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手一个守护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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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我反手一个守护我自己》作者:从欲【完结+番外】
文案
【我知道你心中的所有卑劣与挣扎,跨过时空,将所有的爱献给自己,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许逐溪死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夜。
像她悄无声息来的那样,离开的也没人知道。
死后的许逐溪又活了。
二十九岁的许逐溪重新变成了一个婴儿。
以十五岁少年的身份,来见九岁的曾经的自己。
他捂住年幼的自己的嘴,抗在肩上,蹲下身,为自己换下破烂的鞋。
九岁的许逐溪,留在爷爷身旁,看着爸妈带着年幼的弟弟离家打工,像窗外树枝上的幼鸟,只有一个愿望期盼着自己能有一天也被爸妈带在身边。
二十九岁的许逐溪拥有自己曾经梦想拥有过的一切,非凡的家世、超脱常人的样貌,以及在这个社会上最如鱼得水的生理性别。
她要把所有的爱献给自己,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唯一选择,填补心中的每一个缺憾,尝试曾经的所有幻想。
这是一个自己陪伴自己成长的故事。
许逐溪曾经许过一次愿,她想要获得一份爱。
毫无保留的坚定的唯一的不附带任何期望的爱。 这很难,听起来似乎是完全不可能。
于是她许愿,希望这个世界有另一个自己出现。 自己爱自己。
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爱自己。
所以,这一次,我只为你而来。
阅读前提示:1.南淮意和许逐溪是同一个人
2.本文水仙情节,即自己爱自己。但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不就是自己吗?
内容标籤: 性别转换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淮意,许逐溪 ┃ 配角:其他若干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将最好的爱献给我自己
立意:我们经常因为各种社会或者自身原因,很胆怯,很后悔,但是只要勇敢去做,保持内心信念,就可以向阳而生,成为更好的自己。
第一章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你说什么?!」男生手忙脚乱地扯了一张纸,擦掉不下心溅到桌子上的水渍。
八十的首都,改革开放欣欣向荣,已经有咖啡馆开在街道两侧的商铺。
南淮意坐在窗明几净的咖啡馆里,望着窗外人来人往。他的手指屈起,无意识地叩击着实木桌面,闻言转过头来,另一只手将纸包往朋友面前推了一下,很有耐心地重复,「我说,怎么样,能把一个孩子,抱到我家来养?」
陈矢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手握拳拍拍胸口,问:「几岁?男孩女孩?」
「九岁。」
南淮意敛眸:「女孩。」
「家住哪儿?你怎么认识的?」
南淮意报了个西北不知名的小县城的名字,「这次出去认识的。」
陈矢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仰头把杯子里的柠檬水喝完,「你突然要……你是不是……」
他攥着玻璃杯子擦着手心转,有些不敢去看南淮意的表情,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跟你爸妈怄气?」
「嗯?」
南淮意愣了一下,蹙起眉,「……关他们什么事?」
他忽而想起,哦,对了。
出生以后从未见过的这一世的父母双亲,从外地回家来了,还带回了一个据说是什么好友兼同事託付的女儿,正是九岁的年龄。这个事情,眼下只怕是已经在大院里传遍了,陈家和南家关系亲近,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若不是这个缘故,他还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藉口理由,名正言顺地从家里跑出去。不过这确乎是个巧合,谁让十五岁以前家里看的牢,找不到什么机会,而偏生上一辈子的自己,现在刚好就是九岁。
他见了自己,心绪难宁,早把这父母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只是说出去,估计没什么人相信罢了。
南淮意掩饰性地抚了下额头,「没有,跟他们没关系。」
「嗯。」陈矢应了一声,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岔开话题,「你跟那个女孩怎么认识的?」
南淮意说的很含煳,「就那么认识的。」
「哦。」陈矢干巴巴地问,「那…那个女孩她爸妈知道你的想法吗?他们同意吗?」
「不知道。」
南淮意回答的很坦然,仿佛他说了个什么无足轻重的话,抱臂后仰。
「这你不要在意,你只跟我说,怎么样能把一个女孩带到我家来养?」
陈矢却做不到不在意,他瞪圆了眼睛,惊愕地盯着眼前这个人,看鬼一样。
他咽了咽口水,追问道:「那那个女孩呢?她知道你的想法吗?」
「不知道。」南淮意回答的干脆利落,「你别管这个,你就说,你觉得怎么样我家里的人能同意?」
他是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办法了,才来找陈矢商量。
陈矢的表姐前三年就从当初下乡的地方带回来个六岁的女孩,陈家给帮忙办了大院小学的入学手续,这事在大院里都传遍了,南淮意当时跟着听了一耳朵,就动了心思。
「你回去帮我打听一下你堂姐当初怎么做的……」
南淮意正说着,让陈矢截断了。
他摆摆手,「哪儿用得着什么办法……我表姐当初闹着不想下乡插队,我爷爷和我奶奶都险些找人去活动,预备就让她留在家里的。后面是我表姐自己又决定下乡去了,那女孩就是我表姐借住的那家的小女儿,认了我表姐当干妈。我表姐说要把她带到家里来安排上学,我爷爷和我奶奶怎么可能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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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矢说话就这个风格,绕来绕去的,铺垫一长串,才慢慢拐入正题。
南淮意都习惯了,静静听他说着。
「…我爷爷和我奶奶,把我表姐看的跟眼珠子似的,那只要不伤天害理,是什么事情都能答应的。那你在你家,淮意……」陈矢摊摊手,「你要是真铁了心要做什么,你家有谁能不同意你吗?」
「……你说的对,是我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我就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做什么,都是没什么好顾忌的,也没人教训我是不顾家里的条件。」南淮意笑了一下,拉开椅子起身,「走吧,一起回家?」
路过主屋的时候,南淮意停了一下,就让人出声叫住了,他推门进去。
是他妈妈和那个女孩。
「妈妈,佳涵。」
何佳涵正关了电视,直起身怯怯地打招唿:「淮意哥。」
「淮意。」宁水清走前一步,挽住儿子的胳膊,「陪妈妈去商场逛逛吧?」
「嗯。」南淮意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走吧,佳涵。」宁水清招唿何佳涵穿上棉袄,外边冷得很。
南淮意迈步抽身出去安排车了。
事实上,和南家乃至大院里所有人猜想的不一样,南淮意是当真对这个待在他父母身边的女孩没什么牴触的。
有什么好牴触的呢?
如果她有的选,难道想会离开父母身边吗?
做女孩在这个世道上本身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别人家的女孩。
说句阴私的话,这个家里的一针一线,难道以后还会有和她什么关系吗?这个话是实话,几乎所有男的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说出来罢了,女孩以后总是要嫁人的,更何况是跟这个家里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女孩。
爸妈回来的时间不长,爸爸却已经明里暗里跟他暗示过许多次了,想是为了宽他的心。以后挑个好人家嫁出去,有什么意外,就为她撑撑腰。两个人关系处的亲了,就多多走动;若是不亲近,逢年过节的时候不要落下礼数。
南淮意想起上辈子和上一位母亲吵上头,她冒着怒火吼叫道:「你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家,还惦记家里的东西,有点子良心在没有?!放到以前,你这种人,就该要浸猪笼!……」
他扯开嘴角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该喜于这辈子做了个男孩,圆了上辈子死的时候的梦,还是该悲于,做这个世上的女孩,总是这么不容易。他不是个女孩了,却总是还有别的女孩,还在挣扎。
有过贫穷的经歷,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富裕带来的落差。
有过做女孩的人生,才能更知道男孩在人生中享受到的红利,远比自己曾经想像过的得到的还要多。
他至多只是有些难过,难过自己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和父母的缘分。
南淮意仰靠在商场二楼女装区这家店的沙发上,接过导购递过来的水,盯着氤氲冒着热气的纸杯,目光出神地落到陪何佳涵站在镜子前边试衣服的宁水清身上。
「佳涵,你来试试这件衣服……」
「拿一下那一件……」
他视线里的一切忽而变得扭曲起来,恍惚之中,站在镜子前面的人变成了九岁的年幼的她,站在她身边微笑的是如今十五岁的他。
用力眨眨眼,仰靠着闭目养神,再睁开,一切才变回了原样。
直到坐在餐桌前吃饭,南淮意还在想着,怎么样能把自己,接到自己身边来。
「淮意、淮意……」
「嗯?」南淮意回过神来,发现碗里堆得满满当当的。
「想什么呢?快吃饭。」奶奶关切地看着他。
像是打擂台似的,那边儿媳给养女夹菜,她就立刻给自己的孙子跟上,生怕晚了一步落下什么。
「奶奶你吃吧,不用管我。」南淮意觉得有点好笑,换了公筷,探身给爷爷奶奶的碗里各添了一筷子,「再不吃就要凉了。」
他细嚼慢咽地吃着,边用余光环视了一圈。
今天名义上是接风宴,家里人都在。
本该上个月夫妻两个回来的时候就聚餐的,但那个时候大伯正忙着,二伯也出国签合同去了。过了几天大伯不忙了,二伯也回来了,赶上他又借着散心的名义离开首都了,自然就耽搁了下来,直到今天。
家里男子们坐在一侧,独南淮意挨着奶奶这一侧坐下,接着就是大伯母蒋雯、二伯母赵丹莹、母亲宁水清和何佳涵。一张圆桌,亲亲密密地挨坐着一圈,男孩跟着坐在父亲左手边,倒是成了南永衡宁水清夫妻两个人把何佳涵包在中间了。
「既然回来了,这段日子也不忙,你们俩就在家里好好住着,陪陪爸妈,陪陪儿子。」大伯南永崇语重心长地嘱咐弟弟。
「我知道的。」南永衡点头应是。
南永敬喝了口水:「上面有说,下个研究项目什么时候开始吗?」
「还没通知。」南永衡稍一思忖,「应该还有一段日子,好像是审批程序卡住了。况且我们俩个这个项目才结束没多久,也是该休假的。」
爷爷南兴华正坐在上位,他是家里的主心骨,身子骨还正健朗,精神矍铄。
一直垂眸听着三个儿子说话,听到此处,用筷子轻轻敲了下碗边,「往年淮意的家长会,不是你哥去的,就是我让警卫员去的。这次淮意升高中的家长会,到时候年后你们两个还没走,你们夫妻两个自己去给淮意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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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训道:「自己的儿子,自己多上点心。」
「爸,我们知道的。」南永衡笑着接话,「我们两个之前那是不在家。不过淮意的成绩,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像了我,那成绩还能差的了吗?」
宁水清犹豫地看了何佳涵一眼,她本想提起要何佳涵年后报名上学的事情。
只是公公这么说了,她自然不能说什么别的出来起争执,有意活跃气氛,笑着打趣丈夫,「你可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了。」
南淮意静静地听着,不做声,不表态,只是慢慢地吃完碟子里的菜,放下筷子,将椅子往后拉开,站起身。
他平静地宣布,「我这次出京,在西北认识了个小女孩,我要把她带回家里养。」
这话的威力,不亚于给平静的湖水里,扔进去个核武器,不说炸出多少水花,直接把整个湖炸没了。所有人都仰头呆滞地看着他,平日最镇静的大伯父南永崇都难掩惊愕,筷子停在空中。
第二章
南淮意说了这话,就迳自推门出去回屋了,留出地方也好让他们商量。
至于他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是预备来劝说他,还是同意,他都不关心,他自己的主意是打定变不了的。
打开衣柜,从最底下把那箱子拖出来,他自回来就没收拾箱子,直接带着就能出门。从怀里拿出钥匙开锁,床头柜抽屉里锁着他的钱,约莫着数了一把,一部分放进箱子里,一部分放进贴着肌肤的外衣内侧的兜里。
等着南永衡想来找儿子来一场父子谈心的时候,才发现早已经是人去楼空。
南兴华给门口岗哨打了个电话,晓得他们亲眼看见南淮意提了个木箱子坐上了车。他重重冷哼一声,朝小儿子扫了一眼,就出去了。
南淮意去安县,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打算,趁着年关将至,想再见自己一面。他从前一次没见过自己时,只是偶尔会幻想到时见面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自从上次见到了,闲暇时总是抓心挠肝,他想亲口跟自己说一声,新年快乐。
还是老式的绿皮火车,他在售票窗口排队买了最近的一趟去省里的票,差不多要坐两天多,才能到省城。到了省城再转车,先到市里,再想办法去县里。好在他上次走了一趟,这次再走,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在火车上熬的风尘僕僕,满身沾了旱菸和说不出来的什么别的味道,臭的很。两只眼睛也熬得布满红血丝,出了点钱,搭了往县里去的大巴车,靠着座椅,他不住地点着头,险些要睡着。好在路是崎岖的,大巴车走的摇摇晃晃,过了个坑就勐地往下陷了一下,南淮意身子一颤勐地清醒过来,手里下意识地抓紧了箱子握把。
「安县到了。」
南淮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扶着座椅站起来,顺手帮着旁边欲往肩上扛起麻袋的妇女提了一下,下了车,看着大巴左摇右晃地又走远了。
和东部欣欣向荣改革开放一片大好截然不同。
这里还没有已经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繁华景象,放眼望去,还是成片的民房住宅。低矮的砖瓦结构房屋不规整地拥在一起,样式老旧,方砖裸漏,路面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没有经过硬化柏油路面处理。
地面积水还没有晒干,显得泥泞不堪,而天近黄昏,乌云压顶,像是又快要落雨了。
左侧矮房前有个铁质的长方水槽,上面接着水管,爬满了青苔。有两个妇女坐在小凳子上,抱着水盆接满水,抬头看看天色变化,手底下忙着搓拧衣服,不时暗暗地将目光落在右边站着的男孩身上,小声交谈。
「欸,姐,你看那儿站着的那个,你认识吗?」
「不认识,长得真俊。」
「来咱们这儿不知道干啥?」
在这个地方,他精緻得有些格格不入,自然分外惹眼。眉眼俊秀,穿着件黑色的皮衣外套,灰色的运动裤,脚下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玉坠从脖颈滑出来落到毛衣上。髮型穿着,都颇带有鲜明的后时代的风格。
只手里提着个布袋,上面印着供销社三个字的红印,不知道装些什么。
她俩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南淮意压根没有听见她俩在说什么,就是听见了也不会在乎。低头看了一眼手錶,他就从两间房屋中的窄道穿过,撤到房屋后边,将自己的身体挡住。
到放学的时间了。
其实他撒谎了,对陈矢。
他说,女孩包括女孩的爸妈都不知道他的想法。
然而事实上,是他上次待了那么久,只是每日像个变态一样,早早地从县招待所出来,趁着冬天天亮的晚,就守在这里,目送着自己去上学。约莫好放学的时间,再跑过来,守着自己回家。
就是这一次,已经是他到这里的第三天了,他还是躲在暗处。
原来从别人的视角看自己,是这种感觉。
很巧妙又有点怪异。
她终于出现在路口,不算是瘦骨嶙峋,但明显比同龄的九岁孩童要矮下去一大截,孤零零的一个人掉了队。扎着松散的马尾辫,背上挂着一个军绿色的书包,缝补的痕迹很明显。身上穿着学校统一发的红白色校服,是二十一世纪风靡全国的运动校服的雏形。只是可能因为被水洗过很多次,有些发白褪色。
布鞋的鞋底子掉了一半,迈步间松松垮垮地露出穿袜子的脚趾,她走不快,勾着鞋子拖着腿往前挪。又像是担心下雨,两只手撑在头上,右手大拇指还勾着装有饭盒的布织的袋子,在她脑袋旁边一晃一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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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成年人做这个动作,或许看起来会滑稽。
一个九岁的女孩做这个动作,看起来只是可爱又可怜。
「溪溪放学了?」蹲在水盆旁边洗衣服的妇女忽然叫住她。
「嗯。」她很乖地停下脚步,把手放下来,「张姨、李姨。」
「好好好。」张姨笑着点头,「你爷爷今天不回来了,托我给你管下午饭,一会儿就来姨家。」
「谢谢张姨。」许逐溪连忙道谢。
被称作「李姨」的女人忽然问道:「溪溪啊,你爸妈今年回家过年吗?」
许逐溪摇头:「还不知道。」
李姨笑着说:「嗨——姨就是随便这么一问。今年你爸妈要是回来过年,走的时候,带不带你啊?你今年都九岁了,这么大了,哪有小孩不跟爸妈一起生活的。你看你弟,你爸妈那不是打一出生就带着你弟。你听姨的,今年你爸妈要是回来过年,走的时候,你哭着也得跟着你爸妈一块去南边。你继续跟你爷这么待下去,你爸妈以后一直不回来,可是想不起来你,他俩以后不要你了你可怎么办?」
她越说越起劲,被旁边张姨用手肘连碰了几下,提醒她不要说了,她都毫不在意,继续自己的长篇大论,「我跟你张姨可都是在福利院忙着的,那我们俩可最清楚了。福利院里多少丫头打一出生就被她爸妈扔了。你千万要听姨的,要跟你爸妈住在一起,要不然他俩把你忘了,以后谁还能管你?对不对,溪溪?」
「你要多跟你爷说说,让你爷去跟你爸你妈说。」李姨抬下巴努嘴,「姨是好心,这些话别的人姨可不跟他们说,但你可是姨看着长大的……」
许逐溪抿着嘴不说话,两只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右手手指钻进左手掌心,掐捏着掌心里的肉,揪起来,又松开,死死地掐紧掌心,低下头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跟孩子瞎说什么呢?!」张姨瞪了自己旁边还笑着的李姨一眼,「溪溪,别听你李姨瞎说。快回去吧,你先做作业,等会儿饭做好了,姨再叫你。」
「好。」许逐溪应了一声,逃似的飞快地跑开了,顾不得自己的鞋底还是耷拉着的。
九岁,三年级,已经足够懂得很多事情了。
南淮意平静地扫了两个人一眼,隔着房屋的距离,缓缓跟上许逐溪。
他对这里很熟悉,上一辈子到他十五岁去市里读高中离开这个地方,都未曾发生一丁点的改变。
「砰——」
铅笔盒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许逐溪跑的太急了,她忘了自己的鞋底已经掉了一半,反折到地上,在土路上一擦,她整个人就摔倒了。难以受控地往前一扑,书包先一步从肩膀飞了出去。
眼眶泛红,鼻头髮酸,她有点想哭。
站起来才发现腿上校服裤的线被擦薄了,她愣愣地摸了一下,抬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还要把书包捡起来。
正要弯腰,见一只手先她一步拿起了书包。
「我的……书包。」
她控制不住地抽噎了一下。
「我知道,是你的书包。」
南淮意阴沉着眉眼,拍掉书包上沾着的泥土,却没有要归还的意思。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看九岁的自己。
南淮意的心里,远比他想像中的要难过许多。
他抓着书包,手指用力攥得发白。
许逐溪有点害怕了,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穿的很摩登,和前屋从南边打工回来的人穿的很像。
更多的,爷爷说过,这样的人,可能是人贩子,要把她带走带到别的地方卖掉的。
许逐溪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动自己的腿,注意着眼前这个人还一动不动,一咬牙,撒开腿就往另一条路跑。
她刚刚摔倒,鞋底子已经彻底掉下来了,只剩个鞋面挂在她脚腕上,只能赤脚穿着个旧袜子踩在泥路上跑。只跑了两步,没注意踩到了石头,咯得脚心生疼。
南淮意没费什么功夫,只迈开腿跨了几步就追上了,伸手提住了衣领,轻轻一拽,就把人拉回到了身前。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被电流刺激到了,他忍不住蜷起手指摩擦了下手心。
见许逐溪还不安分地要挣扎着跑。
他索性用还提着袋子的左手手臂横过她的胸膛,将人架起来,右手捂住她的嘴,免得她叫嚷出声,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乍一看,真像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贩子。
南淮意轻松地把人举起来,拖着往角落里走。等着把人摁在那空屋前面的石阶上,他贴着许逐溪脸蛋的手已经让泪珠打湿了。
吓得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冷的要命。
这是个冲风的地方,冬天风又急又狠,直往人的脖子里钻。
许逐溪只穿着校服衣裳,里面的毛衣已经开了线,秋衣又薄的很,脸蛋冻得青紫,手缩在袖子里,南淮意伸手摸了一下,又冷又僵。
他环视一圈,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他那只捂着许逐溪嘴巴的手还没放下,另一只手往她腿弯下一捞,把人打横抱起,抗在肩膀上,挑拣着小路挨着墙根往家里走。
这个时候不像后来,家家户户门窗紧掩,加上许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院门常是半开着的。万一关了,南淮意也晓得钥匙放在哪里,垫着大门门框的板砖底下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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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腾不出手来,把院门踢开,闪身进去,又踢了一脚控制着力道把门轻轻关上,轻车熟路地进了屋子。
许逐溪更绝望了,她无声地哭泣着,泪珠落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勐,滑过南淮意的手背,砸到地上,融进土里。
南淮意这才把她放下,松开手,反手把屋门紧紧关上了。伸手把竖在炕脚的矮桌拉下来,放倒,支在炕边。他把许逐溪的书包放到一边,自己提着来的袋子放到桌上,解开袋子,是四个铁质的饭盒。
手背挨了一下,还有温度,还是热的。他扣开上面的盖子,里面装着的是满满当当三个菜和一份米饭,菜全部都是肉菜,冒着油光,热气腾腾的。袋子底下还放着一双筷子跟一个勺子,他拿出来,放到饭盒上边。
一应都摆好了,他才道:「过来吃。」
许逐溪早早就缩在了炕脚,贴着墙,抱着自己,一动不动。闻着空气里飘过来的饭菜的香味,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目光怯怯的,却还是警惕地缩在里边,把头埋进膝盖,像是这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样。
「过来。」
这样说是没有用的,但是南淮意晓得自己害怕什么。
「你要是不过来吃,我现在立马就把你带走,卖到别的地方去。你要是吃了,我看你表现得怎么样,如果我满意,我就走了。」
许逐溪还是不动,过了片刻,才见她慢吞吞地爬过来,双眼死死地盯着饭盒里的饭菜不动,手底下的动作却慢的很,一点一点地从桌子底下爬起来,手拿起筷子。
南淮意伸手把装着米饭的那盒,往她面前拨了一下,冷冷道:「必须吃完两个菜。」
他侧坐在桌子另一边,支着脑袋看九岁的自己吃饭,动作慢极了,简直不像是个飢饿的人。他心里嘆了口气,扭过头去,假装看窗外,听着背后勐然快速起来的狼吞虎咽的劲头。
饭菜都是他在县里的一家餐馆买的,挑拣了看起来最光鲜亮丽的一家,价钱也不便宜,挑的都是他自己喜欢的菜品。
他死的时候是二十九岁,这辈子又多活了十五年,算起来,这一切都是他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南淮意本是以为,自己早就什么都忘了的。
可是他忽而又发现,自己原来是什么都记得了的。
记得爷爷去当门卫守夜不回家,记得学校里的饭菜既不好吃也填不饱肚子,记得被託付在这个家那个家吃饭,明明是付了饭钱的,可每次吃的稍多了一些,在这个又或是那个菜上多动了几筷子,明里暗里投来的叫人难堪的视线。
「饿死鬼投生的……」
「八百辈子没吃过饱饭了……」
记得邻居阿婆意有所指,「这个肉是我今天特地上菜市场买的,是我乖孙最喜欢吃的,没人跟你抢,全部都是留给你吃的——」
所以总是很饿的,饿的晚上躲在被窝里委屈的流眼泪,又怕肚子万一饿的出了声,让爷爷听着了可怎么办。
南淮意忽而有点想哭,鼻子很酸,嗓子也发痒,他用力瞪着眼睛,免得真有眼泪流出来。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边没有动静了,转身下了炕,他沉默着把盖子扣回去,装回袋子里去,扎好。
「鞋坏了。」
他忽然开口。
许逐溪搅着手指,她吃完了饭才想起来后悔,饭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吃完这个饭,她是不是要死了。她让自己心里猜的这些念头吓着了,直愣愣地盯着地,一言不发。
南淮意蹲下身,把她脚上另一只鞋子扯下来,炕上还有个塑胶袋,是他刚刚掏出来的,买的冬靴。说是冬靴,其实里面也就只有薄薄一层绒毛,是他第一天来这儿就买下的,一直带在身上,因为没有出来拦住许逐溪,故而也就没有拿出来过。
眼下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他扶着许逐溪的脚,手微微一用力,给她穿好。
很合适。
他说:「我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说罢,南淮意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
只要有人对自己好一点,警惕心就从一百瞬间降低到了负数,蠢的很,所以总是撞得头破血流的。
第三章
许逐溪是去学校领成绩单和放假通知书的,薄薄的一页纸,放寒假了。
饭吃了,可是张姨家还是要去的,没吃多少,只是守在桌子边。
张姨家里人也不多,只是她和她丈夫,还有一个跟她年龄一样大的儿子,是在一个班读书的。
等着他们两个人吃完饭撂了碗筷,起身走了,一个进了屋子,一个坐到炕上,摸着自己的肚子,倒了热茶拿在手上喝,惬意地眯着眼睛。
许逐溪自觉地站起来,把桌面上四个碗摞在一起,拿进厨房,搁在灶台边上。从外面收了筷子,还有剩下些菜的陶瓷碟子,她踮起脚,并着那四个碗一起泡进装水的盆子。
张姨忙着在洗用过的锅,拿着块纱布搓着锅边,笑着夸:「溪溪真懂事。以后长大嫁人了,到了婆婆家里,一定是个好媳妇,把家里都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好了,快去写作业吧。」张姨侧着身子看她,「桌子上有水果,要吃的话你自己拿。一会儿这些我就都收拾了,今天不是留了很多作业吗?快去写吧。」
「嗯。」许逐溪很轻很轻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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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着嘴,听到所谓的这样的懂事的夸奖,她的心里,没有一星半点高兴的意思。脸涨得通红,乍一看,像是被夸得害羞了,实则她心里全是难堪。
懂事就是懂事,勤劳就是勤劳。
为什么一定是以后嫁人了婆婆喜欢的勤劳。
这样的夸奖有什么能让人高兴的地方。
可张姨是好人,她的夸奖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的。
许逐溪扶着灶台边,手指紧紧地扣着灶台壁,察觉到手指传来的轻微的刺痛,才松开手,沉默着蘸水拧了块抹布,帮忙擦了桌子。
「张姨我回去了。」
「留在这里把作业写了吧,家里又没人……」
「不了、不了……」
许逐溪撩开棉布门帘,往门缝里一钻,就跑出去了,只留下余音在寒风里打颤。
「这个孩子——」张姨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也晓得许逐溪向来是这个样子的,任凭她去了。稍稍直起了身子,用手扶着腰捣了两下。灶台低的很,是那种底下烧着柴火的土灶,弯着腰洗碗难免腰酸。
丈夫幽幽地叫她:「壶里没热水了,烧一壶。」
「晓得了。」她放下碗,借着旁边的布擦了下手,又在围裙上抹了一把。
「还有地,等会拖一下。」
张姨家离家里不远,虽然天已经半黑了,借着巷子里的昏黄的路灯,她也敢摸黑往家里走。路上蹿的飞快,跑进院子,把院门反锁了,又缩进屋子里,顺带着把前门锁上。两把钥匙她串了一根绳,挂在脖子里,塞在毛衣下边。
冰冷的两块铜铁疙瘩,走路的时候,在胸口前摩擦着晃来晃去,许逐溪就伸手捂住,想要捂暖和一点。
她吃了饭是不喜欢留在人家家里的,就是路远,也要硬撑着,自己一个人跑回家里来,尤其是不愿意留在张家。
一是不想看张姨一个人忙前忙后,她丈夫跟西屋那个据说是在医院检查是脑瘫的植物人一样,缩在炕上只动动嘴皮子。许逐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她就是不想看,看了胸闷气短又难受,觉得心里很憋屈,恨不得自己像个炮仗一样冲上去,给那躺在炕脚的人两拳。可这又不是她家里的事,她是个被托到这家的吃饭的客人,亲生的儿子躲在里屋,什么都没说话,轮得着她什么事情。
二就是因为张姨的儿子,张文杰。
他们俩在一个班念书,他们班里还有好多人,都是住在这里的。
自从有一次有个男生跑来叫张文杰出来玩,进了屋,看见许逐溪也正坐在餐桌上吃饭,一言不发,眼睛一亮,就勐地撒腿跑了出去,顾不得张姨在后边吆喝他的名字,让他来一起吃饭。
一群人笑着叫喊着,你追我跑,在每个小巷,在教室里的两条书桌空出来的长道。
「许逐溪在张文杰家吃饭!」
「许逐溪要给张文杰做媳妇!」
「许逐溪家把许逐溪送给张文杰啦!」
「许逐溪以后要跟张文杰生娃娃!」
他们闹笑着,男孩女孩站成一圈,围着许逐溪拍手哄嚷,从老师走出教室门开始,到听见上课铃声响起。仿佛找到个什么最最新鲜有趣的玩意,稀罕的不得了。
许逐溪咬牙低头听着,难堪的说不出话来,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怒声喊着:「你们胡说八道!」她气的伸手要去推开围在她旁边的人,他们就灵活地往旁边一闪,见她要从座位上跑走,就又嬉笑着围拢过来,牢牢地把她包在中间。
见她气的整张脸通红,还要曲解:「呀!许逐溪害羞啦!」
可偏偏张文杰似乎也这么认为,他眉毛一扬,得意洋洋地坐在最后边,高声说:「许逐溪,哼,那当然了,她整天在我家吃饭!吃我家的……她要是给我写作业,我才同意,就她那个样子,兇巴巴的,谁喜欢啊?」
许逐溪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的脸,把他的小人书从桌兜里翻出来,全部撕烂,再扔到脚底下狠狠踩几脚,才能解气。
什么是整天在张家吃饭,一个月也就七八次,是整天吗?
难道是白吃白拿吗?难道他的小人书,不全是拿爷爷付给张家的饭钱买的吗?
她每次都躲在暗处看,一张一张钱票数的清清楚楚的,有钱还有粮票,难道张家不是靠着这个,才能在过年的时候比以前割买更多的肉的吗?!
她的嗓子又干又痛,紧紧咬着下嘴唇,干裂的嘴唇留了血,血的味道通过舌尖传到脑子里,她打了个激灵,从幻想里抽神回来。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她这么做了,不过是最后反倒要让爷爷上张家去赔礼道歉。
大人们晓得了,不会对几个孩子的嬉笑放在心上,反也只会觉得,爸妈都不在身边,她竟然怎么还能这么不懂事。
又或是,这孩子野的很,男孩子都敢打。
而自己除了张家,也没什么再好的去处了。其他家…不是没有其他家,可他们总要跟自己说话,好想不说,就是冷落了自己这个客人一样。说来说去,最后又还是绕回自己那对南下打工的父母,这张那张记不住的脸庞,男的女的混在一起,朝自己笑得两道眉毛弯弯。
「你爸妈今年回来吗?」
「听说你爸妈给你生了小弟弟?」
「今年你爸妈总要领你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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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溪哦——你爸妈不要你了。」
「你以后要是一个人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她死死地掐着手心,低着头,却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打湿了书包。
许逐溪有时候特别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一激动,就开始嗓子干痒鼻子发酸,不能铿锵有力地跟人吵架,反而忍不住要呜咽流眼泪。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懂事,为什么总要想着大人们已经很累了,不要再给他们惹事。
也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孩,要是是男孩的话,是不是就能跟爸妈一起走了。
更恨为什么这个社会人们都更喜欢男孩子,女孩子怎么了呢?跟男孩子比起来,就哪里很差劲吗?
见许逐溪哭了,闹事的这群孩子怕老师来了要批评人的,就一拥都散开了,装的安安静静地坐回在位子上。可是下节课看着许逐溪不哭了,他们就又像吸血的苍蝇那样,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重新把许逐溪围在中间。
许逐溪很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原来会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个事情,是四岁的时候。
她早慧的厉害,牵着爷爷的手,目送着才生产的母亲怀里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跟着父亲上了车。然后那辆大巴车就走的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
她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原来是个男孩子,就可以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
六岁的时候,她去爬院子里的一棵大树,笑着跳下来,扑到爷爷怀里。
让路过的一个婶子瞧见了,停在院门口,探身进来,「老许啊,你这样养姑娘可不行,小姑娘家的,爬树,跟个野孩子一样,让人看见了可就当没什么教养了。」
爷爷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两个人面面相对许久,他伸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溪溪啊——我们不爬树了——」
「哦。」
后来许逐溪抱了小凳子坐在巷子口,仰头看巷子口的那棵大树,树干粗壮,两个成年人合臂都聚拢不起来,有三个男孩子在底下上蹿下跳的,坐在树枝上,揪着树叶玩。
还是那个婶子,她笑眯眯的,眉梢上都带着喜悦。
她为他们喝彩:「太棒了!你们几个可真勇敢!以后都了不得的。」
哦,许逐溪想,原来只有男孩子可以爬树。
于是她慢慢就明白了。
到后来,去别人家吃饭,她就很自觉地站起来。
洗碗,一般都不会要她做的。
她只是帮着把碗筷收拾摞起来放到灶台边上。
男孩子是可以吃完饭,撂了碗筷,或是跑出去玩,或是钻进房子里写作业看小人书。
女孩子是不可以的,如果她不帮着端碗送筷子擦桌子,巷口的几个婶子聚在一起,聊起她,会说。
「哦,老许家那个孙女,我跟你说,懒得很,吃了饭,筷子一撂,就什么都不管了。」
「你想她跟老许住在一起,老许整天又忙着,也没个爸妈管。」
只有张姨会夸她勤快,虽然后面的附带的话语,并不是她想要听到的。
许逐溪想着,双手合拢放在嘴边,慢慢地唿了一口热气,搓着手,翻开书包。
第四章
南淮意晚上回了招待所,把身上换下来的卫衣泡在水里洗了,皮衣叠起来收进箱子。
在西北这个刮着狂风飘着雪的季节,不穿棉袄出门能要了人命。
上楼路过供销社的时候,他推门进去,买了一件绿色棉袄,款式看起来像件军大衣。
他倒不是冷,他身上的那件皮衣,内衬是极厚的一层皮毛,扫在人脖子上,都觉得暖唿唿的,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在这里,太扎眼了。
改革开放以后,华国翻天覆地。
可是变动的地区是有限的,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有飘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最起码安县没有。
在他的记忆里,在去市里上高中以前,他穿着的还一直是手工做的,从缝纫机里缝出来的棉袄。里面是挑了做旁的衣服零碎剩下来的花色布头,拼凑着缝在一起,中间塞着弹出来的棉花,外边是拣了略显素净的红色或是蓝色的格子布。
穿着很臃肿,也不够暖和。
不过大家都这么穿,区别不过是有的人装的棉花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而已。
他第二天没露面,像之前那样,只是躲在暗处看。
倒不是他不想。
只是他意识到,放寒假了。
招待所开在小学对面那条街上,他早上在楼下早餐店喝豆浆的时候,抬头见着小学教学楼还没有灯光亮起。
许是见他一直盯着那边看,早餐店老闆端油条过来的时候,笑着说:「娃们都放假了,昨天小学给放的假,通知书都领了。」
「哦,谢谢。」南淮意两口并着豆浆把油条吃了,钱放在桌上,就走了。
所以,他只是像前几日那样,躲在暗处看,看自己走在爷爷的自行车另一侧,扬着被冻的通红的脸蛋,两只手一块扶着自行车座,迎着寒风一头扎进去往前边走。
爷爷是在县政府做门卫的。
等到周末放假了,就一併把她带过去,在那个很小却很暖和,有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里看书,是南淮意如今回忆从前,所能够想到的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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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手插兜,遥遥地站在街口,看着祖孙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铁大门后边,又站了一会儿,觉得寒意慢慢从双腿蔓延上来,冻得人身体发僵,他才迈步离开了。
南淮意唿了一口热气,水在冷气中结成雾。
不是很想回招待所,也没什么别的念头,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仰头眯起眼睛,盯着这个铁质的钉在墙上的牌子看了很久。
安县福利院。
伸手推了一下大门,冰冷的很,冻得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收回手,没推动,锁着的,挂着根铁链子。
南淮意绕着墙壁,走了一圈,到了院子的正后面。
身上这件绿棉袄太长了,穿着它爬墙不方便,南淮意索性脱下来,一扬胳膊,把棉袄甩进去。
后边的墙壁要比院子正前面矮上些许,他左脚踩着后院铁门的一个空隙架子上,右脚在墙壁砖上一蹭,双手向上一攀,就骑在了墙头,避开地上的绿棉袄,双脚分开,往旁边灵活一跃跳到地上,捡起棉袄,拍掉上面沾着的草末和尘土,拣了个角落盘腿坐下了。
这个时候是没有监控的。
南淮意隐约记得,好像是他考完高中走的那一年,福利院才安了监控。
又是冬天,院里的孩子们都不大出来,就是出来活动,也是在前院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没人能发现这里凭空多了个他。
南淮意闭上眼睛,身子向后靠在墙上,清晰地听着屋子里传来的读书的声音。
是张姨。
他长长地唿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点阳光泄进来的连片的云,伸手把领子立起来,扣上最上边的铜质的纽扣,脖子缩进去,把自己整个的裹在寒风中的冰冷的角落里。
他是不大愿意回忆从前的。
今天鬼使神差的走到这里,就像是心里的防线裂成了蜂巢,记忆一点一点地从孔洞里面挤出来,一股脑地全部涌到他面前,要他看着,要他想着,要他一丁点都忘不了。
南淮意忽然想起来,他上辈子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也是一个冬天,盘腿坐在桥洞底下的角落里,也是贴着墙壁。只不过那会儿,身上没有一件暖和的大衣,整个人也像个漏了气的风箱,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临死前,两只手捂着腹部叫人用刀子捅开的窟窿,盯着黑沉沉的血,从身上流出来,慢慢流下去,顺着砖缝的缝隙,流进了河里。
她那会儿还苦中作乐,想着血流进去,散不开,万一有人喝水,发现水的颜色不对,该有多害怕。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哪儿能呢。一个人就算流干了身上的血,又有多少,可一条河流的水,又有多少,血流进去,用不了一秒,就什么都散没了。跟她这个人一样,飘在人群里找不出来,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忽而屋子里又唤了一道声音,冷厉的刻薄的。
南淮意勐地睁开眼,怔怔地在半空中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这道声音,是——李姨。
她甚至能准确地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李翠萍。
她是九岁的时候,住进福利院的。
也就是,过完这个年的新春。
没有人养她,除了福利院,她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也没法在别的地方活下来。
所以她住进了福利院。
这个年头,福利院都是公有的,在福利院工作的人大多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心。这里的工作是有编制的,跟所有的工作单位一样,都仅仅是工作单位而已。
有的人觉得这里工作清闲,还是跟一群孩子待在一起,好事儿;有的人觉得待在这里整天要伺候一群孩子,操的心多,在这里工作,说出去,派头也不如在政府单位上班那么响亮,也没人上门来求自己办事好能耍威风,所以不是什么好工作,嫌弃的很。
就像大多数人看待自己的工作那样,有不同的看法,这里也没什么分别。
张姨或许不是前者,但李翠萍一定是后者。
她整天磕着瓜子,往办公室自己的椅子上面一缩,嫌恶地瞥着每一个从自己眼前经过的。平时绝不出来,除非轮到她值班,她才皱着眉头,额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拿着根竹子做的教棍,在桌子上敲敲打打。
像是福利院的这些孩子们身上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她深怕谁靠她靠的近了,就要把那脏东西沾到她身上。所以她从不伸手触碰任何一个孩子,要是有必要,就用她手里那根教棍,细长细长的,头还没有削平,狠狠地戳你一下,尖声厉气的,「干什么呢?!」
秋冬天还好,穿的还算厚实,夏天就惨了,被那竹子戳在手臂上,戳的生疼,皮肤嫩一点的,直接就被那尖锐的竹子头戳出血来;或是照着手臂小腿,她像是专挑着裸露的皮肤,狠狠地甩一棍子,抽出红红的一道印。
她是烦透了自己被分到这里工作,跟她一个中专出来的同学,家里都找了关系安排到了县上的有头有脸的单位,就她到了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孤儿院,要伺候一群没爹没娘养的孩子。
在孤儿院所有孩子中间,李翠萍尤其的喜欢「关照」许逐溪。
这种关照就像是一座大山,又像是一座照不进一点光亮的牢笼,死死地把许逐溪关在里面,让她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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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许逐溪高中毕业,她摸着自己刻在用圆规刻在文具盒的那三个字——李翠萍,她才忽而能准确地定义这是什么。
这是折磨。
对,就是赤裸裸的不带一点遮掩的折磨。
可惜住在孤儿院的孩子,是没有爹妈的,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亲人的。
这就代表着,没有人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撑腰。
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可以做任意的事情,比如,把自己的恶意发泄在这些无辜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身上。这些一出生就在这里的孩子,这些甚至有的将工作人员当作亲人的孩子,他们只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所以才惹得别人的不高兴。
可许逐溪不是一出生就在这里的,所以她坚定地清楚地知道。
自己没有错,而是李翠萍。
李翠萍总是招招手,像是招唿一只小狗,让她抱着凳子,坐到她脚边来。
她笑眯眯的,像是无数个放学的下午。
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能吃人的。
「你爸妈真这么狠心把你扔了啊?」
「你看你,姨早就跟你说了,你爸妈不要你,你爷死了,你就只能来孤儿院。他们都是没爹没娘的,你看你,明明有爹有娘,啧——就是你爹娘不要你。」
为表对许逐溪同情又喜欢极了,李翠萍从脖子里解下自己的项鍊,挂在许逐溪脖子上,掐着她的肩膀,强迫她转了一圈。忽而站起身,拉起她的手,出了屋子,走进旁边的办公室。
所有的孤儿院的阿姨都正坐在里面烤火唠家常,见她进来了,都是一愣,「怎么过来了?」
李翠萍还是笑着,把许逐溪推到所有人面前。
「看好不好看?」
众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里雾里的,只是点头,「挺好看的。」
「那可不?」李翠萍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许逐溪的胳膊,不让她动,「我这项鍊是我结婚的时候,我娘给我压箱底的,让她一眼就看上了,你说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一个的,都虚荣的要命。」
她忙给众人介绍起许逐溪来,「这就是县政府看门那个老许家的孙女——你们都晓得了吧?爸妈不要她,跑到外面打工,电话都不接,哪里都联繫不上,她爷爷都死了,你说这么大个孩子,还不懂点事,住在孤儿院里头,以后都不知道什么光景,还张口就跟我要我脖子上的项鍊——」
共事这么久了,众人自然都心里晓得李翠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许逐溪就是个院子里的孤儿,李翠萍却怎么着都是同事,以后还要共事的。
有可怜孩子,看不上李翠萍的却也只是不出声,冷笑着扫了她一眼。
也有三三两两顺着李翠萍的话往下说的。
「是了,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要有家里的大人教育着。」
许逐溪死死地咬着牙,一言不发,泪水难堪的从脸上滑落下来,她想张口说话,怕抽噎着泄了气,又怕出声反驳,只会被李翠萍追着往下说她撒谎成性。
所有人里,她只认识张姨,她祈求地泪眼朦胧的看过去,只瞧见一个偏侧过去的侧脸,张皇地躲避她。
「唿——」
南淮意勐地惊醒,他睡着了,在这样的寒风中。他伸手摸了一把脸,全是泪水。
张姨——
南淮意已经想不起来她具体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了。
她是个好人。
只是不过是世间一个普通的好人。
也总是要生存的。
或许只是怕,要被自己缠上,可是家里也养不了多的一口人罢了。
他站起身,扶着墙壁,按着记忆里的位子,贴到窗户上,果然看到一个缩在椅子上的身影,目光定定地锁住。
天意要他今天来到这里再想起这些,因此他决定做一件事情,才算是对得起自己。
第五章
南淮意从后墙原路翻出去。
孤儿院开始吃午饭了,他也有些饿了,在孤儿院对面街上的一家面馆找了位子坐下,对着门口,开始吃面。
李翠萍下午是从来能不待在孤儿院就回家的。
一个周五天,她差不多有四天下午都是早早就回了家的。
孤儿院另有两个,家不在这里,本身就住在孤儿院,所以索性送水推舟做个人情,每晚都留在孤儿院值班,顺便赚点额外的补贴。
南淮意慢慢地吃面,吃完结了饭钱,缩在巷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孤儿院的门口。
他这辈子,托胎生了个男孩儿。
爷爷南兴华又是部队里的,抓着家里的几个孩子到队里扔给别人操练,这里头,又独南淮意一个不嫌苦不嫌累的,非但不抱怨,还很积极热心地想要跟着爷爷去队里接受操练。
「向爷爷学习,我想做个像爷爷您这样的人。」
说这种话的本事,早八百年,打他上辈子四岁开始,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
「好好!」南兴华连连拍手,乐得跟几个老战友凑在一起炫耀,「我这小孙子,别的不说,就这个劲头,是最像我的了。」
南淮意上辈子死在让人摁着打了一顿,还捅了刀子,能摔摔打打地把拳头功夫练起来,是件求之不易的好事。
李翠萍出来了。
南淮意站直了身子,眸光一沉,抬脚跟在她身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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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过马路,那双皮高跟踩着「噔噔噔——」的,她炫耀过许多次,说是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全省只有十几双,贵的不得了。
临就走到了水泥路的尽头,安县水泥浇筑的路很有限,主要是城区里边,其他的地方都还是泥路。
李翠萍停下来,皱着眉头,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说着什么,扶着旁边屋子的墙壁,伸手把皮鞋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换了布鞋,再把皮鞋装进自己的挎包,才又哼着不知道什么调子走了。
南淮意跟着她,一直到她进了院子,把院门关了。
翻墙入户这事,他已经做的很拿手了。
要是让南兴华晓得他在部队里练的攀登的功夫,拿来翻墙,估计要气死。
他这么想着,然后轻巧地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墙角堆着几个冬天里藏着的萝蔔,上面盖着个大铁盆。
南淮意伸手拿了那铁盆,慢慢地靠近李翠萍。
她背对着,正忙活着把院门锁起来。她是预备要在家里炖肉的,肉香藏不住,飘出去让邻里左右闻见了,说不定要上门来问。就是打趣几句,李翠萍都是懒得应付的。
只能她刻薄别人的,向来怎么能有别人敢刻薄她的份。
淮意一眯眼,看准时机,把铁盆高高举起,狠狠地扣在她脑袋上去,听着她脑袋盖撞上盆底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淮意手腕用力,压着铁盆摁在她头上,要她挣脱不出来,抬腿用力往她腿弯儿上一踹。
去你的释怀!
去你的放下!
淮意从活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也以为自己放下了。
可是他今天坐在孤儿院的那个角落,想起那个下午,他就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放下。
书上总是说宽容,人要宽容。
南淮意就逼着自己学书里的道理。
「要做个宽容的人。」
好的,要做个宽容的人。
「苦难会让我们更强大。」
好的,苦难会让我们更强大。
「苦难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
好的,苦难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
去你的苦难!去你的考验!
淮意在心里吼着告诉自己,哪儿有什么应该经受的苦难,有谁不想幸福快乐美满地过一辈子。都不过是苦的活不下去了,才骗骗自己,诶呀每个人都是要经受苦难的,不过苦难的考验形式不一样——实际上呢?有的人这辈子就是苦到家了,这辈子都好不了;有的人就是泡在蜜罐里活了一辈子,没见上天要怎么考验他了?!
说是释怀,说是放过,不过是报復不了,又或者报復回来了,没有能力处理自己报復之后痛快的后果。
南淮意放不下,他这辈子都放不下。
他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不给自己出了心里的怨气,那才是他背叛了自己。
他这一辈子就是这么活着的,没有人替他打算,从来都是他自己替自己打算的!
南淮意每这么一想,手上的力道就重上一分,直到手里忽然什么都摸不住了,衣领子从他手心里划出去。他大口大口地唿着气,右手一松,铁盆落到她腿上,砸下去弹了一下,转了几圈,反扣到地上去了。
「唿——唿——」
南淮意倒退了几步,碰到院子里贴着屋墙的石桌,顺势坐下。
精神的刺激远比生理的刺激要对人产生的影响大得多。
他就那样身子后仰,双臂撑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他起来,俯下身子,把那铁盆盖到她脑袋上去,捡起从她胳膊上滑下来的袋子,拿出里面那双皮鞋,轻轻松松用力一掰,小臂青筋凸起,就将皮鞋从中间掰断了,扔到地上,踩上去。
想了一会儿,南淮意又往前走了几步,越过躺在地上的李翠萍的身体,把钥匙取了出来,推开院门。先是开了一条缝,见着四下无人经过,他拽起李翠萍的一条胳膊,把她拖到门口。捡起铁盆,从她脑袋上,盖到她腰腹处,将她下半身遮盖住。
做完这些,南淮意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去了。
他心里说不出来的畅快,兴奋的整个人从脖子红到脸颊,红通通的一片,年轻又炽热。
却在巷口正遇着了个熟悉的探头探脑的身影。
是许逐溪。
是九岁的许逐溪。
许逐溪瞧清了他的脸庞,才认出他来,眼睛瞪得熘圆,吓得就要跑。
可已经晚了。
南淮意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拎了回来,像是提熘个什么小鸡崽子似的。
许逐溪这次学乖了,兴许是知道挣脱不得,安安分分地被这人提熘着,拉着往巷子里边走。
她有点懊恼。
她是跑回来拿作业的,经过巷子的时候,听着巷子里头传来的不知道什么古怪的声响,只是好奇地刚多留了这么几步。
南淮意全然不知道许逐溪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
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灵魂的缘故。他每次瞧见了许逐溪,就总是很想跟她靠近些。两个人走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就像现在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一起,他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不自觉地高兴起来。
可是不管是不是,眼下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要给年幼的自己看一看,看一看如今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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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最晓得自己的人。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害怕的。
因为这些都是她年少时的梦想和祈愿。
她从小就希望能有这么一个人在的,哪怕自己是虚伪、自私、卑劣,哪怕自己做了所有的坏事,都能有这么一个人,始终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然后选择陪着自己一直走下去。
可是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所以她只能自己偷偷地藏在放学的路上,朝张文杰扔石子。却不敢当众冲出来,狠狠揍张文杰一顿,或者是划花他的脸。
她缺乏这样的潇洒的勇气。
说的好听一点,她是世故而周全;说的坦白一点,她承认,自己懦弱。
因为没有人与她站在一起,没有人支持的怯弱。
南淮意牵着许逐溪的手,站到李翠萍院门前,停在院门那道木门槛前边。
他炫耀似的指着地面,俯身看许逐溪,语气很轻柔。
「你讨厌她对吗?」
许逐溪呆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说不出话来。
这种场景,她曾经躲在被窝里,因李翠萍的话哭的泪眼朦胧的时候,曾经就这样幻想过。她幻想过自己有个哥哥,替自己冲出来,狠狠地教训这片所有恶意地关心自己的「长辈」。
可只是在被窝里一个人做梦似的偷偷幻想而已,平时见了,她还是要很乖地微笑着上去打招唿,恭恭敬敬地说一声李姨好。
南淮意蹲下身子,摸摸许逐溪的脑袋,揉了两下。
他十五岁,身量却很修长,远高出别人一大截。
许逐溪九岁,个子却很低。
所以他蹲下身子,和许逐溪是刚好齐平的。
他站起来,索性弯腰一个用力,把自己抱起来,一只手穿过腿弯,拢着许逐溪的两条腿,另一只手护在腰上,免得闪了身子,然后把许逐溪放在自己的肩头做好。
临就要走出巷子口,许逐溪仿佛大梦初醒,她的两只胳膊下意识地环在南淮意的脖颈上,轻轻地虚虚地环着,免得自己掉下来,侧过头,隐约还能看到门口半露出来的李翠萍的身子。
南淮意只觉得脖子忽地一紧。
「……她死了吗?」
许逐溪的声音轻轻地飘下来。
「她没有。」
南淮意这样回答。
他很自然地抱着许逐溪回了家,自然地从门口土坑里摸出钥匙,自然地用一只手打开门,又关上门。
「是要拿作业吗?」
他虽然这么问,却仿佛早就知道一样,将许逐溪放到炕上,长臂一伸捞过书包,放到许逐溪眼前,「要拿哪一本?」
许逐溪低头抽了一本,抱在怀里,忽然朝南淮意伸出手。
南淮意从善如流,俯身朝着许逐溪的方向,任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捏了一下。
「还有李翠萍的丈夫对吗?他总是跟你说些让你心里很难受的话,我都知道。」
南淮意笑着,紧紧地握住许逐溪的手,把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别怕,我会帮你报仇的。所有的,他们所有对你不好的人,我都知道,你想要怎么做,你想要怎么样报復他们,你心里想过的那些都跟我说好不好?」
许逐溪还是有些愣愣的,但她的眼眸却很亮,像是在发光。
又像是很复杂,眸光里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想法。
「我是为了你来的!」
南淮意坚定地告诉她:「我是为了你来的。」
第六章
许家老大带着媳妇回来了。
消息像是自己长了腿,扒着窗户钻进左邻右舍的耳朵里。
天好不容易放了晴,几个婶子坐在巷子口老树底下晒得暖洋洋的,聊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
「说是赚了不少钱,你没见着昨天在市场上割了那么多肉,回的时候都找人雇了车抬回来的。」
「我是见老许在市场上买香料,一袋子花椒,手里还提了两桶油。」
一个婶子狐疑地问:「你说那南边打工,就真的这么赚钱?」
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个大爷,瞧着五六十多岁,砸吧着嘴里的菸袋,悠哉游哉地走到几个人面前站定,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他吐了个烟圈:「打工赚钱有什么好的?」
几个婶子齐齐看向他,带了些埋怨。
「老李你走路怎么都不带声响的,活活要吓死个人。」
老李又砸吧口水烟,「就他老许——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姑娘嫁出去了咱们就不说,大儿子本来好端端地吃着公家粮,让他那婆娘撺掇着跑出去打工,一年才回来这么一次。那小儿子,在首都念书,听着名声好得不得了,那以后还能回咱们这种地方来?」
他换了个姿势站着,「许家老大那两口子,扔下个丫头给老许带着,儿子倒是带在自己身上——你们等着看吧,那以后老许有个三长两短的,出个啥事,都没人管他——」
老李说完,见没人接他的话茬,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拿着菸袋晃了几下,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慢慢走远了,往巷子里头回家去了。
里头一个婶子像是对他特看不上眼,朝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就他儿子顶用。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整天在街上游手好闲的,也不找个正经活计。我前两天在街上遇着银花,提了巴掌大点的那么一块肉。我说跟着我买点糖去,银花身上那都没什么钱了,全让那儿子败光了,还是我硬给塞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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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另外一个婶子点头,「老李那纯是看老许看的眼酸。咱们这地界,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你更别说,老许家这小儿子,念的是首都的大学,这说出去,都是光宗耀祖一辈子的事。」
几个婶子各有各的看法。
「但你要说,老李说的那话也还是有道理的。许家老大两口子,要是把这两孩子都扔下让老许带那就算了。他俩撇下丫头,带着儿子,这谁看不出来他俩那是什么心思?你要说可怜的,还是逐溪这丫头。长得水灵,脑子也灵光的很,说是在学校常考第一。欸——你要说,这老许家真是念书的材料。」
婶子感嘆了一下,又绕回正题,「老许年龄也大了,逐溪这丫头年纪又还这么小。那以后万一老许没了,许老大那两口子——是吧?这丫头到时候没准都得——」
「要我说,也怨不得许家那大媳妇。」又一婶子神神秘秘的,身子往前凑了凑,「你们都不晓得,那我跟许家挨着住,听的清清楚楚的。那老许在县政府,虽然说就是看门的,那也是在政府院里,又忙活这么多年了,前几年县政府修家属楼,那就有老许的一套。偏咱们就说,老许不知道怎么想的,那房子你按理,怎么着都该修给老大的,老许却让他那女儿把房子修了。那你说儿子儿媳妇能不对他有怨言?」
巷子里的家户太多了,家长里短聊起来,那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几个婶子意犹未尽地聊了一会儿,才散开回家去了。
年关将至,各家都有各家要忙活的事。
巷子口这几个婶子说了什么,许逐溪是不知道的,就是知道了,她也不在乎。
人人家里都有本烂帐,许家的烂帐更是早就让人扯出来,扔在了青天白日下。
她这段日子快活的很,一是爸妈回来了,二是日子太平了。
打从头一个李翠萍摔在自家门槛,摔得鼻青脸肿,她丈夫跟着第二日也倒在下班的路上,人人都说李家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冬天大晚上的两个人让拉出去,冻得瑟瑟发抖,还要用冷热水交替着沖刷身子。
许逐溪躲在自家大门后边,透过门缝看热闹,看两个人浑身软的站不起来,让人扶着,像是上刑场。
后来又接二连三的有人出了意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许逐溪都远远地看过一眼,又远远地看了站在另一侧的那个陌生人一眼。
南淮意。
许逐溪垂下眼眸,南淮意,她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的。
他笑着嘱咐自己,「不要跟我站得太近了,免得有人要风言风语的。」
这正中许逐溪的下怀,她只是有点恐慌,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这种趋利避害本能地刻在她自己的骨头里。
就是后来出了什么事,南淮意反咬一口或是做什么别的。
只要她不承认,就不会有人相信这些恶毒的想法是从她的心里出生的。
在所有人眼里,她,许逐溪,一直是个乖巧的安静的向上的好学的女孩。
早在知道这是「舆论」以前,许逐溪就会使用这项武器了。
有的人一辈子也成熟不起来,但是有的人天生就成熟的可怕,飞速地适应了这个社会所存在的一切,并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他们。
他们的脸上,嘴巴都高高地肿起来,说不出话来。
许逐溪觉得很痛快,想要拍手叫好的痛快。
她远远地不经意地路过大人们身边,听他们各种各样的猜想,猜想这几个人是怎么的接二连三地在过年前发生了这么晦气的事情。
许逐溪高兴,因为她没从这些话里,听到一星半点她的名字。
许逐溪难过,因为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有可能是她做的。
这代表,没有人觉得,这些人,这些当面给她难堪,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而后哈哈大笑成一团,还说自己是在逗弄孩子。这些摧毁一个孩童心灵,要她整日笼罩在恐慌与害怕的举动。他们的一言一行,没多少人觉得是不对的,是错误的,是值得因此被惩罚的。
所以他们只是猜测,是不是手脚不干净,偷了别人家的东西;是不是跟别人偷情让人发现了——这些下流的带着桃色暧昧的猜想,才是所有人关心的,酒足饭饱之后的闲谈。
许逐溪偷偷摸摸地熘进孤儿院后边,找到做了记号的石头,蹲下来,把花花绿绿的一把糖果和纸条藏在后头,纸条上边写着:你回家过年吗?
这是他俩约好的传消息的地方。
许逐溪送来糖块和纸条,意思很简单。
她是个感恩的人,糖块是她目前所能够拥有的价值最高的东西,是用来表达感谢的。
纸条上的字写的歪歪扭扭的。
南淮意拂去纸条上沾了的泥土,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大概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
纸条上的字写得难看,跟她在学校里展在展板上的字更是毫无相像之处。这样一来,就是要用字条证明什么,因为全然不像,也没人能说这张字条就是许逐溪写的。
他左手捡起剩下的所有糖果,抖掉土,放进兜里,右手从另一只口袋掏出一个透明的塑胶袋,里面装着散发着香气的栗子酥。又拿了几块大点的石头,共同压在上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弯腰,把那袋栗子酥装回口袋,空留做了记号的石头放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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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所一楼有固定电话,是给住在这里的客人用的。
南淮意跟前台说了一声,从柜檯里边把电话拿了出来,搁到桌面上,拨转了几圈,报了家里的地址。
「您好,麻烦给我接一下。」
「嗯,好,谢谢。」
他安静地站在柜檯前面,听着电话线里发出的嗡嗡声,目光落到对面街口去。
等到了明年,安县才会安第一个公用电话亭。
孤儿院二楼的窗子望出来,正能看着那个黄色的电话亭,他曾经做梦都盼着那儿有部电话能为他响起,只可惜等电话亭拆了,等他离开安县在外求学,都没能等到一个电话打进来。
「这里是——」
电话那头的人声把南淮意从沉思里扯出来。
他不得不出声打断,「赵姨?是我,家里有人在吗?」
「淮意?!」那边的人声先是一惊,马上道:「你等等,我这就出去说一声,马上。」
「不用!赵姨!」他立刻道,「托你跟爷爷说一声,我过年前一定回来,让家里不要着急我。」
就说了这么一句,他就把电话撂下了。
「谢谢。」他微笑着把电话递迴去,就上楼走了。
许逐溪二日飞奔来的时候,只见着石头附近什么都没有,就是连张写了字的纸条都找不到。
她忽然有点失望。
正预备转身走的时候,一抬头,才瞧见南淮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堵在了那路道口,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到她身旁站定,忽地就坐到了地上。
许逐溪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她的脚底下像是生了根,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动,反而朝着南淮意靠过去,鬼使神差地跟着预备要坐在他身边。
南淮意伸手扶了她一下,把棉袄从身上脱下来,放到地上,才松手让她坐到棉袄上。
他笑道:「这么冷,就还要往地下坐吗?」
许逐溪没接话,忍不住开始扣手掌掌心。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并排坐了一会儿。
「你今年是九岁吗?」
「……嗯。」
「那你愿意过年以后,跟我去首都吗?」
许逐溪很配合地问:「首都很有意思吗?」
不让别人的话冷了场。
这是许逐溪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她说这个话,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带着讨好、好奇和嚮往,并不意味着她真的想要跟着去首都或者是怎么样。
这是九岁的许逐溪在学着回答大人的话。
放在以后——南淮意想起上辈子那个做生意的外国人夸他,说她很会「social」。不过是有的话不能乱接,说了就要别人以为,你是真的生出了这个打算。
南淮意只还是笑着回答:「首都么——挺好的,比安县这里好。」
他补充道:「过完年以后,我再问你这个问题,你到时候再告诉我吧。」
「你是要走了吗?」
南淮意不说话,只是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拉她的手扶着她起来,捡起铺在地上的棉袄,搭在胳膊上,朝着后面很潇洒地摆摆手走掉了。
第七章
许逐溪这段日子挺忙的。
在安县,临过年,跟着父母四处走亲戚是常态。
走亲戚不是提着东西上门,再把东西放下就行了的。
但凡是懂事的主人家,都晓得要留客吃饭,再有热情的,从午饭留到晚饭。
客人也一般是要留下的,不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一群人凑在一起,男女老少,常常是从国家大事开口,不管说的是什么,总是说出番指点江山的气魄来,「国家今年……」;聊着聊着,最后也总是说的家长里短。毕竟除了这些,也没什么能聊到一起去的。
从南方打工回来,又一副衣锦还乡模样的许家老大两口子,风头正盛,完完全全是话题的中心。
许逐溪手里拿着两个橘子,缩在炕的最里头,一点一点撕着橘子丝,塞进嘴里。
「诶哟,你快来看看你丽嫂子生的这胖小子,瞧着就聪明的很,以后一定跟他二伯一样,都能考到首都去念书。」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招唿着自家的新进门的儿媳妇,一边伸手逗着许进才,「你以后就生个像小虎这样的胖小子给我,那我每天都能乐醒。是不是啊?——小虎,来给老姑笑一个——」
许家老二是整个安县都有名的。
夸哪个孩子像许家老二,已经是这个小县城的人们能想出来的最高的夸赞的。
「妈——」新媳妇不好意思地闹了个红脸,拉了拉婆婆的袖子,但也是兴致勃勃地凑上去看。
许进才被一群女人们围在当中央,眼睛转的滴熘熘,怀里抱着他的虎头枕,傻乎乎地笑着。
聪明吗?怎么看出来的?
许逐溪恨恨地把剩下的橘子一股脑地塞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许进才,名字多难听啊!
像是个老爷爷那一辈才叫的名字。
还是许逐溪好听,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又自我肯定地点头。
但是他有小名。
许逐溪想,小虎。
还是爸爸妈妈亲自起的。
「诶哟,都把咱们家溪溪忘啦?」当中靠右坐着的那个婶子,忽然提高了声调,「我家那笨小子回来可说了,溪溪在学校,那是常考第一名,回回学校都发——那个奖状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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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提到,先是一愣,忙把橘子咽下去,不易察觉地挺直了腰板,目光隐秘而又期望地朝另一头的母亲望过去,夹杂着些欣喜和羞涩。
妈妈会说什么话来夸她呢?
婶子这边还说着:「溪溪啊,今年放假是不是又考第一了?老师给你发那个奖状了没有?回头来姨家里,把你那奖状拿上,让他们都看看。」
「嗯嗯。」许逐溪胡乱地点头。
吴丽很平淡地扫了女儿一眼,嘴角向上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
「咱们县里的第一么,你们都别夸她了,上个小学考个第一有什么。咱们县里的第一,县里学校什么情况你们又都不是不晓得。这个第一也不晓得是怎么考的——等回头能在外头上学——」
「……是了是了。」牵起这个话头的婶婶愣了好一会儿。
大过年的,谁也不想在别人家做客起争执。『
坐着的几个也都没有想到,吴丽说话说的这么难听,一连扫了几个人的面子。就算是自家里自谦,那坐着的这许多,都有娃在县里上学,又算什么。
就这么冷了一瞬,话头就还是热热闹闹地转回到了许进才身上。
吴丽把儿子高高地举起:「我特地起的这个小名,算命的说了,起什么样的小名,娃以后长大就能像什么。小虎——你看就一只小老虎一样,手脚那有劲的很。晚上蹬被子,一把就把被子蹬开了。」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真切而幸福的。
许逐溪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像是淋了雨水的落汤鸡,缩回角落里去了,贴着墙壁坐好,低下头不自觉地去扣旁边窗帘垂下来的流苏结。
有的孩子考了第一也是奚落。
有的孩子蹬了被子就全是夸奖。
是了,许逐溪想起,许进才的名字再不好听,也是爸爸妈妈抱着他连找了几个算命先生,又花了钱,才终于给起好的名字。
许逐溪听着再好听,也只是过世的奶奶以前在派出所上户口的时候,在柜檯上拿了张报纸,随便指了两个字,就这么登记的户口名字。
许进才。
多好的寓意。
语文老师说,一个人的名字,就是父母对他的期望。
进才。
逐溪。
所以,她本来就是不被期望出生的。
许逐溪把手穿过窗帘的缝隙,摸到窗户上。
冬天,不管下没下雪,窗子上总是结着一层冰,只是薄厚的区别。
冰冷的窗子将她的手指冻得颤抖,许逐溪的手掌贴在窗户上,等着冰化成水,顺着她的手指缝隙流进手心,又润湿了贴身的毛秋衣。
她难堪地笑了一会儿,比哭还难看。
但是好在没人在意。
还是有人不愿意放过这个话头,道:「是了,丽丽这么说,我们都没去过大城市的,哪里晓得外面到底是什么光景。你们两口子那么厉害,把小子送到了那个什么——叫什么——」
吴丽被捧得飘飘然,补充道:「育儿园。」
「哦哦哦——育儿园——」那人恍然大悟一拍手,「那你俩今年回来,是不是打算把溪溪也接过去。总不好一个娃在大城市见世面,另一个娃扔在咱们这乡沟沟里头。你把娃接过去,到时候,你不就晓得娃娃在大城市那能考多少名了?」
「诶哟——」
瞧着吴丽愣在了当场,赶忙有人出来打圆场。
「这两口子这不是还没安顿好么,等安顿好了以后,那肯定迟早要把溪溪接过去的么,是吧丽丽?」
有心要给吴丽台阶下。
吴丽跟着点头,「是了是了。」
赶巧这个时候饭食坐好了,主人家掀开帘子端着一个铜盆进来,招唿着赶紧把桌子腾干净,垫了个木支架,免得铜盆放在木桌上,把木桌直接烧焦了。几个坐在炕边的妇女们下地帮着干活,把干净的带着水珠的碗筷篮搁到一边,招唿着里外所有人快过来吃饭。
等着太阳快要落山了,许家一家老少五个人动身告辞,跟着别的一同做客的人在街口分开,慢慢悠悠地往家走。
许爷爷和大儿子走在最前头,两个人说些父子之间的话。
吴丽两手抱着儿子,不时腾出一只手来动动毛毯,把许进才的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免得受风生病。
许逐溪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旁边,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牵着母亲的手,抓在空里摸了个空,她佯装着摸了下母亲的裤子缝,把手缩回袖子里去了。
吴丽低头扫了一眼女儿,不冷不淡的,「穿着我买回来的新衣服啊?」
「嗯。」
「暖和吗?」
「嗯。」
许逐溪力图让母亲看到自己的乖巧,仿佛这样就能多获得些母亲的喜爱。所以她先把这样的渴求,寄托在对这件母亲带回来的羽绒服上。
「呵——「吴丽重重地冷笑了一声,」果然就是爱穿新的好的哦——今上穿着想让谁看了?见着我买的新衣服,以前的旧衣服就不爱穿了?养下的什么毛病?!」
吴丽脸上的神情是冰冷的,是嘲讽的,是高高在上的。
似乎她嘴里说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蔑视的鄙夷的目光,对准的仿佛是自己的什么仇敌。
许逐溪被说的措手不及,无端地从心底升腾起一种羞耻,好像她就是像母亲说的那样的,虚荣的、嫌贫爱富的,可是她又没有想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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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涨得通红,睫毛飞快地扇动着,隐没掉了那一点点水光。
孩子对父母的爱通常是无条件的。
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又似乎是有条件的。
许逐溪在被窝里偷偷抹过很多次眼泪。
有父母在的时候,也有父母不在的时候。
每次在被窝里回味母亲的话,她就会偷偷地难过一次。
也赌气一样的发誓,妈妈更爱弟弟,那我就不要爱妈妈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她仍旧渴望地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希望能够得到多一点的怜爱和关注。
对新的一年,仍然憧憬在外打工的父母能回来陪她过年,哪怕是就那么几天也是幸福的。
父母这两个角色,对小孩有种虚无又难以彻底破碎的吸引力,只要一想到他们,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生起无限的渴望与憧憬。
偶尔有不出去拜年的清净的时候,吴丽抱着儿子坐在炕上,拿出一叠许逐溪没有见过的硬质卡片,上面写着汉字,是育儿园发下来要教着孩子认字的。
许进才五岁了,却还抱着奶瓶不撒手,跟着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念。
念好了,吴丽就笑眯眯地摸摸儿子的头,夸他真棒,再从带回来的包里面打开一包饼干,捏出一条,说是奖励。
许逐溪从没有过这样的亲子时光。
她两三岁的时候,就一个人留在了安县,跟爷爷住在一起。
许爷爷认得字不多,会念的字读出来还带着乡音。
许逐溪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拼音,语文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她,她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进书本里。
其实安县的孩子们大多不会说普通话,每个孩子念课文都带着当地方言的味道。
但老师上课又总喜欢找个同学站起来当例子。
长得乖巧可爱干干净净的许逐溪就成了「偏爱」的选择。
许逐溪望着这样的亲密的画面,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抱着凳子,慢慢地靠近一点,见没有人在意,她就更靠近一点,直到慢慢地挪到炕边。
吴丽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许逐溪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许一样,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手脚并用地爬上炕,只占了一块小小的位置。
「馒头——」
许进才却闭紧嘴巴,怎么都不愿意跟着妈妈念出来。
吴丽继续重复:「馒——头——」
许逐溪抿了抿唇,目光在妈妈和弟弟身上来回打转。
在吴丽重复第五次的时候,她终于按耐不住地开口,「这个念馒头。」
「小虎,这个念——」
「许逐溪!」
吴丽在家里,从来都是直接喊女儿的大名的。
她怒不可遏:「能着你了是不?你弟弟几岁了?你几岁了?咋啦?显得你可厉害了是吧?什么就你认得了?!你什么都会了是吧?!——」
许逐溪心里的那点希冀的火苗,一下子就熄灭的干干净净了。
「……我没有,我就是教小虎念——」
「地上那么脏看不见?!下去拖地!」
「嗯。」
许逐溪慢吞吞地爬下去,把用稻草捆起来的扫帚拿出来,从最里面开始扫。
忽听得吴丽从炕上下来了,正在穿鞋。
她几步走到许逐溪跟前,伸手拧住许逐溪的耳朵,提着她从房里走到院子里,又进了旁边的另一间屋子,把门狠狠踹了一脚,踢得关上。
咚——
重重一声,就像许逐溪现在的心跳。
她面色凝重,就像是冬日要落雪的乌云,背后藏着层层阴霾。
她歇斯底里地朝着女儿吼道:「我跟你说了什么?不长记性是吧?脑子里一点都不长记性是吧?!你姑姑前两天来家里,跟个赔钱货一样,看你笑得叫个什么?咋了平时给你吃了几顿饭,你就不知道谁是生你的了?!」
吴丽还觉得不够解气,两只手同时狠狠地拧着许逐溪的耳朵,拧的耳朵通红,锋利的指甲划破了细嫩的耳朵的皮肤。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每回回来都跟你说,你以前你奶奶你爷爷你姑姑是怎么对我的?嗯?你不晓得?还是你根本就没在心里记住?!」
她像个疯子一样,高高地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女儿一个巴掌,扇得自己的女儿两颊高高地肿起来,她像是才得了痛快。
「你看你爷爷现在一天带着你,你就觉得对你有多好了?我当年生你的时候,晓得你是个女娃,你爷爷和你奶奶两个人转身就走,连看你都没看过一下。你姑姑呢?一个嫁出去的姑娘家了,天天跑回娘家来窜门子。你小时候你不晓得,你爷爷买回来一袋桃酥,那是就怕你看着要吃,全留着给你姑姑家那个小子。你有一次看见了闹着要吃了,你爷爷还哄你说是老鼠药,你都不记得了?!」
吴丽的话语像潮水一样倾泻而出,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许逐溪的耳朵里。
她一个字不停,魔怔了似的,「你爷爷和你奶奶,当年修房子,两个人背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就算了。房子给你姑姑修了,还要坏我的名声,天天到外面跟别人说,说我怎么怎么欺负他们两个了?——你了,没良心的一个小畜生!」
吴丽勐地站起身,抬腿,狠狠踹了几脚,直把许逐溪逼到一个角落里,又不解气地踢了几下,才像是觉得心里的恶气出完了。拉开门,头也没回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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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席捲着铁门。
又是咚——的一声。
许逐溪蜷缩在角落里,头埋进膝盖,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消失了,她才敢小声地开始呜咽。
第八章
许逐溪上辈子二十六岁那年养了只猫。
2005年的华国,养一只品种娇贵的猫咪,还是一项稀少而奢侈的消费。
可是许逐溪就像是着迷了一样。
从一次陪老闆外出谈生意,来洽谈生意的金髮碧眼的外国夫妻怀里抱着一只猫咪,穿着时尚小巧的猫咪的衣服,慵懒地躺在主人怀里,在主人的臂弯里撒娇,舔着主人的手指和脸颊。
「逐溪、逐溪——」
同事小心提醒她。
许逐溪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那只猫咪的身上抽离,歉疚地朝那对夫妻笑了一下,用还很生疏的外语道歉。
「没关系。」外国夫妇笑了一下,那位女士很善解人意,原谅了许逐溪这样有些失礼的行为,还表示愿意给许逐溪介绍,帮她找一只喜欢的猫咪,如果她愿意的话,还可以给她介绍什么是适合猫咪食用玩耍的。
「可以吗?」许逐溪略有惶恐地留下了通讯号。
就这样获得了自己的一只猫咪。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获得的属于她的有生命的同伴。
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许逐溪抱着猫咪回家的下午,从笼子里抱出来,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然后她就盘腿坐着,两手撑在膝盖上支着脸颊,看猫咪熟悉领地一样地在家里走了一圈,懒洋洋地蹲在沙发上,灵活地晃着尾巴,歪着头,像是跟许逐溪在对视。
猫粮是通过那位外国女士介绍,买的进口的。
还有小猫需要喝的羊奶。
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但对许逐溪来说,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她一个人住着,平日里没有什么花销。
也没有谈婚论嫁的想法。
不需要为别人打算,只需要自己高兴就好了。
她从小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她自己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只属于她自己的。
许逐溪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没有这样一个只对她好的人。
如果对她,和对别的人都没什么分别,那她没办法接受。
可是猫咪不一样。
许逐溪把猫粮放在掌心,看猫咪甩着尾巴,慢慢地走过来,低下头,一下一下地舔着自己的掌心,湿漉漉的。
它只有自己一个主人。
许逐溪从小到大没有被人坚定且唯一地选择过。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的。
可是爸爸妈妈先用行动告诉她,你不是我们想要的。
她以为自己是爷爷的最爱的孩子。
可是妈妈告诉她,你从来就没被爷爷期待过。
小孩子会本能地以为自己是一个家庭的中心,认为家庭里的所有的变故,都是因为自己才产生的。
但许逐溪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她从小就在心灵的碎裂和重塑中长大。
经歷造就了她的性格。
她既然像野草一样长大了,就不会被杀死。
许逐溪有时候会抱着猫咪在小区里走一走。
小区绿化做的不错,她有时候坐在石凳上,就把猫咪放在草丛中,任由它在草丛里打滚,等着回到家里了,再给猫咪洗澡就是了。
她享受所有这样的亲昵的时光。
猫咪让她养的很好,白白胖胖的,一身皮毛很柔顺。
小区里很热闹,住着的人不少。
有些年轻靓丽的女孩子晚上散步回来,见着有只雪糰子一样的猫咪,总是想蹲下来逗弄一下,先是很有礼貌地询问主人的意见。
许逐溪先是客气地笑一笑,然后就坚定地摇头,把猫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
有的姑娘见主人不同意,仍是礼貌地点点头,向许逐溪挥挥手,就这么走了。
但总是有不死心的,第二天从包里提熘了袋牛奶出来,离得不远不近地站着,学着猫咪「喵——喵——」地叫了几声,朝许逐溪怀里的猫咪招手。还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个碟子,将牛奶倒在碟子里,用铁质的碟子轻轻地敲着地面,像是要逗弄着猫咪过去。
许逐溪紧皱眉头,抱着猫咪的手臂收紧,冷着眉眼,起身回家了。
她本来预备不再出来了,但又鬼使神差的,像是要在等待什么考验一样,抱着猫咪又下楼了,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只是不把猫放在草丛里了,抱在自己怀里。
看着又有人过来,昨天如出一辙的手法,不过是多拿了一根火腿肠,放在牛奶碟子边上。
许逐溪感觉到猫咪顺滑的皮毛顺着她的胳膊,微微地向外擦了一下。
她忽地后悔了,收紧手臂,就要起身离开。
猫咪却不干了,勐地一抬爪,在许逐溪手臂内侧抓挠出两道红痕,嗖——的一下,像是离弦的箭,冲到了外面去。
许逐溪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像是终于听到了一个早有预感的宣判。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
猫咪很顺从地趴下,舔着碟子里的牛奶,任凭那些从各处走过来的人蹲下,抚摸着它的毛髮,很顺从地舔着人们手掌心的火腿肠,就像是无数个日日夜夜,许逐溪曾经拥有过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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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就那样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等着天色慢慢暗了,人群渐渐散去,她歪头看着猫咪舔舐着自己的毛髮。
第二天,她就把家里所有的猫粮猫爬架等一干制备下的,给猫买下的所有东西都装了大大的一个塑料包,全部扔到了小区外面的垃圾桶里。
她后来总是在小区里碰见这只猫咪。
它遥遥地看见自己来了,就甩着尾巴,「喵喵——」地期期艾艾地叫唤着,像是想要跟主人回家去。
它变瘦了。
也变脏了。
但这些都不是许逐溪不想要它的理由。
但是这样放任它在外面流浪,很可能会死去。
她托人联繫了一个正想要养猫的女孩,也算是重新给猫咪找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女孩是个很有爱心的人。
猫咪在她那里生活的不错。
她去看了几次,就再也没去了。
许逐溪后来再也没有养过猫了。
南淮意从梦中醒来,他悠长而又缓慢地靠着床头唿吸着,胸膛起伏,整个背部汗涔涔的,有些睡不着。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忽然梦到了这件事。
事实上,他很少做梦。
但是自从在安县回来以后的这两次,却总是做梦,就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一样。
有些睡不着了。
他就掀开被子,下床,拉开窗帘,坐在窗户旁边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又低头看了会儿地面,在这里坐到天亮。
他丧失了爱的能力。
但是他还会爱自己。『
这就像唿吸一样存在于他的生命。
「过两天我要把隔壁那间屋子收拾出来。」
南淮意今早是第一个坐在餐桌前面的,等着家里的几个人都落座了,才一边喝着粥,一边说这件事,「别的你们都不用管,我会看着买家具进来的。屋子里大多是我的东西,小时候的了,要紧的我留下,放到后院那个堆着杂物的屋里面去,其他的,要是你们没有需要留下的,我就直接找人扔了。」
这话说完了,他转头看着南兴华,「爷爷,你看我做主行吗?」
「嗯,你看着自己办。」南兴华点头,「要不让小张陪着你去吧?」
「不用。」南淮意笑着摇头,「这点事还不至于做不了。」
南兴华同意这件事的速度比南淮意想像中要快得多。
事实上,南兴华起初先是一惊,而后又忍不住有些勃然大怒。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当年打仗什么事没见过,就是他自己娶媳妇这事,没人管的了他,他也是远远地见了人一面就瞧上了,直愣愣地牵着头羊上门提亲,要娶走人家家里的姑娘。
要算现在,实打实的说,说不得还给他能安上个流氓罪的罪名。
就是孙子要往家里领个姑娘回来嘛。
十五岁的小伙子了,也很正常。
南兴华转念一想,他当年上门求亲的时候,不也就十六七岁。
这么想下来,他竟然还有些高兴,这小子,果然是家里最像他的。
所以他那日只在书房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痛痛快快地出门去了。
迎面遇上老妻在门口正要敲门,他拍拍她的肩膀,还反过来劝慰道:「淮意也大了,男孩子,没有自己的想法,那才是把孩子养废了。他想要往家里收养个孩子,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施琴本是很着急的,听的这话,瞥了南兴华一眼,「你到底是觉得,淮意是个男孩,就是做了这些,到底还能坏了名声不成。说到底了,他带个女孩回来,那个女孩以后——」
南兴华只是低声说:「等着淮意十八了,我就送他去军队里待几年。趁着我在司令的位子上还坐着,老大老二和老三,两个都在政府里,一个去了研究所,家里还没人去部队的。」
南兴华吃完饭就起身走了。
这种默许的态度让宁水清吃了一惊。
但她没说话,直等着公公走了,柔声让坐在身侧的何佳涵回去休息。
南永衡晓得妻子的打算,内心嘆息一声,坐下没动。
他道:「淮意。」
南淮意本欲起身离开,听到父亲叫他名字,也是心里默嘆一声,又坐下了。
宁水清却忍不住抢在丈夫前面,「淮意,那间屋子收拾出来,你要用它做什么?」
「妈妈是想用它做什么吗?」南淮意很平静地向她望去。
宁水清不知为什么,被儿子看了一眼,反倒内心一紧,略有侷促。
「那间屋子,我本来是想,你看你要是不用它做什么紧要的事情。我是想收拾出来,让佳涵住的。年后,妈妈就要去派出所登记,把佳涵登记在我的名下,以后你和佳涵就是名义上的兄妹了。我和你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去研究所,到时候佳涵还要你多照顾,你看——」
南淮意装似听着,右耳朵进,左耳朵出,心里想着,她小时候喜欢的家具样式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他缺乏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更别说,尤其是和父母。
至于何佳涵,他很同情她,年纪很小,就离开了父母。但是别的,再多的,什么照拂,他没有办法给出。他剩下的所有爱和勇气,除了留给自己,再没有多余的一点能够分到别人的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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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可怜的人很多,千千万万,数都数不过来。
而他能做的很有限,除了给自己,多余别的一点也分不出来了。
更何况,他最晓得自己,如果不是只给自己一个的,许逐溪是宁愿不要的。
他也懒得说些别的。
表达的很直白。
「我上次聚餐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我要接个女孩,带回家里来,这个屋子是我要留给她的。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要过年了,家具店总是要早关门的。」
要是这辈子父母很爱他。
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兴许会手足无措的。
可是还好。
其实没有父母的爱,也没有什么。
第九章
跟着吴丽回来的,除了那件红色的羽绒服,还有一个桃红色的书包,拉链上面另缀着个零钱包大小的带着拉链的小包。这完完全全是个时兴的玩意,安县没有的样式。
过完年,许家老大两口子反常地还没有离开打工。
许逐溪心里暗暗高兴,年后上学的第一天,央着吴丽同意她背着这个新书包去学校。
吴丽嗤了一声:「怎么?要背着你这个新书包给班里同学炫耀啊?」
许逐溪大着胆子缠磨着妈妈,向她撒娇,双手搂着吴丽的胳膊,脸蛋紧紧地贴着,央求道:「好不好,妈妈?」
小学放学,总是先在班级门口排着长队,然后老师领着送到门口,继续保持着一字长队往外走,走到谁家的岔路了,或是有父母来接了,就从队伍里走出去。
她总是看前桌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笑着扑在母亲怀里,央告着想吃摊子上卖的糖,还有散发着香气的香喷喷的羊肉串。然后她的母亲就笑着揉揉女儿的脸蛋,神情无奈地朝着摊子走过去了。
吴丽冷冷地扫视着女儿。
许逐溪身子一僵,缓慢地放开母亲的胳膊,站直了,低下头去,抓着书包带。
吴丽翻了个白眼:「背着去吧,把那上面那个小包拿下来,弄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嗯。」许逐溪点头,把背上的书包取下来,佯装着将那个小包取了下来,实则飞快地塞进书包里,就大步向屋子外头跑出去了。
这个小包多好看啊。
她走一步,就能感受到这个小包在身后空中晃悠一下,跟着她的节奏。
等着从家门口跑远了,许逐溪才停下来,从书包里拿出塞进去的这个粉红色的小包,重新挂上去。然后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的姿态,大步地昂首挺胸地迈进学校大门。
她想要全班同学都看到自己的这个新书包。
要让他们羡慕,就像平时她羡慕他们一样。
她想要让他们都知道。
许逐溪的爸爸妈妈是出去赚钱了。
而不是把许逐溪扔在了安县,再也不要她了。
等到放学,许逐溪还是高高兴兴的,从桌兜里拿出书包,检查了一遍课本,拉好拉链,正要起身背上书包。却忽地脸色一变,颤抖着摸了两侧的书包拉链。
那里空空如也。
「许逐溪,你怎么了?」前桌的小姑娘还是扎着羊角辫,关怀地询问。
许逐溪苍白着脸颊,从书桌下抬起头,带着哭腔,「我的、我上面这里挂的那个小包,小包不见了——」
「啊?!」羊角辫小姑娘放下自己的书包,忙走到许逐溪旁边,着急地蹲下身子去看桌子底下,「那我帮你找找。你看看是不是在你的书包里面啊?」
「没有、没有……」许逐溪立刻打开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全部倒在桌子上,很慌张地摇头,「不在书包里……」
找了许久,却还是白用功。
什么都没有,哪里都没有。
羊角辫姑娘泄气地趴在桌子上,喃喃道:「实在是找不到了。」
她打起精神安慰许逐溪,「没事的啦,你又不是故意的,你妈妈不会怪你的,你跟她好好解释一下就好啦。」
「嗯。」许逐溪强撑起笑容。
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
不一样的,许逐溪在心里说。
我妈妈和你妈妈不一样的。
她编织了一个美梦。
一个妈妈很爱很爱自己的女儿的美梦。
向所有来跟她聊天的同学们。
她不要别人可怜自己。
这个梦把她自己都骗了进去。
可是这个小包没了。
梦忽地就醒了。
许逐溪很清楚又敏锐地知道,妈妈不会饶了自己的。
勉强目送着羊角辫姑娘背着书包哒哒哒地从楼道里跑走了。
许逐溪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害怕和慌张,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眉眼朦胧地跪在地上,专心地,仔细地,一排一排看过去。
「别哭啦——」
很无奈又温柔的一道声音。
一只大手把许逐溪拎起来,放到桌子上,轻轻地用手帕纸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痕,又轻轻地拍掉她膝盖上跪着的沾上的泥土。
「哭花脸,就不好看了。」
是多日没见的南淮意。
他变魔术一样的,展开左手手心,赫然是从许逐溪书包上消失不见的那个小包挂件。
「是在找这个吗?」
他俯身凑近她,柔声哄着,「找到了,那我们就回家吧,嗯?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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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它会让人同时处在无助而又强大的两个相对的状态里不知所措。
小书包挂件是在哪一天丢的。
他早已不记得了。
只记得丢了小书包挂件,被吴丽骂着数落着,那天下午从家门到学校门口,在这条路上反反覆覆地走了三遍,没有看到这个挂件的一丁点影子。吴丽走的烦了,将她堵在角落里,狠狠地踹了一顿,命令她一个人在这条路上继续找,找不到,就不用回家了。
于是她就找啊找啊,找到天黑了,路上渐渐没有人了,她才害怕地悄悄地走回家里,缩在院子里,直到第二天在院子里被风吹得冻醒了。
还有这件红色的羽绒服,南淮意垂眸看着。
是吴丽带回来的,她宝贵的紧。
这件红色的羽绒服背后缀着一大片劣质的塑料亮片。
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亮闪闪的,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学校表彰大会,她穿着这件羽绒服坐在前头,全神贯注地等着自己的名字出现。
背后的亮片被坐在身后的两个女生扣的一干二净。
她抱着衣服嚎啕大哭,把衣服藏在箱子里,等住进孤儿院,就再也没见过这件衣服了。
但是没关系。
南淮意愉悦地想,一切都将要不一样了。
他率先伸手拿过书包,单边背在肩上,另一只手牵起许逐溪,慢慢向外走。
他是翻墙进来的。
走来的路上,遇到三个胖男孩。
里头的一个,得意地举起手里的东西,向另外两个炫耀。
他说的眉飞色舞:「嘿——许逐溪今天炫耀,我让她炫耀!等着那会儿上体育课时,我就偷偷熘进教室,一把把这个拽下来了,放在我书包里。看她明天在班里还敢不敢这么得意?!瞧那会儿走的时候,我看见她怕的脸都白了。」
「她还说她妈妈多爱她,什么出去赚钱给她买回来一堆东西,还打算把她接走。呸——我告诉你们,全是胡说八道,我都听见我爸妈说话的时候都说了,许逐溪她爸妈早就不想要她了。这些胡话,全是她编出来的……」
南淮意是听见「许逐溪」三个字才停下的,低头看他手里提着的那个小包挂件。
「张文杰,你这也太厉害了。」
「那是。」中间那胖男孩很得意,甩着手里的这个挂件。
哦,张文杰。
南淮意想起他来了。
原来是这样。
南淮意想,原来就是因为这么简单的嫉妒吗?
所以就害得她在初春的院子里冻了一晚上。
有的孩子坏起来,是大人都没有办法想像的。
于是他微笑着,脚下转了方向,不远不近地跟在三个人身后,等着三个人分别,张文杰一个人蹦跳着往家里走,途中不小心把那挂件甩到地上了。
张文杰满不在乎地踩了两脚,踢着往前走,像是踢着皮球,走着走着,兴许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就把这个挂件捡起来,扔进沟里。
南淮意慢慢地脱下身上的羽绒服,大步向前沖了几步,一把将张文杰的头蒙在羽绒服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激烈地挣扎着。
推搡着,手脚并用地踢蹬着这个绑住自己的人。
南淮意拖着他,将他拖进窄巷子里,仍旧死死地蒙着他的头,不让他叫出声来,免得引来别人,带来一堆麻烦。他一把将张文杰推到墙上,狠狠地拽起他的衣服,把他往墙上甩着碰撞着墙壁,抬腿勐地用力一踢,踹的张文杰的腿最终软塌塌地垂下。
过了许久,南淮意才从巷子里走出来,一只手拿着衣服,另一只手拖着张文杰,把他扔到地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打架上,已经很有分寸了。
不会留下什么血,也不至于骨折,只是让他疼痛着睡不着也起不来而已。
南淮意从来是这样。
他从来是这么睚眦必报的。
只是做许逐溪的时候,她没有这样的资本。
「淮意哥。」
许逐溪哭的止不住,强力忍着不哭了,却还是抽噎着,「你在哪里找到的?」
南淮意侧头垂眸看着她,握紧了她的手。
「在教室最后边。」
「可能是你刚刚太难过了,没有看到。」
门口有卖红豆饼的,飘着勾人的香气。
南淮意买了一个,付了钱,拿在手里,是滚烫的。
他塞到许逐溪手里,哄着她:「快吃,这么难过,嘴里要吃一点甜的。」
「谢谢淮意哥,我不吃,我饱着的。」许逐溪踮着脚,要把红豆饼塞回南淮意手里,「淮意哥你吃吧,我不饿,不用给我买。」
她又很郑重地道谢,「谢谢你。」
「快吃!」
南淮意故意板着脸,皱着眉头。
但是笑意又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的。
「在门口等你的时候,我吃了很多个,觉得很好吃,想让你尝一尝。」
「好。」许逐溪这才把红豆饼接过,拿到手里,很小心地咬了一口。
南淮意问:「好吃吗?」
「嗯。」许逐溪点头,专注地咬着红豆饼。
红豆饼的馅料用的很足,有红豆掉出来,她忙用手接住,塞在嘴里。
吃了很多,这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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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是这次,也不是上次。
是第一次来的时候。
南淮意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又难掩期盼的,焦急地等着年幼的自己走出来之前。
他站在这堆摊贩中间,难以自制地盯着红豆饼和羊肉串,还有许多不同的。
南淮意一个一个地尝了一遍。
其实没有多好吃,他想,最起码,没有他记忆里那么好吃。
但是记忆里,她挨个走过这些摊贩,目不斜视,又不得不嗅闻着这些香味。
那种真切的渴望是真实的。
可许逐溪总是只是看着的。
最多咽咽口水。
或是目光不易察觉地停留在同学手里的吃食上一瞬间。
买这些零嘴是要花钱的。
钱要爷爷赚很久,但是吃了这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南淮意低头看着吃完红豆饼的自己。
做了个愉快的决定,算啦,等带她回首都前,就带着逐溪,一个一个尝一遍吧。
第十章
许逐溪最近拥有了一个自己的秘密。
所以她的心情有点复杂。
她既想让大家都晓得,她有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能羡慕的哥哥。
又害怕大家都知道了,要来抢她的。
或者南淮意忽然哪一天就再也不出现了,该怎么办。
拥有过再消失,比从未拥有过要令人难过得多。
许逐溪不知道南淮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可她不敢问。
担心一切就像漂亮的肥皂泡,一旦戳破,就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她不自觉地咬着手里的羊肉签子,仰起头,隐蔽地观察着南淮意脸上神情。
许逐溪想起南淮意上次消失前,问她的那个问题。
「要去首都吗?」
她这几天总是出神。
为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顾不上思念刚刚离开的妈妈爸爸。
她的心如今暂时地全部被南淮意强势地占据了。
首都——
南淮意对她这么好,是为了要带走她吗?
为什么呢?
