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探妖录》 第1页 [仙侠魔幻] 《大梁探妖录》作者:少尹【完结+番外】 简介: ? 人杀人有六扇门,妖杀人就没人管了? 作为六界最强妖怪的沈慕琼,一手握着戒尺,一脚踩着兇手:「你说啥?」 为了守护青州结界,为了获得凡世安稳,她送进锁妖塔的妖怪少说万人。 直到来了个更狠的。 青州通判李泽,挟持山神、殴打凶妖,武力说服天下第一妖医为他所用:「嗯?有意见?」 「你得学会沟通,暴力不好。」山神摇头。 「……那您真的好努力,不像我,没有沈慕琼就活不下去。看到这些在她面前叫嚣的小妖怪,我完全不想沟通。」 山神:…… 原本平静不起水波的青州咒禁院,因为一个凡人的到来,砸出了一串涟漪。 他对沈慕琼不遮不掩,时刻图谋不轨,伺机以下犯上。 却没人知道,他经歷过什么,又背负了什么,他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坍塌毁灭的六界面前,回到过往。 天下如何他不关心,生死如何,他不在意。 逆转十年,他只为一人而来! 第1章 青州咒禁院 大梁青州,万缘客栈二楼。 沈慕琼一身黑衣,衣上以金线绣着星辰点点,连起来就是一幅价值不菲的星象图。 她倚靠在门边,瞧着躺在床上的尸体,微微眯眼。 屋内,赵青尽一边勘验一边记录:「身高七尺半,男性,额面完好但眼眸爆凸,神情惊恐胸部完整。但腰腹塌陷,嵴椎断裂,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中间懒腰碾压了一样。其余部位完整。」 「死亡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他顿了顿,「全身无外伤,没有出血,但尸体体表色泽灰白,无尸斑。推测体内血液余量极低。」 说完这些,赵青尽从一旁抽出一张黄符,点在了尸体额头正中,没有回头:「这个案子,咒禁院接了。」 大梁咒禁院,是斩妖除魔的皇家组织。 如果说三法司六扇门,破的是人为的大案、悬案,维繫的是人与人之间起码的公允与正义。 那么,仅有少数人知晓的咒禁院,便破的是人做不了的案子,维繫的是凡人与六界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天道。 赵青尽一笔一划地写上月份时辰,之后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沈慕琼。 「你来了。」他恭敬颔首,往后退了半步。 「嗯。」沈慕琼迈过门槛,目光从床上扫过,「我听说有案子,过来瞧瞧。」 秋日晌午,虽阳光大好,但这案发现场内,仍旧阴冷异常。 她接过赵青尽手中的护本,望着上面刚刚写好的娟秀小字,仔细查看起来。 咒禁院正术沈慕琼沈大人,外表看起来像是二十出头桃李年华的少女,实则是活的早就忘记年龄的大妖。 她气质沉稳,目光灼灼,一边看着护本上的小字,一边往床前挪了几步。 躺在床上的男人,额头青筋暴起,双目圆瞪,脖颈向后扬起,双拳紧握。 仿佛在临死之前,瞧见了什么骇人的场面。 沈慕琼越看越觉得怪,她撩起衣袖,伸手轻轻压了一下被害人脖颈的筋脉。 仍有余温。 她蹙眉:「人死之后,尸僵发展的顺序应该是先进入肌肉松弛,再慢慢僵硬,可他这个这个脖颈……」沈慕琼顿了顿,招唿赵青尽过来,「你来试试,这个硬的有点过了。」 赵青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凑了过去。 「面部的僵硬应该是从咬肌开始,逐渐到达颈部。」沈慕琼一边解释,一边戳了下尸体的面颊,「他咬肌都还没完全僵硬呢,颈子倒是像埋了铁棍。」 这个说法,亲手试了试的赵青尽也认同。 他望向沈慕琼:「为什么呢?」 沈慕琼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先写下来吧。」 她看过很多诡异的案发现场,但和眼前这具尸体一样,仅出现部分尸体痉挛现象的,确实少见。 若仅凭这些就认定为非人为,将案子从青州衙门调到咒禁院,还是有些草率。 她望着那具尸体,目光忽然落在了被害人的腰腹部。 「青尽。」她沉了声,「你看这里。」 沈慕琼挽起袖子,当着赵青尽的面,伸手摸了下被害人塌陷的腰腹。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把赵青尽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脸都白了。 可沈慕琼却不以为意,仔仔细细摸了个遍。 末了,她「嘶」一声,蹙眉望向赵青尽,又说:「加一句:「腰腹塌陷形似爪印。」」 「啊?」这句话让赵青尽立马回过神来。 他忙走过来,震惊的看着眼前的尸体,顾不得其他,也抬起手,在腰腹塌陷的位置摸了摸。 还真是像极了爪印。 「像猫的……」他说,又觉得太主观,再摸了一回,摇头,「也可能是狗留下的。」 沈慕琼点头:「这个才是调案子的决定性证据。」说完,她两手张开,比划出小臂宽的距离,为难道,「这么大的爪印……这可不是一般的猫妖、犬妖,这得是祖宗级别的体型。」 「也不对啊。」赵青尽摇头道,「猫妖犬妖,不吸血的。」 这也是沈慕琼没搞明白的地方。
第2页 她低下头在尸体上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两遍,确实没能再找到其他不同寻常之处,最终还是有些不甘的将麻布盖了上去。 「青州地界要是有那么大的傢伙活动的话,早就应该被发现了才对。」赵青尽「嘶」一声,「但我们在青州这么久,从未听说过。」 沈慕琼没应声。 这是个简单的套间,有待客的小厅,与放置床榻的里室隔着一层门板。 被害人的书箱、本册、还有研磨好的墨盒,皆整齐放置。 除了一把八仙椅正对门口,躺倒在地上,其他的物件皆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透着一股怪异的违和感。 好像打斗过,又好像没有。 「是谁最先发现的尸体?」她看向门外。 等在门口的客栈小二心神不宁道:「是小人最先发现的。」 「本来是因为那个书生,哦,就是死的陈木生,他没银子,老拖欠房费,我就天天早上就开始催。但是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看着屋门大开,我以为他跑了。赶紧冲进去看人还在不在……结果就,就……」 他为难地示意了一下床铺,犯起干呕。 「他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么?」沈慕琼细问道,「有没有人和他同住?或者……看起来像是他与谁同住?」 听到这话,小二连连点头:「有!有个谁也看不见的夫人!」 谁也看不见的夫人? 沈慕琼诧异:「什么看不见的夫人?」 「嗨呀,大人您有所不知。」小二一言难尽,「这个陈木生到我们这住店,一直说是与他家娘子一起,但从头到尾我都只看到他一个。先前住店登记的时候,他还像我炫耀过他那看不见的夫人哇!就当时,他写完他自己的名字,身子往一旁挪了挪,煞有介事地说让他娘子也写上,说他娘子会读书,能写字,特别自豪。」 「你们就不觉得奇怪?」 「这……我们是生意人,形形色色的住客都见过,遇到个脑子有问题的,我们也没必要多嘴是不?」小二嘆息,「只是如今再回想一下,着实有点吓人。」 怪。 「那登记的册子可还留着?」她问。 「留着,留着的。」小二忙应声,「我这就去给大人取来!」 说完,他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那一瞬,沈慕琼察觉到一抹注视。 她走到屋门口四下张望了片刻,没瞧见什么奇怪的人,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没太在意。 可等了很久也没见小二回来,她心中泛起一丝不安,匆匆赶往楼下。 行至一楼,放缓了脚步。 眼前这光景有点意思。 小二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而那本沈慕琼等着瞧的册子,此刻正在另一人手中。 那男人逆光而立,纤长的睫毛轻垂。 那张帅气的面庞如诗如梦,如山间明月,晴日白雪,人间绝色,着实耀眼。 他翻着那登记册子,淡笑道:「也未必就是妖邪作祟。这种程度,凡人亦可做到。」 第2章 新上任的通判 「这谁啊?」最先反应过来的赵青尽,凑在小二身旁压低声音问。 小二想了想,遮掩了半张面颊,附在他耳旁小声说:「据说是新来的青州通判……」 「啊?!」赵青尽大惊。 他这才想起来,前两日京城咒禁院确实快马加鞭地送来一封公文,说新任青州通判李泽,很快就要到青州赴任了。主管刑狱,明面上是沈慕琼和赵青尽的上司。 赵青尽倒抽一口凉气,这两日事情太多,竟硬生生忘记了。 他忙上前拱手询问,「敢问这位大人,可是新任青州通判,李泽李大人?」 李泽没隐瞒,面颊带笑,点了下头。 真是巧了,居然会在案发现场遇上。 李泽没同他多言,转身换了个方向,拎起被害人登记的那一页,稍微举高了一些。 纸面上,陈木生的楷书小字清晰可见。除此之外,在这名字旁边,还有一列突兀的空白。 阳光照上去的同时,站在阴影里的沈慕琼,隐隐能瞧见那空白位置显现出了像是水印一般的痕迹。 好似写着「猫妖」二字。 「这看不见的夫人落笔写字的时候,你可在场?」李泽望向小二。 「在场。」 「亲眼所见?」他追问。 「这……」小二犹豫了,他挠着脖颈想了想,眼神有些摇摆不定,看看沈慕琼,又看看这黑衣的男人,为难道,「我瞧着他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就没太关注他,他夫人写的时候,我也就只是附和了两句……」 「到底看没看见。」沈慕琼肃然道。 小二此时往后缩了缩:「没瞧见。」 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这个水印一样的痕迹,到底是谁写下来的。 也许是「夫人」,也许是陈木生趁着小二不注意,毛笔沾了水,飞快写上去的。 这种可能性,不仅沈慕琼想到了,李泽也想到了。 如此一来,倒真不能排除凡人作案的可能性。 沈慕琼一边想,一边接过他手中的册子,仔仔细细地瞧着那两个水写一般的字样。 这两个字,槽点太多,太扯。 哪里会有妖怪像是生怕别人找不到它一样,把自己的真身写在册子上头的?而且还是用画符一般的笔法,写得复杂晦涩,不好辨认。
第3页 「青尽,把你的笔墨给我。」 阳光倾泻而来,桌旁,沈慕琼一手拎着那页纸,透着光看着上面的笔迹,一手执笔,想要将那两个字临摹下来。 可怪了,她刚写两笔,就觉得控笔艰难,半晌写不下第三画。 「我来。」恰在此时,李泽探身抽出沈慕琼手里的毛笔,沈慕琼立马觉得缓了口气,胸口舒畅许多。 与沈慕琼不同,李泽写得丝滑顺畅,不带一点卡顿飞快临摹了下来。 沈慕琼伸头看过去,顿觉惊嘆。 这笔锋也好,笔法也罢,竟就像是从上面拓下来的一般。 「现如今,案子线索太少,疑点太多,就算确实有妖邪作祟的可能性,也不能忽略其他细小的线索。」李泽微笑道,「之后,咒禁院和提点刑狱司,还是先从陈木生的人际关系入手。收整好他所有的随身物件,我们先要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以及为什么会落脚在青州的客栈里。」 「如此,才好判断案件性质。」 他思路清晰,与沈慕琼不谋而合。 只是说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让沈慕琼隐隐觉得他似乎是故意在对她说一样,有点怪。 傍晚,所有的物证都收整完毕,李泽最后检查了一遍房间,亲手贴上了封条。 「案子未破之前,这间屋子就不要开启了。」他从怀中拿出一粒银锭,放进小二手里。 五米开外,沈慕琼望着这一幕。 「这傢伙之前是在哪里高就的?怎么从没听说过这名字?怎么他自己一个人?连个护卫也没有?」她转过身,小声问一旁的赵青尽。 被李泽疯狂差遣了一整天的赵青尽,累瘫在椅子上:「哎呀,我先前暗中调查了,没来得及跟你讲,这人是有点怪异的。得了调令连家都没回,甩了护卫几十里,自己快马加鞭的赶过来的。」 「而且吧……他是李国公世子,本来朝廷指派来青州的不是他。」赵青尽坐正身子,「你也知道,凡人官员在咱们这个地方,生存不易,根本不可能弄个皇亲国戚过来。」 确实。 青州府三年换了八个通判,至今没有知州。 这不是一个只要知州励精图治,百姓就能安居乐业的地方。 这里地理位置太特殊,正好处在凡世与妖界交界的位置,一年到头都有不安分的妖怪熘进来为祸人间。 如此危险,却送来一个皇亲国戚,实在不合常理。 「要不说怪异呢,这世子仲夏大病一场,生死边缘徘徊了十多天,竟在京城神医手里奇蹟痊癒。但那之后跟得了疯病一样,闹着非要赴任青州,谁劝都不行。」他揉着自己酸胀的大腿,「也不知天子是如何考量的,怎么就三下五除二,真把他送过来了。」 赵青尽抱怨连连:「就他这么个精贵样子,万一出点问题……呵!」他冷笑一声,「别咱们守护了这么多年的青州结界,最后没被妖怪给破了,反倒栽在凡人手里才有意思。」 沈慕琼明白,赵青尽的话不无道理。 她本就是里蜀山四大妖之一,会在青州掌管咒禁院。除了遣送那些作恶的妖怪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便是守护青州结界。 若是结界坍塌,天下危矣。 「你之后暗中护着他点。」沈慕琼蹙眉,「他是皇亲国戚,又是肉眼凡胎,万一折在这儿,后续我们的麻烦会很多。」 「啊?我?」赵青尽震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尖,见沈慕琼没有收回的意思,只好歪嘴应声,「成吧!我来护着他。」他喃喃道,「看我不吓死他。」 第3章 相同的作案手法 那之后,李泽在全力追查陈木生生前的轨迹。 而沈慕琼则坐在青州府衙内的禁咒院中,全神贯注地研究那「猫妖」二字。 她尝试过很多次,不管将纸蒙在上面复写,还是单纯地照着抄,她都没有办法将「猫妖」二字完整地復刻下来。 写不了几笔就会气血上涌,头晕目眩,唿吸急促。 完全无法像李泽一样,丝滑顺畅地写下来。 这不正常。 就好像留下这两个字的人,专门施加了一种针对妖怪的强大术法,让同为妖怪的沈慕琼不能照抄。 但为什么呢? 哪个妖怪这么无聊,写的符咒一样的字,还要想尽办法专门防同类照抄? 做得既复杂,又没有意义。 白墙灰瓦的院子中,沈慕琼越想越不明白。 她那般全神贯注,连李泽已经走到她身旁也没察觉。 「还在想这两个字?」他勐然开口,把沈慕琼吓德差点从石凳上摔倒。 李泽忙搀扶了一把,满脸歉意:「抱歉,我没想到会吓到你。」 沈慕琼拍着怦怦跳的心口,打量他一眼:「没事,是我自己没注意到。」 这人走路怎么连点声音都没有的啊? 待她稍稍缓过气,才望着李泽问:「通判大人怎么有空来此?陈木生的调查结束了?」 微风吹拂,院子里银杏和红枫沙沙作响,落下一地红黄相间的深秋碎片。 李泽点了下头,犹豫着从怀中拿出几张写满小字的生宣。 「这是从陈木生随身的书箱里找出来的。」李泽想了半天,欲言又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沈大人先看看吧,我想听听大人的看法。」
第4页 沈慕琼接过那一摞宣纸,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娟秀整洁的楷书小字,上面记录了一个猎奇的妖怪故事。 「太原王煌,元和三年五月初申时……」她轻声念出,仿佛走进其中。 元和三年盛夏,有一个叫王煌的庄园主。 他从洛阳到缑氏庄去,出建春门二十五里后,遇到了在新坟之前祭祀的白衣妇人,妇人带着丫鬟,正准备徒步离开。 那时,天色已经不早,加之连日阴雨,乌云未散,路上泥泞难走。 王煌从摇摆的车帘缝隙里,瞧见了妇人那张绝美的容颜。 被那张倾城面颊吸引,就吩咐车夫停了下来:「敢问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啊?天色不早,乌云又起,这行路困难,你们主僕在这荒郊野岭的,不太安全啊。」 他说完,面前踉跄前行的妇人,有些惶恐地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王煌忙摆手:「别误会,我不是什么歹人,只是见夫人与丫鬟皆是柔弱女子,此地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些放心不下……」他顿了顿,「这山间土匪也多,若夫人与我同路的话,我载夫人一程如何?」 他说得确实中肯,句句在理。 但夫人不肯。 「我是秦地人,相公一人早先来游洛阳,后因病亡故在此,我们三人便前来祭奠,不巧迷了路,耽误到了现在。」夫人说着,潸然泪下,「如今亡夫尸骨未寒,于情于理,我都不适合与官人同行。」 「这……」王煌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时,丫鬟在一旁小声道:「夫人,这山间泥泞不好走,天又要黑了,确实不安全。而且看这位官人一表人才,并非狂徒……」 「是啊夫人,若一会儿下了雨……」 另一丫鬟话音未落,就听天空轰隆几声,竟真的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下,夫人也不再推辞,忙凑进了王煌的马车里。 趁着沈慕琼专心致志地看故事,李泽从一旁的屋内拎出茶壶,从怀中拿出一包上好的茶叶,沏了两杯,推给沈慕琼一盏。 他稍稍歪了下头,目光扫了一眼,知道沈慕琼已经看到了故事的后半段。 那王煌本就见色起意,在车上嘘寒问暖,极尽柔情。而那妇人和两个丫鬟顺势一唱一和,半推半就的,真的跟着王煌回了家。 却不知自己是引妖入室,凶多吉少。 那之后过了半年,王煌有一位修士故友回到洛阳,与他相约一见。 修士看他脸色灰白,双目凹陷,似被妖魔缠身,断定他新娶回家的夫人是披着人皮的妖怪。若不断绝关系,一二十日后必死无疑。 王煌大惊,连忙祈求修士救自己一命。 修士给了他一张符咒:「你夫人乃是妖邪,你将这符咒扔到她身上,能定身她半柱香的功夫,那之后你快快逃命,千万别回头。」 听了修士的话,王煌感恩戴德,连连道谢。 他回家之后,因为恐惧而心神不宁,坐在椅子上正对屋门,想等到夫人出现的时候,就按照修士的吩咐,将符咒扔在她身上。 不多时,夫人出现了,王煌没有犹豫,拿出符咒勐然砸在了她的身上。 那张黄符在触碰到夫人的一瞬,变得锋利无比,划破了她伪装在外的人皮。 见伪装被拆穿,内里的猫妖大怒,掐着王煌的脖子把他掐晕了过去。 之后,猫妖没放过王煌,她将王煌从椅子上抬到床上,踩上他的身子,在腰腹位置疯狂踩踏。直到踩断嵴椎,才留下满意的笑容离开。 等修士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悲剧的一幕。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深秋的青州府衙,咒禁院石桌旁,一片落叶悠悠荡荡,落在记录了故事的生宣上。 沈慕琼晃了晃神,她明白为什么李泽不好开口了。 陈木生写下的这个故事,虽然主角是王煌,可他死时的场面,竟然与客栈里的案发现场一模一样。 正对门口倾倒的座椅,被踩断嵴柱惨死的书生。 也就是说,他死在了自己写下的杀人手法里。 「很怪。」沈慕琼道,「如果陈木生是写的自己的死亡预告,他大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主角,为什么要扯一个王煌出来?」 闻言,李泽难掩开心的看向沈慕琼:「没错,所以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 第二种可能? 第4章 奇怪的李大人 如果不是死亡预告,那么就是故事的重现。 「你是觉得,应该是有人看了这个故事,然后把故事演在了陈木生的身上?」 「正是。」李泽眉眼笑成了弯月,像是遇到了知己,连声音都高了几分:「沈大人断案如神,果然名不虚传。」 「你怎么看?」沈慕琼没接他吹的彩虹屁,面不改色地反问,「通判大人如何看这件事?」 「唤我李泽即可。」他不等沈慕琼反驳,马上说,「这两日我命人调查了陈木生这个人,他是乡绅,家境还不错,但不是青州人。」 「他原计划上京参加明年二月的科举。但不知为何,在青州落脚了足足一个月。」李泽摇头,不解,「在青州,他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死的时候盘缠剩余十五两,连带荷包一起留在书箱里。所以,我最先排除的是劫财。」
第5页 思路没错。 沈慕琼点了下头,顺着他说道:「但这就更奇怪了,抛除劫财之后,剩下的不管从什么方向思考,都觉牵强附会。」 「正是。」李泽惆怅道,「世间穷凶极恶的罪孽,总归逃不过爱恨情仇、钱权色利慾。可这案子,结合已知的线索,让人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当这一纸故事出现的时候,更是诡秘异常。」 看着他无比认真断案的样子,沈慕琼觉得这个李泽,确实和先前八个通判不太一样。 他显然是懂些办案查案的,分析案情的思路和步骤,也都十分清晰。 「他在青州没有熟识的亲友,那当天夜里可有人来找过他?」沈慕琼安静的思量片刻,问道。 「没有。」李泽摇头,「我恰好是前一日最后一个住店的客人。从我进店起,他就着手封闭了整间客栈,而且……昨夜子时我登记的时候,陈木生就在客栈厅堂里点着灯盘伏案书写,嘴里时不时念叨些什么。」 「你说他在念叨?念叨什么?」沈慕琼神情严肃。 李泽沉默了片刻。 他细细回忆,半晌才确定的开口:「像是在问谁,「这样写可以么?」」 沈慕琼愣了一下。 这意思就好像在说,确实有个看不见的夫人,在他耳旁叙述了那王煌的故事一样。 「客栈其他住客,可有作案的时间?」沈慕琼记下那句话,又追问。 李泽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将就着润了一口嗓子:「说来也巧,因为我没带护卫,所以住店的仅有我与陈木生两人,加上小二,整间客栈只有三个人在。」 也就是说,调查被害人的人际关系,分析作案现场的环境,以及勘察遗留物品的特徵特点,这三条路全都碰了石头。 「所以,李大人过来找我,是因为确实需要咒禁院出手了?」 她了解断案。 当一切不可能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就是真相。 李泽抿嘴,重重点了下头。 「从陈木生生前的人际、爱好、甚至他的个人特徵上,以及从案发现场的环境、周围居民的特徵,都没能找出一个突破口,现在就只有现场遗留的物证与痕迹了。」 他终于说明了来意:「我来找沈大人,是因为这个猫妖故事有可能是最大的突破口。」 「陈木生生前从未去过洛阳,却在这故事里将洛阳周边描述得与现实别无二致。这有两个可能,第一是他写这个故事之前,提前查阅了相当多的资料。」李泽娓娓道来,「第二种可能,就是确实存在一个看不见的妖怪,向他讲述了这个故事,诱导他写了下来。」 「但不管是哪一个,都存在动机的问题。一个是他这上京赶考的书生,冒着错过时间的风险这么长久地停留在青州,写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另一个则是那看不见的夫人,她让陈木生写下这个故事的原因又是什么?」他郑重道,「这两种可能,唯一的交集便是这个故事本身。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故事本就不是故事,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 听到这,沈慕琼懂了。 「你是想让我帮你到藏书阁里查一下,看咒禁院有没有类似故事的记载?」 李泽颔首:「正是。」 「你怎么知道咒禁院藏书阁的事情?」忽然,沈慕琼的声音冷了几分。 咒禁院本就不为世人所知,李泽是皇亲国戚,知道咒禁院的存在还算是合情合理,可咒禁院中只有少数大妖才能使用的藏书阁,他是怎么知道其存在的? 面前,李泽神情明显一僵。 他想了想,竟反问了一句:「我不应该知道么?」 这话倒是把沈慕琼问住了。 李泽蹙眉,面颊上带着几分委屈:「我有个重要的人,哦不,重要的妖,曾经在咒禁院很长的时间。」他看向沈慕琼,「她教我断案,也告诉了我很多咒禁院的秘密。」 这下,沈慕琼神情更加严肃了:「是谁?」 谁知,李泽笑了,他摆了摆手:「我怎么会告诉你?若被沈大人知道了,千里万里也定会抓她关进锁妖塔去。」 听到锁妖塔三个字,沈慕琼更惊讶了。 这说明李泽知道的事情,远比她想像的多。 「别担心。」李泽笑起,「我来青州不是来添乱的。」 说完,他望着沈慕琼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沈慕琼端详着李泽笑盈盈的面颊,半晌,只冷冰冰地吐出来一个「好」。 她料这李泽肉眼凡胎,在青州这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要他不触及结界之后,沈慕琼守护的那棵神树,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一个破案思路合拍的通判,对经常面对各种案件的沈慕琼来说,太重要了。 待李泽走后,沈慕琼推开了藏书阁的门。 一股书香扑面而来。 藏书阁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博古架,上面一层一层放置着竹简书册。 她一路往里走,在藏书阁最深处,拿出一块塔香,放置在铜香炉里。 随着流淌的烟子倒流而下,沈慕琼身后的藏书阁渐渐变了模样。 第5章 兵不厌诈 博古架无声后退,原本四四方方一间屋,慢慢化出了通天的高度。 书册贴墙而放,一眼望不到尽头。 有些线装的古书,如摊开双臂的鸟,沉浮空中。
第6页 青州咒禁院存放着的是歷代阁主记载的妖怪志异,很多还是他们亲手抓到的为祸人间的傢伙。 沈慕琼提着衣摆,踏上蔓延向上的楼梯。而书卷如旋转的缎带,飞快地往后退去。 狐妖……树妖……无数卷名自她身侧闪过,最终,停在了猫妖的博古架前。 满满七八个架子上,塞得密密麻麻。 沈慕琼哀嘆一声,抽出一本,转身坐在椅子上翻阅了起来。 这一看,就是一天一夜。 好消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沈慕琼确实找到了这个故事的记载。 坏消息是,故事上这只猫妖的去向,根本没记录下来。 窝在梯子上这么久,沈慕琼腰酸背痛。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觉得稍稍舒展了些许,就拿着那册《猫妖录》往下走。 《猫妖录》「王煌篇」,与陈木生写下来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那王煌篇后面贴了一张纸,是之前的咒禁院阁主留下的补充说明,上面提到了洛阳门石窟奉先寺石窟里,北天王脚踏耐重妖的雕塑。 「那猫妖本是被踩在北天王脚下的耐重鬼,每三千年可以出来找一次替身,而王煌就是上一代猫妖找到的替身对象。」她皱着眉头,两指捏着自己的鼻樑根思索了片刻。 一旁的李泽为她沏了一杯茶,还从袖兜里摸出两颗糖,捻着糖纸剥开,递给沈慕琼:「你应该先休息。」 他神情担忧,话里带着几分抱怨,搞得沈慕琼一时不知所措。 她尴尬的别开目光,跳过了李泽的话,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替身死的时候,若是坐着死去,那么三千年后就能出来再找替身,若死的时候是躺着的,那便失去了这个机会,永远被踩在脚下,永世不能翻身。」 「也就是说,王煌就是上一次耐重妖找来的替身?」李泽蹙眉,深思,「那他已经被踩断嵴柱,没有再寻找替身的可能性,那为什么陈木生要死成「替身」的样子?」 沈慕琼想了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兇手是希望我们追查这个故事呢?」 李泽许久不言,他一手托着下颚,细细思量。 「有道理。」半晌,他重重点了下头,「他还原了故事里王煌的死法,又刻意弄出猫爪印痕,看起来确实像是在引导我们去关注这个故事、亦或者是故事里的谁……」 「有道理……」他又重复了一遍,「兇手引起这么大轰动,有可能是「王煌」这个故事的背后,存在不为人知的隐情。」 李泽目光炯炯地看着沈慕琼,「若是从这个角度看案情的话……」他顿了顿,「最可疑的人就是客栈小二了。」 没错。 沈慕琼点头:「无人见过的夫人、神志不清的书生,至今为止,皆是小二一面之词,无人佐证。」 「而登记册子就在他手里,要做手脚,也是他最方便。」李泽贊同道,「陈木生在青州没有朋友亲人,那么这段时间和陈木生最熟悉的人,就是客栈小二了。」 「有必要再去一趟客栈。」他沉声道。 「我也去。」闻言,李泽一滞。 他望着起身要走的沈慕琼,赶忙拉扯了她一把:「你不休息么?一天一夜都没有休息吧?」 四目相对,有点尴尬。 沈慕琼紧着眉头望着他抓的那般自然的手,摇头:「你那位朋友,竟没告诉你我是妖?而妖不需要太多睡眠?」 李泽看着她,双唇抿了又抿,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应了声好。 那目光戳得沈慕琼心虚。 就好像李泽知道她是在忽悠他一般。 妖怪不是不需要睡眠,只是比凡人能多抗累一些罢了。 可这事情李泽不可能知道。 沈慕琼只当是自己做贼心虚,多想了。 傍晚时分,马车安静地停在万缘客栈门口。 夜如深海的波涛,吞噬着血红暮色的天空。 客栈大堂里,李泽瞧着唯唯诺诺的小二,追问道:「你之前说「看不见的夫人」,可有其他人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可有其他人能为你的话作证?」 「这!这我去哪里找证人啊!」小二哭丧个脸,「这怎么还需要证明呢?谁人不知青州乃是妖城,闹个妖怪是多寻常的事情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沈慕琼笑道:「上次还说是神智有问题,这次就改口说是妖怪了,前后变化挺快。」 小二有些不明所以,迷茫地看着面前的两人:「两位官爷,这青州地处交界,闹妖怪,人尽皆知啊。」他看着沈慕琼,「而且那天另一位官差都说了,咒禁院接了这个案子,这不是妖怪作祟是什么啊。」 他说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您想啊,那陈木生肉体凡胎的,他死成了那个模样,那还能是人做的不成?那他身旁不是人的,就只剩下那个「看不见的夫人」了。」 话落,整个厅堂死一般的寂静。 小二的目光从沈慕琼身上扫过去,又落在李泽肃然的面颊上,就这般打了好几个来回。 忽而,坐在桌旁的李泽开了口:「那就麻烦了。」他看着小二,「看来只能算到流寇头上了。」 一旁的沈慕琼听懂了李泽的话外音,闭着眼睛附和道:「确实如此,也只能这么办了。」 「啊?流寇?」小二更加迷茫,「这……这不是妖怪?这应该是妖怪啊!」
第7页 李泽话音很冷:「休再胡言乱语,是你断案还是我断案?」 说完这些,他起身,等沈慕琼先走出客栈,他才迈步跟上。 「哎!官爷,这……您不能这么草率就准备结案啊。」 李泽勐的收了脚步,他玩味地瞧着小二有些焦急的面颊,反问道:「为何?」 小二僵了一下:「啊?」 「断案讲证据,讲动机,讲线索与逻辑链,此案要证据没证据,要动机没动机,我为何要继续浪费时间?」 小二语结,他忽然转头看着沈慕琼:「沈大人,您一定能看出来是妖邪作祟不是?」 但沈慕琼却出人意料地感慨道:「哎呀,这确实没有任何实证不是?」 小二无比震惊,「怎么连你也?」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就那么愣愣地望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 当中,沈慕琼稍稍回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就瞧见了端坐在客栈楼梯上,望着他们的一只猫。 白猫。 她没说话,安静地跟着李泽坐回了马车里。 第6章 一样的剑法 马车行至大路,李泽双手抱胸,沉声道:「果然有问题。」 他说:「第一,他的反应很怪,更像是不想我们结案。他一个指望客栈收益维持生活的人,这个反应十分异常。」 李泽顿了顿,见沈慕琼没有反驳,继续道:「第二,他是怎么知道青州地处交界一事?这在大梁绝对是顶级的秘密。」 沈慕琼是认可他的判断的。 小二话中无意间透露了关键的线索。 青州地处交界,所以闹妖怪。 他说的交界,指的是青州在六界当中的位置。 好巧不巧,这座住下了百万居民的城池,与妖族不念川只有薄薄一层结界阻隔,所以被称之为交界。 而沈慕琼,便是镇守在此,守护结界,维持六界平衡的大妖。 这本应只有咒禁院和隐藏于凡间的修士知晓,他一个客栈小二,怎么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 「其三,是咒禁院。」沈慕琼补充道,「咒禁院对外宣称隶属太医院,一方面以咒禁术治病救人,另一方面则是研究星象历法,记录民俗故事的衙门。但咒禁院真实的模样,就算在皇亲国戚里也仅有少部分人知晓。但他却十足肯定我是有权利抓妖怪的人。」 「不错。」 「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李泽想了想,不咸不淡地扔出来一个字:「等。」 沈慕琼被这个「等」字堵到说不出话。 一直都断案思路清晰的李泽,明明已经揪住了老鼠尾巴,怎么就放着不管了呢? 直到那天夜里,屋檐上他们两人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沈慕琼震惊了。 李泽也震惊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 沈慕琼刚想开口忽悠过去,却听楼下传来咣当一声。 她和李泽瞬间都蹲下了身。 方才还斗嘴的两人,此时无比默契。 沈慕琼沉默着往他身旁挪了挪,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揭开瓦片。 一道光打在他面颊上,李泽下意识往后侧了一下身。 下面,客栈小二一脚踹开了门板,骂骂咧咧地走到正堂桌边。 「那新来的青州通判不是个东西。」小二一改白日里唯唯诺诺的模样,提着一壶热茶,摆在桌上一盘血红的肉,坐在桌边抱怨,「肉眼凡胎确实不行,他查了这么多天,我还以为他真能查到那女人在哪里,好抓来给你报仇。结果,他说是什么流寇。」 小二歪了下嘴:「我呸!」 厅堂里只有小二一个人的身影,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奇怪的不是那通判。」 屋顶上两人皆愣。 那声音听起来沙哑、尖锐,嗓音如同撕拽着某物一般。像是变声失败的少年,也像是毁了声带的少女。 他说话很慢,只说了那么一句,就喘息许久。 李泽往前凑了凑,试图看清到底是谁。 「不是那通判?」小二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哦」了一声,「你是说那咒禁院的女人吧?确实,那通判明显是个笨蛋,可咒禁院的沈慕琼怎么会由着他乱来呢?」 小二「嘁」了一声:「外头说她是多厉害多牛的傢伙,现在看来不过徒有虚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尖锐的声音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费劲巴拉地吊着嗓子说话,「我还以为她能帮我们找到那个女人……」 沈慕琼微微眯眼。 看来此案背后,暗藏玄机。 恰在此时,小二倒了一盏茶,放到了身旁的空位上。 一只白猫跳上了桌。 它低下头,刚准备喝水,一眼从茶盏倒影,瞧见了房顶上李泽的面颊。 「什么人!」他勐然抬头嘶吼,双目闪着青金色的光芒。 直到此时,沈慕琼和李泽才意识到,说话的竟然是一只猫。 那白猫勐然跳起,三两步直扑屋檐而来。 沈慕琼想要推开李泽,却扑了个空。 她诧异抬头,就见身旁男人不知何时手握一把漆黑长剑,神情清冷孤傲,将她一把拽到了身后。 沈慕琼懵了。 一个凡人竟然要保护她? 不等她反应,那白猫跳出瓦洞的一瞬,李泽忽然抬手,一道引雷的剑法直噼而去。
第8页 只听那猫惨叫一声,咣噹噹摔了下去。 夜色四合,秋风萧瑟。 贴着屋檐上盪过一抹微白的霜气,吹动了沈慕琼的衣摆。 极静。 她撑大了双眼,瞧着李泽手里那把仍在噼里啪啦闪着雷光的剑,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直躲在暗处保护李泽的赵青尽,此时一脸震惊的走了过来。 他收起手中长剑,摊了下手:「龟龟……就这样的这还用我保护?」 李泽蹙眉,扭头看向赵青尽,指着脚下道:「赵正术再不去抓,那猫就跑了。」 赵青尽勐拍一下额头,抱怨道:「哎!差点忘了!」说完,翻身就下去抓妖去了。 屋檐上,独留沈慕琼和李泽面对面。 「你这剑法是谁教的?」沈慕琼忙问。 「重要的妖族朋友。」李泽微微笑起,与方才挥剑之时判若两人。 妖族朋友……这不应该啊! 她绝对没看错,李泽方才用的引雷招数,与她自创的那一套一模一样。 「你的那妖族朋友有点意思。」她凝视着李泽的面颊:「我都越来越好奇了。」 听着她的话,李泽只是微微笑着,什么都没说。 他说不出口。 说不出他其实知道沈慕琼是妖界里蜀山的四妖之一,本体白鹿,又叫九色鹿。 看似在守护青州与不念川的脆弱结界,遣送那些为祸人间的妖怪。而真正的职责,是守护结界背后,可以改变时间流速的大椿树。 也说不出她为了凡世守护了一生,却被她宽容以待的凡人算计,最后死的何其惨烈。 只是世人都没想到,沈慕琼死后竟引发了大椿树的枯萎。 天道崩坏,凡间生灵涂炭,六界坍塌由此开始。 李泽为了救她,献祭自己,却也只逆转了十年光阴。 这一次,他与沈慕琼提前了八年相遇。 她还活着,便是最好。 「那小二是修士。」李泽收了剑,最终岔开了话题。 他浅声道:「你写不出来那猫妖二字,是因为这字只有修士能写。世有阴阳,相生相剋,他故意写成符咒,想来就是怕被人复写下来,戳穿他的身份。」 李泽望着她,话中带了几分祈求:「去休息吧,求你了。」 第7章 揍的有点过了 凡世三万两千年,在沈慕琼的眼中,只能算一年。 李泽悄悄坐在她的床边,望着她熟睡的侧颜,眼眸里流淌过一抹哀伤。 十年,一切尚未开始,他只要小心谨慎,一定可以提前避开所有导致她死去的事件。 他不想再失去一次。 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咽气的场面,绝对不想再经歷。 这一次,他要亲自守护她,站在她身旁,不放过任何一个敢伤害她的人。 次日,沈慕琼睡到了晌午才醒。 她愣愣坐在床上,看着床边的「安神香」,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昨夜谁曾来过。 待她穿好衣裳,刚走到院子,迎面就看到赵青尽骂骂咧咧地回来了:「简直是神经病!」 他不仅,没能抓到那白猫和小二,反倒受了一身伤。 脸上、胳膊上,都被抓得破了相,连缁衣都变成一条一条挂着,特悽惨。 这发展过于始料未及,沈慕琼想笑又不能笑,绷着脸赶忙拿出压箱底的膏药,拧开盖子闻了闻。 嗯,好像还能用。 「我算是涨了见识了,这年头正经修士都已经和妖怪穿一条裤子了。」赵青尽气不打一处来。 「那小二应该是知道我们不能伤害凡人,大冷的天,他直接脱个干净,使劲往我匕首上沖,我的个妈耶!就那个场面,我活这么久了都是第一次见。那猫更是小人!它扑过来,还带着那小二,两个人一前一后打配合,我是出刀也不是,收刀也不是,你看它给我脸上抓的。」 瞧着他声情并茂的讲述,沈慕琼憋笑快要憋出内伤:「这战无不胜的赵大人,这次居然翻船了啊。」 「啧!」赵青尽看她肩头抖的厉害,白了她一眼,骂骂咧咧道,「功夫再深,也怕老阴比啊!」 他一手捏着帕子,蘸着自己的伤口,嘶呀嘶呀叫个不停。 「等会儿有个事,还得麻烦你。」沈慕琼笑着说,「帮我找找那「王煌」故事的起源。比起藏书阁,你那里应该有更多消息。」 赵青尽愣了一下,低头想了想才说:「不好找哦,那故事存在距今起码几百年。除了藏书阁里那一点线索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记载。就算是我,找起来也犹如大海捞针。」 确实。 沈慕琼沉思片刻:「这样,换个法子。」她望着赵青尽,一本正经地说,「咱们把这陈木生写的故事,到处宣扬一下。」 「啊?」赵青尽不解,「这是何意啊?」 「你想,《猫妖录》记载中,猫妖踩断了王煌的嵴柱,获得了自由,也就意味着之后的耐重妖都没必要再去找替死鬼。而客栈小二和那白猫妖怪,显然是希望陈木生写的这个版本能够流传开。这两个版本的最大不同在于结局。前者,详细地记载了王煌之后的悲惨境地。根据先代咒禁院的记载,他是被永远踩在北天王脚下不能翻身。而后者,却没有交代陈木生最终的结局,也只说那猫妖行兇之后就离开了。」
第9页 「但是,我和李泽在屋檐上听到了关键的内容,比如「师兄」「找到她」「报仇」。」沈慕琼沉声道,「首先,师兄师弟这种称唿,在本案里最符合情况的,应该是修士。」 「假定两人就是那故事当中点了王煌的凡人修士,那报仇两个字就好解释了。」她看向赵青尽,「他们极有可能是与真正来寻找替身的耐重妖交手过,并且输得一塌煳涂,甚至不得不附身在一只猫的身上,才得以保存元神不灭。」 「那他……那他为什么要杀人呢?」赵青尽诧异地问。 这点,沈慕琼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我认为是随机的。」 「如果你是修士,你找了很久都找不到那个妖怪,你会想到向谁求助?」她反问道。 赵青尽懂了:「修士了解六界的体系,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咒禁院。可是咒禁院并不接无缘无故的案子,他需要一个由妖怪制造的案件,敲开咒禁院的门!」 沈慕琼点了下头:「综合这些,我认为,陈木生写下来的故事,与咒禁院藏书阁里记载的耐重妖的故事,应该都不是当年事情的真相。小二与白猫想要找到那只猫妖,必须激怒她,那故事中一定掺杂了不能被猫妖接受的谎言。至于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就只能等找到真正的当事人才会清楚了。」 她嘆息道:「而且这案子,还有一些不能解释的奇怪之处,比如为什么已经有了替身的耐重妖,又一次重现世间,尸体的血液去了哪里,这些也得等抓到那小二和白猫之后才知道。」 「这个简单。」李泽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风尘僕僕,抱着一大卷宣纸,笑着从外面走了回来:「那小二我抓到了。」 说完,他放下怀中的东西,拍了拍手掌心的灰尘:「就是揍得有点过,可能得等两天才能审。」 沈慕琼愣愣地看着李泽:「揍得有点过了?」 咒禁院门口,李泽笑眯眯地点了下头:「咒禁院不好对凡人动手,但我本就是凡人,所以没这顾虑。」 他走到桌边,一眼就看到了赵青尽花里胡哨的面颊,惊讶道:「那白猫竟如此兇残?」 「可不是么!我这张帅脸都让它整破相了。」 沈慕琼这才察觉,一身黑衣,笑盈盈的青州通判,远比她想像中更了解这天下的规则。 「你怎么会知道咒禁院不能伤害凡人?」沈慕琼望着他,「又是你那朋友告诉你的?」 李泽望着她,那句「是你」,卡在喉咙里,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这一次,很多事情尚未发生,他难以开口。 最终,他用沈慕琼曾经称赞他的一句话,完美地绕了过去。 「我悟性好。」 院子里沈慕琼和赵青尽皆愣了一下。 明知他是故意打哈哈,两个人却都无法反驳。 虽然他刚来青州不久,但优秀的头脑确实没掩藏住。 李泽坐在石凳上,自顾自倒了一盏茶,润了口嗓子,继续说:「从陈木生书箱里找出来的故事我已经张榜贴出去了,专门附加了一句,若有知情者,请到青州府衙领赏。那小二和白猫费尽心思想用那故事找出仇人,说明那故事里应该有虚构的成分。」 话音刚落,赵青尽撑大双眼,竖起拇指:「厉害!与沈慕琼不谋而合!」他咧嘴一笑,「这下,省得我出去张榜了。」 「省不了。」李泽反驳,「凡间贴了,其他地方我可去不了。」 他说完,拍了拍桌上的一大卷宣纸:「有劳了。」 第8章 因果轮迴 原来那是写好的告示。 看着那么老大一堆,赵青尽倒抽一口凉气,他望向沈慕琼:「这……这你倒是说句话啊!」 「嗯。」沈慕琼点头:「他说得对,起码妖界不念川还得再贴一次。」 说完,她十分贴心地将手里的药膏盖上:「拿去吧,边贴边上药,好得快。」 赵青尽无语了。 他接过那一卷告示,不情不愿地拿走沈慕琼手里的药膏,埋怨道:「这才几天啊,你们俩怎么就站一条线了啊!」 埋怨归埋怨,他还是低着头数了数张数,一边计划着贴哪里,一边往外走去。 待他走远,李泽才从怀中拿出油纸包着的点心:「知道你喜欢,回来的时候在盛食轩买的。」 沈慕琼蹙眉。 她从未吃过点心,何来喜欢一说? 可李泽目光饱含期待,看得她实在不好拒绝,才将将就就接过那一包点心。 里面是盛食轩最有名的桃酥。 沈慕琼拿起一小块,试探性地放进了嘴里。 「如何?」李泽期待地问。 「……」沈慕琼面无表情,看着手里像是烧饼一样,黄黄油油的玩意,品着口中酥松香甜的口感,半晌才说:「还可以。」 何止还可以!实在是太好吃了! 虽然之前不知其为何物,但从现在起,这东西就是她沈慕琼的最爱了! 见状,李泽不知为何,揣着双手,开心地笑了。 张榜与查封客栈是在同一时间进行的。 榜上的故事,凡人当成笑谈,妖界众生却都将目光汇聚在金灿灿的「咒禁院印」上。 「这榜贴出去,整个不念川都要抖三抖。」赵青尽累瘫在咒禁院堂室的椅子上,从头到脚写着「疲惫」:「你也是,想知道因果缘由,抓了那只白猫一审便知,整这么大费周章的。」
第10页 身后,沈慕琼掏了两勺香灰,不疾不徐地放进黄铜的小香炉里,轻轻压平。 「我打不过。」说完,捏着袖口,铺上沉香,打了一个莲花香篆。 那香篆的青烟就像赵青尽的无语一样,直上云霄:「你下次找理由,能不能找个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的?」 沈慕琼深以为然,点了下头:「我怕猫。」 「你这人……」赵青尽哑然,摆着手,不想再多说一句。 沈慕琼笑起,盖上镂空的香炉盖,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赵青尽说的其实没错,盖着金印放榜出去,其实是大费周章了。 可沈慕琼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凡人断案,抓的是当世的因果,讲究的是当世的仇,当世就报了。 但妖怪寿命长,远远超越凡人一生一世的界限。若不能从根源上找出因果,那就一定会重复上演。 这对于守护结界,近乎永生的守护者们而言,就成了没完没了的破事。 好在结果是好的。 第三日清晨,她等来了要找的人。 咒禁院院子门口,站着衣衫单薄的白衣女子。她被侍女搀扶着,恭恭敬敬向着沈慕琼行了个大礼:「小女子秦氏玉然,见过咒禁院沈大人。」 石阶上,沈慕琼和李泽并排而立。 她身上发散着微弱的妖气,在两人面前表现的低调而内敛。 沈慕琼沉默着打量了她片刻,让开了身侧的路:「进来说吧。」 故事里真正的「王煌夫人」,来得比沈慕琼料想的早了几天。 「她不是耐重妖。」忽然,李泽歪着身子,凑在沈慕琼耳旁小声道。 「你怎么知道?」沈慕琼面上不起波澜,心中还是惊讶了一把。 肉眼凡胎,莫非也能看得出妖气? 李泽却淡淡笑了笑,浅声道:「秘密。」 他说这些的时候,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把漆黑的剑。 沈慕琼挑着眉头:「李大人的秘密有点多。」 「李泽。」眼前的男人又强调了一次,「是李泽。」 秋高气爽,薄云如细长的面纱,点缀在湛蓝的天幕上,成了李泽温润笑容的背景。 沈慕琼没说话,她转过身,只觉得这个凡人实在执拗,幼稚。 堂室中,秦玉然恭恭敬敬地站在桌旁,沈慕琼没坐下,她便不敢坐下。 那谨小慎微与愁云惨澹的面容,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敢杀人放火的样子。 「坐下慢慢说。」沈慕琼开门见山,「你就是那故事里的「王煌夫人」吧。」 秦玉然先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她话音很小,「我……我……」 她像是费尽了心力,许久才哀嘆了一声:「我确实是王煌的夫人,但不是那故事里的「王煌夫人」。」 她抬头,望着沈慕琼:「沈大人,您明察秋毫,那故事里大多是杜撰的内容,我与王煌真心相爱,我怎会害他啊!」 沈慕琼倒茶的手顿了一下。 她确实不相信陈木生笔下那个故事。但藏书阁是歷代咒禁院正术亲手办过的案子,积累而成的。也就是说,《猫妖录》「王煌篇」,肯定是经过了考证的。 她却说是杜撰的。 「你继续。」沈慕琼端起茶,润了一口嗓子。 堂室里安静了许久,秦玉然侷促地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才说出了那段陈年旧事。 「元和三年盛夏,在洛阳城郊,我太虚弱了,又不愿伤人,就想找个新坟,偷些贡品果腹。那之后,就遇到了坐马车路过的王煌。」 秦玉然深沉而简洁地诉说着,仿佛每一个字都戳在她心口上。 她口中发生的事情,前半部分确实与陈木生写下来的故事,以及《猫妖录》「王煌篇」中记载的一样。 阴雨天气相遇,邀约乘车…… 但后半部分,却天差地别。说从哪里开始偏移的,便是从「修士」出现之后。 「他叫任玄言。」秦玉然咬牙切齿道,「那个疯魔一般的修士,在洛阳逢人就说我是吸人精气的妖。他告诉王煌,若不与我分离,他最多只剩十几日的寿命!」 说到这,秦玉然笑了。 她苦涩悲情地望着沈慕琼,用平稳到可怕的声音说:「沈大人,我是兔妖,只吸食朝露,吃些果子就能活下去……我不吃人精气的啊!」 沈慕琼点了下头。 「我知道。」她平静地看着秦玉然,「那修士真正的目标,应该是你。」 第9章 挚爱之人 就像沈慕琼推断的那样,任玄言的目标确实是秦玉然。 看出这一点的其实还有王煌。 那日,王煌在街头又遇到正在宣扬王家妖怪作祟的任玄言。 他气不过,将任玄言痛骂一顿:「你是看不得别人夫妻安稳家业兴旺么?你嫉妒?」 被当街讥讽的任玄言,却当着满街看客的面,拿出一张符咒。 「王煌,你说我骗你、嫉妒你,那你敢不敢照我说的试试看?」他冷笑一声,「你将这张符咒扔在你娘子身前,她若不现出原形,我任玄言从此退出青云山!」 青云山,传承了千年的修士仙门。 这个名号一打出来,王煌登时处于下风。 「算了,我料你胆小如鼠,定不会答应。」任玄言冷笑,两指夹着那张符咒,指着王煌的眉心,「明日正午,我亲自上你王家院子,让你满院的僕人替我作证!」
第11页 他志在必得,眼眸里满是冰冷的光。 他甚至不多看王煌一眼,背手转身就走,只留下王煌一个人站在原地,背心渗出一层冷汗。 王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他气喘吁吁,支开了院子里所有的僕人,扯着秦玉然到里屋,关紧了屋门。 「相公,您这是……」 王煌顾不上回答秦玉然的话,趴在地上,掀开一块青砖。 那是他存放金银珠宝的地方。 「夫人,你逃命去吧。」他拿出一块包袱布,瘫在地上,两手捧着里面的珠宝,一把一把往包袱布里放,「那任玄言修为高强,你不是他的对手。趁着他还没上门还抓你,你快走吧。」 秦玉然怔住了。 她看着那些的金银珠宝,白了面颊。 「你……」她磕磕巴巴地问,「你知道我……」 「哎呀,我知道,我都知道。」王煌心急,低着头将箱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包进了包袱中,这才起身。 「你是妖,对吧?」他笑了,握起秦玉然的手,「你我夫妻一场,我怎会看不出来?」 秦玉然哑然。 见她沉默,王煌以为是自己戳穿了不应该说的东西,有些慌张。 他笨手笨脚地哄着,说着宽心的话:「没事没事,就算你是妖,你也是我王煌的夫人不是?」他憨厚的笑起,「你出去躲躲,千万别让他抓了你,他来者不善,指不定要干什么。」 「妖丹。」秦玉然小声说,「他是冲着妖丹来的。」 只吸食露水,吃果子的妖怪,妖力纯粹,却弱小难以自保。 那些急功近利的修士,为了快速增加自己的修为,就会猎杀这些小妖。 任玄言也是其中之一。 那天,秦玉然拗不过王煌,假装离开了。 「假装离开?」沈慕琼听到这里,打断了她,「你明知事态紧急,却不想走?」 秦玉然沉默了许久,点了下头:「我……我无处可去。」她捧着一盏热茶,「我放不下王煌,也放不下凡世的生活。那般相濡以沫的感情,怎么是说放下就能放下,说走就能走的啊!」 「我就想,万一……万一那修士只有三脚猫的功夫,万一我打得过呢?」 秦玉然红了眼眶。 没有万一,皆是宿命。 第二日,任玄言准时上门,却见秦玉然已经跑了,登时大怒。 「冥顽不灵!」他站在院子里怒目圆睁:「人妖殊途!你怎么敢违背天道!」 他愤怒跳脚,指着王煌惊恐的面颊怒斥:「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如果还这般执迷不悟,等着你的就是死路一条!」 和暴跳如雷的任玄言不同,王煌躺在院子摇椅上,慵懒道:「所以呢?」 他望向任玄言:「人固有一死,我活到如今能得贤妻相伴,就算死了,也是心甘情愿。倒是你,几次三番追着吾妻不放,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你!」 正经仙门出身的任玄言,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 原本得了仙门术法之后,他便自觉高人一等,看世间凡人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认为凡人愚昧,不过蝼蚁。 至于妖怪,那是连蝼蚁都不如。 他们这些如尘埃一般的存在,怎么能不听他这得道仙家的话?怎么敢质疑他的决策呢? 「你会遭报应的!」他怒不可遏。 王煌却坦荡地起身,站在他面前:「报应?那也是我的事儿啊,与你何干啊?」 他转身就走,末了还不忘「呸」了一声。 这彻底激怒了任玄言。 他勐然追上去,扯着王煌,将他绑在椅子上。 「你要干什么!你绑我作甚!」王煌大惊。 「干什么?」修士将他捆了三圈,椅子对着屋门口,「你不是说你们相濡以沫么!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相爱!看看你死到临头,她会不会出来救你!」 但事情没向着他计划的方向发展。 修士若是伤害无辜的人,便会犯了大忌,日后仙途受损,一笔一笔的帐,都是要还回来的。 所以,秦玉然一直冷静的躲在一旁看着。 她知道只要她不现身,这个修士就不能对王煌怎么样。 只要她躲着,不被发现,他最终会离开。 这是作为一只妖怪,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的最卑微方式。 她没出现,一整天都没有出现。 眼见自己的计谋没能得逞,任玄言的情绪渐渐失控了。 「你们!你们!」他挥舞着手里的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觉得眼前的王煌和妖怪已经是异体同心。 都得死,都得死! 为了逼秦玉然现身,他孤注一掷地掐住了王煌的脖子,大吼:「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掐死他!」 眼看王煌面颊逐渐青紫,秦玉然不得不站了出来:「住手!」 此时的任玄言已然疯魔,他狂笑着质问王煌:「你看到没有!她是妖!她是妖!」 他的手仍死死卡着王煌的脖子。 秦玉然急了,为了救王煌,与任玄言打了起来。 可她到底不是对手,妖法微薄,无法自保。 与她同行的两个丫鬟奋力护主,三人合力也难敌任玄言疯狂的攻击。 他举起手里的长剑,眼瞅就要噼砍下来。
第12页 千钧一髮之际,王煌挣脱了椅子,抱住了任玄言的腿:「夫人!你快跑!快跑!」 第10章 一世缘分 秦玉然愣住了。 她没想到,夫妻一场,短短半载,枕边人竟会捨命相救。 眼眸里,王煌死死抓着任玄言双腿的模样,湿润了她的眼眶。 曾经,无家可归的秦玉然,只是想找个能安身的窝。 草窝泥窝,都无所谓。 她只想过有家的安心日子,能不再偷坟岗祭祀的吃食度日。 与王煌的初见,是她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 是她,故意让道路满是泥泞,故意让乌云不散。 是她,故意为难地抬头,望着马车上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听着他温柔地说:「要下雨了,我送你一程。」 点滴过往,在此刻显得刻骨扎心。 「你还等什么!跑啊!」 王煌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将秦玉然勐然拉回当下,她望着王煌,咬着牙退了几步。 「跑!别回来了!别回来!」 已经疯魔的任玄言,一下一下锤在王煌的背上,一下比一下用力。 「夫人,你别回来了!活下去,要活下去啊!」王煌望着她,苦笑着说,「不值得啊!」 那笑容,如烙印,刻在了秦玉然的心上。 她说完这些的时候,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 秦玉然怅然若失,像是丢了半个魂,整张脸刷白一片。 沈慕琼端坐在上座,瞧着她失魂落魄的侧颜,将她的故事在心里反反覆覆地过了几遍。 「所以,你逃走了?」许久,沈慕琼望着她。 却见她失落一笑:「哪里逃得掉。」 沈慕琼眉头微皱。 「那修士就像发了失心疯,见我要逃走,转身就追了出来。」秦玉然将凉茶放下,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我奋力跑出去很远,那修士紧随其后,一掌将我按在地上。」 秦玉然不是他的对手。 那时,她第一次真切地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随身本有两个丫鬟,但为了保护我……」她苦涩道,「如今只剩她一人了。」 当时,秦玉然被打成重伤,幸而有丫鬟捨命掩护,才终于逃进了茫茫的大山里,逃出了任玄言的手掌心。 「也就是说,任玄言之后做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你并不知情?」沈慕琼问。 「倒也不是完全不知。」秦玉然摇头,「我放心不下,半年之后乔装打扮,回去过一次。」 她说到这,哽咽了。 像是挣扎了很久,为难了很久,也开不了口。 「对不起。」她手指轻轻按压着太阳穴,「我缓缓,缓缓……」 沈慕琼点了下头。 同为妖族,她看得出秦玉然有多虚弱。 她瘦弱,面色不佳,气血也虚得可怕。 也许是曾经与任玄言的那一场大战伤了元神,也许是失去王煌的庇护之后,居无定所,无家可归,漂泊如浮萍般,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已是起码三百年的兔妖,却弱小得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 沈慕琼有些看不下去,她刚想抬手喊赵青尽过来,却被身旁的李泽抬手挡了一把她的手臂。 她不解地望着李泽。 「你把露水给了她,你今天吃什么?」 沈慕琼一滞:「你怎么知道?」 李泽微微眯眼,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嘆了口气,直接跳过了沈慕琼的问题:「你别操心了,我去找点水果来。」 说完,他转身从侧门离开,徒留下沈慕琼迷茫的望着他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这人,怎么比妖怪还怪? 半柱香后,秦玉然才又继续开了口:「我半年后回去过一趟,知道了我走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时,她逃到深山躲了很久,期间也有偷偷入城几次,可都因为害怕,不敢往王家府宅跟前凑。 直到那次,她听到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我成了青面獠牙的耐重妖。」她眼眸暗沉了下去,「而王煌成了永世被北天王踩踏的恶鬼,任玄言却做了那个不被人理解的救世者……」 她干笑一声:「真是讽刺……」 那时,秦玉然隐约察觉到王煌的死。 她踉踉跄跄再回到王家大宅的时候,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遍地杂草,是蛇鼠的乐园。 当年她们成亲时的婚房,破窗斜挂,朱红的门缺了一大半。 那把椅子倾斜地倒在地上,如那日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 秦玉然知道,王煌没了。 她一个人坐在曾经的家院子里,心中苦涩难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连一颗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怕,怕再次遇上任玄言,怕被人认出来她就是王煌的夫人,怕被人说自己就是害死王煌的「耐重妖」。 「落此境地,我甚至不知道该埋怨谁。」 任玄言是修士,斩妖除魔是他本分。 秦玉然是妖,可她从未害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修士见到妖,毁了的却是凡人的一生,凡人的家园。 她在荒芜的院子里待到了傍晚,曾经过往像是咒语,把她牢牢地困在里面。 「直到当年王家的一个老僕路过……」秦玉然抿嘴。
第13页 「姑娘,这院子夜里凉,你快回家歇息吧。」老僕心善,好意提醒。 他没认出乔装的秦玉然。 她假称自己是外来的游人,同老僕寒暄了两句,打探道:「这大宅大院,为何荒废至此?」 就见老僕愣了一下,沉默了。 他转身就走,样子古怪。 「哎?您去哪里?」秦玉然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故人,忙追上去,「我听闻那秦氏女的传言,有些好奇。」 老僕勐然停住了脚步。 他缓缓回头,打量了秦玉然片刻,冷冷地问:「那故事,你信么?」 秦玉然被他问住了。 「一派胡言,都是一派胡言!」老僕有些激动,他指着秦玉然身后,院子里观赏用的大石头说,「我!我当时就躲在那里,我看得真真切切!那修士!他暴怒之下硬生生将老爷打死了!」 话说到了这里,秦玉然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她柔弱的身子再也无法掩盖那发自内心的哀伤,在咒禁院的堂室里放声大哭起来。 三百年,她行走世间,仍在不经意中会见到王煌的影子。 可她比谁都清楚,人死灯灭,一世的缘分尽了就是尽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会拿命珍惜她的男人了。 再也见不到了。 第11章 杀人灭口 夕阳微斜,赤红的天空布满了流水般的金黄云朵。 沈慕琼一个人坐在院子的石桌上剥着银杏。 她有些唏嘘。 案子的因由清晰了一半,她却不太能理解秦玉然的感情。 与凡人不同,妖怪一旦付出真心,那不论对方是生是死。不论千年万年,他都会是那个刻骨铭心的唯一。 所以因爱而亡的妖怪太多了,沈慕琼总觉得她们傻唿唿的。 反观任玄言。目标清晰,手腕明确,就是脱线了。 妖怪不能无缘无故伤害凡人,积攒功德修仙的修士更是不能。 「他将王煌打死,大错就已经铸成了。」 声音传来,沈慕琼吓得手里一哆嗦,手上的银杏抛出去老远。 她实在受不了,回头厉声道:「李泽!你走路就不能有点动静?!」 绝了! 世间凡人,居然有能让她察觉不到接近的存在! 她瞪着眼,瞧见他一脸无辜无助的模样,涌到嘴边的哔哔咧咧,硬生生地软了下来。 「你这样早晚有一天把我吓死。」 沈慕琼深吸一口气,抬手,那枚掉出去的银杏如时间倒流,「咚」的一声又回到了她的掌心。 李泽俯身,歪了下身子,目光从她气唿唿的侧颜扫过。 「李大人这么清闲?」察觉到视线,沈慕琼没好气地问。 李泽一滞:「啧,刚刚分明是叫李泽。」 几次三番,沈慕琼终是拗不过:「嗯,李泽。」 她妥协了。 李泽笑起,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客栈的小二醒了。」他说,「同去?」 听到这话,沈慕琼立马起身:「走。」 仿佛是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李泽笑眯眯道:「马车赵青尽备好了,就在府衙门口。」 沈慕琼瞭然点头,自顾自往前走去。 这当是习惯了被李泽提前安排好一切。 看着她衣衫上星辰点点的背影,李泽笑意不减。 真好,她仍然还是她。 马车里,沈慕琼讲述了一种可能性:「如今仙门修士增进修为,最简单便捷的方式就是抓为祸人间的妖,一妖一功德,这很好理解对吧。」 李泽笑着点头,注视着沈慕琼:「很好理解。」 那么她下一句话,大概就会是……可不是所有的妖都会为祸人间。 「可不是所有的妖都会为祸人间。」李泽眼里,沈慕琼娓娓道来。 这一幕,就如曾经在京城高台之上,一模一样。 她也是这身特殊的星宿外衫,也是这般慵懒闲适地坐着。 「妖分两种,简单来说,就是吃素和吃肉的区别。像秦玉然那样食朝露,吃果子的是一类,这样的妖怪就算修士抓了,也不增加功德。所以修士们抓的都是另一种,他们食人精气,亦或者食人肉身,这些妖怪是随心而为,无差别,没理由地攻击凡人。」沈慕琼顿了顿,「这一类……」 「这一类不涉及因果,不在轮迴中,不归咒禁院管。」李泽笑着说。 沈慕琼愣了一下,她打量了李泽片刻,直接跳过了后面冗长的解释:「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嗯,我那位妖怪朋友,曾经教过我。」 「那还真是可惜了。」沈慕琼蹙眉,「是个接手咒禁院的好苗子。」 「噗」的一声,李泽笑出声来。 沈慕琼撇了下嘴,声音稍稍大了几分:「你记得《猫妖录》「王煌篇」是怎么记载的么?后面说秦玉然是耐重妖,还讲到了王煌死的样子。」 「嗯。」「你怎么看?」 李泽想了想说:「若我是任玄言,为了不让自己杀人一事传回仙门,影响自己的功德,就一定会掩耳盗铃一样,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望着沈慕琼:「我会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一切都推到「王煌夫人」的身上。」 他的想法与沈慕琼不谋而合。 「修士本身就很了解妖怪,所以伪装现场会变得非常容易。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王煌的尸体放在床上,制造出他被打断嵴椎的假象。又因为他之前已经在市井与王煌宣战,做足了铺垫。所以他大可以演出一副与妖怪大战三百回合的疲惫模样。」李泽浅笑依然,「而后,他就只需要一个人帮他将这故事传出去,他就能颠覆真相,成为百姓口中的英雄。」
第14页 马车吱呀吱呀向前,沈慕琼挑着眉头瞧着他:「嗯……虽然、但是,你的想法很危险啊。」 李泽淡笑不语,目光望向马车后渐渐挂起各色灯笼的青州夜市:「奇怪的是,他之后怎么会成了妖。凡人可以成为妖怪么?」 他问的时候,依旧面带笑容,依旧望着马车外的繁华夜市,却还是让沈慕琼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她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没有正道的法子。」 「也就是说,有歪门邪道了?」 「有。」 此后,马车内许久无言。 沈慕琼瞧着他肃然的神情,心中不免有点担心。 他应该是经歷过什么。 那种沉静的神情,是唯有经歷过真正绝望的人才会有的。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沈慕琼忽而大声,「妖怪也有妖怪的烦恼,别向着用这种邪门歪道逃避人生。」 莫名被戳了一下的李泽,面露惊讶,许久才「哦」了一声。 天色向晚,夜幕如汹涌的海水,淹没了青州的大街小巷。 那个被李泽「一不小心」打成重伤的客栈小二,被安顿在一家新开的医馆里。 崭新的门楼和崭新的招牌,金字匾额上写着「盛德堂」几个字,沈慕琼瞧着里面冷清的样子,怎么都没看出来这是个瞧病的地方。 「什么时候开的啊?」赵青尽比她反应大,「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 「是我从京城带来的大夫。」李泽道,「新开,还没正式看诊。」 赵青尽闻言,眉头更紧了:「您这大夫是什么来头啊?他开医馆怎么会跳过我呢?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李泽不解,他没听出赵青尽话里的意思:「赵正术还兼管府衙户房之事?」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应该不知道……」 「让让。」站了半晌的沈慕琼,双臂一抬,一左一右地推开,「你们俩挡路了。」 她嫌弃地摇了摇头,自两人中间穿行而过。 刚走两步,就听药铺里传出「轰」的一声响。 恍然间,她身旁两人先一步飞奔而入。 第12章 大梁妖医 医馆铺子分前后两院,前院看诊抓药,后院是学徒和大夫起居的私院。 出动静的是后院。 沈慕琼赶到的时候,满院黑烟,四面八方都传来哀嚎声。 糟了。 她一手如四两拨千斤般撩拨了这深沉的黑雾,凛然的大风骤起,她掌心一平,就听嗡的一声,四下一片清明。 满地哀嚎的是医馆的学徒,躺倒了四五人。 而最前面,赵青尽站在厢房门口,背对着她。 「那畜生!」他爆出一记粗口,咬牙切齿地转身。 沈慕琼愣了。 赵青尽缁衣背后完好无损,正前却已经碎裂成条,根根飘荡。 看来是那猫妖先一步赶来灭口了。 「咱们来晚了。」赵青尽啐一口,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帅脸,「幸亏李大人出手及时,不然我这脸又要花了。」 沈慕琼没应声,她快步上前,迈过门槛,直奔屋内床前。 「死了。」床边,李泽收了探鼻息的手,肃然回头。 客栈小二已然咽气。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双目尽失,却面色惨白,不见一滴血。 沈慕琼心中憋闷,在床边来回踱了两圈,深吸一口气。 「青尽。」她唤,「验了吧。」 月压屋檐,幽光满院。 一案未结,一案又起。 青州的夜晚繁星明亮,苍穹下的沈慕琼却无心欣赏。 趁着赵青尽验尸的时间,她走出屋内,一一查看倒地的学徒。 不看不要紧,一看却瞧出了疑惑。 和赵青尽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不一样,这群学徒身前虽然有抓痕,但每人都只有一两道。 可他们哀嚎的样子就像是受了重伤一般,甚至有人出现了昏迷。 这是怎么回事? 「这满院子人身上皆是抓痕,两端密而中间疏,多处撕裂了皮肤。这是只猫妖啊……」 沈慕琼诧异回头,看见了李泽身旁说话的男人。 「这位就是我带来的京城神医,叶虚谷。」李泽道。 京城神医? 沈慕琼想起,确实是有一位京城神医,将落水之后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李泽救了回来。 只是这神医和沈慕琼想像中不太一样,她头一回遇到胖的都要有两人宽的神医。 「别看他大腹便便,里面都是真才实学。」李泽微笑。 「真才实学也没见你对我好点啊,下手那么重!」叶虚谷一脸不满道。 下一瞬,他看着沈慕琼,如变脸一般乐呵呵的笑起来:「沈大人,诶嘿嘿,叶某这厢有礼了。」 沈慕琼蹙眉:「下手是指……」 叶虚谷还没开口,李泽抢在他之前说道:「我说服他跟我来青州的时候,下了些力气。」 「那是一些力气么?你再用几分力道,我就和里头那个……」 「说正事。」李泽一记眼刀甩过去,硬生生掐住了叶虚谷的话头。 他扯了下嘴角:「嘁!正事,正事就是我去上个茅厕,回来就这样了。」 他双手环在自己的大肚腩上,左手险些触不到右手。
第15页 「哎呀,不好办啊,我听说是猫妖,若真如此还真是不好抓。那四条小腿跑的飞快,爬高上低的,贼烦。」 「你了解妖怪?」沈慕琼反问。 叶虚谷嘿嘿笑起:「沈大人不必惊讶……你我同族,咱们互相帮衬着点,日后我在青州也有个比李泽靠谱的仰仗不是。」 同族? 「你是妖?」沈慕琼诧异的问。 「嗯,我是妖。」叶虚谷点头,「妖医虚谷,就是我。」 听到妖医虚谷的名号,沈慕琼这才再一次郑重地打量起他。 低了沈慕琼半头,大腹翩翩,脸上留着一撮小鬍子,两眼眯成一条线。 最关键的是,没有妖气。 他是怎么隐藏的? 沈慕琼的疑问很多,现在却顾不上一一问询。 当务之急是手上的案子,她必须弄清楚客栈小二是怎么死的。 「前几天,李泽当时把这小二弄过来的时候,他神智癫狂,见人就打。」叶虚谷干笑一声,「之后要不是李泽动手了,我们都得被那小二给揍过去。」说到这,他又小声叨叨了一句,「就知道武力威胁……」 话音未落,李泽又是冷漠一眼,让他忙说回正事儿:「啊然后呢,他就成了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为了让二位大人能够好好查案,我算是用尽十八般武艺,也得亏他是个修士,有些底子在,这没日没夜的救了这么老些天。直到今天早上,才算是阎王殿上抢人,给扯回来了。」 说到这,叶虚谷指了指头顶。 沈慕琼诧异抬头,望着一片星海。 「轰隆!」叶虚谷两手画了个半圆,绘声绘色,「就这么一下子,冒出一阵黑烟,然后啪的一下,人没了不说,还伤了我这么多学徒,你看看这给抓的……」 院子里,凉风吹过,沈慕琼愣愣地站着,满心无语。 叶虚谷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盒膏药:「但遇事不要慌,这有我独门秘制的「神仙膏」在,跌打损伤来一点,伤口不疼好得快,美容养颜来一点,柔嫩丝滑人人爱!现在买半价哦!」 李泽:……沈慕琼:…… 「我进去看看验得怎么样了。」她无语转身。 「哎!沈大人来一盒交个朋友嘛!」 闻声,沈慕琼加快了脚步。 清幽的月色自屋顶的大洞中落下。 方才在医馆门口听到的那轰的一声,应该就是这个大洞造成的了。 她仰着头看了许久。 边缘是不规则的碎裂撞,不像是雷击,更像是什么东西从外面落进来,咣当一下给砸出来的模样。 她抬手大致比画了一下大小,双臂张开,竟也没有那洞大。 「那白猫有多重?能砸这么大么?」沈慕琼不解地念叨。 赵青尽头也没回:「我看外头那个什么神医砸进来,倒是能有这么大。」 他说的是叶虚谷。 虽然这话不礼貌,但站在客观的角度,还真无法反驳。 「你快来瞧瞧吧,这个死得又是蹊跷。」赵青尽仍旧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在手里的护本上写着,「死者是个修士,身高七尺,眼球被摘除却没有出血,神情惊恐。体表色泽灰白,大概率体内血液也已经不翼而飞。」 他望向沈慕琼:「和陈木生一样,脖子僵硬,像是打了铁棍一样。」 沈慕琼站在月光下,衣衫上纹绣的星辰图样发出点点的光辉。 她沉默着,思索着,在漆黑的夜中说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推测:「我们的方向,会不会从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这根本不是一两件案子这么简单。 这会不会是有组织,有目的地连环猎杀? 沈慕琼望向天际,那洞外,恰好露出一轮明亮的月。 第13章 蠢事 咒禁院里,沈慕琼将客栈一案和医馆一案的全部细节,并列在自己的面前。 共同点有,区别之处也很多。 都是一样没有血液的尸体,但一个是被踩断了嵴椎,復刻出了一个故事。 而另一个,则是一声巨响之后,没有了眼珠。 她们沿着陈木生写下的故事轨迹,找到了王煌夫人,得知了白猫应该就是当年的任玄言。他在王煌事件之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得不捨弃了身为修士的身份。 坐在一旁的李泽浅浅开口:「搞清尸源是破案的第一步,当务之急是弄明白小二到底是谁,与谁结过怨,存不存在仇杀和情杀的可能性。」 「没错。」沈慕琼点头,「这样也好确定是不是需要併案侦查。」 「关于确定小二的身份,目前有两个思路。」李泽直言,「一是他与店小二是同门师兄弟,当时秦玉然说任玄言自称青云山弟子。所以可以自仙门入手确定他的身份。二就是任玄言本人了,他师弟姓谁名谁,他最清楚。」 屋内燃着青色不灭的烛火,将两张纸上娟秀的小字照得清晰无比。 「仙门那边,已经让青尽去查了。」沈慕琼说,「修仙山门大多高傲,我们去问是没用的。」 李泽蹙眉。 他们都没用,赵青尽去就有用了? 「需要我出面么。」李泽道,「我好歹也是个世子,皇族的请求,仙门还是要看一看的。」 沈慕琼望着他,想了想,直言道:「皇族没有青尽的颜面大。」
第16页 「啊?」李泽不解,沈慕琼却不再说,她手指点着桌上的两张纸,垂着眼眸,「夜深了,先休息吧,明日一早再说。」 她起身,往屋内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李泽思量几分,才起身离开。 沈慕琼在门口看着他确实走远,松了口气。 咒禁院的案子大多都带着风险,妖怪不似凡人,不喜欢讲道理,办事情,个人喜好就是逻辑。 李泽追的越深,他的危险也就越大。 她将纸张收好捲起,望了里屋一眼,又推门而出。 月色深沉,青州城外寒风贴地而过。 一只白猫奋力奔跑着,越过草丛,爬上树木,纵身一跃,落在另一棵树上。 只是不管它怎么跑,眼前的场面像是无尽的循环,极有规律的变化着。 它被困在里面,看似跑了很久,却仍旧停在原地。 树下,沈慕琼坐在石头上,两手伸向燃得正旺的篝火,正反面烤了一遍。 「任公子好兴致啊,大半夜还有这强身健体的余裕。」沈慕琼搓了搓手,慵懒地问,「说说看吧,你和「王煌夫人」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什么要杀陈木生,以及……你的那个师弟在哪里?」 她抬头看着仍在拼命逃跑的任玄言,轻笑一声:「别白费功夫了。」 但任玄言没理会她,还是死命奔逃,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循环往復。 沈慕琼又等了片刻,见他不死心,便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烧得漆黑的木棍。 她灭了棍子上的火,将一端置于地面,如一根拐杖。 在篝火映衬下,木棍的影子清晰可辨,像极了日晷。 树上的任玄言垂眸望了一眼,随即怔愣当场。 这,该不会是逆行时间的术法吧? 如他所愿,沈慕琼掌心微动,调整了一下木棍的角度,投下的阴影就如日晷逆行一样,倒着转了起来。 任玄言的时间,也倒着转了起来。 他惊恐地看着周围,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有他自己。倒退着爬下了树,倒退着走到了篝火旁,直到停在沈慕琼的面前。 从任玄言的角度看过去,面前的沈慕琼极具压迫感。 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任玄言感到莫名的恐惧。 原来这就是咒禁院正术的力量,这就是里蜀山四大妖的威严。 深夜的森林中迴荡着呜呜的声响,像是狼嚎,又像是风鸣。 沈慕琼见他吓的背毛耸立,浑身颤抖,这才带着几分戏嚯地松开了按着木棍的手。 那根棍凭空而立,发散着悠悠的金色光芒。 「歇会儿。」沈慕琼没看他,自顾自地烤着篝火,「咱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聊。」 她知道,任玄言撑不了多久。 仙门修士最清楚六界众生的实力,只凭刚刚那简简单单的时间回溯,足够让他搞清楚自己和沈慕琼之间鸿沟天堑一般的差距。 果然,没多久,他就自己泄了气,颓然地坐在落叶上,耸拉着双耳,望着烤火的沈慕琼。 就是嘴巴依然很硬,冷言道:「你也是妖,竟帮着凡人抓我。」 沈慕琼想了想,没回答。 她甚至懒得解释。 「别说那些有的没得,你曾经还是个人,你也不一样杀了人?」 「那不一样!」任玄言用那嘶哑的嗓音反驳,「我是修士,我斩妖除魔,我……」 篝火噼啪作响,沈慕琼敷衍的点了下头:「对对对,你不一样,你可伟大了。」 「你!」任玄言怒目圆睁,话说了一半,大概是心虚,又将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说说吧。」沈慕琼道,「当年你为了得到秦玉然的妖丹,失手杀了王煌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任玄言的眸子忽然闪过一丝希望的光。 他坐正了身子,像人那般恭敬地颔首:「看来您都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情了。」 他抿嘴,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活久了,再回过头去看,就能知道自己当时做了一件多蠢的事情。」 其实,若他当年不在洛阳大肆宣扬「王煌娶妖」的假故事,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回到青云山接受惩罚,重新修行。 如今,怎么也有三百年的功德了。 「当时年轻,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凌驾于凡人之上。」他说,「我以为我是要飞仙的……」 任玄言一边说,一边望着自己如今的「手掌」,上面几个肉球磨出了茧子,白色的猫毛沾染了一片污泥。 失去了自己的身体,他才开始怀念那双灵巧的手掌。 虽然,那双手曾经因为暴怒而沾染了血腥。 「我那日重伤了秦玉然,折回王家,才发现自己已经失手掐死了王煌。我当时怕急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话音无比平静,却难掩失落与无奈。 沈慕琼平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出下一句话。 「当时,有个声音告诉我,说我可以模仿耐重妖,伪造一个现场,骗过凡人的眼睛。」 「声音?」沈慕琼神情凝重地望着他。 「是真的!」任玄言「喵」了一声,「是从屋外传来的,一边嘲笑我,一边让我做出选择。她说,若是我不这么做,我曾经修行这么久,岂不是功亏一篑?若是我照她说的做,她就肯帮我!」
第17页 「帮你?」 「嗯……帮我将这件事,全盘推到耐重妖的身上。」 第14章 尘归尘,土归土 当时的任玄言年轻,又是青云山引以为傲的天才弟子。 年少得志的他,多少都有些心浮气躁,做事飘在天上,不沉稳,急功近利。 「我会到处找吃露水的妖怪,也是因为想要快点飞仙。」他垂着双耳,望着篝火出神,「谁能抵抗这种轻而易举就到手的修为呢。」 他途径洛阳,正好遇到了王煌,一眼就瞧出他身上沾染的微微的妖气。于是就有了之后《猫妖录》「王煌篇」的故事。 「你继续说。」沈慕琼问,「你按照那个声音说的去做了,之后呢?」 「之后,确实如她所言,假的故事被传了出去……」 但任玄言自己没能落到好处。 这无缘无故的出手相助,果然是有代价的。 「她是只猫妖,她威胁我,若我不能每月带来一个凡人供养她,她就要把这件事散播出去,让我成为仙门耻辱。」任玄言说到这里,头垂得更深了。 他看着自己的两只爪子,忽然抬头:「我供养了她三年,每月送一个人给她,我!我!」 「你以为你能骗过苍天,最后发现只是骗过了你自己?」沈慕琼蹙眉。 身在仙门,修为突破皆需功德,每月抓一个无辜的凡人,就算是大罗仙尊也得堕入魔道。 被说中了后续一切的任玄言,哑然失色地望着沈慕琼。 他不仅突破晋级失败,还全身经脉逆行,金丹碎裂,从青云山引以为傲的弟子,变成了一个废人。 直到那时,任玄言才如梦初醒,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我心有不甘。」他说,「我想找那猫妖。」 沈慕琼眯着眼睛看着他:「你经脉逆行,修为尽毁,还不如一个凡人孩童,你拿什么復仇?」 说完,她自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愣了一下:「你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自愿捨弃了自己的身体,化了妖? 凡人想要成仙,难于上青天,想要入魔,难度和成仙也差不了多少。 只因两者都需绝对的实力做为前提。 相比之下,化妖就简单多了,只需要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是肉身将死,第二是手边有能用的妖丹,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需要有肯接纳他成为新成员的族群。 显然,任玄言都满足了。 果然,就听他冷笑一声:「那副身子,要来何用?就是你想的那样,我自己捨弃了自己的身体,成为了猫妖一员。」 沈慕琼惊呆了。 「一步错步步错,我没得选,我没得选啊!我只是想奋力一搏,起码安慰自己……可是,我成妖之后,才知妖怪艰难。」他话音渐小,近乎呢喃,「只吃露水,想要活下去都很难,更别提报仇,仿若痴人说梦。」 「那你成功了么?」沈慕琼问。 「没有。」任玄言摇头,「她失踪了。」 沈慕琼终于懂了。 「你和你的师弟二人,在客栈杀了陈木生,就只是为了引我追查「王煌」的事情。你以为咒禁院有关于那猫妖的记载,你只是想要利用我帮你找到你的仇敌。」沈慕琼冷冷道,「是这样么?」 面前的白猫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下头。 他的目标早就不再是秦玉然了。 当他自己从高高在上的云端坠落,从天之骄子变成他眼里曾经不值一提的蝼蚁,他才终于发现,各有各的无奈,各有各的艰难。 生存不易,他作为修士的时候,却不理解这最浅显的道理。 所以他修为尽毁,所以他黯然陨落。 万般皆是定数。 「我确实是要利用你,但是陈木生不是我们杀的。」他说,「我只是口述了故事,让他写了下来而已。说来凑巧,那通判到任的时候,我熟睡中听到一声怪响,踩着房梁瞧过去的时候,陈木生就已经死了。」 任玄言坐在地上,将尾巴贴身盘起,回忆道:「当时他仰面躺在床上,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我就想着干脆利用他的死,把咒禁院引过来。」 他举起前爪:「我故技重施,按照当年布置了现场,还在他腰腹上踩了许多脚,踩成一个大爪子的模样。」 篝火映照着沈慕琼的面颊。 她心情五味杂陈。 这案子查到最后,居然是个「顺水推舟」? 她不得不佩服这只白猫,目标明确,手段直接的作风,真是过了三百年也没变。 「也就是说,杀死陈木生的另有其人?」 「我所言句句属实!」 篝火琵琶作响,两人之间沉默了很久。 沈慕琼干笑一声:「你可真是厉害,算盘打到咒禁院的头上,我执掌青州这么久,你是第一个。」 「实属无奈。」他说——「三千大千世界,因果相连。我已经受够了这幅身子,我日日要躲着那些杀红眼的凶妖,又要躲那些想走捷径的修士,我受够了,受够了……」任玄言扯着嘶哑的声音,咬牙切齿,「我一定,我一定要找到她!我要了结了这桩因果。」 世间因果,生于执念,终于了却。 跨越了三百年,他歷经冷暖,才敢于直面曾经的错误,可为时已晚,他早已经没了能亲手纠正的能力。
第18页 沈慕琼不语,她一边细细权衡着这件事,一边再问:「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杀你师弟灭口?」 闻言,任玄言愣住了。 「你说什么?」他伸长了脑袋,歪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慕琼,「汉明死了?」 沈慕琼点头:「死了。」她说,「医馆里其他人都被猫抓伤,他住的厢房屋顶有个大洞。我赶到的时候,只听见了轰隆一声,满院子都飘荡着黑烟。」 见任玄言震惊不已,沈慕琼多说了一些细节:「你师弟被发现的时候,浑身无血,两眼只剩个窟窿。」 「是他!」 忽然,任玄言撕着嗓子吼道:「是他!我知道是谁干的,喜欢吃……」 他话音未落,一阵邪风吹起,捲起林中落叶。 就见两道光芒借着落叶的掩护飞快的冲过来,沈慕琼抬手,轰的一声,时间停滞。 此刻她才看清,那两道光芒不过是两根锃亮的铁棍。 声东击西?! 一念之间,黑色的电光自天而降,不偏不倚的噼在了任玄言的身上。 沈慕琼刚要起身,就见林子里冒出李泽的身影。 他踏着身旁树干,单手持剑,一跃而上:「我去追!」 沈慕琼也顾不得思量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赶忙去看任玄言。 那只猫倒在地上,浑身焦黑。 沈慕琼忙将他抱起:「你坚持一下,我这就带你去找妖医。」 但任玄言艰难的伸出爪子,扣在她的领口,用尽最后的力气,颤颤巍巍道:「人眼,罗……罗……」 他瞪大了双眼,死死地望着沈慕琼,口中溢出黑色的血,手上的力道却一丝都没有减少。 夜苍凉,风潇潇,落叶簌簌作响。 篝火跳动,映照着沈慕琼衣衫上星辰的光。 她肃然地点头,淡淡开口:「放心走吧。」她说,「你师弟的案子,咒禁院接下了。」 话音刚落,领口的力道轻了,那只猫的眼眸渐渐失焦,猫爪缓缓垂下。 风起,他化作尘埃四散,不留一点痕迹。 如同他的仇恨与执念,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 第15章 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李泽折回来的时候,沈慕琼独自一人站在篝火旁。 她波澜不惊地伸出纤长白皙的双手,感受着火焰传来的温暖:「回来了?」 她转身,瞧见李泽脸上的歉意。 看来是没追上。 沈慕琼没多说,只点着头念叨了两句:「回来了就好。」 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下次别去追,太危险。」她边说,边拔起那根竖直的木棍,身旁的篝火勐然熄灭,世界重归一片黑暗。 次日晌午,盛德堂中,沈慕琼和李泽一前一后堵着叶虚谷的路。 「你妖医盛名在外少说百年,见过的妖怪肯定比我多。」沈慕琼挑眉,「就真没见过吸人血液的傢伙?」 根据昨晚任玄言的话,陈木生的死并不是他做的,他只是顺水推舟利用了这件事。 抛除任玄言造成的事后伤,就会发现陈木生与客栈小二尸体的共同点其实有两处。 第一是没有血液,第二是都在日落之后。 「夜晚出没,食人血液的妖怪,你行走天下这么久,当真没听说过?」 「嗨呀。」叶虚谷一脸为难,「您想想,那食人血液的都是凶物,大多术法高深,身强体健。也不乏有些傢伙重伤濒死,吃个人就痊癒了。」 他转过头瞧一眼李泽,再看看沈慕琼:「这,这没必要跑到我这里来瞧病啊!」 话是不错,但沈慕琼觉得他在避重就轻:「只是问你听没听说过。」 「没听过。」他义正言辞,连连摆手,「要是听过的话,早就告诉您了,我跟您做对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话音刚落,叶虚谷身后的李泽,刺啦一声拔剑一尺。 沈慕琼愣了,叶虚谷也愣了。 他僵着脑袋转头瞧了李泽一眼。 「太闲,拔着玩。」 青天白日,初冬时节,在刚刚准备妥当,尚未开业的盛德堂里,李泽不以为意地抽出那把黑剑,在叶虚谷身后比画了好几圈。 「既然没听过……」沈慕琼难掩震惊,目光透过叶虚谷,始终看着李泽那娴熟的动作。 她咂嘴,一副为难的样子:「算了,我再找别家问问罢了。」 她说完,就见李泽的剑上闪出了几道青白色的雷电光辉,撩起一阵风来。 叶虚谷不敢回头,吓得脸都白了,忙伸手拦住了要走的沈慕琼:「且慢!且慢啊沈大人!」 他故意上前两步,跟身后那个傢伙拉开距离,哆哆嗦嗦道:「这个……虽然没听说过是吧,但是那个什么,我可以帮您问问,帮您问啊!」 他拍了一把自己的胸口:「保准给您问出来!」 沈慕琼挑眉。 「你若是问出来了,我两倍价格买你十盒神仙膏。」李泽悠悠道。 啪的一声,叶虚谷拍了一把手掌:「西岭妖,长居崑崙以东,赤木而生獠牙,昼伏夜出,食人血,就是他们!」他义正言辞,「这种祸害人间的凶妖,得抓!」 他说的那般铿锵有力,和方才那个满脸为难的傢伙判若两人。 见沈慕琼神情玩味,叶虚谷嘿嘿一笑,手指指着身后道:「这……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第19页 回去的路上,沈慕琼有些感慨:「李大人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能把妖族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医虚谷给带到了青州,拿捏得死死的。」她放缓了脚步,「你可真是一身的谜团。」 青州城内车水马龙,叫卖声、嬉闹声,此起彼伏。 听到她几分调侃几分追问的话,李泽浅笑,背手与她并排而行,直接岔开了话题:「昨夜,任玄言的话里有很多细节。首先是三百年前他与秦玉然的因果纠葛,据他所言是一念之差,听从了另一个妖怪的指示,才导致自己经脉逆行,落到如今地步。」 「而后歷经三百年,他将自己一生失败归咎在当时那猫妖身上。为了找到那个猫妖,他借着陈木生一案,顺水推舟,引咒禁院出手。」 他收了脚步,望着沈慕琼:「你信么?」 四周嘈杂,李泽正好停在吹糖人的摊子面前。 他不等沈慕琼回应,先掏出十个铜板,放在了摊主面前:「要只鹿。」 待摊主从温热的锅中舀出一块绵软的糖稀,拿在手心搓成一个粗条,吹下第一口气时,沈慕琼才回过神,点头道:「信。」 她一边看着摊主吹气塑形,一边说:「还记得我从藏书阁里带出来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么?叫《猫妖录》。」 「「王煌」一事,明明被伪造成了耐重妖所为,却被收录在《猫妖录》里。」她说,「显然是上一代镇守咒禁院的傢伙,犯懒了。」 想到先代守护青州结界的那个妖怪,沈慕琼心里有一箩筐的吐槽。 她撇了下嘴,生无可恋道:「绝对是他犯懒了,这事情他做得出来,并且经常干。」 就像是刑部破案要写案宗一样,咒禁院破了的案子,抓到的妖怪,是要记录在册,整理归类,收进藏书阁里去的。 李泽明白了:「也就是说,任玄言口中那个猫妖,不是失踪了,而是被抓到了?被先代咒禁院守护者抓到,早就送进了锁妖塔?」 瞧着摊主手里的糖稀渐渐有了鹿的模样,沈慕琼点了下头:「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咒禁院破的是人做不了的案子,维繫的是凡人与六界之间天道的平衡。」她望向李泽,「但,什么是天道?」 她看着摊主正细緻雕刻小鹿的面颊,话音平静如水:「猫妖害了任玄言,导致任轩言成了猫妖。成了猫的任玄言,却又因为早已落网的那只妖猫而被咒禁院抓到,这是天道。你明明不该对咒禁院了解得那么清楚,却知晓一切。甚至在这里买了一只糖人捏成的鹿,这也是天道。甚至昨日,明明是你不该出现的地方,你出现了,这也是……」 「那是散步。」李泽打断了她的话。 他伸手接过摊主递过来的糖人小鹿,递到沈慕琼眼前:「不要用天道解释你的逆来顺受。」他说,「我昨夜只是失眠,出来散步,恰好看到你了而已。」 沈慕琼惊呆了。 好傢伙,这编瞎话的能力,比她都差。 「散步?」沈慕琼声音都高了几分。 李泽弯腰将她手腕抓起,将糖人塞进了她的手心,笑着点头:「散步。」 第16章 金刚罗汉 有了叶虚谷的提示,沈慕琼这几日就在追查西岭妖。 她掌灯打开了藏书阁的大门,站在不见尽头的高耸书塔正中,提着衣摆,踏着阶梯,向上而行。 四周书架旋转倒退,直至她走到山海经的面前,周围一切才停了下来。 沈慕琼细细看着眼前的分卷,目光落在了海内北经上。 根据叶虚谷那句「崑崙以东」,她隐隐觉得应该是出自此处。 抽出那本单册,那线装的藏本已经有了岁月久远的枯黄。 沈慕琼一边盘算着要重新再封装一次,一边小心翼翼地翻开。 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 「没有?」她有些诧异。 将册子放下,又拿出其他几册,坐在阶梯上一本一本地查找。 没有,哪一卷里都没有。 不应该啊,按照咒禁院藏书阁的分类明细,有妖怪族群的名字,又有居住地,怎么会查不到? 沈慕琼思量片刻,合上了书。 只剩下两个可能性,要么是叶虚谷随口胡言,要么就是她没找对地方。 「这!您会不会没找对地方啊!我怎么会骗您呢对不对!」再来盛德堂的时候,李泽进门就把铺子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他直接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笑眯眯道:「你是在质疑谁?沈慕琼不会出错。」 这话说得他身前的沈慕琼有点心虚。 她确实找了,但只找了山海经。 硬要说仔细找的话,藏书阁内的书册多如天上繁星,她还真的没有全部看完过。 李泽显然不管这些,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看着叶虚谷汗流浃背的样子,和善安慰:「再想想,不急,最近公务不忙,我能陪叶神医好好聊聊。」 此言一出,叶虚谷头上的汗更多了。 他望向沈慕琼,满眼求助:「沈大人,您瞧瞧他,他这动不动就武力威胁的,我这生意以后还怎么做啊?」 沈慕琼同情道:「他是我上司,你忍忍。」 叶虚谷无语了。 「也不怨李大人生气。」沈慕琼笑起,「一来,你这医馆没有同青州打招唿,算非法开设。二来,我们有事相求,你还遮遮掩掩不说真话……」
第20页 她踱步到一旁桌前,倒了杯茶,慵懒地坐下。 沈慕琼点到即止,没继续往下说。 她口中的「打招唿」,并非是凡人眼里开店设铺,要去衙门户房办个手续这么简单。 叶虚谷是妖,按流程,他不仅要跑户房,他还得在当地山神土地那挂上自己的妖名。 可这件事对他来说是难上加难。 他做妖医这么多年,号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真正原因,是他所到之处的山神土地没有一个敢收他的。 他在妖界赫赫有名,以至于就算在凡间奉公守法,也有人会忌惮,会害怕。 担心他那妙手回春的盛名,会不会引来带着灾厄的大妖。 所以叶虚谷漂泊了百年,哪里都待不了多久,一直都在流浪和去流浪的路上。 眼前的叶虚谷双手交叉,十个手指来回动着,脸上为难的样子越来越重。 沈慕琼想了想,给了他一个收买人心的承诺:「你若能为我所用,青州山神那里我就亲自为你作保。」 叶虚谷手指停了。 「当真?」对于一个漂泊四方太久的妖怪来说,这诱惑太大了。 「当真。」沈慕琼端起茶盏润了口嗓子,「你可以安安心心在青州呆着,作为青州籍的妖怪世代生存下去。」 「这……这……」他话音有些颤抖,「妖怪开店不同凡人,尤其是医馆,您真的能在青州山神那为我作保?」 他目光里交织着惊讶与期待,就像在黑夜里行走太久的人,难以相信眼前真实的光。 沈慕琼郑重地点头:「青尽不是那种不讲人情还没本事的山神土地。」 她说完,医馆里一片死寂。 香炉青烟直上,她又添了些茶水。 半晌,李泽和叶虚谷才像是缓过劲来,异口同声地:「啊?赵青尽?!」 初冬的正午,连空气中都透着凉。 叶虚谷愣了半天才接受了这件事,他不再同沈慕琼真真假假的周旋,差人端来了炭火盆,诚恳道:「不是我故意为难您,是这食人血的,整个六界也只有一个,而且您不能追查。」 他望着沈慕琼,一字一顿道:「她的名字,叫魃。」 如此一说,沈慕琼就明白了:「还真的不能追查。」 「哎……魃,黄帝之女,牵扯到上古黄帝与蚩尤之战。我开头没说实话,也是怕您往上追。妖族和神族的关系不能说势如水火,但绝对称不上好。这件事又带着点神族黑歷史的成分。万一您追查过头,拨动了那群神仙的玻璃心,我岂不是害了您?」 叶虚谷摊了摊手:「而且你现在追查的这案子,其实不符合魃出现的特徵嘛。既不干旱,也不燥热,我个北方妖怪在这南边也一样快被冻死了,所以肯定不是她。」 沈慕琼坐在炭火盆边,细细思量着叶虚谷的话。 魃,又叫旱魃。 所到之处干旱无雨,而她因为那场神佛乱飞的上古争斗而遭到诅咒,只能食人血来压制体内的狂躁。 但陈木生与客栈小二死的时候,气温并没有异常。 而且……若是这种级别出现在青州,不仅沈慕琼会知道,六界都会知道。 叶虚谷摸了个小板凳,坐在炭火盆边,肥胖的身躯让他从来都没享受过八仙椅的滋味。 「除了魃,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妖怪吸食人血。但这两日我想起一件事来,兴许与此事有关。」他揣起双手,娓娓道来,「两月之前,我在药王谷採药之时,身旁有两个不认得的年轻药徒,在讨论什么「以人血供养」唤醒「金刚罗汉」一说。」 沈慕琼蹙眉:「金刚罗汉?」 「具体听到什么了?」在沈慕琼身边沉默许久的李泽,勐然开口。 他神色严肃地上前几步:「他们什么衣着,口音是哪里的?有没有细说?」 李泽的反应把沈慕琼和叶虚谷都看愣了。就像是他知道「金刚罗汉」是什么一样。 「这……真没听到太多,我当时好奇那「金刚罗汉」,凑上去问,他们俩见说的话被我听到了,马上就闭口不谈,一个字都没再说过。」叶虚谷摊了下手,「此后我也就没见过他们两人出现了,再后来,我一回京城就被你抄家弄来了,你那个阵仗,当时把我吓得……」 「细细想想,真的没其他了么?」李泽又一次将叶虚谷的话头掐断,拉回金刚罗汉的事情上,问得十分严肃。 叶虚谷迷茫了,他不明所以地瞧了眼沈慕琼,却见沈慕琼也同样一头雾水。 他们确实不知道「金刚罗汉」这四个字对李泽意味着什么。 如果没有「金刚罗汉」的出现,沈慕琼的存在就不会曝光,也就不会有之后八大仙门的讨伐,妖族也不会为求自保,抛弃沈慕琼…… 那她就不会死,李泽也不会逆转时间而来。 「金刚罗汉」,就是一切的起源。 第17章 他是我上司,你再忍忍 初冬的阳光穿过雕花的窗,落在三人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叶虚谷从怀中摸出一张帕子,蘸了蘸自己的额头:「确实没有听到其他的东西。」 「那两个药徒一看就不是寻常出身,身上也没妖气,妃色外衫,月白色内衬,腰间挂了个像灯笼一样的镂空香囊。」他想了想,摇头,「再无其他。」 妃色外衫,月白色内衬……
第21页 沈慕琼至今都没闹明白李泽问这些是作甚。但见他听得比谁都认真,便安静地坐在一旁,也一同记下那些关键的细节。 平日里总是勾着唇角,始终带着笑容的李泽,很少有现在这样严肃的神情。 作为青州通判,大多数时间他都忙于公务,处理早就荒废了大半年的各类官事,但仍常常往沈慕琼的咒禁院跑,所有案件都亲力亲为。 一个皇亲国戚,大梁世子,为什么要从京城跑到青州来干这些活,沈慕琼至今也没有找到头绪。 「其他的呢,他们梳什么样的髮髻?是男是女,採药用的什么工具,背着什么筐?」 李泽一连串的问题当头砸下去,叶虚谷的脖子又短了几分。 他一脸懵的望着李泽,磕磕巴巴地逐一回应:「髮髻,啊髮髻啊,就头上顶个馒头一样,缠了圈髮带。」他顿了顿,眼见李泽准备追问,忙说,「紫色的!紫色的髮带!」 「是男是女我真没瞧出来,年岁看着不大,也就十一二岁,都一张娃娃脸,清秀,瞧不出来哇!」叶虚谷挠头苦思,委屈巴巴地抱怨,「都俩月了,我真只能记得这么点东西了。他们拿什么採药的,背的什么筐子,我真记不得了啊!」 说完这些,趁着李泽还没回应,叶虚谷起身把身下的板凳往沈慕琼的方向挪了挪,哭丧个脸:「沈大人,他欺负妖哇!」 「我,叶虚谷,青州咒禁院沈大人的家臣。」他勐然挺胸,啪啪拍着胸脯,「这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我被区区一个凡人欺负,大人您得给我做主啊!」 沈慕琼一边听,一边点头:「言之有理。」她说,「但他是我上司,你再忍忍。」 「哎?」叶虚谷哑然,「你们这是合起伙欺负我哇?」 「你那神仙膏,还有剩么?」沈慕琼笑着问。 这下,他脸上的不悦当即散了:「没现货,但能订,我独门秘制的「神仙膏」,跌打损伤来一点,伤口不疼好得快,美容养颜来一点,柔嫩丝滑人人爱!您买的话半价哦!」 沈慕琼抬眼望着李泽,看他仿若陷入沉思,许久才说:「你以后,有多少我买多少。」 叶虚谷大喜:「哎呀!不愧是主子!」 「不过。」沈慕琼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往后李泽若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帮忙的,你当义不容辞。」 「好说,好说哇!」他揣着手,乐呵呵地笑了。 与乐天派的叶虚谷不同,沈慕琼心里早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案子追查了三五天,从一个死胡同,追到了另一个死胡同里。 从不翼而飞的血液上下手,显然已经行不通。如今线索只剩下那个叫做「汉明」的小二自身。 还有那当时在众人身上的猫爪痕迹,以及屋顶的大洞,和那凭空出现的轰的一声。 「说到那猫爪的伤痕,我那些个僕人事后有讲,说是只黑猫。」临行前,叶虚谷送他们两人到门口,「那伤口我一直观察着,没毒,但说来奇怪,有些人的伤口很深。」他伸出手指比画,「有半寸那么深。」 「半寸?」沈慕琼有些惊讶,「什么猫的爪子那么深?」 叶虚谷想了想,沉言:「仅是我个人猜测,那会不会根本就不是猫?」 不是猫? 「当时看的时候,确实像是猫爪的,但第二日再看,痕迹粗且深,更像是老鹰。」 沈慕琼将这种可能性记了下来:「我知道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 「且慢!且慢且慢!」叶虚谷忙叫住了她,他自一旁侍从的手里接过一只木盒,两手呈上,「本医馆的大客户礼品,世上独一份,您值得拥有。」 沈慕琼瞧着他手里的红盒子,挑眉瞄了一眼。 内里是一只香囊,和个小铜铃铛。 「这香囊能掩盖妖气,这些年我在凡间全靠它躲各路神怪了。而这铃铛……」叶虚谷忽然收了声,他挺着肚子屁颠屁颠地凑上来,避着李泽,小声说,「您把这铃铛里注入您的力量,往后谁带着这个铃铛,只要他走近了,就只有您一人能听到响声。」 他叮得竖起一只手指,悄悄咪咪地指了指李泽的方向:「这人跟魂似的,走路没声,以前在京城快把我吓出病了,贼可怕。」 讲完了怎么用,叶虚谷退后一步,乐呵呵地拱手行礼:「慢走不送!」 初冬的日光如一层薄薄的纱,沈慕琼抱着盒子,与李泽并排而行,走在回衙门的大路上。 「你很在意那个「金刚罗汉」?」她问。 李泽背手而行,出人意料地摇头:「「金刚罗汉」算什么,我在意的是……」 是你。 可他话到嘴边,转了个方向:「我在意的是背后之人别有用心。」 沈慕琼垂眸沉思些许,肯定了他的想法:「气血就是凡人的命,以人血供养之物一定是邪祟,是要警惕着点。」 「说起来,还有件事我不明白。」她缓缓道,「你为何带叶虚谷到青州来?」 她停住脚步:「你明知青州地处交界,并不安稳太平,也熟知咒禁院在青州责任之重……那你带他来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们会不会把他赶出去?」 「想过。」李泽笑起,「但仍然想试一试。」 沈慕琼心中诧异,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从何问起。
第22页 「总而言之,谢谢。」她别开目光,继续前行。 她的背影落在李泽的眼里,一如往昔。 李泽知道沈慕琼不会拒绝,他太了解沈慕琼了。 她爱这凡世一草一木,在自己身陷囹圄自身难保的时候,仍倾尽全力守护这天下。 她看似漠然,像是要与身边一切划清界限,实则只是不愿干涉太深,不愿成为别人的因与果。 就是这样的性子,才让她在上一世察觉到阴谋来袭时,已经太晚。 她逃不掉,也躲不了。 时间逆转之前,沈慕琼是在九年后遇到的叶虚谷。 那时的叶虚谷已行将就木,瘦成了皮包骨头。 即便如此,他也豁出命去,为沈慕琼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然而一切都太晚,他们杯水车薪地对抗,已经无法逆转大势所趋的结局。 想到这里,李泽眼眸中又一次闪过哀伤的痕迹。 第18章 第三个受害者 一连两日,沈慕琼都在藏书阁里翻找。 按照叶虚谷口中「伤口第二日有变」的情况分析,那当时出现的黑猫很可能就是个障眼法。 很可能是善于变化的妖怪做的手脚。 依靠术法的变化多数维持不了十二个时辰,时间一过就会显露出原本的样貌。 所以叶虚谷口中说的「鹰爪」,此时显得格外有价值。 只是沈慕琼找不到对应的妖怪。 自天地诞生,六界出现,到分化出三千大千世界,其中诞生的妖怪如沙海的颗粒一样繁多。 她只有「爪似鹰」和善变化两个条件,找起来简直是大海捞针。 望着身旁堆起比她还高了半头的各种记录,沈慕琼疲累地捏着鼻樑根,瞧不见一点曙光。 忽然,藏书阁大门被很有节奏的响两下,李泽嘆息道:「出事了。」他说,「又一具尸体,没有血,也没有眼睛。」 死的是常年在青州街头行乞的老乞丐。 沈慕琼和李泽赶到的时候,府衙衙役已经将尸体盖上了麻布。 她从马车上探头望去,这里山脉绵延,有条小河穿行,尸体就躺在河上的木板桥下,周围枯黄的草有一尺高。 「已经命人去调查死者的身份了。」马车外,李泽翻身下马。 他径直走到沈慕琼的车后,撩开了车帘,伸出一只手。 下一瞬,仿佛意识到自己这动作有些不合适,他又有些尴尬地将掌心握成了拳头,收了回去。 真有意思。 沈慕琼看在眼里,轻笑着跳下了马车。 青州地处中原以南,冬日确实寒冷,但远远比不上北方。 绵延的群山在入冬之后,就卸下青翠的薄裙,裹上了琥珀色的棉袄。 沈慕琼往前走了几步,掀开盖着尸体的麻布,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 从外表上看,与客栈小二的死状一模一样。 「麻烦。」她说,「青尽去了青云山,还没回来,勘验尸体我并不在行。」 李泽笑望着她:「我已经命人去请叶虚谷了,应该很快就到。」 说完,他看向眼前乞丐的尸体,瞧着他凹陷的颧骨,惨白的面色,再看看周围这荒郊野岭的地界:「此案必然是一起连环案了。被害人目前有三人,分别是死在客栈中的陈木生,客栈小二「汉明」,以及身份不明的乞丐。」 「三个人的共同点目前只有一个,就是全身血液不翼而飞。第二个被害人和第三个被害人同时还失去的眼球。」李泽站在河道上,望向头顶摇摇摆摆的吊桥,指着桥的两端,问最初发现尸体的老人,「这桥连接的是哪里?老人家又为何会在这荒芜的地界独自行走?」 老人身后背着竹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 李泽等了很久,也没听到老人的回答。 见他越抖越凶,李泽只得差遣衙役:「石江,你带老人家休息一下,然后再找个熟悉这的人来。」 「若是青尽在就好了。」他身后传来沈慕琼的声音,「青州毕竟是他的地盘,一草一木他都最清楚。」 李泽回头的瞬间,正好瞧见沈慕琼脱着尸体的衣裳。 「你看这。」她指着乞丐的胸口,「这抓伤有点深啊……」 尸体胸脯上有两处抓伤,每处都有三至四条类似抓挠的痕迹,当中有两条,伤口很深,大约半寸。 和叶虚谷当时比画的那条痕迹一样深。 「你帮我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就要将尸体翻过去。 李泽忙抬手制止:「别急。」他说,「等等叶虚谷。」 话音刚落,就听见叶虚谷气喘吁吁道:「来了来了,这不是来了么!」 沈慕琼抬头望过去,一时间愣住了。 乡间小路上,停着一辆足有三倍宽的马车,四只马拉着,车顶贴着金箔纸,比太阳都耀眼。 「重量级的出场,得配重量级的马车不是。」叶虚谷笑呵呵地,「我可是青州籍,不能给青州丢脸。」 他挽起袖子,环顾四下:「吶,病人在哪?」 沈慕琼望向李泽,小声问:「你没告诉他是验尸?」 李泽点了下头:「我也没想到他这么没有眼力界。」 「那不一定。」沈慕琼蹙眉,「这河沟有些坡度,他肚子这么大,十之八九是看不到啊。」
第23页 之后,在「他又双叒欺负妖啦」的哀嚎里,叶虚谷哭丧个脸,真就验了起来。 「我这双绝世名医的手,遇到李泽算是栽了!」他一边叫唤一边说,「前后抓伤共十处,伤口深及肋骨,成外翻状。」他顿了顿,「死前伤!」 「沈大人你可得为我做主啊!我是良民啊!」叶虚谷叫唤得此起彼伏,把同在现场的十几员衙役都看愣了,「此人双手虎口与小拇指下端均有老茧,厚且硬……你们确定他是个乞丐?这分明是练过什么的练家子。」 「哎!我这遇上李泽就没好事!」他嘆一口气,「这人身上还有很多旧伤,瞧着像是锋利的刀刃划伤的,且长期营养不良。哎对这种营养不良的病人,我在正好有一款「补气养血丸」,男人吃了活力重现,女人吃了气色红润,各位官爷,咱们都是一家人,交个朋友,半价!」 冬风吹过,众人皆懵。 沈慕琼无比钦佩地转向李泽,她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你可真是从京城弄来了个大宝贝。」 李泽抿了抿嘴,半晌才尬着回应了一句:「你喜欢就好。」 沈慕琼笑了:「我说的是真的。」她看着地上的尸体,亲自捏起他的手,「你看这里,我觉得叶虚谷的推测没错。」 她郑重其事道:「一身刀刃伤,再加上双手老茧,就算他现在是个乞丐,曾经也应该是拿过武器的人。」沈慕琼望向李泽,「调查他的身份,从这个方向切入,应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闻言,李泽微笑着点头:「好。」 「哎?我怎么瞧着你们俩这上下级关系不明显啊!」叶虚谷调侃道。 「我打不过她。」李泽说完,又郑重地向着叶虚谷拱手,「多谢。」 叶虚谷瞧着他,笑了。 次日,乞丐的身份还没查清楚,赵青尽倒是先回来了。 他满面迷茫地坐在沈慕琼面前,一连喝了一大壶温茶水。 「绝了。」他从怀中拿出两张宣纸,「我去查任玄言和他那师弟,结果查了个闹心。」 他摊开纸张,指着上面的字:「任玄言确实是青云山弟子,只是早就因为死亡消了户。他那师弟,叫「汉明」那个,整个青云山扒拉遍了,没有记录。」 说到这,赵青尽咂嘴:「这一扒拉,没找到那「汉明」,倒是瞧见了另一个名字:陈木生!」 第19章 共同点 「陈木生?」沈慕琼有些迷茫,「第一个被害者,死在客栈的书生?」 「嗯。」赵青尽点了下头,将纸面掀开一页,手指戳着木桌,打得邦邦的响,「瞧瞧,这陈木生是乡绅不假,但他也曾去过青云山,想要拜进青云山门下,结果因为自身条件太差,根本进不去。」 他坐下又倒了一杯水,补充道:「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陈木生最多也就十岁出头。 「青云山收弟子,应该不会是谁都要的吧。」沈慕琼思量道,「一个半大的小子、书生,就算有个修仙的梦想,也不会贸然去这种地方。」 仙门收徒讲究出身和实力,若是两样都没有,就算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出身他肯定没有,祖上都是书生,哪里来的出身。」赵青尽肃然道,「这么想想,他该不会是带着点灵力吧……」 灵力是驱动术法的力量。 「虽然这东西基本被各个大家族联姻垄断,但每过几年总有普通人家冒出天降奇才。」他望向沈慕琼,「他该不会也带点吧?」 沈慕琼没吭声,脑海里想着赵青尽的话。 他说得有道理。 虽然修士里平凡人家天降奇才的机率不高。但若是只带着一点点的话,还是很常见的。 「若真如此,这案子可能要换个角度来看。」她郑重道,「你想想,陈木生有些微薄的灵力,「汉明」是修士,我们昨日发现死在桥下的乞丐,身上也有练过的痕迹。」 「大胆地推测一下。」沈慕琼道,「他们三个人,身上都有灵力。」 屋内安静了许久,赵青尽难得郑重:「若真如此,那可是出了大事了。」 不论是从案件的性质上,还是从嫌疑人的特徵上,都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我一会儿去找秦玉然。」沈慕琼道,「案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不能再只靠我们两个人……」 「是我们三个人。」话音传来,李泽倚门而立,逆光看不清表情。 他突然开口,把正在喝茶的赵青尽吓了一跳,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咳地咳嗽了半天:「你这人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啊!?」 李泽望着他,笑盈盈地直接跳过了他的抱怨:「只靠我们三个人这样查下去不行,需要咒禁院发动一下青州籍的妖怪协助。」他说,「那乞丐的身份查到了,他不是修士。」 他迈过门槛,走到沈慕琼和赵青尽的中间。原本还算宽敞距离,一下就拥挤了起来。 沈慕琼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李泽却往她身旁又挪了半步:「乞丐外号烂根,年轻的时候当过强盗,后来做过几年的算命先生。因为给一大户人家画错了符,据说当天出了点邪门事儿,差点闹出人命,就被赶出了老家,一路流浪到了青州。」 「出了点邪门事儿?」沈慕琼反问,「哪种邪门?」 李泽微微笑起,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把赵青尽挡了个严实:「还能是哪种邪门,一定是普通衙门管不了的事儿。」
第24页 「也就是说,这个乞丐烂根,很有可能也有灵力?」 「可能性很大。」 沈慕琼支着下颚,思量片刻:「我知道了。」 她说完,李泽从怀中拿出一小包点心:「冰豆糕,尝尝?」 「哪来的冰豆糕?我也要。」赵青尽探出个脑袋,看着李泽的手掌心,伸手就要去拿。 李泽却灵活地左右侧身,一边笑盈盈地举着,一边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没你的。」 赵青尽语塞:「哎李大人,你这区别对待,可是不够团结同僚啊!」 听到这话,李泽挑眉。 他先扯过沈慕琼的手,将冰豆糕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过身道:「赵大人说的是,我若如赵大人这般圆滑,懂得人情世故该多好,也不至于处处给慕琼添麻烦。」 沈慕琼愣了。 却见李泽没停,带着一副稍显委屈的神情回头看了她一眼,「赵大人真的很懂,不像我,只会拖后腿,没了沈大人都办不了案子。」 这下,赵青尽也懵了,他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谜一样沉默了许久,赵青尽这才磕磕巴巴应声道:「这……您这么夸我,我怎么好意思啊。」他干笑两声,「哎!来了青州都是兄弟,李大人不怕,日后我也能罩着你!」 这种直男发言,李泽显然也没想到。 他面露震惊,眉毛扬得老高,一句「不需要」眼瞅就要溢出嘴边,却被沈慕琼实在憋不住的一声笑给打断了。 绝了! 青州衙门冷清了这么久,看来以后是要热闹起来了。 她一边笑,一边打开手里的油纸包,捏着冰豆糕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冰冰凉凉,豆香宜人。 「嗯,好吃。」沈慕琼笑眯眯地捧给两人,「一人一块,多了没有。」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李泽,瞧着他的表情,笑得更大声了。 活了这么久,本以为岁月平淡的早就不起波澜,却被这新来的青州通判,给了个大惊喜。 沈慕琼隐隐觉得李泽与众不同。 不仅仅是断案思路缜密,很多计划都与她不谋而合。 更重要的是这称得上「诡谲」的心性。 他明明知道赵青尽的真实身份,却丝毫不畏惧,不谄媚,竟还有阴阳怪气地给他穿个小鞋的胆量,在凡人里绝对是个奇葩的存在。 沈慕琼一边吃着冰豆糕,一边听着身旁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拌嘴,忽然觉得在凡世这死气沉沉的日子,终于多了点颜色。 那天下午,她终究是拗不过李泽,带着他一起往秦玉然暂时落脚的院子里去。 「秦玉然背了三百年「王煌之妻」的污名,不一定会愿意帮这个忙。」路上,李泽坐在马车里说,「死的毕竟是杀夫之人的师弟,若是我,我绝不会伸手帮忙的。」 沈慕琼想了想说:「只能试试看。」她嘆口气,「有些消息只有她这样艰难生存的小妖怪才会听得到。」 「这件事我确实好奇。」李泽忽然问,「为什么青州咒禁院只有你和赵青尽两个人,连个帮忙的线人都没有?」 「不是青州咒禁院没有。」沈慕琼坦言,「是整个大梁的咒禁院都没有。」 她微微一笑:「没有人相信妖怪会知恩图报,也没有小妖怪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为咒禁院通风报信。与凡人慕强的心态不同,对妖族来说,实力是一把双刃剑。它能让一个妖怪在登上巅峰的同时,变得一无所有。」 「并不是心境上的那种一无所有。」沈慕琼嘆息,「就像天子有威严,平民见之惧怕。妖怪太强,妖力就会不自觉地倾泄,会无法控制地杀死很多小妖怪。」 她望向自己的掌心,沉沉道:「大妖拥有的,是孤身一人的寂寞。」 第20章 爱憎分明,生死看淡 马车里,李泽望着她沉思的面颊,想起曾经初见。 那算起来当是距今八年之后。 中间经歷了很多李泽不知道的事情,让沈慕琼失去了如今的从容与淡然。 八年后,青州结界已经崩塌,整个大梁有半壁江山被妖魔吞没,而她只身一人在京城守护最后的净土。 因强大被同族忌惮,也因强大被凡人驱赶。 在皇族里除了拥有最强灵力,其余什么也没有的世子李泽,成了唯一敢去接近她的人。 也许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沈慕琼破例收他为徒,教他术法,还将整个咒禁院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若我死了,京城的结界就靠你了。」 一语成谶。 如今再想起这句话,李泽仍然胸口一痛。 「你没事吧?」马车里,沈慕琼看他面颊苍白,歪着头问,「不舒服?」 李泽摇头:「没有。」他话里有话,「高处不胜寒,但两个人一起的话,也没那么难过。」 沈慕琼有些诧异,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他是在回应自己方才的话。 「嗯。」她没想多,「确实多亏青尽在,好多了。」 说完,马车里的气氛就莫名沉了下来。 李泽无语又无奈,只得双手抱胸,目光别向车窗外,看起来不太开心。 沈慕琼有点懵,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 马车出了青州城门,行半个时辰,人烟渐少。 沈慕琼为了保护无处可去的秦玉然,将她安顿在距离青州城十里,一处山清水秀的小院子中。
第25页 那里居住着百余户人家,家家户户养蚕纺纱,冷不丁多个会纺纱织布的女子安家落户,看起来并不突兀。 门口,沈慕琼将帽兜戴好,遮挡了半张面颊。 「有人在么?」她抬手轻叩两下门扉,「我想买些纱线。」 开门的是秦玉然的丫鬟,一眼就认出了沈慕琼,赶忙恭敬行礼,侧身让出一条路。 与初见不同,她瞧着秦玉然的气色好了不少,正在偏房里摆弄匾筐。 但院子里就太规整了,她望了一整圈,总觉少了些烟火气。 大约是刚搬来不久的缘故,多少显得冰冷。 「新环境是要适应些时日,慢慢来。」沈慕琼摘下帽兜,拿出一只小盒子,「妖医虚谷的「神仙膏」,给你带了两盒。」 听到她的声音,秦玉然赶忙停下了手里的活。 她两手在身上粗暴地抹了两下,福身行礼:「原是沈大人,玉然怠慢了。」 「不必客套。」沈慕琼将手举得更高,「拿着。」 却见秦玉然犹豫了。 她毕竟逃亡流浪了那么久,见过的陷阱、亲身体会过的利用,罄竹难书。 几乎是下意识的拒绝沈慕琼:「实在太贵重了。妖医的神仙膏一盒千金难求,这我不能收。」 这下,轮到沈慕琼惊讶了。 她瞧着自己手里的盒子。 千金难求?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难道不是叶虚谷忽悠人的,根本卖不出去的玩意? 沈慕琼诧异望向李泽,却见他笑而不语,那样子仿佛是早就知道一般,沉稳得波澜不惊。 她无语。 这不就把她整被动了么! 她本想着拿个平价的伴手礼,慢慢聊着,探探口风再说,结果这下不得不直接切入正题了。 果然,秦玉然颔首致意,浅声道:「大人亲自来此,应该是有什么事需要玉然来做吧?」她抬手示意正堂,「堂室里小叙,可好?」 被拆穿了来意,沈慕琼有点心虚地收了手,应了声「好」。 那之后,她将陈木生一案和任玄言死前发生的事情,以及客栈小二「汉明」,汇同桥下死去的乞丐,一起讲给了秦玉然听。 「三个人的共同点是尸体血液不翼而飞,且都死在夜里,并且高度疑似具有灵力。」沈慕琼嘆息道,「后两案中出现了抓伤,两个被害人眼球都不见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头绪。」 围坐在一张桌上,沈慕琼面前的茶发散着温润的热气。 「我想,你本就融在市井当中,日后又要做生意,能不能顺便帮助咒禁院收集一些这方面的信息?比如奇怪的修士、陌生的妖怪之类的。」 沈慕琼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没底的。 这确实太难为她了。 妖族不同于六界其他。 没事儿就叽叽哌哌讲道理的是神族,窝里斗,虚虚实实玩心思的是凡人。 妖嘛,爱憎分明,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爱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恨一个人也是从生到死。 没有什么事情是实力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揍一顿。 所以,沈慕琼的提议其实非常的无礼。 自己挚爱的丈夫被任玄言杀死,这仇不仅没能亲手报了。如今还收到请求,希望间接帮助任玄言的师弟。 沈慕琼只是换位思考了一下,就觉得这件事真是太差劲了。 倘若换了别的妖怪这么来找她,她一定会「亲切」揍服,打得对方这辈子没有第二次。 所以现在这场面,瞧着就像是沈慕琼仗着自己在妖族数一数二的实力,欺负小妖怪一样。 秦玉然越是沉默不语,沈慕琼越觉得自己这事情办得不地道。 半晌,她嘆了口气:「还是算了吧……这确实太伤人了。」 可没想到,此言一出,最惊讶的人竟然是秦玉然。 她神色有些怪异地望着沈慕琼,歪着头问:「为何算了?」 为何? 这一句反问,倒是把沈慕琼问住了。 「你我皆知,带着灵力的血液能做的坏事太多了,我好不容易有了落脚的地方,又得您庇佑,再也不用东躲西藏,若因为这件事牵扯任玄言的师弟就拒绝。假若未来出了意外,我必然悔不当初。」她微微笑起,「再说,任玄言和他师弟不是已经都死了么?」 没人能带回已死之人,也没人能復活已死的肉身。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这一世的全部都没有了,所有的姻缘情劫尽数散去,什么都不会剩下。 听到她这一番深明大义的回答,让沈慕琼顿觉钦佩,她眼中秦玉然的形象都光辉了不少:「说来惭愧,见你沉默不语,我确实小人之心了。」 秦玉然笑起,她以手挡着唇角,眼眸眯成了弯月:「沈大人坦然,玉然也钦佩不已。」 她说完,探身前倾,小声道:「我方才只是在想任玄言死前说的话,他说的是「人眼」和「罗」?」 沈慕琼点头:「正是。」 此刻,秦玉然看了屋门一眼,丫鬟会意地紧闭了门窗。 她郑重道:「那我可能知道他说的是谁。」 第21章 重新定义仁慈 门窗紧闭,屋内暗了不少。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棱,碎成耀眼的金箔。 秦玉然压低声音,郑重道:「罗剎鸟。」她看向沈慕琼,「我这种天天逃命的小妖怪,最熟悉这类算不上大凶的傢伙。他们十分精明,从不惹大妖,一旦发现实力处于下风,马上就会逃跑。」
第26页 「但若是我这种小妖遇上了,轻则被戏弄一番,重则落的遍体鳞伤。」她嘆口气,「他们善于变化,喜欢吃人眼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会变。」 说到这,秦玉然蹙眉:「但很奇怪。」她说,「妖族皆知,与凡世交界的青州、幽州、以及山江与兴州,有守护结界的咒禁院四大妖在。如罗剎鸟这样有眼力界的妖怪,应该是避而远之的。」 她手支着下颚,喃喃自语道:「明知到这里来惹事,一定会被四大妖注意到,那他为什么还会到这来吃人眼球呢?」 不仅秦玉然不明白,沈慕琼也不明白。 返程前,沈慕琼还是将神仙膏塞进了秦玉然的手里:「你气血不好,听说叶虚谷还弄出来了什么补气养血的药丸,下次再给你带来些。」 秦玉然看着手中的盒子,沉默了片刻,郑重道:「我不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凡人,我是为了这么多年,唯一相信我所说一切的您。」 她说完,深鞠一躬。 得到罗剎鸟的名字是个意外。 在咒禁院藏书阁里,沈慕琼以此为线索,找到了《子不语》。 上面确实记载着罗剎鸟一族,善于幻化,喜欢吃人眼睛。 但他们不是锁妖塔的常客。 确实如秦玉然所说,这种妖怪有欺软怕硬的特徵,只要觉得对方比自己强大,一般都会避而远之。 「哎你发愁这个问题干啥,直接抓了一问不就知道了?」赵青尽仍在寻找「汉明」的真实身份,他没有头绪,只能用最笨的办法,顺着那间出事的客栈往上找,耗时费力。 「你别说,那个罗剎鸟一族的爪子,还真挺符合乞丐伤口的样子。」他坐在咒禁院门口的石阶上,晒着太阳,吃着酥饼,慢慢絮叨了起来,「那鸟通体黑灰色,嘴巴和爪子都是白色的,体型巨大,有半人高,特别喜欢吃人眼睛。」 「我怕那叶忽悠看走眼,之后又去看了尸体一眼,喏,他胸口这么大的印子。」赵青尽伸出三根手指,尝试还原出爪印大概的模样,「那确实乍看之下像是猫抓的。但是呢,因为我被任玄言那鳖孙挠过脸,我更有发言权一点。」 他望着沈慕琼,又咬了酥饼一口:「那绝对不是猫,那像是……」 「老鹰。」沈慕琼挑眉接话,「你口中的叶忽悠早就说了,像是鹰。」 被截了话的赵青尽,手里的酥饼突然就不香了。 「哎我说,自从那李泽来了青州之后,你怎么老胳膊肘往外拐呢。」赵青尽一脸不满,吐槽道,「他和他带来的人那能轻易信赖么?咱俩才是真搭档哇!」 「嗯嗯。」沈慕琼连连点头,「把人家李泽送的酥饼吃完了再说,免得噎住。」 被沈慕琼暗戳戳了点了嵴梁骨,赵青尽撇嘴,瞧着那块酥饼,咂嘴道:「京城的世子就是不一般,会享受。青州城有什么好吃的,比我还清楚。」 见他不再多说,沈慕琼这才瞧着书里的记载,犯了愁。 抓来一问就知,她何尝不想?但她和罗剎鸟,一个天上飞,一个地上跑,正好触及了沈慕琼的短板。 她恐高,怕水,永远觉得脚踏实地最安稳。 「青尽,你是青州山神土地,这种东西出现在青州……」沈慕琼说到这,没继续往下。 台阶上的赵青尽坐正了身子,将手里的酥饼三两口咽下了肚子,正色道:「青州地处交界,最近这段时间结界的状态不稳定。」他嘆息,「为了维持对结界的掌控,我的力量大多集中在结界周围,其他地方明显弱化了。」 他拍了拍手上粘着的酥饼碎屑,有些一言难尽道:「我连叶虚谷到了青州都没能察觉,上次抓那任玄言的时候,他再远一点我就感受不到它的位置了。」 说到这,他思量了片刻,瞧着沈慕琼道:「这次更难办,这东西要是不往地上站,我就算把青州全境都盯着,也找不着它在哪里。」 话音刚落,就听轰的一声,院子正中落下一只鸟来。 李泽站在屋檐上,啪啪地拍了两下手心,仰了下下颚,轻快道:「罗剎鸟,不过如此。」 沈慕琼和赵青尽都懵了。 她忙抓紧手里的书,参照着书中的描写,对比着眼前已经晕过去的「大鸟」。 说是鸟,更像是灰鹤。 「你记得我们在桥下验尸的时候,有个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的老人么?」李泽指着罗剎鸟道,「线报传回的消息,那老人已经去世两年了。」 他边说,边往沈慕琼身边走:「我有疑点,就又折回去了一趟,正好又遇到他。」 说完这些,他勾唇笑起,站在阳光下,站在沈慕琼的正对面。 那神情,如同个骄傲等待表扬的孩子。 沈慕琼一言难尽地打量他一眼,一边是毫髮无损的凡人,一边是被揍得失去意识,奄奄一息的「凶妖」。 她本想呵斥他私自行动不顾安全,这会儿却根本找不着发作的切入点。 「你到底什么来头啊?」赵青尽也猫着腰看了许久,心头五味杂陈,「你该不会是来抢我饭碗的吧?世道如此艰难,兄台大可不必哇!」 见李泽仍笑而不语,赵青尽望向沈慕琼:「好像也能理解了。」他顿了顿,「我是说京城把他送来这件事……」 嗯,这样离谱的皇室宗亲,确实应该赶得远远的。
第27页 不然若是掀起夺嫡之争,对手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泽一个人,给他一个夜晚,他一准能收穫一个皇位。 「啧啧啧……」赵青尽上前瞧着那只可怜的凶妖,拎起他的翅膀,连连咂嘴,「龟龟……手法很老练啊……」 他挑眉仰头,望向李泽:「你这是吸取了小二的教训,避开了一切要害,硬生生把他疼晕过去了啊?」 李泽点头:「很仁慈。」 好傢伙。 赵青尽无语:「简直重新定义了仁慈。」 本来抓到罗剎鸟,事情算是解决了大半。 但这始作俑者醒来之后,竟如释重负般抱着赵青尽大哭了起来,开口第一句便震惊众人:「可终于得救了!」 第22章 被利用的挡箭牌 「没错,眼球是我取走的。」 罗剎鸟蹲在屋子的角落里,他浑身疼得坐不到椅子上,也回不到人形。 侧背的鸟毛掉秃了一片,从肤色上露出的血点估计,应该是李泽的杰作。 沈慕琼拧着眉看了李泽一眼,他正悠闲地喝茶,得像是个大功臣。 「我是被迫的啊。」罗剎鸟无奈,「那帮人最开始说跟我做生意,他们取血,我分到眼球。我开头不明白他们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他们这是不想在尸体上留下痕迹。」 「上月月末,还没这么冷的时候,大晚上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客栈里。本来应该我先动手,结果不知道是出什么意外了,那个男人直接晕死过去了。」他低下头琢磨了片刻,「好像是因为他们要的血必须是活人的,所以就先取了血。」 「后来到我的时候,门外头突然有动静,他们俩掐着我脖子就走了,根本没让我吃成。」罗剎鸟越说越气,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第二次,那个医馆里,我变化成黑猫打头阵,吃完就跑……」 「怎么跑的?」沈慕琼打断了她的话。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等我说完嘛,有问题最后再提问,都到这个地方来了,你让我进塔之前说个痛快嘛!」 话音刚落,李泽的手指发出几声咔咔的声响。他意味深长地揉着自己的手腕,浅笑盈盈。 罗剎鸟忙颔首恭敬道:「从屋内直接冲破屋顶跑的。」他说,「他们俩夹着我,咚地一声冲出去,还弄了一片黑雾。」 「谁俩?」沈慕琼半蹲在他面前,也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她比李泽笑得更温柔,就是手上流转的电光有点暴露真实的面目。 「有话好好说,不要这么暴躁么。」罗剎鸟别开了她的目光,「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在我眼里他俩就是骗子啊!你看看我这一身的伤痕,看看这里,羽毛都焦了。」 他哭丧个脸:「他们用锁妖绳日日夜夜地拴着我啊!我跑都跑不了!」 「你记得他们什么特徵?」沈慕琼追问。 「身上有药味,头顶带髮带。」 几乎是一瞬间,沈慕琼想到了叶虚谷曾经说过的那两个药童:「什么颜色的髮带?什么颜色的衣服?」 「大人,您这就为难我了。」罗剎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是夜行的妖,认不出颜色啊。」 屋内安静了片刻。 沈慕琼深吸一口气,起身端起茶水润了一口:「你继续说,乞丐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老乞丐收了他们俩一两银子,说是到城外送个信。」罗剎鸟不屑一笑,「那银子哪有那么好赚,我就在桥头等他。然后和之前一样,我先取眼睛,他们取血。」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但那乞丐会点功夫,搞的我和他还恶战一场。后来又因为他们半路想起来那一两银子还在乞丐身上,连忙折回去拿。自己不动手,让我去,结果我刚从他身上搜出来,就有官府的人出现了。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就谎称是我发现的尸体了。」 「那你为什么伪装成已经去世人的模样?」 「嗨!你这人问题真多。」罗剎鸟嘴巴一扬,「他们找血又不是随机的,都有个什么画像。到了地方找这个人的时候才发现他死了三年了,这才换了个人下手。我当时没得变,就变了那画像上的人。现在想想,真是幸好这么干了,不然还被抓不到这里来。」 说到这,他抬着翅膀指着李泽的方向:「这位大人,您下次动手之前让我把话说完啊,我巴不得赶紧来咒禁院,你大可不必下此死手,差点要我半条命。」 「你对那两个人的了解,仅仅只有这么多么?」沈慕琼望着他,「口音,身份,一点头绪都没有么?」 眼前,罗剎鸟想了很久,这才郑重道:「确实没有头绪,他们很忌讳在我面前说这些事情,我大多数时间都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声音忽然高了些,「他们是修士!」 「我半月之前想要逃跑,想着大不了鱼死网破,吃了他俩的眼睛再走。结果没想到,年纪不大,本事很强,我根本不是他们对手。」罗剎鸟摇着头,郁闷地靠着墙角坐下,「他们就是骗子,说什么互利互惠,就是让我当挡箭牌的。他们肯定知道在青州採血会被咒禁院注意到。到时候肯定会抓着眼睛的线索不放。」 说完这些,他望着沈慕琼催促了起来:「你快把我送进锁妖塔吧,我怕又被他们找到机会给抓回去。」
第28页 他认罪认得利索,进锁妖塔的时候也走得干脆。 那飞快的脚步,确实和逃命没什么区别。 「应该不会是假的。」沈慕琼看着手里新增的关于罗剎鸟的记录,合上了册子。 「如果他说得句句属实,那操控他的两个人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作案。」李泽推测道,「他们本就是为了不暴露,在找到下一个能够成为挡箭牌的妖怪之前,很可能会处于静默的状态。」 「但我们不能静默。」沈慕琼边说边往藏书阁走去,「六界有六界不可逾越的天道,凡人生老病死,本不应有其他干预,莫名打乱这基本规则,不论是谁,都必遭反噬。」 「你想想任玄言,作恶一次,多少年苦修的功德烟消云散,一步错步步错。」站在藏书阁前,沈慕琼收了脚步。 她转身望向李泽,阳光将她身上的点点星辰,照耀出璀璨的光。 「咒禁院存在的意义,就是修正这样的因果,终止这样的恶性循环。」 利用妖怪而杀人取血,将因果转嫁到妖怪的头上,这是沈慕琼所不能容忍的。 安稳生活的妖怪被打乱平静的生活,这也是沈慕琼不能接受的。 她中意这世间一切,却根本不打算向凡人谄媚。 生而为妖,理当有活下去的最起码的资格。 大梁青州,李泽逆转时间后的第一个月,沈慕琼注意到了一群奇怪的修士,听说了闻所未闻的「金刚罗汉」,收了凡世第一个眼线。 以及,接纳了新上任的青州通判。 「你还是把那铃铛给他,这么下去,我迟早得被他吓死!真是怪了,一个凡人,怎么能一点气息都没有呢?」 第一场雪来临之前,赵青尽站在院里埋怨:「跟个魂似的!」 沈慕琼刚要开口安慰他,就见平日里出门在外之时会跟在李泽身旁的石江快步跑了过来。 「沈大人,赵大人。」石江拱手,「出事了,通判大人让我喊你们赶紧去一趟。」 他神情纠结半天才说:「陈家屋里挂着的画活了。」 第23章 赤裸裸的偏心 说画活了不准确。 沈慕琼凑在画前面,来回瞅了好几眼,没看出哪里「活了」。 画是古画,上面有一头戴花冠的女子,端庄地立在正中。 左下角款识上写着《女史箴图》的字样,红章小篆落着「顾恺之印」。 「这画怎么了?」她回眸望向门外众人,不解地问。 一众丫鬟僕从都抵着脑袋,谁也不敢开口。 见状,李泽小声说:「会哭。」 会哭?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李泽补了一句。 「你?」沈慕琼更觉惊讶,「先不说这画,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泽蹙眉,坦言:「一大早就被请来喝酒赏画的。」 也是,三年换了八个通判,至今没有知州的青州府,是在大梁号称比流放还危险的地界。 这种地方凭空砸下来一个皇亲国戚,像是陈家这种富甲一方的大土豪,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你了解陈家么?」沈慕琼问。 李泽摇了摇头:「寒暄了两句,这画就开始哭了,陈员外当即吓晕,叶神医正在用针呢。」他微微笑着,「所以陈家的渊源,还得靠您答疑解惑。」 他面颊带笑,却说得一本正经,让沈慕琼有一种莫名怪异的感觉。 就像是他心中门清,却故意装傻。 「真不知道。」似乎看透沈慕琼所想,他又恭敬地颔首,「初来乍到,对青州一无所知。」 那怎么就能这么了解青州咒禁院呢? 沈慕琼懒得拆穿,迎着他的笑容,嫌弃地歪了下嘴,长话短说:「陈家祖上是扬州人,几代皆为盐商。」 「生意做大之后,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富豪。但不知何故,上一代家主在几十年前举家迁来了青州,还花钱买了「员外」这个不民不官的闲职做摆设。」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门外。 歷经几十年的建设,陈家大院极为排场。 二十几座四合院抱团组在一起,落在青州城外西北五里的半山腰处。 晴日之下,若站在青州城墙上,一眼就能看见,十分气派。 「请你喝酒赏画的,已经是到青州之后的第三代家主了。」沈慕琼望着屋内圆桌上的酒盏,伸手摸了一下。 余温犹在。 「他邀你赏画,赏的就是这一幅会哭的画?」她拿起小酒盏,捏在手里把玩了几下。 确实是富甲一方之人才会用的酒器。 通体白润透光,本以为是白瓷的材质,拿起来才发现这竟然是玉。 「嗯。」李泽点头,「我晌午到陈家,寒暄几句后又参观了整个大院,之后与陈员外一同来此,准备温酒赏画。」 「他说这是陈家商队收到的奇画。」李泽转身,望向挂画,回忆道。 他本是不愿意来的,但陈家在青州举足轻重,叶虚谷听说陈家邀请了李泽,一大早就把他喊起来,围着他游说了个把时辰。 「您得带我去哇!」叶虚谷直接坐在李泽的小院子里,因为青州世子府尚未落成,他暂且借住在此。 「你就看在我为您出钱又出力,看在那未来的青州世子府的面子上,您不能扔下我自己去。」
第29页 「我跟您又不一样,我空有一身本事,得多走动,让人知道原来青州来了个叶大夫不是!」他边说边看了石江一眼,「石江啊,你倒是也说两句啊,你跟着你家世子这么多年,你的话比我中听。」 但石江就是石江,像是半个石头墩子,站在一旁半望了李泽一眼,一个字都没吭。 见自己叨叨半天都不管用,叶虚谷只得放出大招:「嗨呀,一起去看看嘛!你想,他地摊上十文钱买的画,居然让青州通判与他同赏,这当中肯定有问题啊!」 他竖起手指,一一举例:「那玩意万一是个赃物呢?背后万一牵扯一起命案呢?思路打开!保不齐是贼偷出来的傢伙啊!」 这么一说,倒确实是勾起了李泽的兴趣。 「地摊上十文钱买的?」李泽有些诧异。 如今大梁,十文钱至多买两个素包子。 可陈家员外不仅买了一幅画,甚至断定这画有与大梁世子同赏的价值。 确实反常。 「你怎么知道的?」李泽在水井边,沾着冰冷刺骨的井水打湿双手,来回揉搓了两下。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叶虚谷得意扬扬地拍下胸脯,他还是了解李泽的,知道把话说成案件线索,他一准上钩,「我妖医叶虚谷的消息,可比你们灵通多了。」 他眼前,李泽面不改色地甩了甩残留的水珠,接过了石江递过来的帕子,蘸了两下:「既然如此,你还何须互通有无?那盐商难不成比你的消息网还大?」 大意了。 这问得让叶虚谷接不上话茬,支支吾吾半天。 他就是想去看看那是什么画,能让人这么不识货地卖出去。 但经了叶虚谷这么一嘴,李泽原本准备推辞,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他也觉得好奇。 到底是什么画作,能以如此离谱的形式出现在世人面前。 但不到半个时辰,李泽就后悔了。 因为叶虚谷吵着闹着非要跟着去,而他的体型又坐不进普通的马车,导致本应该轻装出门的李泽,身后多了一辆金碧辉煌的大傢伙。 他的马车上贴满金箔,四匹骏马两个车夫赶着往前,好生气派。 还没走多远,就见一众青州百姓小声嘀咕:「不愧是皇族,骑马的侍卫都穿得这般周整,这马车也是独一份的厉害。」 被误认成叶虚谷侍卫的李泽,一路上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您笑一笑啊。」刚到陈家门口,叶虚谷就两指戳着自己的腮帮子埋汰道,「十米之内没沈大人,您连笑都不会了啊。」 话音刚落,石江哆嗦了一下。 这一抖倒是吸引了他,打开了他八卦的欲望:「哎你上次不是见过么,与现在判若两人的,那个在沈大人面前笑容满面,和煦如风的世子爷。」 石江更惊讶了,他摇了摇头,小声嘟囔:「上次桥下验尸,大人没让我下去……」 「偏心!」叶虚谷一本正经戳着李泽后背,「赤裸裸的偏心啊!」他跟在李泽身后,挺着大肚子费劲巴拉地迈过陈家的门槛,嘴里絮絮叨叨的,「哎呀,有些人啊,平日里像个大冰块子,但瞧见另一些人的时候……」 「闭嘴。」李泽黑着脸冷言。 他背手而立,侧过身,警告意味十足地盯着叶虚谷:「你若是闲得嘴巴停不住,就自己先回去。」 叶虚谷干笑一声,两手抓着石江的手臂,把他像是搬个屏风一般抬起。 石江双脚登时离地,一脸震惊。 他被当个物件一样,怼在了李泽面前,以肉身阻隔了他灼人的视线。 身后叶虚谷还不忘记飞快地秃噜了一嘴:「偏心还不让说!小气!」 第24章 万般皆是缘,谁遇谁倒霉 晴空白日,陈家当家陈明远,一路小跑地迎过来。 他同李泽客套两句,便带着几人游览起整个陈家大院。 如今在青州已经是第三代家主的陈明远,一身常服,正值壮年,说话时总会先颔首致意,十分谦逊:「不瞒通判大人,宅院是先祖建的,到我手里已经快百年了,同王府皇城之类定是不能比。」 「哪里的话,陈员外客气了。」李泽的目光从雕刻精美的墙壁造像上一一看过去,听着陈明远介绍着自家发家的歷程。直到转了大半圈,在凉亭旁的小院门口,他的话才说到了那幅画上。 「盛夏时节,我行商至河西境内,遇上了初二的市集。」他娓娓道来,「那时家家户户都会摆摊设点,买卖些特产,赚些银子,也购置些家用。」 「当时商事已经谈妥,便在市集上闲逛,一眼就瞅见了那幅画。」说到这,陈明远难掩笑意,「外行不懂价值,看不出那画的精妙之处,也不懂那作画之人是何等水平,竟让一幅顾恺之的真迹受风吹日晒,流落街头。」 「说来也有些缘分。」他收了脚步,笑盈盈地望着李泽,「我瞧见那画作之后,上前问价,那摊主见我识货,颇为惊讶。原本我打算出黄金十两买他这幅画,可他坚持只收十文,说万般皆是缘。」 陈明远捋了一把鬍鬚,侧身恭敬:「通判大人这边请,那画就在堂室正中,我让人温些小酒,我们一边赏画一边聊。」 「后来,我们一同入了院子,刚温上了酒,就听见了一阵悠悠的哭声。」李泽一边说,一边扫视全屋,「我和陈明远最初以为是屋外传进来的,可这屋子前后并不接着女眷居住的内院,后来那哭声越来越大,我们才逐渐确定,哭的是画。」
第30页 他将墙上的画作指给沈慕琼:「不仅如此,就在那时,这画自己动了。」 当时,屋内的陈明远和李泽都怔住了。 屋外的叶虚谷与石江也被惊讶到了。 画中侍女原本坐在正中,神色端庄。 可她竟在众人目光里,竟然扶着画卷的外框,一个人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还带着几分娇羞,背过身去,蘸了蘸面颊上的泪珠。 这种场面,凡人哪里见过? 陈明远吓白了脸,半晌没说出话来。 「等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往后一仰,晕过去了。」李泽说完,摊了下手,面颊上带着几分委屈。 沈慕琼听完了他说的全过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画不大,约莫不及二尺画布,加上装裱的画轴,整体也不到茶桌的一半。 且据李泽所言,画中人不过只是哭出了声,转身擦了一把眼泪。既没有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也没从画中冲出去。 就算是从未见过妖怪的凡人,如果是震惊的反应,沈慕琼能明白,但若是直接吓晕…… 「那陈员外自身有什么疾病么?」沈慕琼看向屋外的侍从。 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从未听闻。 她想了想,又侧身探头,望向守在门口的石江:「石江也吓到了么?」 石江摇头:「我做大人的侍卫十几年了,没什么能吓到我。」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沈慕琼明显感觉他目光有些游离,像极了心虚。 但她没有深究。 她努力试想李泽所说的细节,将自己假设成在场一员,一一分析他们当时的想法,推断可能做出的反应。 李泽本就知道天下有妖,瞧见画动的一瞬间,他应该更多是诧异。 同为妖怪的叶虚谷,那大概率连诧异的反应都没有,可能还带着点开心。 石江应该也只是有些慌乱,没到被吓住的地步。 唯一有可能会被吓到魂飞魄散的,还真就只有陈明远一个人。 但是……怪就怪在,当时叶虚谷就在这里。 陈明远被吓住,不懂医术的李泽瞧不出来,这是可以理解的。 可天下第一神医之称的叶虚谷,怎么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瞧出来? 「叶虚谷在哪里?」沈慕琼问。 「在厢房。」李泽道,「陈明远倒下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插上针,才让人抬到厢房去了。」 「我得去见他。」说完,沈慕琼转身就往外走。 她走了一半,顿了下脚步,转身又折了回来。 她行至画前,一把将画拽了下来,飞快地卷好:「还行商呢,贵的东西不一定好,但便宜一定没好货。」 说完,她将挂画夹在胳膊肘下面,快步往厢房走去。 在沈慕琼看来,从陈明远找到这幅画开始,就已经埋下隐患。 摆摊卖画又不是卖垃圾,十文钱一幅顾恺之《女史箴图》的真迹这种事情……要么卖画的是神经病,要么买画的是大冤种。 很明显,陈明远是后者。 「人卖画的惊讶,恐怕惊讶的是这东西居然有人要。」沈慕琼嘆息道,「可谓万般皆是缘,谁遇谁倒霉。」 听到这,李泽「噗」地笑了。 陈明远躺着的厢房在大院正院里。 此时院门口围着陈明远的三房妻妾,正哭哭啼啼,吵着闹着要进去看。 陈府管家将众人堵在院子门口,好言相劝,但收效甚微。 眼见院子正门不好走,李泽拉扯了沈慕琼一把:「这边。」他小声道。 沿着院墙,李泽带着沈慕琼从另一边的小门熘了进去。 他轻车熟路的样子,一点不像是初次拜访。 见她诧异,李泽话里有话道:「线报。」 正院厢房,陈明远安安静静地躺着,唿吸均匀,面色如常,独独就是不醒来。 「他晕得不正常。」一旁叶虚谷手里捏着根针,到沈慕琼进来就先开了口,「我叶虚谷何许人也?凡人唿吸什么节奏,我门清。这人当时好好的,直到仰过去之前,唿吸都还是正常通畅的。就那一瞬,勐然一卡,我刚上前,他就仰过来了。」 「我估计,应该是这画有问题。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就不对劲了,像是中邪一样。」 这和沈慕琼的推断是互相印证的。 陈明远不是被吓坏了所以晕过去,而是出了其他的问题。 叶虚谷一边说,一边捏着手里的针:「是时候让你们瞧瞧真本事了。」 话落,他便捏着袖角刺下第一针。 那位置正中人中。 此刻的叶虚谷一改往日吊儿锒铛的模样,无比认真严肃。 他又取一针,捏起陈明远左手,向着大拇指刺入第二针。 「一针人中,二针少商,三针隐白……」 沈慕琼惊了。 这是鬼门十三针啊! 第25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何止是真本事。 沈慕琼抿嘴,有点后悔为他作保。 因为这针法太邪性,传闻能打通与六界之中唯一隔绝的幽冥鬼界。所以被神仙魔妖凡所共同忌惮,导致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失传。 没想到竟然在叶虚谷的手里重现天下。 这神通确实太大,兴许真会招来麻烦。 针下第六,叶虚谷的手停了。
第31页 陈明远悠悠转醒,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一看见李泽,赶忙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叶虚谷伸手拦住了:「还虚弱,躺着说。」 说完,叶虚谷乐呵呵地邀功:「看,没给您二位丢脸吧!」 他收整了一下,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可还好?」沈慕琼上前两步,「可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床上躺着的陈明远,面颊上写满迷茫,看起来整个人的思绪是断的。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环视四周,瞧见沈慕琼身后的李泽时,眼睛里才聚上了焦:「通判大人!」 李泽点了下头,伸手虚扶了他一把:「介绍一下,这位是青州咒禁院沈大人……」 「多亏沈大人家臣相助,才能顺利将您救回来。」他面露关切,安抚道,「沈大人专门负责非常理可以解释的事件,你方才看到什么,遇到什么,都可以讲给她。」 陈明远有些怔愣,一连点了好几下头,才慢慢回忆道:「那画挂在我那珍宝室中已经三月有余,从来不曾发出过声响,也不曾动弹分毫。可是今日,今日……」 他说得有些激动:「它居然哭了!它还动了!」 说到这,他白着一张脸:「我那时吓坏了,然后就觉得头晕难受,天旋地转,再意识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画里了。」 「画里?」沈慕琼问,「确定是画里么?」 「确定。」陈明远十分肯定,「那画中世界所有物件皆为水墨所造,屋里有一扇从外面被锁住的门,门上有镂空雕花,各位当时在外所言听不到,但我能看到各位在做什么。」 听到他这么说,沈慕琼转过身,看了一眼仍在李泽手中的画卷。 「后来沈大人将画取下,卷了起来,那画中世界就仿佛进入了午夜一般黑暗。」 「那画中女子呢?也在那里么?」沈慕琼追问道。 「在。」陈明远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急切地想要坐起来。李泽便从一旁将他扶起,让他靠在床头。 陈明远颔首致谢,舒了口气:「那画中女子自称白如月,是青州白家人,说是被歹人矇骗,困在画中很久了。她说若我能出来,希望帮她去青州白家,找到她的爹妈,告诉两位她的境遇。」 沈慕琼一边听一边想:「她说的很久是多久?」 这个问题让陈明远有些始料未及。 他低着头想了想:「这……她确实没有细说。当时我在画中,她点燃了一支水墨的蜡烛,我们两个只聊了不到半盏茶,她讲述的消息其实不多。」 半盏茶。 沈慕琼一手支着下颚,思量着他话里的意思。 从她在咒禁院听到出事,到她赶来陈家,再到李泽讲述了事情发生的大致过程,最后到现在…… 细细算来,少说两个时辰。 而陈明远在画中,仅仅呆了半盏茶的功夫。 所以,画里画外,时间的流逝速度应该是不一样的。 「她还说其他的事情了么?」沈慕琼又问。 「还提到了一个苏郎。」陈明远仰着头,想了半天,「唉?怎么说的来着……」 他像是记不太清其中内容了:「好像是说他们是一家人,但是称唿什么的又很奇怪,她没多说,只说如果我能出去,当我带着画到白家去找她爹妈。」 「其实我觉得有点诡异的。」陈明远蹙眉,「看画的时候,上面是个带着花冠的侍女。但是那画中女子,挽着素髻,身上穿得也很普通,并没有画上那么鲜亮,瞧着并非什么大户人家的侍女,我甚至会怀疑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之后,沈慕琼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叶虚谷拦了下来。 「他很虚弱,得休息,说不了那么多。」叶虚谷两手搭在肚皮上,「你们放心去查吧,这两天我在这守着,问题不大。」 说完这些,他才又看了李泽一眼,瞅见他腰间仍旧空空荡荡,同沈慕琼多说了一句:「那铃铛您还没给他啊?那可是个宝贝,能千里传音,若是出了……」 「给。」 他话没说完,沈慕琼便摊平掌心,那颗铃铛赫然躺在当中。 叶虚谷看着她的样子,有点懵:「这……我?」 沈慕琼点头:「不是说千里传音么?有问题我好第一时间赶过来。」 叶虚谷惊了:「这铃铛天下独一份,带上可就摘不下来了的啊!」 「正好,往后你若遇上大劫难,也好第一时间求助。」边说,沈慕琼的手伸得更向前了。 她甚至有理有据地强调了一遍:「你打不过他,也就是说你比凡人还弱,需要被保护的是你。」 一连三刀,叶虚谷的心都碎了。 他哭丧个脸,嘟嘟囔囔,委屈巴巴地接了过去。 那铃铛登时化成斗大的腰佩,挂在叶虚谷本就突出的肚皮侧面。 瞧着别提多了。 李泽实在忍不住,转过身笑出了声。 沈慕琼这下看明白了,一言难尽地点评:「原来你是这个目的啊……」 本想让李泽背个难堪的大铃铛,报答他在京城武力说服之仇,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让自己带上了。 他这会儿憋屈的嘴角都要掉到下巴外头,看着李泽没好气地嘟囔:「快走快走!一个个在这耽误我诊疗!」 说完,就地两腿一弯,直接坐在陈明远床边的脚踏上。
第32页 轰的一声,脚踏塌了。 第26章 短板 叶虚谷负责守着陈明远,沈慕琼和李泽带着画去白家。 马车路过城内西子湖时,沈慕琼瞧着河岸边大兴土木的场面,微微有些疑惑。 「上月还是一片荒地,如今竟夯实打上木桩了。」她撩着车帘望过去,构木的匠人正骑在木材上,刨着花。 「这里在建学堂。」李泽微微笑着,「要赶在小年之前完成。」 沈慕琼闻声回望过去,有几分诧异:「学堂?」 「嗯。」他说,「青州籍帐上居民三十万余户,实际长居应该远远不止这些。自科举制在大梁推行以来,皆以真才实学作为选贤用能最基本的筛选。但青州学堂在我来前仅有三家,如今能再多一家,也是好事。」 他知道的这么详细? 「青州土地肥沃,绝大多数家庭都有田产,三家学堂已然足够,从未听闻谁家学子入学艰难。如今再多一家,难道不是一种浪费?」沈慕琼微微眯眼,注视着李泽的神情。 却见李泽摇头:「换个思路。学堂本身就能带动青州商号,笔墨纸砚皆会需求大增,文人墨客的来往传唱,也会带来客观的游人,拉动诗书琴画以及酒肆舞楼。长远看,也能不断吸引更多的人到青州安居。」 他说得轻松随意,沈慕琼却听得有些心惊。 「青州现有售出笔墨纸砚的商铺多少家?」 「二十一铺。」 「酒肆多少?曲楼又是多少?头三家在哪里?谁人产业?」 「酒肆十八,曲楼十一,辰街两家,绣巷一家,分属李、钱两家。」 马车吱呀呀地响着,沈慕琼不震惊是假的。 本以为他只是思维活跃,想法很多,根本没想到他所说一切还建立在了调研过的基础上。 换言之,李泽可能比她都要了解青州城。 他到底来青州干什么来了? 「你到青州,该不会是以退为进,积蓄力量,准备夺嫡?」 李泽听到这话,假作沉思,歪着头想了想,又摇头:「以我实力,若真要夺嫡,何须以退为进?长驱直入便是。」 一个能武力说服妖医虚谷的大梁世子,一个见到妖怪丝毫不退缩的青州通判…… 可恶,她竟无法反驳! 「那你到青州,总不会是来赏景的吧?」她有些无语。 却见李泽仍旧淡笑:「我为你而来。」 沈慕琼蹙眉。 「作为守护青州结界的里蜀山四大妖之一,你实力卓绝、性子独立,办事速来快准稳,这很好。但是……」他笑起,「你不是没有弱点。」 「恐高、怕水,以及过于信赖凡人。」他边说边竖起三只手指,逗趣一般地在沈慕琼眼前晃了晃。 有点欠揍。 「除此之外还喜欢吃点心,钟情老山沉檀的香篆,特别讨厌喝花茶,与狐狸堪称宿敌,见面必有一架。」 沈慕琼:「……」越说越离谱了。 这些东西有的连赵青尽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大梁世子倒是一清二楚,就仿佛他早就认识沈慕琼,对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李泽十根手指头逐渐数不过来,他笑盈盈地看着沈慕琼,忽而勐地两手一收,神情肃然:「发现了么?你最大的短板在这里啊。」 没错,沈慕琼发现了。 相比李泽对自己的了解,她对李泽一无所知。 不仅仅是李泽,青州府衙除了赵青尽之外的其他人,她似乎都是一无所知。 石江什么时候来的青州,为什么当时是李泽一个人先到? 衙门里其余十几个衙役,住在哪里,喜欢什么,家眷何人…… 这些,沈慕琼一个都答不上来。 「大妖在妖界是寂寞的,但若在凡间依然如此,那就不是「高处不胜寒」了。」 车里安静了许久。 沈慕琼认真地思量着李泽所说的每一个字。 身为里蜀山四大妖,沈慕琼关于线报的短板确实太明显。 她总觉得这是一件不需要的事情,因为身旁始终都有青州山神赵青尽在。 只要赵青尽出手,她总是能第一时间精准地找到她要抓的人。 但她从没想过,若是某一日,赵青尽不在青州了,那她就会像是瞎了一样,寸步难行。 马车缓缓停在了白府门口,李泽先一步跳下马车,转身帮沈慕琼撩开了车帘子。 她抬头看着匾额上「白府」两个大字,这才回忆起她从头到尾,都不曾知晓白府原来是在这个位置。 而李泽,却将她直接带到了门口。 府宅不大,白墙黑瓦,是在青州城西边的三进四合院。 转过影壁,正院其实很小,走十步就已经站在正堂门前。 沈慕琼转身望向四周,两侧厢房屋顶已经长出了几片瓦松,在冬风里枯黄一片。 家兴生恶犬,家败生瓦松。 「别被假象骗了。」李泽浅声道,「白家二十年前穷到差点用院子抵债,苦心经营到现在,还清了欠债,日子也过得去。」 他指着屋檐上的瓦松:「最初是没心思处理,现在则是根本不信邪。」 有了马车上那一番对话,沈慕琼对李泽更是多了几分钦佩。 她点了下头,先迈进正堂,等着白家老爷。 说是白家老爷,实际上是入赘白家的上门女婿。
第33页 自从二十年前他执掌白家开始,一句扭转了白家日渐衰败的颓势,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老爷」了。 他年过四十,身形消瘦,额上皱纹恰好组成一个躺平的「川」字,跟在管家身后,快步而来。 「小民苏束见过通判大人。」他拱手行礼,目光转向沈慕琼,犹豫了一下,再鞠一躬,「见过这位阁下。」 李泽颔首致意,跳过了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敢问白家可有一女,名唤如月?」 苏束愣了一下,忽然撑大双眼:「找、找到了?」 话虽然说得很惊讶,但他的神情却很奇怪。 说震惊,也确实震惊,但震惊的有点过了,丝毫没瞧见喜悦。 或者应该说,那模样里夹杂着几分恐惧。 沈慕琼与李泽都看在眼中,两人对视一眼,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 李泽转身在正堂的八仙椅上坐下,没有正面回答苏束的话。 他绕了个圈:「本官刚刚到任,看过了白如月当年失踪的案宗。但因为久远,纸面发霉虫蛀得厉害,所以特来再做一次问询。」 他声音温和,听不出半分情绪。 反倒是苏束,越发的有些不同寻常。 他手攥成拳头,有些慌张地说:「能不找了么?」 沈慕琼和李泽皆是一怔。 「不找了吧,我们不找了,就算了吧!成么?」 第27章 站不住的理由 苏束的反应确实出人意料,让屋内几人都有些诧异。 「她难道不是白家的女儿么?」李泽看着他有些瑟缩的模样,不解地问。 就见苏束为难:「是,她是啊。」 说完,他欲言又止,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扔出来了个奇怪的理由:「她人间蒸发已经二十多年了,自最初报官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间皆是我一人照看岳父岳母。如此两位年事已高,禁不住刺激啊。」 这不同寻常的思路,着实让人开了眼。 「你怎么知道是刺激?」沈慕琼背着手站在李泽身旁,那幅画此时正在她手上打着旋转。 看来白如月口中说的「苏郎」,就是眼前的苏束。 有听他口中「岳父岳母」的叫着,他和白如月应该是结髮夫妻的关系了。 结髮夫妻,却是这种反应,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就算是关系不好,一般在外人面前,怎么也都会装一把深情。 他倒好,直接不找了。 「苏束,你说这话,就像是知道当年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沈慕琼看着他,不留情面的试探。 苏束原本是支支吾吾,想要藏着掖着的模样,可听到她这么一说,立马露出惊恐,赶忙拱手弯腰:「官爷,话不能这么说啊,一个大活人都二十年没一点踪迹了,除了死了还能是什么情况啊?且小民听闻若是找到人了,就还得家属前去辨认。我岳父母均已年近花甲,身体本就不好,让他们看到那副场面,可还得了?」 「谁让你们去辨认了?」李泽沉言,「本官只是来再问一次当年发生了什么,仅此而已。」 他虽然面颊带笑,但话中带着十足强硬的意味,不怒自威,让苏束想要再讨价还价一下的底气泄了大半。 不愧是世子,皇族,多少带点天选之子的气运,那股威严感,让站在李泽身后的沈慕琼都能觉察出来。 他沉稳得像是一尊石像,让苏束不得不妥协。 「如月是个温柔的人……」最终,苏束长嘆一声,摇了摇头。 在他口中,二十多年前的白如月温柔体贴,又出身大户,本是他高攀不起的存在。 可天有不测风云,某日她大哥不小心从梯坎上摔下,就此一命呜唿。 眨眼,白家就只剩下白如月一个女儿,一夜之间,向白如月提亲的人就排起了长龙。 「提亲的很人多,但彩礼压得极低。」苏束娓娓道来,「那群人谁人不是想着吃绝户?他们只要娶了白家的姑娘,成了白家的姑爷,那白家的产业日后都是自己的。」 他说到这里,沧桑地望着门外屋檐:「但这场面没能持续多久,如月的哥哥刚刚下葬,讨债的人就堵了白家的大门。」 白家本是地主,一直做些水果稻谷的生意,这种生意成本高,时间久,收益却并不可观。 歷经几代人兢兢业业,才有了白家当时过得不错的小日子,四邻亲朋都会唤他们一声老爷。 白家大哥为人踏实肯干,也很有想法,他改良了灌溉的水车,使得白家蒸蒸日上,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但只要是做生意,就会涉及本钱。 水车是改良了,但田产始终上不去,白家大哥一人背着包袱,遍访周边,找到了一种适合青州土壤,水分高,甜度大的果子。 为了将果子种下去,为了来年能有好收成,他筹借了很多钱款。 如果没有他踏空摔死这件事,白家的歷程兴许是另一番模样。 「因为他死了,债主们怕白家不认帐,他刚出殡,就纷纷上门要债,让白家提前还钱。」苏束说这些的时候,手指甲不自觉地抠着手背上的一道伤疤,「可是常言道,撒种,用心浇灌几个月才能收穫,种树十年,也才会收穫半片阴凉。当时大哥刚刚将银子投进果园,白家连给他发丧的钱都是借来的,哪里有现银去还债啊!」
第34页 「所以急红了眼的债主们,差点把白家撕了、拆了。」 青州是去往京城的江南考生的必经之路,当时的苏束正好暂住在可以瞧见白家院子的客栈里。 他是眼睁睁看着白家从提亲的队伍排成长龙,到门可罗雀,再到被债主围得水泄不通。 眼睁睁看着膀大腰圆的打手,一个个像是土匪一样,冲进白家的宅院,沿途所见之物搬起就走。 也在这个过程里,瞧见了当时以一己之力,拦在众人面前,保护双亲的白如月。 「她一点都不怕,据理力争,安抚了不少债主,也给白家争取到了时间。」苏束说这句话的时候,面颊上带了笑意。 「但是……她毕竟是半路接手,难以扭转局面。后来我上京科考,名落孙山,归家途中又在青州落脚,再见白家的时候,他已经衰败。白如月和她母亲做绣活还债,父亲则亲自出去跑商,原本的产业则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果园抵债了,里面快要挂果的果树被连根拔起,按柴火的价格计算。 整个院子里就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再也没了往昔的光鲜。 但白如月不甘低头的样子,烙印在了苏束的心里。 「我快马加鞭地赶回家,向父母说起我想提亲的事情,他们皆不同意。父母觉得白家债台高筑,我娶了定然是拖累自家,是不孝所为。」苏束抿嘴,「于是,我就一个人跑了。」 他沉默许久,似乎这一段对他来说是无比痛苦的回忆。 沈慕琼没细问,只安静地等着他故事的下半段。 这么漫长的,与案情无关的铺垫,往往都会伴随着极端的转变与极端的压抑。 可案子打交道这么多年的沈慕琼,太了解了。 她知道苏束说了这么多,未必是真的追思白如月,极有可能是后面发生的事情,让他不得不用这段美好来掩盖自己身心的疼痛。 「再后来,如二位官爷所见,我一人只身来到白家,心甘情愿入赘,与岳父一同跑商、做苦力,什么赚钱我做什么。」他说到这,双唇微碰,似乎像是仍有许多话要讲,却强行戛然而止。 「孩子出生之后,如月的身体就不如从前了。」他跳过了中间难捱的艰辛,目光别向一旁,「她之时,早产,又加难产,那时候我又不在身旁……」 「说来皆是天命,那年是旱年,果子收成不好,出货很艰难。为了能保住些收益,不至于赔的太惨,我和岳父日日都在果园住着,她生孩子的时候,我正带着人挖沟渠引水。」 他说到这,忽然卡住了话音。 正堂里安静了很久。 苏束红了眼眶,双唇颤抖,那块旧伤疤,已经被他扣的泛红。 他说不下去了。 不知是对妻子的愧疚,还是往昔艰辛痛彻心扉,苏束一手挡了自己的双眼,终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正堂里,披着微蒙的阳光,哭的像是个孩子。 第28章 纸魅 这般场面是沈慕琼始料未及的,她握着那捲画卷的手紧了。 有一种说不清的违和感,她却抓不住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头。 不知过了多久,苏束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长嘆一口气:「那年真的没能留下几个银子,她也因为没修养好而伤了身,此后汤药不断。」 「后来……」苏束顿了顿,「后来孩子刚满三月,那天天晴,也像现在一样寒冷。我燃了炭火,唤岳父母一同来此暖身,又去沖茶,路过厢房的时候喊了如月一起来。」 「她那时正在餵奶,只说稍后就抱着我儿同来。」他深吸一口气。 屋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家管家点燃了烛火,放在正堂当中。 苏束看着那支蜡烛,半晌才说:「她没来。」 「直到我们三人听见孩子的哭声,一同赶往厢房的时候才发现,如月不见了。硕大的白府,哪里都没有她。」 他指着屋外那间厢房,沈慕琼顺着他的手望过去。 「她就那么凭空的,不见了。」 那是白家府宅的东厢房。 因为正堂所有的门板都是上半部分镂空雕花。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都能很轻易地观察到东厢房的门。 「自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她,直到今日。」苏束说,「想过很多种可能性,起初还以为她出门了,可到天黑都没见回来。再后来我与岳父两人满街地找寻,也始终未能找到。她所有的衣衫首饰我都清点了,一样不少,至今仍然保留在东厢房里,未曾动过。」 他垂首,无比失落:「没想到如今一晃,也已经有二十余年了,我儿都已经成家立业,自己独立门户去了。」 「她当时消失的时候,你可曾听到过什么声响?」沈慕琼追问,「或者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光芒出现?」 苏束愣了下,而后肯定地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您想啊,那间屋子若是勐然亮堂一下,我们肯定立马就冲过去了。我这院子拢共就这么大,从大门口到这,也就十米,一点动静我都会听得到的。」 「所以那天,什么动静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也都没有瞧见?」沈慕琼眉头紧皱。 这不对。 「确实没有动静,而且是很长时间没有动静。我们听到孩子哭了再进去的时候,发现孩子又饿了,正闹着找奶吃。」苏束痛心疾首,「这当中起码一个时辰还是有的啊!」
第35页 「这过程里你就没再去看看?」沈慕琼追问。 「她生完孩子后身体虚弱,夜里孩子又闹夜奶她也睡不好,我想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啊,我以为她餵奶之后累了,睡了,就打扰她。谁能想着在自家屋檐底下,她会消失不见啊。」他言辞恳切,瞧着不像是假话。 但沈慕琼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思量许久,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药是哪里抓的?」 「啊?」苏束愣了一下。 「她身子不好,长期服药,那药是哪里抓的?」 苏束愣了半晌,有些懵懵地回答:「是兴义堂,原本就在老街十四号,现在搬到北城墙下面去了。」说完他问,「这……莫不是那药有问题?」 「不。」沈慕琼摇头,「只是例行询问的一环。」 「哦……」见状,苏束这才点了下头。 「今日天色不早了,本官也不多叨扰。」李泽起身,他望一眼有些暗沉的屋外。 方才还艷阳高照,这会儿本该傍晚,却静悄悄地爬上了乌云。 如今一抹火烧云都瞧不见,乌泱泱一大片。 像是要下雨了。 李泽估摸着后面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同苏束寒暄两句,准备要走。 可他出了府宅门口,回眸的一瞬间,看到了苏束苍白的面颊。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沈慕琼拿在手里的那幅画,神情有些恍惚。 李泽没吭声,全当没看见,自顾自护着沈慕琼上了马车。 他后脚钻进车内,不等沈慕琼开口,直接说:「他有隐瞒。」 沈慕琼点头。她当然察觉到了。 苏束所说的更像是一个故事,而不是经歷。 「白家女儿失踪一案之所以放到现在,就是因为很多线索当时他没有说。」李泽边说,边敲了敲马车正前方的车壁。 驾车的石江撩开帘子,递进来一卷撕开封条的案宗。 李泽飞快地解开上面的麻绳,趁着天还没黑透,赶忙递给沈慕琼:「药铺的名字,当时人具体是怎么消失的,他没有说清楚。」 二十多年前,青州咒禁院正术还不是沈慕琼。 她低头看着案宗上记录的小字,虽然年代有些久远,墨色有些晕染,但从工整细緻的记录上看,当时的青州知州,应该是个尽职尽责的人。 整个白家一案,他反覆勘察十余次,均留有记录。 从第一次询问开始,苏束说的内容就很杂乱。 大致的流程确实与方才所言没有区别,但小细节上总是前后矛盾。 不仅是苏束,就连白如月的父母,白家两位老人,说出来的内容都有些冲突。 「最令人不理解的是孩子的年纪。」李泽沉言,「苏束口中,白如月失踪的时候,他的儿子刚满三个月。但是在当时的青州知州的记录里,白如月失踪的时候,她儿子已经五岁,这里面甚至还有她儿子的证词。」 这就太离谱了。 案件细节可以说是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可是自己孩子当时几岁,是吃奶的孩子还是已经长大了满地跑的儿童,这怎么可能会记错? 「他儿子现在在哪?」沈慕琼抬头问道。 却见李泽摇头:「八年前已经成家,带着髮妻离开了青州,据说去了河西。」 河西…… 「陈明远买到这幅画,也在河西。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听她这么说,李泽想了想:「方才苏束看到你手上画轴的时候,神情明显不对,他至少应该知道些许画轴的事情。」 这个观点沈慕琼是认同的。 「药铺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石江会去办。」他微微笑起,「你是要当时的方子吧?」 「嗯,拿到当时的方子,叶虚谷应该就能判断出白如月真实的状态。」沈慕琼的手擦了一把怀中的挂画,画轴隐隐闪过一抹青白的光,「这画里寄宿的,实际上是「纸魅」。」 「纸魅是凶妖,食人精气。」沈慕琼道,「他们是画师倾注在画纸上的爱恨情仇,经歷岁月涤盪之后诞生的妖怪。」 第29章 性情大变 「纸魅原本是善妖。」沈慕琼淡淡道,「它们吞噬一个人灵魂的时候,也会一起吞噬记忆。」 「凡人不懂其中危险,自以为找到了永生世间的另一种方式。所以当年整个大梁都在寻找纸魅,在黑市,这一张就是千金难求。」 沈慕琼指尖轻轻点着画轴,沉声道:「所以后来,原本善妖的纸魅,吞噬了太多的灵魂。他们渐渐被记忆中展示出的人心慾念所污染,杂糅成了为满足一己私慾,就会大开杀戒的凶妖。」她摇头,「咒禁院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回收类似这种被污染的画作。」 「其实……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本应该没有真品流传于世。」她浅声道,「只因他当时绘制了十二幅,每一幅都成了纸魅。咒禁院回收了九张,破坏了两张,还剩最后一张下落不明。」 她望向李泽:「这应该就是那最后一张真迹。」 假若苏束没有说谎,那么二十年前,白如月就是被这张纸魅吸走了灵魂。 「但他一定说谎了。」沈慕琼肯定地说道,「你想想陈明远被吸进去的时候是什么场面,再想想苏束的话。」 「身体。」李泽点头,「白如月人在画中,身体可进不去。她的身体不可能凭空消失。」
第36页 青州冬日的傍晚,天地之间灰濛濛一片。 马车停在府衙门口时,沈慕琼跳下车的瞬间,鼻尖上传来一抹凉意。 「下雪了。」她抬头望去,青州今年的第一场雪,悠悠洋洋地落了下来。 她忙弯腰,将画护在怀里,一路小跑着,向着咒禁院的方向前行。 李泽站在马车旁,望着的她的背影,收了面颊上的笑意,望向石江:「你去兴义堂,务必弄清白如月当时到底得了什么病。」说完,李泽垂眸想了想,多吩咐了一句,「再去打探一下那苏束的名声,找找二十年前的知情人。」 石江不语,拱手抱拳,行了个礼。 兵分两路,沈慕琼沿着《女史箴图》这条线,一直往上查过去。 而李泽沿着苏束的话语,对照着二十年前留下的案宗,追查当时真实发生的情况。 他们默契得像是配合多年的老搭档,彼此心照不宣。 「所以,我就是那个多余的是吧?」赵青尽端着杯热茶,没好气地放在沈慕琼面前。 沈慕琼不以为意,仍在翻阅手里关于《女史箴图》的记录。 她头也不抬地说:「快帮忙,想想二十年前白家发生了什么。」 「这!」赵青尽抿嘴,半晌吐出来一句,「这谁记得住啊!」 沈慕琼抬头,注视着他的面颊。 大概是心虚,赵青尽撇嘴,端起一盏茶:「算了,我,青州山神,心胸宽广,这次就不同他这凡人抢这功劳了。」 话听到这里,沈慕琼思量片刻,将手中的书册合上。 她郑重其事地问道:「青尽,我是不是很瞎?」 「噗」的一声,赵青尽一口茶水喷了老远,他诧异地瞧着沈慕琼,手掌在她眼前摆了好几下:「瞎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慕琼拨开他的手臂,「我是说,若有一天,你不做青州山神了,那我是不是会变得一无所知,像个傻子一样?」 赵青尽拿出帕子蘸了蘸被打湿的衣襟,有点惊讶:「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又不会离开青州,你我本就是互相合作,一起守护结界,你不行的地方我帮你就是了,何来傻子一说?」 四目相对,沈慕琼看着赵青尽那张熟悉的面颊,笑了:「也是。」 她说完,又翻开了手上的册子,低着头认真地看了起来。 她知道,李泽说的没错,若某一日赵青尽离开了,自己真的就会像个瞎子一样。 虽然那一天很遥远,她却从来没有设想过。 没想到会被一个凡人提点,沈慕琼的唇角微微上扬。 雪夜的天空总是泛着微微的紫红色,原本细小的雪花越下越大,慢慢地,整个青州都染了白。 窗外传来簌簌的落雪声,屋内沈慕琼点着青白色的烛火,一刻都没有停下。 赵青尽早已离开,整个咒禁院只剩下她一个人。 今夜註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本该如此。 沈慕琼醒来的时候,合衣躺在床上,盖着两床锦被。 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天空仍旧是灰濛濛一片。 她有些怔愣。 昨晚明明在专注地查看,然后发生了什么,一点都记不清了。 细细回想一下,只剩下「睡的真好」的感慨。 她起身,在四周找了许久,终于在窗台上瞧见了一盘燃尽了的香。 沈慕琼捏起一小嘬香灰,凑在鼻子前闻了闻。 「安神香?」她无语。 始作俑者的名字已然唿之欲出。 她有点后悔了,那铃铛真应该听叶虚谷的,就挂在那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李泽腰间才对! 真无语了,怎么会有凡人天天惦记她一个妖怪熬夜不熬夜啊! 尤其是,她端着那一盘香灰找他对峙的时候,李泽那显然一夜未眠的模样,让沈慕琼一时不好开口发难。 「李大人这安神香的质量不错,哪买的?我也给你点两盘。」沈慕琼瞧着他的大黑眼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当的一声落在他面前,「喏,叶虚谷的补气养血丸,号称可以重现活力。」 李泽愣住,他蹙眉,看着一本正经的沈慕琼,琢磨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你当真明白他那「重现活力」的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快吃了,你现在两眼都直了。」沈慕琼被问得莫名其妙,再加上安神香的事,她口气十分嫌弃,「折腾一整夜,伤身,年纪轻轻就虚了怎么办?」 屋内极静。 许久,门口的石江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李泽黑着一张脸,硬着头皮将那补气养血丸收进了一旁的盒子中:「一会吃。」 他岔开了话题,将昨夜石江送来的线报掉了个方向:「苏束隐瞒了一段。」他说,「隐瞒的是生子之后,白如月性情大变。老街坊和当时的奶妈都有共同的证词,她性情大变到,追着自己的亲生父母殴打,而苏束也没少挨揍。」 「说来奇怪。」李泽指着线报上的一列小字,「奶妈说,她性情大变的时间点,正好是孩子满三个月之后。」 沈慕琼将纸拿起,瞧着上面的小字,微微蹙眉。 上面说,白如月生子三月后,大病痊癒,但性情和喜好,均大变。 像是换了一个人。 第30章 没说不能自己拿 沈慕琼将纸拿起,瞧着上面的小字,微微蹙眉。
第37页 李泽边说边起身,从身后博古架上端出来一盒点心,放在沈慕琼面前。 瞧着满满一个食盒的点心,沈慕琼的目光从手上的纸张与点心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 最终,她看向笑眯眯的李泽,口气强硬道:「别以为就这么算了!下不为例!」 说完,捏起一块桃花酥,塞进了嘴里。 哎呀,可真是人间美味,一口咬下去,积攒的疲劳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李泽抬手挡了一下唇角,佯装没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一本正经地继续说:「有些妇人生子之后心性喜好确实会变化。但是从温文尔雅变成会殴打父母的狂暴之徒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白家的奶妈和街坊四邻都提到,她变得十分多疑暴躁,说一不二。奶妈也是不堪应对她日渐神经质的要求才选择了离开。听她的意思,白如月像是里子中换了个人。」 「换了一个人?」沈慕琼又咬一口,迟疑片刻才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生子三月之后,白如月已经死了?」 「有。」李泽从另一边拿出几张方子,「我也是这么推断的,但还需要找叶虚谷证实。」 那些方子纸面泛黄,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给白如月看诊的,其实是兴义堂的老大夫,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儿子告诉石江,说他去世之前一直在念叨白如月的病。」李泽边说,边倒了一杯铁观音,放在了沈慕琼面前,「白如月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她决定生子之前,老大夫其实就已经十分反对了。没想到她不仅挺了过来,最后甚至奇蹟痊癒。」 李泽指着那些方子:「正因如此,兴义堂名声顿起,当时老大夫开给白如月的方子,成了他们传家的秘密。」 沈慕琼听到这,再看看那些方子,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外的石江。 她诧异:「这应该不是兴义堂主动提供的物证吧?」 李泽想了想:「只说传家的秘方,他不能交给我们,也没说我们不能自己拿对吧?」 「你是这么理解的啊?」沈慕琼惊嘆,「不愧是皇族世子。」她话音一转,点头称赞,「干得漂亮。」 李泽望着她,笑意不减。 其实不是没有老通判追查到方子上。但沈慕琼的记忆里,只要是查白家,沿着白如月的病这条线,最后都一定会不了了之。 她记不清为什么会屡次碰壁,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方子始终拿不到,看诊的大夫也已经去世,白如月当时到底什么病,病成了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如此一来,这件事大概是什么模样,我有些基本的推断了。」沈慕琼说,「你还记得昨日我说《女史箴图》是在咒禁院有记录的吧?」 「我查阅一晚,发现了其中的几个共同点。」她喝了口温茶,郑重道,「记录中除了四个人是自愿被纸魅吃掉的,其余皆是在赏画过程里被强行扯进画中。她们特别喜欢寻找行将就木之人,以永生作为诱惑的条件,将其吞噬。」 「面对死亡的时候,求生会成为一种本能。」李泽点头,「永生的诱惑太大了。」 「是的,假如白如月当时已经是将死未死的状态,那她会不会也为了追求一个永生……」沈慕琼说到这里,润了口嗓子,「毕竟将要为人母,生下孩子之后,却不能陪伴他长大,对于白如月来说,兴许无法接受。」 「她也许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画轴,为了能够陪伴自己的孩子,选择了成为纸魅的一部分。但她没想到,纸魅达成她活下去的愿望之后,她原本纯良的心性却被污染,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 「等一下。」李泽蹙眉,打断了沈慕琼的话,「陈明远进入画中,肉身当时就不行了。若是白如月也进入了画中,她是怎么保住肉身的?」 沈慕琼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 「但天下奇闻轶事多如牛毛,我们想不到,不代表没有。」她指尖擦过茶盏边缘,声音沉了几分,「不能大意,也不能随便否认其存在。当务之急是要打开苏束这个突破口。」 这点,沈慕琼和李泽的想法一样。 苏束的疑点太多了。 对不上年龄的口供,以及有意无意在隐瞒什么事情的样子。 他口中与白如月的爱情是共担风雨,伉俪情深。 但世上爱情大多两面,最恩爱的夫妻也会有想要杀死彼此的时刻,完美的感情本就出自不断磨合,不起纷争的恩爱根本不会存在。 要么是,时间已经将他的记忆美化,变成了他自己都不认得的模样,要么是,他故意跳过了某些对他不利的叙述。 比如白如月性情大变这一段。 这些说出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不说,就成了问题。 「苏束应该知道她是怎么保存的肉身。」李泽推测道,「而且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们感情确实很好,苏束不愿意白如月就这么死了,为了她找了那幅画。」 「那得是多深的感情。」沈慕琼下意识地回应道。 李泽背靠在博古架上,歪着头想了想:「很深。」 他推己及人,目光温柔如水,戳得沈慕琼莫名其妙。 她有些不解地念叨了一句:「可能么?」 李泽没回答。他知道沈慕琼不信。 现在不信,八年之后也没信,就连在生命的尽头,还是没信。
第38页 她在某些事情上的固执,李泽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但……就像李泽不再执着于向她传递自己的情感和想法,转而变成如今这般默默守护一样。 他已经无所谓沈慕琼信还是不信了。 他只要她活着,还在,别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那天下午,石江跑了一趟陈家大院,同叶虚谷确定了那方子上用药的力道。 他站在书房,拱手道:「叶虚谷说,那药方有两张的力道很大,基本只会开给将死之人续命。剩下几张,全是减少疼痛,像是安慰一样的东西。」 他蹙眉回忆:「说一般用上安慰方子,说明这个人最多两个月人就没了。」 两个月。 沈慕琼细细算了下时间差,她指尖轻轻点着一旁的桌案:「看样子,有必要再去一趟白家。」 「我和你一起去。」李泽道,「我动手没顾虑。」 他说得义正言辞,有理有据,让沈慕琼无法反驳。 第31章 有些人,不配温柔以待 失踪一事,前后发生了什么,其实沈慕琼和李泽都已经理清了。 剩下的就是苏束故意藏着掖着的部分。 二十年前,苏束确实入赘了白家,和白家人一起逆转了败落的命运。 这个过程里,白如月身染重病,却仍旧选择生子。 孩子出生之后,她身体每况愈下,应该是回天无力。 「苏束口中「死于孩子出生后满三个月」,应该是白如月真正的死期。从三个月,到孩子五岁,这中间有四年多的时间,就是白如月性情大变的一段,他将这一段隐瞒了。极有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了白如月的异常。」 沈慕琼道:「最大的可能性是,孩子三个月的时候,纸魅出现在白家,白如月那个时候已经死了,纸魅取代了她。而到孩子五岁的时候,出于种种缘由,苏束将白如月的消失说了出来,并将纸魅连同画轴一起处理掉了。」 她说完,拿着画轴,自马车中下来,抬头看着面前「白府」的匾额。 「剩下的就是怎么让苏束开口了。」她有些惆怅。 身为咒禁院正术,沈慕琼不能对普通人施咒,她能动手的最低下限也得是个修士。 「有我在。」李泽浅声道。 他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把戒尺,此时双手背在身后,转着戒尺玩。 沈慕琼看着他有些「地痞无赖」的样子,想了想:「以暴制暴,这样不好。」 谁知李泽勾唇笑起:「有些人,不配温柔以待。」 他上前两步,敲响了白家的门。 「你们家大人一直都是这样?」沈慕琼望向石江。 就见石江尴尬咧嘴:「以前不这样,这几个月突然开始亲力亲为了。」他委屈巴巴看向沈慕琼,「都没我练手的机会了。」 沈慕琼大为震惊。 现在的皇亲国戚,都已经是这样了?大梁危矣! 再次见到李泽的苏束,比上次看起来更唯唯诺诺一些,神情中透着焦急和慌张。 刚进院子,李泽就摆了下手:「卡着院子,谁也别想走。」 这下,苏束更慌了。 十米的小院,他来来回回踱步了三圈,最后摊着双手,说得十分中肯:「官爷,这小民确实还有急事,再者,上次我说的都是真的,也都说清楚了,现如今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也不可能把每个细节全部说清楚啊!我又不是神仙,人都会忘的么!」 李泽站在正堂门口。 雪化了一日,仍旧是厚厚一层盖在屋檐上。 滴落的水珠润湿了整个小院,站在院子中间的苏束,也不知是怕得发抖,还是冷的发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哆嗦。 李泽不跟他绕圈子,直接问:「画是从哪里弄来的?」他注视着苏束的神情,字字冰冷,「白如月的尸体又是怎么处理的。」 闻言,苏束哆嗦得更厉害了。 他望着李泽:「什么画?什么杀人?官爷,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啊!我没有杀人!我也没有害她!」 他越说越激动,口中吞吐着水雾:「若我有半句假话,我愿遭天打五雷轰啊!」 「你确实没说谎。」沈慕琼道。 她探头看向一旁的厢房内,里面整整齐齐,像是许久不曾住人。 再回头时,苏束的面色就更难看了。 沈慕琼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手中的画轴。 「你确实没杀白如月,她怀孕生子时已经病入膏肓,根本不需要你动手,你只是把她送进了画里。」沈慕琼注视着苏束,右手举起画作,往下轻轻一抖。 那张《女史箴图》哗啦一声,自上而下地展开。 上面头戴花冠的女子,依然端庄地站在正中。 但苏束吓白了脸。 他手臂挡着自己的面颊,连连后退:「别!别!别让她看到我!」 沈慕琼望着他,上前两步:「为什么?你不是根本不知道什么画,也不清楚这画是什么么?」 她越走越近,那画轴纸面近乎贴在苏束的脸前:「来,看看,欣赏一下,回忆一下。」 眼前这一幕,让石江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他低下头,揉着自己的额头,总觉得这做法看起来那么熟悉、那么相似。 这和自家大人,大梁世子李泽,压根没什么区别啊!
