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美人钓回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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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重生美人钓回白月光》作者:梨春雪【完结】
简介:
【小甜饼1v1 】
本文文案如下:
颜若宁重生了。
重生第一日,她与母亲吵了一架。
重生第二日,她亲自登门退了康平侯府的亲事。
重生第三日,她搬回了槐南巷,与曾谈过情交过心差点定亲的竹马当起了邻居。
巷子口。
她拦住冷面如霜的郎君,压住心中忐忑,笑得明媚动人:「分钗合钿,能归旧时否?」
*
被退婚的康平侯府小侯爷气急败坏找上门:「除了我,你上哪里找更好的亲事?」
「我原谅你与那个穷书生的来往,你跟我回去成亲去!」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玉面郎君立在门口,衣襟微乱,漫不经心地瞥向他:「你方才说什么?」
「似乎是在,觊觎我的妻子?」
小侯爷看着来人,脸色煞白。
这不是,新科状元,天子近臣,与其父定北王分庭抗拒的新任门下侍郎吗?
阅读提示:
1.,男主前期会拒绝和好
2.女主前期不知道男主
内容标籤: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若宁 ┃ 配角:赵明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撩回白月光
立意: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第1章
◎相逢(修)◎
夏日午后,黑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半旧朱漆的游廊黑得仿佛不见天日的永夜。
颜若宁在游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葱白纤细的手指交叉,绞得泛白。
廊下悬铃随风而动,响得宛如鬼怪要来勾魂夺命。
「少夫人。」
好不容易,垂花门那边一个小丫鬟挪着慢腾腾的步子移了过来。
颜若宁来不及去斥责,提起裙子急匆匆上前:「小侯爷呢?」
小丫鬟抬了抬眼,漫不经心道:「绿荷姐姐特地让我来回少夫人。小侯爷昨晚上喝多了,折腾了她一宿,天明才睡,这会儿可不敢叫醒他呢。」
绿荷是小侯爷谢琦山的大丫鬟。
一个丫鬟而已!
颜若宁恨得瞬间红了眼,白皙的脖颈青筋暴起。
「谢——琦——山!」
她咬着牙,话音一个字一个地从齿缝吐出,尽管恨得全身都在发抖,她还是拼命压下情绪。
很好。
她以为谢琦山会顾念一点他们夫妻之间的恩情,昨日答应带她去牢房探望她父母,她竟然也信了。
现在不是无能怒吼的时候,她要赶紧想办法。
颜若宁深深地闭了一眼,掩住胸口仿若一刀一刀扎着心头肉的痛意。
他昨日还答应带她去牢房探望她父母,转头就抛在了脑后。
「小姐。」白珠急忙跑过来,担忧地将帕子递给颜若宁,又瞪着眼打发小丫鬟:「你先下去吧。」
小丫鬟两手轻轻一搭,随便行了个礼就巴不得快点离开。
哼!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夫人呢。
颜若宁:「白珠,你觉得我还能救出我的父亲母亲吗?」
白珠:"小姐....."
白珠咬了咬牙:」要不我再去一趟小侯爷的院子,奴婢哪怕是拼了我这条命也要把小侯爷叫醒。「
她自小就在颜府当丫鬟,与颜家小姐一同长大,对颜府情谊深厚。
叫醒他又如何?
她自嘲地笑了笑。
不光是谢琦山,偌大个侯府,有谁将她放在心上!
就算如今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嫁妆来供养。
她闭了闭眼,涂了丹蔻的指尖深深地嵌入掌心,几欲折断。
「我自己想办法。」
她睁开眼,从未有这一刻这般冷静。
「先去牢狱看看爹娘,打听打听情况。」
很快,一辆马车从颜府出发,往大理寺方向去。
颜若宁在车上蹙着眉思索。
颜家行商,这么多年经营积累,向来是本本分分。她的爹娘,怎么可能通倭!可是无缘无故,无凭无据,人怎么会被押到京城?难道是有人陷害?若是陷害,又为了什么?
「小姐,大理寺牢狱到了。」
她掀开帘子,望向前面阴沉冰冷的牢狱。
巨石垒成的监狱,只有极窄的出入口,被铁门挡住。
门外,两个衙役在唠嗑。
天色愈沉,一丝风儿也没有,闷热得蝉都不愿喧嚣。
她深吸一口气,戴上帷帽,下了马车。
「劳烦二位官爷,能不能让咱们进去,见个亲人。」白珠伶俐地从袖中掏出两个沉甸甸的荷包,一人递了一个。
较胖的那个衙役垫了垫手上荷包,又上下打量了颜若宁一眼,眼眯起来:「你要见谁?」
这便是可行的意思。
白珠陪笑道:「就是昨日从江州送来的犯人,姓颜。」
「不成不成!」胖衙役原本都已经将荷包往兜里揣,闻言像烫手一般,用力地扔回给白珠。
颜若宁急道:「官爷,这是为何?」
瘦衙役嘴里叼了根草,把荷包也抛过来:「夫人,有些钱,烫手!」
犯了大罪的罪犯是不能见家属的。
颜若宁眼圈发红,只觉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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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能这样放弃。
爹娘曾经告诉过她,对付这种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不行,那是钱不够。
她咬了咬牙,自怀里掏出一张纸,往胖衙役手里一塞。
她已看出他是主事的人。
「官爷,我是那家人的女儿,我什么也不做,就进去瞧一眼。」
胖衙役低头一瞧,抬起了眼皮:「这个嘛。」
一张纸又递到他手上:「方才是孝敬两位官爷的,这是单孝敬您的。」
一千两银票,一张地契。
胖衙役哼了一声:「一刻。」
颜若宁长吁一口气,连忙道了谢往里走。
白珠想跟进去,却被拦住:「只准进一个!」
「你在这里等我。」她宽慰道,扭头走近冰冷阴暗的牢狱。
大理寺的牢狱皆由巨石垒成,高高的石墙上只开了一小扇方窗,在这阴沉的日子里,黑得仿佛幽谷。只有隔几米远一盏油灯,照亮方圆之地。
空气中瀰漫着仿若铁锈的味道,令人头晕目眩,心生不适。
「到了。一刻钟。」胖衙役心不在焉地掏出一把铁质钥匙,打开了铁门。
屋内环境幽闭,阴冷潮湿,地上随意铺着茅草。
她的爹娘正蓬头垢面坐在地上。
印象中,她的爹总是拍着圆滚滚的肚子笑眯眯,她的娘气度风华,对身上穿的衣裙总是百般挑剔。
可如今——
冰冷的石屋地上,一个肚子瘦了下去,一个面容憔悴头髮凌乱,身上白衣大大的「囚」字刺目眨眼。
颜若宁唿吸滞在心间,想往前走,腿却止不住地发软,想伸手,手却抖如糠粟。
这是她的爹娘!
哽咽的声音从喉间往外挤,听上去难听无比:「爹,娘——」
牢里两人眯起眼往外望,滞在了原地。
「乖宁儿,怎么许久不见,还是一个小哭包?」颜海程试图哈哈大笑,一笑却咳嗽起来。
从肺咳到了嗓子眼,声音嘶哑如同漏掉的风。
颜若宁连忙上前,跪在茅草之上,伸手替她爹爹顺气:「爹爹,你生病了?」
她泪又往下滚,急忙四处张望,想替她爹爹寻水喝,却什么也没有。
「没事没事。」颜海程摆摆手,却又咳起来。
颜若宁手捂住嘴,用力地咬住食指。
她真是没用,连碗水都不能替爹爹寻来。
「宁儿来做什么?牢里脏乱得很。」颜夫人双手揽住她的肩,柔声道。
「娘——」她呜咽扑到娘亲的怀里。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从她嫁来京都,一切都不再顺遂。
她自己且不提,弟弟去年突然出意外去世,今年爹娘又出事。
若是爹娘真被判了刑,她想都不敢想她会怎样!
「好了好了。」颜海程拍了拍她的背,「当初何大仙人可是给你爹我算过的。命中终有一劫,过了便无事了。」
何大仙人分明是街头的骗子!
颜若宁含着泪花笑了声,总算止住了泪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下能做什么?」
颜海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日他们刚到家,便被官兵包围了起来,说他们通倭。
「你说,这怎么可能?我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通倭做什么?」
可谁知,官兵们在家中翻山倒海,还真翻出了东西。
帐簿。来往书信。
「定是遭人构害了。可笑的是我都不知道被谁构害。」颜海程浸淫商海多年,并非不知晓有些人手段腌臜,可是——
「我行商多年,自然是有几个对头。可经商的人,谁敢碰朝政?」
倭寇是朝廷心患,兹事体大,一着不甚,便会牵连自身。商户人家,就算再有钱,也无甚地位,牵连此事,万一被反噬,那就是一个死字。
可若不是他那几个商家对头,他却再想不通得罪了谁。
得罪了谁也不知道,证据偏又齐全,难道就要被定死吗?
颜若宁心乱如麻。
「这桩案子是交给大理寺审吗?我去找主审官有没有用?」她努力地回想自己能动用哪些人脉。
她嫁给康平侯府,听上去是高门侯府,实则内底子破落。袭爵到老侯爷已经是最后一代,谢琦山那句小侯爷不过是人家叫得好听。偏他与他那庶出哥哥都无用,连个缝儿都插不进去。
她也无用。嫁到京都三年,仅因为旁人不愿与她这个商户女结交,她便果真不去涉足贵女圈。现在事到临头,连个能帮衬的人都找不到。
一时之间,竟连一个人都想不出。
颜海程沉吟片刻,道:「我熟悉的官场的人,都在江南一带,京都是半点儿也插不上手。再说通倭是大罪,寻常官员也不敢插手。着实难办。」
「主审官不知是何人,大不了我跪在他门前,向他沉冤!」她通红着眼,下定决心道。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么快就一刻了么?
她心下一跳。
「江州押来的人犯在哪儿?」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大人,正关在这里呢。」这是狱头的声音。
「提出来。」
狱头肥胖的脸色汗水直流。
通倭是大罪,罪犯是不能见家属的,他今日见钱眼看,放了那女人进去,谁料大理寺卿竟会这时赶来!还有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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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偷偷瞄了眼站在大理寺卿身旁身穿紫色官袍的男子。
三品以上服紫,那是朝中大员。
忍不住擦了擦额汗,他陪笑道:「天真闷热,眼看是要下雨了。」
没人理他。
他硬着头皮道:「我这就去把人提出来。因是夫妻,不知是提一个,还是两个都提?」
大理寺卿望了望身旁的人,那张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收回眼,道:「将妇人留在牢狱之中,提颜海程即可。」
狱头心中稍定:「好,我这就去。」
他拿出钥匙,装模作样在锁上摆弄一阵,假意开了锁,正要开门,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抵住了门扣。
颜若宁早已听到对话,知晓应当是主审官要提她父亲问话,不由捏住了她娘亲的手。
这个大人不知是哪一位,大理寺的官她只知道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一个都不认识。方才那说话的人听上去颇为严肃,也不知道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该贿赂。
她心中正盘算,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我来。」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
她的灵魂蓦地一颤。
手软绵绵仿佛无力抓住任何东西。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紫色的官袍矜贵雍容,玉带束腰,矜持华贵,锦衣之下是风华绝伦的容颜。
那张她永远也不会忘的容颜。
赵明霁。
见到她在此,他漂亮的眼睛似乎微怔了怔。
「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哪个不长眼的小东西放人进来!」狱头煞白着一张脸,卑躬屈膝笑道,「大人,是我监察不严,竟然让这女人混了进来,我这就将她赶出去!」
说罢,他就伸手上前,准备抓她。
沉紫色的衣袖浮动,骨节分明的手抬起,正好阻挡了他的动作。只听那年轻俊朗的大人淡道:「下不为例。」
大理寺卿已闻声前来,蹙眉道:「你是谁?」
这是方才在外面说要提她爹爹问话的那位官员。
是主审官。
颜若宁燃起希望,顾不得其他,扑通跪下。
「大人,我是颜家女儿。我爹娘是被冤枉的!还望大人明察!」
她对着大理寺卿声声作响地磕了三个头。
大理寺卿捋了捋鬍子,蹙眉道:「是不是冤枉的……」
他还未说完,倏尔住了嘴。
颜若宁俯跪在地上,不知所以。
忽然,一阵冷杉木香潜入鼻尖。
她喉头不由发紧。
温热的大掌托住她的臂弯,她被牵着稳稳站了起来。他的气息近在眼前,她怔然望去,撞进他如墨的眼底,倒映出她狼狈的模样。
「这桩案子的主审官是我,你若有疑问,可以来询问我。」
*
颜若宁走出牢狱时,依旧失魂落魄。
好狼狈。
如今这般落魄的模样,竟然被他瞧见。
而他竟然是……
她心中又燃起希望。
如果是他的话,爹娘的死局是不是便可救?
白珠等在外面,早远远见了一群官员走近牢狱。此刻见到她家小姐失魂落魄走出来,连忙迎上去问道:「小姐,见到老爷夫人了吗?他们怎么说?如今我们要做什么?」
颜若宁怔愣着看向她,话音仿佛悬空:「我见到主审官了。」
白珠眼神亮了亮:「主审官怎么样?是会秉公处理的那种官员吗?还是会收贿赂的?小姐,既然见到了,你有没有伸冤。如果是收贿赂的那种就好了,我们去送钱。」
他么。
颜若宁想了想:「他不收贿赂,大概会秉公处理,有他来主审,这件事可能还有转机。」
白珠呆道:「小姐,你见了一面,竟然就能这般笃定?」
颜若宁弯起嘴唇,笑得有些苦涩:「因为——他是阿霁啊。」
他是她豆蔻年华最好的回忆,是她青春年少时最爱慕的少年郎,是她曾想与之共度一生的恋人,也是她三年来午夜梦回时连梦都不敢梦到的人。
轰隆隆——
天边滚起惊雷。
一道闪电划过。
大雨倾盆而至。
那时仿佛也是要下雨的阴沉沉的午后。
她很生气,她都忘了为什么生气,或许只是想等他哄。
他却说:「颜若宁,你不能每次都这样任性让我哄你。」
那是他们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他置疑问她:「你果真爱我么?你了解我么?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是一颗糖一个玩具,还是能哄着你高兴的僕人?」
他头一次说这样凶的话。
她被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头堵了又堵,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喜欢她了。
她忍着泪骄傲地摘下头上的金雀合钿钗,丢到他怀里。
她还记得那支钗被甩到他胸膛,又被撞到地上,两股的金钗跌开,金雀被撆成两半。
「那就算了!」
其实话说出口便开始后悔。
这样的话是不是过分了些?她应该道歉吗?
她欲言又止,他却不知道哄她,还在问:「当真?」仿佛若她果真说出肯定的回答,他便会掉头就走。
她怎么允许被他丢下。
要走,也是她先走。
她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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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她赠他的玉佩被退回了门房。
她定了亲。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哦,见过一次,在她出嫁那日,他来赠了她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
他还问她是不是不爱他,分明不爱的那个人是他。
她在他面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骄傲。她高嫁了侯府,没有嫁给他,她的姻缘也是最好的。
偏偏时隔三年,她让他看到了她这样狼狈。
连骄傲都没有了。
雨越下越急,偏偏无处避雨,像极了如今狼狈的她,无一处遮风挡雨之地。
总归会淋湿,不如就这样往前走。
她这样对白珠说,在大雨倾盆中,看着前面的青石板路被豆大的水珠溅成了雾。
忽然,头顶雨停。
不是雨停,是一方白色略泛黄的油纸伞,上面画着水墨山水画,在雨下仿佛会发光。
「怎么都二十了还喜欢淋雨踩水?」低沉悦耳的声音泛着无奈的笑意。
泪水忽然注满了眼眶,眼看就要盛不住。
「那你怎么都二十二了,还不会撑伞。」他将伞全遮在她头顶,自己淋了个透。
真是笨蛋。本来她就湿透了,还需要什么伞。
「我想我很会撑伞。」
他在雨中,眼眸浅笑,一如从前。
头上有水珠往下落,如果哭的话,应当不会被人发现吧。
只落一滴泪,就好。
盛不住了呀。
他忽然轻嘆一声,握住她的手腕:「有人来了,去我的马车上。」
那双大掌温热有力,却又克制温柔,长指如玉竹,扣住她的手腕。
仿若海风拂过。
他的马车不是从前她在江州看到的那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而是轩敞阔亮的两驾马车,以最好的桐木打造。
车厢内十分简约,只有一张坐榻,一方小几。都是由最好的黑檀木制成。
他取过一条披毯递给白珠,解释道:「我如今是颜伯父一案的主审官,若被人知晓我与你们有旧,我便得避嫌,不能做主审官了。」
颜若宁浑身湿透,冰冷无比,裹住了毯子才稍稍觉得回暖。待思绪收了回来,她才留意到,柔软的披毯上有一股冷杉木香,极淡,若即若离。
这是阿霁用过的披毯。
她脸蓦地一红,用手捏了捏披毯,强行将思绪掰了回来。
现下救爹娘最重要。
「爹娘是被人陷害的。」她抬起头,神情急切,水珠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湿发蜿蜒在脸侧,映出苍白小脸。
他倒了一杯热茶,坐在她身侧,递给她:「卷宗我已经仔细看过,那些来往信件我也比对过,确实是颜伯伯的笔迹。」
她接过茶,手指无意碰到他的手背。她连忙收回手。
赵明霁蹙了蹙眉:「手指怎么这么凉。」
颜若宁摩挲着茶杯,凝起眉道:「爹爹不会骗我的。他一心只想赚钱,让我们一家生活安逸。又如何会做通倭这样的事?对他半分好处也没有。」
「正是如此。」赵明霁垂了垂眸,眼神落在那只茶杯上,见水下去些,又添上了热茶。
「谁会模仿颜伯伯的笔迹?」
颜若宁想了半晌,摇摇头:「说实话,我爹爹不是个文人,字迹一般,平日帐簿也不需要他记,他怕是许久没有亲自动笔写过书信了……」她忽然眼睛微睁,颤了颤,急切地扭头看向赵明霁:「我可以看看那些信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颜若宁红了红脸,略有些沮丧道:「我知道这个要求过分了。我只是想起——」
「宁宁。」
他唤她的名时第二个字总是轻上几分,缠绵又温柔。
她忍不住望向他的眼底。
「我是在想,我们应该约在哪里见。」
一缕湿发垂落在眼尾,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替她抚开。
「去我的书房好么?」
「在外面,总是怕有眼睛盯着。」
她茫然道:「你在京都也有房子?」
他低声笑起来:「嗯。有一处,不大。」
颜若宁在那处「不大」的宅邸穿来穿去时,只觉得无语望天。
这都比她在江州的住宅还要大了好吗?
再想想京都地价。
她忽然有些担忧,委婉问领路的管事:「你家公子平日收礼收得多么?」
管事想了想:「挺多的。」御赐的,老爷非要塞给公子的,都足够装满仓库。以及那些试图巴结公子的,公子高兴就留下一两样,也已经装满了一个仓库。
颜若宁深吸一口气。
绕过漫长的连廊,她终于进了书房。
一个小奴婢见有人进了书房,不由好奇问管事道:「公子不是不让任何人进书房么?洒扫都不行,怎么今日竟让客人进去了?」
管事瞥她一眼:「谨言慎行。」
前日下了一整夜的雨,待她来阳光明媚。雨后初霁,万物经过洗涤,从泥土中溢出芬香。她在曲折的迴廊中穿行,有一种朦胧的宿命感。
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如同穿越了时空。
门内是她的青春年少,她的少女旖思。
正对门是一张半旧的书桌,书桌的角被磨掉。从前他读书时她爱在旁边睡觉,迷迷煳煳撞上一回后便他为她把书桌角打磨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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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旁放了画缸,里面许多画卷,画的内容是什么,这个念头令她不敢深想。
博古架,壁画,满墙的书架,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
只是没有摆在墙角的花。
从前她嫌他的书房素净,总要给他添上许多花。
她蓦地不敢踏入房门。
仿佛进去了,就会将从前装好的刺,满身的骄傲逐一打破。
不是不爱了么?
不是那样决绝地退信么?
不是祝她遂心如意么?
换了时空地点,还留有这样一间书房做什么?
从前她总去的,与他消磨时间的书房。
他在书桌后伏案提字,听闻动静抬起头,如玉的面庞从容静谧,一双眼望向她,宛如从前。
「宁宁。」
她会怎么做?从前她会像一团火焰,笑得愉悦,理所当然地走进去,还得抱怨:「阿霁,你又让我来找你!」
「不想进来么?」他声音平静,嘴角含笑。
颜若宁怔然看去,却仿佛在他眼底看见破碎不安,一纵即逝。
「这里是颜伯父的信。」
她收起神思,走了进去,接过他手中的信瞧了起来,很快便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你瞧这些字的偏旁,水都是三点。」
「我爹爹是个俗人,讲求迷信,避讳最深。他名字有海,自觉生意兴隆与水有关,写字时水便只写两点,从来不写三点。」
她心中一块悬石落了地:「这些信不是爹爹写的。」
赵明霁颔首:「用以比对的资料有,这点不难。只是这种大案,孤证难立。若说有人栽赃,必须寻出栽赃人,不能轻易结案。颜伯父就算出于保护的目的,也不能出狱。」
颜若宁想起那牢狱的环境,犹豫一瞬,点了点头。能从案中翻身已经是万幸。
她长吁一口气,嘴角弯起许多时日来第一次纯粹的笑:「阿霁,谢谢你。」
他看她良久,轻哂一笑,转头去了书架取书。
那书架上一排都是古籍。
颜若宁想起他的住宅,以及管事说的话,忍不住跟了上去,犹豫道:「阿霁……」
他侧头挑眉看她,弧度完美的下颌线令人不由自主心跳加速。
她压住心跳,委婉劝道:「阿霁身居高位,行事若不妥当,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他服紫,自然是高官。
赵明霁沉吟道:「颜伯父的事,我插手也不算不妥。」纵然他有私心,但江南首富牵扯通倭大案,本就是引朝野震惊的大事。他请命主审,理所应当。
颜若宁微涨红了脸,略有些焦色:「我是说……」
她抿了抿嘴。她实在替他担忧,忍不住脱口而出:「阿霁中了状元当了大官,怎么能贪人家的礼呢?那些钱财不过身外物,你收了这么多礼,住了这样大的宅子,日后被人拿住把柄攻讦怎么办?」
赵明霁怔了怔,看向她薄红的脸,忽地低笑起来,俊朗的眉眼都舒展开:「宁宁这是在担心我?」
颜若宁气急:「我自然担心,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办!」
两人一时都怔住。
颜若宁慌张地退后一步:「我是说……」
面前如玉般沉稳的郎君忽然上前,握住了她手腕,目光如有烈焰,说话时气息都有些起伏,却毫不退让:「我要是出事,你怎么办?」
身后便是书架,颜若宁避退不得,偏过头掩住涨红的脸:「我说错话了。」
冷杉木香无限逼近,空气中都缭绕了热气,他微微偏头,离她的面庞只有一拳,深深看向她的眼底:「是哪一句说错了?」
颜若宁心如鼓擂,却避无可避,看着他的眼底倒映着她的脸,仓皇如鹿。
「是担心我说错了?」
「还是,谢谢我的话说错了?」
她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的眸底深了深。
「还是,不要我那句话说错了?」
第2章
◎心仪(修)◎
她仓皇离开时,依旧觉得空气稀薄,不能唿吸。
他疯了。
她已经嫁人了。
她也疯了。
她竟果真有一瞬间因他动念想和离。
他爱她是不是。
他那样问,那样几乎要吻上来。
他原来还在爱她。
在马车上连喝了三杯凉茶,她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与他根本不可能。
她和离不了,嫁进侯府便不能和离。
况且就算和离,她如今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骄傲的少女,而他却成了位高权重的大人。她又有什么资格站在他身边?
知道他还爱她,除了让心底被悔意包裹得不能唿吸,什么用都没有。
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至少,当年少女的痛苦得到了圆满,只剩遗憾,密密麻麻,永远回不去的遗憾。
如果当时多问一句,如果当时别那么骄傲,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遗憾?
她微阖了眼,眼角挂起一滴泪。
她刚回院子,一个低冷的男声便响起。
「你去哪儿了?」
是谢琦山。
颜若宁瞧都不瞧他,迳自走向梳妆檯,歇下钗环:「我去救我父母!总要有人救他们!」
他走到她身旁,身上一股脂粉味挥之不去:「我答应你了我会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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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厌恶地皱皱眉,讽刺道:「在女人床榻上,在梦里去救么?等你去救,恐怕我爹娘早就被判了死刑!」
「我那是——」他倏尔闭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拎起来,「所以你去爬人家的床,求人家救你?」
「你在浑说什么?!」颜若宁怒不可揭,一巴掌扇上去,「谢琦山你要不要脸,你喜欢带绿帽子,别安在我头上!」
「我不要脸?」他容貌本是英俊至极,这一刻整个面容却都扭曲起来,「你今日去了哪里,进了谁家的门,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是谁?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
「和他旧情復燃,你心里爽不爽?怎么?上赶着当他情妇,你真是很要脸!」
颜若宁不可置信地浑身战慄起来,她睁大眼,怒极反笑:「谢琦山,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去那档子破事?」
他将她往地上一推,又居高临下地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只是如今,瞧瞧你这模样,残花败柳,恐怕连给人当外室的资格都没有?」
「攀上门下侍郎又如何?老子一日不放你,你一日就只能当她情妇!」
「谢琦山你恶不噁心!你滚蛋!」
「怎么?他不噁心?你在我面前装贞洁烈女,不肯与我同房,上杆着爬人家床,是他床上功夫比我好?」
他将她压在冰凉的地上,一手摁着她,一手就要扯她的衣服。
颜若宁惊恐之极,手脚乱蹬,眼见他凑近,一口用力咬上他的脸。
「你个疯妇!」
他用力推开她,捂住流血的脸,拂袖而去。
室内花瓶碎了一地,案几横倒。
颜若宁衣衫散乱,躺在冰冷阴湿的地上,捂住脸哭了起来。
她在房中呆了一整日。
白珠劝她出门散散心:「听闻御街又开了新铺子。小姐,好歹散散去,你近日为老爷夫人的事忧思不断,下回再见老爷夫人,该惹他们担心了。」
正好她也不愿待在侯府,点了点头,拿脂粉盖住哭肿了的眼睛,与白珠出了门。
御街繁华依旧。她初来京都时,曾为这满街繁华着迷,那时她心中空空,只有珠翠衣裳能打动她心。只是如今,繁华仿佛也落了寂寥,看得她无精打采。
「京都实在没什么好的。」她一说话,声音还有些哑。
白珠心中难过,却只能宽慰:「小姐,你瞧那边,是新开的点心铺子呢,咱们去吃点儿点心吧。」
她随着白珠走过去一瞧,竟还是家江州的点心铺子,铺子里银丝雪花果儿、糯米糰团、鱼糕糕都是江州的特色。她心稍微柔了一瞬:「去尝尝。」
点心铺子在街上门面不大,不过两间,谁料走进去竟还有前厅后院,一应装扮,俱是江州样式,与京都不同,显见主人用了心。
迎客的小二笑容满面,将她们往后院迎:「贵客往后面请,后院亭台轩楼,风景宜人,互不相扰,适合小姐尊贵身份。」
颜若宁笑了笑:「你口齿伶俐,怎么倒少了眼力见,我头髮挽起,早已嫁了人,哪里还是什么小姐。」
小二轻轻掌了掌自己嘴:「贵客饶小的一回。」
说话间,几人绕过花木,云开雾散,远远见到了一处轩亭。
「贵客请上座,小的去提茶水来。」小二并不往前,交代了便往回走。
白珠也突然唤肚痛,要去如厕。
她独自穿过花间石路,往轩亭走去。
眼见只有一处花木遮挡,似有预料般,她心跳了跳,拨开了蔷薇花。
蔷薇花那侧,白衣郎君丰神俊秀,在夏绿荫荫中,如玉山上行,皎皎映人。
「宁宁。」
眼底唇边,尽是缱绻。
又有抹不去的哀伤。
颜若宁下意识望向白珠走的方向。
「你不要怪她。若非她告诉我,我还不知你……」
他的话未尽,颜若宁嵴背已经绷了起来,一双眼倔强地看着他。
难堪。
她是要在他面前低到尘埃里么?
她简直成了一场笑话。
她嗓音仍然暗哑,自嘲讽笑道:「不知道我离了你,过得这样不好么?」
「怎么?你是想让我认错?想看我后悔?想听我痛哭流涕说当初不该离你而去?」
少女杏眸中泪光粼粼,眼底通红,却倔强地梗着脖子:「你昨日问什么,我不要你了这句话是不是说错了。果然就是在看我笑话么?」
「那你瞧,如今你如意了。」
「我所嫁非人,父母被关入大狱,一无所有。」
「你高高在上,二十二岁已经成了副相,今非昔比,我成了你脚底的尘泥。」
「如此?你满意了?」
一双长臂蓦地将她揽入怀中,冷杉木香萦绕,她的额抵着他的喉结,感受着它上下滑动,挤出低哑寥落的声音:「宁宁,是我后悔。」
她蓦地抬起头,想看向他眼底,两行清泪却不由自主滑落,模煳了世界。
泪眼朦胧间,他的唇轻轻替她抚去脸上泪:「是我后悔。」
「年少气盛,只气恼你的喜欢不够。其实你爱不爱又有什么要紧?」
「你愿意在我身边,我原就该好好护好你。」
「宁宁,是我错了。」
「我该好好哄你,把你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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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与你置气,不该较那些没必要的真,不该把你推给别人。」
「是我让你受了苦遭了罪。」
「宁宁,我每一日都在后悔。」
泪再也止不住,她将头埋在他的胸膛,抓住他的衣襟,将上好的白帛衣衫揉出了褶皱。
她哭得像个小孩。
后悔有什么用?
后悔有什么用。
她早就在后悔了,早就知错了,早就想回到他身边。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
她的肩因哭泣抖得厉害,眼泪成了一团,尽数染在了他身上。
哭得天昏地暗,几近脱力。
他环住她,撑住她,不让她跌落。
良久,她才止了哭。
他用指尖抚去她的泪,将她抱至轩亭坐下。
她坐在他的身上,将头埋在他的颈侧,不敢抬头。
此处是院落,纵然花木遮挡,终究连个门都没有。
而她,身为有夫之妇,竟然在他怀中。
「别怕,这里是我的地方。」他轻声安抚道。
她愣了一愣,随即恍然。
原该如此。
难怪是江州的点心铺子。
他用指腹轻揉着她面颊,温声而不容置疑道:「别回去了。今日便同我走。侯府那边交给我。」
颜若宁心中乱糟糟。
仿佛真叫谢琦山说中了,他要让她做他的情妇做他的外室。
她脱口而出,却是:「侯府不能和离的。」
指尖悄悄掐了掌心。
她不知是对是错,只想尽片刻欢愉。
赵明霁哑然失笑:「你怎知不能和离?」
她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小了下来:「想过的。」早在嫁来不久,她就想过和离,却很快就知道不可能。侯府如何破败也是侯府,由她一商户女提出和离,简直是在打脸。
弯起唇,他道:「交给我。」
凉风拂过,颜若宁冷静下来,推开他站起来:「不,不能。」
「你作为主审官,我爹娘的案子还全靠你。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赵明霁揉了揉额间,无奈道:「宁宁,你不信我。」
颜若宁摇了摇头:「非是不信。而是——」她来京都三年,跌跌撞撞才学会,很多事不是人力所能强。
「你若要帮我救爹娘,便不能与我在一起。你身居高位,不可能比我还不懂。」
「这桩案子,原本便不是我能插手的。你以为,御史台那群老夫子,扒不出你我在江州的旧事么?」赵明霁手撑下颌,笑看她,「宁宁,你怎么会以为我没有后着。」
「安心。」
时日一去半月。
她果真没有回侯府,住在了赵家。
而侯府竟然销声匿迹,未曾打闹上门。
赵明霁这边,日日替她带回爹娘的书信,见字如面,她也逐渐安下心来。
赵明霁将她爹娘的案子交给了旁人,那人尽心尽力,已经洗脱了爹娘的嫌疑,只是为了引出幕后之人,没有对外伸张。他们如今虽在监牢之中,受赵明霁照拂,比那日她去瞧的情景已经好上许多。
「此事也快了。来人费尽心思,不是为仇,便是为财。我已经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他环住她,轻抚她脸颊,问道:「等父母脱罪,你想在江州成婚还是在抚州?」抚州是他故乡。
颜若宁嵴背一颤,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对上他的眼眸。
他都知道。
她这些时日住在他家,总是小心谨慎。
她为人骄傲,不愿做外室,可是她也不愿与他分开。
何况中间还夹杂了救父母的恩义。
她不知所措:「你……可是你已经是副相。」娶她这样的女子,遭人诟病吗?商户女,和离过。她能想出一万种他不能娶她只能让她当外室的理由。
「我已经是副相,还不能娶我心仪的女子么?」
她的心重重跳了一拍。
赵明霁替她将云鬓边的髮钗扶正:「宁宁,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家人,等此事了,我带你回抚州,见一见我的家人好么?」
颜若宁呆了一呆:「你不是……」父母双亡,独居江州么?
所以她才不好问,分明是怕惹了他伤心。
赵明霁一怔,笑起来:「你几时想得这些!」
颜若宁鼓了鼓脸:「槐南巷他们都这样说。」
「原来如此。」
颜若宁疑惑望向他:「什么原来如此?」
赵明霁笑得有几分遗憾:「我以为你不问我家人,是从未想过与我成亲。」
所以那时,他也很是患得患失吧。
颜若宁心中微微一动,懊恼道:「那时我要是与你说对不起,好生将话说清楚,也许便不会有如今这般事了。」长达三年的遗憾。
赵明霁想了想,摇头道:「也不一定。」
见她发愣,他解释道:「你有你的骄傲,我那时也有我的骄傲。」
「我认为你不爱我,便不愿再强求这段感情。纵有苦果,只愿自己咽下。」
他轻抚她发尾,长嘆道:
「宁宁,我也是在漫长岁月中,才知道,那些原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除了你,原本来就没有什么重要。」
*
又过了几日,赵明霁临出门前,见她在家中憋得无趣,便让白珠带她去隐安寺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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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他穿着紫色官袍,雍容华贵。
她心中一动,上前扯住他玉带。
他挑了挑眉:「怎么?」
话音未落,带了蔷薇香的红唇已经贴在他唇角。
一触即离。
颜若宁跑出三丈远,才回头望着他摆手:「快去快去,要迟到啦!」
白皙的小脸被染成绯色。
他捏了捏自己的唇角,眸色深了深,沉声道:「好。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颜若宁心中一动,轻轻「嗯」了一声。
拜佛上香时,她的耳尖依旧泛红。
白珠偷偷睇着她发笑。
「怎么?」她嗔她一眼。
「我替小姐开心。小姐终于又像曾经在江州时的样子了。」
颜若宁微怔:「我在江州是什么样子?」
「明艷,快乐,总是光彩夺目。」
白珠费力想着。
「就好像……」
她瞧见篱笆边的玫瑰,恍然道:「就好像一朵红艷艷的玫瑰!」
颜若宁笑得揉起了脸。
那时的她,满心满意被爱。
被父母,被他。
玫瑰原是需要用爱意灌溉的。
忽然,她眼光瞥到一个女子身影:「白珠,你瞧那是谁?」
「那不是姑奶奶么?」
颜若宁点点头。
那是她的姑妈,当初她嫁来侯府原是她穿针引线的缘故。
爹娘出事,她却不见身影,分明她嫁去的伯府家还有人在朝廷上作官。
眯了眯眼,她提起了裙子跟随而去:「去瞧瞧。」
仿佛是直觉在告诉她,父母被陷害一事,或许与她有关。
隐元寺的后院有一排庵房,专给贵客用。她眼见她姑姑鬼鬼祟祟,推门而入。
思量片刻,她悄然绕去后面角落,伏在窗边,戳了个小洞。
不大的庵房,她的姑姑站着,面前竟然坐着侯府大夫人,还有庶出长子大公子的夫人林氏。
他们怎么会搅和在一起?她蹙起了眉,心没来由地狂跳。
「那案子要几时才能判下来,拖了这么久。」是林氏的声音。
颜若宁心中一跳,如有大风颳过。
她能想到的案子只有一桩。
「你那些钱送到位没有?」大夫人的声音颇不耐烦。
她掐住手指,屏住唿吸听。
「原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在江州就能判了,他抄家,钱咱们与知府分。怎么捅到京都来。」林氏抱怨道。
「哼。谁知道新任门下侍郎,竟还是个多情种。」大夫人冷笑道。
「那个门下侍郎不是那谁的嫡子么,怎么会和那个商户女有旧情?」林氏睇一眼她的姑姑,「喂,你这都不知道吗?」
姑姑赔笑道:「我哪里知道,那个人不就是个穷书生吗?怎么变成了门下侍郎。」
「没用的东西。」林氏冷哼道。
「好在有那位大人帮忙,这件案子终会如意。」大夫人轻描淡写道,「就算那位门下侍郎费尽心思又如何?」
颜若宁心头一跳。
那位大人?她不知道康平侯府跟哪位大人有往来。
「听说案子马上要判了,你尽快去江州。」大夫人对她的姑姑道。她是家眷,抄家时若想从中浑水摸鱼,最是合适。
她的姑姑唯唯诺诺点头。
「你也真是狠。自己亲哥哥,也能往死路上送。」林氏笑道。
姑姑不答。
大夫人漫不经心地笑:「都说江南巨富江南巨富,若非颜家女儿嫁来咱们家,还真不知道,巨富原来果真是富可敌国。」
「你作为巨富的妹妹,当初一分钱嫁妆没有,与人作小妾。」
「恨吧?」
夏风分明炎热,在不见阳光的背面却阴冷无比。
颜若宁仿佛置身冰窟。
她单知道他们恶,没想到他们会恶到如此地步。
他们吸她的血,吃她的肉还不够吗?
她已经将嫁妆都奉上了!
那样多的嫁妆!
他们竟然还嫌不够,竟然想置颜府于死地!
更可怕的是,这群毒蛇是因她而来。
是不是她没有嫁来京都,没有十里红妆惊诧京都所有人的嫁妆,便不会有人知道她家的底细,也不会有人起了贪念?
她心痛得仿佛用刀一片片刮过,一口心头血涌上心间。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现在有阿霁,阿霁能帮她。
那位大人是谁?大夫人这样胸有成竹,是知道阿霁的计划吗?
他的原计划是假判一次,假抄家引蛇出洞,再一举反转。
不能按原计划走。
很可能计划被看穿了,大夫人才笃定地让她姑姑去江州!
颜若宁捏紧了拳,毫不犹豫地往外跑去。
忽然,一个熟悉而不可置信的声音叫住了她。
「颜若宁?」
她稍稍站定,回过头。
「谢琦山。」
*
今日大朝,朝会上许多事,皇帝又事事要听他意见。两个时辰站完,赵明霁心神俱疲。
待回到马车中,他瞧见放在小几的一朵蔷薇,唇角微微弯起:「去和玉阁。」
和玉阁以修復金玉之器闻名。
他有一样东西,扔在那里已经三年,如今也该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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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谢琦山样貌很好,眉眼英俊风流,否则也不会惹来许多女子了。只是,他的行事总是叫她噁心。
「你去哪儿?」谁也不知道谢琦山对颜若宁的心思。
他从第一次在江州见到她,便动了心。
缠着老侯爷与大夫人将她娶回来。
只是,她心中怎么能有别人!
赵明霁派人来通知他和离时,他是直接拔了剑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和离。
颜若宁回头瞥了一眼谢琦山,目光森冷,掉头就走。
就是他,还有他的家人,害惨了她全家。
「你要去哪?!」谢琦山起了怒意,攥住她的手腕。
「你要去那个人身边是不是?你这些日子就是在他身边做他的情妇是不是!」
「关你什么事?」她冷笑,用力推开他。
「你跟我回去!我原谅你一次!以后不准再让我听到和离二字!」他再次攥紧她的手腕
颜若宁只觉得可笑。
他原谅她?简直是荒唐。
「我不会回去的!」她掉头就走。
谢琦山忽然勐地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眼底带着疯狂:「颜若宁,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你既然嫁给了我,就永远别想逃离!」
细长的脖子被掐住,她几乎不能唿吸:「谢琦山,你疯了,你放手!」
「你永远是我的!」
咔嚓一声脆响。
空气迅速从身体内逃离。
她爹娘还在等她去救呢。
她的第一个念头。
阿霁还在等她回去呢。
第二个念头。
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作者有话说:
如玉山上行,光照映人。——容止第十四
第3章
◎重生◎
「听说没有,颜家大小姐与康平侯府退婚了。昨日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药香裊绕的医馆中,一个青衫大夫笑睨正在书案前题字的俊朗白衫公子一眼。
那是赵明霁。
「与我何干?」他神色冷淡,提笔写就几字,掷下宣笔。
「才四个字?我还想去易市上买西域的稀世药材呢!你这才四个字,到底能不能卖百金啊?」青衫大夫不满道。
赵明霁漫不经心拿手帕拭了拭手:「尽可一试。」
五月的江州热意初现,绿荫之下蝉鸣声不断。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在青石板路上斑驳成光圈。
归途之中,路过行人间的议论时不时飘在他耳际。
皆是关于颜大小姐。
「侯府上午过的聘礼,下午颜大小姐就带人杀到了官驿。」
「十八箱的聘礼,浩浩汤汤。」
「她就那样扬着下巴站在那儿,拿手一指——」
「退婚,把聘礼还回去!」
「管家想请颜府主事人来都不成。颜大小姐说,她的婚事她自己决定。」
「十八抬聘礼,就那样哗啦啦全堆在了官驿门口。」
他就算不想听,到底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很快了解了昨日的事。
她又退婚?
赵明霁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许是暑热乍起的缘故,今日路上人并不多,他绕去书斋买了两本书,才往家走去。
走至一宽阔街巷上,只见围了许多人,竟堪堪拦断了路,丝毫往来不得。
「这颜府近日真是天天有好戏瞧,颜大小姐是不是中了邪?闹这样大?」
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不耐望了望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蹙眉瞥了眼闹剧的中心。
被人群围住的中心正是颜府宅院正门。
朱红色的广厦大门敞开,门口的石狮子威武轩昂,就好像此刻的清脆女声一般。
「我便是要与康平侯府退婚怎么了?!」
「莫非你们为人父母,还想将我卖去侯府家?」
「是!我不仅是要退婚!我是已经退婚了!聘礼都退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字字响亮,中气十足。
赵明霁微蹙起眉,抬眸循声望去。
被围成了半圆的人群之中,少女乌黑的长髮迎风飞舞,白皙的小脸时遮时掩,只见杏眸怒瞪,薄腮微红,纤细的脖子处微微泛起青蓝的血管,彰显其怒意。
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在半空中随着说话声铿锵有力地指指点点,手上玉镯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红的纱裙随风掀起,灿若玫瑰。
「颜家大小姐真能折腾,昨日与康平侯府退婚,今日又与母亲当街争执。」有人在悄声议论。
有人撇了撇嘴:「任意妄为,不知死活,以后看谁还敢娶她。」
「你说她要是与家里闹翻了,是不是会被送到庄子上去?恐怕颜家老爷与夫人再疼她,也容不得她如此丢脸了。」
「长得好看,脑子却是个草包。真是令人惋惜。」有人啧啧感嘆。
「你说她是不是中邪,这样好的婚事,说退就退。」
众人还在议论,忽然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一个体态富贵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举着一根硕大的家法棒冲出来,嘴唇皮儿都被气得颤巍巍:「过来领家法!」
他伸手把家法棒往前一挥,恰好打在朱红色的大门上,发出巨响,震得他差点扔下家法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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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立好家法棒,他叉腰站在门口,与少女一般地怒目圆瞪:「滚过来!」
不少人都被吓得抖了一抖,有小孩更直接被吓哭了起来,显得现场更为兵荒马乱。
颜老爷身旁貌美高贵的夫人脸色比他更为冷冽,蹙眉叉腰,厉声道:「站前来领家法!你若还想进这个家门,就过来乖乖领家法,再去向侯府的人认错!」
有人悄悄唏嘘道:「旁人家一刚一柔,颜家两只老虎,颜大小姐这顿毒打怕是逃不掉了。」
「我才不领家法!我又没做错!我凭什么要领家法!」少女涨红了脸,眼底带着雾气,一边吵一边差点要跳起来。
「不进家门就不进!」
「从今日起!我就与你们断绝父女关系!我就……我就不住在颜家了!」
那夫人冷笑一声:「你自己说的,你要说到做到!」
说罢她拍了拍手掌:「拿来。」众人还在观望,只见几个家丁不负众望地扔出几个箱笼,在地上滚了一地。
颜夫人冷着脸,抬起下巴道:「今日起你也不必再进我颜家大门了!」
颜老爷忽然犹豫望了颜夫人一眼:「夫人……」
颜夫人怒瞪他一眼:「都是你将她惯成这般模样!我就当没这个女儿!」
说罢她拎着颜老爷的耳朵往里走去:「我还没好好教训你……」
好戏收了场,人群稍有松散,留下不知所措的少女与一地散落的箱笼。
赵明霁从人群中穿过,往家而去。
他家在槐南巷,白墙黑瓦,家宅墙角有棵小桃树。
家门口,李婶在一边嗑瓜子一边与旁人闲聊,见他回来,笑着随他进门:「少爷,你从那边街回来,可听说了颜府家的事儿?」
「我早知那颜大小姐不是个好的。当初她招惹少爷您,又那般……」
「李婶。」赵明霁净了净手,打断她的话,「今日天晴,随我将书搬出晒晒。」
「好勒!」李婶很快丢开话,净了手随赵明霁进入书房。
此时,一墙之隔,久无人居住的宅院里搬来了新邻居。
「女儿女儿,方才可有吓到?」适才拎着大大的家法棒怒目圆瞪的颜老爷弯着眼睛对着大红色纱裙的少女笑得和蔼可亲,「来来来,喝杯茶润润嗓子,这是今年明前的井,味道尚可。」
高贵冷艷的颜夫人正蹙着眉不满地上下打量:「这处宅子到底太小了,什么都旧了。就算打扫过一遍,还是显得破败。张嬷嬷,去把咱们家那轻云纱取来,换个新纱窗。纱幔也要换,用去年备下的紫云罗的那匹绸缎搭浮云纱尚可。且等等,我再瞧瞧,还有哪些要换,一併换来。」
明媚的少女坐在垫了锦罗垫的罗圈椅上,捧着茶抿了一大口,弯起眼道:「娘,不必如此,要是使人瞧见了,反而露出许多破绽。」
颜夫人嗔她一眼:「那也不能如此简陋。」
她走到自家女儿身旁,嘆口气道:「到底是委屈了你。」
颜老爷在一旁已经拭起泪来:「我的乖女儿,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啊!爹爹斥责你的时候,只觉得心都碎了!」
「爹!娘!」颜若宁也热泪盈眶。
颜夫人咳嗽一声:「行了行了,适可而止。」
她又蹙起眉嘆气道:「如此行事,康平侯府自然不好再寻我们颜家的麻烦,只是你的名声……」
「娘。」颜若宁放下茶盏,郑重其事道,「咱们退婚,先不占理。康平侯府抓住把柄,只会牢牢不放,不将咱们扭送到官府,吃下咱们家大半家财,绝对不会罢休。」那些人的虎狼面孔,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女儿自毁名声,又与你们断绝关系,他们寻麻烦也不能寻到你们头上。」
「我一个待嫁女儿,不掌家事,他们能拿我怎么办?就算把我抢了去关起来,他们也得不到他们想要的钱财。因此,我与你们断得越彻底越好。」
「谁也瞧不出,好好一个侯府竟然那样……」颜夫人蹙眉嘆道。
颜若宁眼底划过一丝嘲讽。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花团锦簇的高门侯府,内里阴私狠辣骯脏不堪,竟至于此。
「不过——」她到底有些迷茫,「爹、娘,你们果真信我所言么?」
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在她的人生中,她嫁去了康平侯府,度过了无比艰难的三年,嫁妆被掠夺,父母遭牢狱之灾,她则在和离前夕被活活掐死。
她分明死了。
一睁眼,竟然又活过来。
并且,还是三年前,待嫁之时。
她重生了。
这样的话说出去恐怕人人当她是疯子,可是她的爹娘竟然立刻信了她,听从她的安排与侯府退亲,又陪她演了一处大戏。
颜夫人握住她的手,笃定道:「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我们赌不起。」
颜若宁的眼中忽然觉得有些汹涌热意:「娘——」
上辈子她无知任性,连累了爹娘与她一同遭受那般罪。
这辈子,她绝对不会让三人再在牢狱中痛哭流涕。
上辈子正是她嫁去京都,让爹娘的财富露了人眼,惹来小人嫉恨,这辈子,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嫁去京都。只要避开他们,他们一家一定都会好好的。
颜夫人轻轻替她擦拭,柔声道:「咱们虽说家资丰厚些,到底是平民小户,无权无势。侯府高门,原就不是咱们攀得起的。这话定亲时娘就与你说过,你当时不听,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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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一切都来得及,别怕。」
「下次挑夫婿时,咱们别挑那门第高的。任他什么人,都一定见过了瞧上了再点头,好不好?」
颜老爷补充道:「最好是能招来做赘婿,留在家里!反正咱们养得起!」
颜若宁噗嗤一笑,一抬眼,正好对上左侧的一堵墙。
墙的那边是——
她掩住急切的心跳,遮起通红的耳尖,偏过头不敢看那堵墙。
「嫁人自然是要嫁喜欢的嘛。」
*
古朴的书籍泛了黄,一本本摊在庭院的石板之上,仿若悠闲度假一般,感受着暖阳热意,直到热意渐凉,天色近晚。
李婶在厨下收拾了半晌,才见自家公子从书房出来。
他慵懒地抬抬手肘,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稍作活动,进了厨间,捻起一枚青果。
「哎呀,少爷,这个还没洗!」李婶熟练地抢去青果,放在水下清洗。
「哦……」
李婶将洗过的青果递给他,说道:「少爷,我今天听到旁边好像有动静。」
她指了指右侧的墙。
赵明霁抬眼瞥了一眼,咬下一口青果:「嗯。」
「是不是那个大小姐与家人闹翻,就搬了回来?」李婶觑了一眼少爷的脸色。
「那又如何?」赵明霁淡淡问道。
李婶摸了摸后脑勺:「也是,与咱们无关。」
当初两人闹得那样凶,少爷这样的性子,必不可能再回头。
「我备了鱼一会儿晚上吃,少爷还想吃些什么?」她换了话题笑问道。
赵明霁拧眉想了一会儿,正欲回答,只听院中敲门声起。
「谁呀,都黄昏了还来敲门。」李婶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打算去开门,却被赵明霁制止。
「我去吧。你先忙。」
「好勒。」
赵明霁信步走近庭院。
五月时分,凉风吹过,日暮时还有些凉意。
天边染了红霞。他随意向右瞥去,高高的院墙另一侧,枇杷树枝繁叶茂,被晚霞染了色。
敲门声还在继续,他往暗红的垂花门走去。
垂花门前,换了一身黄衫白裙的少女双手交握在胸前,脚步细微地前后挪动,佩环轻轻地发出碰撞声。
她有些紧张。
又有些期许。
她与阿霁始于十岁那年懵懂无知的惊鸿一瞥,缘于两小无猜的七年岁月,戛然而止在十七岁两人的争吵之中。彼时她生怕他提前说出断情绝义的话,于是抢在他前面,说出了断的话。
她有她的骄傲。
如果他不爱,她一定不会逗留。
一别三年,京都长夜慢慢,她从不允许她的悔意到天明。
直到在牢狱之中遇见他。
她纵使狼狈却骄傲,生怕被他瞧出破绽,连求他救父母也低不下头。
她才不要在他面前承认她后悔了。
可是,他却说,是他后悔了。
分明那时,她都要和离与他在一起了。
他还问她,是想在江州成婚还是在抚州。
手轻轻抚了抚脖颈,她浑身一颤,后怕地立刻松手。
好在她与他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如果,那时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有长达三年的再难弥补的遗憾了?」
重活一世,这回她先来放下那些可笑的骄傲,好生与他在一起。
她提起裙摆拾阶而上,站定在暗红的垂花门前。
古朴的兽面铺首被握在纤细的手指间,咚咚咚。
门扉轻叩。
门被缓缓拉开。
门后是一张俊美到让花木黯然失色的容颜。微卷的额发之下剑眉端正,鸦青纤长的睫羽压住低敛的美目,挺拔的鼻峰左侧有一粒让如画容颜生动起来的小痣,恰到好处的鼻尖之下,是线条分明的薄唇,以及令人怦然心动的下颌线。
此时那双美目微凝,睫毛轻颤,眉心微蹙之际,门被嘭地一声关上。
颜若宁眨了眨眼。
她问他她来说对不起的话,他会不会和好。
阿霁当时怎么回的?
他说,也不一定。
也!不!一!定!
颜若宁:「……」
一旁的白珠望了望天。
她就知道小姐一定会被关在门外!
「咳咳——」颜若宁轻咳一声,厚颜继续敲了敲门。
「阿霁,开开门好不好?」
门那侧,传来一声轻嗤:「呵。」
说罢,脚步声渐远,显然是不准备再开门。
颜若宁摸了摸心间,回头巴巴瞧了白珠一眼,唏嘘道:「听见没,阿霁那声呵仿佛带着鼻音,他好伤心。」
白珠:「……小姐你确定?」
鼻音?那分明是赤果果的嘲讽!
颜若宁深沉拍了拍她的肩,摇头离去:「你不懂感情。」
白珠:「……」似乎受到了一点伤害。
她紧随其后:「那赵公子不开门,小姐准备怎么办?」
颜若宁正好走到小桃树旁,摸了摸将将长出依旧青涩的小桃子,望着一旁高高的白墙黑瓦,笑着眨眨眼:「又不是只有进门一条路。」
李婶正在厨下忙碌,见赵明霁面色不虞走进来,不由探了探头瞧瞧外面,问道:「少爷,方才是谁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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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霁脚步顿了顿,蹙眉冷道:「不是谁。」
「哦。」李婶奇怪地瞥了外面一眼,继续备起了菜。
此时,庭院中忽然传来人声。
「往那边挪点儿!」
「扶好扶好!」
「我要爬上去啦!」
她赶紧跑到庭院一看,只见与邻居相连的右边墙头,已经出现了一个插满珠钗的发顶。
李婶觑了觑身后自家少爷。
只见向来风光霁月风轻云淡处事不惊的公子此刻绷紧了身体,收紧了下颌线,面色沉如锅底,眸色如墨望着那边高高的院墙。
那边翠蓝蝴蝶钗儿轻晃,挽成留仙髻的乌丝渐露,一张盛若玫瑰的精緻小脸出现在墙后,流转的杏眸扬起笑意:「阿霁,李婶。」
李婶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回打个招唿。
突然,自家少爷发出一声哼笑,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李婶,是不是很久未打扫院墙了。」
李婶不明所以:「啊?」
少年郎君懒懒伸手一指,指向那方院墙:「我瞧院墙上有许多灰尘,去拿竹扫帚将灰扫一扫。」
他笑得似有若无,眼眸中却全是冷意:「还请一定要扫得干净些。」
「好勒。」
李婶是个尽责的僕妇。何况这家少爷与她相处日久,感情丰厚。她自然要将院墙上的灰尘都打扫干净。
她拿过一把大大的竹扫帚,高高举起:「哎呀,果真有很多灰尘!」
说罢刷——地一下,横扫过去。
颜若宁躲避不及,险些要掉下去。
她缩着头喊:「李婶!别现在扫灰呀。」
李婶又刷——地一下横扫过来。
「抱歉,颜小姐,这是少爷的吩咐。」
颜若宁:「……」
她决定寻个时机快速越过去。
眼见那扫帚去了一边,离她很远,她硬着头皮蹭地往上一冲,双手撑住院墙,想要越过去。
谁料扫帚恰又同时飞速扫了过来。
「啊——」
她下意识捂住脸,躲避不及,往后仰翻下去。
咚——
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还是在自家院墙里。
那边迅速传来一群凌乱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
李婶举着扫帚,僵硬地看向自家少爷。
不知为何她觉得少爷也有些僵硬。
「就这样吧。」赵明霁冷漠掉头,俯身收拾起地上晒了一日的书籍。
颜若宁揉了揉腰,疼得龇牙咧嘴。
她竟不知道,阿霁还会拿扫帚赶人了!
「小姐,要不,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白珠劝道。
「白珠,你忘了我小时候的称号了吗?」颜若宁盯着高高院墙,虎视眈眈。
小时候?
白珠回想了半日,忽地想起——
「直行娘子!」
一股脑向前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从不走弯路的直行娘子。
颜若宁嘴角抽了抽:「记得就好,不必说出来。」
她勾勾手指:「喏,去叫十个人过来,最好是能攀墙不用梯子的那种。」
书被晒了一下午,翻出淡淡墨香。
赵明霁微微吐了口气,抱着书打算回屋。
「李婶,过来先帮我把这些书一併搬回去。」闻到墨香,少年郎心情有些愉悦,语调也轻快了些。
「来勒!」李婶净了净手,从厨间出来。
忽然,右边院墙又窸窸窣窣传来动静。
「怎地她还来?少爷你放心,交给我!」李婶挽起袖子,举起竹扫帚大步向前。
少爷不愿见她,她自然不会对那个大小姐客气。
夕阳越来越低,快要隐没在枇杷树之后,赵明霁眸色沉沉地看着墙的那边,不置一词。
忽然,一个脑袋从墙后钻了出来。
李婶眼疾手快,举着大扫帚就扫过去。
谁知另一侧又钻出个脑袋。
李婶急忙跑回来。
这边又出现了一个,不对,两个脑袋。
李婶索性一把横扫过去。
院墙那边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
李婶自诩力大无穷,此刻也有些疲累。
「李婶,不必白费功夫了。」赵明霁眸色沉了沉,看向墙那边,「他们是有备而来。」
李婶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这颜家小姐是想干嘛?」
白墙黑瓦之上,黄衫白裙的女子高高坐在墙头,一双洒金绣樱雪的绢丝绣花鞋盈盈翘起,白皙的小脸染上盛极的霞光,乌黑的长髮在晚风中扬起。
她清脆的声音染了笑意,仿佛夜莺一般:「李婶,抱歉,一会儿我来与你赔罪。」
说罢,她弯起眼看向不远处的白衫公子,杏眸流转,满是霞光。
「阿霁,我要跳下来啦。」
第4章
◎登门入室◎
「你跳下来摔断了腿,无人救你。」少年郎冷冷说道。
颜若宁小心翼翼往下一探,又回过头望了望,脚底忽然有些生畏。
她家那边墙角是软泥青草,适才摔下去已觉颇疼。阿霁这边皆是青石板砖,这样高的距离往下一跃,指不定哪里要受伤。
「你……那你开门,我就不跳!」
赵明霁不可思议地挑起眉:「与我何干?」
颜若宁:「……」好没道理但是又好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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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飞起眉眼道:「你不开门,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摔在你家院墙里,也不起来,就赖在你家,等腿好了再走!」
院墙两侧都响起不可思议地抽气声。
李婶感嘆道:「颜小姐,你这是耍无赖啊!」
赵明霁面色极冷:「……狗洞门开着,你要想进来,自己从狗洞进来!」
李婶默默同情地看了墙头上大小姐一眼。自家少爷也是被气极,竟然说出这般话来。
颜若宁抬眼一瞧,果然瞧见了狗洞:「这个洞原来还没封掉啊。」
她莞尔一笑:「那好吧,算你矇混过关,替我开了门。」
话音刚落,少女身影从院墙之上消失。
李婶犹豫地看向赵明霁。
只见风光霁月的公子后槽牙咬紧,面色绷起,手掌捏成拳,上面青筋暴起。
她识趣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准备回厨间准备晚餐。
突然,公子向来清冽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响起:「去把门打开。」
白珠跟在颜若宁身后出了门,犹豫道:「小姐,你真要爬狗洞啊?」
颜若宁挠了挠额发:「不然呢?院墙好高,我有点不敢跳。狗洞还好点,我以前不是也爬过嘛。就是现在长大了,不知道能不能爬进去。」
白珠:「……」是爬不爬得进去的问题么?!
狗洞就在小桃树之旁,被杂草掩住。
颜若宁蹲在地上,拨开杂草,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肩臀与狗洞的大小:「似乎小了一点点……」
「白珠,去寻个锤子来,爬不过去指不定还要将洞口捶大一点。」
白珠:「……」还要锤墙吗?!
