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 第1页 《兰亭》作者:黄昏时见你【完结】 文案: 传闻当今皇帝空有其名,乃一纨绔少年,任太后当作傀儡拿捏。 传闻当事人霁月表示肯定。 他本做好了吃喝玩乐过后被自己老娘一刀宰了的准备。 谁知在他面前却横空出世一位人尽皆称为大梁「当世奇才」的兰亭。 霁月不爽,同为一世之人,凭什么有的人流芳百世,而他却要「遗臭万年」? 于是兰亭说东他向西,兰亭夹菜他转盘。 就这么相互折磨了许久,某一日,霁月突然发现这来人目的不简单。 他这辈子只想靠读话本子过活,而那当世奇才却想让他成为像话本主人公一般那样的盖世英雄。 霁月认真思考,若日后大业得成,他该以何为报? 他想了又想表示,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标籤:强强 復国 惺惺相惜 日久生情 剧情 第1章 立后 霁月坐在大殿的椅上,看了一眼下面端庄严肃的大臣们,越发觉得这朝会没什么意思。 他半倚在龙椅上,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着扶手,似是催促着大殿之中的群臣赶紧结束这无聊的朝会。 「陛下,臣有事要奏。」 一个听起来像是上了年纪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霁月没有抬眼看到底是他的哪位「爱卿」在这儿拖延下朝时间,他随手挥了挥,示意那位「爱卿」有事快奏。 「陛下继位已五载有余,如今我大梁境内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恳请陛下择良时立后,延绵子嗣,以承国祚。」 霁月敲击着扶手的手指一顿,感到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这大殿上站着的「爱卿」们都希望他无嗣而终,最好再出个什么意外明天就断了气,这样他们这群人才好名正言顺的争抢皇位,改朝换代。 他想了想措辞,正准备找个藉口先把这个提议含煳过去,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就从龙椅后的珠帘内传了出来。 「皇帝过了年才十五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孙卿这个提议未免也太早了些吧?」 霁月反应过来,是了,在这大殿上有个最不想让他大婚立后的人,那便是当朝太后娘娘。 他果断选择闭口不言,看看这太后娘娘和他的「爱卿」能给自己带来怎样一出精彩好戏。 「臣以为如今国家安定,百姓生活安宁,唯有后嗣一事上仍未有所定,此事事关国祚,是我朝第一大事,应宜早宜多,不能有任何闪失。」 珠帘后的人听见这番说辞冷笑一声道:「皇帝如今身体康泰,还正值长身子的时候,孙卿劝皇帝抓紧时间大婚,以承国祚,究竟是承国祚呢,还是想要毁了皇帝这身子的根基?再者说,病弱如先帝,不也一样有庄王和皇帝两位皇子,先帝可是弱冠之年才大婚的,这国祚不也好好延续下来了吗?」 那位被太后称作孙卿的大臣听了这番话,慌忙跪了下来,整个人伏在地上声音颤抖:「臣绝无此意,太后明鑑!」 霁月看了眼那位跪在下面的大臣,看着那有些老迈的身形,他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好了。」霁月朝着下面的众臣挥了挥手,「立后这件事儿听太后的,还是过几年再议吧,朕看众卿今日也无他事要奏,退朝吧。」 说罢,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毫无顾忌的当着还未退出大殿的众臣们打了个哈欠,回身看着珠帘后的太后也站了起来,才跟在太后的身后往大殿后面走去。 快要踏出大殿时,他似乎听见一声嘆息,他身体顿了一下,而后笑着摇摇头,跟随太后走出了大殿。 霁月规规矩矩跟在太后身边走着,时不时偷偷看一眼这位太后娘娘。 当朝太后娘娘可是个厉害的狠角儿,二十年前北都被狄戎国攻陷,和帝率一种王孙贵族和世家大族仓皇南渡,另立新都南安,彼时霁家的江山摇摇欲坠,南渡而来的世家大族与已在此延绵百年的士族冲突不断,互不相让,而虞川舒氏在这时站了出来。 虞川舒氏乃太后娘娘的娘家,南安一带的百年望族,只可惜到了太后娘娘这一代家中子嗣不足,一大家子生出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姑娘。 这可愁坏了太后娘娘的老爹,虞川舒氏的族长。 恰逢皇族南渡,定都南安,族长老爹自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要让虞川舒氏不仅是世家大族,还能成为皇亲国戚。 于是就有了虞川舒氏对南渡而来的皇族表示友好,刚刚南渡而来江山不保的和帝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利利索索把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霁月的亲爹后来继位的泰帝送给舒家做了女婿。 这太后娘娘舒明安就是虞川舒氏经过再三考虑选择嫁给泰帝做正妻的女子。 在这之后,泰帝因南渡时舟车劳顿落下病根,舒太后又是如男儿一般的人,久而久之朝中有一半的事情都经舒太后之手,直到泰帝驾崩,霁月继位,太后娘娘便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垂帘听政了。 霁月想到这里,不由得在内心感嘆,他们霁家但凡有一个像太后娘娘这般的人物,也不至于落得个江山不保,天天坐在那龙椅上都觉着心惊胆战的地步。 「皇帝。」舒太后的声音打断了正在内心感慨万千的霁月。 「儿臣在。」他毕恭毕敬道。 第2页 「今日在朝会上,孙卿提议立后的事儿,皇帝是怎么想的?」 霁月还以为太后娘娘会放过自己,没想到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回母后,儿臣以为母后所言甚是,儿臣年岁还小,现如今应当以做人立身之学为重,还不到谈论娶妻的年纪。」 太后似是对他这番回答很是满意,语气里不由得多带了一丝肯定,「嗯,皇帝有这样的心,也不怕大梁的国祚绵延不下去了。」 「母后说的是。」霁月停下脚步,对太后行了个礼,「儿臣还有些学业上的问题想去请教荀先生。」 太后回首看了他一眼,「去吧,荀先生是大家,皇帝切莫怠慢了。」 「是。」 霁月转过身,朝着上书房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出两步,就又被太后叫住。 「皇帝。」 「母后还有何事吩咐儿臣?」 舒太后的眼神有些让霁月捉摸不透,「皇帝以后在朝会上还是要注意些形象,坐在大殿的龙椅上就要有帝王之仪,不可随心所欲。」 原来是觉得他太没规矩了。 「儿臣明白了。」 舒太后没再说什么,在一众宫人的拥簇下朝着寝宫方向走去。 霁月看着太后远去的背影,也转身往上书房那边走去。 行至一半,霁月突然改了主意,他停下来,用手指了指随侍在一旁的一个太监,对着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们说道:「朕突然想去御花园走走,夏全跟着我就行,你们其余的人都先回宫吧。」 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太监站出来道:「陛下,这恐怕不妥吧?夏全他一个人怎么能照顾好陛下,还是让奴才等都随侍在侧,方便伺候您。」 霁月瞥了那大太监一眼,「这有什么不妥?皇宫大内最安全的地方,还怕朕遭遇什么不测不成?有夏全一个人就够了,朕不需要你们伺候,一群人围在眼前碍眼,朕是去欣赏御花园的景色还是欣赏你们这群人?」 那大太监知趣的闭上了嘴,被霁月钦点陪同的太监夏全接话道:「那奴才这就去给您安排步辇。」 霁月一脸嫌弃的看着夏全,「这皇宫统共就这么大点儿地儿,去御花园散个步用得着步辇吗?有等他们那群奴才把步辇抬过来的时间,朕自己走也走到了。」 「是是是。」夏全陪着笑说:「是奴才考虑不周。」 「行了。」霁月挥挥手,「你们剩下的都回宫吧。」 「是。」一群太监和宫女一一应声,整整齐齐排成一队,站在原地看着霁月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夏全半弯着腰,低眉顺目的跟在霁月旁边走着。 他偷偷抬眼,打量了一番霁月。 这位皇帝年纪虽不大,但终究也是帝王,那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多了一丝同龄人没有的,与生俱来的威严感,剑眉星目在朝服朝冠的衬托下,更是夺目,而眼尾处那滴若不凑近了仔细看便很容易让人忽略的泪痣,又让那威严感之中多了一丝温柔的意味。 要是等皇帝再长大个几岁,那该是何等的器宇轩昂,定会让一众少女神魂颠倒。 霁月不知道自己在那太监心里的评价竟是如此之高,他一路没有说话,就这么走到了御花园的流芳亭内坐了下来。 夏全立在一旁,感觉小皇帝今天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他思索了一阵,颇为大胆的开口道:「皇上今天是遇见什么烦心事儿了?奴才看您兴致不高,不如让奴才给您讲两个笑话解解闷儿?」 霁月本正在盯着远处一角发呆,听见夏全这句话,不由得哂笑一声,「就你翻来覆去讲的那两个笑话,朕都能背下来了,还有什么好笑的。」 夏全嘿嘿一笑,偷摸着看了一眼霁月的脸色,开口问道:「奴才看您朝会之前还是好好的,莫非是这朝会上有哪位大人让您觉得不舒心了?」 霁月坐在亭子里,后背靠在亭柱上,一脸闲适,「朕才十五岁,那姓孙的老头儿就急着让朕大婚,说什么绵延国祚,真是让朕厌烦。」 夏全陪着笑,「还好有太后娘娘替您挡了回去,也免了您因为大婚这事儿与大殿上那些老臣们失了和气。」 霁月没有再说话,他闭上眼,感受着微风在亭子里流动。 果然,这宫里小到一个太监,大到他这个皇帝本人,都得尊着这位太后娘娘。 舒太后回绝了那姓孙老头儿的提议,哪里是为了自己,还不是因为自己只要大婚,太后就必须还政,舒太后才名正言顺听政了五年,这哪儿够过瘾的。 霁月觉得,不管是宫中还是朝中,人人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偏还是人人都不敢说出口,都要装出一副「太后圣明」的样子。 这真是无趣的很。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霁月转念一想,自己连生母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只听闻是先帝一个不受宠的贵人,生下自己时就撒手人寰了,许是老天瞧着他可怜,就给他安排了舒太后这么一个养母。 要不是太后娘娘那雷厉风行的手段,现在坐在那龙椅上听无聊朝会的人就该是自己的大哥,谢贵妃之子,如今的庄王霁明。 谢贵妃和大哥可是自己父皇心尖尖上的人。 先帝一度想要立庄王霁明为太子,只不过等到诏书都拟好的时候,勐然发现朝堂之上公卿大臣之中有一半都和虞川舒氏有关系,憋屈了一辈子的先帝在立储这件事上仍没能自己做主,只好将这皇位传给了他的便宜小儿子霁月。 第3页 霁明,霁月,光看名字都能分出个亲疏远近来。 一个是日月同辉,一个只有在黑夜之中才能被世人所看见。 霁月越想越烦躁,还不如就把这皇位给他大哥做,自己做个闲散王爷也好过整日坐在那大殿龙椅之上当个傀儡皇帝。 他睁开眼看着不远之处一群正在侍弄花草的小宫女,突然有些想知道这皇宫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家家都有这样的花园? 他伸出一只手朝夏全摆了摆,小太监赶忙走到他身前,躬身低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想听你讲讲宫外的事情。」 夏全脸上堆满了笑容,「哎呦,陛下这可就难为奴才了,奴才日日在这宫中侍候陛下,哪儿还知道那些宫外的事情吶。」 「朕记得你母亲和妹妹不是一直居住在宫外吗?你每个月还会到宫门口给你妹妹送些银两,你就没听她说过两句什么?」 夏全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堂堂天子会记得自己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破事儿。 「这么说来,奴才确实也听到过几句。」 「都听到了些什么?给朕说来听听。」 夏全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奴才听自家妹子说,近日咱们南安城里有一名颇受小姐夫人们欢迎的世家公子。」 「嗯?」霁月偏了偏头,「哪家的公子?朕认识吗?」 「此公子乃西川兰氏一族,名唤兰亭。」 作者有话说: 感兴趣的各位小可爱麻烦点个收藏海星啦,还请多多评论,有评必回! 第2章 阴雨 「哦?」霁月微皱着眉努力想了想,也没对上这位兰公子到底是哪号人,「西川兰氏……是?」 「回陛下,西川兰氏乃是北都一带的世家大族,只不过二十年前南渡后老族长因病去世,整个家族落在了当时刚弱冠之年的现任族长兰铮身上,再往后,这西川兰氏也就慢慢没落了,兰亭兰公子正是族长兰铮唯一的儿子。」 霁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小太监知道的还不少,「夏全,朕不曾想你知道的事情竟如此之多。」 「哎呦,奴才惶恐。」夏全的腰弯了又弯,「也就是像奴才这样没本事的人一天到晚只会听些闲话解闷儿,像陛下这样要造福天下苍生之人,定是不会有时间听这些不入流的。」 「哼,即是要造福天下苍生,还分什么入不入流?」霁月自言自语一番,接着问道:「那位兰公子如何就受到小姐夫人们的喜爱了?」 「奴才听闻,这兰公子而今刚过弱冠之年便文采斐然,武功也在同龄世家公子之中出类拔萃,堪称是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前些日子汾阳王氏的王崇川公子与其清辩,最后竟被辩得哑口无言,那王公子是何等人物?而兰公子竟能更胜一筹,据当时在场的各位描述,这位兰公子如清风明月般,着实令人好生嚮往。」 清风明月般?霁月心说这样形容一个人也忒夸张了些,「你刚才说这位兰公子名唤……?」 「回陛下,名唤兰亭。」 「兰亭啊。」霁月抬头盯着流芳亭的顶部看了阵,「哪个亭?」 「就是亭子的亭。」 「哦?这倒听着有趣。」 夏全悄悄瞥了一眼霁月,见小皇帝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这里,便偷偷抬了抬腰,缓解了一下腰间的酸困感,「听闻兰公子出生之时,其母正在北都郊外的一座小亭里赏景,本没料到那日会生产,谁知在郊外突然发作,最后好一顿忙活,才母子平安,其父兰铮自觉这孩子想必是与那郊外的小亭有些缘分,便取单名一个亭字。」 这西川兰氏族长怕也是个不俗的人物,霁月想。 他又扭头盯着远处侍弄花草的小宫女看了一阵,而后坐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回宫吧。」 夏全看着小皇帝的脸色不復刚才拿般阴郁,暗自松了口气,「是,陛下您可小心着台阶,石子铺的稜角多,被绊住就不好了。」 「就你话多。」霁月笑了声,「今日听你讲些这不入流的事儿,倒也让朕别有一番见闻,回去领赏吧。」 「哎呦。」夏全心里乐开了花,「奴才谢陛下赏。」 「对了。」霁月回身用手指了指夏全,「以后你要还听到些什么好玩儿的人和事,记得再跟朕讲讲。」 「陛下放心,以后奴才听到那些趣事儿定会第一时间讲给陛下您听的……」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不一会儿便下起了大雨。 夏全站在大殿门口同前来交接的宫人打了声招唿,又吩咐了几句,便走了出去。 今夜在皇帝身旁当值不是他,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不禁打了个寒颤。 果然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吶。 他随手擦拭了一下潲进房檐下打在自己身上的雨珠,到一旁的角落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走进了大雨中。 南安的皇宫较北都而言,着实算不上大,但也够一个人在这狭长的宫道上走很久,夏全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若是一不注意踩进了水坑,晚上回去还要想办法把鞋袜烘干。 约莫着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走到了宁康宫门口,把守宫门的太监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到访,并未加以阻拦。 夏全行至宁康宫大殿门前,收起油纸伞,朝门口的守门太监行了个礼,「麻烦您帮我通传一声。」 第4页 守门太监看了他一眼,回身朝着殿内走去,不一会儿就再次折返回来。 「夏公公可以进去了。」 夏全又行了一礼谢过,低头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走入殿内。 他被殿内的侍女引着去了暖阁,刚一进暖阁,他便拜倒在地,头紧紧贴在地面,大声道:「奴才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安康。」 「起来吧。」 夏全小心谨慎地抬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倚坐在榻上的太后,慢慢站了起来。 「听闻今日皇帝在去上书房的路上突然改了主意,最后去了御花园,还只带了你一人随侍?」 夏全躬着身子回答道:「是的娘娘,陛下今日心情不畅,故只叫了奴才一人随侍,去御花园散心。」 「哦?我看朝会上皇帝还好好的,怎么下了朝会就成这样了?」 「大抵是因为朝会上有大人提议尽早立后,陛下觉得厌烦。」 「哦?太后眯了眯眼,「哀家还以为皇帝是因为哀家反对立后而不高兴了。」 「陛下在御花园给奴才抱怨了许久那大人是如何令人感到厌烦,想来陛下是绝对没有别的心思的。」 太后听完这番话,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手指有节奏地点着一旁的小几,指甲接触到木质小几发出「嗒嗒」的声响。 夏全站在殿内,低头看着脚下的地砖,暗自想着太后是否还要再问他些什么。 「除此之外,皇帝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夏全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堆起了他对小皇帝说话时的笑容,「禀娘娘,除此之外陛下就问了奴才一些民间的趣闻小事。」 太后听见这个回答,笑了一声,「皇帝果然还是没收起他那个顽劣的性子,整日放着正事不学不做,净对些没用的事情感兴趣。」 「上书房的荀先生还夸陛下是可塑之才呢,可见陛下心中定是有数的。」 「行了。」太后打断道:「那荀先生再好精通的也只不过是一些诗文歌赋,清谈一类的东西,于皇帝而言无甚用处。」 夏全听见太后这一番评价,只得随声附和。 太后抬眼看了看他,挥挥手示意身旁伺候着的宫女拿来一袋银子,「你伺候皇帝伺候的不错,这些是哀家赏给你的,以后在皇帝身边尽心服侍,皇帝要是喜欢听些民间趣事就讲给他听。」 夏全接过那袋银子,忙行礼道:「奴才谢太后娘娘赏,奴才定不辜负娘娘,必尽心侍奉皇上。」 「行了,你退下吧。」 「奴才告退。」 夏全转身跟着侍女走出暖阁,离开暖阁前,他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榻上的太后,看见这位平日惯作威严的太后娘娘此刻正倚在榻上拿着本书细细品读,不由得心道一声可惜。 这太后娘娘不到三十岁便守了寡,这么多年操持朝政竟仍风采不减当年。坊间传闻,太后娘娘未出嫁时在南安城诸多世家小姐之中可谓是艷压群芳,夏全如今相信这传闻不假,可惜的是如此光彩夺目的女子最后竟嫁了个不爱她的短命丈夫。 他走出大殿,不由得暗自嘆气,以表自己内心的惋惜之情。 不过下一秒他就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颇为讽刺的表情。 是了,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替太后感到惋惜呢?那太后娘娘再年纪轻轻就守寡也在万万人之上,而他一个阉人,连个正经男人都称不上,卑微如草芥,整日给人当牛做马,替那万万人之上的人感到惋惜,岂不可笑? 想至此,他站在房檐下看了眼仍未有减小之势的大雨,默默撑起伞,走出了宁康宫的宫门。 …… 霜降过后,便迎来了太后的千秋节。 太后娘娘本不准备大办,但她的好儿子霁月却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这母后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千秋寿宴,满朝文武皆称赞皇帝陛下孝心天地可鑑,舒太后也就没再多说些什么,由着皇帝瞎胡折腾去了。 千秋寿宴被霁月安排在了晚上,这日一下朝会,他便匆匆赶回寝宫,当看到寿礼完整摆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他才松了口气。 他这傀儡皇帝整日既不需要忧国忧民,也不用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摺,仅仅是在每日朝会上做个吉祥物,自然有大把的时间想出些新奇的点子给太后娘娘准备寿礼。 他盯着面前巨大的屏风,看着那屏风上用金线绣制的一排排不同样式的「寿」字,不禁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 只见他大手一挥,「赏。」 一个内侍便拿着一个托盘走了过去递给站在一旁的绣娘。 那托盘上足足放了不知多少包银子,沉甸甸的,可把绣娘高兴坏了。 霁月转身,看着眼前眉开眼笑的绣娘道:「若是晚上太后娘娘满意,朕就再赏你们绣坊一笔银子。」 那绣娘听到这句话,简直乐开了花,一个劲儿的拜谢着霁月。 霁月挥挥手,让宫人们带着那绣娘退了下去。 他看着宫人们走出了寝殿,最后一个宫人还颇为贴心的关上了寝殿的门,霁月再也不用注意自己的形象,转身往榻上一坐,没骨头似的半躺在那里。 霁月看着不远处的屏风微微出神。 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嘴上说着不过千秋节,可他这个孝顺儿子还能真就听信这表面之言不过这千秋节了? 他可不想最后落到个傀儡皇帝当不了,闲散王爷也没得当的地步,索性就跟太后娘娘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也安安前朝那些老傢伙的心。 第5页 起初他命人安排宫中绣局的绣娘们来绣这万寿屏风,结果万万不曾想到,这年头不仅有走后门当官的,居然连宫中绣局的绣娘也是走后门塞银子进来的,刺绣水平之参差不齐,日常绣个衣服还勉强过得去眼,绣这万寿屏风可就是大大的不行了。 为此,他还让人找遍了南安城内的绣坊,才找到一家有如此手艺的。 这期间耽误了不少功夫,还好最后是赶上了。 霁月扭头闭上双眼,盘算着今晚有哪些世家大族达官显贵们带着亲眷们前来赴宴祝寿。 这些人每次都是那一套老古板的祝寿说辞,到头来真的是好生无趣。 他只希望能来些有意思的人,这样自己还能从中找点儿乐子。 第3章 寿宴 这晚,由霁月亲手操办的寿宴排场之大,让见惯了各种奢华场面的世家大族们也不由得连连惊嘆。 这场寿宴妙就妙在既尽显奢华,但又不显俗套,反而有一种风雅之美。 坊间传闻那九岁就坐上龙椅的小皇帝不擅政事,偏巧在风雅二字上别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中的一般,寿宴之上,小到一副碗筷,大到随身侍奉的宫人的衣服,大殿之中的摆件,无一不别致典雅。 霁月坐在大殿之上,看着不断有人向坐在首座上的太后娘娘敬酒问安,又看了眼下首处那几张空出来的桌子,不由在内心轻笑了一声。 果然,谢贵妃,不,现在应该称之为谢贵太妃,今日果真如他所料没有出现在太后的寿宴上。 说来也是,贵太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她同舒太后怕是一辈子的死敌。 霁月想了想,若自己的未婚夫突然被父母安排娶了其他女子,本该是正室夫人到头来却要屈居侧室之位,自己恐怕也得一肚子气,别说是来参加情敌的寿宴了,怕是多看一眼都恨不得掐死对方。 梁泰帝,舒太后以及谢贵妃三人之间可堪称是一段孽缘,他们三人的故事精彩程度,是那民间话本子上都编不出来的。 和帝还未举家南渡前,当时还是太子的泰帝已定了谢贵妃做自己的太子妃,只待到了钦天监选好的良辰吉日二人便可完婚。谁知中途杀出来个狄戎国,都城不保,连皇帝南渡时都狼狈不堪,就在这样的乱局中,还是太子的泰帝仍旧不忘在仓促逃离北都时带上他最心爱的未过门儿的老婆。 可谁曾想,南渡后的大梁变了天,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久居南方的世家大族根本不买皇室的帐。 就这样,太子妃的位置落在了舒太后手里,而本应是太子妃的谢贵妃变成了太子妾室。 谢贵妃说起来本可以与泰帝就此解除婚约,奈何二人绵绵情深,谢贵妃为了真爱情愿屈居侧室之位,这也让泰帝对谢贵妃越发深情。 而泰帝对谢贵妃有多深情,对自己的正室夫人就有多冷淡。 这不,泰帝一生共有两子一女,其中一子一女皆为贵妃谢氏所出,剩下一子霁月,也是泰帝受掌权士族所迫,和一名家世普通随意採选进来的贵人所生。 宁愿和那小小的贵人生子,也不愿碰一下皇后的泰帝,属实是不给当时的舒太后任何面子,这或许是泰帝作为皇帝的最后尊严,但也实打实的激化了舒太后同谢贵妃之间的矛盾。 霁月回过头看向坐在首座的舒太后,心中不免「啧啧」感嘆一番,舒太后柳眉凤眼,霁月自认为是他短暂的十四年人生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连那谢贵妃都比之不及,怎么自己那老爹竟能对如此一美人做出此等有失风度之事? 霁月想不通,总归是他那窝囊老爹留下个这么大的烂摊子,自己倒是解脱了,却是把小儿子架在火上烤。 他回身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夏全,又抬手击了击掌,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群内侍和宫女从殿外抬着一个巨大的屏风走了进来,霁月起身,走至屏风前,向舒太后行了一礼道:「今日母后生辰,儿臣不才,思来想去也未找到什么新鲜玩意儿献给母后做寿礼,故儿臣亲手写下上万个不同样式的寿字,请了这南安城中最好的绣娘们,辅以金线绣出这万寿屏风来,以贺母后生辰之喜,祝母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大殿中众臣及其家眷见状忙拜倒在地,大唿道:「祝太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舒太后看着霁月笑了笑,又亲自起身走至那万寿屏风前细细欣赏了一番,方才开口道:「皇帝有心了。」 一直保持着弯腰行礼姿势的霁月听见舒太后这番话总算是放下心来,看来自己今年的任务是圆满完成了。 他直起身子,又随手一挥示意大殿中跪着的众臣及其家眷归位。 万寿屏风由一群内侍和宫女小心翼翼的护送至太后的宁康宫中,霁月扶着舒太后重新坐回了这大殿之中的首座上。 霁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示意夏全斟酒,自己举起盛满酒的杯子,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酒杯时不时小酌一口,看着大殿之中歌舞昇平的景象,突然觉得很是无趣。 这场寿宴本就是做样子给太后以及那些门阀士族们看的,于霁月本人而言,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局外人。 倘若可以,他宁愿躺在寝宫床上看一天民间话本,也不愿意坐在这里陪这群人上演这么一齣戏。 都说戏子低贱,可这大殿之上有谁不是「戏子」? 第6页 看来,他们这些所谓高贵的人也不过如此罢了。 看着那不远处互相攀谈的世家大族们,霁月感觉自己在这大殿坐着甚是憋闷,于是起身向坐在上首的舒太后告了一声「出去醒酒」便头也不回走出了大殿。 走出大殿,霁月看周围除了夏全没有其他什么人在,便不再注意什么形象,随意地靠在了汉白玉栏杆边,抬头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夏全,你想家人吗?」 夏全以为小皇帝只是嫌大殿中太闷,出来透透气而已,突然被霁月这么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陛下,奴才在宫中伺候主子们这是天大的福分,有什么想不想家的。」 霁月扭过头,五官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得有些许冷峻,夏全看着月色下的小皇帝,突然有一种无法言语的落寞感。 「朕问的是你想不想家人,不想在这儿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朕听这些听得整日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夏全慌忙恭敬地行了一礼,「回陛下,人生在世颇多牵绊,这其中牵绊最深的莫过于家人,奴才自然是会想家人的。」 霁月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他又开口问道:「你是因为什么进宫的?」 夏全大抵也没想到本该在寿宴上与太后及众臣宴饮一番的皇帝此刻会在这没什么人的大殿之外同自己一个小太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他恭敬答道:「奴才祖籍原本位于南北交界一带,自20年前狄戎犯我大梁,南北交界一直不得安宁,奴才的爹娘无奈只得南迁,不曾想起南迁途中爹爹突染风寒因医治不及时最后留下奴才同娘亲妹妹这寡母,一个妇道人家出来此处又做不了什么,奴才索性就净身进了宫,既得了侍奉贵人主子们的这份殊荣,娘亲和妹妹也能过得好些。」 「这么说来。」霁月又回身望着天上的明月,语气中似乎带有一丝愧疚,「是我们霁家对不起你了。」 夏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奴才惶恐!」 霁月轻笑一声,「有何好惶恐?起来吧,听这声响小心膝盖跪坏了,那朕身边可就真是少了个侍奉的人了。」 夏全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站了起来,「陛下这么说真是折煞奴才了。」 霁月负手而立,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何时空闲了朕准你告一日假,出宫回家看看吧。」 夏全有些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位小皇帝的背影,这一刻,他竟看不透这位皇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 大殿中,目送着皇帝的离开,舒太后整个人对这场寿宴也是兴致缺缺。 百官的贺寿之词她已听得甚是腻歪,年年都是这一套,词彙缺乏程度让她觉得还不如自己宫里的那些宫女太监们说出来的令人讨喜。 再者自己如今也不过就三十多岁,至于搞得像过六十大寿一样吗? 舒太后拿起酒杯小酌一口,视线漫无目的的看着大殿里坐着的一堆人,内心合计着再过一会儿她就以不胜酒力为由回宫歇息。 当视线扫过宴席最末端的几桌时,她看见了一个颇为悠闲的身影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正自顾自的吃着东西。 舒太后向身边服侍的宫女交代了一句,那宫女便快步走至那人的桌前将人给舒太后带了过来。 「草民兰铮拜见太后。」 舒太后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可多见的笑容,她起身虚扶了一把,「哀家很久没见到兰卿了。」 兰铮站了起来,又弯腰行了一礼,方回答道:「草民才识稀疏,整日只会寻些山野之乐,故无缘面见太后娘娘。」 「兰卿这就是说笑了,这南安城内谁人不知西川兰氏一族的兰铮是位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妙君呢?哀家怎么没看见她?」 这太后口中的妙君乃出自奉安徐氏,是舒太后幼年时的手帕交,只是到了及笄后,徐妙君便嫁给了当时身在北都的兰铮,一来二往,与舒太后之间的联繫也就少了许多,直到迁都南安后,徐妙君与已成为太子妃的舒太后才又有了一些联繫,只不过双方都已嫁了人,这联繫也就较之于闺阁少女时要少上许多了。 「回太后,妙君她近日身子不好,今日正逢太后娘娘寿宴,她自觉带病之身来此不吉利,便让臣一人前来了。」 舒太后点点头,「那真是可惜了,兰卿今日回去告诉妙君一声,等改日她病好了,哀家就邀她前往宫中小聚。」 「那草民就先替妙君谢过太后娘娘恩赏了。」 舒太后又朝远处的空桌看了一眼,开口问道:「哀家记得你们有一子,怎么今日也没有来?」 「犬子兰亭在为他母亲侍疾,故未来赴宴。」 「这孩子真是有孝心,哀家常常听闻兰卿独子风採过人,今年多大了?可曾婚配否?」 「回太后,犬子今年正逢弱冠之年,还未曾娶妻。」 舒太后用手指不停转动着戴在手上的戒指,又问道:「也不曾在朝中谋一份差事?」 「回太后,犬子没什么大本事,整日里只会些附庸风雅之物,怎可谋朝中的差事,耽误天下大计呢。」 舒太后听见兰铮这番解释,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兰铮看着舒太后的神情,也摸不透此刻太后娘娘心里又冒出来了什么样的想法。 两人就这样沉默片刻后,舒太后开口道:「西川兰氏本是大梁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如今竟无人在朝堂做皇帝的左膀右臂,我看兰卿不如让爱子进宫做皇帝的伴读吧,虽不在朝堂,但到底也是在皇帝身旁。皇帝年虽小,心性未定,正需要一个比他稍微大点儿的同龄人引导着他,不知兰卿意下如何?」 第7页 作者有话说: 2022年的第一天,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第4章 伴读 第二日一早下了朝会,舒太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康宁宫,而是去了妙贤居。 霁月看着舒太后的背影,不由得有些疑惑,他朝夏全招了招手,「太后怎么往妙贤居的方向走了?」 夏全抬头看了一眼妙贤居的方向回道:「奴才也不知道,陛下若是好奇,不妨找人去打听一下?」 「啧。」霁月伸手轻拍了一下夏全的头顶,「你傻吗?让我去打听太后她老人家的动向?」 太后娘娘昨个才过完三十五岁生辰,怎的在皇帝这里竟成了老人家? 夏全在心里默默吐槽着,面上却堆着笑,还不忘伸手轻拍着自己的脸颊,「瞧奴才说这话,是奴才考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霁月轻哼一声,没做太多计较,他又朝着妙贤居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的转身往寝宫方向走去。 总归太后娘娘想去哪也是自己的事儿,他又拦不住,也无需打听,还是当好自己的傀儡皇帝,没事儿回去睡一觉的好。 …… 舒太后除了要求霁月每日都要去朝会之外,旁的什么,倒是也不怎管他,甚至很是娇纵他。 不过在他看来这个「娇纵」是对「想要把他养废了」这句话的美化。 为什么非要拉着自己去朝会,还不是能名正言顺的垂帘听政,处理朝中大小政治,只有他坐在大殿的龙椅上,一切才符合祖宗家法,不至于被扣上那顶名叫「大逆不道」的帽子。 这说来也很是可笑,霁月自觉这朝堂之上有不少门阀士族出身的清贵们想在那龙椅上坐上一坐,可偏偏又尊着什么「祖宗礼法」,硬是不敢把他这继位时才是个孩童的皇帝从那龙椅上赶下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扣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毁了这一辈子的名声。 于是乎大家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微妙的平衡,那属于皇帝的大权虽在霁月这里不復存在,但好歹也算是在名义上保住了他们霁家的江山。 霁月一回到寝宫,便吩咐了所有宫女太监全都撤去殿外。 他睡觉的时候向来不喜有人在殿内守着,让那么多人看着你一个人睡觉,这觉怎么还睡得着? 看着宫女太监们都离开了寝殿,霁月放心的躺在了床上,打算同周公探讨一下今早起床之前没有讨论完的话题。 不过,还没待他再次同周公会晤,一个声音就打扰了他的清梦。 「陛下?陛下?」 霁月不想理会,翻了个身示意叫那个他的人赶紧出去。 结果这人忒不识趣,眼见着自己不想理他,还站在那里一直叫。 霁月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一气之下坐了起来。 「叫叫叫,不知道朕在睡觉吗?是朕平日里太好说话,让你们都学的这般没规矩?」 夏全赶忙跪下伏在地上,「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才并非想要打扰您休息,只是,兰公子现下正在外面等着陛下召见,奴才想着毕竟是太后娘娘那边钦点过来侍奉陛下的人,不好晾在外面,省的回头被太后娘娘知道,又觉得陛下您目中无人啊。」 霁月闻言眉头一皱,「兰……公子?」 「就是奴才曾跟您提过的那位西川兰氏的兰亭兰公子,昨日在太后娘娘寿宴上,其父前来赴宴,那兰公子的母亲与太后娘娘是手帕交,太后娘娘就多问了兰公子的父亲几句,这一来二往就定下了让兰公子给您做伴读的事情。」 霁月脸色颇为不好看,「这事儿怎么不早跟朕说?」 「哎呦。」夏全磕了个响头,「奴才这也是刚才看见太后娘娘身边的大总管送兰公子到这儿,问了一声才知道的,昨儿个晚上奴才陪您在殿外,哪儿能知道那大殿内发生的事儿。」 太后娘娘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怪不得一大早下了朝会便去了妙贤居,原来是跑去给自己身边安插眼线来了。 霁月没好气的下了床,夏全看见了赶忙抱着他的靴子上去帮忙穿好。 一番整理妥当后,霁月起身往屋外走去,他倒要看看,这新来的「眼线」到底是否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清风明月。 行至暖阁,霁月在椅子上坐好,大手一挥,示意夏全把那兰公子带进来。 他百般无聊的将胳膊随意搭在扶手上,又支起一只胳膊撑着头,调整了一下姿势,变成了他平常惯觉得舒服的坐姿。 他有些不耐烦的望着门口,紧接着就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人缓步走进暖阁内。 霁月愣住了,只见那人一袭白衣翩翩,周身气质如松柏,面如冠玉,生得一双丹凤眼,眼眸深邃,如同能够洞察世间万事万物一般,眉眼之间又有着一股超脱俗世之气,让人不由得在心中赞嘆,这俗世间竟有生的如此不染凡尘之人,可当真是如同清风明月般,令人嚮往之至。 「草民兰亭,叩见陛下。」 霁月回过神来,看着面前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子,因头伏在地上,如白玉一般的脖颈儿从衣领之中露出一截来。 他盯着跪在地上的身影看了半晌儿,有些疑惑这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怎的会甘愿给太后娘娘当眼线来监视自己。 太后娘娘也是,自己满宫这么多宫女太监哪个不是为太后所用,用得着再寻来这么一个人超凡脱俗的人物做这事情吗? 第8页 夏全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兰公子和面色深沉的小皇帝,内心不由得一紧,这皇帝陛下不会这么久了起床气还未散,要当场给兰公子一个难堪吧? 「陛下?」 夏全的一声询问将沉浸在个人世界中的霁月拉回了现实。 他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又变换了下坐姿,而后朗声道:「兰卿请起。」 兰亭起身,颇有一种闲适之感立于暖阁之中。 霁月开口问道:「听闻母后让你来做朕的伴读?」 兰亭行了一礼,「正是,草民不才,有愧太后娘娘如此厚爱。」 算了吧,霁月心想,你的名声可是连我一个十四年来没出过宫门只会搞些个风花雪月的傀儡皇帝都知道的。 「听闻兰卿博学多才,是一众世家子弟中的翘楚,怎么被母后派来给朕这个不学无术的人做伴读,这岂不是屈才了?」 「草民惶恐,能侍奉在陛下身侧是草民的福分,草民本就才学不精,承蒙太后娘娘厚爱,才得以能在陛下身边得到个才学精进的机会。」 霁月挑眉看着垂首作揖的兰公子,丝毫没从这位身上看出有一丝惶恐之态,反而还悠哉悠哉,嘴上说的更是好听,奈何他虽整日玩乐,却也是在各方争斗之中长大的,哪儿能不明白太后娘娘的那些心思。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内心冷哼一声,什么清风明月般的人物,真是如此超凡多俗,早就找个深山老林待着去了,用得着将自己超凡脱俗的气质展现给世人看吗?说罢了也就是博个名头,太后娘娘召他进宫还不是屁颠屁颠就来了,连做人眼线这种事儿都能答应。 「行了。」霁月开口道:「既然是朕的伴读,还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就不必再以草民称唿自己了,从今日起,朕可就还要多仰仗兰卿你了。」 「臣不敢。」 或许是觉得话问得差不多了,霁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夏全,「好了,今日朕有些疲乏,就不留兰卿了,兰卿也回去休整休整,明日再进宫,朕带你去拜会一下荀先生。」 兰亭又做一礼,「臣告退。」 霁月看着兰亭走出大殿的背影,脸上的威严之气再不復存在,转而取代的是面色宛若一片冰霜。 太后娘娘,朕规规矩矩做了五年您手中的傀儡了,您连一点自由都不想留给朕吗? 兰亭走出暖阁,总算唿吸到了新鲜空气。 暖阁里的温度似乎有些过高,让他有些不适,拜别送他至大殿门口的公公,他一个人悠闲的走在长长的甬道上。 这小皇帝的眼神太过赤裸裸,看他简直像看敌人似的。 或许是勐然间听闻太后把自己安排在他身边,没控制好情绪罢。 昨夜父亲进宫参加寿宴归来,就同他讲了太后要宣他进宫给皇帝做伴读的事情,当时他还略感好奇,自己怎么说也是弱冠之龄的人了,给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做伴读显然有些滑稽,况且这满朝上下有那么多世家大族的适龄公子,怎的就看上他这么一个弱冠之年连入仕都不曾的人。 当时父亲只是嘆了口气,告诫自己此番进宫切忌谨言慎行,不可大意出错,直到自己今日进宫亲身经歷了一番,才知父亲的用意。 他这一大早进宫,先是去拜见了太后娘娘,被太后娘娘本人前后提点了一番之后,又来拜见了小皇帝。 这对母子也真是有意思,他早就在宫外听闻当今太后雷厉风行的手段,也听自己母亲偶尔提起过太后年少时是何等的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换作旁人怕是觉得小皇帝长至十四岁已然成型,又是个不爱朝政一心只忙着附庸风雅之人,有何惧怕? 而太后娘娘是势必要将一切可能发生的萌芽都扼杀在摇篮里,那些大殿之中的太监宫女们监视的了皇帝的衣食起居,却无法洞察他内心隐匿的真正想法,索性把自己这个徒有家世的人放在皇帝身边,这样既不用担心皇帝会联合起前朝权臣们把太后娘娘的帘子撤了,而他们兰家也势必因为母亲闺中与太后交好的情分给了太后娘娘这个人情。 可这小皇帝也断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从他看自己的眼神,兰亭就知道今后自己入宫做伴读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想到这里,他笑着摇摇头,望着前方重兵把守的宫门,他突然觉得,这深宫,这朝野上下局势,恐怕远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第5章 兰亭 霁月坐在龙椅上发呆,下面的大臣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些什么,可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一处想着自己的事情,在内心盘算着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这无聊的朝会结束,他规规矩矩的跟在太后娘娘身后,等着这位太后娘娘开口问自己昨日的情况。 果然,刚走出大殿,太后便开口问道:「昨日想必皇帝已经见过兰亭了吧?」 「回母后,儿臣见过了。」 「兰亭出身世家大族,礼教才知皆备,又善于吟风弄月,哀家想着,他虽年纪要比皇帝年长几岁,但他母亲与哀家还有几分缘分,且他们一家没一个入仕的,想来也颇为可惜,正好在大婚之前,皇帝身边也应该有个像样的人来约束皇帝的言行,哀家看这兰亭就是最好的选择,皇帝昨日见过后以为如何?」 我能以为如何?霁月心想,这太后娘娘定好的事儿还有改变的余地?自己说不喜兰亭,难道他以后就可以不用天天跟在自己身后当伴读了? 第9页 霁月在内心冷笑一声,面儿上毕恭毕敬道:「早就听闻西川兰氏的兰亭公子不俗于世,昨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想来兰公子有兰公子在儿臣身旁,儿臣定能有所进益。」 「既然皇帝这么说,那就再好不过了,西川兰氏虽近年来家道中落,但到底也是世家大族,皇帝对待兰亭莫要怠慢了。」 霁月行礼作揖:「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舒太后看着霁月这副恭敬的模样,也没有再过多说些什么,挥了挥手,示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霁月拜别太后,走在前往上书房的路上,许是因为走的是同一条路上触发了某些肌肉记忆的原因,他的脚步停在了同一个月前相似的位置,而后转身开口道:「给上书房的荀先生和兰公子知会一声,朕稍晚些再去见他们。」 跟随在霁月身后的宫人具是一愣,这刚刚还好好的皇帝陛下,怎么突然间又开始想一出是一出了? 霁月话吩咐到了,便抬手虚虚指了下身后的夏全,示意他跟上自己。 夏全忙跟上霁月的脚步,留下剩下一群宫人们站在原地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 同那个令人心烦意乱的朝会后一样,霁月又是一路无言走到了御花园内,他还同那次一样,坐进流芳亭内,漫不经心地眺望着远处。 站在一旁侍候的夏全不明白这小皇帝突然来此地要干什么,于是小心翼翼陪着笑问道:「陛下,那荀先生和兰公子可是还在上书房等着您……」 霁月显然不想听这太监在耳边唠叨那一套话,他抬手打断道:「怎么?朕贵为天子,连让两个臣子等一会儿的权力也没有了?」 夏全苦着脸暗道不好,「哎呦陛下,您贵为天子,别说让他二人等上一会儿了,就是让他二人等上一天两天的,那也是他们应该做的。」 「那你还在这里跟朕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这兰公子是太后娘娘安排给您的人,奴才这是怕这事儿被有心人说给娘娘听了,再怪罪您一番。」 霁月瞥了眼夏全,「就你这点胆儿,母后为何要怪罪朕?朕本是皇帝,若是一味的对臣子平易近人,岂不就没有了做帝王的威严?到那时候母后怕是才要真正的怪罪朕。」 这一番说辞下来,夏全也无话可说,他只得尽职尽责站在一旁陪着这小皇帝,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位皇帝陛下能够尽快醒悟,赶紧去上书房和兰公子待着。 霁月面无表情的在流芳亭内坐了会儿,期间还让夏全去周围捡了几颗石子,拿在手里往一旁的小湖里投掷。 约莫着近三炷香的时间,霁月似是终于玩儿累了,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又掸了掸那衣服上本不存在的灰尘,一声不吭走出了流芳亭。 夏全总算松了口气,这任性小皇帝可算是玩儿够了。 霁月刚走出流芳亭几步,突然又站定在原地,回头看着那亭子。 「陛下?」夏全试探着问道。 霁月想着那还在上书房里等着自己的兰公子,突然之间有了个好点子。 「朕突然觉得这流芳亭三字太过普通,你去告诉管这儿的人,朕要给这亭子改名,让他们抓紧时间把这亭子上的牌匾换了。」 夏全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略显迟疑地问道:「陛下……是要将流芳亭三字改成什么?」 「朕看,不如就改名唤做兰亭吧,流芳二字太过俗气,单一兰字倒显得别有一番韵味。」 夏全简直想以头抢地然后直接晕倒在皇帝面前,这小皇帝是故意赌气挑事儿来的吧?不满意太后安排来的人,看不上人家那被外界称赞之至的兰公子,可又不能明说,便在这些事儿上寻点儿恶趣味。 「陛……陛下,这岂不是跟兰公子的名字撞了?」 「怎么?」霁月看着这胆小如鼠的太监道:「朕还要给他兰公子避讳不成?」 「这……这自是不用的。」 「那朕交代你的事儿你就赶紧办妥了,明儿下了朝会后朕要看见新的牌匾挂在这亭子上方。」 未等夏全再劝,霁月直接头也不回的走了,独留那跟在身后可怜兮兮的夏全,苦闷着该怎么交代这一切。 霁月走进上书房时,兰亭正在同荀先生交流着。 「那么定安认为,当今天下文人撰写文章,究竟该是何等用途?」 霁月伸手打断一边想要进去通传的太监,就这么站在上书房门口听着这位兰公子的话。 只听见兰亭说:「学生私以为,今世之文章,既不可只顾文章纯粹之美,也不可只顾文章教化之用,唯有分门别类,两者兼顾,才可使天下之文章尽其所用。」 「哦?」荀先生感兴趣道:「定安可否具体说一说这其中因果?再说说如何分门别类?」 「学生以为,同一文章,若要其同时兼顾文章纯粹之美及教化之用,势必会非常困难,二者本就矛盾,若要强行兼顾,只会倍感怪异,然一来不可忽略文章之自然美,二来又不可忽略其治世教化之用,唯有二者分门别类,才不至于忽视这两用。纯粹之美使吾等体会这世间万事万物之美,治世教化之用又能使天下安定,社会秩序井然,学生想,若是能由朝廷官办一所专给文章分类之所,将这天下文章按照其内容作用不同而归类,将文章之两用都重视起来,那这天下文人也就不会因此而产生争端了。」 第10页 荀先生听了兰亭这一番畅言,不由得摸着自己的鬍鬚陷入思索,半晌儿大赞道:「早就听闻定安乃世家大族公子中的翘楚,今日与你对谈一番,果然名不虚传,老夫自觉在这文章之上颇有一番建树,却也困于这文章纯粹之美与教化之用中久久也未能分辨出这二者究竟何为最佳,想来也是,同为文章,何必要有高下之分?不如分门别类,才能彰显其用吶。」 霁月听至此处,终于示意门口站着的太监打帘,他大步迈进上书房内,拍着手,嘴上称赞道:「不愧是荀先生和兰公子,你二人皆为我大梁名士,今日听此番见解,朕属实大有所悟啊。」 荀先生与兰亭回过神,赶忙朝霁月行礼,「参加陛下,陛下谬赞了。」 霁月随手一挥示意二人免礼,紧接着对兰亭说道:「朕不曾想兰公子对文章之两用竟是这样一番见解,古往今来,两派人为这两用总是争论不休,今日一闻,倒是让朕觉得,以前那些文学大家们怕不是太过迂腐,连变通都不会。」 兰亭听见皇帝陛下的这番「夸赞」,不仅没有没有欣喜,反而跪了下去,「先圣之所以为圣,定是有吾等无法望其项背之地,臣不过弱冠之年,所出之言皆乃愚见,怎可敢同大家们相比。」 霁月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刚才那一番大谈特谈,他以为这兰公子是一个多么有己见之人,刚把那堆连葬在哪儿了都不知道的圣贤搬出来,这人可瞬间就换了副面孔。 说到底,不也就是个跟朝会上那群大臣一样,谈到那点儿祖宗规矩就变了脸色。 他挥挥手,示意兰亭起身。 「朕就是这么一说,兰公子未必也太小心了些,上书房本来就是学生同老师畅所欲言的地方,太拘束了反而不好。」 兰亭面上仍是淡然,内心却有些哭笑不得。 这小皇帝是有多记恨自己做他的伴读,上来就把违逆先圣这帽子无形的扣在自己头上,末了话里话外还怪自己想的太多。 不得不说,这小皇帝看似顽劣,现在看来倒未必就是他的真性情了。 荀先生在一旁瞧着自己这两个学生之间的气氛颇有些不对劲,赶忙圆场道:「先圣之典固不可废,可吾等后人也应继续深入研学,才能将先圣之典发扬光大。」 霁月到底是尊敬自己这位老师的,他收起刚才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是温和地笑了笑,「先生说的没错,不若让人上盏好茶,吾等坐下来细细论说一番?」 荀先生大笑道:「如此甚好。」 霁月示意守在一旁的的太监去准备茶饮,而后同荀先生一路讨论着进了里间。 兰亭恭敬的跟在二人身后,看着霁月的背影,默默地吐了口气。 若早知如此,他就是跑进深山老林里待上几年,也不进宫来趟这趟浑水了。 第6章 暗流 这日一早下了朝会,霁月便兴致勃勃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以至于连一向不怎么拿正眼瞧他的舒太后都不由得盯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他两眼。 行至御花园,看见流芳亭,不,现在应该叫做兰亭上的匾额被更换一新,霁月仔仔细细站在匾额下欣赏了好一阵,然后向身后的夏全吩咐道:「这事儿办的不错,你和连夜赶造这匾额的工匠们都去领赏,还有,今儿个天气好,朕今日不想在上书房闷着,让兰卿来这儿与朕一同赏景吧。」 站在霁月身后的夏全,此时正躬身埋首,面上一副痛苦之色,他犹犹豫豫提醒着小皇帝:「陛下,这……把兰公子叫至此处怕是不甚妥当吧?」 霁月大步走入亭中,转身问道:「有何不妥?」 「这……自然是怕太后娘娘和兰公子误会了。」 霁月朗声大笑,「母后怎会误会?只不过是亭子应景改个名儿罢了,天下之大,就算朕这御花园的亭子不叫这名儿,也保不准儿那个山林里的一座孤亭叫这名儿,难不成它们都冒犯了母后和兰卿不成?」 夏全面色为难,这小皇帝要是想找个理由犯浑,那还真是谁都拦不住。 「这……」 「行了行了。」霁月不耐烦道:「什么时候朕说话都这么不好使了?叫你去请个人都请不动了?」 「陛下,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啊。」夏全瞬间跪在地上,「您让奴才干什么,奴才自然是要全力去办的。」 「那你就别在这儿啰嗦了,赶紧叫兰卿过来,免得错过了赏景的好时间。」 夏全别无他法,只得应了一声往上书房去请兰亭。 兰亭见到夏全时,只觉得这位看起来面善的公公脸色有些不好,还总是偷偷打量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瞬间有一种感觉,那皇帝叫自己去御花园赏景怕是没什么好事儿。 果不其然,兰亭一路上被夏全领着去了御花园,刚走进御花园看到不远处的那座小亭,亭中央挂着的匾额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待看清了那匾额上的两个大字,兰亭的内心颇感哭笑不得,原来他们的皇帝陛下今天诚邀自己前来御花园,明里上说着赏景,实则是一半挑衅他一半看他笑话的吧? 兰亭内心颇为无语,面儿上却很是端得住,他视线扫过那匾额后未作停留,径直走至亭中,朝着坐在长椅上的霁月行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霁月抬眼看着兰亭,发现此人从远处走至此,好似没瞧见那挂在亭子上的那块匾额一样,依旧从容不迫,倍感闲适。 第11页 任何人走过来定是能够看见那块匾额上写着的字的,他这位兰卿果真是好定力,自己都把他名字大咧咧挂在亭子上了,也没瞧见他脸色有何变化,怪不得太后娘娘要寻他来做自己的伴读,这兰卿想来在做面儿上功夫这件事情上颇有一手。 霁月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兰亭平身,「兰卿,你一路走来,觉得朕这花园如何?」 「回陛下,臣一路走至此处,深觉这御花园奇花异草无数,种类虽多但却不至于杂乱,反而别有一番自然之美,臣只觉得陛下这御花园当真是这俗世之中不可多得的闲隐之处。」 哼,这人还这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提一嘴闲隐,好维持自己那虚伪的闲云野鹤之名。 霁月在心里默默吐槽着,面儿上却笑的灿烂,他看着立在自己跟前的兰亭,越发的想揭露他这超凡脱俗的虚伪外表。 「果真众人口中清风明月般的兰卿,身在此处都不忘留意那闲隐之地,朕这个在深宫中长大,整日接触凡俗琐事的人,真是自愧不如吶。」 「陛下谬赞,陛下乃万民之主,心繫天下,自然不会像微臣这等无所事事者一般,只会寻些所谓的闲隐之道。」 霁月心说,这人的道理说起来还真是一套套的。 他看着不卑不亢站在那儿的兰亭,招了招手,「兰卿快来坐下,跟在朕身边不用这么拘着,整日忙于遵循礼法那一套,旁人看着假自己也觉着累不是?」 兰亭闻言坐在了另一边的长椅上,他藏在袖子下那修长的手指捻着袖中的一根线头来回搓着,想着今日回府得好好问问那管衣服採买制作的管事,看他是从中拿了多少油水才会把这种做工的衣服给自家主子穿。 霁月冷眼瞧着他这位兰卿端坐在侧沉默不语,以为自己戳中了他的痛楚,便稍有些得意,接着说道:「依兰卿看,这御花园中除了奇花异草外,还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抑或是要稍加修改之处?」 兰亭松开手指间的那根线,回过神来,从小皇帝这番话中听出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这小皇帝怕是铁了心要把话题引到亭子上方那块儿匾额上,然后趁此机会冷嘲热讽自己一番。 想至此,他决定不如先发制人,反正皇帝陛下今天见不到效果估计要一直待在这儿跟他说些有的没的,今天虽说阳光充足,但到底说来也是冬日里,他可不想坐在这御花园里吹冷风。 「臣私以为,这御花园中一草一木,一石一亭,都别有一番风雅之味,若是说有何处还能稍作休整,以臣目前之识怕是不能说出一二,不过臣觉得,此种点睛之笔,莫过于这亭子上方的匾额。」 霁月微微挑眉,像是惊讶于兰亭会这样从容不迫地提起那块儿匾额,同时又有些好奇他究竟会做出如何反应。 「此话怎讲?」 兰亭对着小皇帝点头笑了笑,「微臣名字之由来,想来陛下不曾听闻,微臣母亲生臣那日,本在北都郊外的一座小亭赏景,不料胎动突然发作,臣父深觉臣必与亭子有缘,本想等臣满月之后将郊外那处无名亭改为兰亭,不料后来迁至南安,那郊外的无名亭终究未来得及更名,谁曾想今日在陛下的御花园之中再见此名,微臣当真是感慨无限,正所谓万事万物皆有轮迴,当初未了之心愿,今日在此福地得以实现,可见这冥冥之中自有一番大道所在。」 霁月没想到这姓兰的看着他明着把自己名字挂在这亭子上,居然也不恼,末了还能说出一大堆恭维话来,把那什么大道都给扯出来了。 看来他倒是小瞧眼前这位兰卿了,本以为这人虽能端得住,但把人名字挂在自家花园亭子上这种事儿,换个其他人定是忍不了的。 尤其是这些看中风骨独存的世家大族们,平日看在他是皇室正统的份儿上还给他留两分薄面儿,不过真要对人做出这种事情来,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霁家除了那套虚的不能再虚的君臣纲常外,在这朝堂之上再无其他任何威信可言。 霁月看着那坐在他侧方脸上挂着淡淡微笑的兰亭,颇有一种被挑衅了的感觉,兰亭的微笑仿佛在告诉他,这种把戏是小儿才会搞出来的,激怒不了他这个南安城中出了名的雅士。 仿佛一下之间,霁月精心设计好的用来揭露兰公子虚伪假面的局变得毫无意义可言,反而让他自己看起来像个小丑。 霁月不露痕迹移开自己的视线,盯着亭外的小鱼塘道:「朕不曾想兰卿竟与亭子颇有缘分,这御花园中的亭子不过是随便改了个名儿,居然歪打正着圆了令尊多年的心愿,实在是妙哉。」 兰亭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待臣今日归家将此事告知家父,家父一定会倍感欣喜,若哪日有机会面圣,定噹噹面叩谢圣恩。」 霁月听着这套说辞心烦不已,他有些泄气的站起身,负手而立道:「兰卿身为朕的伴读,便也算做是朕的好友了,好友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朕看今日这御花园的景赏的也差不多了,也该回上书房做些正事了。」 兰亭保持着腰身微躬的姿势后退一步,让站起来的霁月先走出了亭子,而后他跟在小皇帝身后,看着那有些泄气的背影,内心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要说这小皇帝一个人待在深宫里不得自在,还要时不时提防各方势力,整天过得提心弔胆的,满宫全是舒太后的眼线不说,现在还又安排进一个自己,当真是一点儿能隐藏秘密的都没有了。 第12页 都是可怜人罢了,他在内心感慨道。 夕阳西下时,兰亭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这一天下来可真不算容易,早上被小皇帝叫到御花园变着法子想从他身上寻些乐子,结果乐子没寻到,没如了小皇帝的意,这小皇帝回到上书房便又换上一副爱搭不理的态度对待自己,当真是让他哭笑不得。 虽说他能理解皇帝此举不过是发泄内心的不快,明面儿上既要给足舒太后面子,又要顾忌着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也只能在自个儿花园里捉弄一下自己这个「眼线」,好发泄一下情绪,如果自己不堪忍受能主动离开那就更好了。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罢了。 可在这纷乱世间,人人都身不由己,就是那位于权力巅峰的舒太后也不能什么都如愿,所以,他也必不可能遂了那小皇帝的心愿一怒之下去找舒太后撂挑子。 就算没有他兰亭,小皇帝的身边也会有别的人来重新顶替他这个位置,他想那小皇帝一定也知道,或许只是内心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兰亭嘆了口气,这已经不知道是他进宫后第几次无奈的嘆气了,他拢了拢衣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想要快些离开这充满了绝望与无奈的地方,然后回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找回一些属于人间的烟火气来。 不过未等他走到宫门口,一个年长的太监便从宫道拐角处走了出来,拦住了兰亭的去路。 「兰公子好。」那太监行了一礼,捏着嗓音道:「太后娘娘吩咐,兰公子今日从上书房出来后不必着急回府,娘娘请公子前往康宁宫一叙。」 第7章 思量 兰亭随着那半路杀出来的太监往康宁宫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一直在思量着等下见到那位太后娘娘要是问起话来他该如何回答。 说起来霁月那点子小心思自己已经看出来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之由于自家这层和太后娘娘的关系以及自己进宫的各种缘由,他本应该把自己这两日看到感受到的一切直接原原本本汇报给那位太后娘娘。 况且那小皇帝早就认定他同太后是一伙的,这才百般刁难他,按道理自己也没必要替他掩盖什么。 可一想起白日在御花园里跟自己较劲儿的那个男孩,再一联想起他那在暗处独自落寞的神情和背影,兰亭就有些于心不忍。 自己到底也不是在朝堂玩弄权术的那些野心家们,没有这个心,也不想看着那小皇帝真的出了什么事。 再者舒太后再权势通天,也终究是比小皇帝大了一辈儿的人,先不说舒太后究竟能活多长,就是看着那小皇帝顺从的外表下隐藏着的那颗不甘的心,兰亭也会觉得这天下局势说不定哪天就会变上一变。 既然是存在着变数的事情,他又何必做绝? 想至此,他心里已然想好了一番说辞,跟随着太监前往康宁宫的脚步也不由得变得轻快了些。 行至康宁宫,引路太监打帘让兰亭进入暖阁内,兰亭看着端坐在榻上的舒太后,不卑不亢跪下行礼。 「臣兰亭,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安康。」 舒太后示意身边的贴身侍女将兰亭虚扶了起来。 「定安不必多礼,哀家和你母亲之间亲近,若不是那时你母亲嫁的远,现如今你也定要唤哀家一声「姨妈」的。 闻言兰亭并未惶恐着连道「不敢」,而是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舒太后指着一边早就预备好的凳子,比往日和煦一些道:「快坐下吧,今日哀家传你来,也无甚大事,只是听闻皇帝这几日做些了有损龙威的事情,那些宫人们真禀报起来半天也说不出个前因后果,而此事与你有关,将你传来说给哀家听听自然是比他人叙述的好。」 兰亭作了下来,对舒太后拱拱手道:「就臣近日与陛下相处的所闻所见来看,臣自觉陛下可能是因为年岁的缘故,还未脱离孩子气,因此总是有些许顽劣。」 「顽劣?」 「是的。想必娘娘定是听说了陛下将御花园中亭子改名的事情,以臣所闻所见来讲,陛下或许是有些小孩子心性,对于一个陌生的玩伴有些防备感,故会在这种事情上捉弄两下臣。」 「哦?」舒太后面儿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定安就只是认为皇帝是在耍些小孩子脾气?」 「以臣目前之感,想来陛下这样对臣,也是在树立一种君王的威严,告诫臣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能因着同娘娘的这层关系就肆无忌惮藐视君威。」 「定安如此说来,还是皇帝不懂事,你是哀家亲自安排给皇帝的伴读,皇帝为了立君威便要百般捉弄与你,哀家看,他怕不是诚心与哀家过不去。」 要说近日天气甚是寒冷,坐在这暖阁之中应该是倍感温暖才对,可现下兰亭竟然冒出了一身冷汗,虚虚握着拳的手心里也是一片粘腻。 他不应该把这一切想的太过简单,舒太后身为一名女子却能稳住朝堂政局,怎可能是平庸之辈,任自己含含煳煳说两句就轻易相信,打消她心中的疑虑? 现如今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顺着舒太后的话说下去,等于做实了他刚才有意掩盖事实的说法,而不说,则会被视作自己的立场还不够坚定。 他抿了抿自己有些干燥的嘴唇,在心底里快速地想了一番较为中肯的说辞,刚犹豫着要开口,只听见舒太后说道:「不过皇帝毕竟也就算是个大孩子,许多时候哀家都以和朝堂那些老臣们相处的方式看待他,难免也会对他不公,定安万不可因哀家这三两句话心有顾忌,皇帝做了什么,你是什么感受,如实说出来就好,哀家也是怕皇帝整日没人约束着,走错了路,这大梁将来岂不是也会走上歧途?」 第13页 兰亭并没有因着舒太后的这番话就放松下来,他极力面作镇定,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有太后娘娘庇佑,陛下定将成为一代明君,我大梁也定将重新一统天下。」 「好了好了。」舒太后摆摆手,「哀家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做的也不过是维护这大梁皇室仅剩的一点儿颜面罢了。」 兰亭垂首立在一旁,一副谨听教诲的模样。 「哀家看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等你母亲改日进宫同哀家叙旧,你一同前来,就当是哀家补上今日的这顿饭。」 「臣谢太后娘娘恩典。」 「去吧。」 兰亭作揖行礼,缓步后退至暖阁珠链边,正想转身出去时,突然又听见舒太后叫住了自己。 「对了……」 兰亭内心一紧,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头。 他转过身面带微笑道:「娘娘时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此举终究是让你面子挂不住,但你也说,皇帝大抵是性子顽劣了些,所以定安切莫因为此事有了心结,如若今后再有此事发生,你可直接向哀家禀明,哀家自会去教训皇帝,他是哀家养大的,管教自己的孩子哀家还是绰绰有余,你万不用顾忌其他旁的什么。」 「臣明白。」 舒太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随手拿起放在榻边的一小册子书看了起来。 兰亭恭恭敬敬退出暖阁,直到踏出康宁宫的地界儿,他才总算松了口气。 一阵凉风袭来,刺骨的冷意瀰漫在他的全身,兰亭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身上的冷汗浸湿了。 他打了个冷颤,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康宁宫,而后快步往宫门处走去。 康宁宫暖阁中。 随着兰亭的离去,舒太后悠哉地看着手中那关于狐仙鬼怪的志怪小说,懒洋洋的开口道:「石榴,你说这妙君的孩子,今日答的这番话是真是假?」 榻边立着的一名看上去比舒太后稍年轻些的女官柔声道:「太后娘娘这可是为难奴婢了,奴婢哪有这个本事。」 「哀家看你现在是跟那些个宫人们学会打太极这套了,问些什么必先说是哀家在为难你们。」 石榴听见这番话脸上并无惧色,而是笑嘻嘻说道:「娘娘冤枉奴婢,只是依奴婢瞧着,那兰亭公子所言应是真假参半。」 「怎么说?」 「若是说兰公子所言句句为虚,奴婢看他也没这个胆量,但要说他有无对陛下有所偏袒,那应该也是有的。」 「看来哀家与皇帝他哪边都不想得罪,最好是真做个闲散伴读,才遂了他的心愿,不过哀家本也未想他刚进宫就事事顺从,有些想法和小聪明也无妨,不要过了就好。」 石榴往舒太后身边又凑了凑:「娘娘,奴婢有一事不太明白,既然这兰公子真如坊间传闻那样不是个俗人,那定不会就这样死心塌地为娘娘办事,娘娘为何还要让这兰公子做陛下的伴读呢?」 舒太后放下手里拿着的志怪小说,一只手支着头,半倚靠在榻上,「你以为西川兰氏真的是因为南迁而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如今才无人在朝堂?当年妙君她娘家情愿把她嫁去那么远的地方,看中的就是兰铮的才智,只不过兰铮看透了士族之间的争权夺利,选择偏安一隅罢了。」 「但西川兰氏若无一人身居高位,就算那兰铮大人颇有才华,于娘娘而言又有何益处?」 舒太后轻笑一声,「兰铮是带着一家老小远离朝堂,可该结交的名人雅士是一个都没少过,你看有多少掌权重臣遇见兰铮不夸赞敬重两句?西川兰氏虽在朝堂上无人,可名望终究还是在的。」 「所以说娘娘想要让西川兰氏成为自己人,若是这兰亭公子可用,日后再给个一官半职,让他在朝堂上为娘娘效力?」 「兰铮这老狐狸,这么多年来哀家也不是没明里暗里派人请他任职替朝廷分忧,不过是他总找些藉口推脱,眼看着儿子长大成人了,这下算是没藉口可用了。」 石榴从袖中竖起一个大拇指,连连夸赞道:「还是娘娘有办法。」 舒太后看着石榴这副鬼精鬼精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简直比你小时候在咱们府上那会儿还没规矩了。」 「奴婢这不也是打小跟在娘娘身边服侍的,才敢这样大胆些。」 舒太后闭上了眼,幽幽的嘆了口气:「在这深宫里,哀家也就放心跟你讲上几句了,舒家到了我这辈,女子多男丁少,眼看着我那弟弟的大丫头再过上两年也要及笄了,怎么说我也得物色一个出色的人选出来,眼下就看兰铮家这小子有没有这运气了。」 兰亭行至宫门口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去,等在宫门外的小厮看见自家少爷,赶忙跑了过来。 「少爷您今儿个怎出来的如此晚?再不回府怕是老爷夫人都要派人来问情况了。」 兰亭没作声,只是任由小厮虚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动的那一刻,他如脱了力一般,歪在车厢内,往日端庄典雅的形象不復存在。 他到底是年轻,被外界的赞赏捧得太过自信了,自信到以为只要自己编好一套说辞,太后娘娘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煳弄过去。 可他独独忘了,若不是太后决意让他们兰家为自己所用,他也不会进宫来当这劳什子伴读。 第14页 刚才在康宁宫暖阁内,舒太后的那番话着实让他冷汗不止。 舒太后明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却还说着「为皇帝好,怕皇帝走入歧途」这种话,分明是告诫自己思量清楚再说话,不然走入歧途的就会是他们西川兰氏。 虽说他们一族远离朝堂已十余载,但从小听父亲讲的那些大梁南北纷乱之时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之事的兰亭深感后怕。 舒太后是何人物?是朝堂众臣都无可奈何的角色。 如若真断定他兰亭或者他兰家不安分,整个西川兰氏该是何后果,一想便知。 可他当真要因此便「识时务」将他认为的,那小皇帝表露出来的想法全都说给舒太后听吗? 作者有话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吶。 舒太后:兰亭这小伙子不错,哀家想让他做侄女婿。 霁月:母后难道不是给朕选妃吗? 第8章 心软 霁月用完晚膳,伺候他的宫人将寝殿的蜡烛全部点燃,整个寝殿被照亮的如同白日一般。 霁月围着寝殿绕了一圈,挥了挥衣袖,屏退众人。 待宫人将寝殿大门关上,他迫不及待脱下外袍扔到一边的榻上,自己钻进了已经被宫人熏得很是暖和的被窝。 「唔。」霁月发出了很是舒服的嘆息。 他将手伸至枕下摸索着,摸出了一本这几日让他看得欲罢不能的话本。 他没什么形象趴在床上,下巴搁在枕头上,津津有味地接着看起白日未看完的内容。 突然,只听见一声轻响,寝宫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霁月整个人迅速翻了个身,端坐在床上,微皱眉头,朗声道:「是谁在外面?」 声音刚落下,一个人影便顺着门缝熘了进来。 「陛下,是奴才。」 霁月放下话本,微微斜着身看了眼来人。 「夏全?今日不是你当值,你怎么这个时辰鬼鬼祟祟的来朕寝宫?」 只见夏全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龙床边儿上,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禀陛下,奴才今日的确不用当值,只是刚才在宫道上正巧遇见兰公子从康宁宫出来,奴才左思右想,觉得得把这事儿告诉陛下才行。」 霁月闻言把我在手中的书卷扔到了一边,「兰亭今日去了康宁宫?」 「依奴才所见,应是如此。」 霁月轻笑一声,他今日白天才整了那么一出,晚上这人就跑到太后那里告状了吗? 他看着眼前的夏全,点点头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夏全行了个礼,「奴才告退。」 霁月看着夏全躬身往门边退去,快要看不见人影时,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来告诉朕这件事?」 已经要转身推开寝宫大门的夏全闻言一愣,他收回了推门的手,两手垂在身体两侧。 「回陛下,这是奴才的本分。」 霁月没有再说话,夏全等了一会儿,又告了一声「奴才告退」,便退了出去,重新关上了寝殿的门。 又只剩下霁月一人坐在这偌大的寝宫里。 他重新躺倒在床上,看着床帐内顶部垂下来的明黄色流苏,有些失神。 本分么?霁月盯着帐子顶部想。 其实他自知自己的一切言行举止都会被宫人们事无巨细禀报给太后那边,包括经常陪伴在他左右的夏全,也是那些宫人中的一员。 所以他刚才才会问出那个问题。 兰亭今日从御书房走后去没去康宁宫,到底去做了什么,夏全本可以完全不用说给他听。 可夏全却偏偏趁着夜色又回到寝宫同自己提了个醒儿。 霁月有些闹不明白,他用手捂着脸思索着。 夏全今天这一出,到底真的是他想要来提醒自己一下,还是被康宁宫那位太后娘娘释疑过才来说给他听的。 若是前者,他便有些好奇,在这宫中惯会依附强者而活的人为什么要来给他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皇帝提这个醒。 若是得了太后的受益,那这一切便可解释得通了。 今日他在御花园可算是当众给兰亭一个难堪,不管是自己闹脾气也好,还是作为君王想要立威也罢,说到底都是让太后她老人家不痛快,都是博了太后的面子。 夏全来提醒自己,分明就是太后在警告自己,警告这件事情她老人家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做得太过了会有什么后果他自己心里明白。 霁月不禁有些后悔,他是不是不应该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让满宫的人都觉得自己在和太后作对? 明明自己身边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牢牢盯着,也不差那兰亭一个人,可自己怎的就这样坐不住,硬是想要找些茬出来。 他让兰亭难堪了,自己的结果又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霁月忍不住将附在脸上的手化作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往额头上敲了一下。 你有什么资格追求自由?有吃有喝还要什么? 霁月在心中质问着自己。 那些风花雪月是他内心的净土,而太后连这片净土也不愿给他留下。 他不应该这么贪心,妄想太后能给他留一线隐匿内心秘密的空间。 额角被自己那一拳敲得隐隐作痛,他用指腹轻轻按压着,嘴里发出「嘶」的声音。 第15页 可凭什么那不过只比自己大了六岁,虚伪至极的兰公子能够受到名人文士称赞,而他要一辈子幽困于这深宫之中,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原来自己是如此渴望去看看那宫外的世界。 霁月缓缓闭上眼,在脑海中畅想着宫外世界的样子,这一刻对他而言,或许太后想要置他于何地,已经不再重要了。 兰亭回到家时,父母二人正坐在正厅的圆桌前,等着他一同用饭。 他先向父母问了声安,然后坐下与父母一同动起了筷子。 「定安今日怎么归家如此晚?」徐妙君柔声问道。 兰亭放下筷子,对着母亲说道:「太后娘娘今日召儿臣去康宁宫问了话,问儿臣这几日在陛下身边当差还习惯否,娘娘还问母亲您身体如何,说改日请您进宫一叙。」 「说起来我也是好久没见过明安她人了,和她最深刻的记忆还停留在做闺阁小姐的时候。」 「母亲这下有时间好好和太后娘娘叙旧了。」 「是啊。」徐妙君笑道,「不过说来过了这么久,我们再也不能像少女时那样无忧无虑了,有些东西永远都回不去了。」 兰铮适时将手覆在妻子的手上,「妙君不必忧虑,有我和定安,你尽管进宫同太后娘娘叙旧就好。」 一顿饭用罢,徐妙君扶着丫鬟的手回了自己的院子,而兰家父子则去了书房。 兰亭与父亲兰铮在紧靠着窗边的小几旁坐下,等待小几旁放着的水壶中的水沸腾起来,兰铮沏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对坐的兰亭。 兰亭接过茶,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味了一番。 「父亲烹茶的功夫还是那样的好。」 「自从你进宫给陛下做了伴读,咱们父子俩都没有空闲下来好好坐在一起品茶了。」 兰亭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兰铮放下茶杯,扭头望向窗外赏着景,不紧不慢开口道:「今日晚归,是在宫中遇见什么事了?」 「今晨进宫,陛下与儿子开了个玩笑,不料傍晚儿子将要出宫时,却被太后娘娘身边的宫人拦了下来,说是娘娘邀儿子前去康宁宫小叙。」 「定是太后娘娘知道陛下做了些什么吧?」 「的确如此,陛下的一举一动,皆在娘娘的掌控之中。」 兰铮闻言轻笑:「也难为舒太后非要让你进宫做陛下的伴读,她要的就是今日这样事情的发生。」 「儿子有所不明,若是说太后一心不想让陛下过舒服日子,以她今时今日,不用儿子这个眼线,自然也能抓住陛下不安分的小辫子,何故还非要让儿子进宫?」 「太后娘娘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吶,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能乖乖听话为她办事,或许可以说是,从一开始她让你进宫的目的就不在于能从陛下那里探查出什么。」 兰亭微微皱眉道:「莫非太后娘娘是想把我们兰家也拉下水?」 兰铮大笑两声,看着眼前的儿子颇为赞赏:「为父以前那些故事没白讲。虽说我不做官,兰氏的子弟日常皆低调行事,但到底是祖上留下的底蕴还在,舒太后就是看上了这点,才一定要把兰氏拉下水,而且拉到皇帝的对立面去。」 「可陛下只不过是一个快十五岁的少年,虽就儿子近日观察,他绝不是一个甘心一辈子做傀儡的人,但凭藉着他今时今日的境地,要想彻底摆脱舒太后的控制谈何容易?何必要在这件事上费如此多的心思。」 「如果说朝中有重臣支持陛下呢?」 兰亭顿了一下,「儿子以为如今的大梁朝野内外只有想篡位的和想篡位但不敢篡位的。」 「她舒氏一族已经安稳了二十多年了,一家独大势必会引起那些野心勃勃的政客们的不满,包括那些当年拼死护皇室南渡的朝臣们,当年若舒太后生下一个皇子被立为帝倒也无妨了,关键是舒太后无所出,眼看着霁家的江山不保,舒太后野心勃勃,那些自南渡以来一直保守观望的老臣当然不会再继续置之不理。」 「所以舒太后就想这么一出,以防那些老臣联手我们兰氏?」 「没错,我们兰家再不济,也是有些底子在的,更何况你外祖家在此也颇有名望,舒太后当然要防上一防,若我没猜错,舒太后之弟兴国公的大姑娘马上要及笄了,兴国公夫人正在打听有哪些士族适龄公子未婚,怕是有一桩姻缘正在等着吾儿呢。」 兰亭对父亲突如其来的打趣很是无语,他正色道:「看来皇帝陛下势必会看我不怎么顺眼了,即便我今日其实不曾对太后讲陛下的坏话。」 「哦?你是如何对太后说的?」 「儿子说陛下此举不过是孩子心性,并无甚恶意。」 「结果被太后敲打了一番吧?」 「确实。」 「你为何不顺着太后的意思讲陛下的坏话呢?」 兰亭思索了一下:「儿子觉得再过些年,陛下或许能不再受制于太后,况且……儿子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 兰铮微微笑着,像是看破了自家儿子那点儿心思:「刚才你还对为父说凭藉皇帝今时今日的境地,很难摆脱舒太后的控制,这会儿却又觉得皇帝或许能够不再受制于舒太后,以为父看,吾儿就是心软了罢。」 作者有话说: 迟来的更新,最近家里有人住院有点儿忙,没来得及顾上更新,多多见谅! 第16页 第9章 误会 兰亭听着父亲又偏离话题中心的调侃,不禁抚了抚额,在心底暗自感嘆,幸亏父亲这辈子志不在朝堂之上,否则就这不管见到谁都爱调侃两句的性格,怕是他们一家早就不知道被流放到哪个不毛之地去了。 他心里吐槽着,不动声色地将面前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而后开口道:「眼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父亲早些回房,省得回去晚了打扰到母亲休息。」 兰铮光听这番话也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这是不想再跟自己秉烛夜谈下去,想想儿子整日在宫中备受摧残,他也就很自然而然地同情起儿子来。 兰铮点点头:「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兰亭看着父亲站起身来,往房间外走去,走至门槛处,又回过头朝着自己问道:「那你明日……」 兰亭站了起来,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语气淡淡道:「儿子明日会告假几日,今日被太后娘娘恩威并施了一番,儿子自然要卧病不起些日子。」 兰铮点点头:「也好,就当是在家休息罢。」 目送着父亲离开,兰亭回身又走进书房内间,他在书架上翻翻找找,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最不起眼的那一排话本子上。 今日小皇帝同荀先生讲起的那个话本子叫什么名儿来着?兰亭思索着,他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话本子能让这位陛下讲起来眼中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彩。 想到这里,兰亭索性蹲下身来,在昏暗的烛光中慢慢找寻了起来。 霁月今日在朝会上一改往日那副懒散模样,正襟危坐起来。 他有些心虚的在心里盘算着,等下这朝会散了,他该怎么办。 在昨日阴阳怪气捉弄了让他始终看着非常不顺眼的兰公子后,这位皇帝陛下就再也没有挑逗兰亭时那份硬气所在。 霁月觉得昨日自己就像喝了让人上头的假酒一般,怎的就非要捉弄人一顿才算罢休呢? 他心知太后娘娘对付他的法子有很多,等下指不定要使出哪一套来。 要是把他关起来不让他吃饭可就真是惨了。 虽说十多年来,太后娘娘还没这样对待过他,但难保昨日的举动没有触及到她老人家的底线,触怒了她老人家的威严。 想到此处,坐在龙椅上的霁月在内心深深嘆了口气,一失足成千古恨,此时此刻已然别无他法,只得祈求太后娘娘手下留情才行。 散了朝会,霁月毕恭毕敬跟在舒太后身后,一路上母子二人无言,直到行至每日分道之处,二人才算停下脚步。 霁月屏住唿吸,等待着太后的发问。 然而他想像中的太后噼头盖脸的责问并没有发生,只见舒太后面色微冷,淡淡问道:「听闻昨日皇帝在御花园顽皮了一番?」 「昨日是儿臣的错,请母后责罚。」霁月二话不说,开启疯狂认错模式。 舒太后瞥了他一眼,「哀家还没说什么,皇帝也不必如此紧张,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哀家不善待自己的儿子呢。」 「儿臣不敢。」 「哀家知道,平日里皇帝孩子心性惯了,身边一下子多出来了个拘束着你行为的伴读,难免会觉得不自在,再者皇帝毕竟也快长成个大人了,真要想给底下的臣子们立威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要懂得凡事都过犹不及,做什么事儿都掌握个度才好。」 霁月低头站在原地,对太后这番言语大感惊讶。 他本以为太后会借着昨日发生的事儿狠狠教训他一顿,没曾想到却仅仅是让他掌握分寸而已。 这太后娘娘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霁月看不懂。 「这次的事情就这样罢,昨日兰亭那孩子从上书房出来,还特地去给哀家解释了一番,让哀家不要因此事而责怪于皇帝,说起来也算是个善良的孩子,皇帝就不要再为难与他了。」 「是,儿臣谨遵教诲。」 「好了,哀家这儿也没什么事儿了,皇帝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霁月行了礼,直起身子望着渐行渐远的太后,整个人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了下来。 他摸了摸后脑勺往上书房的方向走着。 那姓兰的昨日去康宁宫是替自己说好话去了? 简直笑话! 他就知道这姓兰的没安好心,明面儿上说的是去替他求情,实际上话里夹带了不知道有多少关于他的坏话,而且还能不显山不露水的讲出来,同时也能保全他的美名。 这样的招数他可是在自己那短命爹的后宫里见的太多了,姓兰的那点子小伎俩可是真骗不住他。 他自己冷哼一声,心说等下到了上书房,看他怎么找那姓兰的算帐。 一路风风火火走到上书房,连内侍通传的时间也不给,霁月径直掀了帘子进入里间。 而里间并不是霁月想像的荀先生和姓兰的一团和气谈论诗文的样子。 只见荀先生一人正坐在椅子上翻着本书闲看着,身旁立着一个添茶倒水的小内侍,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荀先生意识到霁月存在,赶忙从椅子上起了身,行礼道:「臣恭迎陛下。」 霁月敷衍般的点了点头,随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了眼四周,转身问道:「今日怎么没见着兰公子?」 「定安今日告了假,说是昨晚被风吹着了,感了风寒,要在家静养几日。」 第17页 这位兰公子居然昨日告了状今日就当个缩头乌龟告了假?霁月瞬间有些气不打一出来,本来还想来这儿阴阳怪气两句,合着人根本就不给这个机会。 「原来如此。」霁月面作惊讶状,「这才进宫了几日,便染上了风寒,定安这身子骨也太弱了些,定要好好补补才行。」 说话间,他挥了挥手,召来站在不远处的夏全。 「你去太医院抓些大补的药材,煎好了代朕送到兰府,就说是朕为了体恤定安,让他在家安心养病,等把身子养好了再回上书房也不迟,记得,一定要亲自看着他把补药喝下,让他莫拂了朕的一片好意。」 「奴才遵旨。」 霁月示意夏全赶紧去办此事,待夏全出了上书房的门,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让荀先生坐下,自己则跑去书架旁随意翻着藏书。 他倒要看看,「虚弱」的兰公子喝了他一片好心赐去的大补汤,到底会是什么效果。 兰亭睡醒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自从进宫做了小皇帝的伴读,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睡到现在这个时间。 兰亭倍感惬意地嘆了口气,躺在宽大的床上伸了个懒腰。 他现在才算是彻底明白父亲为何一直不想入仕了,若是说入仕意味着从此要抛弃如此惬意的生活,那他内心也是一百个不愿意。 伸展完四肢,他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披上放在床头的宽大罩衣,站起身径直走到小桌前拿起茶杯饮了口水。 似是因为从水壶倒进杯子里的水经过了一晚已经凉透了,他只皱眉喝了一口,便打了个寒颤,快步钻回自己的被窝里。 兰亭一只手随意按在床上,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倚靠在床头,不料他伸手按住了一个东西,硌了他一下,把他原本白皙的皮肤生生硌了道红印子。 他看了眼泛红的皮肤,又摸了摸被窝里放着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昨晚从书房里拿出的那本书。 那本小皇帝看起来津津有味的书。 不得不说,这小皇帝虽然在国事上一窍不通,选书眼光倒是不错,这话本子竟还真挺有趣,让他昨夜看得最后到什么时辰撑不到睡着了都不知道。 兰亭将书拿在手里,翻开昨夜读到的地方,接着看下去。 也不知看了多久,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叩响。 「公子,您醒了吗?」 兰亭没将目光从话本子上移开,只是随口应付道:「起了。」 跟班的小厮闻言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公子,您醒了也不叫小的来服侍您起身。」 「不必了,好不容易能如此惬意,你家公子今日打算等到用午饭时再起来。」 「这……」站在床边的小厮犯了难,「这不太好吧,公子?」 兰亭略显疑惑:「有甚不好?我以前如此,父亲母亲也未曾说过些什么。」 「可陛下派来看望您的公公已经在正厅等着了,您不亲自去见一面,怕是不妥啊。」 兰亭右眼皮跳了跳,让他突然生出了种不好的预感。 他感风寒,这小皇帝专门派个人来看望他做什么?昨天还恨不得这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模样,他可不会觉得这小皇帝经歷了一晚心性大变,看他突然顺眼起来。 定是来找他麻烦的。 他登时装作一副虚弱的样子,重新躺在了床上,捂紧被子,对着小厮道:「你去跟宫里来的公公讲,就说你家公子叩谢陛下圣恩,只是风寒加重,怕是一时半会儿起不了身,就不去正厅招待了,也免得过了病给宫里来传旨的贵人。」 小厮一头雾水地应了声,转身回正厅回话去。 兰亭听着小厮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数着数过了会儿,觉得父亲应该帮他解决完正厅那点儿事,便想重新坐起来接着看话本子。 不料还未等他坐起身,便听见自己的小院里响起了热闹的说话声。 房门被推开,兰亭眼见着一个身穿宫廷内侍服的人在父亲的陪同下,踏进了他的卧房。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那内侍恭敬向自己行了个礼,「兰公子安好,奴才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兰公子,不知公子现下感觉身子如何?」 话音刚落,兰亭便用袖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低低咳了起来。 「陛下对臣如此关切,臣甚是感激,只是这风寒来势汹汹,只怕是一时半刻不能转好,还望公公代为转达我对陛下的感激之情。」 「这是自然。」 夏全拍了拍手,一个小内侍捧着个食匣走了过来。 兰亭眼见着夏全打开那食匣,莫名在心里暗道不好。 夏全将煎好的一碗药用双手捧了出来,面上笑着说道:「这是陛下特意嘱咐奴才从宫中太医院带过来的药,陛下说了,兰公子定时身子虚弱,才导致的寒气入体,一定要公子多补些,这样身子才会早日好起来。」 兰亭看着面前的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彻底崩溃。 这哪儿是来看望他的,简直是来要他的命,若真想让他早日康健,从宫里派两个御医给他瞧瞧便好,用得着端这么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来吗? 他面露难色,「敢问公公,这药是……」 「这药是专门为公子补身子的,公子服下定能见些起色。」 兰亭看着面前公公殷切的眼神,心一横,接过那只盛满汤药的碗便豪饮了下去。 第18页 夏全见喝的一滴不剩的汤药碗很是高兴,他终于能去给那说不正常就不正常的小皇帝回话去了。 「那奴才就不多打扰兰公子休息了,兰公子定要早日康健起来,陛下还在宫中等着同兰公子谈诗论道呢。」 兰亭朝夏全笑笑:「那我就在此送别公公了。」 眼睁睁看着夏全一行人彻底走出了自己的视线,兰亭整个人才松散了下来。 那大补汤里加了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苦? 他苦着脸叫住还未走的小厮。 「阿育,快给你家公子倒杯水。」 谁料阿育闻言并未动作,而是一脸惊恐捂住嘴叫道:「公……公子,您的鼻子。」 兰亭一抹,一股湿热粘连在他手上。 刚喝下大补汤的他,居然流了鼻血。 作者有话说: 霁月:兰卿身子不好,将来怎么进朕的后宫? 兰亭:你就在那儿瞎胡给我补吧! 第10章 茶室 兰亭看着指尖上沾染着的血迹,半晌儿也未回过神来,还没止住的血又滴出一滴,滴在了他月白色的寝衣上。 还是阿育反应的快,只见他熟门熟路跑至存放着帕子的矮柜前,从中抓起一只,赶忙给他家公子递了过去。 帕子被递至兰亭眼前,他回过神来,接住帕子轻按在鼻前,低头看了眼寝衣上的点点猩红,有些气不打一出来。 这小皇帝就是这样对待昨日帮他在太后面前说好话的恩人? 此刻,兰亭恨不得在家装也不装了,直接进宫问问这皇帝陛下究竟想做些什么。 「公子,您倒是仰起头啊,一直低着头这血他止不住吶。」阿育在旁边着急道。 兰亭按着帕子恨恨地仰起头,他真是倒了八百辈子霉,遇见了这么个不知轻重的小疯子。 霁月今日在上书房一直心不在焉,较之以往看些个话本子就容易忘我的那种境界,他现如今一个字都不想看,只是反覆翻着书,心里却想着派夏全去看望兰亭这件事。 太医院那大补药的方子他可是知道,若是那些个真是体弱多病的人服下此方,定能得到些调理,而反之,补过了,上个火,血气上涌也是有的。 霁月也不知明明今日刚从太后那里得了警告,怎的还就忍不住再去找找那兰公子的茬子,万一太后再怪罪下来…… 不对,霁月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即便是他现今又没事儿干去找了茬子,太后娘娘也不会真怪罪他什么。 因为太后要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虽说那姓兰的在他这儿是没什么好感可言,可他不得不承认,兰亭的父亲兰铮确实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西川兰氏他也有了解过,曾经的北方望族,一度在一众士族之间有非凡的影响力,和帝在位期间,西川兰氏更是力主改革,奈何朝堂内外根基腐败愈深,以致南渡以后,为保全自己,同时也有对霁家皇室的失望,西川兰氏再无一人入仕,逐渐落寞下来。 但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川兰氏虽再无人入仕,影响朝堂内外的文人风骨确是其所具有的,再加上兰铮的才华,难怪舒太后打着自己需要伴读的名号,给兰亭召进了宫里。 兰铮那样的人,太后毕竟是想收入自己麾下的,若是对方不愿,那太后娘娘只好绕些个弯路,把他儿子召进宫,若是自己越一味地折腾着那姓兰的,久而久之,兰家自然愿同太后娘娘站在同一阵营,等着将来的某日将他这一事无成的愚蠢皇帝拉下龙椅。 可霁月转念一想,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他明明一无所有,孤身一人在这皇宫之中,是生是死全凭太后她老人家和那一众野心勃勃的朝臣拿捏着,那兰家站在谁的边儿上,不都一个样么,难不成他掏心掏肺对那姓兰的,改日有人想造反,那姓兰的还能真的站在他面前为他挡刀不成? 霁月想了又想,终是摇了摇头,将这些疑惑一股脑全都摇出脑袋。 想这么多干甚,总归他身不由己,什么事儿都是被人推着走,想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些什么。 霁月正打算收拾下心情接着研究他这几日刚发现的一部新鲜话本子,被他派去给兰亭添堵的夏全便回来復命了。 「陛下?」夏全毕恭毕敬站在书桌旁,小声叫了声霁月。 「嗯?」霁月从复杂的思绪中脱离出来,「将汤药送到兰府了?」 「是,奴才将那强身健体药送去了兰公子的居所,亲眼看着兰公子将这补药喝的一滴都不剩。」 霁月微微偏过头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埋头研究古韵的荀先生继续问道:「定安他身体看着如何?」 「兰公子确是一副病弱之态,不过喝下陛下送去的汤药,再稍加调理,奴才看着用不了几日,兰公子定能容光焕发,重新伴于陛下左右。」 听了夏全这话,霁月又开始心烦起来,自己这「自由」日子没过几天,那姓兰的又要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显眼。 想到这里,他不耐烦地朝着夏全挥了挥手,「行了,朕知晓了,你先退下去罢,莫打扰了荀先生做学问。」 夏全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退出了书房内间,他回首看了一眼正在内间皱眉坐着随意翻着书的霁月。 这小皇帝他真是有些摸不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兰公子那哪儿是病了,分明是昨日被召去康宁宫问了番话,今日找了个由头避着些什么罢了,而小皇帝偏偏还要装作不知情一样,派个人去兰公子面前找事儿。 第19页 想来这又是何苦呢?他进宫这么些年来,亲眼看着皇帝陛下整日战战兢兢,净寻些个玩物丧志的爱好,生怕让太后娘娘觉得自己有些什么不该生的心思,可如今却怎的在兰公子这件事儿上这么沉不住气。 反过来说,这兰公子也是个人物,平日里看着也没怎么着,却总能将那小皇帝惹毛。 想来这两人凑一起也真是有些意思,夏全心里默默想着,以前兰公子不在时,这满宫上下除了那惹不起的太后娘娘,从来只有小皇帝气别人的份儿,如今倒好了,真是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一物降一物」,这小皇帝竟也有受气的时候。 不过小皇帝三番两次捉弄兰公子是因为他有身为帝王的本钱,而自己这个派去帮小皇帝给兰公子添堵的可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夏全忍不住在内心重重嘆了口气,只希望今日他被小皇帝派去送汤药这事儿不要被兰公子记恨上才好。 霁月这一整日都心不在焉的,连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荀先生都忍不住开了句玩笑。 「老夫察觉陛下今日似有心事,莫非是太过关心定安的身体健康所致?」 霁月不着痕迹地摸了摸鼻尖,心说这老学究是什么眼力见儿?自己明明是惆怅着这快活日子只能过上几日,怎的到这老头嘴里居然成了太过关心那姓兰的所致? 霁月放下手中的书册,正色道:「自然不是,朕只是突然觉得整日待在这书房暖阁中有些闷的慌,这两日等朕寻些旁的有趣的东西,定邀先生一同寻趣一番。」 荀先生看着霁月那副狡辩的样子,会心一笑,附和着说道:「那老夫可就等着喽?」 出了上书房的霁月手背在身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慢慢走在回寝殿的路上。 他不那么喜欢坐着步辇去什么地方,总觉得被人抬着高高在上没什么安全感,不如慢悠悠走在宫里,久而久之能够数清这宫中的每一块儿地砖,也能看清每块儿地砖上的纹路。 霁月独自走在前面想着心事儿,等再抬头看路时,发现自己走到了临着御花园旁一角的留芳馆中。 这留芳馆是专门为各宫栽培花草的地方,霁月盯着留芳馆的大门好好看了一阵,心中突然多出来个想法。 只见他随意挥了下手,站在身后的夏全便很有眼力见的凑了过去。 「朕记得,御花园中,还有一处和留芳馆差不多一样的庭院?」 「是的,只不过那处庭院建造之后因太过偏僻未曾用过,现在已然有些荒废了。」 「这下正好。」霁月双手一拍,定下了那处偏僻庭院今后的命运,「去将那庭院好好归置一番,朕要把它闢作茶室,寻些个天气尚好的日子,也将整日活动的地方挪一挪。」 霁月吩咐下去不过两三日,那被荒废多年的庭院就焕然一新,成了一间充满雅致,富有文人气息的茶室。 霁月将茶室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又吩咐着添了几样东西,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相关人员领赏。 他大咧咧脱下鞋子,往窗边放置着的蒲团上盘腿一坐,胳膊支在一旁的小几上,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木质小几。 敲击了数十下后,他召来随侍在侧的内侍吩咐道:「去把荀先生请来吧,今日天气不错,让他老人家莫要闷在书房里了,准备上荀先生爱喝的茶,朕今日要同先生烹茶观景。」 将事情吩咐下去,霁月起身走至茶室中放着的几排书架处,翻找着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话本子或是游记。 他看得正起劲,庭院之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霁月以为定是荀先生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册,缓步走向窗边,想先同荀先生打个招唿,顺便炫耀下他这新布置好的茶室。 可当他走至窗边时,才发现,跟随在内侍身后的不止荀先生一人,还有那多日未见的兰亭兰公子。 只见荀先生一身布衣,捻着鬍鬚在同兰亭说着些什么,而一旁的人一袭白袍,红润白皙的脸颊上带着一丝笑意,怎么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大病初癒的人。 一袭凉风吹过,将荀兰二人的衣袍吹得隐隐飘起,庭院中的梅树被风吹过,树枝上盛开着的梅花飘落下了片片花瓣。 好巧不巧,有那么一片花瓣落在了兰亭的肩头。 白衣上的一点红让霁月看得心中发痒,恨不得就这样闯出去将那花瓣摘下来才好。 他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同时也吸引到了正在庭院中行走着的两个人。 二人看见站在窗边的霁月,停下了脚步,整齐地朝着他行了个礼。 霁月又将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这才重新将手背至身后,有些玩味地说道:「朕许久不见兰卿,今日身子总算是大好了?」 作者有话说: 夏全和荀先生——早期cp粉头子。 第11章 藏履 话一说出口,霁月背在身后的双手就掐在了一起。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对着其他人就没什么事儿,一看见这姓兰的,就总想呛呛上那么两句。 而站在梅树下的兰亭仿佛像是没事儿人似的,还朝着霁月淡淡的笑了一下,方说道:「承蒙陛下厚爱,在饮下陛下特地赐予臣的汤药后,臣的身子骨就肉眼可见的好上太多,今日特地前来叩谢陛下圣恩,若没有陛下赐给臣的灵丹妙药,臣或许还要良久才能病癒。」 第20页 霁月看着笑吟吟的兰亭,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想必这姓兰的喝了他那大补汤血气上涌了一番,今日一见面,也没了往日的温和做派,面儿上笑的颇为讽刺,说出来的话字里行间更是暗含着一抹不一样的意味。 看来这姓兰的是终于忍不住了,霁月心想。 他装作无意的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年纪大而略显迟钝的荀先生却是反应了过来,他看看霁月,又看看身旁站着的兰亭,拱手笑道:「陛下这茶室可真是雅致,老夫听闻陛下今日准备了上好的茶叶特邀臣来品鑑一番,眼下臣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霁月碍于他这老师的面子,到底也没和兰亭再这样僵持下去,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离开窗前,吩咐内侍生起小炉,准备少些水。 荀先生同兰亭二人在茶室外脱了鞋,走在微凉的木质地板上,进了内间。 霁月已经端坐在小几旁的蒲团上,看见荀兰二人走近,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拘束,落座就行。 待二人坐定,霁月拿起放置在小火炉的铜炉,里面的水已经烧的沸腾起来,经过他的一番摆弄,三个茶盏内都被注满了浓香四溢的茶水。 霁月将其中两盏推至对面坐着的二人面前,几人无声对饮了一番,荀先生放下茶盏,率先说道:「老夫算了算,也有些时日没同陛下坐在一起烹茶品茶了,竟不知陛下的茶艺又上一层楼,着实令老夫眼前一亮吶。」 「先生说笑了,朕同先生比这烹茶技术,还相差甚远。」 「哎,话不能这么说。」荀先生摆摆手,「陛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手艺,老夫跟陛下一样的年纪时,可远不如陛下这茶烹得好。」 坐在一旁听着两人互相谦让的兰亭有些兴致缺缺,他浅饮了一口茶,便放下茶盏,有些心不在焉地打量起周围的布局。 坐在对面的霁月瞧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又想开口挑逗两句。 「兰卿怎的饮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莫不是朕这烹茶功夫入不了兰卿的眼?」 又来,兰亭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这小皇帝怎么还没完没了上了? 「禀陛下,陛下的烹茶功夫着实一绝,奈何自从那日喝下陛下赐予臣的那碗汤药后,竟隐隐有些血气上涌之势,恰好今日陛下烹制所用之茶属热性,顾臣实在不敢贪饮。」 霁月看着兰亭始终如一的笑脸,突感有些被挑衅的意味,说什么此茶属热,不敢贪饮,分明就是在告诉他知道你没安好心,本公子不想喝你送来的东西。 霁月隐隐有些恼怒,明明每次自己先发制人,但最后被说的哑口无言的那个人也是自己。 「既是如此,那朕让太医院给兰卿开些清热去火的良药,今日出宫时一併带上。」 兰亭拱拱手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臣已在家中请了郎中稍作调理,太医院的御医们本是为陛下调理龙体所用,为臣一届平平无奇的书生开方,岂不大材小用了。」 霁月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突然站起身来,低头俯视着还坐在位置上的兰亭:「既然兰卿已经请了郎中,朕也就不多费心了。」 说罢,霁月自顾自的走到茶室里摆放的一排排书架中,开始漫无目的找起话本来看。 荀先生手捧着茶盏,看了眼霁月的背影,又瞥了眼身旁坐着的兰亭,不禁在内心感嘆,这俩孩子究竟闹的是哪一出。 霁月半倚在书架旁,有些暴躁地翻着话本子,他偷摸着看了眼和荀先生坐在一起闲聊着的兰亭,心里越发的感到不爽快。 这个人好像不论遇见什么事情,从未有过不雅之态一般,可人都有七情六慾,怎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呢? 甚至连阴阳怪气的话都能说得「如沐春风」一般。 霁月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人从头到脚都忒能「装」了点儿。 想到此处,一直致力于揭露南安城中这位备受人欢迎的兰公子真实面目的霁月便又坐不住了。 他决定无论如何非要让这兰公子出出丑才行。 其实说起来,坐在康宁宫的那位太后娘娘不就是想要看到这样的效果吗?霁月越是变着法子对付兰亭,舒太后就越高兴。 如此一来,还有何畏惧? 想通了的霁月此刻越发觉得自己能肆无忌惮起来,反正如果自己对那姓兰的有好脸,太后娘娘也要不同意,索性就遂了她老人家的心愿,自己保不准儿还能多过两天舒服日子。 他挥了挥手,召来站在不远处的夏全,他低声在夏全耳边吩咐了两句,却惹得夏全惊讶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地表情看着他。 「陛下,这……这不太好吧?」夏全小心翼翼的问着。 霁月皱着眉,「有何不好?朕交代给你的事情你马上去办,别在这儿给朕磨磨叽叽的。」 夏全苦着脸望着霁月,看着这小皇帝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心知再怎么劝怕也是徒劳,只能行了个礼,按照霁月的吩咐出去忙活。 眼看着日头渐渐落了下去,霁月伸了个懒腰,坐在对面的荀先生和兰亭见到此状识趣地站了起来。 荀先生拱拱手道:「陛下,眼看天色不早,老夫和定安就先行告退了,若陛下明日还有兴致,换老夫烹茶,我们再在这茶室之中论道一番。」 霁月往外见看了一眼,顺带给夏全使了个眼色,只见夏全略带痛苦的点了点头,霁月这才开口道:「那朕也回寝宫了,就依先生所言,明日我们再在这茶室之中畅谈一番,先生的茶朕也是想了很久,明日可算是终于能品上一盏了。」 第21页 眼见霁月也站了起来,荀兰二人微微躬身,给霁月让了路,随后才跟在他的身后,三人一同走出了茶室。 霁月把脚伸至门槛处,便有宫人上前将鞋为其穿了上去,他故意装作不在意似的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回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兰亭和一旁一脸疑惑的荀先生问道:「先生和定安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站在原处?莫不是太过留恋朕这茶室,想要今晚就休息在此处了?」 兰亭看着门栏外很是干净的地面,感到一阵无语。 站在一旁的荀先生开口道:「陛下,这定安的鞋子突然不见了,烦请陛下派人帮忙寻一寻。」 霁月憋着笑,眼神中略带一丝调侃,他望着兰亭说道:「怎么?兰卿的鞋子竟在这茶室中不翼而飞了?」 兰亭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发声,会说些大逆不道之言。 霁月看着兰亭这一副终于有些吃了瘪的样子,甚是高兴,他假意吩咐周围站着的宫人帮忙寻找兰亭的鞋子,「给朕仔仔细细地寻寻兰卿的鞋子,若是地上找不见,就往树上,房顶上瞧一瞧,没准儿是被风颳的,吹到了房顶上呢?」 兰亭抬头看了一眼房檐,顷刻便知道自己的鞋究竟被藏在了何处。 下一刻,他做出了一个任谁都未曾想到的举动,只见他姿态翩翩,双脚跨过门槛,自顾自的穿着一双薄袜,踏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 一旁的荀先生也是一惊,「定安,你?」 兰亭走至庭院中,往房顶上看了一眼,悠悠说道:「既然学生的鞋在这庭院中不翼而飞,不如不寻也罢,此番可能为天意,学生顺天意而为,未尝不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说罢,他转过身,对着一旁的小皇帝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臣便不打扰陛下,先行告退了。」 「哎,定安,好歹让人给你拿双鞋穿上再走吶。」荀先生在身后说道。 兰亭将双手拢在衣袖中,笑着说道:「不必了,学生觉得这样的天气以这种方式漫步颇有一种意境美,老师不必担心。」 不等荀先生再劝,只见兰亭轻拢双袖,一副闲适的姿态,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庭院之中走了出去。 夏全看着兰亭离去的背影,暗道不好,这宫墙内的事儿传起来的速度有多快,他再清楚不过了,今日这兰公子弃鞋而去,用不了一会儿,怕是康宁宫那边就知道了,今日藏鞋这事儿虽是小皇帝的主意,但被吩咐下去做的人却是他。 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也…… 夏全感到一阵冷意,太后娘娘一时半会儿是不能拿那位皇帝主子真正如何,但自己这个小小的太监可就不一样了,还不是说捏死就捏死。 