得先看清自己……我仔细想过了。」裴约素话说一半,突然被打断。 「等等。」刘若竹挺直腰背,忽地紧张起来。 「裴,裴小娘子,你其实不用应得如此快,或许,你再仔细想想……」刘若竹在所有事所有人面前,皆是沉着自信,可不知为什么,在面对感情时,忽然瑟缩了起来,大概是,这样发自内心的感情,他也是第一次。 大龄少年慕艾,仿佛老房子着了火,想要知道对方的心意,又害怕知道。 「我不用想了,刘侍郎,我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此生真是无以为报。我将你当作亲人,我们……」裴约素打算一鼓作气地说出心里话,却发觉刘若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刘侍郎,你不舒服吗?」裴约素忽而停下问。 「裴小娘子,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刘若竹面露苦笑,摇摇头道:「原来,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你放心……」 「刘侍郎?」裴约素见他误会,有些急了,忙打断他的话道:「我想说,我之前把你当作亲人看待。从现在开始,我会试着将你纳入心底,当作我喜欢的人看待。我们要做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不要一损俱损,而要一荣俱荣。」 她面色熏红,却语气坚定,神态落落大方。 刘若竹的心情像是才落了地,又被人抛到了半空中。 「当真?」他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嗯,我觉得,世间再没有比刘侍郎待我好的人了。」裴约素认真地说道。 两人看着彼此,眼底只能容得下对方的倒影。 刘若竹将裴约素送回县衙,转过身,一直喜不自胜。若非马夫问他一句去哪儿,他差些忘了自己接下来的要事。 「去诏狱。」刘若竹敛住笑意。 马夫应声,快马加鞭,很快将刘若竹送至诏狱外。 这里高墙矗立,一般的百姓都对这儿陌生得很。原因无它,只有犯了事的皇亲国戚或紧要官员,由陛下亲自判决,才能被投入这里。 刘若竹此行,是来「看望」来玄之这位故人的。 他有一些问题,大概只有这位故人才能给他答案。 第55章 管中窥豹 幽火冥冥,刘若竹一步一步,拾阶而下,往这人间炼狱而来。 来玄之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暗无天日的牢房内。牢房内还算干净,也并不曾短缺了什么,只是到底气味不太好闻。 「来郎君,别来无恙。」刘若竹站定在牢房外。 听衙役提起,来玄之不堪眼下处境,情绪不稳,总是时不时发疯,甚至还做出过用头撞墙的举动。 此时,来玄之盘腿坐在地上,头髮散乱,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刘若竹,唇角却噙着一丝瞭然的笑意,「听到脚步声,我就猜到是你。除了你,大约没人会来看我了。」 刘若竹盘腿,与他对坐,也笑了一笑:「到底相识一场,来送送你。」 来玄之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嗤笑道:「我能进来,还不是你搞的鬼。当了太平公主的裙下之臣,滋味如何?」 刘若竹不理会他的信口污衊,只问他:「管大夫会自杀,你是如何提前得知的?」 来玄之有些诧异,他反问道:「你竟不是来求我,饶过你的裴小娘子?」 刘若竹淡笑道:「来郎君被关在这儿,消息都滞后不少。案子早就告破了,富贵儿和牛大头都已伏法,那些乡绅也被遣送回乡了。至于我与裴小娘子,我们二人的感情在你设下的歷练里,越来越如胶似漆,已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了。」
第76页 来玄之面色发黑,他没料到刘若竹竟能这么快破案,居然还跑到自己跟前炫耀起感情来。明知是激将,可来玄之内心里还是嫉妒得发狂。他拥有很多女人,可是他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何滋味。他不会爱人,好像,也没有人爱他。那些女人,对他只有奉承和恐惧罢了。 基于此,他恶狠狠地凝视他道:「刘侍郎既这么聪明,你便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康太白,这个名字你熟悉吗?」刘若竹冷不丁地问道。 「谁?」来玄之一愣。 刘若竹就是要将他激怒后,好获取他的直接反应。不过,来玄之听到这个名字后,脸上的陌生不像是装的。 难道自己的联想错了?管大夫自杀,和这位康太医没有关系? 正在刘若竹沉思之际,来玄之又蓦地转变了面孔,「其实,你想知道也可以,你满足我一个条件。」 「嗯?」刘若竹有些好奇,他能提出什么要求。 「女人,我已经很久没有摸过女人了。倚翠阁的梅姬,我以前就没得到过她,你帮我一次忙,让我在死之前爽一次,我就告诉你答案。」来玄之脸上露出贪婪的神情。 刘若竹幽幽地静看他,遥想起过去。来玄之虽一贯好色,但好歹有体面的身份撑着。如今沦为阶下囚,他的希求,只叫他看起来可怜又可憎。 「今日一别,他日不会再见。来郎君,我也算送过你。黄泉路上,且珍重。」刘若竹站起身,就要离开。 而来玄之不知是太久没有一个人陪自己说话了,还是他对女人的渴求太强烈了,他竟自个儿向刘若竹喊道:「管延京自己向药房老闆和羊肉汤饼店老闆说的,他说自己时日无多,不如和儿子一同早日归去。稍稍盯着他些,就能想出这个计谋来了。我都说了,你满足我,满足我!」 来玄之的声音迴荡在诏狱,犹如受尽酷刑,而不堪忍受的鬼魅。 走到尽头,刘若竹又看到一位故人——彭志筠。 陛下没放过来玄之,自是也没放过彭志筠。甚至于,陛下更憎恶彭志筠。如果说,杀来俊臣,能平众怒。那么杀彭志筠,则是因他叫陛下颜面扫地。陛下曾当众担保的「老实人」,实则是天底下最人面兽心的人。 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已经认了命,比起来玄之的歇斯底里,彭志筠只是躺着,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待死亡。 出了诏狱,刘若竹想起来玄之的话,迫不及待想要去印证答案。 原本可以叫下人去做的事儿,可关系到裴小娘子,他倒是多了亲力亲为的动力。 刘若竹访了几个原来南山堂附近的百姓,很容易便找到了管延京常去给管永抓药的药房。 药房的人对管延京印象深刻极了。 「他是说过自己时日无多,不想活的话。但我们老劝他,他行善积德,老天一定会让他多活些时日的。」 「不过他说过,如果自己死了,房子一定会留给自己老家的族人,说是他们虽说对自己不好,但好歹让自己吃饱了饭,还读书识字了。」 「这话你记得真切吗?」刘若竹向药房的人确认道。 「当然了,不信你问问伙计,当时他也在。」老闆见刘若竹不信自己,还拉来了伙计。 正忙着的伙计向刘若竹确认了一遍管延京的话。 刘若竹沉默下来,眉头紧皱。原本以为拨开云雾见到的晴天,剎时又蒙上一层厚重的雾气。 他离开药店,又去往羊肉汤饼店。 刘若竹找了一个空位置,向小二点了一碗汤饼。 店里的老闆正在忙着和羊贩子讨价还价,等到终于谈妥一个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羊后,刘若竹这才悄悄亮了身份,向老闆询问管延京的事儿。 「嗯,管大夫很喜欢来我们这儿吃汤饼,他喜欢吃羊腰子。别人嫌腥,他却说大补。大夫啊,就是知道得多。」 「他那天说自己可能是最后一天来吃了,我们还吓一跳呢,忙问怎么了,他就说自己老了,旧疾復发,怕是没几天可活了。说想回老家看看,说自己很想念他的族人。还说要是自己以后死了,房子和钱要留给族人。」 「反正啊,我们都说他想得太多。」 老闆很能聊,将管大夫之前说的话,七七八八都吐露了出来。 羊肉汤饼被端了上来,老闆因着他的身份,给小二使眼色,多送了一份羊头肉给刘若竹。 刘若竹道过谢后,便闷头吃起汤饼来,可是他心中的疑云却始终散不去。 他总算是明白为何管家父子离世时,所有人都认为是裴小娘子居心叵测,害了管家父子。哪怕是平日里对裴小娘子印象还不错的人。原来,有管延京要将自己的家产留给族人的话打底啊。 可是,管延京明明就跟族人不亲近,他为何要故意这般说?而且,几乎是每个人都这样说,听起来,真是太过刻意了。 退一步讲,若是管延京真的要将家产留给族人,又为何要写封遗书,出尔反尔,说是给裴小娘子和严婆子留的呢?他难道不知道此举,会叫大家猜忌裴小娘子吗? 这一切,真的奇怪极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第56章 管中窥豹 转眼便到了牡丹花宴这一日。 一早,刘若竹便接了裴约素,一道前往骊宫。
第77页 这是裴约素第一次见到县主府上的马车,比起记忆中那些豪门贵胄的出行工具,县主府的马车不算宽大,但内里却是五脏俱全。 摺叠的凭几上,摆着各式新鲜果子和糕点,以供一路消遣。坐垫下面还点着薰香,气味淡淡的,怪好闻。 车窗皆是素色锦缎,若风不将车帘吹起,大约使人无法察觉内里的舒适。 今日的骊宫,到的都是皇亲贵胄,县主的排场不宜过大,看着朴实些总好过惹祸上身。 但荆钗布裙难掩国色,更何况,刘若竹和裴约素都是有备而来。 一个瑶池仙人,一朵波斯玫瑰。 两人往那儿一站,就吸引了无数道目光,其中一道,来自令刘若竹十分介意的贺兰琬。 刘若竹万万没想到,刚来居然第一个就遇上他,而他的目光也如自己所料,停留在裴约素身上。 「裴小娘子,你也来了。」贺兰琬这声招唿令人如沐春风。 裴约素行礼道:「见过贺郎君。」 「上次一别后,我本想邀裴小娘子一道出游。但听说你忙于查案,我也不好多加叨扰。今日再见,但愿能与裴小娘子一道赏景。」贺兰琬笑道。 「咳咳……」站在一旁,被当作空气的某人醋罈子又打翻了。 裴约素敏锐地闻到酸味儿,扭过头,看到刘若竹的脸色,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刘若竹很满意裴约素这个动作,一把将她护到身后。 「裴小娘子今日扮作我的侍女,只想和我一道赏花,贺郎君另寻佳人,不好吗?」刘若竹不客气地说道。 贺兰琬并不在意刘若竹的态度,仍然温和从容,「我待会儿会在温泉池子边,裴小娘子若想寻人说话,可来寻我。」 说完这些,他风度翩翩地转身离开,留下刘若竹在原地,快气炸了。 「我不会去同他说话的,我们也不去温泉池子边,好不好?」裴约素难得留意到了他的情绪,温软地哄劝道。 刘若竹一下子就没了火气,只是,他看着裴约素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是不忍心剥夺她的乐趣。 「这倒也不必,骊宫的温泉养人,这才培育出了绝色牡丹。何况,今日有曲水流觞宴。食材和酒杯都在上流放着,拿温泉水温着,顺流而下,还有击鼓传花、吟诗作词的游戏。」 这景致难得,裴约素不可能没有兴趣。 「不过,你万万要留意。若是没有把握得到太平公主的欢喜,宁可不要强出头。」刘若竹叮嘱道。 「嗯。」裴约素点点头。 两人先去了林苑闲逛,没一会儿,竟迎面撞上平寿县主。裴约素一下子反应过来,刘若竹为了带自个儿过来,竟是撇下县主,先出了门的。 县主同今日的东道主汝阳王妃交好。此刻,两人正在一团奴僕的簇拥下,往这边来。 避是避不开了,只能硬着头皮行礼问安。 「许久不见刘侍郎了,出落得愈发俊朗了。咦,身边的这位小娘子是……」汝阳王妃好奇的目光落在裴约素身上。 县主看到裴约素,眼底露出不喜来,面上却不显。 「王妃安。这是咱们府上新来的婢女。」刘若竹替裴约素答了。 他不能道出裴约素的真实身份,也不能照实了说她是县衙的女仵作。毕竟,这样的场合,还是有许多人忌讳,只能说她是婢子,好遮掩过去。 「县主真是好眼光,府上连个婢子都如此出挑。只是,如此出挑的人儿跟在郎君身边,未来的夫人进了门,只怕要吃醋了。」王妃开着玩笑,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裴约素自是也听出了,而且,王妃恐怕还误会了自己,怕是以为自己是刘侍郎的通房之类的。 「年轻孩子,总归分不清好坏。以后就好了。」县主赔着笑道。 这话,也有言外之意。 刘若竹顾忌着裴约素,忙行礼告退。 一行人略过他们,裴约素在这些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里,听到了王妃对自己的评论,「那孩子,模样好,气质好,还打扮成那样,总归不省心,我怕清萧那孩子不容人。」 刘若竹皱眉。 王妃口中的「清萧」,应当是和王妃的家族有着密切的姻亲关系,也是个世家之女来着。阿婆怕不是已经在给自己选妻了?看到王妃对裴小娘子的侧目,这还真的不是个好兆头。 再一回头,看到站在原地的裴约素,刘若竹心底一软,「你别将阿婆的话放在心上,她只是不了解你,待日后……」 「我没有放在心上。世人皆看名利身家,我偏只求内心坦荡。」裴约素开口道。 刘若竹眼前一亮,望着裴约素,仿佛望见了什么稀有的宝藏一样。 「裴小娘子,与你相识相知,是我三生有幸。」 裴约素拿奇怪的眼神瞧了他一眼,好像在说:喂,我一直是这样的,你还真是少见多怪。 日头越来越高,所有人也都往林苑深处而去。 曲水流觞的好戏在晚上,此刻只是在阴凉处用些简便的午食。 刚走到林苑深处,裴约素就看到好几名小娘子,正围着一个打扮华贵的女子说话。 「清萧姐姐,你快看,刘侍郎来了。」一名小娘子看到刘若竹,忙打趣女子道。 王清萧抬头,看到刘若竹,眼底露出娇嗔,再看到裴约素,眼底又渐渐浮现出不屑。
第78页 「这是琅琊王氏之女,亦是汝阳王妃的族亲,你切莫得罪。」刘若竹低声嘱咐道。 裴约素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刘若竹,好像在说:我看起来像是很会得罪人的样子吗? 刘若竹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王清萧就走了过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子鸣哥哥,你最近在忙什么,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自然是查案,查案。」刘若竹赔着笑,被王清萧缠得脱不开身。 裴约素站在原地,简直目瞪口呆。 多年未回长安城,这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们,都如此奔放了吗?竟然光天化日之下,主动去搂男人? 因为这一幕过于令她震撼,导致她在这一刻,还没反应过来,王清萧搂的可是自己的男人! 贺兰琬仿佛鬼魅一般,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钻到裴约素身边来,向她发出邀请:「我不忍见裴小娘子一人,裴小娘子要随我去用些吃食吗?」 裴约素这才反应过来,她看着刘若竹和王清萧亲亲热热走远的背影,心中不满。正好有个贺兰琬出现,向自己提出邀约,那自然是好! 「我刚好肚子有些饿了,还请贺郎君带路。」裴约素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贺兰琬望着裴约素的眼神,始终温柔。只是,这温柔里,总掺了些叫人看不透的迷雾。 第57章 管中窥豹 用午食的地儿很大,人便也分散开来。 年轻郎君们聚在一起谈天论地,年纪大些的,便爱聊些朝政时事。小娘子们分享水粉胭脂衣裳,年纪大些的妇人,总爱替人保媒。 裴约素坐在一张毛毡上,拿了几块酪樱桃,小口进食,看着这人来人往,觉得无聊至极。 贺兰琬不爱吃甜的,拿盘子装了些清风饭,坐到她身边来。 「常听人说,爱吃甜的,是因为歷经了很多苦。裴小娘子也觉得人间辛苦吗?」 裴约素心头一跳,转过头,对上他一双始终温柔的眼睛,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 「贺郎君说笑了,年轻小娘子爱吃甜的,有什么稀奇。那些个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不也好端端的主食不吃,就爱吃些甜点果子什么的么?」 贺兰琬笑笑,一句话道破:「她们是吃个时兴,我瞧你是真的爱吃。」 「爱吃甜食,就一定觉得人间悽苦?贺郎君看事情也太笃定了。」裴约素冷冷地回道。 她自己尚未察觉,她待贺兰琬的态度相当不友善,仿佛一只被捉进笼中的刺猬,正竖起全身的刺,打算保护自己。一般来说,她出现这样举止的时候,是有人说对了什么的时候。 裴约素一直在死者身上窥探真相,但极度厌恶旁人窥探自个儿。 贺兰琬对裴约素不恭不敬的态度不甚在意,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人生八大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裴小娘子都吃过么?」 裴约素蹙眉,她有些后悔和贺兰琬坐在这里用午食了。 只听贺兰琬又自顾自说道:「我父亲行为浪荡,母亲被辱,才嫁了他,也因此被全族人瞧不上。我幼年受过许多冷眼,没有朋友,也没有来自父母的爱护。起初,我也曾怨憎,后来想着,只要我长成一个懂事的孩子,就能改变这些了吧,于是我用功读书。只是这一切还是无法改变我父亲的浪荡,他的行为越来越偏激,最终引火自焚。我一直无法接受这件事的发生,我很想搞明白,为何父亲如此迹类疯迷……」 裴约素蓦地站了起来,打断他道:「贺郎君不觉得,你同一个刚见过两面的人聊这些,也是迹类疯迷么?」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内心的恐惧被点燃。那些有关生死、求不得、爱别离的记忆,每每回忆起,都痛不欲生。 裴约素不想触及这些伤痛,更不愿在一个可以说是陌生人的面前,反覆咀嚼过往。 走了许久,裴约素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个下九流的仵作,居然敢同身为皇亲贵族的贺兰琬翻脸,还说他迹类疯迷,冷静下来一想,怕不是自己才是那个迹类疯迷的人吧。 冷静下来之后,她又开始往回走,不过贺兰琬已经不在原地了。 裴约素站在那儿,背后忽然传来两道不友善的打量声。 「咦,这不就是刘侍郎带过来的丫鬟么?」 「就是她,戴的可是珍宝阁的东西,我都不曾买到的波斯饰品。她怎么敢戴出来,在咱们跟前招摇的?」 裴约素转过头,看到的是两张有些陌生的面孔。 「你会奉茶不?」其中一位小娘子问她。 裴约素看了眼四周,指着自己,有些不可思议地反问:「我?」 「不是你是谁?既然能服侍刘侍郎,就不能服侍咱们了吗?还是说,你只会狐媚子勾引人,只服侍男人?」另一名小娘子不客气道,神态里充满高傲。 裴约素眯了眯眼,这才想起,这两位小娘子,似乎是先前围在王清萧身边的人。她们俩对自己的不客气,第一,源于自己一个「下人」,佩戴了她们不曾买到的饰品,于是心生妒嫉。第二,王清萧喜欢刘若竹,糟践自己,能博得王清萧的好感,以此获得好处。 只是,想明白归想明白。自己确实只是一个「下人」,她绝对不会贸然得罪不该得罪之人。
第79页 「奉茶去哪儿?」裴约素问。 小娘子见自己成功驱使了裴约素,面容得意地指使自己的婢女,将手中的茶盏交给她,说道:「跟我们走吧。」 裴约素端着茶,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跟到地方,才发现,这里聚集了一群人,正在斗茶。 斗茶,又称茗战。分色、香、成色等内容的比拼,由大傢伙儿来评鑑。 人群之中,裴约素居然看到了王清萧,但她身边没有刘若竹的身影。 王清萧刚刚和一名小娘子斗完茶,输掉比赛的她强行维持着风度,但面色已然很难看。 人群之中,她也瞧见了裴约素。 裴约素心中暗道不好,王清萧已往这边来。她假意和旁的小娘子说话,路过自己身边时,故意一撞,裴约素心有防备,到底是没躲开。 滚烫的茶水洒在地上,淋湿了自己的裙子,也溅到了王清萧身上。 王清萧的怒意终于有了合适的宣洩人选,「你是哪家的奴僕,怎么端个茶水也端不稳?」 「这是刘侍郎的贴身婢女,彩玉扭了脚,我便用上她了。」一旁的小娘子回道。 另一名小娘子更会看眼色,忙跟着道:「王小娘子这身衣裳可是用上好的织金锦制成,你要怎么赔?」 这两人不依不饶的,倒给了王清萧装大度的机会。 她佯装不在意,用词却字字难听:「何必与下人计较,把她拎脚发卖了,也不值啊。」 四周围观的人堆里,有人直夸王小娘子大气,更多的是议论纷纷。 后宅女眷大多没见过世面也就罢了。但有些郎君是听说过裴约素的大名的,远远的,竟有人喊道:「这不是裴小娘子吗?衙门的女仵作,破了倚翠阁案子的那个奇女子!」 人群一下子炸开来。 王清萧对倚翠阁的案子有所耳闻,自是也听过裴约素的大名,反应过来,刘若竹竟是将一个下九流的仵作带到牡丹花宴上,还看得那样宝贝,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她正要发作,被人群外的一声威严女声打断:「好端端的,为何如此喧譁?」 众人纷纷行礼:「拜见太平公主。」 裴约素也跟着行礼,悄悄抬眼间,那人过中年,却仍旧妩媚动人的女子,不是太平公主又是谁? 令她没想到的是,陪在公主身边的,居然是刘若竹! 第58章 管中窥豹 刘若竹朝裴约素挤眉弄眼,好像是在邀功自己来得正是时候,或是其他什么意图。 裴约素看到太平公主的第一眼,想起刘若竹先前和自己说的话。 「若想为你阿耶翻案,机会在眼前,且看你如何迈出第一步。」 她屏气凝神,忽地就向前迈了一步,朝太平公主躬身行礼道:「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水,弄湿了王小娘子的衣裙。」 裴约素扭头望向斗茶比赛,朗声而道:「我瞧比赛的头彩不俗,足以用来赔偿王小娘子的这一身织金锦。只是不知这个比赛,是否限制身份,我这样的,能否参与?」 众人皆惊。 太平公主对裴约素这个人充满兴趣。人总是喜欢跟自己相似的人。太平公主此刻觉得,裴约素不惧一切,自信饱满的样儿,真有自己几分当年的风采。 「你若是能赢了比赛,我这儿也出份头彩。」太平公主开口,并将手腕上的一只鸳鸯海棠纹金镯子取下。 太平公主都发了话,哪里还有人敢拦着裴约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她,裴约素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心头的紧张。 阿耶极爱茶,所以自小就教自己如何点茶。这么些年,虽时常身苦劳累,但这项技艺却始终没手生。只是,她此刻的强出头,是带着极强的目的性,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 只见裴约素大大方方往那儿一坐,先拿沸水沖洗茶盏。随即取了一块茶饼,放于火上炙烤,待冷却后碾罗成末。另一边,一壶温泉水已经煮沸,她调盐、投末、环搅的动作一气呵成。过程中,茶筅竟出现灵动的鸳鸯海棠图案,和公主的手镯极为相似。 众人称奇。 最后,裴约素再将茶缓缓倒入琉璃盏中,端给了国子监祭酒的夫人林氏,也就是斗茶比赛的「判官」。 林氏将过程尽收眼底,又将裴约素端来的茶连茶末一起饮了。 「春意空阔,斯为最上品。」林氏点评道。 一个「最」字,已然揭示了比赛的最后结果。 裴约素得了双彩头,也出尽风头。她将太平公主的赏赐留着,拿比赛的彩头给王清萧赔罪。王清萧欺负裴约素不成,反让她出了风头,面色不悦,但在公主面前,却根本不敢造次。因为太平公主眼中流露出对裴约素的赏识,大傢伙儿都看出来了。 比赛散尽,刘若竹快步到她身边来,「你去哪里来了,我好不容易挣脱开王小娘子,一回头,你人就不见了。」 原来,他故意「挣脱」了。怨不得王小娘子拿自个儿发泄呢。 只是,裴约素自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和贺兰琬待了好一会儿,只说自己一人去用了午食,以此遮掩过去。 日落时分,整座骊宫都掌了灯,曲水流觞宴也正式开始。 身为刘若竹的「婢女」,裴约素自然是坐在了他身边。县主坐在不远处,始终没来和自己的孙子说几句话。自打裴约素在斗茶比赛上「一战成名」后,不光是小娘子们,就连年轻郎君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扫过来,有的,还在私底下偷偷打听她。
第80页 「今日,公主对你很是赏识,你做得很好。下次若有机会,戴着她给你的镯子去见她,叫她知道,你时时念着她的好处。」刘若竹轻声道。 他甫一低头,看到裴约素已经将镯子戴着了。 灯火阑珊间,他隐约看到镯子上竟刻着字,受好奇心驱使,他伸手捏住,仔细翻看了一眼,竟是「太白」二字。 刘若竹一怔。 裴约素自然也看到了这两个字,见刘若竹异样的神情,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想到一人。还记得伏寿么?我派人调查过,确实如你所说,这是一个人的字,他的名字是太白,康太白,从前宫中的太医,只是死了很多年了。」刘若竹摇摇头,「是我想多了罢,太白也是长安一能工巧匠的名号。」 「康太白?」裴约素一愣,她记忆一向好,忽然就记起一桩事,「我记得我阿娘年轻时害过一场严重的风寒,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我阿耶急得从宫中请来一位太医为她诊治,那位太医似乎就叫这个名儿。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反正小时候一直听阿耶和阿娘念叨,这位太医医术高明,我记忆犹深。」 刘若竹皱起眉头。 宰相给夫人治病,从宫中请了一位太医,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偏偏请来的就是这位康太医,他的名字还恰巧出现在管大夫家中的书页里,而管大夫又是收留裴小娘子的人。 所有的事情都串成一条线,刘若竹不相信这一切纯属巧合,但他还是不能窥破其中的天机。 「今夜就不多想了。曲水流觞宴难得,莫要辜负。」裴约素从流水中捞起两杯酒,一杯递给刘若竹,一杯留与自己喝:「敬往事,敬美景,敬刘侍郎。」 温泉的雾气缭绕,裴约素身在其中,宛如身在瑶池。她的眼里波光流动,刘若竹心旌摇曳。 「敬最动人的裴小娘子。」刘若竹唇角弯弯。 两个人眼底只有彼此,只是,别人看着,心底全然不是滋味儿。 这时,从高处滑下来一只船,船头站着一个汉子,正在鸣鼓。船尾一名年轻的小娘子蒙着面纱,怀抱琵琶弹奏。 随着音乐声响,一只船紧接着一只船滑落下来,丝乐歌舞表演在这一团团仙雾中正式开始。 所有人都被这热闹吸引过去,角落里,只余贺兰琬一个伤心人独自喝闷酒。 喝着喝着,他起身想回去更衣,奴僕要贴身跟着,被他挡了回去。 恰巧此时,裴约素也有更衣的想法,她离开人群,询了骊宫的侍从问了地方,便往人烟稀少处而去。 虽是灯火通透,但毕竟人生地不熟,裴约素走着走着,竟然迷了路。 她想要往回走,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在水中挣扎的声响。 循声而去,裴约素竟看到一个人跌落在塘子里,正上上下下起伏。她第一反应便是叫人,可是左顾右盼,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第59章 管中窥豹 裴约素不能见死不救,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儿,朝水中挣扎的那人递过去。 那人见着救命的东西,忙一把抓住。 裴约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人拉上岸,却发现,此刻一身狼狈,喘着粗气的人居然是贺兰琬。 「贺……贺兰郎君!」裴约素惊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贺兰琬缓过劲儿来时,从地上爬起来,跟裴约素道谢:「只是出来醒醒酒。多谢裴小娘子,从今日起,裴小娘子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我也只是恰巧路过,顺手而已。」裴约素如实道,「贺郎君喝了酒,出来散步,还是带个下人为好。」 贺兰琬看了眼她,眼底荡漾起微波来。 裴约素想到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她有些害怕贺兰琬又跟自己讨论什么人生苦不苦的问题。 不过,贺兰琬却只是又向她道了一谢:「裴小娘子聪慧心善,不管旁人为你做什么,都是你该得的。虽今日在谷底,但他日必定可重回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话,裴约素越听越不对劲儿,听到最后,已是心惊。 「贺兰郎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裴约素脱口而出道。 贺兰琬直直地看着她,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废耳任目需尽欢,以诱捕之拌草灰。秋时院中待摘采,二四也可得六八。」 「贺兰郎君?」裴约素直皱眉,她当下觉得,贺兰琬喝得不是一般的醉。 「裴小娘子,你且猜一猜这首诗的谜底。一句打一词。」贺兰琬突然说。 裴约素当下就要拒绝,她是出来更衣的,根本没心情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和他猜什么字谜。 可贺兰琬下一句话却让她生生走不动道了,「这是你师傅管大夫留下的字谜。」 「你说什么?」裴约素觉得不可思议。 「管家出事前,我去过。乐游原那次,我是故意去遇见你的。」贺兰琬说出这些,仿佛松了口气。 裴约素睁大眼睛。那日,她同刘侍郎坐的马车,一路上疾驰,已然够快。贺兰琬居然在她离开后,去了南山堂。随即又赶到乐游原,故意遇见自个儿。他是如何算得这么精准?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去南山堂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认识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她的脑子里有一大堆疑问。 可贺兰琬似乎很倔强,非要裴约素猜出谜底,才肯接着往下说什么。
第81页 她定了定神,回忆了一遍这首诗,既是一句打一词,又是师傅留下的谜题,可能跟师傅所从事的行当有关。 有了这个思路垫底,裴约素猜起来也便得心应手了。 「废耳任目需尽欢。废耳任目怎么会尽欢呢?应当防己。以诱捕之拌草灰,这是蚯蚓。秋时院中待摘采,我们院子中就有一棵枣树,秋来时正待摘采。二四也可得六八……这句最简单了,是三七。谜底就是防己、蚯蚓、枣树、三七,四味中药。」 贺兰琬突然笑起来,不知是欣慰,还是怎么。 「原以为我猜谜就算厉害的了,没想到,裴小娘子更胜一筹。」 裴约素根本没心思继续同他攀扯,而是直接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会认识我师傅了吧。还有,这道谜是何用意?」 贺兰琬仿佛打定主意要将裴约素的胃口吊足,与她约定道:「裴小娘子明日若是无事,来贺府寻我。我将一切谜底都告知你,并且,还有一封你师傅的信一道交与你。」 「信?」裴约素讶异道。 难道…… 「并非是管大夫的遗书。」贺兰琬打破裴约素的猜疑,「是管大夫写给你的。原先,我拿了这封信,是出于一些私心。现在,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是因为裴小娘子你值得。」 这……师傅居然还留了一份信给自己?裴约素惊着了。 「好了,你快回去吧,刘侍郎该等急了。」贺兰琬道。 裴约素还想说什么,可贺兰琬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个人转身,往人烟更稀少的地方而去。 她站在原地,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只觉得贺兰琬此人,就是一道谜。 裴约素转身,没走几步,却看到刘若竹从树后站出来,面上像是覆了一层霜。 「刘侍郎?」裴约素被唬了一跳。 「裴小娘子说出来更衣,去了这么久,我怕你迷路,特挑了灯笼来寻你,却看到你同贺兰郎君在私会。基于此,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刘若竹气不打一处来,越说越委屈,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审问犯人一样。 裴约素有些无奈,她刚要解释,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出来是干嘛的。 「那个……刘侍郎……」 「这一次,你别以为你能三言两语过关,我可是亲眼所见。」刘若竹冷冷道。 「不是,刘侍郎,你知道,更衣的地方在哪儿吗?我……我快撑不住了。」裴约素一贯落落大方,头一次面露难色,竟是因这事儿。 刘若竹反应过来,面色更难看了。 于是,一男一女,一个面色铁青,一个面色坨红,二人在夜色中疾行。 待寻到了更衣的地儿,裴约素出来之后,又恢復了往常的淡定自若。 「裴小娘子,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你同贺兰郎君,究竟在那儿做什么。」刘若竹一副非要讨个说法的态度。 裴约素无奈地嘆了口气,将自己是如何救了贺兰琬,而贺兰琬又说了什么,一一道来。 刘若竹的神情,从狐疑到惊讶,再到思虑一圈后的淡然。 「我道是管大夫的屋子怎么会干净成那般呢,原来是被人刻意清理过。这贺兰琬不声不响的,还真是不可小觑啊。」 「那明日之约……」裴约素看着刘若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询问。 「自然是我陪裴小娘子去。」刘若竹理所当然地说道。 裴约素再次无奈地嘆了口气。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刑部侍郎,断案神勇,竟是个无可救药的醋罈子。 不过……裴约素髮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醋罈子了。 第60章 管中窥豹 翌日。 当裴约素和刘若竹一同出现在贺兰府上时,贺兰琬倒没有感觉一丝惊讶,只是,他事先将刘若竹排除在外。 「此事,我只愿同裴小娘子说,这是我与裴小娘子的约定。」 刘若竹听罢,眼眸眯了起来。在旁的裴约素敏锐地嗅出危险的气味儿,那是一种雄性动物间即将发出决斗的信号。 刘侍郎这人一贯冷静自持,就是在自己的事情上,容易小孩子意气。 她连忙将他拉开,低声嘱咐他:「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把他惹恼了,我们就白来了。」 贺兰琬这人,初见觉得是位翩翩少年郎,再见却觉得此人心性多变,难以预料。裴约素急于知道师傅留下的谜底,所以只能顺着他。 刘若竹听了裴约素的话,这才退后几步,保持了沉默。 「裴小娘子请随我来。」贺兰琬邀裴约素进内室。 刘若竹刚退后的脚步,又忽地上前,裴约素忙用眼神制止和安抚他,随即跟着贺兰琬入内。 前厅后,居然是一个雅致的小书房。 贺兰琬将压在花瓶下的一封信递给裴约素,「是不是管大夫亲笔,裴小娘子一阅便知。」 裴约素打开信,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裴小娘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早已不在人间。请理解我的不辞而别,和故意设下的迷障。事实上,我救人一生,最不擅长与人周旋,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 其实,从你倒在南山堂门外,我看见你手上那只白玉手镯时,我就知道,人生没有忽如其来的缘分,一切有因有果。 我年轻时,曾结交一知己好友。我与他一道参加太医署的考试,他考上了,我却落榜。他成了太医,不愿回故乡的我,成了长安的一名赤脚大夫。最开始,根本没有像样的人家找我看病,我的日子过得穷困潦倒,都靠他接济。甚至,他给了我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
第82页 那一年,裴相公的夫人害病,裴相公请了太医。我那好友竟偷梁换柱,让我顶了他的名儿。 我给裴夫人诊断时,我瞧见了她手上的白玉镯子。那只镯子成色极好,又油又润,缝隙里天然形成了一只小鹿似的图案。我印象极其深刻。 裴相公一家简朴,但给我的赏钱却很大方。我对他们一家的印象极好。我是拿着这笔钱,才在长安暂且租了一间屋子,慢慢存活下来的。可以说,裴相公是我的恩人。 后来,我的好友被卷进一场宫廷秘闻中,被人追杀。他自知大限将至,在临死前,将家产、妻儿均託付与我。我感念与他的相遇,也感念他对我的恩惠,便发誓此生永不再娶,也将他的儿子视如己出。 再后来,我开办南山堂,过起了平淡的日子。又过了些年,我忽地听到新登基的女皇陛下,判了裴相公斩首。我当时一愣,第一反应是,他那柔弱的妻子怎么办,那一家子还指着他过日子的家人可怎么办?听说,他的妻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女儿。小小的女孩儿无依无靠,这可如何是好? 可是,人生无可奈何的事情太多了。我除了嘆息,别无他法。 我实在没料到,我能救下你,并从一只手镯猜出你的身份。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出生天的,但你不说,我就不问。我很想默默护着你,一直下去。但没料到你和公门中人搅和到了一起。我非常不希望你捲入这些,可是你偏偏不听我的,与那刑部侍郎越走越近。 我的腿疾復发,已经时日无多。永儿的病,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设计了这一切,是为了考验那刑部侍郎。若他对你真心,便该不顾一切,站到你身边,为你洗脱冤屈。若是他退缩了,我相信以你的智慧,也定能看出他并非良人。 最后,若你能洗脱冤屈。房子与钱,便是留给你的保障。 原本,若非你的父亲,我也没有今日。这都是你该得的。」 裴约素看完整封信,眼眶发酸。 这种感受说不清道不明,一半是想起了自己的阿耶,他一生克己,待人真诚,却落得那样的下场。一半是感念师傅的所作所为,他计划这么多,竟是全为了自己。 怪不得自己能成为师傅收留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难民」,怪不得师傅不喜欢自己与刘侍郎越走越近。 就算师傅留下的「遗书」,没有被来玄之的人摧毁,那也是一张陷自己入困境的网。来玄之设计了这一出,却是弄巧成拙。 感念许久,裴约素才从记忆中抬起头,忽地想到一个问题,「贺兰郎君,你为什么要藏这封信?」 这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非要掺合一脚? 贺兰琬顿时露出难言的表情,「他的那位至交好友,便是当年太医署的康太医。康太医之死,是因为……」 贺兰琬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他双臂撑在凭几之上,犹豫良久,才决定说出来,「是因为他被指使,毒杀了我的姑姑。但……宫里那位,不愿让人过多非议她,便将知情的人都要一网打尽。我的阿耶,死了母亲,又死了妹妹,这才迹类疯迷,他去欺侮我的母亲,甚至染指未成年的太平公主,都只是想要报復宫里那位罢了。」 「我以为康太医临死前,将这些都告诉了管大夫。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暗中盯着他,知道他收留你,也知道他不久于人世,还知道他写下了这封信。我原本不想叫你知道这些,也不想叫任何人知道这些。这封信落在任何人手中都是祸害,只能是在我手里。我不希望任何人再因为这件事而丧命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没想到啊,管大夫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康太白将这个秘密,带去了黄泉之下。」 「我接近你,本是要试探你,没料到你至情至性,我反而觉得,这么多年的秘密,总该有个人来跟我分享,或许,这个人就是你。」 终于说完这些,贺兰琬忽地瘫坐在胡床上,表情轻松,却又哀伤。 第61章 解人难得 那一年,我十九岁,正是人生中踌躇满志的一年。 考中官医,娶了一房貌美妻子。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最得意的四件事,我占了俩。 不过,最得意,也是最难得的事情是,我遇到了我一生中的知己。 我是在潭州游学时遇见他的。 那时候天公不作美,下着大雨,我又没伞,只能跑到附近的民居躲雨。屋檐下,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棉麻衣,卷着袖子,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捣药。我走近了,他都没有察觉。 我嗅了一下气味,问他:「这是……龙葵有吧,散瘀消肿用。附近的山上有很多。」 他蓦地抬头,仿佛被吓了一跳,愣了好久,才木木地回道:「是的。我都捣这么碎了,你还能瞧出来?」 我笑了笑,「我是闻出来的。」 「可是龙葵有的气味也不特殊啊。」他仍旧呆呆地看着我说道。 我当下觉得这呆子真有趣儿,蹲下来和他解释道:「我出身于医官世家,蒙眼辨草药是最基本的。」 「你竟能蒙眼辨别草药?你好厉害。」他的眼底,满是惊讶和崇拜。 我承认,这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毕竟,在我的家族内,包括我的妻子,均通医术,根本没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第83页 那一个下午,我同他聊了许多,慢慢发现,他并非是个只知道捣药的小童。他读过许多书,也跟着自己的师傅医治过许多人的病症,从经验上说,他比我厉害。只是,他没有传承,自然也就没练就成闭眼识草药的本领。 某种程度上,我的性格还有优势,似乎与他互补。 后来,雨都停了,我都没捨得走,还在他家蹭了一顿饭。席间,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身世。 管延京,父母皆亡,由族人抚养长大,跟着当地的大夫学医术。与我完全不同的家世,造就了我们俩不同的性格,我明白了我们俩能够「互补」的因由。 这个木讷的年轻人,听说我第二天就要走,居然将自己收藏的一套手抄本医学典籍送给了我。那一页页平整的字,和一层一层包裹的布,可见其珍贵。我没想到,萍水相逢,竟有人如此真心待我。 我自小身边玩伴虽多,但大家都是因家族间的牵扯,故而维持关系。看似热闹,实则也孤寂得很。 我当下做出一个决定:我不走了,我将接下来的计划都取消,留在了潭州,一待就是一个多月。 我同他时常一道上山採药。他喜欢拿块布条遮住我的眼睛,然后考我,我自然是不负他所望,每次都能答对。而他也会告诉我一些,我从不知道的偏方。 「管兄,这座山有名字吗?」我突然好奇这件事。 他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名字,这座山是这儿最高的山了,我们都叫它高山来着。」 「啊?」我略惊讶。 想来也是,我和他爬了这老半天,也不过上了个半山腰,这座山叫「高山」,名字真的很贴切。 我喜欢这山,也喜欢这山间的溪水。当我和管兄席地而坐时,我突然想到了「高山流水」的典故,昔日伯牙与子期,不正是如今的我同管兄么? 一个多月过去后,我离开了潭州,并与他约定,次年再来。期间,我们互通书信,从未断过。妻子甚至埋怨过我,我看中一个男人,多于她。我总是笑笑,未答话。 按照家人的想法,我考中官医后,接下来就要准备太医署的考试了。我同管兄提过此事,他似乎也跃跃欲试,只是信心不足。我鼓励他,他的才华非庸才可比,一定可以考中。 于是,我们之间有了新的约定:长安见。 我们抱着一腔热血,想要将毕生所学,都献给这座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城。 可惜,事与愿违。我中了,他却落榜了。糟糕的是,他的处境非常不妙。管兄来长安,路费都是族人给凑的。他没能出人头地,自然也无法衣锦还乡。我进了宫,他却沦落民间,成了一名赤脚大夫。我一直对他感到内疚。 不过,管兄此人,自有他的傲气和尊严在,他不可能接受我的财物赠予。我懂得他内心的失落,所以一直留意着机会,想叫大家能看见他的才华,想让大家像我一样去喜欢他。 终于,我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裴相公的夫人生病,求了陛下,请太医去府上瞧瞧。那时候,宫里好几位贵人病着,太医署的太医们都忙着,出宫的事儿就落到了我一个新来的头上。 我将此事告知了管兄,给他出主意,让他顶了我的名字,去裴府为裴夫人看病。 过后,他请我吃肉喝酒,说是裴相公为人谦和,又给了他足够的赏钱。这些钱足以令他在长安有一个落脚点了。 我心中的包袱放下,与他谈笑风生,看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我知道,他一定会苦尽甘来。 「从前只觉得,自己努力,是为了在高处绽放光芒,好好扬眉吐气。现在觉得,医者仁心,就算在尘埃处,只要能救死扶伤,便不负此生使命。」他说。 我心头一动,忙举起酒杯:「来,管兄,今日定要同你喝个痛快。」 我最喜欢和他一起喝酒谈天,彼此间无话不说。可是渐渐的,这样的日子少了许多。 因为我真正融入了太医署,也慢慢入了宫中贵人的眼。我忙了起来,妻子又生产,和管兄虽同在一城,相见的时光却少了很多。 可是我想,他是明白我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况,我们相隔这么近。 人生不会一直顺利啊。就像管兄父母双亡,经歷了少时的困苦,他的好日子便都在后头。可是我啊,大约是少年时太过顺利,我便遇到了我人生中最难过的一个坎儿。 那日,我接到密令,要我毒杀陛下的魏国夫人。下密令的是宫中那位,权势滔天。我不想害人性命,她便拿我家人的性命做要挟。 我痛苦难耐,极想出宫寻管兄说说话。可是,我被困在宫中,哪里都不得去。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死胡同。 终于,熬了一天一夜后,我同意了这件事。 多可笑,我这一双救人性命的双手,亲手了结了一名妙龄娘子的性命。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后来,那位告诉我说。因为我为魏国夫人诊过脉,看过一些小毛病,她极信任我。 我不管宫廷内的权势斗争,我只是一名大夫。我亲手了结了一名信任我的病人的命。这件事真是太可笑了。 不过,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我做了这样的事,那位不可能放过我。 一杯毒酒,一条白绫被摆到我面前。 来宣旨的太监说,我如果自己懂事儿,我的家人将会得到一世荣华。