第39页 苏束被沈慕琼手里的画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他蜷缩着,躲着,却仍旧不开口。 「说吧!说出来就好了!」忽然,堂室旁的小道上,响起老人的声音。 她拄着拐杖,嗓音沙哑,看着院子里闹腾的样子,长长地嘆了口气。 「我女婿,也是为了我女儿好,我们谁也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她枯藁的手指紧抓着拐杖道,「不把那幅画送走,不埋了她,她要把我们都杀了,都杀了啊!」 事情的真相,和沈慕琼的推断不谋而合。 「她怀上孙子的时候,身子已经要不行了。我们当时都劝她,不要生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养好身子再说。」白家老太太坐在正堂,望着身侧的李泽,一连嘆了好几口气,「可她不听,坚持要将孩子生下来。」 「其实孩子早产是有预兆的,她生的无比艰难。等孩子顺利出生之后,元气大伤,连兴义堂的大夫都说治不好了,准备后事吧。」 可是,刚刚生下孩子的白如月,看着身旁自己的骨肉,萌生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求生欲望。 说来也巧,恰在此时,苏束听说了有仙人路过青州。 他徒步十里,带着家里所有的银两,翻越了青州城外那座最高的山,跪在了仙人石像的面前。 他想以最大的诚意,祈求仙人,能将自己余下的寿命分给白如月一半。 「田产家宅我都可以不要,银子也是身外之物。但妻子只有这一个,没了就再也见不到了。」苏束声音很淡,听起来仿佛波澜不惊,却充满了绝望。 他叩拜在石像前,不多时,却听到石像附近传来了回应。 「当时真的以为是仙家现身!」他指着沈慕琼手里的画轴,「他给了那个画,告诉我挂在屋内,说这画会保存如月的灵魂。又给了我一块玉石,说我妻子临终之前含在口中,能保肉身不腐,这样她就能往来于画与家中,实现永生。」 「我照做了。」他说到这,苦涩一笑,「孩子刚满三个月的那天下午,她身子就已经到极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之后,果然如那仙人所说,她醒了。」苏束苦笑,「可是……可是,她确实是白如月,但又不全是白如月了。」 她被纸魅吞噬了。 第32章 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之后,整个白家鸡犬不宁。 温柔体贴的白如月不见了,她对孩子时而体贴入微,时而暴躁异常,打骂训斥全凭自己心情如何。 对家人也一样冷言冷语,日日数落白家寒酸,戳着苏束的嵴梁骨,调侃他是没用的上门女婿。 这些,看在她还活着的份上,苏束忍了。 「可后面,她竟开始趁着我和岳父打理果园,在家里对岳母动手。」苏束抿嘴,「我去问她的时候,她连我一起打,口中说出来话别提多难听。」 不到两年,白家屋檐下的五个人,包括那个走路都不利索的孩子,人人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 「除了这些,她还去赌。」白老太太嘆息道,「早出晚归,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只要回来就是要银子,一次比一次多。」 「这些,我们也忍了!那毕竟是我闺女,我儿子走得早,我就剩这一个闺女了。」 日子在无休止的吵闹中勉强维持了四年。 直到孩子五岁的时候,苏束得知了真相:「那画是妖怪,吃人灵魂的妖怪啊!」 「我那时才反应过来,为何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来那根本就已经不是白如月了!」他说,「我当时气急了,将画卷扯下,带到了原来那尊石像面前,当着石像的面要把画烧了!可是我不管怎么烧,它都完好无损。」 逐渐恢復理智的苏束,站在荒山野岭上,慢慢开始感到害怕了。 他此时才开始思考,当时给他画的人是什么用意。甚至他到底是仙是魔,都已经迷煳了。 他越想越害怕,山林里四起的草木声,风声,与混在其中时不时响起的野兽叫声,都让他后背心发凉。 他紧抓着那张画,沉默了很久,想了很久,最终原路返回了。 可等在家里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暴。 纸魅发现他把画带走了,暴跳如雷,当场抄起菜刀,就要大开杀戒。 白如月的父母吓坏了,两个人拼命地护着身后的孙子,眼睁睁看着她举刀沖了过来。 那时候,苏束绝望了。 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此。 他抄起一旁的木棍,为了保护白如月的父母,为了保护他们两人的儿子,打在自己最爱的女人的身体上。 每打一下,他都吼一声「对不起」。 每落下一次,他都喊一声「是我的错」! 狭小的白家院子,十米的距离,这里有他和白如月拜堂成亲的回忆,有她们相爱相随的背影,有他们将要为人父母的喜悦。 也有苏束一棍子一棍子打在她身体上的现在。 随着她口中那块玉,噹啷一声落在地上,白如月的身体就像是停摆了一般。 刀自她手中滑落,她不可思议地回望了苏束一眼,轻声唤道:「夫君……」 而后,瘫软的倒在了苏束的面前。 说到这,苏束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白老太太看着他痛苦的面颊,以嘆息声为他作证。
第40页 「后来,我们把她葬了。」她说,「那尸体上那么多棍棒的痕迹,这些事情就算说给官府,官府也不会信啊!所以为了保护苏束,只能说,我女儿凭空消失了。今日敢将这些话讲出来,全是因为官爷带着那幅画。想来,也应该知道些这画的因由吧……」 听到这里,沈慕琼看着手中的画卷。 她想了很久,还是将画卷了起来。 「你最后是怎么处理这画的?还有那块玉,你可知去了哪里?」沈慕琼问。 「是我处理的。」白老太太说,「我给了她生命,最后由我送走,最好不过。」她说得十分沉重,「我把它们带到城郊的那条江上去,扔进了江水里。」 她看向沈慕琼:「这画果然不是俗物,我是看着它沉底,没想到竟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了。那么官爷,你们来白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屋檐滴水,天色犹是灰濛濛一片。 「画中女子说,让我们来青州白家,看望一下她的父母,还有苏郎。」沈慕琼清清淡淡道。 正堂里陷入一片死寂。 忽然,苏束有些激动地问:「就不能把她从画里放出来了么?!她就永远和妖怪一起困在里面了么?」 瞧着他泛红的眼眶,沈慕琼想了想,刚准备摇头,就听李泽先一步回答:「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她愣了一下。 已经被吞噬的灵魂,哪会有什么能救出来的方法? 可李泽却看着她,微微摇头。 「只是若要将她彻底解放,需要将这画交给官府,府衙有修士,可以代劳。」他说,「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可以一试。」 听到这话,苏束就像是见到了希望,直接跪在了李泽面前:「官爷!求求您,务必救救她吧!」 李泽忙上前,将苏束扶起:「当尽力而为。」 他这句话,让沈慕琼不太开心。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盯着李泽:「你为什么要骗他?如果能分离出来,咒禁院之前回收的画卷就不会临摹或者毁坏了。」 李泽看着沈慕琼认真的样子,想了想说:「不管能不能救出来,画最终是要送进咒禁院的。所以其实怎么说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给他留个念想,留个来生还能再续前缘的希望。」他望向沈慕琼,「如果让他知道白如月的结局註定是灰飞烟灭,他会自责到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了。」 沈慕琼蹙眉:「凡人哪有如此脆弱。」 「有的。」李泽笑起,「远比你想像中的脆弱。」说完,他温柔地询,「我这样,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沈慕琼摇了摇头。 她细细思量了李泽的话,觉得他言之有理。 反正最终的结果不会变,这画不会留在白家,那么为苏束留下一个善意的谎言,似乎也无伤大雅。 「我总觉得不踏实。」她将画举起,「这画为什么要带我们来白家?她明知道若是有人深究白家一事,就会知道它的真面目,那她为什么还跟陈明远说那些话?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马车上,面对面坐着的两人沉默许久,忽然灵光一闪,竟异口同声道:「那块玉。」 第33章 我可是青州籍 费尽周章,想方设法地要回到白家,这画中纸魅真正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和白家人团聚。 「白如月应该早就被污染了,陈明远看到的画中人和画上女子不是一个模样,这应该是个佐证。」 沈慕琼道:「纸魅为了让陈明远带着她去白家,应该是故意将自己身为白如月的一部分展示出来,好放松陈明远的戒心。」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 不对。 她面色极沉,一手支着下颚,眉头紧皱。 思绪像是一道光芒,以马车为起点,沿着这两日的轨迹,一路逆行。 退回陈家,穿越正堂,仿佛看到刚才所有人聚在一起,说起曾经发生故事的模样。 从苏束的眼泪中,再往前退,是院子里,她举着手中的画卷,质问苏束的模样。 不对劲。 如果画的目的是回到白家,为什么当时没有反应? 参照陈明远的说词,画中看得到外面,只是听不到说什么而已,为什么当时那幅画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嘴里细细念叨着:「陈明远,白如月……」 「糟了。」电光火石之间,沈慕琼惊唿一声,忙撩开车帘,沖驾车的石江唤道,「快,去陈家大院!」 她边说,边捏紧了手中的画,看向李泽:「纸魅根本不在画里,叶虚谷救出来的根本不是陈明远!」 他们大意了。 灵魂被扯进画中的一瞬,贪婪的纸魅怎么可能会放过这送上门的美餐? 就算叶虚谷号称当世神医,也无法从阎王殿里抢出本就没有的灵魂! 现在的陈明远身体里,是已经吞噬了他的纸魅! 随着马车快速前行,沈慕琼的神情肃然得可怕。 路上又开始下起小雪,时下时停,出城的路泥泞不已。 「不用太担心。」李泽道,「他不是说有千里传音么?」 沈慕琼的神情更严肃了:「他连你都打不过,我怕他根本没机会用什么千里传音。」 李泽一滞。 这话听起来确实合理,但也有不那么合理的地方。
第41页 毕竟他的实力可能和沈慕琼想像的不太一样…… 这一次再到陈家大院前,李泽和沈慕琼都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妖气。 整个院子上空盘旋着一股黑压压的云,憋闷得让人连唿吸都变得艰难。 大风骤起,整个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沈慕琼抱起那画轴就往正院走,沿途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她脚步越走越快,途经一处灌木的时候,顺手想扯一根树枝,却被李泽将戒尺塞进了手里。 「这个更顺手。」他说。 沈慕琼看着他没什么波澜的面颊,握紧了那根戒尺。 正院里,寒风萧瑟,满地落雪。 厢房中空空荡荡,桌椅板凳凌乱地倾倒着,茶壶碎成几片,挂着的圣贤画像也被撕成两半。 沈慕琼的头皮一下就麻了,她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里大喊一声:「叶虚谷!」 回音悠悠荡荡,一连三响。 没有回应!她有点发懵。 恰在此时,后院传出一声吶喊:「啊?我在这呢!」 沈慕琼愣了一下,赶忙追着声音的源头往后院赶。 转过长廊,绕过垂花门,踏进后院的一瞬,沈慕琼就愣住了。 一条有长白鬍鬚的大鱼,慵懒地靠在陈家的屋檐上休息。 他面前,陈明远和陈家全员,齐刷刷跪着,谁也不敢抬头。 沈慕琼仰着头,看着这条巨大的鱼,嗓音都颤抖了:「叶、叶虚谷?」 那鱼咧嘴一笑,尾巴啪地拍了下地,盪起三尺高的灰尘:「主子,您可回来了,就这傢伙还想跟我打!」他冷笑一声,长长的两根鱼须指着陈明远的面颊,「也不看看我叶虚谷是谁!我可是青州籍的妖怪!」 沈慕琼「嘶」了一声。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李泽,神情无比玩味:「你在京城,把这个……揍得满地找牙?」 李泽背手而立,点了下头:「还拔了几片鱼鳞。」 好傢伙! 沈慕琼着实震惊:「你真是凡人?」 李泽摊开手臂:「货真价实。」 这个凡人的规格未免太高。 沈慕琼看着叶虚谷,心情复杂。 没想到他真身是北方石湖的横公鱼,这妖怪刀枪不入、水煮不死。但食其肉可治邪病,唯一的弱点是怕青梅。 这样的傢伙居然能被李泽「请」到青州来。 她长嘆一口气:「罢了罢了。」 此时,跪了满地的陈家人,终于可以喘口气。 恢復人身的叶虚谷乐呵呵地站在前面,招唿陈家管家给沈慕琼搬个椅子。 他则讲起了这两日的遭遇。 「本来吧,您让我在这看着陈明远,我就觉得这应该不是个单纯的活。」叶虚谷说得绘声绘色,「作为您的左膀右臂,那我必须尽心尽力啊!我就盯着他,就发现他不对劲,老是说要找管家,要去他的珍宝室里找一块玉,说什么没那块玉他就不活了!」 他啪地拍了一把自己的胸脯:「我何许人也?这一听就听出来有蹊跷。等晚上的时候,我就佯装睡着,其实眯着眼瞧着他,就看着他从床上下来,提着一把刀就向我走过来。」 说到这,叶虚谷嘿嘿一笑:「然后您瞧见了,就这样了。」 「你把人全家都揍了啊?」沈慕琼震惊发问。 「哪有!」他连连摆手,「他们一家子一看情况不对,跪了一片在这求情呢。」 说到这,他冷哼一声,看向众人:「傻子!全是傻子!」 沈慕琼听懂了。 她看向院子里的陈家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陈明远的头顶上:「现在,我应该叫你纸魅,还是应该叫你陈员外?」 跪着的男人哆嗦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看着沈慕琼:「有区别么?」他问,「我既是陈员外,也是纸魅,你杀了我,他也会灰飞烟灭。」 「别!不能杀我们老爷!」一旁的妻妾忙跪行上前,「官爷!不能杀我们老爷!」 沈慕琼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想了想,蹲下身:「你确定他是你的老爷么?」 女子有些迷茫:「这还能有假?」 沈慕琼将手中画轴举在她面前:「你知道这是何物?」 女子更是不解:「不就是老爷买回来的画么?」 沈慕琼摇头:「非也。」她起身看向众人,「这画里原本禁锢着无数个想要长生不死之人的灵魂。但现在,你们老爷陈明远也在其中,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仅仅只是一部分而已。」 她望向陈明远:「反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送到陈明远手里的,什么时候盯上了他,又为什么是他?」 说完,沈慕琼将手中画轴转了三圈:「你总归不会要给我讲一个纯属随机的回答吧?」 第34章 梦做得挺好,闭上眼重新再梦一个吧 陈明远想了想,转身又看向身旁众人,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危险了,才转了下眼珠,径直走到刚刚搬来的八仙椅前,自顾自坐了上去。 只是姿态不太对,他半侧着身子,两手优雅秀气地置于腿上,双腿则併拢斜靠,分明是个姑娘家的姿势。 「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他抬手遮挡了一下唇角,姿势格外魅惑,「我在河里泡了不知道多少年,被人捞起来的时候,才知道已经自白如月之后,又过了二十余年。」
第42页 他「呸」了一声,却扔出一句女声女气的——「晦气。」 「习惯了那段有身体的时间,我就一直盘算着要个身子。有身子好啊,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干什么干什么!就再也不用被困在画里!」他哈哈笑起,神情狰狞,「你懂这个感觉么?不,你不懂,你从来没被剥夺过自由,你怎么会懂?」 他越说越嚣张:「为了弄个身体,我想了不少法子,后来发现关键是在那块玉上,我得找到那块玉。」 「你连画都出不了,怎么找玉。」沈慕琼看着他。 就见陈明远琢磨了片刻:「那当然是吃人啊!天下最珍贵的资源是什么,是人脉啊!」 「我吃一个人,得了他的记忆,也就得到了他的人脉,我吃着吃着居然还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凡人!」他探身前倾,撑大了双眼,「哈!你能信?我也曾受人供奉,吃人香火,他们帮我找玉,我帮他们排除异己,我们配合的可好了!」 「他们是谁?」沈慕琼沉了面颊。 「啧啧啧。」陈明远笑起,「我不告诉你!」 他得意扬扬地靠在椅子上,姿态慵懒,目光自仍旧跪在地上的陈家众人面颊上扫过:「哎呀,你们都不要怕,等一会,我把你们都带到我的画里来。」 「你们不是不愿意和我分开们,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好不好?」他说这些的时候,陈家屋顶上的妖气更重了。 见沈慕琼沉默不语,没有追问,陈明远反而有些不高兴。 他瞧着沈慕琼「哎呀哎呀」的阴阳怪气起来:「就这么点阻碍就不问了啊?怎么能这么草率呢?查案应该刨根问底嘛!」 呲啦一声,李泽长剑尚未出鞘,先被沈慕琼给按了回去。 她看着眼前人不人妖不妖的陈明远:「来,说说,什么人帮你找玉。」 陈明远瞧着她,浑浊的目光让沈慕琼一阵厌弃。 「这个嘛……」他想了想,「你若是能保我成为青州妖怪,我就告诉你?」 沈慕琼笑了:「梦做得挺好,闭上眼重新再梦一个吧。」 「切。」陈明远歪嘴,「人家可厉害了,能查到玉被陈家收藏,还能把我再卖到陈家来,甚至交给我如何在没有玉的情况下,在凡人体内暂存。」他望向叶虚谷:「妖医虚谷,果然名不虚传啊!」 他笑着望向沈慕琼:「这买卖划算,你让我留在青州,我就带你一起入我们的「罗汉堂」……」 话音未落,一道长虹闪过。 沈慕琼愣了一下,那光芒不偏不倚,打穿了她怀中挂画。 循着术法来源望去,两个妃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只一瞬,李泽刚要追出去,就被沈慕琼喊住了脚步:「站住!」她冷冷道,「谁也别追。」 此时,陈明远正痛苦呻吟,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他向着沈慕琼伸出手:「救我!」那声音中,男声女声混杂在一起。 沈慕琼看着手中已经破烂不堪的画,蹲下身望着他:「你作恶太多,我救不了。」说完,轻笑一声,「但谁说你死了,陈明远就得死?」 她头也不回,将画抛给李泽,一把抽出别在腰间的戒尺,直直立在「纸魅」的面前。 纸魅愣住了:「你!你!」 它话未说完,变成无声的吶喊。 沈慕琼的微微扭动手掌,陈明远的神情就随着她掌心的转动而变得诡异癫狂。 直到她的手转了整整三圈,沈慕琼才停了下来。 望着面前眼神惊讶的陈明远,她挑眉问:「听说你约了青州通判来温酒赏画?」 陈明远愣了一下:「啊?不是明日么?」 嗯,回溯过头了。沈慕琼想了想,算了,无伤大雅。 她一把拔起戒尺,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满院子表情各异的陈家人,琢磨了许久,还是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嗡的一声,一阵气浪荡过,整个陈家的一砖一瓦,屋内的陈设摆件,眨眼恢復到了原本的模样。 而院子里的人皆是一副失神的模样。自顾自站起,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沈慕琼消除了他们这两日的回忆,独独留下陈明远一个人。 她接过李泽手里烧焦的画,在陈明远手里摆了摆:「鬼门关前走一遭,还能回来真是个奇蹟。」她微微笑起,「一个人时间回溯的极限只有三天,差一点你就死定了。」 「现在,跟我好好讲讲,你珍宝室里有一块特殊的玉石是怎么得到的,以及这张画,到底是怎么到你手里的。」李泽话音很冷,目光戳得陈明远后背发毛。 他满头雾水,搞不清楚情况,直到确认眼前人就是青州通判李泽之后,才在珍宝室里,将这些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画确实是十文钱买的,卖画的人看起来并不贫穷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陈明远说,「我当时确实也是一眼就看中了这幅,这画是真迹啊。」 说到这,他十足惋惜:「哎呀,如今竟然成了这幅模样……」 已经忘记这几日发生什么的陈明远,全然不知自己因为这幅画经歷了什么。 沈慕琼追问他:「卖画人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有没有随从?」 「那个……」思及此,陈明远眨了眨眼,想了半天,「这……卖画人什么样子,想不起来了啊。」 他说:「他披着一件黑色的长袍,我就记得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很有礼貌,一看就是家境优渥的少爷。」
第43页 「哦!」陈明远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他有两个随从,妃色外衫,月白色里衬……」 「头上繫着紫色的髮带?」沈慕琼接过他的话。 陈明远有些惊讶:「啊?你见过他们?」 没见过。沈慕琼不语。 这段时间,穿着妃色外衫,月白色里衬,头戴紫色髮带的少年,出现的频率未免太高了。 第35章 因果的线头 「那玉呢?」沈慕琼目光看向桌旁小盒子里躺着的白色玉石。 陈明远想了想,郑重道:「这是十年前,我在扬州祖宅时,从一个落魄的书生手里买下来的。当时他继续用银子,用这块玉换了白银五十两。书生说,他是从河里捡到的,说这玉会发光,他是在夜里摸黑捞出来的。」 「说来也怪啊。」他想了想,「那书生也是妃色外衫,月白里衬。」他看向众人,「这款式这么时兴的么?」 款式是不是时兴,沈慕琼不感兴趣。 她只觉得,同样的衣裳几次三番地出现,越发的不对。 就像是,故意将玉石送进青州,又故意将纸魅也送来青州一般…… 听完陈明远的话,沈慕琼将玉石的来歷简单地告诉了陈明远:「这块玉石是白家女儿白如月死的时候,含在口中的口琀。」 听到这话,陈明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忙将玉石推到沈慕琼面前:「哎呀!我可不知道是这么晦气的东西啊!我要是知道是这种玩意,我断不会买来收藏啊!」 「这玉,青州府要带走,你没有异议吧?」沈慕琼问。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 该问的都问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沈慕琼望向身后李泽,话里有话地问:「明日,你再来温酒赏画?」 李泽蹙眉,他摇头:「推了吧。」 「也好。」沈慕琼起身,将盒子扣上,将那幅已经面目全非的画一起抱在怀里。 「走吧。」她看向等在门口的石江与叶虚谷,迈过门槛的一瞬,一道风浪刮过,屋内的陈明远愣住了。 他像是没看到沈慕琼一行人,呆呆地起身,抬头看看天,喃喃道:「累了,要睡了。」 说完,自顾自从他们面前走过,向着正院的方向走去。 「愿他有个好梦。」 沈慕琼说完,看一眼雪停云散之后,金光满地的青州城,心情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 事情其实没完。 那天回到府衙,四个人围着赵青尽,就听叶虚谷绘声绘色地哔哔吧吧讲了一大堆,再加上沈慕琼时不时的补充一两句,可算把事情的样子给他讲了个八分清楚。 「龟龟……你们这几日过得有声有色啊!」赵青尽「啧」了一声,「我这几天一个人守衙门,你们一个青州通判。一个青州守护者,还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鱼摆摆!不要太过分啊!」 「所言极是。」李泽一边点头,一边从石江手里接过一盒点心,「赵大人辛苦了。」 赵青尽刚刚摆出来的凶神恶煞模样,此刻明显有了点松动。 他嘴角一直抽抽,目光注视着盘子里的点心,手指头搓了好几下。 「咳咳!」赵青尽扫一眼众人,「罢了,作为青州山神,守着衙门本身也是我分内之事!」说完,摸了一块小桃酥。 「但这事情很奇怪不是么?」他咬了一口,「那个「罗汉堂」,还有那个纸魅和玉石。就像是故意安排好的一样,让一个不明真相的凡人,将这两样东西一起带到青州来。有没有这个感觉?」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事情。」沈慕琼正色道,「青尽,我们可能真的需要自己的线报来源了。」她说,「这次这件事,起码说明有心怀不轨的人盯上青州了。而我们两个人却对对方是谁,他是什么目的,他想干什么,都一无所知。」 赵青尽听到这里,默默点了下头:「这太危险了。」 青州结界何其重要,如果出了问题,那天下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试试吧。」赵青尽说,「尽量联合一些好掌控的妖怪,你离开妖界也很久了,我们确实需要更多新的消息。这个「罗汉堂」和之前的「金刚罗汉」之间有什么联繫,他们的目的,他们下一步准备干什么,知道得越多肯定越好。像现在这样,青州太被动了。」 「但是。」他话音沉了,郑重地看着沈慕琼,「你不可以再这么轻易地逆转时间了,你明知道这对你……」 沈慕琼眼色一沉,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两人这怪异的一来一回,李泽都看在眼里。 果然,对沈慕琼来说,逆行时间应该不是无代价的。 这也是李泽一直都没有摸清楚的关键。 一个掌控时间技能的大妖怪,在青州结界坍塌的时候。在最终将死的瞬间,安静着,沉默着,就像是坦然接受了一般,什么都没有做。 李泽不理解。 他想知道,是做不到,还是根本不能做? 化雪的水滴沿着屋檐落下,倒映出五个人聚在一起的身影。 它落在积水里,沿着青州府石板路旁的凹槽,流向府衙后的小渠。 渠水匆匆,穿越城墙汇入城外溪流,最终汇进滔滔的江水里。 案子总算告一段落,叶虚谷回了医馆,赵青尽也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第44页 直到此时,院子里只剩下李泽与沈慕琼两个人。 夕阳如一层血红色的纱,笼罩在青州城的天幕上,落下一层薄薄的辉光。 沈慕琼抱起画和玉石,准备拿走销毁,做最后的善后。 但李泽却一言不发,堵在她面前。 两个人左左右右地平移了半天,沈慕琼实在是无语了:「您这是干什么?」 「逆转时间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李泽问得十分直接,毫无铺垫,那认真严肃的样子把沈慕琼镇住了。 她眨了眨眼,故意装迷煳:「什么意味着什么?」 不等李泽回答,她又反问:「我也有一事不明,你不好好待在京城做世子,非要来青州做通判,还带来了妖医叶虚谷。你来的当天出现陈木生的尸体,之后又出现金刚罗汉,再到今日遇上纸魅,冒出来个「罗汉堂」……」 她注视着李泽的双眼,上前一步,自下而上地望着他:「你当真只是一时兴起,没有其他的缘由?」 世间一切皆是因果,六界众生皆在其中。 李泽逃不出,沈慕琼也逃不出。 两人之间对峙许久,李泽坦言:「我来青州,是为了保护你和你背后的大椿树。」 闻言,沈慕琼愣住了,她一把捂住了李泽的嘴巴。 第36章 揭开的伤疤 区区凡人,知晓青州结界的存在,就已经令沈慕琼感到惊讶。如今竟直接说出了结界背后最大的秘密。 「你怎么会知道?!」沈慕琼撑大双眼。 结界背后到底是什么,世上本该无人知晓。 守护结界的里蜀山四大妖,包括沈慕琼在内,互相也都不清楚对方守护的结界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算是赵青尽,沈慕琼也没有告诉他实话,只说结界背后有颗樝梨树,食其果实可得长生不死之身,仅此而已。 「你从哪里听说的?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她话音渐寒,大妖的威压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就连李泽都觉得背心发凉。 他眼眸里映着沈慕琼审慎的模样,在身后直通天际的火烧云的衬托中,李泽垂眸:「换个地方说。」他将手背在身后,「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告诉你。」 青州城内盛食轩二楼雅室,一桌两人,面对面。 李泽沉默着拿起茶壶,倒满滚烫的热水后,将面前的两只茶盏里里外外润了个透彻。 「你觉得逆转六界所有人与物的时间这件事,能不能办得到?」他没抬头,带着笑意问沈慕琼。 「一日两日,还是办得到的。」她说。 「十年呢?」 沈慕琼愣了一下,她甚至懒得去细想,就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就算是仙界天帝,神族帝君,也都做不到。」 果然,李泽笑意更深了些。 他一直没将事情说出口,就是料到她根本不会相信。 李泽将第一道茶慢慢倒在茶宠身上,那冰裂的莲花仿佛将茶水冻在了自己身上,绝世傲然,高冷惊艷。 就像是现在的沈慕琼一样。 「我逆转了十年。」他一边倒茶一边说,「原本,我应该八年后才会见到你,不是在这里,是在京城的龙柱前。」 他说的时候,沈慕琼挑着眉头,满脸的怀疑。 李泽也不急,将沏好的碧螺春落在她身前。而后,把他一直带在腰间的那把漆黑的剑,取了下来。 他两手将剑呈在沈慕琼眼前:「你当认得它。」 那把黑剑的剑鞘浑身焦黑,像是过了火的木头。 沈慕琼把剑接过,触碰的瞬间,剑鞘上荡漾过一道幽蓝的光。 「这、这是大椿树的树枝?」她震惊无比,望向李泽,「你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无法穿越结界,肉眼凡胎不可能看到大椿树的凡人,是怎么拿到沈慕琼用命守着,连一片叶子都不会飘出结界的大椿树的树干的? 天下神树,哪怕只是一片枯叶,也会和自己的守护者产生感应。 如果是这么大一根树枝没了,它离开结界的瞬间,沈慕琼就会察觉。 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李泽吹了吹手中茶盏,浅声道:「是你临死之前,交给我的。」他垂眸,看着茶盏里自己的倒影,「你说你死后无人再守护大椿,这样不行。你将此物交给我,告诉我拿着它,就能穿过结界。」 他苦笑:「我算不算是咒禁院,最后一个守护者呢?」 这是一个人妖纷杂的乱世。 大梁永安三十七年,下元节,四大结界全部坍塌,凡世只剩以大梁京城为中心,东西一百余里的,还算安全。 大梁咒禁院全员战死,只剩下沈慕琼一人,勉强支撑最后的结界。 当时,金刚罗汉才是救世正主一说,充斥了整个京城。 「百姓不明真相,以为「金刚罗汉」是神佛降世,救苦救难,人与妖,人与魔,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李泽一边品茶,一边娓娓道来。 「罗汉堂煽动百姓,说凡世有此劫难,全因妖祸。也因为妖怪作乱,才导致青州、幽州、以及山江与兴州四地的结界尽数坍塌。所以百姓要求皇家将你交给罗汉堂,并且称唿你为「祸首」。」他顿了顿,「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见到你。」 那时的沈慕琼,也是这身绣着金色星宿的外衫,但却比如今憔悴得多。
第45页 明明十年,却像是歷经了四五十载的风雨。 两鬓起了白髮,眸色也不如现在清澈。但面容依旧如二十多岁桃李年华的少女。 「当时整个咒禁院已经坍塌,你无处可去,为了保护你,思来想去,皇族隐瞒了你的身份,将你安顿在我的世子府。」李泽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你就被发现了。」 和民间激昂的情绪不同,大梁皇族在此时此刻保持了绝对的冷静和清醒。 但当时天下已经乱套,皇族不仅没有了权利,连最起码的公信力也消失了。 所有人都在为了明天还能活着而拼命,烧杀抢掠在大梁京城变成了一件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事情。 为了保护沈慕琼,为了保住最后的龙柱,大梁皇族除了李泽之外全部的人,以自身为盾牌,筑起了最后的一道防线。 「我没能参与其中,因为你当时似乎已经察觉到,这大约是你最后的终点。」 李泽说到这,沉默了很久。 他捏着茶盏的手泛起微微的白,整个人僵硬得像是一尊石像。 「皇族中,我的修为潜力最强,你当时为了在你死后有人能继续守护龙柱,守住凡间最后一块净土,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我。」 沈慕琼看着他不似说笑的模样,着实震惊。 「这不可能啊。」她询,「以我的实力,在当时的情况里,决不可能草率认定我必死无疑的。就算天下凡人全部加在一起,我也不认为我会输。」 「如果再加八大门派和四个被人血灌溉而出的邪物呢?」李泽淡淡的笑着。 沈慕琼哑然。 「你会落得如此境地,全因那罗汉堂联手了八大门派,而里蜀山四大妖消亡了三人,你已经没有掌控妖族的力量。」 李泽话音平淡无波,却透出一股深深的绝望。 「你被妖族抛弃,又被凡间抛弃,高高在上的神族与仙族根本就置身事外,而魔族等着坐收渔利。」 他手里的茶盏微微颤抖,原本平静的茶面盪起一层层波纹。 「你死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在叫好。」李泽鼻子一酸,别开视线。 暮色四合,冬风萧萧,就像那一天的夜一样冰冷冻人。 百姓在罗汉堂的煽动下,冲破了皇宫大门,踏着皇族的尸体,像是疯了一样涌向祭坛。 喊杀声,叫嚷声,响彻天际。 沈慕琼站在祭坛正中,满头白髮随风而起。 她看向依然挡在她身前,不肯后退半步的李泽,云淡风轻地说着:「算了。」 李泽摇头,不语。 沈慕琼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身上的那件黑色的外衫脱了下来。 她将那件象徵着咒禁院正术的衣裳,披在了李泽的肩头,有些惋惜道:「是师父的错,都没能给唯一的徒儿做一件合身的新衣服。」 「我死之后,你到青州去。」她话音清淡,却说得无比郑重,「他们打破了青州的结界,但没能得到我守护的青州神物。」 她将手里那把漆黑的剑,递给李泽,微微笑起:「对不起,为师这些日子只做出了这个,不知道你用起来会不会顺手。」 第37章 崩坏的执念 直到此时,李泽才愣愣地看着她手中漆黑的剑。 他有些哭笑不得:「谁会在意这种事情?谁会在意这些啊!」 「我会。」沈慕琼仍旧笑着,那银白的髮丝在月色之下格外美丽。 「青州结界已经坍塌,你此去青州,剑不离身,就能找到那棵大椿树。」她郑重道,「凡世三万两千岁,乃是大椿树的一年。你守好它,终有一日,海清河晏,六界秩序还会回来。」 李泽看着她,话音有些颤抖:「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沈慕琼什么时候回来?」 夜空之下,祭坛之上,沈慕琼苦涩一笑。 「这世间法则,便是尘归尘,土归土。幽冥只有一条路,有去无回。」 她说完,看向李泽身后。 百姓已经冲垮了最后一道宫门,一群人抄着棍棒武器,向着祭坛涌了过来。 「走吧!」沈慕琼一把抓起李泽的手,将那把剑强硬的塞进了他的手里:「走吧!别回来了!」 那一瞬,李泽的身体随风而起,他伸手去抓沈慕琼,却只抓到了她随风而扬的髮丝。 一缕缕银白自他指间滑走,他想冲下去,可身上那件咒禁院的衣裳死死地拽着他,带着他,一路往远离京城的方向,飞快地冲出去。 在离开京城城墙的瞬间,李泽眼睁睁地看着祭坛上爆出一道强烈的光柱,整个大地轰轰而鸣。 龙柱,塌了。 李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青州。 遍地焦土,整个青州城没有一个活物。 他颓然地游走在城中的街道上,只要抬起头,就能瞧见大椿树的树冠。 这棵支撑着六界时间的大树,正值盛夏,枝繁叶茂,光芒璀璨。 他以为这够讽刺了,却没想到,更讽刺的还在后面。 龙柱坍塌,没有了守护者的人间成了妖魔的乐园。 大梦初醒的百姓,这才反应过来,那所谓金刚罗汉不是什么救世主,而是恶魔。 凡人被当成廉价的奴隶,过得连狗都不如。 破败的青州偶尔会有逃出来的凡人躲避,在见到李泽斩妖除魔的样子时,以为自己找到了庇护所,对他顶礼膜拜。
第46页 可李泽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他们不配。 时间久了,青州竟渐渐聚拢了许多逃难的凡人。 他们请求李泽的庇护,却遭到了拒绝。 「你不也是人么!你还是皇族呢!我们是你的子民啊!你为什么不保护我们?!」 子民?皇族? 李泽看着他们身后冲过来的妖怪,转身就走。 他不想说没有意义的废话。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李泽觉得,这天下还是灭亡了好,这六界还是崩塌了好,这天道还是毁灭了好。 也许是心有感应,失去了沈慕琼的李泽,与失去了守护者的大椿树,似乎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支撑六界时间的大椿树,枯萎了。 天地错乱,日夜混淆,六界坍塌重叠,隔岸观火好几年的神仙们,终于着急了。 魔族在仙界的宫殿里来去自如,神族和妖族共享一轮日月。 一天时快时慢,历法如一叠废纸,全无用处。 眨眼前还是白天,眨眼后已是夜晚。 从出生到老去,有的只需一天。 整个六界都在寻找大椿树,整个六界都开始寻找大椿树的守护者。 整个六界都以为,沈慕琼还活着。 万念俱灰的李泽,靠在枯萎的树干上,抱着那把长剑,望着光秃秃的树枝,看着日月轮转。 如果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闲散皇子,守护大椿树这么久,他已经强得不惧。 可是有什么用呢? 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国,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唯一心爱的女人,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他只得到了一棵枯萎的树。 如果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他背靠着树干,轻声嘆息,慢慢合上双眼:「好累。」 如果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也许是执念深重,也许是上苍不忍。 李泽再睁开眼的时候,竟然真的回到了十年前。 他勐然从床上坐起,还以为做了个漫长的噩梦。 直到他的手,摸到身旁的剑。 「摸到剑的时候,我才确定,我是真的回来了,而不是大梦初醒。」 李泽跳过了当中很多细节,给沈慕琼讲了一个大概。 「我会带叶虚谷来,是因为在京城时,他为了给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沖在了对抗金刚罗汉的最前面。」李泽放下茶盏,「死的也最是惨烈。」 他深吸一口气,温柔地看着沈慕琼:「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多了去了。 沈慕琼低下头,看着手中这把漆黑的长剑,震惊到无以復加。 「你是说,八年后,结界坍塌,连京城最后的龙柱也塌了?」 「嗯。」 「而我被八大门派与罗汉堂联合围剿,死在了龙柱祭坛上?」 「是的。」 沈慕琼有些怔愣,这一晚上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她有些消化不了。 就算在大椿树的树枝面前,她也难以相信:「十年,不,逆转的不止十年,这简直像是开玩笑。逆转时间是有代价的啊!你一个凡人……」 她欲言又止,最后长长嘆了口气:「所以,你来青州,是为了保护我?」 李泽点头:「保护你,和追查罗汉堂。」 「青州结界是怎么塌的?什么时间塌的?」沈慕琼追问。 李泽摇头:「你从未提及。」他坦言,「我到青州之前,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有个赵青尽。」 这不正常。 沈慕琼蹙眉沉思,以她与赵青尽之间的交情,不可能只字不提…… 想到这,她愣了一下。 确实有一种情况,她应该会只字不提。 那就是赵青尽死的惨烈,惨烈到她此生不愿意回忆起这件事。 「让我缓缓,让我缓缓。」她揉着自己的额头,紧着眉头回忆着李泽方才说的那些话,半晌才抬头,狐疑地瞅着他的面颊,「所以,你是我的徒弟,我是你的师父?」 听到这话,李泽端茶的手僵了一下:「那你是单方面认为的。」 「啊?」沈慕琼不解。 「你单方面的自称是我师父。」李泽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游离,「我可没喊过你师父。」 「那倒是怪了。」沈慕琼惊讶,「恐怕当时已经没得选,只能抓到一个是一个了。」她说,「若不拜师,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大概率是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李泽笑了。确实如此。 但他一点都不想承认。 师徒关系,就像是横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条线,此前那些日子里,李泽实在是受够了。 第38章 我怕土匪遇到你,来不及逃命 「现在,你该告诉我了。逆转时间不是没有代价的,那你的代价是什么。」 李泽说这些的时候,肃然地望着沈慕琼。 此时此刻,沈慕琼却有些犹豫了。 她将手里大椿树铸造的那把剑拿起,手指敲了敲剑身:「代价是它,大椿树。」 「你已经知道大椿树是支撑六界时间存在的关键,但一个人的时间不会凭空消失。」她说,「时间产生了,只能置换,不能真正意义上的逆行。」 沈慕琼沉言:「比如陈明远的三天时间,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与大椿树的时间做了一次置换。」
第47页 李泽微微眯眼,敏锐地察觉到她话中的漏洞:「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沈慕琼挑眉:「这置换是通过我来转换的。」她说,「转换的时间多了,我会很累,很疲惫,在当下青州结界四周不太安稳的时候,我的疲惫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内心七上八下,生怕李泽看出这是她胡诌的藉口。 但李泽只是望着她,岔开了话题:「你今天说要有自己的情报来源,我可以帮你。」 他将沈慕琼面前的凉茶倒掉,为她沏了一杯新茶。 「皇亲国戚的身份在这件事上特别好使。」他勾唇浅笑,「有些事情咒禁院受制于不能伤人的混蛋教条,但我除外。」 他看向沈慕琼,思量了片刻:「这大概也是你当时的考量之一吧。」 李泽看着沈慕琼迟疑些许,又沉默点头的样子,看着她手中的剑,最终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他了解她。 不愿意说的,不愿意讲的,就算追问也没有什么用。 作为里蜀山四大妖之一的沈慕琼,有自己的自豪与骄傲。就算在一生终点都仍旧只字不提的事情,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说出口。 李泽将一旁食盒的点心推给她,温柔道:「尝尝,我让他们学着御膳房的点心做的。」 九格的点心盒里,枣糕舌饼桂花条,还搭配着许多从未见过的甜点。 沈慕琼拧着眉头,有些别扭地开了口:「在你的记忆里,我以前就喜欢吃这些个玩意?」 「那怎么会呢。」李泽笑起,「你怎么会喜欢吃这样不入流的东西。」 看着那些点心,沈慕琼一边点头,一边拿起从未见过的小圆饼,放进了嘴里。 「这叫蛋黄酥。」 「……」她瞧着李泽,细细品了品,绷着脸道,「一般。」 说完,就见李泽笑了起来。 那之后,青州覆雪,直到腊月。 沈慕琼一个人,往白家赘婿苏束所说的那座山里走去。 她披了一件白色的大氅,踏着厚厚的积雪,刚往山上走出去五里,勐然收了脚步。 大雪纷纷扬扬,群山笼罩在茫茫的雪雾里。 沈慕琼伸手接了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触感冰冰凉凉。 她长长地嘆了口气,转身,看着不知何时起就默默跟在身后的李泽,挑眉道:「大冷的天,你这是出来踏雪?」 李泽背手而立,也不反驳:「腊月瑞雪,丰年可期。闲来无事,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走动走动?他是那可以随便走动的身份? 瞧着他带笑的面颊,沈慕琼深表怀疑:「府衙公事都处理完了?」 却见李泽想了想,歪头道:「这个时辰,赵青尽和石江应该快处理完了吧。」 沈慕琼:…… 她嘴巴张张合合,还是忍不住吐槽:「你是青州通判耶?」 「我是李泽。」他淡笑,上前几步,将怀中暖炉放进沈慕琼的手心里,「你是要去找那石像?山里有匪,不安全,我陪你。」 说完,他又觉得这理由牵强了点,补充了一句:「我怕土匪遇到你,来不及逃命。」 嗯,这么听着顺耳多了。 茫茫的大山,在落雪的映衬下显得静谧无比。 两个人并排前行,身后留下长长一串脚印。 「据苏束所言,他是听说有仙人路过,你说那仙人,会不会就是罗汉堂放出来的谣言?」沈慕琼边走边说,口中吞吐着白白的水雾。 李泽跟在她身旁,低着头看着她脚下的道路,应声道:「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不管是不是罗汉堂,都不影响他们别有用心的企图。」 「我倒是觉得奇怪。」他说,「赵青尽是青州山神,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入了这座大山,他会不清楚么?」 沈慕琼没说话。 她踩着松软的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过了片刻,她站在半山腰上,回头看着身后护着她的李泽,垂眸道:「他和我是一起来青州的。」 「二十年前,青州山神土地不是赵青尽,二十年前的咒禁院正术也不是我。」她望了一眼接下来的路,边走边说,「我当时只有守护者的职责,还犯不着来凡间。」 「但是。」沈慕琼道,「二十年前,青州结界突然变得薄弱了。有很多妖怪不知怎么越过的交界,出现在凡世。而当时的咒禁院正术只是个半桶水的傢伙,又偷懒又喜欢喝酒,最后不得已,我接了这个烂摊子。」 「而赵青尽,也是那个时候到青州来的。」她忘了李泽一眼,「毕竟交界关乎六界稳定,就算是神族也会担忧。」 「那此前青州的山神土地呢?」李泽问。 他站在结冰的河道前,踏稳了,侧过身向沈慕琼伸出手去。 「散了。」沈慕琼轻轻淡淡的说。 她挑眉瞧着李泽的动作,十分不解。 当着他的面,轻盈的踩在冰面上。 原本有些脆弱的冰层,眨眼之间仿佛加固了好几层,整个河床上下,冻的硬邦邦。 李泽收回自己悬空的手掌,也不气,反倒是开心的笑了。 「你懂散了是什么意思么?」见他笑的开心,沈慕琼反问道。 「懂。」李泽追上她,「差不多就是死了吧。」
第48页 「只是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沈慕琼继续往前走,「悄无声息的就不见了。」 她停在一处空地正中,望向正北的方向。 那里有一座石头堆成的神龛。 正中,土地神的石身上,穿着大红的衣裳,面前摆着供奉的吃食。 「苏束所谓能见到神仙的石像,这座山上,仅有此一座。」沈慕琼垂眸,「什么人那么大胆,连神仙都敢假冒?」 青州山神赵青尽是特殊的。 比一般的山神土地厉害,是肩负着保护结界的使命的。 但这一切在二十年前并没有推行。 「结界自六界诞生起就是稳固的,从来没有人想到它居然会松动。」沈慕琼蹲在石像前,伸手弹了它额头正中一个脑瓜蹦,「我守了大椿那么多年,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她起身,看着石像另一侧无尽的山川,指着山的对面道:「结界就在那里,对面就是妖界不念川。」 「李泽。」她转过头望着他,淡笑着说,「想去看看么?」 「我……」他话音未落,凭空传来叶虚谷一声唿唤,「我这有个病人,你们俩要不要过来看看?不太对劲。」 沈慕琼愣了一下。 李泽也愣了一下:「我为什么也能听到?」 「啊?」叶虚谷诧异道,「哎?通判大人怎么也能对上话?」 「先不说这个,什么样的病人?」沈慕琼转身,往回去的方向走起来。 李泽站在原地,看着山的另一边,若有所思。 「头没了?」沈慕琼停住了脚步,一脸震惊的看着李泽,「头没了,但是还活着?」 第39章 徒儿的侍卫 场面和叶虚谷描述的有一点不同。 「你管这个叫病人?」 看着他医馆后院子里无头狂奔的傢伙,沈慕琼和李泽都有点懵。 本以为会是十分血腥的场面,结果亲眼瞧见的时候…… 怎么说呢,有点诡异,有点无语。 没了脑袋,他三步一摔倒,五步一撞柱子,但都会自己摸索着再站起来。 「你这个病人的定义,稍微有点宽泛啊……」沈慕琼「嘶」了一声,「他头呢?」 「这我哪知道啊。」叶虚谷蹦出一根手指,指着一旁冷汗直流却站得笔挺的石江,「喏,他送来的。」 雪依然纷纷扬扬地下着。 石江上半身湿透了,又遭了点惊吓,整个人都不好了:「脑袋应该是没了。」他说,「方才有人到衙门击鼓,说是自家的兄弟上山一夜未归,我就带着衙役们往山上赶过去找人。」 他顿了顿,哆嗦着手,指着那仍在狂奔的傢伙,一言难尽:「就找到了这个……还有头老虎。」 「老虎?」沈慕琼看着他,本想追问,但看他衣裳还是湿的,便转过身对叶虚谷道,「弄盆炭火,先给他换身衣裳啊。」 「看,我说的吧!」叶虚谷埋汰,「我说让他先换身衣裳,他非要等你们俩先来。」 说完,他上前两步,把袖子一撸。 石江顿觉不妙,语速飞快:「那老虎是白底黑纹路,有一人多高,属下推测,应该是老虎食人了。」 话没说完,叶虚谷两手抓着他的手臂,抬着他就往厢房走。 「那老虎似乎有灵性,瞧见属下扭头就跑不见了,属下追出去大约五百米。但是他身形矫健,跑得着实太快就没有追上,只能将这个……这个不知道怎么称唿的捆了回来,现在还没有通知家属,也封锁消息了,路上没人知晓……」 咣当一声,厢房的门关上了。 听了他叽里哌啦一大堆的沈慕琼,皱着眉头:「你这侍卫,你还是得告诉他,以后见到这种奇怪的东西,能别追就别追。」她看向李泽,「上次陈家大院那两个身穿妃色外衫的人,我不让你们追,就是因为不知底细。凡人有极限,而妖怪的极限远高于凡人,切不可鲁莽行事。」 她嘆息道:「多好的一个侍卫,失了可惜啊。」 李泽眯眼笑起,点了下头:「所言极是。」 但沈慕琼突然就起了几分玩心,歪了下脑袋:「这徒儿的侍卫,我应该如何称唿啊?」 听到徒儿两个字,李泽身子一僵。 他看着沈慕琼,纠正道:「李泽。」 「嗯,徒儿。」沈慕琼笑起,「原来单方面的收徒是这个感觉啊,难怪「我」那么坚持。」 看着她不以为意往前走去的样子,李泽有些憋屈。 他千方百计想要绕开这件事,怎么绕着绕着,又回到原点了一样。 但他的念头,他的心思,沈慕琼一概不知。 此时此刻,瞧着院子里这个无头狂奔的傢伙,沈慕琼将别在身后的戒尺抽了出来。 上次用起来很顺手,如今她在戒尺一端钻了个眼,坠了个玉石小鹿,挂着白色的流苏。 李泽以为她又要用时间术法,正要制止,就见她一手抡起戒尺,冲着那无头的脖子背后,啪的拍了一下。 光听声音,就觉得疼。 李泽蹙眉,伸出去的手收回了大半,生怕打到自己。 这一下确实管用,那傢伙不跑了,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脖子,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沈慕琼围着他转了一圈,才又看向李泽:「有笔么?」 原本,她是准备仿照「刑天」的模样,在他肚皮上画个眼睛嘴巴,将就着沟通。
第49页 可李泽说什么也不让她画。 拿着诸如「人妖有别,礼不亲授」、「尚未出阁,怎能为男子脱衣画眉」……这种奇葩理由,硬生生把沈慕琼关在了门外面。 最终是叶虚谷不情不愿地在电光火石的威胁下,随手画了两笔。 「你这是坑我啊,这东西谁画他身上,他就认谁啊!」叶虚谷都快哭了。 「这不是挺好。」李泽道,「你新开医馆,缺人手,他正好手脚齐全,帮你扛个箱子什么的。」 叶虚谷哑巴了,「这,这」了老半天,最后嗓子里冒出一股白烟。 他放弃了。 此时,沈慕琼瞧着那有「鼻子」有「眼」,就是缺个脑袋的无头人,问道:「还记得发生什么了么?」 屋内安静了片刻。 叶虚谷胳膊肘撞了一下门口换了衣裳的石江,小声说:「这头都没了,怎么记得啊?」 石江僵着脖子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对他而言,怎么记得都无所谓了,他已经看透生死,看透这个奇葩的凡间了! 「我知道你听得到,你试试用刚画在你身上的嘴巴说话。」沈慕琼不急,「头虽然没了,但是三魂七魄都在,定然记得清楚。」 她坐在椅子上,身旁炭火噼啪作响。 不多时,这无头人竟然真的发出声音来:「我在山上,遇到了老虎。」 他愣愣地说着,伸手比画了一下高度:「有这么大,比黑熊都大。」 「白的?」沈慕琼问。 「白的,有黑色的花纹。」他声音带着点嗡声,不那么透彻,「主要是下雪,处处都是白的,它接近的时候我完全没发现,一直到他站在我身后,我才瞧见它。」 话到了这里,他身子怔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抬起手想要挠头,手却铺了个空。 「当时,雪地里还有个人。」他说,「像是个书生……我记得,我发现那老虎之后,他大叫着跑了,然后我眼前就黑了。」 沈慕琼蹙眉,她沉默了许久,手指尖一下一下点着自己的衣裳。 「大冬天的,你上山干什么?」她不解地问。 无头人沉默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被一个声音喊上山的。」他十指交叉,垂在身前,「是个姑娘的声音,一直喊我去山里。她说,山里有金子。」 「你信了?」沈慕琼眉头更紧了。 「我想试试,万一真有呢?」他说,「我弟弟开春之后要去参加会考,正需要银子。」 沈慕琼一时无语,她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什么?上山之前,上山之后,那个声音还说过什么?」 就见无头人沉默了片刻,竖起手指,郑重道:「她说,如果遇到了危险,她会救我。」 第40章 不愧是我收的徒儿,听话 揉碎了云朵,飘下砂糖般的雪花。 沈慕琼站在屋檐下,看着纷纷扬扬的落雪,一筹莫展。 她觉得自己问了个寂寞。 「现在,除了知道他是王家的大哥王玉堂之外,还知道他上山之前总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以及上山之后,被咬之前,身旁还有一个男子……」她仍旧抱着李泽递过来的暖炉,摇了摇头,「这其实和什么都不知道,没什么区别。」 老虎也会食人,这并不能作为这件事和妖怪有关的证据。 反而是这个王玉堂自己,脑袋没了还能行动自如,这倒是离了大谱。 「上一个这么嚣张的,还是刑天呢。」沈慕琼尬笑一声,「可人家刑天本就是神族。」 她哈了一口气,尝试打破冬日中所有的无趣:「老虎和女人,王玉堂和那个逃命的男子,这之间的联繫薄弱到让人根本无法串在一起。说是一组事件,却又更像是独立的两件事。」 「不能带着预设去看案子。」一旁的李泽忽然开口,「这是你教我的。」 带着预设去分析案件的时候,看谁都像是兇手,从谁的出发点,都能扯到案件上。 这种时候最容易冤枉好人。 他向着屋檐外伸出手,飞扬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 那手纤长白皙,一点瞧不出是握剑的手。 兴许上一次李泽若是没有遇到沈慕琼,可能就只是大梁养尊处优的世子,永远都没机会亲手握剑。 「既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属于咒禁院管辖,那么山上老虎一事,青州典狱司来负责,咒禁院负责调查无头一事,如何?」沈慕琼询道。 李泽感受着手心里冰凉的触感,一把握紧了雪花。 他笑着看向沈慕琼:「甚好。」 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沈慕琼挑眉:「切记,不能追老虎。」 「嗯。」李泽点头,「不追。」 沈慕琼望着他,忽而阴悄悄地笑起:「不愧是我收的徒儿,听话。」 李泽的面容僵了一下。 见状,沈慕琼脚底抹油,转身就准备开熘,结果一步还没走出,李泽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勐然一扯。 沈慕琼显然没料到,脚下一个踉跄,脸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落雪簌簌,屋檐下,李泽仍旧没有放手。 沈慕琼诧异抬头,正好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他唇角带笑,俯身瞧着沈慕琼惊讶的模样,带着些许气声,凑在她耳旁:「那可有点麻烦,我这人特别喜欢以下犯上。」
第50页 说完,慢慢松开了沈慕琼的手腕,笑着后退转身,先走出了医馆后院。 沈慕琼有点发懵,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第二日,沈慕琼刚准备往王玉堂的家宅去,迈出府衙大门,就迎面遇上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男人,口中一边喊着「大人救我」,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沈慕琼一个侧身,与他擦肩而过,他正好被门槛绊倒,啪的一声脸着地。 看那蜷缩的样子,是有点疼啊。 「怎么了?」沈慕琼弯着腰,诧异地问,「跑这么急,有人追你么?」 听到这话,地上的男人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指着身后空空荡荡的街道:「老虎!老虎追我啊!」 又是老虎? 沈慕琼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什么也没瞧见。 「哪来的老虎?」她不解。 「就山上,山上虎神发威了,它昨天就想吃了我,幸好我机智……」男人愣了一下,卡住了话音,立马又跪地求饶起来,「大人救我啊!」 门口这一番动静,把李泽和赵青尽都惊动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书生模样的男人,拼命给沈慕琼叩头求救的场面。 李泽蹙眉,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好好说。」 他话音冰冷,把男人镇愣住了一瞬。 下一秒,他神情更加扭曲,声音还高了不少:「好好说不了!虎神发威了,它说不定什么时间就要来吃我了啊!」 李泽点了下头:「嗯,我发威比虎神可怕。」说完,他看了一眼石江,「带过去。」 一旁石江袖子一撸,上前两步,马步一扎,直接把人抗在肩头,向着府衙二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此时,李泽口气才和缓了不少,他看向沈慕琼,话音带着深沉的关切:「没事吧?他有伤了你么?」 「没……」 不等沈慕琼说完,赵青尽先一步抢了话:「你担心错人了,你该担心一下那个被抗走的傢伙,他要是能有那伤了沈慕琼的本事,那不知道得是什么级别的大罗神仙。」 门口,李泽看着他,拧着眉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慕琼呢?她一个姑娘家,到底比不过男人。赵大人是神仙,本就实力强大,可我与她,一个凡人,一个不能反击只能挨打的女子,如此弱势,怎能视而不见?」 赵青尽的嗓音都颤抖了:「凡人?女子?」 一个把妖怪打得嗷嗷直叫,为求活命投案自首的凡人? 和一个使出全力,能把对方族谱都灭干净的女子? 他手指在李泽和沈慕琼面前来来回回了好几下。最终,面露痛苦,双手抱头,惊唿:「我的妈呀!」 李泽大概是赵青尽迄今为止,遇到的最难以应对的傢伙。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往二堂去的时候,他甚至凑在沈慕琼身旁,生无可恋地指着李泽的后背:「你不管管?」 「怎么管?」笑得肩头直颤的沈慕琼,努力绷着脸,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问题又抛回去了,「这是上司,京官,大梁世子。你都应对不了,我怎么管啊?」 赵青尽无语,瘪着嘴巴:「你就是觉得好玩。」 沈慕琼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这样,赵青尽更憋屈了,用李泽也能听到的音量,吵吵了两句:「咱们是队友啊!」他手指指着李泽的后背,「李大人,你,还有我,咒禁院就咱仨,没必要老搞我啊!」 他话音刚落,李泽顿了下脚步,背手转身,挑眉道:「早点说不就好了。」 说完,他又转身向前走去。 赵青尽傻傻地看着他的背影:「哎?你不是青州通判么?!」 「掩人耳目你也信。」李泽没回头,摆了下手。 第41章 踏雪寻诗 原本应该来青州出任通判的,其实是石江。 但是李泽一通鬼斧神工的操作之后,石江就成了他的护卫。 只是通判该干的话他一样也没少干。 「难怪石江天天都在扯着我处理公文……」赵青尽两手揣进了袖口里,心中觉得石江兄弟实在是太惨了。 这点,沈慕琼也有同感。 一个人干两份活,却只有一份月俸,太惨。 可没多久,她就发现,原来还有比石江更惨的。 被石江扛到二堂去的男人,蜷缩在墙角的雪堆上,靠体温暖出来一个坑。 他哆哆嗦嗦地瞧着眼前的沈慕琼,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小人刘宋,昨天我本是上山寻诗的……啊,踏雪寻诗您懂吧?就干那个去了的。」他说,「上山的时候还没下雪,天色也挺好,走到半程的时候,就开始纷纷扬扬地下小雪了。」 天地苍茫一片,山盖着雪,雪连着天。 当时的刘宋,沉迷在这样如诗如画的意境里,一个人往前走了很久。 「我想写一首特别的诗。」他说,「那种能够到达流芳千古的级别,能让人从内而外感受到力量的诗!」 刘宋说到这,神采飞扬:「现在的诗,不行!那什么李黑,杜子丑……不行。」 他摆手:「没灵气,都是千篇一律的产物,一点美感都没有,还号称什么诗神……」 他从雪堆上站起来,十分自然的接过赵青尽刚倒的茶水,唿地喝了一大口,扯了一把八仙椅,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十分郑重的坐了下来。
第51页 就仿佛刚才那个抖成筛糠,磕头喊救命的不是他一样。 「说重点。」沈慕琼打断了他的话,「你上山遇到什么了,怎么遇到的?」 「……」刘宋看着她,想了想,放下了茶盏说,「我不知道怎么遇上的啊!」 大雪漫天,刘宋走到了半山腰,雪越下越大,他就有些犹豫了。 再往上走,实在是太冷了。 可是现在就回头,他又有些不甘心。 这连天的美景,对刘宋而言显然更有吸引力。 他望向四周,大雪让视线受阻,仅能看清眼前十多米的距离。 「我虽然喜欢这景致,但我不傻。」刘宋挠了挠头,「我怕雪再这么下下去,看不清山路,我会困死在上面。」 想到这里,刘宋决定下山。 他爬到半山腰,走走停停地用了一个多时辰。但下山因为雪大路难行,时间用得更久。 好在天公有眼,他下了不久,雪就停了。 眼前白茫茫一片,最上面一层的雪花微微发出光芒,美得无以言说。 「就是那时候,那老虎出现了。」他说到这里,浑身止不住地打哆嗦,「比屋檐都高的老虎啊!」 他双臂张开,比画了一下:「那个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大,眼睛也有这么大!」 一连三个这么大,把沈慕琼看得直皱眉。 他比画出的样子,潦草的像是没有区别。 配上那三段话,就跟没说一样。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多大。 「你还是说颜色吧。」她打断了他的话,「什么颜色的老虎?」 「白的,上面有黑色的纹路。」 「比你高?」 「比我高!」他又抬起手,「那么高呢!」 沈慕琼愣了下,看着他手比的高度。 大概是因为坐着的缘故,那手臂的最高点,刚刚超过她的身高。 「比屋檐高?」她回头看了一眼足有两个她高度的屋檐。 「对!就跟那屋檐差不多高。」刘宋「嘶」了一声,「那把我吓得。」 「当时察觉到那老虎的时候,我就不敢走了,站在那不动。」他深吸一口气,「以前听人说装死管用,我当时就想着要不然躺在雪里装死吧。」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道听途说的很多种救命的法子。但当时那个场面,他拿不出任何应对的办法。 「吓都吓死了,我都快尿裤子了!」 刘宋一个劲地说着,像是车轱辘一样,同一句话,同一段话来来回回地说了好几遍。 在这个过程里,石江悄悄从一旁走到李泽身边,递给他两张纸。 李泽只看了一眼,就扯了沈慕琼一把。 他将纸递过去,小声道:「刘宋本人和他家的情况。」 「这么快?」沈慕琼一惊。 她接过李泽手里的两页纸,低着头仔细地看了一遍。 耳旁充斥着刘宋来来回回的念叨,他说起无关紧要的事情,没完没了。 「就在我都要放弃的时候,那老虎转了方向。」他说,「往山下那边走了十几米。」 「我不敢跟着,也动弹不得,我就站那没动,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地方突然冒出来个人,我就看着那老虎悄悄靠近了他,然后……」 刘宋顿了顿:「那么大的嘴巴,那么大!像是给他戴帽子一样,就扣在了那个人头上,咔嚓一声!哎呀!」 他说到这,抖得厉害。 「我,我当时就吓死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山上跑下来的,我本来想报官,结果太害怕了,我就躲回了家里。」他深吸一口气,「我躲了一晚上,满脑袋里都是那个场面。」 他抬头,目光从众人面颊上扫过,十分诚恳地说:「我觉得那个兄弟实在是太惨了,死得那么惨,还躺在山上,我我我……我就想着要不然上去给他收个尸,起码得让人家家人知道这件事是吧……我就又上山去了。」 雪已经停了,阳光落在雪上,却没有一点温度。 刘宋从头到脚都冻得打哆嗦。 他沿着昨日进山的路线,一路往前。 可在快要到达遇虎之地的时候,他又一次瞧见了那只老虎。 他当时就崩溃了。 一路狂奔下山,哭着喊着跑到府衙门口,就有了跪在沈慕琼面前求救的一幕。 他说完这些,整个二堂里鸦雀无声。 沈慕琼仍旧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两页纸,神色渐渐冷漠。 她抬起头,看着刘宋,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在山上,当真只是这样没有头绪地遇上老虎么?」 她话音微寒:「刘宋,你夫人林氏是怎么死的?」 第42章 你曾经也是这么一气呵成 沈慕琼望着有些怔愣的刘宋,又问了一遍:「一年前,你夫人是怎么死的?」 刘宋有点懵:「这……关我亡妻何事啊?」 日光落在屋檐上,暖化了积雪,水汇聚在瓦片正中,低落下来。 沈慕琼手上两张纸,一张写着刘宋的经歷,另一张却写的是去年青州府衙处理的一起意外。 刘宋的夫人林氏,春日上山祭祖的时候,被突然暴涨的溪水冲下了瀑布。 之后府衙搜了七天,最终在林子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第52页 并非溺死,而是被勐兽咬死的。 「这案子我记得。」赵青尽凑过来,指着沈慕琼手上的纸,「我验的。」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沈慕琼和李泽才能听到的音量,沉沉说:「死亡七天,勐兽咬痕,当时判断就是被虎咬了。」他稍稍回眸,瞧了刘宋一眼,「因为是意外,所以验完了刘家人就带回去葬了。」 说完,他看着沈慕琼:「你在怀疑是虎伥吧?」 沈慕琼没回答,静静地点了下头。 虎伥,是伥鬼的一种。 怀着执念被老虎吃掉,成为老虎的僕人的,叫做「虎伥」。 当老虎需要出去觅食,虎伥便是嚮导,带着它寻找猎物。 「为虎作伥。」沈慕琼轻声说,「三个事件,背后都有老虎,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巧合。」 赵青尽点了下头,他看了两人一眼:「我带着石江先进山。」他说,「若真是虎伥那可不得了,不早点处理还要死很多人。」 他颔首致意,招唿了石江一把,两个人一路小跑出了院子。 「他不是能感应到位置么?」李泽不解。 「虎伥不一样。」沈慕琼娓娓道来,「虎伥的本质是人的魂魄,是虚的,没有实体所以他感应不到,这也是他会说不得了的原因。」 感应不到,也就意味着发现不了异常。 这样,每次因为虎伥而被老虎袭击的事件,都会被当成凡人正常的人生定数,成为他们必经的劫难。 李泽想了想,点了下头。 「刘宋,你夫人去年春季也是在那片山林里出事的吧。」沈慕琼问。 眼前的男人仍旧有些发懵,他点了下头:「啊对,就是那。」他蹙眉,声音小了些,「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沈慕琼瞧着他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只能提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那个被老虎吃掉的人么?」 这本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可是刘宋却沉默了很久。 他像是在想什么一样,思考着,权衡着,最终摇了摇头。 他说:「不认识。」 那之后,刘宋就不再回答沈慕琼的问题。 他反反覆覆念叨一件事,直勾勾地说自己哪里也不去,吵吵闹闹:「你们得保护我!那老虎肯定会来吃我的!你们得保护我啊!我就在衙门里,我哪里也不去!」 看着二堂院子里闹腾的刘宋,沈慕琼摇了摇头:「不对劲的。」 「第一是他口中所说踏雪寻诗一事。」李泽点起老山沉檀的盘香,扣上了盖子,「他连基本的表达能力都成问题,写诗简直天方夜谭。」 老虎有多高多大,靠嘴巴完全说不清楚。 这样的人会在大雪天踏雪寻诗,一去几个时辰,太匪夷所思。 「第二是他说自己想去收尸。」李泽从椅子背上抱起一件纯白的大氅,走到沈慕琼身旁,两手撑开抖了两下,披在了她身上,「自己夫人死的时候,都没有胆量来认尸的人,会为陌生人收尸么?」 「他更像是去确认对方到底死了没有。」沈慕琼淡淡道。 此时,李泽正在她面前将大氅的带子系好。 这个男人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息,应该是先前岁月对他不太友好的打磨,让他生出一股老成干练的气质。 不管是面对沈慕琼,还是面对赵青尽,他总是游刃有余。 他知道如何让人吃瘪,也知道如何成为依靠。 甚至能敏锐地察觉到旁人发现不了的特殊细节。 还有,总能提前想到沈慕琼需要什么,似乎永远比她快一步。 真可怕。沈慕琼拧了下眉头,这种人不是敌人,可真是太好了。 「我不是敌人。」李泽唇角微扬,温暖的笑起,「我对结界,对六界,甚至对神祇……一点兴趣都没有。」 被看透想法,沈慕琼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担忧的时候会不自觉将双手交叉于身前。」他笑意更深,「六界之中没什么惧怕之物的沈慕琼,很少做这个动作。」 直到他说完,沈慕琼才察觉到自己交叉的十指。 她低头看着掌心,琢磨了片刻:「看来我上辈子收徒的眼光很好。」 李泽表情没变,却莫名多了几分威压。 他仍旧笑着:「单方面收徒的眼光确实可以。」 说完,他岔开话题:「走吧,你不是要去王玉堂的家里?」 被他这么一提醒,沈慕琼点了下头:「确实得去。」她透过窗,看着仍旧在嚷嚷要保护的刘宋,肃然道,「得搞清楚,这两家人到底认不认识,有没有交集。」 「还有那个在王玉堂耳旁说山上有银子的女人,到底是谁。」李泽补充了一句。 此时,沈慕琼犹豫了。 她看了一眼堆起来的公文,蹙眉:「只是王家而已,我自己去就好。你这么多公文,没必要跟我一起去。」 李泽瞧着她:「青州府三年换八个通判,至今没有知州,不照样好好的?」 「那现在不是有了么?」 李泽不以为意:「咒禁院的事情更重要一些。」 你的事情更重要一些。 也许是觉得这话太轻浮,他又多说了一句:「那些公文石江会处理。」 「他不是去查老虎一事了么?」 「晚上处理也来得及。」
第53页 那一刻,沈慕琼哑然,她觉得石江可太惨了,太难了。 见她不再反驳,李泽拿起一旁的暖手炉,放进了沈慕琼的手心里。 那动作流畅熟练的就像是做过了无数次一样。 「你曾经也是这么一气呵成?」 她指了指身上的大氅和温暖的手炉。 李泽的背影,怔了一下。 第43章 宅仙人 无数次,李泽曾经无数次想要做这些事情,想要帮她披上一件暖身的衣裳,想要给她沏一杯热茶。 无数次,都因为那该死的师徒界限,被沈慕琼明确地拒绝掉。 那时,满头白髮的她,总是义正言辞地教导:「我收你做徒弟,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事情的。」 李泽懂,他怎么可能不懂。 沈慕琼为什么收他做徒儿,为什么教他那些术法。 只是因为,这六界快要完蛋了,她别无选择。 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成为沈慕琼的徒弟。 绝对不会。 此时已经走到门口,帘子撩开一半的李泽,望着沈慕琼好奇的面颊,笑着说:「嗯,很熟。」 如此,沈慕琼就再也没有拒绝他的藉口了。 阳光微白,积雪慢慢消融,腊月的青州市集,家家户户都在售卖特产年货。 马车两边,挂灯笼的、卖肉的,写对联写扇子的……市井万象,人间烟火,凡世美好不过如此。 王玉堂的家在青州东南方。 白墙黑瓦,如意门向南半掩着,一眼看过去,不像是缺银子的家庭。 沈慕琼上前拍了两下门环,她目光从门缝里瞧过去,正好看到院子正中的大缸。 那缸缺了个口,外面瞧着也有些掉漆,露出泥土的色泽。 见没人应门,沈慕琼拍得又重了些:「有人在么!」 她话音刚落,李泽上前几步,直接推开了门,自顾自走了进去:「青州府办案,王家人在么?出来。」 他一个人站在院子正中,日光之下,清冷又孤傲。 沈慕琼看看自己手里的门环,又看看他的背影,将手收了回来。 怎么觉得这人比自己还像是妖怪? 院里院外,两个天下。 从外看过来,王家虽不是大富人家,但也绝非穷的叮噹响。 可站在院子里,就觉眼前破败的有些夸张。 屋檐有缺,青石板的地面也凭空少了几块。 沈慕琼站在那口大缸前瞅了一眼,瞧见里头满是污浊的积水,发了绿毛。 她隐隐闻到一股霉味,有些沖鼻子。 直到此时,王玉堂的弟弟王文柏才慌忙地跑出来。 他一连点了好几下头,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嘟嘟囔囔地说:「原来真的有人敲门啊……」 那瞬间,沈慕琼有些惊讶。 和那无头的王玉堂相比,他弟弟王文柏实在是瘦了点。 穿一身旧青衫,补丁叠着补丁,再看脚上的鞋子,露着几个脚趾,最多只能算是垫子。 可即便如此,也难以掩盖他身上的书生气息。 「昨日是你报官,说你哥哥上山未归?」沈慕琼问。 王文柏拱手:「正是小人。」他目光从李泽身上打量过去,又看看沈慕琼,「可是有消息了?」 沈慕琼想了想:「家里只有你一人?」 「还有年迈的母亲。」他有些为难,「母亲眼睛有疾,不能视物……」 「可是玉堂有消息了?」 王文柏话没说完,一旁屋檐下传来一声关切的问询。 沈慕琼闻声望去,就见老太太从屋内走了出来。 与一身烂衣裳的王文柏不同,老太太穿得周整了许多。 棉麻材质虽然不算贵重,起码是完整无缺,干净整洁,没有补丁的。 只是可惜了,她双眼一片雾白,看向奇怪的方向,确实是不能视物。 被这样的一家人问起王玉堂的消息,沈慕琼实在是有些难以开口。 「娘,您怎么出来了。」王文柏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忙转身搀扶起他母亲,「是儿子学堂的同伴。」 「哦……不是玉堂的消息啊……」老太太嘆了口气,又笑起,「啊,你们聊,你们聊,我一个妇道人家,叨扰了。」 她颔首,将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慢慢转过身,挪着脚回到了屋里。 王文柏安顿好母亲,这才又从屋檐下走出来。 他面露难色,拧巴了半天才说:「若是消息不好,还请两位官爷小声些……」他回头望了一眼母亲回去的方向,嘆了口气。 沈慕琼与李泽对望一样:「也不能说消息不好。」她蹙眉,琢磨着应该怎么表达王玉堂的现状,才会显得不那么离谱。 「你能和我们说说,他离家之前发生了什么?」李泽垂眸,「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他说完,看向沈慕琼,摇头示意她不要说出真相。 嘛,就听他的。 毕竟凡人怎么想,什么感受,能不能理解,只有凡人最清楚。 这一来一回之间,王文柏侧身让出了一条路:「坐下说。」他指着相当空旷的正堂,「草堂寒碜,只有些温水,官爷要是不嫌弃,我可以从头讲来。」 他蹙眉:「只是这事情,说起来确实有些……」 他抿嘴,像是找不出形容这感觉的词语,最后干笑两声,只说了一个「请」字。
第54页 说是寒碜,都有点委屈寒碜了。 整个正堂里,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 王文柏倒了两盏白水,又从外面搬进来几块石砖。 沈慕琼十分惊讶,原来院子里消失的青石板砖,是被扣下来堆成凳子了。 可王文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接坐在上面,迟疑了许久才开口道:「两位大人相信这天下有宅仙人么?」 他目光诚挚,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十分奇怪,但其实,我们这宅子从得到的那天起,就总有些怪事发生。」他看着杯中水面,顿了顿又说,「常常有个声音,会告诉我们院子里的秘密,哪里有什么东西,哪里藏着什么,还有几次,有毛贼翻墙,也是她叫醒我哥,让我哥当心。所以我哥认为,她就是这个屋子的宅仙人。」 沈慕琼听到这,有些忍不住想要开口。 哪有什么宅仙! 有这种好东西,她不得抓来十个八个,有这种看家护院的利器,还要她沈慕琼守什么结界? 可她瞧见李泽听得一脸郑重,十分理解,万分共情。 这话到了嘴边,就又憋回去了。 第44章 我喜欢的不得了 王文柏不了解这些,仍旧在讲述着自家的经歷。 「这院子,其实我们负担不起。」他嘆息,「院子本来很好,当时的院主着急出手,价格很低。就是因为这院子里有宅仙人,我哥最后就咬咬牙,买下了。」 「只有你们听得见宅仙人说话么?」李泽问。 王文柏想了想,他有点无奈:「这个事情我不知道啊,我们家平时里没什么人来,亲戚大多都在荆州老家,没有什么走动,不知道别人听得到不。」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哦,那个卖给我们院子的前院主,好像是听不到。当时我来看这个宅子的时候,宅仙人就在讲这个院子的故事,但是前院主完全没有反应。我还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他说没有。」 沈慕琼不理解,大为震惊。 这种院子也有人敢买? 「原本我们不准备买,确实超出能力之外。但后来,这个宅仙人说她一个人在这,实在无聊……」王文柏抬手扶额,「我哥就不知道在想什么玩意了,拍着脑袋就同意了。」 想什么玩意……拍着脑袋…… 沈慕琼愣了一下,李泽原本淡然的面颊也盪过一抹惊讶。 王文柏一滞,赶忙改口:「那个……我哥心软,就说买了。」 这一时不慎暴露真实想法的小细节,让沈慕琼震撼的心往肚子里收了收。 还是有正常人的。 「后来,为了还钱,我哥日日在外奔波,我本想不读书了,也去做点事,赚些银子,但我哥不同意,他总说自己会有办法的。」 说到这,王文柏嘆口气,摊着手说:「我拗不过他啊!再往后,就是前两天,他突然就说什么山里有银子。我让他别去,大冷天的等开春再说也行啊!结果,趁我不注意,下着大雪,他自己就去了,再没回来。」 他一口气喝完茶杯里的水,抹了一把自己的嘴角,深吸口气。 屋内的气氛逐渐诡异。 本以为王文柏只是斯斯文文的书生,没想到他说着说着,渐渐就有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沈慕琼看着他,半晌才试探性地问:「你其实不太喜欢那个宅仙吧?」 这下,把王文柏问得打了个激灵。 他看着沈慕琼,干笑一声:「我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 除了说出来的话,从头到脚都没瞧出来喜欢。 沈慕琼瞭然点头:「那你哥消失这两天,那宅仙没说什么?」 这话,戳到了王文柏的痛处:「她何止不说什么……」他坐正了身子,「这院子是个长条的形状,院子门其实是在距离厢房挺远的角落上,以前有人来,她都会吭声,但是官爷您看,你们来的时候,我一点都没听见。」 「如果不是这名侍卫大人站在院中高唿一声,我仍然是丝毫不知。」 此言一出,「侍卫」的唇角抽了两下。 王文柏浑然不觉,看着沈慕琼道:「此种境况,已经两日多了。」 「两日?」沈慕琼抬手挡了下嘴角,压下笑意,又思量片刻,问道:「也就是说,从你哥出门之后,你也再没有听到过声响?」 「正是。」王文柏点头。 这事情太怪了。 宅仙本是无稽之谈,因为但凡是靠谱的神仙妖怪,就算喜欢一个人,守护他,也只会做家仙,保护的是这一条血脉,而不是守着冰冷的宅院。 王文柏口中的宅仙,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在这里了。 而后随着王玉堂的离开,这种束缚失效了,所以再也没出现过。 沈慕琼想了想,确实想不出什么大傢伙有这种特点。 她琢磨了片刻,还是决定按照李泽示意的那样,先将事情按下不表。 「府衙已经派人上山搜寻了,昨日未果,今日也还在搜山。」沈慕琼顿了顿,「天寒地冻,两日不见人影……还是得做好心理准备。」 王文柏愣了一下,他望着沈慕琼,又看向沉默不语的李泽。 许久,低下头「嗯」了一声。 纵然有无数的抱怨,无数的埋汰,但真的到了这个需要做心理准备的时候,王文柏还是忍不住哭了。
第55页 他红着眼睛,看着两人,憋着哭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慕琼临行之前,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这院子的前院主姓甚名谁,你可还记得?」 王文柏站在门口,点着头,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绪,说出了个出人意料的名字:「刘宋。」 无头人的意外,被虎神追杀的刘宋,还有消失的宅仙…… 三件事,因为一个名字,勐然间串在了一起。 沈慕琼有些怔愣,半晌才不动声色地应了声「好」。 她手摸向袖兜,里面有几粒碎银,刚掏出来,就被李泽挡了身子:「你母亲年事高了,冬日寒冷,拿去备些炭火。」 沈慕琼诧异歪头,看了一眼李泽的手心。 满满一包碎银。 她低下头再看看自己手心里这孤零零的几颗,想了想,收回了手。 返程路上,沈慕琼没有坐马车。 她走在青州的街头,带着几分调侃:「不愧是大梁世子,出手十分阔绰。」 李泽背手跟在她身旁:「身外之物,做个人情无所谓。」他看着沈慕琼的侧颜,笑起,「而且,你不是也很同情他么?」 同情? 沈慕琼想了想,这种感觉确实应该说是同情。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没少劝过王玉堂,但收效甚微。 兄弟情深是真,拦不住自家大哥也是真。 「刘宋的事情,你怎么认为。」天色向晚,李泽看着街边转糖画的摊子,停了下脚步。 他放下十几个铜板,推着沈慕琼站在石台面前:「转一个。」 这糖画摊子前大多是孩子,沈慕琼一时有点尴尬。 李泽不动声色地转移着她的注意力:「三件事都和刘宋有点关联,他应该有所隐瞒。」 他边说,边把沈慕琼的手引到了竹棍子旁边。 随着竹棍子哗啦啦转起,沈慕琼点了下头:「我得去刘家看看。」 她话音落下,竹棍的箭头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般,指向石板上画着的老虎。 李泽蹙眉,直接又加了十几个铜板,拍在摊主面前。 他面色不悦,话说的像是腊月寒风:「要鹿。」他强调了一遍,「只要鹿。」 第45章 我明天要告你的状! 冬日傍晚的星辰,依然美丽如大海中璀璨的波涛。 沈慕琼举着手里糖画做的鹿,皱着眉头:「这个鹿腿有点短啊。」 李泽笑起:「再画一个?」 那张眉目如画的面颊,带着温柔的嗓音,在星辰之下稍稍轻佻上扬的尾音,让沈慕琼愣了一下。 脸帅,人也称得上绝世无双,除了性格有点扭曲之外,还真挑不出什么其他毛病。 想到这,沈慕琼垂着眼眸,轻声道:「下次吧。」 她不是不能理解李泽性子里隐隐透出的几分偏执与扭曲。 沈慕琼这几天也有认真想过李泽说的话。 他经歷了那些像是噩梦一样的过往,逆转了十年。 没疯,没坏掉,还是个人样,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若是换了沈慕琼,自家师父死在自己眼前,那她怕是会毁天灭地,什么凡人,什么妖怪,什么天道……天下六界,都得死! 她抬眼望天,将师父两个字细细品了品。 好遥远。 刘宋的院子距离街市不远,在青州城南市的正背面。 沈慕琼和李泽走了大约一刻钟,就瞧见了他家门前高挂的灯笼。 两盏,各有一个金灿灿的喜字,坠着明黄色的流苏,晃眼。 「倒是心大。」李泽背手轻笑,「妻子死了一年,红灯就带着喜字了。」 站在巷子口,他大致打量了一下这里的屋舍规模:「院子的位置,地价,在青州都算得上贵的,这个刘宋不简单。」他看向正咬着鹿耳朵的沈慕琼,「他说他是读书人。」 沈慕琼瞧着他:「说不定人家有个员外爹呢。」 她说完,上前几步,拍了拍门上的扣环。 噹噹几声,迴荡在整个小巷子里。 等了片刻,听不到内里一点动静,沈慕琼又拍了几下。 屋檐上化了一半的雪,熘着瓦片,噗的一声落在地上。 刘家的门没开,倒是他旁边的院子,拉开了一条缝。 门里的人打量了沈慕琼和李泽片刻,小声问:「两位是?」 李泽抬手,从怀中拿出府衙令牌:「青州府。」 又是片刻的迟疑,门才开得大了些:「别敲了,这户就一个人,早上我见他出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说话的年约四十,看起来像是对面屋宅的僕人。 「您认识?」沈慕琼问。 僕人摇了摇头:「认不得,但他家前两年闹腾得很,街坊四邻都当茶余饭后的笑谈。」 沈慕琼有些不解:「闹腾?方便同我们讲讲么?」 僕人犹豫了一下,在门后不知同谁交代了两句,这才打开了门,走了出来。 暮色四合,她手里掌着一盏灯,落在地上的剪影随风摇盪着。 「他先前有个夫人,还有一房妾室。」她指着刘宋家的大门,「闹哇,闹得厉害。具体是为什么闹,我确实不清楚,毕竟妻妾不合是他的家事,我们也插不上手。」 她看着沈慕琼,避开了李泽,扯了沈慕琼一下,小声说:「这毕竟是嚼别人家舌根,你莫要外传。」她抬手,挡着半张面颊,「他那个妾室不知道什么身份背景,也不知道惹了什么人,天天有人来砸门。一群人站在门口叉着腰,骂得可难听了。」
第56页 她这说的,把沈慕琼说懵了:「骂?谁骂谁?」 「骂他那个妾室啊,叫什么来着,什么娇娥……哦,林娇娥。」她嘆息,「一群市井泼妇,站在门口,就骂她不要脸,占着茅坑不拉屎……哎呀,可难听了。」 「你的意思是,他的正妻找来了一群人,站在他们家门口,骂他的妾室?」沈慕琼有点乱,「还有这种事情?」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不是么。」僕人指着刘家的门,「后来他正妻就出事了,死了。」 「按理说,事情到这一步,就应该消停了吧?可他家没有啊,他夜里经常大喊大叫,可烦人了。」僕人说,「我们家老爷和夫人身子不好,几次三番都被他隔着院墙吓醒。后来我们有意见,就堵着他讨说法。然后这个人就搬走了一两个月,再回来之后,可算是安静多了。」 「但这几日不知为何,又开始了,大喊大叫的。」说到这,僕人摇了摇头,「叫得可悽惨了,跟谁要杀他似的。」 「你说的几日,大概有多久,三五天有没有?」沈慕琼追问。 「有,可有了。」她又往墙壁前面凑了凑,「起码有小半个月了。」 沈慕琼瞭然点头。 小半个月,也就是说,他是先遇到了什么事儿,然后「踏雪寻诗」,最终在山上遇到了所谓的虎神。 「您还记得他是什么起就住在这里的么?」 「有五六年了。」僕人想了想,「哎呀,应该不止,我们家老爷办五十寿宴的时候,他就在这住了,这都眼瞅要六十大寿了。」 沈慕琼想了想,总觉得这里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她就像是站在真相面前,却隔了一层薄纱。 伸出手,仿佛抓到了线头,可那线头却像是虚无一般,眨眼消失不见。 星空之下,她想了想,同僕人寒暄几句,道了谢。 「哎,我还记得他家夫人,那苏姑娘是个好人,说话稳重踏实,就和官爷您一样。」僕人面露怅惘,掌着灯转身往院子里走去,「算一算,都走了一年多了,人吶……」 随着木门关上,沈慕琼愣愣地站在巷子里。 她回头看向李泽,生怕自己听错了:「她刚才说的是,苏姑娘?」 李泽点头:「正妻,苏姑娘。」 那青州府衙,去年在山林里找到的那具被野兽咬死的尸体是谁?在户房记录的刘宋正妻林氏,又是谁? 那天晚上,刘宋仍然赖在青州府衙不肯离开。 赵青尽和石江沿着山路一直找到天黑,也没能瞧见那大体型的白老虎,只得又折回来。 沈慕琼和李泽分工合作,一个在藏书阁里追查虎伥的记载,一个在户房里翻着刘宋家的籍帐。 只有赵青尽最惨,还没怎么休息,就被李泽盯着回忆当时验尸的全部细节。 「这傢伙,一年多了,你这是为难我啊!」他生无可恋地坐在户房门口,「讲道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对神仙都这么嚣张的凡人!」 李泽不语,细细查阅着十几年前的籍帐,连表情都没变分毫:「想。」 「啧!」赵青尽咂嘴,「我明天要找沈慕琼告状!告你的状!」 第46章 哎!咱们是搭档啊! 「没能让赵大人休息,是我考虑不周了。」李泽嘆息,「都怨我,我只是想帮慕琼早些结案,没想到赵大人会不太乐意。」 赵青尽懵了。 他站在暖阳下,一脸错愕:「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李泽不等他开口解释,先一步拱手行礼:「在下先给山神赔不是了。」 这傢伙,直接把赵青尽架起来了。 他要是收了这赔礼,那他就是「不太乐意帮忙,喊累的傢伙了」。 他要是不收这个赔礼,那李泽一准还会再搞出么蛾子,十之八九会委屈巴巴的跟沈慕琼说什么「都不原谅他」的话出来。 赵青尽无助啊,他看着憋笑憋得双肩颤抖的沈慕琼,又看看演戏演得出神入化的李泽,哭丧个脸:「我是正经神仙啊!正经神仙!」 阳光落在院子里,沈慕琼披着身上的大氅,笑着沏茶。 「昨日王玉堂的弟弟王文柏,倒是提到过一个宅仙。」她看向赵青尽,「你可曾听说过?」 「宅仙?」赵青尽神情肃然地想了想,「只听说过五大家仙,宅仙是哪种?保护宅院的么?」他十分诧异,「那死东西有什么好保护的?」 果然,和沈慕琼记忆中对神仙的了解是一样的。 「有人冒充神仙?」赵青尽坐在石凳上,接过沈慕琼手里的温茶,端了一息的功夫,马上转手递给了李泽。 他干笑一声:「你先。」 李泽也不客气,接过手就在他身旁坐下,正好把他和沈慕琼隔开。 赵青尽无语,埋汰了一句:「你这心思不要太明显了,不好。」 「为什么不好?」李泽反问,「我大大方方的图谋不轨,难道有什么不可以?」 赵青尽卡住了。 半晌,他重重点了两下头,竖着大拇指,发自内心地称赞:「佩服!」 这真是他见过的最特别的凡人了! 关键是,还很有可能打不过。 想到这,赵青尽一脸生无可恋,十足郁闷。 但李泽就像是变戏法的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袋油纸包着的点心,一左一右推了过去:「你们两个都一晚没睡,虽说不是凡人,但到底不是铁打的。」他话音柔和了不少,「辛苦了。」
第57页 只有这种时候,李泽真正有些青州通判的模样。 赵青尽根本不跟他客气,拿过来拆开就吃,里面放着枣糕,切成花瓣的样子,一眼就知道是盛食轩出的高级点心。 「昨晚我在户房翻了很久,找到了刘宋的籍帐。」李泽将册子在石桌上摊开,指着刘宋的名字,「只是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他是外来到青州娶妻,而后落脚在青州。正妻确实是林氏。」 他顿了顿:「林氏娇娥。」 「关于他妾室,籍帐上没写。」李泽拿出另一本户房帐册,翻着里面微黄的纸张说,「有个有意思的事情,王玉堂买下的,据他所说有宅仙的院子,原本是林氏的祖产。」 他将册子上的记载转给沈慕琼看:「差不多是一年半之前卖给的王玉堂,远远低于正常的院子价格,只有当时市价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他正妻出事没多久,他就把妻子的祖宅以极低的价格快速卖掉了?」沈慕琼蹙眉。 「嗯。」李泽点头,「前提是死的确实是他的正妻。」 沈慕琼一滞。 「昨夜赵大人在库房里找到了当年的护本,上面说刘家人来认尸,确认死者是林家的正妻林氏,然后领走了尸体。」李泽将护本也放在了桌上,「但是慕琼,你还记得那个老僕说了什么?」 沈慕琼点头:「他说,刘家没有其他人,只有刘宋和他的妻妾,一共三人。」 「对,认尸的刘家人不是刘宋,那是谁来认尸的?」李泽看着护本里的夹页,瞧着上面按下的指纹,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有没有可能,一年前死在野兽口中的,并非林氏?」 桌边三人都沉默了。 从刘宋邻居口中得知,他的正妻是苏氏,死于一年之前,妾室名叫林娇娥,现在不知所踪。 可青州府衙户房留存的籍帐上,却写着林氏是正妻,从未留下苏氏的字样。 妻妾不同,府衙不会留下妾室的名字合情合理,可正妻乃是明媒正娶,需要婚书作证才行,绝对不会写错。 「会不会,他夫人早就死了?」赵青尽抹掉嘴角的枣糕碎屑,「是吧,最近戏本常演,为了田宅银两不择手段。说不准他正妻早就死了,去年死的那个是他的妾,剩下的那个,也是他的妾。」 「三个女人啊?」沈慕琼蹙眉。 她很快发现,赵青尽的假设,竟然说得通。 如果是三个人,也就是刘宋的正妻林氏,妾室苏氏,以及另一个妾室林娇娥。 「而且那王玉堂买的院子,得查查。」他又咬一口枣花酥,「这么低的价格,保不齐是个凶宅呢!」 「确实是凶宅。」李泽点了下头,打断了他的话,「昨晚石江连夜追查,查到了那房子的异常。」 李泽见沈慕琼没动那一包点心,便自己伸手帮她解开了牛皮纸的繫绳:「那房子曾经溺死过人。」他拿起一块酥饼,递给沈慕琼,「在那缺了口的水缸里。」 听到这,沈慕琼终于抓到了案子的线头。 「水缸。」她一连点了好几下头,「我昨夜翻阅有关虎伥的记载,查到了现存的记录,里面提到了会成为伥的两种方式。」 她竖起一指:「一是死在虎口之下。」又竖一指,「二是溺死。」 「有没有发现这几件事里,其实有交叉点?」李泽笑起。 「发现了。」沈慕琼咬了一口酥饼,「太明显。」 说完,李泽笑着为她添了些茶水,只有赵青尽一个人眉头紧锁:「什么交叉点?我怎么完全没听明白?哎你们怎么想的倒是说给我听听啊,哎!咱们是搭档啊!」 当天下午,李泽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对面一脸迷茫,跪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刘宋,直截了当地问:「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问:「林氏是怎么死的,苏氏又是怎么死的?」 一连两问,刘宋愣住了。 他笑得十分勉强,回答得磕磕巴巴:「您这是……」 「水缸里淹死的是谁。」李泽轻笑,「那水缸扁平,你可千万别说什么是不小心摔倒了掉进去的蠢话。」 第47章 看看实力 李泽问这些的时候,刘宋神情精彩纷呈。 「大人,您说这些,和那老虎有什么关系啊?」他环视众人,「衙门是为百姓服务的,我是百姓啊,我现在有难,你们不说先解决,扯这些有的没的是什么意思?」 这副嘴脸,李泽看过太多了。 他不屑地笑起:「衙门除了服务百姓之外,更多的是断家长里短,抓作奸犯科。」他没给刘宋机会,「说说吧,你夫人到底怎么死的。」 刘宋吃瘪,脸上的神情不太好看:「被老虎咬死的。」 「那你的妾室呢?」 说到这,刘宋迟疑了一下:「不知道。」 他干脆别开目光。 李泽也不急不气,他瞭然点头:「行,那你今日好好回家休息,别再来府衙闹。」他说得很淡,「你再来,我就要以妨碍衙门公务来处理你了。」 听到这,刘宋两眼冒光:「是会关押我么?」 「会强制送你回家。」李泽浅笑盈盈,只是那笑容背后,丝毫没有温度。 「这怎么行!」刘宋的反应果然最大,「我不回家!你们把我关起来吧!」 「为什么?」李泽试探性地问,「那老虎又不会进城,回家有何不可?」
第58页 刘宋白了脸,磕磕巴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反正我不回家!」他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坐在了地上。 直到此时,沈慕琼才开口:「你进山之前,晚上到底遇到了什么。」她将李泽赠予的那把戒尺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掌心,「听到了这么,又看到了什么?」 她微微眯眼:「还有,是谁告诉你,你到了青州府衙,就能免于被那老虎追杀的?」 眼前,坐在地上蜷着腿的刘宋,一言不发。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沈慕琼轻笑,「一年前,你因为琐事争吵,杀了自己的夫人,这一幕恰好被妾室看到,你为了灭口,就计划着连同她一起杀死。」 「上山祭祖是假的,你将她带到妻子废弃的祖宅里,将头按在水缸中,把她淹死。之后又编造祭祖的藉口,背着尸体上山抛在河中。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你,此时慌忙赶到青州府衙报官,声称自己的妻子祭祖未归。」 「之后,你骗过了根本不认得你妻子长相的青州府衙,拿到了妻子祖宅的地契,将那座老院子,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王氏兄弟。」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踱步上前,站在李泽身旁,望着心虚的刘宋:「你本以为处理得天衣无缝,甚至此后又新娶一房妾室,却没想到苍天有眼,你杀死的人竟然由另一种方式回来找你偿命……」 沈慕琼勾唇浅笑:「你应该没想过,溺死的人,还有被老虎啃咬致死的人,会成为「伥」吧。」 一听到这个字,刘宋勐然抬头,他马上换了姿势,跪在沈慕琼面前:「您!您知道伥啊!」 他眼眸好似放了光,与刚才那个别开目光,心虚不已,嘟嘟囔囔说衙门扯有的没的的那个刘宋,简直判若两人。 他以头点地,一连叩首好几次:「求求您,救救我!救救小人吧!」 沈慕琼看着他的模样,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她其实有很多地方都没弄明白,但从刘宋的态度上可以确定,起码是描到了案子的外框。 或者说,最关键的,确实是超越常人认知的「伥」。 这案子,确实不归典狱司管。 她看向赵青尽,就见他很有默契地点头,走到书案旁,捏着墨条开始研磨了。 「你早就应该来府衙了。」沈慕琼说,「你杀人这件事虽然归典狱司,但是之后出现的伥,归咒禁院管。」 她手里的戒尺停了下来。 「你要想我们救你,你得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清楚,每一次死的是谁,怎么死的,死后你又干了什么,一点都不能有所保留。」她面无表情,「你若是有所隐瞒,那这世间因果自有定数,谁也救不了你。」 听到这话,刘宋脸上的神情僵硬了。 他望着沈慕琼,又看看李泽,半晌,小声念叨了一句:「你们说得这么好听,倒是给看看实力啊。」 屋内,赵青尽研墨的手顿了下,一时鸦雀无声。 沈慕琼瞧着他,差点笑出来。 她走到一旁,从盒子里拿出一根线香,手指轻弹,点燃了一端:「倒是合情合理。」 李泽也应声点头,看着刘宋,抬手指着窗外:「自己瞧。」 刘宋有点懵。 神色中充满怀疑,但还是挺直了腰杆,探头往窗外瞧过去。 阳光下,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府衙院子的叶虚谷,正指挥着没头的王玉堂扫积雪。 院墙角落,一个雪人已经堆了大半。 阳光似乎带着一层温润的薄纱,穿透窗户,洒在刘宋苍白的脸上。 沈慕琼将手里的线香插进一旁的香炉,那一缕青烟随风微摇,将刘宋混乱苍白的心神引了回来。 她手握戒尺:「看够了么?」 「看够了,就说说看吧。」沈慕琼勾唇浅笑,自上而下,肃然冷傲。 刘宋此时,汗如雨下,大抵是经过了反覆的权衡,终于开了口。 「我没杀她们。」他看着眼前的众人,「我真没杀她们,是她们俩自己斗起来了。」 说到这,刘宋一脸无助与无奈:「还,还不是因为我斗起来的。」 刘宋家里其实一团乱麻。 他明媒正娶的夫人确实是林娇娥,但他这个人见色忘义,后面被苏琳琳勾了魂。 「我当时不知道她家是屠夫,她爹凶得不得了。」刘宋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就说你嫁给我,跟我走,我让你做我刘家的主母。」 那时,自幼受到大家闺秀的理念教育,万事以家和为第一目标的林娇娥,为了刘家安定安稳,她居然同意了。 正妻不是正妻,妾室对外自称正妻。 这说辞,让众人都愣住了。 这可算得上是天下奇闻了。 虽然天下实行周制礼法久矣,但自从有了科举制之后,妻妾地位,嫡庶地位。因为每个孩子都能科考,谁能考上还不一定的种变数而渐渐淡化。 但淡化不等于乱来啊! 宠妾灭妻人人喊打这是常识啊。 沈慕琼终于明白了,难怪刘家邻居要说出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来。 「所以你就看着你那妾室,纠结一帮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人,在你家门口天天咒骂你的正妻林娇娥「占着茅坑」?」 第48章 厚颜无耻
第59页 沈慕琼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都带着火。 刘宋抿着嘴,想了半天,居然撩出来一句:「那又不是我指使的……」他呜呜囔囔,「再说了,她家里是屠夫,我一个书生我打不过那群人。」 「所以你就享受着被两个女人争抢的过程?」沈慕琼声音都高了。 「那不然呢?」刘宋竟一脸委屈,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那一群人高马大的傢伙,我打不过,我只能寄希望于我家娘子通情达理。」 「秀啊。」沈慕琼无语了。 本以为这是戏本里才有的剧情,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亲眼瞧见了。 「官爷,这不怨我,换了你,你也扛不住!」他说的头头是道,「是吧?整两个绝世花美男,花容月貌的,每天为了搏你一笑而争风吃醋,你维护谁?」 这一句,确实把沈慕琼给问呆了。 她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李泽和赵青尽,就听赵青尽嚷嚷道:「还用想,甭管十个八个大帅哥,你就维护李大人就行了!不然那一屋子谁也别想活!」 他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指着刘宋抱怨:「行了啊,说正事,扯那些个没用的,你家娘子和小妾,后来怎么了?」 刘宋沉默了片刻:「我娘子杀了苏琳琳。」 那一瞬,云朵恰到好处地遮蔽了太阳,原本落在他身上的光芒消散,蒙上一层淡淡的灰。 他稍稍抬头,咬了下唇:「她在她家的祖宅里,将苏琳琳的头按进了水缸。」 一直以家和为贵的林娇娥,一直不声不响的刘宋正妻,平日里面颊挂着笑容的她,以同意和离,回家取婚书为藉口,带着苏琳琳到了早已经空无一人的祖宅。 她两手背对着大门,在苏琳琳身后,无声无息地扣上了门栓。 女人之间的战争一旦打响,必有一方万劫不復。 平日里安静做着绣活,与世无争的林娇娥,一把抓着苏琳琳的头髮,面无表情地将她按进了满是污水的水缸里。 她咬紧牙关,看着苏琳琳死命地挣扎。 林娇娥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恐惧着,手上却一点都没松。 她不是恐惧自己杀人这件事,她恐惧的是。如果苏琳琳现在不死,日后一定变本加厉,死的就是她。 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悽惨。 明明她才是刘宋明媒正娶的夫人,苏琳琳,一个屠夫的女儿,居然想要靠着几分姿色,不花一丝代价就得到她的位置。 「给刘家父母养老送终的是我,陪着他点灯熬油读书的人也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是我一针一线贴补家用,最憋屈的时候,是我陪着他一点一点熬过来……」林娇娥的衣裳湿了,她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挣扎在水缸里的苏琳琳,按下去的手更用力,更决绝。 直到苏琳琳没了动静,林娇娥才松手:「你算什么东西?」 妾室,花钱买来的奴,仗着刘宋的默许,竟然蹬鼻子上脸。 林娇娥站在自家祖宅里,一点不为苏琳琳的死感到后怕。 她心如死灰,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连那天晚上,刘宋回家,问她苏琳琳去了哪里,林娇娥也不带一丝隐瞒:「我把她杀了。」 最初,刘宋不信。 直到他两日不见苏琳琳的人影,心头惴惴不安,这才去了一趟林氏祖宅。 一开门,就瞧见了苏琳琳仍然趴在水缸里的样子。 他这才明白,林娇娥说的都是真的! 「我怕得不得了!」刘宋拍着自己的胸口道,「哪曾见过这种场面啊!一边是我的妻子,一边是我惹不起的屠夫一家。」 刘宋跪在青州府衙的厢房里,哀嘆道:「我没办法,我只得把她捞出来,找了两块大的麻布,雇了个哑巴,连夜把人扔到乱坟岗去了。」 他看着眼前众人,跪行两步:「官爷,官爷啊!我说的是真的啊,真的和我没关系,是她杀的人啊。后面卖掉那个院子,也是她让我干的啊!当时卖院子的时候,娘子还没死,那房契是她拿给我的啊!」 「你隐瞒了那院子是凶宅这件事,以极低的价格将院子卖掉……」沈慕琼多问了一句,「你当时的心思是,「只要有人肯要,你就卖」?」 「那可不么!」刘宋哭丧个脸,「院子里出了人命,虽然我低调处理了,但是保不齐哪一天事情还会爆出来。等那个时候,这院子不就砸在我手里了么?」 他说得头头是道:「除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肯定不愿意再踏进那院子一步,这但凡有谁要,只要价格还行,不太离谱,我都卖!」 沈慕琼点了下头。 如此说来,王家兄弟倒是运气不好,撞在了这件因果上。 「后来呢?」她问,「你娘子又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里,刘宋神情有些变化。 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浑身哆嗦起来。 「我娘子……她确实是山上祭祖去了,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刘宋说,「当时官府让我去认尸,我没去,因为官府拉回来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了,那脸都看不出是谁了。但是看衣着,还能瞧出来是我夫人。」 「那时候正好那屠夫一家堵着我要女儿,我就跟他们说,那个就是……」他低着头,声音小了些,「然后他们就来认尸了……」
第60页 他说到这里,沈慕琼的震惊已经快要淹没她的思考能力了。 她不理解啊。 刘宋这个人书生气,脸很一般,气质也很一般,那点连丫鬟僕人都请不起的「殷实」家底,是怎么让两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为他拼命至此的? 还有他这一番毁天灭地的事后操作,可算是开了沈慕琼的眼了。 现如今,她只有厚颜无耻四个字,可以概括她对刘宋的评价。 「也就是说,在你一番鬼斧神工的操作之后,苏琳琳的家人以为死在野兽口中的人是他们的女儿,你对外的「正妻」?但其实你把人家女儿早就扔到乱坟岗去了?」 沈慕琼一边说,手里的戒尺越抓越紧。 她想揍他。 「我看你完全不像是做了亏心事,害怕鬼敲门的样子啊。」她说,「那你这几日夜里,鬼哭狼嚎地吆喝什么?」 刘宋神色大变,无比慌张:「那个!那个苏琳琳,她来索命了!她要我死啊!」 第49章 老虎吃掉的!关我屁事啊! 看着他的样子,沈慕琼一句「活该」不知当讲不当讲。 「活该。」没等她想明白,身旁李泽字正腔圆地吐出这两个字。 刘宋愣了一下:「哎话不能这么说啊官爷,人不是我杀的,从头到尾我都是那个收拾残局的倒霉蛋。」 「本来可以卖个几百两银子的宅子,贱卖了吧!然后我小妾也没了,夫人也没了,怎么到头来,成了我活该了?」他语带不悦,「我才是受害者好不好?我这段时间本想再续弦一位,大红的喜字灯笼刚挂上,结果夜夜都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不敢答应啊!」 「每天晚上都有个人影,在我门上挂个白条,我早上起来把条子扯了,来来回回,十多天了啊!」他说得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后来我花大价钱找了个老师傅,号称是八大门派的长老。他跟我讲,这是「伥」在作祟,让我遇到奇怪的老虎,就往青州衙门跑。」 「八大门派长老?」沈慕琼眯眼。 「就是前阵子才到青州的逸轩长老啊。」刘宋歪了下嘴,「他跟我说,把这那个白条扔掉,或者挂到别的人家去,等我遇到老虎了,别回头,跑就是了。」 听到这里,沈慕琼回眸瞧了一眼赵青尽。 不用问,从赵青尽迷茫的眼神里,说明他大概率不知道这号人物来了青州。 沈慕琼想了想:「所以,那白条子你怎么处理了?」 刘宋「啊」了半天,小声道:「绑在老宅家门上了……」 沈慕琼无语。 她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一连点了好几下头:「这就是全部?」 「这就是全部啊!」 「你那天到底为什么上山?」她望着刘宋,「踏雪寻诗?」 刘宋愣了一下,摇摇头,支支吾吾道:「我是看到王玉堂往山上走了,跟着他去的。」 「你跟着他,然后亲眼看着他遇到了老虎?」沈慕琼追问。 此时,厢房里安静得连唿吸声都听得到。 刘宋额角汗如雨下,他双手攥成拳头,咬着唇道:「那老虎是冲着我的。」 他说:「我情急之下,跑到了王玉堂身旁,然后……」他越说越模煳,「然后我好像拉了他一下,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拉了他一下,怎么拉?」沈慕琼的声音寒了。 屋内一瞬间,冷到了冰点。 刘宋哆嗦着身子,诡辩道:「当时跑得着急……就拉了一下呗,还怎么拉,就伸手把他从前面拉到了后面呗!」 「那老虎在你身前还是在身后?」沈慕琼双目紧紧锁着刘宋,这个自私自利,眼里只有自己的男人。如今还在想方设法推卸责任的样子实在是令她犯噁心。 这个问题,刘宋答不上来。 他夺命而逃的时候,老虎怎么可能会在他前面? 他伸手拉扯王玉堂的时候,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他不敢回答,他必须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干净! 他比谁都大声地吼了出来:「老虎吃掉的!关我屁事啊!」 屋外,堆完了雪人,靠墙休息的王玉堂,听完了里面的全过程。 他都不记得有人拉扯过他,那些事情就像是眨眼之间,嗖的一下,就成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叶虚谷坐在一旁特制的低板凳上,手里抱着一盏热茶。 茶中腾起温润的水雾,缓缓飘散。 「你下一步,怎么办呢?」叶虚谷瞧着他的身子,目光落在肩胛骨的位置上。 王玉堂肩头来回的摇摆了几下。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这幅样子,定然不能回家。 不,不是不能回家,而是不是示人。 「嘛。我那医馆缺人手,你若是无处可去,就跟着我在青州住下吧。」他轻声道,「我们妖怪和人不一样,一诺千金,别看我这个样子,连里头那个凡人都打不过。但我若是做出承诺,就是死也要信守。」 他端起茶盏,润了一口嗓子:「你也已经称不上是人了,不如脱胎换骨,做个妖吧。天宽地阔,活着的方法有千千万万种,捨弃这副身子从头开始,也未尝不可。」 叶虚谷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抬手指着沈慕琼:「瞧见那位大人了么?」他微微笑起,「凡世得她庇佑,真是幸运啊……」
第61页 王玉堂转过身,望着屋内沈慕琼的侧颜,沉默不语。 最终,李泽让石江把刘宋绑了起来。 「不好意思。」他说,「你一没作奸犯科,二无讼状要呈递,三……」 李泽看了一眼身旁众人:「第三,你说的老虎一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之后会组织人手上山找虎。」他轻轻摆手,淡淡道,「回去吧,好好休息,静候佳音。」 刘宋看着身上的绳子,又看看眼前众人。 这意思不就是让他回家等死? 「你们怎么能这样!」他大吼,「你是什么官!有你这么欺负百姓的么!有你这样办事的么?!」 憋了一下午的赵青尽冷笑一声:「别吆喝了,府衙办事有理有据,赶紧回家睡觉去吧,收留你一晚上已经够意思了。」 「什么有理有据!谁是理谁是据!」 「我是。」李泽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你想侮辱大梁世子,准备和皇族敌对?」 「我!」忽然意识到李泽说了什么的刘宋,勐然守住了话音,「大人!我来府衙,是来解决问题的,我……」 「问题已经解决了,你回去吧。」李泽说完,招唿石江道,「送他回家,务必贴心地送进院子里面去。」 说完,他转身就往衙门里面走。 他身后,赵青尽「嘁」了一声,嫌弃地白了一眼:「老子的地盘上出这样的傢伙,真是晦气。」 只有沈慕琼,目送着刘宋被扔上马背,一脸绝望地越走越远。 夕阳如血,她身上金线纹绣的星辰发出熠熠的光辉。 直到刘宋消失在拐角,沈慕琼才转身往衙门里走。 一抬头,正好瞧见了等在影壁旁的李泽与赵青尽。 他们身后,叶虚谷带着王玉堂,安静地站着。 沈慕琼一时无言。 她看着完全就是飞来横祸的王玉堂,深吸一口气:「你都听见了。」 王玉堂颔首鞠躬,像是点头一样。 「进来说吧。」她嘆口气,向着咒禁院的方向走去。 第50章 神仙打人了啊!打人了! 刘宋隐瞒的部分,大概只有抓到那只老虎之后才能弄明白。 但他说出了八成的真相,当中最大的受害者,应该是算是王家兄弟。 「你买的院子,还有你听到的声音……」沈慕琼蹙眉,尽量选择了好理解的说法,「我知道这好像很难理解,那应该是死在院子水缸中的苏琳琳。」 「世上有一种妖,叫「伥」,为虎作伥的「伥」。」她边走边解释,「她们或是死于溺水,或是死于虎口,但不会单纯地徘徊在死的地方。」 沈慕琼顿了下:「你也是一样。」 「伥是需要依附在老虎身边的,他们成为老虎的僕人,为了得到自由,必须找到下一个替代者。」说到这,她有些惋惜地看着王玉堂,「你秉性忠厚纯良,就是上了这个当。」 王家宅院里哪有什么宅仙,那是苏琳琳为了救自己,扯出来的谎言。 她为了离开,必须找到替代自己的人,比起不好骗的王文柏,他哥哥王玉堂,显然符合要求。 听到这,王玉堂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他迟疑着,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解答,沉默着跟着沈慕琼往咒禁院走去。 他太着急了。 想给自己母亲优渥的生活,想买一个大院子,慢慢改善全家的生活。 这一切,都被别有用心的苏琳琳看在眼里。 她一步步勾着王玉堂前进,掩盖自己真实的身份,就为了找到这个男人的弱点,然后哄骗他上山,成为自己的替死鬼。 心中惦念母亲,也记挂着弟弟读书银子的王玉堂,果然动心了。 他分不出什么叫神仙,什么叫魍魉。 他没有修士的灵气,没有最起码的知识。 以至于在利益权衡面前,轻易地相信了自己不了解的事物。 一个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却没想到落的如此结局。 沈慕琼站在咒禁院门口,停下了脚步,她望向王玉堂,沉默了许久,才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我把你的灵魂送进冥界,尘归尘,土归土。」她顿了顿,话音更沉了,「第二,已经成为半个「伥」的你,放弃你凡人的身份,成为妖。」 她说这话的时候,最震惊的莫过于赵青尽:「沈慕琼!」他厉声道,「你疯了?」 门下,沈慕琼没有看向赵青尽,目光仍然锁在王玉堂的身上:「你要想好,世间万物皆有自己运转的法则。成为妖,你就要受制于天道,食露水水果,不能伤害凡人,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沈慕琼!」赵青尽声音高了几分,「你别乱来!」 他话音刚落,沈慕琼手里的戒尺,直直地指着他的眉心:「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赵青尽白了脸。 他手攥成拳,半晌,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 见状,沈慕琼手挽剑花,将戒尺搭在袖上,从容不迫地将正反面擦了两遍。 「想想吧,好好想想。」她说,「这案子还没完,你还有时间考虑。」 「你自己日后的路,要想清楚。」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咒禁院的大门。 李泽望了众人一眼,什么也没说,他眼瞅就要跟着她一同离开,却被赵青尽喊住了:「李大人,借一步说话。」
第62页 李泽顿了一下。 他看着赵青尽极为严肃的样子,又看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叶虚谷,想了想,还是收回了脚步。 「李大人可知化妖一事,何其逆反?」赵青尽道,「天地不容,六界不允,就算是沈慕琼,也免不了要受反噬。」 李泽听着他的话,问道:「什么反噬?」 赵青尽想了想:「每当有新妖诞生的时候,各地山神土地必须记录在册,这就会导致她在神族那里被狠狠地记上一笔。」 化妖需要的三个条件,当中一个便是需要有接纳新妖的群体。 谁接纳的,这帐就会算在谁的头上。 妖族神族本来互相就不对付,神族忌惮妖族的无限扩张,妖族憎恨神族的双标。 所以这化妖一事,就成了大妖们能不做就不做的事情。 「也就是说,神仙会来找茬?」李泽问。 「正是。」 「哦……」李泽点了下头,「来一个我杀一个便是。」 什么? 李泽没再多说,撂下呆愣的赵青尽,自己转身往咒禁院里面走去。 看着他洒脱的背影,赵青尽僵硬着脑袋望向叶虚谷:「我是听错了?」 叶神医喜笑颜开,摆了摆手:「没听错。」他大为感慨,称赞道,「不愧是李泽,帅气!」 闻言,赵青尽眼睛一瞪,手一抬,一副作势要打的模样。 「哎!哎哎!神仙打人了啊!打人了!」叶虚谷边说,边扯着王玉堂,一熘烟不见了踪影。 瞧着空空荡荡的青州府衙,赵青尽歪着嘴,揉着自己的手腕吐槽道:「我算是知道,为毛青州这地方,那些个大罗神仙一个都不来了!」 他咂嘴:「地邪!哎这都一帮子什么傢伙啊,让我怎么开展工作啊!」 咒禁院里,沈慕琼压实了香灰,打了个香篆。 她怎么会不知道赵青尽在担心什么,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句默许的话,会带来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可她确实没法视而不见。 王玉堂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太天真了。 一个脚踏实地,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却要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沈慕琼觉得就这么眼睁睁让他死了,她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 起码,应该给他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 虽然成为妖,对一个凡人来说并非最好的选择。但这却是沈慕琼能给他的,最大限度的帮助了。 「你总是这样,先想别人再想自己。」李泽倚靠在门框边,略带埋怨。 沈慕琼一边低头引香,一边岔开话题:「李大人不去盯着那刘宋?」 见她不以为意,李泽嘆了口气:「下次好歹和我商量一下,行么?」 沈慕琼的手顿了下。 「你也是凡人。」她笑起,「就算商量了,知道了,你又能做什么呢?」 话说得有些冰冷,却句句都是实打实的真相。 李泽看着她淡然的侧颜,有些不悦。 他上前,先她一步捏起香炉的铜盖,当的一声扣上了香篆。 青烟自镂空的盖中溢出,沈慕琼愣住了。 她没转身,却切实地感受到李泽的逼近。 这个男人以双臂将她锁在桌前,一抹碎发轻轻擦过她的脖颈。 沈慕琼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泽凑在她耳边,那凉薄的唇擦着她的耳廓,浅声撩拨:「知道了,便能与你一起,与神为敌。」 第51章 别说了,我不是,我没有! 是夜,漫长得像是无尽流淌的溪水。 沈慕琼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她躺在床上有点想不通。 一个凡人,竟然一本正经的说要与神为敌,他这是疯了吧? 不应该啊,难不成时间逆转,还有这种伤害神智的副作用? 她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 瞧着屋外斑驳的树影,迎着幽蓝色的月光发呆。 就算逆转十年是为救自己而来,可若要与神为敌,未免太过草率。 她掀开锦被,掌心燃起一簇火光,披了件衣裳,独自走到了院子里。 青州衙门安静得可怕。 李泽应该和赵青尽一起去了刘宋家蹲点,书房里只剩下石江还在埋头批阅公文。 沈慕琼路过的时候,石江脚边还剩下小山包一样的高度。 真惨。她摇了摇头。 夜深人静,月压屋檐,腊月的深寒如刺骨的刀,擦着她单薄的衣衫。 她径直去了藏书阁。 按照李泽的说法,八年后,青州结界崩塌,咒禁院全员战死,只剩下沈慕琼一个人还在苦苦支撑。 她推开木门,看着内里寻常的模样,点燃了那根连通真正咒禁院藏书阁的蜡烛。 屋内的博古架快速地后退,通天高度的藏书阁映入眼帘。 沈慕琼提着衣摆,踏着旋转直上的木梯,她心头有几个疑惑,始终找不到答案。 为什么李泽可以逆转十年时间? 六界辽阔,不排除天赋异禀的凡人修士。但时间术法根本上是拆东墙补西墙的玩意。如果李泽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怎么能将时间分给六界所有的生灵,以至于整个天下都倒退十年? 沈慕琼之前说,时间来源于大椿树,其实是假的。 她只是不想李泽担心。 假若每个人的时间是一条长长的纸,那么沈慕琼用来困住猫妖的时间牢笼,以及抹掉陈员外那三天记忆的置换,本质上都是从她的生命里减去对应的长度,如同剪纸一般,覆盖到对方的纸条上。
第63页 以此类推,李泽如果要逆转十年,前提条件就得是,他自己手里有近乎「永恆」的时间。 这怎么可能。 就算身为大椿树的守护者,得大椿庇佑,也要不出那么多时间来。 所以李泽到底是以什么代价逆行而来的。对沈慕琼而言,是个疑惑,是个未知。 其次,是咒禁院全员战死。 李泽对咒禁院了解有限,沈慕琼却对这里一清二楚。 整个咒禁院,是由里蜀山四大妖共同支撑的,守护另外三个结界的妖怪,要和沈慕琼比实力的话,可不比她差。 怎么就会突然之间,四个结界全都塌了呢? 再次,是今天下午刘宋说出的话。 他说:八大门派的逸轩长老,让他遇到老虎,就往青州咒禁院跑。 这其实很怪。 沈慕琼将书架上八大门派的册子取了下来,念叨着逸轩两个字,翻着里面的记载。 八大门派知道结界一事是不假,但这个长老,怎么会知道老虎的事情? 就连沈慕琼也是在藏书阁里查找了一整夜,找到关于伥的记载之后,结合刘宋的话,才确定山里确实是虎伥。 可早就知晓是虎伥的八大门派长老,却对这到手的功德放任不管,这本身就很奇怪。 沈慕琼坐在木梯上,将整个八大门派的记载翻了一个遍。 奇怪的是,她没能从中找到任何一条,关于一个叫逸轩的长老的内容。 这不应该。 就像是八大门派了解咒禁院一样,咒禁院也一样了解他们。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么刘宋说谎了,要么就是这个人,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沈慕琼想到这里,合上书,陷入沉思。 打破深夜宁静的,是院子里传来的一声巨响。 轰的一声,震掉了沈慕琼手里的册子。 她忙从藏书阁出来,往前院赶过去。 转过迴廊的瞬间,正好对上了一双闪着青光的眼睛。 一只老虎,白的,带着黑色的花纹,眼神发愣,瘫着身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院子里。 那身型确实大得离谱,脑袋比蓄水的缸都要大。 老虎身旁,坐着累瘫的赵青尽。 一旁李泽,探手抚摸着虎皮,认认真真说着:「真是张好皮,能给慕琼做个好毯子。」 他说完,轻轻拍了两下,那白虎就浑身一个激灵,目露惊恐,却一点不敢动弹。 这场面,沈慕琼已经不惊讶了。 此时,上气不接下气的赵青尽,指着身后的庞然大物:「多大的气啊,那虎伥半夜带着这么大只老虎,就摸到刘家去了。」 说到这,他感慨起来:「我们一直以为就只有苏琳琳一个虎伥。实际上不是,这老虎身边还有刘宋的正妻林娇娥。」 沈慕琼蹙眉:「两个都在?」 「对,而且两个都坚定地要刘宋的命。」赵青尽嗓子里冒一口白烟,「也不怪那刘宋吓得屁滚尿流地往府衙跑,她俩宁可进锁妖塔,也要要了刘宋的命。」 说到这,他补了一句:「那苏琳琳说了,她起初只是逗逗王玉堂,后面看着这个人老实巴交,就觉得想帮他。她原本的计划是杀死林娇娥之后,再杀死刘宋,那天本来是计划好了要杀刘宋,故意引着刘宋上山,想着他死了之后,告诉王玉堂刘宋藏在山里的银子在哪,让他带走,算是积德了。」 「结果呢,谁知道那刘宋丧心病狂的,把王玉堂当成了挡箭牌。」赵青尽干笑一声,「这举动,一下激怒了林娇娥和苏琳琳两个人,两个女人一同看清了一个男人的真面目,竟冰释前嫌,并肩作战了。」 「昨天刘宋躲在府衙里,这里有你的结界,她们进不来,今天石江把刘宋绑在院子的柱子上,这就有了下手的机会。」 沈慕琼听懂了。 她上前俯身,瞧着那人事不省的老虎,问了一句:「得手了么?」 听到这话,赵青尽的嘴角都要掉出面颊了:「要不是我出手,她俩就得手了!」他指着李泽,「这人,站在一旁屋檐上,踏踏实实地赏月!」他越说越是痛心疾首,「虎是我打的,也是我背回来的,他这一路上,全在盘算这老虎皮能给你做什么东西了!」 李泽闻言,转过身,一本正经地拱手深鞠躬:「赵大人辛苦了。」 那一瞬,赵青尽的汗毛都立起来了,马上摆手,诚恳求饶:「别说了,我不是,我没有!」 第52章 我可太难了! 能控制两个「伥」的虎,不会是一般的老虎,它恐怕已经在成精的边缘徘徊。 沈慕琼在它面前蹲下身,撩着袖子拍了两下老虎的面颊:「别装了,醒醒。」 确实是个好料子,触感不错。 她边拍边想,几分思绪映在面颊上,让躺着的老虎登时蜷缩起来,怕的像是只受委屈的大猫。 毕竟是里蜀山有名有姓的四大妖之一,只要几分威压,就能让小妖怪明白自己和它们之间拥有怎样的鸿沟。 沈慕琼面色和善了几分,挑眉道:「进锁妖塔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她说,「你是怎么到青州来的?」 在赵青尽因为结界波动对整个青州的掌控变弱的时候,接二连三的出现奇怪的妖怪事件,这绝不可能只是偶然。 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李泽所说的青州结界崩塌。
第64页 而造成这个结果的预兆,恐怕现在就已经出现了。 「怎么来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老虎低着头,呜了一声。 它还不会说话。 沈慕琼想了想:「如果是有人带你来的,你点下头,如果没有人引着你来,你就摇摇头。」 听到她这般通情达理的话语,老虎后爪收起,前爪撑地,端庄地坐在她面前,勾着脑袋连连点头。 「凡人?」它摇头。「妖怪?」它迟疑了。 老虎想了想,没有任何反应。 沈慕琼蹙眉:「你不确定他是不是妖怪?」 老虎点头,「呜」了一声。 这般乖巧的样子,很难想像它在几天之前,曾经一口咬掉了王玉堂的脑袋。 沈慕琼看着他老老实实的模样,深吸一口气。 看来李泽说得没错。 在青州山神分出大部分精力去维护结界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趁虚而入了。 对老虎最终的处置结果基本没有争议。 「这太大了,不能留在这边。」赵青尽眉头不展,「而且虎伥我感应不到,万一再出事情可是不得了。」 沈慕清听完,看向李泽,无声地徵求着他的意见。 这个男人一如往昔,站在月下笑着说:「你决定就好。」 那意思就像是,不管沈慕琼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支持一样。 沈慕琼垂眸,想了想,忽然开口:「把皮留下吧。」 话音刚落,刺啦一声,李泽长剑出鞘,扭头就往老虎的方向走去。 本是试探的沈慕琼被吓了一跳:「李泽!」她忙喊,「玩笑而已。」 李泽顿了脚步。 月下,他平静如水的回头,看着沈慕琼惊异的面颊,这才收了剑。 「龟龟……」赵青尽倒抽一口凉气,「不得了。」 他歪嘴抱怨:「青州有你这时不时出格一下的沈慕琼,已经够让人炸毛了,这现在,又来一个更疯的。」 赵青尽眉头紧皱,「我可太难了!」 寒风吹拂,沈慕琼看着李泽不以为意的模样,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实打实的咯噔一下。 她又不是石头人,李泽几次三番的动作和语言,那细微的话语中透出来的微妙的信息,让她早就有所怀疑。 方才轻轻试探一下,又亲眼所见他出格的反应…… 沈慕琼望着他的侧颜,面颊上透出几分隐忧。 这个男人,与那个八年后的自己,真的只是单纯的师徒关系么? 他逆转十年,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救下自己么? 不尽然吧。 当通往锁妖塔的路被打开,那只巨大的老虎,和它身旁的林娇娥与苏琳琳,三个人转过身,向着青州府衙的众人深鞠一躬。 沈慕琼目送着他们离开,心思却不在这件事上。 她悄无声息地望向李泽,却正好对上李泽的双眸。 那双容纳天地的眸子,此时在沈慕琼眼里却有点不同寻常。 明明是沉静如水,可纳天宽地阔,衬托着无尽胸怀的窗口,她却莫名地看到几分执着,几分绝望。 像是绽放的蒲公英,轻轻一动,就会破碎一般,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李泽什么也没说。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面颊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两人身旁,赵青尽展开手中的册子,在上面写下了「一千:白虎虎伥」的字样。 不知不觉,沈慕琼接任青州咒禁院以来,竟已送进锁妖塔,整整一千只妖怪了。 赵青尽低着头,往前翻了几页。 他看着上面越发密集的日期,也紧了眉头。 「越来越频繁了啊……」深冬的夜里,青州山神背手而立,深沉地嘆了口气。 那天夜里又下了雪。 沈慕琼白日醒来的时候,满眼银白。 她整理了衣衫,拉开院门,在积雪的院子里瞧见了难得一见的场面。 许久未见的秦玉然,扯着赵青尽,在沈慕琼的院子里堆了一个大雪人。 有鼻子有眼的,十分可爱。 见沈慕琼走来,秦玉然赶忙擦了把手,福身行礼:「您醒了。」她抬眼,睫毛之下,明眸如珍珠璀璨,「我得了个消息,一早就赶紧找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赵青尽从一旁厢房端了热茶递给她:「暖暖手,都冻成胡萝蔔了。」 秦玉然愣了一下。 她赶忙又对赵青尽福身:「多谢山神大人。」 「哪那么多礼数,接着。」赵青尽挑眉,将茶盏塞进她手里,转身又搬炭火去了。 沈慕琼看在眼里,侧身让开了路:「外面冷,里面说。」 却见秦玉然摇头:「不了,也就几句话,我说了就走。」她笑起,「近来织品卖得好,还有好些主家的货要送过去。」 她两手捧着热茶,恭敬道:「不知您听说八大门派的逸轩长老了么?」她顿了顿,「他到青州来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正愁此事。」沈慕琼直言,「藏书阁里完全没有他的消息。」 闻言,秦玉然露出一脸茫然:「不应该啊……」她说,「他是八大长老之一,人称山河居士。他不杀小妖,偶尔还会点化一二,是个在小妖里相当出名的善人。」 她说完,沈慕琼的神情更加严肃了。
第65页 这样的人,咒禁院竟然没有记载。 「他现在在哪?」沈慕琼问。 「在青州开了一家茶社。」秦玉然道,「就在东市,叫江流茶社。我去瞧了的,确实是他。」 八大门派的长老,在青州开茶社卖茶? 沈慕琼想了想,点头:「好……」她说,「我去会会这个半仙。」 「去哪?」赵青尽端着刚刚点燃的炭火盆,「什么茶社?我怎么又不知道?」 第53章 滚滚浓烟 江流茶社,不愧是八大门派长老的地界。 沈慕琼仰头看着金字招牌,又瞧瞧铺子门口夸张的金箔造像,蹙眉道:「他和叶虚谷可能有的聊。」 那排场,那挥金如土的气质,还有兜里没个千八百两都不敢进去的门楼设计…… 「俗!」赵青尽啐一口,「俗不可耐!」 他说完,接过了门口小厮递过来的品尝点心,抬腿就要往里走。 恰在此时,就听一旁巷子传出一声唿救:「来人吶!走水了!」 沈慕琼回眸望去,就见小巷子跑出一个满脸是灰烬的男人,光着脚,站在巷子口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他身后,原本澄明的天空下,腾起滚滚黑烟。 这一片本就在东市商街附近,一家走水,半个街市都要抖三抖。 他话音刚落,左邻右舍慌忙提着水桶就往里沖。 灭火成了第一件大事。 可沈慕琼和赵青尽却站在原地没动。 「瞧见了么?」她歪了下身子。 赵青尽三两下吃完了手里的点心,拍了衣领上的碎屑,呜呜囔囔的点头:「瞧见了。」他抹了一把嘴角,「现在的小妖精这么猖狂的么?」 他撸起袖子,转头就走。 不怪赵青尽吐槽,那黑烟腾起的时候,沈慕琼一眼就瞧见里面混着一股不对劲的妖气。 也就是说,要么这火不是正常烧起来的,是有妖怪放的,要么这火烧起来之后,有不该出现的妖怪混入其中。 真是巧了。 她回头瞧一眼江流茶社,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先处理这院子的火。 反正这么大一家茶楼,也不会两三天就跑了。 想到这,沈慕琼探头看了一眼茶楼内里,不慌不忙地走了。 她不知道,二楼雅室里,这茶楼的主人,自始至终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青州守护者沈慕琼……」逸轩坐在窗边,两手搭在眼前的古琴上。 一身泛着淡淡微黄的缟色外衫,气质儒雅端正,琴旁一副摺扇,安静地躺着。 他身后,两个小童恭敬等待。 「原以为青州只有沈慕琼一个人,没想到她身旁……」逸轩没回头,他望着窗外那越来越浓重的黑烟,调侃道:「愚蠢的妖怪。」 这不知是在说沈慕琼,还是在说那纵火的罪魁祸首。 但那一抹注视,还是精准地戳到了沈慕琼的后背心。 她愣了一下。 站在巷子后,回眸看向江流茶社。 直到赵青尽喊了一声,沈慕琼才回过神来。 「跑了!」他啐一口菸灰,整张面颊熏得黢黑,新缁衣袖口和下摆都烧掉了半截,看起来就像是从火场里跑出来的倖存者一样。 甚至头上还在冒烟。 沈慕琼蹙眉,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擦擦。」 赵青尽还没来得及接过,一只大手先一步截了那张帕子。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李泽,将帕子拿起,一本正经地蘸了蘸额头,什么都没说,又将帕子叠好,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顾不上同两人打招唿,正带着众人指挥灭火。 赵青尽干笑一声,看着自己仍然闪着火星的袖口,两只手指卡蹦一掐,灭出了一条青烟。 「别走了。」此时他才开口,「那火场里面有具尸体。」他顿了顿,「女尸。」 天色向晚,院子的火势渐渐被控制。 沈慕琼和赵青尽也加入了灭火的阵营,卷着袖子排成一行,一把一把地递送满水的水桶。 李泽和衙门众人则沖在最前面。 最终,是李泽提着水桶,将最后一簇火苗浇熄。 随着撕拉一声响起,众人可算是松了口气,整个院子外面,一直到巷子口,瘫坐了一大片。 此时此刻,沈慕琼才不动声色地示意了李泽一眼,带着他走到院子里,见到了赵青尽说的那具女尸。 「不正常哈!」赵青尽蹲在尸体前,头也没回,「烧死的人不这样,只有死了之后放火才会烧成这样。」 他边说边勘验:「你们瞅瞅,她这姿势平躺,但是相当放松,像是睡着一样,这个是不对的哈。」他说,「正常情况,烧死的人,过火了的话,应该是双手手臂弯曲,双腿膝盖弯曲,像是要打拳一样。」 赵青尽边说边示意两人看尸体的四肢:「退一万步说,哪有人活着的时候,就这么娴静地躺在这任由大火烧身,都不带动弹的?没有的。」 「这姑娘浑身上下大面积深度烧伤,都能瞧见经脉肌肉了,绝对不会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被烧的。」他一边说,一边低下头,不知道在看哪些细节。 他甚至从衣衫上撕下一小条,稍稍捣鼓了两下。 沈慕琼正好被他的后背挡住视线,没不知道他在具体勘察什么东西。
第66页 就听他念叨了一句:「果然,口鼻里面都是干净的。」他起身,「这是死后,兇手烧房子,想毁尸灭迹。」 他回头,斩钉截铁:「他杀!」 这一眼,正好把从外面走过来的石江给吓了一跳,手里的桶子咣当一声落了地,滚出去老远。 石江抽一口凉气,白了脸,忙去捡水桶。 赵青尽看着他的样子,指着自己的面颊:「我很吓人?」 黢黑的脸,明亮的眼睛,还带着一口白牙,再加上烧得有点过分的衣裳……沈慕琼点了下头,认真道:「有诈尸的味道了。」 「如果是他杀,案子就有点棘手了。」一旁许久不言的李泽,此刻才开口说,「我们救火救了这么久,可有见到这院子的主人?」 此言一出,屋内鸦雀无声。 何止是没见到,甚至都忘记了这件事。 青州的民宅大部分都是木制框架,石砖量少,沈慕琼站在院子前,瞧着左邻右舍来帮忙灭火的邻居,神情越发的严肃。 一条街上有一家走水,如果不能快速扑灭,后果往往是整条街都要付之一炬。 而这院子的主人竟然趁着大火烧起,消失不见了。 死于非命的女尸,和毁尸灭迹燃起的大火,以及当时随着烟雾腾起的妖气。 这三个点,因为院子主人的消失,变成了穿不上线的散珠。 「不能确定和咒禁院有没有关系啊……」赵青尽也嘆口气,「杀人放火,不一定非得妖怪干。」 他说:「有妖怪在旁边捡漏的可能性倒是比较大。」 第54章 我这融会贯通的可好? 这个看法,沈慕琼也认可。 「比起亲自参与其中,承担会引起咒禁院注意的风险,教唆凡人动手,自己坐收渔利,显然更加简单安全。」沈慕琼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哈了口热气。 她回头看向整个院子,大火已灭,好好的四合院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屋顶坍塌,瓦片碎落一地,烧得最严重的厢房还在冒烟。 这下有点难办了。 她看着李泽站在废墟上一点一点找寻的样子,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同情。 确实不容易。 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刚刚经歷了一场天翻地覆,还没缓过神来,又接了青州通判这烫手的山芋。 这一切归根结底,竟然只是曾经几分「单方面」的师徒情谊。 「你还是和他有些界限比较好。」赵青尽忽然开口。 他收了平日里玩乐的模样,神情肃然:「他毕竟是个凡人。」 「凡人像是鸟笼里的金丝雀。」赵青尽望一眼巷子里的众人,「六界当中,就属凡人最为脆弱,像是花瓣似的,轻轻一碰就会死。」 说到这,赵青尽沉默了片刻,想了想,千言万语都只汇成了四个字:「人妖有别。」 沈慕琼又何尝不知道。 她轻笑一声:「你眼神不行啊。是我不想与他有界限么?是他不想与我有界限啊。」 这么说倒也没错。 赵青尽「哎」了一声,咂嘴摇头:「哎?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啊,感觉他好像和你很熟的样子。」 沈慕琼瞄了他一眼,字正腔圆:「师徒关系。」 这下,赵青尽彻底懵了,他恍惚了半天,才蹦出来一个字:「啊?」 这突兀的声响,惊动了屋檐上落着的乌鸦。 天色越发暗沉,再过不久,整个院子都要陷入黑暗。 沈慕琼想了想,还是凑上前问了起来:「有线索么?」 李泽蹲在地上,仔细查看地面。 此时,那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已经被拉回府衙,正堂靠左侧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印记。 「有,但不多。」他轻声道,「血迹不仅仅集中在尸体旁边,是一路延伸过来的。」 他手指指着地面上几处怪异的小点,黢黑一片,却起了皮:「起初我以为是汤药痕迹,考虑过毒杀,但……」 他起身,将一旁装着水的白瓷小盏拿在手里,当中有一块与地面起皮一致的小黑块,正缓缓流淌出红色的痕迹。 「是血。」李泽望向沈慕琼,「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女子身份呢?」沈慕琼接过那小盏,细细瞧了一眼。 「已经在查了。」李泽嘆一口气,「这里烧得太狠,我想沿着血点找到第一现场。但这正堂半片都塌了,根本找不到来处。」 听着他的话,又想起了客栈一案时,自己也曾觉察到他破案思路的清晰。 当时只觉得他与自己合拍,查起案件不费劲,从没想过这些东西竟然都是自己教的。 「走访周围邻居的时候,别忘了问一下长居人靠什么生活。」她沉言,「一个人在这里住过,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痕迹留下的。」 话虽这么说,但看着整个院子里的现状,沈慕琼对于能不能找出兇手的身份,持怀疑态度。 不仅仅是因为大面积过火,还因为这四合院干净得有些异常。 灶房也好,厢房也罢,都只有寥寥几件生活用品。 就算将灰烬的总量都算在一起,也未免太简陋。 「大冬天的,住得起这个地段的人,怎么可能就只有一床薄被……」她望着厢房一角,心中腾起无数疑问,「住的人是谁,死者又是谁,生前从事什么职业,是什么身份,有什么样的人际关系……要查得有点多。」
第67页 「得嘞!」此刻,赵青尽的声音传来。 他在门口歪嘴摆手,冲着沈慕琼嘟囔道:「真没辙,劝也劝不住,打也打不赢,我是真拗不过你。」 他转身往外走去:「我去查,你们几个都太慢!太慢了!」 那声音在巷子里如水波迴荡了两次,直到消失不见。 身后,李泽轻笑一声:「他这个时候,还真是莫名的帅气呢。」说完,又挑眉看着沈慕琼,「劝你不要和我走太近的时候,别提多丑了。」 沈慕琼转身,看着他面带笑意的模样,扯了下嘴角:「怎么如今神佛都要被以貌取之了?」她摇头,「这样不好。不能以貌取人,神仙也有自己的性子……」 李泽没说话,任凭她带着些说教的口吻,仿佛想要打磨他突兀的稜角。 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真实与美好。 曾经,连这样的感受,都是奢望。 如今,还能听到这些话,就是美好。 但沈慕琼想的却是其他。 「按理说这案子不归咒禁院。」她顿了顿,「或者说,到目前为止,都没找到确切的有妖怪参与的痕迹。」 「但是,你见我太辛苦太可怜,还是愿意伸出一把援手。」李泽抬手,挡了下嘴角的笑意,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拱手致谢,「多谢沈大人体恤。」 沈慕琼哑然。 她虽然话没打算说得这么直白,但是意思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从李泽的口中说出来,有一种被看穿小心思的尴尬。 或许是见她愣在当场,李泽忍不住笑了:「你曾说过,要说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 暮色四合,阳光消失在天地尽头的一瞬间,他探身前倾,带着几分戏嚯道:「我这融会贯通的可好?」 好,太好了。好得沈慕琼都无话可说了。 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那之后,天色太黑,视线不好,整个院子的勘察只能放一放。 沈慕琼沿着院墙布了一层结界,李泽将衙门里的捕快留下几人守着。 他们在巷子口的茶摊上要了大碗茶,听着石江把收集来的消息娓娓道来。 「这四合院是赁屋,住的人经常变动。」石江端起茶碗喝了大半碗,「邻居说最近居住的是一对夫妇,男的二十三四,瞧衣着像是个商人,女的十六七,碧玉年华,就是人有点……」 石江蹙眉,拧巴了半天才说出口:「他们说人有点风尘气,有点……」他想了半天,撩出来一句,「说是娼馆出身,大冬天穿得清凉,见谁都勾搭两下。」 听到这话,沈慕琼脑袋里的弦一下就绷紧了。 狐狸? 第55章 你总是这样 沈慕琼平生最烦狐狸。 这个狐狸的范围很广阔,从狐仙到狐妖,再到纯纯的普通小狐狸。 他们太闹,尤其是狐妖。 以前在妖界的时候,沈慕琼的邻居就是只上古大狐妖,九条尾巴,帅气英俊迷人,颇得一众小妖的崇拜。 导致她家门口日日人满为患,比妖界闹市都喧嚣,吵得沈慕琼整日天灵盖里都咕嘟咕嘟地沸腾冒烟。 就落下阴影了。 此后但凡瞧见狐狸,见之不爽,如果还需要说两句话,那更是要命。 「未必是狐媚。」李泽看透了她的表情,压着笑意道,「凡人亦可,蛇妖蜘蛛妖也行。」 他说完,望向石江。 那眼神戳得石江不明所以,懵懵地应了一声:「啊,对,是啊。」 他没参透这当中玄机,手里的纸往后掀了一页,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挺多人见过她的,人很热情,走哪头上都带着一只铁制的髮簪。因为上面坠着一颗红色的宝石而特别容易被人记住。」 「据说家境殷实,这姑娘从不缺衣少穿。」石江一边念叨一边说,「就是邻里之间评价不是很好。各家妇人提到她,都是一脸愤恨的样子。」 「这个男主人就好多了。」他话音刚落,就见茶摊小二端上一盘肉饼。 那肉饼皮薄肉厚,冒着烟气儿,三五张叠放在一起,酥皮上还挂着油。 就像是老天故意的,那烟悠悠地往他脸上沖,让他这上午批阅公文,下午费劲救火,傍晚到处走访的悲催侍卫,一时把话说到哪里都给忘记了。 就在他对着那盘肉饼垂涎欲滴的时候,李泽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 飘香的肉饼,从桌子左边,被李泽移到了右边,停在沈慕琼的面前。 石江抬头,那双渴望的眼眸,正好对上沈慕琼满面诧异的样子。 他尴尬地别开目光,忙低头继续看自己说到哪里了。 「石大人。」沈慕琼喊住了他,「累一天了,你先吃两口再说。」 石江没吱声,眼神往李泽的面颊上飘过去,见他没动静,违心地摇头:「那个一会儿回衙门和大家一起吃,他们都没吃呢。」 也是,街上走水,大半个衙门都出来灭火。 火灭了,又冒出来一具尸体,扭头又去走访调查,一众人谁也没空吃饭。 沈慕琼歪了下身子,看着茶摊小二身旁还有几张饼胚,想了想说:「也是。」她故意道,「干脆多买些,你带回去和大家分了吧?」 话虽然是说给石江的,但沈慕琼的眼神也瞧着李泽。
第68页 咒禁院就是这点不好,虚职,只有官衔,没有月俸。 沈慕琼手里满打满算,也凑不出几两银子。 「好。」李泽点头笑言,「就按你说的办。」 那瞬间,石江明白了叶虚谷的话。 原来他家主子,真的在沈慕琼面前是不一样的! 「还有么?」忽然,李泽扭头,看向石江,「这家的男主人口碑还行,然后呢?」 他那笑容在被风吹动的灯盘旁,显得有些渗人,将石江的思绪一把拉扯了回来。 「咳咳,这家的男主人据说经商。」石江正色道,「主要是他的姓名都还没有摸清楚,众说纷纭,十分奇怪。隔着街巷的邻居说他叫张梁,平时称唿他梁兄。但同样是梁兄这个称唿,他自己巷子里门对门的邻居却说他叫梁宝枫。后院紧贴的另一户人家,则称唿他枫哥,这户人家不清楚他叫什么。」 他说到这,补充了一句:「他夫人倒是很统一,大家都叫她梅姐。」 一个人,三个名字,这引起了沈慕琼和李泽的注意。 「这一家人有点意思。」沈慕琼道,「说他们光明磊落,却连个名字都冒出三种叫法,说他们鬼鬼祟祟,可女主人见谁都愿意勾搭两下,仿佛享受着被人注意的目光。」 「还得查。」李泽将银子放在桌上,招唿茶摊小二,把他今天所有的肉饼全部买下。 此时,沈慕琼才又对石江道:「那男人在起火的第一时间跑走了。」她说,「先前走水,着急灭火,没能同石大人详聊,所以漏了些特徵。」 她细细回忆起来:「当时他满脸黑灰,从巷子里冲出来之后,是往东边跑边喊走水。」 「身长不及七尺,身着驼色的外衣,光脚,头上有髮髻,无髮带,也没见髮簪。」沈慕琼顿了下,「他额角旁有两条垂下的碎发,还算端正。」 石江细细听着,将关键的信息又复述了一遍:「可还有其他特徵?」 沈慕琼摇头:「没了。脸太黑,什么都看不出来。」她说,「但这一条,足够引人注目。他要是想混入人群,必须还要找地方洗脸,弄一双鞋。」 「所言极是,我之后往东边挨家挨户问问,应该明日就会有消息。」石江把手里的纸收好,起身就又要走。 「把饼带走。」沈慕琼忙唤他。 他愣了一下,这才又想起来饼的事情。 一直缄口不言的李泽,将所有的饼都抱了起来。 待石江起身要走的时候,他已经将油纸裹了两次,系了一个结,亲自递过去:「带回去,给大家分了吧。」 石江恭敬行礼,接过两提肉饼,转身就走。 茶摊上只剩下沈慕琼和李泽两人。 夜色笼罩着整个青州城,四下商铺大多都已打烊,但夜市却刚刚开始。 茶摊小二把灯笼挂在四角,这些星星点点的光芒,于腊月的夜里,开启了夜市的序幕。 沈慕琼面前,除了半碗凉茶,还剩下最后一张肉饼。 「你总是这样。」李泽的话听不出情绪,「每次都是这样。」 他将那张仅剩的,快要凉透的饼拿起来,一把掰开,将大的那一半递给沈慕琼:「如果我不吃,你是不是也打算饿肚子?」 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沈慕琼刚想辩驳,李泽又多说了一句:「想清楚,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沈慕琼哑然。 她伸手接过,嘟嘟囔囔地抱怨:「我减肥。」她看着李泽满脸「你在胡说八道」的神情,换了个说词,「再说了,你一个凡人,怎么天天操心我一个妖怪的吃喝拉撒啊,有点追求不好么?」 说完,她咬了一口。 好傢伙!惊世骇俗的好吃! 第56章 他一个凡人,不会人间蒸发 「你什么时候找到的这家摊子啊?」沈慕琼惊讶地问。 她看着李泽那张带着淡淡笑意的面颊,根本不相信他是临时起意,这摆明是蓄谋已久的投餵计划。 李泽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拇指按在沈慕琼的面颊上,轻轻擦了一小下。 沈慕琼都没看清他擦掉了什么东西,就见他丝毫不避讳地将手指碰了一下唇角,如哄孩子一样轻声说:「都吃到脸上了。」 那一瞬,沈慕琼觉得耳根有点热。 李泽没多说。 那坦然的模样让沈慕琼有些尴尬,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觉得那些动作分外惹火一般。 她此时想起了刘宋的话。 若是几个这般模样的美男子,日日为了她争风吃醋,亦或者大献殷勤…… 沈慕琼光是想了一下,就觉得有点承受不住。 确实太考验人了。 当最后一小块肉饼被李泽咽下肚,他拿着自己的手帕轻轻擦干净了手指后,才悠悠道:「发现这家店,一是因为刘宋,一是因为它。」 他手指往西北角指了下,沈慕琼的目光跟着看了过去。 茶摊支起的棚外,明亮的月色之下,江流茶社一派闹热。 就算在寂寥的腊月夜里,也有着与之不匹配的非凡场面。 「刘宋疯了。」李泽淡淡地说,「抓虎那天,他过于害怕晕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叶虚谷瞧过了,他吓破了胆,伤了神智,如今疯疯癫癫,见人就叫娘子。他的宅院就在东市后面。」
第69页 「至于这江流茶社……」李泽垂眸,「从他提到这茶社之前,我就注意到这里了。」 「因为知道结界出了问题,从赵青尽说的结界动盪的时间点往前推了两个月,从那时起买地盖楼的铺面和人家,在我到青州之后这两个月,我都摸了底。其他几家或多或少有些问题,有的是商品供应跟不上,有的是缺小厮,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有这家江流茶社,从一开建,不缺银子,不缺人,甚至口碑也是提前就传出去,坊间传言众多,却清一色都是赞美之词。」 他顿了顿:「我觉得异常,所以一直盯着。」 说到这里,他又轻笑着补了一句:「因为我是凡人,所以更容易盯着。」 这倒是真的。 比起沈慕琼这里蜀山大妖怪,作为凡人,并非修士的凡人,李泽并不会被八大门派中的任何人在意,也自然不会被长老注意到。 自古仙门大多高傲,自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有意地将凡人和凡人修士拨开了一条界限。 但其实,在六界其他族的眼里,他们都一样。 一样的脆弱,一样的渺小。 「其实我很好奇。」李泽浅笑盈盈,「你在青州这么些年,见过的凡人,听过的案子,应该多如牛毛。也应该早就见识过作奸犯科之辈的卑劣和污浊。」他望着沈慕琼,「你为什么还要保护这样不堪入目的凡人呢?」 这个问题,李泽曾经也问过沈慕琼,那时她满头白髮,站在院子里盛开的海棠花下,悠悠地反问着:「为什么呢?」 李泽没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时过境迁,逆转十年,苍穹星辰满布,月下小小茶摊。 他再一次与她面对面,再一次问了同样的问题。 沈慕琼低着头,瞧着那只大碗茶,想了想,竟说出了相同的回答:「为什么呢?」 她笑着,如腊月里最温暖的光。 李泽沉默了许久,他轻笑一声:「拗不过你。」 深沉的夜如一只倒扣的琉璃碗,将青州繁华的夜市罩在其中。 月色清冷,繁星点缀,积雪缓缓消融。 石江还在挨家挨户地敲门,但赵青尽已经有了进展。 他在衙门里将里户房的帐册拿了出来,放在沈慕琼面前:「这院子是赁屋,早就租出去了。」他说,「院子最初的主人是咱们衙门,后头一连多少年都没有知州上任,为了便于管理,我忘记是哪一届的通判了,就将六成的赁屋都卖掉了。」 他手指点着帐册上的日期:「少说十来年了。」 帐册上,那院子的主人叫汪同庆,是青州小有名气的土财主。 「住得也不远,在西市那一片,我已经去敲门过了,他回老家过年去了,最快也要二月才回来。」赵青尽拿出另一本册子,「鑑于这种情况,我就先从他家里摸出来一本帐目,是他用来记录租金的。」 他翻开,指着上面关于东市小巷院子的记录,指着当中一个名字:「这帐目上,最后一个交租子的人,叫彭志远。」 沈慕琼蹙眉:「一个院子,冒出来几个名字了。」 不知道先前石江已经摸出好几个名字的赵青尽,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几个名字?」 沈慕琼想了想,长话短说,浅浅解释了一下住在院子里的人拥有的众多姓名。 赵青尽的反应比沈慕琼还大:「怎么这么多?」 「掩人耳目。」李泽沉言,「这个人一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才必须要费心费神地扯出一大堆的名字。」 这么分析符合最基本的逻辑,但却带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这样的话,要抓到他,岂不是大海捞针?」赵青尽一脸迷茫,「没有名字,我连悬赏都写不了啊。」 「谁说抓人必须要名字了。」此时,沈慕琼一边看着册子,一边说,「莫说凡人了,就算是神仙妖魔,在一个地方生活过,出现过,都会留下痕迹。」 她瞧着那明显贵很多的租金数字,指着册子道:「他一个凡人,不会人间蒸发。」 沈慕琼的手指点了两下:「能负担得起一月二十两银子,且一租就是五年的,也不会是太难找的人。」 二十两银子。 大梁青州知州的年俸是一百四十两,均摊到每个月,也凑不出二十两来。 一个比知州富有的人。 一个可以承担一月二十两,并且连续租了五年,一次性结清全款的人。 绝对不会是在青州籍籍无名的存在。 「现在,既然直接按名字找人这条线断了,那么青尽……」沈慕琼看着他。 「从尸体上做文章吧。」她说:「我们得先搞清楚尸体是谁。」 「搞了。」赵青尽摆了下手,「拉回来之后,我先验了的。」 「火场里烧得太狠,再加天色暗了,看不见。」说到这,他神色肃然起来,「那尸体有异常。」 赵青尽的手指竖着指着自己的天灵盖:「这里,一根棺材钉,直直打下去的。」 第57章 人世凉薄 户房内一阵沉默。 沈慕琼伸手比了一下棺材钉的长度:「这么长?」 一扎长。 赵青尽点头:「黑色的,顶部四方,底部尖长。」 沈慕琼深吸一口气:「有点丧心病狂。」 「自信点。」赵青尽纠正她,「那就是丧心病狂!那女子如此年轻,却遭飞来横祸,多少都觉人世凉薄了些。」