爷爷妈妈爸爸弟弟——
许逐溪有点茫然,她想不出结果。
南淮意不知道许逐溪眼下是在想着这些。
他侧过头,看她牙齿咬着那签子的尖锐的头,说:「松口——」
把签子扔到街上套着黑色塑胶袋的垃圾桶里,又从兜里抽了张纸,要帮她擦去脸上手上沾了的油污。
「我、我自己来。」许逐溪羞着接过来,拿在手里,认认真真地绕着嘴唇擦了一圈,又把手上虎口处的污渍擦掉,也扔进垃圾桶里,两个人才继续往前走。
「太棒了。」南淮意毫不吝啬地夸赞。
像是许逐溪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他心里却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他现在看着许逐溪每做一件事,就是走在马路上停下来,等着自行车开过了,他都恨不得把许逐溪夸到天上去。
南淮意没有养过孩子,但他想,可能养孩子就是这种感觉。
看她咬着木籤子,就担心木籤子万一划伤了嘴怎么办。
看她走在路上,就总是担心万一路上有哪块小石头她没看见,不小心摔伤了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的危险太多了。
南淮意嘆息了一声。
他真是恨不得什么事情都替她挡在前边才好。
「淮意哥哥。」许逐溪低低地喊了一声。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无措地抓着衣角,耳尖通红,不要他再说下去。
可她的眼睛又亮亮的,分明是极为喜欢听别人的夸奖的。
南淮意低低地笑了几声,胸腔震动。
从你到淮意哥,再从淮意哥到淮意哥哥,总算是个不小的进步。
他想,等到时候带她回家,应该会能更容易接受一些。
他问:「我在门口等你放学,听说今天学校开了表彰会,逐溪有没有得奖?」
「有!」许逐溪点头。
她踮起脚,作势要从南淮意肩膀上拿下书包,拉开拉链,里面塞着奖状和作为奖品的一个笔记本。她把奖状展开,手指着上面大大的「许逐溪」三个字,笑眯眯的,「这是老师发给我的。」
「好厉害!」南淮意像她期望的那样给出大声夸赞,还伸手将她用力地抱了一下。
「这么厉害的小朋友是该有奖励的,那就——」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笑着,「那就奖励许逐溪小朋友一袋栗子酥吧。」
许逐溪抓着他的手,脸蛋通红,笑得甜滋滋的。
像块小甜糕。
她过的太苦了。
她的心里没有爱,是干涸的。
所以稍微有个人爱她,她就像是掉进了蜜缸,什么烦恼和忧愁都没有了。
南淮意喜欢看她这样。
看她一天比一天有活力,像喝足了水的禾苗,鼓着劲往高长。
临出了城区,两个人才分开。
许逐溪重新背上了自己的书包。
南淮意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目送着她回家。
是为了避嫌。
安县这个地方太小了。
走三步都容易遇到熟人。
往往是目送许逐溪进了院门,南淮意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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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依旧如此。
南淮意拍拍袖子上落下的墙壁的尘土,预备转身离开,却忽地听得身后加快的脚步声。他转头去看,是许逐溪气喘吁吁地从院门口跑了回来。
「怎么了?」
「栗子酥——」她缓了下气,「栗子酥,能给爷爷吃一点吗?」
南淮意一顿。
在许逐溪不安地起疑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然可以,我送给溪溪的,就是你的,你想让谁吃,都可以,好吗?」
「嗯。」许逐溪笑着跑回去,关院门前,探出脑袋,朝南淮意的方向用力挥挥手。
南淮意插着兜,也朝她挥手。
「快进去。」他夸张地做着口型。
他转过身去,笑意荡然无存,眉眼忽地一沉。
南淮意已经极力去避免想起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尤其是许爷爷。
他的心太冷了。
不是说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上辈子每一个亲人。
南淮意承认,他恨他们每一个。
不过这种恨意早已渐渐消退了,如今提起来,他只是不知道,许爷爷终究是要死的,到时候,许逐溪难过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期盼和牵挂很高很深的时候。
这种期盼若是落空了。
从心里产生的恨意,是要比对仇敌的恨意,还要多得多,深入骨髓。
许爷爷死于肺癌。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
他总是抽着旱菸,一天能抽掉一大堆,总是云雾缭绕的。
菸草的味道,伴随着饭菜的香味,伴随着许逐溪落笔的每一个字。
他的嘴里没有一点空闲的时候,总是有火星子在里面若隐若现。
在家是这样,在门卫房里也是这样。
况且,他还要烧锅炉。
冬天的时候,就待在政府院里的锅炉房,负责将煤炭一块一块倒进去,被烟燻得双眼通红,但还是要守在里面。
于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嗓子里开始咳出血痰。
安县这样的地方,医院里的医生都不是什么专业的,更别提什么仪器。
开了点治疗咳嗽的药物开始吃而已。
九十年代的华国,医疗技术还不足以支撑治疗癌症。
更何况是这样严重的晚期肺癌。
又是这样的边远的贫困的县城。
许爷爷死的时候,大儿子在外打工,小儿子在外读书,身边只有两个人,女儿和小孙女。
他是倒在政府院子里,让人送去医院的。
身边围着一群人。
他半眯着眼睛,只说了两句话。
「俩小子呢?」
「院子什么的都给我女——」
于是他就死了,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许逐溪扑在他身上,悽厉地哭着。
许逐溪一直以来都特别羡慕姑姑。
羡慕姑姑有父母的爱。
安县的人们总是议论。
议论姑姑为人嚣张不是个好媳妇不孝敬公婆。
议论爷爷奶奶两个人煳涂蛋,家里的房子不给儿子,修给女儿。
许逐溪每次蹲在角落里听着他们说。
心里对姑姑的羡慕就更深了一层。
每次看奶奶为了姑姑的名声叉腰站在街口,跟别人吼叫着,然后像是得胜了的公鸡,高高兴兴得意洋洋地回家。
就更加羡慕姑姑。
她有两个多么爱自己的父母啊——
可是爷爷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许逐溪。
一个字都没有。
在院子里扎起灵棚的那一天,许逐溪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跪在队伍中间,听着左右两边的哀嚎痛哭,忽然呆呆地想起这件事情来。
爷爷死前也没有拉她的手。
许逐溪想。
但她很快发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等着她。
人们说:「许家老大两口子联繫不上。」
「联繫上了,我听说,就问了下老许死前说了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什么意思?那到底是回不回来?」
「肯定不回来!」
有人看向许逐溪。
「那咋拉?他俩的女儿都不要了?」
人们窃窃私语。
「那你以为,两口子早就把这个女儿扔给老许带着,你以为打的什么主意?」
「那咋?这个女娃那怎么办?」
有人出主意:「老许不是把房子都给女了,那让姑姑的把侄女养着不就行了?」
「你想的挺美,你看姑姑的能同意?」
「没谁去找一下老大那两口子?」
「谁去?!你去?」
于是人们渐渐不再提起这个许家老大了。
许逐溪被像是皮球一样,在人们的话里踢来踢去,最后踢进了孤儿院。
南淮意如今回忆那场葬礼。
只记得漫天的白色,凌晨的送葬队伍,还有姑姑一把从她脖子里扯走了院子里的钥匙,勒的她脖子里留了一道红印。等她哭着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到了孤儿院。
他嘆了口气,忽地就停了下来,靠在墙壁上。
腿脚又有些沉,迈不开。
算一算,就该是差不多了到了日子了。
「砰——」
院门砸到墙壁上,又吱呀一声慢慢地在空中摇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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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意哥哥!」
很高的一声。
南淮意停下,心忽然很快地跳起来,有些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里升起。
他有点发慌。
「怎么了?!」
许逐溪带着哭腔,拽住他的胳膊,就想要把他往家里拉。
「爷爷、爷爷——」
许逐溪急得说不出话来。
「别慌、别慌。」
南淮意这么说,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许逐溪一边急着拽南淮意,一边又拽不动,哭着扭回头往家里那边看过去。
南淮意先是心一跳,又勐地不知道为什么,平静下来。
他反倒一把抱起许逐溪,大步冲进院门。
许爷爷倒在院子里。
他的瞳孔勐地一缩,清楚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别哭,逐溪,别哭。」
第十一章
南淮意很镇定。
他把许逐溪放在地上,安抚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不要哭,别怕。」
许逐溪慌乱地点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
「去隔壁屋子找人,告诉他们爷爷昏迷了,好吗?」
「嗯。」
许逐溪松了衣角,转身就往外跑,在门口险些被门槛绊倒,眼含热泪,回头又望着躺在地上的苍白着脸的爷爷。她的心里很慌,飘在半空中,她不知道是怎么了,但是又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些糟糕的事情。
不敢再深想。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就慌慌张张地跑去敲隔壁的院门。
「李叔叔!李叔叔你在吗?」
「王叔?!」
她跑远了,挨个去敲左右邻舍的院门。
「怎么了?溪溪。」有人开门,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忙询问。
南淮意长长地唿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他弯下腰,双臂从许爷爷的背后穿过,一使劲,就把人抱了起来。正欲迈步往出走,忽觉得手上一松。
许逐溪连着敲了几家的门,找来了三个中年男子。
其中一个有个三轮,蹬到许家家门口,另两个帮着南淮意一起把许爷爷抬到三轮车上去,然后就一同跟在三轮车后小跑着。遇着坡路了,就在后头帮着往前推,快快地往医院赶。
南淮意本想自己去交了费用。
他的衣角却死死地让许逐溪攥在手里。
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块浮在水面上的巨石。
「淮意哥哥。」
许逐溪仰头看他,面上无知无觉地流着眼泪。
南淮意嘆息一声,抽出衣角,转而把许逐溪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与她目送着几个医生护士,将许爷爷放在担架上,抬着他过了长长的三道门。
医院的走廊长而洁白。
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是死亡的气息。
过了最后一道门,门就砰——一下关上了。
那三人南淮意谢过他们,就让他们回去了,托他们转告许姑姑,让她来医院。
他没有介绍自己,只是笑着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张钱票。
有人推辞不要,他也不接回来。
三人面面相觑,只见着许逐溪极为依赖这人的样子,便觉得应当是许家的什么亲戚,是可以放心的,便就回去了。
他们道:「还得跟许家老大和老二联繫一下。」
「是。」南淮意点头,「那就麻烦三位了。」
「应该的应该的。」
县城的医院不算大,墙壁还是老式的一半绿色一半白色的粉刷。
地面是石板的,在灯光照射下蹭亮,看得出来刚拖过。
南淮意把费用单子递给护士,就牵着许逐溪的手,坐在手术室门前的木长凳子上边等。
门前提示灯冒着幽幽的红光。
医院走廊里隐隐迴荡着哭声。
「淮意哥哥。」许逐溪懵懵地盯着那盏红灯,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逐溪,别怕。」
南淮意将她拉到身前,温柔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低下头,额头抵着额头。
他看着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
「逐溪,别怕。」
许逐溪止不住地哭泣。
无声的。
却叫南淮意的心跟着一起颤抖。
他嘆了口气,按着她的脑袋挨在自己的胸膛,抚摸着她的后背。
他悄悄地说:「逐溪,哭吧,哭过就好了。」
许逐溪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过去的。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
她慢慢清醒过来。
医院。
对,她在医院。
她掀开被子,鞋子差点穿反,胡乱地踩着鞋子就往外跑。
县城的人们总是不习惯于在医院治疗,更别提住院。
比起这个,他们会选择自己「扛过去」。
在家里吃点药,或者是实在难受的受不了了,第一选择也是找家里附近的赤脚医生,开点土方子,勉强挨过去。
所以床位很空。
南淮意本来是预备交钱的,护士只看了一眼躺在他怀里的许逐溪,就怜惜地点头,让他把小女孩抱到那张空的病床上休息。等着万一有人来了,到时候再让开就是了。
南淮意把许逐溪放在床上,给她脱了外套,堆在枕头旁边,拉过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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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也好,他想。
就不必亲眼看着爷爷从里面推出来,盖着洁白的一块长布。
许姑姑到了医院的时候。
正是许爷爷已经从里面推出来了,身上遮掩在白布底下。
她冲上去,揭开白布看了一眼,「爸!」
许姑姑软了腿,跪倒在担架旁边,两只手还死死地攀着担架不放。
「爸!」
她哭的很悽厉。
南淮意只是沉默着让到一边去,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
他很难说得清自己的感受。
许逐溪冲出病房的那一瞬间,放着许爷爷尸体的担架从她面前推过。
她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望着它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她听到很多人的哭声。
然后她转身,就那样,踉踉跄跄地爬回床,用被子蒙着头。
许逐溪蜷缩起来,双臂抱着腿,头埋进膝盖。
她的头侧靠在枕头上,一半挨着枕头,一半挨着膝盖。
泪水无声地润湿了枕巾。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她悲哀难过又惶恐。
以后怎么办呢?没有爷爷的日子,该活下去呢?
许逐溪难以抑制地想到这个问题。
她没法想像。
这几天她过的浑浑噩噩的。
但又好像是清醒的。
南淮意坚定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陪她跪在灵棚下,陪她一步一步,扶着棺材送到了下葬的地方。
就像是定心针。
「逐溪。」
他蹲下身子,握着她的胳膊,引导她从地上抓起一抔土,扔到棺材板上去。
「别怕。」
许逐溪没有应声。
她看着左右两边的男子围拢上来,拿着铁锹铲土,将土一铲子一铲子地盖到棺材上去,越盖越高,将棺材面盖的严严实实的。然后就有两个人从三轮车上取下石碑,两个人背着抬着,扎进泥土里,放在土堆前。
她忽然觉得腿一软,就要跪到地上去。
「逐溪,不要怕。」
南淮意还是这么说。
有力的臂膀揽着许逐溪的腰肢,免得她滑下去,跪倒到地上。
许逐溪安静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忽然开始挣扎起来,挣扎着要从南淮意手里挣脱,想要扑到前边去。
「爷爷、爷爷……」
她低低地哀鸣着。
南淮意死死地抱着她,将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逐溪,不要怕,不要怕。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逐溪,我们要向前走。」
「我们要向前走。」
许逐溪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她的胳膊搂住南淮意的脖子。
用力收紧,几乎要让他喘不上气来,又松开了,只是抱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这里。
等着所有人都下山去了,两个人还是站在这里。
南淮意垂眸,目光静静地落在高高堆起的那土堆的一角,上面插着白布,在风中胡乱地舞动了几下,就安安稳稳地沾着泥土,垂落在里面。
有一点晶莹的泪光在他眼角微微一闪,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最后一件紧要的事情来了。
那就是,许逐溪到底该怎么办。
南淮意不愿意拖着。
他绝不允许让许逐溪再听到一星半点的非议。
也不要她经歷一次尴尬的难堪的场面。
小孩子的自尊,其实是很要命的东西。
很多大人都把自己的自尊看的很重。
但是看自己的孩子或是别人的孩子的时候,只会觉得,哪里来的自尊。
「你是我养的我生的,在你老子面前你敢拿乔?!」
大人们只会这样愤怒地冲着孩子喊叫,神情可怖。
所以就像招猫逗狗一样,随意地把自己的恶意,发泄在戏弄孩子身上。
「我只是开个玩笑。」
他们总是会这么说。
还要反过来怪你。
「这么小个玩笑都开不起,这孩子养的这么娇贵——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啊?」
把许逐溪送去学校了。
他一路上紧紧地牵着她,轻声哄着:「下午放学就来接你,好不好?要乖乖上课,好吗?」
「嗯。」
许逐溪变得沉默了许多。
等看着许逐溪进了大门,他才转身离开,去市里来的车常停的地方等着。
有个人要来。
他要接。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接的到。
南淮意不确定,他靠在墙上,抱着手臂环在胸前。
不管接不接得到,他昨晚都已经去找了许姑姑,要在今天中午,赶在许逐溪放学以前,他要商定好许逐溪的去向。
准确说,不是商定,而是通知。
许逐溪,他非得在这两天接走不可。
只要带着许逐溪离开了,这里的人,愿意怎么猜就怎么猜;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都不干他的事。
他和许逐溪,连一星半点都不会听到。
听不到的话,自然不会产生一点点的烦恼。
远远的,他看见有辆车过来。
还是摇摇晃晃的。
车停了,南淮意站直身子。
按着时间来算,应当是最早的这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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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南淮意往前走了两步,作势要接过来人手里的箱子。
他道:「爸。」
「嗯。」南永衡点头,上下看了一圈,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瞧着没瘦。」
他侧身避开南淮意伸过来的手,与他并排走着,解释道:「家里还有些事,你妈妈走不开,来不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过来了。爸一个人,也能帮你处理好的。」
「嗯。」南淮意点头,他本也没有想过宁水清来不来的事情。
他开门见山:「我已经和逐溪的姑姑约好了,她现在应该是正在她家里等着。我们直接过去就行。」
他问:「爸,你的证件什么的,都带来了吧?」
「都在箱子里。」
南淮意看了一眼那木箱子,收回目光,「行,那等会儿直接去派出所,把收养证明直接办了。」
南永衡有些诧异,「你跟那个女孩——逐溪是吧?逐溪的姑姑,你们已经说好了吗?她们家里是同意的吗?」
南淮意没解释,淡淡道:「她姑姑会同意的。」
路过派出所的时候,他略略停了一下,敲门,留了片刻,身后就跟了一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出来。
南永衡本是在外边等着的,更是惊异。
他狐疑地看向南淮意,显然是想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南淮意眼下没空跟他解释。
他满心满眼都是赶紧把这件事做妥,然后赶着放学前接走许逐溪,就带她去市里,坐火车,然后彻底离开这里。
所以他脚底下走的飞快,带着另外两个人不得不跟着他加快速度。
许姑姑今日是请了假待在家里的。
她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
她自然是不想要许逐溪这个拖油瓶的。
可是又怕周围邻里要说三道四,惹得她沾上一身腥臊。
眼下有个人冒出来,要带着许逐溪离开,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听着有人来敲门,她就赶忙上前去开门,见着后边还有个穿制服的,愣了一下。
被丈夫拉着胳膊提醒了一下,才让开位子让三个人进来。
这件事情,完成的比南淮意想像的还要顺利。
再加上他主动提出,许爷爷死前,说要把家里这些全部给女儿。
许姑姑自然是点头点的飞快。
这话当然是南淮意编出来的。
不过,这确实本来就是许爷爷的打算,他只是,帮他说出来了而已。
看许姑姑像是甩出去个大麻烦一样。
整个人神清气爽的,仿佛松快了许多。
南淮意冷笑着抬眉,心情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留下南永衡跟着派出所的人,去登记信息,办手续。
他自己去了许家收拾东西。
翻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炕上,挨个看了一遍。
这里边其实属于许逐溪的东西很少。
少得可怜。
乍一看过去,似乎就剩下那件红色羽绒服是可以被带走的。
南淮意坐在炕上,把羽绒服摊开,放在自己腿上,就那样静静地盯着。
他看了很久。
然后一把把衣服塞进柜子最底下,挂上锁。
带什么?
没什么好带的!
他告诉自己。
他飞奔着。
大步向前,越跑越快。
他要立刻见到许逐溪。
他要立刻带她离开这里。
去首都。
许逐溪的人生将会有新的美好的开始。
第十二章
南家主屋客厅
一群人除去南永敬、南永崇兄弟二人,忙于公务俱不在家,其余的都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悄无声息。
等着电话铃「零——」的一声响起,南兴华摆手示意正要上前的赵姨忙自己的事去,他接起电话,「……好,知道了。」
就将电话挂了。
他将客厅内众人环视一圈,道:「人回来了。」
没等一会儿,便听的外边有脚步声渐渐传来。
这是南淮意提前打过电话的功劳。
本也没指望大伯和二伯需要在家,两个人向来是忙的不得了的;就连宁水清,他也没怎么考虑过,在是好事,不在也无伤大雅。毕竟宁水清和南永衡在家里待不了多久,至多估计再一月,就又要去研究所了。所以,只要爷爷南兴华和奶奶施琴在就好了。
这是看护自己的最大便利之处了。
南淮意或许猜不到年幼的自己心里昔日的想法。
但他很清楚地晓得许逐溪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又渴望什么。
所以他就能提前将所有事情都做得万分妥帖的。
他了解自己。
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能比他自己还了解自己。
所以从省城上火车前,他在公用电话亭拨了电话。
「……差不多就是这样,爷爷。」南淮意将事情差不多讲了一下,转身面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许逐溪,朝她温柔地笑一笑,向电话那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所以我想,爷爷,那天能不能在家等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嗯,知道了。你回来的时候,要注意安全。」
「好的,知道的,谢谢爷爷。」
南淮意预备挂掉电话的时候,听着电话那头换了奶奶,连声唤他的名字,「淮意、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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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又重新举到耳边,「奶奶,我在。」
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他顺从地回答,「嗯好的奶奶,我听你的。」
他请求道:「奶奶,帮帮我吧?」
同样的请求再次说了一遍,得到了痛快的一声应允,方才彻底挂了电话。
南淮意走过去,牵起许逐溪的手,慢慢地拉着她,小心地穿过拥挤的混乱的人群,去到台子上等着火车来。
不管如何,上辈子的一切,总是在南淮意的心灵落下了深深的烙印。
对爷爷奶奶。
他总是无意识地要多一层亲近。
南兴华和施琴对他是极好的。
在所有的孙子辈的孩子里。
南淮意有时候想,这种好,会是纯粹的喜欢吗?
可能是。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他是个女孩,还会是孙子辈里最得宠的吗?
这纯粹是一种好奇,一种不带恶意的纯粹的好奇。
不过这种假如性的东西,註定是没有结果的。
况且南淮意现在的心很小,小的只能装得下一个许逐溪。
其余的,以后再说吧,他想。
许逐溪捏着火车票,一路紧紧地贴着南淮意,左手手心的汗珠濡湿了车票,右手死死地攥住南淮意的衣角,像是如果一松手,身边的这个人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样。
她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达到鼎峰。
就这么样离开安县了,离开这个她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
「逐溪,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南淮意无奈地笑了下,右手手臂从椅背空隙穿过去,揽住许逐溪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
这个姿势不算舒服,却能最大程度地给予许逐溪安全感。
虽是冬天,火车上却热得很。
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的。
人们的头上、脖颈间、鼻尖都冒着细密的汗珠。
他安抚地用手指抚摸许逐溪的肩头,轻声哄她,「别害怕,逐溪,哥哥家里的人都是喜欢你的。你这么棒有谁会不喜欢呢?」
南淮意一点都不脸红地自称哥哥。
他如今比许逐溪大六岁,喊哥哥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他小声给许逐溪讲家里有多少人,分别都是谁,一一地细心讲过去,最后总结,「但是都不重要,你就记得哥哥就好了。哥哥还是希望,能是和你成为最亲近的人,好不好?」
这种吃醋似的亲昵撒娇一般的语气,是许逐溪从未有过的新奇经歷。
她有些放松下来,很乖地点头,「嗯好。」
「那我们拉钩。」南淮意伸出手。
「好。」
在火车轰鸣混杂着人生喧沸中,许逐溪睡着了。
她这段日子大悲大哭,累的心神不宁,夜晚还躲在被子里哭,眼下能安安稳稳地睡着,是件好事。
南永衡始终难掩惊讶地盯着面前这一切。
他是没见过儿子这一面的。
一是跟儿子分离这许多年,中途回来的时候也待不了几日,父子两人并不亲近;二是就年前回来的这段时日,他觉出南淮意早长成了自己的个性,心里有很成熟的自己的盘算,相处起来,又总透出一股冷硬的态度。
对个小女孩这么温柔亲近,是他未曾想到的。
南永衡来前不是没有设想过,最多不过是觉得或是小女孩太可怜了,加之南淮意见着父母带回来一陌生的女孩,起了逆反的心理,就也要带回个女孩当自己的妹妹。
南淮意也正在看着自己的这位父亲。
他在以一种带着评价的衡量意味看他。
南永衡,他想,或许不是合格的父亲,是个合格的丈夫。
最起码,南永衡从来没有做个堪乎透明的人。
在公婆与妻子的相处中,还是在与儿子的相处中,他从来不是透明的。
不像许父,总是像个旁观者,旁观自己的妻子歇斯底里地疯魔。
南淮意收回目光,半闭着眼睛,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假寐。
这样很好,宁水清会在家庭关系里过的不错。
需要他作为儿子这一调解角色出现的会很少,他就可以安心地把全部心神放在许逐溪身上。
南淮意亦步亦趋地领着许逐溪去洗手间。
「我自己去吧。」许逐溪趴在他耳边小声说。
她实则是害怕的,车厢里的人黑压压的一片;而洗手间那空道里,全是没有买到座位的人,他们瘫坐在地上,行李堆在地面,让人无从下脚,还有人抽菸,呛得人直咳嗽。
要不是南淮意一把抱着她,举着放到洗手间门口,她是决计不敢过去的。
可是,许逐溪更怕南淮意觉得她麻烦。
她总是个麻烦的。
她怕被丢下。
南淮意怎么会猜不出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瞄了她一眼,抱她起来。
他说:「我不,我非要跟着你过去。」
「小矮个。」他笑着,「我要是不抱着你,你都挤在里边,什么都看不见。」
「我没有。」许逐溪拿额头去蹭他的脖子,气唿唿的,可又没法反驳。
「好,你没有。」南淮意故意说,「是我想要你多吃一点,好长得高一点。」
省城到首都要走两天多。
很慢,又很快。
车停下的那一剎那,许逐溪忽地又打起退堂鼓来,下了车,就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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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却不许她留在原地。
他牵起她的手,以一种温柔又强硬的姿态,领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许逐溪上辈子总是一个人走的。
因为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所以只能慢慢地试探着往前摸索,又或者后退。
但现在不同了。
南淮意牵着她,迈过门槛。
他们是两个人了。
他要陪着许逐溪,坚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绝不后退。
「我回来了。」南淮意笑着朝客厅里每个人点头,「你们都在啊。」
人数超过南淮意的预料。
除了大伯二伯忙着工作,几个堂哥在上课,别的都在客厅里坐着。
他拉着许逐溪站在自己前面,双手分别放在许逐溪的肩膀上,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领着她走进客厅,笑着介绍:「这是逐溪。」
「许逐溪。」他强调。
施琴从来是爱屋及乌的。
更别提早就跟孙儿通了气。
她弯腰拉着许逐溪的手,笑得极为和蔼,「这就是逐溪啊,真漂亮。告诉奶奶,你今年几岁了?」
南淮意松手,摸了摸许逐溪的脑袋,放她让奶奶牵着,慢慢走到了沙发前坐下。
许逐溪大着胆子,尽可能大声地回答:「我今年九岁了。」
「坐火车累不累啊?」
许逐溪摇头:「不累。」
「那你真的好棒,奶奶坐火车,都还觉得好累。」
施琴跟南淮意两个人哄人的说法,真的是如出一辙。
她从茶几上拿了杯热牛奶,是刚刚赵姨从厨房里端来放下的,塞到许逐溪手里,「奖励你喝一杯热牛奶。喝完热牛奶,我们就会长得又白又高。」
南淮意笑着盯着那里看。
见着两个伯母也围拢了过去,说笑着逗着许逐溪开心,欢声笑语的。
这样亲密又亲近的相处,是许逐溪的人生里没有过的家人的相处。
她的脸蛋变得红彤彤的。
整个人又欢喜又兴奋,全神贯注地听着两个阿姨嘴里说出来的夸她哄她的话语。
只两个人没有靠过去。
宁水清和何佳涵。
宁水清牵着何佳涵的手,走过来,「永衡。」
何佳涵仍是怯怯的,依偎在宁水清身边,面色略有尴尬。
「淮意。」
宁水清又叫他的名字。
「妈妈。」南淮意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又微笑着看向何佳涵,「佳涵。」
南淮意隐约能猜得到宁水清想要说些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
他看向何佳涵,道:「佳涵,是不是饿了?你过去喝杯牛奶吧。等下就开饭了。」
「好。」何佳涵点头,慢慢地走过去。
南淮意由衷地觉得,宁水清的处事并不算是成熟。
「妈妈想和我说什么?」他看着她。
「让佳涵听了难道不是让她不知道如何自处吗?」
第十三章
「淮意。」宁水清一怔,「你也想到佳涵会伤心了吗?」
南永衡正跟父亲说了几句,往旁边不经意一瞥,就见母子两人站在一处,起身走过来,欲要带着宁水清离开,或是稍稍隔开母子二人一些也好,「水清,我这次一路上……」
宁水清挥落丈夫的手臂,泫然欲泣,「淮意,那你有想过你带这个女孩回来,会让佳涵多么尴尬多么难过吗?你有想过佳涵的感受吗?」
南淮意微一皱眉:「难道你们带回何佳涵是为了我吗?别说这样的话!难道我就一定要对何佳涵很好吗?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是我对她有所亏欠吗?」
南淮意也不想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可是要是不和宁水清讲明白,摆明自己的态度,这会很麻烦。
清官难断家务事。
若要是一直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的,自然要处处小心考虑。
宁水清泫然欲泣:「淮意,你是在怪妈妈吗?」
南淮意觉得自己在这里和宁水清说这些简直是昏了头。
他揉了下额头,「你们要对何佳涵好,是你们的事情,不要来要求我。我对她,自然是像会对一个叔叔阿姨家的女儿那样,至于再多的……」
他忽然笑着反问:「那你是要我怎么对何佳涵呢?要我把她当作什么呢?」
宁水清抓着儿子的手臂,低声道:「她的爸爸妈妈是我和你爸爸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人去世前把女儿託付给妈妈和爸爸,你要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的!」
南淮意拂开母亲的手:「那我待她客客气气有礼有度,这样还不够吗?我带逐溪回来,又碍着谁了?难道妈妈眼里——觉得何佳涵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是觉得她要嫉妒逐溪的吗?妈妈这样想,佳涵知道吗?」
「淮意!」
宁水清不可置信地盯着儿子,没忍住尖叫出声。
南淮意重重地冷笑一声:「妈妈这么体贴,怎么没有想过,带着何佳涵回来的时候,你的儿子——我!心里不尴尬不难过吗?妈妈有想过吗?」
他不愿意放过这个话头,步步紧逼。
实则他心里是并不那么在意的。
他已经不是那个期盼着渴望着母亲疼爱的孩子。
失望有,但不多。
他最恨别人将许逐溪。
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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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作是个什么碍眼的人。
许逐溪就这么令人讨厌吗?
就哪里都不被允许待着的吗?
所以南淮意选择攻心。
他要在宁水清可能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伤害许逐溪以前。
先一步击溃她。
若是他每对逐溪好。
宁水清就来要求他对何佳涵一样。
麻烦才是无穷无尽的。
快刀斩乱麻。
是上上之策。
「爸。」他扭头看向南永衡,「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吃点药休息会儿吧?等会儿开饭了,我来敲门叫你们。」
南永衡深吸一口气,「好。」
说罢,他就拉着妻子的手臂,半拉着半扶着出门去了。
这边的动静不小,从宁水清那一声尖叫开始,施琴就听的清清楚楚。
她神色不变,喜怒难辨。
对于宁水清这个儿媳妇,她没什么意见。
甚至可以说,在这三个儿媳妇里,宁水清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
宁水清是做研究的。
施琴之前是妇联的负责人。
像宁水清这样的在研究所艰苦奋斗的女研究者,是妇联推崇的先进女性典型。
只是于南淮意的这件事情上,宁水清所做的,实在令她不满。
世间婆媳关系矛盾,不外如此。
两个嫂子对视一眼,各有盘算。
许逐溪本就心神一直似有似无地系在南淮意身上,她虽平静了许多,但若是南淮意出去了,她还是要坐立难安的。
见着宁水清出去了,她又慌又怕。
她是年龄小的,有什么都在脸上现的一清二楚。
施琴怜爱地摸摸她的脸蛋。
这孩子生的孱弱可爱,身世又可怜,叫人生不出来噁心。
她问:「逐溪——溪溪,奶奶叫你溪溪可以吗?」
「嗯。」许逐溪收回目光,忙点头,「可以的。」
「溪溪有什么喜欢吃的菜吗?」
许逐溪认真地回答,「都喜欢,没有不喜欢的。」
南淮意本要走过去,见状停下脚步,收回目光,转了个方向。
「爷爷。」
「坐。」南兴华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他坐在沙发上挨着自己。
「你这段时间不在,学校上周已经开学了,爷爷给你请了假。明天是周六,暂时用不着去,下周周一——」
「我知道,爷爷。」南淮意应声,顺势开口,「爷爷,逐溪上学的事情。」
南兴华只是点头,「我知道。」
他拍拍孙儿的手,「明天我就让人领着去学校报到。」
「谢谢爷爷。」
饭好了,在圆桌上摆的满满当当。
时下好些人流行起用长方形的桌子,摆在家里,宴客或是聚餐。
南兴华不喜欢,他还是觉着圆桌最好。
南淮意起身出了门,只在父母住的那屋门口敲了两下,向里边说了一句:「饭好了。」话罢,转身就走。
他挨着许逐溪坐好。
往日都是他直接挨着施琴坐。
今日不同,两人中间坐了个许逐溪。
许逐溪更喜欢奶奶这个年龄段的长辈。
倒不是说因为何,只是相比起来,她要更害怕妈妈这个年纪的女性长辈。
从李翠萍到许姑姑再到吴丽,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记忆里是温柔的。
她们带给她的是伤痛与折磨。
也并非昔日许奶奶就有多好。
许逐溪两岁的时候,许奶奶就去世了。
她对许奶奶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邻里的闲聊、许姑姑的哭诉。
还有最主要的吴丽的打骂声。
可是死人总是有种滤镜的。
她留给许逐溪的就是无限的憧憬。
许逐溪有时候会想。
奶奶是很爱姑姑的,她很爱女孩,那么会不会也很喜欢自己?
所以许逐溪就会产生这样的无缘无故的亲近的感觉。
但是这样又是很冒昧的。
这样的话贸贸然的说出来,就好像……
她绞尽脑汁想着,就好像是在故意讨好什么一样。
许逐溪在位子上坐的端端正正,腰板挺得笔直。
若不是南淮意按着她的肩膀,她是要站起来帮着赵姨去端些什么东西的,好能减少一点她心里的不安。
她现在是寄人篱下的。
许逐溪有点失落。
她拘谨地靠着南淮意坐着,凳子不经意地一点一点往右边挪动。
然后越靠越近。
她咬着手里的筷子,一粒一粒米吃的很慢。
要是吃的快了,就得夹菜了。
她握筷子还不是很灵活,总是夹得很慢,夹得慢了,所有人就要注意到她。
许逐溪有这样的无数次的在别人家做客的经歷。
她对这些知晓的最为清楚不过。
是既能吃的很慢,又让别人觉得她吃的很认真。
她分神想着。
等会儿哪几个盘子是她端的动的。
等会儿是有人站起来了,她就把碗筷端进厨房,还是等所有人都走了,她再这么做比较好。
过了会儿,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瓷碗。
碗边镶着一圈金色,很是精緻好看。
她正这么胡乱地想着,眼前忽地多出一个碟子来,堆得小山似的冒出尖儿的菜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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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门别类地每道菜都摆着一点,满满当当的,是南淮意塞过来的。
他把许逐溪碗前边的几个碟子放远,又把杯子拿到自己眼前,腾出一片空位,搁了这个碟子。
「快点吃。」
南淮意小声对她说,「还吃这么少,可就长不高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直起身子,长臂一伸,换了公筷,顺便再给右侧的爷爷奶奶分别添了菜。
「嗯。」施琴笑眯眯的,「溪溪快点吃,有什么喜欢的,淮意你看着给溪溪夹一下,或者端过来。」
施琴对这个小孙子是宠的没边的。
另几个孙子都跟着父母一块长大的,她当然也是心疼。
只是淮意却是她身边长大的,从那么小,养到这么大。明事理、懂分寸,满大院上下,哪儿能找到第二个淮意这么出色的孩子。还从小就很懂事,总是跟在她脚边打转,晓得心疼爷爷奶奶。
从小到大,就求了这么一件事。
家里添一口人的事情,费不了什么。
宁水清在那边可坐不住。
她招手让赵姨也拿来一个空碟子,有样学样地站起来,挨个每一碟子里夹了一筷子,放到何佳涵面前。
她的语气很轻柔:「佳涵,快吃,有什么喜欢的,就和宁姨说。」
南淮意毫不在意,他只顾着低头小声和逐溪说话。
「这个喜不喜欢?——那这个呢?——这个不喜欢吗?——尝一尝吧——」
他晓得宁水清要什么,但他不想给,也给不了。
因而索性就装作什么都听不见。
这倒叫他想起件事来,上学的事,可不能把许逐溪和何佳涵放到一个班里。
南兴华抬头眯眼冷冷地扫了小儿子一下,筷子在碗边轻轻敲了一下。
众人齐齐放下碗筷,一同朝着他这边看。
南兴华道:「以后,从今天起,逐溪就是咱们家里的孩子了,和我们俩个老人住在一起,就住在淮意旁边的那个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今晚就能住进去。」
南兴华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和不好处是同一个。
他虽生的眉目端正,不笑时,却总是一脸兇相,叫人有时看了是又敬又怕。
施琴笑着捏捏许逐溪的细胳膊,「以后溪溪就跟奶奶住在一起,好不好?」
许逐溪说不出来好,也说不出来不好,只是直点头,「嗯——」
饭吃完了,几个人就散了。
南兴华和施琴都上了年龄,要吃医师给配的保健药品,饭前饭后的都有。
南淮意拉着许逐溪在沙发上吃水果,问:「等会儿跟哥哥一起出去一下好吗?」
第十四章
南淮意是找的陈矢要的联繫方式。
他的表姐沈灼颂,收养了一个孩子,也是九岁,在大院的小学里读书。
他跟沈灼颂不熟。
沈灼颂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比他大了一轮有余。
但因为陈矢的缘故,也多有往来。
况且在同一个大院里住着,大家都认识,只是各有各的圈子,同个年龄的跟同个年龄段的能经常玩在一起罢了。
「杨繁星。」
陈矢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失真地传过来,回答的很痛快。
「本来不是叫这个名字的,我姐给重新上的户口。原先叫什么,我也记不得了。」
「嗯,谢了。」
「没事儿。」
陈矢补充道:「性格挺好的,我指杨繁星,你想的蛮周全的。哦对了,我姐这几年都在深城忙着跑生意,虽然大多时候都在家吧——是我到时候给你说,还是你自己联繫,我都行。」
「没事,我自己联繫灼颂姐吧。」
「行,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直接跟我说。」
两个人很痛快地挂了电话。
南淮意是想让许逐溪和杨繁星亲近起来。
也不是一定要亲近起来,他想,只是熟悉起来就好。
在这个新的班级里能够有一个认识的同学,会好很多。
许逐溪是中途进来的。
三年级。
班里原有的同学该熟悉的已经熟悉起来了。
她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一个全然陌生的学校,又面临一群全然陌生的同学。
诚然,有南淮意的陪伴。
但这对于削减她在一个班级的陌生害怕的心理,作用很有限。
同龄人的友谊和陪伴。
是他弥补不了的,也无法带给许逐溪的独特部分。
南淮意上辈子没有什么好友。
不只是没有长久的朋友,就连阶段性的朋友也未曾拥有过。
他的抗拒和下意识希望保持的距离,是个重要原因。
经歷造就了他的封闭。
可许逐溪不一样。
南淮意不愿许逐溪错过人生中可能的每个风景。
即使有可能无法和杨繁星成为朋友,但是通过杨繁星,可以更快地融入班级。
交朋友是一种很玄妙的缘分。
因此交到亲密的朋友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很巧,沈灼颂今天正好在家。
「我们要去哪里啊?」
许逐溪趴在车窗上向外看了一会儿。
这是她第一次坐上小轿车,很小心翼翼。
她想,首都真的好大。
外面的街道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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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她哪里都格格不入的。
许逐溪不自在地抓了一下身上的这件羽绒服。
这件红色羽绒服,是她最漂亮的衣服了,在安县,是要人羡慕的。
她的脸颊贴在车窗上,眼里满是新奇。
又贴了一会儿,忽地发现自己口中唿出来的热气,浮在了车窗上,留下印记。
许逐溪用衣袖把手包在里面,趁着没有人注意,慌乱地擦了几下,折回来靠着南淮意坐好,扯了扯南淮意的衣袖。
南淮意很顺从地低下头来,听她问什么。
他回答:「你不想陪哥哥出来逛逛吗?」
「陪的陪的。」许逐溪一边点头,一边又很心虚地去看那车窗。
去沈灼颂家里前,先去一趟商场。
南淮意没有从安县许家拿走任何一样东西,就是预备到了这里全买新的。
许逐溪自进了家门那一剎那,把身上那件红色羽绒服挂在门口衣架上,就极为不自在,将身上露出的秋衣的袖子往毛衣里边塞,目光偶有躲闪,总是不经意地从衣架上的羽绒服掠过。
她是怕别人笑话自己。
她身上的装束,和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大相迳庭的。
她并不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愧自卑。
也从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可她又害怕自己被别人瞧不起。
这是很矛盾的。
这又不矛盾。
可在很多人看来,似乎觉得,穷人是不该有屈辱感的。
他们将孩童对于这种穷富的敏感的抗拒,评价为矫情。
许逐溪的这些举动南淮意都看在眼里。
他的人生早就在消磨中麻木了,对所有人的目光,同情也好,羡慕也罢。
对他而讲,早就无足轻重了。
他很懊恼。
或许应该在回家前,先带着逐溪买衣服的。
或者应该找人把衣服买好。
车停了。
停在上次南淮意陪着宁水清来的商场门口。
下车前,他和司机说了几声,就推门下车,等着许逐溪挪过来,抱起她而后再放在地上。
周内的中午,商场空旷的很,有人但不多。
南淮意很有耐心地牵着许逐溪的手,一家一家地走过去。
每经过一家,就牵着她走进去。
「有什么适合她的衣服吗?都拿过来让她试一试吧。」
他就这么笑着说,然后松开许逐溪的手,坐在店内的沙发上,撑着下巴,朝许逐溪摆手,放心地任店员殷勤地抱来一件又一件衣服,推着帮着试衣服。每穿好一件,店员就让开任南淮意看。
店员询问:「这件怎么样?」
「挺好的。」南淮意点头,「再试试下一件吧。」
这种泰然的态度,给了店员极大的鼓励和信心。
她们两三个人涌上来,一个人半蹲在地上,给许逐溪挽裤脚,另一个人忙着给她搭些配饰,或是抱着其他衣服,微微在许逐溪身上比划一下。
好听的话一句比一句夸得美妙,从嘴里蹦出来飞快。
「真漂亮!」
「穿这件衣服简直太合适了!」
「多漂亮啊!」
夸得许逐溪整个人通红,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店员给她挽裤脚,她又不由得有些张皇,想弯腰阻止店员的动作,讷讷开口:「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店员热情的可怕,三两下就把衣袖裤脚都挽好了,要她快看镜子里的自己有多么好看,「那我们再来试试下一件吧?」
这是许逐溪第一次有这样的经歷。
安县没有这样的商场。
她身上的衣服,也向来是许爷爷在市场上扯了几块布,找邻居裁缝,缝好。
她至多是在买布料时,跟着许爷爷。
爷爷问她:「想要蓝色花的布,还是红色花的布?」
「蓝色吧。」
这是她最多参与的环节。
所以从她走进商场大门开始,她就懵懵的。
闻着空气里飘的不知名的香气,她想,是这个味道把她迷得有点晕。
临抱着衣服走进试衣间的那一瞬间,她求助般的望向南淮意。
坐在沙发上的笑着看她的南淮意。
许逐溪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些热情的店员。
可她心里又很清楚地知道,这些一定是很贵的。
会花掉南淮意的许多钱,所以她不是很想试下去。
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凑到沙发旁边。
「让她休息会儿再试吧。」南淮意笑着对店员说,「麻烦三位再搭配搭配,等会儿就直接让她穿成套配好的,能快些。」
「好。」店员们点头笑着散开。
她们喜气洋洋的。
做完这单,能赚不少钱。
「淮意哥哥。」
许逐溪犹豫着凑到南淮意耳边,等着店员稍稍走远了,她才继续说。
「这些我都不想要……好贵的。」
「我就是要给你买最贵的。」
南淮意有样学样地凑到许逐溪耳边。
「要是不贵的,我就不买了。」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告诉她,然后笑着挪开,饶有兴味地观察许逐溪的反应。
许逐溪瞪圆了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半张着。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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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又很着急,急切地扒拉着南淮意的胳膊,「真的很贵的!——」
南淮意却很冷酷地把她推开,朝店员招手,「继续试下一件吧。」
「好。」店员满脸笑意。
「来,我们去试衣间,试一下这个。」
「这件在店里的销量可好了。」
她们这么对南淮意推销。
许逐溪在空中舞了几下手。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被一群妖精缠上了一样,落入了盘丝洞,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了。
南淮意手一挥,他觉得合适的好看的,全部包起来。
留了一套让许逐溪现在换上。
他有的是钱。
钱是会生钱的。
所以总是富人愈富,穷人愈穷。
家里的人也很乐意看到后辈有这样的折腾的想法。
最初的第一笔钱是南兴华给的,再加上这么多年从小到大攒下的所有。
陈矢做了中间联繫人。
那个时候说是沈灼颂要开房地产公司,聚会的时候,陈矢在饭桌上提起这个,说是乐意的想要投资玩玩的,他做中间联繫人,把钱的数目登记下来,回头盈利分红都按照这个给。
南淮意十二岁,刚上初中。
这是南淮意认识沈灼颂,与和陈矢关系越来越紧密的开始。
志同道合的人总是更容易走在一起。
陈矢不缺钱,他纯粹为了赚钱而赚钱。
南淮意想到以后要养个自己,他也需要很多钱。
两个人就这么折腾着,从房地产投资到自己盘店开店。
陈矢有敏锐的目光。
南淮意有两辈子积攒下来的阅歷和头脑。
算是一拍即合。
南淮意回过神,轻声吩咐店员,「她换下来的那几件衣服,包起来吧。」
「好。」
许逐溪穿着新衣服,站在镜子前面,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揉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提着这个装着旧衣服的袋子,她才像是有些安心,沉默着走在南淮意身边。
「逐溪,看着我。」
南淮意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听我说。」
「是我带你来到这里的,我把你从安县带走,带来这里。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我想要做的,为你付出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心愿。不要有负担,不要害怕,不要担心,好吗?」
许逐溪咬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南淮意摸了下她的脑袋,又很轻地揉了几下。
不急,还有很多日子,这种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走吧。」他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摸了下逐溪的手背,「还有下一家店等着你呢。」
第十五章
按着约定的时间,抵达了沈灼颂家。
许逐溪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全换了一身新衣服。
剩下的衣服,南淮意都留了信息,要他们把衣服都送到了他一处房子里去。
约着的时间,是挑了杨繁星从少年宫下课回家的时候。
在门口,正遇着了沈灼颂接杨繁星回来。
「灼颂姐。」南淮意打了个招唿。
「嗯。」沈灼颂点头,开了门,让南淮意和许逐溪两个人进来。
沈灼颂打从大学毕业,就搬离了大院,一个人在外边住。
眼下的这处住所,就是她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
定位很高,建的都是自带小花园的别墅,主打富人区定位。
能拿下这么一大片地的招标,靠的是陈沈两家,里面投进来的钱也有南淮意的一份。
沈灼颂副驾驶的位子上下来个年轻男子,黏煳煳地跟在沈灼颂后边,目光警惕地打量了一会儿南淮意。
这倒让南淮意摸不着头脑,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杨繁星很热情。
有种出乎意料的热情。
她自己还背着书包,换了门口的拖鞋,就蹲在一楼进门的玄关柜前边,打开鞋柜,拿出两双客用拖鞋,放在许逐溪和南淮意脚边。还觉得不够似的,预备要到旁边去抱来个凳子。
南淮意还来不及出声阻拦,她已经抱着凳子回来了,放在许逐溪跟前,就要扶着她坐下。
「谢谢。」许逐溪手足无措地被人拉着胳膊坐下,不知道该叫什么比较合适,就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不客气!」杨繁星回答的脆生生的,一动不动地盯着许逐溪换鞋。
许逐溪抽一下鞋带,就抬眸小心看一眼她。
对这样极为热情的目光,她实在是有点吃不消。
这样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个什么极为新奇的事情一样,又让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盯着她看。
刚把两只鞋脱下,踩在那双拖鞋上,许逐溪还没把鞋穿好,就勐地一把被拉着站起身了。
「沈灼颂!」杨繁星兴奋地朝着里面喊了一声。
「是不是就是这个妹妹,我们俩个今天要一起玩啊?」
「嗯是。」
沈灼颂跟那年轻男子从转弯的迴廊里走出来,不晓得说了些什么,那年轻男子瘪着嘴,慢吞吞地走出来,站在那关口就不动了。
杨繁星拍着手欢唿一声:「哇哦!」
「你好漂亮的。」她凑在许逐溪的脸颊边,像只很快活的小狗,疯狂地摇着尾巴,拱着人往旁边不得不退了一步又一步,「咱们俩个去我卧室里玩好不好?我卧室里有好多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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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抿着唇点头,伸手给杨繁星往上拉了一下她快要滑下去的书包带子。
她好容易害羞的。
别人夸她要害羞,别人靠的近了些,也会害羞。
杨繁星很夸张地用手臂比划了几下,看着许逐溪一点头,就兴奋地抱着许逐溪的胳膊,噔噔噔——的踩着楼梯,跑的飞快,没一会儿,就听的门吱呀一声,又扑通一声关上了。
「杨繁星!」沈灼颂拍了下木栏杆,朝着上面喊了一声。
「知道啦!我会很小心的!」杨繁星很大声地回答,「我会照顾好这个妹妹的!」
「不一定是妹妹。」许逐溪在旁边弱弱地反驳。
南淮意听着,忍不住笑意,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不那么担心了,整个人显得轻松了许多。
显然,有杨繁星在,他相信,逐溪应该能很快减少对于一个新班级的陌生感。
杨繁星很活泼,情绪外露。
这表明她生活的很好,生活的环境给了她轻松的氛围。
这是南淮意希望的样子。
他希望有一天,许逐溪也能够这么轻松自在。
他正这么出神地想着,感受到仍有一股灼热的难以忽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南淮意抬头,正和那站在走廊的年轻男子对视。
这人的目光乍一看,还有种说不出的……哀怨,好似南淮意做了什么事情,这种联想,让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灼颂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目光幽深的南淮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舔了下唇角,警告一般,「林暮南——」
「哦。」林暮南很委屈地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沈灼颂这么问,又强调了一遍,「七点之前回家,现在已经六点半了。」
「哦。」林暮南委屈地低着头,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拿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南淮意自发让开路来。
他有点诧异,这人看着比他的年纪要大一些,家里还有门禁吗?
他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姓林的?
京里有哪家是姓林的吗?还是从哪里提拔上来的新任的官员?
跟沈灼颂来往这么密切,陈家沈家两家知道吗?
实则他对沈灼颂和谁来往如何来往,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这是别人的隐私,凡是有分寸的人,都不会去干涉别人的自由和探究别人的隐私。
只是这十五年来所受的教导,让他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名字。
等他彻底回过神来,也已经是把这一圈都想完了。
习惯成自然。
人脑的下意识反应要先于自主的意识行为。
林暮南走了。
客厅里留下沈灼颂和南淮意两个人。
「看电视吗?」沈灼颂拨了一下遥控器。
「不用。」南淮意微笑着回绝,所有心神都牵挂在楼上的那个人身上,仔细地分辨着楼上传来的一点动静。
隔音做的可真好。
南淮意微笑着,面不改色地在心里感嘆了一句。
沈灼颂起身往旁边走了两步,又坐回来,「吃水果吗?」
「谢谢。」南淮意很客气地道谢,「没事,灼颂姐,不用麻烦。」
人是社会性的生物,会被社会所驯化改变。
南淮意这辈子从出生起,就已然跟权势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了一起。
若他还是许逐溪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无话可说的尴尬场面,她总会想到法子,不间断地努力去抛出话头,力图让两个人是一直处于有话可说的场面。并非全是性格使然,是她自己,不能接受面对这样的手足无措的场面。
所以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不要有人来改变打扰她的生活。
但他如今成了南淮意,坐在这里无话可说,并不觉得有些什么。
没什么话说,就没什么话说;若是想到要说什么了,就再说什么。
两个人安静地坐一会儿,各自做各自的事,各自想各自的事,又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
南淮意有时会陷入这样的恍惚中,他有时发现自己变了,有时又觉得没有。
但不论怎么样,他还总是记得的。
要爱自己,要爱许逐溪。
跟楼下这样略显尴尬的气氛截然相反,楼上卧室里,杨繁星和许逐溪两个人亲亲密密地腻在一起,完全不像是今天才刚刚认识的,仿佛是做了多久的最好的姐妹一样。
杨繁星很在意年龄的细微大小,掐着手指算了半天的农历阳历生日,一拍手,「诶呀,逐溪,你还是比我小好多天,所以我还是比你大!」
「嗯好。」许逐溪点头。
「不过你还是叫我繁星吧,我叫你逐溪。」杨繁星很亲热地搂着许逐溪的胳膊,「逐溪,你上学会来和我一个班吗?」
还不等许逐溪回答,她就继续很黏煳地撒娇,晃着许逐溪的胳膊。
「你就和我一个班吧——算了没事,我跟沈灼颂说,你到时候在哪个班,我就来哪个班找你也可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坐同桌。」
杨繁星是拉着许逐溪坐到她卧室的这张大床上。
两个人并排坐着。
许逐溪起先不好意思,被杨繁星一把扯着就脱了鞋坐上来了。
她爽快地拍拍胸口,「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快你快跟我一起坐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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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情地发出自己的邀请。
「我的床垫可舒服了,超级软。你快试一下,你试一下你就知道了。」
盛情难却,许逐溪只好跟她一起躺着,脸还是红扑扑的,又兴奋又不好意思。
起先,两个人躺在最中间。
杨繁星搂抱着许逐溪的胳膊,黏煳煳地贴着,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气,要和许逐溪贴的更近些。然后力道就将许逐溪拱得往旁边移了一下,她就继续往上贴,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掉到了床边。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杨繁星捧着许逐溪的脸,凑近看她。
「你怎么这么漂亮又这么可爱?!」
「你也特别可爱。」许逐溪夸得很真心实意。
杨繁星忽然不动了,勐地把许逐溪的肩膀摁住,头凑到前面来,使劲地绕着她身上闻了一会儿,「哇!逐溪,你身上好香啊!」
她很陶醉,力气也很大,抱着许逐溪,跟抱着自己床头柜上的娃娃似的。
「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她警惕地说:「我们拉勾,你答应我,在班里和我做最要好的朋友好不好?」
「好。」许逐溪甜甜地笑着,很乖地点头,认真承诺,「我和你做最好的朋友。」
杨繁星这下笑得更加灿烂,说:「你们都长得好漂亮!你和沈灼颂,还有你哥哥,你们都太好看了,我真的太喜欢有许多好看的好朋友了。」
许逐溪是很少跟同龄人挨得这么近的。
她是班里的好学生,很受老师的喜欢。
按道理,这样的孩子,就算是交不到朋友,在班里说起来,也应该是人人羡慕敬佩的好学生。
可是许逐溪不一样。
老师们总是借着她来批评班里的其他同学。
许逐溪表现得越好,班里的其他同学就被骂的越狠。
在这个家长还相信着「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年代,普遍认为老师对于学生的责骂体罚乃至一切惩罚,都是老师对于学生负责的表现。
许逐溪是个「没有爸妈」要的孩子。
小孩子们都懵懵懂懂地晓得一些,没有爸妈要,就是没有人给她撑腰。
所以当他们趴在讲台上因为写错题目挨打的时候,目光都恶狠狠地盯着许逐溪。
她是被冷暴力和孤立的「隐形人」。
所以和杨繁星挨得这么近,她一面很高兴,一面又不知道该怎么样做。
她只能伸出手去,小心地环着杨繁星,免得她跌倒。
「杨繁星。」
沈灼颂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楼来,靠在门边,双手环抱在胸前,笑着:「你就知道看脸。」
第十六章
在沈灼颂家留着吃了个晚饭。
见到杨繁星,听她在饭桌上聊起少年宫今天学了什么,南淮意想起一件事情来。
少年宫。
他不记得自己喜欢什么了。
但还记得后来离开安县读书工作的时候,听着周围的同学同事,回忆起他们的童年少年时光,轻松地谈起曾经学过什么,或遗憾于自己后来放弃了,或笑着大大方方地展示一番,
那个时候心里的羡慕和憧憬。
所以,南淮意几乎是不到一秒,就定好了周六的日程。
去少年宫。
别人有的,许逐溪也要有。
至于如果到了那里,实在没有许逐溪喜欢的,那就算了。
等她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了,再去学习都不晚。
南淮意靠在沙发上这么想着,拉上窗帘,从桌子上抽了本书,摸黑出了屋子。
「咚咚——」
他去敲隔壁的屋门。
许逐溪从床上蹦下来,撩开窗帘,趁着月光看了眼敲门的人是谁,认出来这道熟悉的身影,把脸蛋上的泪抹了两把,擦得干干净净的,才旋开了门把手。
「淮意哥哥。」
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低着头。
「怎么不穿鞋?」南淮意眉毛拧起,他反手合上房门,「快躺回床上去。」
他单手提起挨着门口的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坐下,教训着,「以后下床必须要穿鞋,知道吗?虽然屋子里很暖和,但是地上是凉的。总这样是要生病的,知道吗?」
「嗯。」许逐溪很乖地躺在被窝里,枕在枕头上。
南淮意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把她肩膀以下的身子都紧紧地裹在棉被里。
他看得出许逐溪脸上还未干的泪痕,没有点破,只是沉默着。
「睡衣是赵姨帮忙换的吗?」
「嗯。」许逐溪点头,小声解释,「带子在后面,我够不到,没有办法自己绑。」
南淮意拨了下她脸上的碎发,也小声地说:「睡衣是小舅舅从国外买回来的,他们都很喜欢你的。」
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虽然在家里,也不能直接给男性开门。在家里,要有防范意识的。开门以前,你要记得问一下,是谁。好不好?」
「好。」
许逐溪反问:「那给——」
「咳……」
南淮意补充道:「当然了,给我开门,是可以的。给别人可不能这样开门。」
「好了,我今晚来给你读个故事。」
他俯身按开檯灯,封面上赫然是《365夜故事》。
第一个故事还没有读完,许逐溪就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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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就那么看着她,过了许久,等她彻底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门合上了。
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
许逐溪睁开眼,低头看着地下,从微斜的窗帘洒进来的银色月光。转了个身,右胳膊从被子底下抽出来,团了一大块被子,紧紧抱在怀里,慢慢睡着了。
少年宫是周六周日都上课的。
独立圈了一块地,修了四层楼,圆形的建筑,院子里还安置着滑滑梯、鞦韆等可以玩耍的设施。
少年宫门口有人推着卖红薯。
「吃吗?」南淮意停下来。
许逐溪摇摇头。
两人今天一早在家吃了早饭,就预备出门。
临出院子的时候,遇着宁水清回来。
她是为何佳涵去看学校去了。
家里这新多的两个孩子上学这个事,是南兴华联繫人派了警卫员去办的。
在宁水清看来,是处处不妥帖,唯恐有疏漏,她非得自己去一步一步盯着程序,还有进哪个班、是哪个老师以及和哪些学生做同学等等,她是都不放心的。
「淮意,要出去做什么?」宁水清扫了一眼停在门口的车。
公公南兴华是最看重这个孙子的,觉得最像他。家里别的孙辈都没有的坐车的待遇,唯独南淮意是出入就派车跟着,只怕万一出什么意外。
「去少年宫。」
南淮意扶着许逐溪坐上车,扶着车门,转身回答。
他觉得宁水清真的挺有意思的,她表达自己的不满的方式,就是无视许逐溪。
好像这样,她心里就能痛快许多一样。
南淮意也能够理解这样的心态,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跟自己吵架顶嘴,总是叫人不愉快生气,为之耿耿于怀的。
宁水清略略想了一下,双眼一亮,「等下,佳涵在屋子里,带着佳涵一起去吧。」
「不。」南淮意拒绝得很干脆,「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我就走了。」
他直接一把关了车门,跟前面的司机说,「走吧,去少年宫。」
要是有何佳涵在跟前,他兴许还要顾及一些。
但是何佳涵不在。
那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淮意哥哥——」
许逐溪欲言又止,抿了下唇,她不确定该说些什么。
「嗯。」南淮意扭头看她,笑着说,「快想想等会儿到了少年宫想去看什么?」
许逐溪是担忧的,又是兴奋的。
这些南淮意都知道。
自己爱自己的最大好处便是如此。
就算自己卑劣卑鄙谋算心中,哪又怎么样,哪会儿有自己厌弃自己的道理。
南淮意深知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许逐溪上辈子一直伪装的很好,安静内敛随和与世无争。
每个人都给自己套了一层假面,实则心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没有别人知道,也不敢叫别人知道。
实际上,她就是个自私的人。
她不会因别人的争吵而烦扰。
甚至会因别人为自己而产生的争吵感到欣喜。
倘若就只是为了她。
为了许逐溪。
为了只单单是许逐溪一个人。
譬如南淮意今日这样。
许逐溪一面是担忧的,另一面又是兴奋的。
她说不出这样是好是不好。
这或许是件坏事,可是她的心情是真切的。
许逐溪这么想着,有点羞愧。
事实上,南淮意上辈子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正视自己的这种欲望与人性的劣根。
许逐溪渴望得到这样的关注和选择。
所以南淮意也并不吝啬展现出这样的坚定的决心来。
若是躲着许逐溪,低声和宁水清争辩,反倒是要叫许逐溪疑神疑鬼暗自焦灼。
如此光明正大大大方方叫她听着,才是上上之策。
人总是很俗套的。
所以那种男主角为了女主角背叛全世界的戏码才会让人一边嫌弃不真实,又一边上瘾,谁不愿意这样的人,这样的戏码,能够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身上。
总是叫人有无限幻想的。
八十年代的少年宫,和后世的少年宫并不完全相同,在这个时候,它还不是一个只要收费缴费,就能来到这里学习拓展的地方。首都京市的少年宫,按照各个小学分配可以来学习的学生名额名单,选送成绩优秀的学生,一般的小学往往只能分到两三个名额。涵盖的内容非常广,从「航模」「无线电」到「合唱」「书法」,该学什么,往往也是固定的。
南淮意牵着许逐溪的手,带她一间一间地看过去,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或是从开着的后门走进去,停留一会儿。他只需低头看看许逐溪面上的神色,就能猜的出她的些许的心思,就带她走出来了。
少年宫负责人跟在他俩身侧,准确地说,是走在南淮意的身侧,一一地讲解介绍。先是指着教室外面的展览玻璃,讲讲这个班都获得过什么奖,里面的老师如何如何的厉害,学会了又能如何如何。
南淮意带着笑,礼貌地听着,不时点头示意。
许逐溪就那样很安静地站在他旁边,忽地,突然侧着抬起头,疑惑又好奇地听着从楼上传来的声响,颇有种震耳欲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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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什么在敲击。
许逐溪隐约听到了敲鼓的声音,安县有人过红白喜事,总是请人吹唢吶敲鼓的。
这个声响,她能听得出来些许。
南淮意问道:「楼上是?」
负责人顿了一下,回答:「……架子鼓,是刚从国外回来的老师。」
他笑着:「那还麻烦您带我们上去看看。」
「可以可以,不麻烦不麻烦。」负责人连连摆手,「楼梯走这边,从这边上楼。」
架子鼓的教室前后门都是关着的。
就是如此,依然遮掩不住那振聋发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噼里啪啦的。
叫人乍一听,只觉得太过聒噪。
南淮意旋转门把手,没有打开。
负责人忙上前推了一把,丝毫没动。
他一边侧头解释,「可能是老师把门锁了,我有钥匙,有钥匙。」
一边从皮带上解下一大把钥匙,边找着钥匙,边跟南淮意聊着,「架子鼓…这个老师是刚来的,还没开始上课,所以也没什么学生,这第四层暂时也就还空着,就这么一间,之后会有其他的,会越来越多。」
南淮意始终面带微笑,看着面前这人试着钥匙,又慢慢开锁。
他想,或许还会是个认识的人。
一层启用的唯一一间,还没有开始上课的老师,他环视了长廊一圈,尽头还放着几个油漆桶,还有没有装修完的走廊。
无论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专位留专人吗?
门开了。
只开了个小缝。
是南淮意拉着门把手,止住了负责人推门的动作。
他轻声说:「不用打扰,就在门口这样看一下就好。」
他俯身,凑在许逐溪耳边,「你看看,喜欢吗?」
教室很大,又很空。
里面只摆着一架架子鼓,当后坐着一个人,忘我地按着节拍,击打着架子鼓,鼓槌在空中很漂亮地舞动。
她是位女鼓手,双手很灵活,极富韵律感地舞动着身子打着节拍。
「好酷啊——」许逐溪完完全全被吸引了,她情不自禁地感慨。
南淮意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看向负责人,「那就这个吧。」
第十七章
南淮意今年上高一。
因着去了安县,开学以来的这两个周他都请着假,报导也是南兴华让手底下警卫员去办的。
大院里的子弟们多在这处上学。
学校占地相当广阔,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这同一个院子里,不过是各占了四个角。
南淮意一早自坐在位子上,就神色不属。
他挺发愁的,拿着从沈灼颂那里得来的杨繁星给的课表,翻来覆去地盯着看。
「南四,看什么呢?」
来人从外面走进来,一巴掌按在南淮意肩膀上,脑袋凑过来看,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三(2)班课程表,这谁的啊?」
陈矢在前头饮水机接了水,慢悠悠地走过来,「淮意他妹妹的。」
「四哥什么时候有妹妹了?」旁边坐的男生正埋头写着什么,手里笔还动着,分神往这边好奇地看了一眼。
「宁阿姨带回来个女孩吧,我前两天还在门口遇着了。」另有个男生一脚跳起,岔开腿坐在桌子上。
南淮意在南家这一辈里排第四。
他们这圈儿关系好点的,就南四、四哥、南哥,随便什么胡乱叫着,称唿总变。
陈矢没吱声,坐在位子上。
他是这里头最晓得内情的人,但他行事向来是相当有分寸,绝不会越俎代庖。
「不是。」南淮意烦躁地抓了一把头髮,否认了。
他又解释道:「我妈是带回来个女孩儿,是她朋友的孩子,父母去世了,我妈收她当了养女……也算是我妹妹吧。我妹妹——」
他顿了一下,「……我妹妹不是她,回头介绍你们认识吧。」
上课了,他端坐在椅子上,两臂分别压着课本,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板。
黑漆漆的黑板。
上面写着满黑板的粉笔字,老师讲的激情澎湃。
南淮意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脑海里充斥着低低的哭泣声。
面前的黑板慢慢变淡变淡,忽然出现了个小女孩,她正缩在角落里哭,在黑暗的被上锁的堆放着杂物的屋子。
「零叮——」
下课铃响了。
南淮意身子勐地一颤,回过神来,全部是他的幻想。
「下节体育课,你要是实在担心,要不就去看看?」
陈矢坐在南淮意后边,他用笔把儿戳了下南淮意的胳膊,身子挨着桌面往前探。
「嗯。」南淮意又打开折起来的那张课表。
「下一节都是体育课。」
「哦,那行。」陈矢点头,从桌兜里捞了一玻璃罐的糖果,里边的糖纸是五颜六色,时下很流行,糖纸展开对着太阳会在地面投射下彩光,「这我送给你妹妹的礼物。」
「谢了。」南淮意接过来,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决定等会儿带过去。
要是逐溪不高兴,就用糖哄她高兴些。
「咱俩谁跟谁,你妹妹——」陈矢打了磕绊,没由来的停顿了下,「就是我妹妹。」
跟南淮意幻想中的有点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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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今天早上过的还不错,甚至可以说,很愉快。
进入教室前,许逐溪还是不安的。
老师早得了吩咐,把许逐溪引到杨繁星旁边坐下。
「繁星,你这里原来没有人坐吗?」许逐溪很小声地问。
她把书包塞进桌兜,桌面上的课本是南淮意一早送她来的时候,顺路去教务那里领来的,高高的一摞。她从大到小,把封面最大的书放到最底下,封面最小的,就放到最上边,然后抱着几本放进书包,剩下的,就都放在桌面右上角。
许逐溪是想和杨繁星坐在一起的。
在这个班里,她只认识她一个。
可她又很担心,会不会是占了别人的位子,会要别人讨厌她的。
人总是很矛盾的。
一面洒脱地说着,我又不是钱,哪里能人人都喜欢。
另一面又还是做不到这么洒脱,总是想着,不想让别人讨厌我。
真正能够抛下这些的人,是少数。
更多的人,只是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又总为这些焦虑不安。
许逐溪到了这个新的班级。
她不想刚到这里,就惹来别人的讨厌。
「没有。」杨繁星摇摇头,两只手捂成喇叭,放到嘴边,「本来有一个,但是她刚好上个学期转学走了,我就没有同桌了。」
「嗯!」许逐溪松了口气,很重很重地点了下头。
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手敲了敲黑板,又拍拍手,让所有同学坐端正。
她清了清嗓子,宣布道:「今天我们班里来了一个新同学,请她自我介绍一下好不好?」
「好!」
「那我们大家一起鼓掌,请新同学做自我介绍。」
许逐溪在这样的欢快的掌声中站起来,对上许多双看着她的好奇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鼓起勇气,尽可能地大声说:「大家好,我是许逐溪!从今天起,希望和大家好好相处做朋友!」
话是昨晚她就想好的。
掌声愈发高昂起来,越来越大。
老师叫了停,拍拍桌子,让所有人停下来,「好的,以后大家就要和许逐溪好好相处。今天早上是语文早读,现在打开课本,班长来领读昨天刚学的课文内容,等会儿语文老师就来了。」
临出门口,她折身回来,「对了,小组长们记得把作业收齐,报到办公室去。」
杨繁星兴致沖沖地上手,帮许逐溪把课本翻到正在念的那一页去,然后她就捧起书,大声地念起来。
许逐溪仔仔细细地把这一篇课文看了一遍,小声地念了一遍课文,中间断了一下,但是读的很顺利。
她刚翻了一页,忽地,面前就多了两块橘子糖。
许逐溪有点懵,抬头看过去。
前桌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她笑得有点羞怯,细长的手指推着橘子糖,推到逐溪面前,飞快地回过头,在教室里环视一圈,发现老师还没有来,就又飞快地回过头,凑到许逐溪面前,「送给你!橘子糖很好吃,今天早上我从家里带来的。」
杨繁星戳了一下这个女孩,迅速挤了下眼睛,「老师进来了!」
「谢——」
许逐溪才说了一个字,女孩就转回去了。
这是许逐溪第一次这么受欢迎。
一下课,她跟前就围满了人。
有人是来问她名字的,「许、逐、溪,是哪三个字啊?」
许逐溪就把写了名字的课本翻开让他们看,「是这三个字。」
她这么介绍。
没成想,课本就让人拿过去,一个一个地传着看,「原来是这三个字啊——」
许逐溪从书包里拿了零食袋子出来。
是昨天南淮意塞到她书包里的。
他说:「带到学校里,可以分给新同学,哥哥希望你,能够交到好朋友。零食是用来表达你很喜欢他们的,就是没有零食,逐溪也会有很多人喜欢的。用零食,可以表达你也很喜欢他们,好吗?」
昨天南淮意已经是愁的有点语无伦次了,他只能在心里嘆气。
他有点捨不得,也害怕许逐溪到了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
一个看起来样貌漂亮孱弱、衣着又得体精緻的孩子。
不论男女。
比起样貌平凡无奇的。
抛开这人的性情品格暂且不论。
最先,总是让人一见了,就有想要和她交谈结交朋友的兴致。
这或许是社会造就的,也或许是人总是趋向于美好的东西。
第一印象总是影响人至深。
所以,逐溪应当会交到朋友的吧。
南淮意不确定地想着,半蹲下身子,他紧紧抱住许逐溪,额头搁在她肩膀上。
他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这种心境。
许逐溪把袋子扯开,里面满满当当的,什么都有,薯片、糖果,还有些英文字母,是许逐溪叫不出名字的。
她想了一下,站起来,捧起袋子,伸着胳膊递到环绕着她的同学们的面前,「谢谢大家,我想和大家做朋友,不知道这些你们喜不喜欢。」
「谢谢许逐溪!」
他们这么说,欢唿着从里面拿了点吃的,赶在上课前,又匆匆忙忙地跑回座位上去了。
得到别人的赠与,总是一件让人很快乐的事情。
在学校里吃零食,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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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件事情叠加起来,就更加快乐了。
许逐溪扎紧了袋子,还剩下了一些。
一回头,就见杨繁星期期艾艾地望着她,撅着嘴,「逐溪……」
「有的有的。」
杨繁星很得意地笑了一下,又低声强调,「可是我不想跟他们一样。」
许逐溪肯定地保证,「一定是不一样的,这是我特地给你带的。」
她从书包里摸出另外一个布袋子,布袋子上面还绣着朵很漂亮的花,「这里面都是你上次说,你特别喜欢吃的糖果。可是你上次说,沈灼颂姐姐不许你吃许多,所以我就没有给你带特别多。」
「好好好。」杨繁星连连点头。
她现在觉得,许逐溪就是最懂她的。
要不是已经敲了上课铃,她都想抱着许逐溪亲她一下才好。
许逐溪总是渴望独一无二的特殊的。
她晓得独一无二是能够让人多么高兴起来的事情。
所以对她喜欢的人,她总也是希望能够给与别人独一无二的快乐。
就这样很快乐地过了一上午,再上节体育课,就该吃午饭了。
体育老师集中地让他们绕着操场跑了一会儿,就解散了。
操场特别大。
许逐溪放眼望去,一个操场,已经比从前她在安县读书的小学要大得多。
操场是共用的,幼儿园到高中,四个阶段共有的,所以人也很多。
她正跟杨繁星站在一起,等着跳绳空出来,好去参加跳绳比赛。
忽然似有所感,她转过头去,远远的,就认出来跑过来的人。
南淮意。
只来得及匆匆跟杨繁星说了一句,也顾不上她到底听没听见,许逐溪还抱着刚脱下来的校服外套,大步朝着南淮意的方向跑过去。
「淮意哥哥!」
她停在南淮意面前,飘了一早上的心,忽然就这么安定下来了。
有点惊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们这节是体育课。」
南淮意急促的唿吸渐渐和缓了,本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逐溪的手,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去了,转而摸了摸她的头髮。
许逐溪仰着头看他。
正打算说些什么,一怔,瞥见他的眼眶略微发红。
不确定地想着,他是——哭了吗?
第十八章
「淮意哥哥。」
许逐溪踌躇了一下, 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哭了吗?」
「你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袖子。
「……我没事。」
南淮意从怀里把那一玻璃罐糖拿出来,塞到许逐溪怀里,见着要滑下来, 他眼疾手快扶住,还是拿在自己手里,倒腾了另一只手, 只抓着许逐溪肩膀上的衣服,拉着她往后边走。
他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 补充道:「我没有哭。」
「哦。」许逐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操场跑道的内圈和外圈都是大片大片的草地。
嫩绿色的一片。
放眼望去,很养眼。
春夏常有学生直接在草地上围坐一团,或是聊天, 或是做功课,或是游戏。
只是如今才是初春,冰雪初消,地上有水,又冷得很, 不是个好休息的地方。
往后边靠墙有些锻鍊的器具, 单槓什么的, 还有些长木椅, 正能晒着太阳。
南淮意带着她向那里走过去。
许逐溪有点不自在。
这里有好多人在这儿玩,说说笑笑的,此刻明里暗里都朝着他俩这边看过来。
她一向是对目光很敏感的。
南淮意停下,目光冷冷地朝着盘腿坐在单槓上边的一个男生看过去。
操场是从幼儿园到高□□用的,通常每节体育课, 都是幼儿园到高中里头, 各有一个班来上体育课。四个全然不同的年龄阶段,单从面貌上, 通常能判断出来,更别论,穿的校服还不同。
幼儿园的小朋友,通常是不穿校服的,除了周一升旗仪式,其余的时候,都不做强制要求。小学校服肩膀处是一条白槓,初中两条,高中三条。
这男生的校服外套上正好可见,是两条。
「淮意哥!」男孩被看得有点发毛,不自觉地打了个颤,自觉此刻仪态不雅,双手一撑,从上边跳下来,很端正地站到地上,往前小走了两步,有点好奇地瞄了许逐溪几眼,被狠狠一瞪,腆着脸笑了几下,立马收回目光,再不敢乱瞟。
「小五。」
南淮意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上次从树上摔下来,齐姨说,不许你再上高处了。」
「淮意哥。」小五凑到他前面,央告着,「你可别告诉我妈啊,拜託你了!」
南淮意表现得很好说话,「可以,我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小五心领神会,「好,淮意哥,那我们先走了。」
他转身招唿着几个朋友一起走,临走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好奇,探头看了许逐溪一眼。他的几个朋友里面自然也有认识南淮意的,叫着「淮意哥」,算是打招唿,说笑着跑开了。
安静下来了。
许逐溪松了口气。
南淮意脱了校服外套,铺在木椅上,按着她坐下,「把校服外套穿上吧,天还这么冷,万一感冒了怎么办?咳嗽发烧,你还不喜欢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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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嘟嘟囔囔的,忍不住移动着靠近,贴着许逐溪坐好,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手背遮住眼睛,无声地长嘆了一口气。
提了一早上的心终于落地了。
他就好像溺水的人,怎么样都挣扎不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岸边的蒲苇。
很纤细,又很坚韧。
许逐溪如今就是这根蒲苇。
南淮意很清楚地知道,是他离不开许逐溪。
没有她,他会死的。
一根绷紧的弦,是容不得再次被拨动的。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今天上午怎么样?」
南淮意伸手提起她校服的另一只袖子,帮她把外套穿好。
「挺好的,同学们都可喜欢我了。」
许逐溪笑眯眯的,两只手倒腾着那玻璃罐,从左手抛到右手,再从右手抛到左手,或是放在腿上,在腿上滚着玻璃罐玩。
「我还把你给我的零食,就是要分给他们的零食,分给他们了。」
南淮意扶着脑袋听着,出声道:「他们当然喜欢你了,你是很棒的。就算真的有人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在意……」
他有点焦躁不安。
他害怕许逐溪会不会在意别人的对自己的看法,会不会因为别人而伤心,会不会变得有些讨好性的人格。
这种情绪上的焦躁,很难抒发出来。
他此刻目前很想紧紧抱着许逐溪,就是单纯地抱着就好。
可这里不是个什么好地方。
操场上视野太广阔,人来人往的,可能会有些麻烦。
所以他只能握住她的手,圈起她的手腕,拇指绕着许逐溪纤细的手腕上突出的腕骨打转,很圆润的又突出的有点尖锐的骨头。
许逐溪很放松,也很信任他。
很自然地伸出胳膊,放心地交到南淮意手中。
她没有跟人这样亲密接触过。
她很喜欢这样的带点儿亲密色彩的接触。
南淮意抚摸着那块腕骨,内心的焦躁有点平息,又似乎愈发严重。
他特别喜欢肌肤相贴。
这是他才发现的。
或许他一直都很喜欢。
只是他很牴触与别人的亲密接触,所以从前未曾发现。
他很想顺着许逐溪的手腕,一路抚摸,抚摸一下她的娇嫩细腻的小臂内侧。
或是两个人的手臂紧紧地贴在一起也可以。
这种接触会上瘾。
南淮意被这种渴望折磨得要疯了,他觉得喉咙之中有一种无法平息的灼热的饥渴,在不停地逼迫着欲要控制他的大脑。
「逐溪——」
南淮意很闷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低下头,额头贴着许逐溪的肩膀,很用力地嗅闻了一下。
很淡的洗衣液的味道,混杂着些说不出的香气。
他低声问:「今天早上做了些什么呢?」
许逐溪没有放在心上。
这几天,淮意哥哥总是说一些,她有点听不懂的话。
她边伸出手学着他对自己的样子,也摸摸他的脑袋,算是安慰,边想着,回忆了一下早上都做了些什么,「今天早上语文早读,我读了一篇课文,上面的字我都认识。我之前都没有课本的。哦对了,第一节 课是数学课,有点难,不过我很快就听懂了。」
「逐溪好厉害。」南淮意夸她,胳膊搭在椅背上,悄悄地圈紧了她的肩膀,「你这么聪明,没什么能难倒你的。」
「嗯。」许逐溪低低地应了一声,转移话题似的,「然后就是这节课,是体育课,刚刚老师带我们跑了两圈……」
她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一定很红,红的发烫。
总是这样,她喜欢渴望夸奖,听了别人的夸奖,又觉得害羞,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佯装着自己不在意。
之前是没有人夸她的。
准确来说,都很少有人能够认真地听她讲话。
家里只有一个爷爷在,家外的人,就更没有这个耐心了。
大家更喜欢问她,爸爸妈妈回来吗?回来要带你走吗?对别的,都是不在意的。
夸她最多的,或许就是老师了。
可老师们的夸奖,也总是不纯粹的。
逐溪记得。
老师们总是先夸她努力刻苦,一定要说,爸妈不在身边,她还能这么踏实。
然后就开始夸第二名,你是个男孩子,本来就聪明,稍微用点功夫,你很快就能拿第一了。
所以,这算是夸奖吗?
许逐溪不知道。
为什么她考第一名,就不能是她又聪明又很刻苦呢?
「诶呀,我们娃就是不好好学习。」第二名的家长捂着嘴笑,「老师都说了,让他好好学,就能超过那个许、许逐溪,他就是不好好学习。」
许逐溪趴在窗户旁边,静静地听着。
然后她想,好吧,反正我就是第一名。
这是许逐溪的骄傲。
可是又有点苍白单薄。
她有点害怕,是只有她一个人才这么想的。
南淮意又有点想抱着她了。
他看着许逐溪神采飞扬,就仿佛看到了被命运宽恕的自己。
正偷偷摸摸地伸出手去,叫人一嗓子打断了。
「南四!」
有四个男生朝这边走过来,南淮意眯眼看过去,陈矢走在最后头,最前边喊着「南四」的赵景川很用力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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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啧」了一声,舌尖轻轻抵了下上颚,有点烦躁。
好端端的,被人打扰了。
又不能把人赶走。
他只能道:「逐溪,给你介绍四个哥哥的朋友。」
第十九章
赵景川两步并一步地冲过来, 到两个人面前站定,莫名地很得瑟,「南四, 我刚遇着小五了,他说你在这里。」
开口就把人卖了。
后面三个人悠哉游哉地走过来,坐到旁边另外的两张椅子上。
这处总共有四把椅子, 摆放的位置,是正好围拢的一个正方形形状, 正当中放着一个木桌,常有人把带来的零食堆在这儿,或是带着象棋、五子棋什么的玩意, 在体育课上休闲放松。
陈矢也是第一次见到许逐溪,暗中瞄了两眼,双手插兜靠在椅子上。
南淮意很认真地介绍,「这是逐溪,许、逐、溪, 我妹妹。」
「妹妹好。」
赵景川很自然地挤着他们两个人坐到同一张木椅上, 身子前倾, 越过南淮意, 热情地跟许逐溪打招唿,「我是你哥的朋友,赵景川。」
按理许逐溪该打招唿,叫一声景川哥或是景川哥哥什么的。
这是礼貌。
但她就是有点不想开口。
赵景川没注意这个,他自然地接过来介绍这个任务, 反客为主。
「我们四个都是你哥最好的哥儿们, 这是陈矢,这俩是李知一、李行一。」
陈矢招招手, 「妹妹好。」
李氏两兄弟笑起来一模一样,「妹妹早上好。」
最后赵景川又绕回他自己,拍着胸脯,「当然了,这里面跟你哥关系最好的,还是我了。」
他是故意耍宝,还是为人就如此。
许逐溪不知道。
但她能意识得到这种语气所需要的结果,所以她很适时地配合地给面子笑了笑。
赵景川自信心暴涨。
他越发殷勤地越过南淮意,甚至一只手摁住了南淮意的肩膀,按着他像是不许他起身一样,「逐溪有去什么地方玩吗?这个周末带你去游乐园玩怎么样?就是可惜现在天还冷着,不然还能去公园划船。」
许逐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点无措。
她缺乏这样的关系的相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来自于同辈的年长者的关怀。
她无声地动了动嘴,抓住南淮意的衣角。
她的手被人握住,安抚性地轻轻地拍了两下。
南淮意正要开口,陈矢抢了先。
他笑着解围:「赵景川,还去游乐园呢?谁上次坐过山车坐吐了的?跑去跟一群三四五六岁的小孩儿抢着坐滑滑梯,把人都弄哭了,被一群家长围着。不知道是谁最后站在那门口那儿,喊着以后再也不去了的?」
赵景川瞪了他一眼,梗着脖子,强行解释:「我那上次是吃多了。再说了,这次又不是我想去,那是带着南四的妹妹去,南四的妹妹,那就不是跟我自己的妹妹一样吗?我是为了带着逐溪去的,游乐园多好玩啊,像南四这么古板的个人,整天就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一看就没带逐溪去过。」
事实上,赵景川说这话的时候,只是开玩笑。
他不晓得许逐溪是南淮意从那里认来的个妹妹,约莫着猜测,估计是旁家哪个亲戚的。
游乐园的生意火热的很。
自打修好了,那是每天的游客络绎不绝,他觉着许逐溪不可能没有去过。
说这话,也是有意哄着逐溪高兴。
他家里是在座几个里头弟弟妹妹最多的。
跟弟弟妹妹相处,对赵景川,是驾轻就熟信手拈来的事。
谁料,这话正戳着了南淮意的痛处。
他眼神暗了暗。
他确实还没有带逐溪,在这里随便什么地方玩过。
什么地方都没有。
反而是先带着人在少年宫报了课。
把人周末弄去到少年宫上课了。
他想。
这听起来显然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虽然少年宫在当下,家长们趋之若鹜。
交谈起来,能去少年宫上课,无疑是某种荣耀的象徵。
这代表着,我的孩子很厉害,千里挑一地被学校挑中了,报送去到少年宫学习的。
以及自从上次出门的时候,宁水清遇着了他带着逐溪去少年宫。
回来后就来敲了门,在屋子里,商量让何佳涵一起跟着去少年宫的事情。
南淮意为了避免给宁水清错误的信号。
这本来是件小事,只要开口说一声就行,他还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总之后来,不论是宁水清自己说的,还是让南永衡在中间传达着告诉了南兴华。
南淮意没问。
但他估计,多半是后者。
何佳涵第二天也去少年宫报了名。
好像还是报的无线电还是航模什么的。
这是身为家长的普遍的心态。
南淮意让许逐溪报了架子鼓这个事情,乍一听,显然已经是有些叛道离经,是在浪费机会了。
南淮意很纠结。
他本来还打算给许逐溪周末或是周内的晚上,上外语课的。
安县是个小地方。
位属西北,偏僻落后。
别提会说英语的人有多少,全县就一个英语老师,说英语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安县小学连英语课本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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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不会英语。
或者说会一点,只是跟没有也差不多。
南淮意怕她自卑。
怕她没有办法融入班级的学习,会因为学习成绩的巨大落差感到自卑。
怕她觉得不会什么技能才艺而自卑。
怕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融入班级而闷闷不乐。
但他现在又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
许逐溪现在是小学三年级。
她才九岁。
是应该度过最美好的快乐的童年时光。
她应该玩。
应该快乐,应该做一切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随便那些事情是什么。
她无论想做什么。
南淮意都拥有这个自信和把握,能够提供给许逐溪他可以提供包容的一切。
就是这样。
听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其实复杂多了。
怕她累,也怕她不快乐。
本来是该问许逐溪的想法的。
可是南淮意又很清楚,如今无论问她什么,都问不出真话的。
她此刻信任他,但不是完全地交付他。
她的心房是筑着高墙的。
她没有向别人打开过,或者说,知道向别人敞开,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南淮意笑了一下,说:「这个周末,我打算这个周末,带逐溪去游乐园。」
「行啊。」赵景川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翘着二郎腿,「周六周日?要不周六吧?周日我们能去别的地方。去币子厅吧?」
陈矢立刻叫停,「去什么币子厅?!那地方乌烟瘴气的,逐溪才多大,你带着去那地方。也就你爱去。实在想去,去我姐那儿,还能安静点,就咱们几个人。」
南淮意刚皱起来的眉眼舒展开。
他侧头,低声说:「你想和他们一起去吗?要是不想,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去?」
「没事,淮意哥哥。」
许逐溪也很小声,「我可以的。」
她有点新奇。
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多哥哥说要哄着她玩。
虽然这是大概全部是由于南淮意的缘故。
但是从前在安县的时候,比她年龄大的哥哥姐姐,总是不耐烦的。
所以她有点跃跃欲试。
游乐园,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不知道,也没有见过,不由自主地对游乐园升起了些憧憬。
「嗯。」南淮意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
他爱自己。
这是种本能。
可是他今天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缺少这样的哄孩子的经验。
赵景川不一样。
长了张娃娃脸就算了,还这么会哄孩子。
周六游乐园……
他想,可以到时候学到点什么。
「行吧。」赵景川失落了一下,就迅速开始兴奋起来,「那我们周六几点去啊?早上吗?十点?十一点?」
还没有人来得及回答,他就立刻自问自答,「我看就十一点吧,周末——就该多睡会儿的,虽然我上次睡懒觉让我爸把我从被窝里抽出来了。欸南四,我到时候能来你家睡觉吗?」
他本来是随口一提,忽然咂摸出种兴味来,「行不行行不行?我还没在你家留宿过呢——对啊,你从来没同意我在你家留宿。」
赵景川激动地一拍手,「南四,你太不够意思了,你怎么从来不同意我在你家留宿?那这个周六行不行?我十点从我家跑出来,在你床上躺会儿,我就算是在你家留宿了。」
「不行。」南淮意满头黑线,一点也不松口,「不可能。」
「你现在真小气。」赵景川嘀咕着。
南淮意挑开话题,「下午一点,直接在游乐园门口碰面。」
他解释:「早上十点,我要带逐溪去少年宫,给她报名了学习架子鼓。」
「架子鼓?什么时候有这个课了?」陈矢坐直了身子。
他不确定地问:「你往家买了架子鼓?南爷爷也同意?」
李知一、李行一两个人本来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低着头抱着自己的作业,摊在膝盖上写着;另一个手里拿着个篮球,在手指上转着玩。他俩是双胞胎兄弟,性情迥异的很,此刻也都坐直了身子,目光齐齐地看向南淮意。
显然,他们都好奇极了。
「没有。」南淮意摇头,「声音太大了,敲鼓,整个大院估计都能听到。我托我舅舅买了,从国外运回来,送到别的地方,暂且放着。」
「多酷啊。」赵景川感慨了一下,摸了摸下巴,「我也想学。」
「逐溪。」他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逐溪你加油学会,等你学会以后,我就跟你学,到时候给你付学费。」
学费。
许逐溪眼睛亮了一下。
她很认真地点头,「好,我会好好学的。」
第二十章
下午放学, 许逐溪的心情明显变得低落了许多。
嘴巴紧闭,两边脸颊鼓起,像个气唿唿的河豚。
南淮意看着, 觉得有点好玩,故意作恶一般,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
凹下去一个涡儿。
然后又被许逐溪鼓着气顶起来。
她有点烦恼。
但是上午体育课刚被夸奖了, 让她把自己烦恼说出来,她不大好意思, 感觉对不起南淮意夸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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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怎么了?」
南淮意问:「发生什么了?怎么不高兴?」
许逐溪闷闷的,「下午上英语课……」
她缩了下脖子,揉搓着自己的手指, 「我有点听不懂老师说的话……」
「哦——这样啊。」南淮意点了下头,「那我给你找个讲英语的老师吧。」
「怎么样?」他捏了把她的脸蛋,果然手感不错。
南淮意今天下午刚在教室位子上做了个决定。
他要把自己的态度在某些方面放的随意一些,以免带给许逐溪太大的心理压力。
许逐溪眨眨眼睛,脸颊一下子瘪了下去。
她是有点心动的, 但她转瞬就想到了第一个关键的问题。
她不自在地抿了下唇, 攥紧了南淮意的衣袖, 撑着座椅扶手身子腾空。
她问:「会花很多钱吗?」
许逐溪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她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奇怪。
如今才想起来问会花很多钱吗?
之前这么多天难道不是很清楚花了很多钱吗?
她是一直忍着的。
在安县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 她是抱着这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发善心的。
就好像过年在街上遇着根本不熟的亲戚,得了拜年的钱,这是笔意外之财。
总是推辞一会儿。
「谢谢叔叔……」
「谢谢姨……」
「我真的不要。」
然后最终会心里期待又高兴地收下。
只是面上总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要是表现出来很喜欢钱很嚮往钱的样子,还是要被说闲话的。
到了这里,从商场买衣服的那天起。
许逐溪躲在试衣间里试衣服, 偷偷地拿出吊牌开始看。
她已经基本能够认识上面的汉字和数字了, 能够知道一件衣服有多少钱。
她既惶恐又害怕。
今天问这个问题,似乎听起来很多余。
吴丽总说她, 「小家子气——」
许逐溪后知后觉地开始想,他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但是问题总是问不出口的。
难道要问,你是因为喜欢我就对我这么好的吗?
所以她最后,还只是问,会花很多钱吗?
她一面很嚮往。
嚮往这个从来没有这样经歷过的世界的一面。
譬如那天在少年宫,她看着那个姐姐敲着架子鼓,好酷,她看着入了迷,幻想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吗?
到在办公室外等南淮意登记信息之前,她一直都沉浸于这种幻想和新奇之中。
忽然就像是梦醒了一般。
她蜷缩着手指,摩擦着自己的膝盖,她想,这要花多少钱呢?
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她又不自觉地想,这要怎么办呢。
像是隔着漂亮的玻璃橱窗看着商店里面。
她憧憬渴望又拘谨惶恐。
南淮意只是回答:「不会啊。」
他的手抬到一半,在空中停住了,又落回自己腿上。
他其实很想告诉许逐溪。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所以什么都不要怕,不要有任何的负担。
享受这一切就好了。
可是许逐溪的年龄太小了。
她太小了,他想。
要是直接告诉她,她能够接受吗?她会真的相信吗?
南淮意没有把握,他一面很相信自己相信许逐溪,可是另一面,他想,上辈子,没有人跟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怎么才能知道到底有没有相信呢。
算了,还是等她再大一些吧。
这是南淮意很犹豫的事情。
一个人能够接受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是她自己的吗?
或是可能只有她自己。
南淮意不确定。
他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许逐溪。
他和她,他们本就是一个人,他们天生以来,就是一体的。
他要许逐溪活在阳光之下。
坦坦荡荡,心意顺遂,万事胜意。
很快就找好了一位合适的英语老师。
是位女老师。
在国外留学回来的。
南淮意尽可能地为许逐溪选择的老师是女老师。
一是安全。
二是,他希望许逐溪能够更大程度地受到老师的正向影响。
比起异性,他更希望她拥有同性楷模。
于是许逐溪就开始了周内晚上到老师家补习英语的课程。
为了节省时间,南淮意让家里不用再为他们两个人准备晚饭了。
他定了一家饭店,周内每天下午准时去那里吃完晚饭,然后就送许逐溪到英语老师家里。
她在里面上课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等着。
施琴有点心疼,「让家里给你送饭吧?」
南淮意笑着摇头,「没事的,奶奶,又不累。」
施琴不贊同,「两个小时呢。」
南兴华把报纸翻了一页,「他自己乐意,等他不乐意了,他自然就回来吃晚饭了。」
施琴不满地哼了一声,路过坐在沙发上的南兴华,重重地又装作不经意地把他的报纸从手里拍落。她开始做宵夜,倒不是什么别的,就是做些梨汤什么的降火的甜品,坐在餐桌另一头,盯着两个孩子,一大一小,都一齐捧着汤碗右手拿着汤勺,又齐齐地把碗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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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以后,许逐溪还要写作业。
第二天到了学校还是要交的。
她揉了揉眼睛,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抱着书包在书桌前面坐下,抓了下灯链。
书桌上放的这盏灯很漂亮,流缀着长长的灯条。
晶莹剔透的。
是南淮意的舅舅送来的,宁水清的弟弟宁水昌。
他是自改革开放以来,就开始做国内国外之间的贸易的。
生意很好。
听说外甥领了个妹妹,特意来送些礼物的,一模一样的礼物送了两份。
南淮意看她困得很,有点心疼。
「要不然先睡会儿再写?」
心疼归心疼,学习还是要的。
不在于物质,而在于精神。
许逐溪摇头,朝他笑,「我可以写完再睡觉。」
刚把书打开,她又抬头看他,「我昨天还被英语老师夸了,老师还给了我一朵红花。」
南淮意问:「老师怎么夸你了?」
「老师说我进步好大的。」
南淮意看着她写作业,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翻着书。
他的作业早就写完了。
一半是在学校写的,另一半是在车上等着下课的时候写完的。
他看了会儿书,抬眸,看着许逐溪的背影。
她坐的很端正,埋着头,动着笔,另一只手压在课本上,字写的飞快。
他上辈子英语学的不好。
到市里读了高中,英语第一次考试,只考了三十多分。
后来慢慢学习,也最终只是哑巴英语,什么词不会读也不敢读,担心惹人发笑。
工作以后,这项不可避免的必需要求,也只是磕磕绊绊地说出来。
要不要再学个什么别的语言呢?