忽然,一双罗云纹黑色皂靴出现在洞口,与她隔了院墙相望。
那边郎君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气沉了又沉,半晌才道:「李婶,将这个洞堵了,免得院墙被人砸坏。」
颜若宁大惊:「阿霁,你说我可以进来的,不许说话不算数。」
罗云纹黑色皂靴毫不犹豫转头离去。
颜若宁鼓起脸。
丧气。
不一会儿,一双蓝色绣花鞋出现在洞口,伴随着李婶的声音:「我说大小姐,您倒是瞧一瞧,门都替您开了,你怎么还想着钻狗洞啊?」
少女眨了眨眼,半晌,才略带欢喜道:「哦。」
她优雅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捋了捋头髮,脸颊染绯色,清了清嗓子,回过头略得意对白珠道:「瞧见没,阿霁替我开了门。」
白珠象徵性地拍了拍手掌,以资鼓励。
颜若宁看着半敞的垂花门,遥遥望见院中熟悉的青石板地与朱色的廊轩房屋,心头跳了又跳。
捏了捏稍泛红的耳尖,她缓缓走进门。
阿霁独居江州,因家中只有他与李婶两人,宅院并不大,不过一进。
小小的庭院大半是青石板砖,左侧是竹木衣杆,与一小畦菜地,右侧有一蓬竹,一方石桌,一缸笔洗。
沿着墙角有许多蔷薇,是她曾经要他种下的,此时正在盛开。
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
阿霁正在与李婶收拾地上摊开的书籍,并未抬头。
李婶对她礼貌笑了笑,又低头收拾书籍去了。
颜若宁也蹲下来,一本本叠好书,问李婶道:「婶婶吃过晚饭了么?」
「还没呢。」李婶到底忠厚老实,如实回答道。
颜若宁弯起眼:「我也还没吃。」
一般李婶此时就要留客了,她觑了一眼自家少爷。
「这些书放进第三层,不必摆放,一会儿我来。」赵明霁淡然对她吩咐道。
「好勒。」李婶话被打岔,搬书进了书房。
颜若宁也拾起几本书:「阿霁,这些书放哪?」
少年郎君冷若寒霜,并不理会她,而是收拾起书,搬去了书房。
颜若宁也拿着书进了书房。
书房里简单整洁,一方书桌,一张高背椅,一墙书架,地上有画缸,墙上有山水图,文秀隽雅,一如其主人。
「阿霁阿霁,这幅山水画是你新画的么?是鹿鸣山么?」
「阿霁阿霁,这本书的内容是什么呀?」
少年郎冷冷清清,背对着她理书,并不理她。
「阿霁,你背后有只虫子!」
少年郎的身体陡然一僵,半晌,他声音略有些僵硬道:「走了么?」
「还没有呢。」少女的气息轻轻靠近。
温软的触觉轻轻落在肩胛骨处。
少年郎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轻闭上眼。
「你别怕,我来抓住它。」
蔷薇香萦绕在他的鼻尖。一定是庭院中那些蔷薇花的香,也太浓郁了些。
细腻的东西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背。一定是那只虫子。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嵴椎上。
「好了么?」他冷道。
一触即离。
少女扬起手中绢帕,笑得明媚灿烂:「抓住啦!我去将它丢出去。」说罢她匆匆跑出去。
赵明霁拧起眉,轻吁一口气,继续低头清理书。
庭院中,颜若宁也轻吁了一口气,抖了抖没有任何虫子的绢帕,又摸了摸脸颊。随即,她立刻想到这个绢帕擦过阿霁的背,霎时整个耳朵都红了起来。
当然没有虫子。只是见阿霁不理她,她就吓一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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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好似,他没被吓到,反而她被吓得心脏砰砰跳。
他的背棱骨分明,削瘦而坚实,她的脸刚刚到他的肩胛骨处,凑过去整张脸仿佛都能感受到那蓬勃的,与她浑然不相似的气息。不仅仅是熟悉的冷杉木香,而是,令她脸红心跳的气息。
分明从前也这样捉弄过他嘛。
一定是太久未见了。
颜若宁悄悄觑了眼书房,又淡定挪开目光。
阿霁不理她,她还是先去找李婶聊聊天好了。
从前李婶对她很好,如今竟都拿着竹扫帚扫她了。
「李婶。你在准备晚餐吗?」她进了厨间,笑语盈盈问道。
「对,颜小姐。」李婶客气笑道。
「这是在做什么?」她好奇看了看锅中。
「预备煎鱼呢!」李婶正准备煎鱼,忽又想起,「哎呀,瞧我这记性,汤在院子里小炉上都要煨干了。」
她匆匆擦手出了厨房。
颜若宁看着灶下噼里啪啦的火,灶上被烧得滚烫的锅,迟疑了一瞬,伸出了手。
「啊!」
惊天动地的叫声响彻槐南巷。李婶吓得大惊,连忙跑进厨房:「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自家少爷已经拉着颜家大小姐离得远远的,锅里冒出滚滚浓烟。
颜若宁一只手腕被赵明霁握紧,另一只手捂住嘴,眼里冒着泪花,半晌,才颤巍巍说道:「火——」
「锅里面起火了!」
她越想越不可思议。
方才火焰蹭得一下冒起好高,险些要将她的头髮烧掉。
只差一点点!
锅里面怎么能够起火?!
她侧过头,仰脸看着自己身后的阿霁,扁起嘴,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滚滚落下,又怕又惧又不解:「锅里面怎么会起火!」
李婶松了一口气,走向灶台:「哎呀,我的大小姐,您没来过厨下自然不知道,锅里冒火苗是正常的……」
「小姐!您怎么把鱼给丢进去了!」
浓烟渐消,锅里面一条鱼如碳一般漆黑,形状惨烈。
颜若宁:「……」它好惨。
她不由止了啜泣,小心翼翼抬头看向赵明霁。
只见他脸色铁青,长吐一口浊气,对李婶道:「无妨,今晚煮面吧。」
颜若宁立刻决定将功补过:「那我来煮!」
「颜若宁!」赵明霁终于直视着她,语气满是不耐,「闹够了没?」
空气安静了一瞬。
赵明霁沉沉瞧了她一眼,拂袖而去,进了庭院,打开大门,站在了门外。
从厨间看过去,他的身影在长庚星的照耀下,有孤而往之的寂寥。
赵明霁有些心浮气躁。
她退了婚。她与家人吵了架。她搬来了槐南巷。她不顾体面地来找他。她以从未有过的姿态接近他。
这一切的指向太过明显,让他难以串成第二种答案。
他该高兴么?
夜晚的凉风拂过,吹不尽他心头的燥热。
曾经渴盼的期待的魂牵梦绕的,在此刻如此轻易地回到手边,触手可及,他一丝丝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他只觉得,害怕。
「阿霁,对不起。」软糯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蔷薇的香气在空气中清晰又明了。
他微偏过头。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线,以及轮廓漂亮的耳廓,束的整整齐齐的髮髻。
「抱歉,我以为煎鱼会很简单。我不是故意毁掉你的鱼的。」她垂下眼眸,手沮丧地捏紧裙摆。
「你向来以为什么都很简单。」他讽刺一笑。
颜若宁抿了抿嘴。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可是——
「对不起。」她抬起眸,就算只能看到他扭过去的侧脸。
许多意义上的对不起。
为她糟蹋的那条鱼。
为她糟蹋的他的心意。
为她的过去的傲慢与任性。
「对不起。」
「不必如此。一条鱼而已。」他的声音恢復了平静,远若皓雪。
微微转过头,他觑见她低垂的头与耷拢的眼眸。
揉了揉眉心,他淡道:「回去吧。天晚了。」
颜若宁抬起头,他正看向屋内庭院,并未看她,眸色如墨,不露半分情绪。
阿霁果然很生她的气。
「我退婚了。」
「嗯。」
「我与家人闹翻,所以搬来槐南巷了。」
「嗯。」
「我们以后是邻居了。」
「嗯。」
「对不起……」
「……」
「下次敲门阿霁会开门吗?」
「……」
「那狗洞不要堵!或者,让我在院墙那里铺点软垫!」
嘭——门关上了。
关上前最后见到的,是郎君黑如锅底的脸。
白珠还等在门外,忧心地望着显然未曾如愿的小姐。
颜若宁挽起她的手,弯眼一笑:「瞧见没?阿霁都没有说不。」
第5章
◎他替她解围◎
「咚咚咚——」
一清早门就被敲得震天响。
「谁啊?谁啊?一早上就敲门。」李婶还在后院洗漱,骂骂咧咧一边系衣服带子一边往前面走。
「不是我们家。」赵明霁一身白色短衫,正在院中打道门龙虎拳,静似伏虎,动若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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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李婶狐疑地往右望去,果然声音自那边传来。
不久,只听门吱呀打开,又嘎吱关上的声音。
天方蒙蒙亮,麻雀儿在轩窗外欢愉地歌唱。
颜若宁打着哈欠,坐在梳妆檯前,任由白珠替她梳妆,透过镜子散漫地睨了身后妇人一眼。
那妇人衣着华丽,满头珠钗,妆容精緻,眉眼间有说不出的精明。
那是她远嫁去京城的姑姑颜成玉。
回想起临死前所见到的姑姑在大夫人他们面前的唯唯诺诺,她眼底微讽。
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爹爹。
爹爹最重亲情,对唯一的妹妹是极好。
她不愿让爹爹伤心。
这一世,有她看着,她绝对不会让姑姑再将注意打在她们家头上。
她知道,若不傍上康平侯府,她的姑姑胆子也没有那样大。
「姑姑,您是昨日回江州的么?」她懒道。
接过侍女奉的茶,颜成玉饮了大半,这才喘口气,没好气道:「我是昨日半夜到的。」
颜若宁挑眉。
自京都到江州快马加鞭一日半可达,只是累些。她这位姑姑真是下了力气。
「您真早,怎么不去——颜府歇着,来这小巷子里寻我?」
颜成玉闻言放下茶盏,夸张地挑着眉,表情丰富:「且还说呢!我听说宁儿你做了煳涂事,可吓坏了,连忙从京都赶过来,生怕事情再无迴转余地。也就我心疼你,换了旁人,眼见你犯煳涂犯蠢,谁会管你?」
颜若宁拾起梳妆匣中一支碧玉的祖母绿簪,拿在手心把玩:「姑姑说些什么话,我怎么不知道我做了煳涂事。」
「你与康平侯府退婚,还不煳涂吗?!」颜成玉拍着桌子,恨铁不成钢道。
颜若宁回过头眼巴巴望着自家姑姑:「姑姑,可是我又不喜欢康平侯府。一想着要嫁去京都那样远,我就害怕。」
「怕什么?你姑姑我不就是嫁去京都的么?」颜成玉气得只想瞪她。这姑娘也就样貌好点,其他样样不成,去个京都还怕。
她惦记来意,将唇角翘得高高的,假笑着苦口婆心道:「宁儿,你年岁小,往日你母亲也未曾教过你。女子择婿,便是第二次投胎。嫁得好,一生荣华富贵,风光无限,嫁得不好,一生孤苦,难以为继。你想那康平侯府——」
「姑姑是嫁得好还是嫁得不好呢?」颜若宁挑起眼看她。
不知为何,颜成玉从中看出了几丝戏嚯。
她知道什么?颜成玉强压下心头一缕不安,勉强笑道:「我自然是嫁得好,你瞧我如今,当个伯爵夫人,日子已是滋润无比。况伯爵夫人还比不上你的侯府夫人呢。」
颜若宁低头把玩着髮簪。
她这位姑姑,不顾家人反对,一意孤行攀上了伯爵府,先是为人小妾,再处心积虑磨成了继母,才风光无两地作为伯爵夫人回来探亲。
她示于人前的,永远是繁花似锦、荣华富贵。
谁也不知道,她在伯爵府过得是多苦的日子。在后院争宠争荣,明里暗里陷害勾当。好不容易成为正房夫人,不过是因为瞧见她有个江南首富的哥哥,想从她哥哥手中搜刮银子。她每回来江州,都不过是为了想方设法从哥哥手中掏出银子,贴补早已亏空的伯爵府。
后来,她为了巴结康平侯府那位夫人,将她花言巧语卖给康平侯府,只为了让康平侯府支持她儿子承爵。
大约人行偏了路,便再也难以回到正途。
到后来,她竟然与那群人一同陷害自己的亲哥哥。
颜若宁眯了眯眼,漫不经心道:「姑姑头上这支簪,仿佛是前年的样式了。」
颜成玉心中一惊,狐疑地看向颜若宁。
颜若宁眨了眨眼,莞尔笑道:「定是姑姑回来得急,戴错了。」
颜成玉松了一口气,笑道:「你这小丫头,眼睛还是那样毒。」
她又继续道:「你说不喜欢康平侯府。那你可不知了,康平侯府的二公子,容貌那是京城一等一的好。无人能出其二。」
无人能出其二是指,活活将她掐死么?
窒息的恐怖涌上心头。
她没了耐心。
「姑姑这些话留着对自己的女儿去说吧。」她挥挥手。白珠早得了示意,打开了门。
颜成玉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姑姑还不走吗?」她翻了白眼,毫不客气地指向门外。
「宁儿你怎么养成这样的脾气了?」颜成玉忍住气。她原本是想通过她父母来施压,结果到了江州才知她竟因退婚与她爹娘断绝了关系。她只好亲自上门规劝。
谁料颜若宁脾气竟这样大,没说两句话就要赶人。
若依她的性子,这样的小蹄子就该捆起来狠狠打一顿。
只是她还抱着讨好康平侯府的要事,只能继续忍气吞声:「宁儿,姑姑是你至亲的人,你连姑姑的话都听不进去,以后该如何?姑姑难道会害你吗?」
颜若宁知晓不能喊僕妇将她推出去,索性亲自抓住她胳膊往外扯:「旁人害不害我不知道,姑姑你恐怕是最想害我的吧!」
颜成玉被一语戳破,惊慌失措变脸,重重甩开她:「颜若宁你在说什么?!我是你亲姑姑!」
「你一个商户女,我替你谋划到康平侯府这样好的婚事,你说我害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你那个母亲,出身微贱,眼皮子掉进钱眼子里了!不管不教,教出你这般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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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颜若宁勐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她冷笑道:「这样好的婚事?」
「这样好的婚事,你家女儿怎么不嫁,怎么就让我这个商户女去嫁?」
「你出身高贵,你给人家当小妾。靠着哥哥的钱混成了主母,回来耀武扬威来了!」
「你要我嫁去康平侯府,不就是为了图谋哥哥那点钱,图谋你儿子的爵位吗?」
「荣华富贵?你连髮簪都换不起。你荣华富贵?」
颜成玉句句被戳中心事,面色苍白:「你……你在说什么?」
「康平侯府是门好亲事。家底子被掏空入不敷出的那种好亲事吗?你要我嫁的那个人,他的为人在京都流传那么广,你就一概不知?」
「你可真是我的好姑姑。」
颜若宁点头冷笑,将她连推带攘一把推出门外,勐地关上了门。
此时已有三三两两行人,路过时对颜成玉指指点点。
颜成玉眼珠一转,往地上一坐,抹起眼睛哭了起来:「夭寿了。如今的小姑娘不得了了。姑姑一心想着她,她还欺负亲姑姑了。」
「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些闲话,就对着姑姑说。小小年纪,说的那些话,我这把年纪都说不出口。夭寿了!」
「我好心为她筹谋婚事,她却跟着野汉子跑了!还反过来骂姑姑!」
「天啊!」
「你真是丢我们颜家的脸啊。放着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不要,要与人无媒苟合。」
白珠握着拳头想要冲出门外:「小姐!姑奶奶她怎么能这样说!」完全是瞎编乱造。
颜若宁冷冷地笑,仿佛回到了上一世那个幽冷黑暗的环境中:「她是见没法哄我去嫁给康平侯府了,就索性抹黑我名声,让我不能如意。」
她扯住白珠:「别理她,越理她越来劲。我这名声本就不打算要了的,让她去添油加醋好了。」
白珠气得面色煞白,闻言又忍不住眼中含泪:「小姐,她还是你亲姑姑么?」那可是亲姑姑!
颜若宁冷冷一笑。
若非亲姑姑,也不能将她害成那样。
忽然,外面除了颜成玉泼妇骂街的声音外,另有声音传来。
「诸位且让让。」是赵明霁的声音。
颜若宁顿了一顿。
白珠惊喜道:「小姐,赵公子是来替你解围的么?」
颜若宁迟疑一瞬,隔着门缝看出去。
她的高贵的伯爵夫人姑姑毫无颜面地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周围许多人围观。
丰神俊秀的白衫公子冷面看向地上的妇人,目光中带着厌恶。
好像天神一般。
颜若宁摸了摸跳得有些急速的心,嘴角弯起愉悦地弧度。
颜成玉警惕地看着那位俊朗又无情的公子,呵斥道:「你挡在此处作甚?」
赵明霁垂眼瞧她,言语温和:「夫人,我一早听闻喧嚣。见您神情异常,恐怕是疾病发作,特地请了大夫过来,替您诊脉。」
颜成玉蹙起眉,
殪崋
高傲地站起来,鄙夷道:「什么有疾?我才没有!你这个穷书生休得胡言乱语!」
赵明霁点点头:「书中有载,患有脑疾癔症之人,病情发作时形状古怪,胡言乱语。待病好却又皆数遗忘,夫人不必讳疾忌医。」
颜成玉还想说话,一个青衣公子已经语气懒懒,搭上了她的脉:「我瞧瞧——」
「这不是安神医吗?」旁边有人议论纷纷。颜成玉本想立刻抽走的手不由犹豫了一瞬。
那安神医的眉头紧紧皱起,她不由得也吓了一跳,神色白了两分。
「哎呀,病入膏肓啊!」那青衣公子啧道。
「癔症发作,恐怕已有经年。」
胡言乱语!颜成玉气得扬起手掌就想扇去,却落了个空。
她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赤脚医生!空口断案!我没病!你才有癔症!」
有人劝道:「夫人,有病好好治,这位安大夫乃是神医。天下谁不知道安行舟大夫的名号?他出口诊脉,从来无错。」
巷中顿时传来一片瞭然之声。
「医者仁心,我便做回善事,将她带回治疗吧,至于诊金嘛——」青衫公子一睨赵明霁。
世人皆知,安行舟大夫出诊,十金起步。
赵明霁微笑:「我来付。」
颜成玉还在气红了脸,挣扎喊着她没病,却被热心人早抬了下去。
其实也是常理。他们不认识颜成玉。可是颜若宁是从小长在这条巷子里的。巷子里的叔伯婶婶瞧着她长大,自然不会相信颜成玉的话。
门外人群散去,声音渐歇,颜若宁忽然软软松下身体,倚靠着门。
纵然此时的阿霁有他的骄傲,不愿与她重归于好,却依旧不会在她落难时袖手旁观。
半晌,她弯起眼明亮对白珠笑道:「瞧见没……」
「瞧见了瞧见了,赵公子居然寻了神医安大夫来替您解围呢!」白珠也喜气洋洋。赵家公子好生厉害!
颜若宁点点头,透过门缝觑一眼外面,略遗憾道:「他已经走了。」
挠了挠额发,她推了推白珠的背:「去,随我去厨房,我要做碗鸡汤送给阿霁感谢他!」
白珠迟疑道:「小姐,你会做鸡汤吗?」
颜若宁想了想:「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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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珠:「……」
李婶正在院子里洗衣,只见门被推开,丰神俊朗的公子信步走入。
「少爷,你回来啦。」
赵明霁微微颔首,揉了揉眉心:「吵闹一早,总算得了安静。」
李婶嘿嘿一笑:「今日吃碗鸡汤补补。」
「鸡汤?」赵明霁巡视一圈,并未发现鸡的身影。
「有鸡汤的。少爷你等着好了!」
作者有话说:
静似伏虎,动若飞龙。——摘自网络
第6章
◎她来替他付诊金◎
赵明霁坐在桌前,一手扶桌,静静看着面前漂亮的瓷碗中清凉透明色泽香润的鸡汤,略有迟疑。
「阿霁,谢谢你今早替我赶走她。这碗鸡汤,是我为感谢你亲手所做。」
明媚的少女今日穿得是绿色纱裙,行动间波纹荡漾,仿佛一汪池水泛起涟漪。她如玉葱般的手指轻轻将青花瓷碗向前推了推,杏眸水汪汪,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见他迟疑,她一手捧住心,委屈巴巴道:「这可是我亲手所做!我将那些鸡一个个丢进锅里!还要加水!还要守着灶台!」
「你瞧我手都要燻黑了!」
一双纤细白腻的手伸到他面前舞来舞去。
「你要是不喝,我会……」
他蹙起眉,身体靠后:「行了行了。」
「你喝是不是?」颜若宁肯定道。
少年郎一滞。
颜若宁满意地收回手,又招唿李婶:「李婶过来一块儿喝鸡汤!」
李婶原是与他们相处惯了的,也不客气,擦了擦手坐在了一旁。
「哎哟颜小姐,你这是头一回熬鸡汤么?熬的模样真俊!一瞧就好喝!」李婶夸赞道。
颜若宁谦虚道:「哪里哪里。」
眼见李婶已经喝了一大口,赵明霁也迟疑地舀了一勺,在颜若宁目光灼灼地注视下,正准备放进嘴里。
「哎哟小姐,您这鸡汤怎么没放盐?!」
赵明霁手上一顿。
颜若宁睁大了眼睛:「什么?!不可能!我看着她……我亲手放的盐。」
她舌头忽然有些转弯,尾音悄悄弱了下来,抬起眼望天。
李婶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去拿盐罐来添点盐好了。公子,您先放下,等我添了盐来。」
颜若宁悄悄心虚觑他一眼,正好对上他似笑非笑地目光:「不必。」
「我倒想起,不放盐的好处。」
他端着汤碗款款出了门。
颜若宁一头雾水跟上。
路边野猫见到他亲切地围了上来。
他款款蹲下,将汤碗放在地上。
小猫们伸出粉红的舌头吧唧吧唧舔起来。
「多谢颜小姐的鸡汤,未曾放盐,正适合小猫。」他勾起唇,笑得淡漠无情。
颜若宁嘟嘟囔囔朝自己家走去。
「可是,我真的在灶台前守了两个时辰嘛。」
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
「喵呜——」
一只小猫蹭了蹭少年郎君的皂靴。
他轻轻蹲下来,安抚着那只小奶猫:「撒娇就会让我心软,是不是?」
姑姑的事没有掀起任何风波。颜若宁派人告诉了自己爹娘。
颜老爷没有说什么,沉默了半晌,从安大夫那里将颜成玉接了出来,给了她一大笔钱送她回京都。
「小玉儿,你在京都过得好,就不必惦记江州了。」这是让她不要再回江州。
颜若宁觉得以她的性子不会善罢甘休。不过颜夫人冷笑道:「既知道了她是什么人,便由不得她。」她便放了心。
她是顶着与父母决裂的名义离开的颜府,因此不好多与旁人走动。这两日她都闷在宅院中,无聊地看着话本子。
「小姐,你都好几日没去找赵公子了。」白珠看着坐在院中躺椅上无聊翻着话本的自家小姐,忍不住好奇道。
「总也得歇歇。」她懒懒道。
仔细回想起来,她仍旧觉得有些伤心。那碗鸡汤就算不是她做的,她也费了心力。阿霁却毫不犹豫餵了猫。她是直行娘子,他就是牛公子!使了蛮力也拉不回头,非得到最后伤心。
「怎么话本里的小郎君都那般专情?不离不弃,任打任骂,一颗心全长在了那小姐身上?」她气咻咻地翻着话本,寻来寻去,也寻不到令郎君回头的答案。
咚咚咚——
隔壁忽然有人敲门,隐隐约约还有急切的孩童声音:「赵先生,赵先生。」
颜若宁杏眸一转,收起了书:「歇够了,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刚起身预备开门,她又瞧了瞧自己一身,踌躇道:「哎呀,换双鞋。换那双粉底儿绣金蝶的。」
换上新的绣花鞋,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婀娜多姿,仿佛真能引来翩翩彩蝶。
她探手推开门,正想慢悠悠走过去,却见赵明霁与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子一併急匆匆出了门,往巷口而去。
她连忙追上,金蝶在阳光下仿佛要飞起来。
「阿霁去哪里?」
赵明霁已经上了停在巷口的马车,见是她,蹙眉道:「有事。」
「我也去。」她想要去够那个上马车的杌子。
「你别去。」他蹙起眉,将杌子拿开,不容置疑道。
他竟然不准她跟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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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气极反笑,双手一撑跳上车辕,自顾自往车厢里走去:「我偏要去。」
赵明霁:「……」
那小孩坐在车辕上,不知所措地看向车厢内。
赵明霁沉声道:「坐好。」说罢扬起鞭子,驭马而去。
车轮缓缓转动,压在青石板路上,随后越来越快。
颜若宁过了气头,偷偷挑起帘子看阿霁。
阿霁驾马车又快又稳,技艺极高。从前也常常携她出游。她曾悄悄问过他:「请个马夫不就好了么?」他那时只笑而不语。
后来她才知道,君子六艺,驾车亦是一艺。可以有马夫,但驾车是作为君子必须要会的。
此刻他修长的手指握在黑色的缰绳之上,灵巧而胸有成竹地控制着骏马前进的幅度,毫不犹豫地扬鞭或是勒缰绳,干净又利落。
她只能看见他的后背,稳稳端坐,如清风明月,又如崇山峻岭,坚实又可靠,会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安心之感。
马车疾驰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颜若宁怔住:「这里是——」
赵明霁瞥她一眼:「我已说过,让你别来。」
遍地泥泞,随处可见垃圾与苍蝇,破旧的木屋交错在其间,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穿着破旧的男女老少穿梭在其间,每个人的气息都令人窒息。
这是闾左坊,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你在车中等候,我派人守着。」
她犹豫间,赵明霁已经叫了两个瘦高的半大小孩来。显然他认识那两人。
她怎么不知道他会来这种地方?
清俊的公子与骯脏的闾左坊,一点也不搭。
「阿霁。」
她跳下马车,一脚踩进泥泞处,金蝶染灰。
几步追上他,她负手在背后,步子迈得大大的,弯起眼笑道:「我与你一起去。」
赵明霁眸中闪过诧异,很快收了神色,往前匆匆而去。
一路泥泞,时有恶臭传来,路边人污浊的眼从她出现,一直盯到她背影消失。
「你若是觉得……」他蹙眉看向她。
「没关系。」她悄悄离近了他一步,小声说道,「你在我旁边就好。」
他挪开视线。几人继续前行。
很快到了闾左坊最深处。那里有个破破烂烂的院子。
「赵先生,快去看看阿天吧!」那小孩子急得快要哭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边沉声问道,一边伸手推开了破旧的房门。
歪歪斜斜的格栅门里面,随意铺着几堆茅草,上面搭着破了洞的麻布,权当作床。
有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污血的小孩,周围围了十来个孩子,见他们进来,都纷纷围上。
「赵先生。」
「赵先生。」
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骯脏的小脸扬起,明亮的眼中满是信任。
阿霁与他们很熟?
颜若宁诧异地看着这些孩子。
赵明霁已经大踏步走到了躺着的小孩身边,随意蹲下,靠在床侧,轻声唤道:「阿天。」
「赵先生,他已经昏迷了。」领他们进来的小孩哑着嗓子说道。
「就是昨天。昨天阿天得了一块馒头想带回来分给我们,结果被九黍看到了,要他的馒头,他不给,就被打成这样!」
赵明霁拧眉探手伸向他的额间,立刻做了决定:「他发烧了。我带他去治病。」
「小五,你们还有饭钱么?」他又问道。
「有的有的,先生上次给的饭钱还有!」有人举起了铜板。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抱起昏迷的阿天,往外走去。
颜若宁顿了顿脚步。
到了这个地方,她的视觉每一刻都受到冲击,此刻才回过神来:「我再给你们一些饭钱,可以每个人都买大馒头好不好?」
她掏出荷包,正想倒出金锞子,却被一只大掌拦住:「如果你不想你一出门他们就因一粒金锞子被人打死的话,就不要给。」
他的声音清淡,说着冷漠无情又惊心动魄的话。
颜若宁怔怔随他走出去,直到上了马车,驶离了这个满是泥泞的地方,才恍然回神。
阿霁依旧驾着马车,她坐在他的身侧,茫然问道:「阿霁,这里……」
「这里是绝望之地。」
他轻扬车鞭,疾驰向前。
沉默半晌,她道:「你是在教他们识字吗?」
她在那个破烂的房中看到了教具。
「嗯。」他的手稳稳抓住缰绳,随意道。
「你——之前每天早晨都出门,是来这里吗?」
阿霁的时间十分清晰,要么是去书院,要么就在书房,要么就会陪她。
只有一个时间,她不知道阿霁的去向。
清晨。
她向来贪睡,虽知道阿霁每日都会早起出门,却不知他去了何处。只知道他常会给她带城南张姐家的包子。确实是这个方向。
他在多早之前,就开始默默救济这群孩子了?
她怔怔望向他的侧脸。
他的下颌线十分流畅,却在耳廓前有一道折弧。他们说,这是坚毅的象徵。
在她煳里煳涂,每日吃喝玩乐的时候,阿霁会早早出门,只为到遥远的无人愿意踏足的地方,去帮助一群可怜的孩子。
「认识他们只是偶然。坚持也不过是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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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视前方,并无多余的表情。
「没有你想得那般伟大。」
又被他猜到了心中所想。颜若宁脸一红,稍转过脸,嘴里犹不服输:「就是很伟大啊。」
马鞭又扬起。
这一回,很快到了安大夫处。
「阿霁,上回的诊金你还没付呢。」安大夫穿着围裙,繫着束袖袋,见到来人,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
「多少诊金?我来替他付!」颜若宁旁的没有,花钱最是积极。
「哎呀这不是——」安大夫生了一双桃花眼,忽地戏嚯望了赵明霁一眼。
「人快死了,救不救得活?」赵明霁冷着脸,一字一顿道。
「救救救。」人早已送进了诊间,安大夫笑眯眯望了颜若宁一眼,「他的诊金,一会儿颜小姐可以去我药房出纳处结清。」
他又啧声摇了摇头:「可欠了不少呢!」
见赵明霁脸更冷了,他慢悠悠关上了门。
颜若宁扯了扯他袖子,小声道:「阿霁,你怎么能欠人诊金呢。」
「别担心,我替你付清!」她拍拍胸脯,眸光闪闪。
赵明霁脸冷若冰霜。
第7章
◎她跃上了他的马◎
「阿霁,他会好吗?」
等待的时光过于漫长,颜若宁坐在了赵明霁的身旁。
「不知道。」赵明霁道,「我非圣人,不知吉凶。」
颜若宁想起那个小孩苍白的脸色,满身的污泥,以及紧闭的双眼。
那双眼睛睫毛很长,睁开应该很漂亮。
「阿霁,阿天是个什么样子的小孩子呀?」她问道。
赵明霁沉默片刻,道:「他自小就在闾左坊长大,无父无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四岁。」又瘦又小,眼睛却分外明亮,像只猫儿一般。
「阿天是你给他取的名字吗?」
「不是。」他拾起脚边石子,稳稳瞄准,击中庭院中的大树,引得大树微微摇晃。
「他们的名字,都是自己识字了自己取的。我不取名字。」
颜若宁微微诧异:「这是为何?」
「懒。」他睨她一眼。
颜若宁诧异地眨眨眼,随后将头埋在了膝间,双肩狠狠地颤抖,笑出了声。
「我猜到你会取什么名字了。」半晌她才憋住笑道,「从一到九,一直往下排。那个小五是不是就是你取的名字。」
他微偏过头,又丢出一颗石子,这回却丢歪了:「是。」
「当初你给那些野猫儿也是这样取名字!」她笑得更厉害了。
「……名字不过是代号。」颜若宁恍然觉得他的耳尖竟有点红。
「可若是你给他们取了很正式的名字,他们的命途就是你的责任了是么?」她仿佛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神色复杂地睨了她一眼:「是。」
安大夫从诊间出来,用手擦了擦额间汗:「累死了。」
颜若宁急忙上前问道:「安大夫,他……」
「死不了。」他懒懒挥了下手。
颜若宁:「……」
「行了,他还要在这儿养伤。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你们快走,别在我面前碍眼。」安大夫再度挥了挥手。
颜若宁:「……哦。」
她乖乖扯了扯赵明霁的衣袖。
「有劳。」赵明霁道。
「诶等等!」安大夫突然想起来,「颜小姐,你替他把诊金付了没有?」
「啊!」颜若宁恍然大悟,连忙低头掏荷包。
一只手臂拦在了她面前,赵明霁看向安大夫,挑起眉毛。
「哎呀我突然想起,阿霁诊金好像已经付过了!」安大夫突然锤了锤手心。
颜若宁迟疑片刻:「今日的……也付了?」
「……付了!付了!阿霁从不赊帐!」
颜若宁点点头,将荷包拉紧,随后,往安大夫手中一塞,诚恳道:「之后阿天用什么药材,我来出。安大夫尽管用最好的药材!钱不够了我再来!」
安大夫愣住:「啊这……」
颜若宁用力点头,拉着赵明霁就向外跑。
赵明霁:「……不必如此,我真的付诊金。」不过随手写几个字而已。
颜若宁敷衍地点着头。
阿霁瞧上去与安大夫应当是好友,可是好友也不能赖帐呀!阿霁家境普通,又要接济孩童,想必囊中羞涩。
她悄悄觑了他一眼,凑在他身旁,小声说:「你知晓我,钱都已经在往外掏了,花不出去着实难受。」
见他看她,她用力点头。绝对只是因为不花钱就难受!绝对不是觉得阿霁出不起钱!
赵明霁:「……」她以为她的心思很难猜吗?
她眨了眨眼,唇角弯弯:「如今我也认识阿天了,自然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出力,我也要帮一帮呀。」
赵明霁漠然转过头。
五月时节正好,马车一路前行,压在青石板上吱吱呀呀,比去时多了几分轻快。
「阿霁明日要去闾左坊吗?」
回程似乎比去途快上许多,很快便到了槐南巷。颜若宁跳下马车,笑眯眯问道。
「嗯。」他将马车固定在马坊,漫不经心道。
「那我一起去!」
赵明霁瞥了她一眼,倏尔无谓一笑,淡道:「卯时一刻,我不等人。」
「那约好啦。」她负手在背后,轻快地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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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步远,他在她身后,能很清晰地看见她裙角的泥泞,不成模样的鞋。
他记得早晨初见时,那双鞋似乎绣了蝴蝶,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穿着绢丝绣花鞋去闾左坊?
他漠然转过了头,回了家。
五月时分,卯时天才初亮,启明星高悬于空中,月影未消,天空的蓝色由深变浅,依旧阻挡着日辉。
赵明霁早已习惯这样的作息。他并不是一个过分自律的人,不过是因为那群孩子日间要去寻事做工,他教他们识字只能在清晨。
他熟练地将马从马肆中拉出,餵了它一把草,听见它熟悉的嗝气声,拍了拍它的背,套上马鞍,翻身上马。
平时他独自往来都是骑马。
卯时一刻的约定不过是他随口一说。
她不会当真,他亦不会当真。
「走了。」他拍了拍马脖子。
远处传来叮叮噹噹的佩环响声。
「阿霁!」清脆的声音划破清晨的迷雾。
她气鼓鼓跑到他面前,仰着头叉起腰:「卯时一刻还未到!」
赵明霁:「……」
她今日没有穿繁复华丽的衫裙,而是一套利落的箭袖胡服,张扬的红色衣衫上绣着金色的云纹,前后四片的裙布只到膝盖,往下是扎进长靴的裤装。
「你瞧我今日的装扮可好?」她得意地抬起脚,「这靴子可便宜了,才一两纹银!我买了许多双,可以日日穿。」
赵明霁略有些不耐,道:「那里人员复杂,不适合你去。」
「不行!」
眼看他要走,她瞪大了眼,急切地摇摇头,忽然攀住马缰,一脚踏上了马,坐在了赵明霁前面。
侧过脸,她得意笑道:「我骑马的技艺可是你教的。你瞧瞧,可还行?」
她抹了脂粉,脂粉味却淡淡,扑面而来都是他宅院中满墙盛开的蔷薇香味。他的鼻尖就在她的发顶,细软的髮丝不停地扰乱他的鼻息。
「……你确定?」他努力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远。
颜若宁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滚烫的身躯与他身上冷香。
她她她,一时冲动做了什么?
「阿霁还不走吗?」她僵硬笑道。
她微微一动,髮丝便不听话地拂过他的鼻尖他的唇他的下颌。
捏着缰绳的手起了青筋,他沉喝一声「驾——」,策马扬长而去。
颜若宁揪住马鬃,抬头望天,试图在冷清的清晨保持一丝神智清明。
可是怎么能神智清明!
阿霁就在她身后。
他的臂膀有力又沉稳,从她两侧绕过握住缰绳,几乎是将她圈在了怀中。
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发顶,偶尔偏一偏,还会喷洒在她的耳尖,在这清凉的早晨惹得她一阵颤慄。
她能清晰地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他虚虚靠着她的后背,从未触到,却让她觉得他浑身滚烫。
她觉得他发烧了。
或许是她发烧了。
她一时心急给自己埋下了坑,在清冷的早晨将自己烧得神志不清。
她怎么会跳上他的马?!
大不了牵匹马跟在他后面啊!
从前都没有过这样同乘过,阿霁从来克己守礼。
阿霁的香味真好闻,又冷又清冽。
她晕乎乎地胡思乱想。
风在耳边唿啸,仿佛才过片刻,便穿越了整座城池。
「到了。」赵明霁声音有些暗哑,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去,步履匆匆。
马匹可以穿过闾左坊。她没有下马,任由他牵着缰绳,领她穿梭在泥泞的街巷之中。
他的背影挺拔颀长,牵着缰绳的手修长又骨节分明。
让她的心,随着马蹄哒哒声,过分跳跃。
进了昨日到过的院子,小孩子们一拥而上。
「赵先生。」
「赵先生。」
这回有人注意到她:「你是昨日来的漂亮姐姐!」
颜若宁弯起眼睛笑:「我记得你叫小五!」
小五有些害羞,脸蛋通红,挠了挠头髮,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进来,都进来。」颜若宁自觉地招唿小孩子们进了屋。
她将一直背在腰间的盒子放下,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放:「我带了馒头和鸡蛋!大家都可以吃!」
赵明霁瞥了她一眼,他早猜到她带的是食物,可果真知道时,亦有些诧异。
那样沉的东西,她背了一路。
按理说,她应当早就抱怨着喊他帮忙背了。
本就没有什么按理说。
他淡漠挪开眼。
一个白白的馒头却举到了他面前。
「阿霁吃嘛?」她在馒头背后笑靥如花。
他诧异地看了一眼那边穿着脏兮兮急着拿馒头的小孩子们,迟疑道:「你——」
颜若宁凑近他耳边,小小声道:「有点嫌弃,所以我第一个先拿出来。你不要告诉他们。」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了馒头。
颜若宁仔细觑了觑他,忽然弯起眼捧着自己的馒头,笑得像得逞的狐狸一般。
赵明霁:「……?」他突然觉得这个馒头当中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玄机。
「赵先生你笑了!」小五突然嚷嚷道。
「赵先生,好久没看你笑了!」
赵明霁:「……一炷香时辰内,谁未吃完都不准再吃了。要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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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抬眼,又对上颜若宁弯成月亮的眼睛。
淡漠转过脸,他吃起了馒头。
赵明霁给他们上课十分简单,年幼的孩子学《三字经》,年长一点的学《千字文》,上课要考校,要点名提问,严肃又认真。
她坐在破旧的门槛之上,看着他专注地在黑板上写字,又耐心地一个个点着小孩回答,清晨的阳光从破了洞的屋顶照耀进来,照映在他脸上,仿佛一幅画卷。
「行了,今日到此,你们自去吧。」他收起纸笔,又派给小孩子们一些足够他们吃一顿饭的铜钱,便牵马离去。
颜若宁跟上他的脚步,问道:「阿霁为何要来教他们识字?」他们的天赋并不高。
赵明霁默了默:「说来可笑,最初狂妄自大,以为足以教导他们参与科考,改变命运。」后来他才知道,根本不可能。与天赋无关,他们的精力全在求生,根本无余力学习。
颜若宁偏了偏头,困惑道:「那为何还要坚持来教他们?直接送钱不好么?」
他睨她一眼:「钱有一时之用,却非一世之用。待他们长大了,就算做长工,一个能断字的长工,亦比不通文墨的长工更有价值。」
「可是一人之力如此微薄。」她喃喃道。
赵明霁不语。他心中早有安排,只是此时还不是时机。
颜若宁忽而又能理解。当那样一群小孩子站在面前时,很难不动容。
她沉吟道:「明日驾马车吧,我多带些饭菜,如今天气还不算热,他们一日三餐有继,便不至于艰难求生,也可有余力学习了。」
她明日还来?他看向她,突然想知道这位从前任性妄为的大小姐到底能坚持几天。
见他拧眉看她,她呆呆道:「还是说,你想骑马?」
赵明霁扭头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先生和姐姐一定是夫妻吧◎
「今日饭菜预备好了么?」颜若宁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对镜揽了又揽。
她从前一点都不喜欢穿胡服,觉得远远没有华丽繁复的裙衫好看。可这几日穿下来,她觉得又似乎别有风味。尤其当她去衣裳铺子一口气买了十件胡服之后,她觉得她爱上了穿利落的胡服的感觉。
可惜这些胡服都是成衣,她要想让自家的裁缝做更漂亮的,还得等上许久。
「小姐,都备好了。上一层是热的,趁早吃,下一层是凉的,放一放到晚上吃也没有关系。」白珠笑盈盈交代道。
最近她家小姐形势喜人,与赵家公子同进同出,显然好事将成。阖府上下都在打眼期盼着。
「好极了。」颜若宁打开门,俊秀的白衫公子已经等在了门外。
「阿霁。」她眉眼弯弯。
他接过白珠手上的食盒,心情有些复杂。
他根本未曾想到她能坚持这样久。本是他一人随性而起的念头,竟然成了日日与她同行。偏偏她提供一日三餐给那些小孩子,他觉得甚好。
他习惯了冷清,只留李婶一个奴僕,不能麻烦她日日准备那些孩童的饭菜,因此向来都是给些铜钱。他也知道铜钱或许会被抢,孩子们终究会飢一顿饱一顿,只能行乞。可人力如此,只能无可奈何。
她的一日三餐,对孩子们可以说比他的教书识字更为实际。
他知道她的来意,却没办法拒绝她的善意。
甚至当李婶都开始说:「人家一个小姐,日日早晨背着那样重的食盒去巷子口,你也不帮人家提一提。」
他怎么知道她为何不让奴僕帮她提到巷子口!
她还坚持那么久!
最终,在李婶的道德攻势下,他甚至要去她家门口等她。
事情仿佛又开始滑向某个错误的轨道。
就算他本意并非如此。
这令他不安。
「阿霁,我来帮你一起拎。」
闾左坊街道上的泥泞似乎永远不会干净,路旁的人永远用令人难受的目光盯着她,而她已经能笑语盈盈在他身旁,试图帮他拎食盒。
滑腻的手指在男人的手背上擦过,他稍蹙起眉,收了收手避开:「不必。」
「很沉的!」她手落空,又坚持抓住了食盒手柄。
两只手一大一小,一个纤细一个修长,在空气中轻轻摩擦,仿佛擦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大手不断向左侧挪动,小手则不断向左侧追逐。
「你——」郎君气恼的声音响起。
「阿霁怎么回事?食盒都快掉了!」
赵明霁:「……」
这条路如此漫长。
到了院子里,推开院门,孩子们已经惊慌失措地围上来。
「赵先生!」
「颜姐姐!」
「怎么了?」颜若宁吓了一跳,急忙问道。
「咱们好几个人昨日晚上开始拉肚子,到现在都倒在了床上!」
「拉肚子?」颜若宁一怔,盯向食盒。
拉肚子一般是食物的问题。
「别慌,先去看看再说。」赵明霁沉声道。
他将食盒放在破旧的大圆桌上,进里屋查探。
颜若宁忧心忡忡,紧随其后。
茅草铺成的床上,歪七扭八地躺在几个小孩子,神色虚弱,瞧见他们只能气若悬丝般打招唿。
「他们昨晚就开始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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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吐过!」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补充。
颜若宁四下查看,目光很快锁定在了大圆桌上。那里昨日饭菜的空盘已经洗好放在桌上。
是因为吃了她带来的饭菜的缘故吗?
她心中忐忑不安。
那边赵明霁已经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健康的,扶着他们,随我去医馆。」
他亲自抱起一个虚弱到不能走路的小孩子。
经过颜若宁时,他瞥了她一眼:「肠胃失调而已,不必惊慌。」
他的话仿佛能定心神的巨石。
颜若宁的心总算落下一些。
此刻小孩子们相互搀扶出了门。
有一个瘦小的小孩子想扶着另一个,却因力气不足跌倒在地上。
颜若宁犹豫了一瞬,伸出白皙细嫩的手指,轻轻握住那个小孩黑瘦的看上去脏兮兮的胳膊。
她其实一直是和他们保持距离的。她同情他们,也愿意接济他们。可是她爱洁。
此刻靠近了她才发现,他们虽然衣服破烂,看上去脏兮兮,似乎并非如此。
他们身上脸上是很干净的,那些黄黄黑黑的,似乎是肤色,而非泥泞。
「谢谢颜姐姐。」那个小孩漆黑的眼睛不安而侷促地望着她,「我洗过澡了,很干净的。」
她心中一滞。小孩子……也太敏感了吧,她一点点想法他们就能明白吗?
颜若宁清了清嗓子,别过脸:「你是嫌弃我昨日未曾沐浴吗?我可是也洗过澡了的!」
一边说着,她握住小孩子胳膊的手又往自己身侧靠了靠。
赵明霁瞥了她一眼,掉头向前。
又到了安氏医馆。
安行舟见到她如沐春风:「啊呀,颜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颜若宁弯起眼道:「安大夫,阿天现在好了么?」
安行舟眉头微蹙,手捧心口,作出西子捧心状:「颜小姐一来就问旁人,可真是令安某心伤。」
颜若宁:「……?安大夫也生病了?」
安行舟:「……」
他恼羞成怒转向赵明霁:「你别笑!」
赵明霁淡漠挪开眼:「治病救人。安,大,夫。」
安行舟啧了一声,悻悻然走开:「无趣。」
望闻问切。问诊很快出了结果。
安行舟懒洋洋道:「无他,食了不洁净的食物,肠胃受损而已,这样小的小孩子,药也不必用,回去休息两天就好。」
颜若宁追问道:「食物不洁,是怎样不洁呢?」
安行舟摸了摸下巴:「这个嘛,可能是早上的食物放到晚上,坏了。也可能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看来的确是她准备一日三餐,反而好心做了坏事。
颜若宁沮丧地垂下头。
也是,江州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食物怎么可能不坏。
「不怪你。」冷清的声音忽然响起。
颜若宁茫然抬起头。
赵明霁冷静分析道:「你预备的那些吃食我都瞧过,厨子很是有心,晚上预备的都是冷食,在这个天气不至于吃了坏肠胃。况且只有几个孩童腹泻呕吐,肠胃不适,与你的食物关系应当不大。」
颜若宁怔怔望向他。
安行舟啧啧两声,又变色道:「你不会在置疑我的医术吧?!」
赵明霁淡淡睨他一眼,招手唤来小五:「昨日晚上你们吃了什么?」
小五皱起眉,挠挠头:「也没吃什么呀,就颜姐姐吃的那些……」
他的话语立刻被打断。
一旁的小姑娘云朵挥舞着右手大声道:「分明还吃了别的!」
「昨日九黍拿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吃食给你们,你们就馋虫犯了!我就知道九黍没安好心!」
「颜姐姐的饭菜又好吃又干净!」她大声宣布。
颜若宁虽然觉得事实确是如此,莫名却有些脸红,她谦逊道:「咳咳,那是自然。」
小五涨红了脸,嗫喏道:「我……我又不知道。」他没吃,他也没有吃坏肚子。
「好啦!下次注意就好!不能乱吃坏掉的食物。」
知晓不是因她的食物出事,她心中轻松了许多,笑语盈盈敲了敲小五的头。
「我们去看看阿天。」赵明霁对安大夫道。
一群小孩子都围了过去。
安大夫特地准备的房中,阿天坐在病床上,与赵明霁和小伙伴打着招唿,时不时警惕戒备地看向颜若宁。
他没有见过她。
颜若宁倏尔笑起来。
阿天脸色一红,漂亮如黑曜石的眼睛放出警惕的光。
她弯下腰,与他眼睛平齐,笑道:「我就觉得你眼睛会很漂亮。」
阿天不知所措扭头:「……」
安大夫拿手肘戳了戳身旁的人:「她有没有夸过你眼睛?」
赵明霁不可思议地觑他一眼,不屑地轻嗤了一声。
「就和你们的赵先生眼睛一样漂亮。」
「你要好好养伤哦。」
她摸了摸阿天的头顶。
「……我先出去了。」赵明霁不等安行舟的回答,走出了房门。
颜若宁回身才发现赵明霁不见,只有安行舟眼带揶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颜若宁:「……?」
既然孩子们都无恙,他们取了药,又将孩子们送回了闾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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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可以放心吃饭菜啦!」颜若宁一边笑一边将饭菜从食盒中取出。
小孩子们一哄而上,热热闹闹。
颜若宁看着他们,鼓起脸气道:「那个九黍到底是什么人?能不能把他教训一顿。」
赵明霁淡道:「这里的孩子不经教养长大,大部分都会变成那样的人。」
说到底还是无人教养的缘故。
念头从颜若宁的脑海中一划而过。
「还有——」她蹙起眉。
「目前我带来的饭菜不会坏,可是入了夏,还是难保会坏。」
赵明霁颔首道:「确是如此。何况就算不坏,他们太过年幼,保管不善,要是被虫鼠爬过,恐怕更为糟糕。」
颜若宁懊恼地抱怨道:「阿霁你都想到了,也未曾告诉我!」
赵明霁一噎。他并非圣人,这一点他亦是刚刚才想到。
「阿霁也是刚刚才想到的吧!」她又恍然大悟般看向他,杏眸流转,十分笃定。
阿霁若是早知道食物可能会引发孩子们肠胃不适,一定会告诉她。
「……嗯。」少年郎淡定侧过脸,目光落向窗外。
「那怎么办呢?」颜若宁苦恼道。闾左坊路遥,他们若一日三餐来送餐,并不实际。
赵明霁淡道:「不必资助,随缘即可。」闾左坊里面打滚的孩子,从来不像娇生惯养的王孙公子一般难将养。
「可是——」她抿了抿嘴,陷入沉思。
「颜姐姐,你带的饭菜都好好吃,是你亲手做的么?」小五在桌旁一边往嘴里塞菜一边问道。
颜若宁还未回答,旁边忽然响起一声哼笑。
颜若宁:「……」他肯定是想起那碗鸡汤了!她敢保证!
「颜姐姐家中肯定有僕人,怎么会自己亲手做饭!」小云朵纠正小五的话,又问道,「但是颜姐姐肯定会做给赵先生吃吧?」
「啊?」颜若宁茫然抬头,正好与赵明霁对望。
「因为,你们是夫妻呀!」小女孩的话郑重又肯定,一脸绝对如此的表情。
「我们并非……」他毫不犹豫道。
「我当然会做给阿霁吃呀!」她打断了他的话,看向面色难看的他,眨了眨眼。
那日回程,他一言不发,离她远得不能再远。
待下了马车,他更是远远将她甩在身后。
她在他进门之前,为难道:「阿霁,抱歉……我只是觉得……」
「小孩子认定的事,如果告诉她是假的,她会难过的。」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下次我告诉她……」
「无妨。」
郎君的声音冷淡无比,望向她的眸底漆黑如墨。
「无论他们如何想,不会影响既定的事实。」
第9章
◎她自倾盆大雨中而来◎
一场大雨,自半夜下起,淅淅沥沥,到了晨间更盛。
如玉般的郎君穿戴上蓑衣斗笠,平添几分凌冽,站在如瀑布般的雨中,仿若江湖侠客。
「赵郎君,早。」卖菜的货郎挑着菜从巷口经过。
「早。」大雨中,郎君的声音也显得低沉了几分。
「才卯时二刻,您这么早出门作甚?」
大雨下得更为急促,仿佛要冲刷掉地面一切的泥泞污秽。
郎君长吐一口浊气,解开了连接马匹与车厢的缰绳,翻身上马,朝南而去。
破烂的小院房屋中,雨水四下,从天而降。
孩子们熟练地躲在没有雨的地方,嬉戏玩闹,见到门被推开,纷纷惊喜地望过去。
「赵先生,颜姐姐呢?」
「颜姐姐今日有事吗?」
「颜姐姐生病了吗?」
赵明霁取下斗笠所以,淡道:「她不会来了。」
最喜欢颜若宁的小云朵失望道:「今日颜姐姐不会来了吗?不过也是,今日雨这样大,颜姐姐可千万不要生病!」
赵明霁平静地望着小云朵,想起不要让小孩子难过这般的话,咽下了原本想说出口的事实。
她不会再来了。不是今日,是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今日雨漏得厉害,一会儿你们记住哪些地方漏雨,我使人来修补。现在开始上课吧。」他提笔写下几个字,「小五,过来认字。」
一旦开始上课,他便会全神贯注,眼前只有一群求知若渴的小孩子。
没有坐在门槛上总是托着腮盯得他心下烦躁的女子。
没有一抹与闾左坊格格不入的明媚的颜色。
原本就应该是如此。
他有条有理地授课,眼睛无意瞟向门外。
大雨滂沱的世界里,一朵绚烂的玫瑰由远及近,在雨中绽放。
「我来迟啦!小云朵有没有想我?」清脆的声音如银铃般在破旧灰暗的屋中迴响。
她撑了伞,却因暴雨过急,仍旧打湿了衣裙。半衫裙贴在身上,现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胸口因喘息而微微起伏,一缕湿发自纤细的颈间蜿蜒向下。
「今日雨可真大。」她似娇似嗔地抱怨道。
「颜姐姐我可想你了!你去哪里了?!」小云朵热情扑上去。
她丢了伞环抱住小云朵,屋顶的漏雨恰好滴落在她的纱袖之上,半截玉肌在湿透的纱袖下若隐若现。
「我回趟家,会迟一点来,阿霁没有告诉你们吗?」她诧异地望向赵明霁,正好撞见他晦暗不明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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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赵先生没有告诉我们,只说你不会来了!」小云朵嘟囔道,很快又问道,「颜姐姐是回……娘家去了吗?」
娘家?!
颜若宁顿时从脖子烧到耳朵尖:「啊……嗯……那个……」
「小云朵,过来上课。」赵明霁沉声道。
颜若宁摸了摸鼻尖,偷偷朝他飞了个白眼。
这种事……怎么样都是女子吃亏吧!他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面黑如锅底!
赵明霁恰好接住她的白眼,眸色沉沉反望向她。
颜若宁扭头望天。
她这回是带了僕从过来,提了大包小包若干东西。等赵明霁上完课,她弯起眼睛一个个分。
「这些是棉被,还有新的垫巾。我还给你们带了一把锁,把那个门锁起来,这样别人就抢不走啦!」
「这里有些衣裳,都是半旧的,不是新衣裳,也免得被人抢走。」
「还有最重要的——」她得意地瞥了一眼赵明霁,「笔墨纸砚!」
「一人一份,写上名字,别弄丢了!」
包裹里甚至还有小孩子的玩具,拨浪鼓翻花绳。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欢喜的模样,凑到赵明霁面前,得意道:「怎么样?」
「我大约毕竟是女子,比你总归细心些!」她朝他眨了眨右眼,活泼又生动。
赵明霁睨她一眼,又淡淡挪开视线:「这些我都曾做过。」
「嗯?——」颜若宁出乎意料。
「新的也好,半旧的也罢,只要旁人瞧见了,他们一样都守不住。」
「年龄与拳头,才是闾左坊的生存之道。」他的话冷漠无情。
所谓善意的馈赠,反而会引来无妄之灾。
「你若真想助他们,不如将他们都收为颜家下人。」他挑眉,似是认真地询问道,「可是你能帮多少人呢?」
「一己之力,能助几人?」他似在问她,又似乎在自我诘问。
「所以——你知道我昨晚为何回家么?」她突然跳转了话题。
赵明霁微蹙眉:「你和你父母和好了?」
「……本来就没有吵架。只是为了避免被康平侯府找麻烦。」颜若宁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赵明霁:「……」
「总之!」颜若宁清了清嗓子,自袖笼里掏出一张银票,「我从爹娘那儿要了些资助。我们可以——开善堂!」
赵明霁突然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开……善堂?」
颜若宁弯起眼。
这是她嫁去京都第二年才听说的东西。从前从来没有,那一年不知是谁在京都开起了善堂,广纳贫困无依的孩童,供他们吃住,庇佑他们,供他们上学。
她每回上街都能听到有人议论善堂。
有人说开善堂的人是为了赎罪,有人说是为了利用这些小孩,有人说根本坚持不了几年。
她都是听听便过了。
现在回想起,不论开善堂那人的目的为何,这些小孩能有个庇佑之所,对他们该是何等有幸。
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像她的重生,对她绝望的后半生来说,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没错,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花少少的钱就能庇佑他们长大,让他们学会生活技能。当然也不能白吃白住,他们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她回想着上辈子所见善堂的模式,绘声绘色描述着,没有发现他一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你——」他迟疑着开了口。
她眸色晶亮地转头看向他,脸色红得好似娇艷欲滴的玫瑰。
忽然,她软绵绵栽倒在他怀中。
*
颜若宁发烧了,烧得迷迷煳煳。
迷惘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
她又一次要嫁去京都。
城门口,一行车列踏着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在出城。唢吶声喜气洋洋,八匹高骏大马脖间都挂了红绸,拉着崭新的车驾。
车辙压在青石板上,嘎吱作响。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梦到了自己出嫁时的场景。
她记得待嫁的那些时日,从最开始怒意盛起,谁劝也不听;到最后悔恨交加,在心间暗自告诉自己,只要阿霁来找她,她就反悔不嫁了。
可是他始终没有来。
于是她就这样带着懊悔与怒意,踏上了未知旅途。
一只葱葱玉手挑起大红的车帘,露出一张精雕细琢又满是怅然的白皙小脸。
今日是辞别父母,出发去京城的日子。
她探眼回望古朴的城墙,以及墙头上经歷了风霜的硕大的「江州」二字,一滴泪噙在眼眶,却未滴落。
送嫁队伍热闹又壮阔,红妆奁箱跟了十里地,家丁沿途散着喜果,引来瞧热闹的人无数。
她一双杏眼细细地在人群中寻觅,良久。
直到「江州」的字变成蚊蝇般大小,直到人群皆散去,唢吶声消歇,车帘才被失望地放下。
颜若宁缓缓抚住心间,那个十七岁少女的失望,她感同身受。
她记得阿霁终究来了。
却不是回头哄她,而是,送了她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
她当时就想把那壶子酒打碎,却又捨不得。勉强接过来,还要维持高傲的表情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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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北,她日日夜夜望着那壶酒,反覆咂摸着阿霁冷清疏远的话,终于想通。
阿霁原是不爱了。
她便死了心,再无想要悔婚的念头,安安稳稳嫁去了京都。
阿霁此刻在哪儿?
她在空气中飘荡,在人群间穿梭,终于在城门外远远的大柳树下见到了郎君。
他身骑白马,穿着她夸赞过的月白色长衫,箭袖玉腰带,跨坐在马上,勾勒出窄腰长腿,颀长身材。
阿霁原就是最好看的少年郎。
他身旁一个瘦长脸的男子背着书箱,手里还拎了两箱行李。
阿霁这是要远行?
「公子,既送过了,咱们且走吧,今日还要赶渡船呢。」
什么叫送过了,都还没有见面。
颜若宁生气,飘到那人面前,想揪掉他几根鬍鬚。
「初五,你说——」郎君一开口,声音竟有几分嘶哑。
她回过头,与那书童一起听着下文。
「她是不是在找我?」声音轻如鸿毛。
是啊,她正是在找你。
找了好久好久。
隐秘的想法原来已被他发觉了,颜若宁莫名委屈地想哭,为那个十七岁的少女。
「若是——」向来清冷平静的声音染了热潮,唿吸也急促起来,马儿都因感受到这份与众不同的燥热而不断地踏起马蹄来。
忽然,缰绳一拉,马儿急剧向前冲去。
颜若宁急忙捲去,坐在了马儿上,恰在他怀中。
「若是什么?」她大声问道。
可惜话消弭在空气中,他听不见。
若是什么?
她在他怀中,听着一声快过一声的有力的心跳,心潮澎湃地宛如巨浪。
她有个猜测,却觉得不可能。
阿霁明明没有……
骏马嘶鸣,转眼拦住了送嫁车队。
她与他一同,骑在马上,心擂如鼓,缓缓向那辆挂了红绸的车驾而去。
他的手心都攥起了汗。
随后,她与他一起听见,车驾中传来的声音。
「……那侯府不比他好上十倍百倍?我此去是要做侯府夫人。我好得很。」
如坠冰渊,她慌乱地回过头。
眼看他眼底的炽热一寸寸消弭,眼下的潮红一寸寸退却,最终,眸色如墨,面无波澜。
一颗心也恢復了平静。
身体仍带着余颤,半晌,才解下腰间的酒壶,递了过去:「临别无所赠,聊寄一江水。」
什么礼,那根本不是他备好的赠礼。
他根本不是来赠礼的。
她也不是真心要说那番话,只不过是白珠见她失落,劝她别念想了。她故意说着那样的话。
不是真心的。
颜若宁泪珠滚落,想要用力攥着他的衣襟,告诉他真相,却无济于事。
少年郎的话在继续。
「祝你,遂心如意。」
话毕,少年郎君一拉缰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车驾又起,喧嚣向北。
而他一路南行。
颜若宁揪住他衣领的手臂无力垂下。
忽地,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她茫然仰头望去。
只见他嘴唇紧抿,眼角泛红。
他,哭了?