第84页 我从天黑坐到天亮,回忆着我的人生,不断摇头。这一个坎儿,我似乎躲不过了。 我成了权力斗争中的一个棋子儿,没有人会记得我。那些昔日荣光,在生命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我求那位,放我出宫,我只想见我家人一面,然后便欣然赴死,那位居然同意了。 不过我没有去看望我的妻子和儿子,而是寻了管兄。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医馆,也在坊间名声大起。我远远地看着他,想着,此时此刻。若是还能有人值得相信,那只有他了。 衙内高手在不远处盯着我,若我敢逃走,或者抖出一丝秘密,我就会立刻命丧于此。 于是,我只是匆匆忙忙向管兄託孤。 「从此以后,我的妻儿就託付给你了。」我向他跪下。 奇怪的是,他没有拦住我,也没有多问,只是木讷地看着我。 我又想起我们初见那一日,他坐在屋檐下捣药,我说起龙葵有,他也是如此木讷地看着我。他永远都是那么不善言辞,却那么懂我。这一次,我不说,他也懂了。 我站起身,又是深深作揖,所有的话,都在这动作里了。 如果还有下一世,我大约不会再追求高处了。高山流水遇知音,那水也是往下流的。 做一个平凡之人,得一知己,人生无憾。 第62章 羊肚婴孩 是夜。 刘若竹跪在蒲团上,已然有了些困意。一股风吹来,晃了油灯一阵,他立刻清醒。明暗交织的烛光里,祖宗的牌位像是要显灵了一般。 阿婆罚自己跪祠堂,无非是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对不住列祖列宗了。 「刘氏满门的男丁都走得早,你的祖父、父亲、伯伯皆如此。如今,刘氏满门便靠我一个妇人撑着。若是将来我有个好歹,立起门户的重担就在你一人身上了。如今,陛下器重你,你不娶一房贵妻,奔了前程着想,偏偏和一个下九流的女子纠缠不清,你如何对得住刘氏满门?」 阿婆痛心疾首的表情还在眼前,她一向偏疼自个儿,这一次,是真的动了肝火。 刘若竹盯着阿耶的牌位发怔许久,也没有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法。 阿婆是自己最亲的人,而裴小娘子则是自己想要牵手共度一生的女子。当下之际,唯有尽早让裴小娘子恢復了身份,如此,谁也不用为难。 本来,这事儿几乎没有可能办到。但看着宫里的上官娘子,刘若竹的把握便添了好几分。 同一时候,大明宫内。 上官婉儿坐在脚榻上,为武皇扇着扇子。但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武皇体内燥热的缘故,过了许久,她仍旧没有睡意,干脆起身,同上官婉儿说起话来。 「今儿太平说的那位小娘子,倒颇有几分你的风范。」武皇道。 上官婉儿起了醋意,将扇子丢下,背过身去,回道:「陛下这是嫌臣年纪大了,看着碍眼了,想要换个新人伺候了。」 武皇大笑,指着上官婉儿道:「瞧你,越发小性子,没规没矩的。朕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一个小娘子,敢从事仵作的行当,偏偏还相貌气质出众,居然还懂点茶之艺。听太平说,她虽出身低,可不卑不亢又才华横溢的样儿,可让人不敢小觑。朕听到这些,总是想起当初的你。」 上官婉儿一愣,记忆回到多年以前。自己尚在襁褓之中,全家就被屠杀。稍稍大一些,就随母充入内庭为婢。但她天资聪颖,又天赋异禀,虽身份卑贱,但一腔才华,名气很快便传入了陛下耳中,见过陛下之后,这才有了今日。 「这么些年里,你恨过朕吗?」武皇突然问道,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朕不想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上官婉儿看着武皇,神色复杂,随后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倒叫武皇有些诧异。 「偶尔想过,若是祖父没死,臣应当有一个愉快的幼年和一个体面的身份。可是后来一想,祖父做错了事,受罚是应当的。臣受到陛下恩宠,如今能替陛下草拟诏令,又管理着内廷,不比做一个寻常的世家小娘子痛快多了?何况,我出生时,祖父便死了,我根本不记得他的模样,又哪里来多深的怨恨呢?」 武皇淡笑,抬手叫她起了。 这一对君臣,一个再次躺下,一个再次拿起扇子。 很久之后,帷帐内传出武皇一句幽幽的感嘆:「朕可能是老了,总是想起过去很多事。有些事,大约是朕做错了。」 翌日。 刘若竹从祠堂出来后,简单洗漱过后,便要去寻裴约素一道用早食,这是二人早就约好了的。 那日,他去羊肉汤饼店印证来玄之的话,意外发现那一家的羊肉汤饼十分美味。偶然发现的美食,自是不能独享,这便带着裴小娘子一道来了。 两人来得不算晚,店内的地儿早就坐满了人。于是,二人只能坐在最靠近街道的地方。幸而,街上人少,这地方又在树荫下,反倒比店内凉快又清净。 只是和上次不同,上次老闆一直忙里忙外。这一次,他只是坐在门口,双目下乌黑一片,看起来像是好几夜不曾睡好过了。 来给二人端碗的是一位年轻的娘子。不过她虽生得年轻,做事情却利落得很,丝毫不输男人。 裴约素一直看着她,叫刘若竹忍不住朝她晃了晃手,「看什么呢?」
第85页 「看她的屁股。」裴约素一本正经地答道。 刘若竹刚喝下一口羊汤,差些喷出口。 裴约素见他起了误会,缓缓开口解释道:「我最近在看一本书,是师傅从前留下的,讲人的骨架。你看这位娘子骨架大而宽,肉生得紧实,屁股上肉却多,是副好生养的样子。不知道她许过人家不曾,若是不曾,想必附近许多百姓都愿意讨这样的媳妇儿,又能干持家,又能生儿子。」 刘若竹朝四周看了看,又往店内看了看,回她道:「想必是许过人家了,而且许的就是这户。」 「你怎么知道?」裴约素抬眉。 「依你所说,这样能干又擅生养的娘子,应当许多男人盯着才对。可是你看周围,大家都只是埋头吃饭,并不曾多看几眼,说明他们都知道她已有了男人,大概率是他们认识的人。」刘若竹意有所指道。 裴约素面上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刘侍郎果真心细如尘。」 「那是,我和某人不同,并非只对贺兰郎君心细的。」刘若竹再次意有所指道。 裴约素一怔,冒着让刘若竹吃醋的风险,也要为自己,为贺兰琬说句公道话:「我对刘侍郎也是如此心细,对所遇到的案件中的任何一人,都是如此心细。至于贺兰郎君,他藏了那封信,是不想其落入他人手中,再生事端,也是一片好心。更何况,他只是孤独,同我之间,最多是友人的关系,无关风月。」 刘若竹刚想批判她不懂得男人,男女之间哪里来的什么友人关系。就算她对贺兰琬没有心思,也不妨碍贺兰琬对她别有心思。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一队不良人急急路过。一般情况下,县衙出动这么多人,都是大案要案,或者……比较离奇的,让百姓不安的案子。 裴约素比他的反应还要快,她看到自己熟悉的人——秦义,忙上前询问:「秦大哥,是出了什么案子吗?」 秦义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凭几上的羊汤,神色复杂,可大概又一想,裴小娘子什么没见过,不必忌讳什么,便开了口回道:「乱葬岗被人发现死了个女人,肚子鼓囊囊的。她的身边,还死了一只羊,肚子也是鼓囊囊的。人和羊都被人开膛破肚过,再拿针线缝了,可偏偏缝得又不密。有人凑近瞧了,竟看到女人肚子里的,是一只羊羔,而羊的肚子里,居然是一个婴孩!」 裴约素震惊地瞪大眼睛,一回头,刘若竹也愣住了,再看了眼吃了一半的羊肉汤饼,已经没有任何食慾了。 「走,一道看看去。」刘若竹起身道。 第63章 羊肚婴孩 乱葬岗这地儿,就算是艷阳天,也终日被阴气和怨气所笼罩。 远看过去,一个个的小土包,因无人拜祭和修缮而破败不堪。坟墓附近的树干总是比别处的要长得粗壮高大些,细想缘由,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一队人走了一段路,就见到了尸体。与此同时,浓烈的血腥味儿夹杂尸体腐烂的气味儿扑鼻而来。苍蝇和老鼠最喜这样的味道,纷纷趴在尸体上,待人一走近,又四下散去。 一个女人和一只羊,挺着鼓囊囊的肚皮,指着天躺着,头朝无名墓碑,脚朝路边。 裴约素上前,因没有姜片,她也很难受得住这气味,只是强忍着罢了。 「女,年纪三十上下,从尸体腐烂程度看,应该已经死亡三到四日。但由于天气炎热,尸体又处在暴晒的情况下,也许是两到三日。死亡原因……」裴约素先留意到了死者被划开又缝补起来的肚皮,她凑近往里看了一眼,看到毛茸又白又血腥的一团,依稀还有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那不是人的眼睛!她惊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刘若竹也下意识扶住她,体贴地问了句:「怎么了?」 裴约素摇摇头,又蹲下身去,她翻了翻死者的头颅,发现其脑后有一块血瘀,其颈部更是有一处被什么利器洞穿的伤口。 「死亡原因或许是脑后受到重击,或脖颈被利器刺穿。死者肚子上的创口泛白,是死后才被开膛破肚的。至于其他的,譬如死者肚子里的东西,还有死者生前是否遭遇侵犯,都需要回衙门后进行进一步判别。」 看完女人,裴约素又看向那只羊。动物的检验比人简单,死因几乎一眼能看出。 「这只羊,是被人直接拿利器捅了肚子,放干血而死。」裴约素指着羊肚子旁的一处血窟窿道。 她深吸一口气,又望向羊肚子里,只一眼,她跌坐在地上,捂着嘴,干呕起来。 刘若竹轻轻拍打她的背部,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秦义轻咳两声,见裴约素难受得厉害,忙吩咐手下去附近的民舍里,给裴小娘子找一碗凉水来。 裴约素忙摆摆手,「不,不必了。还请不良帅速速将尸体带回衙门吧,这宗案子,是个要案。要是查不好,百姓要恐慌的。」 秦义见裴约素都难受成这样了,却深明大义,心中对她又敬重几分。 「还不快把尸体抬走。」他沖手下道。 一路上,不良人们赶着復命。刘若竹与裴约素同骑在马上,却走得极慢。刘若竹怕要是脚程快了,裴约素受了颠簸,真会吐出来。 「刚刚你看到的画面,应当很骇人吧,从未见过你如此。」刘若竹还是有些好奇,毕竟,裴小娘子可是瞧见云烟的尸体都面不改色的主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画面,能叫她噁心成这样。
第86页 「倒也不是骇人。只是心惊。」裴约素神色严肃道,「我刚刚看到那样小小的一条生命,还是一个肉糰子,就这么血肉模煳地塞进了羊肚子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我想不出是什么人才会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这世上的兇杀无非情与仇,可稚子无辜,他又能与谁结仇呢? 裴约素不免想起王家的小儿,一阵唏嘘。可是那小儿至少还见过这个世界,享受过家人的宠爱。而这个羊肚子的孩子,连多看一眼这个世界,都不能够。 刘若竹也皱起眉头,一路上没再说什么话。 这其实不算是要案,但一定是重案。尸体的情况,不能够如实向百姓披露。否则真的会如裴小娘子所说,引起恐慌。 原本是想着,今儿早上和裴小娘子一道用完早食,就去刑部视事,如此一来,也是不用去了。 终于到了县衙。 大约了解了一些情形的吴伯甫,已经替裴约素将什么东西都备好了。 事不宜迟,裴约素喝了一碗水,漱了漱口。随即又含了一片生姜,步入停尸房。 因为这个案子过于骇人与诡异,所有人都离得尸体远远的,包括拿着纸笔,打算记录的小吏。 裴约素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朝尸体走过去。 她拿起一把剪刀,慢慢剪开女死者肚皮上的线。裴约素剪开时,才发现这线竟是羊肠线。由于制作精良,她一开始都未看出来。 只是,线本身虽制作精良,缝得却粗糙至极。裴约素将线拆了,仔细地放在一旁。 女死者的肚子里,内脏已经被掏空,一只血淋淋的羊羔缩在那儿,它的眼睛半睁不睁,一动不动。不知为何,看惯了死人死不瞑目的双眼,裴约素最怕的,竟是这样一双毫无生气却无辜的,动物的眼。 她尽量不去看它,而是将目光投向女死者的下身。 「死者没有遭遇过侵犯,不过……她应当生育过好几个孩子了。」裴约素说道。 小吏一笔一画地记录,站在不远处的刘若竹虽然已经习惯了裴小娘子在验尸这件事上的「生勐」,但还是忍不住腹诽: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怎么连旁的妇人生了几个孩子都知晓。好吧,就算她是仵作,可这是她应该知道的事情吗?! 最后,裴约素细细看了看死者脑后和脖子上的伤口。脑后伤口是一处撞伤,可能会形成脑淤血,造成昏迷。但脖子上的这处伤口,应当就是致命伤。只是,目前裴约素还不能确定,死者是撞上什么东西后被刺穿脖子,还是这两个行为是一道发生的。若是能知晓这个,便能模拟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验完女死者,裴约素将目光看向另一张榻上的母羊,她的心跳渐快,刚刚在乱葬岗见到的场景让她又泛起了噁心感。 「裴小娘子?」刘若竹最先发现了裴约素的不对劲儿。 裴约素扶着榻,摇摇手,居然将含在口中的生姜,生生嚼了起来。辛辣的气味儿,掩住那阵子噁心,裴约素狠狠心,拿剪刀迅速剪开母羊的肚子。 一模一样的情况,母羊也被清空了内脏,体内塞入一个婴孩。 那婴孩已经成形,竟是个足月的男胎! 裴约素不忍再看,转过身,直往外间而去。 第64章 羊肚婴孩 吴伯甫听完裴约素给自己陈述的案情,面色越来越难看。穷凶极恶之人,倒也不是没见过,只是,如此扭曲的,简直闻所未闻。 「去,将女死者的面容画下来,张贴到各里坊。」吴伯甫吩咐手下官吏道。 长安城户籍制度严格,纵然是死在乱葬岗,也总该有个身份。 手下官吏根本不愿接近尸体,可此时也只能领了命,脚不沾地地忙上了,根本不敢懈怠分毫。 这时,记录尸检的小吏上前,低声说道:「吴县令,卑职记得前两天,东街头卖羊肉汤饼的老闆,不是来咱们衙门报失踪了么?这个女人,卑职远远地看了几眼,很像她。」 这一提醒,吴伯甫确实想起这一出。 「去,将那老闆请来辨认尸体。」 裴约素和刘若竹对视一眼,心中想道:不会那么巧吧。 但事实就是这么巧,那羊肉汤饼的老闆一来县衙,跌跌撞撞地进停尸房,脚步虚浮地出来,嘴边还留有秽物,看起来像是刚刚吐过。 「如何?是你的妻子么?」吴伯甫问道。 那老闆点点头,双目无神,仿佛被人剥去了灵魂。 「说说吧,将你妻子是如何失踪的事再说一遍,不要遗漏什么。以及,她是否跟人结怨,或者,你是否跟人结怨,都详细说一说。」吴伯甫照例查问。 裴约素和刘若竹坐下来,开始了旁听。 老闆姓吴,单名一个石,说起来还是吴县令的本家。他原是洛阳人,住在城外,家有几亩薄地,不料山洪暴发,家里受了灾,根本不剩下什么了。于是,吴石跟着家人,一路远上长安,后来便在这儿落了户。 妻子沈氏是长安人,却自幼丧父丧母,族人不肯收养,只能在孤独园长大。一次,她饿到在吴石的小摊儿前乞讨,吴石好心给了她一碗吃的。两人一个背井离乡,一个无依无靠,结下不解之缘。 「她体弱,生下几个孩子都没能保住,没想到这一次,却是要了她的命。早知如此,我纳个妾,或者和外头的女人生一个,抱回来给她养也行啊,何苦累她一条性命。」吴石神情哀伤。
第87页 裴约素听了这话,不禁看了刘若竹一眼,好像在问: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么? 刘若竹接收到裴约素不怀好意的探问目光,忙摇头,仿佛在回答: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猜。 「重视子嗣,人之常情。只是,你为何会觉得你妻子的死,和她生育有关。还是说,本官会错了意?」吴伯甫问道。 寻常人被当官的揪出言语上的漏洞,都是惊慌不已,吴石倒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平復了情绪后回道:「她在孤独园那样的地儿长大,都能身强体壮,病倒在我面前时,我给她餵了饭,她就很快恢復体力。若非这些年的生育拖垮了她的身子,她遇到歹人,怎么会打不过?」 在场的几人听了这话,均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听吴石前头的叙述,还以为这是一个「以身报恩」的故事,听着听着却发现,这是一个不花钱,就得到一个生育工具的故事。 裴约素身为女子,自是在心中对吴石充满鄙夷。 刘若竹是男子,他敏锐地从吴石的话语中,寻出另一个问题,「你先前有过纳妾的想法?还是说……已经纳了?」 还以为这吴石至少会遮掩一下,没料到他直接承认了,「她生下的孩子均夭折,我总得有人传宗接代吶。我纳妾,也是经过她同意了的。就是你们早上吃羊肉汤饼时,为你们端碗的女子。她也是外地人,逃难来长安的。若不是我,她可就是黑户了。我看她够健壮,想着让她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呢。」 裴约素和刘若竹又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那位做事利落的年轻娘子,裴约素早上还在夸她看上去好生养,没想到……这个「优点」也早被吴石看中了,也难怪当时周围没男人同她搭讪,原来大家都知道她是吴老闆纳的妾啊。如此看来,刘若竹早上的猜测也全对。 「咳咳……」吴伯甫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的妻子和你的这名妾室关系如何呢?」 「秀娘和我媳妇儿关系一向很好,秀娘刚进门时,是我媳妇儿操持打点的。而我媳妇儿怀孕时,也是秀娘照顾的。」吴石回道,想了想,他继而说道:「我一向与人为善,不然生意也做不起来,这一点,刘侍郎是知道的。」 吴石拉了刘若竹做人证,吴伯甫便将目光投向他,刘若竹想了想,倒也只能点头。 吴石的羊肉汤饼店生意一直不错,连去世的管大夫都爱去。这源于他做生意从不缺斤少两,而且吃食干净又味道鲜美,确实没听过谁与他不睦。 吴伯甫沉默片刻,暂时……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刘侍郎,吴县令,我都说完了,现在可以领走我妻子的尸体了么?我想好好安葬她。」吴石问道。 两位官员默默点头,只裴约素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你的儿子,已经足月了,也将他好好安葬了吧。」 「什么?儿子?」吴石整个人愣住,随即表情大变,不知是过于震惊,还是过于悲伤,「是儿子?你确定?!」 裴约素皱眉,「你刚刚认尸时,没有人和你说吗?」 吴石仿佛没听到,依旧沉浸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夸张情绪中,「居然是儿子?怎么会,谁这么狠心!苍天吶!要是我做错了什么,请报应在我的身上,为何累及我孩儿!」 所有人都看着他悲伤地捶胸顿足,好一通发泄。最终,吴伯甫看不下去了,忙请衙役将他轰出门去。 「他妻子死状悽惨,没见他痛惜成这样。一团没见过面的肉,他倒是捨不得得很。」刘若竹讽刺道。 这时,一名小吏上前说了一桩事:「刚刚,属下陪他去认尸,吴老闆是看见了那团肉的,只是他没细看,好像认定了这个女孩儿,只是冲着妻子的尸体抹了两滴眼泪就走了。」 裴约素的眉头皱得更加深。 第65章 羊肚婴孩 「这吴老闆将男孩儿看得眼珠子似的宝贵,女孩儿却如此不上心。前头生的女孩儿接连夭折,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个男孩儿,却被人塞进了羊肚子里。这是上天想叫吴老闆断后呢,还是吴老闆自作孽不可活呢?」刘若竹似笑非笑。 刘若竹锋利的言辞,倒叫旁人想起了什么。 「刘侍郎的意思是……这不可能吧。」吴伯甫的神情越发沉重起来。 「我朝实行两税制度,吴老闆若是不想负担这些女孩儿的人头税,会不会想方设法令她们「夭折」呢?还有便是,那只死去的母羊来自何处?兇手将孩子塞进羊肚子里,究竟有何寓意?」刘若竹点破迷思。 案子待查的诡异之处皆在眼前,还似乎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可是吴老闆并不穷困,他还能有钱纳妾,怎的就要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若说他性子刻薄,可吃过他家羊肉汤饼的,都说他是个大气的人。」裴约素提出质疑。 一旁的小吏和衙役纷纷倒吸一口气。刘侍郎说话,吴县令都不敢随意反驳,裴小娘子竟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不过,刘若竹本人倒不甚在意,声音还软了几分,「我仅仅是提出一个可能性。」 吴伯甫怕裴约素又说出什么硬邦邦的话来,忙打圆场道:「人的性格总是千面的,譬如吴老闆做生意讲良心,但是个极度重男轻女之人。譬如刘侍郎查案雷厉风行,但在对待女眷上,都是比寻常人体贴温柔些的。」
第88页 「嗯,这一点我是承认的。」裴约素肯定道。 县主府上都是女眷,刘若竹可是打小在女人堆里混迹的。所以他尊重女人,体贴女人,见到吴石这种完全不将女人当回事的男人,自然语气刻薄些。 「刘侍郎,晚些时候,我们再去吴老闆的店里吃汤饼吧。我想见见那位秀娘,我总觉得,她应该知道些什么。」裴约素当众向刘若竹发出邀约道。 刘若竹自是应下,只是他好奇道:「裴小娘子,你如今还能吃得下羊肉?」 「嗯,适应了这样的场景,便也没什么了。」裴约素轻松应道。 刘若竹就差对她伸出大拇指了,心道:裴小娘子真乃神人也。 下午的时候,刘若竹和裴约素还真的就坐在了吴老闆的店里,但却没见着吴老闆。于是,在秀娘端来汤饼时,二人亮明了身份。 「秀娘,我们就是有些话想问问你,你别多想。」裴约素道。 「嗯,官府问话,我知道什么便说什么。」秀娘点头道。 这位娘子倒是很懂规矩。刘若竹细细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不光是身上骨架大而宽,连手掌也比寻常的女子大不少。 「吴石去哪里了?」裴约素问。 秀娘道:「相公他去棺材铺了,说要给大姐打一副上好的棺材。」 吴石不在,这倒契合了裴约素所愿。 「秀娘,吴老闆平日里对你和大姐怎么样?我的意思是,大姐一直生不出他要的儿子,他的态度是怎么样的?」裴约素又问道。 「相公对我和大姐都很好。我有的,大姐都有,还曾和我说,等我生下儿子,是要喊大姐母亲的。其实相公只是着急自己人到中年,还没能延续香火。相公他真的是一个难得的好人。」秀娘认真地回道。 裴约素略微蹙眉,虽说,目前来看,吴石的人缘儿确实没有问题。但他对待男婴女婴截然不同的态度,让自己始终无法将他和「难得的好人」挂上钩。 「你过门多久了?沈氏前头生的女儿,你见过吗?」刘若竹又问道。 秀娘摇摇头,「我进门才一年多。不曾见过。」 「那些女孩儿都是怎么死的?吴石或者沈氏和你透露过吗?」刘若竹突然开口道。 秀娘依旧摇摇头,「不知道,好像就是身体弱,没撑过去吧,都病死了。」 「生下几个,就病死几个?吴石也不像是看不起病的人。」刘若竹狐疑道。 秀娘皱紧眉头,似乎官府的人来问自己这个,好似是在为难自己。 「后头几天,相公要给大姐办白事,我们就不做生意了。刘侍郎和裴小娘子可以寻一天过来,当面问问我家相公。或许,你们能从家中找出什么,看出什么,我粗枝大叶的,实在知道得不多。」秀娘很热心地给两人指了自己家的住处。 「那明日,我们就去叨扰。」刘若竹应得飞快。 「再来一碗汤饼!」不远处,有客人喊道。 「来了。」秀娘向两位点头致歉,随即转身去伺候其他客人。 「你这也应得太快了,你没觉得,她似乎是在故意把我们往他们家引么?」裴约素低声道。 刘若竹一双桃花眼灼灼地看着裴约素,笑道:「怎能没听出来?可既然都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不快些去将葫芦噼开看看呢。」 一个男人推着独轮车,车上绑了五只已经宰杀了的羊,停在店外头。 「吴老闆,吴老闆,你要的五只羊送到了。」男人喊道。 刘若竹眯起眼,他记得这个羊贩子。那日,他来店内吃汤饼,就是这个羊贩子在跟吴石讨价还价来着。 「你天天都给这家店送羊么?」刘若竹主动同那羊贩子搭话。 「是啊,吴老闆只要新鲜的羊,我只能日日宰杀了,日日送过来。虽然麻烦些,但好歹是桩稳定的买卖。」羊贩子回道。 裴约素望着日头,奇怪地问道:「你都是傍晚了才送货?死了的羊,摆一晚上,不就是不新鲜了?」 「哪儿能啊,一般是早上很早就送。但是我家被人偷了一只羊,我得给想办法补上不是。」羊贩子嘆了口气,一脸倒霉相。 「被人偷了一只羊?」裴约素和刘若竹互望一眼,两人都同时想到了那只被开膛破肚的羊。 「是母羊么?」裴约素又问。 「不是,母羊一般都是留着生羊崽、下奶,我给吴老闆送的肯定是公羊,公羊肉才好吃,母羊肉的肉质太肥,谁不知道吴老闆店里的客人挑剔呀。」羊贩子回道。 裴约素愣住了,她突然想到一桩事,这桩事令她简直毛骨悚然。 第66章 羊肚婴孩 秀娘拿着钱出来,替自己相公收了这批羊。 羊贩子当面数着钱,嘴上不断夸秀娘:「娘子你心善,要知道你那死鬼相公每次都讨价还价的。我啊,就喜欢你这样儿的。」 这句话一语双关,秀娘被调戏了,也不生气,只是淡然一笑。 裴约素则拉上刘若竹,飞快地回到县衙。 一进县衙,裴约素拉上个人,就问:「那只羊,葬在哪儿了?」 「埋咱们县衙后头的那棵树下了。」衙役回道。 裴约素又急急地往县衙后头而去,找到那棵树,发现确有泥土松动的痕迹,拿了铲子就开始铲土。
第89页 路过的人看见裴约素这副模样,要么站在一边议论纷纷,要么过来询问她是在干什么。只有刘若竹没多问,拿了另一把铲子,帮裴约素挖起了土。 幸而,这头羊埋得不深,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尸体的本来面目。 裴约素跪在地上,仔细检验起这只羊来。 「羊角是被人掰断,重新摆了姿势,迷惑大众的。母羊的羊角向上、向外。公羊则是向后、向下。这分明是一只公羊。」 「还有就是,这只公羊被人去过势,我当时因不忍,这才没留意到这一点,差点错过这个重要信息。」 裴约素跪地的姿势,像极了忏悔。这世上的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而她差一点,就颠覆了众人对一条生命的认知。 「你不要过于自责,就算是多年的老仵作,也是出过错的,何况,你这不是补救了么?」刘若竹安慰她道。 裴约素摇摇头,默默站起了身,她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这具公羊尸体上。 「掏空内脏,自然也包括胞宫。这样做,到底是为了对应沈氏的尸体,还是不叫人看出是公羊呢?」她自言自语道。 刘若竹接道:「若是后者,兇手为何这般掩耳盗铃?」 很显然,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 夜里。 巧颜端着一盒红绫饼闯进裴约素的屋子,这丫头被惯得没点规矩,令裴约素唬了一跳。 「娘子,吃些糕点吧。阿则给我的,说这糕点都是皇上赏赐给状元郎吃的呢,能保吉祥如意。」巧颜将盒子递到裴约素面前。 裴约素晚上没吃什么,那碗汤饼,她至多喝了两口汤,此时还真是饿了。 她掰了半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忽然想到一桩事,「你最近和阿则走得很近哦?」 巧颜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对呀。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盒糕点可难买了,他也买给我吃了。」 裴约素突然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巧颜忙上前拍打她的后背,又递了她一杯茶水,这才令她缓过来。 一双打量的眼神落在巧颜脸上,「你什么时候和他……」 「娘子,我和阿则是互相喜欢,所以升温得快。你和刘侍郎也是互相喜欢,升温却很慢,你知道为什么吗?」巧颜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道。 「为什么?」裴约素有些好奇。 「第一,因为身份。第二,你很迟钝。刘侍郎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明里暗里对你照顾有加,可是娘子你做过什么呢?」 巧颜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呢?」裴约素继续问。 「娘子,你验尸探案有一手,又满腹经纶,但感情上的事就迟钝得很了。你可以不说,但一定要有所表示,譬如,给刘侍郎绣个荷包,或是写首情诗。」巧颜已经替裴约素打算上了。 「写诗多肉麻,荷包……我的女红……」裴约素很快否定了这两个选择。 幼时,自己喜读书烹茶,却不爱做女红,越是长大,这份手艺便越是拿不出手。 「若是荷包不行,别的什么也可以,总之是小娘子你做的,刘侍郎一定视作珍宝。」巧颜又道。 「嗯,我想想。」裴约素点点头,顿了顿,她突然抬头道:「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鬼心思?」 巧颜笑得贼贼的,「我没有小娘子那般优越,便只能帮着留意小娘子留意不到的东西了。」 末了,她附在裴约素耳边道:「刘侍郎可是难得的好郎君,我听说,长安多少世家小娘子盯着呢。娘子你可一定要把握住啊。」 看着巧颜烂漫活泼的一张脸,裴约素突然产生了自我怀疑:我真的有那么迟钝吗?竟沦落到需要小女孩教习爱情。 可是真正促使裴约素进行自我反思的却是巧颜的另一句话,多少世家娘子盯着她的心上人呢。 不行!刘侍郎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去。 于是,裴约素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要送刘侍郎什么礼物,才能弥补自己先前的迟钝。这一想,就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翌日,刘若竹看到裴约素眼下一片乌青,还以为是她生病了,忙关怀备至道:「裴小娘子若是今日身子不适,咱们就改天再去吴家。」 「不不,我只是,我只是没睡好。」裴约素否道。 「没睡好?为什么?可是这案子让你起梦魇了?那回头,我叫人开些安神的药送到县衙去给你。」刘若竹认真地说。 裴约素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催促他前行,心里思量着,巧颜的话是真的,刘侍郎时时刻刻对自己体贴关怀,可是自己却什么都不曾做过。这样一想,心中又觉愧疚。 吴家很是好找,街坊里挂白幡的一家便是。 入了内,却没见几个人,来迎接他们的,是秀娘。 「你们来了。」秀娘一身麻衣,对他们的到来一点都不吃惊,「相公和其他人都出去发丧了,只我守着灵堂。」 「发丧?我记得,沈氏是孤儿来着。」裴约素奇怪道。 「从前的孤独园里,总有些她的故人。若不然,她得多孤独地上路呢。」秀娘答道。 「倒也有理。」裴约素点点头。 两人入内,给死去的沈氏上了一炷香。 秀娘站在一旁,突然不合时宜地说了句:「两位还没用午食吧,家中还有些羊嵴骨,若是两位不嫌弃,我做了汤饼来。」
第90页 裴约素和刘若竹对视一眼,虽觉突兀,但秀娘说得却是实情,两人来时,确实没用过饭,眼下,是有些饿了。再加上,刘若竹一向不喜欢打断旁人的意图,他若是对谁存着怀疑,定要顺着这个意图,探个究竟。 「那便麻烦你了。」刘若竹客气道。 第67章 羊肚婴孩 秀娘转身去厨房忙活,刘若竹和裴约素则四下看看。 「你有没有觉得,这房子透着股诡异?」刘若竹站在屋檐下,突然问道。 裴约素望了一眼四周,这一进的院子不大,却在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此刻,这些桃树上均挂满白幡。院子中央还有一口水井,上面纹着莲花图样,还盖着盖子。 「很多平民百姓家里,都用桃枝儿辟邪。至于这水井……」裴约素眉头皱了起来,「我记得我们刚来的路上,不远处就有一口水井,吴家何苦又在自己家中挖一口井。若是图方便,为何还盖着井盖?」 刘若竹看着那口井,眼睛眯了起来,他走过去,用力地将井盖搬移开。 井口比寻常的井口小了一倍不止,水桶不能够浸下去。 裴约素和刘若竹对视一眼,裴约素想了想,俯身沖井口喊了一声,然后将耳朵贴在井口处。回声盪出去很远。 刘若竹也皱了眉,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儿,丢了下去,也将耳朵贴在井口处。过了许久,才听到落水声。 「这井这样深,绝对不是用来打水的。」刘若竹得出结论。 裴约素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井壁的莲花上,幽幽道:「从前在潭州,有一富商好色,接连往家中纳小妾,苛待正妻。正妻上吊而亡。富商夜不能寐,寻了高僧在院中挖了一口深井,用来镇压亡妻灵魂,叫她不能化作厉鬼,也不能转世投胎,来找自己寻仇。」 「还真是狠毒。」刘若竹眸色晦暗。 「这口井若也是用来镇压亡魂的,那只能是沈氏的亡魂。但这口井的建造也有些年头了,难道在挖井时,吴石就知道沈氏有一日会冤死么?」裴约素奇道。 刘若竹眉头紧锁。看来,这吴石和沈氏的关系,值得探寻。 「咚咚咚……」厨房内传来剁骨声,听得人心惊。 「秀娘好大的臂力。」裴约素嘆道。 「又能干活儿,又能生孩子,吴石可是赚到了。」刘若竹面露讽刺。 两人将井盖又恢復了原样,然后走到灵堂前,干脆替沈氏守起了灵。 不一会儿,秀娘从厨房内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羊嵴骨。 「羊嵴骨多,汤饼就少下了点儿,若是不够,我再去做。」秀娘很是热情。 裴约素望着这满满一大碗的羊嵴骨,忙道:「多谢娘子,这碗……已是足够了。」 刘若竹看了一眼裴约素,想起之前,与她同吃煎白肠的场景,不由一笑。 「你在笑什么?」裴约素奇道。 「裴小娘子吃不惯煎白肠,想必也吃不惯羊嵴骨吧。」刘若竹说着,还挑衅似的,拿筷子夹起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尝起来。 裴约素被激怒,不服气地喝下一口汤。 这汤初入口中,鲜美香浓,倒不像是临时熬的。 「这汤……」 「这汤是慢火炖了一夜的,这才能用来招待贵人。」秀娘接道。 「别人家的羊都是带着膻味儿,你家的羊嵴骨怎的一股腥味?」刘若竹指着吐在一边的骨头道。 「这都是早上刚宰的羊,我拿姜去了膻味儿。但羊血没有完全处理,这样才鲜,刘侍郎吃不惯这个吧?」秀娘解释道。 刘若竹没说话,因为他确实是第一次吃羊嵴骨,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连着羊血吃,专吃一个新鲜。 两个人不好意思就此放下筷子,只能硬着头皮吃完了这一大碗羊嵴骨。 也是刚入口时,能尝出血腥之气,适应了之后,倒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这时,外头敲敲打打,原是吴石回来了。 他披着一身麻,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一队人,瞧穿着打扮,应当都是底层的百姓。 吴石看到刘若竹和裴约素,几乎一愣,将身后的人交给秀娘招唿,自己则将二人带至无人的角落。 「刘侍郎怎么来了?」吴石问道。 「来送送沈娘子最后一程,也有些问题顺道问问你。」刘若竹道。 「刘侍郎,我这儿忙,你有问题,还请快些问。」吴石的态度倒是正常。 「你和沈氏育有几个女儿,均夭折。我想问问,具体是怎么夭折的呢?」刘若竹问道。 吴石想也没想,「我和她,曾有过四个女儿,第一个因看护不周,小产了。第二个和第三个因为伤寒,最小的那个我们百般呵护。但生下来就有心症,没满周岁也去了。」 「吴老闆,你这满院子的桃树和这口井,似乎是一种风水阵,是在忌讳着什么吗?」裴约素问了另一个问题。 「这院子以前的人家死过人,似乎是吊死的。当时我生意刚做起来,手头没太多钱,贪图便宜,就买了这进院子。亡妻胆小,我便请来大师,设了这风水阵。」吴石诚恳地说道。 「哪位大师?」刘若竹颇有兴致。 「青城山上的镜观大师。」吴石答道。 镜观?此人的名号,刘若竹倒是听过。据传此人法力无边,唯独贪财这一项上,不像个出家人。
第91页 「能请得动镜观,你花了不少钱吧。」刘若竹又道。 「是,也是掏空家底了。可那是与我厮守到老的妻子,花些钱又何妨?」吴石神情此时显得有些哀伤,「只可惜,钱花了,人还是去了,什么都没能留下。」 「吴老闆节哀。」刘若竹嘴上安慰他,眼里的晦暗却更加沉。 刘若竹和裴约素就此告别,就在踏出门槛时,裴约素感觉有一道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后背上,她回头望去,却是一片拽布拖麻的惨象,人人都忙着哭丧,哪里有什么目光。 「怎么了?」刘若竹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儿。 「没什么。」裴约素摇摇头。 走出吴家,刘若竹问裴约素:「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吴石有些问题?」 裴约素停下脚步,细想了想,答道:「他回答问题过于流畅,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早就料想到了我们会问他这些问题。」 刘若竹幽幽而道:「你说的只是其一,还有一点,镜观大师极难见到一面。一般来说,他只同达官贵人来往。吴石就算生意红火,一个卖羊肉汤饼的,又能有多少钱,可以请得动镜观?」 裴约素再次回头,深深望了吴家一眼,开口道:「其实我觉得秀娘也有问题,她有意引我们来吴家,好像是要告诉我们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我们俩吃羊嵴骨时,她就站在一边,似乎非要亲眼看着我们吃完。大约……是我想多了。」 刘若竹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先不急着回去,我们暂等等里头来哭丧的人。」 第68章 羊肚婴孩 「请等等,我们是……」裴约素见有人出来,欲上去自报家门,却被刘若竹拦住了。 「这位老兄,我是沈娘子的远亲,听说了她故去的消息,特来奔丧,请问是这一家儿吗?」刘若竹客气道。 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毫不遮掩道:「沈梅哪来的什么远亲,还是这么有钱的。」 「老兄这是不信我?」刘若竹仍然维持着礼仪。 男子摆摆手,「要真有你这样有钱的亲戚,你家的长辈忍心将她一个小女孩儿,那么小就丢在孤独园?接回家去当丫鬟,给口饭吃也好啊。」 「这么说,梅儿这些年吃了很多苦了。」刘若竹语气哀伤,双睫下垂。 裴约素在一旁干瞪眼,简直要为刘侍郎的演技所折服。他这睁着眼睛说瞎话,且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中年男子见他这般,倒也将信将疑了三分,「她一个小女孩儿,从小就在孤独园抢饭吃,若是不抢,大概只有饿死的份儿。」 「这么说,梅儿以前是个极其强悍的女孩儿了?」刘若竹问道。 「是啊,比男孩儿还凶。可惜啊,这样强悍还是死了,还是死得这般……」男子突然三缄其口,默默摇摇头,然后就走了。 一阵风吹过,挂在梁下的白幡和堆放在门口的纸人随之晃动,充满诡异。 裴约素不自觉就打了个寒颤。 「你若是直接说咱们是衙门的人,这些底层百姓总是会心生防备和畏惧,事不关己,也就难说什么实话。」刘若竹转身,朝裴约素说道。 「受教。」裴约素顿了顿,又道:「不过,刘侍郎的演技,真是出神入化,演什么像什么。」 刘若竹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调侃之意。但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只是问:「你没发现一个疑点吗?」 「嗯?」裴约素同他对视。 「都说沈氏强悍,吴石第一次在县衙时,也说自己看上了沈氏的强悍。可他今日怎么说的,说沈氏胆小怕鬼,他才请人设了这阵。」刘若竹说道。 「自相矛盾,必定有诈。不过,说不定,沈氏确实强悍,但强悍的人未必不怕鬼,不是吗?」裴约素提出这个可能。 「这个问题,若想知道答案,只能去拜访一下镜观大师了。」刘若竹神秘一笑。 二人离开吴家,看到巷子口一妇人正坐在石头上浆洗衣物。 刘若竹这位「妇人之友」忙上前和她打招唿,妇人见是这样俊朗的年轻郎君,自然是笑着回应。 「大娘子,我是里头死了的沈氏的远亲,特来奔丧的。我这远亲突然暴毙,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想问问,平日里,这吴石和我这远亲的关系好吗?」刘若竹佯装好奇,也故意做出沈氏死得可怜,想要探寻出几丝内幕的感觉来。 「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不过这都是别人的家事,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妇人撇嘴道。 「这怎么说?」刘若竹眼神发亮。 「哎哟,谁不知道沈氏以前是孤儿,是吃了苦的。吴老闆将她娶回来,她就没做过粗活儿了,连洗衣服这样的事儿,都不曾见她做过。我们都说沈氏是后半生享福的命。不过呢,这沈氏似乎很怕吴老闆。平日里,她说句什么,吴老闆看她一眼,她就能立刻闭嘴,还不断说着自己不好,整个人完全变了个性子。你说,夫妻二人过日子,哪有一个人,那么怕一个人的,这正常吗?」妇人道。 正常不正常的,刘若竹不好评断。只是,他的直觉没有错。这吴石和沈氏之间,确有问题。 刘若竹沉默片刻,又低下声去,「大娘子,那你觉得,这沈氏的死有没有蹊跷呢?你们都是邻居,你应当是了解一些什么的,对吧?」