他突发奇想,又笑着摇摇头,自己否定了。
还是等着逐溪哪一天自己忽然对什么感兴趣了再说吧。
许逐溪忽然转了下椅子,拧着身子转过来,「我可以、我可以在学校里提前写完一点作业,这样等我放学的时候,我剩下的作业就不多了。到时候上完英语课,回到家,我剩下的作业就更少了,就能很快地完成了。」
她又飞快地补充道:「其实我在学校有很多时间可以写英语作业的,而且我写的也很快,能够写完的。」
南淮意怔了一下,撑着额头。
他的眉眼隐在灯光的阴影里,有些模煳不清。
他点点头,轻声应了一下,「……好,我相信你。」
第二十一章
架子鼓老师的名字很好听, 水云月。
许逐溪是这么想的,就是这么说的。
「谢谢,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水云月笑着说, 拧开水杯喝了口水,伸手用手背挨了下许逐溪带来的水壶,往里也添了点热水。她走回原位, 面无表情地轻轻捏了把许逐溪的脸蛋,吓唬她, 「不要以为你夸我,今天的练习我就会减少数量的。」
许逐溪挥挥手臂,很兴高采烈, 「好的!」
水云月这个名字很柔,颇有几分古典意味,让人一听,便能联想到飘逸的长袖薄纱轻拂而过,在观者的脸颊停留一瞬又转瞬离去。或是有十里长亭, 端有一人独坐其间, 弹琴烹茶, 好不平和宁静。
总之, 不论怎么着,都让人没法和架子鼓联繫起来。
许逐溪才不管这些,她向后双手撑着座椅,一动不动地半仰起头,盯着老师看。
满心满眼的惊嘆和崇拜。
好酷。
无论怎么看都好酷。
每一次鼓棒落下, 每一次手臂挥动。
水云月打架子鼓的时候很认真, 像是把除此以外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专注地面无表情地敲击着, 和着磁带录音机里播出的偶尔略带模煳的音乐声,却恰好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水云月走过来,又面无表情地摸了下许逐溪的脸蛋。
小朋友的脸蛋白白嫩嫩的。
这段日子又让南淮意这么养着,长了好些肉,圆润了不少,手感好极了。
许逐溪学着碰了碰自己的另半边脸。
水云月觉得怪好笑的,忍着转过身,举起她的手,把鼓棒塞到她手里,「握好。」
「嗯。」许逐溪立马把自己的五个手指都贴在鼓棒上。
水云月低着头把她的手指调好位置,「今天你要先学会打鼓棒。」
「要把鼓棒甩出去,就像是……甩鞭子。」
许逐溪还是很有信心地大声说:「好!」
她从椅子上蹦跶下来,站得端端正正的,做动作做的有模有样的。
南淮意在外边坐着。
走廊里摆着长木椅,让人休息的,摆放在靠近每间教室门口的地方。
少年宫家长是不许进来的,只能在大门外边等着。椅子摆着,是给孩子们坐的,譬如下一节课的来了,上一节课的还没有下课。
四楼空旷的很。
发出什么声响都能听到。
教室里响了会儿架子鼓的声,现在又停了。
什么都听不到。
南淮意低头,轻轻地用后脚跟碰了碰地面。
他是真的有点焦躁。
不知道里面在说什么,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勐地站起来,唿了口浊气,手指插入发间,随便揉了几下往后顺了下,长步迈开向外面楼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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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走走,他决定。
出了少年宫向外左转,有家书店,很大,卖的书种类很全。
南淮意本来越过了,又倒着走回来,推门进去。
家里的书是他原先买的,买了些故事童话书什么的。
这样不行,也不够,需要些别的类型的书。
他自己是胡乱长大的,高中大学以后,如饥似渴地泡在图书馆,读着自己从未见过的书,了解自己从未了解的事情。
书是很重要的老师和引领者。
看书能够让人心静。
没一会儿,他就挑了厚厚一摞,堆放在最中间。本来他还打算托舅舅宁水昌帮忙买的,这家书店里的倒是很合适。
「您好,请问您的书店是几点关门?」他招手叫来老闆。
「八点,晚上八点。」
八点。
南淮意想了一下,时间不太合适。他打算带逐溪在游乐园看完晚上的烟火表演,不能够确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指了下自己挑好的这些书,「能帮我留到明天早上吗?还是这个时间,我到时候会来把这些书带走的。现在给您付一半的钱,算是定金,剩下的一半明天来了之后给您补上?」
「行啊行啊。」老闆自然是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很痛快地收了一半的钱,售后服务也很周到,「你放心,每一本书我都给你包好的,一定不让哪里磕了破了,明天你来拿就是了。」
南淮意在这周围转悠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挨个的一个教室一个教室走过去。
除了个别像是架子鼓那样声音特别霸道的,大多教室的门都敞开着,为了透气。
南淮意就在那门口安安静静地站着看会儿,影子似的,不发出一丁点动静来。
每一个看着都挺有意思的。
他想,要不然回头让逐溪到每间教室都上节课,没准,她就又有什么别的喜欢的了。这样想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自己对这些是兴致缺缺的,但是对于把这些都补偿到许逐溪身上,却是热衷极了。
路过无线电教室的时候,南淮意抬头看了眼铁质门牌片。
无线电。
正要迈步离开的时候,恰巧和里面正坐着的个女孩目光相接。
是何佳涵。
她坐的很端正,抬头挺胸,两只手臂相叠,放在桌子上。
只是她的注意力似乎全然没有放在黑板上,她的眼神散漫的无神的,落在空中的某个角落。或许是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看到南淮意,又或许是因为发呆被抓包而惊慌,她瞪圆了眼睛,掩饰不住的惊愕。
南淮意神色不变,只微笑着向何佳涵点点头,看着她坐的愈加端正,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黑板,看向老师手中的模型。
他往后走了两步,离开了门口,经过无线电教室后门的时候,他停了一下,转身朝里面看去。
无线电教室很大,但是上课的学生很少,而且集中坐在最中间,被前后左右的众多模型电路围绕着。
何佳涵的背影,南淮意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她的肩膀又松松地垮了下去。
或许她不喜欢这个,南淮意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只是她没的选择。
宁水清选的什么,就会等同于何佳涵选的什么。
这是寄人篱下的痛苦。
这是寄人篱下的孩子的痛苦。
或许血脉上带来的天然的羁绊,是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办法替代的。
无论宁水清对待何佳涵多好,她心灵上的拘谨都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或许他可以找宁水清聊一聊,南淮意又摇摇头,率先否定了这个打算。
这不是个好办法。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宁水清这段日子,是无论什么都要为何佳涵争来一份,她似乎是觉得,这个家里除了她,所有人都不会对何佳涵好,都不会为何佳涵考虑。
他要是去找宁水清聊这个事,可能只会激怒宁水清。
算了,还是等宁水清走了以后,或许他可以找何佳涵聊一聊,帮她转班,学些其他的她感兴趣的东西。宁水清下次回来,谁又能知道呢?说不准又走了个十年八年的。
熘熘达达地转悠了一会儿,南淮意走回四楼,从旁边的空教室里搬了张桌子出来,挨着墙壁放好。
少年宫每间教室的装修设计,其实颇有种前卫的设计感。
窗户都开的很高,开在墙壁近天花板的地方,长方形的连着两扇,擦得锃亮。
南淮意个子长得很高,搬了张桌子,踩在上面,反而还要稍稍弯腰矮着点,否则就一头碰到了天花板顶上。从羽绒服内兜拿了录像机出来,展开,对准教室里面坐着的许逐溪。
他想把她生命中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事情。
不管是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
他都想拍下来。
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或许若干年以后,记忆遗忘了,但是记录是永存的。
他人生里的第一次或是第二次或是第三次等等等等,都早已消磨殆尽了,他对任何事物的感知发生,都已经有些钝化了。但是许逐溪不一样,他想把她所有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每一件事,无论大或者小,都是值得铭记一生的宝贵记忆。
就这么一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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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先拍了一小段,从桌子上很轻盈地跳下来,没发出一点声响,提前关掉音量,点开看,他不是很满意。
录像机的像素本身不高,又隔着玻璃窗,拍出来的影像就更加模煳。
一脚踩在桌子上,腰部用力,站回原位。
他尽可能轻轻地推开窗户,避免发出什么声响出来。
不料时机不巧。
教室里这个时候偏偏安静极了。
许逐溪甩了会儿鼓棒,甩得有模有样,很不错。
水云月决定让她练着打哑鼓,正调着哑鼓垫的位置,听见「咔哒——」一声,她勐地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抓到了声音来源,几步走上前,蹬上了贴着墙放着的那塑料椅子。
她踮起脚向外勐地伸手,像是要去揪南淮意的衣领。
南淮意下意识地往后一闪,躲开了。
水云月刚要出声质问:「你是……」
「淮意哥哥。」许逐溪却很开心,提着鼓棒在空中朝南淮意挥了挥,算是打招唿。
「哥……」水云月看了看面前这个男孩和他手里的录像机,又扭头看了看坐在凳子上很乖地笑着的许逐溪,很快理清了状况,从椅子上跳下来,继续调着哑鼓垫的位置,捏了下许逐溪的脸,佯装严厉的,「不许看了。」
「好的老师。」许逐溪还是很乖地点头,双手捂着眼睛,又透着手指缝看着水云月,「那老师,我能看你吗?」
她很快就和水云月混熟了。
就在这短短的刚刚一个小时之内。
所以作怪似的和水云月开玩笑。
她天然地对老师有种亲近和信赖。
最重要的原因是从小到大,在她的生命里,出现比重最大的陌生人是老师。
当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水云月很好,对她这个仅有的学生也很好。
像是哄小妹妹一样的。
南淮意就趴在那里静静地拍着。
他看着教室里的许逐溪,看看自己镜头里的录像机里的许逐溪。
第二十二章
南淮意今天是坐车来的。
因为和赵景川他们约好要去游乐园, 就让车先回去了。
汽车临走的时候,从后备箱把他的自行车卸了下来,推进少年宫的院子里放好。
推自行车的时候, 南淮意看着前后两个旋转的自行车车圈,想到一件事情来。
许逐溪还不会骑自行车。
他上辈子到死的时候,也不会骑自行车。
主要是也没人教他。
没人推着车的后半部分, 又放开手,让他大胆地往前行。
得教许逐溪骑自行车, 他想。
这很酷,而且是许逐溪喜欢的。
等她学会,就可以选一辆很漂亮的自行车, 要是她想骑着自行车上下学,也都可以。
准确来说,接许逐溪来以前,南淮意总是骑着自行车上下学的。
到时候可以一起骑自行车,会是很新奇的体验。
许逐溪本来正站在台阶上边, 笑眯眯的, 手臂挥舞着, 摆动着手里的鼓棒。
南淮意鼓捣了一会儿录像机, 低头笑着看她,「这么喜欢架子鼓吗?」
「嗯。」许逐溪重重地点了下头。
南淮意把录像机合起来,放回兜里,把扣子扣好,眯起眼睛望向门外, 似有所想, 揉了揉她的头髮,「哥哥带你去滑雪吧?去不去?」
许逐溪仰起头看他, 眼睛亮晶晶的,「今天吗?」
「下周吧。」南淮意一挑眉,「今天带你去游乐园,说到做到。」
赵景川他们来的时候,都推着自行车,外表瞧着都差不多。
陈矢走在最后,唯他的自行车,有一抹独特的亮色,自行车后座安着个蓝色的塑料座椅。
南淮意推着自行车出了大门,跟陈矢两个人左手右手一倒腾,就换了自行车。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问:「结实吗?不会掉下来吧?」
「放心。」陈矢看了他一眼,伸展手臂熟练地开了自行车上搭着的那个锁,「我特地找人铁焊过了,绝对不会掉下去的。」
「嗯。」南淮意半弯腰,手掌虎口卡在许逐溪腰部,手臂一使劲,就把她抱起来了,放在座椅上。
蓝色塑料座椅还配了个安全带似的东西,长长的粗布带,有弹力能够伸缩,两端缀着卡扣。南淮意把卡扣往上推了一截,两个带子合在一起比划了一下,才满意地扣上卡扣,一个推到另一个里面去。用力拽了一下,确保系的很紧,许逐溪不会掉下来。
「坐好,出发啦!」南淮意拨了下自行车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跨坐在自行车上,最后扭头朝逐溪笑一笑,于是脚下往后一蹬,踩着脚踏带动前后轮转动,极为轻盈地出发了。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对许逐溪来说,不是一件多么新鲜的事情。
但这是来了首都的第一次。
穿越大街小巷,她悄悄闭上眼睛,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人声,清风拂面。她被带动着,随着自行车的每一个转弯,微微倾斜,或是慢慢停下来,她就睁开眼睛,偷偷地抓一下南淮意向后飘起来的衣角。
这是最自由的。
她想像自己是一只在风中飞翔的鸟儿。
忽然停了,耳边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南淮意把自行车推着进了巷子口,停下来,放下脚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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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四哥。」李知一慢慢赶上来,跟着停下。
「没事。」南淮意掀开自行车前筐,从里面书包拿出个绒毛帽子,他调整着位置给许逐溪戴上,调整着旋转着帽子,严严实实地把她有点泛红的两侧脸颊藏在帽子里,「好了,走吧。」
于是再出发。
许逐溪揪了一下缀在帽子底下的两个毛球,还有两个花朵图案。
今天是周六,游乐园人很多。
门票十五元一张,购买窗口设置在距离游乐园大门大概五十米的地方。
赵景川对游乐园是最熟门熟路的。
等着他们几个人把自行车在棚里停下锁好,他早就买好了票,举着手里的门票朝几个人挥舞了一下,「这边!」
「等会儿,还有个人。」南淮意摸了下手錶錶盘。
「还有谁?」赵景川凑过来。
陈矢似有所感,摸了下额头,「应该……是我侄女?」
正是杨繁星。
有辆汽车远远地行驶过来,鸣了下喇叭,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车门开了,先伸出来一只脚,试探性的往地上挨了一下,就蹦下来,反手关了车门。
南淮意松开手,任许逐溪欢欢喜喜地跑过去,两个人抱作一团,蹦蹦跳跳地转了几圈,欢唿着,不知道在小声地说些什么。
驾驶座车窗摇下来,露出个很熟悉的人,沈灼颂。
四个男孩站成一排,朝她打招唿。她点点头,摆了摆手,算是回应。
她喊了一声:「杨繁星!」
「嗯?」杨繁星双手分别握着许逐溪的双手,甩了下头髮,扭头看她,「怎么啦?」
「晚上来接你。」
「好!」杨繁星很大声地回答,然后就立马摆手,「拜拜!」
这倒不是南淮意约来的。
是件很巧的事。
周四放学的时候,杨繁星提出了自己的邀约,「逐溪,我们周六一起去游乐园玩吧,好不好?」
许逐溪有点雀跃,「游乐园——我哥哥那天还说,要带我去游乐园。」
她有一点点得意和小小的炫耀。
她在面对南淮意的时候,还是在哥哥前面,加个名字。
「淮意哥哥。」她还是这么叫他。
但是在学校、在外面,她早已改了称唿,她叫他哥哥。
这样的不加任何前缀名字的称唿,有一种独特的亲密感。
「真的?!」杨繁星眼睛一亮,「那正好,我们这个周末一起去吧!」
「那、那我回去问问他。」
南淮意听她说完,只道:「当然可以了。」
他想了想,「逐溪,那你还有别的想要邀请的朋友吗?有的话,你可以都问问她们,如果她们愿意来的话,周六哥哥带你一起去接她们。」
这个班里的同学,对许逐溪都很和善。
比如前桌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唐甜。
她的脸蛋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笑起来特别可爱。
许逐溪想邀请她。
只是她已经答应了和杨繁星一起去游乐园。
许逐溪在这种事情上有一种独特的坚持。
她觉得,答应了杨繁星的事情,要是她再邀请别人,这是对杨繁星的背叛。
所以面对南淮意的问题,她只是摇头,「不邀请别人。」
两个女孩欢欢喜喜地牵着手大步往前走,忽然笑着小跑几步,又停下来慢慢走。
四个男生,人高马大的,跟在后边。
南淮意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许逐溪的一举一动,警惕地观察着周边的环境。
「零——」
有辆自行车从旁边拐角冲出来。
南淮意勐地一大步往前,下意识地伸出手,就要去抓两个人的衣领,以免两个人被自行车碰着了。
而杨繁星和许逐溪早早地就停下来了,等着自行车晃过去,才又一齐往前走。
手臂甩着同样的幅度,迈一样的同方向的腿,走同样间隔大小的步子。
南淮意的手抓了个空。
「淮意。」陈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那么紧张。」
南淮意偏头看着他,半晌,转回去,轻轻吐了口气,「你说的对。」
赵景川早就自然地去补买了一张票,交给大门口守着的工作人员,核对了票数和人数,把门栏移开,放几个人进去。
他看起来比许逐溪和杨繁星两个人都要兴奋的多,「喔——」的怪叫了一声,得到了两个小女孩一起瞪圆了眼睛,像是看个什么及其新奇的事物一样望着他。
南淮意趁机给三个人拍了张照片。
赵景川毫不在意两个小女孩奇怪的眼神,拍拍手,「走!我带你们去坐过山车!」
「好!」两个人很大声地回答。
于是赵景川就跑在最前头,带着两个小朋友,很幼稚地朝着过山车那边开始跑。
李知一李行一两兄弟,来的时候,就各自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跟南淮意陈矢说了一声,就朝着游乐园里面有处歇凉休息的座位区走去。
坐上过山车,是两个座位挨着一排。
南淮意本来是打算,他带着许逐溪坐,赵景川带着杨繁星。
杨繁星很不同意,死死地握着许逐溪的手,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不不——我要和逐溪,我们俩个要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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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许逐溪跟着点头。
南淮意无可奈何,嘴角微微抽动,活像他是个什么恶婆婆,只得点点头,坐在这两人后头。他挺紧张的,许逐溪从前没有坐过过山车,不晓得会不会害怕,所以他微微前倾身子,侧头看着许逐溪的一举一动。
耳边却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哈哈大笑」,兴奋又欢快地大笑着。
他无奈地摇摇头,把录像机的带子紧紧绑在手上,拿出录像机,对着许逐溪开始拍,拍会儿许逐溪一个人,又或是把杨繁星也拍进去。
过山车走的很不平稳,车轮摩擦着铁轨,甚至带点微微颤抖。
但是南淮意拍的很平稳,手肘支在车侧边,架的很稳。
等着这一圈各个设施玩下来,两个女孩都玩疯了,跟在赵景川后面大步跑。
南淮意只是安静地跟在后面,不时地打开录像机,沉默地记录着这一切,记录着许逐溪的每一声欢笑。而后会在她每一次下意识地回头,目光找寻自己时,向她微笑,无声而有力。
游乐园的烟花是保留项目,有固定的燃放时间。
而到了看烟花的时间,摩天轮的队伍就排的更火热了。
好在有李知一和李行一在。
他俩很早就赶着到摩天轮底下站队了。
「喂!」赵景川很不满,「怎么你们之前就不愿意陪我坐摩天轮啊?你俩就不愿意为我排队,南四一说,你们俩今天就跑来专门排队了?!」
「你管我。」李行一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
「哼!」赵景川重重地哼回去,还是很诚实地坐进去。
摩天轮一次可以坐四个人。
他们俩按照两个号排的队。
第一个来了,让许逐溪和杨繁星进去。
许逐溪刚刚迈进了左腿,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回头寻求帮助似的看向南淮意。
「去吧,逐溪,我们在下一个。」南淮意示意一样地指了指。
许逐溪才像是彻底安心似的,跟杨繁星拥抱着,紧挨着坐在一起。
烟花璀璨极了,是五彩的。
图案是游乐园特定的,是各种动物的图案。
许逐溪和杨繁星,两个脑袋挨在一起,贴着摩天轮窗户玻璃。
「好漂亮。」许逐溪小声感嘆。
她呆呆地望着天边绽放的烟花。
摩天轮是透明的玻璃笼罩的。
南淮意他们待在下一个,可以清楚地看到前边的里面的情景。
他撑着额头,耳边是赵景川和李行一在拌嘴,他另一只手拿着录像机,很耐心地对准,将许逐溪的一举一动都拍摄下来。
「逐溪。」
摩天轮即将升到最顶点的时候,杨繁星趴到她的耳朵旁边,「逐溪,可以许愿的。沈灼颂跟我说,在这里许愿,是特别灵的,什么都一定可以实现的。我们一起许愿吧。」
「嗯?」许逐溪疑惑地扭头。
又赶忙学着杨繁星的样子,双手合握,举到眼前,闭上双眼。
我希望。
她想,可以和哥哥一直待在一起。
不对,她忽然想到,这个愿望会不会太贪心了。
于是她重新许愿,希望淮意哥哥能够一直快乐。
这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祝福。
第二十三章
南淮意说话算话, 行动速度快得不行。
头天刚从游乐园回来,第二天他就预备带着逐溪去滑雪。
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打了套拳,开了后院一间屋子的门。
里面都是他的东西, 篮球、足球、滑雪板什么的。
平时自行车不骑的时候也锁在里面。
刚运动完,头上背上都是汗,他冒着热气, 把滑雪板,还有装着滑雪服的布包提起来, 一手拎一个,放进汽车后备箱。
滑雪的地方离得远,非得坐车去不行。
许逐溪没有滑雪服什么的, 到时候去了再买吧。
南淮意的手指轻轻搭在车门上,点了几下,拉开拉链,翻着上下看了一圈自己的装备,还算齐全, 看起来都还能再用。
南兴华从外边回来, 还穿着笔挺的一身绿色军服, 在门口留了几秒, 不知道和跟在他身后的警卫员说了什么,警卫员转身离去,他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看了眼淮意手里的衣服,「要出去滑雪?」
南淮意点头, 「嗯。」
南兴华只是嘱咐, 「注意点,小心别摔了。」
南淮意笑着:「我知道的, 会小心的。」
他的中指食指併拢,在额头上轻轻一点,「放心,我一定不让你和奶奶担心。」
其实南淮意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带着何佳涵一起去。
九岁的孩子,说小还小,说大也大。
女孩子的心灵又一向是细腻敏感柔软的。
孩子们一向是很会审时度势的。
这种审时度势和大人们长久的经验积累不同。
他们可能不能分辨一个人对自己的笑容是真诚的还是友善的。
但他们却能很快地发现,在一群孩子里,最受大人们喜欢的是谁,这个家里,哪个孩子的地位是最高的。
何佳涵来的时机很不巧。
和许逐溪撞上了。
大人们总觉得孩子能有什么记性。
但其实孩子们的记性远比大人们想像中还要好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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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何佳涵真的听了一言半语的,觉得这个家里最受宠的哥哥南淮意不喜欢她,为此还带回来一个别的和她一样大的女孩,难免会惶惶不安。
这样对一个女孩的成长是很不利的。
所以南淮意想,要不把何佳涵一起带上吧。
但是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就已经没有这个是否的余地了。
宁水清给何佳涵找了老师补课。
他是无意在院子里听着的。
宁水清和南永衡两个人从外边散步回来,影子很亲昵地叠在一起。
宁水清的声音低低的,「我想给佳涵找个老师。她之前在他们家那边,就那么一个小学,有的语文老师连字都都不对,还要给孩子们教……」
「嗯。」南永衡只是点头,「都听你的。」
他嘱咐道:「淮意那儿,你就别管他了。这小子这么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你越说他越跟你来劲,总他也做不出什么坏事,他想做什么,就随他做什么吧。」
宁水清沉默了一会儿,「……早知道就该把淮意带在身边的。他现在哪儿会听我的话,他只听爷爷奶奶的,对你我两个人,哪里像是对爸妈,好像我们是跟他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
南永衡失笑,「你尽说胡话,带在我们身边,研究所那边先就不同意。不放在爸妈身边,难道你和我谁还能留下来照顾他吗?而且,他哪里是听爸妈的话,现在尽是他指挥着爸妈做什么,都围着他团团转了。」
南永衡是打心底里不在意这个的。
儿子由谁养、怎么养,只要养的够出色,其他的就都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事情。
更何况儿子如今也确实不错。
人长得高高帅帅、气质卓然。
在大院这一辈里头也是拔尖领头的。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父子亲情什么的,他也看的很明白。
总不能什么都没做,就指望着儿子就得对自己的爸妈有多孝顺。
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可能有的孩子是这样。
淮意只不过刚巧不是这样而已。
况且淮意对他这个父亲也是足够尊敬的。
到安县去办事找的也是他这个当爸爸的。
南永衡对这样的结果已经很满意了。
他对妻子的假设不是很贊同,美化一条没有走过的道路很难说,他俩的性格,未必就适合培养一个孩子,没准淮意待在他们身边,反而养坏了。
对于妻子要怎么怎么养育何佳涵,他是更没有意见的。
宁水清想要怎么做,他只管贊同就是了。
在这一方面,他和父亲南兴华出奇的相似。
左不过是家里多养了个女孩儿的事,又费不着家里的什么。
至于何佳涵以后长大的路要怎么走。
能够学习出色找份好工作,南永衡很赞许也会很欣赏。
就算是没能安身立命,倒也没关系,以南家这样的家世,给她看护着找个好人家,为她在丈夫家撑腰做依仗,大约也能够一生顺遂幸福。
他对许逐溪的想法和对何佳涵的没什么两样。
尽管是因为儿子的缘故,安县一趟,他不由自主地多了些关注。
但大体上没什么差别。
要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自然就又是不一样的另一种态度了。
这就是这世上大体所有男子的普遍想法。
既不算是刻薄,也不算是多情。
普普通通而已。
宁水清失神地望着空中的某一点,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看的是哪里。
「是吗?」她喃喃着。
「对啊。」南永衡安抚地拍拍妻子的手臂,「太冷了,我们进屋吧,别感冒了。」
宁水清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丈夫那一句「你和我谁还能留下来照顾他吗」,是无心的,甚至是为了安慰她说的话。可她就是心里起了疙瘩。
她和南永衡,是在大学认识的。
谈婚论嫁以前,她并不知道南永衡的家庭背景如此显赫。
不过南家的人都对她很好,很和善,还帮扶着弟弟做生意。
可从怀上南淮意开始,宁水清就觉得有什么开始改变了。
怀孕是在过年休假回来在医院查出来的。
不过那会儿那一年她和南永衡两个人都空闲着,是很幸福的一段时光,她期盼着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但是刚刚生下南淮意没多久,研究所项目开始了。
宁水清有点委屈,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是她要留下来呢。
南永衡倒是没有说过这个话,可是公公婆婆,包括上级领导,都有意无意地暗示她,「水清,孩子刚出生,离不得妈妈,你要不暂时停下来,留在家里照顾孩子……」
宁水清想,为什么不能是做父亲的留下来呢?
为什么一定要是她留下来呢?
就因为她是母亲吗?
那难道这个孩子未来要怎么走要怎么长大,都和做父亲的没一点关系吗?
即便她在这个项目里不算核心技术人员。
可每一个科研项目的参与,都是她十八年的刻苦读书一步一步换来的。
她的牺牲难道就是无足轻重的吗?
丈夫是支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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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种支持有多少是因为理解?又有多少纯粹是因为是妻子所以支持?
宁水清幽幽地想着,但她不说,因为她知道南永衡不会理解的。
一个男的,永远不会真正理解做女子的处境。
当她看着何佳涵,她总是想到自己。
既是为了好友的託付,又不完全只是为了好友的託付。
她想要让这个孩子,真正地在这个社会上安身立命。
可儿子是不缺这些的,宁水清冷酷地想到。
他是一个男孩,又出生在这样显赫的家庭,即便是没有他那副头脑和好皮囊,这样一个条件,就已经足够他在这个社会上活得很好了。
她不是不爱南淮意。
这是她怀胎九月生下来的,和她血脉相连。
但她打从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没怎么参与过他的成长。
如今冷不丁见了,他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的男孩,已经很有大人的模样了。
宁水清很难再生出那种怜爱的心来。
她看他,既是在看自己的儿子,又似乎不是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是爱他的。
可她又很清楚地意识着,这个孩子从一出生起,就天然得了最优越的位置。
她又有点愤怒。
为南淮意带回来的女孩,这个叫许逐溪的女孩。
宁水清愤怒的不是许逐溪,而是南淮意。
她默不作声地吃着菜,看着这个女孩澄澈的双眼。
宁水清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尽管丈夫已经同她讲过许逐溪在安县,在那个偏远的地方的处境。
把她带回来,对她是件好事。
然后呢?
宁水清想问,将这个孩子带回来了然后呢?南淮意虽然十五岁了,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养另一个孩子?他知道要怎么样对一个孩子的人生负责到底吗?尤其还是个女孩?!
她看着儿子同丈夫如出一辙的透着坚毅的眉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事情传扬出去了,对于南家来说,是桩美谈。
那对于许逐溪呢?
她不能确定带回许逐溪,是不是儿子对于自己的反叛。
他如今对这个女孩很好,以后呢?以后还能这么好吗?
他们两个人从游乐园回来的那个傍晚,宁水清正坐在窗边看以前的实验报告,她拨开窗户,看着车灯亮了一会儿又熄灭,手指慢慢滑落,任凭窗户纱纸重新翻上去,将窗户遮盖。
这对夫妻两个人各自的想法,南淮意是不知道的,他只能晓得他听到的。
哦,他想,无奈地耸耸肩,好吧,看来宁水清已经把何佳涵的时间都安排妥当了,那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等着许逐溪架子鼓下了课,南淮意就接着她迳自坐车往滑雪场去。
他认真地给她讲了一遍等会儿滑雪的注意事项,嘱咐道:「总之,一会儿你就听哥哥的,别摔了,会很疼的。」
许逐溪没有滑过雪,在这个问题上,她有点疑惑,有点天真,「可是雪是软的,我摔进雪里,应该也不会疼的。」
南淮意有点想说什么,又觉得在这里和许逐溪辩论关于雪到底是不是软的,有点奇怪,就忍住了。等会儿带着她到了滑雪场,她自己看着,就明白了。
滑雪场有专用的设备。
两个不同的商店,一个出租,一个出售。
南淮意毫不犹豫地进了那个出售的店里,他是滑过许多次雪的,很有经验。比对着许逐溪的个子,还有身体的一些别的数据,报给迎上来的销售员,让她拿了几套出来,全部挂在架子上,推着铁车架子一字排开。
「喜欢哪个?」南淮意轻轻地晃了晃许逐溪的手臂。
许逐溪下意识地就想要问哪个最便宜。
她以前买东西总是这样的,最便宜的和最耐脏的,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忍住了。
不过目光还是落在了最左边那套黑色的滑雪服上,轻轻地飘开,往最右边那套橙黄色的滑雪服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看。
在她伸出手前,南淮意抬了抬下巴,指着那套橙黄色的,「就那套吧。」
他松开许逐溪的手,「去跟这个姐姐去试衣间换衣服吧。」
等许逐溪换好衣服出来之前,南淮意已经很痛快地把滑雪板什么的一系列东西都买好了,从颜色搭配上,很合适,滑雪板很漂亮,当然,价格也很漂亮。
穿着漂亮的滑雪服,许逐溪对于滑雪的期待难免又多了几分。
然而等她全副武装地站在滑雪场里面,她看着上上下下在坡上滑动的人,有人扑通一声身子滚了好几圈趴到最底下,她有点害怕了。
「这个好高。」许逐溪笨拙地站在滑雪板上,一左一右地往前挪动,全靠着南淮意使劲拉着她才能移动,她身子稍稍往前倾了一下,又立刻缩回去,「我会摔坏的……」
「不会的。」南淮意觉得好笑,看她挪动着像只很可爱的企鹅。他把自己的滑雪板插进雪地里,蹲下来看她,「这是专门给你们这么大的小朋友来滑的坡,而且你看,有这么多小朋友都在滑,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
南淮意话音刚落,正赶上站在他俩右边的一个圆脑袋的小男孩满身是雪的爬上来,扑通一声抱着滑雪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不要再滑了……呜呜呜……我要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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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立马一把抱紧南淮意的腿,手臂缩紧用力,头摇的飞快,「我不敢我不敢……」
「好吧。」南淮意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她的脑门儿,帮她把滑雪板脱下来,让她双手抓住抱在怀里,一个滑雪板比她个头还要高,「一个人不敢的话,那哥哥带你一起,咱们两个人去坐滑雪车吧?怎么样?那个很好玩的。」
许逐溪稍微思考了一下,顺着南淮意指的方向望过去,觉得那边是欢声笑语,看着也是一派和谐,到底也还是战胜不了玩雪的欲望,点点头,「嗯。」
两人坐上去,许逐溪坐在前边,南淮意坐在后边。
这就有意思多了。
许逐溪也不害怕,坐的笔直,兴奋地笑出声。
她知道不管怎么样都出不了事情的,有南淮意坐在后边控制着滑雪车,转换着方向。
她甚至在有次快要跟别的另一辆滑雪车要碰上时,小声的,又兴奋地喊着,「我们超过他们!」
「好嘞!」南淮意很配合。
两个人就这么玩了一遍又一遍滑雪车。
最后南淮意走到最上头,从陪着他们一起来的助理手里拿来录像机,慢慢地看着拍出来的视频效果怎么样。许逐溪就蹲在他旁边,一边抬头观察他,一边难掩兴奋地把手塞进地上的雪里扑腾着玩。
直到被南淮意从地上揪起来,很没脾气地教训她:「地上多脏?大家都走来走去,你还用手玩?」
「没有啊。」许逐溪理直气壮,她低头看看雪,再抬头看看南淮意,再低头看看雪,很有底气地反驳,「这个雪看起来这么白,怎么会脏呢?」
助理忍不住低声笑了笑。
他是南淮意的助理,奶奶施琴安排的,为南淮意处理私人的事情。
警卫员太过招摇,总也不好要他站在这里来录像。
助理就很适合。
至于这人的来路,南淮意不那么关心。
奶奶施琴从前的成分不好,往上数两代,都算是资本家。
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在一些事情上的见识想法,眼界要开阔的多。
许逐溪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被风颳的,整张脸蛋通红。
南淮意怕她被风这么吹着,整个人感冒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就决定结束今天的滑雪。
许逐溪狡辩着,「我是高兴的……我是被这个衣服捂热的,你看它这么厚,这个帽子,它把我的脸都捂热了……」
「这样啊。」南淮意一手提熘着两个板,一边看着脚下的路,以免许逐溪滑倒了,回应她的话,「那我送你去滑那个坡吧,我们不能总待在滑雪车这里,要滑真正的雪……」
许逐溪就立马不吱声了,只是侧仰着头,用眼神控诉他的恶举。
第二十四章
许逐溪很快就迎来了她的第一次月考。
老师们改卷速度飞快, 连夜赶着把试卷改完,等第二天许逐溪他们上课,刚打了早读铃, 班主任就拿着一沓裁剪好的纸条进了教室。
「都不要看我,认真读书。」李秀婷环视教室一周,看一眼纸条上的名字, 就移步往那个学生的位置上去走,将纸条反压着放在学生的课桌上。
纸条上写的是三门考试的课目成绩, 还有最终的排名。
坦白来讲,英语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大规模普及。就国家要求而言, 大约要在2000年以后了,全国才陆陆续续地全面开设了英语课目,并作为了小学从三年级开始的必修课目。
事实上,地区差异总是存在的。在东部地区,更多的地方从小学一二年级, 甚至从幼儿园开始就进行了英语课程教学。而在首都, 在这个学校, 英语很早就是必修课目并进行成绩考查了。
纸条的设计是很人性化的。
许逐溪松了口气, 原来安县的老师,总是要站在讲台上,大声地按照名次顺序,把每一个人的成绩都读出来,考的好的, 就会表扬, 考的差的,就会被奚落, 有的会被打一顿。
她有点害怕,万一考的很差,也要在这里遭受这样难堪的境地,那可怎么办啊。
所以当成绩条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忍不住朝李秀婷笑了一下,小声道谢,「谢谢老师。」
「不客气。」李秀婷夸她,「考的很好,你才刚刚转过来,就有这样的成绩。老师相信你,下次会取得更好的成绩的。」
许逐溪抿了下唇,羞涩地笑着,点点头,像是在做出什么承诺。
等李秀婷刚走,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飞快地把纸条捏在自己手里,拿到桌子底下,翻开,上面总共四个数字,一目了然。
她排第十名。
许逐溪把纸条折起来,收好,塞到书包夹层最里面。
她很满意这个成绩,比她预想的好,又难免有一点失落,比她从前的排名是差的,她从前总是班里的第一名。不过她知道,安县和这里是不能比较的。安县的老师和同学,都和这里的不一样。
班里的读书声里伴随着些细碎的动静,大多是在偷偷地翻看自己的成绩条,读书声便会停顿那么一瞬,而后又或是低沉的高昂的响起来,让人能约莫猜出那成绩条上是什么光景。
下午有劳动课,说是劳动课,可学校里也没有什么要劳动的地方。既不像乡下的学校那样有菜地,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地方留给这些孩子做植树什么的,学校的绿化已经很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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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下午的劳动课,实际上就是老师领着学生们去爬山。
一般一个年级段的劳动课是安排在周内同一个下午的。
走之前先在教室里都排着队接了水。
许逐溪拧住杯盖,又将杯子倒过来检查,看看有没有水流出来,确保杯子已经拧紧了,就搁到桌子上。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很精緻的小包,上面缀着蕾丝带,还有几颗小珍珠,很漂亮,一打开,香喷喷的。
杨繁星正鼓捣着她的钢笔,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什么?」
「这是奶奶给我的。」许逐溪小心地把里面的每一样拿出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一字排开,「奶奶让我出去爬山前都擦在脸上和手上。」
每一样都是玻璃制成的容器。
从护手霜到防晒霜,还有个补水的小喷雾。
样样齐全。
施琴过的比较精緻,她享受生活的情调,所以她养孩子,也是如此。
她家里成分不好,是资本家。早年没出事的时候,施家住着的,还是个小庄园;施家老人是个颇有见识的,早在闹革命的时候,就散了不少家财,论起来,施家也算是红色商人。后来虽然出了事,施家险些被抄家,但好在那个时候,施琴已经嫁给了南兴华。
她很与时俱进,年轻的时候也出国在外读书求学过。
如今年纪大了,仍然是个对什么新鲜事物都兴致勃勃的老太太。
又受过良好的教育,总是和善的安静的,常端着牛奶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读书。
施琴觉着,都是养孩子,可养女孩和养男孩可不一样。
尽管对儿媳有些微词,但对许逐溪和何佳涵,她是一视同仁的。
给她们两个买的任何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份。
她嘱咐道:「上劳动课要去爬山,太阳晒得很,又冷,要冻手冻脸的。去之前,都把袋子里的都抹上。这个长管的,是护手霜;这个矮瓶子是脸霜,还有这个是防晒的。」
上面写的全是英文。
以许逐溪目前的英语水平,她只零星认得上面的几个词。
不过不妨碍她很认真地记下来,然后笑眯眯地收下,「谢谢奶奶。」
「不客气。」施琴揉揉她的脸蛋。
施琴还带着她们两个插花。
用完晚饭,带着她们两个坐在院子里。
这段时日天气渐渐回暖,傍晚的阳光温暖又舒适,圈着落在院子一角。
赵姨帮着把一篮子花提到那圆木桌子上,用围在腰间的围裙擦擦手,就又回屋忙活了。
许逐溪从架子上一堆瓶子里挑了个最喜欢的,是个有着优雅的细长口的瓷瓶,何佳涵拿了个宽而圆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挨着施琴坐好。目光专注好奇地看着施琴从花篮里挑花,拿剪刀剪掉粗茎和无用的叶子,放进瓶子里。
施琴讲话的语气总是轻又柔的。
给她们讲怎么挑花、怎么颜色搭配,又怎么把无用的去掉,然后怎么组装,怎么摆放这些花。
她是很喜欢这些的。
可是养了三个儿子,头两个对这些毫无兴趣,第三个倒是有兴趣,可是兴趣只在把这些花啊叶啊什么的,都拿刀子割开,看看里面是个什么样子。三个儿媳妇也都各有各忙的事。
眼下多了两个女孩,也是件好事。
南淮意起先还觉得好奇,搬了把椅子,坐过来凑热闹。
他是刚从外边跑步回来,脖子里挂着毛巾,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看见这三个人围着一堆花坐在一起,不知道这三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了一会儿,就兴致缺缺,从花上揪了两片花瓣,捏在掌心,被施琴拍了下手,就立马不动了。
他撑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索性上手,拿过许逐溪胳膊旁边的剪刀,抽了朵花出来。
施琴看他一眼,「你要做什么?」
南淮意边「咔擦」动作着,边回答,「帮你们把底下最难剪的这段剪了。她们两个都才九岁,你们三个人手上都没劲儿,回头用剪刀别把手弄伤了,那多不好。」
「去去去。」施琴挥挥手,作势赶他,「去做你的事情去,在这儿搅和个什么劲儿。女孩怎么了?女孩就没劲儿了,这就是剪个花剪个根什么的,以后人生里头的事且得多呢。都你能帮着做的了?」
她一把从孙子手里抽走剪刀,轻轻推他几下,「快走快走,别在这儿打扰我们三个。我们这儿且不欢迎你,这儿只许女孩们来,你是女孩吗?」
两个女孩看着这场有意思的「闹剧」,忍不住低低地笑。
施琴看着她们,「你们俩说,要不要把哥哥赶走?」
「嗯。」许逐溪举起花挡着脑袋掩耳盗铃,很大声地嗯了一下,然后她偷偷地又从另一边探出头,朝何佳涵傻笑。
「听见没?」施琴本来还想佯装着板着脸,也忍不住笑意,但是还憋着笑拍了南淮意一下,「快走快走,这儿我们三个都不欢迎你。」
施琴还会烤点心,香喷喷的,勾的一大家子人都围在客厅不愿意走。
南兴华年纪大了,有高血压的毛病,吃不得这些,但他也不愿意走,坐在沙发最中间,拿着张报纸,两只手一左一右抓着。但从那盘点心放到茶几上开始,他的目光就不再放在报纸上边了。
他是有心无力。
刚试探着伸手,就被施琴轻轻地拍了一下,算是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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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能看着两个女孩坐在地毯上,一人端着一小盘,旁边还有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膝盖上摊着本书。
安静而温馨。
偶尔她带着许逐溪一起做点心。
这需要不短的时间,何佳涵往往是不在的,她要忙着上宁水清安排的课程。
这个时候,南淮意通常就沉默地在一边看,他趴在桌子上,脑袋枕在自己的两只交叠的胳膊上边,看一老一小两个人一起揉面团,看许逐溪做的脸上全部沾满了面粉,两只白嫩的藕似的胳膊上边全是面粉,就觉得好笑。
又觉得很放松。
这种放松,是从身体到心灵的舒适和宁静。
杨繁星似懂非懂地看着,看许逐溪把一堆乳白色的液体在脸上抹开,帮忙告诉她哪里还残留着没有彻底抹开。看了半晌,忽然憋出一句,「逐溪,我想起来了,你这个的颜色和我的牙膏好像欸。」
「你要抹这个吗?」许逐溪很热情地分享,「这个可香了这个。」
「我不要我不要。」杨繁星立刻摆手拒绝,头摇的飞快,身子连带着把椅子拉着「刺啦——」一声,往后面后退了一大截。
许逐溪不气馁,她很轻地拍了一下唐甜的肩膀,小声喊她名字,「唐甜唐甜!」
等唐甜转过身来,许逐溪举起手里的瓶瓶罐罐,「你要涂这个吗?这个特别香!」
唐甜凑过来闻了闻,贊同地点头,给予肯定,「确实好香哦。」
但她下一秒询问,「这个是能吃的那一种吗?」
得到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她有点遗憾,「好吧。」
转而抓了把自己课桌上放的糖果,各种形状的,大小不一,递到许逐溪面前,「你吃不吃?」又往杨繁星那里递过去,「繁星,你吃吗?」
第二十五章
华山在城外。
三年级各班的小朋友先在教室门口排了长队, 被老师们领到楼下空地站好,又一队一队地分别上车,是学校租来的面包车, 这辆坐满了就去下一辆。
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快得很,许逐溪感觉自己只是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又打了个盹, 再醒来的时候,就迷迷煳煳地拉着装着水杯的小包的带子, 跟在杨繁星后面站好。
左脸颊睡出了深红色的几道印痕,许逐溪还有点迷瞪,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用手抓挠了下脸蛋,揉揉眼睛,才感觉自己清醒了一点,认真听老师讲爬山时候的注意事项。
每个班是一队,一队走两列, 男生一列, 女生一列, 最头和最尾, 走的都是班里个子最高的男女生,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惯例。李秀婷走在队伍最中间,照看着前后所有学生,确保没有人掉队。
李秀婷跟旁边的老师笑着打了招唿,回头招唿学生, 点出来一个人, 「班长,你出来, 走在队伍那边去,和老师一起照顾同学。」
她提高了声音,「要是谁有不舒服的,就立马报告老师,知道吗?老师带你们去树底下休息,喝点水,不然要中暑的。」
三年级二班全体同学一起齐声回答,「知道啦!」
班长是个个子很高的男孩,跟他一比,许逐溪就像个小豆丁。
乍一看起来,就觉得两个人都不像是同一年龄段的。
他接过老师赋予他的这项重担,面上是很严肃的,像个小大人,认真地走在队伍中间,还提醒后边几个男生不要打闹,要小心脚下,免得不小心摔倒或者从山路上掉下去。
他的语气平平的,但很严肃认真。
没有什么夸大恐吓的成分,但就是让人听的打寒颤。
许逐溪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要不是那次哥哥介绍,她根本想不到,赵景泽就是赵景川哥哥的弟弟。
他们俩个明明看起来一点都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不是指面貌,而是个人性格方面。
爬到山顶上来,是为了种树。
小组分工合作,李秀婷提早就在班里宣布了分组,是让孩子们自己组队的。
四个人一组,每一组派一个代表来领一棵树苗。
赵景泽看着自己组内的这三个女孩,一板一眼的,他很认真地看着她们三个。
「你们现在都很安全,我现在去领树苗。」
「那我们三个跟你一起……」
「不用。」赵景泽摇摇头,「你们三个的力气都太小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你们找个不会晒到太阳的地方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许逐溪、杨繁星和唐甜三个人被这种无端的气势震慑住了,好半晌,不知道是谁,很低地「嗯」了一声。然后三个人就看着赵景泽脱下自己的外套,像是在遵循什么程序似的,把外套摺叠起来,左右看了看,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放上去,撸起袖子,这才向老师走去。
赵景泽排在第二个。
但是他很快又像是被班长这一职责感召了似的,走出队伍,让后面的同学先他去取树苗,紧接着,就开始帮老师指挥起队伍排队的秩序来。
他不用怎么说话,只要站在队伍后面,那后头打闹说笑的男生就低下头,沉默起来,老老实实地排队取树苗。
许逐溪、杨繁星和唐甜三个人就那样站在原地,站成一排,看着他指挥动作。等了一会儿,三个人就自发地找了一块阴凉的地方,站在地上躲会儿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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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繁星一动不动地盯着队伍的移动,问:「你们俩个说,赵景泽什么时候能把树苗取回来?」
「应该很快吧。」许逐溪拧着水杯,抬头看了一眼,「班里的同学也不是很多。」
她好不容易拧开水杯,很满足地喝了一大口。
一个组是派一个代表,只是树苗有大有小,有的男生力气也小,所以更多的小组都是来两个人甚至三个人去领树苗。
等队伍散开,赵景泽就提熘着一棵树苗走回来了。
他脸不红气不喘的,看起来毫不费力,脚步只是微微顿了一下,环视一周,瞬间找到了站在树底下的三个人,就自然地转了个方向,朝三个人走过来。
种树的土坑都是老师帮着提前挖好的。
虽然给了学生们铁锹,但是也没指望他们能够给树苗挖好地方。况且种树,不仅仅是为了种树,也是想让树苗真的栽种着活下去。要是全给孩子们来干,那树苗少说也得损失一半。
赵景泽自觉要做这个小组最有担当的人。
他朝唐甜伸出手,唐甜不明所以,从兜里摸了一把糖块,作势要放到他手上。
「对不起。」
赵景泽先是很客气地道了个歉,然后动手,从唐甜的右手,把铁锹拿到自己手里。朝她们三个潇洒地一挥手,一副跟上自己的架势。
等着四个人都在分给小组的树坑前围成一圈站好了,赵景泽衡量了一下距离,向后退了一步,就挥起铁锹,用力插进土里,右脚踩在铁锹面上,好往下使力,做的倒是有模有样的。
以前在安县的时候,许爷爷在院子里圈了一小块地种些蔬菜,许逐溪就跟在爷爷后边,一步一个泥印,看爷爷种地。
她如今看着赵景泽种地,觉得他种地的动作和爷爷的有点相似。
所以她给出自己的肯定,「班长,你种地种的特别好,动作特别标准。」
「真的吗?」唐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谢谢。」赵景泽很认真地道谢,擦掉额头上的汗珠。
他半低着头,瞄了唐甜一眼,「你觉得我种的不好吗?」
「没有没有特别好。」唐甜点头如捣蒜。
许逐溪无知无觉地咬着吸管,脑海里神游天外。
直到杨繁星揪了下她的衣服,两个人才合作合抱起小树苗,把树苗放进挖好的坑里。赵景泽用铁锹把从坑里挖出来的堆在旁边的深色的土填回去,又翻转工具,用铁锹的背面拍着土坑,力求恢復原样。唐甜则提着水壶,往树苗根部淅淅沥沥地倒出水,淋到泥土里还有树苗树身上。
许逐溪和杨繁星两个人揣着两只小泥手,蹲在石头旁边,看赵景泽「啪啪啪」地拍土,唐甜「哗啦哗啦」地往树上浇水。
杨繁星歪着脑袋过来和她咬耳朵,「逐溪,你说,万一班长拍土的时候,劲儿用大了,把树苗拍倒了怎么办?」
许逐溪还没有想过这个事情,听到这个问题,她先是一愣,转而开始认真思考。
「他拍到树上……你说树会不会就那么死了啊?」
「啊?!」杨繁星震惊到了,「那班长不会真的把树拍死吧?!」
「应该不会吧。」
两个人陷入了要不要制止班长,以及谁去让赵景泽停止拍土的纠结中。
不过好在这样的纠结没有太久,很快,赵景泽就一手拖着铁锹,一手提着水壶,去找老师归还工具了,顺便再继续帮老师指挥队伍秩序,从同学们手里接过工具,再分门别类地帮助老师摆放整齐。
种树这项光荣的劳动结束以后,大家开始自发地进行做游戏的环节。
班里的女孩们招唿许逐溪来一起加入跳大绳,杨繁星和唐甜两个人已经站到了队里面去,也一起朝着许逐溪招手。
「逐溪你快来啊!」
「快来快来!可好玩了!」
她们这样喊着。
许逐溪只是疯狂地摆手,疯狂地摇头,疯狂地后退,「你们玩吧,我真的不会跳,我就在旁边看你们就好啦!」她把两个手放在嘴巴前边,比成一个喇叭的样子。
她是怕了跳大绳这个游戏了。
可是班里的同学们都喜欢玩这个。
体育课连着试了八节课,许逐溪终于承认,她真的不适合这个游戏。
看着那根长绳在地上「啪!——」的一甩,又在空中化了个半圆,而又要从这个半圆里跳出来,下一个人还要找个合适的时候进到半圆里面去,再从半圆里面跳出来。
许逐溪每次都要被绳子绊好几下。
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找到那个跳进去的节奏,看着那个绳子甩下来,她就不由自主地有点害怕,忍不住要去躲,可越要躲,就越害怕,就越躲不过去。
所以她决定,还是换个事情做,比如坐在树底下看她们玩,就是件挺开心的事情。
许逐溪发现自己千挑万选的风水宝地没有了。
准确来说,是被人占走了。
她沉默地走到这个人前边,就这样低头看着他,像是妄图要用这种方式赶走这个人似的。
幸得所愿,这个人感受到了一股不容忽视的视线。
赵景泽抬起头,看着她,「怎么了?」
「你怎么坐在这里?」
赵景泽摊开手掌,「我在帮唐甜看着她的糖。」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又补充了一句,「她把糖交给我的,让我看着她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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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莫名从这里面读出些炫耀的意思。
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感觉错了,就只「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另找了干净的有树叶挡着的好地方,把地上的草压压平,就抱着腿坐好,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一二一二」的声音,看她们灵活地跳绳。
有道人影遮住了她的视线。
赵景泽挪了过来。
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从原来那个位置,朝许逐溪这边移动了一点。
他问:「淮意哥最近在做什么?」
他是很崇拜南淮意的。
比起他自己的哥哥赵景川。
赵景泽觉得,只有像淮意哥那样说一不二干脆利落,总是冷冷的酷酷的,说话也很少的,才是他心里一个男人的样子,是他要学习的目标。
所以当他的目标嘱咐他帮忙照顾许逐溪,要保密的时候,赵景泽有一种受到偶像信任承担重大使命的激动,决定要认真履行这个承诺,把这件事情做到最好。
他专门抽了一个开学的时候受到表彰学校奖励的笔记本。
一字一句地记录许逐溪每天做了什么,重点是汇报班里有没有同学欺负她,以及她和谁的关系比较好,还有老师有没有批评她之类的。
等下午吃完饭,赵景泽就从家里熘出来,抱着笔记本,像是护送什么秘密情报,蹲到家门口的墙底下等南淮意来找他。
可前几天淮意哥忽然跟他说不用了,赵景泽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他浓眉大眼一本正经的严肃外表底下,藏着一个九岁快十岁小朋友的中二的心。
许逐溪愣了一下,回想了一下最近做了些什么。
不外乎就是周末哥哥陪着她去上什么班,又或者带她去哪里玩了。别的,也没有什么了。
但是还没等她回答,赵景泽就忽然摆手,「不行,我不能听,我们要守护世界。」
许逐溪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和守护世界扯上了关系,很懵地点了下头。
她仰头被太阳光刺了下眼睛,赵景泽可能是被晒湖涂了,她想。
赵景泽缩回原位,他认真地把糖果数目数了一遍,婉拒了约他去拍卡片、斗公鸡或者什么任何游戏的男生们的邀请,颇有责任感的盘腿坐着,把糖果攥在掌心里,看唐甜在里面跳绳。
许逐溪自己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脑袋勐地往下一点,清醒过来,发现女孩儿们还在跳绳。
她双手撑着又看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聊,又不想去和另外一队去玩过家家,就打算在这附近随便走走,不会去太远的地方,也不会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就是熘达熘达。
没料想没走几步,刚从一棵大树的前面转到背面,就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
是何佳涵。
她们两个人在一个学校,班级也就是在隔壁。
可是在学校里,却从来没有碰见过。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佳涵。」许逐溪朝她晃晃手,算是打招唿,「我去旁边熘达熘达。」
「嗯。」何佳涵朝她点头。
「你怎么了?你中暑了吗?」许逐溪本来正准备转身走,觉得有点古怪,「你的脸怎么看起来这么白?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
何佳涵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刚刚不小心把脚扭了。」
她说着话,眼眶不自觉地盈满了泪水。
她本来不想哭的。
坐在这里很久也没哭。
她的脚腕很疼,但是她没有哭。
她在树后边叫了会儿同学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声音太小了,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过来,可她还是没有哭。
但她忽然又还是憋不住了。
「啊?」许逐溪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要探着身子去看何佳涵的脚腕,又不敢碰,看她哭了,眼泪落得像是连着珠串的项鍊,就更慌张了,「我、我………」
「我去叫老师!」
「你别!」何佳涵泪眼朦胧着,下意识地抓住许逐溪的衣袖,「你别去找老师。」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脚扭伤了,让老师跑过来,那所有同学都会知道她脚扭伤了,所有人都会来看她是怎么了。
何佳涵有点害怕这个画面,她有点害怕自己被所有人关注着,被所有人议论着,尽管可能只是说她的脚扭伤了而已。她说不出理由,可她就是害怕,就是不想落入这样的境地。
这会让她想起,爸妈去世的事情传到家里,所有亲戚都在讨论她怎么办。要不是宁水清阿姨接她离开,她还不能从那么难堪的境地里出来。
何佳涵刚刚压住的哭声,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她想念很少见面的爸爸妈妈,想念还在老家的爷爷奶奶。
「好,那我不叫。」许逐溪立马停住。
可总是待在这里不是个办法,脚扭伤了,非得找老师来看不可。
女孩子是最细腻的,女孩永远是最懂女孩的。
她们同样拥有敏感而体贴的心灵。
许逐溪很快就隐约地意识到了原因,「我扶着你,我扶着你去找老师。没事的,等下我挡着你,没人会看到你,等会儿你走我右边,我负责挡住你。」
但她不急着动,她坐在地上,安静地等着何佳涵发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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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佳涵靠着她,慢慢的,拖着受伤的脚,往前挪动,她低着头,「谢谢你,逐溪。」
第二十六章
许逐溪傍晚种树回来, 闹腾了一下午,浑身都是汗,洗完澡出来坐在饭桌前端着饭碗, 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兴致勃勃地回答着施琴的问题,讲述自己今天下午都做了些什么。
南淮意撑着下巴看她, 宣布道:「既然这么累了——」
他故意顿了一下,「那就奖励你吧, 今天休息一天,在家里休息会儿,明天再继续上英语。」
「好哦。」许逐溪挥起手臂小小地欢唿了一下。
不论什么时候, 忽如其来的假期,总是令人万分开心的事情。
南淮意扭头看向何佳涵。
她和许逐溪坐在一侧,因为脚扭伤了,被包了厚厚的几层白纱布,只能把腿搁在旁边空置的椅子上面, 小心地移动着, 免得不小心二次伤害。
「佳涵。」
他嘱咐道:「脚受伤了, 这段时间在学校要多注意一些。你的班主任是知道你受伤的, 会照顾你的,但你自己还是要多加注意,好吗?」
「嗯。」何佳涵放下筷子,尽可能地坐直,等南淮意说完, 点了两下头。
施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南淮意, 见他有模有样的,倒是真有点做个负责任的哥哥的样子, 心里是既满意也高兴。
不论怎么样,许逐溪是他带回来的,他必须为自己带回来的这个女孩负责,为他改变了的别人的人生负责。
南淮意还预备再说些什么。
他觉得这个谈话的氛围很好,没准能问问何佳涵对自己现在少年宫的课程是什么看法,要不要换个什么别的课目,或是学些什么自己感兴趣的喜欢的。
宁水清回来了。
她是和南永衡一起去机关接收文件的。
他们两个人又要走了。
「妈。」两个人从外边回来,脱了外套,还带着些寒气。
「回来了。」施琴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吃饭了吗?」
赵姨还穿着围裙,从厨房里面探头出来看了一眼,立马端着还温热的专门备下的第二份饭菜。
南永衡擦干手上的水渍坐下,「爸呢?」
「在军区没回来。」
等着宁水清也坐下,南淮意把本来已经到嘴边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只是淡淡问:「研究所那边项目又开始了?」
「嗯,下周走。」宁水清刚回答完,觉着何佳涵坐姿瞧着古怪,勐地站起来看了一眼,见她一条腿包了一大圈白纱布,吃了一惊,「佳涵你怎么了?!怎么腿成这样了?去医院了吗?医院怎么说?!」
何佳涵又放下筷子,轻轻搁在碗边,轻声细语,「今天下午上劳动课,我爬山的时候不小心把脚扭了。校医怕给我包的太薄容易再碰着,就给我包了这么厚一圈,其实没有什么……」
「嗯,没出事儿就好。」宁水清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以后要多注意安全,要保护好自己。你们现在还小,磕磕碰碰的,总容易受伤。不过课还是不能落下的,现在虽然才三年级,但是很快就六年级,就要上初中了,然后就是高中,就是大学……」
宁水清想到自己就要离开了。
要把何佳涵一个人留在首都这里。
这当然是个最好的选择,她又不能把何佳涵带去研究所。
但她又怕自己不在身边,没人跟何佳涵说这些,下一次回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所以她就有些止不住话头,恨不得把所有道理都掰开揉碎了,让何佳涵能听的更明白一些。
「好了好了。」南永衡安抚妻子紧绷的神经,「别这么担心,你说的孩子都要害怕了。尽自己的努力学习就好了,你看淮意,我们俩个都不在身边,还不是学的很好。」
他微笑着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个小女孩,「佳涵逐溪,你们俩个都别怕,只是要你们俩个好好学习而已。但是好好学习,自己的身体还是最重要的。小学初中高中,都是附属学校,一路顺顺噹噹地读下来,不过到高考的时候,确实是要好好学习了,知道吗?」
南永衡后边的话,既是在和两个女孩说,也是在告诉宁水清。
放轻松,不要施加那么大的压力。
就是不那么好,在这个地界,在南家,也没有那么大的关系。
至于晚饭结束以后,南淮意出门的时候,见着宁水清跟着何佳涵进了屋子,关上门,两个人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这就是他插手不了,也不好去问的事情了。
这种事情不好少问,也不好多问。
少问是冷漠。
多问倒也会显得南淮意似乎别有用心似的,要借着何佳涵去跟宁水清怄气。
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带着无限的猜想色彩,谁也控制不了。
他又看了眼许逐溪的屋子,窗帘上倒映着个人影,趴在桌子上,像是手里撑着本书坐在檯灯底下。
南淮意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抬步出去。
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大晚上的出去和陈矢谈了笔生意。
开辅导班。
这是南淮意昨天在车上等许逐溪英语下课的时候忽然想到的。
他靠坐在车窗左侧,降下车窗,揪了片绿叶下来,在手心里揉碎。听见里头单元楼灯亮了一下,很清脆的一声「老师再见!」,紧接着就是门「砰——」的一声关上,脚步声踢踢踏踏地从五楼传到一楼,楼内灯光明明灭灭,跟着从五楼亮到一楼,然后就都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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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蹦蹦跳跳地跑到车门前,南淮意先从里头开了门,看她的脸庞在暖黄色的昏暗的路灯下,面部的线条模煳又柔和。
南淮意忽然想,为什么不办个辅导班呢?
但他很久又纠结起来,他想,办辅导班似乎是一件对他有利对别人无利的事。
但是这种纠结很快就停止了。
南淮意不得不承认,他重活一次到现在,这种性格上的变化是他所觉得改变最大的。他不想从前一样做事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了,可是他又很清楚地明白,事实上,这是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他的家世,带给他的一切。
他拥有了试错的成本。
这种松弛的人生态度所带来的选择的自由。
即使做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重来一次就好了。
况且,办辅导班这个事情。
就是他不做,以后也总是要有人做的。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他不做这件有利可图的事情呢?
再找一个很适合经营这种事情的人,准确来说,是很擅长做生意的人。
所以找陈矢做这件事情,又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陈家和南家坐落的位置一北一南,恰好途径路过赵家。
「淮意哥!」
勐地,角落里有道身影冲出来,箭一般的,笔直地停在南淮意面前。
是赵景泽。
他气唿唿地鼓着脸颊,又笑眯眯地仰头和南淮意打招唿,仰慕又崇拜地望着自己的偶像。
他个子很高了。
勐地这样冲出来劲头也很足。
南淮意伸出手,看起来似乎是轻轻松松地就把他拦下来了。
赵景泽越发激动。
南淮意本来还漫不经心地想着开办辅导班的事儿,被这么猝不及防地拦了一下,手指屈起,轻轻地敲了下赵景泽光亮的脑门,「蹲在墙底下做什么呢?」
「我哥带我出来跑步。」赵景泽提起这个事情就生气,瘪了下嘴,「结果他刚不知道看见谁,他就冲过去和别人聊天了,我都找不到他。」
南淮意被逗得笑了一下,「那你快回去吧,蹲在这底下做什么?冻感冒了怎么办?」
赵景泽很为难地摇了下头,「我还是再等等他吧……我们俩个一起出来的,我要是一个回去了,该怎么和妈妈说啊。别回头我和哥哥我们俩个人又说穿帮了。」
「最近还有和你喜欢的那个女孩说话吗?」
赵景泽忙不迭地点头,「有啊有啊。」
南淮意忍不住扶着额头笑了会儿,才问:「那你们都聊些什么呢?」
赵景泽立刻从口袋里摸了一会儿,献宝似的把口袋里的奶糖摸出来给南淮意看,「这是今天下午我们上劳动课的时候,她送给我的。」
「这样啊。」南淮意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赵景泽的手心,看他重新装回口袋。
他是要对赵景泽的人生成长负一部分责任的。
南淮意忽然想到这件事情。
赵景泽将他当作是偶像,学习的目标。
许多不愿意分享给赵景川,怕自己的哥哥嘲笑或者要告诉父母的事情,他都很别扭的分享给南淮意,并用希冀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人生偶像,希望能够获得一些夸赞或者说回应之类的东西。
譬如在班里做班长了,有个眼睛圆圆的女孩特别可爱他想和她成为同桌了之类的事情。说到底,他们都才刚刚九岁而已,还在上小学,所谓喜欢,也就是我想和你做好朋友,至于以后是什么样子,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南淮意大多时候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不过他先前是做了些事情的。
如今回想起自己的行为,他觉得那姑且可以称之为「驯化」。
他那会儿刚活过来没多久,身边能接触到的小孩儿不多,赵景泽算一个。
赵景川常领着自己的弟弟过来一起玩。
虽然多数情况是把他放在那里,他就会很安安静静地待着。
南淮意就那样坐在另一侧,看着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玩七巧板。
他也说不清内心的这种想法和冲动是从哪里来的。
「淮意哥。」
赵景泽别扭地拉着自己的衣角,声音把南淮意勐地从回忆里拽了回来。
他有点羞答答的,「淮意哥,你之前说,我要是对她很好很好,我们俩就可以做最好的朋友了。」
「嗯。」南淮意点了下头。
赵景泽又很别扭地冒了一句话,「我知道的,淮意哥你之前说,只交一个女朋友是最好的,要是交了比一个女朋友多,就会被所有人嫌弃的。」
他把这个话说完,南淮意还没应声,就见他飞一般地跑回去了,喊着「赵景川」的名字,又消失在赵家院子门口。
就是这样。
南淮意停在原地没动。
他曾有意无意地向赵景泽灌输这样的思想。
人是社会化的动物。
所有人在社会上呈现的地位与思想,都是被社会驯化的产物。
虽然他如今停止了。
虽然这个社会仍然不是这样的思想。
南淮意忽然又生出一个想法,从小听过他这些「贤夫良父」论的赵景泽,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只是这样对赵景泽似乎不太公平。
南淮意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自己的这种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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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已经做了的事情,是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无从改变。
他就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出神地望着赵家的院门,说不清心里面在想什么。他就那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进了院门,发现来了人。
是南淮梁。
南家这辈都是淮字,南淮梁是这辈老大。
他和弟弟南淮安都是大伯南永敬的儿子。
南淮安刚出生,华国开始实行计划生育。
当时家里人都庆幸,好在南淮安生的早。不过倘若南淮安那时不出生,南家也不得不想办法引产。计划生育的风声,是早就收到的,要是南淮安真生在计划生育以后,南永敬非得被抓小辫子不可。
虽然对南家来说,不算是什么大事。
但是往往就是一些小事,能断送一个家族,在某些时候,成了落进下石的把柄。
南淮梁早已工作了,在南方,打从工作开始,除了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就是有什么要出公差的事情,平日里也找不着什么空回来看看。他眼下站在那空荡荡的亭子里,孤单单的一个影子印在墙上,身形高大。
「淮意!」南淮梁刚打完一个电话,朝他招招手。
「大哥。」南淮意站住,等着他走过来。
「刚从陈家回来?」
「嗯。」南淮意点头,见他还穿着外套,「大哥你也刚回来?」
「嗯。」南淮梁把手机收回口袋,「回来专门送份材料。」
「什么材料要你亲自跑一趟?」
「挺重要的,保密文件。」
南淮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听大伯母说,要给你相亲了?」
「对,我已经见过一个了。」
「那……」南淮意有点迟疑,「你在南边养着的那个……情人?」
南淮梁觑了自己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一眼,笑着,「那是女伴……怎么了?放心吧,等我定下来,自然不会在外边乱混。想什么呢你?」
他很早就发现自己的这个弟弟,兴许是年纪小的缘故,道德感不是一般的强烈。
「那个?」南淮意重复了一遍,眯了下眼睛,「不止一个吧?」
他知道南淮梁养着情人,纯是件偶然的事情。
或许是你情我愿,或许是纯粹的被南淮梁的好皮囊迷惑了。
南淮梁笑而不语,推着他往里走,「奶奶刚熬了梨汤,快喝点吧。」
南淮意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如今的心情。
他在想,他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社会「驯化」了?
第二十七章
许逐溪就要过生日了。
安县的生日, 一向是按照孩童出生的农历的生日来计算。
往往比正常的阳历日期要晚上一到两个月不等。
其他地方的人是按照什么时间过生日的,许逐溪不知道。
她是偶然和杨繁星聊天的时候,才提起这件事的。
那天班里有人过生日。
家长往班级送来一个很大的奶油蛋糕, 配着一大袋子的纸盘子还有一次性叉子。
每个小朋友都分到一块蛋糕,所有人一齐拍手唱歌。
这实在是一件很风光又很快乐的事情。
在班级的所有人面前过生日,作为寿星, 有分蛋糕的独一无二的权利。
杨繁星三下五除二地把蛋糕吃完了,扔了盘子到教室后边的垃圾桶里, 擦干净手,一蹦一跳地坐回位子上。唐甜吃蛋糕的速度也不慢,只是不小心把奶油抹在了衣服前领口处, 急得先把蛋糕放下,又伸手去抽纸巾。
赵景泽找不到地方放叉子,一口死死地把自己的叉子咬住,从桌兜里拿了包纸出来,帮唐甜擦奶油。他又很嫌弃自己的桌子似的, 把自己的桌面抹了一把, 干干净净的, 才重新把叉子拿在手里。
这是许逐溪第一次见到蛋糕。
见到这样的西式的生日蛋糕。
她用叉子颳了最上边的薄薄一层, 放在嘴里,抿开。
很认真地感受了一下,好像……没有什么味道。
她不确定地这么想着。
用叉子插进去,把最里面的面包胚扎出来,带着些水果夹心。
许逐溪不知道。
是因为生日蛋糕的缘故吗?
她总觉得这样的面包蛋糕, 很好吃。
杨繁星趴在桌子上, 侧脸挤压着桌面,忽然又兴高采烈地坐起身, 双手撑着下巴,「逐溪,我马上就快要过生日了!你到时候会来给我庆祝生日吗?!」
唐甜一听「生日」这两个字,立马转过来,举起自己空闲着的那只手,「我来!我肯定来!」
她用着「推销」一样的语气,小声地和许逐溪分享,「繁星过生日的蛋糕超级好吃!她每年都过两个生日,尤其是第二个生日,吃的是冰激凌的蛋糕,真的超级好吃!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吃!」
许逐溪有点疑惑,「过两个生日?」
「对啊。」杨繁星点点头,解释道,「我过两个生日,沈灼颂说,一个是我出生的时间,另外一个,是我跟着她开始一起生活的时间。」
她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过第二个生日,但是沈灼颂说,我到她身边,是件让她高兴的事,所以一定要过第二个生日的。」
杨繁星说这个话的时候,语气里的幸福是掩饰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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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语听起来有点苦恼,又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的甜蜜的负担。
「那……」许逐溪舔掉叉子上最后一片面包,「你们过生日,一般都是过阳历的,还是阴历的?」
「阳历的。」她们两个人异口同声,「总之出生那一天的生日啦。」
「哦,这样。」许逐溪点点头,就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了。
但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些隐秘的期盼。
她的户口本上的她的生日,是按照阴历生日登记的。
也就是说,和她出生的那一天,并不是相符合的。
可确实是一个更近的日子。
她会获得生日祝福吗?
许逐溪不知道。
她在安县是从来没有生日祝福的。
爷爷不在意这个,爸爸妈妈不在身边。
所以她总是看着听着别人过生日的那一个。
她总是站在角落里看着。
或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听他们讲过生日那一天,吃了一个荷包蛋或者是收穫了一大把糖,还是别的什么。
哥哥会注意到她的出生日期吗?
许逐溪不确定,但她又很期盼。
只是直到那一天的夜晚,许逐溪安静地躺在床上。
她最后都没有等到所希望的得到的。
不是什么生日蛋糕或是生日礼物。
她想要的很简单,一句「生日快乐」就足够了。
不过这是强加给别人的期盼。
许逐溪又很清楚地晓得这件事,南家能够养育她,供她上学,已经是值得她感激一辈子的事情了,是她以后回报也难以回报的。
她已经见到过很多别人未曾能够见到的事情了。
在安县,是没有蛋糕店的,没有这样的蛋糕店。
大家的生活也没有这么富裕,最起码不足以花费钱财,来让孩子专门在班级里和大家一起过生日。
这样的浪漫的背后,是需要钱财的支撑的。
在安县,也没有少年宫,也没有架子鼓。
没有可以飞起来的航模,也没有无线电。
没有游乐园,没有滑雪场,也没有这里的很多很多的别的东西。
大家只是在地上用捡来的粉笔头画格子,然后一起跳格子。
或者是从别人的背上一撑来跳山羊。
许逐溪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安安静静地想着,然后就睡着了。
明天还要早早地起来上课呢。
南淮意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这几日很忙,虽然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陈矢操办,但他还不能完全地做一个只出钱的甩手掌柜,所以一些考察的事情,还需要他来做。倒也不尽然是他自己做的,助理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南淮意需要最终签字确认。
不过对于给许逐溪庆祝生日这件事,他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他也要给许逐溪庆祝两次生日。
只是并非是按照户口登记的那个日期来。
一是当年她出生的那一天的日子,二是按照阴历的计算得来的日子。
他瞒得很好。
所以等生日蛋糕送进教室的那一天,许逐溪整个人都懵了。
杨繁星忙前忙后帮她切蛋糕,先是关灯唱生日歌吹蜡烛,然后等着把所有人的蛋糕都分完了,剩下的那一块放有白色巧克力做的生肖的蛋糕,是属于许逐溪的。
杨繁星玩闹地扑上来,摁住许逐溪的肩膀,不停地晃她,「你今天过生日你都不告诉我,都是老师把蛋糕送进来告诉全班同学你今天生日的。我跟你最好,我都不是第一个知道你的生日的人啦!」
许逐溪一直都不自知地带着笑,有点傻乎乎的笑。
她愣愣地点头,很干脆地认错,「对不起,繁星,我下一次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好吧。」杨繁星双臂环抱在胸前,傲娇地抬抬下巴,「我原谅你了。」
唐甜在前边早就吃的很开心,嘴边沾了一圈奶油,转过来,「逐溪,你的生日蛋糕也好好吃哦!下一次我过生日的时候,请你们一起吃我的蛋糕,我的蛋糕上面有好多的糖果。」
「好。」许逐溪重重地点头。
她很珍惜地把白色巧克力留在最后,等到把蛋糕干干净净地吃完,才慢慢地将巧克力放在嘴里,然后一点一点地抿化她。
糖果的甜从舌尖泛开,瀰漫在她心里。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这样的突如其来的惊喜。
等到放学的时候,南淮意照例在门口等她出来,他斜靠在后门门口,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还没有被扔掉的拆下来的丝带,是常用来绑着生日蛋糕的盒子的,红色的两侧边是金色的,和着一个大纸盒子,挨着垃圾桶放着。紧接着,就被今天负责值日的同学提起来,要去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
「哥哥!」许逐溪几步小跑过来,到南淮意面前了,忽然迅速停了下来。
「怎么了?」南淮意伸手,一把把她背上的书包拿下来,拎在自己手里。
他个子高,长手长脚的,衬得许逐溪越发像个小矮子。
「是你送给我的生日蛋糕吗?」许逐溪往前跨了一步,跟他一排挨着。
「对啊,好吃吗?」南淮意低头看她。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眼里溢满了欢喜。
南淮意亲昵地摸了下她的额头,只是问她,「蛋糕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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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许逐溪很大声地回答,临走到车前,她扶着车门,一脚刚踩了上去,又反身转过来,尽力地去凑近南淮意的耳朵。
南淮意看出来她的意图,很配合地弯下腰,凑过去。
「谢谢哥哥。」许逐溪这么说。
她又补充了一句,「哥哥,谢谢你。」
南淮意停在车下,他一手扶着车门,却不动。
就在那儿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才弯腰上车。
「逐溪。」他忽然靠过去,「这是哥哥应该做的。」
他很郑重地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逐溪,生日快乐。」
这样却还不算完,等许逐溪上完英语课,刚进了院子,才发现有更大的惊喜等着她。
施琴给她做了一个小蛋糕。
还有个样子很新奇的蜡烛,是朵粉色的花,点燃了最里面的蜡烛芯,花就会慢慢开始旋转,绽开所有花瓣,然后里面开始自动播放生日快乐歌。
混合着所有人的拍手唱歌声。
等着许逐溪吹了蜡烛,赵姨从厨房端来一碗长寿面。
闻着很香,清汤酱油面,最上边卧了个荷包蛋。
「庆祝我们小逐溪生日快乐。」
施琴笑着看她,看许逐溪不能把面条咬断,所以只能吸着气把一根面条完整地吸出来。
南淮意倒了杯牛奶,搁在许逐溪右手边。
「逐溪,要是吃不完,也不用吃完的,吃饱了就不吃了。」
满满一碗用料很足的面条。
虽然总共只有一根,但是这一根面条着实很长。
许逐溪只是摇头。
她嘴里含着面条,顾不得说话,说话也是含含煳煳的。
隐约能听的出来,似乎是在说,我能吃完。
南淮意只是无奈地摇头,转而看向施琴,他站在施琴后边,慢慢地为她揉捏肩背,按摩肩膀,忽而笑着问,「奶奶不是有礼物要送给逐溪吗?难道送礼物,不能让我看见是什么吗?」
施琴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等着许逐溪「吨吨吨」一口气喝完牛奶,她才拿出自己的礼物。
是一枚很漂亮的宝石胸针。
何佳涵跑过去打开灯,刚刚唱生日歌的时候关上了,眼下还没开。
这枚宝石胸针,就愈发的璀璨夺目闪耀。
施琴笑着把胸针别在许逐溪的衣服上,端详了一下,点点头,「嗯,很漂亮。」
「很适合我们小逐溪。」
许逐溪低头,揪起衣领看了一下,颇有点手足无措的。
「谢谢奶奶!」她很认真地鞠了个躬,逗得施琴一乐。
晚上,还要赶作业的。
许逐溪趴在桌子上,嘴巴贴着自己的左手手臂压住。
她把胸针已经解下来了,放在施琴给她的专门用来放胸针的盒子里。她还给这个胸针上边又垫了一层卫生纸,这是许逐溪所能想到的,对于这个胸针最好的保护。
许逐溪分神看了一眼胸针,她又伸出手拨弄了一下桌面那盏檯灯底下缀着的流苏,摸了一下宝石胸针。她暗暗地低低地笑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很高兴地写作业。
她觉得好幸运。
忽然拥有了好多没有拥有过的爱和喜欢。
临睡前,南淮意来了一趟。
从上次月考以后,晚上讲故事的环节就取消了。
她已经九岁了,南淮意觉得,是必须要培养养成男女区别意识的时候。
许逐溪跳下凳子,旋开门把手,探出个脑袋,「哥哥。」
「嗯。」南淮意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看着她。
看她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养的面色红润,比在安县的时候胖了一些。
「逐溪。」
「许逐溪。」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嗯。」许逐溪懵懵地应了一下。
南淮意蹲下来,抱住她,「生日快乐,逐溪!」
「从此以后,你的每一天都会比昨天更快乐更幸福。」
他说完这个话,就放开了她,「好了,回去睡觉吧,这么晚了,该睡觉了。」
「好。」许逐溪爬回床上,缩回被窝里。
临睡前,她有点后悔,刚刚应该告诉他的。
她应该告诉他的,不需要从此以后,从遇到他的第一天起,她的生活已经是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幸福快乐了。
第二十八章
期中考试以后, 是许逐溪的第二个生日。
南淮意早上给她搁了一沓请柬,「逐溪,你自己填一下名字, 送给班里的同学。」
「这是什么呀?」
许逐溪翻开最上面的一张,「生日请柬?!」
说是请柬,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正式。
而是一张有外壳的贺卡。
很漂亮的一张立体贺卡, 一打开,是个竖起来的蛋糕卡牌。
第一句话写着:许逐溪的生日邀请。
「嗯。」南淮意揉了一下有点酸的后脖颈, 「好了,快去教室,你早读要迟到了。」
「哦哦好。」许逐溪手忙脚乱地把请柬塞进书包, 小跑着上楼,跑到二楼的时候,忽然冲来二楼到三楼之间的平台,趴在栏杆上,朝着底下望着她的南淮意挥手, 「我去上课啦!」
南淮意只是笑着向她摆手, 「快去。」
等着早读打铃下了课, 许逐溪才把请柬从书包里拿出来, 拧开写字笔。第一个写下的名字,就是杨繁星。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写完,她拿起来,放在稍远些的地方欣赏了一下,才挥舞着贺卡, 在杨繁星眼前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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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繁星早就发现了许逐溪神神秘秘的, 不知道在做什么,她凑过去, 许逐溪还用手挡着,不许她看。
她装着不经意的,从许逐溪身后进进出出,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眼下,这贺卡凑到了眼前,她佯装着不在意不好奇,平淡地开口,「这是什么呀?」
但她的两只眼睛紧紧跟随着那贺卡的摆动。
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她一把接过来。
「你请我去参加你的生日会啊?!」
杨繁星这一声惊唿,引得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凑了个脑袋过来。
「什么呀什么呀?!」
「什么生日会?」
不用许逐溪解释,杨繁星已经开始自觉地炫耀起自己作为第一份的独特地位。
一群小朋友叽叽喳喳的,「许逐溪,我也想要一张请柬。」
「好,但是我还没有写完,我要开始写每个人的名字。」
许逐溪被一群人围着,闷得整张脸通红,有点热。
同学们很自觉地开始维护秩序。
「我们让开,我们要给许逐溪写名字的地方。」
他们这么喊着。
许逐溪又写了两张,一张给坐在她前边的唐甜,另一张唐甜的同桌赵景泽。
等着把这三张最重要的请柬给出去,她才开始按照挨着她的最近的那个同学的名字开始写,按照他们远近的距离,一张一张地写完。领到请柬的,就欢天喜地地拿着请柬离开,没领到的探着脑袋继续等待。
上课了,就暂时终止。等着下课铃一响,老师前脚刚迈出教室,后脚就有人迅速冲到许逐溪面前站好了队,等着许逐溪写名接请柬。
许逐溪写好多名字还不是很熟练,她想尽可能地写漂亮,那就不能保证速度。
她现在还不能写的又好又快。
所以写完,还是破费了一番时间。
连着两个大课间没有去洗手间。
和杨繁星手挽着手一起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起去最尽头的洗手间。
洗手间门口有人打闹。
「略略略,你敢进男生的洗手间吗?我就不出来!略略略。」男生穿着件橙黄色的衣服,灵活地在男生洗手间的门口蹦来蹦去,一脚踏出来,另一脚又踩回去,身子晃来晃去,朝着站在他对面的女孩做鬼脸。
他喊着:「许之夏,胆小鬼!你抓不到我,你打不到我!」
「许之夏,胆小鬼。」他重复着喊着,带动着左右两个大概是认识的同伴,一起喊着「许之夏」这个名字。
「好,说我是胆小鬼是吧。」
许之夏站在男女洗手间门口的中间,眉毛凌厉地一挑,冷笑了一声,把两只袖子一把撸起来,叉腰。
「胆小鬼,你又不敢进来。」男孩还是很得瑟。
许之夏不说话,瞅准了时机,脚用力向后一蹬,勐地往前一窜,一把抓住了男生的胳膊,用力向外一拉,把他掼倒在地,扯着他从洗手间门口被拖到了远处。
「说我是胆小鬼?嗯?!」
「敢偷偷抄我的作业?!嗯?!」
「敢把水泼在我的椅子上?」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一把锁住他挣扎的两只胳膊,动作相当熟练,将他推到两面墙壁的夹角,让他逃脱不得,手脚并用,小腿一弯,膝盖勐地在他背上顶着,留不下任何脚印,狠狠揍了他一顿。
拍拍手,神清气爽地站起来,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高高兴兴地走了。
男孩的两个同伴想来帮忙,被许之夏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就退缩着,飞快跑走了。
许逐溪和杨繁星两个人手拉手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完了。
等着回到教室坐在位子上,两个人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好酷啊。」许逐溪小声地说。
杨繁星的关注点却跑偏了,「逐溪,她和你一样都姓许欸。」
生日请柬还剩下三张。
这就是这样即时写请柬的弊端了。
发了一部分,剩下谁没有领到,这就是一件未知的事情了。
但好在许逐溪记忆力还不错。
她环视了教室一圈,趁着上课老师正背对着写板书的功夫,她尽可能地把所有人都扫了一遍,很快地大概判断出来,是哪三个同学没有领到请柬。
把名字端端正正地填上去。
又迟疑了。
或许是他们并不想来参加自己的生日会。
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
许逐溪有点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请柬送出去了。
在安县的时候,班里也会有很富裕的同学。
他们会在生日的时候,给班里的同学分发一两块糖果。
对于这样的分享,许逐溪往往是拒绝的。
因为这意味着偿还。
不能是只拿别人的糖果,却不给别人偿还相应的糖果。
可她是给别人送不起糖果的。
甚至是什么别的东西。
所以她只是拒绝。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负担。
只拿不送,是要被所有人诟病的。
她捏着请柬的一角,把它揉来揉去,回过神来,又立马放开,把那皱起来的一角尽可能地压平,利用课本的重量压在上边。
到底要不要送出去呢?
直到下午快放学了,许逐溪还没有做好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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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时间不等人。
再犹豫下去,就要放学回家了。
许逐溪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她偷偷地把请柬放到他们三个人的桌面上,装作路过的时候,飞快地搁在桌子上,还是挑着课桌主人不在的时候。这样,即使一个想要拒绝另一个,也是无声的礼貌的不尴尬的。
南淮意莫名地看着忽然笑起来的许逐溪,有点好奇。
「怎么这么高兴?」
他捏了下她的脸蛋,「把请柬都送出去了吗?」
「嗯。」许逐溪点头。
她很认真地自己看过了请柬上的内容,生日会的地点是在一家饭店——水月轩。饭店是许逐溪自己猜的,水月轩,应该是一家饭店吧。
「我今天在学校,我和杨繁星看到一个女生。她好厉害的。」许逐溪连说带比划,「她狠狠地把那个男生揍了一顿,好酷的。」
听到这儿,南淮意眼眸一闪,摸摸下巴,「逐溪,那你想去学习打拳吗?」
「嗯?」许逐溪没有听清,「什么?」
南淮意却不打算说了,他得找个合适的地方,要是找不到了,可以再去找爷爷帮忙。给许逐溪找个好地方,提升一下个人的能力,以后也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免得被别人欺负了。
虽然他有自己会保护的自信,可总是会有他盯不到的时候和地方,提升个人的能力,还是很有必要的。
车停稳了,许逐溪跳下车,却不走。
她站在车门口,往驾驶座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拉了下南淮意的衣袖。
「怎么了?」南淮意顺着她的目光,往驾驶座看了一眼,走下车。
「哥哥。」许逐溪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她深吸了一口气,踮起脚,趴在他耳朵旁边,「我想和你说,遇到哥哥以后,我每天都很快乐都很幸福。」
许逐溪终于把昨天没有说的话说出口了。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还不等南淮意说什么,有什么表示,她好似后边有火追着她烧,跑着「哒哒哒——」地上楼了。
南淮意低低地笑了一会儿。
他笑着,有一滴泪珠从眼角落下来,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感激他的存在。
即使这个人是他自己。
南淮意好像得到了宽恕。
人的记忆是很矛盾的,它会让你同时处在强大和弱小的相悖的状态中。
一面强大,一面弱小。
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这辈子作为南淮意存在。
上辈子作为许逐溪存在。
都是有意义的。
南淮意很高兴。
他保护了自己。
他已经没有表达爱的能力了。
但是许逐溪还有。
许逐溪在他的保护下,她还有鲜活的表达爱的能力。
等下了英语课回到家,许逐溪发现,还有一个惊喜等着她。
沈灼颂领着杨繁星在南家客厅里坐着等着。
「逐溪。」杨繁星从沙发上窜起来,在旁边等着许逐溪换了鞋脱了外套,两个人就亲亲热热地拉着手,不知道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你在上英语课呀?」
「嗯。」许逐溪点点头,她没来由的有点心虚。
有种背着自己的好朋友偷偷学习的莫名的心虚。
「你好可怜,逐溪。」杨繁星特别同情她。
「你还要被逼着上英语课,你真是太惨了。」
「嗯?」许逐溪没转过弯儿来,她本来以为,杨繁星会说,你怎么上英语课不喊我一起之类的话,没有料想到,杨繁星会以一种同情的可怜的态度,来对她说这样的话。
许逐溪想要弥补这样的过错,「繁星,要不我们一起上课吧?」
「啊?!」杨繁星大吃一惊,「逐溪,我们俩个不是最好的朋友了吗?!」
杨繁星的神色很好读懂。
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怎么想要害我啊?
她本来打算再和许逐溪一起待会儿玩会儿的。
但杨繁星现在又不那么想了,她打算今天先走。
虽然这样有点不讲义气,按道理,她应该陪自己的好朋友一起上英语课经歷磨难的。但是杨繁星想,那可是晚上上课,还是上英语课,这也太痛苦了吧,逐溪这么好,应该会原谅我的逃跑的。
她这么想着,然后很快就自我说服了。
「施奶奶再见!」杨繁星很用力地挥手。
「施奶奶,那我们先走了。」沈灼颂最后停在院门,礼貌地打招唿告别,然后开着车带杨繁星离去。
车走远了。
还是能隐隐约约听见杨繁星的喊声。
「逐溪,我给你送了礼物!」
「你快去看!」
许逐溪也很用力地大声地回答,「好!」
只是不确定杨繁星到底能不能够听到罢了。
刚推开屋门,许逐溪愣在原地。
何佳涵有点好奇,她的脚已经好了现在行动自如,一只手搭在许逐溪肩膀上,跟着探出个脑袋,边问着,「怎么了?是什么呀?」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愣在原地。
「好大的熊啊——」
第二十九章
生日会定在水月轩, 挑的是周六下午,一个尽可能大家都空闲的晚饭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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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大体写了生日会的各项要求。
具体的事项,都是助理负责去做的, 最后让南淮意过目。
除了生日会必备的三层蛋糕、彩灯,用来玩耍的海洋球,还请了人来表演节目, 一些很经典的卡通形象,穿着宽大的玩偶服, 还有穿着白色纱裙染了金髮的漂亮公主,一经出现,就引来了一众小朋友的围观。
「哇!」
「好漂亮!」
另外安排了人做魔术表演, 站在隔得很远的保护台,因为做的是烟火表演,所以水月轩专门安排了工作人员在里面看护,一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二是为了保证这群孩子的安全。
许逐溪从滑滑梯上熘下来, 跟唐甜排排坐着, 看魔术表演。
她长这么大, 还是第一次见到魔术表演。
好神奇。
她呆呆地张着嘴巴, 看魔术师一下子从口中喷出火焰,又或者是忽然从手心里变出一朵玫瑰花。
南淮意不打算打扰这群小朋友们玩耍。
他只是站在后门边,观察了一会儿,见许逐溪还坐在那儿很乖地看魔术表演,剩下的一群小孩儿, 有的在玩, 有的偷偷朝他这边看两眼,兴许是认出来这是常在门口等着的许逐溪的哥哥, 小跑到许逐溪身边提醒她。
许逐溪从椅子上下来,看见他,眼睛一亮,就预备跑过来。
南淮意只是朝她摇手,让她玩自己的,就将门合上了。
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嘱咐助理,「你在这儿盯着,别让逐溪受伤了,万一发生了什么事,立刻找我。」
「好。」助理点头,目送着年轻的老闆离开,就又从后门进去,安静地守在墙角,和所有的水月轩的工作人员待在一起。
南淮意对水月轩的安排布置很满意。
水月轩其实不算是个饭店,准确来说,它是个高档会所,承办一些宴会或是什么别的生意项目,总之在这种事情上,也算是得心应手。最起码这个生日宴会上的很多主意,还有魔术表演什么的,都是他们提议的,安排的也很到位,联繫的表演人员也很全。
生日会的场地在四楼。
水月轩地下一楼是酒吧。
准确来说,从地下一楼到十五楼,整栋楼都属于水月轩的经营范畴。
从吃饭到住宿到消费,一条龙服务,二楼一整层都是商场的营业模式,不过是专门供给在水月轩消费的客人开放挑选的,商场的消费直接挂在对应的住宿号码或者是包间房号,最后统一结帐消费。
南淮意上辈子是从来不晓得其实经营理念早就这么足够超前了。
他上辈子没有见到过,却并不代表这不存在。
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只略略想了一下,决定去地下一楼晃悠一圈。
刚从楼梯转角下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就闯进他的耳朵。
南淮意微微皱眉,隔着一扇门,里面漆黑一片又五光十色的,晃得人眼睛有点疼。
音乐声混杂着人群的喧闹声,占据了他的耳膜。
他朝着守在门口的保卫人员出示了张卡片,是前台给的。
保卫人员拿着个黑色的机子,对准卡片,等着「滴——」的一声,就侧身让开,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按着门把,将门打开。
南淮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环视四周,兴致缺缺。
他还是对这样的昏暗的照明环境、繁杂的灯光,还有喧闹的人群不大感兴趣,拒绝了服务人员要递上来的酒水菜单,起身就打算走,却被一道很熟悉的声音叫住。
「南淮意?」
他抬头,准确地找到声音来源,微笑,「水云月老师。」
事实上,看着水月轩这个名字的第一眼,无论是南淮意还是许逐溪,都下意识地将这个名字,和架子鼓老师水云月联繫在一起。
许逐溪的想法很单纯。
她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和水老师的名字有两个字都是重合的,好巧。
早上上架子鼓课的时候,她一边认真敲着鼓,空闲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积极地发出自己的邀请,递出事先准备好的请柬,「老师,我今天过生日,有一个生日会,你能来吗?」
水云月接过生日请柬,打开看了一眼,搁在旁边的桌子上,揉了下许逐溪的脑袋,「我也想来,但是你的生日会,都是一群小朋友,我要是去了,他们会害怕老师的。所以我现在跟你讲生日快乐,但是生日会,我就不去了。」
「哦,好哦。」许逐溪有点失落。
水云月是她现在最喜欢的老师,没有之一。
但是水老师说的也很有道理,大家是都很怕老师的。
南淮意就想的不一样了。
他觉得,水月轩……是水云月开的吗?
这样的猜测在陈矢那里得到了证实。
他的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而且总偏重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隐秘消息。
听着「水云月」这个名字,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解释。
「你忘了?」
见着南淮意还没什么反应,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王姑姑她不是前几年又结婚来着,现在的那个丈夫姓李吧好像,原先跟原来的妻子有个女儿。反正这里面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他的那个女儿改了母姓。」
看着南淮意还是一脸平静,他颇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不是还在说这个事情。就是王镇哥他现在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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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南淮意总算是想起来了。
就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继母的儿子和继父的女儿交往的故事。
不过中间夹杂着些出轨之类的爱恨情仇家长里短的狗血剧情而已。
搁在原先,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只是自从把许逐溪接到身边,他整日里都在围绕许逐溪忙活,这些旁的小事,都暂时地被他抛在脑后了。
陈矢一说起这些八卦,就剎不住车,「水月轩去年才改的名字,你忘了,以前,水月轩的牌子写的都是什么大酒店来着,我忘记了,总之不是这个名字。王镇哥送给他这个女朋友以后,刚改了名字。」
他最后意犹未尽地总结,「总之,王家的事也是一团乱麻。」
陈矢做起事情来的效率很高。
他也很爱听这些鸡零狗碎的故事。
不算是嚼舌根,他和南淮意所了解的不完全一样。
这纯粹是陈矢自己的独特癖好,对越猎奇的狗血的故事,他就越兴致勃勃。
南淮意姑且把这当作自己好友的爱好。
既不妨碍他人,也不损害他人,不伤天害理,也无伤大雅,那就应当保持尊重。
南淮意回过神来,他看着水云月画着浓妆,涂的很重的口红,与平时在少年宫所见到的完全不同的样子,有了猜测,「水老师,是要上台表演吗?」
「对啊。」水云月的手腕很灵活,鼓棒转的飞快,「等会儿乐队上台演出而已。」
「那……提前祝水老师演出愉快。」
南淮意喊这个称唿,并没有什么揶揄的意思,纯粹是出于礼貌,因为许逐溪是她的学生,所以他保持着和许逐溪一样的称唿习惯。
只是至于水云月听了怎么理解,就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了。
水云月只是笑着:「谢谢。是现在要走?」
「对。」
「哦。」水云月也没什么别的想说的,刚准备走,忽然又停下,「对了,逐溪过生日,我还没送她礼物。等会儿会有人送去一副手套,是我买来送给逐溪的,就麻烦南四少转交一下了。」
「好。」南淮意点头,看着水云月穿过人群,进了后台,他就出去了。
对南四少这个称唿,他不置可否,毫无所谓。
这里实在是吵得厉害,人群的欢唿声,让他头疼。
刚从地下一楼转着楼梯出来,就很不巧,在地下一楼的电梯口,遇着了他刚短暂地在脑海里非议过的男主人公。
一行总共五个人,后边还跟着三个女伴,看样子,几人是刚停好车,关了车门,要等电梯上楼。
「王镇哥。」南淮意停下脚步,礼貌地一个一个名字喊过去,算是打招唿。
微一蹙眉,揪出来一个有意躲在人后挡着自己身形的人。
他一口喊出这个躲躲藏藏的人,「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是回去了吗?」
南淮梁悻悻地摸了下鼻子,从这几个人后边走出来,「淮意。」
有个寸头髮型的男子打趣他,「淮梁,我说什么来着,你弟肯定一眼能看见你,你看你,还非要躲,这下你不是更尴尬?」
南淮梁笑着骂了一句,「滚蛋。」
南淮意重复了一遍称唿,「哥。」
南淮樑上前一步,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进电梯,边走边解释,「明天,我明天真的要回去,这不是最后一天,出来一趟。明天我真的回去了。」
「那你为什么昨天就说你走了?」
南淮梁叮嘱他,「你可别跟你大伯母说我还在的这件事,我就是为了躲相亲才说自己先走的。」
「知道了。」南淮意淡淡地应了一声。
被南淮梁强压着摁着坐在位子上,「好了好了,哥请你吃饭,算是封口费了。」
统共五人,就南淮梁和王镇旁边不坐着女伴,另外三个身旁各坐着一个。
独一个面孔遮掩的严严实实的,等着坐好,所有旁的人都出去了,她才取下墨镜和口罩,放进自己随身带的小包。
实在是独特。
南淮意扫了一眼,有点眼熟,好像是什么明星?
不过他只是这么想了一下,管他呢,关他什么事。
「淮意怎么在这儿?」王镇点了根烟,又摁灭了,还不等南淮意回答,他自己顿觉恍然大悟,「哦,对了,我记得,你是定了一间房,给妹妹过生日来着。」
「嗯。」南淮意点点头。
他接了许逐溪来南家的事情,本也就不是什么秘密,没什么好遮掩的。
「淮意给妹妹过生日?」
还是那个寸头男子,他带的女伴就是那个明星。
他笑着问:「王镇,这可是你的地盘,你不得好好招待淮意啊?回头,我给妹妹送生日礼物,淮意到时候你帮忙转交。」
「好,那就多谢几位哥哥了。」
南淮意笑着,照单全收。
他就这样坐在他们几个人中间,始终保持着微笑,适时地参与几句。
听他们谈起南淮梁的相亲对象,又聊起什么别的。
南淮意改变不了任何人。
他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自己。
他爱着许逐溪,他爱着自己,只要牢牢地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第三十章
「逐溪, 你在看什么?」杨繁星一只脚点在低声,晃着凳子自娱自乐,见许逐溪不知道在看向什么地方, 没得到任何回答,有点好奇,凑过去和她一起看, 顺着她的视线,是正聚在一起聊天的几个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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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抿了下唇,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杨繁星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谁啊?」
「就是他们几个。」许逐溪又指了一下,「在聊天的他们几个。」
「他们几个……在说话吧。」杨繁星被问的一头雾水。
「不是的。」许逐溪的情绪有点激动。
她有点愤怒, 「他们在欺负同学。」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在和自己对话,「他们在欺负我。」
「啊?」
杨繁星有点不知所措,她呆呆地咬了下拇指关节,她能够感受的到许逐溪现在的心情不好, 她应该安慰帮助自己的朋友, 但是她又无从下手,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能愣愣地安慰道:「别生气……逐溪……」
班级群体的冷暴力。
它和真实的动手拳脚的推搡是不一样的。
后者是肉眼可见的。
可前者不是。
甚至它发生的时候, 你都未必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冷暴力正在发生。
这种感觉很微妙。
只有真正地亲身经歷过挣扎过的人才能感受的到。
许逐溪经歷过,所以她很敏感地察觉到,他们正在对这个同学实行冷暴力。
实行这样的冷暴力的同学,不是传统意义上人们所想像的。
他们并不是什么混混流氓, 又或者是班里的吊车尾。
他们可以是友善的, 可以是老师心里的三好学生,可以是大人们眼中懂事的听话的好孩子。
他们对许逐溪是友善的。
这里面的好多人都曾经给许逐溪分享过糖果, 耐心地告诉过她老师的作业。
可这些都不代表着他们能够肆无忌惮地将恶意宣洩给另外一个同学。
他们如今,就是面目可憎的。
在上次生日会发请柬的时候,许逐溪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把三张请柬安安静静地悄悄地放在课桌主人的桌兜里。
其中有位女孩从教室外面走回来,她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摸出了桌兜里的这张生日请柬,拿着请柬的手顿在了半空,而后就想迅速将请柬重新塞回桌兜,却来不及,让她的同桌将这张请柬尽收眼底。
四下左右的同学如同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
「哇!李丽娜拿到请柬了。」
「李丽娜也要去许逐溪的生日会。」
他们嘻嘻哈哈着。
玩闹地推攘着对方,把彼此向李丽娜那边推过去。
「生日会上,李丽娜你要和谁坐在一起啊?」
他们又指着自己的同伴,故意提高了声音,「要不你和李丽娜坐在一起吧?你们俩关系好,坐在一起,还能和李丽娜在一起聊天。」
「讨厌!走开!」有女孩子恼羞成怒,抄起课桌上的书本朝男孩砸去,「走开!走开!」
于是又指向男孩子,「那就你,你和李丽娜坐在一起。」
「你们俩以后做男女朋友!」
他们的语气阴阳怪气。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未必真正懂得男女朋友的含义,也不知道男女朋友代表着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那好像应该就是男女之间的最亲密的关系,是可以用来羞辱别人的,于是他们就很快活地拿着这个名词来用。
「你们俩才是男女朋友!」被指到的男孩进行反击,推搡着自己的同伴。
他们就一齐笑出声。
许逐溪当时没有太注意。
她正沉浸在将要拥有一个生日会的幸福的幻想中,快活地想像着这个属于自己的生日会将可能是什么样子的。
更别提,她刚从书包最底下翻出来一张南淮意写给她的。
唯独一份的生日贺卡。
也做成了请柬的模式。
里边还夹着一张很有厚度的速写卡,画着许逐溪。
南淮意在上面写着:
「亲爱的许逐溪小朋友:
生日快乐。
请问你愿意参加属于许逐溪的生日会吗?
最后,再一次祝你生日快乐,愿你万事胜意。
最好的祝福给你。
南淮意」
许逐溪一直翻来覆去地看这短短的六行字,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抚摸速写卡上的她的画像,再合起来,仔细地小心地放回书包最内层,放了一本课本在上面压着,以免留下某些褶皱。
她只是听见那边有点吵闹,但是他们说了些什么,是她没有听见的。
可现在她听到了。
她听的清清楚楚。
「他们在欺负她!」许逐溪怒火高涨。
「繁星,他们是在欺负李丽娜!」
「啊?」杨繁星还是没有转过弯儿来,喃喃着,「这样算是欺负吗?」
「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这不是开玩笑!」许逐溪生气难过又悲伤。
「是吗?」杨繁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们之前也这样和我开玩笑的呀,之前的那个班主任就说,这是在开玩笑的。」
「什么?!」许逐溪勐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杨繁星看,板凳被她踢倒,「咚——「的一声砸到地上,引得班级里所有人朝这边望过来,安静了一瞬间,见着没什么事情发生,又继续各自做各自自己的事情。
许逐溪的声音第一次这么尖利,「他们这么欺负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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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繁星不知所以,有点无措,她也慌忙地站起来,给许逐溪捡起板凳,拉着她坐下,「逐溪,你、你怎么啦?没有、没有欺负过我啊,就是就是和我开玩笑,之前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开玩笑。」许逐溪又正色着重复了一遍,她握住杨繁星的手。
「开玩笑的话,我问你,繁星,你想被这样开玩笑吗?」
杨繁星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许逐溪再次询问:「那平时我和你开玩笑,你会不高兴吗?你会不愿意吗?」
杨繁星又摇头。
许逐溪深唿一口气,「所以你是觉得不高兴,才告诉老师的,对不对?」
杨繁星很顺从地点头,但她又反驳,「是这样的……但是老师说,这是同学之间的开玩笑……」
老师的权威性,对于这个阶段的孩子,拥有最崇高无上的地位。
他们将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信任,都交付到了老师的身上。
无论老师说什么,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给与百分百的信任与百分百的畏惧。
「繁星!」许逐溪喝止了她的话,「让你不高兴让你难过的玩笑,就不是开玩笑!他们就是在仗着人多,他们才欺负你!」
唐甜和赵景泽从办公室里抱着厚厚一沓作业回来。
赵景泽是班长,唐甜纯粹是跟着去帮忙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回来,把作业放在最前面的空置的讲桌上,吩咐每组每列第一个的同学上来,将自己所在的这一列的作业抱走。等着所有都分发完了,两个人才下了讲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来。
唐甜前脚刚准备勾着板凳坐下,后脚就被许逐溪和杨繁星之间这种紧张又严肃的氛围震慑住了,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在干嘛,只是看她们两个人手握着手,许逐溪又很生气的样子。
唐甜的第一反应是,许逐溪是不是生气了,然后她们两个人吵架了。
她很自觉地将这个劝和的重担,肩负到了自己的身上,装着大哥范儿很阔气地拍拍许逐溪的肩膀,又去拍杨繁星的肩膀,可惜胳膊太短够不着,她只好费力地用上半身往前趴着,去拍杨繁星,再进行主持公道,「好了好了,你俩别吵了,都不要生气,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做好朋友的吗?」
「没有生气。」
过了半晌,许逐溪松开杨繁星的手,低低地回答,尽力向唐甜笑了笑。
老师是不理解的。
许逐溪想,对,老师是不理解的。
就像她从前在安县的时候,她被班里的同学们欺负,当她在办公室隐晦地表达自己被同学这样「开玩笑」的事情。老师们也只是说,诶呀,同学在跟你开玩笑呢,逐溪。
他们告诉她,「逐溪,是因为你是班里的第一名,大家都很崇拜你,所以想和你交朋友,但是又怕你不愿意,他们觉得自己的成绩差,所以只好这样开玩笑,其实是想和你做好朋友。」
他们以老师的姿态,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教导她,「逐溪,你要变得合群一点啊,这样大家才会敢和你说话,这样才能在班里交到更多的朋友。」
求助老师是没有用的。
许逐溪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
她只是有点难过,她很喜欢李秀婷老师的。
可原来李秀婷老师也是这么认为的吗?所以她才这么告诉教导杨繁星的吗?
还能找谁呢?