第70页 他放下了手里的帐册,一五一十说道:「女子不到桃李年华,但从过火之后余下的头饰来看,应当是出嫁的妇人。衣着材质带有丝绸缎面,生活条件应该不会差。我确实很难把她和你们刚才形容的那种,有点狐媚气息的人扯在一起。」 赵青尽肃然道:「会不会这个人,和这个院子本身关系不大啊?」 「不可能。」沈慕琼摇头,否认了他的推测,「兇手杀人之后纵火,你想想看是为什么?」 「一般行兇之后如果不想让人发现被害者的身份,只需要焚烧面部就可以了,他为什么要连着整个院子一起烧毁?」她郑重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院子和这个女人有很大的关系,只要院子是完整的,就很容易知道死的人是谁。」 「那也不一定。」李泽背靠着门框,望着户房中的两人,「放火这件事,我其实不能理解。」 「一个杀人兇手,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之后,他一定是想要脱罪的。他应该是想办法第一时间逃跑,最好是以不被任何人注意的方式。」他说,「但放火,相当于第一时间暴露了兇案现场,第一时间就会引起衙门和四邻的注意。」 李泽的目光从沈慕琼和赵青尽的面颊上扫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得不这么做,还是有别的目的?」 沈慕琼听着他的话,许久才点了下头。 兇手的做法很矛盾,头顶打下棺材钉。就算是傻子来破案,也能看出来是他杀。 如果说他放火是为了掩盖杀人的痕迹,嫁祸到走水上,那这个理由也未免太牵强了。 根本不能成立。 「但我支持慕琼的看法。」李泽顿了顿说,「整个院子,包括烧毁的和剩余没有烧毁的东西,总量其实不多,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放火,那么死者应该是和院子本身有很大的关系,以至于不得不烧。」 他顿了顿:「那种关系大到,只需要简单看一眼,就知道死者身份的程度。」 户房里,烛火微微跳动。 腊月的夜,裹挟着透骨的寒。 「可能性太多了。」沈慕琼琼想了半天,紧着眉头说,「从身份上入手,有可能是绣娘画师一类,从样貌上入手,又有可能是青州某个出名的人物,再从其他角度入手……」 说到这,沈慕琼顿住了。 会不会是…… 她眉头越来越紧,望向李泽与赵青尽:「有没有可能是,一开始我们的方向就错了?」 李泽与赵青尽对视一眼:「方向?」 「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兇手将人烧得面目全非,会不会就是为了让我们误以为她是住在这个院子的女主人?」 兇杀案中,不论情杀仇杀,一般都并不需要做到烧尸这一程度。 而这一案件中的兇手,不仅破坏了尸体,而且冒着马上就会被发现的风险,连带着现场一起破坏。 这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除非,兇手有十足把握,认为府衙不论是从院子入手,还是从院主人入手,都查不到自己头上。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被害人的身份,应该和最初判断有重大出入。 现有的证据让案子陷入了僵局,那一晚,沈慕琼睡得半梦半醒。 刘宋一案里奇怪的逸轩长老还没摸清楚身份,王玉堂的去留也没有定论,这又冒出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受害人。 出于直觉,她认为这几件事里有细微的联繫,却又说不清到底哪里有联繫。 第二天晌午,石江带着黑眼圈,等在咒禁院藏书阁的门口。 沈慕琼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那疲惫的模样,吓了一跳:「石大人,您这确定不去休息一下?」 石江挠了挠头:「我还能行。」 他口干起皮,大黑的眼圈,眼神都有些木纳了。 都这样了,还能行? 沈慕琼心头一阵感慨:「你家主子是手里没人了么?逮着你一个人勐用?」她摆了摆手,「你快去休息。」 「不,我那个……」石江话音未落,就觉得脑袋懵懵的。 「去吧,睡觉去吧。」沈慕琼轻笑一声,手指着一旁的厢房,「好好睡,睡够了再说。」 之后,她瞧着石江愣着神,走到厢房里关上了门,这才往前院的书房走去。 石江会在这里等着她,也就说明,案子里那个消失的男人,被他找到了。 书房里燃着老山沉檀,李泽把原本的线香换了,放了一套打香篆的器具,一下就吸引了沈慕琼的注意。 她撩开帘子,直奔那套全新的香具,捏起一只黄铜的香灰铲子,边看边问:「找到那个黑脸的男人了?」 书案后,难得亲自批文的李泽没抬头,他「嗯」了一声:「石江去睡了么?」 被说中了所作所为,沈慕琼有些惊讶。 她转头看着李泽,见他仍然忙于公文,才点了下头调侃道:「不愧是我的徒儿,很了解为师啊。」 李泽执笔的手顿了下。 他抬眼,注视着沈慕琼的面颊,半晌才无奈地嘆口气。 「你瞧见的那个黑脸的男人,身着驼色的外衣,光脚,头上有髮髻的那个,石江找到他了。」他捏着袖口沾了几下墨汁,生硬地岔开了话题,「为了不打草惊蛇,只留下了两个衙役负责盯梢,人就在青州城内,我们随时可以过去。」
第71页 他深吸一口气:「麻烦的是刘宋。」 「刘宋?」沈慕琼不解,「他不是疯了么?」 「嗯。」李泽点头,注意力仍在手下的公文上,他沉默了片刻,停了笔。 「不仅仅疯了。」他说,「赵青尽已经赶过去了。」 这话让沈慕琼没懂:「赵青尽?」也就一瞬,她恍然大悟,「刘宋死了?」 李泽点头:「死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浑身上下苍白无比,一滴血都不剩下。」 第58章 两个案子的交叉点 人拉回来的时候,赵青尽的脸色就黑得可怕。 他手里捏着毛笔,拿着护本,站在院子正中,一副人人欠他三百两,看谁都不顺眼的味道。 见沈慕琼和李泽一前一后地走过来,他指着一旁架子车上盖着的麻布:「明明是冻死的,可一滴血都不剩下。」 说着,他撩开了麻布一角。 架子车上,刘宋双眼闭着,面颊带笑,外衫豁开。 「死亡时间在昨天夜里寅时三刻左右,现在还处于尸僵状态。」赵青尽冷冷盖上了,话里似乎压着火,「现场距离青州城十五里,距离结界最远,是我完全探测不到的地方。」说到这,他更气了,「对方就像是知道我察觉不到那里一样,一点气息和痕迹都没有留下,半个衙门地毯式搜查,连刘宋怎么跑过去的痕迹都没瞧见。」 赵青尽深吸一口气:「真绝了,眼皮子底下被人牵着走。」他嘆息,「这个发现得早,等尸僵退了我好好对比一下,已经三具没有血的尸体了,怎么也得找到点放血的位置吧!」 院子里,跟着赵青尽去现场的衙役们大多都是一张无奈的苦脸。 没找到线索,还变成了两个案子并驾齐驱的状态,大家都有些泄气。 眼瞅就是年关了,明显消沉了不少。 「他们学聪明了。」沈慕琼思索道,「上次用妖怪做挡箭牌,被我们抓了马脚,这次刘宋到底是自己发了疯冻死的,还是被某个因素带出去,导致冻死的,还不一定呢。」 她环顾四周,看向众人:「怎么发现的?现场的第一目击者是谁?」 「还能是谁?」赵青尽咂嘴,「石江不是找到了那院子的男主人么?他人正好在青州城外的别院里,今天寅时他不知道为什么早早起来,就往城里赶。就那么巧,他回城的路线,正好经过那里。」 沈慕琼惊讶了:「他是第一目击者?」 「可不么。」赵青尽看了一眼李泽,「你家徒儿没跟你说?」 就那一瞬,沈慕琼仿佛感受到身后盪过来一抹杀气。 赵青尽也察觉到异常,但他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抬手咳了两声,胡扯了个由头:「那个,太冷了,我进去烤火,一会儿还得验尸,验出来结果了我再找你。」 他话说得飞快,秃噜噜一大串,都还没说完,就已经抢了衙役的活,亲自推着那架子车赶紧往衙门敛房跑:「你有问题问李大人啊!他都知道!我比较忙,帮不上你了啊!」 一连串唯恐避之不及的操作下来,整个衙门正堂院子里,就剩下沈慕琼和李泽两个人了。 沈慕琼瞧着他面颊上的笑意,扯了下嘴角:「你这模样,我还以为方才那一股杀气是我想多了呢。」 眼前那如清风明月一般的男人,歪着头,双手抱胸,意味深长道:「想多了。」 他上前一步,探身前倾,几分调侃几分不悦地看着沈慕琼的双眸:「沈大人该不会准备空手套白狼吧?我这样的天资,这样的身份,这样还算能如你眼的皮囊,你若是要收我为徒,不得先拿出点诚意?」 他微微眯眼:「现如今还不如曾经相遇呢,好歹当时你也开出了以身相许的价码。」 沈慕琼一滞:「什么?」她歪了嘴,从头到脚都在诠释着「不信」,「胡言乱语,我绝不会说这个话。」 李泽挑眉,轻声笑起。 他不得寸进尺,仿佛所做一切,只是为了亲眼看到沈慕琼那怪异的,独一无二的表情一般。 他点到即止,直起腰,将话题又拉回了眼前的案子上:「第一发现人,确实就是当时喊着火了的男人,他真名叫霍义,先前我们听到的所有名字,都是他的假名。」 李泽站在阳光下,不疾不徐道:「石江根据黑脸和没穿鞋的特徵,向东一路摸到了一家赌场。他在那里洗干净了面颊的灰尘,换了一身衣裳。」 说到这里,他背手踱步,往二堂的方向,带着沈慕琼慢慢走过去:「他从赌场出来,上了马车,直奔青楼,在青楼又换了一身行头,变成珠光宝气的样子,左拥右抱着。直到天色完全黑透,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他出了城。」 这个轨迹可真是让人惊讶。 「赌场,青楼,然后在城外还有自己的别院。」沈慕琼蹙眉,「是商贾?」 李泽点头:「霍家当家的少爷,他的夫人叫梅娘。」 梅娘,这倒是可以和邻里的证言对上。 「霍义在别院大约停留了三个时辰,石江从他出城开始就盯着他了,一直到寅时左右,他突然出了院子,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一个人爬上马,飞快地往城门方向赶。」他说到这里,看着沈慕琼的侧颜。 「也就是说,霍义到了别院之后,一直到寅时都没有再出来。直到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跑出了别院对吧?」沈慕琼边听边想,见李泽点头,她瞭然道,「继续。」
第72页 「策马回城的路上,他在岔路口,见到了倒在地上的刘宋。」李泽说,「石江说他下马查看了一下,伸手没探出鼻息,当场吓白了脸。」 「接着,霍义踉跄上马,以望向沈慕琼,「你猜猜霍义去了哪里?」 看着他似有似无的笑意,沈慕琼沉默了一息。 他会这么问,一定是因为那个地方沈慕琼已经注意到了。 偌大的青州城,会被沈慕琼特殊关注的地点……她蹙眉:「江流茶社?」 「对。」李泽点头,「江流茶社。」 说到这,李泽从二堂的案台上,拿起一包油纸点心,抽开上面的线绳:「石江只追到这里,就赶忙回衙门復命,我让赵青尽去了现场,多带了些衙役盯着江流茶社。」 他拨开油纸,拿出里面的蛋黄酥,递给沈慕琼:「也顺便告诉了叶虚谷,让他暗中保护着些。」 接过李泽递过来的点心,沈慕琼点了下头。 这个男人的布局很缜密,她挑不出毛病。 尤其是让叶虚谷做后手保护衙役这件事,值得称赞。 「那个江流茶社,有必要去一趟了。」李泽淡淡地说。 第59章 你怎么能说抱歉 调查很快围绕霍义和江流茶社展开。 赵青尽守在府衙,李泽和沈慕琼准备正面去会一会那个逸轩长老。 「霍义之事,属下去查。」青州捕快里站出来个纤瘦的少年,看年岁大约只有十八九岁。 沈慕琼瞧着他眼生,应该是李泽从京城带来的人。 她望向李泽,瞧着他似乎在仔细斟酌的模样,自觉地往一旁退了几步,等在了府衙门口的影壁旁边。 不多时,她看着李泽点了头,叮嘱了两句之后,那少年便一个转身上了屋檐,压低身子走了。 「姜随是修士。」李泽一边走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相比府衙其他人,更安全一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将最重要的信息悄无声息地传达了。 沈慕琼站在影壁旁边,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你不用解释的。」她说,「青州通判做事情,没有必要跟一个正术解释。」 李泽微微眯眼,轻笑:「任何事情都不用解释?」 沈慕琼一滞。 这话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偏偏他就用了一种调侃的语调,听起来像是话里有话,让沈慕琼不敢接了。 李泽没等她回应,将身上的大氅解下,两手一挥,沈慕琼只觉头顶一暗,身上便多了一件温热的外衫。 「别动。」他沉声道,目光落在沈慕琼脖颈前,认认真真地繫着绳结,「下雪不冷化雪冷。」 他系了一个漂亮的扣,很满意地笑起,这才转身大步出了衙门。 瞧着他的背影,沈慕琼抿着嘴。 寒风刺骨,腊月冻人,她却热得哪儿哪儿都烫。 瞧着衙门外那个不以为意的背影,沈慕琼默默在心头念叨了两遍:「是徒弟,是徒弟啊……」 马车压着泥泞的道路,穿越人潮涌动的街巷。 在热闹繁华的东市商街,沿着飘荡的幡,一路往江流茶社的方向前进。 「先去现场。」沈慕琼撩着马车的车帘,看着面前喜气洋洋的街道,「趁着白日里视线好,再去一次吧。」 李泽瞧着她身上那件一成不变的星辰外衣,想了想说:「好。」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只是巷子口多了看热闹的百姓。 原本冷清的大碗茶摊也热闹了起来,五六个人一桌,围着一个高谈阔论的能人。 沈慕琼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那人正声情并茂地说道:「这位梁兄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一边是心头好,一边是白月光,哪能割捨得下啊!」 他一手端着茶碗,一脚踩在长凳子上,嗓门在五米开外也能听到:「两个女人为了这一个男人,明争暗斗,可又说回来了,那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哪里斗得过市井泼皮?那狐媚子一般的心头好,竟然上门堵了白月光的去路,嚣张至极。」 「她就站在门口,讥讽那大户小姐:「人都不在你这里,你还占着这个正妻的位置,你好可怜啊!」」他说到这里,掐着嗓子,绘声绘色,「「劝你知道自己的斤两,早点给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让位!」」 他话音刚落,引来众人的嘘声。 沈慕琼站在五米之外的巷子口,看着那大碗茶摊的方向,将这些话在脑海中过了两遍。 「大多杜撰,别往耳中进。」李泽背手,站在她身前两米的位置。 沈慕琼望向他,跟上了脚步。 「未必。」她说,「谣言大多始于一个被扭曲的真相,当中多多少少都有些真相的影子。」 「嗯。」李泽话音沉了几分,「妖祸也是。他们说,沈慕琼是为祸世间的根源时,也是这么说的。」 他没回头,口中温润的水气从一旁散去。 沈慕琼惊讶地跟在他身后,半晌才说:「抱歉。」 李泽勐然停住了脚步。 他侧过身来,面颊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不解,好似听到了世间最苦涩的笑话一般,注视着沈慕琼的双眼:「你怎么能说抱歉。」他抿嘴,「你没有错。」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继续向前:「你从来都没有错过。」 阳光苍白,照耀着一片漆黑的灰烬,整个院子从里到外烧成了废墟。
第73页 两个人沉默着在整片院子上搜索着,查找着昨日漏掉的线索。 条件实在是太差了。 整个现场本身过火就已经是毁灭性的破坏了,恰逢第二日又是个晴天,未融的积雪化成水,将灰烬伴着泥土搅和在一起,别提多难勘察了。 昨日府衙负责勘验,留在现场的一众提点刑狱司的捕头,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全员出动,在这院子里跟拼图一样,就只还原了一间厢房。 有的人蹲了太久,此刻双腿都有些打颤。 沈慕琼沿着院子转了一整圈,确实没有其他的发现。 直到她在阳光下,瞧见了一张烧得炭黑的纸灰,上面依然可以看见几个娟秀的小字,隐隐能辨认出「和离」二字。 她微微眯眼,蹲在纸旁边,自身后抽出那把戒尺,轻轻点在地上。 一个简易的日晷,就这么呈现在沈慕琼的右手下。 她掌心微动,那张烧成灰烬的碎屑忽然漂浮在空中,那些吹散的边边角角自四面八方汇在一起,一条明亮的火舌自边缘横扫了整张纸面。 待火熄灭的时候,那张和离书,和李泽的影子一起,落在了沈慕琼的手里。 她起身,望向李泽,瞧见了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知道,他在担心使用时间术法,会带来支付不起的代价。 「别担心。」沈慕琼笑着说,「这点时间对我而言丝毫不产生影响。」 这是真的。 李泽看着她,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岔开了话题:「写的什么?」 阳光之下,沈慕琼收了戒尺,两手捧着那张带印子的宣纸,很是感慨道:「和离书。」她说,「而且是赵梅娘写给霍义的和离书。」 李泽面露惊讶,凑上前瞧着那一页宣纸。 也怪不得他反应大,在大梁,女子出嫁之后给男子写和离书,实属罕见。 是经歷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让她下定决心,哪怕遭受世人非议,也要和离? 第60章 隐约的脉络 但赵梅娘这封和离书,却写得文采飞扬,让沈慕琼和李泽看完之后,都为她感到可惜。 怎么就嫁给了霍义呢? 「有学识,知礼数……」沈慕琼道,「像不像巷子口所说的那个白月光。」 她望向李泽:「巷子口茶摊上讲述的故事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心头好。但为人妖媚,一个是白月光,知书达理,大户出身,而霍义则是被两个女人争抢的男人。」 沈慕琼看着信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有没有一种可能,死在正堂里的,头上敲了钉子,还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人就是赵梅娘。」 这个可能性很快得到了证实。 「赵梅娘昨日晌午离开霍家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调查归来的姜随,盘腿坐在院子外的屋檐上,「她当时收了包袱,霍家人以为她是回娘家了,赵家却根本没见到赵梅娘回来,现在还以为她仍在霍家。」 他望着院子里的沈慕琼和李泽,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低头看了一眼才继续说:「其实霍义也已经有半个月没回过霍家了,霍家传言他在外面金屋藏娇,似乎对方还上门挑衅过,让赵梅娘识趣点,知难而退。」 「第三就是,据霍府的丫鬟说,赵梅娘背后有胎记,像是被谁踹了一脚。」说到这,姜随停了一下,「我刚才专门赶回府衙了一趟,因为那被害人后背其实没被火烧到,我就和赵大人一起查看了一下。」 他手指指着自己的后背,试图展示给两人看:「就这儿,嵴柱正中,和肩胛骨下端平齐的位置,有块胎记,脚印状,靠左倾斜。」 屋檐上,姜随郑重道:「所以死的那个,应该就是赵梅娘了。」 到这里,事情已经有了隐约的脉络。 特殊的院子,掩人耳目的各种名字,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以及一张和离书……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霍家夫妇。 沈慕琼望向李泽:「差不多了吧?」她说,「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让霍义来配合调查了吧。」 但偏偏就是那么凑巧。 还没等李泽回应,负责盯着江流茶社的衙役匆忙跑到了院子口:「两位大人,快去看看吧,霍义在江流茶社突然发了疯一样的见人就砍!」 见人就砍? 沈慕琼愣了一下,叠起手上的宣纸,忙往茶社赶去。 说是见人就砍不准确。 当她赶到的时候,霍义正被死死地按在地上。 他此时仍旧癫狂愤怒,呲牙咧嘴地看着弹筝的艺女,暴怒嘶吼:「你为什么还缠着我!为什么!」 那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逼到绝路,随时准备鱼死网破。 沈慕琼瞧着他挣扎的模样,目光环视了这江流茶社一周。 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第一次踏进这家需要调查的奇怪茶社。 不愧是八大门派长老的气度,茶社雕樑画栋,以金箔宝石为点缀,气派豪横绝非寻常商贾能与之相提并论。 此时,茶社主人逸轩,一身青衫,手持一把摺扇,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身前两名小徒弟,一左一右像是护卫着,目光直直望着霍义的方向。 似乎是沈慕琼探究的目光引起了逸轩的注意,他转过面颊,对上了视线。 在一片纷闹的茶社正堂里,逸轩翩然踱步而来,于沈慕琼身前,颔首致意:「招唿打晚了。」他说,「在下逸轩,见过青州守护者。」
第74页 沈慕琼微微眯眼。 确实如秦玉然所说,此人不同寻常,身上的气息纯粹而内敛,称得上是个半仙。 这样的级别,竟然会对沈慕琼这个大妖行礼…… 没等她回应,李泽竟先一步开口:「招唿打晚了就不用打了,多此一举。」 他话音很冷,说完便直奔被压在地上的霍义。 沈慕琼没吭声,眼角的余光瞄着身旁逸轩,就见他也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毕竟不是李泽可以轻易应对的人物。 身份,地位,甚至实力和资源,一点都不比李泽这个大梁世子差。 「不必在意。」忽然,逸轩带着几分笑意道,「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仍旧落在沈慕琼的身上,却不知为何,戳得沈慕琼心里发毛,后背发凉。 修士与妖,果然是天生的敌人。 霍义在茶社闹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在李泽的安抚下冷静了下来。 他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看着眼前众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真的,救救我,我现在有家不敢回,我只敢躲在这啊!」 沈慕琼瞧着他丧家之犬的模样,想了想问:「你昨天晌午在哪里?」她直截了当地问,「赵梅娘又在哪里?」 听到赵梅娘的名字,霍义刚刚平復的情绪又炸裂了起来。 他两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大人!不关我事啊!真的不关我事啊!」 沈慕琼不为所动:「你自己的夫人,被人头顶订上棺材钉,还烧得面目全非,然后你从火场飞奔而出……现在,你和我说不关你的事?」 她伸手,握着那把戒尺,挑起霍义的下巴,强迫他注视着自己的双眼:「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关你的事?她是你夫人,这都不关你的事,那她还有什么事能与你有关?」 眼前的霍义,原本精緻的锦衣华服上,沾染了大片的泥土和灰尘。 他抖如筛糠,一脸恐惧担忧的望着四周众人,哆哆嗦嗦地冒出来一句话:「我夫人,我夫人被人夺舍了啊!」 沈慕琼愣了一下,夺舍? 「我和夫人感情很好,但从去年年初她身染重病开始,整个人就变得有点奇怪。」霍义瘫在地上,「她时不时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原本端庄娴淑的样子全不见了。为此,我四处投医……」 霍义年长赵梅娘五岁,两家是世交,他小时候常常带着赵梅娘一起去街上玩耍,给她买冰糖葫芦,教她读书认字。 这本应该是,两小无猜的佳话。 第61章 人是会变的 霍义第一次翻墙被霍家老爷抓到的时候,正好是杏花开了的时节。 霍家院子里那两棵老树枝头满是杏粉色,像是一场少年江湖的梦。 他在树下,他爹拿着杏树枝条,面对面。 一个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去了,另一个面红耳赤地絮絮叨叨,连谆谆教导一下的心都没了。 就是那时候,霍义瞧见了院子外的奶娃娃。 一身桃红的襦裙,身高只到他胸口。 她奶声奶气地扯着一旁的丫鬟,指着霍义的方向,疑惑地问:「他怎么了?为什么要挨打?打人是不对的。」 那一瞬,霍义的眼里就只剩下了这个乖巧可爱的身影。 就像人世间所有的情窦初开都会有一场迷人的邂逅,人世间所有的狐朋狗友,其实也有一场惊心动魄的相遇。 少年霍义嘿嘿一笑,觉得自己有了下一个带坏的目标了。 毕竟是霍家的少爷,养尊处优,没有惧怕,也一样没有敬畏。 再加年少轻狂,觉得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银子解决。如果是银子解决不了的,那一定是因为钱不够。 他天真地认为所有的姑娘都应该是围绕在他身旁转的小鸟,是只为他歌唱,只为他飞翔。 可赵梅娘不是。 她总是捏着书卷,怯生生地躲在霍家的书房门口,想要问又不敢问。 她是赵家的孩子,两家世交,父母都是生意人。一样的重男轻女,一样的男尊女卑。 「霍哥哥,你认得这个字么?」那双小手捧着书,指着上面一个霍义也不认识的字。 他蹙眉,嫌弃地白她一眼:「你连这都不认识?」他指着一旁院子里的杏树,「瞧见这杏树了吧?你帮我折一支花枝来,我再告诉你是什么字。」 他看着赵梅娘跑过去,站在树下傻乎乎地转了三圈,搬来了凳子,又找来把椅子。 椅子上叠着凳子,仍然够不到杏树枝。 霍义就那么看着,坐在石阶上,开头嘲笑这个姑娘笨,后来连笨都懒得说了。 再后来,他看着那笨手笨脚的各种危险动作,一脸的不开心,干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副大度的样子:「罢了罢了!我带你去找先生!」 话音刚落,意外发生。 赵梅娘一脚踩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她肩头撞上椅子,大腿擦着杏树,就那么摔在了地上。 霍义慌了。 他这辈子,遇事不决拔腿就跑,可就只有九岁这一次,像是个爷们一样,冲过去,将摔在地上疼得都忘记哭的赵梅娘背了起来,大喊着:「爹!娘!不好了!」 他一路往正堂跑:「梅娘摔了!梅娘摔了啊!」
第75页 那次,霍义被揍得最惨,有几天没下床。 他趴在屋里,隔着窗看着屋外飘落的杏花,心里却在惦记那个傻子丫头身上会不会落下伤疤。 两个人的缘分,从那一年,渐渐变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样子。 假若没有现在这般的场面,他们可能是青州城内最恩爱的夫妻。 但现在,霍义颓然的样子,让沈慕琼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和姜随调查出来的会是同一个人。 她将手里看完的这一页,递给了李泽。 「两小无猜的缘分,你是怎么败到今日的?」沈慕琼问,「从出入青楼开始?还是如梅娘和离书中所言,你找到了别的心头好?」 被这般不留情面地戳了嵴梁骨,霍义的表情夹杂着羞愤。 他微微低头,许久才说:「我们关系一直都很好。」他嘆息道,「自从那次之后,梅娘腿上留了伤疤。我爹本着对赵家负责的态度,定下了我与她的亲事。」 当时的霍义不明白什么叫结亲,只知道未来梅娘是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谁也不能欺负。 他的女人,他得宠着。 在这件事上,霍义是个好男人。 他可以为了梅娘的笑,一掷千金,甚至效仿唐皇远从遥远南方购到难得一见的荔枝。 梅娘想要读书识字,他亲自交给她。 自己教不动了,就出重金为她聘请名师。 那时的霍义与梅娘,就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然而,人是会变的。 得到了就不再珍惜,成了亲就嫌对方多余。 霍义就是这样的人。 他成亲之后第一年,就瞧着梅娘整日读书的模样像极了对他的讽刺。 青州人人都知霍家娘子才学过人,却没听谁说起过霍家少爷如何如何。 他在无尽的虚度中,将自己在别人口中的地位,冠在了赵梅娘的后面。 从小养尊处优的霍义,觉得不舒服了。 女人就应该依附男人,就应该相夫教子,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越看梅娘越不顺眼,越看越觉得她不如那些泼辣女子,左看缺了灵气,右看少了几分颜。 「你整日看那些烂书,人都看成了饼脸!」他不悦,所有的怨气都发在了书上。 但梅娘却望着他,想了很久才说:「父母已逝,你一人要独当一面,缺些助力,我……」 「用不着!」霍义大步上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狠狠摔在地上。 他指着梅娘的眉心:「你就不能学学别人家的夫人,三从四德你都吃到肚子里了么?女子德行是什么?无才便是德!」 他大发雷霆,一把将桌上所有的笔墨纸砚全部推到了地上。 石做的砚台,上好的良墨,镇纸,笔架……哗啦啦散了一地。 梅娘抿嘴站在角落,像是受惊的兔子,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还用不着一个女人来提醒我现在应该做什么!」霍义怒吼,摔门而出。 阳光透过窗,落在梅娘的身上。 她站在一片混乱的书房里,看着地上那些曾经被霍义精心包装好,送到她手心里的「心头好」,无声地哭了。 那一滴眼泪,落在墨迹里,穿越了时空,凝聚在沈慕琼手中的信纸上。 姜随调查一日得到的线报质量惊人。 沈慕琼压着几分火气,看着眼前那个诉说自己有多爱媚娘,细数自己为她做了哪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的霍义。 若非咒禁院不能伤人,她就要上去好好给他一个大嘴巴子了。 第62章 这种人,就应该吊起来打! 「我几乎给了她全部她想要的。」霍义道,「我们感情一直都很好,真的。自从我双亲去世之后,梅娘就是当家的女主人,家里所有的册印都归她管理……」 假若没有线报,他的话听起来,确实是一个对娘子付出了所有的好相公。 好到,他根本不知道赵梅娘患病已久,心悸、胸痹困扰她很久。 她不能剧烈运动,也受不了炎热,情绪不能大幅度地波动。 她快死了。 而读书,是唯一能让她安静感受世间美好的爱好。 这位好丈夫,在梅娘病情发展最快的两年里,一点都不知道她病得多严重。 他所谓的册印都归梅娘管理,也不过是做个过场,梅娘一个人,连自己买什么衣裳都不能决断。 「你可真是世人典范。」沈慕琼看着手里的线报,头也不抬地点评,「然后呢?你夫人患病两年后,鬼门关转了一圈,那时候你在青楼逍遥快活。」 她挑眉,目光望着霍义:「等你从青楼出来瞧见等在门口的家僕,你家夫人已经在阎王殿上挣扎七八个时辰了。」 沈慕琼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怎么好意思说出「给了她全部」这种话来?」 茶社里一片沉默。 逸轩看着眼前的场面,索性今日闭店。 他目光里满是对沈慕琼的好奇与打量,仙门待久了,从未见过妖怪断案,这次也算是满足了好奇心。 只是观察着观察着,总有人挡着他的视线。 跪在地上的霍义被沈慕琼的话锤得抬不起头。 即便如此,他还在尝试洗白:「她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呢?」 「如此大病,还用得着说出口?将死之人的死气都飘在脸上,你是有多久没见过她?」
第76页 沈慕琼一点不客气。 她知道霍义不敢回答。 他泡在青楼三个月,回家的时候根本没和赵梅娘打过照面。 成婚三年,细细数来,他除了吵架之外,几乎没想起过赵梅娘。 而他说的赵梅娘病了,他费尽心力四处求医,便是那次鬼门关之后发生的了。 「你夫人鬼门关转了一圈,奇蹟地活了下来,病好了,可然后整个人也像是变了一样。」沈慕琼嘆口气,「你就不觉得奇怪?心悸、胸痹,是睡一觉就会痊癒的病?」 这话,就像是敲醒了霍义。 他眼眸缓缓睁大,不敢相信道:「什么?那不是小病么?」 众人无语。 嗖的一声,一只鞋子从窗外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好拍在霍义的脸上。 「小病?!小病个屁!」屋外传来叶虚谷愤怒的声音,「这种人,就应该吊起来打!」 这屋里的氛围更诡异了。 沈慕琼稍稍侧目,就见逸轩挥开了扇子,一副「有点意思」的模样。 逼得她只能先插一句嘴:「是我的家臣。」 登时,逸轩手里的扇子停住了。 他有些可惜地合上了扇子,嘴里「哎呀哎呀」「可惜可惜」地小声嘟囔了两句,面颊上仍旧笑意不减。 沈慕琼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修士有点捉摸不透的样子。 她将目光又落回了霍义身上,继续问:「然后呢,你夫人病癒之后,你带着她到处求医问药,你是怎么想的?是想为她还活着求个安心,还是说,你挺惋惜她仍然没死?」 霍义的后背僵硬了。 他低着头,两手攥成拳头:「我那时候才开始害怕,觉得差一点就失去梅娘了。」 应该说是良心发现。 他忽然间明白梅娘对他有多重要,甚至牺牲了跑商的机会,在家陪着她看花赏月。 但霍义渐渐发现,这个梅娘变得越发的不一样了。 「我们以前的事情,她有时候记得,有时候忘记。她有时候会为了书本受损满眼是泪,有时候却又将书都扔在一边,命人烧掉。」霍义咬唇,「她甚至会穿得伤风败俗,跑到街头勾搭别的男人。可等我去兴师问罪的时候,她又如往常一样,变得蕙质兰心,还根本不记得自己去勾搭别人这件事。」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众人:「我,我,我开头找了好几个大夫,他们都说看不了,让我去找修士。我找了几个修士,他们在的时候我梅娘还好好的,什么变化都没有,他们就说是我想多了,等他们一走,梅娘立马就像是换个人,还讥讽我!」 「所以你就杀了她?」沈慕琼挑眉。 霍义看着她,浑身哆嗦了起来:「不是我要杀她,是她要杀我!要杀我!」 「你冷静点。」沈慕琼话音和缓了几分,她将事件发生的脉络往前倒回了一段时间,「先说说,你租的院子是怎么回事?你用化名一租租了那么多年,是为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霍义已经有些瘫软了。 他眼神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原因:「原先在青楼看中了个姑娘,租下那院子本来是想金屋藏娇的……」他眉头紧锁,「那个,是吧,毕竟是青楼出身,带回家不好。」 此时此刻,从他口中听到这一番话,沈慕琼都已经不觉得意外了。 她掂量着手里的戒尺,话音听不出情绪:「然后呢?」 霍义看着她,艰难地扯了下嘴角:「我花大价钱给她赎了身,然后她跑了。」 闻言,沈慕琼心底竟有几分幸灾乐祸。 活该。 她站在那,看着这个可怜的男人,又问了最重要的问题:「所以,你就把赵梅娘带到那院子里去了?」 霍义愣了一下,半晌才点头,细弱蚊蝇的「嗯」了一声。 他放不下自己的面子。 屋檐下出了个时不时就会勾搭男人的傢伙,那人还是自己的娘子…… 为了避人耳目,为了挽回自己那可怜的尊严,他走了最怪异的一步棋。 他将勾人的梅娘带到了那院子里,告诉她这院子就是她的住处。而在知书达理的梅娘面前,却只字不提。 于是就有了霍家丫鬟口中,经常不在宅院,似乎是去了别馆的夫人,和外面的各种流言蜚语。 这一切看似清楚了。 但,沈慕琼知道,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她的戒尺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手心,于阳光下,她问了一个霍义始终闭口不谈的点。 「说说看,你昨晚在霍家别院见到了什么,你今日在这江流茶社,又在害怕什么?」 那一瞬,所有人都看到了,霍义白了脸。 第63章 你们又出去精彩去了? 从最初到最终。 霍义的讲述看似天衣无缝,实际上却避开了最关键的点。 「她头顶的钉子怎么来的,你在怕什么,和离书又是怎么回事?」沈慕琼字字如刀,直戳重点。 茶社里,阳光被雕花的窗切割成斑驳的碎片,悄无声息地洒在霍义的身上。 他背着璀璨的光芒,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原本红润的唇,此时微微发白起皮,他似乎在艰难地同自己抗争着,妄想绕开这戳进灵魂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77页 说这话的时候,汗水滴落在影子里,飞快地渗入华贵的地毯中。 沈慕琼想了想,没有继续追问。 她看向逸轩,背着手,面带歉意:「今日给长老添麻烦了。人我们就带回府衙继续审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谢。」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霍义拼命往前挣扎,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走!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他看向逸轩,「掌柜的!我给银子!双倍!不不不!五倍,五倍!」 逸轩眯眼瞧着他,手里的扇子开了一半,挡着唇角,掩盖了几分笑意。 「我这是茶社,不是客栈。」他声音微微轻佻,目光落在沈慕琼身上,似乎在说悉听尊便。 「带走。」沈慕琼不喜欢那双眼睛,很快别开了目光。 「沈大人。」逸轩却喊住了她,「我不是你的敌人。」 他说得平淡无波。 沈慕琼迟疑了片刻,最终没有回头:「这事情,你说了不算。」 她手里握着那把坠着流苏的戒尺,看着姜随与一众衙役将霍义五花大绑,扛出了茶社。 这个地方,沈慕琼一刻都不想多呆。 此时,看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逸轩注视着她手中那把戒尺,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 他望着那块被霍义眼泪污染了的毯子,吩咐道:「扔了,脏。」 那天,半个青州的百姓都听到官府马车里传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虽然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块白布,也没能阻止霍义一路上呜呜囔囔的哭喊。 他几乎用尽浑身的力道,面颊涨得通红,几度将自己憋过气去。 沈慕琼和李泽一左一右的坐在他旁边,除了觉得吵闹,丝毫不受影响。 马车里,李泽将那把戒尺要了回去,拿着帕子使劲地擦着前端:「这是上好的雷击木,挑脏东西太奢侈了。」 他说完,沈慕琼回忆了一下,才明白他口中说的「脏东西」,就是眼前绑在车里的霍义。 「习惯了。」她轻飘飘道。 李泽擦拭的手顿了一下:「既然如此,还是用这个吧。」他再次递给沈慕琼,「比你用手强。」 沈慕琼一把接过,在手心里拍了两下,发出「啪啪」两声。 她无视了要死要活的霍义,直截了当地说:「赵梅娘应该在去年病重的时候就被操控了。」 勐然,马车里安静了下来。 霍义撑大了双眼,自下而上地盯着沈慕琼。 「对妖怪来说,控制一个活人的身体很难。但是控制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体很简单。」沈慕琼俯身低头,瞧着霍义惊恐的神情,轻笑道,「你请了那么多修士,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么?」 霍义不语,却浑身发抖。 沈慕琼这才继续说:「你请了那么多的修士,都没能除掉这妖怪,只有一种可能性。」她说,「那妖怪,与赵梅娘有约定。」 听到这句话,霍义的目光暗淡了。 他就像是泄了气,躺在马车上,不喊也不叫了。 约定,是妖怪与人之间最强的羁绊。 始于凡人强大的执念与诉求,终于约定条件达成的那一刻。 若非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是修士,也不能介入。 「对妖怪而言,即便渺小得连只狗都打不过。但只要约定了,便是死也要守护到底。」沈慕琼淡淡地看着霍义,「你好好想想吧。」 那之后,一路到府衙,霍义始终沉默不语。 天色渐渐泛出了几分金黄,未融的积雪被斜阳照出了金光。 她刚刚走进府衙,就见到了等在影壁旁的赵青尽。 他像是护着什么东西一般,瞧一眼被五花大绑抬进来的霍义,又看看李泽,将两人引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掌心。 他手中,一只小蜘蛛蜷缩在那里。 许是见了几分光,那蜘蛛微微抖动了一下,蜷缩得更紧了。 是只妖,只是快死了。 「你别碰。」他说,「你身上气息太强,这么小一只,碰一下会死了的。」 「这小傢伙在赵梅娘后腰的阳关穴上,一直缩在那。要是姜随不翻动尸体的话,我还真注意不到。」赵青尽看向李泽:「得去见一下叶虚谷。」 「不用见!我就在这呢!」身后,叶虚谷的声音响起。 他撅着大肚子迈过门槛,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我得亲眼看看那个人渣是什么下场!就他那个样子的,和杀人放火有什么区别?信誓旦旦说是什么小病,我呸!真给青州籍丢脸!」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让赵青尽脸上的神情微变:「你们又出去精彩去了?」 确实很精彩。 「留下我一个人,还有一具被害人尸体,你们几个这案子就破了?」赵青尽目光从眼前三人身上扫过,忽然瞧见了叶虚谷光着一只脚,「你鞋呢?怎么就剩下一只?」 叶虚谷歪了下嘴巴:「打狗去了!」 他说的慷慨激昂,将赵青尽手心里的小蜘蛛妖又震了一下。 「倒是您,这怎么护着个孩子啊?」叶虚谷探头瞧着他手心里的小妖怪,「哎哟……这幅模样,怕是快要没了哟。」 「那得看是在哪。」赵青尽故意道,「在青州地界,叶神医的老家里,能让她就这么白白的没了?」 这话,精准的点燃了叶虚谷的自我认同。
第78页 他撸起袖子,连连点头:「这点小事,在我叶虚谷亲力研制的「固元丹」面前,都是浮云。哎山神老哥我跟你讲啊,我那个固元丹,集天地之精华,汇日月之灵气,上到天神,下到妖魔,一颗固本培元,两颗修为大涨。若是山神老哥需要的话,兄弟价!对半的折扣!」 眼前两人,一边说一边往二堂走去,撂下沈慕琼和李泽两人面面相觑。 第64章 她只是无处可去 夕阳将至未至,府衙的迴廊穿过唿唿的风声。 沈慕琼身上那件大氅被吹动下摆,她站在迴廊正中,隔着带雪的枯枝,看向公堂的方向。 她有意让霍义好好想想,让姜随带他去地牢,顺便盯紧了他。 「凡人总是与众不同。」沈慕琼背手道,「总是相信自己有力量改变另一个人,亦或者相信恩爱可抵岁月冗长。」 「赵梅娘因为霍义曾经对她的好,隐忍了他之后这么多年的胡作非为。」她望向李泽,「很傻。」 风吹动她的髮丝,李泽望着她,伸手将她面前纷乱的碎发拨到耳后,轻声道:「凡人念旧。」他浅笑,「她不是傻,她只是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沈慕琼不解,「她有娘家,有田宅,怎会无处可去?」 李泽注视着她的样子,想了想才回答:「心无归处。」 听着他的解答,沈慕琼咂摸咂摸味道。虽然不全明白,但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她看着李泽,沉默着点了下头。 案子的转机是夜里出现的。 沈慕琼被一阵哭声吵醒,迷迷煳煳中,她披着衣裳就往外走。 打开门的一瞬,就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了。 叶虚谷坐在院子石阶上,一脸生无可恋。 赵青尽比他还惨,面如死灰,腿上还挂着一个小姑娘,瞧着年岁只有凡人五六岁的样子。 哭声就是从孩子口中传出来的,直上云霄,撼天动地。 一同赶来的还有披散着墨发的李泽,他诧异地瞧着咒禁院里这一幕,问道:「怎么回事?这孩子哪里来的?」 石阶上的叶虚谷摊了下手:「我亲自手搓的丹药,效果肯定不一般啊!」他指着仍然抱着赵青尽大腿不松开的小姑娘,「就这样了。」 沈慕琼和李泽听明白了,那小姑娘,大概就是赵青尽今天手里捧着的那只蜘蛛妖了。 揉着自己的额角,沈慕琼嘆口气,这才蹲下身,瞧着眼前肿着眼睛的小姑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和赵梅娘什么关系?」 小姑娘看着她,哆嗦着说:「她是我娘亲。」 众人皆愣。 有那么一瞬,沈慕琼觉得连天边的月亮都凹成了问号。 「娘亲?」她眉头紧皱。 小姑娘点了下头,郑重地又说了一遍:「娘亲!」 说完,用混着鼻涕和眼泪的面庞,勐地在赵青尽的裤腿上蹭了一把。 「嘶……」赵青尽闭着眼睛,那模样就和晕过去了差不多。 最终,院子里燃了一盆炭火,沈慕琼将自己的盖毯裹在小姑娘的身上,又问了她一次:「现在,能讲讲你娘亲的事情了么?」 孩子忍着眼泪,怀中抱着李泽给的暖手炉,怯生生地点了下头。 「梅娘很可怜。」她说,「她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喝水,一个人等一个不回家的人。」她顿了顿,「我见她可怜,就陪她聊天……」 和霍义成亲之后,梅娘就从天上掉到了地狱。 霍义口中,所谓的世人典范的相公,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般的存在。 梅娘不缺银子,赵家也是商贾世家,她也是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怎么会缺那几两碎银? 但霍义在成亲之后,留给梅娘的记忆,还不如那几两碎银多。 她本以为他们会有很多个孩子,会成为父母,会经过漫长的岁月相伴,会有及人之乐…… 她做梦都没想到,冬去春来,杏花开了又败,硕大的霍府,她就像是个多余的摆设。 她不见霍义归来,寻不到,问不出。 「每每霍义出现,总是满身酒气,还混着廉价的胭脂水粉味。梅娘不喜欢,却还是为他沐浴更衣,像是个下人。」她勐地吸一下鼻子,「她一个人好惨。」 霍家一切,轮不到梅娘打理。 看似轻松愉快,什么都不用操心,可也意味着,霍家所有她都没有支配的权利。 公婆在世的时候,大抵是出于愧疚,补贴梅娘很多银子,有好东西都往她院子里送。梅娘也还算是有个能说上话的人。 可公婆意外去世之后,霍家冰冷得像是坟墓。 没人再关心梅娘想要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获得了巨大的幸福。 看,她是霍家的夫人,她有用不完的财富! 看,她是青州的才女,她嫁给了相濡以沫的爱情!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多年的恩宠,被短短一年的伤痛消耗殆尽。 梅娘死心了。 无人交谈,她便坐在杏树下,以日月为伴,与自己交谈。 她讲述着曾经的故事,自我安慰一样絮叨着收到礼物的快乐。 自己给自己疏导,说着「这样就好」的谎言。 纵然天高云淡,山河大美,但她却被束缚在这一方小院,一个人看着那熟悉的杏花被风吹散。
第79页 「要是当年没能遇上,就好了。」她这么说着,笑着,仿佛在说一件无比开心的事情。 就是那时,她注意到身后站着的小女孩。 她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只蹴鞠的球:「你能陪我玩球么?」 小女孩天真地问。梅娘愣了。 也许是太久没有人和她说过话,那如在深渊的孤独和寂寞,让她根本没有去想小姑娘是从何而来的。 她下意识以为是某个家谱的孩子,十分乐意地说:「好。」 她曾经,也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就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乖巧、可爱,穿着粉红色的襦裙,有水灵灵的大眼睛。 但是…… 梅娘那天久违地笑了出来,她带着那个孩子玩耍,陪她玩球,给她讲书里的故事。 她甚至在天要黑了的时候,蹲在孩子身前,带着几分祈求地问:「你还会来么?」 小姑娘看着她,怀中抱着球,没有说话。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梅娘苦笑。 「我没有名字。」梅娘有些惊讶。 「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夕阳血色之下,风吹动了满树杏花,在那个寂寥的院子里,仿佛邂逅了一场杏红色的梦境。 梅娘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霏霏,捲地朔风凛凛,满天瑞雪霏霏……」 她歪了下头,笑着说:「如果是我的女儿,我就给她起名,叫霏霏。」 从那时起,小姑娘有了名字。 沈慕琼听着她的话,望了李泽一眼。 他正好俯身,小声道:「这是张抡的西江月。赵梅娘应该是希望她……」 沈慕琼点了下头。 她懂。 第65章 若无荣盛便无衰 「捲地朔风凛凛,漫天瑞雪霏霏。园林万不变枯枝。因甚松篁独翠。只为春花竞发,却教秋叶争飞。若无荣盛便无衰。悟此方名达理。」 月下,沈慕琼将这首传世的西江月诵了出来。 她看着霏霏蜷缩的身躯,长长地嘆了口气。 余下一整年,从赵梅娘偶然心悸开始,陪在她身旁的,都只有这个小小的妖怪。 她不懂人情世故,只觉得此时应该要有个人陪着赵梅娘。如果没有人,那她这个妖,也可以。 春去秋来,雪融花又开。 赵梅娘已经不能陪她玩球,起身从院子一头走到另一头,都觉艰难。 霍府上下,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夫人的存在。 她住在这里,一个人,越发的凄凉。 可她才只有十八九岁,本应是大好的年华! 「娘亲病了,病得很重。」霏霏说,「我想救她,可是……」 她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我知道我是妖怪,我不能干涉凡人之间的因果情爱。而且我化人形不久,术法浅薄,若是插足其中,定然万劫不復。」 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扯过身旁赵青尽的衣摆,混着鼻涕口水,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 「所以,你就和她做了约定?」沈慕琼话音柔和了不少。 霏霏仰着头望着她,抿嘴「嗯」了一声。 她怀中抱着暖炉,蜷缩得更狠了。 「我想让她活下来,我以为只要有希望,她就能活下来。」 那日,赵梅娘在生死边缘徘徊,像是迴光返照一样,忽然清醒了不少。 屋内空空荡荡。 她等的人,在她行将就木之时,也依然没有回来。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清醒,在卧榻旁等了很久的霏霏从另一侧转了进来。 她仍旧如初见那般,一身粉红的襦裙,怀中抱着一只球。 床上的女人面颊苍白,已然有了死气,床边的小姑娘望着她,踟蹰许久,才开口问道:「你有愿望么?」 赵梅娘仍旧望着她,她努力的浅浅笑着,用干瘪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笑着说:「你会帮我实现愿望么?」 霏霏点了下头。 赵梅娘想了想,却出人意料地说:「这段日子,谢谢你了。」她笑道,「做你自己想做的吧,为你自己而活吧,我已经没什么愿望了。」 听到这句话,霏霏不解。 她知道人若没有了执着,便像是水中花镜中月。 她有些害怕了。 「梅娘,你别死。」她手中的皮球落了地。 赵梅娘艰难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我不死,我还要等那个负心人回来呢,我可不能……不能就这样,成了霍赵氏,不能就这样,埋进他家的祖坟。」 她的目光有些失焦:「还没和离,还不能死。」 在她意识最终涣散之前,霏霏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决心用自己那微薄的力量,换赵梅娘心愿成真。 她变回了蜘蛛,沿着赵梅娘的脖颈,顺着嵴柱,爬到她的阳关穴上,将自己嵌在了里面。 那一瞬,赵梅娘和霏霏,融在了一起。 「但我太傻了。」霏霏小声说,「我的力量,根本控制不了娘亲的身体,我差点让她变成了妖怪……」 蜘蛛妖想要快速得到力量,吸食男人的血气是最快最直接的。 附在赵梅娘身上后,霏霏的力量不够,为了活下去,又败于蜘蛛妖的本能,才让原本知书达理的赵梅娘,是不是变成勾三搭四的奇怪女人。
第80页 「但我和她,始终都记得,要和离!」霏霏看向众人,「娘亲的和离书,早就写好了!」 也许就是霍义说的那样,当梅娘从生死线上挣扎而醒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亏欠这个女人了。 他曾经口中说着为梅娘养病着想,将她送到城郊十五里的别院去住。 那里山清水秀,看起来确实是养病的好地方。 「但其实不是!」霏霏说,「他是不能接受娘亲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和离,再加娘亲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他觉得这一切都驳了他霍家公子的颜面!」 「说要给娘亲治病,他却根本没找过几个大夫,他找的都是修士!他说什么娘亲被夺舍了,请求那些修士帮忙除掉娘亲!」她越说越是激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难道不是因为爱着娘亲,才娶她的么?」 这个问题,沈慕琼回答不上来。 她看过太多世间孽缘,因爱而起,因恨而终。 缘生时耳鬓厮磨,恨不得日日腻在一起,缘散时比仇人更狠,仿佛对方死了才能顺心。 都是因为爱,但这爱怎么变成了恨,却没有一条说得清楚的路径。 爱恨无形,谁也凹不出他们真实的样子。 「后来呢?」沈慕琼看着她,「你娘亲是怎么死在那赁屋里的。」 霏霏沉默了很久。 直到天边已经隐隐泛起了鱼肚白,才垂着头说:「他怕霍家的僕人发现他把娘亲关起来,就经常强行给娘亲换住的院子,那个赁屋就是这样。对外说是金屋藏娇,还说得特别的自豪,其实是娘亲为了和离,已经逼得很紧了。」 「他不想失去赵家亲戚的助力,也不想分娘亲家产,他就用躲一天是一天的法子,一直耗着。」霏霏抿嘴,「我和娘亲本来以为他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最多就只是这样耗着,我们耗得起。」 「但是,他被个跛脚的算命修士给骗了,挖了娘亲父母的棺材,拔了棺材钉,说只要把钉子拿在手里,夺舍娘亲的傢伙就不敢接近。」 听到这话,沈慕琼蹙眉。 这真是天大的胡说八道。 「那个霍家的公子,竟然真的信了。」霏霏的话沉了:「他拿着那根钉子,自以为是来拯救娘亲的英雄……」 她说到这里,眼泪又一次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朝阳的光辉驱散了漫长的黑夜,像是从沙滩上退去了潮水,天空渐渐一片金黄。 霏霏咬着唇,手攥得很紧。 她说:「娘亲说,只要他签下这和离书,哪怕他要把钉子戳进娘亲的身体,她也同意。」 那声音里夹杂着颤抖和绝望。 「他签了。」 霏霏望向沈慕琼,眼泪沿着面颊流淌。 朝阳冉冉升起,光辉照耀了整个院子。 她无助地说:「然后,他把钉子从头顶,硬生生地戳进了娘亲的身体里。」 第66章 我这地界上,怎么就净出人渣呢 身死魂散,这是任何人都逃不过的终局。 但对于赵梅娘而言,这是她期盼已久的解脱。 她终于放心地撒开了人世一切。 她不会以霍赵氏的身份被安葬,她仍然是赵家的女儿,赵家的姑娘。 这就是她的愿望。 霍义落笔的那一瞬,约定完成了。 本应该离开那躯体的霏霏,望着倒在地上面带笑容的赵梅娘,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已经没有力量了。 一只小小的蜘蛛能干什么? 她眼里没有慌乱的霍义,她走到赵梅娘的身旁,贴着她仍有温热的面颊,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回应她了。 没有人会给她讲故事,教她读书识字,带她玩球,和她聊天说话…… 那个给了她名字的赵梅娘死了。 躺在这里,不会再站起来了。 「梅娘,梅娘。」她蹭着她,「娘亲,娘亲。」 大火燃起来的时候,霏霏想要再俯在梅娘的身上,想要带着她走到外面去。 她太痛苦了。 裂头的疼痛传来,她踉跄地站起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走出去。 从火海中走出去! 可是,眼前满面惊恐的霍义,举起一旁的凳子,勐地打在了这千疮百孔的身上。 他趁着霏霏努力想要爬起来的间隙,锁上了正堂的门。 大火逐渐蔓延,霏霏恨啊。 她从赵梅娘那里学到了人世的情与爱,也从霍义身上,明白什么叫锥心刺骨的恨。 她恨! 她放下了走不出火场的梅娘,追着跑出去大喊走水的霍义。 一路跟着他,看着他在梅娘死后还能那么淡然地出入青楼。 更恨了。 就像亲眼看到梅娘的一颗真心被踩踏。 她等着他,看着他在回霍府还是回别院之间犹豫挣扎,跟着他一路到了别院。 他是去毁掉梅娘生前一切痕迹的。 怎么会有这样禽兽不如的凡人! 他将梅娘所有用过的衣裳髮簪全部翻了出来,堆在院子里,浇上灯油。 他想一把火,一起烧掉! 「来玩球吧?」 月夜下,霍义愣了一下。 他僵硬着脖子回头看去,屋檐上,一个和梅娘一模一样的女子,抱着一只绣花的蹴鞠球,笑着看着他:「你把我烧得好痛啊!」
第81页 霍义最终没能点燃那一堆火。 霏霏也没能对他下成手。 只因青州府衙已经盯上了这个院子,四周都是盯梢的衙役,她不想迁怒其他无辜的凡人。 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霍义,一路策马狂奔,直奔江流茶社。 「那茶社我进不去……」霏霏说,「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进不去啊……」 她擦了一把眼泪:「那时候,我也快没力量了。」 「无处可去的我,想娘亲了。娘亲一定很冷,一定很累,我想陪着她,哪怕是九幽地府,我也去。」她说,「我就悄悄摸到了衙门的敛房,用最后一点力量,蜷在娘亲身下。」 她说到这,哭成了泪人。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真相。 叶虚谷拆了四片鱼鳞,拼了个风车,正在竭尽全力逗霏霏开心。 赵青尽的衣摆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生无可恋。 沈慕琼和李泽围坐在院子的石桌旁,犯了难。 「这么小,送进锁妖塔,必死无疑。」她看着刚过叶虚谷肚皮高的霏霏,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石桌。 李泽没说话,他也看着叶虚谷的方向。 他竟有些理解那蜘蛛小妖。 曾经沈慕琼死的时候的,他也是那般万念俱灰,只想让天地陪葬。 奈何那时的李泽,就像是霏霏一样,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他没有力量,纵然心中不平,那股憎恨与怨念可以毁天灭地,可最终却连天地的门户都撬不开。 他也是,死守着最后的约定,一个人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 那样绝望是足够消磨一个人全部的意志的。 活下去的意志,感受世间美好的意志,全都消失不见。 他就像是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每日每夜,脑海中就只有沈慕琼的名字,反反覆覆,生怕忘记。 能有此时沐浴在朝阳下,与她并排而坐的这一日,对李泽而言,就像是做梦一样。 他望向沈慕琼,少见地开口道:「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沈慕琼一滞,她诧异地看向李泽。 他说:「情有可原,不是么?」 朝阳下,这个男人仍旧披散着长发,身上慵懒地搭着一件长衫,内里的亵衣半开着。 平白添了几分魅惑。 沈慕琼目光别向别处,她将李泽的话念叨了两遍:「再给一次机会啊……」 霏霏其实什么也没做。 或者说,她想做的,都没做成。 她唯一的牵扯,就是和赵梅娘做了个约定,延长了她一年的阳寿。 「妖怪的誓约,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霍义请的修士都选择了观望?」 也许是见她不说话,李泽问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沈慕琼想了想,还是坦然地说出了真相:「你可以认为是一场拿命来遵守的交易。妖怪会倾尽全力帮助对方实现愿望。在达成的瞬间,收取自己想要的报酬。因为这是交易,你情我愿的东西,所以修士若是在达成前抓了这妖怪,相当于是破坏了誓约人的因果。不仅不能得到功德,反而会因为破坏因果而受到惩罚。」 「但是这件案子里不一样。」沈慕琼垂眸,「那蜘蛛妖太小了,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和赵梅娘做了什么约定。」 她嘆口气:「她以为赵梅娘和她约好,要和离之后离开霍家。实际上,赵梅娘与她约定的是……」 做你自己想做的吧,为你自己而活吧。 其余的条条框框,都是她自己强加上的。 就像是怕失去母爱的孩子,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做好了这件事,母亲的病就能好起来。 沈慕琼没能说出这残酷的真相。 她将这旷世的难题抛给了赵青尽:「你怎么认为?」她说,「送回锁妖塔?还是再给她一次机会?」 赵青尽提熘着自己的衣摆,望着霏霏的方向,抱怨道:「你都犹豫了,还用得着问我?」他抱怨,「反正王玉堂我都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再多一只豆大的蜘蛛……」他干笑一声,「我大不了瞎几天不就行了!」 说完,他啧啧咂嘴:「现在难的不是这孩子,难的是外头那位。」 赵青尽颇为感慨:「你说说,我这地界上,怎么就净出人渣呢!」 第67章 规则是为什么而存在呢 枯树冷院,朝阳斜晖如金。 沈慕琼沉默着思量。 于情,她也觉得霏霏在整件事里冤了些,于理,她却很难做出留下这个孩子的决定。 她太小,需要人照看。 就像霏霏和赵梅娘之间的约定一样,沈慕琼也有一个需要拿命守护的约定。 在这誓约面前,她的心近乎无情。 与她一样仿佛铁石心肠的,还有李泽。 公堂过审的时候,他针锋相对地问了霍义几个问题。 问他如何将钉子打进赵梅娘的头上,问他知不知道赵梅娘为什么要和离…… 问他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能轻松说出自己与赵梅娘成亲之后恩爱无双这种鬼话。 霍义答不上来。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神情恍惚无助,仿佛他才是受害者。 这件事里,没有赢家。 杀人偿命,已成定局。 但霍义被带下天牢的前,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第82页 「为什么呢?」他看着李泽,「她为什么就非要和离不可?她为什么连这几分薄面都不给我?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尽一个霍家夫人的本分呢?」 阳光下,李泽逆光瞧着他那张充满疑惑的面颊,面无表情。 他根本不想与这个人多说一句话。 许久,他冰冷道:「落锁。」 很多年以前,李泽也以为人世情爱不过镜花水月。 不过是两个想要互相占有的人,极尽所能地彼此拉扯,费事劳神,全然无用。 后来李泽遇到了沈慕琼,才又发现这镜花水月是一把双刃剑,他能让一个人变得无比的勇敢和强大,也能在一瞬间,将灵魂摧毁殆尽。 就像是赵梅娘。她是幸运的。 她曾遇到了一个愿意给她全世界的男人。 但她也是最不幸的。 因为她得到的全世界,不仅有花团锦簇的美好,还有至暗带血的尖刀。 「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咒禁院中,沈慕琼将香篆铺好轻轻敲了一下香炉,「有的人是劫数,有的人是恩泽。是劫数的人,往往浓烈如花火,迷人眼眸,让人失去理智,所以逃不掉。是恩泽的人,平淡如水,润物无声,却缺了几分色彩几分涟漪。」 她以线香引燃香篆,轻轻扣上香炉盖子:「所以往往失去了,才想起来他的美好与安宁。」 说到这,沈慕琼回头,瞧着靠在门框旁的李泽,蹙眉:「所以李大人都结了案子了,为何还要往咒禁院跑?」 李泽挑眉:「李泽。」他一如往昔,不厌其烦地纠正着。 沈慕琼点了下头:「嗯,徒儿。」 就见李泽直了身子,径直向着沈慕琼走来,边走边说:「你这么叫,我会想要变成你越不过的劫。」 他越走越近,逼得沈慕琼退到了桌边。 李泽却丝毫不介意,甚至还探身前倾,越压越近。 他带着几分笑意,注视着沈慕琼的面颊,片刻后,站直了身子。 他将空茶盏举在手里晃了晃:「喝茶么?我带了新茶叶。」 沈慕琼一滞。 她尴尬扯了下嘴角,僵硬着脖子「嗯」了一声。 李泽看着她,眼角带笑,停滞了片刻才转身往一旁走去。 半晌,沈慕琼回过神来,她扭头看向身后,目光落在桌上倒扣的茶盏上。 原来他只是取一只杯子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快要攀上面颊的红晕。 「案子虽然结了,但要收得尾巴还需要慕琼你来决定。」李泽拿起不疾不徐,拿起青瓷的茶壶,按着盖子沖开茶叶。 「王玉堂的事情不能再拖,他弟弟已经来衙门很多次了。还有刘宋的事情……」他把手里的茶推到了沈慕琼面前,「我总觉得,刘宋的死,和最初客栈一案有关系。」 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推来的茶水,沈慕琼有些无奈地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 「这……」 「我知道你最怕麻烦。」李泽撩了下衣摆,在她身旁坐下,又从怀中拿出一包点心,仔细地剥开,「这些案子纷繁复杂,牵扯甚广,是你最讨厌的类型。」 他边笑边说,说得沈慕琼无言以对。 她蹙眉抬头,十分无语:「李泽,你是属蛔虫的么?」 听到这离谱的比喻,李泽不仅不气,反而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将油纸包里的点心拿在手里,递给沈慕琼:「你只管下决定。」他说,「剩下的,我来。」 简简单单两句话,却仿佛汇聚了无穷的力量,让沈慕琼不知如何。 她没说话,接过了李泽手里的点心,看着四四方方一块,试探性地放进了嘴里。 「这叫墨子酥。」他淡笑着,抢了沈慕琼下一句话,「一般。」 沈慕琼咬着手里的点心,看着李泽的眼神,有些心虚的飘到了别处去。 「王玉堂就按照叶虚谷说的办吧。」她沉默了许久,「你不是也有意让他为你所用?」 李泽挑眉,丝毫没有遮掩:「正是。比起你我,比起秦玉然,显然是在青州住了很久的王玉堂,更了解青州的大街小巷,更知道青州哪里能打探到各种小道消息。」 沈慕琼点头,这点,王玉堂确实是有天然优势。 「卖给他一个「第二次机会」的人情,收穫的是为咒禁院做些实事。」李泽说,「比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要好得多。」 「那霏霏呢?」沈慕琼追问,「她太小,恐怕难成助力。」 这也是沈慕琼不理解的地方。 如果说王玉堂是因为有用所以可以给第二次机会,那本就弱小的霏霏也会得到李泽的求情,沈慕琼就真的想不明白了。 却见李泽想了想,反问道:「那些规则,是为了惩罚而惩罚么?」 沈慕琼愣住了。 「规则是为什么而存在呢?」他笑着望着沈慕琼,「惩罚罪孽?警醒世人?还是单纯的权力压迫?」 他捧起茶盏,润了一口嗓子,清清淡淡的说:「规则难道不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过得更好而存在的么?」 「赵青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这件事有弹性。」他继续道,「你斩妖除魔,并不是为了破坏凡间一个家庭,也不是为了将本就无法生存的妖怪,逼上绝路的吧?」
第83页 那一瞬,沈慕琼眼里的李泽,仿佛带了一层薄薄的高光。 第68章 往后每年,也都一起过吧 在霍义与赵梅娘之间,霏霏唯一的错误就是自不量力地想要拯救赵梅娘。 她从头到尾,也都是为了赵梅娘而努力。 就连最后对霍义恨之入骨,也没想过要不顾一切地迁怒至别人身上。 「若是这样的妖怪都送进了锁妖塔,那岂不是在说,你青州守护者,善恶不分?」 李泽的话音很淡,不是高高在上的优越口吻,也非强硬要求的指示语气。 他和缓细微的,表达着自己对所谓规则的看法,尝试与沈慕琼探讨这个她从未细细想过的问题。 而她不知道,李泽所说的一切,都是曾经困扰着沈慕琼,让她懊悔,让她悲伤的根源。 彼时青州结界崩塌之后,避开世人暂居世子府的沈慕琼,看着异变的天象,真真切切地问过李泽。 「规则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的?」 李泽永远都不会忘记那踟蹰迷茫的神情。 不会忘记沈慕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说着:「它难道不是为了让世人过得更好,才需要被遵守的么?」 光影交错,八年时间中的每一个线头,每一个连接,穿越了无尽的虚空,倒退回到现在。 沈慕琼面带敬佩地看着李泽。 她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仿佛从最初,她就走在遵守规则的道路上,从来不曾质疑,也从来不曾偏移。 可是,她是为了什么才遵守的呢? 沈慕琼沉默了很久,她将桌上的点心吃了大半,才最终做出了决定。 「将王玉堂和霏霏,一起拜託给叶虚谷吧。」她垂眼,「我身上气息太重,霏霏如果跟着我,大概率会受伤。如果是叶虚谷的话,应该能平安长大。」 「至于王玉堂……」沈慕琼想了想,「告诉他弟弟,就说他被老虎咬死了。」 她指尖轻轻敲着茶盏:「既然要成为妖,就别让他再干预凡人的因果了。」 李泽看着她,浅笑盈盈地点下了头。 「但刘宋。」她话音一转,肃然不少,「两月之前客栈一案,三个死者,分别是陈木生,猫妖任玄言的师弟「汉明」,还有外号「烂根」的乞丐。顺藤摸瓜之后,查到了「罗汉堂」,从被抓的罗剎鸟口中,我们发现他们似乎在以修士血液制造「金刚罗汉」。」 沈慕琼顿了顿:「再往后,又出纸魅一案,青州城外陈员外从疑似「罗汉堂」的人手里购买了画卷,最终纸魅被「罗汉堂」的杀手修士灭口。」 「再到现在。」她说,「刘宋一案本身没有罗汉堂的踪迹,却在结案之后没多久,他本人死的时候也出现了血液消失的情况。」 她指尖轻轻敲着茶盏:「总觉得当中有联繫,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联繫。」 李泽没说话,他望着屋外的天,端起茶,轻轻吹了开了茶上飘着的叶。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霍义斩首的时候,已是小年之后。 叶虚谷带着霏霏站在刑场外,吹了一个时辰的雪。 王玉堂捨弃了自己的身体,正式成为了叶虚谷的族人,化成了一条年幼的横公鱼,尚不能离水,也不能成人形。 赵青尽将王玉堂的尸身打理了一下,将王玉堂的弟弟王文柏唤来了府衙。 兴许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王文柏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盖在王玉堂的手上,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哥,咱们回家……」 角落里,沈慕琼抱着一口小缸,里面一条横公鱼。 那鱼一跃跳出了水缸,激盪起层层水花。 沈慕琼丝毫不慌,只是稍稍调整了罐口的方向,便又稳稳接住了他。 敛房里的王文柏满脸是泪地签好了交接的文书,再三同赵青尽行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将盖着麻布的王玉堂推了出来,准备从府衙侧门离开。 「且慢。」李泽不知何时赶到,唤住了他的脚步。 他手里捧着一个小包:「找到他的时候,他怀里紧紧抱着这个。」 李泽说:「想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你带回去吧。」 王文柏有些诧异,看着他怀中精緻的袋子,犹豫着接了过来。 他稍稍扯开袋子上的收口,瞧见了里面满满一包碎银。 「好好读书,上京考试去吧。」 听到李泽的话,王文柏再也坚持不住,他抱着那一包碎银,在飞扬的小雪中哭成了泪人。 岁月平静美好。 人世除夕,家家团圆。 青州咒禁院里多了几分人气。 以前都是沈慕琼和赵青尽两个人对付着吃一顿饺子,就算是过年了。 可今年从早上开始,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这孩子非要来见您。」叶虚谷乐呵呵地说着,「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说完,他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各种药包,都放在了沈慕琼面前的桌子上:「神仙膏、大补丸、固元丹,还有这个,先前李泽经常来我这拿走的安神香,失眠多梦来一只,效果包好!」 沈慕琼眼角突突跳了两下:「原来是你搞的。」 叶虚谷咧嘴,嘿嘿笑了两声。
第84页 「沈大人。」霏霏从叶虚谷身后探出个脑袋,她举起手里的一片七彩的鱼鳞,「万事如意,年年有余。」 那鱼鳞有巴掌大,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身上。 沈慕琼十分震惊地接过,瞧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恭贺话语,落款刻着「赵霏霏」三个字。 她颔首,从拿出个红包递给她,揉着那小脑袋,笑着说:「愿来年顺遂。」 红包是一大早就赶来的秦玉然准备的。 她瞧着根本没打算过年的沈慕琼,很是惊讶。 赶忙裁了一把红纸,做了十几个红包,又扯着赵青尽就近借了盛食轩的厨房,包饺子去了。 这是沈慕琼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过年。 「往昔你总是过得清冷。」李泽站在一旁,与她一起望着眼前热闹的场面。 石江和姜随在屋顶上放孔明灯,叶虚谷带着赵霏霏搓雪球。 赵青尽穿得像是个厨子,埋着头忙着给秦玉然搭手煮饺子。 李泽沉默地注视着身旁眼眸里满是好奇的女人。 曾经,这样聚在一起过一个除夕,就是沈慕琼没能实现的心愿。 「往后每年,也都一起过吧。」他淡淡地笑着,如温暖的流水,淌过沈慕琼的心田。 第69章 这案子,怕又要转到咒禁院来 沈慕琼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对上了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原本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人妖有别,她活得都快要忘记今夕何夕,实在不能把李泽这个前途无量的大梁世子,也绑在这远离京城的地界上。 但迎着那双眸子的时候,她双唇轻启,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那天,江流茶社差人送来了满满几个食盒的点心,还有一封邀约函。 大意是愿意同咒禁院交好,一同维护结界的安稳与凡世的平静。 逸轩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甚至提供了一条线索。 「霍义的血不见了?」沈慕琼看着手里的信,格外惊讶,「他不是被斩首了么?」 为了不搅黄其他人的新年,正月初一的夜里,沈慕琼和李泽,带着石江,一身黑衣,披着斗篷,借着晦暗的夜色掩护,在义庄找到了霍义的棺材。 李泽和石江一左一右推开棺材盖,沈慕琼只探头看了一眼,顿觉窒息。 「果真如此。」她蹙眉。 棺材里的霍义,通体灰白,除了脖颈上有残存的血迹之外,其他地方白得不正常。 「他囚衣仍在身上,脚镣也没有解开。」李泽转身看向石江,「棺材是谁打的?府衙知道么?」 石江点头:「是霍府打的,整个霍家没剩下什么人了,现在的霍家老爷是霍义的表哥,他想要安葬霍义,又因为这案子实在太不光彩,就暂时停在这里了。」 「什么时候打的?」李泽蹙眉。 「行刑当天的先成的。」石江说,「因为案子事实清晰,他们申请的流程又正确,也没有违规,就按照府衙的规章,斩首之后让家属收了尸。」 听到这里,沈慕琼搓了搓自己有些冰冷的双手,哈了一口热气:「霍家人,应该是已知的最后一个接触这具尸体的。」 李泽点了下头:「先前只说要活人的,现在为什么死了的也要?计划有变?」 众人不解,相顾无言。 大好的年,因为这插曲,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 年后十五,御笔亲书的「世子府」匾额送到了青州,和元宵佳节一起,着实让青州百姓热闹了一回。 沈慕琼站在刚刚落成的世子府门前,瞧着那金色的笔迹,钦佩道:「笔锋劲道,十足凛冽,好字。」 谁知李泽却双手抱胸,冷冷吐了一句:「真是闲的,多此一举。」 沈慕琼吭哧一下笑出了声。 因为这一块匾额,百里之内的县衙官员都快马加鞭地赶来青州,拜贺李泽的队伍从世子府门口绵延到了巷外百米。 赵青尽被扯着帮忙,拉着秦玉然一个充当管家,一个兼任厨娘,忙得脚不沾地。 「也太离谱了!」傍晚,赵青尽瘫在院子的石阶上,抱怨连连,「你一个大梁世子,偌大的府衙连个僕人也不聘,你这不是坑人……啊不,坑妖怪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秦玉然递给他一只馒头。 两个人可算是吃上了今天的第一口饭。 赵青尽身后,李泽面如死灰,阖眼靠在太师椅上,揉着自己的额角,看来也累得不轻。 许久他才睁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若是聘了人,你们就少了容身之处。」 赵青尽愣了一下。 他被馒头噎了喉咙,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神:「什么?」 李泽望着他:「我要组建一只属于青州咒禁院的暗影,只容纳信赖的妖怪和修士。」他浅浅笑起,「为了慕琼。」 赵青尽愣愣地看着他,面颊写满了震惊。 许久,他才明白李泽说的是什么意思,将手心的半块馒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呜呜囔囔地说:「这事情,沈慕琼知道么?」 不知道。 此时此刻,沈慕琼正站在江边,瞧着衙役们从冰冷的江水里捞上一具尸体。 「死的时间不久。」叶虚谷挽着袖子,露出小臂,「这少说也有五六十岁了,这个年纪大冬天的穿这么周整的溺死在江水里……肯定不是来游泳的。」
第85页 他一边说,一边絮叨:「口鼻有泥沙,还带着浓稠泡沫,眼白部分有血点,方才捞上来的时候我还瞧了一眼姿势,双臂轻微环抱,双腿轻微屈膝。」 他嘆口气:「溺死。」 「也是运气好,两个时辰之内就被捞起来了。」他啧啧感慨,「不然还不知道得变成什么样子呢。」 话虽如此,可这太奇怪了。 青州城外云唐江,如今江水刚刚开化,江面上有大片的冰凌,水流湍急,温度很低。 「除非是铁了心不想活了。」叶虚谷歪了下嘴,「但瞧着她衣着光鲜,可不像是会到这把年纪,还跳江的那种啊!」 沈慕琼瞧着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半晌没有吱声。 老太太一头白髮,应该是盘了漂亮的髮髻。但在江水中被冲散,此时白髮一缕一缕的散着,当中裹着一只珍珠髮簪。 瞧着成色,应该不是一般人家带的起的。 至于衣裳。 湍急的水流冲掉了大半,但贴身的亵衣与里衫都还在。 就算在水里泡了许久,也能看出里衫质量上乘,是丝绸材质。 只看这穿着,就知道绝非普通人家。 「没人到府衙报案么?」沈慕琼回头瞧着石江。 他摇了摇头:「没有,我让姜随在衙门等着了,如果有人上衙门寻人,他会第一时间差人赶过来。」石江挠了挠头,「都这个时辰了还没见,肯定是没人报案了。」 倒是怪了。 「看看这大翡翠镯子,还有这个金耳环。」叶虚谷「哎呀哎呀」的感慨,「可怜啊,本应该是天伦之乐的年岁。」 怪。 沈慕琼越想越觉得不理解,有这种穿衣条件。就算她本人对世界没有留恋,家里也不会连个找一下的人都没有。 眼见天色渐暗,沈慕琼想了想,吩咐道:「先带回去吧。」她深吸一口气,「我们也准备准备,张榜寻人吧。」 找到尸源是一切的第一步。 可那天晚上,赵青尽在殓房里覆核的时候,皱了眉头。 「这尸体不对啊……」他抬起头,看向屋外,「这案子,怕又要转到咒禁院来。」 等在外面的沈慕琼愣了一下。 「面上看着是溺死,和寻常没什么区别。」赵青尽肃然道,「但实际上,内里的骨肉分离了。」 他边说,边写下一张黄符,点在了尸体额头正中。 第70章 你别气 「这么说,我判断不出是先溺死的,还是先分离的。」赵青尽道。 他蹙眉站在殓房门口,揉着自己因为疲劳而发痛的肩头:「按理说骨头和肌肉拨开就已经必死无疑,可她又十分符合溺死的特徵。起码在江水里的时候,她还是活着的。」 沈慕琼想了想,往殓房走去:「我看看。」 她带上手套,扯过门边挂着的方巾罩在了脸上,一把掀开盖在尸体上的麻布。 沈慕琼不懂验尸,但是…… 她拿出身后的戒尺,粗粗地算了下时间:「最多四个时辰对吧?」 赵青尽望着她,叮嘱道:「别用太多。」 沈慕琼明白。 她借着灯盘的光,一掌按着戒尺,另一只手在尸体的口鼻处画了一个圈。 随着掌心微动,被圈起的地方时间迅速倒退。 很快,沾染的泥沙消失不见。 沈慕琼注视着变化,忽然到处一口凉气:「青尽!」她喊道,「你过来看!」 她眼前,原本泥沙褪去的部分,随着时间进一步的倒退,渐渐分离出了骨骼。 有点吓人。 老太太一面是皮肉,一面是骨。 这突如其至的一幕,让沈慕琼也受了惊吓,她肩头一惊,掌心差点脱离戒尺。 若是此时脱离,那时间就换不回来了。 千钧一髮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了沈慕琼的手背上。 「别动。」李泽的声音压着几分火气。 他眉眼轻垂,手指穿过沈慕琼的指缝,强硬地抢夺了那根戒尺的主导权。 灯盘下原本逆时针的光影,一点一点变成了顺时针的转动。 老太太的面颊渐渐恢復如常,渐渐湿润,而后泛出泥沙,恢復到了最初被发现时的模样。 李泽深吸一口气,沉默着将戒尺从殓房的床头拔了起来。 他拿出一方手帕,擦拭着那把戒尺,脸色沉得几乎与夜色混在了一起。 「是我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沈大人和赵大人,在遇上案子的时候先把我排除在外?」他冷笑一声,「两位大人再怎么说也是青州府衙的正术,是我的下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不应该先通知我一声?」 四下极静,赵青尽眼神在沈慕琼和李泽身上打了个来回。 他抬手轻咳,决定先熘为上:「咳咳,此言差矣,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啊!你看我今天在世子府当了一天管家呢,我也不知道啊!」他揣着手看着沈慕琼,「沈大人你这不厚道,太见外了。」 说完,往后退了两步:「那个,我先去写护本,世子府回来累半死,一堆活没干呢……告辞,告辞……」 话没说完,人先不见。 沈慕琼瞧着空空荡荡的门口,无语尬笑。 「他往哪去啊,殓房旁边就是他的……」 「沈慕琼。」李泽打断了她的话,「你以前骗我,说时间逆行置换的是大椿树的时间,我全当你不想让我操心,所以就算明知是假的,我也认了。」
第86页 「但是。」他话音更寒,「你能不能稍微珍惜一点你自己的时间?」 原来他都知道,沈慕琼后背僵硬了一下。 李泽是第一次对她拿出如此强硬的态度,却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背景之下。 沈慕琼不悦,瞧着他,没有说话。 她将一旁的麻布盖在老太太身上,转身往往走去。 离开了殓房的院子,李泽见她仍旧没有回应,有些着急:「沈慕琼!」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话音柔软了许多,「我刚才说话重了点,你别气。」 星空之下,沈慕琼这才停下了脚步。 她转身望着李泽,看着他担忧的样子,嘆了口气:「李泽,时间于我而言并不珍贵,我自存在于这世间起,千年万年不过一瞬而已。作为守护者,凡世三万两千年,对我而说不过一年而已。」她蹙眉,「用这如沙粒一样渺小的一点时间,帮一个凡人入土为安,有什么不可?」 她说这话的时候,元宵佳节烟花顿起,原本夜色浓郁的府衙,被天空中绽放的璀璨烟火映照着,镀上斑斓的色彩。 李泽望着她,眼眸里少见的出了焦急与担忧的模样:「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蹙眉,像是想了很久一般,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好像在沈慕琼的火气里,他此时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我只是怕你……」李泽有些磕磕巴巴,最终嘆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沈慕琼的手腕,「我知道了。」 他苦涩一笑。 烟火嘭嘭作响,百姓的欢声隔着院墙传来。 沈慕琼看着他那副模样,什么火气也都散了。 她摆了摆手:「罢了。」说完,又刻意安慰他,「妖怪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我们虽然也有生老病死,却不是会浪费力量的傻帽。」 她皱着眉头,鼻腔里出口气:「劳烦李大人日后多信赖我一些。」 随着她身后升起漫天飘散的孔明灯,李泽最终妥协了。 他抬手,在沈慕琼诧异的神情里,将她紧皱的眉头一左一右地手动舒展开。 「你下次,别瞒着我。」他轻声道,「你一向将凡人生死,将天道公允看得比你自己重要,我若是不看着你,总觉提心弔胆。」 明明是寻常的语调,寻常的口吻,但沈慕琼就是觉得这话像是一团火,从耳朵烧进来,烫着她整张面颊。 「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赶忙转身背对李泽,岔开了话题,「倒是那老太太,现在才是需要你青州通判担心一下的事情了。」 她没回头:「从云唐江上捞起来的时候,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水流的速度,明日就沿着江岸往上找,大约十里到二十里左右,就是落水的位置。」 说完,沈慕琼又顿了顿:「你这一日都在世子府,府衙里又剩下石江处理公文,下午有百姓说江中有尸的时候,是我让他不去找你的,你别训斥他。」 身后忽然传来李泽略带笑意的声音:「那你下次早点说。」他道,「他和姜随,已经罚完了。」 夜空下,沈慕琼略带震惊地转过面颊。 看着李泽淡笑的模样,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能遇到你这样的主子,他俩怕是没修什么善缘啊。」 第71章 毕竟是山神土地,定然挫败极了 漫天的孔明灯随风而动,绚烂的烟花如一场梦。 沈慕琼此时才稍稳心神,郑重地望着李泽:「你的担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明白。」她背手而立,「你无非是想通过每件案子的概念及其特性,分析出构成的要素,判断案情,进而侦查出与之对应的线索。」 「这般,也就用不上我逆转时间来找线索,对吧?」她微微笑起,瞧着李泽有些惊讶的模样,继续道,「好意我心领,但我却不能按照你计划的那么去做。」 她下颚微扬,示意李泽身后殓房的方向:「凡人一生短暂,与天地相比,不过眨眼一瞬。但即便是这样渺小的存在,也理应平等地享有六界的一切。」 「我是妖,我掌控着凡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资源,而这并不能成为我比凡人高一等的理由,也并不能成为我置身事外,旁观一切的缘由。」她轻声嘆息,「六界之中,生灵平等。」 沈慕琼言至于此,没再继续往下说。 她转身往院外走去,沐浴在绚烂的烟花光芒下,那孤寂的背影拉得很长。 次日一早,赵青尽就沿着云唐江一路往上寻人去了。 沈慕琼却独自坐在藏书阁望不见尽头的台阶上,一本一本地查阅。 她记得昨夜那老太太的模样,从时间逆行的结果上来看,她是先骨肉分离,然后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才出现的溺亡。 这太奇怪了。 寻常凡人,骨头和肌肉剥离开,别说一个时辰,一刻钟都坚持不过去。 老太太是怎么做到一个时辰仍然还活着这件事的? 为了弄明白原因,沈慕琼又是一夜未眠。 可她翻遍了有可能记载这种奇闻异事的书籍,从《神异经》到《搜神记》,再到《平妖转》《博物志》…… 竟然一点记载都没有发现。 就好像在咒禁院存世这么久当中,从未有人遇到如此诡异的情况一般。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得先合上了书。 如今,只能先找到尸源,看看到底是哪家的老太太,死前经歷了什么事,才能确定到底遇上了什么妖怪。
第87页 但奇怪的是,找老太太这件事并不顺利。 赵青尽和姜随一起,沿着河道往上走了接近三十里地,边走边打听,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下午回来的时候,直奔李泽的书房,端起一旁的茶水咕咚咕咚先喝了半壶:「我真的服气了哦!」 说完,他一屁股坐在一旁八仙椅上,啪的一声,将珍珠髮簪拍在桌案上:「就奇了怪了,这老太太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沿着江水往上几个村子都问完了,全都说不知道,没听说过。」 「就这种,头上带珍珠,手腕上大翡翠镯子,金耳环,一身丝绸材质的衣裳,摆明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太,结果没人报案,没人找,甚至还没人认识。」他咂嘴,连连强调,「我觉得我这山神干不了咯哇!在我自己的片区找个人找成这样,跟瞎了有什么区别啊!」 书房里,李泽看着手上的公文,没抬头:「小声点,慕琼睡了。」 「啊?」赵青尽有点惊讶,「她什么时候白天也睡觉了?」 此时,李泽顿了下手,提笔瞧着他,悠悠道:「我把她的沉檀香粉里掺了点安神香。」 赵青尽更惊讶了,他竖着大拇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了那老太太的身上带着的镯子。」李泽没给他感慨的机会,直言,「那镯子的成色和水头,虽然不能说是顶级,但也远超中上。这种材质的东西,一般的市井并不售卖,需要定制。」 听到这话,赵青尽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果然是只有凡人最了解凡人。」 李泽没应声,他手里的毛笔没停:「晌午已经让石江拿着镯子,去找玉石行当的店家了。」说到这里,他才抬眼看着赵青尽,「赵大人奔波一整日,也累了,早些休息。」 金色的斜阳穿透书案旁的窗,化成一道明暗分明的线,将李泽留在光辉里,却将赵青尽没入阴影中。 「人妖有别,世子还是有些界限比较好。」忽然,赵青尽话音深沉了几分。 他倒了杯茶,颇为感慨:「凡人短命,而妖近乎永生,你只能陪她短短一瞬,她却会记得很久很久。」 赵青尽捧着茶水润了口嗓子:「你是开心了,可百年之后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备受折磨,你想过她没有?」 书房里安安静静,李泽执笔蘸墨,蹙眉道:「王煌都死了三百年了,你在这吃他的飞醋干什么?」 暖风吹过,屋内香炉青烟一阵纷乱。 赵青尽大睁着眼睛,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掉在桌上:「啊?啊?」 他一连好几个声调的「啊」,惊得半天没合上嘴巴。 李泽这才无奈轻笑:「赵大人还是先整理好自己,再来对我说教吧。」他笑得肩头微颤,「比起人妖有别,神妖的「别」,可能更大一些。」 次日,沈慕琼瞧见的赵青尽,就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他支着下颚坐在咒禁院院子里,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不可能吧?」 然后又飞快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说完还觉得不对头,又咂嘴补一句,「可是……不应该啊!」 那样子,用沈慕琼的话来说,就是神戳戳的。 沈慕琼看着他身旁笑盈盈的李泽,蹙眉问:「他这是怎么了?」 李泽想了想:「昨天沿着江岸往上找了三四十里,所有的村落都问过了,也没找到人。」他忍住笑意,将放在一旁的点心端给沈慕琼,「有点难以接受。」 沈慕琼瞄了一眼盘子里的栗子糕,捏起一块点头说:「确实,毕竟是山神土地,定然挫败极了。」 「今日我们一同去江上村吧。」李泽看她咬了一口,递上手帕,「老太太的身份已经弄清楚了。」 嘴里咬着栗子糕,沈慕琼诧异地打量李泽一眼:「你找到了?」 李泽点头。 她这才又看向赵青尽,话音里满是同情:「这挫败感,怕是更狠了。」 第72章 孝子贤孙 「昨天让石江带着翡翠镯子,辗转了三家玉石铺子,终有人认出这镯子来。」 马车上,李泽打开手帕,露出里面碧翠的玉镯。 水头很好,带着些许云絮。 「这镯子是江上村刘家白银一百两定的,当时轰动了青州玉石圈。据说是刘家儿子儿媳,为了孝顺母亲,专门托人购入的。」 「孝顺?」沈慕琼瞧着他手里的镯子。 孝子贤孙千千万,方式也各有不同。但这种人死了都不来找的,属实第一次见。 「江上村其实就在云唐江边,距离发现尸体的位置大约十五里。」李泽将帕子重新盖在手镯上,思索道,「昨日赵青尽是和姜随一起找得尸源,这个江上村他们两人是去了的。甚至连刘家的门也是敲开了的。但问及家中是否有老人失踪,刘家却闭口不谈,只说不是自己家的人。」 「当时就没觉察出异常?」沈慕琼追问。 「觉察出了,但不是刘家。」李泽撩开身旁马车车帘,瞧一眼身后江景,「是整个江上村的村民,他们看到赵青尽和姜随,就跑得飞快。两人在村里观察了很久,确实也没发现作奸犯科之徒,这才作罢。」 听到这里,沈慕琼沉默了。 「莫非这个村子排外?」她想来想去,只能想出这一个合理的解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一个村子的人见了衙役都躲躲闪闪,这除了村子民风如此之外,应该没有另一种可能性了吧?」
第88页 李泽瞧着她,片刻之后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他说,「只能说我们不知道有没有「亏心事」,不代表不存在。一个村子的人都躲着府衙的人,没干亏心事的可能性太低了。」 这话确实不假。 不知道不代表没有,没有爆出来不代表不知道。 「总不会是整个村子合谋害死了老太太吧?」沈慕琼一边想一边说,说完又觉得这种可能性太低了,自己否认了,「不太可能,老太太身上值钱的都还在,也没有遭遇泄愤式的攻击,一把年纪了也不会是图色吧?」 马车摇摇晃晃向前,李泽注视着沈慕琼的面颊,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那可不一定。」 沈慕琼怔住。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癖好这么独特的么?」 听到这话,驾车的姜随胳膊一抖,马车踉跄一下,差点掉沟里去。 李泽眉头紧皱,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慕琼:「你忘了那老太太有可能是妖么?」 哦,这一提点,才把思路跑偏的她给拽了回来。 「那晚殓房,你逆行时间时,老太太面颊发生的变化,我觉得不能排除这个老太太自己就是妖的可能性。」李泽眉毛都要拧在一起了,「如果是妖,化成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确实,从他的角度,顺着这个逻辑思考,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沈慕琼很快就提出了否定的看法:「不可能。」她直言,「如果是妖,我和青尽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沈慕琼微微笑起:「再怎么说也是人妖有别,装得再像,也是妖。」 人妖有别。 这几日,这个词听得李泽的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他看着沈慕琼,出人意料地说:「六界之中,生灵平等,何来人妖有别?」 一句话,真把沈慕琼给问住了。 直到马车在刘家院门前停稳,沈慕琼都没想出一个「为何人妖有别」的结论。 「别想了。」李泽站在马车下,带着笑意向她伸出手去,「姜随说得对。」 一旁正在牵马的姜随后背僵硬了一瞬。 他嘿嘿嘿地转过脸,一本正经道:「我娘说过,人是人他娘生的,妖是妖他娘生的……」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坚持不住,笑得肩头直颤。 沈慕琼无语地瞧着他,补了一句:「有些妖,没娘。」 她嫌弃地扫了一眼姜随和李泽,绕过他,上前叩响了刘家宅院的大门。 这是整个江上村里最气派的院子了。 如意门,雕花梁,一左一右两只石狮子惟妙惟肖。 许久,开门的家僕探出个脑袋,瞧着沈慕琼有些惊讶:「咦?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事儿?」 沈慕琼侧身示意身后:「青州通判大人出来散心,路过江上村,瞧着要下雨了,想问问贵府是否能行个方便,让我们家大人避个雨。」 「下雨?」家僕抬眼望天,前一刻还平静的天空,此时乌云聚拢,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家僕这才拉开了门:「两位大人稍后,我去问问我家主人。」 说完,转身一路小跑不见了。 此时李泽才上前一步,小声道:「别下太大。」他说,「姜随进去翻找,雨水太多了不好掩藏痕迹。」 沈慕琼点了下头,没说话。 刘家人没有报案,也没说有人失踪,沈慕琼和李泽若是贸然询问,十之八九问不出个所以然,还容易打草惊蛇。 万一老太太的死真的和院子里的人有关,反而容易让他磨灭痕迹。 所以避雨,相对而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是…… 「没想到,青州通判这个职衔,竟然都没能顺利打开刘家的门。」沈慕琼望着家僕跑远的方向,「这得是什么样的宅院,又是什么级别的家主,才敢干这样的事情。」 多亏那一块御赐匾额,青州通判李泽是大梁世子这件事,整个青州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不会不知道。 莫不是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多时,家僕又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后面跟着一身华服的男人。 目测乃是而立之年,身形瘦弱,面颊上带着几分英气。 他一头扶着头上的帽子,慌慌张张地往门口跑。 这应该就是刘家家主刘章吉了。 沈慕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哎呀!哎呀!世子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刘章吉忙迈过门槛,拱手行礼,寒暄着将李泽请进了宅院。 影壁之后,李泽顿了下脚步,一边等着,一边回眸望向沈慕琼。 就那一眼,他面颊一白。 他看到了刘家影壁后面的雕刻。 高大如神佛般睥睨世人,有六只臂膀六只手,受众人膜拜,身绕祥云,沐浴霞光的金刚罗汉! 李泽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金刚罗汉! 第73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江上村被乌云遮蔽,大风唿唿捲地,天气始终徘徊在大雨将下未下的边缘。 刘家家主刘章吉满面笑意,端上了最好的茶招待李泽:「这正月未出,世子殿下这就出来巡视青州,实乃当今表率。」 李泽面颊带笑,含蓄地摆手:「说笑了,哪有会带着……」他垂眸,故意言至于此。
第89页 「哦!哦哦!」刘章吉哈哈笑起,「懂,懂哇!」 懂个屁。 沈慕琼背对正堂站着,她歪了下嘴,一脸嫌弃。 方才李泽专门示意了她院中影壁的蹊跷,她便随便扯了个由头在院中闲逛。 目光始终锁在那影壁之后特殊的雕刻上。 石刻像的正中,占了大幅画面的金刚罗汉,像是将神佛杂糅在一起的产物。 确实威严,也确实有几分救世神圣感。 「这是金刚罗汉。」忽然,一旁传来女子的声音,沈慕琼转身瞧见了位妇人。 衣着得体,面容姣好,仅仅只是鬓角和额头有些花白的碎发,沈慕琼微微蹙眉,有点分辨不出这位夫人的年岁。 「夫人也信罗汉堂?」她试探道。 却见妇人摇头:「那些东西,我不信。」 她说完,欲言又止,看了看正堂,又看看沈慕琼,目光里满是怜悯。 这视线倒是将沈慕琼看得起了疑心。 「夫人是有话要同我说么?」她颔首微笑。 妇人踟蹰了片刻,两手攥在一起,捏着一方手帕,犹豫又犹豫,才小声开口:「你年纪轻轻,为何也会走上这条路啊。」 这下,沈慕琼更觉得奇怪了。 她没说话,现在开口只会暴露自己什么也不了解这件事,不如安静地听完她要说什么。 谁知,妇人下句话更是深奥:「都是骗子。」 她看着沈慕琼,见她没有回应,片刻之后嘆了口气,福身行礼,转身而去。 沈慕琼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听见了周围有丫鬟唤她夫人。 原来她是刘章吉的正妻。 可她说的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慕琼想了想,快步追了上去:「夫人,您介意和我聊聊么?」她微微笑起,「实不相瞒,我是青州府衙正术……」 话音未落,夫人大惊:「不不不!我不认识你!」 她边说,脚步走得更快,几乎小跑着穿过垂花门,赶紧进了后院的厢房里。 沈慕琼渐渐收了笑意。 她目光看着后院的方向,察觉出了这院子的蹊跷。 再回头,乌云之下,影壁上的金刚罗汉,那慈悲的面容,仿佛在隔空嘲笑。 直到屋檐上的姜随示意了沈慕琼,她才不动声色地将乌云驱散,金色的光芒穿透云朵的间隙,洒在陈家院子的屋檐上。 「今日多有叨扰,改日还请到世子府小叙。」 李泽和刘章吉有一茬没一茬地絮叨了大半个时辰,此时一副相见恨晚,有无数话还想畅聊的样子,连辞别都变得艰难。 直到他上了马车,随着马车摇晃向前出了江上村,才收了笑意,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露出疲惫的模样。 沈慕琼实在是钦佩他这一点:「你每次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忽悠人的时候,都让我觉得无比佩服。」她感慨,「你是怎么忍住无聊,和他天南海北地扯了那么多?」 李泽没睁眼,只摆手道:「凡人世故。」说完,他靠在马车车壁上,深吸一口气。 沈慕琼没多问。 她知道凡人世故,也知道这份世故费心劳神。瞧着李泽难得展露出倦怠的模样,便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那些想问的,想说的,也不在这一时。 可没多久,沈慕琼就发现他似乎睡着了。双手抱胸,头靠在马车的角落里,随着摇摆一下一下地撞着。 沈慕琼抿嘴蹙眉,死死盯着他的脑袋。 仿佛是经过了漫长的斗争,她实在看不下去,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了下来,蹑手蹑脚地凑到李泽脑袋的方向。 她的计划是,趁着李泽头偏离的一瞬,将手里的大氅填塞到车壁与他的石头脑袋之间。 可实际操作的时候就出问题了。 手刚抬起来,马车勐然一摇,沈慕琼下意识用手撑了另一侧,再回头,李泽已经歪到了她的肩头上。 沈慕琼的心跳都要断了! 她脖子僵硬,肩膀也不敢动,只得歪着眼神瞅了一眼李泽的面颊,他没醒,仍旧均匀地唿吸着。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算了! 沈慕琼两眼一闭,心如止水。 不就是借个肩膀给他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责任她得扛! 这般想着,沈慕琼谨小慎微地抬手,将大氅一点一点盖在了李泽的身上。 她没注意到,有那么一瞬,这大氅在李泽的肩头差一点滑下去。但就像有神佛庇佑一样,它牢牢地贴在那里,再也没动过。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才入城。 走过大路,绕过两个巷子才缓缓停稳。 「睡了」一路的李泽这才睁开眼睛,有些惺忪地揉着额头。 「醒了?」沈慕琼松了口气。 她挺直腰板端正地坐了一路,越想越觉得这场面离谱。 总觉得自己和李泽反过来了! 她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肩头,不等李泽回应,赶忙撩开车帘跳了下去。 那瞬间,她面对着青州世子府的匾额,有点迷茫:「世子府?」她看向马车上抱着大氅一跃而下的李泽,「不是回府衙么?」 李泽摇头:「有些线报,只送到世子府。」 他说完,等着沈慕琼先走,自己才迈开脚步跟上了她。 傍晚的光慵懒地落在世子府,这五进的四合院,将皇族威严与地位彰显的淋漓尽致。
第90页 湖泊廊桥,花园石林,应有尽有。 「我的人住在前院足以,自垂花门往后的院落,都留给咒禁院。」李泽道。 他本意是留给沈慕琼,但他知道若是如此开口,沈慕琼也许就跑了。 退而求其次,给了咒禁院,和给了她,也没什么区别。 但沈慕琼不解:「我要这院子干什么?」 李泽:「往后你兴许还会捡回来点……比如王玉堂,比如赵霏霏,总得有地方安置不是?」 他说得情真意切,很有道理,逼得沈慕琼不得不再问一句:「我在你的记忆里,是个特别喜欢捡妖怪回来的傢伙?」 他想也没想,重重地点了下头。 沈慕琼哑然。 第74章 奇怪的寿宴 世子府里,秦玉然和叶虚谷已经等在了后院。 姜随也在路上将到手的线报整理得差不多了。 他走在屋檐上,向着叶虚谷说着怪事:「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颳了一阵邪风,差点翻车,我都吓出汗来了。」 「邪风?」叶虚谷惊讶地望向院子口,看着一前一后走过来的沈慕琼和李泽,「什么风能把他俩坐着的马车给吹翻啊?仙族风伯路过了?」 「哪来的风伯?」他话音刚落,沈慕琼就迈过门槛,蹙眉反问,「我有阵子没动过手了,他若是来了纯属找打。」 闻言,叶虚谷一脸迷茫,可他目光落在李泽面颊的上的时候,恍然了。 他懂了! 叶虚谷揣着手,咧嘴嘿嘿一笑:「那个,李泽没让您摔着吧?」 他故意问得很大声。 却见沈慕琼不解地回应:「他睡得沉,什么也不知道。」 「嗯。」身后李泽颔首,「确实不知。」 说完,两人与叶虚谷擦肩而过。 他转身看着李泽的背影,扬起眉头小声叨叨了一句:「厉害啊!这也睡得着?」 屋内,秦玉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前些日子,我恰好和江上村做了些丝绸生意。」她福身行礼,直言,「方才也专门去府衙看过了,老太太身上穿的里衬我确实见过。」 她从怀中拿出买卖用的契券,递给沈慕琼:「当时是一大户人家,订购绣面,来的人穿的里衬就是老太太身上那种样式的。我记得那人虽衣着光鲜,但张口闭口都带着几分蛮横的味道,不像是书香门第的僕从。」 沈慕琼一边听,一边展开了契券。 在双方落款的位置有一枚方章,上面刻着「刘章吉印」。 「私章……」她轻声说。 刘家大户,能用家主私章的人不多,基本只有管家才有这个权利。 「他当时给了绣面的图样,是一幅「松柏仙鹤图」,旁绣「松鹤延年,福寿绵长」,应当是作为寿礼,当时直接付了全额的银子,但是……」秦玉然说,「说是昨日会上门收货,但直到今日我入城,都没有人去取。」 「她说贺寿,属下也发现了。」姜随从屋檐上一跃而下,「两位在正堂拖延住刘章吉的时候,属下在他后院里转了三圈。那院子是三个四合院抱在一起,中间有一片空地。属下空地一角的假山缝隙里,找到了半张撕裂的红纸。」 他将纸拿出,放在桌上:「像不像个寿字?」 像是寿字被撕开了一半的样子。 「但说来奇怪,属下在刘家每个屋子里都转一个遍了,没见到老人。」他蹙眉,「倒是东厢房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特别的奇怪。」 「寻常人家,东厢房大多住长子,刘章吉的孩子是女儿么?」沈慕琼问。 「不是。」姜随道,「不仅不是女儿,而且是光宗耀祖的那种儿子。」 沈慕琼:「光宗耀祖?」 「刘章吉的儿子是修士啊,而且据说是天生的高灵力,一出生就被仙门带走了。」姜随咂嘴,「刘家本身是种地的,就因为这个儿子,一夜之间让他们成了十里八乡的富豪。」 确实,若是这种情况,刘家的富裕完全可以理解。 仙门对弟子凡尘的家人,一向是待遇很好。 「但是,整个刘家的僕人,都提到了「那位」。」他说到这,垂下了头,「是属下办事不力,没能套出具体是哪一位。」 「哪一位?肯定是过寿的呗!」叶虚谷不知从哪搬进来一个脚踏,放在正堂里,他撅着肚子坐在上面,才继续说,「盛德堂这段时间接诊的时候,有听到人提起江上村。」 「这事情说给主子您听,您肯定听不出来异常。」他看向李泽,正色道,「那江上村,捕鲤鱼。」 鲤鱼。李泽眉头一皱。 「我求证了的,毕竟江里有熟人,专门问了问。」叶虚谷感慨着说,「他们一个村子都捕云唐江的大鲤鱼,抓了之后大概率是吃了,没见回去的。」 「原来如此。」李泽支着下颚道,瞭然地点了下头。 怎么就原来如此了? 沈慕琼一脸迷茫:「鲤鱼怎么了?」 李泽瞧着她不明所以的模样,解释道:「李氏大梁,禁止捕捞食用鲤鱼。现在想来,昨日石江和赵青尽同去的时候,整个江上村见到他们俩就害怕,应该就是这件事了。」 「为什么不能捕捞食用鲤鱼?」沈慕琼追问。 「嗨呀。」叶虚谷抢了话,「鲤鱼,李呗!凡人忌讳多。」
第91页 「我接着说啊。」他继续道,「就前两日,有江上村的来我医馆瞧病,闲聊的时候听到一件事,说他们村里刘家这次的宴席,没请太多人,但是规格很高,好像说是花了百八十两银子,就为了给刘家老夫人祝寿。」 「还提到这个刘家老夫人,脾气暴躁,待人接物都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在整个江上村横行霸道,除了自己儿子,她谁也瞧不上。」 叶虚谷说到这,摊了下手:「再然后,你们就找到我了。」 这些消息很散。 沈慕琼听完之后,将自己在院里偶遇刘章吉的夫人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屋内,五个人,两样物证,毫无头绪。 「为什么不找呢?」叶虚谷十分不解,「毕竟是自己家老太太,人不见了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住一世?」 「会不会是不能找?」秦玉然想了想,又自己推翻了这个念头,「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不能找的可能性?」 「有没有可能,寿宴出了什么问题?」沈慕琼端起茶盏,润了一口嗓子,她一边思量一边分析,「你们找到的线索,都和寿宴有关,但是我们见到刘章吉的时候,他只字未提。」 「不仅如此,整个刘家是没有祝寿的氛围的。」李泽也贊同沈慕琼的看法,「给老人祝寿,大摆筵席,却在很短的时间里,与寿宴有关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很怪。再加刘家夫妇二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孝子,这件事上没有大做文章,实在说不过去。」 夕阳西下,火红的云彩满布天边。 「看来,我们得找个寿宴的知情人才行。」沈慕琼指尖瞧着桌面,正色道。 第75章 你可得注意点,这个人鸡贼得很 找寿宴知情人比沈慕琼想像中简单。 李泽不费吹灰之力,直接将江上村里尹给捆了回来。 他笑眯眯地坐在府衙书房的太师椅上,稍稍前倾,带着几分调侃问道:「齐大人,鲤鱼好吃么?」 江上村里尹齐平,听到「齐大人」三个字,魂先吓丢一半。 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哆哆嗦嗦地说:「世子殿下,下官不知啊!」 李泽挑眉:「你村里的百姓日日鱼肉盛宴,你一届里尹居然不知啊?」他看着齐平的样子,想了想,侧面迂迴道,「你是不知,还是不能知,亦或者不想知?」 他的话很艺术。 若是不知,便情有可原,若是不能知,便是有人干预此事,被迫不能过问。 而不想知,就是最大的罪责了。 这一席话,给了齐平一个薄薄的台阶下。 他忙叩首:「先前确有村民不懂,下官也挨家挨户地敲门教育了。」他说得十分诚恳,「大多村民也都表示理解,毕竟承蒙皇族恩泽,才能有如今风调雨顺。」 说到这里,齐平很懂地顿住了话音。 李泽瞧着他的头顶,示意门口的石江将书房的门和窗都关死。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一盘线香悠悠直上。 「齐平,看在前两日你诚心道贺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别不识好歹。」李泽的话音寒了,「挨家挨户地教育了,大多村民理解,那就是说,还有一部分不理解咯?」 正月天气仍旧寒冷,齐平跪在书房的地上,身前炭火盆燃着火光,他额角的汗水顺着面颊,滴落在地:「这……」 齐平的手指扣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泽没催促他,只坐正了身子,话音和缓:「让我来推测一下。」他轻笑,「你在想,眼前的世子兴许过不了两个月就会回京,亦或者如曾经的青州通判一样,死的死病的病。而你还要在江上村立足。若是说出来了,日后会不会落口实?会不会连里尹都没得做?会不会被某个仙门大户,逼到绝路?」 炭火噼啪作响,齐平的脸都白了,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地往下落。 他正了身子,艰难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殿下说笑了,下官哪有这么想的底气啊。」 李泽似笑非笑地点了下头:「嗯。我还以为你忘了。」 齐平有点愣,抬起头望着他。 「忘了你若是现在不说,那么立刻就会连这个里尹都没得做。」 他面颊带笑,却说着最冰冷的话:「齐平,我找你来,不是来了解情况的。」他歪了下头,「你是希望我直接通知你呢?还是希望戴罪立功,稍稍争取点宽大处理?」 此时,齐平已经乱了。 他搞不清李泽到底知道些什么事情,但却真实地明白吃鲤鱼这件事确实是大不敬,能让他的乌纱帽现在就落地。 他反覆思量了很久,遮遮掩掩地问:「殿下……这个能多宽大啊?」 李泽端着茶盏,捏着茶盖拨开茶面上的叶:「那就看你会说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出来了。」他抬眼,注视着齐平,「如果说的都是我已经知道的,那你似乎也没什么价值。」 齐平还是拎得清的。 他忙叩首在地,试探性地说:「方才说得不理解的那部分百姓,主要是有人高价收购他们捕上来的鲤鱼。」他边说边组织语言,试图把这件事和他的关系撇清,「我经常说,日日说夜夜说,我说这个鲤鱼不能捕捞,不能吃,这是要触犯律令的,是要背罪名啊!」 「但是百姓不听啊,他们伸手找我要银子。」齐平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哭丧着脸,「您也知道,价格高了,就会有人铤而走险,以至于此事屡禁不止。」
第92页 李泽面不改色:「我知道。」他挑眉,「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把你「请」到这来?」 齐平愣了一下,眨了眨眼,低下头慌忙再想。 屋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叶虚谷瞧着一旁奋笔疾书一个劲记录的石江,小声问:「不是说知道么?」 石江头也没抬,根本顾不上应声。 赵青尽揣着手坐在迴廊的长凳上,歪了下嘴:「知道才怪!」他咋嘴,「这诈的路数,一套一套的。」 说完,他指着沈慕琼,语重心长:「你可得注意点,这个人鸡贼得很!」 沈慕琼瞪了他一眼:「小点声。」 她的注意力都在一墙之隔的书房里,顾不上和这几个傢伙斗嘴。 屋内,齐平想了又想,干瘪的嘴唇抿了又抿,磕磕巴巴地说:「那个,还有个事儿……您知道刘家吧?」 李泽微微眯眼。 他将手里的茶盏放在了桌上,模稜两可地说:「你觉得我会不会知道?」 齐平干笑了两声:「那个,也是……整个青州的出了修士的屈指可数,刘家您肯定……」 「齐平。」李泽笑起,「你是打算留下乌纱帽回去了啊?」他声音高了几分,「你是打算用世人皆知的事情来煳弄我么?」 齐平大惊,忙叩首在地:「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下官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可他说到这里,就不再开口了。 只是颓然地跪在地上,反覆的说着:「确实不知道其他事情了!确实不知道了啊!」 气氛逐渐焦灼。 李泽看着他的模样,隐隐觉得这件事背后可能远比他们想想的复杂。 他退而求其次:「前日云唐江上,飘来一具浮尸。」李泽娓娓道来,「是位年近花甲的老夫人,身穿丝绸里衫,手带翡翠玉镯,耳挂黄金耳环,头上戴着珍珠髮簪。」 听着这些话,齐平的反应稍稍和缓了些。 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着李泽。 「衙门本以为是谁家的老人不慎落水,顺着玉镯调查,被人告知疑似是江上村人。」他嘆口气,「可如今已经两日,至今无人报案。」 「我很是忧心。」李泽一副思虑幽深的模样,看着齐平渐渐有了些血色的面庞。 他说:「啊?整个江上村,有这个实力的,只有刘章吉家,而且听殿下描述的衣着年岁,此人应该是刘章吉的母亲魏氏。」 听到这一席话,屋内的李泽和屋外的沈慕琼都沉默了。 如此坦然地说出刘家,说明齐平怕的根本不是刘章吉。 那他在怕什么呢? 第76章 整个黑市的鱼价,都被她抬起来了 「刘章吉……」李泽假作回忆,想了片刻,「昨日我与沈大人出游,偶遇乌云蔽日,便在刘章吉家里小坐,没听他说起过自己的母亲。」 「嗨!」齐平道,「殿下有所不知,刘章吉的母亲是个怪人,刚才我不是说有些百姓捕捞鲤鱼,屡劝不止么?就是因为这刘章吉的母亲。」 他说的时候,一言难尽:「魏氏年纪大了,却独独喜欢吃鲤鱼,下官上刘家好几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了各种办法劝说,结果呢……」 他「哎」一声,摇摇头:「结果不仅没能说动老太太,还被老太太举着棍子把我和刘章吉都一起打出去了。」 「老太太自己也有银子,刘家两口子又是大孝子,明面上我不让捕鱼之后,老太太直接从黑市买,整个黑市的鱼价,都被她抬起来了。原本一条鲤鱼二两银子,她直接出五两收。以至于下官的工作根本没法展开。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齐平的反差,李泽看在眼里。 他从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方才充满恐惧,再到如今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 说明他有所隐瞒,但隐瞒的事情,兴许和刘家关系不大。 「她前几日寿宴你去了么?」李泽不再绕圈,直接问。 就见齐平神情尴尬了一瞬,他想了想回答道:「下官没去,但是下官听说了点事情,但毕竟是传言,并未求证过。」 「事情?」李泽道,「讲。」 齐平有些为难:「这……都是道听途说的怪事,想来是有心怀不轨的人瞎编的。」 李泽:「你只管讲述,信不信,有没有用,我自会判断。」 有了这句话,齐平就像是吃了定心丸。 他放松了不少,姿势没有之前那么僵硬:「那天刘家办了一场寿宴,但是请的只有刘家自己家人。但是那天下午,刘家是换血一般地将院子里所有的佣人都遣散了。这里面有个在灶房做事的老僕,以前和下官有些交情,离开之前特来拜访了下官,这才知道刘家寿宴好像是出了事。」 齐平口中的事儿,更像是个志怪故事。 刘章吉的母亲魏氏是个暴躁的老太太。 原本年轻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离谱。自从自己的孙子成了仙门修士,她就成了江上村横着走的代名词。 蛮横不讲理,看谁不顺眼,能骂他几天几夜。 「老太太自己不识字,前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突然一下有钱有地位了,就变得有点……」齐平想了半天,没能想出一个精确的词来形容她。 本身这已经够可怕了,奈何魏氏还有孝顺成典范的儿子儿媳。
第93页 「哎呀,村里霸王啊!」齐平嘆息,「老太太平时就不讲理,她寿宴点名要吃全鲤鱼宴。就因为这个事情,下官带人几次三番地上门,一点用没有。老太太眼里就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情。」 说到这,他勐地正色道:「但下官不是那种人!下官拿朝廷俸禄,清清白白,不与她为伍。」 「可这也就让下官成了她眼中钉肉中刺了。」他一脸憋屈,「那老太太还给下官送鱼,下官碍于刘章吉的颜面,只能当面收下,背地里给倒掉,是一口都不敢吃。」 「而且,前两天刘家寿宴上又出了那事情……」齐平望着李泽,「这下村里人是真的没人再敢捕鲤鱼吃鲤鱼了。」 他絮絮叨叨铺垫了一大把,先把自己从事情里摘出来,才开始正了八经地说到寿宴的事情。 在屋外听着的叶虚谷耷拉着脑袋,差点睡着。 直到沈慕琼拍了他一把,才一脸怔愣地迷煳过来。 屋内的齐平神神秘秘地开了口:「下官那位在刘家灶房做事的朋友,亲口告诉下官,说寿宴当日,老太太吃了很多鲤鱼。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人骨分离了。」 四个字,屋内和屋外都精神了。 李泽见齐平不像是胡说八道的样子,可他仍旧故意表现的不相信,质疑道:「人骨分离?」 齐平点头:「是真的,挺多人看到了。」他眉头紧皱,「老太太不是喜欢吃鱼么?她把鱼骨头吐在桌上了,整个寿宴快结束的时候,那个鱼骨头就堆成了小山包。」 当时,魏氏专注在吃鱼上,不论是刺少的鱼肚腩还是刺多的鱼尾巴,甚至连鱼唇鱼眼睛都没放过,嘬的声音很响亮。 她吃着,刘家的下人上着,那一张桌子上摆了好几盘。 有炸有煮,红烧的、清蒸的,片成片的,剁成块的…… 几乎能想到的鱼肉吃法,都聚在那一张桌上了。 往常她也曾这样疯狂地吃鱼,所以当时没人觉得奇怪。 直到家里的下人瞧着桌上的鱼骨头太多,想帮老太太清理一下的时候,怪事出现了。 老太太仍在吃鱼,一手扶着盘子,一手举着筷子,就在那一瞬,她手上的皮肉忽然出现了奇怪的隆起,渐渐地,肌肉皮肤如同液体般退了下去,一只白骨样的手直直伸向了桌上的鱼块。 众人全都吓傻了。 直到清理桌面的佣人大喊一声晕了过去,寿宴上的众人才回过神来。 此时,老太太手持鱼块,手骨也拿着鱼块。 刘章吉夫妇吓坏了,同座的其他宾客摔倒在桌旁,跑得跑,晕得晕。 「娘!」刘章吉白着脸,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试探性地唤她,「娘,您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 可老太太没抬头,老太太的头骨抬头了。 这一下,刘章吉也吓坏了,咣当一声坐在地上。 「谁见过这种场面啊!」书房里,齐平说,「刘章吉夫妇当时就吓傻了,整个人无语伦次的。再往后,听说老太太一个人吃光了整张桌上的鱼,结果她还觉得不够,好像是把刘家闹得鸡飞狗跳,听说刘章吉后面去请修士了,他夫人马上遣散了家丁,再往后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屋外,沈慕琼沉默着听完了全过程。 她微微眯眼,觉得这件事好像曾在藏书阁里见到过。 「怕是吃到了龙鱼。」叶虚谷少见的郑重,「咒禁院应该有记载,第一次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刘录事。」 沈慕琼恍然大悟,她想起来是哪个故事了。 《酉阳杂俎》里,说「每日膏粱厚味,犹嗜鱼味。」吃鱼吃到中风的刘录事。 第77章 除了这种方法之外,他没别的招数哇 大厉年间,刘录事嗜鱼,他朋友带了百斤鱼去,他便吃了很多。 但快吃完的时候,刘录事面前的鱼骨忽然变成人形,像是一副骨架,和吃鱼的他扭打了起来。 两人从屋里打到门口,最后又合二为一。 宾客朋友都被吓坏,从此刘录事也不敢再吃鱼。 想想齐平说的话,和这件事确实有几分相似。 「你刚才说龙鱼?」沈慕琼蹙眉转身,望着叶虚谷,「这又是何解?」 叶虚谷揣着手,解释道:「这鱼也分是什么鱼。」 「虽然说这天地法则是弱肉强食,弱小的水族被抓了,也就只能做砧板上的肉。」他感慨,「但是这么贪婪,这么猖狂地捕捞,肯定会遇上那种鱼死网破的水族。龙鱼就是这种爆脾气,它们长得也有几分像是鲤鱼,在水族里算是皇族。」 「青州本身就在交界的位置,冒出来有点道行的龙鱼并不奇怪。」他顿了顿,「八成是老太太过于贪婪,吃到了青州水族里的谁,糟了报应了。」 他摆了摆手:「水族就是这样的,势单力薄,所以连復仇都是杀敌八百自损一万,拿命报仇的那种。」 沈慕琼听明白了,她面露惊讶:「你的意思是说,它不是活着报復的魏氏,他是死了之后,让魏氏吃掉自己,才报復的她?」 「那不然呢?」叶虚谷摊了摊手,「水族不到一定的能耐,又不能化成人形,还不能脱离水,遇到这种深仇大恨。除了这种方法之外,他没别的招数哇!」 「就像现在王玉堂一样,别看他现在是只妖怪,其实他弱得很!手无缚鸡之力!自己捉条蚯蚓都难,要是没咱们护着,饿都能饿死。」
第94页 叶虚谷边说边摇头:「这最难熬的就是这段时间了,这是我等水族的必经之路哇。」 「照你这么说,这应当是水族復仇了?」沈慕琼问。 谁知,叶虚谷沉默了片刻,语出惊人:「她骨肉分离确实是水族復仇的特徵。但是这案子奇怪的不是骨肉分离啊。」他说,「奇怪的是那老太太一家啊。」 这点,沈慕琼也有一样的看法。 「寻常人不会贪婪到那个程度哇,就算有儿子儿媳的纵容,怎么想也都离谱了。而且那老太太就算是中邪了,那也是亲妈,这人不见了这么久,一家子提都不提,也不报案,这不是玩呢么!」 沈慕琼看向屋内。 除了叶虚谷说的这一连串的疑点,还有一个最大的未解之谜。 江上村里尹齐平,到底是在害怕什么?李泽之前的询问里,到底是哪一个关键点,让他恐惧得连连叩首求饶? 「他会不会和那个黑市有关系?」安静许久的赵青尽推测着说,「你们看,他能怕成那样,肯定是有什么人掐着他脖子呢。一个里尹,能被什么东西掐着脖子?除了这种会掉乌纱帽的东西,有啥不能说的啊。」 日上正午,屋檐下,沈慕琼背手而立,思量了许久:「罗汉堂。」 她轻声道:「和李泽一同拜访的时候,我见到了刘章吉的夫人。」她边回忆边说,「她当时有跟我讲「都是骗人」的这句话。在得知我是青州正术的时候,行为诡异,明显地有些害怕。」 她环视众人:「齐平怕的,会不会是罗汉堂?」 赵青尽一怔,他还不知道在刘家发生了什么,神情颇为惊讶:「又是罗汉堂?」 窗户的另一侧,李泽换了一盘新香。 「原来竟是这样的志怪故事。」他将香炉扣上,点了下头,「你那位在刘家灶房的朋友,现在何处?」 齐平有些诧异:「殿下问及此事是为何啊?」 「好奇而已。」李泽道,「我对刘家很好奇,想找他打听打听。」他说,「比如刘家影壁后面那雕刻的神佛造像惟妙惟肖,却从未在其他寺庙见过。刘家又是出过修士的,想来那也不是一般的仙家,本世子到青州不久,有意为百姓建寺立庙。」 他淡笑,望着齐平:「此事,说不定是个契机呢。」 李泽的话说得天衣无缝,挑不出什么漏洞。 但齐平的反应却显然不同。 他尬笑着,双手又一次在胸前合十,祈求着说:「世子殿下,下官不懂啊!你说的这个石头造像,下官没见过,下官和他们不熟,不敢妄加评论啊。」 嘴上这么说,可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没见过。反倒是不仅见过,还吃过大亏一般。 他的惧怕,果然是和那「金刚罗汉」有关。 「其实我挺好奇的。」李泽继续道,「我方才问你刘家,你不由分说先叩首在地,一个劲地求饶,说你有难言之隐。」 他话音凛冽了几分:「什么难言之隐?」 齐平的手掌微微哆嗦:「此事,世子殿下应该是听错了哇!」 听错…… 李泽挑眉,不再迂迴:「怎么,你怕罗汉堂知道我问了你有关他们的事情?」 那一瞬,齐平抖得更狠了。 「小小一个刘家,明目张胆地违反律令,捕鱼吃鱼丝毫不收敛。」他顿了顿,「你这里尹更奇怪,说你不知道,你却告诉我他们吃鲤鱼,说你知道,你却跟我讲你和刘家不熟。」 他微微眯眼:「你这般摇摆,只能让我得出,刘家背后,有你无法与之抗衡的存在。」 李泽撩了下衣摆,蹲下身与齐平目光对视着:「放眼大梁,你告诉我,除了罗汉堂,还能有什么会让你怕成这样?」 沉檀的香味溢满整间屋子,李泽似笑非笑的面容像是一把刀,割断了齐平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绷不住了,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哎刘家财大气粗,身后又有罗汉堂给他们撑腰!而下官不过一届小吏,芝麻点点大,没有修为,也雇不到什么修士。殿下如今问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怕我万一说错话,刘家定然不会放过我啊!」 他说着,竟然哭了起来,脑袋一下一下扣在石板上,咣咣作响。 第78章 曾经的我一点都没提及过么 已过而立之年的江上村里尹,哭的脱了相。 本来挺端正的一个人,从青州府衙出去的时候嘴巴都哭歪了。 让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地夹着,才给送进了马车里。 「龟龟……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动私刑了呢。」赵青尽皱着眉头,啧啧咂嘴,「不就问了两句话么,吓成这样。」 李泽神情肃然,半晌没说话。 赵青尽又看看沈慕琼,发现她也是同样一副神情,无奈地摇头。 「得嘞,你俩琢磨吧,我去盯着这个齐平。万一罗汉堂真下手了也好救下他,总比让石江和姜随冒险好。」 他说完,见沈慕琼点了下头,这才转身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如果是青尽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沈慕琼看着他的背影,思绪仍旧在齐平说的那些话上。 「刘家和罗汉堂应该是有关系的。」她说,「可惜了,按照叶虚谷的说法,老太太骨肉分离一事,乃是水族的龙鱼以命为代价下的诅咒,这老太太死了,下咒的鱼也死了,咒禁院就不好直接查陈家了。」
第95页 六界皆知,咒禁院不能无缘无故地插手凡人气运。 沈慕琼站在衙门石阶上,有些一筹莫展。 这一幕被角落里马车中的逸轩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车帘,敲了两下车壁。 马车悠悠向前,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 赵青尽在江上村守着的第三天,青州府衙来了位神秘的报案人。 她披着斗篷,帽檐遮挡了大半的容颜,将自己裹得很严。 鼓声响起,姜随出去询问的时候,她有些怯懦地迟疑了片刻,才说道:「我找正术大人,青州正术。」 姜随再问她是谁,找正术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却说什么也不愿意多言。 「属下怕耽误,就赶紧过来问问怎么办。」他蹲在屋檐上,指着府衙大门,「我看不出年纪,说年轻也年轻,说老好像也老。」 这么一描述,沈慕琼想起个人:「把她带进来。」 说完,又忙补了一句:「等下……你把她从府衙正门赶走,然后在路上截下,从后门带回来。」 姜随闻言,虽然不解,还是点了下头:「知道了。」 「你怕罗汉堂追到这里?」她身后,李泽轻声问。 沈慕琼摇头。 她不是怕罗汉堂追到这,她是十分确定,罗汉堂对青州府衙的一举一动十分清楚. 「从青州客栈的第一案起,我就觉得不对。」她说,「你想想当时的案件情况,陈木生的死,任玄言当时说是有人事先杀人后离开,而之后,任玄言被灭口。再往后,客栈小二,他的师弟汉明也死了。看起来在那件案子里,我们总是慢一步,最后不得不以罗剎鸟定案。」 她边往咒禁院走,边背手细说:「第二件案子是陈员外的纸魅一事。乍看之下只是陈员外收藏字画收到了一幅饱含作画之人感情的真迹,那画在岁月流转里成了妖。但抽丝剥茧之后,会发现那画还有与之匹配的口含玉,都是流失的宝物,为什么恰好出现在同一处?」 「最关键的是,纸魅已经如此嚣张,甚至占据了陈员外的身体,都到这种程度,我们也没有发现他们与金刚罗汉还有罗汉堂之间确切的关系。直到那纸魅说出「罗汉堂」三个字。」她望着李泽,思虑深沉,「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纸魅当时若是没有提到罗汉堂,她是不是还可以活?」 「至于之后的刘宋一案,乃至到现在我们遇到老太太案。相比前两案,罗汉堂已经藏得很深了。当中虽然有蛛丝马迹,但却没有先前那么明显。」沈慕琼顿了下脚步,「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并非罗汉堂收敛了,而是我们被他们照在一只琉璃碗中。」 「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罗汉堂看在眼里,我们的每一步安排,都被他们掌控着,以至于逐渐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她望向李泽,金色的光辉下,身上那件点缀着星辰的外衫熠熠生辉。 李泽没说话,只浅浅地点了下头。 沈慕琼一向是敏锐的,总能发现细节之上,更大更宏观的点。 把这些事情单独看,似乎都没什么太大的瓜葛。但若是合起来,站在更高的层面去看,就能察觉出当中的异常。 像是整个青州府衙,都在咬着一只鱼饵,被人不知名的钓鱼人,往早就设计好的路上一点点勾着走。 「这其实很难。」她望着院子里尚未冒出新芽的树,「蒙上你我的眼睛容易,蒙上赵青尽的眼睛就不太可能了。若是同时蒙上你我和赵青尽的眼睛,还要连带着蒙着青州籍那么多妖怪的眼睛……」 她迈过门槛,沉言:「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能够完成的。」 「李泽。」她没回头,「你还记得其他什么关键么?八年后,是什么导致了青州结界的崩塌,曾经的我一点都没提及过么?」 衣摆微动,正月末的风仍旧带着寒意。 李泽沉默着摇了摇头:「若是有,哪怕只有一个虚影,我都会追查到底的。」 也是。 沈慕琼了解自己,那些已经没有办法挽救的事,比起提起,她更愿意遗忘。 回头看没有意义,解决当下的问题,才是她要考虑的第一优先的事。 她站在院子里,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长长地嘆了口气。 「若是知道你还能回来就好了,我一定会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诉你。」她轻笑一声,看着小门口避人耳目走过来的姜随,抬手示意他带着击鼓人往这边坐。 当来人取下头顶的宽檐帽时,沈慕琼没太惊讶。 果然是刘章吉的夫人。 她有些焦急地看着沈慕琼,踟蹰犹豫,目光从院子里的每一样物件上扫过,还踮起脚望向沈慕琼身后。 「他们可以信赖。」看出了她的担忧,沈慕琼安慰道,「这些都是自己人。」 听到这话,刘章吉的夫人连连点头。 她攥着帽檐的手更紧了,怯懦着说:「您知道金刚罗汉么?」她说,「就是那个用人血供出来的神仙。」 她白了脸:「不是神仙,那是魔啊!」 第79章 我不孝顺她,我先死 「我婆婆魏氏,对罗汉堂深信不疑。」云姑坐在屋内的八仙桌旁,拘谨地看向沈慕琼,「她经常背着我们为罗汉堂捐银子,布施。以前我觉得这也没什么,最多算是她的喜好,不影响家里,也就无所谓。直到后面开始,她越来越夸张了……」
第96页 她柔声细语的说着,手上帕子攥得很紧。 说到一半,像是癔症了一般,又勐地抬头,尴尬地道歉:「对不起,我还没说我是谁,真真是唐突了。」 那莫名的变化,让沈慕琼眉心微微紧了几分。 她在刘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需要在言语中谨慎到这个地步? 沈慕琼瞧着她,将面前摆着的那盘糕点,往云姑的方向推了推。 「刘家的条件,以前很差的。」云姑长嘆一口气。 她和刘章吉是结髮夫妻。 也是谨遵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一对。 但这成亲的过程并不美好,当年魏氏看中云姑,一是媒人说她腰细胯骨宽,能生儿子,二是云姑没有兄弟姐妹,是家里唯一的独苗。 魏氏的算盘打得很响,她就是想吃隔壁州府上云家的绝户。 因为云家比刘家的条件好太多了。 一个是在青州江上村务农,家里只有三间土坯房的农户,另一个却是隔壁晋州没落的书香门第。 魏氏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下了血本给媒人送了不好好处:「主要是我们家章吉喜欢啊,就请你在云家美言几句。是吧,两个孩子以后路还长,他们自己拼一拼,日子肯定蒸蒸日上。」 收了魏氏银子的媒人喜笑颜开:「那必须的,那肯定是天作之合啊!」 所以,原本合不上的八字也莫名其妙地合上了。 再加上媒人在云家父母面前一通瞎吹,云家父母真就觉得刘章吉这个男人不错,是个可以託付的女婿人选。 魏氏和媒人都怕夜长梦多,怕云家打听到青州来,就借了不少银子,将聘礼做得十足到位。 云家书香门第,但没落多年,实际的积累也所剩无几。 看到刘家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大方,便想着把孩子嫁过去,定然也不会受亏待。 云姑就是这样嫁进的刘家。 花轿到了刘家院子的时候,云姑才察觉到不对。 她盖着盖头,但看得清脚下。 她只迈过了一道门槛,那门槛还破破烂烂。 趁着刘章吉敬酒未归,她自己掀开了盖头瞧了一眼,那一下,心就凉了。 她明白自己被骗了,想跑,这才发现门窗都已经上了锁。 魏氏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站在门口发出桀桀的笑声:「你想回去可以,我们送了那么多聘礼,又请了这么多宾客,摆了这么多宴席,这银子,你得还回来。再想想你,新婚的时候跑回去,以后谁还敢去你云家提亲?谁知道你会不会已经是个破鞋?你当别人家都傻啊?」 她讥讽的话语隔着门板,将一身喜服的云姑数落了个干净。 「早点认命,明天还得下地干活,别想偷懒。」 认命? 人哪有那么容易认命? 云姑拍打着房门,大声地唿喊着,但满院宾客无人问津。 她每每拍打一次,总能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笑声。 那些赶来吃酒席的人,都在说刘章吉找了个烈女子,得好好给她立规矩,好好的教育教育。 云姑不懂什么叫立规矩,她只想回家,手拍门拍得更狠了,整个屋门都咣咣作响。 她的不从,她的反抗,换来的是新婚之夜,丈夫和婆婆两个人联手的毒打。 从最开始反抗才会被打,到后面不论三七二十一,只要不顺眼就被打。 云姑渐渐开始真的认命了。 被父母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她,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 她所有读过的书,认识的字,在棍棒面前都只剩下「绝望」二字。 直到三月之后的一天,云家差了家僕,带了礼物来替出行不便的云家老爷和夫人,看望他们多日未见的小姐。 这一下,纸包不住了火。 「当时说的万亩良田,就是屋后几片荒地。我从来没做过农活,手上被草拉出口子,连药膏都没有。」云姑说,「刘家就是这样的,这样的骗子。」 听着这些话,沈慕琼瞧着她仍旧看得到伤痕的手,试探性地问:「你没怨言?仍旧孝顺着她?」 云姑抿嘴,许久,说了一句话:「我不孝顺她,我先死,我孝顺她,她死得快很多。」 沈慕琼没听懂,有些迷茫。 云姑却笑了,笑得没有灵魂,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爹娘来闹的时候,我已经有身孕了。」她说,「爹娘见我肚子已经大了,哭成了泪人。」 当时的江上村里尹是个固执的白鬍子老头。 他同情云姑的遭遇,可仍劝她就这么算了,跟着刘章吉过日子吧。 「你身上有孕,也有些月份了,就算这婚约作废了,你的女儿名节也毁了。」他劝说道,「这一毁,今生往后的路可就难了。」 里尹的话在理,但却也是将云姑往火坑里推。 云姑懂了,她回不去了。 「生个儿子吧。」老里尹嘆口气,「魏氏为人嚣张跋扈,她到处宣扬你的肚子里是个天降的神仙,你若是生了女儿,怕是要出大事。」 他望着云姑摇了摇头:「假若你生的是女儿,彻夜就跑吧,本官全当不知道。」 这是云姑在江上村五个月,唯一一次感受到的好意。 她捂着脸哭了出来。 可这一哭,惊动了魏氏,她抓着一柄铁杴就要冲过来。
第97页 刘章吉见状,赶忙看着她,一个劲给里尹使眼色,让他快走。 就听魏氏在院子里嚣张地大喊:「你哭哭哭!你伤了我的宝贝大孙子!我要你命!」她骂累了还换个说词,「那老东西说两句你就哭,你跟他是不是有一腿!怎么!他的话润了你的心田是不是?!你还敢给我儿子带绿帽子是不是!」 云姑说到这里,手攥得很紧:「就是因为她这些谩骂的话,打那时开始,谁也不敢再安慰我半句。」 她咬着牙,让话音尽量平静:「他们家,一家都是疯子,都是疯子……」 第80章 再生一个「一千两」 那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是,云姑生了个儿子。 「儿子出生那天夜里,星光璀璨,月亮明亮得如同白昼,深秋的院子里,花却都开了。」她说,「我当时听产婆说是个儿子的时候,松了口气……」 云姑觉得终于熬出来了。 有这个儿子在,起码能沾点光吧?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她伺候的对象,从魏氏与刘章吉两个人,变成了魏氏和刘章吉,以及她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儿子。 地位更低了。 好在刘章吉像是良心发现一般,开始渐渐护着云姑。会帮云姑做事,也会帮着云姑藏些好吃的,藏些银子,说些俏皮的话,生气也不再动手打她。 看起来,就像是宠爱妻子的好丈夫。 「多亏他有了些变化,我才能活到今天。」云姑苦笑。 但有些刺,只要戳下去了,就算拔出来,也是撕撕拽拽,沾着血肉。 就算伤疤好了,也会留下痕迹。 就算痕迹消失了,也会印在记忆里。 谁也不会忘记当年拿刀戳了自己心窝子的人叫什么名字,谁也不会大度到可以一笑置之。 不过是算了而已,就像云姑一样。 她不理解丈夫的变化,也不想理解。 她不爱刘章吉,可又需要他的庇护。 对云姑而言,如果说话柔声一些,显得柔弱一点,就能让刘章吉给她一些好吃的好穿的,还能私下给她些银两,那么为了活下去。哪怕是这样生硬的交易,云姑都可以做。 「我想着,等儿子长大了,等婆婆死了,我就会有盼头了。」 可是,老天给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孩子不会长大了。 天赋异禀的奶娃娃,被他的奶奶,背着亲爹亲妈,以每年白银一千两的价格卖给了仙门,从此断绝与凡尘之间的关系,老死不会再相见。 云姑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如遭雷噼,整个人都傻了。 「瞧你这点出息!」魏氏一边吃鱼一边指着她的鼻子骂,「就当那孩子死了,你再生一个不就好了!上赶着荣华富贵不享受,你是傻子么?」 这一次,刘章吉也怒了。 「娘,那是我儿子,你起码要跟我说一声吧?」 「你儿子?」魏氏瞧着他,话音温柔了不少,「儿子啊,那不仅仅是你儿子,那也是我孙子啊,我一个做奶奶的我还能害你们不成?」 她笑咪咪地将银子推到刘章吉的面前:「你看,你有这些银子,你娶几房妻妾不成?你想要多少个儿子都会有啊!」 刘章吉那天没说话,也没接下那些银子。 他咬着唇,压着火气将她母亲送回了正堂,再回来的时候,看着以泪洗面的云姑,坐在她的床边,开不了口。 他说什么都没用,换不回他和云姑的孩子。 那天起,云姑病了,一病三年。 开始的时候魏氏不以为意,连一个银子都不愿意拿出来给她瞧病,嘴上说着:「别人病了过两天就好了,你病了怎么事情这么多?」 但那次刘章吉没惯着她,他请了青州最好的大夫去给瞧瞧,大夫却一脸凝重地出来,扯着他到一旁说:「这病老夫瞧不了。」他欲言又止,「像是中咒了,得找修士。」 即便如此,魏氏还在叫嚣:「屁大点病你都看不好,你行不行啊!别是个骗子来骗银子的吧!」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大夫起了火,「你家媳妇病得高烧不退,胡言乱语,瞧着她身子骨都还没出月子,你这是要断子绝孙的啊!」 听到断子绝孙,魏氏就炸了毛,撸起袖子就要打:「我打死你个老东西!你咒我!你打死你!」 见状,刘章吉赶忙拦住了魏氏。 「哼!冥顽不灵!活该有此报应!」大夫飞快地收好箱子,带着药童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氏在后面一蹦三尺高,满口的污言碎语,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呸」了好几下。 刘章吉就那么看着大夫离开,没有追。 「那次,是我求他,找个法子让我此生不能再生。不然就放了我,让我走,让我回云家,和他们断绝一切往来。」云姑边说,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在这两件事之间,他选择了前者。可能他当时觉得,只要再娶几房妾室,生下很多孩子就行,不需要再从我的肚子里诞生刘家的骨血了。」 她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嘆了口气。 沈慕琼提起青瓷的壶,在她的茶盏里添了些热水。 她听得一肚子火气:「这样的生活,你居然也扛得住?」 「我无处可去。」云姑说,「自从那孩子被仙门带走,消息不胫而走,为了安抚我爹娘,婆婆给了他们一些银两,爹娘以为我从此过上了好日子,便劝我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安心留在刘家,日后这些产业都是我的。」
第98页 沈慕琼无语。 她倒水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漫了出来,洒在桌上。 李泽悄无声息地出现,麻熘地将茶盏端走换了一副,还将桌上的水渍擦了个干净。 他看着云姑的神情,玩味道:「你同意了,对么?」 云姑怔了一下。 「你方才说孝顺她,她死得就早一些,再加现在这些话……你应该是利用尽孝做了什么。」李泽丝毫不给她遮掩的机会,直接说,「比如说,大量的吃鱼。」 屋内安静了许久。 云姑出人意料地点了下头。 「我为了不再生孩子,让刘章吉去找个修士对我下咒。因为此事逆天,所以咒发作的时候会在生死边缘徘徊三个月,咒消之时,我就再也不会怀上孩子。那三个月,她不管不问,直到我渐渐有了好转,她得意扬扬地跟别人说,自己的媳妇身体不错,这番大难都没死。」 那时候,村里有眼红魏氏暴富,还眼红她孙子成了修士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嚼舌根。 说魏氏的媳妇,没出月子就生这大病,也没好好治治,往后肯定不能再生了。 最开始,魏氏听到这话只会骂街,以骂得比她们更难听为荣耀。 可这么说的人越来越多,魏氏也有点怕了。 她三个月后,才终于想起来再给云姑找个大夫好好瞧瞧,美其名曰喝点汤药调理一下,再生一个「一千两」。 这次,青州城内的大夫一个也请不来了。 没办法,魏氏厚着脸皮,跑到云姑娘家哭诉,说找了好几个大夫都治不好,吓得云姑爹娘赶忙带了懂医术的云姑大伯往刘家赶。 那天,云姑大伯摸完了脉,抄起一旁的长板凳,冲出去就要和魏氏打起来。 「我好端端的侄女!怎么就让你们家祸害成这样了!你说!你说啊!」 第81章 药铺 到这种时候了,魏氏还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两手叉腰,往上一站:「我怎么她了?她在我刘家好吃好喝好伺候,我还给她盖了院子修了屋,请了这么多丫鬟老妈子伺候她一个!我怎么她了!」 云姑大伯气急败坏,将长凳往地上一甩:「你活该断子绝孙!活该!老天有眼啊!」 到此时,魏氏仍旧不依不饶:「你个死老头子你咒我!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伯指着她眉心,「你自己去问你的宝贝儿子!」 说完,进屋扯着刘章吉胳膊,把他往地上勐推过去:「你说!你干了什么好事!为什么我们家云姑会成了现在这样子!」 刘章吉跪在地上,他沉默了片刻说:「当时我娘将孩子交给那两个仙门中人的时候,她光顾着数银子,没听到那两位仙家的话。」 他怯生生地瞄了一眼大伯:「大伯,不只是云姑不能再生了,我也再无后人了。」 院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反应最大的,还是魏氏:「什么!?」 她忙护着刘章吉,摇着他肩膀问:「孩子,你说什么?你怎么也?啊?」 「娘。」刘章吉看着她,「人家给的每年一千两银子,是绝后的银子,他们傻呀,养刘家几代人么?」 这些话,云姑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 她知道刘章吉在说谎,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谎。 分明不是他口中那样。 那两位仙家只说养到她和刘章吉去世,可没说是绝后的银子。 但云姑听着这一番话,好爽。 哪怕是假的,她都觉得好舒服! 当时,她生下孩子的时候,稳婆一边恭喜她,一边说再生一个。 说再要一个孩子,就能拴住刘章吉的心,就能在刘家站稳脚跟。 云姑根本不信。 如果要个孩子就能拴住男人的心,那么这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多被遗弃的。 她不傻,她拎得清。 自那之后,魏氏闹了很久。 她到处找人打听仙家在什么地方,她想讹一把赔偿,顺便试试能不能要回自己的孩子。 整日坐在刘家刚刚建好的气派的院子里哭得一塌煳涂,说什么自己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刘章吉也不劝她,就由着她哭。 她哭累了,递给她一条她最喜欢吃的清蒸鲈鱼。 打从那时开始,刘章吉变成了围着云姑转的男人。 他会给云姑京城流行的最新奇的玩意,也会托人花大价钱从西域买来香料。 他知道云姑喜欢看书,便收集了满满一屋的书,甚至目不识丁的他,也学着识字写字,就为了和云姑有的聊一些。 日子看起来是终于过得好一些了。 「比起我和刘章吉的坦然接受,婆婆的反应大得多。她一边求医问药,一边还在骗别的姑娘嫁过来,做刘章吉的妾室。」云姑笑了,她捧着手里的茶,「也多亏了她见人就说,让半个青州都知道刘家从此绝后,谁也不肯把女儿这么低贱地送进来。」 「我上过的当,不能再让别人家的姑娘上一次。」她望着茶盏里的倒影,眼神里充斥着绝望。 沈慕琼听到现在,也没听到关于罗汉堂的事情。 但她本着同情心,还是愿意让云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吐为快。 也许是看出了沈慕琼的想法,云姑有些不好意思地颔首致歉:「抱歉,我说了这么多没什么用的。」
第99页 「你能舒服些就好。」沈慕琼问,「屋里还有果子,要尝一些么?」 云姑望着她,许久摇了摇头:「不了。」她苦笑着说,「你真是个好人。」 她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桌上,认真道:「我婆婆是在江边买鱼的时候,遇到了罗汉堂的药童子,那些人告诉她,我和刘章吉的病,罗汉堂可以治癒。他们在婆婆面前变了很多花样,还当场就说出了我们家全部人的名字。」 一开始,魏氏将信将疑。 河水湍急,魏氏拎着两条鱼,十分不屑:「我可是见过仙家的,你们这样子……」她撇嘴,摇头,转身就想走。 可两个药童哈哈地笑了起来,从怀中拿出一颗药丸:「仙家有什么了不起,你把这药丸放鱼嘴里,鱼也能成仙。」 魏氏挑眉瞅着那颗漆黑的药丸,又看看手里的鱼。 她想了想,刚要伸手,被云姑拦住了:「娘,万一是陷阱呢?」 魏氏一听就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不想让我儿子好是不是?」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怎么滴?占了正妻的茅坑不拉屎,现在还想命令我了?」 闻言,云姑沉默了,她识趣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再吭声。 魏氏从药童手里拿起药丸,塞进了鱼嘴里。 她等了片刻,那鱼完全没有动静。 「嘁!什么水平也敢来骗我的银子?我告诉你们!没门!」她说完,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可是她刚到家,手里的死鱼突然爆发出一阵金光。 天地一片祥瑞之气,那鱼尾巴忽然拍打了两下,真就当着她的面,向着五彩祥云的方向飞了过去。 魏氏愣了片刻,转身就往河边跑。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的时候,两个药童早就不见了。 魏氏不死心,日日都去河边,终于让她又遇上了。 「不是说我们是骗子么?」药童当中的一位十分不满,根本不想搭理她。 可魏氏死缠烂打的功夫就和她骂街一样炉火纯青。 她直接抱住了药童的腿高喊:「打人了!仙家打人了!」 两个小药童一时间被人围在当中,满脸惊恐。 「她就是那么强行成了罗汉堂的客人。」云姑郑重其事地说,「罗汉堂,是家药铺。」 此言一出,沈慕琼诧异:「药铺?!」 这确实是一个颠覆性的消息。 因为金刚罗汉和李泽记忆的原因,沈慕琼几乎是下意识将罗汉堂匹配上了寺庙那种地方。 她根本没往别的方向去想。 如今云姑告诉她罗汉堂是一间药铺的时候,她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 「千真万确,我之前以为是某个有信仰的组织。但跟着婆婆去过两次我才发现,那是一家药铺。」她蹙眉,「一家神秘到需要在月夜坐进特殊的马车里,才能进入的药铺。」 第82章 难怪他们能隐藏这么久 罗汉堂是药铺。 沈慕琼花了点时间才接受这件事。 她看向李泽,从他凝重的神情和紧锁的眉头判断,他也是第一次知道。 一家药铺,居然在八年后兴风作浪,摧毁了六界的支柱。 「难怪他们能隐藏这么久。」李泽道,「居然是药铺。」 沈慕琼点了下头,没有人会怀疑一间救死扶伤的药铺的。 她想了想,看着云姑,郑重道:「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大梁咒禁院,我们现在,正在追查罗汉堂。」 云姑瞭然地点头:「当然听过。」她抿嘴,「若非听过,又怎会在那日您到访之时,刻意避开呢?」 果然,沈慕琼当时的感觉没有错。 云姑避开的就是她口中说的正术身份。 「罗汉堂承诺会治好老爷的病,但是要求我们家所有人,对罗汉堂的存在三缄其口。」云姑说,「他们还特意强调了,尤其在青州府衙,半个字都不能提。」 「你们是多久之前遇到药童的?」沈慕琼思量着问,「有十年么?」 云姑摇头:「最多五年。」 「五年……」沈慕琼微微眯眼,这个时间点,恰好就在她接任青州正术一职后不久。 再往前,她只是大椿树的守护者,对整个凡世都不感兴趣。 「你婆婆当时吃鱼厉害么?」她追问。 听到这个问题的云姑显然有些紧张,她好像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才说:「原本一天只吃一条,但是自从开始喝罗汉堂的汤药起,就渐渐增多。」 「您还记得我说,只要我们孝顺,她就死得快一些么?」云姑看向李泽,「确实如这位大人所说,我们的孝顺是动了些手脚的。」 「在我看来,那不叫孝顺,那叫愚蠢,愚孝。」她沉默了片刻,「人怎么可能贪婪到那种程度,一天一条鱼不够,一天十条也不够,到这两年,一天要吃三四十条。」 「但老爷不闻不问,只要婆婆要,就买给她。仙门每年给的一千两银子,我们两人留下两百两,剩下的全部交给了婆婆。而婆婆将这些银子全部拿去罗汉堂买药吃。」云姑深吸一口气,「最开始,我不理解,我说人吃这么多,会出问题的。那个时候老爷才告诉我,是婆婆为了独占那些银子,找罗汉堂买了长生不老药。」 长生不老药。
第100页 沈慕琼微张着嘴,难掩惊讶。 「我不知道罗汉堂是怎么告诉她的,她买的那些药材奇奇怪怪,回来之后就熬成汤,除了她谁也不能动那些东西。」她有些抱歉地看的沈慕琼,「你那天看着那幅石刻欲言又止,我还以为你也是求长生不老的人。」 她低下头,小声道:「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多痛苦啊。」 盘香早已燃尽,屋内只剩炭火仍旺。 沈慕琼起身将双手伸出暖了暖,才又问:「你刚才说,刘章吉知道自己母亲在求长生?他是什么反应?」 云姑回忆片刻:「他让我不要拦着,他当时说,长生是有代价的,还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后来,婆婆寿宴上出了事之后,我有些懂了。」 「你是说,刘章吉知道自己母亲遭遇了什么?」沈慕琼肃然地看着她。 「他知道。」云姑点头,「他知道母亲被鱼诅咒了。」 事情到这里,逐渐复杂。 原本以为只是一条鱼的復仇,现在沈慕琼不得不考虑另一种情况。 「有没有一种可能,鱼是刘章吉故意买的?」她神情越发严肃,一双眼眸牢牢盯着云姑。 就见她摆了摆手,笑起:「怎么可能。」她说,「刘章吉虽然对他母亲不满,但这不妨碍他是个孝子。」 「他母亲想吃的,掘地三尺也挖出来,他甚至自己买下半条黑市,就为了方便他母亲吃鱼。真丝锦缎的衣裳,纯金的饰物,翡翠的镯子……」云姑摇了摇头,「没有人比他更在意他母亲要什么了。」 沈慕琼看她说得那么肯定,没再多言。 她看着云姑,觉得岁月在她面颊上确实没留下多少痕迹。 但在她心里,往事留下的印记,已经让她有些看不清真实的模样了。 刘章吉应该是爱她的,因为爱她,所以很多事情做出来的样子很拧巴。 他孝顺,却不劝。 他明知云姑不能再生,却闭口不言,一直憋满三个月。 就好像,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云姑一样。 可不知道他明不明白,他亲手戳下的刀口,此生都留下了无法掩盖的伤疤。 「你刚才说你也去了罗汉堂,你还记得是怎么去的,又看到了些什么?」沈慕琼岔开了话题。 她觉得,云姑一定不希望沈慕琼点破刘章吉的感情,宁可一辈子活在对刘家的憎恨里,也不想对刘家有半分原谅。 不然,如今也不会身在此处。 云姑低着头,谨慎地说:「满月之夜,我们家院子门口会停着一辆漆黑的马车,驾车的药童身穿妃色外衫,带着铁面具,看不到容颜。那两次是婆婆身体抱恙,才差遣我去拿药。」 她还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大,那辆漆黑的马车看起来有些阴森古怪。 一直到上车,她都忐忑害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马车摇晃了大约一刻钟,车里只有一张照明的灯盘,没有窗,门也是不透的。 她根本不知道马车往哪里去,害怕记得。 害怕刘家把自己卖掉,卖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这种恐惧直到车挺稳,马车门打开的那一瞬,才得以稍稍缓解。 下车的瞬间,云姑永世难忘。 那是盛世里前所未见的辉煌场面! 无尽的夜空里,悬浮着千万盏孔明灯,也有带着翅膀的大鱼,飞腾而过。 街市热闹,商幡随风摇摆,每家每户都挂着大红的灯笼。 星辉之下,所见之处车水马龙,叫卖声,丝竹舞乐不绝于耳。 怀里抱着一包银子的云姑看呆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仿佛到了另一个天地一般! 直到带着面具的药童催促她,她才回过神,赶忙往罗汉堂里走。 也就那一瞬,她突然察觉到了异常。 这里没有人。 所有的一切确实祥和,独独穿行其中的那些,称不上是人。 有的额头长着角,有的头上有耳,有的有尾巴…… 云姑一张脸,惨白。 第83章 人心多变,留个心眼 走在前面的药童,见云姑浑身僵硬的站在门口,噗嗤一下笑了。 面具掩盖了他的神情,可话音中仍然听得出他略带轻蔑的笑意:「夫人快些走,后面还有别的患者等着呢。」 一股麻意,势不可挡地从云姑身上扫过,她连双唇都止不住的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着那面具药童从前堂走到后院,药童将她带到了一处迴廊,指着前面排队的一众人说:「喏,去那里排着,到你了就进屋。」 云姑紧紧抱着怀里的银子,低着头站在了队伍最后。 她粗略地看了一眼,前面大约有六七个人。 排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注意到这些人只进不出,一个个都和她一样,怀中抱着银两,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想问,却不敢问。 星夜之下,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被监视着一样。 屋内里亮着昏黄的灯火,房檐上挂着占风铎。 夜风吹拂,叮噹作响。 不多时,她身后等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眼看就要排到她了。 云姑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定定心神,打打气。 不就是拿药么,有什么大不了?