第92页 说完,刘若竹还朝妇人抛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可惜这次,刘若竹的「美男计」没能派上用场。 妇人想要说什么,但想了想,却是直接赶刘若竹和裴约素走了,「这事儿太骇人了,你们赶紧走,赶紧走,别找我打听。别再来了!」 光是说还不成,妇人干脆站了起来,用实际行动来驱赶他们。 刘若竹和裴约素只能快步离开,走出去一两里外,两人才慢下脚步。 「这妇人前后的态度也差得太大了。」刘若竹觉得甚是奇怪。 「你不觉得那男子的态度也很奇怪吗?他是说到……对,说到沈娘子的死时,就停住了,然后赶忙离开了。似乎所有人都很害怕提到这个。虽然,沈娘子的死状确实离奇又可怖,但是并不曾对外公布,这些人的害怕,是源于什么呢?」裴约素也觉得特别奇怪。 「难道案情被泄露出去了?」刘若竹只想到这一种可能。 「不可能吧。」裴约素直觉上,不愿事实趋于这种可能。 但有时候,世事便是如此。越不想面对的,往往越会发生。 二人回到县衙,见到吴伯甫面色忧虑,正在堂前来回踱步。裴约素甚少见到他这般。 「吴县令,发生什么了吗?」裴约素开口问道。 「这案子,不知怎么的,竟叫人泄露了出去,现在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而且越传越离谱。说有狂徒专杀幼儿,然后塞进羊的肚子里。现在,家家户户都将刚出生的婴儿看得紧。」吴伯甫见到刘若竹和裴约素,总算见到了能分担压力的人。 刘若竹神色难看,他一下子料想到后果。 「这种案子最会弄得人心惶惶,怕就怕有人装神弄鬼,混在其中,偷鸡摸狗,大多百姓是没有分辨的能力的。且不说,这种案子闹大了,不光是县衙、刑部要被牵扯进来,陛下那儿,很快也会得知消息了。」 「还请刘侍郎替我在陛下面前多多解释,宽限一些期日啊。」吴伯甫知道这事儿闹到陛下面前,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就算笔下不怪罪他的「不治之罪」,恐怕也会限定他几日内定要捉拿兇手归案,安抚民心。 可这件案子,目前还没个正经头绪,如何能被限定啊。 第69章 羊肚婴孩 「我定会在陛下面前,尽力替你周旋。」刘若竹说道。 就算是看在他一贯对裴小娘子照顾有加的份儿上,这件事,刘若竹也不会袖手旁观。而吴伯甫得了刘侍郎的承诺,心中踏实不少。 「我手下的人,走访了吴石的邻居,得到一些消息。」吴伯甫开始主动将自己知道的,告诉刘若竹和裴约素二人。这桩案子,有刑部分担着,总好过自己一个人顶着。这不算是「老奸巨猾」,实在是保住头上的乌纱帽要紧啊。 「他们对吴石的评价整体算好,说他友善大方。唯独一点,对于自己的妻子沈氏,似乎不像是表面上那样好。」吴伯甫道。 「怎么说?」刘若竹仿佛在迷雾中,终于探寻到一条通往真相的小径,整个人露出最敏锐的一面。 「他经常当着旁人的面训斥妻子,说如果当初没有他,沈氏早就死了。沈氏若是喜欢什么,总要她千求万求的,才给了她。渐渐的,沈氏变得很是依赖他,也很怕他。」吴伯甫慢慢说道。 刘若竹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在羊肉汤饼店里,询问管大夫一案的情景。吴石一记眼神过去,店内伙计立刻哆哆嗦嗦,明了他的意。虽说,伙计怕老闆是常态,但那伙计怕的程度似乎有些出格了。 「他身边的人,都很怕他。或者说,吴石这个人,希望身边的人都怕他。」刘若竹总结道。 「刘侍郎此话有理。毕竟,吴石对待外人的口碑,一直不错。」吴伯甫附和道。 「什么样的人才会希望身边人都惧怕自己,外人却觉得自己大方和善呢?」裴约素喃喃道,忽然,她涣散的瞳孔聚起了一束光,「陛下?」 刘若竹面色大变,吴伯甫也是吓了一跳,忙看向四周,命所有的衙役均退出去。 「裴小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吴伯甫道。 「我并非乱说。」裴约素解释道,「陛下希望大臣怕自己,是因为想要操纵官员为自己办事。但陛下在老百姓眼里,却是和善大方,一心为民的,这是为了叫百姓能够认同自己。我是说,只有上位者才有这样的心思。」 「管理国家,管理组织,怕是道理一样。」刘若竹与裴约素心有灵犀一点通,很快就悟到了她要表达的想法。 吴伯甫也慢慢领悟过来,「难道,吴石有另一个身份,或许是某个组织的管理者?」 刘若竹转头望向裴约素,接道:「还记得我们在吴家看到的大片桃树和水井吗?如若不是用来对付上一任自刎的房主,那么会是镇压什么的呢?」 武德四年,太史令傅奕向高祖皇帝上了一份「废省佛僧表」,内称:「胡佛邪教,退还天竺。」 只是,高祖皇帝并未视佛教为邪,相反,佛教在后来的两任皇帝的管制下,越发兴盛,与本土的道教能够分庭抗礼。 与此同时,民间却出现了一些真正邪门的组织,朝廷曾绞杀过多回。 难道,吴石的真正身份与此有关? 不,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或者说,一个揣测罢了。
第93页 「镜观大师。」裴约素觉得此人怕真是一个突破口。 「吴县令。」刘若竹转身,对吴伯甫道:「我想请你给我出具一张配合调查令。」 「刘侍郎是打算对着镜观大师……来硬的?这是否……有些不妥?」吴伯甫绞着手,小心翼翼道。 镜观大师与长安多名权贵来往甚密,吴伯甫从内心里不想沾染上这个事儿。 刘若竹一眼瞧出吴伯甫在担忧什么,他回道:「自然是先礼后兵,若是能顺利见到,并问出我们需要的,那是好。若是不能,便只能来硬的了。刑部不管这个事儿,这种调查令只有你们县衙能出具。反正左右都是要担风险,吴县令是愿意担破不了案子,被陛下斥责的风险,还是担得罪镜观的风险呢?」 吴伯甫一下子辨清利害,「自然是后者,我这就去出具,这就去。」 看着吴伯甫战战兢兢的样子,裴约素略皱了眉头,「其实吴县令只是不愿沾惹是非,并不是个煳涂官,你又何必如此刻薄?」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非为了你,我根本不愿就这么保下他,让他吃点苦头,多些锐气。对这长安城的百姓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刘若竹笑得隐晦。 有了调查令,一切就尽在掌握中了。 刘若竹与裴约素约定,明日一早,他用马车来接她,二人化作普通百姓,去青城山烧香,顺道,「拜访」这位镜观大师。 裴约素送刘若竹出县衙大门,看到他腰间的玉佩,忽地想起巧颜的话。 「刘,刘侍郎……」她叫住他。 「嗯?」刘若竹停下脚步。 「那个……你平日里喜欢什么?」裴约素突然问道。 这话问得突兀,刘若竹顿了顿,脸上忽而挂起一抹欣喜,「裴小娘子这是要送礼给我?」 「嗯。巧颜说我迟钝,总是辜负你的好意。她说,我应该要送一件什么东西给你,来表达我的心意。只是,我女红不好,绣不好荷包这么精细的东西。所以,我想先问问刘侍郎你。」裴约素大大方方地说道。 刘若竹心中滋味复杂,半是欢喜,半忧愁。 欢喜的是,他放在心里的女子终于开了窍。忧愁的是,她居然是在一个小丫头的「调教」下,才开了窍,而且这窍还没开全。哪有人打算送对方礼物,倒先来问问对方的。这岂非破坏了惊喜感? 不过,他对裴小娘子有的是耐心。不急,不急。 于是,刘若竹微微一笑,「裴小娘子不论送我什么,哪怕是一根带子,我也会视作珍宝。」 这话听在了裴约素的耳中,便成了——「我想要一根带子,裴小娘子若是送我,我定会视作珍宝。」 裴约素纳闷了,刘侍郎什么都不缺,要一根带子做什么?她想了半宿,突然顿悟,一根带子,不就是腰带吗?原来刘侍郎想要腰带! 第70章 羊肚婴孩 其实,腰带自个儿还是能够缝制的,毕竟不需要多高超的技艺。只是,该拿什么料子缝制呢?金缕不用想了,过于繁复昂贵的锦缎也用不起。况且,自己连刘侍郎的腰几寸几都没搞清楚呢,看起来……似乎挺窄的。 于是,下半宿,裴约素还是翻来覆去,没睡着。 翌日,她与刘若竹碰面时,眼下的乌青又一次令刘若竹起疑。 「旁的案子也没见你这般,这个案子怎么令你成夜成夜睡不好?此去青城山,多拜一拜神仙真人,护持你能够睡好吧。」刘若竹道。 裴约素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因为想着他,这才整夜整夜睡不着,那也太羞耻了。所以,她只能点点头,应一声:「好。」 青城山在长安城外,好几十里远的地儿,脚程快的马车行驶到山脚下,也得用上一个多时辰。于是,早上出发,到了地儿,也得用午饭了。 因为昨夜没睡好,又奔波了这么久,裴约素下车时,面色苍白。刘若竹扶着她下来,又陪着她在原地歇息了大半晌,这才慢慢恢復了过来。 「道观里有待客用的饭菜,你暂且忍一忍,爬上去就能彻底歇一歇了。」刘若竹哄她道。 裴约素望了眼青城山,虽不至于高得无边,但也足够巍峨,脸上不免露出无奈来。 刘若竹将她的不情愿收尽眼底,笑得促狭,「裴小娘子既不能坚持,不如我背裴小娘子上去?」 裴约素看着这人来人往,体内立刻就注入动力,「我忽然觉得,我还可以再坚持一下。」 说着,她迈开步子,为了证明自己的「可以」,一直走在刘若竹前头。 他与她,共骑过马,同御过敌,也曾有过亲密的举动,譬如,触碰过手臂,轻拍过后背。但若是真叫他背自个儿上山,那真是不合时宜。裴约素只在少时,见过阿耶背阿娘,在她的观念里,只有这样的关系,才能在人前有这般的举动。 一鼓作气,两人已在青城观前。 整座道观烟雾缭绕,声乐齐鸣,让人直感嘆,神仙真人住的地儿,可都是钟灵毓秀的绝佳之处。 两人今日的打扮较为朴素,属于绝对不会被人盯上,但也不至于被人小觑的类型。 「咱们先去上香,再递了帖子,请求拜见镜观。」刘若竹道。 从道观门口领了香,两人随着游客进入观内,跪在蒲团上,朝供奉的神仙下拜,随即又闭了眼,默默许起愿。
第94页 「一愿山河长安,二愿祖母长寿,三愿我与裴小娘子能喜结连理。」 刘若竹许完愿后,又拜了三拜,起身时,发现裴约素竟还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他好奇她会许什么愿,会不会和自己有关,便俯了身子,凑近了听。谁知,他刚一靠近,裴约素就站了起来。两人一相撞,刘若竹的嘴唇磕到了裴约素鬓角上。 温温软软的触感,令裴约素感觉陌生又莫名眷念,没入鼻腔的沉香差点蛊惑住她。裴约素回过神来时,脸红了大片,转身看到立于眼前的三位神仙真人,忙跪下磕头,口中不断忏悔:「信女不是有意的,信女不是有意的。」 刘若竹原以为裴约素做惯仵作的行当,又一向冷静自持,是最不信神鬼之说的,此刻这副虔诚的模样,倒叫人忍俊不禁。 他跪在她身旁,望着神明的塑像,说道:「我可以证明,她不是有意的。愿神仙真人莫要叫她愿望落空。」 裴约素见他这般,顿觉又好气又好笑。 「走吧,咱们去递帖子。」刘若竹搀扶起她,说道。 二人跨过门槛,往后山而去。裴约素肚子饿了,见刘若竹走得慢了,想要回头催促他,却看到他有些怔神。 「刘侍郎?」 「嗯?」刘若竹快步跟了上来,却在靠近她的那一刻,低声说了句:「我只是在回味刚刚的感觉。」 刚刚?「刷——」一下,裴约素的脸又红了大半。 刘若竹心情大好,因为,他的小娘子终于慢慢开窍了。 二人用过简单的午饭,前来报信的小童说,镜观大师拒了他们的帖子。刘若竹并不感到意外,这件事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接着,刘若竹从怀中掏出两块黄澄澄的金饼子,直晃得那小童眼花缭乱。 「吶,你把这一块交给镜观大师,就说我们诚心来办事儿,花多少钱都不在乎。若是今日事成,那另一快金饼子,就是你的了。」 小童内心的欲望全被勾引出来了,忙不迭点头:「我这就去。」 刘若竹替自己和裴约素倒了茶水,淡定自若地喝着。 裴约素看着他过于悠闲的神态,不禁问道:「你笃定这一定行得通?若是钱财就能搞得定,你为何还问吴县令拿了调查令?」 「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万一对方不是鬼呢?」刘若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裴约素一愣。 这时,那小童去了又来,向刘若竹和裴约素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师傅有请。」 刘若竹起身,将另一块金饼子丢给小童。同时,向裴约素递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仿佛在说「咱们多虑了,镜观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小鬼」。 镜观此人,据说是难得的佛道双修。他住在青城观后山的一处单独厢房内,每日都由他的几位关门弟子将茶水饮食送了给他,其余时间,不得打扰他清修。 给二人引路的小童如此介绍时,刘若竹不免露出一丝轻笑,等到了镜观的住处,又端出一副虔诚的表情。 「刘侍郎,你这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裴约素悄声道。 「诶,表面功夫总得做一做,我们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刘若竹低声回道。 说到这,裴约素突然想到一件事,「你递帖子时,是如实说了我们的身份的吗?」 「诶,那不就暴露了嘛。」刘若竹又道。 「那是什么?」裴约素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我说,我们是求子不得的年轻夫妻,特来寻大师看看的。」刘若竹说完,不等裴约素反应过来,作出恼怒的反应,就一把揽住她的腰,「夫人,我们快进去吧。」 第71章 羊肚婴孩 偌大的屋内空空荡荡,除了供奉神仙的台子,便只剩下一张席、一卷布衾和几卷堆在角落的经文罢了。 朝着门,盘腿正坐着的男人长发及地,一张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堆着令人不适的五官。一双吊梢三白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来人看,直看得人心中惶惑不安。 「刘侍郎,你们来了,请坐。」镜观笑着道。 刘若竹一愣,松开揽着裴约素腰部的手。 「看来,镜观大师确实有两下子。」刘若竹掀开袍角,席地而坐,露出饶有兴致的模样。 裴约素随即也在一边坐下,心中对这位大师充满牴触,但牴触中,还有一丝好奇。天下真的有人能够足不出户,即通天下事么?她刚刚在进门的一剎那,还在想着,要如何陪同刘侍郎演这一齣戏,毕竟自己不擅长撒谎。不过现在,已是没有必要了。 「你们若真是为求子而来,可来早了。」镜观捋着鬍子,露出促狭的笑意。 刘若竹抬眼,他不确定镜观话里的含义,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只是,此人三两句就能挑拨自己的心思,还真是不可小觑,自己刚刚真是过早下定论了。 裴约素听到这话,面上一红。腰间那只大手给的温热触感,仿佛还在。 「大师。不瞒你说,我们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要求个答案。」刘若竹态度恭敬了些。 「河坊吴家的案子吧。」镜观低声道。 裴约素又是心中一惊。 「是。」眼见藏不住,刘若竹干脆摊开了说,「他家中的风水阵是你设下的,据他所说,是为了平息前主人的怨气。但我觉得,事实恐怕不是如此。」
第95页 「刘侍郎想要知道些什么呢?」镜观捋着鬍子,慢腾腾地问。 裴约素认为他是明知故问,刘若竹却极其有耐性,「自然是这个风水阵,究竟针对的是谁?」 镜观一脸为难,「哎呀,我们这一行,是必须替客人保守秘密的呀。」 只见刘若竹一脸瞭然,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饼子,那金澄澄的光泽直晃得裴约素皱眉,心道:刘侍郎还真是财大气粗,他今天出门究竟带了多少块金饼子。 「大师,吴老闆当初一定是付了保守秘密的钱。刚刚那块饼子,权当是不请自来,打扰大师清修的补偿,这一块,不知够不够买吴老闆的秘密。」刘若竹声音低低的,充满蛊惑的意味。 镜观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纵然是见过长安城那么多权贵,但刘若竹的大方还是令他心花怒放。 「进门左手边第二株桃树,地底下的东西,自然就是吴老闆想要压住的东西了。」镜观说完,极快地接过金饼子,并用牙齿咬了一口。 「地底下有什么?」刘若竹追问。 「刘侍郎,我说得够多了。不过,你要是还想知道,这便是另外的价钱。」镜观眼底露出贪婪的光。 刘若竹径直起身,并虚拉了一把一旁的裴约素,向镜观告辞。 二人转身出门的一剎那,镜观在背后幽幽嘆了声:「本是世家贵胄女,奈何虎落平阳被犬欺。只待一日东风起,直上云霄九万里。」 裴约素一愣,回过头去,镜观已然闭目,仿佛老僧入定。 两人走出许久,裴约素回想着镜观的话,心中不安,「他似乎看破了我的身份。」 刘若竹不以为然,「本就是个看卦的,有点真本事,看破你的身份,又有什么奇怪的。」 「这事儿,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裴约素蹙眉。 「你且宽心,他不是说你未来能平步青云么?若他说的是真的,他怎么敢得罪于你。这人虽贪财,心中明白着呢,不然也不会将吴石的秘密卖给我。」刘若竹说道。 「怎么说?」裴约素不是很明白。 刘若竹目光幽深,「吴石不管有几重身份,也至多是个平头百姓,镜观卖了他,根本不稀奇。只是吴石以为自己花了重金,就能买了平安了,所以才敢将镜观供出来。毕竟说谎最高明又最自然的方式,就是掺合着真话说。这吴石聪明是聪明,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裴约素一下子反应过来,为案情有了进展而欣喜,不过欣喜之余,还是有疑虑,「就算镜观说的都是对的,我们总不能无凭无据地跑去百姓家中掘地三尺吧?」 「这个嘛……」刘若竹面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夜里。 吴家忽然走水了,这火势也是起得蹊跷。除了将院中的几株桃树,还有西面一间没人住的屋子烧毁外,别的,什么都没损失。 吴石和邻居们救了大半夜的火,到了天明,吴石寻了修缮房子的人来。修房子的人说是今天就能修,还报了一个极低的价,令吴石感到满意,感慨虽自个儿连日倒霉,死了婆娘,又烧了房子,但好歹人心并无不古。 只是,修房子的人有七八个,他们拿了工具,不去修补房子,而是在吴家挖起地来。 「这是作甚?」吴石面色大变。 待他察觉出不对时,已经晚了。青天白日之下,几具白骨就这么被修房子的人挖了出来。 「吴老闆,这是什么!」挖到白骨的人面色惊恐,指着泥里的白骨,大声质问吴石。 吴石站在白骨前,试图遮掩,「这房子原是别人的,我哪知道是什么?」 「吴老闆,你当真不知道是什么吗?」一道清朗男声从门外响起。 吴石骇得抬头,只见刘若竹、裴约素、吴伯甫、秦义领着一队不良人,将院子团团围住。邻居们见身穿官服的人同一群官差进了吴家,本着看热闹的心思,也都聚了过来,垫着脚,仰着脖子往里看。 不良人将吴石擒住,其余人拿了铲子,将泥地里的白骨彻底挖了出来,搬到空地上,这一幕,却是看得在场所有人胆战心惊。 四具幼小得像小猫小狗似的人类骸骨,蜷缩在地上,头骨、嵴椎、盆骨上插满了钢针。 这些钢针埋在地下,已经生了锈,可见岁月悠长。 第72章 羊肚婴孩 不知道为什么,裴约素一下子想起吴石和沈氏曾经夭折的那四个女儿。 「吴老闆,这四具白骨是谁?你若还说不知道,可就太见外了。」刘若竹皮笑肉不笑道。 「我说了,我怎么知道!你们……你们……」吴石嘴硬着,突然反应过来,原本有些心虚的嘴脸,一下子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你们都是串通好的!这火也是你们放的吧!我要去告你们!」 「本官在此,你要告什么?无凭无据栽赃朝廷命官,可是要吃官司的。」吴伯甫向前一步,三两句话落得掷地有声。 吴石无话可说,可脸上还是满满的不服气,大概是不知道自己栽在了哪一步上,又或者,是想到了哪一步,却不肯认输。 「裴小娘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刘若竹转过头,对着裴约素,语气便顿时温柔下来。 「嗯。」裴约素点点头。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裴约素身上,只见她神态端严地走向那几具白骨,蹲下身,细心检验起来。
第96页 「这几具骸骨的主人年纪尚且幼小,不能准确判断其性别。但从骨架的纤细程度来看,是女童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最大的一个,舌骨大角骨折,颈部受力导致窒息死亡,也就是说,她是被活生生掐死的。」 「剩下的三个小的,骨头色泽发黑,均中毒所致……她们的姿势非常扭曲,可能……」裴约素有些不忍心说出自己的猜测,停顿了好一会儿,稳定情绪后,才继续说道:「可能这些钢针扎入她们的身体时,她们还没有中毒身亡。也就是说,在死亡降临前,她们还生生忍受了针扎的痛苦。」 在场的所有人均大吃一惊。 围观的百姓中,多是为人父母者,已经叫骂起来。吴伯甫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也是一对儿女的父亲,换位思考。若是自己的儿女遭遇这样的罪,他恐怕要知法犯法,手刃歹人。 「吴石,我最后问你一遍,这四具骸骨,究竟是谁?」刘若竹根本不给吴石思考如何逃脱的机会,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我说了我不知道!」吴石双目通红,除了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外,已经没了别的说辞。 「吴老闆,你与沈氏的四个女儿,都是夭折去世,如今葬在何处?」裴约素已经懒得打哑谜,加入了逼问他的行列。 这一问,语惊四座。围观的百姓里,已经有人联想到了什么。 「这不会就是他的四个女儿吧!天杀的啊!怎么会葬在自己院子里!」 「吴老闆不是说把女儿的坟立在青城山下么?还说要把妻子也同她们葬在一起,自己死后也要葬在她们身边,说是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吗?」 …… 「自然,自然是在青城山下。那里风水好,地儿要埋人,还得花钱。」吴石硬着头皮道。 只是在刘若竹和吴伯甫眼里,他这番说辞,已是强弩之末。 「那咱们一会儿就启程去青城山,你把你女儿们的坟指给我们瞧瞧。」刘若竹道。 吴石没有应答,他自是不可能去。 「吴老闆,你敢对天发誓,这四具骸骨并非你与沈氏的孩子,你根本不知道是谁吗?」裴约素冷冷地说道。 「我对天发誓,这四具骸骨并非……」 「够了!」裴约素直接打断他,不住摇头,脸上是满满的失望,「就在刚刚,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我以为,这若是你的骨肉,你至少会心存愧疚和怜惜,根本不敢发誓。不料,你的心肠已经又黑又硬,竟是什么都不怕了。」 「其实根本不用那么麻烦,我们来滴骨验亲吧。」裴约素从他的反应,已经认定了这就是他的骨血,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撕了他伪善的面目,将他的真面目晾在太阳下。 吴伯甫一个眼色使过去,不良人立马去屋内寻了空碗,盛了干净的水来,又从热心的邻居家借来一根针。 当他将针举到吴石面前时,吴石的抗拒溢于言表,整个人挣扎起来,怎么都不肯配合。 秦义见况,上前几下子,就将毫无防备的吴石撂倒在地。然后将他拖到白骨跟前,刺破他手指,将血滴到其中一具骨头上。 眼见骨血相融,几乎辩无可辩。 「吴老闆,还需要一具一具验过去吗?」裴约素冷冷地问道。 「不用了。她们确实都是我的女儿。大的总梦魇,自己将自己掐死了。几个小的,误食了老鼠药,也死了。我把她们葬在这儿,是因为思念她们。」吴石从地上爬起来,快速说道。 刘若竹突然鼓起掌来,「能在短时间内编出这一套谎话来,你的反应已不算是慢。可你没听裴小娘子说么?那几个小的,是在还没毒发身亡时,就已经受了针扎,对于这个,你怎么解释?」 吴石面无表情道:「我们老家有个生男孩儿的方子,就是将夭折的女孩儿葬在家里,身上插上针,意思就是叫那些女鬼们都看着,不要来我家投胎,不然就是这个下场。老二、老三和老四已经吃了老鼠药,怎么救都是救不了的,不如为家里做些贡献,招个弟弟来。」 听了这话,人群中议论纷纷。 民间有溺女婴的习俗,但那是在偏远地区,这里可是长安。当今圣上亦是女人,她对于民间的这个习俗深恶痛绝,曾明令禁止。 邻居们看破吴石伪善心狠的真面目,对他嗤之以鼻。但对他迫切想要一个男孩儿继承香火这件事,倒是显露出几分理解来。 不过,百姓是百姓的想法。吴石能煳弄得了百姓,却煳弄不了裴约素这几人。 裴约素握紧拳头,面容冷冷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但凡家中有小孩儿,老鼠药这种东西,怎么能轻易乱放。就算孩子误食了,用催吐之法能够挽回一二。你连试都不试,倒是巴不得她们去死一样,这是为父者的心态吗?你这是属于故意杀人。」 刘若竹紧跟着道:「根据我朝律法,杀死子孙,皆处徒刑。带走!」 吴伯甫一招手,不良人将吴石原地拘捕,要把他带至县衙关押。 吴石这才慌了神,他拼命挣扎,喊道:「凭什么抓我!谁不想要个小子!民间杀女婴的多了去了,凭什么抓我!」 一直到他被拖出去很远,挣扎声才渐渐消亡。 裴约素站在原地,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居然看到秀娘歪着身子,倚靠在残颓的木樑下,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
第97页 裴约素疑心自己看错了,眨眨眼,再望过去,却是与她四目相对,秀娘朝自个儿抛来一个友善的笑容。 第73章 羊肚婴孩 县衙内,吴石即刻被提审。由于案情特殊,不予公开。听审的人,只有刘若竹和裴约素二人而已。 「吴石,你杀害子女的罪名已经成立,跑是跑不掉了。现下,你不如将你妻子沈氏的案子一併交代了吧。」吴伯甫一拍惊堂木,说道。 「我妻子如何死的,我怎么知道?」吴石昂着头颅,气愤不已,顿了顿,又冷笑道:「还有,什么杀害子女的罪名成立,你们这是诱供,根本没有实际依据。再者,子女若不孝,父母杀子,是判不了死刑的,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刘若竹在一旁听得直眯起了眼。这个吴石比自己想像得难缠,他懂律法,且反侦查的意识也很强。这样的人才,怎么会来卖羊肉汤饼?若说他没有二重身份,刘若竹反倒不信了。 「那样小的孩子,如何忤逆父母?」裴约素冷冷开口。 「我朝律法上,哪一条明确了忤逆罪还分年龄大小?我说是就是了,反正死无对证。」吴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料定了官府一定不敢拿自己如何。 「吴石,你父母皆亡,家中已经无人了吧?我记得,你是洛阳人,住在山里,山洪暴发,逃难来的长安。」刘若竹忽然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 不光吴石愣住了,吴伯甫和裴约素也愣住了,不明白刘侍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早断了亲,一直自力更生。」吴石说到这里,颇为自得。 刘若竹点点头,转过脸对吴伯甫道:「今日的审讯,我看也差不多了,不如先将这吴石关押,我们吃些酒去,如何?」 吴石一脸莫名其妙,吴伯甫和裴约素更是不解其意。不过,吴伯甫还是依照刘若竹的意思,暂且退堂了。 事后,吴伯甫的夫人在后院儿备下一桌酒菜,几人上了桌,还真的开始吃起酒来。 「你刚刚在堂上为何突然那样说,又为何中止了审问?」裴约素可没吴伯甫那样忍得住好奇,直接问了。 刘若竹倒也不卖关子,反问她:「他既没族人,又无子嗣的。他被处以极刑后,他的家产归谁?妾无子,自是不能继承的。」 「理当充公。」吴伯甫替她答道。 「这公又是谁?是陛下,替陛下做这些的又是谁?还不是我们长安县的青天老爷吴县令么?」刘若竹怕二人不能立刻明白,干脆点明了道:「案子无非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在,尸骨上明明白白的死因验出来了,就是缺个人证。吴石没亲人了,还能没邻居么?」 这一下子,两人都恍然大悟。刘侍郎这是要以利诱之,让吴石的邻居们站出来证明吴石刻薄女儿们。老百姓嘛,今日收了你的恩惠,替你说话。来日收了我们的恩惠,就要替我们办事了。吴石这些年做生意赚了不少,邻居里,一定有不少眼红他的。房子得充公,家中的值钱物件儿,还不能挑几个送人嘛。 「我这为官数十年,自认凡事处理得还算对得住良心,只是对于人性的把控上,确实远不及刘侍郎。这一杯酒,我敬刘侍郎。」吴伯甫举起杯子,看起来真像是受教了的模样。 裴约素在一边摇头,她在心中暗暗苦恼一件事儿。刘侍郎心机如此深沉,随意下个套儿,就能叫人自愿往里钻。以后自己要是真跟了他,岂非日日活得胆战心惊?他若是厌烦自个儿了,自己能是他的对手吗? 刘若竹此刻倒没能顾及裴约素的心思,他与吴伯甫推杯换盏间,又说出自己的另一个想法:「其实,这也是一石二鸟的事儿。先前我们推断吴石可能还有另一重身份,若真是某个组织的首领,首领倒了,底下的人要么起义,要么就直接分赃散伙了。所以,吴石落网这个事儿得大肆宣扬,咱们可藉机引蛇出洞。」 「妙啊!」吴伯甫眼底露出惊喜的光,不免又给自个儿,还有刘若竹的杯子里斟满酒。 裴约素更加庸人自扰了。 两个大男人喝着喝着,突然发觉裴约素异常沉默,便都转过头去同她搭话。 「裴小娘子是否喝不得这酒?不如,我让拙荆给你备了果酒来?」吴伯甫关切地询问。 「不必麻烦令夫人了。我只是,只是在思考案子。」裴约素找出一个正经八百的理由来。 原本,男女七岁不同席。贵族里,放浪形骸之人甚多,这个规矩便也就渐渐荒废了。只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坐在月下喝酒,这个画面总还是令人多出些遐想,不得不通过聊公事来缓解几分尴尬。 「我总觉得,地底下挖出的四具骸骨,和沈氏遇害的案子有脱不开的关系。还有那个秀娘,我总觉得她哪里怪怪的,但我说不上来。」裴约素回忆起与秀娘对视的那一幕,总觉得这个女人是要向自己表露什么。 「嗯,裴小娘子的直觉总是准的。」刘若竹先是肯定了她的第六感,随即接道:「我们大胆假设,若是秀娘引我们去吴家的目的,便是诱我们发现地底下的这几具骸骨的话,那么这个秀娘还真是不简单。她嫁入吴家的日子不长,按理说,她不该知道这些。若不是,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女子若有疑处,我命人将她带来衙门,咱们问清楚便是。」吴伯甫喝多了些酒,语气里多了几分不羁和做事的笃定。
第98页 刘若竹看了眼他,笑道:「这可是友军。对待友军,我们总要在一开始,允许她有些自己的秘密。」 「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吴伯甫询问道。 「那只羊。」刘若竹目光汇聚成一点,落在酒杯的花纹上,「羊贩子究竟是如何丢的羊?丢羊的前一天,家中有无异常?他都跟什么人打交道?我们怎的一直忽略了他?」 「我即刻派人去查。」吴伯甫起身,就要去唤人,将这事儿交代下去。 裴约素小声道:「这县衙和刑部本不是一体,现在吴县令倒像成了你的下属似的。」 「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我既管了,他又一直依照我的吩咐做事儿,最后案子破不了,可不得我替他兜着么?」刘若竹斜眼一笑。 裴约素立刻瞭然。 「不过,这个案子到底怎么闹成这样的,也需要查一查。吴县令管教手下有一套,大概不是由衙内泄露出去的。吴石再如何禽兽不如,也不至于大张旗鼓宣扬自己妻子的死因。除了我们和吴石,还会有谁对死者的死因这么了解呢?」刘若竹语气幽幽。 「兇手。」裴约素答。 第74章 羊肚婴孩 大明宫。 武皇半卧于榻上,屏退左右,望着眼前站着的人,皱眉道:「大白天的,你去哪里喝酒了?」 「吴县令府上,聊关于羊肚婴孩一案详情,此案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刘若竹如实回道。 「吴县令……」武皇顿了顿,这才约莫记起了这么个人,随后,她示下道:「此案闹得人心惶惶,尽快查明真相,让兇手伏法。」 「是。」刘若竹应道。 武皇缓缓起身,于榻前踱来踱去。刘若竹见她不再过问羊肚婴孩一案,便知当有更重要的事儿叫她心烦。 「陛下,您有心事?」刘若竹小心翼翼地探寻道。 武皇停住脚步,看他一眼。 刘若竹忙躬身低头,作做小伏低状,「无论什么事儿,只要臣能为陛下解忧,当万死不辞。」 武皇笑道:「倒不必这么严重,不过我确实有一事儿打算交给你去办。」 「潭州水灾,多县受灾。漂民庐,坏田亩,溺死者众,百姓无粮可度日。这是潭州刺史前日来上呈的奏章,请求朝廷拨款赈灾。」武皇道。 刘若竹蹙眉,「潭州水灾,臣记得,这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儿了。朝廷已经拨过一次粮款了,并且还免了潭州百姓一年的赋税。」 「是啊,当时是薛爱卿负责押运的这批粮款。为何粮食不够吃,这里头大有文章。朕会再拨一次粮款,由你押运,顺道,查一查这里头的文章吧。」武皇说道。 刘若竹心头一紧。 薛文绍此人祖上是富户,拿了五十两黄金,寻张昌仪买的官。而张昌仪便是张易之、张昌宗的弟弟,依仗着陛下和太平公主的宠爱,毫不遮掩自己受贿贪婪的丑态。这里头的文章要是查下去,难免不会牵扯到张氏兄弟头上,而张氏兄弟风头正盛,朝中无人敢轻易得罪。 「陛下,您心中明知此事跟谁有关,还叫臣去查,这不是让臣很难做人嘛。」刘若竹挫着手,看起来很是为难。 武皇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别以为朕老煳涂了。」 「臣不敢。」刘若竹身子躬得更低。 「朕宠着的人有多大胆子,能办多大事儿,朕心里门儿清。你尽管去查,回来跟朕如实禀报,至于怎么处置,那就是朕的事儿了。」武皇往地上丢下一道令牌,「这件事,原本应当是巡视院的人去做。不过,朕不想如此大张旗鼓,而且,那帮人加起来,也不及你一个人心眼儿多,你办事,朕放心。」 刘若竹将那道令牌捡起,只看了一眼,便急急收入袖中,他心中明白,陛下这是要动真格了。 「刑部的尹尚书年纪也大了,该有个接班人。你年纪还轻,需多加歷练。」武皇别有深意地提点他道。 「是。」刘若竹应道。 将一桩心事儿交代完,武皇到底觉得身上松快些,便转了个话题:「你时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女仵作,朕听太平说了,说是出身低贱。但气质高雅,不但能破案,点茶的技艺也远在世家小娘子们之上?太平笑说,连自己都比不得。」 「她确实有些真本事,但远不及公主。」刘若竹故作谨慎地回道。 他将陛下的心态拿捏得很准,他越是谦虚躲闪,陛下便越是好奇。 「太平可不是什么人都夸的,什么时候带进宫来,陪朕说说话,解解乏。这些个世家小娘子们,整日只知道穿红着绿的,朕可太久没见过什么出挑的小娘子了。」武皇说完,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你先前说喜欢一个与你身份地位相差甚大的小娘子,该不会就是这个女仵作吧。」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慧眼。」刘若竹佯装害羞。 武皇越来越觉得有意思,抬抬手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朕最讨厌那些个士大夫整日将门第挂嘴上,英雄向来不问出身,若真是个出挑的,朕可以抬举她一回。」 刘若竹略抬眼,看着站在台阶上的这位九五至尊,心中感慨良多。 朝代更迭,帝王何其多,但以女子之躯,君临天下的,也不过只有她一个。并非世家出身,也从不倚仗世家的官员,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可谓一枝独秀。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位传奇女子,却将另一个原本出身世家的女子推堕泥潭。偏偏,被她推入泥潭,却不卑不亢,试图以一己之力,为自己深爱之人平反。不知有朝一日,这两位传奇女子相见时,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
第99页 或许是极端的好,或许是极端的坏。 只是,既答应了裴小娘子,便要赴汤蹈火陪她走这一趟。 「刘侍郎?」武皇还是第一次见他在御前失神,「高兴坏了?」 刘若竹忙顺着台阶而下,「是,是,陛下总是如此了解臣的心思。待臣破了这桩案子,在去往潭州之前,一定带她来见一见陛下。」 深夜。 裴约素房中的灯烛已经换了一盏新的,她坐在灯下,笨手笨脚地绣着腰带上的花纹,巧颜在一旁陪她熬着,却连连打着哈欠。 「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吧。」裴约素道。 「不不,哪有娘子没睡,丫鬟先睡的,那也太不懂规矩了。」巧颜正色道。 裴约素颇觉好笑,「你什么时候这么懂规矩了,我竟不知?」 巧颜吐了吐舌头,坐着坐着,又趴了下来,看裴约素做针线活儿。 「巧颜,你说,刘侍郎会喜欢我送的这份礼吗?既不贵重,又不好看,我的针线还如此蹩脚。」裴约素打娘胎以来,第一次不自信起来。 「当然喜欢了。」巧颜给她打气,「小娘子你想啊,你可以拆了自己的衣裳,来给他做腰带,这份心意,谁能想得到啊。何况,刘侍郎那么有钱,他想买什么样的料子和手工买不到,无非就是想要你一个心意。」 裴约素停下手中的活计,又一次细细打量巧颜这张稚嫩的面庞,「你说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鬼心思,我倒要替阿则担忧了。」 「我才要替刘侍郎担忧呢,小娘子你这么迟钝,刘侍郎到底要等到什么岁数才能抱得美人归。旁人都当祖父了,他不会还没当上阿耶吧?」巧颜反驳道。 裴约素脸一红,羞恼地要伸手捏她,巧颜却先一步起身躲开了。 灯火下,一主一仆的打闹,给这寂静的夜,添了好几分活泼。 第75章 羊肚婴孩 吴伯甫这两日,一直在查羊贩子家中丢羊一事,确实有所发现。 这羊贩子是近郊有名的养羊大户,养的羊每日屠杀了,凌晨送到城内,供应城内好几家羊肉店。他家的羊,肉质鲜嫩肥美,简直供不应求。为此,他买了好几只狗,用来牧羊。这几只狗凶得很,平日里没人敢接近羊圈,偏偏那一日,就丢了只羊,刚好是要送给吴石的羊。 羊贩子看到官府的人,也大吐苦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无缘无故丢了一只羊,还摊上这种事。现在事情传开了,我的生意都大受影响!」 言语之下,比起丢失的那只羊,他更在意的是,谁这么缺德,把这件案子的细节传播了出去,害得他也跟着遭殃。 羊贩子是受害者之一,他看起来和这个案子确实牵扯不大。 他的邻居里,有一个酒鬼,但凡有点钱,就去买酒喝,三更半夜才回家。也正是因了他这个特性,所以他是唯一一个称自己见到偷羊贼的人。 「嗯……是个男人,很精壮,全身捂得严实,走路却像个娘们儿。」酒鬼道。 「你确定是个男人?他看起来还有别的特徵不?」不良人问道。 「刚才不是说了吗?走路像个娘们儿,夹着屁股,这样走,这样,哈哈哈……」酒鬼恶意模仿偷羊贼走路的姿态,突然自顾自乐起来。 谁都知道,酒鬼的话不可全信,但眼下,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目击证人,只能暂且把他的描述归为线索。 另一面,吴伯甫将吴石下狱的消息故意传播开来,私心里,想要抵消掉一部分老百姓对于羊肚婴孩一案的非议,为自己减轻些压力,但更重要的目的则是引蛇出洞。 不过,两天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甚至于,老百姓对于羊肚婴孩一案的非议再度甚嚣尘上,且怎么都查不出源头,不知是什么人在故意散播。 好像有了些眉目的案子,再次陷入僵局。不得已,刘若竹相约裴约素,再次来到吴家,寻他们的「友军」秀娘问话。 秀娘坐在桃树下浣洗衣裳,见二人前来,一点也不意外。她招唿二人坐下,只是没了上一次的殷勤,只薄薄奉上凉茶两杯。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裴约素喝了口茶,状似无意地问她。 「没什么打算,过一日,算一日,有手有脚的,总不至于饿死。」秀娘淡淡地回道。 刘若竹打量着秀娘这一双洗衣裳的手,骨节粗大有力,就算靠替人浆洗衣裳过活,也不是不可。 秀娘非长安人,她的户籍暂且调不出来,听口音,像是南方人。 「秀娘,你是哪里人?」刘若竹问道。 「潭州浏阳县,逃难来长安的。」秀娘头也不抬。 裴约素略惊讶地和刘若竹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来长安之后,似乎是和潭州槓上了。管大夫是潭州的,秀娘居然也是潭州的,而刘若竹不日又要押运粮款去潭州。 冥冥之中,潭州这个地儿,和她有着脱不开的联繫。 「你和吴石的关系,似乎并不怎么亲密。」裴约素从思绪中抽出神来,忽然说道。 「我是他买来的,又能有什么感情。」秀娘并不否认。 「我的意思是,你似乎不满他的举动,盼着他出事,而且知道他早晚有天会出事一样。你引我们来这儿的目的,难道不就是这个么?」裴约素的措辞稍显锐利,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余地。