许逐溪不知道。
她想站起来大喊一声,她想冲着那群人喊,「都闭嘴!」
但是许逐溪惊恐地发现,她喊不出来。
她说不出话来。
就像是被胶水封闭了喉咙。
她无力地动了动嘴唇,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想冲过去,她想拦住他们,她想赶走所有人。
但她的腿好软。
许逐溪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她站不起来。
她无法把自己的腿从后边的椅子,挪到前边来,遑论冲到人群里去。
她只能趴在课桌上,对着也同样趴过来的,想要安慰她的唐甜说:「他们在欺负李丽娜,唐甜,他们在欺负李丽娜……」
「啊?!谁?!谁在欺负李丽娜?」
唐甜瞬间直起身子,她环视一圈,看见了被一群人围着的站起来涨红着脸的李丽娜,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许逐溪所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样欺负了,但她知道这是个不好的词。
「怎么能欺负同学呢?」她很生气。
她转头看向了赵景泽,气唿唿的,「赵景泽,有人在欺负李丽娜!」
对啊。
许逐溪也立刻想到了赵景泽在这个班级里的同学中的「权威性」。
赵景泽对上了三道齐刷刷的目光,于是他合上书,站起来,「好的。」
他接过了这个重担。
可是班长的这种权威性,在这个时刻,仿佛会彻底消失不见。
甚至会起到完全相反的作用。
「赵景泽不会喜欢李丽娜吧?!」
「班长喜欢李丽娜!」
「李丽娜你喜不喜欢班长?!」
「喜欢!」
他们大声叫喊着、嘻嘻哈哈地一个向另外一个传着话。
赵景泽有点狼狈地回到位子上来,觉得自己辜负了别人的期望,他不敢看这三个女孩,低声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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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能怪你。」许逐溪很认真地回答,「谢谢你。」
只是……
许逐溪将目光望向那侧。
好像事情更糟糕了。
她让李丽娜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
许逐溪痛恨自己的无力。
她决定必须要做些什么。
但她越这么想,她越惊恐地发现,她什么都做不出来。
连放在膝盖上握起来的拳头,都像是僵硬麻木了一般,动弹不得,整个人的意识昏昏沉沉地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三十一章
南淮意发现, 许逐溪今天心情不好。
包括但不限于,下楼出这一路,都盯着脚底下的道路发呆, 什么话也不说;坐在车里趴着车窗,盯着外面,头髮被风吹得散开;一直安安静静的, 不再分享今天被老师表扬了还是和同学聊什么了,或是班里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没有……
什么都不说。
南淮意没有问。
他在等待, 等待许逐溪主动开口。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了。
他屈起手指,轻轻敲击着玻璃桌面, 心烦意乱地扯了下领口,目光盯着被雨幕打湿的杂乱的窗户,雾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只看的外边的行人步履匆匆, 偶有几把亮色的雨伞伞面贴着窗户擦过去。
许逐溪两只手抱着装有半碗米饭的白瓷碗口, 上边绣刻着几朵淡蓝色的花, 几片花瓣飘落进碗底。这碗米饭, 她已经扒拉了一刻钟了,几粒米粘在筷子上,米饭是一点也不见少。
她的一双眼睛空空的、呆呆的,目光好似落在面前的饭菜上,但是显然并不是如此。不知道正在想着些别的什么。
「刺啦——」
刺耳的椅子推拉声, 南淮意把椅子往后推了一把, 站起身,「逐溪, 你慢慢吃饭,哥哥有点事出去打个电话。」
「好。」许逐溪点头,还很乖地向抬步往包间外走的南淮意摆摆手。
一道门,隔绝了墙内与墙外。
其实包间里就有固定电话,但是当着许逐溪的面拨打电话并不是很方便。
他分神想着,没有行动电话,总还是很不方便。
去前台拨了两个电话。
先取消了今晚的英语课。
第二个电话打到沈灼颂那里去。
「灼颂姐,繁星在家吗?逐溪今天心情不是很好,想问一下繁星看知不知道今天班里发生了什么。」
「……嗯,好,麻烦灼颂姐了。」
过了会儿,电话那边换了人,是杨繁星。
南淮意的手指轻轻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前台台板,「……繁星?」
「嗯,是我。」
南淮意耐心地询问,「今天班里发生什么了吗?逐溪放学回家的心情不是很好。」
这个原因杨繁星当然是知道的。
她只是有点疑惑。
怎么南淮意哥哥一点也没有接受到自己传输过去的信息吗?
她自觉自己特地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不方便大声地说出来,所以她努力地用自己的眼神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难道没有表达出来吗?
杨繁星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沈灼颂每次都能接收到她的意思的。
唉——
杨繁星嘆了口气,深刻觉得南淮意还是没有沈灼颂聪明。
「繁星?」南淮意听见那边再没了声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出声询问,「繁星,你还在吗?」
「在的在的。」杨繁星连忙应到,细緻地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全部讲给南淮意。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她补充道:「逐溪很难过的。」
「好,谢谢繁星,我知道了。」
「没事啦。」杨繁星又想起些什么,立马嘱咐他,「淮意哥哥,要是逐溪还是很难过的话,那我来找逐溪好了,你能来接我吗?」
还不等南淮意回答,电话那边又换了人。
隐约能听到杨繁星很不满的一声「沈灼颂」。
「灼颂姐。」
「嗯。」沈灼颂应了一声,她的声音隔着电话线,总有种失真的冷淡。
南淮意欲言又止,「他们班主任李秀婷……」
沈灼颂约莫能猜到南淮意的想法,解释道:「不是李秀婷,是李秀婷之前的那个班主任,年纪大了,也该退休了。李秀婷是刚来学校没多久的,对学生们还都很有耐心和关爱,是繁星……刚换的。」
她对杨繁星的遭遇只是模煳的一个停顿带过。
「嗯……这样。」
沈灼颂主动开口,「至于那群小孩儿,杨繁星都记得名字的,反正都是她们班里的。我找了公司的几个安保,从学校那里要了份家庭住址的名单,都是体面的家庭。」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到这里,忽然冷笑了一声,才又接着说,「我带着公司里那几个安保,上门去,跟家长随便聊了几句,这件事情就解决了。」
南淮意听到她在电话那边说话。
不是在对他,而是在对着杨繁星。
她警告着:「杨繁星,躲那儿偷听什么呢?回房间做作业去。」
「杨繁星!」
「我等会儿来检查你的作业,你要是作业没做完,明天你就别想吃那果冻了。」
南淮意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从电话那边传来,「嗒——」的一声,重新拿起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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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哪儿了?」
「哦对,欺负繁星最狠的那个小孩,她同桌。我找她家长好好聊了一会儿,让孩子转学去了。各自奔前程么,小孩子这样,要么是没人教,要么就是大人教的,总得有一个要负责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灼颂姐。」南淮意道谢。
他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无波无痕,听不出什么变化。
谁说孩子就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的。
他们往往是最欺软怕硬的那一个。
只是还没有学到大人的圆滑与掩饰。
将这种事情做的更明白了一些。
所有的喜怒哀恨一切都直白地表现在了脸上,表现在自己的行动当中。
他们能迅速地找到一个群体里的最弱者。
而不想成为下一个弱者的人,就会一拥而上,把这个最弱者踩在脚底。
杨繁星曾经被这个群体视作是最弱者。
而当她摆脱了最弱者的地位,那个曾经欺负她的领头者,就会反过来,被孩子们以一种近乎向杨繁星表明站队态度的行为方式,将她踩在最底下,地位瞬间颠倒。
所以当杨繁星脱离了。
李丽娜就成为了下一个。
这几乎在每个班级都存在着这样一个弱者,他们的名字存在于孩童的大大小小的「玩笑」中。要彻底脱离这样的低下,往往需要等到高中甚至大学,这样的被言语欺凌的暴力才会消失。
杨繁星或许还不会恨。
但看到这样的场景,面对曾经的欺凌者,凡是人,就会有爱憎。
不过,至于这些事情,就不必说给许逐溪听了。
或许日后哪一天,杨繁星会自己告诉许逐溪。
不过即使是要好的朋友,也总是有自己的不能说与别人的秘密,这是常态。
杨繁星,自有沈灼颂保驾护航,用不着南淮意关心顾虑。
南淮意首要在意的,是许逐溪心里的想法。
等南淮意推门回来,许逐溪忽然惊醒,发现自己眼前的两道菜还保持着原样,是一动也没动的,不免有点心虚,分别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塞得两颊圆鼓鼓的,满噹噹的一大口,咀嚼了半天还险些噎住。
南淮意无奈地笑了下,在杯子里倒了热水,兑了点凉水,中和了一下,摸着杯壁觉着约莫差不多了,他才推到许逐溪的面前,示意她喝点水,「吃得那么快做什么?小心呛了。」
许逐溪说不出话来,只能捧着杯子灌了一大口水,慢慢吞咽着。
她下意识地轻手轻脚,轻轻地将杯子搁在桌面上,尽可能地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被南淮意的目光震慑到了,吞咽的动作都变得更加缓慢。
南淮意靠墙坐着,因为敲击玻璃的噼里啪啦的嘈杂的雨声,厚厚的窗帘已经拉起来了,不过是各拉了一半,留下片刻,让外面的阴沉的昏暗的天光投射进来,落在地上,空气中的每一粒灰尘都在光中起舞。
南淮意就在这样的灰暗的光线中,五官凭空濛上一层阴鸷的色彩,目光沉沉的,望着许逐溪。
许逐溪不知道这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
她只是以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
就像是猎物面对野兽的敏感天线。
她觉得南淮意的心情此刻一定很糟糕。
是刚刚电话里发生什么了吗?
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许逐溪不知道这样的不好来自于她,所以她只能这么猜测。
又给自己塞了一大口米饭和菜,她开始思考,要怎么安慰一下他呢?
南淮意淡淡道:「逐溪,英语老师今天有事,上课取消了。」
「哦。」许逐溪闷闷地应了一声,她现在没什么心情。
没心情欢唿和高兴。
甚至提不起什么劲儿来,懒洋洋的。
她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
这是个很让人心烦意乱的动作。
南淮意拉着椅子往前坐了下,周边的冷肃感像是一下子消融掉了。
随着他简单的这一个动作,从阴影里,坐到了光线之下,他伸出手,按下开关,打开包间里的灯,瞬间明亮起来。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用手挨了一下菜碟,没什么热气了,他按了下服务铃,「把菜端下去热一下吧,都冷了,还有米饭,一块重新热一下,谢谢。」
服务员推门进来,端着托盘,按照吩咐,把两道菜端起来搁在托盘上,正要收走米饭时,许逐溪拦住了,「哥哥,我吃饱了。」
「好。」南淮意颔首,「不必热了。」
他起身穿了外套,等着许逐溪擦干净嘴巴,从椅子上跳下来,穿好外套,他拿起高高地挂在入门衣架上的书包,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外边还在下雨。
好像是天边哪里破了个口子,所有的水都争先恐后地从这个烂掉的口子里涌出来,砸到地上,溅起一大片水珠,打湿行人的裤脚,钻进人们的鞋袜。
前台两侧守着男侍者,穿着统一的制服,撑开饭店配备的黑色大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个人身后,恭敬地打开车门,等两个人上车后,再鞠一躬,将车门关上,「期待您下次光临。」
车开出去好远。
许逐溪趴在车窗,用袖子擦了下窗户上的水雾,涂抹着写了几个字,觉着车窗外的景色好陌生,是从来没见过的。她直起身子,转过头,用问询的目光看向南淮意,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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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外的雨声越来越小,天空逐渐明朗。
是澄澈的湛蓝。
轿车稳稳地停下,打开车窗。
扑面而来的是最新鲜的雨后的自然的气味,混杂着春日的青草和风。
南淮意扭头看着她,「逐溪,陪我在公园走走,你愿意吗?」
第三十二章
雨后, 被大水沖刷过的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崭新,万物显出勃勃生机。
天空澄澈湛蓝, 没有一片云彩。
路边的晶莹剔透的露珠,顺着树叶落下来,融进泥土。
南淮意把伞扔回后备箱支起来的二层架子上, 关了车门。
刚下完雨,空气中瀰漫着浓厚的水汽, 有点冷。
车上准备着多余的用来加减衣服的外套,内里长了棉绒的,南淮意比了一下, 挑了最下边的棕色的一件,给许逐溪披上,有点宽大,但是勉强还可以,拉紧了拉链。
公园里没多少人。
许是因为下了雨, 天然的绿草地的泥土被从缝隙里沖刷出来, 流粘在石头水泥浇筑的最中间的路面, 还有几个不平的小水坑。
许逐溪慢吞吞地跟在南淮意后边走, 两只手插在兜里,挑拣着干净的路面走,偶尔故意用脚尖碰一碰小水坑的边缘,自娱自乐地笑一会儿,又收了笑容, 愁眉苦脸起来。
南淮意领着她走到一处池子跟前。
往常下午这个点, 池子里都有专门负责收放鸭子的人来,掀开笼子, 把一群鸭子放进水池里,任由它们在里面遨游,算是公园里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最前头的最大的鸭妈妈,领着身后的一群小鸭子,很有秩序,在水里划开细密的水纹,到了岸边,就摇摇晃晃,抖落掉羽毛里沾的水珠。
南淮意领着她来看鸭子,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看鸭子。
他本来是想着用鸭子来举例子的,一个庇护着自己所有的幼崽的鸭妈妈。
结果两个人就在这个栏杆边,迎着冷风,吹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有半点动静。
「啧。」
南淮意有点懊恼,拨了下錶盘,今天下雨,应该是不放鸭子了。
他有点烦躁,偏头看着许逐溪,见她低着头,两只手在栏杆的空隙里进进出出,自己跟自己玩起来了。
南淮意看着她脑袋上这个棕红色的帽子,伸出手,把人的脑袋往上边一提。
许逐溪被迫地茫然地抬起头,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今天这么沉得住气?
还不说?
南淮意就这样同样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她。
然后他伸出手,捏着帽子左右两边垂下来挨着脸颊的两片,像是包饺子似的,把两边捏起来合在一起,这样一来,倒把许逐溪整张脸蛋捏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边。
像个让人捏住了嘴的小鸭子。
南淮意看着看着,倒是乐了,气也没了。
他松开手,从这个临风的风口处撤开,牵着许逐溪在有树木挡风的小路上走。
终于找到一个四下里都有树丛围着的地方。
南淮意松开手,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吸掉木椅子上的雨水,还有落下的一些被泥和水打湿的叶子和树枝什么的,把自己左手提着的另一件衣服铺开,这才让许逐溪坐下。
许逐溪乖巧地坐下,两只手也从兜里拿出来,放在膝盖上,身板挺得端正。
南淮意把她的两只手给她重新塞回去,「别把手冻了,生了冻疮,很疼的。」
两个人静默无言。
「逐溪。」
南淮意叫她的名字。
「愿意和哥哥分享一下,今天在班里是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许逐溪低着头,把自己的下巴藏进竖起来的大衣衣领里。
南淮意并不着急,他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许逐溪终于开口。
她盯着地面,盯着半空中扬起来的树枝,盯着天空,总之始终不看向南淮意的方向,自顾自地讲着,「今天,我看到班里的好多男生,还有几个女生,他们在一起欺负我们班里的另外一个女生……他们就说,那个女生要和谁谁谁谈男女朋友,然后那个男生就立马说你才要和她做男女朋友,他们就一起笑……」
许逐溪讲的很缓慢。
她不知道要怎么讲这件事情。
她应该怎么讲述这件事情,才能让哥哥感到这里面的羞辱的意味。
尽管她的讲述,就连她自己听起来,都仿佛是在真的开玩笑一样,听起来,真的似乎很无足轻重。
但是只有经歷过的人,才知道所谓的「玩笑话」里蕴含的浓重的羞辱和让人崩溃的无法反驳无法反抗的绝望。
「赵景泽去让他们不要说了,他们就说是因为赵景泽要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他们两个要做男女朋友了,还说赵景泽是为了要维护自己未来的妻子。」
许逐溪忍不住隔着衣服,两只手揉搓着,将衣服抓的皱起一块。
她忽而有点害怕,万一哥哥问起,为什么会是赵景泽上前制止,而她为什么不制止,她该怎么解释呢。
南淮意当然不会问起原因。
他只是安抚性的,隔着她的帽子,摸摸她的脑袋,轻声问:「那——逐溪想要怎么做呢?」
「我想……」
许逐溪停顿了一下,她仰起头,下巴从衣领里抽出来,「我想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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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鼓起勇气,「我想让他们都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想让他们知道,这样的玩笑很没有意思,欺负同学是错的,是不应该做的事情。」
南淮意望着她,很温和,「那你有想好,具体要怎么做吗?」
他举个例子,「比如,怎么样让他们不要在欺负她了呢?」
这个方法,许逐溪只是模模煳煳地想过。
但是具体怎么做,她确实还没有考虑过。
她思考了一下,「……我可以直接冲出去,我让他们都不许说了?」
「这样可以吗?」她请教看起来相对权威性的有力量的南淮意。
「可以啊。」南淮意点头,「你可以试一试,尝试以后,我们才知道到底可以不可以的,对不对?如果这个方法不可以的话,到时候,你就再换另外的别的方法?」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就直接告诉我,好吗?到时候,你说怎么做,我就帮助你怎么做,好不好?」
「嗯。」许逐溪有了信心,得到了南淮意的承诺,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南淮意意有所指,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望着更远更远的天空,「你要记得,逐溪,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不要逞能,不要害怕求助我。我把你看作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希望你也把我当作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有的事情,不是想,就可以做到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你这个年龄的小朋友无论怎么样,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等到你以后大一点了,你就会发现,只要稍微长大一点,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不会费多少力气。」
他最后强调,「逐溪,你要记住这一点。」
有人说,每个人是一座孤岛。
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是孑然一身的。
可事实上,那只是没有人能够在你的背后托住你,告诉你世界并不可怕。
孩童本将最信任的目光投向家长。
父母本是孩童们心中第一的倾诉对象。
他们说:「爸爸、妈妈,在学校有同学欺负我。」
父母却告诉你,「诶呀,这是你同学在和你玩呢。」
「怎么别人都不受欺负,就你一个人被欺负?!」
「……那怎么办呢?告诉老师,你们老师肯定要对你有意见的。」
他们渴望看到父母像超级英雄,把所有怪兽踩在脚下。
但父母往往也只是寻常人。
没有那样的有力的强大的支撑的臂膀。
而寻常人在生活中又有太多的不得已与顾虑。
生活如此,风雨如此。
所以我们只能做一座孤岛。
「哥哥。」许逐溪低着头,又把下巴藏进衣领里,声音闷闷的,隔着衣服传出来,她还有件难过的事情,「李秀婷老师。」
南淮意靠近她,「李秀婷老师怎么了?」
许逐溪说:「繁星说,她之前告诉班主任,她被班里的同学这样欺负。但是班主任却告诉她,这样是班里的同学在和你开玩笑的……我们班的班主任老师,就是李秀婷老师,我很喜欢李老师的,可是李老师为什么要这么跟繁星说话?」
许逐溪纤细的手指,揪住南淮意的袖口,抓的紧紧的。
南淮意稍一思索,就将事情的原委想明白了。
他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之前的这个班的班主任老师,还不是李秀婷老师。她也是今年才刚刚换来这个班级,还没有当很久的班主任老师。大概——大概就和你一样,她来到这个班级的时间是和你一样长的。所以不是她这样告诉繁星的,她或许也不知道班里还有同学欺负同学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对这个班级的内部学生情况,了解都是透彻的。
南淮意也有暗示的意图,他暗示许逐溪,可以寻求班主任的帮助。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粗浅的暗示,又夹在安慰的话语中,许逐溪暂时是体会不到。
她只是很高兴。
李老师果然不是这样的人。
许逐溪低声说:「我就知道,老师看起来就不会是这样说的老师。」
她说完,兴许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掩饰性地摸了下自己的脸颊。
她有太多喜欢的老师了。
她想起前段时间跟何佳涵看电视学到的词,叫「花心」,她这样就是花心了。
两个人在长椅上又待了一会儿。
南淮意没指望许逐溪现在就能明白自己说的话是想要表达什么。
但以后总有一天会慢慢明白的。
现在只要在脑海中有这样的潜移默化的印象,就足够了。
许逐溪是怎么打算的,也就是怎么做的。
于是第二天,当大课间休息的时候,班级后排再有同样的声音响起。
她早就一直盯着那边的动静,勐地站起来,又把自己的椅子踢倒。
许逐溪刚预备冲过去,就见今日李丽娜从自己的位子上推开人跑了出去,从教室后门口跑去了外面的走廊。
班里那群嘻嘻哈哈的男生跟了上去,跟在李丽娜后边,声音还越发的高昂起来。
许逐溪立马跑步跟上,绕过前头的讲台,从前门冲出去。
杨繁星不明所以,手里还举着刚要分享的桃干,有点发懵,下意识地塞进自己嘴里咬着,推开许逐溪的板凳,也小跑着从前门冲出去,喊着:「逐溪,你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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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又宽敞的走廊。
李丽娜被围在最中间。
他们绕着李丽娜笑着喊着狂欢着大叫着。
许逐溪愤怒地强硬地分开两个人,进入这个包围圈,她怒吼着,「不许欺负她!」
「你们……」
她的怒火直冲天灵盖,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身子,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们……」
但她还没有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思,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手,勐地推了她一下。
伴随着李丽娜在她背后尖利的一声,「许逐溪、许逐溪想要和你们谈男女朋友!」
她僵硬的又尖锐地大笑着,带有讨好的意味,似乎是想要引导左右两边的人和她一起笑,「是许逐溪!我从来都没有的!」
许逐溪愣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望着站在她身后的,靠在走廊柱子上的李丽娜。
第三十三章
许逐溪的脑袋里一片茫然空白。
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忘了周边所有的一切。
只有三个字在脑海里迴荡, 是她的名字,「许逐溪」。
一道尖锐的女童的喊声,不停地喊着许逐溪, 重复着许逐溪。
「是许逐溪想要谈男女朋友!」
她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李丽娜,目光化成了一个弯钩, 将她牢牢地定住。
李丽娜躲闪着,她的眼神闪烁着, 她低下头去,或是往左右两边看。
她自己也很心虚。
但是如今,许逐溪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李丽娜渴望地环视周边的同学, 她希望得到目光的回应,她想要与他们站在一起去。
她是多么怀念曾经站在那里和同伴围成一圈的日子啊。
李丽娜曾经也是其中的一个。
她想起那个时候,大家还是一起把杨繁星围在中间。
一起看着她,一起围着她蹦蹦跳跳,然后所有人一起哈哈大笑, 还能得到杨繁星讨好地送给他们的糖果。
那是多么快活啊。
可是很快一切都变了。
李丽娜还记得那个下午, 她嘴里咬着杨繁星送给她的棒棒糖, 刚爬上五楼, 就看见自己的家门敞开着,有两个个子特别高,穿着一身黑,还带着墨镜的人,站在她家门口, 冷冷地盯着她看。
是杨繁星的姐姐。
这是李丽娜自己猜的, 她胆怯地走进家门,下意识地想要把糖果藏在背后, 被那个年轻的应该是杨繁星姐姐的人,抽走了手里的糖果,往地上狠狠地一扔,糖果碎片有一点落回了她手里。
后面发生了什么,李丽娜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被爸爸妈妈训骂责打了一个下午,罚她不许吃晚饭。
他们安静了好长时间。
可是很快,噩梦一样的日子降临了。
这个被欺负嘲笑的角色,变成了她。
从杨繁星变成了李丽娜。
李丽娜太想从这样的生活里挣脱。
她的目光渴望又扭曲地落在许逐溪身上,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只要许逐溪变成了这个被欺负的人,她就不用再过这样的被嘲笑的日子了。
她张皇地望着左右的同班同学,看着这些欺负过嘲笑过她的男生。
他们却没什么反应。
或许不能说没什么反应,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然后低声地交谈着,就那样站着,却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做。
李丽娜突然哭了。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逐溪!」
杨繁星刚从教室跑出来,就见着许逐溪站在一群人中间,背对着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是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们干什么呢?!都走开!逐溪!」她一把扯开最外围站着的两个男生,用力挤进去,拉住许逐溪的胳膊,就要拽她出来。
许逐溪被拽了回来。她回过神,忽地,觉着校服外套从后边也让人拉住了,再次回过头看去,是李丽娜。她难过又愤怒,只是这一次同样的难过与愤怒,又似乎和上次的不太一样。
她只知道,她现在,不想安慰李丽娜了。
一种遭遇背叛的愤怒已经冲击了她的心灵。
她咬着牙,说不出话,恨恨地把李丽娜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撇开,反客为主地握住杨繁星的手,低着头,一股脑地往外边大步向外沖。但她忽而又停下来,没有去看还站在原地的李丽娜。
许逐溪握紧了拳,手臂垂直放在腰侧,大声地喊道:「谁都不许再欺负李丽娜。否则、否则我就……」
巧也不巧,这次同样没能把话说完。
许之夏不知道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她不知道这么多人满满当当围在这儿,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匆匆将大致情形扫了一眼,她就得出了属于自己的结论。
一群歪瓜裂枣,把两个女孩围在最里边,里边其中一个女孩哭了。
二班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小胖妞推搡着要挤进去,喊着听不太清楚的名字,应该是同班同学。
许之夏冷静地想,这就是很明了的事情了。
一群男孩堵着两个女孩欺负。
她利索地把自己的校服袖子撸起来,随便挑了个倒霉蛋,一脚踹上去,在雪白的校服后背上留了个脚印,顺带着把人踹倒在地上,轻松地把这个包围圈撕了个口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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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之夏从来是不分对错的,她只看男女来站队。
在这个方面,她是帮亲不帮理的。
要是没有亲的,那就帮女孩,总是没有错的。
半点不带怂的,她在打架上算是熟手了,趁着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手脚并用,老练地把人的手臂绕着背后锁住,利索地下脚,打了一个就把那个人往角落里踹,熟练地和人撕打在一起,飙出一长串不间断不重复的国骂,真算是调动了全身的所有功夫了。
她打架,既有分寸,也敢下死手。
手指贴着头皮,绷紧了用劲儿,把头髮揪住,死死地抓着,吓唬似的要把人的脑袋往栏杆上去磕,被哭爹喊娘的求饶,这才松开。她逗趣儿似的补了一脚,懒洋洋的,「赶紧滚。」
这一连套的招式,把许逐溪和杨繁星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看呆了。
等人都散开了,两个人还傻愣愣的在原地站着。
「一群孬种。」许之夏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鄙夷地环视了周围一圈,本来还打算再补一脚的,却没剩下什么人,只得遗憾作罢。
见着自己「见义勇为」救下的两个人在原地站着,她想着兴许是被欺负了还没回过神来,她把自己的袖子慢条斯理地拉下来,打了个哆嗦,这个天气露手臂,还是怪冷的。
一边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许之夏一边径直走到这两人面前,很豪气地拍拍两个人的肩膀,一派大姐头的作风,「没事儿,你俩别怕。以后再有男生欺负你俩,你俩就来我们班找我,我就在四班,走廊最里面。」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班级的方向,许逐溪顺从地望过去,杨繁星偷偷地打量这个「正义女侠」,被逮了个正着,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连连点头,「看到了看到了!」
「嗯。」许之夏满意地点头,临了,又友好地分别握了下两个人的手,这才哼着歌回教室去了。
这种大场面的震撼与崇拜,短暂地沖淡了许逐溪的难过。
但转瞬之间,这种难过的情绪又更加勐烈地反扑回来,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灵。
她扭头悄悄朝后边看过去。
李丽娜被人挡住了,看不清楚。
事实上李丽娜一个人回了位子,趴在课桌上哭了会儿,但是没有人来安慰她。她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哭声消失。最后,她坐起身,自己擦掉脸上的眼泪。
许逐溪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把所有的自己的情绪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人能够瞧得出来。
这种事情她做的驾轻就熟。
南淮意还是靠在后门口等她,看她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站起来,低着头,像是毫无差别地和杨繁星还有唐甜告别,又慢吞吞地走出来,拉着南淮意的衣角,爬上车。
南淮意就是许逐溪。
许逐溪就是南淮意。
即使不同的经歷、不同的人生,构成了同一个灵魂的不同底色。
两个人从本质上来讲,可能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但南淮意足以一眼看出许逐溪的不对劲儿来。
他注视着她,无声而包容。
在南家院门口下车,许逐溪刚要迈步跨过门槛,让南淮意拉住了,带着她往右边拐了两步,靠着墙壁站好。
南淮意蹲下来,捏捏她的手,轻声问:「逐溪,你今天不开心吗?可以和我讲讲吗?」
许逐溪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被李丽娜推搡的时候,她没有哭。
看到李丽娜在自己的座位上哭的时候,她没有哭。
杨繁星小心翼翼问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哭。
但是眼下南淮意轻声轻语的这么一句询问,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很快就打湿了自己的衣领。
许逐溪的哭泣是无声的。
她从前也有声音,断断续续的控制不住的哭泣声,像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所发出的委屈的哭泣,都是希望得到父母的轻柔的关怀。
但在被母亲责斥打骂以后,倘若要是哭了。
吴丽就会把铁盆砸到铁门上,骂道:「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
许逐溪总是又惊又惧,下意识地蜷缩起腿脚,躲避从铁门反弹扣在地上的铁盆,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强压着声音,就是哭,也总是小声的,尽可能地把声音捂在自己的胳膊底下。
哭过头的人都晓得。
当一个人哭的劲儿过了头,就是自己不想哭,哭声和眼泪也总是停不住的,非得有那么段不停掉眼泪的时间。
但是许逐溪也不会。
吴丽一声令下,「别哭了!滚过来吃饭!」
她就非得止住不可。
要是被母亲发现自己还在掉眼泪。
吴丽就会狠狠剜她几眼,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饭碗扔到地上,任凭里面的饭菜掉了一地,然后一把掐住女儿的脖子或是拽着头髮,把她推进最里面的那间小卧室,将门关上,罚她晚上不许吃饭。
等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考虑要不要放她出来。
南淮意如今想想,爷爷和父亲,在她的童年教育里,其实是缺环的。
爷爷或许是认为不该干扰儿媳教育自己的女儿。
父亲则纯粹是认为教育孩子就是母亲的事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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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但凡他们两个人中,能有一个人伸手或是出声。
他的童年都不会这么的灰暗和绝望,长大以后回想起来,没什么值得怀念的甜蜜的过往,只是苦涩和一地的渣子,连拼凑都没法拼出完整的一块。
所以许逐溪这样的情绪的宣洩是很难得的。
南淮意这么看着,只是看着,就已经很心疼了。
他伸手抱住许逐溪,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按着她的脑袋搭在自己肩膀上,「没事的逐溪,有我在,没事的……不高兴的事情,我们就不做了好不好?有的人值得我们的帮助,有的人是不值得的。我们只要做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就好了,只要你自己高兴,你是什么样的,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好不好?」
南淮意本来想了很多。
但他现在只想,可都滚开吧。
只要许逐溪一辈子快乐幸福,随便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随便她想要做什么。
许逐溪的胳膊轻轻环住南淮意的脖颈,忽然收紧,脑袋紧紧地埋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会儿,又把手臂松开,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的眼睛哭红了。
没有人询问为什么,大家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直到临睡前,何佳涵猫着腰,从自己的屋子,熘进了许逐溪的屋子,拿出藏在自己怀里的两条在冰箱稍微冻了一下的毛巾。
「逐溪。」她踮着脚,先把毛巾搁在桌子上,摁着许逐溪躺好,才把毛巾端端正正地对着许逐溪的眼睛放好,轻轻盖在她的两只泛红的眼睛上边,「你别动,稍微冰一下。」
毛巾实在是有点冷。
何佳涵把手指冰着了,忍不住左右手相互搓一下,尽可能地暖和起来。
许逐溪带了点鼻音,「佳涵……谢谢你。」
何佳涵笑得很羞涩,「没事啦。」
南淮意靠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轻轻把门合上,转身离开。
许逐溪盖着这两块毛巾。
她的眼睛很凉快,连带着头脑也从混沌中又仿佛透亮了些。
她还是想要做点什么。
她想,或许她可以去找李丽娜的爸爸妈妈。
第三十四章
许逐溪还是想去李丽娜家看一看。
南淮意刚从书架上抽了本书, 又塞回去,摸摸她的脑袋,「那我送你去吧。」
许逐溪站在原地没动。
南淮意问她:「怎么了?」
「……还不知道李丽娜她住在哪里。」
南淮意笑了一下, 从裤子口袋拿出张纸条,塞到她手里,「这是她家的地址。」
许逐溪双眼一亮, 展开纸条,「你怎么知道她家住在哪里的?!」
南淮意淡声道:「因为我早就料到你要去的。」
「哇!」许逐溪呆呆地惊唿一声。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把她搪塞了过去。
要问个地址出来,再简单不过,翻着看了下学生档案。
许逐溪往外迈了一步, 又停下不动,别扭地揪了下自己的衣服,「…就我们两个人去吗?」
「那……」南淮意想了一下,「不然一会儿顺路去接杨繁星?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她还在不在家。」
许逐溪一口拒绝, 很坚定:「不行, 不要繁星陪我去。」
这倒出乎南淮意的意料。
他半蹲下来, 和许逐溪面对面, 认真询问,「怎么了?是和繁星闹别扭了吗?」
两个人昨天还甜甜蜜蜜地黏在一起告别。
不像是吵架或是闹矛盾了。
不应该啊。
许逐溪摇头,「不是,没有和繁星生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回答:「……繁星告诉我, 之前李丽娜欺负她, 李丽娜和班里的那群男生一起嘲笑欺负她。所以,要繁星陪我一起去找李丽娜, 繁星会伤心难过的。我和繁星是好朋友,我不想让她伤心难过。」
南淮意无声地在心中嘆了口气,「那…逐溪,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还想去找李丽娜呢?能告诉我,你自己的理由吗?我想听到你的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繁星和李丽娜,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做坏事。她们不应该被欺负,她们两个人被欺负不是她们的错。」
她低声说着,像是在给南淮意解释,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南淮意伸手,捧起她的脸蛋,要她抬头,要她昂首挺胸地站着。
「自信一点,许逐溪。」
「你所想的事情就是对的,被欺负,不是你的错。」
最后,车上坐了三个人。
南淮意、许逐溪还有何佳涵。
她自高奋勇地跟上来,攀着门框提出请求,「逐溪,我陪你去吧。」
许是感受到南淮意的目光,她小声解释,「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了,我刚从老师那儿回来,作业我会回来以后立刻写完的。」
她还穿着黑色的长外套,脚上踩着运动鞋,能看得出来是刚一进了院门,就扑来找许逐溪的。
南淮意点头算是应允,「好,那就一起走。」
路过何佳涵出门的那一瞬间,他轻轻地抚了下何佳涵的肩膀,算是亲昵的表达。
「逐溪,去把衣服换了,我在门口等你们两个人。」
「好。」许逐溪小跑着走到何佳涵旁边,两个人手拉手紧紧握着,不知道在小声说些什么,跑出书房穿过客厅沖回卧室里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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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属小学里的孩子,不都是像南家陈家这几家这样,住在大院里头的。
也有普通职工人家的小孩。
他们大多住在家属楼,少部分还住在老式的巷子院里。
李丽娜家住在家属楼。
车在家属楼大楼门口左侧停下,南淮意先下车,转身一手接一个,把这两个小豆丁从车上稳稳地扶着跳下来,刚要关车门,被许逐溪扯了下衣服,拦住了。
「怎么了?」南淮意不明所以。
许逐溪不大好意思看他,「……能不能只有我们两个去?」
南淮意重复了一遍,「就你们两个去?」
两双眼睛滴熘熘地打转,两张面孔齐齐地仰头看着他。
南淮意失笑,扬了下手,扶着车门,点头,「行,你们两个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要快点回来,小心点儿。」
「好!」许逐溪一口应下,仍和何佳涵手拉着手,跑进家属楼大门,绕过铁门,朝左边一拐,就被门口那石狮子挡住了,看不见人影儿。
南淮意留在车旁,打量了一下大门,总也就这么一个进出的大门,出不了什么事,随他俩去吧。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还是很诚实。
只是稍微地站在原地等了几秒,反手把车门关上,慢悠悠地进了小区大门,住址他早就看过,知道具体的住址在哪里,但不能走的太快,要离得远些,免得让她俩发现了。
南淮意这么想着,故意在大门口又等了几秒,约莫着差不多了,才往具体的住址的地点走去。
然而,跟南淮意预料的不太一样,她们两个还是出了意外。
迷路了。
在这个不算大的小区。
并没有标记的很清楚的单元楼。
极长的走廊,左右错连着的房门,被门帘遮挡住的门牌号。
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人转悠的迷迷煳煳。
许逐溪低头看一眼纸条,又抬头看一眼不算明亮的长廊光线映照出的暗色门帘,有点发愁,「怎么找呢?」
何佳涵凑过来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问:「我们走对了吗?是这栋楼吗?」
许逐溪大脑宕机,回答不出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
「吱呀——」
铁门发出不堪负重的声响,像是有哪家正要推门出来,两人的身子勐地一抖,相视一眼,极为默契地拉着手,大步向外跑,冲出了单元楼大门。
「怎么办呢?」许逐溪没忍住揉搓着手里的这张纸条,提出自己的想法,「不然,我们可以掀开他们的门帘看门牌号码吗?」
何佳涵贴心地补充:「但是我们还是不知道到底哪栋楼是正确的那一栋楼。」
面面相觑陷入僵局。
一筹莫展。
「许之夏!」
许逐溪眼尖地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兴奋地拉着何佳涵的手追过去,「我看到一个认识的同学,她可能住在这里,我们可以拜託她带我们去找这个具体的地方。」
经过和许之夏短暂的两次接触,她相信,许之夏是一个热心的同学。
一定会帮她俩这个忙的。
许逐溪拉着何佳涵,两个人跑的飞快。
追到一半,才想起可以大声喊出许之夏的名字,好让她能够停下来。
可是许之夏跑的实在是太快了。
等着她俩气喘吁吁地越过前一栋楼房,已经把人跟丢了。
许逐溪环视四周,迟疑地停下脚步,有点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嘀咕着:「人去哪里了……」
「嗯?」何佳涵没听清她说了什么,附耳过去听,「逐溪,你刚刚说什么?」
「没事。」许逐溪摇摇头,她重新捏起纸条,预备鼓起勇气,找那边石凳上坐着的几位头髮略带花白的爷爷奶奶问路,正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忽然耳朵很敏感地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
清脆的,又带点沙哑的,属于许之夏的声音。
好像就在前边的楼道里边。
她握起何佳涵的手,捏的紧紧的,像是要从中汲取到某些力量,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几步,走到这个漆黑的、一眼望不见的犹如怪兽巨口一样的楼道口。
许逐溪大着胆子,往里面探了半个头进去。
何佳涵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屏气凝神,站在许逐溪身后,身子绷得笔直,一动不动,任由许逐溪牵着她往前走。
兴许是因为太黑的缘故,又或许是许之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看不见许之夏,但许逐溪隐约能分辨的出来,那就是许之夏的声音。
「妈,学校要收钱。」
许之夏抬头看了看母亲的表情,里头麻将室烟雾缭绕,浓重的香菸的气息争先恐后地从这道门冒出来,将她的母亲环绕,所以什么都看不见。她被烟雾熏得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下,低下头去。
「又要收钱?!」许母不满地「啧」了一声,「你爸呢?怎么不跟你爸要?」
「我爸在家里喝醉了,让我来找你。」
「呵!」许母冷笑一声,「那点黄水他就喝不够!」
许之夏站着没动,神情淡淡的,麻木又冷漠地听着母亲熟悉的谩骂与指责,盘算着等会儿晚饭选择吃什么。要不是因为这次实在是凑不够钱了,她也不会选择要和爸妈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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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母骂完了,低头,瞥见自己的女儿还站在原地,「我现在这儿没钱,拖几天,过几天再说吧。」话说完,她就转身回了麻将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一道门,隔绝了许之夏和里面云烟缭绕的世界。
许之夏有点失望,但也不算失望。
本来要到钱的概率就是一半一半,高兴了能要到钱,生气就要不到钱。
看来她今天打牌运气不好,输了很多。
来的不是时候。
许之夏盯着铁门,嘆了口气。但她不想做那个被小组长汇报「没有交钱」,然后又被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拷问「为什么没带钱」的那个人,不想那么难堪。看来,这个月的晚饭只能少吃点儿了。
里边再没有动静了。
许逐溪和何佳涵不知道什么时候捂上了嘴巴,先是听了一声重响,又察觉里边没有动静了。许逐溪眼疾手快,扯着何佳涵就往后退,走了几步就干脆跑了起来,然后就又重新走着靠近这个单元楼。
完美地制造了一场「巧遇」。
「你好!」许逐溪蹦出来,有点雀跃有点兴奋。
何佳涵跟着打了个招唿。
许之夏愣了一下,认出这个被围在走廊被「欺负」的女孩,不知为何,脸色有点难看,「……你们好……你住在这儿吗?」
许逐溪摇摇头,「不是啊。」
「哦。」许之夏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又变回了那个许逐溪所熟悉见到的开朗果敢的校园里的许之夏。
「你怎么在这儿啊?」
谈起这个问题,许逐溪就有点不好意思,「我们俩个来找人,但是没找到地方。」
她把纸条递过去,「这个地方你知道在哪儿吗?」
许之夏瞄了一眼,回头看了看身后确认了一下,小臂向上一折手指向后指,「就这栋楼,在一楼。」
她迟疑了一下,「……我陪你们去吧。」
「可以吗?」许逐溪双眼一亮。
人越多,她越有底气。
「嗯。」许之夏点头。
她其实有点想劝她俩别去了,但或许有事呢?这么一想,她决定陪着她俩,跟在两人身后,以防万一。
许之夏领着这两人,走回这道自己刚刚离开的铁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许逐溪,她抬起手,敲了敲门,侧身站开。
铁门又「砰——」的一声开了。
「谁啊?」走出来个叼着烟的中年男子。
许逐溪生了怯意,可是是她自己要来的,她就应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所以抢在要说话的许之夏前边,讲明自己的来意,「叔叔,我找李丽娜的爸爸妈妈。」
「哦。」中年男子应了一声,走回去,「老闆娘,门口找你的!」
「谁找我啊?」
先是传出了这么一声,又从里边款款地走出个穿身深红厚棉质睡衣样的中年女子,看她的面容,确实是和李丽娜有几分相像。
「阿姨。」许逐溪很礼貌地打招唿,「我是李丽娜的同学。」
她顿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班里有同学,欺负李丽娜,我觉得……」
「深红棉睡衣」皱起眉,瞪了许逐溪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哪儿来的?!我们李丽娜在班里好着呢?这谁家的孩子,家里大人也不管管,跑别人家门上来说三道四了。这么大点孩子,知道欺负是什么意思吗?就一天天的欺负欺负的!」
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许逐溪愣了一会儿,攥紧拳头,狠狠敲了几下门。
「深红棉睡衣」探出头来,厉声道:「我们李丽娜欺负你了吗?!又没欺负你,跟你有什么关系?!走开!少在别人家里管闲事!你爸妈没人管教你啊?!」
门再次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像是狠狠往许逐溪的脸上甩了个耳光。
第三十五章
南淮意并不知晓那天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是正好和许逐溪错开了。
三个人走了条正相反的道路。
迟迟等不到人, 南淮意先是在小区找了会儿,见着她俩在单元楼门口出现,还有个他没见过的小女孩, 想来或许是同学什么的。他怕被许逐溪发现了,就从小区门口退出去,坐回车里等着。
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人脑袋窝在一块, 两只小仓鼠似的,忙着窃窃私语。
何佳涵小声分享:「其实我那天也在走廊, 我本来想拉你出来的。就看到她了,我看她把所有男生都摔到地上,然后你就和杨繁星回教室了, 我就没有喊你。」
说到这儿,何佳涵有点不好意思,「……她好厉害啊。」
这已经是何佳涵能够想到的分散许逐溪注意力的最好办法了。
再多的别的故意逗乐的方法,实在是她学不会的。
她只能绞尽脑汁地想一些别的话题,力图引起许逐溪的聊天的欲望。
许逐溪将自己低落的复杂的心情, 再一次藏起来了。
这对她是一次很大的打击。
不能接受又怎么样呢?
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看着李丽娜的母亲。
无端的, 忽然想到了吴莉。
这是她这个月以来, 第一次想起自己的母亲。
妈妈……现在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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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想起她吗?
许逐溪有很长的时间。
都是依靠幻想母亲对女儿的愧疚和想念女儿的痛哭流涕的画面才安然入睡的。
她强撑着精神笑着, 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一样。
如果她不高兴,何佳涵会很担心的,哥哥也会很担心的。
她点点头,贊同道:「她真的超级酷的!」
她们俩很默契地没有提起所听到的所有的对话。
那段在楼道里的隐秘的母女之间的谈话。
就让它随着走廊里的阴暗,和着麻将室里的云雾一起, 彻底地消散在这个春天。
这会是一个永恆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许之夏所做的一切。
所做的一切震耳欲聋的反抗, 都是曾经许逐溪幻想的所崇拜的。
她想成为和许之夏一样的勇敢的人。
但她又缺乏那样的勇气。
许逐溪想起前几天看的电视,「佳涵佳涵。」
「嗯?」何佳涵附耳过去。
「我想做她的手下, 你说,她收不收手下啊?」
这把何佳涵问住了。
她冥思苦想憋得整张脸通红,「要不然……我陪你去问问她吧?」
「好。」许逐溪点头,她闭上眼睛,靠在何佳涵肩膀上,轻轻地偷偷地闻了一下。
好香。
她好喜欢听何佳涵说话。
虽然她们两个人差不多年龄,但她总是觉得,何佳涵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轻声细语的,令她听了就觉得很开心。
下了车,临进家门的时候,南淮意拉住她。
「逐溪,你已经做到最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了,好吗?」
许逐溪鼻子一酸,强忍住了,「嗯。」
南淮意专程去找了班主任李秀婷一趟,是挑了个上课的时间,绕开三年级(二)班的教室,细緻地聊了聊班里关于李丽娜的事情,准确来说,是班里的这种同学之间相互「欺负」的事情。
事情具体处理的怎么样,南淮意不大清楚。
他只看结果。
结果就是许逐溪的心情每天都算不错。
并且瞧着是一天比一天的心情还要好。
期末考试的时候,还窜到了班里第六名。
这就足够了。
南淮意算是松了口气,他图的不多,对许逐溪的心灵成长不留下什么阴影就好。
至于这其中的难过和痛苦。
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很心疼。
但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他想替她遮风挡雨。
但他还是希望,许逐溪会成为蓝天之下的雄鹰。
七月末学校统一安排放了暑假。
起先还安安分分地白天去少年宫上课,或者去老师家里补习,下午回来,各自窝在卧室里,或是一起窝在同一个人的卧室里写作业。
暑假作业不算多。
没几天就写完了。
等着少年宫也结课放了假,两个人是彻底地疯玩起来,见天地找不到人,白天根本在院子里瞧不见人影,只到了饭点,不知道都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起洗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吃完饭挨个把饭碗放进厨房。
就听着外边有人叫唤,「许逐溪!何佳涵!快点出来玩了!」
「好!」
施琴笑眯眯地看着她俩,「快去吧,朋友们喊你们俩了。」
她又嘱咐道:「记得把防晒抹好!」
「好!」许逐溪临跑到门口了,又沖回来。
跟何佳涵两个人站在沙发边,拉开抽屉,抽出里边的防晒霜,挤了一些,在手心胡乱地抹开,麻熘地几下全部擦到脸上。
「佳涵!走啦走啦!」许逐溪往出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伸手要拉何佳涵。
「逐溪,你脸上的防晒霜还没有抹开呢!」何佳涵焦急地跟在她身后小步跑追上。
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院门口。
南淮意这个暑假挺忙的。
前二十天负责待在家里,护送照看家里两个小朋友上学放学。
等着她俩终于上完课了,想起自己提了主意的辅导班。
他是提了主意拿了钱,架不住陈矢行动力一流。
再问起做生意的事情,才晓得辅导班已经开了。
辅导班刚开,请了几个老师,已经成功地招满了三个班的学生,满满当当的六间大教室,前边后边都是黑板,底下学生座位中间留出两条过道。
推行了两种课制。
一种是和少年宫上课时间差不多,提供二十天的课程。
另一种是小班制,只留十天的暑假,按着起止时间,一直上课,从拔高培优到提前上课。
后一种的课程制度理所当然比前一种火爆多了。
每一个闻名前来的家长,瞄了一眼小班制的报名人数,立刻心态大崩,把名字从第一种落到了第二种的报名纸条上,去财务处顺顺噹噹地交了费用,领了教材。
里边正在上课。
南淮意借着教室后门的小窗瞄了一眼,整整一黑板的粉笔字,离得太远,看不清在写什么,「教材是哪儿来的?」
「嗯?什么?」陈矢正跟财务负责人交代完事情,没听清南淮意说了什么,听他重复了一遍,他朝里边讲台上那老师抬抬下巴,「请的这些老师编的。这里头有好几个,都是我姑姑她们教育里有名的,要不是你说找这些有名的不干的老师,我还想不起来这个法子。给额外出了点钱,他们几个人按着自己的课目,凑在一起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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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从后门口离开,跟陈矢顺着走廊楼梯往上走。
陈矢租了这上下三层。
眼下只有最底下和最上边两层用着,一层用来上课,一层用来办公,中间这层还空着。
南淮意回想着后来的辅导班的营销制度与盈利制度,「大小班……给这几个老师加钱,让他们出卷子,考这段时间的授课内容,按照学生成绩,出个公示。成绩排在前三的免学费,按照成绩的高低,分两个档次,培优班和基础班,再额外给基础班加课。」
陈矢摸摸下巴,「也能让家长带家长、学生带学生,带来的人报名了,就给这个家长免学费,你觉得怎么样?」
要说南淮意的做生意经验是后天经验学来的。
陈矢这做生意的头脑,是实打实的天生的。
南淮意由衷地夸他一句:「你是做商人的一把好手。」
「啧。」陈矢沖他挑挑眉毛,「反正我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数钱呗。」
南淮意笑着拍了下他的背,「真谦虚。」
陈矢推开他的手,「得了,少夸我。你夸我的时候,是不是带着你自个儿呢?」
南淮意只是笑而不语。
升学的压力从来都是暗流涌动。
市场只是挖掘到了它的冰山一角,更大的望不见的还潜藏在深海之下。
在南淮意看来,以陈矢的本事,迟早能把这市场挖出一个洞来。
他是忙前忙后地在外面跑了这么几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
虽然钱是都交给了陈矢管理,但他到底不能做个甩手掌柜,两个人把大大小小的生意都过了一遍眼。
只一件事南淮意有点诧异,「你开了间酒吧啊?」
「对啊。」陈矢拎着罐啤酒,拿在手里摇摇晃晃的,搭在二楼玻璃护栏上,「看着还不错吧?」
南淮意同样靠在玻璃护栏上,两只手撑着铁质栏杆,四下打量了一下。
他俩是上午来的。
不是酒吧正常的经营时间,所以看不见一个人影。
酒吧不算大,装修是很常见的八九十年代酒吧风格。
底下的演出台子都是纯木制的,每个高脚座包了一层棕红色的皮垫。
天花板上装了大大小小的灯球,透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壳,南淮意看着,就能想像到它们开灯照射时的刺眼,这种没有任何视觉帮助的混乱灯光,是他一向不能忍受的。
他略一思索,「酒吧——盈利不是很高吧?」
「嗯。」陈矢点了下头,笑容充满了揶揄的意味,「不高。哪能和水月轩比,走的可是高端路线。」
南淮意摆手拒绝了他递过来的啤酒,「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其实还不错了。」陈矢神神秘秘的,「在这儿唱歌的乐队,还不错,我和他们都签了合同。没准回头髮发唱片,要是中了,也是笔不菲的收入。」
只南淮意没料想,一回家,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为了方便,他这段时日都是乘坐公共运输工具。
从南家院里出来,出了第一站警卫岗哨,骑着自行车朝东边走,骑上差不多半个钟头,从第二个警卫岗哨出去,再往西骑车,才能见得着公交车站牌。回去的路程也是一模一样的。
两个警卫岗哨之间,是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两侧修的是高了一个台阶的石路,左右两侧种的大树,树木间隙栽种了花草,绿化搞得极好。
南淮意下午骑着自行车回来,慢慢悠悠的,全当锻鍊身体。刚从左边转过弯儿,瞧见那底下好几个眼熟的身影,都是各家年岁相当的几个小孩,差不多都是三年级,开学就都该上四年级了,和许逐溪一个年龄。
看见南淮意骑着自行车,一群人蛮兴奋,朝他挥手,「淮意哥哥!」
南淮意索性下了车,推着车过去,「都做什么呢?围在这儿?」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在爬树。」
「我们在爬树比赛。」
「比谁是第一名!」
南淮意从施琴那里已然晓得,这段时间家里的两个,已经和这群打成一片了。
他抬头一眼扫过去,却只瞧见何佳涵远远地站在树底下,却没跟这群小伙伴一起围过来凑到他身边,又一脸凝重看着有点紧张,觉得有些奇怪,「佳涵,怎么了?怎么不过来?」
他又想起一个人来,「逐溪呢?」
还没等何佳涵回答,这群小伙伴已经先替她回答了。
他们指着身后这棵年龄最久的也是最高的树,兴奋地给南淮意分享最新战况。
「逐溪在树上呢!」
他们带着手比划着名,「她爬的可高了!比赵景泽高!」
「没有他俩差不多!」
一群人说着说着,隐隐有吵起来的趋势,各自有各自的立场。
南淮意全然没有要搭理他们的心情。
只刚听了第一句,他整张脸瞬间黑了下来,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小孩,几步走到树底下,抬头一看,许逐溪整个人正藏在浓密的树冠里头,两脚还踩着树干往上爬,眼下正得意地同比她低的另一个男孩不知说着什么。
第三十六章
等着回了大家都散开回家吃饭了。
南淮意才领着两个小孩回家, 刚迈过院门,他一手揪住许逐溪的衣领,轻轻拎起她的耳朵, 质问道:「老实交代,这几天我不在,你爬了多少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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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爬树的反倒比爬树的更紧张。
许逐溪满脸轻松。
何佳涵胆战心惊, 警惕地盯着南淮意的手,蠢蠢欲动着, 想跑回屋子里搬救兵。
「你也给我站住。」
被南淮意反倒一招制敌。
「你俩都站这儿不许动。」
许逐溪扑腾着把自己的耳朵救下来,老老实实地交代,「就三次。」
转而又像打了胜仗的公鸡一样, 雄赳赳气昂昂的,「但我每次都是第一名,他们都爬的没我高。」
南淮意没忍住笑了一下,又立刻憋住,板起脸来, 教训道:「你还高兴?知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许逐溪低下头, 低低的, 「……不该爬树。」
南淮意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儿, 「说错了。不是不让你爬树,你爬那么高,摔下来怎么办?要爬,你们就爬稍微低一些的,知道那棵树多大年龄了吗?树干那么脆, 你现在又白白胖胖的, 把树干压断了,你从树上摔下来, 我又不在,你到时候怎么办?摔断了腿,就这么点个儿,你就再也长不高了,知不知道?」
许逐溪忽地抬起头,「不是因为我是女孩不应该爬树吗?」
「你是男孩女孩我都不许你胡乱爬树!」
南淮意正色道:「下次爬树,必须找我,我在旁边看着,你才许爬,知道了没有?」
「好!」许逐溪满口答应,喜笑颜开,拉着何佳涵就去洗手。
南淮意摸不着她的心情。
刚刚还垂头丧气的,转瞬之间,就又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起来。
许逐溪只是想到了从前。
她想起当初在安县的时候,路过的婶子要她不要爬树,说她是个女孩子。
可南淮意早已不记得这些了。
这些童年时曾遭受过的来自长辈的「教育」和「非议」,同上辈子后来的那么多年的痛苦折磨挣扎的人生苦难,不值一提,只是在他的人生里,落下了轻飘飘的一笔,风一吹,就散了。
他有太多的苦。
只一个不许爬树,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对于许逐溪的变化。
他只想着,孩童的心情,就像阴晴变化的天空,一时与一时。
大人们越不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越要做。
且孩子的好奇心又是不能强压着的。
故而,他想,实在要爬树,大不了他一直在旁边牢牢盯着,藉机分散她的注意力到别的事物上去好了。
小孩儿们玩游戏,从来是不挑什么地方的。
任夏天阳光烈的很,把地面都快烤焦了。一群人猫着腰,都窝在地上嘻嘻哈哈,你追我赶的,晒得满脸通红,白天夜晚回到家,活活晒黑了一层。
南淮意拎着灌满了绿豆汤的水壶,准备出门给两人送去。
临走到外头了,见着拉着长长的一队,领头的是当鸡妈妈,对面的是老鹰,揪着衣服你追我躲的。
他站在那儿看了会儿,又拎着水壶回去了。
拉着一个小铁车,熬好的一大桶绿豆汤,又拿了个袋子,装了两打纸杯子,往墙角底下一放,招唿所有人跑来喝。拿着铁勺,一人灌一杯,冰冰凉凉的,很解渴。
有小孩捧着纸杯凑到跟前,「淮意哥,不甜。」
身后跟着的几个都眼巴巴地凑过来。
南淮意靠着墙壁,「都少吃点糖儿,不放冰糖的也很好喝。」
活脱脱一副□□大家长的样子。
也有不在外边扑腾,窝到家里玩的日子。
这个时候,就得南淮意挨家去找,顺着距离的远近,看两个人去了哪家玩,喊回家里来吃饭。
其实施琴是不建议南淮意去找的,「让她俩玩吧,你干嘛非得揪回来?」
赵姨端着洗干净的水果,搁在茶几上,「是啊,小少爷。饭菜都温着,等她们两个玩回来,稍微热热,或者我再炒一份,都是很方便的。」
华国建国以前,赵姨就是在施家做工的。
私下里,总是「小少爷」这么称唿着,南淮意纠正了一次,始终没什么效果,最后作罢了。
南淮意准备出门,迈了一步出去,又折回来,把衬衫外套挂在衣架上,漫不经心地回答:「不行,再玩下去,就错过饭点了,对胃不好,也长不高。我得去看看她们两个在谁家玩,非得把她俩揪回来吃饭不可。」
施琴坐在沙发上看书,笑着,一语点破孙子的目的,「算了,别管他。他哪儿是为了叫两个孩子回来吃饭,就是为了自己过去凑热闹高兴。是要哄骗那两个,故意上去招惹一下,非得看逐溪和佳涵求他要再多留一会儿。」
南淮意是出了门了,探个头进来,「奶奶,你胡说,我哪儿有那个意思。」
施琴喊他,「那你别去了,跟我在家里等着。」
到底是没把人喊住,几步跑着就冲出去了。
他到的时候,五个小孩儿正窝着一圈还没散。
先跟主人家打了个招唿。
「淮意来了,一起留下吃饭吧。」
南淮意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家里刚做好,我来就是看看她们两个。」
「行。」主人家给他指路,「都在后院里玩着呢。」
后院里种着一棵老树,粗壮的树干,绕着树干装了一圈石椅,旁边还搁着一个藤编的鞦韆椅,整个的笼罩在浓密的树冠的阴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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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和何佳涵就这样席地而坐。
地上铺着一大块野餐布,他们五个小孩就坐在上边,四个围在一圈,有一个瞧着委委屈屈地蹲坐在边角。
南淮意走近了,抱臂站在圈外,听了会儿,他们是在扮演角色过家家。
他低头看着坐在圈外的景泽,朝他招招手,问道:「景泽,怎么你坐在外边?不愿意跟他们四个玩过家家吗?」
赵景泽一骨碌地翻起身,听了问题,摇摇头,「不是的,我扮演的角色是这个家庭的儿子。」
「那你怎么坐在圈外?」
赵景泽回答的很认真,「因为我现在正在抗婚,所以被爸爸妈妈赶出来了。」
南淮意强忍笑意,问的也很认真:「是你要抗婚吗?还是专门安排你抗婚的?」
赵景泽别扭地左看右看着,不好意思地回答:「是我自己要的。」
不等南淮意再问,他就解释,「我想跟唐甜过家家,和她扮演爸爸妈妈。所以我不能和别人过家家,演结婚喝家家酒的。」
「嗯,挺好的。」南淮意随口夸他,「就要这样,要做个守身如玉的好男孩。」
何佳涵第一个发现南淮意的到来,她拽了下许逐溪的袖子。
许逐溪顺着转过头,朝南淮意笑,紧接着就站起来,一挥手,宣布:「今天先到这里,我们要回去吃饭啦。」
「欸,许逐溪!」
有个男孩不同意:「说好玩完过家家,要和我玩卡片的,你还说教我爬树呢!」
许逐溪得瑟地朝后边摆摆手,「下次下次啦!下次一定!」
她笑着一手扯着一个,左边拉着何佳涵,右边拉着南淮意,一股脑地往外跑。临出门的时候,还很有礼貌地停下来,和叔叔阿姨告别,「叔叔阿姨再见,我们先回去了!」
三个人并排,挑拣着有树荫笼罩的地方,慢悠悠地往家走。
一路上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暖风吹得绿叶哗哗作响,许逐溪伸手摸了下绿叶,松手,然后迅速低头避开,自娱自乐高兴的很。
「今天你们在过家家?」
「嗯。」
南淮意饶有兴致,「你们俩演的什么?」
许逐溪举起手,像是在课堂上回答什么问题似的,很自豪:「我当爸爸,何佳涵是妈妈。我负责保护整个家庭,还有保护佳涵。」
「这样。」南淮意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
他侧头看着许逐溪,看她举平双臂,在横樑上摇摇晃晃地走着锻鍊自己的平衡,听她叽叽喳喳地讲着今天发生了什么玩了些什么,很有活力。
从她小时候被张文杰的事情烦扰开始。
南淮意也是上辈子后来才意识到,她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点惧怕和异性的接触,并且避免一切可能会引起误会的接触。所以即便是过家家,她也绝对不会和一个男孩演什么有关联的角色,这会让她感到浑身难受不自在。
偶尔也有两个人哪里都不去,只窝在家里的时候。
南家几乎每间卧房里都放着台电视机。
不过许逐溪和何佳涵从来没有窝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过。
她俩看电视,都是待在客厅,坐在地毯上边,捧着赵姨给递来的玻璃杯,里边装着牛奶、绿豆汤、酸梅汤或是别的什么,一左一右地靠着沙发上垂下来的施琴的腿,温顺地坐着。
南淮意很喜欢见到这样的场景。
这代表着,她们两个人很放松。
最起码,对这个家,已经处于了一种信任的阶段。
所以他总是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边,看着她们。
许逐溪和何佳涵通常这个时候,都是顾不上理会他的。
两个人被丰富的繁杂的电视世界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全部心神都牵挂在上边,呆呆地不自觉地张着嘴巴,看着有点傻乎乎的。
来了兴致,两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床单,或许是堆在衣柜里边的,披在自己的身上,或是罩着自己的半边肩膀,学着电视剧里的正在播放的神仙的姿态,有样学样,说着一模一样的台词。
「好酷啊!」
许逐溪有点热了,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从背上拿下来的床单,神往地盯着电视看,提出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也好想变成神仙。」
「……以后一定会的。」何佳涵憋了半天,只能这么说。
她不想打破许逐溪的幻想,轻声鼓励她,「应该会的。」
实则她自己说的都很没有底气。
许逐溪想的很天马神空,「没准儿真的有神仙呢,就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南淮意翻着书页的手指一停。
他看看电视,再看看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孩,若有所思。
真的神仙他找不到。
但是送她俩去扮个神仙,没准儿真能做到。
第三十七章
许逐溪一大早就被拎起来了。
南淮意扶着她, 摁着她在床边坐好,打开衣柜,挑了个帽子。他站远了一些, 打量了一下,觉得不大合适,就把帽子拿下来, 换了一顶,重新给她戴在脑袋上。
许逐溪有点困, 打了个哈欠,「我们要去哪里?」
南淮意还在挑外套,「带你去演戏。」
按理夏天用不着穿外套, 又闷又热。但是演戏那地方在山上,有风有太阳,穿件外套既能暖和一点,又能防止太阳把许逐溪晒黑一圈,这是施琴千叮咛万嘱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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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男孩子女孩子, 都不能晒黑。」
施琴在这个方面, 一向是崇尚自我保养的。
「晒黑了, 不光自己看着不高兴, 别人也不喜欢。」
「嗯。」南淮意听着点头。
南兴华倒是对这个事情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不过他常忙着,白日总不在家,偶尔在家听着的几次,起初总是按耐不住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翻着报纸, 装作漫不经心地插嘴, 「晒黑点儿又没什么,晒黑了, 说明健康。抹得那么白,多瘆人……」
抹防晒霜瘆人与否,南兴华是不知道的,他也没用过。
但是妻子瞪他的那双眼睛,像是能喷火的。
他立刻低头看报,再不言语。『
施琴总是先褒后驳的:「晒太阳当然健康了,哪儿有不健康的。既然家里有这个条件,为什么要让孩子们晒得猴子似的,顶个大红脸。」
她揭起南兴华的老底也是毫不留情,「我记得你上次回来还说,什么底下办公室新招的那几个年轻人,一个个的,都煤炭一样,不知道要怎么多爱护自己,是不是你自己说的话?」
「是是是。」南兴华连连点头。
底下这两个,许逐溪和何佳涵,嘴边印着一圈奶渍,还不忘了看热闹,脖子向后扭过来,听的笑眯眯的,两只眼睛转的飞快,睁得大大的,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一样。
许逐溪听见「演戏」两个字,眼睛都在发光一般,整个人都彻底清醒了,赤着脚蹿到地上,绕着南淮意打转儿,仰头盯着他,不停地发问:「要去演戏?!真的吗?!去哪里呀?我要演什么?!」
虽然还没有得到南淮意的回答,但她自己乐呵呵的,对想像中的演戏满是憧憬,已经开始下保证书了,举着手,「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不会给大家丢脸。」
「嗯,好。」南淮意点了下头,从里边抽了最薄的一件白色外套,朝许逐溪看了一眼,「穿鞋。」
「知道啦!」许逐溪哒哒哒地跑回去,从床底下找出拖鞋,穿好,跟在南淮意身后,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追着问问题。
「怎么拍戏啊?」
「我要演什么?」
「会很有意思吗?」
南淮意在院子里停下,转身低头看她,提醒道:「逐溪,你有没有想起来,你忘了件事情?」
「什么?」
「什么事情?」
南淮意弯下腰,轻声道:「你有没有发现——」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你忘记洗漱了?」
许逐溪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转身,踩着拖鞋,冲下走廊的石台阶,还不忘扶着旁边的栏杆,转过弯,向右过了那道假山,身影消失不见了。
南淮意笑着摇摇头,将衣服暂且搁在左侧空置的用来搁着冰箱还有些果蔬的凉房里,迈步朝后边走去。
夏天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了。
屋子里闷的慌。
又不好总是吹空调的,小孩老人,身子骨底子都是虚的。
一日三餐,就都倒腾着搬出来吃了。
南淮意做主,选定了后院的凉亭,阴凉,又四面来风,左侧是池塘,右侧栽着两棵老树,树荫浓密,清风习习,最适合不过。
南兴华一大早就走了。
施琴还在房里没出来。
眼下石桌跟前就坐着何佳涵一个人。
她昨晚是兴奋的没睡着的,但是到底年龄小,就是熬夜,眼睛底下也没有黑青出现。
何佳涵平日里看起来很稳重内敛。
但到底是个九岁大的女孩,对着新奇的没有见识过的事物,自然难掩好奇嚮往。
南淮意讲演戏这个事情,是昨晚上宣布的。
只不过是许逐溪一觉睡过去,睡得有点懵,把事情暂时忘了。
施琴翻开运动背包,检查了下南淮意带的东西,让他再多带两条毛巾,嘱咐道:「影视城那里乱得很,人又多,你要把她们两个看好了。」
「嗯。」南淮意边收拾着东西,边回答,「放心吧,奶奶,她们两个都挺乖的。况且,还有助理和别人,都看着她俩,丢不了的。」
他转头看向守在旁边的两个小豆丁,「是不是?你们两个是不是会乖乖地跟着我?」
「是的是的。」两个人一齐点头,回答的异口同声。
早就背好了自己的书包,难掩兴奋地排排齐坐在沙发上,等着南淮意收拾好。
施琴不放心地嘱咐道:「总之要注意安全。」
「还有影视城那里设备多,还有爆破什么的,剧组拍戏很危险,在旁边看可以,但是一定要离得远些,知道了吗?」
「知道了,奶奶!」两个人一齐高声回答。
眼下,就是要她俩做任何什么事情,只要是同意两个人去影视城逛一圈,她俩是做什么都愿意的,问什么,要做什么,都没有不答应的。
「走吧。」南淮意最后检查了一遍书包,拉紧拉链,朝着两个人招手,「出发了,两位小朋友。」
「好!」许逐溪和何佳涵从沙发上蹦下来,自觉排成一队,跟在南淮意后边走。
施琴被逗得一乐,还是不忘了最后叮咛嘱咐,「要小心,就是去拍摄,也是安全最重要,别因为拍摄受伤了。」
「知道啦!奶奶你就放心吧。」南淮意转身回来,轻轻地摁住施琴的肩膀,安慰性的拍了拍,「她俩要是拍的不高兴,我当然是立马带着她俩回来了,您就放心吧。等着我们回来,没准儿你等来的,就是以后在电视上能看着她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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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琴还没回答。
许逐溪和何佳涵倒是一个比一个激动,扑在南淮意身上,问他:「真的啊?」
「真的吗?」
「是要我们两个钻进电视机里面去吗?」
「对。」南淮意漫不经心地回答,故意逗弄两个小姑娘,「我们这趟去,就是要把你俩关到里边去表演节目,以后我们就坐在外边看你们两个演,怕不怕?」
许逐溪半点没被吓唬到,摇着头:「我才不信。」
她反驳的有理有据,「电视机那么小,根本就放不下我。而且那么多电视,里面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装得下这么多人的。」
「是吗?」南淮意问她,「那你说,你怎么能在电视机看到电视节目的?」
这就把许逐溪问住了,她回答不上来。
南淮意故意吓唬她,「有一种魔法药水,就是把你们两个人缩小,然后就可以把所有人都放进电视机里边去了。」
「啊?真的吗?」
许逐溪侧头看着何佳涵,两个人四目相对,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
「假的假的,骗你们的。」
南淮意为自己的短暂的恶趣味而道歉,「好了,快走吧。」
去影视城,人多眼杂的。
南兴华给安排的车辆,大多乍眼,先不说上边的车牌,就是车型也晃眼的很。
平时偶尔短暂地停留一下倒也罢了,常是深夜,没有强光,车牌号也看不清楚。
在影视城要长时间停留,可不大方便。
今天坐的车,是南淮意自己掏钱买的,车他倒是会开,那是上辈子学的。眼下他还没到十八,没成人,开不得车,就是能偷偷开,施琴也绝对不同意。所以助理特地来开车,停在南家后门口等着。
底盘还是偏高,两个人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南淮意帮着关上车门,他自己坐在了前边,系好安全带,通过后视镜看了两眼,确保两个人都坐好以后,才淡声吩咐,「开车吧。」
影视城离得很远。
到了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三个人在影视城正门口下的车,助理开车绕到影视城后边的停车场去停车。
早就联繫好的工作人员在门口等着。
见了这有辆车下来三个人,眼尖的自然一眼能瞧得出来三个人衣着打扮都不一般,又是一个男孩带着两个小女孩,估摸着约是自己等着的人,立马上前来确认,「您好,是今天约好来《封神》剧组的吗?」
「嗯。」
「那您跟我这边走。」工作人员走在最前边引路,边走边回头看,微笑着,「朝这边走。」
副导演是已经吩咐过了,他晓得来的人来头不一般,殷勤的很,「背包重吗?要不要叔叔替你们拿着?」
许逐溪摇摇头,握紧了书包带子。
何佳涵礼貌地拒绝,「谢谢……我们不用。」
许逐溪边走,边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看,只觉得这里那里哪哪都瞧着有点眼熟。
那个亭子,好像在电视机里看到过。
那边的大炮也好像在电视机里边看到过。
真是好多人!
她一边忍不住好奇地感嘆,一边又有点害怕,拘谨地拽着南淮意的胳膊,贴的紧紧的,像是生怕把她丢下了。
《封神》剧组在最里边。
眼下导演正坐在摄影机后边,盯着拍一场大戏。
「您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通知导演。」
「嗯。」南淮意淡淡地点了下头,余光轻轻扫过摄影机后面,那个正在拍摄的女性角色,瞧着有点眼熟。他微微眯起眼睛,想了一下,似乎……好像是上次在水月轩见到过的那个?
不过这种事情,他如今已经见得多了,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只是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只管拉着手里的两个,要她们不要乱跑。
不过这两个也很乖就是了。
很安分地贴着他站着,一动不动,只脑袋左右转着,生怕错过一点什么没看着的落下了。
许逐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旁边两个人在说话。
「那女孩根本做不来武术动作。」
「找武替,哪儿那么容易?!」
「又不能换人……」
「现在正哭着呢。」
她只零星地听懂了这么几句,不妨碍她进行理解。
许逐溪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她难掩兴奋地凑到何佳涵耳边分享,「佳涵,他们要找一个新的小女孩当演员,要会武术的。」
何佳涵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只以为她自己想试一试,「你会武术吗?」
「不是我会。」
许逐溪压低了声音,「之夏一定会!她正好可以赚钱!」
许逐溪还惦记着上次在楼道里听的话。
她是懂很多事的孩子,在安县那个没有爸妈在的家,她学会了很多事情。
这是个好机会。
而许之夏的两次出手,在她眼里,也正好就是会武术的正好例证。
她想,要是许之夏那么厉害,都不是武术的话,那还有谁是会武术的呢?
何佳涵问:「那我们要怎么办?」
许逐溪顿了一下,她的手掌下意识地想要去搓一下衣角,显然动不了,她的手臂被另一股力量紧紧地掌控着。她顺着这股力量的来源,向上边望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南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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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南淮意对这样的拍戏场景兴致缺缺, 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了一会儿,就收回目光,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他低下头去, 收穫两道发着光的注视。
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为着方便听她俩要说些什么,弯下腰去, 「要跟我说什么吗?」
那位头先领路的工作人员走过来,领着后边两个人, 抱着三把剧组的塑料椅子,又顺带着支起来一个帐篷遮太阳,「您坐您坐, 等会儿就好,马上就好了。」
对于称唿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您」,顺当极了,没有半点的不适应。
他殷勤地拧开矿泉水,三瓶矿泉水搁在桌子上, 还带了些不同品种的饮料, 去看两个小姑娘, 「你们喜欢喝什么?叔叔去买。」
「没事。」南淮意出声阻拦, 「就喝水就好了。」
「好嘞好嘞!有事您吩咐我。」工作人员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守在旁边。
左侧两个剧组人员还聊着,声音越来越大,隐约有吵起来的趋势。
「那现在怎么办?!」
另外一个年龄更大的看起来是强压着怒火, 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一天天的,都有要求!他……」
南淮意偏头看了一眼。
他的举动很微小, 但是那守在跟前的领路那人立刻察觉到了,顺着看过去,连忙几步走到那两人身边,小声交涉,「……别站这儿吵……去那儿边……发生什么了?这种事情……」
「张导……」剩下那两人像是看见什么主心骨似的,连忙跟他往旁边的角落走过去,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张导?
南淮意想,或许是专管演员的副导。
许逐溪拽着他的袖子,让他收回目光来。
「哥哥。」
许逐溪拉着椅子,凑到他跟前,「他们说,那两人说,剧组要找一个会武术的小女孩,你听见了没有?」
南淮意同样没明白她的意思,倒是和何佳涵想到一处去了,问道:「你想演那个角色?」
倒不是不行,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只是……
南淮意面露难色,会武术这事,这角色听着,像是要吊威亚什么的。这年头,吊威亚出事儿的不在少数,当然了,论起来,不少当红的演员明星,正儿八经自己上去吊威亚的到底在少数,都是些替身出了事,剧组给赔些误工费草草了事而已,翻不起什么水花。
他当然没打算让许逐溪上去吊威亚,带着她俩来,也就是为了玩玩,不是要把这个事情当作个正经事情来做。选了个这里面只要坐着的清闲角色,既安全又有趣。
所以南淮意清了清嗓子,构思了下劝说的话,开口道:「这个会武术的角色……」
许逐溪下一句话就把他给堵回去了,「我有个朋友,我想让她演这个角色。」
她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记得清清楚楚的,南淮意说了演员是有片酬的,就是可以领钱。
「嗯?」南淮意怔了一下。
许逐溪有点不好意思地提出自己的请求,「哥哥,你能去问问他们吗?」
南淮意笑了一下,带着宠溺的意味,边起身边回答,「这多简单,你们两个在这儿等着,就在这儿坐好,不要乱跑。」
他朝着那三个人所站的角落走过去。
那张导不知在和谁打电话,朝着电话那边狠狠发了一顿火,将人噼头盖脸地责骂了一顿,末了,撂下一句,「三点以前,必须给我找一个替身小演员出来,身形要差不多的!就这样!」
张导挂了电话,一转身,就见着南淮意在他身后站着朝他微笑,心里一跳,迅速重新挂上笑容,赔罪道:「实在对不住,剧组里有点事,让您见笑了。」
「没什么,我听,是剧组现在缺个演员是吧?」
张导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个角色要做些动作,现下是有个小演员,但是动作实在做不出来,这才耽误了些时间。但您放心,很快就处理好了,马上!」
南淮意摆摆手,「能理解,这种事儿,谁都不愿意发生。不过,我这儿倒有个人选推荐,我看,也不用再找别人了。」
张导笑着:「您说的是,您推荐的人选,那当然好了,不知道在哪儿,我好现在派人去接来。」
南淮意回头,朝着许逐溪和何佳涵的方向看过去。
两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朝这边眼巴巴地看着盼着等着,场面颇有点滑稽搞笑。
「不用那么麻烦,我会让人接过来的。」
他淡淡地扔下一句,「在这儿边总也是等着,我先去把人接来,等我回来了再说吧。」
张导出声推让,两人又拉扯了几句,看着南淮意面上隐隐浮现不耐烦的神色,他便立刻聪明地停止了,只说:「那我送您出去,这儿人多路也乱。」
「不必了。」南淮意拒绝道,「剧组事情这么多,张导就先忙着吧。」
「行,那您慢走,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南淮意其实不是很能适应「您」这个称唿,但是又懒得纠正。
不叫您了,就得找个别的称唿来,叫来叫去的,他嫌麻烦。
张导跟着后边走了几步,临到了剧组边缘,这才原地停下,目送着三人离开,摸出手机,拨出最临近的那个号码,边转身往回走边吩咐:「不用找替身演员了,已经有人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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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那两个吵架的人还在原地等他,见他回来,连忙上前请示。
「张导,眼下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
张导抖了抖手腕,旁边这两立刻一个取烟一个点火,搁到他手指里。
「等会儿去把现在那小演员打发了。」
「啊?」这两人面面相觑,面露难色,迟疑着回答,「那女孩,不是孙老师带来的吗?说是她自己的亲侄女,想带着在戏里露露脸,就这么打发了,不太好吧?孙老师能答应吗?」
两人说完,还朝着正在拍摄中心的那女演员抬抬下巴,用身体语言简单明了地表达了到底谁是「孙老师」。
「她答不答应的,也干不着我们的事儿。」
张导瞥了这两人一眼,没打算多解释什么,「算了,我去找她说,你俩去盯着,看一下下一场的群演都就位了没有。」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两人喊住,「你去点人。你——你去先把那桌子上的水果搁回冰箱,等着刚刚那三个人回来了,立马把最新鲜的水果还有水,都给我摆上,听见没有。然后立马来找我,告诉我人回来没有,记住了没?」
他的目光来回地在这两人之间移动,似乎是在衡量着什么,半晌,才放心似的去打发那「关系户」小演员了。
南淮意给助理报了地址,迳自开车领着两个人到了许之夏家门外。
停在小区门口,他就放两个人下去了。
是许逐溪自己交到的朋友。
自然要交给许逐溪自己去说。
南淮意每从许逐溪的口中听到一个不知晓的名字。
看到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从未见过的稚嫩面孔。
他就会由衷的高兴,仿佛他自己也从中得到了些什么宽恕似的。
从既定的经歷过的一切中,得到了自己所梦想的解放。
「注意安全,别走错了。」
「知道啦!」许逐溪跳下车,和何佳涵手牵着手进门去了。
没过一会儿,再出门来,就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手牵着手上车了。
许之夏抿了下唇,往下拽了拽自己的衣服,在南淮意面前停留,神色郑重,「谢谢。」
南淮意很友好地朝她笑了下,「不客气,上车吧。」
他坐在前边。
透过后视镜,看许逐溪坐在最中间,左右手各牵着自己身旁的人,忙的很,一会儿扭头和左边的何佳涵说几句什么,就又怕冷落了右边的许之夏,忙转过来,又跟许之夏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次就很顺当了。
到了剧组拍戏现场,还是那位张导迎上来,把三个女孩一个不落地夸了一遍。
「可以拍摄了?」南淮意冷不丁地出声问。
「是的是的,要先化妆。」
「那就去吧。」
「好好好,我先带着她们三个去化妆间。」
南淮意点点头,没跟着去。
女士化妆间,总是不方便的,况且,有人看着,也丢不了。
听见不远处有女孩子的哭闹的声音,他望过去。
是个年岁看起来和许逐溪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旁边围着好几个人,有的脖子里挂着工作牌,应当是剧组的工作人员,哭声很喧闹。
「戏服……现在要用……」
「我不我就不……呜——」
哭声越发大了。
南淮意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
总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总是相对公平。
没能料想到,在这儿会看见陈矢。
「怎么啦?」陈矢笑着在好友的肩膀上搭了一下,就放下来,「看见我就这么奇怪啊?」
「你怎么在这儿?」南淮意确实有点奇怪。
但他很快为他的出现找到了理由,「你投资这电视剧了?」
「什么啊。」陈矢双臂抱在胸前看他,「瞧你说的,我就什么上边都想着赚钱啊?」
难道不是吗?
南淮意没吱声,但是眼神里的意思表露的明明白白。
陈矢强调:「我可是专程来看你的。」
「遇着王镇哥了,聊了几句,他说你今天带着家里两个妹妹跑来这边儿了。我这不特地过来看看热闹,瞧瞧你具体是在这儿干些什么。」
南淮意正要说什么,就见着三个女孩从化妆间出来了。
速度要比他想像中快很多。
服装、髮型以及面上的妆,一切都好了,被工作人员领着往镜头前固定好的站位走,再低声嘱咐她们要如何如何地动作。
头先中午来,就是怕万一要是拍戏几条过不了,这位不知名的来的少爷是要不满意的。故而才特地要人提前带着那个姓孙的小女孩,在场地里提前熟悉,再将武术动作反覆过几遍。
眼下自然没有那个顾虑了。一是不好让南淮意再等,二是左右这三个小演员都是他自己带来的,就是一条过不了,也不能发火到剧组的头上。
两个小神仙,和一个从神仙被贬为凡人的。
许之夏扮演的就是这被贬的角色,要做的动作不少。
但是并没有吊威亚的戏份。
本来是有的。
南淮意提了一句,那张导就很自觉地领悟了言语里暗含的意思,将那戏份去掉了。
左右吊不吊威亚的,这电视剧看点本就不在孩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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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和何佳涵就要清闲些,没什么动作戏份。
不过考虑到年龄,三个人念的台词都不多。
南淮意摆手拒绝了递过来的两把椅子,和陈矢就这么站在场地边上看着。
「诶,淮意。」陈矢的目光黏在摄像机屏幕上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南淮意,「你后年这个时候,就要去军队了?」
「嗯。」南淮意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在喧嚣的暑气里,听着树上聒噪的蝉鸣。
第三十九章
开学的时候, 这部戏已经彻底拍完了。
只不过等到正式在电视里播出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三个人因这部电视剧,在学校成了名人, 享受了一把小童星的待遇。
通过电视机小小的屏幕,望到自己身边的熟悉的面孔,总是件稀罕的事情。
在学校校园里穿行, 总是听到身后细微的交谈的声音。
「哇!就是她们两个……」
「对的……我也看到了……」
许逐溪没多喜欢当演员这个事情。
经过拍戏这么一遭,她觉得拍戏没有什么意思。
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 是每个人从心底都难以拒绝和嚮往的。
这样快活的情感,在许逐溪和何佳涵心里停留许久。
最起码,南淮意有时候经过客厅, 常看到两个人翻来覆去地揪着这部电视剧看。他给玻璃杯里添着白开水,靠在沙发侧边的小高桌,两条长腿支在地上,手臂向后一撑,眼里满是笑意。
许逐溪照旧每周内晚上学英语, 英语课散了, 回到家, 偶尔得到晚上添的一碗糖水或是一块小蛋糕, 吃得整个人美滋滋的。周末去少年宫,架子鼓是固定项目,又在其他班里转转,大多触类旁通。
南淮意做主,打算给她一门小语种, 但还没想好让她学什么。
许逐溪是没有意见的, 一贯点头答应,说起这事的时候, 还正在舔舀着双皮奶的勺子,甜的眯起眼睛来,脸上一副享受至极的神情,只是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要学,我会好好学的。」
何佳涵是照旧在几个老师里边团团转。
都是宁水清定下的,里边还有两个是她昔日的同窗,后来做了老师。
南淮意本想让她也一起学小语种,但是这对何佳涵来讲,又负担过重。
何佳涵想了一下,就轻轻地又坚定地摇摇头,「……我还是想好好上课。」
「嗯,如果你改变了想法,直接说出来,不要害怕。」南淮意注视着她,「好吗?」
何佳涵安静地点头。
日子总是平淡的。
生活么,就是这样。
不过是各人对平淡的理解不大一样。
等到许逐溪升六年级的时候,南淮意参加了高考。
许逐溪对高考最大的感知是,她因此得到了三天突如其来的假期。
许逐溪没有参加过高考。
但她表现得要比真正参加考试的人紧张多了。
南淮意一大早起来,还没有彻底清醒,一拉开门,就见着许逐溪守在他的门口。
他哑然失笑,「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许逐溪的面色很凝重,如临大敌,「今天是第一天考试开始的时候。」
她讲出自己的担忧,「我怕你迟到,所以正要敲门喊你起床。」
「行,那陪我去吃早饭吧。」南淮意推拉着她往餐厅走。
施琴和南兴华都在,已经用过早餐了,坐着等着看着南淮意喝粥。
这是比较少见的场景。
南兴华虽然年事已高,但还牢牢地处于权力的中枢地位。
平常事务也很繁忙,总是早早地就坐车离开,等到傍晚才回来。
事实上,自从南淮意进入高三以后,尤其是高三下学期。
南兴华停留在家的时间就明显增长了,早晨离开的晚回来的又早,总要等着和南淮意早晨短短地聊上几句,才像是心安似的起身离去,门口守着的两个警卫员就立刻跟上。
这三天自然更为不同。
是南淮意参加高考的日子。
一张桌子三双眼睛盯着他吃饭。
南淮意实在忍不住笑了,「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甜蜜的负担。
他上辈子高考的时候,一个人在早餐店买了一根油条和两个鸡蛋。
这种有点迷信的事情。
是很多家长会在家里精心准备的早餐。
只是他没有。
所以他自己给自己买了这样的一份早饭,然后一个人走入高考考场。
南兴华说:「你大伯早上要来的,结果半道儿被电话叫走了。」
回答的话倒是和南淮意的问题没多大关系。
南淮意享受这样的关怀。
就像是每一步都在弥补从前的人生缺少的那一块。
施琴说:「淮意,不要紧张,就是一个考试而已。」
南淮意点头,「我知道的。」
许逐溪和何佳涵趴在桌子上,捧着脸颊看南淮意吃饭,忽地坐直了,「加油!」
「好。」
很难有人能够逃过高考的情绪渲染。
对于这样的一场全国性的考试,所带来的浓烈的紧张的氛围。
乍一看,南淮意倒是这里边最不紧张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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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擦手擦嘴,最后检查了一遍书包,就慢吞吞地上车了。
七月份实在热,阳光晃着树荫落在地上。
车停在人群后边。
坐着满满一车人,四个人都来送他到考场参加考试。
临下车,南淮意回头叮嘱,「这儿太热了,考试有段时间呢,先回去吧。」
当然了,后边南淮意考试结束出来,哭笑不得地发现,车停留在原地半点没动,还又多了两辆车,一辆车大伯带着大伯母,另一辆是二伯出差在外,只二伯母还带着儿子来助阵,这就是后话了。
不过要是真要南淮意选一个,听从心底里那个最真实的答案,他还是会别扭地选择所有人来门口等着他高考出来。
没有人不喜欢被重视。
每个人都嚮往自己会是中心位。
这是常理。
南淮意顺着人群走入学校大门,进门前,还回头朝着停车的地方用力挥挥手,而后才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分神想了一下,没见着陈矢、赵景泽还是李知一李行一两个。
或许是早进去了,或许是还没来,都有可能。
南淮意是不担心的,可以说,很放松。
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相当有自信的。
上辈子能从县城初中考去省重点高中,后来又到首都读了重点大学,这一路以来,都是他靠着自己的学习爬上来的。
况且,说句不大公平的事情。
九一年的高考卷子,他是做过的。
这不能怪他。
少有的,或者说独独这一次的全国性统一考卷。
做高考生的,又有哪一个不是要把高考的卷子翻来覆去地练习好几遍呢?
三天考试,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南淮意对此没什么感觉。
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他反而觉得,家里这两老两小,都像是瘦了一圈似的,活活像是累着了。
剩下的事情就不用南淮意费心了。
填哪所学校怎么填,都是南兴华早就定好的,他只等着,九月份一到,被送进军队就行了。
南淮意的生日在八月份。
他在八月份成年。
这样的大事,是要庆祝的。
南家举办了一场晚宴,规模不算大,相当低调,所以受邀者的范围很小,身份自然都很高,很是精贵。
宴会的主题很简单,就是为了庆祝南家这一代最小的孙辈南淮意的成年。他是这一代孙辈里,唯一一个接了祖父南兴华担子的进了军队。不需要多想,就能够预见到南淮意日后前途无量,不知要在南家眼下已足够兴盛的门楣上,要往哪里走去。
庭院里宾客都言笑晏晏,走动之间觥筹交错。
请的人各有各的门道,南淮意微笑着同人寒暄,这个喊「叔叔」,那个喊「伯伯」的,微笑的弧度一分不差,礼貌地弯腰握手,每次讲的寒暄的话语又各有不同。
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人乖巧地跟在施琴身边。
施琴早请了老师教过了,以后这样的场合很多,宴会文化里礼仪讲究的又多,稍不小心,就要出丑。
两个人很乖。
是让做什么就乖乖地做什么,适时地朝来客微笑,适时地在宾客同施琴寒暄的空隙礼貌地问好道谢,「谢谢奶奶。」
南淮意喝了口酒,他今晚穿着极为正式的白色西装,衬衫上打着领带。他有点热,但是不好解开衬衫的扣子,也不好把领带扯开了,轻声唿吸了几下,目光准确地找到了站在左侧的施琴连带着许逐溪何佳涵两个小孩。
他走过去,笑吟吟地同来者打招唿,「王奶奶、奶奶。」
「怎么感觉一段日子没见,淮意你又长高了?」王奶奶笑着拍拍他的手臂,「从今天起,可就是真的大小伙子了,都成年了。我还记得原先咱们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还刚结婚……」
眼见着两位老人陷入对从前的追忆中,南淮意适时带着两个小孩离开,牵到一个角落,夸赞道:「表现得很棒!」
他朝着穿梭在宴会中的侍者招招手,远远地指了一个小男孩,让他把人带过来。
是赵景泽。
他今天也穿着套小西装,浅蓝色的,还繫着一个小领结。
「景泽,你帮哥哥的忙,带着她俩一块去玩,能做好这个任务吗?」
「可以。」
「行,去吧。」
南淮意站在原地,目送着三个人小跑着穿梭宴会,到了修建的很齐整的草坪上去了。那儿待着一堆年龄相仿的小孩,里面有不少都是许逐溪何佳涵三年级暑假的时候就混熟了的,很自然地就融入到了里边,一群人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算是歇了口气,重新拿起搁在桌子上的高脚杯,里边装着浅色的酒液。
南兴华这一辈的基本上都穿着中山服,从南永敬开始,男子们都穿着西装,女士们都穿着不同款式的晚礼服踩着高跟鞋,脖子或者手腕上挂着亮晶晶的闪光的珠宝,几乎已经成为标配了。
透过错杂的人群,南淮意能够看的见陈矢、赵景泽这几个。
基本都跟在父兄身边,与宴会上的其他宾客们寒暄着,这是这种宴会的必不可少的外交联络环节。
他重新面带微笑,朝着一路向他打招唿的人示意,不时地停下来,客气地聊上几句,然后继续往前,一路朝着宴会最里边,也就是南家一向用来待客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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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兴华就正在里边同几位好友聊天。
南淮意停在门口,唤来侍者,将杯子搁回去,隐约能听到门内的交谈声。
「……军区司令……」
「……换…没……」
他微笑着,抬手先敲了三下门示意,而后推门进去。
第四十章
在快开学的时候, 南淮意走了。
意料之中的,许逐溪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这件事情。
她还是照常上学放学,周内一三五学小语种, 二四学习英语,周末学习架子鼓。
只是没有人在教室外在庭院里等待她放学而已。
还是那张长椅还是那辆汽车。
只是变了一个人。
女助理是南淮意挑出来的。
刚大学毕业没多久,专程陪着许逐溪, 负责处理大小事务。
事实上,需要处理解决的事情很少, 更多的是一种陪伴和保护的作用。
许逐溪趴在车窗边,小声地嘆了一口气。
杨繁星最近迷上了高尔夫,这一项隔着很远的草地, 把球打进插着红旗的洞的神奇运动。沈灼颂干脆给她报了个班,每周末派司机载着她去高尔夫俱乐部学习,能在那儿耗上一个下午。
杨繁星有意要让好朋友开心一点,约着许逐溪和唐甜一起去玩。
许逐溪答应了。
等会儿上完架子鼓课,司机就会带她去高尔夫俱乐部。
只是坐在架子鼓前边, 她怎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许逐溪目光呆滞地盯着架子鼓, 拿着鼓棒敲了一下, 就又停住了。
她又忍不住想起南淮意了。
哥哥在的时候, 总是什么都是他带着她去的。
只要他在,她就很心安。
「怎么了?这么不开心?」水云月关了音乐,索性把架子鼓推开,拉了把椅子坐在许逐溪对面,「跟老师讲讲, 发生什么了?」
水云月是个很潇洒的人。
许逐溪到现在, 比两年前学会了很多新词。
但要是让她选一个,她还是用「酷」来形容描述她。
她的目光从架子鼓上边移开, 落在水云月身上,盯着她看。
水云月靠在椅背上,任由她怎么看,翘着二郎腿。
她本来也不是为了做老师才来少年宫的,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被人安置在这儿。
收下许逐溪做学生,已经是个意外。
除了许逐溪,也就没别的学生了。
她倒是真对许逐溪有了师生关怀情谊。
许逐溪年纪也小,水云月看她,像看一个小妹妹。
许逐溪垂头丧气的,把鼓棒搁在旁边的架子上,「没有不开心……」
又低声说:「……还是有点不开心。」
「哥哥走了。」
水云月一挑眉,「走了?去哪儿了?」
许逐溪摸摸自己的下巴,「南爷爷说,哥哥去军队了。」
「哦,是这样的。」水云月毫不意外。
她略略想了一下,「没事,他迟早回来的,不是一辈子待在军队里不回来了。」
许逐溪有点怨念地看着水云月,一点儿都没有被安慰到。
这她当然知道,她又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这些事情和道理她当然是明明白白一清二楚的。
可是难过就是难过,尽管很清楚,但却阻止不了情绪上的蔓延。
她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许逐溪学了整整两年架子鼓,教室门总是关着,还从来没有人在上课的时候来敲门的。
她从凳子上蹦下来,「我去开门。」
旋了按钮打开门锁,她刚把手放在门把上,预备压下去开门,就有一股难以阻挡的强力,从外边将门一把拉开了。
许逐溪重心不稳,松开门把手,惯性使然,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方半倾,被一双手扶住肩膀,将她摁在地上站好。
还没来得及站稳,她下意识地道谢,「谢谢谢谢。」
「不客气。」
那人松开了手,一步迈进来,反手将门又重新关上了。
许逐溪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是个没有见过的男人。
「你怎么来了?!」
「咚——」
椅子沉沉倒地。
混杂着水云月毫不客气地尖锐的质问。
许逐溪还是第一次见到水云月这么难看的脸色。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两人中间穿梭着,小步跑到水云月旁边,准备要挡在她前边,却被水云月一把扯着拉到身后。
许逐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看到水云月如此的神情,下意识地就想要站在她前边来。
两边就这样对峙着。
男人却谈笑自若,半点没受到影响,笑着摊摊手,很无奈的样子,「怎么了?这么紧张?我又不是来做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水云月并不买帐,「我记得我们说过,你不能来少年宫这里的。」
男人没答话,看向了躲在她身后探出个脑袋来的许逐溪,他抬抬下巴,「这是南四的那个妹妹吧?南四走前,还给她在水月轩办了生日宴会的。」
他看着水云月,话却是对着许逐溪说的,「我还给你送了生日礼物,是一支钢笔,虽然是托你哥哥转交的。」
这是无从求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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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仍然小心又谨慎地看着这个人。
是有钢笔这个礼物,可这又不是什么难猜的。
不过……
南四?
她轻轻蹙起眉,这个称唿的确是属于南淮意的。
许逐溪曾经听到不少于一个人这样来称唿他。
要是南淮意在场,他一眼就认得出。
这是王镇,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水云月侧头看着许逐溪,又转回身来看着王镇,强掩烦躁地唿了口浊气。
「逐溪。」她轻声说,「今天提早下课吧,你不是还要出去玩,先去吧。老师今天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水云月看了一眼钟錶,「也就剩五分钟了,那就先这样先到这里。」
「哦,好。」许逐溪点头应了,有点懵地要伸手去拿鼓棒,伸到一半,又放下了。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王镇,像是要把他的面孔深深地记住似的,打开门,没走,站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等水云月要催促她以前,她飞快地关上门,然后脚步声就渐渐地变低了。
助理在楼下等她。
许逐溪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等到过了拐角,她忽地就开始跑起来,到了一楼,更是两级台阶一起跳了过去。
上车前,许逐溪扶着车门,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把水杯落在教室里了。
「怎么了?」
女助理叫林语。
她见着许逐溪略有些慌张地跑出来,又站在车前不动,有点疑惑。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的杯子落在教室里了。」
「那我去取。」
「不用了!」许逐溪一声止住。
她抬头往楼上去看,能够看得到四楼教室的玻璃,窗户紧闭着。
她又重复了一遍,「不用了……」
许逐溪安静地坐上车,沉默地低着头,直等到过了很久,她降下车窗,冷冷地盯着进出的少年宫的楼门,还有四楼仍然毫无动静的玻璃,才说:「走吧,林语姐姐。杯子……明天再拿也来得及。」
许逐溪是来的最迟的。
司机去停车场停车,林语陪着她搭乘白色观光车穿越园区,到达练习场地。
九月的太阳还很毒。
地上的草葱葱郁郁的,长势很旺盛。
许逐溪眯起眼睛,在阳光下辨认了半天,才勉强认出那个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带着护目镜和宽大帽檐,正站在当中举着铁质长柄高尔夫棍的,是杨繁星。
林语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帽子、一件很薄的外套,展开,披在许逐溪身上,还有一把伞,摁着伞柄的按钮打开伞,遮到许逐溪的头顶,将她笼罩在这片人造的阴影里。
「不如还是先到里面等?」
许逐溪点点头。
休息室正面是落地的玻璃窗,从天花板挨到地板,正对着面前的高尔夫的草地。为的就是让休息室里的人,能够把草地上的一切景象都可以一览无余,观赏的清清楚楚。
里边凉快的很,开着空调。
和外边天差地别。
唐甜撑着脑袋,坐在对向草地的一把白色躺椅的最底部,只这儿一处是平缓的没有弧度的,能够让人短暂地休息一会儿。
赵景泽全副武装的也在外边。
穿的和杨繁星正相反,从头到脚一身黑,举着高尔夫球桿,站得距离休息室很近。
许逐溪有点疑惑,「他在干嘛?」
「啊?」唐甜转过来看她,又转回去盯着赵景泽,「他说给我示范怎么打。」
「那你要出去吗?」
「不要。」唐甜惊恐地摇摇头,「外边也太热了!我出去会被晒死地。」
「哦。」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待在休息室里。
还有两张躺椅空着,许逐溪挑了被阳光覆盖的最少的那一张,半躺着,手臂枕在脑后。她还在想刚刚的事情,他们两个……会是什么关系呢?