第101页 可怪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记得那大门打开,记得自己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可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像是被人抹消了记忆一样,一概不清楚。 「我走进去的时候怀中抱着的是银子,我醒来的时候怀中就已经抱着药了,而且那时我已经站在家门口,还是婆婆喊了一声我才醒来。」云姑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不仅是那一次,之后还有一次,我帮她取药,也是这样的情况。明明去了,一直到排队都有记忆,但到了最后就记不得了。」 「你婆婆魏氏记得么?」沈慕琼问。 「记得。」她点头,「她说她见到了真神仙。」 说到这,云姑无奈道:「怎么可能啊,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真神仙?但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认准了那家药铺。」 「后来她还找过我,专门让我以后帮她去拿药,说我去拿药的话,可以不用银子,白拿。」她冷笑一声,「我如果信她,我就是个傻子。」 沈慕琼蹙眉:「那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拒绝之后,刘章吉无意之间听到了,说不用银子,但是要用我的血来换。」 似乎对魏氏各种害人利己的行为已经见惯不怪了,云姑说这些的时候,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她看着沈慕琼,感慨道:「所以现在她不见了,我们谁也懒得找,谁知道是不是去罗汉堂治病了,亦或者终于长生不老了。」 话说到了这里,沈慕琼有很多疑问。 她看着屋外天色不早,想了想,还是追问道:「你说的魔是什么意思?」 云姑看着她:「婆婆提起过那金刚罗汉一次,说以人血供养出神佛,庇佑众生,功德无量。」她顿了顿,「可是……您还记得我当年让刘章吉找个修士,让我此生不能再生育么?这件事后来刘章吉问过那修士。」 「那位修士当时怒斥乱来,有说过这是逆天而行。然后某一次婆婆拿药的时候,他就跟在后面去了。」云姑说到这,眉头紧皱,「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再也联繫不上他了。」 「我虽然是凡人,但是我知道这世间万物自有定律,春天花会开,夏天会有雷雨,秋天万物调令,冬日严寒飞雪。我明白很多事情他是有一个基本的过程的,神佛若是真能人造,世间怎么可能还有受苦受难的人啊!他们不早就应该脱离苦海,蒙受佛荫?」她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都高了不少,「那种东西的血养出来的,怎么可能是神佛啊!那是邪物啊!」 何止是邪物。 突破规则这件事本身,就会导致六界天道的崩坏。 不讲因果,不讲功德,单靠人血就能成仙成神。 那万千修士,修心修体,善行人间的他们,岂不全是笑话? 沈慕琼听着云姑的话,思量着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天色越来越暗,云姑起身行了个礼:「此行我来衙门,刘章吉是晓得的。」她说,「我家婆婆这么久都不见人影,那日通判大人又上门了,他大约是觉得出事了。但现在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沈慕琼点头:「不忙走。」她想了想,「你婆婆确实出事了,明日和刘章吉一起来衙门再说吧。」 她看了李泽一眼,又看看云姑:「你将手腕伸过来一下。」 云姑有些诧异:「手腕?」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袖子撩开,伸了出去。 沈慕琼什么也没说,从袖口里拿出一只黑色的手镯,套在了云姑的手腕上。 「这是?」云姑不解。 「礼物。」沈慕琼和煦笑起,「走吧,明日再来。」 天色越发暗沉,云姑看了看屋外,房檐已成剪影,天际一片橙红。 她压下许多疑问,将衣袖放了下来,把来时的那把宽檐帽带好后,她愣了一下。 沈慕琼不知何时弄来了一只灯笼,燃着澄明的光,照亮了院子里的路。 她和李泽走在前面,站在石阶上,回首招唿她道:「送送你。」 云姑看着她,跟在了后面。 此时,沈慕琼才浅声道:「这手镯,能保你性命。你取不下来,也毁不掉。」 「有这只手镯在,青州境内的邪祟,没有人敢正面冒犯你。」她没回头,「但这镯子,到底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沈慕琼顿了下脚步,回眸瞧着云姑诧异的模样,强调了一句:「你要小心凡人,我能从妖魔手里保住你,我却无法从凡人手中救你。」她郑重道,「人心多变,留个心眼。」 行至府衙后门,云姑福身行了个礼:「民妇告辞。」 她从青州府衙最隐蔽的后巷离开,消失在夜色里。 「得告诉赵青尽一声。」沈慕琼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让他一同关注着点。」 依照罗汉堂往昔的行径,云姑出了府衙的门之后,便暴露在了危险之中。 不能让她死。 「别担心。」李泽接过她手里的灯笼,「我让叶虚谷暗中盯着了。」 第84章 你太年轻 看着他早有布局的模样,沈慕琼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做的?」 李泽笑而不语。 他往一旁侧身,让开路,轻声道:「路上黑,我带你走。」 那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模样,让沈慕琼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102页 她站在原地没动:「你这样做很危险,如果叶虚谷的实力不足以自保呢?」 星辰之下,她望着李泽,目光中有些埋怨:「罗汉堂几分实力,你我都不清楚,假如他们的实力卓绝,远超预计呢?你岂不是将叶虚谷往火坑里送?」 夜风拂面,李泽面颊上露出几分委屈的模样。 他没解释,只颔首说了句:「对不起,别气,对身体不好。」 听到这话,沈慕琼更气了。 「我不是为了听你一句道歉的。」她眉头紧锁,「石江也好,姜随也罢,你用起他们来都不会心疼他们一下的么?就算是妖怪,皮实很多,但这种危险的地方,谨慎一点好么?」 她气上心头,双手攥成了拳头:「让叶虚谷回来,不要盯着了。」 说完,从李泽身旁快步离开。 李泽忙要追她,却被厉声制止:「别跟过来!」她回眸看了他一眼,「就现在,去把叶虚谷喊回来。」 沈慕琼拂袖,留下李泽一个人提着那只灯笼,在星空中,在空旷的院子里,独自望着她的背影,像是个受伤的孩子。 沈慕琼是真的生气了。 她理解李泽,知道他只是为她布局,为她筹谋。 即便如此,她也盖不住自己的怒意。 沈慕琼气的不是他的安排怎么样,气的是,李泽没有心! 他从未在意过身旁所有,他的下属,他的同僚,他降服的妖怪,以及青州每一个百姓。在他眼里,似乎只是随意调动的棋子,是可以为了案情,为了咒禁院,豁出一切的存在。 沈慕琼不明白啊!为什么呢! 都是人,他为什么不知道人有七情六慾,人有压力,人要休息,人有最起码的自我追求呢? 她越想,脚步越快,越觉得不爽。 他随意安排自己的人也就算了,如今连青州的妖怪他也要管。 沈慕琼迈过门槛,一把将身后戒尺抽出,拍在桌上:「管得真宽!」 话出口的一瞬,挤压许久的不悦才稍稍散了一些。 她抬手点亮了屋里的蜡烛,这才看清八仙桌上放着几张厚厚的纸,一旁摆着一碟红绿相间的糕点。 模样第一次见,沈慕琼不认得。 她伸手先拿起那一摞纸张,粗略地扫了一眼,才发现这是云姑讲述的与案情有关部分的简短记录。 除此之外,上面清晰地写着每一个疑点,标註着每一个需要深挖的线索,甚至提到了很多沈慕琼都没想到的可能性。 沈慕琼面露震惊,一页一页地看完,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来李泽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 此时,望着那一盘糕点,她捏着信的手更用力了。 许久,她哀嘆一声,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对李泽发脾气这件事。 也是,李泽眼睁睁看着她被凡人抛弃,被妖族抛弃,死的那般悽惨。 她却还在要求他善待众生…… 他逆转十年回来,没抛弃这六界,还能来青州找沈慕琼,某种意义上说,这已经是谢天谢地的结果了。 沈慕琼看着那一盘糕点,自责了起来。 她端起,将信揣进怀里,灭了屋里所有的烛火,往李泽的书房走去。 夜色宜人。 青州的正月末,已经稍稍有了些春日的影子。 风不再凛冽如刀,吹起来没有那么透骨的寒。 沈慕琼越走越慢,走了半程,脚上像是盘了无数的绳子,想要把她死死固定在地上一般。 半晌,她咂嘴:「我才不管他!」 念完了这句话,这就又转身回了咒禁院,将院门咣当关上。 屋檐上,姜随一边吃着手里的糕饼,一边往石江身旁凑了凑:「哎?主子不是说她一准会往书房去么?这怎么折回去了?」 石江手里捧着一盏温水,上面飘着几颗枸杞:「主子还说,沈大人一晚上要去很多次。」 「为啥?」姜随不解。 石江摇了摇头,没应声。 「那你这茶里泡枸杞是搞什么名堂?」姜随岔开了话题,伸着脖子问,「京城现在流行这个喝法?」 石江转过头瞧着他,就算在月下也瞅得见那两个悽惨的大黑眼圈。 他面无表情道:「我只是想多活两年。」 「嘶……」姜随满脸诧异,脖子往后抻得老长。 「其实今天我挺意外的,原本来青州之前,我还以为像沈大人这样活了这么久的大妖怪,铁定是目中无人,高傲自大。」石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可她今日所言,你也听到了?」 姜随点头:「你要是想健康长寿,枸杞可能没沈大人管用,她都敢直接和主子叫板,皇帝都不敢。」 话音刚落,咒禁院的门又开了。 夜色里,沈慕琼仍然端着那盘点心,提着灯笼,严肃得像是下了十二分的决心,气势汹汹的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姜随蹙眉,胳膊肘撞了一把石江:「你还不回去?她一会儿到了看不见人怎么办?」 石江不为所动,扔出四个字:「你太年轻。」 果不其然,眼瞅就要到书房院子里了,沈慕琼硬生生又折了回来。 半个晚上,两个多时辰,咒禁院的门开开关关,关关开开,把屋檐上的姜随都看懵了。 他干脆往瓦片上一躺,闭目养神。
第103页 只有石江特别淡定,喝完了那盏养生茶,起身就去书房批阅公文。 那一晚,沈慕琼都不知道自己来来回迴转了多久。 她一边觉得自己矫情,看到几张纸一盘糕点就开始自我审视,简直离谱!一边又觉得,叶虚谷一个人去已经很危险,李泽不管派谁去喊他回来,也不见得危险就能少两分。 还觉得自己方才说话重了,没能照顾到李泽的情绪,确实不对。 但最重要的是,就算如此,她依然觉得自己在理。 占理的先道歉,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般拧巴,让她直到李泽从江上村回来,都没能迈进书房院子一步。 李泽远远地站在屋檐上,看着她来来回回的模样,抬手捂着嘴角,笑了。 他知道沈慕琼在气什么,但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逆转十年,李泽心如磐石,早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 所以,叶虚谷并不是去保护云姑的,云姑手上带着沈慕琼给的雷击木,方圆十里的妖魔谁也不敢动她分毫,用不着特意再保护。 他是让叶虚谷,打着帮忙的旗号,去监视赵青尽的。 第85章 赵青尽一日体验券 朝阳升起,金色的光辉沐浴了整个咒禁院。 沈慕琼面色铁黑地坐在桌旁,她面前仍然是那一盘红红绿绿的糕点。 来来回回折腾了一整夜,她硬是没能迈进书房一步。 到现在,仍然在纠结烦躁。 最后一次! 无数个最后一次后,沈慕琼起身,又端起糕点,打开了咒禁院的门。 这一次,她被门外人吓得手臂一抖,盘子从掌心上滑了下去。 李泽赶忙弯腰,一把接住了盘子。 他此时左手端着一盘早膳,右手又捧着沈慕琼滑下的盘子,神情无辜地瞧着她:「吓到了?」 沈慕琼摇头,僵了半天,硬邦邦地问:「叶虚谷回来了?」 李泽点头:「在医馆。」他探身前倾,弯腰笑着说,「昨日是我不对,我带了早膳来赔不是。」 那话音和煦如风,让沈慕琼更僵硬了。 她绷着一张脸,看似严肃冰冷,实际上满脑袋都在想怎么回应。 要不要柔和一点,就这么算了呢?毕竟李泽也是为她着想,情有可原。 沈慕琼的心都要拧巴成麻花了。 她看着李泽,又看看他手里的早膳,直接岔开了话题:「你来得正好,昨天你标出来的疑点,确实得和你讨论一下。」 说完,转身往院子里走去,边走边说:「我可不是原谅你了,你下次要是还这样,我真真不客气!」 李泽挑眉,压住了笑意,诚恳地点了下头:「还是慕琼好,心胸宽广,能包容我这样小肚鸡肠的凡人,和那些心比针眼小,唯利是图的人不一样。」 这高帽子往下一扣,沈慕琼还以为自己使用了「赵青尽一日体验券」。 她没吭声,只稍稍回眸瞧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油嘴滑舌。」 果然,茶里茶气的那些只要不是敌人,听着真挺舒服! 她故作嗔怒,哼了一声,往屋内走去。 仍旧两手端盘子的李泽,瞧着她微红的耳根,轻咳了好几下,才盖住快要忍不住的笑意。 他太了解沈慕琼了。 吃软不吃硬,讲理不讲情,多少是傲娇了点。 「我只是觉得同一个凡人置气,不划算。」沈慕琼拿过茶盏,自己沏了一盏热茶。 「嗯,同凡人置气,掉价。」李泽将手里的盘子放下,他一脸认真诚恳,「就像很多次,你明明可以出手一掌拍死那些渣男渣女,但最终都选择按兵不动。」 他伸手,将沈慕琼刚刚倒好的茶盏抓起,放到了另一张桌上:「空腹喝茶,不好。」 「哎你……」 「凡人太弱小。」李泽又故意将马屁扯了回来,换了个花样,「你这样与天地快要同寿的大妖怪,格局是很高的,是不会对弱小的凡人出手,自降身价的。」 他两手端起一碗粥,放在沈慕琼面前:「我也是凡人,会迷路会犯错,你别生我的气。」 好傢伙,沈慕琼直唿好傢伙。 她连连点头,捏起勺子感慨道:「接着拍马接着吹。」她无语,「我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新花样。」 李泽笑起:「限量,下次再用。」 「还有下次?!」沈慕琼歪了下嘴,舀了一勺米粥。 那米粥晶莹剔透,瞧着和寻常熬出来的不太一样,加了些透明的、沈慕琼不认识的小东西。 「是皂荚米。」李泽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尝尝。」 晶莹剔透的皂荚米,与熬煮得恰到好处的米粥融在一起,沈慕琼犹豫着试了试。 粥温热,很甜。 她眉头更紧了,抬眼看着笑意盈盈的李泽:「很一般。」 点评完,又舀了一大勺。 天空很蓝,阳光很暖,屋檐上的姜随很馋。 看了全程的他嘆口气,起身往有石江在的书房去了。 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仿佛多呆一息,幼小的心灵就会多遭受几分伤害。 李泽将面前的空碗收好,把新一盘小点心放在了沈慕琼的桌上。 「昨日做的是定胜糕,放了一夜,有些潮了。」他说,「这是今日一早我让人新送来的,先吃这个。」
第104页 沈慕琼瞧着那红红绿绿的点心,没应声,她将昨日李泽留在桌上的那一摞纸张拿出,抽了当中几页摆在他面前。 「这里,你怎么想?」 她手指指着李泽写下的疑点,当中第一条写着的便是——「修士下咒?」 「你是指刘章吉找修士给云姑下咒,让她终身不能怀孕一事?」沈慕琼问。 「不全是。」李泽摇头,「修士是那么好找到的么?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寻常人,一辈子不会知道世有妖怪,自然也没那么多机缘见到修行中的修士。 「你是怀疑……那修士本身就和仙门有关系?」 李泽点头:「刘家出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在此之前,以刘家实力,不可能与修士扯上关系,他没有这个途径。」 确实,在出了那个孩子之前,刘家几乎靠天吃饭,哪里会有和修士扯上关系的途径? 李泽:「所以他唯一有机会接触修士的,也就只有仙门亲自来带走孩子的那一次。而且,给人下咒是损功德的吧?一个修士,为什么哪怕要损功德,也要帮助刘章吉一家?」 沈慕琼点了下头,她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 「不仅如此,那修士后面还再也没见过。」沈慕琼支着下颚思量着,「会不会云姑也从来没见过那个修士真容?」 「有可能。」李泽将盘子里的定胜糕递给沈慕琼一块,「下咒的时候,云姑刚刚生下孩子,除了刘章吉,没人能进她的屋子。她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那个修士的可能性很大。」 分析到这里,沈慕琼望着手里的定胜糕,出人意料地说:「刘章吉自己,会不会就是那个修士?」 李泽一滞。 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可细想一二,又觉得在理。 恰在此时,姜随来报。 他跑进院子里,站在门口行了个礼:「两位大人,刘家夫妇到了。」 闻言,李泽和沈慕琼同时起身。 「你认得出修士么?」沈慕琼问。 「认不出。」李泽蹙眉。 沈慕琼也一样认不出。 就像当时若李泽不出手,沈慕琼和赵青尽,都以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亲国戚。 「麻烦。」她深吸一口气,「先看看再说。」 总不能找个由头,逼他动手吧? 第86章 二十年后发家致富 刘家夫妇是来验尸的,一同回来的还有赵青尽。 他风吹日晒折腾了三四天,头上还夹着条枯草。 「用不着盯着了。」他咂嘴,「那齐平是个老狐狸,小心谨慎的跟什么似的,我直接在他家门口放了个土地公像,我看谁敢动他。」 他一身灰土,脸上沾着块泥巴,吊着嘴角望着沈慕琼,摊手道:「你看看我这样子,跟个野人似的。」他从怀中摸出两个铜板,「瞧见没有,回来的路上被人施捨的。」 赵青尽边说,边领着刘章吉夫妇两人,往殓房的方向走。 他看着云姑鬓角的白髮,再看看她与年纪不符的容颜,疑惑着说:「这个人是被岁月遗忘了么?一点都看不出已经是过了不惑之年的样子。」 沈慕琼没说话。 这正好也是李泽写在纸上的疑点之一。 不仅是云姑,刘章吉看起来也很年轻。 虽然市侩了些,说话也好,做事也罢,处处透着老练,可但看那张脸,确实年轻的让人羡慕。 殓房外,赵青尽去换了身衣裳,他赶回来的时候,认尸的过程已经结束了。 刘家夫妇正淡定的和衙役做着最后的交接。 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绪。 「死者真的是他们家亲戚?」他忍不住问。 沈慕琼点了下头,指着刘章吉,小声道:「亲娘。」 信息量稍微有点大,三天四夜不在衙门的赵青尽有点跟不上:「这,亲娘,还、还这么镇定?」 「哎……」沈慕琼嘆口气,「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坏人变老了。」 赵青尽眨了眨眼:「那也不影响那是他娘啊,几十年呢啊。」 看着刘章吉夫妇的反应,沈慕琼也觉得凉薄了些。 她想起李泽写的第三个疑点。 他说:刘章吉会不会是利用了罗汉堂,或者利用了「嗜鱼」的特点,蓄意谋杀了魏氏? 如今细品,还真是有这种可能性。 作为魏氏唯一的儿子,云姑提到的刘章吉,是有一个转变过程的。 从对云姑拳脚相加,到言听计从。这个过程里,他对魏氏的感情,会不会也起了变化? 会不会最终因为魏氏的所作所为,憎恨了魏氏? 所以他会放任魏氏购买那些材料不明的长生不老药,对她疯狂吃鱼的举动也不管不问。 毕竟,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一顿饭吃的下那么多的鱼? 而魏氏不仅吃得下,还不知疲倦,不知饥饱…… 站在阳光下,沈慕琼看着这个江上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孝子」,脑海中浮现一个疑问。 为了魏氏随时能吃鱼而买下半条黑市的刘章吉,到底知不知道那天的寿宴里,混进了一条睚眦必报的龙鱼呢?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背后寒凉。 待交接做完,最后一根棺材钉打了下去,刘家的队伍护送魏氏的棺椁离开后,刘章吉拱手行了个礼:「多谢世子殿下。」
第105页 李泽抬手虚扶了一把:「节哀。」 他说完,赶在刘章吉开口道别之前又说:「不知刘兄是否方便,为了结案,还有些小事情想请教刘兄,可否书房小叙片刻?」 刘章吉有些诧异,他稍稍抬头,不敢推辞:「世子大人尽管问,小人得空的很。」 李泽忙让开身侧的路:「刘兄这边请。」 趁这个机会,沈慕琼将云姑带到一旁的厢房,嘱咐石江帮衬着,让云姑细细回忆一下罗汉堂的门楼和周围的环境,把它们画下来。 交代完之后,她才推开了书房的门。 李泽和刘章吉已经先一步到了,沈慕琼沏了两盏茶,一左一右摆在二人面前。 第一次到府衙的刘章吉显然有些好奇,他抬头环顾四周,看着梅兰竹菊的挂画,瞧着几盆绿油油的盆栽,感慨道:「正月尚未入春,大人这书房里却已经是春意盎然啊!」 李泽淡淡笑着,没寒暄,直接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家父还好么?」 刘章吉愣了一下。 温润的水气自茶盏中带着芬芳的茶香,翩然而上。 李泽没说话,端起茶吹了一口,等着他回答。 刘章吉脸色不是很好看,半晌才说:「家父离家已近二十五载,我都已经记不得他的模样了,想来也应该过得挺好吧。」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下,也端起茶盏吹了吹。 「如今是在哪个仙门?」李泽问。 眼前,刘章吉的后背僵硬了。 他凑在茶盏旁,看着盏中倒影,没说话。 「没别的意思,皇族和仙门一向交好,若是……」 「殿下还是有话直说吧。」刘章吉收了面颊的笑意,他放下茶盏,望着李泽,「殿下叫我来此,不就是有些事情想问我么?」 他颔首致意,先一步道:「家父是修士,但这是我儿出生的时候,我才知道的事情。」他轻笑,「我儿出生那日,我娘高兴到语无伦次,无意间说走了嘴,我才知道我父亲是个修士。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有仙门想带走我,我娘不肯。」 话说到这里,已经说开了。 刘章吉的目光在李泽和沈慕琼身上打了个来回:「昨日,我让云姑悄悄来衙门,主要是我母亲的事情……」 「那日世子殿下拜访的时候,我就察觉了。」他苦笑一声,「应该是我娘的尸体被发现了。」 说到这,他又慌忙摆手:「不是我杀的,我没动手。」 他说的真切:「我用不着动手,她为了吃鱼,狂奔出家里,在我眼前直接跳进了云唐江。」 刘章吉声音小了:「我只是没救她。」 「你不仅没救他,你还飞快地抹消掉了她存在的痕迹。」李泽直言,「屋子里所有物件都处理了,甚至连自己的家丁都换了一轮。」 闻言,刘章吉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的?」 李泽不语,抿了一口茶水,他意味深长的说:「那是你母亲。」 谁知,听到这两个字,刘章吉轻蔑的笑了。 他看着李泽:「世子殿下您有所不知啊!那样的人,她不配为人母亲啊!」 他越说越激动:「云姑生下孩子那日,云姑自己都没能见到孩子一眼,那奶娃娃就被那女人抱走了。她得意扬扬的向我炫耀,说当年修士出高价想带走我时,她捨不得。时过二十年,终于又有发家致富的机会了。」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是人说的话么!」刘章吉面露痛苦,「我当时无比震惊,我质问她,难道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么?把我的孩子卖掉她就心安理得么?」 「你们猜她怎么说?她说,我还能再娶几房妾室,还能生!说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可以要多少生多少!她就可以靠着这笔钱,长生不老!」刘章吉怒不可遏,肩头颤抖,「她不是人!」 第87章 您可不能见死不救 屋内安静了许久。 沈慕琼和李泽都怔住了。 确实太令人惊讶,魏氏不肯将自己的孩子送去仙门,却毫不犹豫地要将自己的孙辈送出去。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希望自己的儿子多生几个,好让她多送几个? 世上还有这种浑蛋? 那一瞬,沈慕琼和李泽理解了,理解了为什么云姑提出再也不要孩子的时候,刘章吉同意了。 谁都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此时两人眉头紧锁,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位大人,见死不救确实是我不对,但这怎么也触犯不到大梁刑律吧?」 刘章吉拱手作揖,诚恳发问。 「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她活着,我们都得死。」他嘆口气,「你看到和我云姑的气色了吧?那不是我们保养的好,是她找那个什么罗汉堂,搞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情,用我们的寿命延长她的寿命啊!」 「她死了,我们被她夺走的那些才还回来。」刘章吉拍着自己的胸脯,「您瞧着我们有多大年纪?草民尚未及而立之年啊!」 刘章吉说着都快哭了:「她虽然是我娘,生养之恩,抚育之情,我确实没齿难忘,可她卖我儿子,损我一家寿命,干的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一件都忘不掉啊!」 清官难断家务事。 魏氏落水的时候,刘章吉见死不救,确实不触犯律令,他最多只会遭受道德的谴责。
第106页 可又因为魏氏生前的所作所为,也许这种烈日灼心的悔恨,这辈子刘章吉都不会感受到。 他什么时候原谅魏氏,什么时候可能才会有一丝后悔。 「人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了。」刘章吉说,「寒了心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件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她有此结局,不过是报应而已。」 刘家自己人已经把话说成这副模样,沈慕琼和李泽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香炉里青烟裊裊,日光微黄,老山沉檀的味道淹没了圆桌旁的三人。 沈慕琼知道,再往下,大抵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她轻轻敲了下李泽的肩头,示意他差不多了。 但李泽却摇了摇头,他望着刘章吉,追问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你娘在想办法那拿你们的命?这是一个寻常凡人应该知道的东西?」 刘章吉愣了一下,他咬着唇,沉默了片刻。 他的反应让李泽察觉到了异常,他微微眯眼,生怕错过刘章吉面颊上任意一个小细节。 谁知,眼前的男人竟然站了起来。 他整理了一把身上的衣衫,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一般,直接跪在了地上。 李泽和沈慕琼皆是一惊:「你这是……」 「不瞒两位大人,给云姑下咒的修士就是我,去找过罗汉堂的修士也是我。」他额头点地,郑重地说,「我是听云姑说了所见所闻之后,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逆天的药铺!我当时心中有疑惑,就亲自找了过去。」 「就是那次,我从罗汉堂的药童那得知了我母亲不惜一切,也要长生不死这件事!」刘章吉讲到这里,浑身颤抖,仿佛在惧怕什么。 「修士?」沈慕琼蹙眉,「你自己修行的么?」 「我为了讨云姑欢心,高价买了不少书籍,偶有一次遇到一白髮老者,说与我有缘,就赠了我一本。」他起身,望着沈慕琼,「我就那时才知道,原来我有修士的天赋。」 这可真是命运的玩笑。 有的人终其一生,求不来一个缘,散尽家财,四处求仙问药,却连个门槛也够不上。 有的却一出生就站在巅峰,摘星遮月不费吹灰之力,却嫌风吹雨打,着急想要下来。 就是这样连个靠谱师父也没有,仅凭天赋学了个三脚猫的功夫,竟然也真的能下咒成功,也敢亲自找上罗汉堂去问一问。 沈慕琼看着他,目光中有些敬佩:「你就不想找个师父好好学学?」 刘章吉愣了一下:「啊?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拜师?」 「嗯,如果是我的话……」 「你怎么找去的罗汉堂?」李泽强硬的打断了她的话,「什么时候,怎么找到的,还记得哪些细节?」 刘章吉懵了一下。 李泽明明唇角微扬,可瞧着却没半分笑意。 刘章吉赶忙又顿首:「当是九月十六,红月之夜,我悄悄跟着母亲上的那辆黑马车,跟了很久。」他边想边说,「但确实不知道那地方具体是哪里,只知道是一路往西北走,有道奇怪的光芒之后,周围就变了。我追了大约一刻钟,就站在了罗汉堂那药铺的面前了。」 西北…… 「大人,小人浅浅的学了些皮毛,知道些有关咒禁院的事情。」他肩头微颤,「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还请大人保护我们夫妇二人平安!」 说到这里,他扣了三个响头。 「有人盯上你们了?」沈慕琼问。 刘章吉直起腰:「已经来过两次了。」他额头渗出虚汗,「今日世子殿下若是不喊住小人,小人也是会想办法联繫两位大人的。我娘正月十五出事,正月十六就是她拿药的时间,推迟了这几日没人去,罗汉堂的药童就找上门来了。」 「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娘出事,更不敢说人躺在青州衙门……」他有些哆嗦,「罗汉堂有规定,任何对青州府衙的人提起他们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的。」 这件事,昨天云姑也说过。 「所以……」他望着沈慕琼,「能不能也给我一只防身的镯子啊?就跟我娘子一样的,雷击木的那种……」 估计他也知道这要求多荒谬,干瘪瘪的扯了下嘴角,笑得比哭都难看。 他说了那么多,合着就是为了一只雷击木的镯子? 沈慕琼无语,她俯身反问:「你从我这拿了镯子,然后带在手上,大摇大摆的……你猜罗汉堂里的会不会是傻子,能猜不到你把他们给卖了,专门求了这个东西保命呢?」 刘章吉双手合十,委屈巴巴的看着沈慕琼:「那……那咋办啊?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见死不救,现如今听起来格外刺耳。 沈慕琼站直了身子,挑眉道:「因果自有定数,凡人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插手?」 第88章 我本来就不是人 刘章吉有点着急了,他踟蹰了半天,憋出来个大饼:「我、我对大人还是很有利用价值的!」 沈慕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结果他伸着手指一一细数,说的头头是道:「您不是在查罗汉堂么?您看啊,我去过罗汉堂,我见过药童,我记得路,我还知道他们卖长生不老药!」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憨厚老实:「只要您能保我夫妇平安,我就是您的左膀右臂,得力助手!」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着实沈慕琼惊讶到了。
第107页 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刘章吉,笑言:「既然如此,你就跟着去一趟吧。」 「啊?」刘章吉没听懂,「去一趟,去哪里?」 「去罗汉堂啊。」她笑着说,「把你母亲没拿的药给带回来。」 「这……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刘章吉大惊。 见他满脸慌张,沈慕琼便多说了两句:「你放心大胆的去。」她说,「他们绝不会为难你。」 刘章吉懵了,看看沈慕琼,又看看李泽:「这是为何啊?」 他直到迈出府衙大门,也没想明白。 沈慕琼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意味深长的念叨了一句:「这个人,真是彻头彻尾的商人。」 「他们夫妇来认尸,罗汉堂肯定已经知道了的。」她转身,看着李泽,「如果罗汉堂想不引起我们的注意,能做的就是按兵不动。」 「即便知道刘章吉已经说出了他们的存在,也只能老老实实的放任不管。」李泽点了下头。 「确实如此。」沈慕琼抬眼望天,看着碧蓝的天幕上飞过几只鸟,忽然察觉到冬去春要来了。 那之后,李泽摊开青州全境图,顺着云姑和刘章吉说的方向找过去,他们说的那辆马车前进的方向,正对交界。 沈慕琼决定暗中监视刘章吉的动向,一旦马车出现,就悄悄跟在后面。 可不知为何,马车和药童,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仅如此,赵青尽拿着云姑画好的图纸,在交界背后的不念川还真的找到了那家铺子。 只是找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 「来晚了。」他站在曾经的罗汉堂药铺正中,气的两手叉腰,「一群龟孙!跑的可真快!」 披着斗篷的沈慕琼迈过门槛,看着屋内空空荡荡的样子,伸手摸了一把灰尘。 两指指肚上薄薄一层,沈慕琼轻轻捻了一下,扫一眼屋内:「看来是走了没多久。」 星辉之下,高耸的罗汉堂里被拆的连一片木板都没剩,铺子里、院子中,包括后面排队抓药的厢房,一丁点痕迹都没留下。 仿佛一夜之间,罗汉堂的一切都消失了。 「怎么办?」赵青尽站在院子里,一脚踢飞石子。 沈慕琼没说话。 她沉默了片刻,只发出一声长嘆。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一连三四个月,零零碎碎抓了几个小妖,却再也没听到罗汉堂一星半点的消息。 鑑于此,沈慕琼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听了李泽的建议,将整个青州咒禁院秘密的搬到了世子府上来。 还专门花费时间,将藏书阁和世子府后院的门扉连在了一起。 「在这里也用不着掩人耳目,先前那些书不如就送我算了。」大概是带着赵霏霏的原因,叶虚谷这阵子瘦了点,「霏霏那孩子现在喜欢听故事,我这里的故事都是点有钱活命,没钱等死的,给一个孩子念着不好。」 正在搬书的赵青尽擦了把汗,摆着手招唿他:「你、你快去都拿走吧,省得我往这里运,那书册老沉了!」 听到这话,叶虚谷咧嘴一笑:「多谢,多谢!」说完,他屁颠屁颠的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沈慕琼站在屋檐下,没说话。 「医馆已经正式开张了。」李泽小声说。 他一改往日缁衣在身的模样,换了身月白色的便服。 长衫随风而动,将本就清隽正义的气息,衬托的更是高冷寡慾,浑身上下都透着生人勿近。 而他说的医馆,不是青州城内叶虚谷开的那一家,而是不念川里罗汉堂曾经用过的那个院子。 那天,罗汉堂消失之后,沈慕琼和李泽秘密的商量了大半个月,决定放长线钓大鱼,让叶虚谷以假身份在原址上也开一家药铺,直接宣扬六界第一。 罗汉堂走的是什么路线,这家新药铺,也走一样的法子。 一定会有曾经的老顾客上门,就能得到一两条细微的线索。 这实属无奈之举,只因罗汉堂的消失实在是太敏感了。 在他们确定没有打草惊蛇,步步都走的合情合理的情况下,这家药铺凭空蒸发了。 沈慕琼不得不考虑两种假设。 第一是,罗汉堂一定在做违反六界规则的事情。所以得知刘章吉夫妇在青州府衙认尸之后,为了保险起见,换了地方。 当然还有最糟糕的第二种情况,便是青州衙门内,有罗汉堂的眼线。 她望着眼前帮她搬运物件、布置房间,和和美美的众人,心里缺像是缺了一块,空空荡荡。 「日后就把这里当自家院子。」李泽微微笑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开口。」 看着他那样淡然的模样,沈慕琼垂眸,想了想才说:「你不着急么?」她郑重道,「一年快要过去了。」 李泽面色没变。 他比先前早了八年遇到了沈慕琼,那时天下四个结界都已经坍塌,青州结界不知道毁了多久。 而现在,一年了,他们却只抓到了罗汉堂的影子。 李泽注视着沈慕琼的双眼,出人意料的摇了摇头:「不着急。」他温柔的笑起,「这一次,你不是一个人。」 没错,这一次,沈慕琼的身旁有李泽,有赵青尽,有叶虚谷,有秦玉然…… 她点了下头:「我本来就不是人。」 她轻笑转身,刚想进屋纳凉,就被屋檐上的姜随喊住了脚步:「出事啦!」那模样,特别兴奋,「几个月了,可算来了!」
第108页 沈慕琼回眸,一眼就看到快要晒成黑炭模样的姜随,倒抽一口凉气。 「您二位快去一趟吧,穆庄春日祈福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操作的,弄来了个大傢伙,现在开始吃人了。」他咧嘴一笑,脸黑牙白,「那些尸体被抽干了血,只剩下皮包骨头!」 「哦豁!」咣当一声,赵青尽将手里的大箱子撂在地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哇!」 第89章 我不走,我走了马车都没人管了 罗汉堂盯着血,所以咒禁院也盯着血。 往穆庄去的时候,姜随一边驾车一遍哼歌,心情大好。 马车里的沈慕琼听着那歪歪扭扭的曲调,锁着眉头想了好久。 她瞧着李泽,冷不丁问:「叶虚谷的神仙膏,祛黑美白么?」 李泽愣了一下:「嗯?」 她指着马车前行的方向,撇了下嘴:「这是屋顶上晒了多久,能成这样子?」 李泽笑了,他抬手挡了下嘴角,解释道,「是他自己想晒的。」 沈慕琼不解:「想晒?想晒黑啊?」 「嗯。」他点头,「石江说他年纪小,身形也纤瘦,白白嫩嫩的,越看越像个姑娘。」 确实,十八九岁的姜随,高挑纤瘦。又因是剑修,身材保持的也很好。 「高高瘦瘦,又年轻有活力,我还挺喜欢他那样的少年感。」 话音刚落,姜随的歌声停了。 马车里,李泽端详了一阵驾车的方向,从怀中拿出一盒神仙膏:「正好试试,听说效果很好。」 「美容养颜?」 李泽意味深长的笑着:「谁知道呢。」 那之后,直到马车在穆庄停下,姜随都没再开口唱过歌。 他总觉得后背发凉,透着股说不上的寒意。 沈慕琼下车的时候,正好瞧着他扭着脖子,让李泽帮他看看后背:「一阵阵的,飕飕的凉啊!」 李泽蹙眉:「伤风寒?」他回眸瞧了沈慕琼一眼,将神仙膏递给姜随,「你回去休息几日。」 听到这话,姜随愣了下:「这怎么行?您和沈大人两个人,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李泽沉默片刻,有些为难:「你在这,真遇到危险,杀过去的时候还得额外操心会不会伤到你。」 过于真实,无法反驳。 姜随哭丧个脸,埋怨到:「您就不能说的稍微温柔点么,您跟沈大人说话的时候多温柔啊!太伤心了!」他歪了下嘴,嘟嘟囔囔的,「我不走,我走了马车都没人管了!」 他牵着缰绳,满脸不情不愿的往一旁栓马去了。 穆庄里尹揣着手等在一旁许久了,此时才终于得空,赶忙行礼:「世子殿下,下官是穆庄里尹穆峰,在此恭候多时了。」他边说,边瞧了一眼沈慕琼,看起来有些唯唯诺诺的,「这位大人是?」 「这位是咒禁院沈大人,专门处理疑似非人而为的奇异兇案。」李泽扫了一眼他身后众人。 里尹官职虽小,但配置是齐全的,他身后站着两位副职和几员文书,一个个精神萎靡,瞧着像是有几天没睡踏实觉了。 「不敢睡啊!」说到这,穆峰快哭了,「两天了,三家人,我们所有人都不敢睡,满大街的转悠啊。」他哀嚎一声,「从出事之后第一天就开始夜训,结果也没能保住他们。」 他望着李泽,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下来了:「两位大人这边请,最近一次的现场下官封着呢,就等大人来。」 穆庄说是庄,实际上是在青州东面云阳山脚下的小镇。 这里盛产茶叶,所以镇子很大,差不多有千户人家居住在此。 「我们产茶,家家户户都做茶叶生意。所以每年春日,二月初二,镇上就会举办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产好茶的祈福节。」 话虽如此,但跟着穆峰一路走过去,满眼所见却皆是萧条。 「哎。」他指着眼前一处空地,正中有一颗老槐树,树上繫着各类祈福的红色飘带,「当时我们镇内,举行祈福仪式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仪式结束之后,原本商业很兴盛的,结果清明之后,突然下了半个月的大雨,然后好多茶都滞销了。」说到这,穆峰一连哀嘆了好几声,「可从两日前,从这里开始,连着三家,莫名开始出现枉死的人。」 沈慕琼探头望去,瞧着稍显破败的院墙,皱眉。 她能感受到这院子里发散出一股不祥的气息。 在李泽推开屋门的一瞬,扑面一股死气奔涌而出。 逼近他的瞬间,沈慕琼忽而上前了一步,那气息眨眼便消散不见。 她没回头:「退后。」话音格外肃然,「这可能是青州有史以来最大的麻烦了。」 不轻易出手的沈慕琼,抬起右手,掐一指法诀。 一道金光流转而过,她掌心勐然往地面一推,嘭的一声,金色的气息沖开了屋内所有的门窗,盪起她的衣摆。 那股死气眨眼消失不见。 原本黑雾蒙蒙的屋子,一瞬间澄明不少。 沈慕琼收了手,转身看着身后怔愣不已的穆峰,强调了一句:「其他的现场有人碰过么?把去过现场的人都带到你的衙门,每个人都来。」 这才回过神的穆峰连连点头:「好的好的!」他拱手作揖,念叨着,「有救了有救了,终于有救了……」
第109页 屋内,李泽已经走了过去。 青石板的地面上地上躺着一家三口的尸身,他们被抽干了身体里的血液,皮包骨头,眼球深陷。 「仵作来勘验过,看了一眼就吓跑了,十分肯定说是妖邪作祟。」穆峰皱眉,「当时下官自以为是了,不知道世上真有妖邪,以为他是信口雌黄,就耽误了一晚。可没想到,就这一晚,哎……」 穆峰弓背弯腰,无比自责。 沈慕琼没说话,走到尸体面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 不一样。 和先前客栈一案里失去血液的情况不一样。 当时的尸体沈慕琼记得很清楚,绝不是现在这种皮包骨头的样子。 如今眼前这三人,与其说是抽干了血液,不如说是被吸食了生气更为准确。 世上妖邪,都有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不管是害人也好,或者善心大发,只要出手,就都会留下独有的痕迹。 沈慕琼看的,便是那留在这屋子里,留在这尸体上的,独特之处。 「这不是他们。」她轻声道,「这是大妖怪。」 她起身,神情极为凝重:「赵青尽居然又没有察觉到,结界看来真的是出大问题了。」 李泽沉默片刻:「多大的妖怪?」 沈慕琼想了想,她脑海中闪过几个名字,肃然道:「可能不比我差多少。」 第90章 这东西总该不会是走凡间的官道跑过来的吧? 三具尸体被抽干了血,只剩下皮包骨头。 沈慕琼在屋里转了一整圈,在地上发现了一片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蹲下身换了个角度,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瞧着那滩血的颜色,心头咯噔一沉。 这奇异的绿色光辉,她认识。 沈慕琼心情越发沉重,起身走到院外,看着内院外墙,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也瞧见了几滴并不明显,发散着奇异绿色光芒的血滴。 「这些血,绝对不能伸手触碰。」她转身看向穆峰,「没人动过吧?」 穆峰被她肃然的神情吓住了,连连摇头:「没有,没人动过。」 沈慕琼深吸一口气,又问:「出事前后,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发生?」 「不同寻常之事?」穆峰思索许久:「有声音,像是马车的车轱辘声一样,老大的声音了!」 闻言,沈慕琼更严肃了。 「事关重大,不敢妄下结论。」她说,「别家院落在何处?带我去。」 穆峰不敢怠慢,赶忙领着沈慕琼快步往另外两个院子里走。 一连两个院子,皆是如此。 这两家的受害者,都一样是被吸干了血气,变成形如干尸的存在。并且在屋院墙上,也能寻到那怪异血迹的踪影。 当中一户更是唏嘘,恰逢白事,躺在棺材里的那位老者,竟然也一样没能逃脱,这邪祟的毒手,干瘪如枯柴,令人不忍直视。 与她的判断基本一致。 「这东西太可恶,不管活人还是死人,一个都不放过。」穆峰嘆息,束手无策,「现在,整个镇子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怕急了。」 沈慕琼没说话,她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场面,陷入沉思。 半晌,她话音极沉:「这是鬼车,妖鸟鬼车。」 这种泛着奇异绿光的血痕,以及不管活人死人均不放过的行事方式,还有院子里,屋墙上的绿色血迹。 把这些特徵组合在一起,整个事件,便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鬼车九头,喜食人灵魂,不论生死,且是所到之处,皆是灾祸横生。」 她看着穆峰怔愣的模样:「做两件事,第一是要赶紧排查出,有多少院子里有这种绿色的血迹,找到之后切莫触碰,让院子里居住的人,暂且投靠亲友,越快越好。」 「第二……」她顿了顿,「咱们镇子上,狗多么?」 已经听懵了的穆峰一脸迷茫:「狗?」 沈慕琼点头:「鬼车虽强,但它怕狗,有条件的话,晚上让几家人找一条狗聚在一起,先凑合一下。待我们将这邪祟驱除,再各回各家。」 据记载,鬼车是鸟,本有十头。后某次显形的时候路遇一狗,被咬掉一头。 伤口始终不能痊癒,所行之处,若是被她不断流淌的血迹沾染,便会招致灾祸。 听闻这鬼车怕狗,穆峰连连道好,慌忙跑回衙门,吩咐衙役挨家挨户的检查通知去了。 沈慕琼深色凝重,她支着下颚望着院子,片刻后才开口:「怪了。鬼车太强,青州交界背后是不念川,算是妖族小妖怪聚集的地方,这么大的傢伙,是怎么到青州来的?」 「会不会是那个祈福活动?」李泽道,「祈福需要做法,就要请修士,会不会是修士出了问题。」 这种可能性沈慕琼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请修士本身不便宜,祈福活动也用不着请多么高级别的修士来。 「能招鬼车这种东西的修士,可不是一般人,祈福的那点银子请不来。」她顿了顿,「而且,这种级别的妖怪,真被招来的话,赵青尽不可能不知道。不仅赵青尽,六界当中神仙二界也会有反应。因为鬼车这东西,已经相当于是半个魔的级别了。」 「这种东西,平日喜欢在哪?」李泽问,「不是不念川的话,他在哪?」 沈慕琼望着他,沉默片刻道:「里蜀山,我家门口。」
第110页 李泽瞭然,难怪她这么熟悉。 「和里蜀山交界的是山江,所以守护山江结界的咒禁院正术有两个人。」沈慕琼继续道,「山江到青州,水路两日,陆路半月,这东西总该不会是走凡间的官道跑过来的吧?」 说到这,沈慕琼自己先愣住了。 怎么不可能是走凡间过来的呢? 她看向李泽,从李泽的神情上判断,他应该也意识到这一点了。 李泽经歷的第一轮里,青州结界坍塌之后,守护者只剩沈慕琼一人去了京城…… 那也就是说,在她去京城之前,青州、幽州,以及山江与兴州四个结界全都塌了,并且其余几人全部遇难。 时间虽然倒退了这么久,但却不能保证山江结界的状态。 若他们也和青州几月之前一样,仿佛被人扣在碗里,那山江结界的情况,可能崩坏的比青州还要严重。 想到这种可能性,沈慕琼的脸色暗沉了下去。 这日下午,穆庄里尹穆峰按着沈慕琼的话,带着人手在百姓家里仔细查找,居然还真的找到了好几户带血迹的院落。 他在茶楼的雅室里,将镇子的地图打开,上面用硃砂毛笔,已经点出了那些院子的分布情况。 恰好是一条直线。 「需要我们做什么,沈大人但言无妨!」 他是个豪爽性子,人至中年,敢拼敢闯,有什么事情基本都写在了脸上。 兴许是亲眼见识了一把沈慕琼施术的能力,觉得有希望了,这会儿一改初见的萎靡,像是打了半斤鸡血,上劲得很。 按说李泽以前并不讨厌这样的人,没有心机,有事说事,干脆利落。 可现在不知为何,瞧着他那般专注地凑在沈慕琼眼前,认真分析妖怪的路径,李泽心里隐隐有些不爽。 「斩妖除魔本就是咒禁院的职责,您还是组织镇上百姓,今夜暂且到镇外避一避,天亮了再回来。」沈慕琼道。 「那就这么办!」穆峰颇为感慨,面颊上掺杂着感激与懊悔:「都怪我,如今想来,若是不多此一举,信了那两个修士的话,恐怕也不会为镇子招惹如此大的麻烦。」 「两个修士?」沈慕琼和李泽异口同声地问。 「正是。」穆峰迴忆片刻:「清明之后,镇上来了两个自称天虎门的修士。」 「天虎门?」沈慕琼愣了一下,脑海中思量了许久,确定是第一次听说的宗门。 「他们举止优雅,言谈间带着仙风道骨,颇受到百姓信赖。我当时就想着既然是有些本领的修士,不如就趁机再祈求个丰收。两位修士欣然应允,只说需要些简单的祭品。」 祭品? 沈慕琼越听越觉得怪异。 寻常之人,不论请神还是施法,鲜少听闻祭品一说。 倒是妖魔,格外喜欢祭品,讲理的,一分价钱一分货,信奉等价交换,不讲理的,抢了就走。 「他们要了什么祭品?」沈慕琼问。 「说来也怪。」穆峰挠头,「要了二十筐胡萝蔔,还有二十筐青草,二十缸米酒,以及白银二十大箱。」 沈慕琼:…… 李泽:…… 第91章 若一切尘埃落定,你跟我走好不好 这还真是口味独特的修士。 「银子倒是好凑,就那二十筐胡萝蔔,还有那二十筐青草,那时候正好是大冬天,可是把我折腾惨了。」 听着穆峰抱怨连连,沈慕琼忍不住吐槽:「二十筐胡萝蔔,二十筐青草,二十缸米酒,以及白银二十大箱……哪家神仙保丰收要这些东西啊?而且这个数量,光是能凑出来也已经算是大丰收了吧?」 穆峰尬笑一声,自知理亏,虚了吧唧的「嗯」了一声:「就……鬼迷心窍了呗。」 他瞧着沈慕琼:「下官没什么志向,年纪也大了,不想往上再爬了。就想着安安稳稳把里尹这位置做好,等哪日荣光退休,不至于被镇上的百姓打死。这有些时候,就有点心急……」 屋内安静片刻,沈慕琼嘆口气:「推己及人,确实能体谅里尹的难处。」 她望一眼窗外天色,催促道:「穆大人还是快些去通知镇上百姓离开。」 她低头看着桌上的地图,指尖自那些标记处一一划过。 手指点到的院子,便悄悄升起一层凡人看不见的结界。 沈慕琼沉沉道:「不出意外的话,今晚那鬼车还会来。」 待穆峰离开后,李泽瞧着依靠在床边悠闲喝茶的沈慕琼,赞嘆:「没想到,慕琼也会照顾凡人心情了。」 沈慕琼愣了一下。 她转过头,瞧着李泽:「这么明显?」 李泽笑起,坐在她一旁的榻上,拿过青瓷的茶壶,打开盖子瞧了一眼。 他边起身添水,边戏嚯道:「若是从前,你一向犀利点评。会说这么傻的当,居然还有人会上。」 他将沈慕琼盏中添了些热茶,俯身问:「你明知道这是他的失职,为什么还要宽慰他?」 确实,未经核实,轻易地相信了两个来路不明的修士。 这是第一次失职。 仵作验尸,已经明确告诉他是非人所为,仍抱有侥倖心态。 这是第二次失职。 沈慕琼想到这里,有点心虚。 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就安慰了这个凡人。
第111页 李泽瞧着她答不上来故意迴避的样子,瞧着窗外穆峰离去的方向,自问自答一般:「你想说,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嗯?」 他看着沈慕琼,目光自上而下倾泻而来:「想说,不是任何事都能唯结果论,如果事事都只讲结果,那么下一次他想为百姓谋福祉的时候,就会犹豫做还是不做。」 沈慕琼后背有些僵硬。 李泽又言:「再者,虽然他说是祈福出了问题,但我们并不能证明这两者之间有关系。你最多只能说他好心办坏事,被人骗了,不能指责这件事与他有关。」 他笑意更重,俯身瞧着沈慕琼的面颊,摇了摇头。 出人意料的,他眸色冰冷了不少,话里也带着几分不悦:「不值得,沈慕琼,他们不值得你为他们着想。」 他有些难过:「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今日你没能战赢那鬼车,百姓会说什么?没人会感谢你的挺身而出,他们只会说有个不自量力的傢伙,激怒了妖怪,害了整个镇子。他们就是这样的凡人。」 沈慕琼仍旧看着眼前的街道,她面无表情。 半晌,才轻声道:「嗯,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 活了这么久,世间凡人什么样,她怎么会不了解。 也正因为如此,她也理解李泽。 正因为如此,才觉得他此时此刻的目光,格外灼心。 她回眸,逆光成一道剪影:「李泽,你逆转十年,难道是要用抛弃六界所有的方法来救我一人?」 李泽一滞。 沈慕琼肃然摇头:「这不叫救,这叫苟活。」她郑重道,「我不想苟活于世。」 夕阳西下,相顾无言,血红的光芒成了沈慕琼窗外的背影。 李泽深吸一口气,自嘲一般笑了:「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注视着她,鬼使神差一样地问,「若一切尘埃落定,你跟我走好不好?」 沈慕琼惊讶了。 「等处理了罗汉堂,毁掉金刚罗汉,结界都稳定了。」李泽上前一步,「我带着你,去你想去的所有地方都看一看,好不好?」 他伸出手,如同迎向太阳那般,在夕阳的光芒下,将沈慕琼拥入怀中。 李泽低下头,贴着沈慕琼的长髮,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别再自己沖在最前面,若仍是这般,那这六界,毁了也罢。」 那瞬间,沈慕琼僵硬得不知所措。 用凡人的时间计算,她比李泽老出去几十轮,却被这样温柔地拥抱,一时震惊得无法释怀。 更让她诧异的是,这般近距离听着李泽的心跳,她第一次摸清了这个男人真正的实力。 那里蕴含的强大灵力,出乎她的预料。 沈慕琼稍稍抬头,感慨道:「我有点明白为什么非要收你为徒了。」 李泽愣了。 这场面,这气氛,是说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惊讶低头,瞧着沈慕琼无比认真的思索道:「嗯……若是进了仙门,怕是能登峰造极啊……」 李泽蹙眉,试图挽回:「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你这灵力,难怪我会让你守树去。」沈慕琼仿佛没听到,「你招式都学完了么?没学完,为师教你啊!」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装傻充愣,李泽也不气。 他轻笑一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半步:「茶楼不方便,看来下次我得换个地方和你好好聊聊这件事。」他微微眯眼,「换个你绕不开,跑不了的地方。」 沈慕琼「哦」了一声:「看来是没学完。」 李泽挑眉,没再说话,坐下来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拙劣的演技,也不拆穿。 这样的沈慕琼,也一样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只有沈慕琼心里清楚,自己现在就像个傻子。 可没办法。她不能答应李泽。 重情重义的妖族,从不违背约定的妖族…… 她没办法答应李泽这件她做不到的事情。 看着他温文尔雅的姿态,受着他明目张胆的翩然陪伴,沈慕琼实在是说不出骗他的话来。 有些事情,在李泽经歷的上一轮里,她应该是到死都没说出口。 没告诉他为什么都已经是那般境地,自己仍然没有选择和他一起离开。 沈慕琼看着手里的半盏茶,瞧着茶面倒影的血红天色,面无表情的饮了一口。 有时候,不是不想选,而是不能选、没得选。 第92章 妖生污点 夜色四合,深蓝的天幕上坠着颗颗星辰。 李泽站在屋檐上,抬眼望天:「小时候会想,那些星星摇摇欲坠,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沈慕琼从一旁走来,扯过他的胳膊,将自己一缕长发系在他的手腕上。 李泽瞧着那小辫子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最后打结的时候,沈慕琼却顿住了手。 她神情有些僵硬。这怎么打结的来着? 「我来。」李泽忍住笑,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一端,三两下就打了个双联结。 两端重合在一起之后,那髮丝做的手绳闪过一道金色的光,嵌入了李泽的皮肉里。 「我徒弟的东西,不能比别人差。」沈慕琼轻咳了一声。 李泽故意:「我没问。」 「你问了。」沈慕琼盯他一眼,「你刚才疑惑的神情问了。」
第112页 说完,自顾自往一旁走过去,边走边说:「你一会儿站远了,学着点,那妖鸟九头,一头不落便不会死。五行术法对它皆收效甚微,唯有以剑斩其头。在第一颗头落地之前,将其余八颗一併砍下,才会命绝。」 李泽站在她身后,瞧着她浑身上下就一把戒尺,还是「嗯」了一声。 他知道。 六界崩塌之后,妖物遍地横行。 他斩杀的鬼车若是叠放在一起,可以堆成山。 但沈慕琼不知道,还专门伸手在晃了晃手掌,解说了起来:「它的九头很长。」她手指如拨弦般动了几下,最后指着自己掌心的位置,「在这里,有一张能够探查人心的脸。」 说到这,又摇头:「说是脸,也不准确。」她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点,干脆摆手,「别看就是了。它探查人心,会让人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灵魂,先前那些干瘪的尸体,就是这么一回事。」 李泽看着她,面颊带笑,应了声「好」。 沈慕琼觉得自己是说清楚了的。 她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已经把危险性说得明明白白。 可是她做梦都没想到,鬼车出现的瞬间,这个凡人将她扯到身后,而后一手抓着鬼车九个脑袋,另一手掰着它正中的那张面颊,逼它对视…… 沈慕琼懵了。 场面一时诡异,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下手。和李泽相比,此时被他钳住的鬼车反倒是显得有些人畜无害。 确实人畜无害。 被人掐着脑袋,被鹿围观,这应该是它妖生污点,就算今天不死在这,大概也没脸回妖界了。 这可是号称屈居四大妖之下,能带来无尽灾厄的大妖啊! 沈慕琼惊讶得合不拢嘴,这是什么离谱的场面? 目光中,李泽一只手死死钳住鬼车正中的面颊,另一只手不费吹灰之力,将九个长脖子的脑袋系在了一起,被狗咬掉至今未曾痊癒的伤口,仍旧在滴着微绿的血。 这凶妖面对着李泽,发出阵阵哀嚎,那是如百十辆战车碾过的轰轰声,响彻夜晚。 望着眼前奇景,沈慕琼觉得所有话语都显得苍白了。 李泽明显没能被这鬼车蛊惑,倒是这鬼车,仿佛见了鬼,一直在想尽办法挣扎脱困。 越是摇摆,那微绿的血迹便越是如天女散花,当空抛洒下来。 血如大雨,倾盆而下。 那瞬间,李泽周身金色的辉光照亮半个夜空。 他手腕翻转,于星辰下,于夜空里,缓缓抽出那把沈慕琼赠给他的黑色长剑。 鬼车想跑,却被那威压钉在空中,一动也不能动。 根本不存在第一颗头落下的时间。 他出手之时,便是一剑斩尽,不留后患。 鬼车九头,一剑尽落。 那剑气如虹,余威似钱塘潮水,浩荡而去,落在渺远的山上,发出撼天震地的一声闷响。 轰! 沈慕琼撑大双眸,这男人掩盖了这么久,现如今终于是不装了啊! 此时,掉了九头的妖鸟已经一动不动,李泽却没有停下。 他收了剑,手上掐了一道金色的符咒,有雷霆万钧之力,落在已经死透了的鬼车身上。 转瞬,那残存的躯体,也化作灰烬,消失不见。 「嘶」一声,沈慕琼瞧着这干脆利落的补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夜色寂寥,四下安静无声。 李泽身上的光芒慢慢散去,他回眸瞧着沈慕琼,衣衫上仍旧沾染着绿色的血迹。 星辰下,月光里,他瞧着沈慕琼震惊的模样,浅浅一笑。 此刻,沈慕琼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她眉头紧皱,想起了李泽曾经说过的话。 那些危险发言,比如与神为敌,来者杀之……当时只以为李泽是图她宽心,随口而言。 现在却不敢这么妄下结论了。 这种实力,斩神灭仙大概率不是问题。 那么相对的,李泽的存在就成为了问题本身。 幸好此行赵青尽没有跟来,这是沈慕琼此刻唯一欣慰的。 本身四大妖的存在就一直被忌惮,现在又多了一个超规格的李泽,他还恰好又是青州通判……若此事让神仙两界知晓,免不了又是麻烦。 「你记得。」沈慕琼站在屋檐上,郑重其事道,「今夜不是你斩杀的鬼车,是我。」 她踱步上前,挺直腰板,自下而上地看向李泽:「往后再遇大妖怪……」沈慕琼摇头,「不到生死关头,决不可拿出五分以上的实力。」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尤其不可以让赵青尽看到。」 李泽不解。 他原本以为沈慕琼会开心,会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将未来一同託付给他。 可是…… 「答应我。」沈慕琼的声音又高了几分。 李泽有些失望,眼眸里闪过一丝寂寞,他终是低了头,「嗯」了一声。 沈慕琼看不得他这样失落的样子,觉得有无数把刀戳在良心上,可又不得不做。 她绷着一张脸转身,恨不得马上逃离这灼人的视线。 那瞬间,李泽却拉住了她的胳膊:「你不要担心。」他说,「我会保护你,他们谁也别想伤害你。」 沈慕琼没回头,也没说话,只觉无数心酸涌上心头。
第113页 她有点怕。 怕自己回头看到那张如山间明月晴日白雪的面庞。因为自己而笼上不散的星光,怕从此之后无法再移开半分视线,怕儿女情长毁掉自己半生基业。 她抽回了手,沉默着离开。 第93章 你们说得和善一点么 第二日,金灿的阳光笼罩着整个穆庄。 沈慕琼逆行时间消除了所有被血浸染的痕迹,又将那些吸了死气的人,一个个净化干净。 做完这一切,已是晌午。 临走的时候,穆峰整了满满两车的谢礼:「两位大人真是我们穆庄的大恩人,往后两位大人年年的新茶,我们庄上包了!」 他同李泽一个劲地道谢寒暄,沈慕琼等在一旁,扫一眼那两辆马车。 满满的鸡蛋和白菜,拉回去估计能吃好久。 「他本来要给银子,殿下没要。」姜随咂嘴,「这个里尹还真是实在啊。」 沈慕琼背手而立,把玩着那把戒尺,忽然问:「这两日你去哪里了,怎么栓了马车就没见到人影了?」 「还不是那个什么天虎门。」姜随抱怨连连,「我们跑线报的,一点风吹草动就得去调查。穆大人搞的那些个什么祈福祭祀,我得一一对上人才行。这里面只有两个天虎门的修士,确实找不到人。」 他摇摇头:「他八成就是病急乱投医,让人给骗了。」 「若先前那自称天虎门的修士再来,劳烦穆大人把他们留下,第一时间差人通知青州府衙。」阳光下,李泽说完,穆峰连连应好。 他目送马车,直到马车出了穆庄很久,在地平线上消失不见,这才停下了手。 他身旁,不知何时站着一身白衣,披着一件黑色斗篷的男人,也望着沈慕琼离开的方向,意味深长地感慨:「对付鬼车居然只是眨眼功夫,不得了。」 穆峰闻声,后背一惊,赶忙弯腰行礼:「您来了。」 男人点了下头,抬手示意。 身后,两个带着铁面具的药童,端着几副药材递到了穆峰手里。 「穆大人辛苦了,这是先前说好的报酬。」男人笑着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你果然比齐平懂事多了。」 穆峰连连说「是」,面颊带笑,难掩激动欣喜地接过了那些药材。 瞧着他的模样,男人冷冷勾着唇角,看向远方。 他将沈慕琼的名字,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之后才转身与穆峰一同离开。 远处,大树下,花丛里,看了全过程的沈慕琼,这才站起来。 她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啧啧咂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泽也起身,疑惑地问:「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沈慕琼背手想了想:「不算是察觉到,只是赌一把。」 「鬼车一事疑点太多。」她找个大树根坐在上面,握着戒尺在湿润的土地上写了一个「一」。 「第一是鬼车出现本身,我虽然不常在妖界,但里蜀山所有的妖怪我都了解。鬼车作为大妖,若想不动声色地从里蜀山到凡间,就算能躲过山神土地的眼睛,可世上妖怪万万,凡间修行的修士万万,神仙又是百千……避开一个容易,全都避开的可能性存在么?」 「所以这是一场有计划的特殊行动。」 「祈福,还有两个奇怪的天虎门修士,极有可能只是为了让这件事合理化而做的障眼法。」沈慕琼在「一」这个字上画了个圈,「之前我就说了,妖怪受到召唤,借着召唤者的力量往来凡世和妖界的,确实有,但有个前提。」 她看向李泽和姜随:「那就是这个召唤者的实力,必须大于被召唤的妖怪,这件事上没有意外。多大的实力开多大的路,尺寸小一点就过不去。」 「综上,我推测这起事件背后,一定有一个强大到足够威胁鬼车的人。」她强调,「不仅仅是能召唤它,而且得能威胁它。」 李泽理解,点了下头。 但姜随一脸迷茫,他见李泽点头,犹豫了半晌,也点了个头。 见状,沈慕琼贴心的解释了起来:「青州地界乃是我的地盘,这件事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普通的妖怪根本不会愿意与我为敌。更何况是在里蜀山,本就住在我那山下,对我脾气很了解的鬼车一族。」 沈慕琼戒尺轻轻点着那字,沉声道,「他们一定知道,在青州地界作祟杀人,只会被我亲手了解,连锁妖塔我都懒得送。」 「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做了。」沈慕琼顿了顿,「除了不做也是死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没有其他的理由。 「妖怪做事一向简单,没有弯弯绕绕,不会刻意隐藏自己,因为没有必要。凡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普通修士又根本不敢惹这种级别的大妖,那它为什么自己要藏起来?我们在到达穆庄之后,谁也没能感受到那鬼车的气息对不对?那么大的妖怪,没有气息,这不对。」 「所以你才同穆峰说:那鬼车今晚也会出现?」李泽恍然大悟,「你在诈他?」 被树叶切成碎片的阳光,随风摇晃,似金色的波涛。 沈慕琼坐在凸起的树根上,笑着点了下头:「我赌他着急赶我们回去,一定会第一时间联络那个掌控鬼车的人。」 「谎言说多了,就会有漏洞。他大概是猜到我觉得这几件事没有必然联繫了。所以当务之急是把我们送回青州去。」沈慕琼手里握着戒尺,指着穆庄的方向,郑重道,「和他提到鬼车的时候,他一点不惊讶。」
第114页 「一个从来没见过妖怪,不相信世间有妖怪的里尹……在听到鬼车这种大妖的时候,一点惊讶的模样都没有。他自然地就像早就知道是鬼车作祟一样。」沈慕琼轻笑,「他甚至连怀疑求证,多问一句的想法都没有。」 风吹树冠,沙沙作响。 李泽思量着她的话,点了下头。 他先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沈慕琼身上,别人如何反应,如何动作,他都觉无所谓,也不会入眼。 但现在回忆一番穆峰的所作所为,确实疑点重重。 他一边自责害死了几家人,一边又感慨自己从未听过妖邪作祟。但在沈慕琼得出鬼车结论的时候,连震惊的反应都没有。 「这件事应该是一个局。」沈慕琼继续道,「是一个术法高强的人,出于某种目的,在合适的时间将妖怪放出来,利用完后再将它送回去。」 她边说,边在「一」的下面写了个「二」:「现在的问题就是,他这么做是什么目的?有什么好处?为什么非得在青州不可?」 沈慕琼说到这,听了全程的姜随,左看看右看看,一脸迷茫地问:「你们抓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就刚才啊,为啥不动手啊?」 话音刚落,姜随就觉得自己收穫了两道看傻子一样的目光。 沈慕琼:「打草惊蛇这种事情做一次就行了。」 李泽点头。 姜随无语:「那你们说得和善一点么,我年纪小,照顾一下嘛,不要嫌弃得这么明显么……」 第94章 记忆里最初的开始 阳光温暖,沈慕琼手里戒尺点了好几下,在柔软的土壤上砸出几个小坑。 「先前罗汉堂跑路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了。」沈慕琼正色道,「为了保护藏书阁,在咒禁院四周我是放下了结界的。除了府衙衙役,还有李泽身旁的人可以来去自如之外,没有人能从外往里窥视到任何行动。」 她垂眸,思量了片刻,又觉得这样说不严谨,补充道:「除非这个人的实力高不可攀,足够把我打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地步。」 六界这么大,唯独这样的人不存在。 打得难解难分的有,能单方面碾压沈慕琼的,不存在。 「我们当中出了罗汉堂的眼线。」她眸色极沉,「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其余的,或多或少夹杂着运气的成分。 监视青州咒禁院,首先要打消山神赵青尽的怀疑,之后要避开沈慕琼的目光,还要躲避李泽喜欢蹲在屋檐上的暗影。 一天容易,两天容易,日日如此就不太容易了。 「我们按兵不动了三个月,观察了整整三个月,对方就像是人间蒸发,一点线索都没有。」沈慕琼顿了顿,「附近所有能监视青州府衙的位置,全都安插了我们的人,却一无所获。」 沈慕琼手里的戒尺停了。 她戒尺点在泥土上,发出阵阵闷响,像是木锤,一下一下敲打着众人的心脏。 姜随明白她的意思了。 沈慕琼用三个月的沉寂,排除了被人从外监视的可能性。 那么青州咒禁院的消息,包括追查罗汉堂一事,就只剩下内部泄露这一种可能了。 「鬼车一事,你是不是故意对穆峰说,血是鬼车吸走的?」李泽忽然开口问道。 沈慕琼点头:「正是。」她看着李泽,「你想的没错,那些死者和最初我们抓到的罗剎鸟其实是同一个手法。罗汉堂在试图使用鬼车掩人耳目,抽取活人血液。」 「先抽干血液,再嫁祸给鬼车。」李泽边想边说,「最后利用你,将整件事合理化。」 沈慕琼眼前一亮:「确实有这个可能性。明目张胆地利用罗剎鸟取血已经被识破一次。若是同样的手法,这一次我却没能看穿的话……」她蹙眉,「难不成他们想用这个手法遍地开花,将人间拖进无尽的灾厄里?」 她不理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李泽淡笑:「这个问题,我想了不止十年。」 罗汉堂为什么要造出金刚罗汉,又为什么要与咒禁院为敌。 为什么要带着不明真相的凡间众生攻击沈慕琼,又为什么连最后一根支撑六界的龙柱都不放过。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奇怪路子,李泽十年之前没能得到答案,十年之后,也还没得到答案。 「接下来怎么办?」姜随见两人都沉默不语,目光来回瞧了半天。 他盘腿坐在地上,一前一后地摇晃着:「你们说这些的时候都不避着我,万一我就是奸细呢?」 沈慕琼和李泽一同望向他,两人异口同声地嘆了口气。 姜随懵了,他没看懂,傻乎乎地又问了一遍:「我就这么没天赋么?」 李泽瞧着他,安慰道:「你中正又很有执行力,但玩不了这样的心机。」 「下一步,我需要姜大人监视所有青州府衙的人。」沈慕琼道,「所有人。」 听到有活,姜随来了精神,干脆利落地点头:「殿下放心,沈大人放心,这个我在行。」 其实,姜随是最后一个接到这活的人。 沈慕琼布了一盘很大的棋。 青州府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是棋盘上的子。 她和李泽将整个青州府衙的人分成了两组,一组是李泽来之前就在府衙内点卯上工的衙役,另一组则是李泽来青州之后能够自由出入府衙的其他人。
第115页 彼此都只有监视对方的任务,却不知道自己也在被监视之中。 用像是一条循环般的线,将所有人的轨迹和行踪,清晰地梳理出来。 让那个奸细,无处遁形。 「所以,刚才那个披着斗篷的傢伙,就不管了?」姜随还是觉得可惜,他挠了挠头,确实不理解。 「那种能够召出鬼车的人一定是修士,这种人在仙门中起码得是什么级别?」沈慕琼看向他,「怎么也得是个尊者吧。」 她勾唇浅笑:「姜大人在追踪的时候,有把握不被尊者发现自己的行踪么?」 「这……」姜随皱眉。 仙门尊者,半仙的存在,他自然没有这个把握。 道理都懂,可让他眼睁睁看着人就这么放走了,他接受困难。 「并不是放走。」沈慕琼说到这,摇了摇头,「我自有安排。」 微风阵阵,光影摇摆,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其实沈慕琼心里已经有了个计划的雏形,而这第一步,就是找出青州府衙里的内鬼。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返程的马车摇摇摆摆,沈慕琼思绪深重。 「你在想什么?」李泽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不决,探身问道,「是有什么难处?」 车里,沈慕琼沉默了许久,才郑重其事地说:「我想入你的记忆中去。」 李泽一滞。 沈慕琼解释道:「单听你以前的叙述,很多东西不清晰。」她说,「你那时候不了解咒禁院,也不了解妖怪,看到的未必是全貌。」 李泽听着她的话,眉头微微皱起。 他抬手挡着自己的半张面颊,思量了片刻,出人意料地问:「你去了,会知道我想什么么?」 「啊?」沈慕琼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给砸了一下,她摇头,「我只是个旁观者,只能看到事情的发展,怎么会知道你想什么呢?」 「嗯。」李泽这才点头,「好。」 见他欣然应允,沈慕琼便与他约定:「今晚,你到我屋里来。」她说完,才瞟到李泽通红的双耳。 一时间有些尴尬。 她忙别开了目光,避开了他的视线。 入夜,风微微凉。 沈慕琼在世子府的里院中布下结界,燃了安魂香。 「一夜而已,不会看到太多,但应该也足够了。」她坐在李泽床边,安抚他,「不用怕,你只用回忆最初发生一切的地方就行。」 他怎么会怕。 李泽温柔的望着她,点了下头。 以香为引,沈慕琼手里一丝金色的线,缓缓落入李泽眉心正中。 他沉沉睡去。 四周一切尽数消散,天地扭转,时空如巨大的漩涡,将沈慕琼带去记忆里最初的地方。 一片黑暗的劲头,是一抹金灿的光。 「师父。」她勐然睁开双眼。 阳光炙热,耳鸣阵阵。 京城,世子府。 沈慕琼诧异地看向关切走来的李泽。 那张面颊少了老成的气息,多了几分稚嫩和少年感。 怎么回事?她愣住了。 在李泽的记忆里,她为什么不是李泽的视角?她怎么会站在李泽的对面望着他? 风吹起,白髮荡漾,拂过她错愕的面颊。 第95章 我就是没吃饱饭 刺眼的阳光下,沈慕琼愣愣地望着眼前人。 她下意识回眸。 眼前地面的方砖,贴在墙角的蜘蛛网,树叶上剔透的水珠,墙外时不时传来的叫卖声……这记忆未免太真实了。 难不成是李泽实力太强大,导致记忆也异常清晰? 「师父,你怎么了?」眼前,李泽关切地问,他手里端着一盘椰糕,眉头紧皱。 他一身白衣,衣上绣着祥云朵朵,这模样,与沈慕琼认识的那个沉稳干练的李泽,有点不一样。 总觉得轻浮了些。 沈慕琼压下心头百般不解,自然而然地捏起他盘子里一块椰糕,放进了口中。 那瞬间,她才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不是李泽的记忆。 她窥探记忆的术法失败了。 一个人的记忆里,怎么会出现别人吃到口中食物的味道? 不仅如此,还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况。 她居然通过李泽的记忆,回到了李泽口中的「八年后」,号称她单方面收徒的那个时间。 糟了! 沈慕琼眉头紧皱,长嘆一息。 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她要如何从一个本没有发生的时间点,回到自己所在的时间去? 如果回不去的话,怎么办? 她有些绝望,神色不自觉地更加凝重起来。 李泽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将椰子糕放到一旁的石桌上,试探性地问:「师父可是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去将叶神医请来么?」 叶神医? 沈慕琼愣了一下:「叶虚谷?」 「嗯。」李泽点头,「上月师父在京城外救下个皮包骨头的逃命妖怪,那人就是妖医虚谷。」 对,沈慕琼记得,李泽曾说过,叶虚谷本应该是在八年后才相见。 她思量了片刻才说:「带他来吧,我有话想问他。」 结界是什么时候坍塌的,什么情况下坍塌的…… 这些事情李泽不知道,但同为妖怪的叶虚谷,也许清楚。
第116页 沈慕琼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但见到的时候,她仍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叶虚谷? 那个胖得看不见自己脚尖的叶虚谷,那个走两步就气喘吁吁的石湖横公鱼,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沈慕琼望着他,看着他皮包骨头,眼窝深陷,一副悲苦的模样,心中像是被戳了一把刀,颤颤巍巍双唇张张合合,不知如何开口。 「哎呀,别墨迹了,我还活着。」叶虚谷咂嘴,「这年头都什么毛病啊,我好好的呢!就是没吃饱饭。」 沈慕琼愣了一下。 嗯,是叶虚谷没错了。 她连连点头,指着李泽:「他,管饱。」 叶虚谷歪了下嘴:「他不说管饱我还不来呢。」 说完这些,叶虚谷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目光审慎地打量了一番沈慕琼:「您找我?」 沈慕琼想沏茶,拿起茶罐才发现里面放着几朵花瓣。 花茶。 她蹙眉,硬着头皮放了两颗,到了些温水推给叶虚谷。 就见叶虚谷满脸惊讶,他连连摆手:「别别别,这现在连片茶叶都弄不来,世子府上这些花茶都是高价买给您的,我喝不了这个。」他揣着手,诚恳道,「您有什么话就只说,我现在还能有片容身之处,全仰仗您还活着这件事。我已经很感激了。」 还是那张嘴,还是那个味道。 沈慕琼稍稍觉得安心了些。 她直接了当的问:「你还记得四大结界是什么时候崩塌的么?」 此言一出,屋内鸦雀无声。 李泽和叶虚谷对望一眼,都觉得有点奇怪。 「您可是记不清了?」叶虚谷探身,目光灼灼的落在沈慕琼面颊上。 他仔仔细细的瞧着沈慕琼所有的细节,半晌「嘶」了一声,神色凝重。 「上次您抵抗金刚罗汉的时候,力量几乎用到枯竭,当时我就阻止了。哪能这么玩命啊!这多大的副作用啊!」他有些惆怅,忍不住叨叨起来,「您这可是凡世唯一的希望了,要是你再出问题……哎……」 「当时不玩命,现在连副作用的机会也没有。」虽然没亲自经歷,但从之前李泽口述的现状推测,应该是凡间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叶虚谷没吭声。他看着沈慕琼,片刻才问:「还记得多少?您还记得他是谁么?还记得这里是哪里么?」 「他是李泽,这里是大梁京城。」说到这,沈慕琼摇了摇头,「其余不记得了。」 叶虚谷倒抽一口凉气。他坐在椅子上,许久没开口。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过,傍晚来袭,京城的天空上响起阵阵低沉的吼声。 像妖,也像魔。 叶虚谷抬手扶额,嘆一口气:「我不知道崩塌的准确时间,只知道山江和兴州是一同崩塌的,之后您赶去保护幽州结界,结果还没赶到幽州,就塌了。最后青州支撑的久一些,应该是去年这个时候才崩掉。」 去年? 「永安三十七元节?」她记得李泽说过。 谁知叶虚谷摆手摇头:「现如今是永安三十八年咯。」 沈慕琼懵了,和着她也没回到八年后,她是在九年后! 那也就意味着,京城的龙柱,也快塌了。 而她,就快死了。 察觉到这一切的沈慕琼,恍然大悟。 好傢伙,她直唿好傢伙。 没能搞清楚记忆里的状况不说,现如今还出现了更诡异的情况。 她自己都不知道,要是在这里死了,是真的死了还是假的死了? 叶虚谷瞧着她那震惊的模样,吊着嘴角,皱着眉头。 他琢磨了半天,手伸到衣裳里,就听嘭的一声,再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片巴掌大的七彩鱼鳞。 「喏。」他伸手递出去,「逃难的时候,其他的地方都被别的妖怪拔了,就剩下这几片,您就先煮点补补身吧。」 石湖横公鱼,麟肉可治邪病,自身就是世间最强力的药材之一。 「拿着啊!」叶虚谷催促道,「您救了我的命,这点不算什么。我开个方子,药材要是能弄来最好,弄不来就算了,我这鱼鳞将就着煮煮,也管用。」 他边说,边将胳膊伸的更长了些。 看着那七彩的鳞片,沈慕琼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那鳞片干瘪,和先前在青州咒禁院里,给赵霏霏做风车的那几片,判若两鱼。 想必,叶虚谷吃了不少苦。 「留下吧。」沈慕琼忽然说,「作为京城籍的妖怪,留下吧。」 叶虚谷一滞。 他有些颤抖:「您说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就在京城安家吧。」沈慕琼微微笑起,「你不是一直都想有个能安家的地方么?」 第96章 不是说单方面的收徒? 神仙独善其身,在结界崩塌之后放弃了这个人间。 如今京城没有山神土地,人妖混杂。 叶虚谷就算想要落脚,都没人能给他一个应有的身份。 但沈慕琼不一样。 只要龙柱还在,她就能庇佑妖怪。 她认可了叶虚谷,叶虚谷就能踏踏实实的留在京城。 他离开的时候,举着京城的籍帐逢人就说:「我是京城籍了!我是京城籍了!」 那动作,那笑容,让沈慕琼仿佛看到那个自豪的拍着胸脯,说着自己是青州籍的无比耀眼的叶虚谷。
第117页 站在院子里,沈慕琼瞧着他单薄瘦高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难怪很久之后,李泽宁可暴揍他一顿,也得拉着他直奔青州。 原来他漂泊如此之久,一直没有个家。 想到这,沈慕琼愣了一下。 对啊,只要李泽活下来,带着记忆在未来某一日,再次跳转时间。 那他就会回到青州,见到八年前的自己,重新开始调查罗汉堂,调查金刚罗汉。 那是不是一切都有迴转的余地? 沈慕琼抬眼望天。 她得想想办法,让李泽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那一晚,沈慕琼一宿未眠。 天刚亮,她就起身伏案,研了墨,规规整整地写下了几行小字:结界是怎么坍塌的?发生了哪些不知道的大事?有什么办法能…… 「这些现在无从查起。」还没写完,李泽的声音传来,吓得沈慕琼肩头一颤,将毛笔抛得老高。 她回眸望向窗外不知所措的李泽,一堆吐槽从嘴边划过。 还真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人都神出鬼没! 「对不起。」李泽迈过门槛,端着份小点心,慌忙道歉,「我没想吓你。」 他轻轻放在了沈慕琼面前,把长盘中一小份枣花酥端起来,柔声道:「师父一直胃口不好,昨日却尝了那椰糕,想来更是喜欢吃点心。」 沈慕琼捡起地上的毛笔,细细品了品他的话,挑眉:「也就是说,我以前不吃点心?」 李泽想了想:「没见吃过。」 好嘛,原来李泽记忆里那个喜欢吃点心的自己是这么来的。 沈慕琼目光瞄一眼枣花酥,伸手接过,放进了嘴里。 还是一样的味道,皮酥,微甜。 「一般。」她说。 说完,瞧着手指上沾着两小块酥皮,想也没想,嘬进了嘴里。 李泽站在一旁,颇为惊讶。 「你刚才说无从查起?」沈慕琼又拿起一块,边吃边问。 「原先皇族有自己的暗影,各个郡县的消息都有留存。」李泽沏了杯茶,递给沈慕琼,「自从结界崩塌,妖乱天下之后,皇族成了摆设,暗影的路也不通了。师父想查的这些,都查不到了。」 师父,师父…… 昨天到今天,沈慕琼一连听了好几个师父,叫得她顺耳的很。 她瞧着面颊上仍稍显稚气的李泽,故意问:「不是说我单方面的收徒么?」 李泽愣了一下,慢慢撑大了眼睛:「是现在又要反悔了么?」他摇头,「果然,师父嫌弃我是凡人。像您这样优秀的妖怪却有一个凡人弟子。纵然是我这般天赋异禀的皇族,也难以填补这出身的沟壑么?」 哦,沈慕琼懂了。 确实是单方面的,单方面的拜师。 可她不知为何,听着李泽这熟悉的语调,竟心情莫名的舒畅。 她点了下头,故意调侃他:「那你又为什么要厚着脸皮,做我的徒儿呢?」 他的脸忽然就红到了耳根,磕磕巴巴道:「一个人吃饭冷清,两个人吃饭热闹。」 沈慕琼想笑。 此时的李泽,多了几分人气,少了几分清冷,显得有点嫩,惹得沈慕琼特别想戳一下,再戳一下。 她琢磨了几分:「那这样,你帮我几个忙,我以后天天陪你吃饭。」 谁知,李泽眉头一紧,有些不情不愿:「你这样说话,像哄孩子。」 「那你吃不吃?」 「吃吃吃。」李泽连连点头。 他说得十分敷衍,让沈慕琼一时分不出谁才是哄孩子的一方。 「什么忙。」他收了方才几分纨绔的样子,望着沈慕琼。 「我要你帮我找找,从青州、幽州、山江和兴州逃难过来的难民。」沈慕琼认真说。 李泽沉默片刻,摇头:「不行,太危险。」 「为什么不行?」她不解。 「你忘记的事情很多。」李泽在一旁八仙椅上坐下,「师父是以同我有婚约的世家千金的身份,隐藏在世子府的。现在外面的百姓红着眼睛在到处搜捕你,你找这些人来,难免被发现身份。」 沈慕琼手里捏着笔,忽然想起那日李泽与她在盛食轩里说起的「妖祸」。 这个时间,京城百姓被罗汉堂蛊惑,认为结界坍塌全因「妖祸」,认为只要将最后一个妖怪沈慕琼杀死,就能安稳度日了。 「你的画像现在贴得到处都是,我不能让你见他们。」李泽说得很正式,「只要我活着,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眼前的男人虽然缺了几分成熟稳重,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气质上和未来的李泽一模一样。 沈慕琼垂眸思考。 她初来,很多事情还没摸到头绪,贸然露面肯定不是明智的决定。 她点了下头:「你能替我见么?」即便如此,沈慕琼也不能轻易放弃,「四个结界是什么时间坍塌的,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确实非常重要。」 她不知道在这个时间里的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如果能提前调查,起码李泽回到过去之后,能带回去更多的信息。 可是,李泽蹙眉,他不想让步:「知道了又能如何?结界已经塌了,天下只剩京城龙柱周围方圆百里的空间。如今知道了那些事情,也不能挽回局面。」 他看着沈慕琼:「师父,您的头髮全白了,您多陪我些日子……」
第118页 他卡了壳,生硬地说:「这样您才能把余下的东西都教给我,不是么?」 微风阵阵,李泽目光如水,他丝毫没有掩盖眸子里透出的倾慕与担忧。 沈慕琼望着他,想了很久,还是坚持道:「那些过程,非常重要。」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想要开口时,李泽却笑了。 他摆手,看似轻松地埋怨:「知道了。」他说,「我去办。」 那目光里多了几分宠溺:「谁让你是我师父呢?」 第97章 还有未来啊? 墨发三千,却尽数雪白。 沈慕琼知道,这是自己灵力快要枯竭的标志。 她虽然不知道结界坍塌的时候到底经歷了什么。但从这一头白髮推测,自己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吹着微凉的风,她望着世子府后院含苞的杏树,有点后悔当时没能将李泽所说一切都牢牢记住。 只记得百姓群起攻之,将她围堵在了龙柱下。 临死之前,她将大椿树的树枝和身上的衣衫交给了李泽,让他代替自己去守护大椿树。 其余的,沈慕琼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恰在此时,院墙扒上一只手。 沈慕琼还没反应过来,叶虚谷就弹出个脑袋,又跨上一条腿。 他一抬头,瞧见了院子里正望着他一举一动的沈慕琼。 四目相对,叶虚谷格外尴尬:「那个……我想起来点事儿,但是正门进不来。」 沈慕琼瞭然点头,她找了个椅子,垫在了叶虚谷脚下的位置。 这个天下第一妖医,爬墙头确实不熟练,匍匐在墙边沿,费劲巴拉地,半天没踩到椅子背上,一脚踏空直接滚了下来。 沈慕琼忙伸手拉他:「幸好你现在瘦了,不然这墙得塌。」 叶虚谷无语:「您这不问问我伤到没有,怎么先惦记那墙啊?」 说完,他才又打量沈慕琼一眼,认真问:「您之前见过我?」 沈慕琼想了想,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叶虚谷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正经道:「昨日您问四大结界坍塌的事情,我想起来一件事。去年上元节附近,我正好在青州避难,我确实不知道那结界是怎么崩的。但是记得青州结界崩的和先前的不一样。」 「让我想想怎么说。」他快步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揉着自己摔疼的小腿,来回摇晃了片刻,「其他三地结界坍塌的时候,都说是有什么秘宝现世,好像是神仙妖魔为了争夺那东西,荡平了城池,生灵涂炭,什么都不剩下。」 「但偏偏青州除外。」叶虚谷认真说,「青州结界坍塌的时候,什么都没出现。」 沈慕琼愣了一下:「你说什么?」她快步上前,「详细说说。」 叶虚谷见状,赶忙坐正身子,细细回忆:「当时青州结界坍塌的时候,我人就在青州城外。我当时怕极了,因为其他三处都战成一片废墟,神仙妖魔一个个都像是中邪了,居然哪个都不会在意凡人性命了,肆意妄为,打得天昏地暗的。」 「我那时候还以为我死定了。」叶虚谷啧啧咂嘴,摇了摇头,「结果,神仙来了不少,妖魔也来了不少,但偏偏就是青州,没打起来。我记得当时有修士说,青州本来应该有个什么重要的宝贝,结界塌了就会出现,结果没出现。他们还不太开心,意思是居然白跑了一趟。」 听了这一番话,沈慕琼也懵了。 那修士说得没错,如果青州结界崩塌,最应该出现的大椿树居然没有出现。 「后来不念川冲到青州的妖怪越来越多,凡人死的死伤的伤,那群神仙修士一看,场面已经无法挽回了,干脆拍拍屁股就走了。」叶虚谷愤恨道,「最后那些百姓能逃过来,全靠您打开了已经快成废墟的藏书阁,让我们从那里到得京城。」 「看您这反应,大概也是都不记得了。」叶虚谷嘆口气。 沈慕琼不是不记得了,而是震惊了。 她看着叶虚谷,思量许久,开了口:「如果我说,我不是不记得了,我既是从过去而来,也是从未来而来,你信么?」 她说得郑重其事,让叶虚谷的神情逐渐扭曲。 他半张着嘴:「副作用竟如此大?会伤了神智?」 沈慕琼无语。 她咂嘴,瞧着叶虚谷不信的样子,不情不愿地嘟囔了起来:「你独门秘制的「神仙膏」,跌打损伤来一点,伤口不疼好得快,美容养颜来一点,柔嫩丝滑人人爱!现在买半价哦!」 叶虚谷:…… 「还有那个什么,对营养不良的病人,你有一款「补气养血丸」,男人吃了活力重现,女人吃了气色红润,见谁都是一家人,交个朋友,半价!」 那瞬间,叶虚谷掉光了颜色。 他指着沈慕琼,五官都震得要飞起来了:「你!你!」 「你在未来,是青州籍的妖怪,我的家臣,你还养了个小蜘蛛,每日教她读书识字。」 几句话,叶虚谷红了眼眶,他扭捏地看着沈慕琼,抹了一把快要涌出来的眼泪:「还有未来啊?」 四大结界全数崩塌,咒禁院只剩下沈慕琼一个人。 如今就算她说还有未来,恐怕谁都不会信。 但,万一呢? 「有,你要听听么?」 那之后,沈慕琼将怎么与李泽相遇,又怎么从李泽口中得知曾经发生的一切,再怎么一点点查到罗汉堂与金刚罗汉,又为何会落到这个时间来,一五一十的讲给了叶虚谷。
第119页 他郑重其事地听完之后,义正言辞:「这傢伙日后居然能把我揍成那样?」 说完,大概自己也发现关注点太歪,忙正色道:「若真如此,此事切不可告知李泽。」 「为何?」沈慕琼诧异,「告诉他,我们一步一步重演,确保每件事都发生,难道不好么?」 叶虚谷摇了摇头:「嗨,您这是经歷了那些之后,没把他当人看了。」他抬手指了指头顶湛蓝的天空,「他现在是个从零起步的凡人哇,他在因果里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 要让逆转十年这件事顺利发生,独独只有他必须什么都不知道。 「是吧?天道有定数,你告诉他了,牵一髮动全身,他少杀一个妖怪,少难受一天,恐怕都不行。」叶虚谷啧啧咂嘴,「那不就大家一起死咯。」 极有道理,沈慕琼重重点了下头。 她果然是根本没把李泽当人,连这最重要的事情都给忽略了。 「那……你相信我么?」她看着叶虚谷。 「有什么不信的?」叶虚谷揣着手,「多少年前的词都让您给说出来了……」他身子往前凑了凑,「那个,您想个法子让他记住,后面有两年,流行固元丹。」 他咧嘴嘿嘿一笑:「他揍我的时候记得胁迫威胁我一下,让我去研究研究那个玩意,当年我要是有那个,何至于此啊!」 叶虚谷十分感慨:「想当年我在京城开医馆的时候,何等气派!」 他话没说完,就被突兀传来的声响打断:「是徒儿惹师父不高兴了么?师父都不来教我练剑了。」 李泽站在院门口,看着沈慕琼和叶虚谷像是十分熟悉的样子,神情不悦。 第98章 是我没能保护好 沈慕琼惊讶,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李泽三两步上前,带着愠色,打量一番叶虚谷的衣着,直接转过头,忘了一眼高耸的院墙。 「原来是叶神医。」李泽话里带刺,「世子府的墙头如此高,居然也能爬进来,看来叶神医是有万分要紧的事情。」 叶虚谷尴尬一笑:「送药,送药。」 他手伸进衣裳里,眼瞅又要含泪揪一片。 「行了。」李泽打断了他。 他冷哼一声,将自己腰间的出入牌扯了下来,啪的一声放在叶虚谷面前:「走正门,有这牌子,没人敢拦你。」 叶虚谷愣住,目光瞧瞧沈慕琼,又瞧瞧桌上的牌子。 沈慕琼见他搞不清状况,歪了下脑袋,小声说:「鱼鳞保住了。」 她指了指那木牌,示意他快收下。 叶虚谷连连拱手道谢,将出入牌揣进怀中。 而后一路冲刺小跑,三两步上了墙,又翻出去了。 沈慕琼惊呆了。 李泽嫌弃地摇头,没好气道:「都让他走正门了。」 他不太高兴,收了剑,坐在叶虚谷刚才坐着的石凳上:「师父与他熟识?」 沈慕琼摇头,她目光落在李泽腰间的长剑上。 不是那把黑剑。 「您与他聊得那般熟络,我还以为是老相识。」他不开心,话里带着火药味,「师父本就长寿,徒儿一届凡人,自知比不上那些与您一同经歷过风雨的妖怪们,但我担心您不比他们少。」 「李泽。」沈慕琼望着他,温柔地笑起,「他是朋友,仅此而已。」 那笑容如一道光。 在李泽眼中,这是青州结界崩塌之后、沈慕琼住在世子府里至今,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他忽然就不说话了。 眼眸低低地看着脚下的石板:「若是如此,让他常来吧。」 他有些不甘。 「徒弟」到底是哪一点比不上「朋友」,连这样的笑容,她都未曾给过。 那天夜里,沈慕琼一个人站上了世子府的屋檐。 红月低垂,夜风徐徐。 整个京城像是乱世的代言,四处燃着大火,听得到渺远的哭喊声。 若非皇城扣着一层浅薄的结界,恐怕难民早就冲进来了。 沈慕琼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来京城是什么时候。但记得咒禁院最重要的藏书阁,隐藏在太医院里。 晌午叶虚谷的话,让沈慕琼产生了必须回青州看一看的疑惑。 结界崩塌后,大椿树为什么没有出现。 本来应该由六界共同保护的「支柱」,为什么会成为彼此抢夺的「宝物」? 明明六界都知其重要性,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这些,只有亲自看到,才会知晓。 藏书阁与四地府衙的咒禁院联通,沈慕琼做梦都没想到,它在此时此刻,居然发挥了奇怪的作用。 她走在月下的屋檐上,一个衙门一个衙门地找过去,终于在皇城脚下,看到几乎成为废墟的太医院。 御笔亲书的匾额躺在地上,院子里门窗大开,书册瓷瓶散落一地。 药房凌乱不堪,连一根草根都没剩下。 沈慕琼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她推开倾倒的博古架,挪开挡着门扉的檀木桌,在最隐蔽的后院角落,找到了已经只剩半壁墙的藏书阁原址。 以术法为基础,耗费几代守护者的心力才建成的藏书阁,内里一片荒芜,只剩残垣断壁,一本书都瞧不见了。 沈慕琼有些泄气。 这样的状态,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第120页 她蹲在地上找了半天,没找到蜡烛,只能拾起几张已经煳到看不清字的破宣纸,捲成一根纸棒。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簇幽蓝的火焰,轻飘飘地落在纸棒的顶端。 眼前,已经只剩下残垣断壁的藏书阁,忽然微微颤抖。 那蓝色的火光变成无数的细线,在夜空下,慢慢描绘出了那座已经消失的塔。 而后,沈慕琼的眼前,竟然真的出现了四扇门。 一如往昔,只有青州的门亮着。 不是自己守护的城池,就算站在京城,也去不了。 但只有青州,足以。 沈慕琼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是青州正术,无比庆幸自己是大椿树的守护者。 只要一点点偏差,她现在,就会变成束手无策的境地。 推开那扇发散着青光的门,沈慕琼第一次见到了结界崩塌之后的青州。 熟悉的青州衙门,满眼废墟。 她院子里种着的银杏树和红枫,已经被连根拔起,躺在一旁。 整个城里,飘荡着死气。 沈慕琼灭掉手里的纸棒,她小心翼翼地收在怀中。 回去的时候还得用,可不敢丢了。 她艰难地从石头堆里爬出来,站在残垣断壁上,望了一眼自己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寂静无声,连一丝风也没有。 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不敢多停留。 大椿树就在青州南北走向的大路正中。 沈慕琼随手捡了一根木棍,提着十二分的精神,悄悄穿行。 她不知道夜幕中隐藏了什么。 一个已经被妖怪侵蚀的城池,突然跳出任何奇怪的东西,都有可能。 但这一路,格外通畅,通畅到什么活物也没有。 沈慕琼越发觉得怪异。 路边堆着不少妖怪的尸体,有些甚至是死去没有几天。 越往前,尸体越多。 她心中疑惑,脚步越发的快了。 红月之下,沈慕琼几乎跑了起来。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树下,终于明白这一切的原因。 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李泽说他从来未曾听说过名字的男人,背靠着无数妖怪的尸体,坐在那条大路的正中。 他身上流淌出金色的血液,那是神族特有的颜色。 沈慕琼的脚步越来越慢。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尽?」她轻声唤,「赵青尽?」 那一瞬,前所未有的悲痛,席捲了她的全身。 她不敢再接近了。 犹豫着,踟蹰着,颤抖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想窥伺李泽的记忆,不是想来看这一幕的! 她坦然接受了穿越的现实,也不是想来见这一刻的! 沈慕琼缓缓蹲下身,瞧着他腰间血流不止的伤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伸手轻轻碰到了赵青尽的面颊。 那一瞬,这个男人微微颤抖了一下。 还活着。 沈慕琼慌忙抹掉眼泪:「青尽,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京城,那里……」 她话没说完,赵青尽抓住了沈慕琼的手腕。 他艰难从怀中拿出血染的册子,塞进了沈慕琼的手里。 「对不起。」他说,「都是我的错。」 「我……我没能保护好……」他紧紧的抓着,手指格外用力,「不是故意的。」 沈慕琼抿嘴,点着头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话说出口的时候,赵青尽的手松开了。 轻轻滑落,重重落在地上。 霎时间,星辰陨落,流星飞逝,山川湖海皆悲鸣,日月共悲怆。 这个直到生命最后都在守护这座城池的青州山神,化作颗颗金色的光芒,慢慢消失在沈慕琼的面前。 那一刻,一向自诩铁石心肠的沈慕琼,再也坚持不住,放声痛哭。 第99章 好好听你师父的话 无边黑夜,红月低垂。 沈慕琼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收拾起心情,抱着赵青尽交给她的册子,呆呆地站在街道正中。 寒凉的风夹杂着丝丝血腥味,撩起她身后披散的白髮。 衣裳上的星象图,闪烁着隐隐的光芒。 与飘荡的金色辉光,遥相唿应。 沈慕琼低下头,看着带血的薄册子。 那本书不全,被揉得破破烂烂,封面只剩半张,看不清字样。 她手指颤抖着翻开,一张纸片掉了出来,悠悠荡荡地落在地上。 沈慕琼僵硬地站在那,直到那张纸随风而起,快要被吹走,她才想起要伸手去抓它,去捡它。 眼睁睁看着一同守护结界的挚友,就这么消散在自己的面前,沈慕琼的脑海嗡嗡作响。 她颓然地伸手,似乎用尽全身的力道,才终于拿到手中。 笔锋潇洒大气,是赵青尽的笔迹。 沈慕琼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上面写着罗汉堂与八大门派做了一次交易,只要他们支持罗汉堂,结界之后宝物就归八大仙门所有。 牵扯其中的人员众多,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汉明和逸轩。 「任玄言的师弟汉明,还有江流茶社的逸轩……」沈慕琼的手逐渐颤抖,「汉明不是死了么?」 可那张纸上,称唿他为汉明长老。
第121页 八大仙门,八个长老,汉明和逸轩各占一个…… 那张纸的最后几行,是赵青尽重复了无数遍的「对不起」。 重情重义,是沈慕琼对他最深刻的印象。 她苦涩地将纸张叠起收好,抬起头,看着他魂飞魄散之处,他以身为盾,遮挡的那一道微弱的裂痕,明白了为什么神仙妖魔四队人马,都没能找到大椿树。 青州的结界是塌了,但树的周围,重新构建了一层额外的结界。 沈慕琼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那结界忽然荡漾如水波,与她产生了熟悉的共鸣。 原来,头髮是这么白了的。 沈慕琼自嘲一般的笑了。 她用尽力量,在结界里嵌套了一层,矇骗了所有人的眼睛。 让六界所有人,以为四大结界全部崩塌,世间仅剩龙柱。 穿过结界的那一瞬,时至盛夏的大椿树,投下斑斓的光芒。 五彩的叶片轻轻摇摆,似乎在欢迎着守护了自己无数年的老朋友。 它通天的树冠像是巨大的伞,将整个青州城罩在其中。 树下是夜,夜上却是长达三千两百年的不夜盛夏,是无尽的时间的源泉,是支撑六界万事万物前行的支柱。 它还在,时间就在。 沈慕琼望着熟悉的大椿树,难掩悲伤:「我可能陪不了你多久了。」她伸手抚摸着熟悉的树干,嗓音有些沙哑,「但我给你找了个,能陪你到最后的人。」 她缓缓抬头,看着斑斓而下的光辉:「这次,就是来给他做个礼物。」 沈慕琼微微笑起,却夹杂着苦涩泪水的味道。 那天晚上,李泽在她的院子里等了很久。 他有点后悔。 明明看到她往太医院的方向走过去,却只是跟在她身后,没能阻止。 「你应该拦着她。」叶虚谷抱怨道,「那道幽蓝的光,照亮半边天际,罗汉堂那群人虽然傻,但是不瞎啊。」 李泽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话音越发的冷:「你和她说了什么?」 叶虚谷神情一僵,声音高了点:「哎?这怎么就能怨我了呢?」 说完,看着李泽丝毫不为所动的阴沉神情,心虚了大半。 他挠了挠头:「就说了青州结界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情况。」 李泽一股火,从胸腔窜上了额头。 他憋着一口怒气,死死盯着叶虚谷。 那兇狠的模样着实将叶虚谷吓退了半步:「我也没想到她真的会去啊!」 李泽的手攥成了拳头,狠狠的锤了一把石桌。 「哎你也别生气,你瞧见刚才的流星雨了吧?」叶虚谷道,「那不是一般的流星雨,那是神族陨落才会有的天兆。从外人的角度看,那一道蓝光就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天真。」李泽冷笑,「以罗汉堂编故事的能耐,你猜猜他们会说这神族为什么陨落?」 叶虚谷不解:「难不成说是沈慕琼杀的啊?」 说完,自己先愣住了。 「为什么不会呢?」李泽气极反笑,一脚踢翻了石凳。 他伸手扯着叶虚谷就往外走:「这里不能再住了。」他说,「你跟我入宫,在宫内待着哪里也别去。」 「你说的没错,罗汉堂虽然不可理喻,但不瞎。」他脚步飞快,「得最好最坏的打算。」 叶虚谷看着李泽的背影,垂眸想了想,说道:「其实现在这种情况,你就算带我入宫,我也帮不了什么忙了。」 李泽一滞,放慢了脚步:「什么意思?」 身后叶虚谷抽回了自己的手,他揉着手腕,几分惋惜的说:「我是妖医不假,但现在沈大人的情况,实在是我能力范围之外。」他嘆口气,「若是早个几年,我能造出大量的固元丹囤着就好了。」 「沈大人剩余的力量不多了。」他看着李泽摇了摇头,「她撑不了太久了。」 李泽听不了这话:「你!」 「但是!」叶虚谷声音勐然一高,「我不入宫,以我的实力,抵挡一轮,为她争取一轮的时间……」 他看着有些怔愣的李泽,站在门内催促他先走:「你快走吧,没多久,金刚罗汉一准找到这来。」他咧嘴笑了,「快走。」 李泽:「你……」 他话仍未说完,就见叶虚谷夸张的摆了几下手,又招唿他回来。 站在世子府正门下,叶虚谷的手伸进衣裳里,神情呲牙咧嘴了好几下。 「拿走。」他笑眯眯的瞧着李泽,「就这几片了,浪费了可惜。」 红月之下,李泽愣愣的站在门外。 时逢乱世,人人自危,别说药材,一根草都有人拿命争抢。 看着他手里四片七彩的鱼鳞,李泽怒不起来了。 他那一瞬,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他有什么资格愤怒?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哎呀,快走吧。」叶虚谷上前几步,将手里的鱼鳞强硬的塞进李泽的手里,推着他往前,「凡人就是啰嗦,就是麻烦。」 他故意又念叨了一遍:「要是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囤着好多好多的固元丹,多到你们都吃不完的地步。」 直到把李泽推下石阶,叶虚谷才伸出双臂,像个兄弟一般拍了拍李泽的肩头:「好好听你师父的话,活下去。」
第122页 说到这,叶虚谷忍住了话音,转身快步离开,将世子府的大门,从里面牢牢栓了起来。 夜色里,李泽抿嘴,向着世子府的方向,郑重的行了个大礼。 第100章 你一定会找到来见我的路 他一个人快步往太医院的方向赶过去。 没走多远,就听到了轰轰声。 站在屋檐上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金刚罗汉。 李泽的手紧了。 「世子,快走。」一旁姜随催促道,「如今只有相信叶虚谷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世子府里亮起一道幽蓝色的光。 不如沈慕琼的明亮,但却足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姜随愣住了:「他、他说的一轮时间,是这样争取的?」 「不然呢?」李泽垂眸。 却见姜随红了眼眶,有些哽咽:「怎么和石江一样,都是傻子啊!」 都是傻子。一个两个都往上沖。 天下少了谁不能运转啊!为什么偏偏就是你们向死而行。 李泽抿嘴,深吸一口气,点着头说:「一群傻子。」 他转身,一眼都不敢多看。 世子府被金刚罗汉推倒的时候,沈慕琼正好回到太医院。 她看着李泽沉重的神情,又看看一旁蔫了一样的姜随。 还没开口,就听到轰轰的脚步声。 回眸那一刻,她看到了金刚罗汉的真容。 金色的皮肤,金色的眼睛,金色的头髮……以及额头正中,一个无比熟悉的刻印。 半边云纹,正中点了一颗硃砂的模样。 沈慕琼见过,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快走!」李泽一把拉起她。 瞬间,沈慕琼看见那金刚罗汉踏下一只脚,将皇城边缘踩了个粉碎。 「他们怎么发现的?」她不解。 李泽根本来不及解释,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一路往宫门方向狂奔。 刚刚修復了结界,又用尽全部力量锻造了那把剑的沈慕琼,吃力地跟着。 她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没跑多久便气喘吁吁,摔在了地上。 「你,你快走。」她催促李泽,「活下来,你得活下来。」 话没说完,李泽一把将她背起,咬着牙往宫门狂奔。 「李泽!」她喊他,「你把我放下!」 眼瞅身后金刚罗汉越来越近,沈慕琼焦急挣扎。 她得让李泽活到最后,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轰的一声,漆黑的夜幕被蓝光照亮。 李泽愣了一下,他转过身,看着那条在太医院亮起的光芒,半晌没有说话。 只停留了一息,他继续背着沈慕琼,往宫门的方向跑去。 「师父。」他说,「你以前不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待着。」 他边跑边说:「我还以为妖怪都高冷,不屑于与凡人为伍。」他轻声笑起,「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太累了。」 「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他温柔的声音,带着喘息冲进沈慕琼的耳廓里,「要是早点认识你,也许你就没这么累了。」 「以前,御膳房的点心做得可好吃了,枣花酥、桃花酥、墨子酥……要是早点,早一年两年,我能带你吃遍。」他越过碎石,穿过残垣断壁,「还有明前龙井,皇帝每年分我一点,金贵得很。」 他笑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花茶,每次看到的时候,表情都很僵硬。」 「别说了。」沈慕琼的心口像是被钳住了一样,憋闷得难以唿吸。 「可惜,没能早点认识你。」李泽没停,「早点认识你,我绝对不会做你的徒弟。」 「你我这般模样,怎么看都是我照顾你多一些。」他脚步稍稍放缓,眼前的宫门缓缓开启,「你哪里适合做师父啊,衣食住行都让徒弟照顾着,离了我生活根本不能自理。」 「你别说了。」沈慕琼的头埋得很低。 兴许是很久没有燃过檀香,李泽衣衫上长久以来的那股沉檀的味道消失了。 「要是能早点遇到你,我还能带你去看大梁山水,雪山之巅的日出月落,诗歌里传唱了那么多,却没能亲自看过。」他仍然没有停下,「我想带你去看看啊……」 想做的事情那么多,却只能走到这里了么? 李泽穿过两道宫门,看着一身戎装的皇帝,所有话语尽在不言中。 他直奔祭坛,在祭坛的石阶下,停了脚步。 「你听我说。」李泽双手抓着沈慕琼的手臂,正色道,「这皇城祭坛正中有一条密道,通往郊外。但是上面盖了厚石板,打开它需要时间。」 「一旦那密道打开。」他边说,边把叶虚谷留下的鳞片放在沈慕琼手里,「你就跳进去,我会跟在你后面。」 他伸手,将沈慕琼的碎发撩起,挂在她耳后,温柔地说:「你活着,才能把剩余的都教给我,不是么?」 沈慕琼望着李泽的双眸,没有说话。 撞击宫门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李泽再三叮嘱,却始终将她护在身后。 沈慕琼看着他的背影,于此情此景之下,终于明白了全部。 明白李泽为什么能逆转时间,也终于明白多嵌套一层结界的原因。 甚至她为什么能透过李泽的记忆,来到九年之后。 锻剑之前,沈慕琼翻开了赵青尽交给她的书。
第123页 那书残破不全,却仍能看出是神族禁物。 书中记录了失传的「融合之术」,提到了支撑六界的四宝,说到了守护者和四宝之间特殊的关系。 当宝物枯竭,守护者便是续命献祭的祭品,以自身的灵力,为六界延续未来。 但当天下崩塌,守护者可以成为四宝的容器,替代它们成为六界的柱。 她让李泽成为了柱。 李泽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李泽。 李泽的记忆自然就是过往,她窥探记忆,当然成为了一次穿越时间的旅程。 夜色四合,冰冷冻人。 金刚罗汉最终冲破了皇宫大门,带着发狂的百姓,踏着皇族的尸体,涌向祭坛。 李泽拉着沈慕琼,站在祭坛正中:「还没打开么?」 他有些焦急,放下手里的长剑,半跪在地,双手扣紧石板,想要将密道的门掀起来。 「李泽。」沈慕琼站在祭坛正中,满头白髮随风而起,「算了。」 他像是没听到一般,沉默不语。 沈慕琼想了想,将自己身上的那件黑色的外衫脱了下来。 那件象徵着咒禁院正术,代表着守护者的衣裳,披在了李泽的肩头。 她有些惋惜:「时间太紧,没能给唯一的徒儿做一件合身的新衣服。」 李泽诧异起身:「你……」 「拿着。」沈慕琼将那把黑色的剑递给他,「对不起,就为了做这个,害了你们。」 「你拿好,我死之后,你到青州去。」她话音清淡,却说得无比郑重,「他们打破了青州的结界,但没能得到我守护的青州神物。你此去青州,剑不离身,就能找到那棵大椿树。」 「凡世三万两千岁,乃是大椿树的一年。你守好它,终有一日,海清河晏,六界秩序还会回来。」 李泽握着手中黑剑,话音颤抖着摇头:「别闹,沈慕琼,别闹,你从密道出去,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月色之下,她银白的髮丝格外美丽。 沈慕琼摇了摇头。 李泽抿嘴:「我要海清河晏干什么?我要六界秩序干什么?沈慕琼,他们都会回来,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守着它,等着我。」她打断了李泽的话,一把扯过他的领口,踮起脚尖,汹涌的吻上了他的唇。 喊杀声,叫嚷声,越来越近。 在李泽惊讶到不知所措时,沈慕琼用尽全力,将他推了出去。 她站在祭坛正中,看着被那件特殊的衣衫保护着,往深邃的天空中飘远的李泽,笑着挥手:「守着它!你一定会找到来见我的路!」 第101章 她拿命保护龙柱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眼看李泽越飘越远,沈慕琼才像是安心了一样。 她转过身,望着已经冲到祭坛脚下,却一个个踟蹰了的百姓,自上而下,冷冷的看着他们。 那些人中不乏老弱病残,手握刀枪棍棒,一个个愤世嫉俗。 可没有一个人敢真正的冲上来。 他们面面相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指令。 金刚罗汉站在原地,额间的印记闪耀着光辉。 此时沈慕琼才看清,走在最前面的罗汉肩头上,站了一个白衣飘渺的人。 他踏着云朵,眨眼功夫,便立于凡人之上,不疾不徐地向着沈慕琼走过来。 那是张熟悉的面颊,是曾在江流茶社见过的,口口声声说是来帮咒禁院的八大门派里没有记录的逸轩长老。 「长老千里迢迢,带着一众百姓,坐着金刚罗汉,在仙门修士的护送下,冒着下地狱的风险也要来这里……」 她下颚微扬,极尽不屑:「我猜你大概不是来保护龙柱的吧?事到如今,已经说不出是帮助咒禁院这种蠢话了吧?」 逸轩墨发垂下,月白色的衣衫随风飘荡。 他仍带着那把雕工精緻的扇子,拿在手中把玩着。 他不语,仍望着沈慕琼,片刻之后才说:「降了吧。」 降?沈慕琼笑了。 星空之下,月色如纱,她席地而坐,望着眼前浩浩荡荡追过来,只为了剷除「妖祸」的所有人。 「逸轩啊,你怎么敢用这个字来侮辱我?」她目光冷了,「妖族的字典里没有降这个字。」 「沈慕琼!」逸轩握着扇子的手紧了,「降了,你仍能活下去。」 「为什么?」沈慕琼望着他,「罗汉堂将所谓「妖祸」传唱了这么久,很明显,我若是死了,对仙门来说才更有利,对你来说也更有利。」她仰头,「如今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你我不如坦诚点,说说看,你做这一切是为什么,事到如今为什么又让我活?」 风里裹挟着人世烟火味,吹动沈慕琼纯白的长髮。 她不是不想活下去。而是没得活。 以大椿树枝锻造一把剑,又再次从藏书阁回到京城,最后把李泽送出这皇城,已经将她的力量全部耗尽。 她这般沉稳大气地面对这讨伐的场面,不是因为从容,不是因为有把握。 而是已经认了。 确实没有任何招数了。 力量耗尽,连喘口气都艰难的沈慕琼,和凡人里的老弱病残有什么区别?没区别。 已经没有抵抗的力量,甚至连说话都仿佛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她而今还能这般拖着时间去质问,不过是在赌。
第124页 赌她在这里死后,原本时间线上的自己能从李泽的记忆里醒来。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都会让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变得极为重要。 眼前,逸轩嘆了口气,凉薄道:「那你就去死吧。」 沈慕琼愣了一下。她一时无语。 果然是惹人讨厌的神仙修士,这嘴巴要是个摆设的话,能不能送给有需要的人? 「你都不解释一下么?」沈慕琼诧异,「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大发慈悲地让她死得清楚明白一点,不好么?」 逸轩摇头:「我没有慈悲。」 说完,他利索地抬起了手:「沈慕琼,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反派死于话多。这种错误,我怎么会犯?」 沈慕琼彻底哽住。 夜风吹拂,金刚罗汉又一次动了起来,百姓如潮水一般冲上石阶。 沈慕琼揉着自己的额头,满心无语。 她想过自己死的时候各种悲壮的场面,独独没想过这一种。 简直离谱。 原本慨然的心情荡然无存,憋屈的简直想动手打人。 更离谱的是,此时此刻,逸轩居然又开口了,他话音冰冷,注视着沈慕琼:「幽冥自古只进不出。你若再次见到她,记得讲讲你的所见所闻。问问她,当年宁死都没有跟我走,后不后悔?」 啊……忍不了。 瞧着已经冲到眼前的百姓,沈慕琼起身,骂骂咧咧的指着逸轩的眉心:「混蛋!你敢不敢告诉我要找谁问!」 话音未落,她便淹没在汹涌的人潮里,到死也没听到要找谁。 沈慕琼觉得自己憋屈惨了。 别人的牺牲是大义,是壮阔,是载入史册就能感动千年万年的壮举。 她的牺牲,憋屈,气愤,一肚子不明所以。 甚至还有几分想笑。 若自己真能回到正确的时间里,一定要暴揍这个男人一把,打到他此生不敢再这么嚣张。 哎!太憋屈了! 她意识涣散的瞬间,金刚罗汉一脚碾过祭坛,当下爆出一道强烈的光柱,整个大地轰轰而鸣。 沈慕琼沐浴在一片璀璨的金光中,身上所有的伤痛,与眼前所见一切都被光芒覆盖,消失不见。 她疑惑不解地从地上爬起,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轰的一声,那光芒如一张收缩的网,坍塌进她的身体里。 只有眨眼的速度,一道气浪震飞了祭坛周围所有人,整个皇城顷刻变成废墟。 沈慕琼望着眼前满地哀嚎的百姓,刚伸出手,却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 这状况出人意料。 人死灯灭,妖死也一样。 可她却死不是死,活也不是活。 她看着京城结界崩塌,看着觊觎这最后一块净土的妖魔涌了进来。 看着日升月落飞快的转动,像是一眼便经歷了多到数不清的时间。 直到她看见李泽的身影。 这个男人又回来了。 就算强行将他送去青州,他也一路斩妖除魔的走了回来。 那个稍显稚嫩的李泽不见了。 他缓慢地踏过废墟,提着手中长长的剑,一步一步往祭坛的方向走。 「你这是何必呢!」 白光闪过,陌生老者拦在李泽身前:「是,没错,是我们错了,我们傻,但是现在我们也在积极的挽救不是?这龙柱还有一点气息,修补个千年万年的,这人世间就又能撑起来了。」 李泽不语,脚步未停。 「李泽!李泽!」老者急了,「对,确实是我们仙界的错,我们没能第一时间看穿,我们自私自利,我们……」 「滚。」李泽冷冷道。 老者手握拂尘,蹙眉瞧着他:「不行,我不能让开。」他说,「你师父拼了一条命才留下个根,我不能让你毁了。」 听到师父两个字,李泽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目光望向那白了鬍鬚的老人,半晌才说:「她拿命保护龙柱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第102章 师父,徒儿来带你回家了 老者哽住,他自知理亏,弯腰颔首,连连道歉:「确实是我们瞎了眼,是我们利慾薰心,是我们神志不清。」 李泽根本没听,他继续往前,那老者挡在前面却不敢近他的身,只得踉跄后退。 「你不能这样啊,这是最后的希望了,那龙柱要是没了,六界彻底坍塌了……」 「与我何干?」李泽话音冰冷。 「你这妖孽!怎么同我家仙尊说话呢!」一旁修士看不下去,大声呵斥。 老者吓白了脸,勐然弯腰,一把捂着他的嘴巴:「顽童不懂事,不懂事……」 可那修士仍旧不依不饶,横眉瞪眼,呜呜囔囔不知说些什么话。 李泽看着他,只眨眼功夫,剑气闪过,修士撑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他。 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而李泽面无表情,不见半分波澜。 老者看看修士,又看看他,慌了神:「哎呀,哎呀啊……」 李泽仍然没有停下脚步,他踏着地上的修士继续往前:「看看你们的样子,口口声声为了凡世,为了六界。」 「妖怪维护天道,举步维艰的时候,你们在哪?被人暗算,结界崩塌的时候你们又在哪?」他笑了,回过头,看着老者,「哦,我想起来了,抢夺宝物的时候,你们真的很快。」
第125页 他冷哼一声,笑着点评:「这样的六界,塌了就塌了。」 沈慕琼轻飘飘地浮在半空里,瞧着那老者垂首,极为懊恼。他想劝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几度想要上前再拦着,却被身后众人全力拉住,不让他再往前。 此时的李泽,已经不是那个大梁世子了。 他在妖魔狂欢的大地上,从青州一路走来,在实践里摸爬滚打的活了下来。 沈慕琼看着他,心中吃味。 他一步步走上祭坛,走到最后分别的地方。 那里废墟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李泽却蹲下身,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木盒。 他沉默着将祭坛上的石块搬开,四周神仙两族,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那手,在碎石泥沙之中轻轻拨开,找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渐晚,李泽的后背僵硬了一下。 沈慕琼有些好奇,俯身探头望了过去。 就见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颤抖着拾起一段破碎的鹿角,捧着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盒子里。 他浅浅地笑了,柔声道:「师父,徒儿来带你回家了。」 沈慕琼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那晶莹的泪水不偏不倚地落在李泽的面颊上。 他仰起头,恰好对上沈慕琼的面颊,可那失去焦点的目光,却穿过了他日思夜想的人,落在无尽灰暗的天空上。 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祭坛上碎裂的石板。 李泽没说话,低着头沉默地找寻着。 三块五块,直到再也找不到下一块。 他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收进怀里,起身望一眼祭坛下如临大敌,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的神仙两族。 李泽笑了:「一群蝼蚁,活像个笑话。」 他说完,手里握着剑,往已经坍塌的皇城外走去。 沈慕琼想了想,跟在了他的身旁。 刚走出没多远,就听祭坛那响起一声悲唿:「龙柱……龙柱彻底、彻底没了!」 老者闻言,踉跄两步,晕了过去。 在仙族众人的慌乱里,李泽脚步未停,走得轻快。 只有沈慕琼,略带惋惜地回过头,扔下两个字:「活该!」 自从知道仙门和这件事有关之后,沈慕琼对李泽的所作所为就只有「干的漂亮」这一条评价。 她渐渐理解以往李泽的很多话语,明白了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说着:这些凡人不值得。 越是这般想着,她再看李泽这冰冷的侧颜,越是觉得帅气。 果然是她看中的徒弟,人间清醒,活了二十多年就已经赶上她这老古董的犀利。 可刚出京城,这人就画风突变。 方才那个冰冷的,黑着脸颊的李泽不见了,他护着怀中的小盒子,变得有些絮絮叨叨。 「京城外原本有座苍翠的青山,山高且险峻,日出时景色最美。」说完一剑送走一只比肩兽。 「南下青州看不到海……你应该没去过海边。」一手捏着化蛇的脑袋,扔出几里远,「海边多出珍宝,可以做个珍珠项鍊。」 「凡世多江多湖,各有特色……」 他一个人喋喋不休,沈慕琼跟在他身旁,在不知不觉里,一路走回了青州。 结界坍塌,龙柱已毁,六界开始交错。 神仙自顾不暇,凡世遍地焦土。 整个青州城没有一个活物。 李泽捧着那只小盒子,大步走在街道上,七彩的大椿树落下星星点点的光。 这棵支撑着六界时间的大树,仍是盛夏,枝繁叶茂,光芒璀璨。 他将那盒子埋在树下的泥土里,自己亲手刻了一块石碑。 将那星辰的衣衫披在石碑上,把沈慕琼揣在衣衫里,留给他的几片七彩的鱼鳞放在碑前。 他听话地守着那棵树。 结界之外,龙柱坍塌,没有了守护者的人间成了妖魔的乐园。 李泽一个人打理成为废墟的青州城,渐渐地,有些倖存的百姓聚在这里生活。 凡世烟火慢慢回到了青州。 从那时起,沈慕琼还活着的传言便悄悄兴起。 那些不死心的神仙妖魔,仍跑到这里寻找青州宝物。 那时,李泽看着他们的嘴脸,靠在沈慕琼的石碑上,温柔地说:「这六界还是崩了好。」 也许是心有感应,大椿树渐渐开始枯萎。 天地错乱,日夜混淆,六界坍塌重叠。 魔族在仙界的宫殿里来去自如,神族和妖族共享一轮日月。 一天时快时慢,历法如一叠废纸,全无用处。 眨眼前还是白天,眨眼后已是夜晚。 从出生到老去,有的只需一天。 他不再出手,任由妖魔肆虐。靠着那块石碑,抱着那把长剑,将自己活成了一尊雕塑。 心如死灰,无念无欲。 沈慕琼坐在他身旁,在他阖眼休息的一瞬,看到了属于大椿树的日月流转。 星与光交错而行,时间如流水从她身旁奔腾而过。 只是唿吸之间,沈慕琼便不知经歷了多少日夜,她抬头望着大椿树的树冠,七彩的叶片飘落,原本粗壮的枝干越来越细。 他没睁眼,喃喃道:「我想你了。」 「沈慕琼,我想你了。」他又念了一遍,「没有你的六界,还是崩了好。」
第126页 看着他疲惫的面颊,沈慕琼下意识地伸出手。 她以虚无,拥抱着李泽。 沈慕琼后悔了。 如果知道他经歷的是这样的过往,如果知道他这样执着地守着…… 李泽没睁眼,却好似感受到了她的存在,轻轻将她环住。 「带我去有你的地方好不好?」他轻声嘆息,「我好累。」 那一瞬,大椿坍塌,世界归于黑暗。 「沈慕琼!」她勐然睁开眼。 天光大亮,格外刺眼。 她坐在床上,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见赵青尽蹭的沖了出去:「姜随!沈大人醒了!你快去拦住你家主子!叶虚谷的命就在你手里了!」 沈慕琼愣愣的望过去,床边,秦玉然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太好了。」 她说:「您都已经昏睡十多天了。」 第103章 理不直气也壮 大梦经年,沈慕琼仍有些恍然。 屋外光影斑驳,和大椿树下飘荡的碎影重叠在一起。 她看着自己清晰的双手,一时分不清是过往还是现实。 肩头滑落一缕碎发,原本乌黑的长髮,此时花白一片。 她恍然意识到,穿梭时空的消耗,远比她想像中的大。 披着那件熟悉的外衫,沈慕琼迈过门槛时,听到了院子门口传来的骚动。 阳光倾斜,花开满园。 李泽半身阴影半身光。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颊,便眼前一黑,被拥在怀中。 沈慕琼挣扎着抬起头,轻轻拍了拍李泽的后背:「没事,没事。」 李泽看着她星星点点的白髮,拥得更紧了。 「哎!你别太用力!她刚醒来,别让你给捂住了!」叶虚谷话没说完,就被赵青尽和石江捂着嘴拖了出去。 赵青尽站在院子口挥手:「继续!继续啊!我们还有事儿,先走了啊!」 至此,李泽的手臂才松开。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稍稍退后了半步,耳根泛红,轻了轻嗓子。 「你……」 「嗨呀!你还在屋檐上看什么啊!走哇!」 李泽:…… 院子外,赵青尽的声音很大。 他转身望过去,对上了正蹲在屋檐上的姜随的目光。 看戏看得好好的,突然被抓了个现形,姜随赶忙起身:「对对对,我想起来还有个事儿……哎赵大人你们别走,等等我啊!」 他跑得着急,脚底一滑,差点从屋檐上摔下来。 这下,人确实都走了,气氛也尴尬了。 「你没事吧?」李泽关切地问。 他仍带着曾经的几分稚嫩,几分少年气息,保持着极度的克制,极度的忍耐。 以至于此时此刻,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关切,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踟蹰片刻,犹豫片刻,只化成一声舒缓柔和的嘆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月季满园,人间盛夏。 沈慕琼望着他身后光辉万丈的天地,笑了:「看到他们都还活着,真好。」 李泽目光中透出几分惊讶。 他小心翼翼地问:「成功了?你真的看到了?」 沈慕琼笑着撩起袖子,快步走到书案旁,抽出一卷宣纸。 她提笔沾墨,边说边写:「首先是「汉明」,他没死,我们在客栈找到的尸体,极有可能是金蝉脱壳,是假的。」 「神族和仙族暗中进行了一次交易,见证人就是八大仙门的八位长老,当中有两个人你我都听过名字。」她一笔一划,将名字写得清清楚楚,「一个是汉明长老,另一个是逸轩长老。」 「先前赵青尽在仙门查无此人,最大的可能性是仙门故意隐瞒了汉明的存在。」沈慕琼抬头,注视着李泽,「他们需要我们认定汉明死了。」 李泽蹙眉,「你说交易?」 「嗯。」沈慕琼点头,「具体交易的内容是什么我不清楚,但绝对和结界背后守护的东西有直接关系。」 他神情更是不解:「你见到神仙两族的人了?」 沈慕琼看着眼前的纸面,点了下头,称赞道:「我看着你踩着一个修士踏上祭坛。」她抬头称赞,「做的对。」 却见他神情有些拧巴,好像有印象,又好像没有的感觉。 也是,当时的李泽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那不过是他漫长等待的旅程里的小插曲。 「逸轩和罗汉堂之间一定有关系。」沈慕琼道,「祭坛上,我看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他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现在还没有头绪。」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做了交易的神仙两族后悔了。龙柱坍塌之后,他们想尽办法想要修復,但收效甚微。」沈慕琼思量了片刻,「有个白鬍子的老者,旁人唤他仙尊,你还有印象么?」 李泽手上捏着墨条,在砚台里一下一下画着圈。 他沉默了很久,摇头:「不记得了。」他轻声说,「你死后,没有任何事情比记住你更重要。」 这猝不及防的深情,让沈慕琼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不知道他经歷了什么,还能打着哈哈绕过去。现在目睹了曾经发生的一切,她实在没办法简单粗暴地就将这一切熟视无睹的跳过去。 她低下头,缓慢而深沉地书写着,许久才说:「对不起。」
第127页 李泽研墨的手停了下来。 「如果我知道你会经歷那么多痛苦,会那么无助。」她苦涩一笑,「我……」 「没有痛苦,也不无助。」李泽打断了她的话。 他伸手揉了揉沈慕琼的头顶:「只是等得有点久罢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声细碎的声响,紧接着一阵哗哗啦啦的动静,以「轰」的一声作为结尾。 隔着窗,沈慕琼望着摔在花园里的一众人,眉毛扬得老高。 「说几遍,叶虚谷这个体型往上凑什么啊!」赵青尽抱怨连连,他从花坛里爬起来,头上还插着两根草,「这下好了,都没得听。」 他背对着窗口,理不直气也壮。 三两步从花坛里翻出去,逼逼赖赖,扯着秦玉然,眼瞅就要脚底抹油,直接开熘。 「别走。」沈慕琼喊住了他们,「正好有件事需要大家帮忙。」 赵青尽背对着她,半晌才拧巴地转过身来。 他瞧见沈慕琼白髮的一瞬,愣住了。 之后,那花坛里陆陆续续爬出来好几张熟面孔。 石江和姜随也就罢了,叶虚谷还拉着赵霏霏,赵霏霏的手里捧着个罐子,里面是还没成人型的王玉堂。 它在水面上冒着两只眼睛,眨了好几下。 大约是自知理亏,一众人老老实实地站成了一排。 「我有三封密信,需要分别送到幽州、山江,还有兴州的咒禁院去,兹事体大,需要各位的帮助。」 众人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道好。 「兴州我去吧。」秦玉然上前了半步,「那里我曾停留过几年,比较熟。」 「山江和幽州交给我。」叶虚谷瞧一眼石江,「就李泽这个倦政的模样,青州衙门离了石江得散。」他又看看姜随,「姜大人虽然利索,但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是我去吧,山江和幽州都在一条线上,我快去快回。」 他说完,沈慕琼点了下头:「那就这么办。」 直到此时,赵青尽才一脸迷煳地问:「你头髮是怎么回事,而且这又是准备做什么啊?」 沈慕琼撩起碎发,轻笑一声,却没有解释。 她郑重道:「我要抓逸轩,江流茶社的逸轩长老。」 赵青尽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啊?」他无比震惊,「你可想好了啊?这弄不好,妖仙两族要开战的啊!」 沈慕琼不以为意地笑了:「我是要查罗汉堂,不是要开战。再者,退一万步,真就战了,那也讲究个先下手为强嘛。」 她轻松自如的模样,让赵青尽脑瓜嗡嗡地响。 第104章 好好的肚皮上,怎么会长了嘴巴 待众人散去,李泽才端了一盏茶推给了沈慕琼:「你故意将他们都支开,是有什么安排?」 直到此时,沈慕琼才收了笑意,郑重道:「当时逸轩站在金刚罗汉的肩头,提到了一个人。」 「他说,幽冥自古只进不出,我若再次见到那个人,记得讲讲所见所闻。还让我问问他,当年宁死都没有跟他走,后不后悔。」沈慕琼想到这里,「啧」了一声,「那个傢伙出人意料地谨慎,只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我追问他那人是谁,是男是女,他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说。」 「甚至还教导我,反派死于话多。」她说到这,气不打一处来。 身旁,李泽沉默了片刻,他伸手拾起沈慕琼肩头的白髮,目光懊悔又心疼。 「是我的错。」他轻声道,「窥探记忆,我以为是简简单单的……」 他说到这,指尖轻轻抚摸着黑白相间的长髮,双唇抿了又抿,眉头不展。 「窥探记忆确实是简简单单的术法。」沈慕琼安慰道,「只是我也没想到,你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李泽的手停顿了片刻,不解地望着她。 沈慕琼想了想,没有继续说。 屋内,香已燃尽,她还是决定隐瞒「李泽就是时间」这件事。 他强大却执念深重,仅凭一个念头便逆转了十年。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只是一个凡人。 是凡人,就在因果里,所做一切都会拐个弯回到他自己的身上。 沈慕琼望着屋外璀璨的阳光,最终下定了决心。 她知道李泽来青州,是为了她这个不负责任的师父。 如果她现在扔下一切,起身就走,他可能也不会有半句阻拦。 但沈慕琼不能这么做,她瞧着李泽安静陪伴的侧颜,端起茶盏。 李泽曾经失去的,她来找回。 李泽曾经没能救下的人,她来守护。 李泽曾经没能纠正的错误,她,沈慕琼来纠正。 既然他身在因果里,那么就让从不畏惧因果的沈慕琼,帮他斩断那些束缚他的枷锁。 谁让这是自己选择的徒弟呢? 她微微笑着,看着茶面的倒影。 岁月静好,茶味正香。 等秦玉然和叶虚谷出发后的第二天夜里,沈慕琼和李泽直奔江流茶社。 可推开大门的那一刻,沈慕琼愣住了。 人去楼空。 就和先前追查罗汉堂一样,整个江流茶社的楼里拆得连梯子都不剩下。 沖在最前面的姜随惊呆了。 他转过身望向李泽和沈慕琼:「这……这半个时辰前都还歌舞昇平的啊!?」
第128页 赵青尽跟在后面,他瞧着满屋狼藉,难掩震惊地撸起了袖子:「龟龟,他竟然真有问题?」 沈慕琼走到屋子正中,看着地上碎裂的木屑,满地白纸,她不甘心。 从最初的大堂,到后面每一间厢房,沈慕琼挨个看了一个遍。 什么都没剩下。 她咬牙切齿:「跑得挺快。」 「硕大一个江流茶社,干干净净的,连根毛都没剩下。」赵青尽叉着腰埋怨,「我还真得谢谢他,没放一把火给这楼烧了!」 说完,他蹙眉问:「要我跑一趟八大仙门?」 沈慕琼没说话,半晌才摇头:「算了。」 她转身,走进浓重的夜色里。 她惯常不想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身边的每一个人。 但现在,沈慕琼不得不接受内奸确实就在自己身旁。 自从怀疑有奸细,沈慕琼就从青州衙门搬到了青州世子府。 她说要抓逸轩的时候,整个府邸后院就只有这么几人几妖。 为了迷惑,逸轩甚至还沉稳地在这里等着。直到沈慕琼上门之前半个时辰才离开。 所以奸细的范围,眨眼之间便从整个青州府衙,变成了她亲手救下的一众妖怪。 以及李泽身旁的石江、姜随,与青州山神赵青尽。 沈慕琼深吸一口气。 她仍然得从长计议,那盘没有下完的大棋,仍然要一步一步地走。 之后一连三日,沈慕琼将这两年所有的妖怪案宗都拿了出来。 从万缘客栈开始,到陈员外家的纸魅,再到纸魅背后白家的过往,以及之后刘宋老虎一案,梅娘和赵霏霏以及最终江上村刘章吉母亲魏氏…… 她将所有的案子全部整理了一番,把每个案件的关键与最初发生异常的时间点标註出来之后,发现除了穆庄的鬼车是单独出现的,其他每个案件都是成组的。 它们的本身都只是表象,背后都有另一套,最长跨越了二十年的因果。 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就在她一筹莫展时,李泽带着姜随敲了两下门柱。 「出事了。」他说,「你昏迷的时候,有人去叶虚谷的药铺询问长生不老药,我暗中让人盯着。」 他迟疑了片刻说:「今日一早他暴毙而亡,死前见物就食,吃了不少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沈慕琼诧异。 出事的院子在青州东北角。 赶到的时候,赵青尽已经在验尸了。 他蹲在地上,看着仰面而躺的男人,从他口中捏出根筷子,又拿出几枚铜板,几片碎瓷。 赵青尽皱眉,指着一旁摊开的麻布:「已经拿出来的都在那。」他忍不住吐槽,「这怎么什么都能咽下去呢?」 麻布上整整齐齐放着不少物件。 梳子,瓷片,筷子勺子……甚至还有束髮绳,黑墨条。 沈慕琼粗略瞧了一眼,大约百八十件。 「这都是他吐出来的?」她颇为惊讶,上前几步俯身瞧着尸体。 赵青尽在上面盖了一层麻布,神色忧虑的为她掀开了一角:「死了没多久,我刚看到的时候缓了半天。」他指着尸体的肚皮,「你把他衣裳撩开瞧瞧。」 见他这般神秘,李泽也凑过来,站在沈慕琼背后好奇的张望。 她带上手套,小心翼翼的掀开衣裳。 登时,时间好似静止。 她愣愣的瞧着,连身后李泽也如同石化。 沈慕琼什么都没说,又将衣服扣上,还贴心的系好衣带。 「原来是从这拿出来的。」她蹙眉,「好好的肚皮上,怎么会长了嘴巴?」 赵青尽点头:「这有舌头有牙齿的,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又夹出一根弯月的髮簪,「再说一个你可能感兴趣的点。」 他放下物件,小声道:「没有血。」 沈慕琼望向尸体的面颊。 眼神空洞,惨白的望着天空。 「但这一次,留下了取血的痕迹。」赵青尽将头部调转了一下方向。 脖颈上一道明显外翻的利刃伤口,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第105章 放心大胆地动手 这是第一次遇到有明显的放血痕迹的。 「我估计,罗汉堂不打算隐瞒了。」赵青尽边说边验尸,「这都被你抄了两个老窝了,犯不着再继续藏着掖着。」他感慨,「咱们动作得快点咯。」 不用藏着掖着,也就意味着放心大胆地动手。 如果不能尽快抓到逸轩,搞清楚罗汉堂到底和神仙两族做了什么交易,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无辜丧命。 出事的院子不大,是规规整整的四合院。 沈慕琼站在院子里,一眼就能看清全貌。 「这人是什么时候去找的叶虚谷?」她转身看向李泽。 「四日之前。」屋檐上姜随抢先回答。 沈慕琼抬起头,姜随盘腿坐得很稳,手里拿着几张纸,来回看了好几下:「他叫张新丰,是个乡绅,读书人。今年三十有五了,去年才刚刚过了乡试。家里就剩下他一个,已经没别人了。」 「但这几天有个说媒的媒人,基本上每日都来。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应该很快就有回应。」姜随从纸后面探出脑袋,「这人有点意思的。」 他指着灶房:「他虽然去找叶虚谷问长生不老药,但是他自己从来不煎药。」
第129页 「先前我们就已经调查了好几轮,这个人平时生活特别邋遢,懒得洗衣,懒得做饭,生病也不瞧病,就躺着等病好。」姜随歪了下嘴,「也不是穷得没银子,相反,他还挺富裕的,可就是懒得出奇。」 「他整个灶房里没有煎药的痕迹,不像是刘章吉家里,煎药的砂锅十几个。我们后期再去走访的时候,有知情的就说了,他们家不知道煎什么药,几十天的灶火都不断。」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得更舒服一些,「但是这个人,灶房里面落一层白灰,拿手抹一下,一点柴火痕迹都没有,那灶洞都是干净的。」 「我先前以为他是灶台里面藏了宝,整得那么干净,我还扎在里头找了一阵的。」姜随摊了下手,「结果挖了半天,啥也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张新丰本人并不吃药?」沈慕琼支着下颚想了想,「那他打听长生不老药干什么?」 「所以姜随才在追查。」李泽这才开口,「他不吃,他却知道,说明他身边有人听说过罗汉堂的事情。如果我们找到那个人,反向追踪,应该也能得到罗汉堂的消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罗汉堂既然卖过那些功效夸张特殊的药材。如今就算人跑了庙塌了,也掩盖不了曾经存在的痕迹。 而且…… 「他们灌溉金刚罗汉需要大量的血,不会就此收手。」李泽直言,「只会换一种方式,或者换个地点,继续做伤天害理的事。」 沈慕琼觉得他说得对。 金刚罗汉已经养起来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将目光又落在了张新丰的身上:「既然如此,就与往常一样,从被害人的人际关系入手,先行调查他最近都接触了什么人。」 沈慕琼蹲下身,看着死不瞑目的张新丰,眉头不展。 一个乡绅,读书人,平日里应该不会有太复杂的人际关系,自然也不会接触诡异怪奇的事件。 怎么就会在肚子上,凭空多长出来一张比脸盆还要大的嘴? 「这院子在青州东北角,我现在都不敢说有没有妖怪的痕迹了。」赵青尽望着沈慕琼,「最近这段时间结界波动很大,往常越过结界的妖怪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能感觉到。但现在,除非很近,不然感觉不到具体的位置。」 他握着夹子的手紧了,嘆了口气。 沈慕琼没说话,她的注意力都在张新丰的身上。 脖颈的锐器伤靠近耳后的地方比较浅,靠近喉结的位置比较深,说明是自后向前割断的。 「挺惨的。」赵青尽道,「这里一旦破裂,血是呈现喷射状。人在极速且大量的失血里,一般会伴随剧痛和抽搐,意识会渐渐模煳。」 「被害人确实有抽搐和意识丧失的过程,最终死于失血性休克。」他说到这,自己又摇了摇头,「之前咱们遇到的那些血液不翼而飞的尸体,都是活着的状态下取血对吧。但是这一具,我不确定。」 赵青尽郑重其事,指了指脖颈,又指了指被害人的肚皮:「就算是你,你也不能确定他当时是活着还是死了吧?」 云层翻滚,光芒闪耀了片刻又消失不见。 院子里沈慕琼想了很久,点了下头。 她确实无法确定。 肚皮上平白多了一张嘴,有那张嘴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很难确定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了。 「也许他早就死了,一段时间内是行尸走肉,这种可能性我们谁也无法否认不是?」 「目的呢?」沈慕琼喃喃道,「他肚子上这张嘴,和他被取血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繫?」她想了想,「罗汉堂会不会已经丧心病狂到,什么样的血都可以的地步?」 赵青尽愣了一下。 他顺着沈慕琼的思路往下设想了一番,越想神情越沉重。 他们都明白,如果是这样邪性的血养出来的东西,别说控制了,恐怕连罗汉堂自己都会被反噬掉。 此时此刻,趁着李泽在一旁安排调查的功夫,赵青尽小声问:「你的头髮……你不要紧吧?」 他格外郑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你消耗这么多力量?」他往一眼李泽,声音更小了,「你明知道……」 「嘘。」沈慕琼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继续往下说。 「我没事。」她望着李泽的背影,「我只是到我们都死去的那一天看了看。」 云层散开,几道光柱落在院墙上。 沈慕琼面颊带笑:「赵大人到死都在惦记着青州百姓,一个劲地道歉。」 赵青尽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许久才从嗓音里冒出一个字:「啊?」 沈慕琼没继续说,她自顾自起身,望着整座院子。 她没告诉赵青尽,就算是死得那么壮烈的他,也正在被沈慕琼无情的怀疑。 神族的赵青尽,真的和这些事情完全无关么? 他当时那般悔恨的对不起,真的只是对青州百姓说的么? 她站在那,在金灿的光明里,沉默不语。 第106章 哪一家人啊?这一家都瞎了? 姜随很快就将张新丰的人际关系,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就是去年新建的湖边书院的学生,直到年前都还在书院里读书。」他说,「他以为自己又落榜了的,还预支了今年一年的银子。结果放榜当日,立马就退了银子。」
第130页 「当时为了退学费闹得挺大,石江都记得他。他上了一个月了,要求退全部的银子。但是书院给他留了一年的生舍和座位,还已经把他的笑了,「然后这个张新丰,就把石江告了。」 书房里,沈慕琼蹙眉,她和李泽都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 「原来是他?」李泽瞭然地看向石江。 石江根本没听他们说什么,一个人埋头在成山包一样的公文里,手里的毛笔都没停下。 他面前的茶已经凉透,也顾不上喝一口。 「咳咳。」李泽轻咳两声,「就是那个击鼓状告石江,说他尸位素餐,不办实事的那个?」他回忆了片刻,「他张口就要府衙赔偿他百两银子,所以印象深刻。」 「就是他。」姜随说,「这人左邻右舍的评价并不好,是个贪小便宜的人。」 「能到三十五也没娶妻,也是因为过于贪了。」姜随翻了一页,「不是没有媒人说媒,是他对女方家的要求太过,我去接触了几个曾经给他说过媒的媒婆,都对他印象很深。他自己只有青州城内这一个宅子,外加乡绅的身份,家底满打满算大约有四十两白银的样子。但要求对方姑娘是个会读书写字,也懂琴棋书画,还要会做女工,年方十八左右的才行。」 听着这些话,沈慕琼端起茶抿了一口:「为什么呢?他自己不知道比较么?」 「他图嫁妆啊!」姜随一语道破,「沈大人平日在咒禁院,大梁姑娘的情况大多不了解。一个会读书写字,也懂琴棋书画的姑娘,非富即贵,最差的也是家道中落的富豪。」 他十分感慨:「您还记得刘宋吧?刘宋那就是吃绝户,他这个算盘和那刘宋也差不多。」 刘宋娶了林娇娥,在林娇娥因为嫉妒杀死了他的妾室苏琳琳之后,用苏琳琳的尸体假冒林娇娥,骗出林家祖宅,将宅院贱卖给了王玉堂一家。 他还自豪地说有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他也很无奈。 想起这个人,沈慕琼就不得不感慨凡人花样多。 如今再见到这个图嫁妆的,好像也不那么奇怪了。 「就这种条件,居然真有媒婆给他找到了。」姜随一手扶额,啧啧感慨。 「找到了?」连沈慕琼也觉得离谱,「哪一家人啊?这一家都瞎了?」 她说得随性,竟让石江也抬起了头。 屋内的香炉里燃着青烟。 原本李泽是不喜欢老山檀香的味道的。可自从一年多以前落水之后,他便只燃这一种味道的香。 沈慕琼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多么引起共鸣的话,追问道:「已经查到是哪一家了么?」 姜随点头,将手里的纸放在了沈慕琼和李泽的面前:「你们认识。」他蹙眉,「青州外十里,陈员外家,他的亲妹妹。」 「我们抓了纸魅的陈员外?」沈慕琼将纸拿了过来,蹙眉看了好几眼。 确实是他。 张新丰找到的新媒人,真的给他说了一个离谱的媒。 对方竟然是陈家大院的当家陈明远的妹妹。 沈慕琼抬头瞧着李泽:「一年之前,我抹掉了陈家全家的记忆。」她顿了顿,「你之后还和他有接触么?」 「嗯。」李泽点头,「他的画丢了,报官过一次。之后为了安抚他,我赠了他一副别的。」 沈慕琼瞭然。 「要去陈家么?」李泽一边问,一边将她手边茶水端了过来。 他手心捧着试了试温度,大约觉得有些凉,起身填了些热水。 沈慕琼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先见见那个媒婆。」她说,「最近这几日和张新丰有交集的就只有媒婆,先从她入手。」 从姜随得到的线报里得知,张新丰已经和陈明远的妹妹见过很多次了,两家也已经在商议准备定亲了。 某种意义上,张新丰已经是陈明远的准妹夫了。 本身已经没有亲人在世的张新丰,出了这样的意外,于情于理都要通知陈家一声,可在这件事上,沈慕琼有些犹豫。 陈明远又一次同这种常理不能解释的案件扯上关系,这真的是巧合么? 一个人巧合两次,是不是有点过了? 次日一早,姜随带着媒婆走进了青州世子府的门。 媒婆是青州有名的张娘。 她一身襦裙,头戴花枝,团扇摇得很优雅。 见到坐在一起的李泽和沈慕琼时,她先愣了一下:「啊?不是给说世子妃啊?」 话音刚落,李泽捏起盘子里的点心,一手护着,一边浅声说「啊」,想哄孩子一般往沈慕琼的嘴里送。 当着外人的面,沈慕琼也不好避开,只能拧着眉头张开嘴,任由他故意餵了一口大的。 张娘的脸都笑开了花,手里的团扇摇得更是曼妙:「世子殿下今日找老奴来此,可是要寻个可心的奶妈?」 「噗」的一声,沈慕琼嚼了一半的酥皮喷出去老远。 她侧着身,咔咔的咳嗽了半天。 李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笑意盈盈地端上一盏白水。 直到沈慕琼气顺了,他才看着张娘说:「张新丰死了。」 张娘站在园子里,眨了眨眼。 「张新丰死前只和你有往来,所以让你来配合调查。」李泽坐在石凳上,边说边给沈慕琼倒茶。 张娘这才意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这、这不关老奴的事啊!世子殿下明察啊!」
第131页 李泽没看她,目光关切地望着沈慕琼,亲手将茶水奉上。 「你这段时间在哪里,都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见他,又说了什么?」沈慕琼接过茶,看着跪在地上的张娘,「话说在前面,他死之前只见了你,然后就去药铺讨什么长生不老药,所以……你若是不能讲清楚的话,当下对你很不利。」 她故意将药铺点出来,引导着张娘往这个方向考虑。 虽然希望渺茫,但也许张娘有关罗汉堂的事情。 谁知,她竟然真的诧异抬头,看着沈慕琼,反问道:「啊?他真去药铺问了啊?」 第107章 错的离谱 听到这话,沈慕琼沉默了片刻。 她注视着张娘的面颊,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 她似乎只惊讶于张新丰的会亲自去药铺,却不惊讶「长生不老」的药。 「哎呀,那些个妖魔鬼怪的,都是些城里的怪谈,没人信的。」张娘叫屈,「他当时说他肚子疼,大半个月了都不见好,瞧了大夫拿了药也没有好转,就问我哪里有药到病除的神医。」 「我给他推荐了几家,然后就说起了前阵子青州的怪谈故事。」她越说越委屈,连连摆手,「我也只当是聊个天,说个闲谈,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啊!哪知道他会当真呢!」 青州怪谈…… 沈慕琼琢磨了片刻:「你说的怪谈是什么怪谈?我能听得么?」 她微微笑起,端着茶润了一口。 那张娘是个有眼力界的。她虽然不知道沈慕琼是谁,但瞧着京城来的世子待她十分贴心,就知道这位是自己惹不起的主。 「当然听得!」她手里的团扇又摇了起来,「青州前阵子来了位神医,听说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叶神医,不少达官显贵举着银子堵着门都未必能见他一面。传言他医术出神入化,能使鬼门十三针,起死回生都不在话下。」 她说得真真切切,若没有后面这句,几乎就能认定确实是叶虚谷没错了。 「就是人有点怪癖,仙风道骨的,带着半张面具。」张娘顿了顿,「就算如此,都掩盖不住那由内而外的帅气。」 沈慕琼松了口气。 她望了一眼李泽,见他也像是放心了的样子,笑出了声。 张娘见状,忙说:「对,就像是世子爷这般,山间明月,晴日白雪,当世无双!」 她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感慨:「哎呀,听说要去他的医馆,除了有银子,还得是有点学识地位,运气不好能求来治病的药丸,运气好了就能求个长生不老的偏方。咱们青州这边,好多达官贵人都去求了的。」 说到这里,张娘团扇遮面,笑嘻嘻道:「听说城外的陈员外,还有城内的霍少爷,都见过那位高人。」 她微微挑眉,笑意更深:「霍少爷杀了自家媳妇,这才判了斩首,可他被斩首之前,在青州的烟花酒巷那是名人,哪家青楼没能有点他的足迹啊!这男人能这么玩,那肯定得是有点秘诀的。」 听到这,沈慕琼算是明白张新丰为什么会当真了。 这张娘说得一套一套,有理有据,就好像她亲眼所见,亲身经歷一样。 寻常人谁能分辨出个是真是假?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问问,似乎也变得合情合理了。 「我给张新丰和陈员外的妹妹说了媒。但总归这张新丰年岁是大了点,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就给他吹了个风。」张娘咂嘴,「谁知道他听得这么歪呢,就记住了个长生不老。长生不老那是咱们能肖想的么?要是有那个秘方,不早就乱套了。」 张娘越说越起劲:「要是吃几服药就长生了,那还要那群修士干什么哇?他们苦行几十载,就为了积攒个功德飞升成仙。傻不傻啊!还不如攒钱买药吃呢!」 听着张娘的话,沈慕琼表情没变。 她仍然端着手里的茶,细细思索着。 「这些故事,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她追问。 张娘想也没想,直言:「修士啊,咱们青州最近来了不少斩妖除魔的修士的嘛。」 她跪久了,直接盘腿席地而坐,随意了起来。 「前阵子霍家不是就闹妖怪,就是那群仙门高人给处理的。坊间传遍了,说东市后面被烧得焦黑的那个院子,就是妖怪作祟放的火,衙门查不出来,最后是仙门修士逮到了那个作乱的蜘蛛精。」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次性疯狂刷新了一番沈慕琼的认知。 原来青州百姓是这么理解霍义和赵梅娘之间的事情的? 沈慕琼不由得惊讶,甚至可以精确到蜘蛛精? 「看来两位是不知道啊!」张娘咧嘴一笑,「前阵子,后巷老街刘家,大晚上虎啸阵阵!闹了老虎妖了!」 她神秘兮兮地探身前倾:「那就是那高人出手,就听得咣咣两声,那老虎妖哭嚎阵阵,您猜怎么着?」 沈慕琼转过头,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李泽,又看看张娘:「怎么着?」 「那老虎妖被打得屁滚尿流!从此那院子就安静了,再也没听到奇怪的动静了。」她说得信誓旦旦,若非沈慕琼参与了全过程,她差点就信了。 「这也是那大师手笔?」沈慕琼蹙眉。 「可不是么!」张娘眉飞色舞起来,「整个青州,除了这样的仙家,还能有谁干得了这些个活啊!」
第132页 沈慕琼点了下头:「所言极是啊。」 「哎呀,您是不知道,先前咱们青州还有个万缘客栈,那客栈里也闹妖怪,吓死了个人的。」张娘说到兴头上,摇扇子的手法都豪放了起来。 「也是大师为民除害?」沈慕琼感觉自己掌握了戏本子。 「正是!」她斩钉截铁。 「这些事情,都是修士告诉你的?」沈慕琼饶有兴致的瞧着她,「是来青州的修士说,有位大人物在青州斩妖除魔,还妙手仁心,治病救人?」 张娘点头:「对呀!我们家是开茶楼的,我能做这个媒人的活,全仰仗我消息通的名头,错不了。」 错的离谱。沈慕琼没拆穿。 比起让凡人相信保护青州的是一群妖怪,还是让他们相信是仙门修士要太平安宁的多。 「你讲给张新丰的,除了这些事情,还有没有别的?」她追问,「你就没觉得张新丰有什么异常?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 张娘想了想,忽然郑重道:「有不一样的地方。」她竖着手指头,「这个男人,运气是真的好,真的好!」 她按耐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连连感慨:「你们都以为是我巧舌如簧说成了他和陈家大姑娘的姻缘,不是啊!那不是啊!」 她拍着自己的腿,一脸邪门的说:「是人家陈家大姑娘,指名道姓就是他,别的人不要!」 第108章 除了银子,陈家一无所有 从张娘口中得知,张新丰确实贪财,除了读书也没有其他的本事。 本来这样的人说媒是很难的,因为哪家姑娘都不傻,谁也不想过苦日子。 结果张新丰更离谱,剑走偏锋,他想找个家世背景都很好的,一步到位。 原本张娘根本不接他这生意,没得做。 结果年初,出了件奇葩的事。 「陈员外,陈明远的妹妹把他看中了,我不是给张新丰说媒的啊,我是给陈家说媒的。」张娘说到这,一脸心绪难平,「我做媒人这么些年了,头一回说这种媒。他张新丰三十五啦,除了青州城东北角有个四合院,家里物件还算是能用,别的有多少积蓄,做什么产业他一概不提。」 「就这种,陈员外的妹妹闹啊,非他不嫁。」 这事情,张娘直到临走还在絮絮叨叨:「搞不明白啊!」 她站在世子府门口,看着沈慕琼和李泽,福了个礼。 收了李泽十两银子,张娘脸上笑开了花:「世子爷放心,我断不会将今日所见所闻说出去的。」 她瞧瞧李泽,又看看沈慕琼:「天色渐晚,两位留步,我自己回去就是。」 说完,掂量着那些碎银,开开心心地走了。 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沈慕琼才有些埋怨地瞧着李泽:「十两银子的线索?」 「钱财身外之物。」李泽淡笑着,「往后还要拉拢她,犯不着计较。」 沈慕琼稍稍有些惊讶。 自己的算盘在李泽面前,似乎像是透明的一样。 她怎么想,怎么计划,怎么安排,这个男人如同早就知晓,只是陪着她,旁观着一切。 他太了解沈慕琼,甚至比沈慕琼自己还了解自己。 「围绕张新丰的人际查了一天,约等于没有收穫。」李泽垂眸,「明日准备调整方向么?」 被拉回案子上的沈慕琼愣了一下。 她「哦」了一声,这才重新回神,「调整一下。」她说,「从陈家入手。」 望着青州城美丽的夕阳,沈慕琼正色道:「总觉得那个陈明远,应该是隐瞒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陈家已经是第二次牵扯其中了,我不认为这是巧合。要么他们和罗汉堂有关系,对罗汉堂有所图。要么就是反过来,罗汉堂需要陈家。」 「可是,陈家有罗汉堂需要的什么东西呢?」沈慕琼不解。 「银子。」李泽背手而立,清清淡淡地说,「除了银子,陈家一无所有。」 沈慕琼点头,她嘆一口气:「最麻烦的是,这一切,又和张新丰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这大约是青州咒禁院,遇到的百十个未解之谜当中,最棘手的一个。 别的好歹有线索,能摸到一个大概的方向。 可这个案子,沈慕琼坐在屋檐下,瞧着满天的星光,迷茫不知所措。 她也没有方向。 突兀的被害人,相关的线索只有将要和陈家定亲,还去过叶虚谷的医馆,询问过不老药,死前三天接触过媒人,最后就是死亡当天什么都吃,肚皮上长了一张脸盆大的嘴。 这几件事,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他们就像是单独存在的随机事件一样,哪一个都不像是能导致张新丰死亡的直接线索。 就算沈慕琼发挥想像力,凭空猜测,都组不成一个连贯的逻辑链。 她坐在藏书阁无限向上的阶梯上,一边揣摩着这些线索之间的关系,一边寻找着与「肚皮长嘴」有关的记载。 人长嘴的确实没找到,但找到了类似的妖怪。 只是妖怪的种类太多了,沈慕琼就算是把它们全都挑选了出来,也用处不大。 案子一时陷入僵局。 她将全部线索写在纸上,反反覆覆地看了许多遍,在深沉的夜晚里,在跳动的烛火中,最终也没能参透其中的玄机。