第100页 秀娘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裴约素,半晌才开口:「一个人做错了事,以为自己只要改头换面,那些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 「他是做错了事,可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刘若竹语气比裴约素还要锐利些。 他即日便要离开长安,留给自己来破这桩案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既管了,就要管到底。而且,刘若竹打算将这案子再往上捅一捅,最好捅破天去。这样,裴小娘子的名气就能水涨船高。等待她和陛下见面时,他计划中的胜算就能更大一些。 秀娘似乎被这二人锐利的提问弄得不甚高兴,她搬起浆洗衣物的盆,自顾自晾晒衣裳去了,只留给刘若竹一句「你们这么会查,就自个儿查呗」。 刘若竹略感惊奇地睁大眼睛,他没想到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娘子,竟敢对自己爱搭不理,这可是件稀罕事儿。 裴约素则看着秀娘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却又觉得不对,兀自摇头。 「怎么了?」刘若竹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出她的不寻常。 「没什么,大概是我想多了。」裴约素轻声答道。 两个人可没打算就这么放弃,本想继续寻找突破口,阿则突然闯进院子,找到了自家郎君。 如今,他和阿茂都已经将裴约素看作自己人。所以,回禀什么,大多时候也就不避讳着她了。 「郎君,尹尚书正在到处找您吶。」 「那老头儿寻我做什么?」刘若竹挑眉道,心中揣测着,该不是嫌自己多管闲事儿,揽了这不该揽的案子了吧? 「之前咱们抓获的人牙子,郎君你还记得吗?他在牢里也听到了关于咱们案子的一些风言风语,说是有要事禀告给您,能将功折罪。」阿则回道。 「哦?」刘若竹起了兴致。 一个人牙子,要将功折罪,这事儿很稀奇。莫不是,这吴石和人牙子之间还有交集不成? 「裴小娘子可有兴致一起去听听新鲜事儿?」刘若竹邀道。 「自然。」裴约素应道。 不远处,秀娘已经将衣裳晾晒完了,正打算收了盆子进屋。 「秀娘,今日多加叨扰,我们改日再来。」裴约素朝着她的身影告辞,顺道告诉她,像今日这样的碰面,还会有下一次。 秀娘并没有说话,只是身形一顿。 「这位娘子可比裴小娘子你还现实,利用咱们的时候,对咱们热情款待。如今,吴石落了网,她竟这般冷淡。」刘若竹调侃道。 裴约素却没心思接这个话茬,她不断回首,刚刚消失在自己脑子里的问题,居然又重现出来。 第76章 羊肚婴孩 「你频频回头,这是在看什么?」刘若竹好奇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她走路的神韵很是撩人。」裴约素答道。 刘若竹嗤笑一声,「裴小娘子不光对男子有兴致,对女子同样有,她屁股大。所以走路是这个样儿,你之前不就研究过吗?」 「是啊。」裴约素轻巧地应了声,将心头那股奇怪的念头压了下去。 两人乘坐马车,赶至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比县衙的牢房干净些,但血腥气也重些。裴约素刚迈入,便被空气中的血气沖得直皱眉头。 到了人牙子的牢房前,衙役打开锁,那人牙子一听见锁声,整个人忙跌撞地奔过来。裴约素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股新生的希望。能在这样幽暗的地方,滋生出这种希望,也是很难得。 「刘侍郎,刘侍郎,我要告诉你一桩秘密,说了之后,我到底能不能将功折罪啊?」人牙子讨好地问道。 「那要看你说的秘密,有无价值了。」刘若竹负手于背后,沉声道。 人牙子自知,人在屋檐下,并没有什么同刑部侍郎讲价的本钱,很干脆地就说了,「吴石这人吧,其实以前和我一伙儿的。只不过,咱们道不同,就渐渐没联络了。」 刘若竹和裴约素对视一眼。这个所谓秘密,刘若竹先前猜到,但真的从人牙子嘴里说出来,还是令人有些吃惊。 人牙子从刘若竹的表情里,似乎觉得自己离减刑更进一步,便敞开了说:「我主要卖女人,那傢伙专拐卖孩子。那些生不出孩子,或者说,生不出男孩儿,急于巩固自己地位的夫人们,就喜欢找他。我反覆和他说过,他干的这是断子绝孙的事儿,他不听,说小孩子没记忆,风险小,利润大。我看不上他这种人,就不来往了。没成想,嘿,过了几年,摇身一变,他倒金盆洗手,去卖羊肉了,还娶妻纳妾,日子过得不错。不过吧,这人干了丧尽天良的事儿,总归有报应的,他婆娘死那么惨,自己还生不出儿子,刘侍郎,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见刘若竹不说话,人牙子更来了劲儿,「咱们在牢狱里,不也听狱卒们闲聊嘛,大傢伙儿听了他杀自己女儿的事,都看不起他。我就算再坏,我可不断人家子孙。我要是有个婆娘,给我生了女儿,我一定捧在手心里……」 「被你拐卖的那些女子,不也是别人的女儿么?你对待别人的女儿如牲畜,对自己的女儿又能有多好?」裴约素凉薄地看他一眼。 人牙子立刻闭了嘴。 刘若竹忍不住唇角一抽,笑出声来。旁人都说自己毒舌,这裴小娘子毒舌起来,可真是一语中的,不服都不行啊。
第101页 「吴石拐卖孩子,应当有个秘密组织吧,总不见得是他一个人干的。」刘若竹打算从人牙子嘴里套更多话。 「是有,不过后来解散了。那些人分了钱,都远离长安了好像。」人牙子想了一会儿,回道。 原来如此。 刘若竹和裴约素瞬间瞭然。怪不得,他们想要引蛇出洞,却迟迟不见蛇的踪影。原来,这些蛇并不在长安吶。 但有一点他们没猜错,吴石果真是某个组织的头领。他待外人客气,是为了给人留下好的印象,吸引旁人加入他们。他待身边人刻薄,要求身边人绝对服从他,是为了操纵这些人。 「这人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刘侍郎你去查查,搞不好他婆娘就是他杀的呢。」人牙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比如呢?比如他为了钱,还干了什么事?」刘若竹饶有兴致,继续追问。 「我知道的,还真有一件。他以前只拐卖没有记忆的小孩儿,但有一次,竟然从外地拐了一个五六岁的男童,给一个寡妇哈哈哈,据说是那个寡妇要求的。」人牙子神神秘秘地说。 「寡妇为什么会有这种要求?五六岁的孩子,记忆已经清晰,她不担心养不熟吗?」裴约素好奇道。 人牙子露出猥琐的笑容来,「这哪知道啊,可能是寡妇死了男人,又死了儿子,想找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呗,又或者,自己培养个能用的,不比外头的男人强?」 「咳咳……」刘若竹以咳嗽声打断。 裴约素一开始没能明白「能用的」是什么意思,后见刘若竹的反应,慢慢醒悟过来,不禁有些尴尬。 这些年,办案过程中见过的腌渍事儿不少,可这样的……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 「好了,你确实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我会如实向上禀报,你且等着消息吧。」刘若竹倒也「说话算话」。 人牙子又惊又喜,忙跪在地上,给刘若竹磕响头。 两人出了刑部大牢,裴约素问刘若竹:「你说,秀娘口中的做错事,究竟是他杀害亲生女儿,还是他拐卖孩子呢?」 这一问,倒把刘若竹问住了。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该让秀娘一个嫁入吴家不到一年的妾知道。」刘若竹目光幽深,「这个秀娘真是很有问题啊。」 裴约素心中那股奇怪的念头又涌现出来,并且,越想,脚底越发冷。 在她打算将这个荒唐的想法说出来之前,她又问了刘若竹一个问题:「刘侍郎,你说,当初吴石究竟是从何地拐来的一个男孩儿,卖给了寡妇?会是潭州吗?」 刘若竹愣住,他停驻半晌功夫,忽地眼底射出一道惊奇的光,转身就往牢狱中走。当他再次走出大牢时,面上表情复杂,不知是喜,还是惊。 「裴小娘子,有时候你的直觉过于准确,准确得叫人……」刘若竹话只说了一半,因为他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这些东西缠绕在他脑子里,令他觉得噁心。 过于粗大有力的手,酒鬼口中夹着屁股走路的男人…… 他明明都察觉到了,但就是没有往偏处想! 「走吧,我们再去会一会这个秀……娘。」 第77章 羊肚婴孩 初夏,天气已然带了些燥意,绿叶漫过枝头,将影子笼罩在民家的窗户上。若是盯得久了,难免感觉乏困。 秀娘坐在巷子口的树荫下,拿搅拌了的剩饭餵邻居家的狗。明明不是自家养的,可却偏偏很听秀娘的话。 刘若竹和裴约素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一幕,似乎都不忍打扰这份宁静。 「我先前看她走路的姿态,总觉得别扭,但没往别处想。后来听那羊贩子的邻居描述偷羊贼的走路姿态,冷不丁地联想起她。不过她是个女人吶,我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裴约素皱眉道。 「她这双手,我留意过好几次,分明就是男人的手,骨架也是男人的骨架,偏偏做得那狐媚的姿态,所以看着十分不协调。只是,我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刘若竹话语中颇有些懊恼。 这两人,一人拼命压抑自己的直觉,另一人纵然发现不寻常,却不曾多想什么,只因目前案子指向的方向,过于惊世震俗。 「走吧。」刘若竹低声道。 秀娘看到刘若竹和裴约素二人,脸上无任何表情。她猜到了他们会再次来寻自个儿,也猜到了他们必定是有所发现。 她起身,将狗赶回原主人身边,径直进了屋子。大门敞着,刘若竹和裴约素也跟了进来。 「你很擅长训犬。」刘若竹开口道。 秀娘并不否认,淡淡道:「小时候家里养了很多条狗,我身上有狗的气味,这有什么稀奇的。」 「背井离乡这么多年,你想家吗?或者说,你就没想过回家一次?」刘若竹又问道。 秀娘听到这话,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她先是忍痛皱眉,后又眼睫下垂,做出一副失落的模样。仅仅片刻后,她似乎察觉到不妥,又回到原先冷冷淡淡的模样。 由于对她颠覆了认知,这样细小的表情变化,落于刘若竹眼中,也成了她具有犯罪嫌疑的佐证。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里就是我家,刘侍郎是叫我回哪儿呢?潭州吗?离得太久,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已是不知了。」秀娘自嘲地笑笑。
第102页 她眼底的失落,无论怎么逞强,都瞒不住。刘若竹这是问到她心底的最痛处了。 「秀娘,其实,你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敢回去,对吗?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非人的折磨,或许,你可以尝试说出来,有时候说出来,就解脱了。」裴约素看着她,轻声劝道。 秀娘有那么一下子有些动容,唇角嚅了嚅,最终理智又战胜了情感,还是一声不吭。 刘若竹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向自己怀中。这个动作,不但秀娘惊着了,连裴约素也吓了一跳。 若非对刘侍郎已算了解,不然,凭他这技术娴熟的孟浪举动,不对他产生误解是不可能的。 只是,看起来是一男一女搂抱在一处,举止暧昧,却一个眼神冷漠,充满防备,另一个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鄙夷与厌恶之色。 「寻常的小娘子若是被我这般抱着,都会脸红耳热,秀娘子却如此镇定,你还算是一个正常的娘子么?」刘若竹语气一顿,「或者,你连娘子都不算?」 他看向她的咽喉,那一块象徵男人特徵的软骨,此刻就藏在「她」的衣领之下。因为小而柔软,再加上,平日里也无人凑这么近去看,很容易令人忽视。 秀娘身形僵硬,一把推开刘若竹,语气有些慌张,「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一个刑部侍郎,一个衙门仵作,不去破案,整日来这里闲晃,这就是为民办事的公门中人么?」 原先,关于秀娘性别的猜测,只是一个多方面「证据」佐证出的推断,并未「证据确凿」,可是秀娘此时恼怒,从而充满攻击性的话语,便让这个推断离板上钉钉子只差一步了。 「秀娘,其实,你真的下了一步险棋。你憎恨吴石,所以故意引我们来这里发现地底下的秘密,从而拘捕他,但同时,你却暴露了自己。羊贩子的邻居见过你,他醉眼昏花,说是一个男人的身影。其实你骨节粗大有力,身形又颇高,怎么都不似寻常女子的体形。再加上,知晓羊贩子家中住处的人,全长安城统共就这些,和吴石相关的,便只有你一个。」裴约素慢慢地说道,缓了缓,她又道:「你若是还不肯说实话,咱们大可以去衙门里,让人扒了你的裤子,看一看你究竟是男是女。」 裴约素如此生勐的发言,令刘若竹和秀娘二人同时愣住。 刘若竹早已习以为常,倒是秀娘,低声评了一句:「还真是不知羞耻。」 刘若竹听到这话,忙要护犊子,裴约素倒是不介意,拦住刘若竹,对秀娘道:「你是愿意去衙门,还是干脆自己说了?至少体面。」 「我确实是男人,也确实痛恨吴石。要不是他,我怎的会与父母分离,落得背井离乡的下场?更可恶的是,他居然把我卖给一个老寡妇,那老寡妇丧夫丧女,听旁人的话,要买男孩儿来养老,结果却将我当女孩儿养着。我从小就穿红戴绿,涂胭脂,迈着小碎步走路,早就忘却自己的性别了。可我确实是男子,随着年岁渐长,身体上的变化是骗不了人的,那老寡妇为了控制我,竟去民间寻了些偏方来,灌我喝下去,说是能令我声音柔媚,喉结消失。我男不男,女不女的,周围里坊的小孩儿都不乐意同我一道玩。再大些,那老寡妇饥渴难耐,竟然后悔将我打扮成女孩了,她竟逼迫我同她行那等之事,我不乐意,她就打我。我受不住,只能遂了她的愿。」 「终于有一天,咱们县出现灾情,老寡妇熬不住,死了。我逃难至长安,竟然又遇见吴石,他给了我口吃的,一直打量我的屁股,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家。我那时饿极了,就点头。我后来才知道,他是见我屁股圆润,料定我能生养,就想纳了我做妾。不过,房中,我脱下裤子给他瞧,跟他说了实话,我以为他会放过我,让我在他家中做个下人,只要有口吃的就好,结果他竟眼眸发亮,认为我奇货可居,强行……强行和我做了那样的事。」 「我恨他,但到底也不想他死。不过,他有次喝醉酒,竟然自己告诉我,他就是当年拐卖我的人,还说要不是他,我就不会出落成如今柔媚的模样,去南风馆也能争个翘楚,还说我俩有缘。不然上天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俩相遇。不过,我认为,上天如此安排,是给我递了刀,让我去了结他。」 「我的故事都讲完了。确实是我引你们上门,目的就是为了了结他。但他妻子是如何死的,羊又是谁偷的,我真的不知情。」秀娘一脸坦然。 第78章 羊肚婴孩 刘若竹凝视着她,若是寻常人,怕早承担不住这种压力了。但秀娘的坦荡似乎一目到底,颇有种视死如归的味道。 「我们能进去看看吗?」刘若竹指着她身后的屋子。 「随意。」秀娘满不在乎,并让了一条道。 屋内陈设简单,只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什么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裴约素走过去,拉开抽屉,打开箱子。甚至是跪在地上,探望床底下,意图在隐蔽的地儿寻到新的线索。 「以前沈氏还在的时候,吴石一般一个月里,往你房中来几次?」刘若竹问道。 秀娘奇怪地看了一眼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什么,但还是如实答了,「七八次吧,对于我,他只是觉得滋味奇特,他要生孩子,还是得找沈氏的。」 裴约素突然冷不丁地问了句:「你既憎恨吴石,为何还蓄意争宠?」
第103页 秀娘和刘若竹同时望向她,只见她手上拿了一个小竹筒,已经将盖子摘了。空气里瀰漫着一股奇异的甜香。 秀娘一下子将竹筒夺过来,胡乱拿了一团布堵上,可那股子甜香还是抑制不住得往外窜。刘若竹忽地觉得身子里一股燥热,很快反应过来,忙走去了屋外。 裴约素跟出来,解释道:「那里面是炼制成的羊油,羊油一般性子温和,吃了具有解毒润燥的功效。若是用在脸上,可治疗肌肤枯憔,但很明显,这里头加了催情药。所以便只剩下了一个用处,行房事之时,用来润滑。谷道不比产道,总是干燥,所以很需要这个,如此,我才断定他用这个来争宠。」 纵然刘若竹再如何见多识广,再如何包容她,此刻也禁不住脸颊抽搐,皮笑肉不笑道:「裴小娘子,管大夫真是没把你当外人,教了你这么多。」 裴约素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否认道:「他不曾教过这些,我是自己读书习得的。」 刘若竹蓦地想起那本包裹着《巫山新语》皮子的《伤寒杂病论》,脸颊不禁再次抽搐起来。 秀娘也从屋中出来,兀自解释道:「二位,我总得保护自己,这跟案子并无关联吧。」 「是,今日确实是我们冒昧了。」裴约素回道。 刘若竹有些吃惊于她的表现,但因对她的信任。所以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顺着她言语上的意思,和她一道离开吴家。 一出了门,不等他问,裴约素自己就说了原因。 「我刚在他的柜子中,翻找到两件女人衣裳,保存得极好,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其余的衣裳倒是胡乱塞叠的。」 「嗯?」刘若竹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这两件衣裳,分明不是她的尺寸,我的意思是,可能是沈氏的。我刚刚想到一件事儿,你说,秀娘争宠的目的,一定不能是因为喜欢吴石,那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不叫吴石接近沈氏?」裴约素提出假想。 「你的意思是,吴石喜欢沈氏?」刘若竹将裴约素的假想拆开了说,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个假想脑洞大开,可细想之下却觉得,也不无可能。 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在她去世之后,将她的衣裳仔细收藏。也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不愿看着她被旁的男人占有,还一直为他生育。这份痛苦,宁可自己承担。 「也可能,吴石在男女之事上有着别样的癖好,比如倚翠阁客人们喜欢的那套,沈氏伤痕累累,被秀娘看到了。她心善,平日里待秀娘极好,秀娘知恩图报,替她受罪。」裴约素在秀娘「喜欢」沈氏的基础上,又提出一层假设。 刘若竹好不容易恢復镇定的脸庞,再度一抽。他在心底反覆跟自己说,裴小娘子见多识广,和旁的小娘子就是不一样,要冷静,要习惯。 「刚才在院子里,你问她想不想家,她的第一反应是忍痛皱眉,后又眼睫下垂,做出女儿家的失落模样,最后才想到自己情绪外露,会给我们可趁之机,便堙灭了表情。忍痛,是大多数男子触动情肠后的第一反应。而顾影自怜,则是女子的反应。我觉得,秀娘的心理已经完全扭曲,她存在性别上的认知模煳。」裴约素闭上眼睛,站在秀娘的角度,模拟着「她」的心理,「她独自一人时,最困扰她的问题应当就是,她究竟是男是女。她也许是自卑的,这种自卑迫使她深埋起对沈氏的眷念,也迫使她不敢回家乡,面对昔日的父老乡亲。」 「你说的这些都有可能,不过仅从收起来的几件衣裳,下定这样的结论,过于勉强。也有可能,这是秀娘的战利品。别忘了,失恋的人,和兇手都会重返犯罪现场。」刘若竹说道。 裴约素「啪」一下睁开眼睛,她看着刘若竹道:「刘侍郎,我感觉这次的查案,你很迫切。」 「是。」刘若竹直接承认了,「陛下给我派的差事迫在眉睫,我们这件案子一定要抓紧。」 裴约素沉默片刻,她的目光透过刘若竹,望向巷子里那些坐在门口浆洗衣裳,忙着说长道短的妇人,忽而生出一个念头,「沈氏生下几个孩子,又纷纷夭折,照理说,身子骨应当很不好了,平日里应当是出不了远门的。她失踪那几天,如果要去哪儿,或者和谁有往来,这些妇人应当知晓的吧?」 「我记得,吴石说她身子健壮来着。」刘若竹回忆道。 「就算再健壮,也架不住连番生育,产后又不悉心养护,加上孩子夭折,又不断遭吴石打压吓唬。而且,当时吴县令问他,沈氏是如何失踪的,他好像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裴约素说道。 「只是说了一遍自己同沈氏认识的过程。」刘若竹记得清楚。 当时,大家还没有把他当作嫌疑人来审问。所以他这么一说,大家倒也没再多问,注意力被他纳妾及生子的事儿吸引过去。 「所以啊,吴石根本就没把沈氏放在心上。既然他不知道,秀娘又不肯说实话,那么……」裴约素笑得诡异,「刘侍郎,该你发挥美男计的时刻又到了。」 她下巴一抬,朝那群妇人的方向努了努。 「这能行吗?这帮妇人惯信鬼神之说,对这案子忌讳得很。」刘若竹将信将疑道。 「那就要看刘侍郎将美男计的功效发挥几成了。」裴约素恳切地望着他道。 第79章 羊肚婴孩 「你倒是真捨得我。」刘若竹不满地斜睨她一眼。
第104页 不过,眼下的情形,除了这一招,好似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他身形挺直,负手于背后,往那群妇人的方向走去。妇人们见此俏丽郎君,又是一副端贵之相,忙收起自己嚼舌根的样儿,纷纷打量起他来。 裴约素站在不远处看着,越看越觉得,刘侍郎此人,就是一道风景,官衣常服总相宜。 不知他跟那些妇人说了什么,妇人们的表情从谨慎到娇羞,再到后来,干脆扯着刘若竹坐下,大说特说了起来。 裴约素一人在树荫下站了许久,直到腿发麻,才见刘若竹离了妇人们,往自己这边来。 「怎么样?」裴约素很关心他「牺牲色相」后取得的成果。 「都说沈氏足不出户,平日里也不跟她们说话,据说是吴石不喜她这样。沈氏失踪前的几日,没有人见过她出门,至少白天如此。」刘若竹回道。 「这么说,沈氏是凭空消失?还是说……」裴约素回身望了一眼吴宅,想到一个更合理的可能,顿时不寒而慄,「沈氏是在吴宅里被杀的,这里就是案发现场。」 「那兇手除了吴石,只能是秀娘了。」刘若竹眯起眼眸,语气里夹杂一丝森冷。 「我们为什么不去问问吴石呢?」裴约素开口道。 「他现在的情形,不一定能开口说实话,我们需要想个办法。」刘若竹道。 裴约素蹙眉,在想到办法的一刻,眉头又自动松开,「或许,我有办法。」 刑部大牢内。 裴约素隔着牢门,站在吴石面前,直接开口告诉了他一桩事,以嘲讽的口吻。 「枉费你也曾唿风唤雨,做过头领,如今却被身边人算计得下狱。」 「你什么意思?」吴石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态度很是粗暴。 「我们已经知道秀娘的身世了。你胆子挺大,一个被你害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一个连家都不能回的人,你知道了真相后。不但不打发了他,还认为他奇货可居。我该说你过于自信呢,还是傻呢。你可以驯服一个寻常人,但如何驯服得了一个满心仇恨的人呢?他暂时的归依,不过是为了等一个机会,趁你病,要你命罢了。」裴约素说道。 「他,他怎么会……」吴石的眼底闪过一丝迟疑。 「秀娘邀我们去的你家,也是他引着我们发现了地底下的秘密,你说呢?」裴约素神闲气定道。 「贱人,这个贱人!」吴石愤恨地踢了一脚稻草,用以发泄。 裴约素抓住机会,说道:「他倒挺有心机,所以,要是杀个人而不叫我们察觉的话,也是有可能的。」 吴石听了这句话,突然安静下来,他凉凉地看了眼裴约素,冷笑道:「你这是来我这儿套话来了。」 吴石比她想像得要聪明得多,反应也快得多。刘侍郎的判断很精准,此人的反侦查意识果然强。 刘若竹自她背后出现,开口道:「吴石,我知道你不怕刑罚,甚至到这一步了,也不怕死。但你怕不怕半死不活?」 吴石没能明白刘若竹的意思,刘若竹微笑着继续道:「宫里的老太监做惯了这种事了,手法极其老练,一刀下去,保管你这辈子当不了男人,下辈子也当不了。」 「刘侍郎你……」吴石面色铁青。 裴约素简直在心中暗暗为他叫好,打蛇打七寸,妙啊! 果然,吴石僵持了会儿,终究败下阵来,他没好气道:「秀娘是不会杀人的。或者说,杀不杀别人不知道,但一定不会杀沈氏。他和沈氏的关系是真的好,根本不是装的。有时候,我打算训斥沈氏,秀娘都会出来帮着说话。平日里,沈氏能记住他所有吃穿上的喜好,对我倒没这么仔细。你说他杀我,都比说他杀沈氏要令人信服得多。若非如此,家里统共就他们俩,我不一早就怀疑到他身上去了吗?」 裴约素看了一眼刘若竹,她觉得吴石的话在理。刘若竹与她心有灵犀,自然也这么认为。 「看在你还算坦率的份儿上,你的命根子暂且留着。」刘若竹指着他,目光落向他的下身。 裴约素也顺着他的目光,落向自己不该看的地方,被刘若竹察觉到,反手捂住她的眼睛,拎着她,走出刑部大牢。 「看够了?好看吗?」刘若竹面色不善。 「隔着衣裳,连形状都看不到呢,如何能称得上好看不好看呢?何况那只是人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它……」裴约素正打算一本正经地解释,直接被刘若竹打断。 「你还想看形状?」刘若竹语气也开始露出不善。 就在裴约素以为他醋缸又打翻了时,却看到他唇角微微一挑,颠覆了表情。裴约素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裴小娘子若是这么好奇,倒是有一个方法。你早些嫁与我,天天都能看到形状。我向你保证,它的形状你一定爱不释手。」 裴约素脸色「登」一下通红,啐了一口,骂道:「登徒子!」 刘若竹却笑得眼角弯弯。 两人打闹一阵,又开始聊起案子。现下,连吴石都佐证了自己的妻与「妾」关系十分和睦。所以秀娘缺少根本的杀人动机,但眼下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具备杀人的机会。 「裴小娘子,当机会和动机相违背,却又造成了真实的后果时,我们应该相信什么?」刘若竹问她。
第105页 「自然是机会。」裴约素快速答道。 「醋可以使隐藏的血迹显现,如果不能,就要提高浓度或者温度,这是因为高温的酽醋对血迹有溶解作用,能让干涸消失的血迹浸提出来。」刘若竹缓缓而道,「这是王家小儿那个案子时,裴小娘子你说过的原理。我从那时可就将心留在你那儿了。」 「咳咳……」裴约素不接他的话茬,只是说道:「那我们就再去吴家一次,只是这次……」 「需要让吴县令出具搜查文书。」刘若竹淡笑。 两个人之间,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第80章 羊肚婴孩 刘若竹和裴约素,又一次出现在秀娘面前,还带来了一队不良人。 裴约素用醋在可能发生命案的地方都试了一遍,厨房、柴房、大树底下等。整个吴宅顿时散发出浓重的醋味儿,酸掉在场所有人的牙。 终于,一株桃树底下显现出大滩血迹,树桩上也有一处圆形的血迹。裴约素一下子想起沈氏脑后的伤口,似乎与这处圆形的血迹吻合。 「秀娘,这地上的血,你还能说是羊血,但这树桩上的血是怎么回事?羊的血飞溅不到这么高的地方。」刘若竹走近,拿手比划一番,「按照个头来说,这倒是和沈氏一样高。天底下,有这样巧合的事儿吗?」 这一双乌黑鎏金的眼,灼灼扫过来,秀娘再如何力避,似乎也避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迎上。 「刘侍郎今日带着这一队人马往我这儿来,心中不是早有定论,我说不说什么的,还重要吗?」秀娘自嘲道。 「诶,我们办案讲究的是一个公正,得叫人心服口服。你若还不肯认,我们也不能将你如何,只能继续三五不时地前来叨扰。」刘若竹似笑非笑道。 「秀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过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这些痕迹,你若无法解释周全,我们就只能将你当作疑犯,抓回衙门。」裴约素往前一步,说道。 「那你们就来叨扰好了,不管来多少次,我都欢迎。你们既说我杀害沈氏,缘由呢?我又是拿什么动的手?既没人证,也没物证的,仅凭推理和这一块血就要让我伏法?」秀娘语气锐利道。 「如果衙门是这样办事的话,那你们就抓我回去好了。」秀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直接朝不良帅伸出双手。 秦义迟疑地望向刘若竹,裴约素在刘若竹耳边低声道:「家里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没找到能将沈氏开膛破肚的兇器,剪子、刀子之类的利器,也都喷了热醋,没有看到符合人血的血迹反应。」 刘若竹看着秀娘,冷声道:「你每日经过的地方,一个一个去找,总能找到。衙门的不良人,可从来不是吃素的。」 「把他带走。」刘若竹下令道。 「是。」秦义应道。 来之前,吴县令就叮嘱过,一切以刘侍郎马首是瞻。刘侍郎发话了,他自是义不容辞。 「若我们当真找不到更多的证据,难道到时候还要放了他不成?」裴约素看着秀娘被缉捕的身影,不免有些担忧。 「证据,总会有的。」刘若竹轻声道。 见他十拿九稳的样子,裴约素有些好奇,「刘侍郎不是最擅长引蛇出洞了么?我们现在将人抓了,不就引不了蛇了?」 刘若竹望着她笑道:「秀娘跟吴石跟久了,反侦察的意识都很强,我们放过他,他也不会去处理兇器的。还是先抓了他,免得夜长梦多。至于口供……我总有办法撬开他的嘴。对症下药,疗效才是最好的。」 见他如此说,裴约素算是心安了一大半。 接下来的三四日,一切都很平常。裴约素人在县衙内,总是听到旁人的议论,都说那秀娘关在牢内,只每日盯着墙壁,像一尊石雕,连送进去的饭菜,他也仅仅只是吃两口就不动了。 说他想要以自尽这一招来做抵抗吧,他倒是也将饭菜吃两口,并且每日到点了就休息。只是,他的姿态,确实是极其消沉的。 又过两日,刘若竹来衙门,身后还带了三个人,两老一少,穿着粗布织成的衣裳,看起来只是普通百姓,从他们脚上磨破的鞋子和风尘僕僕的面容来看,应当还不是长安人。 「这是……」裴约素有些疑惑。 「秀娘的父母和胞弟,刚从潭州来,走的水路,终于赶到了。」刘若竹低声道。 裴约素错愕地睁大眼睛,她是万万没想到,刘若竹所谓对症下药的「药引子」居然是这个。可是,这一招,也是兵行险招。 刘若竹似乎看破她眼底的震惊与担忧,倾下身子,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有没有用,要试了才知道。」 牢房内。 比起旁的犯人一听到响动,就迫不及待伸出头来端看的样子,秀娘的冷清显得格格不入。 「秀娘,你看看是谁来看你了。」刘若竹站定在牢门前,沖秀娘道。 秀娘抬眼望去,这一望,却是怔住了。他的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纵然岁月匆匆,他却依稀能从这三人与自己相似的面庞上,辨认出他们的身份。只是,他微张着嘴,浑身颤抖,想要上前与他们相认,却又脚步蹒跚,最后一转身,躲到阴暗的角落中,背对着他们,不吭一声。 「昊儿啊,我的儿啊!」老妇人先是忍不住了,这一声喊得痛彻心扉,又催人泪下。
第106页 「昊儿,你别怕,这一路上,刘侍郎已经,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了。我们不会嫌弃你,我们只是心疼你啊!」年长男子紧跟着说。 年轻男子也开了口:「阿兄,你就把什么都交代了吧,刘侍郎说,在这个案子里,你也是受害者。说不定,说不定还是有活下来的机会的,我们一家人还有团聚的那一日!」 秀娘的背嵴抖得厉害,就是不肯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家人。 裴约素想要开口,被刘若竹拦住。 刘若竹命衙役打开牢门,将这三人放进去,准了他们一家子团圆,然后虚揽了裴约素一把,将她带出囚牢。 「别人一家子团聚,我们若是横插一句什么,岂非不妥?」刘若竹说道。 「我其实,只是想劝秀娘珍惜此刻团圆的时刻。虽然命运悽惨,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再有这样的机会。」裴约素望着刘若竹,真诚地说道。 刘若竹摸了摸她的头顶,很是心疼她。 「裴小娘子,你还是比他有福气。」 「刘侍郎是不是又打算说,我失去父母,失去我本应该有的人生。但能遇到你这样的表哥,所以有福气?」裴约素反问他。 刘若竹淡笑着摇摇头,眼底满是温柔,「他跌落谷底,成了杀人犯。你跌落谷底,却能力挽狂澜。所以,上天一定会赐予你福气,让你成为天底下最令人艷羡的女子,让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能得以宽慰。」 第81章 羊肚婴孩 两人在外头等了许久,等来一名狱卒前来禀报:「刘侍郎,裴小娘子,嫌犯说,想请二位进去聊聊。」 二人相视一眼,随即回到县衙的大牢内。 秀娘的家人已经离开,秀娘一人盘腿坐在地上,双眼通红,眼角有干涸的泪痕。 「我有三个条件。第一,将吴石的家底,拿出一小部分贴补我的家人。我父母年已老,弟弟需要娶妻。第二,能够宽限我几日,容我与家人相处,尽一尽孝道。第三,大后天,是沈娘的冥诞,我想为她过完冥诞再走。」 这三个条件听着都不过分,除却最后一条,倒都在刘若竹的意料之中。 「好,我都答应你。」刘若竹撩开前袍,盘腿往地上一坐,看起来格外容易说话。 「我相信你。」秀娘看看他,又望了望站在牢门旁的裴约素,缓缓开口,「沈娘确实是我杀的,不过,我只是依照她的意思动了手而已。」 刘若竹和裴约素皆是一惊。 「秀娘,此案闹得人尽皆知,性质恶劣,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你……」 「刘侍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既珍爱沈娘,怎么会因她已不能张口,就红口白牙乱说呢。你放心,我自然愿意把这些都说出来,就打算赴死,没有要将责任推给死人的想法。」秀娘打断刘若竹,说得真诚。 「吴石娶沈娘,一开始也是对她极好的。我没见过,但从邻居和沈娘自个儿的口中,证实了这一点。不过,随着时间变久,吴石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他全面操纵着沈娘的生活和想法。他不断告诉沈娘,若是没有他,她早该饿死在外头,哪里还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沈娘接连生女,吴石不喜,从不肯给她好好调理身子,很快就又怀下一个。每生一个女儿,吴石对沈娘的态度就更差一分。沈娘从不抱怨,还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吴石。就是因她的姿态卑微,吴石待她,从冷脸到谩骂,后来还动起手来。沈娘跟我说过,那时,她还能忍,是她觉得,吴石至少有了钱后,只得她一个女人,还算专一,且也是压力过大的缘故,才会动手,每次动手后,都会对她道歉,买胭脂绸缎相赔。」 「后来,吴石纳了我进门,沈娘的情绪就很不好了。但因为我待她一向尊重客气,生活里一直照顾她,慢慢的,她也将我当做了自己人。」 「沈氏知道你是男儿身吗?」刘若竹很好奇这个问题。 秀娘摇头,但忽地又眼神迷茫,「可能是知道的,也可能不知道。」 「怎么说?」刘若竹皱眉。 「我,我……」大约是觉得难以启齿,秀娘低下头,声音也弱下去,「我在和沈娘相处的过程里,对她情难自控,有一次,有一次,差点强了她。她很是诧异,不过最后的关头,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放开了她。那次过后,我们之间,默契得没有再提这件事。」 不远处站着的裴约素听到这一出,眉心直跳。 见过复杂的关系,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关系。或者说,她万万想不到,三个人之间,竟也能有如此复杂的关系。 刘若竹大约也觉得如此,所以暗自揉着眉心,不曾说话。 「沈娘,她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很多事,明明是别人的错,她却总是在自个儿身上找错漏。偶尔,我将她逗开心了,我仿佛能从她脸上,看到她昔日活泼的模样。可是吴石太不是东西了,他吸沈娘的骨血,却如此刻薄于她。」秀娘说着说着,咬牙切齿起来。 「他最过分的一点就是,当着沈娘的面,掐死了大女儿。后来,又指使沈娘亲手毒死自己的小女儿们,再将她们埋到地底下,插上钢针,用来招弟。沈娘愧对于他,又怕他,只能听从他,可是心里终究过不去这一关,这便一病不起了。」秀娘说起这一幕,又是愤恨,又是难受。 「她这是得了郁病。」裴约素走进牢内,开口道。
第107页 牢内的两人将目光投向她。 「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这几种情绪过度,就会导致五脏受损,人也会进入油尽灯枯的状态。病人最常见的样子就是……郁郁寡欢,丧失生活的乐趣,会想死。」裴约素解释道。 「是的!」秀娘听到裴约素的话,骤然激动起来,「沈娘不想活了,但是她自己不敢自尽,数次将刀拿在手里了,还是下不去手,她痛苦极了,拿自己后脑不断去撞树,想用身体外在上的痛意,来压制内心的痛苦,最后求了我,让我了结她。」 「你是用刀杀她的?什么样子的刀?」裴约素想起沈氏脖子上那道不平整的伤口,问道。 秀娘从刚刚的激愤,直接陷入沉默。 「你都肯认了杀人罪,为何对兇器支支吾吾?」刘若竹直直地盯着他。 「那不是刀。」半晌之后,秀娘艰涩地开口:「所谓的兇器,早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处理掉了。」 「如何处理的?不是刀,那是什么?」刘若竹连连追问。 秀娘似乎有些不敢同刘若竹对视,但事到如今,确实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回道:「你们吃下去的那碗羊嵴骨,就是兇器。」 突闻一语似惊雷! 刘若竹和裴约素反应过来后,均脸色大变。 裴约素想起那碗血腥之气浓郁的羊嵴骨,当时她就察觉到不对头。但出于礼节,还是与刘侍郎一道吃完了它。 当时,秀娘就站在一边看着,似乎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吃完才算完。 想起这件事,裴约素感觉到一股反胃,转身扶着墙壁干呕起来,心中还隐隐浮现一丝恼意,这丝恼意已经将自己对秀娘的全部同情压制了下去。 刘若竹虽还维持着面子上的风度,但脸色比刚刚得知真相的那一剎那,还要难看。 怪不得他们怎么寻,都寻不到兇器。原来,秀娘竟邀请他们将兇器吃进了肚子里! 第82章 羊肚婴孩 还没等到刘若竹发作,秀娘已是将盘着的双腿曲起,跪在地上,向刘若竹磕头。 「我之前只是想将兇器无声无息地处理了,这才想到这一招。刘侍郎切莫怪我。我死不足惜,但求刘侍郎允准我为沈娘过冥诞,并不要为难我的家人。我在这里给刘侍郎磕头了。」 地上的稻草梗被拂开,秀娘磕头的闷响声在幽暗的牢中迴响。 刘若竹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直叫他将头磕破,才允准他起来,说着自己答应过的事儿。无论如何都会做到,秀娘这才放了心。 「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你传播的吧。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要将你喜欢的女人开膛破肚?」刘若竹问他。 「她已经死了,我想让她死得其所,用她的死来揭开吴石虚伪的面目,用她的死来警醒世人。女孩儿也是人,女人也是人,不应当被埋在地下,也不应该只是被当作生男孩儿的工具。」顿了顿,秀娘又低声道:「我想,如果沈娘地下有知,她也不会怪罪我的。」 「想让公羊生孩子,你是在讽刺自个儿,也在讽刺吴石吧。」刘若竹道。 秀娘低着头,不再言语。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尊雕塑,似乎是要跪上上千年,才能洗清自己的罪孽。可是他愿意用这样的方式矗立人间,提醒世人,罪海难渡,莫要作舟。 「秀娘是我见过这么多的犯人里比较特殊的一个,他身上既有神性,也有魔性。当你将那一尊神像推翻时,魔就出来了。」 「也或者是,他对自我的性别认知存在障碍。他身为男子,为女子发声,是因为他具有女子的一部分吧。」 后来,在提到羊肚婴孩一案时,刘若竹和裴约素曾做如是评价。 只是在眼下,刘若竹刚走出牢狱,便寻了个僻静的地儿,将自己今日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还尤显不够,甚至想要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算干净。 裴约素见他难受成这样,忙要了一碗清水来,递给他,让他漱口。 「昔日楚宋之争,宋国被围,百姓易子而食。我们不过只是吃了沾了人血的羊嵴骨罢了,刘侍郎不必过于记挂在心上。」裴约素自己也极其不能接受这件事。但她还是想要安慰刘若竹几句,只是,她好像天生不会安慰别人,这话一说出口,刘若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再次扶墙呕吐起来。 好好一个俏美郎君,不但这会儿吐得脸色苍白,往后的好几日,每每想到这事儿,都不能如常饮食,更不能看见羊肉。 羊肚婴孩一案了结,坊间传闻平息。但又兴起另一个热门话题,即原南山堂的裴小娘子是班婕妤再世。不但才华横溢,品性高洁,还聪慧过人,此案便是她一手勘破。 县衙内,不免有小吏为吴伯甫和其下属鸣不平,他们觉得。虽说这件案子是由刑部主导,但县衙的不良人们却是出了最大的力。现在倒好,百姓们传得神乎其乎,竟都觉得是裴小娘子一人的功劳。 吴伯甫品着茶,倒没有任何不满,「这案子如今是破了,我们才能安稳。若是破不了,陛下怪罪下来,我头上这顶乌纱帽就戴不稳喽。」 他心知,刘侍郎钟情于裴小娘子,这才全力以赴。刘侍郎的目的既是想叫裴小娘子担了美名。自己在得到实惠的同时,让出这一份美名,又能如何?