风蓦地唿啸。
意识捲入无边黑暗之中,颜若宁仿佛溺于水中,挣扎着勐然睁开眼。
第10章
◎他好关心她◎
「小姐,你总算醒了!」
一只冰凉的手探上她的额头,让她觉得甚是舒适。
白珠松了口气:「还好烧退了。」
颜若宁躺在床上,犹觉得浑身无力,一说话嗓音嘶哑异常:「我睡了多久?」
「昨日上午赵郎君送你回来,您一直睡到今晨呢。」白珠绞了块帕子替她擦拭脸,「赵郎君请了安大夫来守着,又替您扎针。」
安大夫?颜若宁脑中还有些迷迷煳煳。
「安大夫那样大的架势,寻常任谁也难请动,怎么赵郎君一叫就来?」白珠有些好奇。江州城人人都知道安神医的名字,那是知府老爷派人去请都不一定能请动的神医。听说京都许多王孙侯爵都特地来寻他治病。
这样的人物,竟然能被赵家公子押着来给小姐治发热头疼的病,还施针施了一下午。
颜若宁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安大夫似乎与阿霁是好友。她从前不关心这些,只要阿霁陪着自己,对于阿霁的好友家人竟然一概不知。
白珠顿了顿,又弯起眼小声说道:「小姐,你与赵公子是不是要成了?」
颜若宁顿了顿,眼睛一抬,眸色流转,悄悄觑向白珠:「这话怎么说?」
「昨日赵家公子可上心了!急匆匆把您抱回来。就——这样横着抱!」白珠挤眉弄眼比划手势。
颜若宁小脸一红,轻咳几声,想挪开目光,却又忍不住问:「还有呢?还有没有?」
「他一直守着您,盯着安大夫施针,直到您睡安稳了他才走呢!」
「足足呆了一下午!」
白珠伸出五根手指,表情浮夸。
颜若宁眼睛一弯,滋熘起身:「我要去找他!」
白珠连忙将她按住:「小姐!动动脑子!」
颜若宁:「……?白珠你最好说的有几分道理。」
「您说赵公子对您冷淡,就得想办法让他对您不冷淡啊!」白珠绘声绘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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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乖顺坐好:「那要如何让他……不冷淡?」
「您瞧,您一生病,赵公子不是就着急了么?」
颜若宁似有所悟:「那……」
「您昨日生病,今日就好了,如此健壮谁会心疼。女子柔弱才能惹人心疼啊!」白珠痛心疾首。
颜若宁:「……确有几分道理。」
「因此,您不若在家歇息两日,装一装病,等赵公子再来探望时,再稍作柔弱,这样——不就成了吗?」白珠一摊手,陈词总结道。
颜若宁赞嘆击掌:「有道理有道理!白珠你虽未有过心上人,分析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啊!」
白珠:「……」怎么仿佛不是好话。
颜若宁昨日淋雨发烧,今日势必不能去闾左坊。因此赵明霁也未等她,一早便骑马自去了。
「赵先生,颜姐姐好些了么?」
他方进院子,守在门口的小云朵就迎了上来,扑闪着大眼睛问道。
赵明霁思索片刻:「应当是好了。」安行舟针法一绝,有他施针,她自会无忧。
小云朵闻言瞪大了眼睛,不满道:「什么应当是好了!你们不是夫妻么?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妻子!赵先生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赵明霁:「……」
小五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傻啊!赵先生与颜姐姐当然不是夫妻!颜姐姐都还是披髮,没有嫁人呢!」
赵明霁微颔首。
「他们是未婚夫妻啦!」
丰神俊朗的郎君忽然有些僵硬。
「所以赵先生与颜姐姐并不住在一处,赵先生虽然担忧颜姐姐的身体,但也不知实情啊。」小五分析得煞有介事。
小云朵瞭然大悟,红着脸对赵明霁道歉道:「赵先生,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还以为你不关心颜姐姐。」
赵明霁眉心忽然有点疼。他该说她没有误会,他确实不关心颜若宁,还是说她确实误会了,他与颜若宁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在小云朵没有等他的回答,继续跳到了下一个问题。
「赵先生来上课,一定心急如焚吧?一会儿是不是去探望她的病情?」
赵明霁嘴角颤了颤,自唇齿间挤出话来:「成语学得很好。」
小五又拍了拍小云朵的脑袋:「这还用问?赵先生一定会去看颜姐姐啊!等赵先生下了课,他一定会立刻马上立即当下毫不犹豫就去颜姐姐家了!」
赵明霁抬眼望天。他觉得他陷入了跟小孩子计较的误区。
不管他们说什么,去不去探望都是他的事,他们也并不知道实情。
「所以——」小五从腰封间掏出一张素纸,「这是我抄的祈福消灾经文!赵先生可以帮我带给颜姐姐吗?」
「我也写了!」小云朵也不甘示弱拿出来,又弱弱道,「就是没有小五写得好,许多字不会写……」
「我也写了!」
「我也写了!」
一群孩子围了过来。
一叠素纸举得高高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就像孩子们的心意,澄澈又透明。
赵明霁忽觉心情有些复杂。
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去探望颜若宁,不过是发烧生病而已。
可是这样多的心意,他作为引线人,却不能不送达。
「好。」
他接过信纸,叠成一叠,整整齐齐收好。
「这鱼清蒸了不好吃,还得是放上剁椒红烧了,美味多汁。」颜若宁托着腮看着桌上的菜,嫌弃道。
「我的小姐,您烧刚退,且吃清淡些吧。」白珠道。
颜若宁遗憾地嘆口气,用筷箸挑起一块鱼肉:「怎么阿霁还未来?都午时了。他去闾左坊都早该回来了!」
白珠:「……小姐,您且耐心些吧。」
咚咚咚。
门久违地敲响。
「肯定是阿霁!」
「快快快,我憔不憔悴?好不好看?我先躺下去!」
颜若宁丢了筷子就往床上跑,到了床边才忘记脱外裳,急匆匆脱下,偏偏系带又打了死结。
白珠沉着上前,替她解开系带:「……小姐,要淡然些,切莫太急切,将人吓跑。」
颜若宁狐疑道:「我向来如此,阿霁也没跑呀。」
是没跑,那是无处可跑。
白珠同情地嘆了口气。
「赵公子,小姐在里面,我去通传一声。」
「有劳。」
低沉悦耳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
颜若宁按住怦怦跳的心思,将幔帘拉了下来。
只见颀长的人影若隐若现,停在了床尾,距离礼貌又克制。
「颜小姐。」
颜若宁忽然发现,他一直称唿她为颜小姐。
分明她与他日日一起去闾左坊,也算是同行了一些时日,他的称唿却从未变过。
就像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克制又疏远。
她不由心下有些闷闷,方才的心切一时消下去,只低低「嗯」了一声。
她才不想叫他赵公子,可是一旦发现他唤她颜小姐,她又觉得自己的一声「阿霁」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好没意思。
赵明霁蹙了蹙眉:「烧热还未退么?」瞧上去甚是无精打采。
颜若宁茫然眨眨眼,不走心地随意说道:「退了吧……」
赵明霁拧眉:「何为退了吧?你的丫鬟……」他倏尔住口,将扬起的声音压低了些,换上舒缓的语气:「我让白珠来给你瞧瞧,要是烧未退,我再替你请安大夫来瞧瞧。你别怕,发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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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后知后觉听懂。
阿霁这是不是——在关心她?
他叫她颜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口是心非的阿霁!
他这般关心她!
她期期艾艾将手伸出纱幔外:「阿霁别去。」
赵明霁不解,挑眉望向那只如玉葱般的手。
她假意咳嗽两声,委委屈屈道:「阿霁别去嘛……我很快就好了。」
赵明霁挑眉,思索片刻,道:「你是怕喝汤药?不必怕。安行舟的汤药下去,很快便好了。」
颜若宁默了默,又哼哼唧唧起来。
她想不到接下来说什么了!
到底应该如何娇柔?
赵明霁隔着纱幔,听见她低声哼哼,似乎确实烧得十分难受。
他拧起眉,下定了决心:「我去请安行舟来看看。」
说罢转身便想离去。
颜若宁大惊,顾不得露馅,慌慌张张起身,跌跌撞撞下床,一把揪住赵明霁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他:「阿霁别走。」
她只着了白色纱制中衣,轻薄无比,窈窕的线条被纱衣勾勒地清晰无比。未经修饰的长髮如绸缎一般细腻,遮住半边身躯;散乱的髮丝沿着白皙的小脸向下,垂落在胸前;纱衫微敞,纤细漂亮的锁骨微露,一截藕臂因她攀扯住他的动作而露出,在幽暗的室内活色生香。
他一时失了言语。
「我好像烧退了。」颜若宁伸手抹了抹额间,信誓旦旦,偷偷觑他,「就是——就是还有些头晕。」
她纤细白嫩的手捂住额头,杏眸含了汪水,委屈巴巴般偷偷瞧他,仿若生怕他走了一般。
赵明霁忽觉有些气闷。
他又没凶她!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
「去躺好。」他立刻发现了自己声音的僵硬与冷冽。
算了,不与病人计较。
「去好生躺好,我不走。」
她还在委屈巴巴望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从她手中抽出衣袖,抵住她的肩,将她往回推:「既不想喝汤药,就乖乖躺好,听话。」
颜若宁偷偷低下头,藏起掩不住的唇角与怦怦跳的心脏,极为克制含蓄地说道:「哦。」
第11章
◎湖面漾起波澜◎
她被他抵着背推向床,轻飘飘顺着他的力向前,回过头笑盈盈想与他说话。
「阿霁……」
软糯糯的话才起了头,谁料脚下一绊,她直直向床头凤柱跌去。
怎么会有个脚踏!
风自耳边划过,她多余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脸往凤柱而去。
忽然腰间一紧,有力的臂弯从她腰间绕过,温热大掌收拢,将她稳稳托住。
她顺着手臂的方向旋转,侧了身,半边悬在他掌心,手下意识地攀扯住他的衣襟。
他被拉扯地向前半步,倾了身。
衣襟半松,春光微露,凛冽的冷香夹了热气席捲而来。
烧得她浑身发烫。他的大掌还在她腰间,独树一帜地烫。
她的姿势,简直像刻意勾引。
掉什么头转什么身,手还不听使唤。
「我我我……」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好在他很冷静。
大掌一触即离,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愿。修长的手指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襟,掩住所有春光,素白的衣缘一丝不苟地包裹住颈部,端正肃然。
更衬托出她的衣衫不整。
她连忙躲进被子里,眨着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
他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已经换了话题说起了来意。
「这些是小五他们替你抄的经文,虽然无用,到底是一份心意。」
他自袖中抽出那些经文递给她。
「他们竟然替我抄了经文?」
颜若宁惊喜地接过经文,手指恰好掠过他的手指。肌肤触碰,她脸上一烫,腰间余温仿佛又灼烧起来。她连忙埋了头瞧手中宣纸。
低头之间,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向前伸出一段,在乌髮间若隐若现,小巧的耳廓泛了红,与脖颈的白皙相映成辉。
小孩子们的笔触稚嫩却端正,落笔间有他的风骨。
「这是小云朵写的吗?好多小人儿!小云朵好会画画!等善堂开了,她若学当绣娘倒很是不错。」
听到善堂,赵明霁又瞥了她一眼,到底因为她生病,将心中疑问暂且放下。
「小五这一捺,竟然有几分你的神韵。」
她惊喜地抬起头看他,正好与他目光相对:「不枉你一番心思了。」不枉他日日去教他们识字,他们总算没有辜负他。
她在为他喜悦。
「嗯。」
赵明霁漫不经心应了声,错开她眼,走到月牙桌旁,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她坐卧在床上,蜷起双腿,抱着软枕,手心捏着宣纸,偏过头看他。
新换的鹅黄云罗纱照出悠长的光影,恰好落在他的眉眼间。一缕髮丝垂落其间,在光影氲氤下,少了几分凛冽,多了几许漫不经心。
茶水入唇,一滴水珠顺着薄唇往下,将滴微滴,很快被干净的手背抹去,不留痕迹。
「阿霁,我也想喝茶。」她眼巴巴道。
赵明霁顿了顿:「你生病了,别喝茶。」
语气强势,不容拒绝。
倒像是从前他拘着她不许贪凉不许饮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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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一闪而过,颜若宁的心也轻轻一跳。
她嘟囔道:「可是我想喝嘛。」
隔了昏黄的光影,她的睫毛微垂,长长翘起,嫣红的唇微微嘟起,落寞又可怜。
他挪开眼,淡道:「我也应当走了,正好替你唤白珠来。」
颜若宁大惊:「……就走?」她说想喝茶难道是为了让他唤来白珠的吗?!
他已出声唤道:「白珠。」
颜若宁咬住唇,福如心至。
需得柔弱。
话本里不都是病美人么?
她忽地用手扶住额头,软软道:「头忽然好晕。」随即轻咳两声,软绵绵往后栽倒。
可惜她忽略了自己与床头的距离,嘭地一声,后脑勺生疼,眼冒金星。
好疼!她疼得眯起眼,脸团成一团。
脚步声到了床畔,郎君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还好么?」
从哪个角度看都不算好吧!
她睁开眼眼泪汪汪看向他,红唇撅起:「疼。」
见他蹙眉,她又立刻补充:「好像又在烧了。」
赵明霁觑一眼床头。
这也能撞上,瞧上去倒的确是烧得厉害了。
颜若宁见他迟疑,心下一跳,害怕自己装病被发现,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把带了男人气息的大掌往自己额上一放。
「你瞧,是烧了嘛。」
她面红耳赤,瞧着与发烧了的模样也差不多。
赵明霁始料未及,手上青筋暴起,忙不迭抽回手,低喝道:「颜若宁!」
床上的小女子只露出了个头,往常白皙的小脸红得似天边晚霞,委屈巴巴望着他:「我是想让你瞧,我果然发烧了嘛。你若不信,不如教安大夫来摸摸看,是不是果真烧起来了。」
空气不知为何静了一静。
冷静疏远的郎君眸色如墨:「你想让谁来摸摸看?」
「我是说……摸脉,脉象。」她颇有几分趋吉避凶的意识。
赵明霁眸色沉沉看着她,忽然再次出声唤道:「白珠。」
白珠本就守在门口,被第二次点名,只能硬着头皮推门进来:「赵公子,您叫我。」
赵明霁睨了她一眼。
仿佛在严厉苛责她不知尽职尽责。
不及时应答还不是为了躺在床上装病的小姐!白珠可怜巴巴望向自家小姐。
可惜颜若宁并未收到她的信号。
她的心颇有些凉飕飕。
她已经使出平生演技来装作柔弱了,阿霁竟然还是想走。
她想起从前。
她身体好,并不常生病,生病了一贯也有母亲守着,众人围着。可是阿霁担忧她,仍然会想尽办法来瞧她。
有一回她也是发烧,总不见好。阿霁着急得不得了,竟然做起了逾墙越舍的事,悄悄进了她房间,拿着一瓶药,扶着她靠在他身上,哄着她餵她吃药,吃完药还有话梅糖餵到她嘴里。
虽然她觉得那瓶不知道哪里来的药瞧上去很像是阿霁被骗了,但那样做不得假的关切与着急,世间难寻其二。
可如今呢?
颜若宁蔫蔫将锦被蒙上了头。
忽然,锦被被拉开。
颜若宁蹙起眉:「白珠,你——」
「发烧了还捂这样严实,是生怕不晕么?」郎君的声音生硬含怒,语气不好。
她委屈巴巴望向他。
原本只有一点点可以自己消化的委屈,因为他的靠近,蓦然放大,心中的情绪轻而易举地宣洩出来,模煳了眼前世界。
她的睫羽挂了泪,脸上全是湿濡,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去,头髮上、枕巾上、衣襟上,全是泪。
她蜷缩在锦被里,纤细的双肩露在外面,因为哭得激烈而不停颤抖,弯成小虾米的背不断地战慄。
分明是她没心没肺,她却哭得这般委屈。
他又没凶她。
白珠已经识趣地退出房间。
赵明霁垂下眸,认命地坐在床畔,目无表情地将她扶起,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
「别哭了。」
对待一个病人,总归不能计较许多。
她坐了起来,也不瞧他,用手环住膝,将头埋在寝被间。青丝蜿蜒,似云雾般遮住她半边削瘦的肩,偏又露出一截白颈,在呜咽声中颤慄。
赵明霁略一思索,復又道:「茶水凉了,喝点儿糖水可好?」
他还记得她不喝平淡无味的白水。
颜若宁哭得越发伤心了。
有时候,越被哄,眼泪越止不住。就好像这些时日积压的那些情绪,纵然自己无所察觉,只差一点火苗,便可燎原。
「我疼嘛!这里被撞了好响一下,你都不看看!」她控诉道。
「我都发烧了,你还凶我!」
话一起头,便说得越来越流利。
「每日都很兇!」
「见我淋了雨也没有先来问一句着凉了没,就急着上你的课!」
「……」
赵明霁微阖了阖眼。
「而且,来探病不过稍稍停留就要走!」
赵明霁额角跳了又跳,半晌,沉声道:「不走。」
颜若宁毫不留情指出:「你方才就说不走!」
赵明霁:「……」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不愿意说。
只是,总不能与生病的人计较,何况她原本就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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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略有些冰凉的手指探向她的额间。似乎确实有些烫。
室内熏的是暖香,此刻裹挟了冷杉雪香,汹涌入她鼻尖,缭绕住她的脸颊,一阵热,一阵凉。
赵明霁收回手,不动声色,低敛的眉眼在阴影间添了几抹柔意:「睡会儿吧。」
「我在这里。」
仿佛是很久之前,他会这样说。
别怕,我在。
她呆呆看着他,眼睛红肿,一时止了哭,睏倦便涌上来,沉沉睡去。
「看好你家小姐,我去去就回。」赵明霁放轻了声音对白珠道。
他大步往外走,走到月牙桌前又顿住,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这壶茶沏得略浓,凉了后喝在嘴里冰冷又苦,并不好喝,却提神醒脑,适宜浇灭心头火。
「哎呀,赵明霁赵大公子,你别扯我,我好歹是个名医,能不能让我保持几分仪态?」
颜府的门关了又开,提着药箱的青衫大夫被俊朗的公子拉住向前大步而行。
赵明霁睨他一眼:「待你去易市买药材时,希望你也能保持几分仪态。」
安行舟痛心疾首:「你当初为了那小姑娘找到我门前求药时可不是这个态度!」当年赵明霁还不认识他,为了颜家小姐发烧闯进他的药庐,直到得了他一瓶新出的上好丹药才罢休。
赵明霁一顿,没有接话。
「那时是发烧,如今又是发烧。赵大公子,你有没有考虑过,巷子口的大夫就能治发烧。我可是神医!杀鸡焉用牛刀!」
「何况,昨日我已经施针,怎么可能还在烧?」
赵明霁睨他一眼。
安行舟老实闭上嘴。
很快到了闺房前。
屋内隐隐传来女子说话声。
「阿霁果真说去去就回么?」她的声音有些哑意,说不清是哭过,还是方睡醒的缘故。
「小姐,果真呢!」
颜若宁疑惑道:「他去哪里了?」
白珠想了想:「应当是去请大夫了。我瞧赵公子果真以为小姐您还在烧着。」
赵明霁欲敲门的手停在门扉上,顿了顿。
颜若宁的声音略有些惊慌失措:「安大夫医术那样好,会不会一下子瞧出我在装病?」
安行舟笑睨赵明霁一眼。
「没事没事,反正——我就打死不承认,就说我头疼罢了。」
赵明霁面色铁青,拂袖欲离。
安行舟笑嘻嘻扯住他的袖子:「依我说,颜大小姐也算费了心思,这样一个大美人装病惹你心疼,你果真不动心?」
「前面那些事,依我瞧,也不是过不去,无非就是被抛弃了一回嘛。这回——你看紧些,不给她再抛弃你的机会不就好了。」
赵明霁斜睨他道:「你大约是想回家成亲去了。」
安行舟悻悻然闭嘴。
这人自己气得狠,竟拿他出气。
赵明霁偏过头,轻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嘴角勾起一道自嘲的笑,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假期结束啦~趁着节日的尾巴放出新章,希望大家假期都玩得愉快!
第12章
◎别折腾了◎
安行舟推门进去,不见赵明霁。颜若宁立刻便知道她方才的话被听了去。
装病被发现了。
阿霁刚刚还在很认真地哄她!
还叫来了安大夫!
真是不得了。
颜若宁咬了咬嘴唇,匆匆与安行舟打了招唿,披上外衣趿着鞋便往外跑,顾不上安行舟眼底的诧异。
推开隔扇门,穿过迴廊,掠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打开换了新漆的朱门,她的脚步堪堪停住。
一滴汗珠自额间滑落,模煳了眼角,不影响她的视线。
向来英姿挺拔的白衫公子斜斜倚在墙边,鬓角牴着古朴的白墙,下颌微垂,散漫又孤寂。
他在等人,自然等的不是她。
听见门响,他撩起眼,无言地看着她。眸色如墨,瞧不出情绪。
颜若宁心下有些怯怯。做错了事被抓包,总怕人生气。
她走到他身前,乖顺唤道:「阿霁哥哥。」她犯错时就爱这样唤他。
他挪开眼,没有说话。
颜若宁涨红了脸,小声认错道:「我今日装病……」
他打断她的话,陈述事实:「昨日受寒发烧,今日纵然烧退,身体总是未愈。」谈不上什么装病。
颜若宁眨了眨眼,心中迟疑。可他好像很生气。
「阿霁哥哥……」
「颜若宁。」
他再度打断她的话,凝眸看向她,看着她的眼底由不解转向惊慌。
安行舟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
她费了心思,他会心疼。
两者原都是不该。
既然不想再错一次,那便该拒绝得彻彻底底,纵然撕破颜面是一件很难堪很不君子的行为。
「颜若宁……」
「阿霁,善堂的地址,你觉得选在哪里好呢?」她打断了他的话,笑得明媚灿烂。
只是眼底的慌乱掩也掩不住。
赵明霁扯了扯衣襟,心底蔓延出难解的烦躁。
颜若宁自然瞧出了他的意图。这段时日他冷淡而疏离,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谁料她不退。他自然失去了耐心,想将话挑明,断了她的心思。
她怎么会让他把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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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堂的话,总归地方要大些才好,地址僻静些倒也无所谓。闾左坊肯定不行,那里人员复杂,善堂放那里便好似一块香饽饽,时刻被人惦记着呢。」她笑着分析,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引开。
「宁宁——」他阖了阖眼,话又要出口,再度被打断。
「阿霁,我累了,我先回去啦。」她急切地想转身。
蓦地,一只大掌擒住她的手腕,将她反身拉扣,抵在墙边。
「宁宁。」他喟嘆一声。
「你以为我还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被你敲几回门,便不知天高地厚交出钥匙么?」
他微微弓背弯腰,俊朗的脸离她的额间只有一拳远,静静地盯着她。
她睫羽颤了颤。
他在说他们的初识。
那时他十二,初来江州,浑身裹了霜雪一般,不与人相交,孤僻又冷漠。她自见了他一眼,心中总忍不住好奇心,见他不愿搭理人,便坚持不懈地敲门。
「小哥哥,我今日摘了花,送你好不好?」
「小哥哥,我爹娘今日不在家,我好饿,可不可以来你家吃饭?」
「小哥哥,我钥匙忘记带了,今日要待在你家了。」
她的藉口总是拙劣又幼稚,想法也简单,只是单纯地想要靠近这个漂亮得像仙人一样的小哥哥。
他明知她那些藉口都一戳便破,仍然递给了她钥匙。
「直接来就是。」少年郎的轻描淡写,仿佛一句承诺。
那现在呢。
她看向近在咫尺的他。
也许是隔得这样近,她竟发现了他眼底的碎裂。
一纵即逝。
她的眼中雾色深浓,仿佛受惊的小鹿。
他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神色清明。
「别折腾了。」
他一字一顿,缓慢而坚定。
别折腾了,这次没有用了。
颜若宁心口绞了一道。
她直愣愣看着阿霁。
眼前的他与梦中的他交叠。他递出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时,眼中也是这般,瞧不真切的破碎,偏要强撑起骄傲,傻傻的她瞧不出一丝破绽。
迟钝的心在此刻仿佛忽然得了灵性,忽地觉察到了他摇摇欲坠的破碎的灵魂。
退信断情这件事,似乎比她想像中更让他受伤。
怎么样能拼合好一个破碎的灵魂呢?
「好。」她回答得很快。
赵明霁微眯了眯眼,居高临下看着她。
颜若宁弯眼笑道:「可是,善堂怎么办?」
「我去闾左坊确实是为了你,可见了那群小孩子,我亦起了怜悯心。」
「我不招惹你,可也想和你一起办善堂怎么办?」
「让我和你一起把善堂办起来吧。」
他擒住她手腕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她转了转手腕,笑得轻松:「我是女子,不会去打理善堂的后期诸事。可我亦想为孩子们尽一份力,就让我与你一起办善堂好不好?」
「等善堂修好,我就搬回家去,从此再也不招惹你。」
「这样好不好?」
一双杏眸如春水般看向他,说的却是绝情断意的话。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青衫公子笑盈盈走出来。
「颜大小姐,您家的茶真不错,水也好。」
颜若宁抬起头,赵明霁早已去了一侧,与她隔了几步。
「茶倒罢了,雨前龙井,安大夫手边定有更好的。水倒是确实不错,是幽兰山山顶的泉水,我爹爹好这口,特叫人去运了来的。白珠——去叫人打一壶幽兰泉水赠给安大夫。」她其实也很会人情世故,「还有,赵公子。」
「赵公子?」安行舟摸摸下巴,觑了一眼赵明霁。
赵明霁侧过头,看向颜若宁:「要建善堂,先需官府支持。新任知府与我有故交,此事我来办。」
颜若宁微微一怔,弯眼笑起来。
他这是同意了。
与她一同将善堂建起来。
颜若宁请他替她向小孩子道歉,她生病了这两日都不能去看他们。
赵明霁颔首。
他便独自前往闾左坊,一如从前。
颜若宁人没有去,饭菜依旧让人送到,还贴心地在食盒中加了冰。
小孩子们看到冰都瞧着稀罕,一只手一只手地换过来摸,只摸得手上通红。他只好敲敲桌子提醒他们将冰放回去。
「赵先生这两日好像不开心。」小云朵说道,「定是因为颜姐姐生病的缘故吧!」
小五问道:「颜姐姐说两日不能来,那明日第三日了,她会来吗?」
赵明霁顿了顿。
这个问题他也没办法回答。
但是次日早晨,他还是等到了卯时一刻。
朱门紧闭,没有人来。
依旧是颜府的僕从将餐食送来。
直到第五日,她才笑盈盈出现,一身大红色的胡服,掩下白皙玉骨,声音既娇又嗔:「赵先生,今日驾马车吗?」
赵先生。
他睨了她一眼。
「稍等。颜小姐。」
黑色的骏马疾驰,郎君坐在车辕上手持缰绳,松弛又优雅。
颜若宁坐在他身旁,听着风唿啸而过,用手压了压翘起的额发,唇角弯弯:「我发现赵先生比赵公子好听,我可以叫你赵先生吗?」
「随意。」他轻松地拉扯缰绳,指挥着骏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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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偏过头:「我这两日在家也未闲着,打听了好几处要卖的宅院,有一处我觉得地段很好,在汉水边上,离城门也近,价格合适,地方也大。赵先生今日一起去看看么?」
因马车行得快,她说话离他耳畔只有一掌远,唿吸间全是蔷薇香。
「可以。」他淡道。
「以及——」他微偏头看她,「不是两日,是四日。或许你需要准备好生与小孩子们解释。」
颜若宁一呆,挠了挠头,额发随风翘起,瞧上去傻乎乎。
赵明霁挪回视线,继续看向前方。
她到了闾左坊才明白这话的含义。
小孩子们将她围成了一整圈,动也动不了,都在等她的解释。远远地站着一个半高的小孩,是阿天回来了。
哄过了小孩子,她走到阿天面前,半蹲下来弯起眼看他的眼睛:「阿天你回来啦。」
阿天有些害羞地偏过头,假装大人一般「嗯」了一声。
阿天有双漂亮的眼睛,和她喜欢的那一双眼有些像,可她不能去看那一双。
略有些遗憾地收回眼,小孩子们都被唤去上课。她无处可去,只好坐在门槛上听他上课。
继续不看他,她只任由他的声音入耳。
仿佛幽谷里的一道清泉,分明低沉,却潺潺悦耳。
「午后见,赵先生。」
槐南巷里,她挥手与他作别。
白珠皱着眉打量了她半日:「小姐,你果真放弃了么?」这太不像自家小姐的风格了吧!分明胡搅蛮缠谁劝也不听才是自家小姐的作风啊。
颜若宁:「……」
「我倒也没有那么胡搅蛮缠吧!」她忍不住为自己正名,随后想了一想,无奈承认道:「也是。」
十七岁时候的她天下第一任性,胡搅蛮缠正是所有人对她的印象,否则也不会得了个「直行娘子」的称号。
重生回来的她,自觉不再任性,也不再胡搅蛮缠,可是——
她想起阿霁眼中泄露的那些破碎情绪。
好像对阿霁她总是这般理所当然。
「我只是不想逼他那样紧了。」
从她窥见他的破碎开始,她仿佛头一次明白,她应该学着怎么样去爱一个人。
或许这才是上苍使她重活一世的目的。
作者有话说:
宁宁脑补了一堆,心疼与体谅,缓慢地推进。
阿霁:她叫我赵先生。
欲擒故纵总是很好用,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文案的那一次。
阿霁要开始吃没有名分的醋做克制不了的事了。
第13章
◎怎么会是他◎
在大晏卖地置房,一般是通过牙行。
江州城最大的牙行叫德兴牙行,城中大半百姓想买卖房屋时都会选择德兴牙行作为中媒。正因如此,德兴牙行的牙人见多识广,看人下菜的本领刻入骨髓。
富伊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江州城中有哪些达官显贵,有哪些富商豪绅,家中人员几何,关系如何。有些当家太太都弄不清楚的细枝末节,富伊心中一本帐,门清。
见了谁应当献几分殷勤,耗几分心力,他信手拈来,如鱼得水。
饶是如此,富伊此刻也犯了难。
江州颜家,产业遍布江南,财力不知凡几。有人称其为江南首富,或言过其实,但江州首富,其名不虚。
这样的大财主,自然是他要万分殷勤笼络关系的对象。
颜家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在鹿鸣书院读书,颜父颜母对他要求甚严,花销不过比照中等人家。
独女恰恰相反,是颜家掌中娇,吃穿用度样样最好,颜父为女儿一掷千金稀松平常。
只是那是从前。
前些时日颜家千金一意孤行与康平侯府退婚,已经跌破眼镜,随后又因此事被父母赶出家门,宣称绝交,江州城人人都知。
他的信息来源广,知道颜家千金搬去了槐南巷旧宅,只带了十几个僕人,自此深入简出。不仅如此,她还将颜家嫁去京都做伯爵夫人的姑姑赶出去,显而易见断了与所有亲人的联繫。处境不太好。
此事一出,此后难觅良婿,未来几十年,颜家大小姐就是她最高的身份了。偏偏颜家老爷将她赶出家门,连颜家大小姐这一重身份都失去了。
只是父女吵架,和好只在一瞬间。
此刻她来买房,富伊实在不好拿捏该对她摆出如何态度。若差了,怕父女相和,遭了记恨。若殷勤了,又怕颜家得知,心生不快。实在是两头为难。
前两日他已经依照颜家小姐的吩咐送去了几份合适的房地绘料,她与他约了今日下午去瞧。
富伊决定先见了瞧瞧情况。
此刻他坐在宜元茶楼,静候大驾。
颜家酒楼茶舍许多,宜元却不是颜家的产业,富伊已经觉察到了一丝微妙。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茶楼门口,青布垂帘,黑桐饰架,普通平凡。驾车的小厮把小杌子摆好,车上先下来一个绿衫丫鬟,停在车边,扶了绯色蔷薇裙的小姐下车。
杏眸桃腮,芙蓉玉面,在半面薄纱后半遮半掩。颜家千金颜若宁到了。
颜家千金以用度奢侈闻名,今日一辆普通的马车,富伊已经有了判断。颜家老爷心疼女儿出名,连用度都给她削到如此程度,恐怕这回气大,难以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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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小姐,里面请。」一个长相憨厚的小子在酒楼门口,笑迎来人。
「你是——?」颜若宁上下打量他一眼。富伊是她家的老熟人,母亲买丫鬟僕人时她也曾见过他几次,三十来岁,相貌精明,绝对不是一个小子。
那小子摸了摸头,憨笑道:「我是富中人的徒弟于三儿。贵人叫我三儿就好。」
颜若宁嘴角微撇,浅浅颔首。
逢高踩低处处都有。她与父母断交,便成了社交场的最底层,连一个牙人也不出面相迎,只派小徒弟出场了。
好在冷脸她在前世见得多,早被锻鍊出来,不至于当场翻脸。
她轻哼一声:「走吧,去见你师傅去。」
她抬起纤纤细手,由白珠扶着往二楼而去。身量笔直,下巴微扬。
在这些人面前,无论他们心中怎么想,该有的气势都要做足。
这也是她前世学到的道理。
厢房内,富伊早已起身,笑容满面相迎。
「颜小姐,许久不见,您依旧光彩夺目。」
颜若宁不耐烦与他寒暄,直接递了一张绘图,说明来意:「富中人,我瞧中了这个。」
富伊一瞥便知:「颜小姐好眼光,这处宅子足有五亩地,临汉水,绿柳绕荫,喜鹊筑巢,是个吉利得不得了的风水好地!」
颜若宁自然知道,她这几日在家虽未出门,却已经叫小厮跑了几趟,又请了风水师去瞧,都说这块地好,风水养人。更有紫微星照拂。
这一点她最是心动。
阿霁说教小孩子的初心是想叫他们改变命运,她希望他的初心能成真,而不会像那日那般寂寥的对她说什么「说来可笑」「狂妄自大」这样令她心中一塞的话。
怎么会是可笑,他又哪里有过狂妄自大。
「正是这个,你带我去瞧瞧,合适了我便买下了。」
富伊赔笑,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颜小姐是爽快人。三儿,你去领颜小姐瞧瞧房子。」
颜若宁蹙起眉,敲了敲桌子:「富中人,你不带我去?」
牙人并非简单地在买卖双方间搭起桥樑,而是会运用各种关系打通中间环节,要去官府走哪些程序,要找里正做哪些活,琐琐碎碎,又有人情交错盘结。
一个好的牙人,才能让买主省心。这样的活计,不是十六七岁瞧上去憨憨的小子能做成。
「颜小姐见谅,这几日我实在是太忙。知府老爷新官上任,家中要添许多奴僕,又要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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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他别人都不找,非要我来办这些事,您瞧瞧。
我实在是分身乏术啊!也就是您,我特地推了许多事来见见您,替您拿个主意。」
「我这个小徒弟三儿,办事您放心!」
颜若宁气笑,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富伊,颜家的生意你是不想做了!」
富伊脸皮厚,光笑:「颜小姐,果真是分身乏术,您见谅!」
「分身乏术?」颜若宁冷笑起来。她本就是暴脾气,方才忍了两遭已经是极限,没有对着一个狗眼看人低的牙人还继续忍的道理。
她对白珠使了眼色,白珠立马怼道:「富中人,你从前随传随到,几时分身乏术过?你要分身乏术,今日还会在这里见我家小姐?」
「喊个小徒弟在门口迎小姐,富中人,你如今长脸了。以后还想做颜府的生意么?」
富伊敛了笑,近乎嘲弄地直视着颜若宁:「颜小姐,您还姓颜么?」
被赶出家门的小姐,除了空架子还有什么?
颜若宁一滞。悻悻住了口。不能让人知道这个。
偏她一口气堵在心上,怎么也下不来。
突然,门被推开。一张淡漠矜贵的脸冰冷盯着富伊:「颜小姐的家事,几时轮得到尔来置喙?」
颜若宁忽然鼻头一酸。
「阿……」
她想叫阿霁,立刻又想起不能,咬了咬唇,终究忍不住到他身旁委屈巴巴告状:「富中人原来办事样样妥帖,如今却成了大忙人,不肯做我的生意了。只拿小徒弟搪塞我!」
「他欺负我!」
像有了大人撑腰的小孩子。
赵明霁拍了拍她头顶,瞥了房中的人一眼。
富伊也在看他。
喉头一紧,脸色发白。
怎么会是他!
他只做过他一单生意,七年前在槐南巷替他寻房子,寻奴僕。房子不大,一进的宅院,奴僕只要一个,老实本分会做饭洗衣便可。
最简单的生意,他也赚不了几个媒介钱,但足以让他牢记七年。
江州来了一位贵公子。
赵明霁神色淡漠:「这位中人既然不想做生意,便别做了。」
明明似乎是在说今日这单生意,富伊听上去却毛骨悚然。
他连忙赔笑上前:「颜小姐莫生气,我确实是今日忙,特地抽了这段时间等您呢!今日三儿只是带您去看看房子,之后跟进我一定尽心尽力。」
脸可转得真快!
颜若宁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富中人大忙人,知府那边都忙不过来,如何尽心尽力?怕不是到时还是把我推给小徒弟。我这房子也不知要多久才能买下来!」
富伊浑身如长了芒刺,坐立难安,只想给这个小祖宗跪下来。
早知道她退婚是与这位公子好上了,他怎么也得把她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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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府老爷也不知如何想的,居然因退婚与她断绝关系?
攀上这位,那才是鱼跃龙门,脱胎换骨的亲事!
「颜小姐!您这般说话,真是折煞小人了!今日小人就陪您去!让您放心!」他咬咬牙,厚着脸皮道。
颜若宁瞥他一眼:「我可不敢劳烦富中人,惹了知府生气怎么办?再说,我算什么人吶。我都不姓颜了……」
富伊真的要落泪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三个头:「小人与颜家多年情谊,颜小姐生了气,小人哪里还敢想别的!颜小姐,您今日务必让我带你去!」
颜若宁撇了撇嘴。
他更是慌张,索性扇起了自己耳光:「颜小姐原谅小人这一回吧!」
颜若宁皱了皱眉,挥手:「算了,算了!」
赵明霁垂首问道:「去牙行换个中人?。」
颜若宁犹豫一瞬,对着赵明霁小声嘀咕分析道:「他已经是金牌牙人了,又相熟,换一个,不一定比他好。况且今日出门已经是午后,又要看宅子……」
她到底心善,见那人认错,便想饶了他。
赵明霁弯弯唇角,替她做了决定:「那就他吧。」
「若不喜欢,下回再换。」
他的语气清淡坚定,就好像她的定心骨一般。
颜若宁晃了晃神。
赵明霁已经侧了头看向富伊:「劳烦带路。」
富伊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猫着腰哈着背走上了前。
他绝对不会给他们不喜欢的机会的!
颜若宁悄悄觑了觑一旁的阿霁,觉得自己的决定果然十分正确。
不那样冒进,阿霁便轻松许多,不会被她吓跑,还愿意回护她。
回想起来,前些时日一同去善堂时,阿霁也没有那般生气,与她相处如常。
果然,要徐徐图之。
什么装病,是万万不能的。
马车被小厮牵过来。
富伊自然是坐在车辕处。
赵明霁今日步行过来,自然与她要坐一辆马车。
白珠先上了马车,扶她进了车厢。
帘子掀开,赵明霁长袍轻甩,弯腰也进了车厢。
这辆马车车厢不大,只有一方有座,白珠坐在靠门口的小凳上,赵明霁只能与她并排而坐,偏中间又无小几隔开。
颜若宁早有准备。
将一本闲书放在中间,当作小几隔开,她仗着身量苗条,往侧壁大力挪了几步,几乎要贴到了车壁上。
随后笑得乖巧,盈盈一指空出来的大半位置:「请坐。」
「赵先生。」
作者有话说:
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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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她为什么叫你赵先生◎
颜若宁言笑殷殷,确保了自己客气又疏离,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赵明霁掀了掀眼皮,瞥她一眼,唇角薄抿,一掀衣袍,端方坐了下来。他身量足,腿也长,车厢顿时显得逼仄。
「赵先生——」
「我又未曾当你先生。」他双腿交错,身体微微后仰,微阖上眼,冷淡打断她的话。
颜若宁错愕望去。
青色的纱帘掩住阳光,只在缝隙处露些光影,恰好照在他的鼻樑之上。白皙俊朗的脸半明半暗,睫羽低垂,瞧不清神色。
她想了想:「那赵公子——」
漂亮的凤目抬起,无声地睨她一眼。
如黑曜石的眼眸仿佛在蛊惑她,应当唤得更亲密些。
颜若宁坚强地扭过脖子。
好在她意志顽强!
不然就功亏一篑!
咳嗽一声,颜若宁一本正经:「善堂要怎么修我也不知道,买个宅子之后要做什么呢?总得请个管事吧?厨娘、各类丫头小子,零零碎碎算起来,可要添置不少人。不过爹爹给了我一张一百金的银票,怎么也应该够了。」
「他们都是弃儿,不适合如此。」赵明霁手肘闲散地搭在窗轩上,闲闲看着她的眼睛。
她有一双杏眸。
都说眼底是人心,她的眼睛干净纯粹,就像她的性子,天真烂漫,不晓世事。
有时候天真的善良最是残忍,就像她对他,来来去去,进退从容,只有当真的人停留在原地,遍体鳞伤。
「你对他们太好,等你力不能及时,他们怎么办?你若走了,无暇顾他们了,他们怎么办?善堂不过是一收容之地,他们小,提供饭食寝居,有一遮风挡雨之地便好。」他道。
颜若宁呆了呆:「可我不会走啊……」
他看着她的眼底:「你会的。」
颜若宁还想反驳,想起阿霁会去京都当状元郎作门下侍郎,突然恍然。阿霁去了京城,她……应该也会去吧。
「可我有点害怕去京都……」她喃喃道,又换了话题,「不过你说得不错。善堂应当打理店铺一般,要有人去运作管理,不是仅仅提供一个住所。」
赵明霁微拧了拧眉。她的话有些跳跃,他格外关注到一点。
「你似乎很怕康平侯?」退婚而已,拼上自己的名声与父母假断交,其实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此刻忽又突然说害怕去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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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他所知,她与京都除了一个往来并不密切的姑姑,并没有旁的联繫。她所怕的,只能是康平侯府。
可是她的性子,不可能会怕见都没见过面的人。
她都没去过京都。
颜若宁下意识摸了摸脖颈,指尖微微发颤。
她应该不是怕吧,她在康平侯府三年,跌跌撞撞,也未曾怕过他们。她只是有种被毒蛇缠腻后的惊惧,想远离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躲在江州,躲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在江州这个地方,她很安全。她的家人也很安全。
「怎么了?」赵明霁蹙了眉,声音压低问道。她的情绪不对。
她摇了摇头。
马车恰好停住,颜若宁深唿一口气,掀开车帘,回眸笑道:「赵先生,到啦。」
在烈日之下,过去的阴影烟消云散。
赵明霁抿起唇角,下了马车。
「颜小姐,您瞧,这处地方垂柳夹道,绕水而居,可谓极好!」富伊人精,虽然有心巴结赵明霁,却知想要讨好他,先要讨好这位被逐出家门的颜小姐。
颜若宁探眼望去。
两旁田野开阔,一条轩敞大道通向白墙黑瓦的宅院,汉水拍浪声遥遥可闻,微风携着水汽而来,清凉舒适。
与回禀消息的小厮所说半分不差,果然是很好的地方,就是——
「我倒是满意,价格却贵了些。这里离城里到底远,虽然房子修的不错,要价却高了。」她如今可不是那个十七岁只会花钱的小姑娘了!
上一辈子她正是过于招摇,被毒蛇盯上。这一辈子自然要学会收敛。首先就从买宅子谈价开始。
富伊笑而不语。颜小姐果然与父母断绝了关系,都开始学会谈价了。不过嘛——
恰好赵明霁走近,他抬眼赔笑看过去。
有这位主儿在,价格都好说!
他还是对颜若宁恭恭敬敬道:「颜小姐,如今地价高昂,京都的一进宅便要三千两银子。咱们江州,虽是便宜一些,到底是九省通衢之地,如今城内市价,一进宅也要一千两。您想想,那才多大的地儿。」
「您再瞧这宅院,雕樑画栋,移步换景。这屋的主人乃是何大老爷。那与您爹娘也是旧识。他家儿子正是在这里中了两榜进士,举家要迁去京都,这才卖了呢!」
「您想要紫微星落座,这里便是最好的风水!」
赵明霁蹙眉:「要紫微星落座这种风水作甚?」善堂,又不是学堂。
颜若宁瞬时涨红了脸,她的一点点小心思这么快就要被看穿了么。
富伊嘿嘿笑,见缝插针:「赵公子自然不需要这种风水。不过是颜小姐的心意罢了!」
连富伊都看出来了!
她索性承认道:「我自然是什么都想要最好的!有紫微星落座,说不定便能出状元呢!」那群孩子里面,能有一两个成才,也不负阿霁了。
赵明霁睨一眼笑得眼褶子都出来了的富伊,微微垂首,在颜若宁耳畔道:「富中人说的大约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她呆呆抬起头,见到富伊一双细眼在她和阿霁身上不断穿梭,蓦地明了。
……!
他他他难道以为她买宅子是为了和阿霁……!
赵明霁已经敛了神色,淡淡瞧一眼富伊:「不可妄言。」
颜若宁心中松了口气,很快又酸起来。
阿霁真是毫不留情地打消富伊的念头。
毫不犹豫!
三年前的一点都不讨喜的阿霁!
她心中悄声嘀咕,转开了话题:「先进去瞧瞧。」
这座宅子她早已瞧过绘图,各处都已熟悉。
「你瞧,进门这处大宅,教他们习字正合适。」她手指纤纤,往前一点,丹蔻在阳光下明媚耀眼。
「后院有厢房可以住,就是这块地儿不怎么大,厢房似乎不太够。」
转到一旁,有一排的矮房,紧紧密密。
「这里是下人房,可我不知善堂要多少下人,如果按你所说,不要许多下人伺候,那——」她苦恼又认真地想着,忽而眼睛一亮,「这里是不是可以给那些小孩子住!」
「索性把厢房改成书房,藏书阁。让他们多识字!」
颜若宁弯起眼:「我瞧我这个主意真是好得不得了。」
她笑起来明媚灿烂,眼角总是弯成月亮,亮晶晶,仿佛会发光。桃腮会因为笑而有些红,小巧的鼻尖也有些红,就像春日的玫瑰。
「嗯,很好。」他浅浅地看着她。
「这是,颜小姐?」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
李婶今日又是煎鱼。
江州鱼好,大浪里扑腾过的鱼肉质细腻,紧滑少刺。她家少爷爱吃鱼,她便常做,只是少爷也不许她多做,一周只有一次。
这会儿她正坐在院子里刮鱼鳞,只听门嘎吱打开,抬眼一瞧,湖蓝色衣衫俊秀的身姿,是她家少爷回来了。
她瞧瞧天色,笑道:「少爷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谁料一向温和知礼的少爷竟然没有回应她。
她抬眼去瞧,只见他目无表情立在院中,幽幽看着院墙边的蔷薇。
她不由好奇道:「颜家小姐呢?」颜家小姐邀她家少爷出门,怎么只有少爷一人回来。
赵明霁微微张唇,似乎想冷笑,最终轻呵一声,喉结滚了滚:「她与人去酒楼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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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公子?」李婶立刻猜到了,却大为震惊,「颜小姐怎么不叫你一起去?」
赵明霁看着那丛开得正盛的蔷薇,声音冰冷又滚烫,好像雪山下翻涌的地热:「她为什么要叫我一起去?」
李婶觉得这就不好说了。
摆明颜小姐想要与自家少爷和好嘛。这些时日,日日那样早与少爷去闾左坊那样的地方,她都瞧得心软,旁敲侧击了少爷好几回。少爷只是淡漠不语。
「颜小姐为什么会去与人酒楼吃饭呢?」
赵明霁摘下一朵蔷薇,任凭刺扎进指腹。
李婶诶了一声,痛惜地看着那只玉骨如弦的手。
那可是少爷提笔写字,一字值百金千金的手。
「她去看宅院,遇到了旧相识。」
然后全忘了他。
「他叫何南生,原来就住在槐南巷,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一间房子。他搬走后你才搬过来。我们小时一起玩,与我可算是真正的总角之交。」
她扔他一人在花园,与人言笑晏晏聊了半晌,才记起他,跟他介绍。
他与她相交七年,原来都不算真正的总角之交。
「哦哟,原来颜小姐还有青梅竹马!」李婶诧异道。
那朵花在他手上,轻轻一揉捏,便会碾碎成泥,而他的指腹被划破,血珠如珍珠般滚出。
「那颜小姐就与人走了吗?」
赵明霁眸底沉如墨:「也不是。」
那何忍冬是宅子卖家的儿子,颜若宁想要与他谈价才应了他邀请去酒楼。
她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少爷怎么不去?也许颜小姐正想你能陪她一起去。」
赵明霁喉结滚了滚,近乎难堪地摇头:「她不想。」
她离那人那么近,离他这么远,她站在别人的身旁对他说:「赵先生,一起去酒楼吗?」
她对那人说:「阿冬。」
他维持住最后一点体面拒绝,几乎是狼狈地离开。
李婶又问道:「她为什么叫你赵先生?」
这回,少年郎沉默了许久,在李婶重又刮鱼鳞时,才缓道:「是我说,让她勿作念想。」
李婶刮完了鱼鳞,剖了鱼肚,又用清水将鱼洗净,这才评价一句:「少爷喜欢吃鱼,为什么一周只吃一次?」
第15章
◎你信他?(修)◎
「细腻香甜,果然是好鱼。」
「想不到这个时节还有刀鱼。」
引仙楼是江州最大的酒楼,凭楼可眺望汉水,看水天一色,碧波漫天。
颜若宁坐在风景最好的隔间内,慢条斯理捻起面前一块鱼肉品尝完,以手帕掩唇咽下,举止端庄地笑盈盈道。
何南生微微笑,介绍道:「明前的刀鱼,捞起来养在池中,还要借水车木龙,拟出汉水之浪,保持其柔嫩紧緻,这才堪堪留下一些。是引仙楼的特色。」
颜若宁眨了眨眼:「我听说湖刀不如江刀。从前倒未曾试过,这种法子养出来的竟然还不错!」下回可以带阿霁来尝尝。
何南生含笑:「时令江刀还得去姑苏……」
他话未说完,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喧嚣声。
颜若宁居高临下往下瞥去,忽然惊唿一声瞪圆了眼,那不是——
何南生往下一瞧,摇了摇头,满是鄙夷同情:「前些时日褚州大水,城中乞儿又多了不少。」
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两个小的,拳打脚踢。两个小的边躲边跑,却很快又被围上,瘦弱得仿佛小狗。
他扭头看颜若宁,却发现她叫了丫鬟白珠,丢出几枚银锞子:「快些去让小二将那大的全赶走,将小的带进来。」
这回何南生瞪圆了眼睛:「将……小的带进来?」
颜若宁怔了怔,问道:「不可以吗?」
随即她才瞭然道:「你若嫌弃,我让小二领他们去旁边厢房。」
「不不不。」何南生脸上惊疑稍定,犹疑一瞬,很快收起了神色,「颜小姐良善。」
两个小孩儿,正是闾左坊院子里的孩子,阿天与小五。
两个人被带进来时,已经挂了一脸的彩,见到颜若宁,小五先忍不住咬了鼻音:「颜姐姐——」阿天则别扭地看着她。
何南生眼睛瞪得比上次更圆。
颜……姐姐?
两个人脸上都是脏污,何南生看了蹙眉,颜若宁却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他们,叫他们擦干净,一边责备道:「怎么今日又打起来了?你们离那些大孩子远点呀!」
两个人胡乱擦了擦:「他们羡慕我们有人护着,盯着我们呢!」
竟然是如此!
颜若宁蹙眉生气道:「我买了一处大宅子,到时让你们住进来,就不必再与他们打交道了。」
何南生再次瞪大眼睛:「你买宅子是为了……」让乞丐住进来?!
颜若宁已经让白珠领他们去吃东西,这才迴转身点头道:「不错,我见他们可怜,想收留他们。」
何南生眼珠转了转,双手击掌,唏嘘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颜小姐竟有如此胸襟!」
他看颜若宁的眼光不由变了变:「颜小姐,吾父售此宅,是为家族利益,我不能将此宅赠予你。只能以吾父交代的最低价售于你,实在惭愧!」
颜若宁:「……?」
「还有此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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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实在敬佩颜小姐这份义勇,说是最低价,自然是最低价,原来要五十金,如今,二十金即可。」
……二十金?
颜若宁不由屏住了唿吸。
二十金!
不过二百万两,那样大,样样都新的房屋!
只要二十金!
她不由迟疑道:「果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何南生斩钉截铁道:「颜小姐,你我总角之交,我如何会骗你!何况我兄长是今年两榜进士,马上要做官的人!」
「我这就是见你善举,也想出一份力,行善积德。」
颜若宁心念一动,不等何南生再说话,她立刻掏出银票,目光灼灼:「来交易吧!」
何南生笑语盈盈收过银票,倒吸一口气:「一百金的银票,还是你们德宁钱庄的。这不行,颜小姐,得兑了现银,否则我怎么找零呢。」
银票须得兑换,拟定契约也需要中间人富伊,颜若宁急不可耐,立刻与何南生商议明日。
「明日我们再约!就明日上午!」
颜若宁要送小五与阿天回闾左坊,何南生便礼貌地提议让颜若宁用马车送他们回去,他则送颜若宁回家。
地价由五十金直降到二十金,颜若宁此刻看他,就仿佛看财神爷爷一般,满面含笑地同意了他的提议。
「何二郎真是大善人!」
何南生摇着扇子笑:「颜小姐还是和小时一般直爽。」
马车中其乐融融,一路碾过青石板路,回了槐南巷。
巷子口刚下马车,颜若宁刚与何南生挥手作别,转身遇见赵明霁。
他正穿着湖蓝色长衫,束着玉带,宽肩窄腰,在巷口与一小书生说话。那小书生拿着书,似在请教他问题,他微微垂首,神色专注,时而点头。
她眉飞色舞,提着裙子上前:「阿……赵先生!」
她弯起唇笑得春风得意。
赵明霁微抬起头,睨她一眼,清淡道:「颜小姐。」
「明霁兄,多谢指教,犹如醒醐灌顶,你先忙,小生先行告辞了。」小书生见她来,作揖含笑告辞。
颜若宁待小书生走,弯起眼笑:「赵先生,那处宅子我买下了!」
「你的马车呢?」赵明霁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的马车?」
颜若宁茫然一瞬,被带歪了话:「我在引仙楼吃饭时看见小五与阿天被欺负了,就帮了他们,用马车送他们回去。」
「引仙楼如今还有江刀,赵先生,我想请你吃江刀,赏不赏面?」
赵明霁微弯唇,眸浅浅瞧着她道:「没空。」
颜若宁:「……」
脑中一阵电光火石。
颜若宁忽然后知后觉,声音上扬,虚虚实实,弯起眼觑向面前郎君:「你是不是……见何二郎送我回来,心中不高兴啊?」
赵明霁轻嗤一声,又问:「宅子价格几何?」
哼,他指不定是有些不高兴,否则怎么会一开口就问马车。偏不承认!
不过,问道宅子价格,颜若宁忍不住便要炫耀。
「你猜猜!」她双手背在背后,一蹦一跳与他往巷子里走。
「如今市价,与之相仿的宅院都在八十金,他位置偏僻,又在城外,六十金乃是市价。」赵明霁挑眉看她,「他打算多少钱卖给你?」
颜若宁越发觉得赚大了,伸出白嫩嫩两个手指,舞到赵明霁眼前:「二十金!」
赵明霁骤然变色,肃道:「你买了?」
颜若宁遗憾道:「没有呢。我倒是想买,可是我只有一百金的银票。数额太大,他要我兑了再来。明日我就叫上富伊去交易!」
赵明霁沉了脸:「不要去买。」
「啊?」颜若宁呆滞一瞬,脸上的笑还凝固在唇边,不可思议地眨眼,又眨了眨眼。
「你觉得,他为什么这样便宜卖给你?」
「因为他很善良啊!」
赵明霁眼中浮出荒谬的神色,声音都险些未曾绷住:「……善良?」
颜若宁肯定地点点头:「因为正好我救了小五与阿天,他知道我们要开善堂。」
赵明霁额角跳了跳。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他哥哥刚中了两榜进士,赴任在即,可能也想做些善行来宣传。这不是两收吗?」颜若宁说着说着忽然也觉得说服力似乎不够,力图绞尽脑汁回想。
赵明霁目无表情地睇了她一眼:「你还记得富伊说过他们是想卖了宅子去京都购宅么?」
颜若宁呆了呆:「富伊还这样说过吗?」
赵明霁微弓腰看向她,眸色如墨:「你被你的总角之交骗了,我的大小姐。」
颜若宁:「……」
她咬了咬唇,到底不是很信:「我都说了不止是善良嘛!再说他若是想要骗我,到时候钱契两清,他怎么骗我?他哥哥还要当官,到时候岂非名声败坏。」
赵明霁沉住气道:「一金一千两,二十金便是二十万两,六十金六十万两,足足四十万两的差价。对你来说大约无所谓,不过是数值多少,对普通人家,一金足以一家人过十年。四十万两的价格,足以在京都安贤坊买十亩地的三进宅院。你凭什么觉得,他会因为善良,让利这样多?大小姐。」
大小姐几个字咬着气音往外吐。
颜若宁:「……」阿霁说得好有道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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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何家也做生意,店铺也多,说不准他们钱多,就是瞧不上这四十金,愿意让给我呢!何家二郎瞧着人也很好!」
「况且难道就只许你善良,不许别人善良吗?」
她梗着脖子,悄悄心虚觑了眼阿霁,又继续瞪着眼梗脖子。
赵明霁眉心跳了跳,声音沉了几分:「什么叫只许我善良,不许别人善良。」
「那谁知道!」颜若宁手中把玩着垂髮,张口就来,「说不准你觉得他与我关系亲近,是总角之交,你不高兴呢!」
「说不定你瞧他送我回来,你也不高兴呢!」
「说不定……说不定……」
想到一种可能性,她忽而瞄了瞄赵明霁,声音飘了一瞬:「说不定你吃醋呢!」
赵明霁嵴背倏尔绷得笔直,喉结滚了一滚,睫毛倏尔一眨,很快,就冷冷呵了一声。
颜若宁:「……」他不仅否认,还呵她!