想到这里,他赶忙抬头悄悄看了一眼还站在庭院中的皇帝,只见那小皇帝面色不是太好,可现如今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得偷偷拿上那双被吩咐藏起来的鞋子,绕到后门,抓紧时间往出宫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走着,夏全想到那小皇帝原本的吩咐是让他把兰亭的鞋子扔到房顶上去,幸亏他没这样做,只是寻了个地方塞了起来,不然要是被兰公子看见自个儿的鞋被人扔在房顶,怕是气也得被气得不轻。 快走到宫门口时,夏全总算追上了正准备出宫的兰亭,他快步走上前去将人拦了下来,手捧着鞋子,脸上堆着笑说道:「兰公子留步,奴才刚才在院后的一块儿石头旁寻到了公子的鞋,想必是这宫里哪一出钻进来了野猫,大着胆子将公子的鞋叼走了,奴才一找见,陛下就吩咐奴才赶紧给公子送过来。」 兰亭看着鼻头冻得有些发红的夏全,也没为难之意,只是道了声「多谢」,便伸手想将鞋子接过来穿上。 夏全躲开了兰亭伸过来的手,整个人直接蹲在地上,「奴才来伺候公子把鞋穿上罢。」 兰亭见状跟着蹲了下来,「不必了夏公公,让你来替我送一趟鞋本就劳累,这点儿事情我自己能做。」 说罢,他伸手接过鞋,利索的穿在脚上。 夏全在心里却暗叫不好,莫非是兰公子知道这事儿是他被指使去做的,因而不想与他在这里拉扯这么多了? 兰亭站起身来,似是猜到了这位苦命夏公公的心思,他笑着说道:「夏公公的好意我已心知,以后在这宫中,还望公公能多多指点。」 作者有话说: 兰亭:大冬天光着脚走了是想让我冻死吗? 霁月:这人宁愿冻死都不愿意朝我示个好? (ps.由于作者肠胃炎犯了所以拖拖拉拉到今天才更新qaq) 第12章 危机 当兰亭从身边走过,衣摆无意间翻打在他身上时,霁月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小丑,不管他做了什么,兰亭都是那般淡然的模样。 因何会如此?他实在捉摸不透,这和他想像的一点也不一样。 直到兰亭走出庭院,他还是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脑袋空空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站在台阶上的荀先生看到霁月这副模样,摇着头嘆了口气,他走过去,想要亲昵地拍拍霁月的肩膀,但终究碍于君臣有别,收起了手。 「陛下,莫要在这里吹凉风了,龙体要紧。」 荀先生干巴巴地说完,准备往外面走,可脚刚抬起来,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顿了顿还是开口说道,「有些话,老夫本觉得不该多说,但看着我的两个学生总是因为一些事情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老夫也不得不跟陛下多唠叨两句了。」 第22页 霁月站着不动,也不知究竟听进去没有,荀先生前半句已然说出口,也就没有话说一半不说的道理。 「老夫知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可定安也有定安的苦衷,要说这深宫之中,最为明哲保身之举就是少说,可老夫今日既然说了,就是希望陛下能明白,定安并非是那些不安好心之辈,老夫斗胆说上一句,有些事情连陛下都改变不了,更何况其他人呢?」 荀先生将话说完,也没等霁月有所回应,便径直走出了庭院。 这下,整个庭院只剩下霁月还有一群站在原处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的侍从们。 难道真的是他做错了吗?霁月默默想着。 是啊,有些事连他自己也改变不了,比如他那身不由己的命运。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不当这破皇帝,当个闲散贵族也好,可他也深知,若是哪日自己没了用处被赶下皇位,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纵观歷代末代皇帝,最终的结果都是难逃一死。 可他还不想这么早就死,他还没有看过宫墙外的世界,他还没有体验过这世间很多事情,也未曾遇到过话本中讲的那种名为「男女之情」的感情。 因此,他才会如此排斥兰亭的存在。 兰亭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太后娘娘要动他的心思比以前更加强烈了,他怎会不惧怕? 想着自己终究难逃一死的命运,他就冲动的想要搏一搏,至少做过些什么,而不是悄无声息的任人宰割。 他为难与不为难兰亭,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区别无非在于自己有没有尊严。 是人都想活的有尊严,更何况他作为天下之主,一代皇帝。 霁月抬起头看着房檐一角,一只鸟儿在上面驻足停留,不一会儿又叽叽喳喳地飞向天空。 还是鸟儿好吶,最起码它还有在天空飞翔的自由。 霁月收回目光,默默走出庭院。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至于今后之事,便随他去罢。 兰亭跳下马车走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管家赶紧给他去烧碗姜汤来驱寒。 他连先去正厅拜见父母都顾不上了,一头扎进自己的院落,让随侍的小厮一阵手忙脚乱给他翻出身干净衣服出来换上,这才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歇了口气。 这小皇帝做事儿忒狠了些,也不看看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天,不待见他他躲的远些便罢了,还整出个藏人鞋子这损招。 兰亭接过管家端来的姜汤一饮而尽,将碗重重地放在了托盘上,吓得上了年纪的管家手抖了抖,差点儿就将好好一只碗摔个粉碎。 「少爷这是……?」管家觑着兰亭的脸色问道。 「无甚大事,只是湿了鞋袜,有些不舒服罢了。」 「啊?」管家听后一脸惊恐,「老奴这就出去请郎中来,少爷莫要着了凉。」 兰亭伸手拉住管家的胳膊,沖他和煦地笑了一下:「无妨,天色不早了也没什么大碍,郎中就不要请了,只是今晚的洗澡水还麻烦福叔盯着下人烧热些才好。」 「哎哎。」老管家连连应着。 「还有,帮我去正厅跟父亲母亲说一声,今日我就不过去给他们二老问安了,再去帮我随便拿些清粥小菜来,肚里空空,总觉得周身没有热气。」 「好嘞,少爷您稍等,老奴让下人马上给您送过来。」 兰亭目送着老管家的离开,有些颓废的倚靠在了床头。 今日之事他着实是生气,他本无太大恶意,是那舒太后非要让他进宫,关他什么事?这种事儿也不能把气都撒在一个人身上吧?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小皇帝要说也挺可怜的,自己就像是太后娘娘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搞不好随时就要「咔嚓」一下落下来。 这么想想,换上自己估计也未必能受得了。 路上遇见个阿猫阿狗都要大发善心捡回家救治一番的兰公子此刻气消了一大半,他伸手捂了捂还有些冰凉的脚,暗自感嘆自己真是一个大善人。 都被人欺负成这样还替人考虑的大善人。 正当兰亭暗暗夸着自己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只见兰铮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兰亭也没料到他的这位老爹竟然会来亲自给他送饭,他赶忙从床上下来,走了两步接过食盒。 「听闻你今日受了冻?」 兰亭将食盒中的清粥小菜端了出来一一摆在小圆桌上,然后坐下来,迫不及待动筷吃了两口,又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才说道:「就是鞋袜湿了罢了。」 兰铮看儿子说的简单,但心知哪儿能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那皇宫是什么地方,鞋袜会平白无故就被染湿了? 「是遇见了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 兰亭顿了顿,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也无甚大事,就是皇帝陛下心情不好,儿子遭了些小罪。」 「陛下罚你了?」 「这倒没有,不过是给儿子开玩笑,将儿子的鞋藏了起来,彼时儿子气不过也不愿多费口舌,遂只着棉袜在宫中走了一段。」 「这小皇帝还真是……」兰铮顿了一下,「真是胆大。」 「儿子也是这样觉得。」兰亭拿起勺子舀了口粥喝下,「再怎么说,儿子也是被太后安排进宫的人,他怎么就感这样肆无忌惮,莫非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如放肆一把?」 第23页 「这倒还不至如此罢,再怎么说有陛下在位太后还能名正言顺把持朝政,若是将陛下从龙椅上拉下来,凭藉太后一个女人,怕是没人肯答应拥立一个女帝出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儿子倒是觉得,改明儿舒太后做了女帝也挺好,至少现在这位陛下正常上许多。」 「你啊。」兰铮用手指了指自家儿子,「舒太后是有非凡的政治手腕和远见,但这世上本就对女子苛刻,满朝文武皆是男人,哪个甘愿跪倒在一个女人脚下?只能说是生不逢时吶。」 「真是可惜。」兰亭跟着低嘆道。 「如此一来,今日这一出必定会传到舒太后耳中,若是明日太后又将你叫去询问,你打算如何?」 兰亭笑着摇头道:「儿子说与不说,本身就无碍太后娘娘布下的大局,总归已经达到娘娘的目的了,又何必要多说那一句呢?」 「你不气?」 「气归气,但想想陛下小小年纪过得便胆战心惊的,儿子就觉得,有些事情能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不值得再提些什么。」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也罢,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做父亲的也不好多管些什么,只记住一点,时刻都要保护好自己便好。」 「儿子记住了。」 「行了,我也不打扰你用饭了,用完饭早些休息。」 兰亭起身将父亲送至门外,回身又坐下拿起勺子舀着粥喝。 小皇帝啊小皇帝,你欠我的该怎么还? 霁月回到寝宫时无精打采的,他觉得自己彻底失败了,作为一个皇帝,身旁的臣子连正眼都不愿瞧上一瞧,连做了如此过分的事那人都不愿跟他红脸。 想来兰亭对这种事情是真的很无所谓,毕竟自己是个迟早要命丧黄泉的人,对一个将死之人,干什么要动那么大的肝火?对身体还挺不好的。 他一个人坐在床上越想越惆怅,把自己养大的母亲对他一点儿母爱都没有,而自己致力于揭掉假面的那个人又对他压根儿满不在乎。 自己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整个寝殿除了唿吸声再无其他声响,因此,当霁月肚子的叫声响起时,显得异常明显。 他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己发出响声的肚子,想起来这个时辰自己是应该吃些什么了。 他刚招了招手,想让内侍随便拿点什么点心过来吃吃,只见寝殿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微微弯着腰的老太监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参见陛下。」 霁月看着眼前这假笑的老太监就心知准要没什么好事儿发生了。 「苗总管现在来朕这儿可是有事?」 「也无他事,就是太后娘娘那儿听闻陛下今日在茶室那边出了些状况,特意派老奴过来传个话。」 这苗总管的笑让人看得后背发凉,霁月不愿过多跟他说话,便开口道:「公公有话就问罢,朕还未曾用膳,饿得紧。」 那苗总管微微抬起头,眼神颇为犀利:「陛下这膳怕是一时半会儿用不了了,太后娘娘口谕,陛下要亲自去康宁宫走一趟才好。」 作者有话说: 其实现阶段霁月这孩子有些「精分」,十四五岁正值叛逆期,又严重缺爱,一会儿觉得舒太后这样对他心里不好受,就把火撒在兰亭身上,一会儿又觉得舒太后就是想要这样的局面,他可以遂了人家的心愿,但一会儿还觉得自己就算死也要死的有骨气,不能任由他那老娘的摆布,更重要的是,他大概总想做些什么吸引他人注意,毕竟跟自己比起来,兰亭实在太自由了,他嚮往而不可得,便有种嫉妒兰亭小日子过得太好的感觉。 总之,受伤的只有阿猫阿狗都要救一救的兰公子罢了。(手动狗头) 第13章 禁闭 霁月内心勐地一紧,眼看着天色渐晚,按照以往,便是自己做了些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太后也断不会这个点儿把他再叫去,多半都是等到第二日朝会过后再找他算帐。 而今日,太后却一反常态,派来了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来,不管这天色有多晚,定是要让他去一趟康宁宫的意思。 这其中伴随着什么意味,他自然清楚。 他也料到太后迟早会借题发挥,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霁月面作镇定,站起身,又伸手掸了掸衣服上本不存在的灰,努力弯起嘴角对那老奸巨猾的太监道:「既是母后召见,必定是有急事,朕这个做儿子的,也绝不能怠慢了。」 只见那苗总管笑眯眯道:「那就麻烦陛下随老奴走一趟了。」 片刻后,霁月乘着步辇来到了康宁宫门口,步辇被放下,霁月从上面走了下来,他步履间带着丝沉稳,但隐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却早已攥成了一个拳头,微微有些发颤。 一路在苗总管的带领下,霁月来到了太后所在的暖阁之中。 「儿臣,拜见母后。」霁月毕恭毕敬行礼道。 舒太后坐在上首,凤眸微闭,旁边立着一个正在给她捏肩的侍女,闻言,她并未睁眼,好似是没听见或睡着了一般,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霁月只好躬身拱手行着礼,丝毫不敢将身子抬起。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舒太后才似总算从梦中醒来一般:「起来吧,皇帝。」 霁月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规规矩矩直起身子,双手交握在一起,等待着即将要到来的暴风雨。 第24页 「听说……」舒太后抬眼看了下站在那儿的霁月,又将眼眸垂下,若有所思,「皇帝今日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儿臣惶恐。」 「怎么?做的时候就没有想清楚可会有什么后果?」 「儿臣……儿臣只是想同定安开个玩笑罢了,不曾料到他……」 「哦?」舒太后出声打断霁月,「不曾料到?不曾料到他兰亭会直接赤脚走到石板路上?还是不曾料到他兰亭不会对你这个皇帝低头求饶?」 听着舒太后越发严厉的声音,霁月的心紧了再紧,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太后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了。 「儿臣当时只顾着同定安开玩笑,未曾想到这许多出乎意料之事。」 「哼。」舒太后冷哼一声,凤眸里满是威严,「你知道,这南安皇宫并未有很大,一丁点儿芝麻大小的事情不出两柱香便能传开,皇帝私以为,今日这事情,现如今传的如何了?」 「儿臣……」 「哀家让兰亭进宫,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有个榜样学着点儿,在人前有点样子,可皇帝呢?不但不学好,还变本加厉更无法无天了,皇帝就直说,你是不满哀家这安排?还是觉得自己年岁渐长,翅膀硬了,什么都敢做了!」 霁月紧紧抿着唇,后背一片发凉,早在他做这事之前,便料想到了这种种可能,左不过是失了这皇帝的名号,反正这也是早晚的事儿。 可当这一刻真真切切要到来时,他却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是有惧意,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他一个十几岁的人所无力承受的。 「儿臣知错了。」 霁月来时未想到,最后他能说出口的,就只有这句话。 「知错?」舒太后手掌往旁边的软枕上重重一拍,「皇帝应该知道,这不是知错这么简单的,上回将御花园那座亭子改名的事哀家本不欲追究,想着皇帝自会知些轻重,可没想到皇帝竟还变本加厉起来了,你可知你今日这样做,明日天下多少文人儒士就会觉得你这皇帝做的德不配位?」 霁月从恐惧中缓过劲来,听着舒太后的一字一句,不由得想冷眼抬头瞧瞧自己这位母后究竟是如何说出这番话来的。 太后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让所有人厌烦他,然后再把他从这高高的皇座上扯下来,何必还要这样惺惺作态? 「儿臣……任凭母后责罚。」 「好啊,皇帝想既然一心想受罚,哀家就成全你,不光是你,连带着那日随侍的宫人一起全部都要受罚。」 霁月本是心一横,想要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他断没有让那群不搭边的宫人一起跟着倒霉的意思。 「母后,这不干他人的事。」 「怎么?皇帝大发善心,不想连累那群奴才了?」舒太后冷笑道,「可身为下人,主子有行的不端的地方,下人就要及时提醒,那群跟在你身边的宫人,在你行此荒唐之事时都在做什么?一个个都在助纣为虐,哀家罚他们不该么?没有拉出去杖毙,便是哀家最大的慈悲了。」 「母后……」霁月还想再说上两句,舒太后却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舒太后招招手,在一旁站了半晌儿的苗总管赶忙凑上前。 「皇帝从今日起在寝宫闭门思过,除了每日用饭时派个人送去,其他时候不得有人出现在皇帝的寝宫内,另外,今日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宫人一律罚俸半年,再领杖责十下。」 苗总管得了旨,对霁月也不再有来时装模作样的笑意,只是板着副面孔道:「陛下,请跟老奴会吧?」 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霁月在心中骂道。 可骂归骂,他也得乖乖的跟着走。 霁月垂首向舒太后拜了拜,闷不吭声,跟着苗总管离开了康宁宫。 一踏入寝宫内,就看见苗总管站在门口,捏腔拿调说了句:「陛下再此好好思过,莫要辜负了太后娘娘的教导之意。」 霁月看着那阉人这副样子,拳头不禁硬了起来,恨不得下一刻拎起这人的衣领,让他也尝尝拳头的厉害。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霁月自己的幻想,他什么也不能做,或者说,什么也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寝宫大门被人从外面缓缓关上。 闹腾了一大出,最后自己图了个什么?霁月不太清楚,他走到床榻旁,也不管自己的外袍有没有被人服侍着脱下来,靴子有没有脱下来,便仰头栽倒在了宽大的龙床上。 他现下反而感到一身,较之于去康宁宫的路上要好上太多,唯一让他过不去的,便是连带上了那些身不由己的宫人。 可眼下自己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霁月闭上眼,他晚膳尚未用便被太后派来的苗总管叫走,现下有些饿得紧,但他明白,今夜是不会有人再给他送膳食了。 算了,霁月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先睡一觉,等明日早膳端来,自己多用点儿好了。 第二日,估摸着已经过了朝会时辰,霁月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床上,望向窗外,胃部发出一阵声响。 按说这个时辰,宫人早就应该把膳食送过来才对,可今日却一反常态,从他醒来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踏进这寝殿来。 莫不是太后心意又变了?竟连顿饭也不让他吃? 他在书房看到过前朝史书记载,因当时的皇帝和太后争权不休,最后太后一狠心,竟把一朝天子活活饿死在了寝宫之中。 第25页 难道自己最后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霁月不敢再想下去,被活活饿死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滋味,还不如直接来一刀让他抹脖子好。 他下了床,走到寝殿大门处,试着敲了敲门框。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外加三两声鸟鸣。 霁月明白了,原来太后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他拖着飢饿的身体重新回到床上,蜷缩在角落里,有的没的想些事情,以分散自己的飢饿感。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只听见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一个走路看起来不太利索的人,手捧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 霁月迅速坐了起来,朝来人方向望去。 只见夏全走路颇为怪异,手里却紧紧端着托盘,一瘸一拐地走到霁月面前。 「陛下,奴才给您送膳食来了。」 霁月从床上站起,也顾不得自己那些应有的帝王之仪,他接过托盘,快步走向桌旁,将其放下,而后迫不及待坐下打开那些碗碟上放置着的盖子,大口吃了起来。 夏全站在一边看着狼吞虎咽的皇帝,不禁出声劝道:「陛下您慢着点儿,奴才在这儿等您用完了再走。」 霁月连塞了两口东西,又喝了口半凉的汤水,这才有空去仔细瞧来给自己送吃食的夏全。 「今日怎来的这样晚?现下是何时了?」 夏全不太利索地走了两步,往霁月的方向靠近了些。 「回陛下,现在正是用午膳的时辰。」 「午膳?」霁月有些不敢相信的看了眼桌上的菜色,「净是些豆腐白菜,这是午膳?」 「回陛下,确是午膳,太后娘娘说了,让陛下好好反思,菜色自然要寡淡清新一些,便就不能再开荤了。」 看着一桌子素,霁月这食慾不免要减退两份,奈何自己飢肠辘辘,白菜豆腐也得多吃上一些才行。 他又动起了筷子,边吃边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早上无人送来?难道太后她老人家又下了旨让朕一日只能食一餐?」 「这倒不是……」夏全的面色变得有些为难。 「那是如何?」 「只因……只因昨日伺候陛下的人都领了罚,现下有部分伺候的人起不了身,苗总管让奴才们来送膳食,一来二去便就迟了些。 原来是在此处等着他。 霁月想明白了,事因他而起,连带着周围侍候他的宫人一併罚了,再让他们给自己这个还在关禁闭的皇帝送饭,心里带着怨气的宫人们自然不想揽这活,甚至有些还恨不得让自己饿上几顿才解气。 太后果然好手段,面儿上只是罚了他闭门思过,实则伺候自己的那群宫人连带被罚外加见风使舵,最后连个给他送饭的都没有。 不对…… 霁月摇了摇头,这不自己面前就站着一个吗? 他内心有些犯嘀咕,嘴上也不自觉说出了他的疑问。 「那你为何要来给朕送饭,吃力不讨好。」 大抵是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太小,夏全只听见了嗡嗡声,到底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 「陛下?」夏全小声问了句。 霁月回过神,放下筷子转过身,直勾勾盯着夏全的眼睛问道:「那你为何要来给朕送饭呢?」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皇帝陛下还是有人关心的嘛! 第14章 两面 夏全被小皇帝略带些兇狠的眼神盯得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霁月以为是夏全被打了板子有些迟钝,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便又换了个问法道:「他们都因朕的连累而怨朕,你呢?你为何还要过来送饭?」 夏全回过神来,望向面色认真的小皇帝,企图随便编个理由搪塞住眼前这位小祖宗。 「奴才们没有规劝陛下,这是奴才们的错,怎样受罚都是应该的,陛下乃天下之主,世间再也没有比陛下龙体安康更为重要之事,为陛下送来膳食,是奴才应尽的本分。」 「狗屁本分!」平日里再怎么胡闹都不至于说出这话的霁月,今日终是忍不住,对这宫里整日虚伪至极的话语嗤之以鼻。 随着霁月的怒喝,夏全忍不住身子颤了下,他想不明白,自己都把膳食端来让小皇帝用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等着自己? 刚挨完板子本就虚着,还得来伺候这个难缠的主儿,自己这辈子到底是倒了什么大霉? 然而就算他站在这儿沉默的再久,霁月看起来仍旧是一副不问个明白不罢休的样子。 空荡荡的寝殿中一声嘆息打破寂静,夏全直起身子,正视着霁月道:「奴才只觉得陛下不应该被人如此对待,旁人是什么心思奴才管不着,可奴才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些让良心过不去的事。」 听到这番解释,霁月本来严肃的表情瞬间变了个样。 他很是惊讶:「为何?明明你们一个个都……」 「明明奴才们一个个都是太后娘娘的眼线,奴才却仍要如此。」夏全直接将这之中最令人费解的问题点明说了出来。 「陛下是为天子,乃大梁正统,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应至如此地步,奴才虽是个连阿猫阿狗都不如的人,但这点儿道理却也明白,更何况陛下心性纯良,奴才更是不忍一代天下之主被欺辱到这种地步。」 这是霁月第一次发现,整日跟在自己身边陪笑打哈哈的太监竟有着另一副样子,这副样子褪去了唯唯诺诺的表象,剩下的竟是所谓世家大族才有的「风骨」。 第26页 「你是……你怎么会这样想?」霁月有些呆呆的开口道。 「家父所教,不敢忘怀。」 「可你们家明明在战乱之中……」 「是,但奴才不敢忘记教诲。再者说,二十年前狄戎侵犯我大梁与陛下您又有何干?奴才虽只想在这宫中混口饱饭,让宫外的母亲和妹妹有衣穿有饭吃,可却也知道朝纲不稳,群狼环绕的大梁是要不得的,更何况陛下对奴才的恩情,奴才都记在心里。」 霁月一直黑漆漆又空荡荡的心听见了夏全这番话,勐的像是被锤子砸出了一条缝隙,一束光照进了他的心底,温暖的感觉让他的内心不再是空落落的。 「朕何时对你有过恩情?」 「陛下自然不会记得这等小事,可奴才一直记得,陛下赏给奴才的银子,让奴才得空了出宫看望家人。」 霁月心中很不是滋味,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未多想什么,也没有拉拢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尚有家人在世,能多陪伴一刻便多陪伴一刻,才不致日后留下遗憾。 「可朕是个无能的,不能光復大梁,连这摇摇欲坠的江山都未必能守得住,实在……实在是辜负了你这片心意。」 夏全淡淡说道:」陛下都不曾尝试过,怎知没有可能呢?」 「可朕什么也没有。」霁月迷茫道。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怎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呢?坊间巷口,百姓口中念叨的还是陛下,陛下又因何要说什么都没有呢?」 霁月从未去过宫外看过,当他从夏全口中听见「百姓」这个词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百姓……都是怎样说朕的?」 夏全笑了笑:「从旁人那儿听来的往往没有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来的真实,若陛下有机会,不妨出宫瞧一瞧。」 霁月陷入沉思,一时间寝殿中又恢復到刚才那般的寂静。 夏全看着小皇帝皱着眉头的样子,又回身看了眼门口,不动声色走到了桌边,将霁月吃剩下的菜重新放在了托盘上,又从怀中摸出了两小包油纸包着的点心放在了桌子上。 「陛下既然已用完膳食,奴才就不在此打搅陛下静心了。」 说罢,夏全自顾自行了个礼,端起托盘向外走去。 直到夏全伸手摸到寝宫的大门准备推开,霁月才将将回过神,他朝着夏全的背影大声问道:「夏全……不是你的本名吧?」 夏全推门的手停滞了一下,回身说道:「夏全这名字是入宫后宫中的老师傅给起的,陛下若问奴才本名是什么……」夏全顿了一下,似是那段记忆已经太过久远,有些记不清楚,「奴才本名唤做夏海诚。」 待夏全走后,整个寝殿彻底又静了下来。 霁月看着桌上放着的两包糕点,也没什么胃口,他拎起茶壶,倒了杯已经冷透的水,随意灌进了肚里。 「夏海诚……」霁月不自觉念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看见或听见过这个名字一样。 他站起身,匆匆走到位于寝殿后方辟出的一个小藏书室,开始翻起来上面乱七八糟的书籍。 尤记得有一阵,霁月对近二十多年来的那些庶族出身的名士很是感兴趣,皇宫大内那些士族自然是看不上这些出身卑微的人,霁月也只是图个好玩儿,便在舒太后的默许下让人去寻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杂谈带了回来,当作消遣读物瞧瞧。 他抓起架子上的一本书,翻了两页,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紧接着他有用手指着书里的内容,仔细看了两遍,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夏全本名如此让他熟悉的原因。 二十多年前,大梁皇室还未南渡之时,位于南北交界一带,有一位当地出了名的庶族名士——寻山先生。 此人才华横溢,曾被世人称作经世之才,只可惜终究是士庶有别,跨越不过门楣鸿沟的寻山先生最终也只得在村口做了个教书先生。 无人知晓寻山先生究竟姓甚名谁,只知在十五年前,大梁皇室南渡的第五年,南北交界之处战乱不断,寻山先生的挚友曾写信邀请寻山先生一家南下避难,但寻山先生本人却坚持留在那座小小的村子里。 再后来的事就无人知晓了,有人说寻山先生死在狄戎人的刀下,也有人说寻山先生带着妻儿真的住进了深山之中。 而霁月之所以觉得「海诚」两字颇为熟悉,正是杂谈之中记载了当年寻山先生写给挚友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他的大儿子海诚时年五岁,聪明伶俐。 这样算下来,再加上霁月之前对夏全的了解,他心中非常肯定,夏全,不,夏海诚就是那位寻山先生的儿子。 霁月落寞和上了手中的书卷,呆呆地望着一个方向。 原来一直在身边伺候着自己的人竟还有着这样一段过往,若是当年他爷爷没有好大喜功被人撺掇着去北征攻打狄戎,若二十年前面对狄戎人的大举进攻时朝野上下都拿出一些魄力来,可能如夏海诚一般的人就不会过的像今日一样悽惨。 霁月有些怅然若失地行至窗边,伸手微微推了推闭合着的窗户,不料「吱呀」一声,窗户被推来了一条缝。 他这才想起,寝宫中的门虽然能从外面被锁上,可窗户却不能。 霁月小心翼翼地往窗外探了探头,发现原本应该由专人把手的位置现在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第27页 定是那帮人觉得自己被禁了足也去不了哪里,擅离职守找个地方吃酒赌博去了。 霁月盯着离窗户有一段距离的地面沉思着,突然之间,他的脑海之间浮现出一个他从未敢实施的计划。 自打昨日从皇帝的寝宫中出来,夏海诚又变回了那个人说话做事都显得唯唯诺诺的夏全。 这时候谁先去给小皇帝送饭,必然要遭受到其他一起受罚的宫人的白眼。 但夏全不怕,就算有人嚼舌根到太后那里,他也可以说在藉机和小皇帝拉近关系,换取信任。 如昨日一样,他端着个托盘出现在了皇帝的寝殿门口,两侧的守门太监帮忙打开了大门,他笑着谢过便走了进去。 寝殿里还如昨日一般寂静,夏全走到小桌旁放下托盘,转身往龙床方向走去,准备去叫还在睡觉的小皇帝起床用膳。 只不过当他走到龙床跟前时,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 夏全先是小声叫了两句「陛下」,见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他大着胆子先开了被子的一角。 原本应该躺在其中唿唿大睡的人消失不见了,只留着一个靠枕孤零零的在被窝中间放着。 夏全内心暗道一声不好,又匆忙寻遍了整座寝殿,却也没有寻找到霁月的身影。 他再次回过身,看到寝殿后方的一扇窗户似是没关好,留下了一条缝隙。 夏全走到那扇窗边,轻轻推开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小皇帝怕是去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了。 他不动声色江窗户关好,没有再管桌上放着的饭菜,径直走出了寝宫。 一路上他面色与来时无异,但步伐却越走越快,直到经过上书房必经之路的拐角口看见了来找荀先生的兰亭,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兰公子安。」夏全上前毕恭毕敬行礼道。 兰亭没料到在这儿还能遇见小皇帝身边的人,他略带一丝疑惑问道:「公公怎在此处?莫非太后娘娘已经解了陛下的禁?」 夏全没急着回答,他先是环视了一圈四周,确定周围再无旁的人,这才凑在兰亭面前说道:「陛下怕是跑出了宫,还烦请兰公子帮忙在宫外找找!」 作者有话说: 现在出场过的有故事的人物已经可以凑成一桌打麻将了! 霁月:海诚兄,这就是你把饭端走不让我吃完的原因? 夏全:我这不还给您留了两包点心嘛!整天光吃不动对身体不好的陛下(鞠躬 第15章 野史 南安城中最繁华也是人流最聚集的地方还要属位于南安皇宫东面的市集,市集分南北两部分,南部称为下市,为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北部则称为上市,为高门士族彰显风雅与华贵之处。 这天一早开市,商贩店铺纷纷开门摆摊,下市之中却来了一位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此人正是当今的大梁皇帝,从小到大未出过南安皇宫的霁月。 一个时辰前,他趁着整个皇宫内轮班换防的时间点儿,从自己寝宫后方的那扇窗户跳了出去,一路躲躲藏藏跑到位于皇宫东面一处墙角下,根据一些残存的记忆摸索到了墙角下某一处被杂草掩盖着的不显眼的狗洞。 霁月看着那洞口再三思索,眼瞅着换防的时间差不多要结束,最后一咬牙一跺脚钻进了洞中。 从小到大被一群人伺候着长大的霁月,平生第一次如此狼狈不堪,当他从洞中钻出来时,身上不仅沾上了杂草和灰尘,连面容也不復之前那样光洁。 为了今日偷偷出宫方便,霁月还特意找出了自己放置许久未穿的旧衣便服。 他随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与杂草,又用袖口擦试了一下脸颊上的黑色痕迹,站在宫墙外面左右观察了一眼,确定了方位,背起手悠哉悠哉走入了行走的人流之中。 幸好他刚才狼狈钻洞的样子没有人瞧见,不然天子钻狗洞这样的消息要是被人看见传出去,他可就真不用在这世上活下去了。 霁月出宫之前还从他那乱七八糟的书架子上找出一份曾经看过的南安城简约版地图,按照那张地图的标註,他大概能寻着南安城最繁华的市集。 果然,他虽头一次出宫,事事看着都新鲜,但方向感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没费太多劲儿,他就寻到了市集附近。 他踏入市集,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左右观察了半天,却看见市集中的人同样也在偷偷看他,甚至有些人的眼光还甚是异样,这让霁月一时间摸不着了头脑。 难不成他找错地儿了? 可他回想起刚才经过牌坊处时他特意瞅了一眼,看见了那上面确实写着「市集」两个大字。 这证明这里确确实实就是他要来的地方。 他又沿着市集一边的铺子走了一段,看见大多数摊位上卖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物件儿,勐然想起了曾经听夏全讲过的事情。 夏全曾对他说过,皇宫东侧的市集是南安城中最繁华的地方,同时这个市集又分为两部分,上市是达官显贵出入的地方,而下市则是一些寒门庶族,不入流不入流的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 霁月又观察了一下市集两边的铺子,大概明白了那些人之所以眼光中略带异样,大抵是觉得他这样穿着的人显然不应该出现在下市。 霁月看了看身上这身衣服,微微有些委屈,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不起眼的一件衣服了,本以为穿着它跑出宫应该不会惹人注意,甚至还能也扮演一把三教九流体验一番民间百态。 第28页 现在看来,从小在皇宫中长大的他,确实不太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民间百态。 不过这也不打紧,霁月看了眼因被杂草挂上而勾了丝的袖子,觉得自己看起来还是有那么两三分像一个平民百姓。 他一路走走看看,甚至还大着胆子和一些摊主攀谈几句,遇见宫中没有的小东西,他还要停下脚步多看上几眼,若不是他钱袋里实在没有碎银子,怕掏出整银太过显眼,那必定还要再买上几样自己喜欢的。 这南安城最大的市集果然名不虚传,走走停停如霁月,还没有走完整个下市,便也有些口渴和腿疼。 他站在原地前后左右全都瞧了瞧,发现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家规模相当大的酒肆。 霁月当即往酒肆处走去,一进门,他就看见乱闹闹的大厅挤满了人,而小厮正穿梭在其中忙着上酒上菜。 还好有个眼尖的小厮看见了这位与大厅其他人相比穿着很是不凡的人。 「客官,您几位?里面请。」 「一位。」霁月谨慎开口道。 「好嘞,您里面请,来店里想吃点儿什么?本店有特色的桂花酿,还有卤猪蹄,卤大肠,滷鸡爪,这些卤货都是别的地方想买却买不到的。」 大肠,猪蹄,鸡爪这种东西,在霁月的认知中是不能吃的,就算是宫里的下人,也没人吃这些个东西,怎么到了这酒肆净还成了招牌特色了?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平民百姓能吃得的东西他自然也能吃得。 霁月不动声色跟着小厮在人群中穿梭,走到角落一张桌子旁,却瞧见那桌边坐着个人,那人约莫是个侠客,身旁还放着一把长剑,看起来很是潇洒。 「客官。」小厮堆着笑,」咱们店里每日来用饭的实在太多,您这一人前来,还麻烦同这位侠士拼个桌,您瞧着如何?」 霁月又看了坐在那儿的人一眼,只见那侠士突然抬起头,眼风一扫正巧与他对视着。 这样一来,他即便不太情愿,却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不然显得坐在那儿的那位侠士多没面子似的。 于是他果断落座,又对站在一边的小厮说道:「酒我就不喝了,来壶茶水,再把刚才你报的那三个特色菜都给我上一份来。」 小厮听这口气,便知道今天来了个大客户,脸上的笑容不自觉真诚了几分:「好嘞客官,您稍等!」 霁月坐在位置上,东瞧瞧西望望,看见前面不远处最聚集的地方,有一个八字鬍小老头正在讲故事。 他曾在话本里无数次看到说书人,莫不是今日在这家酒肆正巧遇到了? 霁月瞬间变得相当感兴趣,他微微伸长脖子,又侧了侧耳朵,努力听清那说书人在讲些什么。 「今儿个咱们先不说书,老头子今儿给各位讲一段离奇的皇家野史。」 周围的人纷纷起闹。 「什么野史!这皇家还有甚新鲜事儿?」 「不会又是那些前朝往事吧?孙老头,这故事你讲的不下百遍了,你没讲累,我们都听累喽。」 被唤作孙老头的八字鬍小老头笑着摆摆手:「非也非也,今天我要讲的,不是那几十年上百年的野史,而是发生在南渡以后,这南安皇城中的秘史。」 一听是当下的新鲜事儿,还事关最尊贵神秘的皇室,周围的人群变得更加激动起来。 「孙老头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说看!」有人等不及催促道。 「大家静静,老夫这就开始。」 大厅嘈杂的声音瞬间静了下来,只见孙老头抚着自己那两小撮鬍鬚,慢慢开口道:「前一阵子,老夫听闻了这南安皇城中的一件奇事,想必在座各位都知道,先帝有两位皇子,大皇子如今在西南整治当地农业水利,而二皇子则是当今的天子。民间巷里时有不解,说是当年先帝驾崩时二皇子还是个区区九岁的孩童,远不及大皇子,为何最后坐上那宝座的竟是不起眼的二皇子。」 孙老头停顿下来,看着众人屏息等着听下文,他很是满意,便接着说道:「据老夫所知,此中原因并非像大家所想的那样高门士族党派斗争,而是恰恰相反,原因只在于血脉问题。」 「血脉问题?」旁边的人面露不解问道,「按理说大皇子是贵妃所生,出身高贵,而当今陛下虽说后来被太后娘娘养在膝下,最初也不过就是个出身一般的妃嫔所生,若真是血脉问题,那大皇子岂不更要拔得头筹?」 「这位小兄弟,这就是你想得忒简单喽。」孙老头笑着说道,「大皇子之所以没有继位,关键原因在于他非先帝亲生。」 霁月听到这儿,原本拿着茶杯悠闲喝茶的他终于忍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这都是从哪儿听的谣言?说他不是自己那老爹亲生的他还有些相信,若说他那大哥不是亲生的,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假,最关键的是,他那大哥完美继承了自己老爹和贵妃的优点,长得简直就是两人的结合体,这要都不是亲生的,那他该怎样自处? 他摇摇头,就差笑出声,却忽然感到一阵目光向他投射而来,他抬眼一瞧,发现正是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侠士。 霁月以为是自己刚才喷的那口茶打扰到了人家,他赶忙拱拱手道:「这位兄台对不住,刚才一时没忍住,打搅到了兄台,还望海涵一二。」 那侠士直勾勾盯着他看了会儿,有些粗声粗气开口道:「你也觉得那秘史听着忒像个笑话?」 第29页 霁月点点头:「我只觉得皇家血脉必定会万分谨慎,想来是不会出错的。」 「哦。」那侠士冷冷道,「我与你想的倒不同,我只在想这大梁皇室什么时候已经沦落到让人编排至此的地步了,简直可笑至极。」 霁月不曾想这人会说出这番话,倒是说得他有些面红耳赤起来。 「不知兄台因何会如此想?」 「丢了半边江山,多少黎民百姓生灵涂炭,而居于上位的那些世家大族,掌权的达官显贵们却充耳不闻,一天天不想着如何收復失地,却净想着拿皇室做文章,五年前架着一个九岁小儿做了傀儡皇帝,现如今眼瞧着西南之地的农业水利渐渐发展,又觉得庄王是个祸患,生怕哪天庄王自己做了皇帝,便又在坊间流传庄王并非先帝血脉混淆视听,还真是下了一手好棋。」 霁月听见此人的一番谈论,不禁对他另眼相看几分。 是了,现如今自己是个傀儡皇帝,被赶下龙椅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他还有个好大哥,本来派去西南如同变相流放,偏偏那聪慧过人的大哥还在西南地区搞出了些名堂,这就让那些觊觎皇位的人更加忌惮。 把他这个傀儡皇帝赶下去容易,若是他大哥改明儿继了位,这改朝换代的事儿可就变得不这么容易了。 霁月变得比刚才更加正色了些,他朝着那侠士又郑重的拱拱手问道:「这位兄台眼光独到,若不是听兄台说上这几句,我定是没有想到这一个坊间野史中还有这层关系,敢问兄台如何称唿,是哪里人士?愚弟很是想与兄台结交一番。」 那侠士挑着浓眉看了霁月一眼,眼神之中略带一丝玩味道:「徐止弋,海西天奉人。」 作者有话说: 论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第16章 挨打 海西天奉?霁月在心里回忆着海西天奉一带的具体位置,同这位名叫徐止弋的侠士抬手做了个揖,笑着说道:「原来是徐兄吶。」 「敢问贤弟如何称唿?又是哪里人?以吾之所见,贤弟怕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吧?」徐止弋开口问道。 霁月倒是没料到这人竟如此直白地问了这一连串问题,他今日出宫本来只是打算在宫外看一看,也未曾想过同谁深入攀谈过,故而也从未想过若是介绍自己,该用得上什么样的身份。 他初进这间酒馆便知道那些平民庶族压根儿不会穿得上自己身上这样的衣服,哪怕这身衣服在他那里已经算是基本上穿不了要扔掉的。 面对着徐止弋意味深长的眼神,霁月的大脑快速运转着,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合理的身份。 「不瞒徐兄说,愚弟本名齐月,祖上是从北方过来的,本也是普通本分的平民,因祖辈都为西川兰氏做事,便也跟着南迁至此,好在家主为人和善,时常把旧衣服赠予我们这些下人,愚弟也因此在穿着上看着贵气了两分。」 「西川兰氏?」徐止弋拿起桌上的酒杯,咂巴了两口酒,「我来这南安城时,也听说过一二,说是西川兰氏家一位嫡支公子超凡脱俗,为世间不可多得之人。」 霁月默默在心里吐槽着那姓兰的果然受欢迎,面儿上却笑着说道:「确实如此,我家公子风光霁月,属实是世间风光卓绝之人。」 「哼。」徐止弋冷笑一声,「若这西川兰氏一家真有你所说的这么好,他便不用拿着自己不穿的旧衣服惺惺作态了,真的体恤我们这些被打压进泥土里的人,不如拿出点魄力去朝堂搞变革,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像是施捨一样,最终不还逃不过个士庶有别?」 霁月彻底被他这番言论惊到了,他下意识四下扭头看了看,生怕这位姓徐的兄台引起那些正听他好大哥八卦的人注意。 「徐兄,你不要命了?这话被人听见了可是要砍头的。」 徐止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大抵是你在富贵人家做工时间长了,万事都谨慎小心,你走出去看看,只要不到上市的地界儿,在下市这块地方上有多少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思,还何惧之有?」 霁月一直明白世家大族将权力尽拢在自己手中,庶族才俊被打压地郁郁不得志,这两者之间积怨已深,但他却没想到过连一向避世的西川兰氏都逃不过庶族的憎怨。 「话再说回来,就算有告密的又何妨,若我不说,天下人都不说,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日子永远不可能好过下去,我虽只是一粒尘埃,但说出了大傢伙儿心之所想,即使下一刻就被砍头,那也一样问心无愧。」 霁月看着徐止弋漫不经心说出这段让人听着盪气迴肠的话,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将自己点的招牌滷菜往前推了推,有些木木的说道:「徐兄也吃些。」 徐止弋看着霁月呆呆的模样,以为是自己刚才那番话吓到了这个看起来还半大的孩子,他没同霁月客气,拾起筷子夹了段卤大肠放进自己琬中,笑着打趣道:「怎的小兄弟,被我吓住了?」 霁月倒是也没被吓着,就是在宫里见惯了苟且偷生的他,以及自己原本也打算装疯卖傻下去,让他勐一听这话,突然感到很是羞愧,不知如何开口罢了。 不过他还是顺着徐止弋的话点了点头,又颇为正色开口问道:「那……徐兄岂不是更怨恨当今皇室的无能?」 「这是自然。」徐止弋夹起放在碗中的那段肥肠吃了下去,「若不是打了败仗,何至于近年来越发民不聊生?皇室二十年前南渡时,我虽没有多大年岁,却也已经记事了,那会儿虽也是士庶有别,好歹各过各的,能有饱饭吃,有暖衣穿。而如今呢?二十年过去了,世家大族越发开始搜刮民脂民膏以供他们享乐,皇室对此却充耳不闻,这还算什么天下之主?」 第30页 「可若皇室有心无力呢?」 「呵,以我看,那位九岁就被架上去的傀儡小皇帝倒可能确是有心无力,但要说旁的人,只能说都是和世家大族穿一条裤子的罢了。」 霁月松了一口气,好歹他在大家的心中还能被谅解一二。 「不过,要我说,若这皇帝终究没有能改变现下状况的魄力,最终这大梁还是要变天的。」 刚得到一丝宽慰的霁月听到徐止弋这补充,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有些尴尬地拿衣袖擦了擦鬓角本不存在的汗珠:「我觉得皇帝陛下可能也挺难的。」 「生在这世间,又有谁不难呢?只不过不是一个难法罢了,身处哪个位置就会有一份责任,这是逃不掉的。」 话音落下,霁月没再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只听见不远处说书的那位孙老头在一众人的热闹声中说道:「当年那谢贵妃本是先帝未过门的原配,怎么南渡后反而改立舒太后为正宫娘娘了?因为那谢娘娘早已与护送她南下的抚远大将军暗通款曲,而先帝又不是弃信背德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把那谢氏宠上了贵妃之位,所以说吶,这事儿还得透过问题看到本质才成。」 是啊,透过问题看到本质。 霁月突然想明白了些事情,一直以来他都是单纯以自己的视角来看问题,自诩看透了朝堂内外的波澜诡局,并自作聪明般的明哲保身,想让他那位母后能看在他如此「明事理」的情况下,能让他安稳度过一生。 可哪有那么容易?牵涉到那么多人利益在其中的事情,即使舒太后允许,其他人也不会允许。 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看的够透彻,以为皇家在民间早已没了威严,自己这傀儡皇帝在百姓眼中恨不得被推翻了才好,而即使激进如面前这位徐兄,也未曾将所有过错全部怪罪到他的身上。 霁月越发觉着,自己或许不应该那样混吃等死,任人摆布,若是连黎民百姓都尚且对自己抱有希望,敢于直言,那么自己作为天下之主怎能在皇宫大内做一个缩头乌龟呢? 徐止弋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皇帝陛下正在思考人生,他误以为对方身为高门大户家的僕从不想同自己继续讨论这种话题,索性拿起酒杯把里面剩下的一些酒喝了个干净,站起身朝着霁月道:「我还有些事情,就不在这儿陪小兄弟你接着唠下去了。」 霁月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徐止弋向自己敷衍的拱拱手,转手往门外走去,他只愣了一瞬间,便赶忙站起身,从袖兜里掏出了一块银子放在了桌上,步履匆匆跟上了已经出了店门的徐止弋。 「徐兄,请留步!」 徐止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霁月。 「敢问……敢问徐兄平日在哪落脚休息?若以后想再同徐兄畅聊所想,也能方便些。」 「我?」徐止弋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长剑,放声大笑道:「四海之内皆吾家,我在这南安城待不了几日,若你想寻来,去城西的三明客栈找我便是。」 「那若我再过些时日,要去哪里寻你才好?」 「过些时日?」徐止弋奇道,「你家主子过些时日还会放你出来吗?这西川兰氏还真算是世家大族之中好说话的了,不过过些时日我怕是还要往北走些,以你偷偷熘出来这一天半日,怕是寻不到我了。」 霁月在心里暗暗记下徐止弋过后要去的地方,又朝着他拱了拱手。 「好了,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别过了,小兄弟!」 霁月看着徐止弋朝着市集南面走去,想必是打算打道回府,而他在这下市之中逛了一圈,还没有去传言中专门供世家大族享乐的上市,今日既偷偷熘出了宫,这上市下市必然是都要看上一番的。 想到这里,霁月便背起了手,朝着上市的方向走去。 一进入上市,霁月便觉得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极尽奢华的气息。 两面的亭台楼阁,和刚刚在下市看见的一排排矮房全然不一样,走在街上随处可见穿着绫罗绸缎,腰挂玉佩的公子和夫人小姐们。 走在上市里,霁月的这身衣服可就显得太不显眼了,甚至还有种叫花子的感觉。 都说世家大族极尽奢靡,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霁月在心底念叨着,他看向街市两边的铺子堆满了精美的商品,不得不感嘆,有些物件儿怕是自己在皇宫大内用的东西都不及此处的精緻奢华。 他一面感慨着,一面又新奇地看着四周,这样一来前面的路倒是忘记看上一二。 一个没注意,霁月被人撞翻在地,他吃痛的摸着自己的屁股,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眼瞅着那个撞倒他的人看起来颇为心宽体胖,且只是向后踉跄了一小步,便也没当回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朝着对方拱手笑道:「小弟刚刚被那铺子里的装饰所吸引,一来二去没看清路,撞上了兄台,实属抱歉,还望海涵一二。」 他本以为对方也会同他客气两句,不料对方身后跟随着的奴僕却上前将他牢牢按在了地上。 「本公子竟不知,现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上市转悠了?哪来的臭要饭的挡了本公子的路还不自知?你配让我海涵一二吗?」 霁月抬头看着那人往前走了两步,抬脚就朝他踢了上来,引得霁月一阵吃痛。 「你这是干什么!」霁月愤怒道,「我已同你说了,是不小心,若你觉得不舒服想去医馆,我赔你药钱便是,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打人?」 第31页 「赔我药钱?就你这身破衣烂衫,能赔几个子儿?你是从哪儿捡了件儿破衣服来,充当我士族子弟,来混进这上市的?」 「哪条规矩说平民百姓不可进入上市!」 「哪条规矩?」那胖子冷笑道,「本公子就是规矩,今日就算那皇帝小儿来了,本公子说不让他进,他也进不得这地儿!」 霁月已然被气的全身发抖,他也想过世家大族自然比平民百姓多些特权,可没想到竟能嚣张跋扈至此,简直是没有王法可言。 「看样子,你这是还不服气喽?」那胖子坏笑着,朝按着霁月的两名家丁吩咐道,「那就给本公子打到他服气为止!」 霁月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可从小在宫廷里养尊处优的他怎么会是强壮家丁们的对手,他只得拼尽全力,想要护住自己的头,做好迎接拳打脚踢的准备。 然而想像中的痛感并没有降临在他身上,他只觉得一阵风袭来,身边多出了一个人影。 「方小公子,还请手下留情。」 作者有话说: 霁月:朕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第一次出宫就被人打。 小皇帝经过这次出宫已经看明白一些问题啦,比如之前他总觉得没有人懂他,只有他自己能看明白宫中局势,实则不然,而徐止弋同志理解他的那番话也让他觉得不是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他还能够自我拯救一下,造福更多人! 第17章 爆发 当兰亭听到夏全说霁月偷偷熘出宫时,他脑海里除了震惊外别无他想。 就算仗着是太后娘娘关系户却还被小皇帝接二连三捉弄的他,也不敢相信他们大梁的皇帝陛下竟然有如此胆量,敢在关禁闭期间熘出宫去。 况且早就听闻如今南安皇宫的守备力量很是薄弱,但也万万没想到,这力量薄弱到连一个半大的孩子都看不住的地步。 看着面前站着的夏全焦急的样子,兰亭收了收心神道:「依夏公公所见,眼下该如何?此等大事,需向太后娘娘禀告才行。」 「太后娘娘那儿能拖住个一时半刻便已经算好的了,可奴才平日里若没有调令牌也不是寻常探亲之日,是不可能出的去这皇宫大内的,如今之计只有烦劳兰公子帮着出宫找找,我在这儿拖上一时半刻再去向娘娘禀告,若那时兰公子已经找到陛下,事情便还有迴转的余地。」 兰亭听着夏全的提议,心中却有着自己的顾虑。 这位夏公公他一直不太看得明白,要说这皇宫之中所有人都为太后办事,他不认为这位夏公公可以置身事外为那小皇帝着想,可看着夏全急切的眼神,他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可无论如何说回头来,这小皇帝该找还是得找的,他不敢去想若是皇帝在外面出了些什么岔子,接下来的局势将如何动盪。 百姓疾苦已然甚多,就算维持短暂的表面和平,不论是太后娘娘的试探也好,还是夏全真心实意为小皇帝着想也罢,他都是要答应着去帮忙寻一寻那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孩子的。 「我倒是很愿帮着公公将陛下寻回来,可这南安城也不小,若是没有个具体方向,一时半会儿怕是也难以寻到,还得烦请公公想想,陛下可能会前往城中哪出?」 「这……」夏全面露苦色,「陛下平日里就喜欢看些个坊间的东西,虽说从未出过宫,但宫外有趣的地方,陛下着实是知道不少的,若说陛下可能去哪里……」 夏全话音一顿,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突然间拍手道,「陛下或许是去了城东边儿的市集,奴才记得有一阵陛下对那儿很感兴趣,还经常让奴才讲些那儿的趣事儿听。」 兰亭心里大概有了些眉目:依公公所言,我就先去东边儿的市集找上一找,若是寻到了,我就带着陛下回来,若真是寻不到,那也只能由太后娘娘调动禁军去寻了。只是有一点,无论今日找到与否,公公都要将此事禀告于太后,陛下若真是偷偷熘出宫不知所踪,这后果不是你我二人所承受的起的。」 「我明白兰公子的意思。」夏全朝着兰亭行了个礼,「那就拜託公子了。」 兰亭匆匆出了宫,自家的小厮和车马还在宫外停着。 「公子,您怎的刚进宫就出来了?」阿育疑道。 「去东市集买些东西。」 兰亭上了马车,车夫麻利的将马车转了个弯儿,往东市集奔去。 一炷香后,马车停在了上市与下市的交界处,兰亭下了车,站在原地左右看着,心底盘算着先去哪边寻一寻比较好。 他想了想皇帝平日的穿着打扮,又瞅见远处下市之中那些粗布衣衫的穿着,断定以小皇帝的个性还是去上市的可能性更大些。 兰亭没再犹豫,吩咐小厮和车夫在原地等他,便步履匆匆往上市中走去。 他一路边走边寻,幸好此时不是市集最热闹的时候,人不算太多,也不会寻一会儿就看花了眼。 大概寻了一小段路,兰亭被前面的打闹声所吸引,他边走边看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看到一个人被按在地上,可掀起的衣袍下露出的那双靴子却十足十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双靴子他见过,就在皇宫大内,在小皇帝的脚上。 兰亭瞬间明白过来,他再定睛一看,那位正在教唆家丁对霁月拳打脚踢的正是南安城中有名的小霸王,定北侯的小儿子,方润敏。 第32页 眼瞅着方家家丁的拳头要再次招唿到霁月身上,兰亭小跑上前两步,大声制止了即将要发生在小皇帝身上的「惨剧」。 拳头没有落在身上,可霁月听见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他实在是觉得自己将脸都丢尽了,挨打就算了,偏偏自己这副难堪样儿被那姓兰的瞧了去,这属实让他更加羞愧难当。 身上被压着的重力倒是不復存在,紧接着一只手触摸在他臂膀处,将他整个人拉了起来。 「阿齐,我让你来跑腿买个东西,你怎么就冲撞上了方小公子?」兰亭开口责问道。 霁月尚未反应过来,他看了眼兰亭,又看了眼对面站着的那位叫方小公子的胖子,一时间气得说不出来话。 堂堂天子脚下,他这个做天子的竟被人打了? 况且这姓兰的来这儿也不说帮自己教训回去,反而是像戏班子一样在这儿唱起了大戏。 兰亭见他没有反应,只好朝着对面拱拱手道:「方小公子见谅,我让身边随侍书童买本书,未曾料到这孩子玩心太重,一不小心冲撞到了方小公子。」 霁月眼见着这方小公子虽然脸上仍有不悦的神情,可说出来的话却客气了不少。 「原来是兰兄的僕从,我还当是哪户穷小子偷了大户人家的衣服穿上,来这上市招摇撞骗,故才命家丁控制住此人,若是兰兄的随侍书童,那当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兰亭笑了笑:「方小公子说笑了,此事我亦有责在身,只是若以后真遇到这样的事儿了,方小公子还是得盘问一二再做处理,若是真的打了哪位不该打的,就不好收场了。」 「兰兄说的在理,今日给兰兄添了这样的麻烦,愚弟也深感不安。」方小公子抬了抬手,一个家丁便从袖中摸出一大包银钱来。 「这些银子就给兰兄的这位随侍书童看伤用,剩下的算是对他的一些补偿,兰兄看……」 兰亭接过那袋银子,放进了袖袋里:「那我也不在这儿同方小公子客气了,眼下我先带他去医馆把伤处理一下,就不在此打扰方小公子雅兴了。」 「兰兄慢走。」 兰亭拱拱手,看见霁月还站着发呆,他拽了下霁月的袖子,语气中带着严厉道:「你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大吗?现下还呆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随我去医馆先把你这一身伤给处理了!」 话音落下,兰亭也不再管霁月究竟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便半拉半拽地拉着他走出了市集。 重新坐上马车,二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兰亭默默无语着不想再问些什么,而霁月则是生气为什么这姓兰的要如此给那狗东西面子。 马车缓缓驶进了兰宅的角门,两人先后下车,正巧撞见一脸疑惑的管家,由于此事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神秘感,兰亭没有同管家多说什么,只是简单交代了把医馆的孙先生请过来,便带着霁月进了自己的院子。 进了兰亭的卧房外间,臭着脸的霁月大咧咧坐在了小圆桌旁,拿起水壶就倒了杯水给自己喝。 兰亭站在一旁冷眼瞧着,看着小皇帝满身的尘土,和刚才被人欺负留下的印子以及手部的擦伤,就觉得这孩子一定是哪儿有点子毛病,不然怎会做出偷偷跑出皇宫大内,还白挨了顿打的傻事? 然而想归想,当朝皇帝陛下坐在自己屋子里,他该尽的臣子之道还是要尽到的。 他先吩咐了阿育端来一盆温水,又从不知名的柜子角落找到自己年岁再小点儿时穿的衣服。 兰亭的母亲徐妙君有个爱好,便是收集自己儿子从小穿到大的衣服,因此在他卧房角落处的柜子里,一直堆着一堆他已经完全穿不上的衣服。 他将衣服和水盆都放在霁月身边,躬身行了一礼开口道:「陛下先擦把脸,换身干净衣服吧。」 霁月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不情不愿的拿起来水盆边搁置着的毛巾。 皇帝洗漱换衣,按道理说都应有人服侍在侧才对,可他兰亭虽不喜他人服侍,但也绝对没有服侍他人的经验,因此,他为了不再进一步尴尬下去,索性走进卧室里间,将外面的空间全部留给了小皇帝自己。 一炷香过后,约莫着霁月已经换完了衣服,兰亭这才重新走去了外间,只见霁月正一脸丧气地坐在桌旁,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陛下。」兰亭先上前开口出了声。 霁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低着头道:「兰卿有何事要说?」 兰亭听见霁月半死不活的声音也有些恼怒,他反问道:「臣倒是想问一问,陛下是有何事才胆大到偷偷熘出皇宫大内?」 霁月还是听到除舒太后外第一次有人用这种语气质问自己,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兰亭:「朕为何偷偷熘出来?兰卿难道不知朕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出过那皇宫高墙外一步吗?」 「所以陛下便可置他人的性命于不顾,只图自己享乐快活?」 霁月越说越激动:「我若置他人性命于不顾,那些仗势欺人的内侍们早就死了千百遍,我也不用与你坐在此处交谈了!」 「可陛下想过,您今日所作所为能瞒得过太后娘娘吗?若太后娘娘知晓,又要有多少人跟着遭殃?」 听了这话,霁月冷笑一声:「这不是正巧遂了母后的心愿?兰卿大可以现在就把我押送回去,等母后把我处置了,你也算是开闢新朝的大功臣,还可以报了我之前捉弄你的那些仇。」 第33页 兰亭听着霁月尖酸的话语,心底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小皇帝做事多数时间是在宣洩心中的不满,可他没想到此时的霁月突然开始自暴自弃起来。 朝堂斗争之事,他本不愿参与进来,可让大梁最后的希望就此陨落,他又有些不甘心如此。 话在嘴边,兰亭的嘴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直到好一阵寂静后,他才将内心的千百种感触转化成为一句话:「陛下是真心觉得,我一定会站在太后娘娘那边吗?」 作者有话说: 哦吼~小两口吵架喽。 第18章 时局 霁月听见兰亭这番话,像是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他大笑一番,语气中带着遮掩不住的苍凉感:「不站在母后那边,又能站在何处?难不成还能站在朕这边等着一起被杀头吗?」 「陛下又怎知不会?」 「若是你西川兰氏真有如此胆量,为何当年南渡后为自保从此全族再无一人在朝堂之上?为何口口相传有经世之才的兰大人屡次婉拒朝廷的受官之请?而你又为何在母后的安排下进宫甘心当一个安插在朕身边的眼线?」 兰亭看着小皇帝一副怒目而视的样子,蓦地想起传闻大梁开国皇帝梁高祖剑眉星目,一双眼睛威严起来让人不敢与之对视,而眼下小皇帝这副模样,倒是让他觉得和传闻中高祖皇帝的样貌很是相似。 「陛下读书甚多,想必懂得避其锋芒的道理。」 「是啊,避其锋芒……」霁月说话时似是在咬着牙,声音有些恨恨道,「所以即使你不站在母后那边,也不会站在朕这边不是么?朕只是枚没用了便会被随时丢弃的棋子,为一枚棋子捨命,委实有些不划算,不是吗?」 兰亭听着霁月较真式的问题头疼不已,他在心底盘算着不能任由小皇帝这样陷进死胡同里,略微思考后,他跳过小皇帝的质问,转而反问道:「陛下觉得,当今朝堂是何局势?」 「还能如何?自是一帮人想着如何坐上那张龙椅。」 「话虽说的不错,但陛下却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 霁月耐着性子问:「有何问题?」 兰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未经霁月准许的情况下随意坐了下来,他拿起茶壶往茶杯里添了些水,又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杯里的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几个圆圈。 「当今朝堂上,看似争斗不断,实则大致可分为三类势力。」兰亭边画边说道。 「这第一类势力,就是陛下最熟悉的,现在正当权的太后娘娘。」说着,兰亭在第一个圆圈中写了一个小小的「舒」字。 「这第二类……」只见兰亭手指下移,在第二个圆圈周围打转着,「第二类是不想舒家一家独大,想要自己争一争那至高无上权利的世家大族们。」 霁月听着兰亭的分析,微微皱着眉。 「而第三类,恰巧是被陛下忽视的一类,他们既不支持舒家,也不想另立新君,这其中很多家族在百年之前便跟着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开创了大梁盛世,因此,他们支持的不是别人,而是陛下您。」 兰亭话音落下,室内一番寂静,霁月皱着眉,看着桌上的三个圆圈,和每个圆圈内代表着不同意义的字符,突然开口说了句怕是他的曾曾曾爷爷高祖皇帝听见都要把棺材板掀了坐起来的话。 「呵,还真是一帮……迂腐至极的人吶。」 兰亭显然也没想到小皇帝会口出如此狂言,一时间屋内的气氛的凝固程度比霁月刚进来时还甚来几分。 「陛下万不可说出此等妄自菲薄之语。」 「有何不可?」霁月歪着脑袋,一副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的样子。 「母后为何迟迟不敢要我禅位,因为祖宗规矩在这儿摆着;如你所说,另一派夺位的世家大族真的没有能耐强行逼宫吗?我看不见得,只不过也是因为祖宗规矩在这儿摆着,他们虽想当皇帝,可却也怕被骂乱臣贼子,怕那皇位坐的名不正言不顺;至于第三种支持我的,霁家从南渡之前到现在将这江山守成什么样了?他们却还抱着一个正统,在这儿拥立一个整日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这难道不够可笑吗?」 兰亭这才看明白,合着这皇帝陛下不是因为手中没权做不了好皇帝,他可能是压根儿就不想做皇帝,诚如他读了那么多书,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多多少少看过,却也断没有在书中听说过如此言论。 他突然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说这么多,把这位皇帝陛下收拾好打包归还给舒太后才是明智之举? 兰亭为自己泛滥的同情心深深嘆了口气。 「陛下所说之言,虽极为胆大,但细细想来也是有几分道理,不过陛下想过没有,您既被各方势力推上来坐在了这龙椅上,那么能不能结束这场棋局,就不是您说的算了,换句话来讲,就算有朝一日棋局结束了,您也不可能还是一枚完整的棋子。」 霁月怎会不知道?正因如此,他才想不明白,忠君爱国为何要忠君?若是这世间有比他更能将这天下治理好的,他不介意把江山拱手让出去,什么祖宗规矩,什么正统在他眼里都是狗屁。 可他也明白,即便是他心甘情愿将皇位交给那对黎民百姓有好处的人,那么那位接受重任之人总有一天要将他的身影抹去。 这就是他心底的结症,也是他既想放肆却又不敢放肆活一场的原因。 第34页 他只能被众人推着,推得高高的,不知哪天会掉落下来,但起码他有机会能多看一眼这未曾看完的世间。 「朕知道,所以朕才被架在这火上一直烤着,动弹不得。」霁月的声音仿佛是呢喃着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回答兰亭的问题。 「可臣以为,陛下并不是没有机会,陛下也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盛世。」 霁月眼神中露出一丝迷茫,他抬头看着兰亭,口中像是自言自语道:「如何创造?」 「陛下虽觉得支持您的那派老臣过于迂腐,可他们恰恰是陛下能用得到的最强大的力量。」 兰亭手指重新蘸取茶水,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 「这几位大人乃出自世家大族中的大族,虽说有些家族近年来日趋没落,可这里外关系梳理下来,仍不可小觑。」 「再者……」兰亭重新伸手写出了一个「舒」字,「太后娘娘这一派,也并没有陛下想像的完全是铁板一块儿。」 霁月看了眼桌子,又看了眼兰亭,等着他说下文。 兰亭好似对霁月的反应很是满意,他接着说道:「以太后娘娘如今的心思,怕是不想扶持一个舒家的男丁上去,娘娘想要的,是千古以来从未有人敢想过的。」 「母后她想……称帝?」 「却是如此。」兰亭将写有「舒」字的水迹随手抹去,「可舒家人不会答应的,连带着追随舒家的那部分世家大族也不会答应的。」 「为何?左右都是舒家人罢了。」霁月不解道。 「因为陛下口中的祖宗家法,自古以来女子只能深居后宅,相夫教子,能走到太后娘娘这一步的女子已然不容易,可试问朝堂上哪个男子愿意被一位妇人操纵着?不管这位女子究竟如何有情才,他们也终归是觉得侮辱了自己罢了。」 霁月听到此处,不自觉的冷哼了一声。 「再者,舒家若想坐上皇位本就寻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如此情况下就是舒氏一族自己,也不敢做前人未做过之事,立一个女子为帝。」 「可这不是就达成一致了吗?」 兰亭露出了一个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陛下忘了,还有舒太后自己。太后娘娘能在先帝在位时便操持朝政,这么些来,娘娘真的会孤身一人吗?」 霁月想了想,脸上露出了明了的表情。 「也正因如此,其实母后不敢随意动我?」 「是的陛下,太后娘娘虽然也有心腹之人,但较之男子对女子的偏见而言,她的力量虽然能够暂时性的制约住内部不和的声音,却也不能够完全做到制衡,太后若是想要达成自己的心愿,就要徐徐图之,而若要徐徐图之,就需名正言顺,而这最好的名正言顺,就是陛下您坐在大殿的那把龙椅上。」 霁月点点头,仿佛听书渐入佳境一般:「那这么说另一派也不是铁板一块儿喽?」 「另一派内部之争主要在南北之争,百年之前以北方世家大族为首,而现如今南方世家大族却跃居而上,试问这天下之主的宝座只有一个,谁坐上去才合适?」 「自然是谁都想坐上去。」 「正因如此,北方世家大族觉得自己才是世家大族之中的正统,而南方的世家大族现如今却又大权在握,这一时之间他们的内部争斗怕是都不能平息。」 霁月细细捋着这其中的各派牵扯,越捋越觉得,这朝堂局势很是微妙。 「可最后一派,就是支持朕的那派,难道就是铁板一块儿吗?」 兰亭暗暗感慨这小皇帝还挺聪明,自己不过是大概说了两句他便可举一反三,想来若不是从小不务正业荒废了这么多年,也该是个做帝王的好苗子。 「当然不是,支持陛下的这一派老臣,要的是个正统,但先帝有两位皇子,除去您还有庄王殿下。」 「那朕岂不是最后还要给我那好大哥让了位置?」 兰亭笑着摇摇头:「可您别忘了,您手上还有一枚最厉害的棋子。」 「什么棋子?」 「先帝的遗诏,上面一笔一画写的清清楚楚,传位于您。」 作者有话说: 霁月:朕摊牌了,不想当这狗屁皇帝,朕放荡不羁爱自由。 兰亭:您先听我分析完! 作者:战略分析师兰亭先生上线了。 (ps.讲道理我们小皇帝绝对算是一个人拥有前卫思想的人了!本来想一章写完当前小皇帝所面临的局势分析,但写着写着感觉这个局势怎么看起来有些复杂来着?那就下章再把剩下的一部分分析完好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只是在用手打字,说话的明明是霁月和兰亭,为什么写完我会感到口干舌燥?qaq) 第19章 破法 「先帝遗诏?」霁月自言自语重复着兰亭的话,他先是一愣,而后又面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来,「这帮老头果然如此迂腐,明明堪当大任者另有其人,却攥着正统二字不放。」 「可陛下不得不承认,正是如此迂腐的一群老头,才能保得陛下性命暂时无忧。」 霁月仍是不屑一顾道:「若当时他们肯支持我那好大哥坐上这宝座,现在的我岂不是一介闲散王爷,怕是更加性命无忧了。」 兰亭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感嘆着小皇帝毕竟是年岁还小,很多事情想的也太过简单了些。 第35页 「臣敢保证,即使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是庄王殿下,陛下依旧逃脱不了这些个人对您的控制。」 霁月疑道:「怎么?莫非我那大哥也和我一样是个无用之人?」 「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当年将陛下推上皇位,乃是各方势力妥协的结果,若是庄王殿下继位,这平衡一旦被打破,那么就维持不了现如今表面的安稳,大梁早就四分五裂,更守不住这南边的江山了。」 霁月听见这番解释,只觉得无比荒唐,凭什么大梁江山的安危要繫于他一人身上,又凭什么只得他一人被架在火上烤,才能维护大梁最后的表面和平。 兰亭看着霁月,似是读出了他的心思:「陛下现在心之所想,臣能力有限,无法为陛下排忧解难,可陛下一定要知道,哪怕陛下再觉得那群老臣迂腐,他们也是陛下可以改变现状,保全自己做到亲政的最佳人选。」 「若按你所说,这几个老头能帮朕,可朝廷上下有多少人见不得朕好,就凭着这么几个人,怕是也不能和剩下两派对抗分毫吧?」 兰亭将手揣回袖子中,做了个揖:「这就是臣要说的第二点了。」 霁月挑了挑眉,一副「朕看你还能分析出些个什么」的架势。 「若是只有这些老臣伴陛下左右确实是不够的,纵观那些被消灭的旧朝而言,有一点很重要,若想要做成一番大事业,就须有一支听命于己的军队。」 霁月平时正经的不喜欢看,净喜欢看些话本和半真半假的野史,虽然对于帝王之术疏于学习乃是因为做给舒太后看的,但他从那些旁的书籍里仍然学到了不少东西。 兰亭这话说的没错,若想要破局,大梁朝廷的兵马必须要有一部分绝对听命于自己才行。 「可这满朝上下皆是权臣,什么样的人又会听命于朕这个朝不保夕的皇帝呢?」 「陛下可知,我朝现有几名说得上口的大将?」 霁月蹙着眉思索了一阵,掰着指头道:「朕记得好像有李广嗣,延良平,钟会,姜英杰这几位?」 「陛下整日虽不过问政务,朝廷里的这些个大人们陛下却记得清楚。」兰亭称赞道,「那陛下可知,这四位中谁是最有可能助陛下一臂之力的那位?」 霁月在心里将这四人的家世全都过了一遍,开口对兰亭道:「依朕之见,除去李广嗣家世平平,是藉助妻家之力才坐到如今之位,剩下三位都是士族出身,这样说起来,大抵还得是这位李将军能为朕所用的可能更多些。」 「若陛下这样想,就当真是大错特错了。」兰亭笑着摇摇头解释道,「李广嗣虽出身寒微,本就是士族中的最末流,当年若不是娶了位名门望族的妻子,现如今不可能在如此高的位置上,可往往越是这样的人,他们为了让人肯定自己在这一群体中的地位,就会越维护现有的等级制度,因此李广嗣是陛下最需要小心之人。」 「那如此说来,连这位相对而言没有世家背景加持的人都无法收入囊中,剩下的三位又怎会选择跟着朕?」 「依臣之见,其实姜英杰姜小将军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一则姜小将军虽子承父业,但在军中时日尚短,较之前三位而言还有待进一步提升,因此陛下接触他也不会像前三者那样碰壁。」 「可姜家实力不俗,上数几代更是我大梁的肱骨之臣,这样的世家大族又怎会听命于我?」 「姜家虽贵为世家大族,可臣有幸与姜小将军和其弟弟闲聊过几句,知姜小将军并非一味墨守成规之人,再者姜小将军的父亲彼时在各方势力中想要独善其身,以至于到今日,各方势力都想拉拢姜家,却也都无法完全信任姜家。」 霁月一边用手指下意识敲打着桌面,一边思忖着。 「可姜家归根结底仍是士族,若要打破如今之局,士族的利益必定会受损,那姜家又怎会轻易答应?」 「这就要看陛下的了。」兰亭盯着小皇帝看了许久,越发觉得这位皇帝陛下是个可塑之才,「陛下心里如何想的,并不需要和盘托出,重要的是在陛下所需要的时候,让姜家认为自己同陛下的利益是一致的即可。」 「如此一来,朕岂不是一个大骗子喽?」 「成大事者,既需忍耐,也需不拘小节,陛下此番作为并非是骗子,只是必不可少的帝王之术罢了。」 霁月冷哼一声:「说得好听。」 兰亭心知这小皇帝心性纯良,便不想在这种容易惹来不快的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个姜家还是远远不够的,空有将领却没有兵,那么依旧无法抗衡那些权臣。」 霁月突然想起早些时候在那间酒馆里遇见的徐止弋,他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些想法来:「若是需要兵,那么朕还需要庶族的支持。」 「陛下果真乃真龙天子。」兰亭夸赞道,「即使兵权全部被世家大族掌握着,可底层的那些个士兵绝大多数都是从民间招募而得,更别说近年来士族贪于享乐,对打仗上战场这种吃沙子的事情敬而远之,这样一来,恰恰就松懈了对底层士兵的重视,而底层士兵对上面的高官多有不满,陛下恰恰可以利用这一点,让我大梁无数兵马重新为陛下所用。」 这计划说下来虽好,可霁月还是觉得哪里缺少了些什么。 「你同朕讲了如此之多,虽说听上去在理,可真实施起来,又要从哪里才能找到突破口呢?」 第36页 「臣闻姜小将军家有一妹妹,与陛下年龄相仿。」 霁月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忍不住拍了下桌子:「你……你竟是想让朕娶妻?」 兰亭也不知道拨错了这皇帝的哪根弦儿,怎的只提了一句适婚女子,便引来这位小皇帝遮不住震惊的质问。 「陛下稍安,臣只是觉得这是最有效的法子。」 霁月不知道这姓兰的给自己扯这么多,究竟是真的为了光復大梁顺带拯救一下他这个倒霉蛋儿皇帝,还是当媒人来劝自己大婚娶老婆的。 「便是朕想结这门亲,怕是母后那里也不会同意的吧?」 「非也。早些日子臣听过一桩趣事儿,说是姜家这位小姐一心爱慕着庄王殿下,或许是庄王殿下对这位小姐也有两分深情,竟有人传出等到庄王殿下来年回京,便要迎娶这位姜家小姐。」 「……」 霁月彻底凌乱了,难不成要他撬自己大哥的墙角,把自己未来的大嫂娶到手?那岂不是有违人伦? 兰亭看着小皇帝的脸色变了又变,甚是好笑,他抬起衣袖掩住嘴角无声地笑了笑,又装作一本正经道:「臣刚才同陛下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没有姜小姐和庄王殿下这齣传闻,陛下想要迎娶姜小姐自然不容易,可有了这则传闻,便是太后娘娘因着和贵妃斗的那口气,也比平时更容易上三分,再者太后娘娘毕竟是陛下的母亲,与姜家结亲,舒氏也是有益处的。」 霁月此时不再做声,只目不转睛盯着兰亭瞧着,以前他总觉得这兰公子也不过就是被世人追捧的多了些,表面光鲜一点儿,却不想内里如此深不可测,说来也就是刚到弱冠之年,心思却如此缜密,每一步都可以在他的算计之内,更是能玩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这让他整个人不禁觉得有些害怕,也觉得以前捉弄兰亭的种种有些自不量力。 兰亭感觉到小皇帝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炙热,他料想小皇帝毕竟年岁不大,一时半会儿可能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于是他露出了春风一般的笑容道:「臣只是如此一说,若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怕是还要那几位支持陛下的老大人共同拿主意才好。」 霁月平復下了内心翻涌着的情绪,问出口了一个问题:「那你呢?你又为何要帮朕?你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又回到了他们一开始交谈的时候,自己是为了什么?兰亭其实也说不上来。 若是说为了大富大贵,那他们一家直接投靠舒太后更好。 若是说为了天下苍生,好像说起来又有些假,毕竟他以一己之力怎能做到护天下苍生无忧?那不该是他管的事情。 若是说不忍大梁就此消亡,不忍小皇帝年纪轻轻就受此境遇,怕是这话说出口那位也不会信。 可兰亭实打实的想要看到变革,大梁社会弊病已深,若是再不尽力消除,总有一日所有人都不得安宁,虽说作为世家大族的嫡出,他衣食无忧,可若人人都只顾自己爽快,早晚有一日,自己也会变得像如今那些所谓的「低贱之人」一样。 兰亭也明白,父亲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游离在权力之外,除去对朝廷的失望而言,还是抱有一丝维持现状的幻想。 他们口中再怎么说着「心繫天下」,可归根结底也是士族出身,就像他同小皇帝刚才分析的那样,若想打破如今的局面,他日一定要重用庶族出身的能人异士,来平衡甚至是打压士族,这样一来,连自身的利益都要受损时,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下定决心来参与变革呢? 那他今日究竟是为什么选择对眼前的小皇帝和盘托出,彻底不再去计较日后改变可能为自己带来的得失呢? 兰亭认真看着面前的人,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宫去见霁月的样子,那时他并未真切的瞧见小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小皇帝确实生的剑眉星目,周身带着帝王之仪。 可能这就是天意罢,兰亭这样想。 天意让他遇见了小皇帝这么个知些个分寸,有时又容易冲动,带着一股血性,在纷乱复杂的时局中又带着一丝纯良,这种种矛盾的品性互相夹杂在一起,让兰亭觉得大梁还有明天,他可以抛弃掉一些东西真真正正做些什么。 想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盯着按礼法来讲本不该直视的帝王眼睛道:「臣是为了……」 作者有话说: 总结一下小皇帝想要搞事业必须做到的几点: 1.一定要用朝廷里的那些个想着他的「迂腐」老臣。 2.一定要拥有听命于自己的军队。 3.想要抗衡士族,就要偷摸着和庶族搞好关系,在士族公子哥儿不在乎的位置上更多的安排自己的人。 4.联姻是短时间内和一个能帮助自己的人搞好关系的最佳选择。 其实展开来讲还有很多细节,不过作为一个仅有两人都对初创团队而言,剩下的问题留着以后再慢慢解决叭!其实霁月和兰亭是在相互影响的,不要看小皇帝那股冲动劲儿,但正因为这样,一向理性的兰公子才选择冲动一回,虽然到现在为止两人依旧在分析,可心里已经出现了一些感情变化! 迟来的一章,因为作者一直在思考从哪几点切入比较好,还望谅解! 第20章 回宫 兰亭后半句话刚要说出口,就被一阵「嗒嗒」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第37页 「少爷,郎中给请来了。」站在门外的人正是奉命去请大夫回来的管家。 兰亭看了眼霁月,把已经到嘴边的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他手覆在桌上将那些未干的水渍抹了去,又拢了拢衣袖,在确保一切正常后,才朗声叫正在外面候着的管家和郎中进来。 在兰亭的眼神示意下,霁月不情不愿的跟着郎中进了里间,等他穿好上衣再出来时,只见兰亭正在同郎中客套寒暄着。 「那位小公子并无大碍,胸腹部虽有些淤青,但好在未伤及内在,都是一些表面伤而已,老夫开了个方子,按照此方定时敷药,过不了几日方能痊癒。」 霁月从里间出来的一阵响动引起了郎中和兰亭的注意,那老郎中笑着看了霁月一眼,语重心长道:「不过这位小公子今后得注意些,胸腹乃人体脆弱之地,切不可因一时意气用事伤及这些地方。」 霁月心说自己真是冤枉,走在大街上不仅白挨一顿打,还被这郎中老头误认为是自己意气用事造成的。 一旁的兰亭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郎中和小皇帝,他自知今日经歷了这么多事情,怕是小皇帝心情一时半会儿有些阴晴不定,而郎中又是他相识多年的老熟人,他实在不想看到郎中一句话戳中小皇帝的痛楚,再被治个什么大逆不道之罪。 「孙先生请放心。」兰亭拱拱手道,「他心中自知分寸。」 「如此一来,老夫就先告辞了。」 兰亭微笑着示意管家将人送出去,直到看着二人走出了自己的院子,这才回过头来看向一直站着的霁月。 自己刚才说过的那番话似是有点儿效用,兰亭打眼瞧着小皇帝整个人比刚进来的那会儿淡然许多,他看了眼窗外的日头,清了清嗓子:「方才臣与陛下说了许多,不过那毕竟是日后之事,眼下最为棘手之事,还是要把陛下平安送回宫中,给太后娘娘一个合理交代。」 霁月这一时半刻接收到的信息实在太多,以至于他把「被兰亭找到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抛在了脑后,此刻再被兰亭提起,他才想到这个问题。 「莫非母后已经知道朕私自出宫了?」 「陛下知道,别说宫里了,就是宫外的事情,太后娘娘也知道的一清二楚,您出宫这件事,即使一时能够瞒过太后娘娘,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的。」 兰亭这话说的没错,霁月也颇为认同,可若是自己那位母后得知自己偷偷熘出了宫,怕是此时告诉他舒太后一气之下要废了他,他也是信的。 「你今日是如何得知朕出宫的?莫非早些时间母后已经知道了朕的行踪?」 「陛下放心,臣得知陛下出宫是因为恰巧在路上遇见了夏公公,夏公公怕是也不想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因此才摆脱臣先出来寻一寻陛下,不过太后娘娘那边夏公公也不敢不禀明事情原委,眼下还需陛下随臣回宫面见太后娘娘,若是太后娘娘等久了,恐怕会调动禁军出来寻找陛下的。」 霁月听着兰亭这一连串的解释,深吸了一口气,他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抬头对兰亭说道:「那便走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已然这样,他便顺其自然,看看太后究竟会对自己到何等程度吧。 回宫的路上,霁月和兰亭两人都出奇的安静,较之于以往霁月对待兰亭时那副炸了毛的样子,此时此刻可以说是他认识兰亭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平心静气同兰亭共处在一个狭小空间里。 他觑着坐在自己对面,不知在想什么而出神的兰亭。 这人的确生的一副好皮囊,这是霁月在第一次见到兰亭时就由此定论的事实,然而那时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人是何等的虚伪,因此再好看的容颜落到了那时的他眼中,也扭曲了一二分。 今天兰亭所说的一番话,让他稍微放下了心中的成见,委实说来,这人的确有才华有天赋,到今日位置霁月还发现此人亦有政治胸襟。 若是自己一开始不拿着偏见看兰亭,现在会如何? 霁月自觉的这事儿不好说,若是自己毫无偏见,甚至真将兰亭作为玩伴,舒太后可能也不会让兰亭在宫里待上这么久。 万般皆有因果,这是荀先生第一次见他时说的话。 到了如今,他才明白了其中的一两分含义,想来若是没有他自己偷偷熘出宫去的这个「因」,可能也就没有在两人争执之下兰亭说的那样一番话的「果」。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下,霁月隔着车壁听见外面的小厮高声道:「公子,咱们到了。」 兰亭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而后先行下了车,霁月跟在他身后,在两双手的搀扶下,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请陛下安。」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周围原本平静的空气,使霁月整个人浑身不自在起来。 只见舒太后身边的苗总管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语气中还自带着两份洋洋得意:「陛下可是让奴才们好找吶。」 霁月斜了他一眼,没出声,他不想在这儿听一个仗势欺人的狗奴才阴阳怪气。 那苗总管看着霁月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面上的神色冷了几分,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郑重道:「宣太后娘娘慈喻,今日陛下擅自离宫,其中诸多事由,还请陛下亲自前往康宁宫,当面儿给娘娘讲个明白。」 第38页 霁月早料到会如此,便也没什么惊讶之说,只淡淡地点点头,摆出一副帝王应该有的仪态,便在夏全的跟随下,朝着宫门内走去。 「对了。」身后那让人听了就不舒服的声音再次响起,「太后娘娘指明了让兰公子也跟着一起去趟康宁宫。」 从宫门口到康宁宫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喜欢坐步辇如霁月,也觉得这么长的路着实要安排个步辇才行。 估摸着舒太后那里是故意要让霁月吃点儿苦头,一行七八人走在狭长的宫道中,日头正直直照射在他们身上,这让从小还算养尊处优的霁月有些吃不消。 与霁月并排却错着半个身子的兰亭看见不停拿袖子擦汗的小皇帝,自己随手从衣袖之中拿出一块儿手帕,塞到了霁月的手里。 霁月低头看了眼手中得到手帕,淡青色的纹路上绣着三两片竹叶,他点头示意了一下,便也顾不得太多,拿起手帕擦起汗珠来。 一行人一路步速不算慢,紧赶慢赶走到了康宁宫,由着苗总管进去通报了声后,霁月和兰亭二人被请了进去。 霁月刚瞧见舒太后的身影,便听见舒太后的一声呵斥:「给我跪下!」 到底还是震慑了自己十多年的人,听见这声音,霁月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他稳住心神,毕恭毕敬跪了下去,连带着身后的兰亭,也一併跟着他一起跪在了地上。 「哀家让皇帝在寝宫好好反思上几天,没想到皇帝竟然能耐大了,连偷熘出宫这种事情都做得出,你可知这是什么后果吗?」 「儿臣……」 儿臣怎会不知是何后果?霁月在心里细细想着,可若不是今日出宫,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知道原来大梁有如此多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启禀太后娘娘。」霁月身后的兰亭突然开口道,「在娘娘怪罪陛下前,臣想替陛下辩解两句。」 「哦?」太后用手指敲击木质小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让哀家听听,皇帝究竟是做了什么事,能让你来为他辩解。」 「禀娘娘,陛下此番偷偷出宫,并非为了玩乐,也不是在违反娘娘的懿旨,若细究陛下出宫的原因,都在于臣。」 「哦?这么说,你是帮着皇帝目无祖宗家法了?」 「回娘娘,今日臣寻到陛下时,定北侯的小儿子方公子正在唆使家丁对陛下施暴,待臣解除了其中误会后,与陛下恳谈一番,才知陛下今日出宫不为别的,只是在寝宫思过数日,觉得之前不该如此待臣,又想到娘娘平日的教导,这才在冲动之下想要寻到臣家里,给臣一个交代。」 霁月听见兰亭的这番说辞,不由得朝着身后看了一眼。 这人怎么……怎么将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了。 就算是早些时候在兰亭家秘密交谈了一番,说了许多该说的不该说的,可霁月也没想过兰亭会将自己捲入这场风波之中。 他大可以旁观这一切,若是自己今日一切安好,再细细谋划将来之事,若万一舒太后问罪于自己,或是干脆从此将自己软禁起来,那么他兰亭也可以同自己撇清关系,安安心心做舒太后的心腹。 但现在这一切都远远超乎自己的想像,亦或者说,他读的那些话本子里,没有作者写过这样的故事内容。 霁月心里登时瀰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整颗心又酸又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芽。 「这么说起来,皇帝这是诚心悔过认错了?」 霁月回过神,赶忙毕恭毕敬地朝舒太后磕了个头:「回母后,儿臣这几日茶饭不思,着实明白自己平日里有多么荒唐不可理喻,因此才想要学那些先贤一样,上门拜访,解开心结,以求心安。」 「如此一来,皇帝这次并没有错,哀家也可不用再继续让皇帝在寝宫思过了?」 「儿臣虽知道自己的过错,可方法却用错了,私自出宫乃大罪,还请母后处置。」 「处置?皇帝大了,为娘的管不了了,还谈何处置呢?」 霁月咽了下口水,抬头直视着舒太后的目光:「儿臣不敢,请母后责罚。」 舒太后盯着霁月看了半晌儿,也不知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最后只幽幽嘆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既然皇帝认识到了错误,哀家也不必过多苛责,皇帝回寝宫抄写家法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再踏出寝宫罢。」 「多谢母后。」 舒太后似是有些累了,她抬手挥了挥:「都下去罢。」 众人起身又行一礼,方才缓缓退了出去。 舒太后凤眸微闭,任由着身旁的石榴给她捏着肩膀:「你说,这兰家究竟是是何用意?」 「依奴婢看,这兰公子是个聪明人,陛下出宫究竟是贪玩还是真为了跑去兰家解开误会暂且不提,但兰公子此番举动,必定能获得陛下信任。」 「就怕他取得陛下信任不是为了哀家,而是为了旁的。」 「想必兰家是不敢的。」 「呵。」舒太后轻笑一声,懒洋洋倚在了榻上,「罢了,改日传妙君进宫一趟吧,哀家也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作者有话说: 迟来的一章,这两周家里两位长辈住院了,一直忙着在医院跑,所以更新上就迟了些,这几周可能更新都会比较慢,还请各位小可爱多多理解啦! 第39页 第21章 书法 自打回了宫,霁月便老实了许多,那日在宫外和兰亭谈到的许多东西,他在回宫后禁闭抄书的那段日子里也想了许多,越发觉得平日里对于某些事情的看法太过短浅,若没有兰亭的那番话,他根本未看到很多人和事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舒太后终究是在霁月抄完百遍祖训后将人放了出来,这也应了兰亭的那句话,他现在还算是太后娘娘手里一枚有用的棋子。 霁月被放出寝宫的那日,外面大雪纷飞,以他往日的性格,这样的天气,他是决计不愿意踏出寝宫半步的,可或许是被关在寝宫的时间久了,抑或是他急于见到其他什么人,霁月一路风风火火从寝殿往上书房的方向走去,全然不顾身后跟着的夏全嘴里念叨着「陛下小心龙体」之类的话语。 行至上书房,霁月一个大步迈进殿中,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扔给了一旁站着侍候的小太监,自己则迈着大步进了里间。 仿佛是关禁闭的这段时间过了太久,霁月在踏入里间的那一刻,竟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上书房内的陈列布置还是那个样子,荀先生和兰亭正围在书桌旁讨论一本诗集,听见霁月走进来的动静,两人才从书本里钻出来。 「多日不见,陛下安好?」荀先生笑吟吟的看向霁月,率先说道。 「一切安好,不知先生如何?」 荀先生摸着鬍子道:「老夫一切安好,只是这么多日未见到陛下,心中不免多了两分想念。」 这老头惯会调侃人,以前霁月不把这些话当成回事儿,可如今再听到这些话,四肢百骸却有种温暖的感觉,他又瞥了眼站在荀先生身旁低着头笑的兰亭,只觉得以往很多的时光,自己都没有抓住。 日子就这样日復一日的过着,霁月明眼看上去还是那个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小皇帝,平日里不问政事,只是在朝会时去走个过场,可实际上,他与原先已然有很大的转变。 他开始在朝会上琢磨着下面大臣到底是哪个派系,特地留意了兰亭之前同他说过的那一批可为自己所用的大臣,还有许多朝臣在朝会上的上奏,他都一一记在心里,下了朝会便前往上书房后同兰亭讨论上一二。 转眼年关将至,大梁律例规定朝臣自腊月二十八便可休朝,民间百姓亦可停工,回家置办年货过年。 腊月二十八,霁月百无聊赖待在上书房中自己写着对联,以往那些年虽然休朝,可荀先生一直留在上书房陪着自己。 今年也不知怎的,荀先生得知自己那在老家的侄孙抱上了儿子,便急不可待的赶着回老家庆贺。 连日来大梁境内风雪交加,霁月担心这老头子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别再出个什么闪失,自己连夫子也没了,便让荀先生缓缓再走,左右他那曾侄孙已经生了出来,早两日晚两日见到,那孩子也不会马上就能爬能走了。 可荀先生是个倔老头,定是要赶在大年三十之前到老家去,霁月不允,他还搬出圣贤之说告诉皇帝这样有违人伦。 霁月无奈,也别无他法,只得安排了几个得力的护卫,又赐了些金银墨宝,看着荀先生早早的就动身出了皇宫。 待荀先生离开皇宫后,腊月二十八一休朝,连兰亭也不用来上书房点卯了,霁月只能带着夏全在上书房中捣鼓些无聊的东西。 他写了几幅对联,又写了些福字,想要从中挑选出一副好的给那位太后娘娘送去,可写了半天都没有一幅字让霁月满意的。 霁月放下笔,看着案上放置着的字,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两百多年前的大景朝时期,景宣帝曾以过人的书法造诣扬名于世,虽说宣帝此人不通政治,将大景朝堂内外搞的一团糟,更是有当时掌握兵权的成国公起兵造反,以致大景险些覆灭,可景宣帝这皇帝虽然当的不合格,但他自创的绘峰体却流传至今,引来诸多文人临摹。 霁月所用笔法正是绘峰体,可他左瞧右瞧就是觉得还少些什么,于是他摆摆手,叫在一旁站着的夏全过来瞧瞧。 夏全仔细看了看,苦着脸道:「陛下恕罪,奴才实在不知这哪里看起来少些什么,奴才进宫多年,哪儿还研究过这些个东西,若是陛下真的想细究其中的问题,那还得请兰公子前来指点一二。」 霁月知道夏全这话不算瞎说,可眼下休朝,放了假,大家都在自家忙着过年,这个时候把人召来只为看自己这副字哪里不够完美,着实有些兴师动众了点儿。 霁月嘆了口气,又在案上随手翻了翻自己写的那几幅福字,想找一幅看起来最好的差人给太后送过去。 正当他挑挑拣拣时,站在门外的小太监走了进来:「陛下,兰公子到了。」 霁月挑挑拣拣的手一顿,反应了一下才抬起头问道:「兰公子在外面?」 「是的,陛下。」 霁月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快宣兰公子进来。」 小太监快步退了出去,又将兰亭引了进来,大概是年关将至的缘故,兰亭今日的穿着与往日的素雅相比要更加喜庆几分,只见他不紧不慢将披风递给引他进来的小太监,而后才行了一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霁月挥挥手,示意兰亭赶紧起身,又笑吟吟对着他说道:「定安怎么今日进宫来了?听闻宫外这几日应该已经是准备年礼,热闹团圆的日子了,你怎么还有空来上书房这儿?」 第40页 兰亭笑着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颇为精緻的平安符,他走上前两步,将平安符递给了站在霁月身旁的夏全。 「这是家母亲手所制,且是去护国寺拜託方丈开光祈福过的,家母要臣一定在过年之前给陛下送过来,也能保佑陛下来年平安顺遂。」 霁月从夏全手中接过平安符看了一番,这还是他除了太后逢年过节象徵性的赏赐外,头一次收到他人真心实意送给自己的礼物。 霁月很是高兴,他将平安符妥帖地放进自己的袖袋中,笑着吩咐夏全去准备些上好的茶水吃食端过来。 「替朕多谢兰夫人了,改日若有空,朕定噹噹面谢过兰夫人。」 兰亭拱手说了几声「不敢」,又看见桌案上放置着的许多幅字,便随口问道:「陛下这是正在醉心于书法?」 霁月这才想起,刚才因为那绘峰体如何写也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感觉,眼下能指点一二的人来了,自己自然要抓住这机会。 他大步向前走了两步,毫无顾忌拉起了兰亭的衣袖,将人拉至桌案边。 「你来帮朕瞧瞧,朕总觉得自己写的绘峰体有哪里不太对劲。」 兰亭歪着头打量着桌案上的几幅字,沉思了一会儿后,伸手拿起周围放着的一张空白红纸,又拿起毛笔蘸了些墨汁,在纸上写出了个大大的「福」字。 霁月站在一旁坐看看自己的字,又右看看兰亭写出的字,而后拍手称赞道:「朕要的就是写出这种感觉来。」 兰亭放下毛笔,修长的食指在自己的那幅字上比划了一下:「绘峰体的特点,主要在于落笔时如同山峰一般,有凌厉之感,故而讲究下笔要快,且笔快而不重。」 霁月听完琢磨了一阵,又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福」字。 然而与兰亭的那幅相对比,他的字中还是少了些什么。 见小皇帝愁眉不展,兰亭凑到旁边看了眼,他打眼一看便知霁月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趁着霁月还未将笔放下,他将手覆在霁月拿着毛笔的手上,而后使出腕力,带着霁月的手在他写的那幅字上画了画。 「陛下最后一笔太过厚重,不够凌厉,下笔需再轻一些,速度再快一些,这样一来便达到了绘峰体最传神入化的一笔。」 作者有话说: 吼吼吼,拉手了拉手了。 (下期预告:小皇帝寒冬腊月为何脸红?是谁的到来打破宫中平静?) 第22章 彩头 霁月还在皱着眉思索着到底哪里才是问题所在,下一刻,他的手背就被覆上了一层微凉的感觉。 许是兰亭刚从外面进来没多久的缘故,霁月感受到了他指尖残存着的一丝寒意,那寒意侵入他的手背,让他的手不自觉间微微颤抖了一下。 要说他从小到大被一群宫人服侍着,连穿衣脱袜这种事情都有人伺候,与人之间的近距离接触本应非常习惯才对,奈何兰亭不是宫女,也不是内侍,这让霁月总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身后兰亭的唿吸喷洒在他耳后,两人一前一后之间的距离挨得极近,兰亭温文尔雅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一时间唿吸,声音以及周身被环绕着淡淡的松柏气味使霁月的心跳急剧加速。 心跳声像小鼓似的「咚咚」作响,霁月微微侧过身,想要躲避开一些这让他整个人感到混乱的气息。 不料兰亭握着他的那只手忽然一紧,仿佛是老师傅在提醒他好好跟着学习,霁月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盯着桌案上的纸张和自己被拉着来回摆动的手。 等到兰亭松开他的手,重新退回一边站定,霁月脸颊上出现了一抹可疑地绯红。 他先是一只手虚虚握起拳头,放在嘴角处不自然的咳了两声,而后连眼睛都没敢抬起来看一下,直接又拿起笔在空白的纸张上写写画画起来。 霁月心里有些想不明白,按说他和兰亭两个大男人家的,尤其是他从小长到大被那么多人拥着服侍过,这一小小的触碰不应有如此大的反应,可怎的他偏就感到那样的不自在?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随手又写了个「福」字出来,大概是兰亭教的到位,他难得写出了绘峰体的韵味。 在他斜后方规规矩矩站着的兰亭看见霁月这新鲜出炉的「福」字,冷不丁的出声道:「陛下此番可是写出了绘峰体的精髓,若是再多练几番,定能将绘峰体临摹的出神入化。」 兰亭一出声,把本就皱着眉头暗自思索的霁月吓了一跳,他慌慌张张又看了眼桌上放着的那幅字,稳了心神,才拿起那幅字偏过身对兰亭说道:「还是你在书画上的造诣高,若无你指点,朕还不知要练多久才能掌握其中精髓,这第一幅字便送与你当个新年的好彩头罢。」 兰亭谢赏,伸手接过霁月手里的那幅字,不料两人的指尖相互碰撞在一起,霁月登时松开了手,仿佛自己刚写出的那幅字是个什么烫手物件儿似的。 纸张飘落在了地上,兰亭心有不解,自己明明才刚触碰到纸面,未来得及抓牢,怎的这小皇帝突然之间就急不可耐松了手? 奈何这样做的人是当今的天子,他自然也无法追问些什么,只得弯腰捡起飘落在地上的御赐新年彩头。 看着兰亭弯腰拾字的身影,霁月不禁懊恼起来,这本什么事都没,他却偏偏在这儿一惊一乍,岂不更加惹人疑惑? 第41页 兰亭将字拾了起来,工工整整拿在手里又瞧了霁月一眼,霁月不知怎的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匆忙转过身拿起笔又扯光一张纸,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朕再多写几幅字,等下你帮朕挑一幅最好的,朕让人给太后送去。」 兰亭有些奇怪今日的小皇帝怎么看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但这种感觉他又说不上来,只好按照霁月的吩咐在一旁等着,好选出一幅让太后娘娘娘满意的字来。 霁月握着笔的手微微有些黏腻,这并不是书房之中有多热,而是他没来由的紧张行为导致的。 他紧握着笔蘸了些墨汁,在空白着的纸张上胡乱涂写着,有些三心二意的朝着门口观望着,心里想着这夏全怎么半晌儿还没把茶水给呈上来,让他同兰亭两人待在这儿尴尬。 或是上天看霁月想的太过真诚,抑或是不愿意再让他这么尴尬下去,在他埋怨夏全速度忒慢的下一秒,夏全便端着个托盘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 「陛下。」夏全恭敬的向霁月问了安,又将托盘上的茶水以及点心放在了挨着床边的小几上。 霁月放下笔,在一堆纸中间翻翻找找,最后挑出了一幅字和对联,随手递给夏全道:「等下你派个人去将这幅字和对联裱好了给太后送去。」 夏全接过字,没有转身出去吩咐霁月交代的事情,而是顿了一下,看了眼霁月的神色说道:「方才奴才去准备茶水点心遇见了驻守宫门的小内侍,说是庄王殿下今日回京进宫请安,现下已经行至端阳门处了。」 「庄王回京请安?」 霁月闻言将手中另几幅字搁置在一边,今日朝会也好还是与太后私下的交谈也罢,他从未听说过庄王今年要回京请安,怎的都腊月二十八了,人却突然出现在了宫里。 霁月有些不相信,又问了便夏全:「你确定那小内侍说的是庄王进宫了?」 「千真万确,陛下。」 整日跟随在霁月身边的夏全如何会不知小皇帝本人作何想法:「奴才还特意仔仔细细询问了个清楚,按说庄王殿下没有诏令或是提前递请安摺子是不能轻易回京的,可那小内侍说他们昨日接到了通传,说是今日庄王殿下要进宫请安,这不殿下一进宫,他们就赶忙打发了个小内侍来先知会一声。」 夏全这番话下来,霁月心中已有了个大概,他这个傀儡皇帝一言一行都得符合舒太后的心意,若是连他也不知道庄王为何突然归来,那么同意庄王回京的就只有舒太后本人。 可她这个和庄王生母谢贵妃斗的你死我活的人,怎么会在举家团圆之际将庄王放回来和谢贵妃团聚呢? 霁月有些不大明白,这几年来庄王一直在西南那蛮荒之地待着,谢贵妃也旧居自己宫中拖病闭门不出,除去去年因久久未见到自己的儿子,谢贵妃向他和舒太后开了回口请求让庄王回京过年,舒太后还没答应,自此之后就再无一点与庄王回京有关的消息。 那么这个时间点儿上他这位母后允许庄王回京是有什么目的? 霁月相信这总不至于是太后娘娘良心发现,让庄王他们母子团聚才允许他那好大哥回京的。 看着还在等吩咐的夏全,霁月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他回身看了眼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兰亭,向夏全吩咐道:「庄王进宫请安的话,在去谢贵太妃宫中之前定是要去拜见母后和朕的,你命人准备好些茶水点心,再去朕的私库取些古玩字画来,不必太多也不用特别名贵,典雅就好。」 「是,奴才这就去办。」 夏全退了出去,眼看着大门被人从外面关了个严实,霁月回过身,默默看了眼兰亭。 兰亭自知小皇帝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是何意,他主动走上前两步,等着霁月先开口。 「朕这些日,从未听说过庄王回京的消息。」霁月压低声音说道。 「陛下现在尚未亲政,许多事若是太后娘娘不说,这偌大的宫廷里也就没人敢同陛下说起。」 「可朕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母后都防着庄王的,就算庄王在西南那地方老老实实待着,母后还时不时要拿西南多乱去申斥他,怎么偏就在这年关处突然好心把他放回来了?」 兰亭敛了敛衣袖,声音压的极低道:「陛下有所不知,近日这南安城之间突然人人都在夸庄王殿下如何英明神武,是个可成大器之人。」 霁月面露疑惑:「此话怎讲?」 「据百姓之间传闻所讲,在庄王殿下去西南之前,那西南之地毒瘴颇多,许多土地荒废严重,且此处多未开化的蛮夷,冲突不断,而庄王殿下去了之后,西南之地大为改观,且不说这几年兴修的水利大工程让当地百姓受益良多,连一贯不讲道理的蛮夷都拜服在庄王殿下脚下。」 「所以说庄王这些年做的事情就一直被传到了南安城?」 「确是如此,所以太后娘娘才一定要将庄王殿下召回来。」 霁月皱着眉思索了片刻,他在想这几件事中间究竟有何联繫,突然之间灵光一闪,他压抑着的声音中略带一丝激动道:「母后怕再让庄王在西南待下去,民心高涨,且朝廷之中亦有想扶持庄王上位的大臣,若是再不将其召回,怕是改日朝局有所变动,朕的皇位不稳,母后也就不能徐徐图之了。」 「陛下说的没错,正因如此,即使太后娘娘再不想让庄王殿下回京,这会儿也不得不让殿下回来了。」 第42页 「这样的话……」霁月仍旧微微皱着眉,他总觉得在这件事情里,自己遗漏了什么。 庄王,民间传言,还有想扶持庄王上位的朝臣…… 霁月忽然像是摸到了一件事情的脉搏,他直直的看着兰亭的双眼,有些神秘道:「可庄王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怎样在京中散布开来的?朕在朝会上从未听过庄王所做的这些事情,西南本就偏僻难行,想要走出西南须得翻越十二岭,若是这些事情朕在朝会上都没听过一星半点,且这事儿之前也没有在南安城中被传开,怎的在过年之前这个节骨眼儿上就突然传的沸沸扬扬?」 霁月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带着一丝确信:「这样说来,莫不是这传言最初的源头,就来自庄王自己?」 作者有话说: 霁月:朕今日总觉得心悸不止,是得上什么病了吗? 作者:陛下不妨不同兰公子待在一处试试。 (下一章一直活在传闻中,霁月的好大哥庄王殿下就该隆重出场啦!) 第23章 庄王 「倒也未尝没有可能。」兰亭捏着袖边,沉思了片刻说道。 「只是……」霁月皱着眉头好一阵,眉眼间有种挥之不去的疑惑,「朕前些日的那次微服出巡,在京中得到酒馆之中听到了一则关于庄王的传言,说是他乃贵太妃与抚远大将军私通所出,按照传言来说,现下我这大哥该是在头疼这些风言风语才对,太后怎的还会对他如此忌惮?」 兰亭微微一笑,向霁月郑重地行了一礼:「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有所不知,从古至今,君王于黎民百姓而言,虽有天恩,可大多时候却离他们太过遥远,换句话讲,这江山是谁家的,庄王到底是否为正统,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百姓们自己的日子过的究竟怎么样。」 