林语从旁边递过来一杯柠檬水,里边的冰块晃着碰到杯壁,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莫名的有点好听悦耳。
「谢谢林语姐。」
「没事,要吃点什么吗?」
林语不知道从哪儿要来的俱乐部的菜单,这里是提供早中午晚餐的,甚至还有下午茶,厚厚的一沓菜单,菜品名称旁边配着实拍的食物图片。
「不用,我不饿。」许逐溪摇摇头,重新躺回去。
又忽然坐起来,「林语姐,你饿了的话自己点吧。」
「好。」
林语翻到最后一页确认了一下,这里的菜品是免费供应的。
她的确有点饿了,于是按着自己所喜欢的报了菜品名字给旁边守着的侍者,并归还菜单。
不过,林语推了推眼镜,如果是要实际付钱,她是饿死,也决计不会把工资花在这个地方的。
许逐溪躺在椅子上。
适宜的温度。
恰到好处的阳光。
还有安静的休息室。
一切都恰到好处。
她的脑海里仍旧充斥着很多想法,譬如南淮意在做什么,水云月这个时候又在做什么。但她又确乎悄无声息地安静地睡着了。
第四十一章
许逐溪是自然睡醒的。
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放空大脑,任凭思绪自由地飘荡了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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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目光,脖颈睡得有点酸痛, 右手捂着后脖,稍微动了动,往旁边一看, 整个人都要跳起来,险些从躺椅上摔下去。
是杨繁星。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休息室, 很安静地趴在侧边,等着许逐溪醒来。两只胳膊垫在椅子上,脑袋耷拉在双臂, 见许逐溪醒来了,整个人很兴奋,「逐溪,你终于醒了!」
许逐溪睡得口干舌燥,从旁边的茶几上把睡前搁过去的柠檬水拿过来, 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 不小心碰到了玻璃吸管, 发出些清脆的响动, 杯子里边还有冰块。这显然不是之前放进去的冰块还没有消融,应该是林语又重新添了一遍。
林语没说话,只是朝她眨眨眼睛,算是让她心领神会的意思。
「唐甜呢?」
许逐溪环顾一周,休息室此刻空空如也, 人数一眼望的清, 就她们四个人。
许逐溪、杨繁星、林语还有一位沈灼颂配给杨繁星的助理。
杨繁星没有介绍过,所以许逐溪没有询问, 并不晓得这个人的名字是什么。
「喏,她俩在外边呢。」杨繁星努努嘴巴,示意许逐溪朝外边看过去。
她拆了一根冰糕,在许逐溪面前晃了几下,「你吃吗?」
外边的阳光还是很刺眼,晃得许逐溪脑袋疼。
她边举起手里的玻璃杯,朝杨繁星示意不需要,边眯起眼睛朝着正面的落地玻璃窗望过去。
杨繁星咬了一口冰糕,腮帮子冰的疼,说话也含煳不清的,「赵景泽在教唐甜打高尔夫呢。」
她的手往后一撑碰到椅子边,扭头看了一眼,蹦着坐在椅子上,左手拉着躺椅把手抬高躺椅上半部分的角度,整个人舒舒服服地窝在椅子上,咬着冰糕,看外边的景象,发出一声极为悠闲的喟嘆,不自觉地晃着两条腿。
许逐溪还没有彻底睡醒,整个人有点懵,无意识地咬着吸管。
「赵景泽也会打高尔夫。」
她忽然看着杨繁星,有点奇怪,「你不去一起帮忙教教唐甜吗?」
「嗯?我去教?」
杨繁星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瞪大了眼睛,张的圆圆的,直直地坐起来,重复了一遍许逐溪的问题,「你说我去教唐甜吗?」
许逐溪愣了一会儿,「……对啊。」
「你不是在上课吗?应该可以教前边的内容吧。」
杨繁星的脸色很古怪,像是在强行憋着自己的笑容,神神秘秘地挨着许逐溪坐好,「你不知道赵景泽喜欢唐甜吗?」
话语里满是掩盖不住的惊讶。
杨繁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小。
事实上,她觉得这休息室又没有别人,用不着像是说悄悄话似的。
林语同那另外一位女助理对视一眼,忍不住面上都带了笑容,莫名地带点慈爱的关怀似的,就这样望着坐在她俩跟前的两道背影,就像是大人们看着自己的孩子玩过家家,觉得有趣又纯真。
许逐溪茫然地摇摇头。
但她是很虚心求教的,「繁星,你怎么知道的?」
杨繁星的神情很得意,「我看出来的。」
她又咬了一口冰糕,嚼了一会儿,「不过班里不是都这么说嘛,说赵景泽喜欢唐甜。上次换位子的时候,赵景泽先把唐甜的东西都搬到座位上,然后他再去搬自己的。那我要是我去跑到她们两个中间,我说我要教唐甜打高尔夫,那多奇怪啊。赵景泽一定讨厌死我了,不得biubiubiu地杀掉我。」
「哦。」
许逐溪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
这个问题问的杨繁星可来劲儿了,她瞬间精神抖擞,三下五除二地两口咬完冰糕,木棍儿扔进垃圾桶,进洗手间把手指里黏黏煳煳的雪糕洗干净,抽了张纸,重新在许逐溪跟前坐好,开始一一列举班里「传说」中的赵景泽唐甜的二三事。
末了,她意犹未尽地讲完了,又把话题拐回到了自己身上,疲惫地嘆了一口气,感慨道:「学高尔夫好难啊——不想学了。」
杨繁星泄气地往后一倒,在躺椅上扭着身子打了几个滚。
她忍不住小声抱怨道:「但是沈灼颂非要我学完不可,昨天我就是稍微地说了一点点不想学,就被沈灼颂瞪了好几眼。」
这几年来,这样的烦恼和抱怨,许逐溪几乎每周都能听一次。
杨繁星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热情来的快去的快,一开始学个什么新鲜玩意,总是兴致沖沖的,着迷的不行,非得立刻把一切使用的设备买回来。但是往往当装备买回来的那一天,就是她不感兴趣的那一天。
但沈灼颂又截然不同,一旦杨繁星说了要学习什么,她就一定要摁着杨繁星将这门彻彻底底地学完不可。
因而她俩总有冲突。
但是杨繁星也不过就是稍微蹦跶几下,该学还是得学。
许逐溪已经看的很明白了,伸手戳了一下杨繁星的衣服,「那还不是你一开始非要学,上次出去玩,你还一路上都在讲高尔夫多么多么有意思呢。」
「……这倒也没错。」
杨繁星躺着,边翘着二郎腿,双臂枕在脑后,侧头看着许逐溪,「你说,沈灼颂什么时候会和林暮南结婚啊?」
她的声音说的太小。
许逐溪实在没听见,弯下腰,「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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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繁星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那……」许逐溪想了一下,「不然你去问问灼颂姐?」
杨繁星一口否决:「那还是算了。」
她忽然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逐溪,我们去骑马吧!」
「走走走!」
「诶!」
许逐溪慌忙把杯子搁回桌子上,就被拽着出了门。
林语一手拎起背包,另一只手拿起放在地上的遮阳伞,紧随其后立刻跟上。另外那个女助理稍稍落后一步,也紧紧跟随在后,将门反锁,钥匙放回包内夹层,同林语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
林语一边追在许逐溪身边,将伞撑开,顺势将包背好,一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推了下眼镜。她想,看起来她还有很多要做好的地方,市场上的同款竞争者太多,做到极致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个时候,杨繁星就不觉得会被赵景泽biubiu杀死了。
玩的兴致上来了,她是什么都不管的。
「唐甜!」
她一个大踏步就扯着许逐溪在两个人中间站定了,「去不去骑马!」
「去去去!」唐甜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她是早就不想在这里看高尔夫了。
这么热的太阳,这么热的天气,她流了一身汗。
况且,她是真的对这些体育运动兴致缺缺并且毫无兴趣,比起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她更喜欢舒舒服服地躺着或是坐着,怎么样都好。
但是眼下,离开这片绿油油的草地,是唐甜最想做的事情。
事实上,唐甜不是不想离开。
可就在她刚准备找个理由熘回休息室的时候。
赵景泽放下自己举着球桿的手,低着头,声音低低的,瞧着莫名的有点委屈,「唐甜,你是不是不想陪我一起?」
唐甜愣住了,她犹豫着张了张口,又闭住。
话就憋在嘴边,她又说不出来。
可唐甜也不想撒谎,她转头看着里边许逐溪躺在椅子上,杨繁星扒拉着雪糕吃,胃中的飢饿和口中不断分泌的口水提醒着她,我想要回到休息室去。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
就见赵景泽朝旁边招手,不知道在话筒里说了些什么,就有穿着一身白色工作服的人过来撑了一大把遮阳伞,搬来一个小冰柜,里面冰冻着矿泉水和一根雪糕。
唐甜低头盯了一会儿雪糕,拨开雪糕外边的塑胶袋,很给面子地回答:「没有没有,我就是怕你累,想看你是不是要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
赵景泽笑得很羞涩,重新举起球桿,「那我继续给你演示吧。」
「好啊好啊。」唐甜是有吃的万事足,幸福地把雪糕塞进嘴里,配合地捧场,适时地在赵景泽每打出一桿,她都配合着惊嘆夸奖。不过那球到底有没有进洞,她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眼下能有个别的事情可做,而且骑马,听着就有意思多了。
「好的。」赵景泽把球桿递给旁边等着的工作人员,掩去眼睛里的失望的神色,他还没有展示自己的厉害的球技;不过,他转而也振奋起来,他骑马的技术也是不赖的。
赵景泽是彻彻底底时时刻刻都铭记着南淮意教他的一字一句。
一个男孩子,只要有一点不好的,就是有瑕疵了,那就不会被喜欢的女孩喜欢。
他还有自己的责任感铭记在心,「我们等会儿要注意安全,今天天气很热,可能会影响到马儿的状态,这对我们骑马也是有不好的影响的。万一要是受伤或者是……诶!别跑那么快!你们听我说!」
高尔夫场背面就是一大片围圈起来的供骑马用的场地。
马儿都在各自的马厩里。
这里边有的是俱乐部的公用的马匹,也有属于私人的养在这里的。私人的马匹通常是分开来养的,上边都会有属于马儿主人自己亲手挂上去的姓名牌,不过是只写着给马儿起的名字,还有马儿的年龄。
今天太阳出奇的大。
晒在人的身上是火辣辣的热气。
如果不是为了和沈灼颂比一口气,杨繁星今天本来是不用来练的。
所以没等工作人员劝告,她们先就打了退堂鼓。
杨繁星摸了一下晒在外边顶子上的马鞍的皮革,勐地缩回手,「这么烫啊!」
几个人最后就是在室内餵了餵马而已。
这里面也有属于许逐溪自己的一匹小马驹。
是南淮意领她来的,许逐溪自己选的,自己起的名字,自己挂上的姓名牌。
她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
旁边杨繁星不知道在和自己的马儿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另一边赵景泽在带着唐甜去摸自己的马儿的马背还有顺滑的马儿的毛髮。
她又忍不住想起南淮意了。
不知道哥哥现在在做什么。
第四十二章
许逐溪小升初的时候, 南淮意还一次都没回来。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
许逐溪自己也没觉着上初中有多大变化,不过是从校园的最东边搬到了最西边。
差不多的教室,差不多的同学。
就是没说过话的, 也是面熟的,左右不过都是同一层楼上的。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
许之夏和她成了同班同学。
新班主任是位头髮已经生了白髮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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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班级的理念自由又保守。
既不许男女生坐同桌,又同意可以自己选择同桌和位置。
所以新的四人小组顺理成章地成立了。
赵景泽被踢出去了, 换成了许之夏。
赵景泽本来想着退而求其次,选定一个挨在唐甜前边的位子坐。
一个不留神, 那个位子有人了。
他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那张桌子,几度犹豫着张开嘴, 想要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走开了。
临了,又不死心地走回来。
倒让正往桌面上堆书的两个女生不知如何是好了,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看赵景泽, 对视一眼, 还是决定询问, 「……班长, 怎么了?」
赵景泽在这个新的班级还是班长。
像是忽然被自己的身份唤醒了似的,赵景泽深唿一口气,颇有班长的威严,「没事,我来看看这边的人是不是已经坐满了。」
「……哦哦好。」
许逐溪颇觉得新奇, 书上的名字写到一半, 就停笔了,一动不动地听前边都在说些什么。杨繁星早就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大笑着,身子带着凳子左摇右晃的,四个凳子腿轮番挨个地碰着地面。
至于唐甜,她是一概管不着这些的。
她正忙着进行新时代「外交」,积极地将自己带过来的零食分享给新同桌。
许之夏从她手里拿了一块糖果,认真道谢:「谢谢。」
她单方面决定将唐甜划入自己的「自己人」范围内,进行严密周全的保护。
虽然所有女生她都是单方面决定要保护的。
但不过又增添了个小小的先后。
譬如许逐溪。
许之夏是极富有报恩心态的,她现在的所有的拍戏得来的钱,也经过许逐溪介绍托给了南淮意,南淮意以自己的名义开了一张新存摺,帮她存在这张存摺里,要的时候再去取。
这基本上解决了许之夏成年以前,或者更远的时间的所有的花费,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大笔钱。
所以许逐溪是她要保护的第一个人。
许之夏从小在家里翻发黄的不知道属于谁的武侠小说。
她觉得,许逐溪对她的好,按照书里的道理,她就是为许逐溪挡刀子,也是应该的,才能够勉强地偿还自己的恩情。
许之夏受到的来自家庭的教育很少。
她的三观的养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所看的所有快意恩仇的小说,外加如今从小学到初中进行过的所有社会教育的演化。
「不客气不客气。」唐甜乐得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用没法让人拒绝的期待的眼神望着许之夏,看着她,直到她把那颗糖果剥开又吃下去。
唐甜才心满意足地趴回自己原来的位子上。
她是许之夏的小粉丝。
唐甜怎么都没想到,她能和自己最喜欢的「小女侠」成为同桌,还可以挨得这么近,她心里实在是快活及了,哼着轻快的小曲,万分愉悦地咬了一大口面包。
没有得到唐甜的任何反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得到。
赵景泽眼巴巴地看着,看唐甜把面包吃完了,又灌了一大口水,眼见着都已经趴在桌子上睡觉了,还一下都没有看他。赵景泽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但他就是很委屈,甚至难过的想找个角落去哭。
只是没想到第一次月考以后,情况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知道从哪里流传起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这个话的,初一二班的许之夏,成了整个初中的大姐大。有人说,许之夏曾经单挑过好几个别的学校的初中生,甚至有人说,许之夏和别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总之是,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流言总是有个共同点的,那就是永远不会流入当事人的耳朵里,甚至有时候也会默契地避开和当事人看起来关系亲密的朋友的耳朵里。
这个消息,还是何佳涵亲口告诉许逐溪的。
「啊?什么意思?」许逐溪没有反应过来。
「诶呀——」何佳涵跺了下脚,重新重复了一遍,「就是好多同学都说,说许之夏是我们年级的老大。」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神神秘秘的——」赵姨笑着从厨房走出来,把饭菜一一地摆好,看着面前的两个圆圆的脑袋凑在一块,一个不知道在同另外一个讲什么,觉得有些好笑。
「没什么。」
又一起摇头。
对于这种莫名的中二又神秘的学校「传说」,孩子总是避开家长偷偷交流,就仿佛获取了什么最高机密一样,还常常怀揣着一种暗中拯救了这个世界的莫名的骄傲与自豪感。
「好。」赵姨只是笑着,「那快吃饭吧,等会儿就要凉了。」
许逐溪看了一眼对面空着的两把椅子,「赵姨,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吗?」
「对。」赵姨转过身,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温开水,搁在旁边,「快吃吧。」
她顺着许逐溪的目光看过去,顿时瞭然,耐心道:「大人们有些事情要处理,这几天都很忙,我们只要照顾好自己就最好了。」
家里已经冷清了好几天了。
施琴和南兴华不在,只剩下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人。
当然了,这是主楼这边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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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算上住在另一侧的司机清洁员什么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施琴和南兴华也不是不回家。
只是他们晚上到家,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早上离开的时候,两个孩子还没起床。所以才总是碰不着面,有好几天双方都没有见到了。
许逐溪总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吃完饭,撂下筷子,回房写作业的时候,不自觉地停留在南淮意的屋门前。
她和南淮意是挨着住的。
每次从餐厅出来,穿过迴廊,第一道经过的是南淮意的屋门,绕过去,才是她。
许逐溪站在屋门口前边,抬头看了一会儿挂在最上边的牌匾。
这木头牌匾上边只写着两个字,静心。
她听施琴讲过,这是哥哥五岁的时候练字写下的,让人刻在木头上,做了块牌匾,此后就这样侧着挂在了屋门上边。
许逐溪觉得,或许他们这几天忙的秘密,就是南淮意。
但她并不肯定,或许是她太想南淮意了,所以才总是觉得什么都和他有关。
事实上,许逐溪猜的不错。
施琴和南兴华早出晚归的,正是南淮意的缘故。
南兴华倒也罢了,他平日里总是这么忙的。
这几日要真算起来,也不过是比他平常出门和回家,各自早了一个小时。
只是对施琴来说,则大为不同。
其实事情很简单,就是南淮意中弹受伤了,被送回来在军区医院进行保密治疗。
虽然是保密治疗,但是总瞒不过南兴华的,当晚就坐飞机离开了首都。
医生动了手术,推着人从抢救室出来以后,就被南兴华拦住了。
「怎么样?」
医生如实回答,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回答简单明了,「弹片已经完好取出了,没有伤到什么要害部位,只要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会有什么损伤的。」
「好。」南兴华松了一口气。
他自己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那是九死一生挨下来的。
虽然嘴上说着,「上战场有什么的,挨枪子的事,我挨的多了」,可真来了这儿,见着南淮意面色苍白的躺在推车上,他忍不住心里一紧,揪心似的疼,守在抢救室外边等结果。
在这儿处待了几天,然后就随着南淮意,又转移回了首都。
南淮意受伤这件事,施琴本来是不知道的。
可南兴华出差,又待了这么好几天,这却是瞒不过施琴的。
南兴华回家的第一天,施琴没问,只是看着他,用肯定的语气,「淮意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
这本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南兴华就如实回答了。
起初瞒着,他是怕淮意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施琴承受不了。
天知道,他在办公室接到电话的时候,听着消息,唿吸都停了那么一瞬。
南兴华有些埋怨起那电话员来,「事情说都说不清楚,完全夸大事实,讲得那么严重,不知道是谁培养出来的?!都该回炉重造去!」
「奶奶,我真没事的。」
南淮意被护工把床摇起来,捧着铁罐,讨好地朝施琴笑笑。
他已经连着喝了六天的鸡汤了,是真的喝不下去了。
「快喝!」施琴可不容许他讨价还价。
「我喝我喝!」
施琴见着他枕头底下压着一张不知什么纸,「你枕头底下搁着什么?」
「升迁令。」南淮意勐喝了一大口鸡汤,还有空嬉皮笑脸的,「我这次怎么也算是立功了,也就该我进升了。」
施琴看南淮意还乐得笑,气的扭头不想和他说话。
南兴华从外边走进来,重重地哼了一声,「是该你进升了,别人哪像你这么冒进!」
「这不是为了不给您丢脸么。」
南淮意说话不打一个磕绊,「我怎么着都是爷爷的孙子,那不得把他们都比下去了,才好让别人知道,是南兴华的孙子,才能这么厉害。」
这话说到南兴华心坎里去了。
「这还差……」
被施琴狠狠瞪了一眼,他悻悻收声。
南淮意见状立刻移开话题,「家里逐溪和佳涵怎么样了?」
「她们两个都很乖。」
「是了。」南淮意顺着说,「爷爷奶奶你们两个得注意休息,每天从早到晚都陪着我,太累了,在家都休息会儿。」
「那是因为谁?」施琴的语气凉飕飕的。
南淮意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刀枪无眼的,奶奶是知道的,但是你还是要保护自己……」
果然,话题又绕回来了。
直到南淮意伤好离开回到军营,许逐溪和何佳涵都是不知道的。
她们起初为困扰许之夏的流言惆怅许久,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但还没等她们澄清,学校的话题主角已经被据说不知从哪里来的「狂魔」占据了。
只赵景泽整天喜滋滋的。
因为他终于还是得偿所愿了。
身为班长,要解决班级同学中存在的问题和困难。
赵景泽觉得他把这件事情做的很好。
因为唐甜的前桌那两个女生,刚想要换个什么安全的地方。
他身为班长,就立刻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赶在她们找老师汇报以前,先行帮助同学解决了这个困难,而且还没有打扰到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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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 何佳涵收到了一封情书。
粉红色的信封。
信是许逐溪发现的。
两个人窝在一间屋子里写作业,并排坐着。
何佳涵的歷史课本在课桌左上角,许逐溪抓耳挠腮地想了会儿事件发生时间, 实在想不到了,顺手拿过来翻开,课本在手里抖落了一下, 信封就从里边「啪嗒」一下,掉到许逐溪作业本上边。
正前边还画着个红笔涂的大大的爱心, 底下用黑色墨水笔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字。
两个人凑在一起照着光一看。
「何佳涵收」
何佳涵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从脖子红到耳尖。
许逐溪捏着信封,眼睛转的极为灵活, 看一眼何佳涵,又低头看一眼信封,将信封翻转着,看了正反两面,信封反面什么都没有写, 只是贴了好几张贴纸, 有爱心的, 还有形状是个小蜡笔的。
何佳涵的脸更红了。
她很不好意思, 羞涩地拿着课本把情书盖住,重新压在歷史课本之下。
许逐溪第一次见何佳涵的脸红到如此地步。
虽然何佳涵平日总是这么害羞,有点容易脸红,她每一次和何佳涵开玩笑,她的脸颊都会红了半边。但还是第一次这么从头红到脚, 都像是要从头顶冒烟儿了一样。
许逐溪颇为惊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 许逐溪握住她的胳膊,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佳涵,要不然我们看看他给你写了什么吧,也是别人写给你的心意。」
何佳涵深深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在桌子底下,闻言,身子僵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点头。
许逐溪抽出信封,刚预备打开,又停住了,犹豫着递到何佳涵面前,「……佳涵,要不你来打开?毕竟你是情……」
何佳涵抬起头,捂住许逐溪的嘴,不许她说话,「……你开,你打开。」
许逐溪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无声地表达自己的同意。
于是何佳涵松开手。
信纸是白色的格子纸。
许逐溪郑重地打开情书,清了清嗓子,「亲爱的何佳涵,你好,你是我……」
「不许念!」何佳涵又羞又气,重新按住许逐溪的嘴,「不许念……」
「咕噜唔——」许逐溪被摁着嘴,话说不清楚,发出些很含煳的声音。
何佳涵稍稍松开手。
「我不念我不念了,我们一起看。」
许逐溪把信纸放在桌子上,拿着文具盒压住了信纸最底下,保证它不会翻上去。
字写得还不错。
许逐溪心满意足地看完了,她侧头去看何佳涵的神情,见她抿着唇耳尖红的要滴血,但还很认真地看着,将这封信彻底看完,才抬头转过来看许逐溪。
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在半空。
许逐溪动手将文具盒移开,将信纸翻到反面去,结果反面什么字都没有。
她有点失望,「啊?这个人他没有写自己的名字。」
「嗯。」何佳涵低低地应了一声。
许逐溪上半身凑着往何佳涵身边靠过去,「佳涵,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何佳涵摇摇头。
「那……它是怎么被塞到你歷史课本里的?」
何佳涵还是摇摇头。
「哦这样——」
许逐溪问:「那佳涵……你对这个情书……」
她还准备再问点什么,就被许逐溪一把拉住了胳膊,「逐溪,你、你不许跟别人说,不然、不然我就……」
「我肯定不会的!」许逐溪举起手,「我向你发誓!」
「好。」何佳涵收回手,她把情书匆匆塞回信封里,然后胡乱地和着课本,一起塞进书包内侧夹层,「我们、我们继续写作业。」
「嗯。」许逐溪收回目光,重新看回自己的试卷,还有一张试卷还没有动笔。
她刚想要嘆气,先一步听见了嘆气声,疑惑地朝旁边看过去,是何佳涵。
何佳涵握着笔,很久很久地停留在第一道题目题干上边,很小声地嘆了一口气。
何佳涵同样有一颗柔软又温柔的心灵。
但和许逐溪又不完全一样。
她们两个恰好和别人所以为的那样相反。
何佳涵看起来有点柔弱,但实际她自己的主意拿的很定。
许逐溪看起来勇敢无畏,但实际她从来是都有些摇摆不定的。
这封情书后来怎么样了。
又有什么后续的故事发生。
许逐溪是一概不知的。
她每次刚起个话头,想问些什么的时候,就会被何佳涵捂着嘴,不许她继续说下去。直到等着她点头承诺了,方才松开手,和她两个人坐在一起继续聊些别的,或是一起做些什么有意思的事。
久而久之,许逐溪就不问了。
何佳涵红着脸,莫名的很好看,但是许逐溪也不忍心她这么羞恼的为难。
许逐溪的好奇心很快又被杨繁星牵引着带走了。
杨繁星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男生。
这个事情倒不是她发现的。
是杨繁星主动分享的。
那会儿正在上体育课。
还是那片操场,但是又有点不同。
学校今天出钱将操场重新整修了一下,给操场四个角落,都增加了一模一样的锻鍊器械,和用来休息的木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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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四个人找了个单槓,齐齐地趴成一排。
许逐溪昨晚熬夜背音标,困得打了个哈欠,脑袋搁在单槓上边,懒洋洋地趴着。
杨繁星看看左边的许逐溪,又看看自己右边说着不知道正在说着什么的唐甜和许之夏,清了清嗓子,把三个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有件事情想要说。」
「怎么了?」许逐溪直起身子。
杨繁星又左右看了一眼,还是有点不满意,「你们都凑过来,我们围成一个圈,要不然我怕别人听见。」
三个人挪过来,围绕杨繁星组成一个圈儿。
「什么事啊?」唐甜趴在栏杆上,手臂用力一撑,准备把另一条腿跨上去,整个人翻坐到单槓上边去晃着玩儿。
杨繁星咬了下嘴唇,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低声说:「我喜欢胳膊班的……」
后边三个字她说的含煳不清,根本听不出来说了个什么。
「嗯?你说谁?」许逐溪往前凑了一下。
「诶呀。」杨繁星推开她的脑袋,「不许再问是谁。」
「哦好吧。」许逐溪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那你是想要给她写情书吗?」
杨繁星还没回答,唐甜先摇头否定了,「不对不对,那也不能繁星先说。」
「为什么?」
唐甜眼睛睁得圆圆的,「没有为什么啊。」
她又解释:「我妈妈说,一个女孩子喜欢上一个男孩子,必须要等男孩子先说的。」
唐甜又急忙摆摆手,「不过我也不大知道啦……电视剧里不是都这样的吗?而且,我主要是……上次我表姐来家里,我妈妈就是这么和她说的,我听的清清楚楚的,不会错的。」
杨繁星听进去了,认真请教:「那……怎么样能让他先喜欢我啊?」
唐甜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许之夏在旁边沉默地听了一会儿,提出自己的建议,「不然你告诉我是谁,我帮你去揍他一顿,然后你再出来救他,武侠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这不行!」杨繁星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连连后退,生怕许之夏当真就这么去做了,「要是你揍他一顿,他得多疼啊,不行不行。」
「好吧。」
许之夏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许逐溪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至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听着远处体育老师一声哨响召集队伍,体育课结束了。
这场对话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下午第一节 课,杨繁星忽然递过来一张字条。
她坐的端端正正的,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板,却在桌面下缓慢地移动着手臂,塞了张字条到许逐溪握着笔的手心里。
许逐溪拿了本书盖在手上,这才把纸条展开看。
【逐溪,我喜欢隔壁班的李清朗。】
李清朗。
许逐溪隐约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哦,她想起来了,就是每周一在国旗下演讲和领读的那个男生。
原来是这个样子。
许逐溪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怪不得,她就说杨繁星平常看起来也不像是和班级以外的同学有什么接触的样子,她是连一个社团都没有参加的。
许逐溪还没有动笔写什么传回去,就收到了第二张字条。
【逐溪,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许逐溪动动笔,写了个【没有】,把字条原路传回去。
没有收到下一张。
她偏头看了一眼,见着杨繁星不知道在写什么,头低着,写的飞快。
直到下课,才收到杨繁星递过来的新的纸条。
准确来说,不是纸条。
她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整张作业本的纸,用来罗列关于李清朗的优点,当然了,这些多半是杨繁星自己的幻想中的以及同学们嘴里口口相传凑出来的。毕竟她倒是真的没和李清朗接触过。还有关于自己是如何喜欢上李清朗的心路歷程,占了满满的半张纸。
许逐溪很认真地看完了。
在杨繁星期待的目光中,答应要为她保密。
许逐溪总觉得,她似乎应该为杨繁星做些什么,或者是谋划一些什么,能够帮助她实现自己的愿望。她也听老师讲「早恋不好」,可是人总是双标的,放在杨繁星身上,她就觉得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
这只是在实现朋友的愿望而已。
不过许逐溪很快又有了一个忧虑,李清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事情她还不清楚。
万一李清朗实际是个不怎么样的人,繁星该怎么办呢。
不过,在许逐溪还没想好怎么搞清楚这个事情的方法以前,这些忧虑又突然消失了。
因为杨繁星「移情别恋」了。
许逐溪趴在桌子上,听杨繁星小声地分享这个新的秘密。
「我听到他说他们班一个女孩子的坏话了,他们一群男生凑在一起笑……反正我觉得他不大好。」她捧着自己的脸颊,笑眯眯的,「然后他们班还有一个男生,就不让他们再胡说八道,我觉得……他还挺酷的。」
第四十四章
比南淮意先回来的, 是宁水清和南永衡。
「彻底结束了?」
南兴华扫了一眼小儿子,拉开椅子坐下。
「是。」南兴华点头,「彻底结束了, 只等下一个再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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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南兴华不再多问。
项目总是保密的,不便多说,最多问到这里就停了。
南兴华总共有三个儿子, 另外两个结都搬出去了,只南兴华一个比较特殊。常参加保密项目, 不在家多待,又南淮意养在爷爷奶奶身边,南兴华和宁水清商议过后, 索性就不再单独额外购置房产。
南家占地也大得很,住在家里跟出去住,也没什么两样。
南永衡本是想在外边住的,搬出去住总是不同的。
即便是只在那处屋宅和妻子儿子三个人住不了几天,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宁水清倒是觉得完全不必。
就这个事情, 两个人聊了许久, 最后还是算了。
宁水清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南永衡的手肘。
南永衡神色不变, 余光瞥了妻子一眼, 笑意吟吟地开口:「爸,淮意什么时候能回来?」
南兴华略略顿了一下,察觉明里暗里有三道目光朝他齐齐投来,「明年吧……得明年了,还得看他这次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南永衡手握成拳, 在唇边掩了一下, 咳嗽一声,「我听说淮意受伤了, 那他——」
「不该问的事情不要瞎问。」
但南兴华转瞬又和缓了语气,「淮意是有分寸的,功劳,总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他看向儿媳,「水清也不要担心。我早就託了部队里的老朋友们,我不在军队里了,他们总是都还在的,自然会照顾淮意的。」
「是。」
宁水清自然不会说别的,只是点头,「有爸在,我对淮意的安全肯定是放心的。」
几个人正说着,许逐溪和何佳涵放课回来了。
许逐溪去补习英语,何佳涵去补习数学。
两个人上课的地方相距不远,南淮意走前叮嘱过了司机,晚上将两个人一道接了送回家里,就不必再分开接送。
「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啊?」
赵姨正从厨房端着菜餚上桌,让两人快去换了衣服洗了手,好去餐厅吃饭。
「今天你们永衡叔叔和水清阿姨都回来了,快去洗手。」
「哦好!」
两个人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模一样的家居服。
是施琴挑着买的,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颜色。
许逐溪和何佳涵上次见到南永衡和宁水清的时候,还是三年级。
记忆又深刻又模煳。
两个人很默契地谁都没有先单独走进餐厅。
而是正好在从客厅通往餐厅的那条石子路上相向相遇了,站在两个隔门前边,一抬头,四目相对,忍不住「哈哈」一笑,而后肩并着肩,一起往餐厅走。
宁水清在何佳涵的记忆里是温暖又严厉的。
那在许逐溪的眼里,就是奇怪的。
想起宁水清,许逐溪只能想到她看自己的目光。
那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目光,许逐溪很敏感,她感受着那样的目光,就能想起她在安县的时候所得到的来自街头巷尾左邻右舍的所有的相似的眼神。
她不知道这种神色代表着什么。
但许逐溪每次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发颤。
至于南永衡,许逐溪和何佳涵对他的记忆都很浅。
没有南淮意在这里,宁水清莫名的就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看向许逐溪的目光都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许逐溪感觉到有点奇怪。
她说不出来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变化。
但她不那么紧张了。
紧耸着的簇在一起的肩膀,也慢慢放松下来。
「佳涵、逐溪。」宁水清把椅子往旁边拉了一下,站起来,朝她们两个招招手,等着两个人走近她,她伸开双臂,亲密地把两个人揽在怀里,一边一个分毫不差,「放学了,快吃饭吧。」
许逐溪被勐地这么一搂,心一跳。
「好了,快吃饭。」宁水清把她们两个放开。
挨个和餐桌上的另外三个人打了招唿,她俩才在自己常坐的位子上坐下。
许逐溪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偷偷抬头,飞快地朝宁水清看一眼,又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心谨慎,确保不会被宁水清发现。她有点想不通,宁水清阿姨怎么和她记忆里的变化的这么大。
人的前后差异会这么大的吗?!
她不知道,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吃饭的时候总是温馨的其乐融融的。
话题逐渐聊到了两个女孩的期末家长会。
南兴华还未开口,南永衡却是见着父亲神情,就能猜出八九分。
他立马表态,「这次正好我和水清都在,两个孩子的家长会,就由我和水清去开吧。」
南兴华总算是赞许地看着他,点头道:「你总算是有个做长辈的觉悟了。」
「是是是。」南永衡摸了摸下巴,心里哀嘆一声,他总是演白脸的这个。
宁水清心里歉意:「这两个孩子,给爸妈添麻烦了。」
一个是她带回来的,一个是南淮意带回来的。
施琴回答:「谈什么添不添麻烦的,两个孩子都很乖,平时在家里,还能跟我作伴,这家里这么大,也总算是热闹了一些。」
施琴的娘家人没有几个活下来的。
就是活下来的,现在还能联繫上的也很少。
更多的人都死在了当年战争,还有后来的建国以后的批判当中,死在了风雪里的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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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的,施琴也找不多。
她的父兄,还是南兴华派人找到了地方,她把他们一家人的尸骨都埋在了一起,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团圆。
晚饭后散了,南永衡约了自己的好友小聚。
宁水清也接了电话,但她都推掉了,慢慢悠悠地走过迴廊,看了会儿栏杆下边池塘里养的金鱼。水波荡漾着,光影映在她脸上。然后她先走到何佳涵的屋子前边敲了敲门,又折回来,往许逐溪那边走的时候,路过南淮意的屋子。
门上挂着锁。
钥匙只有两把。
一把在南淮意那里,一把在施琴那里。
南淮意本来是一把都不想留的,他不愿意别人进他的屋子里去。
施琴强哄着他留了一把,「不打扫你回来得多脏!」
锁是铜打的。
还是以前那种老式的锁头。
宁水清拿起来,摸了一下,因是夏天,就连这锁,也不怎么冰手。
何佳涵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看她放下铜锁,又在窗边往里面看了一会儿,眸光幽幽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走吧。」
何佳涵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嘆息,消失在空气里。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又觉得应该没有听错。
宁水清走到许逐溪门前,敲了敲门。
许逐溪正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她的习惯是开着两扇大灯,再开着书桌上那一小灯,总之是能打开的灯都打开,照的屋子里亮堂堂的,她才不觉得害怕。
听着敲门声,仰头透过窗户看了一眼。
灯光将宁水清的面孔照的明明白白。
许逐溪不由得心里有点忐忑,打开门。
「逐溪。」宁水清微笑着,很轻很轻地唤她的名字,「阿姨能进来吗?」
「嗯嗯可以可以。」许逐溪侧开身子把门口让出来,这才看见宁水清后边还跟着何佳涵。
两个人飞快地朝对方使着眼色,意图传递信息。
许逐溪眨眨眼,无声地询问,是要做什么。
何佳涵只是摇头。
两个人传递信息失败了。
屋子里有一张皮质的棕色沙发,还有两个小沙发,一个是凹进去的花朵造型,另外一个是红色的苹果的造型,看着和屋子里的装修有点格格不入。这两个都是后边添置的,许逐溪那会儿还是四年级,被南淮意带着去家具城,一眼就看中了这两个沙发。
但要是搁现在,许逐溪保证,以她现在的审美,是绝对不会买这两个沙发的。
许逐溪和何佳涵就一人挑了一个坐下。
这两沙发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那就是人坐下了,会自动地跟着凹进去,沙发坐垫会跟着往里陷,等着人站起来了,又会慢慢恢復原样。
十岁的许逐溪看到这两个神奇的沙发惊为天人。
十五岁的许逐溪狼狈地用脚支撑着费力地做起来,暗暗地把自己当年做下的这个「错事」又狠狠骂了一顿。
宁水清是来和她们两个聊学习的。
「我刚回去,问你们老师了,你们两个现在的成绩都很好,要继续保持。」
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人连连点头。
许逐溪憋着笑,她看着何佳涵也面红耳赤地从这沙发里挣扎着坐起来,她就觉得自己是有伴儿的,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狼狈了。
宁水清继续说着:「明年夏天就要中考了,虽然肯定是直升高中,你们两个都不要担心,不要有忧虑。但是也不能放松,要好好学习,毕竟高考,就是要真的实打实地考试,需要考验你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学习成果。所以现在,我们也绝对不能够放松,要严正以待……」
宁水清也没有多留,她对这两个孩子的表现很满意,讲了几句,就站起身,只是嘱咐她们两个写完作业要早点休息。
她说:「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第二天就开家长会。
关于南永衡和宁水清分别给谁开家长会这个事情,是抓阄决定的。
宁水清把两个孩子叫过来,四个人围拢着,先是用一个盘子反扣着手,把两个纸团摇晃了好一会儿,然后两个人一人拿了一个,上边分别写了许逐溪和何佳涵的名字。
初三的家长会不同往常,学生们也要一起去,待在家长身边。
家长会前半部分是学生和家长坐在一起开会,后半部分就是学生离开,单独只留家长们在教室里和老师进行些其他的交流。
许逐溪出去了,婉拒了杨繁星和唐甜拉她去玩的邀请。
他们都在这儿等着大人们开了家长会,出来以后再一起走。
有同学凑上来问:「逐溪,那个就是你妈妈吗?」
许逐溪不大愿意回答。
那同学还等着答案,就被杨繁星扯走了,「诶呀!走啦!去玩啦!一天天你怎么这么好奇……」
许逐溪趴在教室的窗口看。
窗户上贴了大片大片的窗户纸,只有下边有着窄窄的一条缝。
她本来想歪下脑袋,透过那窄窄的一条缝往教室里边看。但实在是太窄了,什么都看不见,许逐溪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透过模煳的朦胧的窗户纸,看到隐隐约约挺直着坐在里边的那个身影。
那是宁水清。
当晚躺在床上,许逐溪睡不着。
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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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
但似乎也没有很久。
许逐溪上一次想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时候,还是南淮意离开的时候。
再往前追溯,就是跟着南淮意来到这里的时候。
许逐溪不知道。
她既开心又难过。
她开心来到这里,生活的很快乐,而且现在交到了好多好朋友,南家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还有哥哥,都对她很好,都很喜欢她。
但他们越喜欢她,她就越难过。
这种难过随着她年龄的增长,逐渐埋入心底,深入骨髓。
为什么呢?
她问自己,她也只能问自己。
为什么爸爸妈妈就不喜欢我呢?
从前她只是哭爷爷死亡,想念爷爷。
后来她更加痛哭爷爷的死亡。
一滴泪珠,从许逐溪的眼角滑落,流入枕巾。
许逐溪闭上眼睛,从旁边摸到抽纸盒,抽了一张纸,盖在自己脸上。
她好想哥哥。
南淮意。
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第四十五章
距离中考三天的时候, 南淮意回来了。
从军区驻地结束汇报,先回家一趟。
是个周末。
远远看见宁水清和南永衡两个人坐在前院亭子里喝茶,不知道在聊什么。
「爸爸、妈妈。」
「淮意?」
宁水清愣了一下, 转身站起来。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见着他的时候总是很少,上次见面甚至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算起来,从南淮意出生到现在, 她陪他的时间也不多。
所以,她看着他, 总是觉得陌生。
宁水清怔怔地望着他,脑海里疯狂回忆六年前,六年前的南淮意是什么样子?
她不太想的起来了。
她只是这样看着南淮意。
觉得他有些晒黑了, 似乎又长高了,身体更加健硕了,也似乎比六年前更加捉摸不透了。
宁水清说:「淮意……」
她短暂地以母亲的视角关怀了他,又从客观的视角审视着他。
他回来了。
他对自己带回来的许逐溪,还是六年前那时的那样的态度吗?
南淮意自然不知道宁水清在想什么, 他只是向自己的父母微微一笑,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我去看看奶奶。」
南永衡轻轻一挥手, 「去吧,你奶奶很想你的。」
「嗯。」南淮意点头,最后目光又从南永衡到宁水清的脸上拂过,然后他大步流星昂首阔步地离开了。军帽和军装外套,被他拿在手里, 搭在手臂上, 随着他的走动,却一丝一毫都未曾晃动。
「水清?」
「嗯?」宁水清回过神。
「怎么了?」
「……没事。」宁水清只是摇头, 再回头看了一眼,南淮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廊。
南永衡抿了一口茶,笑着搁回茶碟,「淮意这小子,长得比我都高了不少,比我都快——」
他比划了半天,「比我都快高了一个头了吧。」
「有吗?」
「有!」南永衡很肯定地点了下头,站起来,又挨着妻子坐下,「你该不会因为淮意长得高,就开始嫌弃我个子低吗?」
宁水清听不下去,低低地反驳他,「你胡说什么呢——」
「奶奶!」
南淮意的声音,比他十八岁的时候,要更加的低沉浑厚。
施琴正在看书。
她坐在自己卧房的靠着阳台的米黄色沙发,旁边点着薰香,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奶奶!」
施琴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直到看到南淮意大步朝她跑过来,冲到她面前停下,笑着重复了一遍,「奶奶。」
他说:「我回来了。」
「淮意。」
「淮意啊。」
施琴站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伸手要摸他的脸颊。
南淮意立刻很乖地低下头方便施琴的行动。
「晒黑了……」
施琴拍拍他的手,重复着,「晒黑了……」
南淮意只是笑着听施琴慢慢地说话,在午后温暖的明媚的阳光里。
一切都逐渐明快起来了。
一切,这世界上的所有。
施琴说了很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见着你爸爸妈妈了吗?」
「嗯,一进来就看着了,他们正坐在前院亭子里喝茶。」
南淮意适时地移开话题,避免施琴又再次陷入难过之中,「今天不是周六吗?爷爷呢?逐溪和佳涵呢?怎么都不在家里?」
「你爷爷有事,刚刚接到电话,急忙出去了。逐溪和佳涵两个都还在外边上课。」
「上课?」
南淮意略想了一下,「后天不是要考试了吗?现在上课?上什么课?」
「你妈妈找的老师,说是考前突击。」
「哦这样。」
南淮意不再多言。
宁水清的打算,总也是为了对她们两个好的。
施琴说:「等她俩下课回来,看见你在,都会很高兴的。」
这正是南淮意想要说的事情。
他说:「奶奶,其实……我还需要离开一下,就两天。」
施琴问:「你这次不是彻底地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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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南淮意点头又摇头,帮着施琴把书籤放好夹在书里,再合上,「回来也还是有任务……这次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其他方面的一些任务,很安全,也不会出去很久。或许,等她们俩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我就能回来。」
施琴张了张口,又把话咽回肚子里,「……总之要注意安全。」
她年轻的时候,总是目送着南兴华去战场,然后在家里一天一天的提心弔胆地等他回来。后来一切太平了,但南兴华总是有要务在身,还是要出去,她就还是那样等着他。终于南兴华年龄大了,大多时间留守后方,她的心就放了下去。现在,她又目送着自己的孙儿,从小到大在她身边长大的淮意,去到一个又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但是这些都是不可阻挡的。
南家的荣耀,就是诞生于这里的。
「我知道的。」南淮意轻声回答。
他最后站起来,朝施琴微笑着,弯腰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别担心,奶奶,我很快就回来了。」
南淮意是从后门离开的。
派来接他的车,就在后门口等着。
一上车,南淮意勐地一失力,靠在车椅背上,很轻很轻地倒吸了一口气,背后结结实实地冒了一身冷汗,使得白色的背心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他将外套甩在一边,不用揭开衬衫查看,他晓得自己的伤口应该是不小心又崩裂了,可能血已经把白色背心染红了。
「还好吗?」
南淮意闭着眼睛点了下头,「走吧。」
这是他隐瞒着的秘密。
在最新的这一次任务中,他再次受伤了。
这总是难以避免的。
任务总是有危险的。
「去部队医院吗?」
「不。」南淮意说,「拉开左面抽屉,里面有一个地址,去那里。」
那是家私人医院。
南淮意只是需要一个地方养伤,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只是需要稍微的休息一下。
去部队医院,就总是瞒不住南兴华的,消息总是有自己的路可走,走到所有想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的耳朵里边去。说有任务则不同,南兴华不会多插手去查问这些事情,这是原则问题。
医院是陈矢开的。
在南淮意不在的这些年,陈矢成功地将自己的生意慢慢地渗透到了这个他所希望的行业里边去,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眼下,也是南淮意所能选择的最好的去处,陈矢总是会为他保密的。
留在家里,一是他回来,这是个好事,只是许逐溪和何佳涵正要中考,太过高兴不能保持平常心,就未必是件好事了。二来,他受伤这个事情,不去医院待着,总是瞒不住的,到时候惹了家里的人担心,也不是件什么好事。
南淮意已经度过了那个受伤要让所有人都关注的年龄。
他的心理更成熟,也更懂事。
这样的无法改变的伤口,无法替代的经歷的伤痛,让爱他的人知道了,只会增加她们的难过,但是他受伤又是真真切切不可能改变的客观事实,何必要害得施琴她们担心害怕呢。
南淮意赶着回来,只是为了见证许逐溪的中考。
然后恭喜她,「终于又长大了一些。」
这是很重要的需要参与的阶段。
南淮意不想错过。
宁水清和南永衡却是不晓得南淮意已经离开的事情的。
午饭的时候,两个人左看右看,左等右等,飞快对视着又飞快移开。
施琴饶有兴味地欣赏了一会儿两个人的心急如焚焦头烂额,才慢慢开口,大发慈悲地解答他们的疑惑,「淮意已经走了。」
她佯装着吃惊的样子明知故问,「没和你们两个人说吗?」
「走了?!」南永衡愣了一下,向宁水清的方向看去,又像是触电了一般,还未看过去,就又飞快地移开,看向母亲的方向,「怎么走了?这次回来不是彻底就回来了吗?以后不是吗?」
施琴解释道:「还有最后一个任务,还要执行。」
「原来这样。」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边烧了一半的红光,大片大片的赤霞,煞是好看。
施琴本来在院子里散步,起了兴致,让人搬了花什么的,在前院亭子里准备插花,又把宁水清叫来。
在施琴这儿,插花逐渐变成了个集体性活动。
她原本是一个人自娱自乐的,可是后来有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人陪着她一起,现下施琴坐在椅子上挑了一会儿花,倒觉得一个人未免太没有意思了点儿。
实在也没别的选择。
只能把宁水清叫来。
在三个儿媳里,施琴最不大乐意和宁水清一起插花。
倒不是有什么个人的情感意见在这里边,真论起来,这三个儿媳,她反倒是最喜欢宁水清的。
只是宁水清,实在是有点缺少审美的细胞。
施琴每次看着宁水清插花,只觉得干着急,插的花是全无美感,偏偏问起宁水清的时候,她又讲的头头是道,什么美学合理又什么的,施琴听的头疼,尽是一堆条条框框的理论,要宁水清真做出来的东西,和她说的是全然不符。
只是眼下也没什么别的选择,家里就只有个宁水清。
没承想,施琴没料到,她这次是不止干着急,还得心疼自己的花,不得不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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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
施琴从她剪完的那堆里挑出她剪好的那几支,看的是目瞪口呆,「你是就把杆儿全部都剪掉了,就剩下个花儿来,你是打算就是怎么往这瓶子里插?」
「啊?」
「……水清,帮我去屋子里倒杯水来吧。」
「哦好。」宁水清站起来就走,走了几步,又慌忙走回来,把手里的剪刀搁下,这才又匆匆忙忙进屋子里去了。
施琴也不是看不出来宁水清这一下午都有些魂不守舍神思不属的。
也约莫能猜的到些原因。
她只是轻轻在心里面嘆了一口气。
第四十六章
有那么一瞬间, 许逐溪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南淮意笑着朝她招手,「许逐溪。」
「站那儿做什么呢?」
许逐溪小步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就开始大步跑起来, 冲过拥挤的潮水般的人流,她藉助着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不断地穿梭, 不断地前进,然后终于到了南淮意面前。
她勐地停下, 直直地将南淮意撞了一下。
南淮意站得很稳,牢牢地接住她。
南淮意对着她的个子,在自己的手臂旁边儿比划了一下, 「长高了。」
他又添了一句,「不过还是有点低。」
这事情可能是改变不了的。
许逐溪上辈子就有点低。
遗传因素着实在身高上占比不小。
这话许逐溪就不大乐意听,不甘心地反驳道:「我已经很高了,比之前长高好多,昨天奶奶还夸我, 说我长高很多!」
有快四年没见了。
一切都变得很快。
但是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从前那样的天然而来的亲密。
陌生感就在这样的话语里消融于无形之中。
「淮意哥。」何佳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很安静地站在一旁, 适时地出声打招唿。
「嗯。」
南淮意看看她, 说:「佳涵也长高了不少。」
「哈哈——」许逐溪听的一乐,「上次王奶奶也是这么对我们两个说的。」
南淮意拧了下她的耳朵,「……少胡说八道。」
许逐溪嘀咕着:「本来就是的嘛。」
许逐溪跟在南淮意身边转悠了好几天。
坐在一起看电视,南淮意要是站起来往外走,总是有双目光悄悄地跟着他, 看着他走出去。而后等南淮意转身往回看的时候, 就会看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趴在门框上看着他。
南淮意实在觉得她看起来好笑,手指屈起, 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看什么呢?像做坏事似的——」
许逐溪捂着脑袋,仰头看他,「……你又有事情要处理了吗?」
她追问道:「要出去了吗?」
「没有。」
南淮意见她满脸不信,无奈地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没有,我向你保证。」
然后许逐溪就心满意足地坐回自己原来的位子里去了,重新把抱枕抱在怀里,靠在沙发上,和何佳涵挨在一起,余光却总还是时不时地朝着南淮意看过去,像是生怕他什么时候就偷偷熘走了一样。
南淮意在卧室看书的时候,许逐溪就时不时地在门口转悠。
身影从这边飘到那边,又从那边飘到这边。
又装作不经意地停留那么一瞬,眼巴巴地朝里边看一眼,像是在确定南淮意是不是还在屋子里,又在做什么。
「逐溪。」
南淮意实在看不下去了,合上书,叫她进来,「坐下来陪我聊会儿吧。」
「好啊。」许逐溪忙不迭地点头。
说是聊,大多时候是许逐溪单方面地讲述,南淮意看她眉飞色舞地讲。
南淮意临要到军区驻地去的前一天,打算带许逐溪出去玩。
毕竟之后估计要开始忙起来了,带着她出去玩的机会会变少。
里外前后地找了一圈,却不见人影。
「找什么呢?」南永衡在前院浇水,看南淮意前后来了四趟。
他放下水壶,拦住他,「什么丢了吗?爸陪你一起找。」
南淮意问:「你见着逐溪了吗?」
「逐溪——」南永衡想起来了,「哦,她不是大早上就出去同学聚会了吗?说是今天班里组织要一起出去玩还要一起吃饭,连晚饭都不需要再给她留了。」
「……哦这样。」
「淮意,走吧,你要是没事儿,陪爸去浇会儿花去吧。」
南永衡很热情地邀请儿子加入自己的这项活动中来。
「不了——李叔呢?」
「去后院了。」南永衡重新提起水壶,「他从前院浇完现在去后院了。」
他说完,又拧开水龙头接满了干净的水,淅淅沥沥地用滴灌往花草盆栽的根部浇灌着。
「爸——」南淮意忍不住提醒,「您别把花都浇死了。」
「那不可能的。」南永衡头都没回,实在是很自信。
南淮意欲言又止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然后摇摇头,回屋子里去了。临走上台阶,拐过了第一道廊门,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又看了一眼,见南永衡浇水浇的是实在开心,嘴里似乎还哼着什么不知名的调子。
许逐溪这几天实在是忙的很。
像是彻底放心南淮意不会再突然消失了,于是她就很快活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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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一周南淮意都没在家里见着她的人影。
跟前几日的光景简直是大相迳庭天差地别。
好不容易考完试了,被宁水清压着补了好一段时间的课程,眼下放松一下,南淮意也能理解。但眼看着又是一个周过去了,他每次出门的时候许逐溪还没起床,他回家了,许逐溪还没有回来。
南淮意实在是忍不住,坐在院子里逮住了她。
他们两个的屋子连在一起,这本来这三间屋子都是给南淮意准备的,所以附带了一个额外的小院子。里边种着一棵很粗的老树,树干粗壮的很,南淮意坐着打量了一会儿,干了一件有点幼稚的事情,他站起来走过去,展开双臂,果然抱不住。
听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进来,南淮意立刻撒开手,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立马站回原位去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表,已经九点半了,不由得脸色有点发黑。
「逐溪。」
他看着许逐溪一蹦一蹦的,都没有看见站在墙影底下的他,脸更黑了。
「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知道知道。」
许逐溪跑过来,挨着他,「哥哥你在这儿等我呢!」
她讨饶道:「很安全的,灼颂姐送我回来的,这怎么会不安全呢。」
「那也……」
「诶呀我好睏啊!」许逐溪见势不对立马开熘,直直地往屋子里沖,边沖还边喊,「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会早早回来的!」
南淮意:「……」
他忍住了。
算了,好不容易放假,再休息一会儿也无妨。
但他实在又还是忍不住。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跟宁水清刚提了一点,就被打断了。
宁水清略带遗憾,「逐溪班里的活动还没结束呢?我还说带着逐溪出去买衣服。」
南淮意的眼皮狠狠一跳。
他是忘了,宁水清这段时间也不怎么在家待着。
何佳涵和同学出去玩去的少,更多的时间都跟着宁水清两个人出去买买买。
「应该结束了。」何佳涵忽然插了一句,「昨天好像是最后一次吃饭了。」
「那行。」宁水清高兴起来,「今天带你和逐溪一起出去买衣服。」
她说:「学习是要学习的,不过也要学会放松自己。最近听说有个美容院很好,今天带你们俩个去体验一下,要是真的不错,我就顺带办一张卡。」
这事施琴很认同:「对的,爱美是每个人的天性,也能让自己高兴些。等着高中开学了,到时候再努力学习。现在好不容易放假了,就多休息会儿。不如,你带着两个女孩出去旅游吧?」
这话点醒宁水清了。
「妈,不然我和永衡,爸和淮意都很忙的话,那就咱们几个人一起出去旅游?找个还不错的地方,休息两天,正好这段时间京市热的很,一天比一天热了。」
南淮意沉默着听了一会儿。
听着话题又不知不觉地转回到了一起去美容院。
他沉默着站起来出去了,上班的时间快到了。
傍晚的时候,南淮意到家,家里空空如也,不见人。
等着晚饭的时候,也总共就三个人。
南淮意、南永衡和南兴华。
祖孙三人面面相觑。
「……奶奶她们呢?」南淮意问。
「出去吃自助餐了吧好像是,那会儿打电话回来,说不回来吃饭了。」赵姨笑着把菜端到桌子上,「还让我一起去呢,我就没去。」
赵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总觉得她这话一说出来,气氛似乎更冷了。
南淮意听见轻轻的一声「哼。」
他抬头望过去,见着对面两个人都面色如常,看不出是南永衡还是南兴华「哼」了一声,但总不是他听错了,他听的清清楚楚的。
吃完晚饭,南淮意出去跑了一圈,回来洗了个澡,四个人还没回来,他按耐不住,想打个电话,正遇着南永衡站在院子里,像是在打电话的样子。
南淮意面色不变,微微一动,挪过去,背着手站得笔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实则耳朵紧张地捕捉着南永衡电话里头传出来的声音。
「什么?」
电话那头听起来很嘈杂的样子。
南淮意听不清,只能通过南永衡的反应来推断。
南永衡稍稍提高了音调,「你们在公园看烟花?」
「那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那边回答了个什么,把电话挂断了。
南淮意瞟了一眼,面色还是沉稳如水,端的四平八稳地回屋子里去了。
家里几个打扫卫生的,正挨个把主人住的屋子里的杂物搬回去。
白天晾晒打扫了好一会儿,眼下趁着人还没有回来,再慢慢恢復到原位去。
「都早点休息吧。」
「就剩这一点儿了。」
「嗯。」南淮意点头,正预备走,又转回来,拿了最上边的一本书翻开看,是初中语文课本,对他而言,是已经带了点久远的回忆的色彩。他飞快地翻着,忽然,他眼神一凛,迅速往前翻回去了几页。
在一首古诗的旁边,写着许多「xzx」。
南淮意眯起眼睛,食指摁着这页,又翻回到最前面去。
这不是许逐溪的书,是何佳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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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又翻回去。
他仔仔细细地盯着上边的字母看,隐约能够看到,在所有的字母中间,似乎夹杂着好几个「许」字,像是用快没了或者已经没了墨水的中性笔轻轻地写下的。
南淮意的心脏勐烈地跳动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放回去,看着他们把书一摞一摞地搬回到屋子里原有的地方去。
在一页纸上写下许多个重复的属于一个人的名字有很多的含义。
南淮意告诉自己,不要想多。
第四十七章
南淮意上辈子见识的场面不少。
在海城, 这个位属东部的经济新兴城市,城市文化极尽开放包容,不论是异性还是同性的恋爱, 都不算是稀奇。
他自己作为许逐溪,上辈子也收过别人的名片,是来自于公司对接的外国客商。
南淮意还记得, 那是位很优雅的法国女士,穿着合身的深蓝色长裤西装。
他陪同着她在城内参观, 游览一些算不上名胜古蹟的景点,品尝一些属于海城的当地,熘熘达达一天, 纯粹的为了签合同所带有的附加服务。
夜晚将客户送回酒店楼下。
嗯?
他不懂法语,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只能将目光看向负责翻译的同事。
同事不知道为什么神色看起来有些尴尬,「……她邀请你去酒吧。」
于是在酒吧昏暗的嘈杂的灯光之下,在喧嚣的醉生梦死的舞池音乐里, 光影跃过晃动的人群, 一下一下地落到那位女士的脸庞上。他努力去分辨尽可能地去听, 一句生疏古怪带着晦涩腔调的中文, 「你愿意收下我的名片吗?」
紧跟着一长段的法语,像是念了一首诗或是诗里的一段,可惜他并不能够听懂。
南淮意上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恋爱。
他恐惧婚姻,又有点害怕一个人孤独终老。
这是件矛盾又痛苦的事情。
但是又似乎不矛盾。
他需要有一个人可以与自己彻底地敞开心扉,两个人如同簇拥在燃烧的火堆之前, 像是两只可怜的生活在丛林里的小动物, 互相用自己的有点湿的羽毛摩擦着取暖为伴。
但是似乎又不那么需要。
如果并没有那样的可以真正地託付的人。
他想像不到。
想像不到会能够出现能让他全然信任的人。
况且,婚姻很复杂。
他自己的人生过的已经很艰难了, 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合心的高薪的工作,自己可以每天选择自己想要做什么,自己自由自在的,实在是没有兴趣去投入到服务和伺候别人的生活中去。
当然了,他不是认为每一段婚姻都这样。
但就他自己所见到的而言,从小到大的来自于身边人的不幸的婚姻。在每个女性同事抱怨自己下班回去后需要做饭洗衣打扫家务的烦劳生活,男性同事们的默不作声和暗自庆幸,都让他更加失望。
普遍都是这样的。
他并不想委屈自己。
他没有从自己的亲生父母那里得到来自家庭的爱,但他也不想结婚,从所谓的属于别人的父母那里,得到所谓的来自于家庭的爱。
那样真的有点太虚假。
他不想做那么麻烦的事情,也不想去赌那样的可能性。
这样比起来,孤独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他还是想自己一个人快乐地生活着。
最多只是有时候会想到老了以后的生活。
他没见到什么很合适的舒服的养老院。
也可能有。
他想,只是以他当时的所有的工资与薪酬,不足以支撑。
要是不去养老院待在家里,死的时候该怎么办。
不会有人发现的话,尸体会在家里发臭吗?
可是死都死了,干嘛还在乎那个呢?
他又想,人都已经死了,什么时候被别人发现被别人下葬,随便,管他呢。
他对这个事情有过很多设想。
不过没想到都没用上。
这就是后话了。
从南淮意见过那课本上的名字开始,他就开始了自己的有意无意的观察。
没有什么心思是能藏得住的。
恰好是个周六,吃了早饭,南淮意没动,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玻璃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又放回在桌子上。他抬眼,看到坐在他对面的许逐溪,还有挨着许逐溪坐着的何佳涵,他挨个看过去,他的目光锁定在何佳涵身上。
但何佳涵只是在安安静静地吃早饭,目不斜视,甚至直到结束,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用筷子夹菜,用汤勺拨动着碗里的粥,全程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响动。
何佳涵还没没吃完饭,忽然觉得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抬眼望过去,看见南淮意面色沉沉地盯着他。她觉得有点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微笑了一下,硬着头皮低下头继续吃饭。
对于南淮意。
对于宁阿姨的儿子。
和许逐溪截然不同,尽管南淮意对待她很友善,但是何佳涵总是带点说不明的害怕的心理在。和恐惧又似乎不太一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畏惧的情感来自于哪里,但她就是对他,总是想下意识地保持一种距离,一种可以支撑自己保护自己的合适的距离。
南淮意忽然出声,「奶奶、妈、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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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挨个把长辈叫了一遍,「昨天不是说想去泡温泉吗?今天一起去吧?」
陈矢开了家温泉山庄,开在近郊区,在山上。
开业第一天,就打电话通知南淮意了。
「诶?」
许逐溪问:「夏天泡温泉不会很热吗?」
宁水清笑起来,「那你去了就知道了。」
她说:「等会儿就把美容院今天的预约取消吧。」
施琴最后没来,她不大愿意泡温泉。
「我得在家里看着我的花。」她狠狠地瞪了小儿子一眼,「有的人给我浇花,把我的花都祸害死了。」
南淮意前几天的预言总是应验了。
南永衡一天到晚没事儿干在那儿祸害花,到底是害得连着一排的花儿都倒下了。
被施琴发现了,气得她狠狠地训了南永衡一顿。
连着几天,南永衡在家里的处境都显得略有些艰难。
陈矢准备的是个单独的中等温泉池,在一个独立的单独的院子里,直接从住宿的屋子里出来就是温泉池,半露天型,一半的上方还掩在假山的遮挡底下,另一半就是澄澈的纯黑的夜空,竟然看不见几颗星星。
许逐溪仰头,转着儿圈的往天上看。
南淮意看不过眼,「逐溪!别转晕了。」
「知道啦!」
许逐溪是由衷地觉得,自打南淮意这次回来,比以前没有变,但又变了不少。
变了的不止是外形。
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南淮意有点像南兴华了,在各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方面。
夏天热得很。
不用裹着浴巾,就能直接从屋子里出来。
好几块白色的毛巾放在池子边儿,等着回头泡完了温泉,好方便擦擦身上的水珠。虽然很热,但是还要防止感冒。
许逐溪刚下水,身子差点从池子里蹦出来,惊唿道:「啊!好烫!」
南淮意还在外边和陈矢聊天。
陈矢问:「南爷爷没来?」
「没。」南淮意摇头,「有事儿呢。」
陈矢压低了音调,「我听说这次要空降一个?是从地方上调上来的?」
前段时间中央有人掉马了。
闹得轰轰烈烈的,倒了一大片人,空了不少位子,明里暗里都有人盯着。
陈矢点了根烟,解释道:「……我二伯看着那个位子呢,想活动一下。」
「别。」南淮意微微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隐晦地暗示,「别去。」
「知道了。」陈矢笑着把烟摁灭了,「我还以为,你去了部队一趟,回来估计都会抽菸了。」
南淮意只是摇摇头,往他身后屋子里看了一眼,询问道:「刚刚那个女孩是?」
「女朋友?」他问。
陈矢没点头也没摇头,咬了下烟把儿,又回答:「还不是。」
南淮意没再多问。
两个人聊了几句,临了,南淮意刚转身要走的时候,又被叫住。
「诶,淮意,回来这么久了,还没一起吃饭呢。等着知一和行一闲下来,到时候再聚一聚。」
「好。」南淮意说,「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南淮意进到池子里去的时候,挑了个地方倚靠着,喝了口旁边准备好的爽口的酒,又加了点冰块在里边。把酒杯搁回岸边,他有空一一地看过去。
宁水清和南永衡两个不知道在说什么。
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凑在一起,趴在岸边,挨个地尝试准备好的果酒果汁还有些什么别的饮料。
南淮意盯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家长上身嘱咐道:「别喝的太多了,要喝醉的。」
「诶呀不会的。」许逐溪头都没回,语气里很高兴的样子,身后像是有条尾巴在快活地摇摆,「我刚刚问服务员了,她说果酒的度数可低了,根本不会把人喝醉的。」
「但愿如此。」南淮意这话说的带有明显的怀疑色彩。
「真的!」
许逐溪端起一托盘的饮料,举起来,向南淮意证明。
「而且我们两个就是每个都喝一点点的,这怎么可能让人喝醉呢!这都是果汁什么的!」
托盘端的摇摇晃晃。
果汁、果酒一干颜色都鲜亮漂亮的很,装在高脚玻璃杯里,映在浅黄色的地灯里,流动的色彩,很是好看。
何佳涵怕许逐溪一个不稳,把上边的杯子都洒了,忙伸出一只手去帮忙扶着,避免托盘上的东西倒下来,「……逐溪、逐溪,放下来吧,这看起来很不稳,万一掉了,怎么办……」
「哼。」许逐溪最后朝南淮意抬了下下巴,就喜滋滋地转过去喝饮料了。
宁水清发现了这边的争端,插了一嘴,拉着偏架,「淮意,醉不了的——我们都在呢。」
「知道了。」
南淮意懒洋洋地答了一声。
他仰头看着天空,用夹子夹了两块冰块扔进嘴里,舌头推着冰块在口腔里转了一圈儿,用牙几下嚼碎,咽了下去,透心的冰凉。
他的眼眸低低地一扫,在对面两个背影上转了一圈。
但愿不是他所想的这样。
但要真是这样的话,他的眉眼低敛,又该怎么办呢。
逐溪,逐溪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第四十八章
可惜还没有开学。
否则如果南淮意能看到她俩凑在一起写作业的景象, 就不会觉得何佳涵在课本上反覆写下「xzx」三个字母,是对许逐溪存在着朦胧的青春期的不成形的情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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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俩做功课从来都是凑在一起的。
偶尔语文老师布置的古诗背诵任务,两个人也是翻着课本, 你考察我我考察你。
课本也常常是共用的。
谁拿出来了一本,或是放在自己旁边用,或是两个人都要看的时候, 也就是放在两个人的中间,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看。
若非如此, 许逐溪也不可能从何佳涵的歷史书里,发现一封来自于不知名的送与何佳涵的情书。
何佳涵那本语文书空白一页的满满当当的「xzx」三个字母,更是不可能会是看不到的。
许逐溪早就见过了。
不过她最初也曾经以为, 何佳涵写的是她的名字。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把书页合上,莫名有点喜滋滋的。
又翻开看了一眼,又立刻合上。
「你在做什么?」何佳涵看她傻乐半天了,那道古诗填空还空着, 「你没找到吗?」
她凑过去看了一眼, 「这个诗就在第四单元来着——你没找到?」
「……不是, 佳涵。」
许逐溪下意识地把书抱在自己怀里, 为自己可能偷看到了属于何佳涵的秘密而感到抱歉,又放回到桌子上翻到那页去,递给何佳涵看。
「你这里怎么写了这么多我的名字?」
「啊?」
何佳涵也很诧异,她扫了一眼,脸突然一红, 眼疾手快地把书合上。
她有点不好意思, 但还是小声解释道:「……不是你的名字。」
何佳涵又飞快地补了一句,「我写的……是许之夏。」
说完这话, 她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头都恨不得埋进膝盖里去,整个人从头红到脚,像是都要冒烟儿了似的。但是她头低着,手臂却又伸到书桌上边来,翻到最后边去,那里很直白地写着许多个「许之夏」。
「诶?你写了这么多之夏的名字啊?」
「嗯。」
像是把心底害羞的情绪彻底地压下去了,何佳涵长唿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扣着书角,「……她很厉害……我要是像她那么勇敢就好了……」
许逐溪没有想到过是这个原因,她很认真地回答:「你也很勇敢啊!你们两个都很勇敢!不过每个人都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外在表现而已。」
「哦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怪不得你之前那么关注之夏的事情,还知道她在学校传流言的事情……」
许逐溪是越想越通顺,一时间什么事情是都想起来了,全部涌入了她的脑海里,播电影似的在她眼前回放,「还有那次资格预选考试的时候,你坐在她旁边,老是看她,之夏就问你,是不是她脸上哪里出了问题,然后你说没有……」
她正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何佳涵立马捂住她的嘴,装着恶狠狠地说:「不许说话,快点写作业!作业就要写不完了!」
许逐溪故意假装和她作对:「哦对了!还有上次……」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我写作业。」她讨好着笑一笑,用自己的手捂着嘴,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但是这些南淮意都是不知道的。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沉默地观察,然后再沉默地猜想。
他本来想着要不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宁水清,临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停下了,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预备转身回去,正撞上南永衡带着酒气从外边回来。
「淮意?」南永衡伸手揽住自己的儿子的肩膀,「怎么了?站在这儿?来找我?走吧进去说。」
「不了我没事。」南淮意拂下父亲的手臂,平静地询问,「你喝酒了?」
「没有。」南永衡否认着摆手,又问,「酒味很重吗?」
他自己低头闻了一下衣领,皱起眉来,「我这可是真没喝,就是送他们坐车,这怎么混了一身酒味?」
南淮意看他在原地自说自话着,但是神智还算清醒的样子,就走了。
刚走了几步,听见屋子里边门开了,紧接着那道石墙的窄门也开了,宁水清从里边走了出来,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南淮意就那样站在拐角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走了。
算了,他想,就算真的是他想的那样,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九月一日那天正好是周天。
用正好似乎是有点不准确,因为好像就没有哪天报导的日子是不在周天的。
家里的大人们都有事。
南淮意本来是打算领着两个去报导的,但也来了急事,最后还是交给了助理一路陪同。
分班结果就在门口一进去的表彰公告栏里贴着。
少有的允许家长们进学校的日子。
林语把许逐溪和何佳涵交代在一个地方站着,一条滑不熘秋的游鱼似的,就钻进了围堵在公告栏前的家长们里边不见踪迹,然后很快就又钻了出来。
她整理了下自己散落的头髮,再推了下眼镜,「逐溪在一班,佳涵在二班。」
「啊?」许逐溪有点失望,晃着何佳涵的手臂,「我们俩个还是不在一个班里啊?」
林语冷酷地用髮夹别了下碎发,「是这样的,还是不在一个班。」
不过又似乎还算是个好结果。
一届有八个班级,一班二班都是实验班,应该是把成绩最好的平均分在里边了。
是早上宁水清才提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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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忐忑了一个上午,她既对自己的中考成绩有一定的自信,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切总都是让人忐忑不安的,一切未知的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总都在最好的班了,所以也算是好事。
只可惜新的班级,只有赵景泽和她还是一个班的。
许之夏和唐甜去了二班,和何佳涵成了同学,杨繁星去了三班。
何佳涵和许之夏还坐了前后桌。
这是许逐溪自己发现的,她从窗户外边经过,又倒退着走回来,戳了下何佳涵的手臂,逗她,「嘿,佳涵!你可以和她做好朋友了!」
何佳涵连忙左右看了一会儿,食指摁在嘴唇上,要她小声一点。
多尴尬啊。
何佳涵不好意思开口,说我能不能和你做好朋友,总是听起来怪怪的。
许逐溪显得比她兴奋的多,又窗台前边挪了一点,「之夏之夏!」
许逐溪挨个跑着逛了一圈,还没走到三班,就和杨繁星在楼道上相遇了。
杨繁星看起来有点失落,「逐溪,我们都不在一个班了。」
许逐溪安慰她,「没事的啊,我们都在一层楼上边,随时都能见到的。」
「你说得对。」杨繁星的失落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她很快就陷入了另外一种情态,神态略显扭捏地拉着许逐溪的衣角。
许逐溪一看她这个样子,颇觉得有点大事不妙。
「我同桌……我觉得他还……」
果然如此!
不过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许逐溪现在却不像最初那样,如临大敌,深怕杨繁星早恋了该怎么办。
杨繁星多半是嘴上说说的。
这种喜欢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诶其实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啦。」杨繁星学着电视剧里她看到过的女主角的样子,「就是长得还不错,让人看起来能心情好点啦。」
下午放学的时候,是南淮意来接的她俩。
一只手提着一沓书,放进后备箱里。
许逐溪、何佳涵、杨繁星还有许之夏四个人还没有散,站在大门左下坡的地方还在忙着开小会。不过主要是杨繁星一个人在神神秘秘地讲,剩下三个人竖起耳朵在听,就连许之夏都听的很认真。
这是难免的。
八卦是人的天性。
杨繁星说的义正言辞铿锵有力,「唐甜和赵景泽,他俩一定偷偷摸摸地谈恋爱了!肯定的!我告诉你们,我看着他俩一起出的校门,然后他俩现在就肯定在学校外边那条小吃街吃东西!」
「唐甜!我真是明天我就要批评她!一点儿都没有骨气!赵景泽说带她去吃东西,她就答应去了,都不和我们一起回家了!」杨繁星说到这儿,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唐甜一点都不坚定!怎么着也该带上我们,我每次看见赵景泽看着唐甜,就好像我家里沈灼颂养的边牧看见火腿肠儿似的!我还蛮想看热闹的……」
许之夏纠正她,「我们也没有一起回家吧,我们不是就走到校门口,然后就你们三个上车回去了,我走路回去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杨繁星瞪圆了眼睛,「我们还要从教室走到大门口,我们要一起走这么远的路,可以聊好长时间的啊!」
「反正……」杨繁星叉腰站着,说的义愤填膺,「他们俩个谈恋爱了,我们作为他们的最好的朋友,他们竟然不愿意告诉我们!这都还是我自己观察发现出来的事情!」
「那……」何佳涵迟疑着,「有可能他们俩确实没有谈恋爱呢?」
「不可能!」杨繁星疯狂摇头,「我上次在我家小区遛狗,我路过唐甜她家,我就看到赵景泽在院子外边站着。然后过一会儿,唐甜就从院子里边跑出来了,然后他俩就一起并肩在小区里边散步,我就在后边牵着狗遛狗,他们俩都一眼都没有看我,压根就没有看见我,这也太投入了吧!」
杨繁星说话不打一个磕绊,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地一连串讲完了,三个人立马配合着拍手鼓掌,就差来一句:「说的好啊!」
南淮意在旁边站着等着,看几个人脸上迷迷瞪瞪的,走过去。
「开学第一天,我请你们吃饭怎么样?庆祝你们上高中了。」
他又看向许逐溪和何佳涵,耸耸肩膀,「家里今天没人准备好饭,我得带着你们在外边吃。」
「怎么样?走吧?」
南淮意等着几个人都上了车,关上车门,然后一打方向盘,车就开出去很远。
饭店里热闹的很,正是饭店,来的时候已经预定好了一间包间。
「书包放桌子上吧,随便坐。」
他招手拿来菜单,询问道:「有什么忌口的?不喜欢吃的?」
「没有。」
「没有。」
许逐溪抢先在许之夏旁边拉开了椅子,摁着何佳涵坐下,然后眨眨眼睛。
自己快快乐乐地挨着南淮意坐下了,笑眯眯的,像是做了什么好事。
南淮意动作一顿,眯起眼睛扫了一眼。
他意识到一件事情来——许之夏。
似乎也是xzx。
第四十九章
九月下旬的时候, 南淮意有任务要去执行,需要离开。
许逐溪靠在门框上看他收拾衣服,那上边缀着的星星和斜槓她现在看得懂, 隐约能知道南淮意的级别,她盯着看了一会儿,低声问他:「要去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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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长时间。」南淮意回头看了她一眼, 又补充道,「这个月底之前就回来。」
出门前, 他还是停下来,揉了下她的头髮,「很快就回来了, 别担心。」
「好。」许逐溪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走出大门,坐上车,听着熟悉的汽车发动机的声响。她低下头, 手背在身后, 左脚轻轻地挨着右脚碰了一下, 用鞋底轻轻地蹭着地面。
无端的, 她忽然听到头顶传来的一声嘆息。
许逐溪正要抬头去看,被一只手轻轻地摁住,搂在怀里。
一股熟悉的又亲切的气息笼罩着她,将她摁在有点坚硬的胸膛里。
「别担心,我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给你带礼物。」
「好了。」南淮意最后留下一句, 「回去吧。」
「嗯。」许逐溪忍不住鼻头一酸,带了点轻微的哭腔。
高中一年级并不忙。
离开小学也才总共三年。
班里却已经有同学组织起了一起回小学去看望老师。
也就是从南边的教学楼到西边教学楼去, 不算远。
杨繁星来问的时候,许逐溪并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下来。
「好啊好啊,那什么时候去?」
「这周周末。」杨繁星撑着下巴趴在栏杆上。
「这周周末?李老师还在学校吗?」
「诶我忘记说了。」
杨繁星一拍手解释道:「是大家说买点水果什么的,去李老师家里看望李老师。」
她又忍不住嘀咕:「唐甜和赵景泽,他俩竟然这周末都有事,我都怀疑……哼……我倒要看看他们什么时候会跟我们老实交代。」
「哦这样。」许逐溪稍一思考,差别不大,「那就去吧。」
「行。」杨繁星转身就走,「我还要和别的同学说一声。」
然后她几步就跑的没影了。
李秀婷的家庭住址是班里的一个男生提供的。
杨繁星和许逐溪走在队伍最后边,她扯了扯许逐溪的袖子,小声凑在她耳边分享:「他们说,是因为他妈妈之前要给李老师送礼物来着,专程打听到的李老师的住址。」
许逐溪问:「你怎么知道的?」
杨繁星隐蔽地指了指前边那个提供地址的男生,「他自己跟别人说的。」
许逐溪有点想问,又有点犹豫。
但她还是问了,「……那李老师……她有收下礼物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杨繁星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没有吧。」
许逐溪松了口气。
老师的形象一旦生活化变成生活里的寻常人。
不知道什么说不清楚的缘故所致。
总会让人觉得难过又悲伤。
就好像修建起来的宏伟大厦的忽然崩塌。
她俩正小声说着话,前边却恰好有个女生回头望回来,目光直直地和她俩相对视了那么一瞬,不躲不避,又飞快地移开,低下了头。
是李丽娜。
许逐溪本来想向她微笑一下的,却没有来得及。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转过头去了。
许逐溪并不意外在这里能看到李丽娜。
李丽娜来看望李秀婷老师是应该的,许逐溪从不认为是她帮助李丽娜从班级的困境走了出来,尽管确实是她的缘故,南淮意去找了李秀婷老师,从而让李秀婷老师知道了这件事。
所以她应该也必须在心中感恩李秀婷老师。
这是许逐溪的善恶观。
但她对李丽娜的心情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这种复杂并不是来源于李丽娜曾经对她的伤害。
许逐溪从当初一开始,就能够理解李丽娜的软弱与害怕,因为她曾经处于相同的处境。
她看着李丽娜走在人群的前边,和她左侧提着水果的男生在说话,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两个人面上的表情都是神采飞扬的。
许逐溪还记得这个男生的面孔。
她记得他就坐在李丽娜的后边。
是当初小学二班所有男生里,欺负李丽娜最起劲儿的人。
这种欺负并不是所谓诉诸于暴力,而是言语上的欺凌,从言语上来迫害伤害一个人的心灵,给她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但他们俩个现在又很和谐地走在一起。
这是许逐溪不能够接受的。
她不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就像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张文杰。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揍张文杰一顿。
或者是让他遭受什么别的惨状。
总之她绝对看不得他过的很好。
曾经的欺凌者仍然高高在上洋洋得意。
这是许逐溪所不能接受的很复杂的情感来源。
她静静地盯着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目光来回地在两个人中间逡巡着。
他们两个究竟在聊些什么呢?
许逐溪不知道。
她望着李丽娜的背影,李丽娜的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许逐溪还是不知道。
她有点想问李丽娜,她的心里就没有仇恨吗?
她不能够理解他们两个为什么看起来相处的这样和睦。
许逐溪并不是一定要李丽娜将曾经欺凌她的人如何的痛揍一顿。
她只是觉得不该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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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漠视,或是保持一种别的什么态度。
总之不应该是聊起来这么开心的。
「逐溪?想什么呢?」杨繁星看她好久没有说话,顺着她的目光往前边望过去,看清楚了她在看什么,「哦,你在看李丽娜吗?」
「嗯。」许逐溪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的心情不是很好。
不过她的面上还是平平淡淡的,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杨繁星会错了意,「哦你在看他俩,我跟你讲一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讲,这是我才发现的……」
「什么?」许逐溪的注意力被她吸引过去。
趁着上楼梯的功夫,杨繁星一把拉住许逐溪,和她在单元楼门口停了下来。
杨繁星解释道:「没事我知道在几楼,我在这儿和你说完,进去楼道里边太安静,我和你讲话的声音就会放大,别让他俩听见了。」
许逐溪更诧异:「你要说什么?」
她隐约从杨繁星脸上这种熟悉的总是见到的兴奋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什么,但是许逐溪不愿意相信,准确来讲,她觉得这么离谱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又追问了一句,「什么啊?」
杨繁星勾着她的手臂,「李丽娜和她旁边的那个……啧……我忽然一下子想不起来名字了,算了无所谓,就是他俩。李丽娜现在不是和我一个班么,她应该是和那个男生谈恋爱了他俩,我经常等你的时候,就看见那个男生在我们班门口等李丽娜。还有唐甜和赵景泽去的那条小吃街,我坐车路过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他俩了。」
她最后总结到:「反正……我们班里好多人都这么说,说李丽娜谈恋爱了。然后有人去问她了听说,她也没有否认。」
许逐溪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的心情这么的糟糕过。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反胃。
或许是她的面色难以抑制地难看了起来。
杨繁星有点慌了手脚:「逐溪,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
许逐溪的手脚冰凉,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还差点撞到单元楼门框上,「我没事。」
她又重复了一遍,「走吧,我们上去吧,繁星。」
「哦行。」杨繁星半信半疑,「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立刻跟我说的。」
「我知道。」许逐溪勉强朝她微笑了一下,「放心,我真的没事。」
楼道里却很热闹。
许逐溪和杨繁星没走几个台阶,就被堵在了楼道里。
往前边一看,见着早就上了楼的李丽娜一干几人就在她俩前边站着。
「怎么了?」杨繁星扶着楼梯扶手,踮着脚往前看,「你们几个都站在这儿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杨繁星正准备再问一次的时候。
就听见「砰——」的一声,从门里飞出一把椅子来,重重地摔到了楼梯上,破碎的木片顺着扶手的空隙,从上一层的楼梯掉到下一层来,贴着杨繁星的手,又滑下去,然后重重地落到了最底下一层。
杨繁星听见很干的一声回答,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这儿在…打架。」
「……我看到了。」她回答的很僵硬。
楼梯里站着的不仅仅是来看望老师的这群同学。
还有些楼里原本的住户,眼下都从自家门里走出来,站在上下两个楼梯,堵得满满当当,谈的津津有味。
「真是造了孽了,又打起来了。」
「秀婷这是造了什么孽了,看起来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嫁给了这样的。」
「谁知道呢。」
「这要劝劝吗?别打出什么事情来?」
忽然就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
不知道谁又说了一句,「已经给居委会说了。」
又重新恢復了喧闹。
混着清脆的锅碗瓢盆的大合唱,参杂着不知道来源于谁的尖锐的哭泣声。
高低起伏。
正正好好一首大合唱。
许逐溪这些从未出现在这里的新面孔,很快就吸引了左右居民的注意力。
「你们住哪儿啊?」
「这儿怎么还有群孩子?」
不知道是谁回答的,「我们是来看老师的。」
「看望老师的,诶哟,都是好学生。」
「哪个老师啊?住几楼的?」
「我们这栋楼上可有很多老师,可别走错了。」
「让一让让一让!」
许逐溪下意识地往左边靠了一下,挨着松散的快要脱落般的白色墙皮站着,就看见四个左手手臂上佩戴着红色袖章的,年纪看上去已经有些大的四个老太太,越过她,越过拥挤的人群,往上边走去。
人群自发地往旁边挤着,好让出一条道路来。
借着她们身形的空隙,许逐溪这才看清了楼道里的情景。
摔碎了一地的各种家具用品,有闪着光的亮晶晶的碎片,可能是暖水壶的内胆或是镜子,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折了一条腿的凳子椅子,还有更多的别的东西。
「住手!」
中气十足的一声厉喝。
「打老婆算什么玩意?!」
许逐溪终于看清了倒在地上的那张面孔。
那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李秀婷。
她倒在破烂的留着脚印的铁门门缝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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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和下巴往外渗着鲜红色的血,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破了,又似乎那血液来自浓密的乌黑的髮丝遮掩下的头部,从额头到下颌,留着大片大片的青紫色的痕迹。
她肿着眼睛。
似乎是在从门缝向外望着。
又似乎是在看落在她的脸颊旁边的被拽落的髮丝。
李秀婷倒在血泊里。
第五十章
戴着红袖章的居委会阿姨有两个进了屋子, 另外两个挡在屋子前边开始驱散围拢在楼道里看热闹的人,「行了行了,都散了都散了, 快回家去,不给孩子做饭了?」
她们也注意到了这群年轻的陌生的孩子的面孔,「这都是谁家的?你们哪儿来的?」
还是不知道是谁在回答, 混杂在混乱的拥挤的人群里。
「来看望老师的。」
居委会阿姨夸道:「诶哟都好孩子,那快去看老师吧。」
「行了行了, 都快回家。都堵在这儿,让别人怎么上下楼?!」
没有人回答他们到底看望的是谁。
或许说,他们都挤不出来声音回答, 只是被下楼的拥挤的人群推攘到了墙壁上,被迫地随着人群的流动而在楼梯上被动地往上或是往下走了几阶台阶。
许逐溪被推到了栏杆上。
尖锐的又圆润的木制扶手抵着她的后背,有些刺痛,从骨头里传到神经。
她愣愣地盯着那道门缝看。
许逐溪向里看。
她木木地望着属于李秀婷的那双眼睛。
然后李秀婷消失了。
她被人扶了起来。
只有血还留在地上。
「老孙!」
头先一个进到屋子里的阿姨疾步走出来,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惊恐, 她先是惊唿了一声同伴的名字, 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顾忌着强压下声音, 使得音调都有些微微变形,「秀婷……秀婷像是快要没气了,头后面烂了一个窟窿,得给医院打电话!」
「那快打!」
「那鳖孙子把家里的电话线扯断了,打不了!」
「快去我家我家就在楼下, 我去我回家去打电话!」
人群像潮水般散去了, 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没有了来自于人群的支撑,许逐溪从听到第一句话起, 她的腿就不可抑制地一软,生生靠着扶手身子往下滑,要瘫坐在地上去。
杨繁星好不容易等着人都散了,走到许逐溪身边来,见着她这样,眼疾手快,一把就把她拉住,拽着她重新靠着扶手站好。
好久,许逐溪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繁星,他们呢?」
「下楼了吧。」
杨繁星往上往下看了一眼,「应该是下楼了。」
她刚刚被人群推挤到了上一层楼的楼梯上,被人严严实实地挡着,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里边是怎么了?你看见了吗?」
杨繁星这么说着,踮着脚探着脖子想要往里看。
许逐溪第一次力气这么大,她一把摁住了杨繁星的肩膀,以一种超乎往常的强硬姿态,「繁星……」
她说:「那我们也下楼吧。」
「今天这么乱,看李老师也不方便,我们回家吧。」
「哦行。」杨繁星胡乱地点点头。
她是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联的。
杨繁星约莫知道李秀婷老师家住几楼。
但是具体在哪里,她是不大清楚的,也没问。
加之一上楼没走几步就被堵在这儿,实在都不太清楚自己这是走到哪儿去了。
这算是另一类的无知的幸福。
许逐溪的脸色白的难看。
在昏暗的不那么明亮的单元楼光线里,模煳在空气里飞扬的尘埃中。
她早就见过死人的。
在九岁那年亲眼看到爷爷死在她面前以前,她就见过很多次了。
至于家暴,在安县那个地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许家住的地方,一连片的都是家家户户自己盖的屋子。
那会儿还没有什么所谓的隔音的概念。
家家户户的院墙又总是挨着的,为了多得一点院子的空间。
所以这家发生了点什么,不止隔壁的两户院子,就是再稍稍往远一点,激烈的难以掩盖的打骂声,总是清清楚楚的。
她一开始很害怕,会扔了笔,抖开被子,然后整个人钻进被子里边去,仿佛这里边就是天下最顶顶安全的地方,没有什么都够在被子里破坏影响她。她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发抖,许逐溪常常会捂上自己的耳朵,开始祈求爷爷快一点回来。
到了后来,她甚至开始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伴随着这样的声音继续写作业,不冷不淡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那样的声音,来自于许家的左边的院子。
是很年轻的一对夫妻。
许逐溪进进出出,是与他们相遇过无数次的。
在她听到并且辨别那样的声音以前,她一直觉得他们是友好的。
阿姨总是朝着她笑,那位叔叔也会给她糖块。
「……今天又没上班去啊?」
「昨天打的那么厉害,声音我在床上躺着都听的清清楚楚,不打脸上,身上肯定不能看,这怎么上班去?」
「真是作孽——你说看着也不像啊?」
「这你怎么能看的出来?看人又看不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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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找男人不能只顾着找脸长得好看的,那都不靠谱——」
她们坐在巷子口,可惜又可怜地哀嘆一声别人的命运,像是忽然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许逐溪,她们又朝她笑着,「溪溪,要找你爷爷去啊?」
许逐溪跑开了。
从她们隐晦的看向那处院子的目光,从她们的言语里,她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可是她们也只是说着,她们议论着。
没有人救救她。
等许逐溪下楼,握着杨繁星的手臂,迈出单元楼门的时候,她已经勉强平復好了自己的心情。或许并没有平復好,只是她自己的面上是看不出来什么了,近乎平静地环视了一周,没有看到先前下楼的李丽娜她们几个人。
这很正常。
许逐溪想。
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有没有看清楚这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们是清楚李秀婷老师家的住址的,大抵也能猜得到些许。
没有人会选择留下来,在这里,在楼下,和自己的同学,探讨或者说是聊自己的老师所发生的惨状,即使是以一种惶恐的担忧的心态。
这是很难以想像的。
这也会很难堪。
对于李秀婷老师而言。
她紧紧地握着杨繁星的手臂,力道大到杨繁星甚至有点吃痛和紧张。
许逐溪照看着杨繁星上了车,「快回家。」
「好。」杨繁星趴在车窗上,「那你也快回家,明天见!」
她还朝她摆摆手。
目送着杨繁星的车离开,许逐溪站在原地,她回过头,朝着那间屋子的窗户看了一眼,只看到玻璃破碎了的摇摇晃晃的木制边框的窗户。
林语在车外站着等她。
看着许逐溪一言不发地坐上后座,然后沉默地低着头看着外边的水泥地。
林语保持着安静。
「呜哩呜哩呜哩——」
一辆白色的画着红十字的救护车一个大拐弯,停在楼下。
林语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她透过后视镜,朝着许逐溪看了一眼,看见她已经转过头去;于是她又不动声色地朝着副驾驶这一侧的右视镜看,看着许逐溪面无表情地看着外边的这辆救护车。
发生了什么?
林语心里涌现了无限的猜想。
不是看望老师吗?怎么都来了救护车?
一个担架被抬上去,又被抬下来,抬进救护车里。
后边还跟着四个戴着红袖章的,里边有两个跟着一块进了救护车,又探出身子,不知道在跟另外两个在交代些什么事情。
「小振哥。」
许逐溪忽然出声,「麻烦跟上去,跟上救护车。」
「好。」
小振是南淮意给许逐溪配的司机。
还有另外一个,叫小奋。
他们两个人是兄弟,经常倒班,轮着来开车接送许逐溪。
「就停到这儿吧。」
车还没有驶入医院大门,许逐溪忽然就又叫了停,等着车远远地停下,她就快步下车,刚跑了几步,又折回来。
林语隐约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先开口道:「就在这里等你。」
「好。」许逐溪这才放心地跑开了,穿过车来车往的道路,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后。
医院人很多。
没有一天是人不多的。
人们在这里经歷世间百态,经歷生死离别,来来往往,穿梭其中。
许逐溪追进去的时候,瞄了一眼,见着救护车门大开着,然后被人关上了,不停留地往里边跑去,匆匆忙忙之下,瞥见一个熟悉的戴着红袖章的手臂,她慌忙地跟上,险些碰到别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然后就看不到了。
她茫然地停下来。
在这个拥挤的喧嚣的又安静的医院,她像是一个茫然的不知归路的游魂。
但好在还有个地方可以去。
问诊台。
「你好,方便问一下,刚刚推进来的那个女士,她被送到哪里去了?」
许逐溪这么问,然后又飞快地报上李秀婷家的住址,「就是从这里送来的,救护车拉过来的。」
「如果是救护车……应该是在三楼急诊室。」
「好,谢谢。」
许逐溪匆匆跑开了。
确实是李秀婷。
她隔着病房的窗户,小心翼翼地探看,像是做贼一样地确认了这一点。
怎么会这样呢?
许逐溪坐在急诊室外的冰凉的铁制的长椅上。
她想起那一天。
李秀婷来到班里,点了所有参与过欺负李丽娜的男生站起来。
名单还是许逐溪写好的,交给了南淮意,又递到了李秀婷老师那里的。
李秀婷训斥着他们。
然后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在李丽娜旁边。
她怒目瞪视了他们一圈,「你们觉得这叫和同学开玩笑?那老师也让李丽娜把你们几个人的头髮都拿火柴烧掉行不行?!是不是也是和你们在开玩笑?!」
李秀婷忽地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火柴来,放到李丽娜面前,「来,丽娜,把火柴点燃,然后你和这几个男生也开开玩笑。」
李丽娜握着火柴,显出有点不知所措来。
「我看你们也都不愿意被这样开玩笑。」李秀婷又收回了火柴,「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们谁敢对同学这么说话,这么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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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着重在「开玩笑」三个字上压重了音调。
她环视了整个班级一圈,「老师就一定要去你们家里坐坐,跟你们爸爸妈妈谈谈你们的成绩。」
在九岁的许逐溪的心中。
那一刻,李秀婷的形象从此是伟岸的强大的。
许逐溪有点茫然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病房里还有很多人。
帘子拉着,将病床遮盖的严严实实,帘子下露出属于医生的交叠在一起的白大褂。
为什么——
李秀婷老师也不能挣脱吗?
第五十一章
「嗒嗒嗒——」
「啪——」
「护士, 李秀婷是在这儿吗?」
有位年龄看起来五六十岁的阿姨出现在走廊尽头,拦住路过的护士询问,她边问着, 边向左右两边的病房内焦急地张望着。
「阿姨,你等一下,我看一眼。」
护士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低头翻开记录本,挨个查找名字, 「李秀婷——」
「找到了。」护士抬手指向那间病房,「就在十三号。」
「就是那间——」
她尽可能地辨识了一下门前的铁质门牌,找了个最起眼的指照物, 「就那儿…前边坐着个女孩,就那间。」
「好嘞好嘞,谢谢啊。」
「没事。」
坐在病房前边的,是许逐溪。
她一个晃神,靠着椅背, 睡着了。
睡前, 她依稀记得, 她还在听着两个送李秀婷来到这里的红袖章阿姨在向医生询问情况, 商量着怎么联繫李秀婷的家人,需要有人来照顾她,听她们讲述李秀婷现在的糟糕的婚姻。
也提起她的丈夫。
「那鳖孙呢?」
「……耍完酒疯现在睡着了……」
阿姨想到这儿便不由得忿忿道:「把自己的老婆打成这样,自己在家睡大觉!」
「谁说不是呢?算什么男人?!」另一位阿姨提起他来也是咬牙切齿。
但又彼此宽慰道:「算了算了别生气,到底是人家家里的事, 人家家里不管, 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帮忙看着,听着出了事把人送医院来, 也别出什么别的事。」
唏嘘片刻。
「……秀婷怎么办呢?」
「我来以前已经让老孙去给秀婷家里打电话了,估计还是秀婷她妈和她爸来照顾姑娘。」
许逐溪蜷缩在椅子上,盯着医院走廊刺眼的白光,眼里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安静地听着,失神地想着。
「她爸妈就每次这么来照顾着,不再做点别的什么?」
另一位阿姨只是摇头,「不知道……要是我姑娘受这样大的罪,我是看不下去。」
「也不知道秀婷她爸妈是怎么想的。」
她们两个人说着,渐渐走远了。
似乎是跟着护士去先帮李秀婷垫点费用,又似乎是离开了。
许逐溪就不知道了。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快步跑过来的,眉眼之间依稀能够寻找出几分和李秀婷老师的相似之处的母亲,她最后走到属于女儿的病房前,抬头又看了一眼门牌号,在进行最后的确认,然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一张病房里一般都摆着八张病床。
眼下李秀婷住着的这间病房,空着四张,但大多零碎地摆了些东西,被已经住进去的另外四张病床的家属占据着,暂时地放置一些自己的东西。
李秀婷还没有清醒。
李妈妈刚进去不到一会儿,就又出来了。
她动作极小地关上门,然后走到了许逐溪的对面,面对着对面的刷的雪白的墙壁,背对着许逐溪站着。片刻后,终于有抑制不住的很高的哭声久久地在许逐溪的耳边徘徊不去。
许逐溪站起来。
她坐着太久,小腿有点发麻,五官难以控制地扭曲了那么一会儿,渐渐缓过来。她走到窗口前,这里刚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李秀婷的病床,她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她的母亲站在走廊里哭着,哭声慢慢小了。
许逐溪从医院大门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难怪医院里的灯那么刺眼,她想。
「咔哒——啪——」
林语透过后视镜扫了一眼,就迅速收回目光。
她看到许逐溪的眼角多了一抹晕染不开的红色,是哭过了吗?