第133页 缺东西。 沈慕琼熟悉这样的感觉。 一定是缺了最关键的一环,缺了那个能将所有的线索串起来的最重要的一条线。 次日晌午,天光大亮。 青州城外西北五里的半山腰处,二十几座四合院抱团组在一起,不管什么时间看过去,都是气派非凡。 陈明远一早就听闻李泽要来,站在大院门口,带着家里几口人,规规整整的候着。 他还是曾经的模样,一身赭石色常服,彬彬有礼。 不同的只是他不记得沈慕琼了。 「哎呀,原来是为了我那没缘分的妹夫而来啊……」陈明远一边带着两人参观庭院,一边感慨万千,「本来已经说好了,下月就定下这门亲事,怎知突然就出了这档子事。」 他摇头嘆息:「世子殿下有所不知,我那妹妹八字太硬,十五岁时本就应该出嫁,结果接亲的队伍走在桥上,好巧不巧,桥断了,新郎官和他的两个兄弟就这么没了。」 陈明远尴尬一笑:「后面又说了两门亲,都是刚刚成亲不满半月,一个染了烈病,回天乏术。另一个走商,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这之后就没人敢说亲了,就给拖到了三十来岁。」 好一个天煞孤星,沈慕琼眉头紧皱,听着他继续说。 「这后来,我都已经无所谓了,她找哪个人成亲,只要能成了就行。」陈明远停住了脚步,连连摇头,「说真的,张新丰那个条件,我看不上啊!爹娘去得早,就留给我这一个相依为命的亲妹妹,我左看右看我都看那张新丰不顺眼。他就差把图财两个字写脸上了!」 陈明远是个明白人,心里门清。 「可我没办法啊!」他嘆息,「只要他能好好地把这个亲成了,大不了陈家养他!啧!结果呢,他也没这个命。」 秀丽的湖泊里盛开着粉红色的莲花,柳树青青,随风摇动。 「陈姑娘是怎么认识他的啊?」沈慕琼好奇地问。 陈明远停住了脚步,站在湖边抬起头,仔细地回想了片刻。 「咦?是怎么认识的来着?」他有点迷煳,「好像是什么诗会上认识的。」 他指了指路尽头的院子:「不妨亲自去问问吧,我妹妹的闺房就在前面的院中。」 刚说完,就见前院里走出一个白衣的女子。 陈明远愣了一下:「哎?她怎么只穿一件单衣就出来了?」 话音未落,那白衣的女子,陈明远的亲妹妹,三两步走到湖边,噗通一声就跳了进去。 第109章 让幅度再大一点 看着眨眼就乱套了的陈家大院,沈慕琼和李泽愣愣地看着,过了一息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慕琼忙撸起袖子,抬脚就要帮忙,李泽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摇了摇头:「太危险了,不用你去。」 话刚说完,湖里的姜随就冒出了脑袋,他扯着来回扑腾的陈家小姐,死命地往岸上游。 一场投湖,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 他先把陈家小姐推上岸,过程里还吃了她一脚。 好不容易自己也爬了上去,鞋子里的水还没倒完,就听见陈家小姐一边哭,一边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啊!」 姜随愣了愣。 陈家小姐衣衫湿透,头髮贴着面颊,挂着水草,瘫坐在地。 模样狼狈不堪。 她唿嚎着,哭泣着,一手扯着姜随的衣裳,一手无力地拍打着地面:「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你也是来嘲笑我的对不对!你!你们!你们都是专门来看我生不如死的对不对!」 她越是激动,陈明远越是焦急。 大概是因为事发突然,他所有的话语都只剩下几个字,反覆地念叨着:「不值得,不值得啊!」 经了这么一闹,沈慕琼和李泽也不好再多停留。 临走前,沈慕琼转过身,本来想说等她状态好了再登门拜访,可又觉得有些太不近人情,最终也没开口。 倒是陈明远,通情达理地送他们到门外,拱手行礼:「哎,让世子殿下和沈大人见笑了。」 他双手置于身前:「曾听我妹妹陈瑶说起过一次,她是在诗会上遇到的张新丰,说此人出口成章,吟诗作赋格外风流倜傥。」他想了想,「她回来之后曾说这就是她的命定郎君,并且深信不疑。」 「陈员外可知她为何深信不疑?」沈慕琼追问道。 陈明远蹙眉,想了许久,摇了摇头:「此事确实未曾深究过。」他面露苦恼,「我不信命,所谓命定一说根本就子虚乌有,我就没把此事放心上。若知她会上心至如此地步,我……」 他垂眸拂袖:「哎!」 正午的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盛夏末尾的炎热炙烤着整个青州大地。 沈慕琼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思考着今日的收穫。 陈明远的妹妹陈瑶,她还记得那张面颊。 当时纸魅现身,叶虚谷镇着那小妖怪时,陈瑶就在跪了一地的陈家人当中,距离陈明远很近。 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前好几任丈夫都死了,算得上天煞孤星。 她心里承受不住,害怕世人眼光,也完全可以理解。 不能理解的是陈明远…… 「如果是你的妹妹,几次三番出嫁,嫁人之后对方都是没多久就死了,你会怎么想?」她蹙眉看向李泽,「继续说媒,继续嫁人?」
第134页 车里,李泽摇头:「我不希望有人再给她说媒,也不需要她出嫁。」 沈慕琼点头。 这就是她觉得奇怪的地方。 「陈家实力,绝对用不着非将陈瑶嫁出去,陈明远也不像是不疼爱妹妹的样子,那为什么还非要她出嫁呢?」她思索道,「他自己也说,大不了陈家养活对方一辈子,那为什么不能养活陈瑶一辈子?陈家实力,已经是不需要在意世人眼光的程度了。」 「如果是陈瑶自己要嫁呢?」李泽望着她,探讨着这件事背后的可能性,「如果是陈瑶,非他不可呢?」 「张新丰要长相没有长相,要家底学识也都是个半吊子。陈瑶为什么非他不可?」沈慕琼蹙眉,「如果说陈瑶非你李泽不可,我能够理解。但若说非张新丰不可,我理解不了。」 马车压过山间小路上的沟壑,摇摇摆摆。 李泽注视着沈慕琼,忽而探身前倾,笑着问:「非我不可,就能理解?」 他浅笑盈盈,伸手拾起沈慕琼轻垂的碎发:「那慕琼你,能否非我不可?」 恰在此时,车轮碾过石头,一阵倾斜。 李泽一腿撑在沈慕琼手边的长椅上,一手按着马车车壁,发散着悠然檀香味的胸膛,正对着沈慕琼的面颊。 她一时后背僵硬,连目光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姜随最近驾车不太稳啊。」 她说得很大声。 「哦?」李泽话音带笑,「我倒是觉得刚刚好。」 他俯身,轻轻吻了一下手中的长髮。 一身湿透,裹着件大氅还在坚持驾车的姜随,嘴角咧得都要碰上眼角了:「最近雨水多,路难走,我下次注意。」说完,自己嘿嘿一笑,自顾自小声接了一句,「我注意让幅度再大一点!」 嘟囔完,鼻尖一痒,打了个大喷嚏。 等马车停在张家茶铺门口的时候,姜随的头髮已经干透了。 「我将马车送回去就来。」他说,「其他暗卫都在周围,大人放心。」 待他驾车走远,沈慕琼才转身往张家茶铺里面走。 时逢正午,茶楼里没什么人。 张娘一看是大梁世子和沈姑娘来了,笑成了花一样,忙将两人往楼上引。 「楼上敞亮,小风吹着,凉快。」 她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提着壶,走在最前面。 沈慕琼不和她多绕弯子,招唿她一起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记得当时陈家找你说媒,陈瑶有没有提起命定郎君一事?」 张娘懵了一下,眨了眨眼:「哦!有,确有此事。」 她将茶水端上,又端来两盘担心,手在身上的围布来回擦了好几下,回忆了片刻说:「陈姑娘说,她在医馆避雨时,有个仙气飘飘的大夫借给她一把伞,还指点了他,说元宵诗会,必逢良人。」 张娘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一首什么诗来着,就是两人相见的口信。」 沈慕琼诧异地瞧着她:「你在世子府怎么不说?」 张娘无辜:「您二位也没问啊……」 倒成了沈慕琼的不是了。 她瞧着眼前茶水,盏中飘着花瓣,本想端起来润一下的心思一下就散了。 「你这最好的点心是什么?」李泽忽然问。 「那必须是我特制的茶果啊!」张娘自豪仰头,拍了下胸脯,「隔壁街盛食轩的掌柜,都经常来买!」 盛食轩不就是李泽的铺子么。 李泽点了下头:「来一碟尝尝。」 张娘喜笑颜开,小跑着下楼:「每样给您拿几个尝尝,不收银子!我请!」 李泽没应声,在她走后,伸手将沈慕琼面前的茶盏掌起,一饮而尽。 他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拿出一只小盒,舀出小半勺茶叶放进去,提着一旁张娘拎上来的茶壶,沖了一盏,过了一倒水,再沖成了新茶。 一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盏碧螺春就这么摆在沈慕琼的面前。 第110章 蛰伏许久,不择手段 正午小风吹拂,占风铎叮噹作响。 夏日末尾的热浪从荡漾而过,茶楼悬空的帷幔如波浪般摇摆。 沈慕琼注视着眼前的茶水,震惊地抬头。 她看着李泽不以为意,仿佛一切本该如此的模样,顿觉揪心。 来不及道谢,张娘端着茶果开开心心地又回来了。 她将几碟点心摆在两人面前:「两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准都告诉你们。」 她乐呵呵地张罗着,笑得眼角都出了褶子。 「你刚才说,陈瑶去了药铺?是那间传闻中甚至可以起死回生的药铺么?」沈慕琼追问。 「不不不,是兴义堂啊。」张娘摆手,「在青州开了三代的老药铺了。」 兴义堂? 沈慕琼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白如月。」李泽垂眸,轻声道。 他适时的提点,让沈慕琼一下就想起来了白家白如月的事情。 也是纸魅作祟,导致本该死去的白如月,被困在了画中。 当时,给病重的白如月开方子的,就是兴义堂。 巧合? 沈慕琼蹙眉,她试探性地问:「你先前推荐给张新丰的药铺,莫非也是兴义堂?」 张娘点头:「是啊。这医馆在青州少说几十年,很有名的,我打小就吃他家的药,可靠得很。」
第135页 沈慕琼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就是好奇而已。」 她边说,边看记下了兴义堂。 沈慕琼第一次有这种抓到救命稻草的感觉。 她见过了那么多的现场,这是第一个让她无从下手的案件。 案情本身不复杂,可直到现在才刚刚出现第一个疑似交集,真假难辨的线索。 「也就是说,陈瑶在兴义堂遇到了一位高人,指点她说命定之人会在元宵诗会上与她相见,而她信了,也确实在诗会上见到了?」沈慕琼端起茶抿了一口,「那个人就是张新丰?」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张娘感慨,「这年头也有人相信这种东西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抵不过命运的相遇。」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那个高人长什么样子?」沈慕琼浅声道,「我也想求个命定之人。」 那瞬间,张娘的面色尴尬了一下。 她看看沈慕琼,又看看李泽,见李泽毫无反应,这下更是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她看不懂啊!这是怎么回事? 凭藉她说了十几年亲的慧眼,瞧着大梁世子和这位沈姑娘之间一准是有点啥,可沈姑娘刚才这说法,就像是啥也没一样。 她是回答还是不回答?回答了会不会得罪世子爷? 等了片刻,李泽先开了口:「说吧,不要紧。」他话音里听不出情绪,「反正找谁问,结果都是一样的。」 「哦!」张娘大喜。 她这才坐正身子,正经道:「是个挺清冷的公子,一身白衣,带两个小童。」她笑眯眯的,「小童一身妃色外衫,月白色里衬,特别显眼。」 沈慕琼微微眯眼。 张娘没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自顾自地说着:「我也曾去找过,想着能求一句指点,只可惜咱没有那个命啊!」 清冷的公子,妃色外衫的小童。 先前在穆庄斩除鬼车之后,沈慕琼和李泽佯装离开,躲在林子里瞧见的那个给穆峰送了个盘子的人,是同样的行头。 应该是同一组人。 那之后,与张娘闲谈许久,沈慕琼临行之前递给张娘一个雷击木的镯子:「一点心意,希望张娘收下。」她笑盈盈道,「这是辟邪的雷击木,比旁的什么咒符都值钱,谁出价你都别卖。」 张娘瞧着那挂瓷包浆的镯子,眼睛都要直了:「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往后还有很多事情要仰仗张娘的帮忙。」沈慕琼想了想,「那陈瑶今日晌午跳湖了……」 「啊?」张娘一惊。 「人没事。」沈慕琼忙说,「本来我想同青州本地的大户人家交个朋友,今日刚到,却正好撞上她投湖自尽,这下是探望也不是,不探望也不是。」 闻言,张娘瞭然地点了下头:「沈姑娘是想让我帮你跑跑腿?搭个桥?」 「正是。」沈慕琼笑起。 「这个沈姑娘放心!」她将雷击木的镯子拿起,套在了手上,乐呵呵地说,「我在青州这么些年,那些个大户人家,熟得很。」 她瞧着沈慕琼:「其实到现在,我也还没弄清楚沈姑娘是什么身份……」她小心翼翼地问,「您也知道,陈家那大户,寻常人家怕是……」 沈慕琼刚想开口,就听李泽清清淡淡的说:「她是京城沈国公家的嫡女,早些年就来青州府衙任职了。」 张娘愣了一下。 她忙堆了满面的笑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慕琼没闹明白,怎么就原来如此了? 直到出了张家茶铺,她依然不明所以,小声问道:「京城真有沈国公?」 李泽点头:「有。」 「那随便拆人一问,不就露馅了?」沈慕琼不解。 谁知,李泽笑起:「先前不是同你说过,你正术身份对凡人不管用?」他娓娓道来,「我来京城之前,耽误了两日,就是为你做了一套新身份。皇族本就无条件支持咒禁院,所以沈国公那里你不用担心。」 沈慕琼停下了脚步。 夏日烈阳灼心,热浪翻滚而过。 商铺高挂的幡在微风里摇摆,占风铎清脆的声响从街的端如潮水般涌了过去。 她站在日光中,在喧嚣的街头,瞧着李泽侧身回望的背影,皱着眉头说:「你下次还是提前告诉我。」她直言,「冷不丁冒出来,多少都让我觉得有点可怕。」 沈慕琼一身黑衣,衣上星辰耀眼闪烁,漆黑的眸子注视着李泽。 她不喜欢弯弯绕绕。 有话直说,有事就办,单纯的牴触凡人那些琐碎的礼节,违心的生存之道、危险的为官之道。 李泽垂眸,迎着她的注视越走越近。 「我没有想瞒着你。」风吹动了他的衣摆,「我只是想保护你。」 他蹙眉,想了很久,又补了一句:「也想为你守护的一切,出一点力。」 沈慕琼瞧着他坦然的样子,点了下头,没有深究。 只有李泽知道,这三句话里只有两句真话,还有一句纯属胡说八道。 看着沈慕琼没放心上,真心信任他的侧颜,李泽没再开口。 他心里清楚,自己和那些铸就她死亡的凡人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都是蛰伏许久,都是不择手段。 第111章 试探 李泽背手而立,以最大的克制保持着自己和沈慕琼之间的距离。
第136页 他了解她,知道她不喜欢没有界限感的人。也知道她就算喜欢,也会嘴硬否认。 所以,就像现在这样的距离,不近不远,刚刚好。 只要他守着她,就没有人能比他更靠近沈慕琼,只要他护着她,就没有人能伤害她分毫。 他不需要理由,甚至也不需要沈慕琼的回应。 她还活着,就是最好的。 阳光耀眼,青州城内的喧嚣因为滚滚热浪而散了大半。 世子府里,沈慕琼将四枚棋子放在桌上。 它们各代表了兴义堂、修士、陈瑶和张新丰。 而代表张娘的白子,却被沈慕琼把玩在手里,来回翻转。 「得查。」她轻声道。 「兴义堂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案子里了,假设二十年前罗汉堂就已经存在,那么是不是他们和罗汉堂之间也有关系?」沈慕琼抬头,看向李泽,「另外听张娘的意思,青州最近多了很多修士……」 「其实我之前也怀疑过,想要在八年之内将四个结界击溃。单凭某个妖怪,某几个妖怪,甚至百十个邪祟,是很难达成的。」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李泽沏茶。 「比较合理的可能性应该是神仙两界也搅在其中。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神仙两族和罗汉堂有交易这件事么?天门不好越过,我们得先拿到证据,然后合情合理地打过去。」 「你都打过去了还讲求什么合情合理啊!」院子里传来赵青尽的声音,他脚步轻快,迈过门槛直奔沈慕琼桌旁。 他想也没想,扯过李泽刚倒好的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而后从怀中拿出两张纸,啪的一声拍在沈慕琼面前:「张新丰吃掉的东西,整个目录我整理出来了。锅碗瓢盆,书册衣裳……」 他抹了一把嘴:「要不是桌椅板凳不好啃,我估计他也吃得下去。」 「但是我今天不是来说这个事情的。」他注视着沈慕琼,「你快去殓房看看吧,那张新丰变了。」 「变了?」沈慕琼惊讶。 「变了。」赵青尽说郑重。 「哎这个茶还有么?」他抬头瞧着李泽手里提着的壶,「味道不错,再来一杯?」 他没讨到茶。 三个人急匆匆地赶到殓房,还没迈过门槛,沈慕琼就看出了尸体的不同寻常。 麻布之下,正常人的尸身不管经过多久,也不会在脑袋上平白多出来两个角。 而张新丰,不仅多了两个长长的尖角,双手双脚的指甲变得无比尖利,穿透了脚上的布鞋。 沈慕琼一把掀开了麻布,肚皮上的嘴巴此时已经变成一张完整的脸。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转侧身,只一眼,倒抽一口凉气。 「糟了。」她说,「他化妖了。」 听到化妖二字,作为青州山神的赵青尽简直要蹦起来了:「什么?」他忙上前,「他不是死了么?」 沈慕琼点头:「你记得化妖需要三个条件吧?第一是肉身将死,第二是手边有能用的妖丹,第三是需要有肯接纳他成为新成员的族群。他应该是肉身将死的时候强行吃下妖丹。因为化妖太痛苦所以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赵青尽呲牙咧嘴,指着眼前的张新丰:「你的意思是,他根本没死?」 沈慕琼伸手戳了一下张新丰的皮肤。 盛夏末尾,死了两日多的尸体,皮肤已经开始剥离,臭味已经掩盖不住。 「他不是修士,一个凡人承受不了化妖的痛苦。」她说,「死了的,幸好死了。」 她直起腰,嘆了口气:「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赵青尽摇头:「什么妖?」 沈慕琼看着张新丰的面颊,回忆着在藏书阁里查阅过的,所有肚皮长嘴的妖怪名字。 最终根据当下,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狍鸮。」她顿了顿,「饕餮的幼崽。」 屋内安静了片刻。 赵青尽半晌才像是回过神:「什么?四凶之一?」 沈慕琼严肃地点头。 赵青尽一掌捂上自己的双眼,哭天没泪:「谁呀!有毛病啊!把四凶的妖丹弄到青州来干什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要毁掉青州结界,仅凭普通小妖怪,一点用处都没有。」沈慕琼淡然道,「仅凭几个人血养大的邪祟,也奈何不了。」 她垂眸,郑重道:「但若是上古四凶……」 沈慕琼笑起:「轰!」她轻笑,「别说小小的青州结界,四大结界都能轻而易举的攻破。」 她看向赵青尽,话里有话的说:「六界就完了。」 知了声像是潮水,淹没半个青州。 盛夏末尾的燥热,被阻隔在殓房之外,这里常年阴沉,有些说不上来的透骨的寒。 沈慕琼一直没有机会试探赵青尽。 这只已死的狍鸮,恰好成为敲门砖。 她一直把赵青尽当做并肩作战的友人。因为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神族更清楚四大结界的意义。 他们不会天真到对结界出手。 但若是盯上了结界背后的宝贝,那可就不一定了。 神妖结怨,就是因为那四样神物没有选择神族,选择了妖怪。 假若罗汉堂以宝物为诱饵,诱导神族毁掉结界,那一切似乎也合情合理,说得通。 她沉默了片刻,见赵青尽神情凝重不语,故意多说了几句。
第137页 「你应该也不知道青州结界背后是什么。」沈慕琼嘆口气,「是大椿树。」 此言一出,赵青尽愣住了。 「凡世三万二千年是大椿树的一年,它的存在支撑了六界的时间秩序。其他三个守护者保护的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能猜到个大概。」她将麻布重新盖在了张新丰的身上,郑重地说,「但我知道,若是青州结界塌了,六界时间会混乱,不老的神族会老会死,如蝼蚁的凡人会得到永生。」 她顿了顿:「这一切若是发生,即便你再一次拿来记载着「融合之术」的神族禁书,也无法挽救。」 听到「融合之术」时,赵青尽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我是大椿树的守护者,是时间的守护者。既然能逆转到过去,自然也能前行到未来。」 她眸色暗淡了:「未来,我们都死了。」 第112章 你以前也是这样信赖着凡人 沈慕琼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注视着赵青尽的面庞。 她试探性的话语点到即止,不再多说。 毕竟神族也了解天道,懂得因果。 「你可别吓唬我了。」赵青尽嫌弃地瞧着她,「你就说这个情况怎么办吧,我要不要往上报一下?」 他歪了下脑袋,瞧着沈慕琼身后靠在门柱上的李泽:「你们俩真是师徒同心啊,我不就是抢了一盏茶么!至于么,这说得我毛骨悚然的。」 沈慕琼「噗」的一下笑了。 她点头道:「要报,这个幸好是死了,若是活的,别说是我,就算神族太子来了,也未必战得过。」 听到这话,赵青尽神情僵硬了。 他扯了下唇角,附和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来处理就是。」 边说,边从一旁拿出一张空白的黄符,飞快地写好,贴在了张新丰的额头正中。 「话说回来,这案子有眉目了么?」他问,「需要我帮忙么?」 沈慕琼摇头:「结界那边还需要你。」 「也好。」他咂嘴,长出一口气。 阳光如倾泻的水流,照耀着整个院子。 赵青尽将手里的护本拿了很久。 他看着沈慕琼离开的方向,许久都落不下笔。 台子上躺着的尸体确实是化妖,他看得出来。 十足费劲地又去找沈慕琼查验,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推测。 那日,他在屋檐上是听清了的。 沈慕琼醒来之后,和李泽说的那句话,让赵青尽很长时间没有缓过神。 她说:罗汉堂和神仙两族做了一次交易。 当时,屋檐上赵青尽的脸就白了。 他也想过沈慕琼会不会是利用时间之术去了未来,可这本就是违背天道。 如今再结合她醒来之后花白的长髮,和刚才那一句「融合之术」…… 赵青尽终于确定,沈慕琼真的看到了未来。 只是他没想到,未来的自己居然会将那本神族禁书,交给沈慕琼。 什么样的情况下,他才会干这件事,他自己都不敢想。 看着躺在床上的张新丰的尸体,他知道,到了自己不得不抉择的时候了。 「去告诉逸轩,我要见他。」他沉声道。 屋外,一只青鸟振翅高飞,向阳而行,勐地撞进了沈慕琼布下的网里。 她捏着那只鸟,挑眉瞧着小鸟惊恐的神情,和善道:「来,说说,你家山神让你见什么人,传什么话?」她手里捏着一颗金光闪闪的麦芽糖,笑得特别摄人心魄,「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这尚未成型的神族,可就得先化妖咯。」 论吓唬神,沈慕琼是专业的。 青鸟哭丧个脸,将赵青尽的话重复了一遍。 沈慕琼似乎并不意外。 她端出来一小捧麦粒,安抚道:「吃吧,吃饱了就去传信去吧。」她手支着下颚,笑盈盈说,「别跟他说我抓到你了哈,不然你可能会被驱逐出神族。」 青鸟连连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掀了两块,似乎觉得味道不错,又多吃了几口才走。 沈慕琼看着它飞走的方向,大略的估计了一下,确实是穆庄的方向。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李泽才端着一盘点心,替换了她桌上被啄的到处都是的麦粒:「你怎么察觉的?」 他不解。 直到晌午都还是毫无思绪的沈慕琼,为何看了那具尸体,突然就意识到赵青尽参与其中? 「是化妖啊。」沈慕琼手里捏着几枚棋子,摆在李泽面前一颗,「我之前只是隐隐有怀疑。」 「你想,神仙两族与罗汉堂有交易,身为青州山神的赵青尽,可不可能一无所知?」她摇摇头,「不可能的。」 「就像是朝廷要增加赋税,你这样的世子可能不知道。但是村一级别的里尹,州一级别的州府,一定知道。」她嘆口气,「罗汉堂毕竟开在凡间,是开在凡人的城池里的。这种层面的合作,是需要山神配合的。」 「不管是看病开药,还是开铺子行医,都绕不过赵青尽,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沈慕琼眯眼,「他甚至为了迷惑我们,自称灵力不足,故意放过了叶虚谷。」 她捏着袖口,伸手将第二颗棋子放下:「你知道我在你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沈慕琼浅笑盈盈:「我看到赵青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场面。他一个人,在青州结界坍塌之后,守着当时的我布下的第二层结界,杀得满城无妖。这样的实力,怎会被曲曲一个探测之术,就耗尽了自己的灵力呢?」
第138页 「第三。」她将最后一颗黑子放下,「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沈慕琼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感慨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去再看张新丰的尸体……」 「举个例子,凡人看凡人的尸体,不会特别敏锐地察觉出哪里奇怪,对吧。」她说,「妖怪看妖怪,尤其是化妖期间的妖怪,只会觉得司空见惯,不会察觉出太多的异常。」 「可赵青尽是神族。」沈慕琼的指尖轻轻点着那枚黑子,「神妖有别,我察觉不出张新丰在化妖,赵青尽应该是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神族对妖丹格外敏感,除非特意去隐瞒,亦或者有绝对的实力差距。不然怎么可能到他化出妖形才察觉到异常?」 她抬眼看着李泽:「我今天告诉他结界背后是什么,一是试探,二是提醒。试探他是否知情,提醒他别人云亦云。」 李泽沉默着将点心盘子里的枣糕递给沈慕琼一块,他有些惆怅地说:「不用照顾我的感受。」 沈慕琼一滞。 「我知道你是相信他。你告诉他,然后布下那张网,只是想让自己有个理由,相信赵青尽是被人蒙蔽了而已。」 他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沈慕琼的心思,话里带着几分不悦。 「他为神族做事,不管他自己怎么想的,是不是被谁蒙蔽了,说到底他都是做了算计你的事,你为什么要替他开脱?」 李泽神色冰冷,话里压着火。 「你以前也是这样信赖着凡人。」他说这些的时候,双手攥成了拳。 第113章 咱们有话慢慢说,你别动手啊 夕阳的余火将云朵烧成了炙热的深红。 院子里的月季花渐渐凋零,枯黄的花瓣落下,瘫软的躺在泥土上。 李泽起身,什么话也没有,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沈慕琼坐在桌边,许久才深沉的嘆了口气。 她伸手将自己泛白的长髮撩到耳后,看着桌上三枚并排的棋子,心里憋闷。 她不是相信赵青尽,她是相信未来那个明知会死,依然守在青州结界前,等着沈慕琼直到最后一刻的青州山神。 那时的他,抓着沈慕琼胳膊的力道是真的,自责懊悔的说出的「对不起」也是真的。 沈慕琼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赌赵青尽会选择大义,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赌他会反过来,会成为自己窥探神族的眼线。 想到这里,她看着手里一口都没吃的枣花酥,着实提不起胃口。 那天晚上,新月高挂,初秋的吹拂着青州府衙里的银杏树。 夜深人静时,赵青尽披了一身黑色的斗篷,准备出发去见逸轩。 他谨慎的拉开了门扉,那瞬间,被站在门口一点动静也没有的李泽吓退了两步。 赵青尽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把撩开头上的帽兜,眼睛撑的老大:「李大人?!李泽?」 他倒抽一口凉气:「你这一更天不睡觉在这吓我是……」 话还没说完,李泽手里的黑剑就出了鞘。 赵青尽懵了。 没等他反应,长剑就刺了过来。 他连忙躲避,绕着桌子转了三圈,瞅准一个间隙赶紧跑到院子里,一边躲一边吊着嗓子吆喝:「李泽!咱们有话慢慢说,你别动手啊!」 轰的一声,一道天雷落在赵青尽脚尖前,炸出一条飘忽的黑烟。 他面颊都僵硬了。 低着头瞧着路上的黑窟窿,半张着嘴:「来真的啊?!」 整个青州府衙就像是中邪了,在平静的夜里,仿佛有一朵记仇的黑云,只在这围墙之内噼噼啪啪的打雷闪电。 姜随盘腿坐在世子府的屋檐上,鼻子里塞着两根纸条。 一旁石江也堵着鼻子,端着泡满了枸杞的茶盏,在星辰月下,一同望着电闪雷鸣的府衙,格外感慨。 他们身下的屋里,被燃了两根安神香的沈慕琼翻了下身,睡的正香。 本来,赵青尽想着拖拖时间,沈慕琼瞧见这电光火舞的,一准会赶过来。 结果支撑了一枝香也没瞧见她的影子,赵青尽急了:「你把沈慕琼怎么了!」 李泽神情更黑:「别用你的声音侮辱她的名字。」 他抬手又是一道落雷,那金灿的雷光将赵青尽生生逼到了角落。 赵青尽瞧着院子里几十个黑坑,连连安抚:「你这,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说出来,咱们解决,解决还不行么?」 谁知,李泽更气。 他身上闪烁着金色的霹雳,缓缓踱步到他的面前,那股压迫让赵青尽第一次心生恐惧。 自他有记忆起,这还是第一个让他真的怕了的凡人! 目光中,李泽冷漠的揪起他的衣领,黑色的长剑直指赵青尽的眉心。 李泽漠然的望着他,话音冰冷如寒霜:「我和你一起去见逸轩。」 那不是商量的口吻,更像是一种最后通牒。 月下,赵青尽愣住了。 他直直的看着李泽的眼眸,从那丝毫瞧不见半分迷惘的目光里,明白自己大概率是暴露了。 他深思片刻,蹙眉:「好,我带你去。」 可李泽听到这话,仍旧没有半分想要收手的意思。 透过他的眼眸,赵青尽清晰的望到了他眼里翻滚的杀气。 一股恶寒从头贯到了脚底。
第139页 他抿嘴,郑重道:「我没害过她,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我这就是要去找他问问清楚的。」 听到这话,李泽微微眯眼。 他思量片刻,才松开了揪着他衣领的手。 仿佛劫后余生一般,赵青尽这才喘了一口气。 他两手提着领口,稍稍整理了一番:「她知道么?」 李泽不语,双手抱胸就那么瞧着他。 赵青尽咂嘴,诚恳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信。但我真的比任何人都清楚结界的重要,我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沈慕琼的重要。」 他哭丧个脸:「谁要伤她,我先不同意。这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六界。」 李泽点头,满脸写着不信。 「哎你不要冲动啊……」赵青尽咂嘴,「我屋里还有一身衣裳,你换上。我再给你拿个面具,你跟我去就是了。」 说完,他将身后的帽兜,再一次拉了下来,那宽大的外边缘遮挡了赵青尽大半的面颊:「走吧,亲自去看看,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月如勾,星辰满布,薄云轻浮。 赵青尽带着李泽一路往山里走,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我还是第一次被个凡人吓住。」他感慨,「你这到底什么来头啊,可比仙门那群白鬍子老头强太多了。」 他絮絮叨叨的尬聊着,时不时回头看看,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交代在这。 「沈慕琼说你是她的徒弟,你真的是她徒弟么?」 「也对,也只有她能教出来这么离谱的人了。」 「什么时候收的啊,不吭不响的……」 穿过溪流,自万千萤火虫编织的梦境里踏过,赵青尽所有的问题都没能得到李泽的回应。 他自知理亏,也不气,就是走在前面,总觉得背后李泽的目光,烧的他心慌。 月下,夜雾弥蒙的山顶,那尊潦草的土地神像矗立的位置,便是穿越交界的关卡。 赵青尽站在神像旁,揣着手示意李泽跟上。 「一步之遥,就是不念川了。」他说。 李泽看着他,将手里那把漆黑的长剑收回了腰间,用斗篷遮挡了剑柄,这才与赵青尽擦肩而过,穿越交界。 眨眼之间,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如一副画卷,在李泽眼前慢慢展开。 悬浮于夜色里的孔明灯,徜徉在星空中,有着巨大翅膀的鱼…… 赵青尽原本得意洋洋,准备等着他惊讶赞嘆的时候扔下一句「不过如此」。 结果李泽面颊上连一点波澜也没有、平静的仿佛这里早就来过一样。 诧异的人换成了赵青尽。 他想问,又不好问,挠了挠后脑勺。 直到此时,李泽才看着他,问道:「你跟逸轩是什么关系。」 「张新丰一案……」他目光格外犀利,「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114章 蝼蚁而已 赵青尽愣了一下。 他干笑一声:「我以为你除了沈慕琼,什么都不关心呢。」 「她关心这件案子。」李泽话音依然冷漠。 赵青尽瞭然的点头。 如果不是沈慕琼这几日一心都扑在这案子上,李泽大概什么都不会问。 他背手想了想,片刻才说:「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 赵青尽琢磨了下:「我和逸轩没有关系。」他坦言,「你不是好奇神族和罗汉堂做了什么交易么?罗汉堂创立的时候,是为了保护结界之后的六界宝物。是尝试用人血造出供神族驱使的「假妖」,替代里蜀山四大妖,守护那四样天地至宝。」 他顿了下脚步:「而逸轩,是实际的实施者之一。」 「一开始只会取「有罪之人」的血液,只有杀人放火的人,会被取血替代行刑。」赵青尽摇头,「神族监督了一段时间,看着他们中规中矩,之后就没再管。毕竟还有整个神界得守着,谁也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天天盯着他们。」 他抬起头,望着飞跃而过的大鱼,有些无奈:「后面他们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瞎搞起来了。」 李泽沉默着与他并肩而行,身旁无数奇奇怪怪的妖怪,却都不敢太过近身。 他想了想,赵青尽的话确实也说得通。 「张新丰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泽话音深沉。 赵青尽咂嘴摇头:「不知道。」 他说完,感受到李泽投来不信的目光,委屈巴巴的又强调了一遍:「真不知道啊!」 「我本来喊逸轩出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明显过头了,我绝对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可是饕餮啊,别说凡间了,扔到神族去,所有人都会抖三抖的。」赵青尽哀嚎连连,一肚子槽点。 「你也知道,我的立场很尴尬。一边是沈慕琼,称得上生死之交,一边是神族,他们和神族有这个交易,我夹中间我挺难受的。」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把心头怨气都倒给了李泽,「罗汉堂不管之前做了什么,起码还都中规中矩。但是从去年你赴任开始,逐渐离谱。」 「从万缘客栈的连环案开始,再到陈家纸魅,包括后续的刘宋老虎和赵梅娘火烧案,骨肉分离的魏氏与鬼车。」赵青尽竖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着,「前几个还是小妖怪,后面几个就开始往大妖的方向去了。」
第140页 「再加上饕餮的妖丹。」他歪了下嘴:「这谁能坐视不理?一个弄不好,整个青州都要血流成河的。」 「你知不知道会有妖丹出现?」李泽听着他的话,目光微眯。 赵青尽走的很慢,他蹙眉望着李泽,像是做了十二分的心理斗争,才开口道:「我知道。」他说,「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停住了,在万千孔明灯的映照下,苦涩的望着李泽:「李泽,我只是个山神而已。」 没有决策的权利,只是个小小的山神而已。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土地,郑重道:「张新丰的死,对我来说是个意外。」他苦笑,「你们会察觉到我的问题,大概率是因为我喊沈慕琼再一次确认尸体吧?」 赵青尽嘆了口气。 「我得到的任务是配合罗汉堂取血,遇上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情本身我可是反对过不止一次。」他说,「这里是青州啊!距离交界如此近,一点偏差都是万劫不復。」 「但没用。」赵青尽干笑一声,「我就只是个芝麻大的山神而已。」 他挣扎过,质疑过,甚至返回神界质问过,但都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罗汉堂和神族做的这一次交易,对早就看妖族不顺眼的神族来说,诱惑太大了。 「他们指望着利用金刚罗汉,从妖族手里将保护六界宝物的权力夺过来。」赵青尽「啧」一声,满脸无语,「甚至指望这件事之后,能将妖族和魔族看成同类,联合仙凡二界,把他们一网打尽。」 他咂嘴:「有病!」 「这事情我几次三番的争论过,争论的结果就是……」赵青尽走快了两步,站在李泽面前,抬手从头到尾的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瞧见了没有,再争论几次,我恐怕连山神都没得做,我大概要去守庙去了。」 想到这,他就一肚子火。 「先前沈慕琼沉睡不醒,上面就有人来送信,说罗汉堂在青州暴露了,他们要换个地方。」赵青尽恨的牙痒痒,「我没高兴两天呢,又来一封信,说该取的血还得取,信誓旦旦的写着之后会做的干净,会将事情嫁祸到化妖上,让咒禁院查不到把柄。」 他有些激动,在李泽面前来回踱步:「口口声声说是兔妖鼠妖的级别,结果呢?那是狍鸮啊!」 听到这里,李泽懂了。 赵青尽要见逸轩,不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因为罗汉堂的行为出格了。 对他来说,配合罗汉堂这件事本身就是自己的职责之一。但现在的情况是,就算他配合了,罗汉堂却依然做了奇怪的事情。 「我得去问清楚,为什么要将狍鸮的妖丹带到青州来。」他神色凝重,「我不相信罗汉堂不知道青州结界有多重要。就算罗汉堂不知道,身为八大长老的逸轩也应该清清楚楚。」 但最终,他们没能见到逸轩。 一身妃色外衫的小童,恭敬的行了个礼,话说的滴水不漏:「我家长老闭关了。」 赵青尽一股火就窜了起来。 「长老有说,若是您找来的话,先和您赔个不是。」小童腰弯的更深,「此次给您添了新麻烦,确实过意不去。」 「那是麻烦么?」赵青尽看着眼前只有凡人十二三岁孩子模样的药童,难听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狍鸮的妖丹会出现在青州?这件事若是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之后我可不会放任不管。」 谁知,小童笑了。 他手里捏着一把扇子,挡着自己的唇角,面具下的眼眸笑成了弯月:「山神大人哪里的话,您若继续这么闹下去。万一又要被贬职,这都没地方去了。」 那尖酸刻薄的样子,和逸轩像极了。 赵青尽面颊冰冷,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小童见他不回应,挑眉道:「您放心,凡人化妖本身就是必死无疑,没有成功的先例。」他笑意更深,「反正都是死,怎么死的,用什么妖丹弄死的,不重要的。」 「蝼蚁而已。」 第115章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去之前,李泽想砍了赵青尽。 回来后,李泽想和赵青尽一起,砍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罗汉堂。 他沏了杯茶,看着东方天边的鱼肚白,推到快要气炸的赵青尽面前。 「哟,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赵青尽歪了下嘴,一饮而尽,「我要不是因为再被罢黜,青州这边就只剩下沈慕琼一个人,我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沈慕琼?」李泽端坐在他对面,不解地问。 「怎么告诉啊?」赵青尽嘆口气,「你想想她那个性子,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告诉她,她一准打上神界去。神族也不是傻子,你都打到我家门口了,不可能不反击,这都用不着结界坍塌,六界就乱套了。」 李泽点头,为他添了茶水。 依照沈慕琼的心性,不放在心上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放在心头的事情,绝对不会退让半分。 带着一众妖怪,一路杀到神界,完全有可能。 「若是杀光,也行。」他清清淡淡地说。 如果青州没有赵青尽这个对妖怪友好的神族。如果沈慕琼没有将赵青尽当成真朋友…… 那杀上神界去,倒真的是个简单粗暴的法子。 这话听得赵青尽肝颤,连忙捂着自己的心口,痛心疾首:「别开这种玩笑啊,尤其是昨晚见识了你的实力之后,你可千万别吓唬我。」
第141页 李泽看着他夸张的动作,没继续说。 「沈慕琼知道么?」见他不语,赵青尽试探着问,「你夜里来找我,她知道么?」 李泽思量了片刻:「她知道和你罗汉堂有关系。」 「啧!」赵青尽顿觉生无可恋。 「你得感谢她愿意在你身上赌一把。」 闻言,赵青尽干笑一声。 他明白,自己这次是死里逃生了。 就凭李泽昨晚那杀气汹涌的模样,一点差池,他都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想到这,赵青尽放松了不少,他手腕支着下颚,好奇地望着眼前端坐的李泽,上下打量了许久:「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他问,「说实话,你来青州这么久,若是你不出手,我都看不穿你修士的身份。」 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了李泽比他强。 只有绝对实力的压制,才会完全察觉不出来。 「除了仙族那几个半神,你还是第一个我完全没察觉的。」 李泽没说话。 朝阳穿透窗,肆意挥洒在他身上。 他沉默了许久,提起青瓷的壶,添了半盏温茶:「昨夜之事,你自己同慕琼说清楚。」 端起茶盏轻轻吹开茶叶,他漠然地润了下嗓子。 青州初秋的光阴像是撕碎的纸片,云开时满地金灿,云合时又带着点薄薄的灰暗。 但世子府的位置却像是天选之子。 几轮开合都没把它遮上,瓦片被照得光芒璀璨。 屋檐下,沈慕琼揉着自己的额角,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酸。 就像是一个姿势睡了太久,连筋脉都堵塞了一般。 整个院子安静得异常。 她披着外衫走了一大圈,一个人影也没瞧见。 就在诧异不解的时候,前院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沈慕琼寻声而去,绕过垂花门,还没走到正堂,就看见赵青尽按着个白鬍子老头,把他扭到了李泽的面前。 这是什么戏码? 沈慕琼迟疑了片刻,又退了两步抬头看了看天。 她细细琢磨,觉得自己除了睡了个觉,别的事情应该也没错过。 可眼下这个场面,她怎么就看不懂了呢? 正堂上,李泽察觉到了沈慕琼的视线,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问:「王大夫,兴义堂最近的生意还不错吧?」 花白鬍子的王修拱手,连忙附和:「好啊,承蒙世子大人的恩泽,好得很啊。」 说完,他哆哆嗦嗦地瞧一眼赵青尽,又看看站在另一边的姜随,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这……世子大人带小民过来,可是府上有人需要问诊啊?」 李泽摇头。 他接过姜随递上的帐本,两指捏着纸面,缓缓地翻开。 他身后侧门,沈慕琼慢慢上前。 她有点不理解,怎么一觉睡醒,兴义堂的王大夫就被抓来了? 是拿到了什么实证么? 她凑在李泽身后,低着头看着他手里帐本上的明细。 这一眼,让沈慕琼有点迷茫。 这个帐本有点意思。 硕大一个兴义堂,三代传下来的老店,最近几个月的帐目却写得随心所欲,大有放飞之姿。 前面十几页确实完完整整,药材从哪里进,销售了什么东西,记录得清楚明了。 但再往后翻,就瞧见不同寻常之处了。 他们竟然已经有两年都没有进购药材的记录了。 「看着不像是生意不错的样子啊。」李泽关切地问,「兴义堂若是遇到难处了,王大夫尽管直言,我大小也是个通判,还是帮得上的。」 王修懵了。 他迷茫地看着李泽:「世子大人何出此言啊?我们家医馆运营的尚可啊。」他不解,「虽然疑难杂症偶有失手,但这医馆不都有这个情况么?」 李泽极为敷衍地点了下头,他脸上笑意仍在,将手里的帐本拎在手里转了个方向:「近两年,你都没进购药材,你这医馆日日开出去的都是什么药?」 横向的帐本,两张页面上写着日期,下面详细记录药材盘点的明细。 始终在减少,从未增加。 更怪的是,即便是这种情况,两年了,四五本册子,只降不升却也没见底。 就算是今天的帐目上,每一样也都剩下十几克。 哪有药材是这么消耗的? 王修接过册子拿起看了片刻,他手指肚从上面每一味药材上划过,嘴里听不清在嘟嘟囔囔些什么。 但沈慕琼看得出来,他的神情逐渐放松,方才的迷惑已经荡然无存。 「这个……世子殿下有所不知。」他拱手道,「如今青州医馆的药材,大多都是集中买,集中送。以前是我们一家医馆单独找药材商买药材,价格贵。现在我们十几家聚在一起,我们只管开药方子,病人拿着药方去专门的铺子拿药,我们就不管这个药的事儿了。」 他称赞道:「自从两年前这么搞起来,再也没有人因为药材的问题跟我们闹了。」 王修两手高举,将帐册又呈了回来:「所以,世子大人瞧见的帐本,就成这样了。」 这话乍听之下确实没什么毛病。 但是…… 沈慕琼不解地问:「你把方子拿出去,你们家祖传的秘方不就暴露了?」 谁知,王修尴尬道:「这,主要是我们家祖传的方子现在也没人要,现在都是上门来求不老药的。」
第142页 第116章 缺损的碎片 听到这,沈慕琼迷茫了下。 那些细碎的线索缓缓聚合了起来,她追问到:「张新丰也去找你求过不老药?」 王修点头:「对啊。」他说,「这提供药材的东家是个仙人的铺子,里面的几个大夫修为老高了!他们有仙家秘方,别说长生不老了,甚至可以起死回生。都到这个份上了,谁还买我那个什么祖传的方子啊……都求那个不老药去了。」 如此,沈慕琼像是找到了那块缺损的碎片。 看似互不相连的案件线索,此时此刻慢慢有了交集。 她復盘了整个案子。 张新丰死之前,到叶虚谷的药铺里问过不老药,之后才进入了暗卫的视野。 四天之后,他突然发疯失控一般见到什么东西都吃,最后死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 从人际上看,张新丰和陈家兄妹两人有关系。可从他生前的路径上,他只和张娘有过联繫。 妖丹是什么时候吃进去的,又是什么人塞进他嘴里的,沈慕琼一直没有头绪。 她其实是把自己卡住了。 凡人化妖差不多就是三天到四天的时间。所以张新丰应该就是在询问不老药的那一天吃下的妖丹。 但她下意识的认为张新丰只去了一家药铺。 她过于关注叶虚谷的盛德堂,而忽略了张娘推荐给张新丰的兴义堂。 一个求药心切的人,怎么可能只询问一次呢? 沈慕琼绕过李泽,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 「给你供药材的仙家药铺叫什么名字?」 「罗汉堂。」果不其然。 听到这个答案,整个正堂里没有人觉得意外。 「也就是说,你平日里诊断开药,病人拿着你开好的方子去罗汉堂抓药?」她确认道。 「正是。」 「去哪里抓?」沈慕琼追问,「有没有具体的位置?」 王修迟疑了。 他摇头,目光有几分闪躲。 「没有?」 这反应沈慕琼都懒得拆穿:「你给病人治病开药,方子给了他们,他们连去哪里抓药都不知道?」 她拿过一旁的帐册,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诊金:「那你这里看一次病,有点贵啊!」 寻常大夫看病,诊金一两银子。 王修的兴义堂,诊金五两。 沈慕琼瞧着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的样子,探身前倾:「你是觉得我们都没去医馆看过病?在请你来之前,没搞清楚你兴义堂是什么路子?」 「依你所言,你是收了药钱开了方子,然后就把病人赶走了。」沈慕琼将帐册合上,一把摔在了王修面前,「是不是觉得我……我们世子好骗?」 屋内安静了一息。 沈慕琼一时间成了目光焦点。 李泽觉得她方才的动作,显得自己在她身旁确实是有用的。 赵青尽则反过来了,原先那个思维缜密逻辑清晰的沈慕琼,怎么有了点李泽诈口供的感觉? 而姜随一口气都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世子府的屋檐下头,还真没人去过兴义堂看病,抓他来之前也确实没摸一下这王修是怎么个治病抓药的流程。 他目光恳切地看着王修的后背,希望他不要不知好歹,最好能自己赶紧招了。 但年过五十,见过不少风浪的王修,这会儿真就是哑巴了。 他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纵然沈慕琼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一直沉默不语。 「看来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慕琼也不急,她慢慢悠悠地说,「七日之前,张新丰去你的兴义堂讨要过一次不老药的方子。」 她微微眯眼,巧妙地跳过了尚不清晰的过程,直接说:「他拿着那方子去拿药,之后,头上长出双角,手指变成利爪样,肚皮上额外长了一张脸,死了。」 王修的脸皮上稍稍抽动了两下。 沈慕琼继续道:「青州府衙现在有人证,证明张新丰去了你的医馆拿药。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唯一出门做的事情。所以府衙合理怀疑,你开给他的方子里,有导致他死亡的直接原因。」 可王修依然不为所动,大有一副什么都不说,死扛到底的样子。 沈慕琼微微眯眼。 看来这个人对病人的生死,并不感兴趣。 他的心里支点不在这里,得另外换一条路。 沈慕琼一边琢磨一边说:「你们王家三代人都是妙手仁心,医治的百姓少说千人万人。如今若是被人知道你开的方子出了这么大的披露,兴义堂的招牌兴许就毁在你的手里了。」 王修闭上了眼,仍旧一言不发。 病人的生死,药铺的名誉,三代积攒起来的声明他竟然都不要了? 沈慕琼指尖轻轻点着桌角,她抬头看一眼李泽,有些无奈。 此时,在一旁提笔记录许久的赵青尽忽然合上了册子。 他瞧着王修,直言:「哎呀,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在坐的这都是自己人,张新丰死的那么奇奇怪怪,你什么都不说,怎么脱的了干系?」 天光大亮,秋风吹拂。 不只是沈慕琼,连王修都诧异的看着赵青尽。 他坐在椅子上歪了下身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张新丰确实是吃了药之后出的事情,各种证据青州府衙都查的差不多了,你要么自己背了这个锅,我把你送大牢里一刀噶了。就跟霍义一样,走的轻快。」
第143页 「你要么就把事情推出去。」赵青尽忽悠的有理有据,「查你容易啊,查那些个仙家那不容易啊!这事情最终不就不了了之?你不就稳了?」 说完,他瞧着沈慕琼,指着王修,一本正经道:「这段一会儿抹了啊!」 沈慕琼都听懵了。 她迷茫的看向李泽,可李泽就像是揣着明白装煳涂一样,不知道从哪里递给她两块墨子酥:「晚点解释。」 赵青尽歪着身子看着震惊不已的王修,手指着屋内所有人,安抚他道:「瞧见没有,都是长老的常客,不会为难你的。就是公职在身,不得已而为之,你也理解一下我们啊!」 至此,王修才迷煳过来:「哦,自己人,走过场啊?」 赵青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又翻开了手里的案宗,拿着笔说:「对啊,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把自己身上的嫌疑洗干净不好么?」 第117章 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大约是觉得言之有理,王修跪在那权衡再三,手指捋了好几下鬍子,竟真的开了口:「不是我不说啊,是我也不知道啊。」 他看着赵青尽,又看看李泽,拱手作揖:「几位大人都是常客,应该也知道,最近罗汉堂那铺子不出不老药了啊。」 「原先他们家是送货上门,有些大主顾还有马车接送,张新丰那天找上门扭着我唠叨了好长时间,我最后没法子了,正好那晚上是月圆夜,有马车来接我们去拿药,我就把他捎带上了。」 王修口中的罗汉堂,是个正经卖药的铺子。 因为这几年年景不太好,大梁很多生意难做,医馆也得谋求个长久,就聚在一起想了很多法子。 大夫开药,然后病人自己求抓药,早几年就提出来了,只是一直没人做。 「诊金是小头,药钱是大头。」王修数着自己的手指头,「出诊看病一两银子再加一贯钱,坐诊就只有一两银子。但若是带上抓药,这一次就能收个五六两。这大头买卖,哪家药铺也不愿意撒手。」 「妙手仁心是一回事,大夫也得养家餬口啊。就是神仙降世,那也得吃五谷杂粮才能长起来不是?总归不会是喝西北风就能给人把脉看诊的吧。」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个「一」,「这从四五两银子,一下变成就赚一两银子,这没人干。」 「后来就出了个转机。」王修顿了顿,「大约是十几年前吧,青州来了个药材商人……」 那时候的兴义堂,还是王修的父亲坐诊的时候。 「你们知道青州白家吧?就后来,他们家女儿白如月找了个好女婿,叫苏束。白如月的病就是我爹给看好的,那方子就是我们家祖传的秘方。」 王修边说边感慨:「就是前阵子遭了贼,那方子不见了。幸好我倒背如流,不然就要失传了。」 小风吹拂,沈慕琼瞧了眼姜随。 他抬手挠头,别开了目光。 「但是之后白如月就又出事了,听说是神智出了问题,某天突然就不见了踪影。」王修抿嘴,「那次,苏束来兴义堂抓药,结果没什么用,还在我们医馆里面闹了一回。」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其实那次闹得很大。 王修不知道这当中的弯弯绕绕,不知道白如月靠着有纸魅的那张画多活了五年的时间,以为是自家药方神奇,救了白如月的命。 那之后为了给白如月调理身子,苏束也确实想了很多方法。但被纸魅侵蚀了的白如月,逐渐丧失了「自我」。 就算吃着药,也依然不见半点好转。 当时对纸魅一无所知的苏束和白家父母,自然就将问题的根源推到了兴义堂上。 「说来也怪,我还记得那个姑娘,诊疗的时候挺正常的,脉象不见一点问题,但偏偏神智确实不清楚。」王修说,「苏束在我们医馆一连闹了三五天,他拿着我们开的方子控诉,我爹本着不能干伤天害理之事的念头,辗转了好几家药铺,温病派和经方派的大夫我们都去问了,都说这个方子没有问题。」 「方子没有问题,人却越吃越严重。」他摇头,「这不就只剩下药的问题了。」 苏束和白如月在整个青州虽然算不上大户,但也绝对占得了一席之地。 他这么一闹,不管是真是假,不管真相如何,兴义堂的招牌已经砸了一半,有很多年都喘不回来气。 「就这件事之后,我爹直到临死都在说,这个药是个问题。药材的真假,药材的品质,包括种药用什么水,在什么地上……这都有说头,这都是我们控制不了的东西。」 王修感慨。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罗汉堂的出现,简直就是破云而来的一道光。 「是他们主动找到我的。」 最初王修根本不信。 他们这些医馆去药贩子手上收药,芝麻大一点药材,就要不少银子。但是罗汉堂说,几个药铺一起找他拿药,他能比药贩子手里便宜得多。 「哪有商人这么傻,放着大价格不做?药材又不是卖不出去,他一点一点卖能多赚好多银子呢。」 这赔本的买卖让王修不理解。 在马车运药这么艰难的大梁,药材这种东西需求本身就不小,没有必要降价卖。 改变了王修疑惑的契机,是某一次罗汉堂再上门谈供药的事情。 「他们家掌柜的跟来了,我一看那衣着就知道,这分明是个修士啊!」
第144页 七尺男儿,气宇轩昂,一身白衣,金丝纹绣着祥瑞图案,小冠高束,银制的髮簪熠熠生辉。 他带着两个药童,手里卷着书册,彬彬有礼。 「这位仙家很懂药材的。」王修说得激动,「他也很懂我们医馆的难处啊!他知道我们遭遇了什么,知道我们方子没问题,却没法控制药材水平的困境啊!」 「他带来了几十种药材的小样,我一看,那品质确实是没话说,挑不出毛病。」他回忆着,脸上满是钦佩,「还拿出了几味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仙家药材,那东西金光闪闪的,绝非凡品。」 谁能拒绝这种诱惑?这是一个了解他困境,又能提出合理的解决方案,还让他花更少的银子赚更多钱的活神仙啊! 就是这推心置腹的畅聊,让王修的戒备打消了一半。 但最终还是因为一句话,才让他彻底相信,并选择加入。 「他说凡人大多受苦,疾病缠身,这些品质的药材却在仙门随处可见,他们把好品质的药材低价送过来,治病救人,就成了我王家和仙门共同的功德。」王修说得诚恳,「善莫大焉啊!」 「所以,你就和罗汉堂合作,你开药收银子之后,由罗汉堂抓药送药?」沈慕琼梳理了一下整个过程,思量片刻问,「任何方子他们都抓?」 「抓啊!」王修点头,「最初那几年只是些普通的方子,为了防止药材供应不上,我们自己家铺子里也存一些药材,后来……」他想了想,「就五年前吧,罗汉堂突然就弄出来个长生不老方。说是吃了这个方子,益寿延年,气血会很好。」 「你信么?」沈慕琼追问,「作为世代行医的你,信么?」 她问完这个问题,王修沉默了。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说:「不信。」 他说得深沉:「从我学医第一天起,我爷爷,我父亲,就反覆地叮嘱一句话,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第118章 若以寿命论长短,那妖怪还千年万年呢 王修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望着沈慕琼:「但是我又不得不信,因为对方是仙家。」 「比起我这个肉眼凡胎的人,他们在这件事上更有发言权。」他为难一笑,「他们活得确实长啊……」 凡人一生不过七八十年,修士却能轻轻松松四五百年。 沈慕琼看着他,轻笑一声:「若以寿命论见识的长短,那妖怪还千年万年呢。」 这话把王修给堵了一把。 他有些诧异,似乎从来没从这个方向想过这件事,真的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个罗汉堂来跟你谈药材的人叫什么名字?」沈慕琼看着他。 王修眯着眼睛想了想,半天才想起来一个字:「什么明来着……」 他「嘶」一声:「他身旁人都喊他长老,我也喊他长老,我就没记得住名字啊!」 沈慕琼瞭然:「汉明?」 王修又想了想,最终摇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真不记得了。」 问到这,不仅仅是张新丰的案子多了一种可能,连罗汉堂的线索也增加了不少。 沈慕琼最终将话题回到了张新丰的死上。 她一点一点的引导着王修,回忆当晚他带张新丰去罗汉堂拿不老药的时候,经歷了什么。 「你开了不老药的方子给了张新丰,接着你们一起上了马车,然后呢?」 「后面的事情,列位大人应该都知道啊。」王修拱手,「那马车没有窗,漆黑一片,我也不知道是把我们拉去哪里。原本药是送过来的,后来变成我派人去江上村拿,今年又换成了穆庄,再后来,只让我们这几个铺子的老闆带个小弟,亲自去拿。」 「他那天运气好,我又正好缺人帮我拿药,就想着干脆带着他碰个运气算了。」他指着自己的手掌心,「天地良心啊,我真没害他。」 这句话沈慕琼是信的。 与妖相关的案子会被单独提出来,归咒禁院管辖,就是因为这些案子凡人做不了。 妖丹本身就不是凡人能触碰的东西。 假设王修和张新丰有不共戴天之仇,此时就算给了王修一颗妖丹,他都不知道怎么用。 「那天罗汉堂是谁接待的你们?」 沈慕琼看着他。王修神色有点尴尬。 他谨慎地扭头,看了一眼赵青尽。 见赵青尽一点反应也没有,才磕磕巴巴地说:「是……是逸轩长老。」他干笑一声,「就是之前在青州开了茶社的逸轩长老。」 「他给张新丰不老药了么?」沈慕琼追问。 「没有。」王修摇头,「他说最近那个药吸引了不少妖怪,毕竟是仙药,妖怪都想得到,搞得青州乌烟瘴气,惹了不少邪乎事儿的。」 「再加上张新丰也不是什么老主顾了,谁知道他什么底细啊,逸轩长老就不乐意给他。」王修说到这,叩首在地,「我以上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谎言,若有一句假话,我王修遭天打五雷轰!」 秋阳金灿,沈慕琼坐在正堂,听着知了夏末的绝响,将王修的话整理了一番。 也就是说,张新丰没在罗汉堂拿到药。 难不成他体内的妖丹和罗汉堂没关系? 「张新丰到了罗汉堂之后,就没有得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没吃什么奇怪的玩意?」
第145页 王修愣了愣,诧异地抬头,他迟疑片刻才瞧着沈慕琼:「不是说走过场么?这也得问得这么清楚?」 沈慕琼还没吭声,就听赵青尽先开口:「问你什么你就答,我这案宗得写。」 王修看看赵青尽,又看看沈慕琼,这才「哦」了一声。 「他没得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是追着逸轩长老一个劲的要药,长老说没有,那张新丰一根筋,说不给他他不走。」王修揣着手感慨,「最后长老没法子,给了他一颗闪着光芒的丹药。」 就是那个!「什么丹药?」 沈慕琼探身前倾:「什么光芒,什么样子?」 王修眨了眨眼,捋了好几下鬍子,想了很久才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黄里透红,像是陈皮做的糖浆一样,发散着悠悠的光。」 「有多大?」 「没多大。」王修比画了一下,「比手珠大一点。」 「他从哪里拿出来的,你可瞧见了?」 被连续追问的王修下意识地想要迴避,有些敷衍地说:「就个盒子里拿出来的,紫铜造的。」 说完,他不情不愿地又看向赵青尽:「这行了吧?都到这个份上了,还继续问啊?」 赵青尽没抬头,手里仍在奋笔疾书:「你就配合一下啊,配合了没坏处。」 听他这么说,王修又泄了气。 他看向沈慕琼的目光里都多了破罐子破摔,放马过来的味道。 谁知,沈慕琼这次是真的没问题了。 她点了下头,从身后抽出戒尺,啪啪地拍了两下手心。 王修被她这架势吓住了:「这我配合了啊!天地良心啊,我配合了的!」 他大概是以为沈慕琼要动手。 沈慕琼没理会,将戒尺嗖的一下插进了光影里。 她刚要开始转动,却见李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我的。」他轻声道,「用我的时间换。」 正堂中忽然安静了。 沈慕琼想了想,少见地点了头。 她手心微动,戒尺的影子逆着光旋转了片刻。 跪在地上的王修的眼眸转瞬失焦。 他像是一尊雕塑,愣愣地跪着。 直到沈慕琼站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去吧,你只是睡了个午觉而已,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经歷。」 「你没来过世子府,也没有说过任何罗汉堂的事情。」沈慕琼边说,边给姜随使了个眼色。 姜随忙走在前面,准备马车去了。 王修呆呆地起身,嘴里念叨着「只是睡了个午觉」,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往世子府的正门走去。 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沈慕琼才拍了两下手掌心,从光芒里掰下那根戒尺,和善地看向李泽和赵青尽。 「所以,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目光打了个来回,笑意更深,「怎么我一觉睡醒,这案子就破了?」 她瞧着李泽,话里有话:「你怎么就知道王修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她又看向赵青尽,话音更冷:「你怎么就知道罗汉堂是逸轩的手笔?」 咣当一声,正堂的门窗被沈慕琼全部锁死。 她微微仰头,头顶两只璀璨的鹿角,伴着属于大妖的压迫,在整个正堂里掀起一阵狂风。 李泽端着茶岿然不动,赵青尽却险些被吹到墙上去。 他两手抓着李泽的椅子,等风浪过去之后,尴尬地瞧一眼沈慕琼,嘿嘿一笑:「这个……你也有鹿角啊?」 那瞬间,风浪更大了。 「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么!」赵青尽吆喝起来,「你这好徒弟,昨晚上把我揍了!」 第119章 努力的方式是祖宗显灵 当着沈慕琼的面,赵青尽也懒得再隐瞒了。 他一五一十将神族和罗汉堂之间的约定说了个清楚。 「我确实没办法了。」赵青尽坐在椅子上,「一路被贬职到青州,若是再被贬下去,我连咒禁院都护不住了。」 「就像这一次,逸轩弄来一颗妖丹的时候曾和我打了个照面。他说那妖丹是偶然所得,他会送回仙门妥善保管。也说因为这妖丹的影响,青州近日会有些化妖的现象。你也知道,那种级别的妖丹,确实会引起异变。」 赵青尽揣着手,十分没理,连腰都挺得不是那么直了:「我想着最多他就是偷摸取血而已,谁知道他是把妖丹做仙丹,送给了一个凡人。」 「我如果知道他要干这个事情,那是要跟他拼命的!」 他说得恳切,但是沈慕琼不买帐:「杀人取血就不拼命了?」 「啧……」赵青尽无奈摊手,「上头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去管的就是他们杀人取血这件事。」 他侧了下身子,郑重道:「我是不知道仙门什么套路,他们害死的人,总有他们的道理。」 「从客栈一案陈木生开始,爱恨嗔痴,贪慾情仇,总能占上一条。」赵青尽从怀中拿出册子,当着沈慕琼的面翻开,「说陈木生沉迷功名,二十多岁背井离乡地远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孝,所以该死。」 「说后面那个出事的乞丐,给人跑腿送东西,原本一吊钱他收了一两,这是贪念,他该死。」 「后面王玉堂是个意外,他们本来想取王玉堂的血,结果被赶在后面上山找人的石江给先一步截胡了,所以王玉堂倖免于难。」赵青尽指着本子上的记录,眉头不展,「你猜猜王玉堂为什么该死?」
第146页 沈慕琼蹙眉:「为了钱,听信妖言?」 「可不是么!贪念!得杀!」赵青尽说到这,起了火,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就这种摆明的藉口,随手编的谎言,神族那老傢伙居然信。」 他看着沈慕琼:「除了他不想管,他想坐收渔利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 确实,不管什么手段,金刚罗汉只要能问世…… 假如出问题,那是修士和咒禁院之间的冲突,收尾工作归咒禁院,凡世和妖怪都被削弱。 假如没出问题,那这东西帮助他们接管了结界之后的宝贝,六界的主动权就落在神族手里了。 不管出不出问题,神族都赢麻了。 赵青尽嘆一口气。 云开日现,万丈光芒照耀着整个青州大地。 他话里带着几分埋怨,却也透着几分深沉的爱意。 「凡人确实钩心斗角,屁事很多,让他们努力,他跪在地上求祖宗显灵,连自家屋檐都不出,天天埋怨老天爷不掉馅饼……」 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穿透窗户,望着风捲云舒的广阔天地,浅浅道:「由是如此,也没有人有权利这样去剥夺他们。」 「正因如此,这才是个有血有肉的烟火人间。」 「他们冷漠、精明、利己主义、以无知做自信、以炫耀遮自卑……即便如此,就算如此,神也好,仙也好,都没有那个能扼住凡人咽喉的权利。」 看向沈慕琼,他话更重了几分:「他们没有。」 「我确实瞒了你们两位,一来是因为这件事确实不光彩。」他嘆息,「二来是因为,我不想把你们卷进来。」 「一个里蜀山大妖,一个凡人皇脉世子,一个不小心,神妖都有战一场的可能。那你们猜猜这一战会在哪里打?断然不会是神界也不会是妖界啊!」赵青尽无奈,「不是所有神族都有身为神的自知之明的。」 「也不是所有神族都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沈慕琼站着没动。 她和赵青尽,联手守护青州六七年,他眼中对凡间众生的包容和大度,沈慕琼一清二楚。 赵青尽虽然是神族,可他没享受半点优待。 他不拿俸禄,在衙门里俨然是哪里需要就去哪里。 青州府衙的那些杂事,就算是现在李泽和石江来了,也未必有他摸得清楚。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人间的眷恋,也守护着自己生活的青州。 沈慕琼看着他,许久才收了那股威压。 她看着李泽,想说他自顾自行动很危险,却又看着他淡笑的容颜,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没立场指责他。 沈慕琼觉得,这屋里,没人比李泽更想让罗汉堂灰飞烟灭了。 许是见她怒气散了,赵青尽又端出往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凑上去问:「哎?你咋也有鹿角啊?」 沈慕琼蔑了他一眼:「别人送的。」 赵青尽没听懂,愣了一下,傻乎乎地追问:「这……这也能送啊?哪送的,我也去领一对啊!」 他往前凑的多了些,不知何时脖子前面多了一把漆黑的剑。 李泽一手持剑,一手还在翻着帐本,根本没抬眼。 瞧着那黑剑剑刃上划过的寒芒,赵青尽撇了下嘴,往后退了半步:「至于么,我就开个玩笑。」 李泽仍旧没有抬头。 他两指捏着帐本翻过一页,问道:「罗汉堂负责送药的是汉明,实际的控制人是逸轩,还有别人么?」 这也是沈慕琼最关心的问题。 赵青尽点头:「当然有。」他正色道,「八大门派,八个长老,谁也不能脱了干系。」 听到这话,李泽这才合上帐本,收了长剑,沉言:「书房聊。」 沈慕琼先前做了一个局,准备不同的假情报,找出谁是潜藏在青州府衙里的细作。 结果因为她一次意外的穿梭而终止。 细作是谁也已经浮出水面,布好的棋子突然就没用了。 书房里,李泽先是燃了一根老山檀的线香,然后将一卷白纸推开。 他将汉明和逸轩两个字都写在了纸上,而后抬眼瞧着赵青尽。 赵青尽有些不情不愿,却还是一五一十地说:「在青州的是汉明和逸轩,幽州是……」 他边说,李泽边写。 说最后整整齐齐八个名字摆在面前的白纸上。 「这里面,逸轩是最关键的。」赵青尽指着他的名字,「昨晚去找他,不是说闭关了么?我估计十之八九是跑了。他可是组织这一切的人,当他察觉自己暴露的时候,肯定会先避开咒禁院一阵子的。」 「取血却没停。」李泽道。 「所以我说,咱们是打草惊蛇了。」赵青尽摇了摇头。 第120章 还兴徒弟带坏师父呢 四城八人。 「还好。」沈慕琼端详着纸面,「我们的人也不是很少。」 先前她有让秦玉然和叶虚谷去送信。如果顺利的话,她能多四个人的助力。 「山江咒禁院实际上是两个人在镇守,一个大妖和他的徒弟,其余两地各一人。」沈慕琼微微眯眼,「只要我们布局快,动作快,胜算还是很大的。」 赵青尽愣了一下:「哪种胜算?不是打过去的那种胜算吧?」他捂着胸口痛心疾首,「你的好徒儿,这两天快把我吓神经了,神挡杀神,佛挡斩佛的。」
第147页 「那也怨不得他。」 沈慕琼这一句,堵上了赵青尽后面十几句。 他吊着嘴角,瞧着眼前的「师徒」,小声哔哔:「对,怨我。」 「嗯。」沈慕琼一本正经地点头,「若不是你背信弃义,暗中运作,他也不会重拳出击不是?」 秋风徐徐,赵青尽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才接受了现状:「你这……还兴徒弟带坏师父呢?你原先不这样啊!」 原本的沈慕琼,与世无争,是个凡尘俗世的旁观者。 因为洞悉这天地的法则,所以不入任何人的因果,不与任何人有太多的交集。 她一个人在咒禁院里,打香篆、品茶,一坐就是一天。 现在倒好了。 好长时间没见沈慕琼打香篆了,她就像是多长了一条尾巴,走哪身旁都多个脑袋。 赵青尽格外无语。这李泽就这么香么? 他打量着李泽,自从世子府落成,他便鲜少穿那身黑色的缁衣,月白色的外衣轻柔服贴,将他宽肩窄腰的身形衬托得十分完美。 论身高,他比赵青尽高了半头。 论本事,他揪着赵青尽衣领的时候,已经领教过了。 论颜值,有清风朗月的秀气,有松篁滴翠的傲然,配得上那句「远赴人间惊鸿宴,一睹人间盛世颜」。 嗯……赵青尽指尖蹭过自己的下颌线。 真香。 「我们手里关于罗汉堂的线索,除了他们与神仙两族做了交易之外,还有他们以人血训养金刚罗汉,企图破坏四个结界。」 沈慕琼看着李泽面前的捲轴,沉默片刻道:「我有个提议,你们要不要听一听?」她说,「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可以一举扳倒整个罗汉堂,还能保住结界。只是……这需要我们所有人的配合。」 微风吹拂,像是温暖的手掌,摇动了屋檐悬挂的占风铎。 叮咚声里,沈慕琼徐徐道来:「逸轩已经暴露,所以他选择了迴避,但是取血仍在继续。咒禁院仍然顺着取血这条线往上查,不管能不能查到,逢案必查。」 「而青尽,我需要你继续和逸轩保持联繫。」她看着赵青尽,「你以前是怎么待他的,现在仍然如此。我们的线索并不多,罗汉堂现在在哪里,怎么找到他们,他们还跟谁有联繫,我们都一无所知。」 「要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必须四地联合起来,一口气剷除干净。」沈慕琼直言,「如此,我们需要更多的线索。当务之急便是搞清楚那四个金刚罗汉分别在什么地方,什么位置。」 「最后……」沈慕琼的目光落在李泽身上,「找到那金刚罗汉之后,我和赵青尽都无法出手。作为凡人,又拥有皇族血脉的你,是动手的最佳人选。」 在凡人的地界里,尚未位列仙班的修士,造了一件可以毁天灭地的邪物。 不管是神仙还是妖魔,谁去将这邪物摧毁,都能落下类似擅闯别人家的院子还搞了一通破坏的口实。 唯有本就是凡人的李泽,动起手来合情合理。 凡人造的,被凡人毁掉,这个黑锅扔给谁都没道理。 「所以,拥有能摧毁金刚罗汉实力的人,大概只有你了。」 计划很清晰,安排也很明确,唯一的问题是,怎么开始这第一步。 沈慕琼坐在屋里想了一整日,从哪里入手,怎么发现罗汉堂和金刚罗汉的位置,却仍旧一筹莫展。 本身,李泽提议让姜随带着暗卫卧底到各个医馆去。但赵青尽明确地反对了:「太危险了!」 「那群人修为本身就很高,姜随的实力不足以保护他自己。」他斩钉截铁,「他藏不住自己的修士身份的。」 「你们想,八大门派的长老,自身修为本就很高,这经常合作的铺子突然冒出来个小修士,换成你,你紧张不?」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简直羊入虎口,说不准我们还会被反过来监视。」 「那如果是跟着马车呢?」沈慕琼尝试换个法子,「送药往来都是用马车的对吧,我们暗中跟着马车怎么样?」 「我来跟。」许久不言的李泽,此时开了口,「其他人都太危险。」 他垂眸,指尖点着面前的长卷:「石江和姜随,一个明面上探查着,一个暗中监视着药铺动向。如果那漆黑的马车出现,我来跟着。」 屋内安静的片刻。 老山檀的线香已经燃尽,沈慕琼思量了许久。 她目光落在李泽的手腕上,那里仍旧环绕着自己的灵力气息。 「这样也好。」沈慕琼点了下头。 绑在李泽手腕上的头髮,能在他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通知她。 再加上李泽那逆天的实力,他去应该是最安全的人选了。 「你如果……」 她话没说完,石江匆匆自屋外赶来,神情急切,拱手行礼:「主上,出事了。」他说,「劳烦赵大人和沈大人出个现场,城西河里捞出来一具女尸。」 他蹙眉,思量了半晌才又说:「击鼓的人说,尸体上长了耳朵,像是兔子……」 众人皆怔。 赵青尽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忙问:「看清楚长相了么?」 石江摇头:「我还没去,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过来了。」 「好好好。」赵青尽白了脸,「我马上去,马上去。」 他来回踱了两步,脸色不太好,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瞧着沈慕琼迟疑了又迟疑,最后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对对对……得去看看,得去看看。」
第148页 见他心神不宁,沈慕琼也跟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她又安慰道:「不会是她,送信没有这么快回来。」 却见赵青尽顿了下脚步,在光芒中站了很久。 「我了解逸轩。」他肃然回眸,「他铁石心肠,手腕很硬。」 「以现在的处境,他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第121章 奇怪的死者 青州城西护城河里捞出来一具奇怪的尸体。 这消息不胫而走,青州府衙大半的衙役都出动了,手拉手组成两层人墙,卡着看热闹的百姓。 西城的巷子口被堵得里三层外三层。 石江赶着马车停在了距离护城河最近的路口,他撩开车帘摇头:「聚拢过来的百姓太多了,马车实在是进不去了。」 听到这话,赵青尽提起地上的木盒子,弯着腰跳下了车:「我走过去。」 沈慕琼和李泽对视一眼,赶忙跟了上去。 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却给不了他实际的安慰。 赵青尽不是那种会轻易乱了阵脚的人。 能让他这么担忧,很大程度是因为死去的很有可能是秦玉然。 如果是凡人,他探测不到,自然不慌乱。 但现在,他的焦躁,侧面反映了那具尸体应该是个妖怪。 而在青州的兔妖,只有秦玉然一个。 「让一让!让一让!」石江走在前面,高声喊着,「通判大人到了,各位乡亲百姓迴避一下,切莫听信传言以谣传谣!」 他吼得很大声,但百姓就像是一堵石墙,坚不可摧。 几人在人潮中走得艰难,起码一炷香的功夫才挤到了府衙众人的面前。 「可来了!」青州典狱司长方南快步上前,拱手行礼,「世子殿下,几位大人,借一步说话。」 方南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眉头紧皱。 整个青州的刑狱分两个部分,除了专门处理妖怪作乱的咒禁院,还有负责凡人刑案的典狱司。 方南引着众人从往另一边走,边走边说:「这里是沟渠,是下游。」他手指着南北两边,顺着脚下渠水的走向说,「整个青州这样的沟渠有七条,这是南北走向的一条,北边上游是云唐江,下游接着洛龙湖。」 「发现尸体的这条沟渠,是百姓平日里生活用水的来源之一,不是污水沟。」他又擦了一把汗,「也因为如此,百姓都特别关注这个事情。」 沈慕琼边听边点头,思量着尸体出现在此的几种可能性。 是溺死亦或者是抛尸,做了个大概的推测。 但是赵青尽显然没有这么淡然,他脚步很快,扯着方南问:「女人?真有兔耳朵?」 方南和赵青尽合作五六年,彼此之间更熟悉。 他点头,坦言:「女人,真有。」他手比画了一尺长度,「大约这么长,长在肉里的。那耳朵太显眼了,还带着伤,像是被揪坏了的样子。」 赵青尽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咬着唇一言不发,脚下生风。 这模样让方南有些不知所措,他提着衣摆扶着帽檐,一路小跑才跟上他。 水渠旁,尸体平躺在地上。 赵青尽最后是跑过去的,直到看清了容颜,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连连点头:「不是她……不是她……」 不是秦玉然。 但怪就怪在,渠边女尸的头顶上,确实有一对像兔子耳朵一样的长耳。 赵青尽打开手里提着的木箱子,又恢復了往昔的模样,带上手套,系上方巾。 他抬起被害人的手肘,试了试僵硬的程度。 「这种程度的尸僵,死亡的时间应该是距今六个时辰之前。」说到这,赵青尽顿了下。 他望向李泽,一副难怪如此的模样:「正好是我们离开的时间。」 李泽点了下头。 往前推六个时辰,恰好是赵青尽带着李泽,在不念川等着见逸轩的时间。 「我说呢……」赵青尽看了一下受害者的手指,「这个妖怪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他看向沈慕琼:「你们都知道我有探测的术法,现在话也说开了,我就跟你们透个底。」 他指着地上的受害人:「一般只要有范围,我就能把范围内所有的妖怪探测出来。但得是活的,如果要查死的,那得有很明确的位置才行。」 赵青尽蹲在尸体旁,正色道:「这个正好是我不在青州的时候出现的,我是真不知道是什么个途径进来的。」 「尸僵正在顶峰,双目浑浊,面颊两侧有血点,口鼻有泥沙,溺死。」他边说边蹙眉,「口唇处明显淤痕,生前应该过打,还留着掌印。」 他手掌将被害人的下颚钳住,往一侧倾斜了些许。脖颈上明显的紫红色掌痕迹,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是这掌印有点奇怪。 「嘶……」赵青尽疑惑地瞧了好几下,「帮忙帮忙。」 说完,他招唿方南将被害者翻了个面,背朝天。 凌乱的髮髻,撕扯的痕迹还在。 赵青尽撸了一把袖子,将受害人身上的衣物脱下。 整个后背露出来的时候,众人都愣了。 她身上除了那个明显的掌印以外,背后竟然还有一块脚印状的淤青。 「这……」方南倒抽一口凉气。
第149页 沈慕琼附身,她全神贯注地瞧着那块踏痕,蹙眉道:「什么人这么大力道?」 「八成不是人。」赵青尽也眉头不展。 「妖怪本就比人抗揍一些,普通人很难一脚留下这么重的伤。」她低头看着那块近乎发黑的淤青,那一块与周围青色的尸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脚印的方向来看,应该是右脚。痕迹上浅下深……」 她「哎呀」一声,「这是怎么个发力的样子才会踹成这样啊?」 「而且这个位置这么高,嵴柱正中,一般人踢踹的时候脚印一般不会这么正。」沈慕琼用手比画了一下,「大多数发力都有角度,直接斜踹过去的居多。」 「如果不是踹呢?」李泽看着受害人的后背,沉声道,「如果是踩着呢?」 踩着? 「那掌印拇指的位置是在颈椎右侧,四指偏左,且虎口的痕迹明显。」李泽伸出手,直接放在了一旁方南的脖子后面,「像这样。」 他将手掌心抬高,加强了户口的力道。 「再看她后脑髮髻凌乱……」李泽右手手掌盖在了方南的后脑勺上,「像不像被人抓着髮髻?」 沈慕琼懂了。 她点了下头:「受害人是被人脚踩后背,掐着脖子,抓着髮髻,按进了水渠中。」 说完,沈慕琼环视一周:「但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这个。」赵青尽的声音传来,他刚刚从受害人的身上摸出来了一块铁牌子。 阳光下,沈慕琼看得清楚明了:「天虎门?」 第122章 你这神混的真惨 赵青尽将刻着「天虎门」字样的铁牌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穆庄年初的案子,你们还记得么?」 接过那块铁牌,沈慕琼的眸色沉了:「当时穆庄的里尹穆峰说,有两个天虎门的修士参加了他们祭祀活动的做法,才招致鬼车祸害穆庄。」 阳光下,初秋的风依然燥热。 赵青尽没说话,只轻轻点了下头。 尽在不言中。 鬼车一事,赵青尽从头到尾都没参与,但却知道得清楚明白。 沈慕琼趁机追问:「鬼车那件事,是逸轩的手笔么?」 「嗯。」他起身,摘下手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因为这个事情,我跟上头吵翻了。」 他话里有话,冷言:「一群神不像神,人不像人的鬼东西。」 沈慕琼没再多问,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天虎门字样,本能地觉得这件事又和罗汉堂逃不了干系。 「跟我说说汉明吧。」她转身,逆光而行。 赵青尽嘆口气,抬手挡了下耀眼的光芒,跟在她身后。 直到此时,方南才颤颤巍巍地开口:「这……世子殿下,您的手都来回试了好几下了……臣下惶恐啊!」 李泽挑眉看着他,勾唇浅笑:「别怕,我还有些疑点,多试几次兴许能得答案。」 「啊?」方南生无可恋,「那、那您掌控点力道啊……轻点啊……」 李泽没说话。 他看着地上正在被衙役盖上麻布,准备抬走收敛的尸体,两手试了好几个姿势。 不对。 他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抓不到那个点。 试了好几次,仍然觉得怪异。 是忽略了什么? 这件事,直到方南将整个案子移动咒禁院,李泽也没找出头绪。 「之后安抚百姓就交给你了。」他看着巷子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垂眸思量片刻,小声对方南道,「去跑一趟盛食轩,让他们捏点兔子耳朵戴在头上。」 正一筹莫展的方南,当即就豁然开朗了。 论忽悠,还是世子殿下更在行。 李泽追上沈慕琼的时候,正好赶上赵青尽一个劲的赔不是:「我先前去仙门查汉明,确实查到了的,但是不能说啊。」 「那汉明是八大长老之一,死在叶虚谷医馆里面的那个只是他的一个替身。」他呲牙咧嘴,「那个傢伙老奸巨猾,分身很多。他跟逸轩才是真实的师兄弟。」 「至于他怎么就成了任玄言的师弟,我分析应该他应该是看中了任玄言熘到青州,我这个刺头却没管他。就想着用任玄言做挡箭牌试探咒禁院。结果事情闹大了,就让自己这个分身死遁了。」赵青尽摇头,「我都还没准备干啥呢,那边先通知我,不能暴露汉明的身份。没办法,我在仙门转了两圈,能搞出来另一个受害人的消息已经是奇蹟了。」 沈慕琼眉头紧锁,一言难尽地打量着赵青尽:「你这神混的真惨。」 一句话,精准地戳到了赵青尽的心伤上。 他吊着嘴角,手捂着心口,声音都颤抖了:「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么?我也是要面子的啊!」 他看着李泽走了过来,又看着身后现场的勘验工作逐渐收尾,这才出了口气:「需要我帮忙查什么?这个天虎门么?」 沈慕琼望着手心里的铁牌子,想了想说:「当时穆峰说是两个天虎门的修士……」她看向赵青尽,「虽然我觉得另一人凶多吉少,但如果能找到,自然是最好的。」 「我来找。」他又强调了一遍,「我来。」 说完,提着箱子,跟着入殓的板车,从另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路,往青州府衙的方向走去。 这么一折腾,天边已经泛红。 这一整日经歷了太多,李泽看着沈慕琼疲惫的侧颜,浅笑道:「盛食轩新做了几味点心,一起去尝尝吧。」
第150页 沈慕琼看着他透着忧心的眼眸,点头说好。 她记得那双眼里溢出的情愫。 在满目疮痍、面目全非的大梁京城世子府里,她也曾见到了那忧心的眸。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者未来。 李泽都是这样以沉默来守护着她。 他话不多,却始终都在。 如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年復一年,时过境迁,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停下脚步,他们依然还在。 一向以旁观万物为生存准则的沈慕琼,最怕这样的润物细无声。 她看着李泽安静跟在身旁的模样,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李泽挑眉,似乎没听明白:「嗯?」 「今后的打算啊。」沈慕琼又问,「不管怎么说,你我一世师徒的缘分,待尘埃落定,你有什么想法,想做什么,想去干什么,我这个做师父的还是想竭尽全力的帮你一把。」 她郑重道:「你想要大梁,想要天下,我都能给你。」 火烧的云朵透出暧昧的橘红色,在墨蓝深沉的傍晚夜幕里,点缀着一望无垠的苍穹。 李泽看她那般正式,笑着问:「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这还分真假?」沈慕琼惊讶了。 他点了下头,笑意不减。 「真话。」沈慕琼目光里透出几分嫌弃。 自己最讨厌和凡人因果牵扯上,这好不容易大发善心,本着「自己的徒弟自己不帮谁来帮」的原则,准备「捨命陪君子」一次,结果还有真话假话的区别? 嫌弃,十分嫌弃。 谁知,李泽停住了脚步。 他从袖兜里拿出十文钱,递给一旁米塑的摊贩:「捏只鹿。」 沈慕琼探头瞧着那摊主,就见他从白花花的米粉糰子里揪出一坨,三两下捏了个鹿身子,又拿着刻刀捶捶刻刻,最后将一只惟妙惟肖的白鹿插在一根木棍上,伸手递过来。 这次,李泽没把那鹿送给沈慕琼。 他一个人拿在手里,在青州夜市格外显眼。 「你还没说呢。」沈慕琼目光全在那鹿身上,第一次看到米塑的她,十分好奇。 李泽笑着将手里的鹿在她眼前晃了晃。 「真话是,我要带你走。」他望着沈慕琼怔愣的面颊,「假话亦是,我要带你走。」 他转着手里的白鹿,笑意不减:「山海宽阔,四时美景各有不同,你应该去看看你守护的这个天下有多大美壮阔。」 他说:「我带你去,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第123章 谁保护谁都还不一定呢 夜色之下,百十盏灯笼高挂。 风微凉,摇摆间光影流转,仿若隔世。 沈慕琼看着他手里缓缓旋转的白鹿,半晌才别开目光。 「早知道不问你了,净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有些埋怨,快步往盛食轩走去,怕多呆一刻,自己的心就会动摇一分。 身后,李泽仍然浅浅笑着,看着沈慕琼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 回眸十载,上一次他没能保护的人,这一次他会绝不重蹈覆辙。 至于天下如何,苍生如何,他不在意。 当年苍生负了沈慕琼,李泽忘不了这件事,也做不到和沈慕琼一样的豁达大度。 没能睚眦必报,以眼还眼,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待沈慕琼稍稍走远,姜随一身便装从人群里与他擦肩而过。 他小声道:「赵青尽往穆庄去了,秦玉然在返程路上,叶虚谷那边出了点茬子,已经摆平。」 说完,姜随往一旁摊贩的桌上摆了五文钱:「老闆,两个果子。」 李泽脚步没停,神色如常,两指轻轻碾着插着白鹿的小棍,那张沉稳的容颜在月夜下绝世无双。 沈慕琼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棋盘是布局在李泽的手掌心里的。 他的动作早了太多。 早到今生尚未相遇,李泽已然棋行一步。 那天夜里,明月高悬,清光满地。 李泽在世子府的书房里,垂眸看着手中密信,他身侧是快马加鞭刚刚赶到青州的姜茶。 她一身缁衣,恭敬颔首:「龙柱一事,陛下查遍了书库,确实没有找到任何记载。只是自开国起,代代君王临终之时都会口传太子,以防万一,久而久之大多都只当是个传说。」 李泽没说话,手里密信上所说内容和姜茶口述的差距不大。 「陛下还专门让臣带话,问问世子殿下是如何得知龙柱一事?」 书房里燃着老山檀的盘香,李泽燃了一根蜡烛,将密信当着姜茶的面烧成了灰烬。 他自始至终沉默着,扯过两张信纸,提笔蘸墨,肆意地写下一行小字,不再多言半句。 字里行间的泰然自若,让姜茶一时怔愣。 李泽的回信格外简单:事关苍生,望倾囊相告。 他两手对摺一下,放进信封,隔着书案递出去。 姜茶站在原地半天没敢接过来,那信的分量太重,让她一时踟蹰着问:「您这是要参与储君之争?」 听到这话,李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玩笑,面露惊讶地瞧着她。 他摇头,像是看什么新奇一般,没有应声。 「得嘞,从世子这我就没问出过什么有用的东西。」姜茶接过那封信,踹进怀中,转身要走。
第151页 「等等。」李泽喊住了她。「走之前去看看姜随,你们姐弟有几年没见了。」 姜茶笑起,大气摆手:「知道了,我也正要去看看他有长进了没有。」 边说,边活动了一下手腕。 多年没见,也依然丝毫未变。 「别打伤了。」他话音未落,姜茶却已消失不见。 直到此时,李泽才将白日里写好的那一卷展开。 上面八个名字,对应四个城池,写得清清楚楚。 但他仍然提笔,在后面追加了「京城」二字。 知道的线索越多,拿到的消息越多,李泽就越是不能忽略京城的龙柱。 虽然上一世金刚罗汉打破四个结界后,凡世还有一根龙柱的事情才浮出水面。 但李泽一直不明白,明明已经是最后一根龙柱,最后一块净土,为什么罗汉堂不收手。 逸轩再强,他也只是个没有位列仙班的修士,仍是凡人。 将凡间破坏殆尽,不留最后一点星火,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想起那个白衣翩翩,手握摺扇的男人,李泽就格外不爽。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月白色的外衫,总有一股与逸轩同流合污一样的憋闷感。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干脆将外衫脱了下来,揉着自己的手腕,再也不看那件外衫一眼。 次日沈慕琼醒来时看到的李泽,又恢復了曾经缁衣在身的模样。 他端着一盘早点,站在沈慕琼的院子里,见她打开了屋门便笑着说:「龙鬚酥。」 沈慕琼望着盘子上白色绵软,如云朵一般的龙鬚酥,挑眉:「案子有进展了?」 李泽没吱声:「先吃。」他大步上前,「盛食轩一早还送来了粥和包子。」 看来是案子有进展了。 「早上吃太甜不好。」沈慕琼格外嫌弃,「你先说说案子如何了。」 说完,她侧了下身,目光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屋檐。 此时,屋檐对侧,姜随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自豪地指着身后:「多敏锐!你这躲着没用,人沈大人又不傻。」 「哎呀!别闹!」姜茶趴在那,两眼都要放光了,「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人啊,让世子千里迢迢跑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什么人……咱们世子脑袋有包,不喜欢人。」姜随话里带笑,埋汰道。 屋檐下,李泽亲手为沈慕琼剥了一只鸡蛋,让屋檐上的姜茶啧啧感慨:「世道变了啊!陛下要是看见这一幕,要感动地流泪。」 「行了,你想看的人也看见了,什么时候启程?」姜随催促道。 微风吹起,天边朝阳盖在姜茶的身上。 她笑呵呵地转过身,拍了拍胸口灰尘:「这就走。」 临行前,用力地按了一把姜随的脑袋:「保护好世子,我回京了。」 眨眼,人已跳下屋檐,消失不见。 至此,姜随才坐正身子,一手支着下颚,瞧着屋里的两人,摇头感慨:「谁保护谁都还不一定呢!」 屋内,直到最后一块龙鬚酥咽下了肚,沈慕琼才看着李泽,认真地又问了一遍:「现在,能说说案子进展了么?」 她挑着眉头,示意了下屋檐:「人走了。」 瞧着她这般镇定自若的模样,李泽一边倒茶,一边起了玩心,想要故意逗她。 他故作难言,小心翼翼的问:「你就不好奇那是谁?」 第124章 你还是第一个如此胆识过人的 原本,沈慕琼没当回事。 结果被李泽这么一问,无数种可能性瞬间攀上心头。 但她又不好说自己好奇…… 活了这么多年,身为里蜀山四大妖,什么关系没见过?怎么会对这种事情好奇呢? 沈慕琼绷着脸,摇头肃然反问:「我需要知道是谁?众生云云,皆是过客。」 她说的有多镇定,李泽眼眸就眯得有多厉害。 「那是姜随的姐姐,当今大梁皇帝的暗卫。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四个字,李泽说得很重,重到他一眼就瞧出沈慕琼的表情抽了一下。 哦,她果然是好奇的。 他忍住了笑意,故意卡在这不再继续往下,直接把话音转回了案子上。 「你平日不关心这些事情,想来也不会放在心上。」 李泽把这盖棺定论的话说在前头,说得云淡风轻,瞧不出半分故意。 「你方才问案子,其实昨天夜里,赵青尽去穆庄调查天虎门了。今天早上他的青鸟落在我书房里,让我们赶紧去一趟。」他起身,笑意不减:「他说穆庄县衙几十个人,虽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说话颠三倒四,显然不对。」 说完这些,迎着天光,他等在门口,以实际行动催促着沈慕琼。 半晌,沈慕琼才回过神,「哦」了一声,起身迈过了门槛。 往穆庄去的一个半时辰里,李泽笑意盈盈,沈慕琼如坐针毡。 她当时没问,现在五脏六腑都在后悔,却完全找不到开口询问的契机。 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就不应该端着,应该故作轻松地问问,这种皇族八卦,六界不管是谁的话头,大家都喜欢听。 沈慕琼也不例外。 再说了……作为师父,关心自己的徒弟,了解自己徒弟的过往,这又不丢人!
第152页 若是当时问了,现在也不至于心头像是猫抓了一样,不静。 她这副好奇又八卦的样子落在李泽的眼眸里,让他几度忍不住笑意,抬手挡着唇角,生怕被沈慕琼瞧见。 一个拧巴,一个憋笑,这诡异的气氛保持到了穆庄县衙的正门口。 赵青尽看着俩人的模样,眉头一高一低,半天才开口:「你俩吃错药了?」 因为这一句话,李泽实在忍不住了,背过身肩头勐地颤抖起来。 可是没过半柱香的功夫,他就笑不出来了。 穆峰提着衣摆匆匆赶来行了个礼:「世子殿下大老远地跑来,真够不待见人的。」 李泽愣住了。沈慕琼也愣住了。 只有赵青尽显然是一副已经习惯的模样,一手扶额,来回摇头。 穆峰都快哭出来了,他让开一条道,做了个请的姿势,哭丧个脸说:「两位快滚吧。」 至此,李泽终于确定,他前面没听错。 他饶有兴致地瞧着穆峰,感慨道:「大梁境内,你还是第一个如此胆识过人的。」 穆峰连连摆手:「老子就这样,要你管!」 这下,长剑都拔出大半的姜随目瞪口呆,他看看穆峰又看看李泽,疑惑地问:「杀不杀?」 穆峰扑通一下跪下了,又是磕头又是摆手,只是嘴里说得格外离谱:「杀!快杀!不杀我我瞧不起你!」 李泽回眸,扫一眼姜随,示意他收了剑。 直至此时,赵青尽才终于开口:「瞧见了吧,这县衙从他这个里尹到县丞文书,全是这样。」他一手背在身后,「说的话和想表达的意思,完全不一样。」 「讹兽。」沈慕琼笑着俯身,看着面前的穆峰,「最近吃了什么山野珍馐?说来听听。」 穆庄县衙不大,沈慕琼是第二次来了。 它像是缩小版的青州府衙,没有二堂,只有一个不大的公堂。 「你试着讲讲看,你现在说话我们得连蒙带猜。要是不对你就摆手摇头,要是对你就点点头。」赵青尽没好气地撩了下衣摆,也跟着李泽和沈慕琼坐了下来。 府衙众人哭丧个脸,穆峰站在最前面,比画了半天,开口就驴头不对马嘴:「那东西说是个妖邪,我们一看,别提多噁心了,谁也没吃。」 试图理解一下的赵青尽,当场就放弃了。 李泽眉头紧皱,也听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 只有沈慕琼,不以为然地复述了一遍:「你们以为是神兽,大补的上品,所以大家一起吃了点,是么?」 那瞬间,穆峰像是瞧见亲人了,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 他当即跪下,连连点头。 「谁给你的?」沈慕琼追问,「那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抓得到的。」 听到这话,穆峰脸白了。 他支支吾吾,半晌没开口。 沈慕琼也不急,指尖点着小圆桌,笑着问:「罗汉堂吧。」 穆峰抿嘴,头埋得很低,那样子甚至用不着他点头,也基本证明就是罗汉堂了。 「你知道讹兽么?」沈慕琼娓娓道来,「那东西确实是妖,但它们周身灵力外散,仙风道骨。」她看向李泽和赵青尽,郑重道,「原身看起来像兔子,有双儿长耳朵,化成人形后能说人言。」 赵青尽勐然抬眉,惊唿:「昨天那个天虎门?」 沈慕琼没吭声。 整个青州出现过自称天虎门修士的,只有穆庄。 而穆庄县衙此时又出现了如此诡异的情况,大概率是罗汉堂在杀妖灭口。 但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联繫,沈慕琼不确定。 她思量片刻,将昨日那枚天虎门的铁牌拿了出来:「见过此物么?」 穆峰凑上前,一眼认出了那块牌子。 他连连点头:「不认识。」 也就是认识。「什么时候见过?」穆峰一下哽住了。 他扣扣搜搜半天,没蹦出来一个字。 「我来猜一下。」沈慕琼微微眯眼,「先前鬼车一事,你说有两个天虎门的修士来穆庄做法祈福,之后就出事了。」 她将手里的牌子举在穆峰面前:「当时天虎门的腰牌便是这种样式的,对么?」 穆峰点了下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沈慕琼想了想,先把利害关系同整个穆庄县衙说清楚。 「我先说你们吃进肚子里的讹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再考虑要不要和我说实话。」她瞧着穆峰,「讹兽肉质鲜美,天下一绝,只是吃了之后会有个副作用。」 她将戒尺握在手里,指着穆庄县衙的所有人:「吃过之后,再也无法说真话,所言皆是反语,就如诸位这般模样。」 「但可怕的并不是吃掉讹兽这件事本身。」沈慕琼话音郑重,「可怕的是,罗汉堂为什么要给你们这些对他鞍前马后的人吃这种东西。」 她下颚微扬:「如果是我,一定是在为杀人灭口做准备。」 第125章 眼神不好,多担待 青州咒禁院已经发现了罗汉堂的痕迹。 清楚地知道罗汉堂要做什么,也知道他们下一步计划的大概方向。 这种时候,对罗汉堂忠心耿耿的穆庄县衙,就成了累赘。 「你们知道的太多了。」沈慕琼不疾不徐,她注视着穆峰的神情,娓娓道来,「和罗汉堂接触得又久,得到的信息远比我们大。」
第153页 「现如今罗汉堂被我抓到了把柄,我正要顺藤摸瓜的往上查,那你们这些人,就变成了烫手山芋,随时可能会反咬一口。」她指着眼前众人,「一个人保守秘密的最佳方式,便是死了就好。」 地上的青石板被晒得腾起一股热浪。 穆峰的汗珠顺着自己的面颊慢慢滑落。 他眉头不展,双唇抿成一线,半晌才不解道:「我……我……」 话没说完,被沈慕琼竖起手掌打断了。 「吃了讹兽的肉,说的话前后颠倒,真假难辨。」她看向赵青尽,「青尽,你的纸笔借给他。」 赵青尽眨了眨眼,恍然意识到:「能写?」 「能写。」沈慕琼点头。 那之后,穆峰捏着袖子,在纸面上和沈慕琼一句一句地来回着:我只是找他们讨要了几副药材,没做别的什么事儿。 「你是没做。」沈慕琼点头,「但你帮着罗汉堂隐瞒了不少事情不是么?」 穆峰摇头,刚想在纸上写下「没有」的第一笔,就听李泽悠悠开口:「想好了再写。」 李泽坐在桌旁,面无波澜。 屋檐下,他望着穆峰,话音冰冷:「逸轩为什么会在穆庄放出鬼车?被取了血,死的神魂具陨的三户人家,你真的在这件事里一点错都没有?你也不是第一次求药了,你为了那药,间接害了多少人?穆峰,你真的可以独善其身?」 李泽的话像是一把刀,正面戳进穆峰的心窝。 自鬼车事件以来,他虽然得到了药,但却彻夜难眠,良心不安。 三家人,十二条命,都因他那时谄媚的心态,成为了鬼车口中的食粮。 穆峰看着眼前的纸张,一笔一划地写着:他骗了我们。 他笔未停下:长老说,只是寻常的小妖怪而已,还说,只要我上报青州府衙,马上就会有咒禁院的大人前来抓妖,并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写到这,穆峰眼眶红了。 日日夜夜,十二条人命化成了心魔。 只要提及此事,他便只剩下懊悔和愧疚。 他认真地写着:作为穆庄里尹,下官自认勤勤恳恳二十余年,既不贪图富贵,也不为权势折腰。在青州知州缺位如此之久的时间里,竭尽全力配合府衙,给百姓一个安稳的家园。奈何一步错步步错…… 穆峰抬手擦了一把自己的眼泪:早先内人病重,偶然得知罗汉堂有救命的神药。从此开始,竟然为了那几服药,害了三家人,十二条人命,如今自己也落到如此境地…… 一边写,他一边哭出了声。 只是那哭声已经变成哈哈大笑的声音,让他此时的泪流满面,显得那么讽刺,那么滑稽。 越是如此,穆峰的情绪越是崩溃。 他泪眼婆娑,却笑得撼天震地,神情扭曲,无比痛苦。 他身后众人见状,呆愣当场,谁也不敢说话。 谁都没想到,为了一副药,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微风拂面,吹动沈慕琼有些花白的长髮。 她身上绣着星辰的外衣微微摇动着,闪耀着几分光芒。 她看着眼前的穆峰,直到他哭够了,哭得眼睛肿了,喊不出声音了,才郑重说:「眼下你有两条路可以选,第一是就此辞官隐居,不要再出现在青州,躲得越远越好。」 「第二是……」她注视着穆峰的面颊,「你入青州城,从此帮我做事,我要将罗汉堂连根拔起。」 穆峰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慕琼。 他有点难以相信,拍着自己的胸口:「下官这样的,也可以么?我……我这样的,也还能有机会么?」 沈慕琼点了下头:「青州有位真正的神医,也许能帮你解了这讹兽的诅咒。」 这句话比多少真金白银都管用。 犹如黑夜里的一道光,本已经觉得绝望的众人,仿佛又看到了几分希望。 整个穆庄府衙的人都跪了下来,叩首在地,以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此时此刻,沈慕琼才又将手里的铁牌拿出来,举在穆峰的面前:「现在说说吧,你见过这物件么?这个门派,是不是就是当时你说的在穆庄那棵大树下祈福的人?」 穆峰点了下头,他写下了一行惊人的话语:何止见过,这牌子就是我命人锻造的。 看到他将这张纸举在自己的胸前,沈慕琼万分惊讶:「你让人锻造的?」 穆峰郑重地点头,他在后面补了一行小字:这牌子一共有两枚,背面盖着印子,我认得,错不了。 那之后,穆峰连写带比画,将牌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自从他妻子病重,穆峰求到了第一副长生药起,他就为了讨好罗汉堂,做了很多鞍前马后的事情。 这天虎门的腰牌也是其中之一。 他坐在桌前一边写,赵青尽一边轻声念了出来:「这当时长老只说是帮助新门派,做两个牌子看看效果。如果牌子漂亮,这单生意日后就交给穆庄的铁匠铺。」 「里头还要求加银线,刻花纹,当时做得很费劲。」 「有人还不理解,觉得我这是多此一举,其实我只是想着为匠人增加收益,让百姓赚更多银子,就欣然应允……哎你允字写错了啊。」 赵青尽话音未落,就收穫了一众人诧异的目光。 他后背一僵,抬手清咳,难掩尴尬:「哎我这人就是看不得这种的么……」
第154页 他摇头摆手,把站在那护卫的姜随扯了过来,指着那些字:「换个人,换个人念。」 姜随一脸嫌弃,颇为感慨,他揣着手,歪着身子,低头瞧一眼穆峰写的话。 只一眼,就僵住了。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现下沈大人手里拿着的,就是当时做的那两枚试验品当中的一个。」 穆峰写完,故意挡住身后,将纸张举了起来。 原来姜随跳过了一句话。 在「欣然应允」之后,穆峰还自嘲一般多写了一句——「眼神不好,多担待。」 沈慕琼和李泽,一眼就看明白了。 难怪赵青尽要突兀的打断。 这五句话,藏头。 每句开始的第一个字组在一起,竟然是「这里有眼线」。 第126章 生不如死,比死了更难受 也是,既然要准备杀人灭口,罗汉堂定然不会放任穆峰不管。 沈慕琼接过他手里的纸张时,穆峰又飞快地写了一行小字:我能带上夫人一起去青州么? 他急切地注视着沈慕琼,目光在她和李泽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 沈慕琼点头。 穆峰大喜,当即又写下了两个名字,以表诚意。 瞧着纸上的名字,李泽环视一眼众人。 他只轻轻招手,屋檐上便落下几名暗卫,走进穆峰身后的府衙人群里,带出来三个人,压到了外面。 穆峰和赵青尽有点懵。 沈慕琼也有些不理解:「你知道有眼线?」 李泽点头:「三个,不是两个。」他轻描淡写地说,「还有穆峰夫人身旁的丫鬟,也是眼线。」 公堂里安静了片刻。 赵青尽「啧」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从各方面都感到一阵庆幸,觉得自己站在沈慕琼这边,真是太正确了。 穆峰半晌才回过神,连连弯腰行礼。 只有沈慕琼看着李泽镇定的样子,调侃道:「深不可测啊。」 李泽浅浅笑着,这才开口问道:「先前鬼车一事,你说有两个天虎门在此做法祈福,当真如此?」 穆峰沉默片刻。他摇头了。 「为了得到不老药,我应允了罗汉堂在穆庄大树下召神祈福这件事。」姜随念着,「是罗汉堂的长老带着两个天虎门的修士,在大树前画了个看不懂的阵法……」 他写到这里,迟疑了很久,才又落笔。 「阵法初成之时,确实天降祥瑞之光,从早上一直亮到了夜里。但那两个天虎门的修士收下了百姓的谢礼离开之后,法阵就忽然发出一道紫黑色的光芒,那东西就出现了。」 「那东西?」沈慕琼问,「你是说鬼车?」 穆峰点头。 「我之后再找长老确认,长老说是百姓有邪念,贪财嗜赌,以至于招出了祸端,让我去青州府衙请咒禁院出手处理。」 「你当时就没觉得奇怪?」沈慕琼蹙眉瞧着那娟秀的小字,满脸难以置信,「一个修士,仙门长老,面对邪祟之物自己不处理,让你捨近求远跑到青州府衙搬救兵?」 被戳了脑袋瓜的穆峰面露苦涩,长嘆一口气。 「长老说,万事万物有因果,这是穆庄百姓的命,他不能插手。」 姜随念完,便呲牙咧嘴,连连摇头。 沈慕琼看着穆峰后悔懊恼的样子,半晌才说点头:「因他而起的事情,怎么会让百姓承担这个果呢?」她嘆息,「穆大人太草率了。」 肉眼凡胎,看不懂所谓的祈福之术。他仅是凭藉罗汉堂寥寥几言,就天真地信赖了这些来路不明的修士。 又在出事之后,为了挽救,更是错信了人。 他申请痛苦,连连摇头:当时满心都是夫人的病,以为医者仁心,再加他们是有修为的修士,是积攒功德的人,就放松了警惕。谁也没想过,能治病救人,将神药送到人间的仙修,会拿百姓的命来玩闹啊! 正是因为自己的轻信与盲从,才让鬼车出现在穆庄,此事让穆峰无比自责。 待事情平息之后,他得到了想要的药,却觉得那药太沉重。 「两位大人离开之日,罗汉堂的长老将药亲自给了下官。」 「我虽然收下了药,但却觉得那药重如泰山,我将事情同夫人讲述之后,夫人也是如沈大人这般接连质问我好几个问题。」 「她宁死不愿吃那长生不老的神药。」 穆峰一边写,一边擦掉眼泪。 沈慕琼望着他痛苦的模样,多少觉得他有些自作自受。 一辈子为了百姓,年过不惑,眼瞅再过十几年便能告老还乡,荣耀门楣,却不到年迈,先气节不保。 虽然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但这构建在十二条人命基础上的错,就算府衙不追究,律令不追究,穆峰自己恐怕做不到释怀。 这件事会成为他的因果,会刻在他的灵魂上,让他此生都逃不出这片阴霾。 生不如死,比死了更难受。 「给你药的长老叫什么名字,你可还记得?」许久,沈慕琼问道。 记得。穆峰写道:汉明长老。 这是第一次,沈慕琼追到了有关汉明的线索。 先前所有的事情似乎都直指逸轩,但自从罗汉堂开在不念川的药铺被沈慕琼追到了地址,此后汉明似乎相对高调了一些。
第155页 「药你还留着么?」她追问。 穆峰摇头:夫人一把火,全都烧了。 「那你知道谁还有可能留着药么?」 穆峰挺笔沉思了片刻,半晌,写下了几个字:江上村里尹齐平。 还真是错综复杂。 几件案子顺藤摸瓜,居然像是一个圆。 从鬼车的穆庄,又转回了「骨肉分离」一案中的江上村。 沈慕琼不动声色地将他笔下的纸张抽了出来,当着穆庄衙门余下所有人的面,轻轻一抖。 幽蓝的火光燃尽了纸面,沈慕琼望着他:「收拾收拾,今日就离开这里,去青州吧。」她顿了顿,「带上你的夫人,以及府衙这些吃了讹兽的肉,语无伦次的人。」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灰:「我要去树下看看,看看那两个天虎门的傢伙,到底在这里留了个什么阵法。」 手里铁质的腰牌传来冰凉的手感。 沈慕琼将案子的线索梳理了一下。 首先是罗汉堂一案,目前为止已经确定,青州这两年以来发生的所有妖怪作祟事件,背后均有罗汉堂的身影。 他们或是取血,或是卖药。 取血的目的已经清楚,就是为了驯养金刚罗汉。 但为什么卖药,至今为止尚不清楚。 对于有众多修士,又得到各方贵族支援的仙门来说,最不缺的银子。 所以卖药赚银子肯定是假的。 可是除此之外,他们将药材收集到手里,再销售出去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呢?总不会是真的治病救人吧? 哪种可能性沈慕琼都相信,独独这一种,她一点都不信。 逸轩做这些事是要万劫不復的,就算他治病救人,也是杯水车薪,他自己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样多余的、容易暴露的事情呢? 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做? 沈慕琼慢慢往大树的方向走,还没走到,只远远望过去,便愣住了。 那树上,无数红色祈福的挂条之中,有一个白色的物件格外抢眼。 像是个人。 第127章 就差那么一点 穆庄祈福的大树,一眼看过去就能知道起码有百年的歷史。 主干粗壮,大约五六人手拉手,才能将它环抱一周。 枝繁叶茂的树冠,像是扁平的帽子,枝杈上吊挂着条条红色的长带,上面写着各种祈求幸福的话语。 这当中,唯独那一抹白色十分突兀。 沈慕琼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不等她开口,姜随就先一步沖了过去,两三步攀上那棵黄桷树,消失在树冠里。 沈慕琼快步上前,还没走到正下,就先看到了垂吊不动的双脚。 确实是个人。 她抬头望去,看到面颊的瞬间,眉头紧皱。 死状着实有点惨。 「又是一个有耳朵的,而且……」她说到这,怕引起恐慌,便不再多说。反而是摆手示意跟在后面的众人,「往后退,别破坏了现场。」 说完,才又抬头打量着被害人的面颊。 他嘴里像是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十分突兀。 夕阳血红的光辉映照在黄桷树上,树下穆庄衙役乱成了一团。 几个人扶着梯子,将吊在树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 吸取了青州街巷的教训,为了不让百姓慌乱,尸体被麻布裹着,从外面看,什么都瞧不出来。 逸轩一身白衣,站在不远处的半山腰,看着眼前这般场面,手里轻轻摇着自己的摺扇。 「这几个人查的速度飞快,顺藤摸瓜就追到这来了。」他身后,另一个白衣男子掌着一盏茶,腰间挂着一块腰牌,在夕阳里只看得清「汉明」二字。 他润了口嗓子,话里带着几分埋怨:「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先解决了县衙那群傢伙。」 夕阳中,逸轩淡淡笑着。 他转过身,挑眉问:「一整个县衙都吃了讹兽,怎么可能不被人注意到?」 汉明委屈摊手:「怨不得我,我就给了一只。」他笑得特别无奈,「这个穆峰求药的时候自私自利成那个样子,连人命都不顾,我以为他得了这种「好东西」,肯定是一个人躲起来吃。谁知道他突然大度了,居然分给了整个衙门。」 屋内扁平的香炉青烟裊裊。 逸轩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摇着。 他思量了许久,只点了下头,丝毫没有责怪汉明的样子:「下次小心一些。」说完,又望向那棵黄桷树,「沈慕琼和先前调查的不一样了。」 这点,汉明也有同感。 先前调查的时候,里蜀山四大妖基本都是不涉凡世,不与凡人往来的存在。 专注地守护着咒禁院这一亩三分地。 按理说,凡人发生的事情,不会被她太多地关注到。 可是现在,沈慕琼就像是夜幕里的狼,追着咬着罗汉堂,一点都没有想要放过的样子。 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血红的太阳越压越低,逸轩手上的扇子越摇越慢。 汉明起身,想要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却忽然被逸轩喊住了脚步:「既然穆庄已经出了事,江上村那边也要打扫干净。」 汉明蹙眉:「这事情不好办。」他说,「沈慕琼就像是有预见一样,她给了云姑……哦,就是吃了龙鱼的那个老婆子的儿媳妇,给了她一个雷击镯。」
第156页 雷击镯就像是个认证。 四方妖怪,各路鬼神见到那东西,都知道这个人受咒禁院庇护,不能惹。 只要对她出手,沈慕琼第一时间就会介入。 这算是一种约定。 逸轩想了想,轻声笑起:「没让你动陈家。」他刷地合上扇子,「我说的是那个见风使舵的江上村里尹。」 听到这句话,汉明少见地犹豫了。 他收了离开的脚步,又坐回了刚才的椅子上,思量许久,带着几分商议的口气道:「逸轩,咱们现在正被咒禁院盯着,这样接二连三的频繁出手,不太好啊。那可是里蜀山四大妖,是妖族实际的权力中心,整个六界都有话语权的。现在我们若是暴露了,还真不一定能抗得住他们的发难。」 他说得语重心长,但逸轩却始终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黄桷树在他眼里已经是一片漆黑的剪影,树下几个正在调查勘验的人,如细小的蚂蚁,根本不入逸轩的眼眸。 汉明见他不语,又继续说:「復仇一事,我们从零开始,从有到无,一路已经走了这么远了,眼瞅就要事成,可咱们不能急于一时,功亏一篑不是?」 青烟悠悠,桂花香味缠绕着屋内两人,像是一条命运的线,悠悠然直上云霄。 许久,逸轩才有了些反应,他笑着转身,点了下头:「那就听你的,且放过他几日。」 说完,他又话音柔和,贴心地问:「饿了吧?吃点东西再走?」 却见汉明摇头:「不了。」他说,「小妹的忌日快到了,我得赶紧去趟瀛洲。」他起身,「今年也会带着你那份一起回来的。」 逸轩没说话。 他勾唇浅笑,看着太阳落进地平线下,最后一丝光芒消散在山的尽头。 这六界,除了他和汉明,已经没人记得她了。 待汉明走后,逸轩才淡然地端起一盏茶:「既然他不动手,你就去吧。」 墙角阴影里,面具之下的人,有些苦涩地看着他的侧颜。 半晌才颔首:「知道了。」 她转身,脚腕上的银铃叮噹作响。 夜幕已至,穆庄府衙将尸体带回了衙门殓房里,十几个衙役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他们想帮忙,但这开口都说不成个人话,特别无力。 幸好石江已经接到消息,将青州府衙半数暗卫调遣过来。不然这案子一时半会连调查都开展不了。 殓房中,赵青尽眉毛都要拧在一起了。 他带上手套,看着面前的被害人尸体,心头毛毛的。 「两个死者,除了性别差距,其余外显的体貌特徵几乎一样。」他说,「这是男尸,也是头有双耳,且双耳中的软骨断裂,疑似外力掰折。」 说完,小心翼翼地将被害人的嘴巴打开,瞧见了他嘴里塞着的东西。 他表情更是复杂了。 呲牙咧嘴,谨小慎微地处理了半天,才终于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个铁牌子。 牌面上带血,哩哩啦啦不干净。 即便如此,借着灯盘的光芒,也能瞧见上面天虎门的字样。 沈慕琼赶忙将另一块牌子拿出来,放在一起前后左右的对比了一番。 瞧着上面一模样的纹路和背面的印刻,点了下头:「穆峰说的第二块铁牌,应该就是这个了。」 第128章 只有赵青尽一无所知的世界达成了 「这应该不是能自己吃进去的东西吧?」沈慕琼不解地问。 那铁牌有巴掌大,厚约半个指甲盖。 「你看他口唇,唇角撕裂,一寸以上,怎么都不会是自己撕开的啊。」赵青尽嘆口气,「这只能是外力。」 他手里拿着木镊,假设性地说:「把这看成是那铁牌子的话,这个撕裂的伤痕要形成,就得是从外往里用力,也就是说这么强行的按压下去,才能导致。」 他啧啧咂嘴摇头:「这不是一般人能行的,这么厚的铁牌子,那得很大的力量才行。」 「而且他这个整体的体表特徵,其实和今天早上水渠里那具女尸很像。」他将被害人的下颚轻轻抬起,脖颈上的勒痕赫然呈现出来。 「别被这根粗绳的痕迹骗了。」赵青尽指着颈部的青紫色勒痕,「夜里光线不好,这里施法也不方便,你稍微仔细点看。」 沈慕琼蹲下身,平视着赵青尽手指的位置。 第一眼看过去确实没什么异常,勒痕和皮肉之间有明显的拉扯痕迹,导致大面积充血红肿。 但是再仔细看看,就瞧见这个红肿不太对头了。 「虽然勒痕明显,舌骨断裂,集中在下颌骨以下,也有挤压的痕迹。乍一看完全符合粗绳吊拽的特徵。」他边说边摇头,「但是,不能认定为他就是吊死的,只能说是有窒息死亡的特徵。」 他指着被害人的脖子:「因为他脖颈前面也有手印。」 沈慕琼看到的那个不太对劲的痕迹。如果将边缘稍稍连结一下,确实符合一个手掌掐握的特徵。 是掌痕。 那印记的拇指方向沖左边,赵青尽比了一下,举起了右手摇了摇:「右手,手掌很大,初步判断,比我大。」 说到这,他有些感慨:「尸体抬下来的时候我特意先摸了一下,尸斑刚刚出现,余温也没散。而且……他到现在尸僵才刚刚开始。也就是说,咱们应该是和兇手擦肩而过,前后脚到的黄桷树。」
第157页 「另外……」他招唿沈慕琼和李泽过来瞧,「今日这两具尸体相似点太多,以我这么多年接触杀人行兇案件的经验,我推测他身上也有奇怪的脚印。」 光是推测不行,得有实证。 少见的,李泽沉默着带上手套,给赵青尽打起了下手。 两个人将眼前的被害人侧了过来,衣衫解开。 但瞧着光滑干净的后背,一时间都沉默了。 「咦?没有?」赵青尽有点难以置信。 「不是没有。」沈慕琼帮他们两人端着灯盘,扬了一下下颚,目光落在被害人的胸膛上,「在前面。」 领口大开,露出半个青紫色的痕迹。 只一眼,沈慕琼就看出了不同寻常。 这个被害人,就像是青州水渠边尸体的翻版。 水渠的女尸后脖颈有手掌掐痕,后背有一块像脚印一般的暗紫痕迹,而眼前穆庄这具尸体,脖颈正前有手掌痕迹,胸口靠下一点的地方,也有一块同样疑似脚印的暗紫色踏痕。 「也是十分用力。」沈慕琼蹙眉,「这痕迹边缘如此清晰,就像是千金力道一口气砸在上面。」 赵青尽点了下头。 他伸手按压了一下痕迹四周,斩钉截铁道:「力道惊人,这肋骨都压碎了两根……」 「那现在,问题来了。」沈慕琼微微眯眼,「他为什么要被吊起来?」 这句话,正中关键。 世上兇手大多穷凶极恶,做事情随心所欲。 激情杀人的兇手留下的痕迹大多凌乱,漏洞百出。 老谋深算的却恰恰相反,他们反侦察的意识很强,强到会为衙门制造大量的障眼法。 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他们的每一步都有意义,不是乱来的。 可眼前这具尸体,沈慕琼看不明白了。 假如说水渠女尸是杀人后抛尸,尸体沿着水流卡在了巷子口,那现在这个,明明已经置人于死地,却还要找根绳子把他吊起来,就显得特别多此一举。 为什么呢? 「挑衅。」李泽微微眯眼。 挑衅? 这两个字像是在沈慕琼的天灵盖上扎了一针。 无所顾忌的虐杀和毫无遮掩的现场,确实很像是对府衙办案人的挑衅。 「但这件案子相对复杂。」李泽看着躺在木板上的受害人,「除了存在挑衅咒禁院的可能之外,还存在对方是想挑衅罗汉堂的可能。」 他顿了顿:「兇手的立场与动机,是眼下的关键。」 就听赵青尽哀嚎道:「还立场和动机呢,现在连被害人是谁都不能确定,更别说划定侦查的方向,确认兇嫌的范围了。」 「好确定。」沈慕琼点了下头,「其实已经确定了。」 「啊?」赵青尽不解,他看向李泽,却见李泽也点了下头。 又是只有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赵青尽无语了,将手里的镊子往盒子里一放:「怎么就确定了呢?你们俩这不是凭感觉的吧?」 「赵大人这话说的。」李泽笑起,他走到铁牌面前,手指轻轻点了两下,「罗汉堂和这今日两名死者之间存在联繫,逸轩是一定知道死的是谁。这两人又与穆庄鬼车事件有关,所以侦查的方向其实还是罗汉堂。」 「至于兇嫌的范围……」他沉默片刻,「我们在青州时,他在青州,我们在穆庄时,他在穆庄。」 「能避开赵大人的探测,杀人于无形之中,起码需要满足两个条件。」李泽竖起手指,「第一,脚不沾地。第二,不是神仙妖魔。」 他笑意更深:「如此条件,范围自然清楚明了。」 这一通分析,赵青尽听懵了,每句话他都理解,组在一起怎么联繫不上呢? 他迷迷煳煳的点了下头,催促道:「你就跟我说查谁吧!」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沈慕琼在微弱的灯盘火光里,打量着受害人的特徵。 她头也没抬:「重点查昨日下午起从青州到穆庄所有的马车,兇手一定就在车里。」 第129章 不乖 月压屋檐,星河长明。 赵青尽和姜随一起追查往来的马车,整个穆庄县衙的殓房里,眨眼就只剩下沈慕琼和李泽两个人。 夜风如水,浸润无声,吹动着沈慕琼耳旁的碎发。 她的神情专注而内敛,冷静又犀利地注视着眼前的尸体。 除了赵青尽说到的几个奇怪的地方,沈慕琼的眼眸还容纳了更多的疑问。 她捏着被害人的手指,凑在灯盘前仔仔细细地查看,该有的东西在两只手上却都没有见到。 很怪。 「正面冲击一个人的时候,正常情况下,被袭击的人都会有下意识的迴避反应,这源于本能。」沈慕琼一边查看一边说,「但是这具尸体,两手指缝里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 这不正常。 就像是正面忽然冲着面颊飞来一个球,寻常人下意识反应只有两种,要么伸手接球,要么双臂交叉保护面颊。 可不管是哪一种,都会留下对应的痕迹。 在此一案中,兇手和被害人是一定有肢体接触的。 垂死必然挣扎,这也是无法抵抗的本能。 在抵抗的过程中,多多少少会在指缝留下对方的皮脂,亦或者扯掉对方的髮丝,再者将衣物损毁留下痕迹。
第158页 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可偏偏这几样在眼前人的尸体上,一个都没瞧见。 「不仅如此。」李泽沉言,「早上水渠边的尸体和这一具尸体都有个共同点。」 他上前两步,指着尸体凌乱的头髮,又指了指白净皮肤:「像是打斗过,又像是没有。」 此时此刻,李泽借着眼前的尸体,将自己早上察觉到的那种不同寻常,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早上的女尸,后脑长发凌乱,后脖颈有掌印掐痕,后背有踏痕。如果说她是从身后遇到了无法反抗的情况,被人一击毙命倒也说得通。但眼前这个杀人手法高度雷同,可以併案侦查的另一具尸体,就说不过去了。」他撩开尸体胸口的衣衫,边缘清晰的紫黑色痕迹就在胸剑联合部分。 「赵青尽判断尸体死于窒息是没错的,但是致命伤应该就是这一脚。」李泽望着沈慕琼,「胸剑联合的地方恰好在任脉上,又是鸠尾穴……」 他挑眉,淡笑:「习武之人都知道,此位一击便会内伤,重击有大概率震碎五脏六腑。」 听他这么说,沈慕琼点了下头。 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六界众生化成人形的时候,最大的弱点就在鸠尾穴。 「一个有修为的妖怪,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沈慕琼思量着李泽的话,她渐渐明白了李泽所说的那种违和感的来源,「一个正面冲着自己鸠尾穴踢过来的一脚,他没有挡,没有挣扎,就这么一下就死了?」 李泽点头:「嗯,我不理解的就是这件事。」 如果说水渠边的女尸是因为背对对方,死前处于毫无预兆的状态里,那这个正面受到一击的就没办法理解了。 「手臂没有淤青也没有折断,身上其他地方没见到一点破损,甚至可以说是干干净净……」李泽微微眯眼,「先不说兇手怎么做到一击毙命,踹断肋骨的力道,单说被害人,为什么就站在原地丝毫不还手。他从被攻击到咽气,中途起码有半柱香的时间。」 半柱香,虽然不能挽救他的命,但却可以捶打对方,做最后的挣扎。 这种本能并不是靠意志能够抵抗的。 可他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而且……」李泽沉默片刻,「我始终不理解,神算在握的兇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多余动作。」 「抓头髮,塞嘴,掐脖子……」他看向沈慕琼,「他的动作会不会太多了一些?」 这也是沈慕琼观察到却无法解释的地方。 她看着桌旁两块天虎门的铁牌,再看看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的尸体,什么也没再说。 天地一色,万里星辉如瀑,无尽夜空下的穆庄陷入了甜美深沉的梦境。 月亮低垂,树影婆娑。 沈慕琼趁着所有人都睡沉了,一个人提着灯笼,悄悄走回了黄桷树下。 她手里捏着那块铁牌子,特意原地转了两圈,前后左右都看了个清清楚楚,确定没有人跟上来,才将手里的灯笼放下来。 微风徐徐,吹动她有些灰白的长髮。 沈慕琼抽出戒尺,将铁牌放在一旁,刚要往地上竖过去,就见一只大手自后向前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背。 四下轰然爆出一声「嗡」,天地蒙上一层灰暗的色调,四下寂静无声,连灯笼里的烛火都不再摇摆。 万物停滞,时间被掐断了。 李泽不疾不徐,握着震惊的沈慕琼的手背,扶着那根戒尺,缓缓地落在地上。 他另一手背在身后,淡漠地开口:「不乖。」 那声音擦着耳廓,气浪扫过她的面颊。 天地那么静,沈慕琼却独独只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你……」她稍稍侧目,看向李泽。 那瞬间,铺面而来的檀香味,从他流泻的髮丝中悠悠飘来。 那张只在画中才应有的绝世容颜,此时此刻就在眼前,咫尺之间。 沈慕琼的话音卡住了。 她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如现在这般手足无措。 作为一个活得忘记了时间的大妖怪,在一个凡人少年的面前,登时局促不安,红了脸颊。 她忙又转过头,脑袋里闪过一众点心,这才慢慢平静了心神。 这一切,李泽看在眼里,却不言语,也不拆穿。 他心情极好,稳稳地扶着那根戒尺,顺势抢夺了沈慕琼施术的权利。 「早先说过,你一人单独行动我会担心。」李泽故意凑得更近。 沈慕琼心神刚稳,又被他这突然的温柔给砸了个晕头转向,连说话都带了几分结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情……」 「怎么不是大事?」李泽挑眉,「你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大事?」 「你要查这尸体死前经歷了什么,不要背着我。」他垂眸,手掌仍旧握着沈慕琼的手背。 「只是……」那一刻,李泽霸道的伸开手掌,夹着沈慕琼的手,带着几分金黄色的电光,掀起一阵风浪。 沈慕琼惊呆了。 李泽淡笑着,不以为意地转动起了戒尺,轻声说:「我说过了,这种时候,要用我的时间。」 这不是用谁时间的问题! 她,里蜀山四大妖之一,拥有最强时间术法的大妖怪,被一个凡人,在自己的眼前,抢走了掌控时间的权利。 第130章 哪怕是地狱,也陪你去
第159页 沈慕琼想不明白啊! 她瞧着那根立得稳稳噹噹的雷击木戒尺,眉头紧皱:「你这就是凡人常说的,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李泽笑了:「你可没教过我时间术。」 他站起,当着沈慕琼的面一把将戒尺拔了下来。 天地霎时恢復如初。 虫鸣声,犬吠声,在深沉的夜里悠悠扬扬。 和沈慕琼施术不同,李泽将那把戒尺拿在手里,也丝毫不影响他的控制。 这大概就是身为「时间本身」的特权了。 沈慕琼看着他手里的戒尺,依然没将这件事告诉李泽。 凡人太敏感,也太情绪,李泽对他自己知道的越少,六界相对而言也就越安全。 至于沈慕琼,她已经想好了。 她要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去。 「我一直有个疑惑。」李泽看着手里闪着噼啪金光的戒尺,「你那么擅长时间术法,却为什么不教给我时间术法?」 沈慕琼起身,提过放在一旁的灯笼,无语道:「还能因为什么?」她说,「你是凡人,你当你的时间是流水啊……」 李泽愣了一下。 瞧着他的样子,沈慕琼面颊上荡漾过一抹震惊:「你……你就从没想过这个原因?」 微风轻起,李泽抬手挡住了半张面颊,目光别向一旁,有些尴尬地「嗯」了一声。 「想过是我资质不行,也想过会不会是你另有打算,独独没有想过这最简单的原因。」他眸光流转,与天上的星辰辉映着,那黑曜石般的眼眸正中,映照出沈慕琼带着笑意的面庞。 「如果你这能毁天灭地的都能称之为资质不行,那天下就没有行的人了。」她提着灯笼,抬头望向黄桷树,「我自认眼光不差,你大可不必这般担心。」 说完,她指着漂浮在树枝前的那块铁牌:「集中你的注意力,想像一下它时间倒流的样子。」 任何案件,兇手和被害人一定有过短暂的相遇。 那种相遇有时只是擦肩而过,有时却又是极端致命。 被死者带在身上的这块铁牌子,能领着沈慕琼前往案发的第一现场去。 只要找到第一现场,就能得到更多有关兇手的线索。 那块铁牌的时间逆行,从树上回到树下,高度与沈慕琼的肩头平齐。 它一下一下地浮沉着往东方飞过去,沈慕琼掌着灯笼,和李泽一起跟在后面。 万籁俱寂的穆庄,那铁牌沉浮的节奏竟与两人的脚步相互吻合,带着他们渐行渐远。 直至两刻钟后,它停在了穆庄外一处废弃的院子门前。 李泽望了一眼周围,此时才将手里的戒尺还给沈慕琼:「握久了有些硌手,下次给你做个圆柄的。」 那把雷击木的戒尺碰到沈慕琼手掌心的瞬间,漂浮在空中的铁牌子像是泄了气一样,坠了下来,落进李泽的掌心。 他将铁牌一併交给沈慕琼,拔出腰间的长剑,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破败的院子里寂静无声。 李泽用剑戳了一下院门。 干瘪撕裂的吱呀声,破开了寂静的夜。 沈慕琼背对着他,目光看向深邃的远方。 一前一后的两人,背靠着背,在摇曳的灯笼光芒里,谨慎小心地往院子里走。 「等一下。」李泽身后,拦住了沈慕琼。 他蹲下身,瞧见了院子里不同寻常的脚印:「这里应该就是第一现场了。」 沈慕琼侧目回头,在月色下,望见了青石板正中深一寸的脚印。 李泽没起身,从怀中拿出拓印好的脚印图,放在那突兀的痕迹旁边。 灯笼之下,光芒之中,两个脚印不论大小,连同细节都是一模一样。 沈慕琼抬起头,这才打量了一眼这败落的小院。 屋檐坍塌了大半,墙也垮了一面。 有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散落着,看得不是太清楚。 她打了个响指,几道青色的火光从手心里飞出,在空中转了两圈,扣下一个琉璃似的透明碗。 当边缘触碰地面之时,整个院子眨眼如白昼般明媚。 她放下灯笼,提起衣摆,看着地面上蔓延向屋内而去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 屋内凌乱不堪,但却不像是打斗过,各种物件瓷瓶都完好无损,只是摆放格外随意。 「更像是逃难。」李泽站在门口,他拾起地上一块青色的包袱布,稍稍抖了一下,里面竟然掉出几根胡萝蔔,上面似乎还有字。 他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俯身捡起,神情更是诧异:「这种传信的方式,有点意思。」 李泽将胡萝蔔展示给沈慕琼,那上面雕刻着一行小字:快逃,他要杀人灭口。 「上面说的「他们」,应该就是罗汉堂了。」 沈慕琼拿着胡萝蔔回头看向整个屋子。 三个碗,三套茶盏,却只有两副筷子…… 「先前穆峰说,天虎门是两个人对吧?」她深吸一口气,往里屋床榻的方向走过去。 「果然……」沈慕琼背对着李泽,捏着门槛的手很紧。 她懂了。 死的两人是什么身份,穆庄吃掉的讹兽又是哪里来的,这一切的一切,被这座破败的院子串联在了一起。 李泽见她半天不说话,忙跟了上去,瞧见了沈慕琼看到的一切。
第160页 两套床被,以及一个小窝。 李泽怔住了。 他本以为自己见多了人性的丑陋,此生再也不会因为任何灭绝人寰的行为而惊讶。 可见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依然觉得震撼,一股寒意,登时从脚下蔓延到了额头。 「丧心病狂。」沈慕琼话音很凉。 讹兽,两个长耳朵的奇怪的尸体,以及两块天虎门的牌子,和三个碗…… 「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她抿嘴转身,「都是我的错。」 身为青州守护者,既没有保护到同类,也没有保护了凡人,还亲眼见证了这般惨绝人寰的现场。 那股无力感,席捲了全身。 她憋闷、烦躁、愤怒,一腔悲痛无从宣洩。 沈慕琼大步走出屋檐,站在院子里。 结界化成片片青白色的光,自下而上缓缓消散。 李泽瞧着那寂寞的背影,想要安慰,却说不出话来。 太苍白了。 站在这样的现场面前,一切说词,都太苍白了。 「李泽。」她回过头,面颊带笑,眼眸里却多了几分凛冽。 「我要亲手掀了罗汉堂,掀了八大门派。」 黑夜里星光重现,李泽点了下头。 他踱步而来,伸手轻轻揉了下沈慕琼的头顶:「好。」 哪怕是地狱,也陪你去。 第131章 我说,我怕死啊 次日一早,赵青尽和姜随赶回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穆庄县衙勘察院子的景象。 朝阳刚起,穆峰就带着县衙众人勘验着现场。 而沈慕琼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站在院子门口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了?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吧唧的。」赵青尽凑过来,看看李泽,又看看沈慕琼,「第一现场找到了?」 「嗯。」沈慕琼点头,「虽然还不清楚兇手是谁,和罗汉堂到底什么关系。但是这件事处处都和罗汉堂透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说和他们无关,我真的不相信。」 她手指指着院子边缘,屋内的生活用品刚刚被清理出来。 三只小碗叠放在一起,两套茶盏凌乱地放在一旁。 「你能信,整个穆庄县衙吃掉了还没成人形的小讹兽,大的两只,一只溺死,尸体顺着渠水漂到青州巷子口,挂在了石板上,另一个被吊在那棵黄桷树上。」她看向赵青尽,「这么多年,这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我无能的案子。」 沈慕琼说得郑重:「青尽,以后与妖有关的案子,与仙修有关的案子,我都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看看这青州,你看看这罗汉堂搅乱的天下,你看看这惨绝人寰的案子。」她背手而立,「你我身为咒禁院正术,如若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独善其身,必遭反噬。」 她说得那么正式,字字铿锵,少见的肃然与霸道,让赵青尽一时愣住。 「到底是什么情况啊,你们这说的这么用力的。」他侧身,从院门口挤了进去。 没多久,黑着一张面颊,一言不发地又走了出来。 他看着沈慕琼,又看看李泽,咬牙切齿道:「鳖孙!」赵青尽哼了一声,「别让我抓到他,老子头给他拧下来!」 他思量了片刻,对沈慕琼道:「放手做吧。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在青州地盘上,你做什么我都能盖下来。」 说完,他从怀中拿出几张纸:「我和姜随走访追查了一夜,把这两日出青州城郭,进穆庄的马车全部找了出来。」 「刨开可以完全排除的普通民众的马车,有两辆车有些奇怪。」赵青尽展开了手里的信,「这两辆我们都认得。」 他指着字:「一两是江上村里尹齐平的马车,一辆是江山村刘家的马车。」 「刘家?」沈慕琼接过那两张纸,「那个刘章吉?」 赵青尽点了下头:「就是他们俩,齐平昨夜我们查的时候人已经回江上村了。所以没能见到,但是刘章吉夫妇还在穆庄停留,我们把人已经带到了穆庄府衙。」 「他夫人也在?」「在,都在。」这倒是怪了。 沈慕琼低头看着手里的信页,眉头不展。 在这个时间点,曾经与罗汉堂有关系的人聚拢在了穆庄,这真的是个巧合? 「对了,你昨天不是去看那阵法么?」赵青尽提了一嘴,「不同寻常?」 「什么收穫也没有。」沈慕琼摇头,将纸张对摺,「时间太久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她深吸一口气,往穆庄县衙的方向走去。 自从魏氏骨肉分离一案至今,已经接近大半年没有见过刘章吉夫妇。 沈慕琼瞧着停在穆庄衙门前的刘家马车,停住了脚步。 她先行绕着马车转了一周,没有任何妖气。 而后撩开了马车车帘,瞧见了一块奇怪的石板。 她凑得近了一些,仔细一看,这竟然是刘家大门影壁上的石刻。 祥云朵朵之下,有六只手臂的金刚罗汉,双眸半睁,大有普度众生的意味。 他们把这东西弄来干什么? 就在沈慕琼诧异不解的时候,刘章吉夫妇迎了出来。 瞧见沈慕琼的瞬间,忙拱手行礼:「两位大人,听闻穆庄发案,是真是假啊?」 他神情有些急切:「我方才询问府衙众人,他们说得我云里雾里,完全没理出个头绪啊!」
第161页 沈慕琼挑眉,侧身瞧一眼他们身后穆庄府衙的衙役。 吃了讹兽,说话颠三倒四,刘章吉必然听不明白。 「打探案情可是大梁律令上明文禁止的,你还是别问比较好。」沈慕琼撩着马车车帘,示意他车里的石板,「你们把这个东西弄来干什么?」 刘章吉忙拱手:「嗨呀,上次在青州府衙被您点化了一二,回家之后我们二人越看这影壁越瘆得慌,就想着打了算了。这穆庄有个石刻市场,我们专门拉过来想赶着这几天的集市看看有没有人出价,卖掉算了。」 穆庄茶市很有名,石与茶一样有名。 这边专产雕刻用的石头,很多雕工精美的匠人也是土生土长的穆庄人。 所以每逢集市,会有不少商人前来收购。 沈慕琼想了想,又问:「那你们怎么会从青州来?」 「那还不是已经在青州卖了一轮了,就是没卖掉。」刘章吉苦笑,「那些个掌柜不识货,出价居然连一两银子都没有,还说什么我这石头雕工不值钱,他买回去也是打了碎石做石料。」 听到这里,沈慕琼就更不能理解了。 「你都不确定能卖出去,就带着云姑到处跑?」 刘章吉勾着脖子,一副小媳妇模样,小声嘟囔:「我怕死啊……」 「啊?」沈慕琼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怕死啊!」刘章吉的声音勐然大了些,引得四周路人侧目。 但他一点不觉得羞愧,直言:「您又没给我个宝贝的,我就只能贴着有宝贝的人了呗……」 沈慕琼瞭然。 他还在惦记那个雷击木的镯子。 为了那镯子,硬生生把自己和云姑绑在了一起。 沈慕琼将信将疑地瞧了一眼石板,这才放下了帘子。 「你下一步准备去哪里。」她问,「这东西若是在穆庄市集上也卖不出去呢?」 刘章吉咂嘴,颇为嫌弃地瞧了一眼马车里面,埋怨道:「那也没办法啊,就只能先拉回去了,等下月市集的时候再拉过来呗。」 「当年盖房子的时候什么都是听我娘的,整个院子都是她喜欢的样子。」刘章吉回眸看着云姑,声音很小,「如今她死了,我想盖一座云姑喜欢的院子……」 沈慕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样的距离,云姑分明是听得到那些话的。但她一如曾经,丝毫不为所动。 第132章 你就是青州的神 刘章吉离开的时候,姜随派了暗影随时跟着。 沈慕琼则在县衙復盘了整个案件,将兇手的特徵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 「力大无穷,这是显而易见的。」她说,「两枚脚印都是边缘清晰,寻常人根本做不到。」 「第二个特徵是脚掌很大。」李泽补充,「虽然是个完整的脚印,但脚掌的长度确实比较大,根据脚掌与身高的基本比例,这个兇手身长足足有八尺。」 八尺,贴近门楣那么高。 「第三点是他很干净。」赵青尽也添了一条,「这个干净,我更倾向于光滑,两个死者身上都没有一点关于他的线索的,太异常了。」 这一点,也是众人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但凡留下一点痕迹,时间回溯都能追到源头上去。偏偏这个兇手就像是专门克制沈慕琼的一样,连根头髮丝都没留下。」赵青尽端起一盏茶,喝了一大口,「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世间生灵千千万万,有皮有毛有衣裳的,他是怎么做到一丁点都不拉下?」 屋内燃着盘香,一缕轻烟遥遥直上。 沈慕琼看着眼前写下的小字,回想着整个现场,找不出一个切入点。 真就如赵青尽说的那般,这个兇手像是天然在克制她的能力一样。 六界众生,除却凡人,基本的能力都大差不差。 点火照明是都会的常规术法,神仙妖魔以及修士,都还会在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当中,额外拥有其中一种。 一如赵青尽,他的术法全与土有关,叶虚谷则是控水,秦玉然是木,赵霏霏是火。 而李泽,是金。 但六界运转万万年,总有些超出常规的特殊存在,就像掌控时间术法的沈慕琼,极为稀有。 本来这是个有助于破案的神技能,可怕就怕兇手什么都没留下。 就像现在这样。 根据他们三个人描绘出的兇手模样,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兇嫌画像。 好不容易确定的摸排范围,却又在实际走访调查的过程里一一排除了。 初见曙光,再入暗夜,三个人一筹莫展。 「什么玩意儿啊,怎么就能做到什么都不掉下来的?」赵青尽埋怨道,「我们这是遇到了个大铁蛋么?」 这话,无形中点了李泽一下。 他蹙眉,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金刚罗汉?」 登时,沈慕琼和赵青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金刚罗汉,浑身上下金灿一片,一根毛也没有。」他补充道,「虽然不知道真实的材质,但感觉更接近纯金。如果是这种东西作案,什么都不剩下倒也合情合理。」 这倒是开拓了沈慕琼的思路。 她细细想了片刻,贊同道:「我先前在李泽记忆里看到的金刚罗汉,差不多就是这样。」 「但不同的是,那金刚罗汉特别巨大。肩头足够站立一人,脚掌起码有这一间厢房的面积,身后六只手臂倒是与刘章吉家里影壁的雕刻一模一样。」
第162页 沈慕琼谨慎地看着赵青尽,蹙眉道:「他们应该没把这东西真的养出来吧?」 被这么一问,赵青尽一脸委屈:「这谁知道啊……」他摊手,「多少也算是个罗汉堂的内部秘密,这事情我不知道啊!」 「问问不就知道了。」此时,李泽眼角带笑,「亲自去问问,不就一清二楚?」 赵青尽懵了:「问?」 对哦,他现在还是罗汉堂安插在青州府衙的内奸,他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赵青尽眉毛扬得快要飞起来:「这……不是吧?沈慕琼,你看看你这徒弟……」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了沈慕琼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神情。 「去吧,青尽。」她甚至摆了摆手,「我觉得这个法子可以。」 可以个锤子可以! 赵青尽都快哭了,他拍着自己的胸口:「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五六年的搭档啊!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万一……我说万一,罗汉堂要是把我抓了怎么办啊?」 「无所谓。」李泽望着他,「我会出手。」 一句话,沈慕琼差点笑出了声。 赵青尽痛心疾首,指了指沈慕琼,又指了指李泽,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两个字:「损友!」 为了以防万一,两个人动作极快地将赵青尽送到了交界处的石像那里。 赵青尽披着一身黑斗篷,哭丧个脸:「你们两个至不至于,这么快马加鞭的……」 「快去吧。」生怕他反悔,沈慕琼催促了好几次。 「第一,旁敲侧击的问问金刚罗汉到什么程度了。第二,这案子和罗汉堂有没有关系,什么关系,他们想干什么。」她竖着两根手指,「多少探听些出来,你就是青州的神!」 「我本来也是青州的神啊!」赵青尽咂嘴,不情不愿地将帽兜带上,「我去去就回。」 说完,转身迈进了交界之中。 此刻,姜随才从树上跳下来,拱手跪地:「属下无能。」 李泽与沈慕琼对视一眼,面露不解。 姜随这才叩首:「江上村里尹齐平死了。」 马车沐浴在金黄色的夕阳中,一路飞快的往江上村赶过去。 姜随一边驾车一边说:「昨日和赵大人排查了所有的马车,齐平因为走得早,我们俩没能见到。」 「后面我就专门派了暗影去收集线报,盯着他。就知道了他确实也是从青州往穆庄去。但昨日拜访了老友之后就回去了,马车内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未曾见到第二人。」 他怕说的不清楚,还补充了一下:「他那马车没有棚子,看的特别清楚,里面连个包袱都没有。」 也就是说,兇手不是藏匿在齐平的马车里,也没有跟随齐平离开穆庄。 而另一个有嫌疑的刘章吉的马车,仍在穆庄没有动。 莫非是沈慕琼的推断有问题? 难不成兇手不是利用马车移动的? 「如果兇手不是利用马车移动,那就是天上飞过去了。」她思量许久,「除此之外,赵青尽不会察觉不到。」 「也不是飞过去的。」姜随「驾」了一声,马车奔跑的更快了一些,「那兇手,暗影的人看见了,还交了手!」 这句话,让马车里的沈慕琼极为震惊:「交手了?」 「对!」姜随说,「她面罩掉了,大家都看清了,那是个女人。」 「女人?」沈慕琼的声音高了几分。 第133章 我们是不是把赵青尽扔在山上了 从交界往江上村的赶要不要太久。 日落之前,马车就停在了江上村县衙的门口。 县衙中,除了躺在正中盖着麻布的尸体,还有几员受伤的暗卫,背靠着墙角,艰难的支撑着。 姜随顾不上停马车,先沖在了最前面:「沈周!」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倒在手里一颗:「快吃下,这是叶神医给的固元丹,效果很好。」 沈周靠在墙边,嘴角带血,面色很差。 他和姜随一样身形纤瘦,却比姜随年长高挑。 此时此刻,受伤不清,背靠着白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随将固元丹硬生生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一阵微光荡漾而过,沈周勐地吸一口气,而后爆咳不止。直到吐出一口黑血,才弯着腰来回地喘息。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目前还好。 姜随这才安心,拿着手里的药瓶,赶忙分发给其他受伤的暗影。 「不简单。」李泽站在院子里,面色深沉,「来青州前,这一众暗影都是我千挑万选,钦点出来的,各个身怀绝技,修为不比仙门那群傢伙差。」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从众人身上扫过。 来调查齐平的四名暗影,虽然伤不致死,但无一人全身而退,说明对手的实力确实高强。 沈周抹掉了嘴角的血迹,扶着墙站起来,捂着胸剑联合的位置,点了下头:「那女人只攻鸠尾穴。」 他踉跄两步,走到李泽面前,当即就要跪下。 李泽提前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必如此。」他说,「你们都尽力了。」 听到这话,沈周嘆息摇头,更觉无颜以对。 「坐下说。」李泽扶着沈周,将他安顿在最近的一块大石头上。
第163页 沈慕琼则握着戒尺,俯身瞧着齐平的尸体。 麻布掀开之前,她已经想像到尸体是个什么样子。 齐平趴在地上,面露惊恐,死不瞑目。 两手无助地扣着地面,后脑的髮髻凌乱不堪。 沈慕琼蹲下身,小心翼翼将他后背的衣裳往下退了些许,在嵴柱正中看到了熟悉的脚印。 「是同一种手法。」她沉沉道,「难为齐平一把年纪,头髮稀少,还被硬生生扯掉了些许。」 「那女人从背后抓着他的头髮,捂着他的嘴巴,脚踩在嵴柱上……」沈周说不了几句,就要喘息一下,歇口气,「硬生生把人捂死的。」 「齐平不跑?」沈慕琼回眸望去,「你们和她战的时候,这个江上村里尹不逃命?」 沈周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他摇头,话音犀利:「让他跑,他跪在地上求罗汉保佑,还在那拉架,让我们不要欺负一个女人。」 院子里沉默了片刻。 沈慕琼挑眉看着地上的尸体,半晌点了下头。 这属实没辙。 「那兇手有什么特徵?」沈慕琼一边将齐平的外衫脱下,一边追问。 「黑斗篷,白衣,没见她用什么武器,带一个铁面具,眼睛以下都遮起来了。」沈周说,「我们四人合力才能近身,打掉了她的面罩。」 他顿了顿:「然后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们全打翻了。」 讲到这里,沈周眉头紧皱,沉默了片刻才又说:「她是有点怪的。」 「怪?」沈慕琼没回头,瞧着嵴柱上那块青紫色的痕迹,总觉得这个踏痕与之前的有些不太一样。 颜色有点浅,脚掌似乎也比较小。 是错觉么? 不等她多想,沈周忽然道:「她杀了齐平之后,站在尸体旁。」他伸手指着沈慕琼,「就是沈大人现在站着的位置,向我们每个人行了个礼,还道歉了。」 这确实不同寻常。 沈慕琼面露惊讶,回眸瞧着沈周,格外震惊地问:「你说什么?」 「她当时,将地上的面罩捡起来之后带在脸上,颔首鞠躬,跟我们每个人都说了抱歉。」沈周蹙眉,「我当时虽然有些迷煳,但看得真切。」 「确实如此,她挨个地道歉了。」另一个暗卫附和道,「说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她也是不得已为之。」 院子里的气氛登时就诡异了。 谁也没见过还会给人道歉的杀手,以至于沈慕琼半天没回过神。 她半张着嘴,颇为惊讶地点了下头:「还有别的特徵么?」 沈周想了想:「有铃铛声。」他说,「她带脚铃。」 那一瞬,沈慕琼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 时间久远,但却此生不会忘记的名字。 但这灵光一闪,很快就被沈慕琼自己先给否定了。 也许是看出了沈慕琼的异常,李泽关切地问:「怎么了?」 沈慕琼也不隐瞒,坦言:「我想起一只大妖。」她说,「她也是这样,伤害了不应该伤害的生灵时,会诚恳地道歉,也喜欢戴着脚铃……」她顿了顿,「也曾在咒禁院,呆过很长很长的时间。」 「肯定不是她。」沈周打断了沈慕琼的话,「和我们交手的是个女修士。」 修士,凡人之躯。 断然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沈慕琼浅浅一笑:「当然不可能是她。我认识的那个,已经死了……二十余年了吧。」 不可能是她。 已经完全消失在天地间的妖怪,不可能再一次出现在这世间了。 冥界的路,有去无回,六界规则一直如此,这一条至今没有任何人打破过。 沈慕琼细细看着面前齐平的尸体,对李泽道:「你还带着脚印的拓印图么?」 李泽点头,自怀中将两张纸都拿了出来。 一张是青州城水渠女尸的,另一张是穆庄黄桷树男尸的。 沈慕琼将两张纸拿在手里,比着齐平背后的踏痕,细细看了许久。 夜色渐渐笼罩了整个江上村。 姜随将几位重伤的暗影搀扶到马车上,又叮嘱车夫注意安全,给了不少银子,这才转身回到院子里。 他点了灯笼,照着被害人的后背,「咦」了一声。 「这个脚印有点小啊。」他说,「而且力道似乎也不如前两个。」 沈慕琼点了下头:「确实不一样。」 不一样的行兇者,相同的手法…… 「这是个多人作案的结果啊。」她将纸张叠好,「整个青州,除了罗汉堂,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有此等实力的组织了。」 说到这,她忽然蹙眉:「我们是不是把赵青尽扔在山上了?」 第134章 她是来真的 得亏想起来得早。 赵青尽双手抱胸,在夜里吹着山风,冻得半死。 他再瞧见沈慕琼的时候,一边擤鼻涕,一边痛心疾首地点评:「损友,损友啊!」 自知理亏,沈慕琼抬手清咳了一声:「这不是又发案了么。」 赵青尽歪了下嘴:「我知道。」他没好气,「江上村的齐平死了,对吧?」 若不是因此情有可原,他就要吆喝友尽了! 他起身,指了指身后:「回去说。」 说完,打了个喷嚏,赶紧钻进了马车里。
第164页 和沈慕琼判断的一样,三个案子,都是罗汉堂灭口的举动。 「我还是没能见到逸轩。」马车里,赵青尽道,「那个傢伙,说什么闭关去了,根本就是胡扯八道。」 他看着沈慕琼:「三个案子,两个杀手,你抓不到的。两个都是修士,一男一女,他们现在做这种事情,连掩盖都不掩盖了。」 「详细点。」沈慕琼蹙眉,「什么修士,有什么特徵。」 「嗨呀,根本不提!」他呲牙咧嘴,「见到我先埋汰我是个烦人的山神,然后再叨叨两句我能在青州这么安稳全仰仗他们家长老,呸!」他双手抱胸,「就这一套噁心我的基本流程走完了之后。若不是我强硬地问,他连这点线索都不告诉我,最后还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虽然先前就对赵青尽的地位有所耳闻,轮到他自己说出来的时候,沈慕琼仍觉悽惨。 好好一个神族,按理说应该受到修士礼敬。可在赵青尽身上,这事情反过来了。 他不仅没能得到礼待,还被嘲讽,沈慕琼难掩同情:「这你也能忍?」 「不忍怎么办?」赵青尽撇嘴,「你和秦玉然都在青州的么,我若是不做山神了,下一个来的可不一定能保护你们。」 说了这么多,他将斗篷裹得更严了一些,郑重地问:「知道了这些之后,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这案子往下追查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了,再深究下去也是徒劳。我听他那药童的意思,他们是好几个人,把尾巴扫得特别干净,不可能留下破绽。」 他沉默片刻,又重复了一遍:「怎么办?」 马车在深夜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山间蟋蟀鸣叫,流水岑岑。 穿过一片萤火虫汇聚的海洋,从竹林里缓缓而过。 沈慕琼想了很久才开口:「其实这案子可以作为证据链上的一环。」她说,「罗汉堂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单看没有确定的证据。但若是串联起来,可以形成一个证据链。」 「没用。」赵青尽抬手揉着额头,「不是我打击你,我以前各种法子都试过了,牵扯到利益的时候,神族那群老东西根本不认。」 「我不需要神族认可。」沈慕琼笑起,「妖族自己又不是吃白饭的。」 这话,赵青尽听明白了。 沈慕琼晌午说要搬倒罗汉堂,要掀了八大门派,不是说说而已。 她是来真的! 「我现在需要证据,需要那种当事情公之于众时,能够让八大门派逃不了干系的决定性证据。」她说,「能让八大门派为了自保,先一步抛弃八个长老的证据。」 「青州一地,偶发一案,这样的力道太轻微了。」沈慕琼望向马车之外,「若是人间处处,凡世所有都被罗汉堂留下不能忽视的伤痕。那么这力量,就足够撬动整个六界。」 「神仙妖魔看似超脱,实则争名逐利。没有一族能坐视他族崛起独大,也没有一族会承认自己比其他某族低劣。」她浅笑,「但有一件事,却是这四族的共识。」 凡人最弱。 因为弱小,所以不被看中,在这弱肉强食的六界里,难得独善其身。 「神仙对妖魔,多一个都会打破已有的平衡。平衡一旦毁坏,必然激起他族激愤。若是以此为背景,以道义为旗帜,三族同时向神族施压,神族便不得不重新考虑所谓的利益。」 她说的沉稳和缓,一改往昔不闻不问的模样。 将方向、手腕,甚至利弊,如一张绘卷,展示在了面前。 「神族其实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轻笑,「金刚罗汉,根本不可能拥有守护结界宝物的资格。」 「什么?为什么?」赵青尽不解。 可沈慕琼却言至于此,没有继续说。 那天回到青州府衙,赵青尽在书房里,将他在不念川所见所闻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最关键的是罗汉堂下一步的计划。 「他们知道咒禁院盯上自己了,我听那个意思是短时间内不会再出手。甚至整个青州的药材也会一夜断供。」赵青尽咂嘴,「这群人就像是泥鳅一样,你抓他,他就往更深的地方钻。」 对罗汉堂的计划,沈慕琼不觉得奇怪,但却觉得棘手。 断案这么多年,她对知进退的对手最反感,对脑袋一热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最喜欢。 前者劳神费力,还不一定抓的到。后者就轻松愉悦,不论证据还是兇手本人,都很好掌握。 「这样。」她想了想说,「这件事百姓大多已经知晓,在传出更多谣言之前,得尽快结案。」 沈慕琼思量片刻:「青州地牢里,先前典狱司方南抓了不少土匪流寇,人人都是身背命案死不足惜,去里面挑个姑娘家,把这个案子昭告百姓,就说结了。之后,张榜一张女子画像,带斗篷面具的那种,悬赏白银一百两来徵集线索。」 「等、等一下!」赵青尽抬手,揉着自己的额角,一脸迷茫,「什么用意?」 他不理解:「你搞个流寇背锅之后,这案子不就结了么?你还张榜干什么?」 「结案是做给百姓看的,张榜是帮赵大人洗脱倒戈的嫌疑。」李泽一边喝了口茶,一边解释,「你从不念川回来,如此奇怪的案子马上就结案,罗汉堂难免怀疑你是内奸。找人背锅结案之后仍然张榜,就说明此案实际没有完,只是在百姓这里结束了而已。」