「所以说,在民间流传的那些对庄王的传言,于我这大哥而言根本不足为惧?」 「也并非全然如此,民间百姓可以不在乎这些流言,可老祖宗之法是万万不能答应的,有了这则传言,太后娘娘及其党羽也可以抓住时机,让庄王殿下永远无法成为正统。」 霁月在心中将这几件事情快速梳理了一遍,暗暗感嘆这一招招之妙,是他此前从未察觉到的。 他有些明白,这两则对他那大哥一好一坏的传言究竟是如何而来的,庄王在西南将当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令百姓赞不绝口,身在朝廷中心的太后一党自然不能坐观庄王在西南之地做大,便想了一招在庄王出身上做出些文章,可他那大哥想必也不是吃素的,转眼就将自己做的那些好人好事在京中大肆散布,这下太后就算不想将其召回来,也别无他法了。 毕竟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 霁月一直以为庄王和他一样,面对无能为力的局面,这辈子也就认命了,却不曾想原来他这大哥从未真正认命,便是在西南那荒凉之地也要做出些文章来。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霁月突然觉得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这段日子里,他一直在想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魄力,面对如此复杂得多局势,突破重重困难,最终真正掌握大梁江山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看着庄王和太后之间的见招拆招,他不禁觉得,若是他没有如此魄力,他那大哥有便也是好的,大家都姓霁,谁做皇帝不是做?况且他看庄王这样子也觉得对方或许是块儿做皇帝的好料子,至少比他合适。 霁月心中这样想着,不免小说嘀咕了两句。 「若真是如此,朕看由庄王来坐上这皇帝之位也未尝不可,到时候朕混个什么闲散王爷云游天下去,岂不快哉?」 「陛下!」 霁月这话刚说出口,兰亭就用从未用过的严肃语气提醒道:「陛下谨言慎行,万不可有如此想法。」 「为何?」霁月觉得兰亭有些大惊小怪,不以为意地反问道。 「纵观无数朝代之史,坐上了这个位置就容不得陛下有自己的意愿,陛下今日若是生出将皇位让给庄王殿下的想法,他日等到庄王殿下登临大宝,是断断容不得陛下的。」 霁月一愣,他本也没想到这么多,只是觉得自己本就对当皇帝这事儿没什么兴趣,有一个更适合的人来帮他承担起这份责任有何不好? 况且在他的记忆里,虽然和这位大哥没有太频繁的交集,但每次见到这位大哥时,对方总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不由得想要与之亲近。 都说天家无情,难道真是如此吗? 霁月摇了摇头,不愿再多想,兰亭站在一旁,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语气太过严肃,放在这里同小皇帝讲话不太合适,他大概算了下时间,估摸着庄王也差不多快从端阳门走到上书房里,于是他拢起衣袖,朝霁月拜了拜道:「庄王殿下进宫定是要前来拜见陛下的,臣不宜多留,先行告退一步。」 霁月本是想让兰亭留在这里,看看他那大哥究竟是何心思,可听了兰亭的话转念一想,这兰亭也不是宫中侍奉茶水的宫人,庄王去西南多年未归,两人之间彼此也不认识,骤然将兰亭安排在内听他与庄王谈话,反而很是奇怪。 念及此处,霁月也没再多留兰亭,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表示准了兰亭的请求。 兰亭慢步退出书房内间,走至外间大门处,他轻叩了两下门板,下一秒,书房的大门就被站在外面的内侍给打了开来。 第43页 他抬脚跨过门槛,冷气骤然席捲周身,让他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一旁候着的小内侍是个机灵人,见状马上开口询问道:「公子可是冷了?奴才去给公子拿个热乎的手炉来吧?」 兰亭笑着摇摇头,朝那小内侍道了声谢,左不过是室内太暖和,乍一出来有些不习惯,哪里用得着手炉,他将衣袖又拢了拢,朝大殿的台阶处走去。 刚行至台阶处,兰亭便看见一个往上走着的身影,他微微眯起眼,看见来人身姿挺拔,一眼望去便知是人中龙凤,走起路来颇有气势,再细看眉眼之间,与还在上书房里坐着的那位皇帝陛下有两三分相似。 兰亭已经猜出个大概,想必这位就是那庄王殿下。 他顺着台阶往下走了两级,对方似是也注意到他,脚下的步子一顿。 「拜见庄王殿下,殿下安好。」兰亭率先行礼问安道。 庄王打量了一眼面前来人,像是在确定此人他是否认识,短暂的寂静过后,庄王才笑着点点头道:「不知阁下是?」 「臣乃陛下的伴读,殿下唤臣兰亭便可。」 「原来是兰公子。」庄王客气了一番而后道,「我久未回京,才想到陛下也到了有伴读的年纪。」 「陛下也许久未见殿下您,刚才得知您进了宫,现下正在上书房内盼着与您相见。」 庄王闻言爽朗着大笑道:「如此一来,我就不便在这里同兰公子多加寒暄了,本王先去拜见了陛下,等来日再见到兰公子,必定同公子好生畅谈一番。」 兰亭规规矩矩躬身行礼,直到庄王从他身边走过去,他这才起身。 看着庄王的背影,兰亭若有所思。 这庄王殿下,恐怕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兰亭走后,霁月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语的紧张感之中。 说起来这本也算是一次普通的会面,只不过他要见的人特殊了一些,是自己同父异母兼带可能的权力争夺者,自己唯一的兄弟庄王。 他记得小时候由于自己的生母不受待见,太后也不受自己那父皇的喜爱,而他又是各方博弈下的产物,先帝就更不喜拿正眼瞧他。 他这大哥却不同,从小体会到了足够的父爱,待人接物也如沐春风,不像他做皇子时性格孤僻,做了皇帝之后又作弄着宫人瞎胡闹。 他自幼被养在舒太后膝下,而舒太后这辈子最不对付的人就是谢贵妃,因此连带着作为养子的他也不能和作为自己大哥的庄王有过多交集。 可话虽这么说,皇宫到底也就这么大,况且还是两个男孩子,喜欢的事物难免有所相似,喜欢玩乐的地方自然也就重叠在了一起。 霁月想起那时他刚过完八岁生辰没多久后,正值夏日,天气酷热,他闲来无事拉着身边的内侍去御花园玩水,不料一个不小心,他整个人跌落进了假山边儿的湖中,湖水倒未必有多深,可对于他这么一个八岁的孩童而言,若不及时救上来,也是能让他丢了性命的。 令他没想到的是,救他上来的不是跟着自己的内侍,而是他那个没什么太多交集的大哥。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所谓家人的温暖,虽说因着这件事情,庄王当晚便被风吹着感了风寒,他被先帝和舒太后轮番责罚,连带着谢贵妃对他都没有好脸色,可在他内心深处,他依然认定了他这个大哥,没有自己臆想中的那么坏,甚至觉得大哥是个好哥哥。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若是庄王从此一辈子就待在西南之地,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感情或许也会被逐渐磨平,淡忘,可庄王的再次出现,让他的内心多了一丝苦闷。 刚才同兰亭说了那么多,他不愿相信,但也明白,自己的大哥这次回京,其中的目的恐怕不简单,而他表面上又代表着舒太后的利益,若是庄王想推翻舒太后,给他亲娘谢贵妃解了心头之恨,就势必要拿自己开刀。 何况兰亭说的没错,皇位只有一个,有哪个人坐上这至高无上之位后还会对这宝座的上一任拥有者手下留情呢? 想到此处,霁月幽幽嘆了口气,他扶着椅子坐了下来,眼睛紧紧盯着门口,等着那久违谋面的大哥的到来。 好在没让他干坐着等太久,不一会儿,门外的通传内侍便走了进来。 「陛下,庄王殿下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霁月不自觉清了清嗓子,朝着自己根本看不见的外间大门处看了一眼额,这才说道:「快传庄王进来吧。」 第24章 迷局 庄王走进内殿时,霁月已经摆好了架势,端坐在了桌案上首的位置上。 一别几年,霁月打眼一瞧,只觉得他这个大哥已与印象中的大有不同。 数年前,目送着庄王离开的霁月,只觉得庄王当时的背影饱含凄凉与无奈,那时连个年节都未过完,庄王便被一纸诏书下令发配到了西南,那在寒风中颇为萧瑟的单薄背影,让霁月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忘记。 但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大哥,让霁月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庄王早已不再是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他终于还是在西南那荒凉的地方歷练了出来,整个人变得高大英武,举手投足间无意中散发着一种王者气势。 「臣霁明,参加陛下。」 庄王跪在霁月面前,向他行了个大礼。 「快起来罢,都是自家兄弟,何须行此虚礼。」 第44页 霁月给了站在一旁的夏全一个眼神,夏全有所会意,忙上前虚扶着庄王站了起来。 「给大哥看坐上茶罢。」霁月又吩咐道。 守在门口的小内侍有条不紊地拿着凳子放置在离霁月不远处的位置,夏全又讲早已准备好的茶点一件件摆在了凳子一旁放置着的小几上。 「谢陛下恩赏。」 庄王又行了一礼,而后规规矩矩坐在了位置上。 要说这么多年未见,再见到时,总是有很多话想说,可碍于身份的特殊性,以及庄王回京这其中暗藏着还没摸索透彻的深意,霁月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多年不见,大哥在西南身体可还安好?」想了半天,他还是中规中矩憋出来了一句。 「多谢陛下挂心,一切安好,西南之地虽荒凉,可胜在风景秀丽,在那里时间久了,也算是能修身养性。」 「如此便好。」霁月看着坐在那里四平八稳拿起杯盏喝茶的霁明,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接着说道,「大哥多年未归,这次归来,觉得这京中变化可大?」 「这京中变化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只可惜臣入京便直接进了宫,还未曾好好看一看这京城里去时没有的新鲜玩意儿,等臣寻个时日,在京中好好逛上一翻,再同陛下好生详谈一翻。」 霁月点点头,沉默了片刻问道:「大哥此番回京,是回来探望谢贵太妃小住一段,还是日后便留在京中,开府长居?」 「这个臣还不知,前些日子,西南一带的安陆,巨野发现了矿脉,矿脉关乎到国本,万万马虎不得,臣急忙上奏朝廷,太后娘娘这才急召臣归京,以报详情。」 原来是发现矿脉了,霁月暗自在心底里琢磨着。 可这矿脉发现的时间实在太巧,不早不晚,刚巧赶在外面风声四起的节骨眼上,又引得舒太后没了办法,急召庄王归京,这到底是简简单单发现了矿脉,还是另有深意在其中? 由不得霁月多想片刻,他做出一副「明白了」的样子点点头,又亲切询问道:「想来谢贵太妃也许久没有见过大哥了,这么说来,大哥进宫见过了谢贵太妃没有?」 「还未见过母亲。」霁明放下茶盏,抚了抚衣袍上的细微褶皱,「进宫理应先见陛下,再去见太后娘娘,见过太后娘娘后,臣方可去见母亲。」 「都是一家人,大哥大可不必如此虚礼。」 「礼数不可废。」 闻言,霁月笑了一下,他左手敲击了一下椅子扶手,而后对着庄王道:「既是如此,朕便不久留大哥了,大哥先去见了母后和谢贵太妃要紧,今日大哥刚进宫,想必数日从千里之外奔波归来,也很是疲惫,给大哥的接风宴就设在明日,今日大哥就先好好休整一下罢。」 霁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谢陛下体恤。」 「对了。」霁月挥挥手,示意站在一旁角落里的夏全到自己面前来,「将朕准备好赏赐给庄王殿下的东西一併送去,大哥还未曾建府,就送到以前居住的沧澜殿吧。」 「臣谢陛下赏赐。」霁明又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那朕就在明日的接风宴上再同大哥念叨念叨儿时那些兄弟之情了。」 「臣告退。」 霁月看着霁明在夏全的带领下退了出去,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松散下一直端着的架势,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位置上,陷入沉思。 他这多年未见的大哥,当真是变化太大,想起刚才与自己对视时,眼神丝毫没有飘忽不定的霁明,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难道他这大哥,真如猜测中的那样,是回来夺取皇位,将自己赶尽杀绝的? 霁明在夏全的带引下,前往康宁宫。 这么多年来,皇宫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已经覆盖上了一层陌生和疏离感。 回想起多年前,当他被迫发配到西南之地,离开这个曾经载满了他许多快乐与伤感回忆的地方时,他就暗自想过,若是可以,他想要带上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一起去,再也不回这深不见底的皇宫,他宁愿不做什么亲王,不当什么皇子,也不要在权力这池子浑水里继续待着。 可天不遂人愿,将他们母子视作仇敌的舒太后及其同党不愿意,北迁至此的日渐衰微却依旧不甘心想要拿他作为上位筹码的士族不同意,就连他最割捨不下的母亲,也不愿意就此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在西南的这些年,吃尽苦头的他也曾想过,若是他日再回到这宫中,见到那位让他从锦衣玉食到受尽苦难歷练的舒太后时,他究竟会抱以什么样的心情。 令他没曾想到的是,当他踏入康宁宫,即将要见到让他的命运变得如此坎坷的舒太后时,他的内心竟然意外的平静。 跟着指引内侍一起走进康宁宫,还未来得及看一眼康宁宫的大致布局,一个黑影便迅速冲撞到了霁明,害得他重心失衡,险些被撞倒在地上。 「郡主,郡主,您等等奴婢啊!」 不远处,一个声音焦急地喊着,往这边跑了过来。 霁明抬头一看,神色不由得微变,撞到他的,不是这宫里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而是一个妙龄女子。 那位刚刚在庭院中喊着「郡主」二字的侍女小步跑了过来,停在了霁明面前。 他收起刚才微变的神色,退后两步,微微欠身道:「这位姑娘可有大碍?」 第45页 「无碍,无碍。」那位撞在霁明身上的「郡主」揉了揉额头,这才抬眼像霁明望去,「你是……」 未等她把话说完,一旁小跑赶来的侍女率先一步开口道:「这位是华康郡主,敢问阁下是?」 原本引着霁明前来康宁宫的夏全接话道:「这位是庄王殿下。」 「原是庄王殿下!」只见那小侍女拉了拉华康郡主的袖子,示意她为刚才的鲁莽向眼前的庄王殿下道歉,「我们家郡主和太后娘娘绊了两句嘴,这才急匆匆地从大殿里跑出来,不小心冒犯到庄王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霁明点点头,笑着说了一句「无事」,便准备绕过这主僕二人,前往大殿去见舒太后。 一直仰着头一动不动看着他的华康郡主却突然开口道:「你是庄王?」 霁明刚抬起的脚步微微一滞,而后脸上挂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回道:「正是。」 「那你……」 华康郡主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再次被身旁的侍女给拦了下来。 「郡主,太后娘娘还等着见庄王殿下,您就不要在这里节外生枝了。」侍女小声说道。 霁主僕二人点了点头,便再也没有停留,走进了康宁宫的大殿里。 许是打从霁明一踏进宫门,舒太后便知道他註定要来拜见自己,没让霁明等太久,前去通传的内侍便打了帘让庄王殿下进入内殿。 在霁明的印象里,他的这位嫡母好像一年四季大多时间都畏寒,不管是寒冷的冬日也好,还是暖洋洋的夏天也罢,舒太后穿的,总比旁人厚上一些。 这么多年没有见舒太后,打一进内殿,霁明便感受到了比之不久前在上书房内殿中高出不少的温度,他抬头瞧了一眼,只见舒太后正坐在榻上,双手揣着个汤婆子,一如那些年一样,将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 「儿臣叩见母后,祝母后福寿安康。」 霁明照例直直跪下,给舒太后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看坐。」 舒太后声音懒洋洋的,看着霁明坐下,半晌儿也没有说些什么。 大殿之中,此刻寂静无声,怕是掉一根针也能听见响声,霁明就这样任由舒太后打量着,他自己也直视着舒太后的目光,看着这个让他在西南吃了那么多年苦头的女人现在又是如何。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有多久,直到侍弄茶水的小内侍进来,那种寂静之下又隐藏着的剑拔弩张的态势这才被双方所收敛起来。 霁明接过内侍手中的茶盏,象徵性抿了一口,等着舒太后的发问。 不出他所料,在茶盏离开唇边的一剎那,舒太后幽幽开了口。 「你这次逼着哀家召你回京,可当真是用对了好方法吶。」 作者有话说: 新人物!新人物出场了! 第25章 皇位 舒太后这话说出口,霁明并未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他同舒太后的关系究竟如何,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在如此私密的场合下,再装样子便也没有太多意思。 他微微一笑,抬起眼看着舒太后道:「太后娘娘这说的是哪番话?儿臣不大明白。」 舒太后冷哼一声:「当初受先帝临终託付,哀家封你亲王之位,想着若是你认命做一个闲散王爷,这南安城倒也不是容不下你这一个人。」 说到此处,舒太后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声音骤然严厉道:「可是你那母亲非但不感激哀家的安排,反而在先帝丧期里到处生事,说你才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哀家把你放去西南,就是为了让你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让你和你那母亲都安分守己些,没想到末了,竟然还助长了你们的气焰。」 霁明脸上依旧挂着那淡淡的笑容,施施然说道:「太后娘娘此话有失偏颇,儿臣前去西南的第一年,光是在路途中就遇见了不下五伙山贼,那时儿臣还在想,莫非这西南之地不属我大梁朝廷管辖范围?沿路杀人越货竟敢猖狂至此?后来好不容易到达驻地,第一年冬天儿臣住的小院就起火数次,莫非这一切都是巧合?儿臣也不敢妄言。」 「那只能怪你命不好罢了。」 「正因如此,儿臣这么多年坚信一个道理,风水轮流转,年少时儿臣的命不好,眼下不就逐渐好起来了么。」 舒太后面儿上的神色越来越冷淡,看着霁明一副气定神闲之态,她逐渐明白过来,此刻在她面前的,再也不是那个多年前的半大少年,而是荒蛮之地吃尽苦头,经受住歷练归来的庄王。 想到此处,舒太后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她本不欲在这前尘往事上费太多口舌,于是话锋一转道:「西南之地的矿脉,怕不是近些时日才发现的吧?这一手好棋,藏的连哀家都忍不住要说声敬佩了。」 「万万不敢。」霁明拱拱手,一副恭敬至极的模样,「先前虽知此地有矿脉,却不知究竟是何矿脉,若是平平无奇的矿产,也就用不着这么着急惊动太后娘娘,再者说,儿臣也不过是这么多年未见母亲和妹妹,甚是想念,此番借着这个由头,回京看看罢了。」 「好一个回京看看,就怕此番回京不只是来看看,而是要在南安城中安营扎寨了。」 霁明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起身站了起来道:「太后娘娘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况且此番归京在京中安家,也不是儿臣的本意,只是太后娘娘不愿意让儿臣再插手西南之事,不是么?」 第46页 舒太后藏在衣袖下的手渐渐捏成了一个拳头,那时她觉得不值一提的少年,眼下竟然这样直戳戳的点明了她的顾虑。 「罢了,哀家也累了,既然你此番回来是为了看你的母亲和妹妹,哀家也就不多留你了,只是有一点,哀家身为长辈还是要提点一下你,这南安城可不比那西南的荒蛮之地,凡事想清楚了再做,否则,可没有再去一次西南的机会了。」 「儿臣明白了。」霁明施施然行了一礼,「儿臣告退。」 退出了康宁宫的大殿,霁明微微舒了口气。 方才面对舒太后说出那一番话,表面气定神闲的他,实则也暗暗捏了把冷汗。 要知道自己可是在南安城的皇宫里,在舒太后的地盘上,若是太过嚣张把人惹急,舒太后真的做出些什么事来,他定是占不到便宜的。 在归京之前,曾有一人来见过他,那人自称是母亲派来的亲信,还带着母亲的信物,所捎来的话,只不过是让他安心归京,不用惧怕舒太后一党之类的安慰之言。 他久未在京多年,这南安城中如何变化,他然也不知,直到出了这康宁宫大殿的门,他才回过些味儿来。 这朝中的局势,恐怕是比多年前更复杂了些。 霁明深知,这么多年来母亲和妹妹在这深宫之中,全倚仗着那些南迁来的世家大族,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他原以为这些从北而来的士族们已经被舒太后一党打压的差不多了,现在再转回头来看,并非全然如此。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刚归京不过半日的霁明还看不明白。 他大步走下大殿的台阶,往康宁宫大门处快步走去,比起细究这其中的因果缘由,他还是更想见到母亲和妹妹一些。 行至康宁宫大门口,霁明刚抬出一只脚跨过门槛,身后却突然想起了说话声。 「那个……你站住!」 霁明听见声音,整个人的动作微微一滞,很快又恢復寻常,并将跨过门槛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 他风度翩翩的转回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小丫头正一脸忿忿的看着他。 「华康郡主,可是有事?」 几步之外的女孩听见他的这种称唿法,皱了皱眉,显得很是不满:「我有事情要问你,庄王殿下。」 华康郡主将「庄王殿下」四个字咬的极重,让霁明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敢问郡主所问何事?」 华康郡主走上前两步,直勾勾的看着霁明道:「我想问什么,殿下心里自然清楚。」 「莫不是方才冲撞到了郡主,惹得郡主不满,要让本王道歉?」 「我说的才不是这个!」华康郡主蹙着眉,肉眼可见的散发着些许怒意,「我要问你的是……」 华康郡主一句话未曾说完,方才霁明见过的那个小侍女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她跑上前抓住话说了一半的郡主的衣袖,一脸焦急道:「我的郡主吶,您怎么又惹上庄王殿下了。」 「我没有惹上他,只是有话要问他罢了。」 「哎呦,要不是今天您冒冒失失撞到了殿下,之前就没见过殿下他人,有什么好问的。」小侍女急道。 「才不是……」 霁明看着不远处等待主僕二人正交头接耳的拉扯着些什么,他也不欲在康宁宫过多停留,只是笑着摇摇头,也不管身后的华康郡主又朝他喊了些什么,径直出了康宁宫的大门。 从康宁宫出来,一路长长的甬道,一直走到整个皇宫的西北角,霁明在一处不起眼的宫殿门前停了下来。 一晃将近五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就是在这里同母亲和妹妹分别,踏上了去西南之地的路。 这么些年没有回来,这座不起眼的宫殿看起来更加破旧了些,霁明想起,先帝还在世的时候,他的母亲是何等的风光,整个皇宫除去皇帝和皇后居所外,最好也是最奢华的地方便是母亲谢贵妃的住处,而如今父皇走了,留下母亲一个人,竟然被冷落髮配到了这样的地方。 宫门口无人看守,霁明久久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他忽生出一种近乡情怯感,明知道母亲和妹妹这些年大抵过的非常艰难,但他又不想看到曾经光鲜亮丽的母亲如今憔悴下来的模样。 在宫门口站了片刻,霁明才终于鼓足勇气踏入院中。 偏僻的宫院不算太大,但这么多年下来他能看出这里被母亲整理的井井有条,推开主殿的大门,霁明这才看见有两个小内侍正窝在炉子边取暖。 两个小内侍看见他被吓得不轻,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霁明示意两人不要出声,自己则悄悄地往里间走去。 掀开厚重的帘子,他听见了母亲和妹妹的声音。 这么多年没见,他听见的还是记忆中的声音,只是妹妹的声音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更稳重了些。 「母亲,我想给哥哥绣个荷包,图案样式我都选好了,可是针脚这里却一直处理不好。」 「让我看看,八成是你这孩子绣到一半时没了耐心,拿着绣针乱绣一通。」 「女儿才没有!」 听着妹妹向母亲撒娇的声音,霁明放轻步子走了过去。 先瞧见他的还是他的母亲,只见谢贵太妃看见多年日思夜想的儿子,原本握着荷包的手一下子松开,热泪盈眶站了起来。 第47页 背对着霁明的淑文公主先是一脸迷茫的看着自家母亲,然后才转回身来,看见了霁明本人。 「哥哥!是哥哥回来了!」淑文公主兴奋的开口道。 霁明快步上前,搂着母亲和妹妹,声音微微颤抖道:「母亲,小妹,我回来了。」 谢贵太妃额头抵在霁明的肩膀上,早已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开口:「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霁明安抚着母亲,三人一同坐了下来,一番关心问候后,几人的情绪方才恢復平静。 谢贵太妃拉着霁明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这些年吾儿在外面受苦了,人都瘦了不少。」 霁明反手握住母亲的手道:「儿子这是经受住了歷练,现在的身板儿可比几年之前强上太多了。」 「那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平白遭罪。」谢贵太妃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坐在一旁的淑文公主,「小文,去小厨房守着炉子煮一壶茶水来,不要经了旁人的手,让哥哥也尝尝你的手艺。」 淑文公主听见谢贵太妃的吩咐,笑嘻嘻着离开了屋子,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霁明和谢贵太妃两人。 霁明知道母亲这是有意将妹妹打发出去,好问自己一些正事。 「你进宫以后,已经见过舒明安了?」 谢贵太妃一向不服气自己当年的正妃之位落到了舒太后手中,这么多年来,只要不是场面上的事情,私下里谢贵太妃从来都直唿舒太后姓名。 「是,儿子去见了陛下和太后。」 「舒明安现在现在仍旧没怎么变吧?我很少出这庭院,也不去见她,只是宫中就这么大,总能听来些消息,想来她手里有皇帝这枚棋子,又大权在握,应该过得很是得意才对。」 「儿子倒觉得,太后她老人家,没有儿子想像中过得舒适安逸。」 「是啊。」谢贵太妃轻笑一声,「都说这风水轮流转,她大权独揽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有些不顺心的事情了。」 霁明听着谢贵太妃的这番话,想起了他一路上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母亲这次让我将西南矿脉这张牌亮出来速速归京,莫非是与太后不顺心有关?」 「呵。」 谢贵太妃伸手拨弄了一下放在案几上的梅花,轻声道:「她舒明安想要专权,想要当千古第一女帝,可他们舒家自己都不同意,你说这可笑不可笑?娘是和前朝那些支持你,曾经也支持你爹爹的大臣们看准了时机,让你归京,彻底把这一池子水搅乱了,等他日舒明安被舒家人捨弃掉,这皇帝的位置,早晚是吾儿的。」 作者有话说: 霁月:我为什么没有出现? 兰亭:我也没有。 作者:下章一定! 第26章 家宴 霁明盯着面带若有若无笑意拨弄着花草的母亲看了片刻。 他回想起儿时记忆中的母亲,对待他和妹妹永远是一副温柔的模样,那时这后宫之首虽是舒太后,但有着自己父皇撑腰,母亲除了「皇后」这个名分没有,其他的和皇后基本没什么差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眼神变的幽怨了起来,眉梢总带着一丝忧愁和恨意的? 霁明思索了一下,大抵就是从立太子的时候开始的。 原本中宫并无所出,而母亲又是继皇后之后位分最尊贵的人,自己又是父皇的长子,按照立嫡立长的礼制规定,若是皇后生不出来,这太子之位理应是自己的。 况且这满宫上下,乃至前朝那些掌权大臣都知道,帝后不和,皇帝平日里根本不去皇后寝宫,而皇后那边也并无想同皇帝亲近之意,要产下嫡子基本上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就在母亲以为这太子之位早晚是自己的时候,舒太后却收养了那个母亲难产去世,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二皇子霁月。 随之而来的,这储位争夺就变了天,舒太后手中有一皇子,虽说算不得什么「中宫嫡出」,但到底是被收养在中宫,宗谱上也被记到了皇后名下,要说继承大统,也无可厚非。 父皇对他的偏爱连霁明自己都知道,可在关系到国祚延续的大事上,父皇这个天下之主却也说的不算数,真正能左右这储位落下谁头上的,是那些盘踞在朝中数十年的世家大族。 毫无悬念,母亲心心念念自己能继承大统,扬眉吐气的梦破灭了,她无法怨恨父皇,只得将矛头指向舒太后,那个抢了她中宫之位又夺走她儿子成为太子可能的女人。 他本以为父皇驾崩后,他们母子天各一方这几年里,母亲应该已经看淡了诸多纷争,可直到此刻,霁明才终于明白,中宫之位,储位之争,已经成为了母亲的心魔,无论如何都要争个你死我活才会甘心。 霁明看着母亲脸上被岁月刻花下的痕迹,轻轻嘆了口气道:「儿子初时只觉得您在宫中和北系大臣暗中联络也好,西南之地矿脉暂瞒,让儿臣在西南树立起根基也罢,只不过是我们母子的保命的法子,等着有朝一日将您和妹妹带出宫,能过上些安生日子,却不知这么多年来,母亲还是惦记着那上首的皇位。」 「你太年轻了。」谢贵太妃露出一个饱含沧桑的笑容,「你不知道,今日若我们退一步,他日,她舒明安就不会要我们善终,都说天家无情,说的正是如此,做娘的知道吾儿生性善良,可有些东西,必须得争一争才行。」 第48页 「话虽如此。」霁明顿了一下,在犹豫有些话究竟能否直白的说出来,片刻过后,他仿佛下定决心般继续说道,「可母亲当真没有因为对方是舒太后,才有此争斗的心思吗?」 谢贵太妃没有直接回答霁明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问道:「那她舒明安难道没有因为我得了你父皇的盛宠而报復我们母子三人的心思吗?」 「朝堂上的纷争那些年儿子念年岁小,看不懂其中的门道,可儿子知道,自己这名字当年是怎么得来的。」 按礼制来说,小辈儿起名,总是要避长辈名讳的,天家更是如此,可霁明的「明」字,正巧和舒明安的「明」字是一样的,他也有所耳闻,当年他本应该避了舒太后的名讳,可父皇禁不住母亲的枕边风,大抵又因为和舒太后这段姻缘身不由己,于是才如此违背礼制,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哼,怀你的时候,满宫上下都认为我必定生不下先帝膝下的第一个孩子,我硬是战战兢兢撑到你足月了,把你顺利生了下来,那时她舒明安用流言吓唬我,我向她借一个字给吾儿起名又如何?」 霁明瞧着母亲笑容中带着些许恨意,就知道这么些年来,母亲还没有从执念之中走出来。 「可再怎么说……当年舒太后也毕竟是中宫之主,您做到如此地步,就是看在面子上,也必然会同您过不去。」 「若不是她,那位置本应是为娘的,包括今天那不学无术的小皇帝坐着的龙椅,也是吾儿的。」 霁明闻言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谢贵太妃一下子打断,只见她接着道:「娘知道你从小到大心性善良,也不爱争什么,若不是当年被放逐到西南那地方,又几遭暗算,怕是要让你听娘的下这几步棋你还不愿意,可话说回来,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妹妹考虑一下。」 「妹妹她……」 「淑文年岁渐长,眼看着就要及笄,可到如今连个正经的公主封号都没,那皇帝无权无势,全然是舒明安的傀儡,断不会想到此事,你妹妹的封号,乃至她今后的婚嫁,可是全由着她舒明安说的算的,若是她一心为难我母子三人,你妹妹此生的幸福该怎么办?」 话说自此,连霁明本人都陷入了沉默,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恰巧这时,外间传来了一些响动,估摸着是淑文差不多回来了,谢贵太妃收起自己堪称冷漠疏离的神色,轻轻拍了拍霁明的手。 「吾儿放心,你不想做的事情,母亲会帮你一一处理妥当的。」 送走了霁明的霁月此时颇为烦恼,大哥的归来宛如一个炸药桶一般,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 这接风的家宴是一定要办的,但想起舒太后和谢贵太妃他们一家子的恩怨情仇,霁月就觉得头痛不已。 他召来宫中专管这宴席置办的管事,仔仔细细吩咐了一通,眼瞅着那管事的越听头上的汗珠越多,霁月忍着笑挥手让那管事的按照吩咐下去办事。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觉得这家宴难办。 这么一想,霁月又短暂的松了口气,宫中上下都犯难的事情,他好像也用不着这么头疼,反正明日的主角又不是他自己。 第二日到了用午膳的时间,这南安城皇宫之中斗争了十多年的两个冤家,在家宴置办处瀚海轩碰了头。 霁月和舒太后共同坐在上首的位置,左右下首分别坐着谢贵太妃,庄王,淑文公主以及太后的侄女儿华康郡主。 霁月视线来迴转着,看着宫女内侍们正战战兢兢上着膳食,不禁很是感嘆。 这大梁的皇室办个家宴,左不过加上自己也就六个人,还有一个华康郡主是凑热闹过来的,当真是人丁凋零,按照以往史书上的记载,就叫做有亡国之兆。 不过眼下谈亡国之兆这事情太远,霁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舒太后,笑嘻嘻举起杯子说了几句开场话。 「咱们霁家人丁不算太兴旺,大哥一起西南之地多年未归,今日归来,我们一家也终能有团聚之时,何不举杯共饮,也好庆祝共享天伦之乐之时?」 在场大的剩余五人中,除了华康郡主也笑嘻嘻的举起杯盏以外,其余四人脸上都没什么高兴的神情,只是淡淡举杯,给了霁月一个面子。 话说到此处,霁月显然也没什么好再说下去的,他放下杯盏,示意可以开始用膳,便先几人一步,动起了筷子。 反正只要他埋头吃自己的东西,其余几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和他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这样想着,霁月津津有味吃着御膳房做出来的精緻食物,或许是因为这场家宴的特殊性,亦或者是御膳房的厨子知道太后娘娘今日心情不太好,若是做不出合口味的菜餚怕小命不保,霁月尝着这碗碟中的美味,深觉这食物要比平时做的好吃上许多。 剩下几个人自然没有闲着,霁月支起一只耳朵,听着久居深宫逢年过节从未出来过的谢贵太妃,今日话里话外尽是一些得意之态,觉得舒太后他老人家眼下心里一定起得不轻。 不过舒太后到底是在各大世家之间周旋许久掌握着帝王家生杀大权的人,几句不疼不痒的讽刺并没将她老人家怎么样,反而舒太后还借着谢贵太妃的话茬,提点了他们母子二人须安分守己,莫再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霁月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儿,觉得两位长辈打太极的路数实在是高,他放下筷子,抬头看了眼下首坐着的几人,他的好大哥霁明正笑而不语夹着菜小口吃着,淑文公主则是面带担忧,许是怕大好的日子太后娘娘气性上来,再将他们母女几人定个什么罪出来。 第49页 而此中最没存在感的华康郡主倒有几分意思,只见她没动筷子,也没有举起杯盏饮酒,而是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对面坐着的庄王。 这还真是有意思了,霁月心想。 莫不是这华康郡主对这风朗神骏的大哥心生爱慕不成? 可他转念一想华康郡主和舒太后的关系,又想了想舒太后是如何和庄王一家子不舒服,便果断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真是话本子看多了,什么都能联想到一起。 霁月摇摇头,刚想拿起杯盏再饮上一杯,只见霁明突然对身边的谢贵太妃小声说了句什么,而后起身离了席。 紧接着,他又看见,原本一直盯着霁明看个没完的华康郡主也慌慌张张起身跟在前脚刚踏出瀚海轩的霁明走了出去。 将两人一举一动的尽收眼底的霁月大惊,莫非这二人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和联繫? 作者有话说: 所以说庄王和华康郡主究竟有什么故事呢?(手动狗头 第27章 往事 眼看着霁明和华康郡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霁月觉得自己简直要在这椅子上坐不住了。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儿? 看着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怎么总让人有种不可言说的联繫? 霁月恨不得自己飞奔上前尾随在那两人身后看个明白,奈何他是坐在主座上的皇帝,多少也还要顾着舒太后和谢贵太妃两人之间的掐架情况,实在没有办法分身再去看那些个八卦。 突然之间,他灵机一动,朝边儿上一直站着随侍的夏全招了招手。 夏全走了过来,俯下身靠近霁月,只见霁月嘴巴张张合合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他抬起身朝门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从大殿后门熘了出去。 从霁明站起身走出去的一刻开始,他就感觉到了身后有人在跟着他。 至于是谁在跟着他,听听脚步声他也能猜出来个一二。 顺着瀚海轩的外围走一段路,绕过一个小迴廊,霁明来到了一处他熟悉又陌生的小花园。 小的时候,他把这个地方当作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毕竟这里人少,绝大多数人都会忽略这个地方,每当他有不开心的事情时总会跑到这里自己解闷儿。 在小花园中心的一个小亭子处负手站定,他也没转过身去看身后那个人一眼,只是说道:「郡主跟着我做什么?」 一路上一直小心翼翼的华康郡主先是一惊,復又松了口气,她走上前两步,望着霁明的背影,眼神复杂:「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霁明念出这四个字时语气颇有些玩味,「本王才刚刚回京,怎么就有不告而别这茬事儿了。」 「你别装了!」华康郡主似是对霁明这种态度很是不满,她提高了些声音,「那时在澜溪镇,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霁明两根手指捻了捻,又收入袖中,半晌儿才说道:「郡主是记错人了吧?本王……未曾去过澜溪镇。」 「你胡说!」霁明这话一出来,华康郡主似是更生气了,「一年前我随同兄长去西南边陲之地,路遇土匪与兄长走散,恰巧遇见了一个名叫齐明的人,出手相救,我和他一起在澜溪镇待了三天两晚,等我想要把他引荐给我的兄长时,这个人居然消失了,你说是为什么呢?庄王殿下。」 霁明轻轻笑了一下,悠悠开口道:「郡主这……听起来像是一个话本故事,内容还挺不错的,不过本王实在无心听这英雄救美的故事,郡主还是,同想听这故事的人讲去罢。」 华康郡主见话说到这份儿上,霁明还揣着明白装煳涂,她忍不住大叫一声:「霁明!」 被直唿姓名这事儿,霁明还是头一次遇见,他微微转过身,眼睛睁大了些:「郡主是想让来往的宫人都看见郡主这副模样吗?」 华康郡主登时蔫儿了下来,她整个人通红了脸,但眼神中仍透露着愤愤不平:「那还不是因为有些人明明相识,却非要当做不认识?」 霁明彻彻底底转回身,朝华康郡主的方向走了两步:「本王不大明白,就算本王与郡主之间曾经相识,可郡主难道不知道,太后娘娘以及你们舒氏一族和本王之间结怨颇深吗?」 「这个我自然明白。」华康郡主面露不屑的表情,「可那又如何,那时姑姑和父亲他们长辈之间的事情,与我何干?」 听见这番言论,霁明不由暗含嘲讽轻笑一声道:「郡主真是天真,你们舒家与我为敌,难道郡主就不是舒家人了?若他日出现不可调和的利益纷争时,郡主也能置身事外?」 华康郡主反覆捏着衣服袖口,过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自然不会管他们之间那些事。」 「怕是郡主本人也身不由己。」 华康郡主不欲与霁明在这件事情上绕来绕去浪费时间,她跳过话题,开门见山道:「所以你承认,那时在澜溪镇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喽?」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霁明觉得再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是我又如何?」 「那日你为何不告而别?」 「郡主是听不懂我的话么?」霁明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本王与舒氏想来不对付,遇见郡主本就意外,况且那日遇见土匪这样的意外之情,即使换个人我也会尽到救助之力,为何要告诉郡主我离开,或者去见你的兄长?」 第50页 「兄长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华康郡主没忍住,提高了声音,紧接着又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声音又低了下来,「就算是你们之间有误会,看在你救了我的份儿上,兄长也会多多少少给个面子的。」 「呵。」霁明的笑声满是不屑,「本王用得着令兄给面子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华康郡主一脸焦急,她想和霁明解释清楚,但又想不好该如何措辞。 「郡主什么意思,本王也不想知道,但本王要提醒郡主一句,这里是皇宫大内,不是澜溪镇,我也不是什么齐明,所以还望郡主自持,不要做出什么惹得太后娘娘注意出格的事情才好。」 华康郡主脸上一阵红一阵绿的十分精彩,她手握成拳头,捏得紧紧的,仿佛想要一拳打在霁明身上才好。 「庄王殿下说话未免太过分了些吧?我想报答殿下的这份恩情,殿下不领情也就算了,何必还要冷嘲热讽一番让人不痛快?」 「想要报恩便也不必了。」霁明又朝华康郡主走进了两步,一下之间,两人离得极近,他俯下身在华康郡主耳边说道,「只是恰巧遇见出手相救罢了,郡主大可不必冒着被太后娘娘发现的风险,追到此处一定要问个明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倘若一开始知道你是舒家的人,本王可能连救郡主的心都没有了。」 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华康郡主颈边,按理说天寒地冻,与人离得近会暖和一些,可此刻对于华康郡主来说,却仿佛整个人坠入冰窖。 霁明直起身子,面无表情与华康郡主擦肩而过,走出了三四步后,他停了下来,并未回身,只是盯着前方的蜿蜒小道说:「郡主想明白了就快些回去罢,免得太后娘娘再让宫人费劲找你。」 宴席快到结尾时,华康郡主才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瀚海轩。 她这个样子,一眼就被舒太后看了个明明白白,舒太后并未说什么,直到回到康宁宫,才将自己的侄女叫到了暖阁。 「今日宴席过半的时候,你去了哪里?怎么去了如此之久?」舒太后手里拿着个话本子翻着看,没有抬眼看向华康郡主,只是把问题抛出去,等着对方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我嫌殿里热,就跑去外面吹风了姑姑……」 「哦?」舒太后颇为闲适的翻了一页书册,「可哀家却听人说,你跟着庄王一起去了一个偏僻的角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华康郡主听见庄王二字,顿时慌了神,她本想能矇混过关,却忘记了自家姑姑哪是如此好骗的人。 「我……我只是碰巧遇见了庄王。」 「碰巧?哀家看着可不像是碰巧。」舒太后把手中的话本子给扔在了案几上,又抬头看向自家侄女,眼神里透露着不悦,「一前一后出了瀚海轩,又失魂落魄的回来?他跟你说了什么能让你一晚上神魂不安的,那可真是好大的能耐。」 「真的没说什么姑姑。」华康郡主有些着急,她也知道姑姑与庄王不和,更怕因为自己私下偷偷去见庄王而惹得姑姑不快。 「罢了,谁没年轻过呢。」舒太后悠悠说着,「一年之前你兄长去西南之地处理官办商务,你非闹着要一起去,结果在那边一个镇子遇了土匪,被一好心人所救,其实所谓的好心人,便是现如今在你眼前的庄王吧?」 「不……不是……我……」华康郡主下意识想反驳,可真实的事情,哪里留给她反驳的余地。 「所以说,那日庄王来哀家宫里请安,你一眼认了出来,便想追着他报恩?」 华康郡主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侄女确实有想要报恩的心思。」 「怎么个报恩法?」 「侄女……」华康郡主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道,「侄女对庄王殿下一见钟情,想要用这辈子来报庄王大殿救命之恩。」 此话一说出口,整个暖阁中寂静万分,连唿吸声都变得微弱起来,也不知道就这样僵持了多久,舒太后的目光在自家侄女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几遍,而后突然用手狠狠拍了一下案几道:「看来真是哀家和你父兄把你给惯坏了,这样的话你竟然也感说得出口!」 华康郡主吓得一个哆嗦,但话既然已经出口,她又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侄女不懂,为何说不出口?侄女多多少少也明白我们舒氏和庄王之间的关系,若是因着侄女这件事,能消了庄王其他的心思,变做一家人不是更好吗?」 「婼婼啊婼婼。」舒太后叫着华康郡主的闺名道,「哀家早说过了,你是要指给皇帝,做中宫皇后的人。」 作者有话说: 霁月:怎么吃瓜又吃到我自己头上? 第28章 纷乱 夜色渐深,正值冬季,天寒地冻。 夏全正在狭长的宫道上快步走着,唿吸之间吐露出的白气,也像他带着风的步伐一样,跟着飘向空中。 在那个隐秘的皇宫一角,他将庄王和华康郡主之间的秘密听了个七七八八,饶是让他怎么想,他也想不到庄王和华康郡主这两人之间竟还有一番故事。 听够了墙角的他并没有急着回到瀚海轩,因为他深知此事说大也属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要是说小,也绝对是足够让小皇帝听了感到惊讶的事情。 夏全一个人在外面原地打转思量了很久,等到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回到瀚海轩时,瀚海轩内只剩下善后的宫人们,而今日的那几位主角早就各回各的寝宫休息去了。 第51页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天寒地冻的黑夜里,他还要忍着冻提着个随时都能被风吹灭的灯笼,马不停蹄往小皇帝寝宫走去的原因。 寒风灌进狭长的宫道,夏全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脚下的步子比之刚才更快了一些。 突然之间,没等他看清,一个黑影横冲直撞地从宫道一侧的宫门处沖了出来,直直撞在了他的身上。 夏全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直接摔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手中的灯笼也被甩了出去,本就快要灭掉的烛火这下子彻底熄灭了下去。 「哎呀。」 撞倒夏全的人发出一声惊唿,听起来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天寒地冻,这下衣袍上又被地上的积雪染湿了大片,就算夏全平日里脾气再好,此时此刻也面露不悦道:「哪儿跑出来没规矩的?不知道若无大事,不可在宫里奔跑么?」 黑暗中的人影动了动,过了半晌儿才回道:「哎?是夏公公吗?实在不好意思,奴婢确实有急事儿,误撞了公公,还请下公公见谅。」 成日里和宫女太监打交道打多了的夏全一听对方的说话声,便觉得有些耳熟,他拍打着袍子手扶着地站了起来,又在黑暗中好好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确定的问:「你是华康郡主身边的小岚?」 「正是正是。」黑暗中的小岚虚扶了夏全一把,「实在对不住夏公公,郡主刚才和太后娘娘拌了两句嘴跑了出去,这大晚上的,奴婢得赶紧找到郡主才行。」 联想到家宴时华康郡主和庄王之间的事情,夏全顿时敏感起来,他故作「明白」状,又颇为好心般的询问道:「郡主这又是怎么和太后娘娘拌嘴了?这天寒地冻的,要不我和你一起寻一寻郡主吧?」 小岚摆了摆手:「不劳夏公公这么麻烦,郡主每次心情不好去的都是那些个地方,奴婢一找一个准儿。」 话说到这儿,小岚顿了一下,似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要不要同夏全说,只是她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奴婢知道夏公公是自己人,便也和公公提前透个底儿,太后娘娘是打算把郡主嫁给陛下的,郡主大抵是害羞,又不想离家,这才和太后娘娘闹了起来。」 若是说今晚得知华康郡主和庄王之间的事情,已然让夏全吃了一惊,那么此时此刻从小岚口中听到的这件事,无疑让他的下巴直接惊的掉了下来。 其实若单单拿出太后娘娘先把华康郡主嫁给小皇帝这件事情来说,他也觉得合情合理,毕竟太后娘娘迟早要归政于皇帝,那么选一个本家嫡系的女孩做皇后,就是再好不过可以保证舒氏一族在权力中心做棵常青树的方法了。 但前有华康郡主和庄王不为人知的往事,后又有太后娘娘要将华康郡主赐婚给皇帝,这两件事加起来,要是皇宫里多几个人知道,怕是可以当成几年都聊不完的谈资。 听到这里,夏全再也无心帮小岚找什么华康郡主了,他拱了拱手,还算镇定道:「既然小岚姑娘还有急事在身,我便不在这里多打搅姑娘了,这积雪未化,小岚姑娘去寻郡主的时候要多加小心。」 「多谢夏公公。」 夏全抵达皇帝寝宫时,霁月正在寝宫内拿着一本书册乱转着。 见到夏全进来行礼,霁月忙将书册随手扔到一边,大殿里的宫人早已经全被他支了出去。 「免礼。」没等夏全开口说话,霁月便急不可耐挥了挥手,「怎么说?庄王和那华康郡主之间确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夏全被小皇帝迫切的语气给问的愣了一下,而后才又反应过来说道:「陛下切莫着急,容奴才给您细说。」 待夏全将庄王与华康郡主之间那一番话重复了个七七八八,霁月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朕就说,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感觉就不对劲,尤其是华康那小丫头,眼神藏都藏不住,没想到他们二人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出故事。」 夏全看着霁月激动的神色颇为无语,他暗暗想着,若是要让这小皇帝知道后半段发生的故事,他们这位皇帝陛下怕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一脸激动了。 「陛下。」想到这里,夏全打断了霁月的喋喋不休,「奴才今晚在来的路上还碰见了华康郡主身边的女侍。」 「嗯?」正处于兴奋中的霁月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是那女侍也知道她家主子和庄王之间的一些故事?」 「这倒不是,奴才听的是另一张事情。」只见夏全不紧不慢回答道,「听郡主身边的女侍说,太后娘娘有意将郡主嫁给陛下做皇后。」 听见这句话的霁月仿佛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他还乐呵呵着准备接话,转念一想又感觉到哪里不对,直到他口中絮絮叨叨重复了一遍夏全说出来的话,这才掉了下巴:「什么?你说太后要将华康那小丫头指给我?」 夏全努力憋着笑,他微微低头,仿佛不敢直视霁月一般:「确实如此,这是华康郡主身边的女侍亲口告诉奴才的,好像为了这事儿,郡主还同太后娘娘拌了嘴,大晚上跑出了康宁宫。」 霁月属实没想到本来只是想凑个热闹看看庄王和华康郡主之间究竟有些什么,没想到这热闹凑着凑着,竟然凑到了自己身上。 「这样联想起来,也难怪华康那小丫头听见要指婚给我会同太后她老人家拌嘴。」冷静了片刻后,霁月说道。 第52页 「依奴才看,华康郡主对庄王殿下是有些情意在的,不过庄王殿下那里……奴才倒是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么?」霁月头疼不已,「这天天过得怎么像是画本子里的主角儿一样。」 夏全在一旁听着,低低笑着。 「好了,时辰不早了,朕也该歇息了,明儿和后日还有一堆事情要做。」 夏全闻言走上前,服侍着霁月脱下外袍,换上寝衣。 「对了,大年初一接受外臣们的朝贺,你明儿一早给兰府递封信过去,就说朕请兰夫人进宫陪陪太后,另外,叫定安一定要跟着一起来。」 「奴才知道了。」 庄王和华康郡主以及华康郡主同自己之间的事情,被霁月藏在心里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憋到大年初一,一大早接受完外臣朝拜,又御赐下去了一些东西,霁月迫不及待跑去了上书房的暖阁。 进暖阁时,兰亭早已等候在殿内,看见霁月就这么风风火火的进来,他不紧不慢行了个礼道:「拜见陛下圣安。」 霁月脱去外面的披风,随意挥挥手示意兰亭不必拘礼,待两人一前一后坐下,他急不可耐说道:「朕这几天遇见了些大事儿。」 兰亭闻言眉头一挑:「敢问陛下是何等大事?让陛下能如此着急召臣进宫。」 此时暖阁内只有霁月,兰亭以及夏全三人,他看了一眼夏全,压着声音说道:「太后的亲侄女华康郡主和我那位大哥庄王之间有一些纠葛。」 「哦?太后娘娘的侄女和庄王殿下之间……」一时间兰亭对这两个人背后的关系势力做了一番梳理,而后不确定的说道,「敢问陛下,他们二人之间能有什么纠葛?」 霁月有些激动,也顾不得什么帝王形象,直接拍了一下大腿:「他们二人在西南的时候见过。」 「在西南时见过?」 霁月又看了眼边儿上的夏全,示意夏全将昨晚两人之间的对话再重现一遍。 等夏全讲完了所听到的内容,兰亭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这么说来,太后一党的郡主爱慕上了北党堪称首领人物的庄王殿下?」兰亭紧促着眉头说出了这句既是疑问又非常肯定的结论。 「确是如此,朕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两边势力斗争这么激烈,居然在这中间有人搭起了感情这条线。」 「既然如此,那陛下岂不是有好戏看了?」兰亭笑着说道。 「朕是想看戏,关键这事儿接下来的走向,让朕没法这么悠闲的看戏下去。」 兰亭笑意盈盈看着霁月想说又想卖关子的表情,顺从的说道:「还有什么事儿引得陛下能如此烦心?」 「太后要将华康郡主指给我做皇后。」 第29章 急报 兰亭自诩活了这么大,很少有失态的时候,可当听见小皇帝那句「华康郡主要当皇后」的话时,他刚端起茶盏的手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有些烫的茶水漫了出来,洒在了他的手背上。 还是夏全眼疾手快接过了茶盏,兰亭小声道了谢,掏出一块手帕擦去了手背上的水渍,稳了稳才开口道:「太后娘娘她……要将郡主许给陛下做皇后?」 「千真万确。」霁月觉得兰亭听见这事儿反应和他一样大,不知怎么着便松了一口气,「可朕一直将华康那小丫头当妹妹看,暂且不提这小丫头到底是不是爱慕我那大哥,就我自己都过不了把妹子变妻子这一关。」 「可若是太后娘娘执意如此,陛下怕是也没什么旁的方法阻止吧?」 「所以说!」霁月有些激动的一巴掌拍在了案几上,「朕这不就召来定安你,让你想想有什么好的法子解决这桩事情。」 「……」 兰亭沉默了一下,这是皇家私事,他能想出什么好的法子来? 看着哑口无言半晌儿的兰亭,霁月便知道,这次就算是人人夸赞聪明的兰定安也救不了他这个可怜人了。 想到此处,霁月面带失落,甚至露出一些可怜状,低声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以往的霁月总是没有事情恨不得搞出些事情来,眼下露出一副可怜状来,倒让兰亭不太习惯。 不过不习惯归不习惯,兰亭倒也心生一丝怜悯,觉得这小皇帝命实在太苦了。 「陛下这样想想,便是太后娘娘不将华康郡主许配给您,也会有别的郡主嫁与您做皇后。近来朝堂几股势力纷争越来越多,庄王殿下归京,原本一直处于下风的北党自然风光了起来,太后娘娘若想要把持着权力,就必然会将舒氏的女子嫁一个进宫来立为皇后。」 「为何?」霁月有些摸不清头脑,歪着头问道。 「北党起势,于太后娘娘而言自是不好,可陛下别忘了,朝廷不止后党和北党两派,还有支持您的那些大臣们,这个节骨眼上,这些老臣们站在谁那边,谁自然就会手握胜算。」 「所以说,太后她老人家将华康那丫头嫁给我,是在向这些老臣们示好?」 「大抵可以这么说。」兰亭肯定的点点头,「如今后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而支持陛下的老臣们虽说多年来韬光养晦,究竟也没有了当年的风光,如此一来,太后娘娘想要稳固自己的权力,将后党内部不和的声音压下去,再击败北党,就需要这些老臣们的支持,而在混迹了一辈子的老臣们自己也清楚,凭他们的一己之力,目前做不到全然能保全陛下,这样一来……」 第53页 霁月不等兰亭把话说完便接话道:「这样一来,华康就成为了太后和那些老臣们的交换筹码,有了华康稳坐中宫,太后就不用担心手中的权力会丢了去,而拥护朕的那些老臣们,也能暂时松口气,让朕不至于被庄王替代坐了这皇位。」 「确是如此,所以说,若是太后娘娘真存了将郡主嫁给陛下的心,陛下这婚事,怕是非此不可了。」 霁月的表情有些痛苦,平日里虽说不规矩的多了些,却也是在旁人面前或多或少端着些架子的,现下他再也不想顾着那么多,只是抬起手狠狠揉着额角:「这都是些设么事儿?!这皇帝朕不当也罢!」 兰亭失笑:「陛下这孩子气又起来了。」 霁月恨恨的抬起头,没好气地说道:「若是你父母给你安排一桩不合心意的婚事,你会如何?难不成坦然面对?一辈子和自己压根儿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 兰亭思考了一下,微微笑着说:「臣此生大概不会遇到如此棘手的问题,若是没有遇见心爱之人,臣就是终身不娶,想必臣的父母也不会说臣些什么。」 霁月正是头大,兰亭还有闲情逸緻往这小皇帝身上火上浇油,引得霁月好不耐烦的挥挥手。 「不过话说回来,陛下往后的日子,怕是不止华康郡主一人。」 「什么?」霁月眼神里充满惊恐,「除了华康那小丫头还会有谁?」 「自然是前朝许多权臣的女眷们。」 霁月泄了气一般,一脸的生无可恋:「朝堂争斗干那些女眷们什么事儿?还要一个个巴巴的给朕送过来。」 「陛下试想一下,天底下有什么事情不是图一个利字?只不过每个人追求的利不同而已。但大多数人追求的利,无非就是在陛下之下的权力,若要想这权力稳固掌握在自己和整个家族手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当陛下的姻亲,就如同当年的舒氏一样,将太后娘娘嫁了进来,这么些年来,大梁有一半的权力,都掌握在舒氏一族手中。」 霁月眼瞧着兰亭淡淡笑着谈那劳什子「利」和「权力」,心底里突然冒出一串声音。 那你呢?你辅佐朕又是图了什么利? 霁月虽这样想着,可话到嘴边变成了不着边儿的:「幸亏你们兰家嫡支就你一个孩子,若是你要有个妹子,他日等太后还政于朕了,朕岂不是还要再封个兰贵妃出来?」 兰亭听着小皇帝不着边际的话,属实觉得有些好笑,他拱了拱手说道:「臣谢陛下赏识,但臣家中并不善于此道,陛下也用不着想封什么兰贵妃了。」 这时的霁月仿佛哪根筋搭错一般,话说到了这里本就可以结束这不着边际的话题,可他偏偏鬼使神差又多嘴说了句:「没有妹子也不打紧,若是你们兰家不介意,朕将你封个兰贵妃也未尝不可。」 这话说出来,霁月的脑子才转了过来,他简直想要咬舌自尽。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封兰定安为贵妃?他自己简直疯了吧!都怪那些个话本子,小时候先生说的果然没错,话本子这种东西得少看,不然净看些有的没的,把他整个人都给带偏了。 此时与霁月对坐的兰亭心中大感诧异,他反反覆覆想着小皇帝平日里的举动做派,觉得小皇帝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断袖」的癖好。 难得的,兰亭接不上话,让气氛变得如此尴尬的霁月责无旁贷的随便扯了个话题,试图将刚才自己没过脑子的举动给抹去。 「不过话说回来,华康那小丫头不是爱慕我大哥吗?若是我大哥同样也爱慕华康的话,保不准儿朕不就不用和这小丫头片子大婚了!」 兰亭抬手拿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茶水,顺便遮住了唇边的笑意:「陛下觉得这可能吗?郡主就算不嫁给您,也绝不可能嫁给庄王殿下,贵太妃与太后娘娘之间的事情臣略有耳闻,就算太后娘娘同意了,贵太妃也不可能同意,因此,郡主与庄王殿下绝无可能。」 但凡了解这其中爱恨纠葛的人略微想一想,也知道他们两个有多么不可能,可霁月实在没想出其他可以转移的话题,好不容易说了这么一个,没谈两句便被谈死了。 正当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尴尬的时候,外间的门咚咚作响起来,来者仿佛异常焦急。 夏全去外间打开了门,将来着引了进来,是一个小内侍,霁月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在哪儿见过,可一时片刻却又想不起来。 「奴才拜见陛下。」 小内侍朝霁月行了个大礼,便慌慌张张抬起头来。 「什么事儿让你如此慌张?」霁月问道。 那小内侍并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看了眼兰亭,復又看向了霁月。 霁月扭头看看兰亭,又看看跪着的那名小内侍,今天怎么都觉得不太好使的脑子,在此刻终于开始正常运转了起来。 「哦,你直接说便好,兰公子并非外人。」 那小内侍点点头,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开口说道:「镇远大将军发来急报,狄戎……狄戎南下攻至渡口了!」 作者有话说: 咸鱼(不是)作者表示,国庆节一定会多更的!qaq 第30章 议事 当年狄戎南下如过无人之境一般横扫大梁在渚江以北的领土,逼得梁帝携众臣子南渡渚江,仓皇而逃。 而这渡口则是渚江以北守卫大梁的最后屏障。 第54页 渚江绵延上千公里,可水势险处甚多,大多地方并不适合南渡向偏安于南方的大梁进攻,而渡口则不同,就像这个屏障的名字一样,此处乃是大自然留给他的子民顺利南下的地方。 因此,当年纵然可以丢弃渚江以北的大片领土,而渡口这处要塞却始终被大梁死死攥在手中。 该地两面环山,背靠渚江,从地理条件来讲,可以说是易守难攻,狄戎可以在北面围困驻守渡口的军民,但渡口背靠渚江,大量物资源源不断跨越渚江运到这座小城之中,使得狄戎怎么都没办法。 然而就是这个已经平静了十数年基本上无大事发生的地方,却在这样一个万家团圆的微妙时间出现了紧急军情,不得不让人捏一把汗。 霁月下意识与兰亭对视了一眼,强压下心中错愕感,定了定神,这才说道:「此事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陛下,这事儿奴才怎敢做假?镇远大将军派来的急报使直奔执机处,执机处听闻是此等大事,忙去将枢密使和其他几个人大人从宫外请了过来,这又赶忙派奴才几个来告于陛下,以求解决之策。」 「太后那边,也已经派人去通知了?」霁月接着问道。 「是的陛下,枢密使大人分别派了小的们来禀告此事,估摸着太后娘娘那儿这会儿也应该收到消息了。」 霁月点点头,他既未亲政,又从来没遇见过这档子事儿,说罢了他眼下心底并没什么谱儿,更谈不上如何指挥眼前这个小太监向执机处那群老头们下什么旨了。 正当霁月在心中琢磨着该如何是好时,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来者正式霁月一贯讨厌的那位康宁宫达到苗总管。 只见此人不似平日那般趾高气昂,大抵是事情太过紧急,苗总管难得收起那副另霁月讨厌的嘴脸,煳弄般的行了个礼,开口道:「陛下,太后娘娘口谕,渡口战事吃紧,请陛下速速移驾至问礼殿商议国事。」 按理说如此军机大事,一般都是直接将朝廷大臣召至上书房共做决断,不过太后碍于是后宫女子,虽手握大权能够垂帘听政,可从理法层面来说,舒太后仍旧不能踏入上书房这等地方议论政事。 于是为了舒太后方便,便特地将问礼殿辟了出来,方便太后接见外臣。 「好。」 用不着解决下一步如何做这个难题,霁月稍稍松了口气,他站起身理了理外袍,又看了面前的苗总管和小内侍一眼,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辛苦苗总管走一趟了,夏全,带着他们二人下去领赏吧。」 前来跑腿的小内侍估计是没想到大年下前来禀报如此糟心的事情居然还能领到赏钱,连忙做了个揖,满口都是「谢陛下恩尚」这样的话。 而一旁的苗总管狐疑着看了霁月一眼,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夏全先一步笑眯眯做了个「请」的手势,只得同那个小内侍一起出了大殿。 待二人一走,整个大殿里只剩下了霁月和兰亭两个人。 刚才所有的话兰亭都听的一清二楚,他也没有想到,明明年节前还相安无事的渡口,怎的突然之间就遭到狄戎强攻了。 霁月没有多说废话:「此事依定安看如何?」 兰亭顿了一下,似是思忖着什么,让霁月稍稍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眼下正值年节,狄戎突然来犯,而且渡口那边这么快就派人传来消息,臣觉得不止那么简单。」 「朕也觉得,狄戎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来犯?选在年节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说,还恰逢庄王回京,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繫?」 兰亭看了霁月一眼,发现距离离宫那场闹剧没有过去很久,可眼前这位皇帝陛下倒是万事都开始往「周全」上思考,当真是让他无比欣慰。 「这之中有没有关系臣不得而知,但臣想起一件事,现任镇远大将军乃太后娘娘的妹夫,萍汝徐氏嫡支一脉的三公子。」 「竟还和太后扯上了关系?」霁月皱着眉头嘟囔着,「可是太后她老人家在怎么样,也断不至于拿江山,甚至她自己未来的性命开玩笑吧?」 「太后娘娘该是如何想的,臣也不知,不过等下陛下到了问礼殿,可以先观察一下娘娘和各位大人都说了些什么,必要的时候陛下也可指点一二。」 「朕还没有亲政,让朕去左不过就是走个过场,朕能说上些什么不成?」 兰亭莞尔一笑:「即便陛下所说娘娘与诸位大人未必认同,可陛下别忘了,此等大事朝廷中枢的那些大人全部都会到场,这其中也包括支持陛下的那些老臣们,陛下将话说出口,由着那些老臣趁机敲打一下后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霁月瞥了兰亭一眼,他第一次感觉到眼前人的心思是如此缜密,左不过才是个刚及冠的人,短短时间内居然能想的如此万全,若是此人被太后或者支持庄王的那拨人抢了去,他岂不是离灭亡就不远了? 还好,幸亏兰亭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霁月这么想着,瞭然于心的点了点头:「朕会看机行事的,等下你先出宫回家罢,今日你本就应该在家休息着,被朕召来听了这么多事,想必也甚是疲倦。」 「能得到陛下垂青是臣之幸。」 霁月嘴角弯了弯没再说话,大手一挥让兰亭不必再端着行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的暖阁。 第55页 苗总管还在暖阁外面等着霁月,霁月带着夏全,径直跟在苗总管身后朝问礼殿走去。 等他到达问礼殿时,殿内已经聚满了早就从宫外赶来的大臣们。 通政院三省的长官及副官,枢密院的一大批大臣,包括三司使等,全部已经坐在了问礼殿内。 舒太后坐在所有人上首的位置上,距她不远处的下首处坐着的是三省长官之一舒太后的亲哥哥舒明远,两人似是正在说着些什么,而剩下的大臣们也没闲着,三两成群的相互交头接耳着。 苗总管迈着小碎步走到舒太后处,弯腰在舒太后耳边低语了一番,只见舒太后抬头朝着霁月这边看了一眼,原本交头接耳的大臣们全都顺着舒太后的眼神朝霁月看了过来。 发现来者是霁月,所有大臣纷纷起身,一时间整个问礼殿里迴响着「恭迎陛下圣安」的声音,霁月微微点头摆手示意那些个老头平身,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到舒太后面前,按规矩行了礼。 「好了,渡口那边军情紧急,就不拘着这些俗礼了。」舒太后示意霁月落座,而后接着说道,「这下皇帝也到了,诸位都是我大梁的栋樑之才,而今渡口形势危急,诸位可有救急之法?」 「太后娘娘!」一位不起眼的老头率先站起来道,「渡口事关重大,我大梁无论是向北收復失地,还是驻守江南,此地是万万不能丢弃的,还请陛下和娘娘快做决断,派遣大军以解渡口之围!」 霁月望着那老头,隐约记得此人算是自己阵营里的,他看了这人一眼,没有出声,而是等着一旁的舒太后开口定夺。 只见舒太后朝着枢密使宋闻启的方向看去:「宋卿,依你之见该是如何?」 「依臣之见,应该在往渡口派兵的同时先让镇远将军遣使前往狄戎那边,若是狄戎只是因为今冬寒冷,物品供给不足,我们可以照例赐予他们一些财物,就当作是冬赏,也可保两国安宁。」 呵,软骨头。 霁月冷眼瞧着堂堂枢密使大人想着。 「万万不可!」宋闻启话音刚落下,便有一中年人站了出来,大声呵斥道,「渡口乃南北必争之地,依宋大人之见,先遣使至狄戎,能收买则收买,可宋大人就不怕经过这一遭后,狄戎人以后的胃口会越来越大?国库本就因连年灾祸不胜丰盈,等哪日国库耗尽,拿不出这赏那赏的,宋大人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霁月饶有兴致的看着义正严辞指责宋闻启的这个中年人,他犹记得此人应该是北党人,这下可好,后党北党再加上一直暗中隐忍的帝党全都凑在了一起。 一直没有开口的舒太后之兄,通政院宰执之一的镇国公舒明远恰时开口道:「哎,方南兄莫要如此激动,宋大人也只是提出一种解决渡口之急的可能性,毕竟现在正值年节,贸然派兵全线开战的话,怕是闹的人心不安吶。」 被舒明远称作方南兄的中年男人好似不买帐似的冷哼一声:「那依舒大人所见,该如何是好呢?」 「我觉得宋大人说的有道理,为着这年节考虑,我们也不能贸然开战,况且渡口易守难攻,倒不如在集结兵力前先派使者去问问狄戎人到底想要些什么,虽说一次冬赏是会耗去国库许多金银,可百姓们终究宁愿多交些税费也不愿意两国之间有流血冲突,难道不是么方南兄?」 作者有话说: 本章官制方面参考了宋代有关官制,但不全面,仅为皮毛,明天还有两更,大家放心看啦! 第31章 遣将 「舒大人简直是在胡扯!」听完舒明远这番话的方南也顾不上什么以下犯上,他伸手直指着舒明远,「当年狄戎来犯,便是有舒大人这般说辞,才让大梁落得个丢了半壁江山的下场,当年尚还有一条渚江可以渡,若今日渡口被破,狄戎顺江南下,我等还可以往哪里退?」 此言一出,整个问礼殿一下安静了下来,皇室南渡以来,所有人虽都知这是件丢进皇室颜面的事情,却没人敢提起来过,今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一个不算顶大的官员一下说得个明明白白,所有人都觉得,这人莫不是活腻歪了。 「放肆!」舒太后冷着脸出言打断道,「当年南渡之事乃是在种种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今日召集各位大人来此是为了商讨如何解决渡口危机一事,方卿却在这里重提旧事,意欲何为?」 此时的方大人面色涨红,梗着脖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像是要直言不讳,再同舒太后辩上一二。 奈何坐在方南身边一个络腮鬍男人先一步将他拉着跌坐在了椅子上。 「太后娘娘息怒。」只见络腮鬍站起身行了个礼道,「想必方大人也是一心忧国忧民,恐狄戎声势浩大一心南下进攻,这才出言不逊,还望太后娘娘宽恕。吾等今日而来,就是为了解决眼前的困局,这困局还未解,各位大人们先起了矛盾,这岂不是让那狄戎蛮人更加得意了?」 舒太后觑了一眼络腮鬍没有说话。 一旁的霁月观察着舒太后不太好的脸色,又仔细瞧了瞧下面站着的络腮鬍,逐渐将这人对上号来。 此人乃是枢密院副都承旨柏政,平日里没有听说过是支持哪一派的人物,很是让人摸不透。 霁月又看了舒太后一眼,觉得眼下是个好时机,便主动开口询问道:「这位大人可有解决渡口之急的好办法?」 第56页 「禀陛下,臣乃枢密院副都承旨柏政,其一,臣以为,眼下困局我大梁应该速速派兵至渡口,这么多年相安无事,狄戎人不可能只是小打小闹,先增兵以探狄戎虚实,若狄戎久攻不克,自会主动与我大梁谈和。其二,渡口向来都是重兵防守,怎么会短短时间内就向南安都城求援,臣请陛下派遣监军使一併前往渡口,以查其中缘由。」 若是说柏政说的第一条听起来还合情合理,那么他所说的第二条显然是意有所指。 正在仔细观察这问礼殿中每个人的霁月发现,刚才还风度翩翩用言语攻击方南的舒明远这时半藏在袖袍下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头。 他突然想起来之前兰亭曾同他讲过,现在驻守渡口的镇远将军乃是舒太后的妹夫,柏政这分明就是在明着说这镇远将军有问题。 「柏大人说着眼下乃危急之时,不能做内讧的事,敢问柏大人说的这其二又是意欲何为?」舒明远冷冷问道。 「当然是整顿军纪,若是渡口守军涣散,将领无作为,即便是派一批又一批的援兵前往,怕是也无济于事,有些人若是守不住这要塞,就回南边当个闲散公子哥也好。」 这话说的可忒好了,霁月忍着笑意想。 「我劝柏大人莫要妄言。」舒明远直直盯着柏政道,「驻守渡口的将领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各位大人都像柏大人一样猜忌,以后还有哪位将领敢驻守渡口?」 「舒大人也莫要如此着急嘛。」刚才那位首先开口老头再次站了起来,「若是镇远将军无过错,吾等自然不能编出个过错来扣到大将军头上,只是……只是老夫在来问礼殿之前,收到了渡口知府的急信,说是这狄戎人本已在渡口称前盘踞多时,可镇远将军觉得自己能解决那些蛮人,便一直没上报朝廷,拖到现在撑不下去了,才匆忙请求朝廷出兵,不知舒大人知不知道此事?毕竟镇远将军可是舒大人的妹夫吶。」 这位老臣的一番话,一下把本还想辩解一二的舒明远堵了回去,问礼殿再次安静了下来,许多双都在盯着舒明远,想知道这位宰执大人接下来还有什么话要讲。 「好了。」舒太后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大殿内的宁静,「若此事属实,朝廷自然要去派人追查,当务之急乃是先将渡口之急解决了,哀家觉得柏卿说的有道理,不如就按柏卿所说,先派兵增援渡口,若是来日狄戎久攻不下,到时他们自然会同我大梁商讨议和之事。」 听见舒太后商定对策,舒明远看了一眼自家妹妹,嘴唇微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最后终究开始没有开口。 「宋卿。」舒太后点到了宋闻启,「你是枢密使,你看眼下该派谁出征,从哪些地方调兵为好?」 「回禀娘娘,若是求近,我南安城和渡口也仅为一江之隔,自是从南安城中抽调驻守的禁军最佳,可万一狄戎铁了心要攻下渡口,江北那面应对不支,怕是南安城的驻守兵力不够,倒是不能保护陛下和娘娘的安全,而今只有从东海沿岸的白城,秦石两地调兵北上为最佳。」 「宋大人,即便现下就遣将往白城,秦石两地调兵,等到集结完毕再北上,怕是到了渡口连黄花菜都凉喽。」一名一直沉默不语的大臣开口道。 「莫非褚大人还有好办法?」宋闻启不甘示弱道,「还是说褚大人想要不顾陛下和娘娘安危,强行让驻京禁军北上?」 「宋大人这就是曲解了我的好意了,先不说从东海沿岸派兵北上所需时日究竟是否过长,便是这其中所需的军饷耗费,我褚温澜身为三司副使便要多嘴一句,国库可没有那么多钱给宋大人挥霍的。」 「你!」宋闻启被三司副使呛了这么一句,气的脸色涨红,「这都什么时候了,身为三司副使褚大人你居然还要在军饷上算计。」 「非也非也。」褚温澜脸上带着些许嘲讽说道,「不知宋大人要派手下哪位大将前去北上抗击狄戎?若是宋大人的手下不中用,改日吃了败仗,到时要议和便得多费些银子,宋大人现在说的轻巧,让我们三司将库中金银全都拿出来供宋大人用,改日到了善后的时候,宋大人莫非愿意把自家家底儿拿出来来填补这么大个窟窿不成?」 「你!」 这一下子,问礼殿仿佛乱成了一锅粥,平日里说话的不说话的,官大的官小的都嚷嚷了起来。 这嚷嚷声简直吵的霁月头疼。 他从来不知偌大的朝堂竟然还能这样,看着一个个大臣互相跳脚的样子,他感觉这简直和话本子里的骂大街没什么区别。 「好了!」舒太后再次厉声说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在做什么?渡口那边险要不保,诸位大人还有兴致在这儿互相扯个没完,我大梁的朝堂难不成是乡野村市了?各位个人可真是好礼教。」 身处争吵中心的宋褚二人碍于舒太后的面子安静了下来,舒太后看着下面一帮不堪重用的人,不禁在内心发问起「这天下还有没有留下男人的必要」。 「依褚卿所说,从白城,秦石两地调兵太过遥远,那么诸位大人可还有更好的想法?派兵北上也不是宋大人一个人的事儿,若是还有人对此事有更好的想法,不妨快些说说看。」 「禀娘娘。」褚温澜恢復了一本正经的模样开口道,「臣认为从距离南安以西南不远的崇文,建安两地调兵是为最上乘选择。一来这两地北上距离渡口较近,二来这两地驻守的乃原先抗击狄戎的东路大军,到时援助渡口与狄戎人作战也不怕没有经验。」 第57页 「可……」宋闻启闻言欲出声阻挠。 「怎么?宋大人还为当年东路大军副将不肯受宋大人节制一事耿耿于怀着?」褚温澜先一步堵住了宋闻启的话头,「这么多年了,宋大人也该放下个人恩怨了,当年东路大军原本擅长水陆两战,理应在东海沿岸待着,最后因着得罪了宋大人,硬生生被遣至西南的内陆去待着,这事儿诸位大人皆知,如今若是宋大人还要打压东路大军,岂不是为了一己私慾弃我大梁安危于不顾?」 「我宋某人可未曾这样说!」 「那就好,宋大人。」 霁月看着这问礼殿马上又要再次沦为乡野村市,本着自家的江山自己着急的心态,他忍不住开口道:「除去派遣大军外,关于派遣哪位大将北上援助渡口,诸卿可有提议?」 「禀陛下,臣以为既然褚大人提议由东路大军北上援渡口,那自然应该由东路大军现任指挥使张巨海为支援大将。」宋闻启在瞪了褚温澜一眼后朝霁月禀报导。 「禀陛下,臣认为由张将军率兵支援不妥。」方才将舒明远堵的哑口无言的副都承旨再次开口道。 「哦?」霁月瞧了眼宋闻启难看的脸色,不禁在心里笑着想,着枢密使大人怕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或是太久没去求神拜佛了,老天爷在这儿诚信为难他呢。 「臣认为派如今的东路大将军张巨海不妥,当年东路大军原本受抚远大将军文秉霖管辖,如今若要提升作战能力,还需召回抚远大将军为好。」 第32章 定策 抚远大将军? 霁月听见这个称唿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来自己上次出宫在那家酒肆里听见过这个名字。 他旋即又想到了当时那个说书老头说的,抚远大将军和谢贵太妃暗通款曲的那个离谱传言。 虽说他大哥庄王不可能是抚远大将军的孩子,可眼下这节骨眼上,这位就不见人影的抚远大将军又被人提了出来,而且还是那个不确定是否是北党人的柏政提出来的,这让他不得不多琢磨两分。 「召回抚远大将军?开什么玩笑!此事万万不可。」宋闻启冷着脸道,「当年文秉霖因何被革了职,最后只保留着一个大将军的头衔赋闲在家诸位都是知道的,现在召回此等人,难不成还想像当年一样,让他文秉霖不听指挥,抗旨不遵弄出些乱子来?」 什么抗旨不遵?有弄出了些什么乱子来?霁月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甚至连文秉霖这个名字都觉得有些陌生。 霁月冥思苦想了半天,心里盘算着这位抚远大将军可能是自己父皇到自己刚登基为止那会儿的人,那时自己还小,自然记不清还有这么号惹人争议的人物。 「当年抚远将军如何我们暂且不提,可宋大人,抚远将军可是眼下为数不多对狄戎人有经验的将领,剩下的那些参与当年北伐的将领们,如今老的老,去的去,试问还有谁能够有把握带领手下将士抵御狄戎人来犯?」 「柏大人所言非虚。」一位霁月不认识的大臣接住了柏政的话,「臣大胆说上一句,若不是当年撤了抚远将军的职,要是大将军一直镇守在渡口,眼下怕是也不会有如此危急之事的发生,臣以为,当年抚远将军抗旨不遵,也是收復北方之心急切,断不可因为此事就永不復用,再者东路大军此前本就受抚远将军管辖,眼下将兵相熟,也是好事一件。」 舒太后盯着几人看了半晌,所有人都猜不透这位看起来依旧年轻貌美的女人在想些什么,连霁月也猜不透他这位母后此刻的心思是何。 「既然诸位大人都认为抚远将军是援助渡口的不二人选……」沉默了半晌儿后,舒太后终于开口道,「那便请文秉霖文大人出山罢,希望他莫辜负了诸卿对他的期待,这次抚远将军的副将便由张巨海来担任,毕竟张大人是这些年东路军的实际将领,大抵是要比抚远将军更明白这几年中东路军的情况,不知如此这般,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臣等无意义。」舒明远和宋闻启率先说道。 「娘娘……」之前被柏政按下去的方南重新站了起来,似是还有话要说。 舒太后不待见的看了方南一眼,做出一副头痛不已的样子,随意挥挥手道:「军情紧急,其他事情待到稳定住了渡口那边的局势再行商议。」 可方南仿佛不甘心一般,他无视了舒太后说的话,接着说道:「禀娘娘,依臣之见,派遣抚远大将军和东路军前去迎战仍旧不够,此等年节之时,若想要大振士气,势必要天家和将士们同甘共苦才能达到效果。」 「方卿所说,是想要让皇帝御驾亲征吗?」舒太后悠悠开口道。 御驾亲征?这四个字传到霁月耳朵里惹得他差点儿打了个冷颤,要知道他长到这么大,除了上次偷偷出宫以外,他再也没踏出过宫门半步,让他御驾亲征?怕是让他去添乱的,这位方大人虽说是北党人,可也犯不着为了让他那大哥尽早登上这宝贝皇位,直接给他扔去御驾亲征吧? 「娘娘误会了。」方南微笑了一下,「陛下尚未亲政,御驾亲征更是不合适,而庄王殿下近日刚刚归京,又在西南之地歷练多年,不如由庄王殿下前往,随同大军一起,也能够提振士气。」 好一个方大人!霁月暗中感慨道。 第58页 他原以为这位方大人是想将他支出去,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冷箭将自己射穿了也不是没可能的,他们北党人或许知道这是最简洁的法子,可也是最不容易实现的法子,不如让自己那大哥亲自上战场,虽说有风险,但若此仗大捷,从此大哥在军中的声望变水涨船高,有了军队的支持,何时想要这皇帝宝座,还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 当真是一步妙棋。 霁月眯起眼睛看着方南。 可他也不觉得自己那位母后是吃素的,还能由着北党人将庄王抬到那么高的位置上去。 果不其然,方南话音刚落下,舒太后不悦的声音便在霁月耳边响起:「我看方卿今日真是煳涂了,刚才的出言不逊哀家还未做惩罚,眼下居然又提出如此荒唐的想法,这官若是方卿做不下去了,我看还是先回家赋闲一阵,好好养养脑袋比较好。」 「娘娘,臣的想法并不荒唐。」这方南好像不怕事儿似的继续说着,「我大梁先前也有过此先例,王爷带尚方宝剑出征,本就是一种鼓舞士气的存在,眼下正值年节,若仅有大将军带兵出征,恐士气不足,且士兵都有怨言,若庄王殿下作为监军一同前往,我军定能旗开得胜,将狄戎人打回北边去。」 「臣也觉得方大人说了有两分道理。」先前因为军饷开支问题同枢密使呛的不可开交的三司副使褚温澜附和道,「若是天家能派遣一人随军,将士们的士气也能更高涨几分。」 这褚温澜不显山不露水的,未曾想也是北党人。 霁月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往日朝会上看似漫不经心诸位大人们,原来在私底下早就站好了队伍。 若是没有这次渡口之急,光凭他天天在朝会上观察这些个老狐狸们,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够将这些人琢磨透。 「好了褚大人。」舒太后打断了褚温澜的话,一面站起身,一面说道,「眼下军情紧急,先復了抚远将军的官职,将东路军调集完毕解了渡口之急,剩下的事情再慢慢商讨。再者庄王刚回京几日,正是亲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就这么将庄王派了出去,这宫中怕是也不得安宁,剩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议,事关紧急,这几日执机处务必要派人留驻,诸位大人也不要乱跑了,有什么事情会宣你们进宫的。」 见舒太后站了起来,霁月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他就知道自己这位母后是不会给他那大哥做了嫁衣,左不过现在首要任务就是先派兵援助渡口,剩下的事情,只求那位抚远将军别辜负了一众人的期望才好。 霁月踏出问礼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舒太后欲指派两名打灯小太监跟着霁月将他送回宫,但他拒绝了舒太后,带着打灯的夏全两个人走在狭长的宫道上。 今晚的天气算不上好,可能是应了如此危急的军情,连天空的颜色都要暗淡几分。 霁月负手而行,沉默着走了半晌儿,才低低开口向夏全问道:「抚远将军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夏全微微回首:「您是说抚远将军文秉霖?」 「正是。」 「奴才只听宫中老人说过,抚远将军约莫着同太后娘娘年岁差不多大,文家也是江南一带的世家大族,南渡时抚远将军还是文小将军,跟着他爹打狄戎人,后来文老将军因伤结束了军旅生涯,抚远将军便带着东路大军一直驻守渡口。」 「那为何后来他被革了职,换成了如今的镇远将军继续驻扎渡口?」 「奴才听闻当年狄戎虽大举南下攻破北都,可奈何城池太多,狄戎又是游牧民族,无法一时间管辖那么多地方,因此渡口以北有一大片疆域属于无主之地,抚远将军那时意气风发,想要一举北进收復失地,奈何朝廷这边的大人另有打算,便不支持抚远将军向北进去,抚远将军倒是少年英雄,不顾枢密院发来的警告,最后才被革职带回了南安。」 「然后这抚远将军就一直再无任何差遣?」 「大抵是这个样子的陛下。据传当年抚远将军回京,因着不听枢密院调度擅自北进一事,险些被下了大狱,后来还是因着当年将军的许多不下包括一部分朝臣求情,最后才赦免了将军,连着还保留着抚远将军的名号,可是东路军那边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原来竟是如此。」霁月思索着点点头,蓦地像是又想起什么,「那这抚远将军和谢贵太妃之间有什么联繫吗?」 「和谢贵太妃之间……」夏全皱眉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这抚远将军和谢贵太妃之间有何交集,「奴才不知,不过抚远将军从小生长在江南,谢贵太妃在南渡之前一直长于北都,他们二人之间按理说不会有任何往来。」 「哦。」霁月显然也觉得夏全说的有道理,连他自己都认为这镇远将军和谢贵太妃之间八桿子都打不着,怎么可能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两人不紧不慢回了寝宫,由于渡口情况危急,枢密院连同中枢一併派人前往抚远将军家催着走马上任,连出征仪式也免了,连夜就要往东路军驻地赶去。 霁月揣着一脑门子事儿换上寝衣躺在了床上,就寝之前,他叫住正准备往内室外面走的夏全:「明天一早务必再把兰公子召进宫来。」 天微微亮时,兰亭便被自家随侍的一阵响动给吵了起来。 优雅如他兰定安,平日里怎么着都不会生气,在这大年节里也忍不住皱着眉训斥起了随侍。 第59页 「你家公子昨日因为进宫起了个大早,这今日好不容易想多睡会儿,你看你在做什么?没什么事情就出去,你也接着睡觉去,别在我眼前乱晃。」 那小厮听着自家公子不满的声音,咽了咽口水,大声说道:「公子您别睡了,宫里来了人,说是召您进宫呢。」 兰亭闭着眼仿佛是又进入梦乡了一般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直挺挺的坐起身来,睁开惺忪的眼睛:「什么?召我进宫?是陛下召见我吗?」 「是的公子,宫里来的公公已经在前厅坐着等您了,您看您要不还是赶紧起来洗漱穿戴好了,别让公公久等了,那就不好了。」 兰亭盯着一脸苦瓜像的小厮看了又看,最后才极不情愿的下了床,由着小厮伺候着洗漱穿戴。 前来宣召的公公还是兰亭所熟悉的霁月身边的一个小内侍,两人熟门熟路的客套一番,兰亭便跟着小内侍坐上了前往宫中的马车。 「敢问公公陛下今日怎的又想起召见我了?」兰亭坐在马车上没忍住开口问道。 「这……奴才也不知,是夏公公派奴才来请公子的,左不过是陛下这几日烦闷,想找公子来吃茶下棋打发时间罢了。」 兰亭做出一副「瞭然」状,心底里却暗想着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熟门熟路进了宫,又熟门熟路跟在小内侍身后去了上书房,才刚一进上书房暖阁中,兰亭发现小皇帝看他的眼神跟找到了救星似的。 联想起昨日的紧急军情,兰亭料定定是昨晚和那群朝臣商讨军务时出了什么岔子,这小皇帝除了他也无处诉说,才一大早匆忙又将他召见过来。 霁月看见兰亭来,憋了一晚上的话总算能找见个人好好说上一番。 他大概重复了一下昨晚那些人说过的话,以最终舒太后没有同意庄王随军为结束点,而后,他就直盯盯看着兰亭,等待这位兰定安谋士对这前后事的评价。 兰亭倒没料到一个渡口危急居然能牵扯出如此之多有趣的事,他不动声色的盘算了一下,施施然开口说道:「若是庄王殿下不随军,这渡口战事怕是会更加危急了。」 作者有话说: 按照官制,枢密院分掌军权,枢密使(宋闻启)副都承旨(柏政);中枢分掌政务,宰执(舒明远);三司分掌财务,三司副使(褚温澜)。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啦~ 第33章 困局 「此话怎讲?」兰亭话音刚落下,霁月便皱着眉头问道。 「您可知抚远大将军当年为何被罢官勒令返乡赋闲?」 「昨日朕听了些,说是当年文将军不听号令,擅自行事,最后被解了职扣押回京的。」 「您又可知道文将军当年为何抗旨不遵,执意不率部回守驻地?」 「因为想要北进收復我北方大片领土?」 「确是如此。」兰亭点点头道,「不过这只是当年真相的一半,臣有所耳闻,当年抚远大将军之所以执意不肯南归回守驻地,是因为当时狄戎人已经有战败之迹,若是一鼓作气,定能收復我江北一带大片故土。」 「那为何朝廷这边不愿意?」 兰亭罕见的收起他那副永远温润如玉的模样,面色稍冷嗤笑一声道:「因为据守在江南的世家大族已经扶植起了各自的势力,且渡江以来,江南大族居于上风,若是收復北方故土,我大梁皇室是否要再次迁回北都?」 「若是迁回北都,必定会损害这些已经将势力扶植起来的世家大族的利益,因此他们宁愿选择偏安一隅,也不愿看着故土收復,只要他们掌握权力,拥有财富,他们丝毫不在乎大梁的故土究竟如何?」 「正是如此。」 霁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以为,虽说朝堂之上党争激烈,他们却还是大梁人,却还有血性,不甘心北方故土就这样遭狄戎人轮番蹂躏。 没想到,这些人贪恋权力,贪恋财富,而丝毫不在乎大梁是否一统天下,是否把在江北的百姓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甚至在明明有机会的情况下,他们也依旧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向狄戎示弱。 这一个个人,不,已经不应该再称他们为人了,都是什么东西? 霁月的手慢慢攥成了个拳头,修剪的平整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陷入手心的肉里,他愤怒,他想要拎着剑冲出这里,将那帮人杀个一干二净。 「因此,这是其一。」兰亭看出小皇帝压抑着的情绪,他装作若无其事接着道,「以舒大人为首的诸位大人是最不愿意见到文将军再次率领旧部前往江北抗击狄戎的,由此一来,文将军必定不会一帆风顺直抵渡口的,亦或者说,即使抵达渡口,也不可能一鼓作气将来犯的狄戎人打回老家去。」 「那么其二呢?」霁月问道。 「其二,若如陛下所言,三司副使乃北党人,那么此役若是没有庄王殿下的参与,在军费方面,副使大人恐怕是多有刁难。」 「可三司不是还有正使么?难道他一个副使还能越过正使,在军费开支上说一不二?」 「陛下不知,三司使是个油滑惯了的老油条,这位大人无心党争,只想着做够年限会想养老,更何况最近三司使更是染了风寒,怕是这三司里的事,三司副使还真有几分话语权。」 「那也就是说,庄王这次是非去不可喽?」 第60页 「按道理来讲,有几位大人说的也没错,此时正值年节,若只派将士们上战场厮杀,难免士气低落,只是前线危急,陛下暂且不能御驾亲征,如此一来,庄王殿下代为前往,是最鼓舞士气的稳妥方法。」 「只是,这样一来此战一旦胜出,我这大哥的名望登时就会变得极高,不光是在军队中,怕是在民间的口碑也是旁人所比不得的。」 「正因如此,太后娘娘一党,兼之那些支持陛下的老臣们,都不希望庄王殿下奔赴前线。」 「可若我这大哥不去,看来这朝廷内部势力还要有一番争斗,时间不等人,等这群傢伙斗出个模样来,怕是狄戎人早渡江南下了。」 「因此眼下庄王殿下去与不去,对陛下而言,都无好处。」 「这可怎么办才好呢?」霁月面露疲惫嘆了口气,他打开一扇小窗,冰凉的气息蔓延进暖融融的大殿内,吹的他打了个冷颤。 今日外面的天气不算好,阴沉沉的,甚至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感觉,就如同他的心情一般。 望着霁月无表情的侧影,兰亭再一次觉得,这个小皇帝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性命安慰在前,家国百姓在后,哪个都无法捨弃。 除非小皇帝就这么堕落下去,任人操控着,当个昏君。 可他是不愿意见到小皇帝如此这般的。 兰亭这么想着,却还是开口说出了另一种他始终不愿说出的方法。 「其实陛下也不必多虑,渡口乃重地,就算后党和北党人再怎么争,也不会全然拿渡口来冒险的,左不过也就是庄王殿下未随军,北党人在军费上下几个绊子,这边舒大人不待见抚远大将军,让大将军施展不开伸手指挥军队,最后的结果也就是往后再多给狄戎人加一些岁银而已。」 霁月出着神,却也听见了兰亭这番话,他思量再三,沉着神色,转过头郑重道:「所以,我们永远收不回北方故土,狄戎人从中尝到了甜头,我们为了稳定江南,便要一直增加岁银,而这些增加的岁银,都负担在了百姓身上,世家大族仍可享乐,但天下的百姓却永无安宁是吗?」 兰亭也面带严肃郑重说道:「若朝廷像现在一般,确是如此。」 「那若朕不想这样下去呢?朕不在乎这皇位了,倘若庄王真能做的好,此战让他名声大噪,朕让位于他也不是不可。」 「陛下。」看着霁月毅然决然的神色,兰亭恍惚间觉得,这马上就快要分崩离析的大梁,出现了一线生机,「臣认为,陛下不应逞一时之快,还应徐徐图之才对。」 话音落下,回答兰亭的只有一室寂静,霁月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兰亭不得而知,只是觉得过了许久,小皇帝才打破了这沉寂,落寞开口道:「朕知道了,今日劳烦你了,早些出宫吧。」 兰亭深深看了一眼霁月,行了个礼退了出去,独留霁月一人依旧站在窗口吹风。 他不明白这个世道是怎么了?就连话本子里写的那些让人不堪的事情,放在如今的情况下,他都觉得不足为奇。 居上位者只顾着自己的利益,心中无国,居下者空有一身正气,却无处去使,进而化成怨愤。 他觉得,大梁不应如此,太祖撰写的律令他是看过的,若是按照那套律令行事,大梁应该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才对。 而现在这一切,恰恰都相反了过来。 自己应该放任他们这样下去么?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命,抑或说保住自己这个位置。 他虽然害怕丢了性命,心中却仍有一处地方觉得不应该如此。 许是冷风吹的久了,霁月这会儿竟也不觉得有多冷,他在内心盘算再三,最终下定了决心。 「夏全。」霁月关上窗,转身朝站大殿阴影处的人说道,「去把庄王召来,就说朕想同他叙叙旧。」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三次元最近实在是太忙啦,各位小可爱多多谅解呜呜呜qaq 第34章 抉择 霁明这一晚睡得不是太好,他虽知母妃这么些年来想要在这深宫之中安然度日,势必会结交一些大臣,有一些手段和关系,但一直远在西南之地的他没料到的是,母妃手中所掌握的东西,远比他所想的要多的太多。 昨日群臣与舒太后和霁月商议渡口军情,那厢不过刚结束,他的母妃却已经知道了那秘密会议内容的一二。 若是说他对前朝政事一点兴趣没有那是在说假话,可到了国家危急存亡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想平白去添乱,但他的母妃好似不是这样想。 他想问清楚母妃究竟想做什么,奈何谢贵太妃一副神秘模样,只是让他回去安心歇息,明日一早他自会知道自己有什么打算。 霁明就这样左思右想昏昏沉沉做了一晚上的梦,直到天蒙蒙亮时,困意才终于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 只不过还未等他完全沉沉睡去,一道敲门声便又将他唤了起来,霁明平日一向喜怒不喜形于色,但碰上这种一夜没睡个安稳觉。末了还要被人打扰起来的情况,他也罕见的沉了脸色。 「有什么事赶紧进来讲!」霁明提高了声音说道。 他的贴身随侍轻手轻脚讲房门推开,脸上堆着笑容,迈着小碎步走到床前,将一张不显眼的小纸条双手递到霁明面前:「殿下,这是贵太妃娘娘那边递来的条子。」 第61页 霁明看着面前的条子,皱了皱眉,伸手接了过去,那贴身随侍是个机灵的,小条子一离手,他便行了个礼,快速退了下去,重新关上了房门。 霁明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他端详着被密封的完好无损的小条子,想起昨日自己母妃深邃悠长的眼神,面色凝重的拆开印封,仔细看了条子上的内容。 「速速准备,待皇帝召见,可立功渡口。」 条子上的内容虽短,霁明只是看了一遍,便知道母妃这步棋究竟算计的是什么。 可见过小皇帝的他却不觉得那个身世有些可怜的弟弟是个彻彻底底的草包,他有些怀疑究竟能否真如母妃所说的这般有让他立功渡口的机会。 毕竟还有舒太后那尊大佛在那儿挡着,他不信舒太后会给他这么一个不同于别的事情的立功机会。 霁明这么想着,越发觉得母妃这步棋怕是有些偏差,他起身走到还未燃尽的烛台前,随手将小纸条点燃烧成灰烬,復又回到床前坐了下来。 他打算睡个回笼觉,左右这个年皇宫上下是没办法好好过了,虽说他这次归京确实带着些目的,可家国在先,他也不愿在这时搞内讧,让那狄戎人得逞。 待他刚挨到枕头,还未躺实,一阵房门处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霁明心说今天早上是怎么了,连好好休息一番的时间都不给他,他朝着门外没甚好气说道;「又怎么了?」 只见刚刚才从房间退出去的随侍又快步走了进来。 「殿下,陛下身边的夏公公来了。」 霁明内心暗暗一惊,方才他还觉得那字条上说的根本不现实,转眼间皇帝身边的人却出现在他的寝殿里。 一时之间,霁明心里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看了眼内间房门外露出的衣角,朗声对随侍说道:「还不快请夏公公进来。」 事出紧急,站在门口的夏全听见了内间里庄王的命令,也没来得及等那名随侍再跑过来通传,便用手扶了扶衣褶,迈着小步子走了进去。 「奴才请庄王殿下安。」夏全行了礼,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道,「陛下有旨,请庄王殿下速速前往上书房。」 「敢问夏公公,陛下召我,所为何事?」 夏全一顿回道:「奴才不知,奴才只觉得陛下似有急事召见殿下,还请殿下速速更衣,步撵已经在殿外候着殿下了。」 就在庄王更衣往上书房赶来的同时,霁月这边有些坐立不安,因为他拿不定主意。 他深知最是无情帝王家,若是将自己这大哥派去前线打赢了狄戎人,来日在那群北党人的支持下,庄王的名声与风头定胜过他这个皇帝,若是再来一场宫变,自己的地位可真就岌岌可危了。 但他也不想像那群不管江山社稷和百姓死活的后党一样,明明有实力去抵抗狄戎人的进攻,还大梁百姓一个相对安定的生活,却硬是为了一己私慾将赔款重重地压在百姓身上,让无数人颠沛流离。 霁月蹙着眉,怎么也想不到解决此事的第三种好办法,直到站在外面的通传内侍来禀,说庄王已经在殿外候着了,他这才强迫自己安定下来。 相比之于庄王回京那日,两人之间的客套对话,今日的气氛明显更加沉闷。 霁月不断打量着自己这位大哥,盘算着究竟能否将边防重事交与他,而在被他来回打量了十数遍后,霁明着实觉得屋内的气氛太过古怪,忍不住先开口试问道:「敢问陛下如此之早召臣而来,是有什么吩咐?」 霁月收回自己那上下打量的目光,又沉声片刻,没急着回答霁明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朕听闻大哥在西南之地时,曾率数百战士剿灭了当地几伙山匪,想必这些年来,大哥带兵用人应该有些心得?」 「陛下真是折煞臣了。」霁明在心里捏了把汗,他觉着小皇帝现下把自己召来,听这语气,多半真是为了渡口那边的事情,「臣不过是带了当地官府里的几个虾兵蟹将,运气好,将一伙山匪剿灭而已,属实不敢和用兵带人相提并论。」 「大哥太谦虚了。」霁月摆摆手,话锋突然一转,「不知大哥是不是已经知晓了狄戎人南下攻打渡口一事?」 「臣不知。」 「哦?大哥竟还不知道?朕以为这事儿已经在宫内传遍了呢。」霁月挑了挑眉,换了一副有些玩味的口吻,「昨日诸大臣讨论起战事,有几位大人想推举大哥随军,朕今日就想问问大哥你的意见。」 「与狄戎人交手,防守渡口并非儿戏,莫说臣没有带兵行军的经验,我大梁有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将军,怎么也轮不到臣率军出战。」 「大哥这就说笑了。」霁月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在殿内缓慢踱步,大殿里只有他和霁明两个人,此刻安静的只剩下他踱步的声音。 仍在椅子上坐着的霁明有些摸不透眼前这位小皇帝对自己说这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敲打自己,告诫自己和母妃要安分点,还是突然心血来潮,想要作弄自己一番? 霁月不再说话,霁明这会儿子也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也不知过了有几柱香的时间,霁月这才站定缓缓开口道:「朕想问大哥一个问题,若有朝一日,狄戎人真的攻下渡口,往南大举进攻我大梁,大哥会为了我大梁的百姓,拼死一战吗?」 第62页 霁明看着小皇帝严肃的神色道:「臣将战斗到最后一刻,誓与大梁共存亡。」 「好,有大哥这句话就够了。」霁月拍了拍双手,郑重道,「渡口的援军昨日已经连夜启程上路了,眼下正逢年节,军士们多有不易,若是我皇族中能有随军之人,也是对将士们士气的鼓舞,朕不得轻易离开京城,这件事情就由大哥代劳罢。」 霁明听见了霁月的吩咐,微微睁大了双眼,他自始至终也没想过舒太后以及皇帝会肯让他随军去渡口前线,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这一仗胜了,他定会得到很多好处,而这些好处在几派的斗争下,必定会出现有利于他的一面。 「敢问陛下,太后娘娘那边……」霁明小心问道,他觉得仅凭小皇帝一人怕是无法定夺这件事情,而舒太后那边,他还是不相信太后娘娘会把这样一个机会无缘无故就推给了他。 「母后那边朕去说,大哥只用回去将行李收拾好准备着出发就好。」 原来舒太后还不知道此事,霁明心下明了,光凭小皇帝的承诺,他还是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有去渡口的机会。 「大哥放心。」霁月走至他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霁明的肩膀,「无论母后和谢贵太妃之间有什么恩怨纠葛,守护大梁才是第一要紧的任务,有刚才大哥的那番话作保,朕也放心。」 霁明起身站了起来,他知道小皇帝明白派他随军意味着什么,可为了大梁,眼前这位不过是多岁的少年还是愿意摒弃自己的利益,换来家国对外的安宁,霁明突然感到有些羞愧,此事若是换成他,大概并不能将一个对自己有潜在威胁的人就这么放出去立功。 霁月像是知道此时自己这位大哥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样,他大方地笑了笑,大手一挥,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风:「此事危急,朕就不留大哥用膳了,快些回去收拾行李罢,还要再去和谢贵太妃和淑文妹妹告别一番,时间紧得很。」 霁明点点头,郑重行了一礼:「臣定不辜负陛下厚望,一定将狄戎人从我大梁的土地上赶出去!」 霁月将霁明扶了起来,微笑着点点头,说了句「保重」,而后背过身去摆弄上了书案上的东西。 直到霁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大殿之内,霁月一直紧绷的身子才缓缓松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手指尖摸索着捏在手里的纸张的纹路。 但愿这样做自己不会后悔,他想。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们的小皇帝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孩子,毕竟真正的权力斗争有时是不允许他做这种「热血」「上头」的事情的,在日后小皇帝会为自己的理想主义付出代价,但也正是这样的理想主义,我们的兰公子才会坚定自己想要追随小皇帝的信念! 芜湖~失踪作者回归! 这几个月三次元事情实在太多啦,好不容易忙的差不多可怜的作者又阳了一回,等到身体加头脑恢復的差不多恰巧碰上春节,事情又多了起来,在这里给大家拜个晚年!以后一周除非有特殊情况外,都会保持3-4更,所以大家可以接着放心看啦,也祝每个小可爱元宵节快乐! 第35章 圣旨 午膳时分,康宁宫小花厅内传出一阵碗碟碎裂的声音,站在门外的宫人们被这刺耳的声音惊的直抖身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若是说小花厅外的人都吓得一动不敢动,那么此时在厅内伺候舒太后用膳的宫人们就更是煎熬难耐。 那些平日里宫外百姓根本吃不着的珍品如今混着瓷器碎片散落一地,厅内除了舒太后还坐在小凳上外,其余的内侍宫女具是跪了一地。 「好啊,皇帝现在可真是了不得了!」舒太后的声音里带着不可遏制的怒火,「多少朝中重臣都决断不了的事情,他一个孩子倒是能耐起来了,今日对哀家发号施令起来,明日是准备夺了哀家听政之权,把哀家直接给关进冷宫吗?」 「娘娘……娘娘息怒啊!」伏在舒太后脚下的苗总管微微颤抖着身子,大胆开口道。 舒明安瞥了脚下人一眼,又看着桌子上扔着的那道「圣旨」,越发觉得刺眼,她将其拎起来,甩在了地上,对着身子更加颤抖的苗总管说道:「去,把咱们年少有为的圣上给哀家请来,哀家倒要看看,是谁让他有了这么大能耐!」 早在将那道圣旨送去康宁宫时,霁月就做好了被舒太后叫去康宁宫的准备,他早早换了身衣袍,也无心再用什么午膳,随便吃了两样糕点垫了垫肚子,便静下心来等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于他设想的差不多,平日里威风惯了的康宁宫苗总管,今日都一改往常做派,只是急着将霁月请去康宁宫。 霁月此去一个随侍也没带,连往日里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夏全也被他留在了上书房,以防情况有变。 刚踏进康宁宫的宫门,霁月就感觉到一阵寒意,他清楚自己那道圣旨一出,势必会引起舒太后的雷霆之怒,但当他真真实实感受到了这股怒火,心底依旧产生了一丝惧意。 不,你不能退缩。霁月站在小花厅门口稳了稳心神,内心坚定道。 没等通传内侍从小花厅出来,只听见舒太后的声音从内而外贯穿而来:「咱们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还用等人通传?」 霁月藏在袖袍里的手狠狠捏作一团,他清了清嗓子,迈着大步走了进去。 第63页 「儿臣问母后安。」他站在舒太后面前毕恭毕敬道。 「呵,有皇帝这样的孩子,哀家怕是这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舒太后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若是往日,霁月怕是会直接跪下听候发落,而今日不同,他既然下了圣旨,作为天子,就不可能轻易再跪下了。 「儿臣不知,母后何故这样说?」 「好一个不知。」舒太后的手指顺势指向被扔在地上的圣旨,「哀家以为皇帝还是个孩子,没想到皇帝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直接开始发号施令了,你可知让庄王前去渡口的代价是什么?你又能承受得起那样的代价吗?!」 霁月看着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圣旨,他走上前去,半弯下腰将其捡了起来,重新规整好放在了舒太后面前。 「母后是经歷过天下大乱,皇室南渡的人,这么些年前朝之事皆由母后把持,您应该也清楚渡口现在对我们的重要性。」 「那又如何?」 「昨夜诸大臣在此事上的一些争论,儿臣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么些年来,儿臣之所以在这宫中过的逍遥自在,全倚仗母后的保护,现下儿臣年岁渐长,也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母后。」 霁月这副样子是舒太后绝对未曾见到过的,她由刚开始的盛怒慢慢变得平静下来,进而心中又生出一丝疑惑,这么些年来,她认为的这个已经被养废了的孩子,怎的会突然变得陌生起来?难道这么些年她同他们舒家那些人都看走了眼? 「母后可曾想过,若是因为庄王随军一事引发前线兵将不和,若是渡口因此抵挡不住狄戎人的进攻,下一个要灭亡的,就是朕与母后了。」 舒太后看着眼前颇有帝王之势的养子,声音冷冷道:「皇帝有何高见?」 「普天之下皆知,母后于朕有养育之恩,且舒氏一族位高权重,庄王回京的时机本就巧妙,虽然儿臣说不出其中真正的所以然来,但儿臣也知道,朝堂上那些老狐狸,尤其是一心想要对付母后的那群老头们,必定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此番若是不放庄王随军,怕是渡口之劫未必能平安度过。」 「所以皇帝你就想出这么个笨法子,如了他们要让庄王名声大噪的愿望?」 「虽说如此,可也未必如了那群老头子的愿。母后请想,此番圣旨一出,一则昭告天下,太后与朕母子同心,为着江山社稷着想愿意派天子的亲兄弟奔赴渡口支援,二则原渡口守将本就出自母后的家中人,眼下将庄王支了去,渡口最后战况如何,是要赏还是要罚,镇远大将军也不至于变成个活靶子,母后也不用担心舒氏一族会不会遭受牵扯。」 「这么说来,皇帝将庄王派去,还是帮了哀家以及舒氏一个大忙了?」 霁月微微一笑:「儿臣不敢,儿臣也只是因着读了些没用的书,拼拼凑凑有些想法,想帮一帮母后,若是由母后下诏庄王随军出征,那些个糟老头子便会口出狂言,下了母后的面子,若是朕下诏,既解了这各方纠缠不清的局面,也堵住了他们那张闲得慌的嘴。」 话说到这里,舒太后没有再急着反问些什么,她的手指又开始不自觉的敲打着桌面,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其实用不着霁月来点明白,她也是知道各种道理的,昨夜那场军事会议结束的并不愉快,他们舒氏一族站在朝堂顶端太久太过舒服了,以至于她和兄长根本没有料到北党之中竟然出现了那么多实权人物。 