第108页 于是,这份美名传着传着,就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了。 武皇越发好奇,这位班婕妤再世的小娘子,该是何等风姿?天底下最优秀的人,都该在自己身前服侍陪伴,不是吗? 当武皇的传召旨意到了县衙时,裴约素几乎像半截木柴似的,直愣愣地戳在那儿,还是吴伯甫提醒了她,她才知道接旨。 其实,这些天,百姓们是如何议论自己的,裴约素都听在耳里,半是疑惑,半是惭愧。自己在此案中,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怎配担这样的虚名。现在,陛下都听到了这样的议论,居然传召自己了,整个过程令她半痴半呆,如坠梦中,梦醒时分,只剩下担忧与害怕了。 刘若竹来到她身旁,告诉她:「你别怕,一切有我。」 「最近,大家似乎都在议论我,是你让人故意传的么?」裴约素问他。 「若非如此,怎能令陛下心痒痒,迫不及待要见你。」刘若竹笑得精明。 「可是我……」裴约素心中情绪复杂,这万般的情绪,都叫她脚步退缩。 曾经万般想要走到圣前,替父鸣冤。真的有人替她完成了这个梦,她却无端害怕。说到底,大约是自己没有准备好。 刘若竹一眼看穿她,上前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温柔,「还是那句话,一切有我。」 裴约素聪慧而正直,但对于时机的把控,远不如自小混迹于官场,同名利打交道却从未失手的刘若竹。 他既这般说,想必至少有七八分把握。 可裴约素还是担忧不已,「若是陛下直接问起我的身世,我该如实说,还是编造谎言,或是虚实结合?」 「无论编造谎言,还是虚实结合,都是欺瞒陛下的大罪。」 言下之意,只得如实说。 「可我是当年那场案子中的漏网之鱼。如今好端端站在陛下面前,陛下真的不会……」 「你也过于小看陛下了,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心眼儿可没那么小。她既能容得下一个上官婉儿,便也能容得下你,只看你能否令她生出欣赏之意。我观察你许久,确保你是这份料子,才敢陪你一试。我将你的名声散播出去,也是无形中增加你的筹码。」刘若竹看着裴约素,缓缓开口道。 裴约素在他的眼神中得到慰藉与动力,心安了不少,却还是抓住了他话语中一个「漏洞」。 「若我不是这份料子呢?若是你看走眼了呢?」 「那我便得为我的看走眼付出代价。」刘若竹笑着,笃定一句:「总归,刀山火海,我都陪你闯。」 他没有告诉她的一桩事是,他早已搬了太平公主这个救兵。若是真的处境不妙,这件事儿总还有退路。 第83章 近乡情怯 我无数次想回到家乡,那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可惜在我对它的印象越来越模煳前,我都没有回去过,哪怕一次。 我是潭州湘潭县人,六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至浏阳县,被卖给了当地一个丧女的老寡妇。 那老寡妇姓陈,邻居管她叫陈大娘。 丈夫在漕运做活儿,虽然辛苦,每个月总有钱拿回家,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子嗣缘薄,年过三旬,方得一女。夫妻二人将这女儿宠得跟什么似的,还给取了个小名,叫小孩儿。可是古人说,小孩儿,小孩儿,就是长不大的意思。 一场风寒,就要了这个小孩儿的命。祸不单行,她还来不及哭天喊地,丈夫便落了水,连尸体都没能打捞上来。漕运管事儿的人,赔偿了一笔钱,这件事就算了了。 自那以后,陈大娘郁郁寡欢,好几次寻死,都被邻居给救了起来。邻居见她终日苦闷孤独,给出了个主意,不如从人牙子处买个孩子,买个女孩儿总是无用,终归要嫁人,还是买个男孩儿的好。 在邻居的「好心」牵线下,陈大娘买了年仅六岁的我。 我那时虽顽皮,可懵懵懂懂的,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终日哭闹。陈大娘最开始是哄着我的,拿钱给我买吃食,还给我去摊子上买一些稀罕的玩意儿,我吃完玩完,该哭还是哭。陈大娘束手无策时,邻居又来出了个主意,说是孩子打一打就听话了。 于是,我身上多出一些巴掌印和竹条的抽痕。 我哭闹得更凶了,甚至计划着逃跑,只是还没逃出几里,便被追了回来。 陈大娘害怕自己的钱打了水漂儿,便用铁链锁着我,然后开始饿着我。终归是年纪小,正在长身体的年纪,经不住饿,我最终还是向食物妥协了。 我从不叫陈大娘阿娘,只叫大娘。她倒也不勉强我。 冬日时,我帮着清扫院子中的积雪,她便拿碗装些干净的雪块,在我咳嗽时,煮梨汤给我喝。 我渐渐对她产生了些依赖,我们俩就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 我不再想着逃跑,她也不再打骂我。 一年后的一日,陈大娘在路边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跌跌撞撞扑上去,嘴里喊着「小孩儿」。女孩儿的父母见况,忙将她拉开,将她赶走。陈大娘踉踉跄跄地回家,在院子中呆坐了一个下午。 从那以后,她看我的眼神就变了,我说不出具体的变化。总之那是一种赤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打量。 「昊儿,你过来。」她朝我招手。 我十分害怕,却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她走去。
第109页 「昊儿,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好不好?叫秀儿好不好?」她语气十分温柔地问我,却是不容拒绝的眼神。 我摇摇头,又畏怯地点点头。 陈大娘看上去十分高兴,搂着我亲了又亲。我没能从脸上湿漉漉的唾沫中觉察她的意图,却从邻居的口中得知,她死去的女儿单名一个「秀」字。 她是将我当作她死去的女儿了。 我那时已渐渐明白事理,心中有些同情这个丧夫丧女。除了一些钱财外,一无所有的妇人。我任由她这样唤我,直到她逼着我当着她的面,换上一套全新的衫裙。 「这,这是女孩儿穿的,我不能穿。」我抗拒道。 「秀儿,你不喜欢吗?那我会很不高兴的。」她语气仍旧温柔,眼神却越来越森冷。 我从这样的眼神里回想到自己被锁起来,缺衣少食的日子。我大约是太害怕回到这样的日子里了,忙不迭地脱下衣裤,换上衫裙。 我的大娘,她只要开心就好了。我强忍着不适,却未发觉,她在背后打量我身体的眼神,渐渐火热。 每日穿着女孩子的衣裙便也罢了,陈大娘还买了新的胭脂水粉和首饰,为我打扮。我起初内心极其反感,但邻居们居然都夸我这样穿得好看,我便有些迷失了。 我这样穿,真的好看吗?我对着家中仅有的铜镜,反覆问自己。镜子中的自己穿红着绿,却不曾回答。 再大一些,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长得很快,手掌变得粗大,喉咙前凸出一块柔软的骨头,我好奇地用手指去摩挲,那种感觉新奇又兴奋。但大娘似乎很不高兴,她变得有些狂躁。 「你觉得你这样好看吗?」她揪着我的头髮,将我带到镜子前,怒问。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恐地点头又摇头。 翌日,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药方,煎了药,强迫我喝下。滚烫的药流进我的嗓子里,似乎有种魔力,这种魔力便是,那块带给我新奇感的柔软骨头,再也没有生长过了。 时间一日日过去,我越长越高,却越发柔媚,有时去买块豆腐,都有陌生的男子朝我投来下流的打量目光。 我并不反感这种目光,甚至有些欣喜,这大约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好看吧,就和邻居们说的一样。 于是,我扭着胯,媚态丛生。 我有时候在想,我如果没有在那一日。因为没买着豆腐,提前归了家,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一幕,我后来的人生总不该扭曲成那样吧。 门帘并未拉紧,陈大娘和一名男子在榻上,两具白花花的肉体滚到一处。 脚下一滑,我发出惊响。那一刻,我想要逃走,可是已经晚了。 那名男子我原见过,住在不远的里坊,家中的婆娘出了名的兇狠,管他管得极严。他将衣裳一裹,便走了。 自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自那以后,我也没有再见过陈大娘的笑脸。 她总是拿阴沉的目光看我,仿佛让她守寡丧女的人是我。 一个雨夜中,她说自己身上冷,便进了我的房门。我瞧着她,只穿了一件里衣,松松垮垮的,腰间和胸前的肉,露得左一块右一块,我压根儿不敢再看。 「秀儿,阿娘觉得冷,可以和你一起睡吗?」她用她滚烫的躯体贴紧我,然后亲吻我的耳朵和脖子,抚摸我那块再也没有生长的软骨,似乎是有些悔意,她意乱情迷地说:「如果没喝那种药就好了,对不住你。」 我不记得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它便发生了一次又一次。 大娘见我神色迷惑,总是跟我说:「这只是男子应当做的事情,不必疑虑。」 可我,还算是男子吗? 我穿着女儿家的衣裳,学着女儿家的步态和表情,我还会因着男子夸我好看而欣喜。男子该是什么样子的?除了和妇人做这种事情外,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总是陷于这样的疑问里,一遍一遍,一天又一天。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曾经夸我穿红戴绿好看的邻居,他们见我和大娘在一处了,纷纷开始骂我不要脸,骂我罔顾人伦。所有人见我都躲着,好像再也没有人夸我了。 我坐在院子中,看着头顶的白日,忽而想到阿耶,他对我说:「给你取名昊儿,就是希望你可以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像太阳一样。」 我发现我已经记不清阿耶和阿娘的长相了,只是记得这一句话。 我真的太久没有回去家乡了,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第84章 影梅庵中 夏日的大明宫,大约是因了白玉砌成的台阶,或是高人一头的红墙绿树,总是比外头凉快。在这里,无论是粉黛霓裳,还是平头高冠,也都描成画幅似的,自成一派。 裴约素站在殿外,低眉,恭顺,脑子里想着刚刚刘若竹轻拍自己肩膀时的样子。 他一直将自个儿送到了殿前,什么都没说,可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小娘子,陛下请你进去。」传旨的太监过来,将裴约素往殿内引。 「多谢公公。」裴约素客气地回了一句,躬身而入。 殿内光线昏暗,角落里的香炉内,飘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果香。据说,张氏兄弟二人不但擅邀宠,还擅长制香。陛下不爱过于浓厚的气味儿,他们也算费尽心思,投其所好。
第110页 男儿不志在四方,整日只知研究些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这令裴约素想起秀娘。不过,秀娘是受了命运的捉弄,张氏兄弟却是自愿陷于此。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珠帘被挑开,武皇自上而下打量了她几眼,才笑着开口说了一句:「果然模样俊俏,刘侍郎的眼光倒是狠毒。」 「臣惶恐。」裴约素规规矩矩地应道。 「你倒不必这般拘束,朕年纪大了,喜欢你们这样年轻的小娘子陪在身边,说说笑笑,花骨朵儿似的。」 裴约素看到武皇足上的那双云头履,赤色耀眼,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心头莫名就跳动得快了起来。 「你姓裴?」她问道。 裴约素的心跳得更快,「是。」 武皇停顿了小一会儿,忽地问道:「河东裴氏,这样的家底,如何会来当仵作?就算是家人都不在了,也总归有族人在。这是为何?」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再害怕担忧,总归要面对。 裴约素喉咙发紧,却是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低着头,一字一字说道:「臣的家人早些年间蒙受冤屈,都被处死了。族人躲都来不及,哪里会收留臣呢?多亏好心人的照拂,才救了臣一条命。那户人家是仵作,所以臣学了这些微末技艺,用以谋生。得到吴县令和刘侍郎的赏识,帮助破了些案子,只是侥倖而已。」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不过,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武皇并没有再追问下去。按理说,能够被处以极刑的世家大族,一定是涉及重案要案。身为帝王,没有警惕心,也总该有些寻常人有的好奇心。但是武皇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换了一个话题。 「整个长安城爱慕刘侍郎的小娘子可不少。就连朕的太平,早些年间,也是对他动过心思的,不过那时候,刘侍郎还小。你要和他在一起,就需承受住压力。这种压力不光来自于女人的妒忌,还有地位的差距。」 「臣明白。」裴约素低声道。 「明白就好。」武皇又走远了些,随后转身立住,下了一个决定,「潭州水灾,刘侍郎需替朕去办一件事儿,你也一同去吧。见一见世间的蝗虫和豺狼,未来才能陪他走得更远些。」 裴约素惊得微微抬起头,恰好和武皇的目光对上,那一双锐利的眼眸正在打量她。不过她看不透那双眸子背后的东西,也不敢再看,忙又低了头。 这一次,武皇却是笑了。 「朕有那么令你害怕吗?」 怕,当然怕。全家的多条人命和自己多年来颠沛流离的命运,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如何不怕? 「臣……天家威严,臣只是敬重。」裴约素回道。 「朕早已年过半百,你们心里想什么,瞒不过朕。最初,婉儿刚见到朕时,也是如你这般,甚至还没你胆子大。」武皇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语气慢慢松弛下来,「小猫儿似的。」 裴约素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说,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说,就是最好的。 过了会儿,武皇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不知是感到沉闷,还是真的疲乏了,道了句:「朕该去午歇了,你也退下吧。」 「是,是。」裴约素边应着,边后退。 直到退到了殿外,裴约素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发觉自己的后背,竟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走出几步路,刘若竹便迎了上来。 「如何?」他十分关心裴约素的表现,但又似乎觉得,她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应当是做得不错。 裴约素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我过去知她威严,却不知她如此难以琢磨。」 刘若竹见她这副模样,有些好笑,「陛下她,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让我陪你一同去潭州,去会一会世间的蝗虫和豺狼,以后才能和你走得更远。」裴约素看着他回道。 刘若竹听后,顿觉惊喜,「陛下真这样说?原本去潭州,我就是打算带着你的,你说过你的养父母都葬在那里,你总要回去祭拜。只是,我又有些担忧你的安危。陛下既开了口,也算是给了你一个光明的随行身份。」 惊喜不过一会儿,刘若竹又想到什么,「陛下难道没有问你,关于你身份的事儿?」 「问了,我也如实回了。我以为陛下会再问得细些,我甚至在心底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她居然就这么放过了。」裴约素说到此处,颇觉不可思议。 刘若竹脸上的笑意消失,他对陛下的了解,可比裴约素要深得多。 陛下越是看轻什么,便越乐于以此作为话题,越是怀疑什么,反而越是藏着。这样的性格,令朝堂上的许多人都错看了。这些错看的人,下场都算不得好。 不过,他看出了裴约素的紧张,以及在这一刻的微微放松,他不打算令她再度陷入紧张的情绪里。 令他的小娘子感到放松,这是他要求自己必须做到的事情。 「陛下应当对你的印象不错,这是一件好事。日后你若是打算……」刘若竹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总之,这是个好的前兆。」 「但愿如此。」裴约素应道。 第85章 影梅庵中 过了几日,由大将军沈青作为押运官,率领士兵押运大批粮草出城,而刘若竹作为粮草督运,也一同上路。
第111页 裴约素换了一身男装,扮作小厮,跟在刘若竹身边,连坐马车也是同一辆,途中所有的待遇,与刘若竹几乎相同。原因除了陛下的首肯,刘若竹本人的认同外,底下这些人,也惯是机灵,都看明白了刘侍郎对裴小娘子的一往情深。虽然二人地位差距大,未来的事儿尚未可知,至少眼下不能将她轻易得罪了。 「快到江城了吧。」裴约素掀了车帘,瞧了瞧外头的景致说道。 刘若竹也顺道望了一眼,回道:「刚刚车夫来回禀,再过两个时辰,便能抵达江城,那时我们改走水路,你也能松快些。」 这一路,裴约素露出的疲乏,都在刘若竹眼里了。 「我其实……还能再撑会儿的。」裴约素逞强道。 刘若竹眉眼弯起,却是不信,不过没有戳破她,而是顺坡下驴的同时,表达了自己的关切:「能撑,也捨不得让你撑。」 到了江城,江城太守白熙泰已经在城门口迎着了。 「下官江城太守白熙泰,奉命特来迎接刘侍郎与沈将军,二位一路辛苦。我备好了酒菜,还请二位赏脸,吃完再上路。」 白熙泰的官职乃从三品,和刘若竹差不离。只是,一个在地方,一个侍奉陛下左右,白熙泰这才谦卑地自称一声「下官」,向长安来的官员先行礼。 「白太守太客气了。」刘若竹虚扶了一把白熙泰。 白熙泰看了眼刘若竹身后长长的队伍,手一挥,忙安排手下的人将粮草卸下,装到货船上去。 「沈将军……」刘若竹低下声,刚开口,就被沈青打断:「我明白,我会派心腹盯着他们运输,总之,这次粮草不能再出漏子了。粮草在,我在。粮草不在,我也不必回去了。」 他的声音有些大,白熙泰显然也听了一耳朵。刘若竹唇角抽了一抽,裴约素跟在一旁,也不免想笑。 沈将军此人,说他笨吧,他能极快地领会别人的意思。说他聪明吧,他似乎不懂人情世故,一度将场面搅得尴尬。 不过,和吴伯甫一般年纪大的白熙泰却颇通晓人情世故,当没听见一般,嘱咐完手下认真干活儿,随即让开一条道,「下官在燕澄楼设宴,大都是些江里的货,比不得长安,吃个新鲜罢了,但求二人不嫌弃。」 「怎么会嫌弃,我们在长安,可吃不上这么新鲜的水货。」刘若竹笑着,和白熙泰往前走。 白熙泰给刘若竹和沈青备了马车,刘若竹却婉拒:「坐马车坐了一路,闷得很,还请白太守为我们备两匹马便好。一路走走看看,也能欣赏一下江城风光。」 「说得也是。」白熙泰笑着,应了刘若竹的要求。 在外头,为了叫人瞧出端倪,裴约素没再跟在刘若竹身边,一道骑马,而是因「体弱」的原因,被留在了马车内。 但由于裴约素没来过江城,所以她这一路,都是坐在车帘边,一路打量着江城风光的。 江城水运发达,故而城内风貌,虽比不得长安,但也有自己的一番荣华,只看百姓穿着,便知,这里的百姓生活得还算不错。 队伍缓慢地在城中行走,但一路还算通畅。百姓们虽不认识长安来的贵人,总归认识白熙泰,忙让到一边,并好奇地伸头打量。 「刘侍郎,沈将军,冤枉啊!」一道突兀的喊声,自人堆里响起。 队伍停了下来。 裴约素探出头去,却只瞧见了一名穿着毫不起眼的男子,已倒在了地上。白太守的手下动作极快,下了马,一人捡起男子手中掉落的一个木盒,另一人直接拿剑刺穿男子的喉咙,血飞溅出去,男子当场毙命。 围观的百姓里,胆子小些的娘子、幼儿均吓得尖叫出声,大街上顿时慌乱一片。 「白熙泰,你竟敢当街杀人!」沈青怒斥。 裴约素皱眉,忙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尸体前。 男子三十五岁上下的模样,穿着打扮。无论是衣料还是款式都极其普通,但他随身携带的,此刻已被白太守手下捡起的木盒却并非凡物,而是极其稀缺的檀香木。 「刘侍郎,沈将军,你们远道而来,有所不知,近日的江城不算太平,有流寇作乱。一般的百姓哪敢拦你们的路,这分明就是图谋不轨。下官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才这般。」 白熙泰态度倒是恭敬,可他的行事作风实在狠辣。刘若竹眼眸眯了起来,不动声色道:「如此,倒是感激白太守为我们着想,只是那盒子,似乎并非俗物,不如拿来给我瞧瞧?」 原本以为白熙泰会找藉口,无论如何都不将盒子交出去。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一个眼神,手下立刻奉命,转过身来,将盒子奉上。 刘若竹掂了掂盒子打开,里头空空如也。他皱眉,又端看了盒子的外观,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盒子,没有任何机关。 「等等!」沈青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抓住那手下的手,从他袖中捏出一颗滚圆的琥珀珠子。 白熙泰和那手下的脸色剎时变得很难看。 「转个身的功夫就能偷天换日,白太守的手下果真功夫了得,窝在江城岂非大材小用,该随我行军打仗才是。」沈青完全不肯给人留面子。 刘若竹在这一刻,慢慢开始体会到有一个将军同行的好处。毕竟战场之上,刀枪可是不长眼的,没有这点反应能力,很难在战场上存活下来。而裴约素看到那枚珠子,几乎失了神。
第112页 「阿茂,你怎么了?」刘若竹第一时间捕捉到裴约素的不对劲儿。出门在外,她顶替了阿茂的身份,来当他的「身边人」。 裴约素从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看了看四周,所有人的目光居然都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 可是这件事,却不能在这儿说。 「回禀郎君,我只是……饿了……」 她这一句话,恰好替白熙泰解了围。 「这位小郎君饿了,想必大家都饿了。我们有事,还是边用饭,边说吧。」白熙泰朝大家说道。 他的手下立刻「懂事」地去收拾尸体,而沈青的手下也「懂事」地跟了上去,以防白熙泰的人做什么手脚。 刘若竹眯了眯眼。这还没到潭州呢,就已经出了这样的事,那么潭州那些受灾的县……此刻究竟该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沈将军,我也饿了,我们边吃边说吧。」刘若竹开口道。 「那咱们就走吧。」沈青再迟钝,也明白这件事就算有蹊跷,总不能当着老百姓的面说。 第86章 影梅庵中 一行人到了燕澄楼,发现楼内除了老闆、伙计和小二外,空无一位宾客。 刘若竹立刻反应过来,这白熙泰为了接待自个儿,包下了整个酒楼。 沈青到底还是嘴快,「白太守,我们只是路过江城,歇个脚罢了,要吃饭,坐个雅间就行,何必包下整个酒楼,劳民伤财,还令家中有喜事,却没地儿办的百姓心中生出怨气。」 「那哪儿敢吶。」一旁站着的老闆接过话茬,他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对迈进酒楼的一行客人卑躬屈膝。 白熙泰对他使了个眼色,老闆立刻不敢再乱接话,身子骨弯得更低,只默默把人往楼上引。 刘若竹默不作声,心中已对这个白太守有了一个基础的认知。若非平日厉害,百姓们也不至于怕成这样。毕竟有吴县令这位「和蔼大气」的父母官做对比,一下见高低。 吃食端上来后,也并非如白熙泰说的那般,只是江里的鱼鲜。河南道的文蛤,江城的糖蟹,江南道的糟白鱼,甚至还有一盘饭间甜食,是用高昌来的葡萄和新罗的松子制成。就算是陛下的餐桌上,恐怕都不见得这么齐全。 「刚刚路上的事儿,着实吓着二位了,下官敬二位一杯。」白熙泰端着酒来,态度诚恳。 刘若竹虚与委蛇,沈青却是一口不肯喝。 「沈将军,其实刚刚的事情,是个误会。这段时间,这一带水患严重,我们地方财政吃紧。手下的这些人,看见个琥珀珠子能当几个钱,这不就偷拿了么?要说那珠子本是流寇的东西,万一藏着毒什么的,不适合在沈将军手上收着,不如交给下官如何?」白熙泰小心翼翼的,终归还是将话题绕到了这件事上。 沈青刚要开口应答,被刘若竹按住。 「白太守,您可是这地方的父母官吶,真要藏了毒,更不适合在您手里收着。沈将军和我,一个见惯刀枪,一个见惯人间的豺狼虎豹,都更能抵得毒气侵体。陛下向来爱惜人才,尤其是如白太守这般一直在地方勤勤恳恳的官员,所以这珠子就由沈将军收着吧。」刘若竹笑着说,还没等白熙泰说什么,一下子又变了脸色,「难道白太守不放心我与沈将军?」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白熙泰赔笑道,举起酒杯,像是自罚似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宽大的袖子遮挡住了他的脸,刘若竹没能看清他酒杯后的真面目。 接下来,白熙泰没有再和刘若竹提过琥珀珠子的事儿,大家聊起江城风光和长安城近日来的一些趣事儿。 酒足饭饱后,刘若竹做出一个令大傢伙儿都惊诧的举动。 他问酒楼老闆要了几份油纸,将桌上没怎么动过的菜一一打包。 「燕澄楼的菜这么好吃,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带到船上热热,晚上还能再吃一顿。」刘若竹解释道。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你不觉得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旁人。 堂堂刑部侍郎打包吃剩下的饭菜,如此光明正大,好像旁人也确实说不得他什么。 白熙泰原本还为刘若竹等人安排了一场听戏,被刘若竹等人委婉拒绝,道是潭州水灾严重,得早些上路,将粮食发放到受灾百姓的手上。 于是,白熙泰又亲自送刘若竹等人去码头。 一名身形瘦削的年轻郎君从人群中蹿出,小跑着去到刘若竹身边。 白熙泰在不远处望着,忽而觉得该郎君的身影有些眼熟。手下眼尖地认出道:「那不是刘侍郎身边的侍从,叫什么阿茂的吗?刚刚用饭就一直没在。」 还真的是…… 白熙泰眼睛眯了起来,看这侍从和刘侍郎的亲密的样儿,莫不是刘侍郎刚刚打包的食物,是替他准备的? 「你过来。」白熙泰朝手下招手。 他俯身在手下耳边低声嘱咐几句,手下连连点头。随即转身去办自家主人交代的事儿。 另一边。 刘若竹一行人已经上了船。 江城富贵,加上水运发达,所以船只的宽敞和舒适程度,都远在其他地方所建造的船只之上,更不论船舱内一应物件儿,应有尽有。 炉子上煨着鱼肉,飘散出诱人的香气。 裴约素虽飢饿,但还能维持风度。刘若竹递了双筷子给她,她也不肯蹲在炉子上,丧失吃相。
第113页 「原本,白太守的手下拦着,绝不肯叫我轻易接触尸体,还是沈将军的人替我做主,差点闹到剑拔弩张的程度。」 「我去验了尸体,那名男子绝非白太守口中的流寇之辈,他的双手保养得宜,连一处老茧都无,更像是常年养尊处优的富贵人。他身上的衣裳偏大,看上去不像是裁剪出的,而是临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衣裳,就这么穿了,目的应该是混迹在百姓中,不引人注意。」 「喉咙处的伤口是致命伤,一剑毙命。男子身上,没有其他伤口。不过,他的舌头下压着一粒极小的丸子,我拿手指搓开,发现是砒霜。」 刘若竹略蹙眉,双眼如一汪幽深的潭水,只凝视着炉子上方的青烟,陷入沉思。 裴约素继续开口道:「这名男子身份未知,但我猜想,他这般打扮,目的应该就是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绝非流寇,甚至不是普通的百姓。他舌下含着一咬即破的砒霜,可能是怕自己被俘,遭受不住酷刑,干脆自行了断。他,是抱了必死之心来的,只是可惜,还没说什么,就被杀了。」 「一般地方的百姓,都对地方的父母官较为熟悉,我与沈将军都是打长安来的,也并非什么社稷名臣,他为何能精准认出我们?」刘若竹语气幽幽。 蓦地,他似乎想到什么,从袖中捏出那颗琥珀珠子,递给裴约素道:「我问沈将军要来的,我看你似乎和这颗珠子是旧相识。」 裴约素将珠子放在手心,细细端详,神情里有难掩的激动,片刻后,她才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望着刘若竹说道:「我的养父曾在「影梅庵兇案」中被指认为兇手,处以极刑。这枚琥珀珠子,是死者锦慧师太,即当年影梅庵住持手上常年戴着的手串上的东西。琥珀是集天地之灵气诞生的宝物,极少能打磨得如此浑圆,最罕见的还是,这颗珠子放在太阳底下,能看到锦慧的法号。」 刘若竹听后,将珠子拿过来,对准太阳光,果真见到珠子上刻着的一个「慧」字,并且,这个「慧」字吸收了太阳光,不断放大了光明。难怪裴约素当时隔了段距离,却能发现这个端倪。 所有遇到的一切,似乎都在将他们往潭州那片逝水中引。 「当年,你养父被指认的罪名是什么,我是问,那尼姑的死因是什么?」刘若竹多问了一嘴。 裴约素面色有些不自然,低声道:「说我养父强迫庵主不成,竟将她掐死。影梅庵在潭州当地名声颇大,所以这件事也就闹得很大。那庵主确实死前与人有过首尾,致死伤也确实是喉咙上的那处。」 「我养父常年戴着一枚玉石扳指,是与我养母的定情信物。可笑的是,那庵主脖子上的印记,除却人的五指痕迹外,还多出一块,他们说,那就是我养父的扳指留下的印记。当时很多证据都针对我养父,我养父几乎辩无可辩。奇怪的是,我养父似乎也不想辩,任由他们胡说处置。不过我是不信的。那庵主的尸体,我曾远远见过,脖子上的印记深深浅浅。我当年不明白,后来经歷的案子多了,便通晓了一些事……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男女行鱼水之欢时,为了达到某种乐趣,也会掐住对方的脖子。可究竟是怎样的力度,或是姿势,能失手将对方掐死呢?」 听了这么些话,刘若竹一下子想起她在枣树下看的那本包裹皮上写着「伤寒杂病论」,内里却是名为《巫山新语》的禁书。 原来是这样。 「刘侍郎,沈将军,冤枉啊!」那道突兀的喊声再次迴荡在刘若竹脑海中。 「那名男子是想伸冤,若没这颗珠子,我便当他是为自己所遭遇的不平事喊冤。可有了这颗珠子……难道他是在替你养父喊冤?」刘若竹脱口而出。 裴约素有些迷茫地摇摇头。 离潭州越近,过往的回忆混杂着某种很古的东西,一齐涌上心头,某个回想不起的画面,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不少。可还是如当年一样,陷入泥潭,无法摆脱,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早已幻化作一个梦魇。 潭州和江城,一水相通。刘若竹一直觉得,这白太守对自己的热情款待,以及安排下的种种节目,都是在故意拖延自己和沈将军押运粮草的进程。为官这些年,他对「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句话,一直有着最深的体悟。 江城,潭州,水灾,影梅庵……似乎有一根线,将这些看起来不相关的词,串联在一处了。 第87章 影梅庵中 眼看着鱼肉就要焦了,裴约素忙灭掉炉子的火,待江风吹过一阵儿,才拿了筷子,慢腾腾吃起来。 恰时夜色催更,江面上起了一层薄雾,船上也已掌了灯。水波平稳,刘若竹不说话,只是盘坐于一边,欣赏这一幅灯火摇曳下的美人吃鱼图,竟是没饮酒也自醉了。 「刘侍郎,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裴约素停了下来,嗅着空气中飘来的一股奇怪的香味。 这股味道淡淡的,若非裴约素对气味敏感,刘若竹还真没留意。 突然,船身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骤然晃动了几下。 裴约素嘴边的鱼肉掉落到身上,形成了一块斑渍。这对于爱干净的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还没来得及起身,裴约素再次感到船身的剧烈晃动,连坐都坐不稳了,直接倒向了刘若竹身上。 刘若竹扶住她,大声问船夫:「怎么回事儿?」
第114页 船夫还没来得及回话,大家便看到,自船的两侧攀爬上来十几个蒙面黑衣人,各个手握刀剑,即便浑身湿透,像是在水里埋伏许久。但没有丝毫的气弱,可见各个深暗水性。 「水寇,遇到水寇啦!」船夫惊慌地大叫,随即趴伏在船板上,向黑衣人们磕头,「各位爷爷,饶了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要什么,给你们就是了!」 听到水寇上船的消息,船上立刻乱作一团,尖叫声、求饶声四起。 黑衣人们拔刀杀了两个人丢下水,水面立刻被鲜血染红。紧接着,他们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奔向裴约素所在的方向。 刘若竹拔出随身携带的佩剑,却发现自己手腕无力。若非自己反应快速,便要生生挨下这一刀。 他另一手揽住裴约素的腰,将她藏到自己身后,并唤道:「阿茂,阿则!」 可是唤了好几声后,都无人应答。 「沈将军!」刘若竹又往舱内喊道。 沈青和他在同一条船上,此刻应当在舱内饮酒吃肉,没理由听不到自己的唿喊。 一切都显得不同寻常。 好在,其他的船只看到这边发生的情况,忙向他们的船靠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船都跟不听使唤一样,越是想要靠近,却越是偏离方向。 船只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灯笼掉落在地上,不知是不是碰了酒水的缘故,火一下子窜得老高。 奇怪的香味越来越浓,刘若竹一人搏几个黑衣人,原本就吃力些,现下觉得自己越来越虚乏。 裴约素也察觉到这一点,刀光剑影之间,她望向一边的江水,狠了狠心,深唿吸一口,拽着刘若竹的胳膊,直接跳入了水中。 纵然是夏日,夜晚的江水也冷得刺骨。可就是刺骨的冷意,令刘若竹和裴约素都清醒不少。 刘若竹模煳看到船只下方似乎绑上了什么东西,他拼命想要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试图游过去,身边的裴约素却突然呛进一大口水,整个人难受得手足扑腾,身子往下沉去。 「唔……」刘若竹屏住唿吸,探下身去,将裴约素一把捞住,用恢復过来的体力将她托举上岸。 「刘侍郎,刘侍郎……」一沉一浮之间,他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紧接着,几名士兵跳下水,将刘若竹和裴约素奋力带回到另一艘安然无恙的船上。 刘若竹看了眼不远处,几十个士兵已经向出事船只游过去,和黑衣人搏杀起来,黑衣人渐渐寡不敌众,落入下风。 「你们中谁有短视症?」刘若竹问道。 士兵们互相对视一眼,均摇头。 想来也是,吃这碗饭,怎么能短视? 「刘侍郎,我是。」负责给士兵们做饭的船厨站出来。 「水性如何?」刘若竹快速问道。 「从小在江边长大。」船厨答道。 「你下去,看看船底下的蹊跷,看仔细些!」刘若竹吩咐道。 「是!」船厨接了命令,转身跳下水。 被救上来的裴约素因呛水,逐渐意识涣散,陷入昏迷。 「裴小娘子?裴小娘子?」刘若竹轻晃了晃裴约素的身子,随即将她放平在地上。 他双手叠加,用力按压在裴约素的腹腔之上,一上一下地放松。过了片刻,裴约素的手指有了弯曲的迹象。但整个人的意识还是没有恢復过来。 刘若竹将手握成拳头,中间留一个圆口子。然后将口子对准裴约素的耳朵,向内吹气。接着,他又捏着裴约素的下巴,嘴唇贴上她的,向内渡气。 一旁看着的士兵纷纷震惊,有的还转过身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并互相传递眼神,大意是:刘侍郎这么大年纪不娶妻,竟是好男色?好男色也就罢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刘若竹却没有思考那么多,他满心里都在庆幸自己闲暇时刻,翻过《金匮要略》一书,东汉的张仲景前辈介绍了这样一个方法。 终于,裴约素有了反应,她先是吐出一大口水,随即慢慢睁开眼睛。 漫天星辰,灯火之下,是刘若竹满脸水渍的模样,此刻他正望着自己,露出欣慰的神色。 「刘侍郎……」恢復了意识后的裴约素才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儿,勐然坐起身来。 「别怕,结束了。」刘若竹朝船的另一头努了努下巴,温柔地安慰她。 两人进了船舱,士兵拿来两套干净的衣裳。出门在外,又遇上这种事,此刻也没得挑剔,只能先换下湿透的衣裳,免得着了风寒。 刘若竹换衣裳很快,裴约素是女儿家,到底慢些。 他轻敲船舱的门,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裴约素答道。 刘若竹推门而入,看到裴约素披散着一头青丝,刚系上腰带。他的目光顺着她盈盈一握的腰际,到她的胸前,再到她不染而红的嘴唇。 不知为何,刘若竹回想起她胸前的柔软,与她嘴唇温软的触感,小腹下竟隐隐生出一团火来。 「刘侍郎?」裴约素见刘若竹面色奇怪,还以为他是着了风寒,「船上有木柴,可以烧了取火,咱们带来的药也是管够的。」 「不,不用了。」刘若竹神色古怪,强自镇定道:「我一会儿命人给你熬一碗姜汤来,女儿家身子不比我们。」 提到「身子」二字,刘若竹又联想到一些不该想的东西,面色红了起来。
第115页 裴约素看着,就感觉更加奇怪了。 第88章 影梅庵中 「刘侍郎,到时你也喝一碗,江水温度极低,纵然是男儿,怕是也遭不住。」裴约素边说,边向刘若竹走过去。 船只忽然向一侧大幅度倾斜,裴约素猝不及防,摔入刘若竹的怀抱,抵着他一起撞到舟墙上。 照这倾斜的幅度,本以为是场劫难,结果却在片刻后,船只又向另一边倾斜,恢復了正位。只是,没反应过来的二人,又一起朝另一边倒去。这次倒没有撞上墙体,而是和凭几上的茶具一样,直接摔到地板上,摔得那叫一个七晕八素。 裴约素刚经歷过溺水,此刻又摔了这两下,反应都慢了许多。 刘若竹见自己趴伏在她身上,忙要起身,却对上她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睫毛如扇子似的,遮挡住她往日清淡,此刻却不知所措的眼神。他心中一动,第一次将礼仪和理智抛却一旁。 他在一剎那间居然感谢这样的意外,让自己能够有机会与她亲密贴合。他很是回味刚刚一起湿漉漉地在船板上,他救助她的时候。此时此刻,他可以不可以再一次…… 裴约素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他脸上的细微的毫毛好似都因他的举动在震颤。这一刻,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看着他,由着他的唿吸喷洒在自己脸上。 「咚咚——」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敲门声。 两人如梦惊醒,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整理衣衫,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进来。」刘若竹虽有些恼怒,却也知道,士兵都是粗人,没那么多规矩可讲,也必是有急事才这样。 进来的却是那船厨,他浑身湿漉漉的,连干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更换,就前来禀告:「刘侍郎,船下果然有蹊跷。咱们的船下被人挂了巨大的磁石,船这才不听使唤,偏离了方向。将士们已经下去将磁石解开,现下恢復正常了。」 磁石? 有个方士曾经做出一盘磁石棋子,意外发现两个棋子有时相互吸引,有时相互排斥。后世的人在他的发现下,利用磁石制作了司南。没想到,今日却有人拿这玩意儿来暗算自己。 这帮人,真是水寇吗?一般的水寇竟懂得利用磁石的原理,使得自己的船只在短时间内得不到救助,从而以少敌多? 刘若竹的眼睛马上眯了起来,「本官要立刻回到原先的船上,你叫将士们去安排。」 「是。」船厨应道。 当刘若竹和裴约素回到原先自己所在的船上时,发现船上狼藉一片。三四具黑衣人的尸体叠在船板上。被他们无辜杀害的军医和杂役房的下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旁边。 裴约素上前去,一具一具查看尸体。兵士们纷纷咂舌,真不愧是刘侍郎身边的人,连验尸都会! 半晌后,她起身,主动向刘若竹禀报导:「军医和这两个杂役房的伙计,均是一刀致命,致命伤在胸口。至于这几个黑衣人,他们的手臂和腰背上都是旧伤新伤互相重叠……」 她的话还未说完,船夫就在一旁插嘴道:「水寇常年干这个,自然浑身是伤了。」 他这声插嘴过于突兀,大傢伙儿都将目光投向了他。刘若竹一下子想起,这名船夫就是在黑衣人刚上船时,第一个跪下求爷爷告奶奶的。虽说,危难面前,大家想活命,但一个大丈夫如此没有气节,未免令人看不起了。 裴约素继续说道:「但致死原因却不是这个。你看,他们的面孔发黑,我刚刚掰开了他们的下巴,看到他们的舌下均含着一粒毒药,是砒霜,老把戏了。不过,我知道权贵们豢养的死士通常会在任务没有完成时,服药或咬舌自尽,为了不叫秘密泄露,却不知水寇们也这样。」 死士? 裴约素的话点醒了刘若竹,他一下子联想到了什么——那颗琥珀珠子! 事发突然,那颗琥珀珠子不知是在打斗中,还是落水中,已然掉落了。 「沈将军现在何处?」刘若竹问道。 「属下们刚刚一直在找,但是……沈将军好像失踪了。」一名士兵面色为难地回道。 堂堂正三品大将军,兼此次粮草的押运官,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说失踪就失踪?岂非太儿戏了?不说刘若竹,连裴约素也蹙起了眉头。 「带我去沈将军的房间。」刘若珠沉声道。 「是。」一名士兵应道。 他们乘坐的船只,共三层。刘若竹和沈青的房间都在最上面一层,里头宽敞,陈设雅致,更可对窗小酌,欣赏江上风光。 刘若竹和裴约素在船板上拿炉子煨鱼肉时,沈青一个人便在房间内独酌。据说,这是他的习惯。 几个人刚走进船舱,迎面而来两个对于其他兵士来说有些眼生的伙计。 「郎……刘侍郎,有人给我们的杯子里下了迷魂散。」阿则禀道,并将手上拿着的杯子递给裴约素。 裴约素闻了闻,微微感觉到一阵眩晕。她将杯子又递给刘若竹,点点头,示意阿则所说没错。 「没有保护好刘侍郎,属下罪该万死。」阿茂则黑着脸道。 带路的士兵看着这两个伙计,心生惭愧。同是押运粮草的将士,对于没有保护好督运官这件事,自己就没有这么深的思悔之意。 刘若竹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免得显得和他俩过分亲近,惹人怀疑。当时选择把自己的贴身护卫藏进押运粮草的将士队伍里,一是为了给裴约素一个合理身份,二则便是让他俩在暗处,不惹人注目,自然就能注意到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