第165页 「正是。」沈慕琼点头,「两件事合起来,是做给罗汉堂看的。」 听着他们一言一语的解释,赵青尽面如死灰。 他放弃理解了。 第135章 东荒守护者 死囚斩首那日,整个青州围观者众多。 群情激奋,扔上去不少烂白菜。 趁着这个时间点,姜随将暗影们分成了几组,在青州将悬赏徵集线索的告示贴了百八十张。 沈慕琼则将剩余的十几张,一一盖上咒禁院的金印,交给了赵青尽:「多贴点。」她说道,「万一真的有实际的线索呢?」 「这怎么可能……」赵青尽呲牙咧嘴,将她刚盖好的一张扯了过来,「罗汉堂肯定是做了充足的收尾,才敢说暂时蛰伏不动。」 「担心什么。」沈慕琼手握金印,盖在了新的一张上,「敌不动我不动。他们不会半途而废,就一定还会露出狐狸尾巴。当务之急是把和罗汉堂牵扯比较深的人筛选出来,以免遭到灭口。」 「这事情我来吧。」赵青尽再扯一张,搭在手臂上,「你俩也没什么人手监视这么多人,我来最方便。」 这必然是最好的方式。 身为青州山神的赵青尽,只要是脚踏实地的生灵,都方便掌控去向,整体上能为沈慕琼节省不少时间。 她点了下头,拱手行礼:「有劳了。」 「哎呀……你我之间……」赵青尽埋汰道,「你多照顾些秦玉然就好了。」 他看着沈慕琼,面带几分苦涩:「你知道的,我是神,她是妖,她还有个白月光的丈夫……」 说到这,赵青尽长嘆一声:「苦命啊!」 也不知道他这声苦命,说得到底是谁,亦或者两者都有。 沈慕琼一边盖着印子,一边有些同情:「既然知道当中有鸿沟天堑,在一发不可收拾之前,你还是控制下。」 「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赵青尽吊着嘴角,「我会不知道么?我会不控制么?我……我没那个本事啊!」 说完,他扯过最后一张,满脸都是「不说了」的样子,摆手离开了书房。 沈慕琼透过窗户,瞧着他走出院门的背影,顺手叠了一只千纸鹤,往空中轻轻一抛:「跟着他。」 那千纸鹤拍了两下翅膀,化成一缕青色的光芒,消失不见。 张榜告示贴出去没多久,青州府衙门口就堆满了人。 石江、姜随以及伤势尚未痊癒的沈周,将整个公堂整理了出来,一个一个地听取可能的案件线索。 一日就耗费了大量纸张,却没有一个是符合沈周当时所见之人模样的。 这些也都在沈慕琼意料之中。 追查修士,普通的百姓不会有关键的线索,这些情报大概率只有修士和妖怪手里有。 但咒禁院这,却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就像赵青尽先前说的,罗汉堂这次确实是擦干净了尾巴,不留一点痕迹,也许他们连沈慕琼会动用金印这件事,也一併考虑到了。 李泽端着点心,望着府衙正堂的方向说:「叶虚谷回来了。」他将点心放在院子里,「还带了一个人。」 他话音未落,就见赵青尽一路小跑过来:「沈慕琼!你冷静点听我说。」 他目光从李泽面颊上扫过,估摸着他也是来说这件事的,便扯着他往沈慕琼身前站了站。 「你仔细听我说啊……来了个妖怪。」他神神秘秘,又是咂嘴又是挠头,半天才嘟囔出来一句,「是个狐狸。」 当即,沈慕琼就感受到一股闷气往上涌,连空气都变得不那么清新了。 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青州的狐狸……她冷哼一声:「看来是冤家路窄啊。」 说完,府衙门口,多日不见的叶虚谷从马车上下来,哭丧个脸,揣着手,如同受气的小媳妇。 他恭恭敬敬地端来一个小板凳,亲手撩开车帘,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最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金色的衣摆,上面星辰点点,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纤长却又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把摺扇,刷地挥开。 与沈慕琼不同,同为咒禁院守护者,山江府衙的外衫却改成了白色。 他以一副绝世无双的绚烂笑容,头顶当世第一美男的头衔。从马车踏下来的一瞬间,就将周围的空气引燃了。 难得一见! 青州府衙门口居然聚拢了不少闻讯而来的男男女女。 就连正在记录的石江和姜随,也在看到这张脸、这身姿之后,断了一下思路。 「活像个孔雀。」李泽冷言点评。 沈慕琼竖起拇指:「徒儿懂我!」她冷哼一声,「不过你还是别惹他,九尾狐一族里就属他白修最记仇。」 「哟哟哟,说谁记仇呢?」白修背手而来,眼眸笑成了月牙,「你第一根法器还是我给你做的,按道理你得喊我一声叔。」 沈慕琼额角青筋直跳,她铁黑一张脸,瞧着叶虚谷,发难道:「你怎么把他弄来了?」 叶虚谷哭丧个脸,指着自己心口:「我,横公鱼。」他掌心又指了指白修,「他,九尾狐。」 他说得痛心疾首,无比悲痛:「我出发之前你们谁也不跟我说一声山江的守护者是狐狸,不然我绝对不去!你们都没有常识的么,他吃鱼啊!他吃鱼,吃鱼啊!」
第166页 院子里凉风吹过,赵青尽「哈哈」地笑出了声。他赶忙用手捂嘴,双肩直颤,摆手示意众人:「继续,继续,不用管我……」 确实给忘了。 沈慕琼自觉是自己的失误,有些尴尬的侧身:「进去说吧。」 她瞪了一眼白修:「你应该不会是闲着无聊串门的吧。」 却见白修笑眯眯上前,故意停在她身前,挑眉道:「这我来瞧瞧自家的小侄女,谁还能拦着我不成?」 听到这话,沈慕琼身上升腾起一股杀气:「你!」 「嘭」的一声,白修的摺扇敲了沈慕琼的头顶一把:「这次没空跟你练两手,下次再打,今天我们说正事,说完我就滚蛋。」 他眼眸余光瞧见了李泽出鞘三分的长剑,蹙了下眉头:「竟然是真的?」刷地挥开扇子,白修话里有话道,「你也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府衙结界之内,气氛绝对称不上和谐。 沈慕琼浑身上下都闪着青色的光芒,适合准备和白修动手。 叶虚谷一看情况不对,特别识相地躲在赵青尽身后。 只有白修,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自顾自倒水沏茶,坐得特别安稳。 他端着手中茶盏,出人意料地开口:「你看到四大结界崩溃,龙柱坍塌的一幕了吧?」 沈慕琼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守护的是什么,但我守护的,是代表九州的「豫章树」。」白修坦言,「豫章会为六界给出占卜的「象」,那象已经很久没变过了。」 第136章 盟友 咒禁院的银杏树挂了果子,枫叶刚刚泛出微微的红。 沈慕琼站在树下,她看得出来,白修是带着诚意来的。 先前让叶虚谷送信的内容,便是简述了罗汉堂以人血造金刚罗汉,威胁四大结界,希望咒禁院的四位守护者能不计前嫌,联手对抗。 白修见她不语,轻笑着说:「看来是真的瞧见了。」 他一手沾了下茶水,直接在石板上画了四个小人,在正中又画了一根断裂的柱子。 「这象我参了二十年,没参透。」他又蘸了几下,在画像的柱子上圈了一个圈,画上一只鹿角,「直到夏末,象突然又变了,在原本断裂的柱子旁,又出现了像是鹿角的图案。」 白修深吸一口气:「之后没多久,那条鱼就到了山江。」 「也就是说,这四个人物是谁我不知道。但中间这根柱子,恐怕就是龙柱了。」他抬眼,看着沈慕琼,「而你,亲眼看到它崩了,并且也死在了这里。」白修说得轻描淡写,「我参了多少年没有参透,你那一封信,倒是解释了个清楚明白。」 九尾狐族善卦懂象,是推算的一把好手。虽然在沈慕琼的记忆里,这个白修的推算就从来没有准确过,坑过她不少次。 可独独这一次,白修还真的说准了。 沈慕琼这才绷着脸,坐在他对面,点了下头:「能比你死得晚,我很欣慰。」她抬手点着四个小人,「金刚罗汉。」 又点了点断裂的柱子:「龙柱。」 白修和上了扇子,手指婆娑着下颌骨,神情格外严肃。 半晌,他才瞭然地点头道:「原来如此。」扇骨敲了两下石桌的桌面:「我加入。」 他郑重道:「幽州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一併说服。」白修眯眼,「他若是不同意,我就揍到他同意。」 他注视着沈慕琼厌恶的神情,笑眯眯地说:「这件事确实更重要一些,六界面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你就别挂在心上了,有我在,你的线报路子也宽一些不是?」 与青州不同,山江和里蜀山一线之隔。 所以山江的守护者习惯于掌控全局的安稳状态,于是建立了妖界最大的武器坊。 面上是个买卖法器,修刀剑做成衣的,实际背地里也做些特殊买卖。 只要出得起价格,就能得到想要的情报。 白修看她仍不松口,这才又补了一句:「小侄女需要的,通通免费。」 「一言为定。」沈慕琼咣地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你可别反悔!」 白修笑意更深,凑过来小声说:「谁反悔,谁是孙子。」 不那么愉快的交谈,却达成了合作的结果。 白修离开之前,转过身看着沈慕琼,多说了一句:「对了,象虽然是二十年前变的,但根据我的推测,这根源恐怕远在二十年之前。」他顿了顿,「二十二年前,恰好是她离开的时候……不知道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他站在光芒里:「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派人来通知你的。我们妖族就是联繫太少了,不像六界其他,都抱团。」他摇头,「这样不好,很容易被逐个击破。」 白修摇着扇子,像是长辈一般欣慰道:「你做了正确的事,我们家的小鹿长大了啊……」 他说完,在沈慕琼的白眼里,迈出了府衙的门槛,坐上了返程的马车。 眼见马车走远,叶虚谷才敢冒出个脑袋,嚷嚷道:「抱团?跟狐狸抱团,他是嫌我们族人死得不够快么!」 阳光合着风,和煦地扫过面庞。 沈慕琼看着白修追日而行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喜欢白修,狡诈、心机重,喜欢开一些没有界限的玩笑。 以前,在她还没有成为守护者的时候,总有些为了讨好九尾白修的小狐狸,变着法子让沈慕琼当众出丑。
第167页 那些日子她都还记得。 转瞬不知多少年,如今都成了白修口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仿佛她若是再斤斤计较,就显得不够老成大气。 沈慕琼揉着自己的手腕,冷哼一声:「老狐狸,到头来竟都成了我的不是了。」 她一脸不悦,转身要往府衙里走,却在回眸一瞬,正对上赵青尽难看的面色。 「你怎么了?」沈慕琼不解。 青州府衙门楣之下,影壁前,赵青尽眉头紧皱。 他犹豫了很久,郑重其事地问:「他说的豫章,是我理解的豫章么?」 东方荒外有豫章,主九州,树能显示图案,以占卜九州吉凶。 沈慕琼想了想,这样的树,被善于卜卦解象的狐族保护,倒是合情合理。 她看着赵青尽肃然的面色,点了下头:「六界就只有一棵需要被守护的豫章。」 闻言,赵青尽神情更是难堪。 他眉头不展追问道:「沈慕琼,你还没跟我说完。」他道,「你上次跟我说我们都死了,然后呢?你也死了么?」 他问得突兀却郑重其事,一副不听到回应绝不会让开半步的样子,让沈慕琼这才想起他说的上次是哪一次。 「哦……是狍鸮妖丹,饕餮幼崽的那次。」 她为了点醒赵青尽,将自己守护的是大椿树的事实告诉了他。 也告诉了赵青尽在未来,她看到了他们都死了的场面。 「当时不能确定你是敌是友,所以说得有几分保留,如今可以让你知晓全部。」她背手而立,手握戒指,在身后拍着自己的手心,「未来,四大结界接连坍塌,青州是挺到最后的那个。凡间只剩大梁京都方圆百里为最后的净土。可即便如此,逸轩仍然没打算放过所有人。他带着金刚罗汉,冲破皇城城门,踏平城墙,毁掉了最后的龙柱。」 她在微风中笑起,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守着龙柱,直到最终。之后六界坍塌,搅在一起,凡世……应该称不上还有什么凡世了吧。」 听到这些,赵青尽呆若木鸡。 他愣愣地看着沈慕琼,摇了摇头:「不可能。」 他踉跄退后,满脸难以置信:「不可能……神族,神族全都瞎了么?不可能!」 咣当一声,后退的脚步撞翻了影壁旁的花架,赵青尽也顾不上扶起,转身快步离开。 第137章 打人不打脸 他平日里虽然吊儿郎当惯了,可遇到正事从来不会如此慌张。 看着他的背影,沈慕琼也有些惊讶。 她理解赵青尽的不相信,却不理解他愕然的神情。 他为了自己的族人,做了他能做的全部。 到头来发现自己助纣为虐,满手是血,任谁也难以坦然接受。 她想去安慰一下赵青尽,可白修没给她时间和机会。 瞧着放在书案上的堆成山包一样的案宗,沈慕琼倒抽一口凉气。 那案宗最上面悠悠荡荡飘下来一封信,落款画着一只狐狸头:小侄女,山江这两年的案子我一个都没破,交给你啦! 她看着手里的信纸,额角突突直跳! 恰在此时,李泽端来了一盘糕点。 他自见到白修起就有疑惑,现在瞧见沈慕琼怒火难压的样子,将信从她手里抽出来,借着烛火烧了。 「那花孔雀竟如此无能,一个案子都破不了?」李泽轻声道。 理解角度刁钻,但沈慕琼喜欢。 「他一向如此。」沈慕琼指着眼前一大堆案宗,「这混蛋看来是蓄谋已久,难怪非得亲自过来一趟。」 把伸手不打笑脸人,用得出神入化。 沈慕琼一手拍着眼前的案宗,咬牙切齿:「看来我得梳理个几天了。」 话没说完,从兴州刚刚回来的秦玉然,带着兴州守护者的信,拖着一个大筐,被书房门槛绊了一下,屁股着地。 她看着沈慕琼,举着手里的信说:「成了的。」 说完,神情稍显尴尬:「但回来之前,被给了一大筐子的案宗,说这些都是兴州这两年的人血案子。」 沈慕琼撑大了双眼,深吸一口气,满脸生无可恋。 秋高气爽,天色宜人。 不出沈慕琼所料,没多久,幽州的案宗也送了过来,案宗上面有些还带着血,看来白修是真的武力说服了幽州守护者。 沈慕琼一边谢谢他全族,一边埋头整理。 歷时整整一年,咒禁院四个结界的守护者,破天荒打破了彼此之间的壁垒,决定联手对抗同一个敌人。 沈慕琼也第一次知晓了四个结界之后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在原本那张绘卷上,在已知的线索中,写下了四个守护者的名字,并且将他们守护的东西,对应的写了下来。 出人意料,本以为会是什么六界的至宝,没想到仅仅只是四棵大树。 除了沈慕琼守护的大椿树,白修守护的豫章树之外,还有南荒如何树,以及北荒枣林。 知道得越多,沈慕琼的疑惑更重。 当时,结界崩塌以后,神仙妖魔四大族死命抢夺的东西,就是这四棵树? 逸轩费尽心思想要毁掉的,也就是这四棵树? 她不理解。 回眸瞧瞧身后堆成山一样的案宗,看着一众人愁眉不展,或坐在地上,或埋头伏案,一件件,一点点梳理的样子,沈慕琼越发觉得逸轩的做法很诡异。
第168页 身为凡人修士,毁掉支撑六界的四棵树,有什么意义? 仙门不也在六界中? 他自己不也在六界里? 能办出这种事情,不是脑袋被门夹了,就是心理阴暗扭曲,哪天抓到他,非得先给他两个大嘴巴不可。 那之后,青州安稳,一直到入冬后下了第一场雪,平静才又一次被打破。 石江敲了两下沈慕琼的屋门,看着仍然还在整理卷宗的咒禁院众人,拱手行礼:「沈大人,有个事情……」 沈慕琼这才从书案后探出脑袋,瞧见石江等在门口,便把手里的册子合上,随着他出了屋子。 院里落雪薄薄一层,屋檐挂着冰条。 石江拱手,小声道:「是这样,杏家村出了个到怪不怪的案子,典狱司方南那边确认不了,最近这半个月又都没见到赵大人,我们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找不到赵青尽?」沈慕琼面露惊讶。 「有段时间了。」石江说,「我们还以为您知道他的去向。」 这谁知道啊。 一个土地神,想不被人找到,那真是谁也找不着。 沈慕琼抿嘴:「先跟我说说是什么案子吧。」她说完,又迟疑了片刻,「最近是不是李泽也不在?」 石江僵硬了一下:「世子大人只说让我们保护好沈大人,他去办点事,确实还没回来。」 他不敢说啊。 不敢说他们家世子抓着赵青尽,两个人义愤填膺地杀进天门,杀上神界去了。 事情还得回到白修走的那天。 赵青尽的种种异常,李泽都看在眼里。 他没吭声。 他给沈慕琼端了一盘点心之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半路上截停了白修的马车。 白修掀开帘子的一瞬,正对上李泽电光带闪的剑柄。 也不知道他是出于玩心,还是单纯地想要试试李泽有几分本事,结局就是被打得一张帅脸头一回破相。 「你这凡人不讲武德啊,打人不打脸你不懂么!」白修瘫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呜呜囔囔地说着。 李泽收剑点头:「懂。」 「懂你还打?」「你又不是人。」 五个字,堵得白修没话说。 他瞧着那把漆黑的长剑,服服帖帖的坐在地上,没好气地问:「你追过来不会就是为了揍我一顿吧?」 李泽蹲下身,一把揪着白修的衣领问:「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豁……」就见白修眼眸转过一道光,抬眉打量他片刻,「这事情你最好问沈慕琼。」 话没说完,李泽的剑又出鞘三分。 「哎呀!哎呀别动手!我虽然是妖,骨气还是有的。」白修咂嘴,「这事情说白了是沈慕琼的……是吧,家事!我也只知道个大概。」 李泽眸色更冷,他目光瞧着白修另一半没受伤的面颊,大致盘算了一下用多大的力道才能打成一样的肿胀效果。 那打量的目光,看得白修后背发毛:「哎哎……你以为妖怪的修为是与生俱来的?不是啊!妖怪也有师父,二十二年前,我的师妹、沈慕琼没来得及拜师的师父突然就没了,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见他不像是信口胡言,李泽这才缓缓松开了揪着衣领的手掌:「骨气有,但不多。」 他冷冷看着白修,从怀中拿出一瓶神仙膏,扔在他怀里。 看着那扁平的琉璃盒子,白修愣住了:「这是妖医虚谷的药膏?!」他望着李泽,「你哪里弄来的?」 李泽没回应他的问题,口气格外冰冷地说:「但愿你答应沈慕琼的结盟是真的。」他剑柄冲下,勐地戳在白修两腿之间的衣摆上,冷傲勾唇,「你若敢骗她,狐族从此就会成为歷史。」 第138章 逆转的真相 妖生在世这么多年,头一回遇上一个比妖怪更像妖怪的傢伙。 白修震惊地望着李泽,惊讶得合不上嘴。 他将断了好几根扇骨的摺扇捡起,摇在手里笑了:「身为守护者,六界远比我们自己更重要。」他挑眉,将手中神仙膏抬得更高了一些,「若是此后能多得些神仙膏……那就更好了。」 见李泽眯眼,白修笑起:「狐族嘛,是要比别族更讲究一些美容养颜。」 天色向晚,夕阳的火烧云映衬在白修的衣衫上。 他没起来,仍坐在地上,但从怀中摸出来一个琉璃玉佩,伸手递了出去:「此物能号令狐族,见者如本尊亲临,你拿去吧。」他笑眯眯道,「我忽然觉得,如果是你和沈慕琼两个人的话,兴许真的可以逆天改命。」 说完这些话,白修稍稍仰头,靠着身后的大树,望向另一侧:「青州山神大人,您还要在那里躲多久?」 他将破损的烂扇子举起,当着自己笑盈盈的唇角,挑眉道:「你不是还有话想问我么?」 被戳了嵴梁骨的赵青尽,面颊肃然地从山道里走出来。 他逆光而立,面无表情,隔着五米远,望着李泽与白修。 血红的天际之下,赵青尽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身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刚刚好碰到白修的脚尖。 「豫章树的象,可以改么?」他冷冷地问。 却见白修微微眯眼,伸手扯了一把李泽,将他往自己的身旁拉了一把:「信我,我虽然喜欢逗我那小侄女,但我绝对不会允许有人伤害她。」他看向李泽,「如果说妖怪有什么绝对的敌人,那么神族一定位居榜首。」
第169页 他说完这些,才看着赵青尽,意味深长:「怎么?亲手造了象,如今良心发现了?」 赵青尽的手勐然攥紧了,他神色郑重,带着些许威严,牙关紧闭,什么也没说。 「哟哟哟……」白修扶着身后的大树慢慢站起来,嘴角带血,「善于占卜解卦,多少带些预知能力的狐族,为什么和沈慕琼关系不好?青州山神大人真的一点不知道么?」 「明明是始作俑者,如今在这里装什么情深义重?嗯?赵大人?」白修嘲讽的意味更深,「啊,不不不,不是赵大人,是神族太子,青尽殿下。」 一阵风吹过,赵青尽的神情更严肃了。 他衣摆随风飘荡,手攥得很紧,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就那样拦在白修的面前,又问了一遍:「豫章树的象,怎么改!」 他话里突然带了神的威严,山川震撼,风云涌动。 就连头顶的云朵,也飞快地消失不见。 背后夕阳汇聚在他的身上,一道圆形的光,将赵青尽笼罩其中。 他不是在说笑。 白修拖着已经受伤的腿,踉跄着挪了两步,将李泽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想了想,话里有话地说:「那东西若是你说改就能改,那我们守着它这么久,岂不是就成了个笑话?」 天地一色,深邃的暗夜从远处缓缓蔓延而来。 赵青尽背对地平线上最后的一丝光芒,于阳光消逝前,放下了身为神族的尊严。 他在白修和李泽惊讶的目光中,单膝跪地,垂首道:「豫章树的象怎么能改,求妖族大妖白修,教我!」 白修惊呆了,李泽也惊呆了。 先前,李泽所有的目光都在沈慕琼身上,赵青尽对他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同伴。 他从来没有想过赵青尽为什么要呆在青州不走,为什么对沈慕琼格外的讲义气。 他以为赵青尽只是单纯地为了青州百姓而已。 「怎么可能。」篝火旁,三个男人围坐在一起。 赵青尽看着跳动的火焰,嘆了口气:「原本只是为了神族。」 他拿着一根小棍,拨弄着灰烬。 「我爹这个人信奉天选之子,立储这事情原本轮不到我……」他看向白修,「你肯定知道。」 白修稍显惊讶,点了下头:「你前面还有五个哥哥。」 「对啊,两个人称战神,三个镇山填海,哪个不比我靠谱?」赵青尽埋汰道,「就是过于靠谱,争储的时候下手忒狠,五个一起死了。」 六剩一,没得搞,赵青尽人在家中坐,位从天上来,捡了旷世大漏。 好在他也不是什么纨绔,既然只能由他肩负重任,他便义不容辞。 「身在其位,当谋其政。」赵青尽看着烧到焦黑的树枝,嘆了口气,「我爹组建罗汉堂,也只是为了神族。」 至此,李泽明白了。 为什么沈慕琼几次三番追查罗汉堂,只能扑空。 为什么有关罗汉堂的线索,总会中断。 他赵青尽哪里是什么安插在青州的眼线,他在罗汉堂中恐怕是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哎,不是你想的那样。」赵青尽一脸痛苦,「罗汉堂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爹下手那是真的两手准备,他又想坐收渔利,又怕日后出问题,就提前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把神族在罗汉堂里的所有关系全部撇清楚。」 「所以逸轩很清楚,知道我是神族明面上派来帮助他的,说是为咒禁院追查罗汉堂设置阻碍,实际上是在背地里监视他的。」 赵青尽看向李泽:「你记得神族和逸轩做了个交易吧?交易的核心其实包括了四大结界之后的宝贝。」 「我爹的算盘自始至终就只有那四样宝贝。罗汉堂造出来的东西能不能接管这四样东西的管辖权……无所谓!只要能打破妖族设置的结界就行。」他摇头,「用不着我们动手,就能坐收渔利,简直赢麻了。」 「但我不是傻子。」他说,「我同意做这几件事,是有前提条件的。」 话说开了,赵青尽也就不再隐瞒:「我第一要咒禁院所有的妖怪平安无事,第二要结界崩塌之后不牵扯凡间众生。」 星空之下,他郑重其事:「我会同意,也是我爹说,金刚罗汉一旦成功,沈慕琼也不会再被禁锢在结界里,她可以不再守着青州,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而天下凡人,再也不必担心妖祸,再也不用面对时不时就会越过交界的妖怪们。」 篝火噼啪作响,赵青尽的手攥成了拳:「可沈慕琼、可你们却说,未来,我们都死了。」 火光映照在他的面颊上,那张原本和煦如风的面庞,此时稜角分明,格外严肃。 许久,白修点了下头:「没错。」 「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但我知道,沈慕琼的师父曾经在咒禁院设下一个秘术。如若六界遭遇意外,守护者们接连陨落,只要大椿树的守护者还活着,那就有唯一一次逆转时间的机会。」 白修揣着手,郑重道:「大约能够逆转十年。」 第139章 尊重他人命运,绝无助人情结 这是第一次,李泽从沈慕琼之外的人口中听到时间逆转的可能性。 篝火旁,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白修。 这只修行千年的九尾黑狐,正从神仙膏里挖出一小块,涂在自己肿胀的面颊上。
第170页 他一边揉搓一边说:「但是,那个秘术成没成功,我不清楚。我只是在见到那条鱼之后,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面对了那样一群完全不在一个级别的对手……」他眼眸笑成了弯月,「那我还真的很可能会为了促成这个结果,试那么一回。」 「反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白修瞧着李泽,「如今,再结合豫章树的象,我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京城龙柱,只有六界最顶层的十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对吧?」他哎呀一声,嘆息着,「能站在龙柱旁的「鹿」……这六界除了沈慕琼之外,还有谁?你们总不会跟我说什么凡间皇族在祭坛上烤全鹿吧?不可能。」 白修瞭然地笑了:「这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性,她记住了自己师父当年的嘱託,记住了如若结界出事,让她不要多想,放弃青州,直奔京城守护龙柱。只要她能活到最后,那她就有机会回来。」 「但我不明白的是,象上面,沈慕琼确确实实是死在龙柱前……可她都死了,又是怎么回来的?」 「回来的是我。」至此,李泽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两道难以置信的目光戳在他身上,比篝火都炙热。 「你?」白修极为震惊,「不至于啊,我那师妹排阵施法的水平怎么会偏差这么大?」 李泽没解释,面无表情地坐在篝火旁。 那把漆黑的长剑就那样平稳地置于腿上,被篝火映出金属一般的色泽。 他一动未动,倒是让白修有些看不懂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沈慕琼知道么?」 李泽点头。 「嘶……」白修将断裂的扇骨撇下来,扔进了篝火里,「也就是说,是你想纠正这个错误?」 闻言,李泽吭哧一下笑了。 他微微眯眼,带着几分轻蔑,环视篝火四周。 他反问:「我看起来像么?」 白修摇头:「不像。」 不仅不像,从方才把他揍得满地找牙的决绝上来看,他可能比罗汉堂都可怕。 「原来如此。」白修一副看透一切的神情,哈哈大笑了起来。 赵青尽一如往昔,满脸都是懵字:「你不是为了天下,那你这般折腾是为何?」他不理解,「就算你是为了沈慕琼,大不了带她走就是了,天下之大,你们俩又不是无处安身?」 李泽这才动了动手指,仿佛思考了片刻,轻声道:「想救天下的是她,想保住她的是我。」 他挑眉看着赵青尽:「我没你那么高的觉悟,也不会妄想将六界一视同仁,几碗水端平。」他字字戳心,「赵青尽,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就会以为自己有这个平衡一切的本事?」 赵青尽自知理亏,只能点头:「我这不就是来找他……找他问法子了么。」他眼神瞄一眼笑盈盈看戏的白修,「虽然神族看妖族不顺眼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我了解妖怪,觉得我们彼此之间其实没多大差距。说白了我们都是凡人口中的畜生,有什么高下之分?」 「哎你好歹也是神族太子,说话一股碴子味,这还是改一改哦!你都说的什么玩意。」白修嘴上虽然这样埋怨,可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肩头一个劲地抖着,扯得他被李泽打伤的腰腹一下一下的疼。 也是活了太久,什么人都见过,听着这样的话,瞧着这样独一无二的神族太子,白修半晌才神秘地说:「也不是不能改。」他想了想,破摺扇在手里反转了好几下,「若是我们四族联合,想来灭掉个罗汉堂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修士而已,对吧?」白修注视着赵青尽,「妖魔本就是本家和外家的区别,所以魔族那边我可以搞定,但是神族……」 他话说到这,突兀地卡住了。 白修的风格一向是点到即止。 尊重他人命运,绝无助人情结,甚至瞧着现在神仙两族捧着个随时都会要命的烫手山芋,白修内心狂喜。 赵青尽垂着眼眸,思虑深重,他没再追问,将目光落在了李泽身上。 第一眼看到李泽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不同寻常,身上竟然萦绕着沈慕琼的气息。 「你和沈慕琼是什么关系?」白修直截了当地问,「伴侣?兄弟?」 夜风夹杂寒凉,擦过李泽的鬓角。 他垂眸许久,给出了一个让白修惊讶的回答:「师徒关系。」 一晚上经歷了太多的惊讶,听到这个回答,白修反而不惊讶了。 他「哦」了一声,瞭然道:「原来如此。」话里带了几分笑意,「你看起来不像是会被师徒关系给困住的样子啊?」 他重重拍了一把李泽的肩头:「我支持你,你这种实力的人在她身旁,哪天我就是死了,见到她师父之后,我也能荣耀交差。」 「哎你们俩都不着急的么?帮我想想办法啊,怎么还闲话家常起来了?」赵青尽皱着眉头,格外焦躁。 白修看着他,笑了:「我们着急有什么用?你搞不搞的赢神族?搞不定,我们急死也白搭。」他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细数,「第一,神族自诩六界唯一正统,扶持了这么个玩意还不想担责任,想得挺美,下次别想了。」 「第二,金刚罗汉什么进度,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倘若真的继续耽误下去,就算之后神族幡然醒悟,恐怕也回天无力。」白修摇头,「神族本身可是很强大的啊,那么强大的一族,最终在龙柱坍塌这件事上竟然一点忙都帮不上……你想过这意味什么?」
第171页 「第三,我看了,你若不是沈慕琼的朋友,你现在应该是尸体。」他笑着指着李泽,「他恐怕都能写出杀你的一百零八种方式。」 「综上,你现在有两条路,要么一道黑走到底,要么听我的,带着他,杀上神界去,搞他个天翻地覆。」 白修眯着眼睛:「我可不相信神族都是你爹那种唯利是图的傻子。」 第140章 你怕不是冒名顶替的吧 白修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大概也没想着赵青尽真就脑袋一热,拉着李泽就冲上去了。 他一个人站在山顶篝火旁,过了半天才迷煳过来发生了什么。 「糟了糟了!」白修赶忙踉跄着往前走,他得找个马车,赶紧让兴州和幽州把这两年的案子都送过来。 他得让沈慕琼忙得想不起来这俩人才行。 瞧着天边的鱼肚白,白修拎着自己破成片的烂扇子,看着星辰满布的天际,只觉得心累。 赵青尽是为了神族,他又何尝不是为了妖族? 不能让沈慕琼追着他们俩去神界。 本就剑拔弩张了几千年的神妖两族,不能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候出问题。 好不容易遇到了赵青尽这种万年难遇的神族太子。 若是他能掌权,也许神妖对立的局面就能有所缓和。 逆天改象,需要的不是某些人的努力,需要的是六界上下所有人齐心协力。 白修知道,逆转时间的机会只有一次。既然已经用了,那这一回,就是破釜沉舟,是整个六界仅存的生机。 想到这里,他轻笑一声,化成一道白色的光,往正西的方向飞去。 他得在这两个人回来之前,说服魔君。 天气慢慢转凉,青州难得有一个月的平安无事。 对山上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的沈慕琼,带着秦玉然和叶虚谷,在书房里,头一低就等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满地的案宗只清理出来一半,沈慕琼怀疑幽州和兴州的守护者就是故意的。 他们送来的案件里,甚至还夹着早十几年前的案子。 不能说有所关系,只能说毫不相干。 可她顾不上吐槽。 如今青州再出案子,李泽和赵青尽却都恰好不在。 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让石江等人铤而走险。 毕竟他们都是凡人,是李泽的心腹,是她这么多年,少有的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马车出城之后,天公不作美,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 姜随一边驾车,一边抱怨:「今年雪下得早,往年这个时候天刚刚凉快下来,今年就落雪了。以前在仙门的时候,都说初冬落雪是天神的……」 马车勐然摇摆了一下,没了后音。 沈慕琼本来没仔细听,可这冷不丁被掐断了话音,她反倒是好奇了起来。 她撩开车帘,看向姜随的方向:「初冬落雪是什么?」 姜随一脸迷茫地瞧着眼神要杀人的石江,支支吾吾道:「啊……说是……说是恩惠啊,瑞、瑞雪兆丰年的嘛!」 「那这雪还是小了些。」沈慕琼笑起,放下了帘子。 直到此时,姜随才扬着眉头,不明所以地嘟囔:「干嘛啊,你差点捂死我。」 「兔崽子你就不能安静点啊!」石江向着身后使了个眼色,「沈大人都多久没休息了?」 说完,他又比了个口型:别提什么神仙。 姜随愣愣地扯着马缰,更迷茫了:「什么?什么神……」 话音未落,石江一手捂着他的嘴巴,像是要吃人一般恶狠狠的盯着他,咬牙切齿地再比了一遍口型:别提神仙! 直到姜随点了头,石江才松开手。 谁知,姜随立马凑过来,一脸诧异地问:「神仙怎么了?」 石江:…… 他一手扶额,生无可恋:「你是怎么混进主子的暗卫里的?你怕不是冒名顶替了吧?」 越是靠近杏家村,雪下得越大。 待马车停下,石江和姜随的蓑衣上已经盖了一层雪。 沈慕琼撩开车帘,一眼就看到了林府二字。 「来之前没跟你细说,想着车上您能休息一下。」石江解下蓑衣放在一旁,推开了林府的木门,「这案子目前还没有受害者,但可能在杏家村有个妖怪。」 「什么叫可能有个妖怪?」沈慕琼跟在他身后,有些不解。 石江想了想道:「您听过人祭么?」 沈慕琼顿了下脚步。 「这家人,正要把自己小女儿送出去做人祭,拦都拦不住。」 跟着石江,转过前院,走过垂花门,沈慕琼趁机观察了一下整个林府。 三进的四合院,假山小池打理的很好,府里佣人穿的用的也比寻常人家好一些。 这虽然不是个大户,也是个相对而言很有实力的望族。 垂花门后,刚转过假山,沈慕琼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娘?」她诧异的唤了一声。 开茶水铺子,也做媒婆生意的张娘怎么也在这里? 「案子是她报的。」石江小声道。 话音刚落,张娘忙上前行礼:「沈大人,您可来了。」她扯过沈慕琼的手腕,往一旁避人的角落里站过去。 「这林家的小小姐才十岁,如今要被她亲生爹娘送去做祭品!且不说那蛇神一事是真是假,这小小姐曾经来过我那茶水铺子,是个积德行善的好人。她先前还去寺庙里施粥,给路边的乞丐施捨银子,这样的人不能做祭品啊!」
第172页 「你且慢些说。」沈慕琼探头看了一眼院后正堂,典狱司方南似乎正在苦口婆心的劝诫,只是瞧着林家老爷的面色,大约他的念叨是没什么效果。 「张娘。」她不疾不徐的问,「你是怎么知道这家有人要用孩子献祭的?」 「嗨呀!大人贵人多忘事啊!我那茶水铺子常常有修士落脚聊天,他们前日说起了这件事,我就放在心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张娘面露难色:「无凭无据,我直接去找您,万一是假的呢?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先去找了典狱司的方大人,这过来确认了,才说去请您。」 说到这,她手指挠了挠鬓角:「您这来的可真是快啊,我们从青州过来花了一个多时辰呢……」 不是过来的快,是李泽在她的茶馆里安插了眼线,事情应该是一早就确认好了的。 「那蛇的事情又是从何而来?」沈慕琼追问。 「我听那些修士说,这杏家村盖在一处风水宝地上,有些东西就汇聚天地灵气,成精了。」张娘张开双臂,「他们说这杏家村后头就有一条成精的蛇,这么长,七八丈,粗十多围。」 她突然压低声音,极为神秘的凑过来:「那蛇会託梦,一夜之间,全杏家村人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里,蛇说他要吃小孩,要是不给,他就把杏家村所有人发财的气运全都吃掉!」 沈慕琼听懂了。 她看向正堂,看着不为所动的林家老爷。 原来他觉得自家亲骨肉,还没有自己发财的气运重要。 第141章 不太像是正经说服的样子 雪下的纷纷扬扬。 晶莹剔透的六瓣雪花,打着旋转落在沈慕琼灰白的髮丝上。 张娘关切地说:「您这白髮又多了些啊……」她皱眉,「弄些碎生姜敷一敷,听说能有些效果。」 沈慕琼清淡笑起,点头致谢:「多谢,我会试试的。」 簌簌落雪之下,沈慕琼站在迴廊里,一身黑衣与身后雾蒙蒙的苍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是一点也不突兀,反倒是带着种超然的美。 「光是外敷也不行。」张娘嘆息,「您还是思虑太重了,有些事情,交给下面去做,别太劳神了。这天下缺了谁,太阳都一样升起。」 张娘本意是想说些舒心的话,可这话说出来了,却没能让沈慕琼舒心。 她不动声色,颔首点头,敷衍道:「谢谢。」她示意正堂,「我去看看那边。」 张娘还想说什么。 「别急。」沈慕琼笑着说,「你别急,那孩子不会死。」 张娘想说的不是这些。 但她看着沈慕琼轻松惬意的笑容,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只笑着「唉」了一声,「有您在,我放心着呢。」 看着沈慕琼转身远去的背影,张娘的笑容渐渐变成了心疼。 自从认识了青州咒禁院的沈大人,她偶尔也能从在茶馆里喝茶的修士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无一例外,都说她是无所不能的大人物。 张娘捻着手帕站在迴廊中,看着漫天飞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觉得沈慕琼挺累的,不是身子累,而是那种掩盖不住的心累。 要是有什么事儿能帮上她就好了。 张娘没追上去,站在迴廊上,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沈慕琼确实心累。 初冬飞雪,天神哭泣。 她一边听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案子,一边脑海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这雪不会跟李泽还有赵青尽有关系吧? 这念头来来回回闪了几十遍,她心相当累。 一边觉得有赵青尽在,应该没这个可能性。毕竟赵青尽骨子里带着几分优柔寡断,脑瓜子也不是很好用,肯定不会放任李泽胡闹。要是李泽杀上天界去,绝对会马上来找沈慕琼救场。 另一边又觉得,万一是李泽脑袋不正常,把赵青尽打得没有还手之力,逼着他上天去了呢? 应该不会,自己的徒弟没有这么傻…… 就这么杀上去,不得激起个六界大战? 怎么也不会这么平稳,一点反应都没有。 问题不大。 这么想着,脚步已经走到了正堂外。 林家家主原本被方南絮絮叨叨的已经快要睡着了,这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仪如鸾凤,气如芝兰的绝美女子,两眼顿时有神,赶忙起身拱手,一个劲给方南使眼色:「这位大人是?」 瞧见林高阳这副模样,嘴皮子都快磨烂的方南就差把怒字写脸上了。 他拱手对沈慕琼行了个礼:「这位是沈慕琼沈大人。」 「哦,沈大人啊……」 「是京城沈国公家的嫡女,是随世子殿下一同来青州府衙任职的。」方南说完,瞪了林高阳一眼。 满脸横肉的林高阳,堆了一脸的笑意眨眼僵住了。 美人虽好,但不论是沈国公还是大梁世子,他哪一个都惹不起。 他忙恭敬地行礼:「呃,在下林府林高阳,是这府里的当家人。」 此刻,沈慕琼才迷煳过来,方南口中所言,是李泽做给自己的假身份。 当时就说万一某人他不在,好拿出来应急,没想到还真有用上的一日。 眼前,林高阳又是命人沏上好的茶,又是送来暖炉抬来炭火,还给沈慕琼端上了点心。
第173页 「沈大人能来,我林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他说得谄媚,眼睛笑成一条缝。 沈慕琼不同他虚与逶迤,直言:「人祭一事,到底从何而来?」 林高阳一听,笑意就散了大半,多少带着些许不耐烦,走到一旁的椅子前,抓了一把盘子里的花生:「这事情,是杏家村自己的事情,不劳沈大人费心。」 他懒散地靠着椅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方南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再开口理论,却被沈慕琼拦住了:「方大人,杏家村里尹现在何处?」 「呵!」林高阳冷笑一声,抛进嘴里一颗花生米,「谁来也不管用!」 他歪了下嘴,斜眼瞧着沈慕琼:「沈大人,不是我说,你一个女人家家的管这个事情干什么?你就在你的院子里绣个花,讨世子一个开心,不就行了?你这装模作样的,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林高阳两指掐一把花生,嘭的一声,花生壳爆开个口子。 他一边往外倒,一边敷衍道:「我们杏家村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就算去找里尹大人,也只能吃个闭门羹。」 风雪依旧,沈慕琼看着他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十足惊讶。 「闭门羹?」她声音大了点,「他们家门耐打么?」 林高阳愣了一下:「什么?」 和林高阳一样震惊的,还有神宫的守门人。 赵青尽带着李泽从天门开始,不出半个月就打上了神宫。 这等速度,简直令人髮指。 守门人一身铠甲手握长枪,连连后退:「太子殿下!神宫前不得无礼!」 赵青尽擦了一把手中长剑,就像是看笑话一样看着他:「你这话我一天听八十遍。」他竖着手指了下身后,「你要不要跟他说?他特别擅长说服。」他边说,身旁青鸟像是贊同一般,边绕着他飞了三圈。 守门人小心翼翼地往他身后望过去,就见一人金光护体,所到之处哀嚎连连。 不太像是正经说服的样子…… 「这……」几人面面相觑。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从太阳的方向冲破了神宫大门,咣当一声,掀掉了神宫半个屋檐。 「废话真多。」李泽从他身后擦肩而过,迈上了往神宫前行的路。 守门人想阻拦,却被李泽一个目光瞪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径直往神宫的方向走,恰好听到宫内传出的话语。 「一个凡人,你们怕他干什么?他能掀起多大浪花?那是六界最卑微的蝼蚁啊,是见到我们要跪在地上祈求恩泽的傢伙啊!他蛊惑太子,罪该万死!」 李泽笑了。 他缓缓踱步上前,看着大殿正中背对着他的白髮少年。 似是寻常凡人二十五六的模样,白髮翩然,一身珠光宝气。 「我想起来了。」李泽道,「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反正龙柱塌了,可以趁机利用残存的力量,重振神族。」 白髮少年大惊回眸,对上李泽杀气翻滚的眼眸:「可惜我剑太快,后半句话没听全,你就死了。」 第142章 你注意点,影响我酝酿情绪 李泽站在殿上,一身威压,金光闪闪。 殿上众神面面相觑。 赵青尽跟在他身后快步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你下手轻点,轻点啊!修这大殿要不少灵玉的!可是比你们人间的银子难赚啊!」 原本还算安静的大殿,因为赵青尽的到来,纷乱了起来。 「身为神族太子,竟然会带这样的人上神界?」 「你真的有神族太子的自觉么?」 「冥顽不灵!理当流放诛杀!」 白髮少年打量李泽一眼,又看看赵青尽,嘲讽道:「太子殿下这是去了一趟人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你闭嘴。」也不知是不是和李泽在一起久了,赵青尽感觉自己脸皮比以前厚了不少。 他大手一挥,一阵风浪刮过:「我这段时间不在,你们说空话的水平又涨了不少啊。」他指着白髮少年,「尤其是你凤阳星君,你是不是对我婶子有企图啊,一天到晚蹲在神宫大殿里,我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能瞧见你那张马屁精一样的脸。」 勐然被怼的凤阳星君愣住了。 他抬手指着赵青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你!你!」 「你什么你?」赵青尽一点面子不给,「你厉害,你牛!你手眼通天,知人间疾苦,懂天道运转,不像我,听你三言两语就傻不拉叽真的去做个芝麻大的土地神。如今还被你骑在脑袋上说我人间走一趟,忘了自己是谁。」 「青尽殿下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凤阳星君声音高了不少,「你是神族太子!理当为神族前程着想,为神族分忧!」 「你得了吧你,好话赖话都是你说的。」赵青尽两手一踹,破罐子破摔,「我去人间你说是为神族分忧,我现在回来我就不是分忧了,我是碍着你在这殿上自由发挥了是不是?你是太子还是我是太子?你这么烦我回来你是不是要谋反啊?」 「噗」的一声。 赵青尽身后传来一声笑意。 他挑眉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泽:「你注意点,影响我酝酿情绪。」 李泽连连点头,背手站在他身后,比了个「继续」的姿势。 大约是都没见过赵青尽全面对轰的样子,一众神仙都愣住了。
第174页 整个大殿上凤阳星君「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扯出来下句话。 反倒是老神王格外镇定,目光冷冷地戳着李泽的面颊,许久不言。 赵青尽像是压抑了太久,一口气嘟囔了个遍:「你凤阳星君当时进言让我下去盯着罗汉堂。我盯了啊,我盯完了出事了上来跟你们说这东西不行,要出大事,你们一个两个都说是我多虑了。」 「凤阳星君,我确实不行,我连身后这个凡人都打不过,你能耐,你去吧,你来接任!」 凤阳星君脸上挂不住,青一阵红一阵,他几次转头看向王座上的神王,却见他始终不开口。既不阻止也不帮腔,一时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图了。 其实赵青尽也觉得奇怪。 往昔自己要是如此嚣张,早就要听一句「放肆」。 可是今日,自己那个鬍鬚垂地的爹,一动不动,眼眸死死的盯着李泽,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也好,他不叫停,赵青尽正好能一次说个痛快。 「各位,是不是想说我放肆,是不是想说我不合礼法不合规矩,是不是有十万种马屁想拍给我爹?」他呲牙咧嘴,一脸嫌弃地摇头,嘆了口气,「醒醒,都醒醒。什么时候了,都要被三族联合讨伐了,还在这扯什么神族优秀,神族六界唯一正统……」 「唯一正统就是你们现在这个模样,联合凡间八大长老,弄个罗汉堂出来,放任他们以人血妖血为食粮,驯养四尊金刚罗汉?」 「就是你们现在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知他们的目标是六界四大结界,为了抢夺结界后面的宝贝,抛弃良心,连凡人身处水深火热都,可以以一句皆是造化给搪塞过去,不管了?」 赵青尽竖着大拇指「称赞」:「牛啊!秀啊!正统啊!」 「别说什么不知道,没听过,不清楚!且不说我隔三岔五往这里跑……」他声音极大,指着高台之下的几人,「二叔,你知道啊!你这千里眼顺风耳绝对不是摆设啊!三婶,你也知道啊!你这一身能掐会算的本事也不是吹出来的吧?」 他下颚微扬,怒不可遏:「你们都知道,一个两个都在这装傻,你们是要反了啊!你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带着神族往灭族的道路上一个劲地狂奔啊!你们真行啊!」 原本鸦雀无声的大殿,慢慢起了些许杂音。 不少神族都觉难以置信,低声询问着。 凤阳星君额角渗出了汗水。 高台下的五位尊神也面面相觑,最后无一例外,将目光投给了高台上的王。 可高台之上,神族的王,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如同默认。 只有李泽知道,他想说啊,他说不出来啊。 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李泽眉眼带笑,丝毫没有半分抱歉的意味。 他在身后和神王斗法,赵青尽在前面挥斥方遒。 他还添了一把火,让方才那些慷慨激昂的陈词,整个神界都能听得清楚明了。 一时间极光绚烂,日月同辉,好不霸道。 也亏了这么一闹,凡间的雪小了不少。 沈慕琼一盏茶还没喝完,云开日现,撒下几道光辉来。 林高阳仍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嘴上叨叨个不停:「一个女子,做什么官啊,就在家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自古以来夫为妻纲,前人这么讲,那都是有道理的。」 这些话,沈慕琼连反驳都懒得反驳。 「我们村子自己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青州管啊。再说了,人祭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管我用谁呢?」他塞了一嘴的花生,呜呜囔囔,「女孩子读书读书不行,种地种地不行,心思细腻还多管闲事,也就这种时候能派上些用场了。」 沈慕琼始终不说话,她看着屋外张娘焦急往后院张望的模样,许久才开口:「来了。」 林高阳愣了一下:「谁来了?」 咣当一声,杏家村里尹冯休从屋檐上掉到了花丛里。 他满身落雪,连滚带爬地往屋里钻:「爷!您饶命!我说,我都说还不行么!」 他目之所向,石江和姜随笑着拍了拍手上的雪,捎带了一句:「沈大人,他那门不行,一脚就踹飞了。」 此时,林高阳才白了脸。 他指着沈慕琼,满脸震怒:「妖女!不守妇道的妖女!」 沈慕琼不以为意,吹了一口手里茶盏,水晶的鹿角自额头蔓延而上,满身发散出幽兰的光:「你说什么?」她挑眉看着林高阳,「没听清呢。」 第143章 你这种人,有什么续香火的意义 阳光温柔如水,抚慰满目苍凉的天地。 山川湖水闪耀着光辉,唿应这天地之间最公正美好的恩泽。 沈慕琼头顶的鹿角晶莹剔透,光辉璀璨。 林高阳愣住了,冯休也愣住了。 两人颤颤巍巍,半晌才吐出来几个字:「魔!魔啊!」 可站在屋外的张娘,却跪在地上,叩拜道:「原是仙家啊!」 都没说对,却似乎又都没说错。 沈慕琼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桌上,特别和善地问:「我问最后一次,人祭,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笑意更深,「两位若是还是一问三不知……」 她抬手,青光一闪,林高阳眼前的花生米眨眼之间全都腐烂变质:「我会让你们俩和这盘花生米一样,烂到骨头里。」
第175页 威胁,虽然手段难看,但确实管用。 和李泽认识这么久,沈慕琼将这一招学得炉火纯青。 林高阳和冯休就算再怎么看不上女官办案,此时都怕了。 在他们眼里,女人不可怕,女魔头就可怕了。 「大人,这人祭一事,和我们没关系啊!」冯休跪在地上,态度堪称大转变。 先前石江命人去喊他过来,他称病在家里下棋。 一副只要自己不出面,就没有人能拿捏住他的自信。 现在,身上的绳子都还没解开,先着急撇清关系:「这不是下官的主意啊,整个杏家村的村民五百余人,一夜之间都接到了神谕啊!这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们以前也是这样操作的,就是这么保护整个村子的太平安稳啊!」 「女娃娃都是各家抽籤轮着出啊!反正女娃娃们……」冯休话没说完,就瞧见了沈慕琼冰冷的眼神。 他干笑一声:「您不一样,您神通广大,和她们那些只会吃饭徒耗钱粮的不能比。」 只会吃饭,徒耗钱粮。 沈慕琼轻笑一声,冷冷道:「继续。」她扫了两人一眼,「继续说,我听听你这张嘴还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冯休倒抽一口凉气。 屋外阳光明媚,积雪开始渐渐融化。 屋内气氛却冰冷到了谷底,冯休大概是把这辈子所有的狡辩之词都揣度了一遍,才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支支吾吾继续说:「您在青州,有所不知。我们这个杏家村年年风调雨顺,稻谷丰收,家家都有粮吃,有衣穿,过得十分富足,就全靠了这些捨身的女娃娃们。」 「您也看见了,我们这前面有山,后面有湖,山路崎岖,瓜果蔬菜都不太好运出去,多亏了蛇神开山修路,这才让大家都富起来。」他瞄一眼林高阳,就瞧见林高阳双眼还在瞪着那一盘腐烂的花生,咂嘴拍了他一把,「哎你快搭个话啊!」 林高阳勐然回神,恐惧地看着沈慕琼,连连点头:「没错,对,就是这样。」 沈慕琼望着他们,探身前倾,眯着眼睛问:「你说的蛇神,七八丈长,粗十多围,盘在你们杏家村后面很多年?」 两人目露惊喜,连连点头。 「你说的神谕又是怎么回事?」沈慕琼追问,「还有,你说那你们这么做了很多年?」 冯休蹙眉,半晌嗯了一声。 他口中的神谕,就和先前张娘说的一样。 整个杏家村两百余户,五百余人,一夜之间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一条漆黑的大蛇,眼冒红光,巨大无比。 他对整个杏家村的村民,以君临天下一般的口吻,要求他们向自己供奉上一个孩子。 否则,他将会毁掉那条关系到杏家村村民生计的路,并且吞噬掉所有人的财运。 「每年都会有一两次……」冯休跪在地上,「今年来得晚一些,往年春末会有一次,初冬会有第二次……」 「有几年了。」沈慕琼冷冷问。 「九、九年。算上今年这一次,刚好九年……」冯休缩着脑袋,他年事已高,跪在地上久了有些吃不消,整个人都在抖。 可沈慕琼却一点不想同情他。 「九年……次次都是女孩?他明确说他要女孩么?」 「这……」冯休望一眼林高阳,两个人支支吾吾,眼神交流了片刻,忽然就一拍即合,「对,他要女孩!」 那样子,简直是在把沈慕琼当傻子。 九年,起码十几个女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当做祭品送了上去。 而眼前这群人却觉得理所当然。 「女孩的亲人都愿意?」 「不愿意啊。」冯休说,「不愿意有什么办法?整个村子都靠他们家姑娘吃饭呢,他以为他逃得掉?」 他说这话的时候洋洋得意,全然一股带头致富的自豪模样。 「你也是这么想的?」沈慕琼看向了林高远。 就见林高远有些嫌弃:「我不是,我们家是主动请缨。」 「对!高风亮节!」冯休竖起大拇指称赞,那模样把沈慕琼噁心坏了。 「我婆娘不行,连生五个都是姑娘,我林家都要在她手上绝后了!」林高远提到这件事就一肚子气,他叫嚣着,「生这么多女孩有什么用?一个人一张吃饭的嘴巴,屁用不顶。过两年一成亲,就又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我就像是个冤大头,半辈子都在给别人家养媳妇!」 「所以你就准备让你女儿主动去做祭品?」 「那不然呢?」林高阳居然还反问沈慕琼,「放在家里添堵么?」 他冷笑:「我新娶回来的妾室,屁股大,肯定能生儿子。到时候儿子一出生,这群丫头都统统给我滚蛋!林家的产业不会有她们一分一毫!」 林高阳说得义正言辞,身旁还有冯休满脸真挚的点头附和。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模样,惊呆了这屋里屋外的所有人。 沈慕琼都不知道该怎么点评。 就在她尚未开口之时,张娘沖了进来,啪的一巴掌,打在了林高远的脸上:「你个混蛋!」她怒吼,「十五年前你娶她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爱她!你现在却要把她的女儿送去餵蛇!」 她指着林高远的面颊,粹了一口吐沫:「呸!你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第176页 见张娘抬手就又要打过去,石江和姜随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把她架出了屋子。 沈慕琼眯着眼,看着林高阳几分恼怒却不敢发作的样子,笑着点评:「你这样的,有什么续香火的意义么?」 林高阳显然没听懂沈慕琼的讽刺,他嘴唇微颤,暴怒不已:「我林家!绝不能让那个女人害得绝了后!」 第144章 你们看谁都放肆,就自己最懂 屋外,张娘坐在石阶上,哭了。 暖阳落在她身上,却不及化雪的严寒,刺痛她的心。 她眼泪像是珠串,根本停不下来。 「林家夫人,我们俩是一个屋檐长大的,她爹娘死得早,我们家对她视如己出,她就是我的亲姐姐。」 说到这,张娘泣不成声。 她原本从修士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将信将疑。 只因当年姐姐出嫁的时候何其风光!一个普通的农女,因为相爱而嫁入大户人家,这是张娘做梦都幻想的爱情。 可是…… 出嫁之后年年都说平安无事,过得很好的姐姐。 生了五个女儿,说夫家待她如掌上明珠的姐姐。 张娘每次来探望,日渐消瘦却只笑着说是想瘦瘦身的姐姐! 越想,张娘越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连姐姐眼底最深的绝望都看不出来。 她抹了一把眼泪,蹭得站起来。 「你这个混蛋!你把我姐姐弄到哪里去了!」 眼见她又要往屋里沖,石江忙拦住了她:「张娘,你冷静点。」他眼神坚定,「相信沈大人。」 张娘愣了一下。 对,还有沈大人,那如神仙一般的沈大人。 还有只因为她的小小的怀疑和思虑,却没有置之不理的青州府衙。 她看着石江,连连点头,说不出话来。 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滴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扑地一声响,砸出一个扁圆的坑。 像极了神王在神宫大殿上,用权杖砸出的凹陷。 金辉灿烂之中,李泽站在赵青尽身后,眯着眼看着他无能狂怒的模样。 他干脆抬手,加了点力道,将那根厚重的权杖按在了神殿上。 李泽轻松惬意地看着他愤怒挣扎的模样,满是不屑。 整个神宫被这一声震撼了许久,回音悠悠扬扬,飘荡了许久。 赵青尽显然是豁出去了。 他无视了神王的警告,站在大殿正中放肆地笑了起来:「一群自欺欺人的伪善傢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想要强行蒙上自己的双眼?」 「青尽太子,你怎么能这么跟大家说话呢!你以前虽然顽劣,但你不是这样的人啊!」凤阳星君看了一眼李泽。 李泽点了下头:「嗯,你们神族真不错,是个角色都能和太子平起平坐,说话口无遮拦指指点点,不像我们凡人,这样说话的都是按谋反砍头的。」 凤阳星君脸色更加难堪:「你这凡人,没大没小,这般放肆,你就不怕神王殿下降罪于你!」 「他降啊,现在就降。」李泽笑意更深,「你这是妄图揣测圣意,罪加一等,还是要砍头的。」 「你!」凤阳星君一边跳脚,一边回头,仿佛在寻求神王撑腰,样子格外搞笑。 可高台之上的神王,就是不为所动。 李泽看着他,笑得如和煦的风。 这神王自顾不暇破不了李泽的阵法,正如无头苍蝇乱出招,哪里有空给什么凤阳星君撑腰。 「王还一个字都没说呢,你却着急地要给我定罪,一个星君,能骂太子,能替王下判断……」他双手抱胸笑着,「在我们凡间,说好听了叫狗仗人势,说难听了叫宦官做派,你是哪一种?」 他微微一笑,眼睁睁看着凤阳星君接不上话,气得七窍生烟。 几句话,杀鸡儆猴。 原本那些跃跃欲试想要出来指责赵青尽的,此时都犹豫了。 他们看不懂啊。 神王一脸严肃,一言不发。 此时不说话,就和站在了太子这一边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神,也得有点眼色。 一众人更沉默了,谁也不吭声。 这显得凤阳星君更像是个跳樑小丑,在这上蹿下跳。 赵青尽见众人没话说,便冷笑一声,甩开膀子继续怼。 他站累了,干脆席地而坐:「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的天下、大义,整天把六界平衡稳定挂在嘴皮子上。你们看谁都放肆,以为就自己最懂!」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被禁锢的妖丹,重重砸在地上:「看看!都看看!各位眼睛不瞎耳朵不聋的都凑过来,睁大你们的蜜蜂眼,掏掏你们堵塞的耳朵,给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赵青尽的声音在神宫殿内迴荡着。 众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离赵青尽最近的小神,壮着胆子走上前,瞧了一眼他身前的盒子。 小神大惊,踉跄两步,差点摔倒:「妖!妖丹!活着的妖丹!」 「啧!」赵青尽无语,冲着他招唿,「你这不废话么,我是让你们看看,是什么妖怪的妖丹!」 这次,小神说什么也不往前去了。 有一腰间带刀,身穿铠甲,站位靠前的神,此时迈步出列,走了过来。 他横眉竖眼,身材壮硕,一看就是战场上出来的。
第177页 他只俯身望了一眼,便愣住了。 见他许久不言,凤阳星君催促道:「哎呀,李将军,你这时候卖什么关子,这是什么东西啊?」 李舒凡蹙眉,转过身对神王的方向恭敬行礼:「臣不敢草率确定,但此妖丹,大而光泽,外金内红,十分邪性,绝非一般小妖……」他顿了顿,「千年前六界合力讨伐四凶的时候倒是有一物的妖丹与此类似。」 他回眸看了赵青尽一眼,才郑重道:「饕餮。」 话音刚落,凤阳星君忙扶着自己的头冠,躲进一旁。 原本站得很有阵型的殿上神仙们,此时乱作一团,纷纷往边缘退过去。 「青尽太子!你是何居心!你居然敢将此物带上神宫!你是不是疯了!」 「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殿内一阵慌乱,众神推搡,混乱不堪。 赵青尽看着他们的模样,气极反笑。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这是狍鸮,是饕餮的幼崽!你们知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的么?」 他哈哈哈地笑起来。 望着高高在上的神王,赵青尽说得丝毫不留情面:「罗汉堂为了取血,为了滋养金刚罗汉,在青州干了什么,你真的以为自己尽在掌控么?」他微微眯眼,「你真的以为,逸轩他们是为了能在仙族站稳脚跟,所以和你做了个一举两得的生意?」 他指着面前的妖丹:「我告诉你们,这是我在青州,有确凿证据证明是罗汉堂所为的其中一案!」 众神大惊。 李舒凡正色凛然地看着赵青尽。 他拱手行礼,郑重其事地问:「殿下说的是真的么?」 赵青尽轻笑一声,又从腰间的百宝袋里,倒出来一大把誊抄的案宗。 「来,听听,听听罗汉堂干了啥,再听听咒禁院掌握了多少证据,然后再说是你们傻还是你们疯!」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直接宣读了起来。 第145章 我是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帮凶 赵青尽从未像如此解气过。 往昔他对罗汉堂有所怀疑,不管是私下对神王提及,还是同周围人商议,从未有人觉得几个凡人修士聚在一起,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神族与生俱来的骄傲,让他们对世间万物,多少都带着几分优越感。 再加上千万年来仙族的谄媚,让神族日渐腐朽。 「在你们自以为尽在掌控的时候,罗汉堂在青州一地作案起码八起,被咒禁院掌控了确凿的证据。」赵青尽看着手里的纸张,「罗汉堂宣称自己取血的对象皆为恶人。但万缘客栈一案,死在客栈里的书生陈木生,老实本分,他路过青州只是为了参加来年科举,暂时下榻万缘客栈。」 「此后死者包括客栈小二,还有死在桥下的乞丐……」他将纸张高举,「小二是八大门派长老汉明的分身之一,杀他只是为了脱身。乞丐纯属随机杀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乞丐是个恶人。」 「再往后,陈家画卷一案,罗汉堂妃色外衫的药童,当着咒禁院正术的面,击杀陈明远。将携带两名虎伥的白老虎引到青州城外,造成一名无辜凡人的头颅被咬掉,却生死不能。」 赵青尽所言桩桩件件,皆有实证。 整个大殿譁然。 「到这里,咒禁院都还算是在外围摸索着调查,没有深入核心。」他将另一捲轴举起,「那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妖族咒禁院怎么顺着这些琐碎的案件,掌控了咒禁院和神族之间关系的铁证!」 赵青尽的手勐然一抖,哗啦一声,捲轴一端落地,荡漾向前,铺开长长一条。 这是他復刻出的沈慕琼记录案件细节的捲轴。 上面详细地写了每个案件之间细微的联繫,串在一起,居然形成了一条证据链。 站在他身前的李舒凡低头细细看了许久,眉毛越看皱得越紧。 他指尖从捲轴上一一划过,口中难以置信:「竟已然到了如此地步?」 赵青尽将自己的手肘抬高了一些。 「前面几个案子,已经让妖族咒禁院察觉到了异常,青州乃是结界重地,频繁的出现这种不合理的死亡,本身就是一件怪事。」他说,「妖族咒禁院利用自己的情报网络,很快就发现了盛传的罗汉堂「不老药」。」 「而在此时,罗汉堂不知收敛,以龙鱼诱杀刘章吉的母亲魏氏,彻底将罗汉堂的存在自幕后推到了台前。」 赵青尽环视众人:「各位以为是我没有警告罗汉堂么?以为是我故意放任事态发展么?」 他嘲讽一笑:「罗汉堂的小童,指着我的鼻子尖说让我这个芝麻大的破神仙,不要多管闲事,我身后这位凡人便是人证。」 此言一出,场面更是失控。 就算赵青尽是万年难遇的捡漏太子。就算他隐姓埋名去当了几年的山神土地。 但他仍然是神族。 在场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罗汉堂如此无理、极尽蔑视的侮辱。 待声浪渐小,赵青尽接着道:「诸位皆知,万物自有定数,是生是灭,皆在因果里,纳进五行中。从上古至今,从未曾听闻有凡人因服用「不老药」而得长生。当「不老药」出现在调查范围时,本殿比在场各位都要震惊。」 「那是不应该出现的东西,更不应该从修仙之人的口中出现,兜售给凡间众生。」他顿了顿,「我们能察觉到不对劲,妖族咒禁院,比我们更了解凡人,与凡人共生了那么久的他们,怎么会察觉不到?」
第178页 「可是……」赵青尽笑了,「我本以为他们顺着「不老药」,最多只会查到金刚罗汉一事……但是,我没想到,罗汉堂狗急跳墙,将天下四凶的活妖丹,直接置于凡人体内。」 这次,殿内喧譁不起来了。 大概是一时间听到了太多令人震惊的消息,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说半句。 所有神族都知道,这已经超过了他们可以决断的那条线。 「而且,在场各位可能不知道,仙门八大长老,我们亲密合作的伙伴,隐瞒了金刚罗汉已经甦醒的事实。」 众人皆惊。 这次,就连李泽也惊讶了。 赵青尽说完这句话,才转过身,郑重地看着他,颔首道:「抱歉,这件事我应该早点说。」 他看向众人:「青州近日在内城水渠发现了妖怪的尸体,追查后,又在穆庄发现了吃下讹兽的凡人,随后又现妖怪尸体……」 他目光极寒:「这三只妖怪本是一家三口,皆被罗汉堂奴役,却又因为咒禁院的追查而被杀之灭口。」 说到这里,赵青尽深吸一口气:「那般场面……我真希望在场的每个人都去看看!都去亲眼瞧一瞧!」 「为了保护神族那点浅薄的脸面,我连夜质问罗汉堂药童,追问到底是何物所为。药童不加掩饰,直接告诉我是养在青州的金刚罗汉甦醒了。」赵青尽顿了顿,「各位,你们想过没有,比原定计划提前了十年甦醒的金刚罗汉,用的是什么芯子?」 他指着那枚妖丹,下颚微扬:「你们有没有怀疑过,这提前凑够的灵力,会不会源于另一颗四凶的妖丹?有没有想像过那么一次,这四个金刚罗汉,配四个天地凶兽的妖丹,会不会刚刚好?」 这句话像是砸破冰面的最后一块石头。 整个神宫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白了脸。 神族之所以全族不满万人,就是因为千年前的四凶讨伐。 当年神族如日中天,在其他五族的帮助下对战四凶。即便如此也落了个差点灭族的结果。 六界只剩五界还能往来,也是因为当年一战,冥界返程的那一条路,被混沌吃了个干净。 自此便是有去无回的单向路径。 那一战,六界众生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伤口虽然痊癒,伤疤依然还在,被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仍然是心有余悸。 「从一开始,从你们开始说什么坐收渔利的时候……我就惶惶不可终日,夜夜担忧难眠。」赵青尽不解的摇头,「什么时候,本该带领六界的神族,本来以维护六界平衡为己任的神族,会成为追逐利益的,连我们自己都看不上的存在?」 他环视众人:「假若凡间真的成为被血洗的炼狱,假若罗汉堂真的将六界再次带进崩塌的边缘。」 「我不是说在场的各位,我是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帮凶。」 第146章 幌子 阳光照射着薄薄的雪层,折射出斑斓的辉光。 沈慕琼看着姜随递过来的名单,眸色很冷。 九年,整个杏家村作为人祭,为那条所谓的蛇神提供了十六个孩子。 若非今年上半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降下「神谕」,以及这下半年这一场人祭还没开始。那么这个数字大概率会攀升到十八。 她们无一例外,全是女孩,最小的一个当年上祭坛的时候,只有八岁。 八岁,幼学之年,飞来横祸。 「名单上,早几年的十家人,都是坚决不同意的。」下榻的小驿站里,姜随坐在沈慕琼对面道,「这几家有以死相逼的,有跳崖威胁的,祭祀尚未开始,已然家破人亡。」 他蹙眉:「这个村子的人十分愚昧,我去查的时候,最初这十家人到现在还在遭人唾弃。还活着的,神智清醒的,都离开杏家村了。」 沈慕琼点了下头。 既然姜随给这十几户分了组,那必然说明他话里还有个转折。 「后面,这四年里的就不一样了……」说到这,姜随呲牙咧嘴,「我头一次见啊,把自己女儿当成祭品送出去之后,全家就像是光宗耀祖了一般骄傲的,上赶着跟我介绍是怎么选上他们家的,又是怎么因为这次祭祀,走路都能捡到银子的。」 沈慕琼蹙眉:「这几家人将自家的孩子送给蛇神之后,运势好了?」 「嗨!别提了!我理解不了啊!」姜随抱怨道,「据他们说,把女儿献祭之后总是会天降横财,还不少银子呢!但说来比较怪,就只有献祭那一年有银子,第二年祭祀一过,祭品变成别家姑娘之后,这财运就挪到别家头上了。」 「就因为这个,尝到好处的这些人,拼命地催自家婆娘生女儿。」他五官都要拧成苦瓜了,「不怪张娘情绪失控动手打人,我都想把这群人打一个遍。」 「先前的十家人,有这个银子么?」沈慕琼追问。 「没有。」姜随说,「先前那十家不仅仅是最抗拒的,基本上也是杏家村条件比较差的家庭。」 他伸手指着名单上一户王姓的人家:「这家人,孩子送出去那年十一岁,父亲肺痨,母亲种地,一家人吃不饱。几乎是强行被拉去做了人祭,扔进了蛇窟里。那之后她父亲病死了。这前后半年的时间,一个铜板都没见到,连打棺材的银子都没有。」 「当时她母亲是挨家挨户质问为什么他们按照村里人说的做了,结果下葬的棺材都不能帮她们一下。因为太过悽惨,所以很多村民记忆犹新。最后女孩父亲也没能凑够棺材钱,母亲便投湖自杀了。」
第179页 「先前的十户基本都是这样,什么都没有得到,还落得家破人亡。」 这倒是怪了。 沈慕琼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那一页名单琢磨了许久。 名单上的女孩大多数没有亲戚关系,名字、乃至生辰八字,也都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为什么会出现被区别对待的情况? 「是从哪一家开始,有银子出现的?」 姜随听到这,苦笑一声:「林高阳。」 沈慕琼愣了一下:「什么?」 她没从名单上瞧见姓林的姑娘啊! 姜随嘆息道:「他偷偷地献祭了自己姐姐家的孩子,谎称女孩是游湖落水,溺死了。」 「喏,就是这个女孩,」他伸手,点在「刘林氏依依」的名字上。 沈慕琼极为震惊:「还有这种?」 「这件事我也觉得离谱啊!」姜随说,「按理说应该是谁人祭祀的,谁的血亲走财运,对吧?」 「这个「刘林氏依依」就是个例外。」他嘶一声,「「刘林氏」,做了祭品之后,发家致富的不是刘家,是他林高阳林家。五年之前林家还算不上青州的大户人家,只能算是青州商贾里有名的商人。可自从他干了这么一件事儿之后,林家就青云直上,直接成了大户人家。」 「失去了女儿的刘家却破败了,后面得到小道消息,知道自己女儿到底怎么死的之后,林高阳的姐姐,以及整个刘家,已经和他断绝了关系。」 「怎么不报官?」沈慕琼眉头紧锁。 「报了。」姜随歪了下嘴,「您也看到了,杏家村里尹,那就不是个东西啊!人命关天的事情,他一笔银子就给压下来了。」 「也真敢。」沈慕琼将手里的信纸对摺一下,思量片刻,「里尹冯休你们盯着点,不行就先关进青州府的地牢去,这案子处处透着古怪。万一另有隐情,亦或者扯上罗汉堂,我怕他又被灭口。」 姜随双手抱拳:「得令。」 说完,又歪着头看着沈慕琼:「沈大人,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啊?」 「不管。」她轻描淡写地说。 姜随愣住了:「啥?」 「我说,不管。」 就那么巧,刚刚稳定了情绪的张娘,和石江一起走到驿站门口,迈过门槛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管」。 沈慕琼瞧见了他们两人愣住的身影,淡笑:「你们不要急,过来坐下,听我把话说完。」 她将纸张放在桌子正中,把自己的想法和推测娓娓道来。 「这案子最奇怪的,其实就是人祭这件事本身。」她说,「妖族生来随心所欲,若真要对凡人下手,光天化日之下走在街头就能吃到撑,何必人祭?」 「魔族就更奇怪了。」她摇头,「魔族极为讨厌凡人,在他们眼里凡人弱小如鸡,大魔杀人不需要理由,小魔觉得和凡人扯上关系会让自己变弱。」 「再加上咒禁院在如今六界无人不知。不论魔族还是妖怪,都没有必要做这么引人注目的事情。」她挑眉,瞧着众人,「所以我大胆推测,人祭本身就是个幌子。」 「幌子?」众人皆惊。 「对,幌子。」沈慕琼垂眸,「为了掩盖另一些事,而额外做的表演。」 她手指指着最近几年得到银子的人家:「这银子,大概率就是为了息事宁人,为了让村民在利益中迷失自我,而布下的遮掩布。」 就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总有人的道德伦理,会败给真金白银。 「我们暂且放任不管,等到他们祭祀的那天真正来的时候,抓现行。」她看向张娘,「你不用担心,就算真有吃人的妖怪,我也会安稳的救下那姑娘。」 第147章 他能帮的都帮了 这两日,沈慕琼没离开杏家村。 祭祀前日,林高阳和冯休都忙的一塌煳涂。 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娘在众人的帮助下,趁着夜色,悄悄的见到了姐姐。 原本因为即将失去孩子而精神恍惚的林府夫人。在听到女儿有救的时候,终于燃起了一丝生的希望。 那一夜,姐妹二人彻夜畅谈,抹着眼泪聊着小时候的过往曾经。 沈慕琼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呜呜的哭泣声,从一身夜行衣的姜随手上,接过了地牢的钥匙。 「我听夫人的丫鬟说,那孩子被关在据此少说四五里的秘密地牢里,府上怕夫人救人。除了林高阳,就没有人知道那地牢具体在什么地方。」 他指着沈慕琼手上的钥匙:「我復刻了一把换出来的,这把真品沈大人放心用。」 「復刻?」沈慕琼有些诧异。 姜随此时才嘿嘿一笑:「我也是修士的嘛,能做世子的暗卫,多少都得有点江湖本事。」 清朗的月下,沈慕琼瞭然点头。 她将钥匙往空中一抛,月光下,沈慕琼张开手掌,仿佛转动轮盘一般,轻轻一动,钥匙便向着屋门的方向飞了过去。 「你在这守好,天亮之前,平安把张娘送回去……若是林夫人也愿意离开的话,将她一起送到青州去。」说完,沈慕琼迈步要走。 姜随忙喊住她:「沈大人,你要去哪?」 她回眸,思量片刻:「别跟上来。」她说,「我不会有事。」 「可是!」 「李泽那里我会解释。」
第180页 她说完,不容姜随多言,便跟着钥匙离开了林府。 路上,星夜与共。 与沈慕琼一样沐浴在夜色里的,还有在神宫大殿上掀起轩然大波的赵青尽与李泽。 夜晚的神宫众人散去,只留下赵青尽与神王面对面。 李泽此时才解除了对神王的压制,跟着李舒凡走到了门外。 殿内发生了什么,李泽不关心。 一届凡人,将高高在上的神王压制,让他从震怒到震惊,再到认真聆听,乃至最后真正开始思考,他能帮赵青尽的都已经帮了,之后的路,得神族太子自己走。 「一直以来,神族对殿下这储君之位争议甚广。」一身银白铠甲的李舒凡,不知为何,突然同李泽聊起了旧事,「殿下排行最末,几个哥哥都是少年英雄,得天地庇佑,丰功伟绩数不胜数,但殿下却始终无所长。」 他望着星辰:「论武功术法,修为功德,殿下哪一个都不出众,资质平平。」他顿了顿,突然转过身,看着站在一旁的李泽,接着说,「所以自从殿下成为储君,废储的声音在这神宫里就从来没停歇过。」 说完这些,李舒凡粗狂的面颊上,忽然露出几分柔和的笑意:「但今日,着实震惊了整个神界。」他拱手对李泽行礼,「多谢这位侠士。」 这致谢的话语,显然是李泽始料未及的。 他挑眉看着李舒凡,想了很久,忽然想起来了。 当年沈慕琼捨身保护龙柱,身死之后,他万念俱灰杀穿了六界。 而在神族遇到了一个刚正不阿的对手,确实也战了百八十回合,最终没有杀他。 李泽看着他身上的铠甲,想起了他当时战断了长枪,也不退让一步的模样。 当时的李泽冷眼看着他,说了与今时今刻一样的话语:「你这般守护神族的心,若是用在天下上,该有多好。」 眼前,李舒凡愣了一下。 「神族理当明白,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你们出了一个武功术法、修为功德都不突出,却在共情凡人、守护六界中,能在这神殿上,把命都能豁出去的储君,这真的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么?」 月色下,星辰闪耀,李泽在破损不堪的神宫门前,注视着李舒凡有些不明所以的面颊。 他面无表情,却字字珠玑:「这难道不是天道在敲打神族?」 长月清风,星海闪耀。 李舒凡愣在原地,仿佛感受了醍醐灌顶一般的冲击。 那之后,李泽什么也没说,他望着满天星辰,周身沐浴在浓郁的灵气中,闪耀出金色的微光。 如果将神族成功拉拢,她会不会夸我?万一不会呢? 他这般想着,心底忽而生出几分紧张,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 李舒凡被他这突兀的小细节给吓住了。 他连忙摆手安抚,生怕眼前人一言不合又要「说服」:「大兄弟,你不要急,太子殿下闹的这么凶,王却没有雷霆大怒,说明事情有转机。」 长这么大,李泽第一次听到这种奇葩的称唿。 他撑大了眼睛,回眸忘了一眼漏风破裂的神宫宫门,半晌也没接上下句话。 倒是李舒凡,在满是胡茬的粗狂面颊上,露出大白牙,那笑容看的李泽后背凉飕飕的。 他赶紧别看目光,望向今夜註定无眠的神界天空,深吸一口气。 这里景色宜人,风景六界第一,以后他也要带沈慕琼来看看。 星辰组成鎏金的河,跟随月亮缓缓向前。 同样的星空,到了人间,却是另一番模样。 沈慕琼望着山川的轮廓,借着月色徒步向前。 可总有云朵悄悄遮月,让她夜晚行路更加艰难。 不多时,她终于瞧见了姜随说的那个秘密地牢。 门口有不少村民手举火把守着,戒备格外森严。 沈慕琼抬一色,出奇的安静。 她跟着那把钥匙,轻松越过被时间定格的人们,沿着台阶一路往下,见到了明日要作为祭品的女孩。 地牢里阴暗潮湿,只有一只快要燃尽了的蜡烛。 幸而这里无人看守,可能是觉得一个姑娘家,怎么都做不到掘地三尺的越狱。 时间再次向前而行,灰濛消失不见。 女孩身上大红的嫁衣,在微弱的烛光映衬下,平添几分惊悚。 她蜷腿坐在牢里,在唯一一扇扁平的小窗下,漠然的望向窗外。 「你想活下去么?」沈慕琼轻声问,「你应该知道作为祭品,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吧?」 女孩愣了一下。 她这才察觉到有人进来,眼眸里渐渐有了焦点。 她咬着唇,点了下头:「想活。」 可沈慕琼下句话还没说出口,她又摇头:「但不能活。」 十岁的孩子,冷静沉着的看着沈慕琼:「我活了,娘会死。那些村民不会放过我娘的。」 第148章 都是凡人的脚印 小姑娘眼神坚忍,一身大红的衣裳,万分悽美。 沈慕琼瞭然地点头:「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死了,你娘也活不下去?」 谁知小姑娘抿着嘴摇头:「我不会死。」 这倒是让沈慕琼眼前一亮:「为什么?」 听她这么问,小姑娘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了。 她十岁,理性且警惕,沈慕琼多少还是从她身上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第181页 她拿出钥匙,打开了地牢的门:「你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她说,「我有办法,让你和你娘都活下来。」 谁知,小姑娘却并不相信。 她从衣服中抽出一把匕首,刀刃指向沈慕琼:「你别骗我了。」她说,「我要亲自斩了蛇神,我要活到那一刻!」 刀刃上闪着寒光,小姑娘的面颊格外镇定。 倒是沈慕琼,惊讶得有些合不拢嘴。 她眨了眨眼,没往里面进:「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沉默不语。 沈慕琼蹲下身,与她平视着:「你想斩蛇?」 「嗯。」「你不怕他?」 「……」小姑娘身子颤抖了一瞬。 沈慕琼一手支着下颚,唇角微扬,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了:「可是不行呢。」她微微眯眼,「张娘费尽心思把我请来,就是让我替你斩蛇呢。」 听到张娘两个字,小姑娘的眼眸亮了:「姨姨?是姨姨请你来的么?」 沈慕琼点了下头:「我叫沈慕琼,是青州咒禁院正术……」她边说,头上又慢慢显现出了晶莹剔透的鹿角,「也是守护青州百姓免于妖祸的人。」 那一对晶莹的鹿角,照亮了半个牢笼。 小姑娘又震惊,又崇拜,手里的匕首慢慢换了方向。 「我叫林欣。」她起身,向着沈慕琼福了个标准的礼,「是青州杏家村林府的姑娘。」 沈慕琼挑眉,目光落在匕首上。 就算听到这些话,小姑娘手里的匕首也没有要放下的意思,只是换成另一种显得有些收敛的抓握方式。 确实是个冰雪聪明的,要是死在这可就太亏了。 「我理解你想要斩妖除魔的心情,但是不行,这条蛇我不能让给你。」沈慕琼站起身,「我还有些话,必须亲自问问它。」她话音和煦了不少,「你能不能和我换个衣裳呢?」 地牢中传出「哒哒」的滴水声。 林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诧异地「啊」了一声。 东方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姜随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他快马加鞭冲进城中,与先一步回来处理公文的石江撞了个正脸。 「吁!」一把拉停了马车,姜随翻身从车前下来,顾不上停留,大喊道,「沈周!带人跟我走!」 他冲进马棚,眨眼便有一众人马,快马加鞭往杏家村赶了过去。 石江快步走到马车后,忙撩开了车帘。 这里面不仅坐着张娘,还坐着一个他眼生的女子,还有一个裹着沈慕琼外衫的小女孩。 平白多出来几个人,石江也懵了。 他腾不出空来听介绍,忙问:「这是怎么了?」 张娘蹙眉:「沈大人去关押林欣的地牢,姜大人不放心就偷偷跟去了,结果就被沈大人将林欣给託付了出来。」 石江愣了一下,这可是大事。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在整个杏家村,余下的府衙势力,就只剩下沈慕琼一个! 「糟了!」石江脱口而出。 「什么糟了。」 熟悉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石江的后背在这初冬时节,勐地渗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另一边,姜随带着一众人策马狂奔,原本一个半时辰的距离,他硬生生只用了半个时辰多两刻。 只是,赶到杏家村时,姜随傻了。 整个村子瞧不见一个人。 他骑马在村里转了三圈,只找到了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妇。 「老人家!祭坛在什么方向?离此地还有多远?」 老妇颤颤巍巍的抬头,望着马上的官爷,冷笑一声:「救不了,你们救不了……」 她抬手指着姜随的面颊,哈哈的笑了:「救不了啊!你们救不了……双儿也是这么死了,所有人都看着她去死,没人能救……没人能救啊!」 说着说着,老妇笑着哭了,哭了又笑,再也说不清楚一句话。 这可急坏了姜随,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扯着马缰的手泛出微白。 远处,一道狼烟直上云霄。 狼烟下,祭台上,一身红衣,小姑娘模样的沈慕琼跪在地上。 她头盖大红的盖头,像是待嫁的新娘。 祭台四周很有节奏地打着鼓点,原本大好的天气,渐渐起了阵阵阴风。 「吉时已到!」冯休的声音响起,「上路!」 随着鼓声越来越响亮,一旁林高阳装模作样的哭声也越来越大声。 街坊四邻提着礼物前来道贺,人人都是羡慕的眼光:「林老爷,你们家今年又要发达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日后林老爷多提携提携。」 沈慕琼稍稍抬头,眼角的余光瞧见了林高阳惺惺作态的模样。 他一边擦眼泪,一边瞧着眼前人手里端着的盘子。 那上面盖着红布,乍一看瞧不出里面是什么。 林高阳也不避讳,直接掀开红布一角。 大约是瞧见了令他满意的礼物,方才还做戏哭泣的脸,马上换成了喜盈盈的笑容:「哎呀,你这说的多见外啊,乡里乡亲的,那自然要多帮个手啦。」 他给一旁家僕使了个眼色,盘子便被端了下去。 如此循环往復,收的礼品在一旁堆成了山。 沈慕琼瞧着,只觉得噁心。 见祭坛上的人没反应,冯休又催促了一次:「还愣着干什么?吉时到了,你该上路了。」
第182页 一旁林高阳又作势要哭,假惺惺蘸了蘸不存在的眼泪。 沈慕琼看着他,按耐住想吐的感觉,起身一声不吭的往前走。 先解决了那条蛇,她就回来解决这两个混帐东西。 说是祭坛,实际上是位于蛇窟前的一片平坦开阔的地面。 所谓上路,就是让祭品自己走进那洞窟里。 那洞窟看起来有两层屋檐那么高,在初冬这样的寒冷的日子里,吹出阵阵暖风。 沈慕琼边走边瞧着一旁严阵以待的村民,他们一个个手持棍棒铁杴,神情漠然。 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以前的祭品里,没有一个人逃脱出去了。 这般想着,她渐渐进洞。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骚动,再回头,就瞧见洞口已经被村民用铁栅栏、木栅栏,堵了个严严实实。 沈慕琼冷哼一声。 正好,她还挺怕那蛇神,跑了呢。 等熟悉了洞窟的环境后,她望向幽深的洞穴里。 说来有趣,这号称蛇神的居所,洞壁却燃着火把,路线清晰可辨。 可是越走,沈慕琼越觉得不对。 火把的光,照亮了地面。 那里零零碎碎的,一层叠着一层的,都是凡人的脚印。 第149章 独独这一件事,不可以 沈慕琼停下了脚步。 那些足印密密麻麻,她蹲下身以手比了一下。 若是以现在孩童手掌来丈量,足足有两扎长。 她多丈量了几个,忍不住感嘆。 「不得了,这年头蛇神花样多啊,壮年也变,老弱病残也变。」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一把扯下盖头,扔在了一旁。 她背手而立,牢牢抓着从袖口中滑出的戒尺,盘算一会儿要怎么搞个天翻地覆。 区区凡人,装神弄鬼,背地里不知道在干什么龌龊事。 她越走越快,很快就到达洞窟里一片开阔的洞穴。 洞穴顶点,一束璀璨的光芒照耀下来,落在下面正中的位置。 她缓步上前,离那一束光芒越来越近。 就在沈慕琼伸手触摸光线的一瞬,躲在暗处的人群渐渐聚拢过来。 「原来如此。」沈慕琼没回头,也不觉得奇怪,「从我得知杏家村有人祭一事起,就一直在想,是什么妖魔会这么胆大妄为,不把咒禁院放在眼里……」 她转过身,天光为幕,扬起下颚笑着说:「果然是根本不知道咒禁院存在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啊!」 她话音刚落,四周众人哄然大笑。 沈慕琼环视一周,发现这群人大多瘦小,并不壮硕,应该不是单纯的拼体力沖蛮力的莽夫。 大概是十分自信,认为一个小姑娘掀不起多大风浪,所以一个个都没有带武器。 在此起彼伏的笑声里,一个瘦弱书生拨开众人,走到最前面。 他一身锦衣华服,价值不菲,笑眯眯地瞧着「林欣」:「先前没听说是个这么有脑子的姑娘啊?」 他蹲下身,和「林欣」平视着,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来,到叔叔这来,给你吃糖。」 雕虫小技。 沈慕琼瞧着他手里的糖,冷笑一声,直入主题:「以前被送来的女孩,也是被你们带走了吧?」 书生有些惊讶,他起身,打量了「林欣」片刻,点了下头:「对,是我们救了她们的命。」 「你把她们带到哪里去了?」 「三当家!跟这孩子废话什么啊,我把她捆了绑走算了。」一旁有人拿出绳子,眼瞅就要走过来。 被称作三当家的男人抬手,拦住了他:「无妨,有点求知慾望,我还是很欣赏的。」 他瞧着眼前不过十岁却神情肃然的小姑娘,也不敷衍,笑着说:「我把她们带走,给了她们生存的手段,此后每月她们的家人都能收到不少银子。」他笑着说,「这都是她们靠自己赚来的银两。」 靠自己赚来的,足够让一个家庭发家致富的银两? 沈慕琼注视着他得意扬扬的神情:「看来不是什么正经的生计。」 「嗯。」书生也不避讳,「虽然我也很想要男孩,但是这杏家村就奇怪了,送来的都是姑娘。姑娘那我就只能花几年教她们琴棋书画,等出落地漂亮了,才能卖个好价钱。」 说到这,他还中肯地称赞道:「你这小姑娘瞧着一身反骨,若是好好栽培一下,可堪大用。」 沈慕琼懂了。这是一伙人贩子啊! 「你想问的就这些了么?」书生笑眯眯说,「你以后要叫我三哥,你就是我排行第十七的妹妹了。」 十七,算上前面十六个女孩,刚刚好。 「神谕又是怎么回事?」沈慕琼没理他,接着追问。 「哎你这小妮子屁话真多!」书生随从有些恼了,把手上的绳子拉得笔直,眼瞅又要冲上来。 书生眼带笑意,又一次制止了他:「头一个不是哭着进来的,多说两句也无妨。」 他抬手清了一下嗓子,右手在空中一甩,一把紫黑色的奇怪火焰出现在他的手掌心。 他想了想,说道:「我是修士。」说完又觉不太合适,多说了一句,「无门无派。」 说实话,沈慕琼格外震惊。 紫黑的火焰她很久之前曾听师父提起过,是和她一样的特殊灵脉才会有的情况。
第183页 这代表这个书生的灵根是格外罕见的「梦」。 「三当家,不是我说你,自从你来了你老惹毛……」随从手指指了指头顶,「这次这个你就动作快一点,表表忠心不好么?」 却见书生思量片刻,从他手里拿过绳子:「我来。」 「哎!这就对了!」 沈慕琼挑眉瞧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看着步步走近的书生,正准备动手的时候,却听书生蹲下身,悄声道:「你聪明,这几日就老实些跟着我走。」说到这,他声音更低,「等他们放松警惕,我把你从密道送出去。」 「你说什么?」沈慕琼怔住。 只是书生的下句话没能顺利说出口。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天而降,书生当即倒在了地上。 发生的太快,洞穴里众人有点懵。 不等反应过来,又是一道金色的闪电,将一众人全都噼晕了过去。 「李泽!你别乱来!」沈慕琼忙抬头,冲着落下阳光的洞,大声喊了过去。 此时,多日未见的孽徒,满面冷傲地自天而降,手里带着那件星辰外衫,站在沈慕琼身前。 他满脸不悦,将衣裳递了出去:「谁让你穿这样的衣裳的?」 沈慕琼愣了一下,低头瞧瞧这件绣工极好的红衣,有些不明所以:「这衣裳怎么了?」 「脱了。」李泽话音更沉,赌气一般将外衫往她眼前凑得更近。 他心里烦。 本来拿到了神族同盟是一件好事,可没开心半个时辰,就听到了石江那句「糟了」。 等他一五一十说完发生了什么事儿,李泽心中格外担忧。 虽然他觉得那「蛇神」不是沈慕琼的对手。但万一那畜生针对沈慕琼的弱点,和她拼体力,那沈慕琼一点不沾光。 他一路悬着心赶过来,瞧见的却是她大红嫁衣的样子。 那金线纹绣的凤凰图样,别提多扎眼了! 那个不管沈慕琼做什么都能接受,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做什么都可以的李泽,可以陪她天上地下无所畏惧的李泽,独独这一件事,不可以。 独独这一身衣裳,若不是为他所穿,就绝对不能接受。 他见沈慕琼站在原地有些迷茫,便又上前一步,压着声音:「换掉,就现在。」 第150章 神鱼现世,江山大吉 洞窟里温暖无风,光柱璀璨,照耀在李泽身上。 他手里的那件星辰外衫,闪耀着金色的光。 沈慕琼没解释,当着他的面解开了衣服上的盘扣。 方才还怒气满满,说得十足强硬的李泽,见她真的动手解开扣子了,目光一下不知该安放在何处。 沈慕琼不以为意,自顾自解着。 她从认识李泽至今,这个男人从未对她生气过。 而方才他会提出那样强硬的要求,无非是因为这件事他真的不能接受。 虽然沈慕琼觉得自己冤枉,却还是顺着他的心情,跟着他胡闹。 没办法,谁让是自己选的徒弟呢? 红装脱下的瞬间,沈慕琼恢復了原本的模样。 她一身白衣内衫,从李泽手臂上拿走了自己的外衣。 此时,李泽才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强硬了,语气和缓了不少:「这种衣裳不适合你。」 沈慕琼看着他突然怂包了的样子,点了下头:「确实。」说完,一把青色的火焰,烧了个干净。 「你脚边这个,让叶虚谷务必救回来。」此刻,沈慕琼系上腰封,蹲下身瞧了一眼那书生,「这人灵根非同寻常,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话音刚落,洞穴另一旁的石门忽然动了。 几个彪形大汉手持刀枪棍棒沖了进来,瞧见眼前倒了满地的人,愣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坏我好事!就不怕被蛇神吃掉么!」为首的男人上前两步,质问道。 听到蛇神二字,沈慕琼悠悠哉哉地起身:「不怕。」 金色的霹雳再次从天而降,一众人就剩下为首的一个还站在原地。 强硬不过一瞬间,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人手里长刀咣当一声落了地,哆嗦着双腿,说话和善多了:「大、大人饶命,我、我给您跪下了。」 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两手作揖,特别虔诚。 沈慕琼看着他,转着手里的戒尺:「以前的十六个孩子在哪里?」她轻笑,「趁我还能好好说话的时候,我劝你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 男人忙叩首:「我说,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这个彪形大汉,实际上是这一伙贼人的二当家。 沈慕琼将怀中写着不同年份里,每家每户出的女孩名单拿了出来,一个一个地问。 当中八成,他都记得。 只是和先前书生说的不一样,他口中关于那些女孩的去向,更惨烈一些。 「听话的,打怕了的,都卖到青楼,或者给富商生孩子去了。还有一些犟拐拐……」他抿嘴,像是仍有侥倖心理,想打马虎眼,「那些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慕琼挑眉。 「我、我不知道。」沈慕琼瞭然。她往后退了一步。 这种威胁人的手法李泽最懂了,他抬手就是一道金光,顺着脚底慢慢攀上他的手掌心。 二当家的心也跟着这道光快要提到了嗓子眼。
第184页 李泽不急,他慢慢抬手,无风的洞窟里霎时间尘土飞扬。 「我我我!我说!我说!是大当家,大当家把她们吃了!」 闻言,李泽手里的光瞬间散了,洞里鸦雀无声。 他和沈慕琼一样,一脸错愕,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吃了?」沈慕琼上前,俯身瞧着地上的男人,「怎么吃了?」 二当家叩拜在地,呜呜囔囔地说:「大当家他不是人,他是蛇啊!他是蛇啊!」 说完,整个洞穴里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那动静越来越近,沈慕琼抬头,凑在李泽身旁,轻声道:「别打死了。」 「为何?」李泽不解。 沈慕琼转着自己的戒尺:「带回去,问问赵青尽他为什么又没感受到。」她歪嘴冷笑一声,「让他也有点参与感。」 这话,很有道理。 但真正见到那东西的时候,沈慕琼和李泽都惊呆了。 这哪里是什么蛇!? 「相柳?!」沈慕琼惊唿一声,她手中戒尺一把戳进地面,四周时间尽数暂停。 她看向李泽:「快!趁他暂时不能破阵,把它带出去,扔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去!」 扔?怎么扔? 李泽望着眼前人头蛇身的大妖相柳,瞧着他的九个人脑袋,看着足有五六人环抱才能围上一周的粗壮蛇身,有点无从下手。 他想了想,先跳出去,把等在外头以防万一的叶虚谷给扛了进来,示意沈慕琼把叶虚谷的时间先还给他。 当叶虚谷身上的颜色恢復了,他开口一句国粹,吓得一蹦三尺高:「我怎么到这儿了?」 李泽卡着他的肩头,不让回头,话音十分郑重:「一会儿,我让你回头你再回头,然后你显个真身,什么也别管,往先前我们来青州时路过的那一处荒岭跑。」 叶虚谷一脸懵:「为啥啊?」 「别管。」李泽语重心长,「跑就是了,不要犹豫,你用什么姿势跑都可以。」 「你这说得我紧张啊。」叶虚谷怎么想都觉得不对,「我能先看一眼不?」 「来不及了!」沈慕琼手里的戒尺已经闪出红光,「这傢伙要破阵了!」 她话音刚落,相柳已经从时间的牢狱中破阵而出。 「回头看!」李泽不知何时抱起沈慕琼躲在一旁的阴影里,徒留下叶虚谷一个人站在相柳的正前方。 他一脸懵:「啊?」 之后,按照李泽说的,回头看了一眼。 明明是两人,叶虚谷的双眼在对面十八双眼睛面前,莫名就落了下风。 可他却出人意料地镇静。 「原来如此。」叶虚谷揣着手,连连点头。 他从容不迫地转身,下一秒,和李泽安排的一样,他显出真身成功吸引了相柳的注意力。 望着沈慕琼来时那条布满火把的路,他王者般地勾起嘴角,不屑冷笑。 再眨眼,这条肥硕的横公鱼,身在平地,却如行水中,明明没腿,却跑得比有腿的还快。 一边跑还一边骂,「李泽你二大爷!去你妈的!」 那吼声惊天动地,震得整个山洞摇摇欲坠。 和后世记载的差不多,大梁永安三十年,青州杏家村神鱼现世,福泽百姓,寓意年年有余,江山大吉。 可那神鱼身后跟着的东西,却只字未提。 第151章 就是个无情跳大绳的鱼 初冬第一场飞扬的小雪后,被杏家村奉为蛇神的大妖相柳,追着一条肥硕的大鱼跑出去几个山头。 李泽御剑,带着沈慕琼紧跟在后,那金色的光芒如划破天空的流星。 自从六界稳定之后,多少年没出现过这种场面了,目睹的凡人纷纷叩拜,祈求安康。 只有逸轩,慵懒地坐在茶楼窗口,看着空空荡荡的杏家村。 他手里的摺扇安安静静躺在胸前,与他一同沐浴天光。 「嚯!这场面,属实罕见。」汉明抛给他一壶小酒,勾脚扯过把椅子,跨坐在上,「我把坟冢重新修葺了一下,带了不少小妹喜欢的吃食。」 汉明挑眉瞧着逸轩不为所动的样子,试探性地说:「神族的事情,你听说了么?」 话到了这,逸轩在微微睁开双眼,他话里无波,说得浅淡无比:「倒是小瞧了沈慕琼。」 他翻身从窗台上下来,将窗外山崩地裂一般的斗法声,通通抛在身后。 「罗汉堂已经不能再用了。」汉明说,「挺麻烦,那刚甦醒的四个小傢伙,嗷嗷待哺,血不够用啊。缺血,他们灵力不稳,不好长大。不过好在认主,当时听你的,第一滴血是我们自己的,真是太正确了。」 逸轩听着他的话,将酒壶放下,坐在桌边倒了杯水:「血不是问题。先前花了那么多仙家草药,不计成本地打着不老药的幌子送出去。如今金刚罗汉缺血……那些被养肥了的猪,也该贡献一下自己的价值了。」 他顿了顿:「如今棘手的是那个打上神界的凡人,他的身份,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么?」 汉明愣了一下。 他高涨的情绪被泼了一盆冷水,嘆息着点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神族太子,在整个神宫上来了一通慷慨激昂的陈词,关键是他并非空口无凭,句句都有证据。」汉明挠了挠头,「倒是怪了,高高在上,这辈子都在喊「诛妖诛妖」的傢伙,怎么就跟那群天天「灭神灭神」得穿一条裤子了。」
第185页 这也是逸轩始料未及的。 他先前最大的戒备都在咒禁院这里,从来没想过神族会出这么大的问题。 毕竟神族看妖族不顺眼并非一日两日,互相不往来也不是十年百年。 这样敌对的两族,忽然之间互通有无了。 逸轩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思虑极深。 「让赵青尽来见我。」他神情肃然,「我要知道那个凡人是谁。」 听到这话,汉明十分诧异:「他怎么可能还会见你?他毕竟是神族,如今整个神族都知道罗汉堂的事情了,六界皆知不过是时间问题。这种情况下,为了自保,神族也会跟咱们划清界限的。」 话虽不假。 逸轩沉思片刻,指尖瞧着手里的茶盏,沉声道:「他不会不来的。」 说完,转身瞧着身后的汉明,勾唇笑起:「就算是神,也有在意的人吧?」 那笑容,看得汉明背后发毛。 他扯了下嘴角,干笑两声,算是明白了:「得了,我去办就是。」他起身,打开壶盖摇了摇,「你什么时候有空见他?」 逸轩想了想,问道:「下月月圆之前?」 「成。」汉明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待汉明离开,逸轩才将一旁的外衫披上,望向窗外,目之所及,已经看不到蛇的踪影了。 相柳行进的路上,留下一条长长沟壑,平坦畅通。 「倒是又便宜了杏家村,白给了一条路。」他没回头,向着阴影中抬了下手:「屋里待久了,身上凉。」他说,「出去走走,看看我送的大礼,沈慕琼她喜不喜欢。」 阴影里,带着脚铃的少女缓缓而出,默默跟在逸轩的身后,颔首无言。 逸轩拉开门扉,初冬的风灌进了屋子。 眼前便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茶楼小二。 逸轩就像是没看见一般,踩着小二的后背,一路向前。 此时此刻,距离杏家村三十余里的山洼中,战况格外焦灼。 相柳毕竟是大妖,就算是沈慕琼应对起来也格外费劲。 再加上它九个脑袋十八只眼睛,前后左右几乎没有死角,一条粗壮的尾巴荡平了方圆百米的山头。 不擅长近战的沈慕琼被只会逃跑的叶虚谷用两片鱼鳍护着,和那条粗尾巴玩起了跳大绳。 至于脑袋附近,电闪雷鸣,金光格外耀眼,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我的妈耶,他真的是个凡人么?」叶虚谷一边跳,一边瞧着闪电中央的黑影,「这傢伙我一会儿不好骂他啊!」 趁着他说话露出鱼鳃的功夫,沈慕琼扯着他的腮腺,一路往上,站在了叶虚谷的头顶。 「哎上面滑,不好站!」 「不要紧,我缠着你的须。」说完,她拍了叶虚谷一把,「你好好跳,被打出去的话,这鱼须估计要断。」 叶虚谷无语了,他面无表情,生无可恋:「成,我就是个无情跳大绳的鱼!」 粗壮的蛇尾掀起阵阵狂风,冬日的寒凉此时更是入骨三分。 沈慕琼悠着力道,慢慢站稳。 她将戒尺插在后腰里,站在叶虚谷的头顶,两手快速结印。 霎时间,天光之下,云开日现。 空中缓慢地绘出三个圆,圆心相连,闪耀着蓝色的光芒。 其状大美,引万民注目。 其色辉煌,令日月无光。 晶莹的鹿角与阵法交相辉映,沈慕琼的眼眸透出决绝的光。 法阵形成的那一瞬,自天而降,霎时日月无光。 落地的瞬间,相柳所有的动作都减缓成了百分之一。 而万把蓝色的长剑悬浮在空中,只一个眨眼,相柳便被戳成了刺猬一般。 九个头,九种不同的哀嚎混在一起,于沈慕琼面前轰然落地,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沈慕琼从叶虚谷的头上跳了下来,踱步上前。 她抽出戒尺,笑得和蔼可亲,抬手就把相柳的九个脑袋,挨个敲了一个遍。 一边敲一边数:「一、二……十五、十六!干什么不好,跑来吃人!」 沈慕琼站起身,背手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李泽:「这不好抬走可怎么处理?」 话音未落,就见李泽神情大变。 他抬手,将手中长剑勐地扔了出去。 沈慕琼顺着擦面而过的长剑,回头正好看到了相柳的血盆大口。 剑戳在了它的嘴里,它却没停下来。 第152章 人造的妖怪 「沈慕琼!」李泽大喊。 瞧着已经扎进肉里的长剑,沈慕琼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在时间暂停之中,从容不迫地退了三步。 李泽悬着的心这才放进肚子里,连连点头:「你,你没事就好。」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诡异的「唔呀呀呀」,还戳着李泽长剑的相柳,忽然脑袋极速扣在了地上。 咣当一声,吓得沈慕琼往后抻了一下。 待尘埃落定,她看清了,原来是叶虚谷沖了上来,一屁股坐在了那相柳的脑袋上。 四目相对,有点尴尬。 尤其是此刻,沈慕琼安然无恙地站在不远处。 叶虚谷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他咧嘴想哭。 「我没事。」沈慕琼忙安抚他,比着自己全身上下,「好得很。」 可这话似乎不管用。
第186页 眼前,叶虚谷双唇颤抖,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这,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戳得我有点疼……」 沈慕琼:……李泽:……好傢伙! 沈慕琼望着他,歪了下头,抬手挡住嘴巴,小声问李泽:「剑上没毒吧?」 李泽脸有点白,他摇头,也挡着嘴角:「有点小毒,应该不要紧……的吧?」 「的吧?」沈慕琼一惊,看着李泽有点心虚的侧颜。 「你们俩说什么呢!?」叶虚谷痛心疾首,「我怎么站不起来了?我怎么感觉不到我的腿了?我是不是要不行了?」 「没有没有!」沈慕琼连连摆手,她说完这句就卡壳了,赶忙胳膊肘撞了李泽一把,示意他安抚一下。 就听李泽一本正经道:「多亏了你,才能诛杀这相柳,保护了沈慕琼,功不可没。」 已经有些迷煳的叶虚谷,挑着眼皮看着李泽,指着他:「算、算你有良心!」他哭得呜呜囔囔的,「下次!下次我说什么也不来了!跟你李泽扯上关系,就没有一件好事!我好惨啊!」 说完,头一仰,晕了过去。 此时,李泽才抬手清咳了一声:「涂了点麻药。」 沈慕琼摇头:「一点?」 「一点。」 她目光直直地看着李泽,直到他别开视线,补充了一句:「大约能麻翻十头牛……」 按说这事情也不怨李泽。 谁也没想到这把剑还能伤了自己人的。 就连后面赶到的姜随和沈周,瞧着被麻翻了的叶虚谷,也一脸迷茫。 「世子殿下虽然是半路出家,学的实用剑法,可也不至于……」姜随分析了片刻,断言,「一定是叶虚谷自己坐上去的。」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却又莫名的戳到真相,李泽欲言又止,脸色难看极了。 之后,几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晕厥的叶虚谷抬上了他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 李泽这才掀开相柳的嘴巴,将剑唤了回来。 天光之下,他看着那把熟悉的黑剑,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了。 噁心啊,各方面都很噁心啊! 那生无可恋的神情,让沈慕琼笑到双肩直颤:「你把这个当成青州府衙镇府的宝贝吧,毕竟是击杀了大妖的物件。」 她一边说一边哈哈起来:「我有预感,以后这样的大妖,会越来越多。你那把老剑是当时匆匆而造的,材料本身的状态也不如现在,日后会越来越难应对。趁着大椿树的状态不错,我马上给你挑个更好的枝杈,做一把更强的。」 阳光下,她将碎发置于耳后:「想要守护想守护的人,起码得是配得上你实力的好剑才行。」 李泽看着浑身都在发散着光辉的沈慕琼,勾唇浅笑:「好。」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可下一瞬,眼前的相柳忽然闪出一道光。 它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变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 沈慕琼愣住了。 方才还浓郁的妖气,眨眼荡然无存! 「这怎么可能?!」姜随和沈周也愣住了。 他们都是修士出身,对妖怪最起码的特徵格外熟悉。 只要是妖,不论生死,都会发散妖气。 大妖浓郁,小妖稀薄,只有个别妖怪,如沈慕琼一般实力强大,才能掩盖妖气。 那相柳显然已经被击杀,不可能还会自主的掩盖上自己的妖气,也更不可能在死后还要幻化成人的模样。 姜随显然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他低头绕着那个光头男人转了三圈。 「没有妖气?怎么可能会没有妖气?妖气呢?」 沈慕琼也觉事出反常,她蹲下身,拿出戒尺戳了一下眼前的男人。 确实是死了。 可眨眼,这尸体居然抖动了起来,口中不断溢出鲜血,体态渐渐蜷曲。 众人一起往后退了几步。 半晌,地上的尸体翻起白眼,不再抖动了。 他张开嘴,从口中吐出来一枚白色的妖丹,内壁闪烁着微微的红,骨碌碌滚了出来,最后停在了沈慕琼的脚边。 旷野中扬起一阵寒风。 沈慕琼从怀中拿出帕子,俯身捡了起来。 「确实是死了。」她身旁,李泽以防万一,还是先探了鼻息,又压了一下男人的脖颈。 他蹙眉:「硬得像是铁块一样。」 沈慕琼无暇他顾,她看着手里忽明忽暗的妖丹,话音深沉:「有点麻烦了。」她说,「竟然出现了可以和凡人融合在一起的妖丹,他不化成妖形的时候,竟然一点气息都察觉不到……」 她看向地上趴着的男人,肃然道:「这是人造的妖怪啊。」 沈慕琼话里的意思,在场每一个人都听懂了。 她用帕子将妖丹包好,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人造的妖怪,她在心中一遍一遍地思量着。 结合上次饕餮幼崽一事,沈慕琼望着无尽的山川,忧心忡忡。 她自追查到金刚罗汉时就有一件事不明白,人血如何将并非血肉之躯的东西,供养成听话的妖邪。 现在她懂了。 答案就是她手里的妖丹。 金刚罗汉,应该是融合妖丹的产物。 她低头看着手里相柳的妖丹,越发觉得事态严重。 因为若想打破结界,这种程度的妖怪显然还不够……
第187页 那么,金刚罗汉的身体里,放的是什么东西的妖丹呢? 沈慕琼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第153章 大快人心 收尾大快人心。 沈慕琼再次见到林高阳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当时叶虚谷逃命的时候,林高阳还在收礼,身旁箱盒堆了老高。 待洞窟门口的栅栏铁杴被沖开的瞬间,他重心不稳,摔在了那些装满银两的箱子下。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被紧随其后的相柳压了过去。 等被冯休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尸体盖上麻布的时候,冯休也被摘下了乌纱帽,就地下狱。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只剩下审讯那一伙贼人,找回被拐卖的姑娘们,整个案子就能顺利结案了。 可没想到,众人被杏家村的村民团团围住,不让离开。 「你们竟然把蛇神赶走了!」 「没有蛇神,我们以后靠什么吃饭?」 「谁来保障我们的财路?谁以后还会给我们银子?!」 「府衙害人了啊!府衙坑百姓了啊!」 在为首几人的煽动下,围在周围的百姓群情激昂,以至于此时姜随连林高阳的尸体都运不出去。 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将李泽和沈慕琼围在中央,站在前面的满脸凶神恶煞,他手里握着一把镰刀,指着两人:「这事情你们不说清楚,今天谁也别想走!」 李泽将沈慕琼挡在身前,却什么也没说。 他就那样站着,既不回答,也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动手。 他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向沈慕琼展示着他一直以来的坚持:不值得。 她牺牲那么大,保护的这天下,不值得! 呵,那点小心思,沈慕琼只觉想笑。 她拍了下李泽的手臂,上前两步,丝毫不畏惧地对那恶霸一般的人对视着:「你想听我们说清楚什么?」 「官府害走了我们的蛇神!你们拿什么补偿我们!」他气势汹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沈慕琼想了想,果然啊,重点不在过程,重点在补偿。 她挑眉,诚恳认错:「此事没能跟村民们商议,确实是府衙的失策。」 「但是!」她嗓音忽而高了八分,「府衙也是逼不得已!里面一会儿会出来蛇神的侍从,你们可以问问看,你们敬畏的蛇神对这次的祭品可是格外的不满意。」 众人皆愣。 就连李泽也被她不按常理出牌的样子搞迷煳了。 他诧异回头,几分不解地看着她当场胡诌的样子。 「李大人也可以作证。」沈慕琼正经道,「蛇神不要女孩,要男孩,还说如果不给男孩,就把村子里的男丁都吃干净。」 忽悠人,谁不会啊! 妖怪出身的沈慕琼,更是熟门熟路。 她几分感慨,颇为惋惜地摇头:「我们据理力争,说大家家里的男丁都还是要继承皇……继承家业的,不能给。」 沈慕琼指着身后的洞窟:「蛇神就怒了,要把村里人都吃了。这种时候,实在没办法,府衙只得把蛇神带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她看向众人:「确实是无奈之举,要不然你们谁家出个儿子,我再去劝回来?」 杏家村聚集在这里的百姓,面面相觑。 不多时,堵着沈慕琼的百姓当中就渐渐起了不一样的声音:「这……有男孩谁会给它啊!」 「就是,谁家疯了不成,会把自家传宗接代的儿子送出去啊?」 「给多少银子我都不送!」 「少废话!」见状,为首的村霸大喝一声,「我管它是什么原因!我也不听你们那什么还能给弄回来,你就说他现在没了,你们怎么办吧!你们得赔偿我们的损失!」 要论不讲理的经验,果然还是村霸丰富。 因为丰富,所以正中下怀。 沈慕琼也没打算跟他讲理,直接说:「黄金十锭够么?」 四下勐然安静。十锭! 多少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银子! 「够么?」沈慕琼追问,「府衙还有匪徒的案子要审,不能在此久留。这样,我做主,赔偿整个杏家村黄金十锭。但鑑于县衙里尹身背案情,所以这十锭黄金,就有劳这位壮士分发一下,如何?」 村霸脸上立马乐开了花:「成啊!」但是他手里的镰刀没放下,「但是,我们这多家人,十锭不够……怎么也得二十锭!」 黄金二十锭,整个青州府一年的税收。 一个敢开口,另一个敢点头。 「好。」沈慕琼想也没想,「二十锭。」 这下,村霸有点不敢相信:「当真?」 「当真。」此时,李泽点头,「我说的,黄金二十锭。」他侧身看向已经懵了的姜随,「回去取,现在就送过来。」 众人譁然,各怀心思。 看透沈慕琼心思的李泽,觉得这点银子用得舒坦。 而村霸有点后悔,看他们这么大方,觉得自己喊少了。 围观这一切的姜随和沈周,一头雾水,再三确认了几遍,才骑上马,飞驰而去。 为了那二十锭金子,整个杏家村村民全都围在了洞窟口,硬生生从正午堵到了日落。 直到一日往返了两趟的姜随,将二十锭金子真的端了出来。
第188页 夕阳中,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李泽将金子亲手递到了村霸的手里。 这之后,众人才让开了一条路,洞窟里的匪徒,以及躺在板子车上的林高阳的尸体,才陆陆续续开始往青州跋涉。 临行时,姜随骑在马上,实在是忍不住:「主子,属下肝疼啊!您何必给他们金子啊,还是那么多金子!多让人心疼啊!」 李泽没说话。 他扯了一下马缰,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沈周。」他唤道,「你在这盯着。」说完,又补了一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 沈周颔首,调转马头,带着三个暗卫一起往杏家村的方向折返了回去。 队伍悠悠前行,没听到答案的姜随满头不解。 「你笨。」忽然,一旁的囚车中,书生背靠在囚笼里,笑着对姜随说,「二十锭金子,基本上是半个村子的卖命钱了。」 他抬手指着杏家村的方向:「他们那么贪婪,突然天降二十锭金子,你猜会怎么样?」 说完,他又崇拜地看向沈慕琼:「这位真的是女中豪杰,聪慧过人,手不沾血,就解决了半个村子的混帐村民,大快人心!」 第154章 万事太平的白日梦 姜随听懂了,他抬脚踹了一把那木囚笼:「老实点,都阶下囚了还话这么多。」 夕阳西下,走走停停两个时辰,到青州的时候已是披星戴月。 石江站在府衙门口格外焦急,瞅着众人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这才赶忙迎了上去。 「赵大人回来了,在照看叶神医。」他拱手行礼,「已经敷了药,养一养应该就会好。」 说完,侧头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瞧着一众拴着绳子带着脚镣的贼人,大约是察觉到今夜註定无眠,整个人的脸色都不好了。 沈慕琼望一眼身后,指着牢笼里的书生和二当家道:「这俩我来审。」她看着白衣的书生,「他的话还没说完,先前的女孩都去了哪里,所谓的密道又是什么。」 听到这话,书生一愣。 他诧异地看着沈慕琼,试探性地问:「你是林欣?」 月下,寒风捲地。 沈慕琼衣摆微微荡漾,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我是沈慕琼,青州咒禁院正术。」 咒禁院! 书生抓着牢笼的手紧了。 他知道咒禁院,只是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阶下囚的身份,见到真正的咒禁院正术。 名镇六界的里蜀山四大妖,竟然有着与凡人无异的外表。 他望着沈慕琼衣衫上耀眼的星象图,恍然间意识到她出现在杏家村,就是来拯救那些成为祭品的少女。 那瞬间,心中五味杂陈,许久缓不过劲来。 他竟然被骗了。 被寥寥几句谣言,左右了自己的判断,以至于绕了这么大一个弯…… 他坐在牢笼中,望着天上的明月,只觉得命运弄人。 书生自称苏云,是第三个被拐女孩的亲哥哥。 「我妹妹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他站在书房里,看着在书案旁悠然打着香篆的沈慕琼。 「我们家世代种地,没想到会突然出我这一个带灵根的。」他说,「本来我们都以为只要有我在,全家人都不会愁吃喝。」 说到这,苏云沉默了很久。 沈慕琼手持香勺,将白润的香灰舀进紫铜的香炉里。 她大概猜得到这个天生奇葩的灵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境。 在金木水火土为主的凡间仙门里,像是这种奇怪的灵根,大多被视为异类。 也就是说,他既是千年难遇的奇才,也是仙门不要的「废物」。 「所有的仙门都拒绝了我,八大仙门拒绝,山野小仙门也拒绝。」苏云自嘲般的笑了一下,自我安慰,「其实那样其实也挺好,至少我依然能和家人在一起。」 可天不遂人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杏家村盛传蛇神现世,搞起了祭祀。 原本只是普通的水果和烧香祭拜,可那年突发意外,祭拜的时候,失控的相柳冲出巢穴,吃掉了正在叩首的小女孩。 那是第一个牺牲者。 此后,村里就说辞就变得奇怪了。 「说是只供奉水果香烛,导致蛇神愤怒了,为了平息蛇神的愤怒,需要小女孩的新鲜血液。」他不屑一笑,「所以有了第二个牺牲者。」 不到十岁的女孩,被愚昧的村民亲手推上祭坛,逼迫她走进蛇窟,之后杳无音讯。 「他们愚昧地认为只要安抚了蛇神,就能换来杏家村的太平……而我妹妹是第三个。」他说,「为了逼我们家把妹妹送出去,还打断了我爹的腿。」 苏云抿嘴,想要说得详细一些,却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开口,都难以诉说真实的心情。 当时的愤怒和痛苦,时至今日,九年时光,像是隔着一层雾。 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的记忆一样。 他出奇的平静,说着妹妹怎么被绑上祭坛,断了腿的父亲支撑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万念俱灰的母亲,生无可恋地在一个暴雨夜跳下了悬崖。 只留下了当时十岁出头的他。 「我一直不明白。」他说,「村里有蛇,为什么不请修士诛杀,大家有手有脚,为什么不想着斩妖除魔。而要用祭祀的方式来做什么万事太平的白日梦。」
第189页 「这难道不就像是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浅显的不能再浅显的道理么?」苏云看向众人,满脸不解,「每当我问出这些问题,他们总是说有各种各样的不可抗力,要考虑这个,要考虑那个……」 苏云哈哈的笑出了声:「考虑了一大圈,独独没人考虑这些祭品的命。」 书房里,沈慕琼一边听,一边引燃了香炉里的香篆,老山檀木的青烟缓缓飘散出来。 她看向苏云,直截了当的问:「所以,你就换了个法子,潜入其中,伺机拯救那些姑娘?」 苏云没说话。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不全是。」 他直白而干脆的回应着:「我有我的心思,我想要和这不公的命运斗一斗,想要挣扎一下试试看。」 「不公?挣扎?」沈慕琼蹙眉。 她转过身,背靠紫檀木的书案,手握戒尺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面色有些苍白,相比同龄人确实瘦弱不少。 她在洞穴中自下而上望过去的时候不明显。如今细细来看,就算是夜里,就算是火烛微光之中,也仍然能看出他明显营养不良。 「我觉得,上苍既然让我带着这种奇怪的灵根出生,总归是要有点用的吧……总该不会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吧?」苏云自嘲一般的说,「人人都道是万中无一,可人人也说没什么大用。」 他说到这,有些哽咽。 确实,这控「梦」的能力千年难遇。可对对苏云来说,这就是个美丽的错误。 空有卓越的天赋,却无处施展。 天下仙门争名逐利,连一个最基本的开掘天赋的机会都不给他。 但凡学一些常规的术法,有一点基本的保护自己的能力,他都不会眼睁睁亲人们被一个个被逼上绝路,眼睁睁看着自己家破人亡。 而造化弄人,他在失去一切之后,竟然是因为毫无价值才有机会苟活至今。 这对于苏云而言,堪比杀人诛心。 「上苍不公啊。」他笑了,像是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强压了泛红的眼眶,平静如水的说,「我根本找不到我存在的意义,可我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撑到三年前,我实在撑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我想,我死都不怕了,不如冲进那蛇穴里,真刀真枪的和那蛇神打一场。就算尸骨无存,也好过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试,就这么、就这么……」 下定决心要和蛇神决一死战后,他穿着寿衣走进蛇穴。 「我还记得,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想着若是死在这一天,往后日日都会是阖家团圆的场面吧。」他看向众人,「我是不是像个傻子?」 他抿嘴,努力平復着自己汹涌翻滚的情绪,半晌才摇了摇头。 「但是我没死成,我在里面见到了一个修士,一个真正的修士。他白衣翩翩,手持摺扇,就站在那束光的下面。」 「他叫逸轩。」 第155章 无能之辈的善良,本就是错误 逸轩。 这个熟悉的名字如同迷雾中的一点光,吸引了书房里所有人的视线。 连正好走到书房门外的赵青尽,也赶忙顿住了脚步。他生怕自己此时出现,会打乱苏云的思绪,边站在窗边,竖着耳朵听。 屋内,老山沉檀的青烟悠然而上,伴着苏云略带崇拜的心绪,讲述着他与逸轩的相遇。 「他是八大长老之一,是站在顶点的人。」 苏云抿嘴,深吸一口气:「他忽然问我是想死,还是想復仇。」 「我想復仇。」 空旷的岩洞里,光柱之下,逸轩白衣翩翩,仙气渺渺,格外耀眼。 他由内而外发散出来的冷静沉着与从容不迫,让苏云第一次感受到差距。 他和真正的修士的差距。 无数次,他无数次的幻想过,若是自己的灵根不是这么奇葩,他是不是也会和这仙门正统一样,站在光芒里,而不是躲在阴影中。 命运不公。 都是人,都是天之骄子,为什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汇聚万千瞩目,一个悲哀到轻如鸿毛。 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却连小小的机会,都要被上苍剥夺。 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光芒之中,逸轩笑着问:「你信命么?」 「命?」苏云诧异。 他想说不信,却又说不出口。 此生二十年所有的遭遇,所有的挣扎,那些喝雨水、挖草根,为了半个包子被狗追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的日子…… 他本有机会在世上最好的地方得到最充足的修行。可是他连自己为什么被拒之门外都一知半解。 他得不到任何资源,也没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 这就是命? 瞧着他错愕的模样,逸轩哈哈笑起。 他挥开手中的摺扇,眼眸里带着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 「你不想信,却又打不破。」他说,「你想说不信,可又被压迫得抬不起头。」 逸轩挑眉,感慨道:「你可太善良了。」 他嘆息摇头:「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会关心别人、不偷不抢。在最艰难的时候,仍然牢记天下规则的人,怎么復仇?一个站在光里的人,如何对抗看不见的黑暗?一个有底线的人,怎么和没底线的畜生斗?」
第190页 寥寥几句,醍醐灌顶。 苏云惊讶的抬头,难以置信道:「你……」 逸轩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想想吧,想想那些保护着你的人是怎么死的,那些你想保护的人,又是怎么死的。他们死的时候,谁向他们伸出手过?他们疼的时候,谁听过他们的唿喊?」 「他们死的多惨啊。」逸轩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摇着,「撕心裂肺的痛苦,神魂破散的痛苦……回忆起来吧。面对最重要的人经歷过的这一切,你居然仍能对那些人面兽心的傢伙善良起来?」 刷的一声,他勐然收了扇子,居高临下:「你可真是个畜生呢。」 苏云愣住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想开口,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想反驳,却发现这些话,竟全是事实。 「收起你的善良。天道不仁,无能之辈的善良,就是你存在的最大错误。」逸轩背手而立,「听完这些话,你还要復仇么?」 「你想要放弃身为人的自己,抛弃你那可笑的善良,变成只懂利用只会算计,被仇恨吞噬的怪物么?」他说的字字铿锵,义正言辞,「你能视天下众生为刍狗,有着哪怕坠入十八层地狱,也在所不惜的觉悟么?」 「能有人挡杀人,神挡弒神的必死决心么?」 他自光芒中走出,踱步上前,看着震惊无比的苏云,探身前倾:「尤是如此,你仍想復仇么?」 怎么不想? 苏云望着那张带笑的面积,看着天光之下如真神亲临般的逸轩。 人生二十年,在迷茫无助中挣扎沉浮的他,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也找不到存在的意义的他。 在这一刻,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想,就算如此,也想!」 那双被仇恨蒙蔽的双眼,那攥紧的拳头,以及充满渴望的神情。 逸轩带着几分恶趣味地欣赏着。 他很满意地点头,出人意料地说:「好。」 他用扇子敲了敲苏云的经脉,面颊上忽然闪过一丝疑惑。 「你转一圈。」他说。 不明所以的苏云摊开手臂照做了。 却见逸轩手持摺扇,沉默片刻,勐然在他头顶敲了一闷棍。 一簇紫红的火焰像是反抗一般,转瞬即逝。 逸轩挑眉:「竟也是个独一无二的。」他望着苏云,笑着说,「我教你几招常用的,虽然不能短时间内帮你復仇成功,但起码能让你有活下去,利用一切的资本。」 「你记住了,只要活着,只要不断地变强,你早晚会有亲手復仇的机会。」 月色中,书房里,沈慕琼听着他口中说出的过往曾经,脸色渐渐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她话音很沉,郑重地问:「你说他打了你的头,接着就说你是独一无二的灵根?」 苏云点头:「之前我只知道我的灵根仙门不收,说并非五行之内,但也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经过那次之后,我才知道是「梦」。」 沈慕琼抿嘴,越发肃然:「他教你最基础的术法之前,有没有做什么动作?」 苏云被她严肃的样子看得有些后背发凉。 他努力回忆了片刻,「嗯」了一声:「被打得半死。」 果然。 沈慕琼没吭声,只默默转过身,抽出一张白纸,写下了一个名字。 沈芸汐。 书案后,李泽看着她执笔微颤的手,忽然伸手握住。 她诧异抬头,对上了李泽关切的神情。 月色清冷,隔窗落进书房中。 初冬的夜风刺骨,沈慕琼的手冰凉。 「夜深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他蹙眉,浅声道。 「为何?」沈慕琼摇头,「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有点生气。」 她指着那个名字:「生气这个人,藏了不知道多少事情没告诉我。」 这下轮到李泽不解了。 他低头瞧着三个小字,没看出个所以然。 此时,赵青尽才忍不住开了口:「你俩手松开,挡住我了,我都瞧不见她写的是啥了!」 第156章 骗人算什么本事,他还骗神呢 沈芸汐。 赵青尽半个身子从窗口探进来,眯着眼瞅着纸上的名字。 「嘶……」他琢磨了片刻,「这怎么还跟她扯上关系了?」 沈慕琼也难得瘪嘴,「啧」了一声。 她目光落在李泽面颊上,嘆口气,小声道:「这是你师祖。」 李泽一怔:「谁?」 「你师祖……」她说,「我的师父。」 说完,她才将自己的手从李泽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一会儿我再给你们俩解释。」她目光从两人疑惑的面庞上划过,于紫檀木桌的另一边转身,身后闪烁的星辰,如梦似幻。 书房里烛火微微跳动,沈慕琼平復了一下心情,接着问:「所以你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我,你和那群匪徒不一样,你是卧薪尝胆,以同流合污为掩护,从内部保护那群小女孩的?」 听到这话,苏云脸上有点发烫。 「也不完全是。」他有点扭捏,「我确实是想着只要混迹其中,就能多救下几个。但是我跟您说这些,确实不是因为这个……」 他清了下嗓子,说得直来直去:「我主要是为了自保。」
第191页 沈慕琼有点迷煳:「自保?」 她没明白,他说了这么多,不能说和案子有所关联,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怎么就能让他自保了? 苏云尴尬地挠了下鬓角:「其实,我本来想着青州府再怎么抓我回来,我只需要掐个术法,最多在这里有吃有喝的住几天,之后就可以脚底抹油离开了。」他干笑一声,「说来惭愧,在我不知道大人是咒禁院正术之前,确实没把在座的各位放在眼里。」 他说得这么赤裸裸,让屋内其余几人,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反应。 他还特别真诚地强调了一下:「真的,不懂术法,肉体凡胎的,我根本不担心啊!」 不懂术法,肉体凡胎…… 沈慕琼面无表情地点头,口气特别中肯:「你下次还是担心一下。」她顿了顿,「所以你是想通过这件事,告诉我你的灵根稀有,希望我们法外开恩?」 苏云抿嘴,他沉默片刻:「我其实没讲完。」他说,「我现在才知道,我被骗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人着实有点懵。 「当时,逸轩长老一边教我最基础的术法,一边教给了我六界最基本的规则……」 苏云记忆里,术法不难学,规则却多如牛毛。 天道有自己的一套法则,六界又各有各的不同。 他光是听就听得头大。 「别的你都可以忘记,独独一个地方,你这辈子都要记着。」逸轩坐在大石头上,瞧着面前疲劳不堪的苏云,「这六界有个自诩维护天道的咒禁院,他们恃强凌弱,欺压弱小,是由最兇恶的四大妖兽组成的。」 逸轩一边说,一边嘆息:「凡人被其蛊惑,以为他们是斩妖除魔的英雄,其实不然。」 「不过是聚在一起的伪善罢了。」他指着洞窟中一扇隐蔽的石门,「如若真的是斩妖除魔的英雄,为什么这大蛇在此这么多年,他们都不来除掉?」 逸轩笑意更深:「因为这蛇,才是他们的同类啊。」 苏云信了。 或者说,他从来未曾怀疑过这个观点是不是正确。 几乎下意识地认定,从八大长老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定是正确的。 毕竟,位于修士顶点的长老,没有必要骗他啊! 「别说是你了。」沈慕琼转着手里的戒尺,深深地点了下头,「连我都觉得十分有道理,我都找不出话来反驳。」 她笑了,转身看向身后两人,打趣一般地问:「你们俩觉得呢?」 李泽:「一派胡言。」 赵青尽:「很有道理。」 赵青尽说完,愣了下。 他看着李泽冰冷的侧颜,忙摆手:「胡说八道!什么人啊这是,这不是在睁眼说瞎话么!咒禁院什么样,我会不知道么!」 「可我是真的不知道。」苏云忽然大声道,「直到刚才我才发觉,这位大人,咒禁院正术,竟然为了救下那些孩子,不惜以身涉险,亲自深入蛇穴……我才觉得我有可能被骗了。我将这些说出来,一来是想告诉各位。我确实和那群贼人不一样,我确实是打入内部,保护了孩子。二来也是想求证,想问问各位,咒禁院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以前这么多年都不管,为什么今天突然就出手了!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隐情?」 他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让整个书房里鸦雀无声。 赵青尽双手抱胸,挂在窗户上望着他义愤填膺的模样,轻笑一声:「这傢伙还真敢说啊。」 苏云拱手行礼:「我知道这么做确实很冒犯,但我想不明白逸轩长老为什么要骗我,当时的我只是如同蝼蚁的存在,他骗我有什么意义?」 屋内安静了片刻。 沈慕琼注视着他的眼眸,思量片刻道:「如果他没有呢?」她看着苏云,「如果咒禁院就是打着天道的幌子,恃强凌弱,欺压弱小呢?你现在身在当中,面对着咒禁院正术,你想怎么做?你能怎么做?」 苏云想也没想,义正言辞:「那我会赌上性命,与你一战。」 沈慕琼注视着他的眼眸,与方才讲述时沉浸在过往中,充满哀伤的双眼不同,这双眸子充满了力量,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决心。 他不是在说谎。 沈慕琼没停下,挑眉道:「你赢不了。」 「那又如何!」苏云的声音更大了,「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復何恨!」 这份决心,这份觉悟,令人惊嘆。 「龟龟……」赵青尽颇为感慨,「你真得感谢你骨子里是个善人,才没被逸轩给拉下水。」 他看着不明所以的苏云,歪嘴嘟囔了一句:「你不是问他为什么骗你么?跟你讲,这个人可是让六界都小刀拉屁眼,开了眼的。你觉得他骗你很奇怪是么?在他那,骗人哪里算什么本事,他还骗神呢!」 赵青尽话里带气,说的苏云一愣一愣。 「那为什么人祭一事这么久,那大蛇在杏家村这么多年,咒禁院都没见有人来处理?难道不是包庇妖族同类?!」 「哎呀……」赵青尽摆手,「那不过就是条大一点的蛇而已。」 「是相柳。」沈慕琼笑眯眯的纠正他。 「对,那不过就是条大一点的……」他一滞,忽然察觉到不对,声音都高了八度,「什么玩意?相柳?」
第192页 房顶上躺着听热闹的姜随差点笑出声。 房檐下,赵青尽懵了:「我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又不知道?」 屋内三人,齐刷刷投来无语的注视。 第157章 一个小小青州山神,他是怎么威胁了你们的 山河远阔,月夜如波。 那之后,苏云将自己帮助过的女孩下落,一个一个讲给石江。 对照着先前姜随已经调查清楚的「祭品」名单,他口中竟然多出了好多根本没听过的名字。 在天边泛白之前,连夜突审了贼人的二当家后,才知道他们做这种人牙子的买卖已经有十几年了。 仗着头子是妖怪,就编造了不少蛇神、蛇皇的故事,早就拐卖了不少人家的孩子。 「我们老大那不是人,我会为他做事也是因为那傢伙不对头啊!」跪在地上的二当家叫苦连天,「是吧,我又打不过他,我还想当山大王,那我就只能选择加入他。」 「和他在一起干活,只要饭管饱,他一般不会显出蛇身的……」二当家干笑一声,「而且他没脑子,特好忽悠,我本来过得舒舒服服的,要是没你们……」 死到临头,他还一身反骨,从头到脚都不服气。 「我对他们出孩子的家人也不差啊!他们也是赚了大钱的对吧。」他手一抹光头,干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几乎半躺在了地上,「我手里这几个村子,都重男轻女,全是傻子。」 「他们出祭品的时候脑袋都不想想,一年一个适龄的姑娘,没几年村里全是光棍,娶媳妇怎么办?」二当家手指戳地,很自豪地说,「还不是我卖给他呀!东边村子的卖给西边,北边村子卖给南边,一个姑娘这就能赚出三轮收益。」 沈慕琼背靠书案,瞧着这个光头的二当家:「厉害啊。」 大约是这么多年都没遇到一个真心称赞他厉害的,二当家像是见了知己,喜笑颜开:「姑娘一看就是懂行的!我给你算算啊,从这杏家村弄来姑娘当天,祭品总有点礼送来吧,这是第一笔钱。接着人到了之后,先调教调教礼仪,有点姿色的就送去大户人家当婢女,没眼力界,傻不拉叽的,就去干杂役,这是第二笔钱。」 「等个几年,烟花柳巷那都有我们的门路,漂亮地送去当台柱,长得不行的卖到别的村当媳妇。」他啪一拍手,「三赚!我就是个天才!」 天才? 沈慕琼微微眯眼:「嗯,天生的混帐。」她连与他多说半句都觉得晦气,「这样,干脆你也一命三死好了。」 她竖起手指头:「扎心死,放血死,砍头死。死三次,享受三次上路饭,感受三次府衙关怀,也值了。」 这话,把二当家说懵了。 他想了半天:「啊?」 沈慕琼挑眉,拿起一旁李泽书桌上的茶盏,笑盈盈地看着他:「瞧见这个杯子了吧?」她勐然松手,茶盏坠地,碎成一片一片。 「你可看清楚了。」她戒尺敲了两下手掌心,而后,以手为支点,戒尺在空中如日晷的影针倒转。 地面上,稀碎的杯子眨眼復原,重新回到了桌面,就连里面的茶也一滴不少。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下上面的茶叶,润了一口道:「你到时候,就和这个一样。虽然会痛彻心扉,但你不要怕。你这么罪大恶极,怎么也得留点价值在人间。所以你就多死几次,给我们讲讲被不同刑具关照的感受,还能帮助府衙改进一下日后行刑的力度。」 二当家脑瓜子嗡的一下,整个人像是懵了,一脸迷茫。 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还没开始大喊大叫,李泽抬手一挥,几个衙役便冲进来,七手八脚把他架出去了。 他们离开书房没多久,就听见一声杀猪般的嚎叫传来:「妖怪!妖怪啊!」 书房里,疲惫的沈慕琼揉着自己的额角,深吸一口气。 一晚上,两个人,各种事件交织在一起,审得她头晕脑胀。 可是她不能停,必须一鼓作气,把剩余的事情解决掉。 她自怀中拿出那枚被禁锢的妖丹,举在赵青尽眼前:「这是那相柳的妖丹。」她说,「我本以为是你有意包庇,结果斩杀之后才发现,那相柳是个人。」 赵青尽愣住了,他差点从窗口爬进来:「你说是人!?」 三步并作两步,赵青尽几乎是冲进的书房。 此刻,沈慕琼目光仍旧望着窗外,眼眸微眯:「既然来了,便也进来吧,阁下不是已经听了一晚上?多听些也无妨,咒禁院没什么好掩盖的事情。」 屋内,赵青尽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有点尴尬,又退了两步,撩开帘子,看向窗台下面:「进来吧。」 说完,看着沈慕琼介绍道:「有件事没来得及跟你说。」他想了半天,「哎呀」一声,飞快地秃噜了两嘴,「就那什么,前几天我去神族的大殿上闹了一把,这就派下来了个经验丰富的来协助咱们。」 他让开一步,瞧着撩开帘子进来的李舒凡:「这位是神族大将李舒凡李大将军。」 布衣在身的李舒凡,难掩身上武将气质,走路带风。 他拱手行礼,郑重道:「见过咒禁院沈大人。」 与神族不同,妖族统领,全凭实力,里蜀山四大妖就是一路披巾斩棘,野蛮杀出来的,所以没有神族那么明确的体系。
第193页 但类比一下,就算是四大妖中最末尾的,也最少是神族神王宗亲的级别。 「李将军是懂礼数的。」沈慕琼将颔首致意。 此时,李舒凡才把盖有神王咒印的结盟书递了出来:「先前被歹人迷惑,给咒禁院平添了诸多麻烦……」 他边说,目光边往李泽面颊上游离,仿佛在看他的脸色行事一样。 「咳咳。」李舒凡拱手,「神族原意鼎力相助,子民皆以此事为最优先,听从调遣,万死不辞。希望沈大人和咒禁院其他几位,能不计前嫌,再给神族一次机会。」 话虽如此,可他说得确实心虚。 神族心里清楚。 如果没有李泽这样能杀穿神界的存在,以他们的自尊和骄傲,这件事一定秘而不宣,低调处理。 可现在……连神王也牵制不了李泽,面对这么强大的对手,就算是厚脸皮,也不得不低头。 毕竟谁也不想当六界笑话啊! 打不过还要硬刚,后果一定不那么好看。 这点,沈慕琼也察觉到了。 李舒凡,一代战神,现在恭恭敬敬地给她行礼? 不应该啊。 正常的戏码应该是,手持长枪冲进来,指着沈慕琼大喝一声:妖怪! 沈慕琼扭头瞧了一眼天边朝阳的方向。 嗯,确实是东边。 她蹙眉,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一个小小青州山神,他是怎么威胁了你们的?」 第158章 下次一定 李舒凡眼眸瞟了一眼李泽,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半天说:「是我们陛下开明。」 「哦……」 沈慕琼点了下头,这听起来确实还像是那么回事。 不然一个普普通通的山神,在大殿上一通闹腾,就能弄来这么个玩意的话…… 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我先前力求证据确凿之后再知会神族,没想到陛下目光长远,有先见之明,倒显得我步步谨慎,颇有些庸人自扰。」沈慕琼将咒禁院的金印拿了出来,盖在了结盟书上。 盖好了,沈慕琼才察觉到这数量有些不对。 居然是一式三份,连魔族那份都准备好了。 她有些诧异,看着那张结盟书,发自肺腑地称赞:「果然是深谋远虑。」 沈慕琼越是称赞,李舒凡脸上越是挂不住。 他眉头越皱越紧,尴尬地扯开话题:「那个……妖丹是怎么回事?」 「今日晌午,我扮成祭品模样入了那蛇穴,结果相柳沖了出来。诛杀相柳之后,它的尸体化成人形,口中吐出此物。变成人之后,妖气尽散。」 赵青尽与李舒凡逐渐撑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 妖怪相柳,死后化成凡人,口中吐出妖丹。 这种事情,六界闻所未闻。 「结合上次我们在尸体上发现妖丹一事,我判断,罗汉堂已经掌握了将妖丹强行植入凡人身上的方法。」 这是一件天大的事。 赵青尽自然理解这话里的意思。 他看着沈慕琼,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金刚罗汉醒了,穆庄讹兽一案,就是它干的。」 沈慕琼的思绪卡顿了一下。 她有些诧异,却在重新整理思路之后,又觉得合情合理。 当兇手是有六只手的金刚罗汉时,界限分明的脚印,被强行捂嘴,同时揪着头髮的被害人……尸体上痕迹的疑点确实迎刃而解。 「你不担心么?」沈慕琼反问,「神族不了解妖怪,我了解。」她将妖丹举起,「和修士的金丹不一样,修士失去金丹,只会变成普通人,神仙失去灵丹,也只会变成普通人。但是妖怪不一样,妖怪离开妖丹之后,立马就会死。」 越是这么说,赵青尽面颊上的神情越是严肃。 和沈慕琼合作这么多年,他当然清楚这件事。 「所以要取妖丹无非两个途径,要么让妖怪自愿拿出来,要么将其斩杀,趁还没断气的时候生剥出来。」她看着手里色泽妖异的相柳妖丹,郑重道,「但……相柳仅次里蜀山四大妖之后,是上古时期水神共工的从属之臣。都已经到这个水准,这个地位了,不论是让他自愿拿出来,还是打败它之后取出来,恐怕都不简单。」 她将妖丹一下一下地抛着,像是玩石子一样随意。 「再加上先前交代的吃人一事……」沈慕琼冷静捏起,注视着当中微微闪烁的光,「结合上面种种疑点,再加上这两次出现在青州的妖丹都很异常,所以我很担心。」 她一把抓住了相柳妖丹,勐然用力。 就见指缝爆出条条红光,转瞬之间,那颗妖丹裂成两半,失去了光泽。 「我担心罗汉堂的金刚罗汉,也是用这种方式铸造而成的怪物。」 说完,沈慕琼缓缓摊开手掌,那两半妖丹化成了灰。 朝阳之下,书房里众人皆沉默不语。 冬日的斜阳透过窗户打在沈慕琼肩头,却一点都感受不到温度。 她望着日出的东方,有些束手无策。 敌在暗,我在明,就算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却连去哪里找到这群混帐东西,都没有头绪。 沈慕琼想到这,就觉得头疼,抬手揉着自己的鼻樑根,积攒了一夜的疲惫忽然间攀了上来。 她有些恍然,那股困意像是无法压制一般,眼皮打架。
第194页 不对啊! 早就燃尽的檀香炉子里,此时为何还在飘着青烟。 她惊讶转头,正好看到李泽怔愣了一下。而后他面无表情地,将身旁不知何时露出的锦被一角,往桌下藏了藏。 沈慕琼抬手,指着他,困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之后她身子一软,什么都不知道了。 赵青尽已经惊呆了,看着李泽将她用锦被一裹,打横抱起,忙捏着鼻子帮他撩开了帘子。 「我有话要说,你们别走。」李泽说完,迈出了门槛。 赵青尽看着他的背影,打趣一般地干笑一声:「这还要回来?」他啧啧咂嘴,「你不行啊!」 话音刚落,眼前涌过汹涌的杀意,他赶忙退回屋里,咣当一下关上了门。 等沈慕琼第二天正午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世子府内院。 她坐在床上,看着身上盖着的锦被,再看看坐在正堂背对着她的李泽,眼角直抽抽。 掀开被子,连外衣都没穿,她三两步走过去,刚想歪酸李泽耽误正事,就瞧见了他桌上的册子。 她探头望去,李泽一手支着额角,发出细微的鼾声。 沈慕琼小心翼翼地抽出他面前的册子,轻轻翻了两页。 不得了。 她整理了大半个月都只整理出半的案宗,李泽在她休息的这段时间,竟然已经全部整理完,编好了目录,分了类。 幽州、山江,还有兴州三地,怀疑高度与罗汉堂有关的案子多达百八十件,疑似有间接联繫的竟高达四五百件。 她一边看,一边感嘆。 「这字真不错。」 「你喜欢?」李泽没睁眼,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沈慕琼点了下头:「吵醒你了?」 「你明知道你过来的时候我就会醒。」他肩头舒展,活动了一下脖子。 「原来是装睡。」沈慕琼不以为意,目光仍旧落在册子上。 李泽想了想,歪着头自下而上地瞧过去:「怕你凶我。」 他笑意盈盈,戳的沈慕琼别开了目光。 她绷着脸,歪嘴道:「你也知道我要凶你啊。」她在一旁坐下,语重心长,「叶虚谷是天下第一妖医,不是造香的,人尽其用不好么?」 「所言极是。」李泽十分诚恳地点头,一副虚心接受就是不改的模样。 沈慕琼瞧着自己当年眼瞎挑的徒弟,只得作罢:「约法三章,下次必须跟我讲。」 「下次一定。」李泽伸手,为她沏了一盏茶。 「赵青尽呢?我还有话没跟他们说完。」 李泽沉默了片刻,想了想说:「他有点累,要休息两天。」 看着那熟悉的笑容,沈慕琼没多想,只「哦」了一声,将手里的册子翻了一页。 她不知道,那是赵青尽和李舒凡,在李泽的亲切指导下,连夜整理出来的。 第159章 师父学艺不精,偷懒自创的 「也好。」沈慕琼一边翻着手里的册子,一边道,「有些事情确实不方便说给外人。」 外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泽端正了身子,眼眸笑成了弯月,点头应道:「嗯。」 沈慕琼没察觉,将手中册子合上,郑重道:「我下面说的,大部分是我的推测。」 她看着李泽:「你还记得我昨天写下来的名字么?沈芸汐。」 说到这里,李泽倒是想起来了。 昨日一早,他将沈慕琼安顿好之后,再回书房就瞧见了那张纸。 沈芸汐,这对李泽来说,是个格外陌生的名字。但是对神族将军李舒凡而言,却如雷贯耳,格外熟悉。 「这是当年创立了咒禁院的四妖之一。」李舒凡大马金刀的坐在一旁,捋了一把鬍鬚,「我那时候,还是个在山野里游荡快活的小神,妖族也还不是现在这样。他们和魔族当时差不多,不服管教,一身反骨,谁也不服谁,更别提愿意老老实实以六界苍生为重,守着一亩三分地了。」 李舒凡摇头:「那时候乱得很,总有妖魔祸乱天下,六界众生大多都奔波在斩妖除魔的路上,天下没安宁过。也因此,神仙两族,以及备受摧残的凡人,都视妖魔为敌人。」 「里蜀山四大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组建起了咒禁院。」李舒凡说到这,面颊上格外沧桑,「不容易,他们四个人,以实力震慑整个妖族,将偷跑到人间乱来的妖怪关入锁妖塔,整个六界自那时起,才有了点安宁。」 「这个沈芸汐,便是其中之一,也没想到竟然会是世子的师祖。」他说,「但具体的,比如说咒进院如何组建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而且我一直不明白妖族是怎么守护上四大结界的。不仅我不明白,整个神界都不明白。」 「妖怪居然在守护结界保护凡人,这任谁听了也觉得不对头啊。众神皆在,飞升成仙的凡人都能组成几十万天兵天将了,守护这么重要东西的,居然是妖怪。」他话中多少也带着点帮神族解释的意思,「再加上里蜀山四大妖根本不与神族往来,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就小人之心了。」 「有什么好往来的。」李泽将纸张对摺,一点面子也不给李舒凡,「你们不也没想跟她们有往来?」 他微微眯眼:「动辄刀剑相向,开口便是妖孽……你们固有的认识,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似乎也没能淡化分毫。」
第195页 眼前的人只是阐述了真相,甚至没有什么过火的言辞,仍然将李舒凡被怼得说不出话。 一边是神族,一边是神族办的龌龊事,他想要保全一点颜面的做法,多少有点可笑了。 「李将军不用试着解释。」李泽淡言,「颜面不是保的,颜面是挣来的。」他望着李舒凡的双眼,「如今神族的颜面,也是神族自己踩在脚底下的,怎么解释,都显多余。」 到底还是神族将军,李舒凡在听到这些之后,不气不恼,郑重地拱手行礼:「世子所言,李某明白了,这一次,李某定然全力相助世子,将挣回颜面来。」 李泽挑眉,许久没有说话。 他对六界如何没有兴趣,但他手里的力量,却能帮沈慕琼守护她想要守护的天下。 如果这样她能开心,如果这样她能得到平稳的生活……那他的力量,怎么用,都好。 「你见过这个人么?」李泽多问了一句。 此时,李舒凡却摇了摇头。 「神族确实有太多太多年,都自以为是地置身事外了。」他说,「就连这个名字,我们也是在咒禁院组成之后很久才知道的。」 「没有调查过?」李泽蹙眉。 「调查过,也就仅仅调查了那么多而已。」赵青尽站在一旁,一边点头一边说,「你刚才也听他说了,神族和妖族千百年剑拔弩张,沈慕琼时至今日。对于前往神界仍然抱着很深的忧虑,这都是有原因的。」 「我们当年得知咒禁院一事后,我记得神殿里争执了很久,最后决定若是妖族能自己处理妖怪,为了不再度激化两族之间的关系,我们就不管了。」赵青尽嘆口气,「那时候我也小,但我都记得。我也问过父亲,他说若是调查太深入,怕引起误会,换来两族大战,岂不是生灵涂炭。」 「现在就不怕误会了?」李泽像是听笑话一般,直言不讳。 没想到赵青尽比他还直:「现在是老煳涂了!别管他!」 本来,有李舒凡和赵青尽的解释,李泽以为自己已经对沈芸汐有所了解。 但沈慕琼冷不丁吐出来几个字,倒是让他有点招架不住:「和逸轩有关系?」 正午阳光仍然倾斜着,将李泽罩在屋内的阴影里,他从怀中拿出那张纸,再次确认了一下:「你是说,沈芸汐和逸轩有关系?」 沈慕琼摆手:「这只是我的推测。」她顿了顿,「你还记得苏云是怎么描述自己被逸轩发现了特殊的灵根,而后打通了他吸取灵气循环的方式吧?」 她指着自己的头顶:「先是出其不意的敲一下天灵盖,而后一通暴揍。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六界哪门哪派会是这么干的?」 这点,李泽确实也察觉到了。 他虽然没有去过仙门,但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么? 八大仙门在京城挑选好苗子带走的时候,都是在皇城进行的。 李泽长到现在这般年岁,起码亲眼见过五六次。 正规流程里肯定不会是这样的方法来辨别灵根的。但他也听说过在没有宝物辅助的情况下,快速鑑别灵根,可以用击打天灵盖的方式。 就像是摔伤了会有淤青,本质是修復自身一样。 击打头顶,能让体内的灵气为了保护自身快速喷涌一下,根据那瞬间的色泽,就能知道大概是哪一种灵根。 不同的灵根打通的方式不一样。 但一定不会有暴揍这种奇怪的形式。 「说出来你不信,」沈慕琼深吸一口气,手指捏着自己的鼻樑根来回的揉搓了一下,「那是我师父因为学艺不精,偷懒自创的。」 第160章 温水煮青蛙 这个评价着实让李泽有点接不上话。 偷懒自创? 沈慕琼咂嘴:「总有些妖怪,活太久,根本不记得怎么带徒弟,还偏偏心血来潮,非要收徒。」 她手指敲着纸上的名字:「这就是。」 想到这件事,就觉得九死一生。 「当年她帮我开灵脉的时候,敲完脑袋,她就站在那不动了。因为她忘记灵脉对应的关系了,奇经八脉上一个穴位都想不起来,开了大半年都没打通。」她抬手扶额,摇头道,「最后干脆三千个穴位都打一遍,我被揍得半死。虽然打通了,但我也躺在床上好几天动弹不得。」 「听起来像是被暴揍一顿,打得随意,但其实是有规律的。师父当年趁着她还记得住,连夜秘传给了我。所以我知道要用这一套来开灵脉,其中有多复杂。」 李泽蹙眉:「这也不能证明逸轩与沈芸汐有牵扯。奇经八脉,六界皆知,万一逸轩是运气呢?」 「不可能。」沈慕琼摇头。 她抬手,一股幽兰色的火焰在掌心翻滚:「那苏云的灵脉,是梦。」 听到这里,李泽神情逐渐凝重,手撑着下颚细细思量了起来。 「你是时间,苏云是梦……都是异类。」 他懂了,关键点在异类上。 「五行灵根各有各的开法,仙门之所以不收异类灵根,本质上是因为他们开不了,收了也是浪费。」李泽瞭然点头,「逸轩身在仙门,所以他定然不是异类灵根,他不可能有开异类灵根的经验,更别提规则。除非,他曾经遇到过能够指点一二的人。」 「正解。」沈慕琼点头,「如若师父没有仙逝,那么我敢肯定,天下只有我和她两人懂得如何操作。」
第196页 她说得郑重其事:「因为你能想到所有其他路径,所有别的法子,当年的我已经全部都试遍了。」她摇头,「行不通,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如今想来,那一套暴力打通的口诀极长,还得根据灵脉类型调整位置,一通乱打就能打通,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神色肃然,眉头紧皱:「可如果不是巧合和运气,那就说明师父和逸轩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本应该是互相敌视,相看两厌的妖怪和修士,怎么就学走了那长到令人髮指的秘诀呢? 「大概只能抓来亲自问了。」 「你能抓到?」沈慕琼有点惊讶。 「只要知道在哪里,可以一试。」 她努嘴,嫌弃地瞄了李泽一眼,看着他笑眯眯的模样,撇了下嘴:「要知道在哪,还用你去抓啊?」 李泽笑容更是柔和,伸手轻轻抚了一把沈慕琼灰白的长髮。 这莫名流畅却又带着暧昧的动作,让沈慕琼背后有些僵硬。 她别开面颊,生怕李泽发现她面庞的滚烫:「你这孽徒,以下犯上。」 李泽竟应声点头:「嗯,图谋不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下,沈慕琼不仅后背僵硬,甚至还有点唿吸卡壳。 李泽感受着她有些混乱的气息,手指捲起她的长髮,有些可惜地说:「知道你心思都在六界上,等尘埃落定,希望你这个扔下徒儿自己赴死的混帐师父,能对自己曾经做的事情负起责任。」 沈慕琼诧异回眸,避重就轻:「如今承认是徒儿了?」 李泽挑眉:「你住在我府里,我守着你的睡颜,我帮你守护六界。做你的依靠,也做你最坚强的后盾。」他抬手,轻轻吻了一下沈慕琼的长髮,「如此,我是谁,什么身份,还重要么?」 他目光灼灼,饱含期待的看着沈慕琼:「凡间有句话,师父大概率是没听过。」 他在沈慕琼惊讶的目光里,笑着说:「叫……温水煮青蛙。」 让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很难。 但让一个人习惯另一个人的存在,却很简单。 李泽不提情爱,却日夜相伴,沈慕琼这才发觉,往前这么多年的回忆里,不管在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他不言不语,却始终都在。 他看似置身事外,却次次都棋先一手,极少出现意外。 沈慕琼需要线报的时候,李泽总有。 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李泽总在。 他就像是早就布好了陷阱,等待猎物自己深入的猎人,一度让沈慕琼以为自己是高明的猎手。 她扯了下嘴角,带着几分钦佩:「这应该叫蚕食。」 「若师父喜欢被吃干抹净,徒儿倒也觉得无妨。」他笑着扯了一把领口。 沈慕琼懵了。 那个如山间明月,晴日白雪,堪称人间绝色的乖巧徒儿,好像突然与平时不一样了。 他直来直去,不遮不掩,着实让沈慕琼有点招架不住。 她故作嗔怒,白了李泽一眼:「罗汉堂要紧,案子要紧。」说完,翻开那书册,颇为埋怨的嘟囔了一句,「再说了,你这也不是为师的菜啊。」 本来打算就此收手的李泽愣了一下。 他有些诧异:「不是你的菜?」他问得十分诚恳,「这张脸还不够么?」 听听这说的……虽然也没什么错误,但是从他口中飘出来多少有点故意了。 沈慕琼面颊上盪过纠结拧巴的神情,望着仍旧笑眯眯的李泽,干脆背过身,不再看他。 真是烦躁。 活了这么久,年岁算起来比李氏一族的祖宗都要大。按理说早就见惯了爱恨情仇,什么情话也不会撼动她如石头般的心肠。 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真就能让她看着手里的书册,却一个字都瞧不进去。 「看不进去就算了,别强求。」李泽笑着倒了杯茶。 沈慕琼无语了。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册子站起来就往外走:「府里太暗,光线不好,我去衙门看!」 她走的飞快,头也不回,将喝茶的李泽扔在了正堂里。 他抬头看看这光亮的屋子,品了品她这离谱的藉口,唇角微微上扬。 可下一瞬,李泽面颊上的笑意缓缓散了。 片刻之后,他又倒了一杯茶,沉声道:「既然来了,总归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吧。」 他捏起茶盘里三颗小果,金色的光芒噼啪作响。 房樑上,阴影处,姜随的短刀闪着寒芒,刀刃下,一个女子带着面具,波澜不惊。 第161章 无所谓的棋子 女子没有杀气,对姜随的攻击也没有还手。 「我来送信。」她话音很淡,「逸轩派人去绑架兔妖了。」 兔妖……秦玉然? 李泽看着茶盏中的倒影,房樑上的人衣着怪异,特点分明。 黑斗篷,带面具,白衣,带脚铃…… 他记得当时在江上村,打伤沈周的女子,也是这幅装扮。 李泽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眼周围,确定了她真的是一人而来:「我凭什么信你。」 房樑上安静了许久。「不信便罢。」倒是有几分骨气。 李泽不动声色,抿了一口温茶:「你想要什么?」 只听她出人意料地说:「我家长老大人让我来告知各位,他派人去抓兔妖了,其他无可奉告。」