这是她与兄长的疏忽,可眼下却是弥补不急的,渡口一事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让庄王随军,这项关键大事定了下来,渡口一仗便好打许多。再者,若是不让庄王随军,军队内部明争暗斗犹如一盘散沙,到头来守住渡口的结果是用大梁无数的财富乃至女子的终身幸福换来的。 她虽有掌握绝对权力的欲望,但也知道大梁窝囊了这么些年,那些皇宫外的平民百姓人人心中憋着怒火,若是因着渡口的事情,让这怒火蔓延开来,第一个就得烧到她的身上。 而舒氏在必要的时候绝对会捨弃她来保全整个家族。 若是她都没有了,那究竟是南党胜还是北党胜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即使她再不情愿,再觉得被谢贵妃和她那个就不该生出来的儿子下了个绊子,她也要硬着头皮答应庄王随军这件事。 想到这里,她的手指停止来敲击桌面的动作,神色有所缓和道:「我们皇帝果然是长大了,与以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哀家也是老了,有些事情竟还没想个明白,只着急着责怪皇帝在瞎胡闹。」 「母后整日操劳,儿臣皆看在心里,儿臣也深知没有母后就没有儿臣的今天,所以儿臣此举也未想争夺母后之权,而是觉得各方纠缠,不如快刀斩乱麻,且先解决了来犯的狄戎人再说,也还请母后恕罪。」 舒太后看着霁月又恢復了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突然觉得身上软绵绵的,很是劳累,她随意挥了挥手,嘴上说着:「罢了罢了,皇帝终究是要长大的,有些想法也不是坏处,以传旨的速度,想必庄王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北上了,哀家也就不再见他了,让他一路小心罢。」 「多谢母后体恤。」 舒太后点点头,示意霁月可以走了,待到苗总管将霁月送出宫门又折返回来,屏退了一众侍奉宫人,独留下从小侍奉她的石榴在侧,她这才开口道:「依你看,咱们这位小皇帝是会想出这么些说辞的主儿吗?」 第64页 「奴婢觉得,陛下毕竟是天子,流着真龙血脉,便是一点心思都不用在这上面,也还是能略懂一二的。」 「咱们这位陛下一早晨先见了兰亭,又见了庄王,之后便一道圣旨打下来,让旁人措手不及,连想制止的余地都没有,我看吶,这不仅是皇帝是真龙血脉,还和哀家给他找的这位好伴读有关吶。」 「娘娘……」 「罢了,皇帝说的也没错,北党人在这件事上步步紧逼,我那个当镇远大将军的妹夫又是个不争气的草包,若是不在这件事情上做些退步,怕是搅得哀家再无宁日了。」 「娘娘说的是,咱们暂且避避风头,等渡口那边稳定了,庄王是立功还是旁的什么,那可由不得那些北党人说的算的。」 舒太后伸出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眼尖的石榴立马上前帮舒太后按了起来。 「这么看来,咱们皇帝还真是长大了,等渡口战事忙完吧,忙完以后,皇帝与华康的婚事也可以提上议程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下章咱来点儿温情感情线^_^ 第36章 出征 霁月踏出康宁宫那一刻,整个人感觉像脱了力似的,手掌心生生被他自己攥出了一道痕迹,可惜他还不知道,那桩自己一点也不情愿的婚事已经被舒太后重新又提了起来。 从幼年开始,他这位母后就未曾给过他什么笑脸,记忆深处对舒太后的惧怕依旧未曾减退半分,方才硬撑着同她老人家一本正经讲了那么多「废话」,霁月觉得自己属实不易。 还好有兰亭在。 霁月慢悠悠走在回上书房的路上想着。 在同庄王谈完那番话后,他并未直接将圣旨拟好传诏下去,而是又让人将刚回兰府连口热茶还没吃上的兰公子又请了回来。 兰亭在那一刻或许对那日自己同小皇帝逃出宫时所说的那番话有些后悔,毕竟他不知晓当今圣上竟是一个如此能折腾的主。 兰公子心里是何想法,霁月不得而知,他现如今只觉得,兰定安这人生的好看不说,还如此靠谱,若他日自己真有一番作为,必定要封此人一个异姓王噹噹。 踏入上书房内,兰亭还坐在位置上坐着喝茶,一旁的夏全倒是来回的走,如此一来,就越发衬托出兰亭的镇定自若。 「陛下,您可算回来了!」夏全瞧见霁月进来,紧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脸。 「行了,你要是不会笑就别笑,你这笑的比哭的还难看,影响朕的心情。」 许是一桩事成,舒太后亦未动他分毫,霁月一时间也不在乎尊卑贵贱,同夏全开起了玩笑。 一早就被叫醒,又被霁月折腾了半天的兰亭看似端坐在位置上,实则是在打盹儿,朦胧间听见二人之间的对话,他的头脑瞬间清醒起来,机械般的起身朝霁月行礼道:「恭迎陛下。」 霁月大咧咧挥挥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大饮几口,又笑眯眯拍着兰亭的肩膀道:「多亏有定安在,不然只我一人,怎能想出如此周全的说法来?今日一事,有你一半功劳,等渡口战事结束,朕一定要好好赏你一番。」 「臣不敢,这是臣份内应做之事,不过太后娘娘歷经风雨,只怕娘娘顺着这台阶下来,却也对陛下您有了警觉。」 霁月和兰亭面对面站着,他顺着兰亭微微低下的头看下去,只觉得兰亭浓密的眼睫毛,高耸的鼻樑以及略微有些弧度的嘴角凑在一起是那样的和谐。 他在脑海里不自觉的开了个小差,有一个声音在说:「兰定安长得真好看。」 也许就在这鬼使神差的一瞬,霁月并没有听清兰亭后面又在一本正经分析舒太后的种种,他突然上前一步,拉近了与兰亭的距离,而后伸出手,一把将兰亭给抱住。 从康宁宫出来以后就躁动不安,感到后怕的那颗心,此时此刻总算落在了地上。 霁月不管兰亭僵直的身子,也不管一旁惊的张大了嘴的夏全,他将半张脸埋在兰亭肩头,鼻尖全是兰亭衣服上特有的香气,半晌过后,他才种种吐出一口气道:「方才在康宁宫太后她老人家发了好大的脾气,要不是朕去之前同你商讨过法子,今日恐怕真是凶多吉少,可把朕给吓坏了。」 兰亭的手僵在半空中,他一向将这位皇帝陛下看作是半大孩子没错,但孩子突然声音委屈的朝他诉苦算是怎么回事?他既不敢推开霁月,怕触怒圣意,又不敢将手放在霁月后背上,怕那样有损圣体康健,只得就这么呆呆的站在原地,任凭霁月抱着他,动也不敢动一下。 霁月一股脑儿诉完苦,见对方半天也没个动静,这才有些醒悟过来,他快速将抱着兰亭的手放下,又接连退后两步,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有些尴尬的挠挠头道:「是朕失态了,定安莫要介意。」 兰亭哪敢介意,他赶忙连连摇头,搬着梯子给面前这位皇帝陛下找台阶下:「陛下这是高兴坏了。」 「对,朕是太高兴了!」霁月赶忙接话道。 好在一旁还站着个一直没出声的夏全,夏公公怎么都觉得眼前这个场面实在太尴尬,于是他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本摺子,递到了霁月面前:「陛下,庄王殿下那边已经收拾妥当即刻便要出宫了,这是殿下托人递过来的摺子,说是推荐一个有用之人,能调遣与殿下一同前去渡口前线。」 第65页 霁月伸手接过摺子,展开看了两眼,抬头对上兰亭的视线,一脸疑惑的说了个名字:「冯云山?」 与此同时,沧澜殿内,一众侍从手忙脚乱的帮即将出征的庄王殿下收拾着行李,霁明看着乱作一团的内侍们很是心烦:「好了,你们且先下去吧,我是去行军打仗,不是去游山玩水的,用不着这也带那也带,莫要在这里同本王添乱了。」 屏退了一众宫人,沧澜殿内只剩谢贵太妃,庄王以及淑文公主三人,淑文公主显然还没有从刚见到自家大哥又要离别的情绪中出来,她低头扯着手帕,满脸不高兴道:「哥哥非要带兵打仗吗?我们好不容易才团聚没几天,哥哥就又要离开,狄戎人那么危险,万一哥哥在前线有个……」 淑文公主话没说完,便被谢贵太妃一巴掌打在手上:「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你哥哥是为了我们母女两人的安危才要去前线打仗争个功名回来,你倒好,年节里倒咒起自家大哥来了。」 「女儿没有!」淑文公主的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 一旁的霁明赶忙组织母亲道:「淑文年岁还小,再者也是关心儿子所致,母亲同妹妹置什么气。」 谢贵太妃握住霁明的双手,嘆气道:「娘知道好不容易咱们娘儿仨聚在了一起,还没几天便又要将你支去那危险地方,可你也知道,咱们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这个机会,大梁休整了这些年,渡口又易守难攻,若不是舒明安那个窝囊废妹夫,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你若去了渡口,得胜而归,今后这朝堂之上便有吾儿说话的份量了。」 「儿子都知道。」霁明点点头,迟疑片刻又接着道,「可是……舒氏一党真的会眼睁睁看着儿子得了战功?」 「哼,以她舒明安的为人,只怕没将前线通敌的罪名往你身上安就不错了,不过也不打紧,方才我以你的名义往皇帝那里递了摺子,让云山同你一起去渡口。」 「什么?」一直蔫巴巴的淑文公主突然来了兴致,「云山哥哥要回来了吗?」 冯云山所在的冯家,原是谢贵太妃娘家的家将,至冯云山祖父一辈因着乱世立了功名,而冯家人并未因着功名就忘记了谢氏一族的恩德,因此冯云山自幼便同霁明一起读书练武,直至两年前谢贵太妃在宫中一手布局,将冯云山安置在林州做一个不大不小的武将。 现在这个人到了起用的时候,而他此次与霁明一同前往的唯一任务,就是保护霁明的安全。 「母亲!」霁明听见冯云山这个名字,语气中突然带了些不高兴,「云山在林州经营的好好的,为何这时要将他调回儿子身边?」 「因为其他人娘不信任,而娘知道,云山是绝对不会让你出事的。」 「那您也不能……」 谢贵太妃看着一旁满脸激动的淑文公主,又扭头对霁明说道:「不能什么?」 不能让云山为了他的前程替他赴死。 霁明是想这样说的,可看着身旁一脸天真无邪的妹妹,他又说不出口。 「此去必将明枪暗箭无数,但吾儿要知道,为娘我和你妹妹的命运,全倚在你身上了。」谢贵太妃微笑着说道。 渡口战事吃紧,抚远大将军出山坐镇,连同庄王成为监军使一併前去支援的消息一夜之间便在整个京城传开,街头百姓纷纷热议,有的唱衰,说是大梁和狄戎打了那么多年,半壁江山都打没了,怕是大梁皇室气数将尽,也有叫好的,感嘆大梁这么多年在对待狄戎人的问题上总算是硬气了一回。 然而自从大军出征后,皇宫内的这个年却是再没得过了,执机处出现的大臣要比之前多了不止一倍,所有人都在盼着渡口那边能够传来好消息,也有后党一派希望传过来一些「庄王殿下半路意外身亡」的消息。 不过这些紧张的气氛都与霁月没什么关系,其实也并不能说没有关系,只是新的麻烦找上了门。 霁月本以为自己所下的那道圣旨意味着自己离亲政又近了一步,可未料想到的事,亲政这事儿还没苗头,他大婚的事情倒是不知怎么被提上议程了。 而自己皇后的人选只有那么一位,就是舒太后的侄女,华康郡主。 霁月不愿意娶华康,华康更不愿意嫁霁月,两人之间本就无甚好感,平日里在康宁宫中碰见连句话都不愿意多说,此时硬要两个人凑到一起做对儿夫妻,再提什么绵延子嗣,光是想想就觉得无法接受。 可舒太后是不管两个孩子之间作何想法,毕竟眼下她暂时没有动霁月的想法,那她就必须得为未来这位养子有可能亲政做打算。 这日难得在冬日里出现了一个好天气,霁月在室内闲不住,荀先生也还未归来,少了个教书先生管着的他直接带着夏全兰亭等人在御花园里闲逛起来。 随便逛了半晌儿,霁月突然诗意大发,他吩咐侍从在亭子里备好笔墨,才将将写出一句来,这厢那讨人厌的苗总管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奴才请陛下安。」苗总管笑眯眯说道。 霁月一直对夏全说,苗总管一笑准没好事儿,并勒令夏全不可以学苗总管那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此时看着苗总管那张大脸,霁月觉得,伸手不大笑脸人这句话是错的。 如果这张笑脸是苗总管的,他觉得自己会恨不得往死里打。 第66页 「是什么风把苗总管给吹来了?」霁月凉飕飕道。 「不敢不敢,实乃太后娘娘邀陛下到御花园那角的小花园内一叙。」 霁月与舒太后相处了十多年,从不知道舒太后还有在小花园同他赏景一叙的爱好。 此事定不简单。霁月瞥了眼苗总管肯定到。 怕是那小花园里还藏着那硬要塞给自己的老婆。 可猜归猜得到,既然将太后她老人家的名号搬了出来,他硬着头皮也是要去一圈的。 一旁一直陪着霁月逛了大半个御花园的兰亭早就不想在这天寒地冻的院子里再逛下去,他冬日里不喜出门,故而这些年也未做什么顶厚的衣服,哪曾想一朝被召进宫里来,还要陪着皇帝陛下逛园子。 看着霁月和苗总管僵持不下,兰亭打了个冷颤,适时开口道:「既然太后娘娘同陛下有要事相商,臣便先行告退了。」 说着,兰亭便迈开步子准备开熘,谁曾想霁月那边抬起手来:「慢着,定安你也好久没见过母后了吧?想来朕得了你这么个好伴读,还要谢谢母后,碰巧趁着今天都在,你同朕一起去谢个恩。」 兰亭闻言两眼一黑,做伴读这事儿有什么好谢恩的?就算是要谢恩,那他早八百年第一次进宫的时候也都谢完了。 这小皇帝究竟是想做什么?兰亭一时也搞不懂,这个谢恩一说越想越奇怪,仿佛是舒太后给两人赐婚,他被霁月拉去领旨谢恩一样。 等等。被赐婚又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想法? 兰亭觉得自己这想法现在被眼前这位皇帝陛下带的是越来越奇怪了。 他看了一眼夏全,后者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朝他挤了挤眼。 眼看开熘回家的计划泡汤,兰亭只得忍痛说道:「臣遵旨。」 第37章 姻缘 霁月不情不愿跟着苗总管去往小花园,方才兰亭说要先行告退,他却实在不想独自面对华康,这才无视了兰亭的请求,硬是把他一同绑了去。 这兰亭一表人材,万一华康看上他了,那自己也不用硬着头皮立华康为皇后了。 霁月是这样想的。 横穿过整个御花园,一行人才抵达这御花园一角的小花园处。 要说这小花园绝对算得上是男女幽会的胜地,奈何落花无情,流水也无意,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任凭这小花园再怎么好,霁月也觉得让他同华康在此处相处甚是别扭。 果不其然,一踏进小花园内的长廊,霁月打眼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华康郡主,他虽知舒太后请他只是个由头,但他仍旧装作不知般向苗总管询问道:「母后是还未到吗?」 苗总管脸上又堆满了霁月最不喜欢的奸笑:「陛下,太后娘娘有意让您与郡主好好相处一下,以便他日大婚时,对彼此的喜好也能了解一二。」 霁月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苗总管可以回禀母后,现在渡口战事未定,朕没有心情考虑大婚的事情,还望母后不要着急。」 「哎,陛下且慢。」苗总管笑眯眯拦住了霁月的去路,「娘娘说了,有定远大将军和庄王殿下前去,此战必定能胜狄戎人,且到渡口大胜之日普天同庆,正是适合陛下大婚之时。」 霁月本就没想自己说这讲句话就能成功开熘,他「嘁」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同苗总管道:「朕同华康本也没什么好说的,何必在此浪费时间,母后若真认定了华康为皇后人选,大婚那日朕出席便是。」 「哎,陛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咱们大梁皇室向来有此讲究,帝王或储君大婚前定是要同对方见上几面的,陛下可不能坏了这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吶。」 什么狗屁规矩,霁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他父皇大婚前也同舒太后见过面,结果如何?不还是将宫里宫外整的一团糟。 见霁月沉着脸不说话,苗总管藉机道:「陛下,和华康郡主多多相处总没坏处,老奴就不在这里打扰陛下了,左右没什么事,兰公子若是想见舒太后,也可以随我去康宁宫。」 谁没事儿想去康宁宫见舒太后?兰亭无比痛苦的想,可小皇帝要和未来的皇后娘娘见面,他也没道理在这儿杵着,于是他硬着头皮说道:「那就劳烦苗总管了。」 话音刚落,霁月却抬手止住了要接话的苗总管:「定安改日再去拜见母后也是一样的,今日且在这儿等朕一会儿,朕还有几个问题尚未同你探究明白。」 兰亭感到头皮发麻,大婚这事儿一同他没关系,二来他也不是宫中内侍,没理由待在这里,窥探皇帝和未来皇后娘娘之间的事情。 「陛下,这……」兰亭迟疑道。 「定安不必多言,待朕同华康寒暄几句,你且先同夏全在此处等一阵。」 见霁月态度坚定,兰亭和苗总管都不好再说什么,苗总管退了下去,而兰亭则同夏全一道站在长廊入口处,两人大眼瞪小眼,等着小皇帝先解决了眼前这个「麻烦」。 霁月大步朝华康郡主走了过去,他断定这小妮子早就察觉到他们出现在小花园中,就是故意装作没看见而已。 「裊裊妹妹,好久不见。」 裊裊是华康郡主在闺中的小名,通常除了自家长辈和兄长之外是没人会叫的,霁月还是在一次无意中听见舒太后这么唤华康郡主,他这才知道的,此时他冷不丁突然开口叫了华康郡主的小名,只是为了报復华康郡主故意装作看不见他的。 第67页 「你!」华康郡主果然将身子转了过来,怒气沖沖道,「闺中小名起是外男可叫的?陛下未免也忒不知礼数!」 霁月觉得,若是自己像庄王那样再年长几岁,且性子再沉稳些,保不准儿会觉得华康这样甚是可爱,可他自己糟心事都一大堆,若是再讨个华康这样单纯无所畏惧,仿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婆,着实没什么意思。 「裊裊妹妹此言差矣。」霁月故意道,「母后乃你的亲姑姑,朕为母后的儿子,怎么成了外男?私下论起亲戚关系,你亦要唤我一声表哥,更别提朕是皇帝,天底下哪有皇帝叫不得的名字?」 华康郡主怒气沖沖瞪着大眼睛,她早就觉得当今皇帝陛下会是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样,只是在康宁宫中时装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罢了。 这么一看,当今陛下怎么也不如庄王殿下更好。 「若是天子,岂不应更注重礼数?」华康郡主不甘示弱道。 还真是口齿伶俐的小妮子,霁月想着,笑吟吟道:「罢了罢了,朕说不过你,不过今日这场局,是母后从中牵线搭桥的,想必华康妹妹也明白一二母后的意思。」 华康郡主看了眼站得离自己没多远的贴身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侍女迴避,继而才接着道:「我自然明白,但今日我想在此处同陛下讲明白,我心悦之人并非陛下,也没有想当皇后的心思,故而请陛下莫要答应了这桩婚事。」 霁月自然知道华康郡主心悦于谁,但同谁结下姻缘并不是他能左右的了的事情,他嘆了口气,一脸无奈:「朕也不同你讲虚的,既然唤你一声华康妹妹,自然是拿你当妹子看的,绝然没有旁的男女之意,可你也知道,太后决定的事情,我们都没能力改变。」 「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姑姑的心意,也晓得我们舒氏的女子打小起的培养就是为了家族的姻亲关系作准备的,可我虽不行,陛下却是天子,此事唯有陛下有破解之法。」 霁月一下笑出了声,他笑华康这丫头太天真,也笑自己的处境太无助。 「你太高看朕了,朕的一切都是母后给的,母后的命令,朕也不敢不从,更别提什么破解之法了。」 「可让庄王殿下前去渡口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因着陛下那道圣旨才成的吗?」华康反问道,「我虽不懂这些,可也知姑姑素来与谢贵太妃不对付,谢贵太妃一心想让庄王殿下上前线立功,姑姑就越是不会让谢贵太妃得逞,若是没有陛下的圣旨,现在庄王殿下应该还坐在沧澜殿才对。」 霁月挑挑眉,看来是他小看这丫头了,竟不知整日里在宫中闲逛的闺阁少女,也知晓这么多事情。 「这与婚事不同,关乎家国安危的事情,即使是母后,也要稍稍放下些个人恩怨,而朕的婚事,既是天下事,说到底又是家事,母后自然不会让步。」 「依我看,陛下只说对了一半,姑姑再怎么着也越不过天子之名,因而才不敢驳了陛下那道圣旨。」 这话华康郡主倒没有说错,当初霁月之所以先下了那道圣旨,就是因为他料定了自己是天子,而圣意不可违,舒太后要么就地将他废了另立,要么再生气也只能日后再从中作梗,必定驳不了那道圣旨。 「罢了罢了,也就是碰巧的事,说到底这婚事,朕同你谁也左右不了。」 华康郡主仿佛仍旧不死心一样,她郑重地向霁月行了个礼:「待渡口战事结束,臣女请陛下给臣女和庄王殿下赐婚。」 华康郡主同庄王的那些事情,霁月虽已听夏全说了个七七八八,但他也没想到,这舒家出了个这么大胆的,竟敢以皇帝未过门妻子的身份让皇帝赐婚给自己姑姑死对头的儿子。 「这……」霁月装作不知情道,「朕没弄明白,你同大哥什么时候……」 「此事说来话长,臣女随家中大哥前去西南一带时,路遇山匪和大哥走散,所幸遇上了庄王殿下,这才得以完整归来,臣女一直未曾忘记报答此恩,且亦心悦庄王殿下,故大胆请陛下赐婚于臣女和庄王殿下。」 「这事儿是你同庄王商量好再来求朕赐婚的?」霁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八卦道。 「并非如此。」华康郡主说着,脸颊泛起了一抹红色,「庄王殿下并无此意,只是臣女实在无法隐藏自己的相思之情。」 原来是个姑娘大胆追求情郎的故事,霁月若有所思般点点头。 「且先不说朕有没有这个胆子给你和庄王赐婚,便是庄王自己的意思你都没搞明白,万一他并无此意,岂不是像你我一样,被硬凑在一起?」 「殿下……殿下对我是有意的。」华康郡主小声道。 「有意无意,也得说明白才行。」霁月朗声笑道,「左右咱们两个也不会即刻大婚,待大哥从渡口归来,你自己先去问个明白罢。」 说罢,霁月笑着转过身,走了几步又朝身后挥挥手,示意华康郡主自己先走一步。 行至长廊尽头的入口处,兰亭和夏全正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等着他,霁月心一痒痒,有意打趣兰亭道:「定安这岁数也不小了吧?不知兰公有没有为你操持婚事,看上的又是哪家女子?若是不成,改日朕在后宫专门辟个地方供你居住,这女子们心事太多,我看还不如咱们一起搭伙过日子来的惬意。」 兰亭被小皇帝突如其来的打趣吓了一跳,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事情,外男住进后宫,亏这位皇帝陛下能想得出来。 第68页 霁月等了半天,都没听见兰亭接腔,他也自知这打趣有些夸张,只好一脸八卦对着兰亭和夏全两人道:「咱们庄王殿下这回不仅要赢在战场上,怕是姻缘上也要胜朕一筹喽。」 作者有话说: 兰亭:陛下,臣同你不熟,不要开这种让臣进后宫的玩笑! 霁月:朕觉得同你很熟,裊裊妹妹不愿意当的皇后,你给朕来当! 第38章 抚远 此时此刻,距离南安城五百里外的官府驿站中,刚与抚远大将军文秉霖汇合的霁明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生怕还没到渡口先染了风寒。 文秉霖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许是年纪轻轻就变成了一个赋闲在家的武将,故而此人的身上并没有寻常武将那么重的杀气和沧桑感,反倒带着些儒雅的气质,若不是早就听说文大将军当年出征一仗便收取敌方数十人首级,霁明还以为传闻中的定远大将军是个儒雅书生。 「听闻殿下舟车劳顿才归京没多久,便又领命出征,若是殿下累了,今夜就歇在此处吧。」一直沉默寡言的文秉霖忽而开口道。 「将军不必如此。」霁明赶忙谢绝了文秉霖的好意,他深知自己从未上过战场,这些个将军定瞧不上他,因着他一个人耽误了脚程,真到了渡口,这些人也只会把自己当成个累赘,「我无大碍,还是按计划赶至原定驿站再歇息休整罢。」 文秉霖点点头以示回应,随即一个翻身上了马背,随行之人皆是从军多年的兵将,动作跟着文秉霖整齐划一,霁明也赶紧翻身上了马背,一行人快马加鞭飞奔至离渡口最近的水河涧驿站。 抵达水河涧驿站时,已经是夜深时分,一行人因为赶路只垫了几口干粮,到了这会儿几个常年行军的汉子已经饿的前腔贴后背。 驿站的管事知道这伙人中有两个来头不小的,特意吩咐伙计上了些好酒好菜,霁明和文秉霖一桌,其余的部将自成一桌。 霁明虽说是大梁为数不多的王爷,还是当今圣上的大哥,但面对文秉霖这种得喊上一声「叔叔」的大梁功臣,他仍旧把自己的身段放的很低,略带恭敬的给文秉霖倒起茶水来。 文大将军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在外带兵打仗期间,酒水一概不饮,隔壁那桌部将们已经开始大口饮起佳酿来,霁明这边两个人却都斯斯文文吃着茶。 幸好霁明本就对饮酒没甚兴趣,只是和长辈坐在一起,总归有些不自在。 他偷偷打量着文秉霖,归京途中他听到一些关于这位定远大将军的传闻,而且传闻的另一个主角还是自己的母妃。 霁明是不相信的,他一直知道母妃对父皇的感情,怎么可能和文秉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但他却依旧好奇定远大将军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能从曾经风光一时的大将军落到现如今正值盛年便赋闲在家的一届武将。 「怎么?」大抵是霁明打量的时间太久,文秉霖本身也是武将出身,对人的动作眼神敏感,一下变点透了正在偷看他的庄王殿下,「殿下若有问题可以直接问末将,不用这样打量臣,臣久居家宅,不太习惯人这么盯着一直看。」 霁明伸手虚虚握拳至嘴边,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本王不是有意这样盯着将军看,属实乃幼年时听闻了太多将军的传奇经歷,让本王见到将军后忍不住多看上几眼,毕竟将军也算我幼年时所钦佩之人。」 「殿下抬举臣了,臣当年不过是逞一时之勇,运气好罢了,与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若非当年的老将现今没剩下几个人,且年岁也大了,渡口之役定是轮不到臣的。」 「文将军谦虚了。」霁明客套道,「当年种种,本王虽小,也有所耳闻,莫说本王觉得可惜,就是先皇当年因着将军北征的事情,也同那些大臣发了脾气,只是将军也知那时的局面,父皇实在拧不过他们,这才让将军受了冷遇。」 「臣受天子恩泽,本该听命调遣,因着任性被罢了兵权,也算是辜负了先皇厚望,这些年来臣时时反省,也深感年少时意气用事。」 霁明本来只是想找个话题摆脱刚才略显尴尬的局面,谁知将陈年旧事拉扯出来说个没完,他怕两人再这么说下去,文大将军就差跪在地上磕头谢罪了,忙灌了自己一口茶水,想要琢磨个别的话题出来继续闲聊。 恰逢此时从驿站外来了个信使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只见信使向文秉霖双手奉上一封书信,说了句「请大将军亲启」,霁明在一旁看着,瞧见信件封口处的印记是舒太后所特有的,不由得又产生了几分好奇。 文秉霖没多说话,只是叮嘱信使去吃盏热茶暖暖身子,拿着信看了两眼后,便若无其事将其踹在了怀里。 若是朝廷有什么新的谕令,按理也应该是光明正大传旨过来,将这小小一封信单独送给文秉霖,很难不让人觉得舒太后私下同抚远将军有什么交情。 可霁明也从未听说过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交集。 他有点儿摸不着这其中的关系,又碍于文秉霖还在自己对面坐着,也不便更深入思考,便收起了自己的思绪,继续同文秉霖聊起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启程快马加鞭,赶到了渚江边上的漕运口,东路大军的先遣部队已在此集结完毕,正有序乘船往渡口方向前去。 第69页 这是霁明第一次见到这支曾在多年前将狄戎人打的大败而去的部队,他跟随文秉霖一行人穿越整齐划一的行军队伍,最终停在了漕运口处几个兵将的面前。 「大将军!」只见那几人之中为首一人神色激动,朝着文秉霖抱拳单膝跪地道,「末将王弗见过将军,多年未见,将军可还安好?」 文秉霖笑着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将王弗虚扶了起来:「沛之不必多礼,我赋闲在家养花逗鸟,怎会不好?倒是你,这些年来伤病可还好?」 王弗激动的抬起头,一旁的霁明看着这长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 「幸得将军挂念,末将一切都好,这不还升了官,现在也能主些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文秉霖笑着点头,「一路上我还在想不知东路大军还剩下多少我认识的将士们,没曾想才刚到这里,便先遇见了沛之。」 「蒙将军照拂,当年的弟兄们基本上没被为难过,最大的处罚左右也不过是降职,更何况大家这些年凭着资歷也被提拔了个七七八八,末将们已经很是感激不尽了。」 「如此一来便好。」文秉霖身子侧了侧,让霁明成为了一众人的焦点,「这位是庄王殿下,此行同吾等前来一起守卫大梁国土的。」 「臣等见过庄王殿下。」一众人齐声道。 「各位将军不必多礼。」霁明这些年小心翼翼过惯了,总喜欢保持着三分谨慎随和的态度,「本王非武将,也是第一次直面狄戎人,还得请各位将军多多提点。」 「臣等不敢。」 一番寒暄过后,一行人随着大部队登上了前往渡口的大船,冬日里风大,船只跟随着风摇摇晃晃行驶在江中,亏得霁明之前在西南之地时也坐过几次船,否则这胃里翻江倒海的,怕是要没形象的直接吐出来。 如此折腾了许久,直到傍晚他们才总算进了渡口城。 渡口城中不似霁明想像般的那样荒凉破旧,若不是战事吃紧,这里不难看出是一个繁华的地方。 「殿下是否觉得这渡口城不像殿下想的那样荒凉破旧?」一旁的文秉霖点明了霁明心中的想法。 「让将军见笑了,未至此地之前,本王总觉得此地连年来战乱不断,就算不至于荒凉破败,也绝不会如此繁华,未曾想这渡口城竟和本王想的不太一样。」 「哈哈,这也不怪殿下如此去想,当年臣未到此处时,也觉得经过南迁一事,渚江以北早已破败不堪,但实际上此处原本在渚江边上,北边还没被狄戎人攻占时,渡口城作为南北的交通要塞来往的商人多,城市也就繁华,等到了狄戎人基本占领渚江以北之后,有时也会同我大梁互市做些小买卖,久而久之这渡口城的繁华一如当年,丝毫未减。」 「原来如此。」 「若是这渡口城真是什么荒凉苦寒之地,咱们的镇远大将军也不会在这儿守着这么些年都不想回京了。」文秉霖冷不丁调侃道。 因着渡口城北大门处仍旧战火不断,城内便有了宵禁的命令。 等他们一行人到了将军府进行军务交接时,城中的街道上早就没了一个人影。 经了将军府的小厮通传,文秉霖率领一众人直接去了将军府的议事堂,舒太后的妹夫镇远大将军已经收拾好相关印信等着他们,文秉霖是个做事利索的,很快办理完了渡口城中守军的交接工作。 「没想到这么些年,秉霖兄竟然又回到这个地方了,想当年我来此处时,这将军府还是秉霖兄的地方,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镇远将军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就是希望秉霖兄这次别再辜负了咱们大家的希望,又落个抗旨不尊的罪名,朝中有些人能救你一次,但不见得能救你第二次喽。」 文秉霖面上没有一丝怒火,仿佛身边这个聒噪的声音说的不是能听得懂的人话一般:「大将军就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了,我文秉霖誓与渡口城共存亡,倒是大将军自己,回了京得先想想办法怎么同太后娘娘和将军夫人的娘家兄长镇国公解释罢。」 「你……」镇远大将军见嘲讽不成自己反丢了面子,也不顾周围兵将众多,当即就要发脾气。 而文秉霖却没有时间在这儿耗时间拌嘴,只见他大手一挥说道:「众将士即刻随我一同前往守军大营,今夜我们就给那些狄戎蛮子一个出其不意。」 第39章 渡口 霁明感觉自己这一天一刻未歇,这才方到将军府准备安顿下来,不曾想文大将军当即就要组织对狄戎人的夜袭计划。 这建功立业着实不易。他在心底感嘆道。 守军大营就在渡口城北,一行人抵达时恰巧碰上狄戎人一波偷袭使在城外的一部分守军吃了败仗,正仓促撤回营中。 文秉霖并没有派人去把尚在大营中的将领都叫过来,他不紧不慢在营地内走着,直到在几个正拿着干粮吃饭的伤兵面前他停了下来。 「这就是咱们守军大营里的伙食?」文秉霖半蹲了下去,询问着面前的几个伤兵。 霁明在一旁瞧着,发现这话一问出口,那几个刚才在将军府原本归属镇远将军的部下,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那几个坐在角落里吃饭的伤兵并不认识眼前新上任的文秉霖,但他们认得他身后那几个将领,因着什么原因,便支支吾吾没个下文。 第70页 文秉霖虽说在家赋闲多年,军中那些人有什么臭毛病,他还是最清楚不过的,只见他放轻了声音说道:「我是朝廷派来给咱们守军送储备吃食的,看你们还吃的如此简单,就想问问是否是储备吃食还不够,若是不够我也好回京禀名上级,再运些过来。」 听说是运粮食的人,那几个伤兵才放下些警惕:「随着战事吃紧,每日的消耗量也大,这伙食逐渐一日不如一日,我们这些底下的小兵也明白朝廷不容易,可是吃食跟不上,这又是寒冬腊月的,渐渐体力也跟不上,更别提同那群蛮子们打仗了。」 文秉霖点点头站起了身:「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尽快解决的。」 霁明瞧着越发紧张的那几个将领,又看了看文秉霖那肉眼可见阴沉下来的面色,暗道不妙。 离开了那几位伤兵,文秉霖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走向了不远处正生火支着的大锅处,他无视一旁厨子的呵斥制止,拿起勺子舀了勺汤,汤里自然没什么东西,只飘着几片烂菜叶子和少许谷物,别说这一碗喝下去身强力壮的士兵吃不饱饭,便是六岁孩童怕也填不饱肚子。 「是谁一直在管守军大营伙食的?」文秉霖突然开口说道。 霁明这才真正见识到了抚远大将军的气势,只见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厨子这会儿已经没了声,一旁有眼色的已经去将管理伙食的伙头军给交了过来。 那伙头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在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前来接管军务的抚远大将军,许是平日在军中作威作福惯了,和那一众原本属于镇远将军部下的将领们混的也有几分熟悉,面对穿着简洁的文秉霖,他语气嚣张道:「我就是这儿管事的,有什么问题么?」 「朝廷运过来的粮食向来足额足量,我想问问你这位管事的,这军营中的伙食怎么就差到了这种地步?」 「嘁,你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小头头,这里的事儿也能轮得着你管?能不能吃饱那也得大营中的士兵说的算,你何时见过我们渡口守军中有人反应吃食问题?他们都不说,你跟着热闹什么?」 一旁处于半看戏状态的霁明听的一愣一愣的,在西南之地待了这么多年的他知道,这些人一贯嘴脸嚣张,而且多半和官员们沾亲带故,便更没有什么顾忌。 只是今日这伙头军却是看走了眼,惹谁不好,非惹到刚刚出山的抚远大将军头上。 「来人,将此人给我扣起来。」只听文秉霖厉声说道。 随从小兵身手很快,还没等那伙头军反应过来,便将人按跪在了地上。 那伙头军还在叫嚷着:「你们敢这样对我?让我大哥知道了,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文秉霖皱着眉,一副听够了的样子,直接上去一脚踹到那伙头军胸口处,踹的后者疼的哇哇大叫起来。 「我倒要听听,你的大哥是谁?敢在军营里如此嚣张。」 一时间除了还在不停只哇乱叫着的伙头军,文秉霖周围五米之内出奇的安静,前期跟随文秉霖来的一些兵将和霁明一样等着看戏,而从将军府跟着过来的那些部将则面色难堪。 「怎么一个个都没话说了?」文秉霖面色严厉,突然大声道,「这人的大哥是谁,今日你们若说不出个一二来,全部革职处置!」 在一阵沉默后,一群武将中终于出来个敢说话的。 「这人是王新袁的拜把子兄弟。」 「王新袁是谁?」文秉霖问道。 「禀将军,王新袁是渡口守军中的一个参将。」 「现在立刻把此人押到我面前!」 文秉霖既没说「传」也没说「唤」,而是说了个「押」,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字一说出来,必定是新官上任的抚远大将军要「杀鸡儆猴」看了。 果不其然,知晓文秉霖身份的士兵很快便找到王新袁,并将其实打实「押」到了文秉霖面前。 文大将军黑着张脸,也不开口说话,而是向对待那伙头军一般,直接上去便是一脚,将那还没搞清事情前因后果的王新袁给踹了个半懵。 「我就说本将军走之前,这渡口守军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军纪严明,士兵们也不曾像现在看着一点朝气也没,原来镇远将军在此镇守多年,就养出你们着一帮货色来,平日里贪些粮饷也就算了,眼下狄戎人都打到城门口了,还只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口袋给装满了,改日渡口失陷,渚江以南不饱,我不知道你们这群黑心的傢伙留着这么多银钱还能干什么,给狄戎人上贡吗?」 文大将军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直中要害,把在场原是渡口守军中的将领们含沙射影好一顿痛骂。 王新袁估计是回过神来,那伙头军五大三粗只知道横行霸道,王新袁作为个参将,脑子动的比他快,三两下便猜出了踹自己的到底是谁。 他赶忙跪在地下不停求饶:「将军误会了,末将并未剋扣军中吃食,此人虽是末将拜把子兄弟,可末将也不知他平日里做了什么,实在是冤枉啊!」 「冤枉?」文秉霖不屑的轻笑一声,「没有你撑腰,他敢在守军大营里如此横行霸道?军中那么多人吃不饱饭都不敢抱怨一声,依本将军所见,怕是你的头上还有青天大老爷庇佑着,才敢在此作威作福!」 王新袁神色慌张,使劲摇头道:「将军,真没有,这里是军营,谁敢也不敢一手遮天!」 第71页 「有没有吾等心里自然清楚!」文秉霖一挥手,大声道,「来人,将这两人绑起来,连同守军大营里看粮食的,一併都斩了!」 话音落下,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瞬间吓破了胆,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求饶声中,两人被拖了下去,留下的只有地上划过的泥土的痕迹。 霁明料到文秉霖会把这二人给处置了,但没想到那个还尚未谋面的粮食官也被一声令下给一併处决了。 这种事情霁明在西南之地见过一些,其实那粮食官未必和这二人是一伙的,只是苦于不敢揭露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倒腾粮食。 想到这里,霁明不由得面露可惜之色,他觑着文秉霖的神色,觉得文大将军不至于将怒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才凑过去一些,小声问道:「将军,那粮食官还尚未见过,将军怎么能确定此人和那二人是一伙的呢?」 「他和这二人是不是一伙的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明知道渡口守军一度孤军奋战,后方在吃食上屡屡剋扣,他身在军中掌管粮食的要职上,居然没有作为,我必定是要治他的罪的。」 「可他未必是情愿没有作为的……」 「臣懂殿下的意思。」霁明话说了一半,文秉霖便接话道,「臣就是要让守军大营里的将士们知道,如今这渡口城主将换了人,这军营里的规则自然与镇远将军在时不同,军中若有欺辱霸凌者,尽可向上呈报,若有人胆敢阻拦,杀无赦,若有人明知此事不报,亦同罪。」 霁明点点头,看着文秉霖转身而去的身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不愧是当年威震四方的抚远大将军,他想,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才重新出山带兵,亦是个不可小觑的狠角色。 就在霁明随着文秉霖整顿军务,在渡口附近积极布防的同时,霁月这边却依旧在宫中整日找乐子,此外,荀先生的归来让这位小皇帝在探寻风雅之事上再起了兴致。 倒也不是他霁月在皇宫里只知道玩乐享受,实在是多数时间舒太后不给他关心国事的机会。 就像兰亭说的那样,他虽将庄王遣去了前线,但舒太后也因此知道自己并非纯粹的贪图享乐之人,这样一来,舒太后便更加限制他接触朝政的机会。 如此一来,除了夏全在宫中的一些小道消息,和兰亭在宫外获取到的一些有限的消息外,霁月再也接触不到什么军情军务,便也只得无所事事起来。 这日,霁月从夏全处得知渡口那边打了场胜仗,使他兴奋不已,从他生下来记事起,大梁的兵将就好像对狄戎人总是无计可施,现在看来也不是无计可施,只是他们不愿意让会带兵打仗的人去打仗,能用银钱摆平的事情,那些个贪图享乐的官员们也不愿意费尽心神去琢磨着怎么打败狄戎人。 因着高兴,他特意请荀先生还有兰亭去了由他亲自布置的茶室里品茶闲谈。 霁月与兰亭谈事从来不避着荀先生,荀先生当了他这么多年的先生,霁月从心底里觉得荀先生是可信之人。 从实际上来说,荀先生对政治并没有什么兴趣,倒是觉得当今圣上很是可怜,因此平日里对霁月也格外纵容关照一些。 在这间不大不小的茶室里,霁月总是能将祖宗家法赋予他的等级观念抛在脑后,像今日夏全打听到了令他高兴的事情,他便非要拉着夏全坐在一起喝茶。 夏全拗不过小皇帝,战战兢兢坐在一旁,听着皇帝陛下怎么规划大梁的未来。 「依朕看,要是再连续打上几个胜仗,莫说打退狄戎人了,便是直接收復北边失地,怕是也不在话下!」 一旁的兰亭与荀先生对视一眼,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开口道:「陛下想法虽好,但此事做起来却难,或者说绝无可能。」 正在劲头上的霁月被兰亭这么当即泼了一盆冷水下来,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不悦:「定安什么时候惯会泼人冷水了?」 兰亭听出了小皇帝有些闹脾气的语气,语重心长道:「这话并非是臣泼冷水,而是前朝的大人们,决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第40章 越险 收復北边失地一事为什么是前朝那些老头都不答应的事情?霁月眉头紧皱,越来越不明白这群人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眼瞅着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一向打圆场的荀先生这时笑呵呵捧起了茶盏,品了口茶,慢悠悠道:「陛下切莫生气,定安此言并非无理,只是看那些前朝大人们的心中,究竟作何选择罢了。」 「多谢先生替学生解释一二。」兰亭朝着荀先生做了个揖,又朝着霁月说道,「如今朝中形势过于复杂,为着各方平衡,收復北边失地一事,很难有所推进,就一如当年抚远大将军北伐失败,如今的朝臣,不想,也不能将北边失地再收归我大梁所有。」 这群尸位素餐的傢伙。霁月在心里暗骂。 「如此一来,即便现如今那狄戎人不復当年之勇,居于劣势,我大梁也无法将其彻底赶回北荒,只能防守着他们不攻破这渡口?」霁月愤愤道。 兰亭深吸一口气,似是在考虑有些话要不要讲,末了,他看了看身边的荀先生和距离他们身后一点位置的夏全,这才开口道:「臣今日说出词话,恐向陛下泼了冷水,可有些事情,臣还是想与陛下说一说。」 「但说无妨。」 第72页 「臣以为,此渡口一战,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我大梁军队同狄戎人打个平手,两军旗鼓相当之时,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们必定会开始主持议和,这样我大梁少赔些银子布匹,狄戎人也不至于空手而归,伤了两国之间的面子。」 「竟可如此?」霁月瞪大了双眼,没控制住情绪,伸手狠狠拍向面前的茶几,放在那茶几上的几盏茶,因为剧烈的震动,茶水从茶盏之中溢了出来。 身后的夏全先一步反应过来,忙膝行两步上前,用袖子擦试着茶几上的水渍,口中说着:「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吶。」 「陛下……」荀先生开口,试图平息霁月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可霁月一个抬手,示意他们谁也别说话,就一下子堵住了荀先生还没说出口的话。 「我大梁的肱骨之臣们……竟真至如此地步?」他有些艰难地询问道。 「禀陛下,这就是派定远大将军和庄王殿下出征渡口所付出的代价。」 「代价……?」 「陛下仔细想想,若是渡口大捷,完全将那狄戎人赶了出去,谁从中获利最多?自然是如今有北党人在身后扶持的庄王殿下。况且还有抚远大将军,大将军与谢贵太妃一事在京中流传甚广,虽不知真假,可这有些事情,传着传着,大家便都信了,不管抚远大将军是否和北党人有关系,眼下怕是除了北党人之外的朝堂众人,都将抚远将军自动划分到北党人里去了。」 「这样一来,母后是不会让北党人连赢两步的……」 「正是如此。」兰亭接着说道,「太后娘娘既不想看到北党人连赢两步,那舒大人,连带着后党那一度可以左右朝中局势的大人们,就更不会允许此事发生。这次若不是情势危急,他们亦不会屡屡让步,如此一来,在渡口这件事情上,若是让后党人再让出第三步,也是断断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如此,那北党人能甘心到手的功劳就这样硬生生被后党人毁了?」 「北党人自然不会坐观其好不容易部下的局被毁掉。」 「那如此一来,岂不解无可解?」霁月疑惑道。 「因此,这才是渡口一战最难的地方,我大梁军队的敌人不仅是狄戎人,还有我们自己的人。」 霁明到渡口城已经有七八日了,除了起初在渡口城外不过四五里的地方打败过两三次狄戎人的进攻以外,战况并没有实质性很是明朗的改变。 这和他预想之中的不一样,本以为抚远大将军亲自出山,到了守军大营又斩了几个人,在此立了威,后续的事情应该好办才对,可这么多天下来,那些守军大营原本的将领,看似对他们无比配合,实则却空有敷衍不办实事。 这些原本就驻守在渡口的守军将领们,全部是前任守将镇远将军的部下,此前虽然镇远将军被召回了京城,但余下的守将却依旧各司其职,一则是朝廷没有那么多现成的将领调动至此来替换这些人,二来这些守将久驻渡口,多少也对如何反击狄戎人有些个经验之谈,眼下再将这些人全部调走,那文秉霖可真真是要「两眼一抹黑」了。 不仅如此,就是被朝廷调来增援的东路大军也并不是和文秉霖完全一条心。 虽说这东路大军中的许多将领当年都是文秉霖带出来的,可也仍有不少人是这些年东路大军的实质掌握者张巨海提拔上来的。 按理说张巨海和文秉霖的品级相同,更不用说文秉霖这么多年还背负着不听朝廷命令被革职一事,如今前来增援渡口,这位犯过错的将军倒一跃成了主将,而他张巨海则是配合文秉霖的副将,这其中的箇中滋味可想而知。 也正因此,渡口驻军和东路大军都各混各的日子,谁也不肯真正同将军府中坐镇的抚远大将军拧成一股劲。 霁明到底是年轻,这几日看着城外的狄戎人还时不时来骚扰,而城内一群将领还不紧不慢的样子很是焦急,他想用自己的方法让大家暂且摒弃前嫌,可那群老狐狸哪个也不会听他这么一个手无实权的王爷,他就只得整日去文大将军面前转悠,时刻提醒他要想办法赶紧解决了眼前的难题。 一踏进将军府的议事厅,霁明就察觉到了议事厅的气氛与以往几日的不太一样。 在此聚集的将领们看见他走进来,皆按照规矩敷衍的行了礼,见霁明坐定,一直翻看文书的文秉霖将手中的东西放置在了一边,开口道:「既然诸位都已至此,那我们就长话短说,今日我收到前线探子的来报,狄戎那边换了将领。」 「莫非是这群蛮子害怕吾等了?」 「此时换将,以卑职之见,应是求和的信号,毕竟之前那群蛮子之中领头的格日里一直同我等不对付。」 还没等文秉霖说明狄戎人那边具体换了谁做大将,下面的将领们就纷纷议论起来。 「诸位且先听我说完。」文秉霖说道,「此事恐怕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简单,虽说一直同我们不对付的那位格里日被狄戎那边换了去,可新来的这位大将,要说也是我的老相识,此人正是现如今狄戎国的第一武士唿兰图吉。」 「竟是他?!」 「怎么会是此人?」 下面的将领在此纷纷议论起来。 唿兰图吉这人的名字,霁明觉得陌生,又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他在脑海里拼命思索着相关信息,突然想到了关于此人的事情。 第73页 唿兰图吉乃是狄戎国唯一的柱国大将军唿兰阿术的儿子,当年狄戎人大举南下,占据了渚江以北的大部分地方,正是拜这二人所赐。 当年唿兰父子两人曾令大梁头疼不已,若不是后来唿兰阿术意外身亡,文秉霖天赋过人,硬是将唿兰图吉打到了大梁北都以北的区域外,如今这大梁是否还存在尚且都不好说。 此后文秉霖被召回京中革职赋闲在家,而唿兰图吉则回到狄戎国继承了其父的柱国大将军一职,且仍然对西边小国征伐不断,论战场经验来讲,如今的抚远大将军定是不如唿兰图吉多的。 如此一来,狄戎那边突然将唿兰图吉调过来当主帅,这分明是对渡口城志在必得。 这狄戎人的野心也忒大了。 「好了,诸位且静静。」文秉霖再一次将七嘴八舌的场面稳定下来,「狄戎人此举不善,虽说我当年是打退过他唿兰图吉,可今时不同往日,为今之计,只有我军上下齐力同心,才能将这块儿硬骨头啃下来。」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噤了声,霁明适时站了出来,抱拳对文秉霖说道:「我愿与将军一同击退那狄戎国的唿兰图吉,人在城在,人亡城亦死守不破!」 随着霁明铿锵有力的声音,那些昔日本就是文秉霖老部下的将领们纷纷站出来表示自己的忠心,随即,有更多的将领们纷纷效仿,一时间场面极其热闹。 文秉霖抱拳相谢,继而开始安排部署。 「唿兰图吉若想要拿下渡口城,只能向北门勐攻,战事已起月余,眼下北门虽受得住,可若是唿兰图吉带着自己的亲卫军来,此处恐怕也不好防守。」文秉霖展开地形图,手指自渡口城东向西划过,「为今之计,我等不能再将所有人力尽投置在北门防守,一来所增援来的人员甚多,若是全部挤在一处,不仅派不上用场,反而还使我们自己人束手束脚,二来,若是北门被攻破,我军再无第二个计划,只得坐等被生擒。」 「那将军的意思是?」这么多日都不怎么说话的张巨海此刻开口问道。 「渡口东西连接的皆是险山,唿兰图吉不会想率领士兵翻越此地,是因为险山背后即是渚江,狄戎人本就不擅水战,再加之也无工具供其使用,而我们大梁的军队则不同,若是我等翻越东西两处险地,便可绕行数十里,从狄戎大军后方将其包围,到时我等便可两面夹击,消灭他们的大部分力量。」 「将军说的虽然在理,可这两处太过险峻,我等如何能过的这险关?」一名将领问道。 「我当年驻守渡口时曾探过这东西山脉之险,奈何当年未曾将其路线全盘画出,便被召回京城,这几日我凭藉着当年对这两处的记忆,绘制出了地图,此两处虽显,但若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行军,却也能翻过去这山脉。」 随即,文秉霖便从桌案上拿出两张摺叠好的白纸,他拿起其中一张:「巨海兄,西边这处便交给你了,你率领东路大军一半的人从西边包抄狄戎人。」 张巨海愣了一下,而后接过了那张图纸。 「原渡口守军并东路大军王弗麾下士兵,仍驻守渡口城,抵抗狄戎正面袭击。」 「末将遵旨。」 「至于东边,由我与庄王殿下亲自带领一路大军翻越山脉,从东边形成包抄。」说到此处,文秉霖扭头朝向霁明道,「不知庄王殿下意下如何?」 霁明被这议事厅里的氛围所打动,当即道:「我愿与将军同往!」 文秉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末了看着议事厅里的将领们,深深鞠了一躬,復又起身道:「我大梁之存亡,就看在座诸位的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给大家推荐一首歌,德永英明的《残雪》^_^ 第41章 噩梦 从议事厅出来,霁明径直回到了自己位于将军府后院的卧房。 方才众将士群情激昂,文秉霖身为统帅又说了几句激励人的话,便吩咐他们在今夜行动之前都将交予家人的书信提前写好,今晚在开始行动的同时,信使便携带着他们写给家眷的信件赶回各处,确保他们的家人能够收到他们「赴死」前的最后一封书信。 谁都知道渡口之战久拖不胜也不是办法,驻军和援军现在都在渡口城中,倘若战事旷日持久,便是每日需要的粮食补给,怕是都供应不急。 因此文秉霖在下了这道命令,由主帅及一种副将等高级将领打头阵,亲率士兵与狄戎人交战,只有把自己的命给豁出去了,其他士兵才愿意这样不惧艰险与那狄戎人拼杀。 霁明洋洋洒洒写了数张信纸,将其放在信封中封好,这是写给他的母妃以及妹妹的,霁明也不知道若是此番自己战死在沙场上,母妃会不会后悔当初将他支来渡口前线这个决定。 将信件放置在茶几上,距离夜晚的行动还有一阵子时间,他不想白白浪费了剩下这点时间,于是便收拾起了这几日因心绪不宁而没来得及收拾的桌案。 不太大桌案被一些书籍和舆图兼带两个匣子占的满满当当,此次前来他并没有带跟着自己多年的贴身随侍,因此自打到了渡口城起,霁明便开始独自一人照料自己。 将上层的书籍和舆图都放置在了一起,下面压着的一个不大的红木匣子终于露出了它的全貌。 这红木匣子打眼一瞧便可知是一个不俗之物,盒子上的雕花工艺只有在宫里才能寻得见。 第74页 霁明将手放在盒子上,缓慢抚摸着这红木匣子表面,末了才轻轻打开了这匣子。 匣子里并未放着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一个简单朴素的香囊,以及一封书信。 霁明伸手拿起香囊,这香囊虽简单朴素,但针脚却极其细密,所缝制之人大概精通绣工,才能有如此手艺。 只见他不紧不慢将香囊凑进鼻前,嗅了嗅这香囊的味道。 霁明本人惯不喜香味,因此不管是他的住所亦或是身上,从不沾香。但这香囊的香却与寻常的不同,让他闻起来并无排斥,反而还得一丝安心。 霁明闻了这香囊片刻,将其放下,又拿起了匣子内放置着的那封信。 写这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侄女华康郡主。 华康郡主自从得知霁明来了渡口前线,便派信使悄悄送来了香囊和这封信。 信里大意是她就认定了霁明这么个人,并再三重申非他不嫁,末了还分析了他们两人这段姻缘若是成了,能对朝中乃至天下有什么好处。 霁明看过这封信,只觉得小姑娘天真烂漫,许多事其实也不是那么难解决不了,而在于这事件有关的双方不斗个你死我活就解不开这局。 他也曾想过,若不是舒太后与母妃,后党与北党之间怨念深重,他也不至于同华康郡主疏离至此。 那时将华康郡主从那土匪窝里救出来,即使后来得知她是舒家的人,他也并不后悔,在澜溪镇同华康郡主待在一起的那三天,他亦觉得那是他在西南之地时为数不多能卸下伪装,极其快乐的日子。 奈何有缘之人到最后竟是孽缘。 这怪不得他,更怪不得华康郡主,只能怨这一切都是命。 想到此处,霁明拿出一张信纸,在纸上写下「郡主保重,他日与陛下大婚,臣定当献上贺礼」一句话后,将信塞进信封,连同原本的香囊和华康郡主的信一併放在了那红木匣子内,又一口气将匣子封好,一併放置在了茶几上。 霁明一气呵成做完这一切,信使便正正好叩响了他的房门,他拿着原本写给谢贵太妃和淑文公主的信,并着那个红木匣子一起递给了信使。 「这封信交给谢贵太妃,红木匣子交由太后宫中的小岚。」霁明吩咐道。 他并未直接吩咐交给华康郡主,而是给华康郡主的贴身侍女小岚,再由小岚转交给华康郡主,一则是为着闺阁姑娘家的清誉,二则也不想此事被谁传了出去再添油加醋,平白让自己沾上麻烦。 那信使手中本拿着两封信,听见了霁明的吩咐,赶忙先将霁明手中的信拿了过去,与另两封放在一起,又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了红木匣子。 这信使是专程往皇宫大内送信的,眼下渡口城里除了他一个皇宫里出来的王爷,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需要写家书往宫里送的,因此他有些好奇问道:「还有谁也要往宫里送信?」 那信使笑着解释道:「是抚远大将军,大将军吩咐小的将这两封书信一封交给陛下,一封交给太后娘娘。」 霁明点头示意,那信使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留下了他一个人站在原地一脸所思。 文将军为什么要给宫内写信? 按照常理,若是有军情呈报,主帅理应呈写奏摺,而并非是让信使带两封信回去。 况且那信打眼一瞧与家书无二,根本不似公事呈报,莫不是文大将军与太后和皇帝之间还有何私事?亦或者说,他文秉霖其实也是后党中人? 可既然如此,当年文秉霖又怎会被一众后党人排斥,直接赋闲在家这么些年。 霁明思来想去,一时间也摸不透这各种因果,眼见天色渐暗,离行动时辰已然不远,他再无闲暇时间思考,暂将这一切抛之脑后,回屋穿戴起了铠甲装备。 霁月这几日来总是睡不好,许是因为那日兰亭说的那些话对他打击颇大,接连好几日夜晚,他都梦见了自己那不知道是哪一代的老祖宗质问他为何将他们霁家的江山给丢了。 任凭他怎么辩解,那老祖宗都不信他,反倒还怪罪他没有用,胆小怕事,只知道贪图享乐。 霁月自然不愿背上这口大黑锅,他老子留下的「好事」与他有何干? 可每每当他在梦中想要和老祖宗掰扯清楚时,总是会被老祖宗给一脚踹出梦境。 今日也不例外,当他勐地睁开眼醒来时,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伸手胡乱擦试了一下,又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拨开了靠着床外侧的帘子。 寝殿内依旧燃着烛火,霁月一看便知他这又是在大半夜被这梦给惊醒了。 「夏全?」他低声唤道。 这几日他总做噩梦,别的内侍夜晚服侍他,他都觉得不自在,唯有夏全在这里,每每当他做完噩梦还能说上几句话。 只是可怜了夏公公,夜晚只能守在霁月附近打盹儿,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听见霁月的声音,夏全从昏昏欲睡之中骤然清醒,他赶忙从地上坐了起来,熟门熟路将小炉子上一直温着的茶倒进杯中,又拿起一块手帕快步走至床前。 「陛下您这是又做噩梦了?」 霁月点点头,他伸手接过手帕,擦干了额头上的汗珠,又喝了口茶水,定了定心神,这才说道:「若这次渡口之战打的窝囊,怕是列祖列宗真的饶不了我了。」 第75页 「哪儿能吶陛下。」夏全将茶杯和手帕搁置在一边,轻声说道,「大梁经歷了二十年风雨飘摇,眼下全凭着陛下的魄力才勉强稳住局势,不至于任由一方做大,这是咱们大梁的好福气吶。」 霁月轻笑一声,台眼打量了夏全一番,用下巴指了指床沿,示意夏全坐下回话。 待夏全小心翼翼坐了下来,霁月接着道:「朕知你惯会说好听话,也知道若是朕让你说心里话,你也定不会诓骗朕,朕就是想知道,朕果真这般没用么?」 「陛下。」夏全一脸坦诚道,「若是说以前奴才不知道陛下心里所想,光是看着陛下日常行事作风,或许奴才是会认为当今圣上不过是一届纨绔,而天下大权早已被太后娘娘尽揽,可自打奴才同陛下坦白了身份,奴才总觉得,那日奴才说的话,陛下是真的一字不差听进去了,况且陛下还有兰大人在侧,还有朝堂上那些蛰伏已久的大人们在侧,又怎能说陛下无用呢?」 听到「兰大人」这三个字,霁月原本紧绷的眉眼舒展了一些,兰亭确实帮了他很多,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但他却依然无法从困局之中彻底走出来,各方的掣肘让他连一场真正的胜仗都打不下来。 「朕再问你一个问题,若是有朝一日你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会如何?」 夏全的脸庞在寝殿里不明不暗的烛火照应下显得闲适又温柔,他思索片刻,回答道:「若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奴才要么便寻个山头,像爹爹当年一样做个闲云野鹤,要么便挣出个功名来,为大梁尽一份力。」 「若是他日朕能说的算,朕就许你第二个愿望。」 「陛下让奴才进朝廷做大官?」夏全掩着嘴笑了起来,「奴才一个阉人,这辈子怕是与这位置无缘了。」 「哎,切莫这么说,阉人又怎样?阉人也是人,是人为何不可做官?」霁月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朕以后就要改一改这破规矩,总归是能让你这种有才之士做上官的。」 夏全拱拱手,权当谢了霁月的一番好意,末了又说道:「陛下既然如此看重奴才,奴才也借着今夜无人,向陛下坦白一件事情。」 「哦?」霁月来了兴趣,「你竟还有事瞒着朕。」 「此乃陛下能治罪之事。」夏全站了起来,復又在床边跪下,「奴才自在陛下身边伺候起,每月都要被召至康宁宫,向太后娘娘汇报陛下的日常。」 霁月闻言挑着眉,一时间没出声,直到夏全额角落下了一滴汗,霁月这才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大笑着服了夏全一把。 「朕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惊天大事,此事朕早就知晓了,左右你也没交代什么害朕性命的事情,且母后她老人家将这宫中所有人控制的死死的,你就算不想当这个眼线,怕是她老人家也不依你,这些事情朕都明白,你不用刻意同朕坦白。」 夏全站起了身,看着眼前的小皇帝笑的如此灿烂,不由道:「奴才本是想将事情说清楚了,若他日陛下想通过奴才给太后娘娘施点儿障眼法,奴才也好配合。」 「朕明白了,他日若是真走到那一步,就还得拜託你,替朕承担些风险了。」 「奴才不敢。」 「好了,这大半夜的将你叫起来,也惹得你睡不成个好觉,朕心里舒服多了,你也快些接着休息去吧。」 夏全利索的将被子给霁月盖好,又放下了帘子,回身走到离龙床附近不远的角落坐了下来。 霁家的老祖宗啊,若是你们泉下有知,就别再为难这可怜的后辈了。 夏全在心底替霁月祈祷道。 作者有话说: 霁月这孩子属实有点儿人格魅力在身上 第42章 密信 渡口城内。 亥时一过,文秉霖和张巨海二人便分别率领麾下队伍,从城南码头处分别往东西行进,翻越孤鹜山脉。 两路大军翻越孤鹜山脉后再行进至狄戎大军后侧方,大约需要五日,而这五日当中,渡口城的驻守士兵较增援之前还少了三四成,一旦狄戎人有所发觉,在渡口城北门已然不是固若金汤一般的情况下,城池便变得岌岌可危。 因此,大军翻越孤鹜山脉东西包抄这个计划,虽说一旦完成便能痛击狄戎大军,但伴随而来的风险也是极大的。 不知在山中行走了多长时间,文秉霖终于下令大军原地休整,霁明虽然多年在西南之地有所锻鍊,可眼下也被这翻山越岭折腾的够呛。 「年轻人,先喝点儿水吧,你们这群孩子和平日子过惯了,这体能也差了。」文秉霖将水壶递给了霁明,毫无情面吐槽道。 霁明接过水壶,大喝两口,又没什么形象的用袖子抹了抹嘴,接腔道:「晚辈是不如大将军这样的体魄,也不知大将军这么多年来,都是怎么保养的?」 「哈,保养作甚?」文秉霖有些得意道,「我从开始就整日被我那老爹一大早喊起来练武,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一日不差,儿时我本不是好动的性子,更喜欢看些书本,可我那老爹非说,如若我去读了那些迂腐老头们的书,他这将军的衣钵就要后继无人了。」 怪不得这文将军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纯粹的武人,霁明在心里暗自说道,原来也是饱读过诗书的。 「不过,这读书也确实有用,刚被我老爹带上战场那会儿,我打架的经验不够多,但读书多,脑子转得快,所以每每能胜过敌人一筹。」 第76页 「如此说来,待他日天下太平,文大将军就可以改行去做文官,在朝堂上同一群老腐朽辩论去了。」霁明调侃道。 「上朝堂?」文秉霖眉头一挑,「这辈子是没戏喽。」 「将军,你我现在一同在这深山里,说这些话可不太吉利。」 「也是,我这多少年没上过战场了,平日里自己一个人日子过惯了,说话也没个忌讳。」文秉霖抬头看向头顶的星空,「马上就要翻过去这山脉了,下山的路更险,有句话我得先同殿下说明白,若是殿下不想前往狄戎内部,明日登顶这山脉时,我正好要留下一部分士兵,殿下可与他们一同驻守在此处。」 霁明虽累,却并不想半路做个「逃兵」,他摇摇头:「我与将军一同前往,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有不上阵的道理,况且将军对我照拂已然很多了,我也不能辜负了将军对我的一番心意。」 文秉霖像是听到什么新奇的话一样:「哦?我没同殿下商量,便直接带上殿下翻越这孤鹜山脉险地,殿下却还觉得我对您颇为照顾?」 「若我留在渡口城中,日子恐怕也并不好过,如此一来,还不如跟着将军来的安稳。」 「殿下懂我的意思,我这暗藏的那点儿心思可就没白费喽。」 霁明看着文秉霖随意靠在树上,嘴上叼着片树叶,一副恣意潇洒的模样,又回想起当年将狄戎人打回他们的老巢时,这位抚远大将军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是能见到其当年的风姿,那该是何等之幸。 「将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霁明一时没忍住,开口说道。 「殿下有事问便是。」 「敢问将军年轻时和我母妃可曾相识?」 文秉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他从没想过霁明会问到这个问题,继而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一阵沉默过后,又突然开始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殿下为何想问臣这个问题?是殿下听到了京中什么流言蜚语?臣以项上人头做担保,谢贵太妃是南渡时从北边过来的,而臣从小一直在南边生活,根本没见过谢贵太妃,更别提谢贵太妃后来进了宫,这就更同臣搭不上边了。」 霁明在心中松了口气,他就知道这传言是假的。 「那些传言未免太过了些。」 「臣倒不打紧,倒是谢贵太妃,平白受此非议,还请殿下归京之后替臣赔个不是。」 「待归京之后,我便上书陛下,查清这背后造谣之人是谁,也好还将军一个清净。」 文秉霖闻言拍了拍霁明的肩膀,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说道:「还有两个时辰便又要出发了,殿下先别想旁的,需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霁月自那日夜晚同夏全谈过以后心情好了许多,他收到文秉霖递进宫的信时,正计划着偷偷出宫去兰府玩儿上一日。 待看过文秉霖的信以后,他便打算择日不日撞日,眼下就熘出宫去兰府。 夏全好劝歹劝了一顿,最终也没能够劝得住这位皇帝陛下改变心意。于是,夏公公哭丧着脸,一路小心谨慎带着乔装打扮的霁月混出了宫。 好在霁月基本上没出过宫,因此驻守宫门的侍卫门也不认得当今圣上这号人物,拿着皇宫内侍腰牌的霁月,也就自然而然的跟着夏全熘出了宫。 虽是出宫偷偷熘去兰府,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他先扯着夏全去买了些礼物,这才拎着大包小包敲了兰府的大门。 前来应门的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见他二人穿着普通也并未为难,夏全先一步笑着介绍说:「这位是我家齐公子,同兰公子是好友,今日闲来无事,前来登门拜访,还望先生通报一声。」 那中年男人笑吟吟的将主僕二人请了进去,一直将二人引到会客厅坐下倒了茶水安排妥当,还未等前去请兰亭的小厮把人请过来,这厢霁月便瞧见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走了进来。 来人他虽然见着眼生,却也猜得出此人大抵就是兰亭的父亲兰铮。 霁月随即站了起来,拱手行了个晚辈礼,笑着说道:「兰大人,晚辈乃定安的好友,今日特来上门拜访,叨扰大人了。」 「我无官无名,乃一介草民,属实配不上大人这个称唿,公子不用如此称唿我,唤我一声叔叔便可。」 「兰叔叔。」霁月立马改口道。 「敢问这位小公子如何称唿?」 「鄙人姓齐,单名一个策字。」 「原来是齐公子。」兰铮做了个人「请」的手势,示意霁月坐下,「定安现在有了进宫当伴读的差事,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整日见不到他的身影,想必齐公子今日是得知了定安在家休息,这才跑过来同他叙旧的吧?」 听到这句话,霁月不知怎的感觉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 原来兰亭整日待在宫中的时间竟这样长?害得自家父亲想要见儿子一面都不容易。 可他明明觉得兰亭每日陪自己的时间只是那么一会儿。 霁月挠挠头道:「要见定安兄一面确实不易。」 兰铮面带笑容盯着霁月看了一阵,霁月被盯的内心发毛,正当他想找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时,兰铮却突然开口道:「还没聊上两句,定安这可就来了,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这些年轻人了,齐公子,若是不着急走,午饭就在我这府里用罢。」 霁月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兰亭正站在门口,他像是找到救星时,朝着兰亭挤了挤眼。 第77页 「父亲,您怎么在此?」兰亭对霁月微微点头,随即又向兰铮问道。 「路过此处,看见你的小友坐在这里,怕他一人无趣,就进来同他聊了两句。」 「多谢父亲替我招待这位朋友。」 「好了,既然府上今日有客,我去吩咐厨房做些好吃的,你们两个且先忙自己的去吧。」兰铮挥挥手,又对霁月道,「齐公子一定要留下来吃个便饭吶。」 霁月晕晕乎乎拜别兰铮,跟着进了兰亭自己的院子,他还记得上次偷偷出宫,最后被兰亭带回兰府时的情形,今日再走进这个院落,心情却和那时的截然不同。 进了屋子霁月一点儿也没客气,逛来逛去,最后径直走进了兰亭的卧房。 卧房里一个僕人还在叠着床上的寝被,霁月瞧了两眼,又大剌剌回到外间的小客厅对正在倒茶水的兰亭说道:「原来你不进宫的日子都是在家睡懒觉呢。」 「公子先坐下喝杯热茶吧。」兰亭没接腔,径直走进卧房,屏退了那僕人,直到整个房间除了他们两个与夏全外再无第四人,这才道,「陛下今日怎么出宫来臣家里了?」 「你猜猜。」霁月故作神秘,没来由的想逗一下兰亭。 「臣可猜不出来。」兰亭往凳子上一坐,「臣刚被陛下从被窝里叫出来,眼下困意犹在,实在是动不了脑子。」 没引得兰公子的兴趣,霁月很是挫败,但他要说的事情毕竟也不是玩笑,故而也未拖沓,直接从袖子的内兜里抽出一封信件,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抚远大将军文秉霖私下给朕写的一封信,朕想让定安看看,这文大将军究竟是何意?」 作者有话说: 咱们小皇帝第一次正式登门见父母喽 第43章 争执 兰亭接过霁月手中的信,略略看了几眼,又将信纸合了起来,放回到了霁月手边的桌子上。 文秉霖写给霁月的这封信,交代的乃是渡口前线的战事情况与解决狄戎之困后的一些看法。 要说这文大将军也是艺高人胆大,牵扯到军情如此绝密的内容,他竟也不通过枢密院专门报送军情的信使送进宫里,而是就这么塞到一个普通信封里连带着庄王写给谢贵太妃的家书一起这么送过来了。 「定安看完可有何看法?」见兰亭看完信吃吃没有开口说话,霁月耐不住性子说道,「渡口那边的军务我只知些皮毛,至于这般机密的东西,不是我这个没有亲政的皇帝所能看到的,朕从未见过这文将军,也不知他此番给朕诉说了种种,究竟是何意?」 「或许文将军是预料到这军情之后的走向,想私下求得陛下一个承诺。」 「求得朕的承诺?朕能承诺他什么?待他日凯旋,承诺给他高官厚禄?还是让他不再赋闲在家,做一方大将?」 「依臣看来,文将军求的大抵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霁月不解道。 兰亭又伸手拿过那封信,他指着第一张信纸道:「文将军同陛下诉说的种种抵达渡口城后的所闻所见,是在解释渡口城中派系丛生,这场仗我大梁并不好打。」 「这个朕大抵猜出来了。」霁月接过兰亭手中的第一张信纸,又仔细端详了片刻,「同时把他文将军和庄王都派去了渡口,后党那边肯定不愿意,渡口城这些年的守将又是朕那名以上的姨夫,太后她老人家的妹夫,虽说此人带兵能力平平,还酿成今日局面,但再怎么说,也在那渡口守军里扶植起了自己的一批亲信,主帅一走,这些人没了靠山,自然明里暗里对文将军使绊子。」 「故依臣所见,文将军写的这一部分,是要先告诉陛下,这仗不好打。」 「那接下来呢?」 兰亭又瞥了一眼信纸上的内容,在接下来的绝大部分篇幅中,文秉霖一直在反覆叙述渡口的重要性,以及狄戎那边新换上的主帅唿兰图吉是个多么不容易对付的对手。 「文大将军在这里反反覆覆絮叨这些东西,朕着实有些看不懂。」霁月没等兰亭说话,接着自顾自的说起了自己的看法,「朕知道这渡口城有多么重要,至于那唿兰图吉,朕没听说过,但即便是此人难缠,这仗不好打,朕又能做什么?也不能直接去枢密院下旨让他们再派个将军过去帮忙吧?」 「臣觉得,文将军之意并非陛下所想,而是想求陛下在反击狄戎人这里给予其一定的支持。」 「哦?朕能支持什么?」 「先前同陛下谈起这渡口之战的微妙之处,陛下心中也有了个大概,连臣都能猜出的这场战事的结果,想必歷经风雨的文将军自然也能猜到。文将军这是想求陛下不要轻易答应同那狄戎人和谈。」 霁月皱着眉头,从兰亭手里接过了剩余部分的信件反反覆覆看着:「朕不要轻易答应和谈,难道朝堂上那群人精们就会同意将那狄戎人彻底赶回老巢去?」 「许是文将军知道庄王殿下能前去渡口,是靠着陛下的那道圣旨。」兰亭仔细分析道,「文将军此信看起来大半都是翻来覆去的话,实则就是在告诉陛下,他此次前去迎战,便不会轻易放走狄戎人,再走那条和谈的老路子,而将军这么些年赋闲在家,怕是朝中没什么真正能够託付此大任之人,故而才写信传于陛下,希望陛下能够在此事上支持一二。」 「这么说来,这文将军真的是他们北党那边的人喽?毕竟现在只有北党人希望此次出征功劳越多越好。」 第78页 「自文将军被推选出征,臣也反覆想过这个问题,但眼下从这封信看来,文将军怕是并非北党人。」 「这又从何说起?」 「文将军若是北党人,就知道陛下就算不愿完全任凭太后娘娘摆布,但也没有到为了对抗太后娘娘转而同他们北党合作的道理,北党人知晓陛下明白他们要将庄王殿下推上位,如此一来,文将军若是北党人,给陛下写信暗中寻求支持这一招,未免也太不明智了些。」 「那如定安所言,他文秉霖为何这么做?」 「文将军这番苦心,乃是不愿渡口重蹈今日之覆辙。眼下所有人都认定,我大梁同狄戎人不管怎么打,最后的结果都是和谈,文将军被革职之前就一心想要收復渚江以北的失地,虽今时今日文将军不再锋芒毕露,可将狄戎人战个彻底的心思却未变一毫,再者狄戎此番来势汹汹,又换了个强硬的主帅,若是不给狄戎人以沉重一击,往后数年,渡口怕是年年不得安稳。」 好一个抚远大将军! 霁月听完兰亭的一番分析后在心里称赞道。 若是大梁再多一些像文秉霖这样的人才,也就不会像今日一样,满朝文武上下皆是窝囊废,他冷眼旁观朝堂这些年来,总算有一位合他意的人出现了。 「如此一来,若是文将军此役大捷,朕定当是要同将军站在一处的。」霁月肯定答道。 兰亭抬眼瞧了瞧霁月那欣慰的神色,思索再三开口道:「文将军此信虽是为我大梁未来谋划布局,但臣私以为,到底是同狄戎人在渡口打到底,还是最后以和谈收尾,陛下面儿上站在哪边,还需要细细思量。」 霁月一挑眉,自从渡口战事爆发,每每当他收到些令人欣喜的消息时,这兰定安便换着法子向他泼凉水。 上次他接到前线捷报,觉得若是上下一心,把渚江以北的失地从那蛮人手里抢回来也不是问题,兰亭便驳了他,如此也便罢了,毕竟朝堂上下不一心这谁都能看出来,也怪不得泼他冷水。 而这次又是为何?抚远大将军再怎么说也是有一定分量的人物,既然不是北党人,他自然也就不担心文将军卸磨杀驴,况且只是彻底打退围在渡口城外的狄戎人而已,又不搞什么北征,只是不想走和谈这条窝囊路,如此怎的就还不行? 见霁月久久未开口说话,兰亭不用再去瞧这位小皇帝的脸色,也知道自己这话定是又不招这皇帝陛下的待见了。 可既然霁月找上门问他对此的看法,他就要对霁月这个人负责。 「文将军的书信振奋人心,若真能将狄戎人从渡口城外赶走,而不是给敌人送金送银,那自然是好的,可陛下也需明白,先前陛下一道圣旨让庄王殿下去了渡口,已然锋芒显露,若近来再在停战和谈这件事情上态度明确的话,锋芒太过显眼,对陛下而言就绝不是件好事了。」 霁月冷笑一声:「所以朕就只能这么当个窝囊废皇帝喽?」 兰亭感到一阵头大,尤记刚进宫当伴读时,这位皇帝陛下是何等的顽劣,一副要将傀儡皇帝当到底,丝毫不在乎他人看法的样子。可这一说好要当明君,这位皇帝陛下便又急不可耐,仿佛抓住机会就不愿意再隐忍一丝一毫。 「臣并无此意,只是后党及北党对陛下皆虎视眈眈,若是让太后娘娘知晓陛下存了这天大的心思,怕是真的容不得陛下的任何心思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皆须隐忍,有时明知是窝囊了些,但未到反击时,亦不可有所动静,臣知晓陛下急于摆脱大梁积贫积弱这一问题,但依照目前的状况,便是那些暗中支持陛下的老大人们都站出来,也不能够占据上风,故而还要请陛下三思。」 说罢,兰亭站起身,向霁月恭敬行了一礼。 霁月自知兰亭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但仍是不解气,他瞥了正在行礼的兰亭一眼,也没让兰亭平身,亦没同其说话。 好在兰府的小厮此时来的凑巧,只听见三下叩门声后,紧闭着的大门外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公子,厨房那边已经将饭准备好了,老爷遣小的来请您和齐公子过去吃饭。」 「我知道了。」兰亭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对门外的小厮应道。 霁月一脸郁闷的收起手上的那封信,站起身来,由着夏全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把门打开,这才对兰亭说道:「别站在那儿当木桩了,先去用饭罢。」 一行人穿过院落,被前来引路的小厮带到了兰府的大花厅内。 平日里兰府上下统共也就兰亭及父母三人,故而都是在小厅堂内用饭,今日许是「齐公子」来了,兰铮做足了礼数,将用饭的地方挪到了大花厅里。 霁月是坦然坐下了,身后的夏全却泛起了急。 要知道平日里霁月在宫内用膳都是有讲究的,且不说每日菜色搭配,仅饭前各道膳食的验毒都极其讲究。 眼下霁月并没有公开他皇帝的身份,兰府也无用膳前验毒一说,这让他一个宫里出来的内侍怎么办呢! 夏全只能在原地干着急,而兰亭也意识到了就这么一起用饭似是有些不妥。 他看着霁月那依旧不晴不阴的表情,客气问道:「方才着急和齐兄探讨问题,也忘了交代厨房齐兄所爱吃食,不然让齐兄的小厮跟着我的随侍一併去厨房,向那厨子交代清楚齐兄爱吃的菜,再做两道供齐兄享用。」 第79页 霁月没出声,但他身后站着的夏全向兰亭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事儿是为父疏忽了。」兰铮将一小碗米饭往兰夫人那边推了推,「方才只顾着去嘱咐厨房做些个好菜,竟也忘记问齐公子本人是什么口味了。」 「不打紧。」霁月打起精神,给了兰铮一个和善的笑容,而后伸手拿起筷子,在谁都来不及阻拦的情况下,直接夹了一筷子菜,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身后的夏全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但好在兰公子不是什么洪水勐兽,他们家厨子也没有存心要「药死客人」的冲动,因此,霁月吃下了一口菜,还完好无损的坐在夏全眼前。 「这菜甚是美味,我竟从未吃过。」吃下菜的霁月点评道,「敢问兰叔叔这道菜叫做什么?」 「此菜名叫香百叶,是用牛百叶佐以上好的辣椒快炒而成,做法虽简单,吃起来却鲜香无比,齐公子没吃到过,大抵是此菜乃北方菜,南渡后北方菜系渐融合于南方菜系,若不是我于北方出生,又在北方生活了许多年,怕是也记不得这正宗的做法了。」 「原是如此。」霁月拱拱手道,「是晚辈见闻太少了。」 「莫要这样说。」兰铮和气道,」现如今你们知道的,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就未必知道喽。」 霁月又笑着附和了两句,开始埋头吃饭。 要说主客在一起吃饭,总是要互相说些什么活跃气氛的,但今日不凑巧,霁月还在对兰亭使小性子,兰亭又不知道自己能对眼前这尊大佛说些什么好,故而这饭吃的太过安静。 一顿饭就这样无声无息吃到末尾,家僕将碗碟都撤了下去,重新放上了一些点心及茶饮,兰铮笑眯眯看着小圆桌对面坐着的二人,品了一口茶,悠然开口道:「敢问齐公子和吾儿方才是因为探讨某些问题产生不愉快了吗?」 作者有话说: 霁月这小子闹矛盾还得老丈人(?)从中调解! ps.最近在看井柏然和宋威龙演的《君子盟》,井柏然古装扮相真的好帅,今日特安利一下剧中的宣传曲《别》^_^ 第44章 认错 兰铮话音落下,这厢霁月拿点心的手稍一停滞,末了又缩了回去。 兰亭的表情要比霁月更为精彩许多,他不可思议看了眼自己的父亲,不知自己这位亲爹何时变得喜欢解决晚辈之间的矛盾了。 「父亲,我与齐兄并没有什么……」兰亭是不指望霁月开口否认什么,于是他先接下了这个话头。 只不过还没等兰亭把否定的话语说完,霁月便接话道:「其实也无甚大事,就是我同定安在因为一些问题起了点儿争执,听闻兰叔叔乃大梁名士,晚辈在此也想请教兰叔叔一番,若是内与外相冲突,我等须如何做才能够坚守本心?」 「我总以为定安同朋友爱谈论一些诗词歌赋风雅的东西,未曾想他与齐公子谈论的竟如此深刻。」兰铮挑眉道,「内外相冲,坚守本心,照我说来,着实不易吶。」 「兰叔叔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若想要坚守本心就必有折损,若想少受折损,则本心必定动摇?」 「话虽如此,其实也不能这样讲。」兰铮品了口茶,细细说道,「内与外本相伴相生,本心多见于内,因此才有了齐公子所言的内外相冲本心难守,但在此之前,我想问问齐公子,何为内在本心,又何为外在矛盾?」 霁月稍加思索,脱口而出道:「内在本心自是自己所要坚持的信仰,人生在世,若无信仰,就是白走一遭,外在矛盾自然就是那些违背信仰的东西,而有时我等又会为了性命而不得不妥协于这外在矛盾。」 「齐公子所说的大体在理,依我所见,这内外偏重哪一边都不算错。」 「先生何出此言?」霁月对兰铮换了个称唿问道。 「齐公子所说的内外冲突,我听着像是与性命有关,若是说坚守内在本心,性命不保,我等称之为殉道,殉道之人世世代代受人敬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说起来让人有所不解,但仍将其称作大英雄。」 「若是因保性命而弃本心呢?」 「依我所见,为保性命,暂且搁置本心,不能叫做弃,若是他日有能力得了势,忘却了自己的本心究竟是什么,这才算做弃本心,齐公子不仿将这第二种看作是守护本心的另一种放法,只不过它没有第一种殉道那样轰轰烈烈,世人也多半不会知晓为了守护本心而隐忍数载的事情,这同殉道相比,有何尝不是对心性的一种磨练呢?」 霁月思索了一下,拱拱手道:「故而以先生之见,大丈夫立于世,还需要能屈能伸,有时也不急于这一时证明自己的本心。」 「哈哈,是殉道还是隐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我说不上哪一种选择是最佳,还要看抉择者自己吶。」 霁月点点头,又看了眼兰亭,方说了句:「知道了,谢过先生教诲。」 兰铮摆手道:「不敢当,容我在多问一句,想必齐公子和我们定安一个人注重内,一个人注重外吧?」 这兰先生猜的还真到位,霁月心想。 「不错,我同定安一时之间争辨不出个所以然,有坚持各持己见,因而才闹出些不愉快,让先生看笑话了。」 「哎,年轻人之间,经常如此,我年少时也会和那些朋友们因为一丁点问题争个脸红脖子粗的。」兰铮笑道,「再者齐公子还是叫我兰叔叔吧,先生太过正式,我兰某人恐辱了这个名头。」 第80页 霁月又拱拱手道:「兰叔叔谦虚了。」 气氛至此才算是恢復了几分,霁月虽直接同兰亭讲的话仍不算多,但陆陆续续同兰铮与兰夫人聊了许多有的没的。 要不是夏全在一旁掐算着时间,怕是等到宫门下钥,这厢几个人依旧扯个没完。 在夏全的暗示下,霁月终是挪动了步子,说了一番客气的话,出了兰府的大门。 兰亭一路沉默,将他们二人送到了兰府大门口,兰府的僕人早在外面套好了车等着,霁月看了眼那马车,转过身对兰亭说道:「这个时辰你还要出门?」 「……」兰亭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这位小皇帝有时在想些什么,才从自家出来的皇帝陛下尚且还要走路,他兰亭何德何能敢坐着马车出门? 「这是给陛下准备的车。」兰亭小声道。 「难为你了,才同你急眼了一番,竟还思虑的如此周全。」 「时候不早了,臣要保证陛下尽快安全回宫。」 「也罢,以后出了皇宫就别陛下陛下的称唿了,朕改日再登门拜访。」 兰亭稍稍做了个揖礼,看着霁月夏全二人朝马车走去,之间霁月走到了马车前,却又转身原路走回到他面前来。 「喏。」霁月像是变戏法一样变出块玉坠来,伸手递给了兰亭,「今日出门没带什么好东西,这坠子跟了我好几年,今日就当作是给你的赔罪礼了。」 「臣万不敢受。」兰亭忙说道。 「得了,别在这儿推来推去了,朕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说着,霁月便拉着兰亭的手,将那玉坠子塞进了他的手里,「这事原是我做的不对,平白扰了你清静,还听不得你劝。」 霁月的后半句话声音说的极小,吐字也不甚清晰,兰亭一时半会儿竟没反应过来,直到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兰亭这才回过神来,他手指摩擦着手中尚有温度的玉坠子,笑着摇摇头,而后转身迈进了兰府。 渡口城外。 由文秉霖亲自带领的东向包抄大军行进的并不顺利。 由于尚在寒冬,军士们的衣着本就厚重,再加上山里温度低,时有冰雪,且孤鹜山脉陡峭险峻,因此大部队足足在山里绕了五天,才终于绕行至渡口城外以东二十里处。 要说这狄戎人的大营就扎在渡口城以北十余里外的地方,奈何出了渡口城地势广阔,有一马平川之势,率领数万大军根本不可能无声无息接近狄戎人的大营,这才要在孤鹜山脉绕行二十余里,贴着山脉走向,向狄戎大军后方行进。 经过了这些天没日没夜的翻山越岭,霁明早就没有一个王爷的样子了,不过这样也好,打从一开始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的那些个人武将,如今逐渐也会主动过来和他搭上几句话了。 入夜,行进中的大部队停了下来,倚着山脚下的密林休息调整,文秉霖已派出去了先遣小队刺探前方敌情。 霁明随便找了个大树倚着坐了下来,一直奉命暗中保护他的冯云山拿着干粮和水壶适时出现。 「殿下,吃点儿东西吧。」 霁明点点头接过冯云山手中的吃食,大口吃了起来,末了又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冯云山聊了起来:「到了渡口这么久,整日忙着军务,都没好好同你聊过两句。」 「见殿下在那苦寒之地待了这么多年仍好好的,臣也放心了不少。」 「云山说这话就见外了,少时你整日跟着我,去了西南之地亦跟了我几年,往后那几年被看的紧,你调任地方武将后,都不敢同你有太多联络。」 「殿下这是为臣好,臣心中记得。」 霁明抬头看着天空,今夜的天空没什么云彩,倒是能看见很多星星,他忽而想起了年少时随父皇一起去行宫游玩,也是这么个晚上,他同冯云山两人躺在一片草地上,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满天的星星。 「我记得年少时我整日跟你凑在一起,淑文见了还非要缠着你跟她玩儿什么过家家。」霁明没头没脑的说起来,「若不是父皇走的太早……我其实听见过母妃同父皇讲,淑文要是一直喜欢缠着你,待你有了功名,淑文及笄了便许给你。」 乍一讲出这段回忆,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自泰帝驾崩以来,那样的日子谁都不再提起,不知哪日便会断送性命,谁还顾得上去想儿女情长。 半晌儿过后,只听冯云山嘆了口气,嘴上说道:「臣不敢肖想公主殿下。」 霁明轻笑起来,他拍拍冯云山的肩膀道:「谁说是你肖想淑文?是她非要缠着你不放,便是这几年,她也还想着你,咱们出发之前我还收到了她送过来的东西,里面也有要送与你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拿给你瞧,咱们便连夜出发了。」 闻言,冯云山低下头,无甚言语。 「待他日凯旋,若见到了陛下,我向他提提淑文和你的事。」霁明也不管冯云山接不接话,自顾自道,「就是不知你愿意与否,淑文这姑娘说到底养在深宫天真烂漫,你要是一心求个贤内助,恐怕她不是最佳人选。」 「殿下这样说真是折煞臣了。」 霁明装作无意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扭头看着冯云山小声道:「此战若得胜,归京之后,我这人就如同走在那丝线之上一般,一步出错便跌入万丈深渊,淑文究竟是个女子,舒太后再怎么着对付我和母妃,也不至于先将她赶尽杀绝,因此我也想趁着现在还平安无事,将她交给可託付之人,你不必此刻就答应我,待归京面圣之前,告诉我你的决定便好。」 第81页 冯云山亦扭过头看着霁明,他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却被一个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他想要说出口的话。 「报!狄戎大军发现了我部的踪迹,眼下已经朝着这边过来了!」 第45章 捷报 经前来报信的士兵这么一嗓子,那些本来才刚刚坐下来休息了片刻的的士兵们霎时有些乱了阵脚。 谁也没想到,行军了这么多天,才将将翻过孤鹜山脉到这山脚下,那边的狄戎人就闻着味儿找过来了。 霁明心中大惊,他赶忙将手中的水壶扔在地上,手掌撑地站了起来,周围的一些军士有的立马站了起来,还有的没回过神的,被一旁的同伴直接架了起来。 霁明径直走向不远处同样在休整的文秉霖。 只见文秉霖给亲卫们了一个眼神,几个亲卫便分别加快步伐朝文秉霖下属的那些带兵将领们走去。 「文将军,这是怎么回事?」霁明走上前适时问道。 文秉霖神情倒没有太惊讶,但也没有立刻回答他霁明这个问题,而是转头朝报信的那个士兵问道:「狄戎那边来了多少人?具体是谁带兵你们可看的清楚?」 报信士兵双手抱拳道:「回禀将军,狄戎人似是除了没将仍在攻打渡口北门的那一批人带过来以外,剩余的驻扎在渡口城北十三里外大约十五万人全都在朝我军方向前进,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读狄戎那边新换的主帅唿兰图吉。」 「呵。」文秉霖闻言轻笑一声,这才转身对霁明说道,「这唿兰图吉果然是闻着味儿就找过来了。」 霁明听完还是一头雾水:「我们行进的如此隐蔽,这狄戎人怎会在此处发现我们的踪迹?」 「渡口城中有些人见不得我们好,想让我们在此送命罢了。」文秉霖含煳说道。 此时再来反覆纠结他们为何被狄戎大军发现了动向已经没有多大意义,霁明也只好按下心中的不解,询问起解决办法:「那我部眼下该如何?」 军中的数位将领已然都聚于此,文秉霖看了看站立在自己周围的人,底气沉着道:「按照原有计划向前行进两里,迎上那些个蛮子,剩下一部分队伍寻找地势较高的位置做伏击,若我没有猜错,现如今我们的三面都是敌人,如今只能做殊死一搏了。」 如此直面这场战争要比霁明预料的早上几日,原本在渡口城那几日,看惯了城外狄戎人偷袭的小打小闹,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是适应了行军打仗,可真到兵戎相见就在眼前的局面,他还是生起了一丝敬畏之心。 狄戎人擅御马,不像大梁的军队多为步兵,狄戎的军队里最多的是骑兵,因此他们刚抵达行进目的地没一会儿,便狄戎大军碰上了面。 此时天刚蒙蒙亮,除了马蹄声以外,四下寂静,两军并不是一见面就打作一团,因此,霁明站在文秉霖身边,微微眯眼,注视着前方一群骑兵之中格外不同的那个人。 「文将军。」只见对面那人骑在马上用着有些口音但极其流利的汉话说道,「不曾想这么多年后,我竟还有幸能与将军在战场上见到。」 文秉霖大笑一声,向前走上两步:「唿兰图吉,本将军也未曾想,这才几年的时间,你们狄戎可就又不老实想犯我大梁了。」 「若不是听闻大梁朝廷这次把你派来了,其实我对攻打渡口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毕竟你们连支像样的军队都拿不出来,同你们大梁士兵交战没什么意思。」唿兰图吉狂妄道。 「唿兰将军说的好听,可眼下不是将我与我的部下团团包围住,同你这个看不上的对手交锋吗?」 唿兰图吉伸手抚摸了一下有些躁动不安的战马,学着大梁流行的行礼方式,对文秉霖做了个揖礼道:「从我随先父征战沙场十多年来,只在你文将军手下吃过一个打败仗,我承认彼时是我轻率,但如今我同以前不一样了,不知文将军被你们那个朝廷革职数年在家如何,不过今日一战,我唿兰图吉必当一雪前耻。」 「当年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还敢在本将军面前说此等废话,今日一战,本将军让你唿兰图吉明白,别说是过了十年,就是再过一百年,你也仍旧是我的手下败将!」 …… 南安皇宫内。 自从那日霁月从兰府回宫,他便不怎么爱搭理旁人。 其他宫人都没将此当回事儿,毕竟以前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他们下人只需更小心伺候些便是。 但夏全想的没这么简单。 他明白,这位忧国忧民的陛下既担心天下大势,又在琢磨着自己的前途命运。 在这两者之间作何取捨没想通之前,这位小皇帝竟然连平时最倚重的兰公子也疏远了几分。 对此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这样干瞪眼瞧着。 年节过完,南安城中渐渐有了春天的气息,连同日头落下的时间,也比之前晚了一些。 霁月沐浴完,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寝衣,一头黑髮披在身后,他拿着本书,坐在凳子上,任由身后的夏全替他梳理着头髮。 他近日已经不太看得进去话本子一类的东西了,但让他看那些三纲五常的大道理,他也不惜得去看。 眼前的文字渐渐变了形,霁月再也耐不住性子,将手中的书本扔到了桌子上。 「嘶。」他这样毫无徵兆的一动,是夏全没有想到的,他的头髮还在夏全手里,免不得被扯了一二。 第82页 夏全连忙跪在了地下。 虽然他现在在霁月面前足够得脸,但到底还是信奉着伦理纲常,小皇帝再怎么说也是君,该跪着的时候他还得跪着。」 「奴才下手没个轻重,扯到了陛下的头髮,还请陛下恕罪。」 霁月有些烦躁的看了跪在脚下的人一眼,他有些看不懂,明明他已将夏全放在了于他而言不同的位置上,为何夏全每次还一副唯唯诺诺的做派。 「行了行了,这儿又没旁的人,何必做这些无用的,朕被扯几根头髮又不会出什么事儿。」 「谢陛下体恤。」夏全嘴上说着,便站了起来。 霁月不再说话,又转过了身,似是等着夏全接着搭理他的头髮。 夏全拿起梳子,刚梳上几个来回,大殿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宫里的人还有没有规矩了?」方才才嫌夏全循规蹈矩惹自己烦的霁月这厢开始抱怨起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么?若是朕已安寝,此番必被这动静给扰醒了。」 夏全停下手中的活计,嘴上说着:「奴才去训斥那不长眼的下人。」一边往寝殿门口走去。 推开一扇门,夏全看见外面站着个很是着急的小内侍,还没等他开口责骂,对方便迫不及待先一步道:「夏公公,渡口前方有重大军情传回。」 这小内侍声音洪亮,惹得坐在寝宫里的霁月也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最近渡口前线一直没什么消息,亦或者是说,朝堂上的那些人精以及太后不允许他知晓与渡口战事有关的情况。 就像兰亭那日对他说的,他一道圣旨下去,已经显露了锋芒。 「让他进来吧。」霁月开口道。 夏全将人放了进来,那小内侍颇为机灵,知晓这个时辰扰了皇帝陛下的清净,进去就拜倒在地道:「奴才拜见陛下,请陛下恕罪。」 「好了,军情要紧,你且起来细细说与朕听。」 「抚远大将军那边来报,渡口此战大捷吶陛下!」 「什么?」霁月听见「大捷」二字,多日来沉寂的目光泛起了一丝微亮,「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陛下。」那小内侍脸上堆着笑说道,「奴才是执机处那边的大人派来禀告陛下的,捷报直接送到了那些大人的手上,可是看的真真切切的。」 「太好了!」霁月没绷住架子,站了起来,他双手背后在寝殿内来回走了几圈,又停在那小内侍面前,「具体是如何大捷的,你可知?」 那小内侍甚是机灵道:「奴才当时就在执机处内,也听了两耳朵,大概是说抚远大将军用兵出其不意,将狄戎大军主力基本上都牵制在了孤鹜山脉东边,虽然是将军以身冒险,但最后还是同从西边支援来的张巨海张将军一道将狄戎主力给打退了数十里。」 「好啊!」霁月拍手称赞道,「不愧是抚远大将军,派兵支援渡口时镇还怕文将军久不上战场一时适应不了,不曾想这去了没多少时日,捷报就传来了。」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听着也很生欢喜呢!」那小内侍恭维道。 霁月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今日也算有功,夏全,带下去让他领上吧。」 「奴才谢陛下赏赐!」 那小内侍被夏全带了下去,霁月回身坐到书案前,从一旁小柜中的暗格里抽出了一封信,展开看了起来。 那封信仍是那日霁月与兰亭产生争执的信,依照兰亭的分析,随着捷报的到来,朝廷里议和的声音大概在这几日里就会越来越大。 该怎么办才好呢?霁月仍没想好。 少了兰亭在身边,霁月已渐渐开始学会自己去思考,去分析。 若他不能公开支持将狄戎人彻底打回去的提议,那何处会是这件事情上的转机呢? 霁月的手指摩擦着有些粗糙的纸张,若是他暗中支持文秉霖的想法,来日庄王占据上风时,他还会得到一个善终吗? 第46章 廷杖 次日一早。 霁月坐在宣政殿的龙椅上,看着下面交头接耳的朝臣们,今日朝会似是格外热闹,霁月心里盘算着,大概是渡口大捷已经在这群大臣之间传遍了。 伴着舒太后在帘后落座,大殿上总算是静了下来。 霁月等着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起头开始议渡口大捷的后续事宜,不出所料,舒太后的哥哥舒明远第一个站了出来。 「禀陛下,昨日渡口前线传来消息,我军大捷,已打退围困在渡口城北门外数十日的狄戎军队,且抚远将军同副将张巨海东西夹击,将狄戎主帅唿兰图吉所率大部队阵型冲散,已向将原本驻扎里向后迁了二十里远。」 霁月左手托腮,摆了一个坐在龙椅上惯常的姿势,漫不经心道:「此战我大梁大捷,都赖以你们这些肱骨之臣相助吶。」 「臣等不敢当。」舒明远行了一礼,接着说道,「抚远将军连发两封急报,一封乃告大捷之事,而另一封则是狄戎人那边传过来的议和消息。」 话音落下,整个宣政殿中一片寂静,霁月昨夜已经掐准了今日议和之事必摆在檯面上讲,但他不能先做声,因为身后还有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 「嘁。」 未等舒太后开口表明态度,偌大的殿宇内却响起了不屑的声音。 第83页 霁月打眼瞧着,只见当日渡口战事危机时那位耿直到让舒太后面子险些挂不住的大臣方南站出来开口说道:「此战乃大捷,宰执却不乘胜追击,反倒开始打算着和谈了,我大梁以及诸位尚在前线的军士难道就当了这冤大头吗?」 「方大人,还请您在宣政殿上讲话注意分寸!」舒明远转身警告道。 「呵,舒大人,十年前就能将那狄戎蛮子打回老家,奈何有像您这样的大臣,硬是拖着抚远大将军的两条腿,拖到他被革职押回了京,留下了今日这般的局面,如今这是我大梁反击狄戎蛮子的好机会,舒大人一党却仍变着法子阻拦,我方某人想问,舒大人究竟存了什么心?对我大梁又存了什么样的心?」 方南不仅没听进去,反而无所惧怕般的直指后党一派最戳不得的痛处。 「你!」饶是一向以涵养着称的舒明远,此刻也不免涨红了脸。 与方南相近的大臣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好了。」久未出声的舒太后终于开口说了话,「方卿对狄戎蛮子之恨宣政殿中的诸位都深有同感,方才舒大人所说的,也只不过是将前线战报一一复述罢了,至于是接着打还是休战议和,是诸位要讨论出来的议题。」 众臣都瞧着方南,本以为舒太后这一番话给了所有人个台阶下,方南也应该给了这面子,默默回到队伍中去,谁曾想,此人听完舒太后这番话不仅没有谢罪,反而直接跪了下去。 「太后娘娘,今日在这大殿之上,有些话,旁人不说,臣来说。自先帝起,太后娘娘的母家,连同江南士族变愈来愈得势,谁得势谁失势,本也是世之常态,可自从南渡以来,士族专权,惹得大梁境内百姓民不聊生,先有十年前将北征的抚远大将军被强行革职押回京城,如今尔等又要故技重施,臣实在不忍大梁自断气数,还请太后娘娘束人束己,以正朝堂,以明天下!」 「方大人!」方南的话音落下,周围那些平日里与方南说得上几句话的大臣低声厉呵道。 霁月看着宣政殿中场景,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没想到一个对于大梁而言再普通不过的议和问题,竟然能掀起如此波澜,他更没想到,这大梁的朝廷上还藏有如此直臣。 「方卿如此说来,是在暗指哀家作为一妇人,祸乱朝纲吗?」舒太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霁月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杀意。 「臣不敢。」方南叩首道,「只是舒大人一党屡在抗击狄戎人一事上如此做派,这不得不让臣怀疑,舒大人一党的动机。」 「哦?是何动机?」 「不将军威朝堂放在眼里,将天下人置于股掌之间玩弄,只为满足自己的权欲,或是为了自己的权欲,不惜通敌叛国,这其中的种种,还需舒大人一一作答才好。」 一时间朝堂寂静无声,身处宣政殿的大臣们,连唿吸频率都减慢了不少。 「放肆!」 舒太后突然大声呵斥,引得坐在前面的霁月一惊。 「哀家听政,舒宰执辅政,乃是先帝在遗照里明着写清楚的,你方南眼下在这里大放厥词,是想说先帝识人不善,还是说先帝想把这江山拱手让人?!」 「臣万般没有诋毁先帝的意思。」方南从容不迫道,「只是随着抚远大将军的捷报和狄戎议和一起发来的,不还有渡口守军张知遇通敌卖国的罪证吗?既然前两项他舒大人复述详细,怎的不将第三件事说出来?难道只是因为这张知遇是曾经的渡口守将镇远将军的属下,而镇远将军又是娘娘和舒大人的妹夫?」 此话一出,饶是一直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霁月,也逐渐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 昨日他听了那小内侍送来的捷报,只是想着会提起议和的事情,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场战役中,竟还有人通敌卖国。 不仅是霁月没想到,宣政殿中的多数大臣许是也不知道此事,一时间本寂静无声的大殿内又开始响起了零星的交谈声 「放肆!此事尚未查明,乃属军机,你方南在朝堂之上当众泄露军情,又该属何罪?」舒太后似是再也克制不住满腔怒火,「来人,方南泄露军机,按律当斩,给我将他拖出去,先杖责一百,也让大殿上的诸位大人看着,身为人臣要有为人臣的觉悟!」 那边方南看起来丝毫不惧怕,他仰天大笑,任由大殿侍卫将他拖走:「为人臣就要为大梁着想,为陛下着想,为百姓着想,今日太后娘娘将我拖了下去,熟不知这公道自在人心,太后娘娘是拦不住的!」 霁月眼看方南被拖出殿外,又看着他被架上刑凳,开始杖行。 刑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即使隔了很远的距离,霁月也能够听的一清二楚,他后背已生了层薄汗出来,不由得转身朝身后看去。 隔着帘子,霁月看不真切舒太后的表情,但他知道此事应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復又坐好,看向站立于殿中的一众朝臣,大部分人都偏着大半个身子向外看去,还有一小部分人则从袖中掏出手帕,不断拭汗。 满朝文武此时此刻,竟然无一人敢为这位直臣求情。 「方南此番言行失德,藐视君威自是最无可恕,即刻派人去将方府给控制住,他方南的一众家眷皆先受审,哀家要看看,他方南是何时不将君威皇权放在眼中了!」舒太后又勐然开口道。 第84页 众臣回身,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上一句。 「既然方南今日列举了哀家及舒氏一族如此多的罪状,诸位大人谁还有什么想说的,今日不妨全都说出来,也好让哀家时时提醒自己摆正位置。」 眼见外面还在受刑的方南已经被打的昏死了过去,有牵连到了所有家眷,这宣政殿上还有谁敢说舒太后说舒氏一个「不」字? 霁月此时才终于理解到了兰亭的一番苦心,他同那些北党人,经此大捷,都有些得意忘形了,让他们忘记了这么多年来,不管派系之间如何争斗,不管后党内部有无裂缝,舒太后及后党始终都占据着上风。 如此一来,硬碰硬连玉石俱焚都算不上,有的只是无谓的流血和牺牲。 要想成大事,还需暂且忍耐。霁月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太后娘娘,今日我等主要是为了狄戎提到的议和一事做决断,娘娘惩戒了满口胡话的方大人,就不必太过动怒,别耽搁了正事。」 半晌儿一个头髮花白的老臣才大着胆子说道。 霁月瞧了一眼,此人是他口中的酸腐老儒,也是暗自站在帝党这边的三朝老人。 「既然邓大人提了这事儿,哀家就想先问问邓卿家的意见,依邓卿所见,我大梁是该同狄戎人打到底,还是该同他们议和呢?」 「禀太后。」只见这白头老人颤巍巍道,「依老臣之见,能花些银子解决的事情,何必搭上前线那么多士兵得到性命呢?」 「邓卿家所言甚是。」太后的语气较之前缓和了些许。 「可太后娘娘……」三司副使褚温澜出列道,「议和所需银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吶。」 「怎么?」舒太后的语调有些漫不经心,「皇帝和哀家将国家财政大权交与你们三司,你们竟说国库里连点儿银钱都掏不出来?」 「臣没有……」 「没有就好。」舒太后拍板道,「下旨让抚远大将军回京述职时将那狄戎特使一起带回来罢,方才邓卿家说的很在理,能使银子的事情,做什么要牺牲人命?」 第47章 惧意 这场朝会以方南被当庭杖毙,后党大获全胜为结尾。 散朝时,霁月特意看了眼依旧站在下面的文武官员,看见有些官员的手已握成了拳头,虽然无声,但不失为是一种沉默的反抗。 霁月深觉,此时除了后党一派,不管是北党也好,保皇党也罢,连同他这个皇帝一起,内心里都憋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将双手无声无息的交叠在袖中,狠狠掐了虎口一下。 这么多人都没办法的,你还需要再忍耐些。 跨过宣政殿的门槛,霁月一如往常,沉默的跟在舒太后身后。 「皇帝。」舒太后突然开口唤了霁月一声。 「儿臣在。」霁月应道。 「哀家想问问,今日之事,皇帝是如何看的。」 今日之事,指的是方南被杖刑至死,还是大梁答应同狄戎国和谈一事? 霁月不由得将神经紧绷起来。 「禀母后,儿臣看来,先同狄戎人和谈不是坏事,那些蛮子无非也就是想让我大梁多施捨他们一些金银财物,您和邓大人说的没错,能使银子的事情,就不要牺牲百姓的性命了。」 「嗯,看来皇帝是听进去话了。」舒太后缓缓停下脚步道,「哀家还以为皇帝之前那么急着把庄王送去渡口,是想要同狄戎国一战到底呢。」 听着舒太后不紧不慢的声音,今日明明是个大晴天,但霁月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儿臣不敢。」他弯腰行礼道。 「不过,哀家要问你的不是这个,哀家想问皇帝,方南这件事情上,哀家处理的对么?」 霁月内心一紧:「方大人……罪臣方南污衊母后及舅父家,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暗怀私心,母后没有下旨将此人诛九族,已经很是开恩了。」 「是啊,光凭他撺掇着拥立庄王为帝这一条,就能做实了他乱臣贼子的罪名。」 「母后……」 舒太后转身看向霁月,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甚是和蔼道:「哀家知道皇帝长大了,也想挑起重任了,但千万别落了他们那些人的圈套,最后替别人做嫁衣吶。」 霁月抬头与舒太后对视了一眼,,又将头垂了下去:「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好了,这天虽渐渐暖和起来,到底还是早春,春寒重,就别站在这里吹风了,过两日等抚远将军归京面见你的时候,皇帝就如同那日一般,直接下圣旨命令议和罢,十年前已经捆了他手脚一次,十年后若再这样,怕是他不会买哀家这个情面吶。」 话音落下,舒太后径直转身离开,只留下霁月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霁月前往上书房的步子越走越快。 今日这场朝会上遇见了太多事情,尤其是方南被当庭杖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被折磨致死,这让霁月产生了恐惧,也产生了对舒太后的屈服。 他一声不响的走了一路,直到走到上书房门口,他才抬头看见了那个一直站在门口,闲适自如的兰亭。 若是有朝一日,在朝堂上逼迫舒太后这件事交给拥立他的人去做,眼前这个人会不会也因此而丧命? 霁月没来由的想到。 第85页 仅是想到了这一瞬,再联想起宣政殿外滴下的鲜血,霁月就觉得自己马上要疯掉了。 他走上台阶,在兰亭面前站定,绷着脸冷声问道:「你站在这里做甚?」 兰亭看着霁月那张脸,就知道这人在闹脾气,明明那日霁月临走之前送了他一个玉坠子,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好似并没有因为那个坠子缓和多少,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感。 「禀陛下,臣在此处等着陛下下朝会,好一起进上书房内。」 「嘁。」霁月冷言冷语道,「先前那么长时间你都是一早来了便先进殿坐着,怎么如今你兰公子反而讲究起这礼数来了?」 兰亭听着略微刺耳的话,眼睛偷偷朝夏全那里看去,后者一脸沉重摇了摇头,兰亭当即便明白了,今日朝会大抵是有大事发生。 「先前是臣不懂规矩,还请陛下赐罪。」 「好了!」经歷了朝会那一遭,霁月今日最听不得「赐罪」二字,「进来吧,别整日学那些酸腐文人的做派。」 「喏。」 兰亭跟在霁月身后进了上书房的暖阁内,除却夏全忙前忙后倒水服侍的动静,他二人皆没有说话。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霁月抬头看了眼正在给兰亭道茶的夏全道:「你先出去吧,守好门口,闲杂人等无事不得靠近,要先等你通传。」 「是,陛下。」夏全知趣的放下茶壶退了出去。 而后,暖阁内又是一阵寂静。 「陛下……」饶是向来喜欢清静的兰亭,此番也遭不住如此沉默的感觉,他有种预感,如果自己不先开口说话,就再也走不进霁月封闭着的内心。 「定安啊。」两人似是有恰到好处的默契,兰亭这边一开口,霁月便也开始张口说话,「今日朝会上,母后将北党的方南杖毙了。」 在说话的霁月没感觉到,可是兰亭却明明确确感受到了霁月在说出这句话是颤抖的嗓音。 「这……」兰亭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少年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去安慰他,只得张嘴又闭嘴,末了才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霁月朝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惨的笑容:「今日朝会上,舒大人提了狄戎国遣使欲与我大梁和谈,谁曾想半路杀出来个不要命的方南,硬生生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了太后与整个舒氏一族的短,如此一来,太后大怒,直接下了令,杖责一百,最后把人活活打死在了宣政殿外。」 一时间,暖阁内又静了下来,兰亭在消化着如此庞大的信息,可当他看见将脸埋入双手中的霁月,却又立刻站起身,走到这位帝王的身边,将手轻轻的放在了霁月的肩上。 「陛下这是,害怕了?」兰亭轻声问道。 「不,朕不害怕……」霁月瓮声瓮气的说,只不过片刻后,他声音更加颤抖道,「朕害怕,朕怎么能不害怕呢?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吶,说没就没,这让朕……让朕如何接受得了?」 兰亭无言,也说不出什么实质性安慰的话,只得默默轻抚着霁月的后背。 霁月将埋在手掌中的脸抬起来,他望着兰亭道:「那日我觉得你过于小心谨慎,也觉得若是能还大梁一个安宁,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可今日瞧见了,我方才察觉没有这么简单,朕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些年,求的就是一个生,若是生不得,也不能死得其所,朕这一辈子算什么,又有何脸面去受天下人的朝拜。」 「陛下如今,已经够勇敢了。」兰亭安慰道,「只是臣有一事想问,陛下如今,是否还坚持将这暗不见底的朝堂打破,还大梁一个真正的青天白日?