她一肚子气,悻悻然鼓起脸:「反正我明天要去,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去。」
赵明霁额角跳了跳,舔了舔后槽牙,不假思索冒出一句:「你信他不信……」话说到一半就闭嘴。
见颜若宁没有即刻回答,他轻呵一声,微敛了眸,强迫自己冷静道:「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回家,告辞。」他已经站定在家门口,冷淡道别。
他的礼仪刻在骨髓里,就算气急了,也会好生作别。
作者有话说:
宁宁:死鸭子嘴硬
第16章
◎宁宁,别急◎
晚霞垂落天际,掩映夕阳余晖,槐南巷中家家户户炊烟裊裊。
巷弄中孩童晚归,嬉戏追逐,几只小狗相互咬得撒欢。
不知何处,芦管声声,悠扬婉转。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赵明霁开门,瞧见一张明媚的小脸。
她松松挽了斜云髻,簪是最简单秀气的珍珠簪,另并一朵小小的铃兰。
水色的散花纱罗裙用一根绣了玉兔的罗带繫上,外罩一件秋色纱衫,婀娜生姿,顾盼生辉。
她的到来他并不意外,淡淡侧过身,让她进了院子。
无论如何,与人在大门口说话,是不够礼貌的。
「有何事?」他问道。
颜若宁上上下下打量他,诧异问道:「阿霁此刻打扮这样好看是要去哪里?」
他头戴濮巾,穿着绘竹叶青的斜襟长衫,衣领肃整裹住颈部,外裹一件纱衫,腰间玉带以六枚绿玉为饰,脚上暗云纹罗皂靴,是最文雅俊秀的书生装扮。
这一身并非他今日的装扮。
此刻换装——
赵明霁顿了一顿,轻描淡写道:「今晚有流觞曲宴。」
流觞曲宴。
颜若宁心中倏尔空了空。
赵明霁在江州的身份实际是鹿鸣书院的学生,只是以他的学力已经不需要再上课,因此自由许多。
流觞曲宴是鹿鸣书院定期举行的文宴,席间热闹文雅,又有许多文人间的游戏比试,在宴散后还有烟火。
阿霁自然会参加。
她喜欢去玩,阿霁每回都会让她扮成书童带她去。
可是现在……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他又问道。
果然,他不会再带着她胡闹。
赴宴什么……
莽撞如她,也不会自讨没趣地提起这样微不足道的事。
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事。
「我是想教你来瞧瞧绘图嘛。」
她眼中的失落只有一瞬,在霞光中瞧不真切,很快又明媚起来。
「绘图?」他轻挑起眉。
「是呀,我之前一眼瞧中了那一个,旁的都未觉得有很好的。你既然说不行,那自然是要换的,这几个我却瞧不出来谁好。所以想让你瞧瞧。」
「不过,你还要赴宴,那就……」
他立在竹林间,眼眸中晕染了些霞光:「不是信他么?」
「我与他非亲非故,怎么会信他。」颜若宁奇怪地蹙起眉,「他怎么能和阿霁……和赵先生比。」
他立在小院中与她闲谈,姿势放松又挺拔。他决定好心提醒她一下:「你与他是总角之交。」
「那我与你还是青梅竹马呢!」颜若宁说得嘴快,说完才反应过来,僵硬地偏过头,脸颊与霞色相映成辉。
李婶正巧从厨间出来,好奇插嘴问道:「颜小姐,总角之交和青梅竹马有什么区别?」
颜若宁好笑,两只手团成拳往头顶摆:「梳着这样髮髻撒子脚丫子跑一起玩泥巴的小孩子才叫总角之交。」
「那青梅竹马呢?」
颜若宁耳尖红了红,轻轻睇了眼赵明霁,心虚道:「你问他。」
赵明霁并不理会她。垂眸理了理袖缘,气定神闲道:「李婶,给颜小姐倒杯茶。」
说罢,他坐在了院中石凳上,修长的大手一伸,优雅矜贵,声音清沉:「绘图呢?」
「你不去参加流觞曲宴了么?」她眨巴眼坐在他身旁,从袖中抽出绘图递给他。
他伸手接过,修长的指背与她的指尖轻擦而过。
「还早。」
他垂首全神贯注地看起绘图来。
背部松弛,两条大长腿交错,将绘图放在腿上,手肘撑着石桌,在晚风之中一页页扫着绘图。
他看得很快,睫羽一搭,两眼上下一扫便翻过一页,偏偏给人以闲适自得胸有成竹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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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将脑袋凑过来,在他肩旁伸了脖子看,红彤彤的唇瓣一张一合,轻快地絮叨着。
「我左挑右挑也挑不出来。」
「有的小了,小了位置不合适,还有在朱雀街上的!善堂怎么会在主街上嘛。」
「倒是有几个觉得尚可,可是拿不定主意。」
蔷薇香若即若离,髮丝垂落在赵明霁袖上,他稍稍侧过脸,便能看见她小巧的耳珠,白里透粉的肌肤。
晚春总是很热,赵明霁想要喝点凉茶,免得口干舌燥。
他指尖蹁跹,飞快地挑出三张绘图,双指捏合,递给颜若宁,背微微后仰,偏头看她道:「这三个是你觉得尚可的?」
一处在城西淮启坊内。
一处在城南街旁。
一处在城外三里地处。
颜若宁惊喜溢于言表,心中满满溢溢。
「我们想得一模一样!」她弯起眼宣布,说完才觉得害羞,耳尖泛了粉。
他猜她的想法易如反掌,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想法一模一样是什么格外值得高兴的事么?
赵明霁轻咳一声,挪开眼,端起李婶递来的茶。
往下一睇,莹碧水波间,映照嘴唇微往上弯的弧度。
他手指摩挲了一瞬莹白的瓷杯,压下唇角,目无表情将瓷杯递到唇边,眼神落向身旁。
颜若宁正在蹙着眉比对这三张绘图的资料:「这一个地方太小了些,这处地不错,但是宅子又修了这样多年,已是个老宅了……」
「到时都去看看。」他润了润唇,将茶杯放下。
颜若宁点头,又比这绘图道:「先去瞧哪个呢?……」
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明霁兄,一同去赴宴吗?」
阿霁要去赴宴了。
这回没有她。
颜若宁捏着绘图的手蜷了一蜷,在阴影处眼神黯淡一瞬,吸了吸鼻子,扬起笑脸道:「那我先回去啦。」
顿了顿,她道:「赵先生。」
将绘图叠好放回袖中,她一边整理一边道:「明日去看这几处宅院吗?你几时有空?我……」
他攥住她的手腕,微偏头,冷清又不容拒绝般问道:「你不去赴宴?」
院墙角一滴水落在水缸中,发出滴答一声响,激起一片波澜。
檐下的燕子归巢,叽叽喳喳挤作一团。
颜若宁唿吸不由自主屏住,脑中无法思考,睫毛一眨不眨,呆立在风中。
半晌她才回神,慌张地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的鼻尖:「……我?」
燕子叫得越加欢快。
颜若宁眼睛噌地亮起来,揪住赵明霁的衣袖,扬起脸巴巴看着他,俏脸通红:「我可以去吗?你要带我去吗?」
「真的吗?真的吗?」
他眼神躲避了一瞬,轻咳一声,復又冷清下来,微微颔首,脖颈略微僵硬:「他们皆以为我有书童,若你不去,我需颇费口舌,甚是麻烦。」
原来是因为怕麻烦。
她方才一瞬间还以为他是知道她想去,所以特地带她去。
不过颜若宁已经觉得很是欢欣雀跃了。
「那我现在去换衣!」
「怎么办!门口有人!」
「我我我……李婶快帮我拿个梯子!我翻墙过去!」
气氛热烈欢腾,李婶都忍不住笑起来。
赵明霁也低低笑起来。
温热的手掌拉住她的手腕。
「宁宁。」
「别急。」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与宴◎
一顶圆圆的宝盖青布帽将如瀑的青丝皆数藏起,青色的布衣短打掩住玲珑身姿,只有一系腰带,裹住细腰,显得身姿单薄。宽松的裤管自小腿向下用白布缠住,晚风一吹,松松的裤管迎风猎猎,显出又直又长的两条腿。
白皙的小脸上眉毛刻意添粗几分,添了几分英气,依旧眉眼生动,弯眼笑起来仿佛盛了月光。
赵明霁坐在车厢内,透过轩窗静静睇她一蹦三跳走来。
小巷中月色温柔如水。
「少爷。」她说起书童的台词,眼神却大胆又逾越。
赵明霁轻哼一声,待她坐稳,曲起指叩了叩车壁,示意车夫出发。
他平日往来多是骑马,驾车只为带颜若宁。今日书生邱泽修想借他的便去赴宴,他便叫了个车夫来。毕竟当车夫这种事,他也不是乐在其中。
鹿鸣书院在西边,出了城五里地外鹿鸣山脚便是。
槐南巷靠近城西,去鹿鸣书院驰马不过一刻,马车慢些,两刻也便可抵达。这也是为何赵明霁会在槐南巷安置宅院的缘故。
此刻天色褪去霞光,变成宝石一样的郁蓝,将晚未晚,长庚星早早地挂在天际,弯月也云雾半遮地露出透明的轮廓。
马车轻松驰骋在原野间,晚风轻抚,纱幔飘扬,宽阔的官道两旁,绿野荷塘间,蛙声一片。
赵明霁在闭目养神,颜若宁已经知道坐在对面的小书生是下午问赵明霁问题的那一位,叫邱泽修,也是住在槐南巷,自然也知道她是颜家女儿。
「那你今日可不要拆穿我!」她紧张兮兮请求道。
邱泽修害羞,一时脸涨得通红:「自然不会!」
颜若宁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心生亲切之意,对他搭起话来:「你住在槐南巷哪一家?也是巷子里长大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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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刚搬来不久。」邱泽修红着脸,看了看赵明霁,「是听说赵兄也住在槐南巷,所以特地搬来此处。」
颜若宁颇有些意外:「你为了阿霁搬来这里?」
邱泽修郑重点头:「正是!赵兄是吾辈楷模,才高八斗,举世无双。小生敬佩不已。」
「阿霁自然是很厉害的!」有人夸阿霁,颜若宁便很是欢喜。
她顿时对这个害羞的小书生生出亲切之心。
「你从前是宿在书院吗?你的家乡在哪里?」
「小生家乡在干郡。」
「哦……干郡是在哪儿?好玩么?你出来求学会想家么?」
……
赵明霁闭着眼,耳边全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吵闹地有些烦躁,令他心绪不定。
她怎么对谁都能如此热情?
初见面的小书生,打听家乡做什么!
他復又勾勾唇,闭着的眼底满是冷色。
是,她本就是对谁都一样热情。
对他……其实也并没有不一样。
当初她闯进他家拉他出去玩时,他也是这样一个书生。
她也是一样的热情。
他忽然倦怠地想揉捏太阳穴。
「怎么了?是头疼吗?」关切的声音响在耳畔,呵气如兰。
颜若宁担忧地看着赵明霁。
他睁开眼,眼眸好似黑曜石,直直望向她的眼底。
那双眼清澈、干净,他却看不穿。
他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想直直白白地问她,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青梅竹马所以是他,还是因为他,才变成青梅竹马。
她一句青梅竹马,他便没了底线。
眸底如墨,他抽开被她捏住的袖子,偏过头,闭上眼,神色淡漠:「无事。」
忽然,一瓣青桔送到了他的唇边。
「我听说有些人驾车不晕车,坐车反而晕车,你是不是晕车啦?」
「听说吃橘子有用,刚好有,你快吃一瓣,瞧瞧会不会好些。」
颜若宁着实担忧。
赵明霁无声地睁开眼,眼神直直望向她,半晌,他慢条斯理地就着她的手,将青桔咬入唇间。
白色透明的桔衣破裂,汁水爆裂,溢在唇齿间,溅在空中,她的指尖也沾了一些晶莹的汁水。
她将那根白皙的手指放入红唇间,轻轻舔了舔。
「还挺甜的!去岁的青桔,放在冷窖之中保存得还真挺好,仍然很甜。」颜若宁点评道。
甜么?
赵明霁无声地咀嚼,将汁水缓缓吞咽入喉间,喉结滚动。
分明有些酸。
令人着迷的酸。
对面的邱泽修脸已经红到脖子根,眼观鼻鼻观心。
如山间雪的赵兄,文章以冷静犀利鞭辟入里着称的赵兄,墨宝以清冽高远世所罕见的赵兄,男女之事实际上竟如此不羁么?
大胆出格,不仅带她赴宴,还这般亲密地餵食。
果然,对待心仪的女子,不能碍于世俗,被困住脚步么?
邱泽修想起心中暗藏的女子,默默下定决心。
对此,颜若宁一无所知,她正愉快地热情地剥桔子。
新的一个桔子剥好,她犹豫一瞬,选择了先递给客人。
「邱公子,来吃桔子!」
赵明霁眸底如墨,看向窗外月色。
*
鹿鸣书院依山傍水而建,书院门前一条大道,气派轩阔,车驾亦可上来,书院左侧有饮马池供马车停留。
此刻华灯初上,已有不少马车停留。
颜若宁下了马车,乖乖跟在赵明霁后面,扮成书童模样往里走。
夜幕之下,广轩大门悬的灯光明亮通透,几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学子守在门口,见了他们,笑迎上来寒暄:「赵兄,邱兄。快请进去。」
他们随着人群往里走。
进门一块硕大的奇石,上书「传道授业」四个大字。
绕过巨石,青石板的道路两侧绵延着许多精巧的六角垂绦文绘灯笼,梅兰竹菊,不一而足。一直绵延到远处廊下,又从廊下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流光溢彩,满院生辉,将往日肃穆的书院装点得卓辉雍容。珍贵的兰花随处可见,却又恰到好处,兰香萦绕,满室余香。
「赵兄,颜小姐,我还得去见过先生,先行告辞。」邱泽修作揖道。
颜若宁意外:「你不去游园吗?」
阿霁一直闭目养神,这个小书生方才和她聊了一路,她已经将他纳入熟人的范畴,自发自觉问道。
「我见先生还有事,一会儿在落泉轩与二位相见。」邱泽修解释道,看了看赵明霁又补充道,「我一定会来的!」他来书院晚,那些游艺项目,他还只听同窗提过,说赵明霁样样精通,每回都稳拿第一,将最好的礼品拿走。
「每回他都随意丢给小书童,简直是暴殄天物!那笔!那墨!那么巧的机关!给我不好吗!」他的同窗痛心疾首。
邱泽修迫不及待,今年一定要看到这位天才除了文章笔墨外的惊艷绝伦的天赋。
「我一定很快就会来的!」他言辞切切,再三强调。
赵明霁眸色沉沉,好心劝道:「夫子若有事,你倒也不必急着去游园,不过是些小戏罢了。」
邱泽修坚定摇头:「我一定很快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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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点点头:「好啊!那一会儿见!」
她与邱泽修告辞,一转身,赵明霁已经走开。
她连忙跟上,气喘吁吁抱怨道:「阿霁,你走这么快!」
赵明霁顿了顿,目无表情往前走,脚步却终究慢了下来。
他将她领到落泉轩,瞥了一眼人声鼎沸其乐融融的园内,交代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我去见过老师就来。」
到了书院自然要向夫子报导,何况赵明霁是傅冕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颜若宁自然懂其中的道理,点点头:「你去吧。我等你。」
赵明霁瞥她一眼,转身离去。
其实无须阿霁交代,她也不会乱跑。她是女子,胆子再大,在这俱是男子的书院也有些害怕。若不是跟着阿霁,她也不敢来玩。
她在廊下坐着,无聊地打着哈欠,拿眼睇着园中情形。
忽然,她睫毛眨了眨。
桌上摆了一只木做的小猫,憨态可掬。
那只小猫还会在桌上走过来走过去,还会打滚,还会趴下睡觉。
最重要的是,它还会歪头。
好可爱……!
阿霁肯定很喜欢这个!
颜若宁立刻闪过这个念头。
阿霁对动物毛髮过敏,因此他虽然很喜欢小猫小狗,却从来没有养过,只会去餵路边的流浪猫狗。
如果养一个木头做的小猫,阿霁一定很高兴吧。
她心砰砰跳起来,期待地走了过去。
她很想送阿霁这只猫。
「这只啊?不卖的,你要是解开这个九连环,我就送给你。」
「小书童,你要来试试吗?很难的!」那人笑道。
这是他自己创的九连环样式,不限时间也极难解开,何况还要限制时间。
「要是我第一次没有解出来,还可以再解吗?」颜若宁问道。
「自然可以,只不过我会将九连环锁还原,每一次都是重头开始。」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吗?」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
「好!我来试试。」
颜若宁接过九连环,坐了下来。
其实她心中很是没有底气。
她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精算术,何况她脾气又有些急,性格也直,不会曲曲绕绕。这样又曲绕又要费心算筹的九连环,简直是她的天敌。
可她很想送阿霁那只猫。
她与阿霁争执断情后,两人都退还了信物,从前送的礼物也都一股脑还了回去。两个人之间,竟然连半点系联都没有。
就好像她与阿霁的关系,停在两点之间,始终连不成一条线。
她很想给阿霁送一份礼物,心意满满的礼物。
可她手工很差,不会绣荷包,也不会编织丝带,就连做个小布娃娃她都不会。
怎么样才能心意满满呢?
她很茫然。
直到见到这只机关木猫。
不过是九连环而已。
如果一次解不开,那就两次。
两次解不开,那就十次。
她耐心地解着,旁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有人开始忍不住指点,教她:「你上回就是这样走的,错了错了!你退回去再试试!」
邱泽修也围了过来,见到是她很是讶异,很快也加入了帮她指点的队列。
赵明霁从傅冕老先生处出来时,已经有些晚。
老先生近日有心得,拉着他说了许多性理之义。他虽然心中惦记落泉轩,却只能耐心地等待老先生说完。
待出了老先生的住所,他大步流星往落泉轩而去,随后心头一空。
园子门口,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
人呢?
他脚步有些乱。
他很了解她。
她虽然胆大,在陌生的环境中胆子其实很小,从前都是跟在他身后,不敢到处乱跑。
怎么会不见。
书院中的这些书生,也并非个个都是好人,今日又多会饮酒。
若是……
他不敢往下想,双唇紧闭,急匆匆地沿着游园之地寻找。
一进去园子便看到有一群人围在一处,似乎在解迷。他匆匆瞥了眼,没见人影,于是继续往下找。
花丛间、假山处、轩亭里,他沿着落泉湖整整找了一圈,额间全是汗,手心发麻,指尖不由自主发颤。
她会去哪里?
忽然,远远人群处爆出热烈掌声。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
只见人群中间,明眸善睐的小姑娘眉眼弯弯,手中举着解开的九连环,正冲着今日她初认识的书生邱泽修笑。
第18章
◎最后一次◎
颜若宁捧着机关小木猫心满意足。
她终于解开了九连环。
那么难的九连环!
当然,这也得益于她脸皮厚。
至少,当她五次没解开时,那个出题人就开始暗示她要给别人一点机会。
她岿然不动,举着九连环一脸无辜地对那人说:「麻烦再还原一次,再点上一炷香吧。」
她发誓她觉得那人当时想打她一顿!
大约是碍于文人的一点微妙的礼仪感吧,他终究没有将请她走的话说出来。
到后来——
她有些得意。
不仅是那些围观的人震惊,她自己也十分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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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没有耐心的她,原来可以坚持这么久吗?
还是解她最不会解的九连环。
她举着小木猫到眼前,仔仔细细瞧了半晌。
那是一只黄色的小木猫,木头本色,两只眼珠是黑色宝石,眼巴巴地正盯着她。
「阿霁会很喜欢你的。」
小木猫脑袋歪了歪,仿佛在说喵。
流觞赋诗,有人在奏琴,有人在一边饮酒一边舞剑,有人在击节纵歌。
这是属于文人的狂欢。
「那边怎么那样热闹?」
她在路上走时,旁边有人在议论。
颜若宁忍不住也回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亭轩内,确实许多人,当中一人身着墨绿青衫,隐隐绰绰,倒有几分阿霁的仪姿。
「听说是有人摆了擂台,射覆。」
「射覆而已,何至于这样热闹。」
「这次可不同,不是他覆让旁人射。而是任何人取任何一物来覆,随意说个词,他来猜。猜中了,那物便归他了。」
「那么要是没猜中,他要出什么呢?」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这就厉害了。」那人眼中放光,摩拳擦掌「我正是来寻个稀罕东西,让他猜不中。」
「他到底会出什么?」另外一人追问道。
那人嘿嘿一笑:「他以他自己为注。若他没猜中,便立下契约,终生听命于对方。」
颜若宁兴致缺缺:「那有什么厉害的,去牙行买个僕人立个卖身契,不是一样的么?」
「那也得分人!」那人摇摇手指,「你一个小书童懂什么?」
「今日赴宴之人,皆是文人士族,书院学子,都是未来的朝廷重臣。这样的人,与你定契,任你差遣,等于将自己的命门送到了你手上。」
「更何况,你知道那是谁?」
「那是谢冕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被所有先生公认今年年底科举必定三元及第稳夺魁首的赵明霁!」
赵!明!霁!
颜若宁头脑懵然,只剩振聋发聩的三个字在脑海中不断迴荡,仿佛有回声一般。
「书院应该有两个叫赵明霁的人吧?」半晌,她费力吞咽着口水,心怀侥倖问道。
那人奇怪瞥她一眼:「你是谁的书童?连书院有哪些人都不知道?」
「就算天下有许多同名同姓之人。能在科举前就被认为一定会三元及第的,也只有那一个赵明霁。」
颜若宁一脚深一脚浅,飘飘忽忽沿着湖岸往前走。
湖水波光粼粼,远处人声嘈杂。
半晌,她终于回过神,举着小木猫,与它大眼瞪小眼:「你家主人今日是喝酒了么?这样离谱!」喝的还得是品质不好的假酒!
「真被卖掉了怎么办?!那得多少钱才能赎回来!」
小木猫无辜地望着她,歪了歪脑袋。
不行。她得去制止他。
制止不了……至少也得是她把他买过来!
落泉轩有落泉湖,湖心有落泉亭,以湖上迴廊与岸边相连。
如今迴廊上乌压压全是人。
飞檐八角的绿琉璃宝盖顶在月光下沐浴柔和,朱红色的木柱上悬挂着绿色的匾额,上书「问心」两个龙飞龙舞的大字。
「问心」之下,墨绿竹衫的郎君风姿卓越,挺拔却又松弛地坐在石桌旁,一只手把玩着黑色如墨的棋子,桌上已经堆满各色各样的物品。都是他刚刚获得的战利品。
他漫不经心地逡视过人群,唇边眼底写满无趣,兴致索然地问道:「还有人么?」
「赵贤弟,你来猜猜我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一个书生将一个小木匣放在桌上,「我不信你能猜到这个!」
「说字吧。」赵明霁漫不经心道,甚至都没有瞥小木匣一眼。
这样的态度近乎傲慢。
那书生冷笑一声:「合。」
他本就与赵明霁不合。他刻苦学习,却在夫子们眼中远远比不上甚少来书院的赵明霁。无论做什么,都被他压一头。
学道论辩,他做了多少功课,每一场都赢得漂亮,只输给赵明霁一场,在同窗眼中便查无此人。
骑射中靶,他日日夜夜苦练,终于在射场连中十环,还未得意过一秒,赵明霁便搭弓射箭,同样全中十环,并且,还假作好意对他说:「姿势不对。」
呵,是当他听不出来他在嘲讽么?
今日他又在傲慢炫技。
六爻八卦,盲猜射覆,竟然还自大地以人作赌。
他既傲慢无知,他便要让他成为他的僕人,在他手底痛苦求饶。
赵明霁垂眸,手指轻轻点在桌上。
他冷笑道:「赵贤弟,请猜吧。若是猜不出,早些求饶,我倒也不是非得与你定契约。」
「林兄,我已猜出,却不想收下,还请拿走。」赵明霁将盒子往前一推。
「你倒说,是什么东西?」
「黑衣寡妇,赤色艷容,夺命蛛网。蜘蛛有毒,伤人不好,林兄还是拿走吧。」赵明霁淡道。
有人譁然道:「都是书院同窗,林义平竟以毒蜘蛛作覆,这万一赵明霁打开,被反咬一口,岂不是有性命危险?未免太狠毒了些!」
众人嘲讽声中,林义平满面涨红,愤然拿着木盒转身离去,不甘心地将木盒狠狠丢进了湖心。
颜若宁还在岸边,连迴廊都没有挤进去,她急得直跳脚:「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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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颜……小书童,你怎么还挤在这儿,没有去前面?」
原来是邱泽修。
颜若宁沮丧地幽幽瞥他一眼:「是我不想去前面么?」
「我带你去,你跟着我走。」邱泽修招了招手,让她跟上,「说起来赵兄今日为何来这样一场游戏,颜……你知道缘由吗?」
她要是知道就好了。
颜若宁再度幽幽瞥他一眼,随即发现——
「你也打算去射覆!」
邱泽修红了脸,小声说道:「人人都可以参加嘛。」
颜若宁义愤填膺,气得手直抖:「你不是很是膜拜他,很是崇敬他么?!」
邱泽修更加小声:「就是因为膜拜赵兄……」
他眼底冒起星星:「若是能与他签订契约,命令他做任何事,我一定要让他天天写文章!每日一篇,绝对不能间断!」
「还有还有!题字!赵兄的墨宝我要全部珍藏起来!日后可以做传家宝!」
「还有还有!画画!最好这些每日都有。」
颜若宁倒吸一口凉气:「那些真买奴僕的主人,都没你压榨得这样狠。」
赵明霁看一眼月色。
月已中宵,宴席已经接近尾声。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懒懒问道:「再来一人,游戏便结束。」
「我我我!赵兄!我……」邱泽修激动地挤出人群。
忽然,他被大力往旁边一撞。
扮成书童的小女子悄悄朝他合了掌,小声说句抱歉,就越过他,往前走去。
「我来!」
邱泽修揉了揉肩头,一时想不通,怎么那么小小一个女子,竟然能将他撞得这么疼!
她在月光之下,站在人群之前,明眸皓齿,朱唇微弯,盈盈望着他,纵然穿着毫不起眼也不够合身的书童短打衣衫,依旧美得像一朵玫瑰。
心中悬了一晚的气忽然消散,绷紧的神经蓦地松弛。
他慢条斯理坐下,手肘撑在石桌上,食指抵住额间,微微弯起唇。
她终究来了。
他对感情并不笨拙。
她说要放手,叫他赵先生。起初他会不知所措,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是她以退为进的游戏。
她仍旧想要他。
那么,有多想?
她喜欢一串糖葫芦时,她会跑遍每一条巷子,直到找到卖糖葫芦的走贩。
她喜欢那个小木猫时,她能坐在那里一晚上,直到解开她毫不擅长的九连环。
那他呢?
他将自己作为奖励物摆在她面前时,她会来想方设法要到他么?
她会坚持多久?
他溺于她不爱他这样的情绪,害怕她的靠近,可无法阻止他因她而生的欲.望。
如果她对他的这份「想要」会转移到旁人身上。
那还不如是他。
只是——
她想要靠近他,想要得到他,想要他的臣服,便先要交出她自己。
他伸出手掌。
「来。」向他展示她的执着,她对他的坚持。
不需要很多,有对那只小木猫一样的执着便好。
他在放任自己毁掉尊严,毁掉骄傲,再度成为她裙下臣之前,想要讨要一点,微弱的证明。
颜若宁伸出手,白皙的手在月光下捏成拳,眼中划过狡黠的笑意:「赵先生,请猜猜,我掌心是什么?」
那只手盈盈一握,指甲圆润如水滴,绯色丹蔻耀眼夺目,恍然让他想起了方才木盒中那只毒蜘蛛背上的一点红。耀眼、夺人心魄,若要沉溺,却有毒。
「夕露。」他道。
连卦都不用起,就被他猜中了。
颜若宁悻悻然。
「这回轮到我了!」邱泽修在一旁激动道。
赵明霁抵在额间的手指微微往内蜷,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是,所有人都只猜一次,仿佛是不成文的规矩。
她要走了么?
月色凉如水。
晚春。
「我还没猜完呢!」颜若宁厚起脸皮,心虚又强势地看着眼前人,「没有说只猜一次对不对。」
微风拂过。
修长的手指微松,他目光如月色,在云雾间沉沉浮浮。
「嗯。继续。」
颜若宁想了想,再度伸出手,握成拳:「这回呢?我掌心是什么?」
「晚风。」
颜若宁:「……」这样抽象的东西,他怎么能想到的!
身后人群已经开始起闹,想让她下去。
不行,她才不能下去。
她下去了岂不是把阿霁让出去了?
阿霁胡闹,她得挽回来!
她厚起脸皮沖后面喊了句:「我还有呢!」
人群中一阵愤慨。
谁家小书童这么无耻!
赵明霁扫了人群一眼,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得,人家正主没说什么。
有人开始拍大腿后悔。
早知刚刚就应该多试几次!
邱泽修默默将自己准备好的东西收拾起来。
他此刻才算看明白,什么立契约,什么终生听命于对方。
这分明是两小夫妻在玩那什么……闺房之乐呢!
「这是什么?」
「珍珠。」
「璎珞。」
「绢帕。」
「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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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若宁沮丧至极。
她已经将身上能拿出来猜的东西全拿出来了!
阿霁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她深吸一口气。
「还猜么?」
他看着她。
她的脚边还放着一个布袋,布袋中形状崎岖,自然是她换回去的小木猫。
他早已想好。
她若肯拿小木猫出来让他猜。
他便服输。
就这样捨不得那只小木猫?
将所有的东西都猜完了,也不捨得把心爱之物送出么?
他在她心中连一只小木猫都比不过。
「还猜!」她倔强地瞪着他。
他目无波澜地手抵太阳穴,声音平静:「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届时会掉落大肥章哒!
第19章
◎问心◎
月夜, 槐南巷,颜家。
一个丫鬟低着头走进正厅,绕过跪在地上的丫鬟, 端了杯上好的雨前龙井放在桌上。
保养得体的纤细的涂了丹蔻的手捻起茶盖,轻轻地拂过茶盏, 淡声问道:「小姐与他如今到哪一步了?」
白珠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头也不敢抬, 闻言立刻俯跪下去,将额头碰在石砖上:「回夫人的话,小姐知书达理, 熟记闺阁教训, 绝对不曾越雷池半分,哪一步都还没有!」自然哪一步都还没有, 小姐都还未曾将人追上呢!
颜夫人手顿了顿:「你说的哪一步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白珠茫然抬头。
「是还没有诉衷情?还是,还没有定终生?还是说——」颜夫人谆谆善诱。
「夫人,是哪一步都还没有。」白珠强调。「哪一步」三个字咬着重音说出来。
颜夫人将茶盖重重放回去:「赵家小子不识好歹!」
往年还住槐南巷时,她对赵家的那小子是满意的。
虽然没有父母亲眷,瞧着人丁单薄命硬了些, 但对嫁女儿来说, 不用侍奉公婆,无疑是上好的选择。至于家中不富裕, 对于他们家这样的富户来说,从来不是问题。最绝妙的是,说不准还可以招回家中当赘婿。
当不当赘婿也没什么关系, 赵家儿郎人品端方, 听说又拜在闻名天下的老先生门下, 在鹿鸣书院读书。以后是个做大官的料。
自家女儿跟着他当官夫人也很好。
又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俩私下定情来往时颜若宁刚及笄,颜夫人捨不得女儿早嫁,便假作不知这事,随他们往来。谁料两人吵了架断了情,她都来不及过问,这段缘分便烟消云散。
她是可惜的。
在她瞧来,赵家儿郎比京都的康平侯府更好。当初颜成玉上门鼓吹康平侯府的时候,她是犹豫的,却又挑不出大毛病。问自家女儿态度,她偏又乐意。这样便与康平侯府定了亲。
谁料自家女儿又要退婚,又要寻赵家儿郎和好。
小女儿的心思她也懂一些,当初她自己便与颜家老爷分分合合,纠缠了许久。因此她便默许了此事,由着她搬来槐南巷,也未曾多过问。
谁想到,赵家儿郎气性这样大。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她家好好的女儿都委屈搬来槐南巷低头了,他竟然过了这些时日还未曾与她和好。
「哪一步」都没有!
简直不可想像!
想她当年,从来只有颜海程追着她跑的份儿,哪有追人的事!若需要她去追,她早一脚把他踹远,让他爱滚哪儿滚哪儿去了。
她觉得自家女儿也应该让赵家儿郎有多远滚多远,天下好男儿多的是,她家女儿的条件,从来只有挑人的份,哪里有等人挑的份!
不过在这之前,她决定还是先问清楚。
「你与我说说,赵家儿郎什么脾性?为何不肯和好?」
白珠咬了咬手指尖,回忆她所见的,听李婶八卦的,自家小姐嘟囔的,一边想,一边斟酌道:「赵公子很善良。他资助闾左坊的一群小孩子,每日会去给他们讲课。小姐也天天跟着去呢!」
「这个我知道了。」颜夫人抿了口茶。其实这种事,聘人便罢了,亲自去那种地方,也难为宁儿愿意。能几年如一日,赵家儿郎的恆心与善念确实值得敬佩。
「赵公子很节制。李婶说他是有钱的,却不花费在日用琐碎上……」
「什么?他很吝啬?!」颜夫人花容失色。
「没有没有。赵公子很捨得!从前与小姐在一起,什么新鲜玩意儿都会给小姐买。他家吃穿用度也是很好的!」
「那为何说他很节制?」
「李婶说赵公子喜欢吃鱼,一周却只吃一次。其余的食物也是,好吃,却绝对不会多吃。喝酒从来不会喝醉。不用僕人,常常亲自动手。生活也很规律。」白珠努力回忆,「赵公子他……」
「他就像个仙人,不下凡尘,没有……没有欲.望的那种。」
她总结道。
「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颜夫人道,「若他没有欲.望,怎么会与宁儿定情。他喜欢宁儿,这就是欲.望。」
「可是其他方面……」赵公子似乎真的对诸事都没什么渴.望啊。
「他在克制他的欲望。」颜夫人沉默半晌,道。
这样的人,冷静自持,如果能克制一辈子,便是青史留名的圣人。可是当压抑不住欲.望时,便会燃起汹汹大火,将自己焚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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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山的夜向来比城中凉上几分,晚风一吹,山间黑影幢幢,树声唦唦。
如墨的夜空中,月影朦胧,掩在云雾间。
「问心」的牌匾在月光下静默,时明时暗。
丰神俊秀的郎君坐在月色照不见的亭轩内,眸光掩在阴影中。
「只有最后一次吗?」
「不错。」
得到肯定回答,颜若宁简直沮丧极了。
她不能跑开去找合适的覆物,那样别人就会抢先来了。旁的人不知,起码邱泽修还在虎视眈眈呢!
身边的,手上的,地上的,能被她拿来当覆物的全部被拿来了,还有什么?
或者说,她拿什么来,他能猜不中?
她茫然地看着他。
忽然,脚边动了动。
是被套在布袋里的小木猫。
赵明霁静静看着她蹲下,隔着布袋摸了摸那只小木猫,嘴里似乎还在嘀嘀咕咕。
他身体蓦然放松,眸底依旧沉沉。
「你要以此作覆物么?」他手依旧撑着额间,下颌微微扬起,漫不经心问道。
颜若宁瞪大了眼:「自然不是啦!」她怎么可能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小木猫作为射覆赌注轻易输出去。
这是要送给阿霁的礼物。
赵明霁微讽地弯起唇,整个人都融入在阴影中。
月色藏入云间,不见身影,天色暗了下来。
只有亭轩匾额下悬挂的六角垂绦文绘灯笼映照出薄弱的光,照在「问心」二字之上。
颜若宁抬起头,仔细端详着那两个俊逸的大字,突然换了话题:「这是谁题的字?」
身后众人已经有人回答:「是前朝着名心学大师陆居士在书院授业时题的。」
「赵先生,心学是什么?」她只想听他说。
「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发明本心,乃是心学。」
「赵先生会问心吗?」她又问。
透过烛光夜影,他稍抬起下颌,看向她,嘴唇缓缓吐出:「会。」
「那么——赵先生的心,会想些什么?」
弯月悄无声息地在云层中穿梭,浮沉,缠绵,又冷漠。
「你的心,又会想什么呢?」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颜若宁弯眼一笑:「这是我要请赵先生猜的了。」
赵明霁喉结缓缓滚了滚,他的手忽而抓起一枚桌上用来六爻占卜的铜板,在指尖反覆揉捏。铜钱冰冷,却很快被染上无端热意。
「最后一次,我的覆物是——」
她站起身,杏眸流转,似浅又深地看着亭轩中的郎君,伸出空无一物的白嫩嫩俏生生的掌心。
周围的人都在等,她到底会拿出什么覆物。
掌心摊开,没有覆,自然不是覆物的所在。
地上那个布袋子,她既然没有拎起来,也没有指着它,自然不是覆物。
那么,被藏起来的物品,是在哪里呢?
她的手摺回,纤细的食指点着心口,微扬着头,弯着眼直视着他:「覆物在这里。」
赵明霁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抵在额间的食指指尖被压得苍白。
「赵先生。我的心就是覆物。还请你猜一猜,我的心里有什么?」她微歪了歪头,笑得狡黠。
她要问心。
以心为覆,请他射之。
有人不满道:「你这不是耍赖皮么?谁能猜心?就算卜出来你此刻心中所想,你不承认,谁又知道是不是!」
那人真讨厌。颜若宁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自然不会撒谎!」
「谁信啊!」那人又嘟囔道。
「赵先生自然会信!」她鼓起脸,毫不犹豫道。
桌上的铜钱落了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赵明霁忽然站起来。
「猜心颇难,我请允三次机会。」
他看着她。
「好。」她笑眯眯道。
射覆一术,源于东方朔,与占卜密切相关。
他今日射覆,自然也备了六爻铜钱。
玉骨分明的手在桌上拾起了三枚铜钱,随手一撒。
铜钱在桌上滚了三轮,清脆落地,带着余颤。
他却没有看结果,笔直朝她走去。
一双眼盯着她,眨也不眨。
她站得笔直,微风将宽大的衣衫吹起,在无边夜色下娇小玲珑。
偏偏她站得笔直。
杏眸热辣又滚烫,同样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月色从云层中钻出,将月辉洒满天地。
洒在她的额,他的肩,以及地上青石板。
「你在想,这回赵某定然输了。」
颜若宁笑起来:「赵先生,你说错了。」
「你在想,让我终生听命于你。」
颜若宁沉默一瞬:「阿霁,我没有这样想。」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
树上蝉鸣不断。
赵明霁眸色沉沉看着眼前的小女子。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意就是要输给她的。她来了,出现在他的赌局之上,他就已经输给她了。
可他现在不想输。
他想知道,她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射覆无数,只有这一样,他确确实实看不懂摸不透。
他却实在想看懂,想摸透。
他想问她的心。
想知道她的心中,他的位置。
第45页
颜若宁见他迟迟不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你猜嘛,还有一次。猜不中我告诉你呀。」
他低头看向她的眼睛。
那里面清澈如水,倒映着月光。
他却瞧不出,有没有他。
「你在想……」
他忽然不敢猜。
忽然,远处传来年迈而生气的声音:「让开!让开!挤在这里做什么!」
「傅老先生来了!」
众人迅速从迴廊上撤到岸边,隔岸观火。
赵明霁做出这样轰烈的事,显然会被臭骂一顿。
一个拄着拐杖风姿依旧的银髮老者迎风而立,用力杵了杵拐杖,面色如锅底,怒气沖沖走来。
「赵明霁,出息了!」人刚走到面前,拐杖便虎虎生威挥了过来。
「阿霁!」
颜若宁来不及细想,蓦地抱住赵明霁,埋着头用背拦在他面前。
嘭地一声巨响。
颜若宁浑身一颤,拐杖却没有落在她背上。
她颤巍巍恍然回过头,只见赵明霁手臂揽在她背后,硬生生接了那一棍。
「傻不傻。」她听他低声嘆道。
赵明霁对从颜若宁的头顶看向傅冕老先生,无奈道:「老师,您别怪她。我一会儿再让您打。」
傅老先生看看他,又看看颜若宁,长哼一声,丢了拐杖,恶声道:「过来扶我!」
「是。」
「嗳!」
两人齐齐答应。
颜若宁已经伶俐地扶住了傅老先生。
傅老先生和赵明霁同时僵了一僵。
傅老先生冷哼一声:「我又不是你的先生。」
颜若宁小声道:「我是书童嘛。」
「书童?」傅老先生似笑非笑看了看赵明霁。
赵明霁轻咳一声,也上前扶住他,保持微笑道:「老师,请坐。」
二人将傅老先生扶到亭轩中石椅坐下。
傅老先生一眼便瞥见石桌上堆成小山的赵明霁赢过来的射覆赌物。
他再度冷笑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冷静自持的,没想到你这种人反而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
赵明霁已经跪下,道歉道得十分自然:「弟子知错。」
「错在哪儿?」傅老先生板起脸问道。
「错在未曾考虑老师心情,惊扰了老师休息。」
颜若宁:「……」阿霁这样认错不会再被打一顿吗?!
果然,傅老先生怒拍桌子:「是这个吗?!」
颜若宁吓得扑通跪下:「老先生他错了!」
赵明霁额角跳了跳:「老师,您吓着她了。」
傅老先生:「……」
他板着脸道:「没说你,你起来。」
颜若宁眨巴眨巴眼,犹豫半晌,慢吞吞爬起来。
赵明霁睨她一眼,对傅老先生道:「老师,学生心中有数,射覆不会落空,也不会受制于人。」
傅老先生再度拍桌子,苦口婆心:「你自然是聪慧过人。然此事本就是赌,并非万无一失。你若万一有失,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你想做的事,还做不做?你的理想你的未来,皆数毁在此刻嬉戏吗?」
颜若宁觉得傅老先生的话十分有道理:「阿霁,傅老先生的话你一定要听啊!你怎么不会落空,方才若继续下去,你就会输给我,那你岂不就要受制于我一辈子了?」
赵明霁倏尔握拳,曲起食指抵住眉心,阴影之下,掩住了几分无奈的唇色。
傅老先生闻言微妙地仔仔细细瞥一眼颜若宁:「他输给你了?」
说罢又对赵明霁问道:「你输给她了?」
颜若宁:「……」不是,为何傅老先生一副很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赵明霁神态自若,颔首道:「是。」
湖心不知从何处掉落一枚石子,滴答一声,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傅老先生长嘆一声,沉默半晌,站起身,颤颤巍巍走到亭轩凭栏处:「明霁,性理为何?」
「人有欲,则无刚。刚则不屈于欲。学生当初以此为正道。」
「如今呢?」
赵明霁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石桌上那三枚铜钱卜成的卦象,只有初爻,太阳落火,是千山万水奔赴之势。
「老师,如今,我循心。」
*
「小姐,流觞曲宴好玩么?」
「可好玩了!那场烟花,绚烂无比!比去年的烟花还要好看!」颜若宁坐在床上拿手臂比划着名烟花,满目放光。
「比过年时知府老爷放的烟花还要好看么?」白珠有些艷羡。流觞曲宴受众小,她家小姐都是扮成书童才混进去,她自然更加去不了。
颜若宁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安慰她道:「过年时的烟花也很好看的。」
「那你和赵公子,今天有没有进展?」白珠替她把枕头掖好,又在床头点了茉莉线香。
颜若宁仔细回想了一下,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进展。」
除了差点和他签了有点令人脸红心跳的契约,最后因为傅老先生打断,便没有继续下去。话说到一半,烟花开场,她急着要去看烟花,便就此罢了。
反正她的目的也只是不让他被别人签了契约去,才没有真的想要他任她差遣。
不过好像忘了什么事……
她一时想不起,索性迷迷煳煳躺下。谁料躺下了反而突然清醒,蓦地笔直坐起,惊唿出声:「啊!」
第46页
白珠吓得连忙跑过来:「小姐怎么了?」
「我的小木偶猫!」颜若宁可怜兮兮眨巴眼,痛心疾首,「忘记送给阿霁了!」
半晌,她无力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明日吧。」
窗外月光皎皎,夜已深。
「好梦。」
*
「少爷,今日流觞曲宴有什么趣事么?」
赵明霁回到家,洗了洗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
李婶给他端了一杯茶,笑问道。
赵明霁想了想:「没什么有趣的事。不过烟花不错,李婶想看么?」
「想看也要等过年。」
他放下书,笑道:「也不一定。」
「你与颜小姐……」李婶有点按奈不住八卦之心,纵然少爷严厉,也忍不住问道。
赵明霁笑了笑,并未回答。
他摸出一枚铜钱,眸色沉沉,看它在指间反覆。
正为阳,背为阴。
于他而言,射覆不是看卦象,而是推理。
只是,再缜密的逻辑,在她面前也失了效。
进入书房,提笔写就一份文书,他将它折好,递给李婶:「明日交给颜小姐。」
作者有话说:
入v啦~谢谢大家喜欢!今天中午还有一更。
人有欲,则无刚。刚则不屈于欲。——出自宋·朱熹《四书集注·论语·公冶长》注引程子语。
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
发明本心。
——皆出自《陆九渊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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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契约◎
昨日赴宴回来时着实太晚, 颜若宁睡得迷迷瞪瞪,做着五彩绚丽的与蝴蝶有关的美梦。
等她自美梦酣畅中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哎呀!糟了糟了!白珠今日你怎么不叫我?」往日白珠都会早早叫醒她, 提醒她要去闾左坊的。
她一骨碌爬起来,头髮蓬乱, 赤着脚跑到盥室, 等不及小丫鬟给她递帕子便撩起水往脸上去。
「小姐, 今日……」
白珠上前,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颜若宁此刻并没有耐心听。
她急匆匆从等候的小丫鬟手上接过刷牙子, 上面抹好了槐枝膏。
一边刷, 她一边鼓着脸对白珠比划:「唔唔……现在……时辰。」
「小姐,此时已经巳时初刻了。」
巳时初刻!
阿霁都该从闾左坊回来了。
颜若宁绝望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今日闾左坊计划泡汤。她说不定一整日都见不着阿霁了。
毕竟, 她都答应过不会去打扰阿霁。
她嘆口气,动作慢下来,喝了口水包在嘴巴里,咕噜咕噜漱了口吐出来。
「小姐,方才……」白珠从丫鬟手中接过新的帕子递给她,又说道。
「今日早晨厨房备了什么吃的?」颜若宁打断她的话, 垂头耷脑丧气地问道。
「有灌汤包子。」
「油腻腻的, 今日不想吃。」她蹙了眉嫌弃道。
「还备了绿稻粳米粥。」
「昨日才吃过了。」她蔫蔫地在妆檯前坐下。
白珠想了想,又提议道:「那叫厨下煮碗清面, 又不腻又有滋味。」
「家中就只有这些,一点儿也不好吃。我这会儿想吃城南那家面馆的炸酱面,不想吃厨娘做的了!」颜若宁心中不快, 赌气道。
「小姐, 去那边得两刻时辰呢!您要去吗?」
她又嘆口气, 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此刻也吃不下。你替我梳妆吧。」
「嗳,小姐今日想穿哪套衣裳?」
颜若宁心中闷闷。
说好了一起建善堂,阿霁早上也未曾来敲敲门问她去不去闾左坊。
他要是来过了,白珠自然知道她的脾性,拖都要将她拖起来。
说到底,阿霁总归还是没有与她同行的想法。
她手托腮,懒懒道:「算了,今日也不想出门,就这样吧。」
将头髮梳顺,也不挽髮髻,任它披落。
妆也不点,连口脂也不抹。
衣服也懒怠换,杏花色的肚兜外面披一件白色素衫,下面穿着敞口阔腿的银销纱素裤,裙子也不围。
总归不出门,自然是随意舒适便好。
她的这座宅院进门有左右门房,当中一块硕大的影壁,拦住主屋。因她如今一人独居在此,护院都住门口,未经传召不进影壁内,倒也有些像颜府那边分大门二门一般,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院落里鸟语花香,春风和煦,她便懒懒地躺在摇椅上,抱着小木偶猫。
生气不过,她鼓着脸举着小木偶猫,瞪着它的眼睛道:「你的主人有时候可真讨厌!」
小木偶猫眼睛是明亮的黑色宝石,无辜地回望她,歪了歪头。
「哼,今日我才不去找他,明天再送你去见你讨厌的主人。」
小木偶猫又歪了歪头。
咚咚咚——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谁会来敲门?」这些时日,她深入简出,那些曾经的手帕交碍于声名不与她来往,突然听到敲门声反而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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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今日心情不佳。
「无论是谁,都说我不在。」
影壁那边,传来门吱呀打开的声音。
「赵公子,小姐不在家。」门房敬职敬责。
什么?!
颜若宁瞪圆了眼,蓦地从躺椅上跳起来,差点扭了腰。
扶着腰,她一股烟往门口跑去。
「在在在!我在!」两眼亮晶晶,气喘吁吁。
赵明霁正准备离去,听得声音回头,只见影壁后转出一个身影。
他瞳孔勐地睁大,想也没想,大迈步向前,拦住了所有能窥视她的视线,捏住她的肩,将她推回影壁后。
颜若宁:「……?」
他将她抵在影壁后,大掌还捏着她的肩,烫得出奇。
他抵着她,面色如墨,眸光沉沉,声音却有几分暗哑:「穿成这样见客?」
未梳理的长髮柔顺地仿佛墨色的瀑布,又似柔缎,被香肩破成两半,沿着起伏的曲线蜿蜒向下,如墨迹连绵。被风吹动微微扬起,仿若在撩拨心弦。
素色白衫下秀臂如玉,影影绰绰,将隐未隐。绣了杏花的抹胸在胸前起伏。
他蓦地闭上眼。
眼睛却全是脖颈向下的一大片白皙,以及如山丘般的弧度。
谁会穿寝衣出门!
颜若宁低头看了看自己,脸刷得通红。
救命!她忘记了自己还穿着寝衣。
「我没有……一时忘记了。」
他的目光危险凌冽:「时常忘记?」
「才没有,因为是你!」她下意识反驳,一时脸更红了,「我是说……」
他的喉结滚了滚,忍住莫名而起的燥热,松了手,闭上眼睛道:「去换身衣服,我等你。」
「噢。」颜若宁乖乖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事,问道:「赵先生来找我做什么?」她好决定穿哪件衣服。
赵明霁闭着眼,眼前只见日光灼灼,晕成天地一色的红。
「给你带了早食。」
颜若宁任白珠给她梳妆,依旧觉得恍惚如梦,就好像早晨做的那个梦一般。
她在梦里扑蝶,捉到阿霁面前,阿霁抓着她的手看蝴蝶,气息近得仿佛要吻她指尖一般。
此刻该不会还在梦里吧!
她忍不住揪了下自己的手。
……梦里说不定也会觉得疼的。
颜若宁恍惚得要飘起来:「阿霁竟然会给我送早食?!」
「白珠,我是不是在做梦?」
白珠正在给她梳髮髻,闻言顿住,想了想:「小姐,我觉得应该不是做梦。」
听到此话,她瞬时精神奕奕,巴巴看着白珠:「所以,阿霁是想通了,或者是被我的诚意打动了对不对?我们是重归于好了对不对?」
白珠又顿了顿,犹豫道:「小姐……」
颜若宁已经揉起了脸颊:「到底发生了什么?昨日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呀,阿霁怎么一夜之间想通了。不管了!你说,我今日应该说点什么……啊那只小木偶猫!正好送给阿霁!」
白珠欲言又止,眼见自家小姐越说越离谱,终于忍不住道:「小姐,奴婢觉得事实可能不是如此。」
颜若宁闻言顿了顿,敛了笑容,挑起秀眉:「嗯?」
白珠匆匆走开,从六角檀木小圆桌上压着的花瓶底下抽出一张纸,递与颜若宁:「这是李婶今日早上送来的。小姐刚起我就想告诉您,一直没来得及。」
她瞄了瞄颜若宁捏在手上的纸:「奴婢不是有心偷看,只是李婶递来时也未折好,奴婢一时看着了。」
她虽然不知道赵家公子为何要递上这样一份文书,但显然,这更像是不得不遵守的契约,而非心甘情愿的重归于好。
一份……卖身契。
自然不是真正的卖身契,但以她所见,也差不了多少,什么约定终生听命于她……
颜若宁捏着那封文书,干笑两声:「昨日游戏他输了,竟然还当真了。」
赵明霁站在院中,垂眸打量那只小木偶猫。
木色的纹路,没有上过漆,黑色的宝石熠熠生辉,表情生动,栩栩如生。
四只像梅花的爪子被雕琢地圆润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捏。
机关廓口便在爪子上,轻轻握一下前爪,它便会摇头晃脑动起来。
这是他的同窗管明江的作品。他精于机关之术,对于木艺机关有非同寻常的天赋。
这只小木偶猫,的确是个好作品。
她大约的确很喜欢,才会花了许多精力得到它。
那他呢?
她也花了不少精力来得到他。
是不是证明,她大约也是很喜欢他的。
就算是……与一只小木偶猫一样的喜欢。
颜若宁换了身白玉兰散花纱衣,挽着逐月髻,面色清清淡淡,不似玫瑰,倒仿佛出水芙蓉。
她走到赵明霁面前,抬眼轻轻地睨一眼他:「早食呢?」
「我叫人去厨下换食盘盛去了。」他道。
颜若宁轻轻哼一声,手指转着胸前长发:「不好吃我可不吃的。」
赵明霁想了想:「是你从前爱吃的那家面馆的面。」
从前。
是因为签了契约,又知道她想重归于好,所以便顺她心意了么?
颜若宁有些气闷。
她想要的,是真正意义上与他重归于好,是他放下他的心结,心甘情愿与她和好,又不是这种!
第48页
这种,算什么!
「昨日不过是个游戏,你就算输了,我也没想要你签这样的契约。快拿回去!」她将文书递到他眼前,撅起嘴道。
赵明霁愣了愣,不动声色道:「君子一诺千金,落子无悔,我既然做了决定,自然不会后悔。」
好一个一诺千金!
他能不能用他的智计无双的脑袋,好好想想,他到底爱不爱她,而不是什么……一诺千金!
颜若宁瞪着他,张牙舞爪道:「你既然签了这样的契约!我可是会让你做很过分的事!」
赵明霁弯唇:「什么事?」
「很!过!分!的事!」颜若宁一字一顿地强调。
「比如说?」
「比如说,我会让你时时刻刻跟着我。」颜若宁睨向他。
「好。」
「又比如说,我会让你每日都给我准备我最爱的早食,每日还不一样,不合胃口我都不吃。」颜若宁气咻咻努力刁蛮。
「好。」
「又比如说,我要你每日叫我……叫我大小姐!在人前也要叫我大小姐!还得恭恭敬敬,就像……就像门房一样!」
「好。」
这样也行?
颜若宁一噎,蓦地冒起一念,声音有些发虚,努力板起脸,嗔着他的眼底道。
「又比如说,我会要你吻我。」
面前的郎君蓦地一滞,眸深如墨,没了应答。
她一步步靠近他。
「又比如说,我会要你——
「三书六礼。」
「四聘五金。」
「八抬
?璍
大轿。」
她走到了他跟前,仰着头,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唇。
张嘴时,如兰的气息喷洒在他的下颌。
「来娶我。」
「这样,也好吗?」
她眸底带着星光,心跳剧烈地要跳出胸腔,面容陀红如玫瑰,却扬起眉,挑衅地看着他。
赵明霁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沉沉地望着她,倏尔一笑。
颜若宁心头一紧,升起一种不安的她并不愿意的预感。
「我忽然想起,我也不算输。毕竟——我还有一次猜的机会,没有用掉。」他低头看向她,唇角带笑,漫不经心。
颜若宁指尖蓦地攥紧衣裙,表情凝固在脸庞,睫羽如蝶翼般颤了颤。
「若是我猜中了,便是你输了,我便不用订立这份契约。」赵明霁冷静分析道。
他说得不错。
颜若宁心中明了。
她也没有想用契约将他绑住的意思。
可是,心仿佛被一只巨手蓦地攥紧,紧得无法唿吸,她都能看见那只巨手指缝间渗出来的鲜血。
她的心头血。
她的鼻头无缘无故地一酸。
就这么不情愿么?
吻她,娶她,与她在一起,是这么难的事么?
她都已经像飞蛾扑火一般扑向他,他为什么还要在退缩?
「现在我来猜,如何?」他的声音冷静又理智,就像他的人。
是不是三年后,他的后悔,也是理智之后的结论。
他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像她一样飞蛾扑火。
她的睫毛沾了湿濡。
冷静却在回笼。
无论如何,她不会用这样的事来任性。
无论他猜的是什么,她都会告诉他,他猜对了。
「好,你猜。」
他眸色深深看着她。
「我猜——」
「你在想。」
他顿了顿。
她静静等着下文。
「你很讨厌我。」
她愕然:「怎么可能!」
他的唇边挂着浅浅笑意,眸底映着她,依旧漫不经心。
「我输了。」
「所以,这纸契约成立。」
作者有话说:
今晚12点会更~
顺便推推我的预收:《明月入我帷》
卑微敏感的小庶女光芒万丈的少将军。
一点少女心事,一点双向奔赴,以及一点在逆境中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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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心心
第21章
◎这样那样(修)◎
「我该怎么办?」
颜若宁远远看着在富伊陪同下正在看宅院的赵明霁, 嘀嘀咕咕问白珠道。
阿霁怎么会要那么一本正经地跟她履约啊!
什么终生听命于她!
好羞耻……
但是!
她不得不承认。
又很有诱惑力。
那是不是意味着……
「小姐你怎么脸红了?」
颜若宁咽了咽口水,对白珠道:「你瞧,阿霁都那样说了。我要是要求他做点什么, 不过分吧?」
白珠一滞,想起颜夫人的问话, 紧张道:「小姐, 你想做点什么?」
颜若宁脸红彤彤:「比如……」
她对了对两个食指:「这样。」
白珠倒吸一口气, 轻飘飘问道:「还有吗?」
颜若宁脸更红:「比如……」
她抬头望天,脸颊都要烧起来:「那样。」
白珠声音变了形:「那样?!」
旁边两只蜻蜓交尾飞过。
白珠颤抖着握住颜若宁的手:「小姐,你冷静!」这是不可以的行为!
颜若宁茫然看着白珠:「啊?让他陪我玩斗蛐蛐儿有什么不可以?」
第49页
白珠:「……?斗蛐蛐儿?」
颜若宁无辜点头:「对啊。」
白珠睁大了眼:「那——这样呢?」她用食指点对点比了两下。
「点莲花灯啊。」颜若宁理直气壮道。
白珠一脸懵然。
颜若宁痛心疾首:「白珠你少看些奇怪的话本子!」说罢甩手帕离去。
待到无人看见时, 她悄悄吐了吐舌头。
好险。
白珠竟然也懂得这样那样了!
噫, 指不定话本子被她偷看了。
她又看了眼远处的郎君。
那第三个猜测,他分明是在胡说八道。
她怎么可能讨厌他。
他也不可能会这样想。
他仿佛是故意的。
知晓这一点, 颜若宁心砰砰跳起来。
这是不是说明,阿霁已经开始松动了。
至少,他愿意将自己与她放在一起。
而且是一辈子。
她弯起眼到他面前,扬起小脸,明媚地看向他:「赵先生。」
赵明霁睇她一眼。
「宁宁,这里你觉得如何?」
「方才逛了一遭, 这里风景是很好, 临着霞湖。离街市也很近,就是地方似乎小了些。」她的模样颇有几分求先生表扬的样子。
还真把他当先生了?
赵明霁唇角微弯, 颔首道:「不错。」
富伊赔笑道:「赵公子,这已经是最近在卖的,除了何家那块地以外最好的地了, 地方实则也不小, 您看, 如今就有三层阁楼呢!这阁楼地基打得实,再往上修三楼都不成问题。」
颜若宁有些心动:「江州可没有六层的阁楼。」她知道京都有十二层的阁楼,那是皇家才能去的摘星楼。那上面风景一定很好。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他瞥她一眼。
她的眼睛里冒着星星。
唇角微勾,很快又压下去。
他冷静道:「不行。」
「高楼作酒楼观星台都可,但不可用作善堂。」
见颜若宁不解,他又补充了一句:「那些都是几岁的孩子。」
颜若宁恍然点点头。
正是呢。那样高的地方,站上去都害怕,要是小孩子打闹掉下来那可不得了。
她感受力强,这样一想,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画面来,顿时紧张地扯住赵明霁的衣袖,打了个哆嗦,坚决对富伊说:「不要这里!」
富伊颇为无奈,挠了挠头,皱起眉道:「赵公子,颜小姐。方才那两处地方您二位也瞧过了,各有各的不满意。这一处已经是最好的了。实在再没有旁的了。其实吧,何家那处宅子是最适合最好的,但是您二位不要。」
颜若宁睨他一眼:「他卖那样便宜你还说好。」
富伊道:「您有所不知。何家急着用钱,这是其一;其二,那处宅子虽好,如今却没人会买。您的父亲颜老爷与何老爷向来不睦,不会接他的手。朝廷上如今正查官员宅邸田地,那几个买得起的官老爷也不敢买。因此价格才往低了去。」
颜若宁有些心动,扯了扯赵明霁的袖子,眼睛晶晶亮:「赵先生,不如我们再去瞧瞧?」
赵明霁瞥了她一眼,对富伊道:「麻烦富中人约时辰。」
既如此说好,今日看宅院的事便到此为止,颜若宁便与赵明霁回了槐南巷。
刚坐上马车,颜若宁心中又在打鼓。
她今日心中已经如同鼓擂响了一整日。
阿霁早上认输,将契约文书留在她家,也没解释更多,更没提她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要求,交代她下午去与富伊看宅院便回了家,留她对着契约文书大眼瞪小眼。
来看宅院的路上,还有个富伊。她觉得这辈子她没跟富伊说过这么多话,几乎将要看的三个宅院的主人全家底细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现在回城,富伊不与他们一同走,马车上便只有她、白珠和——
她偷偷觑一眼坐在旁边隔了一本闲书的赵明霁,立马又抬头望天。
好奇怪……
心跳得更快了。
从前她主动寻他说话,一门心思想与他和好,从来都是大大方方。
怎么如今那么好的契约递到了自己手上,她反而不知所措了。
可是要说什么呢?
「既然你说要听命于我,那么我们就成婚吧。」
听上去很自然。
不行,说不出口。
「重归于好……」
接下来说什么?
颜若宁脑中浮现无数念头,却又仿佛空茫茫一片,什么也抓不住。
从前伶俐的口齿消失,只剩笨嘴拙舌的沉默。
整个车厢里仿佛都是她的心跳声。
他会不会听到了。
她偷偷觑一眼他。
随即睁大了眼睛。
「阿霁!你在看什么?!」她的声音都变了形。
赵明霁抬起头,眸色微忪看着她,跳到了另一个话题:「怎么不喊我赵先生了?」
现在是关注这一点的时候吗?
颜若宁气血涌上头。
他端坐有方,两条腿交叉,一只手搭在腿上,随意托着……一本打开的书。
而他们中间,被颜若宁上回急匆匆拿来当隔案的闲书,消失无踪。
关键那本书,它是——
颜若宁吞了吞口水,想也不想就伸出手,抓住书页:「赵先生,还我。」
第50页
她可怜巴巴望着他。
赵明霁默了默:「宁宁,你的手。」
颜若宁茫然一瞧。
气血更加翻腾,烧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
她不过是要去拿书,书正好放在他的大腿上。
她坐在他旁边,侧过身倾斜,自然要寻找个支撑点。
那最好的支撑点,自然是——
大腿根部。
马车突然一晃。
她身子忽然向前。
手一滑——
一只爪子突然被拎起来,举得要多高有多高。
向来沉声静气的郎君面黑如铁,额角青筋毕露,沉声道:「宁宁,坐好。」
颜若宁自知理亏,任由他把那只不安分的爪子送到她面前,瑟瑟然收回。
眨巴眨巴眼了半晌,她恍然开口:「我方才是不是……」
「闭嘴。」郎君磨着后牙槽。
「哦……」颜若宁乖乖答道。
她转了转眼珠,突然觉得,话本里也并不能尽信。
……不对,话本!