不过看起来许逐溪兴致不高,很低落的样子。
林语绞尽脑汁地想,直到车稳稳地过了第一道警戒线,过了第二道警戒线,再到南家院门前停下,她都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才能够让许逐溪心情好一点。
「林语姐。」
「嗯?」
林语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绷紧了身体,来了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到考验她的时候了,尽可能平静地询问,「怎么了?」
许逐溪看着左侧的车窗,看着这棵树冠浓密的老树,「我记得,林语姐,你之前说过,你在大学是学法的?」
「对。」
林语舔了下唇,她以为许逐溪下一句就要问她为什么学法却来当助理了。
她准备着略略措了一下辞,「我大学学的法学应用主要是经济……」
「那……」
许逐溪却打断了她的话,迳自询问,「……如果……家暴……会坐牢吗?」
林语敏锐地想到了小区里驶入的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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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从楼上抬下来的躺在担架上的盖着白布的不明女子。
还有许逐溪望着的那扇玻璃破碎的窗户。
她回答:「……不会。」
「法律没有这一条……」
她最后望着后视镜。
和许逐溪的目光对视着。
通过反光的狭小的后视镜玻璃。
许逐溪看着林语的嘴唇一张一合。
「家暴不会被判刑。」
「这样啊。」
许逐溪声音很低的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冷冷地微笑着。
又似乎是纯然面无表情的。
复杂的不应该共存的情绪在她脸上矛盾地纠缠着。
林语下了车。
她绕过车头走到车的右侧,目送着许逐溪消失在院门口,她敛下幽深的难言的眸光,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编辑了一条简讯,摁灭了,又还是发送了出去,向付她薪水的老闆。
「滴滴——」
在林语正要打开车门前,就收到了回復的消息。
来自南淮意。
她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握进掌心,坐上车。
晚上许逐溪一个人在外边散步。
也不是去什么别的地方,只是绕着第一至第二道警戒线中间的家门口的这条大道,靠着最左侧的石栏杆走,或是走一会儿就停下来,趴在栏杆上,看底下的流水迎面吹着间或来的夜色江风,任凭幽幽的明黄色路灯灯光照在脸颊上,照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藏在众多的属于树木的影子里。
从上高中以来,她明显比以往要多了许多心事。
只是白天被她藏在心里,晚上翻出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遍遍地想着。
想着一些在别人看来可能毫无意义的问题,忧虑着一些似乎完全不必担忧的。
一辆军绿色越野忽然一个甩尾,在她旁边停下。
窗户放下,是南淮意,「逐溪。」
他从车上下来,车转了个弯儿换了方向开回去了。
「我陪你一起走走吧。」
南淮意回来的喜悦短暂地沖淡了许逐溪心里的愁云。
「你刚回来的吗?」
「今天上午。」南淮意拽了下领带,有点热,他干脆把领带解开,绑在手上。
「开学到现在怎么样?高中比以前有什么变化吗?」
「都好的。」
许逐溪也担心过上高中以后学习该怎么办。
她的担忧大部分来自于外界,因为几乎是所有人都在传达着一个信息。
高中是很重要的。
上高中是要好好学习的。
所以许逐溪也不由自主地陷入这种忧心忡忡之中。
她还不知道具体的上大学代表着什么。
但是又似乎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小叔来。
他是安县里的少有的大学生。
小叔现在又在哪里呢?在做什么呢?
不过也就是这么略微地想了一会儿,实则许逐溪并没怎么见过小叔,她对他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周边的所有人的讲述,但是事实上,她是从来没有和小叔真正地接触过的。
不过真正地上高中,开学以后,她发现,其实没有她想像中那么难。
第一次月考的时候,她还考了班里第七名。
南淮意也想起了这件事,他摸了摸上衣口袋,又把刚碰到的烟不易察觉地放了回去,「我回头去给你开家长会吧。」
「到时候再说。」
许逐溪踢着地上的石子,「还不知道你到时候在不在呢,只有期中考试以后才有家长会呢。那会儿说不定你不在。」
南淮意摸了摸鼻尖,笑着不说话。
许逐溪又分享起来,「我进了学校的棒球社团。」
她转着圈儿往前走,伸出胳膊给他看,「这周五训练,我的胳膊都青了。」
「但是棒球还是很有意思的。」她一开始皱着眉头,然后转瞬又开心起来。
南淮意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
他伸手握了下她的胳膊,手指轻轻地在那道青紫的伤口旁边抚摸了一下,眼神严厉起来,见她高兴地笑,眼神就又变得柔和起来,只是说,「……要小心,把防护措施都要戴好。玩归玩,别受伤了……」
「我知道啦。」
许逐溪朝他笑着,忽然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胳膊,又松开,快的好像错觉一样。
南淮意的手从她的胳膊上松开,在空中顿了一下,又放回身侧。
他忽然罕见的从心里升起些无措来。
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或许是分开太久。
他看着许逐溪,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了。
她还是那么柔软。
南淮意还是想要把她牢牢地庇护在自己的身下。
这个世界的危险太多了,南淮意唯恐她在哪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受伤。
但她似乎已经不断变得坚硬顽强了。
南淮意想起林语下午发给自己的消息。
她有了自己需要难过的要担忧的要关心的事情。
南淮意不由自主地捻了捻自己的手指,皮肤细腻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他的手指上。
他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自己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许逐溪在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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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呢?
他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煳不清了。
他看着许逐溪。
看她在灯光下的变得模煳的轮廓。
不重要了。
南淮意想,他只要看着面前的她就好了。
「哥哥?」
「嗯?」南淮意回过神来,「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抚摸她的头髮,伸到一半就停住了,自然地收回到身侧。
「我听说……」
许逐溪低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你交女朋友了?」
第五十二章
「嗯?」
南淮意愣了一下, 「听谁说的?」
许逐溪看天看地就是不往旁边看,「昨天晚上南叔叔提起来的,我们吃饭的时候。他说有人跟他讲, 看到你在陪着一个年龄和你差不多的女孩在服装店,说你好像是在陪她买衣服。」
南淮意没回答,只是无声地笑了一下问:「你们还聊什么了?」
「南爷爷说要叔叔不许胡说八道, 宁阿姨和施奶奶问那个女孩具体是哪家的。」
许逐溪抬眸看他,「……你真的交女朋友了吗?」
「那是不是以后我就要有嫂子了?」
南淮意还是没说话。
许逐溪又说:「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啊?」
南淮意盯着她, 看她满脸的好奇,无奈地笑了一下,玩闹似的轻轻地揪了下她的耳朵, 「别听他们胡说,没有的事儿。」
他解开了卡在喉咙上的那颗衬衫扣,跟许逐溪挨着坐在河边那侧的木椅子上。
他说:「不过以后你也确实得喊嫂子,那是大哥的未婚妻。」
「大哥?淮梁哥?」
许逐溪更好奇了,「淮梁哥什么时候订的婚?」
她对南淮梁是有印象的。
准确来说, 对南家的另外的这些亲密的家庭成员都算是熟悉了。
毕竟最起码每一年过年都要在一起待上不算短的一段时间。
南家在这个方面是很传统的。
春节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 若非其他原因, 像是南永衡宁水清在研究所不能回来, 南淮意在外执行任务这样的,是一定要都回来住在一起庆祝春节的。等着春节结束了,再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而每一年过年,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人,作为目前这个家里年纪最小的两个。
都能得到来自所有人的一个丰厚的大红包。
按理南淮梁订婚, 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还没有。」南淮意敛眸, 「看以后什么时候有时间吧。」
这其实是他撒谎了。
也不算是完全地撒谎。
的确是南淮梁的女伴,可却大约不会是未婚妻。
也就到女伴的地步为止了。
南永衡一向是这个家里比较特殊的。
在南家所有人里, 他跟这个家里的关系沾染最浅的人。
他来往的亲密的朋友兄弟,大多都不属于这个圈子,更多的,是南永衡自己在读书生涯里交来的朋友,更多的,都是和他一样,在各个学校科研机构里打转。
南淮意曾经在他们的聚会散场后去接过南永衡。
虽然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不过这么多年,他的样子变得不大多。
有的认识南淮意,有的不认识。
认识的仔细看看,约莫也能想的起来。
所以南淮意并不诧异被南永衡的朋友认出。
不过幸好是不认识南淮梁,又或是没有认为南淮梁是和他们一起的。
这是好事。
否则南淮意还要想办法解释,为什么本来应该在外地的南淮梁,又出现在了这个地方,身边还跟着自己的弟弟和一个年轻女子。
南淮意遇见他们纯粹是凑巧,从饭店一出门抬头就撞着了,被南淮梁美名其曰「封口」,拽着陪同走了一路逛了一路。
南淮意懒得被扯进他的感□□件里。
又莫名地存在着一种道德旁观的心态。
南淮梁是为了暂时地躲避相亲跑回来一趟的。
他的这样的女伴有很多。
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每个女伴都分别地住在哪儿。
南淮意以一种外在的冷漠的视角看待这件事。
不对,他否定了自己,南淮梁应当是清楚的。
算了,他嗤笑一声,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呢。
干他什么事情。
爱怎么样怎么样。
「诶,哥哥?」
许逐溪坐的有点烦了,见他又发着呆,忍不住用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回去吧?我不想散步了,我想回去睡觉了,明天还有别的事情呢。」
「等下——」
南淮意伸手把她拉住,又摁回自己的旁边坐好。
既然话已经聊到这儿了。
南淮意觉得也是时候是应该说一些什么了。
他自己还有点莫名的不知从何升起的不自在的羞怯,下意识摸了摸鼻尖。
上辈子没人跟他讲过什么爱情之类的。
他眼下就要第一次来教育许逐溪了,感觉总是有点怪怪的。
「怎么啦?」
许逐溪很顺从地坐回去。
南淮意看了她一眼,「我们俩来聊聊吧。」
许逐溪有点紧张,抠了下自己的手指,「啊?」
南淮意本来想从何佳涵的话题入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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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现在,还是打心底地认为,何佳涵估计是对许之夏产生了某些情愫。
南淮意对这个事情倒是没什么看法。
何佳涵喜欢,是何佳涵喜欢的事情。
他只是想,许逐溪现在是不是喜欢上谁了?
有没有人现在喜欢许逐溪呢?
但他下一秒就将后者的疑问抹掉了。
肯定是有人喜欢许逐溪的。
这还需要想吗?
在南淮意眼里,许逐溪现在就像块可口的小蛋糕,谁都想上来啃一口。
所以他的新的担忧又产生了。
许逐溪不会答应谁吧?
这可不行!
只是话题从何佳涵开始说,这种心里的感觉就更加奇怪了。
所以他换了个切口,「你们班里有谈恋爱的吗?」
「啊?!」许逐溪回答的磕磕绊绊,「……有……有吧……还是没有?」
南淮意看着她,「有没有人给你递情书?或是找你表白的?」
他的眸光勐地锋利起来,看的许逐溪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这下南淮意更笃定他心里的想法了,「是不是有?有几个?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说话的速度相当快,问的许逐溪根本插不上嘴。
他心里想着的是要和缓的友好的理性地用聊天的方式谈谈这个话题。
只是话头一打开,就根本不是他所设想的那个样子了。
他连他自己的情绪都管不了。
「不管跟你说什么了。」
南淮意拍板定论,「你一个都不能答应,听见没有?」
「上高中呢,好好学习就好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南淮意越说越气。
被自己所想像出来的场景气出了一身火,「一群十五六岁的不知所谓的——」
他及时住了嘴。
去部队的这几年,他养出来了一点恶习——说脏话。
虽然平时都不会说,但是口不择言的时候,又被环境所影响,下意识地冒出来几句,这就是他正在努力改掉的事情了。
「哦。」许逐溪很乖地应了一声。
她被他刚刚火冒三丈的样子有点吓着了。
南淮意看她低着头,还像小时候那样,身上那股莫名的火气消减了一些。
但他又追着补着话,「上大学——上大学就会有许多别的时间,那会儿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肯定不干涉你的,好不好?」
南淮意很快地为自己找好了充分的理由和依据。
先从许逐溪认识的人开始举例子,从那家的女孩嫁出去开始的悲惨生活开始,到歷史故事里爱上男子的女孩的悲惨结局结尾,全掺杂了南淮意自己的主观个人情绪的讲述。
将好好的故事,都讲的面无全非,都成了明明白白的血泪教训。
许逐溪极为配合地点头听着,就差用劲儿大力拍手鼓掌喝彩了。
南淮意讲到后面,他自己泄了气,摸了下许逐溪的脑袋,「回去吧,明天你不是还要去上架子鼓课?回去睡觉。」
许逐溪站起来,走了两步,听着旁边没什么声响,转过头,见他还稳稳噹噹地在椅子上坐着,「哥哥?你不回去吗?」
「你先回。」
南淮意背对着她摆摆手,「我在坐会儿。」
等着后边的脚步声渐渐没了,南淮意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拿在手上转着。
他会抽菸,不过倒是没什么菸瘾。
只是从里面摸了一根出来,在手里转着,过了会儿,手指用力,把一根烟折掉,连整个盒子,都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过了九月,天气已经凉了。
尤其是晚上。
但南淮意现在是一身燥气,热的他又解开了一颗扣子。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来,拨通其中一个号码。
是打给南淮梁的。
出于兄弟情谊,以及避免被牵扯进去惹出麻烦事情,他通知了一下南淮梁,他的新的女伴已经被家里看见了,不过是产生了些许的误会,三言两语地讲清楚了。
南淮梁那边吵得很。
听起来又像是在什么酒吧里。
现在二代聚会就喜欢找这种吵闹喧譁的地方,让人不痛快的很。
嘻嘻哈哈的聊天说话,还混杂着震耳欲聋的喊叫音乐声。
挂电话的末尾,南淮意又听见了来自于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从声音的大小程度来判断,应该是挨着南淮梁坐着的。
从声音的音色上来判断,和被遇见的那个显然不是同一个。
南淮意把电话挂了。
才看见里边又来了一条信息,是和许逐溪有关的。
准确说,是和许逐溪的曾经的班主任李秀婷有关的。
点开信息,两眼就扫完了。
他深深地唿吸了一口气。
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南淮意不能想像许逐溪未来谈恋爱了应该怎么办。
他最初还想过的。
在很早的时候,在为许逐溪做规划的时候。
但是不恋爱不结婚也会很幸福的。
他又这么想。
可是这未必是许逐溪的想法。
如果许逐溪交往了这样一个男朋友——
南淮意想。
算了,他当时恨恨地折断了笔,想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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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这么总结。
这个结论不幸让他的助理听见了,捧着报告,满脸震惊,欲言又止,不知道还该不该到底应不应该走进来。
考虑总还是要继续考虑下去的。
南淮意决定继续耐着性子想下去。
他带着客观又挑剔的态度,找了张干净的纸,一行一行地列下条件。
首先,样貌和家世需要过关。
其次,人品和性格需要过关。
这就可以划掉一大波人了。
不能一事无成。
可是有事业的容易大男子主义会对妻子发脾气。
这可不行,南淮意把这条圈红。
得性格服从妻子一点。
但是不是也容易懦弱没有主见。
是不是又很听父母的话,那逐溪岂不是要受欺负。
这更不行,南淮意把这条也圈红。
想要孩子。
这不行,生孩子太苦了又疼又累,这也划掉。
但不想生孩子的孩子的是不是那方面能力有问题。
这更不行,生活不和谐也是很严重的问题。
南淮意把这条着重标红。
谈过恋爱的?
不行,这不干净。
太聪明的?不行,容易骗人。
太笨的?更不行。
他列了一下午。
最后把写完的纸全部扔进碎纸机里埋葬了。
南淮意只得出来一个结论。
那就是果然没有什么好东西。
第五十三章
许逐溪第二天下课以后, 又去医院了。
她记得李秀婷住在哪间病房的。
医院附近有家花店。
时下的流行,年轻人来医院探望好友,总是怀里抱着花。
许逐溪临进门前, 又停了下来,往旁边看了一眼,脚下步子改了方向。
过了会儿抱了一束扎好的以向日葵为主花的花束出来。
极为灿烂。
又往左边走, 进了水果店,又提了一个果篮出来。
站在走廊里也很是乍眼。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抱着一大束鲜花, 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要看一眼。
许逐溪隔着薄薄的那一层窗户看了一会儿。
李秀婷已经醒了。
垫着底下的不知是抱枕还是枕头什么的,靠在床头,上半身斜着坐起来。
眼下在吃饭。
那天见过的出现的李妈妈提着一个铁质饭盒, 放在病床旁边的铁皮床头柜上边,开着盖子,从里面舀汤,再把盖子旋好扣紧,餵给女儿。
李秀婷的两只胳膊上各有覆盖面积大小不一的厚度不一的白纱布。
她受伤的地方实在不少。
裸露在病号服外边的皮肤基本上覆盖在包扎的白纱布之下。
还有个人。
他坐在床角不知道在和李妈妈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应该是李秀婷老师的父亲, 许逐溪想。
于是她走了进去。
「李老师好, 叔叔阿姨好。」
许逐溪胸前抱着花, 两只手臂在花束前边交错着放着, 「听说老师生病住院了,我来看看老师您。」
「逐溪——」
李秀婷愕然,扑腾着又往起来坐了一下,下意识地闪躲着想要把包扎了伤口的手脚藏起来,但是藏无可藏, 已经晚了。尽管能够塞到被子底下去, 但她忍不住低头又稍微蹭了下自己的脸,那头上的这些伤又该怎么掩饰呢?
都藏不住的。
「…啊?好好——」
李妈妈两只手里还拿着勺子和饭盒, 朝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儿的学生点头,一回头,见着女儿不知道在做什么,立马心疼又严厉地责备,「做什么呢?医生都说了别乱动——你怎么现在、你动你的胳膊做什么?!快靠好别动!」
但又忽然意识到还有女儿学生这个「外人」在,连忙住了嘴,「——来看你们老师的?真是好孩子,你多大了现在?」
李秀婷略显尴尬地讪笑着,被母亲摁着把藏了一半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逐溪,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许逐溪回答:「我在一楼问诊台问的。」
「这样啊——」李秀婷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生起些无所适从,甚至是难堪来。
许逐溪知不知道她为什么受伤躺在这里呢?
应该是不知道的,李秀婷想。
但她难以抑制地从心里生出窘迫和难堪。
李秀婷恍惚觉得,她正身处在一盏明亮的灯瓦底下。
这盏灯、这束光,赤裸裸地,把她的一切都明晃晃地照了出来,让她自惭形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李父一直没有说话。
他沉默着坐在床脚,沉默地看着女儿的伤口,再沉默地看着女儿的学生。
他的手指夹着一只烟,在手指间摩挲着,不时地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
许逐溪偏头看了他一眼,语调平静地询问,「老师是发生什么了?怎么全身受伤的这么严重?医生是怎么说的?」
「——啊?」
却不是李秀婷回答的。
李母一边忙着给女儿餵饭,一边回答,语气里带着埋怨和心疼,「你们李老师啊——人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走路看路,自己回家的路上上楼梯,结果就踩空了,这不就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摔得脸都青一块紫一块,看你以后还不小心。」
第110页
她餵完了饭,把饭盒收了起来,还恨铁不成钢似的用手指点了点女儿。
一番话说的毫无瑕疵。
如果不是许逐溪早在昨天完完整整地看完了全程,她是会相信的。
这么一连串的表演是多么行云流水多么自然啊。
是母亲对自己的「粗心」的女儿的无奈又关心的教训和叮咛。
任谁听了都觉得毫无问题,说不定还要附和着感慨两句。
许逐溪只觉得刺眼。
一切都假的好笑。
李秀婷挤出一个笑容来,听着母亲的「叮咛」,眼里抑制不住地泛出泪花,眼泪就那么凝在眼角的地方,欲落不落的,说起话来有很浓的鼻音,「……是妈,别说啦——我以后会小心的……我的学生还在这儿呢,别数落我啦——」
「行行行。」李妈妈收拾着饭盒,从袋子里拿出两个苹果,塞到一直坐在那儿的李爸爸手里,「快去快去,洗两个苹果——」
像是一场拙劣的戏。
演员有没有把自己骗进去,许逐溪不知道。
她看着,只觉得一切都荒唐可笑的很。
自导自演——
何必呢。
其实她又没问什么。
还是因为说话者自己心里没底而已。
所以忍不住就想要说更多演更多,像是这样就能彻底地所有的一切都骗过去,把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所有的一切都掩盖过去。
她适时地出声,「不用啦叔叔阿姨,不用这么麻烦,我就是来看看老师的。」
「看到老师现在没事就好了,我等下就走,就不打扰了。」
许逐溪微笑着看着李秀婷,「希望老师能快点恢復。」
李秀婷拿手帕擦了下眼泪,点点头,「我会的——逐溪,来吃个苹果吧。」
她的眼泪却越擦越多,湿了一大块手帕。
「没事没事。」许逐溪摇头,「我就不吃了,老师多吃点水果。」
「诶呀,这孩子真好——」
李母从李父手里接过苹果,热情地塞给许逐溪,「快拿着,好孩子,你提了一个果篮来,你看我们这儿,这么多水果,哪儿吃的完呢?快吃一个,难为你还专程来看老师……快吃一个——别不好意思,我帮你削皮?」
她手往后伸,就从抽屉里捞出一个水果刀,作势就要到角落垃圾桶那边去削皮。
许逐溪推辞不得,把苹果拿在自己手里,「没事没事我直接拿着吃吧,谢谢叔叔阿姨了,真是打扰你们了。」
「这有什么的?」
李母笑得很开怀的样子,「你看你来了,你们李老师心情都好了,阿姨还得谢谢你呢。」
至于李父。
从许逐溪进来,就没有听到他吐露一言半语。
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除了那个床脚,再也不到别的地方去。
许逐溪有点胸闷。
她有点烦躁,因为李母脸上的笑容。
她不明白。
为什么呢。
为什么对一个外人这么的友善。
对于自己的女儿。
对于自己浑身是伤的在婚姻中水深火热的女儿,却不愿意救她呢?
许逐溪从前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时候她在安县,在巷子口听惯了这样的事情。
只是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宁愿每日处于水深火热还是不愿意离婚。
不明白为什么「脸面」就那么的重要。
比自己完好地活着的性命还要重要。
从她来了京市。
她来到了这里。
她如今高一了,她懂得了很多事情。
她以为自己会明白这件事情。
可原来她还是不明白。
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脸面」是那么的重要。
为什么保存自己的所谓「不离婚」的名声,比自己被打进医院还要重要。
但许逐溪今天站在这里。
以她所听所看到的一切,以她如今的头脑。
李秀婷老师未必是不想离婚的,可是总会被来自于她的亲生的父亲和母亲的「关怀」所镇压下去。
许逐溪忽然有些不想假装了。
和六年前站在李丽娜身前的那个时候的许逐溪相比。
她没变,又变了很多。
「老师。」
许逐溪攥着苹果,放到身侧,「老师被家暴,为什么不选择离婚呢?」
这是个很巧妙的时机。
病房里安静的很,只有李秀婷一家。
其余的病人或许是出去吃饭了,又或是去检查了,谁知道呢。
「咚——」
李母一个手没拿稳,苹果忽地就从她手里掉了出去,皮削了一半,断在地上。
空气都凝结住了。
许逐溪却没打算就此停止的。
她开始了,就没打算这么快地停下来。
这不是她的目的。
她定定地看着李秀婷,语调却很平静,「老师,这已经是您今年第十三次进医院了吧?或许还有更多,光是居委会送您来医院,就已经是五次了。」
「其实想想也是有迹可循的,是我们初一的时候老师结婚的吧。从那个时候开始,老师就经常要请假在医院,是怕被同事们发现自己是被家暴了。可是老师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不选择离婚呢?」
第111页
「……逐、逐溪——」
李秀婷愕然,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曾经的学生。
她没有想到许逐溪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也没有想到许逐溪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许逐溪仰头看了一眼外边的窗户,「难道……和丈夫离婚会比被丈夫打进医院……要更丢脸吗?」
「这真的是一件丢脸的事吗?在老师心里,离婚这件事情又是哪里很丢脸呢?」
李母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吼了一句:「胡说什么?!」
又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一样,强压着声音,「……不要胡说——你们李老师,哪里来的这些事情?!这是谁胡说的?我去撕烂这个人的嘴!」
「老师总是请假,总是要别的老师帮忙代课,难道老师觉得家长会没有意见吗?学校会没有意见吗?还是学校已经打算调老师离开教学岗的事情,老师已经是清楚了的吗?」
这不是许逐溪撒谎。
确有此事。
这也是他们班组织去看望老师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大家是以为老师生了什么严重的病的。
不然怎么有人说,李秀婷老师一个周都来不了学校上课。
这种风言风语。
最初只是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流传。
然后偶尔有一个两个学生路过办公室,或是在办公室里做什么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着了所有的闲聊,就学着分享给了自己熟悉的同学朋友们。
「不要跟别人说——」
「好孩子——」
李母最后哀求了这么一句,「好孩子——」
第五十四章
这事就这样没了下文。
这学校说小也小, 说大也大。
最起码不是有心想要遇着一个人,一南一西的,是绝无可能轻易遇见的。
许逐溪后来听说李秀婷被从教学岗上调走了, 去了后勤服务部。
那地儿不需要人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这是公立学校比私立学校优越的地方。
若不是老师真出了什么问题,学校是不能轻易开除别人的。
许逐溪心里清楚。
李秀婷的这件事情和当年李丽娜的事情不一样。
前者是可以解决的。
只是需要外力的强而有力的约束。
后者却不是。
受害者往往是痛苦却清醒地沉沦着。
到最后,大约都已经把自己骗过去了。
没人能帮得了她们。
除了她们自己。
那天不欢而散以后, 许逐溪再没去医院。
多讽刺——
一位母亲哭着拉住她的手,屈膝作势要跪下去, 却是要她来一起包庇施暴者。
算了。
当她抱着厚厚一本法典钻在自己房间里翻完的时候,她这么告诉自己。
先这样吧。
以后再说吧——
许逐溪有点茫然,以后……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
十月国庆放假。
好不容易放了这么一个长假。
尽管背着超出平日重量的书包, 里边塞着满满当当的各科目作业,也依旧无法消减许逐溪的好心情。
全家人聚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南淮意突如其来一个念头。
「不如——我带你们出去旅游?出去逛几天?」
许逐溪短暂地兴奋了那么一瞬间,又垂头丧气起来,「……还是算了, 我们有好多的作业要写。出去旅游, 哪里的人都好多, 一点也没意思。」
她是怕了之前被带着出去旅游那种人挤人的经歷了。
一趟下来, 什么景点都没看到,只看到了漫山遍野的人,还有乌黑的后脑勺若干,遮挡的严严实实的,腿脚都像是不是自己的, 反是被两边的人架在了空中, 被迫着往前移动着。
这个观点显然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认同。
所以还是在家待着吧。
南家不太有办宴会的习惯。
在各家里边,算是举办宴会最少的, 除过了有什么要紧的或是值得宣布的大事。
至于别的时候。
能在餐桌上自己交际解决的事,都不兴的办场宴会,尽是麻烦事。
但有南家这样不喜欢的,就自然有特别喜欢举办宴会邀人来做客的。
譬如徐家。
如果南淮意不在的时候,他是不许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人去宴会的。
不过她们两个也不去就是了。
除非有他带着,才叫施琴宁水清她们放心。
这次宴会是给徐妙庆贺生日。
地点没选在徐家家里,挑在了水月轩。
进门的时候,遇见了陈矢。
「哟——」他笑着打招唿,「还以为你不来呢?」
「带她们两个出来玩玩,待在家里,人都待傻了。」
「陈矢哥。」
「晚上好。」
许逐溪和何佳涵从南淮意后边探出个脑袋摆摆手,朝陈矢打招唿。
「诶晚上好。」陈矢笑着跟她们并排一起走进去。
徐妙在门口等着,挨个和进来的人问好,关系亲近的,就顺带着拥抱一下。
「生日快乐啊,徐大小姐——」
陈矢懒洋洋地拖长尾音,笑着把自己带来的礼物塞到旁边的侍者手里,拿了一酒杯在手里晃了一下,觉着有些不对,凑近闻了闻,「呵——徐大小姐,你这往高脚杯里装白酒,你这可够时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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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妙和南淮意陈矢一个年龄,以前也常在一起玩。
高考以后出了国,眼下也算是趁着国庆回来借着补过生日的名头叫人一起玩。
「看什么呢?」
南淮意给她俩各拿了杯果汁,塞到两个人手里,警告道,「虽然宴会厅有酒,但你们两个是绝对不许喝的,听到没有?就喝果汁就行了。」
两个人连连点头。
「行了去吧。」南淮意朝着一个方向抬抬下巴,「杨繁星在那儿朝你们两个招手呢。」
许逐溪朝他下巴扬着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杨繁星。
「去吧。」
南淮意最后又把她们叫住,「记着我说的话。」
「好的好的,知道啦!」许逐溪胡乱地搪塞着,心已经飞到杨繁星那里去了。
在这种场合,尽管只是一个生日宴会,人们按照自己的年龄和身份,都各自有各自的交际圈。
事实上徐妙请的都是同辈人,且同辈人中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就是她南淮意陈矢这个年龄的。再一个,就是被哥哥姐姐们带出来的弟弟妹妹,大多也都在高中这个年龄段。年纪再小点的,家长们也不放心。
不止杨繁星,赵景泽也在那里站着。那儿一圈人有的许逐溪认识,寒暑假常混在一起玩,个别一两个许逐溪不大熟悉的,也都在别的宴会上或多或少见过。
所以大家凑在一起,也不陌生,说说笑笑。聊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无非是吃喝玩乐,抱怨一下平日里学校的事情,重点是这次国庆放假又布置了多少作业。
只不过见到杨繁星在这儿,总是件稀奇的事情。
沈灼颂总是不那么想她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宴会的。
许逐溪边不时地搭着话,边飞快地在场内扫了一眼。
没有看见沈灼颂的身影。
「灼颂姐呢?没陪你一起来吗?」
「哼——」
杨繁星拱拱鼻子抱怨,「她没来,非要陈矢哥带我来这儿。」
南淮意和陈矢站在大厅另一个角落,也正在说这事。
陈矢笑着说:「你知道我姐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带着繁星出来吗?」
「嗯?」南淮意提了杯果汁看他,顺便跟人碰了下杯,微笑着礼貌示意。
陈矢还是笑着:「我姐给家里安了一圈监控,她昨天准备去出差,估计是忽然心血来潮看了一眼监控,发现家门口经常有繁星跟个男孩的录像,两个人看起来有点亲密。我姐立马一个电话打给我,让我把繁星摁在家里,然后随时随地盯着她。」
陈矢话说完了,他自己讲的乐不可支的,强压着自己的笑声,不好笑得太大声,引得周围左右的人都来看他,那就不好了。
南淮意倒是被他说的引着想像了一下,只是脑海里那个场面主人公的脸变成了许逐溪的样子,对沈灼颂的想法深表贊同,「灼颂姐这样是对的——她们现在才十五岁——」
南淮意的话题转折的跨越度大得很,「现在的男的也没什么好东西,她们谈恋爱,那就是被哄着骗着,没有家人盯着……」
陈矢已经懵了。
从他那第一句「没什么好东西」的言论冒出来。
「南四,你怎么有这个觉悟的!」
徐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硬生生地挤进两个人中间,大笑着拍了拍陈矢的手臂。
「欸欸欸!祖宗!我的酒!」陈矢躲闪不及,酒水险些倒了一地。
他立马单脚往后躲了一步,避开徐妙,暂先把酒杯搁到桌上。
徐妙笑着玩闹似的瞪了他一眼,「诶呀你再拿一杯啦——」
她又扯过陈矢的手看了一眼,「洒到衣服上了没?我这儿安排了更衣室,让人带你去换衣服?」
确认了陈矢没什么事,徐妙果断松了手,转头看向南淮意,打算就他的那一番「男人没什么好东西」的言论继续讨论下去,「我在国外留学这三年,我真是无语了,根本都没遇见过什么好东西。国内出去的那些男的,整天本事不大,还每天政治挂在嘴边,看见他们我就跟看见我爸似的。不对,还不如我爸呢,好歹我爸有本事啊,他们有个屁的本事——」
「诶南四,我真没想到,你也能有这番见地。」
徐妙拍手笑着,「我以前真是小瞧你了南四,我欣赏你!」
她最后朝南淮意比划了下大拇指,一点儿让这两人说话的空隙都没给,最后扔下一句「今晚我可是重金安排了大节目你们就等着欣赏吧」,挑挑眉抛了个若有所指的眼神,就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赵景川那货,还不过来?」
陈矢两条腿交叠着靠在桌子上,「一准儿又在那儿搭讪呢,不知道这次又打算勾搭那个。」
「……不知道。」
南淮意摇摇头。
看吧,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谈下去,「你怎么也跟我待在这儿?」
陈矢顿了一下,「站这儿就烦。」
「为什么?」
「看见别人赚钱就烦。」
南淮意的眼角眉梢都抑制不住地盪开了笑意,「那你开一家吧。」
「跟王镇哥抢生意,没意思。」
陈矢晃了晃酒液,一饮而尽。
「淮意哥。」
徐妙的弟弟忽然跑过来。
他是个脸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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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赵景泽和许逐溪爬树的时候,数他喊加油喊得最大声。
打那儿以后就对赵景泽全是失望,转而崇拜起了身手矫健的许逐溪。
「逐溪和佳涵说,能不能喝果酒要问你的意思,可以吗?」
「哦对了,陈矢哥,繁星说也要问你。」
「行啊,别喝太多。」陈矢大手一挥,回答的很痛快。
南淮意朝他们那儿看了一眼,见着许逐溪和何佳涵两双眼巴巴的眼睛,暗里满意地点头,还算是听话,知道能不能喝酒要来问他,「可以。」
「好嘞!」
过了片刻,就听着那儿一阵欢唿,南淮意不由得觉得好笑。
忽地,有音乐响起来。
而后全场灯光暗下来,明亮的灯光都一齐打向最前边的t台。
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模特从后边走出来。
南淮意才意识到徐妙口中的「重头戏」是什么意思,额头忍不住跳了跳。
帅气的男模和漂亮的女模一个接着一个穿插着从舞台红布后边走出来。
他们并不是完全地裸露着自己的身子。
但是比裸露要更具有□□的挑逗意味。
等走到舞台前,无论做出什么样子的动作,都似乎带着些不明不白的暗示的意味,引起一阵接一阵的惊唿。
徐妙跳到台子上去,拔下话筒,伸出手指向全场举了一圈,「你们谁有喜欢的——别说我不给机会——但是不许把我卖了——否则我就真的翻脸了——」
话筒带着回音。
徐妙每说一个字,南淮意的脸就黑一点。
陈矢低低地骂了一声:「徐妙可真是我祖宗,让我姐知道了,不得杀了我?!」
第五十五章
不仅仅是模特走秀。
事实上, 这只是个开始。
从模特走秀开始,气氛逐渐热闹暧昧起来,紧接着舞台上灯光四起, 脱衣舞、人体彩绘表演,一些极具欧美范儿的音乐连带着舞蹈,基本上都跟某个颜色沾了点儿边。
在昏暗的灯光下, 喧嚣的人群里,人心里的欲望被放大点燃到极致。
「呜唿!」徐妙在上边把控着话筒, 顺势拍了下站在她身旁的帅气男模袒露的胸膛,把话筒先把旁边一推按住,一挑眉低声夸赞道, 「身材不错,等会儿换了衣服喝几杯?」
不知道男模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总之哄得徐妙很高兴。
然后她又举回话筒,「别害羞啊朋友们!机会难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哦!——」
底下不知道谁朝着台上喊了一句,「滚蛋!徐妙!你怎么不早说?!知不知道老子还带了弟弟妹妹来!你告诉我怎么玩?!」
徐妙做了个鬼脸, 「谁让你要带来的!我都说了是放!松!趴!」
她翻了个白眼, 「谁知道你听不懂人话?难道我还能打电话说, 本姑娘今天回来办了个找乐子的派对?都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 就这样!开玩!」
「咳咳等一下——」她忽然又走回来,拍了几下话筒,「你们几个——」
徐妙的手指往一个方向指过去,灯光就顺势着朝她所指的方向圈过去。
是七八个走完舞台换了稍微严实一点衣服的男模。
「嗯还行。」徐妙满意地点点头,「看起来很有良家男子的样子。」
「就你们几个, 陪我这些妹妹们玩会儿游戏, 高兴了今天给你们的报酬往上翻。」
她强调:「表现越好,翻的倍数越高。」
打从第一个节目开始, 南淮意的精神就一直高度紧绷。
他终于是忍不住了,就准备往许逐溪那儿走。
被人从后边勾住了脖子。
是赵景川。
他不知道从哪儿终于散场窜出来的。
「南四,你太不够意思了。」他埋怨着碰碰南淮意的手臂,「回来这么久了,结果你今天第一次见我,竟然是在别人的宴会上。按道理,你应该办个宴会,或者我办个宴会,我们两个得专门见一场的。」
「这不是怕耽误您老人家搭讪嘛。」
陈矢忙着给沈灼颂发消息,还有空抬头故意阴阳怪气这么一句。
「嘿!得嘞!」
信息一发出去,就收到了回復。
陈矢看了回復是喜上眉梢,「我姐说了,得让繁星在这花花世界遨游一下,见识见识这么好玩,以后就不会在一棵树上边吊死。玩男人总比被男人骗要好得多——瞧我姐这话说的。」
沈灼颂当然只回復了最后这么一句。
前边的这一句,是陈矢自己解读出来的添加的意思。
南淮意眉宇之间凝着抹化不开的郁色。
「诶呀南四,别那么担心。」赵景川晃晃他。
「他们也都不小了,十五六岁了,再过两三年也就都成年了。再说了,咱们就在这儿盯着,出不了什么事——」
「是。」陈矢眼底的轻蔑之色一闪而过,跟着赵景川一起劝道,「这都是水月轩这儿联繫来的的,知道规矩,都是吃这碗饭的,晓得什么该做什么是不该做的,出不了乱子。要是真敢有动手动脚的,是不想再混下去了。」
许逐溪那边什么光景,南淮意全然看不见。
灯光又暗,围拢在那儿的人多。
赵景川还要在他旁边絮絮叨叨。
「你放心我弟在那儿呢你担心什么,我弟靠不靠谱你还不知道?」赵景川一只手还勾着他的肩膀,两个人拉着南淮意就往另一边走,「走走走,那边下注呢,去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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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沉沉地吐了口气,把酒一饮而尽了。
赵景川还没停,眼珠一转,轻笑出声,「我前两天还在路上遇到我弟了,他估计是谈恋爱,我看他跟人女孩走在一块,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人家身上。那是半点儿眼神没给我,根本没看见我就在旁边车里坐着……」
「哟。」陈矢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怎么没跟景泽学点好的?」
许逐溪这边一圈七个人,统共就赵景泽和徐妙弟弟两个男孩。
打从舞台走秀开始,徐妙的弟弟就先走了,说是要到后边去负责等会儿最后的蛋糕,还有一些别的活动的衔接安排。
那就剩下了赵景泽这一个。
他还自觉肩负着在这儿要负责安全的职责。
虽然听起来没多大必要,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安全的问题。
但是赵景泽一向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即使现在他自己不知道手脚该往什么地方放,还是呆滞地僵硬地站在原位。
赵景泽不适应的点有两个。
一是他不大适应和这样的穿着「衣不蔽体」的男性的相处。这样的「衣不蔽体」和穿着泳衣或者泡温泉穿浴袍的裸露并不一样,是目的性极强的。紧身的黑衣或是白色透明衬衫贴着胸膛起伏的曲线,还有下部的某些部位。
二是这里面似乎还有熟人。
赵景泽隐隐约约地想起来,这左边站着的这个瞧得有点眼熟,他越看越像,越觉得像是他哪个表姐包的男模,前段时间还送了辆车来着。
想到这儿,他有点不满。
那这人来到这儿是干什么的?难不成是想要找一个新的?还是想要同时巴着两个人?怎么这么没有操守?
在徐妙声音落地的那一瞬间,许逐溪和何佳涵目光相对,默契地就要往出退。却被杨繁星一手拉住,左手右手各拉着她俩的胳膊,亲昵地挽着锢在自己怀里。
杨繁星的眼眸闪过一丝兴奋的精光,她的目光飞快地在这八个男模脸上扫了一遍,又坦坦荡荡地上下打量了一圈,「呀!不错嘛!这些人长得都还挺帅的,身材也不错!」
她点评道:「比之前我跟沈灼颂去海城见过的好多了!」
嗯?!
许逐溪先是吃了一惊,「……等下,你上次去海城,你可没跟我说你还去了这样的地方。」
「欸呀欸呀,说出来多不好意思。」
「等下不对……」许逐溪想到不对劲的地方,「你去海城,每次不都是和灼颂姐还有她男朋友去的吗?那你们还去……」
「对呀!」提到这儿,杨繁星就冲着她傻乐,「你都不知道,当时是那个做生意的女老闆带我们去的,她说是很有名的。然后我们都坐下来,就有两个年龄看起来就比我们大一点点的男生上来给沈灼颂敬酒,还贴她坐的可近——你都不知道林暮南脸都绿了,脸色特别难看。他一开始是挨着沈灼颂坐着的嘛,结果被那两个男生给挤出去了,然后他就又重新挤进去,特别有意思——哈哈哈哈……」
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但是再次提起来,杨繁星还是笑得前仰后倒的,靠在沙发软实的靠垫上。
宴会结束,南淮意带着两个女孩回家。
徐妙早就喝大了,靠在她今天刚看中的那男模怀里,让大家想离开或是想要留下的都随便,她就暂时先进楼上房间休息了。
沙发上坐着的这七个人,都喝的是果汁或者果酒这类没什么酒精含量的,都还清醒。
南淮意微一颔首 ,对两个人的表现很满意,「以后出来,有我在的时候也不能随便喝酒。没有我在的时候,就更不许喝酒了。」
「嗯知道的。」
何佳涵的脸上还带着久久都没有散去的红。
助理来开的车。
南淮意跟着喝了几杯,有点昏昏沉沉的,吹了会儿风,才觉得清醒了点。
夜色沉沉。
路边的灯光映射下的橱窗的影子,倒映在南淮意的眸中,灯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闪过。
车里很安静。
一路都没有人说话。
「早点休息。」
「好。」
三个人在庭院中道分开。
许逐溪、南淮意向左边走,何佳涵向右边走。
「逐溪。」临进门前,他叫她。
「嗯?」许逐溪回过神,停下来,转头看他,「怎么了?」
昏暗的光线里,模煳晕染了脸颊,她看着人比花娇。
时间过的真的很快。
南淮意想,她不知不觉地就长大了。
从那么小的一点,长到了现在这个年岁。
她看起来和他上辈子从前长得似乎不那么相似。
眉眼之间有相像的地方,但却又还是不同。
不过这样也正常。
浸泡在关怀和爱里长大的孩子,会有不同,是很正常的。
南淮意的心里忽然生起些不痛快的地方来。
他想起临散场他走过去的时候,她坐在那儿,徐妙那倒霉弟弟还有另外几个南淮意认不出来只觉得眼熟的,都在那儿左右站着或是坐着。南淮意看着,就觉得不爽。
许逐溪站在他旁边,很乖地听他说话。
南淮意一抬手,把她的发绳轻轻地取下来。
许逐溪没有动,还侧了侧脑袋,方便他的动作,她任凭着头髮披散下来,柔顺地垂在肩膀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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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不容易把她从那么小快快乐乐地指引着长大的。
南淮意惆怅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像从前他没还走的时候一样。
「逐溪。」他又叫她。
他的眼睛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恳切,「先不谈恋爱吧。」
南淮意自顾自地往下说,他放任了酒精对他的麻醉。
「像今天这样、这样的男的太多了,你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的。如果谈恋爱,你会受伤的,这不是件什么好的事情——」
「哥哥。」
许逐溪的眸光骤然缩了缩,她无奈地嘆了口气,「……我现在也没有说过我现在要谈恋爱呀。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就要谈恋爱了呢?」
她低着头,盯着地面的青石砖,像是做出什么承诺似的,「我也没有想过要跟他们别人谈恋爱的。」
被女孩的轻柔的声音惊醒了,南淮意沉默着。
很久,才低低的说:「好,回去休息吧。」
第五十六章
南永衡和宁水清这次待的时间出奇的长。
眼见着就要放高一暑假了, 两个人还没有走的打算。
但是事实证明,待的时间过长,显然是要出乱子的。
南淮意又和宁水清吵了一架。
说是吵架, 倒也不准确,不算是剑拔弩张。
只是母子两人一人占了一个位置,一左一右地对峙着, 语调还是冷冷淡淡的,乍一听, 都听不出像是在争吵。
许逐溪不是故意的,她刚从外边夜跑回来,满头的汗水。
看着那亭子里那道人影, 她本来是想要去打招唿的,可等着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形的时候,躲避已经是来不及了,只能窝在那块临时被拉来的假山后头,屏气凝神。
南淮意靠着栏杆站着, 看底下池子里窜来窜去的金鱼, 「逐溪的事情, 就不用妈费心了, 只管多操心着佳涵就是了。逐溪一併大小的许多事,自然都有我时时刻刻盯着。」
宁水清冷笑了一声,「她马上就要高二了!再过一年就是高三,然后就要高考!她现在周末学架子鼓,周内学、学什么来着?什么语言……」
「法语!」南淮意高声补充, 「学的是法语!」
「好法语!」宁水清气极反笑, 「不管学的是什么——现在是不是都应该暂时停一停,全力放到学习备考上边去?」
南淮意不买帐, 「你把弦绷得太紧了!他们两个人的成绩用不着这样!」
「退一万步讲,就是要学习,架子鼓和法语学习加起来也就四个小时,四个小时放她去玩,能费的着什么事?真的影响不了……」,他又尽力和缓下来。
「好好学两年,等上了大学,愿意怎么学别的就怎么学别的,这不是更好?」宁水清也觉得自己的儿子真是难以理喻,「她们两个的最好出路就是学习,你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
南淮意沉下脸来,「……逐溪是人!她不是机器!她喜欢架子鼓,能借着打架子鼓能借着学法语高兴点,这就是最大的好事!除了去年带着她俩出去玩了那么一两次,你看着她俩什么时候还出去玩过,不都在家里听着你的学习背书写作业吗?」
宁水清的瞳孔骤然一缩,反问道:「你是在怨我吗?你是觉得因为我一直待在家里,看着她们俩,所以她们俩只能待在屋子里写题吗?你是觉得我这样做是不对的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
宁水清和南淮意能争起来的,也就这么一件事了。
就许逐溪的人生路到底是该怎么走。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
宁水清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泄气儿般的靠在木扶手上。
南淮意背对着她站着,身形雄阔如山峦,黑沉沉的影子压在宁水清眼睛里。
「你——」
宁水清张了张口,和南淮意对视一眼,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南淮意是个固执的人。
宁水清也是个固执的人。
两个人碰在一起,不会论出什么结果来。
宁水清本是这么打算的,她回来前就细细地想过了,南永衡也在旁边说一道二。
她是晓得的,如果她的儿子没有撒手,她想要给逐溪安排什么都是万万不能的。
可是她又实在着急。
宁水清对于读书教育这方面的事情,总有种非凡的焦虑感在这里。
或许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可以称之为一种来自于学者的敏锐,尽管她钻研的是数学、物理等方面的东西。她始终觉得,未来的教育竞争的道路,是要越来越激烈的,越来越难以存活的。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边的课外补习班办的有多火热?」
原来这是导火索。
宁水清下午出去了一趟和同学聚餐,回来就坐立难安的。
南淮意的教育她没有插手。
但这种后知后觉的为人监护人的压力,还是悄然到了她身上,让她对着许逐溪和何佳涵两个人,就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
南淮意语塞。
总不能说,这补习班就是他办的吧——
「不管怎么样。」他语气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不管逐溪怎么样,她就是真的高考没考好失败了,她不管想做什么,不管是想要再读一年,还是想要出国读书,随便去什么地方随便去哪个城市。就是她以后只想自己待着,待在家里读书写作烹饪,只要她想做自己的事情,我都能负担的起她的人生。她不论怎么样,我都为她兜底,这样妈觉得不够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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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这一生多短暂。」
南淮意忽然变得极有哲理似的,「充其量也不过活个一百年,一半的时间还都在睡梦里。只要活得开心快乐,就已经足够了。有我在,逐溪的人生,会有比别人多太多的别的人生选择。她想选什么就选什么!」
「但是。」他说,「我对逐溪有信心,我对她做的所有事情所有选择也都有信心。」
「那你死了以后——」宁水清说了一半,勐地噤声。
南淮意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砸到地上,「就是我死了!我的所有钱财都足够她随便怎么样地过完一辈子!」
他把这句说完,像是不想再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折身下了楼梯。
许逐溪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得拼命地把自己的身体往假山上边贴上去,恨不得整个人现在就能变成一块石头,好藏在这里,或是随便被谁扔在路上,都不可能看见。
衣袖的摩擦声越来越近。
许逐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的飞快,恨不得从胸膛里钻出来。
一片军绿色的外套衣角在假山前边轻轻飘过,她只见着黑暗里不知什么的缀着一个明亮纽扣的东西,在她面前叮铃的轻轻一响,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可宁水清还没有走。
许逐溪只能继续窝在里边,直等着腰酸腿麻了,才踉踉跄跄的像只瘸了腿的兔子,一蹦一停地回了房间,窝在沙发里捏了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了。
她晚上本来是想要看书的。
明天是语文考试,古诗文还没有进行默诵。
她整个人窝在松软的沙发里边,语文书翻开,书嵴靠在膝盖上,两只手摁着书页防止合拢。可往常安分的文字像是都长了腿,自己一下子全部都熘走了,就从她的眼前,没有一个字愿意钻进她脑海里。
「啪——」
许逐溪干脆合上了。
从旁边的书架上抽了一本书。
她常看的书总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书是探讨一些关于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的事情。
林语帮她进行採购的,好几本都没有翻译成中文,但是好在还有英文版。不过全英文的,尽管能够读懂,但是许逐溪读起来还是有点费力,速度方面会慢上许多。
许逐溪苦大仇深地盯着看。
……
还是读不进去。
「啊!」
她低声哀嚎了一声,把书盖在脸上,上本身放松地向后仰去。
没过一会儿,书还是滑下来了。
遮掩不住的迟来的笑容。
许逐溪拿两只手盖住自己的脸颊,脸红的发烫。
她不想去镜子前边看自己现在是什么光景,但是隐隐约约又能够想像的到。
许逐溪觉得自己有点卑劣。
她还是战胜不了自己的这样的恶性。
听着别人为她争吵,为了让她怎么样能够更好而争吵。
她就抑制不住从心底升腾而起的兴奋快乐,这种电流般的刺激感深入骨髓,能够使人变得神经麻痹。她好像对这种感觉上瘾。
对于这样的一种,来自于别人的关心和爱。
而这种爱来源于南淮意。
许逐溪想。
她盯着手里书本的封面,脑海里却不停地回想。
「她做什么都可以——」
「有我在——」
「想做什么都行——」
「有信心——」
许逐溪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这样的来自于一个人的坦坦荡荡毫不掩饰的偏爱。
这种爱是只给她一个的。
施琴奶奶对她很好。
可这种爱是和何佳涵的没有任何区别的。
宁水清阿姨对她也很好。
可这种好与对何佳涵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班里的同学对她也很友善。
可这种友善的同学情也不是属于她的,对任何一个转来的新学生,他们的态度不会有多大的区别和改变。
但许逐溪并不是对何佳涵或是什么别的同学有什么样的意见。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没有谁的社会角色是不可替代的。
不是她。
换做别人,也一样。
她很看重这种只属于她的东西。
或许是从小到大都没有获得过什么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所以许逐溪只想拼命寻找拼命抓住。
可是南淮意不一样。
他告诉所有人,「许逐溪对于南淮意就是最特殊的。」
许逐溪对何佳涵没有任何的意见和看法。
但她仍然会因为自己和南淮意两个人单独出去玩而兴奋不已。
她享受这样的独一无二的时光。
如果和给别人的没什么区别,那么就不算是属于她的。
许逐溪一直这么相信着。
她忍不住藏进沙发里,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低低地笑着。
「逐溪?」
「逐溪!」
有人敲门。
是南淮意。
他可能是刚洗了澡,头髮上还往下滴着水珠,打湿了他的衣领,又在地上留下一点水渍。
「怎么脸这么红?」南淮意用手背挨了挨她的脸颊。
不知道是思考到了什么样的可能性,目光倏地敏锐起来,「你刚刚是不是出去夜跑了?刚回来吗?你一个人去跑的吗?还是你和谁一起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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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近总是一点就着,「……明天我陪你一起跑。」
「好的!」
许逐溪答应的那么痛快,倒让南淮意越发狐疑起来。
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或许是实在找不到什么令人生疑的地方,才道:「明天要考试,快点去休息,不要再看书了。」
第五十七章
南淮意和宁水清吵架, 谈到了出国。
许逐溪只是随意听了这么一耳朵,她是暂时没有出国的想法的。
可杨繁星却要走了。
「你最近怎么经常请假?」她问杨繁星,「这一周都没怎么见你。」
「我要走了, 但是没彻底决定好以前,我没打算跟你说来着。」杨繁星托着下巴。
「沈灼颂不想我留在国内参加高考,压力太大了。她想先送我出国去读高中, 然后再在国外读大学。她说那样会轻松一点,我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我最近都在忙着做一些准备工作。」
「……那你怎么想的?」
「……不知道。」
杨繁星背靠在栏杆上, 眼神中露出少见的迷茫,「不过你知道的,我对学习确实没什么兴趣啦。林暮南说去国外可以自由选择一个我感兴趣的专业, 一个很棒的大学,一个别人一听就会觉得哇塞的事情,我觉得还挺好的。」
「……这样。」
「诶?」杨繁星高兴了,「你是不是捨不得我啊?」
「废话!」许逐溪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她。
「哈哈!」杨繁星笑着撞上来, 亲密地揽着她的肩膀, 「没事啦就算我出国了, 每年又不是不回来了, 到时候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出去玩。等到我大学毕业以后,我肯定是会回来的呀!」
「……嗯。」
许逐溪侧头看着她。
杨繁星靠着栏杆,边还笑着朝人群里不知道哪个方向挥手。
这是许逐溪第一次有了长大的实感。
是从分别中获得的。
刚放了暑假,杨繁星就摆了一桌,请了许逐溪、赵景泽、唐甜、许之夏还有何佳涵五个人, 定了个包间, 六个人在里边吃饭,算是为杨繁星践行了。
「干杯——」杨繁星豪气万分地举起杯子, 「虽然是橙汁啦。」
「后天我就要走啦,你们可以提前开始看自己想要什么礼物了,到时候我给你们带回来。「
「……后天就要走?」许逐溪放下筷子,「暑假才刚开始,国外那边……这么早开学的吗?」
「那倒不是。」
杨繁星摸摸下巴,「主要是先去适应一段时间,沈灼颂担心我水土不服,又担心我和别人交流不了没法适应,所以她打算这个暑假带着我去那儿先住一个暑假,这样开学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手忙脚乱了。」
杨繁星的英语成绩是所有功课里面最好的。
她从小就学习英语,生活在双语的教育环境当中。
沈灼颂分别请了两位英语老师,一位中国人和一位外国人,盯着杨繁星的英语表达与学习,得益于此,杨繁星可以说一口很流利地道的英语。
这是教育资源和金钱堆积下的难以比拟的教育优越性。
赵景泽拨虾的空隙抬头看了她一眼,手里的动作没停,「你到时候住在哪儿?是住在学生公寓吗?还是灼颂姐她要陪着你一起读书?」
「还不知道。」杨繁星摇头,「我没问,沈灼颂好像是在学校附近买了套公寓。」
「好了不说这个。」她笑着摆摆手,又握着杯子站起来,「总之,希望我们大家未来都很好,祝我自己一路顺风!」
许逐溪的心情一直挺低落的。
尽管理性告诉她这并不会是一次彻底的分别,没准儿很快就会再见面。
可是感性的妙处就在于它并不完全受人的控制。
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笑容是真切的,握着杯子同样站起来,轻轻和杨繁星碰了下杯子,低声说:「……祝你一路顺风。」
吃完饭许逐溪还要回学校去参加训练。
她参加了棒球社团,因为表现得不错,被老师选中进入了学校棒球队。七月底有场比赛,最近训练任务就排的多了点。
换了衣服,戴好分指手套,站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一个半小时的训练时长,许逐溪的脑海里众多的繁杂的想□□番上演,她一心二用,一边盯着在场子里飞起来的球,腿部肌肉发力时刻准备着追上去,另一边脑子里各种想法乱窜。
总算是结束了。
她轻轻地唿了一口气,把运动衫脱下来,扔进更衣柜里,抱着先前换下来的衣服进了洗浴间,草草沖洗了一遍,脏衣服塞进运动背包,吹干头髮,检查了一遍东西,把钥匙拔下。
「我先走了。」
「嗯,拜拜!」
正擦着头髮的女队员动作一停,头髮往后一捋,笑着朝她摆手,「明天见。」
「明天见。」
南淮意开着车停在校门口外边等着。
他最近下班很准时,干脆就把接许逐溪回家这个事揽了过来。
他盯着校门口,左胳膊搭在车窗上,右手轻轻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极富有节奏性。
有稀稀落落的学生从校门口往外走。
现在是暑假,除了一些高三的学生在加课,高一高二的都是处于放假的状态。另外的,就是像许逐溪这样的,参加了一些运动类的社团,进了学校运动队,这些运动比赛又总是偏爱在夏天开始比赛,因而就有训练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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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一眼就看见了许逐溪。
她穿着件白色的短袖浅蓝色牛仔裤。
虽然他总是笑着调侃她个子低,看她敢怒不敢言的,实则许逐溪在同龄女生里算是高挑的了,又一直在运动锻鍊,很流畅的肌肉线条,紧实的腰腹嵴背,在人群中极为出挑。
她此刻背着运动书包,站在校园门口左右望了一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淮意正打算鸣笛出声,却看见有个男生忽然一路小跑着到许逐溪身边停下,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要递给许逐溪,正在笑着跟她说话。
南淮意眯起眼,因为身形遮挡着的缘故,他看不清那男生手里拿着什么。
但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觉得那估计是……情书。
南淮意重重地冷笑了一声,面容微冷,慢条斯理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扔在后座,推开车门下了车,反手「砰」的关上车门,大步穿过马路,往校门口去走。
许逐溪认识这个男生。
他也是棒球运动队里的。
棒球队眼下是男女混合的,是青少年棒球赛允许下的。
她记得他好像是叫……曹明…轩?
许逐溪对第三个字不是很肯定。
虽然一直在棒球社团里,但是被老师选进棒球队,还是这个学期的事情。
且许逐溪一直不怎么愿意和男生来往,倒不是出于恐惧或是什么别的心理,她纯粹是不想,她更喜欢和自己的同性别群体待在一起,和她们成为好朋友。
对这个男生有印象,还是因为他很活跃。
许逐溪一边礼貌地微笑着,一边飞快地回想着有关信息。
是叫曹明轩吧?
她不肯定,但是他应该是要比她大一级的,这个是她可以确定的。
但是出于谨慎,许逐溪没有先开口,她只是微笑着,等待他先开口表明原因。
「……许逐溪……」他倒是先胆怯起来了,又自我介绍,「我是曹明轩,我和你一个棒球队的。」
看来我没记错名字。
许逐溪短暂地自我肯定了一下,「嗯,我知道的,在场上你站在我前面。」
「嗯嗯对是的是的。」曹明轩抓了下自己的书包带子,「……你现在回家吗?」
「……是的。」
许逐溪看出他的意思来了。
她不是个傻子。
从上初中以来,她接到的情书和表白很多。
因为她有很出挑的容貌和引人注目的气质。
所以几乎是曹明轩开口的第一时间,她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明白了他的意图。
但是许逐溪不感兴趣,也不想再听。
许逐溪的面容冷淡下来,「……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想送你——」曹明轩着急起来。
被人打断了。
一股不可抵抗的力气忽然拽住了他的衣领,拖着他的身子往后倒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才在地上站稳。
「逐溪!」南淮意松开手,挡在许逐溪面前。
他又回头看她,微蹙起眉,「怎么脸上红了一片?」
「啊?」许逐溪摸了下自己的脸,想起来,「那会儿训练的时候,不小心跟球擦了一下,等会儿估计就好了。」
「一会儿回去擦药。」
「好。」
南淮意单手从她肩膀上把运动包拿下来,拎在手里,他轻掀眼皮,冷漠地觑了一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曹明轩,这种居高临下的威严,令曹明轩不自觉地就又后退了一步。
但他忽然又停下来没动,转头看着许逐溪,神情一下子和缓起来,仿若春风化雪,「这是谁?」
他抬抬下巴,有意要给曹明轩一个难堪。
许逐溪奇妙地从他的神情里获取到了这个信息,无师自通似的,「应该是棒球队的队友,我不太认识。」
「嗯。」南淮意这才很满意地领着她回车上去了。
再次开始了自己的老生常谈。
准确来说,在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刻,许逐溪就预感到了这件事情。
南淮意状似随口一问,「棒球队是男女混合的队伍?」
「嗯,对的。」
这是他一贯开篇的手法。
总要给自己找一个开启话题的切口。
但总还是会回到问题的根本。
「不许谈恋爱,专心学习就好了。」
许逐溪立马表示自己的贊同,「是的。」
南淮意轻「嗤」了一声,「现在的男生,还没成年,懂什么?」
许逐溪用余光瞄了他一眼,说:「那大学就可以了吗?」
「……大学谈什么恋爱?」
南淮意照样是否定,「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你以后结婚是不是还打算离开家里?你打算去哪里?而且,大学的男生,也就那回儿事,都是高中这些男生大了几岁,照样都不是什么东西!」
许逐溪又瞄了他一眼。
看着他对于自己的同性的怒骂已经到了一种面容神情短暂扭曲的程度,暂时「善解人意」地先把「那工作以后」这个疑问,先咽了回去,避免南淮意今天在车上暴走发火的结果。
第五十八章
南淮意把许逐溪送回家, 陪着家里人又一起吃了晚饭。
他还要出去应酬,又上了门口的车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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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应酬倒也不那么准确,应当是交际。
交际中所伴随的这种文化, 是一贯就有的,没人能从这里边逃的脱。
许逐溪目送着南淮意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然后自己才转了一个方向, 慢吞吞地开始夜跑锻鍊了。打从南淮意把她送去学打拳,虽然从去年开始因为补课断了, 但是身体锻鍊还是不能落下的。
宁水清很支持这样的锻鍊项目,也让何佳涵一起去。
但是奈何何佳涵实在是对这样的锻鍊项目提不起兴趣,她宁可多刷一套卷子, 或是多写几篇作文,也不愿意跑出来跑步,散步消食倒是还行。
所以还只是许逐溪一个人在外边跑步。
偶尔能遇见赵景泽还有一些别的人,匆匆打个招唿,照旧带着随身听塞着耳机, 慢慢地一个人跑步。
许逐溪还没有跟南淮意谈过未来。
还没有迈入成年社会的孩子总喜欢谈论未来。
他们喜欢畅想未来。
想未来的社会是怎么样的。
最重要的是畅想自己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
不论聊到什么, 似乎都能和未来扯到一点关系。
聊到什么很新奇的地方, 会说, 「以后我们一起去那儿旅游吧!」
聊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会说:「以后我们一起去那儿玩吧!」
以后这个词语,听起来可以囊括很多的东西。
它囊括了我们对于自己的人生的一切畅想,一切可以实现的和可能根本实现不了的东西,所以我们总是把它们都塞进未来里边, 即使只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存在, 就足够让人欣喜若狂。
但是出了这个阶段,似乎就不那么适应谈论未来了。
譬如一个孩子总不那么乐意讲自己未来的畅想给大人听。
常有以下两个原因, 一是不好意思,觉得难以启齿,把自己的畅想讲给大人听,总有种「关公面前耍大刀」的裸奔一样的羞耻感;二是「不屑」,大人们已经难以折返地沾染了社会的「世俗」的气质,让还拥有美好幻想的改天换地一样的孩子们觉得不适应。
这就是代沟。
所以人们一般只跟自己的同龄人交流属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秘密。
但许逐溪还蛮想和南淮意讲自己未来的规划的。
她想听听他的意见。
只是总找不到什么她觉得很合适的时候。
可许逐溪忽然又觉得今天很合适了。
她知道这里边杨繁星的出国可能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但她实在想找个人聊一聊。
抱了书包,坐到亭子里,开了灯,认真地写作业,偶尔听着些许动静,抬头抽空看一眼有没有人回来;见着廊道尽头还是没有人影出现,就又低下头继续做功课。
南淮意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身上不可避免地带着酒气,虽然已经淡了很多,但还是能够闻到。
他站在门口吹了会儿风,又跟手底下的人交代了点儿事情,才往回走。路过洗衣房的时候,把外套扔在了里边,抽了领带,看了一眼抱着外套等着的后勤,犹豫了一下,只是摆手转身走了。
「逐溪?」南淮意不确定自己看错了没,他几步走上台阶。
「这么晚了怎么还坐在这儿?」
许逐溪仰起头:「哥哥,你回来了。」
她本来打算再稍微等待片刻,实在等不着南淮意回来,就回去休息的。
但是下一次想要升起这样的交谈的欲望,又会是什么时候,许逐溪不知道。
所以她还是打算一直等下去。
「这儿有好多的蚊子。」
许逐溪抬手给他看自己胳膊上被咬起来的已经被挠红了的包。
南淮意看着她,「那你还在这儿给蚊子当夜宵?」
他抬手亲昵地在她手上敲了一下,站起身,下楼梯的时候,身子忍不住晃了一下。他停下来,挨着柱子扶了下额头,揉了揉眉心,暗嘆今晚喝的还是有点多了。
又大步流星地朝着走廊中间的前厅走进去,还没等许逐溪回过神来,就见他又拿着一瓶绿色的药膏走出来了。
「胳膊伸过来。」
许逐溪听话地照做。
南淮意把膏药先在掌心捂了一下,就摁在她那条胳膊上,从上到下抹了一圈儿。
「怎么抹一整条胳膊——」
南淮意横她一眼,「不许挠。」
「味道有点难闻,但是就不会再痒了。」语气又和缓下来。
许逐溪低声解释:「其实赵姨给我喷了驱蚊水来着。」
她晃了晃搁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玻璃瓶子,里边装着些晃动的液体,也是绿色的。
南淮意不接她的话茬,「腿抬起来。」
「哦。」许逐溪把腿抬在半空。
南淮意看不下去,一把按在自己大腿上放着,给裸露在外的皮肤严严实实地也都抹了一层绿色药膏,乍一眼瞧着,在幽黄色的亭灯下还有些骇人,像是过敏或是基因变异导致变色了似的。
他今晚喝多了酒,神经不够敏感。
把自己平日里决定的要保持相处界限和分寸的事暂时抛之脑后了。
不论怎么样,逐溪现在大了。
相处的时候要注意分寸,他这么告诉自己。
但受酒精控制,放大了内心想法,南淮意现在只觉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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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从安县抢回来的,从九岁到现在,这么多年,从那么小一点,到现在这么大。却要他现在要保持距离,哪里来的道理?凭什么!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是她最亲近的人,没有之一!
「哥哥,你喝酒了?」许逐溪闻出来了。
「嗯。」南淮意松了手,蹭了下鼻尖,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往许逐溪更远的那个位置挪过去,「酒味很重吗?」
「没有啦,很淡的。」许逐溪笑得很得意,「但我就是能够闻到。」
「哥哥。」许逐溪紧跟着往前移了一点,「我有事情想要跟你讲。」
「嗯你说。」南淮意下意识地又想往后移,但是后边没有再多一个凳子了,他没有地方能够再躲避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只好还是停在原地没动,凭空让人看出些拘谨的束手束脚的意味,实在有点好笑。
「繁星这个暑假就要出国了,她高二就要去国外读书了。」许逐溪幽幽地说。
南淮意比平日里思绪稍微运转的迟钝了一些,「那你想高二和她一起出国吗?」
「没有,我没有这个想法,我想留在国内读书。」
南淮意安静地听她说话。
「我想……」
许逐溪停顿了一下,「我想学法,哥哥。」
「你觉得我学法怎么样?」
南淮意愣愣地看着她,「……那很好啊。」
「我不知道林语姐有没有跟你说,但是林语姐估计是跟你讲过了,毕竟你是给她发薪水的老闆嘛。」许逐溪双臂向后一撑,「李秀婷老师,就是我的小学班主任,她被丈夫家暴,住进医院了。」
提到这件事情,许逐溪还是不可避免地失落下去。
到现在为止,她曾经试图帮助过很多人。
最重要的两次帮助,在她看来最意义非凡的。
一次是李丽娜,一次是李秀婷。
前者算是成功,许逐溪曾经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从杨繁星那里知道了李丽娜目前谈恋爱的现状,她又不那么肯定了。
但是后者肯定是失败的。
上个月,期末考试的前一个周,她刚知道李秀婷老师又再次住院了。
许逐溪试图以一种稍微轻松一点的方式提起这件事情。
可惜失败了。
「……到现在李秀婷老师还是因为受伤住院,但是她还是没有离婚的打算。这是她自己的个人选择,我当然不能干涉她改变她。但是我觉得她是被社会裹挟了,被社会的观念被父母的约束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总之我觉得有很多方面的因素。」
她抬起手,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试图阻挡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泪水。
「可是就是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所以殴打自己的妻子,就不该受到法律的约束吗?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不应该像是所有对别人施加暴力行为的人那样被关进监狱吗?」
在许逐溪看不到的地方,南淮意注视着她。
他看着她。
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的目光。
像是惆怅。
又像是在欣慰。
「我想……」
许逐溪飞快地抹掉眼泪,只是眼眶还是红红的,「说不定我能做出些什么,没准儿以后会出台新的律法,让所有的家暴的施暴者,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南淮意沉默着,半晌,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可以先做个离婚律师。最起码,如果有女性来求助,你可以以女性律师的身份,获得她们的认可,帮助她们,争取她们应该得到的权利和利益,对那些因为无法忍受出轨家暴或者什么别的原因,而选择了离婚的女性。」
「但是。」他转折了一下,「虽然不是每个遭受了这样经歷的女性都愿意选择离婚,也不是每个选择离婚的女性会选择将这种事情闹到法庭上去。但是但凡有一个人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你都可以尽自己所能帮助她们,不是吗?最起码,她们的求助不会落空,也不会对于寻找律师的帮助而感到失望。哪怕最终的结果,可能不是那么的完美,但是总归是不一样的,对吗?」
「你说的对。」
许逐溪深深地凝望着他,「你说的对,哥哥。」
尽管这条路并不是什么坦途大道,还会经歷很多失望,甚至说不定会有来自于当事人的「背叛谴责」,但是只要记得自己当初迈上这一条道路的初心,一切就都是好的。
南淮意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容,带着鼓励的意味,「不管你选择做什么,逐溪,我都会支持你的。只要是你想做的,就尽管去做吧,不用担心任何的别的事情,你只要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即便是失败也没有关系,回家待一会儿,再重新出发就好。」
他这么对她说。
在屋门口分别的时候,南淮意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又叫住她。
「嗯?」
许逐溪看着他,看他从鼓囊囊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往她的方向一扔。她手忙脚乱地接住,打开,是个首饰盒,里边是个珍珠胸针,最底下还缀着蓝色宝石和几颗钻石,闪着璀璨的流光,耀人夺目。
「今天参加拍卖会的时候看见的,喜欢吗?」
但是南淮意似乎又不需要她的回答,自己很轻松地笑了一下,「快点进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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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杨繁星走了。
可是生活还是继续的。
人本来就是在这样的不断分离中活着的。
快开学的时候, 许逐溪训练了一个暑假终于要比赛了。
晚上的时候,她趴在门框边上探出个脑袋。
「逐溪。」南淮意开口,「站那儿做什么?」
「哥哥, 给你门票。」许逐溪回过神,脸更红了。
南淮意接过门票,发现许逐溪还乖乖地站在门边,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浮起了红晕。
他微微一挑眉, 「逐溪,你在想什么?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没等许逐溪回答,他就忽然醒悟了些什么。
但是他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南淮意刚是正要换衣服, 脱了白色衬衫要换家居服,恰到好处的肌肉令他的身形看起来流畅而见状,劲瘦的腰身,双腿笔直修长,背嵴挺直, 给人十分有气势的压迫感。
南淮意轻「啧」了一声, 迅速从旁边椅子上捞起短袖, 拽下来, 遮住上半身。
「我又没想什么。」许逐溪嘴硬反驳。
她问:「你那天会有时间吗?」
南淮意看了一眼门票的时间,两指夹着门票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碰,「你第一次棒球比赛,就是没有时间,我也要想办法找时间来看你比赛。」
许逐溪很懂事, 「……没有时间的话, 不来也没有关系的。」
南淮意吓唬她,「那我可真不来了?」
许逐溪下意识「啊」了一声, 抬头看着他。
「逗你的——」
南淮意笑了,「得了,暑假快结束了,作业都写完了没有?」
许逐溪转身就熘了。
下一秒,又熘回来扒着门框。
「哥哥。」她低着头,又忽地抬眼看他,眸光闪了闪,「票就这么一张。」
许逐溪说:「我是真的很想你来看我比赛。」
说完,她又飞一般地跑了。
其实也没跑多远。
不过就是从这间屋子熘进了旁边的那间屋子。
听见房门合上的声音,南淮意像是彻底回过神来似的,视线触及门票,他的眸光骤然缩了一下。他重新拿起这张门票,审视着注视着这张比赛门票,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之意。
有什么想法飞快地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可是南淮意没有捕捉到,他尽力再去想,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应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这么想着,把门票塞进外套上边的口袋里。
比赛那天,南淮意到的很早。
门票上边的座位号,是在离球场最近的看台的第一排,挨着他坐着的左右都是家长。估计这个座位,多是棒球队里的孩子给家长的门票。因为已经坐的满满当当了,但是后边的观众们只来了三三两两。他们带着的装备都很齐全,除去基本的毛巾、水,还有相机什么的。
对比起来南淮意只带着自己的录像机,显得有点寒酸他有点后悔,没有带水和毛巾。
左右环顾了一周,竟然也没找到平常应该能见到的推着小车卖杂物的商贩。
他又忍不住往旁边的家长那边看了一眼,他们有的人甚至带着一个特别大的包,放在地上,显得沉甸甸的,打开,里边还带着新鲜的水果,还有不知道什么别的东西。
南淮意更忧虑了。
「不用啦!」许逐溪是从队伍休息处跑过来的,趴在看台的栏杆上,从下往上看着南淮意,笑得很开心,给南淮意往后边指了一下她的休息处的地方,示意她去看,「我们那里什么都有的,教练准备的很齐全,教练也给我们买了一整箱矿泉水。而且我自己也带着毛巾和水杯的,就是我平时训练都带着的那些,什么都不缺的,也用不着别的。」
南淮意就暂时放下了这个打算。
有个穿着和许逐溪一模一样的衣服的女孩远远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见着许逐溪转过头来,她又朝她用力挥手,不知道比划着名什么。
「那我走了。」
南淮意点头,「快去吧。」
「逐溪。」他忽地出声喊住她。
「比赛加油!」他说,「不过还是要注意安全,好吗?」
「好!」许逐溪摆摆手,然后跑回队伍里去了。
比赛正式开始的时候,后边已经满满当当坐满了人。
既是暑假,又是棒球这种正火热的运动。
比赛开始以后,南淮意举着录像机摄像,抬头观察许逐溪的位置,再看看手里录像机拍摄的方位和影像,进行及时的调整。
许逐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神情很严肃,衣服被风吹得猎猎鼓动,身子微微下压向前倾,绷出一种静止着的弦的意味,蓄势待发,随时可以发起攻击。
南淮意不太懂棒球,他对这种球类相关的运动一概不感兴趣。
这要追溯到他上辈子在福利院里的生活。
但他几乎已经要忘了这个原因,只以为自己是从来都不喜欢的。
看着许逐溪在球场里奔跑,他想,原来是会喜欢的。
是件意外又不意外的事情。
他眯起眼睛看看在半空中飞扬的球。
又看着和队友配合默契的许逐溪。
看台上的人站起来激动地大声欢唿,球场里的队员们相互拥抱鼓励为自己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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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对棒球的规则一知半解。
但是球类运动么,总是通用的判断输赢的标准,谁打进球谁就赢了。
况且——
他往旁边看去,那儿放着一个很大的记分牌。
所以南淮意看的出来,许逐溪所在的队伍是大比分领先。
「哥哥!」
南淮意抬头,看许逐溪大步冲过来,越过在场地里拥抱着的队员、家长还有许多的观众,隔着看台的栏杆站在南淮意面前。
她身上的运动衫已经被汗打湿了,髮丝也贴在额头上。
「运动包呢?」
「这儿!」许逐溪举起来。
南淮意伸手,捞住她的胳膊,拉她从看台底下越上来,拿下背包,翻出来毛巾,塞到她手里,「把汗擦了,别感冒了。」
等着她擦完汗,立马拧开水杯塞到她手里,「喝水。」
「我赢了。」
许逐溪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厉害吧?」
讨要夸奖的意味不言而喻。
她很喜欢打棒球。
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喜欢的,是在每一次训练以后喜欢的心情就加深一分。
她很想要南淮意看到自己在球场上表现很棒的一面。
可是也就只有南淮意一个人了。
别的人都不是许逐溪想要分享的人。
「很厉害。」
南淮意夸她,「表现得真的很棒。」
他说:「虽然我没有那么懂棒球的规则,但是也能感受到你很厉害。」
「哼——」
许逐溪对这样的夸奖很受用,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你每次夸我都这么说。」
南淮意回答的很认真,「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夸奖。」
许逐溪满脸通红,一半是运动过程中大量的奔跑所致,一半是害羞不好意思带来的。
远处球场上,又有人喊她,「许逐溪!」
「许逐溪!」
此起彼伏的喊声。
又有人笑着拿手比成个喇叭形状,「你快过来!」
「那……」
南淮意微微颔首,「你先去,我在这里等你。」
他把包夺下来,「包就留着吧,这么重,好了,快去吧。」
教练先是笑着大力夸奖了一番,又拍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讲一些开学以后的运动备赛的事项,让大家回去以后都好好休息,开学以后再见面。
「好!」
「老师你明明之前说请我们吃雪糕的!」
教练应了下来,「今天还有点事情,开学以后请你们!随便哪一天!」
「好哦!」大家欢唿着鼓掌。
许逐溪听不进去。
她不时地用余光尽力向后瞥着,只分神盘算着等会儿要去做什么。
她没注意到她旁边的三个女生队友笑着在说小话。
目光是善意的。
她们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和远处的看台上的南淮意身上飞快地来回逡巡着。
「你去问?」她们其中的两个笑着把一个往前推了一下。
那一个不好意思地退回来,「你们俩怎么不去?」
许逐溪注意到了她们的动静,只是丝毫都没有往跟自己有关的方面联想。
她抽回目光,礼貌地朝着她们三个人笑,只以为是她们在打闹。
「……啊,我不敢……」
有一个小声地说:「但是我好好奇啊。」
另外两个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的贊同,「我也是我也是,我也好奇。」
她们感概:「看起来好般配的——」
「她们两个人站在一起。」
她们三个人最终还是没有人往前迈一步来询问许逐溪。
「不熟还是不太好意思啊——」
哀嘆了这么一声。
她们只在原地站着,注视着许逐溪又大步朝着看台那边跑过去,利落地踩着看台,双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撑,就从栏杆上翻过去,站到了那个陌生的男生面前。
「反正我觉得是。」
另外一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也觉得他们两个是男女朋友。」
临离开体育场的时候,三个人还念叨着这件事情,「他们看起来真的很般配。」
「真的很合适!」
「那要去吃雪糕吗?」
「还是去喝绿豆冰沙吧——」
她们消失在门口。
她们三个人心里的想法,许逐溪和南淮意是一概不知的。
「好了,教练说可以走了!」
她这么说着,就朝着台子左边跳过去,打算顺着看台座位旁边的通道走出去。
「没有颁奖仪式什么的吗?」南淮意跟在她身后往外走。
「没有。」许逐溪回答,「这个是初赛,还有下一次复赛,估计还有好几轮比赛,然后才结束呢。我们这个比赛不是单淘汰制的,虽然比赛队伍不多,但是也要比好久。」
「好。」
南淮意给出自己的承诺,「之后比赛,我都会来看你的,为你加油。」
「不会不方便吗?」
「不会的。」
第六十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南淮意也没想到自己不得不失约。
「要去执行任务,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南淮意靠在门口,眼里充满了歉意。
他说:「我不在的时候,还是由林语陪着你。有什么事情, 都让林语帮你办就好了。你自己一个人——棒球比赛加油,也不用太在意输赢,只要你自己玩的开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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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他强调嘱咐道:「自己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不论是什么安全。」
「我知道的。」许逐溪低着头,跟着他靠在门口, 两人中间只差了个门框的距离。
她问:「那……这次会有危险吗?」
「什么时候都是有危险的。」南淮意在这种方面一向是坦诚的。
况且就是说没有危险,说出来许逐溪也不可能相信。
他笑:「但是不要担心,你看我什么时候出过事?」
许逐溪很谨慎, 「……不要胡说。」
「好好好,我不胡说。」南淮意从门框上起身,站直了。
他说:「要是得了奖牌,那你就藏起来,等我回来, 你再给我看。我会让林语录像的, 不会错过你的比赛精彩瞬间。等我回来, 我们可以一起看, 你还可以顺便给我讲比赛的规则是什么样子的。」
棒球比赛果然是得了奖。
虽然是季军,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每人都得了一个奖牌,上边打着一个孔,穿了一条蓝色的粗带子,能让人挂在脖子上边;给学校的, 就是一个大奖盃, 冠亚季军学校的只是颜色不同,下边底座刻着学校的名字和位次。
许逐溪把奖牌拿在手里, 手指间缠绕着蓝色带子转的飞快,等着进了休息室,就停了旋转的动作,握在手心里放回盒子,想着回家以后放进衣柜里,等南淮意回来了给他看。
刚转了个弯儿,推门,就听着里边几个男生在开小会。
「对啊,我们队就是女生太多了。」
见着许逐溪,他们自己也心虚,面上不由得惊慌,飞快地散开了。
许逐溪只听见了这么一句话,但是不妨碍她猜得出其他全部的。
队里总共十五个人,有五个女生。
她的表情淡淡的,反手「砰」的一声摔上门,静静地扫视了这里边的开小会的四个男生一遍,眼神里透露出深深的鄙夷和不屑。
许逐溪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女生多吗?我倒不这么觉得,我觉得女生有点少了,不然也得不了这么差的成绩是不是?」
她早就不是被人围着说不出话的安县的许逐溪了。
她现在懂了太多东西,心里太有底气,不由自主地就是想表达些什么出来。
她有武器会言语。
凭什么要无端忍受别人的污衊指责?
「你!」
许逐溪的这种情态显然刺痛了在座的四个男生。
毕竟真无能甩锅的人,最怕的就是,锅砸回自己头上。
尤其是当他自己没什么底气的时候,就更是只能跳脚了。
「我说的不对吗?」
她轻掀眼皮,朝着出声的男生看过去,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轻蔑地笑了一下,「要不是有你这种击球三次一次都没中的队友,我们队伍的分数能低了那么多?险些连季军的位次都保不住。」
她着重加强了后边几个字,而后往里走,开了衣柜,拿出自己的背包,衣服奖牌还有别的柜子里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塞进去,最后又检查了一遍,这才转身走了。
临到门口,许逐溪又停下来。
她回头又扫视了一遍屋子,眼神里像是裹着刀子,她扶了下自己的头髮,往后别到耳朵后边去,笑了笑,笑容轻蔑,言辞仍旧犀利,「果然,我就知道,男生多了,没什么好事——」
她「砰」的一声再次重重摔上门,出走廊的时候在门口遇着教练,打了个招唿,回家了。
南淮意离开家的第一个月,许逐溪把奖牌藏进了衣柜里。
宁水清和南永衡再次离开去研究所了。
家里久违的冷清,像是凭空少了很多人。
虽然过去也总是这么多人,可是变化带来的落差还是叫人难以适应。
许逐溪静静地过着一个高中生的生活。
周内认真上学放学后补习参加棒球队训练,周末学架子鼓学航模回家看书。
简单而充实。
丰富而快乐。
不时地约着和许之夏或是唐甜,周末出去找个地方玩,有时候只是简单地铺着野餐布到草坪上,支个帐篷,然后躺在里边聊天说地。
何佳涵常是不来的,但是许之夏在的时候,她就是会来的。
又是一个周末,她和何佳涵背着包站在公园门口等她们汇合。
许逐溪侧头看着何佳涵,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佳涵……」
「嗯?」
「你是……你喜欢之夏吗?」
许逐溪说:「我说的那种喜欢,不是普通朋友那样的喜欢……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不是。」何佳涵摇头。
「我知道我的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她看着出现在道路那侧的许之夏,朝她招手,一边还轻声回答着许逐溪的问题,「我不是想和她谈恋爱的那种喜欢,我就是很喜欢她,很崇拜她。如果出现一个男生和她谈恋爱,我会很嫉妒那个男生,可能会觉得他们都不配和她站在一起。但是我的喜欢,仍旧不是想要谈恋爱的那种喜欢。」
「嗯,我知道了。」许逐溪不再多说什么。
一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在全年级排到第六名,是很棒的一个成绩了。许逐溪暂时对于自己的成绩还算是满意,如果可以一直保持在第六名以前,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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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寒假的时候,又抱了一大摞作业回家,天已经是冷的了,然后很快就开始下雪了,下雪以后,就一天比一天都更冷起来。架子鼓和航模课都只上了二十天,就结束了,剩下的时间,全归许逐溪自己安排。
「要出去打雪仗吗?」
「不要。」
许逐溪很坚决地拒绝了大院里别的孩子的邀请,裹着毯子躺在壁炉旁边烤火,左边的桌子上放了热牛奶还有蒸出来的冒着热气的苹果,一切都甜滋滋的。
许逐溪不畏寒。
她只是单纯的不愿意出去跑在雪里,泡的鞋袜都湿了,手指都被雪冰的通红。
她埋在毯子里,两只手攥着毛毯,然后又把书摁在膝盖上敞开着。
看着看着,她就不由自主地跑神了。
很多人都是这样。
一些在和别人相处时短暂遗忘忽略的问题,等到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的时候,就会从记忆的各个角落翻找出来,然后不停地自我咀嚼,进行自我思考。
许逐溪在想一件事。
准确来说,在想一个人。
南淮意。
她在想他。
她处于这样的思考的痛苦与纠结之中,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从她产生了属于自己的思想以来。
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善于铭记然后默默思考的人。
她出生在安县,那样一个别人看来「民风淳朴」的地方。可是有时候,别人眼里的民风淳朴,未必代表着那里真的很好。这是有条件的,如果是作为客人来到这个地方,那当然很好,这里民风淳朴对待客人很友善。那如果作为当地人呢?
许逐溪总是躲在巷子口听一群认识或是不认识的婶婶阿姨聊这家或者那家。
聊这家的丈夫家暴,聊那家的丈夫出轨。
民风淳朴,有时候也代表着思想保守而封建。
代表着女性的地位长久低下而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许逐溪想了很多,从张文杰到班里每一个陌生的男生,从上次棒球赛的男生再到家暴李秀婷的丈夫。她又想起每一位女性来,从李秀婷到水云月,还有上次只见过一面的徐妙。
她一面觉得,任何的男性,都有其劣根,书里说,他们的道德感普遍要低,因为他们先天占据着社会优越的那一部分。但她另一面,又在想,可是南淮意不是这样的,南爷爷、南叔叔,他们好像都不是那个样子的。尽管很多男性是那样,可是还是有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到底是不是那样子的呢?
许逐溪不知道。
南淮意未来可能会变成那样吗?
还是他们在自己的面前都没有将那一面暴露出来呢?
人总是多面的。
许逐溪沉默地想着,她盯着壁炉内侧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的火苗。
她有的时候,看着赵景泽。
她看着他,以一种冷漠的近乎审视的态度观察着他。
赵景泽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会一直对唐甜很好吗?
但赵景泽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很有责任心。
许逐溪有时候很喜欢做假设。
如果有一天,赵景泽在外面做了不好的事情——
那似乎好像也不妨碍什么。
她想,作为朋友的情感的感性,又占据了绝大部分的比重。
人总是有亲疏的。
又是社会性的生物存在。
许逐溪又想着南淮意。
她不论怎么想,从哪些方面想,最终都还是只是记着他。
他站在她的理性和感性的唯一交叉点。
只有那么一个交叉点,也只有他。
施琴忽然拿着本书,在她旁边的另一张沙发挨着她坐下。
「奶奶。」许逐溪从自己的思绪抽神回来。
「嗯。」
施琴也拿了一张毛毯,盖在自己的腿上,「在看什么书?」
「《简爱》。」
「奶奶。」她抿了下唇。
「……你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吗?」
「想他了?」施琴笑着揉揉她的头髮,「应该快了。」
「快过年了。」她像是在对逐溪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过年以前,怎么都该回来的。」
「好。」
第六十一章
随着日期越来越逼近大年夜, 许逐溪开始感到焦虑。
焦虑的并不单单只是因为时间,更因为家里紧张的又冷清的氛围。
南淮意没有回来。
而施琴忽然在家里待的时间也变短了。
许逐溪不是几年前的许逐溪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而且这件事情, 大概是和南淮意有关的。
她开始感到不安。
雪一天比一天大,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冷。
许逐溪开始紧张、忧心忡忡,甚至开始失眠。
她注意到施琴奶奶似乎变瘦了, 人消瘦了,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施琴从前看起来面色总是红润而健康的。
许逐溪开始相信自己的猜想。
南淮意可能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事了。
「逐溪。」
看着许逐溪再一次咬着筷子, 整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何佳涵轻轻地敲了下桌子,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逐溪——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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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欲言又止。
今天又是她们两个人坐在这里吃饭。
她忽然想到初中有一段时间也是这个样子的。
许逐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摇摇头,「……我没事。」
何佳涵自然是不相信的,体贴地嘱咐道:「要是有什么, 一定要同我说。」
「好。」许逐溪朝她微笑着。
何佳涵后来又问了她一次, 可是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她侧头, 视线长久地落在许逐溪的身上, 目光中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不过这些许逐溪都没什么感觉,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何佳涵觉得,隐隐约约之间,她大概知道了些什么。
许逐溪这个样子,家里的人不可能感觉不到。
赵姨得了吩咐, 白天有意带着两个女孩出去逛街採买些过年用的东西。
这些本都是不用特意出来买的。
需要什么东西, 常是列个单子,交给专门负责后勤採购的人。
是有意想许逐溪能在这样的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里开心起来。
只可惜收效甚微。
许逐溪逛街的时候也有意配合, 看着整个人神采飞扬的,像是已经开心了起来。
但是等到回到家,她又站在了那个亭子里。
「佳涵?」赵姨提着一个饭盒从后边穿到前厅,「怎么站到这儿?穿的还这么薄?小心着凉了,快回屋子里去。」
何佳涵站在前厅里看着她。
「没事。」
何佳涵说:「我去找逐溪,她在那儿看雪呢,我和她一起回屋写作业。」
「好。」赵姨步履匆匆地走了,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你俩可快点回屋子,今天天冷,感冒了就不好了。」
「知道了,赵姨。」何佳涵的目光在她手里那个饭盒上一闪而过。
饭盒?
这是给谁带的?
她注视着赵姨的身影消失在后院,索性不去想,慢慢地靠近许逐溪。
「逐溪。」她走到许逐溪旁边站定。
许逐溪偏头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应答:「嗯。」
「你还记得你上次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对于之夏是什么样的情感。那天,我很认真地回答你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情感,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想法,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许逐溪不太确定地说:「是……你现在发现自己的想法改变了吗?」
「我没有。」
何佳涵回答的很坚定,「我的想法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也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许逐溪只是点头,没有说话。
两个人忽然就这么沉默了下去,肩并肩站着,看着亭外的雪落下一片又一片。
许逐溪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在掌心里化成水,顺着掌纹雪的温度渗进皮肤里。
何佳涵问:「那你呢?」
「你清楚自己的想法吗?」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问,你清楚自己的感情吗?」
许逐溪没说话。
何佳涵没打算就此停止,她罕见的露出尖锐而强势的一面。
「你对淮意哥——」
她忽地顿了一下,「你对南淮意,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是对哥哥那样的吗?」
「还是其实是别的感情呢?」
何佳涵看着她。
她看着她。
安静而澄澈的目光,像是什么秘密都将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法隐藏。
是妹妹对哥哥那样的亲情的依恋。
还是带了朦胧的爱慕的仰望的情感。
其实很难区分。
尤其是许逐溪和南淮意这样的亲密的关系状况。
可是何佳涵天然对人的情感,有种说不出来的敏锐。
这是一种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直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就是能感受的到。
「佳涵——」
许逐溪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她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似的,再说不出多余的一个字来。她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泄了气似的,口气更软了下来,近乎哀求一般,「佳涵——」
「我知道的。」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就像你对你自己的了解那样,我也很了解我自己。」
许逐溪又沉默下来。
没有人能够拒绝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偏爱。
没有人。
「逐溪。」
何佳涵问:「那你要告诉他吗?」
「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吗?」
「你想告诉他吗?」
许逐溪没回答。
何佳涵也不再说什么,她低低地嘆了一口气,久久地凝望着许逐溪的背影。她的双眸还是那样的温柔沉静,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关怀,微微泛出了湿润的光泽,像是一片雪花轻轻在眼角亲吻然后离去。
腊月中旬的时候,许逐溪终于忍不住了,在客厅里蹲着等施琴晚上回来。
「奶奶。」她倏地站起来,毯子一下子从膝盖上滑了下去,掉到地上。
「逐溪,怎么还没有休息?」
施琴今晚回来的格外的晚。
她的身上带着医院特有的浓浓的消毒水的气息。
许逐溪闻到了。
「哥哥——」她的神情紧绷起来,「是不是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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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施琴无奈地点头,「你怎么发现的?」
许逐溪低着头,「这段时间您总是早出晚归的,哥哥走的时候,又说他会很快回来的。但是就快过年了,还没有回来——我觉得,可能是出事了。」
「你这段时间就是在为这个事情发愁吗?」
许逐溪无端的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点头。
这种发自内心的关怀,总是让人感到熨帖的。
施琴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她感到心中的疲惫都消减掉了些许。
她说:「执行任务的时候,是出了一点点差错,具体的,任务方面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淮意现在在医院里修养,前段时间做完了手术,现在伤口已经缝合了,过段时间就会回家里来修养。」
施琴反过来安慰她,「他的伤不要紧的,没什么大的问题。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回来,担心你和佳涵看到伤口要害怕的,索性就瞒着你们,暂且不回来。」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但是没想到,这事情已经让你给发现了。看来,他还留在医院,已经没什么必要了,倒不如回家里来休息,还能让你不那么担心。」
施琴话说的准。
第三天,南淮意就回来了。
许逐溪一大早起来,路过他的屋门口,就见灯亮着,勐地推开门。
「哥哥!」
「你回来了?!」
「嗯。」
南淮意转头看她,笑着:「我听说有人特别想我,半夜三更不睡觉,蹲在院子里和亭子里,都要把自己冻成个雪人了。这我一听,我就赶紧回来了。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要是像个雪人一样太阳一晒就化了,那我可到哪儿去找你?」
「你别胡说——」
赶在许逐溪要掉眼泪以前,南淮意连忙分散她的注意力,「比赛奖牌呢?不是说得了奖要给我看奖牌的吗?」
「我现在去拿!」
许逐溪飞快地掀开帘子冲出门外,「啪啪啪——」的在院子里踩出一长串雪脚印,钻回自己屋子里,打开衣柜,拿出装在盒子里的奖牌,走了两步,又伸手把盒子一併拿上,几步沖回南淮意那里。
「给你,我的奖牌。」她把盒子塞进他手里。
南淮意打开盒子,把奖牌拿出来。
他觉得有趣极了。
他看着许逐溪。
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目光既刻意又像是不经意的,飞快地看他一眼,又迅速收回,低下头去,佯装着毫不在意地去看屋子里的其他地方,盯着地板,盯着房梁,盯着衣柜,总之是许多地方,就是绝不再往他的脸上来看。
不论什么时候,她的习惯都没有改变。
她在等待别人的夸奖。
她在渴望别人的夸奖。
这种「掩耳盗铃」的举动,着实可爱。
所以他适时出声,大力夸奖,直夸得口干舌燥,才慢慢停下。
他故意提着奖牌在她眼前晃,想要逗她,「奖牌是送给我的吗?」
「对啊。」许逐溪点头,「那你愿意收下吗?」
她赤诚而勇敢直白,重复了一遍,「你愿意收下它做纪念吗?」
南淮意慢了一拍,「……我当然愿意。」
「这是你的伤口吗?」
南淮意的衣袖在他抬手的时候,滑了下去,手臂的伤口暴露的一览无余。
许逐溪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你的伤口吗?」
她小心地轻轻地在他缝合后的手臂的伤疤抚摸了一遍。
他光滑的手臂上留下了骇人的从手腕到手肘长长一道伤疤,上边还缝合着黑线。
抚摸着有点发麻的疼痛。
「逐溪!」
南淮意双手举起做了投降状,又被许逐溪扯着迅速放下,「别哭。」
他轻声安慰她,「逐溪,别哭。」
「你看,我这里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我这么安全地回来了,这道伤疤也会很快消失的,只要我多抹药,就会消失。」
「对不对?」南淮意轻轻地用额头靠了一下她的额头,顺势抽出手臂。
他哄着抱着她,又松手,「陪我去看你的比赛录像,给我讲规则,好吗?」
第六十二章
距离大年夜还有三天的时候, 除了南永衡宁水清,家里的人都回来了。
除夕夜当天,齐聚一堂, 南家少有的热闹。
南兴华领着两个儿子进了书房,除了中间有警卫员送了趟茶水,房门紧闭。
南淮意和三个哥哥坐在后厅茶室里, 聊些工作方面的事情,彼此闲谈, 交换些意见。
剩下的,蒋雯、赵丹莹两个做儿媳的,陪着施琴在客厅里闲谈。
许逐溪和何佳涵就跟着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陪着大人们说话。
起先,是将两个人的成绩问了一通,又问了些最近的生活状况。
赵家也是做生意的,做的还是外贸方面的。
用南兴华的话来说,南永敬和赵丹莹两个都是不怎么着家的, 各跑各的生意。
蒋雯是跟着南永崇常留首都的, 也常回家里来, 还给许逐溪何佳涵开过两次家长会, 对于这两个孩子的情况,要比赵丹莹清楚的多,笑着补充那么一两句。
「大嫂,淮梁结婚,你们请了多少人?」赵丹莹忽然问。
话题总算是从她们俩身上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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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和何佳涵对视一眼, 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 感觉身上的担子都被泄了下去,整个人都变得松快了。
「我这里有名单。」蒋雯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来, 「名字都在这里边写着,总共大概是二十五桌。是算上了各家估计要带的家眷,至于更多的,也不能再多请,回头找机会再简单办一次,礼金什么的,都到那个时候再说。」
蒋雯道:「老大总算是这么定下来了,淮州倒是还不及,不过,这就到你家了,淮之现在交往男女朋友了吗?」
赵丹莹大概扫了一眼名单,把名单递迴去,「淮之?这小子半点都不着急,我看他一天天的,都不知道干些什么。他不急,反正我也不急,我还整天有自己的生意要忙,看我们俩谁能急得过谁。」
「这又不是赌气——你要这么说,我怎么觉得,是你赌不过儿子。」
蒋雯笑道:「话总是那么说的,做爸妈的,总是斗不过做孩子的。」
「这可说不准。」赵丹莹神神秘秘的,「上次我听我弟说,远远的看见淮之和个女孩在一起吃饭,他看了一眼,没看清那女孩长什么样子,但看着淮之对人家女孩殷勤的很,八成可能是谈恋爱了。我就等着,我看什么时候,说不定我就能撞个正着,那才有趣呢!」
她越说,越兴味盎然,倒像是恨不得现在就能来个偶遇似的。
蒋雯和施琴笑作一团。
何佳涵斜着靠在沙发坐垫上,两只手捧着本书,摁在沙发左边扶手下侧去看。
许逐溪安静地听着。
这是她的怪癖。
从这样的繁杂的语言信息里,能够获得到许多信息。
不单单是信息本身,还有表达信息的人的心情和表达的欲望。
许逐溪有时候享受这样的推理和復盘语言信息的过程。
「不过……」蒋雯说,「听说孙家那个和淮之差不多年龄的,前几天往家里带了个女演员,说是自己要交往结婚——」
「嗯?」赵丹莹皱眉想了一下,「和淮之差不多年龄?」
她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前两天我弟妹还说,要给家里我侄女相看,跟淮之一个年龄,妈是知道的。第一个还觉着,是和孙家门当户对,打算年后两个孩子见面吃饭聊一聊的。还好大嫂你说了这事,也省的我去打听了,这孙家就趁早算了。」
「我的意思是,你也得小心淮之。」
蒋雯犹豫了一下:「找女朋友这个方面,你还是得稍微盯着一点。要是淮之也来这么一出——淮之应当是不会的,但是也总是难保的——咱们这些家里消息都又传的快,对孩子的名声总是不好的。」
这边在聊婚姻嫁娶生活常事。
南淮意那边的情况大差不差。
「淮意。」南淮州笑着:「经过这次任务,过年以后,你又要往上提一提了吧?」
南淮意点头。
「那做哥哥的,就提前祝贺你了。」
南淮之一直不知道在跟谁发简讯,总算是把手机放下来了,瞟了一眼,抽出一盏茶,喝了一口,「你升的有够快的,我记得,上边空出来一个位子,你这次是往那个位子上边坐?」
「不可行,越级跳太冒险了,稳妥点,还是只升一阶。」
南淮之扭头看向坐在旁边的南淮梁,「大哥,我听说,过年前你待的那地儿,你那顶头上司掉了?就是和王家王镇哥算是表亲的那个?王镇哥要叫表叔还是表伯伯的那个?」
南淮梁点了下头,「算是表亲,也是很远的了,王家也没想着捞就是了,没什么好捞的,他是实名被人告在那儿的,怎么着都不可能清清白白干净的出来。」
南淮州嗤笑一声,评价道:「贪心不足。」
南淮梁不置可否。
「大哥。」
南淮意皱眉,勉强忍耐着茶室里的「云雾缭绕」,道:「你初五就要结婚了。」
他喝了口茶,「但是,我上次遇到了你先前那个……」
南淮意把话说的很含煳,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位这段关系。
当然,他知道在南淮梁这里,那女子的定位是个情人或是个什么别的。
可他总是不愿意这么叫。
他的目光充满探究意味,停留在南淮梁的脸庞上,很直接。
「在饭店,我似乎看到了你从里面出来,就是前天的事情,你到底断掉没有?」
南淮梁婚后一心一意守身如玉,南淮意还勉强可以接受。
如果他还是要享尽齐人之福,南淮意是决议无法忍受的。
具体要做什么,他没有想法,南淮意现在单单只是要先确认这件事情。
南淮梁笑道:「想什么呢?」
他摁灭了烟,在收到另外两个弟弟的探究的视线,更是觉得诧异,「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是——政治联姻,难道我会马马虎虎的吗?」
南淮梁:「我心里一清二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们对我,不是,你们就对我一点这样的信任都没有吗?」
南淮意沉默着摇摇头。
他更觉得憋闷。
所以你是因为觉得麻烦吗?