若是陛下坚持,就应明白了方南的今天,只是这场朝堂斗争的开始,若陛下退却了,今日方南死谏后,眼下太后娘娘也不敢轻易动陛下了。」 霁月鼻子发酸,眼角湿漉漉的,但他没哭出来,只是有些哽咽道:「若是我退却了,还算是什么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他日若到地下见了老祖宗,我又该怎么交代?」 「那臣就同陛下一道,共进退,誓要打破这后党一手遮天的朝堂。」 听着兰亭如此坚定的话语,霁月感到鼻子更酸了,他赶忙侧过脸,狠狠抽了下鼻子道:「你就不怕吗?」 兰亭失笑:「臣怕什么?」 「丢了这条性命,或者让全家都丢了性命。」 「臣不怕。」兰亭将一直轻抚着霁月后背的手挪开,郑重行了个全礼,「我西川兰氏一族并非苟且偷生之辈,只盼明君带我兰氏一族,重振大梁,到那时,便是倾尽我兰氏全族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霁月听不得如此不要命的话,他没头没脑嘟囔道:「你问过你爹吗,便将你们西川兰氏的性命全都交代出来了,也不怕他改日知道这话了揍你。」 兰亭笑道:「这正是父亲的意思。」 「哦。」霁月闷闷道,「朕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臣多谢殿下庇护。」 经过这一番谈话下来,霁月的心情已然平復了不少,他整理了一下衣袖,扶着桌案站了起来,走到茶壶前,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说道:「虽然北党人想要扶持庄王上位,可今日一见,朕不得不夸赞这臣子的血性,假如北党之人都如方南一般,就是要朕让位于大哥,朕亦无所怨言。」 「任何一方中人,都有好有坏,陛下也不必为方大人一人,就觉得自己可以不做在这把龙椅上。」 第86页 「不过朕确实对这龙椅没多大兴趣。」霁月坦言道,「对了,今日朝会已定下抚远大将军归京,顺道把狄戎的使臣给带回来商议和谈之事,下了朝太后让朕来下这道和谈诏书,定安以为如何?」 「抚远大将军归京?」兰亭习惯性用手指捻着衣袖,「或许有办法让大将军在渡口彻底将狄戎人赶跑了。」 第48章 密谋 从南安城收到渡口大捷的消息不过三日,抚远大将军文秉霖便轻车快马载着由狄戎而来的使节驶进了南安皇宫。 狄戎使节被安排在了宫中专门安置外来使臣的万国馆内等待霁月和舒太后的召见,而文秉霖则是被召至霁月一贯接待外臣的上书房暖阁内。 文秉霖一出山就重击了来犯的狄戎人,霁月内心很是欢喜,连着两日吩咐夏全将私库里的东西翻了个遍,挑了几样顶好的东西准备赐给这位来见他的传奇将军。 这还不算什么,在听闻文秉霖已经进了皇宫以后,他更是派去了夏全亲自接引文秉霖,以示他作为皇帝对这次会面的重视。 「臣文秉霖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安康。」被夏全带进上书房暖阁中的文秉霖看见霁月便叩首拜道。 「文将军快请起。」霁月赶忙上前虚扶着文秉霖站了起来。 「快给文将军赐座。」霁月吩咐道。 夏全示意着暖阁中的小内侍搬了张凳子,放置在了离皇帝座椅的不远处。 霁月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先后坐了下来。 而后内侍们又是一番上茶点,暖阁这才安静了下来。 霁月举起茶盏示意文秉霖一同品尝,待喝过一盏茶,他方才开口道:「文将军这次为我大梁立下了汗马功劳,朕由衷高兴,有将军这样的将领,我大梁也不用怕那狄戎蛮子强渡江南,此番将军归京,这官职爵位朕不敢擅赐,便找了些朕私藏的宝贝赠予文将军,还望文将军安心收下。」 文秉霖拱手拱手道:「臣万不敢当,谢陛下赏赐。」 「将军不用客气。」霁月挥手让夏全唤人将赏赐之物拿上来给文秉霖过了一眼,又接着说道,「听闻将军此番虽是大捷,可也是涉了险的,朕被困在这皇宫里也出不去,便想听听将军是这样化险为夷的?」 「臣也仅是凭藉着行军打仗一贯的感觉,且也是天时运气凑巧,这才险胜一番。渡口城中守军派系混乱,更不用说援军再一进驻,那些原本驻守渡口城的兵将们有些个情绪是难免的,可自打臣进了渡口城以后,每每与城外的狄戎人短兵相接,总是有种力不从心,计划被狄戎人提前得知的感觉。」 原来将军一早就知晓这军队中有通敌卖国之人了。」 「倒也不算是。」文秉霖谦虚一笑,「通敌叛国乃大罪,可诛九族,臣亦不能因无凭无据的感觉去判了旁人的罪,恰好狄戎守将换成了从前与臣交过手的唿兰图吉,臣这么些年虽没上过战场,可对唿兰图吉的路数却略知一二,故而下了一招险棋,东路大军的将领张巨海非原本驻守在渡口城里的守将,因此不会刚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便勾结起那狄戎人,问题八成是出在原本的渡口守军内部,后来臣在孤鹜山脉下遇见了原本不应出现在此处的唿兰图吉大军,就彻底坐实了臣这一个猜想。」 「大将军真是有勇有谋。」霁月夸赞着,而后又转了个话题道,「那么依大将军看,此番渡口大捷过后,这狄戎蛮子还会再度南下来犯吗?」 「禀陛下,依臣之见,此番虽是大捷,可那唿兰图吉惯是个在战场上愈败愈勇的主,更不用说现如今狄戎内部争端不断,各股势力都想通过南征来掠夺更丰富的资源,故而臣也请陛下三思,万不可听了那狄戎使臣的好话便轻易议和,此举定是不利于我大梁安稳的。」 「原来如此。」霁月故作深思,「可前几日宣政殿上议事,为了议和与否这件事情,还在大殿上闹出了人命,朕约莫着将军也晓得,朕的母后与舅舅一向是主和的,更何况前线将士的命也是命,能使银子的事情也不能劳人丢了性命,此番大概率还是从议和开始。」 在文秉霖接到带着狄戎使臣一併回南安城的消息时,他就猜到朝廷那边大概率又选择了议和,可当他亲耳听见霁月这番话以后,眼神中仍透露出遮不住的失望。 霁月将文秉霖的失望看在眼里,然而他并没有去安慰这位壮志难酬的将军,而是又接着问道:「朕还想问问,朕的大哥庄王此役如何?」 「回陛下,庄王殿下自出征之日起便与将士们同吃同住,那夜遇见唿兰图吉时更是骁勇善战,武学虽未达到炉火纯青的水平,但也是可塑之才。」 「如此便好,若是议和成了,也不知大哥是继续留在那里,还是要被召回京城,朕就先在这里帮大哥讨个脸面,若是日后大哥仍跟着将军歷练,请将军多多赐教大哥。」 文秉霖虽赋闲在家数年,可也知道庄王一派一心想要将眼前这小皇帝拉下位置,再将庄王扶持上去,眼下霁月的这番话倒让他有些摸不清头脑。 他只能不痛不痒说道:「臣愧不敢当,定当护庄王殿下安全。」 霁月微笑着挑眉,又看了立在一旁的夏全一眼,站了起来:「听闻将军还要去拜见母后,那朕就不多留将军了,将军在京城没有府邸,朕早先吩咐了人,将一座外宅赠予将军,将军拜见完母后,接引之人就在宫门口等着将军。」 第87页 文秉霖站起身,恭敬行礼道:「臣谢陛下厚爱。」 文秉霖跟着夏全走出了上书房暖阁,身后还跟着数位捧着赏赐的小内侍,他内心颇为感慨,前线将士被剋扣的连饱饭都差点儿吃不上,这皇帝在宫内随便拿出几件赏赐的东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原本以为这小皇帝为着敢直接下诏将死对头庄王送到渡口去,这大梁有救了,眼下看了也不过如此。 走在文秉霖身侧的夏全将这位将军感慨的神情一一看在了眼里,他停下脚步,朝后面那几个小内侍道:「陛下所赐之物贵重,你们几个就不必再跟着去康宁宫了,宫门口有接引大将军出宫的人,你们几个将东西送到那边安置妥当了。」 几个小内侍应着声,转身往与康宁宫相反的方向走去。 夏全这才转过来,微微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文秉霖道:「文将军,奴才引您去康宁宫。」 一路上两人并无言语,知道迈过干宁门,除了漫长的一条宫道外,再无其他开着口子的地方,霁月这才小声道:「 陛下着奴才告诉大将军,请大将军不必灰心。」 文秉霖没想到这小皇帝的贴身内侍居然还有话对他说,他歪头问道:「敢问公公,此话怎讲?」 「陛下让奴才告诉将军,太后娘娘以及舒大人在朝堂权势依旧稳固,眼下陛下未曾亲政,也不宜锋芒过显,那日在宣政殿上太后娘娘当庭杖毙了一个枢密院的大人,若是陛下再强行支持将军不议和的想法,怕是会陷入险境,但将军知道狄戎人的诡计,那些朝堂里只顾着搞党争那么些年的士族大人们却未必知道,因此陛下希望将军您暂且先在面儿上不对议和之事过多干涉,只回去守好渡口便是。」 文秉霖眨眼思索着,末了又凑近了些对夏全道:「听公公的意思,陛下对后续之事已经有了打算?」 「陛下却是想出了个法子。」夏全不由神秘道,「陛下说,既然将军拿准了那狄戎人不会言而守信,那就等着议和过后狄戎再次南下攻打渡口,到那时候,将军便可先发制人,勐力回击,虽说此举费了不少银子,也让那狄戎人有喘息之机,可也是唯一一个稳妥的法子,如若不然,将军恐怕是等不到狄戎人再度南下进攻,就又被太后娘娘革职在家了,到那时,前线少了将军,怕就真的是大事不妙了。」 文秉霖仔细听完夏全的解释,一时间心下瞭然,原来是他看人太过肤浅,没料到小皇帝还有这层深意。 夏全觑着文秉霖的神色,便知道这位大将军是把话听进心里去了,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兰亭在上书房说出此方法时,霁月那崇拜的神情。 还得是兰公子才行。夏全默默肯定道。 待夏全将文秉霖送至康宁宫门口,文秉霖便跟着康宁宫的内侍踏进宫门,往康宁宫的大殿内走去。 按理说康宁宫乃后宫和前朝的交界之处,文秉霖作为外臣本不应直接去康宁宫拜见太后,为着这件事情,当舒太后决定在康宁宫见文秉霖时,还引起了一些议论。 趁着内侍进殿通传的片刻时间,文秉霖正了正自己的衣袍,并深深吐了口气出来。 「大将军,您可以进去了。」那通传的内侍復又出来对他说道。 文秉霖点点头,迈步走向殿中。 舒太后坐在大殿上首的位置上,文秉霖踏入大殿,看见上首坐着的人,便跪下叩首道:「臣文秉霖,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安康。」 「赐座。」只听舒太后声音有些懒洋洋地开口说道。 文秉霖起身,等着小内侍给他搬凳子,上茶水,却始终低着头。 舒太后挥了挥手,示意殿中的内侍和宫女全都退到殿外去。 「好了,此处无人了,你不必一直盯着地板瞧。」 文秉霖听见舒太后的声音,又迟疑了一下,方才抬头直视着上首那位穿着雍容华贵的妇人。 舒太后今日并未设帘,两人坐的又不算远,故而能将彼此看个清楚。 「哀家上次见你,大抵还是十年前你被革职带回京城那次。」舒太后微微笑着,面上竟有一丝怀念的意味,「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有什么变化,竟还像二十多岁时的样子。」 「娘娘谬赞,只是因臣赋闲在家,没什么操劳心事,才显得年轻一两分罢了。」 舒太后轻笑一声:「刚说你没变,眼下又觉得你还是变了,原先你可不会同哀家说这样的官话。」 「原先娘娘也不会对臣自称哀家。」文秉霖回道。 此话一出,像是戳中了舒太后的伤心事一般,只听她语调变得有些莫名的哀伤:「是啊,是啊,到底是你我都变了。」 「臣自觉并没有变,变得只是娘娘罢了。」 「这话你十年前也同我说过。」舒太后似是在回忆某些过往,「子誉吶,可你说不变又能如何呢?」 子誉乃文秉霖的表字,突然被舒太后开口提及,文秉霖感到自己的心脏勐烈的跳动了两下。 「你看,你不是也回答不上来么?」舒太后自顾自说着,「我躲了十年没见你,我恨你,也不敢见你,你说我变了,可若当年不是我变了,你可知你连性命都保不住吗?」 「臣……我知道。」 「所以说,谁都有资格说我变了,但你没有。」舒太后看向文秉霖的眼神逐渐哀怨,「若是我变了,十年前大可以不管你,而不是派了一波又一波人强行将你绑回来。那时我根基未稳,只知我们这些个在一条船上的世家大族不会纵容你将整个北方全都收復回来,但我做不了别的,我能做的就是把你救下来,我知道建功立业是你这辈子的愿望,但没办法,我没办法看着你为了那一腔壮志白白送了命,你懂吗?」 第88页 文秉霖似是有所触动,凄凉一笑:「我懂,我怎么不懂。即使那时未懂,这么些年我也回过神懂了,可你说你那时根基未稳只能如此,那而今又是为何?朝堂中都是你的人,你却依旧支持议和,连将那狄戎人彻底打回去都不敢。」 「我是为何?」舒太后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了起来,「因为如今我也是这条船上的人。你应该知道,此役若是大获全胜,他北党扶持的庄王必定比我手中这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要有用,到那会儿北党翻过来天,皇帝换了人当,我该如何?我早已是这条船上的人,想要拥有权力,想要安稳活着,只能做这些窝囊事!」 「若是你放下权力的执念呢?」文秉霖直视着舒太后道,「若是放下了,或许我可以帮你。」 「放下?」舒太后喃喃道,「你怎么还像十年前那样天真?这么些年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事情早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你还不明白吗文子誉?」 「那便只能如此这般下去了?」 「只能如此这般下去了。」舒太后方才还略显哀怨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她盯着那个和她纠缠了数十年的人说道,「要怨就怨你当年错过了那个提亲的机会吧。」 作者有话说: 芜湖~又一对cp上线,不知道大家猜到没有舒太后和文将军竟然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第49章 议和 「提亲」二字一讲出来,许多过往的事情又在文秉霖脑海中重新浮现起来。 这是一段谁都闭口不提的往事,包括当年的那些知情者们,也一律选择了沉默。 今人只知虞川舒氏乃南方第一大士族,而不知早在数十年前,同虞川舒氏并列为南方强族的士族大家亦有郢河文氏。 郢河文氏的嫡支乃当年的文秉霖之父一脉,因此,少年时期的文秉霖同舒太后舒明安明里暗里有着不少交集。 若是没有后来皇室南渡这个插曲,舒明安的议亲对象大概率是郢河文氏的嫡支大公子文秉霖。 两人少年时便相交,彼时舒明安也是个说一不二,性格强势的天之骄女,而文秉霖则是一个风雅有趣但爱惹舒明安厌烦的贵公子。 少女的「厌烦」总带着那么一丝口是心非的意味,舒明安自觉没有觉得文秉霖有多么好,但若是议亲对象是文秉霖,她也还算愿意。 可惜命运的转变就在一瞬之间,皇室南渡,文秉霖又意外「惹」到了舒明安,于是他撂下一句「待我回来就去找你父亲提亲」这么一句话,便跟随自己的父亲前往南北交界之处,疏通安顿来往流民。 等他再回到家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皇帝下旨封舒明安为太子妃,少年和少女的故事迎来了意想不到的结局。 自此之后,他没有娶妻纳妾,一门心思扑在军务上,上阵杀敌无数,即便是后来被革职在家,他也没动过成家的念头,不知是他有意惩罚自己,还是放不下那段过去。 如今两人一个端坐在大殿宝座之上,另一个规规矩矩俯首称臣,说不出的心酸。 「唉。」沉寂已久的大殿中飘荡着舒太后的一声嘆息,「罢了罢了,都过去那么些年了,我提起这些又是做什么,以我现在这副样子,你大概也不愿意和我有更多的牵扯了。」 「娘娘……」文秉霖神色似是有所动容,但末了也终究只是同舒太后一样,轻嘆了口气。 「叙旧叙完了,咱们就说些正事吧。」只见舒太后重新调整好情绪说道。 「娘娘此次召臣回京,是怕臣守着渡口不听停战号令,一门心思继续攻打狄戎人吧?」 「我不多说你也能猜到这层意思。」舒太后轻轻敲着宝座的扶手,声音重新严肃起来,「此次议和势在必行,哀家不想再重现十年前的那一幕了,十年前哀家救了你一次,若你这次再一意孤行,怕是连我也救不了你了。」 「……」 「议和成功后,你就留在渡口继续驻守罢,左右我那个妹夫是个不靠谱的,就算我们舒氏一族再想为亲族牟利,也断不至于将命门交给这样的人,往后你就不是赋闲在家空有名号的抚远大将军了,这么多年辱没了你的才华,也算是对你这些年的弥补罢。」 文秉霖轻笑一声:「娘娘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噹噹,便是我不愿意,也只能如此了。但我今日也在这里同娘娘说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答应娘娘退这么一步,若是他日狄戎拿了我大梁的金银却还敢来犯,我必定要将他们打的片甲不留,到时娘娘再谈议和,我定不会答应,若是朝中有人因此想取我性命,娘娘也用不着想着救我,任凭我文秉霖战死沙场就好。」 舒太后迎向文秉霖坚定的目光,末了缓缓闭上了眼睛,说了一个「好」字。 见舒太后答应了他的要求,文秉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继而开口说道:「关于渡口守军将领张知遇通敌卖国一事,娘娘作何打算?」 闻言,舒太后缓缓睁开了眼,她打量了一下文秉霖面上的表情,反问道:「你作何想法?」 「渡口守将原本是娘娘的妹夫镇远将军,而张知遇又是镇远将军的属下,此时说大可是天大的事情,说小也能往小了说,我料想舒明远大人定然想极力掩盖这件事,若舒大人想的话,大可将一切罪责全部安在张知遇身上,并着之前镇远将军守城不利的罪责,尽可以说是因为张知遇通敌卖国导致镇远将军防守不力,这样娘娘的那位妹夫也能安稳的回家过清闲日子去了。」 第89页 这两日因着张知遇通敌叛国这件事情舒太后一直窝着一肚子火,她真想问问那个草包妹夫整日里都想些什么,用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再怎么说,既然做了舒氏的女婿,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她舒明安也不能放任不管,让那群北党人将通敌叛国这个罪名往那草包妹夫身上扣。 文秉霖说的事情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一开始觉得张知遇人在文秉霖手里,而文秉霖又是一个耿直的人,必定不会任由自己搞这套动作,待归京以后他文秉霖将张知遇直接给了枢密院或者兵部那边,被北党人揪着,有她和大哥受的。 谁曾想今日的文秉霖如此好说话,没等她提及此事,便先一步说出了这么个完全的办法。 舒太后有些狐疑看着文秉霖:「你真是如此想的?」 文秉霖好整以暇道:「莫非娘娘想让我将张知遇直接绑了去枢密院?听闻北党人已经渗透进了枢密院,如今怕是不太好对付吧?」 舒太后没回答文秉霖抛过来的问题,而是说道:「那就拜託文将军了。」 「娘娘不必客气。」文秉霖脸上有了些笑意,「娘娘当年救了我一命,如今力排众议重新启用我,又让我继续驻守渡口,我也合该还娘娘个面子。」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将你我之间的界限划清楚罢了。」舒太后摇着头说道。 「臣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今日中午你就别急着出宫了,我让膳房做了桌菜,就当给你这个平定渡口的大功臣接风洗尘了。」 文秉霖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臣谢娘娘恩赏。」 舒太后从宝座上站起身,径直走了下来,越过文秉霖,朝大殿门口走去。 文秉霖低首跟随在舒太后身后,眼底的一抹复杂神色一闪而过。 打理好了文秉霖这边,大梁同狄戎国的议和就正式开始了,原本狄戎国作为战败国,霁月身为皇帝大可以放手交给中枢机构的官员去做,但大抵是大梁朝臣软骨头惯了,硬是请了霁月连同舒太后一起在宣政殿接见了狄戎国来使。 这日,接见完狄戎国使臣的霁月一脸阴霾走出了宣政殿,未踏出大殿门槛两步,他便忍不住回头骂道:「什么狗东西!」 一旁的夏全生怕霁月说话声音太大,引得宣政殿还没退出去的那些大臣们的注意,赶忙走上前说道:「陛下息怒,有什么火咱回去再发也不迟。」 「哼。」霁月一甩袖子,表示自己极度的不满,「朕今日没心思去上书房了,让兰定安去御花园找朕。」 兰亭在御花园中找到气唿唿的霁月时,霁月正站在和兰亭同名的亭子里生闷气。 周围的宫人离霁月八丈远,生怕小皇帝一个不高兴迁怒到了自己。 方才兰亭在路上已经听夏全把今日宣政殿上发生的一切讲了一遍。 他的手指有些不安地捏了捏袖口,末了一脸平静走进了小亭子内。 「臣叩见陛下。」兰亭恭敬行礼道。 霁月听见身后兰亭的声音,背着手转过了身,敷衍着挥了挥手示意兰亭平身,下一秒又忍不住拍了身旁的石桌一巴掌。 「嘶。」霁月不幸找错了发泄对象,不但没有觉得心底里憋着的火气消散了多少,反而伤了自己的手。 兰亭看着霁月这副恼怒的模样,想笑却又不敢真笑出来,只能忍着低头道:「陛下息怒。」 「你要是今天在场,你现在连这句话都劝不出口!」霁月暴躁道。 「听说狄戎那边提出的议和条件有些过分?」 「岂止是过分?!」霁月怒气沖沖道,「朕是不明白,他狄戎吃了败仗,为何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提那么多要求,岁贡布帛什么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我大梁赐三千良家女子,并着说什么要两国联姻,让朕将淑文公主嫁给他们大王,他狄戎何德何能?!」 兰亭沉默了一下,因为他和小皇帝想的一样。 「那太后娘娘和前朝的那些大人怎么说?」 「母后觉得狄戎人有些过了,拒绝了赐三千良家女子和将淑文和亲的要求,但主动给他们增加了岁贡。倒是那群大臣们,仿佛觉得女子就不是人一般,甚至觉得若是能拿这些女子换一时的和平,倒也是件好事,居然还真想要应下!」 「这……」兰亭本想开口骂上两句,但平日里斯文惯了,又不太好意思说一些过分的话,末了才说了句,「这也太不要脸了些。」 「岂止是不要脸,我看他们是连畜生都不如!」一向不在乎斯文的霁月直接开口骂道。 「陛下息怒,不知最后结果如何?」 「呵。」霁月冷笑道,「没什么结果,改日再议。」 第50章 入仕 改日再议其实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兰亭暗自想着,毕竟不拉扯上那么机会,也不算是什么两国之间的议和。 但如此属实也是窝囊透顶,满殿站着的文武重臣还没舒太后一个女子态度强硬,可见若是大梁一直掌握在这些人手上,于一国之运而言,是不会有什么好起色的。 有些事情兰亭早就谋划过,可先前并未急着说,只是因为朝堂众臣和舒太后都不会去听一个还未亲政的小皇帝的话,但如今趁着这个节骨眼上,或许提个一二,反而也能成事。 「陛下,没议出个所以然来就证明我大梁不会完全顺着狄戎国的意思,陛下也尽可放心,倒是臣有一事,想与陛下细细商讨一番。」 第90页 霁月瞧了瞧四周,示意夏全带着周围的宫人退下去,待周围人都退了个干净,霁月这才问道:「定安想同朕说什么?」 「臣以为,与狄戎的和谈,陛下可以放一放,倒是这后续大军凯旋,陛下如何封赏,需要细细考虑清楚,如今陛下尚未亲政,必要时候,可先趁机布置些自己的人脉才好。」 这个问题霁月之前也曾细细想过,可他从小就生长在皇宫大内,整日里见的无非也就是那几个熟悉面孔,让他培养自己的人脉势力,到底也是有心无力的多,不过他知道,兰亭既然提了,就给他备好了方法。 「定安有何方法?」只听霁月直接问道。 「方法谈不上,只是臣觉得,此次出征,除了几个大将领,很多武职小官都是由庶族充任,大梁的世家大族不在乎武官这种名头,何不由陛下向抚远大将军说明了,挑选上几个在渡口立了大功的,也不拘着到底是什么官品,亲自封赏了,左右那些大臣不在乎,陛下也结识了实实在在手里握着些兵权的人。」 「这主意倒好。」霁月拍手贊道,「他们那些人重文轻武惯了,还总鄙夷习武的尽是些粗人,朕以此徐徐图之,若是将来真的免不了腥风血雨,总还是能有几个人在朕身边帮着打打杀杀一下,不至于全然落到他人手中束手无策,此计甚好。」 兰亭拱拱手,以示陛下圣明之意,便又听接着道:「朕这几日想着,朝中现在虽是有保朕的人暗中观察着局势,可到底也没有一个同朕亲厚,能直接和朕说的上话的人,有些事情当面不能说,再拖人传个几手消息也是复杂,朕想着,还是要让定安你早日入仕为好,你入了仕,一方面朕也好知晓些朝廷内部动向,另一方面,你是太后她老人家派来的人,打着这个旗号,也不怕后党容不下你。」 兰亭弯了弯嘴角,他觉得这小皇帝现如今对朝堂之事理解的是越发透彻了,自己既然打算帮助小皇帝重振大统,之前心里那不想入仕的想法,自然也就不能作数了。 只是入仕嘴上说的简单,他该以什么样的由头,怎样入仕,这是个问题。 「多谢陛下抬爱,只是如今陛下尚未亲政,同太后娘娘骤然提起,只怕是娘娘也会有所怀疑,陛下想将臣安放在朝堂里,不知是否想到了法子?」 「这……」霁月迟疑了一下,「确实有些难办。」 原来是还没想好究竟如何去做,兰亭笑着想道。 「不过嘛……」霁月转头,看着低头不语的兰亭,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与兰亭之间的距离,小声道,「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文将军那日出了宫又托人递了条子进来,上面说舒氏一族的远亲借着虞川舒氏的名号在郢州境内欺压百姓,朕看不如找个人将此消息放给北党那边。」 霁月话说了一半,兰亭便知这小皇帝的盘算,他也小声接话道:「陛下的意思是,北党被除了个方南方大人本就不痛快,藉机将此消息放给北党那边,自有人拿此大做文章,倒是太后娘娘和舒大人那边想用自己人处理起来怕是不易,这时陛下再将臣推举出去,臣接手了案子,自然也就站在朝堂之上了。」 霁月用颇为欣赏的眼神看了兰亭一眼,末了伸手拍着兰亭的肩膀,欣慰道:「定然乃朕知己也。」 兰亭偏过头正巧与霁月的眼神对上,去年初见霁月时,这位小皇帝身量上还要比自己低上大半头,然而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晃大半年过去,现如今俩人几乎挨在一起站着,兰亭发现,霁月竟已经是快和自己一般高的模样了。 霁月看着兰亭与自己对视,但半晌儿也没开口说上一句话,就这么四目相望,心中那种久久未有过的异样感竟又冒了出来,他耳根微红,放在兰亭肩膀上的手垂了下来,又往一边挪了挪,不大自在咳了一声。 兰亭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忙拱手问罪。 霁月不大自在地挥了挥手,许是急于摆脱这种尴尬的感觉,他马上换了个话题说道:「只是这件事不要直接通过你这里传给北党才好,不然他们觉得朕与太后不和,眼下这功夫离间了朕与太后,那就大大的不好了。」 「臣明白。」 半个月后。 从狄戎国而来的使臣兴高采烈带着满满的金银财宝,被抚远大将军文秉霖护送着往大梁与狄戎交界的渡口而去。 随之归来的则是在这一仗功绩不小的庄王霁明和一众在战场上厮杀的有功之人。 南安城自成门外十里开始,便聚满了自发前来欢迎功臣凯旋的百姓们,入了南安城中,不仅有夹道欢迎的百姓,更有一些世家大族的贵女们,相偕在道路旁的楼阁中注视着入城的那群人。 霁明生的随了先帝和谢贵太妃的全部优点,虽身穿武将铠甲,却仍是一副读书人的儒雅之感,在战场上厮杀一番,周身也不见有丝毫疲惫之态,反而端坐在马上,自带贵气感又让人忍不住有种可以与之亲近的感觉。 长得好,气质又好,且还在战场上勇勐杀敌过,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引得前去凑热闹的一众贵女们纷纷朝霁明扔花示好,更有大胆的,直接将自己的帕子扔到了霁明身上,惹得周围欢唿不断。 霁明这么多年来活的如履薄冰,从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勐一被这样对待,虽然面儿上还稳着,但心里也被惊的不轻。 第91页 「哎,怎么这些花只往殿下身上扔,我等是一朵都没收到吶。」骑马走在霁明身边的张巨海打趣道,」殿下这次亲事怕是不用愁了,这一下想要和殿下结亲的那些小娘子们,怕是要从皇宫大门排出南安城喽。」 「将军说笑了。」霁明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正惶恐不已,将军就别拿我打趣了。」 张巨海听后不由大笑:「好好的姻缘来了,殿下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霁明就这样被花砸了一路,直到皇宫门口,因着霁月今日亲自在此迎接,有禁军把守,他这才脱离「苦海」。 众将士下马卸刀,而后由霁明和张巨海带领着大步向前,拜倒在霁月面前。 「臣等,拜见陛下。」 霁月身后站着文武百官,场面之大,是南安城近十年没有过的。只见霁月上前两步,伸手扶着霁明的肩膀道:「快快请起,尔等都是功臣,何须行如此大礼。」 一众人起身,霁月亲切的拍了拍霁明的手,又朝着张巨海及其身后众人点点头,大声道:「今日朕携文武百官再次迎接诸位凯旋,尔等都是大梁数一数二的功臣,朕特在文思殿设了宴,给诸位将士接风洗尘!」 一行人浩浩荡荡随着霁月进了皇宫,文思殿中早已备下了珍馐佳肴,霁月坐在上首,霁明坐在下首处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殿中诸臣饮酒言欢好不畅快。 霁明早已发现今日这场庆功宴舒太后并未亲临,想是到底还是让他白白得了这功名,正不痛快着。 不过少了个找茬儿的主,皇帝又是少年,一顿饭吃下来众人倒是觉得轻快不少。 宴毕,霁月又交代了两句,便放众人回去休息,霁明第一时间要去的自然是谢贵太妃那边。 谢贵太妃也是早早得了消息,待霁明走到谢贵太妃的寝宫处,谢贵太妃携着淑文公主早已站在宫门口等着他回来。 「母亲,您怎么站在这里等儿子,今日有风,小心您和妹妹着了凉受了风寒。」 谢贵太妃满脸激动:「哎,我和你妹妹身子骨哪里能有这么弱,赶紧让我看看吾儿怎么样了。」 霁明任谢贵太妃牵着进了寝殿,刚一坐下,他便被母亲和妹妹围着,四处打量着自己。 「母亲,淑文,你们两个是怎么了。」霁明哭笑不得道,「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没有断胳膊断腿的,连相都没破,倒是你们二人,再这样一直盯着我看,怕是要将我盯个洞出来了。」 谢贵太妃没好气道:「还不是怕你吃的苦太多了,生怕你真落下个什么毛病。」 「母亲,我都这么大人了,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人家都没事情,我怎么会有事情呢。再说去打仗不就是要吃苦么。」 谢贵太妃伸手摸着霁明的脸说道:「话虽如此,但谁家母亲想看着儿子去吃苦的?不过回来就好,听说今天京城里热闹极了,我这个深宫妇人也出不去,要是能瞧上一眼,那就更开心了。」 「没什么好瞧的,人太多了,吵得我头都疼。」霁明笑道。 「左右这次吾儿威风凛凛的模样这一路上的人们都见到了,她舒明安想再掖着藏着当没你这么个人,可就大大不行了。」 「母亲说的是,儿子看这次凯旋,太后娘娘终归是因为儿子在其中有些不高兴,今日竟连庆功宴也未去,只有陛下一人撑着场面。」 「哼,最好给她气病了才痛快。」谢贵太妃无所顾忌地说道,「今日在宴上,陛下说关于封赏的事情了吗?」 「陛下还不曾说,不过儿子觉得也就是这几日了。」 「这次你立了功,受了封赏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京城,留在朝堂上了,往后有那些大人的助益,搬到他们舒氏一族,让你坐上皇位就是必然的。」 霁明虽考虑过今后该如何,可霁月前脚将他送去了渡口给了他这么个机会,后脚自己便过河拆桥立即就打起了与霁月身家性命联繫在一起的皇位,霁明自觉的很是不好意思,他拥住谢贵太妃的手,不动声色转换话题道:「比起以后的事情,儿子想同母亲说说眼前这桩事,儿子想这次回来,淑文的婚事也该有个着落了。」 第51章 月下 淑文公主的婚事一直是谢贵太妃心头的一件大事,眼看着淑文公主离及笄越来越近,又不似一般公主那样有无限庇护,到如今还没个正经封号,若是再不做些打算,谢贵太妃也害怕将自己这个女儿给耽误了。 「哥哥……」淑文公主听见话题突然转移到她的身上,还是和嫁娶有关的事情,一下子害羞起来。 「儿子前些日子听说那狄戎国口气甚大,开始居然要淑文嫁去和亲,那狄戎国的大汗听闻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大儿子比儿臣都要大上几岁,要是真一不小心让淑文嫁了过去,咱们岂不是得悔死。」 「哼,他一个蛮夷之国,还妄想求娶先帝嫡亲的公主?」谢贵太妃冷冷道,「她舒明安这么多年还是做了件人事儿,没答应了把淑文嫁过去这个条件。」 「所以依儿子之见,淑文的婚事还是早早安排了为好,这次是躲过去了,谁知下次还能不能躲过去。」 谢贵太妃皱着眉,有些犹豫:「先前是咱明面儿上没有依靠,你一日不在京城,一日没站在朝堂上,那些拥立你的人便也留有三分余地,如今你要在京城站稳脚了,也就不怕他们不帮衬着了,如此一来,淑文的婚事大抵也用不着这么着急,我这个做母亲的,打心里还想多留淑文两年。」 第92页 「母亲,且不说我初回京城能否站稳脚跟,便是真的站稳脚跟了,遇见这种事情,那些人该捨弃淑文还是会捨弃的,索性将妹妹许了人家,我们三人才能高枕无忧。」 霁明将利害关系说的如此明了,惹得一旁的淑文公主害怕起来:「母亲,哥哥,我不愿意嫁给那狄戎老头子,可……可我也不想这么快就离开母亲。」 霁明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放心吧,哥哥不会让你嫁去那种地方的,咱们只是先将亲事定下来,左右真要嫁了也得等你及笄之后,现在只是先选好人家,免得将来遇见事情措手不及。」 「听你这么说,是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谢贵太妃道。 霁明又瞥了眼淑文公主,面上有些暖意:「儿子觉得,云山很是不错,此次在渡口,他护儿子周全,这次亦要受到晋封,有功名但又不至于名头太盛引了太后注意,且是知根知底的人,回头将淑文嫁过去,母亲和儿子也都放心。」 方才还说自己不愿意早早出嫁的淑文公主,听见哥哥中意的是冯云山,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扭捏着拽了拽谢贵太妃的袖子,小声道:「母亲……」 谢贵太妃也是经歷过儿女情长的人,打眼一瞧淑文,便知道自己女儿心里是有冯云山的,又想到霁明那一番话不无道理,末了在淑文公主期盼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道:「云山这孩子我是信得过的,那就依你所说,先请旨赐婚罢。」 「谢谢母亲!」淑文公主肉眼可见的高兴,「不过女儿还要在母亲身边多留两年才好。」 谢贵太妃满是怜爱的看着自家女儿:「瞧给你高兴的,怕是及笄以后我想多留你些时日,你都等不及要嫁过去吧。」 「母亲~」淑文不好意思撒娇道。 「不过公主婚配一事,歷来得皇帝,太后或者皇后说的算,难不成要我去找舒明安说这件事?若是我去找,怕是舒明安会存了心不让淑文结这门亲事。」谢贵太妃又对霁明说道。 「母亲不必着急,过几日陛下还会召见,待到那时,儿子去和陛下求旨,求赐门婚事,总比儿子求赐个要职让陛下答应的爽快。」 谢贵太妃点点头道:「既然你已经打算好了,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既然说到了你妹妹的婚事,你的婚事是不是也得考虑考虑了?和你一般大的那些人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就你还孤零零的,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说到自己的婚事上,霁明不知为何,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华康郡主的影子,他赶忙稳了稳心神,若无其事道:「儿子这才刚归京,母亲便忙不迭要给儿子娶媳妇了,淑文的婚事好说,但儿子日日说走在钢丝绳上的人,如今形势未明,有几家敢把女儿嫁给儿子呢。」 「唉,真是因着这事儿生生耽误了你的姻缘。」 霁明躲过谢贵太妃的目光,眼睛盯着脚下地砖的缝隙道:「不着急,儿子再慢慢等等。」 霁明再从谢贵太妃寝宫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在谢贵太妃处换下了武将穿的铠甲,又梳洗了一番,同母亲妹妹吃了顿饭,末了打发走了要送他回沧澜殿的小内侍,就这么一个人拎着盏灯笼,走在回去的路上。 许是接连饮了两顿酒的缘故,被风这么一吹,他竟觉得有些晕晕乎乎。 好在已经是晚上,他挑了一条僻静的路走,一路上倒也没遇见什么人。 穿越九转迴廊时,他发现映照在湖面上巨大的月亮倒影,便不由得抬头朝天上看去。 这么些年忙于自保,以至于他在诗词歌赋方面并无太大建树,望见一轮圆月,心中纵有诸多感慨,可一时间也无从成诗成句,令他感到好生遗憾。 这厢他边走边望着月亮遗憾这,勐不丁被冲过来的人撞了一下。 他也没想到这个时间九转迴廊处竟然还会有人路过,要知道此处白日里就没什么人,到了晚上更应该无比寂静才对。 他没看清是谁,只觉得来人被撞的要倒了下去,便赶忙伸出一只手,拽住了那个人。 等来人站稳抬起头,他这才接着月光和微弱的烛火看见来人是本应在康宁宫老老实实待着的华康郡主。 一时间霁明有些慌乱,他松开稳着华康郡主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方才开口道:「这么晚了,郡主怎么在此处?刚才是我没看路,不小心冒犯到了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月下的华康郡主气质有些清冷,眉眼之间能看出一丝和舒太后一样的神情,但她一开口说话,声音又是脆生生的。 「我在此是为了等你。」华康郡主丝毫不扭捏,开门见山道。 「……」饶是霁明短时间内做好了应对准备,面对华康郡主如此直来直往,仍是不知如何是好,「郡主等我作甚。」 「自然是有话对你说。」 「那郡主便赶紧说罢。」 面对霁明面无表情的样子,华康郡主丝毫不见泄气,「听闻今日你们进城时,有不少贵女都看上了你,想必接下来你和谢贵太妃也要琢磨议亲的事情了吧?」 婚姻大事被一个闺阁少女毫不遮掩的讲出来,华康郡主尚未害羞,霁明却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而今婚事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问一问孩子的意思便是好的,远没有未娶未嫁的两人将此事拿到檯面上说的道理。 第93页 这舒家的女儿果然都非同一般。 「我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便是母亲想操持此事,怕是最后也要得了太后娘娘和陛下的首肯才行,郡主这般问我,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我不在乎这些虚礼。」华康郡主直接了当,「我只想问你,如果我嫁给你,你是否愿意?」 「……」 霁明觉得这小姑娘胆子忒大了些,晚上独自一人在外便罢,竟还同一个外男商讨自己的婚姻大事。 霁明拱拱手,看着华康郡主倔强的身姿,不由笑道:「郡主应当知道,我和谁成亲的可能都有,唯独和郡主是万万不可能的,更何况听闻郡主不日便要入主中宫,现下来寻我说这番话,是想给我落个罪名出来么?」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不必拿什么罪名来逃避。我只问你愿不愿娶我,若是愿意,我有办法让你能娶了我。」 「哦?」霁明觉得好笑,「敢问郡主有何办法?难道是向太后娘娘哭闹么?郡主大可不必如此自轻自贱,况且……我也不曾有意于郡主。」 一阵风吹过,让霁明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在这里与华康郡主拉扯,万一被什么人撞见了,于他们两个皆无好处。 想到这里,霁明说了句「还望郡主自重」,便抬脚预备从华康郡主身边经过离去。 谁曾想,经过华康郡主身边那一瞬间,霁明没料到这个小姑娘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先是给他扯偏了脚步,而后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霁明长这么大,还从未搂过女子,也没有被女子搂过,华康郡主如此突然的举动,让他站在原地,半抬着双臂,一动都不敢动。 就这么站着愣了两下,他这才反应过来,皱着眉道:「郡主这是做什么?当真就没人要,要这样对一个男子投怀送抱么?」 说这番话并不是霁明的本意,可眼下说好话只会助长华康郡主不必要的想法,只有伤人的话,才能将怀里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给吓回去。 华康郡主并不接他的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环着他腰部的手又紧了紧,一副「打死也不放手」的样子。 「郡主!」霁明急了,他推了推华康的肩膀,却也不敢太大力,然而华康打定主意要将他抱到底,他如此温柔地推着怀里的人,仍旧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郡主到底要如何?我不想娶郡主是不行么?」 华康依旧沉默,霁明感觉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他毫无办法,只好重新将两只手半举着。 华康郡主摸索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摸出来了个东西,她一只手依旧抱着霁明,另一只拿着东西的手则抬到霁明眼前:「若是殿下对我无意,我想问问殿下为何当日要将这枚玉佩给我?」 霁明看见那枚玉佩的一瞬间,转过头不在与华康对视,只是冷冷说道:「这枚玉佩只不过是寻常之物,当日在澜溪镇将此物赠予郡主,只是怕郡主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有了这东西好歹能应个急。」 「你胡扯。我前些日子看见淑文公主身上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问了才知道,这玉佩原是先帝给你和淑文公主兄妹打的,你们兄妹两人一人一块,你很是珍惜,从小佩戴,从未离过身,当日你若是对我无意,给什么不好,将自己最贵重的东西赠予我?」 「那是我一时拿错了……」 怎么会是一时拿错了,霁明内心颇为苦涩,那时在澜溪镇遇见被土匪挟持的华康,再到后来待在一起的那几日,两人认识的时间虽不长,可不知道华康郡主身份的他那时觉得这个女子可爱极了,况且他们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几日,本着礼节,他怎么也要负起责任来。 只是不曾想,这样的姑娘居然来自虞川舒氏,他将玉佩塞给对方以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藉口去找吃的,也是在他找到吃的回去的路上,看见舒家的大公子和华康相认,他躲在暗处,当即便断了念想。 「你在扯谎,我已经鼓起勇气来,你就不能像我一样,我们一起大胆一回么?」 华康的声音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中,他慢慢低下头,对上华康那明亮的双眼,苦笑道:「如何大胆?我为了安稳活着,已经很不易了。」 「我说了,只要你愿意,剩下的事情我去做。」 华康踮起脚尖,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了许多,仿佛马上就要脸颊贴上脸颊。 足够近的距离让霁明鼻尖充斥着华康郡主身上的香粉味,他感觉自己的头脑渐渐停止转动,变得越来越不清晰,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在让他清醒些,但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不妨相信眼前这个少女。 「那你又怎么去做呢?」霁明逐渐沉迷在这香气之中,喃喃道。 「今夜先这样。」 霁明不明白先这样是怎么样。 下一秒,温热的触感便贴在了他的唇上。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我们的小皇帝和兰亭小手都没拉上,这俩先亲上了,不过华康郡主和庄王这条线还是很重要的,所以此章内容也算是不可忽略的一点叭(ps.小皇帝和兰公子也快了!大家莫急!! 第52章 赐婚 第二日,霁月在勤思殿正式接见了受封赏的诸将领们。 这次回京接受封赏的都是文秉霖精心挑选过的将领,有一些是霁月无论如何必须赏赐的,还有一些则是霁月可以借着封赏拉拢为己方势力的中低级将领。 第94页 霁月坐在大殿上听着内侍挨个介绍下面的人姓甚名谁,又在渡口大捷之中有着怎样的功绩。 因着这几日忙着筹划的事情太多,他并没有看文秉霖以前递上来的封赏册子,毕竟坐在上书房里的兰定安说抚远大将军此人尽可一用,他私下也多次了解过文秉霖其人,若要重用一人,势必要信任一人,故而霁月很是大胆的没有刻意琢磨文秉霖推荐上来接受封赏的将领们。 当下首的内侍念到封赏册的末尾时,霁月余光在大殿中一瞥,发现站在远处不起眼位置上的一个人有些眼熟。 「徐止弋,正部将,此次渡口大捷中取敌军首级约八十人。」只听念封赏册的内侍朗声道。 霁月睁大了眼睛,又仔细瞧了瞧那个出列叩首行礼的人,发现此人竟是他第一次熘出宫时在酒馆遇见的那个张口说话丝毫不带忌讳的粗旷汉子。 谁能想到,本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如今竟然出现在了这勤思殿上等着他的封赏! 真是天助我也,霁月暗道。 他有意多瞧了徐止弋两眼,后者则因为不能直视君主而微微低头看着地面。 勤思殿上人实在太多,这绝不是一个两人相认的好地方。 霁月按耐住自己想要当即同徐止弋攀谈的心思,若无其事点点头道:「徐部将真实好生勇勐吶。」 「末将愧不敢当。」 霁月存了些私心,当即道:「那日后便先让徐部将领了步军营正将的职位罢。」 下首的内侍听见霁月的吩咐,又看了封赏册上,原定要给徐止弋封赏的步军营副将一职,默默拿起笔更改了一下。 虽是越了一级,但在场的大多数将领官职都要比徐止弋高上很多,也没有人表现出任何异色。 霁月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又很是热情的同他们恳谈了一番,末了才吩咐内侍引着诸将领前往位于南安城五里外驻扎着的援军大本营中,当众宣布赏赐军士们的旨意。 他将霁明单独留了下来,待勤思殿内的人一一退出后,他这才从上首的位置上走了下来,示意霁明随他绕到殿后,两人围着一张小几处,分别坐了下来。 「朕想好了,此次大哥在渡口一战中立功甚大,鼓舞了诸将士们的士气,不过大哥头衔上已位列亲王品级,朕在这上面封无可封,只能多赏赐大哥些金银财物,并着朕亲自挑选的庄王府邸一同送给大哥。此外,大哥既已归京,朕在朝政上并无建树,大梁祖宗之法规定,皇室宗亲虽不拜官,但仍可进宣政殿参政,待大哥休息好了,便来朝会罢。」 这是霁月一早就想好的,若是怕北党人变本加厉拥着庄王上位便不让其进宣政殿参政,北党人更会变本加厉盯着他不放,与其如此,还不如以退为进,一来让北党人放松警惕,而来也能让舒太后一党紧盯着北党人,这样他也好躲在暗处做些不起眼的小动作。 「与狄戎和谈后,国库空虚,臣并无立甚大功,因此金银财宝断不敢受,况且臣刚刚归京,对朝廷内外诸事尚不清楚,入宣政殿参政一事,恐怕还需要些时日,还请陛下见谅。」 这种虚假的推脱霁月见多了,赏赐倒是可以顺水推舟少给些,毕竟三司给不出来的封赏钱,要从他自己的私库里掏出来,但入宣政殿参政乃是北党以及霁明本人志在必得的事情,故而这种推脱词,霁月也只是随便一听,末了笑了笑,不再言语。 「陛下,除了这些,臣此次想求陛下一件事情。」霁明道。 「哦?是何事情,大哥明说便是。」 「淑文离及笄的岁数也不远了,母妃和臣的意思是想先给她订下一门亲事,臣儿时有一个玩伴名叫冯云山,亦在今日的封赏名册上,现在在军中任统领一职,此人淑文也认识,且对其颇有好感,臣就大胆借着这次封赏的机会,请陛下给淑文和冯云山赐婚。」 霁月挑了挑眉,他没想到霁明求的居然是淑文的婚事,他还以为霁明会为自己的婚事求一求。 「淑文妹妹年岁还小,又是父皇唯一一个女儿,便是及笄后多留两年也不打紧,大哥和贵太妃怎么想起来先定亲事了?」 霁明自是不会把担心淑文来日会被指去和亲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只是笑着道:「淑文打小就对冯云山有好感,这次归来又听臣提起冯云山来,昨晚便缠着臣说以后要嫁给冯云山。臣数年未归,一直对妹妹有所愧疚,便想藉此机会弥补一二,也圆了她心之所想。」 「如此一来,朕若是赐婚,倒是成全了一段天定的姻缘了。」霁月思索了一二,「既然如此,朕便成人之美,淑文也是朕的妹妹,若是大哥认定那冯云山能对淑文好,淑文亦喜欢冯云山,朕便赐婚于他二人。」 「臣先替淑文及冯云山谢过陛下。」 「这是朕这个当哥哥的应该做的。」霁月笑着说道。 他边说边观察着霁明的神色,又想起今日一大早,他极其罕见的在寝殿外遇见了等他的华康郡主,以及他从华康哪里听到的故事。 霁月细细想了一下,直接开口问有关华康和霁明的事情总是不好的,于是他拐弯抹角问道:「淑文的婚事是有着落了,不过朕看这头等要紧的婚事,还是大哥自己的婚事,不知大哥在西南那么些年有没有看中的姑娘?或者是这南安城中诸多贵女里,大哥瞧上了哪个?若是有瞧上眼的,朕便一同赐婚下去,岂不是双喜临门?」 第95页 一提到自己的婚事,霁明的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他又回想起昨晚那个温柔的吻,回想起他是多么狼狈的推开抱着的华康郡主,红着脸不吭一声闷头往前走,亦回想起华康是如何跟在自己身后叽叽喳喳告诉自己她的闺名唤「裊裊」。 霁月笑而不语,看着出神的霁明,好一会儿才轻咳了一声,带着一丝打趣道:「大哥这是想起哪家姑娘了?」 霁明这才回过神来,他耳根有些泛红,表情却还算镇定道:「陛下说笑了,臣没有心仪的姑娘,暂且也不打算成婚。」 「但华康同朕可不是这么说的。」霁月笑眯眯道。 霁明一直没猜出来华康郡主昨晚说的她自己有办法让两人成婚的「办法」到底是什么,眼下听霁月这样说,整个人不由得一惊。 原来她说的「办法」居然是直接告诉霁月。 霁明一时拿不准,现在满宫人都知道,舒太后有意将自己的侄女华康郡主嫁与皇帝为后,华康名以上也算是霁月的未婚妻,哪有未婚妻找未婚夫说自己心仪未婚夫哥哥遮掩的道理?! 霁明不敢想,这事儿要是传到舒太后耳朵里该是怎么样。 真是个疯丫头。 霁月瞧着回京以来一向镇定自若的庄王殿下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不淡定的表情,他装作没事儿人一样道:「大哥不必紧张,朕对华康亦如对淑文一般,是把她当作妹妹看的,若不是母后逼迫,朕不想娶华康,华康今早专程来找朕说了好一番话,说什么你们二人心意相通,请朕想办法成全你们,朕想着若真是如此,也不好拆散一对有缘人。」 「臣……并非与郡主心意相通,是郡主夸大了。」霁明硬着头皮道。 「先前朕觉得华康的话可信三分,但不能全信,故而才要来找大哥问个明白,可大哥此番反应,让朕觉得华康说的话十足十的真了。」 霁明感觉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他原本觉得昨夜之事虽然已经逾矩,但夜里说的话大可不必作数,今早清醒了华康自然明白他二人成不了,没曾想华康清醒了的第一件事是去找霁月。 「陛下,臣……」他想要辩解两句,却无从辩解,于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华康郡主产生任何感情,但于心,他确实对那个在澜溪镇和自己相遇的小姑娘有着难以言喻的情感。 「大哥不必说了,朕询问大哥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此事虽难办,但朕思量再三,难办,却也不是办不成,主要还是看大哥如何想。」 霁明本对此不抱任何希望,但听见霁月提起了「也不是办不成」的话头,不知怎么就有些鬼迷心窍,顺着问了下去:「陛下有何想法?」 「若是大哥也愿意,朕就暂且再拖延一段大婚的时间,左右朕和华康都还年轻,朕不大婚,母后便一直有听政之权,这笔买卖各方都划算,但若是想要结了婚约促成你二人,则还需要大哥下些功夫。」 「陛下但说无妨。」 「母后和舒大人颇为畏惧大哥身后的力量,若是想促成与华康的婚事,就要先打压一番母后和舒大人的势力,不瞒大哥说,母后和舒明远大人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可也有意见不合之处,大哥不妨从此处下手,若是舒大人一味抢占了母后的先机,那华康身为舒大人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再嫁给朕。更何况母后和舒大人若是铁板一块,也处处掣肘大哥,如此倒不如不给他们这个机会,朕和华康到底婚约一解,到时,朕便能赐婚于你二人了。」 霁月说完这一大串话,顿感口干舌燥,他没指望霁明能马上同意他这个方法,毕竟他想通过北党人之手来离间舒氏兄妹二人,这事情不好做,霁明也不会完全猜不出来他的想法。 果然,只见霁明蹙着眉头,沉沉思考着。 霁月则不疾不徐给自己倒了盏茶喝着。 待一盏茶慢悠悠被他全饮下肚,那边总算开了口。 「陛下此法,或可一试。」 霁月松了口气,这事儿居然成了。 「既然如此,朕也就不多留大哥了,大哥若是想见华康那丫头又觉得不方便,便让人以我的名义去康宁宫请她出来便可。」霁月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双手揣入袖中,居高临下般看着霁明道,「朕朝堂上没什么建树,还希望大哥能够尽早去宣政殿参与议政,我们兄弟俩定要收好霁家的江山才是。」 霁明也站起身,郑重道:「臣明白。」 「那朕就不送大哥了。」 「臣告退。」 霁月看着霁明转过身走出大殿,他仍站在原处揣着手,直到霁明到底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才开口悠悠感嘆道:「爱情这东西吶……」 作者有话说: 这叫什么来着?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第53章 大业 大军凯旋,皇帝大加封赏,南安城内欢庆三天三夜,之前的波澜起伏似是又归于平静。 霁月仗着自己惯常不靠谱的做派连着三日没去朝会,整日不是召见这个将领,就是召见那个亲身经歷过渡口大捷的士兵,上书房内堆满了纸墨,皇宫上下都在传言当今陛下打算亲自操刀写出本渡口传奇话本出来。 而传言的中心霁月本人,正坐在上书房的暖阁中不住地打着哈欠。 「连着三日,朕起的比去朝会还早,天天见这个见那个的,见个没完!」霁月抱怨道。 第96页 暖阁内站着的唯二两人,一个兰亭,一个夏全对视一番,不约而同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陛下,这么多天见这些人,不就是为了给今日那徐大人进宫面圣打个掩护么。」夏全上前开解道。 自打那日在勤思殿上发现徐止弋居然在封赏之人的队列中,霁月便生起了单独见他一面的心思。 他还记得那日在那间破旧的酒馆里,徐止弋说出的那番堪称是大逆不道的话。 但霁月不在乎,他甚至有些喜欢徐止弋的坦诚,一个王朝之所以会覆灭,很大程度上也与周围人只会阿谀奉酬,别有用心的将皇帝的耳目遮蔽起来有关系。 因此,霁月觉得徐止弋此人可用。 至少他不会站在后党那里,对于世家大族厌恶的他大概对北党也没什么兴趣。 想见此人一面容易,但霁月转念一想,这皇宫之中里里外外都是舒太后的眼线,若是只刻意见徐止弋一人,难免会被有心人发现,且他接触徐止弋的心思本就不单纯,再被太后她老人家抽丝剥茧识破了,大业未成,自己先落得个阶下囚。 故而在见徐止弋之前,他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先见了许多不必要的人,到最后才轮到这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徐止弋。 「天降大任于陛下,此番乃是对陛下的修身歷练罢了。」兰亭接话道。 霁月又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道:「你俩一个比一个会说朕的好话。」 「兰公子和奴才说的都是实话。」 霁月摆手,示意夏全少奉承几句,又转头对兰亭正色道:「听闻今日朝会上北党人已经提起了舒氏族人在郢州境内欺压百姓一事,不过被母后挡了回去,朕估摸着,昨日朕与大哥谈妥以后,北党人应该会比之前更起劲儿,左右就这几日,朕便可在朝会上将你推出来了。」 霁月这三日没去朝会,一切消息还有赖夏全的打听。 夏全在宫中时间久,又是霁月的亲近的内宦,且在舒太后那里也时不时露露脸,如此一来,到能在宫中交好不少宫人,继而也趁此机会帮着霁月打听消息。 「不知陛下打算予臣何职位?」兰亭问道。 「朕就让你进御史台,当个监察御史罢,恰好就能去郢州查舒氏的案子了。」 兰亭点点头,觉得霁月说的这个职位恰合他的心意,既不是极重要的职位,也不会让他在朝堂上一点说话的权力地位都没有。 「朕最近忙,将你派去郢州之前这几日,怕是没什么时间再与你单独见面了,这几日你也不用往宫里跑了,回家休整几日,待朕的诏书一下,你便启程。此去一路定不太平,好在文大人的宗族就在郢州,朕已同文大人商量好,一进郢州,便会有人暗中保护你的安全。」 「谢陛下替臣安危筹谋。」兰亭作揖行礼,「臣定不负陛下之命。」 「朕信你会成功。地方那些妖魔鬼怪还需你多加分辩,若有可用之人,亦可先接触一二。」 「臣明白。」 霁月又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恰在此时,暖阁门外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末了,只听见站在门外的内侍说道:「陛下,徐大人到了。」 霁月收起没有说出口的话头,朝兰亭点点头:「那今日便不留你了。」 「臣告退。」 兰亭行了礼,跟着夏全推门走出了暖阁。 在外面等候传召的徐止弋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垂首站在原地,兰亭早从霁月那里知晓了徐止弋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脚下的步子不免停了下来。 「徐大人好。」他轻轻说道。 徐止弋似是没想到从上书房出来的人会停在他面前给他打招唿,他好奇的抬起头看向兰亭,復又规规矩矩道:「大人好。」 兰亭笑问:「敢问大人可知我是谁?」 「末将不知。」 徐止弋心想,总不至于是皇帝吧? 「我乃陛下伴读,西川兰氏的兰亭。」 「兰大人好。」 兰亭又笑了笑,拱手道:「陛下还在等着徐大人,兰某就不打扰了。」 两人各自行过礼,侧过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兰亭走下台阶,再回首向已经关闭上的殿门处望去。 短短的几句话和几个动作,他大概就对徐止弋这个人有了一定的认识。 该说不说,他们这位皇帝陛下的运气还真是好,出门随便逛一圈,便能认识一个如此良将,将来定大有可为。 想至此处,兰亭长长舒了口气,他仰头看着天空,白日里看不到星象,但身为西川兰氏风华正茂的大公子,他站在宫殿门口,修长的手指来回摩擦着,引起了周围路过宫人们的驻足。 兰亭一顿掐指,而后将双手拢在袖中,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施施然朝着宫门方向走去。 方才他用生疏的手法为这位皇帝陛下算了一卦。 大业可成。 上书房暖阁内的霁月,已端正好自己的坐姿,笑而不语看着徐止弋被夏全领了进来。 「末将拜见陛下。」徐止弋规矩叩首道。 那日在酒馆中,此人是何等的放荡不羁,怎么进了宫也被规矩束手束脚了起来。 这皇宫就像是深渊一般,吞噬着人的喜怒哀乐,只留下规矩和教化。 还好有他这么个一点也不喜欢规矩和教化的皇帝在。 第97页 霁月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徐爱卿请起吧。」 徐止弋闻言站起身来。 「赐座。」霁月接着道。 「末将谢过陛下。」徐止弋復又行礼。 霁月想起两人那次在酒馆中毫无顾忌的饮酒对话,就觉得眼前这场景莫名的荒诞,待徐止弋坐好,他示意夏全守在门外,一切妥当后,他才换了副笑吟吟的样子。 「那日在勤思殿听闻徐爱卿取敌军首级八十余人,朕觉得爱卿颇为厉害,故而今日特意想听爱卿讲讲在战场上是如何杀敌无数的。」 「末将惶恐,能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必不是末将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众将士齐心所致。」 听着徐止弋左一个「惶恐」右一个「惶恐」霁月觉得如此对话好不快活,看着对方始终垂着的眼眸,他索性笑着说道:「爱卿为何不敢抬头看朕。」 「末将是个粗人,进宫面圣之前被将军提点过,天颜是吾等不能直视的。」 霁月笑出了声:「朕准爱卿抬眼看朕。」 徐止弋听见上首皇帝这样奇怪的要求,犹犹豫豫的抬起了头。 「是你……?!」 不出霁月所料,方才还很是沉稳的徐止弋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低声惊唿了出来。 「徐大哥,没想到那日在南安城中一别,你我二人竟能再度相见吶。」 「我……」那日在酒馆里见到的少年竟是当今圣上,这是徐止弋怎么也没想到的,饶是他入宫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也没料到这茬事儿,「末将,末将有罪。」 说这,徐止弋就从座位上起身,跪了下去。 霁月哭笑不得,他起身上前,扶着徐止弋的肩膀道:「有话起来说罢,朕又不能吃了你。」 徐止弋面色有些尴尬,顺着霁月的力道站了起来。 「末将实在不知,当日在下市的酒馆中,遇见的少年竟是陛下,彼时对陛下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霁月朗声笑道:「爱卿当日见面时可不是这副样子,简直要将天下世家大族给骂个遍,况且爱卿也没冒犯朕什么,甚至还替朕说了几句公道话。」 徐止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遂也收起了自己那副练出来的诚惶诚恐的样子,抱拳道:「那日末将多有失言,陛下不与末将计较,末将感激涕零,徐某从未想过,堂堂大梁天子竟然会现身下市酒肆,还与末将一介草民侃侃而谈,着实令人佩服万分。」 「你坐下。」霁月按着徐止弋的肩膀,示意他坐会位置上,「那日也是凑巧了,那是朕第一次走出皇宫,因为是偷偷熘出宫的,回来还受了太后好一顿责罚。那日爱卿的一番话令朕感慨甚多,等朕再想派人去寻爱卿时,你已经离开了南安城,没料到咱们缘分甚深,兜兜转转竟又在这里以真实身份相遇了。」 「不瞒陛下,那日一别,我便北上,行至渡口时,发现渡口守军正在招兵,我一打听,才知是狄戎南下来犯,当即便报了名,留在了军中。」 「徐爱卿好气节!」霁月踱步走回自己的位置处坐了下来,「既如此,朕想问问,当时渡口城究竟是何情况?」 「当日渡口城已然有些混乱,末将初进军营,只是个小士兵,可看见前方狄戎人不断攻城,城中的一些守军将领还在后方吃酒赌钱,当时真是令人好生气愤,幸好后来朝廷的援军赶来,文大将军亲自出马,才解救了危局。」 「要将文将军派去渡口前线,可属实不易吶。」霁月感嘆道,「朕只知道镇远将军不堪大用,又自视甚高,用兵计谋输了,才将渡口至于如此境地,没曾想这军中风气,竟也如此不堪。」 「陛下提起这话,末将也要告声罪过。」徐止弋犹豫了片刻说道,「当日末将在酒肆那番言论亦有大错之处,未亲身经歷渡口之战前,我将天下世家大族皆归为败类,可经此一役,我才知晓,原来还有一些有志之士,宁愿身死以镇守国门,也不愿窝在那温柔乡慢慢消亡。」 「爱卿其实同朕一样罢了,朕困在这宫中,不知道宫外的世界究竟如何,便也不知黎民百姓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爱卿亦如此,因不曾踏足高门,便觉得天下一切世家大族皆固守着自己的利,为国而言不堪一用。」 「末将不敢同陛下相提并论,但却是如此。」 话题引到了这上面,霁月琢磨着差不多可以开口同徐止弋说今日最重要的内容了。 「徐大哥所思所想,朕甚是钦佩,朕也暗恨朝纲不振,士族弄权,可仅凭朕一人之力,怕是不能扭转局面,继续我大梁百年基业,今日朕召你来的目的,乃是想让徐大哥助朕一臂之力,待他日时机到了,还请你与朕共同将大梁的毒疮清个干净。」 许是霁月这番话说的太有气势,亦或是今日突如其来的变数让徐止弋一时间适应不过来,暖阁内无声了半晌儿,只见徐止弋站起身,郑重行礼:「彼时末将狂妄不堪,陛下却愿给末将此机会,末将感激不尽,某现下虽势单力薄,但既承蒙陛下厚爱,自当不辱使命,定做陛下的左膀右臂。」 作者有话说: 兰亭: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在宫门口支个算卦摊子。 霁月:朕亲自去给你拉生意,说你算的准。 第54章 御史 自从那日召见完徐止弋后,霁月目的达到,便又开始了每天去朝会的日子。 第98页 连着两日朝会,北党人都咬着舒氏族人在郢州境内随意欺辱百姓一事不放,而连着两日自请前往郢州调查这一事的大臣皆被舒太后驳回。 霁月还是那副懒散样子坐在龙椅上,随意打量着宣政殿上站着的重臣。 他觉得今日是时候将兰亭推出来了。 「启奏陛下,太后娘娘,如今渡口大定,大梁境内安定祥和,臣认为是时候再议陛下大婚一事,绵延子嗣继承国祚乃大事,还请陛下和娘娘尽早决断。」 一道声音打破了霁月的沉思,他皱着眉朝那声音望去,只见礼部侍郎站在众臣列外,遥遥拜向他这个方向。 自己才刚快活两日,怎么这些人又开始耳提面命自己大婚的事情。 霁月不知这礼部侍郎所为是受舒太后授意,还是受那位位列宰制的舒明远大人授意,但他已同霁明说好了,自己要托住婚事,给北党人一些时间来离间舒太后和舒明远之间的关系,便怎么也不能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成婚。 「陛下,太后娘娘,臣也深觉,如今外患已平,内无纷扰,若想国之太平,绵延国祚乃事今日大计。」 站在宣政殿文武百官为首的舒明远附和道。 霁月在内心冷笑一声,他这舅舅怎么就如此急不可耐要将自家女儿嫁给他当老婆。 见坐在自己身后珠帘内的舒太后没说话,霁月挑了挑眉毛,做出一副散漫的姿态,笑着说道:「朕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岁,两位爱卿心是好的,可未免也太着急了些,立后是大事,迟早都要立的,但也急不得,况且朕才疏学浅,为政方面尚且不得要领,还需要母后娘娘提点几年,才有亲政的资格,这大婚一事,就再行商议罢,不急于这一时。」 「陛下……」霁月话音落下,那厢仍立在队列之外的礼部侍郎便迫不及待接话道。 还未等他将想要说的话说出口,只听珠帘后端坐着的舒太后冷冷道:「皇帝说的不错,他年岁还小,不急这一时,况且我大梁才赔了狄戎那么多金银进去,此时大婚,未免太过劳民伤财,你且问问三司有没有那个钱够皇帝大婚用的。」 舒太后一席话堵死了礼部侍郎,谁不知道现在问三司要钱,三司只有两个字,「没有」。 既然皇帝不愿,太后没这个想法,三司又没有钱使,这立后一事自然提起来又被放下去。 如此一来,话题自然而然又被扯回到这几日宣政殿上诸臣争论不休的问题。 舒氏族人郢州辱民一案。 宣政殿上的众人还如同前几日一样,有要求朝廷彻查此案的,也有维护舒氏一族,暗嘲刁民下贱的,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霁月歪着头,手指叩在龙椅上「嗒嗒」作响,接连几日来,北党人越来越激进的话语,使那位坐在珠帘后面的舒太后也不再能直接开口驳回什么。 霁月在心中盘算着众人争吵的时间差不多了,他收回自己那副散漫姿态,站起身道:「够了。」 霁月此前从未在宣政殿上呵斥过朝臣,因而那句「够了」响彻整个宣政殿时,大殿之上的众人皆是一愣,而后方才叩首谢罪。 「诸位大人皆是好心,朕明白。可是整日里就只在这里吵个没完,谁也不让着谁,搞得这偌大的宣政殿像是皇宫外面的集市一般。诸位都是朝廷重臣,都是我大梁一等一的名士,如此这般,成何体统?」霁月虎着脸,像模像样道。 「臣等有罪,请陛下赐罪。」 「罢了,朕说这番话,不是为了赐你们谁的罪。」霁月转过身去,向珠帘后面的人行了个礼,朗声道,「母后娘娘,这郢州一事,儿臣听说乃事舒氏一族几个不成器的远房族亲与当地百姓闹起了矛盾,可这之中究竟有何问题,大家都不敢妄言,既然如此,不如就派一人前往郢州一探究竟,若是刁民故意抹黑,朝廷也可正法以示威严,若是真是那不成器的远房族亲借着舒氏的名号作威作福,将事情处置了,以示天下,也彰显虞川舒氏家门严谨。」 「哦?皇帝是做此想法?」 「正是,母后娘娘。儿臣想来,若是那些人真借着舒氏名号行坏事,自是不能让他们污了虞川舒氏的清誉,恰好儿臣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前去查探郢州一事,正巧合适。」 「皇帝说的是何人?」 「朕的伴读,西川兰氏的兰亭。」霁月微微一笑,又转过身去,朝着宣政殿上众人说道,「诸位爱卿应该比朕更明白西川兰氏的名号,兰氏一门皆为清流,兰氏公子又是一品性高洁及其聪慧之人,此人去查郢州一案,定会不负众望。」 「可这兰氏公子仅为陛下伴读,无任何官职,以何身份来查此案?」一位大臣说道。 「自然是进御史台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代朝廷去查郢州之事,若是朕没记错的话,朕应有权举荐监察御史一职,即便是朕还未亲政,想来母后娘娘也会觉得兰亭此人是前去郢州的最佳人选。」 一时间宣政殿上沉寂了片刻,所有人都在等待舒太后的反应。 「既然皇帝已经有了人选,西川兰氏满门皆是清流,哀家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就让兰亭进御史台,以监察御史身份前往郢州彻查此事,不过在他回来之前,哀家不想在听见这宣政殿上出现故意污衊的声音了。」 舒太后这「故意污衊」指的自然是那群咬着此事不放,还要添油加醋的北党人。 第99页 西川兰氏虽哪一边也不倚仗,但碍着声望高,宣政殿上也就没有了反对的声音,默认了这件事按照霁月的方法去办。 一场朝会下来,霁月极是疲惫,最近事务繁忙,闹的他整日里都绷着根弦,好不容易将兰亭推上了宣政殿,他也能暂且歇息一二,等着兰亭回报郢州那边的情况。 「陛下。」刚走出宣政殿没几步,就看见舒太后身边的苗总管笑眯眯站在他面前,捏着嗓子道,「太后娘娘邀您前去康宁宫品茶。」 霁月一听便觉得头大,这哪里是品茶,分明是又想从他嘴里撬出点儿东西来。 他淡然地点点头,跟在舒太后一行人身后,去了康宁宫。 康宁宫内,霁月与舒太后相对而坐,较之于以往自己不怎么敢抬头去看舒太后的脸色,霁月现在已经淡然许多,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末了又将茶盏放在桌子上,觑着对面舒太后的脸色,等待着舒太后开口询问。 「自从上次皇帝先斩后奏,下了那道让庄王前去渡口的圣旨,哀家觉得,皇帝现在是越来越不简单了。」舒太后悠悠开口道。 「儿臣不敢。」霁月回以诚惶诚恐的一笑,「儿臣所思所想所做,皆是为了母后和儿臣自己。」 「为了哀家?皇帝什么时候转性了,以前皇帝想来不过问朝政,任凭他们怎么争辩,整日也只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怎么现如今竟想起为了哀家来了?」 「因为儿臣明事理了。以前儿臣总以为,只要躲在母后身后,便可以吃喝享乐,快活的活着,可现在放眼望去,满朝的人各个蠢蠢欲动,若是儿臣再不帮着母后,那些人怕是真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 「何以见得?」 「庄王进宣政殿参政乃志在必得之事,庄王内心如何去想,儿臣不知,但儿臣知道,他身后支持他的那些,和谢贵太妃有关联的大臣们,一定是希望有朝一日坐在宣政殿皇位上的人是他,而非儿臣。儿臣所能倚仗的,只有母后,他们想借着郢州一事大挫舒氏一族,便是想逼着母后,逼着舒氏一点点交出权力,儿臣自然不能如了他们的愿。」 「那立后一事呢?你为何回绝了,皇帝应该知道自己要娶的是哀家的亲侄女吧?」 「正因儿臣知道,因此才暂时不能娶华康。」霁月娓娓道来,「自从渡口遇袭以来,说句冒犯的话,儿臣觉得舒大人与母后多有不和,不仅是在将抚远将军派去渡口前线这件事情上,便是议和时,舒大人和母后想法也不同。而今突然让儿臣娶了华康,是在将您听政之权卸了,舒大人成了朕的岳丈,母后失了听政之权,儿臣就再也没有了保护,那时,只怕是一应权力,皆为舒大人所有。」 霁月言毕,便抬头直视着舒太后的目光,后者一副思索的模样,上下打量着他,引得霁月幼时被舒太后训斥的那种恐惧感又上了身。 好在此时他不再像幼时一般,心智比以往更为坚定,他猜不出舒太后究竟作何想法,只能赌自己说的话没有疏漏,能让这位教养自己多年的母后相信。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舒太后似是将霁月从内到外看了个透,这才收起那副让人紧张的目光,缓缓道:「哀家以前总把皇帝当小孩子看,没成想皇帝也长大了,能为哀家分忧了,到底说来也是哀家给你选这个伴读选的好,在你身边这么些时日,能让你变得这副样子。」 霁月就怕牵扯出兰亭,继而让舒太后发现自己和兰亭的那些心思,忙诚惶诚恐道:「这也是多亏有母后,能给儿臣挑出一个才学精进的伴读,让儿臣明白了很多道理,也能做回明白人,也正因如此,儿臣才遣了兰亭去处理郢州的事,这样即便确有此事,也可以大事化小,且那些人说不了什么。」 「哀家知道了,皇帝不必这么战战兢兢的解释。」舒太后长嘆一口气,「有一点你没说错,当初是哀家将你领回宫抚养的,也是哀家将你推上皇位的,所以哀家如果哪天不中用了,那些个朝臣如狼似虎的,下一个定是你,你如此聪慧,兰亭也明事理,这便很好。哀家早晚会老去,这皇权迟早也得归还于你。」 「儿臣不敢,只仰仗母后给儿臣一个安心之所。」 「哀家知道了。」舒太后摆摆手道,「既然是你下的谕令,那就由你下诏书知会兰亭罢,兰铮躲了一辈子,不想让西川兰氏牵扯进朝堂争斗中来,没想到他的儿子最后还是搅进这趟浑水里来了。」 霁月笑了笑没说话,舒太后便也不再多言,让他退了出去。 眼瞅着殿内又清净下来,舒太后散下了架子,倚在榻上,由着石榴给她捏肩膀。 「石榴,你说皇帝这孩子是不是有别的心思了?」 「啊?这……恕奴婢看不出来,不过陛下这番话倒是说的不错,娘娘目前不也是进退两难么。谢贵太妃那边的人死咬着舒氏的事情不放,偏生舒大人还有自己的主张,处处与娘娘过不去,陛下若不是如此,怕是娘娘您过得是真不自在吶。」 「呵。」舒太后半眯着眼,轻笑一声,「就是因为他说的话太滴水不漏了,哀家才觉得,这孩子的心思远不止这么简单。以前他惯是个会玩的,也没什么其他的大本事,现如今可不一样了,说话做事一套套的,哀家眼下竟不知,当日为了让兰氏依附于哀家,将兰亭召进宫来,是对是错了。」 第100页 石榴笑道:「娘娘英明神武,怎会出错,如今那兰公子去了郢州,便是确有其事,也能帮着遮掩一二,总不会让北党那群拿去做文章。再者陛下有一点说的确实在理,娘娘若有个一二,陛下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 「也罢,这孩子究竟存没存心思,让他身边人注意着点儿好,若是他真想通了,真心为哀家考虑,待他日……哀家自会放他一命。」 第55章 心乱 这边霁月解决了朝堂上的问题,那边兰亭便收到了让他任职监察御史前往郢州的诏令。 夏全亲自来送的诏令,兰亭一家人皆在正厅接了旨意,行完叩拜大礼后,夏全笑眯眯将诏书递给了兰亭,又同兰铮夫妇寒暄了几句,最后才拉着兰亭的袖子窃窃私语了一番。 「陛下遣奴才再来叮嘱公子几句,郢州之事,不管如何公子都得悠着点,毕竟舒氏的势力在那儿放着,不能硬碰硬的来,点到即止,给以后留下个定了罪的话柄罢了,出门在外人身安全为重,若是真遇见了棘手且威胁到生命的问题,便不再过多深入调查。」 兰亭心想,几日不见这小皇帝竟变得好叨叨起来,这些问题他怎会不知,定是会有分寸的,不过皇帝陛下既然出于对他的关系,他也端正态度道:「烦请夏公公回禀陛下,定安谨记在心。」 「兰公子不用这般客气。」夏全笑呵呵的,「奴才跟陛下说了,兰公子自己肯定知道分寸,但陛下没出过南安城,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世道,乱不乱,所以一再强调要让公子万分小心。」 「定不敢辜负陛下良苦用心。」 「那陛下的旨意和话传到了,奴才也就回宫復明去了,先祝兰公子此去一切顺利,待到回京,奴才也能吃上一杯公子的庆功酒。」 兰亭拱拱手:「必以好酒相奉。」 夏全领着剩下两个宫人离开了兰府,回皇宫復命去了。 正厅内,兰铮,夫人徐氏以及兰亭看着桌子上放置着的诏书三人神色各异。 兰亭之母徐妙君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想要开口交代自家儿子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兰铮看着妻子这般担忧的模样,不禁伸手轻抚其的肩膀,而后又朝着她耳语了几句,将人先劝回了后院。 正厅之中只剩下兰氏父子二人,兰铮又看了一眼诏令,这才对兰亭开口说道:「随为父去书房坐一会儿罢。」 兰亭随父亲去了书房,父子二人坐定,一时间并无言语,兰铮慢悠悠的煮着茶水,好一阵后询问道:「已经决定趟进这浑水里了?」 兰亭点头,言语之间带着一丝愧疚感:「父亲从小教我,身在乱世,当避则避,这是我西川兰氏的生存法则,儿子没将此做好,愧对父亲,但儿子深知,若天下大乱,则家族也难偏安一隅不受其害,与其等着敌人挥刀找上门,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不随波逐流。」 兰铮笑着将火炉上的小茶壶提了上来,在小几上摆弄着茶具,边摆弄边说道:「你不必对为父和兰氏有愧对感,身在乱世,当避则避则是其一,今日为父告诉你其二,那便是若机会把握得当,亦可以搅弄风云,给予致命一击。」 「父亲不怪我趟入浑水?」 「不怪。」兰铮递给兰亭茶盏道,「早在你被太后召进宫当陛下伴读那时起,我便知道,有朝一日会如此。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旁人将你说的像是不染俗世尘埃的仙人一般,为父却知道,若是你遇见不公的事情,定不会装作看不见,何况当今世道本就存于水火之中,任谁也有一颗想挽救世道的心。为父当年没遇见明君,所以遵着那条能避则避,当今陛下是个有主见的,你自可以遵后一条。」 「那父亲觉得,儿子如此选择,可有胜算?」 兰铮品了口茶,水汽腾升,瀰漫在他眼周,他不由得闭上眼,悠悠道:「胜算在人亦在天,你将能做的都做尽了,剩下便看天意,若是尽人事,天意却与你偏差半分,那只能说是气数将尽,便是当今陛下为当世英雄,也挽救不了这危局,你既做了所能做的,也就不计较胜算几何了。」 「儿子受教了。」兰亭拿起茶盏,做了一个「敬」的动作,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其实儿子刚进宫当这个伴读时,并无其他想法,只是混日子而已,可眼看着朝纲不振,陛下备受欺压,儿子便觉得世间没有这般道理,若是当今圣上昏聩不堪也罢了,偏巧是一个空有一腔抱负却无计可施的孩子,儿子便……」 「你便心疼了?」兰铮冷不丁开口道。 心疼?心疼二字算何解释? 兰亭被父亲这两个字说的一愣,又忙否认道:「九五之尊哪里能是由儿子来心疼的。」 「为父知道,你心虽然善,但凡事做事也留有三分余地,此次拼尽全力,若不是陛下能入得了你的眼,你也断不会如此。不过那日陛下来府上,交谈一番后为父也觉得可堪一试。」 「若父亲也这样觉得,便再好不过了。」 兰铮看着自家儿子,笑着起身走向书案旁的柜子处,从柜子深处摸出了一个小册子,復又坐回了位置上,递给了兰亭。 「南渡过来的这些年,为父虽在朝堂无所建树,但也不是任由那群当权者摆弄却丝毫不做准备的,这也是为何舒太后想要将我们拉入后党的原因,册子上的人都是这么多年来为父积攒下来的靠谱的人脉,其中有很多官职不大,而且是寒门庶族,但我相信你明白,有些时候不在官职大小,越是小官,反而越能管事,士族就是没明白这点,一门心思都想做大官,反倒让庶族有了立足之地。」 第101页 兰亭接过那本小册子,翻开看了几页,不由在心中吃了一惊。 这些年他从未见过父亲经营人脉,只是时不时与人清谈一番,亦不曾谈论政事,父亲是何时积攒起这么多可用之人的? 他将名册妥帖放置在一旁:「多谢父亲。」 「你我父子,不言谢。我作为父亲,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未来的路如何,全凭你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可成大业,也不枉费为父这么多年经营的这些人脉。」 「儿子定不辜负父亲期望。」 兰铮摇头道:「我对你没什么期望,只愿你能平平安安过上一辈子,先前你母亲还想替你寻门亲事,如今看来,这事情也可以暂时搁置了,这浑水不好趟,不必耽误女儿家。不过在你去郢州之前,为父也要说明一事,不知陛下将来如何打算,是继续扶植士族为己用,还是抛下士族,转而重用寒门?」 「士族已然成团,各个野心恨不得坐在皇位上的是自己,陛下想用他们,怕是比登天还难。」 「也是,如此一来,陛下想摆脱掣肘,便需要重用寒门了。为父要说的正是这件事,待他日士族落于下风,寒门居于上位,你的位置,会变得尴尬,所以你自己要想好,也要做好退路,功成身退,便是你此生最好的宿命了。」 兰亭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面,他只想着如何将腐朽落寞的门阀连根拔起,却忘记自己也是这其中的一部分。 「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兰铮不再多言,只是问道,「你什么时候出发去郢州?」 「三日后。」 「好,我和你母亲就在家等你平安归来。」 三日后。 霁月下了朝会,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走在路上。 经过一处小道时,站在宫墙另一边的两个内侍没有看见霁月一行人,因而自顾自的说着皇宫大内最新八卦消息。 「听说陛下今年便要大婚了,要立为后的正式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华康郡主,而且我还听说,陛下甚是喜爱郡主,这还没成婚,便偷偷潜人去康宁宫约郡主出来私会。」 两人八卦的声音尽传入霁月的耳朵里,他停下脚步,眉头一皱,不可思议看了眼身后的夏全,怒气沖沖朝着宫墙拐角处道:「是谁在胡说八道!」 两名宫人显然是被这怒气沖沖的声音吓住了,赶忙探出脑袋来,只见霁月站在那里,一手握拳,一手朝这二人指着说道:「你们是听的哪儿的传言!」 那两名内侍没想到讲个八卦居然被当事人听了墙角,赶忙便跪了下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我们也是听康宁宫附近的宫人说的。」 「康宁宫附近的宫人什么时候也会嚼舌头了?」霁月怒目,又转身对夏全说道,「你去给朕查出来,是哪个人在败坏华康郡主的清誉。」 夏全没急着应声,而是朝着霁月挤了挤眼。 霁月很是奇怪,怎么今日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但奇怪归奇怪,他也不能站在这里问夏全在搞什么名堂,只能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内侍说道:「罚你们二人一人十杖,以示惩戒,以后什么舌根不能嚼你们自己可仔细着了。」 说罢,也不听那二人谢恩,便带着人径直朝前走去。 直到进了上书房,殿内只有一个一把年纪还在看书的荀先生,霁月这才向夏全询问起刚才的疑惑。 「你方才朝朕挤眉弄眼作甚?」 夏全看了眼荀先生,朝着霁月小声道:「陛下您忘了,是您允许庄王殿下以您的名义去康宁宫请郡主的。」 霁月当时只是那样一说,本以为以他那大哥的个性,即使默认了确实对华康有意,也断不会如此邀华康私会,没想到这才过了几日,这对儿苦命鸳鸯便借着他的名义偷偷私会去了。 霁月大为感慨,但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他说可行名义上的方便,这二人这样做了,也算不得什么错。 本来他今日心情就不好,遇见这种被迫背锅的事情,他的心情就更差了。 算上日子,兰亭今日也应该动身南下前往郢州,他在上书房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张地图来,看了半晌儿,才找到郢州的具体位置。 「夏全,郢州距离南安,大概有多远?」霁月问道。 夏全看了眼地图道:「禀陛下,大约八百里。」 「哦,还怪远的。」霁月嘟囔道。 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书的荀先生听见声音,将目光从书本上挪到了霁月的身上,笑着打趣道:「老夫看陛下今日兴致不高,乃是为了定安出远门,陛下有一阵时日要见不到他所致?」 霁月看着这老头一脸打趣的模样很是无语:「朕才没有,朕是听见宫人私下里传了有损朕清誉的话,这才不悦。」 「若是传错了话,陛下责罚便是,何至于这么闷闷不乐。」荀先生笑呵呵道。 「先生您不懂。」霁月有点儿着急,似是急着撇清自己心情不好和兰亭有关这个猜测,情急之下转身向夏全说道,「他们传朕和华康的谣言,日后华康嫁的又不是朕,如此对朕和她都不好,不如朕吃点儿亏,你也去传,朕不喜女子。」 「陛下……这……」 夏全一时间没弄明白,霁月这是在撇清自己和兰亭的关系,还是在往自己和兰亭的关系上添一把说不清的柴火,让活烧的更旺。 第102页 那边,荀先生听见前后这番话,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若不是君臣有别,他今日定要问问陛下是不是对那兰定安有不一样的意思。 不过此话问不出来,荀先生却知道霁月这几天没来由的心烦,确是因为兰定安几日没入宫,且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出现在上书房内。 「夏公公,老夫想问一句,你可知定安他今日几时出城吶?」荀先生意有所指道。 夏全惯是个人精,他瞥了眼霁月,又看了眼荀先生,便知晓荀先生所问何意。 「回先生,大约是巳时末。」 荀先生看了眼沙漏:「看来现在要去见定安还赶得上时辰。」 霁月在一旁装作不在意,实则认真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是的,先生。」夏全回道。 「如此,陛下不亲自去送定安一程吗?」 作者有话说: 上大学的时候一个老师跟我们讲过,有时候越是不起眼的小人物,掌握的东西其实越多,就像校学生会主席看似职位很大,但有时候还没班长好使,同理就是兰铮给兰亭讲的那番话,结交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将来会有意想不到的大作用。 第56章 断袖 霁月还真没想过出城去送兰亭这件事情。 毕竟两人之前说好了,他在皇宫里稳着大局,兰亭去郢州把浑水搅起来。再者兰亭眼下不过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监察御史,没有哪位监察御史被外派出去公干还要皇帝亲自送别的道理。 因此荀先生虽然提了这建议,但霁月一时间也没冲动着真要去送兰亭。 他为什么要去特意送兰亭?以什么藉口去?去了会不会被舒太后看出两人之间有什么勾结? 霁月想的太多了,以至于他内心虽隐隐有种想去送别兰亭的冲动,行动上却还是毫无表现。 荀先生打眼瞧着和自己相处了数年的学生,他太明白这个学生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陛下,定安既是你的伴读,去送送又何妨?您微服出宫,又不是闹的南安城中人尽皆知,怎么还犹豫起来了。况且定安如今也算是老夫的半个学生,老夫年迈,腿脚不利索不便出宫,请陛下个恩典,托陛下帮老夫送送自己的学生出远门,这个面子陛下应该还是给的吧?」 荀先生将理由说到这种程度,霁月若是再端着也没什么意思,况且他自己也想去送别兰亭。 这样对比下来,霁月很快做出了决定,他给夏全使了个眼色,后者很快明白,转身出去做出宫的准备。 「那朕便替先生送定安一程。」霁月客套道。 荀先生笑眯眯捋着鬍子,挥挥手道:「快去吧,再晚了怕是就赶不上送定安了。」 霁月做了个揖礼,转身去了东配殿更衣。 夏全早打点好了一切,如今不比之前,自从那次霁月大着胆子出了次宫,再偶尔偷偷熘出去,舒太后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霁月和夏全两人一身便服走出了宫门,两人站在宫门口,霁月抬头看了看太阳道:「直接去兰府?」 夏全掐算了一下时间:「陛下,去兰府怕是赶不上时辰了,不如直接在城门口等着兰大人,兰大人总归是要从南门出城的。」 「如此也好,只是南门离宫城甚远,此番出来匆忙,且朕不想引人注目,也就没安排车驾,如此还怎么赶去南门?」 夏全笑着说:「陛下不用担心。」 不一会儿,只见宫门口的侍卫牵过两匹好马,夏全让霁月选了一匹,自己则骑上了另一匹。 霁月虽然接触到的东西不多,但骑马这种事情,是每一个皇族子弟必须要学会的,故而也连带着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夏全在马术学习上也没落下过。 两人策马直奔南安城南门,出了城门,寻了个路边的小亭子,刚将马栓在柱子上,霁月坐在了亭子内的石凳上,夏全则站在大路边等着兰亭经过此处。 约莫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夏全看见了从南城门处便装骑马的兰亭以及此去郢州所带的随从。 夏全看到了兰亭,兰亭自然也瞧见了他,只见他放慢了速度,稳稳将马停在了距离夏全两步意外的地方,而后又利落的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身后虽他一起下马的随从。 兰亭虽然看见了夏全,却没看见霁月,他以为夏全是小皇帝派来再叮嘱他一番的,于是他客气的拱了拱手道:「夏公公在此是陛下那边有什么吩咐?」 夏全笑着侧了侧身子,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陛下也没什么重要吩咐,还请大人移步僻静之处细说一二。」 兰亭不疑有他,随着夏全往小亭子处走去,直到绕过茂密的小树林,他才看见霁月正悠闲地坐在亭中石凳上,手里把玩着腰间佩戴着的一块玉佩,好似在打发时间。 兰亭心中一惊,扭头问夏全:「陛下怎么在此处?」 「陛下是来送别兰大人的。」夏全说着,两人往霁月那边走去。 霁月听见了二人的说话声,将手中的玉佩松开,站起身来展了展衣袍,向前走了几步。 「臣见过陛下。」兰亭欲跪下行礼。 霁月眼疾手快,一把俯下身架住兰亭的胳膊,将人扶了起来:「哎,平日在宫里也不见你对朕行如此大礼,怎么今日倒讲究起礼数来了。」 「臣既以为朝廷官员,自当向陛下行叩拜之礼。」 第103页 「好了好了。」霁月摆摆手,「朕今日来只是应了荀先生之託,并着你我二人的交情,私下送你一程,断不必将君臣那一套用上。」 兰亭点头:「陛下前来送臣一程,臣感激涕零。」 霁月跟着点点头,来之前他想了好多要和兰亭说的话,但真见了面,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两个大男人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霁月心想。 该交代给兰亭的,他早就交代过了,要是再啰啰嗦嗦,岂不肉麻? 于是二人之间就这么站着望向对方,半晌儿也没听见对方说一个字出来,兰亭身侧的夏全闹不明白了,这内心暗戳戳想要送一送兰大人的是陛下,怎么见着人不说话的,也是陛下? 「咳……」夏全打破宁静,故意清了清嗓子道,「那个……陛下,荀先生不是还有话让您带给兰大人吗?」 霁月回过神,疑惑地看了眼夏全,这才反应过来,胡诌道:「先生说你也算是他半个学生,知道你第一次因公事出远门,叮嘱你一定要万分小心,望你早日归来,先生还想听你讲讲郢州那边的事情。」 兰亭笑着应了。 这番话说完,霁月觉得自己又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他二人连带一个看戏的夏全,就这么默默站了会儿,最终还是兰亭先打破这古怪的气氛:「陛下和先生的心意,臣已知晓,若是陛下没有其他吩咐,臣便抓紧时间上路了。」 「哦。」霁月抬手摸摸鼻子,「没什么事情了,你且放心去查。」 「臣告退。」兰亭行礼道。 看着兰亭行完礼转身离开的背影,霁月无意识的又开始摆弄腰间繫着的那枚玉佩,突然间,他内心一痒,望着前面的背影道:「定安,你等一下!」 马上就快要走过小树林的兰亭听见背后的声音又停了下来,他转回身,只见霁月三步当做两步朝他走过来。 「陛下?」兰亭不解道。 霁月没说话,只是低头解着系在腰间的玉佩,玉佩系的极牢固,他平日里又不曾自己干这种活,因此手法显得极为笨拙。 夏全跟了上去,看见霁月那副着急的模样,赶忙伸手帮着解玉佩。 玉佩总算是解开了,霁月拿着这块儿上好的玉佩,伸手给兰亭道:「这是朕从小到大一直佩戴的,上面有龙纹,你且拿去,若是遇见兇险的话,将这玉佩拿给官府,说不定能帮你一点忙。」 兰亭见此玉佩如此贵重,自是要推脱一番,万不敢接受。 霁月却没这个心情跟他推来推去,索性扯过兰亭的手,将玉佩塞进了他手里,不耐烦道:「让你收着你就收着,不要在这儿给朕推来推去。」 眼见小皇帝这么强硬的态度,兰亭也不再好推脱,那玉佩上还残留着霁月手上的温度,一时间让他觉得这玉佩如同烫手山芋一般。 兰亭左看右看,腰间挂玉佩的地方已经有一块了,他只好打算将霁月的玉佩放入怀中。 「哎。」霁月看见兰亭往怀里放玉佩的手,出声制止道。 「陛下有何吩咐?」兰亭问道。 霁月抬手指了指兰亭腰间:「朕赐的玉佩怎么能随随便便塞一个地方,你应该光明正大佩戴在身上。」 「……」兰亭低下头瞧了瞧,他也没想随随便便塞在一个地方,「陛下,臣这戴玉佩的地方已经繫上了一块……」 「那就把这块摘了,换成真的那块。」霁月肯定道。 「……」 兰亭内心哭笑不得,要说他身上这块玉佩,还是他一出生祖父送给他的,西川兰氏宗族里每一位族人都有一块象徵着兰氏身份的玉佩,且这玉的选材也颇有讲究,骤然让他将自己这块玉佩去了,他觉得对老祖宗们好像有些不敬。 霁月不知道也不管这么多,他凑近兰亭,伸手便开始解系在兰亭身上的玉佩。 兰亭大吃一惊:「陛下?!」 霁月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礼,他退后了些许,又吩咐夏全帮着解玉佩的系带。 等到兰亭那块玉佩被解下来,霁月那块玉佩又被系在兰亭腰间,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耗去了不短的时间。 跟着兰亭同去郢州的除了兰亭自己的随从,还有几个朝廷低品级的官员,耽误时间过长不好,霁月大致打量了一下兰亭身上繫着自己的玉佩的样子,肯定的点点头。 兰亭自己的那块玉佩还在夏全手上,他见小皇帝闹够了,想伸手接过自己的玉佩,赶快上路,却不了另一只手抢先将夏全手中的玉佩拿了过去。 霁月手里拿着兰亭的那块玉佩,左右摆弄了两下,而后极其自然的塞进怀里:「定安这玉佩想来有些年头且价值不菲,若是你出去办差弄丢了就不好了,索性朕替你先保管几日,等你差事办完回京了,再用朕的那块玉佩把你的这块换回去。」 兰亭闻言更是哭笑不得,原来这皇帝陛下是怕自己将他那宝贝玉佩弄丢了,非得换一下才罢休。 左右皇帝说出的话,做臣子的也不好反驳,兰亭别无他法,只能拱拱手道:「那就有劳陛下替臣看管一些时日了。」 霁月点头,又靠近兰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 兰亭再次向霁月行礼告别,霁月看着兰亭穿过小树林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他又拿出怀中揣着的那块属于兰亭的玉佩,仔细端详了两眼。 第104页 那玉佩似是跟着兰亭太长时间,连兰亭身上的气息都不自觉沾染上了一两分。 霁月闻到了萦绕在鼻尖的气味,脸突然红了起来。 他吸了吸鼻子,若无其事又将玉佩揣了回去,而后抬头看看太阳,对夏全说道:「朕没发现,今天这日头大,居然还有些热。」 说罢,他自顾自的背着手往外面走去。 夏全目光复杂的盯着霁月的背影看了又看,不知道这陛下今日是抽了什么风,怎么会做出那些让人看了觉得古怪的事情。 直到霁月走到小树林拐弯处,不小心挂到了袖子,夏全这才恍然大悟。 他闲来无事时也会看一些下面的小内侍孝敬上来的宫外的戏文话本,好似最近南安城中流行的新风向是两个男人在一起的故事。 关于两个男人在一起的说法,还有个颇为好听的雅词——断袖。 夏全看着前面正在扯挂在树枝上的袖子的霁月,面色更加难看起来。 他们这位皇帝陛下,莫不是也是断袖?! 第57章 兄妹 霁月送别兰亭后,一晃便过去了大半个月。 兰亭没给霁月寄来任何书信,毕竟这个节骨眼上,信送到霁月手里,逃不过任何一方的眼睛,两人不想对外攀扯太深的关系,便只能等到兰亭归京再好好交代一番。 虽说郢州那边暂时没什么消息,但朝堂上却并不太平。 大概是霁月同霁明说的那番策略起到了实打实的效果,借着郢州一事的爆发,朝堂上是不是便有北党人站出来上奏一些关于舒氏及其亲族有违国法的事情。 这些事情到底属实与否尚不得知,每件事情也谈不上有多大,但接二连三在朝堂上漫天飞过,饶是后党一众人也受不了。 由于先前同狄戎国和谈委实将国库掏空了,再加上给渡口战事兵将们的那些赏赐,若是今年收成再不好,怕是连官员的官饷都发不出来。 下面人可以没饭吃,没衣穿,但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好不容易积攒了几十年甚是上百年的家族威望,爬到今日这位置上来,虽说家底丰厚,但不给他们按时发放官饷,他们是绝对不同意的。 尤其是以宰执舒明远为首的后党一派,大权在握,更是容不得自己拜拜少了一笔银子进项。 如此一来,想要变出银子,便是必须对民间百姓加税。 后党一派都久居高位,不了解民生疾苦,也不屑于了解,故而这个提议报给舒明远时,这位大人竟也同意了下来。 可光凭这他同意,也是不够的,北党加上默默暗中添柴加火的保皇党正愁拉扯完舒氏家事以后没什么可参的,舒明远点首同意了这件事,他们便又抓住了后党一派的小辫子。 霁月坐在宣政殿龙椅上,听着一群人吵个没完,趁着没人注意他这边时,偷偷掏了掏耳朵。 只见大殿之下和舒明远以及后党人互骂的最厉害的那几个人全是北党的。 要说这北党一派真是急不可耐想让他退位让贤于庄王,不然也不至于在此什词都能骂得出来。 舒明远并着后党的几位能臣虽然颇有学识,倒也招架不住这么勐烈的言语攻击,双方大概战了个七八回合后,舒明远一甩长袖,哼了一声,便再也不理会那些人的言语。 「好了。」珠帘后的舒太后终于出了声,「国库空虚为真,赋税过重使百姓负担加重也是真,舒大人也是好心,怕影响了诸卿的官饷,既然诸卿一心为民,关于加税一事就延后再议,国库既无银子,诸卿的官饷便就先欠着罢。」 北党人见好就收,没了声音。 不过霁月打眼瞧着,他那好舅舅舒明远大人倒是脸黑了个彻底。 下了朝会,舒太后刚回到康宁宫净了手,苗总管便笑着走了进来:「娘娘,舒大人那边递了摺子,说想进宫看看您和华康郡主。」 舒明安接过苗总管递过来的小册,打开看了一眼,轻笑一声道:「哥哥既然有心,就传他进宫罢,在吩咐小厨房做些好的,哀家今日中午要在康宁宫宴请哥哥。」 苗总管应声退出殿内,去外面吩咐了起来。 石榴半跪着给舒明安捏着腿,见苗总管出去了,便抬头问道:「娘娘,舒大人很久都没递过进宫的摺子了,怎么今日倒有时间想起来咱们康宁宫坐一坐?」 舒明安半眯着眼,冷声道:「我这大哥哥哪里是记挂着我这个妹妹,只不过进来朝堂上诸事都没顺了他的意,来找我兴师问罪罢了。」 石榴皱了皱眉,仍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娘娘的处境,舒大人莫非不知道?这些年来娘娘那么尽力扶持舒氏和一众姻亲家族,舒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舒大人总不至觉得这朝堂上的事情都是娘娘说的算吧?」 舒明安又轻笑一声,没有搭话。 先帝在世时,这朝堂上的事情大多数确实是她说的算,毕竟先帝乃至他父亲都是依着他们舒家才站稳了脚跟,北党人那时又刚刚南渡,还没在此立下根基,先帝不理政事,大权岂不就落在了她这个皇后手中。 那时她虽是皇后,干政名不正言不顺,但先帝都不敢说一个「不」字,其他还有谁敢?今时今日她虽有了听政大权,但一言一行皆被人看着,反倒不如那时自在。况且北党人这些年缓过劲来,当年打压他们的种种,为今也开始反噬她自己了。 第105页 她那哥哥又知道什么?还不是在高位上坐久了,变得头脑简单,还以为而今时局和当年先帝在时无异,她可以只手遮天。 舒明安嘆了口气,无奈摇摇头:「哥哥怎么能理解到哀家困于皇宫中的无奈。」 舒明远没让舒太后这位妹妹等上太长时间便到了康宁宫。 舒明安早就差人将在御花园闲逛的华康郡主叫了回来,三人一起坐在用饭的花厅里,等着一道道佳肴上桌。 华康郡主有些许时日没有见到自己这位父亲,故而勐一见到父亲那张严肃的面孔时,她还有点儿不太情愿。 「裊裊最近在宫内如何?有好好听你姑姑的话,学习宫中礼仪吗?」舒明远开口问道。 「回父亲的话,该学的女儿都学了。」 「那我怎么听说你没事儿就在宫里随处乱跑,太后娘娘要做主你的婚事,你也不情愿?」 华康郡主内心一紧张,她哪能想到自家父亲的手居然伸的这么长,连她整日在宫内瞎逛都知道。 若是只知道这些倒也无妨,但进来她总会去悄悄见霁明两面,若是让父亲知道她打着去见陛下的幌子见的其实是死对头庄王殿下,那她岂不是和霁明都没好果子吃? 「姑姑整日忙于政事,那些嬷嬷们讲完课我便没什么可做的,只能在宫里到处看看,至于婚事,女儿年岁还小,不着急。」华康应付道。 「你也不小了,今年便要及笄,世家大族的姑娘们定亲也都是这个岁数,你姑姑又给你指的那样好的一门亲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华康郡主被父亲接二连三的询问问得鼻尖上冒了薄汗出来,她不明白别人家的父亲见到自家女儿都是先关心一番女儿近况,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变得像审犯人一般。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舒太后看着自家侄女儿渐渐变得苍白的面色,出声打断道:「哥哥今日来宫里,就是为了教导裊裊?」 舒明远扭头看了眼自家妹妹,正色道:「自然不是。」 舒明安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菜,慢悠悠道:「那哥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舒明远听着自家妹妹并不热络的声音,想起以前妹妹待字闺中的时候,想做什么都是缠着他这个哥哥一起,又想起妹妹初进皇宫之时,有什么不确定的事情,也都会事事同他一起商量。 可为什么现如今他这个妹妹会突然变得这样,什么都不愿意同他商量,还三番五次博了他的面子,让他难堪? 想到这里,舒明远的声音也沉了下来:「今日进宫是想问问娘娘,自打渡口派兵开始,娘娘为何屡次与我意见相左,娘娘至我于何地?至我们虞川舒氏为何地?」 舒明远话说的直接,舒太后给站在一旁的石榴使了个眼色,后者退了下去,关上了门,舒太后放下筷子,同样正色道:「哥哥问我至虞川舒氏于何地?这话我倒想问问哥哥,在郢州犯事的那几个远房族亲,哥哥可知道?还有眼下接二连三被参上来和我们舒氏一族有关的事情,有几个是假的?又有几个是真的?我在宫中,诸事不便,很多事情只能又哥哥去看去做,哥哥身为一族之长,又是怎么管教宗族里的这些人的?!」 「这些事情我自然不知,我身为宰执,每日要处理的事情不必你在宫中少,若是几个远房族亲作乱我都能时时刻刻看得见管得了,那我阳寿还能剩下几年?」 舒太后见自家哥哥说话如此不客气,不由冷笑一声:「年轻时大哥是同我怎么说的?我们虞川舒氏若想一直兴旺下去,管教族人便是第一要务,今日几个远房族亲敢用着虞川舒氏的名号在外作乱,明日呢?明日嫡支里的人是不是就要当这天下已经是舒氏的天下,随便怎么样都行了?」 「妹妹这话是何意,什么时候虞川舒氏的嫡支有这般张狂?」 「依我看没有这么张狂,也差不多了。那些给你上走要求增加赋税的,是什么心,哥哥自己不清楚吗?今时不同往日,北党人站稳脚跟了,你再拿加税这一套,不仅是百姓不愿意,还会被北党人拿住把柄!」 舒明远本就被北党人辱骂的很恼火,听见舒太后把这件事拿出来说,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我们南方大族同气连枝,我若不应承了这事,国库空虚,官饷赏赐发不出来,你以为那些士族还能跟我站在一起,当我的左膀右臂?」 「若是光凭银两拉拢来的关系,是真正可用的关系吗?大哥不妨省省这些心思,也让他们省省这些心思,国库是怎么空虚的,他们比我更清楚,光是几个月的官饷发不出来便不愿意了,那就让他们将以前贪的钱全都给吐出来。」 舒明远越听越气,他也顾不得什么大不敬之罪,直接伸手指向舒太后道:「你在皇宫里衣食无忧说的容易,外面暗潮涌动,你又知几分?还有华康的婚事,你我说好了让华康嫁给陛下做皇后,你如今怎么又突然叫停这件事了?我前些时日还没明白,但今日我可算明白过来了,你不就是看着我结识的有用之人愈来愈多,妨碍你做你的……」 「放肆!」只听舒太后厉声呵斥道。 舒明远本来想说「女皇梦」三个字,但舒太后知道他要说什么,华康郡主又在一旁,他二人怎么能直接争论起这种事情来。 「裊裊先出去吧,若是没吃饱,就让小厨房在做些,我和你父亲有事要谈。」舒太后压着火气说道。 第106页 华康郡主很有眼色的放下筷子,快速朝舒太后行了个礼,打开门退了出去。 花厅内只剩下舒氏兄妹二人,二人脸色都不好看,舒太后的拳头握了又握,平復了一阵心情后,这才说道:「哥哥不会以为自己那点心思,我不知道吧?」 第58章 郢州 舒明远面色一寒,反讽道:「娘娘光拿我的心思说事,难道娘娘自己的心思大家就看不出来么?」 「呵,哀家没什么藏着掖着的,能看出来的,就随他们看去。」 「娘娘难道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吗?」 舒太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慢悠悠在花厅内走着,声音微凉:「哥哥同我说大逆不道?咱们两个的心有差别么?」 「自古以来男人在沙场血战博出一番功绩的不少,篡位登基的也不少,可娘娘是女子,难道还想学那武皇?便是武皇,她去世后也不过是恢復了皇后的尊称,随葬进了帝陵,娘娘你又有多少能耐,能比武皇还高明?」 「照哥哥说的,女子便不如男子,不配有此雄心壮志了?」 「娘娘既是女子,就要做好女子的事情,娘娘乃一朝太后,得听政之权,便是陛下也要对娘娘跪拜,娘娘还有何不满?非要做不可能之事,与我舒氏一族离心离德?」 舒太后站在花厅中,回眸看着舒明远:「我何时与舒氏一族离心离德了?难不成舒氏一族支持哥哥登基成为新朝天子便是对的,而支持我做女皇便是错的?」 「对与错不是我说的,是歷朝歷代的史书上说的。」 「呵,哥哥都要谋反了,也在乎那些酸腐儒人写的君臣纲常,哥哥未免也太虚伪了些。哥哥也不想想,自己能有今日,到底是占了谁的便宜!」 舒明远巍然不动:「自是我虞川舒氏百年庇护,得以让我舒氏一族长盛不衰,更能取代这腐朽不堪的朝廷。」 「笑话!」舒太后怒目道,「若非当年爹爹将我送进宫做了太子妃,先帝即位我做了皇后,会有你之后顺利进入朝廷中心的机会么?哥哥这几年在朝廷里春风得意,怕是早把妹妹我做的事情给忘个干净了。」 「我并没有忘,但你之所以进的了宫,也是我虞川舒氏一族有本事让你进的,否则你也就是嫁个矜贵些的公子哥,相夫教子过完一生罢了。」 「我倒是希望我的人生可以这样简单。哥哥知道我当初不愿进宫,还是你好一顿劝,让我为了舒氏一族的兴衰荣辱,必须要坐上这位置,我何时想过?现如今利用完我,发现可以摆脱我了,哥哥又说出这样一番话,真教人心寒!」 「我这个做大哥的自认为并没有亏待过你,便是年少时你和文秉霖是,并不愿意嫁给先帝,为了家族我劝了,可文秉霖后来北征头脑发热,为朝廷所不容时,我不也救了他一命,让他享了这么多年清福么?娘娘要明白,娘娘今时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虞川舒氏连带着姻亲家族共同堆叠起来的,如若不然,今日太后之位便是那谢贵太妃的,皇帝之位也大可不是你那养子能坐上的。」 舒太后听见哥哥话说的如此决绝,仿佛她在深宫中受到这么多年的搓磨后,她还要谢谢他,谢谢背后的家族。 「那哥哥可想过,若改日天下姓了舒,我该如何?嫁给陛下的裊裊该如何?」 「自然都是封公主之位,裊裊与陛下和离即可,若是那文秉霖还看重你,愿意帮着一起夺得天下,我也可以给你俩赐婚,总归圆了你这么多年的念想。」 「我早就不是那个十多岁的少女了,从嫁了先帝开始,我早就没了那些念想,但我自认并不比哥哥差什么,虞川舒氏生我养我,我也尽心尽力为宗族办了事,庞的什么,哥哥就不必再指望我了,有时物极必反,哥哥一心想急着将裊裊嫁给陛下当皇后,好让我失了听政之权,让你这个岳丈将宫内宫外的大权揽尽,熟不知,越是这样心急,越容易给人钻了空子。」 「多谢娘娘提醒。」舒明远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一时半刻和这个妹妹谈不妥,便也不再费劲,「娘娘若是不愿意让裊裊嫁给陛下,我也没话说,只是陛下毕竟是你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他日下场过于惨澹,娘娘也怨不得别人。」 舒明远撂下这番话,便径直走了出去,只留下舒太后一人,扶着圆桌缓缓坐下。 她这十几年深宫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 爱人远去,养子不亲,兄长将要反目。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让人放不下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郢州境内。 兰亭一行人距离离开南安城已经快两个月了,临行时谁都没想到,郢州境内的小小一桩事情,竟然能将他们拖在这里如此之久。 关于舒氏远房族亲欺辱郢州境内百姓一事倒没那么难查,那几个所谓的舒氏远房族亲其实已经和舒氏嫡支快搭不着边儿了,但这几个人确实在利用虞川舒氏的名头在郢州境内欺压百姓,被欺辱的百姓也确实可怜。 按理说事情查到这里,便也算圆满,只等着这几人被押回京,再审查一边判了便可,但接下来的一桩事情使得兰亭一行人没有办法再火速赶回南安城。 就在一个月前的傍晚,一行人住在官府驿站里,本已经预备好再过两日便返回南安城,这一路上几个人由于查案,也没怎么吃过两顿像样的饭,因此在快离开郢州的时候,兰亭提议几人去郢州当地的特色饭庄好好吃上一顿。 第107页 跟随兰亭一起前来的几位岁数都不大,最年长的一位也不过三十出头,再加上兰亭为人平易近人,不似有些世家大族的公子那般穷讲究,这几人便也都愿意买兰亭一个面子,一同去了福德楼。 到了福德楼,兰亭专门要了个雅间,不似坐在大堂里那般吵闹,几人分别点了特色菜,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菜是好菜,味道着实与南安城那边不太一样,可兰亭吃着佳肴,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 这福德楼生意如此红火,怎么用的碗碟都不甚讲究,甚至有豁了口的,也不影响端上来给客人使用。 带着这个疑问,兰亭吃完了一顿饭,就在众人想起身离开时,雅间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待众人还没看清来人,那人却先关上了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兰亭忙将人扶了起来,询问到底是何情况。 原来此人正是福德楼的老闆,听伙计说他们这被朝廷派来地方监察的御史来这里吃饭,才慌忙赶来的。 福德楼老闆用央求的语气向兰亭等人诉着苦,老闆只道虞川舒氏的姻亲顺源周氏仗着舒氏的名头在郢州作乱已久,眼见他们福德楼生意好,更是派打手将老闆和家属毒打一顿,又带走了老闆的小儿子,威胁老闆每月都要交出保护费。 福德楼虽然生意火爆,赚的多,但那顺源周氏要的保护费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如此一来,月復一月的交着,保护费还不断上涨,老闆仅能维持收支平衡,根本赚不到钱。 福德楼老闆本也想破罐子破摔,不干了,可一想到小儿子还在周氏手中,又不得不做小伏低,继续受此折磨。 如此一来,兰亭便明白了这福德楼为何生意火爆,用的碗碟还如此不将就的原因。 他们一行人本只是奉旨调查舒氏欺辱百姓一案的,这福德楼和顺源周氏不归他们管,但看着那福德楼老闆年纪也不小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他们,兰亭便于心不忍,应承了下来。 跟随兰亭出来的几人品级皆不高,也没什么门第,其中还有两个隐隐约约是北党一派,得此打压后党的机会自然是不能放过。 于是兰亭就上奏表明郢州一案错综复杂,之前有线索没查到位,现在需要重新梳理线索,因此要在郢州多逗留一阵时间。 就这么经过一个月的调查下来,兰亭发现顺源周氏在郢州大肆收取保护费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可怕的在于当地平民百姓的土地几乎被那些高门贵族兼併殆尽,而这些没了土地的平民便只能给其当佃户。 若是说做一名普通的佃户,这些拖家带口的人能有碗热饭吃,倒也还活得下去,只是越深入查越发现,那些高门贵族将这些佃户当做奴隶一般,随便奴役,更有甚者,一些纨绔公子看见佃户家有些姿色的女孩或者妇人便直接掳走,占为己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让兰亭一行人震惊无比,细查下来,郢州境内除了原本的郢州文氏拥有的私有土地,剩下的土地全被虞川舒氏和顺源周氏暗中瓜分的差不多了。 这还只是郢州一处,兰亭难以想像在大梁境内,还有多少地方都是类似情况。 只是还未等他们将证据整理好,一行人便引起了顺源周氏的警觉,周氏不管他们是不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直接派来了十多名武艺高强的练家子欲将他们灭口。 大雨中,兰亭一行人骑着马,奔驰在乡间小道上。 「大人,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身后的一名同僚狼狈问道。 兰亭早已浑身湿透,他看着眼前黑漆漆的路说:「先离开郢州境内,往襄垣县方向去。」 第59章 话本 大雨倾盆,众人往襄垣县方向疾驰,然而顺源周氏似是下定决心,要将他们几人斩杀在郢州境内,派来的杀手在他们身后穷追不捨。 