她再度紧张地扭过头,这回不敢伸手去抢,只敢紧张地盯着身旁郎君道:「赵先生,把书还我!」
赵明霁清清淡淡瞥了她一眼:「车上无趣,路途又遥,你既不看,允我稍作解乏。」
「不行!」她毫不犹豫。随后又觉得自己语气过分僵硬了些,又软了语气补充道:「这本书是姑娘家看的,不适合你看。」
她的眼睛像小鹿,巴巴地盯着他,水汪汪一片。
赵明霁扬起眉看了看她,倏尔笑道:「我正是想看看宁宁平时看什么。」
「《静瓶春》?瞧上去是普通的话本子罢了。莫非是《西厢》一类?」他端详着名字道。
方才他打开了一页,不过是普通的小姐公子男女情爱罢了。
她竟这样紧张,真是小孩子。
《西厢》虽于世人眼中大胆了些,在他瞧来,倒并不落俗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颜若宁觉得自己的脸大概已经和关公差不多,红得描了彩一般。
什么《西厢》……这可比《西厢》劲爆多了……
她是前世嫁了人,见了烧火图才知道那种事。
虽然没有体验过,倒已经很是了解。
后来见了还有这等书,不免心生好奇,寻了瞧。
与普通的话本子相比,这等书措辞更加大胆,除了那种事之外,有些情节激盪处,比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竟好上许多。
大约许多事被世事不容,因此市面上的话本子都不敢写,皆是伟岸光正。
她冷眼在侯府看了许多事,再看市面上的话本子只觉得可笑。那些话本子爱写宫闱高门,爱写两情相悦,可高门大户哪有那么多伟岸光正兄友弟恭,所谓贵族,皆是腌臜。
就比如她那个夫君康平侯府小侯爷,曾经直直白白对她说:「我就算落魄,到底是未来侯爷,往那里一站,有的是女子扑向我。你以为我非得哄着你,与你培养夫妻感情,举案齐眉?你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张腿。」
高门大户自然都是那样。
诱惑过多,欲望便成了理所当然,感情都是奢谈。
若不是她有阿霁,知道爱意的模样,只怕重回一世,她是要心冷似冰,情愿出家为尼。
思绪翻涌间,耳边传来翻页声。
颜若宁:「……!」
「阿霁,你快还给我!」
赵明霁已经看到第二页,声音有些暗哑,抬起头茫然看向她:「哥哥与……自己妹妹?」
颜若宁:「……」
最后,赵明霁冷着脸收了她的书,在下车后,黑着脸对着白珠道:「去把你家小姐看的书全给我送来。」
白珠一脸迷惑看向颜若宁。
颜若宁两手捂住脸,谁也不瞧。
想寻个缝钻进去。
她再也不想见到阿霁了。
作者有话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西厢记
第22章
◎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闾左坊。
「颜姐姐, 你怎么这几日这样……」小五挠了挠头,一时没想出词彙来。
「大家闺秀,名门淑女。」阿天轻飘飘路过。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
颜若宁端坐在桌旁, 保持微笑:「我不是向来如此吗?」
「小云朵,你说是不是?」
小云朵眨巴眨巴大大的眼睛, 食指点在腮边:「不是啊……」
颜若宁额角跳了跳。
「从前颜姐姐总是坐在门槛上。」小云朵的声音奶声奶气。
「从前颜姐姐还喜欢跑来跑去, 如今都是小步挪了!」小五也补充道。
「从前这个女人还喜欢盯着赵先生不眨眼, 如今还会低头害羞了。」阿天再度飘过。
颜若宁:「……!」
「我悔过自新了!」
「我重新做人了!」
颜若宁握住拳,对着赵明霁信誓旦旦:「赵先生你信我!」
「哦。」赵明霁淡淡瞥她一眼,耳尖却悄悄泛红,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所以,你是说你再也不会看……」
「我再也不会了!」不会再在马车里看被发现了。
赵明霁轻哼一声, 见她涨红了脸眼巴巴看着他,这几日确实态度又十分端正,觉得自己果然严厉了些,不由解释道:「你年岁尚小,看那些实在……等你成婚嫁人,自然无人约束你。」
第51页
「但我觉得你还会约束我的。」颜若宁才不相信, 阿霁从前连亲她一下都不肯, 古古板板的,指不准以后还要约束她。
何况——她想了想马车上的手感。
可能阿霁会比不上话本子里。
「到时候我也不看嘛,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安慰他道。
赵明霁眼神中闪过茫然。
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她这番话隐藏的含义。
她想的成婚嫁人是与他。
他眸色沉了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她收了契约书,没有再提那些话, 他也没再提。
于他而言, 提不提都无所谓, 他已经做了决定。
于她而言呢?
他不知道。
其实不必多想,她愿意嫁给他,已是他之渴求。
爱意这种东西,从前他在乎,所以将她弄丢了。
如今……他可以不需要。
「走吧,今日还要去见何二郎。」他道。
「好。」颜若宁与小孩子们道别,与他一同沿着闾左坊的街道往外走去。
此时日光已盛,颜若宁走在他身旁,心中有些雀跃。
她是故意那样说的。
说起成的事,将她和阿霁圈在一处,理所当然的模样。
阿霁没有否认。
这是不是再一次说明,阿霁的态度开始转变?
前途漫漫,多是泥泞,道路两旁有许多尖锐的令人不安的目光。
可他在她身旁,高高的身影将她罩住。
她弯起眼看向阿霁:「阿霁——」
忽然,一个穿着破烂的乞儿蓦地朝他们冲过来,速度又快又横,像头惊兽一般,眼看就要撞到颜若宁。
赵明霁以身拦在前,伸手一抓,掰住他的手臂往下折,看他痛苦不堪,这才冷冰冰松开手。
「你骨折了,去安氏医馆报我的名字治伤。」
「不就是你把我弄骨折的吗!除了治伤!还得赔偿!」那小子满脸污垢,眼睛却明亮似星,挑衅地邪笑道。
这时,后面追来了一群人:「九黍,你大爷!给老子站住!」
原来他就是九黍。颜若宁好奇又厌恶地瞥他一眼。
那乞儿闻言一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
那群人似风一样从他们身边奔过去。
赵明霁蹙了蹙眉,淡漠看着那群人走的方向:「你瞧,闾左坊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小孩子们便是虾米。」
「他肯定会被打得很惨。」颜若宁心有戚戚。
赵明霁依旧看着远处,闻言偏头看她,声音有几分温柔:「我要去管一管这桩闲事,你在马车上等我。」
「毕竟,他是我教的第一个孩子,」
颜若宁怔了怔,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唤道:「你把他带回来,坐马车去安氏医馆更好。」
赵明霁回过头,青衫被风吹起,眸色染满金色阳光:「好。」
颜若宁在马车上等了不久,赵明霁便带着满身是血的九黍回来了。
「你下来,我将他弄到车上。都是血。」赵明霁道。
颜若宁赶紧跳下车,看着他把九黍近乎粗暴地弄上马车。
「嘶——姓赵的,你轻点儿!」
「你死不了。」
对他,赵明霁似乎格外冰冷。
好容易弄好,他的青衫上也一身血。
颜若宁赶紧上前左瞧瞧右瞧瞧:「你哪里受伤了?」
说完她有点懊恼。
这种话问了也白问,小伤小痛阿霁不会告诉她,重伤……重伤人已经晕过去了。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俊朗的郎君脸上染了些血迹,添上了几抹侠气:「打人的时候费了些手,出了点血。」
「噢。」颜若宁眨巴眨巴眼,掏出自己的帕子,又不知所措地巴巴望着他:「可我不会包扎……」
赵明霁低低笑起来:「我也不会怎么办?」
见颜若宁迷惑,他道:「我都是去找安行舟。」
颜若宁:「……」
「那我凑合着给你包,你不许嫌弃。」她低头小心翼翼给他擦起伤口的泥泞。
「嗯,不嫌弃。」他看着她,唇角微弯。
一边包扎,她一边想起一件事:「你经常打架?」
她原以为他会是掏银子解决呢!
「……不经常。」只是在闾左坊想要不被人欺负,除了足够的银两,足够的护卫,必要的武力是必须的。
当他武力足够时,护卫也便不需要了。
「所以,你会……像大侠一样的武功?」颜若宁又跳到另一个话题,眼睛亮晶晶。
赵明霁还没回答,车厢里传来一声嗤笑。
颜若宁对九黍与赵明霁的恩怨有许多疑问,此刻却只想再给他补上一拳:「尊师重道懂不懂?」
安氏医馆下了马车后,赵明霁叫了人来抬九黍。
安行舟看到来人时毫不意外。
他挥了挥手,对旁边的小徒弟道:「抬进去,先清理创伤。」
「安大夫,我们又见面了。」颜若宁笑眯眯道。
「颜大小姐,你怎么还在跟着他?」安行舟痛心疾首。
颜若宁脸刷得红了,什……什么叫跟着他。
「安行舟。」赵明霁出言警告道。
「怎么啦?我说得没错啊,你瞧瞧,一个姑娘家,每日跟着你跑去闾左坊那种地方,万一出事怎么办?你不心疼,有人心疼呢。」安行舟摸了摸下巴,朝颜若宁飞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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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霁目无表情看着安行舟:「易市明日会到一批货,有你想要的银霜天兰。」
安行舟眼睛一亮:「果真?」
赵明霁瞥他一眼,淡道:「可惜要价千金,你买不起。」
安行舟顿时握住赵明霁的肩,热泪盈眶:「明霁,你我风雨同舟,情比金坚……」
赵明霁漠然举起手:「我手伤了。」
「我这就给你治!嘶——这是谁包扎的伤口,这么丑?你自己不是会……」
「治?」赵明霁打断了他的话。
安行舟给赵明霁包扎伤口时,颜若宁站在一旁,偷偷用眼睛瞄了又瞄。
她刚才可都听到了!
安大夫说她包扎的伤口很丑!
她自然要偷偷学一下。
「你瞧,你这个伤口呢,也没有大碍,清洗干净,涂了药膏,拿纱布裹上四圈,再这样结好就是。只是纱布一定要绷紧些,伤口才不会再出血。」
颜若宁探头探脑,在心里记住。
「若是没有纱布……」
安行舟话说了一半又停住,颜若宁不由急道:「若是没有纱布怎么样呢?」
只听安行舟噗嗤一声笑,一双眼直往赵明霁看去。
赵明霁冷冷提醒他:「一千金。」
安行舟:「……」
「若是没有纱布,绢帕也可以,衣裙上扯些棉布条也可以。」他老实回答完。
颜若宁记住,沖赵明霁弯了弯眼。
赵明霁喉结滚了滚,薄唇轻启,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问。
他们还要去见何二郎,再次看看那宅院,因此没有再查看九黍的伤势,便起身告辞。
赵明霁驾车,颜若宁看了他半晌,沮丧地垂下头。
她到现在才发现,她对阿霁的了解浅显又微末。
她不知道他文成武就,武艺亦超绝。
她也不知道他在闾左坊有这样的恩怨,有方行舟这样可以玩笑的朋友。
她知道他在书院,却不知他在书院的生活如何,与先生和同窗的关系如何。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份来歷。
他家在抚州,家人在世,这是她上辈子到了最后才知道的事。
为什么家人在,他却不回家?
只是因为求学吗?
可他就连过年都不回。
「你想问九黍?」
他驾着车,随意又闲散地靠着车厢,轻拉缰绳,漫不经心问道。
颜若宁摇摇头:「定然是他不好。」
赵明霁唇角勾了勾:「也不是,我当时年龄也小,自然有许多做得欠妥的事。」
「那时你多大?」
赵明霁想了想:「十五岁。」
十五岁,他去闾左坊已经有四年。
而她的十五岁在干什么?
她回忆了一下。
她从十五岁生日开始,便期待十六岁及笄。
每一天醒来都要想自己的簪子选什么模样。
六根金簪,每一个该用什么样式,镶嵌什么宝石,雕琢什么花纹。
哪家的匠人能做出最繁复好看的花样。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烦恼。
她还记得她要阿霁给她送一个世界上最好看的簪。
可那年阿霁开始出入闾左坊,救了一个孩子,教他识字,又被他伤心。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鼻子有些发酸。
赵明霁偏头看她,看着那长长的微上翘的浓密的睫羽,轻声道:「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第23章
◎临仙楼◎
「宅院可以买, 不过,你得先据实以告。」
临仙楼顶楼,四面轩窗, 江水一色,一览无余。
赵明霁的手指修长如玉, 捻起上好的青花瓷杯。
青花瓷白如玉, 明如镜, 触之莹润如玉。
在他手心,与他相得益彰。
矜贵优雅。
何二郎还沉浸在踏入临仙楼顶楼的震惊中,四下环望, 心中震撼, 直到富伊提醒他,他才恍然回神, 下意识勐灌了自己一口茶。
上好的狮峰龙井,被他一口牛饮下。
临仙楼是九州无双的名楼,临江瞰水,见波涛万里。
但寻常人都只能在一、二两层。
如他家、颜家,这般江州首屈一指的富户,根本不可能来顶楼用餐。
他环顾四周, 偌大的顶楼只有这一间房, 地面满铺如墨玉般光润的太湖砖。
进门是一扇花鸟苏绣屏风。绕过屏风,轩敞开阔的房间正中是四方桌。
黑檀木镶白象牙四方桌厚重古朴, 一瞧便价值不菲,上面铺了暗绿色蝙蝠葫芦纹镶金边食布,食布边缘垂下丝绦, 绵密垂顺。
不远处有同样黑檀木制成的四方书桌上放着一柄玉如意, 另有文房四宝。
博古架的珍器与墙上的真迹字画自不必表。
这一间轩落, 处处彰显华贵。
据说整个江州只有鹿鸣书院的谢冕老先生可以来此处赏江景,品佳肴。
普通人,就算是曾为太师的山长也不可以无邀而来。
无关官职。
这里是顶级士族的保留地,天然与芸芸众生划开界限。
顶级士族,只有那么几家。
王、谢、赵……
他瞳孔勐地缩了缩,额间微微沁汗。
亏他还夸言与临仙楼老闆相熟,领了他们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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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料那位赵公子与掌柜说了句话,掌柜竟带他们上了顶楼。
屏住唿吸,何南生双手放在膝上,老实端正,一句都不敢隐瞒:「这处宅院虽然放在公中,实际上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可是我父亲偏疼我大哥,打起了这处宅院的主意,想卖了这处宅子,让我大哥去京都置地。
他母亲是继室,大哥是何家老爷第一任妻子所出。
颜若宁好奇道:「何老爷生意做得也不小,怎么会连区区二十金都要到卖宅子的地步?」
何南生笑了笑:「宁宁……」
倏尔一道寒冰似的目光压迫而来。
赵明霁浅浅瞥了他一眼。
何南生打了个哆嗦,立刻改口:「颜小姐。」
「颜小姐,这话说出来,便是商业机密。你说与你父亲听,他是要趁机要了我们何家的命的。」
颜若宁笑起来:「你这样说,不就已经说出来了么?」
分明是他想要颜家要了他父亲的命,毁了他的生意事业。
何南生笑了笑,继续方才的话。
「总之,我父亲想要拿我的宅子给大哥,我便赶在他之前卖掉,二十金,低无再低。」
「你们放心,契约底细都在我手上,那毕竟是我母亲的宅子。等卖出了,他想闹也没办法闹。」
「何况——」他偷偷打量了对面的白衣郎君一眼,「他恐怕也不敢闹。」
「那你可是要被你父亲打死了。」颜若宁道。
这样不孝的事做出来,只怕父子关系尽断。
何南生哼笑一声,目露不屑,没有说话。
「我记得小时候你父亲待你仿佛还不错。有一回给你买了青玉鸠车,你拿在巷子里玩,好生威风呢。」颜若宁回忆道。
她放在桌下的手忽然被捏住。
温热的手掌大而坚实。
颜若宁一呆,满脸通红地望去。
只见赵明霁神态自若,瞥了她一眼,偏头凑近她耳畔,清清淡淡道:「伤口有些疼,借我托一托。」
冷香气缭绕,喷洒在她的耳廓处,分明是暧昧至极的动作,偏偏他又正经无比,仿若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正常的,托一托。
因为他手上有伤口嘛,空悬着手必然很是不舒适,托一托而已。
颜若宁努力禁止自己心跳得过快,端正淑雅地含蓄地点了点头:「哦。」
何二郎显然不欲在他父亲的问题上多说,转回了宅院的问题:「总之,二十金。江州再买不到这样便宜这样好的房子了。」
赵明霁瞧瞧颜若宁,意思是可以买。
颜若宁拍板:「好。」
富伊在场,颜若宁早已把钱备好,很快签了契约。
富伊笑嘻嘻收起佣金:「颜小姐,我去衙门过完了手续就给您将地契送来,只是中间有一趟还得您去按个手印。」
颜若宁颔首。这些琐碎的事她也没有耐心自己跑。
「饿了么?」
已近中午,赵明霁放在她手中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抬眸问她。
「饿了。」颜若宁点点头,弯眼笑起来:「我们吃刀鱼吧!今日我请!」
赵明霁另一只手的手肘搭在椅背上,闻言也低低笑起来:「你出了大钱买了宅院修善堂,小钱我来出,今日我请。」
顿了顿,他又看向她的眼睛:「下回你再请。」
赵明霁抬眼一瞥富伊。
富伊从善如流去叫临仙楼小二来。
颜若宁忽然发现:「你对李婶蛮好,但实际上很会使唤人呢!」
白珠默默立在一旁泪流满面。
小姐才发现吗?!
不仅会使唤人,还很会凶人呢!
每次小姐做了错事,承受压力的都是她!
赵公子只需瞥一眼,便比夫人还可怕数百倍!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锦缎长袍礼仪得体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笑容恰好地向所有人微弓腰颔首,周到仿若如沐春风。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赵明霁身上,恭敬地半垂眸问道:「几位想吃点什么?」
赵明霁看她:「我第一次来,你想吃什么?」
「刀鱼!」颜若宁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下次我请你时再吃。」
太贵了。
阿霁一人独居在此,大约与父母关系不好,又要资助闾左坊的孩子,还要在书院读书买笔墨纸砚。虽然他似乎也有些钱,到底不比她,不能乱花。
赵明霁从善如流:「好。」
他抬起眸道:「烦请介绍一下菜餚。」
那人微微一笑,他耳聪目明,立刻知道今日的贵客其实是这位大小姐,于是目光转向了她,笑得彬彬有礼:「
「小店特色以鱼为主,今日有一道鸳鸯炸肚,只取江鳜鱼腹最鲜嫩的一点鱼肚,以武夷高山茶油炸之,清爽不腻,酥脆可口。或可一尝。」
「还有一道螃蟹清羹,蟹是潘通湖去岁最肥美的大闸蟹,只取最细腻的一点蟹膏,研磨成蟹粉,存在冰窖之中。鸡则是鹿鸣山脚庄户人家专门养的山地鸡,在山中散养,以粳米为食,肉质鲜嫩,熬成高汤。佐以滇南运来的姬松茸、笋丝,清新鲜甜。亦可一试。」
「这两道菜是主菜,推荐小姐一定要试试。」
他描述得过于美味,颜若宁都忍不住馋得吞了吞口水。她很快意识到:「怎么我从前来你们这儿吃,没有听说过这两道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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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女子,到底来酒楼次数少,并不知道临仙楼的规矩。
那人微微一笑,抱歉道:「看来是我们失职。」
他没告诉她那两道菜只有顶楼的客人才能吃到。
颜若宁向来心宽,也不计较这些,很快点完了菜。
冷盘是一道喜鹊登梅、一道蝴蝶暇卷,羹是螃蟹清羹,主菜则是鸳鸯炸肚、荔枝白腰子、玉笋蕨菜 ,另并一道杏仁豆腐作点心。
「小姐要喝点酒么?小店特色是失传已久的汉庭名酒兰生酒。」
颜若宁两眼亮晶晶。
「此酒太烈。」赵明霁否决道。
「还有浙东蓬莱春酒,是户江桥东魏家的酒,蠕绿与翠涛都有。」
这个颜若宁知道,她爹爹去江南那边行商,曾经带回来过。
据说,很贵。
一瓶抵她一件首饰。
「算了算了,大白日的,不想喝酒。」
颜若宁捧起茶盏,眼珠骨碌碌转:「喝茶就好。」
她捧茶盏时两手并用,手便从赵明霁手中抽了出来。
等喝了茶,却又自然地放了回去,放在他掌心底下,将他的手托起。
怎么会这么可爱。
又笨又可爱。
赵明霁看着她方才沾了水汽娇艷欲滴的红唇,眸色有些深,一瞥便挪开,对那人说道:「蔷薇露。」
依旧清贵俊雅。
菜一样样端上来。
富伊看得瞠目结舌,竭力保持淡然。
只说顶楼传菜的小二,各个端正有仪,比他更像是客人。门口候了六个小二,一个专司倒酒,一个专司传菜,另外四个都侯在门口,随时听诏。
这还不包括被颜若宁否决的歌女与琴姬。
颜若宁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家富裕,毕竟是商户,家中没有许多讲究。
侯府讲究多,奴婢礼仪却远不如这里这几个小二。
显然他们经过极其正规的训导。
她忧心忡忡。
「怎么了?」赵明霁忽然靠近她,偏头低声问道。
她蹙起眉,手中举着蔷薇露。
蔷薇露馨香浓郁,色如蔷薇,宛若春色。
这样的地方与上回何二郎带她来的那间包厢看上去简直不像同一家酒楼。
这样的地方……
一定很贵!
阿霁第一回 来,自然不知道这里格外贵一些,因此选了顶楼。
她既怕他没钱付帐,又怕伤了他的自尊。
好难。
她忧伤喝了一口酒。
满齿芬芳。
比她往日喝的蔷薇露更胜一筹。
此地虽然贵,但是菜式的确好吃。
不仅好吃,还很好看。
色香味俱全,令她见识了何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时下流行家养厨子,有钱的人家厨子既多又好,她家也是如此。
六个能做酒楼大师傅的主厨,八个帮厨,各有擅长,各地口味手到擒来,已经很是精细。
康平侯府便没有她家精细,厨子也多,能做大师傅的主厨却只有两个而已。
可颜家饮食仍然没有精緻美味到如此地步。
这样的程度不仅需要大主厨,还需要足够好的食材。
食材往往比主厨更贵。
也不知怎么样的人家能做到日日用这样的食材。
大约也就酒楼了吧。
她一边吃一边想。
她用餐小口小口,速度却一点都不慢,每将一口吃进嘴中,眼睛就会弯上一回,显是十分满足。吃着吃着,还会小声发出喟嘆,头也会微微摇晃起来,仿佛吃到了人间至味。
活泼而欢快,没有刻板的吃饭礼仪,不够文雅娴静,却能使人看着便食慾大开,觉得饮食亦是件。
她吃得正欢,一眼瞥到赵明霁在看她。
他不好好吃他的东西,看她做什么!
她的脸蓦地烧起来,动作也慢下来。
擦了擦嘴,她故作淡定问道:「赵先生,你怎么不吃炸鱼肚?」
「前日吃了鱼。」他看着她,回答得漫不经心,那只搭在她掌心的手,热意翻涌。
「哦……」颜若宁脸依旧有些烧,又觉得手心温度实在是过高。故作镇定点点头,正准备继续吃。
忽又想起什么,她又抬头补了一句:「为什么你一周只吃一次鱼?」
「怎么想起问。」他放下手中筷箸,慢条斯理看向她。
从前她都不会问,知道便罢了。
她不是好奇心重的人。
起码,对他不是。
「你不想说就算啦。」
颜若宁眨了眨眼,耳尖微微有些红。
就算她觉察到阿霁对她态度转变,也会怕把她的心意直白告诉他。
总归要循序渐进。
吃饭中,她又问何二郎道:「你拿了钱要去哪里?」他这样做等于与他父亲撕破脸,就算不入仕对于孝道没有那样看重,到底会被人指着嵴椎骂。
赵明霁瞥了瞥自己空着的左手。
她的右手要用来拿筷箸。
有点燥意,手心想要握住什么。
何二郎笑了笑:「去海外。」
颜若宁瞪大了眼,直直看着他:「去海外?!」
赵明霁也有些意外地瞥他一眼。
何二郎点头,颇有几分意气风发:「我要下南洋做生意,安家立业,成为巨富。不必倚靠祖业,我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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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慷慨激昂,满是嚮往与势如破竹,震撼人心。
颜若宁嘴唇张了张,突然热血沸腾起来,唤来白珠取了一张十金的银票递给他,亮眼亮晶晶:「我要入一份商股,待你衣锦还乡,记得还我钱!」
背井离乡从来不嫌钱多。
何况他这是出海。
她这是想资助他。
何二郎摇头:「不不不,那二十金是我应得的,你这份……」
话未说完,又有一张银票递出,被玉骨分明的手推向他:「南洋珍珠好,回来时烦请替我寻颗最好的珍珠。」
何二郎怔了怔,不由自主接过银票一看。
钱不多,也是十金。
可是上面的抬头是——
他眼神蓦地发亮。
南洋小国,亦是大晏附庸,有这样一张名片,他便有了通行无阻的保证。
「多谢。」他的声音略微哽咽,收下了这两张银票。
赵明霁瞥了他一眼,看着颜若宁出去寻觅西阁,淡声说道:「你谢她。」
颜若宁假意如厕,实际上是想先问价格,若是太贵,她便先付上一半。
如此一来,既顾全了阿霁的颜面,又不至于使他过于颇费。
她计划得十分好。
可是人家不配合。
那个方才点菜的中年男子无论她怎么说,都不肯透露价格。
「今日食单赵公子已经提前知会,他会付帐,小姐不必担忧。」
就是他付帐才会担忧好么?!
颜若宁气咻咻回到餐桌旁,哀怨瞧了眼赵明霁,索性气鼓鼓背对着他。
她不过是比他钱多一些,凡事就让她来出钱有什么不好。
讨厌的男人的自尊心。
哼!
赵明霁:「……?」
他的嵴椎一点点绷直,眸色转深,看着颜若宁的背影,大拇指与食指的指腹不自觉地无意识摩擦,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半晌,他瞥了富伊一眼。
富伊立马跳起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走进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
赵明霁:「……」
长吐一口气,郎君的身体稍稍放松,手指在桌面点了点,弯起唇角,声音低沉又蛊惑。
「宁宁,也许你有兴趣知道,我的财帛状况?」
作者有话说:
菜谱名字来自于百度「古代筵席菜单」
白如玉,明如镜,触之莹润如玉——来自百度对于青花瓷的形容。原句: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
第24章
◎别紧张◎
午时阳光正盛, 颜若宁面对窗轩而坐,将背对着赵明霁,落下长长的影子, 投在赵明霁月白色的长衫上。
他眸色沉了又沉,手指在桌面上轻点, 缓声道:「宁宁, 我的财帛……」
「白珠你瞧, 那是不是我上回堵门退聘礼的那个康平侯府管事?」颜若宁忽然指着窗外道。
富伊搭眼一瞧,接过了颜若宁的话笑道:「颜小姐,正是康平侯府管事呢。这回他来江州, 恐怕是给您送退婚书来的。」
退聘礼不算退婚, 要送过退婚书之后才算。
他们当初在江州折了面子,逮不到颜若宁出气, 便要求退婚书必须是康平侯府这边送出。也就是说,颜若宁成了被退婚的那个。
有了退婚书,官府那边便过了手续,她成了记录在案的被退婚的女子。
以后嫁娶,男方就算不知她退婚出走这桩旧事,一瞧书案也便知她被退婚过一次, 名声是越发差了。
这样的商户小姐, 果真能进赵家家门么?富伊好奇想着。
颜若宁不屑地迴转身,冷笑道:「那些高门大户惯会欺负人, 什么本领都没有,除了出身高些,眼睛便长在了天上, 实则内里一片龌龊。」
「越是高门, 越是藏污纳垢。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心狠手辣。」
「还是咱们平头老百姓好。就算富贵起来, 或者像赵先生一样做了官,也是好官。不比他们。一窝蛇鼠。」
「我听说还有什么顶级士族,听上去高高在上,实际上大约比康平侯府还要糟,里面只怕连只猫儿狗儿心都是黑的。」
富伊与何二郎同时看向赵明霁。
赵明霁:「……」
颜若宁气鼓鼓坐回到赵明霁身边,又喝了口蔷薇露,这才想起来:「赵先生方才想对我说什么?你的财帛底细?」
赵明霁放在茶盏上的手顿了顿,眼眸垂下。
不止是财帛,他今日选择在临仙楼顶楼宴请,原本就是想对她交底的。
他的身份,他的过去。
这次他既然决定要留她在身边,就会用尽一切办法将她留住。
比如,他的某个令他不喜的身份。
她既然曾经应许嫁给康平侯府。
那么他会告诉她,他比康平侯府更好,她这次选择他,不会后悔。
如果她喜欢嫁高门,那么他可以是。
如果她不喜……
他抬起眼,面容平静,声音沉着冷静:「我在易市卖过几幅字画,有一些钱。」
卖过几幅字画!
颜若宁脑袋轰得一声炸开。
临仙楼的侍奉晋华曾经去御礼处学过宫廷礼仪,专司负责顶楼客人。这是一项优雅又清闲的工作。能来顶楼的客人很少,而他们想起来江州的机会更少,因此一年能有几回侍奉接待,已经是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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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的客人格外尊贵,赵家嫡长子,明家嫡系外孙,他早已打起十二分精神,力图能让这位公子满意。
只是现在,宫廷礼仪学入骨髓了的他,也不免露出一丝错愕,不得不将听到的话再重复一遍。
「您是说,由这位小姐结帐。」
「不错。」赵明霁回答得果断坚决,没有半丝不快与犹豫。他长风玉立地站在柜檯前,眉眼间清隽矜贵,恰是王孙公子应有的模样。
让千金小姐结帐的王孙公子。
侍奉保持了应有的表情。
冷静看着那位侍奉勾了帐,接了钱,他在临走前,看着走在前面的颜若宁,微侧了侧头,面无表情问道:「顶楼,普通百姓也可以上来,对么?」
侍奉垂下眸,恭顺有礼:「是。」
至少这位小姐一定会发现,她是可以上来的。
*
因为见到了康平侯府的人,颜若宁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回槐南巷的马车上她不停地绞着手。
早没有今日上午的愉悦。
康平侯府的人若只是来送退婚书便罢。
她就怕会出什么意外。
按理说,财不外露。
她没有嫁去京都,没有十里红妆,康平侯府的人不过当她是一个寻常富户。
这样的人家,他们眼高过顶,是十万分瞧不起的。
姑姑来过一趟,她自认为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与父母决裂,捞不到银子,没有好处的事,他们不会再花费心思。
她想回颜府探探,又怕康平侯府的人会去。
想了半晌,她终究遣了个小丫鬟前去颜府打探。
她怕有什么事,爹娘不跟她说。
她的脚步在院落中来来回回徘徊,踩着树叶,又踩上石砖,禁步铃铛撞得声声作响。
「少爷,担心就去看看呀。」李婶一边剥着石榴,一边道。在这边一炷香望个七八十回,也没有用。
赵明霁淡淡收回眼:「退婚的事,她不想提,我也没有理由安慰。」
那是他们之间的一道隔阂。
是七年间他唯一不了解,也插不了手的一件事。
也是他心中一道疤,至今未愈。
到了晚间,小丫鬟才回来,带给了她颜老爷与颜夫人的消息。
「小姐,今日康平侯府家的没有上门,老爷与夫人让小姐不必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他侯府多有权势,结两家之好也是你情我愿的事。万事有老爷与夫人在,小姐且安心。」
这话一听就是她爹的语气,当年在牢狱中,他也是万事无忧的模样。
颜若宁鼻头酸了酸。
这一晚,她睡得沉沉浮浮,不甚安慰,梦中皆是血泪,唯到最后,见到天边一霁光。
早起时,她看到放在书桌台上的小木偶猫,心头微微软了软。
是,没什么可怕的,这一世父母都安好,她也没有去京都。拿了退婚书,她与京都便再无半分联繫了。
「一会儿回来将你送给笨蛋阿霁去!」她颳了刮小木偶猫的鼻子。
出门时,阿霁已经等在了门外。
依旧一袭白衣,冷冷清清接过丫鬟递过去的食盒,并不多言。她恍然想起前段时日,他守在门口时,面冷心冷,全是抗拒。
如今……仿若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比如唇边偶尔浮现的一抹笑。
比如看向她时眸中不再寒雪。
比如……
比如她早已不是那个乱花钱的十七岁少女,阿霁却竟然卖字画赚钱!还去临仙楼乱花钱!
阿霁怎么能卖字画!
难道是被曾经的她带坏爱慕虚荣了吗?
从前总是阿霁管教她,阿霁做错事时,她当然也要好好管教!
「文人名声才是最珍贵的珍宝。你若穷困去卖字画就罢了,可日常花销你也够用,何必要卖字画追求奢靡生活。比如那临仙楼。顶楼你知道多贵吗?那一日就花了十金!我买那个宅子也才二十金!那样的地方,也不是非得去。」
「从前我喜欢珠宝首饰,如今自然也有喜欢的,但是如今我懂得了,并非喜欢就得买……」
赵明霁拉着缰绳驾马车,听着她难得正经唠叨了半晌,倏尔插嘴问道:「你喜欢哪个首饰?」
颜若宁一呆:「啊?就如意轩新出的那个蝶翼金镶珠簪,要一金呢。」
她如今不便出面与那些小姐抢簪子,颇有几分遗憾地空了一瞬,又转回到了节约的话题。
「你瞧,我就懂得了,有些东西买回来了也并非多好。」
「何况你还是卖字画。」
「卖字画!」
多么损耗名声的方式!
等他为官,一个贪财的帽子啪地便可以扣上去。
就连她都懂。
赵明霁有点想揉揉眉心:「其实易市……」
突然一只白嫩的掌心伸到了他跟前。
「所以,交给我。」
「嗯?」赵明霁惑然挑挑眉。
「你的钱庄印章。等你考中科举之前,我替你保管。」
嘶——拉车的马儿忽然扬起前蹄,用力长啸了一声。
车厢一抖,颜若宁吓得连忙闭眼,双手抓住赵明霁的衣襟,没发现他身体紧绷,手上青筋暴起。
他慢慢松开缰绳,声音平静,却如有旋涡:「怎么要替我保管钱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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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理所当然:「不是说了吗?你如今有些乱花钱,既然手上有些钱,我替你管着,不许你乱花,你也不许卖字画……」
他忽然转过头,双眸如墨,深深地看着她:「从来只有妻子帮自己夫君管钱。」
颜若宁顿时失了声。
从额头往下,烧到了脚底。
她原本没有想这样多,可是若果真这样一点……大约因了那份契约,她竟下意识觉得他们必定会是夫妻,早把自己当他妻子。
要承认么?
他这句话没含情绪,瞧不出喜怒,话语却实在是正反两解都可,她不知他的意思,不敢莽撞撞回答。
如果说,她没有那个意思,她不愿意说。
如果说,她心中是那个意思……若他不愿,两个人好不容易的亲密又要一瞬破裂。
风在耳畔吹,马蹄哒哒向前。一声一声,仿若踩在人心上。
他倏尔笑起来,松了一只手,替她捋了捋额发:「别紧张。我开个玩笑。」
「其实不止是夫妻,兄妹也可以,对不对?」他垂了眸,漫不经心,说得淡淡。
「何况,我们是青梅竹马。」復又抬起眼,顿了顿,道,「什么都可以是。」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意味深长。
她却听得头脑发蒙。
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
兄妹。
这算什么?
谁要与他当兄妹?
他已经把小巧剔透的玉制印章交了出来:「宁宁,我要申请两金可不可以?家用。」
说到「家用」两个字,他的声音甚至带了些许笑意。
颜若宁握着玉章的手发烫又发凉。
心坠坠地往下沉,却又到不了底,被他身上的冷香勾缠着,萦萦绕绕,痴痴缠缠,剪不断理还乱。
兄妹。
鼻子有些酸,她闷闷地扁着嘴道:「两金人家可以过十几年了。最多给你五百两,免得你乱花。」
「好,那就一金五百两。」他低低地笑。
「是五百两!」她白他一眼。
他拉着缰绳,看着前方晨光,墨色的瞳孔晕染成碎金:「五百两,怎么给你买那根簪子。」
颜若宁心蓦地一收,睫毛微微轻颤,凝滞望向身旁。
郎君面如冠玉的脸披上霞光,宛若天神,看着她的眼眸如有流光,不容拒绝:「如意轩的蝶翼金镶珠簪,一金,是么。」
作者有话说:
猜心游戏
第25章
◎牵手(修)◎
当颜若宁一下马车便崴了脚时, 她心中便泛起一丝微妙的不安。
随后在要进闾左坊那间院子时,莫名其妙平地飞了个石子,恰好砸到她头时, 她的右眼皮狂跳不止。
这种莫名不安的预感牵连着她心神不宁,待看到颜府的小厮来院子里寻她时达到了顶峰。
她与赵明霁打过招唿便跟着小厮回了颜府。
一路上她的心都在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 马车里的气息憋得她难受无比, 整个人仿佛都悬在空中一般。
直到她看到了那纸诉状。
康平侯府要告她……悔婚?
不是什么大事。
纵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一颗心稍稍落了地:「他们是想要钱?」
无怪乎她对他们的印象如此。
前世他们便无时无刻不想讹她的钱。
她早已和父母商量好。若是退婚要钱, 他们可以出,一边出还要一边哭穷,要精准地把握住数额。
既能让侯府满意, 又显得他们家出了血, 不至于觉得他们是冤大头。
这样的尺度很难把握。
但她爹娘纵横商场这样多年,自然也是会几分装乖卖巧, 不引人注意的把戏的。因此提起他们家,外人的印象顶多不过一个江州首富。
江南巨富、富可敌国,这样的印象,在她拿出十里红妆出嫁前,从来与他们家扯不上关系。
「若是要钱便好了。」颜夫人面色冰冷,像要将那纸诉状盯穿, 「我们已经退让到了极致。都让你与我们断绝了关系, 也同意让他们来退婚,谁知他们定要出这口气, 简直不可理喻!」
那康平侯府的管事登门,傲慢地昂着头,拿腔作势, 等她好言好语陪笑了半天, 才像个太监一般阴阳怪气地说:「侯夫人说了, 既然你们与她断了关系,咱们也就不为难你们。但侯府的面子,总要做出来给世人看。光是逐出家门,那可不够。侯夫人心慈手软,去衙门领二十板子,让人都瞧瞧,也算是醒世,如此便罢了。」
颜夫人当时便屏退了下人,递给他三张银票。十金一张,不多不少,既不会露富,也足以让一个管事心动:「管事大人,虽然她不争气,到底是咱们女儿。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去衙门领板子,打得血肉模煳,还让人去瞧。您可怜可怜,看看这事儿能怎么办。」
那管事睇了睇她手上的银票,半阖着眼冷笑道:「夫人说你们断绝关系不过是做戏,果然如此。她如今气那小丫头气极,您递多少银子都不好使。不过打一场便罢了。」
说着,他的手抽过那三张银票:「这三张嘛。算我私下底替您保守这个秘密。若老侯爷与侯夫人知道你们欺上瞒下,蓄意退婚。恐怕是要将你们一家都送进牢里。」
他还颇为好心地劝道:「不过是一个女儿。平息了侯夫人的怒火。咱们两清。莫得罪了康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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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什么侯夫人的怒火?
那个侯夫人,能拿到钱,哪里还有怒火?
「所以,他们状告我无故悔婚,要求按律法处置我。」颜若宁看着那张诉状。
二十大杖,以安民心。
「怎么会有这样的律法?民间退婚的人不是有许多么?」她蹙起了眉。就她知道的,她一个手帕交徐玉燕去年刚刚与指腹为婚的未婚夫退婚,那未婚夫中了进士,不愿意再与她成婚。可没听说还会触犯律法。
「我去寻人问了问,这还是高祖时的律法,早就没人用了!当今皇后当年都是退过别人婚的呢!」颜夫人心中憋屈得慌。
可若是对方要较真,谁也不能说这个律法不对。
她敲了敲桌子:「这桩案子也不知道是谁审。总不至于会让知府老爷审。大约是府尹大人?你爹与他有些交情。可他偏偏刚去了江南!」已经走了十来日。要派人去追,还要赶回来,半个月都过去了。
更何况,康平侯府若是逼得急,以侯府身份压人,府尹恐怕连见都不会见他们。
颜若宁心中同样燥闷难解。
她自然知道,自家是斗不过康平侯府的。
民不与官斗,向来如此。
若不是这样,她不会一边大张旗鼓地退婚,一边作践自己的名声,无非是为了顺康平侯府的气罢了。
「小姐,有人递了信给您。」突然门房送进来一封信,白珠递给颜若宁。
烫金的信封,漫着沁甜的薰香,未曾署名。
颜若宁拆开一看,捏着信的指尖微微发颤,神色冰冷如霜。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临仙楼见。」
字迹轻浮放荡,恰如其落款。
谢琦山。
「小姐,是谁写的信?」白珠心中担忧。
向来明媚的小姐此刻坐在桌畔,浑身紧绷,嵴背微微地发颤,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她捏住信的手指指尖险些要将那张隽了香气的纸捏破。
颜若宁冰冷地笑了笑:「去把信烧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约她见面,还写着这样轻浮放荡的话,什么人约黄昏后!他以为他是谁!
此时他们明明根本未曾见过。
她自然不会去见他。
若是他在江州……
颜若宁眼睛眯了眯。
「也许有办法可以解决,来得正好。」她手指轻点在桌上。
「康平侯府。」方氏医馆,赵明霁手上把玩着戥子锤,微微眯起眼。
他倒不知,如今的侯府竟然不堪到如此境地。
「你不去帮她?」方行舟一边看着药童理药材,一边问道。
赵明霁淡声道:「不去。」
方行舟啧啧:「你这人不行,又想要她,又要装腔作势。你既然想要她心中有你,去英雄救美啊!多好的机会!免得你天天来我这儿,沉着一张脸装门神。」
赵明霁瞥了他一眼:「你上回不是被救了么?怎么,你心悦上人家,想要以身相许了?」
「噫——」方行舟打了个寒战,连忙伸出手掌,「打住!打住!我要喜欢她,我改跟你姓!」
他轻哼一声。
「那你真不帮啊?康平侯府虽然不算个什么,对他们家来说,也是个惹不起的侯府。」
赵明霁睨了方行舟一眼,放下手中的戥子锤,淡道:「我说不去,又未说不帮。」
帮了还要不让她知道?方行舟摇头。
「你不就是怕她果真以身相许,感你的恩,念你的德么?」他这位好友性子骄傲,想要她的感情,又想要一点杂质也没有。深怕惹了恩义在身。
坐在官帽椅上的郎君垂眸不语,半晌才道:「她如今不喜欢我,以后天长日久,说不定会喜欢呢?到那时,我要怎么分辨,她对我的好,是恩义,还是心悦。」如今他就已经瞧不清。
方行舟滞了滞,嘆息一声。
爱之磨人,令从来最英明圣武的人也降落了尘埃,徘徊辗转,小心翼翼。
「我才不会喜欢谁。」他总结道。
随即,方行舟又好奇道:「那你准备怎么帮她?」
赵明霁修长的手指搭在扶手上点了点,淡声道:「很简单。」
虽则无故悔婚要受刑罚,但若是对方品行有失,不堪为良配,此时退婚自然不必受惩罚。
他刚好,上回见颜若宁在马车中低喃说怕康平侯府,便顺手去查了查。
*
红袖街,纤云坊。
轻纱薄雾的厢房里,里一英俊公子懒懒斜倚在贵妃榻上,怀抱着一个半遮半露佳人,眉梢眼底满是漫不经心。
「爷,吃颗葡萄。」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腻滑,如白羊般软在他怀中,一张樱桃小口含了颗葡萄往他嘴中送。红唇如玫瑰花瓣,紫葡萄在唇齿间香嫩诱人。
俊美的公子眼神黯了黯,用手指揉捏着她的唇,嘴边挂起一丝笑:「这张小嘴生得不错。」说罢他毫不犹豫地俯就而上,含住那玫瑰花瓣,撕咬,碾碎。
女子在此中久矣,熟谙客人的喜好,立刻便自喉间溢出破碎的低吟,嗯嗯啊啊,宛如歌。
「谁让你胡叫的!」那公子陡然变了脸,蓦地推开她,一掌甩在她脸上。
啪地一声响,那女子迅速滚下了榻,跪在地上,盯着半张通红的脸,泪眼涟涟,惊惧不已:「小侯爷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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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美的公子面容阴沉,手指骨关节捏得啪啪作响,蓦地一把捏住她的脖子,重重咬在那瓣唇上。
「用你这张小嘴,好生服侍我。」
门口,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闪而过。
「偷到了?」
小巷里,两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守在那里,等着来人。
「喏。」那人摘下毡帽,竟然是九黍。
他手上捏着一个绣得精緻的荷包,里面满满当当。
颜若宁蹙了蹙眉。
谢琦山的荷包,她连碰都不想碰。
「你拿去随便花。今日多谢你。」她盈盈笑道。
她想找人从纤云坊里偷出谢琦山的钱,思来想去也想不到合适的人,脑中一闪,竟想到了九黍。久在闾左坊的人,偷鸡摸狗自然都会。
她也是试一试,没想到九黍竟真的会帮她。
九黍哼了哼,也不客气,转身离去。
颜若宁吁口气,目光灼灼看着不远处的纤云坊,对白珠道:「走,咱们去茶楼里听消息。」
白珠依旧懵懵懂懂:「小姐,我不懂。」偷了谢小侯爷钱包又如何?
颜若宁解释道:「咱们江州人,性子最是辣,就算是谢小侯爷,掏不出钱,也要被赶出纤云坊毒打一顿挨骂的。」
「自然这一件事也不如何。但他还去赌坊,到时候再设法让他输得精光被赶出来。」
「你说,众人眼里他成了什么人?」
「这样的人,我退婚也是理所当然吧。」
其实若在京都,她有他许多把柄。
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只能一点点安排,趁衙门审判前,让他丢尽脸,把他好赌好色的混帐样子摆出来让众人知。
自然还是要花钱的。
衙门那边上下都要打点。
只是人家是京都的小侯爷。
外地的官员听个京字便怕得不行。
最坏的准备便是打点打板子的衙役。
打板子一事自然是可轻可重。
她一边走,一边盘算。
「小姐。」白珠忽然出声唤道。
颜若宁正在想下一步该如何走,闻言摆了摆手:「白珠不要吵我,我在想事情呢。」
「小姐,那是——」
「白珠——」
颜若宁有些生气,脚下一空,眼看就要跌倒,忽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稳稳搀住。
清清浅浅的冷杉木香袭来,仿若山间初雪之后的味道。
「赵先生。」
她耳尖迅速泛红,压住心跳唤道。
她这两日回了颜府,谋划着名与康平侯府对峙的事,根本没有时间分心想他。
可两日不见,乍一见,她忽然鼻尖泛了红,委委屈屈。
很是想他。
何况她还被欺负了。
赵明霁眸色沉了沉。
她还真是……叫「赵先生」叫上瘾了,这般顺口。
他清清淡淡抽回手,淡声道:「你——」
突然,两只小手攀住了他的衣缘,红唇微嘟,嗓音绵绵软软带着娇意,又带着鼻音:「赵先生,我被人欺负,被人告上衙门了。」
她在跟他告状。
赵明霁喉结忽然滚了滚。
「怎么回事?」他淡道。
颜若宁扁了扁嘴。
她见到阿霁就想跟他抱怨:「就是我退婚那个康平侯府!他们说我悔婚,要打我二十大板呢!赵先生,我真的被打了怎么办?会不会死掉啊。」
「到时候是不是不能走路了。变成残疾了怎么办?」
「衙门的人好兇的吧。」
微风吹过,捲起她的髮丝,落在他的手边。
他的手心忽然有些痒。
「不会。」他拍了拍她的发顶,嗓音有些暗哑,「不会被打的。」
「可是万一呢……」颜若宁在自己母亲与白珠等一众人面前都表现地十分镇定,可是——
「我会怕……」
也许真的要挨二十板子,康平侯府的人还说那日要让百姓观刑,所有人都会看着她,被打得血肉模煳。
她扬起小脸,鼻子果真红起来,眼中汪着泪:「会好丢人……」
他微微眯了眯眼,眸色如墨,深深地看着她,握住了她的掌心:「别怕。」
他在。
「去茶楼喝杯茶,歇歇么?」他侧过头问她。
颜若宁被他牵着走了好远,这才蓦地发现,她她她的手!竟然一直被他牵着!
交错在长长的衣袖之下,旁人瞧不分明,可她的手!一直被他牵着!
她顿时烧红了脸,期期艾艾看着他,脑子中空白一片。
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主动牵了她的手。
他是……
难道他……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他倏尔浅笑,望向她。
颜若宁呆了呆。
「有一回去玩,回来迟了,路上有些黑,你眼泪都吓出来了,非要我牵着你走,脚才不发软。」
颜若宁脸红了红。
那时她才十一岁,还是个小孩子呢,自然怕黑。
「现在还怕么?」他看着她,话音里落着低低笑意。
颜若宁心头一怔。
又甜,又有些微不可见的酸。
她说害怕,所以他牵着她向前。
可是,他又说十一岁的事。
是还把她当作小孩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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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了抿嘴,她恼着,不假思索的话脱口而出:「阿霁,我们都在一起过,你不能把我当小孩子。」
话刚说出口,她便急急住嘴。
该死,她这嘴巴偏生管不住,又提了不该提的话。
她仓皇抽出手,急急往茶楼里走去。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逼近一步,在人来人往的大庭广众之下,垂下头,深深看着她,声音有些暗哑,又有些执着地低声问道:「在一起过。」
「所以……现在不能再牵手么……」
「还是说。」
「是不能当你是小孩子。」
作者有话说:
请叫我修文狂魔
感谢在2023-05-20 18:58:05~2023-05-21 17:3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羊羔 10瓶;咿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退婚◎
微风轻轻地吹, 树梢沙沙地响,日光向西,斜下几抹温柔。
青石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 不知哪里滚落一个圆圆的木球,滴滴答答地沿着沁凉的石板一直滚动。
人声嘈杂, 却又安静得心跳声都一清二楚。
远处货郎的叫卖声热闹又清晰。
眼前郎君的声音, 却模模煳煳, 在脑海中翻滚成波浪,惊涛拍岸。
心跳一拍,又一拍。
在喧嚣中缓慢得仿佛不合时宜。
「我……」
「小姐, 你看那边走过来的是不是那位谢小侯爷?」
白珠忽然紧张地靠近颜若宁, 看着远方。她眼尖,看过一次, 隔了好远就立刻认了出来。
颜若宁收回慌乱的心神,匆匆一瞥。
果然。
他衣襟乱敞,腰间腰带也没有系,满是怒色往这边走。
哼。
颜若宁冷哼声,翻了个白眼。纵然他此时应当未曾见过她,她想起那封奇怪的信, 还是决定避开他, 躲进了茶楼。
赵明霁淡淡瞥一眼远处走来的人,眼睛眯了眯, 也抬步走进了茶楼。
「那是谁啊?」旁边也有人好奇看着外面,「模样挺好,衣裳布料也挺好, 怎么灰头土脸的。」
「嗨, 那可是京都康平侯府的小侯爷!你知道他从哪里来么?」
「刚刚从纤云坊出来!」
有人咂舌:「这大白日的。」
「我刚刚就在那里!听说这小侯爷出来玩女人, 还赖帐!」
「不会吧?」
「说什么荷包丢了。谁信吶。来玩女人就丢荷包。」
「还得是咱们江州的娘子霸气,当场把他排揎了一顿!说他……说他……」
「说他啥呀?」
「说他花样玩得多,结果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颜若宁端起茶杯捧在嘴边,噗嗤笑出声。
赵明霁默了默,睇她一眼。
那些话本她倒没白看。
颜若宁注意到赵明霁的目光,心中突然悬停了一拍。
等等,她忽然想起来……
阿霁好像也可能……
银样镴枪头?
「赵先生,咱们不理他们说什么。」她拉住他的袖子,双目诚恳。
赵明霁:「……?」她仿佛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是你做的?」他浅浅抿了口茶,淡声问道。
颜若宁乖乖承认,掩饰不住得意:「是。」
「还挺会折腾人。」他笑道。
折腾……?
颜若宁顿时急了:「我这才不叫折腾!我才不会折腾他,我是教训他!给他教训!」
「我只折腾……」
她倏尔住嘴,耳尖红了红。
他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声音低低,眸色沉沉,等着她的下文:「……嗯?」
颜若宁已经换了话题,眉毛挑得高高,神采盎然:「他想要我挨板子!我当然要自救了!所以给他一点教训。」
「偷荷包,让他从风月楼被赶出来?」赵明霁抵住额间,低笑。
他的宁宁,真是天真幼稚,想办法都想不到狠心的。
颜若宁点点头,又偷偷瞧了他一眼:「我找了九黍帮忙……」
赵明霁顿了顿,轻笑一声,瞧不出喜怒:「这种事,他啊……」
「他……」颜若宁仔细瞧了他一眼,正想问问九黍与他的旧事,突然旁边热闹起来。
「你们听说没?京都闹翻了天。康平侯府那位小侯爷被言官告上了御前!」
「怎么回事?我听说他还在江州告那位颜家小姐呢。」
谢琦山被告上了御前?
前世可未曾听闻过这种事!
颜若宁诧异地竖起耳朵听。
「那康平侯府小侯爷人生得俊,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子。就有这样一个小姐,与他互通首尾,悄悄往来,仍然待字闺中,竟有了身孕。」
「嘶——可他不是前些时日还在和颜家小姐谈婚论嫁么?」
颜若宁眼帘低垂,双手捧着茶杯静静喝着茶。
绿色的茶水漾起波纹,倒映出她无波无澜的眼眸。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有那样一个未婚先孕的小姐,还是个七品官员的女儿,虽是平民出身,家境也一般,可到底算士族,竟甘愿作妾。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那妾室有庶长子,又甚会收买人心,勾心斗角,在她婆婆面前比她得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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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嫁过去后,她没少在她面前冷嘲暗讽。
好在她心宽,还很高兴地问她,能不能把她儿子记在她名下,这样她就不必和谢琦山生孩子了。
那个人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居然开始本本分分,她都快忘了她的存在。
「他不肯娶,又不给准信,就含煳拖着,拖到了肚子都大了,人家着急了,闯上门找他。」
「那是要收作妾么?」
「都大着肚子上门了,还想当正室呢?」
竟然还是自找上门的妾室?
颜若宁想起那张柔柔弱弱的可怜的娇弱面庞,不禁有些嘆服。
「还没说完呢!就这样,谢小侯爷还死活不答应。」
「纳妾也不答应?」
「纳妾也不答应!」
颜若宁默默顿了顿,好似不是那一个。
谢琦山到底找过多少女人!
不算风月楼的,恐怕加起来都能媲美皇室了吧!
她再度嘆服。
「那女子被逼急了,拿了一把剪刀出来,坐在侯府地上,哭着喊着说如果他不要她,她就要在他面前自裁。」
周围人凑过来听得越来越多,纷纷咂舌。
侯府辛秘,当个热闹听,大家都很是感兴趣。
「这种薄情郎,进门了又如何?难不成还有什么好的将来?」有人点评道。
「结果呢?」又有人追问道。
「结果,谢小侯爷看都没看她一眼,跑出了府,她等了三日他都没回来。」
「那女子用血写了封遗书,说她如何被谢小侯爷欺骗,如何被他诱哄,又如何被他抛弃,然后就这样投了河。」
「嘶——」众人倒吸一口气。
颜若宁也惊了一惊。
谢琦山手里原来不止染过她一人的血。
如果那个投河的女子能重来,她一定会想拼尽全力杀了谢琦山吧。
那个负心忘情冷血的人。
那她呢?想报仇吗?
颜若宁摸了摸脖颈,既战慄,又愤怒,仿若回到那一日。
「怎么了?」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他递给她一小块用银签串好的雪梨。
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弯眼沖他一笑,她咬了一口清甜的雪梨。
这样美好的江州,她可不想为了那种人,再次毁掉自己的一生。
远离那个人那个地方就好。
「就两个月前的事,原本康平侯府都已经压下来了。谁知昨日那女子的父亲突然翻供,把这件事捅了出来,在御街长跪,要告御状呢!」
「人也不是他杀的,恐怕皇上也判不了吧。」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啊,你们还记不记得,颜家小姐与康平侯府退婚,也就是一个多月前。你说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颜若宁顿时坐直了身子,与白珠对望一眼。
莫非……
「自然是了。不然一个好好的高门侯府,颜家小姐是着魔了要退这个亲事。还与父母决裂!」
「我听说,决裂其实也是假决裂。是颜家小姐孝顺,生怕连累自己家人,故而这样做的!」
「真的么?」
「我昨日还见到颜家小姐回颜府了,必是真的。」
果真如此!
谢琦山出了这种事,江州的百姓自然而然会同情她,会替她说话!
颜若宁双手捧着茶杯,眼睛弯起来,亮晶晶。她凝神听着身后的话。
须臾,他提起茶壶给她添了茶。
「人都说嫁高门嫁高门,一嫁高门,红颜成白骨,还不如咱们平头老百姓呢!」
「可不是嘛。」
颜若宁深以为然,认同地点点头。
赵明霁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
「我家女儿要是碰上这样的人,我恐怕想起她的处境,晚上睡都睡不着!」有个愤然道。
周围人都笑起来:「谁不知道你啊!女儿奴!」
颜若宁心中一噎,咬住了唇。
她爹爹也惯是被说是女儿奴。
「小姐,他被告了御状,还会不会告咱们啊?」白珠傻愣愣,还在担心自家小姐要挨板子的事。
颜若宁长吁一口气,弯起眼,冲着白珠欢喜摇摇头。
真是天助她也。
分明眼前荆棘遍地,转瞬又到了康庄大道。
「活该他!」
颜若宁想起来就心头畅快。
谁让他玩女人,自作自受。
她知道他未娶妻先纳妾,也知道他有庶长子。
这种事原本是好用来当庭对峙的,可是她京都距离此处太远,她没想到他会告她,未曾准备,时间来不及。
谁料他这般作死,竟然还逼人投河自尽?
得亏有人告御状,消息才传得这样快。
只是前世未曾听闻过此事。
若早听闻,她自然会悔婚,不会嫁过去。
她一时气,一时恼,一时又喜不自禁,立刻做了决定:「阿霁,我要去找我娘!先走一步。」
时不我待。
她这回一定得押着他把退婚书留下。
退婚。
退得干干净净!
从此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
宝富街街道宽阔,四通八达,道路两旁栽花种荫。
这里不像朱雀街有许多商铺,人来人往,也不像各处坊间,热闹喧嚣。
第62页
沿途只有几间大宅院、大阁楼。
城中顶好的茶楼青莲阁,古董珠玉行德贵轩,以及供给官员王侯往来居住的官驿。
往日冷清的街道今日挤满了人,人头攒动,都挤在官驿门口,形成一个半圆。
半圆中心是红衣似火的少女,叉着腰扬着头,明眸皓齿,神采飞扬。
对面青莲阁楼上,赵明霁垂眸浅浅望着人群中的一抹红,红得灵动,动人心魄。
「啧,她退聘礼那日肯定也很精彩,我竟然错过了。」方行舟搭着手肘往下看,「康平侯府那小子还真是出人意料,不过他们家也就只是谢家不入流的那一房。」
「得亏颜家小姐没嫁过去。」他唏嘘道。
赵明霁倏尔一顿,眼眸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他修长的手指蜷起,收拢。
方行舟瞧了他一眼:「你在后怕?」
赵明霁脸色沉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个「嗯」。
他在阁楼之上,远远地看着那抹灵动的神采飞扬的红,喉间微紧。
他们断情,她另嫁,他不愿再知道任何与她有关的消息。
他忘了,要替她看一看她要嫁的那家人怎么样。
若不是她悔婚……
他蓦地收紧拳,任拳头在桌上发颤,眸色深深地看着她。
「今日不把退婚书拿出来,我就现去官衙告你们!」
颜若宁叉着腰,嚣张无比。
她憋了几日,总算鲤鱼翻身了。
甚至比之前还要好!