而不是因为自己结婚娶妻就应当对别人珍惜一心一意的吗?
但南淮意把这个疑问咽了下去,。
他不想自取其辱。
在南淮梁面前问出这个问题,他觉得获得的回答,还是目光什么的,从南淮梁身上获得的一切反应,都可能成为对他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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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南淮意选择闭嘴。
他沉默着,在烟雾里,看每个人模煳的脸庞的线条。
「我出去一下。」
他给自己找了个藉口,懒得继续待在这里,还要不停地受着二手菸的毒害。
从前厅那边经过,在镜子跟前一闪而过,光和倒影在客厅地板上晃了那么一下。
许逐溪起身跟着熘了。
「逐溪。」南淮意听着脚步声,回头朝她笑了一下,脱了外套,用力往外甩了甩,把外套架在左手胳膊上,在距离许逐溪更远的那一侧。
他问:「我身上的烟味重吗?」
「还好。」许逐溪凑近他闻了闻,「你刚刚抽菸了吗?」
「没有,在屋子里呆久了,难免带在身上。」
他往前走的脚步一停,换了个方向,胳膊搭在许逐溪肩膀上,用力揽着她朝回屋子的方向走,「走吧,陪我回去换一身衣服。」
「怎么突然要换衣服?」
「难不成一直穿着这身在家里?」他继续玩闹似的推着她往里走。
南淮意是从外边办完事回来的。
他身上还穿着一身军绿色制服,里边穿着衬衫,还打着条领带,不过在屋子里待着闷,才把领带解开了,随意先塞进了外套上部的口袋里边,无端的生出了好多褶皱。
两个人笑着说着话,亲密地挨在一起,只是随便说些什么,就很让人愉悦。
「哥,站这儿做什么?」
南淮梁说是出去接个电话,南淮州也要去洗手,南淮之一个人待着没意思,从茶室里出来,绕到了后边这条道上,见着南淮梁插着手,靠着墙壁端正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里还拿着电话。
「看什么呢?」南淮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眯起眼,「那不是淮意和逐溪吗?」
他不那么确定,「还是淮意和佳涵?」
「我不是那么能分得清这两个女孩。」
「应该是逐溪,许逐溪。」
南淮梁「贴心」地解释道:「逐溪,是淮意自己当初从饭桌上走了以后,就跑出去,然后又带回来的那个小女孩;佳涵,是三伯母带回来的,她和三叔两个人的同学的孩子。」
他的眼里闪着莫名的光,目送着两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被那道石墙盖住以后,方才开口,「……你觉不觉着淮意他们两个太亲密了一些?」
「啊?」南淮之回想了一下,「还行……吧?我也没注意过。」
南淮梁笑而不语,把手机放回兜里。
等南淮州发现茶室空空,又跑出来找人的时候,正听着南淮梁在就此事「高谈阔论」,正拿自己的最小的弟弟开涮,「淮意整天像个老古板,这种事情上,倒也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难不成这种时候,他是要给自己找了个「童养媳」吗?」
「现在这年头不叫童养媳了。」南淮之纠正道,「这叫做两小无猜。」
「不过大哥你要这么说,我还是不觉得,我觉得淮意应该没有这个想法,是你多想了。」
「是我多想了吗?」南淮梁意味不明地笑了。
他意有所指:「没有血缘关系……总就不是亲兄妹。」
南淮洲走在他俩身旁站定。
「你说呢?淮州?」南淮梁转头看他。
第六十三章
大年夜当晚, 南家所有人围坐在圆桌前边,很热闹地庆贺了一个晚上。
散场以后客厅里放着春晚。
按照过年的习俗,是要放烟火的。
南淮梁领着几个弟弟出去, 在窗台旁边拿了打火机,带着三个弟弟抱了几箱很敦实的烟火盒子,还有零碎的一些别的小的拿在手里的烟花。
出门前, 南淮意又把逐溪摁住,硬给她脑袋上带了个保暖的棉线帽子, 还有一双手套,又从衣柜里抽出一条羊绒围巾,把她整个人遮的严严实实的, 一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这才退后一步打量,满意地放她出去了。
难得的凑个热闹。
点燃了引线,就站的远远的,几步走迴廊下来, 仰头看着冲上夜空然后绽开的烟火, 黑色的夜幕之下勐然炸开的绚烂的五彩的烟花图案, 照的院子里又亮了几瞬。
南淮意站在柱子旁边, 许逐溪挨着南淮意坐在椅子上。
两个人齐齐地仰头望着天空,观赏灿烂的烟火表演。
在他们的背后,何佳涵隔得远远的站着,她紧靠着墙壁躲在墙角阴影处,看着两个人近乎一致的神情, 静默无语。忽然和另一道目光相撞, 她又停了片刻,然后极为自然地移开。
南淮意一边直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一边小声地询问:「中街今晚有烟花表演,想不想去看?现在应该差不多开始了,八点半开始,现在八点了,我开车带你过去?」
「啊?」许逐溪用气声回答,「还是不要了……人一定很多又特别吵。」
「好。」南淮意点头,「那你站在这儿等我。」
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在搁在栏杆上边的烟火盒子里挑挑拣拣,拿了个打火机和几根细长的烟花棒,塞到许逐溪手里,摁下打火机,作势要给她点燃,又左右晃动着火苗笑着逗她,「你现在还怕吗?」
「我早就不怕了。」许逐溪气的瞪他,「快点啦!等会儿打火机的油都要让你耗光。」
南淮意闷声笑着,握住她的手腕,拉远了一些,然后全部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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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灿烂的烟火在两双眼眸中跳跃。
「好了没有了。」南淮意把燃烧完的黑秃秃的烟火棒扔进垃圾桶。
许逐溪这时候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佳涵呢?我问问她要不要玩。」
纯粹的亡羊补牢掩耳盗铃。
「哼——」何佳涵轻轻哼了一声,几近无声地消失在空气中。
她本来是朝着这边往前凑了几步,是想要去够那桌子上边放着的可乐的。谁料刚一凑过来,还没碰着可乐的杯子,先听见了这么一句。闻言,立刻机警而识趣地又退回到没人看着的角落里边。
头顶的灯原来坏了。
何佳涵仰头确认了一下,似乎是灯泡里边的灯丝烧坏了。
难怪呢,她心中暗道,所以许逐溪才看不见我的。但她终于是本来就看透了许逐溪的意图的,气乐了,朝这两人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这在何佳涵的身上是极为少见的举动。
放完了烟火,回去又在座位上坐好。
客厅里电视机在低低地响着乐曲声,外边的鞭炮声还是噼里啪啦的。
开始到喝酒的环节了。
这个环节,就是许逐溪和何佳涵也必须要参与的,从她俩上高中以后。
南淮意最初是想要拦着的,「过早喝酒不大好。」
但就是施琴也没和他站到一边儿来,「已经不算是过早了。」
还是赵丹莹说的在理,「喝不喝和能不能喝,这已经就是两码事情了。」
「况且,就在家里,多喝几次,差不多也能晓得最多能喝到什么地步,超过什么地步,就不能再喝下去了,以后她们两个出去,对自己能喝多少都心里有数,要是什么都不清楚,那才是糟糕。」
「我们适量喝就好了,又不会强喝多了。」她从旁边拿了酒壶。
南永敬对妻子的说法是很贊成的,「适量喝酒对人体也是有利的。」
他道:「喝酒也是一种态度,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都要——」
施琴拍了三下桌子,连忙打断了他,「喝酒就喝酒,哪儿来那么多人生道理。哦那么多人生道理,都是你喝个酒,就全部都感悟出来了?丹莹说的是最实用的了,你一开口,怎么听怎么奇怪,像是你往里边掺杂了什么东西似的,让人一点都听不进去。」
「好了好了。」南永崇打圆场,不想再这个「酒」的话题下深聊下去。
那就真的是太没有意义。
南兴华举起酒杯,在玻璃转盘上碰了一下,再举到自己面前,「今年家里边有许多值得庆贺的事情,淮梁结婚、淮之公司新签定了几个合同、淮州提拔,还有淮意这次任务以后,带回来了勋章,都是值得我们高兴的事情。」
一个家族的门楣,就是在这样的不断托举之下,保持着繁荣兴旺的。
南兴华率先喝了酒,所有人就一齐用杯子,跟着碰了下玻璃转盘,就算是一起碰过杯了,再一饮而尽。喝到后边,南兴华和施琴都停了酒杯,换了茶杯,再过了一轮,蒋雯和许逐溪何佳涵三个人换了果汁,只看着他们剩下的六个男人和赵丹莹还喝着,不过是开始用骰子比数划酒令喝酒。
许逐溪两只手握着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果汁,靠着椅背,听骰子在塑料的壳子里碰撞的发出响动,再「哐——」一声反扣在桌子上。她盯着骰子看了一会儿,又故作不经意地往旁边瞟了一眼。
蒋雯正和施琴说话,南兴华侧着身子听两人说话。
剩下何佳涵,咬着玻璃杯里边的吸管在发呆,察觉到了打量的目光,勐地抬头,和许逐溪视线相撞。
许逐溪朝她眨眨眼。
何佳涵瞭然,不吃她「无辜」的这一套,只是咬着吸管又低下头去。
许逐溪望着南淮意。
南淮意喝酒是不大上脸的,就是喝的再多,也绝不会变得面红耳赤。他的长相各有一半随了宁水清和南永衡,皮肤却绝对是随了宁水清的,冷白的肤色,衬得眉眼更加精緻,透着种疏离冷淡的意味。
眼下,坐在几个已经红了脸的人里边,就更加显眼。
她有点狼狈地低下头去,停住自己变得明目张胆的视线。
爱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许逐溪想移开目光,但南淮意对她仿佛有种很奇异的吸引力,哪怕是是在喧嚣的人声和机器声的混杂里,哪怕是周围还有很多人,她都还是想坐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哪怕是躲在什么角落里偷偷看她。
客厅的那一侧的电视机还发着声响。
主持人的嗓音高昂而热情,正在倒数,然后迎来一声,「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推杯换盏短暂地停歇了片刻,大家一起举了装了白开水的玻璃杯,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彼此道贺:「新年快乐。」
「逐溪。」南淮意状似脱了力坐下,重重地往后边的椅背一靠,推的椅子往着左边挪动了一小段距离。他挨着逐溪,轻轻抓握了一下逐溪的手,又松开了。
他趴在她的耳边,「新年快乐。」
很低的一声新年祝福。
说完,他又很迅速地靠回了自己的位子,朝着许逐溪讨好似的笑笑,眼尾低垂着,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狗,笑容带着少见的柔软的弧度,「是不是酒味很重?有没有熏到你?」
许逐溪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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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的脸上冒着热气,死死地低下头去,好半天,才抬起头。
「对不起哦。」
像做错事的小朋友道歉一样,他讨好地捏捏她的手掌的虎口,「向你道歉。」
「淮意!来再喝了这杯!」
「好!」
身边的温度骤然消失了。
许逐溪舔了舔唇,手里忽然被塞进来一杯白开水,是何佳涵塞的,又若无其事地坐着。
有什么东西在许逐溪心里碰撞着,让她坐立不安。
像是要从她的心里冲出去一样,不愿意再平静地待在她的心里。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她想。
我能和哥哥在一起吗?
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起,炸的她心里全部的念头都乱掉了,像是往平静的水面里扔了一颗巨石,不止是盪起涟漪那么的简单,而是砸到了深深的海里面去。
但它很快攫取了许逐溪所有的大脑,侵占了她全部的思想的空间。
原来这就是她心底里所想的事情。
这是她藏在心底里的秘密。
许逐溪本来想的很简单的。
她想的很单纯,她只是喜欢哥哥,但未必要告诉他。
喜欢他,本来不过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即使是何佳涵或是别的谁知道了,那都没有关系。
她不告诉他就好了。
她只是默默地喜欢就好了。
她没有想过是否要得到他的回应。
这都是不牢靠的。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情,都是看似可靠而实则不可靠的。
只是要站在旁边看。
可是她忽然就压不住自己心底的欲望了,她面对着属于自己的心底里恶劣又自私的欲望,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属于我的呢?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呢?
就在刚刚。
在刚刚他小声地告诉自己新年快乐的一瞬间。
许逐溪恍惚着恍惚着就放任了自己。
不行,她又勐然惊醒,我不能那么想。
凌晨一点,酒场是结束了,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
「淮意,记得把你们院子里边的灯打开。」蒋雯在后边嘱託道,「今晚灯要开一晚上的,可别关掉了。屋子里边的灯影响睡觉,就别开了!」
「知道啦!你们快点休息吧!」南淮意摆摆手,半揽半趴在许逐溪肩膀上往回走,嘟囔着,「走啦走啦,逐溪,回去睡觉了,好睏,再不睡觉,你就要变低了。」
「已经长到的个子是不会变低的。」许逐溪低声反驳。
「会变低的。」南淮意很认真。
许逐溪欲言又止,还是决定不和喝醉了的人计较,「好吧好吧,会变低的。」
南淮意满意了:「嗯,我们快点回去吧。」
凌晨两点。
翻来覆去没有睡着的许逐溪,被勐然出现在自己床边的一道黑影,吓得一激灵,差点从床上滚下来掉到地上。
第六十四章
趴在许逐溪床边的, 是南淮意。
南家很安全。
两道警戒线设着,一片警卫员守着,南淮意又有锁最外边那道院门的习惯, 所以许逐溪在屋子里待着,不论是做什么,从来是不锁屋门的, 只是将门轻轻关着。
所以南淮意出现在这里,倒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只是这样, 像鬼一样,悄无声息的,趴在床头, 是能将人活活吓死的程度。
许逐溪勐地窜到了床脚,怀里还紧紧抱着被子,左胳膊底下还夹着自己的小羊的玩偶,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习惯两只胳膊搂着个什么。一边警惕地贴着墙角, 一边探出胳膊, 费力地去摸在床脚安置着的另一个灯的开关。
「啪——」
用力一声拍亮了灯。
「哥哥。」虽然在黑暗中隐约观察到是南淮意, 但是眼下开了灯, 将人看清楚,许逐溪才算是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
她放下被子,从被子里边钻出来,膝盖还跪在床面上,小羊也暂且松手放回被窝里, 一步一步挪动着, 到床边跪坐好。
「不许开灯。」南淮意不满地眯了下眼睛,等着适应了刺眼的光线, 又睁开眼睛,他的表达倒是很清楚,「怎么还不睡觉?还把灯打开了。快点休息,都已经两点了。」
他还抬起右手腕,要许逐溪看了一眼錶盘上的时间。说着,把手收了回去,忽地站起身,又「啪——」一声,在床头把灯摁灭了。
听着外边隐隐约约的鞭炮的声响,借着一瞬一瞬照进来又消失的烟花的色彩,许逐溪诧异地看着他,看他又从床头挪回原先趴着的位置,是很乖巧地盘腿坐在地上,两只胳膊交叠着搭在床边。
「冷。」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长臂一伸,把被子扯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把许逐溪探在床边的两条腿塞了进去,重复道,「快点睡觉。」
「那你怎么不睡觉?」
许逐溪看出来了,南淮意今晚是喝醉了。
这很少见。
南淮意总是在外边有自己的交际和应酬,常带着酒和烟的难闻的气味回来,可他总是很清醒的,从来没有这个样子的时候。
就是有事要找她,也是先在门口敲门,还要问她可不可以进来的。
「我要给你枕头底下放压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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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这个时候,异常的诚实,合理地提出自己的请求,「所以你要快点睡觉。」
「还有新年礼物。」他笑得很温柔。
南淮意总是这样。
他从来都是这样,在任何一个值得度过的有非常意义的时刻,给她制造惊喜。
他要让许逐溪的每一天都过的意义非凡值得回忆和怀念。
许逐溪愕然地张了张嘴,感觉浑身都沸腾起来了,闷在被子里只觉得热得慌,将她整个人包裹的滚烫,连头脑都不那么清醒,她艰难地发出声音,「是什么新年礼物?」
「是习题。」
南淮意把自己逗笑了,抬眸,却见收礼物的人呆呆地坐着,并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不是习题。」他立刻纠正自己的错误。
他说:「新年礼物怎么会是习题呢?是这个——这是个项鍊,是貔貅。」
南淮意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个玉石项鍊,玉石坠子不大,但是籽料很清透,雕刻的也很精细,看着很漂亮,「我执行任务的时候,在当地买的,特地找人雕好的。你看,底下还有你的名字,不过是首字母的缩写。貔貅是能辟邪的,还能保佑你学业有成,等到明年高考,上大学去读你喜欢的专业,以后做你喜欢的事情,再等到以后——」
他这个时候,说话条理清楚,全然不像是个喝醉了酒的人。
许逐溪还等着他往以后说。
她想听,想听在南淮意的设想里,她的以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但是南淮意却停在这里了,他不再往下说。
他只是沉默着看着她。
许逐溪读不懂他的目光。
但似乎又是看的懂的。
在清凉的月光里,他的眼睛很亮,亮的很透彻。
她跪坐在床上,从高而下,看着他。
「以后——以后我会怎么样呢?」她问他。
他们两的目光,就在这样的一片黑暗之中,纠缠在一起。
许逐溪从他手心里接过项鍊,慢吞吞地在脖子上绑好,轻轻地攥了一下这个吊坠,又松手。她抱了个靠垫,扔到地上,扔到南淮意旁边,然后自己从床上蹦下去,跪到垫子上。
「冷。」南淮意不满地重复着,预备伸手从沙发上扯了毯子来把她裹住。
「哥哥。」许逐溪抓住他的手臂。
她唤了一遍他的名字,「南淮意。」
她松开手,又很快地握住他的手腕,牵引着他的手来握住这个吊坠,「我觉得你送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最喜欢的。那你觉得我戴着这个好看吗?」
南淮意往后仰了仰,偏转了角度,身子靠到了床垫上去,为了保持平衡,两条腿也下意识地分开,在两边撑起,膝盖弯起来,在地面上撑好。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许逐溪莫名的有些不自在,但这些不自在又很快地消失了。透过稀薄的月光,她注视着他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手掌就握着那吊坠,炽热的手背靠着她的脖子。
每一下稍微的移动,许逐溪都能够感受的到。
这个温度,直烧到了她的心里。
「南淮意,你觉得我戴这个好看吗?」她问。
她不愿意在此刻再喊「哥哥」这个称唿,这会让她变得胆怯。
南淮意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在她喊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昏昏沉沉,又像是飘在了空中,沉在了海里,不知道去哪儿了。他只是觉得现在口干舌燥,心里又有些烦躁。
他有点想要做些什么,但是理智还没有崩盘,死死地摁着他的最后一根线。
所以他先松开了手,「好看的,我觉得好看的。」
许逐溪准备说些什么,觉得手前边有什么东西很硌,是南淮意准备好的压岁钱。
许逐溪举起这个红包,她打开了床头柜上的那盏月亮形状的小灯——这是她去年的收到的南淮意的过年礼物。她把红包放在这灯底下打量着,紫色的红包封,上边还隐约有些纹路,不知道画的是龙,还是别的什么,她看不出来。
南淮意把钱都包在一个紫色的红包里边。
据说这样能够红得发紫。
南淮意在这种时刻,总是显示出少见的迷信来。
许逐溪就这样看着,忍不住笑着,把钱塞到自己的枕头底下。
「我把压岁钱塞进去了。」她转头看向南淮意。
「那你做的很棒!」南淮意立马给出反应。
他已经被许逐溪这样的语气养出了反射弧。
但又或许只是他习惯了给予许逐溪夸赞。
无论是什么事情,无论是什么方面,都寻找着各个可以给出夸赞的方面和细节。
「我该怎么办呢?南淮意?」
她扑进他的怀里,胳膊环抱住他的脖颈,额头贴着他的肩膀。
她问:「我该怎么办呢?」
酒精是有催化作用的。
它总是能无限地放大人们的爱恨嗔痴。
但并非是不可控制的。
只是你放任了理性消失,放纵感性占领一切,那么酒精才会悄无声息地入侵。
「怎么了?」南淮意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腰,避免她一个不稳,身子摔下去。
因为跪坐的动作,导致大腿上的睡裤被收了一部分上去,他还分神扶着她的腿,预备把裤脚拉下来,只可惜失败了,南淮意就用自己的腿垫住,免得直接接触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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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唿吸喷洒在他的颈窝里,眼泪融进他的睡衣里,南淮意只觉得头皮发麻,让他的手脚都有些不稳起来,嗓音变得有些沙哑,「逐溪,怎么了?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你总是这样。」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她不解地询问。
但是又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开口说话。
「逐溪——」南淮意有点茫然,「你在说什么?」
「南淮意。」她还是重复他的名字。
她直起上半身,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他的面容上,用目光抚摸着他的脸颊。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玉石吊坠,她用拇指抚摸着吊坠的底部,就像南淮意说的那样,貔貅的底部雕刻着凹凸不平的字符。
那是她的名字。
南淮意总是对她那么好,从见到的第一面开始。
所以她生出了贪心。
许逐溪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她觉得自己不配,她在南淮意的关怀和爱下长大,但是却对他产生了妄念。
可是喜欢和爱如果是能被压制的。
其一,它们或许就不是真的喜欢;
其二,也就不配被称为是人的心中最宝贵纯洁的情感。
那是最梦幻的,充满人类一切幻想和嚮往的事物。
尽管人们在它们里面填充了很多的东西,有最原始冲动的欲望,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可那都无法改变,也不可能改变,改变这份情感在人们心中的位置。
它就处于那里。
处于感性情感的高塔之上,让人仰望。
「我喜欢你。」
「对不起。」她又紧接着道歉,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在他的脸颊左侧。
这种诡异又轻柔的触感,一触即分,带来的悸动直冲南淮意的大脑,让他僵直地愣在当场。像是只过了短短几秒,又像是熬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南淮意终于反应过来了一些什么。
他的第一句话是:「不要道歉,逐溪。」
但他的双眼还是失焦的茫然。
许逐溪不知道。
这种茫然是酒精带来的,还是这个刺激所带来的。
「逐溪,不要道歉。」南淮意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脑子里现在乱得很,酒精带来的麻木感的醉意侵袭了大脑,和困意还有强烈的刺激感混乱地缠作一团,在他的脑海里反覆碾压重合,变得越来越混乱,他的太阳穴只觉得越来越刺痛,也或许不是太阳穴,而是头脑深处带来的痛感,他已经分不清了。
但他总算还是找回来了一点坚持,「要快点休息。」
他的视线又清晰了几分,只看得到许逐溪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
「不要难过。」他下意识地安抚。
许逐溪低低地答应,「好。」
但她的双手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她不敢松手,甚至不敢去看南淮意面上是什么表情。她的心底,已经被汹涌而来的浓烈的冲动占据,仅剩的理性还在负隅顽抗,又充斥着绝望的灰色的难过。
许逐溪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明天——
明天该怎么办呢?
但是后悔吗?后悔这么做吗?
许逐溪回答:不,绝不后悔。
她顺从地躺回床上。
「松手,快点睡觉,好吗?」南淮意摸摸她的胳膊,温声安抚。
「好。」她从他的脖子撤回手。
「……南淮意。」她又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南淮意还是很耐心。
许逐溪明白,或许她喊「哥哥」,今晚所发生的一切,还是可以风平浪静地过去。不管心里是如何想的,在面上,总是可以装作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可是她不愿意,她今晚,怎么样,都不愿意再喊出「哥哥」这两个字。
她不想一切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你会抛下我吗?」
她还是要讨要爱的。
没有爱,人总是活不下去的。
遇到南淮意以前,她总是要向别人讨要爱,如果不主动讨要,她是没有可能获得别人的爱的。方法和途径总是有很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措施,她就是在这样的关怀里活下来的。
遇到南淮意,她不需要向别人讨要爱。他就像拥有一个无尽的口袋,一股脑地把所有的一切,一切爱与关怀,全部浇灌进她的脑袋,恨不得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放到她的面前。不必她在他的面前做家务,不必她在他的面前做任何的事情说任何的听着高兴的话,不必故意的用一种愚昧的开自己的玩笑的方式,来获得别人的关注。
这些都不需要。
这是只属于许逐溪的爱。
这是他给她的爱。
「我永远不会抛下你的,逐溪。」
南淮意轻轻地嘆了一声气,弯下腰,伸出胳膊,抱了抱她,坚定地承诺,「不论怎么样,我都不会抛下你的,绝不会!」
第六十五章
南淮意作为许逐溪上辈子活着的二十九年里没有谈过恋爱, 从来都是一个人活着的。不是没有人向他示好,表达出求爱的意愿,不论是同性还是异性。
他只要站在那里, 那张脸,就已经足够有吸引力。
人总是视觉动物的。
更别提还有冷淡疏离的气质,让人觉得怎么着都能把这块寒冰融化捧在手里, 但是无论怎么样,最终也就是撞得南墙得了一头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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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终是一个人站在那里的。
尽管也很孤独, 但他从来没打算找个伴一起生活,那太不牢靠,也太耗费心力。
就这两样条件, 已经足够抵消所谓的孤独带来的吸引力。
他自认没那个心力和想法。
就是临死前,一个人躺在桥洞底下,等着腹部的血流干了,等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冷下去,他都没有后悔过, 没有后悔一个人痛痛快快地过完一辈子。
就是重来这么一回, 他也是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的。
在南淮意的打算里, 他可以孤独终老, 事实上,他也就是这么做的,面对所有的一切的比上辈子还要勐烈的直白的或者含蓄的委婉的示好,他统统全部都拦在外边。
他只要看着许逐溪幸福地过完一辈子就好了。
但可惜「万事总有例外」。
人生要是都能按照预想的道路发展下去,就不足以名为人生。
比如现在, 虽然昨晚熬夜又喝了酒, 但是常年保持下来的良好作息习惯,还是让南淮意在八点的时候醒了过来, 并且万分清晰地回忆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朦胧的月光,漆黑的卧室,玉石貔貅吊坠。
还有那个很轻的吻。
要是有人说,喝酒醉了的人,就没有意识了。
南淮意只想评价,都是扯淡。
怎么不见喝醉酒的人对自己的父母拳脚相向的?反而全是对自己的妻女痛下苦手的。怎么不见酒鬼当街对壮汉拦路的?全是在路上勾肩搭背拦着瘦弱的姑娘女孩们行不轨之事。
酒精会短暂地麻痹人的神经不假。
但是更多的,不过是把自己内心的恶念欲望放纵,把自己平日里的压力都发泄到别人的身上去。然后万事一了,就把所有的罪孽都推到酒精的头上去,酒水就这样白白地蒙受冤枉。
喝了酒的人,还是很清楚,自己昨晚都做了些什么的。
南淮意欲言又止,还是把脏话咽了回去,仰躺在床上,终于是彻底醒了。他翻了个身,头埋进枕头里边,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但他很快意识到这都是无用功,于是还是翻过身来,盯着天花板愣神。
他赤脚走下床,提着茶几上的水壶,倒进玻璃杯里,连喝了六杯白开水,喉咙里才不那么干渴的发痒了。
他上辈子没有起过恋爱的念头的。
他见过的世间丑恶的事多了去了。
在安县的每一条巷子每一个院子,争吵乃至拳脚相向,在自家屋子里摔锅摔碗,哐当一地乱扔,都太过寻常。
从他零岁出生那年算起到他离开安县的十五岁。
从他读高中的十五岁到他死去的二十九岁。
他只觉得一件事是幸运的。
可以重来一生,可以抚养许逐溪长大,看她一步步地走向他没有涉足过的领域,看她为自己已经麻木不理的事情彷徨吶喊据理力争。
当他第一次听到许逐溪谈及自己的未来。
她说:「要做一名律师。」
「要为了万千的女性的权益抗争。」
「要她们挣脱,要她们清醒过来。」
南淮意只觉得从灵魂开始感到战慄,他抑制不住地兴奋与欣喜。
一个拥有全新的灵魂的许逐溪。
她和他一样。
她和他不一样。
南淮意从未有一刻这么深刻地感悟到。
「——南淮意。」
门外传来响动,「你醒了吗?」
「哐当——」南淮意手一松,杯子滑下来,险些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在。
「你怎么了?」许逐溪推门进来。
她抿了抿嘴,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杯子,赤脚踩在地上,睡衣的扣子还错了一颗,导致下边的全部都错排了。睡衣裤一高一低,显示出少见的滑稽的样子。
「我醒了。」他说。
南淮意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揪住许逐溪的衣领,把人拽进了屋子里,按着在沙发上坐下。他见着她的脖子底下藏着根绳子,手不由控制地就揪了下链子,「哦——是我昨天送你的吊坠,我买的时候,就觉得会很适合你,很好看。」
话刚落地,南淮意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又开始觉得脑袋有些发晕了。
许逐溪张了张嘴,下一秒又被人用毯子在沙发上裹了个严严实实,在这个暖气供应旺盛的屋子,她又穿着羊绒睡衣,裹在里边结结实实地满头冒汗,陷在了很软和的沙发里。
「你生气了吗?」
南淮意嘆了口气,「……我没生气。」
成年人总是会有无数的法子来逃避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
南淮意本来是想装作昨晚喝醉了酒,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可惜第一句话就露了馅,再用这个法子,就显得太过拙劣了,自欺欺人,只能留下一地难堪,或许还会伤害许逐溪。
「我不会生气的。」
「……也不会离开的,不要担心。」他听到自己说。
可这是不合适的。
或许说,这是不对的。
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
但这个原因,是现在就能够说出来的吗?
南淮意又第一时间否定了自己。
这不是个什么合适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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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自己,逐溪就快要高三了,就要高考了,这是个很关键的时刻,无论什么事情,在这个阶段都不应该影响到她的。更何况是这样的涉及到所谓「灵魂」的这样听起来毫无科学依据的近乎玄学的事情。
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的,他得出了结论。
南淮意借着接水的幌子,提着水壶往侧边的小厨房里走。
他需要用一点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可是为什么呢?
将这件事情继续往深想,他还是不能找到许逐溪这个想法产生的念头的根源。其实是能够理解到一点的,很孤单地度过了九年,没有父母疼爱的童年回忆,唯一的可以依靠的爷爷病倒了,忽然出现这样一个人,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爱和关心。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够失去。
但还是有所不同的。无论是已经活到了二十九岁的许逐溪,还是现在十五岁的许逐溪,经歷造就了人,对于男性,无论是有没有亲缘关系,又或是什么别的关系,总是存在着警惕和牴触的。这一点其实很好发现,除了赵景泽,许逐溪几乎很少和异性有着稍微密集的接触。
先天性的已经树立起来的屏障。
在后天又不断地加深。
但她说,她喜欢他。
她爱他,她这么说。
南淮意有点茫然。
怎么样算是爱上一个人呢?
许逐溪是不懂爱的。
南淮意这么告诉自己,许逐溪可能其实不太清楚怎么算是喜欢或者是爱上了一个人,她是不清楚的,他重复着这个念头,像是只要重复多了,这样的想法就会是现实。
可她或许是懂的。
南淮意不愿去想这个惊人的「事实」。
许逐溪是懂爱的。
她在自己的思想最激进的年纪,在她的头脑最富有战斗力和反抗精神的时候,她学会了爱,她懂得了爱,她把爱表达出来了。
南淮意慌乱地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他制止自己,他不许自己再想下去。
不要再这么想了,他告诉自己,强迫自己从思绪中抽出来,将全部心神都放在正冒着汩汩的升腾而起的水蒸气的铝壶上,听里边激盪的噼噼啪啪的击撞的水声。
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做不到。
南淮意不能欺骗自己,他看到了自己心底的最深的欲望,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卑劣又窃喜的念头。原来他也是需要的,他需要强烈的爱意,注入他的贫瘠的干涸的灵魂。
他需要难以想像的战胜了自己的本能的爱意。
当这种爱来自于另一个他自己。
许逐溪很乖地窝在毯子里等他,靠在沙发上,从他进入门口的那一瞬间,眼睛就亮晶晶地盯着他,看他走到茶几前边,把热水壶放到地上,又倒了两杯冒着热气的水珠贴着杯壁的热水。
「喝点热水。」
「好。」
南淮意却又弯腰制止了她,给玻璃杯套了个浅黄色的杯握,用来隔热的,不至于烫伤了手,可以稳稳噹噹地拿住杯子,「快点喝热水。」
「……太烫了。」
「那就等一下再喝。」
南淮意又站起来,从柜子抽屉里找出一袋面包,拆开,拿了个食物硅胶的夹子,「小心一点,不要弄脏了手。」
他不停地给自己找点活儿干。
好像这样就能把一些事情逃避过去。
「南淮意!」
许逐溪伸出手,再次握住他的手臂,又慢慢滑下去,握住他的手腕。她一直仰头看着他,观察着他的神情。于是她得寸进尺,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手心里,强硬又柔软地将五指分开,交握。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说:「我指昨天晚上的那个。」
南淮意长唿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睛,放任两个人的手这样握着,另一只空闲着的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髮,略显狼狈地躲开她的直白的目光。
是的,该有一个回答的。
他告诉自己。
这个决定是应该他来做的。
他是两个人中更为年长的那一个。
逐溪不懂事,但他不能不懂事的。
他是要做好领路人的,南淮意反覆地告诉自己。
像是这样,就能够不断地增加自己心里的底气。
他最后再一次把这些话向自己重复了一遍。
第六十六章
「我……」
南淮意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猝不及防又被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逐溪!」他「蹭——」的一下站起来,两只手分别摁住毯子两边,拽住两个角, 一把重新将人在毯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把许逐溪重新摁回到沙发里边,像是被绑在毯子里挣脱不得的毛毛虫似的, 「胡闹什么?!」
从耳朵尖一路红到脖颈,被肤色衬得格外显眼, 又偏过头去,眼睛低垂着,倒像是被许逐溪直勾勾的目光吓到了, 不敢再去看她。
「你还没回答我。」许逐溪盯着他。
南淮意的语气听起来还是很淡定,「回答什么?」
「你不喜欢我吗?」
「我……」南淮意沉默片刻,「我喜欢你,但是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许逐溪很认真地反问,「那你觉得我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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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喜欢……」南淮意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他意识到自己险些掉到许逐溪挖的坑里面去, 干巴巴地回答, 「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是一种喜欢, 就是对亲人的喜欢。」
许逐溪一本正经道:「所以这种喜欢是可以亲吻你的喜欢。」
她合理地提出自己的请求,「那你亲我一下可以吗?」
她被南淮意用毯子包裹着,然后摁在沙发里边,两只胳膊连同身子都被「锁」在毯子里边,什么都动不了, 唯独脑袋还可以转动, 脖子还可以往前倾。
眼下,她「善解人意」地仰起脑袋, 为南淮意的「行动」创造良好条件。
「你——你胡说什么?」南淮意狼狈地往后仰了仰,险些碰到了背后的茶几,但是玻璃杯已经被他的行动扫倒了,好在只是落在了地毯上,这才没成了一地的碎片。
「我饿了。」许逐溪忽然移开话题。
「……饿了就去吃早饭。」
「哦。」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南淮意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现在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了。例如许逐溪的话题的跳跃程度,上一句和下一句简直是天差地别。
他回答:「……我不会的。」
「真的吗?」
南淮意回答的简直咬牙切齿:「……真的。」
「没事。」许逐溪用自己的额头碰碰他的胳膊。
她很真诚地安慰道:「那你刚好有我陪你。」
南淮意语气严肃道:「许逐溪!」
「好吧好吧,我不说话了。」许逐溪低下头。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很快又抬起头看着他,「昨天蒋伯母和赵伯母说,如果你二十五岁以前结婚的话,奶奶还可以照看着你的孩子长大,没准儿能看到你的孩子成年的那个时候也说不定。」
「别胡说。」南淮意嘆了口气。
他不知道许逐溪是怎么产生这些想法念头的,就他自己的记忆里,上辈子,他这个时候在省城的高中里住宿,整天忙着学习复习,对周围所有的情情爱爱你来我往保持着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
尤其是对所有的异性,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心里都是一贯的警惕敌视的态度,出于社会交往的必要掩饰的很好,但是只要可能,他当时是一点都不愿意和男性来往的。
这一点在他大学毕业迈入社会以后,才在交往方面稍微的显示出来一种成长以后的「圆滑」的态度,已经是一种了不起的飞跃了。至于和男性组成家庭,是绝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南淮意又很万分清楚地知道是自己。
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窃喜。
「好了好了,出去吃早饭吧。」南淮意松了手,收起毯子,顺手把许逐溪从沙发里捞出来,「去换衣服,穿件外套,路上还是很冷的。」
「好。」许逐溪点头,又大着胆子,朝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南淮意恼羞成怒,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许逐溪!」
许逐溪早就从他怀里蹦出来,窜出了门口。
要跟她说明白的。
可她马上高三,就要高考,那会影响她的。
这两个念头在南淮意的脑海里缠斗着,打的不可开交。
怀着一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隐秘的期待,南淮意放任天平彻底都倒向了后者。
要说清楚,就要说出这个最大的秘密。
她们是同一个灵魂。
这怎么能行?
许逐溪会接受不了的。
这会影响她的高考。
南淮意就这样生硬地说服了他自己。
尽管这个说法他自己都感到深切的唾弃。
成年人——呵——
过年以后还有件大事。
就是南淮梁结婚。
按照规矩,婚礼的前一天,就要开始宴请宾客了。
许逐溪和何佳涵对于在宴会上以主家的身份招待宾客这件事情,也已经是相当熟练了。穿着提前准备好的剪裁得体的礼服,化了淡妆,因为两个人都还没有成年,所以没戴项鍊什么的,只是在头上别了个发卡,或者胸前别了个胸针。
各自都有各自要招待的不同来往的群体。
「不许喝酒,知道了吗?」南淮意总是这么嘱託,从来就没有变过。
按理结婚的主角是南淮梁,但南淮意也是这宴会的中心。
他正是炙手可热的,刚捧了军功章回来。虽然升迁令还没下来,但不过就是一张纸的事儿,没人觉得他不是前途光明的。
为人又洁身自好,从来没有什么娱闻,一头扎在事业里,在同辈中年长的年幼的相之比较下来,怎么都是排在前边的。
因而还来不及走到陈矢等一众友人那里,先被阿姨叔叔辈的人喊住了。
他微笑着打招唿,认真地听着,也认真地给出回復,偶尔侧头朝着许逐溪那边不经意地瞥一眼,见她被人围在中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群人笑作一团,是很开心的样子。
南淮意放下心来。
许逐溪在与人交往的方面已经是游刃有余了。
这得益于不断的在交往中的学习锻鍊。
而且计划生育以后,和她同龄的男孩女孩也并没有那么多。和南家来往的人家也比较固定,虽然偶尔会有新的面孔,但是基本上许逐溪都能记住他们的面容和名字,并且一一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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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你的胸针真的很漂亮。」
许逐溪笑着回应赞美,「谢谢!但是我觉得你的耳钉才好看呢。」
旁边三个女孩凑过来,「你这个是耳夹还是耳钉?」
「耳钉吧应该是。」
「现在能打耳洞吗?我们老师都不许的。」
「不能打耳洞,但我下个学期就出国读书了,国外可以。」
许逐溪和何佳涵站在一起,彼此碰了碰对方的手臂,极为默契地相视一笑。
「别看了。」何佳涵握了下许逐溪的小拇指。
她说:「你再看下去,连魂儿都看没了。」
「……我没有。」许逐溪的反驳很苍白。
但她行动上,又总算是忍住,不再朝那边看过去。
何佳涵只是笑而不语。
她今早顺路预备来给许逐溪送一套原定好的首饰的时候,在院门口远远地瞧了一眼,见着她穿着那套白色的羊绒睡衣,脚底下还踩着拖鞋,是从南淮意的屋子里跑出来的。
但她知道什么是合适问的,什么是不管何种关系都不方便问的。
事实上,何佳涵不知道,也不确定,她那天向许逐溪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是否隐隐改变了什么,而这种改变,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未可知的。最起码,她当下,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正确的。
南家这次宴会上来的人很多。
超出寻常的多。
一是因为新年刚过,而且又是长孙的婚礼。
许逐溪见着许多从未见过的面孔,生面孔、熟面孔。
还有一个没有料想到的人——水云月。
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水云月和王镇的关系,许逐溪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清楚,又不算是特别清楚。
南淮意有意抹去了部分属于成人世界的默认的不光彩的部分,把剩下的可以说的挑挑拣拣着拼凑在了一起,大概给许逐溪讲了始末。他不愿意瞒着许逐溪这些,她总是要长大的,总是要接触这些的,慢慢的有个过渡期是好事。
但许逐溪从他的讲述里猜了个一清二楚,靠自己补全了所有部分。
她对成人世界的接触太早了。
对她而言,真正的透明的秘密很少。
况且,王镇来找水云月的频率不低,而且越来越密集。
甚至最近几次,许逐溪上课的时候,他干脆索性就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等着水云月下课,毕竟只有她这么一个学生,两个小时的课程结束以后,也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南淮意的保护。
来自哥哥的「爱」的无声的保护。
许逐溪很感动,然后一併接受,所以她选择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没等许逐溪抽身去打个招唿,就见着她同王镇,被南淮梁那一圈儿人围在了中间,很热闹的样子。所以许逐溪刚往左边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何佳涵发现她的异常。
「没事。」许逐溪摇头,「只是看见了我的架子鼓老师。」
何佳涵「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陆续有客人告辞离开。
「下次我们出去看电影。」
「好。」许逐溪笑眯眯地摆手告别,「下次见!」
实在是很累,很费心力的。
好在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宴会场地的打扫。
何佳涵回屋换衣服去了。
许逐溪站在原地,她看到南淮意还在和朋友聊天喝酒,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他也算是这场宴会的风云人物。
又是给自己的兄长的结婚的庆贺,总是免不了饮酒的。
她准备从侧厅离开回屋的时候,看见了水云月,她正巧从侧门离开。
许逐溪眼睛一亮,追上去,准备和水云月打个招唿。
「老——」
剩下的半个「师」字被她吞回了肚子里。
不仅仅是水云月。
身体先于头脑做出了反应,许逐溪慌不择路,下意识地闪进了旁边的楼梯间。
另一个人是王镇。
他半搂着半压迫着水云月,把她摁在了墙壁上,亲吻着。
许逐溪再一次探头出来看的时候,见着他俩的身影在洗手间门口闪了一下,西装和礼服的衣角交叠在一起,然后消失在走廊。
她握着楼梯扶手,在原地站着,盯着洗手间那道门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从杂物堆放的地方,翻了块淡黄色的牌子出来,提到洗手间门口,放好。
许逐溪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道安静的门,然后走了。
第六十七章
出了春节, 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了。
到三四月份的时候,南淮意在家里已经换了短袖。
早上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手臂上的那道疤就露了出来。
南淮意手臂上留的这道疤, 他自己不怎么在意,但家里的人是一个比一个上心的,寻摸着给他翻找药膏, 尽可能地把那道疤去掉,才是好事。
这里边施琴是最着急的。
「这么一道疤留着, 你和女孩出去吃饭,要是面对面的,外套一脱, 或者夏天就穿着这么件短袖,这疤露出来,多吓人。谁愿意和这样的人谈恋爱的?又不是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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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还是有的。
南淮意不知道什么缘故,下意识地朝许逐溪那儿瞥了一眼,正和何佳涵目光相接, 触电般的收回自己的目光, 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干了什么, 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胡乱想什么呢?!
他唾弃自己, 但面上神情还是一派自然。
南兴华常是第一个表示不贊同的,「这么一道疤有什么的,男人,顶天立地的,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这是淮意那下了战场执行任务留下的, 这多光荣!别说淮意现在二十三岁,要是年纪再大一点, 这才叫有阅歷呢。」
「闭嘴!」施琴兇巴巴地瞪他一眼,「你当初来我们家上门和我提亲,要不是你的模样长得不错,我还没那么快松口呢——说着留伤疤是件光荣的事,你当初在战场上下来,我看你后来去医院里裹药膏去疤的时候,也没比别人慢上多少,照样跑在最前边。」
南兴华识趣地闭嘴,不再插话。
直到从各处寄来的药膏都到了货,摆在客厅茶几上满满一横排,施琴才总算是暂时放弃了对南淮意的「叮嘱」。
「逐溪!」施琴招招手,把许逐溪从外边叫进来。
「去,拿这个,你盯着你哥把这个抹一遍。」她往她手里塞了一扁的铁盒子,「他要是不擦,你就一直在旁边盯着他。还嫌弃这药的味道大,我看就这药是所有里边最管用的了——好了,快去吧!」
「好的!我一定盯着他抹药!」
许逐溪把跳绳重新缠了一下,绑好,塞回门口的抽屉里边,拿着药膏跑的飞快。
「南淮意!」
南淮意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长久的温水煮青蛙一般的公式里,他已经逐渐习惯了两个人私下相处的时候,她喊他的全名,从一开始还纠正「没大没小」,到现在已经全盘接受。
他靠在沙发上没有动弹,手里刚拆了一本精装的书,见她进来,飞快地把书藏进沙发和他的背的缝隙里,明显的心里有鬼。
「奶奶让我给你上药!」她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铁盒,熘熘达达地进来,瞟了一眼他还搁在背后的手臂,也不追问,只是坐在地毯上,挨着沙发坐好,刚刚好能够得着南淮意的手臂。
「好好好——上药上药。」他做了个投降的手势,顺从地又往许逐溪这一侧靠了过来,把手臂递在她手里。
许逐溪摸了下他的伤疤。
其实比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伤疤已经淡了不少了。
没有先前看起来那么的骇人。
南淮意被她摸得头皮发麻,强压着把手臂抽出来的冲动,不自在地找别的话题,正色道:「这周作业做完了没有?你可是马上就高三了,正是最忙的时候——」
许逐溪看着他,「这个问题你刚刚在院子里的时候,就问过我一遍了,你还跟我说了一遍,让我高三要好好读书的事情,你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南淮意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因为学习比较重要……」
许逐溪故意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情?比如说,你偷偷交往了一个女朋友,然后你那个女朋友夸你,她觉得你留着这道伤疤是最酷的,所以你就不想抹药也不想去伤疤,然后呢——」
在许逐溪的「阴阳怪气」发展到更奇怪的地方以前,南淮意立马叫停了她,无奈道:「别胡说——一天天的,少看点电视剧,都从电视里不知道看了些什么,都把你看坏了。」
「哼——你心虚什么?」许逐溪嘟囔着。
南淮意无话可说,他掉入了自证陷阱。
眼下无论说什么,都是一个「错」字,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但他又实在觉得这样黏黏煳煳下去,是怎么样都不可行的。
所以忍不住抬了抬腿,预备往旁边挪过去一点。
「不要乱动!」
又被拽了回来。
「看电视,我也是和奶奶一起看的,你要是这么说,那你的意思是奶奶看的那些电视剧都不对喽?这些话,你怎么不在奶奶面前说?你这就是在我面前逞威风。」
南淮意语重心长,「电视剧里演的,别的也罢了,看看名着倒还行。上次你们三个人在客厅大晚上的,都快零点了,看的那什么——」
他叫不上来名字,「什么鬼片还是什么,名字我忘了。三个人怕的跟什么似的,还关着灯看,尽显得你们三个人能耐了。也不知道是谁,晚上屋子里开了一夜的灯,都不敢睡觉了,我都不说是谁了。」
许逐溪有点心虚地低头,闭嘴不言语,认认真真地用棉签抹着药。
她到现在还觉得做梦一样,表白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最起码比她想像中好说出口的多。
我真是太坏了,她想,我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停地得寸进尺。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往前再走一步又一步。
许逐溪不知道谈恋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也没兴趣去观察别人是如何谈恋爱的。
她现在隐隐约约懂了一些,有点理解赵景泽和唐甜了。
她也想和他黏在一起,就是什么都不做,两个人坐在一起,或者待在一个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就很令人高兴了。更别说随便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都能让人肾上腺激素暴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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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南淮意眼下心里是一样的念头。
我一定是疯了,他想。
与此同时,他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想法。
一种辛辛苦苦自己一个人带大了孩子的单身父亲,眼下孩子长大了,自己也年纪大了,开始反过来被孩子孝顺——
靠——
南淮意想不下去,用左手手背盖着眼睛。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侧过头,见着许逐溪不说话,低着脑袋。
南淮意看不清她面上是什么表情,开始反省自己刚刚那话,是不是有哪里说的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是哪处不恰当了,引得许逐溪难过了,或是又想起了那电影还是电视里的内容开始害怕了。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下来,「没事,要是真的想看,下次等我在的时候,我陪着你一起看。要是实在我顾不上,还是白天看,白天又热闹人也多,又有太阳,你就是看了也没那么害怕,只要不挑晚上就成。」
南淮意这么一退让。
他原本定好今天要扯开暂时讲个明白的事情,也就往后退了一步。
明天再说吧,他对自己说。
可是明天復明天。
有太多个明天在明天。
人只要一旦说出来明天这个话,若非是实在到了十万火急,或是逼近了最后的期限,就是很难下定决心,要把这个事情做完的。
南淮意就是这样。
枉他自诩是个行动力果断的人,也不能免俗。
她今天有点难过,明天再说吧。
她今天这么高兴,明天再说吧。
她今天这么忙,明天再说吧。
她今天这么累,明天再说吧。
她今天这么……
……
总之是一拖再拖。
某些不知名的东西在南淮意的心底不断地蔓延。
抱着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莫名的心思,直到许逐溪高二第二个学期结束了,他都还一次都没正式地开诚布公地和许逐溪聊过这件事情。
尽管这段关系里头最大的秘密,南淮意已经是定了决心,要等着到了高三,也就是高考结束以后,再正式地跟许逐溪坦白所有的一切。
他不能欺骗她。
这是他的底线。
南淮意隔着窗户,远远地看着坐在亭子里,捧着本书,不知道是在背诵,还是在做什么别的事情的许逐溪。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堪称「侥倖」的念头:反正眼下也是说不明白的,不若一切都等着高考结束以后,再聊这个事情。
他有点艰难地从窗口走开。
不行,不能这样。
南淮意肉眼可见地沉溺于这段亲密关系。
虽然他自己没怎么觉得。
可惜这个家里,施琴、何佳涵,就连南兴华,都比他自己,要耳聪目明的多。
对面三个坐了一排吃早饭。
施琴看了一会儿,朝南兴华使了个眼色,意思很直白。
看看你孙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何佳涵是第一个接受到爷爷奶奶两个人在互传信息这种神秘的氛围感的,她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假借着这个机会,用手肘碰了碰许逐溪的胳膊,意图是想要提醒一下。
可惜成效不大。
她嘆了口气,重新握起筷子。
很巧的是,南兴华也没能从妻子的神情中,巧妙地接收到这个信息。但他又很敏锐,体贴地询问,「怎么了?眼睛是不是不舒服?我早都跟你说,晚上不能看那么长时间电视,我们现在这个年纪跟年轻人是不能比的。」
南淮意适时体贴地补充,「就是年纪小,也不该晚上熬夜看电视的。不管年纪多少,都应该保持良好的作息,不应该熬夜的,都是亏了身体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瞥,明显的意有所指。
南兴华对于孙子的这番发言打了满分。
施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懒得给这对祖孙作出什么反应。
临走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各白了两人一眼。
南兴华是一脸莫名,饭后惯常要看的报纸也暂时搁置一旁,跟着回了屋子。
他问:「怎么了?」
得不到回答,南兴华紧张起来,「一会儿叫医生来看看,你哪里不舒服,要赶紧检查。」
见着南兴华是真没理解她的意思,施琴提示道:「你发现没有,淮意现在都不挨着我这边坐了,我移到了逐溪旁边去。」
「哦——是啊。」南兴华恍然大悟。
但他还是没有理解,「那怎么了?」
「要不——」他试探着开口,「那我跟淮意说,下次他再坐回来?」
施琴无语道:「你觉得我是这个意思?」
「他今年——」
看着南兴华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她瞬间就失去了分享的兴致,「算了算了,和你说我也说不明白,懒得和你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第六十八章
宁水清虽然人不在家里。
但是走前是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放暑假第五天, 就给家里来了电话。
电话是南淮意接的。
宁水清开门见山:「我找人给她俩上课了。」
估计是预估过南淮意要说什么,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逐溪的架子鼓课是什么时候?你告诉我详细时间,我把上课的时间错开就是了。另外, 上课也不是上一整天,也不是一天都只上同一门课程,费不了多少脑子, 高三了,也不是高一高二了, 该加把劲儿了。等着上了大学,怎么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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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南淮意哑口无言,只是提醒, 「学校要他们高三提前两周开学的。」
「这我当然知道,我关系要好的一个女同学,在学校里还是高中部的教导主任,高三的安排我也是知道的。等着她俩开学了,课程自然就停下来了。好了, 你把电话给她俩, 我要跟她俩叮嘱一些话。不好总是从这边打来电话, 就是安全, 也不能老费这个功夫。」
「好。」
南淮意把反着搁到桌子上,用另一部电话拨了内线,打到两个人的卧室里去。头一个打到许逐溪那里,没人接电话;后边一个打给何佳涵,晓得两个人是凑在一处去了, 松口气, 让两个人都过来听电话。
因为要同时和两个人说话,按了外放键。
南淮意不打算留下来听, 倒了杯水,端着就往客厅外边走。
临走的时候,他总还是不可避免地听了一耳朵。
比之与他,宁水清这个时候的语气,尽管严肃,但是明显要柔和温柔的多,交代些重要的事情,还有那些反覆说了许多遍的道理。
南淮意并不为之失落。
相反,他是由衷的希望,这个世上能有越来越多的像宁水清这样的母亲出现,有这样的发自心底的爱「女儿」的母亲出现,这样连宣传「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功夫都可以省去许多。
越来越多的宁水清出现,就会有越来越少的吴丽出现,就会有越来越少的「许逐溪」出现,处于不幸中的女孩们就会越来越少。
只是很可惜,宁水清总是少数。
他靠在门框上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出去了。
说不出来的落寞和惆怅。
许逐溪朝门口瞥了一眼,忙收回目光,回答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宁水清的问题,「嗯……我知道的……好的。」
宁水清这话说的也实在不准。
说是不往家里边打电话了,但过了五天,又来了个电话。
南淮意「好心」提醒:「妈,你这也算是用特权了,那一般,都是不许打电话的。你这以前也都没打电话,你今年可是破例两次了。」
「……那是不许往家里打。」宁水清起先还有点心虚,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变得理直气壮,「但是允许从内线打电话的,那我现在打的也是内线的电话,完全符合程序。况且以前保密项目的要求,和这次这个项目又不一样。这次是做项目耗时久了一点,但是保密要求不高,甚至是允许一月向家里打两次电话的。我这都没私自打,熬了这么久,才打了第二次电话而已。」
南淮意早在听清宁水清声音以后,就拨了家里联通的电话,把何佳涵和许逐溪又叫过来了。见着她们两个人从客厅窗户外边走过来,他忙放下电话,「好好好,您说的都对,她俩我已经叫过来了,等她俩过来,你慢慢跟她俩说吧。」
「佳涵、逐溪,这段时间辛苦了。」
宁水清的语调陡然变了一个调,柔的能掐出水来似的,南淮意远远听着,都觉得瘆得慌。他勐地打了个寒颤,不适应到了极点,他真是第一次听着宁水清把自己的声音夹成这个样子。
活生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南淮意的步子都没倒腾开,差点在门口把自己绊倒。
「老师们都跟我说了,你们俩个表现的……」
晚上的时候,施琴在餐厅烤面包。
南淮意隔着张桌子,侧坐在椅子上,翻着手里的那本书。
要是许逐溪在的话,兴许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就是南淮意那天见着她进来了,心虚往身后边藏起来的那本书。
上边写着几个大字,被南淮意的手盖住了一半。
只露出了另一半来,「……教育……」
再后边写的是什么,就又看不清楚了。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施琴摘了烤面包戴着的厚手套,搁在案板上边。
「没什么。」南淮意把书合起来了,又做贼心虚似的,把书往底下藏了藏,好像这样施琴就看不见了,「面包好了?我去给她俩送吧。」
这也是他等在这儿的目的。
「还没有。」施琴往后头看了一眼。
做面包最重要的几个步骤她已经完成了,剩下的活儿,还有厨房里待着的别人负责来做的,她是不用管了的。
施琴道:「我问你件事儿,你要如实回答我,不能骗我。」
「什么?」南淮意不明所以,「怎么忽然这么严肃?」
他说:「是要问什么事情?奶奶你问我就是了,我肯定是按实回答的,又不可能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的?」
「嗯……按实回答……哼——」施琴忽然冷哼一声。
她虽然是想问,却也是不那么晓得,这问题到底是该从哪里问起的才好。
这也是件尴尬事儿。
怎么问?如何问?
她是观察考量了许久,才决定要问的。
这叫什么事情?!
旧社会的童养媳吗难不成?
南淮意一头雾水,见着施琴又不说话了,更是不明所以,只得低下头去,把书放在膝盖上,摊开来,又翻了一页看。
他俩是各有各的难处。
这边施琴想着怎么和南淮意开口。
那边南淮意想着怎么和许逐溪开口。
祖孙二人的想法虽不那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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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似乎还是愁到了同一件事情上边去。
这厨房不是个什么好说话的地方,还有旁人在,施琴也没想着在这个地方就把问题问出来的,直等着面包烤好了,摆在碟子里。南淮意拿了个托盘,左右各摆了一碟,抱在胳膊上,跟着施琴往外走。
两个人在院子里的廊下慢慢走着。
天气炎热,也不忧心面包会散了热气。
「淮意。」施琴又叫他的名字。
两个人凭着廊下栏杆突出来的一处站定。
南淮意应道:「奶奶。」
「我还记得,当初你爸妈回来,领了佳涵,把你气得离家出走了。跟谁都不打一个招唿,一个电话都没往家里来,要不是你自己说,谁都不知道你离家出走是去了哪里。」
施琴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从前旧事的。
她提起来,总是有原因的。
南淮意听着,只觉得心中隐隐有所预感。
「是我当初做的不妥,让家里人担心了。」
「我今天说起这些又不是为了责怪你。」
施琴偏头看了他一眼,「后来你回来以后,又走了一趟,还没说自己去了哪儿。在那儿待了很久,直到你给家里终于来电话,把你爸从家里喊出去,才总算是知道你是去了西北。紧接着,你就把逐溪带回来了。」
她顿了一顿,才继续道:「逐溪……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你爸回来的第一天,就把事情全部都跟我们说了。逐溪和佳涵,都是两个可怜的孩子,一个是爸妈去世了的,一个是有爸妈但似是没有的。养她和养佳涵,都不是什么难事。当时……顾忌着你的心思,我当时也担心你是一时怄气,但没有长性,能看到你这么有责任感,真有个养妹妹的样子,我心里是很欣慰的。」
南淮意忍不住出声辩驳道:「我带逐溪回来,将她养在家里,不是为了赌气,也不是为了和任何人怄气。我想养她长大,只是为了养她长大,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因为任何人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她可怜,这世上可怜的人有太多。不论她可怜不可怜,不论她如何,我都是要看她如意长大的。」
施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家里的事情家里知道,不过是在外人眼里,可能只是还这么想。你自己是什么样的,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即便说了,外人也只是觉得你在搪塞。你带她回来的那个时候……不管怎么说,在别人眼里,就是拿逐溪同自己的爸妈怄气。不过不论如何,她和佳涵,现在都算是你的妹妹。就是没有血缘,也在家里这么多来,从九岁养到现在这个年纪——」
说到这儿,施琴这番话的目的已经很明了。
他略有不安:「奶奶……」
「淮意,你不要骗我。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你的心思,你现在大了,我或许看不明白,可总还是能看出来一些的。」施琴看着他,「你实话告诉我,你和逐溪……你是不是现在对逐溪……」
这话却也怎么都说不出来。
用什么字眼在这里,施琴都觉得有点怪怪的,不大合适。
话听到一半,实则南淮意是没那么贊同的。
万千世界,只有父母看不透孩子的性格的。
但孩子若是想看透父母是何人,实则是很容易的。
不过施琴这话的重点不在这里。
南淮意只是静静听着。
「是,奶奶。」他一口应了下来。
可如果不是这样,您会是什么反应呢?
南淮意无法停止自己猜想下去的念头。
无论怎么样,那夜酒醉之后的所有事情,是他心里的秘密。
是他和许逐溪共同的秘密。
是再不可能说与旁人知晓的。
何况事与事不同。
事情传出去了。
是他先对许逐溪有了意思,和许逐溪先对他有了意思。
境况是大不相同的。
社会舆论的风向犹如两面镜子,是早早就定了一面压倒另一面的。每个人即便面上装的风平浪静,心底里私底下又不知是要如何议论。
前者一片风平浪静,甚至能成一桩美谈。
人们会将这个故事无限地美化。
后者只会给许逐溪招致无穷的流言蜚语。
言论只会愈发地往难听的一面去。
南淮意不想做个虚伪的人。
可惜世道如此,非人力一时所能改之。
就是家里的人,他也不会说实话的。
这种事情,是不能赌的。
施琴欲言又止,「你这样……」
他只是沉声回答:「奶奶,你知道我的。」
「我定了主意的事情,总是不会变的。」
第六十九章
南淮意最后到底还是没将话和许逐溪说明白。
和施琴从走廊分了两路走。
「奶奶回屋子里吧, 我去把面包给她俩送去就好了。」
施琴注视着他,微微仰头,什么也没说。
「去吧。」她最后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南淮意没动, 微笑着揽住施琴的肩膀。
他安慰道:「别担心,奶奶,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论外边怎么说, 总之都还是家里的事情。就是逐溪不同意,她心里迟早也是会愿意的。和她同龄的男孩, 说到底,也都是没成年的一群小孩,算的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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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将话说的狠了些, 「就是她真的不愿意——是我将她带回来的,她是个善良的知恩图报的女孩,就是现在不肯,以后也会肯的。况且咱们家对她都这么好,她哪里会有不愿意的呢?」
南淮意本还想将话说的再难听一些, 坏不坏他自己的形象的, 他倒是不那么在意。但是到底还是又收敛了些, 停到了这处, 他总是说不出来更恶劣的话语的,不必那么难堪。
活脱脱一个要强占了别人的恶霸主的形象。
南淮意自己是觉得将话收敛了些,但已足够施琴震惊的了。
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说的什么混帐话?!」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南淮意只是笑着:「我胡说的我胡说的。」
他连连认错,「奶奶只当我是浑说的就是了, 别往心里去。」
可他越是这么说, 施琴只越发觉得心惊胆战坐立难安了。
甚至是觉得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你!」
「你!」
施琴气急了, 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胳膊,「你这些作风都是哪里学来的?送你去了部队一趟,难不成你就学了这些回来?!你今日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你现在脑子里……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好好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奶奶可别把自己气着了。」南淮意见着施琴真是一副惊呆了的模样,连忙扶着她,搀着她朝廊下走,「奶奶就别为这些事情烦心了,回屋躺会儿,早点休息吧,等会儿爷爷估计就回来了,又要吵着你看不好书了,你再数落他。我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的,奶奶放心吧。我如今也大了,我哥他们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女朋友都有过好几个了,我自己总也是有数的。」
施琴也是被南淮意今日这个样子吓着了,吓得心神不宁的,脑子都有些转不动了,被南淮意推着,就从廊下那边下了楼梯,进了屋子里去。
她不是不晓得许多人,这许多男人家心里都是什么盘算。但是淮意,她总是觉得不同的,他自小养在她身边,他什么品性,她是最清楚的。眼里容不下沙子,虽然是年纪最小的,行事作风里却似是长兄,对三个哥哥的生活作风甚至是颇有微词几多想要约束的。
故而他今日这副样子,实在是与往常大相迳庭,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这比施琴起先发现,觉着他对许逐溪有了心思的事情,还要令她震惊。
稀奇的事情,她也是经歷过刀山火海生死离别的,任是多么不一般的人生经歷,她也不是没经歷过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南淮意今日这话语,就好比她日日浇水的盆栽,短暂地没看过一会儿,再见着的时候,就彻彻底底地让人变了一盆那样。
话撂出去了。
听着这么稀奇的古怪的话语。
南淮意心里,却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这种乐感,不只是做了个恶作剧作弄别人那样。
他说不清楚。
这里面还混杂着些他自己也不敢去想的感情。
感情实在是个很复杂的东西。
说不清也道不明。
人的情感往往是复杂的,就是对同一个人,这种情感也混杂着许多的东西,不只是单纯的一种,或是能让人分得清的哪几种。和化学药品不一样,不可能明明白白地说得清楚成分,也说不清楚多少占了百分之多少,只是所有的一切都纠缠在一起。
他只是把托盘整个地搁在了茶几上,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凑在一起写作业的两个脑袋。
许逐溪忽而抬头,朝着他看了一眼。
「认真写作业」,南淮意笑着,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好的」,许逐溪笑眯眯地同样做了个口型回復道。
何佳涵一动不动,余光朝着许逐溪飞快地瞥了一眼,无声地冷哼一声,恨不得身子再趴的低一点,整个人最好贴在桌子上,没人能注意的到才好。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补课总算是结束了。
「放你们俩也休息一会儿,劳逸结合。总是一直上课学习的,也不好,容易学轴了,那就不好了,成了书呆子,也不是什么好事。」宁水清在电话那边是那么说的。
南淮意靠在一边听着,忍不住低声笑了几下。
察觉到旁边有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他转过头去,正正迎上了施琴和南兴华两张面孔,目光里尽是打量的意味。
他故意朝他俩笑了笑。
见着他俩又飞快撤回目光。
不知道施琴同南兴华说了些什么。
也不知道她把那日自己的话语学了个什么样子。
南淮意只晓得从当夜第二日晨起,打从吃早饭开始,这两人就变得古里古怪的。施琴倒也罢了,谁知南兴华也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向来是个不怒自威的样子,是他长就这副面孔。眼下变得如此奇怪,真叫南淮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是怎么都不觉得适应。
可事情是他自己做下的,不能再多说什么。
他只得无奈地坐正了身子,扶着额头,看这两人又站在电话前边「听训」。
开学升高三以后,课业繁重起来了。
许逐溪就从棒球队里退了出来,周末两日抽了一日要和何佳涵一起去补课,剩下的那一天她留着写作业上架子鼓课还有休息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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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无事可做,偶尔觉得无聊了,非得进屋子里,招着许逐溪逗她一会儿,像是那种讨人厌非要招惹女生注意力的男孩子。不过许逐溪自然是不讨厌他的,笑着抬头看他。
倒是南淮意自己挨不下去,在许逐溪笑意吟吟的目光里落荒而逃,自讨没趣,心里也晓得高三了,且是忙着的,只得自己找点事情做。偶尔就应了陈矢的电话,出去找他们几个发小一起打球。
中场休息,赵景川去休息室提了一箱水出来,扔在座椅旁边,撕了个口子,好把水方便从里边拿出来,扔给南淮意一瓶,挖苦道:「南四少爷向来是贵人事忙的,找你出来一趟可当真是不容易。今年这都一半都过去了,你满打满算跟我们几个出来还没十次,你可真是——」
南淮意回他:「跟你们几个出来有什么要紧的?」
「无非就是吃饭喝酒打球,又不干什么别的,多没意思。」
赵景川白了他一眼:「嘿!你这话说的,我懒得跟你解释。」
不过也多半知道南淮意是开玩笑的,懒得和他计较。
陈矢接话:「淮意可确实是忙的……」
他意有所指地停在这儿了。
李行一自己在场上抛了会儿篮球,觉得累了,把篮球暂且搁在地上,跑过来拧开瓶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半,放在椅子上,闻言,狐疑地看了南淮意一眼,「还好吧?我记着上次在水月轩吃饭的时候——」
李行一刚提到这儿,像是拨开了赵景川脑海里什么被封存的记忆似的,他一下子就全部想起来了,气得炸开了锅,「对对对,你说这个,我都差点忘了。上次,叫你出来吃饭,你说是你手上有急事。结果呢?刚刚好咱们就在水月轩碰头了,你这是有急事的样子吗?我再一看,你也不是陪什么别人吃饭,就是陪逐溪嘛。」
「对啊。」南淮意摊摊手。
这难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水月轩出了新的甜点,他本来是要打包带一份回去的,但是那点心打包带回去就不那么好吃了,而且打包也多有不便的。他就趁着接她下架子鼓课的功夫,顺路吃了一趟饭。
「逐溪又不是不认识,你带着她跟我们一起来吃饭,是能怎么?」
南淮意不说话,只是幽幽地看着他,用目光谴责他。
怎么样不怎么样的,你心里没点儿数吗?
赵景泽自知理亏,「好吧好吧,你想的是对的。」
陈矢忽然想起件有意思的事情来,「景泽不是就要高考了吗?我怎么听我妈说,最近好像是你家里要怎么样?要去寺庙上香还是什么?还是要做法事?这是能做的吗?恐怕不太行吧。」
「这你就落伍了吧。」赵景川兴致勃勃,向来陈矢都是他们几个里边对这种消息最灵通的,好不容易让他扳回了一城。眼下说的明明是他自己家里的八卦,也让他讲的像是什么荣耀机密似的,倒像是在说什么别家的事情了,与他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那都是早以前的事情了。做法事到底是听着就不靠谱,我妈现在是所有事情里,对我弟的成绩是最上心的,要我说担心什么,大不了不那么满意去国外读书就好了,或是再读一年,这都行,本来又不是什么要紧的。」
李知一忽然插话:「景泽的成绩是很好的。」
「是,但反正好在是现在她总算是不盯着我结婚交女朋友的事情了,我都恨不得我弟再考几次高考才好。这说远了——现在是,我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冬天给我弟亲手织个围巾还是毛衣什么的,让他戴着一冬天,能保佑还是什么的,我也没记住。」
「我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陈矢微微一笑,「从我姐夫那儿听来的。」
陈矢只一个表姐,是沈灼颂,这是大家都晓得的。
南淮意觉得有点稀奇,「灼颂姐现在也开始研究这个了?」
陈矢回答:「繁星现在也高三。」
打球散了以后,几个人又聚在一起吃了饭。
喝了点酒,南淮意打电话要司机来接了。
司机年纪比他还小两岁,但是已经跟着他六年了。
南淮意靠在后座上,忽然出声,「你知道哪儿有卖毛线的吗?」
「毛线?」
「哦我知道,就离这儿不远处就有一家。」
「……开车去那儿吧。」南淮意揉了揉眼睛。
「好。」
还没有给谁亲手织过什么东西呢?
他想。
就是没有那些什么的高三庇佑的不可靠的意味,亲手做的,总会比买来的,要更有诚意,也更有祝福的意味。
南淮意只是忧心一件事情。
赶在逐溪成年以前,也不知道这围巾他到底能不能织的出来,这可真是要人的手很费功夫的活计啊,不知道能不能学的来这巧活。
他幽幽地嘆了口气,从车上下来了,仰头看了眼那店的招牌。
第七十章
围巾实在是难做的。
南淮意本就知道用毛线勾这种东西, 是需要一双巧手的,想要把围巾织好,各个毛线织就的不留什么难看的空隙, 更是一件难事。别提他还想找个隐蔽的内衬,在里边把许逐溪的名字织上去。
xzx
三个字母。
听着简单,更不是件容易事。
且他还想用不同的颜色, 把这三个字母在上边着重标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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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得一根线勾着另一根线,又都缠在那儿两根毛衣长长的挑针上边, 南淮意手忙脚乱地用手指压着,但总是还没一会儿,就全部都乱成了一团, 滚在了一起,又得从头把线各自缠回毛线团里边去。
何况南淮意白天又总忙着,没什么空闲,只晚上回来做一会儿,还得注意着来来往往的人。他是不好锁门的, 从来以前都是没锁过门的, 忽然一下子开始锁门, 倒像是他要防备什么似的。
再一个, 逐溪心里不知道要怎么想。
这个时候,南淮意看着像是和全天下盯着自家子女的父母没什么两样,是一应不论什么事情,都得全部向着许逐溪眼下的大事让步的。
他是自觉自己藏得好的,可惜办公室里边的东西瞒不住人。
进进出出的, 来找他签字的人随便在里边稍微坐一下晃一圈儿。
他那被副官擦得锃亮的桌子角上放着的《成功子女父母需要注意的事项》, 都着实是叫人瞩目。远远近近的,要不是晓得南淮意的家底, 有晓得南家内情的,知道是家里边有南淮意的妹妹备考的,都要险些以为南淮意是有个孩子了。
要知道,他这个年纪,他这个家底,真有私的公子哥儿,也不是没有,不过是看谁藏得好看谁将嘴塞得严实罢了。
不过,南淮意总是嘴上对自己念叨的勤快。
「等高考以后」就要如何如何。
实则只有他自己心底是最清楚不过的,什么是真等着了她高考以后要做的,什么是用来骗骗自己的託辞。他心里究竟是什么盘算,就他自己一个是真真切切清楚的。
所以不锁门。
到底是怕逐溪心里难过。
还是怕自己见不着逐溪。
或是两者都有,就南淮意他自己清楚。
三四个月过去了,围巾是连四分之一都还没织好。
南淮意索性拿了个公文包,里边的东西都取出来,只放了两根毛线针,已经织好的这一点围巾,还有两个毛线团,拉好拉链。毛线针的两头尖端露出来的部分,暂且还找了两块废旧的布裹起来,免得从哪里扎破了露出来。
他就这样把围巾带到了公文包里边,拿到了办公室,塞在办公桌当正下方的抽屉里,织围巾的时候,就拉开半个抽屉;要是有人来敲门了,就立刻再把抽屉推进去,也算是不留一丝半点的痕迹了。
自打他到了这儿任职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小差。
许逐溪总觉得有点奇怪。
一日来屋子里找他,盯着他看。
「不对,你肯定有事情瞒着我。」
她问:「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我想知道。」
南淮意心「砰砰——」直跳,还得板着脸否认,「哪来的什么事情?我哪儿有事情是瞒着你的?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情,我什么时候瞒过你的?」
许逐溪将信将疑地走了。
「还是不对……」
不过到底什么都没问出来。
南淮意出了一声冷汗,在家里偷偷摸摸织个围巾变得更小心翼翼。从前在部队学的那些侦察反侦察的功夫,实在是没成想,一大半用在了织条围巾这件事上,着实让人啼笑皆非。
这么白天夜晚两相赶工,还是有好处的。
最起码临在过年以前的时候,围巾就差最后一点要收尾的部分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都在。
今年过年,南永衡夫妻不在,但多了个南淮梁的新媳妇。
从人数上来讲,大差不差的。
早从许逐溪和何佳涵九岁来了南家开始,周边的人家是都晓得她俩的存在的,且南淮意先是领着她俩参加过一些小型的宴会,但这都还是私下里的;到后来,一些正式的宴会,尤其是南家自己办的宴会里边,她俩是跟在施琴或者蒋雯身边,做主家招待人的,这就是过了明路做了介绍了。
甭管是什么身份,又是怎么来的南家,但南家说是家里的孩子,说是这孙辈的两个女孩,那自然就是南家的。一些人,譬如家里的亲戚长辈,宁水清的弟弟,又或是蒋家的、赵家的,还给过这两个孩子红包,长辈见晚辈常要给的。又譬如和施琴要好的姐妹朋友们,也在她俩过生日的时候,都送给生日贺礼。
当然也有人猜,这两个女孩,兴许是南家这哥三儿里面,谁的私生女;还有猜测的更过分的,觉得兴许是南淮梁的私生女也说不定……总之是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这都是后边的众说纷纭。
只要是有心的,就都能知道,这两个女孩在南家是受重视的,不管到底真的是什么身份。
南淮梁新娶的这位妻子,姓孙,叫孙婕。
孙家不在本市,是从地方上升上来的,今年有望进驻中央,后头据说是有位提携学生的恩师在大力提拔着。但各家之间,总是盘根错节,消息灵通的。更何况,她又嫁给了南淮梁,婚前,自然是要把丈夫家里边人员构成打听的清清楚楚的。
作为长嫂,剩下三个弟弟都已经成年了,故而她只给了两个妹妹红包,名义上是恭贺新年。
许逐溪和何佳涵是很不好意思收的。
蒋雯在旁边笑着劝道:「收下吧,赶紧谢谢你们嫂子。」
「谢谢嫂子。」她俩就很乖巧地把红包收下了。
许逐溪自己对着外边那些纷乱的说法,不是没有感觉的,相反,她很清楚。总是都在一个学校念书的,就是不在一个班,往日里参与宴会什么的,这群人凑在一起,也总是有人好奇地不行,明里暗里跟她打探身份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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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当初南淮意把消息封的死,就陈矢相对知情,但他是个嘴上看似宽松实则严实的,没人晓得许逐溪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否则,她就得更烦乱了。
「被南淮意从西北带回来的女孩「,这几个名词叠在一起,本身就很有了一种奇幻的色彩,新闻要是这么写,保管吸引眼球的不过。
她坐的端正吃饭,余光小心地观察着嫂嫂。
见她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从她俩身上滑过,然后又借着动作的方向,视线又落在南家这两位长辈的面庞上去。虽只这么一次,后边再就没有了。
这让许逐溪晓得。
看来这位嫂嫂,是信奉前一种猜测的。
这是理之自然,她总不会愿意,想着家里的两位女孩,其中有哪一位,会是自己才刚刚结婚的丈夫的,当然是长辈里谁的私生女,要更有说服力的。
这是孙婕第二次见这两位妹妹。
第一次是在婚礼那天。
她是在地方工作的,也在体制里边,和南淮梁的情况倒是有些相似,走的是同一种路子,都是在地方上有做出点功绩来,再不断地往上边升官迁调。因而,也不在京市这边,是以结婚这一年以来,还没怎么见过。
不过,这却是许逐溪第三次见她了。
第二第三次,和孙婕自然是相同的。
第一次却不同,她早在照片里见过这位嫂嫂。
同是地方升调,孙婕和南淮梁的速度,两人所处的境况实有不同。同是待嫁的未婚青年男女,两个人所处的境况更是大为不同。
那会儿蒋雯正为着南淮梁结婚的事着急上火,发愁相亲见面,排的太多了,恐怕南淮梁懒得去见也没有时间去见,排的太少了,又怕筛选的不够好,错过了好的。
她到这边来的时候,正赶上许逐溪何佳涵还有施琴,祖孙三个人围在电视前边看恐怖电影。恐怖电影是不常在电视频道上放的,更多时候,都是买了碟片回来看。
自从南淮意晓得以后,就把碟片的管理权力拿走了,让家里后勤买回碟片第一时间,是必须到他这里来汇报的,还把所有碟片都锁在一个柜子里,钥匙他拿在手里,只白天的时候,才能打开柜子,晚上就所有人都不要再看了。
许逐溪还记得蒋雯伯母来的那天,把包挂在门口,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全部倒在茶几上,全是女孩们家里人给来的照片,厚厚的一沓,活像是打扑克的扑克牌,她没数照片数量,但约莫着看出来觉得这可兴许是比扑克牌的数量要多出许多来。
她看的目瞪口呆,这哪儿是相亲啊,以前皇帝选妃才这个阵仗吧。
照片背面还写着女孩的名字年纪工作,细緻一点的,还有家里长辈如今的工作,都是在做什么的。这字迹都不是一个人的,像是很多人自己在照片后边写下的,但许逐溪总是觉得应该……不大可能吧。
孙婕就是那个时候挑出来的一个。
样貌好性格好家世也还不错。
蒋雯又把自己挑出来的这些女孩,连着家里人见了一面,又筛了几个。这么一番下来,最后才让南淮梁相亲见面了,最终终于是选定了结婚的人选,把终身大事给办了。
这就是纯粹的政治联姻的出发点了。
蒋雯选儿媳妇的首要原则,女孩得柔顺听话,家里得门当户对。家底要比上南家的少之又少,选就得选个不能低太多的,再最好家里边子孙多一点,像南家这样亲戚子孙是很单薄的,还能相互照应。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许逐溪只是在一边安静地听着。
现如今,她偏头看了一眼这位新嫂嫂,看了一眼坐在嫂嫂旁边的南淮梁,看了一眼眉眼含笑的蒋雯,又最后看了一眼挨着她旁边的南淮意,他正听着旁边两个伯伯在说话。
许逐溪莫名地在心中嘆了一口气。
第七十一章
年后也很忙。
没有什么时候是不忙的。
一大早南兴华和施琴出去了, 说是去和以前的老战友们聚会;过了会儿,南永崇带着蒋雯也出门了,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宴, 旋即南永敬和赵丹莹各自出门了,他们俩都有各自的聚会,年后生意也忙要签合同。
南淮梁等三个是早都出门了的, 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就剩下南淮意、许逐溪和何佳涵,三个人还在午饭餐桌上挨着坐下。
何佳涵一个人坐在一边, 看着对面两个人越挨越近,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彼此两个人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朝着对方笑得很开心。
得!她喝了口橙汁,还不如她一个人待着呢。
午觉醒来,南淮意也要出去了。
许逐溪缩在他屋子里的沙发上看他换衣服。
「你也要出去啦?」
「嗯。」南淮意加了一副袖扣,蓝宝石的,剔透的很。
花孔雀似的。
给自己从头到脚添了一堆从前都不用的东西。
许逐溪跟个小仓鼠似的, 从沙发上挪下来, 凑到他身边, 踮着脚闻了闻, 惊奇道:「你竟然还喷香水了?!」
对于南淮意这番反常的举动,她警觉地问道:「你要出去见谁?」
南淮意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推开她的脑袋,「不见谁,我能见谁?」
临走的时候, 他又「特意」去许逐溪的屋子里晃了一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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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忍不住瞪他。
南淮意乐的哈哈大笑, 总算是见好就收,免得再逗下去, 真的把许逐溪惹生气了,「好了没什么,就是跟陈矢他们出去喝酒而已,不去见谁。」
许逐溪叮嘱道:「不要喝太多酒。」
「知道啦。」
他问:「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新出了两道时令的菜餚,听说很好吃,到时候你要是不耐烦和我们坐一起,坐在另一间屋子里吃。吃完了,你过来这边儿敲门,我带你回来,全当是蹭陈矢一顿餐了。」
许逐溪苦大仇深地托着下巴,嘆了口气,「还是不了,不想出去。」
「无聊的话,就出去玩,找你的好朋友们,嗯?权当放松了,不要把自己绷得太紧了,考试么——没考好也都没有关系了,我从来都对你没有这个要求的,嗯?好吗?」
南淮意转脚回了自己的屋子,把袖扣什么的,全部都摘下来,扔进衣柜抽屉里,自己揪起外套闻了几下,还是不适应那浓烈的香水味。他为了能闻到,多喷了好一会儿,结果没想到味道这么大,顺手换了一身衣服。
对着镜子检查了一遍,他又熘去许逐溪的屋子,站在她面前,「看,这下放心了吧?——好了,我这次可是真的走了,要是想要出去玩,就找司机开车带你出去,你坐公交车骑自行车什么的,我都不放心,知道了没有?」
「我肯定不会出去的!」许逐溪说的信誓旦旦,「我要留在家里,认真学习,开学以后要模考的,我得保住我前五的位置。」
结果五分钟以后,许逐溪换衣服出门了。
是杨繁星回来了。
许逐溪刚推开包间的门,勐地一个人影就从里边窜出来,扑到她身上,用力搂住她的脖子,脸颊挨着脸颊狠狠蹭了几下,「逐溪!」
「繁星!」
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两个人就这么很快乐地抱着对方贴着墙转着圈儿蹦跶了一会儿,险些撞倒了一把椅子,这才停下来,看着对方傻笑。
杨繁星看着和从前差不多。
只是略微晒得比以前黑了一点,其他的还是同以前一样。
「你怎么才回来?」
「沈灼颂和林暮南现在不是结婚了嘛,所以过年得去林暮南家过年,那我就得跟着他俩一起去林家过年啦,所以我这次是在唐人街过的年,还蛮有意思的。」杨繁星又立马卖好,「我昨晚刚回来的,你看,我刚回来,我就来找你出来玩了,我够意思吧!」
「哼——」许逐溪佯装着撇开眼睛不看她,嘟囔着,「又不是约我一个人,你肯定还叫了赵景泽他们——」
「喂喂餵——许逐溪你个小气鬼。」杨繁星笑着做鬼脸。
「欸呀欸呀,下次我肯定只有咱俩出去。」她边解释,边举手发誓,「我本来是只叫你一个的,他俩多烦人啊,自从谈恋爱了,整天黏黏煳煳的,要是坐我对面,我都甜的黏牙不想吃饭。但我昨晚回家的时候,遇见他俩在我们那块儿散步了。你们三个眼见着又要开学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到时候我又得出去,所以今天还是委屈委屈你,我的好逐溪,我们就一起吃饭吧。」
「嗯?赵景泽在你家那儿和唐甜散步?」
「对啊,我和唐甜不是都住一个小区嘛。」
许逐溪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我昨天还去赵景泽家做客来着,我走的时候可是都九点多了。」
「嗯……」杨繁星想了一下。
「我昨天回家十点多?还是十一点,我忘了……」
许逐溪目瞪口呆,「他那么晚了还专门跑过去一趟?」
杨繁星笑嘻嘻的,「谈恋爱嘛,正常正常,做什么事都不稀奇。」
语气老练的宛如一个经验老道的恋爱大师。
这倒是。
谈恋爱做什么都正常的。
许逐溪不自觉地点点头,点完头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得脸微微一红,忙将思绪从这里边抽出来。
她认真地看着杨繁星。
许逐溪这下才有了对于杨繁星的变化的实感。
看来她在国外这一年,不仅仅只是肤色的变化那么简单。
她用两只手合着,往外轻轻地揪了下杨繁星的脸颊,「你怎么了?杨繁星,你怎么变化的这么大?快把从前那个跟我说她喜欢哪个男孩都还会脸红的杨繁星还给我!」
「呀!不许你说!」杨繁星张牙舞爪的。
许逐溪松手,「好吧好吧那我就不说了。」
「你都不知道,我今年过的有多快乐。」杨繁星笑眯眯的,「虽然课程生活是差不多的啦,国外的课程还没有咱们学校丰富呢,不过到底是一个很新鲜的地方啦,沈灼颂他俩每周都带我去周边逛来着,还是蛮有意思的。去俱乐部之类的,沈灼颂和林暮南两个人现在是生怕我谈恋爱似的,每次一坐到那儿,就有一堆男生围上来。俱乐部应该是林暮南家里开的,我听着他们都喊他小老闆。反正比谈恋爱有意思多了我觉得,谈恋爱只能跟一个人谈嘛。」
许逐溪一挑眉,心里大为惊嘆,面上不露声色,只是笑着趴在桌子上,额头靠在手臂上,侧头看着杨繁星讲的眉飞色舞。
杨繁星在这个方面总是走在她前边。
或者可以说,她走在很多同龄人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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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杨繁星第一次跟她讲自己暗恋哪一个男生的时候,那会儿许逐溪还没开窍呢,保持着一种对于这种喜欢的不看好的态度;等到杨繁星暗恋的对象换人的时候,许逐溪那个时候才朦朦胧胧地隐约察觉到了些自己的喜欢。
到了如今,杨繁星对于谈恋爱的态度,已经进化到了这种地步。这样的火箭一般的进化速度,实在是让许逐溪望尘莫及拍手叫绝。
杨繁星又忍不住大吐苦水,「啊不过国外的饭就不那么好吃了,在家里就罢了。主要是出去吃饭,刚开始我还觉得蛮新奇的,各种没吃过的食物,但我现在吃着吃着就腻味了,而且种类总是翻来覆去就那么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味觉已经坏了,我偶尔去华人街吃饭的时候,只觉得那儿的菜的味道好多都带着点儿怪味——不过这好像也有好处,你有没有发现,我都变得比以前瘦了?」
许逐溪身子后仰,很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圈,「嗯,是的。」
杨繁星忽然坐直了身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臂,上半身兴奋地往前靠过来,「诶,逐溪,你现在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是不是?!还是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谁啊谁啊?我认识吗?!」
「啊?」许逐溪抬头望天,可惜只看到了吊着灯管的天花板,生硬地转移话题,「赵景泽和唐甜他们两个怎么还没有来?」
「啊!」
在许逐溪的耳边忽然爆发出分贝极高的尖细的女高音。
「你就是谈恋爱了是不是?!」
杨繁星往前凑一步,许逐溪就往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被杨繁星结结实实地堵到了角落里边去。
「你肯定有!」杨繁星很笃定,「我以前说起谈恋爱什么的,你根本就不是这个反应!你虽然不说话,也不皱眉毛,但你眼睛里都快写满了,就是……就是和沈灼颂很像啦,你俩都是啊谈什么恋爱?好怪?为什么要谈恋爱?你这次可不是这样的!」
她哀嚎着,紧紧抱住许逐溪的胳膊晃着,「我不管我不管!你怎么能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和别人有了小秘密,你要告诉我的,你不能先告诉别人。你早都说过的,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能告诉别人,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能告诉别人!」
这样的杨繁星,许逐溪真是有点招架不住。
她也很心虚,因为这个秘密,显然已经有别人知道了。
虽然何佳涵是自己猜出来的,并不是她主动告诉的。
赵景泽和唐甜是早就到了的。
预备推门进去的时候,被那声悽厉的女声吓住了,握着对方的手,愣在原地,面面相觑着,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还没有反应过来,声音就停了,推门进去,见着里边一派风平浪静的,杨繁星扒着许逐溪,不知道在念叨什么,这才松了口气。
爱让胆怯者勇敢。
爱让勇敢者胆怯。
许逐溪认为自己是一个不胆怯也不勇敢的人。
她对爱很坚定。
但她对未来又很茫然。
所以最后她还是没松口。
杨繁星只是凑在她耳朵旁边反覆念叨着:「一定要告诉我……」
第七十二章
开学以后, 就是那样,紧张地上课,排布紧密的考试, 考试以后老师再讲评试卷,再等到下一次考试,就这样反覆不停。这是高三的第二个学期, 也就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再没什么别的安排。
另外的安排, 就要到即将高考的最后一个周了。那个时候,就该全校人聚在一起,会有一个毕业晚会, 再就是各班按照各班的拍摄毕业照。除此以外,是再没有什么别的活动了。
许逐溪生日的前两天,刚好第五次模考成绩出来。
她还是稳定地排在第五名。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最起码代表了许逐溪的心态和复习效果都保持的不错。
南淮意作为最关注许逐溪成绩的人,是从来不在家里主动提起也不发问。
施琴和南兴华自然也是不怎么问的。
不说这种高三的紧要关头,问了成绩除了叫人紧张, 也没什么别的作用, 许逐溪和何佳涵都是懂事的, 自己晓得是该好好学习的。况且再一个, 南淮意还有件担心的事,何佳涵的成绩虽然也是上游。
不过大人们总是觉得,孩子只要是性格懂事的,在一个面前夸另外一个,再稍微教训一下自己的缺憾的一面, 是不会生出什么波澜的, 只会起到正向的效果。实则不然,久而久之, 只能达到反面效果。
性格如何,从来不应该是一个人应该经歷什么遭遇的原因。
所以南淮意不愿意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许逐溪和何佳涵关系不错,他不想惹出什么意外。
许逐溪今年的生日不同往常。
这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代表着成年。
代表着迈入了新的阶段。
南淮意是早早就盘算起来的,不光他自己筹划,他还想着得收到些别人的巧思来。这很好办,京市里承办生日宴会的团队有太多,一个一个方案拿出来,都把自己给的方案计划夸出了花儿。
陈矢问:「看什么呢?你的文件你竟然带出来看?」
「没有,不是工作。」南淮意顺手把看完的这份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逐溪要过生日了,十八岁的生日。这些都是送来的生日宴会的计划书,我正挑着看有什么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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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矢凑过去看了一眼,他是好奇了许久了,今天约着南淮意出来喝茶,结果就见着他一直翻着这么厚厚一沓文件顾不上其他。不过他是原先以为是南淮意从军委带出来的文件。但转念一想,南淮意从来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又怎么会把军委的文件带出来,不应该不应该。
他问:「今年不在水月轩办?」
南淮意又扔了一份,「水月轩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厅了,花样也就那么一些。往年过生日,都在那儿过了这么多次了,没什么新意。」
陈矢笑着没说话。
南淮意瞟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开这么一家店来?那我一定把地方选在你那儿。」
陈矢摆手:「那太张扬了,我还是喜欢闷声发财。」
南淮意反问:「保密性好的地方还少吗?」
陈矢一挑眉,「不少不少,但是费功夫,要是像水月轩那样三两天就有人吵起来打一架,摔了碗碟什么的,虽说是有赔偿,那多麻烦,我还是喜欢这样清净的地方。尝尝茶吧,要是你觉得不错,我可就拉你入伙了。」
南淮意笑骂了一句,「滚蛋。」
但还是拿起左边的茶盏,尝了一口,点点头,给出评价,「还不错。」
最后决赛圈进了几个地方。
光看图片没什么意思,南淮意决定抽时间亲自去看一眼。
消息总是像自己长了腿似的。
没什么消息是传不出去的。
有时候只消上边一句话,下边就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纷纷挤着要赶到前边来献殷勤,尚且要争得头破血流。南家如日中天,这里边眼见着南淮意又夺了头筹。
太子党一句话,下边就是风起云涌。
离着许逐溪生日还有小半个月,就有人上来送礼了,自然是借着「贺生日」的名目,为的是来攀关系。南淮意皱皱眉头,一概全部都拒了。
偷偷摸摸周末出来考察。
每回南淮意都不自觉地心虚。
因着许逐溪现下回家总是窝在他的屋子里做作业。
南淮意没阻拦,因着心底那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心思,索性又挨着窗边放了套桌椅,跟他的那张桌子挨着,并放成一排。
每次许逐溪做作业的时候,他总是挨着她悄悄坐下,尽力放轻唿吸,看着她,心里就不自觉地安宁下来。偶尔,他窝在沙发里,膝盖上放着本书,总是看她的背影,看她端正笔直地坐着,头髮高高地扎成个丸子头,白皙纤细的脖颈露出来。
这很幸福。
不过周末熘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许逐溪总是趴在桌子上看他,「……你要出去啦?」
「……对啊。」
「好吧。」许逐溪轻轻地嘆了口气,站起来,抱起摊开在桌子上的课本,「那我就回我屋子里去写作业了。」
「怎么了?」
南淮意轻声问:「在我这儿待着不好吗?」
「可是你要出去啦。」许逐溪仰头看他,「那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多没意思。」
她的目光水一样柔。
不过这个里边参杂了多少南淮意个人的情感所带来的脑补,就是不可考证的事情了。总之南淮意只觉得心都在打颤,「……我等会儿就回来了,好吗?」他抚摸她的头髮,手指穿插着到发梢,柔顺非常。
许逐溪朝他笑的俏皮:「那我就等会儿再来。」
「好,怎么都好。」
南淮意临走的时候,再一次保证,「等会儿就回来了。」
「好。」许逐溪点头,「注意安全。」
他目送着她回了屋子。
也就不到五步路。
让南淮意看出了五百公里的距离的味道。
绕着长廊出去的时候,正碰着施琴,她手里拿个瓶子,里边不知道放着些儿什么,黑黢黢的药汁,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南淮意晓得,是她熬的凉茶,怕两个女孩考试前上火了。
每晚都要喝一杯。
许逐溪的那杯常是塞给南淮意解决的。
因而南淮意见了,就觉得腮帮子发酸。
苦味都从舌根上泛上来了。
他却没注意到,施琴的眼神更是古怪。
又是难过,又是可怜,又充斥着怜爱的情绪,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问道:「你那会儿又把逐溪放你屋子里写作业了?」
「嗯,我现在出门,她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施琴欲言又止,「她在自己的屋子里写作业写的好好的,你非要把人弄你屋子里,跟着你待着学习,这能学的进去吗?你这样……」
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南淮意同奶奶目光相接,这才意识到,她是话里有话别有深意,又是想多了。不过,话总是都从他自己嘴里说出去的,也没什么别的话语好说,只能沉默。
施琴说:「我是现在看着逐溪心情每日都不错,总是笑呵呵的,是个好孩子。被你这么……女孩的心思一向是敏感的,我要是真跟她说了,她想着家里人都晓得了,兴许才要难过。我现下的意思,可不是同意你就能胡乱随便做什么,凡事你都得多思所想,不要随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奶奶说的是。」南淮意急着快点出去,然后才能早早回来,免得许逐溪等急了,「等会儿凉茶就凉了,这效果就没有了。我还急着出去,等会儿回来就继续听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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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琴一把扯住他,又松手,「你最好是自己有数。」
总算是敲定了地方。
一间藏在隐秘巷子里的餐厅。
仿的是宋代的样式,从装修到聘请的工作人员。
「我这儿的工作人员都是专门培训过的,您只管放心。」总经理在旁边笑着陪南淮意参观,又拿了菜单,写在做旧的纸张上边,用毛笔字写的,起的名字还都很文雅,云里雾里的,就是让人看不懂那菜点具体是什么。
南淮意早晓得这家餐厅的,很早就有人送了帖子来。
会员制的,客户来往都隐秘的很。
说是决不让不同房间里的客户碰面,免得生出尴尬。
他之所以对这餐厅不那么感冒,是因着这家餐厅的服务,真真是仿古到了极点,服务人员培训的跟以前古代那丫鬟侍女小厮似的,他是真的不习惯。不过今天来了这么一次,觉得又还行,最起码这些服务员进门上菜到出门,是决计一眼都不能去看客人的,免得冒犯。
况且环境也不错,人造假山河流都造的很真实。
菜品也不错,南淮意粗浅地尝了一遍。
陈矢忽而促狭地朝他一笑,「我坐到这儿了才想起件事情来。」
南淮意侧头看他,「什么?」
「景川上个月不是找了个女朋友吗?」
这是委婉的说法了。
「女朋友」。
要论这么算,赵景川是同时交了三个女朋友。
按照婚姻法来讲,都已经犯了重婚罪了。
陈矢还在继续说:「就是在这儿吧,他跟人来吃饭,见着有个服务员,那女孩撞他身上了。他见着人家还不错,索性就顺水推舟,把人养在他城郊那小区里边了。」
南淮意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对这种事,他不予置评。
他只是偏头看着那候在旁边的经理,「不是服务人员都很培养得当吗?还会出这种事情?撞在客人的身上?」
对于好友的讲述,他仍然也怀疑客观性,「撞到景川身上?他站那儿是个摆设吗?动都不动?我看未必。」
一棒子两边都打,看不出来他的意思。
陈矢还是笑着,翘着二郎腿,「我是知道,听说这儿,还是一样的玩法。有的女孩胸前别着朵花,花瓣上吊着块牌子,轻轻一碰就能摘下来,是这样的意思吧?」
南淮意的心情坏了一半。
第七十三章
成人礼的地点就这么再一次没着落了。
南淮意沉着脸靠坐在办公椅里边, 皮质的黑色转椅。
副官推门进来,瞧出他心情不好,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怎么了?」南淮意尽力缓和了脸色。
他是上辈子给别人打过工的, 挨过上司老闆同事的气。
是从自己的个人生活里带来的怨气抛给了别人。
拿下属撒气。
是南淮意从心底瞧不起的。
副官反手把门合上,「是有份文件需要签字。」
「嗯。」南淮意揉了揉眉心,直起身子, 接过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准备签字的时候,发现旁边那个名字换了一个人,「常主任调走了?」
「是, 昨天……」
副官往前凑了一下,低声道:「新换的主任是韩司令的侄子。」
南淮意笑了一下,签上名字,「好了。」
对于调动心知肚明。
南淮意不选水月轩办成人礼,还有一个原因。
那儿太脏了。
脏的不是地方, 是往来的人。
这两年水月轩生意越来越好。
外边的人瞧着不知道。
里边的人却是清清楚楚。
这些钱色的交易, 越来越频繁猖狂明目张胆。
又乱的很。
只今年一年, 这才是过了不到一半。
就南淮意听说的, 在水月轩出的什么捉姦的戏码,女朋友来抓男朋友的,也有妻子来抓丈夫的,零零总总算起来,已经有七次了。听着不多, 但每月一次的频率, 对于水月轩这样的地方来说,绝对不算低了。
南淮意不属意这样的地方来办成人礼。
就像是一块去不掉的糟污, 平白无故地给成人礼染了一块。
怎么样都去不掉了。
彻彻底底地坏了成人礼的底色。
不过这样的话,他不好直白地说出来。
反倒会显得他像个异类似的。
南淮意懒得惹人注目,也懒得口舌之争。
更懒得哪一日被人问起来,或是做了谈论里的主角。
所以只是说。
要找个新鲜的地方。
没成想到底还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南淮意重重地冷笑一声,烦躁地拿起剩下的那几张纸,看了一页,兴致缺缺,看不进去,塞回抽屉里,索性是眼不见心不烦。
也有件好事。
围巾终于是快织完了。
就剩那么一点扫尾的功夫。
他稍稍往后坐了一点儿,拉开另外一个抽屉,拿出围巾来。
南淮意挑的颜色是米白色。
在这个方面,他一直保持着一种近乎于直觉的审美。
向来是,譬如觉得冬天适合暖色,觉得夏天适合亮色,保持着这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于色彩的选择和搭配。进店里,要紧的是先挑毛线颜色,只瞄了一眼,就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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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三个字母的毛线颜色,要处于米色和白色之间,只稍稍淡了些,不至于太显眼而显得突兀,也不至于藏在里边让人看不见这个小玄机。
南淮意把两根毛线针搁回抽屉里,围巾展开,分别用两只手抓着两边,展开,满意地打量着他自己织出来的这条围巾,忽然,不知道怎么的,抿了抿唇,耳根红了一片。
南淮意给许逐溪成年礼下了大功夫。
这点,许逐溪也能知道。
她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但就是知道他在谋划什么惊喜。
世上的道理大凡如此。
因为人的行动和情绪总是藏不住的。
特别是在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的眼睛里。
大凡稍微不同于往常的举动,都能让人最终窥出玄机。
这就好比,许多女朋友在自己男朋友求婚以前,总是能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将要被求婚了似的。另外一个就是,日期总是特殊的,被爱的人总是晓得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不管是什么节日,还是什么纪念日,是一定会迎来一些不同往常的庆贺和礼物的。
譬如过生日,又或是情人节,不论是对于家人亲戚,还是恋人伴侣,主人公总是晓得,自己在这个日子,是会迎来惊喜的。一是因为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二是因为自己在被爱着。
故而,我们常知道,有的孩子会因为过生日那天没有迎来父母的礼物,又或是陪伴,而感到难过;有的恋人会因为生日或是情人节又或是什么纪念日,同样因为在那一日没有获得幻想中的惊喜礼物又或是什么别的,而感到难过,甚至会大吵一架直到分手。
其实难过的悲伤的,真是因为没有得到物质上的期许吧。
那倒不是这样的。
真正难过的,实际上是一种幻想中的落差而已。
来自于理想和现实的落差。
那就是我们以为自己被那样充沛地热烈地爱着,可实际上,却并没有那样的浓烈的囊括一切的爱意;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的重要。
争吵哭闹。
都只是用来确认自己的地位的手段而已。
所以许逐溪早就「知道」。
等到她生日这天,是一定会有惊喜的。
尤其这不是寻常的生日,这是她的成年的生日。
「南淮意!」
许逐溪从门框探出个脑袋。
「砰——」南淮意差点一脚把衣柜的隔板踹断,又「砰——」一声,关住衣柜的门。这下才真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刚回来,鬼鬼祟祟地从公文包里摸出围巾,正预备拿出衣柜里藏好的那个礼盒,把围巾放进去,然后再用丝带扎个蝴蝶结打包一下,最后再藏进衣柜里。没想到刚把围巾拿出来,逐溪就来了,只得是胡乱地一把塞进去,又扯下外套盖住。
关了衣柜门,南淮意面上是全神贯注地和逐溪说着话,心里边还在想,刚刚那外套是把围巾盖住了没?别等会儿万一要开衣柜,让逐溪一眼就看见了,那我这功夫不是就全都白费了。
转念一想,我也不能那么紧张,总站在衣柜前边,那不明摆着衣柜里边肯定是藏着什么东西,那这就更不好了。
想到此处,南淮意往旁边移了一步,刚离开这个衣柜的门。
下一秒,见着许逐溪往他旁边凑过来,离着柜子近了,他又飞快地站回去。
好吧好吧。
他告诉自己。
没关系,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能让逐溪看见是最重要的。
不然惊喜就不能算是惊喜了。
于是很滑稽的一面就这么出现了。
像是守护着什么宝藏,不对,这样不准确,更准确的应该是,许逐溪发现,好像是围绕着衣柜,往南淮意身上缠绕了个什么无形的锁链,他是时时刻刻地绕着衣柜的门,左挡右拦,
于是,许逐溪不得不想到。
看来她的生日礼物一定藏在这里边了。
所以她很「体贴」地远离了这个衣柜,留出好长的距离,以便南淮意能够安心地放松下来,也稍稍地离开那衣柜,不必将那里看的那么牢了。
一个礼物的成功送出。
一个惊喜地成功完成。
往往是需要双方面的配合的,才能皆大欢喜。
「我今年过生日,就不要请那么多人了。」许逐溪坐在沙发里。
她握住他的胳膊,「跟好多人都不熟啦,现在班里的同学,大家也都是同学,之前的好多同学我都不怎么联繫了,可能有的路上碰到了都说不定认不出来呢,就只有唐甜、许之夏、赵景泽她们这几个好朋友。」
「这很正常,不要难过。」
南淮意摸她的脑袋,「很多人都只是阶段性的友谊,人本来就是这样的,这一辈子,能有一两个关系很好可以一直保持下去的朋友已经很不容易了。也没有必要要和每一个人都打好关系,就是有几个交恶的,也都很正常。」
他有点忧心忡忡,「你只要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玩就好了,和每一个人都认识做什么呢?最多能有个听起来很吓人的数量,说出来,好像是你和多少多少人认识,但是实际上又能有多大的用处,对不对?」
「诶呀我又没有难过。」许逐溪笑着用额头,主动去碰碰他的掌心,「我是要跟你说我过生日的事情的,你要认真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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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南淮意点头,「我都听你的。」
许逐溪不是那个九岁的许逐溪了。
九岁的许逐溪为自己的生日宴能来所有的班里的小同学而欢欣鼓舞,觉得自己终于不是一个班级里冷冷落落戚戚惨惨的那一个了。但是今天的许逐溪,已经是觉得这些都没有用处了。
这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吧。
不过是上一辈子的许逐溪获得这个概念是在被迫和欺凌中而已。
许逐溪还是挽着他,脸颊凑在他胳膊旁边,「我的生日,我不想请那么多人参加,我觉得只要是我最重要的人来参加就好了。」
对不起。
她在心里飞快地和所有的亲人朋友道了个歉。
从施琴到杨繁星。
「好。」南淮意还是点头。
「那我只替你请赵景泽他们几个就好了。」
「诶呀!」
许逐溪急了,看他,嘟囔着,「我说我只要最重要的人陪我过生日就好了。」
「……我的意思是说。」她低下头去,「要是只有你和我一起过生日就好了。」
「就你陪着我过生日不行吗?」
「就我们两个人。」
她又补充,「我们可以凑在一起吹蜡烛,就我们两个人。」
南淮意的耳边,此刻已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越来越有力。
跳的越来越快。
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一样。
可是他许久不说话。
许逐溪抬起头,小心地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就你一个。」她说。
「好啊。」
南淮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说:「我陪你,就我们两个人。」
「我陪你过生日。」
他终于是回过神。
见着许逐溪忽地站起身,飞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又说了一句话,就从屋子里跑出去了。
南淮意好半天才站起来。
他手里还攥着那张纸,偏过头,看了一眼衣柜里边镶的那面镜子。
他看见自己在笑。
笑得有点傻。
于是他手动把嘴角按下来。
可惜眼睛却藏不住事。
第七十四章
南淮意忽然才想起许逐溪是隐约说了什么的。
说了什么来着?