第116页 来到沈青的房间,裴约素一眼看到凭几上倾倒的酒壶和杯子,还有两盘下酒菜,一盘熟羊肉,一盘脍鲤。脍鲤的色泽看起来很新鲜,应当是早上刚从江上捕来的。 裴约素看了眼酒壶中剩余的酒水,以及杯子杯壁的色泽,又闻了闻气味,熟悉的眩晕感微微上头。 「确实是迷魂药,和阿……那两位兄弟中的是同一种,但和我们中的似乎不一样。」裴约素说道。 刘若竹眉头紧皱。 这怎么也说不通,水寇既是想迷晕船上的人,为什么有的人中招了,有的人没有,又为什么要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迷药?一种令人昏迷,一种令人无力。再者,散播香气到船上,潜伏在水面可以做到。但船上的人是因为喝了酒或者水才导致昏迷的,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除非……有内鬼接应。 刘若竹想到这一层,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兀自走到窗边,窗户是开着的,他探头向外看了看,窗边没有任何踩踏的迹象,也没有擦拭的迹象,说明沈青不可能跳窗到江里。再走到门后,门闩有明显被撞裂的痕迹,应当是外力所致。 「门是你们撞开的?」刘若竹问引路的兵士道。 「是,属下们找不到沈将军,只能来他的房间,喊门好几声都没人应答,咱们也是怕沈将军出事,才出此下策。」兵士答道。 「窗户呢?进来的时候就是开着的?」刘若竹又问。 「是属下开的,屋内味道太难闻,开窗散散气。」兵士又答道。 照这么看来,这是一个密室。所以,沈青一个大男人,是如何在一间密室中消失的呢? 第89章 影梅庵中 裴约素看着地板上这些大大小小的脚印,从门前到门后,从凭几旁到榻边,心中感慨,这些兵士们真是不懂得保护现场,鞋子都脏,还这样一个踩法,有什么证据现在都消失了。 「阿嚏!」裴约素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喷嚏。 刘若竹从万千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关切道:「现场也看过了,我们现下都回去歇息会儿,我叫人将姜汤给你送来。」 「多谢郎君。」裴约素照着阿则阿茂对他的称唿,回道。 她这一声「郎君」唤得温顺,刘若竹享受之极。 三人出了沈青的房间,刘若竹嘱咐引路的兵士:「派人守着这间房间,不许任何人进出,如发现任何可疑,立刻向我禀报。」 「是。」该兵士应道。 从三楼下到二楼,刘若竹将裴约素送回了自己的屋子,随后又往一层去。毕竟,给裴小娘子的姜汤,他需亲自盯着。 下到一层,他再次撞上阿茂阿则两兄弟,为了不露出相熟的破绽,仅眼神交汇后,就各自离开。不过,刘若竹有意无意地回了一下头,发现这俩兄弟住的房间被安排在楼梯口。难怪时常能遇到,毕竟,大家总要上下楼梯的。 进了厨房,刘若竹看到船厨和好几个杂役正在忙着做饭。 船上的柴火不多,自然要省着用,所以架在灶台上的锅巨大。这样的大锅里煮出来的食物自然滋味儿不佳,仅填饱肚子而已。 「刘侍郎,您来了。您身边侍从要的姜汤已经熬好了,是厨房单独开小灶熬的呢。」一名伙计率先看到他,迎了上来。 刘若竹点点头。这伙计谄媚不已,其心性,比起他那位敢于下江查看船下底细的师傅,可是差远了。 接过姜汤,刘若竹拿一只大些的茶碗反盖了,送去裴约素房中。 裴约素正坐在凭几边上,不知忙乎着手上的什么东西,见刘若竹进来,忙将那东西塞入袖中。 刘若竹看见了,却没戳破,只是将姜汤放到凭几上,嘱咐裴约素趁热喝下。 裴约素倒了一半在大些的茶碗里,递给刘若竹:「你也喝些,暖暖身子。」 刘若竹自然不会拒绝,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忙,但这可是裴小娘子在关心自个儿。 当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是自己会给自己制造幸福感的。 「沈将军消失了,你怎么看?」裴约素喝完姜汤,突然问道。 要是平时,刘若竹只当她是一时技痒,迫切地想要知道谜底。可眼下,共同经过一场浩劫后的二人,命运似乎又多了一层连结。刘若竹心潮澎湃,也将她的这一句问题,当作了关切。 「你不用担心我,就算找不回沈将军,我也会完成陛下的託付,我还要帮助你查明你养父当年的冤屈,我们再平平安安回长安。」刘若竹温柔地望着她道,顿了顿,才回答她的问题:「沈将军无故在密室中失踪,这事儿一定没这么简单,应当同两件事有关,一是白太守心心念念的那枚琥珀珠子,他不知这珠子,沈将军已经交给了我,落水后,珠子的丢失自是后话不提。二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去潭州输送粮食,蓄意阻拦。说起来,保不准,这就是一件事。」 「沈将军负责押运粮草,让这个领头羊消失,队伍自然就松散开来。说起来,主要目的如果是这个,那么我们应当还会遇到危险。毕竟,领头羊不在了,牧羊的烈犬却还在。」裴约素幽幽地开口。 刘若竹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嘆道:「这一路的艰险,我早已预料到。本不想与你一同来,但你有你的心愿,更何况,我也怕万一……我有个好歹,再也见不着你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117页 裴约素听了这话,脸上有些微不自在。她不擅长接住这样浓烈的表白,顿了顿,只是简短答了一句:「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们是吉人,自有天相。」 刘若竹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与尸体血污打交道,旁人觉得晦气,她自个儿是最不信这些的。可是眼下,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渴求天意。 她内心……也是害怕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吧。 二人均沉默片刻,裴约素开口,将话题扯回了沈青失踪一事上,「我反正是不信什么密室之说的,都是拿人唬人的。先前,影梅庵的庵主也是死在密室里,后来被人发现平日打坐的蒲团下,竟有一个秘密通道,通往庵后的竹林深处。他们说,我养父就是发现了这个通道,偷偷潜入庵主屋中,将其……」 「总之,沈将军的房间必定有什么蹊跷,是我们还未发现的。」 刘若竹眼前一亮,「不如我们现在……」 「重返现场。」裴约素接道。 两人之间再一次达成默契。 第二次来到沈青的房间,两个人便将重心移到了地板上、榻下,或是存放物件儿的箱子下。这样一眼望穿的简单房间,若是存在什么机关,也定是在这些隐秘的地方。 不过,看来看去,两人并没有找到任何机关。反而因或跪或趴,将刚换上的衣裳弄脏。 裴约素站起身,拍拍袖子道:「将士们的鞋底也太脏了,这来来去去的,哪里像是找人,倒像是故意的。」 她一句话无意间点醒刘若竹。 「故意,你说他们是故意的?」刘若竹重复着「故意」这个词,开始研究起地板上那些看似杂乱的脚印。 蓦地,他想起一桩事。刘若竹在刑部多年,听那些老官员办案时提过一嘴:每个人脚的大小、形态和走路的姿势不同,会造成不同的脚印。我们可以从现场留下的脚印对比出真兇。甚至于,若是心思再细腻些,我们还能从脚印分析出兇手当下的心态。有人的脚印坚定不移,有人的脚印则是迷惘徘徊。总而言之,每个人的脚印就和指纹一样,是世上独一份的。 刘若竹顺着地面上每个脚印的行动痕迹,开始挨个儿分析:「这该是个小兵,进来后一直立在这里不动。」 「这也是个小兵,有点外八字。」 分析脚印这事儿,裴约素也会一些,虽然没有检验尸体擅长。眼下,她也加入了分析的队伍。 「这该是那日给我们引路的将士,你看,窗边只有这一双脚印,而他也亲口说过,窗子是他开的。他一人的脚印遍布整个屋子,倒像是故意的。」裴约素指着这双脚印道。 刘若竹一看,确实如此。 他的目光从大门口望进来,突然想到什么,走到门后,只看到一双脚印,却跟那引路将士的不同。准确地说,和地面上所有的脚印都不同。 「裴小娘子,你过来看……」刘若竹眼中射出一道惊喜的光芒。 裴约素看着那双比寻常脚都大了不少的脚印,眉头紧皱,可仅在一剎那间又松开,她语气急促道:「我记得,沈将军的脚,是不是比寻常人的脚要大不少?我记得,他的脚,可以算得上是天足了。」 「是,他最初就是因了这双脚,才从一堆普通士兵里脱颖而出的。」刘若竹眼睛眯了起来。 沈将军他……站在门后做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刘若竹突然明白了什么。 第90章 影梅庵中 「裴小娘子,你说得极对,太阳底下就没有新鲜事,也从来没有所谓真正的密室。」刘若竹开口道。 「你想到什么了?」裴约素见他如此自信,猜到了他定是有所觉察。 「你来……」刘若竹向她招手,自己则站到了门后,「你就是那日引我们来的士兵,带着一群人前来寻沈将军,我们復原一下当日的景象……你小声点儿。」 裴约素闭上眼,想了一下士兵的话,又睁开眼,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刘若竹从内关上门,但没有反锁。 裴约素则拍打门,轻喊道:「沈将军,沈将军,你在里面吗?」 屋内没有人回应。 裴约素以胳膊肘用力撞门,门很轻松地被撞开,屋内空空如也。 刘若竹从门后站了出来,开口道:「这时,士兵故意将众人的视线引向那凭几,自然没人留意到,门后有一个我。于是,穿着士兵衣裳的我,偷偷混入乱糟糟的人群里,再悄然离去。」 「引我们来的那将士应当是沈青的心腹。是他给沈青找的这身衣裳,也是他谋算好这一切。他在门外喊门,其实就是提醒沈青,这幕戏要开始唱了,叫他准备好罢了。只有这样,这一切才说得通。」 裴约素茅塞顿开,她的脸上浮出笑意。 如此,这个密室就算被破解了。 「那沈将军去了哪里呢?他为什么要自己设计这一出?沈将军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满心谋算之人。」裴约素提出疑问。 「是啊。」刘若竹应道。 直到现在,刘若竹脑子里还是沈青怒喝白太守手下,不给人留面子的模样。这样的反应,不能够装,可到底是为什么,他要来这一出?怕粮草遭水寇破坏,他无法交差,所以先跑了?先不说沈将军是不是这样的人,就说他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就算他跑了,难保陛下不会责怪他的家人。
第118页 等等……陛下…… 难道是陛下?自己和沈青共同押运粮食赴潭州救灾。沈青没了,所有的责任可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了。万一出点岔子,难逃罪责的,也只有自己。陛下会和沈青一起做戏吗?目的是什么?是因为知道了裴约素的身世,想将力挺她的自己和她一同收拾了?不对,陛下就算有此打算,也绝不会拿天下苍生为引。 那是白太守?不过,若沈青和白熙泰是一伙儿,何苦要点破白熙泰手下偷天换日的阴谋?只为做戏给自己看,取得自己信任?也不对,这太多此一举了。 刘若竹不断想出可能性,但又不断推翻。 所以,即便他解开密室,似乎也猜不破沈将军设计自己「消失」的原因。 「或许,我们可以将那将士叫来问上一问。」裴约素提出建议。 刘若竹抬眼,微微摇头,「这里是江上,不是长安。押运粮食的,可都是沈青的人。我们这么早把谜题解了,反而对我们自己不利。」 裴约素在他的提醒下,也料到了自己的处境,无奈地吁出一口气。 刘若竹转头望向窗外,摇摇晃晃的灯火下,居然照映出远处层层叠叠的楼阁宇堂。 他开口道:「早些安置吧,明日大概就到潭州了。」 「我们在何处靠岸?」裴约素问道。 「应该是湘潭,湘潭的水灾最重,先从重的开始。」刘若竹答道。 裴约素声音悠悠,「湘潭,秀娘的家乡,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 烛火打在她脸上,影影绰绰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很古的东西慢慢在裴约素心中升起。刘若竹接收到了眼前人的情绪,仿佛一卷旧画在自己眼前徐徐展开。界儿,比预计得要早。 船夫像接了更夫的活儿,拿个棒槌,敲击铁盆,给大家报时。而昨日引路的将士则亲自敲了刘若竹和裴约素的房门,示意早食已经备好,吃完了,船只便要正式靠岸了。 刘若竹和裴约素自然是凑在一起吃,两人看了看对方碗里的东西。 都是一小碟子咸菜,一碗米粥,还有一个发硬的老馒头。 「原来督运史大人也没有特例啊。」裴约素嘆了口气。 「船上能有什么好吃的,这已是到头了。你且多吃点,到了湘潭,怕是日子更不好过。」刘若竹说着,还将自己碗里的粥,分了一小半给裴约素。 「那你吃不饱怎么办?不如让我这个「侍从」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裴约素起身。 到了厨房,还没来得及寻到吃的,倒是先撞上了那日引路的将士,他手里端着的,分明是两个人的量。将士没留意到她,和她匆匆擦肩而过。 裴约素只在厨房找到最后一个老馒头,扫兴地回到刘若竹身边。 「最后一个了,给你吧,我不爱吃馒头。」裴约素嫌弃地将馒头放到刘若竹碗里。 刘若竹咬着馒头,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这丫头吃过这么多苦,还是这么挑三拣四的,难怪这么瘦。她这么瘦,将来成婚有了孩子,不知道能不能长胖一点儿。 刘若竹思绪飘得很远,恍惚间听到裴约素提到那引路的将士,这才回过神儿来。 「你刚说什么?」他问。 「我说,船上的食物这么紧俏,他还一个人吃两份。」裴约素说。 「或许是给别的将士带的吧,又或许……」刘若竹联想到沈青消失的事儿,语气沉下来,幽幽道:「他是给沈青带的。」 裴约素听懂了刘若竹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沈青还在船上?」 「就算他在船上,我们也不能做什么。他待会儿要下船离开,或是一直藏在暗处,都未可知。我们暂时要做的,只能是装傻充愣。不过…...我会让阿则和阿茂留意着的。」刘若竹道。 裴约素也突然想到什么,问刘若竹道:「阿则和阿茂先前的茶水被人动了手脚,是只有他俩被迷晕,还是他们那一整个屋子的人都被迷晕了?」 刘若竹眼神沉了下去,「你的意思是……」 「若是一整个屋子,那可能是因为那屋子靠楼梯,沈将军下楼时,怕被人看到。但若是只有他们两个,那么他们俩的真实身份就被人识破了。所以,我们的境况会很糟。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裴约素轻声道。 第91章 影梅庵中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能一直陷在一个大的圈套里,却全然不知。」裴约素再次强调起自己和刘若竹的处境。 刘若竹面色微寒,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双藏于江底的大手,这双手上长着眼睛,能看得清他们的一举一动,并且有能随时掀翻江上船只的能力。 只是,江水深不见底,他看不清这双大手的主人是谁。 他望向窗边。窗下的屏风高竖,笼罩住光线,屏风上的画作是仿的展子虔的《游春图》。只是,整展屏风只绘了倚山俯水的那条斜径,狭窄而荒无人烟,暗淡得像极了他们如今的处境。 「刘侍郎,我们该下船了。」门外,有士兵唤道。 这一顿早饭还没正经吃完,就要离开船只了。 刘若竹和裴约素简单收拾了行李,开始随着大傢伙儿下船。在船上漂荡了几日,忽然能脚踏实地了,倒生出一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下官湘潭县县令黄远道,携下属特来迎接刘侍郎、沈将军。」一名身穿浅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向刘若竹行礼道。
第119页 刘若竹忙叫了他起身。 裴约素观察了男子一番,贴近刘若竹耳旁道:「他还不知道沈将军失踪之事,从表情上看,不像是装的。」 刘若竹微微点头,转头对黄远道说:「沈将军身体不适,在江城养病。朝廷的事情不可耽搁,所以我先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是可以让黄远道及其近属、身后一干将士能听到的大小。 黄远道虽有些诧异,但没多说什么,倒是很上路子,一边走,一边给刘若竹禀报当地的灾情。 「目前受灾最严重的就是咱们县,其次是浏阳县。水灾其实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说来也怪,春日的雨丝都是绵绵的,少有这样连日的暴雨。咱们县原本就不富裕,掏空了家底,又找几个乡绅集了些钱,这才修好了坝,止住了水灾。但百姓家的田被冲垮,余粮也被毁了大半,这才闹起饥荒来。」 「薛文绍之前送过来一批粮食,没能够么?」刘若竹问。 「够是够的,只不过薛督运认为,春日连下暴雨,乃是龙王震怒的表现。我们应当拿粮食去换钱,来修龙王庙,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至于百姓们的口粮,可以拿剩下的钱买一部分,搀着沙子,让百姓饿不死就行,又或者也可以从隔壁县借,哪怕让本地的乡绅放粮仓也行……」 「简直荒谬!」黄远道的话还未说完,刘若竹便开口斥责道。 他极少喜怒形于色,但听到有人拿千万百姓的口粮不当回事,也不免怒火中烧。 「是是,我也觉得荒谬,不过那是长安来的,我也不敢得罪。反正后来有几个乡绅在我们的施压下,确实出了点粮食,隔壁县也给了一点,但远远不够。不过龙王庙建起来后,我们这里确实没再下过暴雨了。现在只是缺粮食而已。」黄远道结结巴巴地回道。 刘若竹看了眼黄远道唯唯诺诺的样子,又见他面黄肌瘦,看上去确实是跟老百姓共苦了,便有些不好再开口说什么。只是,「软弱可欺」的第一印象,算是给他扣上了。 因为马车都用来运输粮食了,黄远道给刘若竹准备的,是一辆骡车。 「刘侍郎,您别看是骡车,这骡子跑得还挺快。」黄远道介绍道。 「赶紧走吧。」刘若竹倒也不讲究这些,迳自上了骡车。 裴约素身为他的「贴身侍从」,自然是跟着,黄远道和另一名县丞也钻进了骡车。 不大的一辆骡车,瞬间被挤得没有一丝空隙。 裴约素第一次和三个男人挨这么近,很是不习惯。这一路大概泥泞不平,为了不造成什么尴尬的现象,裴约素先不自觉地往刘若竹身边靠。到时候万一摔了,好歹,也是摔在他身上。 刘若竹似乎猜到了她的小心思,唇角不禁微微翘起。 这一路的唯一一点好心情,都是裴小娘子给的。 县丞一坐下来,就开始给刘若竹禀告接下来的计划:「我们在整个城里布了四个施粥点,城外每三十里地,又设了一个施粥点。因为西边的贫户最多,所以我们先去西边。」 「嗯。」刘若竹点头。 这一路倒是比想像得平稳,没怎么颠簸。 抵达城西时,一下骡车,刘若竹和裴约素便看到大片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饥民,人人手里拿着碗,排着队,看着大锅里新煮的米粥,不断地舔舐干涸的嘴唇。 虽然将士们运来了粮食,但这些饿得两眼冒金星的百姓仍旧守着秩序。 几个人听到骡车传来的动静,将目光投了过来。裴约素见他们眼下乌青,形容枯藁,瘦得仿佛一具具骷髅,身上的气息令她熟悉,那是种接近死亡的气息。 这几人看到黄远道,下意识将头转开,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但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又趁人不注意,目光再次投来。他仿佛是看准了时机,一下子扑到刘若竹跟前,磕头道:「贵人赏口饭吃!我们全家都快饿死了!前几天,我阿耶阿娘都撑不住了,偷了一个馒头,就被拖去了青麓山埋了,我还不想死,我媳妇才生下娃儿,我们要活着……」 「在督运史面前胡说什么!还不快拖下去!」黄远道急得喊道。 很快,来了两名衙差,虽也是吃不饱饭的样子,但比这些百姓的精神气好多了。 见年轻男子就要被拖走,刘若竹想起了江城那个被就地刺杀的人,立刻示意道:「慢着!」 「你刚刚说什么?你阿耶阿娘的事,你再说一遍。」刘若竹道。 「刘侍郎,就是一些饿死的百姓,要是都堆在城里,就该闹瘟疫了,我们都是埋在青麓山的。」黄远道抢在男子前答道。 「黄县令,本官在问话,你为何要抢答?」刘若竹不怒自威。 年轻男子见刘若竹是个能弹压当地县令的,忙又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回道:「馒头,给龙王供的馒头,我阿耶和阿娘去偷了一个,被县衙的人发现,就挨了一顿打,受不住,就死了。我知道不对,可是,可是龙王他,他能吃得下那么多供品吗?我们这些活人都快死了啊。」 又是这个龙王……刘若竹眉头皱了起来。 第92章 影梅庵中 一旁的黄远道面露尴尬,忙道:「是我手下的人下手太重,我已经责罚过了。本来,百姓做错了事,挨几棍子也是有的,谁能想就打死了呢。」
第120页 年轻男子被触及了伤心处,趴在地上,抽动着肩膀,可即便他想哭,干涸的眼眶都挤不出泪水。场景滑稽又令人难过。 最后,年轻男子也只是重复了这句:「贵人,您就赏些吃的吧。」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下去。 裴约素到底是女子,面冷,心却软些,突然想起刚刚乘坐的骡车上,摆着些吃食,忙要去拿下来,被刘若竹一把按住。 他低声道:「你现在帮了他,等于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 裴约素向不远处望去,越来越多的饥民向这边看来,目光赤裸裸的,饿得能吃人。若是自己将吃的给了眼前之人,怕是这些饥民会一拥而至。歷来,民众便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 没能帮得了他,裴约素心中不痛快。 她看到施粥棚后,一群人忙忙碌碌,有人不急不慌地往灶下丢柴火。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一下子触怒了裴约素,心中那股无法发泄的火气,终于有了宣洩的地儿。 「你这么慢悠悠的,这锅粥要煮多久!」裴约素径直走过去,抓了一把柴,丢进火里。 火一下子窜得老高,差点儿扑到裴约素身上。 「哎哟,刘侍郎,您赶紧和您的侍从说说。要是按照他这样煮粥,一天得施两顿,我们的余粮哪里够哦。」黄远道急道。 「余粮不够,我不是送来了么?」刘若竹凉凉地回道,一句话堵死黄远道。 「这,这……」黄远道明显不乐意,但官大一品压死人。何况还不止一品,他也不能够说什么。 只是,裴约素行事如此高调,怕容易被盯上。想到此,刘若竹亲自上前,将裴约素拉了回来。 「走,我们去别的地方瞧瞧,这里就交给将士们了。」 于是,黄远道只能陪着刘若竹,再次坐上了骡车,分别去了城北和城东。 城北和城东的状况比城西略好一点儿,百姓们依旧饿得面黄肌瘦。但这些人似乎早已失去灵魂,麻木不仁,对刘若竹这样穿着体面的「生面孔」,没有表现出分毫的兴致。 午时,黄远道做东,请了刘若竹和他几个得力的「手下」在城内最大的客栈——福来客栈吃饭,据说,黄远道给他们一行人安排的住处也是这里。 城内闹饥荒,但这家客栈做的菜里,还能有鱼有肉,已经摆了七八盘,据说厨房还在忙活。 黄远道举起酒杯,小心翼翼地向刘若竹敬酒,刘若竹自是与他虚与委蛇一番。但裴约素坐在一旁,却是怎么都吃不下。 百姓在门外挨饿受苦,她却在门内大鱼大肉。这实在有违自己的良心。 刘若竹总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他趁黄远道去催菜之际,低声道:「你不吃,这些菜也到不了百姓的肚子里。你把自己饿着了,就更帮不了百姓了。」 裴约素听了之后,果断地拿起筷子,闷不作声地吃起菜来。 下午,一行人去了城南。 城南住着不少富人,所以纵然排队领食物的人也不少,却大多是些下人,且各个穿着还算体面,不似难民样。 裴约素大抵是不想自己白吃了这顿鱼肉,跑进了施粥棚内,拿起勺子,做起事情来。 刘若竹也没拦她,而是静静地站在一处,边陪着她,边听黄远道禀报今日粮食的用量,以及剩余粮食的去向。 「水寇」一事,令船上损失了几石粮食。于总数来说是小数目,于百姓的口粮来说,却是一笔大损失。现在想来,那些「水寇」像是故意的。不偷钱财,只扔粮食,让刘若竹对他们「水寇」的真实身份更加起了怀疑。 「刘侍郎放心,我们仓库都是派重兵把守,不会出错的。此外,潭州太守钱良明日会赶来拜见刘侍郎。」黄远道继续说道。 钱良?好哇,终于要正式和潭州这一片的官员打起交道了。 另一边。 裴约素才舀了几勺子,胳膊就酸得不行。她一边腹诽自己如今傍上了刘侍郎,生活过得好了,才短短几个月就这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一边捲起袖子,继续撑着。 「下一位。」 「小,小娘子!」一道来自记忆中的熟悉声音自裴约素面前响起。 裴约素乍一抬头,眼前这个瘦削的、眼窝深陷的,却还算得体的老人正用一种无比激动的眼神看着自己。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是谁。 「万阿伯。」 「小娘子,小娘子,我这辈子居然还能见着你,真是老天垂青啊!」万忠几乎是老泪纵横。 后头排队的人已经露出不耐烦,裴约素忙将他拉到一边。怕他引起其他人不满,也怕他声音大了,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万忠是刘家的老奴了,外祖还是潭州都督时,就在刘家。后来阿娘出嫁了,外祖去世了,他就跟着舅舅一家。后来,阿耶出了事,自己捡回一条命逃回了潭州,舅舅一家不肯收留自己。再后来,自己遇到了养父养母,万忠悄悄来看过自己几次,每次都带了布匹和钱来,说是他看着自己阿娘长大。如今她不在了,他有义务帮着自己的。 若非他心善,裴约素大约也记不起来这么一个下人。 从他口中,裴约素还得知,舅舅一家这几年来,过得一点也不好。舅舅身子不爽利,就那一个独子在新任都督手下领了份差事,也做得不顺心。家中铺子生意难做,因了水灾,田地也赔了不少。家里不好过,这才将一些年纪大了,做不动活儿的下人赶出门去。
第121页 裴约素摇摇头。 原本,像万忠这样将自己的一辈子奉献在刘家的奴僕,刘家是该给他养老的,没成想,舅舅竟这样自私自利。 刘若竹见裴约素跟一个难民聊得起劲儿,有些好奇,便独自走了过去。 「这是……」 「舅舅家的老僕,以前伺候过我阿娘,后来照拂过我,现在因年老体衰,被赶出来了。」裴约素见四下无人,便说了实话。 刘若竹眉梢一抬,反应过来后,竟向万忠拱手道:「是我刘家对不住你,做了这没德的事情。」 万忠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裴约素笑着介绍道:「这是刑部的刘侍郎,也是此次运输粮食的督运史,是我阿娘的叔叔,原刑部尚书之孙……」 万忠还没等裴约素介绍完,便回过神来,向刘若竹深深行礼,「老奴拜见刘侍郎。」 「快快请起,眼下不是叙旧的好时候。」刘若竹看了眼四周,低声道:「等夜深了再说。」 他说着,甚至还伸手扶了一把万忠。 其实,刘若竹对于万忠的客气,跟他在刘家服侍过一辈子有关系。但更多的则是,他对自己心心念念的裴小娘子有恩,这便是,对自己有恩。 第93章 影梅庵中 夜里。 裴约素一回到客栈,就让人送水,想要洗个热水澡解解乏。 小二提了两桶热水进来,见「他」瘦弱,便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神秘兮兮地说道:「兄弟,咱们这里饿死这么多人,晚上常有鬼魂出没,已经好几个人看见了。这枚铜钱在影梅庵开过光,可以辟邪。只要三十枚铜钱,我就卖给你,怎么样?」 裴约素看了那枚铜钱一眼,内心鄙夷。 没成想,才过去这么些日子,这影梅庵就沦落到要靠售卖这些玩意儿求生存的地步了,可见,胡乱冤枉人,一定没好下场。 裴约素一直到现在,都记得那几个尼姑红口白牙,去污衊养父的样子。 小二浑然不知裴约素心里在想什么,继续说道:「三十枚铜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但可以买个心安吶,这位兄弟,你当真不动心?」 「不动心,我要洗澡了,你打算一直站着吗?」裴约素冷冷地问道。 小二闹了个没趣儿,缩着头,自己走了。 衣裳一层一层,挂于屏风之上。裴约素不知,烛影摇动之下的剪影,都透到了窗纸上,朦朦胧胧,落于刘若竹的眼中。 她从浴桶中走出,系上最后一颗扣子,打开房门,边束髮,边打算叫小二来将水抬走,却撞上在房门外的他。 「你何时来的?」裴约素微微讶异。 「早就来了。」刘若竹见她面色红润,比白天的气色不知好了多少,笑着道:「幸而是来得早,不然怎见你「华采衣兮若英」的模样?」 裴约素轻声咳嗽一声,低头让开一条道,「进来说吧。」 「客栈的茶就这样,你将就着喝吧。」她给他倒了一杯凉茶道。 刘若竹的目光微微贪婪地掠过她的手指,再到她的发梢,嘴上却是说起了正事:「你舅舅家的那位老僕,如今孤身一人,也是可怜,已被我安排在客栈住下了,你若想见他,随时都可以。」 「嗯。」裴约素点点头。 「还有一事,我问过阿则和阿茂,在船上时,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俩的杯子被动过手脚。」刘若竹提及此事,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没了。 裴约素的目色也越发冰冷,「看来,我们从一开始就被盯着了。不过,会是谁呢?」 刘若竹心中有几个可以构成答案的猜想。但在上一次自我否定后,就没有往深处去探索,恐影响下一步的行动。 「是谁,尚不清楚。沈将军也像是真的从人间蒸发了一样,阿茂一向善于追踪,但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他的痕迹。」 两个人均沉默下来,忽然,灯火一晃,窗外闪过一道人影,发出窸窣的声响。 「谁?」刘若竹问话的一刻,身体已经行至屋外。 整个走廊空无一人,仿佛刚刚的动静,只是他的错觉。 「会是小二吗?」裴约素跟了过来,小声问道。 刘若竹眼眸锋利,冷笑道:「一个客栈小二能有这般功夫,这家客栈恐怕就得有大问题了。」 裴约素顺着走廊的尽头,望到自己的脚底下,突然发现了什么。她从屋子里拿过来一盏油灯,蹲下身,捻起地上的东西,放在鼻间闻了闻,又反覆搓揉了在灯下细看。 「是什么?」刘若竹也蹲下身来。 「像是寒水石。」裴约素将手指尖上的东西,又搓开一遍,伸到了刘若竹眼下。 刘若竹皱眉。 他的所料不错,还真的是有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可是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寒水石,又名白虎,味甘,色白,性大寒。一般用于清热泻火或敛创生肌,战士们伤口常用这个来止血,效果很好。」裴约素轻声道。 「对方受过伤?」刘若竹眼前一亮,像是寻找到了某个突破口。 裴约素摇摇头,「一般人敷了这个,都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口层层包裹,如何能落到我房门外?」 「所以,要么对方是故意留下这个线索,要么对方刚受了伤,用过药后,来不及包裹,就来偷听墙角了。只是,这两种可能听起来都匪夷所思。」刘若竹反应很快。
第122页 「也许还有第三种可能,只是我们尚未想到。」裴约素幽幽地接道。 刘若竹沉默片刻,扶着裴约素从地上起来,刚要说什么,却看到从她袖子里掉出的一团东西。 他的身手可比裴约素要快很多。 捡起来仔细一瞧,竟是一根腰带。只是,腰袋用的布料算不上好,连针脚也粗糙得很。 刘若竹忽而想起那日他进入她房中,她将什么东西往袖子里藏的情景。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眼神玩味,语气里却是藏不住的惊喜,「裴小娘子这……莫不是给我做的?」 裴约素面色一红,一下子夺过来,直往袖子藏。 「别藏了,我可不是第一次瞧见了。难道,裴小娘子除了我,还有别的关系关系能亲密到给他缝腰带的郎君?难道是……贺兰郎君?」刘若竹将门关上,故意逗她。 「怎地又提他!」裴约素有些恼了。 「那你快说,是不是给我做的?」刘若竹越来越靠近她。 「是又如何?」裴约素将腰带从袖子里扯出,一把塞到刘若竹手上,一脸莫名其妙的视死如归。 刘若竹彻底乐了,刚刚还盘旋于脑子里的糟心事儿,顿时觉得烟消云散。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知你不擅女红,又何必不好意思呢?既是给我的,我也不会嫌弃……」 裴约素立刻打断他:「你敢嫌弃!」 刘若竹见过她冷漠,见过她沉稳,见过她愠怒,见过她羞涩,却是第一次见她露出女儿家的娇嗔来,真比在大树下挖了一桶金子还来得畅快。 「岂敢岂敢,裴小娘子。既是给我做的,不如你亲自来为我系上?」刘若竹温柔哄劝。 裴约素才不想做这等丫鬟做的事儿。但一时没能找到拒绝的说辞,也在他温柔的蛊惑下,竟慢慢从了。 她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将他原来的腰带抽出,再将自己的繫上。 只是,抽出容易系上难,需找到衣裳上的暗扣。裴约素双手虚环住刘若竹的腰,想要去找他身后的暗扣。但是,暗扣没找着,一个吻却从天而降。 裴约素什么都来不及想,似乎大脑一片空白,就这么溺死在沉香的气味中。 模模煳煳间,她听到刘若竹微微喘着气,在她耳边道:「这是第二次了,也是光明正大的第一次。」 第94章 影梅庵中 什么第二次? 裴约素离开他几步,微微缓过神来,脑海中浮现出一段模煳的记忆。自己落水后被救上来的一刻,其实已经有了意识,只是眼皮子太沉,醒不过来罢了。那时,好像就是有一个温软的东西覆于自己唇上,给了自己活过来的那一口气。 当她反应过来那个东西是什么后,脸登时又红了大半。 裴约素看着刘若竹腰间那道丑巴巴的,还系得歪歪扭扭的腰带,张口道:「其实……这条腰带,是拿我一件衣裳的料子做的,你可别小瞧了它。」 她不说还好,这扭扭捏捏的一说,令刘若竹愈发感觉她的心意珍贵。 「怎地还会小瞧呢,这条腰带可是世上独一份。」刘若竹边说,边再次靠近她。 裴约素因为紧张,也因为羞涩,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刘若竹顿时清醒,察觉到今日的自己有些情动不能自已后,急忙悬崖勒马,他轻咳两声,温声道:「你早些歇息,明日我打算去那个龙王庙看看。」 顿了顿,他又指着门外道:「我会让阿则和阿茂轮番守夜,并且我就住在你的隔壁。这里妖言四起,你不要受到影响,也别害怕。」 原来,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话,也飘到他耳朵里去了。 裴约素点点头,轻声道:「刘侍郎也早点歇息。」 刘若竹一笑:「是该早点歇息,往后几日,需要查阅上次粮款的记帐,怕是不得闲了。」 他走之后,裴约素叫了小二来将洗澡水收走,自个儿则插上门闩,躺到了榻上。 可不知为什么,她一闭上眼,脑中就重复起刚刚刘若竹和自己的亲密画面。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嘴唇,下一刻,她羞得将脑袋钻进了布衾里。仿佛只有黑暗才能将她脸上的烫意消融一些。 翌日。 刘若竹、裴约素这一行人,在黄远道的陪同下前往郊外。刘若竹的意思是,去看看施粥棚,当然,最主要的是,去会会「龙王」。 谢天谢地,经过昨日一天的粮食运输,终于空出了马匹来,让他们坐上了舒适度较高的马车。 一路上,裴约素时不时掀开车帘,看看窗外风光。水灾之下,昔日画栋雕梁已不在,但道路上的一草一木都混合着一种很古的东西,一下子涌上心头。 见黄远道在打盹儿,裴约素指着不远处的一堆残木碎石,对刘若竹悄声道:「这是我养父养母家。他们其实温饱不愁,只是,城内的人嫌他们晦气,把他们驱赶到这里居住。不知是水灾冲垮了房屋,还是他们走后,房屋就被打砸成了这样。」 刘若竹见她言语间有些伤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以示安抚。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我养父玷污了他们心中崇高无上的影梅庵,各个愤恨不已。我离开时,屋子外的阑珊就已经被人踩得稀烂了。这种情形下,养母就算不跟着殉情,日子恐怕也是不好过的。」裴约素一时陷在了回忆中。
第123页 「回来若是还早,我陪你去拜祭他们。」刘若竹温柔地说,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如果他们的墓还在的话。」 也许被大水冲垮了,再恶劣些,又或许被人扒了坟。 裴约素自是懂他,将帘子拉下来,轻声道了句:「谢谢。」 黄远道的鼾声如雷,唯一越过他去的,则是马夫勒马的一声吆喝。也正是这声吆喝,令马车上的几人都惊醒过来。 「到,到了?」黄远道坐直身子,扶了扶官帽,迷迷煳煳地问了一句。 马夫将车门上的帘子捲起,恭敬道:「到了。」 裴约素一只脚踩到地上,就发觉这里的土质出奇得硬。按理来说,洪水过后,这里的泥土应当松软才对。 「怎么了?」刘若竹问道。 「没什么。」裴约素摇摇头,「只是觉得这里的土地很硬,比城里的都硬。」 一旁的黄远道听了这话,有些得意地接道:「乡亲们山路难行,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拿硬石头磨碎再磨细了,混入泥土中,这才有了这样好走的路。乡亲们往后无论是进城,还是走亲访友的,都方便多了。」 刘若竹和裴约素对视一眼,谁也没理会他的沾沾自喜。 两人脚步较快,走在前头,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之前看黄县令施粥的行为,还想说他没外表看起来那么老实。但这会儿看,又觉得他实在不聪明。歷来朝廷选拔官员,也是用尽心思,黄县令这样的官员,是谁提拔上来的?」裴约素皱眉道。 刘若竹想起薛文绍,这样的人都能靠捐钱,买至督运史的官职。黄远道少说还算了解民情,当个县令也不为过。只是,薛文绍能当督运史,大概少不了张昌仪的推波助澜,其在背后拿了薛文绍的好处钱,又贪墨粮款,赚得盆满钵满,出了事,将薛文绍推出来顶罪即可,这整件事不难看出。黄远道拿了朝廷多少钱,用来「修路」,就不知道是谁的手笔了。 「土壤本身就是一座大型水库,雨水就地入渗,就地储存,从而能有效避免水灾。现在偏偏搞了这一出,雨水由下渗变为地表径流,不约而同汇入江河,能不形成洪水么?黄远道是谁提拔上来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没读过多少书是真的。」刘若竹讽刺地说道。 因黄远道小跑着追了上来,两人对于这件事的讨论也尽于此。 不远处传来敲敲打打的声响,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在一个形似祭司的男人的引导下,纷纷朝着一座三层高的尖塔跪拜。 「百姓们这是在祭拜龙王大人吶。」黄远道看着这一大片吹吹打打和下跪的人群,拱了拱手,露出欣慰的笑容。 刘若竹不说话,只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端看眼前。 「上供!」祭司一声令下。 裴约素刚想开口,这些人自己都吃不饱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食物去上供龙王,却见两名赤着上身的壮汉抬着一名凤冠霞帔的妙龄少女,自人群中缓缓向庙中前进。那少女被捆住手脚,一动不动,竟不似活人。 「这是做什么!」裴约素大惊失色。 「他们这是在给龙王大人进贡龙妻。」黄远道笑眯眯的,全然不感到惊讶。 裴约素看着周围的一切,除了刘若竹外,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很平常。 自己不过走了几个月,这湘潭县的人,还有这些奇怪得过了头的民俗,就已经变得让自己认不出了。也或者,自己才是那个外乡人,她从来就没有融入过其中。 只不过,一场洪水后,什么妖魔鬼怪都出世了。 第95章 影梅庵中 裴约素想要上前阻止,脑海中蓦地浮现刘若竹先前阻拦自己给饥民吃食的话:「你现在帮了他,等于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举目望去,并无亲眷,并无倚仗。这是他人的潭州,他人的湘潭,并非自己真正熟悉的地方。若是自己轻举妄动,出了事,恐怕连刘若竹也难护自己周全。如此一想,脚下便顿住。 裴约素回眸时,正与刘若竹眼神相撞。他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里,夹杂了肯定与欣慰,好像是她做对了什么。 「龙王咱们也看了,再去远处的施粥棚看看。别是城里的做个样子,城外的都饿死了。」刘若竹开口道。 黄远道抹了把脸上的汗,赔笑道:「那哪儿能啊。只不过,看这日头,钱太守怕是快抵达湘潭了。」 「今夜,我打算宿于百姓家里,听听百姓的心声。钱太守那儿,你先回去应付着吧。」刘若竹看似一时兴起。 黄远道和裴约素均被他的决定吓了一跳。只是,裴约素很快猜到刘若竹打算做什么,但黄远道却一脸为难,「这……下官……」 「我给你一些时间整理帐目,你不是该高兴吗?」刘若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他。 「啊?」黄远道反应过来,忙做谦卑状,「下官不敢。既如此,我叫人在附近寻个富裕些的人家,再送些干净的衣物和吃食来。再,再派几个得力的人保护刘侍郎。」 「嗯,如此,就麻烦你了。」刘若竹随口应道。 接下来,刘若竹像是故意似的,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反覆看了几个棚子,直把一路陪着的黄远道折腾得够呛。 后来,他早早地回了城内。刘若竹和裴约素也能松口气,毕竟,少了他,他们俩说话就能随性许多,那些留下保护他们的衙役并不敢离得特别近,只是远远地跟着。
第124页 「你养父母葬在哪里?我现在可陪你去祭拜。」刘若竹开口道。 「乱葬岗,应该……」裴约素看了眼四周,「应该离这里不远,我记得一个大概的方向。」 她的识路能力实在不如何,但养父养母的墓却是记得的。 刘若竹转身,朝跟着自己的那几个衙役吩咐道:「我待会儿要去这附近的乱葬岗祭拜故人,你们不必跟着。」 几个衙役互相看看,不知道这个长安来的刘侍郎葫芦里卖什么药。天色渐晚,他要去墓地,也不忌讳。还有,他可是长安城的贵人,竟……竟然有故人躺在乱葬岗? 不过,这也不是他们几人该问的,只能应了一句「是」。 接近日暮时,刘若竹和裴约素还算顺利找到了乱葬岗。不知是不是这儿怨气冲天的缘故,大水冲垮附近的一切,居然没能毁败乱葬岗多少。 踩着枯枝败叶和烂泥,仿佛冥冥之中有指引似的,裴约素很快便找到了养父母的墓。 她跪在墓前,拿袖子擦拭墓碑,面色庄重。 仅仅只过去了几个月,却仿佛历经一个朝代那样破败脏乱的墓碑,终于显现出雕刻的字迹:亡父伍穆梓配妻胡氏之碑。 裴约素一直爱干净,但在养父母面前,她却顾不得这些了。 「伍穆梓,你养父有一个很有气节的名字。」刘若竹轻声说道,随即,掀开衣袍,也在墓碑前跪了下来。 他此举,倒是叫裴约素有些惊讶。 当朝显贵,跪天子,跪父母,怎可跪一个下九流的仵作? 「生恩养恩,都比天大,何况他们对你还有救命之恩。我既打算娶你,他们便也是我的养父母。我跪拜他们,是应当的。」刘若竹淡淡地说了一句。 说完,他朝墓碑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起身时,神态肃穆道:「你们放心,我既来此,就没打算稀里煳涂地回去。我会护着裴小娘子,会一生一世都护着她。我也会帮你们查清影梅庵兇案的真相,还你们一个清白。」 裴约素内心涌上一阵感动,这种感动既能化解了她心中多年的寒霜,亦能为自己竖起一道高墙。她差一点就冻毙于风雪中,有人给了她一块炭,她捂着这块炭才熬到了春天。往后,若是能够锦衣华袍,她也定能用这道高墙将锦衣上多出的花挡了出去。 「谢谢,真的谢谢。一谢你真的陪我来了。二谢你说的这些话。哪怕你不能翻案,我也永远谢你。」裴约素一直不习惯情绪外露,这一会儿,不免动情地连说了七个「谢」字。 「裴小娘子,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还是怀疑你自己?」刘若竹微微露出不悦。 「不。」裴约素望着墓碑上的字,语气沉了下去,「我从前不过觉得兇手可能有些背景,这才让当地官府不闻不问,硬是将帽子扣到我养父头上。自从看到那年轻男子在江城当街被杀,为送锦慧师太的琥珀珠子时,我心中渐渐明白,这桩案子,绝对不是表面上死了一个尼姑这么简单。」 「我想翻案,我太想了。可是,如果为了翻案,要搭上无辜之人的性命,我想,我养父母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允准。所以,刘侍郎,你答应我,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案子你真的触碰到了什么「天机」,请千万保全自己为先。至于真相,我可以等,我始终相信,纸是包不住火的。既是火,就一定会再烧起来。」裴约素眼中的光线明明灭灭,仿佛包裹着一团火。 刘若竹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忽地一笑,「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刘侍郎。我的字是子鸣,你唤我的字吧。」 裴约素一愣,忽地也笑起来,「好,子鸣,其实,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包括你,我小字若云,是阿耶取的。阿耶敬重屈原,取了《九歌》中唯一能用来给女子做字的二字。你以后,也别叫我裴小娘子了。」 「好,云儿,云云。」刘若竹应得极轻快。 裴约素怔住,见他孟浪,想要伸手去扑打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养父母的墓前,忙收敛了神色。 刘若竹也恢復肃穆之色,向墓碑作揖,随即开口道:「走吧,今夜,我们还要去会一会所谓的龙妻呢。若是你的养父母还在世,想必也很好奇。」 裴约素同他对视一眼,从他的话语与神色中,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他果然是要夜探龙王庙。 第96章 影梅庵中 「怎么,你害怕?」刘若竹调笑道。 「死人枯骨都不怕,我为何会怕龙王?」裴约素反问他道。 刘若竹看了眼四周,脸上的笑意慢慢冷却,「若真有神灵,那也是庇佑人的,自然不可怕,怕只怕背后这装神弄鬼之人。」 「其实,我本想将你留在家里,不愿意让你赴险,只是万一那龙妻……」刘若竹话音避讳地顿了一顿,将不吉利的话掩去,「你在,也能第一时间看出门道来。」 裴约素自是听得明白他的意图,语气肯定道:「我不怕,和你一起,我从来不怕什么。」 刘若竹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管,拔了盖子,从中窜出烟花,高照于即将暗沉下来的天空。 「说起来,这烟花,还是潭州一个姓李的小子发明的。这东西诞生于潭州,我得让它发扬于潭州。」刘若竹望着天空的那一束烟花,轻笑道。 「你这是……放暗号?」裴约素向不远处的几个衙役望去,皱眉道:「你不怕被他们看到?然后回禀给黄县令?」
第125页 「这不就是黄远道的目的吗?」刘若竹漫不经心地回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打紧。」 一转眼功夫,到了夜间。 黄远道为他们安排的住宿,是在当地一乡绅家中,跟城中的环境自是无法比较。但乡绅一家颇为热情周到,加之黄远道又派人送来了些东西,倒也没缺什么就是。 刘若竹和裴约素假意吹灯歇息,却约定了时间,在接到信号赶来的阿茂和阿则的帮助下,逃过乡绅一家的耳目和这些衙役的监视,去往外头。 阿茂负责驾车,阿则负责盯梢,四人在夜色的遮掩下,来到了龙王庙前。 比起白日之喧嚣,此刻的龙王庙在月色的映照下,现出其寂静的一面。 龙王庙三层高,大门前有一坑,内里注满水,谓之龙坑。屋嵴上的狮兽排立,屋檐下居然悬有风铃,夜风吹过,发出的声音在夜色中听来,显得格外诡异。 阿则笃信这些,所以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龙王大人开恩,我们只是来办事的。无意叨扰,无意叨扰,千万莫降罪。」 刘若竹闲闲地看了一眼他,颇觉好笑,将手中火把点燃,第一个迈进庙内。裴约素紧跟其后。阿茂则拍拍阿则的肩膀,道了一句:「别嘀咕了,快走吧。」 庙内一层,塑有金身龙王坐南朝北,龙目闪闪。阿则同龙目对视一眼,差点腿软,就要跪下来祷告。裴约素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好笑,没想到巧颜的心上人居然是这么一个外头威风,内心却神神叨叨之人。不过……这样也好,心中有信仰之人,无论现世如何变化,他都有个底线。 刘若竹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低声道:「走,去上面看看。」 大家踩着木梯上楼,发现第二层才底层的一半大。以此类推,最上层,怕是也只有第二层一半大,最多容纳六七人的样子。 第二层四壁绘制着各种光怪陆离的图案,图案下,南为牛头爷,北为夜叉爷,都手执钢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裴约素到底是小娘子,没敢多瞧,往刘若竹身边挤了挤,催促着几人往最上一层走。 最上一层前,多了扇木门,拿铁链锁着。 几人对视一眼,似乎都猜到了里面有什么。阿则抽出随身佩戴的剑,直接斩断铁链,一把将门推开。 幽暗的屋内,仅点着一盏烛火。凤冠霞披的少女坐在角落,面色惨白,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门的方向,有血从她的眼眶渗出。 「啊!鬼呀!」最先叫出声的,是阿则。 裴约素看了一眼,也是心头一跳,忙将脸撇开。 刘若竹倒不怕这些,一人举着火把,朝少女走过去。他刚走近,少女整个人像一具破败的木偶般,轰然倒下。 他蹲下身,试探少女的鼻息,低声道:「我们还是来晚一步。」 刘若竹语气里有惋惜之意,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 裴约素深唿出一口气,走到少女身边,先是检查了她的眼睑,再检查她的头部,最后解开她的衣扣,打算进行尸体检验。 在场的三名男子纷纷背过身去,只刘若竹将手负于身后,以一种极累的姿势为她举火把照明。 狭小的内,只听裴约素沉声道:「死者女,十四五岁,从梳的髮髻来看,并未及笄。死者头部无明显伤痕,左手和右手的手腕处均有明显刀痕,刀痕很深,但不能判定为致死因。」 「诶?死者身上有多处小孔,都比针孔大。」裴约素奇道。 「小孔?」刘若竹语气里满是疑问。 裴约素没有说话,她看着墙壁上那些斑驳的孔隙,愣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伸手去摸少女的脉管,确定了心中所想。但确定后,又不免觉得可怖而悲凉。 「她是,她应该是被抽空了血,失血而亡的。」裴约素轻声道。 她替少女穿好衣裳,在对上她那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眸时,由最初的害怕到现下的怜悯,不由伸出手去,替她阖上双目。 恰恰此时,少女眼角有血水再度渗漏出来,这样的巧合,足以令人胆颤。只是,裴约素心中悲悯,只觉得,若是真的有四方神灵,大约是让少女流尽自己体内最后的血,来叫一声屈。 刘若竹看着血泪流满面的少女,眉头间起了愠怒的神色。 「郎君,我的家乡也有献祭山神的说法。每次有人被山石砸死,村民们都认为是山神动怒。于是族长便会绑了村中最美丽动人的少女,将其饿个三四天。待其奄奄一息时,将她丢入山洞中。没人阻止这种事,除了少女的父母。」阿茂一声嘆息。 裴约素听了这话,突然转身问阿茂道:「你的家乡献祭少女时,会放干她的血吗?大约多久献祭一次呢?」 阿茂想了想,答道:「每次有人死于山体崩塌时,或是每隔三年。不会放干,只是将这些少女饿个几天,再将她们投到山洞里自生自灭。」 「对啊。既然是献祭给神,为何会放干血?每当有灾难降临时,献祭便越发频繁。那么,这座龙王庙里,为何只有一个少女?又为何会被放干血?这座所谓的龙王庙底下,到底是什么?」裴约素三连问道。 第97章 影梅庵中 一时间,四人陷入沉默。 刘若竹回想着刚刚进入龙王庙所见的种种,最后将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那尊金身龙王上。