之前畏首畏尾,名声也不要,门也不出,颜府也回不得。如今,她身后都是帮她说话的人。
「你们堂堂侯府欺负小姑娘呢!」
「哎唷,还想拿捏人家小姑娘呢!」
「不如这个也告御状吧!」
官驿之内阴森冷郁,门半掩着,只闻外面清澈俏丽的少女声音。
句句刺耳。
「小侯爷,还了退婚书吧。您那头的事儿还没了结呢。这边若一直不退婚,两罪并罚,可够您受的。」
谢琦山半垂着头,阴阴郁郁地看着门缝中透过来的光,以及盛光间一抹红。
他抬起双手,望着这双漂亮而苍白的自己的手,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厌恶地将手收回袖中,藏好。
半晌,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退婚。」
颜若宁喊了半日,口都渴了,冷着脸的管事才满面土色,丢了一张纸出来,又把门嘭地关上。
「喂!还有媒人要按的手印呢!」她鼓起眼,气势汹汹。
「在上面呢!」门内的声音咬牙切齿。
颜若宁检查半晌,喜滋滋走到一旁自己母亲处。
货真价实的退婚书拿到手,她这回果真退婚了!从此再也不会与康平侯府有任何瓜葛了!
时隔两世,隔了被困住的三年,她终于自由了。
「娘!」
颜夫人坐在轿子里,正在慢条斯理地看着帐目,闻言瞥了她一眼,笑得宠溺。
这般当众嚷嚷,抛头露面,一点都不端庄贤淑,可她的女儿,原本也不需要端庄贤淑。
她放下帐目,摸了摸她的额发,笑道:「既然退婚一事已了,便就此搬回家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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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会不会太过孟浪◎
槐南巷的夕阳斜辉映照在大槐树上, 在青石板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晚风有些暖,巷子里嬉笑声一片。
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举着糖葫芦跑,骑着竹马的小男孩儿们互相追逐嬉戏。
噼里啪啦——
一阵硝烟瀰漫过。
巷子里响起一阵热闹的鞭炮声。
「许久没回槐南巷, 今日请大家吃个便饭。万勿嫌弃。」
颜夫人早早派人每家每户发了帖子,请大家来槐南巷颜家吃饭。
她没说原因, 大家也都知道, 是为了颜家小姐退婚这件事拨开云雾见月明, 有了个好结果。
槐南巷一众人原是看着颜若宁长大,对她无理也多几分同情,只是这些日子, 她大门紧闭, 他们也不好走动。
如今既成了喜事,各家各户都纷纷来凑个热闹。
晚宴时分, 华灯初上,颜家窗明几净,轻纱薄缦,花团锦簇,澄碧辉煌。
「宁丫头,你是个有福气的!错过了那个, 下回婶婶给你介绍个好的!」一个胖乎乎一笑起来一脸慈爱的婶婶抓着她的手, 笑得慈眉善目。
「嗳!谢谢婶婶!」颜若宁也弯起眼笑,答得清脆。
她将乌黑的秀髮盘成垂云髻, 头顶斜插着一支嵌绿松石花形金簪,身着一袭烟霞色的银纹蝉纱丝衣,脚上穿一双宝相花纹云头锦鞋, 往院中一立, 娉娉婷婷。
「瞧这模样多俊!当年你刚生下来时, 可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他们都说你不行,我一算你八字,便知道是个富贵的!果然那之后你们家生意就做起来了吧。」又一个奶奶凑了过来,围着她闲聊。
颜若宁听得乐乐呵呵。
「颜姐姐。」一个细细浅浅的声音响起,很快湮没在人群中,若非颜若宁耳朵尖,险些就要听漏。
第63页
她定睛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姑娘朝她笑得怯怯。她站在人群之外,仿若轻轻一碰就会倒地。
颜若宁笑着与婶婶奶奶作别,走了过去,搀着她的手臂弯眼睛问道:「玉露妹妹,好久不见。」
「颜姐姐,我其实早知你搬回了槐南巷,我早想来见你的,只是……」她眼圈红了红,咬起了唇。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没事没事!」颜若宁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又问道,「你姐姐徐玉燕呢?」
徐玉露又咬了咬唇:「我姐姐她……她有事……」
「哼!我知道她。她这些时日不上门,今日怕被我排揎一顿,索性不来了!」颜若宁拍了拍手,带着徐玉露去了筵席上。
「你随意坐,今日没有男客,也不讲个秩序,都是街坊邻居,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那我坐颜姐姐旁边。」她说话乖顺,是颜若宁学不来的轻言细语。
「好呀。今日大约还有几个姐妹来,咱们一起坐一张四方桌,说体己话,玩儿红点好不好?」
「嗯。好。」徐玉露细细笑起来。
待到暮色渐晚,夕阳落了山,长庚星点亮,天空染成靛蓝色,欢愉的筵席热热闹闹开了场。
「四个六,又该宁宁喝!」
白玉做的骰子被涂了丹蔻的细手合在掌心摇了又摇,再咕噜噜洒在四方檀木桌上,滚了一熘,停了下来,露出丹赤色的一排红点。
颜若宁苦了脸,一脸已经通红,瞧人时都带了些重影:「真不能喝了!我头晕起来了!」
「今日这骰子偏偏与我作对!」
「不喝可以,那你回答问题来充数。」一个穿着黄衫的女子笑吟吟狡黠地看着她。
「你问你问。」能逃过喝酒,颜若宁长吁一口气。
「这局是谁的东家?是徐姑娘的吧?徐姑娘来问!」
「啊……我……」徐玉露抿了抿嘴。
「你可不能放过她,问点儿厉害的。」提议的那女子趴在她耳边,悄悄指了指院墙,「喏,就问隔壁那个。」
她们这些时日虽然不与颜若宁往来,却都知道她天天去找谁。
徐玉露又抿了抿嘴,轻声道:「姐姐是与赵公子……和好了吗?」
「咳咳咳……」颜若宁憋红了脸,身上滚烫,讪讪然端起了酒杯,「我……我喝酒!」
那黄衫女子一把按住她的酒杯,促狭道:「那可不行!你既选择了回答问题,可不能耍赖。」
顿时一桌的姑娘都起了哄:「正是正是。」
颜若宁被羞得没了奈何,抬起眼巴巴看着她们:「还没呢。」
「还没是什么意思?我上回听说你攀墙,是你想与他和好么?莫非他不愿?」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
颜若宁含煳「嗯」了声,努力抑制住心跳。
可大约是喝了酒,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心跳也跳得仿佛失控。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牵住了她的手。
他问她……
是不可以牵手,还是不可以当她是小孩子。
他是有一点动心了吧。
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总有些超乎寻常的直觉。
就算是迷迷煳煳很迟钝的她。
仿佛也感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温度。
她看向那堵在月色下洁白如凝雾的墙,心跳如擂。
夜色漫漫,华灯佳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她在人群中央。
很想见他。
「咚咚咚——」
暗红色的朱门被打开。
面色酡红的少女穿着轻薄的烟霞色的纱衣,双眸含了盈盈一波水,望着开门的人。
赵明霁瞥一眼隔壁。
那边欢声依旧。
「怎么不陪客人,跑来这里?」他站在门口,没请她进门,看着她。
颜若宁也在看着他。
他大约刚刚在洗漱,发梢间,睫羽上,沾满了水珠。发尾也沾了水汽,几缕濡湿的髮丝蜿蜒向前,自锁骨而下,黑白分明。
她醉眼朦胧,眸色含了雾,看着他。
他白皙而冷峻的面庞上,一滴水珠从额间滑落,滴在鼻尖,颤了半晌,最终落在比平时更鲜艷几分的薄唇上。
那薄唇……
仿若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在,他怔然伸出玉骨般的手指,在薄唇上一抹。
白皙的指尖轻压住薄唇……
一阵风过,颜若宁骤然惊醒,烧得全身发烫,仿佛刚刚的心思已经全然暴露在他面前一样。
她掩饰般收回目光,将怀中物递给他,努力镇定说道:「李婶也在那边喝酒,我见你一个人,送你一个伴陪你。」
不过是想见他的藉口。
真讨厌,见他还要藉口。
「喏,这只小木猫。可是我在书院好不容易赢回来的呢。」她有些得意,抿起了嘴。
其实这只小木猫对她来说没有特别的意义,她见到了它,想送他,如此而已。花费的心思她也不觉得如何,她很愿意花这份心思,不会觉得辛苦。
赵明霁一开门便见到了她怀里的小木猫。
他微微抬起眸。
他以为她只是喜爱而抱着,没想到……
「你是要借我一晚么?多谢。」他不动神色,接过了小木猫。
那上面还留有她的体温。
颜若宁睁大了眼。
第64页
他在问什么奇怪的问题。
「什么借一晚,你不想要它吗?」她嘟嘟囔囔,有点沮丧。
他眼眸深了深:「你想要我……要它?」
她望着他,眸中一汪水,回答得理所当然:「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呀!」
他抱着小木猫,那上面温热,又被他的掌覆盖的滚烫。
夜色中辨不出是酒气,还是蔷薇香,交缠在一起。
她大概喝多了。
赵明霁摩挲着小木猫的腹部,提醒她道:「你那日花了很多心思才拿到的。」
管明江出的九连环,他瞧过,甚为复杂。
对于她来说,简直是
panpan
为难。
他那日还发了疯,希望他在她眼中与这只小木猫能一比高低。
「那个九连环,是很难。我厉不厉害?」她回忆起那晚,也笑起来,指着自己鼻尖。
「嗯,厉害。」他道,「所以,这只小木猫你若因喝酒……」
「那日我一瞧见那只小木猫,就想送给你!你喜不喜欢?我想着,你喜欢猫,又会餵流浪猫,肯定很想养一只猫。可是你不能养……那小木猫就很好!」
「它很厉害呢!它会自己走路!还会歪头!」
「阿霁,你瞧它的眼睛,是黑宝石做的!我那日一瞧,就觉得……好像阿霁的眼睛啊!」
颜若宁确实喝多了。
把最近严守的界限打了个粉碎。
叫他阿霁,说得兴致盎然,甚至拉他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让它看那只小木偶猫是怎么摇头摆尾的。
它微微歪头,眼睛漆黑明亮,确实可爱。
可惜今晚的星光全数落在它旁边,另外一双眼里。
一双杏眸。
星光熠熠。
「你喜欢吗?」她问他。
她的眼中落着星光,又映在他的眼底。
「很喜欢。」
「那你想要吗?」
「想要。」
「那你可不要把它弄丢啦!」
「再也不会了。」
「也不许还给我!」
颜若宁忽然想起,从前送他的礼物,因为那次吵架,全被还了回来。
她气鼓鼓补充道。
「那不是颜……好。」
「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还给你。」
阿霁今日很温和,颜若宁很是满意。
趁着酒意,她伸出了手心:「那我的礼物呢?」
她可没忘记,他说会送她簪子。
「未买到。」他望了望她小小的掌心,眼底含笑,漫不经心答道。
颜若宁:「……」
她略有些失望。
就好像某种仪式感被破坏一样。
她看着他。
阿霁果真对她心动了么?
他……是想牵她的手么?
这样的念头再次被唤醒,止也止不住,让她想确认。
「我娘想让我搬回家……」她没头没脑地说出口。
其实她已经拒绝了自己母亲的要求。
回了家,还怎么见阿霁。
可她忽然想知道他的想法。
也许……他会开口留下?
不不不,阿霁不是会说那样话的人。
那……
今夜月色朦胧,星光点点,她喝了酒,头脑和心跳一样飞快而清晰。
他若是有一点点的失落。
她想,她能觉察到。
「回家也好。槐南巷院子小,你独居于此,纵然有些护卫,毕竟不安全。万一遇到不怀好意之人,过于危险。」他冷静分析道。
他也太冷静了吧!
颜若宁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酒都醒了一大半。
失落?
一丁点都没有。
「我……我可是明天就会搬回家!」她气恼地抿起了嘴。
赵明霁点点头:「好。」
简单明了。
颜若宁觉得自己要气晕过去。
「颜姐姐,原来你跑出来了。」她家门口,徐玉露忽然出来笑道,「他们都在找你呢。」
说罢,她又看了看赵明霁,轻唿一声,掩住了唇:「赵公子……」
颜若宁气鼓鼓地站起身,咬着后牙槽道:「我明天就搬回家!」
说罢瞪了他一眼,气咻咻离去。
她一时生气,放了狠话,只好灰熘熘回了家。
「臭阿霁!」
「混蛋阿霁!」
「他怎么这么狠心啊!」
颜若宁在闺阁里走来走去,一张帕子捏得皱成了一团。
珊瑚撑着手坐在檀木小圆桌旁,无奈道:「小姐,你都叨叨了三日了。」门也不出,关在房中,对每个人都说了一遍。珊瑚也是颜若宁身旁的丫鬟,今日轮到了她当值。
「我说要搬回来,他就果真让我搬回来!」
「一点留恋也没有!」
颜夫人倒是听得眼睛一亮:「乖宁宁,我替你安排另外的公子相看好不好?咱们不惦记他了。」
结果呢。
自家小姐当场哽住,气咻咻跑回了闺阁。
「三日了!他连信都没递一封!」颜若宁觉得心口绞绞痛。
分明两人已经相处得很好。
她还以为……
在他心中,她的来去原来是无所谓的么?!
「小姐,咱们隔壁搬来了一户人呢。」白珠忽然推门进来,笑吟吟道。
第65页
颜若宁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前日不就知道了吗?」
旁边久无人居的院子搬来了邻居。
可那又如何。
这边都是园林般的大府邸,哪里像槐南巷那里,鸡犬可闻。
何况,她也没有兴趣。
「那户人家,主人好奇怪。」
「怎么奇怪了?」颜若宁到底好奇心重。
「奴婢也说不好,不如小姐去瞧瞧?」
「我也没那么感兴趣……」颜若宁意兴阑珊。
「小姐,就当去园子里散散心,你都几日没有去园子里逛逛啦!」白珠拉着她出了门。
颜府偌大,她的闺阁在花园之中,沿着花园曲曲折折走了许久,才到了院墙边。
「怎么瞧啊?院墙这样高。」
比槐南巷的院墙还要高。
想起槐南巷,想起她爬过的那堵院墙,她心中又是一堵,越发意兴阑珊。
她转过身:「算啦,没意思。」
忽然,高高的院墙上传来声音。
遥远。
由风送到她的耳朵。
「宁宁。」
低沉又悦耳。
她勐然转过身。
白墙黑瓦上,俊朗如天神的白衣郎君斜坐在墙头,一手撑住,一只膝曲起,风流倜傥,任晚风吹起他衣袂飘飘。
「我原想与你不期而遇。可惜等了三日都见不到你。只好翻了墙。」
「逾墙越舍,你会不会觉得太过孟浪?」
作者有话说:
脑子中的歌:你住的巷子里,我租了一间公寓,想要和你不期而遇。
我好想今晚能再更一章,但是有点力竭,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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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等不及◎
孟浪……?
颜若宁心中仿若有雷电闪过, 全身酥酥麻麻,腿有些发软。
当……当然孟浪,逾墙越舍, 这种事,怎么会不孟浪。
她偷偷瞄他。
他素来矜贵雅正, 就连坐在墙头这般不羁的动作, 被他做出来, 也多了许多的优雅从容。月白色的衣衫上落了几瓣晚杏,随意春芳歇,歇在了墙头, 也是王孙公子。
可是, 哪家的王孙公子会逾墙越舍?
他……
她心跳剧烈,仿佛有雷鸣闪电, 在心中掀起巨浪滔天。
一阵冷香袭来,他已经安安稳稳地跳落在地,落在了她身前,掀起一阵风浪。
她红着脸抬头,只看见他线条分明的薄唇。
「阿霁……」
「宁宁。」他声音清清淡淡,冷静自持, 宛如山间雪。
颜若宁心重重一顿, 仿若浇灭了些许心火,怔然抬头, 正好看见他沉静清冷的眼。
「你来做什么?」她忽然有些气恼,又有些泄气。
果然,他声音依旧清淡冷静:「我约了知府明日家宴, 怕旁人转达有误, 只能亲自来告诉你。明日筵席, 你与我一同去。」
知府的筵席,她去做什么?
见她蹙眉,他思索片刻,问道:「善堂一事,你打算以颜家的名义办,还是以你自己的名义办?」
这是什么问题?不是他与她一起办善堂吗?
「善堂声名,于我无大用,于你,以及颜家,却有大利。于你而言,善名,佛心,是一生的好名声。于颜家而言,能使官家侧目,百姓感恩,亦是足以傍身的名望。」
「那自然以颜家的名义办。」她毫不犹豫。
她自己要什么佛心善名,办善堂的初衷原不是为了这个。
可是若能让颜家有这份名望,也许当有万一时,能更好地躲开那些对他们家虎视眈眈的人。
赵明霁毫不意外:「所以我要亲自来见你,告诉你。善堂要以你的名义办。」
「为什么?」颜若宁不解。
「颜家树大招风,突然办善堂,反而会引发同行嫉恨,也说不定有人认为这是颜家在给自己铺路。」
「而且——」
他眸色深深,看着她的如琥珀一样的杏眸。
「你会需要这个名声。」
她……需要这个名声?
颜若宁茫然不解。
赵明霁瞥了瞥远处,淡道:「有人过来,我先走了。」
颜若宁一口气堵在心头。
他竟果真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个消息而来!
逾墙越舍!
就为了告诉她要与他一起赴宴!
颜若宁心中一团气早就憋了几日,憋得直冲上脑门,直冲上云霄,什么顾虑也忘了想,怒气沖沖抓住他的手:「你来寻我,再没有旁的事了吗?」她到底是直行娘子。
她手小,攥住他的大掌只到一半,却牢牢攥着,仿佛置气般不肯松。
「怕旁人说不清楚,递封信也可以。为什么要攀墙?」她瞪着眼看着他。
他垂下眸,看那双手,温软,热烈,就像晚春的阳光,有点儿热得想让人躲开,却又不像盛夏一般会灼伤人。
足以暖冰雪。
「尔非仲子,不觅佳人,为何要逾墙?」她咄咄逼人,追问道。
「你的契约在我手上。我命令你。」她说着骄傲的话,用着傲慢的语气,可爱得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第66页
「命令我什么?」他声音有些暗哑,却不动声色。
「命令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翻墙!」她抓着他的手,瞪着他的脸,分明急得跳脚,问问题却抓不住重点。
赵明霁忽然低低笑起来:「宁宁——」
他叫她的名字。
顿了顿,他才继续说:「那日你命令了我五件事,这是第六件,你想让我先做哪一件?」
*
「别磨磨蹭蹭了,我知道你在,你快给我出来!」
槐南巷尾,明眸善睐的少女气急败坏地敲着门。
「颜若宁,你怎么这般无赖。」
好不容易,那扇门被打开,里面出来个红衣少女,一见她,花容失色关了门。
「我就知道我今日不该穿红色!又与你撞了!」
颜若宁今日梳着朝云近香髻,头顶斜插着一支丽水紫磨金步摇。手拿一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身着一袭樱红的撒花烟罗衫,脚上穿一双云丝绣鞋。
花团锦簇,灿若玫瑰。
每回她都比不过!
「徐玉燕,你好了没?换身衣服这样久。」颜若宁在门口嘟嘟囔囔,徘徊许久,总算见到门开了。
里面出来个穿着绿色纱衫的俏生生的女子:「你好烦,我都没去你家宴请了,你瞧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吗?我——」
「行啦行啦,知道你家人拘着,你脸皮偏那么薄,怎么,这样你就不想与我再来往了?」
「你家玉露妹妹还与我来往得好好的呢!」
徐玉燕轻哼了声,没接话。
「咱们逛街去!」颜若宁满意地挽起她手。
江州最繁华的一条街名唤朱雀街,大小店铺罗列林立,琳琅满目。
颜若宁刚到这条街,便摩拳擦掌,眼神放光。
天知道她已经有多久没有逛街了!
从她重生回来……
不,不能这么算,从她重生前,起码有一年时间,她都再没有逛过街!
新出的首饰,新上的衣裳式样,新兴的风气,就连口脂的颜色,她都只能追逐在旁人之后,哪里还是当初那个让人逐风追浪,永远踩在浪尖上的颜小娘子!
「玫瑰红好看,还是秋月红好看?」她的唇为了试口脂,已经搓得红通通。
「玫瑰红搭红衣好看,秋月色若搭浅黄、秋色倒正好。」徐玉燕点评。
「那就——都买!」
不一会儿,两人带的丫鬟僕从拎了大大小小一堆妆盒。
徐玉燕家也是生意人,虽然没有颜若宁家那般巨富,到底家境也算不错,同样买了许多物什。
等逛累了,两人便在朱雀街上最有名的茶楼翠晴楼喝茶。
「颜若宁,我瞧你欲言又止了半天,你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瞧着讨厌。」徐玉燕说话做事比她还风风火火。
「徐姐姐,你说,一个男子为何要逾墙来见一个女子呢?」她捧着茶杯,辗转千回,怅然无比。
「都逾墙了还能为何?」徐玉燕一副傻不傻的表情。
颜若宁:「……」
「可是他说,是因为有无法转达的正事。」她扁了扁嘴。
「他说的话,你是不是都会听?」徐玉燕托腮睇了眼自己这傻乎乎的手帕交。
「若是都会听,那他为何不递信?为何不请人通传?偏偏要逾墙?」
「我正是这样问他!」颜若宁愤慨地敲了敲桌子。
「那他怎么说?」徐玉燕饶有兴趣。
颜若宁一噎,讪讪然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没等他回答,就跑了。」
落荒而逃。
他竟然问她,那几个命令,先完成哪一个?!
她都命令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每日买早餐,时时陪着他,叫她大小姐,还有……
亲吻……
结婚……
他真的打算全部都依照她命令行事吗?
她觉得自己心都快要跳得听不见任何动静了。
他,他不会觉得羞耻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命令……
徐玉燕继续睇着她,眼神里写着大大两个字:出息。
颜若宁悲痛趴在臂弯里,哼哼唧唧。
「宁宁,你当初为什么要攀墙?」徐玉燕突然换了话题。
槐南巷鸡犬相闻,她自然知道颜若宁攀墙这桩旧事。
颜若宁怔了怔:「他不给我开门……」
「你若是用力敲,他大约也会开。」
「可是我等不及嘛。」
颜若宁努了努嘴,一抬眼,看见好姐妹戏嚯的目光。
她心中蓦地一动:「你是说……」
「他可以递信等第二天宴会见你,也可以请门房通传,安心等颜夫人告知你见面。可是他都没有。」
徐玉燕敲了敲桌子。
「因为他等不及。」
微风轻拂,一朵花绽放。
晚春里,开得浓烈,又小心翼翼。
用过了点心,两个人继续逛街,转瞬到了如意轩。
「咱们进去瞧瞧。」颜若宁挽了徐玉燕的手道。
「哟,这不是颜大小姐嘛。」刚进门,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来人穿锦绣双蝶钿花衫,瘦得像根竹竿儿,眼看一阵风便会将她吹跑。
颜若宁瞥她一眼,没有搭理她。
那也是个富户女儿,名叫卫茹。颜若宁曾因两家父母有生意往来,试图和她维繫关系,可是她眼大心空,瞧不上同是商户女的她,成日只巴结官家女。心思也多,知道如今风尚好细腰,便拼了命的节食,想要入贵人的眼,成为官家太太。
第67页
只是她不理人家,人家却要上杆子嘲讽她,对着身旁一个品貌端庄的大家闺秀哈腰巴结道:「程小姐,这就是近日江州热热闹闹满是流言的那个颜小姐。」
那程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举止端庄优雅,娴静识礼,倒是从未见过的小姐,淡淡瞧她一眼,弯唇轻颔首算作打了招唿,又继续在柜檯前瞧首饰。
颜若宁很快反应过来,这应当是新任知府的女儿。
她既还要办善堂,倒是不能得罪。
她扯了扯正想吵架的徐玉燕,去了另外一边,离得远远的。
「你如今怎么改了性,都不与那卫茹吵架了?我可瞧不上你这样。」徐玉燕竖起眉毛,犹带着火气。
「我今日心情好,懒得与她吵。」她小声含煳道,「再说,与她吵架没意思,她就会哭!」
「掌柜,那蝶簪同系列的步摇耳坠与璎珞,可以给我瞧瞧么?」那程小姐温言问道。
蝶簪?
颜若宁霎时想起阿霁说会给她买的蝶翼金镶珠簪,微微有些失落。
她首饰多,倒是不过心,可是这是阿霁说要给她买的,结果却没买到,总归有些遗憾。
掌柜正赔笑:「程小姐,实在抱歉,客人还没瞧之前,首饰都在暗盒里放着呢,绝对不能拿出来,这是没办法的事。」
「是谁买断了这套首饰?这可是知府家的程小姐!她上回就说想买,你怎么还卖给别人!」卫茹狗腿气息浓郁。
掌柜只赔笑。
那程小姐微微一笑:「我知道是谁买的。他大约……是要送我,今日我也只是想瞧瞧,来看看明日穿什么衣服,好搭那套首饰。」
「既是如此,程小姐不如留作明日,当个惊喜。」掌柜话说得圆润。
「听见没,知府小姐也有情郎呢,还要送她一整套首饰。如意轩的整套首饰,若要买断图纸,再不二出,那可不是只出钱能做到的。啧啧。知府家小姐的情郎,很不一般啊。」徐玉燕嘀咕道。
颜若宁倒不理睬这些。
她也选了一套新出的首饰。
近些日子没有出门逛,她怕她的首饰都过了时。
明日要赴宴,自然要选套新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有事,更迟啦,今天还有一更。
第29章
◎他的许诺都是认真的◎
出行时徐玉燕坐的颜若宁的马车, 因此逛完了朱雀街,她便送徐玉燕回了槐南巷。
隔了几日,那一方宅院外, 小小青桃又长大了些,在风中摇曳, 吹起涟漪。
她心中一动, 上前敲了门。
有些事自己翻来覆去想不明了, 与人一说,才仿佛印证了一般,觉得果然如此。
就如徐玉燕所说, 他既然不愿意, 不欢喜,为何要费了心力攀墙, 为何不直接递封信。
攀墙。
攀墙!
阿霁那样的人,竟然也会攀墙。
她迫不及待地想再见他。
就像猜中了灯谜,迫不及待要去对答案,信心满满,毫不犹豫。
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婶开的门, 惊讶地看着她:「颜小姐, 您怎么来了?您不是搬回春归街了么?」
「李婶,我来找阿霁。」她两眼亮晶晶。
李婶更惊讶了:「少爷没跟你说吗?他也搬去了春归街, 留我在这边看屋子呢。」
阿霁也搬去了春归街?!
颜若宁瞪大了眼,随即想起,白珠的确说旁边宅院有人搬去。
是阿霁……?
她还以为只是因为那边久无人居住早就废弃, 他借个方便而已。
……不对, 阿霁哪里来的钱买宅院。
他的钱庄印章可都在她这里!
李婶闻言笑起来:「我说少爷怎么这两日手头紧张, 连着几日没去书屋买书了。」
颜若宁:「……?!」
她小声辩解道:「他也没跟我说他每日都会去买书。」
「是,少爷什么都不说!」提起这个,李婶也气得从咬牙切齿到无可奈何。
从前许多事……
她嘆口气,转了转念,让开了门,道:「颜小姐进来喝杯茶。」
小小的宅院依旧整洁,瞧不出主人离开的痕迹。
但是颜若宁一瞥书房便发现,书空了许多,桌上他用惯的笔墨纸砚也不见了。
「他果真是搬过去了。」颜若宁惊讶地睁大了眼。
随即心又有些愉悦地砰砰跳起来,掩饰般地低下头,遮住泛红的耳尖。
「他果真是搬过去了。」
忍不住,她又巴巴地补充了一句。
李婶一瞧,那双杏眸亮晶晶,唇角的弧度压也压不住,活脱脱像有糖吃的小孩子。
别说少爷,她也喜欢这个颜家小姑娘。
是因为她搬回家了。
颜若宁还在心里补了一句,没好意思说出来。
「颜小姐,我这两日打扫少爷的房间呢,发现一封文书,也不知道是什么。」李婶取出一张白纸,上面墨迹浓郁,双手递给了颜若宁,「你知道,我识得的那几个字都是少爷教的,年龄大了,总也记不住,只怕是什么紧要的东西。您既正好来了,这封文书还请您转交给少爷。」
「原来阿霁还会丢三落四呢!」她揶揄着接过文书。
李婶眼观鼻鼻观心,笑而不语。
打开一瞧,颜若宁睫毛微微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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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文书?」李婶好奇探过头。
「这是……春归街那边宅院的地契。」她迟疑着说道。
其实地契本身没什么,他既然买下了那座宅院,自然会有地契。
只是,时间。
丙辰三月。
那是去年三月。
那时她刚刚搬去新家,又欢喜又难过。在见到他时,跟他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的闺阁。
「有两层楼!两层楼!隐在花园中间高地上,有石砖小道通上去,两边有桃树,杏树,还有银杏树!我再也不必烦恼外面跑来跑去的僕妇把我吵醒了!」
「我打算第一层放些装饰,放把古琴,焦尾什么的。」
他那时笑起来,不像现在这样低沉,更加清冽,也更像阳光照耀下的清冽的初雪。
青衫白帢少年郎。
他笑她:「你又不弹琴。」
她鼓着脸强词夺理:「说不定会弹呢!」
「再在四面墙上挂上字画。」她伸出手描绘,「要顾恺之的!赵孟頫的!米芾的!吴道子的!」
他笑得更大声:「乱摆。」
她还叉着腰蛮不讲理看他:「就是土财主。喜不喜欢?」
他笑着不回答,她还逼他,凑到了他脸前:「喜不喜欢?喜不喜欢?」
他只好推开她的脸,眸光熠熠看着她,说得如清风拂月,漾起岁月涟漪。
「喜欢。」
至今回想这句喜欢,颜若宁仍悄悄咬住唇,眼中有挥之不去的热意。
那三年,若没有那些往事,那句喜欢,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睫羽微湿,她醒了醒神,目光又落在这纸地契上。
他根本不必买这座宅院的。
他在赠她金雀钗,与她定情时,曾很认真地跟她说,他会参加科举,会去京都,会去实现他的理想抱负。他问她愿不愿意陪他去。
她早说过了愿意。
只不过那时,搬了新家,她有点难过:「我喜欢我的新房子,可是住这边好难见到阿霁。你要去书院,要研习功课,还时不时要出门。从前去隔壁敲门你便在。如今要跑好远,你还不一定在家。」
她有点想回槐南巷陪他,又捨不得爹娘。
他问她:「那成婚了怎么办?」
她羞得瞪他一眼,不理他。
那时他说什么。
她隐隐约约记起他说的话:「我去京都,不会超过十年。十年之后我们就回江州好不好?到时我们就在你家旁边买个宅子,中间用月洞门打通,你不必敲门,就可以来回好不好?」
那时她只懵懵懂懂地听,也没有往心里去。
莫说十年,便是成婚这样的事,对她来说都显得过于遥远。
原来……阿霁对她的许诺,都是认真的。
他比她更早想到以后,想到她会眷恋江州,眷恋父母。
且不仅是想,他已经付出了行动。
后来她再抱怨两个人不住隔壁不方便时,他说:「宁宁,你等等,很快就好了。」
等什么呢?
她现在才懂。
那时隔壁在修宅院。
一个废弃的老宅,处处要修,总得几个月。
「原来少爷是去年三月买的这个宅子,奇怪,他那时怎么不搬过去?」李婶给她端来了茶,一边问道。
颜若宁勐然站起身,将地契放在袖子里:「李婶,我去找阿霁!下回再来见你!」
「哎呀,喝口茶再走嘛,这是你爱喝的洞庭碧螺春呢!」
「不啦不啦!」颜若宁一边往外跑一边摆手,「李婶,你喝!」很快消失在门口。
李婶轻轻托起茶盏,品了一口,点头道:「没算浪费一壶好茶。」
阿霁的宅子在她家旁边,她的马车路过自己家门口时,门房喜滋滋开门,就见华丽轩敞的马车毫不留情驶了过去。
门房挠挠头:「小姐回错家门啦!」
另外一个门房嘁了一声:「你不知道旁边住的谁啊?我可是去年就打听清楚了。」
那个门房摸摸脑袋:「看来喜事将近,咱们应该能拿大红包吧。」
颜若宁自然不知道自家门房在想什么,她将马车停在了隔壁那间宅院门口,亲自上前敲了门。
不久,门吱呀一声打开,竟然是个门房。
颜若宁微微呆了一瞬,随即瞭然。
这边宅院这样大,里面都听不到门口的声音,门房这些该有的僕役自然要有。
那门房见了颜若宁丝毫不意外,弯起眼弓着背,极其恭敬:「颜小姐。」
「我要见你家少爷,烦请通传一声。」阿霁家的下人,她礼也做得足,当即叫白珠递了沉甸甸的荷包过去,笑眯眯道。
那门房笑着接过荷包,作了大揖:「少爷说小姐来一定会送荷包,让咱别推辞,小的便在这里谢过颜小姐了!」
还是个机灵的。颜若宁觉得阿霁挑奴僕的眼光倒很是不错。
「那请你快去通传吧。」她继续笑眯眯。
门房却皱起眉愁眉苦脸起来:「只是颜小姐,少爷出了门,要明日晚间才能回来。」
「阿霁出了门?」颜若宁瞪大了眼。
白珠也瞪大了眼:「赵公子不是今日才见过我家小姐么?!」
门房陪笑着拿出一封信函:「那不是早上么?少爷有急事出了门,明日晚间才能回来呢。他让我把这封信函交给您,让您明晚先自去参加知府晚宴,他一定会赶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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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脸红了又白,扁了扁嘴。
阿霁出门,也不与她说。
还让她自己去参加晚宴!
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又是女子,怎么去参加晚宴!
「少爷说,到时方行舟方少爷会来接您,带您参加知府家宴。善堂相关事,方少爷也会帮您与知府沟通。具体您要做些什么,少爷在信函里已有安排。」门房依旧陪着笑,把自家少爷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出来。
「少爷还说——」
她挑起眉看向门房。
「这是……颜小姐?」忽然一个清雅淡丽的声音带着讶然响起。
她转身一瞧,一顶软顶小轿落下,轿帘掀开,里面竟然是知府家程小姐。
程小姐……?她微微拧起眉。
那程小姐却退了一步,又仔细确认了一番门匾,这才试探问道:「这里是,赵明霁公子家吧?」
「是呢!请问您是?」门房已经迎了上去,不卑不骄问道。
她微微一笑,端庄娴雅,随行的丫鬟递了名帖:「我是江州知府尹兼翰林学士程世鸣之女程瑶君。初到江州,来拜访故友。」
故友。
颜若宁垂下眸,掩住神色。
她与阿霁认识七年,怎么不知道他还有故友?!
白珠急急凑到她耳畔:「小姐,输人不输阵。」
颜若宁:「……?」
她僵硬地扭过头瞧白珠。
她哪里输?!
知府小姐不就比她端庄一点,娴雅一点,淑女一点吗?!
她哪里输?!
白珠扶额,再度悄声道:「小姐,为了善堂,知府家小姐不能得罪!」
颜若宁:「……」
那边娴静端庄的小姐已经知道赵明霁不在家,又与她友善地打着招唿:「颜小姐,与明霁是熟识?」
明霁。
颜若宁目无表情:「一般熟。」
「也就是,左邻右舍,青梅竹马,情同——」
她白了一眼正在拼命朝她使眼色的白珠,微微一笑。
「情同,兄妹。」
程瑶君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明霁上回才会帮颜小姐见我父亲。」
「说起来,颜小姐人才一流,品德更是高绝,竟有善堂壮举,实在令小女子佩服。」
颜若宁嘴角抽了抽,敷衍一笑。
那程瑶君有礼仪地告了别,又乘轿而去。
颜若宁也目无表情地打算回家,却被门房叫住。
「颜小姐,少爷交代我说的话还未说完呢,」他摸摸头,憨厚看着颜若宁嘿嘿笑。
「什么话?」颜若宁此时心情不好,幽幽地看着他,说话都不带波澜。
「少爷说。」
「别担心,他一定会赶回来陪您。」
作者有话说:
嘿嘿~今日第二更!
我真是好勤奋(叉会儿腰)
第30章
◎蝶翼首饰(二修)◎
「你是谁?」精緻的博山炉上冒出幽幽细烟, 雕樑画栋的房子里萦绕奢靡的龙涎香,衣着华丽的女子侧卧在香纱软榻上,凤眸半睁, 慵懒地望着站在地上的人。
「郡主殿下,她就是新嫁给康平侯府小侯爷的那个江州商户女。」旁人有人打扮得贵重, 表情却一脸奉承。
「哦, 就是她啊……」郡主慵懒地搭出手, 扶着奴婢站了起来,裊裊婷婷走到她身边,绕着她瞧了一圈, 轻哼一声, 闲闲道,「十里红妆, 真是威风。」
「你——」她抬起一根手指,轻启红唇,「琴棋书画,会哪一样?」
「呵,居然一样都不会。也堪嫁进侯府,当侯府夫人?」
「你既是商户女, 想必算盘打得极好, 不若——替本郡主算算,今日宴会开销几何, 能不能抵得上你一抬嫁妆?」
「你不乐意?」郡主冷笑一声,看向周围,语气不可思议, 「她竟说她不是来打算盘的。」
「郡主, 江州乡下女子, 何况又是个商户女,哪里懂得礼数!」
四周皆是窃窃笑语。
「正是呢郡主,商户女。」
「妹妹,你别多想,他们皆是无意,何况——你本就是商户女。」
……
「娶你进门为媳妇有什么用!连为我儿攀交都不会!」
啪地一声清脆的掌声。
颜若宁勐地睁开眼,髮丝间全是汗珠,大口大口喘着气,半晌,才在黑暗中抚上自己的脸。
重生以来,她很少梦到过去。
尤其是在侯府的日子。
她心宽,直以为自己全忘了,谁料今日又梦到。
「小姐,怎么了?」在外间守夜的白珠惊醒,进来拢了烛火,迷迷瞪瞪问道。
此时窗外犹是幽深黑暗,瞧不见一点光亮,颜若宁揉了揉太阳穴,声音略有些疲乏:「没事,大约,明日要去赴官宴,有些紧张。」
白珠笑起来:「小姐怎么会紧张,从前也不是没有陪老爷夫人去过。」
颜若宁笑着摇摇头:「那时小,哪里懂什么?」只知道吃吃喝喝,哪里会担心所谓的官家小姐怎么看她。
「我是商户女,去了总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她忽然有些害怕与惆怅。
怕那些窃窃私语。
那些毫无顾忌的嘲讽。
其实,若论品阶,江州官家小姐的品阶比京都贵女不知道低多少,她不应当这样牴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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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三年时光,她人回到了十七岁,心境却再也回不去。
有些牴触刻在了骨子里,是她对贵女这个群体的最初印象。
刻薄、势利、迎高踩低、阴阳两副面容。
连她这样的性子,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商户女,果真是一件糟糕的事。
「小姐若是担忧,不如拆了赵公子给您的信瞧瞧?」白珠提议道。
赵明霁让门房给了她一封信,交代她应该怎么应对。
左不过是要小心一些,对那些官家小姐,对知府夫人多客气些,稍稍提提善堂。
她不爱参与那些虚伪的宴请,不代表她不知道应当怎么应对。
但她不爱从阿霁这儿听到,因此拖拖拉拉还没拆。
此刻她点了点头。
白珠拿过信递给她。
拆了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叠了两折,墨迹似乎也不多。
她打开一瞧,睫羽忽然眨了眨。
白珠也凑上去一瞧,一字一顿念出来:「程知府家厨子做的蟹酿橙好吃,记得尝尝。」
她噗嗤一笑,乐开了花:「小姐,赵公子怕您错过了美味,特地留信提醒您呢!」
颜若宁嗔了她一眼,蓦地把纸往白珠跟前一伸:「拿去拿去,我又不是什么馋鬼!」
还没等白珠接过,她又蹭的一下收回:「我……我还要睡一会儿,白珠,你……你出去!去睡觉去!」
白珠抿住嘴,眼睛笑弯,脆生生抿着笑意答了声「哦」,走去了外间,带上了门。
她偏像故意一样,留了一盏灯。
一盏灯,照亮不了整间屋子,只能刚好垂在床头,摇曳起昏黄的光,在六角如意灯笼里摇晃,在茜纱橱里映出婀娜的影子。
在少女的眼前跳跃着端方俊逸的字。
「谁要吃蟹酿橙嘛。」她嘀嘀咕咕拉起了被衾,只留一双眼。
瞄过来,飞过去。
又一个翻身,手肘撑着软枕,掌心托着腮,小腿也向上翘起,在空中划着名弧度,眼睛却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安静的,宁谧的,带着若离若即冷香的小笺。
知府家宴说是家宴,实则除了她与赵明霁,还有一众官员及其家属,对于程知府来说,这次家宴是他赴任来第一次偕同全家亮相。
颜夫人与颜若宁稍微分析了下其中厉害:「这次家宴,对程知府来说是亮相,对你来说,也是亮相。是要让江州上下官员都知道,你在修建善堂,救助流民。你要知道,上一次洪涝之时深入流民之间,以身涉险治瘟疫的傅老贤人,那时不过十八,凭此可是获封乡君,流芳百世。」
还算赵家小子有些良心,不枉宁儿倒追一场。
颜夫人心中如是想,却说道:「等你成了乡君,满江州的好男儿都任你挑选!」
颜若宁:「……娘,我才不想当什么乡君。」她修善堂只是为了给那些孩子一个家。
不过,如果修善堂能让颜府传出善名,她自然无所不愿。
颜夫人觑了觑她的神色,又笑道:「你在怕?宁宁,我管理三十二商铺都未曾怕,你是我的女儿!」
颜若宁怔然望向自己母亲,忽然觉得血液有些沸腾。
颜若宁用过午饭便开始梳妆打扮。今日的打扮白珠都不能过手,是颜夫人身旁最得力的钱嬷嬷来帮她打扮。
「娘——」她坐在花梨木留月梳妆檯前,坐得笔笔直直,任由钱嬷嬷替她挽髮髻,睫羽微颤,一双手抓着小小一盒玛瑙玉盒装着的玫瑰沁露胭脂,捻来捻去,手心都沁出了汗。
听了她母亲的分析,她更紧张了!
还要亮相,还要力压全场。
她一定会被笑话吧!
到时候他们肯定都会说,她是个商户女。
「商户女怎么了?比行动约束的大家闺秀可自在多了!」她在心里嘀嘀咕咕。
「若不是为了善堂,我才不想去理她们!」
如此反覆在心里说了数遍,钱嬷嬷终于画好了妆,她也对着铜镜洋溢起明媚的笑。
「首饰选哪套呢?」提起这个,颜夫人颇有些犯愁。
「从前首饰都是你自己去如意轩挑的,无须经过我,今年你没去如意轩,我竟也忘了替你跑一趟。」
「你买的这个成品,总归差一些,比不过人家。」
「我倒是有些好的,可惜样式又沉稳了些。」
「你从前那些……」
「娘,就带这个就很好啦!」颜若宁点了点她新买的玉葫芦金镶玉头面。
首饰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没有那样好罢了。
方行舟在门口接她,将她送到了知府所住宅院门口,跟她商量道:「颜小姐,你瞧我都陪你来赴宴。你能不能多给阿霁一些零用吗?我想买药草都没钱了!」
颜若宁:「……!」阿霁竟然告诉他了!
她也幽幽道:「你明明每日看诊,怎么会缺钱。」
那可是神医!
更何况,她果真能管住阿霁么?!阿霁还不是趁她不知,去买了这些首饰。
买断,可不是一两金能做到的事。
方行舟痛心疾首:「你不懂。易市每来一种新的药草我都想买,可是买得花钱啊!好多钱!」
颜若宁鄙夷看向他:「所以你让阿霁卖字画,敲诈阿霁。」
方行舟:「……你不能这么偏心!他每次都是付的诊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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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说话不过两句,已经有僕妇相迎:「颜小姐,这边请。夫人小姐都在萃芳园呢。」
她蓦地直了直身子,收敛起笑,望向幽深的光亮大门,那上面悬着「官邸」的牌匾。简简单单两字,只有正三品的知府才能入住。
她又一次,要参加官家小姐的聚会。
绕过曲曲折折的连廊,迎着两边叶茂繁盛的绿荫,她随着僕妇到了花厅。
作为一个家宴,氛围随意,在花厅外她便听到了许多笑声。
「你们听说前些时日颜家小姐的事没有?」
「谁不知道啊。要是我,指不准都想跳河了。」
「说起来也有点可怜,寻个夫君结果是那种人。」
「她这叫自作孽。一个商户女,仗着有点钱,平日里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说到底,不还是商户女嘛。」
颜若宁蓦地唿吸急促了几分。
「她之前不是和一个穷书生在一起么?听说差点订婚了,结果她嫌弃人家。如今她自己倒尝到了被人嫌弃的滋味了吧?」
窃窃笑声,四面八方而来。
说着半真半假的与她有关的消息。
颜若宁深深吐了口气,推门而入。
「程夫人,程小姐,各位小姐。」
「颜小姐来了。」程夫人很是客气,见到她来,笑颜逐开,对她招手,「过来坐。我早听说颜家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果真如此,模样好,我一瞧就欢喜。」
她怔了怔,还在犹豫,已经被程夫人一把拉住,坐在了她身旁。
颜若宁立刻下意识抬头瞧了瞧周围官家小姐打量的目光,轻蔑又鄙夷。
程夫人犹未察觉,笑道:「颜小姐,你可婚配没有?」程小姐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一旁另一个夫人已经笑起来:「程夫人还不知,颜小姐退婚的事在江州传得轰轰烈烈,如今自然是还未婚配的。」
「我自然知道那事,我就担心颜小姐被几家惦记呢!」程夫人笑着接口,看着颜若宁,拍了拍她的手道,「颜小姐,我有心当个媒人,介绍我一个表侄子与你可好?他家三代为官,如今已经考上进士,官运亨通,仪表堂堂。实在是良配。」
颜若宁莫名其妙,只能不动声色道:「程夫人,我只是一介商户女,恐怕配不上这么好的郎君。」
程夫人笑道:「有些累世士族,若想嫁进去自然是难了些。但是我这表侄子,那自然是配得上的。你别怪我唐突,我知道你心善,一见你又欢喜,忍不住便想与你做媒!」
喜欢做媒是什么毛病。
颜若宁腹诽,拿出父母做挡箭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己点头也是无用的。」
程夫人觑着她,又道:「莫不是颜小姐有了心上人,不愿意?」
一旁的五品判官家小姐笑起来插嘴道:「颜小姐自然是有心上人,是个书生呢!嗳,颜小姐,你前段时日不是在槐南巷么?与他和好了没?」
「槐南巷的书生?」不知为何,颜若宁觉得程夫人与程小姐都在盯着她。
她想起了昨日在阿霁家门口遇见程小姐的场景。
故交。
一日光景足够程夫人与程小姐调查清楚她与阿霁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毕竟她向来坦荡,从来没想过瞒着谁。
她笑了笑,微微红了耳尖:「吴小姐,这种话怎么好说。」
显而易见的,程夫人嘴角的笑淡了些。
她一定要好好质问质问阿霁,到底是几时的故交。怎么被人家全家惦记了!
颜若宁寻了个角落坐着吃点心,愤愤地想。
下午饮茶,游园,一群小姐热热闹闹,她也跟着逛了一圈。
就像同类之间气场才会相和,她与槐南巷的手帕交关系好,与城中有数的商户女儿来往都密,与这些正经的几品大员的官家女儿,却无话可说。
她脾性便不会阿谀奉承,不然前世也不会与侯夫人吵翻了天,又被她关进柴房用家法。
更何况,这园子也不如她家的好看。
颇为无趣地逛着园子,颜若宁不知不觉便落到了最后。
忽然,一个端庄娴雅的声音响起:「颜小姐。」
颜若宁抬起眼。
是程小姐,旁边还有卫茹。
「程小姐有事?」
程瑶君浅笑问道:「颜小姐平日喜欢听什么曲子?」
颜若宁摊了摊手:「程小姐,我不听曲子,也不会琴棋书画。与阿霁是青梅竹马,昨日说情同兄妹是不便明言,实际上早已定情。您还想问什么?」
程瑶君始料不及,噎在了原地。
卫茹冷笑起来:「颜若宁,你还真是没羞没臊!这种话也说的出来!你知道赵公子是什么人吗?你就与他定情!」
「什么人?不是你说的嘛,穷书生。我就喜欢穷书生,怎么了?」她掀起眼,睨着卫茹闲闲道。
「你……!」卫茹被气得脸红脖子粗。
程瑶君显然没有想到世间竟然有女子这般……粗俗,一时之间,脸又红又白,不知接什么话。
卫茹毕竟也是在市井长大,很快嘲讽起来:「赵公子连真实身份都未曾告诉你,你还天真地以为他会与你成婚!你在做梦!」
「实话告诉你!赵公子早就与程小姐两情相悦,正在议亲!你前几日可在如意轩听那老闆说起,蝶翼头面一套,被赵公子将图纸买断了,正是要来送给程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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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颜若宁不吭声,卫茹更得意起来:「你别做春秋大梦了!」
程小姐蹙了蹙眉,轻呵斥道:「卫姐姐,好了。」
她顿了顿,又对颜若宁道:「颜小姐,非我冒犯,不过……你与他,是不可能的。颜小姐不若早些死心,免得,伤心。」
说罢她便离去。
「小姐!他们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那么说!赵公子难道真的……?」白珠义愤填膺,又忍不住担忧问道。
颜若宁目无表情转过头看着她:「白珠,我记得晚宴前,是要换衣的。」
*
繁星初露,天幕渐渐变成浓郁的深蓝色,一盏盏宫灯亮起,乐姬奏乐,晚宴开始。
程家书香世家,向来讲究男女大防,女子宴摆在花间,男子宴摆在湖心亭,遥遥相望,只闻人声,不见人影。
卫茹也是第一次能参加程府的宴会,兴奋地东张西望。
官家办宴,规格从来高于平民筵席几层,许多器具,礼乐,平民不能用,官家才能用。因此对她来说,这样的场合,极度迎合了她的虚荣心。
她恨不得不眨眼睛,记住每一个菜餚,每一份器具,奴婢的每一种礼仪。
自然,许多官家小姐也是抱着这样好奇的媚上的态度。毕竟,五品、七品的官员与三品以上的官员,不可同日而语。
那个五品判官的女儿突然发现颜若宁不在:「颜家小姐去哪儿了?」
「听说是去换衣了。」
「都换衣,她一人换这么久。」
「没见过世面是这样。」
程瑶君端起玉杯,浅饮了一口蔷薇露。
她抬眼时,正好瞧见远远过来一个裊裊婷婷的身影。
她的瞳孔勐然缩了缩,端着玉杯的手紧紧扣住杯壁,指尖都泛了白。
朝月髻,月白色的缕金挑线纱裙,银丝月白绣花鞋。
美,仅是如此。
但她的头上!
薄如蝉翼的金色蝴蝶飞在她的弯月髻上,停留在她小巧丰满的耳珠上,又串成了美得不可方物的点翠展蝶戏花璎珞,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那整套的蝶
作者有话说:
幽幽地说,我真的不太会写打脸……已经费力修了又修了……大家随便看看……我努力多撒糖写阿霁和宁宁的甜宠
第31章
◎他来了◎
颜若宁落落大方地坐下, 旁若无人地饮了口蔷薇露,还对程小姐笑了一笑。
这副头面是方行舟在马车上递给她的,因为阿霁来不及回来取, 叫方行舟取了送给她。
「他知道你赴宴喜欢新首饰。叮嘱了我三次,让我一定要去取。三次!」方行舟啧啧说道。
她那时觉得不妥。因为程家小姐以为这副头面是她的, 她去赴程家的宴, 戴着这副头面显得驳了她的面子, 面上不好看。
谁料程家小姐竟然拿这副头面说事。
「颜小姐,这是不是如意轩新出的那个蝶翼头面啊!」那位吴小姐眼尖,羡慕地凑过来, 「当时只做出了簪子, 我们都等着出一整套呢!谁料连图纸都被人买了去。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买的!」
「这蝴蝶可真精緻, 蝶翼薄如蝉翼,偏是织金,你瞧这上面的纹路。」
颜若宁抿嘴笑:「我也瞧不出好不好,不过是喜欢罢了。」
「你可真厉害!程小姐都没买到呢!」
她偏头一瞧,程家小姐在那边依旧笑得端庄娴雅,只是捏着玉杯的手指泛了白。
酒过三巡。
官邸的菜式也没有多么好吃, 确实那道蟹酿橙不错。她一边尝一边想, 回去了该怎样让家里厨子把这道菜做出来才好。
这时,远在湖心亭的那边隐隐约约飘出她的名字。
「颜家小姐心怀天下, 愿意以家财修葺善堂,庇佑天下无居所之孩童,实乃国之幸事。」中年男子的声音, 笑呵呵, 是程知府。
「只是这事嘛, 到底涉及到许多问题。例如安全隐患,例如社会层面的意见,例如监管,也并非一时半会儿能审定明白的。方神医,莫急,你与赵公子都有意推进此事,是我江州百姓之福,是大晏之福,我定当竭尽所能配合二位。」
他叫赵明霁赵公子而不是赵贤侄?
颜若宁模模煳煳想着,又思索起新问题。
程知府这话是在推诿。
阿霁不在,方行舟一心专注医术,并不懂程知府的推诿。
她受父母薰陶,却一听就听懂了。
程知府想要一些好处。
她父母行商,与官府打交道是常事,回来也时不时会提上几句。
官府自然都是要好处的。
可是善堂,又不盈利,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颜若宁蹙起眉思考。
或者说,阿霁要她来赴宴,果真就只是让她来吃蟹酿橙的么?
那她不来,阿霁也能解决。
他想让她做善堂的主人。
做善堂的主人就要来赴宴……
她恍然若悟,眨了眨睫羽,叫过白珠,低声嘱咐了她几句。
过一会儿,白珠迴转,附在她耳边告诉她结果:「小姐,知府大人说,等赵公子来时再说。他不便与颜小姐单独见面。」
颜若宁蹙了蹙眉。
月已中天,酒已三巡,阿霁还没有来。
不知他是被什么事耽误,大约今日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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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霁有心安排她来见知府,待到下次又不知是何时。善堂也不知到几时才能走下一步路。
她既然能做这件事,便不该等着阿霁。
她敲了敲桌子,起身告辞:「抱歉,我有事,离席一趟。」
卫茹早就注意到她与白珠的动作,冷笑道:「颜小姐这是做什么?大家都在筵席上,你一人离席,是要去哪里?」
她要去湖心亭那边让方行舟帮她引见一下程知府,但这话肯定不能在这里说。
她好声道:「我去更衣。」
「更衣?别是又偷偷约见什么人吧?」卫茹扬着声调阴阳怪气。
「比如——今天似乎是跟方神医来的?颜家小姐可真了不得,前有为你送头面的赵公子,后有赴宴也来护花的方神医。真正是了不得。」
吴家小姐不明所以,瞪大了眼:「怎么又多出来方神医与赵公子?颜家小姐不是和康平侯小侯爷退婚,又与穷书生在一起吗?」
「竟有四个男子……!」
颜若宁脸黑如墨:「卫茹,你别张口就来!」
卫茹哼了一声:「我张口就来?我说的哪一句是假?你今日不是与方神医一起来的?你这个头面不是赵公子送的?哦,说不定不是送的,是抢过来的!」
「抢过来?!」吴家小姐眼睛瞪得更大。
这句话意义更加暧昧。
既是抢,那是从谁手里抢过来,那位赵公子,是打算将头面送给谁的?
周围又响起了窃窃私语。
这一次,比鄙夷她是商户女更加过分。
这是生生地造谣。
可她一句「不是」,谁会听?谁能听进去?
颜若宁捏住拳,涂了丹蔻的指尖深深嵌进手心里。
她冷笑道:「我人就站在这里,你们不如直接来问我,在桌子底下议论算什么!」
程家小姐,这场宴会的东家终于发话,冷冷道:「颜小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什么叫做己莫为?」
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在花丛后响起。
月光洒落在花间,一个颀长的身影踏月走来,冰冷似高山雪。
颜若宁蓦地鼻头一酸。
「诸位小姐,皆是名门闺秀,书香传世,家中教养便是如此吗?」他一双眼冰冷扫过桌上每一个人。
「何为为?何为不为?」
「我只知诸位工于微技,雕于闺训,溺于骄奢淫逸之物,贪图享乐,未见于社稷有一分功。」
「在座诸位,谁能如颜家小姐一般,心忧黎民,力建善堂,广纳天下无依无靠之人?」
「去岁灾荒,流民至此,诸位可曾施过一粥一粟?」
「彼所为,汝不知,是汝之耻。汝知之,仍屑之,是汝父母之耻。」
他的眸色如墨,直直盯着程瑶君。
一时席间鸦雀无声。
「赵公子。」白珠没心没肺笑着喊道。
赵明霁收了厉色,看向颜若宁,语气如春风化雪:「我是来寻你的。」
湖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了进去,咚地一声响,恰好合上颜若宁心间的涟漪。
「颜大小姐,善堂壮举,你是主角。」
「我来请你去见知府,共谋此事。」
他侧过身,伸出手,替她引路,仿若恭敬的随从。
人走之后,花间宴上沉默了良久。
忽地,吴家小姐「啊」了一声:「他不就是那个穷书生么?我见过他与颜家小姐一同逛街!」
「穷书生就是赵公子?」
「那并没有四个人啊!」
「那个小侯爷那样不堪,怎么算。」
「我听说方神医不近女色的!我就说他不可能与颜家小姐有什么故事。」
「你刚刚又不说!」
卫茹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愤愤地望向程家小姐。
只见文雅娴静的程家小姐垂下眸,摊开双手,瞧着自己指尖的茧,声音怔然:「工于微技,雕于闺训,原是如此不堪么?」
从花间宴到湖心亭要走青石小道,曲曲折折,两边花影交错,横枝溢斜。
月光照着前路,间或有点了烛的地灯,银辉月光与暗黄烛影交错,在青石小道上倒映出两个长长的影子,被晚风一吹,便交缠在一起。
蝉鸣阵阵,不闻人声。
走了几步,赵明霁便停下来,回过头,声音被月光洗涤得很温柔:「怎么了?」
他站在月光下,肩上落满月辉,与月白色的长衫交错,恰如皎皎玉山,又如山间雪。
与她仿佛隔了一道天幕。
颜若宁低下头,贝齿咬着唇,鼻尖酸了又酸,只摇着头往前走,却被拦住了路。
「她们欺负你。」他拧起眉,肯定道,「抱歉,我……」
「你在替谁抱歉?」颜若宁蓦地抬起头,鼻尖通红,杏眸含着全是水,却咬着唇不让开闸。
「什么?」赵明霁闻言顿了顿,蹙起眉。
「我问,你在替谁抱歉。你的道歉,是为谁说的。」她瞪着他。
「蟹酿橙真好吃是不是,抚州的特产是不是?」
「是故交,还是青梅竹马?」
眼泪终究决了堤。
「你替她跟我道歉是不是?」
「世家公子,大家小姐,原来就很般配,也很门当户对,是不是?」
「我就是和穷书生,连父母都见不得,更不要替谈婚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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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有想过与她成婚是不是。
她往后退一步,想避开,却忽然被大掌抓住肩,搂进怀里:「宁宁……」
「你混蛋!你混蛋!」眼泪串成了珠,她使劲拿拳砸着他的胸膛,犹不解气,索性张嘴咬上去,谁料咬了半天都是衣襟。
他伸出一只手,笑得无奈又宠溺:「手给你咬。」
她张开嘴就咬,咬得用力,直咬到嘴里进了腥味。
他都不喊疼。
她心一揪,又丢开手,要把他推开,鼻音浓重,哑着嗓子:「你放开我。」
月光下,她的鼻尖通红,脸上满上泪痕,穿着月白色的轻纱衣裳,轻盈的蝶翼在耳尖起舞,似要羽化飞去。
他眸色如墨,喉结滚了滚,忽然收紧了手臂,将她用力箍在怀中,头埋在她颈边,贴着她的耳珠,说道:「不放。」
她用力推他:「放开。」
他固执地将她圈紧:「不放。」
就像两只困兽。
冷香裹着热烈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际,他的手臂用力得似乎要将她吞噬。颜若宁的嵴椎蓦地发颤,一滴来不及收回的泪滚落,从她的脸颊,落到他的颈间。
冰凉,又滚烫。
她终于消了气。
「你放手。」她闷了声,语气哑哑,娇娇绵绵,「程知府还等着我们。」
他微微松开她,借着月色端倪她的神色,问道:「你先告诉我,方才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只到他的下颌,他站直了瞧她时,微微垂首,目光幽深,仿若有一团火,瞧得她全身发烫。
他的大掌向下,环住了她的腰,掌心恰好落在凹陷处,掌控着她,使她不能逃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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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今晚月色很好◎
刚才说什么胡话……
哪里是胡话, 分明是……!