第197页 「嘶!」姜随忍不住了,刀刃更近一些,「你和你家主子都很嚣张啊?!」 「不是主子,是长老大人。」 姜随更怒:「你!」 「放她走。」李泽忽然开口,「劳烦姑娘知会逸轩,就说我们收到了,多谢。」 此言一出,房樑上卡着女子的姜随先是诧异,而后十万个不情愿,怒目圆睁,挣扎很久,才把刀从她的脖子上移开。 姑娘轻快地落地,站在李泽面前三米的位置,拱手行礼,什么也没说。 「你叫什么名字。」李泽试探性地再问一句。 女子不言。 看来是真的嘴紧,什么也问不出来。 李泽摆了下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走吧。」 他不动手,也没发难,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女子眸色微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她只点了个头,转身快速离开。 看她走远,姜随忍不住指着背影:「就这么……」 李泽起身:「逸轩为什么让她来?因为她是就算死在这,也无所谓的棋子。」 明显没想这么多的姜随愣了一下:「啊?那用派人盯着她么?」 「不用。」李泽摇头,「你盯着她只会死得更快,她活着,就还会再来第二次。」他大步而行,「当务之急,是秦玉然。」 前后只一刻钟,从世子府到青州府衙,穿过两个街角,迈过六道门槛,之后,李泽就有点懵。 秦玉然好好的。 沈慕琼站在咒禁院院子里,正抱着那本册子叮嘱着什么,而秦玉然一眼就瞧见了李泽,她后退半步,很有礼貌的福了礼:「李大人。」 沈慕琼顿了一下,回眸看去,对上李泽几分迷惑的神情:「怎么了?」 初冬金黄的落叶缓缓而下,与红枫混在一起,满园红黄相间,如同零碎的梦境。 他想了想,看一眼秦玉然,转了话音:「没什么,你们在部署什么,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瞧着他有些欲言又止,沈慕琼本打算支开秦玉然,却见屋外石江匆匆而来。 他甚至顾不上同李泽行礼,只拱了下手,焦急地问:「秦姑娘,你现在居住的村子是青州城外的十锦村么?」 被勐然询问,秦玉然愣了一下:「正是。」 「可是老槐树后靠东的那个院子?」 他问得急切,秦玉然思量了片刻,才摇头:「虽是老槐树旁,但并非是靠东的院子。」 听到这话,石江才松了口气。 他这才道:「十锦村老槐树后东边的院子,抓了个盗墓贼。」 石江说得字正腔圆,但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盗墓贼?」「嗯,盗墓贼。」 光天化日之下,人居的院子里,青石板被撬开,里面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车马劳顿半个时辰,沈慕琼就见到了这个爬出盗墓贼的洞。 「这个有点大啊……」她探头望去,洞中涌出暖风,吹起她的长髮,「寻常盗墓需要挖这么大的洞?」 眼前一个直径四尺以上的黑洞,洞边挂着一条绳子,另一端绑在老槐树上。 姜随将长剑背在身后,一手拉着绳子,摇头道:「哪里用得着这么大啊,大部分都是一人大小的洞口,还常常有反水的团伙把下去的那个人扔在下面就不管了的。」 这事沈慕琼确实听说过,她看着漆黑的洞窟,递给姜随一个镯子:「以防万一。」 雷击木暗红色的镯子上散发着灵气,姜随看看深不见底的洞,也觉得心虚:「属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套在手上,又扯了两下绳子,这才往里跳了进去。 此时,被绑在树下,像是丢了魂一样的盗墓贼,勐然喊了起来:「别下去!下面有妖怪啊!」 这一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盗墓贼衣衫褴褛浑身灰土,应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我们下去的兄弟三人,现在就剩我一个了!」说着,他呜呜囔囔地哭起来,「就剩我一个了!」 天光之下,他仰面大哭。 沈慕琼看着,赶忙扯着一旁的绳子摇晃:「姜随!别下去了!快上来!」 声音在洞中迴荡了许久,却没听到姜随的回答。 「你们在里面见到什么了?」李泽上前两步,俯身问道。 「妖怪啊!是个妖怪啊!」他泣不成声。 李泽看着他的模样,反反覆覆就这两句话,顿觉棘手。 「来之前我已经查过了,这院子的主人就是他。」石江把户房的册子拿出来,「院子买了有一年了,应该是提前踩了点,算好了下面有墓,这才买的。」 「他是怎么被发现的?」沈慕琼站在洞边,十足疑惑,「自己买个院子,又自己关着门挖洞,按理说不会被人发现。」 石江点了下头:「如果没有那一声巨响,谁都发现不了。」 「巨响?」沈慕琼愣了一下,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指着那个洞,「你的意思是,这个洞不是他们挖出来的,是被类似什么东西给炸出来的?」 「嗯,整个十锦村天色一黑,闪过一道金光,轰的一声,全都听到了。这边县衙的里尹虽然空缺,但是有先前青州派过来的衙役在。所以第一时间就赶过来,发现了这场面。」
第198页 听着石江的叙述,沈慕琼心头越来越忐忑:「不行,我得下去,姜随在下面太危险了。」 说完,她也顺着那条绳子往下跳了进去。 不等石江阻拦,李泽也紧跟其后,跳得飞快。 石江伸出的手臂悬在空中,有点无奈。 洞外,七八个衙役和他站在寒风里,特别凉爽。 「江哥,喝茶。」一旁衙役,递给他一杯泡满枸杞的温茶。 石江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大洞,欲哭无泪:「话说……一会儿人冷静了,这审出来点有用的消息,怎么传达过去啊?」 他回头看一眼众人,衙役们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就这一瞬间的回眸,洞口咣当一声,封上了。 第162章 我一定是瞎了眼,才收了你这孽徒 那洞深不见底。 沈慕琼很快就滑到了绳子的底端,却仍然不见姜随的身影。 身后李泽勐然扯住了沈慕琼的手腕,一把将她拽进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拉扯,让她手中的绳子被甩了出去,两个人眨眼如浮萍般,在漆黑的洞里下落。 她抬头望去,看不到地面的光。 手里青色的火焰燃起,四周一片灰暗。 照不到洞壁,也看不见洞底。 「这洞好怪。」 「你抱紧我。」李泽见她还有空分析这些,话里有些埋怨,「别闹。」 沈慕琼无语:「你这徒儿有点徒儿的样子不行么?我是师父。」 李泽却将她按在怀中更紧了:「看到光了。」 「嗯?」沈慕琼想要回头,却见一束刺眼的光,霎时间天地一片清透,两人连落地的动作都没有,就那么站在了白茫茫的山上。 这是青州城外,与不念川交界的那座山。 大雪落了一尺厚,她与李泽正站在山顶,身边是那座土地神像。 天地一色,鹅毛大的雪花落在肩头,寒风吹得透心凉。 沈慕琼茫然地望着四周,往常根本不惧严寒的她,此时竟冷得发抖。 「这里……」她话刚出口,眼前李泽的衣衫从她头顶划过,裹在了她的身上。 沈慕琼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咒禁院的衣裳不知何时不见了。 「怪了……」她瞧着自己的双手。 青州初冬,未曾听闻哪里下了这么大的雪。 而且…… 她看着李泽:「你不冷?」 「不冷。」李泽眉头紧皱,「反倒是你……」 他蹙眉,就像是个凡人女子一样,冻得直打哆嗦。 不应该。 大妖强大,这点凡世的寒冷根本算不上什么才对。 沈慕琼搓了搓自己的手掌心,哈出一口寒气,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放眼四下:「那洞怎么会通到这里来?」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肚子疑惑:「我衣裳又去哪里了?姜随呢?」 大雪纷飞,李泽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先下山吧,这里太冷,久了不是办法。」 沈慕琼点了下头:「先去不念川。」她指着身后土地神像的位置,「我得先去弄身暖和的衣裳。」 踏着厚厚的积雪,沈慕琼艰难走过去。 她将手放在石像上,过了许久,四下却毫无反应。 沈慕琼懵了。 她转过头,看着忙走上前来的李泽,惊恐道:「我灵力呢?」 李泽也愣住了。 沈慕琼又试了几次,时间点滴而过,四下毫无反应。 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自她诞生起,从来没有过。 糟了。 看着沈慕琼越发苍白的面颊,李泽暗道不妙。 「先下山。」他一把抓住了沈慕琼的手腕,「太冷了,不能在这里太久。」 说完,在沈慕琼面前扎了个马步:「我背你。」 看着那宽阔的肩膀,沈慕琼想要拒绝。 可严寒透骨,大雪飞扬,她冻得双唇哆嗦,俨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就是当下,唯一的选择。 寒风越来越凛冽,李泽背着她从厚厚的积雪上飞驰而过。 她躲在背后,哆哆嗦嗦地问:「你、你没事么?灵力都还在?」 李泽怎么回答的,沈慕琼都没听清。 她满脑袋只剩下一个「冷」字,蜷缩在他的后背上,紧贴着,身不由己地索取他后背传来的温暖。 李泽不敢跑得太快,怕寒风太凛冽,吹得太勐,吹坏了身后的人。可又心急如焚,生怕多耽误一点,沈慕琼就会招架不住。 漫天大雪,山路蜿蜒。 沈慕琼看着李泽口中的哈出温润的气,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累赘。 没有力量的妖怪,还不如一个凡人。 「别瞎想。」他忽然说。 「你这么久不说话,一定在瞎想。」李泽没回头,却话音带笑,「天下没有这么轻的累赘。」 雪花落在他肩头,化成一片水痕。 沈慕琼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声:「我一定是瞎了眼,才收了你这孽徒。」 谁知,李泽不气,反倒是笑了。 还能有力气开得起这样的玩笑,应该还能再支撑一阵。 可奇怪的是,李泽跑了很久,却没见到熟悉的路。 这座山曾经发现了虎伥,是王玉堂掉脑袋的地方,他也曾和赵青尽一起来过。
第199页 他渐渐放慢了脚步,瞧着四周的环境,慢慢察觉了异常。 这里不对劲,就像是沈慕琼的时间牢笼,又像是民间说的鬼打墙,四周的风景始终在重复。 就在他心中疑惑的时候,眼前,风雪中,迎面走来一个掌灯的女子。 她一身黑衣,身披狐裘,衣衫向后凛冽地飞起。 沈慕琼艰难地探出头,望着摇摆的灯笼,愣了一下。 她苍白的双唇微碰,小声说:「师父?」边说,边轻轻拍着李泽的肩头,「放我下来。」 「不行。」李泽沉言。 「放我……放我下来。」沈慕琼挣扎道,「别让我后悔。」 话比风寒凉。 李泽站在原地没动,沈慕琼艰难地从她身上跳下来,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迎着扑面而来的雪花,望着那熟悉的身影。 一身黑衣的沈芸汐,披着一件白色的斗篷,掌着一盏宫灯,踏雪而来。 「你来了。」沈芸汐微微笑起。 那只在记忆中响起的声音,让沈慕琼瞬间哽咽。 她颤颤巍巍抬手,眼泪潸然而下:「你……」 眼前,沈芸汐点了下头,她柔声说:「这里雪太大了,待久了你受不住,往这边走。」 她浅浅笑着,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沈慕琼看着她的背影,擦掉了面颊的泪痕。 再抬眼,已是饱含杀意。 只一瞬间,她冲上前,勐然跳起,举起手刀便噼砍了下来。 这转变太快,沈芸汐踉跄两步才躲过了这一击,她惊讶问:「怎么了?」 却见沈慕琼甩手,戒尺刷地出现在她手里,不知何时,咒禁院的黑衣再次回到身上。 「少装蒜了。」她下颚微扬,冷冷地说:「有点本事啊,我们两个都差点着了你的幻境。」 风雪依旧,此时却不觉寒意深重。 破象而出沈慕琼,相当淡然地握着戒尺,几下便拨断了牵在两人身上的丝线。 四周一切飞快的收缩,再眨眼,这竟然是相柳的蛇穴。 「沈芸汐」也不装了,他挑眉看着沈慕琼,挠了挠头,低沉的男声迴荡着:「怪了啊,你这是怎么看穿的?你师父温柔贤淑,我寻思我演得也不差啊。」 洞穴里,姜随躺在一旁。 「沈芸汐」一身仙门衣着,特别随意的蹲在空穴光束中,招手吆喝:「哎!您倒是别光顾着拆穿,倒是给说说,我是哪里演错了?您给指个明路啊!」 他乐呵呵的瞧着两人,拍了把胸脯:「在下不才,汉明是也。」 第163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慕琼冷眼看着光柱里的男人,将身上李泽的外衫脱下,递了回去。 她确实着了那幻境的道。 曾经莫名穿梭时间的记忆,让她一时放松了警惕,还以为是穿梭重演,给了汉明可乘之机。 她下颚微扬,活动了一下手腕,反问道:「你和她很熟么?你了解她么?」 被这么一问,汉明愣了一下:「你这话问的。」他咧嘴露出几颗白牙,笑眯了眼眸,「怎么有几年的情——谊——」 话没说完,时间却已经放慢为八分之一。 沈慕琼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凶神恶煞,高举着手里的戒尺。 青光映照在汉明的面颊上,他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从未见过如此场面! 他用尽全力翻滚过去,却依然结结实实挨了沈慕琼一棍。 不对等的时间,导致汉明的一切动作都变成徒劳。 他几乎被揍得没有招架之力,连续挨了十几棍之后,才瞧见一个空档,得了唯一一次反击的机会。 但沈慕琼见好就收,退了几步,让他扑了个空。 汉明浑身经脉被打了一个遍,踉跄几步,瘫坐在石头旁:「你这妖怪,不讲道理啊,我分明虚心求教,这傢伙给我揍的。」 沈慕琼冷冷看着他,将手里的戒尺正反擦了两遍:「几年的情谊?」她微微眯眼,「梦里的情谊?」 听到她这话,汉明「嘶」了一声:「哎说起来,她也是你师父啊。」他坐正了身子,「你就不想给她报仇?」 报仇? 沈慕琼眼眸微眯:「为什么?」 汉明挑眉,仿佛是看懂了一般:「哦……我想起来了,她死的时候你不在身旁。」他看着沈慕琼,眸子里带着几分狠辣,注视着她,「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死? 他一边说,一边仰着头,看着洞顶投下的光,感慨道:「她最在意的人,居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居然从来没有给她报个愁的想法。」他哈哈笑起,指着沈慕琼的面颊,「你可真该死啊!」 回音三响,沈慕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不明白汉明在说什么。 沈芸汐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怎么就牵扯到了復仇? 见她不语,汉明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衫,活动了一把关节。 下一瞬,被沈慕琼揍出血的皮肤,缓缓癒合了。 他看着沈慕琼和李泽,身上翻滚出汹涌的灵气:「来吧,让我替她好好地教育你一下!」 眼瞅剑拔弩张,李泽上前一步,挡在了沈慕琼身前。 金色的光辉与汉明蓝色的气息碰撞在一起,眨眼间,洞穴里腾起一阵大雾。
第200页 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可奇怪的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不多时,待雾散去,石头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两个字:告辞。 李泽愣住了。沈慕琼也愣住了。 保险起来,她蹲下身捡起石子,砸了一下那张纸条。 不是陷阱,什么也没发生。 石子在洞穴里噹噹地响了好几声,滚出去老远。 大概一息,李泽才转身,看着躺在地上依然没醒来的姜随,面带惆怅。 「怎么办?」他回头看着沈慕琼。 就见她摊了下手:「没办法。」 李泽蹲下,推了昏迷的姜随一把,有些无语:「多少年的烂招数了,居然还真有人会用。」 「嗯。」沈慕琼笑了,「下次别跟着我跳下来,我们师徒两个竟一起被调虎离山,说出去实在丢人。」 他沉默起身:「就算调虎离山,也不见得他能赢。」他望着沈慕琼,眼眸弯成了月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 此刻,十锦村。 地面上的洞消失之后,石江按照计划快速疏散了整个村子里的人。 对外,他说水位降低,地面沉降了,有风险。 实际上,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齣戏。 他蹲在地上,捏起一撮泥土,片刻后又扔回了地上:「把这盗墓贼带走,我们回府。」 迈过门槛,石江瞧着另一侧秦玉然居住的小院,看着紧闭的门扉,什么也没说。 当务之急,是快速撤离。 果不其然,一众人刚走出百米,寒风唿啸之中,身后轰一声,再传来一声巨响。 只是这次,是从秦玉然院子里传来的。 和李泽推测的一模一样,这种时候冒出来一个花里胡哨的案子,着实太可疑了。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只是为了将他与沈慕琼引到别处的障眼法。 而真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秦玉然。 此时,一身女装扮相,鬍子拉碴的李舒凡,手里长枪在握,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汉明先是惊讶了一瞬,呸了一声:「青州山神的口味有点重啊?」 待灰尘散去,他才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倒抽一口凉气。 竟然是名震六界的战神李舒凡! 机关算尽反被算计的他,此时有些恍惚。 不对,这和计划好的不一样! 自知胜算为零,他往后退了半步:「我与神族无冤无仇,您为何要在此坏我的事?」 李舒凡不语,噼头盖脸打了过来。 擅长幻术的汉明自知不是对手,步步后退。 「墙头草一样两面三刀的神族,不过听了妖言惑众的几句话,就调转枪头,背信弃义!」汉明冷笑,「你们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相?!你们以为那几个妖怪真的是为了六界!放屁!」 长枪对长剑,汉明显然不占优势。 「神族知道结界背后是什么么!知道妖族向你们隐瞒了什么么!一群傻子!」 他声音极大,一瞬间确实动摇了李舒凡的心。 只那一瞬的空档,他手中长剑直冲李舒凡的心口。 千钧一髮之际,铛的一声,被另一把剑戳歪了路线。 「行了。」赵青尽冷言。 他收了剑,背手而立:「你不就是为了来找我么?我跟你走便是。」 老槐树下,寒风吹动赵青尽的衣摆。 「你!」李舒凡有些震惊。 赵青尽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也别说。 见状,汉明才收了剑:「早说嘛,费劲巴拉的,还害我被揍。」 老槐树几片枯叶缓缓而落,赵青尽转身往后走去,边走边催促:「你还在等什么?」 汉明瞄了一眼站在原地,一脸怔愣的李舒凡,又看看赵青尽,这才快步走在了他身前。 纷飞的落叶里,李舒凡直到看不见他们两人,才收起了长枪。 但愿这凡人世子真是旷世奇才。 但愿真能如他计划的那么顺利。 第164章 你难道不想和那兔子妖在一起么 这是一个局。 来十锦村之前,沈慕琼先暂停了整个青州的时间,将还在睡梦中的赵青尽和李舒凡唤醒。 听说有人要绑架秦玉然,原本睡眼惺忪的赵青尽,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蹦了起来,提着剑就要冲出去。 李泽一手拦着他,一边安抚:「秦玉然好好的,她在叶虚谷的医馆里,一旁就是白修的刀剑铺子,两拨人帮你一起保护。」 听到这话,赵青尽才咂嘴,坐回了床榻上。 「你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来吓我的吧?」他看着李泽,挑眉道,「你这人应该不会这么好心啊。」 李泽点头:「既然有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 他回眸望了一眼等在门外,暂停了整个青州时间的沈慕琼,郑重道:「被动了这么久,也该我们主动出击一次了。」 两个神族,一个大妖,中间坐着凡人。 圆桌上,李泽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如今已经知道逸轩养金刚罗汉是为了毁灭整个六界,我们要牵制他,就要先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看向赵青尽:「这里,和他最熟的只有你。」 这点,赵青尽无法反驳,他双手抱胸,点了下头。
第201页 「先前我们只能被动地追着跑,很多事情都只能看到冰山一角,不知全貌。」李泽垂眸,「虽然知道他的目的,却不知道具体怎么实施,什么时候实施,距离实施还差多远,所以难以应对。」 「我们还是慢了。」沈慕琼道,「若是早点的话,赶在金刚罗汉没有甦醒之前,简单粗暴地抓到逸轩就算成功。」她摇头,「但现在不行,只抓到逸轩,不能确保金刚罗汉不会破坏结界。」 「得先知道四个金刚罗汉分别在什么地方,有什么弱点……」赵青尽撑着下颚,细细思量着。 话到了李舒凡这,他环视众人:「所以呢?」 屋内安静了一瞬。 李泽郑重道:「他很可能不是真的要抓秦玉然,他的目标应该是你,赵青尽。」 众人不解。 「他们眼线众多,神族发生了什么不可能不知道。」 他这么说,赵青尽就懂了。 神族的立场已经发生了变化,就算是区区山神,也已经不是逸轩想见就可以见到的。 为了确保自己始终能得到最准确的消息,抓走秦玉然,以她为筹码逼迫赵青尽做事,确实是上策。 直到此时,对神族发生了什么仍旧一无所知的沈慕琼,实在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你们还没告诉我。」 「神族太子青尽殿下冲进神族大殿,与神王唇枪舌战之后,得到了与妖族结盟的许可。」李泽说得十分平淡,「仅此而已。」 沈慕琼有点懵,几乎破音:「太子?」 屋内,赵青尽干笑一声,应和道:「哎!」 即便如此,她还是难以置信,目光上下了几个来回:「神族都已经这么弱了么?」 被戳了嵴梁骨的赵青尽,抬手扶额,抱怨道:「话不是这么说啊……就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你们俩这个级别看谁都弱?」 言之有理。 沈慕琼瞭然地点了下头:「倒也是这么回事。」 「然后呢?」赵青尽看着李泽,「他对我最熟悉,所以你的计划是?」 李泽微微仰头,轻笑:「将计就计。」 为了弄清金刚罗汉在哪里,为了搞明白金刚罗汉的弱点。 李舒凡假扮秦玉然,跟着沈慕琼和李泽的马车,一路前往十锦村,赵青尽则悄悄跟在后面。 再之后,就是现在这幅模样。 汉明走在前面,赵青尽跟在后面。 「青州咒禁院那个守护者,别具一格啊。」汉明没回头,「玩时间的,真交手一次才发现确实是有些招架不住。」 他自顾自地絮叨:「就和她师父一点都不一样,我小师妹是看中她哪一点了?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徒弟?」 话里的信息太多,听得赵青尽无比震惊。 「哎你这山神平日里不是话贼多么,问这问那的,怎么今天哑巴了?」汉明笑起,「果然是狗眼看人低,神族吹大风,小神倒的最快。」 「你想听我说什么?」赵青尽冷言,「真是笑死人了,说神族墙头草,神族有错么?」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就是把你们如何欺骗神族,如何欺骗六界,干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就成了背信弃义?」 汉明哈哈大笑了起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们果然都是一群蝼蚁。」 他说完,停住了脚步。 眼前农家小院子里,逸轩摇着扇子,躺在摇椅上,享受着冬日的阳光。 他身旁,两个身穿妃色衣衫的药童,正在翻着一本册子,誊抄着什么字。 太远,赵青尽看不清。 「坐。」逸轩没睁眼,「山神大人几次三番找我,我都因闭关未能相见,实在抱歉。」 赵青尽一点不客气:「你这个闭关有点短啊,走火入魔了?」 院子里凉风吹拂,逸轩手中扇子没停。 他笑意不减,丝毫不气,反问道:「天地不仁,仙道和魔道,又有什么区别?」 他刷地合上扇子,指着赵青尽的方向,如同自问自答般说:「仙道伪善,修着逍遥大道,却处处受天道制约,虚伪!反观魔道,生死由命,皆在掌控,是真随性,真逍遥。」 逸轩说这些的时候,丝毫不像是开玩笑。 赵青尽看着他轻松惬意的模样,脚底蔓延出一股寒气,直逼天灵盖。 他蹙眉:「你真入魔了?」 却见逸轩又摆了摆手,他睁开双眼:「我是谁,什么身份,还轮不着六界天道来给我定义。」 赵青尽点了下头,这人确实是魔怔了。 他撩一把衣摆,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不情不愿地开口:「你大费周章地把我「请」来,应该不是来跟我论道辩法的吧?」 摇椅缓缓停下,逸轩坐正了身子,拨弄着手里的扇片:「你难道不想和那兔子妖在一起么?」 赵青尽后背僵硬一瞬。 「举案齐眉,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逸轩看着他,「从此没人能指责你们一个是神一个是妖……」 「你难道不想么?」他笑起,「不想打破这天道,成为不被任何人定义的你自己么?」 第165章 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说不想,是假的。 六界诞生至今,众生皆有身份。 神就是神,仙就是仙。妖魔这辈子都是妖魔,不管做过什么,去过哪里,永远人人喊打。
第202页 逸轩慢慢起身,慵懒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摆,缓缓上前:「这规矩是谁定的?又为什么要遵循?赵山神想过么?」 赵青尽没想过。 出生在皇家,就算是最不成器的老六,也只会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逸轩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那双眼眸可纳星辰大海,那平缓的语调如人间朝阳。 字字句句,像是恶魔的低语,令赵青尽那般心动。 「你就不想试试么?灭掉这不仁不义的天道,重塑一个众生平等的世间,让一切生灵,心之所向皆有迴响,脚下行路皆为坦途。」 他笑起,扇面挡了半张面颊:「我们一起创造这样双赢的明天,不好么?」 双赢。 赵青尽望着他,心口怦怦直跳。 怎么不想,他做梦都想! 从小并不被抱以期待,放养长大的他,在神族没有交心的朋友。 凡人命短,他不敢接近,怕自己伤心。 仙家虚伪,一个个对他毕恭毕敬,听不到半句真话。 唯有妖怪,真性情,生死看淡,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可是……神族皇子身边围着妖怪…… 赵青尽从来不提自己的身份,宁可自降品级,只说自己是个芝麻大的山神土地,便是不想失去这最后的朋友。 即便如此,他仍要受到神族非议,仍要在殿上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没个皇子的样子。 他不明白,什么叫皇子的样子? 处处为神族考虑,处处以神族为最优先。除此之外,术法不是神族最强,体术也半斤八两的他,还能怎样,才算是有个皇子的样子? 本以为随着时间已经死去的记忆,带着万千「你应该」「你必须」「你只能」,揉着这样那样的命令,如无数双手,想要抓住他的影子。 仿佛他就站在一念之间,难辨。 「你要我怎么帮你。」 寒风唿啸,吹动他的衣摆。 逸轩扬起下颚,浅笑如常。 他翘着眉毛,摇了摇头:「做你山神该做的事就好。」他唇角微扬,「别多嘴,便是帮了大忙。」 赵青尽望着他,像是权衡许久,开口道:「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面前,逸轩仰着眉头点了好几下头:「问得好。」但他却没想说出来,「你想知道么?」 他注视着赵青尽,眼眸中闪过一丝警惕。 「想,为什么不想?」赵青尽摊了下手,「我总得知道要与我合作的人,是个什么目的吧?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做?我又不是傻子。」 他说得十分坦诚,将「脑子不够用」与「不会看眼色」展示了个淋漓尽致。 逸轩目光上下打量了他片刻,轻笑一声:「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那我总能问问,沈慕琼和你们什么关系吧?怎么就成了那傢伙师妹的徒弟了?」赵青尽说得坚决,手指着门口站着的汉明。 逸轩的目光如刀一般戳在汉明脸上。 这壮汉干笑一声,忙转身背过去,赏风景去了。 逸轩手里的扇子缓慢地摇着,四周的空气如同凝固。 赵青尽确实感受到他身上发散出强烈的压迫与杀气,可他不打算就此让步,干脆和他正面刚了起来。 两股气息,撞得院子里气流纷乱,本在誊抄书册的药童,此时慌乱地按着翻飞的册子。 不过一息而已,已是满眼杂乱。 「她的师父沈芸汐……」随着逸轩慢慢开口,院子里的气息渐渐平復。 赵青尽听到了此生最离谱的话,震得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逸轩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郑重其事地说:「沈芸汐是玄月楼最小的内门弟子……我的师妹。」 玄月楼,八大门派之一,远在崑崙山外,乃是仙门重地。 这话别说赵青尽了,整个青州咒禁院都沉默了。 书房里,炭火旁,沈慕琼迷煳了半晌:「他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重伤?」她手指指着脑袋,「这里出了点问题?」 创建了咒禁院的四妖之首,成了玄月楼的小师妹。 「他还不如说我是打入妖界的凡人奸细呢。」沈慕琼无语,「戏本子看多了吧?怎么胡言乱语呢!」 屋内炭火旁,趴在脚踏上,臀部尚未痊癒的叶虚谷摆了摆手:「此言差矣。」他指着沈慕琼,「这个名字我还真听过,还确实是个女修。」他想了想,咂嘴,「但是我记得她死了二十多年了啊。当时送到我这来的时候,大雨倾盆的,身子都开始硬了。」 叶虚谷一边说一边感嘆:「说真的啊,我佩服赵山神啊,这定力!换了我,那个修士这么叽叽歪歪一通,我可都动心了啊!」 「你以为我不动心么?」赵青尽痛心疾首,「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说的是假的,我真就加入他了!这诱惑太大了。」 一群定力不行的傢伙。 沈慕琼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埋汰,就听身旁传来一声低语:「确实。」 李泽端着温茶,点了下头。 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众生平起平坐,不分神仙妖魔,那叶虚谷再也不用担心流离失所,四海皆是家。 赵青尽面前也不会横着身份的鸿沟,再也不用对秦玉然藏着心思,大大方方表明就是。
第203页 至于李泽……他目光望向沈慕琼诧异的侧颜,想了想,笑着说:「倒也不那么确实。」 毕竟,对他而言,沈慕琼怎样都是沈慕琼,他都会在她身边。 三人意见莫名的统一,沈慕琼瞧着他们不加掩盖的「胳膊肘往外拐」,发愁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就这种质量的盟友,确实是始料未及。 对面精兵强将,我方一群逗比。 愁的她抬头纹都深了两分。 「先不说他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先说二十年前,叶虚谷你什么时候听说的那个女修?」沈慕琼正色道,「我总觉得,整个事情的关键,似乎就在这个女修身上。」 她沉声道:「天下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一切皆有迹可循。」 第166章 你个渣男 二十二年前,沈慕琼的师父沈芸汐,一代大妖陨落。 也是二十多年前,玄月楼最小的徒弟沈芸汐,也身死道消。 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身份,却都是沈慕琼的「师父」。 「这事情我记得,因为太离谱。」叶虚谷趴在那,手支着脑袋说,「当年我在京城,夜里直接被人拆了房顶,一个修士从天而降。」 「我以为我死定了的。」他咂嘴,「结果那修士直接跪下了,让我救救他怀里的姑娘……」 那天夜色澄明,皓月当空。 叶虚谷还记得他自满天星辰之中,翩然而落的样子。 那修士只穿着内衫,看不出是哪个宗门,也不知道是什么级别的弟子。 反倒是怀中的姑娘,白衣在身,云纹暗线的纹绣典雅精緻,脚环上一颗银铃,在夜色里微微发出光芒。 大半夜被掀了房顶的叶虚谷吓坏了。 他背靠在残垣断壁上,满头都是汗。 根本不会战斗的他,此时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逃跑的方式,两手攥成了拳头。 可下一秒,叶虚谷愣住了。 那修士背对月亮,清冷的声音令他此生难忘。 他抱着那少女,跪在了叶虚谷的面前。 「求求你,救救她。」 那声音淡然、清亮,冷静的让叶虚谷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庞,却能感受到他的无助与悲伤。 叶虚谷看了太多生离死别,最痛的分离往往不是泣不成声,而是比起后知后觉的悲伤,巨大的震惊、陡然而至的不能接受,先一步席捲全身。 这个修士,还没接受怀中人的离去,还没从自己大概是被抛下的事实里,缓过神来。 他上前几步,借着月色瞧着那女子。 她就那样沉沉睡着,像是在甜蜜的梦中不愿醒来。 叶虚谷抬了下手,触碰到女子手腕,想要看看脉搏。 摸到的瞬间,他便皱起眉头。 余温尤在,指尖却已经开始出现僵硬。 如此情况,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已经是回天无力的程度。 他收了手,郑重行了个礼:「仙长节哀……」叶虚谷斟酌好久,实话实说道,「小妖帮不上仙长。」 可那修士仍旧跪着,话音微微颤抖:「你是六界最好的妖医,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救救芸汐,哪怕只有一缕残魂也好。」 世间死别大多如此。 一个回天无力,另一个执着的不愿意放手。 叶虚谷嘆了口气,摇头道:「太晚了。」 废墟中出奇的安静。 叶虚谷转身从一旁的匣子中拿出一件金蚕丝的薄纱,递给那修士:「这间薄纱,能保她身体不腐,你且先为她裹上,再找别的法子。」 他安慰道:「我这里没辙,也许别处还有办法。」 那薄纱在月光下闪耀着迷濛的辉光,修士沉默不语,许久才接过那件纱衣,说了声:「谢谢。」 他亲手将纱衣裹在了女子的身上,将她拥在怀里,起身向叶虚谷深鞠一躬。 「沈芸汐,你不能丢下我。」修士转过身,迎着月亮,轻身一跃,御剑而行。 叶虚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五味杂陈。 「你们都不知道,我当时那个害怕啊。」他说,「损失一件价值连城的金蚕丝,才保住一条命,天没亮我就赶紧收拾收拾跑了啊!」 确实离谱。 沈慕琼越听越觉得不理解。 「叶虚谷虽然医术高强,但到底是妖医。」她说,「一般人生病,第一反应应该不会是找妖怪看病吧?」 「我看他那个样子,应该是一路求过来的。」叶虚谷说,「大概是没辙了,所有办法都用尽了,连妖怪也试试看吧。」 「你还记得是具体是什么日子么?」沈慕琼刚要伸手提壶,就见李泽先她一步,为她添了半盏温茶。 炭火噼啪作响,叶虚谷撅着屁股想了半天:「永安六年,中秋节前。」 沈慕琼一滞,端着茶盏的手悬停在了嘴边。 就听叶虚谷重复了一边:「对,大梁永安六年,九月十四日,丑时三刻。」 沈慕琼的面颊白了,她缓缓放下的手里的茶,有些难以置信。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赵青尽也极为震惊。 叶虚谷有些不明所以,他看向门口的李舒凡,又看看李泽,确定了他们俩也是一无所知后,仰着脖子问:「什么巧合?」
第204页 赵青尽忘了沈慕琼一眼,见她沉默不语,便郑重道:「大梁永安六年,九月十三日夜,子时,大妖沈芸汐魂归山海。」 他说:「尸体刚刚出现僵硬的徵兆,一般在死亡后一个半时辰。倒推一下,那姑娘死的时间,恰好是子时。两个同名同姓的生灵,同一时间魂归山海,又都被人说是沈慕琼的「师父」,这难道还不够巧合?」 「你相信是巧合么?」沈慕琼忽然开口,「我不信。」 她环视众人,手中茶盏捏的很紧。 气氛一度压抑起来。 就在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时候,李泽一把抽出了沈慕琼手里的杯子,哗的一下倒出里面的剩茶,又从怀中摸出个小盒,倒了几颗新茶。 「这是穆庄今年最好的茶,穆峰这段时间在帮着叶虚谷打理药铺,顺便送来的好茶,尝尝。」 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把沈慕琼整迷煳了。 她将茶盏抱在手心里,看着水面上的倒影,吹了一下飘散而来的水气。 「你总是这样,独自强大,独自努力。」李泽淡笑,「不像我,这种时候只能给你倒杯茶水,什么也帮不上。」 赵青尽听懂了,他忙抢在李泽说下半句话之前开口:「对!你老一个人扛着,你说出来,别显得我们几个连给你倒杯茶的用处都没有。」 李泽挑眉:「赵大人,我可没说过这话。」 「不,你说了。」赵青尽斩钉截铁,「你马上就要说了!」 他看向沈慕琼:「自他来青州,我被他明戳暗戳了快两年了,搞的我现在特别敏感,极为擅长预判。你就说接下来我们怎么配合吧,神族干什么,李泽干什么,千万别让他闲着。免得你这好徒儿又要说什么——「赵大人真的好努力,都抽不出空陪秦玉然,不像他,什么都做不到,只会陪在你身旁」!」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还是叶虚谷打破了这谜一样的安静,他瘫在地上指着赵青尽,阵营站的十分清晰:「你竟不陪秦玉然,个渣男!」 第167章 你还有神族朋友给你试药啊? 重点找得十分清奇,赵青尽震惊的五官都拧巴在一起了。 「和太子殿下说话注意点。」他身后,李舒凡话音很冷,十足威胁。 但叶虚谷别的没听到,就听见「太子殿下」四个如雷贯耳的大字。 「你?」他看向赵青尽,「神族太子?」 叶虚谷目光在众人身上打了个来回,等了半天居然没人反驳。 他倒抽一口凉气,手又指着李泽,痛心疾首:「哎李泽你这个人,你怎么能这么内涵神族太子呢!你这也太没礼貌了!」 被这么一闹腾,原本沉重的气氛荡然无存,沈慕琼实在是忍不住,吭哧一下笑出来了。 她看着眼前众人,双肩直颤:「好了,低沉也低沉过了,我们现在整合一下已经知道的线索,好准备下一步应对的计划。」 「尤其是你。」指着赵青尽,她说,「号称层层被贬官而来,郁郁不得志的青州山神大人,你既然故意隐瞒了身份,那我现在合理怀疑你也隐瞒了来青州真实的目的,甚至怀疑神族仍然隐瞒了和此事有关的各种线索。」 她微微笑着:「我这么去怀疑,不过分吧?」 赵青尽自知理亏,看着她笑盈盈的面庞,「哎呀」了一声:「神族虽然高高在上,天生傲骨,但是不傻。」他话音清淡却字字句句都说在点上,「这件事已经不是简简单单凡人的事情了,事关重大,放下芥蒂互通有无,才是最佳选择。」 他边说边嘆了口气:「我隐瞒身份跑到青州来做山神,也只是为了对我的族人负责。我总不能看着我爹头脑一热,为了点能被后世称颂的功德,被人牵着鼻子走吧。」 「除了李泽,在座的其实也都知道,六界存在这么久,什么大风大浪没经歷过?四大凶兽乱世,上古神族内斗,哪个不是闹得天翻地覆?相比之下,逸轩创建了罗汉堂,养出金刚罗汉,这听起来就像是六界里的小尘埃一样,甚至不值得被关注。」 赵青尽双手揣在袖子里,少见的肃然。 「这件事我原本不想牵扯到其他五界。」他看着沈慕琼,想了许久才开口,「我不觉得神族应该同妖族魔族划清界限,我们本就在各司其职,谁也离不开那个位置。妖族守护这么多年的结界,维护着凡世太平安定,这是六界有目共睹的。魔族上次出来闹事,久远的我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怨,也就只剩下神仙两族还揪着不放。」 「所以,我本来也是想为六界做些事……」他嘆口气,「想为你做些事。」 赵青尽说得郑重,他有些欲言又止,看了一眼李泽:「因为结界,你不能离开青州,李泽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他顿了顿,「但是……」 说到这里,赵青尽拧巴了很久,他看着沈慕琼微微眯眼,眸色里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才话音一转:「我就你这一个真朋友,我确实想你能不被拴在这。」 说到这,没继续往下。 他纠结。 有些秘密,赵青尽知道,沈慕琼知道,李泽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绕过沈慕琼去告诉李泽。 将沈慕琼当成真朋友的他,他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只是这秘密像是把刀,戳在他后背上,每每想起,仍觉沉重。
第205页 「神族已经没有其他隐瞒了。」 「不是神族。」沈慕琼轻声说,「我是说你,和罗汉堂最近的你。」 炭火旁,赵青尽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也没有。」他说,「自从我知道结界背后是什么,我就已经知道我爹、整个神族,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自幼不被看好的神族皇子,常年躺在书库里长大,无人问津的孩子。 那些长霉发毛的古籍,还有空气中瀰漫的霉味,让他尚未踏出神族的时候,就知道天下大势,知道很多传说中的故事。 「你先前说,是我把融合之术交给你的……」他轻笑,眼眸轻垂,「你说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 整个神族,甚至没人记得那本书的存在。 曾经在尘埃中扯出那册子的时候,赵青尽来回翻了两页,愣是没看懂什么意思。 他揪着神族知识最渊博的圣人,只问出来这是属于妖族的某个时间秘术而已,被称之为毫无价值的破烂。 那时他年幼,不懂其中奥妙,就记住了圣人一句「若有六界崩塌的一日,说不定可以救下所有人」。 一语成谶。 赵青尽有些无奈:「不管哪里,总有些人是天生乌鸦嘴,真烦!」 他说完这些,沈慕琼的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桌子,她琢磨了片刻:「我来说说我的担忧。」她嘆口气,「先前我们只需要将金刚罗汉都找到,然后一网打尽就好,对吧?但现在这事情可能有点麻烦。第一是不知道金刚罗汉到底是靠什么驱动的。如果是妖丹,又是什么妖怪的妖丹。」 「第二,我现在多了一层担忧。」她顿了顿,「万一金刚罗汉里面,是我师父的妖丹呢?」 沈慕琼的担忧不无道理。 实在是太巧了。 一个叫沈芸汐的女修,与大妖沈芸汐,有着相同的发色,相同的配饰习惯,还在同一年同一天的同一个时间死去。 「我得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这件事纯粹只是一个巧合。」她说,「而且我觉得,这件事似乎很重要,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引着我,不能放过这条线索。」 「那……李将军。」赵青尽回头,「你也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实际的情况了,你回去如实禀告便是,顺便查一下我们有没有其他关于沈芸汐一事的记录吧。」 李舒凡拱手:「是。」 他刚转身要走,叶虚谷忙喊住了他。 一只鸡翅木的小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李舒凡稳稳抓在手心里:「这是?」 「嘿嘿!」叶虚谷咧嘴笑了,「是我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歷时九九八十一天,以百种神药提取,汇天地之精华,秘制而成的固元丹!对神族也有奇效!将军交个朋友,这盒就送你了!」 李舒凡颇为感激:「多谢。」说完,他转头就走了。 赵青尽有点诧异,看着仍旧趴着的叶虚谷,迷茫地问:「你还有神族朋友给你试药啊?」 叶虚谷顿时心虚,话音小了不少:「那个刚走的,不就是么……」 赵青尽愣了一下,蹭得跳起来,赶紧追了出去,边追边吼:「等我回来再跟你算帐!」 第168章 教导基本靠悟性,实战基本靠命硬 看着追出去的赵青尽,叶虚谷满心抱怨:「哎呀,至于么。」他看着李泽,「你去年跟我说固元丹能发大财,我这才专心研究了一阵子,做了好多。」 他支着下颚,歪着嘴:「结果卖不出去啊!我都是见人就送两颗的,还没我那神仙膏卖得好。」 「你信他。」沈慕琼点了下头,「是你自己说的,如果我们能见到过去的你,务必告诉你多做固元丹,多囤一些。」 「我自己?」叶虚谷有点懵,「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大概六年之后。」沈慕琼看着他,笑了,「那时候,你苗条多了。」 叶虚谷眨了眨眼,半晌他才仿佛理解了事情的原委:「哎,对了,你们都没说,六年后到底发生啥了?」 李泽逆转十年的事情,原本只有沈慕琼知道。 后来为了诈出赵青尽,故意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那之后却无人再提,想来是赵青尽没有再一次外传。 看着眼前撅着屁股的叶虚谷,沈慕琼想起当年他一身破烂衣着,为了一口粥,翻世子府墙头的样子,笑了:「还能怎么样,金刚罗汉破坏了四大结界,将支撑六界的四棵树毁了三棵。六界崩塌,生灵涂炭。」 叶虚谷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等了片刻,半张着嘴:「那我呢?我怎么样了?」 沈慕琼没说话。 叶虚谷死的时候,她也没能看到。 那时她急于前往青州确认结界的情况,没能在叶虚谷生命的最后一刻陪着他,只见证了赵青尽的陨落。 此时李泽缓缓开口:「为了拖延时间,你和金刚罗汉战了一场。」他言至于此,没继续说。 但叶虚谷听明白了。 他瞭然点头,笑了:「可以可以,也算是出了把力。」 说完,他挣扎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饿了,先去找吃的去了。」 扶着墙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乐呵呵地瞧了李泽一眼,拍着自己的胸脯,十分自豪:「看,我这人还是用处多多吧!」
第206页 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把李泽和沈慕琼都看得有点迷茫。 在叶虚谷渐行渐远的笑声里,屋内只剩下李泽和沈慕琼两人。 室外寒凉,炭火温暖,经歷了幻境一事,沈慕琼现在总觉得和李泽单独在一起,十分尴尬。 她有些不自在,怕对上李泽的眼睛,便想找个藉口支开他。 「我有一事不明。」 没等沈慕琼开口,李泽倒是先说了起来:「你们一直在说四个结界……」他看着沈慕琼,「龙柱不算么?」 沈慕琼一滞。 「若说不算,先前李将军提起来的时候,也不像是不算的样子。」李泽倒了两盏茶,一杯推给沈慕琼,一杯自己端起,吹了吹上面温润的水汽,他话音柔和,却又带着些许不容置喙的味道,认真地问:「是曾出过什么事?」 天下四个结界,最后的支撑却是龙柱。 至于原因,从头到尾没人问过,只有李泽,郑重问出这件事。 沈慕琼婆娑着茶盏边缘,想了想:「龙柱不是没有结界。」她说,「龙柱在皇城里,皇城宫墙其实就是结界。」 「它的守护者去哪了?」李泽追问。 两人之间,忽然安静。 沈慕琼嘆口气:「就是沈芸汐啊。」 说完,端起茶盏,却又觉酸涩,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沈慕琼对师父的记忆并没有外人想像中的美好。 她眼中的沈芸汐,懒惰、邋遢、如果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那她起码能睡二十个,余下的四个时辰就窝在躺椅中,安静一整天。 教导基本靠悟性,实战基本靠命硬,沈慕琼自从成为她的徒儿,就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 等到沈慕琼自以为小有成就,已经算得上是令她骄傲的徒儿了,却被她毫不含煳地赶出了师门,从此守着大椿树。 以至于,沈芸汐死的时候,她都不在身边。 万籁俱寂的夜里,忽然满天幕划过璀璨的流星雨。 沈慕琼正感慨世事无常,又是哪位六界的大人物烟消玉陨的时候,赫然发现,她感受不到沈芸汐的存在了。 她记得人世那一夜,中秋未至,月仍未圆。 她利用藏书阁急匆匆赶往京城咒禁院,瞧见的却是另外几人沉默不语的样子。 沈慕琼一把揪起白修的衣领,对上他眼眸的一瞬,忽然什么都不敢问了。 那双眼眸里闪着微光,带着泪痕,努力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平静。 沈慕琼就那样揪了很久,才缓缓松开了手。 谁也没说话,尽在不言中。 「她为什么会死,白修也不知道。」沈慕琼说,「妖族之间,彼此的纽带并不深,就算她是我的师父,也仅仅只是师父而已。对于妖怪来说,复杂的感情是多余的。」 这句话她说得很郑重。 既是解释,也是说给李泽听的话外音。 「妖族实力至上,地位是真拳头真术法斗出来的。太多感情的妖怪,意味着有太多的弱点。」沈慕琼摇头,「再加上多数大妖比起热闹,更喜欢孤独,离群索居才是常态。所以我们彼此之间,都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线。」 「汉明在洞窟中指责我的时候,我确实没法反驳。」她轻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强大如她一般的妖怪。在什么情况下,会这样悄无声息地陨落。」 时间像是一条纽带,二十余年的光阴,所有人都以为会厚重地掩盖所有的伤痕,抹去所有生离死别的痛苦。 可真正歷经了这一切后,再回头,才发现那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有些人,哪怕从此之后再也没出现过,可音容笑貌却依然可辨,甚至更加明朗。 就好像他们穿越了时间的长河,跨越了存在与虚无的界限,以遗憾为引,缠绕在了未亡人的灵魂上。 沈慕琼从来没想过,她刻意遗忘的、故意避免的,想要永远都不面对的这场无声的死亡,终究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她的视野里。 她以为她躲得掉,她以为她终会忘记。 她甚至有些分不清,如今所做一切,到底是为了除掉罗汉堂,除掉逸轩,还是为了她自己不再逃避,不再后悔。 「如果可以,我想……」 沈慕琼话没说出口,石江从门口探出脑袋:「又出事了。」 这个又,很精妙。 他为难地说:「陈家大院的陈瑶,一夜之间,突然变成老妪模样,瞧着像是年过半百了一样。」 半百?沈慕琼有些诧异。 此时此刻,她站在陈瑶面前,心中五味杂陈。 他把这个叫半百? 第169章 合理的怀疑 陈家大院当家陈明远的妹妹陈瑶,有天煞孤星一样的命运,出嫁几次都没能成功嫁出去,最近一次的订婚人还被妖丹侵蚀,暴毙而亡。 按道理说,她今年本该虚岁三十三。虽然已经过了最如花似玉的年华,但也是风韵犹存的年纪。 可眼前,她白髮苍苍,满脸褶子,连说话力气都没有。 支着根拐杖坐在椅子上,两腿微微打颤。 别说半百,八十高寿不过如此。 「怨我啊!」陈明远唉声嘆气,「我这俩月跑商去了,昨日刚回来,才得知这件事。」 他是比上次相见晒黑不少,方才听管家所言,应该是去西北走了一趟。
第207页 「自从上次她投湖被救起,开头还好好的,我临行的时候她还只是有些气短,说是劳累了。可这一回来,这把我吓得……」陈明远仰面而嘆,「我询问下人们问了一整圈,这才确定,这真的是我妹妹,一步一步就成这样了。」 沈慕琼一边听,一边低头看过去:「失礼了。」 她小声道。 眼前的陈瑶,虽然颜面老到认不出原来的面貌,可眼神始终清澈。 她望向沈慕琼,目光里带着祈求。 「别怕。」沈慕琼说,「我是咒禁院正术沈慕琼,专门破这种非人为的案子。」 听到沈慕琼三个字,陈瑶似乎有些反应。 她颤颤巍巍抬手,虚弱地说:「张……张娘曾提到您。」 气若游丝,中气不足。 沈慕琼握着她枯藁的手指,点了下头:「我与张娘交好。」她望向里屋,「先躺下,我们带了一位神医来,让他给你瞧一瞧。」 陈瑶眼眸中满是感激,她连说了好几个「好」,却连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几位丫鬟一起搀扶,才将她送进里屋去。 说来场面有些令人无语。 来的确实是神医,就是神医走路也不利索。 姜随扶着他,小碎步走了半天才凑到床前。 「都什么人啊,我都这样了还把我拉到这么远。」他边说,边将手搭在了陈瑶的脉搏上。 怪。 他心中所想,全都写在脸上了。 「可是我妹妹有救了?」陈明远忙问。 看着叶虚谷的表情,沈慕琼转身,故意道:「这件事,我最多只有三成把握。」 「啊?!大人,我就这一个妹妹,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爹娘啊!」说到这,陈明远潸然泪下。 但沈慕琼表情未变,她望着床榻的方向:「若员外不能接受,另请高明便是。」 这话说得陈明远一时吃瘪。 他不知所措,看了一圈屋内所有的人,才摊手为难:「这……我也找不来别的高人啊!还是劳烦沈大人,您慈悲心肠,宽宏大量,就帮帮我妹妹吧!」 他拱手作揖,眼瞅就要跪下。 沈慕琼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轻声说:「我试试。」 目光中,陈明远连连道谢,同李泽寒暄的话语都哽咽了。 这样的场面,怎么看都像是兄妹情深。 一边是关心家人的哥哥,一边是突遭横祸的妹妹。 但沈慕琼心中的疑惑太多,这些场面落在她的眼里,就像是演出来的戏。 滑稽荒诞,很离谱。 陈明远自己在外两个月,整个陈家大院的人是都瞎了么?这么反常的情况,为什么不提前找医生?为什么不在发现的最初立即报官? 躺在床上的陈瑶也一样。 自己的身体别人不知道,她自己会毫无察觉,会不寻求帮助? 非要到已经看似八十岁高寿的样子,才想起找青州府衙帮忙么? 不应该。 深谙官商之道,人在青州,行商之路依然游刃有余的陈明远,怎么可能会不想着找拥有天下最强资源的大梁皇族,人就在青州的世子李泽求助? 是不能求助?还是故意不想求助? 沈慕琼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对于已经连续三次牵扯进妖怪事件的陈家,仿佛中了受妖怪偏爱的诅咒,两年里总是徘徊在咒禁院周围,阴魂不散一样。 沈慕琼不傻。 她不觉得这是巧合,只是现在,她还没抓到那条串联全部的线而已。 待李泽将陈明远引出屋内,沈慕琼这才有机会开口询问:「如何?」 床边的叶虚谷两手置于身前,肃然道:「我要是说她脉象平稳正常,身子好的不得了,你会不会打我?」 沈慕琼眉头一紧:「相较于什么年岁,好的不得了?」 「当然是三十岁了。」叶虚谷拎起那布满黄褐斑的手臂,指着手腕道,「三交正常,不强不弱,也没有表徵溢脉。」他咂嘴,「这确实不是病,多半还是妖邪。」 「什么时候开始的啊?」他凑进了,关切的问。 陈瑶望着他,虚弱道:「有三个月了。」 沈慕琼想了想,补了一句:「她是四个月前落水的。」 「和张新丰前后脚?」叶虚谷诧异道。 「对,前后脚,陈家院子里的荷花池,有必要细细的查一回。」说完,沈慕琼上前一步,看着陈瑶,「这件事本不应该告诉你,但事到如今,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虽然不清楚陈明远是怎么向你告知张新丰的死,但他实际上死于妖怪。」她轻声说,「他被人骗了,以为得到灵丹妙药,实际上吃进了妖怪的妖丹。」 陈瑶躺在床上,面露震惊,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激动。」沈慕琼郑重道,「不止是他,陈家与妖怪的牵扯可能很深。所以现在,为了救你自己,你得把你知道的一切,或者说你这段时间觉得奇怪的事情,不理解的,被人搪塞的各种奇怪的理由,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她注视着陈瑶:「你虽然身无大病,但这幅皮囊已经快要到极限了。从现在起,你的每一句话可能都会是你能不能活下来的关键。」 说到这,她俯身,望着陈瑶的眼眸:「你难道不想搞清楚,那些出现在你生命里,你曾爱过的人,到底都是怎么死的么?」她一字一顿,「我了解妖怪,所以现在,合理的怀疑,你的天煞孤星也是人为的。」
第208页 床上,陈瑶震惊的看着沈慕琼。 她气若游丝,目光却格外清透。 对真相的好奇,战胜了她对人生的绝望。 此时,她艰难挣扎起身,很努力的说:「不瞒大人,我觉得,我哥可能想让我死。」 第170章 庸医 陈瑶的猜测不是没有依据。 叶虚谷将她身子扶正,后面垫高,悠着她的劲,小心地让她靠在床头。 又帮她将锦被往上拉扯了一把,盖得更高一些。 陈瑶的唿吸很重,胸口起伏很大,像是用尽了力气。 她缓了缓才说:「三个月前,我身子还好,张娘来看望我,就曾提到过您。后来我哥指责张娘,说都是她的错,她说的媒晦气,就把人赶出去再也不让进来。后来,又过两个月,我身体已经明显不适时,曾和我哥提过,说想请青州的沈大人您来家里小叙……」 陈瑶没说多少,却气喘吁吁。 隔了好久才缓过来,继续道:「但是,哥哥说是我多想,不出两日,他便带着家里的商队,跑商去了。」 此刻,陈瑶手指颤抖,指着自己的头髮:「但那时,我已经几乎白头,脸上皱纹密布,任谁看起来都不像是没有问题的样子。」 当时她问过院子里每一个丫鬟,但大家口径竟然十分统一,认为而立之年一过,确实老得会快一些,所以这样的情况,也是正常。 因此,她甚至觉得她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个。 「他说他是昨日回来,看到这幅光景才着急起来,此话不虚?」沈慕琼问。 陈瑶摇头:「您若不告诉我新丰的死因,或者不说那些话……我可能不会想到这话有什么问题。」 她抬头,看着沈慕琼:「昨日,张娘来找我叙旧。她虽然没能进府,但听说是被我哥瞧见了。」陈瑶深吸一口气,「如今细想,也许我哥以为她看到了我如今模样……」 「才不得已找到了青州府衙?」沈慕琼接过她的话。 见陈瑶点头,她重复了一遍话里的关键:「也就是说,你早就发现自己情况不对,和府里众人求证过,但却没结果。」 「你为什么不自己出去呢?」她蹙眉,「以你的身份地位,想要外出一趟,应该也不是难事啊?」 就见陈瑶长嘆一声:「最初我是想自己出去找大夫的,可是哥哥突然跑商,家里的事情都落在我头上。」她说得缓慢,「每日我光是处理家事,已经筋疲力尽,且这身子每况愈下,累得越来越快,睡得越来越久,就没有机会出去。」 也是,连走两步都需要几个丫鬟搀扶,想要迈出陈家大院,更是难于登天。 「你就没怀疑过自己的哥哥?」沈慕琼实在忍不住,有些埋汰道,「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一时间全都瞎了眼,不觉得太奇怪?」 听到这,陈瑶沉默了。 她似乎想了很久,才终于点头:「我怀疑了,但是……」 她抿嘴,没说下去。 于情,她实在是不想揣度自己的亲哥哥会不会害她。 于理,她除了这些捕风捉影的异常之外,没有旁的证据。 反倒是陈明远对她百般宠溺,各种骄纵的证据,堆起来有山包一样的高。 谁人不知陈家千金年过三十仍未出阁,仍旧是陈家掌上明珠? 人心肉长,她不愿意相信陈明远对她的偏爱,是另有所图。 话聊到这,陈明远已经带着李泽参观了一整圈陈府,当下李泽也找不出更多藉口给沈慕琼创造机会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迈进屋里,望向围着床的沈慕琼。 陈明远赶忙行礼:「两位,如何啊?」他看向叶虚谷,「神医,如何啊?」 沈慕琼转身,背对着陈明远,小声叮嘱叶虚谷:「往严重了说,怎么严重怎么说。」 「啊?」叶虚谷有点诧异,但反应极快,马上露出一脸悲痛,踉跄上前,「咱们借一步说话?」 陈明远有些迷茫,脚下却未动:「有什么话是不能让我妹妹听到的?她有知道的权利啊!」 叶虚谷有点愣,回头看了沈慕琼一眼,一副「我也没辙」的样子:「这……气血两亏,经脉逆行,三焦不通,内虚外邪,阴阳严重失衡……」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听起来玄妙无比的话,最后总结了一句:「还望您有个准备。」 陈明远面颊僵硬了。 他双唇微颤:「准、准备?什么准备?」 这怎么还多问一遍的? 叶虚谷头一次遇上这么「傻」的病患家属,略显震惊。 他还是压低声音,小声说:「准备后事。」 「什么?」此时,陈明远就像是聋了,很大声地反问,「您说什么?」 那样子,一点不像是不能接受,反倒像是非要把这个结果说给陈瑶听一般。 叶虚谷也看明白了,声音勐然大了不少:「我说!没几天了!准备后事啊!」 屋内安静了一息。 沈慕琼站在陈瑶面前,眉头不展,特别扎心地点评:「这种事情,谁家是当着病人的面吆喝的啊?」 她目光看向陈瑶,就见她也满脸的难以置信,咬着唇角,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沈慕琼俯身,小声安慰她:「没事的,放宽心,你不会死的。」 但陈瑶面颊上,依然止不住地流淌出泪水。
第209页 比起身体的疼,此时她心中应该更疼。 而陈明远就像是后知后觉,此时才着急跳脚,指责起叶虚谷:「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当着我妹妹的面说这些呢!」他一边指着叶虚谷,一边回头给李泽告状,「世子殿下!您见过这样的神医么?这分明!这分明是……」 李泽刚想开口把他后面的话堵回去,眼角的余光就瞧见了沈慕琼沖他摇头示意的模样。 看来这陈家是有问题,当下没找到证据,还不能撕破脸。 李泽望着叶虚谷,助纣为虐一般:「庸医。」他话音清淡,甚至带着几分调侃:「沈大人,你请来的这神医不行啊。」 莫名被煳了一脸的叶虚谷,刚要和他理论一下,就也瞧见了沈慕琼细微的示意,话到了嘴边,咽下去了。 沈慕琼这才从床边走过来,一本正经的赔不是:「没想到他这样不明事理,本来还想着有神医头衔,能力挽狂澜,如今看来不过徒有虚名。」她唤道,「姜随,送神医回去,让他以后别再出现在这。」 说完这些,沈慕琼才看着陈明远:「如此处理,世子殿下意下如何?陈员外意下如何?」 「就这么算了吧。」李泽道,「沈大人也是好意,就是草率了些。」 大梁世子,在寻常百姓面前,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模样。 他都这么说了,陈明远定然也只能陪着说「算了」。 只有叶虚谷,可怜巴巴地被送出了门。 直到走出陈家院子,他上马车前,一把抓着姜随的胳膊,肃然道:「沈大人说,那陈瑶落水的荷花池,得查。」 第171章 你说的是这种乌云? 大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虚谷如今演起来,连姜随都差点被忽悠过去了。 他歪着身子,趴在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里,特意从怀中拿出两个药盒子:「这个小的是补气养血丹,让那陈家小姐一日一颗,保准阎王来了也抓不走她。」 「至于这个……」他另一手上的,足足有食盒那么大,「那水里不知道什么东西作祟,里面固元丹管饱,你且拿去,让暗卫们放心用。」 见姜随将盒子一一接过,他才又小声叮嘱道:「让沈大人放心,我这就往张娘那边去,确保她安全。」 姜随有点愣。 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他低头瞧着手里两个精緻的漆盒,砸了下嘴。 事情有点棘手。 叶虚谷会用这种形式告诉他下一步的安排,说明沈慕琼的意思是让他避开陈家人的注意,不引人注目地搜查那个湖泊。 他回头望去,看着豪气万丈,盖在半山腰上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陈家大院,有点惆怅。 这怎么藏? 整个陈家大院,加上僕从少说百人。 此时保护李泽的暗影只有八人,搜查一个巨大的湖泊,还要不被人注意,实在是太难。 他一路琢磨,一路往回走,路过一个小院子门口时,恰好听到两个年迈的老嬷嬷在窃窃私语。 「嫡姑娘也要死了吧?真惨,一家子都一个死法。」 白髮的那个怀中抱着一摞衣裳,也许是年纪大了,腰弯得很深。 身旁人,相比之下头髮只是花白了些许,忙拍了下她的胳膊:「嘘……你这老婆子是活腻了,忘记这件事不能说了么?」 被拍了一下的老嬷嬷,连连道歉:「哎呀,看我,老煳涂了。」 待她们慢慢走远,姜随才从柱子后探出脑袋。 一个死法? 他有些在意老嬷嬷的话。 陈家祖上并非青州籍,上一代家主在几十年前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举家迁来了青州。 他们在青州做盐商,家大业大,又花钱买了「员外」这个不民不官的闲职做摆设。 如今一晃三四十年。 听老嬷嬷的口气,可能陈明远的爹娘,也是死于这种奇怪的,像是诅咒一样的东西。 姜随思量了片刻,一跃跳上屋檐。 他望着书房院子的方向,压低身子走了过去。 现在不是探查那湖泊的最佳时机,但却是搜查书房的最好时间。 他想的没错,赶走了叶虚谷之后,陈明远一直都和沈慕琼与李泽在一起。 他几度哽咽地诉说着自己一家人的遭遇:「爹娘走得早,我与瑶儿相依为命。当年我爹刚刚发迹,死的时候也只比我这年岁小一些。我爹还未下葬,那些亲戚大老远从扬州赶来,指责我母亲一个妇人,没能力把持家业。」 「言外之意,便是要以血脉亲情为说词,分了我爹一手积累的财富。」陈明远望着窗外,思绪悠远,「你们不知道,我爷爷白手起家,传到我爹手里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的低谷。我们一家连个剩菜汤都没有的时候,那些亲戚也没给一口吃的。」 「我爹死了,他们伸手要死人银子的时候,跑得别提多快了。扬州据此两月路途,一众人争先恐后,生怕来晚了没得分。」他不屑一笑,「我那时候,才七岁,我娘身子也不好,我和瑶儿两个人,就看着他们面目狰狞地明抢。」 陈明远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坐在陈瑶屋内的小厅里,一壶茶,三盏茶杯,从下午的阳光璀璨开始,一直絮絮叨叨,直至天边泛红,云彩被镀上一层薄薄的粉红。 还没停下! 李泽端正地坐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安慰几句,说些宽心的话语。
第210页 沈慕琼的心思却早就已经不在他说的内容上了,她一直在想陈明远用这种方式拖住她们两人的目的。 自己的妹妹已经病入膏肓,兴许没多少日子了。 刚刚得知这消息的哥哥,却在屋里同绝对称不上关系很好的世子叙旧。 李泽的回应出自礼貌,但陈明远滔滔不绝地讲述,就有点「仗势欺人」的味道了。 她看着日头缓缓沉进大山里,猜不透陈明远的目的。 「今日天色不早,我和沈大人就不久留。」李泽起身,望了下陈明远身后的房间,「令妹身体欠佳,也好早些休息。」 闻言,陈明远面露惊讶,忙挽留:「世子殿下用了晚膳再走也不迟啊,厨房已经坐上几道青州特色菜餚,两位不妨吃了再走啊。」 「不了。」李泽面颊带笑,「公务繁多,早些回去,早些批改。」 听是有公务在身,陈明远瞭然,不再多劝:「尤是如此,确实不好挽留。」 但他嘴上没停,一路送李泽到门口,仍在啰啰嗦嗦地讲述他是怎么一手将被亲戚踩进泥里的陈家,给一点点扶起来的。 沈慕琼看着李泽不变的笑容,仿佛感受到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无奈。 陈明远极为殷勤,还让厨房送了李泽几样小菜,意思是太晚了,马车里也能吃。 车行半里地,他仍在门口挥手,车行一里,沈慕琼仿佛还能看到他站在大门下的样子。 但李泽已经绷不住了,面如死灰,抬手扶额。 此时,姜随才慢慢停下马车,转身撩开背后的帘子,递过来一个破旧的本子。 李泽愣了一下,蹙眉看着那本子:「哪里拿出来的?」 他有些焦躁。 陈明远把他们绑在陈瑶房里,李泽有两个推测。 一个是故意不想再让人和陈瑶搭话,另一个则是刻意引他身旁暗卫,调查他的私人空间。 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殿下放心,这是誊抄的。」姜随说,「时间太紧,我在帐房的破烂堆里找了个破本,只抄了一小部分。」 李泽挑眉,这才接过他手上的本子,翻了两页。 「还有……」姜随看向沈慕琼,「沈大人,那湖确实不好调查,湖边有迴廊,又是通向几个院子的必经之路,来往的人很多,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人注意。」 他嘿嘿一笑:「要是能下一场大雨就好了。」 沈慕琼望着他,手指指了下头顶:「你说的是这种大雨?」 说完,一道霹雳闪过,原本还晴朗的天空,慢慢聚拢来一团厚厚的乌云。 第172章 不明的动机 东边夕阳,西边雨。 乌云滚滚,笼罩在陈家大院的头顶上。 方才还闲庭信步的家僕们,此时慌忙往屋檐下躲雨:「今年真是怪了,大冬天的居然打雷了!」 说完,狂风闪电,冰凉的雨吹得透心凉。 陈家正中,那原本平静的湖水,此时被倾盆大雨激起层层涟漪。 姜随躲在暗处,一个勐子扎进去,完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沈慕琼觉得不放心,和李泽悄悄等在陈家大院外一座荒废的小院子里。 两人凑在一起,燃着蜡烛,看着姜随誊抄来的册子。 「陈明远果然是和罗汉堂有关系的。」李泽翻过两页,「这是五年前的帐册。」 上面没写具体的内容,但却有数额巨大的金银往来。 为了便于理解,姜随还专门在一旁标註着「罗汉堂印」四个字。 「去年,陈明远差点死在纸魅里,当时罗汉堂连着他一起杀……今年,他的准妹夫死于逸轩给的妖丹。现在,他妹妹出现了非同寻常的症状……」沈慕琼想了许久,摇头,「我确实想不明白他的目的。」 陈明远的目的,是困扰沈慕琼一天的难题。 不知道目的,也就不清楚他做这一切的动机,自然无法推断他下一步计划,更别提应对。 「我也不明白。」李泽翻过那一页,「上面还写着,陈家老爷和夫人,也都死于和陈瑶一样的病。」 沈慕琼愣了一下:「一样的病?」 乌云调皮,狂风暴雨之中,独独这破院头顶是一片澄明的星空。 李泽点头,解释道:「应该是暗卫们外围调查到的消息,姜随做了确认。」 「若是如此……」沈慕琼神情渐渐肃然,「便说明那妖邪,已经在陈家盘踞了长达三十余年了。」 「赵青尽不知道么?」李泽问。 却见沈慕琼少见地摇头:「他不会知道的。」 她坐在一旁的断墙上解释道:「赵青尽是五六年前来青州的,五六年前就在青州,也没引起什么骚乱,没干伤天害理之事的妖怪,默认是青州籍。得到青州籍之后……就像是叶虚谷,青州的山神就对他们不再有管辖的权利。相反,还要承认他们是青州居民,做一定的保护。」 「但是我不明白。」沈慕琼看着头顶的星空,「三十多年没动静,为什么现在突然有反应呢?是因为罗汉堂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从他刻意迴避你我调查来看,我倾向于他和罗汉堂有关系。」李泽说,「整个暗影现在兵分三路,一路在盯着整个青州的药铺。自从罗汉堂撤出青州之后,城中药铺确实出现了断药的情况。但我们一直等着的黑色马车,尚未出现。」
第211页 「第二批人和沈周一起盯着杏家村,从每日的汇报来看,目前还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他顿了顿,「杏家村的内斗已经上升到动手斗殴的程度,罗汉堂缺血,你做的这个局,就算对方知道是个陷阱。但根据我们这几次接触逸轩和汉明的结果来看,他们两个根本不会在意是不是陷阱,一定会想方设法,不放过这块肥肉。」 「最后一批,就是如今跟在我们身旁的这几人。」 破屋里星辰闪耀,微风习习。 破屋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沈慕琼望着他手里的册子,沉默了许久,抿嘴道:「除了这些人能用之外,明面上是不是已经没有可用的暗影了?」 李泽点头:「正是。」 他望着沈慕琼,沉默片刻道:「皇城还有一批,随时可以调过来。」 「不不不。」沈慕琼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手指摩挲着下颚,想了很久提出了一种假设:「如果你是逸轩,你会怎么样来将青州咒禁院一网打尽?」 跳动的烛火旁,李泽沉声:「逐个击破。」 「没错,他一定知道,自己正面和我战的胜算不大。从鬼车开始,他放出来的妖怪级别就逐渐增高,到杏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可以匹敌四妖的相柳了。他这么处心积虑,不惜浪费大妖妖丹,肯定不是简简单单为了给我们制造一点阻碍。」 「他应该是在试探我。」沈慕琼沉言,「试探我的实力在什么水平,试探我的术法有哪些不同寻常之处。」 这个说法李泽也觉得有道理。 面对不知实力深浅的对手,想要稳稳将其一网打尽,肯定不能蛮干。 首先要做的就是知己知彼。 在了解对方的概况之后,找出成功率最大的战略来进行部署。 毕竟他面对的是里蜀山四大妖,若不能一击必杀,后续要承担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了解你的实力,了解青州咒禁院的构成,找出为你效力的全部人,然后将他们全都支开。」李泽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册子揣进怀里,「你的助力越小,风险越低。」 「没错。」沈慕琼点头,「对方如果只有逸轩一个人,我觉得他想要战过我,并不现实。但若是他和汉明两个……亦或者是八大门派八个长老一起上……」 这种级别,纵然是里蜀山四大妖,恐怕也是双拳难敌。 她想到这,笑了:「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发现了结界崩塌的关键?」 李泽笑着点了下头,话里带着几分戏嚯的调侃:「那么,如今境况,我机敏又聪慧的师父,如何应对?」 夜色里,雨声渐渐小了。 沈慕琼沉思片刻,神情肃然:「我那个因为太懒,到死也没让我走完拜师大典的便宜师父,特别喜欢在我大战一场,疲惫不堪的时候全力偷袭。因此,咒禁院的门槛一个月要换十多次,青石板更是常备替换品。」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她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式,教会我在任何时候都要保存一定的实力,不要让自己轻易陷入绝境这种浅显的道理。」 想到这,她顿了顿:「你还记得鬼车一事时,我说过要你保存实力吧?」 李泽点头。 「虽然当时的初衷并非如此,但境遇不同,也要有新的应对。」她笑起,「你就成为……我保存的那一部分「实力」,如何?」 第173章 我只是活久了,不是没弱点 李泽浅笑盈盈:「难道不是?」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那清淡的嗓音,格外沁人心脾,「我在身旁。」 他顿了顿,又添了几分暧昧的意味,眼眸微眯:「别怕,就算是要去黄泉路,我也在你身旁。」 厚厚的乌云缓缓散去,明朗的星夜映照着山川湖泊。 被李泽那样炽热的目光注视,沈慕琼别开视线,抱怨道:「我还没干什么呢,怎么就扯上黄泉路了啊?晦气!」 她从残垣断壁上下来,拍了拍衣摆,趁李泽没回应之前先一步转移话题:「姜随,你在外头还准备待到什么时候啊?」 外头安静了一瞬。 「麻烦沈大人陪我们主子再聊一聊,我衣裳都湿了还没换好呢!」 还没换好? 沈慕琼看着屋外跳动的篝火,起码燃了有一刻钟,他还没换好衣裳。 「沈大人现在走出去,不妥。」李泽笑意盈盈,支着下颚,「男女授受不亲,若真是让你看见了点什么……」他笑意更深,「不为自己着想,怎么也得为姜随想想吧。」 「这怎么就成了为姜随着想了?」 李泽挑眉:「污了师父的眼睛,不得灭个口?」 屋外,正在篝火旁啃烧饼的姜随差点噎住。 屋内,看着他勾唇浅笑,沈慕琼登时无语。 这是什么混世魔王的逻辑? 她嫌弃的咂嘴,又坐回了半墙上:「外面是授受不亲,屋里就不是了?这不是也是一男一女?」 李泽摇头:「谁说的?」 他手指指着沈慕琼,又指指自己:「这是师徒。」说完,又补了一句,「一人一鹿,一人一妖。」 「反正不是一男一女。」沈慕琼替他把最后一句话扔了出来。 「正解。」 李泽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在这夜色之下,烛火之旁,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是师,谁是徒。
第212页 「你话没说完。」他此时才开口。 雨后清新的山野气息,伴着夜风徐徐,吹过沈慕琼的面颊。 「按照你的推测,如果明面上,我将姜随和其他暗影都留在陈家大院,是不是就相当于给了逸轩一个空档?他会有所动作?」 「也不一定。」她思量片刻,挑眉瞧着李泽,「你说赵青尽一个人在神族大殿上说服了神王?这事情我怎么不太信呢。」 李泽不语,却尽在不言中。 沈慕琼也不急,娓娓道来:「逸轩现在肯定已经知道神族态度有变化,自然也会知道神殿发生了变化。赵青尽的身份早晚会暴露,那你呢?」 和神族太子一起出现在神殿上的凡人…… 李泽摇头:「知道他和谁一起去的,只有李舒凡。」 为了保险起见,哪怕在最后,李泽也没有表明身份。 「这就是关键。」沈慕琼话音一转,「我们和罗汉堂斗了一年,进一步,他退三步。以他们如此谨慎的行事风格,在搞清楚那另一人是谁之前,大概率不会轻举妄动。」 沈慕琼望着陈家大院的方向:「但这并不说明我就要被动挨打……我倒是有个想法,等陈瑶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再商议。」 她抬头,望向星空。 深邃的夜,万籁俱寂。 姜随在冰凉的冬雨里将整个湖泊摸了个遍,却没找到任何东西。 回程路上,他一直在念念叨叨:「那湖水格外的凉,就算是大冬天,也凉得有些太过了。我们两人一组,一组不到半柱香,接力式的搜查了六轮,大家都一无所获。」 「你说的凉,是哪种凉?」沈慕琼撩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 「您知道冬泳吧,这活动北方常见,我在仙门的时候嘴馋,也经常大冬天下河摸鱼。」姜随说,「虽然大冬天挺冷,河面多数结冰,但是只要活动到位,身子在池水里其实是暖的。」 他扯着缰绳:「但是陈家那个池子,我们这一群老手都差点折在里面。就很奇怪,大家活动了那么久,结果沾水身子就凉。第一次下去的时候都抽筋,特别危险。后来我专门坐在岸边上试了试,热手伸下去,只碰一下水面,那热量就像是被抽走一般,马上就没了。」 马车在星空下,慢慢往青州城门的方向前进。 大雨过后,山路上积了水洼,车轮压过,盪起一片涟漪。 「后来大家还是用术法保暖的。」姜随想了想,转过头说,「这很少见的!我们剑修身子骨没有那么弱的,身子弱的一般都是符修和炼丹弹琴的那一帮子。这冬天下个水池子还用上术法,传出去要被笑话的。」 沈慕琼不懂凡间仙门那些琐事,只觉得有些惊奇。 「多亏了叶虚谷,走之前给了一大盒子丹药,不然那湖我们今天可能下不去。」 说到这,姜随声音小了些:「临行前已经将补气丹给了陈瑶,确实如您所言,整个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僕人,而且那陈明远,直接搬到了陈瑶院子的厢房里居住,像是在守着什么东西一样。」 「守着她的寿命。」沈慕琼道。 马车里,李泽挑眉,诧异地看着她:「你知道是什么妖怪了?」 「八九不离十。」 她望着马车外漆黑一片的山脉,看着越来越近的青州城。 雨后清风吹起她鬓边长发,留给李泽一个绝美的侧颜。 许久,他问:「你不太了解小妖怪?」 听到这句话,沈慕琼有些诧异。 「鬼车与相柳,你皆能一眼认出,但是这一两年来,所见小妖,反倒是处处迷茫。」他微微笑着。 马车穿过城门的时候,沈慕琼的面颊被街市高挂的红灯笼映照着。 「我……」她话卡了壳。 本想找个藉口搪塞过去,不知为何看着李泽的笑容,突然就觉得藉口都是徒劳。 反正也会被拆穿,不如大大方方承认算了。 「我只是活久了,不是没弱点。」她说,「再说了,小妖怪只是本事差点,脑子又不差,不会隔三岔五跑到我眼前来的。你应该记得,大妖是有气息的,这气息对于小妖怪来说,是致命的。」 李泽挑眉,点了下头,忽然问:「所以,沈芸汐才建了藏书阁?」 听到这话,沈慕琼愣了一下。 她神情暗淡了不少,半晌才摇头:「非也。」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她说,「沈芸汐天当时天真地想要团结四妖,但失败了。建藏书阁,也只是为了方便大家互相不见面,还依然可以守护各自结界。」 穿过夜晚的青州街巷,她轻声道:「仅此而已。」 第174章 大冷的天,我看到你这样子我就冷 世有多少生灵,便有多少种妖怪。 大妖稀少,小妖却如沙海般众多。 「上古有个大妖叫白泽,他可能是认识妖怪最多的了。」沈慕琼想到这,话里有几分调侃,「大概是足够强,也足够闲,六界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妖。但白泽之后,妖族自己都认不全自己人。」 不仅仅是妖族,就连六界也难以准确地界定妖魔和凶兽。 「天下四凶分别是混沌、穷奇、梼杌、饕餮。若是现世,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族,都会被归在妖魔里。」沈慕琼笑了,「但他们其实只有本能,没有意识,无法沟通,根本不能称之为妖怪。这些内容,这些东西和我们有什么区别,如果遇到了应该怎么应对……都记录在藏书阁里。」
第213页 马车缓缓在世子府前停下。 李泽先一步跳下车,撩开车帘。 夜幕下,万籁俱寂。 「我和沈芸汐相遇的时候,她已经记录了很多的妖怪了。」沈慕琼小心地走下车,「我也只是从她话语里,得知她曾经努力想要团结整个妖族过。」 「那时我还不是守护者,凡人天下也没有大梁。」她回头望去,髮丝微扬,衣摆轻盪。青州世子府的金字熠熠生辉。 那一夜沈慕琼没睡。 她站在藏书阁的台阶上,手里翻过关于水伥的记载。 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她看着书册上端正的小字,仿佛看到很多年前,沈芸汐坐在书房,燃着香,仔仔细细地记录着。 那天阳光正好。 年少的沈慕琼看着书桌后面的沈芸汐,她浑身上下都在诠释「毫无头绪」,还将一盏温茶生生耗成了凉茶。 「既然写不出来,便罢了。」她说,「这般费劲劳神记录那样的不值一提的小妖,也落不到什么好。」 沈芸汐没抬头,她坐姿慵懒,耳朵上卡着一根毛笔,手里拿着写了一半的小册,愁眉不展。 「我的傻徒儿。」她话音拖得很长,「现在没用,不代表以后没有用啊!」 沈慕琼面无表情,一边倒茶,一边纠正道:「准徒弟,不是徒弟。」 「啊……」沈芸汐甚至懒得反驳,「亏你还是「时间」这种旷世稀有的灵根,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么?」 她依然没抬头,自顾自地絮叨着:「现在为什么是现在?以后又为什么是以后?现在所做的一切,会决定以后的六界走哪一条路……」说到这里,沈芸汐才望向沈慕琼,看着她一脸「是是是」「对对对」的样子,将热水冲进茶盏里。 「哎我说这些你到底明不明白?」她眉头更紧了。 「明白。」沈慕琼将茶端了过去。 看着对方一脸不相信,又坚定并确切地强调了一遍这睁眼瞎话:「真明白。」 沈芸汐还想反驳,话到了嘴边,估计又觉得麻烦,很是配合地称赞了一句:「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我都没完全弄明白,你先明白了。」 「我天资聪颖灵根醇厚,你比不了。」 一句话,堵得沈芸汐更无语了,她只得感慨了一句:「还真是像极了当年嚣张狂妄的我啊……」 看沈慕琼转身要走,大概是觉得不甘心,声音大了几分:「你以后肯定会感激我现在写的这些玩意的!到时候不用谢我!」 「既然如此,我就不谢了。」沈慕琼嘆口气,提着手里空了一半的茶壶,迈出了门槛。 时过境迁,她仍然记得,那天院子里的花含苞待放,阳光照着屋檐,落影中阴阳分明。 坐在藏书阁的台阶上,沈慕琼抬头望向无尽深邃的头顶,自嘲一般地合上了手里的书。 她有点后悔。 当时为什么要说「不谢了」呢? 若知道此后再也没有机会道谢,真应该好好地说一句谢谢。 她起身,一步一步往下。 藏书阁身后的阶梯便像是摺叠的纸,飞快且迅速地合拢起来。 就是这样一座耗尽沈芸汐毕生心血的楼宇,在未来拯救了无数青州百姓的命。 经歷了生死离别,经歷的时间的跳跃,沈慕琼这才真正明白那话里的些许深意。 此刻是现在,此刻已成过去,此刻亦是未来。 她关上的藏书阁的门,转身回眸的一瞬,瞧见等在门口,只披了一件外衫的李泽。 「你怎么还不休息?」她有些诧异。 「等你。」李泽手里提着灯笼。 「等我?」 星空下,李泽缓缓踱步上前,注视着沈慕琼:「山江和幽州回信了,兴州那边还没有消息。」 他手里提着灯笼,侧身让开了一条路:「先前不是将所有与血有关的案子都梳理出来了,朝廷也增派了人手,赵青尽也将神族天兵暗中部署。除了兴州还没有回音之外,别的都已经到位了。」 他微微俯身,看着沈慕琼的侧颜:「我想这消息,你应该会想第一时间听到。」 夜风里,李泽披在肩头的衣衫微微摇摆,里衣内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 沈慕琼赶忙别开视线,点头「嗯」了一声。 「如何,妖怪一事确认了么?」李泽稍稍放缓了脚步,故意探身望向她,「我看你带了书册出来,当是有线索了。」 「哦。」她把手里的册子举了下,「确实找到了。那是……」 「外面凉。」李泽打断了她的话,「书房里说。」 他话音柔和,与平时无异,但在夜风吹拂里,在那若隐若现的衣衫中,沈慕琼实在是静不下心听。 她实在是忍不住,将李泽手里的灯笼顺了过来,口气极为生硬道:「穿好。」 只说这两个字,又觉得不妥,她故意埋汰:「大冷的天,我看到你这样子我就冷。」 说完,提着灯笼,大步而行,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李泽看着她的背影,瞧着她有些侷促慌张的模样,笑了。 他没照做,跟了上去,歪着身子小声说:「师父忘了,我术法高强,根本不怕冷。」 管你怕不怕冷! 大半夜,沈慕琼硬生生把姜随挖了起来,非要让他参与这次的讨论。
第214页 姜随后背都发毛了。 他坐在书房里,左看看笑盈盈的李泽,右看看一本正经的沈慕琼,都快哭出来了:「沈大人啊,我、我突然想起……」 「不,你想不起。」沈慕琼打断了他的话,翻开书册,强行推到了姜随眼前,「看看,是不是它。」 第175章 放心得下!我和石江都放心得下! 姜随表情精彩纷呈。 他干咳一声,极为无奈地扯过册子,瞧了起来。 左边一道凛冽死亡凝视,右边一道饱含期待的注视,无辜被夹在中间,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眼前的每个字都认识,就是连不起来。 满脑袋里都在回忆白天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以至于遭受到这样非人的折磨。 恰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推开,叶虚谷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屋里的三人:「哟?你们都在啊?」 他不明所以,迈过门槛:「我本想把张娘一家安顿在盛德堂里。但是那边穆峰那一堆人闹得厉害,个个都只能说反话,怕吓住孩子。」 「秦玉然藏进不念川之后,这里缺人手做饭洗衣什么的,我就让张娘和她姐姐,还有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哦,林欣。」他指了指世子府后院的厢房,「就让她们仨先住在客人院里了。」 「如此也好。」沈慕琼点头,「也安全。」 说完,她招唿叶虚谷:「你也来,陈瑶那的妖怪我有眉目了,正好来分辨一下。」 「好哇。」叶虚谷没多想,「我反正也闲着。」 于是,书房里,四个人,各有心思,气氛诡异。 但多亏了叶虚谷的出现,多亏了他分担一部分视线,姜随可算是能看进去那些文字了。 书上小字端正明确,简洁明了地描述了一种叫做水伥的小妖怪。 「又叫水猴子。」沈慕琼补充道,「和虎伥一样,是溺死之人化妖之后的模样,需要有人替代他,才能离开。」 说到这,她伸出手,将书册往后翻了一页:「但是,水伥也分级别,我要说的是这个。」 沈慕琼的手指点着册子上的「水妖」二字:「又叫水虎,他们经常以人形出现,外貌如同三四岁的小孩子。」 「这种妖怪本性不坏,但有一点……」她顿了顿,「他们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会诛杀,而杀人的手段也很有特点,不直接伤害对方的身体,只吸食掉对方的寿命。」 「这水虎,该不会是先前生活在扬州的那个吧?」叶虚谷两手置于身前,回忆道,「以前我行医游走四方,在扬州的听过这个东西。被称之为「水神」。我当时还笑话他们愚昧的,神妖不分。有那东西在的湖,常年冰凉刺骨,寻常凡人落水之后,几乎都要死绝的。」 冰凉刺骨的湖水,以及吸食寿命的报复方式,基本上就能确定陈家的湖中,就是水妖。 沈慕琼很在意叶虚谷的话,她端详那书册片刻,追问:「你说他们将他称之为神?」 「是啊!」叶虚谷咂嘴,「我那时候不是无处落脚么,当地人和我说,有个水神庙,就是他们这的神仙。若是能得到他的应允,我就能成为扬州籍的妖怪了。」 「那水神庙,建在山顶上,嚯!那么高!」他抬手比画了老长一节,「我足足爬了七八天才上去。结果呢,迈过门槛一看,那庙里供奉个像是蛤蟆一样的东西,当时就给我整不会了!」 「我可是横公鱼啊!那癞蛤蟆要是算神仙,我就是他祖宗的祖宗级别。」他想起来就来气,「山有多高,我有多牛。把那坐山的高度扣在他头上,差不多能碰到我孙子的级别。」 确实,身为北方石湖的横公鱼,因为那可以包治各种邪病的鱼鳞,六界不管什么盘点的名录里,都有他们一族。 和那靠吃人寿命为生的水虎差距太大了。 「我当时气得不行,坐在庙里不走了。有个当地人还劝诫我,说我对水神不敬,日后是要遭天谴的。」叶虚谷嘴巴一歪,「快来个天谴吧!让我见识一下他的威力!」 他两手张开,仰着头:「那东西见我来了,吭都不敢吭一声,还天谴……天大的笑话啊!」 「那你见到过水虎的真身么?」沈慕琼蹙眉,「这个东西我没见过,仅凭字里行间来想像,有点想像不出来。」 叶虚谷挠了挠面颊:「当然见过,住在水里的我基本都见过。」 「这书上写得确实没错。水虎长得像是个三岁孩子,但是手掌脚掌都有璞,还有一条尾巴,上面布满了鳞片。」他边说边琢磨,「其实这么想,多少会有点头绪了。」 「你们想想,这东西都当神了,那会不会有不要命的跟他做个交易什么的?」叶虚谷指着自己,「我以前化人形化得不是很好,脸上老有鳞片,鱼须也藏不起来的时候,经常遇到一些凡人,跪在我这一边磕头一边说什么让我保护他们家,他们给我提供吃的喝的。」 「还有些说什么让我帮他报仇,往后世世代代都把我供着。」他拍着自己的胸口,「我这种吃素的,没什么特殊术法,只有看病这一个特长的,尚且被这样对待……」 他言外之意,众人都听懂了。 「你是说,陈家是将那水虎养起来了?」沈慕琼目露震惊。 「这有什么奇怪的?」叶虚谷指着李泽,「您换个角度来想,您现在就跟李泽的宅仙家神也差不了多少不是?」
第215页 屋内迷一样的安静。 沈慕琼震惊更甚:「宅仙家神?」 「对啊!」叶虚谷清了下嗓子,「假若您不是守护者,不用管那结界,也不用管青州这么多事情,你不就成了这世子府的家神了?每日三餐都不担心,出了事情您帮忙摆平,对吧?」 他这「对吧」二字,说得沈慕琼竟无法反驳。 「李泽一天三顿点心的投喂,您吃都吃了,他出什么意外,你肯定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是吧,心里不安生的嘛!」叶虚谷话没停,「姜随出事你能不管么?石江出事你管不管?哪个你都放心不下!」 听到这,姜随倒抽一口凉气,连连摆手:「不不不,放心得下!我和石江都放心得下!」 说完,胳膊肘撞了一把叶虚谷:「叶神医,您别说了,赶紧说正经的,你快坑死我了啊!」 叶虚谷这才注意到李泽和善的笑容,扯着嘴角配合的笑了下,忙扯回正经的:「那水虎,有没有可能就是陈明远的父母,请来保护陈家发家致富的?」 第176章 有道理,但不多 有这种可能。 沈慕琼沉思着。 她细细回忆在陈家时陈明远说的那些话,以及陈瑶的反应。 想起陈明远说自己父亲尸骨未寒,就有一众亲戚赶来瓜分财产…… 沈慕琼摇头:「不应该啊。」她说,「如你所言,若是供奉了那水虎,不应该陈家血脉接二连三地被吸取寿命啊?」 这点,在场众人都没想明白。 姜随见时间很晚了,该说的应该都说完了,便起身拱手:「沈大人,我确实想起我还有……」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又被人推开了。 众人回头,瞧见了一脸疲惫的石江。 他一手拿着几封密信,另一手端着枸杞泡茶:「嗯?你们都在啊?」 这熟悉的开场白。 姜随看着他手里的信,又看看身旁三人,缓缓地坐下了。 石江显然没察觉出什么,径直走到桌边,将手里的信放在了桌上。 「正午你们离开之后,我让信得过的衙役外围调查了一下陈明远,这次调查和先前刚到青州那次有很大的不一样。」他说,「应该是我们在青州待久了,百姓信赖了一些,得到了很多新的消息。」 他将桌上的信分成了两份:「这是已经证实的消息,这边是尚在证实中的消息。但因为陈家祖宅太远,在扬州,飞鸽传书最快也要十几天才会有结果。」 沈慕琼一边听,一边倒出证实过的消息,只一眼,怔住了。 「陈明远和陈瑶,已经是陈家最后的血脉了?」她有些迷茫,「他不是说有很多亲戚来瓜分陈家的财产的么?」 「这件事确实是真的。」石江道,「陈家大院虽然建在半山腰上,但当时这院子尚未建成,陈家是在青州城内居住的。陈明远父亲死的时候,远的都不认识的亲戚,千里迢迢地来分财产。因为太过分,所以当时不少人谴责,这事情记得的人就多。那个时候据说陈明远才七岁左右,陈瑶刚刚三岁。」 「前后不过二十年,这些人竟然都死了?」沈慕琼越看越觉得怪异,「旁系三代的所有人,全都死了?」 听到这话,许久不言,也不曾动弹的李泽,这才上前几步,接过了那封信。 他一一看过去,算了下大致的时间。 「第一个死的时间,是陈明远母亲下葬之后第四十九天。」他说。 「你怎么知道?」沈慕琼诧异。 李泽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被他絮絮叨叨了一下午,还记得他说过这件事。」他将信放下,拿起另外一封,「他当时很开心,说着天理昭昭。」 从陈明远的角度看,这确实是天理昭昭。 欺负他兄妹二人年幼的亲戚,回家之后没过多久就死了,简直报应不爽。 可从沈慕琼的角度来看,这桩桩件件,就过于巧合了。 四十九天之后,就像是开启了一轮死亡的诅咒。 每年陈家亲戚都要死几个,和陈明远父母平辈的人,竟然在五年之内就全部去世了。 那之后,有长达十年的安稳,没再死过人。 「他们将这一切都归咎到陈明远身上,说他克全族。」石江说,「但是陈明远确实什么也没坐,我找到了以前在他家里做杂役的人,都能够证实,陈明远什么也没有做。但远在千里之外的亲戚,就一个又一个的死了。」 「硬要说他做了什么,就是每当这些亲戚去世的时候,他连去看望都不去。那时候他专注在家业上,从盐商起价的陈家,后面开始在陈明远的带领下,渐渐涉足丝绸字画,还有酒楼生意。」 也就是说,陈明远兢兢业业的在振兴自己家,外面这些事情更多的像是巧合。 沈慕琼看着信,往后翻了一页。 事情是在十年后出现反转的。 平稳了十年的陈家诅咒,忽然间又开始转动。 这一次是和陈明远同辈的那些遗孤,连带着还有他们的家人。 也是五年,一个都没留下。 「其实要说这些事情和陈明远有关系,我觉得牵强。」石江直言,「首先没有他参与进去的证据,其次是他没有收到任何好处。」 不是所有人都会做生意,也不是所有人都擅长守护财产。
第216页 当年被亲戚瓜分的陈家产业,歷经二十年之后。除了陈明远手里这一份做大做强之外,竟然没有一家人有所结余。 「生意失败的失败,债台高筑的有两三家,全死了之后,还有要债的曾上门找过陈明远。但当时的陈明远已经不是那个任谁都能欺负的孩子了,他很快就摆平了这群人,陈家从此开始大发迹,没几年就成了青州首富。」石江蹙眉,「别说青州了,如今放眼整个大梁,他家的实力也是排的上的。」 互相不往来,死了也不会得到好处…… 整个过程长达二十年,而陈明远却全程置身事外。 这真的只是个巧合? 「他父亲和母亲都和陈瑶是一种情况。也就是说,父亲和母亲都被水虎吸走了寿命……」沈慕琼想了想说,「那会不会这群人,也是被吸走了寿命才死的?」 「正在确认的正事这件事。」石江点头,「陈家亲戚太分散,已经动用了能动用的一切手段去核实了。这种怪病当地的人不会那么快忘记,一定能查到确切的消息。」 沈慕琼点了下头:「有结果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她顿了顿,「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怪。」 「哎呀,有什么怪的。」叶虚谷咂嘴,「您是大妖,靠自己也能活的特别滋腻。像是水虎那种级别的傢伙,说难听一点,叫靠天吃饭。他就只能整天泡在水里,眼巴巴等着人掉下来。来个十几年没人掉下来的,就得饿成细鱼。」 他两手揣在袖子里:「这样吧,江河湖海的我熟悉,我让王玉堂去给你们打听一下。」 王玉堂? 沈慕琼愣了一下,她都差点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 「他有人型了?」她有些惊讶的问。 「没有!」叶虚谷咧嘴一笑,「就是没有才好问啊!谁能捨得对一条幼小的鱼摆摆下手呢!」 沈慕琼颇为震惊。有道理,但不多。 她见叶虚谷这么放心,想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 也是,妖怪都是靠自己,王玉堂总得有走出去的那一天。 第177章 是会吃人的大妖怪哦 次日一早,沈慕琼拉开屋门,一眼瞧见了张娘。 「沈姑娘醒了?您等着,我这就打水送膳来。」 她笑成了花一样,手搓了下衣角,开开心心地往厢房跑。 张娘身后,林欣躲在黑色的门柱后,小心谨慎地望着沈慕琼。 眼神犀利,又有几分好奇。 沈慕琼就当没看见她,自顾自将房门的门板全都打开,在屋子里打了个香篆,正准备点燃的时候,手里顿了下。 她抬头看看漫天乌云,又瞧瞧仍然藏在柱子后面的林欣,思量片刻,还是把这老山沉檀的香给盖上了。 一旁小盒子里放着她从来不用的花香,气味清淡,带些甜味,想来更合孩子的喜好。 她仍记得地牢里惊鸿一瞥,这个十一岁的女孩,在当时境遇之下,还能想到要靠自己,藏一把匕首在身上,属实令人敬佩。 她点燃盘香之后,再回头,小姑娘依然躲在那,只露出一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沈慕琼。 早膳如常,一碗粥一碟点心。 「点心都是盛食轩一早做好送来的。」她将粥端到沈慕琼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先前不知道盛食轩是世子的产业,还曾妄言说我自己做的茶果比盛食轩更好……有点太过自以为是。」 沈慕琼笑起,安慰道:「张娘切莫妄自菲薄,那茶果确实好吃。吃多了皇城出来的味道,市井百姓家做的,更有滋味。」 说完,她示意了一下屋外:「小姑娘吃了么?唤来一起吃吧。」 「啊?」张娘疑惑回头,这才瞧见躲在柱子后面的林欣,登时有些慌乱,「哎呀,您看这孩子……」 她眉头紧皱,端着架子,这就要出去训斥。 「张娘。」沈慕琼喊住了她,「我挺喜欢这孩子的,你把她带过来,我想和她聊聊。」 门扉外,低沉的云层下,沈慕琼看着林欣被张娘牵着手,不卑不亢的样子。 沈慕琼一瞬间似乎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时她什么也不会,灵根不通,只是个为了活下去拼命的小妖怪。 她那天偷果子,被白修抓了个正着。 被那只狐狸扯着手腕,拽着往沈芸汐面前走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模样。 时间仿佛一个圆,沿着虚空中的引线,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这一刻。 沈芸汐拿起桌上一块点心,一如现在的沈慕琼。 她们伸出手去,挑着眉,带着欣赏的神情,说着同样一句话:「尝尝,这点心比你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都好吃。」 厚重的云层下,林欣看着她手心里的糕点,犹豫了片刻,上前拿在了手里。 她壮着胆子问,「您真的是……是妖怪么?」 一旁的张娘愣了下,赶忙要去捂林欣的嘴巴。 可这个小姑娘确实不一般,她伸手挡住了张娘的手臂,有些急切:「谢谢您救了我,不管您是妖怪还是神明,都是我的恩人!」 听到这话,张娘的手僵在半空。 她纠结拧巴地看看林欣,又看看没什么反应的沈慕琼,刚想开口解释,就听沈慕琼不疾不徐道:「是妖。」她微微笑着,「是会吃人的大妖怪哦!」
第217页 那笑容,温暖如阳。 林欣也笑了,深鞠一躬,郑重地又说了一遍「谢谢」,才转身跑了。 瞧着她的背影,张娘心情复杂。 她看着沈慕琼,侷促道:「您别多想,她是个好孩子……」 沈慕琼没说话,端起手里的碗,勺子沿着碗边舀起一勺热粥。 「沈姑娘。」张娘站在门口,手攥着衣摆,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怜悯。 她仿佛想了很久,组织了很久的话语,才开口道:「我只是个农妇,不懂得这天下的规则,也不知道凡人之外还有什么规矩之类的……」 「但我觉得,您这样全心全意保护着青州百姓的,真的不能叫妖。」她鼻腔有些酸涩,「凡人有句话,叫出身不能选择,但成为谁,却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她眼眶红了,有些哽咽:「您怎么能是妖呢?」 张娘抹了一把眼泪,转过身躲在柱子后面,不再看向她。 早已习惯这一切的沈慕琼,内心平静无波。 她吃着手里的米粥,在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安慰着张娘:「是人是妖,是神是魔……没那么重要的。」 站在门外的张娘听到这句话,眼泪更是止不住了。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转身哭着抱怨着:「这……姑娘怎么还安慰起我呢!被世人误解的是……」 是你啊! 张娘没说出后面的字,捂着嘴,哭得更凶了。 沈慕琼看着她颤抖的肩头,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面对一生不过百年,在她眼中仿佛瞬间的凡人。 面对她们的忧愁与怜悯,沈慕琼在漫长的岁月里,从愤慨到逐渐理解,再至如今,早已无动于衷。 她甚至已经有些不太理解。 不理解的弱小的凡人,为什么会同情她的遭遇。 但张娘那份感激与忧愁并存的心情,她确实体会得到。 小雪纷纷扬扬,轻柔地落在大地上。 沈慕琼望着院子,自顾自地说着:「是该燃炭火的时候了。」 那晶莹剔透的冰晶摇摇晃晃,在李泽的掌心落下一丝凉意。 青州府衙书房里,他转身看着屋内刚刚燃起的炭火:「沈慕琼那里送了么?」 「送去了。」石江道,「早上看天气不对,先给世子府送了炭块,剩下的才运过来。」 赵青尽一把撩开书房的棉布帘子,直奔炭火盆,搓着手抱怨:「哎你们这……区别对待不要太明显,我都要冻死了好不好!」 他紧了紧衣裳,蹲在火盆旁,伸手烤着掌心:「兴州我差人去问了,不乐观。」他顿了顿,「我不是说咒禁院不乐观,我是说整个兴州不乐观。你们派过去的是不是也没有回音?这么讲,李舒凡带兵过去之后,这都好几天了,也没有音讯。」 赵青尽努了下嘴,沉声道:「我了解逸轩,那傢伙跟你有点像。」他指着李泽,「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可以利用的资源,从来不把凡人当人看。」 他咂嘴,嘆口气:「所以,咱们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石江一滞:「最坏的准备?什么准备?」 「哼。」赵青尽看着炭火盆,「那傢伙鱼死网破,直接把兴州献祭了的准备。」 第178章 结盟的诚意 「那倒也不至于。」谈话间,一道女声响起。 赵青尽愣了一下,这才察觉到声音是从房樑上传来的。 他眼睁睁看着那黑衣女子翻下来,在李泽面前拱手行礼:「世子殿下,久等了。」她将手中密信双手呈递了过去,「京城八百里加急,陛下御笔亲书。」 火盆跳动,赵青尽一脸懵。 石江则起身,拱手行礼,很是郑重。 瞧着李泽不言不语将信接过,赵青尽胳膊肘撞了石江一把:「这谁啊?」 石江仍然拱手,半晌没动。 「嗨,谁啊到底,比我排面都大?」赵青尽刚要上前,石江赶忙挪着碎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小声说:「这是姜随的亲姐姐,当今……」 「姐姐啊?」赵青尽抬眉,更惊讶,「从没听姜随说起过啊。」他边说边往前凑,想去看看那信里写了什么。 石江浑身都在想方设法的拦着他。 头虽然没抬起来,胳膊也没放下去,但脚步一点没停:「赵大人,你想什么呢!」他压着声音,小声提醒,「你忘了,你在凡间只有九品!」 九品,芝麻大。 赵青尽收了脚步,眨了眨眼。 半晌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十分诧异:「什么?我才九品?!」 这一声,屋内安静异常。 姜茶像是看傻子一眼瞧着赵青尽,憋着笑,目光转到一旁。 确实,一个九品芝麻大的小官员,凑上去看京城密信,那是不想要脑袋了。 赵青尽啧啧咂嘴,退了两步,站在墙角里。 他瞅着石江,小声抱怨:「这时候就各论各的了……」 姜茶瞧着他,一边笑一边说:「除了这密信,先前兴州知州有上书朝廷,说兴州有歹人勾结妖怪,兴风作浪。陛下已经派了线人盯着兴州了,目前一切安稳。」 她从怀中拿出名册:「这是派去兴州的线人名册,上面所有人都听从世子殿下调遣。」 李泽看着手里的信,半晌才将目光移到那册子上。
第218页 他抬眉看着姜茶,思量片刻,还是开了口:「他心情不好?」 姜茶有点惊讶:「这个……」她说,「最近一俩月,各地怪案频发,当地衙门大多处理不了,世子殿下您又远在青州,能帮上的人太少,他自然劳碌。」 李泽不疾不徐地合上了手中的信,话里听不出情绪:「你监视我?」 姜茶面色不改:「世子殿下何出此言?」 屋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外面小雪纷纷扬扬,眨眼打湿了地面。 李泽燃起蜡烛,将手里的密信点燃,注视着那一簇火焰,淡然道:「李氏一族,懂术法,有修为的人里,大概没有李泽这个名字。」 若非时间逆转,若非未来的沈慕琼教过他浅显的术法,又逼着他背诵心经。 若非六界崩塌,妖物横行,他靠着实战一点一点熬过来…… 他便一直是京城里不起眼的世子李泽,是不会术法,也对修仙长生完全没有兴趣的那一人。 「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两年之后,忽然被远在京城的陛下抱以期望,不觉得太奇怪了一些?」 信燃成灰,打着旋转落在地上。 姜茶自知忽悠不住李泽,她仍背手,转过身笑着瞄了一眼屋内,「你瞧着咒禁院,我们瞧着你,这叫各司其职,互相配合。」 见李泽根本不吃这一套,姜茶尬笑一声:「皇命难违,你也理解一下我。」 这熟悉的调调,熟悉的瞎扯功底,李泽懒得反驳,直言:「姜大人亲自来,不是只为送一封信吧?」 他边说,边伸手掐灭了烛火。 京城据此近两月路途。 但如果是八百里加急,良驹快马,驿站传递,最多只需要五天。 他先前确实是问了关于龙柱的问题,可皇帝的回信上只有三个小字:回京谈。 这根本没多重要的信笺,却让皇帝心腹的姜茶从京城又跑一趟,说明事情没这么简单。 姜茶这才望了屋内的赵青尽一眼,挑了下下颚。 「信得过。」李泽沉言。 「既然如此,我就长话短说。」姜茶笑意散了,肃然道,「京城龙柱一事乃是皇族秘辛,事关二十年前咒禁院沈芸汐仙逝一事……世子殿下若是好奇来龙去脉,需要自行前往皇城。」 她顿了顿:「我也帮你说了些好话,但你知道的,陛下的性子一向如此,大约是见不到你的人,绝不会开这个口。」 「另外就是……」姜茶卡住了话音,她再看一眼屋内人,似乎在再一次确认是不是都信得过。 「讲。」李泽话音深沉,催促道。 姜茶犹豫再三,还是郑重道:「京城里,也出现了你先前说的取血一案。我们顺着你们已经淌过来的路往上追查,确实也查到了罗汉堂。」她嘆息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的京城,但是已经扎根很深了,排查的时候发现不少达官贵人都和他们有或多或少的联繫。还有一些仙门,明里暗里也在帮衬。」 「如果世子殿下的调查没有错误,那罗汉堂十之八九就是冲着京城的龙柱去的。」她拱手,「陛下还是希望世子殿下以大局为重,早日回京。」 大局为重…… 李泽听着她的话,深思许久。 「你且先回去。」他摆了下手,「我自有定夺。」 谁知,姜茶没动,她补了一句:「大局为重,苍生为重……这是陛下原话。」 李泽要提笔的手顿了下,带着几分诧异的转头看向她。 她不再多说,拱手行了个礼:「我去看看姜随,下午就走。」 目光中,姜茶退了几步,冲着石江与赵青尽和煦一笑,退到了外面。 书房里静的只剩下炭火的声音。 石江瞧着李泽的背影,半晌才问:「殿下,怎么办?」 李泽蘸了蘸墨汁,一手背在伸手,俯身写了一行小字。 他没说话,将笔放下,吹干了墨汁。 「不急。」他说,「白修还没回来。」 他说完,拿出白修临走时交给他的小令牌,只轻轻挥动了下,一只白狐狸沿着屋嵴飞快地跑进了青州府衙,恭敬地叼起信,趴下行了个礼,转身不见了。 李泽在催促白修。 可他不知道,白修此时被魔君扣在房里,眼前一套大红的喜服。 「不是说要结盟么?你不嫁过来,怎么展示一下结盟的诚意?」 白修抿嘴,瞧着眼前的长剑,举着扇子劝慰:「你我之间,有话好说,何必舞刀弄剑的?」他感慨,「都是自己人……」 眼前,魔君抬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哟?你当年撩完就跑,背弃婚约的时候……大概不是这么说的吧?」 第179章 你会觉得我是个懦夫么 炭火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赵青尽看着伏案一封一封看密信条子的李泽,半晌才说:「白修那边,你急不得。」 他脚脖勾过来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翘着二郎腿:「虽然妖族和魔族,就像是一个本家一个外家。但是魔君和白修之间,那还是有点……」他琢磨了片刻,挑出来个词,「有点罄竹难书。」 李泽没抬头,只轻飘飘说道:「长话短说。」 「长话短说啊……」赵青尽咂嘴,「当年魔族女君本要大婚,结果都到订婚宴了,作为准新郎官的白修跑了。」
第219页 屋内安静几息。 李泽蹙眉,有些不情不愿地埋汰:「展开讲。」 「噗」一声,赵青尽笑出来了,他哈哈两声,才戏嚯的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有个很长一段时间了,当时闹得挺大。」 「这两人说是一见倾心,好不容易扫平一切阻碍,可以成亲了,订婚的帖子发出去之后,六界八方都来庆贺。」他想了想,「可是到了那天,白修不见了。虽然明面上说是新郎官身体不适需要修养,可这一没音讯就是三五年,大家都推测他是逃婚了。再往后,山江守护者一现世,这话就不攻自破。」 「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事情,魔君居然没有追究,魔族与妖族在那之后依然交好,丝毫不受影响。」赵青尽调整了一下坐姿,「箇中原因大概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他说到这,话音一转:「你想啊,一声不吭,连句话也没有,就这么逃婚多年避而不见的混帐东西,突然出现了!」他挑眉,「换了是你去,你觉得这魔族的支持是这么好拿的?」 李泽想了想:「说服。」 赵青尽先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哦!你以为你那种说服啊!」 他无语,可即便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李泽的「说服」确实很管用。 可天下就一个李泽啊! 赵青尽揉着太阳穴,半晌出了个馊主意:「要不,你去说服一下?」 说完又觉得不妥:「还是算了,人家夫妻两人之间的「说服」,大概不是我们能插手的,还是耐心点等着好了。」 「沈慕琼知道么?」李泽问。 「应该是知道的。」赵青尽回忆了下,「先前白修不是说,沈慕琼讨厌狐狸是有神族功劳的么?」他嘆口气,「当年神族自认唯一正统,见妖杀妖,见魔斩魔。我听说沈慕琼小时候落在神族手里好几次……」 他说到这,有些惆怅,却还是沉默片刻之后,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当时有神族觉得沈慕琼灵根稀有却屁都不会,是个可以利用的好苗子,杀了可惜。就想让她走一条出卖同族活下去的路,可谁知,沈慕琼是个硬茬,就差点也「说服」了一把……」他顿了顿,「后来神族气不过,就放出了假消息,说沈芸汐的徒弟背叛了妖族,出卖同族不少妖怪。」 「也巧了,当时白修正好失踪了,妖族上下都以为是沈慕琼出卖了白修,出卖了给她容身之处的狐族大妖,那些不明真相的狐狸小妖,更是见她如见仇敌……」 赵青尽想到这,有些懊恼:「那时候沈慕琼才到这,才这么高。」 他伸手,比着自己的腰侧。 「硬要类比的话,也就是凡人七八岁的孩子。」 说出来其实很丢人。 当时,赵青尽听说了全程,可因为他是最小的老六,一事无成,连基本的话语权都没有。 他只能上面交代什么,他就做什么,他甚至根本没有去想过这么做是对是错。 「那天白修嘲讽神族的时候,我确实无法反驳。」他干笑一声,「确实都是神族干过的事情,总不能睁眼说瞎话的否认吧。」 李泽望着他,看着他面颊上的懊恼,什么也没说。 坑害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这个孩子不仅没有在这样的逆境中消沉。反而奇蹟般地成长为一代大妖,这应该就是神族最大的失算。 「对啊,也因此,神族和四妖的关系简直是一言难尽。」他嘆口气,「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我们了。」 听到这里,李泽忽然一反常态:「也未必。」 赵青尽一滞。 「神族有自己的考量。」他看着赵青尽,「一切都是为了神族而已。」 为了神族。 两人之间,四目相对,难得严肃。 李泽的话,他无法反驳。 当时做出帮助罗汉堂的决定时,虽然赵青尽觉得这个提议不靠谱,可是为了神族,他还是毅然决然的来了青州,以山神土地的身份来监视罗汉堂,监视咒禁院。 至于后面,能解开沈慕琼背负的枷锁,能有人替沈慕琼守护宝物……这也都是真正接触了她,理解了她,认同了她之后,把她当成自己的挚友,顺带的而已。 包括他认清罗汉堂的真相后,及时带着李泽冲进神殿。哪怕在一个凡人面前展示出神族最卑劣的一面,也要将这整件事逆转。 这一切的一切,赵青尽哪里是为了挚友,哪里是为了青州。 他都是为了神族,仅仅只是为了神族。 他看着李泽那看透一切的双眼,苦笑一声:「没办法的么……我是太子的么。」 作为朋友的赵青尽,和作为神族太子的青尽殿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和角色。 在其位,谋其政,让赵青尽的所思所想不得不复杂起来。 他不能赌,就像沈慕琼不愿意以青州百姓,亦或者天下凡人为赌注,勾出逸轩一样。 他们各有各无法割捨,各有各的无能为力。 「这点,到是与凡人没什么不一样。」李泽淡笑,继续低头看着手里的字条。 自古皇家多忧愁,看似权倾天下,万民朝拜,仿佛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也常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让万千百姓以为皇族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第220页 实则受各方制约,受天下人监督。 前有世家大族,后有分权臣子,每个决策都是在摇摆的天平上谋求一个稳。 王座看似金碧辉煌,却坐在人心之上,摇摇欲坠。 要想长长久久,要想世代相传,那看似什么都可以做的皇座上,却永远无法做真正的自己。 这道理,六界似乎都一样。 「李泽。」赵青尽忽然望着他,「如果我有一天,只能做神族的太子。不能做山神赵青尽,不能是大妖的挚友,不能是凡人衙门的九品正术,甚至不能是……不能是陪在秦玉然身旁的……的那个我。」 他沉默些许:「你会觉得我是个懦夫么?」 雪落无声,簌簌而下。 悠然的冰晶结成肆意的模样,以最华丽的姿态扑向大地冰冷的怀抱。 李泽缓缓将手里的字条放下,他说的云淡风轻,却好似千金重量。 「逃避责任,才是懦夫。」 第180章 长生不死 赵青尽听着他的话,安静地坐在一旁。 他望着跳动的炭火,挠了下后脑勺。 责任,这个词在他漫长的成长路程里,不是什么新鲜词。 以前是轮不到他背负,现在是只剩他一人,由不得他不背负。 「你是太子,你可以一走了之。」李泽望着他,「忘记自己是神族这件事,逍遥地活下去。」 逍遥二字,他说得很重。 「你可以再也不面对神族,做你想做的一切。」他摇头,「这并不丢人,但确实懦夫。」 「啧。」赵青尽笑了,「你这属实是安慰两句,再扎一刀。」 他看着李泽,忽然问:「那你呢?你扔下作为凡人世子的一切,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你不是在逃避?」 雪花飞扬,自窗外落入盆景里。 那苍翠的四季青,迎着寒风岿然不动,如同李泽的心境一般,波澜不惊。 他望着窗外,看着对面屋檐上薄薄一层覆雪,面无表情:「这天下,若没有沈慕琼,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缓缓转过头:「世人迂腐、势力、自以为是。没见过的,便认为是不存在,没听过的,便认为是杜撰。用最真诚的笑意掩盖最卑劣的企图,所做一切不管多么冠冕堂皇,最终也永远只爱自己……我留在沈慕琼身边,就是在尽我最大的克制,履行我对天下的责任与义务。」 李泽微微笑起,眼眸似乎穿越了万千时光。 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着实吓到了赵青尽。 同样的话语,若是从叶虚谷口中说出来,赵青尽一点不担心。可是从这个能将神王轻松压制,也能徒手打上神殿的男人口中说出来,颇为惊悚。 绝对的实力,配上危险的发言,让人背后发凉。 虽然不清楚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但赵青尽此时无比感激沈慕琼。 若非沈慕琼真的在乎这六界,打心底里觉得凡人有趣,那后果确实不堪设想。 赵青尽连忙摆手:「行了,别说了,你做得对!」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李泽挑眉看着他。 「像你这种高深莫测的人,都是这样寥寥几句就点化众生的。」他竖着大拇指,一脸钦佩,「厉害啊。」 说完,他赶紧转移话题:「你盯着那些条子看了半天了,有什么收穫?」 赵青尽在屋里等到现在,就是在等李泽看完那些飞鸽传书,给他个准话。 「兴州那边有点特殊。」他说,「四大结界,唯有兴州没有山神土地。」 他想了想,「哎呀」一声抱怨道:「守护兴州结界的守护者,真身是一条修蛇……就是上古时期,黄帝让后羿去斩杀的那条大修蛇仅存的后人。简单来说,就是和神族有不能磨灭的深仇大恨。」 赵青尽眉头紧皱,摇晃着凳子:「后来结界出现在六界,谁知道怎么选的,那条修蛇成了兴州结界的守护者。如此一来,显得我们神族就像是……是吧!传出去绝对要被嗤笑。于是本该有的山神土地,还有其他的小神,都因为这段歷史,没人敢去兴州。」 他说到这,顿了顿:「因为是你,我才说实话的。外面只知道兴州地界偏僻,信仰混杂,所以没有土地庙……」 和神族有着灭族之仇的兴州守护者,确实不会对神族有什么好脸色。 无法得到第一手消息的赵青尽,只能寄希望于李泽。 「可能之后还得你美言几句,好让李舒凡顺理成章地去帮忙。」 李泽没说话,只看着面前的字条,手指按着其中一张,推着它,重新排列组合。 「兴州情况不好。」他淡淡地说,「虽然收到了沈慕琼的手书,也同意和我们站在一条线上,但是……」 他点着字条,片刻道:「比起相信沈慕琼,他应该更相信自己。」 不是每个妖怪,都有大局意识。 也不是每个妖怪,都会对别的大妖感到认同。 李泽看着字条上的小字,能体会到那条修蛇对青州的不认可。 「他想自己单干。」他沉声道。 「单干?」赵青尽愣了,「他……他……」 一连说了两个「他」,却还真没找出来反驳的理由,一时语结。 「他不会听我的完全在意料之中。」沈慕琼的声音响起,她从窗边走过,撩开布帘,看着屋内的两人,「兴州那条蛇,活得比我们其他人都久很多,我们尊称他先生。」
第221页 「大概是活得太久,所以固执地不能行。」她提起一旁的壶,沏了一杯茶。 「你去哪里了?」李泽望着她问。 「什么?」沈慕琼有些不解。 「你身上的味道,和平时不一样。」 「哦,今天林欣来了,我点了桂花的盘香。」她端着茶盏,润了一下嗓子,「你们俩有空么?我准备去陈家抓那水虎了。」 她轻笑,将信从袖兜里抽了出来:「来的路上正好和叶虚谷打了个照面,王玉堂这次事情办的不错,有这些,案子可以收网了。」 说完,她看着赵青尽强调了一句,「你得一起去,你得亲眼看看,罗汉堂是怎么把好端端的人毁掉的。」 一夜时间,只有鱼身的王玉堂,沿着云唐江一路往西。 大概因为是在妖族地位很高的横公鱼。所以一路畅通无阻,仅仅一晚上的时间,就搞清楚了陈家大部分的人的死因。 「和我们推测的一样,都是被吃了寿命。」沈慕琼坐在马车里,「不一样的是,这个寿命是作为交换被吃掉的。」 她看着李泽和赵青尽:「还记得之前他收集古画,差点死在纸魅手里的事情么?那其实不是个意外。」 沈慕琼将信递出去:「我们都以为他是意外被吃进画中,实则不然。他是花了重金,大价钱,目的就是为了成为纸魅,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 听到这两个人,赵青尽五官都要扭曲了:「你是说,他一个凡人,他是想用成为妖怪这种形式,得到永生?」 沈慕琼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就像这一次,我们之前分析他是为了报抢夺家产的仇。所以在二十年里对自己的亲戚下手。」 说到这里,她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窗外。 雪依旧在下,前往陈家的路泥泞不堪。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实际上,他是为了成为那水虎的从属,为了化妖,储备寿命。而这交易,早在他七岁落水那年,就已经以口头形式定好了。」 第181章 水虎的主场 沈慕琼一边说,一边望着陈家大院的方向。 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众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你的意思是,陈瑶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是因为陈明远要偷她的命?」赵青尽的声音都变了,「你你你慢点,我理一理!」 他竖起手指,一五一十道:「你们上次来的时候,陈瑶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对吧?然后从外围调查得知陈家二十年里死了所有的旁系亲戚,目前就只剩下陈明远和陈瑶两个人。」 见沈慕琼没有反驳,赵青尽又竖起一指:「外围的消息只有这些,内部得到的情报就是王玉堂去收集的,意思是陈明远实际上是和妖怪做了交易,为了长生不死,不惜把最后一个家人的寿命送给那湖中的水虎,是这意思?」 「是。」沈慕琼点头,「他自己的寿命,七岁在扬州落水的时候,就已经尽了。」 这么说,赵青尽似乎明白了。 「他七岁在扬州落水,本来应该死却没死,就是因为他和那只水虎,当时在水下做了一笔交易。」说到这,赵青尽愣住了。 这个交易大有文章啊! 陈明远的父亲毫无预兆地举家搬迁至青州,又在到达青州之后没多久,一命呜唿。 之后,陈明远的母亲照顾兄妹两人没几年,也因为这怪病撒手人寰。 看似是一家人凄悽惨惨戚戚,仿佛受到了诅咒一样,陆陆续续死于怪病。 可没人知道,七岁那年落水的陈明远,其实早就已经死透了。 种种线索聚合在一起,赵青尽诧异道:「他……他是把他爹娘的命,给了那水虎?!」 马车压着泥泞的道路,在飞雪中慢慢往陈家前进。 沈慕琼点了下头:「不仅是他爹,还有他母亲,他的祖父祖母,叔伯侄婶。所有的人,他把陈家所有人的命都卖了,为了换取成为长生不死。」 赵青尽愣住了。 很长时间没听过这么丧心病狂的例子,一时难以接受。 他看着一旁面无表情,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的李泽,胳膊肘撞了他一把:「哎!你倒是说两句啊!」 「说什么?」李泽看着他,「凡人本就龌龊,陈明远不过是这一滩黑水里的一滴墨汁而已,何必惊讶。」 寒风吹动车帘,赵青尽缓缓点头:「行了,你还是别说了。」他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看着沈慕琼带笑的面颊,无语道,「你可得看住他了,像是他这种情况的,一般都在天牢里,这是漏网之鱼。」 说完,赵青尽话音一转:「那你准备怎么对付那水虎?又怎么处理陈明远?」 他欲言又止,神情委婉,半晌才说:「你和他,都不擅长下水吧?」 大冬天,那湖水又因为水虎的关系冰凉刺骨,一只林子里长大,根本不会水的九色鹿,一个就算再强也是肉体凡胎的凡人,根本不擅长入水抓妖,怎么想这都是那水虎的主场。 谁知,沈慕琼轻飘飘地说:「不用担心。」 马车缓缓停在陈家大院门口。 城中小雪,城外半山腰却是鹅毛大雪,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 沈慕琼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叮嘱姜随道:「虽然只是水虎而已,但在水下,你们都不是对手,先前没有攻击你,大概率是因为那雷击木的镯子。」
第222页 她指向姜随的手腕。 当时送给他的镯子还在,此时发散着微微的光。 「你和暗影,就在这守着,我们三个人进去。」 「不可!」姜随赶忙伸开双手,拦住了他们。 「在这等着。」李泽望着他。 姜随少见得强硬:「恕难从命。」 「就在这等着吧。」赵青尽劝慰道,「心意我们都懂,但是大雪天,再加上这次这个确实不是你擅长的。」 他话说到这,又劝了一遍:「听话,在这等着。」 可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根本不为所动。 沈慕琼看他那般执着,思索片刻:「我这有个活,你若是帮我跑一趟,我们就等你回来再动手,如何?」 姜随注视着她,见她不像是说笑,才问:「什么活?」 「马车里,长凳下,有一样被棉布包裹的物件,急需送往不念川老狐狸的铺子。」她郑重道,「你知道的,我和狐族关系不好,这个活,你能替我去么?」 大雪中,姜随眉头紧皱:「沈大人你这是在故意支开我吧?」 沈慕琼上前两部,小声说:「我不擅长近战,祭品一事之后,你家殿下腰间也没有剑了,就赵青尽那两下子,对付不了这么多人。」她说的郑重,「我们真需要等你回来才敢动手。」 姜随摇头,满脸写着不信。 沈慕琼没办法,抬手挡住了半张面颊,声音更小:「你把那东西打开看一眼,再做判断也不迟。」 听到这话,他将信将疑,挪着步子站在马车前,伸手摸出了沈慕琼说的那样物件。 东西很重,四尺长,被布条缠绕包裹了好几圈,看起来歪歪扭扭,上面还贴着封印的黄符。 他小心翼翼的拨开一角,只看了一眼,双眸都直了。 凛冽的气息从那道口子里缓缓溢出,一时间充盈的灵力将所有人包裹其中。 姜随勐然合上。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沈慕琼,重重点头:「我去!」 边说,边把那长长一条斜背在身上,临行还叮嘱:「沈大人刚才说了,我回来才能动手,莫要骗我!」 沈慕琼淡笑不语,点了下头。 望着姜随快马远去的背影,赵青尽忍不住问:「你给他那个是什么东西?」 「秘密。」她转身,瞧着陈家大院紧闭的门扉,「动手吧?」 「怎么动?」赵青尽话没说完,轰的一声,陈家大院的门炸成了两半。 烟尘里,沈慕琼和赵青尽都有些恍惚。 李泽拍了拍手,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我跟你说……」赵青尽往沈慕琼身旁凑了凑,「你可是她师父,俗话说师父就是再生父母。所以你可得看好了他,这六界太平的重任,八成就靠你了。」 不不不!她管不了!这事情别找她!谁能行找谁! 沈慕琼看着追过去的赵青尽,站在门口,一脸茫然。 「这可不是我不等你回来啊……」她蹙眉,也跟了进去。 第182章 咱们来晚了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赵青尽边走边说,「和妖怪交易,真的能达成长生不死的效果么?」 他顶着风雪,走在沈慕琼身旁:「长生不死本身就是个不应该成立的话题,冥界的路早就已经断了,有去无回是六界常识啊。」 大雪依旧,沈慕琼的衣摆被风吹起,身旁雪落成沙,擦地而过。 她思量片刻,郑重道:「你记得王玉堂当时的情况吧。他被白虎咬掉了脑袋,却没死,这两件事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都是大雪天,都是妖怪作祟。 「如果陈明远当时落水之后,就被那水虎抓到了,而他又命不该绝,就确实有概率会出现这种情况。」沈慕琼道,「就像之后,叶虚谷为王玉堂画上眼睛和嘴巴,这个过程就分走了叶虚谷一些灵力,用来支撑王玉堂的肉体介于生死之间,不被幽冥使者发现。」 她边说边望向周围:「所以陈明远身上,大概率也有类似的印记。」 说到这里,她伸手一把抓住李泽的衣衫。 风雪中,李泽诧异回头,对上沈慕琼谨慎的目光:「等一下,这里不对劲。」 硕大的陈家大院,安静无比。 三个人毁了大门,往里走了近百米的距离,竟然一个家僕都没见到。 往昔热热闹闹的陈家,此刻只有风雪的唿啸声。 沈慕琼环顾四周,大雪中,眼前三五米便已经看不太清。 「青尽。」她低声道,「这院子里还有活人?」 赵青尽蹲下身,拨开脚下的冰雪,两只手指点在地上。 嗡的一声,地面仿佛荡漾起一层涟漪。 他面色一下就沉了:「只有两个。其余……大概有尸体四十六具。」 众人皆愣。 「跟我走。」赵青尽起身,从风雪中开闢出一条道路,直奔陈家后院而去。 屋檐上雕花仍在,所行之处看不到半点血迹,也没有一处被破坏的模样。 可独独就是没了人气。 「幸好没让姜随盯着。」沈慕琼有些庆幸。 说完,一转脸,就瞧见大开的门窗里,几个人坐在桌边好似刺绣。 衣装完整,笑意犹在,此时此刻,格外诡异。 沈慕琼迈过门槛,绕着几人转了一圈。
第223页 一旁的蜡烛已经燃尽,屋门大开,几个绣娘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一动不动。 赵青尽跟在后面,面色肃然:「尸体痉挛。」 他带上手套,伸手按压了一下。 那几具尸体仍然僵硬无比,比寻常所见的尸身都要硬一些。 再查验了眼前尸体之后,他有些惆怅:「没血。」 他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沈慕琼和李泽:「咱们来晚了。」 「尸体痉挛,是人在临死时的一瞬间,肌肉立即强硬收缩,迅速形成尸僵,以至于将肢体固定在临死时的姿式,是一种极为少见的肌肉僵硬现象。」他环顾屋内,「可这里一屋子人都痉挛了,还是全身痉挛……」 他背手而立,话音极沉:「如果说她们死前没有经歷过什么特殊的事情,那这个概率。就像是李泽比术法,输给了我一样,根本不可能。」 沈慕琼点了下头,她环顾四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沿着屋内走了一圈,又发现了屋后两个打水的老嬷嬷,也与桌边的绣娘一样,保持着诡异的姿态。 沈慕琼觉得瘆得慌,她催促:「快走,先去陈瑶那里。」 赵青尽脚步没动,他沉默片刻:「你得有所准备,我并不能确定陈瑶还活着。」 沈慕琼点了下头。 她知道赵青尽的意思,一来是赵青尽的探测只能确定生死和是人是妖,最多再确定个是什么妖,精确到人名,这个他确实做不到。 第二是……抬头望去,就连沈慕琼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柱上无痕,门窗完完整整。 砖瓦未松,满园郁郁葱葱。 灭了陈家的,确实不是一般的高人。 越往里走,这点越是明显。 沈慕琼之后途经几个厢房,都和之前看到的院子一样,里面的人都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 有些在休息,有些在看书,先前见过的陈家管家,看姿势正和帐房讨论着什么。 「等一下。」沈慕琼走上前,细细看了片刻,「他这个姿势,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管家一手像是托着什么物件,另一手捋着鬍鬚,和一旁的帐房凑在一起,好似在看什么。 可此时,他手里空空如也。 「会不会是先前姜随誊抄出来的帐本?」李泽靠在门框边,看着沈慕琼。 这是最合理的答案。 「之后让人清点一下,应该就会知道。」 但沈慕琼没动。 她看着帐房里的样子,目光从博古架上一一扫过。 当着李泽与赵青尽的面,她从桌上抽出一捆线香,一口气全部点燃。 赵青尽和李泽都有些不解,互相对视一眼,皆有些迷茫。 但沈慕琼举着手里的一捆香,在屋里走了一整圈,让浓郁到呛鼻子的烟,迅速地布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自己也被呛得一个劲咳嗽,才将手里的香踩灭。 她只留了最后的一小樶,揣进了怀里。 「走吧。」沈慕琼迈出门槛,「这样,就算之后这屋子被毁了,也能把这些染了香味的帐本復原出来。」 眼瞅陈瑶的院子越来越近,沈慕琼一边思考,一边问:「你方才说尸体痉挛,那什么情况会导致尸体痉挛?」 赵青尽摇头:「目前尚不清楚。」他说,「从实践上来看,当精神受到强烈的瞬间刺激,亦或者充满执念不愿意放弃的时候,出现的机率似乎是高一些。」 「你看,溺水的人,求生的时候双手大多高举,打捞出来之后也保持那个姿势。战场上有些战士,为信仰豁出命的时候,也容易在死前保持最后的姿势。」他摘下手套,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但你若说有没有什么做法能确保尸体痉挛的形成,那我还真不知道。」 「假如……」沈慕琼手指摩挲着下颚,「我说假如,有人创造了一个幻境,幻境里就是类似这种高强度的刺激……比如呈现的是谁一生悔恨的场景,那有没有可能造成现在这个局面?」 赵青尽愣了下。 他觉得沈慕琼的假设有些道理,但本着严谨的态度,他还是摇了摇头:「那这创造幻境的人自己,恐怕也不是一般人。」他蹙眉,「四十三个幻境,那得多大的修为啊!」 风雪依旧,沈慕琼转身,衣摆扫动起一层雪雾。 「如果是八大门派长老,这种级别呢?」她郑重地问。 第183章 六界里擅长术法的,都不怎么懂剑 漫天纷飞的雪花,四下安静得只能听到三个人的唿吸声。 沈慕琼搓了搓自己的手掌心,望着苍茫又浑浊的天空,恍然间觉得自己连东西南北都有些分不太清楚了。 「就算是八大门派的长老,恐怕也没办法连续用幻术杀四十余人啊!」赵青尽摇头,「李泽这个级别的,倒是有可能。」 寒风依旧,沈慕琼深吸一口气:「我不是说杀死四十多个人的幻境,我是说……把我们三人困住的幻境。」 「不合常理的众多尸体,一尘不染,完全没有挣扎痕迹,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的现场……」她细细数着这一路走过来的违和感,「深冬的花园却依然草木青翠,青州地处南方,居然会下这么大的雪。」 沈慕琼张开手掌晃了晃:「五条,再加上这离奇的能见度,种种异常集中在一起,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
第224页 她说完,走上前,掐了院子里一片绿叶。 将面上的覆雪扫去之后,叶子绿得耀眼。 「看来八大长老养尊处优惯了,大冬天的花园里,还能有这么翠绿的山楂叶。」沈慕琼忍不住笑了起来,手臂拨动得更大了一些。眨眼间,一整株山楂树都呈现在了眼前。 山楂有刺,秋冬季节树叶会全部脱落,不存在大雪之下还能这般苍翠欲滴的可能性。 赵青尽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上前摘了几片,格外惊讶。 他碾着手里的叶子问:「那你还燃什么香?」 沈慕琼眯眼:「就算是幻境,我也能还原。」她说,「幻境不能凭空创造,他也是利用了陈家真正的砖瓦屋檐,才能把我们都骗进来。」 赵青尽点了下头:「原来如此。」 话虽然这么说,可他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是完全没懂的样子。 「那……那两个还活着的人,是假的了?」 「不一定。」沈慕琼将手里的叶子扔在地上,「过去看了才知道。」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脚,又退了回来,不由分说地走进帐房里,将墙上一把装饰用的宝剑扯了下来。 这剑极为浮夸。 剑身镶嵌九颗宝石,颗颗上品,剑柄纯金打造,熠熠生辉。 除了不实用,哪里都很好。 「拿着。」沈慕琼递给李泽,「你之前的剑不是太……是吧,先用这个。」 赵青尽五官都拧在一起了:「虽然我知道你不懂剑,而且你的剑术里歪招太多……但我也没想到你能不懂到这个地步啊!」他极为震惊,甚至无法用语言形容,连连感慨,「这东西,这铁疙瘩,这花里胡哨的东西,能用?剑刃都没开啊!」 李泽却没有这么多疑问,他伸手接过那把浮夸的剑,点了下头:「好。」 「啊?!」赵青尽声音更大了,「你也陪她胡闹?!你要不然用我的吧!虽然我的剑认主,但我觉得你短时间把它「说服」一阵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屋檐下,当着两人的面,李泽将腰间的玉佩扯了下来,拴在了剑柄一端。 他拎了两下,看模样并不顺手。 沈慕琼此时才笑看赵青尽,竖着手指头,郑重其事道:「我虽然剑术稀碎,但是我懂幻术啊!」 这倒是真的,要说灵力术法,天上地下还没几个能赢了沈慕琼的。 「一会儿,我们三个唱一台戏。」她微微眯眼,「用幻术打败幻术。」 当时,沈慕琼说的时候赵青尽就觉得不靠谱。 现在站在院子门口,他越想越觉得离谱。 「不好吧?」他再三确认,「太冒险了。」 「哪里冒险?」沈慕琼探头看着院子里,陈明远背对着他们,低着头站在那,恍恍惚惚,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还是觉得太扯了,真不如就先把我这把拿去用一下,怎么着这也是神剑,榜上有名的那种,比那个强啊!」 沈慕琼想了想,看向李泽:「你觉得呢?」 「因为青尽明面上还在帮罗汉堂,所以一会儿真正上阵的肯定是你。」她问,「你若也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个不太安全……」 「不。」李泽斩钉截铁,打断了她的话。 他将那把剑拿在手里,郑重道:「我相信你。」 风雪依旧,沈慕琼被那道信赖的目光戳了一下心窝,反覆心跳快了几下。 「啧!」赵青尽在两人中间伸出一只手,摆动了几下,「我还在呢!」 他抬手轻咳几下:「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作为备用方案,你到时候看情况不对,冲过来自己抢就行。」 说完这些,赵青尽示意了一把院子:「上吧?」 没有异议,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什么!这竟然是白修亲自锻造的神剑!?」 扯完这句话,他面如死灰一般盯着李泽手里那把,以手扶额,痛苦摇头。 没想到作为神族太子,也有睁眼说瞎话的一天。 他缓了口气,继续喊:「你说的白修,是那个山江结界的守护者,天下第一铸剑师!?」 「那不然呢,还有谁能造出这种被赋予了九种属性的神剑?」沈慕琼也提高了嗓门,一边说一边瞧瞧看着陈明远的反应。 赵青尽手指指了指屋内,压低声音:「刚才有一阵波动,从屋里传来的。」 院子里的陈明远是个诱饵,屋子里的才是掌控全局的本尊? 这倒是方便了。 沈慕琼将手放在那把剑上,轻轻一碰,剑身忽然闪过一道光泽,看起来确实比刚才锋利了不少。 赵青尽和李泽都愣住了。 「果然。」沈慕琼点头,在心中盘算了几分,又说,「只有白修锻造的剑,才能削铁如泥,皆惧。当年神族还抢过白修锻造的武器,你忘了?」 赵青尽嘴巴半张,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但还是秒懂,极为配合:「啊……啊!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十万天兵呢!」 说完,那把剑似乎发散出了光。 整个剑身纤细了不少,上面镶嵌的九颗宝石熠熠生辉,乍一看似乎是六界秘宝的级别。 「我之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吧?」沈慕琼小声说,「走进院子的瞬间,这剑一定要足够漂亮,足够绚烂。」
第225页 李泽点了下头。 「走吧。」沈慕琼推了他一把。 就见那把「破剑」,霎时间闪耀着层层电光,金色的霹雳包裹了整把剑身。 赵青尽惊呆了,他一脸不解:「这到底是?」 沈慕琼挑眉解释:「别怕,六界里擅长术法的,都不怎么懂剑。」 第184章 我何德何能,能同时认识你们两位 哦!用幻术打败幻术,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赵青尽惊呆了。 他倒抽一口凉气,竖着大拇指,发自肺腑地称赞:「你俩真不愧是师徒。」 前有叶虚谷当相柳的鱼饵,后有提升战力全靠扯。 「我何德何能,能同时认识你们两位……」赵青尽捏着自己胸口的衣衫,神情无比悲痛。 搞清楚了沈慕琼这一套的原理之后,本就更擅长忽悠的赵青尽,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你居然能搞到天下第一灵矿,锻造出这把神剑,瞧着它溢出的灵气,简直能够比肩轩辕神剑!」他看着李泽背影,一个劲地感慨,「厉害啊!」 这句话饱含真心实意,显然也打动了屋里的人。 就见李泽手里那本就已经离谱的破剑,光辉更甚,一时间无比耀眼。 「我是真没想到,这幻术的弱点会在这里。」赵青尽撇嘴,「创建这幻境的人,越是相信什么,那物件越是会具象化,是么?」 沈慕琼点了下头:「这弱点本身是仙家秘密,但有一次被我师父沈芸汐参透了,所以我才知道。」 听着她的话,赵青尽感嘆一声:「哎呀,等于说牛皮吹得越大,那剑真砍下去,就会把人真实的砍伤,是么?」 沈慕琼迟疑了。 她沉默了片刻,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没实践过,不知道。」她抬手挡着嘴角,「不重要,只要汉明相信自己是被这样的剑打伤了,只要幻境仍在,那疼就会是真的。」 她叮嘱:「别让他发现我们已经知道这里是幻境,就行。」 说完,脚下踩着厚厚的雪,沈慕琼上前一步,瞧着浑浑噩噩的陈明远,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应该叫你陈员外,还是应该叫你水虎?」 幻境里,陈明远缓缓回头,他死死盯着沈慕琼:「都是你。」他转过身,咬牙切齿,「都是你!」 陈明远攥紧了手里的拳头:「我明明,明明找到了长生不死的方法!我明明已经要成功了!你为什么要把我从画中拉出来!」 沈慕琼挑眉。 「你以为你不说,你抹掉了我的记忆,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他冷笑一声,「天真!比起逸轩长老,你太嫩了!你的本事,连他一根小手指都比不过!」 「所以,是他帮你恢復了记忆?」沈慕琼挥了下手,地上的雪飞快地聚拢成石墩的模样,她直接坐了下来。 陈明远的手攥成拳头,恶狠狠地看着她:「是两位长老!帮我重现了当时的场面!」 他指着沈慕琼:「你!你!还有你!我费尽心机,二十余年花了那么多银子,才收集好那画卷与口含玉!都是因为你们的出现,害我现在全家都死了!」他冷笑,「明明,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陈明远会控诉,属实在意料之中。 沈慕琼原先还担心眼前的陈明远是假的,现在来看,倒是如假包换的真人。 也好,省得她之后还要花时间绕弯子询问了。 「你七岁那年在扬州落水,和水虎做了一笔交易。」她问,「那时候你就已经把全家都害死了不是么?如今这笔帐,你想让我背负?」 「胡说!」陈明远格外激动,「我那时,年少不懂,只想活下去,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约定代表着什么!」 七岁那年,在扬州溺水之后,本已经失去意识,必死无疑的陈明远,却在陈家的院子里出人意料地甦醒了。 他恍恍惚惚,对陈父说起自己的遭遇。 原来,已经溺水的陈明远,在水中见到了一只青蛙头的妖怪。 妖怪以他献祭寿命为条件,保他不死。 因为扬州有供奉水虎的庙宇,当时的陈明远,自然以为自己遇到的是保护万物的水神。 听说是水神救了自己的孩子,陈父将信将疑。 为求证,他花重金请来玄月楼长老逸轩。 「逸轩长老说,我是和水神做了交易,要想活命,就得和水神平分寿命。」 当时的陈明远不明白平分寿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有寿命了。 但陈父显然明白,自己的儿子被一只妖怪乘人之危,定下了奇怪的约定。 「妖怪将约定看得很重,毁弃对妖怪的约定,就相当于否定了妖怪的存在,它必会追杀你们。」逸轩看着陈父焦急的模样,沉默片刻,从怀中拿出一块白润的玉石,「这是一块特殊的口含玉,能保尸身不腐。但需要配合一张有纸魅的画卷才能使用。」 他看着陈父:「幽冥之路有去无回,你儿子的死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被冥府使者引渡是可以预见的结局。但你若能找到那画卷,以另一种方式让他长生不死,这死局自然而然就破了。」 逸轩手里握着扇柄,微微眯眼笑起:「身为父亲的你,愿意为儿子,搏一搏么?」 陈家儿女双全,但因为夫人生下妹妹陈瑶之后,体弱多病,他又忙于家业,无心纳妾,也就只剩下陈明远这一个儿子。
第226页 若是他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陈父满脑袋想的都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看着逸轩手里的玉石,迟疑了片刻,拱手道:「请长老救救我儿!」 「去青州吧。」逸轩挥开扇子,慢慢摇着,「青州有位妖怪闻之色变的守护者在,那水虎就算追过去,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因这一句话,爱子心切的陈父,便将陈家迁到了青州城外十五里的半山腰上。 可他不知道,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他的儿子用装泡菜的罈子,将那只水虎从扬州一起带来了青州。 「我做这些,自然逃不过逸轩长老的眼睛。」陈明远看向众人,「他那么和善,为了帮我,甚至说服我爹挖了个池子。」 「而你们呢?」他怒目圆瞪,「我辛辛苦苦找来的画,我本可以摆脱那水虎,本可以从此永生的机会,就让你们毁了!」 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 李泽面无表情,沈慕琼瞭然点头。 只有赵青尽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打断他:「你讲得这么情真意切,如果不是当时我根本不在场,我真就信了。」他着实不能忍,「逸轩怎么会跟你说我在场呢?我当时人就在他们玄月楼,他是忘了么?」 第185章 扭曲的欲望 当时纸魅一事发生,赵青尽却正在追查上一案受害人的身份,人在八大门派中,根本不在青州。 如今被陈明远指控说是他毁了自己长生不死的大计,他十万个委屈:「你这也太冤枉人了。」 但沈慕琼却没停下,她看着陈明远,继续追问:「你把水虎带到青州之后,你父亲是第一个受害的?」 院子里,陈明远神情有些抗拒:「你不要信口开河,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举家搬到青州,却没能成功摆脱那水虎,陈父当时有些心灰意冷。 恰在此时,逸轩出了个主意:「既然摆脱不掉,不如好好利用。」他手里的扇子刷地合了起来,指着陈父的眉心,「好好供养着,能成你陈家的助力。」 天下妖怪云云,除了那些靠露水果子生存的妖怪,大部分食人精气才能存活的妖,必须依靠和凡人的约定。 陈明远是为了活下去,那水虎又何尝不是? 「安抚他,供养他,他会保护你的子嗣,也会将对你们的伤害降到最小。」 这个主意本身并没有问题,或者说确实是不错的解决方法。 但是有问题的是,定下约定的孩子只有七岁。 当时的陈明远,善恶不明,也没有所谓责任意识。 他脑海中简单粗暴地把所有人分成两类,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七岁的孩子,自以为掌控所有,骄傲得不可一世,欺压府内老僕,一言不合便掀桌摔碗。 府内下人唯唯诺诺不敢吭声,任他打骂。但陈明远的父亲虽然没有走考取功名的路,但也读了不少圣贤书。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这样下去,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一切为了陈明远考量,陈父严厉地训斥了他,那一次教训前所未有,陈明远被关进了禁闭室。 年少轻狂是长情,好好引导也是人心可塑,一切皆来得及。 但陈父做梦都没想到,暴怒的陈明远,对水虎许下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让他爹死! 死了,就再也不会管教他了,也再不能训斥他,关他禁闭! 阻碍他的人都得死! 他从没有想过许下这样的愿望,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他在紧闭室里一天两天,五天十天…… 暴怒的情绪逐渐缓和,无聊到极致的陈明远,终于捨得重新审视自身。 他隐隐觉得自己确实错了,但不觉得错得多离谱。 「我是被水神庇佑的人,我难道不应该拥有这个特权?」陈明远轻笑,可他的神情,他的姿态,却在处处否认自己这句话的正确性。 十五天后,他的禁闭结束了。 意识到自己之前做错了的陈明远,老老实实地去向父亲承认错误,可只看了一眼,便愣在了屋里。 原本正值壮年满头黑髮的父亲,短短十五天,就成了古稀老人的模样。 他满头花白的头髮,艰难地拄着拐杖。 十五天,青州各路医馆的大夫踏破了门槛,谁也没能瞧出个所以然。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事。 因为害怕,连一句话都没说上,陈明远转身就逃跑了。 他蹲在家里的湖水旁,双手抱头,一边啜泣一边祈求着。 可是,波光粼粼,碧波荡漾,接天莲叶漫漫荷香,岁月静好全然没有半分涟漪。 越是如此,他越是害怕。 怕到浑身颤抖,怕到想哭又不敢出声。 蹲在假山之间,被盛开的月季花割伤了手臂,鲜血涔涔,无暇顾及。 一双小手捂着自己的嘴巴,眼泪哗哗地流淌,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后悔。 到底都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哭也没有用。」逸轩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依旧笑着,注视着陈明远惊恐、害怕、震惊与羞愧的面颊。 「自己做的事情,要自己承担。」逸轩下颚微扬,「这就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他手中扇子指着正堂的方向:「你爹的命,一半给了那水虎,一半用来续你的命……」说到这,他顿了顿,「哦,你还不知道吧?你已经死了。」
第227页 这般惊悚的话语,被逸轩当着一个七岁孩子的面,波澜不惊地说出口。 微风荡漾,吹起他身上白色的衣衫,金线纹绣的彼岸花,熠熠生辉。 他手支着下颚,笑着,将陈明远与那水虎之间的约定,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说是供养,其实很难。」他手指着湖水,「他吃的是寿命,你得为他提供寿命才行。」 「你找来祭品,你得一半,他得一半,祭品死,你和它都能活。」逸轩坐在假山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你若是找不来祭品,它死的时候,你也会死。我这么讲,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吧?」 陈明远愣愣的点了下头。 「人和人剩余的寿命有定数……来,我送你个东西。」逸轩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枚金色的戒指,「你带上,这戒指一旦变黑,便是你们剩余的寿命已经不足一年,你就得找祭品了。」 看着那金灿灿的戒指,陈明远恍惚抬头:「叔叔,你会告诉我爹么?」 这个问题太天真,超出逸轩的预料之外。 他哈哈笑起,反问道:「你觉得,你爹会不知道么?」 夕阳下,他望着平静的湖面,笑着说:「你大概听不到,这是一位慈父对儿子最深沉的爱啊。」 本着对孩子的爱,明知供养那水虎这是必死的路,陈父没有反对。 如果反对,死的便是自己的儿子。 这一点,他早已经有所觉悟。 就连逸轩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为了自己的儿子,将扬州的食盐生意暂时委託出去,毫不犹豫的卖掉了扬州祖宅,举家搬迁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如果你当时不将那水虎带来,我都要被你爹感动了呢。」逸轩清清淡淡的说。 陈明远记不清逸轩当时的表情,只记得深埋在心中的感激。 他举起手,那枚金色的戒指已经通体黑色:「你们根本不懂,我为了活下去有多努力!你们只会摆出说教的嘴脸,从没有人切身实际的为我着想过!你们甚至连这么一枚小小的戒指都不曾给过我!你们有什么资格诋毁别人对我的善意!」 第186章 你这样的人,脏我的眼 看着陈明远越说越激动,赵青尽也转身堆了个雪堆,将就着坐了下来。 他歪着身子,小声问沈慕琼:「那水虎一事是真的?那戒指也是真的?」 「半真半假。」她嘆口气,「要是没接那戒指,亦或者直接去找咒禁院,兴许陈家这么多口人,都还有机会活。」 她想了想,沖陈明远道:「你就从没怀疑过逸轩的动机?没想过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此言一出,陈明远像是听笑话一样,他吊着嗓子:「八大门派之一,玄月楼的长老,济世救人,福泽天下的大修士,会害我这一个孩子?才是最奇怪的吧!」 沈慕琼点了下头。 这话她还真一时半会找不出能反驳的论据。 「你接着说,你得到这枚戒指之后,你爹怎么样了?」 她看着陈明远面色越发难看,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那金光闪闪的戒指,对他来说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恭恭敬敬地从逸轩手里拿过,带在了自己右手的食指上。 刚刚好。 再抬头,刚想说谢谢,就听见了家里僕人焦急的声音:「老爷不行了!老爷不行了!」 那天,太阳落山的时候,陈父辞世。 临终之前,只望着陈明远,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甚至没能触碰到自己最担心的儿子,便撒手人寰。 陈明远的愿望实现了。 再也没人能把他关禁闭,再也没人能训斥他。 他再也没有父亲了。 幼小的心遭此冲击,竟站在床边呆呆望着,连哭都忘记了。 他伸手,轻轻喊了一声「爹」。 床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再也不会回答。 陈明远的世界,从此开始坍塌。 从扬州奔来的亲戚,开口便是分帐,分商号,要盐场。 盖了陈家大院,刚刚搬到青州的陈家。不仅没有那么多的积蓄应付这样的场面,甚至陈明远兄妹两人,以及他们目不识丁的母亲,根本就不知道陈父留下的都有哪些财产,又价值几何,只能悲惨地任人宰割。 眨眼之间,陈明远从家境殷实的少爷,变成了没人会在乎的野孩子。 原本僕人众多的陈家大院,一夜之间只剩下他们三人。 空空荡荡的院子,寒风萧瑟,一只蜡烛,三盘贡品,灵位之下,三个人蜷缩在一起,相顾无言。 「伸出援手的,依然是逸轩长老。」他手攥得很紧。 仿佛是为了袒护那从云端坠落后,一家人脆弱的自尊,逸轩将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他蹲下身,看着灰头土脸的陈明远,意味深长道:「抢回来。」他说,「他们拿走的都是你爹一生心血,你就这样心甘情愿拱手相让?」 他注视着陈明远:「你有那个抢回来的资本,也有那个抢回来的道义。」 说完这些,他便转身离开。 一锭金子,让整个陈家重振旗鼓。 仿佛那几天的落魄,全是眨眼云烟。 经此一事,七岁的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懂得了藏拙,懂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也许是为了赎罪,也许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动力,陈明远拼命地学习经商,利用身旁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拼命地往上爬。
第228页 只是…… 他有心夺回失去的一切,却没有寿命了。 戒指变黑,刚刚十岁的他只剩一年。 不甘心,不认输,不想。 恨,愤怒,不顾一切的仇恨让他抓狂。 那一年,他母亲被诊断出不治之症。 那一年,他跪在父亲的灵位前,许下了第二个愿望。 他要用母亲剩余的寿命,让自己活得再久一点,距离报仇就能再近一些! 幻境里的雪渐渐停了,四周仍旧一片灰濛。 「龟龟……」赵青尽倒抽一口凉气,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的词彙,可不论是「畜生」还是「混帐」,都觉得缺点意思。他最终双手抱胸,衷心感慨:「厉害啊。别人报仇,十年不晚,你报仇,先杀全家。」 「啧。」沈慕琼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别打断,他正说到关键的地方。」 赵青尽哑然,连续点了好几下头。 「也就是说,你父母都是为了给你续命才死的?续命之后,你陆陆续续将亲戚都杀死了,对么?」 陈明远笑了:「对。」他擦了一下嘴角,「就像我父亲死的时候他们来分家产一样,他们死的时候,我也在最快的时间去分他们的遗产。」说到这,他面颊冷了,「但我发现他们早就挥霍一空,没剩下什么,分到我手里的,就更少了。」 他看着沈慕琼,字字铿锵地质问:「所以,我把整个陈家血脉全部杀死,这样我就是唯一的遗产继承人了!」 「你缺那点钱?」沈慕琼蹙眉。 根据调查的结果,将黑手伸到旁系亲戚家的时候,陈明远早已经腰财万贯。 他不可能缺那么一点碎银。 眼前的男人也很诚实,他摇头:「我不缺。」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但我这里怎么会忘记他们落井下石的嘴脸呢!」 沈慕琼懂了。 他的杀戮,一来是为了泄愤,二来是为了活下去。 她试探性的多问了一句:「你妹妹的未婚夫,应该不是你的仇人吧,为什么连他们也不放过?」 陈明远听到这句话,目光里有了几分惊讶。 他考究的看着沈慕琼,少见的称赞:「倒是小看了沈大人,竟然连这些都已经知道了么?」 他想了想,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他们不配。」 他仰起头:「区区书生,也想娶我陈明远的妹妹?!他们祖上三代的财富还不如我小拇指肚大,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新丰也是?」沈慕琼看着他,「死在青州,体内被人塞了妖丹的张新丰也是?」 「对,他也是。」陈明远背手,「是我在逸轩长老手里,为他买了一枚妖丹,我以为他能有点出息,起码变成一个对我有些用的妖怪!」 「你要妖怪干什么?」她追问。 「干什么?」陈明远指着手上的戒指,「人的寿命有限,可妖怪的寿命是无限的!我好不容易弄到的纸魅!被你们杀掉带走,我为了活下去,只能自己再想其他的办法!如今你竟然问我要妖怪干什么!我当然是为了寿命!为了活下去!」 相顾无言,沈慕琼沉默了片刻:「好……我已经都了解了。」 陈明远更加激动:「你了解个屁!你怎么可能会了解我的痛苦!」 「我不需要了解你的痛苦。」沈慕琼斩钉截铁,「你连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为自己的逃避创造藉口……」 「你这样的人,脏我的眼。」 陈明远愣住了。 此时此刻,沈慕琼头上一对鹿角缓缓而出,晶莹剔透,她不疾不徐道:「想问的我都问完了,你可以让开了。不要挡着我们六界第一神剑发挥。」 第187章 我们做一笔交易怎么样 院子里,陈明远有些发愣。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伸手抠了抠耳朵,满脸震惊:「你们……你们都体会不到我的辛苦的么?」 眼前三人齐刷刷摇头。 「就不觉得我走到如今不容易的么?就没有一点同情心的么?」 「啧。」赵青尽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让路,「你快让开吧,陈家有你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屋檐下,低垂的冰条猝然而落,砸在雪地里,发出噗的声音。 陈明远难以置信:「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我还怎么说?」赵青尽嫌弃道,「杀父杀母,杀所有的亲戚,这一切的起点是因为谁?是谁不顾一切许下那种愿望?是有人逼着你让你这么干的么?」 被戳到了最痛的地方,陈明远脸上的每一块肉都在颤抖。 他怒目圆瞪,大口的喘息着:「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醒醒吧!」赵青尽冷笑一声,「你会走到如今,全靠你自己,生也罢,死也罢,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 但这些话,陈明远根本听不进去。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死死注视着面前的三个人,也没有退却的模样。 「果然是一群阴险小人,逸轩长老说的没错。」他冷笑一声看着沈慕琼,「我原以为沈大人能有多高贵,京城沈国公的嫡女?呵!竟不想也是一只卑贱的妖!」 话音刚落,李泽身上的杀气便如一道气浪,吹起地上的雪花,迷了陈明远的眼睛。