从朝廷与兰亭同来的一行几人都是文臣,要论嘴皮子功夫还能有几分赢的把握,可要论刀剑功夫,怕是只有乖乖就范交出性命任他人摆布的份。 眼看着那些黑衣杀手骑着马不断向他们靠近,除兰亭外的众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我们今日怕是要将性命交代在这里了。」 兰亭回身看着身后与他不断拉近距离的杀手们,全力催动马匹狂奔着,他自幼锦衣玉食,此番也是第一次遇见如此险恶的事情,那襄垣县知县乃是被他父亲记在名册上的人,若是能顺利抵达襄垣县,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今日他们一众人就要做这刀下亡魂。 先前他们不敢随意动福德楼的老闆,生怕惊动了顺源周氏,然而千小心万小心,到底还是防不胜防。 那福德楼老闆一家老小此番怕也是在劫难逃了。 兰亭在内心深嘆一口气,下一刻,只见一名杀手已经从左侧包抄过来,挥刀砍向他。 他拿起昨日刚在集市里买的一把普通的剑,挥剑格挡开了那杀手的杀招。 这样下去必然不行。兰亭心想。 他手中的运剑的招式越发快了起来,五招之内抓住了杀手的破绽,将人击杀下马。 众人又是加速前进。 雨下的更大了,隐约间伴有倾盆之势,那雨声更是大到连人说话的声音都给遮盖了下来。 兰亭回头,看见不远处还有十余名杀手在全力奔向他们,他一咬牙,心一横,将腰间佩戴的一块玉佩的系带直接用剑锋挑断,而后将玉佩递给离他最近的一个人道:「秦大人,这块玉佩你拿好了,这时辰襄垣县的城门怕是早已关闭,你拿着这块玉佩让守城将领看,他们许会放我们这一行人进县城,进了县城以后你们务必直奔知县府邸,让他派些人往这个方向来接应。」 第108页 那位被兰亭唤做「秦大人」的男子不明所以道:「兰大人这是作甚?」 「你们几人先行一步,我和阿明在此拖延这群人一阵,秦大人不必多加阻拦,今日若是没有人拖延他们,任凭他们追赶,咱们一个都逃不了。」 秦释看了眼身后追着的杀手,亦深知兰亭此话不假,但这趟差事,折了谁也不能让监察御史给搭进去,他思量一二,想同兰亭商量,让自己留下拖延。 「秦大人别犹豫了!」兰亭策马再次靠近秦释,探过身去直接将玉佩塞进了后者怀中,「我和阿明都是有点功夫的人,你们几个留下是拖延不住这群杀手的,秦大人只记得,让那襄垣县知县赶紧派人往这边赶就是了!」 秦释听了,也不再犹豫,众人郑重地向兰亭点了点头,便加紧马腹,疾驰而去。 兰亭和他的随侍阿明缓缓停了下来,两人引着马转过了身,看着马上就要直冲而来的杀手。 「公子,这里有属下在,您随着那些大人一起去襄垣县吧,属下能拖延住这些个杀手的。」 兰亭的脸上沾满了雨水,他透过这瓢泼大雨,眯着眼看过去:「别说你一个人了,就是我们两个一起,怕是也吃力。」 「那就更不能让公子您以身犯下了。」 兰亭轻轻一笑,拎起手中的剑,看着下一刻就要砍向自己的敌人道:「你家公子我五岁就开始学武,师承武学大家,至今也十五年有余了,虽说没杀过人,但今日一战,倒是能看看我有没有辜负师傅对我的教导了。」 南安皇宫中。 今夜的雨下的格外之大,伴随着雷电的轰鸣声,让人无法睡上一个安稳觉。 夏全今夜在霁月的寝殿内当值,他伺候完小皇帝,便坐在一个靠近烛火的角落里,从身上摸出一本宫外带进来的话本子,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自从那日他察觉到皇帝陛下和兰大人之间的种种不对劲,为了印证这一想法,这段时间以来,夏全一直都在看眼下风靡南安城的断袖话本子。 今日他拿的这话本讲的是一出大家公子和寒门学士的故事。 那大家公子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受人敬佩,不过二十多岁,便官至公卿,叫人好生敬仰。而那寒门学士不过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因为被各方势力欺压,又敢怒不敢言,便只会做些穷酸的诗句,嘲讽今世。 不巧的是,这寒门学士有一首嘲古讽今的诗正好暗指了这大家公子德不配位,而这首诗又正巧被这位大家公子看到了。 如此一番,二人有了些恩怨,大家公子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愿同寒门学士计较,而寒门学士不但没承人之情,反而越发觉得这大家公子的做派令人不齿。 一来二去这梁子结下了,两人之间的交集便多了,再后来便是两人之间如何破除误会,又如何发现彼此喜欢对方的。 夏全边看边觉得,这大家公子和寒门学士,怎么就让人觉得是那兰大人和小皇帝。 虽说皇帝陛下并非寒门,也不会做什么穷酸的诗句,更不会有功夫一天到晚就和一个人槓上了,但夏全细细想了一想自打兰亭进宫当伴读的种种,他就越发觉得,这话本子中的两位主人公,简直就是兰大人同小皇帝两人的模样。 故事内容虽说不算新颖,可有了人物代入,夏全越看越投入,连身前什么时候多了道黑影都不知道。 「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呢?」 一个声音在夏全身前幽幽响起,惊的他一下将话本扔在了地上,原地跳了起来。 「陛……陛下?」夏全稳住心神,抬眼一看,发现霁月正满脸好奇站在他面前。 「外面雷雨声音太大,朕睡不着,起身下了床塌倒发现你猫在角落里。」 夏全闻言隔着窗户纸看了眼窗外,闪电正好噼在半空中,伴随着一阵雷鸣声,像是叫他还魂般似的,他赶忙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话本,揣进了怀里:「奴才晚上守夜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喜欢看些闲书。」 「哦?是什么样的书?」霁月仿佛来了兴趣。 「没……没什么,都是宫里那些小内侍带进来的民间一些不入流的话本子。」 「不入流的话本子?」 要知道霁月有一大喜好就是看话本子,可谓是大半个行家。诚然这话本子也分很多类,舒太后虽然不拘着他看这些于朝政无用的东西,但送给霁月看的话本子,内容还是经过挑选的,像那些艷俗的,包括这种有断袖之风的话本子。是断不会出现在他这位皇帝面前的。 夏全眼瞧着霁月兴趣似乎越来越大,他擦了擦头上的汗,笑着说:「是的,都是些俗人写的,比不得陛下收藏的那些精细好看。」 俗人写的话本子是什么样的话本子?霁月的好奇心越发使然,他伸出手道:「让朕来瞧瞧。」 夏全心中一惊,这话本子要落在小皇帝手里,万一这小皇帝再对号入座一下,自己岂不是麻烦大了。 这正统皇族和名门可不行男风吶。 「陛下,这俗本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陛下若眼下睡不着,不如奴才去书架那儿给您找几本好的让您瞧瞧。」 夏全越是藏着掖着,霁月就越是想看那话本子中究竟是何内容,他嫌夏全打太极,索性也不再多费口舌啰嗦,直接趁着夏全话音落下之际,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摸进了夏全怀里。 第109页 书本被霁月拿了出来,夏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两步,险些腿软。 眼看着小皇帝翻开那话本,夏全再怎么拦着也无济于事,于是二人一个低头看话本内容,一个低头不敢直视对方,就这么双双站立在烛火前。 霁月翻了好一会儿这话本子,开口问道:「这话本用词也没什么俗气的,只是故事有些奇怪,朕大略看了几眼,怎么没有女主角呢?」 「……」夏全硬着头皮,再三下定决心,才答道,「陛下,这是南安城中最近掀起的一阵风向。」 「没有女主角?那两个男的算什么?」 「……民间俗称……断袖。」 「断袖……」霁月低头翻着话本,念念有词道,「这两个男人在一起干什么?」 若是今日这话本是个探案或者捉鬼的故事,夏全还能煳弄个一二,偏偏这故事就类似于曾经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他就是再怎么煳弄,也无济于事。 「……在一起谈风弄月……」 「谈……弄……」霁月重复着夏全的用词,过了片刻,才惊讶的抬头道,「就是说两个男人像才子佳人那般,纠缠在一起?」 「是的,陛下……」 霁月不曾想这民间的话本子想像力如此丰富,连两个男子都能凑到一起谈情说爱了,他深吸一口气,拎着话本去了床塌上。 夏全一脑门子官司,却又不得不帮着点亮床塌周围的蜡烛,寝殿内变得明亮起来,霁月任由夏全站在床塌前,自己则半倚在床塌上,认真看了起来。 这话本的内容并不算多,霁月看起来速度也相当快,起初他看见两个男人互表衷肠还颇感别扭,可是随着后面故事的发展,他越看越投入,也越看越觉得这两个男人之间谈情说爱也没什么别扭的。 甚至到了故事的时候,当这二人终于突破世俗的眼光在一起之后,霁月还感到很是欣喜。 霁月看完这话本子,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笑容,他闭着眼倚在枕上,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兰亭的面孔。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定安了,甚是连一封信也不曾收到或给对方写过。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浮现了片刻,霁月却突然一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夏全在一旁战战兢兢问道。 自己这是怎么了?霁月也想问问自己,怎么前脚刚看完那所谓男子断袖的话本子,后脚就想起他兰定安来了?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霁月自我判断着。 莫不是他自己也好男风? 霁月的眉头皱了起来,连带着一旁觑着他脸色的夏全,也跟着一起皱起眉来。 霁月又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话本子上的情节,他越梳理越觉得,这不就是他和兰亭两人的翻版嘛。 想到这里,霁月更加确定,这兰定安在自己心里同别的男人感觉不一样。 霁月抬起头,看着皱眉的夏全,眼中带着亮光道:「你怎么这副表情?」 夏全看着小皇帝兴奋的眼神,顿感不妙。 「奴才是担心陛下休息的太晚,明日还有朝会,怕陛下伤了圣体。」 「怎会。」霁月满不在乎,将那话本拿着塞到了枕头下面,「这话本有意思,朕就拿着收藏了,待明日下了朝会,朕赏你些别的东西,当做补偿。」 看就看了,怎么还要收藏? 夏全连直接对霁月号啕大哭的心都有了。 「能被陛下看上的东西是奴才的荣幸,哪儿还能要陛下的赏赐。」 「哎,那本是你的东西,眼下朕夺你所爱,也很是过意不去,你就莫要推辞了。」霁月说着,从床塌上下来,快步走到书案面前。 夏全引着烛火,跟着一道走向书案。 只见霁月拿起笔,伸手拽过一张纸,提笔思索一二,说道:「朕方才想着定安一去郢州数月,朕连封信都没给他写过,想来很是不妥,左右今夜这雷雨声扰的人是睡不着了,不如趁着这会给他写封信,明日你代朕发出去。」 霁月话音落下,夏全手勐得一抖。 他就知道,看了这话本,这皇帝陛下该懂的是都懂完了。 作者有话说: 好了,有一个开窍了,离另一个还会远吗?(手动狗头 第60章 雨夜 同样是雨夜,在霁月冥思苦想给兰亭写信内容的时候,兰亭则在瓢泼大雨中寻找着一线生机。 他与阿明合力拖延着十多名杀手,坐骑也早就不知道跑到了何处,二人斩杀了数人,可剩下的杀手还是够将他们两人料理个干净。 这会儿再想离开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兰亭同阿明背靠背站着,盯着一圈对他二人虎视眈眈的杀手。 原本洁净的浅色衣袍已经被血染的不像样子,兰亭从来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背后的阿明更是着急,若是今日将他家公子交代在了这里,便是他陪着公子一起去地府见那阎王爷,他也有赎不完的罪过。 「公子,救兵什么时候能到啊!」阿明绝望道。 兰亭看了眼四周一望无际的黑暗与空旷,笑骂道:「你这小子都什么时候了,头脑还真么简单,不想着自己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倒想起救兵来了。」 「公子,小的死了不要紧,但您不能出事吶!」 兰亭将手中的剑又向上提了提,忽然提步沖向面前一名杀手,直指其面门,而后对着身后的阿明大喝道:「放心吧,你家公子还有一口气在。」 第110页 襄垣县城门下。 秦释他们一行人终于狂奔到了襄垣县境内,就如同兰亭所说的那样,襄垣县的城门早已落锁,他们几人站在城门下,朝看守城门的官兵喊着话。 「我等乃御史台中人,奉命前往郢州调查案件,现有一桩急事要同知县议谈,需各位将我等放进县城内,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城楼上的小兵朝他们一行人望了望,转身进了城楼内,片刻过后,只见一个武将穿着的男人走了出来,先是不太清楚地打量了众人几眼,而后大声道:「各位御史台的大人们,不是末将不愿意行方便,而是我朝规定,除非重大军情以及圣旨以外,其他情况一律不能在落锁后开门,诸位大人们还是找个地方避避雨,等天明了再进城找知县大人罢。」 听见这番话,秦释便急了,真等到天明,怕是黄花菜都凉了,但这守城的将领他们也不认识,因此不敢和盘托出正在被顺源周氏追杀的事情,生怕万一这将领和顺源周氏是一伙的,他们连最后一点儿希望都要被彻底浇灭了。 「这位大人,我等真是有等不到天明的急事。」秦释说着,从怀中摸出那块兰亭塞给他的玉佩,他举着那玉佩,朝城楼上说道,「我这儿有一块重要的信物,还请这位大人一看。」 那将领倒也算好说话,片刻过后,只见一个小兵拿着一个用绳子绑着的篮筐,从城楼上吊了下来。 秦释赶忙将玉佩放进篮筐里,看着那篮筐又缓缓升上了城楼,那将领拿到玉佩仔细端详了下,突然面色一变,挥手就示意小兵去将城门打开。 眼见城门打开,秦释才松了半口气,待几人刚走进城内,身后的城门便又缓缓合了起来,方才那名站在城楼上的将领早已站在了他们面前,只见这人撩袍跪地,双手抱拳道:「末将于志成,不知诸位大人身负陛下钦命,有失远迎。」 秦释他们几个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惊,这才知道那块玉佩是真的不同寻常。 秦释接过于志成双手奉还的玉佩,小心翼翼塞进了怀中,他拱拱手道:「事出紧急,还请与大人派一名亲卫,将我等送到知县的住处。」 于志成二话没说,让小兵牵了匹马来,翻身上马,亲自带着他们去了知县府衙。 此时已是深夜,街道两旁早已关门闭户,众人疾驰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留下的只有马蹄踏雨的声音。 约莫骑行来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总算抵达了知县谢清方的住所,又是一阵门房通报,只见这位知县急匆匆披着外袍到了正堂。 「诸位大人这是……」 秦释他们早就已经狼狈透顶,可他们也顾不得平日里那么多礼仪,只见秦释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衣袍下摆滴着的水珠全都溅到了谢知县的鞋子上。 「谢大人,快些从衙门中派人往郢州方向去,朝廷委派去郢州的监察御史兰亭兰大人,被杀手困在了那里,眼下生死不明吶!」 霁月写给兰亭那封信写了足足四五日也没写出什么景来。 倒不是他没话讲,写不出来,只是他觉得眼下尚不提自己的心意是否真像自己分析的那样,便是他认定了自己深爱那兰定安,也不能如此草率行事,在信里就那么明晃晃的表白自己的心意。 他虽然没喜欢过旁的什么人,却也知道这两人互通心意,还得面对面来的爽快。 再者大梁虽没禁男风,但到底来说这种感情也是摆不上檯面的,他自己也就罢了,万一兰亭喜欢的是女子,霁月也不想平白给对方增添烦恼。 就这么纠结了这些天,他勉强写好了一封信,内容中规中矩,颇像是一位帝王对臣子办公事的问候。 他将信封好,递给了夏全。 「你去将这信发出去吧。」霁月吩咐道。 夏全接过信,内心有些忐忑不安,也不知这小皇帝信中有没有说什么露骨的话,若是兰大人不忌讳男风也就罢了,否则面前这位皇帝陛下等来的只能是兰大人的辞官信。 夏全将信拿好,亲自送到了宫城司。他同司里的小内侍聊了几句,便拱手告辞。 左脚才刚踏出门一步,夏全便被迎面跑来的一个人撞在了地上。 来人看见自己撞的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顿时慌张的伸出双手将夏全扶了起来。 「在宫内慌慌张张这是做什么!」夏全惯没有发脾气的习惯,但被这么横冲直撞一下,心底也有些不爽快。 对方连连低头致歉:「夏公公实在是不好意思,宫外来了急报,奴才这着急寻人去报,这才一不小心冲撞了您。」 夏全眼皮一跳,以为是北边又出了什么岔子,赶忙询问道:「可是狄戎人又南下进犯渡口了?」 「这倒不是。」那小内侍喘着气,一边寻着人,一边说道,「是那被派去郢州查案的监察御史一行人在郢州和襄垣县交界处被一伙刺客刺杀了!」 夏全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拉住对方的袖子追问道:「他们人可有事?」 「其余几个大人无大碍,只是那兰御史和他的随侍为了保证其他几位大人能平安到达襄垣县,便留下来同那些刺客苦斗,收到消息的时候兰御史还是昏迷的状态。」 夏全松开了小内侍的袖子,转身走了出来。 完了,都完了。夏全心想。 眼瞅着这兰大人在小皇帝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怎么就遇上了刺客,而且眼下还昏迷不醒? 第111页 这让他该怎么给皇帝交代?! 既然这消息传入了宫城司,也不过是传信的程序问题,霁月早晚会知道这件事情。 夏全在上书房附近徘徊着,想着办法。 他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着其他人来报,或是明日上了朝会从那群大臣口中让皇帝听见这件事情。 眼下他若是说了,想来皇帝情绪上会激动,但好歹能事先有个心理准备,若是真被动的等着别人来捅破这事情,怕是霁月万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徒给人留下个话柄。 夏全又在外面来回走了两圈,最后打定主意,一咬牙进了上书房暖阁内。 霁月还在书案前坐着。 写完那封信后,他总觉得内心空落落的,一不能表白自己的心意,二不能太过关怀,甚是连他们何日回京都不知道,如此真是太过憋屈。 若是他兰定安的心意和自己的一样那就好了。霁月这么想着。 眼看夏全回来,霁月还是多问了一句:「信送去了?」 「送去了,陛下。」 「嗯。」 霁月想再多说几句,但也没什么好问的,他有些颓废的坐在书案前,拿起本书看了两眼,却又看不进去,索性将书又扔回了书案,闭目养神。 「陛下……?」夏全看着霁月平静的面容,试探着问道。 「还有什么事吗?」霁月没有睁眼。 「奴才方才去宫城司送信时,遇见了个从宫外报急报的小内侍回来。」 「怎么?渡口出了问题?」 「倒也没有,那小内侍说,是郢州那边不太平。」 「嗯?」霁月微微皱眉,「是定安他们在郢州境内遇见什么棘手的事情了?」 「是有些棘手……」夏全看着霁月的面色,横下心来说道,「兰大人他们遇见了一伙刺客。」 霁月听见「刺客」二字,勐然睁开眼,端坐了起来:「怎么会遇见了刺客?兰大人可是无碍?」 「兰大人恐怕是受了点儿伤……」 夏全将自己在宫城司时听见的一一向霁月讲了一遍,饶是他换了种比较温和的讲话方式,面前这位小皇帝还是面带怒容站了起来,将实木的书案拍了个山响。 「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还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吗?胆敢刺杀朝廷御史,我看他们是活腻了,是谁胆子这么大,都给朕查出来!」 第61章 禁军 襄垣县知县府衙内。 兰亭在昏迷的第六天终于醒了过来,这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回忆起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秦释便觉得太过惊心动魄,当他们随着谢知县和于志成派去的人手一同赶到襄垣县和郢州交界处时,他们看见浑身是血的兰亭和随侍阿明正苦苦支撑着。 秦释觉得若他们再晚到哪怕一炷香的时间,这二人便真成了那刺客的刀下亡魂。 只是这人是救下了,那剩下的几个杀手眼瞧着逃无可逃,便都服毒自尽。 如此一来,顺源周氏谋害朝廷命官没有了人证,光凭他们几个口说无凭,便做不得数。 秦释又气又恨,好歹就下了兰亭主僕二人的性命,可因着那也雨太大,兰亭身上的伤势又严重,生生造成了伤口感染,高热不退,知县府衙接连来了数位大夫看诊,都止不住地摇头,告诉他们这兰大人能否活下来,只能看他自己能不能吊着这口气。 于是当兰亭醒来时,发现床边围了一圈人,个个都热泪盈眶,他有些尴尬,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已经干的不成样子。 「快,快,给兰大人倒杯温水。」 秦释连忙唤身后的小厮,众人又手忙脚乱扶着兰亭半坐起来,兰亭想要伸手接过茶盏,却被秦释绕了过去。 兰亭哭笑不得就着秦释的手喝了两口温水,又呛的咳了好一阵,周身的伤口跟着一起疼痛起来,等一切平復下来,他才笑着道:「各位大人不止于此,兰某自己喝个水还是能做到的。」 「兰大人你就少说话罢。」秦释打断了兰亭的声音,「若不是兰大人,我们几个现在也不能安稳的坐在这里,怕是早已小命不保,您那随从也受伤不轻,正躺在另一间屋子里休养着,我们几人武艺确实不行,但伺候兰大人喝口水还是不在话下的。」 「兰某怎么好央诸位大人们做这种杂事。」 众人又是好一阵安慰寒暄,再三确定兰亭精神状态稳定,这才放他一个人在屋内休息起来。 兰亭闭目休养着,有种劫后余生的欣慰感,但想起秦释说那些刺客全部服毒自杀,他就知道这次拿顺源周氏是没什么办法了。 不过本来他也没打算一次就撼动这个庞大的世家大族,总归拿到了他们欺压商贾的证据,便也不亏。 这么想着,门口却传来的动静,只听见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兰亭睁眼一看,来人是张陌生面孔。 「敢问您是……?」兰亭问道。 来人拱手行礼,恭敬道:「在下乃襄垣县知县谢清方,在此拜见兰大人。」 兰亭忙伸出手示意谢清方免礼。 待谢清方在床前的凳子上坐定,兰亭开口道:「此番还要谢过谢知县,若不是您及时相救,今日兰某怕是就不能在此处同谢大人一叙了。」 「不敢当,这全都是谢某分内之事罢了。下官只知道朝廷派大人一行去郢州查虞川舒氏一案,怎么这查着查着倒引来了刺客?」 第112页 谢清方是自己人,兰亭便没有太多顾忌,同谢清方细细讲了一遍一路上的遭遇。 「岂有此理,他顺源周氏敢在郢州文氏的地盘上侵占土地欺压商贾,竟还敢谋杀朝廷命官!」谢清方听完兰亭的叙述,当即拍起大腿说道。 「谢大人应该晓得因为抚远大将军当年失了势,这郢州文氏被打压的有多厉害,他们既然敢在文氏的祖地上动土,又仗着是虞川舒氏的姻亲,自然也不怕我们这几个小小的御史台官员了。」 「唉,谁说不是。」谢清方感慨起来,「下官初入官场便是在郢州的泾平县做名小吏,那会儿文氏还没有失势,郢州倒也太平,这些年确实很是艰难,可这顺源周氏也太为所欲为了些!」 兰亭苦笑道:「大梁境内如顺源周氏一般目无王法的士族不在少数,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还得是有谢知县这样的父母官坐镇地方,等到有一天能撼动这些蛀虫的时候,一举拿下才好。」 「谢某同兰铮大人结识已久,若不是当年兰铮大人帮忙,下官也坐不到一县父母官的位置,如此下官便不兜圈子了,他日若是兰大人有用的着下官的地方,尽管吩咐,下官看这世道倾颓已久,早就想另博一番天地。」 兰亭有气无力的拱拱手:「谢大人乃和家父是挚友,定安作为晚辈,还要多多向谢大人请教。」 「兰大人不必客气,且在此住下修养一番,待好的差不多了再启程也不迟。」 兰亭本意也是如此,这次折腾的他大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虞川舒氏和顺源周氏的事情可以让秦释他们几个先行一步回朝交待,他自己就可以不必急着赶路,好好休息一阵。 「那就要多多叨扰谢大人了。」 「不妨事,不妨事。」 谢清方见兰亭仍旧虚弱得很,也不多停留,站起身便要告辞。 兰亭似是想起了什么,趁着谢清方还没离开房间内,赶忙说道:「谢大人,若是这几日府衙上来了位名叫文焕的人来寻我,大人只需将他直接带到我这里便好。」 「下官记住了。」 又过了两日,兰亭终于等到了这个让他一直挂念着的人。 文焕被小厮带进了兰亭的寝房,见到兰亭一副苍白的面色半倚在枕上,忙上前跪倒在地:「兰大人此番歷经兇险,是在下疏忽了,还请大人治罪。」 这文焕乃是文秉霖的心腹之一,文秉霖重新作为渡口守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文焕留在了郢州,这样一来,给兰亭此行提供了不少便利。 关于顺源周氏是如何欺压商贾的,福德楼的老闆早将帐本以及能证明顺源周氏榨取钱财的证据都交给了兰亭。 也正是如此,顺源周氏才要拼命将他们一行人赶尽杀绝。 兰亭早就料到了此事,便提前将相关证据不声不响的交给了文焕。 眼下他等了文焕数日,就是为了让文焕将那些证据给送过来,他再将证据交给秦释一行人,也便于让他们赶紧回京呈报此事。 文焕果然不负重託,从怀里摸出一只布包,双手奉上,交给了兰亭。 「有劳文叔了。」兰亭接过布包温声道。 「早知兰大人此番会有如此遭遇,在下便护送大人一程,也不至于让大人受这么重的伤。」 兰亭笑了笑:「我早料到或许逃不过此劫,之所以没托文叔送我们一程,是怕顺源周氏和虞川舒氏那里察觉出来我们之间有联繫,文将军才凭着太后娘娘的懿旨做了渡口守将,而周氏和舒氏又是姻亲关系,这其中事情处理不好,文将军那边便又不得安宁了,索性行一步险棋,倒是文叔此番前来,没有被尾巴跟着吧?」 「这事请兰大人放心,在下出门前易了容,又在别处停留了两日,这才前来襄垣县,别说他顺源周氏还没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便是察觉到了,也叫他们不敢肯定。」 「如此便好,此行还是辛苦文叔了。」 「都是应该的。」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寒暄着,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似是兵器和铠甲的碰撞声,兰亭和文焕两人双双心头一紧,只听见几下敲门声,房门被人从屋外打开。 兰亭早将布包塞进了被褥里,而文焕则是在对方进来的一瞬间便拱手朝兰亭作别直接离开了卧房。 推门进来的人穿着禁军的服制,兰亭仔细一看,发现来着竟是禁军中步军司的齐副都指挥使。 兰亭伸手撑在床铺上,想要坐直身体,只见这位指挥使快步上前,扶住了兰亭的胳膊。 「兰大人好好养伤,莫要再动了。」 兰亭虚咳了两下,拱拱手:「指挥使大人怎么来了?」 齐指挥使道:「兰大人并着御史台诸位大人被行刺的事情传进了宫里,陛下震怒,特派齐某来护各位大人的安全。」 兰亭暗暗吃惊,他是听说了在他昏迷的几天里,谢清方和秦释已经分别上书回京禀报此事,监察御史被刺杀确实不是件小事,但也没到直接派遣进军之一的步军司前来的地步。 「是臣等叫陛下费心了。」兰亭客气道。 「陛下还特派了两名太医跟着一道过来,一会儿请太医再为兰大人诊治一番。此外我已接管这府衙内外的防务,兰大人在这里放心休养着,什么时候身上好全乎了,咱们什么时候再启程回京。」 第113页 兰亭心想,这小皇帝闹出的阵仗也忒大了些,如此兴师动众,那顺源周氏哪儿还坐的住,他赶忙道:「兰某真是有愧陛下厚爱,只是兰某在此处将养着没什么事情,可秦大人他们几个却是要回京復命的,齐指挥使倒不如护送着几位同僚先回京,免得他们路上再遇见什么情况。」 「这事儿陛下已经交代过了,马军司那边也来了人,专程护送剩下几位御史台的大人们回京復命,兰大人便不用担心了。」 「……」 本以为将步军司派来阵仗已经够大了,没想到马军司也被指派来了人,这禁军三大司除了殿前司以外,眼下在这小小的襄垣县城中居然凑齐了两支禁军队伍。 兰亭震惊之余还在担心这被派来的步军司和马军司是否靠谱。 毕竟他要将证据交给秦释他们,那几个人又手无缚鸡之力,万一马军司里混有虞川舒氏或顺源周氏的人,他在鬼门关走这一趟岂不全白费? 那齐指挥使似是看出了兰亭的心事,眼瞧着四下无人,便低声开口道:「兰大人放心罢,来的都是自己人。」 作者有话说: 霁月:朕能怎么办?自己的人自己宠喽~ 兰亭:你也太夸张了吧!!! 第62章 归来 兰亭见齐副指挥使一副作贼般的样子说出「自己人」三个字,险些惊掉了下巴。 他离开南安城也不过两个多月,这小皇帝便有如此大本事将禁军真正收入自己麾下? 他倒是愿意小皇帝真有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可想一想总觉得这其中还有故事。 兰亭和这齐副指挥使不相熟,便也不方便多问这其中到底内情,他只是笑的如沐春风,看起来像是马上就将齐副指挥使真当自己人一般说道:「那兰某和御史台的同僚就麻烦各位大人们了。」 「兰大人不用客气。」齐副指挥使拱拱手,又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给了兰亭,「这是陛下吩咐我等特意带过来给兰大人的信,因为事出紧急,陛下又担心着各位大人的安危,故而叫我等连夜出发,便也没有专门派慰问使前来,只让带了这封信过来。」 兰亭接过信封,封面上写着「定安亲启」四个字,他妥帖的将信放在房间内的桌子上,又正袍敛袖朝南安城方向遥遥一拜,算是谢过皇恩。 兰亭和齐副指挥使又寒暄了几句,后者很体贴的离开了卧房,让兰亭继续好好在房间里休养。 待齐副指挥使离开,兰亭拿起了桌上的信,重新躺回床上将信拆开。 信封内只有薄薄一张信纸,上面的字迹平稳有力。 「朕听闻你与御史台众人在郢州境内遇刺,甚是生气,你好好休养,切莫着急归京,余下之事,朕自有办法,两月余不见,不知定安是否念朕?朕念你身体康健与否,观信之余,若有心力,望余书信一封,交由马军司副指挥使,一併带回。」 兰亭读着信,嘴角噙着一丝笑,他反覆看了两遍,内心甚是受用,待他将信装回信封,放空了片刻,便从床上起来,打开门,问守在门口的小厮要了些纸笔过来。 三日后,由禁军马军司副指挥使亲自护送的御史台一众人回到了南安城,彼时正直朝会,霁月宣了前去办理郢州一案的御史台众人前来宣政殿觐见。 御史台一行人离开襄垣县之前,兰亭将福德楼老闆所呈交的帐本交给了秦释,帐本上记录了福德楼经营期间的帐款进出情况,均有迹可查。 秦释在宣政殿上当着众臣的面,念了几笔有问题的大宗款项,又说明了他们在郢州的所见所闻,带他一一禀报完毕,宣政殿内一片寂静。 霁月垂眼看着宣政殿上一声不响的众臣,怒火中烧,他厉声道:「诸卿怎么不说话了?是没话说,还是你们也仗着自己的士族身份,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不敢说了?谁给顺源周氏这么大的胆子,敢明目张胆勒索商贾,阻碍御史台办案,还派杀手追杀朝廷御史?!」 霁月的声音迴荡在宣政殿内,诸臣皆垂首直视地面,只有舒明远直视霁月,朗声说道:「陛下慎言!顺源周氏究竟有没有那商贾说的这般行事,还需详查,再者说,即使顺源周氏确有敲诈商贾一事,御史在郢州境内被刺杀一案,也不见得就是顺源周氏所为,我朝的士族都讲求家族在一地而居,周氏宗族根基在顺源,手怎么能将手伸到郢州,真要说起来,这郢州可是文氏宗族所在地。」 证据已经放在眼前,舒明远还能睁眼说着瞎话,可见他确实不将霁月这位皇帝放在眼里。 「舒大人也慎言罢。」未等霁月梳理好措辞开口,珠帘后的舒太后先开了口,「郢州文氏的主家文秉霖将军正在渡口镇守,舒大人这番意有所指,也不怕伤了边疆将士的心。」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文氏若真行得正坐得端,凭臣说什么,自然都于文将军无碍,刺杀御史一事,兇手无一活口,审问不出个一二来,怎么能说是顺源周氏所为呢?刺杀御史乃大罪,顺源周氏亦是我大梁的名门望族,真因误会得罪了周氏,朝廷也落不到个好。」 听着舒明远一字一句赤裸裸的威胁,霁月掩在大袖下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刚进宣政殿朝会没几日的霁明适时站了出来:「舒大人不妨先少说上两句,御史此番前去郢州,本是为了查舒氏族人欺辱百姓一案,舒大人也听到了,经查明,舒氏族人欺辱百姓为事实,舒大人作为虞川舒氏的宗族之长,亦有管教不严之嫌,今日这些事,大人怕是还要避避才好。」 第114页 舒明远扭头瞪了眼霁明,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舒氏族人欺侮百姓一案证据确凿,接下来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至于顺源周氏榨取商贾钱财一案,既然已经有了证据,便继续查下去,剩下一件最重要的御史被刺杀一事,事关重大,由刑部以及禁军步军司共查,究竟是谁敢刺杀朝廷钦派御史,务必给朕查清楚了。」 霁月一锤定音,而后又站起身来问向珠帘后的舒太后:「母后以为,此法如何?」 「就按皇帝说的办罢。」 刑部尚书与禁军步军司指挥使一一出列领旨。 …… 朝会结束后,霁月偷偷瞧了瞧舒太后的脸色,见后者深色平和,不像对他有什么意见,便放心去了上书房寻荀先生。 兰亭的信被马军司副指挥使一併带了回来,早就被放在了霁月的书案上。 霁月兴致勃勃拿起信,急不可待拆开,拿出里面的信纸。 「问陛下安。此番案情复杂,故而离京许久未归京復命,臣已托御史台同僚先行回京復命,还望陛下斟酌行事。臣身体渐安,闻陛下令臣在襄垣休养,亦遣步军司齐指挥使护臣安危,臣甚惶恐,时时感念天恩。观臣身体,不日便能启程归京,还望陛下到时莫嫌叨扰。」 信的内容不长,可霁月看得心里美滋滋的,他大舒一口气,兰亭还能拿笔写字,且笔迹有力,证明身体恢復的还算不错,如此他便放下心来。 霁月心情一好,跟着忙碌的动作都轻快起来,荀先生瞅着霁月这样子,笑容神秘捋着鬍鬚:「看陛下这高兴劲儿,想必定安已无大碍?」 「正是。」霁月语气轻快,话也多了起来,「朕险些以为定安性命不保,没想到恢復的还挺好,他信上说了,不日便可回京了。」 「那便好。」荀先生乐呵呵道,「许久未见定安,我这老头子还挺想他的,不知陛下是否也和我有一样的心情?」 霁月丝毫没有察觉出荀先生这是在拿他取乐,还认同的点点头道:「确实很久没见过定安了,朕有些怀念那会儿咱们师徒三人一起在茶室煮茶闲聊的日子。」 荀先生意味深长的看着霁月,霁月这才后知后觉,觉得荀先生那眼神颇带调侃意味。 他有些不好意思,随手抓起本书立了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嘟囔道:「先生莫看朕了,朕脸上又没字。」 从霁月收到兰亭这封回信又过了十余日,他终于收到了兰亭返程的消息。 在步军司副指挥使率领步军司精英亲自护送下,兰亭乘着马车,好吃好喝,一路回到了南安城。 按道理说,他回到南安城中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回兰府一趟,拜见父母,奈何兰亭身负皇命,只能先随着齐副指挥使等人进宫面圣。 一行人刚走过循礼门要往上书房方向去,便见夏全赢了过来。 「夏公公。」齐副指挥使率先点头致意道。 兰亭跟着一起向夏全打了招唿,夏全看着这兰大人全须全尾站在他面前,心中暗松了口气,他脸上对着笑,对着齐副指挥使道:「陛下早已知晓大人今日会归京復命,特让我在此等候,引着大人前往。」 「劳烦公公了。」 夏全又看向兰亭:「陛下口谕,让兰大人先去茶室暂候,大人知道路怎么走,就不再派侍者为大人引路了。」 「臣领旨。」兰亭行礼道。 与齐副指挥使等人分别,兰亭一个人慢悠悠走在去茶室的路上。 一晃三个月没有进过南安皇宫,不知怎的,他竟生出一丝近乡情怯的感觉,明明这皇宫并不吸引他,甚至于他而言是道枷锁,但他走在这漫长的宫道上,心中却隐隐有些雀跃。 大抵是那茶室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除开他刚开始进宫时,在那里被霁月捉弄之外,其余的时间里,那儿都给他留下了不错的记忆。 顺着宫道一直走到尽头,穿过承鸢门,再穿过大半个花园,终于走到这个不起眼的地方。 霁月并没有在茶室安排固定的侍者,只是定期让人去这里清扫一下,故而当兰亭推开门,发现小院里站着两个人时,吓了一跳。 定眼一看,这二人不是别人,而是庄王殿下和华康郡主。 关于霁月和霁明达成一致的事情,兰亭是尽数知晓的,但他心底里觉得,庄王困于男女之情中,便是北党如今势头渐盛,来日怕是也斗不过后党的人。 想要稳坐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就需捨弃这种情感,不为所动。 这是兰亭对稳坐帝位的总结。 先帝之所以将大梁江山搞成如今这副士族外戚专政的模样,正是因为放不下年少时对谢贵太妃矢志不渝的情感,先帝生前是对的起谢贵太妃了,但去后既保护不了他们母子,亦不能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定。 兰亭淡淡向二人行礼,华康郡主对兰亭并不熟悉,见他撞破二人在此私会,甚是侷促。 「兰大人。」霁明上前一步,将华康郡主挡在了身后,拱手道,「不知兰大人今日要造访此处,打扰了。」 兰亭回礼道:「殿下言重了,殿下先在的这处,要打扰也是臣打扰到殿下了,殿下不怪罪,便已是臣之幸。」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霁明看了眼身后的华康郡主道:「大人怎么来访此处了?」 「陛下传口谕,让臣在此恭候。」 第115页 霁明闻言道:「如此我们二人便先离开了。」 兰亭又笑着向霁明行了礼,目送着二人离开,这才脱下鞋子,进了内室。 方才庄王和华康郡主二人想必只是在院中幽会,兰亭扫视了一圈,发现内室没有人待过的痕迹,倒是茶叶,净水早已准备好。 他挽起一截袖子,拿起小勺往小铜壶里添水,又将炉子里的炭火给点燃,将小铜壶放在了炉子上。 天气已渐热,昨晚这一番事,兰亭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汗。 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起身推门站在门口吹风。 微风吹动着他的衣摆,兰亭眼睛微眯悠闲地享受着他三个月以来第一次拥有的片刻宁静。 忽然,他听见了小院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的声音。 兰亭睁开眼来,只见霁月身着竹青色的袍子,缓步越过庭院两旁种着的花树,最终在一棵柳树下站定。 霁月笑望着兰亭,温声道:「许久不见啊,定安。」 作者有话说: 兰亭:没有感情是作为一名合格帝王需具备的基本素养,这方面我们陛下做的便很好。 霁月:喂!谁说朕没有感情?! 第63章 悸动 要说三个月没见,也不算很久,可此刻霁月站在柳树下,云淡风轻的朝兰亭问着好,竟让他生出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感。 「臣恭迎陛下圣安。」兰亭作揖行礼。 霁月咧着嘴笑得甚是灿烂,他走上前两步,伸手将自己脚上的靴子脱了去,踏上木质的地板,站在兰亭眼前。 「此番多有兇险,还好你无事,不然朕也……」 霁月说了句没尾巴的话,他本想说「不然朕也寝食难安」,可又觉得平白无故这样说多有不妥,他不知道兰亭是什么心思,自然也不能太主动了。 他按捺下自己的心思接着说道:「不然朕也内心有愧,毕竟你是为朕办事,也算是为朕受了重伤。」 「这本就是臣应该做的,只可惜顺源周氏犯下如此大罪却与虞川舒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番怕是只能损其表,却难以撼动其根基。」 「你说的没错,那日朕下旨彻查刺杀一事后,过去了这么些日子,还是一无所获,朕也料到了,那刺客全部自尽,一个活口没留,便就查不到顺源周氏身上了,任我们心知肚明是谁在下杀手,却也拿不出证据去定其的罪过,也是委屈你了,定安。」 「此去能坐实了舒氏族人欺侮百姓一事,连带着揪出了顺源周氏的事情已经算赢了一局,既然能赢这一局,就不怕今后赢不了第二局,第三局。」 「说的也是。」霁月抬手拍了拍兰亭的肩膀道,「好了,你在外辛劳了这么几个月,今日便不说这些事,先进去坐着喝杯茶罢。」 兰亭随霁月进了内室。 今日霁月连夏全也没带上,他方才走到茶室小院的门口,只吩咐夏全一个时辰后将荀先生给请来,末了便将人打发了回去。 这茶室中只有他二人,乃是霁月藏了私心,想同兰亭单独相处一会儿,顺便寻着个合适的时间旁敲侧击兰亭一番。 二人在窗边的蒲垫上坐定,小铜壶里的水已经煮的沸腾起来,兰亭沏着茶,霁月动手将窗户打开。 「这几日热了起来,朕给忘了,我吩咐他们准备了这些东西,早知如此,就应该准备些冰镇的瓜果拿来吃。」 兰亭听着霁月的话,将茶盏推到了他面前:「臣许久未曾煮茶,有些生疏,还请陛下赏味。」 霁月拿起冒着热气的茶盏,也顾不上热,吹了两下,就抿上了一口。 茶汤的想起在他舌尖绽放开来,就是喝的有些急,险些烫到他自己。 霁月不动声色将茶盏放下,缓了片刻,这才说道:「定安煮的茶,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好味道。」 「谢陛下抬爱。」 话音落下,两人静默了片刻,霁月倒是有许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有些话说出口,是否合适。 而兰亭此时此刻,只是单纯的享受这宁静,宦海兇险,他走上这条路才真正的体会到。 「你去郢州的这几个月,朕倒是有了重大收穫。」半晌儿过后,霁月才好不容易找到个话题,聊了起来。 「陛下想说的可升级禁军中的事情?」 「定安真乃朕的知己。」霁月心底更暖了,他说什么兰亭都能马上猜出来个一二,证明他二人定是有不小的缘分,「你可知,此番禁军为何会为我所用?」 兰亭思考片刻答道:「若不是庄王殿下那里提供的方便,便是有人主动找上了陛下,想表忠心。」 「真被你猜了个大概!」霁月抚掌大笑道,「这事儿倒和庄王没什么关系,自打大梁皇室南渡以后,掌管禁军的基本上都是南方士族,北党人折腾了快二十年想渗透进禁军里,朕约莫着也没甚效果,此次步军司和马军司之所以能为朕所用,是文将军所为,朕先前一直以为文将军当年被革职赋闲在家,已经被彻底边缘化了,不料这禁军将领中,有不少和文将军关系匪浅。」 兰亭闻言挑了下眉,他也觉得这文秉霖深藏不露,便是上次凯旋与霁月谈了那么久,也未曾言明自己还有这层关系。 「这样说来,文将军此举,是打算彻底站在陛下这边了。」 第116页 「朕想应该是这样的,先前朕还有些担心,文将军会不会更看好庄王一些,毕竟民间还流传着他和谢贵太妃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朕是觉得那传言为假,但也不能排除,那传言就一定不是真的。」 兰亭点头,表示贊同,末了又问道:「方才臣来此处,还见到庄王殿下和华康郡主……」 「哦。」霁月无甚在意,「他俩打着朕的名头来此幽会罢了,华康那丫头性子热络,见着我大哥对她也有意,恨不得能马上成婚才好。」 「陛下也不介意?」 「朕介意这作甚?」 「毕竟郡主名义上是陛下的未婚妻,且偌大皇宫中总有风言风语能传出来,臣担心,会有损圣誉。」 「朕不是这般小气之人,况且……」霁月话一顿,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道,「若是朕说朕对女子无意,定安会作何想?」 兰亭没听出霁月的言外之意,只当他是单纯对华康郡主无意。 「陛下对郡主没有男女之情也好,陛下若想大权在握,除掉舒氏一族是必须的,况且庄王和郡主关系越深,北党和后党之间厮杀就越激烈,如此陛下就可作壁上观,坐收渔利了。」 霁月听兰亭啰啰嗦嗦分析了这么多,丝毫没有领悟他说这话的意思,他有些扫兴,拿起茶盏幽幽喝着茶,没有接话。 兰亭以为霁月默认贊同了他这番说法,便也没再多言,两人又双双陷入了沉默。 霁月用茶盏挡住了半张脸,眼神有一搭没一搭朝对面的兰亭瞧着,他见兰亭也捧着茶盏,半偏着脸,向窗外看去。 藉此机会,霁月更大胆起来,眼神也不再飘忽不定,而是直勾勾盯着兰亭看了起来。 嗯,他的侧脸很好看,皮肤白皙,视线再往下移,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深深吸引了他。 霁月忽然很想上手摸一把感受一下,这想法一从脑子里蹦出来,就将他吓了一跳。 他内心一向纯洁的很,什么时候开始想这种堪称孟浪的事情了? 霁月赶忙摇摇头,也将视线移到了窗外。 …… 这厢,夏全在专赐给荀先生居住的悠然居内晃悠了半晌儿,听见身旁的小内侍说时辰差不多到了,他这才大踏步进入屋内,提醒荀先生同他一起去茶室。 荀先生乐呵呵放下书本,又对着铜镜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随夏全出了悠然居。 这会儿日头正大,夏全怕晒住荀先生这么个老头,便带着荀先生绕了些路,两人走在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趁着四下无人,老夫斗胆想问夏公公一些事情。」荀先生慢悠悠说道。 「先生请讲。」 「夏公公与陛下朝夕相处,想必也能看出这陛下对定安有所不同吧?」 这话简直问到霁月的心坎儿上了,自打他发现陛下似有断袖的苗头以来,他这心就像猫抓的一样,无奈此等大事,他不敢和任何人讲起来,只能藏在心底自己琢磨。 幸而还有这么位荀先生,也看出来了陛下的心思,夏全一想,便大着胆子说了起来。 「先生也瞧出些端倪来?前些日子奴才看了那宫外不入流的话本被陛下发现了,那话本上的内容正巧是讲断袖的,奴才本以为陛下看过后会斥责奴才,不曾想陛下看完瞧着还挺高兴,当即就要给兰大人写信……」 「老夫也不敢确定,只是老夫也同陛下相处了那么多年,此前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用心,自从定安来了,陛下变了许多。」 「谁说不是呢。」夏全小声道,「只是奴才有一事不明白,断袖这事儿上不了台面,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是唾弃于此的,便是那些高门士族中人,有好男风的,也不过暗地里养起来,表面还是随他人一起痛批这风气,为何陛下只是看了个话本,便坦然接受了?」 荀先生捋着鬍子,眯起眼睛分析道:「陛下年少,此前没对谁动过情,再加之陛下从出生之始便受尽磨难,生母是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先帝对其毫无感情,太后娘娘又拿陛下当棋子,随意摆布,陛下从小就活在这阴影之中,真要说好男风,也不见怪。再者说定安之所以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和他是男是女关系倒也没那么大,定安只不过是懂陛下,愿意帮助陛下,不拿陛下当废物看,若夏公公能将这三条全部做到,或许陛下会先看上你。」 夏全忙作揖讨饶:「先生就别拿奴才打趣了,兰大人是何人物?未进宫前那可是响彻南安城的人物,奴才何德何能与之相比。」 「哈哈,定安有定安的好,夏公公也没那么不堪。」荀先生道,「只是陛下对定安的感情,怕是定安还未得知,咱们暂且不做声,瞧瞧陛下会如何做。」 「奴才明白。」夏全和荀先生聊的开了,便也打趣三分道,「这不兰大人一归京,便被陛下邀去茶室了,陛下还特地吩咐了奴才,过一个时辰再传先生您前去。」 「陛下真是无师自通啊,那咱们顾着些陛下,再走的慢些,给陛下多留些时间如何?」 「全听先生的。」 作者有话说: 荀先生:嗑到了。 夏全:+1。 (霁月马上就该迎来情感和事业的双重危机啦 第64章 生辰 兰亭归来后,朝堂上又恢復了平静,刺杀御史一案最后以揪出来了个替罪羊为结尾,虽说北党人对这个结果颇有不满,连着几日在朝会之上攻击后党一派,但舒明远也不是吃素的,况且霁月也要顾及着舒太后的颜面,也不便让兰亭联繫那几个隐藏着支持自己的老臣和北党人一起攻击舒明远等人。 第117页 朝堂波澜已平,但私底下以后暗潮汹涌。 有了兰亭在朝堂上做霁月的内应,霁月很快便知晓了几位一直暗中隐忍支持他的老大人。 霁月和那几位老大人一面暗中联繫着,一面借兰亭之手网罗更多地方小官。 日子就这么相对安宁的过着,只是兰亭已经做了朝臣,霁月召他进内廷的次数却依旧不减。 一开始,兰亭以为霁月是有许多事要与他一同筹谋,可是过了一阵,他发现明明也没什么要事相商,霁月却还是找些有的没的将他穿进宫里。 这日,兰亭在茶室陪霁月下完棋后,趁着宫门落锁之前,被夏全送着出了宫。 走在宫道上,夏全觑了觑兰亭的表情,心说这都过去这么久了,陛下对兰大人费的心思也不算少,怎么这兰大人还毫无察觉呢? 眼下已快立秋,立秋后过了七夕便是霁月的生辰,夏全知道霁月今年的心思,生辰宴不准备大办,但定会想方设法邀请兰亭来为他庆祝生辰。 皇帝陛下迟迟没有进展,夏全看着都着急,他灵机一动,趁着和兰亭走在一起,不如就由他来帮小皇帝一把。 夏全清了清嗓子,笑着道:「兰大人进来很忙吧?」 「还好,朝堂上现如今还算平稳,我除了御史台的分内差事,其余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哎呦,不忙那便好。」 兰亭偏头看了眼夏全,有些疑惑道:「夏公公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 「吩咐不敢当,奴才是想给兰大人透露些事情的。」夏全故作神秘,「陛下马上快生辰了,奴才想着陛下那么看重兰大人,便给大人先提个醒儿,也好让大人提前准备起来。」 兰亭倒还真不知道霁月马上就要生辰,按理说歷代在位的帝王寿诞总是天下皆知,但舒太后和后党的人当初大概就没想让霁月真正坐稳这皇位,故而百姓知不知晓当今圣上的生辰也都无所谓。 夏全这么提醒了他,他知晓了,自然是要为霁月准备些生辰礼物才好。 「多谢夏公公提醒了。」兰亭道。 夏全见兰亭一副瞭然于心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这「好事儿」是办妥当了。 但愿来日这陛下和兰大人二人真走到了一起,别忘了他在其中搭桥引线的功劳。 七月初九,霁月的生辰,他下了朝会便三步并作两步,急着赶回寝殿换衣服。 今日他没在宫中设宴,而是求了舒太后的恩典,可以在宫外玩儿到天黑再回来。 霁月觉着自己这位母后最近对自己有些好,他也听过兰亭讲,舒太后和舒明远之间产生了分歧。关系有了裂痕。 舒太后再手握大权,也是居于深宫的妇人,有太多不便加之于她,故而舒太后离了舒明远成不了她心中的大业。 而舒明远居功自傲,自以为朝堂上的权力大半都在他手,便是少了舒太后的助力也不足为惧,但这人顺风顺水久了,便忘了唇亡齿寒这么个道理。 霁月换上了便装,带着夏全以及几个乔装好的禁军侍卫,大摇大摆的出了宫。 他知道兰亭下了朝会要去御史台坐班,便也没有特意让兰亭翘了班来陪他逛大街。 他今日有别的计划,且是一个相当大胆的计划。 霁月扯着腰间佩戴的那块儿玉佩晃着,这玉佩还是兰亭的那块儿,早在兰亭从郢州回来之后,便提出了将玉佩换回来,霁月故意打马虎,岔开了这事儿,兰亭也不好意思再提,就这样,兰亭的那块儿玉佩还在他这里,而他的那块儿在兰亭那里。 霁月话本子看的多,虽然之前没对哪位公子或是小娘子动过心,但也颇有些书本上的经验之谈。 他们二人这般互换玉佩,便可算作交换了信物罢? 霁月这么美滋滋的想着。 这段时间里,他多次反覆试探过兰亭,有时他试探兰亭对男子之间相爱的看法,有时他也会试探兰亭对他是否有些心意。 据他这一段时间的观察,霁月有七八分确定,兰亭应该不会反感他,甚至可能也在不知不觉中对他有些好感。 早在半个月前,他就吩咐了夏全在南安城最好的酒楼明华楼预定了最贵的包厢。 今日趁着他生辰,再喝两口小酒壮壮胆,不如就向定安摊牌了。 霁月打定主意,心中既有激动,又有忐忑,期盼着傍晚快些到来。 霁月那厢独自遐想着,这厢,下职的兰亭与秦释一行人走出御史台办公所的门,打了个喷嚏。 「这是哪位小娘子在背后惦记着定安呢。」秦释几人打趣道。 兰亭拱手讨饶,笑着说自己连一个小娘子都不认识。 「哎,要说定安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至今这身旁还能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呢?」其中一个同僚说道。 「怕是兰大才子眼光太高,这南安城中怕是没有小娘子能入得了他的眼呦!」 兰亭不住地拱手,离他最近的秦释出声道:「我岳家的姨姐有位姑娘,之前因为守孝,耽误了亲事,今年十九岁,我瞧着和定安正合适,定安若是不嫌弃,要不我帮你牵牵线?」 「秦兄岳丈大人乃户部尚书,兰某怎会嫌弃?可兰某却暂无娶妻之意,秦兄牵线岂不是耽误了那小娘子,给秦兄透露句实话,如今这朝堂之上暗潮涌动,弟实在怕一个不小心被人参上一本,弟一人不要紧,但若有了妻室,难免要更担心些。」 第118页 此话不假,秦释听了也深嘆一口气:「定安说的没错,现在像你我这样的人在这朝堂上如履薄冰,没有妻室或许还少些忧心。」 「正是如此。」 兰亭笑吟吟的,在德胜门处与秦释一行人分别,他骑着马往坐落在上市的明华楼行去。 到了明华楼门口,只见夏全早站在大门口等候着。 兰亭朝夏全拱拱手,任夏全引着他进了楼内。 明华楼不愧是南安城第一大酒楼,装潢之豪奢,怕是连许多亲王府都不及。 兰亭跟着夏全左转右拐,停在了一间很是雅致的包厢前。 夏全敲了三下门框,只听里面传来一声「进」,夏全推开门,伸手道:「兰大人,陛下在里面等您多时了。」 兰亭点点头,朝包厢内走去,只见霁月正悠闲地坐靠窗便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只小酒杯,慢慢引着。 「臣见过陛下。」兰亭行礼道。 「免礼吧。」霁月笑吟吟的,伸手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你快来坐下,瞧瞧这南安城中傍晚的景色。」 兰亭早在进宫当伴读之前,也来过明华楼,只是往来的人比较多,他没有功夫静下心来欣赏这傍晚的景色。 霁月订的这包厢不愧是明华楼里最好的,夕阳正巧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映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霁月偏过头看着兰亭,后者正专心看着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致。 他忽然觉得现在就是个好时间。 摊牌的好时间,表达自己心意的好时间。 霁月张了张口,心里组织着语言,想着怎么将自己的心意表达清楚。 兰亭似是感受到了汇聚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转头过来,只见霁月正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兰亭琢磨了一下,后知后觉般了悟,伸手从袖中摸出个小匣子。 他将匣子推到霁月面前,打断了霁月的酝酿,笑着说道:「臣思来想去,觉得陛下什么也不缺,便做主给陛下准备了这么一件生辰礼。」 霁月看着眼前的小匣子,内心像是泛了蜜一般,他收回已经到嘴边的话,拿起匣子打开看了眼。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支用碧玉打造的竹节簪子。 这是兰亭亲手做的,他对眼前这位年轻帝王抱有无限的期许,他希望霁月未来就如同竹君子一般,坚韧不拔。 霁月拿起玉簪把玩了片刻,又将它小心翼翼放回匣中,揣进了怀里。 「定安有心了,这礼物我甚至满意。」 霁月今日没有对兰亭用「朕」,而是用了「我」这个字。 他想表达出自己的心意,便就不需要地位尊卑,此时此刻,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并非帝王和臣子,只是两个普普通通,有着纯粹感情的人。 霁月又往小酒杯中倒了酒,他一饮而尽,辛辣刺激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嘆息。 饮酒完毕,霁月理了理袖子,抚平了衣褶,正襟危坐。 他望向兰亭,眼中既有紧张,有带有柔情。 「定安,我今日邀你前来,一是为了庆祝自己的生辰,二来,我还有些话想同你讲出来。」 「陛下……是有何吩咐?」 「不,今日你我不谈正事,我想谈些我们之间的事情。」 「臣和陛下之间……?」兰亭更加摸不着头脑。 霁月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定安,我不清楚你是否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我绝对不是头脑发热的浪荡公子,对你讲这番话,是经过我深思熟虑之后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不能仅仅只拿你当我的谋士或军师,也无法单纯的拿你当我的知己,我想让你知晓,我……心悦于你。」 「……」 兰亭自诩二十多年来能任凭天大的事情在自己面前,他都能端得住那副云淡风轻的架子。 然而霁月同他讲出的话之为大胆,让他一时间不知所措,连手都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起来。 他从没有想过霁月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也从没想过霁月有什么癖好。 他知晓男风,也见过一些好男风之人,那都不打紧,旁人是何喜好,那是他们的事情,与他无关。 可是,一个要成大业的帝王,怎么能喜欢上他呢? 这是有悖人伦的,这是和那些士族公子哥风流不一样的。 这是很严重的。 兰亭皱了皱眉,看向对面满脸期待的霁月,无情地泼了冷水道:「今日之话,臣权当未曾听闻,日后还望陛下慎言。」 作者有话说: 兰亭:我拿你当老闆,你却想让我当老闆娘? 第65章 妄念 霁月听到了兰亭的话,心瞬间凉个彻底。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明明这些日子的试探中,兰亭并没有对好男风表示反感或者反对,有时甚至会让霁月觉得,兰亭是能接受他的心意的。 可怎么就这样了? 霁月脸上的表情愈发僵硬,一箩筐的问题都哽在喉咙处,不知从何问起。 「为什么?」 最终,霁月只说出来了这三个字。 「陛下是天下之主,是要担起光復大梁重任的,伦理纲常乃陛下须尊之法,男风有违纲常,臣必然会加以劝说阻拦。」 「可……可我之前旁敲侧击过你,你对男风并不厌恶反感的。」 第119页 「旁人如何好男风与臣无关,那是他们的个人喜好,可陛下不同,陛下的偏好对大梁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莫说在男女之情上君王亦须注意,这好男风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改日被传出去了,岂不滑天下之大稽?陛下又将江山社稷放在哪里?」兰亭义正严辞道。 「我心中自有江山社稷,可江山社稷和我喜欢谁想和谁又有何关系?难不成就因为我喜欢你,这天下便不成了吗?」霁月执着地问着。 「陛下说的没错,不管是您对臣,还是对其他男子起了兴趣,这天下便是不成了,陛下更是不成了。虞川舒氏权势如此之大为何还要将华康郡主嫁给您?不就是看中陛下的正统血脉,若是他们得不到皇位,起码还会有流有舒氏血脉的孩子继续掌权天下,陛下若喜男风,他日谁来继承大统?还是您觉得剷除了舒氏的势力,就不用用姻亲关系拉拢支持您的朝臣了?」 兰亭眼神堪称冷冽的看着霁月说了一大通话,将后者说的直接愣在了原处。 这确实是霁月没想过的。 他喜欢兰亭,自然对那些个千金小姐不感兴趣,他对这些人不感兴趣,岂不就是对那些支持自己的朝臣大大的不利? 那些人之所以选择支持他,也是有所图的,谁人不想分皇权的一杯羹? 可明白归明白,霁月仍是头脑固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他不愿意因为了他日虚无缥缈的东西,将自己的感情埋在心中,无法言说。 「时间还长,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霁月干巴巴说道。 兰亭轻笑一声,他不知道自己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面前这位小皇帝居然还能对自己「一往情深」,他是该感嘆自己魅力太过,还是该感嘆霁家专出情种? 兰亭还是觉得,霁月年纪不大,也从未被人教导过「爱情」为何物,乱看了些东西,懵懵懂懂就误以为对自己的感情就是心动,就是喜欢。 他嘆了口气,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大不敬的居高临下,看着表情呆滞的霁月:「成帝王者,一则不能拘于小情小爱,二则要以身作则,维护礼法纲常,如此方能天下太平,这是臣发自内心对陛下说的话,也是陛下这一声都要谨记在心的。陛下对华康郡主无感,可以选择拖延不娶,但陛下喜欢的人也万不可是臣或者其他任何的男子,如若陛下执意如此,迟早有一天要酿下大祸。」 「……」 霁月的心情跌落谷底,他麻木般的抬头望着兰亭道:「你就没有一丁点喜欢我的感觉么?」 霁月不在乎别的了,他不在乎大梁的未来如何,也不在乎来日他的处境又如何,他只想知道,兰亭对自己究竟有没有那么一点不同的感情,若是有,即便眼下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他也沉得住气。 兰亭深吸一口气道:「臣对陛下只有君臣敬畏,再无其他不敬之情。」 霁月闻言笑得凄凉:「原是如此。」 兰亭深知今日这生辰宴自己是不能陪霁月一起用完了,眼下还是要让这位小皇帝自己冷静冷静想清楚为好。 兰亭朝霁月鞠躬行礼,也不看霁月那面如白纸般的脸色,径直说道:「若陛下无他事,臣先行告退,祝陛下万寿无疆。」 言毕,不等霁月点头髮话,兰亭便头也不迴转身推门离开。 夏全一直在门口守着,没有离开。 因此,当他见到进去没有多长时间就从包厢离开的兰亭时,很是诧异。 「兰大人,陛下他……?」一种不好的预感瀰漫在夏全心间。 兰亭的脸色不太好看,点点头道:「陛下吃多了酒,说了些胡话,还烦请夏公公将陛下安全护送回宫,我就先告辞了。」 夏全一听兰亭这般言语,就知里面那位陛下今日的计划是彻底失败了。 按照他的看法,这兰大人应该对小皇帝多少是有些意思的,然而眼下情景,让他不自觉的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猜测有问题? 兰亭看着夏全精彩纷呈的表情,就知霁月爱慕自己这事儿夏全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 他自觉尴尬,有心烦意乱不止,也不再顾礼数,拱拱手又说了句「告辞」,便快步走出了明华楼。 兰亭翻身上马,飞奔着回了兰府。 守门的小厮看见兰亭回来,还有些惊讶道:「公子不是说今晚要晚些回来么?」 兰亭没说话,将马交给了小厮后,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阿明往日都会在宫门外等着兰亭下职,今日得兰亭提前吩咐,便一直在院中等兰亭回来。 阿明也没想到自家公子今日会这么早就回来了,眼看兰亭脸色难看,阿明以为是兰亭路上遇见了什么事,赶忙上前随着兰亭进了书房。 「公子这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不是说今晚要晚些回来么?眼下正值用饭的时间,公子这饭是吃了还是没吃?」 阿明一连串的问话让兰亭头疼不已,他挥挥手道:「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阿明看兰亭的眼神越发奇怪,但自家公子发话,他也不能硬留在书房,于是他应了一声,末了又道:「那您有什么事情记得吩咐小的,小的就在外面候着。」 兰亭没应声,而是自顾自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 眼见书房的门要被阿明关上,他这才闷声说了句:「给我拿一壶酒过来。」 第120页 待阿明将酒拿来,书房的门再一次彻底关上,兰亭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瘫坐在了椅子上。 方才他骑马狂奔向家中,周身起了大片的薄汗,这会儿凉快下来,便觉得身上黏腻不说,还有些透心凉的感觉。 兰亭不知这「透心凉」究竟是真的凉,还是自己心底发凉。 他要怎么才能将今日的事情消化个彻底? 兰亭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伸手拿起酒壶,往杯中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痛饮三杯过后,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渐渐灼烧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小皇帝会喜欢上他?他明明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若是说只因着他支持霁月重振大梁,甘愿入朝做霁月的谋士,霁月便对他的心思和别人不同,兰亭觉得这样说不通。 愿意支持霁月的不止他兰定安一人,怎么不见霁月对同样帮助他们甚多的文秉霖将军有什么不一样的心思?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若是其他任何一个男子对他表达爱慕之情,他不会有现下如此愤怒和抗拒。 换做是谁都行,唯独霁月不行,也不能够。 兰亭紧紧恪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与界限。 他知晓在成就大业面前,一切感情都微不足道。他也早就笑过庄王对那华康郡主的感情不甚理智,成不了王者,却没想到比起庄王,霁月竟然更离经叛道。 自己到底该怎样才好? 兰亭痛苦的想着。 又是几杯酒下肚后,他终是长长嘆了一声气。 今日这事儿一出,也不知已霁月那性格会不会恼羞成怒,毕竟再怎么着,他拒绝的可是一个君王的情意。 今日过后,明日朝堂之上还有没有他能立足的地方亦是两说。 那他现在又在这里顾虑这么多做什么。 想到这里,兰亭饮尽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人趴在桌子上,缓缓闭上了眼。 明日的事,就放去明日再说罢。 兰亭那厢刚离开明华楼,夏全便犯起了难。 他往那扇关着的门里看了看。 也不知道被人拒绝后的霁月现在怎样。 既然兰亭已经离开,而且两人看起来又是不欢而散。夏全自然不能将霁月一个人扔在包厢内许久。 他深吸两口气,做好了心理建设,推门而入。 只见霁月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窗边的位置,盯着窗外,似是在发呆。 夏全脚步轻的没了声响,慢慢挪动到了霁月身边,眼瞧着霁月盯着窗外看的出神,他不得不轻咳了两声,以示意霁月自己在他身边。 霁月听见了声响,回过神来,扭头看见夏全一脸谨慎站在他面前。 「哦,是你进来了。」霁月喃喃道。 「陛下……」 夏全瞧着霁月两眼泛红,似是掉过眼泪似的,他不敢多看,将头埋的低低的。 霁月咧嘴笑了下,结果比哭还难看,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刚才被兰亭坐过的位置道:「坐下吧。」 夏全犹豫着又看了霁月一眼,看后者的落寞完全写在脸上,不由暗生同情,竟真鬼使神差坐了下来。 霁月用下巴指了指夏全面前的碗筷:「都是干净的,定……兰大人没用过,你陪朕用两口饭罢。」 夏全拿不定霁月的心思,忙说:「奴才不敢。」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不敢不敢,今日是朕的生辰,能不给朕添堵了么?」霁月无奈道。 见小皇帝话说到了这地步,夏全乖乖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菜。 「朕猜错了。」霁月突然开口自顾自说着,「他……让朕知道了,什么叫做妄念。」 作者有话说: 霁月:他不喜欢我嘤嘤嘤 第66章 再犯 「陛下……」 夏全看着对面那个苦笑着的小皇帝心里很是不舒服。 要说这事儿他在其中也有推波助澜的作用,如今事情不成了,自然也是他看错了。 「朕不是想寻求什么安慰,就是觉得,朕这个样子的人,凭什么会觉得别人也会心仪于朕。」 「陛下不必这样说,兰大人……可能有他的难言之隐。」夏全安慰道。 「哈。」霁月笑了一声,看向窗外,「朕看不像,他对朕说,好男风乃违悖伦理纲常之事,朕乃天子,是全天下最不能做此事之人。」 「……」 「罢了。」霁月抬手擦拭了一下又渐红的眼角,茫然道,「既然如此,就这样罢。」 自打霁月生辰那日被兰亭拒绝后,两人之间就仿佛建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霁月比之前在读书以及政务上更加用功,一日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有十个时辰都在学习如何处理政务,如何与朝廷上那些老狐狸周旋。 他还学起了武,美其名曰为强身健体。 只有夏全知道,霁月这是想要将空白的时间填满,以防他再有任何的「妄念」。 兰亭那边同之前一样,每日穿梭于宣政殿和御史台办公处,偶尔还会奉命出南安城调查些事情。 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和之前还是很像。 只不过兰亭再也没有去过霁月的茶室,而霁月每次召见他,也必定是真的事出有因,且全程让夏全陪同在侧。 他这么做好像就是要让兰亭放心,自己不会仗着身份瞎胡闹之类的。 第121页 就这么又过了数月,两人之间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全程见证的夏全都觉得,这小皇帝是不是真的对兰亭死了心。 又是新的一年开始,看似抛弃了感情的霁月在兰亭的帮助下羽翼逐渐丰满起来。 就在一切看起来都要往好的方向发展时,一件事情被捅了出来,在朝堂乃至南安皇宫中掀起了巨大波澜。 霁明和华康郡主私会的事情终于还是被人捅了出来。 这一下引起了朝堂内外不小的震怒。 于后党而言,华康郡主是成为皇后的不二人选,人人都默认华康郡主是霁月的未婚妻,现在未来的皇后殿下和自己的大伯哥搞在了一起,这叫他们面子往哪儿挂? 于北党人而言,他们此生最恨的就是以虞川舒氏为首的后党,而后党的核心人物又正是那华康郡主的父亲舒明远,他们北党倾尽推举的庄王喜欢上了一个敌人的女儿,这是他们不能够允许的。 一来二去,后党和北党人在朝堂上骂得厉害,而皇宫中也乱做了一团。 舒太后将华康郡主禁足在了康宁宫,禁止其踏出康宁宫一步,又召来谢贵太妃,以教子无方为由,关进了宝华殿抄写佛经,向祖宗告罪。 至于当事人之一庄王霁明,则直接挨了板子,舒太后对他们二人的事之不齿,让霁明险些丢了半条命进去。 就这么折腾了一个月,此事才逐渐平息下来。 有心之人以「华康郡主无得母仪天下」为由,想直接换了皇后人选,奈何后党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直接将矛头指向还在养伤的霁明,暗指霁明强迫未过门的弟媳,辱了名门贵女清誉,按大梁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应循流放之行。 最终,后党人和北党人之间,谁也不想丢了各自手中的「大牌」,便将此事一笔带过,华康郡主还是皇后的不二人选,至于霁明,在养好伤后重返宣政殿参与议政。 只是这两边斗法却苦了霁月,华康郡主幽会庄王殿下这事儿爆出来后,他还事得娶了前者,这无疑是给这位帝王头上扣了顶大大的「绿帽子」。 还好霁月很久不在乎这些,他甚至还抽空去了趟康宁宫,瞧了瞧还在绝食做抗争的华康郡主。 霁月打量着瘦了一整圈的华康郡主,眼中略带同情道:「多少吃点东西,你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华康郡主面无表情道:「那陛下不如劝说太后娘娘将我放出去。」 「放出去又有何用?大哥已经被夺了入内宫之权,他连自己亲娘谢贵太妃的面都见不到,将你放出去,你就能见到他了?」 「我自有我的办法。」 霁月挠挠头道:「不是朕说,你这倔脾气,得收敛着点儿,你还没看出来么?你我,包括我那大哥,都抗争不过朝堂上的那几股势力,有时你得稍微变通些,左右你同朕也不会现在就大婚,先顺从些,等到机会来了再打破僵局,不好么?」 华康郡主自从东窗事发,所有的招数都用上过,却什么都不顶用,她此时身心俱疲,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只听她冷冷道:「陛下没有心爱之人,不知我眼下这般心中是何等感受,有些事若是妥协了,这辈子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也辜负了自己这颗真心。」 霁月闻言神色一顿,他没有心爱之人?他可是有。 只是……只是对方不接受他罢了。 想到这里,霁月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是他自己更惨些,还是华康这小姑娘更惨些。 「总之,你收敛着些,大哥那边已经没什么大事了,身体恢復如初,等到这段风头过去了,咱们再细细谋划。」 霁月交代完这番话,看着华康郡主那恹恹的样子,也不再过多停留,嘆了声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霁月又回身看向了华康郡主。 他没来由的问了一句:「若是有这么个能同他在一起的机会,但必须要放弃你现在所有的荣华富贵,你愿意吗?」 「我愿意。」华康郡主不假思索道。 「若是你发现他不愿意呢?」 「所有的恶果我自己承担便是。」 霁月若有所思,底气不足嘟囔了一句:「这话朕知道就罢了,其余人问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二人也给朕留些面子罢,你都不知道皇宫里现在把朕传的有多窝囊。」 霁月回到寝殿,随遇躺在了踏上。 老天确实爱作弄人,有些人明明郎情妾意爱的要死要活的,却偏偏不能让二人在一起。 霁月突然想到,若是兰亭也心悦于他,他二人发展下去的结果,会不会同朕华康二人是一个结局? 想到此处,霁月赶忙摇摇头,华康好歹还能为爱绝食,他那大哥还能为爱挨板子,而他呢,连想绝食和挨板子都没得条件。 霁明和华康郡主的事情渐渐淡了下来,朝堂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宁静。 眼下正是倒春寒,霁月因着前两日穿的少去跑马,一不小心染了风寒。 他和朝堂上那些支持他的官员的主要联繫要通过兰亭搭建起来,因此当他吸着鼻子嗓音暗哑叫来兰亭议事时,后者发现了他明显不正常的健康状况。 「陛下这是着了风寒?」兰亭问起了霁月。 虽已过去大半年时间,霁月也一而再再而三告诫自己不要有任何妄念,可当兰亭有些关心意味的话语传入霁月耳朵里时,他还是觉得心头一暖。 第122页 「朕……咳咳……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冻着了,太医已经开了药。」 「如此便好,眼下后党与北党因着华康郡主和庄王殿下之间的事情变得水火不容,这正是陛下得益的好时机,陛下须得将身体养好了,才能打接下来的硬仗。」 「嗯,朕明白。」 同兰亭商议完事情,看着后者越行越远的背影,霁月对夏全喃喃道:「莫非他……对朕并没那么决绝?」 霁月还没琢磨透兰亭复杂的内心,一道极报便从渡口送进了南安城。 不出文秉霖那时所料,狄戎人在今年开春之时又驻兵祉距离渡口城三十里处,一副要一举攻下渡口城的样子。 这次带兵围攻渡口城之人还是文秉霖的「老朋友」,唿兰图吉。 虽然渡口城中守军经过了文秉霖一年的歷练,在各方面已经比以前强的太多,可面临唿兰图吉带来的大军,他们在人数上属实是不占优势。 况且之前霁月和文秉霖等曾商议过,趁着狄戎人这次主动进攻,他们可以一举将狄戎人打过渡口城以北的淇河,顺便收復淇河以南十二城。 因此文秉霖向南安城发来了军情极报,意在让朝廷派兵增援渡口。 极报传来时,宣政殿上正在例行朝会,狄戎人再度进攻的消息在宣政殿传来,整个大殿中一时间人声鼎沸。 「咳……」霁月拖着还没痊癒的嗓子道,「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好办法?」 「那得先问问舒大人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喽。」 霁月听见北党人肆无忌惮的调侃,一时间没忍住笑,他用咳嗽声掩盖下来,只见舒明远面色难堪,一副恨不得将异己直接拉出去斩了的模样。 「去岁渡口那场大捷,我大梁本可以直接将狄戎人打回去,而舒大人等人非要同狄戎议和,谁知今岁才刚开春,这狄戎人便又攻了过来,这可如何是好?这国库银子再多,也不够年年去赔那群蛮子用吧?」 说话的是一个鬍子花白的老头,此人乃三宰执之一的彭禾术,是位歷经四朝的老臣,只不过惯没什么存在感,这次蓦然开口,引得站在他身边的舒明远也是一惊。 彭禾术是个隐藏的极深的保皇党,且因歷经四朝屹立不倒,已然是保皇党之首。 利用狄戎人主动进攻而反攻于淇河以北这件事,彭禾术是知道的,也是贊成的,因此今日,已当了十数年老好人的彭禾术突然开口,将朝堂局势又搅动了一番。 「舒大人啊。」彭禾术看着脸上阴晴不定的舒明远,笑着道,「这件事情上,不得不说这狄戎人实在太狡猾了,舒大人也是一时没察觉到,才至今日之果。只是万望舒大人此次千万不敢再小觑了这狄戎人,免得再一再二还有再三。」 「依彭老大人之意,该是如何?」 彭禾术毕竟是四朝老臣,舒明远多多少少还要做恭敬状给他一个面子。 彭禾术捋着鬍子道:「依老夫看,自然是要调兵去渡口,帮抚远大将军彻底打败狄戎才行。」 「……」 舒明远没有当堂反对,也没有当即贊同。 霁月托腮听着他们的对话,半晌儿后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好的办法?」 位列众臣最前端,一直没有出声的霁明此时站了出来。 「禀陛下,臣愿意率援军前往渡口助抚远将军大败狄戎。」 第67章 决断 霁明一出此言,宣政殿上先是一静,紧接着便像炸开锅似的。 北党人当然乐见其成,若是霁明此次带兵支援,又联合文秉霖真将那狄戎人彻底赶到淇河以北去,那么此等功劳,便足够为日后登基做准备。 而也正因如此,后党人和保皇党是不会同意的。 一时之间,众人各抒己见,整个宣政殿简直乱作一团,最终还是舒太后开口,才将乱糟糟的声音压了下去。 「先前庄王犯了错,怎的还没安静几天,就又想闹出些新的事来。」舒明安冷冷道。 霁明不急不慢回答着舒太后:「正因臣此前犯了错,故而现在想将功补过,再者上次狄戎来犯,臣也是切身实地同狄戎人以身相搏过的,若是说这宣政殿上,还有第二人称自己比臣更有资格带兵增援抚远大将军,臣怕是也不大认同。」 「哼,庄王还是别拿这些话威胁哀家为好。」舒明安不屑道。 气氛剑拔弩张,霁月对霁明突如其来的请命出征也拿不准,便做和事佬道:「此事还需再细细商议一番,今日执机处的爱卿们就不要下职出宫,以免渡口方向又有紧急军情传入京中。」 下了朝会,霁月走在前往上书房的路上吩咐夏全道:「去将庄王请来,朕有些事情要问他。」 夏全领了命,正要离去,只听霁月又说道:「让兰大人今日先别离宫,朕可能会有事找他相商。」 「是。」 …… 夏全办事效率很高,霁月回到上书房没一会儿,夏全便领着霁明在门外等候传召。 「叫大哥进来罢。」 霁月放下手中的书册,端正的坐在位置上道。 霁明走进殿内,和往常一般向霁月行了礼,霁月又赐了座,待到殿内就剩他二人,霁月这才不疾不徐开口道:「大哥这次为何要自请去渡口?」 「自是为了将狄戎人彻底赶到北边老家去。」 第123页 」可大哥应该知道,母后他们,是不会让你去的。」 「即使不会,臣也要争取。」 霁月对着霁明笑了一下:「大哥知道朕为何没像上次那样,直接支持了大哥的想法么?」 「因为陛下也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此番若真是大哥将那狄戎人赶走了,朕能坐在如今这位置的时间,就不超过三年了,大哥说是么?」 霁明原本低着头,听见这番话,眼皮「突突」跳了起来,他站起身道:「臣无此想法。」 「朕不清楚大哥有没有这想法,可大哥身后那些支持你的人,就是要借着这股东风将朕从这位置上拉下来,再将大哥推上去。」 「臣……」 霁明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若是说他对那皇位一点儿心思都没,实在太假,可他也不是一定要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倘若自己的母妃和妹妹能安然无恙,得到一个好归宿,他便是不做皇帝,也无妨。 「朕且问大哥,若朕下诏让大哥援兵渡口,他日大哥在此凯旋,民心所向,声望之高,朕让贤于大哥,大哥会放朕一条生路吗?」 「陛下不必如此设想,臣没这个心思。」 「朕就是想知道若来日大哥当权,能容得下朕这个弟弟么?」 霁明抬起头,见霁月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他想起去岁渡口那场硬仗,也是霁月在危险之时,不顾安危下了诏书,才让他之后能顺利前往渡口。 霁明原本就是知恩图报之人,从小到大,这个弟弟其实并没有为难他什么,若是来日他真坐上了那皇位,也决计会给这个弟弟一个安稳的生活的。 「那臣就说句大不敬的话,臣定不会为难陛下。」 霁月一挑眉:「如此甚好。」 殿内又是一阵沉默,霁月接着问道:「若大哥去了渡口,可想华康会为难?」 霁明和华康的关系遵照礼法来说并不光彩,更何况二人背后两党相争,已经快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若真是他去了渡口将狄戎人彻底击败,来日掌握皇权,第一个要清算的便是虞川舒氏。 而华康郡主也是虞川舒氏主家的嫡女。 「臣……不会负了郡主。」霁明深吸一口气道,「臣和郡主本打算,若是朝堂局势日渐平稳,再也不是舒适一族一家独大,母妃和妹妹有安稳日子过,臣便和她远离朝堂,动身去西南过安静日子。」 「哦?大哥甘愿为了华康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臣深知,北党之所以支持臣,是因为他们想成为第二个虞川舒氏,可臣并不愿意看见一个舒氏倒了,另一个舒氏又起来了,况且臣若被推上位,华康定然不能为臣之髮妻,虽然华康不在乎,可臣却不能践踏了她的心意。」 霁月心中有些惊讶,他原以为,这皇权之诱惑,是可以为之抛弃任何事情的,但霁明一番话,让他明白,若是现世安稳,皇权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是所有人都羡慕这能手握大权的位置,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了解坐上这位置后那高高在上却成为孤家寡人的感觉。 「大哥便同华康这般好么?」霁月笑道。 「郡主之于臣,非同一般,臣初时乃不敢,而现在又不愿。」 「不愿什么?」 「不愿放手。」 霁月和霁明谈了约半个时辰,送走霁明后,霁月又遣夏全将兰亭请了过来。 兰亭走进来时,霁月满脑子还是方才和霁明交谈时听见的话。 「不愿放手。」霁月没注意到兰亭进来,独自喃喃道。 「陛下?」 兰亭见霁月一直在发愣,小声提醒了他一下。 「嗯?」霁月回过神来,见兰亭已经站定在自己对面。 不敢,不愿。 霁月看着兰亭,觉得这两个字,说的不仅是霁明和华康,也是他自己。 他对兰亭也不敢,然虽过了这么久,他却也仍旧不甘心,不愿彻底放手。 霁月收回心思,让兰亭坐下,开始说他和霁明商谈的事情。 「若陛下此次再越过太后娘娘直接下诏遣庄王殿下援兵渡口,一则太后娘娘会彻底不满,眼下陛下还是要依靠着太后娘娘的,二则庄王殿下若得意凯旋,陛下恐皇位不保。」 「你分析的,朕都已经想过了。」 「所以臣不建议遣庄王亲去,朝中有不少武将可用,陛下万不能用自损八百的方法,来扳倒虞川舒氏。」 「定安,朕有个问题想问你。」 霁月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亲昵的叫过兰亭的字了。 「陛下请讲。」兰亭压下眼中莫名的情绪道。 「这皇位,这皇权,于朕而言就这么重要么?」 「陛下生来就被赋予了这两样东西,除此之外,陛下再无其他,这两样对陛下而言,当然重要。」 「朕明白了。」 眼见二人之间话题说完,兰亭也不多留,起身就要告退。 「朕……想再问你一个问题。」霁月纠结了好久,最终开口道。 「……」 「假如朕……朕是说假如,假如朕脱了这身帝王袍,隐居山林,当个闲散少爷,你……你还会如此这般排斥朕吗?」 「……」 霁月得到的答案是一阵沉默。 第124页 他情绪有些失落,纵使已经受到了一次打击,再来一次,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这些日子想来想去,再加上庄王方才对华康那一段表白,霁月心中有着几分希望,是不是若他不是帝王,不受礼法约束,兰亭便也可能会喜欢他一些? 「罢了……你就当朕什么都没问,退下吧。」霁月失落道。 兰亭点头,转身朝殿外走去。 终于,他还是在离门还有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 「陛下。」兰亭唤道,」世上没有假若二字,因此臣才没有回答陛下这个问题,陛下在位一日,臣对陛下便只有君臣之心,所以陛下还是不要再问了,问多了,不管臣如何回答,伤的都是陛下的心。」 …… 三日后,霁月下了一道谁都没想到的诏书。 他命张巨海再次率领东路大军支援渡口城,又命庄王霁明为监军将,务必大败狄戎人于淇河以北。 此诏一出,举朝震惊,除了北党人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以外,连保皇党都觉得霁月这步棋简直无异于自毁。 然而舒太后眼下再想用摄政懿旨追回霁月的诏书,却再无可能。 东路大军数名将领一直以来就是文秉霖留下的人,且东路大军主将张巨海虽与文秉霖不大对付,但为武将者,到底也不忍见朝廷窝囊至此,故只遵皇帝诏书,而将摄政懿旨晾在了一边。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吗?!」 康宁宫中,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距离霁月仅一掌之外,瓷质的茶具被舒明安摔个粉碎。 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有一小片不幸划在了霁月的手背上,登时见,鲜血直流。 霁月跪在地上,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没理那处伤口。 「儿臣只是想彻底击败北边的祸患。」 「呵,彻底击败?你以为彻底击败真的这样容易吗?!」 「之前之所以不容易,乃是朝堂不齐心,再者舒大人一直不愿让武将做大,所以才一直被狄戎骚扰。不是我大梁兵弱,而是我大梁文臣之心不磊落。」 「你又以为,光凭着他舒明远一人,真的能阻挡北伐狄戎之心?若不是朝堂内外达成一致,你以为当年抚远将军为什么被强行扣了回来?你一个还未亲政的孩子,知晓这其中多少厉害?」 「可母后若是一直将儿臣藏在幕后,儿臣永远看不懂,也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舒明安怒极了,她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哀家可真是养了一个你这样的好儿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要将大家都推向深渊!」 霁月抬起波澜无惊的眸子:「母后指的是若凯旋,北党做大,虞川舒氏一族将万劫不復么?」 「虞川舒氏万劫不復?我,你,包括他霁明,还有他那好母妃,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若是我等万劫不復,便能换来天下安稳,那便也值了。」 「你啊你。」舒明安伸手指着跪在下面的霁月,「你就等着遭天大的教训罢!」 作者有话说: 作者卖个关子,会有小可爱知道舒太后为什么说他们各方最后都会万劫不復嘛! (ps.其实写到这里,相信有些小可爱已经能看出来,兰亭并非是不喜欢厌恶霁月,而是因为霁月有这个身份,他认为两人不能这样。接下来几章会比较刺激,不过离二人在一起也就不远啦!) 第68章 后果 霁月从康宁宫走出来时,身上有些狼狈,飞溅在衣服上的茶渍,还有手上微微结痂的伤口。 可霁月并不在乎这些。 他从未像今天一般挺直腰杆过。 从去岁到今岁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霁月下了不小的功夫,总算摸清了后党积攒着的实力。 舒明远是一个有头脑但又自大的人,他一面打压武将提拔文臣,一面又瞧不起习武之人,也因此大梁各处驻军中有不少将领是不服他的。 这也就给霁月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眼下禁军中除了殿前司是后党的人马外,步军司和马军司基本上全是文秉霖的人手。 舒明远若是现在要直接动他这个皇帝,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也就是霁月敢再次下诏的底气。 盘踞在大梁二十年之久的权倾朝野的世家大族内部居然有这般巨大的窟窿存在,霁月笃定,后党一派的路就快要走到尽头了。 他没去上书房,直接回了寝殿。 衣袍已然脏了,夏全领着内侍们手忙脚乱给他换了一番,又召来太医,给那伤口做了包扎。 霁月心底隐隐有些激动,一般是对于大梁即将击败心头祸患的激动,另一半则是舒氏即将倒台的激动。 他神色很是轻松,哼着小曲儿走到了书案前。 霁月让夏全取了个空白诏书,在上面行云流水写了一通,末了又让夏全去将皇帝宝印取来。 夏全以为霁月又要为了渡口有关的事情下诏,谁知他拿来宝印低头瞧了那诏书上的内容一眼,才发现霁月写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退位诏书。 「陛下,这怎可使得?」夏全面色一惊,将本欲呈过去的宝印又往回收了一下。 霁月看见夏全这副见了鬼的模样,笑着说:「你怎么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朕已经想好了,若是此次真能将狄戎人打过淇河以北,朕就让位于大哥。」 第125页 「陛下,万万不可,此事并非儿戏吶!」 夏全面色焦急,若是眼前这位皇帝让了位置,他日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霁月放下笔,来回踱着步子,「以大哥为人,朕愿一信。」 「陛下,这事儿绝不能轻易定夺,您还是将兰大人请进宫来细细商讨一番吧。」 夏全并不相信那庄王的承诺,这世上谁人不会承诺?便是那舒明远想做皇帝,若是眼前这位不死,也要冠冕堂皇说一句他不会要了霁月的性命。 「朕若现告诉了定安,他定是不答应的。朕也不瞒你说,此事朕想了许久,朕总觉得定安不是厌烦朕,而是因为朕这个身份,强行跟朕划开界限。」 「……」 夏全想不通,这霁家怎么两代出了三个情种?前有先帝为谢贵太妃不顾朝政,今有庄王殿下同未婚弟媳纠缠不清,现如今又出了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断袖皇帝。 依他看,若是这样下去,大梁怕是真要亡了。 「你放心,朕也没那么傻,不会直接将这诏书交出去,等到淇河以南安定下来,朕会先将兵权收回来,让大哥休息一阵,看他是什么反应,若他并无心生不满,朕再下此诏书。」 霁月这番话并不能给夏全真的安慰,且不提这封退位诏书,就算没这东西,庄王声势已然被北党人给炒了起来,北党藉机在各处笼络人心,以后也难免不会对他这个皇帝下手,况且霁月眼下手中的兵权,都是赖以抚远大将军,这庄王已经第二次同文秉霖并肩作战了,谁知道此战大捷后,文秉霖是不是会更偏向庄王? 夏全着急,但霁月是君王,他又不能硬来,他想破了头,最终只能往地上一跪道:「陛下恕奴才大胆,这诏书可写了,但宝印此时绝不能盖,咱们这皇宫中还有那么多太后娘娘的眼线,难保不会也有北党那边的,若被人发现这盖了章的诏书,到时候他们就能名正言顺的捅您刀子了啊!」 夏全说这事儿,霁月倒是没想到过,但他最终的目的本就是出宫而后安稳度过一生,若真像夏全说的这样,盖宝印这事儿也确实不能太着急。 「好了,你起来罢。」霁月将诏书卷了卷,藏在了一个的隐秘的缝隙中,「朕知道你是为朕好,你亦言之有理,今日便先不盖宝印,等朕想好了,再加这个印罢。」 夏全终是松了口气,他将宝印又放了回去,想着若是哪日见到兰亭,一定要和他说清楚这件事。 他刚这么想着,外面就推门走进来了个小内侍。 「禀陛下,御史台兰大人求见。」 「哦?他今日怎来了。」 自从他生辰那件事闹的不愉快后,兰亭非必要之事,是绝不可能主动来见他的。 「让兰大人进来吧。」霁月说道。 小内侍应了声,转身出门去传兰亭入殿。 霁月没有坐下,他仍站在书案边,看着兰亭匆匆走进自己的寝殿。 「臣兰亭,叩见陛下。」兰亭跪下行礼。 「起身吧。」 兰亭站起身来,面上表情有些凝重。 「大人今日怎的想起来找朕了?」 兰亭皱着眉头,看向霁月道:「臣听闻陛下下诏让庄王殿下任监军将前去支援渡口了。」 「不错。」 「那日臣说的话,想必陛下没有听在心中。」 霁月反应过来,原来是和舒太后一样,为了诏书这事儿。 「朕思索了许久,而今后党同北党已经势如水火,庄王前去渡口,就是给后党燃起最后一把烈火,朕如今也多少掌些兵权,我大梁自南渡以来兵将多为南方士族,北党人即使笼络再多的文官,兵权这最重要的一块儿,怕是不及朕。」 「陛下此言差矣,若后党大势已去,北党又趁机做大,且庄王殿下在军中声望愈高,那些将领难保不会站在庄王那边,虽说南北士族之争激烈,但北党人也知道他们的软肋在于无兵权,如此那些将领便不怕北党的文臣们不买他们的帐。」 霁月挑眉:「可如今朕诏书已经发出去了,朝令夕改万不合适,兰卿来说此番话又能改变什么呢?」 「臣只希望陛下传令文将军那边,要他务必在击退狄戎人后将庄王殿下安置在渡口城内,不得随其北上渡淇河。」 霁月走后,康宁宫正殿中一片狼藉。 石榴赶忙吩咐侍女们打扫着地上的污迹,又忙着给舒太后按太阳穴。 「娘娘万莫气着自己了。」石榴小心翼翼道。 舒明安脸色苍白,她摄政这么多年,从未有像现在一样倍感无力的时候。 「石榴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她言语中带着怒火,且又有些凄凉,「哀家竟不知这孩子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他们一个两个,都将哀家当成什么了?皇帝不知深浅,想要以此将舒氏从朝廷中连根拔起,他不知道哥哥都能做出些什么,况且就算哀家再怎么和哥哥不和,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舒氏一族败落。」 石榴听着舒明安落寞的言语,眉头紧锁着:「舒大人应该不会让北党就这么轻易除去的罢?」 「自是不会,可你知哥哥还有整个南方士族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会做出什么事来?」 石榴思索了片刻,突然惊唿道:「莫不是……?!」 第126页 「哀家点你两句,你都能猜出来,怎么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就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再这样下去,整个天下就乱了,哀家虽看不上霁家人执掌大梁江山,但也绝不能看着异族入侵,山河破碎。」 「这要是再重复十年前文将军的事情怎好?」 「只怕是比十年前更加腥风血雨。」 提起十年前的事情,石榴就后怕,那年文秉霖被从北边押回来,朝中血洗了不少人,连南安皇宫中都接连换了两波宫人,若今日之局势比十年前更加血雨腥风,这天下岂不是真要大乱? 「娘娘,这……」 舒明安紧闭着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像是极力支撑着自己一样,扶着石榴的手站了起来。 「备纸笔,哀家要给文秉霖写封信,当年之事皇帝不知深浅,他文秉霖终究还是明白一二的。」 时隔一年,霁明再次接到皇帝诏书,此次明明是去彻底击退狄戎人建功立业,安定北方的,可霁明母子的面色却比上一次更沉重些。 霁明之所以沉重,是因为他知晓想要将狄戎人打过淇河以北甚是不易,也明白等自己归来后,势必还要周旋于北党人之间,最后想方设法将自己摘个干净,好带华康郡主远走高飞。 而谢贵太妃心里想的,则是儿子的安全问题。 皇帝诏书可以让霁明名正言顺去建功立业,却不能保佑她儿子刀枪不入,战场上刀剑无眼,且舒太后那边定是不甘心让她儿就这样白的了名声,万一再暗地里捅冷刀子,那才让人害怕。 「此去无论如何,一定要先注意自己的安全,万事切莫冲动,抚远将军虽……虽和母亲关系一般,但他是个正直的人,紧要关头可听他一言。」谢贵太妃抓紧时间嘱咐着。 「儿子记下了,母亲莫要太担忧。」 「唉,我儿怎么就这么苦呢。」谢贵太妃看着霁明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感嘆道。 「等儿子回来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霁明安慰道。 谢贵太妃神色稍缓,握着霁明的手还想要说些什么,只见外面进来了个侍女。 「娘娘,殿下,华康郡主在外面,说是想见殿下一面。」 作者有话说: 局势很复杂,马上最大乱子就要来了qaq 第69章 约定 霁月去康宁宫挨了顿骂后,顺手将华康郡主解救了出来。 舒太后正生着气,康宁宫已经乱做一团,看管华康郡主的人便也没之前那般上心。 再加上霁月仗着自己皇帝的身份让华康郡主从关禁闭的闺房中出来,于是后者顺利走出了康宁宫大门。 这些时日她消息闭塞,直到跟霁月出了康宁宫的宫门,她才知道了霁月做出来的大事。 她谢过了霁月,没耽搁时间,便匆匆赶去了谢贵太妃的住所。 霁明听见华康要见自己时,脸上的表情掩饰不住的有些吃惊,又有些喜色。 谢贵太妃不愿儿子与虞川舒氏的女子厮混,但她转念一想,等儿子登临大宝之日,前朝自然会有大臣劝谏,左右不过这华康郡主做不了她儿子的正妻,眼下胡闹些,为着儿子的心情,她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然郡主想见你,你便去罢。」谢贵太妃道。 霁明眼中有一丝光亮,他和华康的事情初初被母亲知晓时,母亲态度之强硬,让他心中很是不好受,如今母亲不反对他去见华康,以后自己和华康的婚事,想必母亲也能接受一二。 「儿子去去就回。」 霁明嘴上说着,站起身来,迈步去了外面。 他们二人已有很长一些时日没有见过对方了,两人眼中都觉得对方瘦了些。 「你怎么跑出来了?太后解了你的禁足令?」霁明走上前,看着华康郡主柔声道。 「并没有,姑母方才因为诏书的事情,将陛下叫了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陛下走时趁着宫中上下都忙着,就将我带了出来。」 「是我连累陛下了。」霁明笑了一下,见周围有几名内侍来来往往,便拉住华康郡主的胳膊,将她拉到一个角落里,「你这些日子还好罢?」 「我一切都还好,倒是你,听说挨了板子,很严重。」 「并无大碍,你看眼下我还能奉旨监军出征。」说着,霁明抬了抬胳膊,以示自己无事。 「你何时出发?」华康郡主笑着问道。 「今日晚些便走。」 战场兇险,刀剑无眼,华康郡主明白这个道理,神色里不由有些不舍和担忧。 「你放心吧,我已见识过狄戎人的本事,此番定能平安归来。」霁明看透了华康郡主的心思,柔声安抚道。 「嗯。」华康用力点点头,「我等你回来。」 「有一事,我想在走之前与你说一说。」霁明抚了抚华康郡主的鬓髮,「我已同陛下商谈妥当,此战若是大捷,恐怕你们虞川舒氏在朝野上的势力会锐减,我不晓得你心里作何想法,若你同意,待朝局稳定后,我便带你离开南安城,咱们还回西南边陲那个澜溪镇,只是那里总不比南安城,多少要吃些苦头,我也不知你是否愿意……」 「我愿意的!」华康郡主急急拉住霁明的手说道,「父亲和姑母一味把持朝政,我亦深觉不妥,我不想虞川舒氏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若是能重新平衡朝堂势力,我也乐见于此。」 第127页 霁明见华康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心中更是高兴,连带着对战场上那些未知因素的恐惧都消散了一二。 「对了。」 华康郡主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将手伸到领子处,拽出了一根红绳,绳子的一段繫着一块儿玉牌,她绳子摘下,踮起脚尖,套在了霁明的脖子上。 「这是我从小佩戴至今的平安牌,很灵验的,有它在,你在战场上定能平安无事。」华康郡主解释道。 霁明伸手摸了下戴在自己身上的玉牌,那玉牌上还残留着余温,他耳廓略红,将玉牌塞进了衣服内,贴身戴着,而后去下了手上的一个玉扳指,塞进了华康手中。 「这是父皇在世时赐予我的,对我而言意义深重,你将平安牌给我保管,我便将这玉扳指给你保管,待他日凯旋,我们再交换回来。」 华康郡主摸了摸那玉扳指,点头说好。 留给霁明儿女情长的时间并不多,他又留恋般的看了华康郡主几眼,在后者垫脚偷亲了他一下后,两人依依惜别。 霁明看着华康郡主轻快的背影,安安在心中发誓。 此去再归,他定不会辜负她的心意。 三日后,霁明抵达渡口城,与他一同到达的,还有舒太后那封写给文秉霖的密信。 文秉霖和霁明已经算得上是老熟人,寒暄几句过后,霁明先行离开,文秉霖坐在将军府的书房中,拆开了舒明安的那封信。 他逐字逐句读着,越读到后面,他愈来愈眉头紧锁,直到将整封信看到尾,他将信纸合上,面色沉重。 …… 狄戎人此番的进攻堪称勐烈,但在文秉霖的指挥下,狄戎人不仅没有打到渡口城下,还从驻地往后又撤退了十里。 张巨海率领东路大军前来增援,则让这一优势变得更大。 眼看大梁的军队已经要到渡口城以北的第一重镇苍岭城,整支队伍的士气不断增长。 文秉霖与张巨海兵分两路夹击苍岭城,不到三日,城中的狄戎守军便溃不成军,弃城而去。 大梁军中上下一片喜气,文秉霖与张巨海在此驻留两日后,两人就下一步计划达成了一致。 唿兰图吉一直在苍岭城西南方向用小股势力对其进行骚扰,若唿兰图吉胆大用兵,切断苍岭城与渡口城之间的联繫,狄戎援军再由苍岭城北面支援而来,腹背受敌的就成了文秉霖他们。 文秉霖深知唿兰图吉自负狄戎第一勇士的称号,敢先斩断渡口与苍岭之间的联繫,他便与张巨海商定,由他带领渡口守军与一部分东路大军往西前进,以牵制住唿兰图吉,张巨海则暂时驻守在苍岭城内,待危险解除后,再派后方支援力量接管苍岭城。 就在文秉霖带军启程前往苍岭城以西的吉丘时,作为监军将的霁明则坐在渡口城将军府里看着战报。 十几日前,在大军启程向苍岭城进军当天,文秉霖仔细叮嘱了他一番话。 大意是让他务必要驻守渡口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在渡口城中待着,没得到文秉霖本人的命令,不可擅自离开渡口城。 霁明虽不明白此命令意在何处,但他还记得离开南安城之前,母亲嘱咐他的那番话,故而他听后便应了下来。 在渡口城中一晃待了这么些日子,前方捷报不断传来,但好像都与霁明本人无关,霁明在将军府枯坐多日,渐渐也产生了些怀疑。 莫不是文将军并不想让他立功?怕他做大,北党人跟着水涨船高? 毕竟文氏也是偏安于南方的士族,追溯到二十年前,郢州文氏和虞川舒氏也算是南方并列而成的大士族。 霁明琢磨着,拆开了从苍岭城传来的军情书。 文秉霖向西前往狄戎人占领的吉丘,以牵制唿兰图吉,张巨海驻守苍岭城,待解决了唿兰图吉这个后患后,便要暂时驻守在渡口城中的冯云山前往接应张巨海。 随军情书附送而来的,还有文秉霖写给他的一封信,上面交代了唿兰图吉可能的动向,末了又交代霁明,若是唿兰图吉分兵袭扰渡口城,霁明只需将其击退,不必追击。 霁明看过信,叫来守城将领们,又仔细商讨了一遍布防,这才放下心来。 这夜,果然不出文秉霖所料,唿兰图吉派遣了一部分兵力,开始袭扰渡口城。 因着有了提前的防备,渡口城里的守将不至于忙着布防,但这股狄戎人打不到渡口城下,却一直在周围骚扰着,惹得梁军不得安宁。 霁明今夜站在渡口城上,看着远处时不时的交战,盘算着文秉霖率领的大部队此时应该行至何处。 夜晚的渡口城楼上,西风阵阵,吹得霁明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就在他以为这场战斗至少要到黎明时方止时,狄戎军队却突然停止与大梁军队的交战,直接掉头撤退了。 霁明皱了皱眉,他不明白这些狄戎人方才怎么都赶不走,现在却突然撤军。 「报!」 就在他分析着唿兰图吉此举意图时,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骑着马自西面而来,直达渡口城门下。 城上的士兵赶忙将人用篮筐吊了上来,那士兵喘着粗气,瘫倒在地。 「有何紧急军情?」霁明皱着眉上前两步问道。 「报……报将军……文将军他们,恐是遭埋伏了……」 那士兵强撑着气,说话已经有些颠三倒四。 第128页 「快传军医来。」霁明吩咐了一句,接着问道,「你可再说明白?」 「那……唿兰图吉使……使诈,诱骗文将军往吉丘方向行进,又佯装进攻渡口和苍岭二地,实则他的主要兵力全部在文将军两侧,这是要包围文将军彻底绞杀啊……」 霁明和几位将领听清楚了这名士兵的话,脸色俱是一寒。 「此军情一点也不错?」一名将领着急着问道。 「不……不错,而且看狄戎大军的动向,唿兰图吉怕是早就派了援军,方才那只是小打小闹罢了,真正切断苍岭和渡口的援军……很快就要到了……!」 霁明手握成拳,力气大的使他的指节泛白,就在此时,他们派遣在外的前哨纷纷抵达渡口城下,其说法与这名士兵均一致。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下了城墙,霁明身后跟着的将领们问道。 霁明在心中盘算了一遍,开口道:「既然狄戎的援军已经向渡口方向进发,一旦切断我们和苍岭的联繫,苍岭就是座孤城,他们定分不出兵力去支援文将军,眼下渡口城除了我以外,只有隋将军有统兵之令,狄戎来势汹汹,隋将军需镇守渡口城,便由我同冯云山和邝铭两位将军率领一小部分士兵,往西支援文将军。」 「殿下,这如何使得!」隋将军忙上前一步道,「文将军要殿下镇守渡口,眼下形势,应该由末将带兵出城去支援文将军。」 「隋将军不必推让,论与狄戎人作战,本王不及你,由隋将军镇守渡口,本王也安心,没什么比渡口城更重要的,况且有冯、邝两位将军相随,本王定能无事。」 此刻军情万般急迫,大梁派去北征的军队加上驻守渡口的军队加起来大约三十万人,而唿兰图吉虽然只有二十万人,可狄戎铁骑一旦增援,定是能打破眼下平衡。 若再要磨蹭些,他们连渡口城门怕是都难出去。 霁明朝众将领拱拱手,待着冯、邝二人便往军营走去。 三人整装一番,冯云山趁着邝铭点兵的功夫,劝霁明留在渡口城。 霁明并非忘了文秉霖走时的叮嘱,实在是情况紧急,大梁开国时为削弱军权,便制定了若干条准则,例如哪级将领只能统兵多少人,即便情况危急,也不能打破此规定。 这就是霁明和隋将军必须要有一人率领这支支援军队的原因。 冯云山和邝铭二人,单谁带兵前去增援,在人数上都是不够的,若两人分别带兵去,二人又因是平级关系,协调起来不便,故而只能让一名级别更高的将领统领这两支队伍。 本来隋将军统领这两支队伍前去支援文秉霖是再好不过的,可狄戎援军声势浩大,霁明同狄戎人的作战自是不如隋将军丰富,如此一来,只能将隋将军留在渡口城里,才能保证渡口万无一失。 霁明拒绝了冯云山的提议,在军营中和邝铭一起点好了兵,便率领众将士飞驰而出渡口城。 今夜乌云阵阵,将月亮遮住了大半,霁明坐在马背上,快速朝西边而去,他回身看了眼变得越来越小的渡口城,心中总有着一丝说不出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搞大事预警! 第70章 天火 随着一声天空像是要炸开的雷声,霁月从睡梦中惊醒。 心跳咚咚作响,仿佛要跳出他的心口一般,霁月感到些许不适,他坐起身来,用手掌按住心口,轻抚着。 「陛下,您无碍吧?」 帐外传来了夏全的声音。 霁月伸手掀起帘帐,夏全赶忙上前将帘帐挂在了一旁的金钩上。 「今夜这雷声怎么会这么大?」霁月看见寝殿窗外又是一道极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天空发出一声声巨响。 夏全感觉自己的汗毛竖了起来,他跟着回头看了眼窗户,方才说道:「约莫着是快到雨季的缘故吧。」 霁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平復着自己的心情,他总感觉有些不安,明明连日从渡口那边传来的都是捷报,可今夜听着雷鸣声,他始终没来由的有些心慌。 「嗒嗒嗒。」 正当寝殿内的主僕二人沉默着,寝殿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霁月右眼皮一跳,看了眼夏全,后者赶忙跑到寝殿大门处,打开了半扇门。 「夏公公,方才又到雷噼中了沧澜殿引发了天火,这会儿雨势正大,可那天火似是扑不灭一般,沧澜殿怕是留不住了!」 那内侍说的声音有些大,连同坐在殿内的霁月都听个一清二楚,霁月内心一紧,朝着夏全的方向大声道:「沧澜殿怎么会引来天火?」 「奴才也不知道。」那名内侍颤颤巍巍在门口应答着,「沧澜殿自庄王殿下搬离宫中后就再无人居住过,今夜电闪雷鸣实在厉害,不知怎的那闪电就正好噼中了沧澜殿。」 霁月有些心烦意乱:「朕知晓了,你们抓紧时间将天火扑灭,剩下的事明日让宫城司的人来见朕再说。」 那内侍又冒雨离开,夏全看了眼外面的雨势,又将寝殿大门关了起来。 庄王在外征战,这雷电不偏不倚噼中了他在宫中的居所,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夏全一边想着,一边回身往霁月那边走去。 他刚走了两步,只听见殿外传来了浑厚的钟声。 第129页 这是南安皇宫的钟声。 皇宫的钟轻易不响,只有皇帝驾崩,皇后太后薨逝,以及外族入侵时才会敲响。 眼下霁月正好好的在寝殿里坐着,舒太后身体一向康健,不太会突然暴毙,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夏全打了个冷颤,他听了一下钟声敲响的次数。 是三次。 三次代表着大梁军情危机,边境已遭外族入侵。 「怎么……」霁月也听见了钟声响起的次数,他声音有些颤抖,眼底闪过一丝惊恐道,「怎么会是三声?渡口那边不是一直传来捷报么…」 夏全也不比霁月好到哪儿去,他稳住心神,再度转身道:「奴才马上去问问。」 他快步走到寝殿门口,方一打开门,一个浑身湿透的内侍便不顾规矩扑了进来。 「陛下!陛下!」那内侍直冲沖跑进了寝殿内,跪在了地上,大声道:「文将军和张将军遭狄戎人重创,庄王殿下带兵前去支援文将军不幸被劫杀连……连尸身都被狄戎人掳了去,眼下渡口城失守,狄戎的先头大军已经要跨过渚江往南安城方向来了!」 霁月瞪大了双眼,他光着脚从床上下来,走到那内侍身前,揪着他的领子道:「你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遍!」 「陛……陛下……」那内侍本就慌张,眼下更是颤抖的没个型,「庄王殿下……薨了……狄戎人要……要打到南安城了……」 霁月像是发疯了一般,他松开那内侍的衣襟,却因为自己使的力道过大,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了地上。 「陛下!」夏全忙上前想要扶起霁月。 霁月挥手打开了夏全的胳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若不是此战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他也不敢如此果断的下诏派霁明前去监军。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文秉霖和张巨海两员大将身陷困境,让大梁的亲王丧了性命,还让不可失守的渡口城被狄戎人攻克? 霁月坐在地上捂着头,他脑子内一片混乱,寝殿内的气氛紧张极了,不知过了多久,从殿外又进来了一名内侍,哆嗦着小声说道:「陛下,太后娘娘急召您去问礼殿议事!」 霁月这才浑浑噩噩抬起头,看了那内侍一眼,吃力般站了起来。 他也不换衣袍,只在寝服外加了件外袍,便苍白着脸往寝殿外走去。 外面还下着大雨,远处沧澜殿的火还未彻底扑灭,滚滚浓烟直冲而上,霁月瞧着,只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夏全跟在后面,忙撑了伞为霁月挡雨,眼看着小皇帝倍感凄凉的样子,他小声道:「陛下切莫因悲伤乱了阵脚,文将军等人深陷困境,现如今还得依靠陛下在宫内与后党和北党周旋。」 霁月走着,闻言喃喃道:「朕……朕还有周旋的余地么?」 「陛下莫要这样说,若庄王殿下真的……薨逝了,北党想与后党抗衡,自然就要卖您几分面子。」 …… 霁月到达问礼殿时,一应人已具站在殿内,争吵声音不断,直到霁月的出现,才使他们停止了争论。 霁月寒着脸,匆忙给舒太后行了个礼,而后连位置都没坐,便开口问道:「渡口那边情况究竟如何?」 舒明远今晚心情似是不错,他率先站了出来道:「抚远将军好大喜功,北征苍岭后转向西面欲占领狄戎要塞吉丘,结果被埋伏在那儿的狄戎大军绊住了步子,苍岭城那边张巨海将军遭受南北夹击,凭一己之力独守不成,我大梁军队损失惨重,唿兰图吉又亲率二十万铁骑攻打渡口,途中正巧遇见了庄王殿下带着援军去支援抚远将军,殿下不肯降,便为国捐躯了。」 霁月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中颤抖着,他努力握成拳头,稳住自己,復才说道:「渡口城已破?」 「渡口已破,守将隋廷湛战死,唿兰图吉兵临城下时其派遣了一队士兵跨过渚江报信,待渚江以南的邵虞收到来报送往南安途中不到一日,便见渡口城破,唿兰图吉已派先遣队登船渡江。」 「眼下可已登临南地?」 「邵虞守将击退了数波,枢密院又将临近的上清、临芜两地的守军分批调往邵虞共守,不过唿兰图吉似是意不在邵虞,他率大部队转向西面防守较弱的临芜,意在攻下临芜,直逼南安皇城。」 「怎会……怎会如此……」霁月白着脸道。 「这一切还得归功于陛下,若不是陛下让那好大喜功的文秉霖当什么北征大将军,又命只打过一两场仗的庄王殿下做监军将,我大梁怎么会有今日这般糟糕透顶的情况?」 舒明远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上面那位小皇帝止不住的颤抖,再也没有了尊卑礼法。 「舒大人慎言,此乃大不敬。」一名北党人怒气沖沖道。 「我要早这样大不敬,大梁也不会沦落到今日都城要破,国家要亡的地步!」 「够了!」舒太后眼见自家哥哥越发肆无忌惮,她厉声呵斥道,「国家危亡之时,尔等都在作何?