颜若宁缩了缩脖子,别过脸,不让他瞧见通红的面颊:「……先去见知府大人, 回去再告诉你。」
像个张牙舞爪的猫,一句话说得气势全无。
面前的郎君还揽着她的腰, 垂首看着她, 低声笑起来, 平日里分明是风光月霁的人,此刻却笑得让她耳朵发烧。
她忍不住捏了他腰间一把。
蓦地,一声低促的似是痛苦难忍的闷哼声响起。
只是溢出一声, 随即消失。
揽住她腰的手同时顿了顿, 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放松。
只是极力想掩盖的, 在夜幕中未免太清晰。
「怎么回事?」
颜若宁惊疑地抬起头,仔细瞧他的面庞。
确实好像有几分苍白。
可天黑,她眼拙,他不动神色,什么都瞧不出。
她心跳了跳,惊疑地打量他一瞬, 咬了咬唇,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轻点刚刚掐的位置。
手还在颤, 便被一把抓住。
他笑得无奈:「会疼。」
「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颜若宁拧起了眉,咽了咽口水,一转瞬, 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念头, 「你——你与人打架?」
她可是知道他能一人打过闾左坊六七个小子的, 要受伤,那是与多少人打架?
关键是,阿霁怎么会与人打架?
「我——」赵明霁看着她,话停在嘴边,一时未说。
颜若宁心急如焚,抿了抿嘴,人已经弯下腰凑到他伤口处:「你不说就不说,先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话还没说完,赵明霁已经托着她扶起来,说得轻描淡写:「小伤而已。」
她瞪着眼看他。
他只好多解释一句:「已经包扎了,但是你要是碰,可能会裂开。」
颜若宁只好作罢,再次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刚刚哭过,睫毛犹在湿濡,脸上泪痕犹在,却已经换了神情,急切又紧张,杏眸里满是他。
风吹过树叶沙沙,吹起满树杏花,落了她满身。
赵明霁望了望天空静谧的月,眸底如墨,不知是何痕迹一闪而过。復看向她时,他眼底已经盛了月辉,将她头上落的杏瓣抚去:「我去了趟书院,回来时遇到小毛贼。」
颜若宁心提到了嗓子眼,抓住他的手左瞧右瞧:「还有哪里受伤没有?怎么好端端地遇到小毛贼,是附近的惯犯么?」
「他们被我赶跑了,你放心。」
她还想问,他睨她一眼,清清淡淡道:「我没事,倒是你——」
颜若宁:「……?」她怎么了?
他慢条斯理道:「哭花了妆,要怎么见知府?」
颜若宁:「……!!」
她蓦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
她刚刚哭得那么凶!
什么妆都花了!
还要见知府!
「是不是很丑!」她捧着脸问赵明霁。
「唔……」赵明霁仔细瞧了她两瞬,正想斟酌开口。
颜若宁已经绝望地跳起来,巴巴去寻白珠。
「白珠——」
她眼泪汪汪。
白珠借着月色一瞧:「小姐,还好还好,你本来粉就敷得薄,沖开了也瞧不出什么,就是眼睛有些红红的,瞧上去像是哭过。」
「那你可有办法——?」颜若宁满含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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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珠遗憾地摇摇头:「小姐,妆奁在马车上呢。」
颜若宁痛苦捂脸。
赵明霁迟疑道:「不如你不去了。」也不是非见不可。
颜若宁握了握拳,视死如归:「不。我去。」
善堂她想办,有些话便要从她嘴里说出来。
区区妆花了,怕什么?
豪气不过一秒,她又扁了扁嘴,可怜兮兮睇向赵明霁:「都怪你。」
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惯会消解英雄气概。
赵明霁微垂下眸,和风清正,清贵端方,一派风光霁月。
只是连伤口沁了血,撩烧着疼痛,都入不了心。
「嗯,都怪我。」
走过水面上的游廊时,颜若宁停了停脚步,望向岸边。那边月色簇拥着花丛,只闻浅浅的笑声,不见人影。
她挺直了背,将在侯府被磋磨着学到的礼仪完整而端庄的呈现。
行完礼,瞧见程知府赞赏的目光,她想,侯府三年,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颜小姐这么端正的士族礼仪是从哪里学来的?」赵明霁已经落座,方行舟诧异地低声问道。
他眸色沉沉看向她,淡道:「不知。」
「不是你教的啊?」方行舟更加诧异。
赵明霁双手交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大拇指,眸底如墨,看着那个端庄有礼落落大方与知府攀谈的身影。
她从前不会这些。
为了嫁去侯府,倒是颇费了心思,竟连这些枯燥乏味的礼仪都学会了。
「那她……」方行舟还欲说话。
他蓦地敲了敲桌子,面色如凝霜雪,打断了方行舟的话:「一会儿去医馆。」
「怎么?」方行舟皱了皱眉,「我是闻到血腥味,你……」
「我熏了香,还能闻到?」赵明霁凝眉,骤然冷望向他。
「旁人闻不到,我能与旁人一样么?」方行舟摊了摊手,「什么伤?」
「左腰上方,长六公分,深两公分。」他淡道。
方行舟勐地嘶了一口气:「你还能赶回来参加宴会!」
赵明霁神色稍缓,唇角微弯,不答他的话,目光看着不远处。
那边,少女的面庞被乌髮掩住,只有窈窕身段,如月下白色蔷薇,会发光。
方行舟啧啧两声,嘀咕道:「不要命了。」
他实在是不懂。
他又问:「你有收穫?」
赵明霁淡淡捻起酒杯:「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三船官银,遮蔽地严严实实,从东往西,运向川北。
「你们家没钱了么?」方行舟惊异地看着他。
赵明霁失笑:「我怎么知道。大约人总不嫌钱多。」
「那你……」
「我只是拿了些证据,送给御史台那些人。」
方行舟默了默:「也没人敢参他。」
赵明霁端着小巧的玉制酒杯,淡道:「断他一条捞钱的手,已算赢。」
杯中白酒一饮而尽,辛辣,入骨。
方行舟沉默了半晌。
父子相斗,哪有什么输赢。
「你会告诉她吗?」他问道。
赵明霁看着不远处的女子,笑靥如花,眸中永远亮晶晶,仿佛能点亮世界。
「她小孩子心性。别吓到了她。」
颜若宁在见知府前,便告诉赵明霁,要他自去休息,她来与知府相谈。
赵明霁起初还有些不放心。
「赵先生,没人告诉你,病人就应该好好休息么?你受了伤,自己去休息去,我来与知府大人谈。」
她点着自己的鼻尖:「我可是很厉害的!」
实则她也有她的一点私心。
显然阿霁与知府的交情很深,否则那个程小姐不会自信满满说出那样的话出来。
那她如果还要阿霁来替她周旋,欠下知府的人情,她有些不甘心。
她方才想到了解决的法子,觉得有信心自己来试一试,大不了,最后让阿霁来救场嘛。
她弯着眼,野心勃勃,笑看向程知府。
「程大人,您瞧上去就好亲切,我可以叫您程伯伯吗?」她笑起来甜,有心说起乖巧话来时,嘴巴便像抹了蜜。
「我去街上逛街,大家都说江州城来了程大人,风俗面貌都焕然一新,和从前全不一样啦。」
程知府哈哈大笑,捋着鬍鬚:「你叫我程伯伯就好!」
「程伯伯,您瞧我,稀里煳涂想了个善堂的点子,什么都不知道!」
程知府依旧笑呵呵:「有这份心便好!」
「我常与我女儿说,江州城里竟然有这么有善心的姑娘,实在是世间女子的楷模。」
颜若宁连忙摇头:「我可算不得楷模,无非是闲着没事做罢了。」
「只是——」她做出为难样,打量一眼程知府,慢吞吞道:「我一个女子,您说,开善堂,博善名,无非是想嫁得好点,只怕我人微言轻,受人欺负,善堂办不好呢。」
「善堂嘛,倒也不难。」程知府捋着鬍鬚,高深莫测。
颜若宁于是笑起来:「程伯伯,我倒想了个法子,您能不能帮我一帮?」
程知府眼睛眯了眯,很快又恢復了悠闲状:「怎么帮?」
「您借您的威名给我一用好不好?」她眨巴着眼睛,弯起眼笑,笑得脸都要酸了,「您在善堂挂个名,让小女子借您的名义,办善堂,这样,有些人想找我的麻烦也不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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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堂所能给予人的,无非一名。
谁最想要名?
自然是新赴任的知府。
原本善堂的事无须一定要知府首肯。
可有了知府首肯,善堂才能做成她前世所见那样,绵延不息,不止是庇佑如今的十来个小孩子而已。
而这句话,唯有她亲自求到知府面前,知府顺势为之,方才是顺应民心,而非急功近利。
「如何如何?我今日是不是很厉害?」宴毕,颜若宁在知府官邸门口见到等她的赵明霁,得意地弯起眼,满面春风。
「厉害。」他看着她,浅浅笑道。
确实很厉害。
他没有告诉她任何信息,她也不知新来的知府品性,却能猜到她应该做什么。
比他想要她做的,更好。
「你说得这样敷衍。」她鼓起脸轻哼。
晚风吹着月光落在她的额间,吹乱她的额发。
他撩开她的额发,低声笑,悦耳又动听。
仿若今夜月光。
「你还记得有一回你去书院等我,与我一同回来么?」他突然说道。
颜若宁眨了眨眼。
她其实不太记得了,她找过他许多回,去书院也去过好几回,他说的是哪回呢。
「那次是盛夏,我忙到亥时才从书院出来,谁知道书院外面竟然停了马车。你指给我看,脸上被咬了五个又红又肿的大包。配的草药囊一点用都没有。」
他还记得她说的话。
她迷迷煳煳有点印象,似乎有蝉鸣,有漆黑的郊外官道,却想不起细节,只好安安静静听他说。
他却很快说完了。
「那晚的月色和今晚一样好。」
作者有话说:
啊笨蛋女儿,他还什么都没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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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他吻得毫无章法◎
他站在月光下, 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说月色。
偏偏看着她,仿佛月色是她。
「赵先生——」她拖着长长的尾音, 撩眼瞧他,将笑噙在唇角, 眉眼弯弯, 「可是今晚和那晚有许多不一样。」
她等他问她哪里不一样。
她有时候也会学坏, 比如现在,被气了一遭,还没得到解释, 还未被哄好, 就想故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披着月光,眸色深深看着她, 忽然走近一步。
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一走近,她抬头只能瞧见他的下颌线。
他声音沉沉,慢条斯理,在她头顶传来:「嗯,是有许多不一样。」
这算什么回答!
她心中一顿, 鼓起脸, 正想拷问他,只听不远处传来声音。
「明霁。」娴雅端庄的声线, 落落大方,一听就知道是程小姐。
又叫他明霁。
颜若宁扁了扁嘴,往后退开一步。
赵明霁瞥了瞥她, 困惑一瞬, 看向程瑶君:「程小姐。」
程瑶君瞧了瞧颜若宁, 眼底划过一抹黯色,很快消失,笑着递给他一个木匣:「上回你提到的那本书,我凑巧找到了。」
……上回?!
他们果然故交,果然交情好深!
颜若宁心中气盛,恼得听不下去。
索性她刚刚已经后退了一步,悄悄往外走也不会有人在意。
哼。
她咬了咬唇,掉头就往马车去。
刚走开一步,她的手腕已经被抓住。
赵明霁蹙了眉,抓住她的手腕,攥紧,盯着她的眼睛:「去哪里。」
程瑶君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颜家小姐往后退一步,方才是在赵明霁身后,他又在与她说话,按理不可能那么快留意到她的动向。
她才往后退了一步而已。
颜若宁也吓一跳,很快左顾右盼,发现周围人都在瞧他们。
程府门口,正是宴散时,人虽不多,也有七七八八。
阿霁从来发乎情止乎礼,从前哪里当众拉过她的手。
他今天晚上,私下拥她,当面牵她,简直把从前不会做的事都做了。
可从前……从前他也不会攀墙。
她心跳如擂,一时又想起程家小姐还在那里,不由又羞又恼,用力要挣开他:「你放手!」
他被她用力推,却抓着不放,只低低地闷哼一声。
闷哼……?
她狐疑地瞧去,一眼瞧见他额间的虚汗,以及若有如无地,如锈铁一般的味道。
这是……
她心间一紧,立刻扶着他,紧紧搀住他的手臂:「你——」
「嘘。」他在她耳边轻道,唇角似有若无带笑。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对程瑶君颔首道:「程小姐,多谢你的书。」
白珠机灵,立刻走上前,恭敬伸出手:「程小姐把书给我吧。」
从程瑶君的角度看去,只见两人言状亲密,宛若夫妻。
她睫羽微垂,淡淡一笑,将木匣递与白珠:「原是顺便,值不得一句谢。」
颜若宁此刻哪还记得留意程瑶君说些什么,头脑发懵,扶着赵明霁,耐着性子等她离开。
「怎么回事?伤口裂开了?你别担心,白珠,去瞧瞧方大夫在不在方家马车上,快去寻了来。你……别动,我们就在这儿待着,等方大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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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双眼紧张又焦急,噼里啪啦安排了一串,连叠声叫他别担心。
分明是她在担心。
他迎着晚风看她。
今晚月色确实很好。
好到让他生出多余的心思。
「没有那样严重。」他说得沉稳从容,「我去方家马车上等他。一会儿让他给我上些药重新包扎就好。」
「宁宁,夜深了,你先回家。」他理智又冷静,压灭心中腾起的火苗。
她来时与方行舟一同,坐的方家马车,回去时家中已经派了马车来接。
他的安排自然是妥帖的。
她帮不上忙,又是姑娘家。
「我不回去。」她抿起嘴,扶着他上了方家的马车。
方行舟还没来。
她小心翼翼地搀着他,提心弔胆地看他上马车,生怕伤口又崩裂。到了车厢里面,又一点点搀着他,侧坐在坐榻上,细心周到,与她向日大小姐的模样全然不一样。
他的腰侧白衣已经浸成深色,暗红一片。
她喉咙紧了一紧,掏出手帕替他轻拭,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手还在颤,一时道:「不是小伤么?怎么出这样多血。」一时又瞧瞧马车外:「方行舟去哪里了,还不来。」
赵明霁额间冒着虚汗,腰间疼痛难忍,又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疼。
心中火苗又起。
伴随着疼痛,仿佛要灼烧起来。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眸色如墨,声音有些暗哑:「宁宁为什么不回去。」
她担忧他,不愿意回去。
她捻酸吃醋,会说出令他心悸的胡言乱语。
她送他小木猫,说本来就是要送他。
她的稍稍的逾越,令他忍不住得寸进尺,想听她告诉他,她不止是为了择门佳婿,重新找到他,也不止是出于时久日常的相伴的情意。
她是有那样一点,真真正正地出于男女爱慕之情的,喜欢他。
他永远对她有贪念。
颜若宁疑惑地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微张唇。
他在问什么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不回去。
不是显而易见吗?
「你伤成这样,我怎么回去?」她气恼道,「你又没有随侍,也不可能现在去叫李婶来。」
「方行舟那里那些医童,难道还能多细心周到地照顾你不成?」
「我去医馆,又不是与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娘不会责骂我,做什么我非要回去?」
他喉结滚了又滚,声音更哑,仿佛不属于自己:「为什么要细心周到照顾我。」
颜若宁怔住,顿了半晌,蓦地看向他,眼眸含怒:「赵先生。这就是你说的,今晚与那晚的不一样吗?」
那时她突发奇想去书院外等他,他也不会问为什么要等他。
她喜欢他,想见他,所以等他。
这难道需要问吗?
「你是觉得我不该细心周到照顾你吗?」难道因为没有和好,所以她连照顾他的资格都没了吗?
难道他不想和好吗?
那今晚算什么?!
颜若宁气结。
「你想要照顾我吗?」他目光灼灼,似有火苗。
颜若宁一怔,不知他问这话的意思。
他喉结滚了又滚,倏尔笑了笑,没有等她的回答。
「不重要。」
他将她拉近,看着她的眸底,鼻尖离她的鼻尖只有一毫远:「我说的不一样,是这个。」
他蓦地欺身,冰凉的唇凑近她的唇瓣,在最后一缕空气前,停顿了一瞬,虔诚,又破釜沉舟般,挤破了空气,碾上了唇瓣。
从前的他守礼,绝不会唐突她。
也会为了她的一颗心辗转反侧,犹豫不前。
如今他臣服于她,也要她。
她既来了,他便不会再给她逃脱的机会。
喜欢是奢望,不是必需品。
颜若宁睫毛颤了又颤。
他吻得毫无章法。
凌乱地落在她的唇角,她的唇瓣,不知前进,只会最简单地贴上去。
这时候的阿霁啊。
颜若宁胡思乱想想起前世三年后他第一次吻她,也是一样,毫无章法。
起码这次,时间往前推了三年。
她睫羽眨了又眨,在犹豫要不要引导他会一点。
她是前世和他一起学的,可现在,他会不会觉得她学坏了……?
其实,可以推给那些话本子吧……
她头脑发懵,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终于松开了她。
目光沉沉,看着她,声音暗哑,话语幼稚得不像他:「我们定了契约,谁都不可以反悔。所以,不一样。」
他抓着她的手发烫。
又很紧。
仿佛怕他的唐突,让她落荒而逃。
「我……」
颜若宁耳尖红红,正想说话,车帘被掀开,方行舟弯腰进了车厢。
「嘶——伤口崩了?」方行舟皱着眉进来。
颜若宁连忙给他让位置:「方大夫,你快瞧瞧。」
方行舟懒洋洋瞥了一眼:「没事,死不了。」
颜若宁:「……」
「驾车驾车。」方行舟敲了敲车壁。
颜若宁悄悄瞥了赵明霁一眼。
他神色如常,只有那只手,依旧牢牢扣着她手腕不肯放。
第78页
她脸依旧滚烫。
唇瓣还有些发麻。
心中却如地动山摇。
他们……是和好了吧!
可是,她从没想过,阿霁竟然会问出那样的问题。
什么为什么要细心周到地照顾他。
难道他瞧不出来,她喜欢他么?
她都追在他身后追了一路。
他都吻她了……
怎么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竟然幼稚地说,有契约,不许反悔……
他似乎竟然以为她不喜欢他?
她怎么会给他造成这样的错觉?
颜若宁冥思苦想,想不出理由。
方氏医馆里,药房静悄悄,只有两个守夜的药童看着药炉打哈欠。
赵明霁不准她瞧伤口,黑着脸说若她在,他就不脱衣换药了。
她只好蔫蔫出去。
「不就是脱下上衣嘛,从前……」她嘀嘀咕咕,想了半晌,发现还真没有过。
她才没有觊觎他的美色!
她只是觉得,他的伤口似乎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是小伤,想瞧瞧。
在院中转了半圈,隔了门听了两息,只听得方行舟唠唠叨叨的半句:「你真命大……」
「你闭嘴,她还在外面。」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蓦地屏住唿吸。
忽然,门被打开,方行舟端了一盆血水出来,见到她守在门口,也不意外:「你别进去啊,还没换好呢。我一会儿就来。」
说罢他便离开。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强调:「你别进去啊,阿霁会不高兴的。」
颜若宁偷偷摸摸往里瞧。
他又没关门……
可是药庐里为了病人安心,隔了许多帘子,在门口,什么都瞧不见。
那么多血水。
阿霁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如果,只是阿霁不高兴,不影响他上药的话……
她脚步往里挪。
药庐的帘子不是如她的闺阁一般是纱幔,而是朴素的蓝色棉质垂帘,一左一右拦下,将病床掩在里面,如果不转过去,什么也瞧不见。
她屏住唿吸,踮着脚往里走。
反正她脸皮厚,无非是被他冷脸斥责一顿。
药庐里悄无声息。
不会有事吧?!
她心中一跳,连忙加快脚步,掀起帘子。
向来端正的郎君上身未着一缕,趴在床头,露出优美而蓬勃的线条,稜角分明地刚好,在腰间收窄,紧緻有力,与穿着衣衫时的温润全然不一样。
她瞧了一眼,只觉眼睛发烫。
可是眼神却停在他的腰上一寸挪不开。
那里,横了一条长长的血肉模煳的伤。
又深又可怖。
她掩住嘴,牙齿咬着手指,免得自己惊唿出声。
什么小伤……
这怎么能是小伤。
阿霁仿佛没有瞧见她。
她仔仔细细睨了眼他。
他合着眼,睫毛还在微颤,唿吸却已经均匀。
原来,是睡着了么……
这样疼,也能睡着。
他睡着时很安静,睡相也很好。趴着睡,将伤露出来,便不乱动,甚至不皱一下眉。
她犹豫了半晌,决定出去。
一会儿方行舟还要进来给他换药,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她正准备走,忽然,他呢喃出声:「宁宁——」
她心中一顿,怔然回头。
原来他在梦呓。
「宁宁。」他还在梦中唤她。
「你叫我做什么?你说呀。」她轻声道。
他却始终没有说,只是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很糟糕,会让他以为我心中没有他。」
方行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忍不住问他。
他想了想,道:「夜深点烛灯,也许你会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这不算吻吧,只是贴贴~
吻还得看宁宁来教~
说下更新计划:
1.以后都恢復文案上写的时间,晚12点更哈。
2.计划中6月份周末会努力日万。(要是我没做到就请无视,捂脸)
第34章
◎我是你的什么◎
赵明霁在医馆住了三日。
这三日, 颜若宁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
他从晨起等到日落,始终见不到她的身影。
发生了什么?
他仔细回想,却想不出。
他向来是个冷静的人。冷静而内敛, 绝不会冲动行事,因此他极有耐心地等了三日。
可宁宁什么时候是有耐心的人?
等到第三日, 他终于按捺不住, 质问方行舟:「是不是你跟她说了什么?」
她分明那晚还很坚持要送他到医馆。
她还说要细心周到地照顾他。
为什么她将他晾在了医馆, 明知道他受伤也不来看她。
「我能说什么?你怎么不想想你做了什么?」方行舟那时在药炉前配药,睨他一眼,理直气壮。
赵明霁一滞。
他做了什么?他唯一出格的事是……
吻了她。
他说要履行契约, 不许她反悔。
所以……她跑了?
他喉结滚了又滚, 想了半晌,沉着脸从医馆的马肆牵出一匹马, 翻身上马,扬起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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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儿?!」方行舟吓一跳,急忙赶出来。
「找人。」他沉沉吐出两个字,扬长而去。
冷静自持的赵明霁几时听风就是雨了?
方行舟嘀咕道。
到时候颜若宁还得怪他。
他只能捏住拳喊:「你不怕伤口又崩了!」
赵明霁觉得可笑,如果她真的跑了, 他还管伤口做什么。
首先自然去颜府。
他敲开颜府大门, 门房见是他,回答得很是客气:「赵公子, 小姐不在家呢。」
「她去哪儿了?」他耐住心哑着嗓子问。
门房却只是礼貌笑着摇摇头:「赵公子,咱们不知道啊。」
她能去哪儿。
连声招唿都没有跟他打。
他要怎么去找人。
「请问颜夫人在家吗?」他阖了阖眼,又询问道。
「夫人去巡铺子了, 今日晚间才能回城呢。」
「那颜小姐是否也……」
「赵公子, 颜小姐没去呢。这两日早出晚归, 谁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早出晚归。
她很忙。
赵明霁稳住心神,转头去了槐南巷。
槐南巷二十八户人家,他上过门的只有颜家。
但他知道谁与颜若宁交好。
「咚咚咚——」
徐家门被敲开。
徐玉燕露了个脑袋出来,瞧见来人,惊讶无比:「赵公子,你怎么来了?」
赵明霁神色淡淡,声音却哑得有几分颓废:「徐小姐,你知道宁宁在哪儿吗?」
「宁宁?宁宁怎么了?」徐玉燕瞪大眼,关切道。
赵明霁默了默:「……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她了。」
「啊……?」这可出乎徐玉燕的意料之外。两个人不是前两日还好好的么?
「赵公子,你与颜姐姐……吵架了?」徐玉露突然从门后挤出来。
赵明霁冷冷睨她一眼,斩钉截铁:「没有。」
他不会再跟她吵架。
可没跟她吵架,她也突然消失不见了。
不去寻他,不去看他。
他……
腰间的伤口又隐隐有崩裂之势。
他转身告辞。
路过颜家与他家之间时,那颗小桃树上面结的果子顶端已经泛红。
这么快,就已经开始要成熟了。
分明还是小的青涩的不好吃的果子。
他捏了捏眉心,翻身上马,打算去闾左坊看看。
可是她想摆脱他,与他有关系的闾左坊她还会去吗?
「明霁兄,许久未见!」巷子口,邱泽生突然跟他打招唿。
「许久未见。」赵明霁敷衍地颔首,便打算离去。
「前日颜小姐去书院,我原以为明霁兄会去,谁料你竟然没有去,甚是可惜。前日书院还有讲会呢!」
他蓦地勒住缰绳,任伤口在后背灼烧:「她去书院?」
邱泽生点头:「正是。明霁兄不知道?」他倏尔想到什么,骤然闭嘴。
赵明霁已经翻身下马,飞快走到邱泽生面前,表情冷冽,眸中却在燃烧:「她还在书院吗?」
邱泽生愣了愣,有些犹豫不决:「自然不在。她前日去了半日便离开了。」
这是他寻了半晌唯一一点消息。
赵明霁舔舔干裂的唇,喉结滚动,极有耐心地问道:「她去书院干什么?见了谁?」
邱泽生小心翼翼觑了他一眼,想了半晌,终于犹豫道道:「颜小姐,她……她应当是去见一个书生的。」
赵明霁的眼眸突然沉起来,凛冽着寒霜:「书生?」
「对。前段时日采诗先生不是带了几个人出门采诗么,前几日才回来。前日她正是去见他。还一同去了膳堂用膳。」
「是谁。」他面如冰霜,手上青筋暴起。
「我也不知。他们一同离开的书院。」
赵明霁再翻身上马时,只觉浑浑噩噩。
书生?
因为他吻了她?
因为他急着让她履行契约?
所以她另外找了书生?
这个念头简直荒谬。赵明霁却止不住去想。
他蓦地闭上眼。
他碾碎自己的尊严,奉上契约。
她也仍旧不在乎么……
「先生。先生。」远处忽然传来小五的声音。
赵明霁恍惚了一瞬,以为自己到了闾左坊。他凝神瞧瞧周围,却是在大街上。
翻身下马,小五已经走近。
「小五。」他阖了阖眼,恢復清冷,只有背上伤口灼烧得疼。
「先生,你的伤好了吗?」小五问道。
赵明霁顿了顿,眸中划过一道光:「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颜姐姐说的呀。」小五道。
赵明霁微颔首,声音发紧:「她去见你们了。」
也是。
她心底良善,对他是如此,
丽嘉
对这群小孩子也是如此。
她不会抛弃这群小孩子。
「是呢!颜姐姐不让我们去看你,说怕打扰你休息。」小五道,「先生,你的伤好了吗?」
赵明霁扯了扯唇角,含煳应了声。
「那可太好了。大家都很想先生呢!」小五像是松了一口气,笑起来。
「她什么时候去看的你们?」他忍不住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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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昨日!」小五想了想,道,「昨日颜姐姐早上来了一趟,下午又来了一趟。」
「晚上还领着大家去捉萤火虫呢!」
「……萤火虫?」他迟疑了一瞬。
「是呢!颜姐姐说,要捉很多萤火虫!昨日还有哥哥帮忙!」
哥哥。
是……书生?
赵明霁没有追问,只是淡淡撇开眼:「嗯。」
小五不知何时先走了。
此刻已是春夏之交,空气灼热起来,连伤口都灼烧得疼。
「赵先生!」
一声轻快的娇嗔的声音响起。
一辆高顶华盖马车驶来。
她在马车上,掀起车帘,红衣盛火,眼眸如星。
「赵先生,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跑到街上来了!」
她杏眸流转,鼓着脸,嘟起嘴,活色生香。
赵明霁眸色如墨,沉沉如漩涡。
颜若宁方才差点气晕,她忙了三日,要方行舟安抚好赵明霁,她会很快去医馆找她。
结果今日到了医馆,她竟不见人。
那么大个人,受伤的阿霁,竟然不见了!
方行舟还无辜地说:「他急着要见你,我也拦不住啊。」
他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怎么见她!
何况他那样长的伤,养三日怎么可能就好!
她分明交代方行舟了,今日她一定会回医馆的!
来不及埋怨,她只好想办法去找他。
颜府,他果然去过。
槐南巷,也有。
闾左坊,他竟然没有去。
到了最后,她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满城找,费了许多功夫,这才找到他。
「你找了我好久?」他眸色深深,不动神色地看着她,「多久。」
「很久很久。」颜若宁强调,嘟起嘴,又眨眨眼,「不过,找到就好啦。」
她弯起眼,向他伸手,邀请他上马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看着她的手,白皙,细嫩,他想抓住,可她却轻巧逃开。
如今又伸在她面前。
「善堂那里啊……快上车啦!」颜若宁不知他在迟疑什么,抓住他的手,拉他上了马车。
马夫将他的马一併赶着,往城郊他们买下的宅院那里走去。
赵明霁坐在车上,垂眸不动。
纵然她的手放在他掌心,一次也没有挪开。
他神色淡淡。
颜若宁偷偷瞄了阿霁好几眼。
他是觉得她三日不去见他生气了吗?
这样冷淡。
不过,她有信心,一会儿阿霁会感动。
颜若宁弯起眼,手指不老实地在他掌心,戳一下,又戳一下。
戳得心痒。
他撩起眼皮睨她一眼,她正托着腮看窗外。
搭在他手心的手还不老实。
他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复杂。
不久,柳荫夹岸,他们到了郊外那座即将用作善堂的宅院前。
「到啦!」颜若宁弯起眼笑。
赵明霁隔着窗轩远远看去。
突然脸色一变。
他一把抓住颜若宁的手,抵住她在车壁,眸色含火:「颜若宁,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远远在门口站了个少年郎,英姿飒爽,除了那个邱泽生口中的书生,小五口中的哥哥,还有谁?
「你是觉得我与你签了契约,你怎么对我都可以吗?」
她竟然……竟然有他还不够!
她甚至,甚至让两人出现在同一场合!
「莫非他也与你签了契约?」他手心发烫,眸底如深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将她禁锢在车壁边。
「什么契约……他怎么可能与我签契约?!」颜若宁的脸颊上全是他滚烫的气息,始料未及事情的发展,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
赵明霁沉沉一笑:「好,他没有与你签契约,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在他面前介绍我?」
他眼中的气息危险得仿佛凶兽,偏偏语气慢条斯理,仿佛在铺设陷阱一般循循善诱:「我是你的什么?」
奴隶?……或者面首?
他等着她怎么说。
车壁突然被敲响:「姐,你们还不下车干嘛啊?外面闷热死了!」
赵明霁喉结忽然滚了滚。
「颜若安,就你话多,等一下怎么了?!」
颜若宁没好气地掀开车帘,耳尖还有点红:「喏,你姐夫。」
作者有话说:
友情提示:弟弟在前世莫名其妙死了
以及,本来这章想让女儿教阿霁亲亲的,没来得及……!下章一定安排上
第35章
◎一吻便救一个人◎
颜若宁前前后后想了半晌, 终于把事情想通。
阿霁喜欢她。
他不仅喜欢她,还觉得她不喜欢他。
他竟然觉得她不喜欢他。
方行舟给她讲了个故事,说他从小没有得到过真诚的感情。
「他从小受教, 没有人会真心实意的对他,所有旁人对他的好, 都是有条件的。包括他父母。」
「偏偏他所处的环境, 那样的想法一次又一次能得到印证。他付出的, 喜欢的,到头来都被证明是利用他的。」
「在他看来,我和他也不过是合作与利用关系。他给我字画, 交换他的需要。这是一种很纯粹, 也很让他舒适的相处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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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若宁听得似懂非懂:「闾左坊的孩子与他总不会是利用关系。」
方行舟瞥了她一眼:「他甚至不替他们取名。」
颜若宁怔了怔,无言以对。
「你知道他师从谢冕。那你知道谢冕以何文论立世吗?」
方行舟看着她, 道:「无欲则刚。」
「他这样的人,从来不放纵自己的欲望。就连喜欢吃的食物,也要克制。」
「承认欲望便是交出软肋。」
「他那样的人,将交出软肋与交出性命何异。」
可是他给了她契约,他……
「一只老虎让最柔软的腹部朝上,一只鹰捆住了他自己锋利的喙。」
方行舟那时看着静谧的药庐, 赵明霁用了麻沸散, 正在昏睡。
「颜大小姐,因为你, 他不要命了。」
*
和风日晚,夕阳西沉,他们到城郊宅院时已经是酉时末刻了。
「叫姐夫。」她挽着赵明霁的手, 挑起眉扬起下巴, 对颜若安磨刀霍霍威胁道。
他不相信的, 她会一点点让他相信,让他确信。
颜若安不可置信地把眼睛移到赵明霁脸上,看向那张俊朗的脸,与他四目相对。
竟然,还是他!
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姐姐绕了一圈,竟又与他和好了!
他竟然还一脸无辜,装什么震惊!
而且,怎么就姐夫了!
八字莫说一撇,连墨都还没磨呢!
「我……」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颜若宁已经阴恻恻凑过来,以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威胁道,「你那本诗集,还想刊行么?」
颜若安:「……」
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爹娘偏心,他一个月月例只有三两银子,每日在鹿鸣书院省吃俭用,而他姐姐,根本不需要月例!每回都是被塞银票到手里,她还要推脱说什么「哎呀花不完啦」。
他想刊行诗集,苦兮兮替他姐做了两天苦力,如今,还要叫那个人「姐夫」!
「这回何先生是去哪里采诗?」赵明霁插了话,温文谦和,一副身为同窗,讨论学问的模样。
「河内。」颜若安干巴巴没好气答道。
赵明霁点了点头:「河内民风与江州大不同,曲风豪迈,易得好诗。」
此话不假。颜若安摸了摸鼻子,他这回正是见景观心,写了许多自觉不错的诗。
「可曾汇集成诗集?」赵明霁问。
「那是自然!就是刊行……」颜若安得意接话,说到一半,觉察不对,立刻倏尔闭嘴。
赵明霁微勾起唇,看向颜若宁:「宁宁,我可否支取八百两?」
他又对颜若安解释道:「我与崇文堂易先生相熟,想将文仲诗集放在崇文堂刊行,不知文仲愿意赏薄面否?」文仲是颜若安的字。
崇文堂!那可是大晏最大的刻书局!在崇文堂刊行的书,本本都能广销九州!
颜若安心中一动,毫不犹豫:「自然!」
赵明霁颔首:「多谢文仲。」
说罢他又看向颜若宁:「宁宁,进门去?」他们还站在宅院大门外。
颜若安犹自激动地搓手,转了两圈。那可是崇文堂!
等等……
颜若安突然定住,后知后觉想起——
他姐……已经在替赵明霁管钱了?!
他叫不叫姐夫,还有什么意义吗?!
这座从何家手上买来的宅院虽然新,到底久未住人,处处积灰。
这两日颜若宁着人来打扫,却也只打扫出主屋。
颜若宁将这件事交给了富伊,此刻富伊也跟了过来,在他们身后介绍:「颜小姐,大园子都是这样的。里里外外要打扫透,还要敬神,驱鬼神,麻烦着呢。当初何家有这座园子,也未曾搬来住。人少了,没必要,也怕冲撞了鬼神。」
颜若宁不由好奇道:「何家如何了?」
富伊自然清楚,从善如流介绍道:「何家老爷与何家大郎前几日已经进京了。何二郎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果真是去了南边,恐怕真是要下南洋去呢。」
「听说何家老爷气得心疾发作,因此才耽搁到这两日。」
颜若宁点点头,有几分感嘆:「父母偏起心来闹得骨肉分离,也不知何老爷后不后悔。」
说起来谢琦山也是康平侯府中不被偏爱的那一个,毕竟有后娘,就有后爹。
可他到底不如何二郎,只会浑浑噩噩度日。
她与他已经断了干净,想了一回便略过。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让小五他们搬进来,我瞧了瞧,不止要打扫,四处也要重新布置,仔细算来,恐怕收拾成样子总得一两个月。」
颜若宁一边走一边四下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不急,他们不差这点时日。」赵明霁说得理智。
也是。颜若宁点了点头,眼睛从他脸上掠过,忽然顿住,又瞧了一眼。
俊朗的面庞瞧不出异样,可是嘴唇分明比从前白。
她蹙起眉,担忧问道:「是伤口疼了吗?我听方大夫说你今日应当好了许多,走动一下也可活动经脉,这才想着寻你。怎么瞧你脸色还不好?」
她声音过于温柔与担忧。
他深深瞥了她一眼。
按理是如此,只是他这三日都未曾好好休息,伤口自然癒合得慢。今日又骑马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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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寻我,是为了方行舟医嘱?」他不答反问。
颜若宁脸红了红,将手背在身后,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眨眨眼,微歪着头看他:「那个嘛……也不全是。」
她的话软绵绵飘在晚风中,好似悠长的缠绵。
那是什么。
他没问。
颜若宁却鼓起脸走到他身前,杏眸含嗔地瞪着他:「你不问我。」
赵明霁微敛起眉,认真看她:「你说。」
对他来说,找不到她最是可惧。
其余都没有关系。
他很会克制自己的想法。
她心血来潮,让颜若安叫他姐夫。
他在想到令他血脉偾张的理由前,便已经告诉自己,那是她的一时心性。
底下的含义……没有关系。
没有期望,才不会失望。
「我两日没有去寻你,你也没问我去哪里了。」颜若宁开始告起状来,瞪着眼瞧他。
「我……」赵明霁沉吟了一瞬,正想如何回答这个有点要命的问题,面前的少女却又问了下个问题。
「赵先生,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六月天,娃娃脸,方才还绵延着夕阳的天边,突然聚集起一团乌云,雷鸣紧接而至。
轰隆隆,震碎了一方天地。
刚刚艷阳高照,这会儿竟然打起雷,眼看就要下雨。
颜若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眼捂住耳朵,一双长臂将她揽入冷香萦绕的怀中。
雷声很快消失。
还没来得及思考,怀抱已经松开。
「别怕,去房间里。」赵明霁瞥了眼天上密布的云层,声音沉稳,不容置疑,拉住她的手腕往主屋去。
不一会儿,其余人都躲了进来。
「小姐,要不现在回去吧。这宅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咱们几个,阴森森,怪吓人的。」白珠摸了摸自己胳膊,声音打着颤儿。
「白珠姑娘莫怕,这座宅子家底干净,风水极好,绝对不会有什么阴私事,可是神佛保佑的宅子。」富伊始终不忘自己金牌中人的事业。
乌云密集,层层叠叠地压在空中,将方才的夕阳一瞬便赶跑,天完全黑下来,不见星月。
眼看大雨将至。
「打雷闪电,在外反而危险,不如在这里等雨停。」赵明霁道。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噼下来,划破天空。
一瞬间屋内亮如白昼。
「啊!」
颜若宁吓得紧紧抓住赵明霁的衣襟,将头埋在他怀里。
赵明霁扫视了一下周围人,迟疑一瞬,拍了拍她的肩,轻声安抚道:「莫怕。」
「姐!我在这儿!」颜若安眼角跳了跳,咬牙切齿。
颜若宁抬起头,疑惑望他一眼,想了想,恍然大悟,伸出了一只手:「你要是怕,你就过来,喏,我借个手给你抓。」
颜若安:「……」
「他都十五了,已是男子汉,想必不会怕。」赵明霁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揽回。
「我自然不怕!」颜若安骄傲地扬起下巴,随即觉得不对。
……又被忽悠了。
他黑着脸,怒气沖沖道:「姐,你过来!」
颜若宁皱着眉:「干嘛?」
颜若安觉得眼角在抽,牙齿磨了又磨,压低了嗓子道:「你可还未定亲!」
毕竟有个外人富伊在这里,不然他早上前把他这个笨死了的姐姐拖过来了。
颜若宁瞥他一眼,哼了一声:「今晚就定亲了!」
揽着她肩的手蓦地一紧。
她能明显感觉到面前郎君唿吸屏住。
外面轰隆隆,闷雷滚滚,白光闪过。
颜若宁蓦地一僵。
她她她……说漏嘴了!
应该放在最后当惊喜的!
颜若安张大了嘴,半晌,才费力道:「姐,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的头顶,如炬的目光也正在牢牢盯住她,盯得她头皮发麻。
「好大的雷声啊。」颜若宁目光游移,声音微弱了许多,推开赵明霁,脚步有些飘,往白珠那边退去。
「咳咳……白珠,你有没有带吃的,我有些饿了。」她竭力维持着体面,若无其事道。
「小姐,有豌豆黄,今日厨房新做的呢,我瞧您喜欢,便带了些。」好在白珠很能配合她的节奏。
她就着油纸包尝了一口,转过身,试图缓解氛围:「蛮好吃的,你们要不要尝尝。」
两个男人依旧保持一动不动的姿态。
颜若宁默默转过身:「……」
富伊上前解围,笑道:「颜小姐,我来尝尝。果然很好吃,这豌豆黄啊……」
颜若宁生无可恋瞥了他一眼。
屋外此时颳起了狂风。
闪电雷鸣一阵又一阵。
山雨欲来。
天黑得仿佛要将夜色压进屋中。
富伊拿起火摺子点蜡烛。
看着萤萤烛光,颜若宁蓦地想起——
「萤火虫!」
抓的萤火虫放了一箱子,还在后院门口呢!那可是今晚有用的重要道具!
此去后院,不过五十来步远,若冲过去,一下子就能来回。
「弟弟——」
「别看我,我不去。」颜若安黑着脸。
他已经被煳弄帮她抓萤火虫了,如今知道她的打算,她还想让他帮忙去把萤火虫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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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提,等下起雨来,萤火虫都要死掉了!」颜若宁跳脚。
颜若安撇了撇嘴:「哼。」
「我去拿,就在后院门口么?」
赵明霁突然出声,同时走到睇着屋外,揣度着来迴路线。
旁的还好,就是路上有一棵大树。若引了闪电恐怕不好。但想必也没有这样时运不济。
颜若宁连忙扯住他袖子:「你别去,你别去。」
赵明霁挑眉看她。
她解释道:「萤火虫也是虫子,你不喜欢。你别去。」
「箱笼装好,想必无碍。」他沉吟道。
「你别去!」颜若宁鼓了鼓脸,嘆口气道:「下次再抓好了。」
赵明霁静静看她,眸色深深:「可是你今晚想要。」
或者说,是他想要她按她的计划行事。
他说没关系,是关于她喜欢他这件事。
若是她真做了准备,想要今晚与他定亲,就算荒谬,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睨一眼颜若安,他正看着他们,虎视眈眈。
他有些热血沸腾,超出理智。
「那边是什么?」
他一指厅堂墙壁,趁众人都扭头,掰过了颜若宁的脸,俯身落了一吻在她唇角,「等我回来。」
电闪雷鸣。
他的身影在夜幕中驰如神化,意所欲适。
轰隆隆隆。
雷声滚过。
意味着闪电将至。
颜若宁手紧紧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握在心口,衣襟都要揉皱。
来回果然很快,郎君月白色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视野之内。
颜若宁轻松一口气。
忽然。
毫无预兆地。
大雨倾盆。
白衣郎君抬眼望了一瞬,毫不犹豫地用胸口紧紧护住箱笼,跑回了主屋。
他的头髮被雨水打湿,背上湿了一片。
赵明霁悄悄将背藏在阴影处,交给颜若宁箱笼。
「萤火虫应当无事。」他声音冷静又清淡。
此时,箱笼的盖突然松开。
一瞬间,箱笼中的萤火虫全飞出来。
「啊。」颜若宁轻唿一声。
事情已经完全不按照她的设想在走,那些萤火虫全落在了离它们最近的赵明霁身上!
赵明霁额间冒出细汗,喉结滚了滚:「我没事。」
萤火虫的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落了一层星。
如果可以忽略他微颤的嵴柱的话。
颜若宁哭笑不得,上前一边替他赶走萤火虫,一边嘟囔:「你怎么这么喜欢我啊。」
若不是喜欢她,怎么会去碰这些他从来不沾的东西。
赵明霁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不远处烛火跳动,富伊与白珠眼观鼻鼻观心,还有颜若安虎视眈眈。
「那么,你觉得我呢?」
她站在他面前,声音压低,魅惑缠绵,旁若无人。
周围萤火虫闪烁。
蔷薇香缭绕入心间,曾经挥之不去的可怕场景悄悄消散,变成雨夜的旖旎。
「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什么问题!她还记得她是女子吗!
颜若安拍案而起,被富伊和白珠紧紧拉住。
赵明霁喉结滚了滚,没有立刻回答。
「我喜不喜欢你,对你来说……」
「没关系是吗?」她仰着脸认真看向他。
「你那天说不重要。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不想照顾你,不重要吗?」
话太直接,他眸底复杂,只觉冰凉沁入骨,一颗心沉沉又浮浮,起起又落落。
「可是对我来说有关系。」
「赵明霁,我心悦你。」
他骤然看向她。
「不是每一种虫子,都会吃人的。」
她听谢冕老先生说,才知道,他讨厌虫子是因为,他曾见过有人被推进毒虫坑,活活被虫子咬死。
做下这件事的人,是他父亲。
她嘆口气,捻了个萤火虫放在指尖。
「你看,萤火虫,它很温和,还很漂亮,它的光虽然很微弱,可是可以照亮这个世界。」
「不是所有虫子都有毒。」
「就像,不是没有人会真心对你。」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阿霁哥哥,我是真心的。」
「如果你还不信,那我发誓,若我……」
话音被堵在唇边,冷香升了温,唇碾在她的唇瓣上。
那边颜若安眼睛快要瞪出来,拍案而起,笔直就想冲过来,却被富伊和白珠双双拖住。
他的唿吸急促,鼻樑差点撞疼了她的鼻尖。
她是不是该告诉他,怎么才是合格的吻。
她在胡思乱想。
仿佛知道她不走心,他锋利的虎牙钝钝咬了她一口,揽在她腰间的手也用力握了一下,惩罚她的胡思乱想。
颜若宁嘤咛一声,朱唇不由自主轻启。
郎君无师自通,趁虚而入,缠住她的丁香,强迫她张开嘴,在她唇齿间侵略。
男人在这种事上简直是天生的天赋。
仿佛是细细密密的吻,更像是永不知足的吮吸。
门外大雨滂沱,将世界溅成雾色。
她唇边,脸颊,脖颈,全是热气,一浪高过一浪,同样成了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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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得了喘息,一瞬间,又被夺去空气。
她仿佛成了一朵花,被狂风暴雨摧折。
全身发软,几乎只能借着他的力气站稳。
「妈的,赵明霁,你够了没!」颜若安终于冲过来,愤怒地一拳砸向赵明霁。
赵明霁将颜若宁往怀里一揽,旋了个方向,利落地用背接住了这一拳。
他力气还不小。
赵明霁微弯了弯唇,又在颜若宁唇边落下一吻,这才从容地松开她,整理好衣襟,优雅矜贵如君子,除了声音有些暗哑。
「富伊,合婚庚帖呢?」
他眸光灼热,看着她。
「不是今晚定亲么?」
作者有话说:
嗯……没教成……
等下个阶段!
我们宁宁毕竟是有丰富的理论(话本)知识的!
六一快乐!给大家发红包!但是抽不了奖所以评论发哦,6.1评论都有红包~
祝大家内心永远住着一个小孩子~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上邪》
这段话虽然广为人知,可是女子起誓用起来,依旧很震撼人啊。
最后是两点说明:
1.弟弟的脏话。我考虑了半天,觉得这个最直接,最好懂,愤怒的弟弟骂人不可能文雅嘛。然后搜了一下,明清小说里面的脏话很多和这个类似的,比如加上更不雅的词,所以这句脏话应该早就存在的。所以就用了这个。
2.定亲。只是交换八字而已。三媒六聘、父母之言什么都还是要的。我们万能的富伊不仅是金牌中人还是金牌冰人hhh。
感谢在2023-05-30 23:46:08~2023-05-31 21:5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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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合婚庚帖◎
颜若宁脸唰得红了。
怎么他听定亲两个字, 就能想到富伊和合婚庚帖?!
她的惊喜真是一丁点也没有藏住。
看着富伊一脸喜色地递过烫金的庚帖,颜若安心情十分复杂,在赵明霁接过庚帖前, 一把按住富伊的手,艰难地问道:「姐, 我只问一句。爹娘同意了吗?」
颜若宁无语觑他一眼, 把庚帖从富伊手上抽出, 递给赵明霁:「你以为,是谁让我叫富伊来作证的?」
中保媒互通,富伊既是中人, 也有当冰人的资格。放萤火虫, 原本不是非要在这座郊外的宅子里。无非是寻个藉口,让富伊出现。
她这个傻弟弟, 什么时候能有人家一半聪明!
颜若安:「……」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屋内只有一些烛光。
那庚帖红彤彤,烫着金,像一团火。
赵明霁接过庚帖,手指停在她刚刚捏过的位置:「富伊, 笔墨。」
富伊连忙将笔墨摆在窗边的桌案上。
上好的桐烟徽墨, 精緻的宣州紫毫,一瞧就不是富伊准备。
赵明霁抬起眼看颜若宁一眼, 眼底是笑意。
颜若宁脸红了红,清咳一声,别过眼, 手却悄悄牵住他的手指:「不许说。」
屋外的雨越发大, 雨水砸在屋檐上, 就像砸在人心上一般,仿佛能将坚硬的瓦砾砸穿。
他反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上还有些潮湿,是方才淋了雨的缘故。握住她的手,带去湿意,又被蒸腾成热气飘散。
墨还是一整块。
富伊当着媒人,今晚身份最贵重,不能叫他磨墨。
也没有叫她的丫鬟替郎君研墨的道理。
而她……手还被牵着呢!
「颜若安,你来研磨!」颜若宁颐指气使。
颜若安幽幽瞥了眼自己姐,刚想说不,就看见她拿口型小声比划「诗集」。
颜若安:「……」
还威胁他?
「我不研磨,姐夫也会给我刊行诗集。」还是崇文堂。
他从善如流。
颜若宁一噎,脸烧得飞起:「……」
他改口是不是太快了点!
颜若安觑着她,鄙夷地啧了声。
颜若宁莫名其妙听懂了他在啧什么。
天要下雨,姐要嫁人,拦不住,不如享受。
颜若宁:「……」他倒是很会提前享受。
赵明霁低声笑起来:「我自己来。」
「哦。」她红了红脸要松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那要怎么研墨。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抖了抖手腕,让袖缘滑上,露出半截皓腕。随即捏住小茶盏,探身自窗沿接了少许无根天水,倒了两滴在砚台中。
一边倒,他一边侧脸看她,轮廓在阴影下如青山一般:「今夜这场雨正好。」
她心烧得噼里啪啦,觑向桌子那方如云烟凝成的墨。
修长的手指从容地捏住墨条,如半打开的一把玉骨扇,端在砚台上方,手腕轻压,露出腕骨,在空气中雍容地轻移,碾出一方水墨。
他的另一只手还握着她,滚烫。
优雅,又滚烫。
颜若宁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话本子里一些形容。
比如那只研墨的手,捏住的不是墨条,砚台也不是砚台……
「姐,你是不是发烧了,脸红成这样?」颜若安突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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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霁也停下来,蹙眉看向她。
颜若宁:「……我就是……紧张,紧张,懂吗?你快点写。」她推了推赵明霁,若无其事。
以后再也不看那些话本子了!
脑子里冒出来些什么玩意儿!
她缓了缓烧得通红的脸色,又看过去。
赵明霁正在提笔写字。
他的字很是漂亮,风骨劲韵,落在合婚庚帖上焕然夺目,仿若庚帖有了灵魂。
「这就是值百金的字啊。」颜若宁感嘆道。
从前她自然瞧过阿霁写字,可是她那会儿又不知道他字值百金那么多。
如今再瞧,每个字简直都在闪闪发光。
尤其是,还是在写合婚庚帖。
「我觉得这些字,起码值千金!一个字!一千金!」她眼睛亮晶晶,「以后要是你不要我了,我就去把庚帖卖掉,肯定能卖一大笔钱!」
「宁宁。」赵明霁突然停了笔,看着她,表情冷峻,「不许瞎说。」
颜若宁摸了摸鼻尖,眨眨眼,话是脱口而出,她忍不住又道:「那我脾气不好,要是又与你吵架,说不要你了怎么办?」
「你会不会又退回信物,不要我了呀?」
话赶话说出来,说完了她才微微一愣。
其实那时断情的事,她也不是没有伤。
就算知道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心里还是有些委屈。
怎么当时就退信退得那么快。
不过过了这样久,又知道他的确喜欢她,这些情绪她其实也可以自己消化。
她抿抿嘴,握紧他的手:「我是说,我脾气不好,性子又急。从前我说不要你了,就是口是心非。女孩子都很会口是心非的……我也不能保证以后我生起气来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但你不许信,一个字都不许信。你要记得,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我喜欢到等不及要嫁给你。」
「你喜欢我,就不许再弄丢我了。」她鼓着脸,一双眼瞪着他,仿佛生怕他说不好。
她一晚上说了好多喜欢。
「好。」他道。
「好是什么?」她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
「姐,你们能不能等我不在的时候再说这些话啊!我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颜若安很浮夸地抱住胳膊打了个巨大的寒战。
颜若宁:「……」能不能别在关键时刻出来打岔。
「我看看,写完了没啊?外面雨都停了。可以回去了。」颜若安对于他姐的白眼视若无睹,凑近到两人面前瞧。
「生辰八字,姐夫你是冬月的啊。籍贯,江右抚州,父亲,赵……」
颜若安倏尔抬起头。
「家中的情况,明日我亲自登门向颜夫人陈说。」赵明霁语气清淡,说得认真。
「不说也没关系。」颜若宁扯了扯赵明霁的袖子,对颜若安道:「我都知道了,我跟我娘说去就行!」
说罢她又小声对赵明霁道:「方大夫和谢老先生都告诉我啦。」
赵明霁捏住她的手紧了紧,低声问:「他们怎么告诉你的?」
「说你爹爹对你不好,而且……对别人也很坏,心狠手辣。所以你才离开他,自己住到江州来。」颜若宁道。
所以他才会说出,等他十年,做完他想做的事,跟她回江州的话。
是江州,不是他的家乡抚州。
她很好奇他的过往,可是如果过往一点都不好,他不想揭伤疤,她便也不想知道。
「以后,我们都住江州。我爹娘很好的,你也知道嘛。」
「你若不想回家,大不了——你就入赘来我们家嘛。」
这样,说不说家里的状况也都没有关系了。
颜若宁弯起眼。
颜若安:「……」他姐真的知道他家情况吗?
赵明霁沉吟道:「入赘……应该不能。明日我会登门向颜夫人说明家中状况的。或许你也会想知道。」
颜若宁不解其意,只好点了点头。
谁料第二日赵明霁没有登门。
没有登门的原因很简单。
他发烧了。
「安大夫,你不是说第三日就可以四处活动了吗?怎么出去一趟反而发烧了?」颜若宁拧起眉。
「他自己不好好养伤,也不听我劝,骑着马四处寻妻,还淋雨,我还嫌他玷污我神医之名呢。」
「你问问他,这三日他好生喝过汤药没有?」
颜若宁幽幽看向赵明霁,秀眉拧成一团。
赵明霁淡淡看向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寻妻。」
颜若宁一噎。意思是她不来看他他才不喝汤药的?幼不幼稚。
「那还怪我了。」她嘀嘀咕咕。
赵明霁低声笑,拉过她,将头埋在她的脖颈,热气缭绕在她的耳侧:「不是。」
「是妻。」
「宁宁是我的妻子了。」
颜若宁:「……」怎么方行舟告他半天状,他就听进去这个?
她脸上大臊,又怕推开他让他伤口疼,只能拉长了脖子,望着天,嘀嘀咕咕道:「才交换八字,都还未测吉凶呢,要是凶……」
「凶就把你强娶回家。」他握住她的手一紧,说得强势。
颜若宁耳尖一红:「凶你也娶。」
他将头从她颈边抬起,看着她眼睛,眸底如有旋涡,要将她席捲而入:「昨夜答应你的……那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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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
「即使你口是心非,即使你真的不要。」
「我也不会放手。」
「我……我去看看你汤药熬好没。」她落荒而逃。
他靠上枕垫,目送她的背影,直到远远看不见,才阖上眼养神。
不一会儿,门口又有脚步声响起。
赵明霁抬起眼瞧了一眼,淡道:「弟弟。」
颜若安:「……!」怎么就开始叫弟弟了!不对是他先开始享受叫姐夫的。
但他可以叫姐夫,不代表他可以叫他弟弟!
「我……」他刚想抗议,赵明霁又看向他,眸色如墨。
「所以,是你假递你姐的消息,让我退还信物。」
空气凝滞了一瞬。
颜若安吞了吞口水,寻了个凳子坐下来,目无表情道:「对啊,你对我姐不好,断了算了,别耽误我姐相看人家,所以我就让你还信物了。」
「怎么,你要跟我姐告状?」
赵明霁端起病床旁的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水。
他的确不懂女孩子心思,颜若宁说要与他断情,他便以为是真的。那时他还是想去哄,去挽回的。
可是颜若安来找他说颜若宁要拿回送给他的信物。
他是她亲弟弟。
他自然信了他的话。
上回颜若宁埋怨他退回信物,他便觉得不对劲。
昨晚她又说她向来口是心非,实则是想要他哄,他便觉得更奇怪。
如果她是想要他哄,并没有真的想与他断情,怎么会要他退回信物。
直到在说到信物这一环时,颜若安冒然插嘴,不许他们把话说完。
他才明了。
「我记得,我们关系尚可。」他看向颜若安,「你怎么会觉得,我对你姐不好。」
颜若安默了默,冷笑一声:「你与那个女子还有来往么?」
赵明霁拧起眉:「什么女子?」
颜若安却不答,盯着他道:「我姐人傻,认准了你,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一心只与你好。」
「今日我来,是要警告你,从前就算了。若是以后,你敢辜负我姐,我第一个不饶你。」
作者有话说:
嘿嘿~昨天睡了12个小时我der天。
前几天熬夜早起太狠了点。
我继续写今晚上更新的章……
感谢在2023-05-31 21:57:51~2023-06-02 11:4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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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赵先生◎
祈元寺在城北, 香火鼎盛,周围渐成了一座祈元坊,坊内卖香火蜡烛、算命看相以及居士小居, 多是此类。此外,坊内斋菜馆亦是有名。
这日颜若宁去祈元寺上了香便到了斋菜馆吃饭, 与她一併而来的还有徐家姐妹。
「你果真与那赵家郎君和好了?我说那日他那样急着找你, 原是你在欲擒故纵!」徐玉燕拿着银汤匙搅拌着冰碗盛的玉风雪酪, 一边眉飞色舞。
「你瞧瞧我说什么,我就说他喜欢你吧!」
「你可小声些吧!」颜若宁红着脸左瞄右瞄,见没人注意才小声说道, 「是是是, 你说得对,所以我今日不是请你来吃冰甜食了么?」
「多谢你, 我与妹妹蹭了你的喜气!」徐玉燕笑道。
颜若宁一笑,见徐玉露一人慢悠悠温吞吞,知道她性子如此,便把话带到她身上:「玉露妹妹,这家斋菜馆的酪食都是豆腐仿的,瞧不出来吧, 可好吃了, 你可还喜欢?」
徐玉露耳朵一红,含煳点点头:「喜欢的。谢谢颜姐姐。」
「颜若宁, 你教教我,你怎么哄住他让他回头的?」徐玉燕又迫不及待问起来。
颜若宁脸一热:「你说话怎么这般粗鄙。什么哄住他,我需要怎么哄他……」
「你教教我嘛, 好姐妹!你知道我一贯如此, 我想学着呢!」徐玉燕却不依不饶。
颜若宁回过味来:「你这是——有心上人了?」
徐玉燕眼尾余光左摇右晃, 轻咳两声才慢吞吞道:「是有那么一个……」
「快说快说!」颜若宁八卦起来。
「咳咳……」徐玉燕倒脸红了个七里八里。
「你倒还磨磨唧唧!雨露妹妹,你告诉我,你姐姐喜欢谁了?」颜若宁瞪她一眼,转头问徐玉露。
徐玉露怔了怔,抿了抿嘴,小声说:「姐姐没和我说过……」
「我谁也没说过,就今日告诉你好吧!你快些告诉我,如何哄住郎君?」徐玉燕急道。
颜若宁啧一声:「这可不好说。得看那郎君是什么样的人吧。比如——书生……」
「就是书生!你怎么知道的?」徐玉燕刚说完,立刻看到颜若宁眼角带笑看着她。
她脸一红,嘟嘟囔囔:「宁宁,你不得了,你跟赵家郎君学坏了。」
徐玉露在一旁插嘴道:「赵公子风光霁月,怎么是跟他学坏了。」
颜若宁和徐玉燕闻言相视一笑,都趴在桌子上笑起来。
「妹妹,你怎么和巷子口那些言必称赵公子的小姑娘一样。」徐玉燕道。
颜若宁捂嘴笑。
赵明霁光凭长相,也是在江州城里有不少拥趸的。每回颜若宁与他一同出门,总能见到些偷眼瞄他的小姑娘。地上的手帕都不知掉了多少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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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要提小姑娘们聚在一起,说来说去,总能从空气中飘出槐南巷赵公子几个字来。
她曾经跟他吵架拈酸吃醋,指着地上一块手帕说:「你瞧,你又惹了块手帕来。怎么她们不去朝别人丢手帕,偏丢给你呢。」
赵明霁那时斜睨她一眼,道:「那你不管管。」
「我怎么管?我又不姓赵!」她跳脚。
「哦,那你姓赵不就可以管了吗?」
她那时才刚满十六岁,与他还未挑破,现在回想才发现,他竟然那么早就暗地想让她嫁给他了。
真是令人髮指!