……架子鼓表演?!
他勐地清醒过来。
意识到手里还攥着张塞过来的纸条。
上边头先标题四个大字:告家长书。
一眼扫过去, 内容已经很明了,就是学校要给高三毕业生办个毕业典礼,连带着有众多的表演节目, 有是高一高二班级里学生自愿报名参与的,也有高三的学生跃跃欲试为自己的高中生活最后添一把灯火的。
许逐溪赫然就是后者。
她报了单人的架子鼓表演。
毕业典礼是不审核节目的,准确来说, 是不限制节目报名数目的,只要有人报名, 就会同意;至于观众,也不是强制观看的,不会要求学生必须要坐在下边观看, 大家都可以自由行动。想在这个时候去和同学合照可以,想去找朋友玩可以,想坐在底下看节目,都是可以的。当然,不愿意参加后边的活动, 打算开完班会直接回家的, 自然也是可以的。
等着毕业典礼这天的活动全部结束, 学校就会放高三的所有学生们回家去复习, 也叫停课。自己复习自己的,把全部的书都搬回家里去复习,各人有各人的不同计划。如果有实在很想在学校学习的,也可以,一般是先向班主任提交申请, 只要同意了就行。
南淮意只是有点诧异。
他知道她是个总不愿意张扬的, 在学校里一直想保持很低的存在感。
虽然这种低存在感保持的并不怎么成功。
尤其是经歷过李秀婷家暴的那件事情以后。
在不熟悉的人的面前,她就变得更加沉稳安静内敛了。
许逐溪会打架子鼓的事情。
整个学校应该没几个人知道的。
南淮意又看了一遍通知内容, 认真地折起来,放进外套口袋,到时候进校门,还需要带着这个进的。打开衣柜,把外套挂进去,还有那件被他随意扯下来的衬衫,一併用衣架放好。
一手捏着礼盒的角,一手拿着围巾,在茶几前盘腿坐下,他慢慢地把围巾叠好,放进去,又往上边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纸,可以稍微的隔着,以免灰尘掉了进去。这还是他那天顺路去帮施琴在百货中心取包,看着售货员打包时获得的灵感想法。从抽屉里抽出紫色的丝带,绕着礼盒缠了几圈,最后打了个蝴蝶结。
礼物终于是包装好了。
重新放进衣柜深处,用众多的垂挂着的西服的飘逸的衣角遮盖住。
南淮意是第二天才想起来要看一眼毕业典礼时间的。
通知单就在他外套上边左侧口袋里,摸出来,展开。
他这才发现,和许逐溪的生日,是同一天。
正正好好同一天。
这可怎么办呢?
南淮意的第一想法,就是发愁。
但在毕业典礼上表演节目,这是许逐溪想要做的事情,南淮意毫无别的想法产生。他只是在想,毕业典礼的活动会几点结束呢?不能让逐溪太晚睡觉,那这样还有多少时间呢?还能做什么活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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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
他忍不住清咳了几声,两只手摩擦着,转了转手腕。
没办法,他想。
逐溪只要他和她两个人一起度过成人礼的。
那就没办法了。
他有点想说什么。
只是环顾偌大的办公室,空空荡荡的。
就他一个人,没别的人能畅聊一下这件事情。
太可惜了,他心里感慨了这么一句。
强行把自己的激动的心情压下去。
那这些活动正好取消了。
南淮意准备扔的时候,又顿住了,先从右边第二个抽屉里取出了两张纸,上边全部是写着名字的。这是他本来准备邀请的名单,参不参加的倒是其次,他本来只是想着,逐溪成年礼,是件大事,也是需要被祝福的日子,他想让她获得他们所有人的祝福。
没办法,他又在心里重复了这么一句。
谁让逐溪只觉得他的祝福是最重要的呢?
那他们就都不必来参与了。
唉。
一下子少了好多人。
他一边这么可惜着,一边脸上微笑着,一边又慢慢地把纸塞进碎纸机里,直到纸张碎片从碎纸机后边出来,所有的都掉进了垃圾桶里。
南淮意其实很小气的。
不过他常常自己不承认这一点,而是找许多其他的理由来掩盖。
以至于还骗过了他自己。
譬如不想要宁水清插手许逐溪的任何教育。
又譬如现在。
他其实一直从心底就觉得,成年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意义非凡的日子,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见证该多好,只有他一个人看着她迈入一个新的不同的年龄阶段,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不过他会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做。
这样重要的日子,应该有很多人见证。
就像求婚,男方总会找女方的好友或者还有父母来见证。
他这样类比了一下,又强行把这个类比从自己脑海里扔出去。
爱里藏着独占欲。
爱会助长独占欲。
但爱也会压制独占欲。
爱人的人会希望被爱的人更好。
最好是能够在爱中走的更远,因为爱会给人力量。
关于毕业典礼和生日是同一天这件事情。
许逐溪自然是早早就晓得的。
并且。
就在这一天。
她是预备要做一件大事的。
她要让这一天。
这个本就不同的日子。
彻彻底底地成为她生命中不同寻常的一天。
她要在这一天表白。
在全校所有师生的见证下。
唱一首隐晦的表达爱意的歌曲。
一首藏着许多暗语的只有两个人能听懂的歌曲。
第一个知道这个计划的,是水云月。
这是常理之中的。
许逐溪自认作文写的不错,语文分数常是名列前茅。
可是写歌词和写作文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就写歌编曲这个事情,她是一窍不通的。
但水云月是会的。
许逐溪见过她唱歌。
就在水月轩的地下室,看水云月和她的乐队。
许逐溪在拥挤的人群的角落,目光穿过混乱的舞动着身体的人群,透过变动的五颜六色的昏暗的灯光,看着站在台子上的水云月。她穿着一条黑色的工装裤,一件黑色的修身长袖衣服,画着很浓的妆,头髮也喷着髮胶抓了造型,和平常的水云月不那么相像又似乎还是相像。
那时还是初三刚中考结束,杨繁星还在。
她不知道从哪儿又钻出来,像她刚刚无影无踪的消失在人群里那样,大声地在许逐溪耳边喊道:「逐溪!怎么样?!这儿很有意思吧?!上次沈灼颂和林暮南带我来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带你们来的!对了,她们几个人呢?!」
许逐溪回过神来,摇摇头,「不知道去哪儿了。」
「什么?!」杨繁星没听见,把耳朵移过来。
这个地方嘈杂的可怕。
人和人贴着都听不清彼此在说些什么。
「我说!」许逐溪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她们几个去哪儿了!」
杨繁星回应她,「哦!好的!」
「你在看什么?!」
许逐溪把目光从台上移回来,只是摇头,「没什么。」
「什么?!」杨繁星再次没听见。
躲开旁边那个扭动的人的手臂,许逐溪咬紧牙关,深深地唿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大声回答:「没事!」
震耳欲聋。
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愤怒的力量。
这次杨繁星听清了。
「那好!」她把手放在嘴前,做成喇叭的形状,「那我去玩了!」
许逐溪点头,目送着她再次混入人群。
如同游鱼从池塘混入江流,浑然一体,毫无不适。
水云月的表演结束了,从台上下去了。
换上来一个男歌手。
不过这些变动都不会改变现场的火热状况。
许逐溪抬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她有点想问,这里真的开空调了吗?
水云月没再上台表演。
许逐溪离开这里的心情更迫切了。
可是又不能走。
不知道她们几个跑去哪儿了,只她一个站在她们最开始进来站着的地方。她担心万一出去了,唐甜、许之夏、赵景泽他们三个人找不到她,那到时候大家彼此之间是都不知道对方到底在哪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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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不大好。
所以许逐溪耐着性子留在原地。
后来她才晓得,唐甜和赵景泽两个人,早就偷偷摸摸出去谈恋爱了。唐甜是让赵景泽骗走的,但她一定要和自己的偶像许之夏待在一起,赵景泽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也把两个人都弄出去的。
也没走远,就是在门口左侧的楼梯间旁边,很安静。许之夏站在最外边,倒像是个什么爱情保镖似的,后头两个赵景泽像是个花花公子,骗着给小姑娘说些表白的话。
要不是许之夏总想着要进来找她,终于是脱身跑进来了。
她还不知道赵景泽做下的「坏事」。
真是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
这就是后话了。
许之夏找来前,她是一直不知道的。
耐着性子站在里边,还要注意躲避着左右跳的欢快的人群,和他们伸过来的手臂和腿脚,还有在空中一甩一甩的长髮。
迈出大门的那一瞬间,许逐溪宛若是活过来了一般。里边真的是太热了,头髮湿漉漉地黏在脖子里,她拿了根发绳一把扎起来,才感觉到凉快了些。
这个地方真不是人呆的。
许逐溪当下就虔诚地发誓,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
不对,是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她告诉自己。
因为见过水云月的表演。
所以到了要写歌词唱歌曲的这种时候,许逐溪第一个就想起她。
事实上,就是没见过水云月表演,她也只能找她。
找别人都是行不通的。
唐甜、赵景泽、许之夏包括杨繁星都不成,因为她们都什么不知道。
何佳涵倒是知道,可她不认识什么会歌曲的人。
剩下的途径,譬如林语,或者别的人,都更不可行,他们知道了,就代表着南淮意就会知道了,那这就不是惊喜了。
所以只有水云月。
本学期最后一次上课了,也是许逐溪最后一次练习这首歌曲了。
许逐溪坐在架子鼓前边练习着。
好在她总是锻鍊,体魄不错,气息也比较稳。
一般打架子鼓的都是不好在单独唱歌的,因为架子鼓本身就需要人动着,气息根本不稳定,又谈何唱歌呢?不过即使能唱,还是单薄了些,所以水云月让他们队里那个玩贝斯的男孩录音,算是合成在了背景音乐里。
许逐溪练习着。
水云月就坐在对面看她。
那目光晦暗不明的。
她忽然问:「逐溪……你真的想好了吗?」
第七十五章
「嗯?」许逐溪侧身拿过水杯。
她没听清问题:「什么?」
水云月把椅子往前拉了一下, 「我指的是你对——南淮意。」
「你知道你对他是什么样的情感吗?」
这个问题,何佳涵曾问过一遍。
第二个问出这个问题的,就是水云月了。
对于许逐溪来说。
何佳涵是朋友。
水云月是亦师亦友。
但她们两个是截然不同的, 从各个方面来说。
许逐溪曾经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到底是对于哥哥的依赖。
还是对于成为伴侣的渴望。
更甚者,从外界来说,还会有许多不堪的猜测, 或许是被收养的孤女捨不得南家的繁华,所以跪舔着耍手段的, 想要留下来。并非文学作品的虚构,不过是生活中人们根据自己对于人性揣摩而产生的猜测。
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 在黑夜里,开着床头的那盏灯。
就在这样的微弱的灯光里翻来覆去地思考。
对于南淮意。
是甜蜜与恐慌并存的。
就像是在初冬河面上的冰层上赤脚行走,四处飘落大雪,脚掌贴在冰面上,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深入骨髓。但不止如此, 在茫茫的大雾笼罩下的河面上, 更让人害怕的是, 到底有没有出路, 这一层薄薄的刚结成的不稳的冰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破损。
这就是许逐溪的心情。
她是战胜了很多东西的,对自己的恐慌,对未来的恐慌。
可她还是想告诉南淮意。
并不是一时上头带来的冲动。
即使是就此冰层破损,她从此掉入深不见底的难以预测的河水之中。
也都没有关系。
她就是要告诉他。
剖出自己内心中跳动的心脏, 就是被丢了, 也没有关系。
表达自己的爱意,就已经是一种不凡的勇敢了。
如果失败了, 也没有关系,重新捡起来,安放回去。
人生路还是要走下去的。
心脏还是要在胸膛里跳动的。
许逐溪只是很诧异。
水云月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她总是保持沉默的,在这件事情上。
换句话来说,她最开始还保持着积极的态度,热心地指点她写歌词,帮助她修改,还让乐队里的人来进行编曲,直到把成品交到许逐溪的手上,再带着她唱歌和打架子鼓。
许逐溪拧住水杯,「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水云月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扶手,「你的歌唱的越来越甜蜜了。」
她说了句似乎听起来和她的问题毫不相干的话。
许逐溪笑了一下,拿起旁边的叠好的一块布擦拭着鼓棒,「原来从歌里能够听出来这么多东西的吗?看来我还是没那么适合学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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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月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呢?逐溪——你的情感是怎么样产生的呢?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她很疑惑。
但水云月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问自己。
许逐溪看着她,目光相接,水云月却先闪开了。
许逐溪看着自己的这位老师。
她是从九岁开始认识她的。
从九岁到十八岁。
九年过去了。
在许逐溪的记忆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许逐溪回答的很坦然,「我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或许本来就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他,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如果说我是因为他样貌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喜欢他,我不承认,因为在我心里,我没什么别的原因。」
「那他——南淮意。」
水云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他喜欢你吗?」
许逐溪摇头,蹬了一下底鼓,「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喜欢的。如果他不喜欢我,那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况且,我已经告诉过他了,他应该拒绝我的。」
水云月低声说:「或许他只是习惯了对你这么好,又或许……他担心你快要高考,所以不能直接拒绝你,担心影响你的高考成绩,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最起码……你是他的亲人,不是吗?」
「或许吧。」
许逐溪不认可水云月的分析,最起码不认同第二个,「他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的,就算是……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的学业的,他知道的。」
「这肯定吗?」
许逐溪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从来没有想要说服别人的欲望,在这种事情上没有。
结果最终会是什么样子的,总是能可以看到的,马上就要高考了,不是吗?等高考以后,就会知道结果的,她一直等待着。
许逐溪看着她,看着水云月。
捕捉到她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迷茫的神色。
发生了什么,许逐溪不得而知。
但是她猜得到事情发生的另一个主体是谁。
除了王镇,别无他想。
许逐溪不算是完整地知道这个故事,拼拼凑凑的,是在高一。
上完架子鼓课南淮意来接她。
正碰见了王镇和水云月走在她后边,她们三人一道出来。
王镇还笑着和南淮意打招唿。
南淮意打完招唿,上了车,表情便陡然一变,极为难看。
「他来课这儿多久了?」
「没来多久,这是第四次。」
「和你说什么了没有?」
许逐溪摇头。
南淮意的神色才稍微和缓了些。
他倒不是对王镇有什么意见,只是那会儿正处于对许逐溪保护的应激期,是刚在校门口碰见她被别人表白没多久。
「他们是男女朋友吗?」
南淮意少见的迟疑,「……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吧。」
他勉强地补上了后半句。
「我看云月老师不是很喜欢他,他们第一天大吵了一架,就是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在走廊里,不知道在吵些什么。」许逐溪看着他,「既然不喜欢的话,那云月老师为什么不和他分手呢?」
南淮意总是不隐瞒她任何事情的。
可要是直接问,也不大方便。
所以她总是问一些处于直白和探究之间的问题。
南淮意欲言又止。
但真要论起来,王家那里边一摊子事情,讲起来既繁琐又复杂,且还有许多传着穿着被添油加醋了的事情;就是王家的人自己,也都分不清这里边的消息的真假了,除了当事人他们两个人自己。
所以南淮意加工了一下,「有时候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而在一起的,是因为其他的目的。所以就是不喜欢,有时候也是不分手的。」
他转而又开始教育她,「有很多这样的别有图谋的男生,都伪装的很好的,你以后谈恋爱,都得让我先看看那人是谁是什么样子,我先查一下,不要被别人骗了,知道了没有?」
「哦。」
离开的时候,许逐溪又回头看了一眼大门。
别有图谋。
所以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有人别有图谋的。
这个人是谁呢?是什么图谋呢?
许逐溪后来大概拼拼凑凑地搞清楚了。
「逐溪。」水云月再一次喊她的名字。
「虽然你的歌曲,里边的歌词是比较隐晦的,也没有提到人名。但是只要认真听,总是能听出来你的意思的,如果这个事情传开的话,你或许会遭遇很多非议的,不一定是非议,但一定会被别人议论,你真的想好了吗?」
许逐溪笑着回答:「那有什么关系?就是被别人知道了,也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愿意说,便随便说就好了,我根本不在乎的。我又不靠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只想做自己心里最想做的事情。
「况且,就是我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议论的。只要还在这个社会上存在着,每一个举动都会被别人解读。有人会很喜欢,有人会不喜欢,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可能只是第一面见到我,就不喜欢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我只要活得对得起我自己就好了。」
水云月深深地凝望着她:「你的话说的很豁达,我听到过很多人都这么说,可是实际上,能够做到的人很少,更多的人,只是嘴上说的痛快,实则万事都事事小心,又或者暗中听到别人的谈论以后,恨不得大哭一场,想法子在人们面前表现,像是要把自己那点儿不好的评价都消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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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承受很多的压力。」
「要比南淮意承受的压力多得多。」
水云月今天说的全部都是真心话。
她喊她一声老师。
她看着她从九岁那么瘦弱的一点长到这么大。
看她是自己唯一的学生,也是自己的妹妹。
她把自己刚刚流露出的那点儿迷茫不解,全部都一下子收了回去,「而且你还住在南家,你是在南家长大的——少不了要被人反覆地将这件事情反覆地说,只要被人知道了,或许会有人说你从来都是心怀不轨的,又或是心机深重,还可能是什么别的。还有南家的人——」
「我都知道的,老师。」
许逐溪看着她,「但还是感谢您能告诉我这些。」
「有得有失,虽然我不将这些言语当作是自己的失去,不过倘若我能够获得我想要的,就是被他们不停地反覆地贬低,又有什么关系。我总还是我自己的,这是不会改变的。」
「我从您的身上学到了很多。」
许逐溪这些话也说得是真心实意的。
她的身边除了施琴、蒋雯是固定总能见到的家里的女性长辈,就是学校的老师了。许逐溪是认真地将自己遇到的每一位女性长辈,都当作是自己可以学习的榜样的,她能够从她们身上获得一些什么。
譬如李秀婷。
所以她后来才会对李秀婷的放弃那么难过。
再譬如水云月。
她教会了她很多,不止是架子鼓。
「我不会为我今天的决定后悔的。」
许逐溪抬头,见着从门口假装自己「不经意」晃过去的南淮意,身影又慢慢地飘回来,在门口窗户那儿停留了一下,又移开。
她忍不住笑着站起来,收起鼓棒,「那我先走了。」
水云月扭头看了一眼,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摆摆手:「去吧去吧。」
她再一次恢復了平日里那副潇洒的情态。
许逐溪忽然在门口停下,转头,很认真地说:「老师,希望我们都不要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做自己最想要做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盒子,「谢谢您帮我录的歌,回头一定请您吃饭!」
第七十六章
临上场前, 许逐溪没有看到南淮意的身影。
她握紧了鼓棒,最后一次应答了自己的名字,目光还是往台下看。
没有。
他还没有来。
「许逐溪?」
「我在这儿。」她举起手。
「到你了!」
「我知道了!」她胡乱地点了下头, 又往下边看了一眼。
还是没有。
或许等会儿他就来了,她告诉自己。
于是转身走进后台,最后检查了一遍话筒, 等着主持人报幕以后,她就从红布的左侧绕过去, 再从右边走上台,把话筒架子稍微移动了一下。
道具组的同学把话筒放的离架子鼓太近了。
许逐溪担心,别等会儿她一蹬底鼓, 整个架子倒下,那就很不好了。
在节目开始的前一秒,南淮意总算是赶到了。
他松了口气。
正要从军委离开出发的时候,被事情绊住了。
再加上考虑到要来学校,还去休息室换了一身衣服, 军装太显眼了。
还好, 时间还来得及。
他找了个角落站在那儿, 不会影响到别人。
好在是刚刚好, 没有错过。
歌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南淮意抬头往台上看。
学校用来举办毕业典礼的是最中央的大礼堂。
一次可以容纳三千到四千人进行活动,阶梯式的座椅排布。
前边零星还空着不少位子。
不过走过去,总是不那么方便,南淮意就站在了最后一排, 靠在后边墙壁凸出来的那么一排细窄的石台子上, 刚好抵住他的腰部。
许逐溪就坐在舞台正中央,她的架子鼓后边。
因为要上台表演, 化了点淡妆,头髮也全部梳起来了,在左侧别了个珍珠发卡,把碎发整个的笼在耳后。她穿着的一套白色礼服,是西服的款式,颇有一番独特的摩登时尚感,踩着一双皮鞋。
南淮意不知道该怎么描绘这样的一副场景。
很漂亮。
词穷至此,他只会这么说。
全场都是黑暗的寂静的。
礼堂内观众席上的灯光淡的几乎算是没有,只礼堂的最后边开着一排很暗的黄色的暖光,兴许是为了烘托气氛。
舞台上的灯光全部都熄灭着,只亮了那么一束,笼罩在许逐溪的身上。
白色的绚烂的灯光。
南淮意只看的见她一个。
目光相接。
事实上,南淮意并不确定许逐溪有没有看见他。
准确来说,他肯定她应该是看不见他的。
毕竟观众席上几乎没有什么灯光,他又站的这么远。
最后一排。
人头攒动,还有人起身走动,这怎么能看的见呢?
可是他看见她的目光总是不时地落在台下,像是在最后一排停住了似的,仿佛是看见了他。于是南淮意笑着,朝她用力地挥了挥手,有点傻,看起来像是在做什么无用功。
但南淮意的心里是甜蜜而幸福的。
很难以置信,许逐溪看见了他。
这说起来很奇怪,她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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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因为他在她的眼里,总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是独特的。
即使在黑暗里,在无数个杂乱的信息的干扰之下。
她还是能够认得出他。
还好,我还没开始唱歌。
许逐溪想。
他如果不来总是有他的原因的。
她本来打算晚上唱给他听的。
现在看来不用了。
她忍不住勾起唇角笑,用力地敲了两下,卡着音乐的节奏。
就要开始唱歌了。
许逐溪最开始唱歌的时候,南淮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肺活量真好。
很清奇的评价角度。
随着歌词一句一句蹦出来。
噼里啪啦地敲进南淮意的心里。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他沉默着站直了身子,在一片的黑暗的寂静里,望着她。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暗语。
旁的别的观众自然是不知道的。
可架子鼓实在是个热闹的酷炫的乐器。
配的音乐声里还含着贝斯的声音,都是很热闹的。
所以下边的观众也很欢快,快乐地摇着手里统一的彩光棒。
今天这么热闹,还有许逐溪自己的缘故。
南淮意听着旁边几个学生咬耳朵低声说话。
「台上这个就是以前演戏的那个。」
「对啊,就是我们小时候看的那个……」
声音变低了,南淮意没听见说了个什么。
但约莫着就是那部电视剧的名字。
「好酷啊!」
「不知道哪儿能学架子鼓?」
「她唱的歌你们听过吗?」
等到一切都结束了。
舞台上的灯光忽然暗下去,再亮起来的时候许逐溪连同架子鼓都撤下去了。
灯光重新打在最右边。
穿着红裙子的主持人在说串场词。
南淮意贴着墙壁,从后边拥挤的人群里出去,往通往后台化妆间和准备间的那个小门走去。他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对学校的构造也算是熟门熟路。
许逐溪正在里边帮忙把架子鼓搬进乐器室里边。
她身上那件白色西装外套已经脱下来了,塞进了自己书包里。一片混乱之间,不知道被谁不小心地碰到了地上。
南淮意微微一皱眉,正看见了个认识的男孩儿,招招手。
「南四哥,你怎么来了?」
男孩儿小跑出来,抹了下头上的汗,又回头往里边看了一眼,瞭然地笑笑,「哥,你是来看逐溪表演的吧?她刚演完,现在去……好像是去放乐器了,我帮你叫她!」
「不用,我在这儿等她。」南淮意指了一下那个书包,「你帮我把她的书包拿出来吧,你们这儿太乱了,回头找不到她的书包了。」
「行!哥你等我,我去拿出来。」
南淮意单手拎着书包,挨着门,站在右边。
他忍不住磨磨牙,有点想抽菸。
藏在他心里的压了很久的念头再一次浮出水面。
她还正年少。
她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灿烂的年纪。
「南淮意!」
许逐溪准确地找到了他,强硬地中断了他脑海里正翻滚着的悲秋伤春。
南淮意自己都很难意识到一件事。
他如今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自怨自艾。
开心的笑容在她的脸庞上控制不住地绽放,她两步朝他蹦过来,扑过去抱住了他,「我还以为你今天有事来不了呢,不过我快开始的时候就看见你来了!」
南淮意笑着回抱她,然后松手。
「走吧,回家,已经下午六点了,也该吃晚饭了。」
他问:「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虽然晓得学校的一贯安排,但总还是要确定一下。
「没事啦,走了走了,回去吃饭。」
许逐溪虽然是预备询问,自己的歌唱的好不好。
最主要的是,他怎么看她唱的歌。
可是今天这个偌大的学校,竟然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
再加上,她今天化了妆,头上还喷了髮胶,在舞台上表演还好,下了舞台,是怎么都不愿意到处走动的,总觉得有点奇怪。
在车上也不是个什么合适的地方。
今天何佳涵压根没来学校,所以回家路上车里就他俩和司机。
可总归还有别人,还是不好。
这次成人礼没有大办。
就只是在家。
施琴、南兴华和何佳涵。
等着南淮意和何佳涵到了家,蒋雯也赶过来了。
剩下的人没来,礼物是都到了的。
两个伯伯一人送了一支钢笔,赵丹莹送了一条项鍊,还有南淮梁夫妇送了一个红包,南淮意一看就晓得是南淮梁的作风,他一贯是主张,「用钱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和大多数人的生日一样,餐桌的结尾总是一个蛋糕。
还有一首生日歌,和吹蜡烛前的许愿。
南淮意看着她,看着她闭着眼睛许愿。
蜡烛的微小的火苗的光影在她的眼皮上跳动着。
她的眼睫毛很长,随着火苗轻微地动着。
浓密的影子斜斜地落下。
忽然睁开眼,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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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溪笑眯眯地把蜡烛拔出来,「我许完愿了!」
施琴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成年了,就是大孩子了,以后逐溪要一切顺利,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好,谢谢奶奶!」许逐溪点头,「我会的!」
施琴跟着点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瞪了南淮意一眼。
南淮意不闪不躲,一切照收,回以一个微笑。
晚上九点半,许逐溪瞄了一眼时钟,坐在毯子上拆收到的礼物。
她今天书包里鼓鼓囊囊的,着实收了不少礼物。
不过么,现在忙着拆礼物,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
她在等南淮意来找她。
快十点的时候,南淮意终于是来了。
许逐溪到底是再假装不下去严肃,喜笑颜开,仰头看他,「快把你的礼物交出来!不然的话……哼哼……」
南淮意笑着挨着她坐下,还是把礼物盒放在背后。
「不然的话,你要怎么样?」
他看着她。
她已经把白天的妆容洗掉了,但似乎是没有彻底清洗干净,眼尾还留着闪粉的痕迹,有种说不出的潋滟。
许逐溪把手里的盒子往远推了推,反手抓住他的胳膊。
「我今天唱的歌好听吗?」
「……好听。」
南淮意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些歌词来。
「你知道我唱的歌的意思的!」
许逐溪一个起身,反把他压住,两只手摁在他的肩膀上。
明明是逼问的架势,无形中透出一股可怜,倒像是南淮意在欺负她。
「……我知道。」
南淮意嘆了口气,身子往前一倾,额头在许逐溪胳膊上蹭了一下。
他没有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沉默着保持着这种姿势。
他看着檯灯映照下他们两个人的影子。
交叠在一起,分辨不清。
他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啄吻了一下。
不需再说什么。
他所有的回答都藏在这个吻里。
就这样。
赌一次吧,南淮意告诉自己。
他把所有的决定交给逐溪。
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是接受的。
依旧如此也好,生疏冷淡也罢。
他不吝啬于表达爱意。
他学会了勇敢地直面自己的爱意。
但又羞怯于表达爱意。
于是把所有的难以言说的情思,都藏在那三个字母里。
这是他隐晦的无声的又浓烈的爱。
「逐溪。」他靠在她怀里,「看看我送你的礼物吧。」
第七十七章
高考以前, 又开了一次家长会。
这是最后一次家长会。
还是南淮意去的。
只要是他在,许逐溪的事情总是他亲自处理的。
家长会的主要内容,就是聊志愿填报的事情。
时下还是高考没有改革之前, 填志愿总在高考以前。
全凭学生家长们的预估来填报志愿。
开完家长会,南淮意和许逐溪认真沟通过一次。
在更早以前,南淮意对许逐溪高考志愿怎么填、填哪些学校就有过打算的。
他当年自己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没费什么功夫, 是早就定好的。
到了许逐溪填的时候,可就不那么马马虎虎。
像是把所有劲儿都用到了她身上。
南淮意是有打算的。
许逐溪自己心里也有底。
列了一张单子。
南淮意看了一遍。
「就这样填吗?」
「嗯。」
「就学法了?」
「嗯。」
南淮意把单子自己收起来了, 只说:「我相信你,那就这样填。」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准备高考, 别的事情都不要再想了。这个单子这么交上去了,就是结束了,也不要再想这个了好吗?」
「嗯。」许逐溪点头,又埋进了书桌里。
另一个是何佳涵的高考志愿。
她也是早有打算的。
于情于理,南淮意也问了一遍。
同样还是一张单子。
「以后要学什么?」
「化学。」
南淮意隐约想起, 宁水清曾经和他提起过何佳涵的父母的, 他们是宁水清和南永衡的同事, 也在研究所, 似乎就是专攻化学方面的。
「想好就好。」
他对她说:「眼下就好好复习,别的都不要想了。」
「嗯。」何佳涵也是点头。
南淮意当晚给宁水清打了次电话。
罕见的举动,这是他第一次通过拨通内线电话的方式联繫宁水清。
「佳涵的志愿的事情,你知道吗?」
宁水清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我知道的, 我之前和她就打电话沟通过。逐溪的志愿, 我也知道的,我都问过她们两个人的, 她们两个人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这是她们的自由。」
「淮意,别人不应该干涉的,没人有这个权利。」
听起来,宁水清像是误会了南淮意拨通电话的用意。
南淮意无奈又好笑,「我当然知道,我只是问你一声。」
他挂了电话。
第一紧要的,是先面对高考。
九七年的高考,还是在七月七号八号这两天举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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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盛夏时节,紧张的气氛早在六月份就开始无声地蔓延。
等进了七月,街上更是有一只蝉鸣都要让学生家长捉了回去狠狠处理。
南淮意高考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如今回忆起来,所有的对于高考的记忆又恍若昨日。
这是独属于高考的影响力。
它在绝大多数人的生命力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记。
巧的是,宁水清和南永衡赶在七月六号那天回来了。
「项目刚好结束。」南永衡笑着和母亲说话。
南淮意朝他瞟了一眼,见着南永衡脸不红心不跳的,赞许地朝他看了一眼。因为某些缘故,他刚好知道他俩是专程请假出来的,不过这么说,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南永衡一向是个很好的妻子与婆婆中间的沟通桥樑,这一点是南淮意很欣赏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他倒是不用这么麻烦。因为宁水清先天性地喜欢许逐溪要多于他,这代表着以后他和许逐溪在一起了,不会有这样的麻烦,兴许宁水清还要劝着许逐溪离开他也说不准。但这是不会成功的,因为许逐溪是喜欢他的,他们俩会一直在一起的。
南淮意的神色忽然一僵,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拴好,免得再陷入什么难以言说的胡思乱想。眼下第一要紧的,是高考,别的都向后站,他向自己强调。
宁水清那边正在和两个女孩说话。
她坐在她俩的中间,轻声叮嘱,「不要紧张,考试其实也是在考察你们的心态,以你们俩的成绩,是没有问题的。千万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我相信你们俩个一定可以的。」
「嗯!」许逐溪和何佳涵都是笑着点头。
她俩看起来并不怎么紧张,保持着一种松弛的态度。
这是件很好的事情,就像六年前高考的南淮意。
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件事情上,南淮意反倒是表现出来一种与两个当事人完全相反的紧张态度,坐在沙发上坐立难安的,连早餐都只是喝了一口粥就不再怎么动了。
但他还拧着一股劲儿。
临进考场前,还要叮嘱她俩,「不要紧张。」
「这都没什么的,放松去考就好了。就是没事儿,之后出国——」
他勐地停住了,不再往下说。
这种听起来有点晦气的话,怎么能这个时候说呢。
南淮意有点懊丧。
宁水清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她走上前去,最后拍拍她俩的肩膀,「加油,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
第一天是宁水清、南永衡和南淮意去接送的。
第二天是施琴、宁水清、南永衡,南淮意,还有蒋雯也特地抽身来了一趟,一起接的两个女孩从考场里走出来。
「走,我们回去吃饭。」
宁水清朝着她俩走去,顺手接过考试袋,扔给南永衡。她揽着她俩,笑着往车上走,三个人在后车座坐了一排。
没有人问起考试的情况。
也没有必要问起考试的情况。
都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连续考了两天,两个女孩虽然心态很稳定,但是从身体到心灵,都难免有一种疲倦的感觉,回家进了屋子来不及换衣服,就忍不住倒在床上趴着,有气无力的,长抒一口气。
饭桌上的氛围格外轻松。
蒋雯就是专程来一趟看看两个女孩的,离开考场就又走了。
今天的菜餚基本都是消暑和补脑的食物。
南淮意用筷子往逐溪碟子里各夹了一些,就往后一仰,侧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看她吃饭,自己是兴致缺缺。
宁水清忽然开口:「你俩……」
南淮意连忙打断:「妈!刚考完试,没有必要问起她俩考试——」
宁水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同时把下半句话说完了,「……要和我出去逛街吗?我们一块买些有意思的东西,带你们俩正好散散心,买些新衣服什么的。」
「……没事。」南淮意尴尬地补了这么一句。
他意识到是自己反应有点过激了。
南淮意忍不住嘆了口气,看向宁水清。
他觉得自己比宁水清尽职尽责多了,更有一个养孩子的家长心态。
许逐溪和何佳涵对视一眼,点点头,「去的去的。」
施琴看着两个女孩,又看向宁水清,满面笑容,「好好放松放松,终于是高考结束了,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趁着这段时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高兴就行。」
「妈和我们一起去吧。」
宁水清发出邀请,「正好去美容院做个保养。」
「行,我们一起去。」
施琴这个时候还是笑着的,但下一秒,她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左手边的南淮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一件目前宁水清和南永衡都毫无所知的事情,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片刻。
她看向坐在下首的挨着妻子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南永衡。
又想起直到被她直白地教训一顿才勉强理解她的意思的南兴华。
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些怜悯。
真是作孽啊,施琴想,这对父子两个人。
大傻子和小傻子。
唉——两个傻子,没救了。
和饭桌上的别人不同,南淮意和许逐溪心里都是藏了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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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对视一眼,似乎都洞悉了对方的想法,仓促移开。
终于是到了这个时刻了。
南淮意很难描述自己内心现在的感受。
就像是在空中的一把大刀,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抬头去看,在心里默默地担惊受怕,整日寝食难安。但真正晓得那把刀什么时候要落下来的时候,反而变得坦然了许多。
他这段时日总是焦虑不安的。
很难说没有这个原因的缘故。
但是南淮意不得不做。
他总归是要告诉她的。
这是他九年前接她回来的时候,就做好的决定。
况且,她也应该知道的,她有权利知道。
其实,这个事情还有另外一种看起来是个捷径的好办法。
那就是南淮意一力瞒下。
反正这件事情,本来许逐溪就是不知道的。
只要他不说,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是一个无从得知也无从查证的事情。
而那样,事情也会轻松好办许多。
他不必担心许逐溪知道这件事以后的反应,不必担忧她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也不必为了两个人的未来患得患失。他们可以这样的快乐的安定地在一起走完自己的一生。
在心底,也总是这道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
不要说——
南淮意,不要说——
只要你不说,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但南淮意又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就像他在那个夜晚决定的那样,他要把选择权归还给许逐溪。
无论许逐溪怎么选,未来又要怎么做。
这许逐溪的人生,她有权利得知一切。
他全盘接受她的决定。
就今天吧。
南淮意吐了口浊气,下定了决心。
他本来还告诉自己,再等几天,等她再放松地玩几天。
事实上,他只是在对自己放纵,放纵自己继续享受和她的亲近。
南淮意担心,他再拖延着,他就不敢说了。
在一定程度上,他太过于了解自己。
所以非得今天说不可。
直到晚上十点,南淮意才听见了院子里有了动静。
起身推门去看,许逐溪提了满满两大袋子,很明显都是今天刚买的。
南淮意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从院子的门口看出去,见着宁水清和何佳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他的目光短暂地和施琴相接,他转头藉此移开,轻轻地踢了下门。
「逐溪。」
走进屋子的那一刻,南淮意反手合上门,喊她的名字。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第七十八章
「嗯?什么?」
许逐溪弯腰把提回来的购物袋暂时堆在衣柜旁边。
南淮意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凝重。
她有些迟疑了。
直觉告诉她,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但许逐溪还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怎么了?」她问。
她尽可能放松地露出一个微笑,「什么事情?你说。」
南淮意察觉出她的不安, 尽力地露出一个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他看了一眼镜子, 这么评价自己。于是,还是把笑容收回去了, 攥紧了自己的家居服。
有点菸味。
他的头低下去,埋到自己衣服的领口处,闻了一下。
「等我一下, 我换件衣服。」
烟是他在屋子里抽的,他那会儿在等待着许逐溪回来。
整个人像是被架在了油锅上边煎烤。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搞得屋子里都烟燻火燎了似的,一推门,全是烟味。
南淮意又狼狈地退出来, 站在院子里吹风, 算是散味了。
全是徒劳。
拖延时间也是要说的, 他很清楚这一点, 苦笑了一声。
终究还是进了屋子。
和逐溪在她的屋子里的沙发并排坐下。
「逐溪,我有个秘密瞒着你。」
南淮意不敢侧头去看许逐溪脸上的表情,他控制着自己的目光落在其他的地方,看什么地方都好,只是不向左看,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解释着原因:「很早以前, 从安县带你来的时候,我就决定, 等你长大了,要将这个秘密完完整整地告诉你,我也应该告诉你的。之前都不说,是因为害怕影响你的高考。」
许逐溪垂下眼眸,她有种叫停的冲动,头脑里叫嚣着「不要让他说下去!我不想听!」,可她强迫自己听下去。既然他有说的打算,那这件事肯定是她迟早必须要知道面对的事情,所以她必须听。
南淮意有种站起来走到窗边的冲动,吹着风,起码能比现在的处境好一点,但是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伸直了腿,手指蜷曲着摩擦着掌心,「这个秘密和你和我都有关系……我今年二十四岁,但是在二十四年前,我还不是南淮意。我有另外一个名字,我的名字是许逐溪。」
许逐溪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机械地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抓在手心里,死死地握着。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我在安县出生,在安县长大,爷爷死后,因为没人抚养,住进了孤儿院。在孤儿院待到了十五岁,终于考到了省重点高中去读书,然后顺利考中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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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的声音越发地短促,他的唿吸保持着一种不正常的频率起伏,「毕业以后去了一个离安县很远很远的东部城市,在那里一个私人企业工作。后来因为一个意外,我死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婴儿。获得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叫做南淮意。一直等待着准备着寻找这个世界上的自己,然后到十五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去到安县,我见到了……」
剩下的事情,似乎不必要说,也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十五岁的南淮意带回了九岁的许逐溪。
让九岁的许逐溪在这里幸福地长大,到了十八岁,参加了高考。
许逐溪听着他说话,心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觉得好笑。
然后觉得一切都匪夷所思的离谱。
怎么可能呢?
这是鬼故事吗?
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稀奇的事情吗?
许逐溪不相信,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什么证据吗?」
她问:「不然我怎么相信你和我就是一个人呢?」
南淮意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瞭然神色,他从自己的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挑挑拣拣出了几个关键性人物,足以用来说明他的言辞的真实性。
「你喜欢爬树,但是自从被别人数落以后,你就不再爬树了。你从小对做家务是可有可无的,如果有需要,你就会做家务,这并不是什么事情。但是自从爷爷开始夸奖你做家务,开始告诉你好好做家务以后出嫁才能有婆家夸奖喜欢,你就开始不喜欢做家务了,开始厌恶做家务。到后来,你发现你不得不做家务,比如去别人家做客的时候。」
「你喜欢给每一本书的封皮都写名字,不止给封皮,包括书的第一页内页,还有书的侧边,你都要写名字的。因为没有很多东西是属于你的,必须要写下名字才能留下印记,否则还有可能被班里的其他同学拿走。」
「你很希望爸爸妈妈能够回来陪你,这是很早以前的想法了。但是你发现,只要爸妈回来,你总是要被打的,被各种方式因为各种原因,所以你就不那么愿意他们回来了。你其实挺恨弟弟的,因为他很蠢,但是有所有人的爱,包括这个家里最爱你的爷爷,可是你发现在爷爷的心里,你其实也是排在弟弟后边的。」
「你很羡慕姑姑,因为她虽然是个女孩,但是爷爷奶奶很爱她。包括你听妈妈讲起那些爷爷奶奶对姑姑如何好的事情,讲为了给姑姑修婚房而不给爸爸修婚房的事情,讲在安县所有别的人家是怎么样做的。你刚开始陪着妈妈一起讨厌姑姑,讨厌爷爷奶奶的这些所作所为。可是后来你开始羡慕姑姑,开始羡慕她有爷爷奶奶这样的父母,开始崇拜姑姑。」
「你……」
南淮意的语速越来越快,他讲出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不太能确定,他讲述的事情,还是否都是九岁以前的记忆。
或者说,这里边可能还混杂了许多只有他才有的九岁以后的记忆和思考。
对于安县。
对于许家的所有人。
但南淮意无法停下来去想这件事情。
一旦停下来,他就更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别说了!」
许逐溪忽然叫停了他,她的声音罕见的尖锐到失声的地步。
「不要说了!」
「我都听到了。」
她喃喃自语着:「我相信了,你是我。」
「你和我是同一个人。」
因为这样的从里到外都不能告诉别人的隐秘的想法,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是她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这其中夹杂着的情绪,是即便在南家这九年,也没有消解掉分毫,只是被她强硬地塞在最底下等着时间消耗的情绪。
是不会有别人知道她的这些想法的。
因为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另外一个人,甚至没有写在什么地方过,连发泄似的找一个隐蔽的安静的地方大喊着吼出去也没有做过的。
所以她相信。
她相信南淮意说的不是欺骗她的。
况且,他本来也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她。
她的脑海里所有的想法都翻滚在一起,被搅的七零八碎乱成一团。
尴尬、震惊、羞恼,混合着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还有不知所措,遮天蔽日地朝她压下来,把她整个人砸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摸索着找不到任何的方向。
许逐溪控制不住地哆嗦着身子:「可是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为什么呢?」
她哭了。
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入地毯。
南淮意慌乱中碰掉了纸盒,又两只手抓起来,抽了一张纸,犹豫着,还是放进了她手心里,「不要哭,逐溪……不要哭。」
他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它确实发生了。我醒来的那一瞬间,一切就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一直都是想告诉你的,但是都不是时候,我怕你承受不了,也怕影响到你。所以一直等到……等到……」
他说不下去了。
许逐溪还在哭。
她哭起来从来都是无声的。
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不是嚎啕大哭地发出声音。
许逐溪的哭泣从来都是安静的,平静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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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从沙发上起来,强硬地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发顶。许逐溪没有反抗,她还是安静地柔顺地靠在他怀里,额头挨着他的肩膀。
南淮意能够察觉到,泪水无声地浸润了他的衣物,落在他的肩膀的皮肤上。
泪不是冰冷的。
也不是什么锋利的武器。
但是他只觉得刺骨的疼痛从肩膀上传来。
从神经末梢到脑神经,再到四肢百骸。
像是一把刀子刺入他的骨头,再一片一片地剜掉了他的肉。
「对不起,对不起,逐溪,对不起……」他反覆道歉。
他自己也分辨不清道歉里到底是参杂着什么。
他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开始道歉。
南淮意忽然用手紧紧地握住她的两条胳膊,把她的身子扶起来,自己后退一步。他又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跪在地上。
像是中世纪虔诚的信教徒向神父忏悔,在自己信仰的主的面前,剖析自己,坦白自己的罪行忏悔自己的罪责,再虔诚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传递自己对于主的最崇敬的无上的爱与荣光。
「逐溪——」
他低着头,紧紧地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我的爱是真的,可我的爱是真的!你过生日的那天,我所做的一切,我和你说的一切,都是我发自内心的,我没有骗你一丝一毫——我不知道你会怎么选择,在你知道一切之后,但是我希望你按照自己的心意,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相信你,我都听你的。」
他低声喃喃着:「你不论选择什么都可以,逐溪,无论你选择什么。我只希望你不要勉强,不要欺骗自己,不要害怕,做出你内心的选择……逐溪。我希望你幸福,我只希望你幸福,不论你做什么,只要幸福只要快乐……」
许逐溪突然勐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南淮意慌乱地抬头去捉她的手,不安地喊她的名字。
许逐溪从沙发上滑坐在地毯上,沙发发出刺耳的「噌——」的一声,被迫在地面上摩擦着往后移了一截。她坐在他的对面,她看着他,伸出手,用力地环住他的脖子,抱住他。
她隔着短袖那薄薄的一层,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南淮意尽力放松下来,沉默着接受了她的一切。
许逐溪有点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灵魂被撕成两半。
一半飘上天空,一半沉入地底。
她轻轻地用手抚摸着那个她留下的牙印。
「对不起…我不该咬你的…」
她问:「疼不疼啊?」
第七十九章
「不疼。」
南淮意跪在地上抱着她, 「别哭。」
「不要哭,逐溪,也不要道歉。」
他说:「不是你的错。」
过了很久很久, 许逐溪没有再继续哭了。
她只是趴在轻轻地趴在他的肩头,手臂虚虚地环绕着他的脖颈,目光落在地毯上, 脑海里堵塞着许多念头,又似乎只是空空的一片, 什么都没有。
许逐溪觉得疲惫,在这样的哭泣过后。
她用下巴短暂地摩擦了一下自己咬出来的那个牙印,一触即分。
为什么要咬他呢?为什么要对南淮意生气呢?
她问自己, 是因为知道南淮意一定会包容吗?
许逐溪有点难过。
南淮意动了动小腿,连带着身子都稍稍地变动了一下位置。
许逐溪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
「你要去哪儿?」她问。
像只可怜的红着眼睛的兔子。
南淮意轻哂,兔子的眼睛本来就是红色的,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不去哪儿。」他从地上抽了张纸巾,沾去她眼角的泪水。
他说:「我哪儿不去。」
「可是你还要我留在你身边吗?」
他把问题又换了个问法, 「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是。
或者不是。
这两个不同的简单的答案背后, 都似乎牵连着很长的一串道路。
南淮意没有点明。
许逐溪没有询问。
但两个人貌似都是心知肚明的。
「你该怎么办呢, 逐溪?」他抚摸她的脸颊, 「可怜的——」
许逐溪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我该怎么办……」
一跪一坐。
一问一答。
言辞的卑微挡不住内里的强势。
「逐溪——」
他把她逼进沙发的角落,「怎么不愿意回答我呢?」
「你到底选择哪个答案呢?」
急迫的动作泄露出了主人难以掩饰的渴望。
「嗯?怎么不说话?」
许逐溪看着他,一副全然信任的姿态,胳膊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无助地摇头, 带了哭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怜巴巴的。
南淮意心软了,嘆了口气, 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那就先不要想了,我们先不要想了……今天先休息吧,好吗?今天刚高考完,我知道你本来就很累了,下午又逛了很久……」
他的意图不经意地从自己的言语中暴露了出来。
一个想趁着猎物疲劳一天头脑不清楚,趁机设下陷阱来提高自己的捕猎成功可能性的狡猾的猎手;用个不大好听的词,这算是趁虚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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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的时候,南淮意从睡梦中惊醒,开了檯灯,靠在床头髮了会儿呆。起身,下床,穿鞋,推门,往右侧走了几步,放轻了自己的动作,尽可能地避免发出声音。
他走进她的屋子。
少有的,许逐溪睡前没有关掉床头灯。
柔和的白光投射下一个圆圆的光圈的影子。
南淮意站在床边看她。
估计是睡前又开了衣柜,把他送她的那条围巾拿了出来,眼下整个的抱在自己怀里,厚实的羊绒的围巾,捂得脖子连着胳膊,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珠。
绣着「xzx」三个字母的那一角,被她死死地捏在手里。
南淮意本想把围巾抽出来,考虑到可能会弄醒她,这才作罢。
有空调在,感冒应该不至于。
围绕着许逐溪,毛绒玩具摆了一圈,都是南淮意陆陆续续买回来送她的,在床上堆了很多,放不下的平时在窗台地上放着,今晚也被她拿在了床上来。她就躺在这个不规则的椭圆的最中间,安静地睡着。
南淮意离开前,又看了一眼那盏檯灯。
他依稀想起来,当初许逐溪刚刚到南家的时候,每晚睡觉,总是要开着灯的。那个毛绒熊的玩偶,也是那个时候他送给她的,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玩偶。后来随着她长大,她没再打开檯灯。
现在她又打开了。
南淮意嘆了口气,他对自己今天的做法,产生了短暂的怀疑。
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他关上了门。
学生放暑假了。
家长可没有。
南淮意还照旧要去上班。
每天早上他出发的时候,许逐溪还没起床,每天下午回来的时候,许逐溪还没有回来。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心情,每次听到她的脚步声从院子门口传进来的时候,都迅速地贴着墙壁躲着窗户,像是干了什么不可见人的坏事。
就是因为这样,他已经一连快一个周没有跟许逐溪说话了。
这听起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怎么会呢?
明明在一个家里住着,两个人的屋子又挨着。
快一个周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这听起来就很不可能。
但确乎是这样的。
周五的晚上,南淮意在客厅陪两位老人看电视。
手臂斜斜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屈起,轻轻地叩击着桌面。
南兴华瞥了他一眼,冷不丁地出声,「坐不住?」
「嗯?」南淮意挑眉,摇摇头,「没有。」
话是这么说,他却站起身,从客厅出去了。
还能听到南兴华在和施琴说着什么,「这小子……现在……」
晚上九点半了,许逐溪还没有回来。
南淮意先给司机打了个电话,「在回来的路上了吗?」
「还没有,逐溪还没结束呢。」
「现在在哪儿呢?」他问。
「在酒吧。」
南淮意直接挂了电话,转而直接拨了许逐溪的电话。
「现在在哪儿?!」
「在……没在什么地方!」
许逐溪回答的很心虚,但是挡不住背景音里实在嘈杂的很,人声和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她几乎是大喊着来回答他的问题。
南淮意的语气很严厉:「是不是喝酒了?!」
他一向对这个方面管束的很严。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外边的酒里边还很容易被别人轻易参杂什么东西进去,没有经验的不懂事的孩子,很容易就着了里面的道。况且那个地方,本来就乱的很。
南淮意的火蹭——地一下就冒起来了。
许逐溪在电话那边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有声音回答,「……我没有喝啦——」
说的话都飘起来了。
语调都不对劲。
乱糟糟的声音里,他听见许逐溪不知道在跟谁说,语气得意洋洋的,「没事,他又不知道咱们喝酒了,只要你们不告密,他都不知道咱们在哪儿……」,还有另一道声音,南淮意听着觉得和赵景泽的声音有点像,正在提醒她,「……可是司机,淮意哥给你派的司机不是在外边等着吗?那怎么能不知道在哪儿……」
电话忽然被挂断了。
南淮意气笑了。
又觉得无奈。
许逐溪现在长大了,对这些都很感兴趣,迟早要迈入社会的。
但没出一秒,他的想法就变了。
靠——
什么长大了!
就是考了个高考,快要上大学了而已,又不是长翅膀了,还是什么别的,怎么就要飞了吗?!南淮意越想越气,等她明天醒来难受的时候,就该知道喝酒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想是这么想,他又给赵景泽打了个电话。
「淮意哥。」
他直入主题,「景泽,逐溪现在喝了多少了?」
「三瓶多一点。」
南淮意深吸一口气,「你看着她点儿,别让她继续喝了!」
「好,哥,我知道了!」
他在亭子里走来走去,靠在栏杆上,摸出裤兜里的打火机,拨弄了一下开光,忽地冒出一簇火苗。他把火苗摁灭,另一只手摸了一下突出来的那个硬质的烟盒,还是重新把打火机塞回口袋里了。
南淮意掏出电话,重新给司机拨过去,还是振奋两兄弟里的小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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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这个时间一般已经下班了,只有他俩是全天候待机的。
「你现在进去……」
「进酒吧吗?好的。」
「算了。」南淮意叫停,「别进去了,就在外面等着吧,把门口盯牢了,别把逐溪错过去了,等她一旦出来了,立马送她回家。问问另外几个她的朋友怎么回去,要是没有车接,就一併送回家去。」
「好的。」
南淮意挂断了电话。
他有关心她担忧她教导她的权利,但他不能够管束她要求她命令她。她从来对自己都是有分寸的,况且和杨繁星、赵景泽他们出去玩,和朋友出去玩,就是更正当的事情。
他纵然很担心她,但也要尊重她。
南淮意这么告诉自己。
他站在这个亭子边等着。
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十二点,耀眼的车灯才把南家大门照个通透。
南淮意走下去。
「四少。」司机小振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下来,小跑着就要过来开车门。
南淮意朝他摆摆手,自己拉开后座车门,一弯腰,扶着许逐溪把她抱了出来。他又看向小振,「辛苦了,把车停好,早点休息。」
「好,那……四少,我去停车了。」
南淮意点头,在原地目送着车辆转了个弯儿,绕着墙壁消失在尽头。
许逐溪忽然像是醒了,挣扎着要从南淮意的怀里跳出来,挥舞着手臂,嘟囔着:「放我下来,我要自己走……你听到没有?我要自己在路上走……」
真是喝醉了。
南淮意不由得有点脸黑,尽力和缓了面部神情,只好扶着她在地上站稳,见她就要往另一边倒下,忙又伸手拉住,「慢点儿,别动——」
跟喝醉的人计较是很没有道理的。
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听不进去的。
譬如眼下许逐溪,就对他教训自己很不满,气哼哼地扭过头去,赌气不看他,还捂着自己的耳朵,「就要动就要动!」
南淮意只能哄着,顺着她的意思,「好好好,动,怎么动都行。」
他手臂一伸锢住她的腰,握住她右边的胳膊,免得她走错方向,或者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好不容易才把她扶进了屋子,安置在床上躺好。
许逐溪没有化妆的习惯,南淮意拧了块毛巾擦了一遍就完成了。
衣服的话,不大方便换,就这么睡一晚上也没什么。
许逐溪觉得不大舒服,伸手去扒拉短袖的领口,还嘟囔着要换睡衣。
南淮意把她的胳膊塞进被子里,看着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换睡衣,换什么睡衣?谁让你喝这么多酒,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换睡衣了,两只胳膊有劲儿换睡衣吗?知道睡衣在哪儿吗?」
「南淮意!」她忽然大喊他的名字。
她伸出自己的两只手,蹦跶着要往南淮意的方向触碰什么,但是碰不到。
南淮意只好弯下腰来,看看她要做什么。
许逐溪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盯着他,有点委屈,「……你这周不理我……今晚都不来找我……」
两只眼睛湿漉漉的。
南淮意伸手盖住。
「……对不起。」他轻声道歉。
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
第八十章
南淮意本来预备第二天, 等着许逐溪酒醒以后,好好「教训」她一顿,免得以后出去喝酒喝的太多, 最好再趁这个机会,能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想要他待在什么位置, 是成为她的兄长,还是什么别的角色, 他都接受的,都好过现在的这个样子。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刚坐在餐桌前准备吃早饭,电话响了, 接起来。
是办公室打来的。
「……好……我知道了……是的……明白。」
「赵姨。」
他朝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跟我爷爷奶奶说一声,我有事,需要离开几天,不知道具体时间。」
「好。」赵姨应了一声, 又急忙从厨房追出来, 提了个袋子, 「淮意, 把这些带在路上吃吧,你什么都没吃呢!淮意!」
「好,我走了。」南淮意几步跑回台阶上,接过袋子,转身又大步跑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 就听着外边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轮胎碾过地面,转了个方向, 绕着南家大院墙壁的左边进了主路,而后从警卫亭经过,开出了大门。
许逐溪一觉醒来,对昨天自己做了什么,是清清楚楚的。
又心虚又懊丧,还有一点掩盖不住的期待。
鬼鬼祟祟地趴在餐厅门口,伸长了脖子,正准备往里边观察。
「做什么呢?」何佳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
冷不丁的出声把许逐溪吓得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怎么出现都没个声音的?!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何佳涵考完试以后回了趟老家。
她现下成年了,她的父母留在家乡那边的房子什么的,也该都还给她了。
临走前,南淮意给她派了个律师还有两个保镖。
所以事情解决的倒是快,只不过九年没有回过老家了,一切都有些陌生,何佳涵索性就在那儿多待了几天。
「我昨天刚回来的。」
她问:「你趴在这儿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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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用许逐溪回答,何佳涵就自觉地领悟到了什么,「哦,淮意哥。」
「逐溪、佳涵,快进来吃饭!」赵姨看见了她们俩,「等会儿就该凉了。」
许逐溪坐下来,左顾右盼的,还是没忍住,「赵姨,哥哥呢?」
一贯南淮意总是比全家人起的都早的,常是第一个坐在餐厅里边的。
「刚刚还在呢。」赵姨往两碗粥里各放了一个勺子,解释道,「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应该是工作上的事情,就匆匆忙忙出去了,说是要费几天的功夫呢。」
「哦,这样啊。」许逐溪点点头,不再说话。
何佳涵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只是往自己的粥里倒了点白糖,拌开,一只手握着勺子,另一只手扶着碗,目光却落在许逐溪身上。
早饭以后,两个人并肩从餐厅向外走。
南家的院子占地面积很大,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有多少人待在这儿,南家的院子始终给人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走上台阶,到了走廊尽头两个人分开。
许逐溪回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何佳涵提着一个包装精緻的盒子敲门进来,把盒子搁在窗边书桌上,解释道:「这是我家那边的特产,我这次回来带了许多,昨天你回来的太晚了,就没过来给你。」
许逐溪凑上来看了一眼。
里面摆着裹满了糖粉的糕点,看着白白胖胖的。
「这是什么?」
「我也不大知道具体的名字。」何佳涵翻着看了一眼包装盒,端起来又从底部看了一眼,「反正就是……什么什么糕来着,我买的时候还记得,现在忘记了。」
许逐溪捏了一块,里边有夹心,全是豆沙。
她抽了一张纸,把手指上边沾上的豆沙擦掉。
「你家那儿……怎么样?」
「怎么样……」何佳涵的语调很低,把糕点盒的封口重新盖上,她低着头,看不见面上的神情,说不出的怅惘寂寥,「我这次回去,才发现我原来读的那所小学,已经拆掉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家原先的房子,一直都锁着,锁头都有些生锈,我这次差点没把门打开,顺便换了一把锁,里面全是灰只好在招待所住了几天。」
她长长地嘆了口气,挨着许逐溪坐在沙发上,脱了鞋,併拢膝盖,小腿收起踩在沙发边,趴下身子,下巴搁在膝盖上,「我还想去看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可是不知道他们的墓在哪里。本来想去问问大伯姑姑他们,但他们兴许是误会我回来的意思了,看见我后边站着好几个人,连家门都没朝我打开,只开了门上的那道小门,隔着铁门跟我说了几句话。说的也不大清楚,反正最后我也不知道墓在哪里。」
许逐溪慢慢地咬着手里的这块长糕,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适时地发言,「那……你没再问问吗?」
「没有。」何佳涵摇头,眼眸中带有一种莫名的冷然的光,「淮意哥让陪着我回去的那几个哥哥姐姐,说他们去询问我大伯他们,无非就是给我大伯他们一点钱,然后好让他们说墓地在哪里。哼——那还不如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们钱?他们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没有多孝顺。虽然我很想去墓地祭拜,但要是这样,那我还不如不去。」
「我家那里变化真的很大,很多地方很多人我都不怎么认得了。」她坐直了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仰头盯着天花板,「我还记得我九年前跟着宁姨离开的时候,当时我还想,我以后总还是要回来的,最好每年都要回来一次,要住在和爸爸妈妈住过的家里。但是每年要上学,就是放了假,还要补课,不补课的时候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就一次都没有回去过。现在想想,或许我以后都再也不会回去了,大学毕业要工作,大概会找一个在这里的工作,就更不可能有什么时间了。况且,也没什么值得我回去的人和事情。」
小时候畅想未来,总是美好的向上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未来的幻想也不再只单一的单纯而积极,无端地被命运增加了许多难以承受的压力的重担。
许逐溪没说话。
她只是想起了安县。
「你呢?」何佳涵偏头看她,「你和淮意哥……你们两个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许逐溪回答的声音很低。
她没办法将这个事情向别的任何一个除她俩以外的人讲述。
她和他是一个人。
听着就像是什么天方夜谭。
「佳涵,你说……」
许逐溪换了一种方式讲述自己目前遇到的困境,希望能够获得来自外界的别人的帮助,「我觉得我自己……我不能够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我换个方式好了。」
何佳涵在这种时刻总是体现出利剑般的敏锐。
「你喜欢淮意哥吗?」
「……嗯。」
「淮意哥喜欢你吗?」
「……嗯。」
何佳涵问:「那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她重复道:「既然你们相互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我……你知道的,我是他带回来的,从我家那里。安县,一个处于西北的很偏僻的地方,他把我从那里带回来。我来到南家,在这里生活,在这里长大。可以说,是他把我抚养长大的。如果我和他在一起……对他来说,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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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许逐溪最大的心病。
在知晓她和南淮意以前,她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但她现在有了。
尽管南淮意的上一生是作为许逐溪而独立存在的,但是在许逐溪眼下看来,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占据了南淮意的上一世,这一世暂且算作是五分之一,倘若他们在一起,她将会占据他的剩下的人生的全部。那么,她,就是占据了他的全部的人生。
这样对他而言,公平吗?
是一件好事吗?
许逐溪不知道。
「公平……」何佳涵重复着这个词语。
「怎么算是公平呢?如果一定要算公平的话……倘若淮意哥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同意了,这不算是弥补吗?如果你们俩个不在一起……彼此都不快乐的话,或许是一件更不公平的事情——」
何佳涵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事情……怎么样计算公平呢?」
她大约自己领悟了一些许逐溪的意思,她猜想,或许是……不配?这个词语用的有点不堪的意味,不过她一时也想不到可以用来替换的词语。就是在物质层面的经济耗用方面的地位的差异,她大概能够肯定是这个方面的原因。
两个人靠在一起,没有人再说话,安静地坐着。
晚饭以后,许逐溪在这个小院子里走来走去散步。
也算是消食了。
莫名的鬼使神差的,她推开了南淮意的屋子。
他向来不锁门的。
许逐溪往前走了几步,呆呆地站在屋子当中央,没有开灯,只是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墙壁上挂着许多照片,记录了从小到大的南淮意的变化。她从前看过许多次,这次看的尤为认真,即便是没有灯光,只是在稀薄的月光之下。
南淮意的床榻总是收拾的很干净,保留着在部队留下的习惯。
他的被子叠了个方方正正很标准的豆腐块,靠着床头放好,上边还放了枕头,摆的很整齐,能在内务得满分的水平。
许逐溪站在床边看了会儿,忽然拆开被子,躺了进去。
她自己都说不清做出这些行动的缘由,只是本能的冲动。
或许很多行为,本来就不需要有任何的原因。
也不需要有任何的意义。
南淮意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他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声,避免影响到许逐溪。
他看到自己的门敞开着。
屋里没有灯光。
南淮意警觉起来,左手向后扶在腰间的枪把上。
第八十一章 九九八十一
南淮意一个迈步进去。
他还什么都没做。
倒吓得床上躺在被子里的人勐然惊醒了。
坐起身, 把被子从脸上掀开,头髮乱糟糟的一团。
是许逐溪。
南淮意松开手,把枪把往下按回腰间, 重新扣好锁扣。
其实大概率是不会有事的,毕竟这里戒备森严,一般人是闯不进来的, 他只是下意识的习惯性动作。
「怎么待在我床上?」他无奈地侧身在床边坐下,伸手帮她把贴在额头前边的头髮理顺, 探身按下床头旁边的开关,整个屋子霎时间亮堂起来。
「你回来啦!」许逐溪抱着被子坐直。
「嗯。」南淮意一边回答,一边从她手腕上把发绳拿下来, 他一条腿立在地上,一条腿屈膝跪在床上,弯腰探身到她身后,勉强拢了拢头髮,替她用发绳绑了个简单的马尾, 「怎么不开空调?还蒙在被子里, 身上出了一身汗, 小心感冒了。」
「哪有这么容易感冒……」许逐溪嘟囔着。
他们俩个人相处的模式, 似乎和从前并无什么差别。
她有点不甘心,揪住他的衣摆,想要说些什么。但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眉宇间透露出来的疲惫无所藏身,许逐溪感到心疼, 「快点休息……你看起来也太累了……」
南淮意说:「我连夜赶路回来的。」
他忽然卸了劲儿, 下巴搁在她的肩膀,虚虚地靠在她怀里。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卖惨。
「……不要赶路, 万一……」
南淮意低低地笑出声,胸腔震得许逐溪只觉得肩膀发麻,侧头要去看他,只右脸颊贴了一脑袋很硬的头髮,扎得她脸疼。
他起身,揪住她的耳朵,「我回来是为了教训你,胆子大得敢喝酒……」
许逐溪这个时候勐然就变得无比灵活了。
南淮意话音未落,她就嗖——地一下无比顺滑地从床上熘了下来,急得险些没穿好拖鞋,几步就蹦到了门口,还留下一句,「快点睡觉啦!」
南淮意乐不可支,仰面躺下。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即便她不给他什么回答,不给他什么承诺。
只要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匆匆进洗手间沖了个澡,刷牙洗脸,一切完毕。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不对劲。
床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枕头和一条被子。
还有舒舒服服躺在被子里的许逐溪,探出个脑袋看着他。
「逐溪——」
「啊?怎么啦?!」
许逐溪朝他招手,「早点休息啦!」
面上全然一副无辜的不知所以的样子。
一分钟以后。
南淮意带着水汽躺进了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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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在床头软垫上,侧头看她,「……只这么一次。」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许逐溪瘪瘪嘴,不以为然,问道:「……那以后我们结婚了,我们两个人也不能躺在一起吗?必须要分开在两间屋子里睡觉吗?」
「砰——」
南淮意砸到了地上。
许逐溪立马起身,作势要爬到床边来看他,被南淮意起身一只手摁了回去,「不要乱动——在被子里躺好。」
「哼——」许逐溪踢了下被子,「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笑容掩盖不住的促狭。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许逐溪靠过来。
暖烘烘的体温。
柔软的身体。
南淮意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又慢慢放松,认真回忆了一会儿,「大部分都记得,不过也有很多不记得的了,毕竟事情都太远了。」
许逐溪问:「那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爬树吗?」
「那次看你和赵景泽比赛爬树想起来一些。」南淮意忍不住微微一笑,「不过我自己早都不记得了,长大以后,也没有多少时间能做自己了。」
没有力气和世界抗争了。
所以看到永远保持着这样的热情的许逐溪。
南淮意只觉得灵魂都在战慄。
尤其是,当这样一个鲜活的灵魂是因为他才能够保存下来的时候。
「小时候,有一次看见弟弟,我想把他从床上推下来……」
「我记得的。那又怎么样呢?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又没有做什么。」
南淮意无声地在心里说,只是当时没有办法恨父母,只能把这样的恨意短暂地转接到对比巨大的另一个客体身上。
孩子总是不能接受父母可能并不爱自己的这一事情的,因为如果这个事情成为现实的话,那么自己的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连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并不期待自己的到来。
人们总说,记忆无痕。
那是因为人们潜意识地对自己进行保护,将一切苦难的晦暗不明的时光记忆,都悄然地磨平浅化,让它们尽可能地淡出人们的记忆中。
是人们主动地选择了遗忘。
但是一旦打开笼子,你才会发现,所有的痛苦和恐惧,一切一切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苦,它们从来就没有消失,永远地停留在那里,只是被短暂地掩埋到了记忆的深处。
重新把它们翻出来是痛苦的。
可是当有了另外一个亲密的灵魂,一个可以毫无负担地分享自己所有的恶的那面的灵魂,把一切的一切再次讲述出来,竟然变得那么轻松。因为没有任何的负担,不必担心承担异样的眼光,不必惧怕可能到来的亲密关系的破裂,不用害怕任何一个人又要离自己而去,不需要伪装社会性的一面。
因为本来就是同样的灵魂。
只是灵魂被碎成了无数片,洒落在海滩上,另一个灵魂走过,将每一片慢慢拾起来,拼凑到一起,怀着激动的温柔的心,对每一片碎片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有了好多的你。」
只要一句话,轻轻的一句话,无数在时光长河里颠簸的划伤的伤口,尽数在爱的抚摸下癒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又像是已经走过了所有的一生,两个灵魂相遇,一个看向过去,一个看向未来。
「我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南淮意低低地嘆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个问题的。
「二十九岁。」
许逐溪的心脏勐然缩了一下,握紧了被子的一角,偏开头不去看他,「是……是怎么样去世的?」
她的语气很轻,很柔,竭力避免伤害他。
她又后悔了,「我还是不问了……你不要想了。」
二十九岁。
一个很年轻的年纪。
大概率不会是正常去世。
南淮意摇摇头,「没关系。」
他已经不在意了,已经过了那么久。
十五年了,足以放下所有的不甘心。
他拽了拽她的被角,「大学毕业以后,我去一家私企做了会计。有次陪老闆出去谈生意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因为做生意破产的其他公司的老闆,他和我的上司之间,有一些误会。又因为破产,什么都失去了,所以整个人变得神智不大清醒,拿着刀子,把我们俩个都杀了。」
许逐溪忽地坐起身,朝他挪了挪,「……没有人出来制止吗?」
南淮意安抚地把她搂在怀中,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是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他先开车冲出来,把我们的车撞倒了桥下边去……也可能不是他开的车吧,总之就是把我们撞到了下边,所以我们才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许逐溪轻轻地在他侧脸颊亲了一下,「不想了……不要难过,现在一切都已经好了。」
南淮意朝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重复道:「是的,现在一切都好了。」
他是没有梦想的。
当年从安县到省城读高中,再到大学毕业工作。
他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
找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活着的工作。
至于梦想,只短暂地停留在他的语文作文。
只要能够提高作文分数,他的梦想可以随时随地改变。
可是许逐溪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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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梦想,她有抗争的热情和勇气。
她要为了处于家暴中的境地不公的女性发声。
南淮意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他是否曾经也为任何的事情愤怒过。
他不记得了。
但是没关系。
只要看到许逐溪。
只要还和她待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他的灵魂仍然还有炽热的温度。
「怎么办?」
「嗯?」
「我好卑劣。」许逐溪抓着他的睡衣袖子。
「不要这么说!」南淮意的语气严厉,将衣袖从她的手里抽走。
「你那天和我说,我们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我当时其实很高兴。」许逐溪的眼眶红红的,「因为我其实很担心……我很怕你有一天不爱我,或者我们之间会发生别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们是一个人就不会,我们一定会很好很好地在一起。」
「可是那样……」说到这儿,她已经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那样对你多不公平……你没有能够做自己的事情,全部都是为了我。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那对你,就太不公平了。」
这是许逐溪纠结至今的原因。
「可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南淮意无奈地抹去她眼角的泪珠,「不要哭,逐溪……为你做的一切,就是我想做的事情,这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他有意哄她,「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打算以后赚了钱,不打算给我花吗?那你要把你赚的钱给谁?」
许逐溪破涕为笑,嗔道:「我才没有这么说。」
「好了,不要哭,你要是真的要公平,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
南淮意轻轻地用自己的额头抵住许逐溪的额头。
「和我在一起吧,逐溪,好吗?」
「和我在一起以后,慢慢对我好吧。」
「好。」
许逐溪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第八十二章 番外一
南淮意一大早就出去了。
静悄悄的。
他出门的时候, 许逐溪还没有醒。
趁着家里别的人都还不知道他回来,他要做件大事。
南淮意忽然发觉出陈矢生意做的广,于他而言, 还有另外一重好处。
做事方便了许多。
两人碰面的时候,陈矢还打着哈欠。
「怎么了?你这才七点多就把我叫出来。」
等听完南淮意说的话,陈矢的瞌睡一下子全跑的无影无踪了。
「结扎?!」
他瞠目结舌, 上上下下打量着南淮意,宛若见到了什么新奇人物。
「你要结扎?你们家他们能同意?!」
南淮意任凭他随意打量, 「如果我要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你先上车再说,去你开的那家医院。」
「哦行, 我上车。」
陈矢着实是被这个消息吓得不清,迷迷煳煳地开了后座的车门,一只脚踩了上去,又想起来什么,撤回来, 关上车门, 再开了前边的车门, 再上车, 坐好副驾驶,开始系安全带。
南淮意皱眉看他,「你昨晚喝酒喝多了?」
「我昨晚?」陈矢摇头,「我昨晚没喝酒。」
「那你今天为什么像赵景泽似的?」
「我是——」
陈矢无话可说,盖住眼睛, 过了半晌才放下手, 总算清醒了。
「我只是被你的话吓了一跳而已。」
「怎么?」南淮意目视前方,转着方向盘, 「你那儿做不了这个手术?」
「那倒不是,这也不是个什么大手术。」
陈矢的话说的隐晦,「只是结扎……就是有人,也常是女性……」
南淮意没有说话。
结扎手术很快。
流程也很简单。
先检查了一下身体状况,稍微化验了一下。
等到各项指标结果出来,南淮意就脱了衣服,躺在了手术台上。
陈矢在手术室门外等,他仰头看着亮起来的手术中三个字。
他没有询问,南淮意也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他忽然要做结扎手术呢?
陈矢这才意识到,他应该在来的路上询问的,或者在化验检查的时候。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所能想到的最恶劣的可能性是。
南淮意该不会是……
有了私生子了吧?
这是件比较少见的事情。
但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并不算罕见。
有自己主动看上的。
有别人主动迎上来的。
还有别人有意塞过来的。
各种各样的料想不到的方式和途径。
陈矢的脑海里各种想法漫天飞舞,他一向是个善于联想的人。
一般这样的人也很容易有新点子,比较适合做老闆。
当然了,南淮意的做法的目的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不想让许逐溪承受生育的压力和痛苦。
南淮意也没有把这个想法分享给别人的打算。
没有必要。
即便是陈矢、赵景泽等一干好友,他们毕竟都是男的。
对于男的来说。
这就是他们难以理解的事情。
「可以吃药啊。」
「可以用保险套啊。」
他们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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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很肯定。
即便不这么说。
他们流露出的眼神中所传达出来的意思。
也无非就两种。
一种是不理解。
另一种是好奇。
好奇这个背后的女人是有什么魔力。
而他没有兴趣和他们交流。
也自认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放弃自己「引以为傲」的「生育」能力。
所以他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了,不需要过问别人的意见。
做手术也很快。
局部麻醉以后,切开一个小口打结输精管。
手术就结束了。
南淮意还有一个扫尾的工作需要陈矢帮忙完成。
「帮我做个假病歷。」
陈矢问:「什么?」
「就写我因为意外丧失了生育能力。」他说。
这种事情不能假他人之手。
陈矢带着一副宛若雷噼了的悲痛神情,亲自在办公室里打开电脑,造假了一张诊断书,列印出来,盖章,最后再把电脑里所有的编辑痕迹清楚干净,双手捧着将诊断报告递到南淮意手中。
南淮意接过,颔首:「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不客气。」陈矢下意识回答。
他站在医院大门口,目送着南淮意上了车,忽然大喊,「淮意!」
南淮意降下车窗,「怎么了?」
陈矢看起来恨不得眼含热泪,「结扎,是可逆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像是说什么遗言似的。
「哦。」
「你可一定要记得啊!」
南淮意只是朝他摆摆手,一踩油门,开车离开。
远远的,从后视镜望过去,虚幻中觉着陈矢背后多了一张巨大的白手绢。
在空中摇曳飞舞煞是夺目。
这个诊断结果,自然也有它的用处。
他不在意,可是有人是在意的。
南淮意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的早晨。
宁水清带着两个女孩出门添置一些上大学需要用的物品。
家里只剩施琴、南兴华还有南永衡三个人。
且三个人恰好坐在客厅。
巧了不是。
南淮意拿着这张诊断报告,施施然地坐在沙发上,将纸放在了桌子上。
他说:「我受伤了。」
三道目光齐刷刷地向他看来。
他补充道:「上次出任务受的伤。」
一张纸在三个人中来回传递。
轻飘飘的一张纸,恍若雷霆万钧,把三个人从头噼到尾。
平地一声惊雷。
把一切都掀翻了个七零八落。
当事人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喝茶。
「唿——」惬意地抿了一口。
好半天,才听到南永衡声音发颤着开口询问:「这个结果……准确吗?」
不怪他。
人到中年经受这样的打击,难免看着神情落败了些。
南淮意点点头,残忍地戳破他最后的幻想。
「我已经在陈矢医院里检查两次了,都是一样的结果。别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万一传出去了,名声也不大好听,跟我的名字连着……所以……」
他适时地停顿。
南兴华点头,「你这样想,能保密,是对的。」
他看起来比南永衡从打击中恢復的更快。
「爸!」南永衡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这个人虽说是有担当,但又没怎么经歷过风雨打击。
作为南兴华的第三个儿子,年纪最小,和两个哥哥生长的环境也不大一样。
南兴华瞪他一眼,「叫爸也没用!我早就说,生下孩子,是要父母养育的。你自己把儿子丢下来的,现在出事了,想起来看你老子了,做什么都叫我,叫我有什么用处?!还不是怪你自己!」
一贯是这样。
南淮意倘若出了什么问题,追寻起来,都总是不可避免地走向对于南永衡的批判,不论是什么事情,总是说着说着就拐到了这里。
南兴华转而看向自己的孙子,大手一拍,安慰道:「这算是什么事情?不过就是没了生育能力了,这有什么的。战场上,我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只要命还在,什么事情都不算是事。要坚强起来,不要在意这个事情!」
南淮意配合地点点头,他当然不在意这个事情。
或许是考虑到大概没人能不在乎这个事情,南兴华又换了一个方向,「国家以后医学技术肯定逐步会发展起来的,到了以后,指不定早就能够治癒你这个事情了。就是真的治不了,没孩子,算什么事情吗?你要是真想体会养孩子的感觉,以后去地区福利院,选一个孩子养在身边,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的,爷爷。」
话是这么说,但演还是要演的像一点的。
南淮意把握了一下自己现在该有的情绪,黯然神伤的落寞,佯装不在意的淡定,混杂着被话语鼓舞到的积极向上,还有决心走出来的勇气和意志,四种情绪轮番浮现在他脸上。
南兴华话锋一转,试探着询问:「陈矢他那儿的医生怎么说的?」
施琴一直没有说话。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南淮意。
显然,她想到了一件事情。
逐溪呢?
就是不是逐溪,别的女孩,准确来说,是南淮意的未来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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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会在意这个事情吗?
如果在意,要怎么办呢?
她沉沉地嘆了一口气。
下午六点的时候,宁水清她们三个人回来了。
「妈,看到一条很适合你的围巾。」
宁水清提起一个很小的袋子,走到施琴身边,「你看。」
施琴用一种包含深意的极为复杂的目光望着宁水清。
「妈,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宁水清一脸莫名,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整了整衣领。
她和南永衡高考那几日回来陪着两个女孩考完试,就又返回研究所工作,眼下是工作又再次彻底结束了,两个人清闲下来,下次工作的具体时间,大概能够到两个女孩去上大学以后。
「我要跟你说件事,你敢我来。」
施琴站起身,握住宁水清的手腕,背影看着莫名的萧瑟。
南淮意靠在墙壁上喝水,拿着玻璃杯,手指在玻璃杯壁上留下印子。
他目送着施琴和宁水清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他左拐出了门。
经过自己屋子的门口,没有进去,迳自进了许逐溪的屋子。
她正坐在地毯上忙着收拾买回来的物品,分门别类地摆好。
南淮意坐在沙发上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收拾。
「过两天带你出去玩,想去哪儿?」
「真的?!」许逐溪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去哪儿?」
南淮意说:「你想去哪儿都行。」
「不过——」许逐溪迟疑着问,「你不用上班了吗?」
「还是有几天假期可以修的。」
也趁着出去玩的这几天,既让家里的人整理好思绪,交流一下信息,譬如让施琴告知宁水清南永衡他目前的感情状况,再让南永衡告诉宁水清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让他把自己今天做的事情,分享给许逐溪。
等回来以后,他们只会加倍地对她好的。
这就是南淮意的第二个目的。
结扎这事儿。
一举两得。
南淮意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第八十三章 番外二
许逐溪被人表白了。
在大学操场上众目睽睽之下。
消息是赵景泽传回来的。
他做起这个事情已经很得心应手了。
他说起话来不急不徐, 将那个场景描摹得极为细緻,「那会儿我们在操场草坪上聊天来着……然后忽然冒出一个男生来抱着一大束玫瑰花,扑通一声就跪在逐溪面前, 他后边还跟着几个男生……可能是他朋友吧……从后边跑出来一下子就摆了一堆蜡烛。」
「这样其实挺不安全的,一堆蜡烛,放在草坪上, 万一把草点着了呢?那不就会发生火灾吗?所以我给校保卫处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有人要在草坪上点火, 于是校保卫处那些叔叔开着巡逻车就来了,用灭火器把蜡烛全喷灭了。」
南淮意在电话那边一直没吭声,听到这儿, 才露了点儿笑,「做的不错。」
「不过——你怎么在她们学校?」
赵景泽卡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我过来找我女朋友。」
南淮意「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赵景泽又小声补充:「就是唐甜。」
他在电话那边「嘿嘿嘿」傻笑。
这并不是许逐溪第一次被人表白。
就南淮意自己知道的, 也不少。
但他之前都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很有自信, 知道他们这些举动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没趣。
逐溪难道会答应他们吗?
都是痴心妄想。
可南淮意这次的心境不那么四平八稳了。
挂了电话,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 难以自已地扯了扯领带。
动作泄露出他不宁的心绪来。
有点焦躁。
并非是对于许逐溪的不信任或者是别的什么。
是南淮意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现在是个没有名分的人。
他没有名分——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长剑,狠狠地把他钉在了墙壁上。
这本来是没什么的。
不公开也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只是逐溪有点害羞,不好意思立刻和朋友讲。
她光想到可能要被杨繁星扯着领子问个一年半载,就觉得有点可怕。
南淮意能够理解。
所以她们两个的策略是慢慢公开的。
最好是让周围的亲戚朋友主动感知到她们两个人在一起的事实。
可是他忘了一件事。
大学和高中不太一样。
这是个更自由的环境。
当众表白什么的事情,变成了一个常见的事件。
南淮意把电话拿起来, 又放下。
他有点想重新给赵景泽拨过去, 问问许逐溪最后是怎么拒绝的。
还是算了。
他又把电话放回去。
南淮意的低气压,副官是第一个感受到的。
任凭谁, 当你的上司在看你写的讲话稿时,忽然嘆一口气。
你都会忍不住心惊肉跳胆战心惊的。
战战兢兢地开口:「……要不……我重改一遍?」
「没有,你写的很好。」
是吗?
副官不相信。
「就这样念吧。」南淮意合起文件夹,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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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南淮意无意识地散发着这种低气压,他自己是不大知道的。
下午回去吃饭。
餐桌上冷冷清清的。
就施琴、南兴华还有南淮意他们三个人。
赵姨拿了汤勺来,解释道:「逐溪和佳涵都打来电话,学校社团晚上要开会,还要举办活动,所以今天就不回来吃饭了。水清和永衡说是要和朋友聚餐,所以他们两个人也不回来了。」
南淮意低低地「嗯」了一声。
南兴华忽然出声,「你怎么了?今天怎么看着半死……」
他硬生生地把后边两个字憋回去。
「……你把你…嗯……那个事情和逐溪说了?」
什么事情?
哦——
接收到南兴华古里古怪的眼神,南淮意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了。」
「逐溪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当然是很感动很高兴,情到浓时,他们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接吻来着。
但是能这样说吗?
当然不能。
南淮意以不变应万变,「……她没什么反应。」
「啧……你这样……」
南兴华又被瞪了一眼,立马改口,「也不要灰心。」
「你现在不能生,被嫌弃也是很正常的……」
南兴华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施琴暴怒:「南兴华!」
她一把拧住南兴华的耳朵。
南淮意适时退场了。
他搁下碗筷,起身出去了,走了两步,还能听见南兴华不知道在低声说着什么。
没办法……
真的没办法……
他保持着这种哀怨的心情直到夜晚。
恨不得给自己脑门儿上刻上四个大字——没有名分。
许逐溪晚上回来,还带了社团的工作。
她要负责统计一下下次参加活动的人员名单,再誊写一遍名字。
南淮意有种被冷落的戚戚惨惨的感觉。
他在她身后晃来晃去。
灯光映着他的影子,落到纸面上来,罩住了许逐溪。
「你干嘛?」许逐溪无奈地笑着转头看他,觉得有意思极了。
「哇!」她笑眯眯地摸了一下他的腹肌,吹了声口哨,「身材不错!」
腰腹紧实,肌肉曲线流畅,确实卖相不错。
南淮意没躲,「哼」了一声,拉了把椅子,坐下,从后边趴在她背上,下巴轻轻地搁在许逐溪的肩膀上,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对名字。
「我听说……你被表白了。」
许逐溪问:「听谁说的?」
南淮意没回答。
「你不说我都知道,肯定是赵景泽。」
「为什么?」
「唐甜都和我说了,赵景泽经常和你打电话来着。但是唐甜不认识你嘛,之前她就是总看赵景泽打电话,还笑得眼睛都没了,她就问了问,发现是和你打电话,但是她知道你是我哥哥嘛,所以唐甜就和我说,怀疑你们两个人不知道在规划什么坏事。」
「坏事?」
南淮意说话的时候,气息总是拂过许逐溪的脖颈。
许逐溪终于是忍不住,笑着缩了缩脖子,要躲开他,「痒死了!」
南淮意才不起来,他耍赖似的把她抱住,伸手展臂把她的笔从手里抽出来,放在桌角,他用手掌包住她的手,牢牢地捉在自己手里,把脑袋埋得更低,「什么坏事?」
许逐溪笑得喘不上来气,「我说我说……」
「唐甜总是觉得,赵景泽看着就容易做坏事,她老觉得他以后要违法犯罪,所以赵景泽一做什么,她就害怕他要被关进监狱里去。她觉得,说不定你俩是要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让我盯着点儿。」
「那她直觉还挺准的。」
许逐溪有点惊奇:「为什么?」
「不要扯开话题。」南淮意捏她的脸蛋,「你还没说表白的事情。」
「诶呀那有什么?」
许逐溪摆手,根本没放在心上,「我当然是拒绝了他。」
她侧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你吃醋啦?」
「不要吃醋、不要吃醋。」
她亲吻了一下他的侧脸颊,「干嘛要和我们都不认识的人吃醋。」
南淮意可不愿意这么轻松地放过她。
他的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欺身上前,含着她的唇舔了一下。
「你怎么拒绝的?」
「我说……」
南淮意一下一下地啄吻她。
唇瓣温软湿热。
从她的额头到她的下巴,再轻轻地落在她的唇上。
「嗯?你说什么?」
他移开,就问了这么一句,又霸道地不许她回答。
含着她的唇又亲又舔,舌头灵活地作乱。
亲的两个人都气息不稳。
许逐溪终于找到了个空隙,飞快地把自己的手掌挡在两个人嘴唇的中间。
「都肿了。」她的声音从手掌底下传出来。
「哪儿有?没肿。」
南淮意睁眼说瞎话,就要把她的手移开,再继续亲。
许逐溪捂得死死的。
南淮意不好用劲儿。
忽然手指一湿。
他在舔她的手指。
「呀!」许逐溪的手上松了劲儿,看起来呆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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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意笑得得意,笑声又消失在两个人的唇齿之间。
「好乖。」
他哄她:「舌头吐出来……不疼的……很舒服……」
计谋得逞。
许逐溪发现自己上了当,就要往后撤。
南淮意早有应对。
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横在她背后,牢牢地将她固定住。
过了很久,两个人才分开。
南淮意抽了张纸,帮她轻轻地擦嘴边的水渍。
许逐溪把手举在他面前。
南淮意偏头笑,赶在许逐溪恼羞成怒以前,帮她擦干净手指。
侧着头太久,脖子和肩膀都有点酸痛。
南淮意帮她揉捏着肩膀和脖子,力道轻重得当,好帮她放松。
回过神来,许逐溪还心心念念着她没回答完的问题。
「我跟他说,我有男朋友,不接受别人的表白。」
她的眼角眉梢都透着得意。
南淮意激动起来。
许逐溪下意识地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不亲了!」
南淮意失笑。
只是抱住她,声音闷闷的,「可是我什么时候才有名分呢?」
「什么啊?」
南淮意愤愤地重复:「名分。」
「他们都不知道你的男朋友是谁,什么时候跟他们说啊?」
他又去轻轻地咬她的手指。
许逐溪最受不了这个。
每次他咬她的手指,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麻了。
整个人都变得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可是……我已经告诉他们了呀。」
她笑得眉眼弯弯,朝南淮意飞快地眨眨眼,「我告诉他们男朋友的名字了。」
「我告诉他们。」
她趴在他的耳朵旁边,「我的男朋友叫南淮意。」
许逐溪笑他:「要不然赵景泽干嘛给你打电话?!」
隔了两天。
南淮意去学校转了一圈儿。
他特地换了一身衣服,没有穿军装,那太扎眼,也不方便。
跟许逐溪肩并肩走着。
俨然甜甜蜜蜜的一对热恋期小情侣。
后边愣愣地跟着四个人。
唐甜和赵景泽咬耳朵,「我以为……逐溪那天是随便说的。」
何佳涵微微一笑,并不插话。
她是特地跑来看的。
毕竟,她自觉自己是唯一一个明白人。
属她了解的是最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