第126页 他眼眸眯了眯,率先打破沉寂:「再去楼下看看。」 几人回到底层,均望着这尊近二十尺高的龙王出神。 「裴小娘子,你看这尊龙王的眼睛,是不是和我们刚刚进来时不一样了?」刘若竹幽幽开口道。 此话一出,阿则又开始双手合十地祷告。他这副怂样儿,刘若竹还未说什么,阿茂先看不下去了,拍了他后背一巴掌,没好气道:「你若这么怕,还是出去吧,我陪郎君继续查。」 「不不,我不怕,不怕。」阿则安慰自己,强迫自己与龙王对视。 「好像是不一样了,进来时金光闪闪的,此刻却怒目圆瞪。」阿则冷不丁开口道。 「是啊。」裴约素蹙眉,「好像在责怪我们探查了龙妻的秘密。」 「呵。」刘若竹讽刺地一笑。 他曾陪同阿婆吃斋念佛,认定漫天神佛以慈悲为怀,断不会责备世人。所以这尊龙王庙,假借龙王名义,实际干了什么腌渍事儿,只有造庙之人知晓了。 「刚刚,你们进庙之时,有没有触到什么?」刘若竹问。 三人摇头。 「我们只是看了一圈儿,然后就直接从楼梯上去了。」裴约素回忆道。 刘若竹听罢,将目光投向楼梯,并将脚踩了上去。他走得极慢,每上一个台阶,都要望向龙王的眼睛。就在他上到第九个台阶时,龙王的眼睛竟然动了,转换成刚进来时金光闪闪的样子。 这一变化,四个人可都是看到了。 为了试验这个刚发现的窍门,刘若竹回到下面,重复了上台阶的动作,亦是在上到第九个台阶时,龙王的眼睛又变幻为怒目圆瞪的样子。 「呵,原来是这样。」刘若竹恍然大悟后,不免轻笑一声。 「造这个机关的人,该是怕有人会上楼,坏了「龙王」的好事,借龙王的一双眼睛,去吓唬人。」裴约素点破玄机。 刘若竹蹲下身,轻敲楼梯,听出底下的隔空之音,向阿茂招手。 阿茂会意,走上去,一剑击穿木梯,这底下的机关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眼中。 精密有如军事要塞布置的机关,每一个零件都严丝合缝,肉眼可见,一直通向龙王像下面。 「百姓的口粮,都用来造这玩意儿了。」裴约素冷冷地开口。 「这里的机关一定不止这一个,咱们再找找。」刘若竹吩咐道。 于是,除了他自己和裴约素外,阿则阿茂也纷纷举着火把,开始敲砖听声,寻起其他机关来。 刘若竹的判断向来不会出错,在众人的努力下,还真就在龙王的像下又寻到一处机关。比起楼梯下的布置,这处机关则更加隐蔽。 殿顶纵贯二梁,各盘一龙,名雨师爷。左处一龙比其他的龙多出一爪。若非裴约素想要看清些,高举了火把在头顶不够,还取了庙内的铜镜,都不能够发现反射出的这道光线,竟射向龙王的像下。 像下布满灰尘,却只有那一角干净如新。 裴约素拿手指敲击,俯身去听,果真听到下面传来的空旷风声。 几人本着敬畏之意,想要寻找到破此机关的法子,但寻找半天无果。阿茂心急地提剑,又是一剑直接砍穿。随着泥土的坍塌,一道通往幽暗的小路呈现在众人眼前。 「走,下去。」刘若竹举着火把道。 「郎君,我走前面。」阿则此刻已经克制住自己对神鬼的惧怕,重新升起对自家郎君的忠诚。 刘若竹护着裴约素,走在了阿则身后,阿茂负责善后。 这条小路通往地下,越走越窄,空气也变得愈加浑浊不堪。 不知是走了多久,浑浊的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难闻的气味儿。裴约素身为仵作,对这种气味儿再熟悉不过。 「子鸣,我们还真是来对地方了。」裴约素沉声道。 刘若竹很快反应过来,裴约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转眼,几人已经走到道路的尽头。 火把的光亮之下,是一地的稻草。稻草之上,躺着三四具尸体。这些尸体,有的已呈半白骨化,有的高度腐烂,有的看上去宛如睡着。难闻的气味,便是从高度腐烂的尸体上散发出来的。 虽然尸体的腐烂程度不同,但相同之处是——这些尸体都着钗钿礼衣,这样的「凤冠霞披」,是嫁「龙王」才有的特权。 裴约素深吸一口气,然后捏着鼻子,走到尸体堆中,一一查验起来。 「死者均是女性,十四五岁。半白骨化的这具,应该死了有一个多月了。骨相完整,没有明显伤痕。高度腐烂的这两具,尸体口、鼻、谷道处有蛆蛹破壳而成的苍蝇,死亡时间在七天至十天左右。还没有呈现腐烂的这一具,通过尸斑的颜色来看,死亡时间在三天左右。她的皮肤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孔,死因和三层的那具女尸一样,都是被人放干了血。」 刘若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避开那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迅速从裴约素的验尸结果中抓到重点:「最新的那一位……死了三天,三天前,我们还没有到湘潭县。」 「阿茂。」刘若竹突然回头问道:「你刚才说过,你的家乡每当有灾难降临时,就会出现类似的献祭仪式。那么照这样推论,三天前,湘潭应该出过什么事才对。」 「是。」阿茂应道:「不过属下认为,那些人不会跟咱们说实话,明日我和阿则去乡里打探一下,总有几个百姓肯说的。」
第127页 「嗯。」刘若竹点头。 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一阵风,裴约素直觉上察觉到不对劲。这是在地下,哪来的风?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阿则便大喊一声:「有暗器!快趴下!」 刘若竹将她裹在怀中,拉着她一道趴在地上。 只见四面的墙缝里射出一道道飞镖,阿则与阿茂受过此类训练,拔了剑,顺着暗器射出的速度,迅速找到规律,将飞镖一道道挡了回去。 第98章 影梅庵中 墙缝里的飞镖射尽,裴约素察觉周围安静下来后,才敢抬头看。刘若竹用自己的大半边身子来保护她,情急之下,姿态实在有碍观瞻。 「郎君你……」阿茂看着有些尴尬,可他知道自家郎君和裴小娘子的关系。再说了,郎君要做什么,身为下属有何资格评判。 刘若竹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雅,忙起身,并向裴约素伸出手,欲扶她。 就在众人以为安全时,对面的墙体忽然开始向他们的方向移动。地上的几具尸体遭墙体碾压,血肉碎骨飞溅,尸水和脑浆散发出的恶臭,威力十分惊人。 「快离开这儿。」刘若竹率先反应过来。 然而,当四人踏上楼梯打算离开时,却听到自上方传来的一声异响。 「不好!入口要被封了!」阿茂道。 「走,快!」刘若竹急促地说道。 要是再晚一刻,四个人大约就要被困在这狭窄的楼道里。先不说有没有机会破墙而出,就说这一环勾一环的机关,逃得了初一,也逃不过十五。 阿茂擅打探消息,所以听觉一向灵敏。他从地上搬了两块碎石,使了内力,「咻」一声扔向黑暗的尽头。 四人原本举着三个火把进庙,现下只剩下一个未灭。 几人气喘吁吁追到尽头时,看到自上而下的一道石门正缓缓落下。 刘若竹反应极快,按着裴约素的肩,令她蹲下,再卧倒,动作粗暴地将她从石门下推了出去。 「郎君,你先,我与阿则善后。」阿茂快速道。 刘若竹点头,身形轻便地从石门下滚出。石门已然落下,幸得阿茂丢过来的石块,精准卡在了门下,给了阿茂和阿则两人通过的机会。 当四人均从门下过后,石门也将石块压碎。刚刚所见与所遇到的一切,都永远地留在了石门之后。 「郎君,这座龙王庙过于诡异,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得好。」阿茂道。 「嗯。」刘若竹贊同。 他一向爱惜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如今,身边还带着一个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人。他还要同她奔赴未来,才不肯白白牺牲在这儿。 几人头也不回地向寺庙外跑去,一直跑了一里地远,才停歇了下来。 男人们倒还行,裴约素却是顾不得仪态,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她此刻的样子狼狈极了,灰头土脸,怕是当初与流民混在一处,逃难来长安时,也没如此过。 几人微微卸下防备,从天而降的一张巨网,将几人网罗在内。 黑夜里奔出十几名黑衣人,踏着枯叶,脚步「沙沙」作响,身影犹如鬼魅。 阿则和阿茂立刻抽剑,将网斩碎。 裴约素没能看得清二人拔剑的动作,也没有看到黑衣人抽出武器的动作,双方是同时出手的,论快慢而言,几乎不分上下。 双方很快动起手来,黑衣人们动作狠辣,几乎招招都想要阿则他们的性命。阿则与阿茂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后,也使出必杀技,次次出招,都欲斩草除根。 刀光剑影之下,刘若竹也抽出剑,没有加入斗争,而是选择站在了裴约素身前去保护她。 「很是对不住,又将你捲入危险之中了。」他轻声道。 裴约素在经歷了刚刚的死里逃生后,莫名生出了巨大勇气,她望着这群黑衣人清冷一笑:「很是荣幸,又再度和你一起在危险之中。」 刘若竹一愣,眼中射出一束惊喜。 就在此时,一名黑衣人的剑奔他而来,被裴约素率先发现,将他推开。刘若竹很快反应过来,不得不与之缠斗。 「郎君!」阿则看到黑衣人更换了击斗目标,忙飞过去,保护自家郎君。 四个人,阿则和阿茂保护着刘若竹,刘若竹则保护着裴约素。原本就是双拳难敌四手的局面,还人人都有着明显的软肋,很快就落入下风。 就在刘若竹以为,这次定难脱身之际,从外围又飞出更多的黑衣人。而这帮人很明显和先前的黑衣人不是一伙儿。 两方打斗很快变成三方,局势变得混乱起来。 几方的武力都不差,但外围的黑衣人由于数目众多,很快将先前攻击刘若竹一伙人的黑衣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斗争即刻便消停下来。 刘若竹提了剑,想要去挑开地上已死黑衣人的面罩,再叫裴约素验验尸体,看看能否查出一些端倪。不过,他刚露出打算,就被为首的黑衣人拦住。 「刘侍郎,还请你速速离开这里。」为首之人道。 阿则和阿茂本以为对方是「友」,正欲行礼道谢,却看到此时此刻,为首的那位,正冷冷地盯着他们,面罩下的双眼里全是戒备。 刘若竹上前一步,「既认识我,怕是旧相识,何不摘下面罩?我也好知道是谁救了我的性命。」
第128页 「不必。还请刘侍郎速速离开。」为首之人强调道。 刘若竹和对方对视片刻,忽地出手,剑自下而上,就要揭开对方的面罩,却被对方先手以剑架于脖子前。 阿则、阿茂两人将内力运至手腕处,打算救下自家郎君。 「刘侍郎,别逼我。我再说一遍,速速离开。」为首之人语气里已带了丝阴冷。 刘若竹朝打算拼命的阿则与阿茂使了使眼色,二人均放下武器。 在这样完全没有胜算的情形下,四人走回马车前,由阿则驾车,直接离开了龙王庙。 「如果说第一批黑衣人是因为我们探知了龙王庙的秘密,想要将我们灭口,那么第二批黑衣人又是何人?明明救了我们,但似乎又谈不上亲近。」裴约素沉默半晌,等缓过了精神气,才问出声。 「自然是亲近不起来。」刘若竹唇角露出讥讽的笑意。 「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裴约素有些惊讶。 刘若竹直勾勾地望着裴约素,似笑非笑,从怀中拿出一块悉心藏着的木牌,说道:「我刚刚虽未见他容貌,却不小心挑起他的衣物,月光和剑影之下,看到了这个。」 裴约素看着刘若竹递过来的木牌,上面赫然刻着三个字:丽竞门。 第99章 影梅庵中 「这是那个黑衣人的?」裴约素满脸狐疑道。 「自然不是,这是我来潭州前,陛下赐予我的。我刚刚在那黑衣人首领的身上,看到了这个。」刘若竹指着木牌上的刺符,朝裴约素介绍道:「这是丽竞门的门符,是用金子刺上去的,我不会看错。」 裴约素曾是世家女,对丽竞门自然也有所耳闻。 丽竞门在三省六部之外,只听从陛下一人差遣。上到官员,下到百姓,在紧急时刻,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强龙难压地头蛇,陛下给了我这块牌子,其实就是给予了我先斩后奏的权利。」刘若竹解释道。 裴约素奇道:「丽竞门来潭州,是和咱们办的是同一件事么?还是说,他们是来监督咱们的,又或者,是保护咱们?」 刘若竹摇摇头,只回了两个字:「难说。」 君心最是难以揣摩,就算刘若竹自认是天子近臣,都依然不敢妄下结论,当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总之,丽竞门的人救了自己一命是真,暂时看来,就算不是同路人,至少不是敌人。 马车行驶回乡绅家门外,阿则拿针刺入马头的穴位中,令马无法发出嘶鸣,几人得以悄悄返回屋中。 翌日。 没等刘若竹返回城内,倒是先接到了潭州太守钱良特来拜见的消息。 品级差不离,却如此热情卑微,怕是心里有鬼,刘若竹如此想着。 钱良跑城外拜见刘若竹的阵仗很大,不光带着若干手下,竟还拖家带口,将自个儿的夫人也一併带来。 「刘侍郎辛苦,下官携夫人柯氏特来迎刘侍郎回城。」钱良拱手道。 比起黄远道的面黄肌瘦,钱良一副心宽体胖的模样,说话亦是不疾不徐。 「钱太守客气了,让你专程赶至湘潭,是你辛苦了。」刘若竹一脸和煦,昨夜的险象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裴约素仅是在一旁看着,再次感慨此人逢场作戏的能力。 「哪里哪里,下官没能第一时间赶来迎接刘侍郎,内心已是过意不去。不如咱们即刻回城,下官自掏腰包,请刘侍郎好好吃一顿。再者,下官也知道刘侍郎此来潭州的使命,帐本已经准备好,还请刘侍郎一阅。」钱良眼皮子不抬,说话比黄远道还谦卑。 「如此,那咱们即刻上路。」刘若竹摆出「请」的手势。 钱良也客客气气地摆出「同请」的姿势。 还没走出几步,就有钱良的近侍上前,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钱良面色立马大变样,忙催着套马车的车夫速度再快些。 他的变化落在刘若竹眼中,刘若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钱太守进城有急事?」 钱良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头否认:「不不,是,是拙荆,她惧热,所以催促我快些启程,不然日头升高,路上就难捱了。」 「原来如此。」刘若竹应了声。 启程前,钱良还派人从乡绅家的池塘里摘了新鲜荷花,拿宽口瓶装了井水,送进他妻子的马车上。 车帘掀起一角,裴约素刚好瞥见钱夫人的庐山真面目。身为女子,对自己同类的美总是格外敏感些。 她愣了一愣,从不在私下主动提及旁人闲话的裴约素,上了马车后,也忍不住同刘若竹说道:「钱夫人美极,看起来比钱太守小不少。钱太守金屋藏娇,难怪惧内惧成这般。」 「哦?能有多美?」刘若竹从没见过裴约素这样夸赞一名女子的容貌,不免好奇。 「该如何形容呢?这世上美人千种,有人一出场便荷香满院,有人哪怕不说话也是暗香扑鼻。但钱夫人犹如牡丹,乃少有的艷绝之色。」裴约素回道。 刘若竹饶有兴致地盯着裴约素看了半晌,最后轻飘飘吐出四个字:「不及某人。」 裴约素自然知道「某人」指的是谁,脸色微微一红。 回到城内。 钱良宴请刘若竹,仍然选在了客栈内,方便了一伙人休息。黄远道早早地候在那里,除却男人们喝酒谈朝政的凭几外,他还预备了一张单独的小圆凭几。凭几上摆着新鲜荷花,看起来十分雅致。
第129页 裴约素看到荷花,就明白了这张单独的屏几应该是为在场「唯一」的女眷——钱夫人准备的。 「这潭州的大小官员间,关系倒是很亲密。黄县令连上级官员家的女眷喜好什么,都了解得如此清楚。」裴约素轻声道了句。 这话只有刘若竹听到了,他唇角似笑非笑,却不予置评。 钱夫人戴着幂篱进来,可是刘若竹所坐位置的角度,仍旧能在她用饭时,清清楚楚看到她的容颜。 因为他心上有了人的缘故,所以钱夫人的美貌在他眼里,美则美矣,却毫无风情,不过是具精緻的木偶。但这木偶也有她的长处,似乎没用胭脂,但面色和唇色倒是红润得很。难怪裴小娘子说,这钱夫人看起来,要比钱良小不少。瞧她周身用度,堪比宫中女官了。若是平时也不打紧,可这是在水患之时,就不免…… 「刘侍郎,刘侍郎?下官敬您一杯。」钱良见他出神,还是望着自己夫人的方向,不免语气放重了一些。 刘若竹回过神来,脸上显了歉意,并露出一副「还不是因为你妻子长得太好看了」以求谅解的表情,紧接着高举酒杯,以袖袍遮面,将酒水一饮而尽。 「下官听闻刘侍郎尚未娶妻,难道长安内竟没有刘侍郎瞧得上的小娘子么?」钱良话里话外,似乎还在不满刚刚他偷看自己妻子的事情。 刘若竹还未说话,黄远道先接了,「诶,钱太守您想啊,刘侍郎一表人材,长安城喜欢他的小娘子一定很多。不过以陛下器重刘侍郎的态度来看,将来可是要指个公主的,就算不是公主,也得是县主。」 「这倒是,不过……我瞧刘侍郎出门在外,身边跟着的都是男人,各个五大三粗。其实,男人嘛,婚前有一两个通房也是常事。咱们潭州的小娘子也有好的,不如……」钱良表露出要给刘若竹献美人的意思。但不知为何,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 他同黄远道二人对视一眼,话音一转,「下官多嘴了,还请刘侍郎不要见怪。下官自罚三杯。」 刘若竹顺坡下驴,笑道:「我认为钱太守说得极对,如何算是多嘴呢?」 几个男人端起酒杯,一番对饮。 裴约素站在一旁,内心不悦了。钱太守说得极对?对在哪里?刘侍郎还真有此番打算?他是否是那方面……憋得太久的缘故?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刘若竹可没留意到裴约素的神色变化,他心里想的是:自己身边明面上跟着的人是裴约素,她无论如何都与「五大三粗」扯不上关系。倒是阿则和阿茂得以配得上这个用词。钱良话说一半,是否是他察觉自己说漏嘴? 第100章 影梅庵中 总之,座上的几位均各怀鬼胎,就这么囫囵地吃完了这顿饭。 午后,天色渐暗,像是要下雨。 钱良将帐本送去了刘若竹房中,陪着他一一过目。裴约素站在一旁,虽看不到帐本,也吃不透此刻刘若竹所想。但从钱良看似恭敬却小心翼翼里夹杂得意的眼神中猜出,帐本怕是动过手脚。 本来嘛,陛下让查,若是这潭州的大小官员各个干净,那还查什么? 屋内的角落堆着冰块,整个房间凉气袭人。裴约素却想起了城内城外的那些百姓,顶着酷暑,却还要饿肚子,不免对这些不作为的当地官员,心中多了分厌恶。 「帐本看着没什么问题,这样吧,我回头再仔细看看。然后我再同钱太守谈谈先前粮款的事儿。」刘若竹将帐本放一旁,和风细雨地对钱良说。 「是,是,我随时恭候,这几日便陪同刘侍郎四处巡访,现下,就不打扰刘侍郎歇息了。」钱良边应着,边退出房间。 待到外头没了响动,裴约素才开口:「帐本当真看着没问题?」 刘若竹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她,「你过来,闻闻。」 裴约素心下好奇,见他举起帐本,便将头凑过去,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儿,仔细想了想,喃喃道:「中草墨。」 刘若竹眼底浮现出真正的笑意,裴小娘子果真记性极佳。若是男子,靠着这股记性,再加上悟性,何尝不能自己考个前程出来? 裴约素拿过帐本,细细瞧了上头的笔墨,轻声道:「果然……这怕不是他们连夜赶制出来的帐本,笔迹这么浓。」 先前师傅的案子里,刘若竹教过她。三国时,制墨家韦诞发明中草墨,墨块制成后,有淡淡中草味,可以防虫防霉,但字迹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淡。 「既是赶制出来的,又有什么看头?」刘若竹脸上笑意越来越淡。 「这明摆着就是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做?」裴约素问道,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皱眉,「沈将军也不知在哪里,原本,若是他在,咱们也不必事事如此小心。不过,现下看来,沈将军消失得颇为蹊跷,咱们谁都信不过。」 刘若竹见她情绪低落,开口道:「先不说这个了,明日,我们去影梅庵转转如何?」 「影梅庵?」裴约素一怔。 「嗯。原本带你来这儿,一则是拜祭你的养父母,二则,你不是一直想要翻案么?」刘若竹说道。 「子鸣……」裴约素还没说话,就听到门外窸窣的脚步声。 刘若竹这次没有质问是谁,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推开门,却见站在门外的是裴约素舅舅家的老奴万忠,手中还提了个食盒。
第130页 「万阿伯你站在门外做什么?」裴约素上前来,奇怪地问。 「我……我记得小娘子你喜欢吃桃子,我看客栈老闆买了,就拿了些过来。」万忠将食盒的盖子打开,说道。 「我都洗干净了,刘侍郎也吃一些。」万忠将食盒递过去,又道。 「多谢万阿伯还记得我的喜好,要进来坐坐么?」裴约素将食盒收了,客气地询问道。 刘若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觉得这小丫头还真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这是他的房间,她却这样大方。 但万忠到底还是知礼的,向后退了一步,「不了不了,我回自己房里去了。」 说完,他就往回走。 刘若竹抱胸,倚在门上看着,觉得这万忠走路挺快,不像个饿了许久的老年人。但他步履蹒跚,又很符合他这个年纪的人走路的样子。 关上门,刘若竹正要和裴约素说道说道,却见她咬了口桃子,眉头紧皱,桃子被直接丢在了凭几上,再也不吃。 「怎么了?不好吃?」刘若竹问道。 「我不爱吃脆桃,从小就不爱吃,因为小时候吃脆桃被磕掉了一颗牙。这桃子看着软,里头却是硬的。」裴约素嫌弃地说道。 刘若竹笑着说道:「我自打第一次见你,就看出你挑食的毛病,分明……」 他的话说一半就顿住,突然想到了什么,奇道:「这既是跟了你阿娘许久的老僕人,又服侍过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喜欢吃软桃?」 刘若竹说着,随手拿起一个桃子,捏了一捏,硬邦邦的手感,分明是很容易判断出口感的。 这一说,裴约素也愣住了。 「想来,年纪大了,不记得了吧。」裴约素不确定地开口道。 两人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因为阿茂和阿则回来了,并且还带来了刚探得的消息。 「郎君所料不错,咱们来潭州的前一日,潭州确实出了事。好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都死于非命,他们因为死状惨烈,又找不到兇手,所以民间就传闻非人在作案。湘潭乡下的那些村子里的族长都认为是龙王对先前的新娘不满意。这不,那个刚被献祭的女孩儿,就是新的新娘子。」 「属下自作主张,去查了一下这些死于非命的男人之间的关系,发现他们居然都和一人有关——潭州太守的夫人钱氏。」 听到此处,刘若竹和裴约素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冒出一线火花。 「难道郎君也怀疑这个钱氏?」阿茂看到自家郎君神色有变,问道。 「你说你的。」刘若竹道。 「是,属下和阿则发现,这些男人要么是钱氏的陪嫁,要么是她手下庄子上或者铺子上做事的。」阿茂回道。 阿则在一旁补充:「手底下死了这么多人,钱氏居然没有声张,而是频繁去影梅庵烧香。」 影梅庵……又是这个地方,看来,这个地方是非去不可了,且刻不容缓。刘若竹想道。 「若是没做亏心事,钱氏为何要忍气吞声,又是为何要频频去烧香拜佛呢?」裴约素冷冷道。 「郎君,我们还要跟钱氏跟几日么?」阿茂主动请示道。 「暂时不必。」刘若竹制止道,「我们已经知道了很多,再跟着,怕是会打草惊蛇。」 「是。」阿茂道。 两人禀告完所探消息,正欲退下,刘若竹却看到他俩的鞋底都沾了一些白色的粉末状东西。 「等等,你二人鞋底下沾了什么?」刘若竹问。 两人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脚底下沾的东西,竟带进了屋内。 裴约素蹲下身去,用手指捻了一点,仔细一瞧道:「寒水石?」 刘若竹与裴约素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想到了同一处。 「你二人刚刚去过哪里?」刘若竹问。 阿茂想了想,摇头道:「并未去过哪里,我二人打探完消息,即刻便回客栈了。」 裴约素听完这话,手里举了一盏油灯,直接打开门,拿油灯照映昏暗的走廊,这才发现整条走廊都有星星点点的寒水石。 她回忆起自打钱良一行人离开后,在这条走廊上出没的,好像也只剩下一个人了,可是这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有寒水石? 第101章 影梅庵中 「裴小娘子,你在做什么?」有别人在场,刘若竹便不会唤她「若云」,毕竟,女子的小字不轻易示人。 「没什么,只是发现他们脚底的寒水石,原是走廊上带进来的。」裴约素回道。 刘若竹反应可比她快,眼睛微眯,低声问她:「这万忠一直有偷听别人墙角的习惯吗?」 裴约素摇摇头。 纵然和万阿伯是旧相识,但他是下人,自己如何会去关注一个下人的日常习性呢? 两人沉默半晌,刘若竹倒也未曾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而是温柔地和她说:「你且回房歇息,明日咱们去影梅庵。」 「嗯。」裴约素点点头。 她回到屋子后,就歇在了榻上。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以来,奔波的辛苦与死里逃生的经歷,令她疲惫不已。当头贴到柔软的枕头上时,所有的疲惫一齐找到了宣洩的姿势——立刻睡过去。这一觉睡得极其踏实,虽然身居险境,但她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不过,这样舒服的睡眠也存在弊端——裴约素一觉醒来,已是深夜。
第131页 别人斜倚榻脚坐到明是因心事太重,裴约素心事也重,但她却是因为睡太多了。 所以次日,刘若竹见她时,她眼下一片乌青,不知道的,还以为刘若竹让她这位「近侍」连夜干嘛了。 「昨夜没睡好?」刘若竹令人将清粥小菜端到房内的凭几上,「你抓紧多吃点,补补精神,一会儿上了山,怕是没什么吃的。马车就在门外,等你吃完,我们即刻出发。」 裴约素看着这顿早饭,熬得很稠,一旁的小碟里放着三四种不同的酱菜,有冬笋、糟瓜和豆腐,数量不多,但摆得精巧。 「灾情下,还能搞出这些花样,也算他们有心了。」裴约素说着,夹起一筷子豆腐,并热粥,送入口中。 没成想,这粥看着不冒热气,吃进嘴里却很烫。 裴约素将粥吐出来,伸着舌头,拿手不断扇风。刘若竹看着她不断卷进卷出的丁香小舌,内心忽然起了一股邪火。 他顺手从冰盆里抓了一块碎冰,含进口中,一把揽过裴约素的腰,含煳不清地低声道:「我帮你。」 裴约素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嘴唇即被温软的东西堵住。他将冰气度给她,裴约素舌尖的烫意立刻消失,转而整个人所有的感官都被熟悉的沉香气味填满。 她觉得这件事太突兀了,可是她的大脑根本转动不了。世界都停止运转,迷失在这样一个吻里。 「咳,咳……」钱良的咳嗽声将两个意乱情迷之人唤醒。 两人瞥见钱良,迅速弹开。 刘若竹心中懊悔自己进来时,没将房门紧锁,也懊悔于自己的孟浪。不知道为什么,裴小娘子这盏浓酒,越喝到后面,越是上头。 而在钱良眼中,他看不出一副近侍打扮的裴约素其实是女子,他误以为刘侍郎有断袖之癖。不过,歷来富贵人家的郎君,在大婚之前,养一两个相貌清秀的娈童在身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下官听闻刘侍郎今日想去影梅庵中烧香,门外马车的脚程不够快,我给换了辆。今日就让下官陪同刘侍郎吧。」钱良道。 刘若竹回头与裴约素对视一眼。刘若竹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可没叫上他」,裴约素的眼神仿佛在回答「看来这间客栈有内鬼」。 两人心领神会之后,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刘若竹笑道:「那便有劳钱太守了。」 于是,三人坐上钱良安排的马车,一同向影梅庵驶去。 不得不说,钱家的马车舒适而宽敞。纵然通向影梅庵的路不算好走,但几人都不觉劳累。 只是一路上,钱良的嘴巴不能停歇,一直在向刘若竹汇报先前救灾粮款的事儿。 「朝廷的粮款一到,我们就立刻打算起来了。但是治标总得先治本是不是?不想办法让雨停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灾难的。」 「嗯,这话黄县令也说过。」刘若竹淡定地回道。 「是吶,咱们潭州的大小官员都为了治水使出浑身解数。没有受灾的县也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钱良继续道。 「嗯嗯,大家都辛苦了。」刘若竹就差把「敷衍」两字写在脸上了。 「帐本儿上,每一笔钱款都用在哪里了,用了多少,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刘侍郎您都看过了吧,可要在陛下面前替我们好好说道说道哇。」钱良终于把自己要说的重点拎出来了。 刘若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随口应下:「自然是。」 裴约素在一旁看着,不禁抿唇一笑。她的目光落到他漫不经心的脸上,又滑落至唇边,蓦地想起早上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不禁心头慌乱。 刘若竹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扭头,和裴约素慌乱的眼神撞个正着,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唇角噙笑。 不知不觉,马车已然行驶到了影梅庵下。 「刘侍郎,那边有抬软轿的,我们……」钱良话还未说完,即被打断。 「这山头也不高,我们走上去便是。」刘若竹回头,对着裴约素道。 「是,郎君。」裴约素学着一个「近侍」该有的样子,乖巧应道。 刘若竹满面笑意。 钱良被晒在一边,倒未觉得尴尬,而是想着早上的见闻,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几人爬山,后头还跟着钱良的几名属下,一行人爬至半山腰时,不知从哪儿窜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们对着几人便是磕头:「贵人们行行好,好几日没吃饭了,官府给的粥根本吃不饱。」 「去!竟敢挡……」一名钱良的属下上前,欲驱赶孩子,被钱良拦住。 「官府给的粥吃不饱,为何不吃点别的呢?」钱良慢吞吞的一番话,颇有「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不过他大概是为了给刘若竹留一个好印象,解下自己的荷包,丢出一小串铜钱,「去买点吃的吧。」 水灾在前,物价飞涨,但这一小串铜钱足以在酒楼、客栈这些地方买到一些吃食了。 孩子们很高兴,又是一番磕头,「谢谢太守,谢谢太守。」 「得了钱,还不快滚开!」属下呵道。 孩子们爬起身,转身往山下跑。 刘若竹看着其中一个孩子走路的姿势颇为奇怪,仔细一瞧,原是他的鞋子小了,挤着脚,这才如此。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万忠走路的姿势和这个孩子颇为相似,步履快,但却歪歪斜斜。刘若竹在一瞬间,似乎明白为什么万忠会是那样的走路姿势了,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第132页 小孩子长身体快,没有钱买新鞋子。万忠都一大把年纪了,为何会穿比自己脚小那么多的鞋子呢?除非是为了隐瞒什么,难道—— 第102章 影梅庵中 刘若竹心中暗暗生出一个想法,但又觉得过于骇人,并且,有些点他还未彻底想明白,所以暂且放在心底不谈。 几人继续攀爬,终于抵达影梅庵门前。 这座古老的庵堂掩映在几株菩提树下,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看起来和山下的贫困潦倒格格不入。裴约素看着牌匾上的字,思绪万千。 「这里倒像是修整过一番,还能依稀闻到漆木的新味儿。」刘若竹开口道。 「正是,给佛祖塑金身,也能彰显我们的虔诚。」钱良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 「佛祖是无相的,给佛祖塑金身,是因为世人拜金,而并非佛祖需要。」裴约素忍不住回道。 刘若竹颇为惊艷地看了眼裴约素,没想到她对佛家理论竟还有这层领悟。 钱良看起来并不在意裴约素一个「下人」的失礼,反而颇为谦逊道:「是,是,这位小兄弟说得有道理。」 刘若竹饶有兴致地看了眼他,发觉这个钱良无论是不是装的。但看上去脾气倒是真的好,任何人都能拿捏一番似的。唯一一次失礼,是因为误会自己偷看他的娇妻钱氏。 夫妻二人都姓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掉进钱眼子里了。 今日庵堂门庭冷落,几人从门外穿至大雄宝殿,见殿内正中供奉三身佛中的毗卢佛,两边供奉文殊、普贤二位菩萨,东西两边则供二十四诸天。每一尊皆塑了金身。金色闪闪,不光晃疼了刘若竹的眼,更令裴约素心中的负面情绪如翻江倒海般涌过来。 昔日,她的养父就是死在了这样的地方,外头金色逼人,里头早就烂得透彻,各个是非不分,佛光也不能洗净她们的眼中翳。 「阿弥陀佛,贫尼影梅庵庵主锦空,见过钱太守和刘侍郎。」一位模样端严的师太从佛像后走出道。 刘若竹眯了眯眼,笑道:「都说佛门四大皆空,锦空师太耳目却灵光。」 锦空只一愣,神色不变,双手合十道:「贫尼这儿人来人往,不乏贵人,闲谈的话,总会飘进几句到贫尼耳中。修行不在深山,而在市井,贫尼知道这些,也不稀奇。」 刘若竹唇角一扬,将她从头打量到尾,目光停留在她腰间的扣子上,只一刻,目光又迴转到她脸上。 锦空似乎察觉到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屋樑打下来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盖住。她终于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裴约素一直看着这位师太,自己是认识她的。她就是锦慧的师妹,亦是当时跳出来说锦慧跟自己养父有私的人。锦慧离世后,她就接替了整个庵堂,成为新一任住持。 「师太,你们庵堂平日里的香火钱,七日能得多少?十日呢?有帐本不?我可以看看么?」刘若竹忽然问道。 锦空还未回答,钱良倒是反应极快,先一步拦下,赔笑道:「刘侍郎,庵堂的帐本有什么可看的?后山风景极好,让下官陪您去瞧瞧?据说登高处,对运势的提升很有帮助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锦空使眼色。锦空会意,脚步往后退。 裴约素连忙上前道:「师太要去何处?取帐本么?我陪师太一道去,一路上也好作伴儿。」 锦空望向钱良,似在求助。钱良避开她的目光,佯装随意道:「那不如咱们一道去,我记得放帐本的地儿旁边是观音殿,刘侍郎也好求个姻缘。」 刘若竹笑笑道:「也好。」 于是,几人心中各有心思,就这么往观音殿旁走去,不过两个迴廊就到了。一个小尼姑守在那里,见了锦空,忙起身。 「妙玉,你去将记录咱们庵堂香火钱的帐本取来,两位官人要翻一翻。」锦空吩咐道。 妙玉小尼姑二话不说,动作极快地拿来帐本奉上。 就在刘若竹打算伸手接的一刻,被钱良拦住,像是在给他递个信儿一般说道:「下官和下官的家人都信奉神佛,所以香火钱捐得较多,这钱都是下官的体己钱,刘侍郎可千万不要觉得,这钱跟两个月前的赈灾钱有关吶。」 刘若竹掀开他的手,翻开帐本第一页,便赫赫记了钱氏的名字,再翻几页,每一页都有。 他笑道:「看来贵夫人比钱太守还要虔诚。」 钱良皮笑肉不笑道:「这……下官一个男人,若是整日来求神拜佛,百姓们一定会对下官有看法。所以下官这才叫夫人捐了香火钱来,以保佑下官的家人。当然了,更多是整个潭州,能够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原来如此,钱太守总是如此心繫百姓。」刘若竹仍旧是笑着,随手将帐本还给妙玉。 秒玉伸手接的一刻,裴约素看到她的手腕处有伤痕。虽只瞥了一眼,但从颜色看,应当是最近才受的伤,从痕迹上看,像是鞭伤。想起这个小尼姑刚刚对锦空的那股恭敬劲儿里,似乎还夹杂了害怕。裴约素似乎已经能够猜到,她手腕上的鞭伤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帐本也看完了,刘侍郎要不要去后山转转?」钱良说道。 「这后山到底有什么宝贝,钱太守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我去?」刘若竹玩笑道。 「这倒没有,只是登高望远嘛。」钱良回道。
第133页 「本官想要带着自己的侍从四处走走,钱太守就莫要跟了。」刘若竹制止住他跟过来的脚步。 「这如何使得……刘侍郎万一碰到个歹人,该怎么得了?」钱良装作着急的样子。 「就这么大一块地方,还是佛祖脚下,能有什么歹人呢?」刘若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钱良一时找不出藉口,便只得点头,「那下官便在此处候着。」 刘若竹点点头,没有再理会他,而是携裴约素一道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两人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着,确定没有人跟过来。刘若竹这才同裴约素开口道:「你打算从哪儿开始查起?」 裴约素没料到他直接进入了正题,顿了顿,凭藉着记忆的方向,望向身前道:「锦慧的屋子。」 无论事情过去多久,只要确切发生过,必定会有线索暗藏。 第103章 影梅庵中 锦慧一人住一间房,只是如今,这房屋破败不堪。看得出,自她离世之后,这里就再也没人住过了。 「还真是人养屋子,没了人气儿的屋子,几个月而已,就破败成这样了。」裴约素感慨道。 刘若竹瞧着她的神态,轻声问道:「又想起管大夫来了?」 裴约素低垂眼睫,慢慢答道:「和我有关的人,似乎最后的下场都和这屋子一样。」 刘若竹见她黯然神伤,陪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这才上前,欲推开房门。房门紧锁,刘若竹取出随身携带的佩剑,将锁斩断。 一股子霉味扑鼻而来,刘若竹将尘埃挥开,这才看清。 一应描金的家具,甚至连梳妆檯都有,还是紫檀木所造。都说出家人一切从简,可这锦慧的房间奢华得堪比诰命夫人。 「你当年见过锦慧的尸体吗?就是死在这间房内?案发时,你的养父在哪里?」刘若竹三连问道。 「嗯。」裴约素仔细回忆着,「锦慧当时倒在榻上,衣衫不整,面色肿胀,呈青紫状,脖子处有手指掐出的瘀痕,死前和人有过敦伦行为。我养父,当时就在房间内,据说是被抓个现形。」 刘若竹蹙眉,又问:「那抓现形的人是谁?」 「锦空。」裴约素答道,顿了顿,她对刘若竹丝毫不怀疑自己养父这件事感到稀奇,不禁开口反问:「寻常人听了这事儿,总是说人赃俱获,有何狡辩的余地,你似乎一点也未怀疑过。」 「我只是信你。」刘若竹温柔一笑,目光又再次沉着,「何况,一个仵作对杀人放火的事儿太熟悉了,轮到自己杀人,杀完了不跑,留在原地等着被人抓,不是太好笑了吗?」 裴约素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刚刚给我们帐本的小尼姑妙玉,她的手臂有伤痕,看起来像是鞭子抽打的。佛门境地,就算弟子做错事儿,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去罚。而且她看上去,太怕锦空了。」 「那小尼姑长得眉清目秀的。」刘若竹顿了顿,又道:「锦空也自有她的韵味儿。她刚刚出来见我们时,衣裳都未扣好,不知是没留意呢,还是太匆忙了。不过出家人鸡鸣就该起来做早课了,锦空作为住持,难道有特权?」 裴约素与刘若竹对视,看到他眼底的不怀好意时,一剎那间想到什么,「你是说,锦空、妙玉,还有死去的锦慧,她们都与人有首尾?这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刘若竹唇角噙笑,目光却森冷,「山下饿殍遍野,这山上倒像个销金窟。我们刚刚来时,我便留意到,门口停的马车虽少,却各个豪华,可见不是官员,便是富商,至少也是个当地大族。百姓拜龙王,龙王庙里是被放干血的少女。富人拜佛,这佛门境地竟似青楼一样,里头的尼姑们迎来送往。这潭州还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刘若竹语气里饱含怒意,裴约素亦是一阵心惊。 当初她为养父奔走衙门,可整个湘潭上上下下竟无一个官吏肯出来帮她,黄远道更是对她避而不见,他们一致认为就是养父杀了锦慧。现在想来,他们大约都是这影梅庵的「常客」,互相包庇,实属正常。 「可你养父为何要认罪?难道是看破这潭州上下官官相护,辩解亦是无用,不如心灰认命?」刘若竹好奇这一点。 裴约素摇头,养父认罪的原因她不知,但她肯定一点:「我养父他,绝对不是心灰认命的软骨头。」 「那便是有不为人知的原因了。」刘若竹说道。 「对了,那条秘密通道在哪儿?」刘若竹忽地想起什么,又问。 「应该在……」裴约素目光略过一应家具,落到佛像前的蒲团上,走过去,将蒲团掀开,果真露出一块与旁的地儿颜色微微不同的木板来。 刘若竹以随身携带的佩剑插进木板缝隙,直接将木板挑了开来,一条漆黑一团的通道出现在他们眼前。 刘若竹四下寻找,终于找到一盏油灯和火摺子,点了灯,就要下去。 「哎等等……」裴约素喊道,她丢了一只杯子下去,只听清脆的碎裂声在黑暗中响起,半晌,也未再听到别的声音。 「我们走吧。」裴约素轻声道。 刘若竹笑着看了她一眼,走在前面,边走边问:「可是龙王庙的机关给你内心留下阴影?」 裴约素答道:「我们命折于死,岂不是让那些人看了笑话?」 刘若竹见她不屈不挠的样儿,觉得甚是可爱,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裴约素竟然习惯于此,反应过来后,才察觉到自己和刘某人的关系似乎已经亲密无间了。
第134页 人世间的狐狸,也有自己愿意坦诚以待的人。天山上的雪莲,也有甘愿被採摘的对象。 这条路修得平整,一路走来,也没有任何机关。走着走着,前头出现光亮。两人便加快脚步。 走出暗道,外头果真如裴约素先前所说,是一片竹林。 「还走吗?」裴约素问他。 「来都来了,自然是要看到底。」刘若竹迈进竹林中,只是一边走,不忘一边拿石子作记号。 竹林不大,很快便走到头。尽头处是一个小门,门锁焕然一新,要么是新换的,要么是经常有人擦拭打理。 刘若竹倒是没直接将锁撬了,他透着门缝,向外看去,似乎是后山。此时此刻,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造型看着十分熟悉。裴约素也趴过去看,开口奇道:「诶?这不是钱家的马车么?那车顶挂着的流苏,和我们来时坐的马车一模一样。」 确实一模一样。 刘若竹想到了什么,面色沉郁,好半晌,才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裴约素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是猜到了什么,只是还不确定。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再将锦慧屋中的摆设还原。 「我们来一趟不容易,你还要不要再看看屋子里的东西?」刘若竹问她。 裴约素摇头,「案发当日,我是看着衙门的人来搜查的,他们确实也不曾遗漏什么。」 两人出了屋子,往回走,一直走到钱良说候着的地方。只是此处,除却几个钱家的下人在等着,钱良倒是不见踪影。 第104章 影梅庵中 「钱太守去了哪里?」刘若竹问。 几名下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有口难言的表情,均摇摇头。 不知为何,刘若竹联想到竹林深处外的另一辆钱家马车,觉得这里头有古怪,但暂时按下,不动声色。 「晌午了,还请带路,让我们去用些斋饭。」刘若竹拦住路过的一名尼姑,客气地说道。 尼姑遂为他们领路。 影梅庵的饭食很好,在水灾之际,还能吃到山菇和木耳。尤其是这木耳,潭州本地并不生长,乃川北的百姓用「原木砍花」的方法种植,晒干储藏,六品以上官员家中都少有,这影梅庵竟然人人吃得。 这一厢,二人用着午饭,钱良和一名瘦削的年轻男子入内。 钱良拎着男子的耳朵,一路骂骂咧咧,全然没有在刘若竹面前的谦恭与良善样儿。男子体型虽瘦,五官却和钱良有五六分相像。刘若竹和裴约素对视一眼,均猜出了男子的身份。同时,也猜到了竹林外的马车是谁的。 「钱太守肥头大耳,乃酒肉和钱财堆出来的。这位年轻郎君身形消瘦,眼下乌青,肾气虚弱,乃温柔乡里消耗来的。」裴约素评道。 钱良看到刘若竹,忙松开拎着年轻男子耳朵的手,恢復成谦恭的模样。 「刘侍郎也在,不知还吃得惯这庵堂的斋饭不?若是吃不惯,就随意用点儿,咱们下山再去客栈吃。」 刘若竹不答他的话,只对一旁的年轻男子感兴趣。 「你们家真是各个虔诚。」 钱良赔笑道:「犬子自小耳濡目染,这不,没跟我说一声儿,就自己跑来烧香了。但他性子粗暴,和别的香客起了冲突,我正在训斥他呢。」 谁敢和潭州太守的儿子起冲突?这分明就是一个用来搪塞的藉口。 刘若竹但笑不语,倒也未拆穿他。 几人坐在一张凭几前用饭,钱良和刘若竹仍旧虚与委蛇,你来我往地谈天说地。钱郎君只是低头吃饭,并未言语。而裴约素却看着他两只手上穿戴的皮蔚,觉得奇怪。刘若竹也留意到这一点,不过并未点破。 钱郎君敏感地觉察到二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忙向后缩了缩。 钱良见况忙道:「他这双手啊,到夏天了容易起些疹子,怕别人看了害怕,就戴皮蔚遮着。」 「如此,夏季炎热,倒是辛苦了。」刘若竹淡淡一笑。 下午,刘若竹和裴约素跟着其他香客一道听禅,一直到日落时分,两人才回到客栈。 刘若竹唤来阿茂,给了他一块金饼子,令他买通钱府下人,查一查钱良夫人的来歷,以及跟钱郎君有关的事儿。 阿茂转身—— 「等等。」刘若竹又想到什么,将他招了回头,声音渐低,「还有一事,你一併查了。」 「是,是。」阿茂领命下去。 刘若竹看了看外面,于幽暗的走廊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极擅长隐没,但还是逃不开刘若竹的眼。他将房门关上,仿若无事,坐下与裴约素说起白天的事儿。 「这钱太守满嘴谎言,该是隐瞒了不少事。」刘若竹道。 「钱太守的儿子也很奇怪,看面色就知是风月里的一把好手,该是厮混在这影梅庵的常客。」裴约素附道。 「就是不知,与他厮混的是哪一个了,又或者,他仗着自己的身份,沾染了数名尼姑。毕竟,他看上去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一个两个的,怕是不能够。」刘若竹不怀好意地笑道。 门外又响起窸窣的声响,他的声音低下去,目光一紧,直接大步过去,推门将在外偷听之人拿下。 「刘侍郎,是老奴,老奴来给刘侍郎和小娘子送果子来了。」万忠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果子滚落一地。