用你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能敌得过狄戎南下进攻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你们一个个不为国家安危着想,还只顾着那些口舌之争,真是叫人不齿!」 舒太后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问礼殿,群臣总算是暂时闭上了嘴。 「枢密院和兵部如今可有御敌之策?」 第130页 枢密使宋闻启看了眼舒明远,站出来道:「原本镇守渚江以南的东路大军大部分被抽调至渡口,眼下张巨海将军恐怕无法折回,除此之外,便只有各地守军,再远一些的西海军怕是赶不到南安城附近,狄戎大军便先行一步抵达皇城。」 「那就让禁军由北阻击狄戎大军。」霁月开口道。 「不可。」舒明远沉着嗓子,打断了霁月的话,「禁军乃拱卫陛下之军队,若是将禁军派出,南安城便无可守之军,若禁军抵挡不住狄戎人的脚步,到时陛下又该如何?」 霁月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舒明远,想要生啖其肉的心都有,他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悲愤与怒火道:「禁军有三司,派其中两司迎战便可,再者若是南安城以北的城池受不住,即便南安城坐拥十万禁军,真打到城下,舒大人又该如何?」 「陛下若是这么说,禁军出战,也不是不可,那便派步军司与马军司迎战罢,至于殿前司,本就是拱卫陛下的亲卫,就留在南安城驻守吧。」 禁军中三司除了殿前司以外,其他两司指挥使都与文秉霖交好,舒明远此番这样安排,明显是想要将这二者支出南安城,这样一来,就只有他对他唯命是从的殿前司指挥使,而他舒明远本人,也可以趁机挟持霁月,为所欲为。 霁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如今形势由不得他,南安城离渚江距离并不远,若是狄戎的大部队过了江长驱直入的话,狄戎铁骑两日内必定直达南安城下。 霁月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时至今日,他才知晓舒太后那日那番「谁都无法独善其身」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是他太过幼稚,想法太天真,连带着北党人也被即将到手的胜利沖昏了头脑,这才让他们所有人深陷困境。 霁月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了舒明远的安排,而后沉默着走出了问礼殿。 他没必要再听下去了。 一招棋错,下一步怎么出棋就不是他说的算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远处的沧澜殿燃起的熊熊大火终于被扑灭了,霁月望着那滚滚浓烟,眯起眼睛,忍着眼眶中的泪水不滴落出来。 此时此刻,他很想见到那个他赖以依靠的兰定安。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猜到,我们的庄王殿下,英勇牺牲了qaq…… 这几章基本剧情居多,但霁月和兰亭之间差不多三章左右就会在一起啦! 第71章 脆弱 霁月离开后不久,众大臣又在舒明远的提议上略微讨论一二,便一一回到各自部所的执房,等待狄戎大军接下来的动向。 步军司与马军司即刻领命,由禁军统领庞德亲率,连夜起赴北面,以截击狄戎大军。 北党人这一阵已经被胜利沖昏了头脑,才听闻霁明战死沙场之时,许多北党人不愿相信,一直到议事结束之时,还有一些北党人不愿意离开,要找舒明远讨个说法。 这些北党人认为庄王并没有薨逝,而是舒明远用假情报误导他们,亦或者是后党人用什么手段,控制住了霁明。 还好北党内部也有一些比较圆滑的大臣,见局势未明,深知眼下不能同舒明远硬碰硬,便硬是架着那几名要大骂舒明远的老臣离开了问礼殿。 问礼殿只剩下舒太后和舒明远兄妹二人,他二人一坐一站,舒明安望着站在阶下的舒明远,声音里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冷淡:「今日发生的这一切,想必都是哥哥的功劳吧?」 「娘娘说笑了。」舒明远一挑眉,「臣何德何能,敢揽此功?」 「霁明那孩子是怎么突然被狄戎人盯上战死沙场的?别人不敢猜,不敢说,哀家心里清楚,文秉霖和张巨海两位大将,又是怎么被唿兰图吉的大军拖着分不开身的?为何我大梁军队的动向那些狄戎人全都知晓?大哥可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叫什么?这叫通敌叛国!是诛九族之罪!」 舒明安的怒火达到顶峰,她不顾形象,用尽了力气将最后几个字重重的喊出来。 她是觉得大梁被烂泥扶不上墙的霁家霸占着不会有好下场,她是自负自己堪比武皇,能够成为又一代女帝,这么多年间,她在纷乱复杂的朝局之中周旋着,努力让大梁能够继续运转下去,但这不代表她为了得到所谓的皇权可以通敌卖国,可以不顾为大梁奋战之人的性命。 「娘娘还是小声些罢。」舒明远满不在乎的说道,「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娘娘岂不也在这九族范围之内?你我都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罢了。」 「大哥为了争夺所谓的皇权,什么都做得出来,不怕来日遭报应么!」 「呵,报应?」舒明远仿佛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玩笑一般,大声笑道,「娘娘跟我谈报应?天底下何来报应一说,若真有报应,为何丢了大梁半边江山的霁家人还能坐在皇位上?为何敢于直言的方南大人被娘娘下令当庭杖毙?如今娘娘同臣说报应,岂不是在说笑话。」 舒明安身子微微颤抖着,已经有多少年,她都没有这样震惊又无力的感觉。 「大哥是一定要赶尽杀绝了。」 「何来赶尽杀绝之说?为兄不过是将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给彻底拔除了而已。娘娘不也厌恶谢贵太妃已久,生怕北党人得了势,打着正统的名号,扶植庄王上位,如今庄王薨逝,娘娘也少了个心腹大患,岂不美哉?」 第131页 舒明安没有想到,十多年官场上的权力争斗,让自己年少时敬佩的那个大哥竟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她强忍心中无法言说的悲痛感道:「大哥不必拿着为我好的幌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么多年,我若是真容不得庄王,早在他还未出世的时候便给谢贵太妃下一剂勐药,彻底断了她生育的这条路。」 「这便是妹妹你的妇人之仁!」舒明安有些激动,「若你当年肯狠下心断了谢贵太妃生育的可能,今日便也没有这样大的祸患,我也用不着冒险去给唿兰图吉那蛮子传递消息。若是你能放下你对文秉霖那点年少时幼稚的感情,十年前就将他按照军法处置,也不至于十年后的今天任由他们北征,撼动我南方士族的利益!」 舒明远说出了大梁的结症,这也是舒明安之所以反对北征的关键点,大梁南迁后,南方士族占据了权力,而这权力一旦被他们把持住,谁再愿意分享出自己的权力?若是北征大捷,北方士族重归故土,必定要开始争南北正统,到时候又该如何? 北方士族在等待一个契机,而南方士族在竭力维护自己的权势地位,之前之所以能够相安无事,乃是在于缺少契机,而如今先帝唯二的两名皇子竟想要打破这个平衡,北方士族的契机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南方士族同归于尽的自杀式行为。 「罢了罢了。」 想到这里,舒明安也深感无力,大梁的前路究竟在何处,舒明远这番作为会不会引狼入室直接断送了江山,舒明安已经想不出个一二来。 「今日过后,唿兰图吉会在距离南安城百里处停下,我大梁与狄戎和谈,裊裊那丫头与皇帝大婚的事宜也可以尽快办起来,若他日我登临大宝,妹妹你自然是最尊贵的大长公主,等皇帝大,妹妹就还政歇歇罢,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舒明远说道。 舒明安不知自己还能否相信眼前这位自己亲大哥的话,背后支持她的虞川舒氏乃至整个南方士族不同意她一介女流称帝,即便她自己有那么些心腹,终究胳膊抵不过大腿,可舒明远就当真大局在握,高枕无忧了吗? 舒明安透过烛火看着舒明远的脸想着。 这场残酷致死的斗争,究竟谁才会是赢家? 自打霁月回到寝宫后,他整个人仿佛丢失了魂魄一般,旁人叫他,他既不应声,也不做出任何动作。 便是连膳食,他也一概不用。 夏全在一旁干着急,他琢磨着膳食没有心情用也就罢了,可这水总是要喝的,但霁月不理睬他,水也不喝一口,一副要断粮断水,绝食而死的模样。 看着小皇帝那苍白干裂的嘴唇,夏全心里也很是不好受。 他同兰亭的看法一样,北征一事再牵扯上庄王,便绝不是好的选择。 偏偏霁月像是入了魔一般,一心想要兰亭平等的对待他,不加身份限制的和他相处。 也不知道兰大人若知,今日之局面也同自己有一半关系,会是个什么想法。 夏全一边想着,一边端着茶水站在霁月身边,等着他动一下,喝上一口。 一个小内侍步履匆匆从寝殿外进来,夏全看到,将茶盏放在了一边,迎上前几步。 「有何事?」夏全开口问道。 「御史台的兰大人求见。」那内侍小声说道。 夏全听见「兰大人」这三个字,下意识看了眼还呆坐着的霁月。 皇帝就这么不吃不喝的坐着不是个办法,他的话霁月听不进去,若是兰亭的话,大概应该有些效果。 想到这里,夏全示意小内侍在一旁稍后,他又转身回到霁月面前,柔声说道:「陛下,兰亭兰大人求见。」 霁月听见「兰亭」两个字,总算是有了些反应,他抬头看了夏全一眼,哑着嗓子道:「请他进来吧。」 夏全应了声,本打算差那小内侍出去给兰亭传话,但他想了一下,还是亲自跟着内侍出去召兰亭进殿。 早在昨夜,兰亭便早已知晓渡口巨变,只是那时宫门已经下钥,他再怎么着也得今晨才能进宫。 而从今晨开始,禁军殿前司在南安城中施行戒严令,城中居民不得外出,连士族官员非得传召也不能出府。 兰亭就这么在家中搓磨了大半日,这才被御史台的上司召进了宫轮值。 各部临时的轮值处凑在一起并没有太多地方,趁着没什么大事,兰亭便打听清楚了霁月如今在何处,寻到了寝宫。 「兰大人,陛下召您进去。」夏全走下寝殿的台阶行礼道。 兰亭点点头,他看着夏全些许憔悴的模样,就知道昨夜定是个难熬的夜晚。 「陛下如何了?」兰亭问道, 「陛下……怕是不大好。」 夏全琢磨着措辞,此前他误以为兰亭与霁月二人心意相通,平日传话用词之处也颇有些牵线搭桥之意,而今他闹明白了一方没有这个意思,他对兰亭的用词自有另一番讲究。 「庄王殿下战死可为真?」 「八九成是真的。」夏全想起那么富贵的亲王殿下转眼之间就没了性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奴才觉得殿下战死的不一般。」 兰亭自然明白夏全指的是什么,只是眼下形势二人皆不能多言,他点点头,迈步朝寝殿台阶上走去。 「兰大人。」夏全跟在兰亭身边,小声叮嘱着,「奴才本不该说这种怕让大人听了不喜,难为情的话,但陛下自昨日从问礼殿回来之后,便不吃不喝,连话都不说一句,动也不动一下。奴才晓得兰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同旁人不一样,此等时刻,还得需大人多劝陛下几句吶。」 第132页 「我明白,夏公公放心。」 有了兰亭的保证,夏全的心放下了一半,他引着兰亭进了寝殿,而后转身出来,亲自将寝殿大门关上,守在了门外。 随着寝殿大门关上,殿中变得有些昏暗,本来尚是白日,但天气昏沉,殿里点了些蜡烛,却也不似晚间那般明亮。 兰亭看见背对着自己坐在榻上的霁月,他上前行礼道:「臣兰亭,拜见陛下。」 霁月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了「平身」二字,却没有转回身来看一眼兰亭。 兰亭看着榻边临时放置的小几上那几碟点心和一盏尚冒着热气的茶盏,他轻嘆了口气,走到小几前,拿起茶盏,手微微向前,递到霁月身边。 「陛下,先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吧。」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兰亭瞧着霁月的背影,心底很不是滋味,他本可以说如今这一切是这位皇帝咎由自取的结果,他明明告诫过对方,不要过于匆忙行事,而对方不知为何就这般耐不住性子匆匆下了诏,以至于有了今日的恶果。 西川兰氏也是北方士族,他如何不知,眼下情形乃是惹怒了南方当权士族所致,谁人不知经过昨夜巨变,如今大梁权倾朝野的是虞川舒氏的家主舒明远,连康宁宫里那位当权多年的太后娘娘都敌不过这位宰执大人。 见霁月不说话,兰亭也不着急,他执着的拿着茶盏等着霁月接过喝上一口。 但他没有等到霁月的妥协,而是看见名为天子的霁月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猜到没有,这件事情其实是有人从中搞鬼的qaq 第72章 怜惜 一声重过一声的抽泣声在兰亭耳边响起,看着霁月越来越颤抖的背影,他终是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轻轻拍了拍霁月的肩膀。 「陛下若是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霁月本来竭力控制着自己忍住泪水,此时听了兰亭这句话后,眼泪便如同滔滔洪水一般倾泻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痛,转过身来,泪眼朦胧的看着兰亭:「这一切都是朕的错,都是朕的错。」 在这件事情上,霁月是因为冲动酿成了些错处,可是这一切的错真的都是霁月一人造成的吗? 兰亭看着霁月被泪水煳湿了的面庞,不由得想,这些事情不应该由霁月一个人承担,北党同后党本来就已势如水火,两党权力相争引起的悲剧不应该都怪罪在这个年仅十六的少年身上,况且若是他自己不因为霁月的冲动表白而与之拉开距离,两人若是这些日子多些交流,或许霁月也不会这样冲动。 这不是一个人的错,而是他们所有人共同酿成的悲剧。 「不,不都是陛下的错。」兰亭温声安慰道。 霁月是多么需要兰亭的这个安慰,也是多么害怕兰亭宣之于口的安慰。 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兰亭的安慰,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自大造成的,他不想让兰亭看见这样狼狈的自己,但在最狼狈的时候,他又想见到兰亭,想听他说两句话,甚至想抱抱他。 霁月感受到兰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拍着他,他难宣于口的感情在这一刻随着止不住的泪水一起奔涌而出。 兰亭感觉自己被人往前带了一下,紧接着,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他低下头,看见霁月抱着他,将头埋了在自己的胸口处。 「陛下……」 兰亭下意识想要提醒霁月这不成规矩,但看着霁月那可怜模样,他又说不出来什么。 一直以来,他并不厌烦霁月,甚至在霁月告白后,他刻意疏远霁月的那段时间里,他很怀念那时和霁月倍感闲适的相处时光,朝会时,他也偶尔会有忍不住的冲动,想抬头瞧一瞧今天的霁月是什么样的。 在这漫长的数月中,兰亭做了无数遍关于他自己内心想法的剖析,他发现自己对这种有位伦理纲常的爱并不是不能接受,他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对霁月如此牴触,是害怕若两人真在一起,有朝一日二人之间的关系再也瞒不住了,霁月会遭受无数人的质疑,会迎来他统治的巨大危机。 自己究竟对这位皇帝抱有着怎样的感情,兰亭一直不愿意去直视,也不愿正面承认。 而事到如今,看着埋首在自己怀中的人,他第一次承认,他是怜惜他的,是心疼他的,是敬佩他的,是愿意和他在一起的。 只是这样的情感怎么才能在世俗的目光中表达出来,兰亭怎么也想不出来办法。 他轻嘆一声,两只手落在了霁月的后背上。 霁月身躯一震,他本以为自己眼下的举动会遭到对方的痛斥,却不曾想兰亭竟然主动回抱住了他。 「你……」霁月抬起埋在兰亭怀中的头,眼神中透露着惊讶。 兰亭朝霁月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霁月感觉自己千疮百孔的心中,突然透出一丝光亮来,但此刻并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间,他安静的抱了兰亭一会儿,松开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如今外面只怕是已经乱作一团了吧?」霁月问道。 兰亭后撤了半步,将小几上的茶盏再次拿起来递到霁月面前。 霁月顺从的接过茶盏,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兰亭眼看着霁月喝完了茶水,这才回答道:「南安城内外均被殿前司接管,城中戒严,倒是不乱,只是没有人敢轻易踏出家门一步。」 第133页 霁月想起昨晚舒明远已经将步军司和马军司全部调离南安城往北迎战唿兰图吉,眼下皇城内外早已是他舒明远的天下。 霁月拣着重要的事情给兰亭讲了一遍,后者听完眉头紧凑道:「不出臣所料的话,渡口突然之间被攻下与舒大人脱不了干系。」 霁月也早已作此想法,但没有证据的事情,说出来就是空口污衊,因此他只敢自己揣摩着,没有当场质问舒明远。 「你我都觉得此事与舒明远脱不了干系,北党那边的人自然也猜的出来,可如今庄王……战死,北党人失去了他们最重要的棋子,就犹如一盘散沙,还如何与舒明远他们抗衡?」 兰亭有心宽慰霁月几句,可眼前这形势,让他一句宽慰的话也讲不出。 「只怕……陛下只能暂且委屈一下,让舒明远得意些时日了。」兰亭说道。 自打昨日听见惊天巨变的消息后,霁月便知道,眼下这情况,由不得自己想怎么样,若是步军司和马军司能阻挡住唿兰图吉还好说,万一阻挡不住,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想被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朕知道,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兰亭有些许欣慰,好在出了这么大事情以后,霁月还算冷静的下来。 「依臣之见,此番定是要向狄戎求和的。唿兰图吉虽然是狄戎第一武将,但毕竟南渡渚江以后,他们的补给并不能及时跟上,这就给我大梁留下了议和的机会,只不过这次议和怕不像上次那样容易,陛下要做好忍辱负重的准备。」 「嗯,朕明白了。」 两人又说了些许关乎大梁生死存亡的问题,暮色渐暗,守在门外的夏全敲了敲门准备进来将寝殿中的烛火全部点亮。 兰亭眼见时辰已经不早了,兰亭打算离开,他刚要拱手告退,霁月却扯住了他的衣袖。 「朕……今晚你能留在这里……陪朕吗?」 这夜,霁月虽说心事重重,但因身体太过疲惫,反而睡了个安稳觉。 当然,这功劳也不能全归在疲惫身上,毕竟他身边还躺了个令他安心的兰亭。 在昨夜之前,霁月想都不敢想他会有和兰亭同床而眠这么一天。 两人之间并未挑明什么,但霁月总觉得,昨晚过后,有一些态度在两人间已经悄悄变化起来。 霁月正坐在床上出神,昨夜他同兰亭合衣而眠,这会儿衣衫上已经起了好些褶子,他在想自己的寝宫里有恶密友合身的衣裳能让兰亭换一下的。 寝殿外突然传出一阵及其嘈杂的声音,霁月心中一紧,赶忙朝大门处看去。 紧闭着的大门被人大力推开,霁月光着脚下了床,只见华康郡主双眼通红的闯了进来。 「你……」霁月看见华康那副比昨日的自己更狼狈的样子,赶忙上前了几步,架住了踉踉跄跄欲摔倒的华康郡主。 「陛下,陛下……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华康郡主哭着说道。 一天的时间,足够宫里宫外的所有人知晓庄王殿下战死的消息。 「……」 霁月无言,他不能为了安慰华康而编出谎话,但看着华康郡主整个人濒临崩溃,他又不能什么都不做。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霁月的沉默,彻底浇灭了华康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 明明说好的,说好凯旋之后政局平稳,二人便离开这个权力斗争的是非之地,一起去西南那个边陲小镇平凡的过一辈子,明明誓言那么诚恳,怎么非要拆散她二人呢? 「你……你先冷静些。」霁月试图安抚华康郡主。 「他怎么会战死呢?不是说好的此去十拿九稳吗?」 霁月没办法解释为何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尤其是这一切悲剧的背后可能与华康郡主自己的父亲有关,霁月怎么也说不出口。 自己最爱的人被最亲的人设计致死,说出口只能更叫人绝望。 「节哀。」半晌儿后,霁月只能说出口这两个字。 「呵。」华康郡主像是疯了一般,一声比一声笑的更冷,「也是,我问陛下有什么用呢,陛下马上也要自身难保了。」 霁月神色复杂,看着华康离去时那凄凉的背影,下意识转身寻找着兰亭的身影。 自打华康郡主闯入寝殿中,兰亭便站在寝殿一个很隐蔽的屏风后面,听出了华康郡主离开的脚步声,他莫名松了口气,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 恰巧碰见霁月往这边走来,二人之间的视线重叠在了一起。 回忆起方才华康郡主濒临崩溃的那一幕,霁月总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他怕再这么等下去,有一天舒明远将他暗中杀害了,他却也还不清楚兰亭对自己究竟是何心意。 霁月是不甘心的,即使在此之前他已经因为此事遭到兰亭的疏远,但经歷过这么多事情后,他还是想要再问兰亭一遍。 你究竟是碍于身份才疏远排斥我,还是真的就没有一丝丝心动? 霁月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直直的盯着兰亭看着,眼神中没有躲闪。 「我知道眼下时机不对,但你也看到了,有些事情若是现在不说出口,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霁月故作轻松道,「我不想留下遗憾,所以即使你再呵斥我一次,我也想要再问你一次,抛去你我之间的身份,你是否心悦于我?」 第134页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五一快乐啦 第73章 答应 对于霁月再次开口问出这个问题,兰亭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他们有一样的默契,都在经歷过霁明与华康郡主生离死别一事后感嘆人世无常。 若是不知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为何还要在意世俗的眼光? 若是对方已经大胆走出了数步,自己是否也可以勇敢的迈出一步,来回应对方诚挚的心意? 兰亭看着霁月,目光同样不在躲闪,没有人知道这段段几时内,他的内心有多少纠结,也无人知晓在经过多少内心的煎熬和斗争过后,他才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坦白而言,我并不厌烦陛下,只是碍于身份,我和陛下不可能。」兰亭如是说道。 霁月心底一动,他没有猜错,兰亭并非对他无意,而是拘于身份约束。 「我……我并不在意身份。」霁月轻声说道。 「陛下不在意,可是我替陛下在意。」兰亭长长嘆了口气,「陛下四周已然虎狼环绕,未来若要将后党和北党扳倒,就不能出差错,如今虽然时局大变,可不会有任何一个朝臣支持陛下此等行为,我不想平白给陛下留下话柄,也不想成为陛下大业路上的绊脚石。」 「可定安你也看到了。」霁月神情落寞,想起了方才华康郡主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凄凉,「谁知我们明日会身处何处,是什么样子?若是像大哥与华康一般,我在生命结束之时仍未与自己所爱之人共度过片刻,这辈子怕是会死不瞑目。」 「我知如此,所以……所以才同陛下说了这番话。」 霁月眼睛一亮:「如此说来,定安你是……」 霁月想说「答应了」三个字,但他却不敢说出口,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也怕欣喜落空。 「陛下应该知道,自己逃不过大婚。」 「我知道,但我会想办法再拖延些时日。」 「我和陛下无法堂堂正正走到最后。」 「若他日我一统江山,定当会堂堂正正,让世人祝福你我。」 兰亭听着霁月的承诺,轻笑着,他知此等事情,世人永远会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待,便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也逃不过那些议论,可有霁月这句话,兰亭便觉得足够了,他不打算讲求什么堂堂正正在一起,也不追求这一辈子和霁月一世一双人,他只想陪这位皇帝走过眼下这段最艰难的时光,若他日功成,他便遥遥相祝,归隐于世。 「谢过陛下待臣……非比寻常。」 兰亭笑着道谢,霁月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兰亭不在再坚持那套伦理纲常,而是默默答应了自己。 霁月心中激动万分,他明知时机不对,现如今有更棘手的事情还等着自己,可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欣喜与激动,露出了一个颇为不合时宜的笑容。 这是霁月自那晚以来第一次舒展了些眉目,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用膳了,苍白的面颊上没有一丝血色。 「陛下还是用些膳食吧。」兰亭也是头遭表达自己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先说两句关心的话。 「嗯。」霁月点点头,「你同我一道用些罢,我吩咐夏全去给你找衣服了,等下你换了再走。」 霁月这边的风波才将平息,康宁宫这边却才刚刚开始。 从那晚起,舒明远掌握了南安城包括皇宫内的主动权,连带着自家的亲妹妹也被他变相软禁在康宁宫内。 「今日臣来,是想同娘娘商讨一事。」舒明远话说的客气,可语气里却半点也没有真想要商讨的意思。 「哼,如今这皇城内外哥哥大权尽揽,还有什么要同我这个不成器的妹妹商讨的。」舒明安冷笑说道。 「眼下我这个做大哥的虽然帮妹妹你稳住了朝局,可妹妹毕竟还是手握摄政大权的太后,有些事情,怕还是需要借妹妹的金印一用。」 「我还以为哥哥不需要这金印,打算自己再刻一枚用呢。」 舒明远并没有恼怒,他笑着说道:「如今妹妹就别讽刺我了,今日我来,乃是为了抚远大将军一事。」 舒明安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稳住心神,装作无意道:「抚远大将军不是至今生死未卜么?」 「我本也以为他文秉霖这次运气没那么好,逃不出唿兰图吉设下的包围圈,谁曾想硬是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来,眼下据北边的眼线来报,文秉霖已经前去支援被困在苍岭城的张巨海,两人一旦汇合,就要直奔渡口。」 「这不是挺好么?一旦他们两人重新夺回渡口,唿兰图吉不就成瓮中之鳖了。」 「娘娘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莫非现在还有心想着你那青梅竹马?」舒明远直勾勾看着舒太后道,「娘娘已经知道,他唿兰图吉是怎么过的渚江,眼下若是让文秉霖他们攻下渡口,制止不制止得住唿兰图吉我暂且不知,但我们虞川舒氏一族怕是要就此覆灭。」 「哥哥有胆子做出这种卖国的事情,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会有此下场么?」 「我自然考虑过,可是眼下还没到我有此下场之时。」舒明远站起身来,走到舒太后面前,两人近在咫尺,舒明远像是说什么秘密似的,小声道,「娘娘这么多年来,不也是为了虞川舒氏一族的荣辱努力着么?娘娘难道现在想亲眼看着一族灭亡不成?」 第135页 舒明安的手握紧成了拳头,她的指甲陷入在了手掌之中,划出了道道伤痕。 没错,她是为了家族的荣辱付出了太多,她也曾觉得家族中男子不争气,或是说这天底下就没有几个男子能堂堂正正立住脚跟,也因此她才不屑于对谁拱手称臣,而是想做一代女帝。 明明自家哥哥做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可为了整个家族,她也不得不替其掩盖罪行。 「哥哥有什么好办法?」 「娘娘下达摄政谕令,直接剥夺他二人的将权,待同狄戎人的议和结束后,他二人自会被押送回来,倒是再论罪处理便是。」 舒明安十年前已然护过文秉霖一次性命,十年后的今日,她也依旧不想让文秉霖就此丧命。 「哥哥此计恐怕不妥。」 「哦?娘娘莫不是还念着同文秉霖的旧情?不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多言,他但凡念着些与你的旧情,便应该不同意北徵才对。」 「哥哥未免也太小瞧我了。」舒明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如今哥哥若真要我这样做,我还能反抗不成?只是我觉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哥哥抛弃了他二人,等于抛弃了所有困于渡口以北的士兵的性命,那些士兵如何能答应?到时还不是能解决问题,与其这样,不如……」 舒太后附在舒明远耳旁悄声说了两句,舒明远听后大赞道:「不愧是虞川舒氏的嫡女,妹妹的计谋,确实比为兄更为周全。」 舒明安松了一口气,她暂且保住了文秉霖的安全,至于他能不能从狄戎人那儿突围,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兄妹二人各有各的心事,舒明安深觉自己对兄长的那点纯粹的亲情已经消耗殆尽,她不想再同其多说下去,便想寻个由头让舒明远早早离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巨大的动静,暖阁内的二人来不及反应,便见华康郡主闯了进来。 「郡主,娘娘和舒大人在里面议事,未经通传,您不能随意进去吶。」苗总管在身后喊着。 「娘娘乃我亲姑姑,舒大人又是我父亲,我有何不能进的?」华康郡主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舒明安兄妹二人面前。 「娘娘,父亲。」华康郡主嘴上说着,却也没做出请安的动作。 「你这是在作什么?长辈谈论公事,你一个小辈就这样闯进来,成何体统?你是怎么做虞川舒氏嫡女的?」舒明远皱眉训斥道。 「爹爹又是怎么做大梁臣子的?」华康郡主红着眼反问道,「我想问一问爹爹,霁明的死,究竟和爹爹有没有关系?」 「你这孩子怎么议论自己父亲的?」舒明安先接过话头,她不想让华康在心中坐实自己父亲竟是杀害自己所爱之人的真兇这件事情。 「姑姑是觉得我不说,他人就不会这样想了么?」华康郡主冷笑道,「宫内早已经开始有风言风语,暗指是爹爹害了霁明。」 「你长些脑子好不好。」舒明安假装怒斥道,「你爹爹如何暗害庄王?若真是暗害了一朝亲王,那便是通敌卖国,这罪是你可以乱说的吗?」 「哼,爹爹有何不敢,通敌卖国又如何?反正爹爹是想自己做皇帝的乱臣贼子!」 「放肆!」一直没说话的舒明远抬手给了华康郡主一巴掌。 曾几何时,华康郡主可谓是舒明远最爱的孩子,她在兄弟姐妹几人中,受到父亲的宠爱最多,可也就是这样,父亲才决定让她进宫做皇后,来给他将来的夺权铺路。 「我让你进宫本来是为了学规矩的,不曾想规矩没学好,倒是学会如何放肆了,今日我就告诉你,他庄王即使不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在别的地方,南方士族容不下他这么大的一个威胁,你也永远不可能和他在一起。这段时间外面乱的很,宫里也不清净,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康宁宫中悔过,待过些时日前方战事平定了,你便同陛下大婚,早些断了你那点不知廉耻的念想!」 舒明远这番话让华康郡主断定霁明的死与自己的父亲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她彻底崩溃了,最亲的人杀死了她最爱的人,这让她如何接受? 她疯狂的大叫着:「我不会嫁的,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嫁的!」 舒明远面色极为难看,他朗声叫着躲在外面的内侍们:「来人,将郡主安置回房,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给她放出来,派两个人在屋里守着,别让他她有机会寻了短见。」 华康郡主在自己的尖叫声中被几名内侍架了出去,舒太后看着侄女成了这副模样,内心更加冰冷。 都说天家无情,这还没有真正掌握住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已然这么无情了。 …… 步军司与马军司在距离南安城二百里以外的平让县同唿兰图吉大军缠斗数日后,还是败下阵来。 唿兰图吉按照与舒明远秘密商议好的计划,又往前推进了一百里,至南安城外一百里处,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他派出了使者,前往南安城内,表示愿意议和。 与此同时,他还送给大梁一份能证明庄王尸身在他手中的信物——一块儿玉质的平安牌。 作者有话说: 总算是,在一起了!(撒花 第74章 唿兰 这块儿玉质平安牌被传进大梁皇宫的当天,宫内简直乱做了一团。 率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华康郡主,因为那块儿玉牌正是她亲自戴在霁明身上的,如果之前她还对霁明的生死抱有侥倖心理的话,,加上这么件被唿兰图吉送过来的「证物」,基本已经可以证明大梁的庄王殿下已经殉国。 第136页 华康郡主在疯狂的尖叫与痛斥朝堂阴谋后选择了悬樑自尽,幸好看守她的宫人发现的及时,在短暂的晕厥过后,华康仍旧还活着。 舒明远下令将自己这个女儿手脚全部困住,以防其再有寻思的冲动。 华康郡主不在哭闹,只是像失了魂魄般,不吃不喝,以绝食的方式一心求死。 另一边,突然之间痛失其爱子的谢贵太妃冲进了康宁宫,誓要杀了舒太后以替霁明报仇。 「够了,堂堂先帝的贵妃,疯言疯语闹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舒明安看着被一众宫人按在自己脚下匍匐在地衣衫不整的谢贵太妃皱着眉说道。 「舒明安,有本事你冲着我来,拿一个孩子撒气,算什么本事!」 「谢淑意,都快二十年了,你还没长脑子么?」舒明安冷笑一声,「我若真想拿你这孩子撒气,当年就不会让你有生下他的机会,庄王有今日的下场,都得益你这亲娘。」 「你胡说!」谢贵太妃咬牙切齿道,「当年你嫉妒我与陛下情深,便处处不容于我,拿皇后之尊给我立规矩,我生下霁明,你们舒氏又不甘心将来皇位落在我儿手里,便寻了个没什么出身的进了宫,给你们生出来个二皇子来,眼下霁明立了功,影响你们舒氏夺权篡位的图谋,就把我儿子赶尽杀绝,舒明安我问你,你难道不怕遭报应吗!」 「若你相信报应一说,二十年前丢了大梁半壁江山的霁家早就应该覆灭了,还由得你生出个有霁家血脉的孩子出来?」舒明安睨着跪倒在自己脚下的谢贵太妃,「将庄王赶尽杀绝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若是你不一心想让你儿子登顶大宝,他本不用一死。」 「呵,你现在倒会说好听话了,若当初我儿在西南之地安分待着,怕是有朝一日等你或着你那高傲自大的哥哥称帝以后,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罢!」 「随你怎么说吧。」连日来发生的一串事情已经烦的舒明安头疼不已,她不太想和这个与她处处不和的冤家再扯下去,况且就像谢贵太妃说的那般,若是她称女帝,也定不会放过霁明的。 有些人的命运似是从出生起就已经决定了,只是或早或晚,怎么个死法罢了。 谢贵太妃仍是不甘,儿子没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也没了,她大声咒骂着舒明安,咒骂着虞川舒氏一族。 舒明安示意宫人将谢贵太妃的嘴给堵住,挥了挥手,示意将人带下去。 「谢淑意,你这辈子最愚蠢的一点就是只知道怨恨我这个同样身不由己的人,却从来没想过,要不是先帝那个窝囊废,你我何至今日的地步。」 …… 收到霁明的贴身玉质平安牌三日后,南安城中派出大梁使臣,亲迎唿兰图吉入大梁皇宫商讨议和之事。 唿兰图吉率领一众亲信进入大梁皇宫那日,天气阴沉沉的,好似在暗示大梁国运堪忧一般。 霁月本觉得屈辱,不想将排场搞的太大,但舒明远不同意,说是狄戎人现在能停战与大梁和谈很是不易,朝廷上下一定要给足了唿兰图吉面子才行。 于是霁月被迫在宣政殿上隆重接见了唿兰图吉一行人。 传说中的狄戎国第一勇士确实名不虚传,霁月只与其对视了一眼,就知道此人道行之深,绝不单纯只是一介武夫。 与想像中的不同,唿兰图吉不是留着大鬍子和满头小辫子不爱干净的蛮子,此人不仅没有不修边幅,反而一身接近于梁风的打扮。 「狄戎柱国将军唿兰图吉拜见大梁皇帝陛下。」 唿兰图吉没有行大梁传统的跪拜礼,左手抚于右胸前,弯腰行了个礼。 这才狄戎国或许算是一个平常的礼节,可在宣政殿上众多标榜礼仪的士人看来,这无疑是在挑战大梁皇权的威严。 「唿兰将军,你们狄戎人的礼节在大梁似乎不妥,我大梁奉行礼教有序,见天子乃需行跪拜礼,将军此礼,怕是不合规矩吶。」礼部尚书高声道。 唿兰图吉觑了眼礼部尚书,在宣政殿上大笑道:「十年前本将军就曾道你梁人太过迂腐,本想着被我狄戎打退到了南边,合该改一改,没想到竟还是这副模样,若是你大梁国力强盛也就罢了,我等作为小国使臣必然奉行其礼仪,可眼下明明是你大梁求我狄戎大军不要再南下进攻,怎么这位大人却仍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莫非又有信心将我狄戎大军打回北边儿去了?」 唿兰图吉一通话,说的礼部尚书面红耳赤,在场的其他官员虽愤愤不平,倒是忌惮唿兰图吉真的大军压境,也不再敢多言语。 「唿兰将军息怒,我朝有些大人平常说话直来直去惯了,将军莫要同他们多计较。」舒明远出声道。 「舒大人此言差矣。」唿兰图吉似是不打算轻易放过让大梁士人备受屈辱的机会,只见他接着道,「若是像我一样,想什么便说什么,这叫你们梁人所说的直言不讳,可我看这大殿之上,这么多大人的眼神中,有的只是傲慢,想来我等来自梁人所说的蛮夷之地,便是如今国力比大梁强盛,也得不到诸位一个正眼相看了?」 「……」 唿兰图吉言语之犀利,再加上他挑衅意味十足的语气和眼神,在场的人均是敢怒却不敢言。 「唿兰将军今日来是代表狄戎国与我大梁修好的,那些入不了将军眼的迂腐臣子将军就不要介意了。」霁月忍下内心的屈辱感,面上带着笑道,「既然是两国修好,想必贵国大汗定也修书于我大梁,烦请将军呈上来,供朕一观。」 第137页 「皇帝陛下,我狄戎国确实要与大梁修好,不过有一事陛下说错了,此番和谈大汗已全权交由我来促成,因此没有什么国书,我唿兰图吉说什么,便代表狄戎国是何想法。」 真是好嚣张一个人。霁月心中暗想着。 「既如此,烦请唿兰将军细细说来。」 唿兰图吉扫视一圈宣政殿上的大梁诸臣,漫不经心笑着道:「我狄戎此次出征,乃是为生计所迫,想必皇帝陛下也知道,我狄戎没什么作物产出,便只能重金购买,可金银不够,子民只能饿肚子,大汗不忍,便希望大梁能够在原来的岁币基础上增添一番,此外将每一季的作物产出分与我狄戎三成。」 自去岁和谈以来,大梁每年要给狄戎国输岁币三十万,绢二十万,现如今翻上一番,便是要岁币六十万,绢四十万。可大梁一年能徵收上来的银钱绢布也不过就八十余万,若真如唿兰图吉所求,怕是年年给狄戎的岁币就要将大梁的国库给掏得一干二净。 更不用提将作物分三成给狄戎这个条件,近年来多灾害,大梁境内的作物收成本就不好,许多底层百姓都飢一顿饱一顿,若是再将作物分出三成,得有多少大梁百姓要饿死? 「贵国大汗未免将我大梁看的太富裕了些。」霁月攥紧拳头道,「岁币和绢布可以适量再加上些,但作物……我大梁境内百姓尚不能够人人饱腹,实在是无力去帮贵国。」 「若陛下不肯帮,那我们只好接着抢了。」唿兰图吉直截了当道。 要说宣政殿上这一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天子被人当众威胁,偏偏这威胁之人还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霁月露出了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道:「唿兰将军说笑了,不知狄戎可还有其他需求?」 霁月没一口答应,却也不再轻易反驳,他打算等到具体商讨时,再讨价还价些。 「再者我狄戎欲求取大梁嫡出的公主,以做姻亲,大汗虽年岁渐高,却也是老当益壮,若是求娶个公主回去,怕是可以再年轻个一二十岁。」 霁月昨日才听兰亭说过,那狄戎现任大汗已经五十有余,论起年龄来,做自己的祖父都绰绰有余,更别提那狄戎大汗近年来身体也日渐衰败,而大梁适婚又是嫡出的公主只有淑文公主一人,唿兰图吉那话明明在暗示公主嫁过去便是为那老汗王沖喜,霁月又怎能答应。 「这倒是不巧,我大梁皇室子嗣稀缺,仅有先帝一位嫡出的公主,也早早许了人家,怕是不能嫁与贵国大汗了。」 「哦?」唿兰图吉看了站在不远处的舒明远一眼,扬声道,「敢问陛下,大梁的嫡出公主是已经出嫁了?」 不好的预感蔓延上霁月的心头。 「这倒不是,只是朕早已下旨赐了婚,只等着再过些时日公主及笄了,便要嫁为人妇了。」 「那也就是现在公主还待字闺中。」唿兰图吉大笑道,「既然如此,陛下收回赐婚旨意不就好了?再者我狄戎国没有大梁那等凡俗礼节,便是公主今日已嫁为人妇,照样可以嫁去我狄戎国。」 「放肆!我大梁公主殿下竟也是你能随意说的!」一个北党人终于忍不住说道。 唿兰图吉看了那人一眼没有搭理,只是对着上首的霁月拱拱手道:「岁币和作物两国尚且可以再谈一谈,但我狄戎是一定要求娶大梁这位嫡出公主的,听闻庄王殿下是这位公主的亲哥哥,眼下庄王殿下的灵柩仍在我狄戎大营中停放着,今日本将军也就在这里说个明白话,若是想迎回你们庄王殿下的灵柩,便就拿他那公主妹妹来换。」 作者有话说: 稍稍走个剧情嘿嘿 第75章 和亲 霁月此刻简直恨透了舒明远,他知道狄戎那边之所以一定要求娶淑文公主,并不是为着什么两国修好,成为姻亲关系,而是那舒明远记恨上了庄王,记恨谢贵太妃乃至整个北党。 所以舒明远仅仅将霁明设计致死还不够,他还要将霁明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嫁去狄戎和亲,以此来昭告大梁朝堂上下,若有人得罪他舒明远,便是如此下场。 男人之间的争斗,从二十年前至今,将这么多女子全都拉下水,成为他们争斗的牺牲品。 霁月觉得脸上一片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扇了好几个耳光一般。 「唿兰将军说笑了。」霁月声色平静道,「我大梁风俗与狄戎有所不同,女子重名节,若非和离或夫丧,是不能侍二夫的。朕旨意已出,岂有随便更改的道理?将军不妨提些别的,朕尽可能的答应。」 「哦?」唿兰图吉一脸鄙夷,「所以本将军才说,大梁如此迂腐,在我们狄戎,女子就要跟着强大的男人,若自己没本事守护好心爱的女人,也不怨别的男人来抢走。皇帝陛下说姻亲关系这条路走不通,那我只好另想一条,我狄戎大汗年过五十,皇帝陛下想来还未行冠礼,不过十余岁的年纪,为了加深大梁与狄戎之间的关系,不如请皇帝陛下称唿我们大汗一声祖父,狄戎与大梁从今往后就为祖孙关系如何?」 霁月觉得今日自己已经忍得够多了,方才那些事情他都能和颜悦色忍着怒气和唿兰图吉商谈,可人狄戎大汗做祖父一说,实在是将大梁的尊严践踏在了泥土之中,大梁立朝之时,狄戎部落还不知在北面哪个角落里吃生肉喝雪水,若要让他称对方一声祖父,还不如今日在这大殿上将唿兰图吉直接斩杀,便是狄戎大军压境,也算得上是玉石俱焚。 第138页 想到此处,霁月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他欲厉声呵斥,却先一步看见了站在大殿后方的兰亭。 兰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可如此莽撞冲动。 霁月瞧见兰亭蹙眉摇头的动作,一瞬间竟忍下了方才欲问罪于唿兰图吉的冲动。 「将军这才真是说笑了。」不等霁月调整好心态再开口,舒明远便先一步说道,「狄戎大汗仍值壮年,以祖孙相称岂不是衬得大汗已是暮年,我大梁与狄戎之间为姻亲关系甚好,请将军放心,我大梁定将这位嫡出的公主送至狄戎,以示修好之意。」 「哈哈,还是舒大人明事理。」唿兰图吉大笑着,朝霁月道,「那我就代替狄戎谢过大梁皇帝陛下。」 淑文公主的亲事就在这两人的三言两语之间定下,霁月就是再不忿,到底也记得兰亭提示他不可冲动。 今日之祸全是由他所铸成,可替他受过的却是在无辜不过之人。 霁月终于明白了,当初舒太后为什么说他们谁都无法独善其身,霁明死了,谢贵太妃先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现如今又要看着自己的女儿嫁去敌国,舒太后与舒明远之间嫌隙再生,而他霁月本人,虽还好好活着,却承受了无数苦痛。 可如今有什么办法呢?别无办法。 霁月没说话,似是默认了舒明远的安排,后者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满面春风。 「还有一事,与我狄戎无关,但与本将军我自己有关,还请陛下成全。」唿兰图吉开口道。 「将军请讲。」霁月木然,眼下唿兰图吉再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即可让他交出大梁国玺,他都不觉得稀奇了。 「我此番率一众小队只身前来大梁皇城,为的就是向大梁表达我真心与之和谈的心意,但我也不得不防,贵国有些大人不希望我再北上归国,因此一切谈妥后,我希望陛下能亲自送我等北渡渚江,等出了渡口城后,我两国自然一切修好。」 唿兰图吉话说的委婉,但任谁都听出来了这人是想将霁月作为人质,以此来保证他在大梁境内的安全。 然而这也只是一层表象,更深一层的意思则让人细思极恐。 庄王霁明薨逝后,大樑上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够继承大统的宗亲了,当年南渡时许多宗亲都被遗落在了北边,被狄戎人折磨致死,南逃过来的皇族在短短几年内也先后因病早逝,如今只剩下这先帝一脉。 唿兰图吉要挟霁月,往好听了说是挟持为质,往深了说就是给舒明远一个最好的谋权篡位的机会。 从南安城北渡渚江到渡口,这一路上随便发生些什么意外,霁月命丧黄泉,舒明远便可以轻而易举改朝换代,登上皇位。 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霁月感到不寒而慄,眼下只有待在皇宫内,舒明远还因着名声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出了这皇宫,怕是真要有去无回了。 「唿兰将军这样说便不大对了。」霁月心中想着推脱之词,面上说道,「狄戎大军骁勇善战,现已驻扎在离南安城外一百里的地方,而我大梁军队精锐尽失,拿什么再给将军下绊子使去?将军大可以放心,朕定会差人将你平安送回北边去的。」 「哎,皇帝陛下此话不尽然。且不说这毕竟是在大梁的地盘上,就是大梁那抚远将军文秉霖现在也仍旧不知所踪,我怎知他是否经人授意躲在暗处,想要趁我不备时加害于我呢?皇帝陛下既然要与我狄戎修好,就要拿出诚意来,左不过也是在大梁的土地上,皇帝陛下又有何好惧怕呢?」 看来这唿兰图吉是早就同舒明远串通好了,非要逼着他霁月走出皇宫不可。 霁月手心中全是冷汗,他没办法再推脱下去,指望着那些朝臣们反对也无济于事,皇宫大内都是殿前司的人,真要将他绑起来扔出皇宫,那些文弱士人又有哪一个是他们的对手呢? 「唿兰将军怕是有所不知。」这时,站在大殿后方的兰亭站了出来,朝唿兰图吉拱拱手道,「我朝从先祖创立起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非遇到战事或紧急情况,身为皇帝是不能擅自出离皇城的,唿兰将军不明白我朝祖制,误以为由陛下亲自相送,方显大梁修好之诚意,殊不知若陛下真的出了南安城,才是对将军乃至狄戎国的敌意。」 唿兰图吉循着声音转过身去,看见一人穿着板正的官袍,站在末尾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但又并不失气度,对他从容不迫的说着话。 「敢问阁下是?」唿兰图吉微微眯起眼睛问道。 「下官乃御史台所属的监察御史兰亭,官身低微,还望唿兰将军海涵。」 「兰大人?听闻大梁以前在北地的西川兰氏一族颇为显赫,不知这位兰大人和西川兰氏是否有什么渊源?」 「唿兰将军谬赞,吾乃西川兰氏主家之子。」 「原来竟真是兰氏中人。」唿兰图吉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兰亭,缓缓踱步至兰亭面前问道,「既然兰大人说本将军提的法子不对,那不知兰大人可有两全其美之法?」 「以下官愚见,既然两国已经联姻,唿兰将军北归时公主殿下必定与送嫁的车马一併往北,将军手中有大梁的嫡公主,还何惧生不见人死见尸的抚远将军?」 「兰大人好口才,只是本将军觉得大人所说,有所不实。以我之见,大梁的嫡出公主也没什么用,不然舒大人会这么轻易将公主交出来?我看还是大梁的皇帝陛下更靠谱些!」 第139页 唿兰图吉委实太嚣张了些,说黑的也是他,说白的还是他,他今日是一定要在这宣政殿上将大梁从上到下侮辱个彻底。 「唿兰图吉你莫要欺人太甚!」平日里在吵架上从未输过他人的御史台官员站出来呵斥道。 「好了。」今日在宣政殿上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舒太后此时突然开口道,「今日唿兰将军前来,是同我大梁修好的,你们不要只顾着占些嘴上的便宜。再者说兰卿说的亦有道理,大梁祖训在此,若是皇帝轻易离开皇城去送将军,反而不能以示我大梁之诚,不如我们各退一步,由我这个大梁摄政太后亲自送将军北归可好?」 舒太后话音落下,宣政殿上的众臣们一时间神色各异。 连霁月心中也颇为诧异,他这位母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他这边了? 霁月不明就里,自然一头雾水,而舒明安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不愿舒明远借势自立为帝,二来是为了保证虞川舒氏一族尚有自立余地,最后则是保证仍然在外的文秉霖与张巨海的安全。 她昨夜便已得知,文秉霖与张巨海并未战死,只是北征军队损失惨重,若舒明远直接将霁月抛给唿兰图吉,意图篡位,那么文秉霖定拼死也要打回南安城。若是唿兰图吉率大军北归,没有一个关键的人质,文秉霖亦会阻击唿兰图吉,到时虞川舒氏家主舒明远通敌卖国的罪证天下大白,整个舒氏一族便要万劫不復。 因此只有她舒明安作为人质,一方面保证了舒明远暂时不会篡位,另一方面也暂时保住了虞川舒氏一族,亦不怕舒明远会对仍在渡口以北的文秉霖和张巨海发难。 她自问没有愧对先祖,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唿兰图吉的视线透过珠帘打在了舒明安身上,她亦透过珠帘与之对视。 半晌过后,唿兰图吉终于道:「那就有劳太后娘娘了。」 第76章 权力 一切看似已经尘埃落定,唿兰图吉一行人由众大臣乃至霁月这个大梁皇帝本人陪着用了饭,这才被舒明远亲自送去了驿馆。 霁月憋了一肚子火,有自知自己其实没有生气的资格,更是郁结于心,差点儿生生憋出了内伤来。 因着舒明安在宣政殿上的解围,又因为大梁的摄政太后不日便要启程离开南安皇宫,送唿兰图吉北上,霁月破天荒的一路将舒太后送到了康宁宫门口。 霁月本想同舒明安说几句话,但行至康宁宫门口时,霁月见到了前几日被舒太后下令禁足的谢贵太妃正跪在康宁宫外的宫道上苦苦哀求着什么。 「舒明安,我儿已经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为何连淑文都不愿意放过,竟将她许配给那五十多岁的老头,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的孩子!」 谢贵太妃一看见往这边走来的舒太后以及霁月,便手脚并用向前爬了两步,再也没有先帝宠妃的荣华之感。 「宫人怎么看的?连个被禁足的女人都看不好。」舒明安劳心劳神连大半日,实在不想和谢贵太妃再扯这些事情,便示意身边的宫人们赶紧将谢贵太妃带回去。 「放开我!放开!」谢贵太妃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居然接连摆脱了几名宫人的拉扯,又膝行向前两步,拽着舒明安的袍角道,「有什么你冲着我来,你不是看不惯我,不是觉得先帝在时我屡次侮辱你吗?你把我赐死了,什么死法都好,我死了,你就不要再让文儿嫁去狄戎,那可是杀害了她亲哥哥的敌国啊!她怎么能嫁给自己的仇人呢!」 「谢淑意你难道还没醒悟吗?」舒明安看着攥紧自己袍角的手道,「这事儿不是我说的算的,狄戎要将大梁侮辱到底,若我们不从,明日南安皇城便可能不保,二十年前你们尚且能从北都南渡跑到南安,今日若重蹈覆辙,你我又能去何处?!」 「那也……那也不能让文儿嫁给杀兄仇人啊!」谢贵太妃颤抖着双手,失魂落魄道。 「你若是想要你儿子的灵柩,便只有将你那女儿嫁过去,退一万步讲,即使大梁庄王的灵柩这辈子回不到南边,眼下只要它狄戎开了口,只要不是让大梁顷刻间倾覆的事情,我们便只有答应的份儿!」 谢贵太妃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舒明安无情的浇灭了,她泪如雨下,整个人脱了力似的跌坐在地上:「为什么?凭什么啊!凭什么要让我的孩子来受这样的罪?」 「就凭他们是大梁的亲王和公主。」 舒明安冷冷的撂下一句话,便不再多言,径直走进了康宁宫内。 …… 霁月从康宁宫处归来时,心情更差了些。 他亲眼看着曾经风光无限的谢贵太妃跪倒在她一辈子都不服的舒太后脚下,也亲耳听见舒明安那些残酷刺耳的话语。 霁月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这已经是他这么多天以来,不知道第几次哭泣了。 还好最近前朝内廷皆一片忙乱,大臣们进宫又不得轻易回自己的家宅,霁月图了个便利,有空就便让兰亭在寝殿处休息。 早已等候在寝殿里的兰亭看见一进门就开始哭的霁月便走上前两步揽住了后者的肩头。 夏全早已知晓这位小皇帝最近颇为失意,但唯独在情场上倒是搞定了久攻不下的兰大人,于是他识趣的退出寝殿,将大门关上,独留这二人在殿内叙话。 「朕……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害了这么多人,如今还害了淑文,怎么能让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嫁给和自己祖父年龄相仿的人呢!更何况这人还是弒兄仇人,不能这样,不应该这样的。」 第140页 霁月将额头抵在兰亭的肩头,默默流着泪,哑声道。 「陛下要是这样说,那不如从陛下的祖父说起,若是当年守好北都不曾南渡,也不至于有今日的局面,更何况……这么多天看下来,此番庄王殿下殉国,文将军落入敌人全套,大抵并不是那唿兰图吉算无遗策,而是我大梁之中有内鬼罢了。」 霁月闻言抬起头来,他二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两人的脸颊挨得极近,但因着在讨论要紧之事,便也没有太过暧昧的氛围。 「朕觉得,这内鬼定是舒明远。」霁月肯定道。 「种种迹象看来,此番舒明远大权在握,只差陛下走出南安城,寻个由头崩逝在外面,他便可直接登临大宝,若是不错,前因后果,包括唿兰图吉强行替狄戎大汗求娶淑文公主,以及要求陛下送其出渡口城,都是舒明远授意所谓,我大梁的舒宰执,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早已通敌叛国了。」 「真是可恶!」霁月瞪大他那通红的双眼,咬牙切齿道,「偏生现在我们还没什么法子!」 在对待舒明远的问题上,兰亭也有着这样的苦恼。 此先错过了蛰伏发展的好机会,如今庄王被除,舒明远自然也不再放心霁月,其甚至有想加快大梁覆灭的举动,若是要将虞川舒氏以及其党羽如数剷除,怕是比之前还要难上数倍。 「眼下陛下已不宜再大刀阔斧,舒明远心生警觉,陛下须在面上处处依着他才好。若臣猜的没错,等到太后娘娘送唿兰图吉北上之时,舒明远必定会藉机让陛下与华康郡主大婚,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样一来,等到太后娘娘归经,陛下已经大婚,则太后娘娘再无摄政之权,皇权归于陛下,便是归于他舒明远。」 「这……」霁月眉头紧促,看兰亭表情仍是一片淡然,心中略略吃味。 为何他在提自己大婚时,丝毫没有不悦之情?莫非兰定安对自己一直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霁月压下心中的困惑,拉开了些与兰亭的距离道:「朕该如何做?是要直接答应了舒明远吗?」 兰亭笑着道:「陛下除了答应,别无他法,若您誓死不从,舒明远一旦狗急跳墙,便是连名声都不要了,也要直接将陛下抹除,好登基称帝。」 「这……那朕只能答应舒明远娶了华康?可华康喜欢的是大哥啊,便是大哥如今薨逝,若是华康有意,朕也得在心中将她当成嫂子,朕怎么能娶了自己的嫂子?再者朕心悦的是……朕也不能辜负了你。」 兰亭见霁月如此一本正经同他探讨着婚姻大事,末了竟然还担心会辜负自己,他心中划过一丝暖流。 「陛下可曾想过,无论如何陛下这辈子都得娶妻?」兰亭正色道。 「若他日朕真的能完全掌握大权,定是不会娶妻的。朕于女子无意,将她们娶进宫,岂不是欺骗她们,也辜负了她们一生。」 「可如此一来,大梁皇位则后继无人。」 「……」 霁月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早先他只想待皇权稳固后,他能够光明正大同兰亭在一起,但却忘了眼下霁明战死,偌大的大梁内,只有他一人能延续大梁皇室血脉,若是他不娶妻生子,便是皇权重新归拢,若干年后也无济于事。 「朕……待朕统一了北边,会派人寻找当年流落在北地的宗室族人,总归有一两个隐姓埋名活着的,倒是过继个孩子,权当是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了。」 兰亭在心中笑霁月在这件事情上仍旧天真幼稚,皇权和子嗣看似没有直接联繫,实际上两者又有着很重要的关系。 但他眼下无意同霁月说太多这些事情,皇帝慢慢就会发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也慢慢学会接受皇权附加来的种种身不由己。 如今之事已经让霁月够痛苦了,他何必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下去。 「华康郡主陛下怕是一定要娶来的,不过陛下也说敬华康郡主为嫂,此不过是权宜之计,昔日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又有韩信忍受胯下之辱,今日不过是要陛下娶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臣猜想,经此一事,华康郡主对其父亲怕是已心灰意冷,陛下不如同郡主好好谈谈,若是能谈妥,他日扳倒舒明远,华康郡主应是也能出一份力。」 是了,华康郡主作为舒明远的女儿,还有谁的指证能比华康郡主更加有力? 霁月点头,同意了兰亭的提议,他想华康那丫头现在还在闹绝食,也不知最后究竟肯不肯同他假扮一对夫妻,若是不肯,他还得费些功夫说服对方才行。 「对了,朕还有个疑问。」霁月换了个话题道,「朕没想明白,太后她为何会主动要求为人质送唿兰图吉北归?眼下形势,太后怎么看着都敌不过她哥哥舒明远,离开南安皇城于她而言本没好处,倒是趁机将朕支出去,若是朕命丧途中,太后还能得个大长公主噹噹。」 兰亭神色一敛,与霁月凑近了些,低声道:「太后娘娘此举或事与舒氏和文将军皆有关系。」 「此话怎讲?」 「臣昨日听闻文将军并未丧命,已同张巨海将军率领余部往渡口城赶去,唿兰图吉虽率领十万大军渡渚江,可若渡口城被文将军再次拿下,那唿兰图吉本人便可有性命之危,此败乃舒明远勾结唿兰图吉合谋为之,若是唿兰图吉要性命不保,陛下觉得这为狄戎第一勇士还会守住和舒明远的这个秘密吗?」 第141页 「那自然要在性命堪忧之前让大梁大乱起来!」 「太后娘娘说到底也是虞川舒氏的人,若此通敌罪证被钉在板子上,整个舒氏一族便要覆灭,娘娘自是不愿见到的。」 「那有与文将军有和联繫?」 「……」 兰亭停顿了一下,舒明安和文秉霖早年间的关系他也是前些时日才从父亲那里知晓的,当时文秉霖在北边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兰亭也不愿轻易提到舒明安与文秉霖之间的关系,免得引起霁月对文秉霖的猜忌。 「太后娘娘与文将军昔年乃青梅竹马,若是没有南渡一事,怕是娘娘要嫁的人不是先帝,而是文将军。」 霁月被这消息引得一惊,他竟不知还有这般的往事。 「这样说来,此番大败,莫不是也有文秉霖从中做梗的份?!」 「陛下莫想多了。」兰亭细细分析道,「文将军不至于此,若是将军存了心,当年就不会不顾众人反对拼死北征,最后落得个赋闲十年的下场。不过文将军于太后娘娘多少有些个人情面在,也正因此,当年文将军才只是革职赋闲在家,没遭受其它什么。」 霁月听着兰亭的解释,一时间感慨颇多,他早先听闻文将军和谢贵太妃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他觉得怎么听怎么假,如今兰亭亲口告诉他,和文秉霖之间有交情的并非谢贵太妃,而是舒太后,他的内心更是复杂。 昔年青梅竹马因家族利益被拆散,后在愈来愈烈的权力斗争之中变成了冤家。 当初到底是谁在南安城中传文秉霖和谢贵太妃的故事,霁月猜的出来,但不愿去想。 他们每个人在权力的争夺中显得都如此渺小。 霁月抬眼认真的看着兰亭。 对方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有一点不同,在兰亭看他的眼神中,霁月察觉出了脉脉情意。 但愿他们永远不会面临权力和感情的选择才好。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本文中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局限性,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霁月尝到些甜头,便误以为能撼动整个以太后和舒明远为中心的南方士族:谢贵太妃一辈子到头都没搞清楚,她真正的敌人并非是舒太后,让她人生如此悲惨的是当年窝囊透顶南渡苟且偷生的先帝及他老爹;霁明和华康郡主这对苦命鸳鸯以为终有相守的那一日,实则霁明这一生怎么都是个死局;互相为敌的众人利用对方的弱点与短板不断抢夺权力,但因为他们还有着恻隐之心,还有着自己的原则与情感,因此在不算太平的世道上不如舒明远这个大恶人走的远。 到这里为止,我们的小皇帝才算真正得到成长了,前面他虽然在不断进步,但没有见识过权力斗争真正的你死我活,至此他才见识到了真正的残酷。 第77章 伤逝 这一夜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敬安宫中,衣饰鬓髮皆不太整齐的谢贵太妃正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行李,她边收拾着,边对一旁泪流满面的淑文公主说道:「等下包袱收拾好了,娘就想办法带你逃出宫啊,那些珠宝首饰是不能带在身上太多了,但娘把攒下来的银票全都放进了包袱里,这包袱你千万别弄丢了。」 「母妃,母妃。」淑文公主哭的声音发颤,「您别收拾了,女儿嫁,女儿嫁过去,您不要这样。」 「你说什么胡话?」谢贵太妃闻言狠狠瞪了眼淑文公主,「难不成你想嫁给那个杀害你兄长的敌人?那个五十有余的老头子?」 「母妃,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淑文公主扯着谢贵太妃的袖子,用力的摇头道,「女儿都听说了,狄戎国非要嫡出的公主嫁过去和亲不可,而且哥哥的灵柩还在他们手中,必须要拿女儿去换才行,女儿愿意的,不能让哥哥连个好好安葬的机会都没有啊!」 「瞎说什么!你哥哥的事情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有办法,你只管偷熘出宫,再也不要回来才是!」 「母妃,您醒醒吧,没有用的。」淑文公主流着泪,死命攥住谢贵太妃的双手道,「这里里外外全都是舒氏的人,母妃拿什么和他们拼命吶!」 谢贵太妃身体僵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一般,泄了力气,跌坐在榻上。 「可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嫁去那种地方,嫁给自己的仇人啊!」 「母妃,不要紧的。」淑文公主努力平復着因为哭泣而急促不已的唿吸,「女儿这次嫁过去,是为了大梁的安稳,哥哥已经为了大梁送了自己的性命,我只不过是嫁过去而已,有何不可?再者女儿嫁过去,也可以趁机手刃敌人,来日就算活不成了,至少也为哥哥报了仇,岂不是好事一桩?」 谢贵太妃听着自己女儿的话,也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我的孩子啊,为娘上辈子究竟是造了多大的孽,才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幸福,不得善终啊。」 「这不怪母妃的,不怪母妃。」 母女二人抱在了一起,两人皆再也掩饰不住自己悲痛的心情,放声痛哭起来。 …… 五日后,狄戎国来使唿兰图吉完成了他自己的使命,启程北上返回渚江以北。 随同他一道出南安城的还有大梁摄政太后舒明安以及前往狄戎国和亲的荣国长公主霁淑文。 霁月身为皇帝,亲自率领朝中文武百官前往南安城门处送行。 第142页 他看着缓步走下马车伏在自己身前跪拜的淑文公主,心中倍感酸涩。 「妹妹不用拜了,快些起来罢。」霁月躬身扶起了如今的荣国长公主淑文,「此去一别,怕是再难相见,你若信我这个哥哥,就好好活下去,也莫想着一命换一命的事情,终有一日,大梁的军队一定会去狄戎的都城将你风风光光接回来的。」 淑文公主脸上的脂粉也遮不住她苍白的面色,她努力挤出了一个还算有些笑意的笑容:「妹妹信皇兄的,皇兄也放心,我绝不会失了大梁风范。」 霁月沉重的点点头,张了张口,却没法出声。 他想对淑文公主说一声对不起,可又觉得,人都已经这样了,自己再说这没用的三个字,显得很是冠冕堂皇。 淑文公主朝一旁的侍女伸了伸手,只见那侍女抱过来一只匣子,淑文接过匣子,递给了霁月。 「这是我同云……冯将军过往的一些书信和一些小东西,如今婚约解除了,我也要嫁往狄戎,若是他有命跟随文将军归来,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便还给他罢。」 淑文公主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起来。 霁月接过匣子,没有递给身后的夏全,而是自己双手紧抱着。 「嗯,朕会交给他的。」 「那妹妹……就此拜别,望皇兄珍重。」 谢贵太妃没有来,淑文公主最后忘了眼南安皇宫的方向,转身登上了马车。 「吉时到,启程!」 随着礼部官员的一声高喊,随行的马车浩浩荡荡向北驶去。 霁月在城门处站了好久,直到跟在车队后面的最后一队随行的人员再也瞧不见踪迹,他这才启程返回宫中。 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若不是因着文武百官都在,他要保持着帝王的尊严,可能现在早就哭出来了。 当夜,霁月没有用晚膳,也没有用宵夜,甚至一反常态没有让夏全去将兰亭请来。 他需要一个人静静,路走到现在,他需要自己想想前路在何处,也需要给自己给这么多为了大梁牺牲的人一个交代。 霁月趁着昏黄的烛火在纸上不停写写画画,直到夏全无声无息走进来立在了他的面前,才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了?」霁月抬眼问道。 「禀陛下,谢贵太妃悬樑自尽了。」 当唿兰图吉一行人越过渚江抵达渡口城时,已经过去了十多日。 南安皇宫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乃先帝最宠爱的贵妃谢氏因丧子嫁女悲伤过度而薨,另一件则是霁月即将与华康郡主举行大婚之礼。 谢贵太妃的薨逝于南安皇宫中并没有掀起多大浪花,如今朝中谁说的算,大家心里都清楚,便更不会上赶着为从前这位宠妃做什么。 倒是在霁月的坚持下,舒明远最终答应将谢贵太妃葬进了先帝的地宫里,而且就葬在了先帝身边。 丧仪一切从简,停灵七日便草草下葬。 除了内务司和礼部的一些官员,再无其他送葬之人。 霁月站在皇宫城楼上看着送葬队伍走出南安皇宫大门,想起那位自幼就没给自己好脸色看过的贵妃娘娘,很是唏嘘。 人生在世数十载,做过先帝最爱的女人,为皇家诞育下长子,是为朝廷一党所拥簇的人物,到头来也不过尔尔。 但霁月觉得谢贵太妃能与先帝同葬,也算是圆了她最后一桩心愿。 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大梁的朝堂与南安皇宫中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 然而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因为他即将面临的,是更为棘手的大婚。 …… 霁月已经认命,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在舒太后归京之前,自己或许就要被舒明远大人给一刀「咔嚓」了。 可只有他答应也没用,因为华康郡主不肯嫁。 在舒明远令人强逼着灌了绝食中的华康郡主七日米粥以后,华康郡主再次趁着看守侍女不备时割腕自杀了。 苦命的是,这次她依旧被救过来了。 舒明远下令杀了看守和照顾华康郡主的所有内廷宫人,内廷行刑处血流成河。 而华康郡主仍旧倔强,她放言只要给她一个能动的机会,便要随霁明而去。 于是舒明远只能叫人将这个女儿生生绑在了床上,等待大婚之日。 但霁月觉得这么下去并不是个办法,华康目前是他最好的保命牌,若她寻死觅活,即使两人强行拜堂成亲,怕也要酿成悲剧。 霁明和谢贵太妃已逝,淑文远嫁,他不想看见华康再白白送命。 霁月走下皇宫城楼后,径直去了康宁宫。 舒明安仍在渡口城,听说就在唿兰图吉一行人抵达渡口城那日,文秉霖和张巨海也同时率领兵将抵达渡口城附近。 虽说唿兰图吉早已在渡口城内外布下大批兵防,但以防万一,唿兰图吉还是携着舒明安,要求等到了狄戎国南防第一大重镇丰城后再放了大梁的摄政太后。 眼下康宁宫只有在临芳馆住着的华康郡主。 霁月刚走到临芳馆门口,便被看守的内侍给拦了下来。 「怎么?连朕都不认得了?」霁月冷冷道。 那看守的内侍连连告罪道:「陛下恕罪,非奴才不肯让陛下进去,而是舒大人有令,不得让郡主见任何人。」 第143页 「华康乃朕未过门的妻子,旁人不能见,连朕也不能见了不成?」霁月厉声道。 「这……」那内侍踌躇着,不知究竟该作何。 「朕只问你,这天下是朕说的算,还是舒大人说的算?」 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自……自然是陛下说的算。」 「那你还在朕面前一口一个舒大人干什么?」 「陛下饶命,陛下恕罪。」 霁月冷笑一声,用脚尖踢了踢那内侍,示意他站起身。 「朕也并非有意为难你们,但华康毕竟是朕未过门的妻子,大梁未来的国母,她天天这样折腾,身子不好,舒大人罚的也是你们,朕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开解华康的,你们要是识趣些,就让朕进去,既是为了你们自己好,也是为了朕和舒大人好。」 「奴才……奴才这就把门打开。」 内侍手忙脚乱将门上挂着的锁打开,霁月推门进了屋,由于门窗长久紧闭着,屋内泛出一股发霉的味道。 霁月看见两名女侍正一边一个坐在华康的床头,目不转睛盯着华康,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位郡主又做出什么自戕的行为来。 霁月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才瞧见华康的全貌。 只见华康郡主头髮披散着,很是凌乱,手脚皆捆绑在四根床柱上,口中还塞着一块儿帕子,以防她咬舌自尽。 这哪里还有那位骄纵郡主的风采? 霁月没想到,舒明远对别人狠,对自己的妹妹狠,对自己的亲女儿竟也能这样狠。 两名女侍见霁月走进来,纷纷起身行了个礼。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同郡主单独说。」霁月吩咐道。 然而那两名女侍听见他的话却分毫不懂,仍站在原地。 「你们两个是听不懂朕说的话吗?朕让你们出去!」 「禀陛下,舒大人有令,我二人一定要在这里守着郡主,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得离开,否则便要我二人的性命……」一位女侍大着胆子开口道。 「又是舒大人?」霁月轻笑一声,眼中却积攒起遮盖不住的戾气来,「这天下还没改姓舒呢,舒大人能要了你们的性命,朕也能要!」 「陛下……陛下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另一名女侍跪在地上磕头道。 霁月见沟通无果,便将视线移到华康郡主身上,华康早就在听见霁月的说话声时睁开了眼睛。 二人对上了视线,霁月从华康的眼中看不出一丝生气,仿佛她早是个已死之人一般。 「大婚前,朕想同你单独说几句话,但你得向这两个看管你的女侍保证,你不会突然自戕,可以吗?」 华康郡主并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 霁月嘆了口气,走到床前,附身贴在华康郡主耳边又说了两句。 华康的眼中这才有了丝反应。 「朕再问你一遍,让她们二人先出去,朕同你谈,你不能突然想不开,可以吗?」 这一次,华康郡主缓缓点了两下头。 「好了,你二人也看见了,郡主承诺自己不会有自戕行为。」 「可奴婢们怎么知道郡主会不会突然间又做了什么极端行为……」 那两位女侍还是不想走的样子,毕竟华康已经先后两次自杀未遂,若今日再出了岔子,她们谁都别想活命。 「朕让她向你们保证,只是不想让你们太为难,但你们也别太过分了些。」霁月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女侍,「郡主不日便要成为中宫皇后,此时只是想和朕单独说几句话,你们都要百般阻拦,这是不把皇后放在眼里吗?」 「奴婢不敢。」 「不敢就给朕退下!今日要发生什么事情,用不着你们,朕亲自拿自己这条命赔给舒大人!」 霁月话说到这份儿上,两名女侍再也不敢不退下。 亲眼看着女侍退下,关上门,但门却留了条缝,霁月明白是看管华康的人还是不放心,便也由着他们去了。 他重新转过身,在床边坐下,看着华康悽惨不已的模样道:「朕有话对你说,事关所有人,以及你的仇怨,所以希望你不要想不开咬舌头,可以么?」 作者有话说: 惨是真的惨(来自作者的感慨 第78章 大婚 华康郡主再次点点头,似是真的答应了霁月自己不会咬舌头。 霁月这才放下心来,将塞在华康口中的手帕给扯了出来。 「你……你怎么来了,外面还好么?」华康郡主声音嘶哑,废了好大力气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霁月皱眉,起身走向茶几处,倒了杯茶,给华康郡主灌了小半口下去。 「看守你的人平日就是这样对你的?你父亲也不管?」 华康郡主露出一个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容:「父亲忙着自己的大业去了,哪有空管我这个忤逆他的女儿。我如今这样就是他的意思,只要不在大婚前出事饿死就行,至于我一天喝几口水,过的好不好,他不在乎的。」 「他怎么能对自己的亲女儿这样!」霁月咬牙道。 「我已经看开了。」华康郡主清了清嗓子,说话仍是有些艰难,「最近宫里和外面可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淑文公主被送去和亲,姑姑亲自将那些狄戎蛮子送回北方,剩下的就再也不知了。」 第144页 华康郡主自上次顶撞父亲舒明远后便被关在临芳馆中,外界的情况她知晓的极其模煳,因此也不知道谢贵太妃已经亡故的消息。 「……」霁月沉默了片刻,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华康郡主说这件事,又怕他说出来了,华康承受不住,激动之下要咬舌自尽。 华康郡主看着霁月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怕是没什么好事。 「你说吧,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是听不得的?」 霁月咬了一下嘴唇,下定决心,看着华康郡主的眼睛道:「谢贵太妃自尽了,朕命你父亲将其和父皇葬在了一起,也算完成她最后一个心愿了。」 「……」华康郡主一瞬间失神,而后泪珠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自……自尽了?」 「嗯,就在淑文启程前往狄戎的当晚,儿子没了,女儿这一走怕是一辈子再不能相见,她……大概觉得活在这宫里已经没什么盼头了吧。」 华康郡主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谢贵太妃这个人,毕竟贵太妃对她姑姑的偏见太深,她以往听见宫中传来传去的那些谢贵太妃咒骂自己姑姑的话,便觉得这位深宫妇人不可理喻。 但谢贵太妃毕竟是霁明的母妃,她既然与霁明约定终生,就自然要敬谢贵太妃两分。 「我们最后竟都……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华康郡主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喃喃道。 霁月在这些时日接连遭受的打击之中已经慢慢缓了过来,他安慰性的拍了下华康郡主的肩膀。 「逝者已逝,我们活着的人不能让他们重新活过来,便要想些办法,让他们不白白牺牲。」 「陛下是有什么好办法?」 方才霁月当着那两名侍女的面对华康耳语的,便是说他有办法让霁明不白白送命。 「我只问你一句,若是他日将后党乃至整个虞川舒氏扳倒,你可会不舍?或是说你会像你姑姑一样极力维护虞川舒氏,便是明知其有错,也要替其去填窟窿?」 「呵,父亲都这样对我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去为舒氏做什么?我舒氏一族这些年做的恶,我便只是一闺阁女子,也略知一二,姑姑专权,父亲更是想取当今皇室而代之,为此已经牺牲了多少无辜之人?我实在不愿也不想再这样下去,虞川舒氏已经风光了这么多年,将来所遭受的一切,也不过是如今的惩罚而已。」 霁月对于华康郡主这样的想法,虽说谈不上什么震惊,但却仍有些惊讶。 要知道他们每个人,活在这世间,家族的荣辱是与他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华康竟然能如此想,就表明她已经不在乎她自己未来会怎样,只是一心想结束这场荒唐闹剧而已。 「你……可想好?」霁月又确定道,「要知道有朝一日虞川舒氏倾覆,你作为舒氏的女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若真有那么一天,看着家族那些弄权的恶人自食其果后,我就安心的去找他了。」 霁月知道这个「他」说的是谁。 「你莫再这样说了,若是他在,定是想让你活下去的。」 华康郡主朝霁月轻轻一笑,没再说话。 确定了华康的心思,霁月便将话题切入正轨:「既如此,有些事情我就直说了。眼下你我二人怕是一定要成婚的,若是不成,我性命难保,你父亲必定会篡权夺位,只有你我二人成婚,才能暂缓他的脚步。我之前将你当作妹妹,后来将你当作大嫂,如今的作为虽有违我心中礼法,但事出紧急,我知大哥也定然理解,我并对你并无男女之情,所以你我也仅是名义上的夫妻,待他日一切回归正轨,你想去何处,我自然如你意愿。」 说罢,霁月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想寻死。」 「除了让我接受与你成婚,还有其他我能做的事情吗?」 「朕……还希望他日揭发舒明远罪行时,你能作为知情者,站在朝堂上,亲自列出他的罪状。」 「这是要我……大义灭亲?」华康郡主愣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凄凉不已的笑容,「好啊,好啊,女儿亲自揭发父亲的罪状,又有什么比这更诛心的呢?」 华康郡主弯了弯嘴角:「我答应你了。」 自那日霁月去了临芳馆后,华康郡主对这门婚事的态度就有了转变。 她先是要求见自己的父亲舒明远,父女二人不知在房间里说了些什么,外人只知道这位舒大人从房间内走出来后满面春风,更是下令解了华康郡主的禁令。 不过虽然禁令解除了,但华康能活动的范围仍然仅是康宁宫这点地方。 紧接着不过三五日的时间,宫内各处变挂上了红绸,布置一新,内廷与朝堂中人具知舒明远这是要赶在舒太后归京之前将此事尘埃落定。 虽说婚事办的仓促,但到底是帝后大婚,且霁月的岳丈又是当今权倾朝野的舒宰执,如此便是再赶,这婚仪的规模和用度也依然不减。 大婚前夜,霁月看着被布置的金银器物随处可见的寝殿,很是惆怅。 此番已经赔了狄戎一大笔钱,国库空虚,可舒明远为了自己这个做岳丈的有面子,竟然还如此奢靡。 霁月拿起一对贴金的烛台,看了半晌儿后又重重放下,恨恨嘆了口气。 被请来寝宫的兰亭看着被装扮的如此富丽堂皇的殿宇,再看霁月那落寞的背影,也惹不住轻嘆一声。 第145页 「朕可真是没用。」霁月转过身,对着兰亭说道。 「陛下若要这样说,怕是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有用的人了。」 「我……」看着兰亭清秀俊郎的眉目,霁月心中五味杂陈,「我明明对华康无意,我二人却不得不逢场作戏,我既护不得他人周全,也不能光明正大同你在一起。」 「陛下乃天子,为的是万民,这只是暂时的委曲求全而已。」兰亭安抚道。 「我是不是耽误了你?」霁月不确定般的问道,「要不是我,你也不用陷在这团脏污之中。」 「陛下这几日总问同样的问题,试问若家国大乱,有谁能独善其身?臣只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罢了。」 霁月看着直直立在自己三步之外的兰亭,心中的愧疚越发的深。 「私底下不要再称臣了,我与你不是君臣关系,而是……」 而是相爱相守之人。 霁月没将这话说出来,一来他有些难为情,二来又觉得自己明日便要大婚,今日说这话好像太过矫情了些。 「臣……我明白,陛下无需多言。」 霁月点头,思绪重新回到要事上。 「这些时日渡口那边又有什么消息没?如今舒明远独揽朝政,三天两头不让我听朝会,有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 「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文将军欲杀唿兰图吉,因为唿兰图吉手中有太后娘娘而无果,眼下唿兰图吉应该已经抵达丰城,算算日子,文将军也该接上太后娘娘南归了。」 「到底是舒明远和太后这步棋下得好吶,让文秉霖怎么也动不了唿兰图吉。」 「他们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兰亭安慰道。 「对了。」霁月伸手拉过兰亭的手,将其拉去了书案旁,书案上放着几张纸,纸上写着一些官职名称,「我打算趁着大婚这几日让你再升升官职,也便于你以后在朝堂上的经营。」 兰亭看着那几张纸上一些地位极高的官职,摇了摇头:「陛下不可如此,我这些时日时常出入陛下寝宫已引起了舒明远的注意,若此时陛下再骤然升我色官职,便是坐稳了我是陛下可用之人的猜测,这样一来反而会使我与陛下不利。」 「那我就什么都为你做不成?」霁月不甘心地问道。 「无需陛下为我做什么,陛下虽同郡主成婚假装甘愿做舒明远的一枚棋子,但也需更加小心,便是对郡主,也不能什么话都说。」 「定安这是不放心我?」霁月脸上露出一丝真诚且愉悦的笑容,「我都明白,所以那日去同华康讲道理,并没有说我和你的事情。」 「如此我也放心了。」 大婚当日,霁月如同傀儡一般,被内侍们摆弄着。 前些日子宫务司和礼部来人为他讲的那些大婚礼仪他一点儿都没记住,今日更是浑浑噩噩听着他们的指挥行事。 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出错的地方,只是折腾了大半日,他才终于得以有喘息的功夫。 华康郡主作为皇后已经被安置进了歷代皇后专门住的承宁宫,而霁月自大婚过后头三个月,都要同自己的皇后住在承宁宫中。 虽说是逢场作戏,但霁月看着自己身穿帝王仪服,他真正所爱之人又对他跪拜祝福,霁月眼见着这样的场景却什么都不能做,便越发郁结于心。 乘着步辇,他离开了朝臣们仍在吃酒作乐的问礼殿,启程前往承宁宫。 步辇很是稳当,慢慢行在漫长的宫道上,可霁月却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停一下。」霁月开口道。 跟随步辇走在侧面的夏全大概猜的出来霁月的心思,他示意步内侍将步辇缓缓放下来,又走进扶着霁月下了步辇。 「你们都先下去吧。」 不等霁月出声,夏全就先开口吩咐道。 一行随侍人员皆退了下去,只留下夏全跟在霁月身旁慢慢走着。 主僕二人就这么默默走着,一直走到距离承宁宫还有一个转角的地方,夏全停了下来,对霁月说道:「陛下,兰大人在墙那边等着您,您再去见一面吧,只是别误了时辰。」 霁月一晚上郁结于心,听了兰亭在此处等他,惊讶中又带着一丝欣喜与放松。 他点点头,转过一扇门,看见兰亭正负手站在月光下,望着他来的这个方向。 「你怎么来这里了?」霁月露出一个笑容,上前道。 「在问礼殿看到陛下面色不太好,便偷偷熘出来,拜託了夏公公。」 「我……」霁月话音停顿了一下,「我没什么事情,只是身不由己,总有些不快罢了。」 「嗯,我都懂的。」 「你懂就好。」 霁月如今又长高了些,但仍比兰亭低一小截,他抬头看着兰亭被月光照的极其温柔的俊朗面容,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冲动。 「那个……你放心,我今晚打地铺,不和华康那丫头睡一张床……」 霁月也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些,但他就觉得自己应该说明白,好像这样才能确定兰亭真的不会生气一样。 兰亭笑道:「陛下不用再解释了,我相信你的。」 「这不一样,这还不够!」 兰亭想问霁月哪里不够。 但话没说出口,随之而来,便有温热的气息覆盖在他的唇瓣上。 第146页 月光之下,年轻的君王青涩的将自己的嘴唇同心爱之人贴在一起,以此倾诉着不能宣之于众的秘密。 第79章 约定 帝后大婚十日后,舒太后在文秉霖和张巨海的护送下回到了南安皇宫。 早在离开南安城时,舒明安就知道她这一北上,哥哥註定会趁机让霁月娶了自家侄女,好彻底夺了她摄政的权力。 她并没让文秉霖和张巨海与她一同进南安城,而是让其二人率领余部停留在了距离南安城十里的郊外。 禁军步军司和马军司早已在城外等候,由他们接手将她安全送回了宫中。 一回到康宁宫,舒明安先召见的并不是霁月和皇后侄女,而是自己那已经大权在握的哥哥。 「臣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一切可还好?」舒明远见到自己这位亲妹妹,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语气上恭敬,可举止上却一副当权者的做派。 「托哥哥的福,一切自然还好。」舒明安连夜舟车劳顿,面色很是疲惫。 「娘娘离京这些时日,朝中动盪不安,陛下离了娘娘亦惶恐不安,然陛下未大婚,尚未亲政,许多事情臣作为臣子也不好办,所以臣就仓促将陛下大婚的事宜办了,如今陛下亲政,娘娘归来,也可以在康宁宫安享晚年了。」 「哥哥这事情办都办了,还用得着同妹妹解释什么?」舒明安垂着眼眸,视线不知聚焦在哪里,「当摄政太后这些年遇见过的那些糟心事也够多了,便是哥哥不赶着将陛下大婚这事情给办了,哀家回来也是要张罗的。以后朝中任何事情哀家都不会再插手,陛下,就交给哥哥辅佐了。」 舒明远笑着随手掸了掸衣服,双眉一挑,审视着舒明安道:「听闻娘娘没让抚远将军将您送到南安城内,而是令他们驻留在了距南安城十里的郊外?」 「没错,是哀家这么吩咐的。」 舒明安毫不避讳的直视着舒明远道:「我知道哥哥想趁着这次机会将文秉霖定了罪,但你不能这样做。哥哥把我这些话当作是我对他旧情未了也罢,但我只想让哥哥看清,唿兰图吉之所以能遵守跟你的约定乖乖退回渡口以北,是因为文秉霖没死震慑着他,若你现在将文秉霖治罪处死,就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抵得住唿兰图吉的人,到那时,哥哥的大业什么,怕是都不能完成了。」 「可这次若不是他文秉霖急功近利北征,我大梁也不会损失这么惨重,若不重罚他,怕是朝中群臣不服吶。」 舒明安自然知道这「朝中群臣」指的是以舒明远为首的南方士族集团。 「此次北征失败,抚远将军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哀家在回宫之前也同他说了,渡口的防务就交给哥哥令指派他人罢,至于文秉霖……将他贬到西南之地去吧,那里山多且贫瘠,又不会有外族入侵,给他再次胡闹的藉口,而且又让唿兰图吉知道,我大梁还有抚远大将军这么个人,也让他有所忌惮些。」 「哈哈,娘娘想的可真是周到!」舒明远言语中带着调侃,「果然还是年少时总在一起的玩伴,便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娘娘还是对他心有不舍的。」 「随哥哥怎么想罢。」舒明安也不辩解,「文氏到底也是偏安于南的大士族,盘根错节的关系不必我虞川舒氏少,若哥哥真将文秉霖按军法处死,怕是惹上的办法会更多,哥哥自己也仔细想想罢。」 「哎,臣不想了。」舒明远摆摆手,「娘娘既然这么利索卸下摄政重任,又将调遣渡口守将的大权给了我,我自然也要给娘娘些面子,毕竟你我二人可是亲兄妹。文家这小子……以前也算是叫过我两声大哥,我们世家之间关系也不算差,就依你的,让他去西南那荒凉之地,无召不得回京。」 在舒太后回到皇宫的第二天,宣政殿皇座后的那扇珠帘被彻底撤了下去。 这意味着霁月正式亲政,也意味着大梁的皇权从舒太后手中过渡到了她兄长舒明远手里。 第一次没有舒明安听政的朝会,霁月的话并不多,他只是将虞川舒氏上上下下几乎封赏了个遍,又将正一品的头衔加在了舒明远身上。 舒明远表面上是极满意自己这位女婿的,毕竟高官厚禄都封给了自家孩子,他原以为这小皇帝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亲政第一件事是先扶植自己身边的可用之人。 除此之外,霁月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按照舒明远的意思,贬斥了文秉霖和张巨海。 贬斥诏书下达的当日,霁月在问礼殿见了文秉霖一面。 眼下霁月对文秉霖的看法非常复杂。 一方面,他很钦佩这位大将军,二十多岁时便可以一敌百,生生追着狄戎人打。 另一方面,霁月又对文秉霖和舒太后之间的那段往事有所忌惮,若他二人的情谊当真这样深厚,霁月不敢想,文秉霖究竟能不能靠的住,又究竟能不能够为他所用,彻底支持他。 「罪臣叩见陛下。」 文秉霖一踏进问礼殿,便直直的跪在地上,向霁月叩首。 「文将军免礼罢。」 霁月亲自站起身来,将文秉霖扶了起来,又屏退了一众侍从,和文秉霖并排坐下,仔细端详着对方。 「将军此次大难不死,吃了很多苦头,是朕之过。」 「罪臣不敢当。」文秉霖说着便又要起身谢罪,被霁月伸手拦了下来。 第147页 「朕这诏令,说来是委屈将军了,北征一事原是朕的想法,朕又年轻且太过冲动,不知道其中的深浅,才错把将军也拉下了水,让将军险些丢了性命。」 「陛下若是这样说,臣是万万担待不起的。北征一事乃是臣提议,陛下只不过是首肯了臣的提议,是臣办事不力,察觉不到位,这才酿成了如此大祸,陛下能饶臣一条性命,臣已是感激不尽,亦不知如何报答陛下的恩情。」 霁月听着文秉霖句句真诚的话,不由得试探道:「朕此次犯下如此大错,如今舒明远一手遮天,将军可愿继续辅佐朕?」 「若是陛下不嫌弃,臣自当肝脑涂地。」 话说到这里,文秉霖略加停顿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既然愿意为皇帝做事,有些事情便先说清楚了为好。 「只是臣有一事要禀报于陛下。」 「将军请说。」 「臣年少时和太后娘娘关系甚好,也因此在十年前失败的那场北征中,臣的性命得意保了下来。不瞒陛下,便是如今的臣也不觉得娘娘是完全可恨,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当初若不是为了家族利益,她也不会嫁进这深宫之中,被权力扭曲成了这副模样。臣不怕陛下猜忌,就是想讲清楚这件事,以免日后有心之人拿此事来做文章。」 霁月没有料到,他还没有拐弯抹角向文秉霖提起此事,对方却先一步大大方方提了出来。 「臣有一请求,虽知有些过分,却还是想和陛下提一提。」文秉霖直视着霁月的眼睛说道,「不提年少时那些事,太后娘娘也救了臣不止一次的性命,臣无以回报,所以想向陛下求一道旨意,日后若是虞川舒氏倒了,陛下可否留娘娘一命,就让她与青灯古佛相伴也好。」 霁月被舒太后关键了十多年,也战战兢兢活了十多年,他对自己这位养母没有太多的好感,更多的是惧怕。 但若是说当真将来某日虞川舒氏倾覆,要将这位太后娘娘赐死,他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滋味。 毕竟是亲手将他养大的人,虽然自己只是她手中的一颗棋子,但就如同文秉霖所说的,舒明安因着年少时的那份情谊救了文秉霖两次,给霁月留下了这个很是有用的可用之人。 霁月同时也明白,文秉霖此举,亦有和他谈判的意味。 「将军所讲的,朕也想过,母后到底是养了朕,许多事她也身不由己,尽受朝堂上那些权臣控制,可若有朝一日虞川舒氏落败,留母后一人在,怎保有心之人不会借母后的名义再生事端?又怎保母后本人再无这个心思?」 「待他日陛下一统南北,臣就辞去所有军务,太后娘娘去哪里修行,臣就在娘娘修行处旁边买坐小院子守着,这样一来不用担心有心之人加害于娘娘,而来也不用担心娘娘再生心思。」 世人都说年少时的情谊最真最纯,但年少时的情谊也在成长之后夹杂着太多现实因素变得比任何感情都要脆弱。 霁月不由想起了他和兰亭。 他二人同舒太后和文秉霖又有和两样? 后者迫于现实无法在一起,并渐行渐远,而前者迫于世俗与权臣的逼迫,也不能光明正大承认二人之间的关系。 霁月想他是明白文秉霖的心思的。 「朕明白将军的一番苦心,朕答应将军了。」 文秉霖听到霁月的允诺,眉头舒展了些,他站起身来郑重跪拜道:「臣谢过陛下。」 霁月站起身将文秉霖扶了起来。 「今日之后,朕的后方就交给文将军你了。」 文秉霖离开后,霁月以「探讨南安城中风靡一时的话本子」为由,将兰亭召到了上书房。 还好霁月那日按照兰亭所说,没有将兰亭升到那些惹人眼的职位上去,舒明远便对兰亭也不是那么警惕,毕竟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翻不出什么大的水花来。 自打那日两人在月下吻了彼此,霁月近日来总是处于一种「别扭」状态。 也是,十六年来头一次,害羞些也说道过去。 兰亭倒是年长他几岁,面儿上还能端得住,但那晚他却实打实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霁月一下子能和他亲近到这种程度。 霁月将同文秉霖之间的所言所语全部给兰亭讲了一遍,后者听完全部,并不感到意外。 「文将军也是用情至深的人吶。」兰亭总结道。 「不知朕这样做的可对?」 「陛下做的没什么错的,太后娘娘毕竟曾是一国之母,便是来日虞川舒氏倒台,太后娘娘也是名义上先帝的正妻,若将娘娘也给处置了,岂不是证明当年陛下因是娘娘养子而获得的帝位于礼法不合?来日大业将成,陛下宽恕了娘娘,也能博得一个贤孝美名,同时还能安抚一些士族的心,也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你就会安慰我。」霁月笑道。 「接下来的路怕是不好走,陛下要做好准备。」兰亭双手交握,语气沉重道,「陛下同我之间在明面上也要保持一定距离,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况,陛下虽然已和皇后成婚,但舒明远到底是放心不下,宫中安插的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我们二人……尤其要小心。」 「我都明白,往后朝堂上的一举一动都得劳定安你来盯着了,还有北党那边,你们西川兰氏毕竟来自北方,眼下北党找不到依靠,朕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第148页 「我亦有此意。」 霁月将双手分别放在兰亭的肩膀两侧,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兰亭耳边耳语道。 「你我一定要,让这污浊的天下重归清朗。」 作者有话说: 本章以后,就该霁月作为一个成长以后的皇帝彻底对舒明远一党人进行反击啦。 第80章 装醉 霁月从问礼殿出来时,夜色已笼罩了整座皇城。 问礼殿内丝竹管弦之声仍不绝于耳,今夜在此彻夜宴饮的大臣们还在饮酒作乐,霁月掏了掏耳朵,想要挖出这繁杂扰人的声音。 他站在问礼殿的台阶上,负手而立,抬头看了眼夜空,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陛下。」这时一个声音在霁月身后响起。 霁月赶忙扯过夏全,将整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了夏全身上,又装作走不动路的样子,脚步蹒跚着,微眯着眼转过身去。 「舒……岳……岳丈大人!」 霁月一副醉酒的姿态,被夏全搀扶着,摇摇晃晃指着舒明远说道。 「陛下,今日虽是陛下的冠礼,可陛下饮酒饮的也太多了些,有失体统。」 从大梁北征失败,霁月大婚亲政到如今及冠之礼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的时间。 这四年中,霁月收敛锋芒,处处尊这位岳丈舒明远,不说让对方如何放松了警惕,却也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岳父大人见谅,朕……这时太过高兴了,这些年朕全仰仗岳父,才得以稳住朝局,如今朕及冠了,年岁长了,也能替岳父分担一二了。」 「陛下乃裊裊的夫君,这些事也都是臣该做的,陛下不用客气。」 「朕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岳父,未大婚之前,母后将朕看惯的忒严了,什么也不让朕做,不让朕接触,自从岳父辅政后,朕可不是松快多了。」霁月说着,左歪右倒向前走了几步,「朕能有今日,真的……真的很感谢舒大人。」 舒明远见霁月这副没有骨头的样子微微皱着眉,可霁月嘴里说的全是好话,到底又夸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他便不再纠结着这些他看不过眼的小事。 「陛下这副醉态怕是不宜再续饮,快些将陛下送回寝殿安置罢。」舒明远径直吩咐夏全道。 「不!朕不回寝殿!」霁月大声嚷嚷着,「朕要去承宁宫看看皇后,今日皇后身子不适缺席了宴会,朕还要去看看皇后好了没。」 舒明远见霁月这副模样,心情更是愉悦。 不管眼前这位皇帝是真心在意他家女儿也好,还是为了讨好他装作在意也罢,左右都是一个听他话的傀儡。 「那就麻烦陛下多照看些裊裊了。」 霁月「嘿嘿」笑了一下,在夏全以及其他内侍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向承宁宫方向走去。 穿过干安门,再也看不见问礼殿,霁月这才又恢復正常,步伐稳健的走在宫道上。 夏全暗搓搓揉着自己被霁月压的酸困的肩膀,心道霁月这些年身体长的也太快了些,自己差点儿就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了。 霁月已经不再是四年前那个志气未脱的孩子,他早已长得玉树临风,身量极其挺拔,眉目之间也越来越凌厉,带有一丝不可忽略的帝王之气。 他重新将手背在身后,不疾不徐的朝前走着。 霁月依旧不爱坐步辇,更爱在宫中行走。 那些服侍他的宫人对霁月醉酒与正常状态之间的突然切换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些内侍早已成为霁月在宫中的心腹。 此功劳要说还要算在夏全头上,夏全先前替舒太后做霁月身边的眼线,如今明面上又替舒明远监视霁月。 舒明远倒也不会全然相信夏全的话,但这给夏全身份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于是更多小内侍被收入他的麾下,替夏全办事,也就是替霁月办事。 「陛下,兰大人从青阳发来一封密保,连带着也送来了给陛下及冠的礼物。」 一群内侍距夏全和霁月约莫有三米远的距离,夏全小声的用着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到底声音说道。 「嗯,今日既然说了去承宁宫便也没了大半夜再回寝宫的道理,东西你都放置妥当了吧?朕明天下了朝会便回去看。」 「陛下放心吧,一切都搭理妥当。」 四年来,兰亭一直在御史台安分的当着他的监察御史,北党人经过一番被舒明远的大清洗,已经锐气尽失,而兰亭作为同样来自北方的西川兰氏一族,趁此机会笼络了绝大多数剩余蛰伏着的北党人。 与此同时,舒明远又做了和其妹妹舒明安一样的选择,拉拢西川兰氏,让这个中立了二十多年的世家大族倾向自己,凭藉着西川兰氏在士人中的声望,也就更加证明了虞川舒氏当权的「合法性」。 「定安在青阳的事办的如何了?」霁月向夏全问道。 「听送信的人说,兰大人在青阳等地已经收用了很多底层士族中人,还有当地高门望族中的一些家僕,还查出来了青阳安氏一族一些恃强凌弱的罪证,不过青阳安氏受舒氏的庇护,这些罪证此番也不能呈到明面上来。」夏全向霁月解释着。 自打霁月暗中积累自己的实力开始,他就同兰亭一个在外一个在内互相配合。 对内,霁月本人一来牵制着舒明远,二来他开始任用一些寒门士人做自己的书吏。 第149页 书吏无官无品,只是日常帮助皇帝誊抄一些奏章和和处理好的政务,自然对舒明远构不成什么威胁。 而兰亭则是在这四年内走遍大梁绝大多数地方,见缝插针的笼络当地那些小士族以及寒门人士。 他们二人一明一暗,看似没有关联,实则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格局。 前者誊抄机要一事本归高门士族子弟所管,可士族子弟只管享乐,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将其分配给了这些寒门士人,便是霁月和兰亭为扶持新的势力奠定的一个重要基础,寒门士人掌握的机要越多,实则是掌握了整个朝廷的核心。 而后者在地方拉拢不起眼的小士族,看似对地方豪族构不成什么威胁,殊不知地方豪族所辖的每一部分是由这些小士族所掌握的,一旦撬动了其中的一块儿砖,其他的砖便也随之松动,更不论高门望族多欺侮这些小士族中人,这些人早已等待一个将他们搬倒的机会。 除了霁月和兰亭一内一外,一明一暗的配合之外,远在西南之地的文秉霖也在暗中运作着。 西南之地被文秉霖整治的早已不再像从前一般,文秉霖秘密召集平民有意入伍者,暗中训练能够抵御狄戎的军队。 在四年前的那场大清洗中,早已暴露的禁军步军司和马军司的将领如数全部被贬黜到偏远之地,这虽然是对文秉霖在大梁军中势力的打击,但也给了他们别的机会。 天高皇帝远,即便舒明远有心盯着这些地方,也难免能被他们钻了空子去。 更不用说如今大梁各地驻军中,仍有当年没被舒明远等人拔出来的暗线。 如此一点点积累,只待一个契机,霁月就能开始撬动舒氏身后的第一块儿砖。 霁月一路筹划着名接下来该如何,直到将要走进承宁宫,他才换上刚才那副醉酒姿态。 霁月嚷嚷着进了承宁宫的正殿,这里是成为皇后之后华康郡主的住所,霁月借着撒酒疯的劲儿,将正殿之中的宫人全都清退了出去。 他眯眼看着正殿大门关上,这才捋了捋衣袖,往内殿走去。 「咳咳。」霁月在内殿外面咳了两声,提醒华康自己来了。 「陛下进来吧。」华康的声音从内殿中传来。 霁月挠挠头,走了进去。 内殿中,华康穿着寻常的便服坐在茶几旁,见霁月进来,也不起身行礼,只给霁月比划了个手势,示意霁月自己坐下。 「陛下今晚怎么过来了?」华康倒了杯茶忒给了霁月问道。 「这不是遇见朕这岳丈舒大人了。」霁月接过茶,自己调侃自己,「现在满宫上下都传朕在内廷惧怕皇后,在朝堂上惧怕自家岳丈大人,真是被舒氏拿捏的死死的。」 「呵。」华康轻轻笑了说,微微斜眼觑着他,「这怕不是陛下自己受益宫里人传出去的吧。」 「妹妹这话就不对了,满宫上下都是你父亲的人,朕哪有这个本事?」 「不同陛下说笑了。」华康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霁月,「最近狄戎那边有什么情况?」 「听说唿兰图吉为狄戎国内部一些武将和大汗的弟弟所不满,不过狄戎大汗一味偏袒唿兰图吉,倒也没闹出多大的浪来。」 四年前荣国长公主嫁去狄戎国和亲,而狄戎老大汗却在两个月后亡故,按照大梁的风俗,淑文应该成为狄戎国太后,移居深宫,而狄戎国却遣使前来,说荣国长公主并未同老大汗举行狄戎婚仪,又因遵从狄戎父死子继的风俗,淑文应另加于狄戎新大汗察兰术。 这对于将礼教视为天地的梁人而言是无法接受的,而为了大梁暂时的安宁,他们也毫无办法,只能同意了狄戎那边的要求。 这新任大汗察兰术与唿兰图吉关系极好,因此在唿兰图吉为狄戎国内很多皇族与贵族忌惮之时,只有察兰术毫无保留的支持者前者。 「公主在那里还好吧?」华康问道。 「还不错,这察兰术好像对大梁的文化很感兴趣,所以对淑文也还算是以礼相待,只是察兰术到底也不止淑文一个女人,虽说淑文贵为正妻,但那些身为狄戎贵族的女人还是时不时会欺负她一下。」 「公主也是受苦了。」 「所以朕就琢磨着,既然唿兰图吉被狄戎内部的人如此忌惮,证明狄戎上下现在并非铁板一块,我们也可以寻个时机,离间他们一番,只要将唿兰图吉干掉了,剩下的事情便简单许多。」 「那我父亲那里呢?」 「舒大人这些年比朕这个皇帝还像皇帝,人处在权力巅峰久了,有些事情便不那么上心了。」 「那就好,昔年他狄戎国想将我大梁搅乱了,今日也必定让他们尝尝这箇中滋味。」华康说着话,站起了身,「陛下今日要留宿承宁宫?」 霁月苦着脸道:「是啊,话都给舒大人放出去了,若知道朕来了一圈又偷偷熘走,舒大人明天就要敲打朕了。」 「那就又要委屈陛下睡榻了。」 华康熟门熟路走到床前,抱起一整床被子,将它们放在了一处屏风后面的矮榻上。 「你明日便将这榻给换了罢,换个大些的,朕这几年个头长了,这榻又矮又短,睡着委实不舒服。」霁月认命般的跟在华康身后,走到屏风后面。 「陛下再忍忍罢!」华康瞪了霁月一眼,「宫里的嬷嬷总是怀疑我同陛下不是真夫妻,最近三天两头问这问那的,我要现在再将榻换成个你能睡得舒服的,还不知道她们怎么想,又怎么去同父亲汇报呢。」 第150页 「……」 霁月欲哭无泪坐在那张又小又矮的榻边。 一天下来他身心俱疲。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到头。 他可太怀念同兰定安同床共枕的日子了。 作者有话说: 一晃四年过去喽(手动狗头 第81章 双簧 临近年关时,兰亭总算赶回了南安城。 起初的一年,他为了避嫌,若非是重要的事情,他与霁月都在面儿上避着对方不见。 为了最大程度打消舒明远对他二人关系的怀疑,兰亭好自请去各地方巡查,表面上说是为了朝廷监视地方望族以及有不轨之心的人,实质上是兰氏一族向舒氏示好的最大诚意。 兰亭归京,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宫復命,而是趁着夜色前往舒明远的府邸。 「贤侄此番在外大半年的时间,瞧着人都黑了些,以前你可是南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流雅士,如今尽让你做这些俗事,反倒是委屈你了。」 舒明远笑着在书房门口将兰亭迎进了房中,待两人坐下,舒明远指挥着侍女倒了茶水,便挥手让闲杂人等离开了书房。 「舒大人说笑了,定安自问只有这些能耐了,这两年能四处奔波,帮到些舒大人的忙,也是我的福气。」 舒明远这几年奉承的话听多了,可兰亭奉承他,他还是颇自得的。 大名鼎鼎的兰氏才子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得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成为他舒明远手下的一枚棋子? 「你我叔侄时间就不必说此客套话了。」舒明远笑吟吟的,「不知定安这次辗转了几个州,有什么意外发现没?」 舒明远所说的这个「意外发现」有着多层意思,其一乃是问兰亭在大梁各地中有没有发现北党勾结当地人的情况;其二乃是舒明远对各地豪门望族的戒备。 虞川舒氏这四年来权倾朝野,而舒明远本人也已经走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巅峰。 除了「皇帝」这个名号他还没有得到,剩下只要是皇帝能做的事情,他舒明远都能做得。 虞川舒氏登顶巅峰的同时,伴随而来的是曾经的后党,如今的南党内部之中的慢慢分裂。 舒明远为人甚是强势,他将虞川舒氏彻底做大之后,舒氏一族的族人不断在大梁境内的各个地方蚕食着土地。 就在霁月亲政的第二年,舒明远又借霁月的名号,在大梁全境推行农商令。 所谓的农商令,就是朝廷指定的人才能进行农业与商业的交易,而无权进行交易的寒门士族与平民百姓,只能依附于有此等权力的高门士族。 土地全为高门士族所有,其余人只能依附他们而活,而家庭或民间作坊生产出的手工商业品因为并没有承担交易的资格,便只能卖给特定的商行。 这些商行由高门士族把持,又形成了价格垄断,他们一方面用极低的价格收购或者挤压那些手工生产者,一方面又以高价卖给需要这些用品的平明百姓们,从中牟取极其高额的利润。 在这一过程中,舒明远实则是将整个大梁朝廷完全架空,朝廷不再平准民间物价,而是完全由着像虞川舒氏这样的高门士族随意胡来。 利益一旦大了起来,难免有「分赃不均」的地方,虞川舒氏的族人又仗着现在本家是大梁第一望族,渐渐谁的面子都不买了,只要他们看上的,就一定要到手,如此一来,南党之中也渐渐产生了分裂事态。 偏偏舒明远还居功自傲,不仅不对族人严加管教,反而放纵他们的恶行,使其他高门士族更加怨声载道。 舒明远并非不知道这些士族如今的怨气,但他对权力的痴狂让其不能放任任何一个高门士族成为下一个虞川舒氏。 于是他一边打压这些士族,一边又派人去暗中观察这些士族的动向,一旦这些士族有不对劲的地方,他马上就能反应过来,而后斩草除根。 兰亭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逐渐获取舒明远对他的信任的。 「眼下舒大人势头正盛,哪家没事敢随意触大人的眉头?此番我前去几州巡查,除了发现有些家族欺上瞒下,私自吞併些土地外,其余并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大人的。」 「是哪些家私吞土地?」舒明远一挑眉,似是并不将此事当成一件小事,「今日他们敢私吞一两亩地,明日他们便敢做出别的事情来,做出此等事情的士族,更要多加防范。」 兰亭在内心冷笑,舒明远的野心未免也忒大了些,连皇族都不敢说天下地尽是他们的,反倒是一个企图颠覆皇权的野心家不知廉耻的说出这种话来。 「是定安目光短浅了。」兰亭附和着,「其实如今各地的大士族只是看着虞川舒氏做大,不甘心,想趁着一些机会多分一杯羹罢了,大人不如趁此机会,抓出这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家来,杀鸡儆猴看。」 「哎,不着急,不着急。」舒明远露出了个阴险的笑容,「且让他们再肆意妄为一阵,我要看看,还有哪些人坐不住主动蹦出来。」 兰亭离开舒明远府邸时,已经到了宵禁时间,大街上除了巡逻的禁军,再也没有其他的商贾百姓。 兰亭自是不怕,他坐着舒府的马车,一路上也无人敢来找他的麻烦。 马车里燃着上好的金丝炭,让本寒冷不堪的车厢内如同春日般温暖。 第151页 兰亭双手拢在袖中,局中端坐着,双目紧闭,独自沉思。 这些年他没少在舒明远这里下功夫,初时他派人极其隐晦的接触了一众落魄不堪的北党人,因着西川兰氏和兰铮的名号,大部分北党人被他悄悄收拢起来,成为一股不小的隐藏势力。 在这之后,兰亭便投舒明远所好,极力的附和着他的一举一动。 舒明远也并非傻子,不是兰亭一附和他,他便信了这个年轻人的,舒明远给兰亭设置了一道又一道的难题,让兰亭背负着骂名,替他亲手办了许多骯脏不堪的事情。 如此一来,兰亭风光霁月的名声没了,舒明远这才满意的将兰亭当作半个自己人。 兰亭这次离开南安城大半年,明里是当舒明远的耳目,去替舒明远究查有二心之人,暗地里乃是帮助霁月扩大保皇派的势力。 残余下来的北党人已迫不得已成了保皇派,而地方高门士族之间的态度就成了霁月能否取得最后胜利的关键。 霁月和兰亭很有默契的配合着对方。 霁月在朝堂上选择彻底撒手不管,放任舒明远嚣张自傲,而兰亭则在地方不停的游说那些或不服虞川舒氏,或被舒明远打压的喘不过气的高门士族。 兰亭走访的地方越多,隐藏的保皇派也就逐渐变得多了起来,他们渐渐能连城一条线,一旦他日群起而攻之,虞川舒氏就未必能承受得住。 如今,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来发难,但这个时机必须选的非常合适,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够。 因为不论是北党还是保皇派,都没有第二次失败的机会了。 第二日下了朝会,霁月面上喜气洋洋的,如果不是方才舒明远又打着为了国库充盈的旗号请旨加税,夏全就真以为是今日朝会上发生什么好事才能引得这位年轻沉闷的皇帝这么高兴了。 霁月哼着小曲儿,抬腿跨过了一道门槛,朝会上那些事情让他很是恼火,他之所以还能有这样好的心情,不是因为他乐观,而是兰亭今日要进宫。