她那时才刚刚十六岁!
「你笑什么,笑得简直春心荡漾!」徐玉燕敲敲桌子,看着她鄙夷道。
颜若宁努力收住笑,却怎么也收不住,一份化了冰的豆果子水里映出她的唇角抿也抿不住。她忍不住笑道:「我只悄悄跟你们说,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我——」
她努力抿住笑,又悄咪咪左瞧右瞧,晃了半天,眼看徐玉燕急得要推她,这才红了脸悄声说道:「我与他换了庚帖了。」
「什么?你们俩定亲了?!」徐家姐妹都惊得瞪大了眼。
徐玉燕惊得勐灌一口冰水,这才道:「乖乖,难怪你今日来祈元寺祈福,原是为了定亲!」
「你知道我爹娘,行商的人就爱问吉凶。我原说不测了,他们不依,非要拿八字去请神,我不是心里没底嘛,便也来请请佛祖。」颜若宁抿着嘴,喝了口豆果子水。
徐玉露道:「不是听说赵公子与知府家程小姐……?」
颜若宁睨了她一眼:「你听谁说的?不会是卫茹吧?」
徐玉露红了脸,默默端起她的脆枣甜水儿,抿了一口,小声道:「她们都这样说。」
徐玉燕敲了敲她的头:「妹妹,你怎么听风就是雨,这世间想和赵家郎君定亲的人多了,凭他什么知府小姐。比得上我们颜大小姐吗?」
说罢她还朝着颜若宁一挑眉。
颜若宁噗嗤一声,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半晌。
徐玉燕:「……你能端庄淑女些,好让我的话瞧上去不那么丢人么?」
颜若宁鄙夷她一眼:「我就这样,如何?我若端庄淑女些,也不能与阿霁和好!」她说得气势嚣张,心中却如擂鼓,赶紧又抿了口水,绕回了徐玉燕的话。
「你瞧上的小书生是谁呀?也是鹿鸣书院的?要不要我让阿霁帮你问问?」
徐玉燕脸涨得通红,又动心颜若宁的提议,别扭了半晌,扭扭捏捏道:「哎呀,那小书生,羞羞答答的。没得吓到他……」
瞧上去果真是鹿鸣书院的。既是鹿鸣书院的,又能认识徐玉燕。
颜若宁眼睛转了转,冒出了一个名字:「邱泽生?」
徐玉燕支支吾吾半晌,没说话。
竟然还真是他。
「过两日书院又有一旬一度的讲会,到时候你陪我去听嘛。」颜若宁弯起眉,起了红娘的心思。
「到时候要扮成书生哦。」
与徐玉燕约好,又用了一顿斋菜,她还让小二包了一份风荷露饮:「徐玉燕,不要笑,我带给我娘尝的!」
「哦哟,你都不替你家阿霁带一份啊。」她把话音咬在「你家」上,听得颜若宁脸一阵通红。
「哪用给他带。」她拖着尾音轻哼道,「雨露妹妹,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多谢颜姐姐关心。」
自祈元寺回家,马车停在了春归街自家宅院门口,颜若宁迟疑了一瞬,让白珠将风荷露饮送去给娘,她自去了旁边。
六月初的江州,已经入夏。宽敞的宅院铺就大理石,此刻被夏日烧得滚烫,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出晚霞的绯,一蓬又一蓬绿荷嫩嫩地伸开了芽儿。
赵明霁穿着身青色单衣,松松垮垮,闲适地坐在廊下摇椅里看书,也未束髮,只松松地用绑带系在背后,几缕散发垂落在眼前。
他身旁,一只小木猫趴在案几上,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歪了歪脑袋,正好瞧向来人。
颜若宁已经轻手轻脚绕到他身后,在小木猫歪头的同时,她拿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咳咳……猜猜我是谁?」
赵明霁:「……宁宁,你十岁玩的把戏。」
颜若宁悻悻松开手:「……哼,没意思。」
「那怎么有意思?」他撩起眼看她。
「你给点正确的反应啊!猜一猜我是谁,配合一下嘛。」她嘀嘀咕咕。
「好,那你再来一次。」他极有耐心地放下书,很配合地闭上了眼,留她在他背后。
黄昏的光线有点美,颜若宁忍不住半蹲下来侧过脸从他的后面往前看。
流畅的侧颜线条平稳顺畅,长长的睫毛乌黑浓密,压住眼帘,高挺的鼻樑如山峰入云,薄唇线条分明,让她忍不住想起嘴唇发麻的滋味,有点口干舌燥。
「宁宁,你再看下去,我就配合不了了。」
……配合不了了是什么话!
他说得一本正经,为什么她一下子就听懂了。
「那你这几日也没有配合不了啊。」她嘀咕。
赵明霁一噎。
她还想?
颜若宁已经又捂住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赵明霁有点好笑,随便猜道:「初五?」初五是他放在这边宅院里用的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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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声音哪里像小厮!
太敷衍了!
「……再猜。」
「李婶?」
「……再猜。」
「……住在我隔壁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颜家大小姐?」
……有点羞耻。
她红着脸:「……不对哦。」
赵明霁扬了扬眉:「那我猜不到……」
忽然,蔷薇香气贴着他耳畔,贝齿轻轻咬着他耳朵,细嫩的皮肤几乎贴上了他的面颊。
「赵先生。」
「我是你的学生啊……」
「赵先生总是对我那么凶。是不是不喜欢我当你的学生啊……」
赵明霁喉结滚了滚,手下意识扶上摇椅扶手。
摇椅轻颤。
「赵先生今日打算教我什么?」她松了放在他眼睛上的手,偏又圈住了他的脖子,从后向前,贴着他的脸。
「宁宁别闹。」他声音清明,扶着摇椅的手却青筋暴起。
她却拿鼻尖,从他的额间往下,碾过他的眼睑,勾过他的鼻樑,停在他的唇瓣上方:「教我……接吻好不好。」
她没处照铜镜,不知道自己脸有多红,只知道心跳快要跳出来。
这几日赵明霁再没有那样放肆过,一本正经,清清淡淡,就像从前一样。最多最多只压一下她的唇角。
那也叫亲吻吗?!
她看在他受伤又发烧的份上,忍。
忍了几日,她先受不了了。
亲吻这件事就像有毒一样,有了一次就想有第二次,会上瘾。
她好不容易和他重新在一起,只想亲密点,再亲密点。
反正,都定亲了。
都亲过一次了。
再来一回,也没有关系吧。
此刻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能从他的眼底,看到浓浓的墨色。
她压住心跳,伸出舌,在他唇瓣上舔了舔,眼巴巴望着他,像小鹿。
赵明霁看着她,眼底压着暗涌,蓦地抓住她手,站了起来:「想当我学生是吗?」
颜若宁被他一把拎起,迷迷瞪瞪「啊」了一声,一转眼,人被他拎到了书桌旁。
颜若宁:「……阿霁?」来书房做什么?
她脑子转过无数个关于先生与学生的话本子,样样都有书房。
她咽了咽口水。
她只是想要一个亲亲,还不至于……
赵明霁挑眉,敲敲桌子:「是赵先生。」
颜若宁:「……」她睨了睨他,脸色已经绯红,这句赵先生简直……
羞耻,叫不出口。
「怎么?」他偏头看她,矜持端雅,分明……
分明道貌岸然!
颜若宁低着头脚往后挪:「我觉得还早……」
赵明霁淡淡道:「时机刚好。」
……!才刚换了八字啊!
颜若宁犹豫着,扭捏着,想着这个篓子是她自己捅的,她要是驳回是不是不好,怎么推拒,才能让他不失颜面……
只见赵明霁点了点桌上的宣纸,细白光润的澄心堂纸铺了大半张桌子:「《九章算术》学到哪儿了。」
颜若宁顿了顿,声音有些变形:「《九章算术》?」
赵明霁点头:「你说要学帐目,一直也没教你。今日你既提起唤我先生的事,时机刚好。」
……原来是这么个时机刚好。
「怎么?不想学?你不是说你母亲近日商铺事多,你想学着打理商铺,替她排忧解难么?算术不会,如何看懂帐簿。」他说得冷静清明。
的确如此。
这几日母亲连跑了几家商行,清查帐目,父亲又在外地还没回,她一人忙得焦头烂额,连赵明霁上门拜访的空闲都没有。
她弟弟贯读诗书,父母又想送他入仕,因此也没教他打理商铺的打算,她便想着能不能替母亲分忧,可惜头一条,帐目看不懂。
她倒是很想拿来给赵明霁看,可是那是她家里的帐簿,不是她的东西,她知道分寸。赵明霁也说不妥。他只说可以教她看帐目。
但没说,要现在教!
黄昏日好,她主动搂了他脖子,贴了他脸,娇嗲嗲地叫他赵先生,他——他竟然要教她学算术!
「赵先生,果真吗?」她说得悲切。
「你不想学。」他挑眉看她,目无表情。
颜若宁咬牙切齿:「我想学。」
到底不甘心,她又补充道:「但……学完了我要一个奖励。」
赵明霁神色不变:「看你表现。」
……还要看她表现!
看她,看她一晚上解十道题!
将帐目看得明明白白!
颜若宁尤不死心:「那我坐哪?」
「你面前不就是椅子么?」
「那先生你坐哪儿?我总不能让先生站着吧,多不敬。」
「……旁边就有椅子。」
「那把椅子哪有这一把好。先生您一定要坐这把,我是学生,我站着就行。」
「……你写字还是我写字?」
「……哦。」
「其实我觉得,这把椅子这样宽,我又瘦,咱们两个坐一把椅子也没关系。」她话越说越过分。
不甘心。
凭什么她贴到他脸上,他想到的是算术题!
「……」
他瞥了她一眼,风轻云淡,宛若天神。
天神那是什么,是用来亵渎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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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系,绝对有关系!我有罪,我竟然想亵渎先生!」她反省。
赵明霁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颜若宁:「……」他还当真了。
「开始学吧。」
颜若宁苦哈哈,刚开始写,眼皮就一搭一搭开始打架。
「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赵先生,这是什么问题啊,为什么老鼠要打洞啊。他们绕着跑过去不就好了嘛?」
她嘟嘟囔囔,身体跨着红檀木高背椅的扶手,几乎倚在了他肩上,嘴里打着哈欠。
「也许是长城,他们绕不过呢。」
她身体探出了扶手,虚虚靠着他,他只好绕过她的背,揽着她肩,免她歪倒。
蔷薇的幽香就这样若有若无飘进他心里。
「那他们好惨啊,隔着长城,小老鼠还越打越慢。明明大老鼠打那么快,小老鼠等着就行了嘛。」
「嗯。这个算术题出得不好。」
他一侧过脸,就能看见她的红唇,嘟嘟囔囔,一张一合,小巧玲珑,就在他下颌处。
颜若宁摇摇头:「也不是。」
赵明霁挑眉看向她。
她两眼亮晶晶:「大老鼠打洞越来越快,是因为想见小老鼠。那小老鼠,虽然力气小,打洞打得慢,可是也很想快点见大老鼠啊。」
她的唇摇摇晃晃,凑到了他嘴边:「小老鼠很喜欢大老鼠啊。就像我,很喜欢赵先生一样。」
理智脱了弦,十道算术题都救不回来。
莹白的宣纸被揉起了褶,窈窕的身影落在桌上,盛了墨汁的砚台哐当撞翻在地。
黄昏的余晖长长照着屋内缠绵的影子。
他慢条斯理地咬着她的唇,将湿润的热气渡到她口中,再攫取她唇齿间的香气。
烛光啪啪地燃烧。
从桌上,又到椅子上。
她头晕目眩地环着他的脖子,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个人坐在了同一把椅子上。
如她所愿。
或者说,他坐在了她的椅子上,她坐在了他身上。
热浪一阵接着一阵,她哭嗔道:「赵先生。」
他的唇咬在了她的锁骨上。
再往下,是软肉。
贴着他的下颌的,是蔷薇的刺,隔着银丝线绣的莲花,恰好在莲心,那么明显。
一下又一下,戳着他的下颌,他的脖颈。
徒留一双不安分的手,压在她腰上。
夏日偏是穿得单薄。
不止是她,还有他。
她云鬓斜乱,扭动着不安。
他闷哼出声,额间滴了汗,勐地松了手,喘着粗气推开她,将椅子勐地往后带,任它发出刺耳的声音。
「天晚了,你回家去。」他声音暗哑,赶她走。
「哦。」颜若宁脸通红,脚踩云端般往外走。
庭院间,繁花满园,映在黄昏间,颜若宁忽地想起看过的话本子。
眼朦胧而縴手牢勾,腰闪烁而灵犀紧凑。觉芳兴之甚浓,识春怀之正炽。
盥室里,闷热潮湿的空气中,俊朗的郎君一手扶壁,一手往下挪,闭上眼睛,汗珠滚落。
这才是他一直隐忍的原因。
食髓知味,有过一次,不敢孟浪第二回 。
作者有话说:
嘿;-)当初写赵先生这个称唿的时候就想到了。
还不够~
毛笔都还没有用上啊(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眼朦胧而縴手牢勾,腰闪烁而灵犀紧凑。觉芳兴之甚浓,识春怀之正炽。——明·吴敬所《寻芳雅集》后面还有两句……就不录了
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九章算术》
第38章
◎劫持◎
回家时颜若宁深唿吸了一遭才进门。
她今日自然是有些紧张的。白日去祈元寺, 回来先去见阿霁,甚至索吻,都是怕同一桩事。
今日合八字的结果要送回来了。
她自然觉得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改变她的心意。
可万一真是凶呢。
她不知道。
她能重活一世, 自然比别人更信鬼神。
上辈子,她和阿霁就没有走到大婚。
甚至只是刚提了结婚一事, 便出了意外。
她有些忐忑, 她和他会不会註定没有好结果。
一踏进主院的门, 颜若安先瞪大了眼睛怪异地看着她。
颜若宁脸上笑容一僵,心中一空,勉强道:「怎么?」
「姐——」
颜若安欲言又止地走过来, 皱着眉头看她。
颜若宁心中更仓皇, 脸色发白,手中绞紧了手绢, 斥道:「说话别吞吞吐吐!」
「咳。你脖子上被蚊子咬了?」他咳嗽一声,斜着眼看她一眼,随即抬起眼望天。
「什么被蚊子咬了?」颜若宁莫名其妙摸上脖子,没发现蚊子包。
「你先回去照照镜子吧。好大的蚊子包。如果不是蚊子,那怕是毒虫。」颜若安眼望天走开。
颜若宁回闺阁照了照镜子。
……什么蚊子包……
还好没顶着一脖子红印去见娘。
「宁儿,大热天的, 穿高对领长衫做什么?没得闷得慌。」颜夫人正在对帐, 瞄了她一眼,随口关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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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听说最近京都时兴这样的长衫呢。」颜若宁红着脸含混解释, 很快换了话题,瞄着她娘的脸色,「娘, 是不是合八字的结果送回来了啊?」
「是呢。」颜夫人一手打着算盘, 一手翻着帐目, 答道,「结果还成。等你爹这个月底回来,你让赵家郎君上门,他既有父母,家里的情况总得知会咱们一声。下聘定亲前与他父母总要见一面才好。这些事虽繁琐,总少不得。」
顿了顿,颜夫人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道:「从前我以为他无父无母,谁料是个有父母的。那他这些年在江州,父母也未曾来过,恐怕与家里矛盾不浅,你嫁过去……」
「娘,阿霁说了,他去京都当官,我就跟着去,等过个几年,就找机会调来江州。到时候挨着咱们住,你瞧他宅院都安置在咱们隔壁。他与他家人不来往。」颜若宁只听进去了结果还成几个字,弯起眼眉飞色舞。
颜夫人白了她一眼:「哪有不来往的家人……不过他若真说了此话,倒叫他立个字据才好,免得不作数。」
颜若宁不满道:「娘,当初康平侯府你怎么没这么多要求。」
「康平侯府正经请了媒人上门,父母家境说得清清楚楚,与他这样不清不楚的能比吗?他父亲叫什么?赵慎之。总觉得有些耳熟。」
「他那日就想上门跟您说清楚,只是发烧了。后来您不又忙商行的事去了吗?」
「是是是。你护着他,娘说什么也没用。反正八字换了,你娘我也同意了。唯有一条,家境的事,等你爹回来,让他上门好生说清楚。若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家……」
「娘!」颜若宁生了气,「他家里人跟他没有关系。」
十恶不赦……她真不敢保证。
他家总归不太好。
会把别人丢进毒虫堆里活活被咬死的,能是什么善类。
那是他父亲。
颜夫人睨她一眼,没说话。
颜若宁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没有信服力:「反正到时候你听阿霁说……阿霁你总知道不是坏人……娘,怎么最近一直在对帐目?」
颜夫人蹙了蹙眉:「有几个商行的帐出了问题。我粗粗一瞧,便看出旧管新收与开除实在对不上,偏生帐房掌柜各个长了一条舌头。倒把我这个东家做空了般。我索性将帐目全理一遍。」
颜若宁脑中迷迷煳煳,隐约记得前世此时没有这回事。
不过前世这时她待嫁,心情不好,脾气差,母亲样样尽她高兴,大约也不会把帐目的事说与她听。
总归,查帐是好事,帐目明了,家中的蠹虫也可清出去许多。前世被陷害,总归有内奸的缘故。
她点点头,不再追问,在主屋一转,便瞧见放在红簸箩里面的合婚庚帖,以及用大红色信笺写的八字批语。
结果还成……是哪样?
她忍不住拿起来看看。
八字……什么煞呀沖的,她也看不懂。
只瞧见了一句。
好事多磨。
「小吉也是吉,总归不是凶。」她嘟嘟囔囔丢开手,将批语放了回去。
*
鹿鸣书院讲会,是书院学生之间的论学辨会,这一日,非书院的书生也可以去旁听。
赵明霁与她弟弟都提前了两日去书院,宿在书院准备讲会。
颜若宁那日说要带徐玉燕去听讲会,便是说的这个。
「你准备好了没呀?咱们快去啦,惯会磨磨唧唧。」徐家门口,颜若宁敲门。
「好了好了。穿着书生衣服,总觉得别别扭扭。」徐玉燕前瞧后盼,半晌才出门。
「咱们不都是一样的青衫濮巾?哪里别扭了?」颜若宁挥了挥衣袖,一打眼瞧见站在院子里的徐玉露,「玉露妹妹去不去玩?」
「我不去了,谢谢颜姐姐。」
颜若宁瞥了徐玉露一眼,她今日比往日声音似乎都大些。
「好,那我与你姐姐便出门了。」
从江州城到鹿鸣书院不过几里,颜若宁与徐玉燕坐在颜家的马车里,看着青石板路延伸到城门,又变成平平坦坦的土路。
「宁宁,我紧张。我第一次扮成男人去书院。我现在想……想更衣。」徐玉燕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
颜若宁掩住嘴笑道:「平日里瞧你胆子那么大,怎么还不如我?」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做什么出格的事都有人护着?我要是被发现了,是要挨我爹棍子的。」徐玉燕挠挠掌心,心慌意乱,「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你放心。你瞧我,这样扮成书生也去过好几回了。没有人会注意的。今日讲会人多,咱们去瞧瞧热闹,顺道与你那小书生说两句话呀。」颜若宁揶揄笑道。
徐玉燕:「……」
「我说的可是实话,你不与人家说话,怎么传情递信嘛。哎呀,你别恼,这不是你想……」
马车突然急停,颜若宁来不及闪避,半身跌在了车壁上,还未等她回过神。
只听外面一声惊唿,几个黑影掠进了车厢。
她颈后一痛,顿时失去了知觉。
*
鹿鸣书院。
轩堂之内,石板地上熙熙攘攘的书生席地而坐,正前方两侧朱红的木柱上以暗绿书对联「一水长流池不涸,两贤互磋道终同」,前墙上悬挂一篇浩浩汤汤的《问学》,前面两把罗纹圈椅上坐了两位老夫子,正垂眸听着站在众人之前的郎君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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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霁正在讲学。低沉的话语似有魔力般从薄唇间缓缓吐出,并不如何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却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讲到一半,他抬头看看轩堂外的丹墀地,心跳不知为何比往日稍快。
空气中瀰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息。
可分明没什么可焦躁的。
除了……
说今天一定要赶来听他讲会的某个小姑娘,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已经将自己的论学推后了两位,眼看午正,她却还没有出现。
或许是有事。
他收回目光,继续讲论学的内容。
突然,只见一个家丁汗流浃背满面焦色跑了进来,贴着墙边往拥挤的人群里挤,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那装束是颜府的家丁。
赵明霁瞳孔微缩。
很快,家丁找到了目标,坐在人群间的颜若安,跑上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
颜若安脸色顿时发白,满目不可置信与惊慌,急匆匆起身往外走。
咚咚咚咚。
是心跳失措的声音。
「抱歉,老师,诸位夫子,同窗。我忽有急事。」向来沉着冷静的郎君额间冒着细汗,毫不犹豫地道歉,待台上两位老先生微颔首,立刻撩起衣袍往外跑,不顾身后议论纷纷。
轩堂在二门,出了二门绕过影壁才是大门。
他疾步掠去,将颜若安拦在了大门处。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你不是——」颜若安愕然望了望影壁里,想起他的身份,眸色凝住,思索了一瞬,沉声道,「宁宁被劫持了。」
面前的郎君没有如他所料一般惊慌,神色不改,冷声道:「何时,何地。」
颜若安看向来报信的小厮。
那小厮张嘴:「哎哟,说起来就后怕,今日小的原本在府上……」
「罢了。你随我来,路上说。」赵明霁一把拽住小厮,将他往他的黑马上一丢,翻身上马。
「去哪儿?」颜若安问道。
「知府府邸。」赵明霁安排得冷静,「你先回颜府。我片刻便至。」
颜若安乘马车,速度比赵明霁慢上不少。
他刚点头,那匹骏马已经疾驰而去。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颜小姐和徐小姐都在去书院的路上被劫持,绑匪来信要求颜家和徐家准备五百万两现银,否则就……」
「绑匪约见何时何地?」
「三日后,在汉水渡。」
属地发生劫持案,程知府也十分重视:「仵作验尸没有?让李捕头带着人去现场再看看痕迹。」
驾车的小厮被杀,仵作自然会赶来。
「颜府与徐府也要盯着,去录笔供,看看来送信的劫匪是什么样子。」
这是官府办案的流程。
已是程知府能给出的最快的流程。
赵明霁颔首:「多谢程世伯。」
出了知府府衙,他略一思索,先去颜府一趟。
「信是如何送来的?」
「谁也没看见,近日我忙帐目,门房一日来许多信,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颜夫人急得泪珠往下扑,「他们不就是要钱吗?咱们给钱,五百万两,银票是有,现银却真的难凑。三日内,让我想想,咱们颜府的钱庄……」
「颜夫人,五百万两现银的消息流出,钱庄会立马被挤兑。」赵明霁冷静指出。
没有人会相信颜府不会拿自己的银子去赎人。
「何况。三天。」
「宁宁等不了这么久。」
「可现在能如何?我们能怎么办?!」颜夫人呜咽哭起来。
李婶正在槐南巷赵宅里洗衣服。
这些日子赵明霁不住在赵宅,只叫她看宅院。
她轻松自在,倒也养成了习惯,日日将宅院收拾得干净妥帖。
只是一个人孤寂,便总不关门,好与人说话聊天。
此时她正洗着衣服,只见家门被推开。
「哎呀……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您手怎么了?」
「没事,缰绳勒的。」他回答得简短,面如寒霜。
「怎么了?」李婶与他相处七年,只在他与颜家小姐断情时见过他这般神情。
该不会是……
他不答,去了书房,在多宝格的最底下取出一个普通的木盒子,在里面取出一块沉甸甸的铜牌便走了出去。
李婶心中突了一下。
那块牌子她有印象。
那时他才十二岁,刚搬来不久。
那块铜牌被一个贵人送来,又被他丢了出去。
当时,那个贵人说:「我与你打赌,你十年内,若都用不到这个铜牌,我就放你自由。」
随后那块牌子被丢到了多宝格的最底层。
她曾偷偷瞧过,也不过是个「赵」字。
第39章
◎子肖其父◎
「你要去调江州驻军?」
赵明霁骑着马刚到城门口就被拦下。
他冷眼看着面前的女子:「程瑶君, 让开。」
程瑶君涩然一笑:「明霁,你第一次如此无礼。」不叫她程小姐,而是程瑶君。
「让开。」赵明霁冷道。
「我父亲已经派了知府精兵去寻找, 劫匪的线索也在查探,最不济, 三日后交易时, 官兵也可见机行事。赵明霁, 你不必非要调江州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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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是驻军。」
驻军非战不能出,唯有摄政王令可令其出。
赵明霁睨她一眼:「不必你教, 让开。」
程瑶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赵明霁, 你忘了你的理想么?你十二岁来江州,跟随谢冕, 合鹿鸣书院众人,在朝中构建党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削你父亲的权,还海清河晏么?」
「你如今调江州驻军,和你父亲有什么两样?你让朝中那些期盼你的人怎么想?!」
「你让他们怎么等你来带他们推翻你父亲?!」
「你的理想不要了吗?」
「你诸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的豪迈呢?」
赵明霁看着天边残云, 笑了笑:「你想多了。」
「子肖其父, 向来如是。」
他父亲为了一个女人,被天下人唾骂。
而他——
「我不会允许她有一分一毫的闪失。」
*
颜若宁醒来时脑后仍然一阵一阵的疼。她费力地睁开眼, 却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手上被绑着绳索,脚却是自由的。
脑中缓慢地出现昏迷前最后的画面,她迟钝地得出结论。
她被劫持了。
谁要劫持她?
为什么要劫持她?
她第一反应是有人看中了他们家的钱, 要勒索。
眼睛缓了半晌, 她终于适应了黑暗。这时再打量四周, 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是徐玉燕。
白珠呢?
「玉燕,徐玉燕。」她走过去用手肘轻推她,压低嗓子喊道。
一阵咳嗽之后,地上的人终于动了动。
「咳咳……颜……」
「嘘,轻点。别说话。我方才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恐怕是抓我们的人。」颜若宁警惕地凑在她耳边,低声道。
「谁要抓我们?」徐玉燕也压低了嗓音。
「不知道。你会解这个绳索么?」
两个人手腕被捆住,手却还是自由的,不一会儿便解开了绳索。
虽然颜若宁也知道,解开了也没什么用。
劫匪绑得随意,自然也不怕她们两个娇小姐跑了。
她四下打量这间屋子。
寻寻常常一间屋子,摆着香案,蒲团,倒像是敬佛的地方。
敬佛……?
莫非是祈元坊?
她心头狂跳。若是祈元坊,那不是没有逃跑的机会。
「里面两个,有动静没?」外面响起了声音。
两人迅速屏住了唿吸。
「没呢。那两个小姐,被一掌拍下去,哪那么容易醒。」
「嗯,上头吩咐,等醒了把那个叫颜若宁的带去。」
「那五百万两也就颜家出得起了。那另一个……?嘿嘿嘿。」
「徐家要人怎么办,到时候他们出不起钱再说。你别在这儿做梦。」
「没意思,总共抓了三个女的,就一个丫鬟能用,还被老大霸占了不给咱们尝。」
「等老大玩腻了自然轮到我们了。」
徐玉燕紧紧捏住了颜若宁的手,身体都在颤。
颜若宁也冷得全身仿佛置身冰窖一般。
白珠她被……
脚步声远去,两个人靠在一起,声音都不敢出。生怕被发现醒了。
不能坐以待毙。
颜若宁勉强定住心神,走到后面间壁查探。
一间房子总该有几扇通风的窗户。也许哪扇窗户可以逃出去。
很快她的希望就破灭。窗户全部被用木头钉死了。
「怎么办。」徐玉燕声音在发抖,刚才那人话中的恶意太明显,他们徐家哪里会给她出五百万两!她已经是死路一条。她握住拳,眼中泛着泪花:「大不了我与他们拼了。」
颜若宁抓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急,我与他们谈条件。他们既然是要钱就好办。有我在,我不会让你遭罪的。」
外面脚步声又响起:「换班了。」
颜若宁眉毛一蹙,声音有点耳熟。
「你这小子,拖到现在才来,你找打!」
「哎哟,哥,你不知道今日做了这桩大事,那个人正在那里分赏么?见者有份!这可是那五百万两之外的银子!」
「真的?」
「哎我刚刚过来,我怎么不知道。」
「这会儿在发呢。」
外面的人蠢蠢欲动。
「那,哥们儿,你看会儿,我就来,我刚刚没领到呢!」
「你快点回来。」那声音懒洋洋。
脚步声远去,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开门的人与颜若宁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九黍!」她心跳加速,在听到刚刚那段对话时已经知道他是来救她们的了。
九黍没废话,低声快速说了句「跟我来」就往左边跑。
颜若宁与徐玉燕快速跟上。
这是一个废弃的宅院,院中野草蔓生,祈元寺的九层宝塔近在眼前,正如颜若宁所猜,他们果然是在祈元坊。
「你怎么会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是废弃的宅院,此刻人却不少,索性灌木无人看护,长得高,他们隐在灌木丛中往外走。
「赚点钱生活呗……」九黍说得随意,又睨了睨徐玉燕,「岂不知最毒妇人心。」
徐玉燕一怔,拧起眉:「什么意思。」
九黍却没接话,而是催促她们快走:「那里一个狗洞,钻过去,往右跑,往寺庙里面跑。祈元寺人多,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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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颜若宁蹙眉。
九黍嗤笑一声:「我?我当然也跑啦。我又不是傻子,等着他们抓啊?」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而来:「他们在这边!抓住他们!」
九黍脸色一变,冒了句粗话。
一群人到了这片废弃的庭院中开始寻找。
好在灌木丛深,地方又大,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没摸到。
但是四下都有人,颜若宁几个出不去,眼看只等坐以待毙,几个人急得汗流浃背。
「喂,你跟赵明霁说。」九黍突然开了口,漆黑的瞳孔盯着前方,吞了吞口水,再继续说下去,「赎罪,累不累啊。谁稀罕。」
颜若宁一愣,拉住他袖子:「你要去哪里?」
九黍嗤笑一声,懒洋洋:「别拖我后腿,你们记得往祈元寺跑。」
颜若宁喉咙一紧。
突然,徐玉燕拉住了九黍:「我去。」
「我可以冒充颜若宁,我们身量相仿。他们要五百万两,抓到了我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颜若宁气笑:「我自己去不好吗?你们两个都别想着牺牲。我是正经颜家女儿。得了这份财,招人惦记,原是我该得的。连累了你们是我的错,若你们为了我出事,我后半辈子怎么过?!」
「都别争了,我去引开他们。」
眼看人越来越近,她猫起身子要起身,却被徐玉燕一把按住。
徐玉燕看着她,身体犹在发颤,眼里却是决绝:「宁宁。你不知道……」
「方才他看着我一说那句话,我就懂了。」
她对九黍道:「是我妹妹做的对不对?」
颜若宁一愣。
徐玉燕道:「这件劫持的事,与我妹妹有关,对不对?」
九黍一双墨瞳盯着她。
她惨然一笑:「我早觉得这些时日我妹妹不对劲,却没往心中去。」
「其实不止是这回,那时你俩吵架,我瞧见她对着你弟弟哭,随后你弟弟就跑去找赵明霁。嚷着要拿回信物。」
「你当我为什么不肯参加你的宴会。我真是觉得对不住你!可那是我妹妹!」
「没想到……总归是我这个姐姐的错。」
「今日,就当是赎罪。」
说罢不等颜若宁反应,她猫着腰往灌木丛中钻出,引得漱漱作响。
颜若宁全身冰凉,却来不及阻止。那些追来的劫匪已经全部围了上去:「在那!」
「啊!」徐玉燕抱住头瑟瑟发抖,很快又站直了身,强势地瞪着他们:「我是颜家小姐!你们是谁!竟敢放肆!还不快点放我回家!」
一群人围了过去,这边无人看管。
颜若宁只觉魂飞魄散般。
那些人已经反应过来:「还有个也别让她跑了!别让她去通风报信!」
「还有那个小畜生!竟然敢放了她们!」
「快跑!」九黍低唿一声,拉着颜若宁往狗洞里推,两个人迅速钻出狗洞,贴着墙飞速往祈元寺方向跑。
这处废弃的宅院四下无人,都是小巷弄,大门口已经有人在开门想追出来。
两人连忙拐进小巷子,一边躲着追兵一边往主街的方向跑。
眼看转出一条巷子就可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一个身着华袍脚踩登云靴的身影拦住了她。他唇角微勾,散漫又玩味地看着她:「宁宁,好久不见。」
颜若宁身体一颤。
竟然是谢琦山。
九黍被他的侍卫拿刀抵住脖子。
颜若宁额顶冒汗,勉强道:「你是谁?请你让开,别挡了我的路。」
谢琦山眯起眼看她:「你不认识我?」
颜若宁勉强一笑:「我怎么会认识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是么?」他笑得玩味,垂下头,盯着她的眼睛道,「宁宁,别装了。」
一滴汗从她额间滴下,啪地落到了地上,炸开。
突然,一队府兵从街上而过,领头的是——
「阿霁!」
谢琦山脸色一变:「来得真快。」
他迅速抓住颜若宁的手:「跟我走!」
颜若宁死命挣扎:「阿霁!阿霁!」
岂料街上人多,他们又在巷子里,什么都听不见。
突然,九黍勐地上前,一口咬住谢琦山的手腕,痛得他手往后一松。
九黍死死抵住谢琦山,嘴里沙哑着喊道:「快跑!」
「杀了他!」谢琦山同时喊道。
一道白影自上而下,那侍卫举起了手中的刀。
「九黍!」颜若宁歇斯底里,脚步根本挪动不了,声音沙哑到变形了。
突然!
一阵风起。
颜若宁的右侧头髮被风激起。
那柄高高举起的刀哐当落地。
侍卫心口插了一支箭。
一只手揽住了颜若宁的肩,撑住她发软的身体。
赵明霁收回弓,冷冰冰地看着谢琦山:「谢小侯爷,解释一下。」
作者有话说:
谢琦山又回来了~
第40章
◎解救◎
「赵世子, 我在此处无缘无故被一乞儿袭击,我的侍从救我,却被你射杀, 我看,是你要解释一下吧?」谢琦山笑得懒散, 倚着小巷墙壁, 眉眼微低, 眸光沉沉。
赵……世子?
颜若宁愣愣看向赵明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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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看她,只是揽住她肩的手收紧一瞬。
赵明霁的话说得冷淡:「此地有劫匪劫持人质,不安全, 来人, 护送谢小侯爷去官驿休息。」
这是要软禁他。
看着走近的两个护甲兵,谢琦山轻嗤一声, 唇角散漫勾起,道:「不愧是赵世子,驻军当作赵家军,用得如鱼得水。」
说罢,他睨一眼颜若宁,眼中带着兴味, 懒懒散散离去。
颜若宁心中一悸。
「快去救徐玉燕和白珠!劫匪就在宅院里!」她此刻没空多想, 抓着赵明霁道。
「好。」赵明霁深深看她一眼,迈步向前。
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 颜若宁却忽然感受到了心安然落地的感觉。
是他的心。
因为看见她安全,他安了心。
她跟在赵明霁身后急匆匆往宅院去。
江州驻军里探子是侦查的箇中翘楚,因此才能顺着劫掠一地的蛛丝马迹, 飞快找到祈元坊。此刻重兵已经将那座废弃的宅院团团围住。
剑张弩拔, 空气中鸦雀无声。
颜若宁紧张地攥紧手心。
「不好玩不好玩。」
突然, 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宅院里面歇山顶的屋檐上高高飞起两个人。
颜若宁定睛看去,只见一个斜围了条虎皮裙露出精壮的半个胸膛的少年,头髮束成高高的马尾,半搂着一个翠衫白裙的姑娘。
那是——
「白珠!」
「小姐!」白珠在屋顶上大喊。她攒了劲推那个少年:「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家小姐!」
「小白白,你不跟我去我们山寨啦?」
「谁要跟你去!我要跟着我们家小姐!」
「那我把你家小姐也带去山寨。」
「你敢!」
突然,一支飞箭破空而出,咻的一声射在了那个少年脚边。
赵明霁目无表情收回箭,微抬起眸:「交出名字,放了人,我放你走。」
那少年哎呀一声,道:「他玩真的,小白白,我得先跑了。下回来找你玩。」
说罢他捏了捏白珠的脸,后退两步,一只脚踩在屋檐最高处,看着颜若宁笑道:「你是小白白的小姐,我便给你一个忠告。近期多找些人看着,别乱出门。有人说,你是他媳妇儿,要想方设法拐了你走呢!」
颜若宁瞳孔微震,正待问他,只见他两脚一叠,竟凌空而起,三两下已去了数丈远。
「世子爷,弓箭手可用。」跟在赵明霁旁边的人问道。
「你们追不上他,随他去。进去救人。」赵明霁冷道。
宅院里面的人不一会儿便全部被抓住。他们竟然就是附近的流民,有几个颜若宁还认识,就是闾左坊的乞儿。
「小姐,就他一个是山匪头子。他说他来这趟是还人情,因此一个自家兄弟都没带,全是就近收拢的流民!」白珠抱着颜若宁眼泪汪汪,绞尽脑汁把自己听来的东西全说出来。
「白珠……你……你还好吗?」颜若宁拍着白珠的背,欲言又止。
白珠呆呆抬头看着她:「啊?小姐,我怎么不好?」
「你……和那个山匪头子……?」
「您还记得前两年咱们去庄子上消暑时我救了个人么!竟然就是他!」白珠气得直跺脚,「他竟然还劫持咱们!什么叫东郭先生与狼!」
「我们让阿霁把他抓起来!」颜若宁也气愤道,「白眼狼!」
白珠顿了顿,犹豫地望了自己小姐一眼,小声道:「小姐,其实他是故意将地方选在了祈元坊,没有去深山老林里。」
去深山老林里才不好找人。
「他有未说过,他的来歷?」赵明霁垂眸听了半晌,插话道。
他没有问那人受谁所託来做这些,或者白珠知道哪些细节,只问了一句来歷。
白珠想了想,道:「虎……虎什么寨的。」
赵明霁点点头:「想到了告诉我。」
颜若宁突然偏头看向他:「那你有未说过,你的来歷?」
比如,赵世子。
赵明霁顿了顿。
此时,徐玉燕远远地扑了上来:「宁宁!我竟然还活着!」她激动地语无伦次:「我被他们抓走,说要带给谁,谁料那个人看了一眼就说我不是你!那个人认识你!」
「然后我就被绑起来关进黑屋子了!」
「我以为我死定了!」
劫后余生,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颜若宁想起当时情景,也哽咽地说不出话。
那个人肯定是谢琦山。
他认识她。
他说……好久不见。
他是和她一样重生了么?
他来找她做什么?
他来绑架她做什么?
为了五百万两?
若是谢家其他人在,她相信。
可是谢琦山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为了钱纡尊降贵。
他……
「宁宁,回家吧。颜姨还等着呢。」赵明霁不远不近看着她。
不知为何,她觉得赵明霁的神色中颇有几分……委屈。
委屈……?
她顺着赵明霁的视线,看到了和自己抱成一团的徐玉燕。
……不是吧!
他连徐玉燕的醋都要吃!
颜若宁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先送徐玉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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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斥候出马,赵明霁也有自己的情报网。
他早已知道,徐玉露与这件事有关,是她先去闾左坊找小乞儿想恐吓颜若宁,在那里被人盯上,于是卖了情报,与人狼狈为奸。
「正好,我要带徐玉露去府衙。」他冷道。
徐玉燕低下头,不出声。
颜若宁瞧着他,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赵明霁睨她一眼:「我如何得知?」
颜若宁顿了顿,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嘟囔道:「你这幅皮囊害人不浅,使人鬼迷心窍!」
赵明霁:「……」
不过这件事谁也替徐玉露求不了情。
官衙要通过她找到与她接触的人,真正的幕后主使。
虽然她大约知道那人就是谢琦山,但是,要给他定罪需要证据。
看他今日走时闲适的模样,恐怕这个罪不好定。
颜家人与徐家人都在各自家中候着消息。赵明霁使人去颜府通知,一行人便去了槐南巷徐家。
一路上,徐玉燕低垂着头,一声也不吭,眼看可以看见槐南巷那棵大槐树了,她突然转过头在马车上跪了下来:「赵公子,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犯了错,能不能不送她去监狱?」
「她脸皮薄,性子敏感,做出这种事,是父母没教好,也是我这个做长姐的没有以身作则。赵公子,我让她一定配合您抓住幕后的人,能不能别送她去吃牢饭?」
颜若宁嘆口气,将徐玉燕搀扶起来,在晃悠的马车中扶她坐好,道:「你当她是妹妹,可她若当你是姐姐,怎么劫持一定要把你捎上呢。」
身为女子,被绑匪挟持过,那是怎样的名声。
她不在乎这个,就算没有阿霁,她父母也会保护好她。
可是徐家呢?
徐家平生最好脸面。
徐玉露真的没想过她姐姐会落到什么境地吗?
「我……」徐玉燕将嘴唇都要咬出血来。
不一会儿,转进槐南巷。
「燕子!宁宁!你们平安回来了!」槐南巷的婶婶奶奶们都纷纷在门口喜出望外地打招唿。绑匪动静这样大,他们自然听说了消息。
颜若宁一边打招唿,一边去了巷尾徐家。
「徐……徐小姐!」忽然有人遥遥喊着,跑了过来。
颜若宁定睛一看,竟然是邱泽生。
只见他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徐……徐小姐。」
徐玉燕抿了抿嘴,眼睛往下挪:「干嘛?」
「我……我是来见你的。」邱泽生红了脸。
「你……你来见我干嘛?!」
「还有……还有见岳父大人。」
「什么岳父大人?!」徐玉燕眼睛瞪圆,脸涨得通红,一句话声音拔高,引得旁边宅院偷看的小孩子赶紧把门一闭。
「小生……小生今日中午已经向徐伯父求娶徐小姐,媒人上门,已经换过……庚帖了。」邱泽生脸红成了熟透的樱桃。
徐玉燕张大了嘴,呆立在原地,愣了半晌,才费力说道:「可是,邱……公子,我被绑匪绑去,当时生死未卜,就算是生……」
邱泽生打断了徐玉燕的话,声音坚定起来:「徐小姐,自我来江州那日初见你时,我便心慕你,只是一直苦于怯懦,失于勇气。但我怕,这次不说,再没有机会说了。所以擅作主张,乘人之危。若你不愿……」
「谁说我不愿!」徐玉燕咬着唇,脸红得仿佛要滴血。
邱泽生眼睛神采斑斓:「徐小姐……」
「燕儿!你可回来了!」
徐家大门打开,一个中年妇女奔出来,抱着徐玉燕就开始哭:「我的燕儿!」
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也走了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赵明霁,以及一队官兵,瞠目结舌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颜若宁抬眼一瞧,便看见徐玉露懦懦地低着头,偷偷在门后往外瞧。那双抓住门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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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泛了白。
她撇过脸垂了眸。
「徐掌柜,我今日将您的女儿送回来,却要带走您的另一个女儿。」赵明霁对着徐父,说得平静。
「这是什么意思?」徐母警惕地看过来。
徐玉燕抿了抿嘴,低声道:「娘……你问妹妹。」
徐玉露在门后像只困兽,瘦弱的身影藏在门框之后,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镶嵌在瘦弱的小脸上,满是惊惧,又带着鱼死网破的不甘。
「我……我是被逼的。」她怯懦道。
颜若宁哂笑:「他们逼你一定要选个我与你姐共同出行的日子么?」
徐玉露咬住牙根。
那边徐玉燕偏过头,泪已经不由自主顺着脸颊往下流。
「露儿,是你做的!你勾结绑匪!」徐母震惊地捂住嘴。
「徐玉露!你平日就学的这些残害姐妹的伎俩么?」徐父冷了脸,一个巴掌甩到徐玉露脸上,发出啪得一声脆响。
霎时那张小脸红了一半。
她捂住脸,眼中却干涸无泪,只有歇斯底里地疯狂:「是我做的又怎么样!」
「你们平日里,只看得到姐姐,几时看得到我?」
「姐姐在家中多热闹啊,什么事都有人关心!我呢!我说句想吃脆笋的话,三五日都不会有人理我!」
「既然不想理我,为何要生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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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看,姐姐没有了,你们是不是就能多看我一眼了!」
她突然转过脸,兇恶地盯着颜若宁,食指高高举起,像举着利器:「还有你!」
「你凭什么和赵公子定亲啊!」
「赵公子是高山白雪,是世间美玉,你哪里配得上他!」
「你知道赵公子的身份么?你就痴缠他!」
「赵公子是望族赵家家主嫡子,是当今摄政王之子,那么高贵的身份,凭什么与你定亲!不是因为被你痴缠上,怎么会与你这样的商户女定亲!」
第41章
◎她要冷静一下◎
颜若宁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她听到阿霁说待会儿来寻她, 也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
摄政王……
她当然知道摄政王。
赵慎之,第一世族赵家家主,把持朝政十余年, 曾一意孤行与西戎开战,也曾大刀阔斧抄了时任帝师的家, 搜出雪花银八百万两。
当然, 他最出名的事件是八年前血洗京都, 问斩王家三百二十五口人。从此本与赵家旗鼓相当的王家再无人声。
在民间来看,有人觉得他冷血可怕,有人觉得不过是狗咬狗, 还有人觉得他在替天行道。
诸如种种, 颜若宁每日去茶馆听说书,都能听到许多隐射这位摄政王的消息。
他, 怎么会是阿霁的父亲?
第一世族。
颜若宁有些头晕目眩。
「小姐,赵公子好厉害啊!他竟然有那么厉害的家世。小姐,你嫁给赵公子,比嫁给康平侯还要厉害!」白珠啧啧嘆道。
她一连说了三个厉害,眼睛都在闪闪发亮,一双手举到天上。
「是好厉害。」颜若宁喃喃地往后一躺, 倒在松软精緻熏了香的榻上, 两眼茫然望着天。
「小姐。你不高兴吗?」
她大概表现太明显,白珠这样迟钝的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她觑了眼, 看向白珠,眼中巴巴地想寻一个答案:「可是我是商户女。」
「商户女怎么了?」白珠奇怪道,「小姐您怎么会这样想?您答应康平侯府亲事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夫人劝您再想想, 说咱们门户低, 您说——」
「我说如今皇后都是平民出身, 门户低又怎么了?人家既然来娶,莫非还会嫌我门户低不成。」当初天真又无知,什么话都敢说,连皇后都敢拿来作比。
颜若宁捂了块纱绢帕子在脸上,觉得自己果然大言不惭。
不,分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畏。
她嫁去了京都才知道,门第,就是人家瞧不起一个人的根源。
「小姐,那您不想嫁给赵公子了吗?」白珠迟疑道。
颜若宁一把扯下帕子,扁着嘴,瞪着她不吭声。
那可是……阿霁!
「您瞧,您又捨不得。」白珠摊了摊手,「那您在这儿思来想去做什么呢。」
颜若宁一噎,顿了半晌,心中气悬了半日,才嘟囔道:「我就是怕嘛。」
她盘腿坐在榻上,看白珠沏茶:「我总要跟着他去他家的嘛。我还以为他家在抚州。可是他爹在京都,那我跟着他去京都以后,岂不是要与那些贵女打交道?」
可能是比上辈子遇到的贵女身份更高的那些贵女。
那些她只能远远瞧个背影的贵女。
白珠瞧着她,拍了拍胸脯:「小姐,我还以为您怕摄政王呢。」
「啊?」颜若宁眨眨眼,一时脑子有些迟钝。
「他杀了那么多人呢!万一您做他儿媳妇之后,他对您不满意,把您杀了怎么办!」白珠阴森森地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颜若宁:「……你刚刚还夸阿霁家世厉害。」
白珠真诚地点点头:「是很厉害啊!不影响他爹杀了好多人嘛。」
颜若宁:「……」
她突然想到,阿霁七年前到江州,莫不是和他爹有关系?
还有,九黍说的那句赎罪,莫非是……
「他爹如何,也不代表阿霁如何。」她心忽然有些微微的绞痛。
是为了王家赎罪么?可是他爹的罪,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那时不过十二岁。
「小姐,今日厨下做了芙蓉糕,您要亲自去送给赵公子吗?」
她心头一滞,顿了半晌,嗫喏道:「……算了,今日先不送了。」
她也才二十岁!
她还有心理阴影。
就……让她胡思乱想两日,待心里没那样怕了再去见他吧。
颜若宁又躺了下来,将纱绢帕子盖上了头顶。
不过一转瞬,她又揭下帕子:「娘和弟弟去哪儿了?」
她可是被绑架劫持了!
就算阿霁先派人来报过平安,怎么家里能一个人都不来等她!
至少也该像徐玉燕的母亲那样抱上来哭吧?
白珠为了难:「小姐,我与你一起回来的。」
「哼,不等就不等。」颜若宁嘟嘟囔囔,手中绞着帕子,忽然觉得心头一跳一跳。
「去问问母亲房里那几个丫鬟,母亲去哪里了?」她蹙着眉站起身,心头跳得乱七八糟。
就好像下大雨前心口被憋住一般。
不得畅快地唿吸,沉甸甸地。
窗外知了叫得嘈杂无比,她烦闷地推开窗,结果一划拉,窗边竟有根倒刺儿,尖熘熘地戳进她的手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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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窗户怎么有刺儿!」她蹙起眉捧着手心,只觉得知了叫得越发难听。
「小姐,您等我开窗呀。这扇窗户靠着树,常有虫子,您可小心些。」
「小心,小心,我都被戳破手指心了还怎么小心!」
她气恼地将手指心往外一摆,声音却突然卡了壳。
就好像在某个时候,她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动作。
可是不是在这里。
谢琦山那张懒洋洋的脸再度浮现在她面前。
他不学无术,他懒散不上进,可是他不是个蠢人。
他都叫出赵世子了,能不知道这次劫持一定是无效么?
阿霁怎么可能不来救她。
把劫持地点放在祈元坊,与其说是劫持,不如说是儿戏般的挑衅。
仿佛专门来告诉她,他重生了,他知道她也重生了。
「小姐,夫人临时听说汉州那边商行有事,所以赶去了。她叫您好生在家待着,千万别乱跑,等她回来。」
颜若宁闭了闭眼,将知了的繁杂声音全部从脑海中赶出去,细思一回,睁开了眼。
「陪我去一趟官驿。」
作者有话说:
最近赶稿,连续熬夜,只能短短更一章,抱歉~我争取明天多更一点
第42章
◎保护我◎
「宁宁, 你来了。」
谢琦山单手支着头,坐在见客用的高背悬椅上也没个正形,一边嘴角挂起弧度, 笑得散漫,桃花眼含殇, 多情又风流。
他是长得极美的。
和赵明霁不一样。赵明霁俊美而端正, 如天上月, 山间雪,矜贵自持。而谢琦山容色出众,他对自己的相貌自知颇深, 也很善于利用这份相貌去与女子搭讪, 暧昧,缱绻在花丛间。
他是富贵公子, 有着富贵公子所有的一切缺点,例如玩女人,去赌坊,不务正业。因为他的家世,他比旁人玩得都凶,在京都名声也最显。当然, 他也有富贵公子都有的一些好处, 比如骄傲,以及有限的一些善心。
至少在他杀她以前, 颜若宁并不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不过是个被宠坏的人而已。
她仅仅只是讨厌他。
「谢小侯爷。您京都的事解决了?现在来江州,是又想将我抓去官衙打二十大板么?」
谢琦山噗嗤一笑:「宁宁,你来官驿见我, 就是为了问我这句话?」
颜若宁冷脸道:「谢小侯爷, 你我非亲非故, 请叫我颜小姐。」
「颜小姐。」谢琦山垂下眸,暧昧笑起来,「我们的关系,叫你一声颜小姐未免太疏远了些。」
「谢小侯爷在说笑话。我们有什么关系?说起来,不包括上回在巷子里见面,我们这才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吧。」颜若宁装傻。
谢琦山挑起那双桃花眼,探究地看了她半晌,倏尔拿手背抵着额间笑起来:「可恶。宁宁,我差点又被你骗了。」
颜若宁一僵。
他已经挂着散漫的笑走上来,状作亲昵地揉了揉她耳朵,在她耳边言语暧昧:「你从前,每回寻藉口不与我同房时,也爱寻许多藉口。表情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颜若宁的假笑彻底僵在脸上。
她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来寻我,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么?」谢琦山懒懒地收回手,一双桃花眼瞧着她,似嗔似怪,「你不是来问我,颜家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与我有关的么?」
他没有和她绕圈,直接点名了来意。
颜若宁不说话,戒备地看着他。
颜氏商行出事,母亲连她劫持刚被送回这件事都顾不上,去了汉州。前世绝对没有这样的事件发生。同时,谢琦山重生,重回江州。
并且极有可能是他劫持她。
太巧了。
她的确是来想办法从他口中套话的。
只是没料到,他竟然会直接点破。
「宁宁,我是来请你原谅的,你信吗?」
他突然收了不正经的形,立在那里,萧萧肃肃,仿佛有种无助的脆弱。
颜若宁不答。
她甚至连讽刺的笑都挤不出来。
杀人兇手来跟被害者说请求原谅?并且是在劫持她以后?
她觉得谢琦山脑子不正常。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夏日。那时,你赤着脚偷偷跑到池子边摘莲蓬。一边摘还一边探头探脑,生怕被人发现。」谢琦山的声音有些缅怀。
那双赤足在水间荡漾,宛若玉藕,令人想握在掌心把玩。
「当晚我去了你房中,你却说你来葵水了。」谢琦山轻嗤一声。
「我知道你害怕,想着慢慢来,好生暖暖你的心,也不急,只对你好。毕竟你是我的妻子。」
颜若宁听着。
有段时日他对她很是不错,给她带江州的小玩意,在侯府夫人要给她立规矩时难得他阻止了。原是因为他想与她做夫妻了。
「我那时的确想与你做夫妻。我既已嫁给你,自然是想好生过的。是你不肯。」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颜若宁只好坦白。
「我不肯?——」他撩起眼,阴阴郁郁,「我是怕听到你在床上叫出另一个名字!」
颜若宁愕然抬起头。
「怎么?以为自己藏得很好,谁也发现不了那点小心思?」谢琦山目光阴郁。他也有他的骄傲,起码他没有想逼她与他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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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更加放纵自己玩女人。
只是,谁也不是她。
他都不知道自己几时对她上的心。
「因为你得不到我,所以拒绝和离,后来眼看我要走,就索性杀了我?」颜若宁平静地分析道。
「我不是故意的!」他勐地说道,瞳孔缩了又缩,表情痛苦。他的手因用力而发颤,不复方才的从容。
颜若宁没有说话。
他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解释很苍白,勾了勾唇,不再说这个:「上天给了我重来的机会,宁宁,我都想好了,这回你嫁过来,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好。我会比他对你更好。我会让你忘掉他。选择我。」
他嘲讽地笑了笑,紧紧盯着她:「谁知道,你竟然退婚了。」
「所以你上回用律法逼我,这回劫持我,都是想让我回到你身边。」颜若宁道。
「你回到我身边,我会对你好的。我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宁宁,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别的女人。我没碰了,我都改了,我重生以后,谁也没碰过了。」
颜若宁觉得讽刺:「你前世搞大了人家肚子,好歹还纳回家做妾,今世你给人家一条生路都没有留。谢琦山,你想过没有,你又害了一条人命。」
「我没杀她。是她自己想不开。」谢琦山脖间青筋暴起。
「所以,你又做了什么?比如,像前世一样,害我全家吗?」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如果我说我没有,你信吗?」
颜若宁看着他,在判断他话的真假。
商行肯定出了事,如果与谢琦山无关,那会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与你父母感情好,我没想害他们。可是有人吩咐我来谋取他们钱财,我只能在那之前把你摘出来。」
「谁?」颜若宁一瞬间想到了前世最后偷听到的话,那个能让侯夫人害怕的大人物。
「你有兴趣知道?」谢琦山蓦地笑起来,又恢復了那副散漫的模样。
「宁宁,我不惜把重生这样的事都摆在面前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跟我走。」
「你以为,我凭什么认为,你会跟我走?」
*
鹿鸣书院。
「老师。」
赵明霁推开门,老山长与他的老师谢冕都坐在里面。
「你调江州驻军去救人,消息一出,立马有人来问我,是不是你终究选择了接你父亲的班,要将朝廷上咱们的人都出卖出去。」老山长垂眸敛目,问道。
外人只知鹿鸣书院名声大,不知老山长从朝堂隐退,办鹿鸣书院的缘由就是要往朝廷输送自己的人,将摄政王拉下马。
几年过去,那些来自鹿鸣书院的人已经渐成派系,精神领袖却是尚未踏入官途的赵明霁。
「老师也这么想么?」
谢冕嘆口气,掏出一封信:「我们如何想无所谓,关键是,他确实在逼你。」
赵明霁拿起信飞速掠过,读到一般,目光顿住,手揉紧了信。
「汉州昨晚水坝忽然被破坏,田舍沖毁,几万乡民无家可归。他们都在等着汉州官衙开仓放粮。可是汉州仓库竟然无粮。」
「粮食,全在颜家手上的粮食铺里。」
「这不是实情。」赵明霁肯定道。
谢冕颔首:「我们得到消息,你调驻军时,有一小队兵马从江州出发,去了汉州。」
「只是,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官衙手上无粮,颜家手上有粮。民愤已深。」
赵慎之惯会玩弄人心,又够狠辣,对自己儿子也毫不留情。他毁了他要的几船白银,他便把他架在火上烤,不仅要颜家吐出钱,把他的银两补回来,还要赵明霁与鹿鸣一派的人离心离德,剥夺他的前程。
*
赵明霁回到江州时已经天黑。
由城西往北,是去春归街的路。他骑着马走到一半,拉住了缰绳,调了头,往南,转进槐南巷。
「少爷怎么到这里来了?」李婶匆匆忙忙给他开门,「是又要拿什么东西么?」
「我要去趟汉州。」他道。
「汉州?汉州出什么事了么?」事发突然,江州这边还没什么消息。
「嗯。颜家出了事。」赵明霁回答得简略,「烦你替我跑一趟颜府,告诉宁宁,不必担心,此事我会解决,此刻汉州流民甚多,让她千万不要去汉州。」
李婶吓了一大跳,连连点头。
赵明霁垂下眸,又自袖中掏出一封大红色的信笺:「等颜夫人回来之后,再烦你将这个交给宁宁。」
「少爷……这是?」大红洒金的信笺,分明像是合婚庚帖的样子。
「你到时交给她,她自然就知道了。」赵明霁正站在小院中,夏日风热,院墙那边却是一片寂静。
「我走了。」
他推开门。
忽然,一个东西向他掷过来,赵明霁下意识接住,竟然是小桃树上半熟未熟的桃子。
「你有什么不能亲口跟我说?还要让李婶告诉我!阿霁,你欺负人!」
身着大红色纱衫的少女站在月色中,双手叉腰,脸鼓得圆熘熘:「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果然!」
「阿霁,你有什么不能亲口对我说?」
她走到了他面前,仰起头,瞪着他。
「你知道我娘出事了吧?你知道颜家在汉州的粮食铺出事了吧?我心急火燎来找你,你却打算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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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霁任她盯着:「我此行正是去解决这事。」
「带上我!我家的事,我要去。」
「你在家等消息,五日之内,我会让他们回来。」
「你要怎么解决,他们回来,你呢?」颜若宁想起谢琦山说的话,「我是你的阻碍,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赵明霁合上眼,睫毛颤动,喉结滚了滚,再度睁开眼时,他推开了她:「是,我有要做的事,我……不要你了。」
他不再等她说话,大踏步往巷子口走去,解开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下意识往那条小巷中望去。
只见红色的身影往这边冲来,毫不犹豫地拉着缰绳,踩住马镫,翻身上马,落在他怀中。
「走啦,去汉州。」她的髮丝拂在他脸上,他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只闻得见蔷薇晚香。
赵明霁握住缰绳的手一紧,压低了声音厉声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因为我,颜家根本不会受这场劫难!」
「哦,所以你又要赎罪了吗?」她双腿一夹马背,手也握住缰绳一拉,黑色的骏马在夜色中疾驰起来。
赵明霁喉结滚了滚:「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宁宁,我……」
他有无数人嚮往的身份,也是最让人唾弃的身份。如果不是他,许多悲剧原不会发生。
「阿霁。」她打断他的话。
「你的理想是打败你父亲,保护百姓,还海清河晏是不是?」
「那就从……保护我开始。」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和大家商量件事……我可以在这里正文完结,然后写番外么?那种甜甜的番外……
其实在我心中,两个人定亲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正文完结了。
前世的内容……是写不好的part(你们一定也是不想看的吧,肯定吧,来自卡文暴躁的我)
如果大家觉得可以,我下一章就写番外,写两个人互动,写大婚!写善堂修好了!写去京都!(可以写很多只要让我跳过目前这一部分t.t)
不行的话……我还是会把目前的内容补足完成的。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这一本动笔写的时候就很特殊……个中缘由就不提了。我超开心大家会喜欢的,我也喜欢两个人谈恋爱的p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