第135页 「原来是万伯,怎么每次都不说话呢,有没有伤着你?」刘若竹佯装关切,手掌却在回味万忠被擒住时下意识的反抗动作。 刘若竹亦是打小练武之人,万忠下意识地运力,这是练武之人才有的反应。 「没有,没有。」万忠蹲下身,将果子捡到食盒内,再起身递给走过来的裴约素。 「万伯,下次不要再如此了,还以为你是贼人呢。」裴约素开口道。 「是,是,老奴也是怕惊扰到小娘子和刘侍郎。下次知道了。」万忠低头道。 见他年纪如此大,裴约素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令他下去。 关上门,裴约素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万伯以前也不这样,他做事儿手脚重,有时还咳嗽。如今怎么这般轻声了,差点误伤他。」 「也许他装的呢?」刘若竹回道。 裴约素看着刘若竹笑眯眯的脸,一时没能明白他口中的「装」具体指什么。 刘若竹见她疑惑,笑意更深,他捡了个果子咬了一口,蹙眉道:「如此涩嘴,想必要么是随意捡的,根本没把我们放在心上,要么就是没做过这类事儿。」 裴约素想起上一次,万忠连自己吃桃子的喜好都忘记了,心中开始起疑。 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她心底,直到一日后的晚上,才得以解开。 「你说什么?」裴约素看着阿茂,简直震惊不已。 阿茂看了眼门窗,声音低沉下去,又禀报了一遍:「刘家确实有个老奴名为万忠,但在一月前就死了。这件事,千真万确。」 裴约素跌坐回椅子上,她愣了几下,看向刘若竹,那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惊讶。 趁着裴约素恍神之际,阿茂又说起钱家的事。 「钱夫人为钱太守的续弦,是个商家女,还是个寡妇,就是年岁上,也比钱太守小不了几岁。钱郎君是钱太守的原配所生,钱太守的原配早逝,钱郎君无人管教,不学无术,贪恋美色。据说府中丫鬟婆子淫遍,唯独年纪小的才能逃过一劫。」 「他喜欢年纪大的?」刘若竹颇有兴致地扬起眉梢。 「是,且大一两岁还不行,至少得七八岁往上。」阿茂回道。 「这父子俩的品味在这点上倒是很相似。」刘若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他脑海中那些杂乱的线索,已经逐渐破土发芽,正朝着自己猜测的一个方向野蛮生长。 第105章 影梅庵中 「郎君,属下还需继续跟着么?」阿茂请示道。 「跟,最好能夜探太守府,若是不能寻到真正帐本的下落,至少……」刘若竹声音不小,并不避讳什么,他靠近门窗,手肘一拱,将门外之人拖进屋内,动作快而狠,「至少弄弄清楚这钱家人相互之间的关系。」 「万阿伯?怎么又是你?」裴约素看到被刘若竹擒进屋内之人,脱口疑道。 刘若竹下手比昨日重,万忠被压在他手肘下,显得狼狈。 「刘侍郎,老奴,老奴受不住了。」万忠喊道。 「受不住了?」刘若竹唇角微微一扬,「那为何不还手?你的内力可比我深厚吶。」 刘若竹不等他回话,抬手绕至他耳后,捏住什么,用力往下一撕,一张众人皆认识的脸在被撕毁的「万忠」的面目下显现出来。 「沈将军?」裴约素讶异道。 碎成渣状的寒水石落在脚下,那曾是捏塑出的一张人脸。 「寒水石不光能清热泻火或敛创生肌,也可以用来易容。沈将军,你太心急了,所以漏洞百出。你这一双天足,导致你走路姿势怪异。你伺候过裴小娘子的母亲,也伺候过裴小娘子,却连她吃软桃还是硬桃都分不清。你被我擒住,习惯性运力反击,却想到自己要掩盖身份,才不去反抗。」刘若竹冷笑道。 沈青刚直不阿的一张脸,在被揭穿身份的情况下,显出一丝羞恼。 「你果然很聪明。」沈青直视他,「可你曾想过,你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才会惹来祸端。」 阿茂见况,识相地退出房间,并关紧房门。 「哦?那沈将军说一说,目前所遇到的事,有哪几件是因我聪明而起?」刘若竹往胡床上一坐,作洗耳恭听状。 沈青却是沉默了。 刘若竹盯着他,缓缓开口道:「你身为押运官,半路玩起金蝉脱壳之计,若是圣上知晓了,该当何罪?」 沈青听到「陛下」二字时,下巴忽地一抬。 武将不比文官,极少能喜怒不形于色,刘若竹从他的神情上读到一些信息,他语气沉沉:「难道是陛下属意你这样做的?」 沈青撇过头,并不言语。 刘若竹眼眸一紧,「那就是了。」 「不过……」刘若竹话音一转,「我想知道为什么。」 沈青冷笑一声:「刘侍郎这么聪明,只管自己猜就好了,总之,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 刘若竹从胡床上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开口道:「从船上开始,你就开始计划这一出了是不是?我想知道,那些水寇上船上打杀,这里头究竟有没有你的手笔?这事儿害得裴小娘子差点没命,若是你参与其中,你便彻底地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沈青刚刚一直咬牙沉默,但却不能容忍什么屎盆子都往自己头上栽。
第136页 「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 「很好。」刘若竹成功撕开一道口子,继续说道:「那你便是趁乱逃离了,不过陛下为何给你下这样的指令?当时船上的那伙水寇是奔着我与裴小娘子的性命而来,船上并未丢失什么财物,却沉了不少粮食。幸亏这一仗没有持续太久,我们的损失尚在可控范围内。我在想,这些粮食为何会沉到江里?总觉得这事儿,不像是水寇做的。」 裴约素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渐渐品咂出了什么。 「沈将军,当日在江城,白熙泰的手下刺杀拦马喊冤之人,你的正义感令我动容。我相信在你心中,一定有一团火在燃烧,为着真相,为着天下黎民百姓。你与刘侍郎,一个上阵杀敌,一个扫除天下罪恶,本是一路人,为何要生疏至此?」裴约素上前一步道。 沈青将头扭到一边,根本不回应。 刘若竹紧盯着他,忽而说道:「那日晚上,我们夜探龙王庙,中了埋伏,差点命悬一线,你猜是谁救了我们?」 沈青不说话。 「是丽竞门。」刘若竹自问自答。 沈青眼底闪现出惊诧的神色,喃喃自语:「怎么会?」 「丽竞门的人现身龙王庙,大约也是查案来了。我想说的是,我们的陛下,根本不信任何人,几方势力互相制衡,互相监督,必要时保住对方的性命即可,这大概才是她老人家想看到的。」刘若竹说道。 此话一出,不光是沈青惊着了,连裴约素也震惊不已。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沈青问。 「我们合作吧,沈将军。从这道门出去,你继续当你的万忠,我当作不知道这回事。私底下,我们一起把潭州上下官员贪污受贿的证据拿到手,看着百姓们能顺利度过这场灾情。」刘若竹说道。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沈青粗声粗气道。 刘若竹淡然一笑,「因为……就像裴小娘子说的一样,我和你都心怀正义,看不得这饿殍遍地,见不得人间悲苦。再者,陛下看重权势,更看重天下百姓。她老人家无非怕我功德圆满后,年轻气盛,不好弹压,这才将我一军。」 沈青的目光落在裴约素脸上,唇角噙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裴约素心中怪异,她总觉得,刘若竹刚刚的一番话语中,一定是说错了什么。甚至,她隐隐觉得,陛下安排这一出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自己。 「我应你便是。」沈青说道。 刘若竹达成了心中目的,转过身,将帐本拿来,交到沈青手中。沈青翻看几页,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这帐本记得够细,只是寻常的记帐,不可能这么细的。」沈青开口道。 连沈青这样的粗人都一眼看出端倪,刘若竹唇角染笑道:「连夜赶制出的东西,自然得精细些。钱都用来修路和修庙了,剩下的一点儿才被拿去填百姓的肚子,这还不算问当地乡绅要的。」 「这好办,把这上头的材料商人和乡绅。但凡提及姓名的,都一一找出来,做个口供去比对,不就好了?也不一定非得找出真帐本,万一真帐本早被他们毁了呢?」沈青说。 「这些人都惧怕当地府衙,我们前脚一走,钱良他们后脚就会报復,所以他们不会说真话。但现下已然不同,我孤军作战,自然不能明着来。但有沈将军的助力,自然结果不同。」刘若竹热忱地望向沈青。 沈青明白他的意思。州府虽然掌兵权,但不过是些卫兵,平日里还要种地做农活儿,和沈青旗下的这些常年征战的士兵自然不能对抗。就算钱良养了暗卫,刘若竹身边的近侍也不是吃素的。如此,总能搏上一搏。 第106章 影梅庵中 沈青走后不久。 「咚咚——」 「郎君,有人求见。」外头是阿则的声音。 刘若竹打开门,看到阿则身边是一对衣着简陋的中年男女,男子的左腿似乎受了伤,被女人搀扶着,二人看到刘若竹,满眼期待与急切。 「先前属下和阿茂在村子里走访有关龙王庙的事儿,结识了这对夫妇。他们有要事要禀报给郎君。」阿则低声道。 「进来说。」刘若竹忙让了一条道。 门关上。 夫妇二人直接「扑通」一声跪下,倒是把一旁的裴约素吓了一跳。 男人抱住刘若竹的靴子道:「求贵人救救我女儿,求求了,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贵人!哪怕贵人要我这条命也可以的!」 「先起来说话。」刘若竹搀扶他道。 在普通百姓面前,刘若竹流露出少有的善意。裴约素看到男人的腿脚不便,忙搬来一张胡床,好叫男人盘腿坐下。 「这怎么敢。」男人有些不安。 「这有什么不敢。」刘若竹温和地说道,转脸对女人道:「你也坐下说话,不必拘束。」 刘若竹自个儿盘腿坐在他们对面,状似平等。 「我姓陈,这是我妻子,我们夫妻俩都是陈家村的人。我们的小女儿真真,被选做龙王的妻子了。后天就要绑了送进龙王庙了。」男人说到伤心处,不免潸然泪下。 他的妻子在一旁嘆气道:「我们上头有两个儿子,我年纪大了才有了这个女儿,我们夫妻俩都宝贝得很,两个哥哥也很疼她。村子里的人都说我女儿长得好,肯定能说个好人家,结果被族里看上,要献给龙王。其实谁不知道,献给龙王只是个藉口,那是生生逼我女儿去死啊,她才十四岁啊。」
第137页 男人抹干眼泪,接着说道:「我去求族里,结果被打折了一条腿。于是,我想去求太守,但是根本见不了太守一面。不过我们在外头见到了刚才那位小哥,他就是那天来我们村子打探龙王庙的人,是个生脸儿,又穿得好,必定是外来户。近日来县里的,只能是从长安来的贵人了。然后我们就去求他了。」 「求贵人帮帮我们!」男人说着又要下跪。 裴约素在一旁瞧着,觉得这对夫妻还算聪明。虽然不清楚刘若竹具体的官位,却心知这是个能帮得了他们的。 「如果希望我帮你们,那我接下来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刘若竹开口道。 「是,是。」这对夫妻互望一眼,觉得有了希望。 「挑选龙王妻的标准是什么?谁来挑选?」刘若竹问。 「一般是要年轻的,气色好的,对,气色好的,能叫龙王看了欢喜的。挑选的话,是由村里人选了,交给里正。」男人回道。 气色好?水灾之下,又是乡下地方,能有几个气色好的。这对夫妻家里有三个男丁,都能出去找活儿做,又极疼爱小妹,大约能养个相对气色好的。不过,刘若竹还是认为过于强调这个标准,显得有些奇怪。 「其实也轮不到咱们真真的,里正的儿子是我们村子里的小霸王,欺男霸女的,咱们真真不从,才被他送去当龙妻的。」女人气愤道。 裴约素在一旁听得直摇头,她早就知道潭州官场的水深千尺,却不料一个小小的里正也敢包庇亲属,欺负百姓至此。 「你们照常将人送去。」刘若竹深思后说道。 「啊?」男人讶异道。 「你们的女儿不会出事,你们照常办事即可,别露出任何异常。」刘若竹没打算和这对夫妻全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只是多嘱咐了一句。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只能应下。 「阿则,护送他们离开,别叫任何人看见。」刘若竹唤道。 「是。」阿则应道。 待房间内只剩下刘若竹和裴约素二人时,裴约素才开口问:「你这是又打算来一出引蛇出洞?」 刘若竹淡淡一笑道:「知我者若云也。」 接下来的一天半,刘若竹照例在钱良的陪伴下,到处巡视粥棚。而阿则和阿茂则去办自家郎君交代自己的事儿,一直不见踪影。 到了龙王娶妻这一天,因着自己已经探过龙王庙。无论是外头,还是内里布局,刘若竹都已熟悉。所以很轻易就找到了几个隐蔽点,与自己的两名近侍一同提前埋伏。 不过,此次行动没算上裴约素,刘若竹留了她在客栈等消息。 一直等到子时,裴约素这才见刘若竹一人悄声进到自己屋内。油灯一晃,差些吓着自己。 「阿则和阿茂呢?」裴约素看了眼他的身后问。 刘若竹自顾自绕到凭几边上,为自己倒了杯凉茶,全然喝下,略狼狈的样子,全然没有平日里倜傥的样子,想必是忙得不轻。 「有收穫。这些人将姑娘饿上三天,又用迷药弄晕过去,绑了丢进龙王庙。到了夜里,人群散了,就有人进去放姑娘的血。我和阿茂阿则他们将来人制服,使了些刑讯的手段,令他们说出了些实情。你猜他们取血是为了什么?」刘若竹的眸子发亮,声音暗哑,透着离真相越来越近的欢喜。 平白去猜,裴约素自然是猜不到。 刘若竹顿了顿,继续说道:「送去钱家。」 裴约素睁大眼睛,满脸不解,「钱太守要少女的血做什么?」 她率先想到一些邪典里求长生不老的法子。但刘若竹分明猜到了她的想法,摇头道:「不是钱太守,是钱夫人。她保自己青春永驻的方式便是定期将自己的血流掉一部分,再喝下少女的鲜血。」 裴约素先是讶异,随即蹙眉道:「从前只在一些武侠传奇里见过换血的法子,还真有人用。」 「军营里,将士们失血过多,有时也会用这个法子。但有的人用后能慢慢康復,有的人却一命呜唿,想必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据说钱夫人近日头晕乏力,自个儿以为是缺了血的缘故,这才冒着被咱们发现的风险来取血。」刘若竹冷笑道。 裴约素面色严肃,「钱太守身为父母官,居然能想出建龙王庙的法子。一则为夫人取血,二则贪墨钱粮,真是一箭双鵰。」 顿了顿,她想起什么,「所以,阿则和阿茂呢?」 刘若竹没有回答,只是神秘一笑。 第107章 影梅庵中 另一厢。 用寒水石易了容的阿则和阿茂,提着一桶猪血,往钱家而去。他俩走的是小门,守门的人一看到这两人,忙让了道。 「二位可回来了,夫人可等急了。」守门的人拍大腿道。 「长安来的那位还在潭州,我们可不得小心些吗?」阿茂低声道。 「这倒是。」守门的人应道。 几人疾步夜行,终抵达钱夫人的院门外。守门的人看了眼院子里的灯火,刚要说什么,就被阿茂一掌噼晕,然后拖入草丛。 院子里守夜的婢女听到外头的动静,问了一声:「谁?」 阿茂压低声音道:「是我,给夫人送补品来了。」 婢女开了门,让阿茂阿则入内。两人迅速扫视院内情况,发现院子里守夜的仅仅是几个弱质女流。看来钱良对这个妻子真的很在意,只准自己金屋藏娇,不允许别的男子过多接触她。
第138页 阿茂阿则进入屋内,钱夫人歪在榻上,她的贴身婢女沖阿茂道:「桶放下,你们出去吧。」 阿茂低下头道:「今日出了些状况,要禀告给夫人呢。」 钱氏听到此话,看了婢女一眼,婢女立刻遣散屋内众人。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人挟持一个,在钱氏和婢女来不及唿救的情况下,将二人打晕。阿茂找了身衣裳,并撕碎成条状,将钱氏绑到自己背上,又拿早已备下的黑色麻布将她全身包裹住。阿则取下灯罩,将火烛丢到床帏的帷帐上,并将随身携带的半壶酒滴到上头。瞬间,火势「蹭」一下起来。 阿茂推开窗户,先与阿则二人合力将婢女丢了出去,随即两人再翻越出去。 院子里的人见夫人院中走水,忙喊叫起来,纷纷去水井处打水,忙着救火。渐渐的,凡是宅子里听到响动的人都过来帮忙了,如此混乱的情景,给了阿茂和阿则飞天逃走的可乘之机。 二人将钱氏藏好,随即奔回客栈復命。 听到阿茂和阿则的这一番运作,裴约素睁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想到刘若竹引蛇出洞的法子竟是当地痞。 「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怎么跟个强盗似的。」裴约素开口道。 阿茂阿则两人对视一眼,敢这么跟自家郎君说话的,大约只有裴小娘子一人了。不过,自家郎君不仅不生气,还挺开心自己在裴小娘子眼中有了新印象。 「诶,事急从权嘛。」刘若竹笑着道。 「所以你们把钱氏藏哪里了,安全吗?」裴约素又问。 三个人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却谁也没回答她的话。 「这两天让你们查探钱家人之间的关系,查得如何了?」刘若竹换了话题。 阿茂禀道:「钱太守有四五个女儿,却只得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是个庶子。钱太守到处向人打探生儿子的秘方,都于事无补。据说,看上钱氏,一则是她好看,二则她能带很多嫁妆进门,三则她是宜男相。不过钱夫人入门一年有余,肚子也没有动静。」 「按理说,钱太守只得这一个儿子,应当宝贝得很,这时候还分什么嫡庶,怎地将儿子教成这副德行?」裴约素奇道。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钱太守并不宝贝这个儿子。据钱家的下人说,钱郎君少时甚至被恶奴刁难过,也因为少时缺少教导和关爱,所以才会胡来。长大后,钱太守可能认识到自己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的问题,所以才对他关心起来。」阿茂继续说道。 「寻常人家生了儿子,哪里有如此忽视的道理。钱良为何这般?」刘若竹直觉上认为,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这件事钱家的下人也不了解,好像是因为钱郎君生下来时,有个算命先生说了什么。自此,钱郎君就被扔到别院儿里了,生他的妾侍直接被打死了。」阿茂将打探来的如实禀报。 「难道是说他们父子相剋?」裴约素猜道。 「也许是妻妾之争。」刘若竹对大宅院儿的事有一番自己的看法。 钱良这样的三品大员,明着宠妾灭妻一定不可能。但妻子无宠无儿,妾侍却生下男孩儿,一定会对正妻的地位造成威胁。搞不好,这个算命先生说的话,就是其原配嫡妻的手笔。 「你们也累了,下去歇息吧,明天还有一场好戏呢。」刘若竹轻笑道。 「是。」阿茂和阿则退出房间。 「你为何对钱家的事儿这么上心?你到潭州来,盯着地方府衙实实在在为百姓办事,又查出钱良贪污,将证据都收集了,不就可以交差了吗?至于如此决策,那也是陛下的事儿。」裴约素说道。 「还不是为了你。」刘若竹看着她,一副裴约素永远不理解自己,永远不解风情的委屈模样。 「我?」裴约素指着自己,不明所以。 「你当年想要替你养父翻案,却状告无门。一般这种情形下,要么是为官者收受了兇手的贿赂,要么是兇手和为官者认识。案发地点我们去过了,尸首也早已化作白骨。这个案子若要查,只有两个突破口,一是钱良,二是影梅庵现任住持。」刘若竹正经道。 「钱家和影梅庵的关系太亲近,若不是钱良捧着,影梅庵也不能这么辉煌。更何况,钱良确实和锦空看起来过于熟悉了。」裴约素回忆道,慢慢的,她又想到些别的,「若这个庵堂正如你所说,做些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钱郎君又是常客,被我们撞个正着,那么他的相好会是谁呢?」 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钱郎君的癖好大家都知道,可整个庵堂除却做粗活儿的,那些尼姑看起来大多年纪不会超过双十,除了锦安。 「你的意思是,如果锦安的情郎是钱太守的儿子的话,那么锦慧……」裴约素没再说下去。 「这仅仅只是我的一个推测。不过目前来说,只有这个推测,是最合理的。」刘若竹淡淡一笑。 如若真是如此,钱家这一大家子,还真是恶贯满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裴约素如此想道。 第108章 影梅庵中 翌日。 裴约素睡到辰时才醒,隔壁没有响动,猜想着大概刘若竹也没起,于是,又倒头睡去。 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她才见到了刘若竹。这人不知是不是由于解决掉一桩心事,又歇息得极好,整个人一洗昨日疲惫,白衣一穿,便长身玉立,如冠玉耳的,不说姑娘家了。就连客栈的小二都不免多看他几眼。
第139页 「裴小娘子似乎歇息得不错。」刘若竹笑意盈盈。 裴约素看了眼外面,回道:「可能是后半夜下过雨,我睡得确实安稳。」 两人闲谈几句,便开始坐下用饭。 不多时,外头进来一行人。为首之人一脸疲惫,但还是恭敬地向刘若竹禀道:「禀刘侍郎,我们太守家中有急事,不能陪刘侍郎用饭了。若是刘侍郎今日要冒雨巡视,便由黄县令陪着。」 「哦,你们太守家中有什么急事啊?我能帮得上忙吗?」刘若竹热情地问。 为首之人面露难色,却不泄露半分,「我们做属下的并不知晓。不过,若是刘侍郎今日不想出门,我们太守也为您准备了一名美人儿供您消遣。」 听到「美人」二字,裴约素一个激灵。 只见该人拍拍手,身后的随从就自动退让到两边。中间的通道上,迎面走来一名身法轻盈的美人。 「民女玲珑拜见刘侍郎。」美人盈盈下拜。 「刘侍郎,您可别小瞧这姑娘,这是咱们这里青楼的头牌,身子软着呢。」为首的钱良属下笑得邪淫。 「哦?那我可要好好领教领教。」刘若竹伸出手,亲自扶了玲珑姑娘起身。 裴约素在一旁看着,这姑娘凤眼含春,将髮髻梳得松散,还露出丰满的胸部,就是故意的。再看刘若竹,他双目全在那姑娘身上,一刻都捨不得移开。 要相信他!刘侍郎一定是逢场作戏,对,逢场作戏!可是……可是还是忍受不了这个委屈! 裴约素「蹭」一声起身,倒是唬了众人一跳。 「我吃饱了,回去午歇了。」她说完,就转身离去。 刘若竹见她反常的模样,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唇角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那刘侍郎,民女也伺候您去午歇吧。」玲珑娇媚道。 「好啊。」刘若竹笑意越来越深,可这笑意却未抵眼底。 两人搂抱着进屋,玲珑情意绵绵地看着刘若竹,刘若竹却不动声色将她又一次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刚关上门,玲珑就整个人贴了上去,急着要给刘若竹宽衣解带。 「诶,如此急做什么?」刘若竹轻推开她,倒了两杯凉茶,取了其中一杯,摩挲着杯沿,往榻上一坐,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你都会些什么?」 「民女会的可多了,刘侍郎想要一个一个试吗?」玲珑柔媚地说道。 刘若竹不接她的话,只是体贴道:「不忙,瞧瞧你,眼下的乌青脂粉都遮盖不住了。青楼夜里营生,叫你起这么早来伺候我,辛苦你了。」 「能来伺候刘侍郎,是民女的福分。」玲珑又要过来。 这次,刘若竹没推开她,而是任她歪倒进自己怀中,一手替她卸下钗镮,一手将杯子递到她唇边,餵她喝水。 他凑近她的脖子,嗅道:「你好香啊,脂粉气里混杂着一股……火将木柴烧透了的味道。」 怀中佳人身子一僵。 「为什么说谎呢?」刘若竹语态温柔,这声质问,像是调情一般。 「刘侍郎,民女,民女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玲珑紧张道。 刘若竹一笑,说话更温柔了,「昨夜下雨,你的鞋底却没有一丝污泥。虽然学着青楼女子的媚态走路,但你似乎不习惯穿软鞋,仿若东施效颦。昨夜钱家走水了,你也参与救火了吧,才会沾染上这气味。好好的姑娘家为何要扮作青楼女子接近我,是何目的?」 玲珑从他怀中起身,眼眸显现出冷意,「刘侍郎果真厉害。可就是你探查了不该探查的东西,又做了不该做的事,才有人要了结你,看招!」 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刚要运力,却发现自己浑身疲软,使不出一点力。 「怎么会?」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 「你在茶水里下毒!」玲珑咬牙道。 毒性发作很快,玲珑连站立都无法坚持。在她即将倒下的一刻,刘若竹扶住了她。 「虽然是个练家子,但防人之心欠缺,看来入行不久。」 「刘侍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玲珑瞪着他,却气若游丝。 刘若竹笑得风流,手背轻轻拂过玲珑的脸,「诶,你这样的美人,我怎么捨得杀之剐之。」 「其实,女儿家家的,谁不想被人宠着,无忧无虑过活一辈子。你以色侍人,还是个暗卫,一定吃了不少苦。钱良囚禁了你的家人,逼迫你走这条路,还是你有别的不得已的苦衷?」刘若竹语重心长,「你只要帮我一个忙,我不但不杀你,还给解决了你的苦衷,如何?」 「你会这样好心?」玲珑半信半疑。 「你现在也只能信我不是吗?」刘若竹顿了顿,指着杯子道:「我下的是软骨散,三天之内,若是没有解药,你可就成了废人一个了。」 玲珑想了想,望着他问:「那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钱良平日里最信任的算命先生是哪位?你带我去。」刘若竹说道。 玲珑眼底满是诧异,「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也想找人算算卦,看一看我的前程和姻缘,不可以吗?」刘若竹一脸无辜道。 玲珑不说话,刘若竹塞入她口中一颗丹丸,「这解药只管一日,你带我去了,我把剩下的都给你。」 玲珑艰难地咽下丹丸,片刻后,四肢恢復了些气力,她趁刘若竹不备,捡起匕首,又欲行兇,却被刘若竹三两下轻松制服。
第140页 「啧啧,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也学得出尔反尔的呢?」刘若竹嘲讽道。 「你放开我!」玲珑喊道。 刘若竹将她的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嘆道:「果真肢体柔软,不过……你要再敢有什么别的心思,我会在把你交给钱良前,扒了你的衣裳,将你丢给随行的将士们任意凌辱。」 玲珑一听,果真慢慢失了抵抗,变得配合许多。因为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金尊玉贵的郎君,真能说到做到。与其被那样凌辱,不如现在死了的好。 第109章 影梅庵中 裴约素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一定是因为太热了!她起身,将置冰块的盆子移得近了些。 过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一定是因为早上睡得太多了!她再次从榻上爬起来,喝了杯凉茶后,目光转向隔壁。 奇怪,刚刚还有些响动的,这会儿怎么什么声音都没了。难道……两个人已经歇下了?! 裴约素走到墙角,将耳朵贴在墙上,可听了半天,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将衣裳系好,打开门,遇上正跪在地上擦地板的店小二。 「您也醒了?需要小的给您买些瓜果来么?」小二热情地问道。 灾情之下,客栈又被包了,客人就这几个,自然得主动问一问。万一客人需要,自己还能赚点跑腿费贴补家用。 「也?隔壁的……也醒了?」裴约素迅速抓住关键词。 「对啊。刘侍郎和那位姑娘早起了,说是出去算卦。」小二回道。 「什么?算卦?」裴约素一脸莫名。 另一厢。 刘若竹和玲珑从算卦的店里出来,表情耐人寻味。 「我答应你的事儿做到了,解药可以给我了吗?」玲珑向他伸手道。 刘若竹从荷包内的小瓷瓶儿内倒出一粒药丸,玲珑迫不及待夺过来,吞入口中。 「告辞。」玲珑打算转身就走。 「你打算回钱良身边?没完成任务,怕是没有好果子吃。」刘若竹见她身影顿住,继续道:「钱良胁迫你的人和事,我可以帮你解决。钱良给你的,我也能给。良禽择木而栖,我希望你能有正确的分辨能力。」 「你真愿意帮我?」玲珑回身,将信将疑,她盯着刘若竹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神里得出精准的判断。 「比珍珠还真。」刘若竹郑重道。 「我本是钱府的家生奴才,我爹娘的卖身契都在钱太守手上。背主,死路一条。可我就这么回去,亦是死路一条。」玲珑权衡之下,决定赌一把,想得也透彻,「钱太守还有潭州上上下下的官员,都不拿老百姓的命当回事儿。你从长安来这儿,我亲眼目睹百姓们至少有口饭吃,不会饿死了。所以,我愿意信你,这次是真的。谁生来就命贱,谁不想过自由的好日子。不过……想来你不会白帮我,说吧,还需要我做什么?」 刘若竹眼神里透出欣赏之意,这姑娘还不算笨。他向她招手,附在她的耳边,嘱咐了一番话。 一道道马蹄声响起,被马蹄溅起的污泥浊水飞向路上的行人。人们避之不及的大概不是污泥,而是马上的人。 刘若竹看到钱良的手下如此卖命,唇角不禁扬起一抹笑容。看来,钱氏还真是钱良心尖尖上的人,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回到客栈,刘若竹去敲裴约素的房门。裴约素开门,见着是他,忙要关门,刘若竹却先行一步,半边身子挤进来。 「你……」裴约素觉得这人如今越发无礼。 刘若竹作揖,做出求饶的姿态,裴约素心中的恼意才消减几分。 「你养父的案子,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你不想知道?」刘若竹道。 裴约素听到这话,这才放他进门。 「说吧,你和美人在房中厮磨,又带着美人去算卦,就能对一件案子有定论,我也很是好奇。」她道。 刘若竹见她醋意横生,心中满是欢愉,面上却不显,而是定了定神,将自己的所见所想全盘托出:「我见的算卦先生,正是钱良最为信任的那位。钱郎君出生时,那位算卦先生曾说了一句话,这才导致钱良冷落亲生儿子这么多年。你猜,这里头的秘辛是什么?」 见裴约素并不搭理他,刘若竹只好接着道:「钱郎君出生时,右手居然是六指,这可是不吉的象徵。算卦先生说,他会给钱家带来祸端。生钱郎君的那位妾侍也正是因为生下这么一个六指小儿,才性命不保……」 「等等,你说,钱郎君是六指?」裴约素记忆中的一些线索被激活。 怪不得大热天的,他居然还戴着皮蔚,原来是为了遮掩这件事。当初,养父被指控为「影梅庵兇案」的兇手的铁证之一就是,养父常年戴着玉石扳指,而锦慧脖子上的手印分明多出一块,众人都认为那是养父佩戴的扳指所致。现在看来,多出的一块,便是多出的手指印吧。怪不得此案盖棺定论如此之快,根本无人敢多说什么。原来是这样。 刘若竹见她表情,心知她已猜到全部,「钱郎君深谙男女情事,想必掐死锦慧也非有意,大概只是玩脱了,寻了你养父背起这口黑锅。我好奇的是你养父的态度,竟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认了罪?」 裴约素脑中走马灯似的,养父和自己相处的画面一幕一幕呈现。
第141页 她伤感道:「不认又能如何?钱良就是这儿的土皇帝,养父不认,大概会被屈打成招,再有气节些,以死明志,也会被说成是畏罪自杀。」 刘若竹靠近她,轻拍她的肩膀,「现下,你得配合我做一件事,我们一起将钱良绳之于法,以告慰你养父养母的在天之灵。」 裴约素靠近他,刘若竹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一番,裴约素点头之余,又狐疑道:「你说钱良早对你起疑心了?」 「这潭州,上上下下都是他的眼线。我们的一举一动怕是都逃不过他的眼皮底子。龙王庙那天晚上的刺杀,还有今日明面上送美人给我,实则是要取我性命,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刘若竹冷笑,「这老狐狸明面上跟咱们演戏,对咱们照顾有加,背地里怕是不会允许我们出潭州的地界。毕竟,我们知道的,太多了。」 「钱氏失踪这事儿,钱良会不会知道也是我们做的?」裴约素问。 「会。不然谁会这么大胆子?」刘若竹神秘地眨眨眼,「所以我们的计划,宜快不宜慢。」 外头,又开始下起雨,乌沉沉的天气,总叫人压抑。 第110章 影梅庵中 暴雨中,裴约素遍寻名医,口中不断喊着:「求大夫救我家郎君一命,无论多少诊金我们都付得起的。」 她焦急又狼狈的模样,落入许多人眼里。于是,坊间流言四起,大家都道从长安来的贵人遭刺杀,生命垂危。 客栈内,掌柜的为了省些灯油钱,偌大的客栈,不过只点了三四盏灯,一层一盏。所以大雨倾盆的客栈显得昏暗无比。纵然如此,在灾难世界里,客栈俨然还是一处隔绝的避难所。 安静的走廊上,一道穿着店小二衣裳的身影躲躲闪闪地摸到了刘若竹的房间,他撬门的动作熟稔,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屋内亦是静悄悄,角落里点着香,来人并不懂香料,只觉得怪好闻的。他从身上抽出匕首,一步一步走向躺在榻上的人。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过,帷帐翻飞,握住匕首的手,狠绝地刺向榻上之人的心脉。但匕首刺下之后,那人便知有诈。 他将布衾掀开,发现躺在榻上的人,不是刘若竹,竟只是一个人形的木偶。 不好! 他回身,却看到两名年轻男子自屋樑上跳下,挡住他的去路。他起初并不把这两人放在眼里,却在运力时,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竟使不出一点力道。他望向墙角还在燃着的香料,知道自己是彻底陷入这场局里了。 阿则和阿茂两人没费吹灰之力,便将该人制服住。 真正的刘若竹姗姗来迟。被制服的暗卫以为他会杀了自己,或刑讯逼供自己,令自己道出背后主人的秘密,谁料,刘若竹竟一个字都没跟他多说,只是吩咐手下,将他绑了,吊在马车后头,令他在暴雨中游街,还花钱请了人敲锣打鼓,到处游说他欲刺杀朝廷命官的罪行。 钱良听说此事,根本按捺不住,下午就带了人到客栈来。 「刘侍郎,在我管辖的范围内出了这样的事,是我管理不得当。但刘侍郎这么做,岂非是在打我的脸?」 刘若竹笑得温雅,「诶,钱太守这是说哪里的话。我都没告诉百姓,这人就是钱太守你养的暗卫,怎么就打你脸了呢?」 钱良面色难看,他原本以为,这场戏,双方都知道对方的真面目是什么。但只要不揭穿,总还能唱下去,不料刘若竹不愿唱了。 再看他如今好端端坐在这里,哪里有半点生命垂危的迹象,心下立刻瞭然,自己是被玲珑那贱蹄子,还有刘若竹这只狐狸联合起来耍了。 见钱良不说话,刘若竹接着道:「钱太守,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把真正的帐本给我,我把贵夫人交还与你,如何?」 钱良脸色再一变,他没料到刘若竹承认得如此光明正大。但他若是能轻易同这厮做了交易,自己这「钱」字就要倒过来写了。 「我若是不呢?」钱良咬着牙道。 刘若竹不慌不忙,还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钱太守这两日掘地三尺,不还是没找着人?与其如此,倒不如同我做这个交易了。」 「刘侍郎,这是我的地盘。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你能安全走出这家客栈,乃至整个潭州吗?」钱良面上露出阴险的表情,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刘若竹似乎早猜到他会这么说,表情没有丝毫诧异。 「刘侍郎,我与你无冤无仇。原本,你来了,我好生接待着。你走了,我令人一路相送。偏偏你查东查西,我这点私密,都被你翻个底朝天了。你要是懂得收手,万不会是这个下场。」钱良低声道。 「轰隆——」一道雷声响起。 黑云压城,闪电噼到大地上,赤白的一道,像是要将大地噼成两半似的。 「钱太守,你看,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刘若竹望着外面,气定神闲。 钱良才不听他的鬼话,恶狠狠道:「刘侍郎,你若是肯将我夫人交出来,我留你一条全尸。你若是不肯,那就别怪我心狠。」 刘若竹见他威胁自己,觉得有些好笑。这一笑,触怒钱良。 一队府兵从外面冲进客栈,客栈内的掌柜和伙计见况,忙找地方躲进来。这样的是非,他们管不起,也不想管。 阿则和阿茂抽出剑,挡在刘若竹前面。双方对峙,气氛紧张,一场不可避免的战斗似乎一触即发,并且结局,早已註定。
第142页 这时,客栈外响起整齐的脚步声。一队队士兵步入客栈,将钱良的府兵和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并且,士兵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沈青从士兵们的队伍中站出,沖钱良道:「钱太守,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督运粮食,顺道查清楚上次的事儿,是圣上的意思,我们只是奉旨办事。」 钱良看到沈青,似乎极意外。 「沈将军,你,你……为何临阵倒戈?」 听到这话,刘若竹倒是有些意外了。他说服沈青,是看他浑身刚正之气并非伪装,必不能因为政治倾轧,置老百姓的性命于不顾。他没料到的是,原来沈青和钱良暗地里有来往,起初的协议大概是。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必插手,不必管。不过……沈青和丽竞门一样,大家在此次行动中,都属于「纯臣」,互相压制,为陛下办事,可不是为他钱良办事。所以,钱良莫不是以为,沈青和自己不是一伙儿的,就一定会跟他一伙儿? 想清楚这些,刘若竹唇角扬起讽刺的笑容。 「钱良。」刘若竹已经连他的官职都不想称唿,看他的眼神仿若阶下囚,「你在潭州称王称霸,借修路修庙的名义,侵吞朝廷赈灾款,并豢养暗卫,处理对你不利之人,妄图刺杀朝廷命官。你的夫人钱氏为一己私利,借神的名义,残害无辜少女,罔顾人命。你的儿子与尼姑庵尼姑勾搭成奸,失手杀人,却栽赃嫁祸,你明知此中缘由,却蓄意包庇。如此种种,待我禀告圣上,再定你的罪。只是一点,钱良,你怕是已经求生不能了。」 钱良听着刘若竹一一数落自己的罪行,眼神黯淡,却在听到「栽赃嫁祸」一词时,眼底忽然露出一丝光亮。 「陛下不可能杀我,对,我忠心于陛下,陛下怎么捨得杀我呢!我要面见陛下!」 刘若竹皱眉,以为他是魔障了,但还是回了他一声:「放心,你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大员,自然得回禀了陛下,才能定你的罪。不过,你要是敢耍花样,我也能先斩后奏。」 沈青上前两步,质问他道:「帐本究竟在哪里?」 刘若竹附道:「你若是将帐本交出来,我可以让你和你的夫人在赴长安前见上一面。」 钱良忽地大笑,「什么帐本!帐本不是早被你们的人搜走了么!」 沈青和刘若竹对视一眼,两人手上均没有真正的帐本。忽地,刘若竹想到一个可能性——原来,丽竞门来潭州的任务是这个。 陛下她老人家的心思,也太深了。 第111章 长治久安 景云元年,新登基不久的陛下为我父亲平反,并追赠他为太尉、益州大都督,赐谥号为忠。我的身份也由一介仵作,恢復成宰相遗孤。 我高兴得泣不成声,只是,我高兴的并非是我身份的转变,终于不再是夫君的污点,阿家也能对我另眼相待,而是,我的阿耶终于等到了一个公正的评判,他从来没有想过谋反,他是被冤的。 其实,好几年前,则天皇后曾亲口对我说,父亲确实是被冤的。只是,很多事,错了只能是错了,皇帝怎么能对天下人开口,承认自己错了呢? 「你的父亲,他一生为了李唐江山,根本顾不得自己。他曾是朕的左膀右臂,与朕一道合谋废黜显儿,立旦儿为帝。朕以为,他能一直这么支持朕。后来,当朕想往这个位置上更进一步时,他居然挺身而出,带头来反对朕,要求朕还政于天子。朕其实知道,说他勾结徐敬业造反,根本就是污衊。但他对朕的背叛却是真的,在朕的眼里,是容不得这种背叛的。你能明白吗?」武皇看着我说道。 空空荡荡的大殿上,我向她跪下,声音却格外有力,「我的父亲他,忠于的是李唐社稷,是天下百姓,而非某一个人。」 武皇冷笑一声,「难道朕改了国号,这就不是李唐的江山了?朕开创殿试和武举,知人善任,哪一项不是为的李唐江山社稷,又有哪一项不是为的天下百姓?说到底,就是这些臭男人,见不得女人上位罢了。让他们对女人俯首称臣,比杀了他们还令他们难受。他们想叫朕止步于此,朕偏不。谁敢拦朕的路,朕就杀了谁。」 我从她压抑的愤怒中,听到一丝委屈。我震惊于此。 原来,纵然站在万人之上,也有委屈。 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自古以来,男子能做的事儿,无论是读书做官,还是上阵杀敌,哪一样女子不能做了?就算是剖验尸体这样的事儿,我也从不承认,男仵作就定能做得比我出色。 可是,在士大夫们的眼中,牝鸡司晨,有违正统。我的阿耶,他是典型的士大夫,一生维护正统。他又哪里错了? 受冤屈而死的是我的阿耶,他死时,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还想给他栽上一个「贪污受贿」的名。但查抄家产时,却发现我家中「一贫如洗」。 约素,即节俭朴素之意。阿耶将他做事为人的准则,化作了我的名字。 所以,我身为女子,能够理解位于九五之尊的她。可是却不能跳出我身为人子,轻易原谅了这此间种种。 新登基的陛下也不能。 她走时,谥号则天,没有庙号。她的亲生儿子,不承认她的皇帝身份,只认她是父皇的皇后。 不过,倒不是天下男子,皆认为女子就该宜室宜家,在很多事上学会沉默忍耐,不该与男子争高低。至少,我的夫君从不这么认为。
第143页 陛下登基以来,夫君他晋为大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刑部尚书。而我,除了是宰相遗孤,是尚书夫人外,也是整个大唐最受推崇的女仵作。 这不,陛下最宠信的术士离奇死亡,众人皆传闻是太平公主为除掉太子李隆基,而在彗星之事上借题发挥。但我觉得,此案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真相,还得让尸体说话才行。 第112章 影梅庵中 这场风波结束得比任何人想像得都快,钱良大概也知道自己颓势尽显。 裴约素一直躲在自己房中,准确地说,是刘若竹将她藏在这里的。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虽然这个计划成功的概率几乎是满的,但若是不幸栽在那万分之一的失误里,他得确保她能够活得久一点。 不过,幸好那万分之一没有发生。 据说,钱良已经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欲望。毕竟,潭州的府兵和常年征战的将士们如何抗衡?再者,都督府那边也传来消息,真正掌兵权的人是站在刘若竹一边的。 他投降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不过是见自己妻子一面。刘若竹和沈青倒也满足了他一回,将钱氏从龙王庙带回。 钱良听说自己妻子一直被藏在龙王庙时,面如死灰般难看。他前两日派人几乎要掘地三尺,却万万没想到刘若竹敢把人藏在他眼皮子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玩心理战术,钱良承认自己棋差一招。 而钱氏被藏在龙王庙里,不能唿救,不能行动,一到夜里,那些因她而死的少女冤魂仿佛一个个出现,在向她讨命。先前求到刘若竹门下的夫妻二人,负责看守钱氏,每日为她送些吃的。但钱氏哪有心情吃喝,被带回来时,精神已经有些失常了。 钱氏见到丈夫,眼角留下泪水,似乎是委屈,又或者是悔恨,还夹杂着愤怒和不甘。 「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钱良开口道。 钱氏听到这话,眼底多余的情绪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委屈。 裴约素眼见这一幕,心中颇为感慨。恶贯满盈之人,对自己的妻子倒是情真意切。多少标榜自己风骨的士大夫,在这一点上,却不及他。 钱良已经落网,身为他爪牙的黄远道等人自然也跑不掉。潭州湘潭县暂由其他县衙代管,刘若竹和沈青收拾妥当后,押着钱良一行人,打算返回长安。一路上,百姓们夹道相送,可见他们平日里被钱良等人欺负得有多惨。对于刘若竹和沈青的「义举」,真心感激。湘潭县的乡绅们还给刘若竹和沈青备下一些干粮。毕竟,刘若竹说到做到,钱良倒下了,这些乡绅们再也不用惧怕有人逼着自己交钱交粮填补府衙的空缺,也不担心由于自己说漏了什么,而遭到打击报復,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一路从潭州到江城,白熙泰见到钱良落网,深感不安,居然自个儿招认了个底朝天。不过,他将那些脏的、臭的都推到了钱良头上,自己只认了个「屈于淫威,被迫贪了些钱财」的罪。 刘若竹一眼看破白熙泰的心思,却未揭穿。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明白。 破了陈年旧案,又替百姓做了事,刘若竹和裴约素的心情都不错,在江城逛了两天才上船。 明月过江,雨声潇潇。 裴约素坐在灯下,贪一种名为「樱桃制」的零嘴儿,这东西长安都罕见,白熙泰献上它来讨好刘若竹,想必是希望刘若竹能饶过他。 不过,刘若竹此刻却没闲情想这些,他正坐在灯下,一本正经地写起了「罪己书」。 这篇洋洋洒洒的罪己书,比他本人,先见到了陛下。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武皇歪在榻上,念出这一句,然后将这封罪己书拿给了正替自己捏肩膀的张昌宗看,「你瞧瞧他,朕还没怎么着他呢,他倒拿百姓做藉口,装起可怜来了。韦应物的这句诗,用在谁身上都可行,就他不行。」 张昌宗捡起信,看了几眼,又轻轻放到了一边。 「刘侍郎极聪明,堪当大任,不似臣这般愚笨,也亏了陛下不嫌弃罢。」 武皇笑着望向他,「你还愚笨?不过……要都像你这般愚笨,朕反而省心了。聪明之人不好驾驭,凡事呢,他总要求一个真相,但有些真相呢,是碰不得的。朕若不敲打他,来日他怕是做得更过分。」 刘若竹来信里,全篇都在数落钱良的罪过,丝毫不提薛文绍。放过薛文绍,就是放过张昌仪。 张昌宗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卖他刘侍郎这个人情,「陛下要敲打刘侍郎,臣有个好主意呢。」 「你说说看。」武皇惬意地微眯上眼,她对张昌宗的手上功夫向来满意。 「他不是喜欢那个女仵作么,陛下干脆给他赐婚算了。他和女仵作的身份云泥之别,闹这么大个没脸,就相当于一直留着个污点,往后还能干什么大事呢。再者,陛下若是不喜那女仵作,看上去是抬举了她,其实是将她放在火上炙烤了。以后全长安的小娘子都盯着她,她指不定日子多难过呢。」张昌宗手上用了些力,令武皇的舒适醉到骨子里,「杀人嘛,何需用自己的刀子,反正陛下手上是干净的。」 武皇斜睨着他,点了点他的额头,「就说你不愚笨吧,机灵似鬼。」 张昌宗赔笑,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乖巧样。 「不过……」武皇眼底晦涩不明,「朕也没说朕不喜她。」
第144页 外头一声惊雷,天空骤暗。 刘若竹回来的这一路,恰巧赶上梅雨。潭州、江城都落大雨,长安自然也不例外。 他奉诏入宫,在长生殿外拍了许久的靴子,将靴底的泥泞处理干净了,这才入内。 宫人们早就遣开了,武皇就半卧在榻上等着他。 「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参见陛下。」刘若竹行礼,「臣不在的这些日子,陛下吃得可好?睡得可安稳?梅子都熟透了,臣还想着,摘些来泡酒奉与陛下呢,只是,陛下召臣召得这般急。」 他看似不经意的问候,武皇听着,总觉得话里有话。她顺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下,在他面前站定。 「朕老了,这些时兴的玩意儿,你同太平去说。」武皇虚扶了他一把,顿了顿,又道:「你的罪己书,朕看过了。潭州百姓的苦难,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听闻钱良几人已被你同沈青押入长安?」 「是,现关押在刑部大牢,等候陛下发落。」刘若竹回道。 「交由大理寺吧,你也好松快松快。」武皇道。 「陛下,钱良在牢内,一直想要见陛下一面,看他的样子。若是陛下不让他见,他便死都不能安心一样。」刘若竹想了想,还是将这件事儿说了,并藉此观察陛下的脸色。 武皇微微蹙眉。 刘若竹察觉这里头果真有秘辛,于是更进一步道:「他说,他虽有错,但却是忠臣。臣好奇,他口中的「忠」应当如何解读?」 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武皇来来回回慢慢儿踱步,刘若竹也极有耐心地等着。 「你喜欢的那个女仵作,在潭州原本有个养父来着……」武皇看着他,眼底忽地露出几许促狭,「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吗?」 刘若竹忽然心跳渐快,他还没回答,就听到武皇说起一桩陈年旧事:「垂拱四年,太宗第八子李贞与其子李冲起兵谋反。朕命丘神勣为清平道大总管前去讨伐,天兵未至,李沖已死,但谁也没有见到尸体。李沖生而聪颖,不但文武皆通,对医术也颇有兴趣。据说,他父亲身上的陈年旧伤,都是他亲自料理的。」 「难道……」刘若竹话未说出口,心中已有答案。 他的脑中突然出现伍仵作墓碑的画面,「伍穆梓」三个字,不正含了李唐之姓么?只是后来,陛下削除了李贞及李沖父子之属籍,改姓虺氏,「李」这个姓氏只能这么藏着了。 丽竞门查出这件事并不稀奇,但钱良如何得知伍仵作的真实身份?怪不得他说自己虽有错,但忠于陛下,想来,这个关窍竟在这里。 刘若竹还在迷雾散尽后的路口震惊不已,武皇却转移了话题:「你有功,那女仵作陪着你,亦是有功。朕问你,你当真喜欢她?」 「是,臣是当真的。」刘若竹认真道。 「就算让她成为你的污点,那些言官藉此不肯放过你,你的仕途不会再有任何上升的渠道,甚至被连累,你也还是坚持喜欢她?」武皇继续问。 刘若竹来不及深思陛下这话的含义,却是笃定了回答:「是。不过,臣从不认为她是臣的污点。」 武皇沉默下来,过了许久,轻声嘆道:「她的污点,其实也是朕造成的。」 刘若竹惊得抬头,「陛下……」 陛下她老人家,果真什么都知道。 「去吧,你自打回长安,还没回过家吧。平寿县主是皇室的长辈,年纪也大了,早就该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了。虽然,这个孙媳妇,她一定不会满意。」武皇朝他摆手道。 珠帘暮卷,武皇似乎是累了,再度躺回了榻上。 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刘若竹在这一刻觉得,或许自己真的,从未了解过这位千古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