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一起的机会。 纵使这些年霁月通过夏全在宫里收拢了一部分内侍和宫女,但外臣入宫到底目标太大了些,怎么也躲不过舒明远的眼线。 今日因着兰亭回京述职,两人才能如此不避人的见面。 霁月移步至上书房刚过一刻钟的时间,兰亭便前来拜见。 夏全看着皇帝那发光的双眼,呈了茶水以后自动带着两名内侍退了出去,还细心的将大门给掩好。 眼看着四下再无他人,霁月再也假装不下去端着架子的样子,站起身,直扑向兰亭的怀中。 兰亭被巨大的冲力撞的向后一仰,若不是抓住了桌角稳住了身体,险些要连人带椅子倾翻在地。 「陛下。」兰亭笑着,双手拢着霁月的后背,「大半年不见,陛下身量又长了些许。」 「你发现了!」霁月握住兰亭的肩膀,两人离得极近,「我现在可不比以前那样瘦弱了,一手拎起一个内侍不在话下。」 兰亭见霁月整日活在舒明远的阴影下还能苦中作乐,很是欣慰。 「陛下这半年来如何?」兰亭问道。 「还行,就是舒明远越发过分,朝堂上的事情他尽数包揽便罢了,连我与皇后之间的事情也要管。」 兰亭憋着笑,看着霁月一脸懊恼的样子:「皇后娘娘可还好?」 「还好罢。」 华康如今的样子也只能用「还好」二字来形容,毕竟人还好好或者,就是偶尔总是看着失魂落魄的样子。 「听闻狄戎国又有了新的状况?」兰亭继续问道。 「嗯,这次你回来,我正想同你好好说一说。」霁月放开兰亭的肩膀,但一只手仍拉着兰亭的手,两人一同坐下,他接着道,「狄戎那边不太平,唿兰图吉对外扩张,对内又支持他们的大汗察兰术推行梁礼,引得狄戎很多贵族和高官皆不满意,他们隐隐有逼迫察兰术让唿兰图吉交出兵权的意思。」 「这倒是个好消息。」兰亭盘算着,「四年前之所以让舒明远得逞,就是拜唿兰图吉所赐,不将唿兰图吉除掉,我们就不能轻易动舒明远,狄戎那边越乱,对我大梁就越有利。」 「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狄戎这次大乱起来,我们一可以藉机将虞川舒氏从大梁的土地上翘起来,二来在将舒明远一党连根拔起以后,也可以趁机北征,将狄戎彻底消灭。」 「如今不怕狄戎不乱,就怕这乱的火苗烧的不够旺,毕竟那察兰术也是个有才之人。」 「定安莫担心。」霁月笑的神秘兮兮道,「我早有计划。」 作者有话说: 本章涉及了些许的古代经济问题,相信学过歷史的同学应该不陌生。 舒明远发布农商令属于自掘坟墓的行为,他的本意在于让大的士族,用更接地气的称唿就是大地主们掌握一切,他们掌握了土地,也就掌握了土地上的所有劳动力,人口被他们归为自己所有,就不利于政府的税收。另一方面,大地主们又垄断了商业,这就彻底架空了朝廷平准物价的职能,这个做法是让所有平民百姓都没法活下去的。 如果舒明远是老闆,那么他的员工这辈子既要给他干活,又要用从他那里赚到的钱继续买他产出的东西,这样天下所有的财富就全部落入了他的口袋里。 第152页 歷朝歷代走向灭亡的最根本原因就在于土地兼併问题,舒明远就在走这样的路。 第82章 鸣冤 兰亭看着霁月亮晶晶的眼睛,莫名想起了就在四年前,霁月遇见那件大事时,哭得眼眶通红的模样。 他究竟是从一个少年长大成为了一个青年,也背负起了更多东西。 兰亭心想。 「陛下有何对策?」 「淑文偷偷遣人回了南安两次,与你在宫外安排的人传了消息进宫,那察兰术还挺喜欢淑文的,我想,能不能让淑文从察兰术身边下手,吹吹枕边风,将唿兰图吉先孤立起来。」 兰亭沉思片刻道:「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我认为语气吹察兰术的枕边风,不如让长公主殿下从记恨唿兰图吉的人那儿下手,这样长公主殿下也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还可以在察兰术身边留下一步活棋。」 「还得是你吶,定安。」霁月眼含肯定的对兰亭说道,「我也跟着你学了这么些年了,却怎么也不及你想的周到。」 「陛下谬赞了,只是那察兰术太过欣赏唿兰图吉,我想到了这点,才觉得由长公主去察兰术面前挑起这件事有所不妥。」 「既如此,你那边情况如何了?出京走访了半年之久,可有什么进展?」 「这四年里,臣已经将大梁境内走了个遍,不满虞川舒氏以及舒明远者越来越多,尤其是虞川舒氏曾经的支持者秦州闵氏,连年来对舒明远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听闻舒明远三叔家的小儿子,硬纳秦州闵氏家主的嫡长女为平妻,秦州闵氏状告到舒明远那里不成,反而被舒明远斥责闵氏家主纵容妻女在外抛头露面。」 「舒明远可真是嚣张!」霁月听的很是气愤,没等兰亭将话讲完,便忍不住开口道。 「陛下息怒,我初闻此事时也很是愤怒,后才渐渐冷静下来,舒明远既然想要打压曾经依靠他的士族们,我就从秦州闵氏处下手,闵氏家主这次被舒明远惹急了,便有意与陛下交好,承诺来日陛下欲动虞川舒氏之时,他就要做宣政殿上第一个站出来的伸冤人。」 霁月道:「哼,舒明远和舒家这是自取灭亡。以前我还觉得太后她和舒家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现在才知道,若是那些年没有太后牵制着,怕是舒氏早就在自取灭亡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眼下只等狄戎那边乱起来,我们便可以按计划行事,只是有一事臣有些担心,如今禁军三司之中皆是舒明远的人,他虽不善掌控地方军队,却将禁军牢牢握在手中,若是改日真向其发难,舒明远必定会用禁军来威胁陛下。」 「这倒也不同害怕。」霁月挑着眉毛,很是自信,「舒大人千算万算,就是把禁军三司的官员全都换了个遍,也忘了一点,三司不仅是由那些个将军将领组成的,更是由千千万万个普通士兵组成的,再者三司之中官职繁多,保不齐有那么几个是文将军手下的人,这一来二去,禁军中的兵将,也不完全都听他舒明远的。」 「若是对上舒明远所掌禁军,陛下有几分把握?」兰亭问道。 「三四分罢。」 「……」 兰亭皱眉不语,方才见霁月那副自信的样子,他以为怎么着也有个八九分,没想也不过是三四分。 虞川舒氏的仇家多,死心塌地依着舒氏的人也多,舒明远之所以敢这么猖狂,归根到底还是他目前仍有这个实力,以三四分的把握去对垒舒明远,兰亭心中有些许不安。 「怎么?定安嫌三四分把握太少了?」霁月笑着打趣,「想想咱们四年前还一分把握也没有,转眼间禁军一半快收归到我的手中,你还有何不放心的?况且真到万事俱备那一地步,远在西南的文将军也可以同时发兵,专打舒氏一个措手不及。」 「话是这样讲的,可总归……总归过于冒险。」兰亭感慨道。 「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筹谋下去了。」霁月突然换上一副黯然伤神的表情,「舒明远权势已经达到了极点,我又不可能与皇后生出一个带有舒氏血脉的孩子,如此一来,连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了,舒明远取我而代之的那天,怕是即将要到来了,若是我们先行一步,怕是之后就再难逆天改命。」 「陛下的意思,我都明白。」兰亭看向霁月,温声说道,「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会努力保护陛下的。」 自打兰亭归京述职二人见了那一面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私下见面。 霁月每每想念兰亭之时,只能通过书信或者在朝会上多看两眼,以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他太希望能够赶快结束这四年的荒唐,真真正正和兰亭站在一起了。 时间来到四月,从渡口传来了一则消息,狄戎国内大乱,唿兰图吉领兵与贵族部落厮杀起来,最终被自己一个部下出卖,陷入了对方提前设好的圈套之中,战至力竭而亡。 这位狄戎国的天才将军就这样突然陨落了,此事引起了大梁朝臣的连番讨论,而霁月心里却清楚,唿兰图吉的死只不过是拉开了一个序幕。 倒是舒明远似是有所察觉一般,连带着数日在朝会上都皱着眉头,也不多说话,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思考着什么。 趁着狄戎内乱未平,霁月开始筹划接下来的事情。 他先是遣密使前去西南秘密知会了文秉霖,让其做好派兵北上的准备。 第153页 另一边,兰亭也如期将秦州闵氏的人安排进了南安城。 当闵氏家主闵裴丰敲响鸣冤鼓走上宣政殿那一刻,舒明远所有不好的猜想与预感全部落在了地上。 「臣闵裴丰拜见陛下。」闵氏家主一走上宣政殿便跪下叩手道。 「闵爱卿请起吧,朕记得你两年前才因为母亲去世丁忧回家,怎么如今却来皇宫门口击鼓鸣冤了?」 「不瞒陛下说,臣……臣实在是窝囊啊!」闵裴丰没有起身,依旧跪在地上,又重重的磕了个头,「按理说臣丁忧在家,服丧未结束,是不适合面圣的,可是臣……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闵爱卿何出此言?难道是有谁欺负了你不成?」霁月明知故问道。 「启禀陛下,虞川舒氏乃至宰执舒明远大人实在是欺人太甚,臣的嫡女,被舒大人三叔家的小儿子强娶,那小儿子本就有一个嫡妻,为了得到臣的女儿,竟然四处散播臣女儿与其有苟且之事的谣言,强娶了臣女儿以后,又恬不知耻的将原配的妻子和臣女儿并称平妻,臣去找舒大人讨个公道,没想到他舒明远不但不管教宗族之人,反而还倒过来说是臣的管教之失,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啊!」 闵裴丰一席话说的铿锵有力,即便是话音落下,声音仍久久迴荡在宣政殿内。 宣政殿上站着的文武大臣此时形成了两个极端,一派大臣埋首低头,一句话也不说,而另一派大臣则开始交头接耳,隐隐打量着舒明远和闵裴丰这一立一跪的两个人。 霁月倚在龙椅上,一手撑着下巴,用拇指摩擦着今早刚剃过的胡茬,他冷眼看着舒明远不屑一顾的样子,起身走下了皇座,将还跪在地上的闵裴丰扶了起来。 「闵大人起来吧,受了这么大的冤情,朕怎么再忍心你一直跪在这里回话。」 霁月将闵裴丰扶了起来,又看向一旁的舒明远:「岳丈大人,闵大人一席话可是句句属实?还是这之中……有什么误会在里面?」 「陛下,他闵裴丰没有一句话说的是属实的!」 过去了这么几年,舒明远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愈渐强了起来:「明明是闵氏家教不严,叫出来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儿,屡次在诱惑我那远在秦州的侄儿,最后被闹的没办法了,才娶进门,还抬了平妻,谁知秦州闵氏竟还不知廉耻,倒打一耙,臣恳请陛下严惩秦州闵氏等人!」 「你血口喷人!」闵裴丰听了这话很是激动,他双眼通红,拉扯住霁月的衣袖颤抖着说道,「若臣今日有一句话作假,老天便灭我秦州闵氏全族!」 「哼,这话谁不会说?」舒明远不屑一顾道,「若老天真能应得了你,早该将你那水性杨花的女儿带到阎王爷那里去,也用不着让我侄儿背了这天大的黑锅!」 「你……你!」闵裴丰瞪大着通红的双目,伸手指着舒明远,「好啊你,这十多年来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当我们心中都不清楚吗?你说的没错,若是老天真应得了,第一个噼死的应该就是你!」 闵裴丰又转而对霁月道:「臣一路躲避着虞川舒氏的眼线来到南安城,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今日臣就用这条老命,以证臣没有说一句假话!」 说罢,不等霁月和众人反应,闵裴丰骤然起身,一头往宣政殿中的金龙柱上撞去。 眼看着闵裴丰撞柱倒地,众人才反应过来,宣政殿上的场面更是混乱起来。 「闵大人!闵大人!」 「快来人啊!还有一口气在,快传太医来!」 霁月看着这些人手忙脚乱的场面,觉得很是滑稽,这闵裴丰也是个狠人,为了让自己体现出被逼不得已必须严查的态度,竟真敢往柱子上撞。 霁月随手召开内侍,示意其快去将太医请来,而后又看着仿佛事不关己的舒明远。 「岳丈大人,闵裴丰虽在丁忧没有官职,但到底也是官身,且秦州闵氏也是望族,今日闹这一出,怕是让朕不得不查查其中缘由,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了。」 作者有话说: 舒明远这叫什么,没有皇帝的命却有皇帝的病。 第83章 燎原 听见霁月的话,舒明远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看向了对方。 他已经感觉到,今日的事情并不是一个意外,而眼前这个四年中让他处处打压的年轻皇帝,是这幕后的推手。 很好。 舒明远忍着怒火想。 「陛下这是信不过臣这个岳丈,反而信起外人了?」 「岂敢。」霁月笑着,朝舒明远拱了拱手,「朕自然是信岳丈大人的,只可惜今日这闵裴丰闹的动静太大了些,怕是不日便要在南安城上下传遍了,若眼下只是一味的将所有事情全怪罪在秦州闵氏身上,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只有真的下令彻查,才能保住岳丈大人和虞川舒氏的声誉吶。」 「臣可多谢陛下替臣和臣的家族着想,那就查吧,看看能查出来些什么。」 霁月笑着走回了皇座,他看着被太医指挥抬出宣政殿的闵裴丰,朗声道:「着御史台以及刑部联合调查秦州闵氏一案,为着公允起见,朕再派随侍在身的内侍与二部一同前往。至于舒大人……」霁月看了眼舒明远,「闵裴丰所有言辞都直指舒大人,只好委屈岳丈先在家待一阵子了。」 「陛下!这怕是不妥吧?」舒明远的长子舒廷桓站了出来,「这几年家父为大梁事无巨细的操劳,臣说句大胆的话,今日让家父回家暂代,明日这宣政殿和朝廷上的大小事,怕是都要乱套了!」 第154页 舒廷桓这话,明里是为了朝廷好,实际上则是敲打霁月,让他知道这大梁是被谁操控着的。 「大哥就不必劳心来。」霁月似是早有准备,笑吟吟的套着近乎,「朕的那些个专为各位大人办事的无品级书吏眼下正巧派上用场,他们对朝中每日需要处理的事情足够熟悉,又是个顶个的读书人,大哥大可放心,让岳丈大人休养几日,大梁的天还塌不下来。」 被霁月一句话堵回去的舒廷桓还想辩驳,却被自己的父亲舒明远一把扯来过来。 「陛下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咱们父子就在家看着,大梁的天这次会不会塌下来。」 一切定了下来,朝会过后霁月又趁着公事将兰亭召到了上书房。 眼下两人凑在一起,没有闲情逸緻单纯的交流感情,他们更多要做的是确认此次能够准确无误将虞川舒氏一族一网打尽。 「秦州那里闵裴丰早就安排好了,舒氏在秦州的人如今应该一个也逃不掉。」兰亭说道。 「今日那闵裴丰也是下了血本了,虽然早就知晓为了上演逼朕彻查这戏码,他要做出一些过激行为,但也没想到他能做的如此逼真。」霁月评价道,「要不是此事只有你参与彻查最为稳妥,我是真的不想把你拍去秦州。」 将兰亭派去秦州,也就意味着向舒明远摊牌,如此一来霁月再无退路,若是事成他们皆无事,若是事败,则他二人一个也活不了。 「陛下不必担心,该想到的臣已经全想了个遍,剩下的事情,就由天定吧。」 也是,尽人事了以后,也只好听天命。 「按照你我的计划,秦州只是一个开始,很快各地就会有人纷纷站出来控诉虞川舒氏的罪行,到了那时候,你切记要小心自己的安危。」 「我明白。」兰亭听着霁月念叨来念叨去也并不觉得心烦,「陛下也要多加小心,我身在外面倒也算安稳,倒是陛下,还需小心禁军那边。」 「朕一定会多加防备的。」霁月扯过兰亭的袖子,温声说道。 兰亭看着霁月这副模样,也不再多加言语,他们二人现如今没什么能够坐下来独处的时间,两人各有要忙的事情,眼下看交代的差不多了,兰亭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定安。」看着兰亭挺拔修长的背影,霁月不禁出声叫住了他。 「陛下还有何事?」兰亭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若是这次事成,我想将你我之事昭告天下,可以吗?」 兰亭没有言语,只是淡淡的笑着。 霁月沉默的等待着兰亭的回覆,短短这点时间内,他竟开始心焦起来。 「那臣就先谢过陛下了。」 兰亭奉旨离开南安城半月后,大梁境内各地前来鸣冤的人犹如雨后春笋般全都涌现了出来。 朝堂上的大臣们渐渐缓过劲儿来,以之前保皇党为首的一众大臣们,更是发难于舒明远。 饶是舒明远再骄傲自大,这时也回过味儿来,他料想到闵裴丰的所作所为是霁月受益安排的,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眼下竟然出来了这么多鸣冤的人。 「那些个兔崽子都是怎么办事的!」 舒明远在听完探子来报的消息后,气的当场就将一台上好的石砚砸在了地上。 「父亲息怒,谁能想到这皇帝小儿和那兰氏的兰定安居然里应外合,筹谋了如此之久。」舒廷桓道。 「呵,你这蠢材,到如今还想着攀扯旁人?我让舒氏子弟分驻各地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要盯着那些不听话不老实的士族们,一旦有异动即可禀报回京。他们呢?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不是抢女人,就是整日留恋在赌坊花楼,要他们还有什么用!」 「可眼下父亲再气也没用吶,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得想办法补救才是。」舒廷桓那衣袖擦拭了下自己汗流不止的额头,「要不父亲进宫去同姑姑商量商量?再不济也要去同妹妹说一声才是啊,有她们二人在宫里,还怕没办法吗?」 「你也是个蠢的。」舒明远一脚踢在了自家儿子腿上,惹得后者痛唿出声,舒明远仍不解气,又抬腿踹了一脚,「你姑姑自己想当女皇,四年前她落败,我又用虞川舒氏一族前途威胁她,她才自愿去当了那唿兰图吉的人质,你以为这些年过去,她对我就没有怨恨吗?还有你妹妹,她为了庄王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将我这个做父亲的,忤逆成什么样了!」 「这……」舒廷桓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又觉得自家父亲这也不肯那也不行的太过麻烦,只得老老实实道,「恕儿子蠢笨,父亲可有什么好办法?」 「哼,皇帝觉得这些年我们舒氏权势大,得罪的人多,反对的人也多了,便能借着他们的手将我虞川舒氏打压殆尽?皇帝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舒明远看向窗外幽幽道,「我本来想给皇帝留几分面子,若是你妹妹能诞下皇子,为了我和虞川舒氏的名声,也再留他几年,如今怕是不行了,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好好的福不想,非要将自己那条小命霍霍没了。」 说着,舒明远从袖中掏出一个牌子递给了舒廷桓:「你拿着此牌亲自去禁军找禁军统领,见到此牌,他自然知道是何意。」 舒廷桓接过那不起眼的木牌:「父亲是要……?」 舒明远没有搭理舒廷桓,只是背着手长嘆道:「这天下,也是时候换个姓了。」 第155页 南安皇宫中。 接连几日在宣政殿上接见击鼓鸣冤者后,霁月又下了一道谕令,择朝中无品级文吏十数人,授予九品官衔,连同内侍府派出的十余内侍一併,前往大梁境内各州府,同各州府地方官共同受理地方伸冤者诉状。 霁月此举明面上昭告天下当今圣上对此事的重视,也表明了绝不姑息之态,而暗里则是趁机将旁落的皇权慢慢收回自己手中。 派出去的九品文吏虽然手握实权,但官职低微,对皇权构不成威胁,而内侍本就是没了根的人,没有了家族的牵扯,也不担心他们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如今霁月所做的每一件每一桩事情,都是这些年来和兰亭反覆推敲计划过后才实现的。 如果天下真的能够恢復如初,兰定安有着数不清楚的功劳。 霁月不禁又想念起在远方的兰亭。 突然之间,外面尖锐刺耳的声音打破了霁月的思绪。 霁月皱着眉看向外面。 寝殿的大门被人毫不客气一脚踹开,禁军统领率领着亲卫闯了进来。 霁月看见这架势,,就明白,舒明远是打算鱼死网破了。 他早已做好了被禁军发难的准备,而且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会害怕会被吓得发抖的少年。 「这是做何?胆敢无诏闯入朕的寝殿?!」霁月厉声道。 「陛下恕罪。」禁军统领嘴上说着,可脚下的步子却不带停,「臣等只是见不得有奸人在陛下身侧蛊惑君心,特来清君侧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来感受作者的爆更吧!呜呜呜 第84章 泄密 「清君侧?」霁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一样,「你若真想清君侧的话,不是应该去你主子舒明远那里么?」 「舒大人为国为民,尽忠职守,陛下却为了空穴来风的传言将大人置于如此境地,别说是大人心寒了,连我们这些为陛下卖命的粗人都觉得心寒。」 「呵。」霁月冷笑了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你替舒明远心寒?这禁军究竟是拱卫朕的,还是恭维你那位舒大人的!」 「臣等自是拱卫大梁,眼见陛下被奸人迷惑不得不出此计策。」 「那你来说说,这奸人究竟是谁?是闵裴丰么?」 「自是有他闵裴丰的一份,只是闵裴丰也仅仅是帮凶罢了,真正迷惑君心的乃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兰亭。」 若说之前的每一刻霁月都能运筹帷幄,在听见「兰亭」二字以后,他面色不免变了变。 他和兰亭料到了秦州事件开始后,舒明远一定会怀疑到兰亭头上。 但他没料到的是,舒明远竟然会直接从兰亭身上下手。 按理说西川兰氏久负盛名,兰亭与兰铮名声又极高,此事若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便应先绕过西川兰氏这块儿难啃的骨头,直接找他霁月的事情才对。 可舒明远为何一反常态,将矛头直指兰亭本人? 莫非是他和兰亭之间一些事情暴露了? 想到这里,霁月不寒而慄。 在他的计划中,是要等到统一南北稳定朝局后,才公布自己与兰亭的事情。 毕竟霁月自己也知道,手中若没有稳定权力,贸然开口,朝臣们一定不会愿意。 但眼下这情况,让他觉得很是不妙。 「御史台的兰卿迷惑君心?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霁月稳住心神道,「你们舒大人也不嫌这藉口蹩脚。」 禁军统领面不改色,眼神却有些暧昧:「兰大人究竟有没有迷惑君心,陛下自己清楚,臣这番就是为了将陛下请去舒大人府中,让舒大人替陛下答疑解惑的。」 「朕若不去呢?」 「陛下怕是没有选择。」 禁军统领言毕,便朝身后等待着命令的士兵做了个手势,之间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朝霁月走了过来,一左一右试图将霁月强行架走。 「放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道响亮的女声从众人身后传了过来,霁月的视线越过禁军统领往外看去,只见华康大步朝殿内走来,跟在华康身后的,还有一年多前被提拔进马军司的徐止弋。 霁月在看见徐止弋的那一刻,松了口气。 徐止弋这条暗线,除了霁月兰亭以及文秉霖三人外,再无人知晓,也正因如此,可以保留到今天,在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皇后娘娘。」禁军统领见到了华康,碍于她是舒明远女儿的面子,还算恭敬。 「庞统领这是在做什么?禁军这是想犯上作乱吗?」华康不客气的问道。 「臣自是不敢,只是舒大人和陛下之间有些误会,还请陛下移步舒大人府邸,细细说开才好。」 「庞大人找的藉口未眠也太可笑了些,父亲若是觉得被人攀扯诬陷,大可上书陈情,让你这个禁军统领前来胁迫皇帝作何?」 「娘娘。」禁军统领不知华康和舒明远关系并不好,纳闷儿了一阵才道,「娘娘若不信,可以与臣一道回舒府,亲自问舒大人。」 「哼,本宫才懒得回什么舒府。」华康又走上前两步,定定的看着禁军统领,「但陛下今日庞统领也别想带走。」 舒明远交给庞统领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将霁月带到他府上,如今他虽碍着面子敬华康三分,但也没到听一个刚长成人的丫头说话的份儿上。 第156页 「娘娘就不必为难我等臣子了。」庞统领恭敬说着,却示意那两名士兵将霁月带出去。 「等等。」 这时,一直在旁边观望没出一声的徐止弋突然开口说道。 「你怎在此处?」方才将徐止弋忽略的庞统领皱着眉,「今日你不是负责南安城中防务么?怎么私自进宫了。」 徐止弋大咧咧的笑着,仿佛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这不是见统领大人这里有功可邀,特来想沾个光蹭个便宜。」 「徐副指挥使未免也太没规矩来些吧。」今日这事儿做的隐蔽,知道的人并不多,庞统领并不想节外生枝,让徐止弋掺合进来,只能将人打发走。 「到底是谁没规矩,庞大人可想清楚了。」徐止弋绕过华康和庞统领,看了那两个架着霁月胳膊的士兵一眼,下一秒,还没等人看清,他就快速出手将二人的胳膊卸了下来。 「你这是何意!」 看着倒在地上大唿疼痛的两个人,庞统领怒火中烧道。 「我是何意,大人还不知道吗?」 「好,很好,今日若有阻拦我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说罢,庞统领便打算唤站在寝殿外的亲卫将这几人全部控制住。 可谁知他连唤来几声,殿外都无人应答。 这下轮到这位禁军统领慌张来起来。 「庞大人别费劲叫了,那些个禁军兄弟全被我请回家吃饭去了,大人要有什么吩咐的,就跟我讲。」徐止弋笑道。 「你!」庞统领怒气十足,他转过身来重新审视着霁月道,「陛下以为讲臣的亲卫拿下就算结束了?只不过才刚刚开始罢了!」 霁月示意徐止弋差人将禁军统领带了下去,又朝徐止弋问道:「外面情况如何了?」 徐止弋是从南安城中赶往皇宫中的,他同霁月细细讲起了如今南安城中以及皇宫中的情况,霁月越听越觉得,如今这情形就是在刀尖上舔血。 「这么说,宫中舒明远的人已经被你拿下了个七八成?」 「是,臣已令人将皇宫各门关闭,舒明远眼下再想派禁军中的其他队伍进皇宫怕是要费很些功夫。」 「依你看,这皇宫能守多久?」霁月问道。 「依臣看,守个三五天不成问题,再长时间的话,就困难了些,舒明远出了禁军,在距离南安城距离较近的几座城池守军中也有自己的人脉,若是他的人先赶到,皇宫的大门怕是守不住的。」 「那就只能盼文将军先到一步了。」 就在大梁皇宫中突生巨变时,舒明远那里倒是有了「新的发现」。 事情源于霁月身边的一个小内侍趁着下值出去吃酒,在被人多灌了几杯后,他无意吐露出了一个今天秘密。 而南安城中到处都是舒明远的耳目,这秘密被别人听去了,也就会被舒明远知晓。 舒明远初知这秘密时着实是一惊,但在震惊过后,他便抓住了这其中的可乘之机。 看着手中那一沓信纸,舒明远笑了出了。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噹噹今陛下是多么正派的圣人,原来是有隐疾,若让天下人知道大梁的皇帝是个断袖,只喜男子,该会如何?」 舒明远看着那个将兰亭寄给霁月的密信偷偷取出拿给他的小内侍,欣慰道:「若他日我登基了,一定记你一大功!」 那小内侍颤抖着身子,嘴上不停说着谢恩的话。 「将他带下去,好生……安顿罢。」 舒明远朝自己的心腹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知道他是何意,只见那人将小内侍扯了起来,拉去了门外,随着一声尖叫声过后,院内响起了泼水声。 「吩咐下去,让他们将砖石清洗干净些,别留了什么污迹。」 又一人应了声,转身走了出去。 「父亲,这下那皇帝想翻身怕是不可能了吧?」舒廷桓瞥了两眼书信,眉飞色舞道,「谁会想有一个这样上不了台面的皇帝?若说只是玩一玩也就罢了,关键看那兰定安给他写的书信,两人显然不是玩那么简单。这层窗户纸若是捅破了,连那些个保皇党的迂腐老头都不愿意。」 「哼。我还当西川兰氏出了个多么清高的人物,没想到却如此不堪,此事一出,不但皇帝的颜面尽失,便是西川兰氏,也保不住他们自诩清流的地位了。」 「父亲这招真是高明,等下将那皇帝擒来,任咱们怎样摆弄,倒是只说是皇帝中了邪,搞这种有悖人伦的事情,再将帽子扣在西川兰氏身上便是。」 「这不是为父高明,而是天助我也吶。」 此刻的舒明远已经在想像着自己登顶宝座的那一刻。 自己距离皇位就差一步之遥,而如今天子失德,他不得不也必须昭告天下,取而代之了。 作者有话说: 危! 第85章 定局 夜晚,霁月一会儿想着皇宫外的情况,一会儿又担心文秉霖能否在舒明远搬来救兵之前先一步抵达南安城,这么想着就怎么也睡不着。 他叫来夏全,让其将整座寝殿的蜡烛全都点亮。 寝殿被照亮的如同白昼一般,霁月赤脚走下床,径直往书柜方向走去。 那里有他珍藏的和兰亭所有的密信。 在霁月看完那些密信之处,他本是想烧掉它们的,但后来他又觉得,整日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很少,若是再将这些信件全部烧毁,那他就真的连一点回味的念头都不剩了。 第157页 霁月熟门熟路摸到书柜暗格的机关,将一小格抽屉抽了出来。 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原本填满半格柜子的信如今只留下来孤零零的三封。 「啪嗒」一声,霁月将抽出来的这一格抽屉失手掉落在了地上。 「陛下?」夏全本来站在霁月的三步之外,看见对方如此反常的行为,赶忙走上前询问情况。 「坏了。」霁月转过身,虽然心口感受到一片冰凉,但说话声音仍是沉稳,「朕和定安往来的书信,被人拿走了。」 听见这话,夏全心下大惊,要知断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寻常百姓以及富家公子玩乐也就罢了,若让人知道堂堂天子也这样有悖人伦,霁月怕是要遭受到他意想不到的打击。 「这……」夏全冷静分析着,「陛下密信之事,有几人知晓?」 「除了送信的,这宫里,真正知晓的也只有朕与你二人。」 「此事不是奴才所为!」夏全忙开口解释道。 「朕知道,朕没有疑心你,若你想泄密,朕怕是早就性命不保,只是还有何人,会将书信偷去,是否又交给了舒明远?」 夏全皱着眉,左思右想了好一阵,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跑出了门外。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夏全才重新返回了寝殿内。 「陛下,奴才知道了。」只见夏全气喘吁吁道,「奴才方才突然想起这几日好像总不见在陛下寝殿整理书籍的那个小内侍,这跑去一问才知道,自打两日前宫门关闭,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霁月顺着夏全的话想了想,他对那小内侍也有些印象,平常颇为乖巧,也懂些诗书,也正因如此,霁月才将这小内侍安排去整理寝殿内的书架。 贴身侍奉他的这群人,本都是夏全千挑万选一切处理妥当的,谁知临到大事时,却出了这样的岔子。 「是奴才办事不力,还请陛下治罪。」夏全干脆利落跪倒在了地上。 「朕治你的罪干什么?你一个人要提防着宫中上下,已然不易,又不是神仙,哪儿能事事完美?朕只怕舒明远要藉此做文章。」 「陛下担忧的不无道理,那日禁军统领便屡次提到兰大人,怕是那时舒明远便知晓了陛下和兰大人之间的关系。」 「这……」 内心平静了许多日的霁月难得紧张起来:「若真是如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直接让徐止弋派人出宫将舒府一窝端了吧。」 「陛下万不可因为此事乱了方寸!」夏全劝解道,「徐副指挥使麾下的兵力有限,能守住皇宫已然不易,若此刻贸然打开宫门主动出击,稍有不慎,怕是就要全盘皆输啊。」 「那……还能如何。」 「为今之计,只能盼着文将军赶快进京解了皇宫之困,剩下的事情再另作安排,无论舒明远到时说什么,陛下只管否认便是,笔迹这东西人人都可以模仿,大可以说是舒明远狗急跳墙,往陛下和兰大人身上泼脏水便可。」 霁月眉头紧皱,内心挣扎了半晌儿才道:「也只有如此了。」 大梁皇宫宫门紧闭的第三日,文秉霖终是抵达了南安皇城内。 舒明远欲调遣南安城临近的军队解燃眉之急,却被文秉霖在别处的部下率兵拦了下来。 在与禁军两大司苦战约两日后,文秉霖终是占了上风,舒明远见大势已去,遣散了众多家僕,自己则坐在府邸内等着文秉霖的造访。 「文大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舒明远看着铠甲上染的尽是血迹的文秉霖笑着说道。 「不比舒大人好雅兴,祸到临头了还有心思在这里鉴宝。」 舒明远闻言将手中的一尊玉佛轻轻放置在了桌子上:「不然还要我如何?难不成这会儿我下跪求文将军放了我,你就会放过我吗?」 「自是不会。」 「所以说,我不趁着最后这点时间,再看看我珍藏的这些东西,难不成将来还能再有看到它们的一天?」 「舒大人所言不假。」 舒明远轻笑着站起身来,他正了正自己的衣襟,昂首挺胸,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失败者的样子。 「文大将军也是,都十多年过去了,还是忘不了明安,也记恨着当年我和父亲将你俩拆散的这点事情。」 文秉霖听出了舒明远言语中的挑衅,他不欲与其多言,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算是给舒明远留下了些最后的尊严。 「有件事舒某不是很明白,还想在临走之前向文将军请教个清楚。」 「舒大人要问什么便说吧。」 「你明知虞川舒氏一旦倒台,整个家族便万劫不復,况且文氏到底也算是南方的世家大族,你即便不顾明安的性命,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吧?文将军难道真觉得当今陛下是个好相处的?这些时日看过来我才发现,这位陛下可不止是想要了我虞川舒氏一族的性命,他是想摆脱整个士族的控制,重新将皇权收拢起来,只为他一人所用。」 「那又如何呢?遇见一位有抱负的皇帝,难道不是百姓之幸么?」 舒明远打量着文秉霖,突然间了悟道:「看来文将军真是有大心胸之人,为了天下百姓,竟甘愿牺牲自己的利益。」 「不是所有人都像舒大人一样贪得无厌的。」文秉霖冷冷道。 「那是因为文将军没有处在我这个位置,若你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我不信你不动心。」 第158页 舒明远笑着说完这番话,又摇了摇头:「或许你这样的人真的不明白罢。」 文秉霖将虞川舒氏的家主舒明远擒获后,那些如同鸟兽一般四散纷飞的虞川舒氏的族人们也被逐个关押了起来。 一夜之间,曾经在大梁权势滔天的虞川舒氏一族就此落败,街头巷尾有人唏嘘,更多的则是拍手称快。 身处皇宫内的霁月除了关心朝廷上的风波,更为关心的则是那些封书信的下落。 因为自己和兰亭这事情,除了夏全以外再无人知晓,所以霁月也不便大张旗鼓委託谁去寻这些书信。 一直挨到去宣政殿上审舒明远这日,霁月心事重重换上了冕服,兰亭还在外面没有回来,今日也不知舒明远究竟会抖露些什么出来。 霁月换好冕服,来到宣政殿,宣政殿中所站的大臣们,要比平日里更多几分出来。 「传上来吧。」 「传罪人舒明远进殿。」 只见舒明远手脚戴着镣铐,比以往狼狈了些,但仍是一副傲气在身。 两个负责将其压上殿的禁军侍卫一左一右按着他的肩膀,将舒明远整个人按跪在了地上。 「罪人舒明远,还不向陛下请罪?」 说话的乃是接替舒明远宰执一职的保皇党核心人物崔长平。 「还没审我,何来有罪之说?」舒明远话是对着崔长平说的,可目光看向的却是霁月。 霁月在舒明远的眼中看到了满是挑衅的意味。 「你以及虞川舒氏罪行累累,连带着你们舒氏遍布在各地的姻亲,也都是一般货色,还有什么想狡辩的?」崔长平厉声呵斥道。 「崔大人这么着急作甚?」舒明远看着漫不经心的,「这椅子还没坐热,便迫不及待耍起威风来了?难不成崔大人是想成为下一个我?」 「放肆!」 「我放肆?」舒明远轻笑着,眼睛仍是直勾勾盯着霁月,「我觉得今日在这宣政殿上,我不是最放肆的,也不是最罪孽深重的那个,比起咱们当今圣上德行有亏,我舒某人自觉还是差了一些。」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霁月听见这话音,便知舒明远要将他和兰亭的事情公之于众。 无论如何你都要稳住。 霁月对自己说。 「尔等罪人,还配提陛下?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一名官员斥责道。 「诸位大人何不听我将话说完呢?」舒明远像是看戏一般,看着宣政殿上形形色色人脸上的神色。 下一秒,他突然跪直了身体,朗声说道:「御史台监察御史兰亭迷惑君心,与陛下暗行苟且之事,有悖礼法纲常,又该治何罪?!」 作者有话说: 是什么让作者一天爆更四章! (两人事业上的难关马上就要过去了,可感情上的难关又要来喽qaq 第86章 选秀 随着舒明远话音落下,一时间宣政殿上寂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些响声。 霁月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攥紧成了拳头,他闭了下眼睛,努力保持着应有的镇定,静静看着舒明远。 「你这贼子休要胡乱攀扯!」不用等霁月开口申斥,便有忠心于他的大臣替他做这件事情。 「我是不是胡乱攀扯,也得先问过陛下才行,诸位同僚又不明白,怎就能说我这叫胡乱攀扯呢?」 「哼,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兰大人一直以来尽忠职守,尤其是这几年来,谁不知道兰大人一直奉命在京外行巡查之权?说起来,要不是兰大人,也揪不出来你虞川舒氏的滔天大祸,你舒明远现在这样说,不是为了报復而胡乱攀扯?」 「哈哈。」舒明远大笑着看向霁月,并不理会他人的斥责,只是说道,「陛下何不澄清两句?」 「哦?岳丈要让朕澄清什么?」霁月淡淡道,「莫须有的事情,何须朕开口辩解?再者说,朕做为天子,难不成还要向你这个乱臣贼子解释清楚?岳丈怕不是忘了,皇后是你的女儿,若这些年朕有什么德行有亏的事情,你岂不是早就知道了?还要等大祸临头了,才拿出来这种胡扯之事当作威胁朕的筹码?」 「陛下好口才,若是当年陛下能有今日之半分口才,我也就省的将皇后娘娘嫁给陛下了。」 舒明远已成阶下囚,但张狂的语气仍然不减,竟还敢公然这般挑衅霁月。 「可惜岳丈选择了今日这条路不是么?那就不要再攀扯旁的什么了,兰大人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鑑,朕听闻这些年你可没少下他的面子,今日你倒还提醒了朕,待他日论功行赏时,兰卿这份功劳必定要给些大的犒赏。」 「陛下不承认便罢了。」舒明远突然伸手往衣襟里摸了摸,拿出了一沓装在信封中的信纸,「陛下可以尽可能的撇清关系,可这信件却做不了假,兰亭四年间和陛下暗中往来的书信基本上都在这里,这书信中的内容,想必各位看了,就不会这样义正严辞的说是我污衊陛下和兰大人了。」 舒明远站起身,径直走到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面前,将那一沓信纸递了出去,颇为挑衅道:「听闻万中丞很是喜爱你这个宝贝部下,不如就由万中丞瞧瞧这信上的字迹是不是兰御史的?」 万中丞贯看不惯这位昔日的大权臣,他冷哼一声,从舒明远手中接过信纸,像是想要看看舒明远到底想再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第159页 不料在看过两页信纸后,万中丞的脸慢慢变了颜色。 宣政殿上的众人本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看向万中丞那边,眼瞧着万中丞变了脸色,众人的心中皆是一惊。 莫不是兰御史和陛下真的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万中丞收起那一沓信纸,塞进了袖中。 「舒大人以后做假还是做到位些吧,这么拙劣的笔迹模仿,可不像是您一贯的做法吶。」 「呵,我还当万中丞多么忠正耿直,没想到也是分人的,对我这种群臣怒目以视,恨不得生啖骨肉,而对这种有悖人伦之事,却又当作看不见,这就是大梁所谓的忠臣纯臣吗?我看也不过如此!」 舒明远肆意妄为的笑声迴荡在整个宣政殿,刺激着同霁月在内的每一个人的鼓膜。 霁月看了眼舒明远,又看着万中丞依然难堪的面色,他明白,万中丞一定是疑了,但又不能当众承认天下之主当真与自己的臣子有如此有违礼义廉耻之事,才如此隐忍着。 若霁月此时接过此事,虽然能得在宣政殿上的一时风平浪静,可今日过后,怕是如今壮大到无人辖制的保皇派必将会拿兰亭问罪。 霁月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舒明远料定将此事爆出必定能使自己倍感痛苦,那他便越要直面迎击,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事到如今,万中丞也不必替朕遮掩,该是如何,万卿说出来便是。」 「陛下……」 万中丞面色大惊,若他当真承认了信上的字迹是兰亭的,那当真是要在朝堂上掀起千层波浪。 「既然今日朕这岳丈大人咬定了朕德行有亏,朕也不得不向诸位爱卿交代明白些事情。四年之中,朕确实与兰卿暗通书信,兰卿早先为朕的伴读,与朕私交颇好,朕在岳丈手下讨生活这么些年,只能通过兰卿了解些外面的情况,前几日舒明远围困皇城,朕发现与兰卿的信件竟不翼而飞,后又查出惯常保管朕这些信件的小内侍不见了踪影,若朕没有猜错,眼下这小内侍怕是早在岳丈府中丢了性命吧?」 舒明远露出一丝洋洋自得的表情:「看来陛下是承认了这书信一事。」 「是,朕是承认和兰卿互通过书信。」霁月话说到一半,突然之间神色一变,语气之中暗含杀意道,「可信中的内容只有你虞川舒氏族人怎么在各州府肆意妄为,犯上作乱,你逼着小内侍将信偷了出去,又临摹着兰定安的笔迹写了些污言秽语,便想往朕和他身上泼脏水,可真是良苦用心!」 霁月这话说出口,宣政殿上一多半的大臣神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前面两个皇帝已经将大梁糟蹋到险些灭亡的程度,如今他们只想有一个明君,万不想要有悖人伦的离经叛道之主。 舒明远被霁月突如其来的发难一通,也并不气恼,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万中丞等人心中种下,迟早有一天会让霁月陷入两难境地。 「好了,朕今日也累了,朝会就到这里罢,虞川舒氏一案该怎么审怎么审,最后审出来什么结果呈给朕看便是。」 霁月从皇座上站了起来,面无表情转身离开了宣政殿。 直到走了出去,他才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刚才那样的情形实在是太过兇险,即便自己再有心理准备,在那样的氛围下,也忍不住紧张。 霁月不明白为何纲常礼教要将男男相爱说成是乱了伦理纲常,明明他也愿意做一任明君,他掌握着全天下最高的权力,到头来却如此身不由己,连自己喜欢谁都无法决定。 「夏全。」霁月开口叫道。 「奴才在。」 眼下等待霁月处理的事情有许多,他没太多时间停下来想这些。 「去传抚远大将军来上书房见朕吧,朝局稳定了,也要商议准备北征的事宜了。」 关于北征,大梁朝廷的风向变得比较一致。 相比于之前因为南方士族大力阻挠而不得成功的两次北征,如今舒明远倒台,最大的南方士族障碍已然扫除,其余南方士族不是惶惶撇清楚和虞川舒氏,就是偏安一隅,再也不想掺和朝政上的事情。 在此之前已经偏向保皇派的北党人,成为了这次北征最大的支持者,由此以来,北征之事的推动也变得无比顺利。 在经歷了小半个月的休整与商讨之后,霁月终于和朝臣商定了北征的相关细则。 「那就这么办吧,自从唿兰图吉被狄戎内部人杀死以后,狄戎国内越发混乱,听闻他们的大汗察兰术正在肃清朝野,我大梁此时出兵,也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霁月接过夏全呈来的宝印,盖在了刚拟好的诏书上。 「诏令交由抚远大将军,朕再派一名内侍携宝剑一柄,见此剑如同见朕本人,抚远将军有便宜行事之权,若遇紧急情况,可先斩后奏。」 上书房中,众大臣看着霁月将盖有宝印的诏书递给夏全,皆躬身行礼。 「平身罢。」霁月随意说道。 「禀陛下,虞川舒氏一案基本已经查清,罪人舒明远对多项罪状供认不讳,臣等认为,已可以为其定刑。」 「哦?」霁月抬头看了眼三宰执之一的崔长平问道,「定了什么刑?」 「于西市门口处凌迟之刑。」 凌迟……还真是道残酷的刑罚,霁月想着。 第160页 不过舒明远害了那么多人,这也是他罪有应得。 「那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是。」崔长平领旨道,「不过……关于虞川舒氏中的一些人,下官等暂时难以定夺。」 「说。」 「舒明远以及虞川舒氏全族上下犯下滔天累累的罪行,按律应当诛九族,可……舒氏族中还出了一位太后娘娘和一位皇后娘娘,臣等不知……不知该如何处置。」 「太后自从还政于朕,就显少出康宁宫的门,一心为大梁祈福,她虽然为舒明远所迫做过些错事,但念在她抚养朕成人的份上,就允太后出宫修行罢。至于皇后,一来她并无做错什么事情,二来你们在查案时,有许多事情还是皇后作为证人协助你们了解情况的,便功过相抵,至于皇后的去留,凭她自己意愿,朕就不过多干预了。」 「臣等明白了。」 霁月应了一声,低下头不知在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 他以为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一众大臣也该退下了,可对方却似乎还有话要说,一点儿也没告退的意思。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要奏?」 「禀陛下,是有那么一件小事要奏。」头髮鬍子花白的三朝元老杨维宁站出来颤颤巍巍道。 「杨老坐下说便是,用不着这样站着。」 「事关……事关国祚延绵之事,方才陛下告知臣等,皇后去留有娘娘自己决定,臣等也不是过河拆桥之人,非要将虞川舒氏的血脉清除的一干二净,可是娘娘究竟是不宜再有皇嗣了,若未来大梁的继任者仍留着虞川舒氏的血脉,保不准儿有心之人跳出来挑拨上几句,到那时,这天底下就又要乱了套……」 「朕明白杨老的意思。」霁月打断了杨维宁的话,他总嫌这老头太过啰嗦,「皇后当然不再适合生出大梁未来的储君……」 「所以……所以臣等恳请陛下择吉时选秀纳妃充盈后宫,好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吶!」 原来扯了半天,竟是想让他选秀纳妃。 可纳进来了又如何,他又不喜欢女人,也不会跟她们有结果,反而还会害了她们的一生。 「朕明白,只是现如今北征,朝廷上下都要顾全这一件事情,眼下再提选秀怕也是不妥。」 「北征是大事,陛下选秀延绵国祚同样是大事,两者皆不可忽略,所以以臣等来看,陛下还是要尽快採选,毕竟这次有功之臣众多,适龄的官宦子女也多。况且陛下与兰御史之事,虽为舒明远恶意谣传,可到底也有损陛下声望,陛下还需堵住悠悠众口才行。」 作者有话说: 再走一章剧情,下章兰亭就出现啦! 第87章 裂痕 霁月跟着荀先生读古书的时候,经常会有不解的地方。 例如歷朝歷代都会有的党争。 霁月那时不明白,一个派系内其名曰「匡扶正义」然后打到了另一个派系,接着又重复走着前者的老路,如此一来,怎的能叫做真正的「匡扶正义」? 荀先生当时听了霁月的疑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告诉霁月,若他有朝一日得以亲政,并能明白这其中的一二。 眼下,霁月看着拜在自己身前的中枢大臣们,忽然领悟出几分当年那个问题的答案。 虞川舒氏才刚倒下,却又有千万个「虞川舒氏」想要站起来。 以前是生在舒氏的华康嫁进来做自己的皇后,而现在则是眼前这群「新贵」们想要通过这种手段稳固他们的地位。 这二者有何区别呢? 霁月在心中冷笑着。 无非是一个不支持他而另一个暂且还得依着他罢了。 霁月放下手中的笔,神色淡淡,他明白杨维宁说此话的用意,无非是想威胁他而已。 舒明远得到的那几封信到底还是激起了浪花,眼下这些大臣们虽然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却也在告诫他,不要有所谓的「有悖纲常」的狂妄行为。 「诸卿家的心意朕都明白,但这件事情还是等到北征有了结果之后再说罢,于情于理,将士们出门在外打仗,朕这个皇帝安于后宫享乐算怎么回事?再者说此次北征十拿九稳,何不等到收復北都以后,一同论功行赏呢?」 张维宁看出了霁月脸色不虞,似是耐心即将要耗尽,歷经三朝的老狐狸也不选择硬碰硬,只是笑眯眯道:「那臣等就等着陛下双喜临门了。」 「嗯。」 霁月敷衍的应了下来,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从殿内消失。 上书房中的大臣陆陆续续离开,霁月这才感觉松散下来。 「定安是明日能达南安城,没有错吧?」他朝夏全问道。 「禀陛下,若不是遇到意外情况,兰大人明日是铁定能抵达南安城的。」 「嗯,记得到时候传他来见朕。」 霁月闭上眼交代着,站在他身旁的夏全却神色复杂,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重复了几次后,这才说道:「陛下,恕奴才多嘴,这节骨眼上,您怕是不宜和兰大人有什么私下的接触。」 霁月本就被朝臣扰的头大,现如今竟然连最明白内情的夏全都这样说,这让他感到更加痛苦。 「定安在外查大案,回京理应来向朕汇报情况,朕同他见这一面又有何不可?」 「这样虽说得过去,可宰执等重臣已经心存怀疑,即便您要见兰大人,也应该是当着他们的面来见,如此才能以示清白。」 第161页 「清白?哪儿来的狗屁清白!」霁月再也抑制不住怒火,一气之下将砚台砸了出去,「朕和他没其他关系这就叫清白?朕要承认和他确实有其他的感情,这就叫不清白了?清白竟是这样定义的?他男女之间明媒正娶结两姓之好叫喜事,到朕这里,就是见不得人的卑劣之事了?!」 夏全利落跪了下去,他理解霁月愤怒的来源,但他身为一名内侍也并无他法,从先前多少朝代至今,所有人遵循的都是这一套祖宗礼法,而最不能违背祖宗礼法的就是要做一代明君的霁月,因此清白也成了不清白。 「陛下息怒,奴才明白陛下心之所想,只是陛下到底是依着如今这些大臣将虞川舒氏扳倒的,眼下还没到公然和他们抗衡的时机,所以还请陛下三思吶!」 霁月平抑着心中的怒火,轻声让夏全起身。 「朕知道了,朕也不是冲着你发脾气,只是……只是太难了些,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好像永远不能平息一样。」 「陛下心中的苦,奴才都看在眼里,也是明白的。」 …… 第二日,在外数月的兰亭终于回到了南安城。 早先在路途上,他对大梁皇宫中发生的事情便有一些耳闻。 舒明远能这样做,兰亭并不意外,这样的人就算在死之前,也要将最后一刀扎在对手最痛的地方。 兰亭觉得,是时候该向霁月开诚布公谈上一谈了。 这些年来,他们二人互相许以对方精神上的慰藉,有时虽远隔千山万水,却也挡不住二人内心的羁绊。 就这样便也好,兰亭想着。 早在答应霁月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统一整个国家的天子是不能没有继任者,也不能背负上这样的「污点」的。 他陪霁月走向权力的顶峰,便足够了。 往后就算不在一起,无法相见,但他二人的联繫也已经超越了时间普通情爱,足够兰亭回味一生。 当踏入南安城时,兰亭的心异常平静,他仍如往常一般,梳洗干净换上官服后,进宫復命。 霁月终究是没有听夏全的建议,他觉得若是这次他被那些个大臣三言两语就吓退了,日后自己只能变成另一派势力的傀儡。 他有他的底线,绝不容忍所触碰的底线。 霁月今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上书房等候兰亭觐见,而是选择在了曾经的那间茶室里。 随着朝政公务越发繁忙,再加上两人几乎见不到面,霁月很少再有心思去茶室坐上一坐。 他今日在此处见兰亭,就是要摆脱那些狗屁规矩,告诉其他人,自己问心无愧。 霁月在茶室等待着兰亭,特意选了上好的茶来烹煮,待兰亭被夏全引进来时,霁月正巧将茶水盛在盏中,放到了自己对面的位置上。 「你来了。」霁月听见推门的响动,头也不抬便说道。 「臣兰亭,见过陛下。」 「不是说不让你对朕行礼吗?怎么约定好的事情你又不遵循了。」霁月笑着起身,走到兰亭面前,轻轻拥住他,「我等你很久了。」 兰亭没有说话,只是回抱了一下霁月。 「在外这么久,你也累了吧,赶紧坐下来,这几日天寒地冻的,我正好烹了茶吃。」 霁月拉着兰亭,在小几旁坐下。 兰亭拿过茶盏喝了一口:「陛下烹茶的手艺比以前更高了几分。」 「要说我这烹茶手艺,还是那些年荀先生和你将我带出来的,是这些年咱们没有那个时间坐在一起切磋茶艺,不然我终究还是不如你和荀先生。」 「陛下总是如此谦虚。」兰亭笑着道。 「你此行可否顺利?有没有遇到虞川舒氏残余势力的反抗?」 「并无,陛下所派随行之人皆很是可靠,且秦州早已在陛下掌控之中,不敢有人再生事端。」 「那便好。」 其实今日这两人凑在一起,各怀心事,霁月不知道兰亭是否已经听到了朝堂上的那些传言,又不知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兰亭。 两人沉默了一阵,相顾无言,待霁月刚想开口时,兰亭先一步说道:「听闻舒明远在宣政殿上再生事端,陛下近日可是无碍?」 他果然还是知道的,霁月想。 「也无甚大事,只是舒明远临死还要让你我不痛快一把,不过我都已经解决了,那些大臣们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是张大人和崔大人他们商议陛下纳妃之事了吧?」 「……」 霁月没曾想过兰亭今日刚归京,便将这些事情知道个一清二楚。 「我已经回绝了他们,我本就不喜欢女子,将那些大臣们的女儿送进后宫又能怎么样?只能白白耽搁了那些个花季女子,我已经想好了,待北征过后统一南北,我便将你我之事昭告天下,至于百年后,霁家总还能找到第二个宗室子,不需要我来绵延子嗣。」 兰亭见霁月如此真诚的对他说这么一番话,心中稍有不忍,他不忍打破霁月对于他二人未来的幻想,但现实告诉他,他们早晚会面临着这样的抉择。 「陛下,臣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哦?定安有何好方法?」霁月闻言欣喜道。 「臣恳请陛下选秀纳妃,为大梁皇室绵延国祚。」 「……」 第162页 霁月本来欣喜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以为兰亭是来为二人的未来出谋划策,可却没想到对方也是来劝他选秀纳妃的。 「定安你……」霁月瞪大了双眼,措辞许久才接着说道,「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事儿?还是被张维宁和崔长平他们威胁了?」 兰亭微微低头,露出一丝苦笑。 「此事与张大人和崔大人并无关系,绵延国祚乃为陛下之职责,身为一代明君,陛下有必要选秀纳妃,一则是子嗣,二则也可以笼络朝臣,以稳人心。」 「你……」 霁月听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这些道理谁对他说,他虽生气,但都不会怪罪对方,唯独兰亭说出来,这让霁月没办法接受。 他们两人是共同的受难者,他自己能承受的住,为什么他兰定安要先放弃? 「你今日的话,朕全当没听过,你在外奔波过久也劳累了,这话就当你没讲起来。」 霁月本想将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兰亭应该明白了自己无法改变的心思,便也可以将生出来的退意收回去。 但他明显低估了兰亭的坚定。 「陛下!」兰亭站起身来,走到霁月身侧,又笔直跪了下去,「臣所说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因为外界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臣字字句句都是臣心中之所想所念,陛下若当大任,就必须负担起大责,往后的路上,不只有臣这么一个人,而是有除臣之外的无数人等着陛下定夺。」 「那又如何!」见兰亭软硬不吃,霁月着急了起来,「我与你的事情,关他们什么事?如果朕不纳他们的女儿为妃,他们便不再忠心于朕,这样的人朕宁可不用也罢!再说他们今日威胁朕,朕便要退让,那来日他们就是下一个虞川舒氏!」 第88章 隐情 霁月的牴触兰亭是清楚的,但如此之大的反应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陛下……」兰亭依旧跪在地上,他的语气比方才又柔和了两分,「臣明白陛下对臣的心意,但坐上了这个位置,许多事情仍是身不由己的,想必陛下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您向臣表达心意,臣为何拒绝,也是因此。」 「可你后来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同甘共苦吗?」 「臣愿意为陛下分忧,看陛下稳坐朝局,而后功成身退。」 「兰定安。」霁月的声音掺杂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一丝颤抖,「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功成身退?!」 「陛下绵延子嗣乃势在必行,普天之下明君也好,昏君也罢,没有一任君王是可以迴避和忽略子嗣的,陛下也是如此,因此看着陛下后继有人,便是臣最好的功成身退。」 「兰亭!」霁月突然大喝一声,也没了往日焕「定安」二字时的亲昵,「你究竟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呢?我以为我们这几年,已经这样好了,你不该也不能再生出我们不可能的心思了,到头来这算什么呢?从一开始你就觉得你我不可能是吗?那当初你还要答应我做什么?!」 「臣对陛下之感情,陛下应当明白,但也仅限于……明白了。」兰亭强忍着心中的痛楚,「这些年来,承蒙陛下厚爱,臣已经……很知足了。」 「胡扯!全是胡扯!」就算是那日所有人都进言他应该选秀纳妃,霁月也没有这样怒不可遏过,他站起身来,拽着兰亭的衣领,将后者半拖半拽了起来。 霁月早已不是那个比兰亭低半头的瘦弱少年,兰亭被一大股力道带了起来,踉跄了几步。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些话不是出于你的真心,你告诉我你不想这样,你想和我一起一辈子,等到南北统一,就和我一起共治天下,你说啊,你说啊!」霁月吼道。 兰亭闭着眼,任由霁月吼着。 他明白,霁月所设想的一切,是一定无法实现的。 出去离经叛道的禁忌之情以外,朝中众臣是不会允许有他这么一个打破朝堂平衡的存在。 旁的大臣是贬是升,凭藉的是能力,是圣心,是派系斗争。 若他兰亭站在宣政殿上算是什么? 算是皇帝的爱人?还是连舒明远都比之不及的权臣? 他这些年四处笼络各方人士,保皇党如何能不忌惮他?更不必提那些现如今位卑却极有权力的殿阁学士们,这些寒门之人更不希望大梁的朝堂上再出现一位权力的集大成者。 霁月吼累了,他松开了兰亭的衣襟,跌坐在了地上。 「陛下。」 兰亭不忍霁月这副模样,弯身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 「你不要碰朕!」霁月甩开了兰亭伸过来的手,「朕以为你是能与朕共同进退之人,没想到竟……呵,兰定安你说的好听,什么为了朕能做一代明君,为了朕的名声,这是朕应背负起的责任,你说的这些统统都是狗屁,这只不过是你的藉口罢了。」 霁月一边说着,一边感受到酸楚漫过眼角。 「你只是不敢和朕一起面对他们的指责与非议,因为你是堂堂西川兰氏的嫡子,你是南安城中最富名望的雅士,你有着打好的前程,何须做这些自毁清誉的事情。所以你告诉朕要这么做,说你要功成身退,身退之后呢?你继续做你的风流雅士,受人敬仰,然后把朕留在这里,做一辈子囚笼里的一只鸟!」 兰亭从心口处蔓延开来的痛楚仿佛堵塞住了他的唿吸,他感觉自己将要窒息,便揪住胸前的衣襟,勉强说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第163页 「那你是何意?你们一个个都把朕当作工具罢了!年少时朕是太后把持朝政的工具,后来的四年又是他舒明远的傀儡,现在呢?朕又要听命于你们,朕究竟做这个皇帝有什么意思?!」 兰亭明白,眼下霁月这般,怕是再也听不进去他的只言片语,彻底将他误会了。 不过这样也好,兰亭凄凉的内心中生出一丝安慰来,总要比两人都断不了,都承受无尽痛苦要强。 「陛下,臣请陛下让臣随抚远大将军一同北徵收復我大梁失地,也好平息朝中口舌。」 「呵。」霁月冷笑一声,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好啊,既然你想,那就去罢,反正与朕躲的远远的就好。」 兰亭想辩解,却终究是止住了那一丝冲动,行礼谢了恩。 「来日北征凯旋,你就是大梁的定国侯了,不过也只能是定国侯了。」霁月在兰亭转身离去时轻声说道。 兰亭脚步一顿,轻嘆一声,离开了茶室。 …… 夏全将兰亭送到茶室后,便出宫去刑狱司宣旨去了。 只是他这再一回宫,茶室外的氛围像是变了个天似的,无比紧张。 「这是怎么了?」夏全还未进去,便拉着外面守门的一个小内侍问道。 「哎呦老祖宗您可回来了。」那小内侍苦着脸,仿佛见到救星似的,「陛下和兰大人在茶室里大吵了一架,兰大人走了以后,陛下在里面砸了几样东西,小的们怕有利器伤了圣体,便想进去收拾一二,可一个两个的,全被陛下给轰了出来。」 「吵了一架?」夏全面色略显震惊,「怎么会呢?」 「这……奴才们也不知道啊,只是听见陛下在里面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兰大人说了什么惹怒了陛下,最后被赶出来了。」 夏全越听越觉得离奇,要知道他这些年就从来没见霁月对兰亭说话声音大一点儿过,更别说大声斥责了。 见小内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夏全只好做足了心理准备,穿过茶室的庭院,推门进了内间。 「朕不是说了吗,不需要你们收拾,都给朕滚出去!」 霁月背对着门坐在地板上,周围一团遭乱,丝毫不復茶室以往的雅致。 「陛下,是奴才给您復命来了。」夏全硬着头皮站在原地道。 听见是夏全的声音,霁月没有再想方才态度那番恶劣,他半转过身子,看着夏全道:「赐舒明远凌迟那道旨意宣读给他本人了?」 「是,那舒罪人亲自听着接了旨。」 「嗯,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会。」 夏全并没挪动脚步,反而又向前走了两步。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奴才要禀明陛下。」 「何事?」 「那舒罪人说……要在行刑前再见陛下一面。」 霁月现在想起舒明远就恨的牙痒痒,若不是舒明远使手段得到了那些信件,他与兰亭何至如此? 「呵,他还有脸要求见朕?朕可没这个功夫见他。」 「那舒罪人说有话要告诉陛下。」 「那就在他行刑前让人把他带过来。」 夏全应了声,不再言语,退了出去,只留下霁月一人在茶室中沉思。 待到了第二日,刑狱司的人派重兵把守将即将上刑场的舒明远给押到了宫中一处偏僻的殿宇内。 舒明远这个罪囚的身份,即使能够再见霁月,却也不能踏入上书房那等地方了。 况且霁月不愿意让这个人再踏足沾污了自己常去的地方,便因此选在了这处见舒明远最后一面。 看着舒明远手脚上镣铐具在,霁月随便坐在一把椅子上,垂着眼眸看向他道:「死到临头还想和朕说什么?」 「一些家常话而已。」 「家常话?朕何时与你有过这种关系?若是指皇后的话,皇后已经不愿认你这等罪人为父了,说他日便去了姓,再也不以舒氏相称,既如此,你也算不得是朕的什么岳父大人。」 舒明远跪坐在地上,抬头仰视着霁月:「我说的事情和裊裊无关。」 「那就说来给朕听听。」 舒明远看了下两边把守着的世炜,又看着站在霁月身边的夏全:「还须得陛下屏退众人,此事只能你我二人知晓。」 「大胆,死到临头也有你讨价还价的时候!」旁边的世纬不客气地推了舒明远一把,大声呵斥道。 霁月闻言倒是来了些兴致,他有点儿好奇,人之将死时究竟能说出什么善言善语。 「你们都退下吧。」霁月说道。 「陛下不可!此犯穷凶极恶,万一不小心……」 「不小心什么?」侍卫的话没说完,便被霁月打断道,「他一个快成老头的人,就算是要跟朕拼命,也能拼得过朕?」 「可……」 「好了,你们都下去罢,若是他心生歹念,你们在门口守着,听见响动进来便是。」 「是。」 几个侍卫只好领命,和夏全一起退了出去。 门被掩上,此事屋内只有霁月和舒明远两人,霁月看向舒明远道:「朕满足了你的要求,这下你可以说了吧?」 舒明远轻笑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与霁月对视道:「陛下这些日子和兰定安二人并不好过吧?」 「若你就是想用言语来挑衅朕,那现在就可以让侍卫带你去刑场了。」霁月冷冷道。 第164页 「陛下和兰定安是走不到最后的,礼法纲常不允许,张维宁和崔长平他们这些新贵们也不会允许。」舒明远悠悠道。 「那又如何?你以前也不允许朕做着做那,现如今不也成了阶下囚么?」 「这不一样的,陛下还是太年轻了,以为倒下一个虞川舒氏,所有人便都会听明于你,殊不知他们也和我一样都是刽子手。陛下知道庄王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自然是你串通唿兰图吉等人,泄露军情,才置庄王于死地。」 「陛下啊陛下,我这四年来权倾朝野,也照样成了今日这副模样,当年我还不及如此,你难道觉得,庄王真的是凭我一己之力就能殒命的吗?」 「你究竟是何意?」 「今日我就想告诉陛下,不光是我舒明远手上沾满了庄王的血,张维宁,崔长平等人,手上同样沾满了大梁庄王殿下的鲜血!」 第89章 风寒 霁月听清楚了舒明远的话,他眼睛中划过一丝犹疑,但很快便坚定道:「我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没想到舒大人是又来挑拨离间了。」 「陛下难道就没有疑惑,当年我怎么能如此顺利与唿兰图吉一同做局,包围了文秉霖和张巨海,又引庄王进入圈套的?难道当年真的凭我一己之力便能做的如此环环相扣的地步?」 「……」 一直以来,霁月对从保皇党的老人张维宁到如今的新起之秀崔长平的态度很是微妙,他一方面要用保皇党一派坐稳皇帝这个位置,一方面又要提防着保皇党中人成为下一个「虞川舒氏」。 但若是说保皇党也是当年霁明遭袭事件的支持者之一,霁月却是有些不相信的,在北党彻底失去依靠,舒氏一家独大的那些年里,保皇党吃到的苦头霁月是亲眼见过的,他实在不知道保皇党为什么要这样做,自找苦吃。 「陛下不愿意相信,但……想必又不会完全不相信吧?」舒明远看出了霁月的沉思,淡然开口道,「当年陛下在北征之前拟定了一封退位诏书不是么?」 霁月一惊,那封尾盖章的退位诏书,他早就让夏全给烧掉了,除了他和夏全以外再也无人知晓,舒明远如何会知道? 「陛下不用怀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皇宫这么大,那封诏书即便藏的再隐蔽,也有机会被他人发现。」舒明远猜出了霁月的心思,「好心」解释道。 「那又如何?一封没有盖上印玺的废弃诏书罢了,还能折腾出什么波澜来?」 「今日陛下已经稳坐皇位,当然生不出什么波澜来了。而当年不一样,保皇党之所以是保皇党,就是因为他们不能接受庄王成为皇帝,那封诏书让他们明白,若是庄王大捷,就留不住您了,所以当年他们才会默许我这样做罢了。」 霁月心中一梗,虽然他知道舒明远这番话没安好心,就如同在宣政殿上戳破他与兰亭的事情一样,舒明远的目的就是要利用这些事情来搅乱朝局,好在他死后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也不得安宁。 霁月不想着了舒明远的圈套,但舒明远的话确确实实很有说服力,霁月也曾多次想过,为何当年他们步步打压虞川舒氏的朋党让舒明远苦不堪言,可却在北征这件事情上出了岔子。 原来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他,包括他那些忠心耿耿为他卖命的大臣们,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舒大人想要挑拨君臣之间的关系,朕觉得大可不必了,你说的倒也有些合理性,但你忘记了最矛盾的一点,张维宁和崔长平他们,即使再想除掉庄王,也断不至于冒这么大危险,引狼入室。」霁月压下心中猜疑,镇定道。 「是啊,因为当年他们只是默许我剷除庄王而已,至于剩下的……他们却是不想,可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可以掌控的范围,他们不是也没有办法么?说起来当年血洗北党时,我就不应该放过张维宁和崔长平这两个人,崔长平时张维宁的学生,师徒俩一个比一个精明,在这点上,是我失算了。」 一茬接着一茬事情出来,惹得霁月已然心烦意乱,他不想再听舒明远这样挑拨下去,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陛下,臣还有一言。」 舒明远看着霁月不那么好看的脸色,知道自己说的话霁月是听进了心里,他趁自己现在还活着,又加了一把柴火:「张维宁和崔长平他们,应该很忌惮陛下同兰定安的关系吧?我若是陛下,就是时候将兰亭放走,最好不要留在南安城,以免对自己不利,也对西川兰氏不利。」 兰亭仿佛是霁月心中一块儿他人不能触碰的禁地一般,舒明远这短短几句话。要比方才那番话对霁月的杀伤力更大一些。 「朕与他如何,干你什么事?」 「当帝王的圣人,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太在乎的人,先帝在乎谢贵妃,所以一事无成,庄王在乎我那煳涂女儿,最后才有此下场,若是陛下一意护着兰定安,他日会不会技你父兄的后尘呢?哈哈哈哈哈哈。」 舒明远发疯似的笑了起来,霁月忍无可忍,大步推门走了出去。 「送去刑场吧。」霁月沉声道。 舒明远被侍卫们拖了出来,直到消失在转角处,他刺耳的笑声依旧迴响在霁月的耳朵里。 霁月心烦意乱,刚刚知晓这些骯脏事情的他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令他作呕的皇宫中待着,一刻都不想看见那些谋害人性命,却冠冕堂皇自诩为忠臣纯臣的大臣们。 第165页 霁月吩咐夏全安排了辆马车,一路去了埋葬着庄王霁明的地方。 霁明当年是被草草下葬的,再加上这几年舒明远专权,堂堂一代亲王,守墓的只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年。 四年下来,庄亲王墓的地面建筑依旧没有修缮起来,只有简单的墓碑和坟茔。 霁月屏退众人,独自在墓碑前坐了下来。 他不止一次为四年前那件事情忏悔,而时至今日,当霁月知晓当年那件事情拥立他稳坐皇位的保皇党在其中也有推波助澜的成分时,霁月的心更加复杂。 「大哥,朕来看看你。」 霁月拿过提前准备好的酒罈,打开其中一坛的盖子,拎着勐灌了一口。 「四年了,都没来看过你,你别怪朕,实在是舒明远那傢伙看的太紧了。」 「谢贵太妃的事情……朕也很遗憾,大概她也知道,你去了,淑文走了,她在皇宫里没有了寄託,也活不下去了。不过淑文在狄戎那边还好,察兰术那傢伙好像挺喜欢的,此次北征顺利,便可把她迎回大梁。」 「华康也蛮好的,她现在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做事什么都要比以前稳妥,她说等到南北统一后,她就去你们相遇的澜溪镇,在那儿生活一辈子。」 「……」 霁月对着霁明的墓碑念叨了半天,回应他的只有飒飒风声,更加显得霁月形单影只,无比孤寂。 「可明明朕斗败了虞川舒氏,将皇权一点点收了回来,但还是身不由己,朕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一辈子,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每时每刻那群人都紧紧盯着朕,想再利用朕成全他们的权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霁月想起昨日和兰亭那场争吵,最后他负气时说出的类似恩断义绝的话,泪水忍不住在眼眶打转起来。 「明明,明明不应这样的啊……」霁月任凭泪水在脸颊两旁流着,「朕以为,只要收回皇权,做一位为国为民的好皇帝,朕会幸福的,可你们一个个都要离朕而去,难不成,这皇位之上,真的只有孤家寡人?」 霁月伸手扶着墓碑,又将额头贴在石碑上:「你告诉朕,该怎么做啊,朕该怎么对待那些杀害你的兇手,又该怎么对待兰定安,难道就只能这样放手了吗?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 霁月在霁明的坟茔前待了整整两个时辰,等到他出来时,已经夕阳西下。 马车缓慢往皇宫方向驶去。 在路过上市时,霁月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对兰亭的看法有所转变,也就是那一次,他下定决心,不再浑浑噩噩,而是努力做一名好皇帝。 「停下。」霁月心间突然一动,朝车外喊去。 「陛下?」夏全透过霁月推开的车窗缝隙,凑过去问道。 「先不回宫,去兰府。」 霁月到达兰府时,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这并不是一个造访的好时辰,但他依旧让侍卫去叩响了兰府的大门。 今日在庄王坟茔前,他饮了许多酒,以至于现在他无所顾忌起来。 什么狗屁保皇党,要是敢挡了他的路,他就将他们处理个干净。 兰府的大门很快开了一条缝,霁月此行虽带有禁军侍卫,但到底也没大张旗鼓,只见侍卫长匆匆亮了一眼腰牌,门内的管事赶紧将大门打开。 「有贵人前来,小的们有失远迎,还请贵人恕罪。」 「无妨。」霁月挥手让管事的一应人起身,他边走边问道,「你家公子眼下就寝了没有?」 管事的弯着腰跟在霁月身后走着,他稍稍抬头瞧了眼身前这个身形高大的青年。 作为名门望族的管事,他们的消息渠道也有很多,譬如眼下,他就对当今圣上和自家公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有所耳闻。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保皇党虽然逼迫霁月远离兰亭,却也不希望将这种事情爆出来,然而那日在宣政殿上,舒明远拼死的算计,也确实奏了效。 管事自是不信自家公子这样的人物会有这种断袖癖好,但今日瞧着已入了夜,工种的这位圣人却不声不响跑了过来,再想起自家公子这些年一直没有婚娶等,管事瞬间觉得,这谣言怕是有七八分可信。 「公子……恕小的不知,昨日公子回来后便染了风寒,今日一整天时睡时醒,小人也不知道公子这会儿是又睡下了,还是清醒着。」 霁月停下脚步,瞬间转过身看着管事道:「定安染了风寒?」 「是……是的,想来这些日子在外奔波劳累,一勐清闲下来,反而染了病。」 「夏全,差人去宫中把太医请过来。」霁月吩咐道。 「贵人莫麻烦了,昨日老爷便遣人去请来了郎中,眼下郎中就在府里住着,一切都妥当的。」 「还是宫中太医再来瞧瞧更稳妥些。」霁月下定结论道。 他吩咐完夏全,不再停留,直接按照他之前来兰府的记忆,一路走进了兰亭的院落。 许是一行人走进院落动静闹的大了些,守在兰亭寝房的小厮开门探出来了个头。 「陛……陛下怎么来了!」 看清楚来人,那小厮惊唿道。 「说话声小些,你家大人还好么?」霁月皱眉道。 「回陛下,大人白日烧的高了些,这会儿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刚用完一碗小米粥呢。」 第166页 「朕进去看看。」 说罢,霁月示意剩余的人在院内等着,他自己进了房内。 寝房之中瀰漫着一股草药的味道,想来是兰亭今日没少喝那药汤子。 小厮将霁月领进内间后,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在霁月眼前,兰亭正半倚在床上,闭目养神。 霁月看到兰亭这副模样,心里又心疼又生气。 他心疼兰定安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又生气自己为何昨日就不知道控制些脾气,七他兰定安为什么不愿意退让一步,不要如此决绝。 「兰定安。」霁月开口道,「你真是好狠的心吶。」 第90章 迁都 兰亭是昨日离开皇宫回府才烧起来的。 其实早在回京的路上,他就稍感不适,但为了不影响归期,他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直到昨日进宫见了霁月,两人不欢而散,兰亭心中强忍着悲伤,又不注重防寒保暖,这才在当夜就高热下来。 此刻,兰亭闭目倚在床上,还在思索着关于自己和霁月的事情,外面传来的嘈杂的声音与他无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丝毫不知道霁月就在他的面前。 直到霁月开口说话,兰亭才一瞬间睁开了眼,定定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原本以为昨日霁月定是失望透顶了,对他说出了那番话,以后二人便就这样形同陌路。 不曾想,只是短短一天的时光,这个人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兰亭心中之感,旁人是决计无法体会到的,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他害怕这是自己因为烧迷煳出现的幻觉,害怕霁月不是因为自己病了来探望自己,而是旁的什么事情。 「短短一日就给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你惯常的那些云淡风轻之态去哪里了?」 霁月嘴上这么不客气地说着,行动上却截然不同,他走上前去,在床沿处坐了下来,伸手探了探兰亭的额头,又与自己额头上的温度做着对比。 「果然还在烧着,你家那管事还同我讲你已经无事了,原来你们兰府上上下下都是这副做派,生怕我多知道了些什么。」霁月又道。 「陛下这么晚来此是做何事?」在等霁月啰啰嗦嗦说了许久后,兰亭方才出声说道。 「怎么?无事朕便不能来了吗?还是说昨日你要同我恩断义绝,今日我作为皇帝,连你们兰府的门都进不得?」 兰亭苦笑着,苍白的面容更为他添加了一丝凄凉之意。 「陛下知道我不是个这意思。」 「是啊,所以朕才大晚上跑到你这里来。」霁月直直的看着兰亭的眼底道,「昨日有些话,是我气过头,说的过分了些,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说那些话惹我生气也不辩驳,是想让我活的问心无愧,可定安你知道吗?无论如何,即使就是你现在对我说,你曾经所做的一切都是骗我的,我也做不到斩断所有,更何况……我并不觉得这么多年来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霁月在感情上是个细腻的人,兰亭早就明白这点,他也没有想过凭自己那么几句哈,就能让霁月彻底死心,甚至从此憎恨上了他。 他的陛下一直都是一个正直又善良的人,兰亭比谁都明白。 若不是感染了风寒再加上急火攻心,这病来势汹汹,早在昨夜,兰亭就应该连夜离开南安城,远赴渡口加入北征大军。 这样一来,便是霁月回过神来,也没什么好办法即刻将他召回来。 「陛下的心思臣都明白,只是……」 「没有只是。」霁月打断了兰亭的话语,「如你所说,朝堂之上定是不会有人支持朕这所谓的荒唐行为,但朕也不需要他们接受,因为张维宁和崔长平等人,并不适合一直处于权力中心。」 「陛下是想再将他们……?」 「嗯。」霁月点头道,「大梁若要稳固,皇权必定要彻底掌握在朕的手中,如今舒氏不过是刚倒台,他们一个两个便迫不及待扮演起虞川舒氏的角色来,朕已经受制于人二十余年,因此绝对不允许今后还有谁人想要操纵朕。」 「可陛下如今还要依靠他们的势力。」 「朕明白,所以朕会暂避其锋芒,他们想要朕纳妃与朝堂形成平衡,朕便如他们所愿,反正后宫之中空置着的宫殿多了去了,安置几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待等到北征大捷,朕便要谋划着名将都城迁回北都去了。」 兰亭不由得眼前一亮。 一直以来,朝堂各方的人都有一个默契,北征统一南北,大家是一致支持的,但统一之后,南安城依旧作为大梁的皇都,也是各方所默认的。 而霁月一旦在收復大梁所有失地以后要迁都回北方,这无异于是打破了现有的势力平衡。 保皇党内部虽然有许多权贵出身于北方,但这些年来他们在南方的势力越发深厚,若是要再让他们迁回北都,这些人怕是不会愿意。 「陛下是想趁迁都之举,架空如今权势正盛的保皇党?」 霁月回以一个「还是定安懂我」的眼神:「不错,他们在扳倒虞川舒氏这件事上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但是我不可能任由他们永远牵制着我的,况且那些寒门士族也需要一个契机,将来就像殿阁学士那样,不必给过高的品级,能为朕办事便好。」 兰亭看着霁月一副胸有成竹,说一不二的帝王之气,心中感慨万千, 第167页 「陛下真是……长大了呢。」兰亭柔声说道。 只见方才还一脸严肃模样的霁月霎时红了脸。 「也……也就还好吧,我若我天天费尽心思的想这些事情,迟早有一天他们那群人会将我算计个彻底。」霁月挠头道,「所以定安,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我们不求他们能理解,亦或者是承认什么,这本就是你我之间的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只是待他日这些危及你我的人淡出这权力圈子时,我们能相守一辈子便好。」 兰亭还想说服自己,这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但看着霁月如此诚恳又明亮的眼睛,他在内心之中所设下的防线已然崩塌,他多想霁月设想的一切能成真,他也想能再陪上霁月一段时间。 「我信陛下的。」兰亭说道。 霁月听见兰亭并没有再拒绝自己,整个人肉眼可见开心了起来,他忍不住抱住了兰亭,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定安你……」霁月错愕道。 「咳咳。」兰亭捂着嘴咳嗽着,「臣染病在身,莫要给陛下传染上了。」 「哈哈,我才不信那套,再说我是天子,有真龙血脉,说不定你被我抱了病好的更快呢。」 「……」 打从那日和兰亭说明白起,霁月又恢復如常,一头扎进了与朝臣们的周旋之中。 「朕这些日子细细考虑了一下诸卿此前提起的那件选秀纳妃的事情,思来想去,朕觉得诸卿说的有道理,宫务司今日起便开始挑选秀女一事,不过毕竟前线士兵还在为国奋战,也不宜太过放肆,秀女入宫后暂且不赐位分封号,待等到收復北都以后,再行册封。」 「陛下英明。」 「另外,着御史台监察御史兰亭,以及内侍官夏全二人前往渡口,与北征部队一同北进作战。」 霁月仿佛若无其事般说道。 站在下首的张维宁和崔长平对视了一眼,仿佛在无声的确认,这位年轻的皇帝突然宣此旨意是何目的。 「陛下,监察御史兰亭乃是文臣,内侍官夏全是为内宫宦官,他二人奉命去北征,是否有不妥之处?」张维宁率先开口道。 霁月这些日子被这个老头子烦的透透的,但他面儿上仍维持着和颜悦色的样子。 「那日诸卿说的话朕思索了多日,朕明白诸卿为了朕好,所以朕也不想拂了诸卿的面子,先将兰亭调去远些的地方,过些时日朝堂上那些子虚乌有的便也就无人再提起了。只是西川兰氏在对付虞川舒氏这件事情上功劳颇高,朕也不能不明不白只将他一人调去,夏全乃是朕最为信任的内侍官,且饱读诗书,与兰亭同行也不至于让旁人觉得朕这时在放逐有功之人。」 「这……」 张维宁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崔长平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 霁月很快拟好了旨意,夏全见这旨意竟然也有自己的份儿,很是吃惊。 「陛下,这……」 霁月看着夏全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朕还当你这么多年下来遇见什么事情都处变不惊了呢,怎么给你道旨意引得你这副样子。」 「奴才实在是没想到,您会将奴才派去北方。」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奴才愿意。」夏全赶忙跪下磕头谢恩道,「奴才自幼时离开北地以后,便再也没回去过,若是奴才能亲自手刃哪怕是一个敌人,此生也是无憾了。」 「还没到你可以此生无憾的时候。」霁月调侃道,「若收復北都,南北统一,这功劳还能少的了你的?」 「陛下这就说笑了,奴才是宫内的内侍,日后自然还是要回宫伺候陛下的。」 「你倒是得回宫,但伺候的事儿,内侍那么多,他们来便是,你要再整日只伺候朕,那真是大材小用了。」 「陛下……?」夏全有些摸不透霁月的心思。 「以后内侍司选拔出来一部分饱读诗书,知治国之策的人,为朕处理国事时所用。」 「这……」 夏全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身为一名卑贱宦官却有机会参与国事处理。 这让夏全看向霁月的眼神更加崇拜。 「不过在此之前,朕也要託付给你一件事情。」 「陛下请讲,奴才万死不辞。」 「定安,朕就拜託给你了,这里有封朕的亲笔信,你们两人通行时,找个没有旁人的地方给他,再跟他讲,待到离北都还有一百里距离时,朕会御驾亲征,与他共同收復失去的皇都。」 第91章 阴谋 兰亭和夏全于半月后启程前往北地。 此时文秉霖已经率领大军攻下了渡口城以北最难攻的莽原城,霁月收到前线发来的捷报时,笑到合不拢嘴。 「好啊,好啊,攻下了这莽原城,一路北上直抵北都便就只是时间问题了,朝廷各司部务必要确保前线将士们的后方补给,如今北地天寒地冻的,再做出一批冬日穿的袄子护膝等送到前线去,别让前线的将士们在这上面吃太多苦头。」 虽说只是一次大捷,但攻下莽原城意义重大,霁月还是在皇宫内设了一场宫宴,邀请了朝廷文臣与一干前线将领的家眷们共庆这次大捷。 霁月因着高兴,多饮了几杯酒,若是换做平常,夏全早就已经在其身旁略作提醒,但眼下夏全已经以监军内官的身份和兰亭一道北上,在霁月身边伺候的小内侍自是不敢像夏全一样劝他什么。 第168页 待到宫宴结束,已然是深夜,霁月被两名内侍搀扶着回了寝宫,只是草草将外袍脱下,便倒头躺在了床上。 寝殿内的灯火极暗,霁月昏昏沉沉的,在心中盘算着还有多长时间能够抵达北都附近,让他能够亲率禁军北上,与兰亭一同收復北都。 霁月就这么想着,酒劲儿上来的晕眩感越来越明显起来。 他闭上眼睛,深深吐出浑浊的酒气,打算就此睡去。 突然之间,一双手触摸上了他的衣襟,霁月以为是寝宫中的那名男子内侍看他睡着了大着胆子帮他脱衣服。 「别忙活了,朕今夜就这样凑合着睡,你们不用伺候了,都退下吧。」霁月开口道。 但他这吩咐似是不起作用,只感觉到那双手仍在他衣襟处游移着。 霁月皱着眉,攥住了一只手,但那手的触感,霁月只一触摸,便知道那不是一双男子的手。 莫非是华康那丫头跑来他寝宫捣乱? 霁月思索了一瞬,睁开了双眼。 在他面前,一位妙龄少女正半伏半趴在床边,一只手还被他攥着。 霁月登时吓得清醒过来。 他「腾」地坐起身来,将那女子的手甩开,大叫内侍进殿。 「怎么回事!这是何人?竟会出现在朕的寝宫里?要你们守门是做什么的?!」霁月怒斥道。 几个内侍们也是吓破了胆,要知道有人私自藏进皇帝寝殿可不是闹着玩的,追究起来,他们所有人都有逃不脱的罪过。 其中一名内侍大着胆子看了眼跪在地上抽泣的女子,回霁月道:「这是张大人家的小孙女张莛姚,此次进宫选秀的秀女。」 「张大人?哪位张大人?」 「就是张维宁大人。」 「好啊,堂堂宰执家的孙女,刚一入宫便学会这种事情了,是张维宁他教的,还是你们张家谁授意的?!」 霁月的厉声呵斥,让张家这位孙女吓得花容失色,她伏在地上,声音颤抖着道:「不,陛下,祖父不曾教过臣女这些,家族之中也没有人授意臣女这样做,一切皆是因为臣女太过仰慕陛下天子,忍不住铸下此错。」 「太过仰慕朕?呵,你倒是会说。」霁月弯腰用手抬起女子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道,「朕管不喜人用这种下贱的手段对付朕,你那祖父要连这些都没同你讲过的话,也是他的失职。」 「陛下,您饶了臣女吧,臣女再也不敢了!」张莛姚哭着说道。 「不敢了?朕怕饶了你,你就会更加肆无忌惮了。」 「不会的,陛下,臣女发誓不会的!」 霁月松开张莛姚的下巴,后者重重摔在了地上。 「秀女张莛姚,目无宫规,敢擅自闯入天子寝殿欲行不轨,着人压入内刑司严加审问,再另行发配。」 「陛下,陛下,臣女再也不敢了,臣女不要去内刑司啊陛下。」 「再者,今夜在寝殿值守的宫人与侍卫,自行去领二十杖,罚俸半年,若是他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们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奴才谢陛下恩典。」 「好了,快将这下贱东西带下去,朕要休息了。」 「喏。」 …… 第二日下了朝会,霁月像往常一样前往上书房同大臣们议事。 待众臣行完礼,霁月刚要开口,张维宁却「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张卿这是作何?」霁月猜出来张维宁是为了什么这样做,却仍旧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吩咐内侍将跪着的张维宁扶了起来。 「陛下,臣向陛下请罪,听闻昨夜臣的孙女在宫中犯上,老臣自知是臣家中管教不严之过,今日特意来请陛下降罪责罚。」 看着张维宁诚恳的模样,霁月挑了挑眉毛:「哦?张卿得到消息的速度还真是够快的,这事昨晚大半夜发生的,今天一早传进了张老大人的耳朵里。」 「臣……」张维宁知道当今圣上最忌惮臣子窥探内宫太多事情,他赶忙道,「此等大事,老臣如何不知?莫说是老臣,眼下朝中上下怕是人人知晓,老臣这孙女,真是让臣丢尽了面子啊!」 「张卿放心,朕一向赏罚分明,你这孙女不知礼数做出来的好事情,朕自然不会降罪在你这个做祖父的人身上。只是这内宫中的人嘴都管不严,朕还得替他们给你道个歉,要不是他们,张卿也不用在同僚面前丢脸。」 「陛下折煞臣了,还请陛下治臣管教不严之罪。」 「那就象徵性罚三个月的俸禄罢。」霁月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悠悠道,「至于张卿的孙女,朕让她在内刑司受些教训,便将她放出宫还给张卿。」 「臣,谢陛下恩典。」 」嗯,接着说北征的事情吧。」霁月转变话题道,「眼下狄戎大军节节败退,据大梁在狄戎内部的线报,察兰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朕打算趁此机会御驾亲征,亲自收復北都,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今日关于北征相关事宜的讨论极为漫长,当张维宁等人从上书房出来时,已经接近了宫门下钥的时间。 张维宁示意崔长平与自己同行,待到二人钻进了张府前院的书房中,张维宁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今日陛下是何意,你可看出来了?」张维宁问向崔长平。 「依学生看,陛下是在敲打老师,让老师明白,他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也让老师注意些分寸。」 第169页 「那御驾亲征这事情呢?」 「陛下大概是想亲手收回北都吧。」 「呵,你还是年轻吶。」张维宁捋着花白的鬍子,笑起来像是只狡猾的狐狸,「陛下哪里是想亲手收回北都,他只是想去见那个被他冷落多日的兰定安罢了。」 「老师,这……」崔长平至今也不愿意完全相信,当今圣上喜好男风。 「你我都是男人,自然也明白男人那些心思,若是陛下真的与兰亭没关系,也不喜男风,凭着莛姚的长相,不至于让他发怒至此。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惯能忍得住,只怕召集各家适龄女子进宫选秀,只是为了稳住我们这些人罢了。」 「那可如何是好?陛下若是长久痴迷于那兰定安,数十年后,天下岂不又要大乱?」 「是啊,所以你我一定不能再让这好不容易归正的天下乱了起来。」张维宁神色犀利,「当年我们知晓陛下拟了退位诏书后,默认舒明远将庄王暗害,今日便轮到我们站在台前来,务必将那兰定安彻底剷除。」 …… 开春过后,北征前线又发来了捷报,文秉霖已经率将士们越过了北都以南的最后一道防线,距离大梁曾经的皇都,狄戎如今的都城雍都只有不过三百里的距离。 文秉霖等人停留下来调整状态,而霁月不顾朝臣们的反对,毅然决然率军离开南安城,日夜兼程,挥师北上。 紧赶慢赶行了约七日,霁月终于率领先头部队抵达了文秉霖所驻扎的齐城。 而文秉霖以及兰亭,夏全等人早已在齐城城门口迎接他的到来。 霁月的眼神几乎粘在了兰亭身上,数月未见,兰亭的身形似是瘦了些,皮肤也较以前晒的黑了些。 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却没有丝毫改变。 霁月翻身下马,接受了众人的拜礼,又亲自上前将文秉霖扶了起来。 「文将军不必多礼,此次北征能够如此顺利,全倚仗着将军身经百战的经验。」 「陛下谬赞了,前些日子攻打齐城时,臣也遭遇了好些难题,幸亏有定安和夏内侍两位,帮着臣解决了不少问题,这才能如此迅速地攻下这个重中之重的要地。」 众人又是一番寒暄,霁月在他们的带领下进入了内城的守官府邸。 安排院落的大抵是夏全,他很巧妙的将霁月和兰亭的房间安排在了一起。 霁月回以夏全一个「欣赏」般的眼神,又马不停蹄的随着文秉霖前往城中各处慰问百姓和底层士兵,直到夜色已深,他方才回到了卧房。 按照文秉霖的计划,在霁月抵达齐城三日后,大军便要开拔一马平川踏过剩下的三百里,直指北都。 霁月虽连日赶路,身体和精神上已然疲惫不堪,但他心里还念着隔壁的兰亭,匆匆洗过澡后,他便偷摸着跑去了隔壁院。 霁月事先没打招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不料劳累了一整天的兰亭正在泡澡,看见霁月就这样大剌剌地进来,惹得兰亭瞬间拿起放在衣架上的衣服,胡乱穿了起来。 「……」 霁月脸颊变得通红,要知道他二人虽在一起数年,抛开聚少离多不说,那条线他们谁都没有越过。 「陛下来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兰亭繫着衣服带子说道。 「咳,我以为你知道的。」 「……」 兰亭确实是知道,但他没想到霁月能正巧撞上他洗澡的时候。 两人具是有些尴尬,最终还是霁月先装作若无其事走进内间卧房倒了杯凉水喝下去,以压下了他心中的燥热。 兰亭跟着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两人再度相顾无言。 半晌过后,霁月才在脑瓜懵懵的情况下听见了兰亭的那句话。 「陛下……您想吗?」兰亭说道。 作者有话说: 兰亭:想吗? 霁月:想,当然想,一直都在想! (懂得都懂嘿嘿嘿 第92章 伏击 第二日,当霁月从梦中醒来时,卧房内已只剩下他一人。 崭新的衣袍被摆在床边,他坐起身来,拢起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寝服,伸起手来揉捏着眉心。 回想起昨晚的一切,霁月实在觉得那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疯狂。 这么些年来,他虽与兰亭在精神上无比契合,但在身体上,两人始终保持着「发乎情,止乎礼」的矜持。 倒不是他年纪轻轻便清心寡欲,但霁月总觉得,他们两人有没有所谓的身体上的关系,都不影响他和兰亭那种不可超越的情感。 昨夜发生的事情,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让他「得偿所愿」,只是那个人一早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他一个人倚在不算宽敞的床上傻乐着。 然而这种傻乐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此刻并不是回忆儿女情长的绝佳时机,霁月起身,拽过床边那套崭新的衣服,匆匆忙忙往身上套着。 奈何大梁的皇帝陛下并没有做过自己给自己穿衣服这种事情,摆弄了半晌儿后,霁月彻底放弃,他披着衣服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小声唤道:「夏全,在否?」 他忘了夏全被他派来监军后,负责自己日常起居的内侍早换了人,等到话说出口后,霁月才想起这茬事儿。 「陛下,奴才在呢。」 出乎霁月所料,夏全竟然真在门外候着。 第170页 霁月轻咳了两声,若无其事道:「进来服侍朕穿衣罢。」 夏全自然猜得到这位主子昨晚都做了些什么,他憋着笑,也装作若无其事般推门进了屋内,看着霁月衣衫凌乱的就这么站在那儿。 「您怎么醒了也不唤奴才一声,倒是自己在这琢磨起穿衣来了。」 「哦,朕以为你不在此处。」 其实霁月只是经歷过昨晚后,现在还有些害羞罢了。 夏全将霁月散乱色外袍解下放在一旁,又重新帮霁月系了遍衣带。 「兰大人一早便去了文将军那里商讨两日后的北进计划。」 要说这世上除了兰亭,还有谁最懂霁月心里想什么,那必定非夏全莫属。 「哦,朕知道了。」 本来霁月确实想知道兰亭去哪里了,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问起来自然,夏全就如此贴心的解答了他的疑问。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毕竟是打仗,起居环境肯定不如在宫内,况且朕也知道,你到底是内侍出身,军营中一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未必服你。」 「陛下这是哪儿的话,奴才能有这么个机会,那简直是夜夜做梦都会笑醒的。」 「还得听你说好听话朕才开心。」霁月笑着理了理衣襟,「那些个内侍不如你半点会说话。」 霁月穿戴整齐用了早膳便马不停蹄赶去了前线大营。 营中的将士们已经是整装待发的状态,不论是将领还是士兵们的脸上,都是一副昂扬之态。 从雍都发来的探报称,狄戎国内部的贵族与军士越发混乱,察兰术虽有勇有谋,可没有得力的助手,也已是强弩之末。 「我等派遣先头行军部队三日便可直抵雍都城下,届时将雍都城整个包围,后行军抵达后便可以直取雍都皇宫。」 霁月站在一旁听着一位将领的汇报,他仔细看着眼前的地图,待那位将领说完后,他对文秉霖说道:「如果兵力都集中于雍都的话,雍都西面的同城乃狄戎驻军重镇,到时会不会对我大梁军队有所影响?」 既然霁月想到了这件事,久经沙场的文秉霖必然也早就预料到了。 「臣今早已经同定安商讨过了,由定安和汤将军率军西进,不必攻下同城,只要牵制着他们就好。」 霁月看了眼端坐在斜后方喝茶的兰亭,又想起昨晚的事情,耳根处又爬上一丝红晕。 「文将军真是思虑周全,不过朕今早收到一封密报,可作为打垮狄戎的最后一颗棋子。」 见霁月如此神秘,文秉霖屏退众人,议事厅里只剩下了霁月,兰亭,夏全以及文秉霖四人。 「陛下请讲。」 「荣国长公主在狄戎国多年,倍受察兰术宠爱,但她一直没有忘记国雠家恨,察兰术对她的防备极小,这给察兰术的最后一刀,就由长公主亲自补上吧。」 「陛下是说,兵临城下之时,长公主在雍都皇宫内先行了断察兰术,这样一来城内只剩下一群乌合之众,雍都便可不攻自破?」 「正是此意。」霁月点头道,「狄戎老汗给自己这位长子留下了一摊子麻烦精,若不是他们,狄戎最得力的唿兰图吉也不会死去,眼下雍都之所以还能维持得了现在的样子没有乱,是察兰术坐着镇,那群狄戎贵族虽在背地里小打小闹一番,但对察兰术还算有所忌惮,这察兰术一死,整个狄戎就当真群龙无首了。」 「陛下英明,臣等定与长公主殿下里应外合,誓死保护殿下的性命安危。」 「嗯,剩下的计划,就如你所说,将军可以将兵力再多分往同城方向一些,这样等雍都被击破时,同城便可以收入囊中了。」 「臣明白。」 霁月眼神有一搭没一搭扫过兰亭,这样做他是有自己的私心的,兰亭不和他一同前往雍都,而是要去拖延同城那边狄戎在关内最后的一个重镇,要说不担心,那完全是假的。 他只能在不妨碍大局的情况下,再偷偷多关照兰定安一些。 两日过去的很快,霁月甚至没来的及再和兰亭多亲近一些,转眼便到了大军开拔的日子。 按照约定,兰亭所率领的军队需要在两日内先行抵达同城,而霁月和文秉霖亲率的大军则在第三日兵临雍都,一举夺回这座大梁失去近三十年的北都。 行军前,趁着空闲的间隙,霁月将兰亭拉去了没人的地方,由夏全亲自在周围守着,给两人一个独处的机会。 「此行没有朕和文将军一起,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霁月低头皱眉说道。 「陛下是信不过臣?臣当年做监察御史被杀手追杀时尚且可活命,如今有数万大军跟随,怎么会伤了性命。」 「朕不是不信你……」 霁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临到出征之前,内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明明胜利在望,他脑袋里为什么总是蹦出那些有的没的? 「陛下的担心臣都明白,臣也希望陛下无论如何都不要让自己受伤,万事多听听文将军和夏内侍的,切莫冲动。」 霁月笑着拍了兰亭一把:「我都多大的人了,你怎么还像教导孩子似的。」 兰亭微笑着:「只是陛下第一次御驾亲征,臣同陛下一样,多少有些不放心罢了。」 「咱们俩都放心,等到北都收復,你我汇合,咱们就慢慢计划迁都的事。我已经打听过了你们西川兰氏之前在北都的宅子所在何处,若是这些年没被狄戎人毁去,日后那里便归还于你西川兰氏。」 第171页 「臣先谢过陛下恩赏。」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随着夏全轻咳提醒两人时辰要到了,霁月和兰亭一前一后绕到了屋前。 「那就待收復北都后见。」 「陛下保重。」 三日后,霁月亲率大军抵达雍都城下,皇宫内,大梁荣国长公主亲手杀死了那个这些年在雍都皇宫护她周全的男人。 里应外合之间,霁月以及文秉霖率领大军不费吹灰之力攻入了这座大梁昔日的都城。 而狄戎国的贵族或逃跑,或被大梁军队生擒。 当众人赶往皇宫,解救下差点儿被吊死的淑文公主时,一封从西边发来的急报送到了霁月的手里。 霁月一面听着军医对淑文公主的诊治方法,一面打开了那封急报。 只看了一眼,他便觉得眼前一黑,一时之间竟然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霁月身旁的一众人赶忙拥了上去,夏全扶着霁月坐了起来,他拿起那封急报看了眼,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兰大人前往同城途中遭狄戎残军伏击,至今下落不明。」 第93章 不离(完) 霁月仍坐在地上,胃里止不住泛着噁心。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们已经顺利的收復了雍都,从此刻开始,狄戎国便不復存在,为什么兰亭会在前往同城的路上出现意外?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从霁月的心底冒出来,围在他身旁的人见他面色苍白着,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个都是干着急。 「陛下,您先起来吧,奴才把那送急报的叫来,让他交代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知道内情色夏全果断说道。 霁月这才像是从中醒悟过来,他看了一圈周围一张张焦急的面容,明白现在的自己不适宜这副样子,他强撑着站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阵眩晕,还好有夏全扶着,让他得以勉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去将送急报的飞骑连同文将军一併叫来。」夏全对着一名军士吩咐着,而后又转身对还站在一旁的军医说道,「陛下急火攻心,还请开个方子让陛下服药下去。」 军士和军医急忙领命去做各自的事情,剩余的人被夏全请了出去,整个栖凤殿前殿只剩下霁月与夏全二人。 「怎么……怎么会这样……」 霁月颤抖着声音,他还没从得知这个消息时的那种感觉中缓过劲来,只是紧紧攥住夏全的手道:「出征之前朕就总觉得心中不安,为此还特意多调配了一些人手给同城一线,怎么最后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陛下别急,人马上叫来了您细细问。」 因为事关重大,飞骑和文秉霖可谓是一前一后进了栖凤殿。 霁月不等二人行礼,伸手指着飞骑,便要让他把知道的全说个明白。 「禀陛下,那日兰大人与汤将军率领先头部队往同城进发,一路并无什么大事,只是距离同城约三十里处时,突然有小股狄戎骑兵来袭,人数也不是很多,为了不耽误行进,兰大人就提议由他带一小队人马去将狄戎骑兵控制住,汤将军率领大部队接着行进,两人在同城外驻扎的大营汇合便是,可谁知大部队抵达了同城外半日,派出去的小队才回来,他们说追击到半路又遇见了一批骑兵,交战过后才发现,兰大人不见了踪迹。」 「那他们也没去寻?!」 「禀陛下,是寻了的。可同城周围都是沙漠,方向辨别本就有困难,他们又朝西寻了大约五十里,可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小队也就不敢再贸然行进,只得先与汤将军汇合,并汇报了此事。」 「可有派人再寻?」 「汤将军当即派出数支小队往同城周围各个方向去寻,可全都回报不见兰大人踪迹,汤将军这才写了急报,令我快马加鞭送来给陛下。」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找不到了!」霁月激动地说道。 「陛下息怒。」一旁的文秉霖虽也心中万般焦急,但好歹比霁月冷静太多,「如果说本有一对狄戎骑兵袭扰,定安率队去追击,结果途中又遭遇到了另一队狄戎骑兵,那是不是狄戎那边有人趁乱掳走了定安?」 霁月心下一阵寒凉,若是说兰亭仅仅是迷失了方向,他们还有机会找到他,若是被狄戎人掳了去,那些蛮子们定是要取他的性命来挑衅大梁。 「莫要再等了!」霁月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文将军留在雍都,朕要率兵前去同城。」 「陛下,还是臣前去增援吧,雍都乃大梁故都,此刻陛下在此坐镇,才能安稳民心吶。」文秉霖说道。 「不,必须是朕亲自去。」霁月眼眶通红,双目欲裂,「他为朕做了这么多事,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不等文秉霖再劝,霁月点了夏全同他一道,便头也不回离开了栖凤殿。 日夜兼程约一日,霁月总算抵达来驻扎在同城外围的大梁军营。 汤茂成没想到前来带队增援的竟然是当今圣上,但他看着霁月已经黑的不能再黑的脸色,便知道这位皇帝一定是因为兰亭的失踪而不悦。 汤茂成不敢有一丝大意,赶忙先跪下向霁月请罪。 但眼下找到兰亭的下落是霁月最关心的事情,人在沙场难免遇见意外,他也不会拿这个事情去问汤茂成的罪。 第172页 「文将军同朕分析,兰亭可能是被狄戎余部掳进了同城,如今雍都已胜,今日便开始攻同城吧。」 「末将遵命。」 「对了,攻城之前先先告诉同城里的狄戎人,若是将兰亭放出来,朕可以免他们一死,他们也无需跑到关外重新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朕会优待俘虏的。」 汤茂成一一领命,即可退了下去,准备攻城事宜。 「夏全。」霁月又唤道。 「奴才在。」 「你有没有觉得,这一招似曾相识?」 夏全开始没明白霁月什么意思,待思索了片刻后,他倒吸一口凉气道:「陛下是说……有人效仿当年舒明远杀害庄王殿下之法,那这招对付兰大人?」 「哼,说效仿太轻了些,他们当年本就是帮凶。」 「您是说张大人他们……可这样于他们有何好处?大梁的半个天下都依仗着西川兰氏建立起的人脉才摆脱了虞川舒氏的控制,他们这样做,不怕……」 「不怕什么?怕朕杀了他们?还是西川兰氏杀了他们?」霁月声音沙哑,眼底透出来的光却让人觉得寒冷刺骨,「他们料朕不敢,也料西川兰氏为了来之不易的时间安宁不会罢了。」 「那陛下打算如何?」 夏全捏着把冷汗,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讲,霁月怕是不能将保皇党的人尽都问罪。 「传令在南安的飞鹰卫,暗中监视每一个人,将他们见过的人,做过的事情,甚至是日常起居,住在了哪房姬妾的屋里,都给朕记好了。」 「奴才明白。」 狄戎最后的重镇同城在第三日时被大梁军队攻破。 但在将整个同城翻了个底朝天以后,仍没有见到兰亭的身影。 那些被生擒的狄戎高级将领也死活不承认是他们劫走了兰亭。 至此,西川兰氏的长公子兰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霁月足足在同城待了一个月,直到连他自己都明白了兰亭可能已经凶多吉少后,才在大臣们的劝谏下启程返回南安皇都。 在途中,夏全折道齐城,取回了兰亭留在齐城的一些物件。 霁月坐在马车上细细抚摸着兰亭留下来的衣饰,一个不起眼的信封从中掉落下来。 霁月见信封未封上,也未写由谁亲启,他没忍住,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 「策仲,见信安。」 霁月心头一跳,策仲是他的表字,兰亭为何会在从齐城出发前给他留下一封信? 「亭初见君时,只觉一孩童罢也。亭本不欲多涉皇家之事,奈何君之所苦,亭听之见之,不愿酿成大憾。 张崔二人,皆为治世之臣,却并非治世之能臣,君可用,但不可使其步虞川舒氏之后尘。 亭知君之爱慕是为情真意切,奈何君身之重任阻碍于间,亭不愿君饱受非议,亦不愿君闻之伤心。 若有来日,亭愿与君,生生世世,永不相离。」 原来,原来竟是如此。 霁月将信纸握在手中,双眼一片模煳。 原来他兰定安早就知道前往同城的路上会遭遇什么。 所以那夜他才问自己想不想,所以临别之前,他才要对他说「保重」二字。 霁月觉得自己像快要溺水窒息一般,难以唿吸。 他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喉头一股腥甜,竟直接吐出了一口血,而后眼前一黑,倒在了车里。 大梁收復北都,实现南北统一的这一年,皇帝下旨改国号为定安元年。 定安元年帝反南安皇都途中,因知西川兰氏长子兰亭遇难大悲呕血不止,班师回朝后,即加封兰亭为定国公,加封其父兰铮为成国公,其母为一品诰命夫人。 定安二年,太后舒氏与皇后舒氏自愿出宫为国祈福,帝深念养育之恩,特赐太后于京郊上清观修行,赐道号静笃。帝又念与皇后情深,下旨永不立后。 定安三年,帝下旨将荣国长公主下嫁于定西大将军冯云山。 定安六年,宰执张维宁因犯上不敬被革职查问,帝念其有功,特下旨赦其死罪,贬黜其往岭南安享晚年。 定安八年,帝下旨册封荣国长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封其子为大梁太子,改姓为霁,入宗庙,告祭列祖列宗。 定安十年,帝迁都于雍都,改雍都为平都,令宰执崔长平留守南安皇都。 …… 迁都的第二个月,霁月终于有了些空闲的时间。 他乔装一番,领着忙到脚底冒烟儿的夏全熘出了宫。 他已过而立之年,但在玩乐这一方面,却仍旧像个孩子一样。 两人带着一对飞鹰卫,低调的穿过了整个平都。 除去十年前霁月御驾亲征那一次,他还是头一次好好逛这平都城。 不过今日是端午,市井之中热闹之极,霁月虽有心想凑个热闹,但看身边一众飞鹰卫连带夏全本人都一脸担忧,他便打消了这个不靠谱的念头。 好在平都城外山林繁多,人也不似城内那样拥挤。 霁月命人将马拴好,便步行往小山上走去。 「听闻这山中最近出了个奇人,名唤石门先生,神出鬼没的,弹的一手好琴,惹得爱好风雅的士人们隔三差五都来这山中碰碰运气。」 见霁月心情不错,一名飞鹰卫向他介绍着山中趣闻。 第173页 「石门先生?倒是有些意思。」 他还没听过有人给自己起名号起的如此随意。 众人又向上走了许久。眼见半山腰露出一座小亭子,飞鹰卫提议道:「陛下不如去前面的亭中坐坐?」 霁月走了许久,也是有些累,便接受了飞鹰卫的提议,待走到亭前才发现,此亭上的牌匾竟写着「兰亭」二字。 飞鹰卫可能不明就里,但夏全最知道,当今圣上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二字。 「陛下,奴才看要不就再向上走走好了。」 「你担心什么?」霁月轻笑着走到了亭中,「朕还不至于见着两个字就像见着鬼似的。」 夏全明白了霁月的意思,陪笑着一起走了进去。 亭中放着一把古琴,还有一杯茶水,看那茶水还冒着一丝热气,可以想像主人应该就在这附近。 「这石门先生不会正巧让咱们陛下遇见了吧?」 「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 霁月笑那说话的飞鹰卫有些傻里傻气的,但下一秒,那名飞鹰卫朝着霁月的身后露出了吃惊般的表情。 飞鹰卫速来稳重,霁月好奇的朝身后望去。 这一望,让他连唿吸都是一滞。 只见一名穿着月白袍子的人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施施然停下了脚步。 那人露出一丝淡然对待笑容道:「十年不见,陛下可还安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谢谢一直以来追这本书的小可爱们。 作者在创作之初给此书的设定就是想将权谋,现实,友情,爱情等等体现出来,虽说在有限的篇幅中,某一方面或多或少可能体现的并不充分,但基本上也表达了作者想要说的故事。 这本书不简简单单是为虐而虐,或者是復国,我更想它能够体现出人站在不同立场上时做出的不一样的选择,以及作者对于古代史上权力斗争的一些看法。 当然作者的看法比较浅薄,大家图一乐呵就行。 兰亭与霁月两个人,在我的眼中其实是超越了诸多感情的,精神上的陪伴使他们即使跨越千百年也仍旧只对方一人。 后续会有一些火葬场的番外,还可能专门开一本写写淑文公主的故事。 欢迎大家去看作者的新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