第229页 沈慕琼不急,她拦了一下李泽。 「因为我是妖,所以我更了解妖怪。」 「原本,我不想说太多,你就这样带着自己的愚蠢死得不明不白,也是一种仁慈。」她看着陈明远,摇头,「你若是知道真相,兴许比死还难受。」 她拿出身后戒尺,轻轻拍着手心:「你当年落水,与水虎的约定本身没有什么价值,与妖怪做约定,不是口头同意了就行的。」 她伸手,指着陈明远的手指:「你口中那个为你着想的逸轩长老,若是没给你那一枚戒指,你若是不带上,你爹不会死。那水虎会因为捞不着好处,自己离开。」 沈慕琼微微一笑:「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逸轩?你就没想过,你爹没落过湖,又怎么会被吸走寿命?」 陈明远愣住了。 这是他视而不见许多年的盲点。 「其他所有被水虎吸走寿命的人,都落水过吧?你母亲,你亲戚,哪个没有落水过?为什么只有你爹,仅凭两句气头上的许愿,就会死呢?」她望着陈明远,指着他手上的戒指,没有继续往下说。 「媒介之物,一旦带上,就再也不能摘下来。要么你被妖怪奴役,要么你死在这。」她毫不客气,「你七岁就该死,却没死成,因为你早就已经是水伥了。」 这些话,陈明远都是第一次听说。 他站在原地只动摇了半分,便否认:「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信!」 「你信不信和我没关系。」沈慕琼浅笑盈盈,「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已经死过两次了,事不过三,我不会救你第三次。」 「两次?」陈明远疑惑。 「果然啊,这傢伙比起家人的命,更在意自己的命。」赵青尽小声埋汰,「你说半天他都没反应,你一说他死了两次这反应就来了。就这种人,你们当时是怎么想着把他救了的?」 沈慕琼没说话,她依然注视着陈明远,手里的戒尺敲了两下手心:「虽然不知道你是以什么形式了解纸魅一事,但……」她顿了顿,「我既然能把你的三天时间抹掉,便也能把你的三天时间还回来。」 她手心里一团青色的光,像是抛球一般甩了出去。 只一瞬,陈明远的眼眸失了焦。 他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失去的记忆如汹涌的波涛,一瞬间淹没陈明远的全身。 大约是看到自己是怎么被纸魅迷惑,看到不仅没有长生,还差点成了纸魅的口粮。 又看到是怎么被咒禁院救回来,怎么被罗汉堂灭口…… 陈明远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沈慕琼乘热打铁,击溃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你以为的,终究只是你以为。」她俯身瞧着缓缓瘫坐在地的陈明远,「陈员外,你听到的和你经歷的,应该相信哪一个?我觉得作为商人的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他抬头,愣愣的瞧着沈慕琼,此时此刻才颤抖着、惶恐着说:「他说,他们说,说我在这拖着你们,就能给我一颗成为大妖怪的妖丹,我就能,我就能长生不死……」 他眼神渐渐涣散,低头看着地面的雪。 原本说的豪情万丈的长生不死一事,此时声音细若蚊蝇。 比起外人千万言语,亲身经歷显然更有说服力。 他经歷过和纸魅融在一起,逐渐被吞噬自我的恐惧,又被当成弃子一般,被罗汉堂药童射来贯穿胸口的长箭。 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与恐惧,让陈明远害怕的认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虚假。 就在他要说出全部的节骨眼上,忽然传来拍手声。 啪、啪、啪。 众人一愣,抬头看向屋檐。 逸轩一身白衣,翩然的坐在屋檐上。 他依然恭敬体面,自上而下的颔首致意:「诸位,许久未见。」他依然浅笑,「不亏是你,又让我见识了一次咒禁院的实力。」他手里的扇子半开,眼眸犀利如刀,「沈慕琼,我们做一笔交易怎么样?」 君子无双,异乡如玉,由是如今,姿态端方。 他眉眼之间难掩笑意,仿佛运筹帷幄,丝毫不把眼前三人放在眼里。 沈慕琼起身,站在院子里,冷言:「你要干什么?」 逸轩看着她警惕的样子,哈哈笑起:「不要这么紧张,就算我针对全六界,你不挡我,我断然不会杀你。」 他从容不迫的合起扇子,从屋檐翩然而下,话音和煦:「我要一样东西。」 逸轩上前一步,当着众人的面,居然拱手行礼:「藏书阁内,供奉台之旁,有一把没做完的扇子。」 即便他礼数周全,目光中没有杀意,可说的话却字字铿锵,不容置喙。 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她们没有拒绝的权利。 「我,只要那把扇子。」他指着已经瘫坐在地的陈明远,「用我养了二十多年的狗,用他妹妹的命,诚心诚意的来和你换。」 第188章 输出基本靠吹 低沉灰暗的天空下,沈慕琼面无表情的看着逸轩。 她思索几分:「我就算现在回去拿,也需要时间。」 逸轩笑起:「你不是需要时间去拿,你是需要时间让陈明远活得久一点,你好知道的多一些。」 被戳穿念头,沈慕琼脸色不那么好看。 她深吸一口气,强硬道:「那就算了。」她说,「那扇子的价值,远远比这几个凡人的命重要。」
第230页 听到这话,逸轩微微眯眼,目光里竟然多了几分钦佩。 他瞭然点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让个步。」他望着沈慕琼,「一个时辰,怎么样?」 沈慕琼不解。 「除了陈瑶的命,我让这条狗再多活一个时辰,你觉得如何?」 不等沈慕琼回应,逸轩又退回了屋檐上:「不管你同意与否,也只有一个时辰。」他轻笑,「把那扇子送到土地神像前,自然有人会去拿。」 说完,他转身如一道烟尘,消失不见。 院里气氛诡异。 陈明远似乎听懂了逸轩的话,着急火燎地跪在沈慕琼面前:「沈、沈大人救我!沈大人救我!」 话没说完,房门砰的一声开了。 汉明站在屋檐下伸了个懒腰,埋汰了两句:「那个傢伙,多管闲事。」他看着沈慕琼,咧嘴一笑:「你们要是死了,这一个时辰就自动结束了哈!」 「哎呀……」他目光落在李泽手里那把比太阳都耀眼的剑上,「来,让我见识见识六界第一神剑的本事!」 轰隆隆几声,四周屋倒房倾。 沈慕琼一把抓着陈明远,在烟尘里跑出去几十米。 她再回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鬼车、相柳、以及另一个头回见到,酷似人形的妖物。 「咳咳咳!这是什么东西?」从灰尘里跌跌撞撞跑出来的赵青尽,瞧着空中漂浮的「人」,一头雾水。 只有李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后退的模样。 沈慕琼注视着空中有鸟嘴的「人」,眉头紧皱:「这是驩兜,南荒四凶之一。」 南方有人,人面鸟嘴,身后有黑色双翅,但不能飞。食海中鱼,兇狠残暴,面对敌人至死方休。 「青尽,你就地审问陈明远,问出来多少算多少!」沈慕琼紧握戒尺,往李泽身后跑过去。 她不理解。 幻境里怎么会出现这么强大的妖怪? 驩兜擅长近战,沈慕琼越是靠近,越是感受到凛冽的剑气。 她躲在残垣断壁后面,看着李泽艰难应对。 就算是李泽,面对南荒四凶也应对艰难,再加上鬼车和相柳的干扰,几招下来,讨不到半分好处。 沈慕琼望着那驩兜流畅的动作,心中疑惑越来越深。 不应该啊。 如果从幻境生成的规则来想,只有见过才能构建出一模一样的外观,只有交手过,才能復刻出一样的招式。 凭空捏造,是捏不出这么精细,这么真实的妖怪的。 沈慕琼不得不考虑另外一个可能,就是汉明曾经与驩兜对战过。 但……二十七八年前之前,驩兜已经被沈芸汐诛杀。 这一切像是拼图的碎片,每一片之间慢慢产生了联繫。 汉明与驩兜对战,沈芸汐诛杀了驩兜,二十三年前逸轩带给叶虚谷一个叫芸汐的女人,她和大妖沈芸汐,死在同一天…… 再加上方才逸轩交换的那把扇子,是曾经沈芸汐一点一点学着,自己制作却没有做完的半成品,沈慕琼一直当成宝贝珍惜着的物件…… 以及在李泽的记忆里,沈慕琼坐在龙柱下,逸轩那句奇怪的话:你若再次见到她,记得讲讲你的所见所闻。问问她,当年宁死都没有跟我走,后不后悔? 这一切的一切,沿着宿命的光芒,自星辰中,从万物里,带着因果的轨迹,将破碎的拼图组合在一起。 如今,沈慕琼不得不正视一个现实:逸轩也好,汉明也罢,都和她的师父沈芸汐有牵扯。 也因此,整个罗汉堂,整个破灭结界的计划,也和沈芸汐难逃干系。 想到这里,沈慕琼到处一口凉气。 可她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轰的一声,李泽被驩兜打出了一道残影,他脚下不稳,擦着地面踏出深深的冲击痕迹。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沈慕琼焦急地往李泽的方向跑过去。直到看着他毫髮无损地站在灰烬里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才松了口气。 「棘手?」沈慕琼问。 李泽微微笑起,温柔道:「你往后站。」 只说了这轻飘飘一句,便又沖了上去。 怎么办? 沈慕琼看着他周旋在三人之间,怎么都不像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她站在原地,来回踱步,思量着应对的办法。 「不应该啊!」忽然,赵青尽说,「驩兜本是神族,这傢伙根本不会用剑,他是用长枪的啊!怎么可能接得住李泽的剑?」 「你认识?」沈慕琼惊讶道。 「那当然,说起来也算是我七大姑八大姨之一的么!」 他说完,就听那驩兜一声嚎叫,手里的长剑被李泽打飞在地。 那把剑稳稳戳进地面,就落在离三人不远的地方。 陈明远早已经吓傻,整个人啊啊的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不是我不想审啊,他现在这样子,又哭又笑的,还尿裤子,我也没办法啊!」 沈慕琼点了下头。 她抬头看着那驩兜,眼睁睁看着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把长枪…… 她试探性地大声说:「长枪也没用,李泽那把剑,六界第一,削铁如泥。那种长枪,不出三招就得断。」 怎么可能! 赵青尽连连摆手:「那可不是你……」
第231页 他话说了一半,驩兜的长枪接下第三剑的时候,砰的一声断了。 赵青尽都懵了。 那可是驩兜啊,上古神族之一,尧的臣子,炎融的儿子,鲧的孙子,鼎鼎大名的南荒四凶,神族听了头皮发麻,仙族遇上百万皆陨。 这种级别的,居然接不了李泽的三下? 「你开什么玩笑,李泽那把剑,可是一剑一只鬼车,说得保守一点,那鬼车都最多只能支撑三下。」 话到了这里,赵青尽懂了。 用幻术打败幻术,换句话,那就是输出基本靠吹呗! 他竖起手指:「要什么一剑……那剑气一碰,就得死!」他一本正经开始胡诌,「还记得穆庄吧?李泽连剑都没出鞘,这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我敢打赌,这一战,最多还剩下半柱香。」 「他的剑法本身就无人能敌,神挡杀神,仙挡诛仙,同惧又不是胡说八道!你看看这一剑,星辰陨落!」 说完,天空落下一道道流星雨。 「再看下一剑,大地为之震颤!」 语毕,众人脚下抖三抖。 「龟龟!」赵青尽吹到了兴头上,拍一把大腿,「就试问!整个六界谁人能是他李泽的对手!」 第189章 你们是哪根筋搭错了,要碰这个瓷 整个幻境轰轰作响。 沈慕琼认识赵青尽五六年,第一次知道他吹捧人的话是张口就来。 「那神乎其神的剑法,六界第一的实力,别说区区一个驩兜,就算再来一个驩兜,也全然不是李泽的对手哇!」 「青州的守护神,凡间的守护神,六界的守护神!当之无愧!」 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吹得李泽几十道金光护体,没多久就把眼前的三只妖怪收拾了个干净。 躲在暗处的汉明,此时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大口地喘着气。 沈慕琼踱步上前,她知道,汉明被赵青尽的话牵着鼻子走,消耗了太多的术法,此时已经力不从心。 再加上操控那三只妖怪,承受李泽一连串的攻击,体力上也逐渐支撑不住。 善于操控幻境的修士,和沈慕琼一样,最大的弱点便是在近战中没有什么持久的战力。 只要体力跟不上,马上就会居于下风。 汉明啐一口血沫,手臂抹了一把嘴角,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两人:「你们俩,是早就看穿这里是幻境了吧!」他抬手,指着后面的赵青尽,「这傢伙嘴真碎,逼逼叨叨,他是故意的吧?」 沈慕琼回头望了一眼,就见赵青尽很懂,他趁着这个空档,赶紧带着陈明远往远处熘。 「说他两句,他还跑了!」汉明大口喘气,也不装了,干脆往地上一趟,摆成一个大字,「我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身材高大健硕,比李泽还要高出半头,此时躺在地上活像是个赌气的孩子。 「在你的地盘,怎么可能杀得死你?」沈慕琼上前一步,站在汉明身旁,「你认识沈芸汐么?」 听到这个问题,汉明躺在地上哈哈笑起:「沈慕琼,你是傻子么?」他说,「沈芸汐是玄月楼的小师妹,我的师妹!师妹啊!」他指着沈慕琼的眉心,「你得尊称我一声师叔啊!」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 沈慕琼摇头:「我说的是京城咒禁院的创始人,妖族第一大妖沈芸汐。」 汉明的眼眸愣了一下,他明显有些惊讶。 「我师父活了万年,她唯一的师兄乃是九尾妖狐白修。」沈慕琼冷冷地说,「区区玄月楼一个凡人修士,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师父?你们是哪根筋搭错了,要碰这个瓷?」 她的目光自上而下倾斜而来,让躺在地上的汉明一时间哑然。 他竟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不可能啊。」汉明疑惑地看着她,「她在玄月楼百年,难不成你要告诉我,我脑袋里记得的那些都是假的?」 「是谁告诉你,我是她徒弟?」沈慕琼追问。 汉明想了想,刚要开口,四周却山崩地裂一样坍塌了起来。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坐起:「哎那个傢伙!」 看着沈慕琼和李泽,汉明虽然疑惑,却没有时间多说,只拱手咂嘴:「两位,后会有期!」 「别走!是谁说我是沈芸汐的……」沈慕琼话没说完,幻境中暴风顿起,两人眼前一片白茫茫。 她背过身,躲着暴风,艰难地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身前,李泽将她护住,两人才勉强站稳。 那之后,四周忽然安静。 等沈慕琼缓缓睁眼,陈家的院子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飞扬的小雪零星地落在两人的肩头上,冰凉的触感格外真实。 陈家一众僕从都诧异的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人。直到赵青尽的一声唿喊,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陈明远倒在赵青尽的怀里,大张着嘴巴。 他唿吸得极为艰难,手却紧紧攥着他的领口没有放松。 沈慕琼忙走上前。 见她来了,陈明远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陈家……陈家……陈家的银子,有八成……都,都给了罗汉堂。他们,他们在青州城外的捕风亭,造了个,造了个纯金的像!」 他越说,喘息越大,声音越是尖锐。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逸轩,通过陈家的商队,在找一个守护者。」他面露痛苦,挣扎扭曲,「找……找龙柱的守护者!」
第232页 说完这些,陈明远连唿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撑大双眼,望着沈慕琼:「瑶儿!瑶儿就摆脱你了!救救她!救救她吧!」 飞雪依然,天地一色。 陈明远没了动作,也没了下一句话。 他就那样望着沈慕琼,保持着最后一个姿势,连神情也没有变化。 直到手指上漆黑的戒指,化成一道飘渺的黑烟随风而去,众人才嘆口气。 沈慕琼看着一旁震惊不已的管家,颔首躬身:「节哀。」 这是一场迟来了近四十年的死亡。 用无数人的寿命换来的四十年,在此时此刻,终于画上了句号。 陈家院子里,荷花池上,几道亮白色的光辉腾空而起,如流星逆行,回归了天际。 当中一条,落在了陈瑶的院子里。 陈明远死了,与他有均分寿命约定的水虎,自然也就死了。 没来得及被收割寿命的陈瑶,死里逃生。 丫鬟一路跑来,口中大喊着——「太好太好了,小姐恢復了!小姐恢復了!」 陈府一日之内经歷了太多,府里众人,仿佛身在冬夏的交界点。 喜也不是,悲也不是。 沈慕琼看着陈瑶院子的方向,想起逸轩说的话,深吸一口气:「走。」她说,「我们还得送扇子去。」 「你真给啊?」赵青尽惊唿,「那可是……」 看着沈慕琼没有情绪的侧颜,他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沈慕琼伸手接了两朵雪花,有些无奈的笑了:「比起一条命,也值了。」 珍藏几十年的扇子,沈芸汐留给沈慕琼最后的遗物,就这样从世子府的藏书阁内,包裹着几层锦布,放在了交界处那尊土地像的正前方。 她缓缓起身,石像后站着的少女,安静的望着她。 沈慕琼愣了一下。 少女披着白色的斗篷,叫上套着一只带铃铛的脚环,一头白髮格外显眼。 她面无表情的望着沈慕琼。 那清冷的气质,以及相似度极高的面庞……沈慕琼差点将她错认成沈芸汐。 「长老大人说了,他会遵守约定。」少女将扇子拾起。 「你叫什么名字?」沈慕琼望着她,「你……你知道我是谁么?」 少女不解,歪头看着她:「无可奉告。」 「你和沈芸汐是什么关系?」沈慕琼追问。 却见少女摇头:「长老大人说了,无可奉告。」 见状,沈慕琼只能放弃。 她望着少女,目光好似透过她看到了沈芸汐一般:「真像。」她说,「你和沈芸汐,有同一张脸。」 第190章 半价交个朋友 始终没什么表情的少女,此时才有些反应。 她本转身要走,闻言又停住了脚步,诧异地看着沈慕琼:「什么?」 「我说,你和我师父沈芸汐,长得一模一样。」沈慕琼声音柔和了不少,「她也是你这样的白髮,喜欢披着斗篷,带脚铃。」 说完,沈慕琼深吸一口气:「罢了,多问些问题,你也不会回答。替我转告逸轩,他若是敢用此物做坏事,天涯海角,掘地三尺,我也会把他找出来。」 「师父一生都觉凡人可爱,这物件若是能救一个凡人……」她说到这,只觉得鼻尖有些酸涩,转身大步离开。 身后,石像旁,少女仍旧愣愣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许久,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眼底闪过一丝惊恐,一丝诧异。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长得像沈芸汐。 像一个和她的名字几乎没有区别的另一人。 沈芸汐和云溪,她将两个名字在心里默默念了很多遍。 手里那把扇子,越捏越紧。 和约定的一样,陈瑶的身体康復得很快。 叶虚谷接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了过去,他站在床边点头:「别老躺着,起来走走。」说完,开了副方子,「经此一折腾,你身子元气大伤,得花时间好好调理一下。这副药抓三天的量,小火慢煮一个时辰,加三片厚姜,红枣全部切开。」 他将方子递给一旁的管家,这才示意等在一旁的沈慕琼:「成了,问吧,没什么大事。」他笑眯眯道,「得亏我那补气养血丸,不至于太虚弱。」 屋里,沈慕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有些犹豫。 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沈大人但言无妨。」陈瑶抿嘴,「先前赵大人离开时,已经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告诉我了。」 她垂头,干瘪瘪地说:「给青州府添麻烦了。」 「别这么讲。」沈慕琼摇头,「本就是分内之事,何来麻烦一说。」 她深吸一口气:「只是如今你大病初癒,身子还没好利索,就着急询问你问题,我确实有些愧疚。」 陈瑶摇头:「哪里的话,我这条命,多亏青州府衙的诸位大人,不然此时陈瑶早已经是白骨一具。」她淡笑着说,「沈大人有哪些问题,只管开口便是。」 沈慕琼点头:「陈姑娘对陈家的生意熟悉么?」 闻言,陈瑶面露难色:「这……这我确实不太了解。」她顿了顿,「但如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祖上奋斗几代的家业,不能断在我手里,我准备接掌整个陈家。虽然想得到有多难,可我也要试一试。」
第233页 她神情暗淡了下来:「我不会和哥哥一样的,我不会逃避。」 她两手手指交叠在一起,放在身前的被子上。 可手指依然来迴转动,难掩心中的忐忑不安。 沈慕琼抬手指了下和李泽一起站在门外等候的叶虚谷,柔声道:「那位叶神医,悬壶济世许多年,经营之道,帐本的规则,手里的僕人怎么分管,多少都有些经验。反正你一副药三天,也就意味着每三天要见他一次,趁机问问,兴许能有助益。」 陈瑶愣了下:「可是……我见叶神医气度不凡,谈吐之间颇有修养,我这样请他帮忙,会不会太麻烦他了。」 气度不凡,颇有修养…… 沈慕琼瞧着陈瑶不像是恭维的样子,有些忍不住笑了。 「没事的,他是个热心肠,特别乐意帮助青州籍,只管放心去问就好。」她垂眸,「既然你不知道陈家生意的具体事项,那我想请你允许我查看陈家帐房。」 「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陈瑶不解。 「不能说是不同寻常……」沈慕琼想了想,「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并非凡人。」 陈瑶点了下头。 能对付水虎,能同八大门派长老交涉,这样的人绝非一般。 「我是妖。」她说,「叶神医也是。」 这倒是有些出乎陈瑶的预料。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因为罗汉堂盯上了陈家。若你一无所知,日后我们离开之后,怕再生什么意外。」沈慕琼指着头顶,「你看。」 那一对晶莹剔透的鹿角,霎时间将屋内照耀得五光十色。 陈瑶有些好奇,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摸一摸。 沈慕琼瞧着她惊讶的面庞,稍稍躬身,让她轻轻触碰了一下。 「竟然是真的!」她有些难以置信。 「是真的。」沈慕琼笑起,她收了鹿角,郑重道,「你哥哥死前曾说,自己为罗汉堂捐赠了很多银两,塑了一尊像。实不相瞒,我们此时正在追查罗汉堂铸造的那尊像。青州近些年来几桩血案皆与此事有关,目前……陈家的帐本,可能是唯一留存的物证了。」 听到这话,陈瑶忽然沉默。 她像是在权衡思量着些什么,半晌,侧身,从自己床头的暗盒里,取出一把钥匙。 「张新丰死后,有一日哥哥夜里探望我时曾说:若有一日,我遭遇不测,就到唐氏典当把盒子换出来。」她望着沈慕琼,「如果是沈大人的话……」 陈瑶牵起沈慕琼的手,将钥匙放进她的手心里,勾唇笑了。 那瞬间,沈慕琼便觉得手里的钥匙重千金。 「家里的帐房自然也配合沈大人调查,我会传话下去,日后这里,就是沈大人半个家。」 她是真的信赖沈慕琼。 生死关头,一夜看透了人心。 「沈大人是不是妖怪,对我而言,没什么不同。」陈瑶笑起,「您对我来说,是恩人。是人是妖,是神是魔,也都不能掩盖您是恩人这件事。」 听着这样的话语,握着手中的钥匙,沈慕琼觉得心里暖暖的。 仿佛所做一切,都值得了。 从屋内出来,她心情很好,看着等在门口的李泽和叶虚谷,笑容满面的举起手里的钥匙晃了晃:「新收穫。」 她把钥匙给了李泽:「让你的暗影们把盒子兑出来,我们先去帐房看一看。」 「哎!那我呢!」叶虚谷追在身后,「我干啥啊?」 沈慕琼顿了下脚步,指着身后屋子:「人家陈瑶康復需要一点一点来,你作为一代神医你得守着点啊,万一摔了呢?再说了,陈家商队可是走南闯北,大梁每一个州郡都有他们的商号,你不得趁机和未来的陈家当家打好关系,你那些神仙膏、补气养血丹、固元丹……要是能得陈家商队的帮忙,不得赚发了!」 「哦!」叶虚谷果然一点就通,怀里摸出来一盒神仙膏,「我这就先去半价交个朋友。」 他转身就走。 「难道不应该是送?」沈慕琼无语。 话音刚落,身后轰的一声。 她转头看过去,不远处腾起一朵巨大的黑烟,转瞬火光滔天。 「不好了!帐房走水了!」 第191章 斩草除根 「不愧是逸轩,手段不敢恭维。」 大火刚灭,整个帐房只剩下半片石墙,几个石墩。 别说是一本帐册,连个还能辨认出来的灰烬都翻找不出一片。 沈慕琼不悦:「说给一个时辰,结果把在幻境里的时间也算上,放过了陈瑶,却没放过陈家。」她深吸一口气,这才从袖兜里拿出烧得只剩下一小把的香。 幸好有所预计,在幻境中沈慕琼提前做了准备。 「现在只能指望汉明曾经看过这屋里的帐册了。」她说完,将手里的香抛在空中,一脚踏上地面的阴影,香把登时稳稳停在空中。 时逢冬日,落影很短。 她身上发散出微微的青光,脚尖拖着香的影子,慢慢转动。 众人皆惊。 烧得光秃秃的院子,那些破碎的瓦片,吹飞的灰烬,此时正逆风而来,慢慢聚集在一起。 时光倒流,墩子里的红柱自下而上恢復如初,瓦片像是鱼鳞一般极有规则地跳回屋顶。 门窗完好,屋内的博古架与四散的书,也一本一本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第234页 甚至还有幻境中李泽使用的那把剑,也挂在墙上,完好如初。 只有院子里烧得焦黑的花朵,丝毫没有变化。 屋内一张长方桌,桌上天平稳固。 沈慕琼随手扯出一本帐册翻了翻,奇蹟般地瞧见上面依然有字。 「没想到汉明那么粗狂的人,这里不少册子他都翻阅过。」背对着陈府的管家,她叮嘱道,「有一些帐册上无字,确实是我能力范围之外,还望见谅。」 「沈大人哪里的话。」老管家躬身致意,「大人能恢復这帐房,已是大恩大德。」 管家走到桌后,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盒子:「沈大人可否将我家小姐交给您的钥匙,借老朽一用?」 钥匙? 沈慕琼走上前,探头望去,这才瞧见他拿下的盒子里,打开之后,里面还有一个带锁的盒子。 她环顾四下,确定了没有危险,才把钥匙递给管家。 那枯藁的手指接过钥匙,插在其中一个孔里,而后管家又从脖子里沿着一根红线,又扯出一把钥匙:「当年,老爷命人打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箱子,其中一只藏在典当行里。」 管家将另一枚钥匙也插进孔中,两手同时往里推,就听盒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后,弹开了一条缝。 他这才把钥匙一起拔出,两手恭敬地交给沈慕琼:「另一个盒子,也是这种开法。」 他边开边说:「盒子里是同罗汉堂交易的真实帐册,典当行那一份是老爷亲手誊抄的,两本……」 话没说完,就见刚开启的盒子里飞出一团黑雾,管家像是被人扼住喉咙,踉跄地摔倒在地上。 「老先生!」沈慕琼忙冲上前。 可管家指着盒子,许久,手垂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 他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死不瞑目。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恍然。 沈慕琼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人就这么一命归西。 她脑海中嗡嗡作响,片刻之后,才伸手将他的双眼阖上,轻轻地说:「一路走好。」 等叶虚谷赶到,管家的尸体已经被安置在屋子避光的地方,盖着一层麻布。 叶虚谷看看神情沉重的沈慕琼,又看看一言不发的李泽,踟蹰了半天才挽起袖子,埋汰道:「这我不擅长验尸啊!要不然还是喊赵青尽来?」 沈慕琼摇头:「你懂毒。」她指着管家的尸体,「是什么毒你认识么?」 「毒?」叶虚谷轻轻掀开麻布,「你说仔细点。」 「发生的太快,只瞧见一团黑雾被他吸进去了,之后整个人立马就不行了。」 叶虚谷神色肃然,瞧着管家的尸体沉思片刻,他伸手抓起管家的手指,并无异常。 撑开眼皮,不见血点。口唇颜色依旧红润,除了没有心跳,没有脉搏,乍一看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这……这谁能瞧出来是什么毒啊,一点异常都没有啊。」 说完,叶虚谷出于习惯,伸手在脖颈上按压了一下。 他神情骤变,扬起手将袖子往下拽得更狠了一点。 来回摸了很多下,叶虚谷确定管家的脖颈很硬,硬到像是根铁棍。 他收回手,少见的郑重:「你们有没有听过一种祭祀的形式,人死之后,将头摆在祭坛上。等脑袋里的血滴干净之后,那些血就成了被祭祀者的血肉?」 转身看着沈慕琼和李泽,他格外肃然:「当年我在妖族苗人一族附近生活的时候,曾听过这个邪恶的祭祀,号称可以起死回生。那团黑雾,则是为了死者脑袋不下垂,从蝎毒中练出的诅咒,可以瞬间致人死亡,令其保持与生前无异的状态。」 「可是苗人一族已经灭亡了,提炼这诅咒的方式,按说也应该失传了才对。」叶虚谷深吸一口气,十分不解。 屋里寒凉,沈慕琼背手而立,许久才点头。 若叶虚谷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先前死在罗汉堂手里,被取血的那些人,都有脖颈僵硬的特点,恐怕大多都是死在这个诅咒上。 她转身看着身后空空荡荡的盒子,拳头攥的很紧。 逸轩也好,汉明也罢,是真的不惜要和咒禁院撕破脸,甚至杀死沈慕琼,也要对抗到底。 为什么呢?!沈慕琼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们这样无畏?这样视苍生为蝼蚁,不把凡人当人看? 她不理解,也想不通。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天下没有无动机的杀戮。 哪怕是单纯的对生活不满,亦或者单纯的享受别人的痛苦,也都能称得上是动机。 本就在仙门之中过得好好的,和凡世没有什么交集的八大门派,和妖族也没有什么过节的他们,怎么突然针对起四大结界? 沈慕琼顿了下脚步。 她站在院子里,脑海中闪过一道光。 「对啊……」她愣愣的回眸,看着身在身后始终不语的李泽,「他们针对的,会不会根本不是四大结界,也根本不是妖族。」 沈慕琼满面震惊:「逸轩针对的,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凡人?都是这凡间?是六界里的凡尘而已?」 第192章 不靠谱的师父,教出离谱的徒弟 小雪渐停,返程路上,沈慕琼一直沉默。 李泽几次想开口,却都因为她那极为严肃的神情而却步。
第235页 这样奇怪的沉默一直保持到天黑,世子府前,沈慕琼从车上跳下来,甚至没有等李泽一起,就自顾自的往里走去。 「两位拌嘴了?」张娘端着盛食轩的点心,担忧地看着李泽,「世子大人要让着些沈姑娘啊。」 李泽没说话,接过她手里的点心盘子:「我来吧。」 夜风吹过,炭火燃着,跳动的火星似乎与银河唿应,彼此对望。 沈慕琼来回踱步,自万缘客栈的连环案开始,再到陈家纸魅,包括后续的刘宋老虎和赵梅娘火烧案,结合骨肉分离的魏氏与鬼车,将这些案件统统復盘之后,就会发现罗汉堂的影子无处不在。 案发虽多,咒禁院也没闲着,顺藤摸瓜地查上去。如今已经得知罗汉堂实际掌控者的真实身份。 可是…… 她始终不能理解逸轩做这些的动机。 他为了成事,拉拢神族的时候,表面上说是为了接管四大结界,若再功利一切,好似是为了结界背后的那四样宝贝。 但是,曾经通过李泽的记忆看到未来发生一切的沈慕琼,并不相信这个理由。 当时他在皇城之下毁灭龙柱之后,忽然间消失不见了。 凡世变成地狱一般模样,六界坍塌,混乱不堪的时候,就再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仿佛他已经功成身退一般,不问世事了。 不论从什么角度,沈慕琼都不能理解。 他是个修士啊!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身在其中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步步害死这么多生灵,之后就消失不见。 做这一切,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李泽端着手里的点心,站在门口,抬手敲了两下门柱,「七年之后,龙柱坍塌,我曾走遍六界,只为了找到他,找到金刚罗汉。」 他另一手提了下衣摆,迈过门槛,将点心放在桌上。 「彼时一心为你復仇,天上地下,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李泽捏起一块紫米桑葚糕,递给沈慕琼,「但却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他垂眸,神色像是受伤的孩子:「我找到金刚罗汉的时候,四个金刚罗汉全部被肢解,像是用完就被抛弃了一样,扔在荒无人烟的崑崙之巅。」 李泽话里稍稍有些丧气:「我没能找到杀你的人。」 他这般委屈,让沈慕琼一时不知所措。 「还没发生。」她说,「都还没发生。」 望着李泽的面颊,沈慕琼将手里的点心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不会再发生的。」他笑起,「我不会让这一切再发生一次。」 听到这,沈慕琼口中的桑葚饼,稍稍有点噎。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忙岔开话题:「当时,我坐在龙柱前,望着站在金刚罗汉肩头上的逸轩。他说:你若再次见到她,记得讲讲你的所见所闻。问问她,当年宁死都没有跟我走,后不后悔?」 夜风微凉,沈慕琼深吸一口气:「搞清楚逸轩口中的她是谁,兴许就明白所有的一切了。」 她说到这,思量片刻,「我想去京城。」 李泽蹙眉。 「沈芸汐就是龙柱的守护者,二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皇家一定会有记录。为什么会有两个沈芸汐,为什么她死得不声不响……」沈慕琼抿嘴,「这些事情,我想搞清楚。」 那天晚上,沈慕琼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刚刚抓了一只祸害凡人的小妖怪,拖着疲惫的身子,脚步沉重地往咒禁院走。 迈过门槛的瞬间,眼前忽然一黑,一道黑影带着巨大的杀气,自天而降。 沈慕琼甚至只看清了那双猩红的眼眸,全凭身体记忆闪躲了过去。 轰的一声,脚下石板与咒禁院的门槛,当即报废。 「这个月换第十条了!」她话没说完,那人影手持长剑便又沖了过来。 本就不善近战的沈慕琼,头皮都紧了。 她拿起身旁一切可以应对的物件,一边接招一边后退。 眼前人招招致命,每一下都是死手。沈慕琼基本靠着抱头鼠窜,疲于应对。 但体力终究是有耗尽的时候,明晃晃的长剑,直指着沈慕琼的眉心。 这一次,她又输了。 沈芸汐看着她满身灰土的样子,挽了个剑花,点了下头:「嗯……你记得,每次回来,起码都要留下这么多体力与灵力。」她从身后摸出一串葡萄,捏了一颗放进了嘴里,「要是抓妖就耗尽了全部,那就别回来了。」她笑盈盈挑眉,「会死的。」 这路子沈慕琼熟悉得很。 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 自从被沈芸汐强行收徒之后,每次和她打招唿,都要经歷这样地狱的方式。 最初,沈慕琼被揍得满地找牙,后来终于能应对一二,再到最后,轻轻松松战的沈芸汐无法还手。 她看着四周熟悉的屋檐,走上前掐了沈芸汐的半串葡萄,放进嘴里。 果然无味。 她有些嫌弃:「都死了这么久了,梦里相见也是这么不靠谱,互相留点好印象不行么?」 沈芸汐听到她这么说,笑得更开心了。 四下白光一片,沈慕琼蹙眉,她没听到沈芸汐最后的话是什么。 刚伸出手,却勐然甦醒。
第236页 阳光下,李泽刚刚端着餐食放在了桌上。 「吵醒你了?」他有些抱歉地说。 从床上坐起,沈慕琼望着大亮的天色,有些恍惚地呢喃:「我剑法其实很差。」 李泽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没吭声。 这些他都知道。 逆转十年回来,李泽早就发现了这件事。 不论与谁对练,对方都要瞠目结舌。 斩杀无数之后,李泽早就不是凡人境界,也远超六界万物。他就像是领悟了实用主义的精髓,剑法古怪又精妙。 「即便如此,你仍是教我剑法的第一人。」他淡笑。 沈慕琼看着锦被上纹绣的花纹,仿佛理解了什么一般,又仿佛还在云里雾里,嘟囔着:「也许我和沈芸汐,也没什么差别。」 都是不靠谱的师父,都教出了离谱的徒弟。 阳光透过窗,斜落在地面上。 虽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李泽却能感受到她细微的情绪波动,他将粥端起,笑着说:「快来吃,我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待沈慕琼在桌边坐定,拿起勺子,他才娓娓道来:「一是从典当行拿回来的盒子打开了,里面的帐册无比清晰。除了青州养的金刚罗汉,另外三只的位置基本也都能确定。」 「二……」李泽笑了,「白修成亲的喜帖,发到青州府衙来了。」 沈慕琼的粥送到嘴边,手停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泽,声音都有些扭曲了:「成亲?!」 第193章 命运的奇妙 书房里,沈慕琼瞧着手里的请帖,正反面看了三五遍。 确实是喜帖,确实是白修成亲,娶的还是魔族女君。 早些年,六界传言白修在订婚当日逃跑,把整个魔族变成了六界大笑话。 本应该暴怒的魔族却毫无反应,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依然礼待妖族,对此事闭口不谈。 时间久了,沈慕琼便觉得这只是个好事者胡说八道的谣言。 没想到啊,今日居然真的收到了成亲喜帖。 她一脸疑惑,捏着烫金的大红帖子:「他不是说去魔族谈结盟?怎么成亲了?」 一旁同样收到喜帖的神族太子,满脸无语:「你们妖族的「说服」,念法八成和我们不一样,这个估计是多音字。」 他抬头瞧着沈慕琼和李泽:「这咋整啊,日期就是下月十五,他到底行不行啊?」 一句话,把沈慕琼问住了。 喜帖啪的一声被她扔在桌上,她琢磨了片刻:「倒也是个机会。」 赵青尽不解:「机会?」 此时,沈慕琼转身,背靠着紫檀木的书桌,思量片刻道:「我要去趟京城。」 赵青尽愣了:「啊?」 作为青州守护者,守着结界这么多年,没踏出青州半步的沈慕琼,忽然说要去京城,赵青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去京城,结界怎么办?」他将手里的喜帖举起来晃了晃,「这喜帖一出,六界上上下下肯定都知道魔君要大婚了,逸轩那么狡猾,定然不会错失这么好的机会。你去参加的话,他要是不对结界动手,我都觉得他脑袋肯定进水。」 「他不会动手的。」沈慕琼淡淡的说,「打破结界,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需要的力量超出想像。」 她沉默许久,手指来回捻着那张喜帖:「在李泽的记忆里,逸轩是在六年半之后才动手,根据你之前说的金刚罗汉已经有自己的行动能力,那说明想要打破结界,逸轩起码做了六年的准备。」 至少用了接近六年的时间,才终于积攒够了冲击结界的力量。 「逸轩性格谨小慎微,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这次他大概率不会轻易动手。」沈慕琼深吸一口气,「这正好是个机会,我们可以借着魔君大婚,计划下一步的安排。」 听到这,赵青尽更不懂了:「你真要去啊?」 以沈慕琼和狐族的关系,她若出现,铁定搅得天翻地覆。 「我不去。」她笑起,「我去京城。」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沈慕琼话刚落,石江就跑进了屋子。 他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全,累的直接坐在了地上。 这阵仗,这模样,让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得了,我看你这京城是去不成了。」赵青尽耸了下肩,「恕我直言,我现在看到石江我都害怕,这不来个邪门的案子,他都不会出现在这。」 还没说完,追在后面跑了一路的方南,也冲进了屋子里。 两个人齐刷刷累瘫在地,摆着手,说话直哆嗦。 赵青尽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神情逐渐肃然。 石江一个人还好,再加上典狱司长方南的话,恐怕就不是邪门这么简单了。 果然,两个人,一人蹦几个字出来,拼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江上村刘章吉,还有青州城内所有的药铺,都出事了!」 都出事了? 「慢些说,出什么事情了?」沈慕琼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们。 石江伸手接过,指着屋外:「刘章吉家的丫鬟刚刚冲进府衙,说刘家灭门了。」 灭门?众人皆惊。 不对啊,当时的沈慕琼,可是亲手给云姑带上了雷击木的镯子,那镯子在关键时刻不仅能通知沈慕琼云姑有难,还会对她形成一层保护。
第237页 可是,沈慕琼却一点都没感觉到异常。 「药铺呢?」她追问。 方南呲牙咧嘴:「早先,几个药铺的学徒都跑来击鼓,说铺子里的老师,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踪迹。」他抹一把汗,「我带着衙役们把几个现场都看了一遍,毫无头绪。那些大夫都是在形同密室一般的屋子里消失的。」 他说完,艰难从地上起来,抱歉的走到一旁,给自己和石江各倒了一杯水。 一个是灭门大案,一个是无端神隐,乍看之下毫不相关。 不管是距离上,还是发案的特徵,除了案发时间相同之外,没有交集。 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如何分配人手就变得十分微妙。 「先前我们有推测过,逸轩可能是想将所有的人手都用干净,然后再做进一步的动作。」沈慕琼转身,瞧着始终淡笑不语的李泽,「你有什么看法?」 「和你看法一样。」他点头,「不要增加人手,不暴露到底还有多少暗卫。就让他认为,整个青州府衙,已经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这样最好。」 没有可用之人…… 沈慕琼瞭然点头。「青尽,你和方大人带着几个衙役,留在城里调查,剩下的,和我去一趟江上村。」 赵青尽虽然不明白,但瞧着两人胸有成竹的模样,只能「哦」了一声:「早去早回。」他专门强调了一句,「你们俩不在,他十之八九又要「请」我去嘟嘟囔囔。」 「如果他真的又一次游说你,你就同意。」沈慕琼斩钉截铁,「不要引起他的怀疑。」 「那他如果让我提供你们的消息怎么办?比如他如果问,那个上神殿的凡人是谁……我怎么说?」他反问。 「实话实说。」沈慕琼顿了顿,「经过陈家幻境一事,我觉得逸轩已经知道那凡人是谁了。他问你,大概率是试探。」 这当中的关系,赵青尽没理清楚。 他一头雾水,思路搅在一起,完全不知道怎么就把李泽给暴露了。 沈慕琼咂嘴,提醒道:「是剑啊,就算剑本身不是真的,可用剑的人,招式手法皆不寻常,逸轩不傻,皇族里出了个天赋异禀的修士,他一定会查的。」 「哦!」拖车长长的尾音,赵青尽仿佛明白了,他直接放弃了思考:「就按你说的办。」 「此行你要多加注意。」沈慕琼叮嘱他,「姜随还没回来,沈周还在盯着杏家村,如遇危急,青鸟传信。」 赵青尽哈哈一笑,摆手大气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但这股大气,前后只维持了两个时辰。 他背手走进医馆,和方南两人刚刚迈进大夫消失的房间里,就双双吃了闷棍。 再醒来的时候,手脚被锁仙绳捆绑,坐在一辆漆黑无窗的马车里。 一旁方南睡的很沉,唿噜很响。 第194章 密室 另一边,沈慕琼和李泽两匹快马赶到江上村。 此时,整个刘家被围得水泄不通。 村民大多惊恐不安,探头张望着。 「今年不太平啊,自从那个世子来了,先是这刘章吉的老娘吃鱼吃死了,后面连里尹齐平都死得莫名其妙,这现在,刘家又遭此横祸,哎呀,真是祸害啊……」 沈慕琼将马拴在一旁的大树上,挤着人群,听着闲言碎语,艰难穿行过去。 说什么的都有,嘲讽李泽是祸害的有,觉得刘家有这种结局是为富不仁,遭人记恨了的也有。 把守在门口的衙役见李泽和沈慕琼道了,赶忙将门打开一条缝。 沈慕琼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怪。 寻常灭门案,血腥味飘荡得很远,顺风时半里地都能闻得到。 但是这次的灭门案,整个院子里闻不到一点血味。 「金刚罗汉。」李泽道,「这院子里没有味道,很可能是那罗汉吸血。」 这种可能性很大。 一连两年,罗汉堂造出的金刚罗汉,似乎把整个青州当成自己的餐桌。 起初是被人供养,别人取血。 现在他能自己行动,自己取血也是合情合理。 再往院子里走,景象便如先前避雨那次截然不同。 「之前刘章吉说魏氏死后,就准备依照云姑的喜好重新将院子翻新。」李泽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应该是翻新到一半……」 除了前院正堂保留着,从垂花门往后,所有的厢房都拆了。 花园与地基都和先前位置不同,刚刚搭到一半的木架子,连漆都还没上。 看到这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慕琼刚回头,就见到一身暗影衣着的男人,高高瘦瘦,眉星剑目,气质翩然。 他快步走到李泽面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叩首在地:「云尘办事不力,辜负殿下信赖!请世子殿下责罚!」 李泽忙俯身伸手:「起来说。」 可云尘自觉无言以对,根本不愿意起来:「属下愧对殿下,无言以对!」 李泽看着他坚决的模样,思量片刻,便松开了手:「昨晚发生了什么?」 云尘这才抬起头:「昨夜一切如常,众人皆是按时休息,属下每个屋子都确认过。然后……属下就在房樑上眯了一会儿,中途还例行起来再确认了两次,但今晨……刚刚睁眼,就瞧见床上的人全都死了。」
第238页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沈慕琼追问:「是怎么个死状?」 云尘抿嘴:「面色苍白,外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属下检查了其中两具尸体,不见尸斑,像是被抽干血液,瞬时死亡的。」 「你说你在房樑上,是他们睡的厢房房梁么?」 「正是。」云尘无比悔恨懊恼,「僕人们住的屋子都是通铺,八个人在一间厢房中。因为人多,不易察觉到我的存在,我从奉命在江上村盯着刘家至今,一直都睡在那。」 沈慕琼蹙眉,她看着云尘:「你也是修士吧?」 「属下是青云山内门弟子,下山之后就一直跟随世子殿下。」 青云山,八大门派之一。 既然是八大门派的内门弟子,修为不会低。 也因如此,李泽才敢让他一个人盯着刘章吉一家。 「你先起来吧。」沈慕琼道,「这不是你的失职。能被青云山内门弟子都发现不了痕迹,说明来人绝非等闲之辈。」 她安慰道:「你没事就好。」 听到这话,云尘鼻子一酸。 「起来吧。」李泽伸手搀扶,「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直至此时,沈慕琼才忽然察觉,这个云尘和李泽有些相似之处。 两个人的气息都很微弱,弱到如果不刻意寻找,很有可能会被忽略的程度。 她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仿佛看透了沈慕琼的想法,李泽笑着说:「暗卫里,隐藏气息的术法,他是学得最好的。」 原来如此。 沈慕琼点头:「你教的?」 李泽笑而不语,他继续问云尘:「详细说说早上的情况。」 「是。」云尘颔首,「属下发现异常之后,马上就到正堂去了,结果正堂里屋的床上是空的,没有刘章吉,也没有云姑。」 当时天色尚未明朗,屋里像是蒙着一层靛青色的雾。 整个刘家安静得异常。 云尘提着剑,将每个厢房的门都打开,一个活人都没见到。 「我在所有的屋子里都检查了,没有发现他们两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便在整个刘府里来回走了三圈。最终,在茅厕后面,找到了唯一一个生还者。 「那丫头是云姑的侍女,整个人吓傻了。」云尘道,「我给她找了一辆晨起就要入城的马车,让她去青州府衙通知世子殿下,我则把守在江上村的衙役全部喊了出来,保护现场。」 「丫头上马车之前,我曾问过她有没有看到兇手。但她惊吓过渡,只摇头,说不清楚。」云尘说到这,顿了下。 他望着地面,仿佛想起来什么关键一般:「她好像说了一个「活了」,但我追问她是什么活了,是活还是火,她都只会摇头,什么也说不清。」 这点,倒是和出发前石江的描述相吻合。 临行之前,石江说前来报案的侍女手里带着云尘的信物,只说都死了,别的什么也说不清。 追问许久,才知道是刘章吉家被灭门了。 「也就是说,到最后,也没有发现云姑和刘章吉的尸体?」沈慕琼确认道。 「正是。」云尘拱手行礼,「其余被害人都安置在厢房了。」 怪了。 「刘家夫妇平日里没有什么特殊的往来,昨夜属下是看着云姑与刘章吉两人一起进了正堂。」云尘也不解,「早上属下检查院子的时候,大门也是从里面被门闩顶死的,其他侧门均是内部上锁的状态。不会武功,也没有修为的两人,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凭空蒸发……沈慕琼垂眸。 刘家是个五进的四合院,因为出了一个天生带有修为的儿子,仙门每年都会给夫妇二人一笔极为丰厚的赡养费。 因此,为了防贼,刘家院墙高达一丈,墙面光滑无窗,墙头有两寸大长钉,翻墙攀爬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若是走门,刘家除了一个如意大门之外,还有三个侧门。 可是,案发时间,所有的门都是从内部锁好的。 这俨然成了一座密室。 而刘章吉夫妻,就从这密室里,凭空消失了。 第195章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马车不停前行,赵青尽想办法挪了几下身子。 这里四面都是密闭的,只有靠近车顶的位置,有几个拇指大的小洞,通风漏光,隐约瞧得出来仍是白天。 赵青尽想站起来,可只用了一下力道,就发现身上的锁仙绳越收越紧。 挣扎几次之后,他只好作罢。 这马车的模样,倒是同云姑先前描述的,去往罗汉堂的车一样。 四四方方,无窗,像是个黑盒子。 唯一不同的是,这马车比寻常坐的要平稳,几乎感觉不到摇晃。 赵青尽看着仍在地上睡着的方南,有点着急:「方大人!方大人!」 他喊了两声,方南稍稍动弹了下,翻了个身,继续睡。 赵青尽咂嘴。 他低头看着自己,锁仙绳捆到了小腿,走过去,亦或者站起来,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如今只能尝试伸腿踢过去,看有没有机会碰到他。 赵青尽咬着牙,勾着脚尖,姿势诡异的伸直了腿,来回踢了好几下,硬是就差一点。
第239页 锁仙绳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动静,越勒越紧。 他涨红了脸,憋着一口气,再试了两次。 不到一寸的距离,难倒英雄汉。 反反覆覆伸腿,各种姿势用尽,他放弃了。 「方大人啊方大人,我真是服了。」他背靠在马车车壁上,身体放松下来的一瞬,锁仙绳也松了不少。 「我以为我就够没心没肺了,没想到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赵青尽发自肺腑的感慨,「我是真没想到,有人被绑架了,还能在马车上睡到打唿噜的程度啊!」 他说完,方南的唿噜更响亮了。 「方大人!」他声音大了不少。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怎么回事,方南的唿噜声也大了八分。 「哎我去!」赵青尽彻底放弃,仰着头一个劲嫌弃,「真绝了!」 一边是毫无办法的赵青尽,一边是深入思考的沈慕琼。 她站在刘章吉家院子里,环顾四下,将已知全部组合起来,提了个大胆的假设:「云姑的失踪,会不会和城内药铺大夫失踪一事,有所关联?」 虽然案发地不同,但关键点交叉的确实太多。 他们都是和罗汉堂直接接触过的人,都买过罗汉堂的长生不老药,又都在同一天的同一时间,消失不见了。 「可能性很大。」李泽说完,看向云尘,「带我们去停放尸体的厢房。」 云尘拱手:「这边。」 垂花门之后皆是尚未建成的区域,整个刘家的布局就显得简单易懂。 跟着云尘走过去时,沈慕琼忽然瞧见了倒在地上的石板。 她记起这是讹兽一案时,在穆庄见过的那一块。 「当时,刘章吉说要翻新院子,这石板太丑陋,就想要拉到石料市场上去卖掉……」 石板上雕刻的是金刚罗汉像。 上面的罗汉高达威勐,顶天立地,身后光芒万丈,有六只手臂,俾倪万物。 沈慕琼站在石板前,她调整了方向,正对着那雕刻出的图案,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让她觉得异常。 一样的姿势,一样的造型,这次只是斜着,仿佛随意的被人扔在墙角而已。 她疑惑着又看了两次,这才往厢房走去。 原本就寒冷的冬日,此时更加刺骨。 屋子里毛骨悚然,皆是没有血色,安静平躺的尸体,一个个仿佛沉睡。 和云尘说的一样,体内的血液一滴不剩,但却找不到一个伤口,就像是凭空被抽走的一样。 「和青州先前那些带伤的尸体不一样。」沈慕琼一个个查验着,「先前除了讹兽一案中两个妖怪尸体,其余被抽取血液的,多少都有伤口,但这次不一样了。」 「赵青尽曾说,讹兽一案时,金刚罗汉已经有自主的意识?」李泽将其中一具尸体翻过来,细细勘察。确实没有伤口,没有任何破损,就那么在睡梦中突然死去了。 被李泽这么一提醒,沈慕琼蹙眉:「讹兽一事,赵青尽曾说是金刚罗汉作案……那么刘家这样子,会不会也是金刚罗汉?」 「嗯。」李泽点了下头,「本就是以血供养出来的邪祟,食人血液维持自己的成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最奇怪的,还是刘章吉和云姑去了哪里。」 看着满满一屋的尸体,沈慕琼沉思许久。 她将至今为止遇到的所有案子,在脑海中如同现场重建一般过了一个遍。 从鬼车开始,案子明显有了强度的增加,接连出现鬼车相柳,而后汉明也亲自下场对战……再到如今,整个刘家遭此一难。 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繫? 「细细回想一下,你的记忆里,直到七年之后,结界崩塌,我才察觉到罗汉堂的存在。这么去倒着推测,可以得出罗汉堂在整个大梁,一直以来都是秘密行动的。」她顿了顿,「起码在青州,有赵青尽为他们打掩护,我根本没有察觉到罗汉堂的存在。」 「像这种组织,为什么突然开始连个遮掩都不做了?」沈慕琼不解,「就算需要血液,这样明目张胆的让我们抓到把柄,拿到证据,引发各界的不满,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李泽望着她惆怅的侧颜,转身看向煳着白纸的窗,轻描淡写的说:「已经没有遮遮掩掩的理由了。」 「什么?」沈慕琼愣了下,「确实,他们已经没有对我们遮掩的理由了。」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她迟疑片刻道:「如果按照这个想法,那么云姑和刘章吉,很大概率是被金刚罗汉抓走了。」她指尖摩挲着下颚,「陈明远死的时候,已经说出了青州供养罗汉的位置,我们去一趟吧,探探情况也是好的。」 陈明远死之前,倒在赵青尽的怀中,说出了罗汉堂在青州城外捕风亭,造了一尊纯金的像。 恰巧,捕风亭距离江上村不远,就在村子后面的山里。 云尘本想带路,却被李泽制止了:「你剑借我。我们两人御剑只需一刻钟,带上你要爬两个时辰。」 山路难行,再加有些积雪未化,泥泞不堪,这话就显得过于有道理。 云尘只得把剑卸了下来,双手呈上:「世子殿下,您的剑呢?」他有些疑惑。 李泽想起自己那把黑剑经歷的惨绝人寰的战后场面,一时哽住。
第240页 他只摆了下手:「没带。」 这显然是胡说八道。 不等云尘再开口,他已经大踏步的走出了屋子。 第196章 我何德何能,我赵青尽何德何能啊 马车不知道走了多久,在这种平稳的没有一点颠簸的车厢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极为不易察觉。 没有任何参照,赵青尽都感受不到到底过了多久。 他背靠车厢,为了让自己不昏昏欲睡,只能用方南的唿噜声提神,真是好狼狈。 可这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慢慢地,赵青尽便觉得焦躁了起来。 他用脚勐踩一下马车的车板,吼道:「你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里!」 这咣当一下,终于将睡了不知多久的方南喊醒。 他一个惊吓,赶忙坐起,惊恐张望:「什么!谁!哪里来的贼子?!」 赵青尽五官都要凝固了,他挑着眉毛,吊着嘴角:「方大人,睡得不错啊!」他嘶一声,「你这唿噜打得,堪称一绝!」 方南有些迷茫,这才看清处境,傻傻的笑了一下。 「这……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啊?」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赵青尽没好气,「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动静。」 方南瞭然地点了下头,他起身,想帮赵青尽把身上的绳子解开。 「别动。」赵青尽歪了下身子,避开了他的手指,「这是锁仙绳,你解不开,还会被上面附着的术法打伤。」 闻言,方南细细观察了那绳子一阵,这才作罢。 「你看见上面的洞没有?」赵青尽仰起脖子,指着马车车壁上的圆孔,「你上去看下,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方南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透气的洞。 他撸起袖子,踏上长椅,凑过去才发现,低了一些。 「看不见啊,低了点。」 「踩着我。」赵青尽往他脚边挪了挪,「小心点,别碰到绳子。」 方南低头,看着身边的赵青尽,想了想,先从长椅上下来,把衣摆前后系了个节。 「得罪了。」 他再一次踏上去,赵青尽配合地弯下腰,方南在他肩头找了个落脚点,用力一蹬。 赵青尽登时呲牙咧嘴。 方南踩住他头髮了! 可是在这紧要关头,他又不好叫唤,只能忍着,姿势十分诡异。 「这洞忒小了啊!」方南凑在那,死命地往外看过去。 「看出来是哪了没!」赵青尽咬着牙往外蹦字。 「看不出来啊,这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啊!」方南道,说完,他顿了下,「有了有了!」 可话音渐渐惊恐,他一时愣住。 「有了?有什么了?」被踩得生疼的赵青尽,脸都要憋青了。 方南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这才发出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有……有云?!」 「啊?」赵青尽也愣了下,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 待方南从他肩头下来,赵青尽缓了口气:「我说呢,这马车无比平稳,一点颠簸也没有,原来是在空中啊。」他一边说一边想,「这么想来,当时云姑也说,马车平稳,行了大约半刻钟。想来也是从空中过去的。」 「她当时是夜里,车内漆黑只有一盏灯笼,大概是根本没想过会是从空中过去的。」赵青尽说到这,沉默片刻,「啧,突然感觉头好痒,我跟沈慕琼共事这么多年,她那推理分析的能力怎么就没能让我沾沾光呢。」 他感慨道:「这下更麻烦了,我们连会被带去哪里都不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方南一反常态,整个人趴在车壁上细细地寻找着。 他的手指沿着每一条缝隙仔细查找,叮叮噹噹地敲击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赵青尽蹙眉,不解地看着他。 「按道理来说,造这种马车的人,为了避免主人家因为意外被关在里面,一定会从内部留下一个机关。」 赵青尽听到这,倒抽一口凉气:「你思路是正确的,操作可不可以缓一缓?」 见方南手里没停下,他说得格外焦急:「我理解你找出口的初衷和心情,但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我们俩现在是在空中!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坐着别动!」 话音刚落,响起「咔咔」两声。 赵青尽看着方南不知道从哪拔出来一个黑色的木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 下一瞬,马车车底,豁开了一个大洞。 大好河山,皑皑白雪! 棉絮般的云朵自脚下缓缓而过,冬日盛景尽收眼底! 只是车里,赵青尽的身心,被灌进来的寒风吹得凉透了。 高处不胜寒!他长发往一侧飞起,生无可恋。 幸好他反应快,一脚顶着对面的凳子,不然早被风的吸力给拉下去了。 一旁方南更惨,姿势扭曲,两手死死扣在车壁上,两腿蹬着赵青尽身旁的车壁,全靠身高卡在车里。 他喊道:「赵大人,您下次,早点说啊!」 赵青尽嘶的一声闭上眼睛,嗓子里冒出一口白烟,感慨道:「我何德何能,我赵青尽何德何能啊!」 他嘆口气,祈祷剩下的路程不是太远。不然两个人都得被冻死在这百米高空上。 想到这,他就生无可恋。
第241页 堂堂神族太子,不是牺牲在伸张正义的过程里,也不是为了神族的荣耀献出生命…… 天哪……这死法,他还不如跳下去!起码粉身碎骨之后,也没人能认出他是谁。 寒风凛冽,像是小刀一样刮在脸上。 同在百米高空的沈慕琼,裹着李泽的外衫,躲在他身后。 身为妖怪,从来不会御剑飞行,虽然脚踩在剑上,可总觉得下一瞬就要掉下去。 「那里,捕风亭。」李泽道。 沈慕琼这才歪着头看了一眼。 位置很好认出来,高耸的山崖上,只有那一座小亭子,亭子后面有个石壁,格外突兀。 积雪未融,沈慕琼从剑上下来,抬脚就往石壁的方向走。 李泽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躲在我身后。」说完,他勾了下脚,长剑翻着花飞到他的手中。 走进了就能发现,石壁其实是石门。 门被推开之后,一条长长的甬道出现在两人面前。 甬道两侧画着各种各样的金刚罗汉,沈慕琼举着一团青色的火焰,看着那些意义非凡的画像。 就好像,为了证明金刚罗汉的正统,逸轩为他捏造了一个普度众生的故事。 故事中,金刚罗汉斩妖除魔,拯救凡间万民于因果业力之中,受到众生的敬仰,福泽天下…… 罗汉的脚上有脚铃,手里拿着扇子、长剑、灯笼,还有一条长长的飘带…… 「这……」她白了面颊,「这些,都是沈芸汐做过的事情,都是沈芸汐使用过的法器……连脚上特殊的双环铃,都画得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就算沈慕琼再不愿意承认,也无法否定亲眼所见的事实。 逸轩和沈芸汐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第197章 从何说起 「你是说,石壁画像上的内容,和沈芸汐很像?」李泽环顾四周。 这甬道深不见底,也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 但道里有风,自下而上吹拂着,温度也比外面要暖不少。 若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应该能找到和金刚罗汉有关的更多线索。 「不是像。」沈慕琼蹙眉,她谨慎地思索了片刻,说得十分严谨,「如果单从保护世人,普度众生的角度来看,这些壁画上的内容,没什么太大的争议。是个心怀天下的神仙,亦或者凡人,都会做这些事。」 她转过身,看着来时的方向。 「这壁画里,有斩妖除魔、有寺庙施粥,也有与孩童玩耍,读书教学的场景。」沈慕琼手指指着金刚石像的脚踝,「如果没有这铃铛,没有这几样法器……」 她抿了下嘴,摇了摇头:「希望是我太敏感,想多了。」 沈慕琼心情复杂,始终觉得静不下心。 「说说沈芸汐的事情吧。」李泽此刻温柔的说,他慢慢往下走,却将就着沈慕琼的心情,走得很慢很缓,「你从没主动提过她。」 甬道里安静了片刻。 在这漆黑一片里,沈慕琼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漫长的岁月中,有的人不过是过客,擦肩而过,连名字、连长相声音,都终究被遗忘。 而有的人,就像是必经的劫难。 纵然时光流转,岁月如涛,斗转星移几十年,就算不再提起,不再诉说,仿佛被埋在心中最深的角落里。 那些人,那些名字,依然有千斤重量。 尚未开口,鼻尖已酸。 「我以前傲气,看谁都觉得不过如此。」沈慕琼慢慢说,「至于沈芸汐,什么妖族第一大妖,不过就是个懒鬼而已。」 在那时的她眼里,沈芸汐懒得毁天灭地。 日上三竿才睁眼,夜里却像是夜猫子,嗨到很晚就是不睡。 能动动手指头用术法解决的事情,绝对不抬腿也不伸手。 她躺在摇椅上,一下就是一天。 「她说帮我打通灵脉已经是她能教我的全部,让我自己出去谋生去吧。」 为了打通灵脉,沈慕琼被揍得三个月下不来床。 好不容易利索了点,就听到这么一句「教诲」,脸都白了。 「她甚至连常规的术法都没教过我。」 本来是一件挺气愤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久了,还是因为沈芸汐已经不在这世界上,回想起来的时候,竟然觉得带着几分美好。 「我当时很生气,我说你既然不打算教我,为什么要收我?」沈慕琼笑了,「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么?她说,谁说我收你了?我可没打算收你,我好心帮你打通灵脉,给你个住的地方,你怎么还反咬一口呢?」 一句话,堵得沈慕琼哑口无言。 「所以,你就真的没有拜师?」李泽笑了。 「对。」她点头,「因为她说妖怪要有骨气,有本事就这一辈子也别认她。」 听到这,李泽抬手挡了下嘴角:「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汉明假扮的沈芸汐,会被你一眼看穿。」 「可不是么。」沈慕琼咂嘴,「若是真的她,雪山想见,我又那么狼狈,保准跳着砍过来。」 闻言,李泽肩头直颤:「你的师父,有点别致。」 「相当别致!」她抱怨连连,「不仅如此,她还懒得无可救药,过得和凡人百岁的老婆婆一样,毫无生气。」 可就算如此,想到这里的时候,沈慕琼也是笑着的。
第242页 李泽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曾经的小事,慢慢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甬道上。 这条路走了一刻钟,依然没瞧见光。 他握着剑的手,片刻不敢松。 「等一下……」沈慕琼忽然喊住了他,「这墙上的画,是不是看过好几遍了?」 李泽停下了脚步。 放眼望去,壁画似乎每一幅都很眼熟,好似见过,也好似没见过。 沈慕琼没等他回答,拾起地上一块石头,在壁画一处空白的位置,凿出三条浅浅的痕迹。 「走。」她说,「我们接着走。」 甬道里沈慕琼没再开口。 她目光一直在寻找刚才凿刻的痕迹,李泽警惕的观察着甬道两端。没多久,沈慕琼又一次喊住了他:「别走了。」 她手指着壁画:「我们在原地打转。」 手指另一端,壁画上三条浅浅痕迹,赫然在目。 「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竟然也敢拿出来用。」她将身后的戒尺抽了出来,手指一擦,戒尺的一端燃起一簇青色的火苗,「你退一步,和我并排走。」 沈慕琼把戒尺倾斜向前,慢慢往前走,边走还边说:「虽然直接打碎这石壁也是个办法,但我觉得这壁画有值得调查的地方。」 她示意李泽:「你以后若是遇到了,就学着我现在这样。两头连接的地方在光照之下会有明显的一条缝隙,那里就是破解的位置。」 李泽点了下头:「我会打破。」 沈慕琼顿了下手,看着他带笑的面颊,迟疑片刻:「嗯,是你的风格。」 说完,她望着深不见底的甬道,将手里的戒尺举得又高了一些。 青州城内,在得知赵青尽和方南踏入屋子之后也不见了,石江忙带人将城内涉案的药铺都贴上封条。 又把药铺里手足无措的学徒全都聚集起来,在青州府衙的大堂里一起问话。 「今日一早,大夫是怎么消失的,当时你们在哪里,一五一十都讲个清楚!」石江背手而立,站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肃然道。 人群里,两个药童的粗布麻衣里,妃色的外衫的领口隐约可见。 他们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观察着整个府衙。 青州府,凡人眼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衙门而已。但在修为高强的修士眼里,这府衙后院一道滔天的结界光辉,无比闪耀。 两个药童趁着石江不注意,熘进了二堂中。 整个青州府所有的衙役都分配在了药铺一案上,以至于后堂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在书房里翻找了一阵,一无所获,又熘进厢房,在博古架上找了许久,也什么都没瞧见。 最后,只剩下眼前闪着结界光芒的咒禁院。 两个小童对视一眼,点了下头。 第198章 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破除那无限循环的甬道,李泽只用了一剑。 甬道尽头的光透了过来,他一脚踹开了石门。 眼前是一处开阔的洞窟,铺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他和沈慕琼一起捂住了口鼻。 不远处一座石台,血染的痕迹清晰可见。 沈慕琼皱着眉头,迎着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弯下腰细细看着石台。 大约是被太多的血液沾染,整个石台漆黑一片。 她身后从上面捏下一小片黑色,手指一捻,碎成了沙。 「这应该就是供养金刚罗汉的地方了。」沈慕琼抬头,石壁上有个洞窟,此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之前,金刚罗汉应该就是在这里。」 可现在,别说是金刚罗汉了,一个人影也没有,沈慕琼瞧着石台上的灰尘,应该是空置了有一阵子。 「也未必。」李泽俯身,捡起一块石头。 他稍稍活动下关节,冲着阴影里勐然投了出去。 石头没砸到墙壁,一只手凭空而出,稳稳接住了。 「哟!真不错!」汉明咧嘴笑起,在黑暗中露出一排白牙。 他掂量着手里的石头,思索许久问道:「八大仙门当中,实力最强的当属无定山,无定山内门一派有一本只传内门第一弟子的秘法,可使凡人消倪一切气息……」 汉明上前两步:「这世上,能在气息上胜过我的,唯有那本秘法。」他将石头勐地扔了回去,「你为什么会?」 李泽歪了下头,那块石头从他耳旁擦过,掀起一道风浪,重重嵌入身后的石壁上。 他不以为意道:「偶然捡到。」 当年李泽为给沈慕琼报仇,掀翻八大仙门,踏平了无定山。 临走的时候,确实捡了这本书。 只是此时此刻说给汉明,就假了不是那么一点点。 五大三粗的男人撸了几下脑袋,叉着腰咂嘴:「嘛,算了,估计你不会说。」 他说完这些,目光看着李泽和沈慕琼,出人意料道:「我不是来打架的。」他抿嘴,「咱们能聊聊么?」 这一句话,倒是把沈慕琼问懵了:「聊聊?」 汉明点头:「你上次说,沈芸汐是妖族第一大妖……」他面露羞愧地说,「我回去琢磨了琢磨,觉得你那话很有道理。」 「我的小师妹,玄月楼弟子,肯定是凡人,一个凡人做四妖之一的沈慕琼的师父……」他蹙眉,有些尴尬地踢了下脚下的石子,「确实有点不合理。」
第243页 沈慕琼惊讶了:「你是才发现不合理么?」 三人之间,鸦雀无声。 「哎呀,总之,不太对头。」汉明找个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来,「趁着今天逸轩搞事情,我估计你们会来这找线索,就先过来等着你们了。」 他顿了顿:「作为交换……」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思考什么一般,半晌才说:「那些消失的人,我保证不伤他们性命,今晚就放回去。」 这条件看似十分诱惑,但是沈慕琼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逸轩花了这么大代价把我们都从青州府衙支开,就说明他目的不在那些人身上。」沈慕琼背手而立,「我们只需要日落时分返回,那些消失的大夫自然会回来。」 她摇头:「你是想空手套白狼啊。」 汉明愣住了。 他不可思议地打量了沈慕琼好几眼:「他以前说你不可小觑,牵扯到你的事情必须谨小慎微。我还嘲笑他束手束脚婆婆妈妈,一点不男人。」汉明倒抽一口凉气,「如今看来,倒是我天真了啊。」 他难以置信的感慨:「你竟早就看透了?」 想到这,汉明又追问了一句:「那他找的是什么,你也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沈慕琼一头雾水。 可眼前,她必须镇定自若,点了下头:「他找不到的。」 她不能让汉明看出她毫无头绪。 此时,她既不明白逸轩的动机,也不清楚他弄这么一出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只是顺水推舟,做了一局。 青州府衙内,两个药童在咒禁院里转了一圈,越看越觉得是个陷阱。 整个咒禁院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两间放着被褥的厢房,连一张纸都没有。 「不对劲,咱们先撤吧。」 「嗯,先撤。」 「哪有那么容易?」一道童声响起。 赵霏霏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琉璃鱼缸,笑意盈盈:「两位姐姐既然来了,就陪霏霏玩嘛!」 她挑了下下颚:「反正你们也走不了。」 此时,两个药童才注意到,在咒禁院里转了一圈,身上已经裹满了白色的丝线。 自己的灵力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仿佛顺着这丝线被抽走了一样,如今一点术法也用不出来。 「别乱动。」赵霏霏笑意更深,「越动,困的越死哦。」 她身后,石江看着已经自投罗网的两人,递给了赵霏霏一只糖人:「刚捏的。」 他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不愧是霏霏!」 此时此刻,青州城外捕风亭,见自己手里的筹码已经被沈慕琼破解,汉明目光钦佩的看着她:「我输了。」他想了想,「要不这样,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沈芸汐,我用小师妹的一些事情来和你换。」 玄月楼小师妹,世上的另一个沈芸汐。 眼看主动权已经在自己手里,沈慕琼摇头:「我还要金刚罗汉的消息。」 「哎你这个妖怪!」汉明声音都高了八分,「你知道你在跟谁谈条件么?八大门派弟子见了我都得跪在地上叩首叫爷爷的!」 瞧着他扎着架子,气势很足,沈慕琼不屑的笑了一声:「看来这笔生意做不成。」 她转身就要走。 「哎!」汉明急了,他从地上站起来,「那啥!那啥你给点时间考虑啊!」 见沈慕琼脚步没停,他忙又喊:「那群药铺掌柜现在都在你们战相柳的山涧里,那里被打出了一块平地,逸轩准备取他们一点血餵给金刚罗汉,不会要他们命的。」 听到这话,沈慕琼这才停下脚步,她侧过面颊,看着汉明:「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汉明一个人站在洞窟里,抹了好几下脑袋。 「哎,难搞啊!」他感慨一声,转身抬头,对上一把闪着寒芒的剑刃。 他惊讶了:「你跟踪我?」 第199章 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活着 洞窟里安静无比,面前的长剑寒芒尽显。 汉明瞧着一身白斗篷的云溪,摊了下手:「怎么,他让你来的?」 云溪不语,目光犀利地注视着他。 搞不懂她什么意思,汉明也懒得追问。 这个女人眼里始终只有逸轩一个人,为了完成逸轩的任务,怕是死也会往前沖。 她不开口,什么都问不出来。 汉明轻蔑地笑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了石台上。 「动手吧。」他看着云溪,「既然被你听到了,我估计我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他是什么性子,我比你清楚。」 汉明抬头,手指指着心口:「看在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上,戳这里,给个痛快的。」 洞窟无风,闷热。 透过岩石融进来的雪水,滴在一旁的石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 下一瞬,刺啦一声,汉明惊讶地瞧着眼前的少女。 她手挽剑花,把长剑收回了剑鞘中。 像是纠结了很久,她咬着唇说:「你换些消息,也是为了长老大人。」 汉明愣住了,眨了眨眼:「啥?」 她抬起头,注视着汉明:「我说,你换些沈芸汐的消息出来,也是为了长老大人的宏图伟业……吧。」
第244页 一个「吧」字,说得底气不足,却让汉明瞧明白了。 他瞭然点头:「你知道了啊?」 「……」 「知道自己是个替身了。」 话如刀,直勾勾戳进云溪的心口。 她面色如常,手却攥得很紧。 像是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慌不忙点了下头:「知道了。」 她垂眸,仿佛是说给自己:「只要能知道多一些沈芸汐的事情,也许我能做得更好。」 汉明惊讶了。 他倒抽一口凉气,想开口,想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说。 他知道在逸轩眼里,这个最受宠爱的弟子。不过是因为与沈芸汐长得九成相似。 「你……」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哎算了,就当是为了他好。」 「下次交易的时候,请带上我。」云溪说得干脆,「如果你背着我去,这件事我会马上告诉长老大人。」 说完,她转身离开。 「哎我说你!」汉明忽然声音大了不少,「你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活着,这真的好么?」 声音在洞窟里迴荡许久,看着脚步没停的背影,始终没听到她的答案。 天空里云朵如漂浮的棉絮,无边无际。 御剑而行的两人一路向西,穿过云层,战相柳的山涧距山洞不远,没多久便映入沈慕琼的眼帘。 但和想像中有点不太一样…… 这里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赵青尽和方南摆平,此时赵青尽正拿着失踪的名册,一个一个地喊着大夫的名字。 沈慕琼忙走了上去:「你们怎么在这?」 赵青尽这才抬头。 这一抬头不要紧,那造型把沈慕琼吓了一跳:「这头髮是怎么回事?」 像是各有想法,一个竖在头后面,黑黑一片,另一个则是斜在侧边,如同把刀。 外面还都裹着一层冰壳子,一眼看过去,十分诡异。 见沈慕琼惊讶,赵青尽一副劫后余生的感慨:「哎呀,你可别提了!」 他和方南在露底的马车里,最少吹了一刻钟的寒风,马车才落地。 果然,一众消失的大夫,以及逸轩,都在这等着他。 「和你说的没差别,逸轩确实问了我去神族的凡人是谁。」他咂嘴,「也和你预计的一样,这么多大夫失踪,就是个调虎离山。」 说到这,他有些疲惫地揉了下眼角:「你得先回青州府衙,他既然已经撤了,你设陷阱抓药童的事情,很快就要暴露。你要审问的话,得快些回去。」他指着眼前众人,「要是跟着这一群老弱病残,光从这弄回青州,怎么也都到晚上了。」 「不急。」沈慕琼追问,「他没说别的?」 「还是那些话,让我跟着他干。」赵青尽一脸嫌弃,「这人是真的会说话,我要不是了解他,我真有点扛不住。字字句句都是为了百姓,话里话外都要打破天道,重塑一个众生平等的六界。那嘴皮子,不愧是仙门大忽悠。」 他咂嘴:「喏!这里面有十几个人,听了他的话非要跟着去共创新天地,我给拦住了。我说你们之后要干什么,我不管,但今天这突然失踪,必须跟我回去,得给青州百姓一个交代,不然谁也别想走。」 赵青尽指着册子上几个被他打了记号的名字:「我思来想去,都觉得逸轩就是故意的,煽动一无所知的百姓,十之八九给那金刚罗汉送血去。」说到这,他顿了下,「哦对,他还问到你去不去参加魔族女君的大婚。我说你和狐族关系不好,估计不会去。但是你身为四妖,可能也得照顾到和魔族的关系,也可能会去。」 「总之就是说了一堆没有破绽的废话。」他吸了一下鼻子,「哎沈慕琼,你看最近罗汉堂的动静,我总觉得,魔族女君大婚的时候,逸轩肯定会搞点事情出来,咱们得有所准备……」 看着皑皑白雪,一望无际的山头,沈慕琼笑着说:「你以为我这些日子是白忙活的么?」 她成竹在胸,郑重道:「放心吧。」 此时,青州府衙里,赵霏霏坐在府衙后院,和两个药童玩猜点数。 她手里摇着骰子,像模像样地甩了好几下,扣在地上:「猜猜这是几?」 药童倒挂在树上,被蜘蛛丝裹了好几层,俨然快成两只茧子,只露出个脑袋,左右摇摆。 这么摇晃了几个时辰,显然已经快到极限。 其中一个虚弱地说:「一。」 赵霏霏两手拨开一条缝,瞧着上面的「一」,小拇指戳了一下,生生变成了「三」。 她很满意,将手高举:「这是三啊!」赵霏霏笑得十分开心,「你们猜错了,再加一层!」 说完,蜘蛛丝又裹了一重。 从被抓住,到披星戴月的夜里,两个药童一局都没赢过。 连口水也没有,就这么吊在府衙的院子里。 直到沈慕琼不慌不忙地迈过门槛,赵霏霏还有点依依不捨:「咱们下次还一起玩!」 药童面如死灰,毫无回应。 送走了赵霏霏,沈慕琼这才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戒尺:「找到了么?」 她笑盈盈问。 第200章 棋行两步,才发现对方也留了后手 两个药童依旧倒挂在树上,冷哼一声,仿佛不屑一顾:「你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第245页 沈慕琼挑眉:「嗯,很有骨气。」她指尖轻轻瞧着石桌,「就是有点傻。」 她探身前倾:「你们是来找什么东西的?」 药童对视一眼,而后别开了目光。看样子,两个人都没打算回答。 「既然不说,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们两个仙门修士是来偷东西的?」沈慕琼挑眉,「没想到世风日下,仙门中人现在也做些鸡鸣狗盗的事情?」 「你!」当中一个药童脾气明显暴躁一些,被沈慕琼三言两句质疑了行为的正当性,马上就有些忍不住了。 「难不成我说错了?」沈慕琼支着下颚,似笑非笑,「搞这么大阵仗,不惜搅乱整个青州城,你们自诩正派的仙门修士,总得给青州府一个交代吧?」 「呸!」三言两语下来,那个暴躁的药童果然被沈慕琼激怒,「你这蛊惑众生的妖怪!我们凭什么像你解释?就好像你便是青州府一样!」 「她就是。」话音未落,李泽背靠在院门口,冷冷望过去,「怎么,朝廷给的官职,在修士眼里也不算是官职了?」 药童愣了下,他倒着打量着眼前人。 脱下缁衣,白衫在身的李泽,金色刺绣的云纹图样熠熠生辉。 早就听说青州府衙内有位大梁世子,两个药童对视一眼,觉得就是眼前这人了。 他们目光里少了几分底气,有些不情不愿。 纵然是仙门,也不能对皇族不敬,形势一下就被动了起来。 沈慕琼乘胜追击,再问了一次:「为什么来府衙内院,现在当着大梁世子的面,总可以说一说了吧?」 身份压制,不管是在六界何处都很好用,省去了沈慕琼许多口舌。 两个药童也没有傻的不可救药,权衡再三,还是开了口。 「我们来找藏书阁。」他说,「咒禁院藏书阁的石板下,压着我们仙门一本秘法。」 说到这,药童恶狠狠地看着沈慕琼:「当年若不是妖族偷走,你们也建不出通天的藏书阁。」 这可真是天大的胡扯八道。 沈慕琼被他义愤填膺的说词都要逗笑了:「你的意思是,妖族偷了仙门建造藏书阁的秘法,你们是来找回去的?」 另一个性子柔和一些的药童,郑重道:「正是。若沈大人能将秘法交给我二人,那小妖将我们困在此处之事,我们二人便也不与你们计较。」 嚯!沈慕琼真是开了眼了。 她颇为震惊地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两个药童,原来不过是逸轩的棋子。 沈慕琼在试探逸轩,逸轩又何尝不是在试探沈慕琼? 闹得青州沸沸扬扬的,看似被他吊着到处奔走的沈慕琼,布下这么一张网。等着他的人自投罗网的同时,逸轩也在利用这件事,试探沈慕琼到底有没有留后手。 他让两个药童来找本就不存在的莫须有的物件。实际上就是在让他们两个有去无回。 只要回去晚了,就能推测出沈慕琼有所防备。 这一招,棋行两步,才发现对方也留了后手,属实有点意思。 「是逸轩跟你们说,藏书阁是依靠仙门秘法建造出来的?」沈慕琼看着两个药童。 两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暴躁药童有些不耐烦了:「你莫要跟我们说那些虚虚假假的话!要杀要剐快些给个痛快!你这蛊惑众生的妖怪!也休想蛊惑我们!」 「蛊惑众生的妖怪?」沈慕琼握着戒尺,伸手敲了两下裹在药童身上的茧子,「为什么?就因为我斩妖除魔,就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仙门为所欲为?」 「呵!笑话!事到如今,你还在用斩妖除魔那套骗孩子的话来骗我们?」暴躁药童横眉竖眼,「所谓咒禁院,不过就是妖族监守自盗!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也就是凡人好骗,才被你们矇混过关!」 监守自盗,自导自演? 沈慕琼想了想,有些瞭然的点头:「所以你们觉得,你现在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情?」 「难道不是么!」药童怒怼,「你们这样的伪善者,偷去仙家秘法,夺取六界的至宝,罔顾凡人性命,难道不应该受到制裁么?」 这话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 「那你们呢?」她问,「你们是为了保护六界的秘宝,所以要杀人取血,不惜造出没有灵魂的金刚罗汉?」 「金刚罗汉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是能代替妖族守护六界至宝的关键!」 「代替妖族?」沈慕琼笑了,「怎么代替?」 「动动你们聪明的脑袋瓜,妖族守护秘宝这么久,从来无人来抢,是因为神族和仙门不想要么?当然不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除了有血有肉的妖怪,谁也拿不走呢?」 暴躁药童显然听不进去:「一派胡言!」 「那敢问沈大人,你们为什么要偷藏书阁的秘法,又为什么要在至宝面前树立结界?」另一个药童问道。 沈慕琼看着他,思量了片刻:「妖术和修士的灵力不一样,仙门秘法在我们手里就是废纸,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去偷废纸。至于结界……不是我们树立的结界,而是先有结界,后有的守护者。」 她抬手,指尖盪起一抹青色的火光,一瞬间烧尽了两个药童身上的蜘蛛丝。 事情从这里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
第246页 夜里的青州起了风,乌云渐渐聚拢,遮蔽了皓皓明月。 沈慕琼站在世子府的院子里,背靠着漆黑的圆柱,怎么想都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 先是玄月楼冒出来的沈芸汐,再是号称仙门秘法的藏书阁建造之术…… 都和仙门有关,都和沈芸汐有关。 「我已经差人将他们两人遣送回仙门,这件事大梁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李泽不知何时出现在沈慕琼身后,将狐裘披在她的肩头,「夜里凉。」 沈慕琼没回头,许久才说:「我有点迷茫。追着罗汉堂查了这么久,没能查清楚逸轩到底要干什么,也没能找出金刚罗汉在哪里。不仅如此,还查到了两个不一样的沈芸汐,查到了许多自己曾经闻所未闻的奇怪说词……」 她望着天空:「我一直认为,咒禁院是保护凡人免于被妖魔侵害的最后一道屏障,百年千年都是如此,可为什么,最近听到的。都是对咒禁院存在的质疑,都是对妖族这个身份的质疑?」 「我是妖怪,所以我应该杀人饮血,我不可能是心怀天下的,不可能是为了别人,为了凡世的么?」沈慕琼摇摇头,「又因为他们是修士,是要成为仙人的人,亦或者是天生的神族,本就汲取日月精华而生。所以他们不管做什么,不管说什么。哪怕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也是正确的么?」 「为什么呢?」她望着天,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呢?」 夜风中,李泽轻声说:「凡人愚钝。」 他望着沈慕琼的侧颜,想要开口说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她问这个问题,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结界崩塌之后,凡世一片水深火热,京城中,沈慕琼站在高高的咒禁院星相台上,也问了同样的话。 当时的李泽回答不了,现在他参透了,却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 凡人愚钝,不值一提。 他只要沈慕琼一人,就好。 第201章 你这孽徒,别闹 沈慕琼没说话。 她看着乌云渐渐笼罩了整个青州,瞧着第一片雪花悄然而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接住那转瞬即逝的瞬间。 「我有时候也会想,逸轩那打破天道,重整六界的话,到底会不会是真的。」她干瘪瘪地扯了下嘴角,「若真能实现,妖怪是不是也能挺起胸膛说,我是妖怪?」 望着天空中微微泛起的紫红色,雪花翩然而下。 「还有我在。」李泽轻声道。 他伸手将沈慕琼肩头的长髮撩到背后,话音如温暖的水:「六界怎么定义,怎么想,怎么说,都无所谓。你始终是沈慕琼,不管是人还是妖,都是沈慕琼。」 这话含情脉脉,沈慕琼后背瞬间僵硬了。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对上了李泽温柔的目光。 「就算整个六界都抛弃了你,我也不会离开。」李泽摇头,「这一次,你也休想耍花招将我推开。」 沈慕琼有些诧异,半晌才迷煳过来,原来他说的是当时在龙柱前,她强吻了李泽,趁他一时震惊,把他连着那把剑,一起推出皇城之外的事情…… 她嘴巴一张一合,抱怨道:「哎你这孽徒,竟还记仇,我也是无奈之举。」 「哦?」李泽挑眉,上前一步,「我还以为你不记得。」 寒夜风起,沈慕琼却只觉面颊发烫。 瞧着那张惊世帅气的面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时慌张,连说话都卡了壳:「我是你师父!那、那、那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为之。」 李泽点头,没接话茬,一副「你继续」的模样。 他温柔如水的笑意,在夜风里寂静了院落。 悠悠扬扬飘荡而下的雪花,化成一片静谧的背景。 沈慕琼听着自己跳动的心跳声,双唇抿成一条线。 她知道李泽在期待什么。 可是…… 仿佛看穿她的犹豫,一直以来默默跟在身旁的李泽,此时却没选择沉默。 「沈大人真就准备这么耗着,不打算给我一个名分?」 名分?沈慕琼浑身一颤:「你……我们不是师徒么?」 她想要掐灭这个话题,却被李泽毫不客气地堵了路。 他仍旧笑意盈盈,故意弯下身看着她的面庞:「拜师大典呢?昭告天地呢?」 「我!」沈慕琼磕磕巴巴,「那不是没空么!」 「嗯。」李泽忍住笑,「那就不是师徒。再者,你不擅近战,这辈子没机会赢我。」 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沈慕琼努嘴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来一个理由:「你……」 「你是妖怪我是凡人,不合六界规则,不顾公序良俗。」 被戳破想法,她眼睛都撑大了:「这……」 「你还会说我是世子你是芝麻大的九品官,就算在凡世也于礼不合。」 沈慕琼愣愣地看着他,半张着嘴。 这还说啥?他还想听啥? 「你这不是都知道么?」她无语。 「那又怎样?」李泽笑着反问,「谁能拦我不成?」 沈慕琼哑然。 她望着李泽灼灼的注视,按耐住心中所有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你这孽徒,别闹。」 她故意拿出几分愠色:「大敌当前,哪里有空儿女情长啊!」 话音刚落,就见门外冲进来个熟悉的身影,一路高喊:「沈大人!沈大人!」
第247页 姜随的声音划破夜空,沈慕琼都快感动哭了。 她忙迎了上去,将李泽甩在身后。 姜随迈过院门,一把将身后背着的黑色包裹给卸了下来,乐呵呵地剥开上面的黑布:「神了!我都看傻了!」 他完全没察觉到李泽不那么愉悦的目光,扯下黑布扔在地上:「瞧!是找得最好的匠人师父,就多耽误了几天,打好的时候,整个铺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他两手捧着一把漆黑的长剑。 剑鞘仍旧保留着树枝斑驳的曲线,发出悠然的金色光辉。 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一身灰头土脸的姜随,笑着将剑呈给李泽。 风雪夜里,那把长剑出鞘的瞬间,落雪尽数吹散,连乌云也慌不择路。 鬼斧神工的造化,让沈慕琼千挑万选的这根大椿树的树枝,成为了当世无双的神剑。 她看着李泽挽了几个剑花,满意地点了下头,而后悄无声息地退进了夜色里。 沈慕琼走了很久才停下,站在世子府的迴廊中。 长长的迴廊像是一条不能逾越的界限。 一侧是漫漫长夜,一侧是飞雪如絮。 沈慕琼傻傻地站在那,看着雪花被寒风吹在迴廊上,慢慢积攒出薄薄一层。 她滚烫的心,像是也被这一层雪覆盖了大半。 手按着胸口,沈慕琼知道,一直不愿意面对的这份陌生的感情,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变成无法回头的模样。 不可以。 她拿出所有的事件为藉口,亲手将他们阻拦在李泽的身前,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局的。 有太多的理由,有太多的原因,她却独独找不出一个能让自己不顾一切牵起那只手的,能让自己义无反顾的理由。 她长长地嘆了口气。 沈慕琼比谁都清楚,因果有序,有始有终。 「改变时间的代价超出你的想像。」曾经,沈芸汐躺在摇椅中,慵懒的说着,「要是都像你这种想法,掌控了时间之后,就为了现在不再洗衣做饭,就回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教小时候的我自力更生,那你想想,我学会之后,还会不会再遇到你这个灵脉不通,受人欺负,也没人要的小鹿?」 「我如果遇不到你,你又怎么回去教我洗衣做饭?别和天道玩这种把戏,它会让你输得一无所有。」沈芸汐指着邻桌上一盆新鲜的葡萄,「所以,快去给我洗两串。」 要是知道未来有这么一天会用上这些东西,当时真应该好好问一问。 次日一早,阳光穿透云层。 张娘将早膳端上,递给沈慕琼一个香囊:「这是林欣她娘做的,送给沈姑娘。」 那香囊上绣着一只白鹿,鹿角落着一只喜鹊。 「她身子还虚弱,还没办法来给沈姑娘请个安,就托我先把这个送来。」沈慕琼一边吃点心,一边接过来,「林欣呢?」 「那孩子读书去了。」张娘笑成了花,「世子殿下给她找了个教书先生,她现在跟着药铺的赵姑娘一起上学堂去了。」 她说完,手抹了一把围裙:「这都是多亏了沈姑娘啊!」 话音未落,沈慕琼就瞧见屋檐上倒挂着一个脑袋,姜随着急火燎的说:「咳咳……沈周来消息了,世子殿下让我来请沈大人。」 沈慕琼舀粥的手顿了下,她在杏家村埋的线,终于有鱼咬住了饵。 第202章 真凭实据,铁证如山 「和你的推测差不多,金刚罗汉的身体确实是金子锻造的。」李泽在马车里,将从当铺中兑换出来的陈明远的帐本,递给沈慕琼,「我核对了两天,陈家黄金总量的九成,都给了罗汉堂。而且是通过商队,运到了四个不同的地方。」 他从怀中拿出另一张纸,上面清晰地写着青州、幽州、兴州和山江城外的四处地点。 其中,青州捕风亭赫然在列。 沈慕琼拿着这张纸,眼角的余光瞄一眼李泽。 他一切如常,淡定自若,要不是腰间长剑已经换成了那把新的,沈慕琼还以为昨夜那些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要是梦,该有多好。 「慕琼?」好似是见她心不在焉,李泽歪着头唤道,「怎么了?」 「哦,没事……」沈慕琼忙调整一下,指着纸上的地点问道,「通知了么?」 「拿到帐本的第一天就已经派人通知了,但是……」他面露难色,「飞鸽传书到兴州城外二十里之后,就没有回应了。」 兴州,修蛇的地界。 沈慕琼想了想:「暂且由他去吧。」 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兴州的应对了。 「说回杏家村。」李泽双手抱胸,「沈周见到金刚罗汉了。」 他面前,沈慕琼看着手里的册子,平淡地说:「意料之中。」 杏家村祭祀一事,面上是她用黄金二十锭,安抚了见钱眼开的村民。 实际上是用自己的手法,惩戒了将自家的、别人家的女儿无差别送入蛇穴的杏家村村民。 身为咒禁院的守护者,她不能插手凡世,也不能伤害凡人性命。 可这不代表她束手无策。 这二十锭的补偿,若能做到均分,兴许就是全村安宁的最后机会。 可人心贪婪…… 马车缓缓停下,沈慕琼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瞧着眼前的几户人家,各个挂着白灯笼,办着丧事。
第248页 沈周从一旁上前,拱手行礼:「世子殿下,沈大人。」说完,他声音小了几分,「村里分金不均,自相残杀,这半个月他们都在为金子动刀流血,几乎每家每户都有死人。」 「之前那个村霸呢?」沈慕琼问。 那个叫嚣着说不管什么原因,是府衙把蛇神弄没了,就得承担全村损失的村霸。 「第一个死了。」沈周拱手,「他自己私吞了十锭黄金,只拿出来分另外十锭,当天晚上就被乱棍打死了。」 沈慕琼瞭然点了下头:「让他们争吧。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插手,他们若是始终达不成共识,你们最后把二十锭金子带回来就好。」 沈周听明白了:「知道了。」 「金刚罗汉是在哪里出现的?」她将袖口挽起。 「昨夜午时出现,在村里转了一圈……」沈周伸手比画了一下,「他拿着一个这么小的葫芦,把棺材推开,打开了葫芦盖子,只站了一息就离开。」 「你怎么知道那是金刚罗汉?」以防万一,沈慕琼追问。 沈周想了想,正色道:「通体金色,走路发出咣咣的声响,身有六臂,脚带铃铛……大概就是这些特徵。主要是六臂这点十分明显,属下跟了一路,也确认金色是原本的颜色,并非染料。」 确实是金刚罗汉,和沈慕琼在李泽记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之后,沈周带着两人走到一处荒院。 看样子,应该是争夺金子的失败者。 家里空无一物,只在院子当中,停放着两幅棺材。 沈周用力推开盖子,里面躺着的尸体映入眼帘。 一身寿衣,面无血色。 沈慕琼蹙眉,这不正常。 明明能看到出械斗的痕迹,外翻的伤口也很明显,却没有一点血迹。 「入殓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沈周说,「我和弟兄们核对过,他入殓的时候浑身是血,觉没有现在这么干净利索。」 也就是说,血是之后没了的。 沈慕琼探身望了一眼,又看看另外一只棺材。 两者相同,都是苍白无比,伤口还在,血却消失不见。 「看清楚了?他就是站在这里?」沈慕琼再一次确认。 「没错,就在这里,和您站的位置一样。」 如此,沈慕琼一直以来的焦躁,终于慢慢散去。 「终于啊!」她直起腰,招手差人合上棺盖,「终于。只要确定血和金刚罗汉有关系,很多案子就真正的串起来了。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也终于有机会沉冤昭雪了。」 她慢慢往前走,面颊上腾起笑意。 一直一直在等待的一个契机,终于出现了。 不管是最初的万缘客栈连环案,再到陈家纸魅,包括后续的刘宋老虎和赵梅娘案,以及骨肉分离的魏氏与鬼车,包括没有血的讹兽…… 一直以来,咒禁院都只是逻辑链上推测了这些血是用来供养金刚罗汉的,并没有真凭实据。 罗汉堂很聪明,金刚罗汉与取血,从没同时出现过。 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逻辑链,沈慕琼就要联合众人将罗汉堂扳倒,确实有很大隐患。 逻辑链如果不够完善,可以被驳斥,可以被诡辩,可以被扭曲。 但真凭实据,人证物证以及对应的口供,却铁证如山。 任由对方怎么开口,也不可能翻案。 如今沈周成为第一个目击证人,陈明远供给罗汉堂的帐目成为直接证据,只要汉明那里不出意外,沈慕琼就会得到最关键的口供。 三证齐全,就算是日后仙门追责问罪,神族突然反水,沈慕琼也能有理有据。足够她当面对峙,足够她做两手准备。 只差口供,口供到位的时候,就是她要对逸轩动手的时候。 这个六界的毒瘤,自由了太久,害了太多的人,也是时候连根拔起了。 「你看到的金刚罗汉,有多大?」迈出院门,沈慕琼笑着问。 沈周不明白她为何心情突然好起来,迟疑了片刻才说:「有点大。」他伸手比画了一下,「我感觉和院墙一样高。」 院墙? 沈慕琼回头,看着一旁白墙的高度,大概估算了一下。 「已经这么高了啊……」她摩挲着下颚,看向李泽,「当时讹兽一案,死的在水渠的那只讹兽后背上有足印,你拓下来了是么?」 李泽点头,他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拿出那张纸,展开之后,沉声道:「他长得有点快。」 手里的那张纸,右下角写着当时沈慕琼的估算。 三月之前,也才仅比李泽高出一头而已。 为什么这么快?沈慕琼蹙眉。 按照这个速度,长到当时她在京城龙柱前看到的大小,哪里用得到六年!? 第203章 我们仨,可是走遍了青州 那天下午,返程路上,马车被汉明截停了下来。 沈慕琼撩开车帘,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他身后还站着那个与沈芸汐有着一张相同面颊的女子,两个人一前一后,相距半米。 大约是因为汉明太过健壮,乍看之下还以为是父女。 「你们怎么在这?」沈慕琼没下车,另一手已经握紧了戒尺。 山道上,汉明抿了下干瘪的双唇。 他环视一周,才继续道:「说好的交易呢?」他示意道,「我们俩一起跟你做交易。」
第249页 一起? 听到这,沈慕琼身侧的李泽,也探头瞧了一眼。 那姑娘他有印象,当时从房樑上下来,一口一个长老大人,嘴里说着逸轩要去抓秦玉然做人质的就是她。 「姑娘嘴紧,未必真心。」他提醒道。 说完,转身将放在身后的长剑提起,先一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站在车前,冷冷问:「姑娘先说。」 眼前,汉明咂嘴。 大约是知道李泽的戒心,他手挠了下后脑勺,晃晃悠悠地转过身,耸了下肩头:「瞧见没,你这忠心耿耿的,如今想问点事,卖个人情,人家都不信。」 说完,犹犹豫豫地又看向沈慕琼,不知道琢磨些什么,欲言又止的。 可到最终,汉明还是咂嘴后退了一步:「你自己说吧。」 冬日寒风刺骨,山间小路上盖着一层冰。 夜里的雪和泥水混在一起,如今凉意沿着脚踝,一路向上。 可她衣衫依然单薄,在凛冽的风中丝毫不惧。 只是眼神里的犹豫,已然被沈慕琼察觉出几分不同。 上次雪山相见,她将扇子递出去的时候,她眼神虽也是这般无畏,但却更加有稜角,更加爱憎分明。 沈慕琼想了想,忽然先她一步开口:「你也是想问,沈芸汐的事情么?」 少女没动,就连神情也没什么变化。 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果然是想问这个。 见她始终一言不发,汉明搓了一把脸:「她叫云溪。」他看着沈慕琼,「你大概能猜到,她想问些什么吧?」 「云溪?」沈慕琼蹙眉。 沈芸汐…… 她望着云溪的面颊,看着那桃李年华的少女,艰难地将头别到一边。 沈慕琼有点明白了。 她将戒尺收回了身后,嘆口气:「上来说吧。」 从没想过可以同车而行的四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大山里,别扭地坐在一起。 李泽面对着五大三粗的汉明,沈慕琼则看着显然娇小许多的云溪。 「我先说吧,显得有诚意一些。」汉明嘆气。 话虽如此,他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要从何开口:「还是你们问吧!」他望向沈慕琼,「我这一时不知道从何讲起。」 「金刚罗汉就是为了打破结界而造的,对不对?」沈慕琼不与他虚与逶迤,直截了当地问。 「对也不对。」汉明想了想,「准确地说,是为了復仇。」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双脚:「我的小师妹沈芸汐死了。」 大梁永安三年,距今二十三年前的九月十二日。 玄月楼最小却最有天赋的小师妹沈芸汐,忽然不顾阻拦,沖入无定山禁地。 八大仙门里最强的无定山,面对这个玄月楼不过百年修为的小师妹,不知为何,竟拿她不下。 可沈芸汐也没讨到什么好处,以她的本事,面对众多修士,也难以突围。 关键时刻,逸轩和汉明赶到,以两位长老身份作为担保,才将沈芸汐带出了无定山。 「我不知道她去无定山干什么,无定山指责我们私闯禁地是偷他们的仙门秘法,可沈芸汐身上并没有那样东西。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冲动,她理所当然地被关了禁闭。」 汉明说到这,摇了摇头:「我其实很生气,虽然仙门彼此互相看不顺眼,但她这么一闹,完全不顾玄月楼的立场。」 「可是……逸轩一个人将这件事压了下去。」汉明挠了挠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压下去的。」 马车摇摇摆摆,沈慕琼听得云里雾里。 她眉头紧皱,只听出了唯一一个关键:「你是说,她死前十二个时辰之内,还在仙门里大闹了一场?」 汉明许久,点了下头。 他沉默片刻,忽然撩开马车的车帘,看着白雪皑皑的山脉,笑着说:「你知道咒禁院为什么找不到我们?」他哈哈笑起,「比起你这只守着结界不动弹的人,我们仨,可是走遍了青州。」 他抬手,指着杏家村的方向:「那蛇穴,当年我们战相柳的时候,那可是逸轩开出来的路。」 他又指向穆庄的方向:「穆庄那一棵百年的黄桷树,现在被村民挂着红布条祈福的树,就是沈芸汐亲手种下去的。」 汉明笑意盈盈,回忆里那些美好,让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三个人。 他和逸轩一左一右,保护着玄月楼的未来,保护着逸轩眼里最特别的沈芸汐。 「你们前阵子战相柳,剷平的那个山头……」他轻笑,「当年还是光秃秃的,挺适合变成个小村落。但不知为何,沈芸汐想在上面堆石头,这点奇怪的愿望,逸轩居然同意了。我可是当了大半年的苦力,造了一座山出来。」 「还有江上村,云唐江本身不往那里拐,那里本身不出水产,也是我们仨闲得无聊,在那里开了片湖。」 「就连交界那的石头像,都是沈芸汐亲手雕刻的。」他顿了顿,「她说,青州有神明,那是给神明的礼物。」 风吹着车帘,汉明望着不见尽头的路,颓然的说:「就是这样保护着凡人的温柔端庄的小师妹。忽然被皇族召到京城,忽然就杀进了无定山……」 他深吸一口气,迷茫地看着李泽:「死在了皇城里。」
第250页 他垂眸:「逸轩无数次要求皇族拿出沈芸汐死时的记录,大梁皇族却说,根本没有她的记录。」 汉明的手紧了。 「我们看着她走进皇城,在出来的马车上瞧见的是她冰冷的尸体,你们却说,根本没有她出入的记录。」 第204章 这六界,已经没有他在意的人了 汉明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度过的。 他几度要冲进皇城,却被一道强力的结界阻拦在外。 禁军手持长枪,站在门的另一侧,漠然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的想要冲进去。 「为什么!好好的人进去!为什么出来就成了这个样子!」汉明青筋暴起。 可他越是用力,被弹得越远。 他不死心。 自己的小师妹,玄月楼的希望,那个喜欢吃葡萄,喜欢躺在摇椅里晒太阳,被他称之为天下第一懒鬼的小师妹,怎么会就这么没了? 不可能。 轰的一声,皇城结界岿然不动。 轰轰两声,汉明被弹出去很远,衣衫撞破,啐出一口血,却仍旧没能撼动分毫。 他不顾一切,不惜使出全力,引得风云变色,电闪雷鸣。 直到剩余的六位长老一同赶来,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他仍在挣扎。 「交代!给我一个交代!」怒火攻心,他头贴在皇城外的地面上,死死盯着门内那些面无表情的禁军,「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一遍又一遍地吼。 周围那些劝他冷静的声音,慢慢变成多余的杂音。 他盯着他们,盯着那一张张虚伪的面庞,誓要将所有人的灵魂,都拖进阿鼻地狱。 耳畔是尖锐的鸣响,他挣扎却无法起身,愤怒却无能为力。 他就想要个原因,就想要个交代。 可直到失去意识,也没能听到半个字的答案。 那天,京城商街燃放着烟花,裊裊乐声将欢乐送到每个角落。 而逸轩,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跪在神族天门前,无人应答。 看着渐渐失去体温的沈芸汐,他知道神族不会出手帮他了。 他转而求仙,回头的那一瞬,赫然发现曾经以礼相待的那些仙人,此时都如同见到瘟神一般躲他老远。 一个个劝他放下执念。 他走投无路。 他和他怀中的沈芸汐,就像是池塘里的浮萍,一瞬间变得无依无靠起来。 他没办法了。 身为修士,身为八大仙门的长老,他只能去求妖怪。 哪怕被嘲讽也好,哪怕成为六界笑柄也好,只要能救沈芸汐,怎么样都好。 「仙长节哀……」妖医叶虚谷斟酌好久,实话实说道,「小妖帮不上仙长。」 仿佛是因为吃了太多的闭门羹,听到这句话时,逸轩的心中竟没有多少波澜。 他似乎渐渐接受了,接受了失去沈芸汐的事实。 可他不甘心:「你是六界最好的妖医,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救救芸汐,哪怕只有一缕残魂也好。」 他放下了身为仙门长老所有的骄傲,跪在一只妖怪的面前。 何等凄凉。 「太晚了。」叶虚谷长长地嘆了口气。 是,太晚了。 逸轩抱着沈芸汐的手更紧了。 他咬着唇,点了下头。 到此为止了。 「这件薄纱,能保她身体不腐,你且先为她裹上,再找别的法子。」 逸轩一滞。 他恍然抬头,瞧见叶虚谷惋惜地将那薄纱裹在了沈芸汐的身上,边裹边安慰他:「我这里没辙,也许别处还有办法。」 金蚕丝的薄纱在月光下闪耀着迷濛的辉光,逸轩鼻子酸了。 他没想到,第一个给了他一点安慰的人,竟然是妖怪。 斩妖除魔千年,从一个无名的修士,一路成为比肩神仙的大长老。 在自己最难,最落魄,最卑微的时候,被神族拒绝,被仙族抛弃的时候,竟然有一只妖,还伸出手拉他一把。 他话音有些颤抖:「今日的大恩大德,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 「哎呀!」叶虚谷嫌弃地摆手,「别说这些个空话了,快走吧,找找别的法子,体温仍在,兴许有救,我这里没有招,神族和仙族说不定有啊,再不济,八大仙门那些个灵丹妙药,试试看又不亏。」 月色下,逸轩抿嘴,他缓缓起身,深鞠一躬:「谢谢。」 他脚步有些踉跄。 将那件薄纱裹得更紧了一些。 「且慢!」叶虚谷追了出去,「此物,乃是一大妖所赠。」 他手里拿着一枚纯白的口含玉:「凡人之躯,置于口中,哪怕是以尸身復活,也能保不腐。」他望着逸轩,「我看你这般痛苦,就拿去吧。」 那白润的口含玉,在月色中闪耀着微微的光芒。 逸轩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又要跪下,叶虚谷赶忙扶了他一把:「别谢我,要谢,就谢那大妖吧,她曾说,若有一日我夜里遇到一个怀抱尸身的修士,就将此物交给他。如今,不过是时机已到。」 叶虚谷颇为感慨:「快走吧,莫要在我这里继续耽搁。」 月夜之下,烟花朵朵。 商街的丝竹曲乐悠悠扬扬。 凡世京城所有的美好尽在眼前,却与逸轩无关。
第251页 他抱着渐渐冰冷的沈芸汐,无处可去。 神不帮,仙不应,他空有一身斩妖除魔的无上修为,却连自己最珍爱的女人都救不了。 他甚至不知道沈芸汐是为什么死的。 他有太多的疑问。 为什么毅然决然的要来京城?为什么要背着他们冲进无定山? 明明约好了云游四海,明明约好了永不分离。 都是骗他的么?连沈芸汐,也抛弃了他么? 他就那样坐在屋檐上,没过多久,京城上空划过流星,一颗两颗,渐渐的如星辰陨落,无数的流星齐刷刷闪过。 逸轩知道,这是六界某个大人物陨落了的象徵。 他望着这难得一见的盛景,心随着渐渐冰冷的沈芸汐,化成了石。 这六界,已经没有他在意的人了。 「逸轩带着沈芸汐的尸体,天上地下的想了所有的办法。」汉明摇了摇头,「后来,他不知怎么的,将那口含玉取了出来,头也不回的去了瀛洲。我追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将沈芸汐葬在了瀛洲的桃树下。」 「此后二十年,他一次都没去过。但是……」他顿了顿,目光看着一旁的云溪,「他葬了沈芸汐十年后,却在瀛洲遇到了她。」 「说真的,第一眼瞧见,我也以为是……」说到这里,汉明没继续说下去,他嘆了口气,「但她当时毕竟年幼,和沈芸汐不同,云溪是黑髮,你看她是白的实际上都是幻术。」 马车里,汉明沉默了很久:「自沈芸汐死后,逸轩变了,以前他虽高冷,但骨子里是温柔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顾一切,心狠手辣。我想做这笔交易,不仅仅是为了逸轩,也是为了这孩子。沈芸汐已经死了,我们还活着,得往前看啊。」 第205章 舞台的戏子,既定的剧本 马车里,沈慕琼眉头紧皱。 她看着汉明,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沈芸汐什么时候说,我是她的徒弟?」 「很久了。」汉明坦言,「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但确实是在青州时说起的。」 「她有没有说是怎么收我的?」沈慕琼追问。 「有啊。」他说,「一只没有修为,受到妖怪同族欺负的九色鹿。因为偷果子,被她的狐狸朋友抓住了。」 汉明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都有千斤分量,砸在沈慕琼的心头上。 「还说那只九色鹿和寻常灵脉不同,为了帮那只九色鹿,她只能用下下策,将那小鹿狂揍一通,打通了灵脉。」 他看着沈慕琼:「我们约好了,若是某一日见到那只九色鹿,不管发生了什么,也绝不伤她性命。」 见沈慕琼满脸难以置信,汉明还以为她不相信,便又解释道:「沈芸汐不知道为什么,天然地被那些带着灵力的小动物亲近。身旁总有点小狐狸小蛇什么的。因为不伤她,所以我和逸轩也觉得这么小的生灵没必要驱赶,就默认她有些奇怪的朋友。」 他挠了挠头:「我说的都是真的,她说她的徒弟未来会成为青州的守护者,当时我们并不信,直到你进入咒禁院,昭告六界。」 马车里格外安静。 沈慕琼听完这些,低下头,揉着自己的额角,摆手道:「让我缓缓。」 她有些难以置信。 「我并非不相信你,而是……」她脑海中闪过很多个词语,却没有一个能表达她此时的感受。 「我们早就应该聊一聊了。」她看向汉明,又望向李泽,深吸一口气。 她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因果有序,为了防止人为的干预,他们本身应该是杂乱的。」沈慕琼抿嘴,「但是从你说出口的……你们走遍了整个青州开始,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 「也许你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我是时间术法的使用者,我尤其能感受到这里面的不同寻常。」她神情肃然,「就像是……你们三个人,造了一个如今的舞台一样,而我们,都是这舞台上的戏子。仿佛在按部就班地演绎着既定的剧本。」 一句话,如投石入水,掀起层层水波。 本不出水产的江上村,沈芸汐三人因为「闲得无聊」,在那里开了片适宜养鱼的湖。 以石料交易和茶商闻名的穆庄,沈芸汐「突发奇想」在村子正中的位置,种下了一棵黄桷树。 一只大妖,将一块可保尸身不腐的口含玉交给了叶虚谷,并「十分碰巧」地叮嘱他,若遇到一个抱着尸体的可怜修士,就将那玉赠给他。 杏家村四面环山通行不便,开了唯一一条路的是「古灵精怪」的沈芸汐,挑战相柳打出山洞的也是他们,最后在空地上堆石头,几十年后「恰好」让这里变成唯一一处无人居住的山头的,还是他们。 他们在交界堆了石像,那石像成为日后交易的地标。 成为王玉堂上山叩拜,遇到巨虎的导火索。 成为霍义求财求色上供的财神位…… 是不是太凑巧了一些? 是不是过于「鬼斧神工」? 世上真有那么奇妙的巧合? 几十年后的青州城,沈慕琼所在的青州城…… 江上村刘章吉一案,因鱼而起。这一案中,沈慕琼终于将先前琐碎的小案完整地串联起来,确定了罗汉堂在地下售卖奇怪的长生不老药,以此交换黄金和血液。
第252页 但当时,以沈慕琼和青州咒禁院的力量,根本无法与罗汉堂抗争。甚至连人证物证与口供,沈慕琼都凑不全,她甚至还在犹豫。因果之中,自己到底要不要介入这场牵扯六界的大阴谋。 可之后,穆庄的百年黄桷树,承担了召唤鬼车与讹兽被灭口两案,让沈慕琼和神族太子赵青尽下定决心,与罗汉堂正面硬战,是得到神族支持的最关键的舞台。 也多亏在青州白家出现的口含玉,保持了被纸魅吞噬的白如月尸身不腐,再之后,被陈家家主陈明远得到,经歷纸魅与水虎两案,沈慕琼得到了证明罗汉堂罪行的帐本。 杏家村蛇穴的活人祭祀,为了保护村民,将相柳引到了青州唯一无人居住的山头,那一战没有任何无辜的人受伤。也因杏家村村民见钱眼开,才给了沈慕琼真正目击了金刚罗汉的证人。 就连那块「送给青州神明的礼物」,也在这两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沈慕琼肃然地看着车内无比惊讶的众人:「你们难道不觉得太巧了,巧得像是被人故意引导的一样,巧得像是写好的戏本,而我们像是提线木偶,莫名的被操控,一直舞跳到了现在?」 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手里各拿着真相的一半。 如果永远没有交集,便永远都在云里雾里。 沈慕琼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 虽然六界之大,一切皆有可能,但真正发生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恍惚。 顷刻间,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好似不那么真实了一样。 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因为另一个人,快速地咬合在了一起,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新模样。 不只是沈慕琼,马车里蔓延着诡异的沉默,在场所有人都被这近乎无限的可能震惊了。 他们一直以来追寻的,原来都只是一半而已? 若沈慕琼所言真实,这些都不是巧合,那么更大的问题来了。 是谁,策划了这一切? 又是谁,引导着他们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步步向前? 沈芸汐。 沈慕琼的脑海中,只闪过这个名字。 六界第一大妖,咒禁院的创造者,龙柱的守护人……有实力、有能力造就这一切的,除了她,沈慕琼想不出第二个。 那个白髮三千如瀑,躺在摇椅中捧着葡萄,晒着太阳的沈芸汐。 那个手持灯笼,一身咒禁院的星辰外衫,站在漆黑夜里,缓缓回眸的沈芸汐。 这所有的一切,如烟花最盛时的花火。倘若时间倒流短短一瞬,便会归于一个起点。 殊途同归。 第206章 有你在,我难道不可以任性一点 马车压着结冰的泥水,稍稍有些颠簸。 乌云未散,寒风依旧,皑皑白雪冰封了杏家村对外唯一的那条路,低矮的云层下,看不出四周光影的变化。 「你口中的沈芸汐,和我的师父沈芸汐……」沈慕琼迟疑些许,蹙眉,「我没办法断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没办法?」汉明有点不解,「那是你师父啊!」 确实是师父,可也正因为如此,沈慕琼才为难。 她原本以为,一个凡人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四妖的师父,得有多膨胀,多不可理喻。 可是听了汉明上面说的那些,她着实犹豫。 「太奇怪了。」沈慕琼道,「你刚才说的很多东西,是仅有我们三个人才知道的事情。」 「啊?」汉明不解。 「久远到不知多久之前,我确实是个灵脉不通,没有术法,被妖怪们欺负到只能去偷果子活命。」她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还被人欺骗,偷了九尾狐族少主的几颗梅子。」 她注视着汉明的面颊:「和你的小师妹说的一样,就因为这件事,抓到了沈芸汐的面前,被迫做了她的徒弟。」 方才,汉明的话砸在沈慕琼心头有多重的分量。如今这分量一点不差的又扔了回去。 汉明半张着嘴,一副壮汉迷茫的样子。 「我也确实灵脉不同常人,为了帮我打通,我被沈芸汐暴揍一顿,有三个月都没能下床。而她身旁确实总有小动物……也不是小动物那么简单,而是没有化成人形的小妖,为了求一个庇佑,常常往她身旁凑。」 沈慕琼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无法判断是不是同一个人了吧。」 「按理说,沈芸汐不应该出现在青州。她是京城龙柱的守护者,不可能随意离开京城。」她望向车外的雪景,「她和你的小师妹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懒惰、喜欢躺在摇椅里晒太阳,喜欢吃葡萄。但也有不少地方大相迳庭,她是咒禁院的缔造人,以一己之力维繫了妖魔与凡世之间的平衡,性格很差,没有事情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如果有,她会打到挫骨扬灰。」 「沈芸汐终究是妖,实力就是她的道理。」 说完这些,汉明沉默了。 两个沈芸汐,两个真实的正反面。 他此时终于松口:「你应该是需要一个,能证明罗汉堂从头到尾做的事,都在危害六界的证人吧。」汉明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我可以做这个证人。」 话音未落,马车里两把剑同时出鞘。 一把漆黑无比,护在沈慕琼身前。 另一把寒芒一闪,抵在汉明脖子上。
第253页 他一口气吊在嗓子里,生怕说错半句话,忙安抚:「我只是做个证,我又不是背叛他!」 一旁云溪踩着长椅,面无表情。 「凭良心讲!你也不希望他最后变成六界公敌,人人喊打吧?」汉明眉毛扬得老高,眼神瞄着云溪的面庞,稍稍歪头,指着沈慕琼,「你也知道的吧?他们俩,六界都已经联合了四个了,就剩下仙门还在观望。」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抬手,一指按着脖子前的剑身,慢慢压了下去。 云溪没说话。 她目光缓缓垂下,唇咬得很紧。 汉明见她动摇,这才郑重道:「两位所做一切,他都知道,所以……」他摊了下手,「其实也无从提及背叛,他从来不告诉我们他的计划和安排,只会到事上,吩咐出来。」 他看着山下越来越近,拱手行礼:「我们不能在这太久。你今天说的可不是什么小事情,待我回去细细思量,细细回忆。下次我会直接去青州府衙找你。」 马车没停,他却一只脚迈了出去,两只手指点了下额角,笑得特别绚烂:「回见!」 嗖的一下,人就不见了。 车里的云溪望着沈慕琼和李泽,什么也没说,却拱了下手,也跟了出去。 拥挤的车厢宽敞了不少,李泽这才将剑收了起来。 他心中不悦:「你这么做太危险了。」 沈慕琼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见她一脸迷茫,李泽深吸一口气,将手里长剑抛到长椅上。 他阖眼扯了一把领口:「你为什么就不想想自己的安危?」 他话里有气:「一个精通幻术的修士,一个惯常用剑的女修。假若他们交易是假,陷阱是真,你……」 李泽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 他终究是对沈慕琼,说不出什么太有力度的话语。 就算现在满心的担忧,以及对她这么心大的愤怒,想到的却依然是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拦着她。 不善近战的沈慕琼,若真的被汉明设计,以她的实力虽然能抵挡幻术,但不一定能躲过云溪的剑,如果同时攻击,她很难全身而退。 这点,沈慕琼也意识到了。 她确实是疏忽大意了。 她探身瞧着李泽,刚想开口问他是不是生气了,就听他长嘆一口气,声音弱了不少:「是我的错。」他说,「我在你身边,却没能提醒你,确实是我的错。」 沈慕琼愣了下。 李泽别开目光:「抱歉。」 车里安静了许久。 李泽不语,始终望着另一侧,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慕琼几次想安慰他,话到了嘴边,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理智告诉她,不能再往前。 她是四妖,是守护者,不是凡人,凡人女子能给李泽的一切,她都因为这特殊的身份,给不了。 而李泽不同…… 大梁的世子,时间的承载者,也许未来,会是整个六界最尊贵的人。 伸出手的迟疑了许久,沈慕琼慢慢收了回来。 放下的一瞬,却被李泽勐然抓住。 她抬头,对上责备的目光。 「你……」李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他欲言又止,眼眸里倒映着沈慕琼错愕的神情。 那炽热与温暖从手中蔓延到心口,让沈慕琼憋了那么久的拒绝的话语,怎么都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啊,明明应该彻底的拒绝他,推开他,却根本说不出口。 眼前这个如晴日白雪,山间明月的男人,用最润物细无声的陪伴,让她动摇。 沈慕琼望着他那又恼怒又拧巴,还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面颊。 在恰好云开日现,大地一片光耀的时间长嘆一声:「有你在,我难道不可以任性一点?」 李泽微微怔住,缓缓挑眉。 「你……」 他话音刚起,就听驾车的姜随一声「吁」,马车在山道上慢慢停了下来。 车外,姜随大声问:「什么人!怎么这么没眼色呢!世子的马车也敢拦?」 马车前,一身杏色衣衫的书生皱了下眉头:「我,苏云啊!」 姜随眨了眨眼,安静片刻:「谁?」 第207章 这运势,是得找个寺庙求个签 苏云,杏家村蛇穴里,那个摇着扇子的土匪老三。 「他怎么在这?」 被这么一搅和,沈慕琼差点飞到九霄云外的理智,嗖的一下回到了她的心头上。 她忙把手从李泽的掌心里抽了出来,清了下嗓,生生岔开了话题:「这个苏云,不是在地牢里么?」 李泽没说话。 他扔保持着紧握她掌心的姿势,半晌,面颊才浮上往日常见的那抹笑意,坐正了身子。 「他先前不是说,自己保护了不少被送进去做祭品的姑娘?」李泽淡笑着,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石江按照他偷偷留下的记录,一家一家追过去,确实找到了被他救下的六名女子。」 「虽然有些已经为人妻妾,出嫁也算不上情愿,但比死在蛇口下强。」他抬手撩开窗帘,望了一眼,「这几名女子联名为他求情,最后功过相抵,网开一面,就给了他一个自由身。」 沈慕琼瞭然点头,这才敲了下姜随身后的马车车壁:「他来干什么的?」
第254页 马车外,姜随打量他片刻,歪着头问:「你拦世子殿下的马车,是有冤情?」 苏云蹙眉,探头看看姜随身后,琢磨片刻才说:「我想见沈大人。」 他说完,马车毫无反应。 雪山脚下,投下一柱天光,正好照耀在苏云身上。 他拱手,声音又大了些:「苏云有要事,求见沈大人!」 此时,马车里的气氛格外微妙。 沈慕琼瞧着李泽脸上越发明显的不悦,又看看帘子外:「要不……」 李泽面色更难看。 他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的将扔在对面的长剑又抓了回来,故意平放在腿上。 那三尺剑鞘有大半都挡在沈慕琼的身前。 「让他上来。」他说的咬牙切齿。 车外,姜随一边觉得自己后背凉了半截,一边又想笑。 他努力绷着脸,指了指身后马车:「世子殿下让你同车小叙。」 苏云闻言,立马眉开眼笑:「好咧!」 他提起衣摆,小跑到马车后面,刚撩开帘子,就瞧见里面一道死亡视线。 他打了个哆嗦,汗毛都竖起来了。 「愣着干什么,上来。」李泽口气不悦,笑意也散了个干净,冷得让人发憷。 苏云连连点头,硬着头皮爬了上去。 马车刚走,他正襟危坐,脑门快被眼前低气压的李泽盯出一个洞。 「噗。」沈慕琼实在忍不住了,别过面颊,捂着嘴笑了。 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的苏云,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附和着沈慕琼,十分憨厚的「嘿嘿嘿」笑了。 李泽额角青筋爆起,可还不能发作。 一来一回之间,像是点了炮,让沈慕琼直接笑到直不起腰。 就连驾车的姜随也笑的双肩直颤,连连摇头。 按说杏家村,山遥路远,不会有匆匆跑来的石江,也没有搞不定案子的方南,甚至赵青尽也不在,怎么想都应该是万无一失,感情更进一步的绝佳机会。 可偏偏,总有闲人等在路上。 他笑出了声。 自家主子这运势,是得找个寺庙求个签了。 不仅姜随这么想,府衙门口,赵青尽也惊呆了。 他本来是笑盈盈等着,想第一个见证这「更进一步」。 可等车里陆续下来三个人时,他笑意逐渐消失:「这怎么是仨?」 话没说完,姜随笑出了声,他赶忙捂嘴,清了下嗓子:「我去把马车拴上。」 这一声笑,再加上李泽铁黑的面色,间接说明了一切。 「做凡人就是这点不好,一个个都逃不过个命数!」一旁看热闹的叶虚谷啧啧咂嘴,说完就转身狂笑,丝毫不留情面。 赵青尽挑着眉毛,上下打量了一眼苏云,无奈道:「龟龟,这是熟人啊……进去说吧。」 青州的雪刚停,像是被撕碎的云,厚厚一层盖在屋顶上。 阳光照耀,闪着斑斓的光辉。 「我想留在青州府。」苏云语出惊人,一时让满院子都顿住了脚步。 他瞧着面前一道道诧异的目光,显然没明白目光里的含义,忙拍着胸口说:「我觉得我行啊!」 李泽身旁气压更低了,他深吸一口气,十分沉默。 赵青尽忙沖苏云摆手:「你别说了,你再说下去,还真不如当时把你扔山上。」 「话不能这么说。」没想到苏云格外坚持,「祭祀一事之后我想了很久,世间有多少妖怪,就有多少人被妖怪扰乱了人生。我既然有些本事,若是发挥出来,也许能救下不少人。」 赵青尽打量着他,嫌弃道:「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无门无派,六界规则一无所知,让你留在这也只会添乱。」 话很中肯,也说到点上了。 可苏云就是那么清奇,他直接拱手:「赵大人教我!」 院里,鸦雀无声。 赵青尽眉头都拧上了:「你!」 「留下吧。」此时,沈慕琼笑盈盈的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她上前两步,在赵青尽惊讶的注视里问:「我记得,你的灵根是梦?」 苏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抬着手臂换了方向,向着沈慕琼深鞠一躬:「正是。」他有些犹豫的抬起头,望了沈慕琼一眼,「我……我本来在马车里就想求沈大人了,但是……」 他看了眼李泽,没说下去。 「我记得你知道咒禁院。」她抬手扶了一把苏云的手臂,「暂且留下吧,直到你有更好的去处。」 闻言,苏云鼻子一酸,腰弯的更深了。 「让石江把他安顿到府衙后面,原来咒禁院的厢房吧。」沈慕琼边说,边望向李泽。 他双手抱胸,许久才点了下头,柔声道:「听你的。」 赵青尽不明所以,下意识的还想阻拦,却见沈慕琼微微摇头:「你进来,我有话要说。」她抿嘴,「我见到汉明了。」 书房里,沈慕琼将汉明与云溪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从神族的角度,怎么看这件事?」她郑重问。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跟上她思路的赵青尽,坐在椅子上琢磨了许久:「你与其问我,还不如问沈芸汐本人呢。」 沈慕琼愣了下。 「你上次不是都去未来了么?六七年之后能去,那没道理去不了二十年前啊?」
第255页 第208章 被掩盖的真实 赵青尽的话,打开了沈慕琼的思路。 她支着下颚,细细琢磨起来。 此时,赵青尽才发觉不对。 「你还是当我没说过吧!」 他忙摆手。 一直以来他都在避免提到这个可能,也许是方才分析汉明一事,让他用脑过度,一下子放松了警惕,竟脱口而出。 看着沈慕琼已经灰白的长髮,赵青尽正经道:「你上次不知道去了多久,头髮都灰了,这次……」 本来,赵青尽想提醒沈慕琼消耗太大,她自己是结界的守护者,万一灵力枯竭,后果不堪设想。 可谁知,一旁叶虚谷悠悠接话:「头髮白是病,得治。」他从怀里拿出一大瓶固元丹,放在了桌上。 「啧!」赵青尽无语,「这哪里是固元丹能解决的问题?」 「又不是沈大人吃。」叶虚谷望向沈慕琼,思量片刻,难得郑重其事,「我的妖力没什么用。」 众人皆楞。 「确实没什么用啊!」他摊了下手,「遇到强的,我打不赢,遇到弱的,靠拳头就行了,这妖力确实用处不大。」 他将固元丹拿在手里,指尖蹭着瓶子上好看的花纹:「你们都知道,我有一门绝学,鬼门十三针……」他顿了顿,「如果只是短暂地停留一下,我能借着十三针,将自己的妖力引给沈大人。」 叶虚谷咧嘴一笑:「怎么着也是几千年的老妖怪,我这妖力虽然比不上四大妖,但怎么也八成水平。」 他坐在特制的椅子上,晃了晃手里的固元丹:「怎么样?靠谱吧?」 屋内极静。 直到赵青尽不知从哪里摸到一本书,卷了两下,啪的一声打在叶虚谷的肩膀上:「靠谱?靠谱个屁!」 「哎!神仙打人了!」 「打的就是你!」赵青尽气不打一处来,又敲一下。 叶虚谷被打得有些吃痛,忙从椅子上起来,抱着脑袋往外跑:「我这不是献计献策么!」 「献计献策?!」赵青尽追在他身后,「你再说一遍!」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却也没能打断沈慕琼的思绪。 她知道,赵青尽说的完全可行。 她一直没告诉任何人,大椿树的时间已经和李泽融合在了一起。 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泽就是大椿。 那么,李泽的记忆,就连接着过去和未来。 能去未来,就一定也能回到过去。 只是…… 「你今年多大?」沈慕琼忽然问。 这确实把李泽问住了。 经歷了太多时间的拐点,李泽一时竟真的迷煳了一下。 「永安三年,正月初八。」他蹙眉,「生辰。」 正月初八? 沈慕琼指尖轻捻,太好了。 沈芸汐死的时间是当年的九月十三日夜,正月初八的李泽一定出生了。 只要他出生,记忆就一定连接着那一年的时间。 她就可以见到身在京城的沈芸汐。 但李泽对自己就是时间这件事一无所知。 他摇了摇头:「那时候的事情,一点都记不得。」 沈慕琼笑着说:「记得才怪。」 她抽出先前的画轴,平铺在桌上,看着上面写着四个结界的树名,郑重道:「让我想想,应该会有别的方法。」 见她专注地思考,李泽为她沏了一杯茶,轻轻放在桌上。 他慢慢退出了书房,轻轻关上书房的门。 隔着镂空的门板,李泽依然看得到沈慕琼专注的侧颜。 他微微眯眼,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既然能通过记忆看到过去发生了什么……那么比李泽年岁更大的石江,亦或者京城千千万万的百姓,乃至叶虚谷。难道通过窥探他们的记忆是不行的么? 李泽边想边转身,一回头,瞧见赵青尽站在院子门口,肃然地注视着他。 天气寒凉,阳光璀璨,雪却未融。 青州府衙的迴廊上,赵青尽想了很久,才嘆一口气:「上次她说,在你的记忆里,我临死之前给了她一本书,是妖族秘法,是融合之术。」 「为了验证这件事,我专门回去查了,确实有。」他缓缓转身,在冰封的湖面前,望着李泽的侧颜,「我看了里面的内容,非同寻常。」 「那书上写的是上古时期,恶兽穷奇混沌横行,吞噬万物,六界为了保护天下五柱而开创的秘法,是在最危急的时刻,能达到人柱合一的最后的法术。」 赵青尽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这术法,当年神族试过,失败了,就扔进了藏书阁。」 冰面上寒风吹过,荡漾起赵青尽的衣摆。 「我说这些,是因为……」他看着李泽,欲言又止,「你说过你是逆转十年来的青州对吧?」 他手攥成拳,郑重问:「那么,你回来后,有去过大椿树下么?」 此时此刻,李泽才恍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吧,白修当时是怎么说的。他说沈慕琼的师父曾经在咒禁院设下了一个秘术。如若六界遭遇意外,守护者们接连陨落,只要大椿树的守护者还活着,那就有唯一一次逆转时间的机会。」 赵青尽拍了下李泽的肩头:「结合这段时间发生的全部,你和沈慕琼,谁才是大椿树的守护者?这个问题你想过么?」
第256页 「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垂眸看着地面,「万一那本神族使用没有效果的书,在几年之后被证明是妖族的秘法,而我将那书在临死前交给沈慕琼……万一,她成功了呢?」 「我虽然不知道这当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赵青尽顿了顿,「但显然,启动了沈芸汐的秘术,并以大椿树守护者这个身份回到十年之前的人,不是沈慕琼,是你。」 「你应该去树下看一眼。」他郑重其事,「如果你才是真的守护者,亦或者那融合之术在你身上成功了,你和大椿树已经合二为一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那当年沈慕琼给你做的那把剑,此时应该还完整无损地还挂在大椿树上。」 「如果树上没有那一根树枝……」赵青尽郑重道,「那你千万不要让沈慕琼再看你的记忆,那很可能并不是记忆,而是真正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一语成谶。 李泽站在大椿树下,望着两处消失的枝杈,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仅仅是枝杈,他曾经立的墓碑,他曾经盖在上面的衣衫…… 明明岁月逆转,明明应该是十年之前,明明应该是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可为什么,一切都还在? 那上面被人刻意的盖了厚厚一层落叶。若非他曾在这里很久很久,也难一眼认出。 李泽俯身,捡起一片捏在手里。 显然,就算时间逆转,回到过去。 他已经替代沈慕琼成为大椿树新的守护者这件事,却没有逆转。 几次来过这里的沈慕琼,早就发觉了。 她却闭口不提。 李泽看着手里的落叶,五味杂陈。 为什么呢? 第209章 沈大人夜闯闺房,不妥吧 支撑着六界时间的大椿树,凡人八千年,大椿树下三个月,凡人三万两千年,大椿树下才只过一年。 凡尘此时大雪纷飞,大椿树下却艷阳高照,正值盛夏。 烈阳穿透叶片,无数破碎的光点,如同被推散的水波,随风荡漾。 李泽指尖转着叶片,虽是落叶,却仍然新绿。 他望着高耸的大椿树,迟疑了很久,转身离开。 那天夜里,李泽靠在床头,床边燃着一只烛。 他将那片叶子来回看了许多遍,也曾试探着抬起手,把所有的灵力集中在手臂的阴影里,学着沈慕琼的样子,想要控制时间。 可试了许多次,一切皆无变化。 李泽不解,目光注视在叶片的脉络上。 若他理解不错,融合之术后,他应该和大椿树生死与共了。 大椿既然支撑着六界的时间,那么他作为大椿的一部分,难道不应该能控制自如? 大雪飞扬,簌簌而下。 不等他想明白,就听屋外传来细碎的响动。 李泽下意识将长剑藏进被子里,手指掐灭了蜡烛,握着那片叶子,迅速躺进了被子里。 来人没有杀气,但脚步的节奏,以及身上那股沉檀的香味,早就暴露了身份。 他躺着没动,微微睁着眼睛,看向厅堂的方向。 朦胧的黑暗里,沈慕琼探着身子,试探性地唤了两声:「李大人?李泽?」 屋内仍是一片寂静。 沈慕琼的脚步这才轻快了些许,她在李泽的注视中,转身关上了屋门。 提着衣摆,她快速走到了李泽身旁,燃起一簇火苗,点了一根香。 那味道李泽熟悉,是安魂香。 沈慕琼在他床边坐下,望着大雪飞扬的窗外,仿佛在迟疑犹豫。 手里一条青色的光芒,在指尖打转了很久。 最终,她下定了决心,转过来,俯身而下。 李泽愣了下,赶忙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一股冰凉自眉心缓缓探入,李泽的意识渐渐模煳。 他知道沈慕琼为什么来了。 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关头,李泽抬起手,将沈慕琼拥在怀中。 他像是掉进无底的洞窟,如同当时落入汉明的幻境一样,无限下坠。 「你怎么在这?!」沈慕琼的声音传来,她无比惊讶。 此时,李泽才察觉,自己的手臂被沈慕琼用力地拉扯着,她眉心紧皱,想方设法不让他从手中滑落。 「别愣着,快抓紧我!」她力道更重。 眼看脚下闪出一道光芒,沈慕琼死命地拉着他。 可那下坠的风浪太大,李泽的手臂从她手心里一点一点往外滑过去。 沈慕琼甚至来不及去思考旁的那些事。 白光将两人吞噬,大地呈现在眼前。 离开了那诡异的无底洞,那道莫名的阻力消失了,李泽调整了下身子,在落地前,稳稳地抱住了沈慕琼。 轰的一声,两人自天而降,飞鸟惊起,在山川上砸出一个坑。 李泽一身亵衣,望着怀里的沈慕琼:「沈大人夜闯闺房,不妥吧?」 沈慕琼看着他思绪清醒的样子,只觉两眼一黑。 完了!被他抓到尾巴了! 她挣扎着要下来,李泽却没理会。 他就那么抱着沈慕琼,环顾四下。 乍一看,像是完全陌生的地界,可再仔细瞧瞧,李泽越看越眼熟。 「这里是……京城的猎场?」 皇室在京城外五里圈了一块地,作为皇家猎场,每年都会意思意思,打两场猎,以展示大梁皇族仍骁勇善战。
第257页 「你先放我下来,咱们有话好好说。」沈慕琼抬手挡着眼睛,姿势十分别扭。 李泽这才低头瞧见自己亵衣的胸口大敞着,应该是方才下落的时候被吹开了。 他瞧着沈慕琼捂着眼睛,手臂别扭的不知何处安放的模样,渐渐挑眉。 「区区大妖,怎会被一个凡人男子撼动心神?沈大人这是故意逗我?」 沈慕琼后背一僵。 这话没有毛病,就根本无法反驳。 「别闹,快放我下来!」沈慕琼绷着脸,一板一眼,「这要是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李泽瞧着她,忽然笑了:「被人看到更好,沈大人应该不是那种会污人清白,扭头就不负责任的妖怪吧?」 沈慕琼惊呆了。 她一口气卡在嗓子里,半晌,伸手探了探李泽的额头:「没病啊。」她琢磨些许,「不应该啊,只是窥探个回忆,怎么连性子都变了呢?」 李泽轻笑,不为所动,打横抱着沈慕琼,沿着猎场的路往京城的方向走,一副铁了心要让人看到的架势。 「我一直跟在你身旁,想尽办法帮着你,护着你,以为这样,你早晚会回头看到我。」李泽边走边说,「但偏偏事与愿违,你脚步从来不停,追着一个又一个案子,走得匆忙。」 李泽走到一块大石头前,将沈慕琼轻轻放在石头上。 「如今甚好,没有匆匆忙忙冲过来的石江。没有口中大喊出事的赵青尽,也没有倒挂在屋檐上每次开口都是不好了的姜随。」 李泽不等沈慕琼开口,便半跪在她身前,望着沈慕琼的双眼:「也没有一大堆被你特殊照顾,事事优先的妖怪,我也不信此时天上还能再掉下来个苏云。」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沈慕琼:「此生固短,无你何欢,待万事落定,你随我走,好不好?」 他问得直白,干脆。 「我不是要你往昔那般轻飘飘的一句「好」,我是要你作为妖怪,给我一个不能违背的约定。」 兜兜转转,次次都被打断。 这一句以无数的形式说了无数次的语言。如今竟得选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才能这般郑重其事的问出口,他太了解沈慕琼。 知道她总有一万种方式岔开话题,转移注意,甚至扯出来个稀烂的藉口。 但这里,没有任何人能打断他的问询,没有任何事件能阻拦他。 本该如此! 沈慕琼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她咬着牙,小声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落在这里?」 李泽心头一咯噔,眉头一紧。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三米外的女人。 一身咒禁院的黑衣,手里一把出鞘的长剑,勾着身子望过来。 那张与云溪没有差别的面颊,看着眼前的场面,无比震惊。 见自己被发现了,沈芸汐干笑一声,忙收了剑:「要不,你们聊完我再来杀她?」 可真是造化弄人,命运弄人。 沈芸汐做梦都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遇到自家徒弟这般轻薄一个美男子。 就像李泽做梦都没想到,在这个连他出生都没出生的时间,京城之外的荒郊野岭里,还有人能在关键时候蹦出来搅局?! 第210章 若真动手,你也不是对手 往京城的路上。 沈芸汐瞄一眼面色铁青的李泽,再瞧瞧生无可恋的沈慕琼,出人意料地说:「眼光不错,这身材,这脸蛋,要是在京城花楼里,只躺着也能成头牌。」 「你去过?」沈慕琼没好气。 沈芸汐咧嘴一笑:「那种地方,不就是我们这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应该去的么?」 沈慕琼:「……」她竟无法反驳。 「倒是你。」沈芸汐放慢了脚步,「我记得教过你,干扰时间,穿行于过去,是必定要付出代价的。」 她笑容恬静美好,却威严十足。冷静淡然地早已看透一切:「沈慕琼,你此时此刻,在这个时间,应该正被我派去崑崙山,面对一众小妖,无聊到鹿皮都要长绿毛才对。」 沈芸汐似笑非笑的问:「那么我眼前的你,是什么时候的你,又为什么而来?」 四周郁郁葱葱,只闻山林翠叶沙沙作响,远处溪水拍岸,喧嚣而过。 两个时间,本不应该再相见的人,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重新相遇。 万物有因果,天道有法则。 沈慕琼深吸一口气,拱手行了个礼,出人意料地开口:「纯属意外。」 四个字,字字铿锵。 沈芸汐愣在当场,难以置信的望着她。 原来,沈慕琼原本计划到达的,并不是这个时间点。 但下落时,她一心抓着李泽,生怕这个男人的意识在穿梭的过程中走散,就错过了本应该去的时间,落在了事情发生前不知多久的位置上。 「大梁永安三年,九月十日,本来是想去这个时间的。」站在京城咒禁院的匾额下,看着自己修修补补不知道多少次,无比熟悉的门槛,她插了一句嘴,「这块像是新修的。」 沈芸汐「嗯」了一声,转过头笑盈盈说:「上个月你才换的。」她目光落在门槛上,「现在的你还不是青州的守护者,也还笨拙地发挥不出自己一成的实力。」
第258页 沈慕琼愣了下。 「进来说。」沈芸汐催促道,「你想去的时间,距离我大限将至只有三天。可是我死后出了什么不能解决的大事么?」 匾额下,沈慕琼有些恍惚:「你怎么知道?」 反倒是跟在她身后的李泽,面色不改,像是见过大风大浪,已经不觉惊讶。 迈过门槛,熟悉的院子如画卷般展开。 那时沈慕琼亲手种下的花花草草,在春末夏初时节开得正旺。 「这些花花草草,都是我们家慕琼一手打理出来的。」沈芸汐仿佛心情很好,一五一十的同李泽聊着。 「这一株是她去年种的。」她笑起,「打理起来老麻烦了,又是剪枝又是遮阳,我都替她累。」 「你看这头顶的金钱藤,从她种下来到现在,十几年了。」 藤上开着串串的花,将刺眼的阳光遮蔽了些许。 沈芸汐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汰种的多,一边又难掩自豪,话里带着几分炫耀的味道:「我们家沈慕琼,点都不让人省心!」 说完,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指着另一边的小院:「那院子的厢房里,好像有他能穿的衣裳,你去找找?」 沈慕琼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的面颊:「我?」 「一直都是你打理的院子,我就是去了我也找不着啊!」她说的有理有据,让沈慕琼一时语塞。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能记得放在哪里了不成?」沈慕琼抱怨。 却见沈芸汐一本正经:「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就是了。想不起来放哪里,找就是了。」 「你怎么不去?」沈慕琼脱口而出。 却见沈芸汐的神情逐渐玩味。 她抬手在自己和李泽身上比画了两下,以一种看傻子般的目光瞧着沈慕琼:「显而易见,我要待客啊!」 一物降一物。 沈慕琼长出一口气,理解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转身就往小院走。 看着沈慕琼的背影,沈芸汐忙补两刀:「再沏几杯茶,灶房有葡萄没洗,顺便帮我洗两串!」 「没门!」 听着无比熟悉的回应声,沈芸汐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她这才从身后拿出一把扇子,看向李泽:「趁她不在,我有话问你。」 她示意往前。 穿过郁郁葱葱的金钱藤,迈过内院的门槛,沈芸汐径直走向一把躺椅。 她慵懒地窝在里面,摇晃着椅子,手臂从摇椅一侧探出,指着李泽:「你是怎么回事?身上怎么除了有沈慕琼的气息,还有大椿树的气息?」 她说完,另一手打了个响指。 嗡的一声,四周一片灰暗,万籁俱寂。 只有沈芸汐的摇椅依旧摇晃着。 「我的时间术法很烂,比不上沈慕琼百分之一,所以停止不了太久。」 意思是长话短说。 李泽在石凳上坐下,只说了一句:「你死后三十年,天下四结界被打破,沈慕琼在京城以命守护龙柱,直到死。之后六界崩塌,天道和秩序不復存在。」 他说的极为平淡,平淡到仿佛只是几句不值一提的闲谈。 沈芸汐的摇椅慢慢停了,她缓缓坐正身子,看着李泽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复述了一遍:「你是说,我死之后,四个结界都破了,龙柱也塌了……」她指着小院子,「沈慕琼也死了,六界都崩了?」 她声音都变了调:「那你们……你们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 被静止的时间中,李泽就算只穿一身亵衣,也难掩气宇轩昂。 他抬手揉着自己的额角,平静的讲述:「白修说,你曾在咒禁院布下一个秘术。如若六界遭遇意外,守护者们接连陨落,只要大椿树的守护者还活着,那就有唯一一次逆转时间的机会,大约可以逆转十年。」 「也就是说,沈慕琼逆转了十年?」 此时,李泽摇头,他注视着沈芸汐震惊的眼眸:「是我,逆转了十年。」 沈芸汐眉头微簇,努力思索着他的话语,从各种角度尝试理解。 「也就是说,你逆转了十年,回到了沈慕琼还活着的时候,找到了她,而你们两人一直在寻找能够阻止崩塌的方法?」 「她一直在找。」 「她?」沈芸汐有些懵,「那你呢?」 「保护她,仅此而已。」 这话,倒是让沈芸汐对李泽有些刮目相看。 只是…… 「你一个凡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保护她?」 沈芸汐轻笑,拾起地上的石子,勐然以扇柄击打过去。 可下一瞬就惊呆了。 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李泽勐然出现在她脸前,两指夹着那块石子,只距离沈芸汐眉心一寸。 他缓缓挪开手,不疾不徐道:「沈慕琼死后,我皆杀,若真要动手,你也不是对手。」 他手指轻轻用力,石块化成粉尘,随着尘埃飘散,周围渐渐有了色调。 飞鸟拍翅而过,小院子里传来沈慕琼翻箱倒柜的声音。 第211章 我倒了八辈子霉遇到你 院子里,石桌上三盏茶,两杯龙井一杯花茶。 李泽已经换好衣衫,气质更显清隽正义。在春末夏初的院子里,颇有几分公子世无双的意味。 他安静的坐在沈慕琼身旁。
第259页 茶香四溢,天光正好。 沈芸汐端起闻了闻,那曼妙的洛神花的气息萦绕在整个茶盏里,令她不自觉的露出笑意:「想来终有一日,也是能泡出一盏好茶。」 「说说吧。」她润了一口嗓子,「一五一十都说说,为什么结界会崩塌,龙柱又是怎么回事。」她望着两人,「你们费这么大劲,不就是想问我这当中有什么联繫么?」 「四大结界崩塌,龙柱才会现世。这当中的关系你说过,我都记得。」沈慕琼摇头,「并不是这件事。」 她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说。 时间的差距,让现在的沈芸汐极有可能根本不认识逸轩,就算问了也是白问。 她的缄默没能逃过沈芸汐的眼睛,她摇着扇子,笑眯眯的说:「说说吧。」她望着沈慕琼,「你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没有别的法子了,才会孤注一掷的回来。」 斑驳的光影婆娑,沈慕琼听到这句话,心中积攒了许多的苦闷和疲劳,像是溃坝之后的洪水,一口气涌了上来。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第一次有些绷不住。 「对,我没法子了。」沈慕琼苦笑,「我为了阻止李泽经歷的那一切重现,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奔波。」 「我每一个案子都亲力亲为,我每一件事都力求做到不留痕迹。我甚至将计就计,先发制人,想办法推动六界结盟来共同应对。」沈慕琼缓缓阖眼,「师父,我好累啊……」 她心中苦闷,连话里都带着酸楚。 这些事情沈慕琼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也从来未曾展露出来。 「最初的案子,最初的线索,我还能游刃有余,乘胜追击,可倒了后面,我得到的线索越多,我知道的事情越多,我越发显得无力。」她说,「这一盘棋太大了,我甚至怀疑和我博弈的对手不是一个凡人,我像是在和一股巨大的力量掰一场必输的手腕。」 她话里有些颤抖:「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可是那些势力。那些力量盘根错节,那些阻力莫名的强大,明明线头在手,我就是前进不了哪怕一步,真的好累。」 她有些哽咽:「我不是不努力,我努力了,我……」 沈芸汐手里的扇子停了。 她怜惜地望着沈慕琼,半晌,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辛苦你了。」 四个字,让沈慕琼再也绷不住。 她望着沈芸汐,终于是哭出了声。 「你这个师父一点都不靠谱!连死的时候也不靠谱!」 「我倒了八辈子霉遇到你!」 「又懒!又爱指挥人!到死的时候突然高风亮节起来!一声都不吭!你到底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能一个字都不留下!」 她旁若无人,痛哭流涕。 似乎哭也不解气,她勐然起身,一把夺过扇子,啪啪地拍在沈芸汐的肩头。 她像是个赌气的孩子,狠狠打了七八下,生生把扇面打成了几瓣。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沈芸汐手忙脚乱地「哎呀哎呀」吆喝了好几声。 打完了,气消了大半。 沈慕琼把扇子啪的一声扔在桌上,不顾形象,抹一把面颊上的眼泪。 她的哭声停了,像是方才一切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她仍是那个冷静执着的沈慕琼,仍是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守护者。 她缓缓舒了口气,吸下鼻子,郑重道:「我本来是要问你,你跟八大仙门的逸轩是什么关系。结果来的时间不对,你现在怕是还没遇到他。」 平白挨了一顿揍的沈芸汐,一边心疼沈慕琼,一边心疼自己的扇子,揉着肩头,嘴里啧啧两声:「八大仙门和我是见面就杀的关系,我怎么会和他们有联繫?」 「容不得你狡辩。」沈慕琼冷哼一声。 「那玄月楼的长老逸轩就是破坏结界的主谋,他有个小师妹。」她毫不客气的指着沈芸汐的脚踝,「脚下带着双环铃,自称是我的师父,和你死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你们还拥有同一个名字。」 「都叫沈芸汐,都是白髮,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她撇嘴,「你现在说没关系……你总不会还有个同胞姐妹,藏着掖着没让我知道吧?」 听完这一席话,沈芸汐渐渐理解了。 只是冲击过大,她一时愣住,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许久没说话。 这怎么想,都像是天方夜谭。 人死不能復生,她死后,是怎么又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沈芸汐? 「你是怎么一步步查过去的?」她问,「仔细讲给我听,兴许其中有些玄妙。」 微风徐徐,树叶沙沙作响。 沈慕琼抿了一口桌上的茶,从万缘客栈一案慢慢讲起。 「李泽第一天到青州,下榻的客栈就发了案子,死了个书生,身上的血液全部被抽空。我们追查了两日,发现这书生的死是模仿了咒禁院藏书阁里记载的猫妖一案。跟着这条线索,追到了一个叫「王煌」的人。」 王煌? 听到这,沈芸汐眉心一紧,抬手打断了沈慕琼的话:「你等一下……」 她起身走进另一间厢房,出来的时候手中捧着一本书。 「瞧瞧,是不是这一本。」 蓝色线装的册子,刚刚写了一半。 沈芸汐递给她:「仔细瞧瞧,是不是这一本,是不是这个案子。」
第260页 册子上《猫妖录》三个字,雅正端方。 沈慕琼略显诧异的接过,轻轻翻开。 内里一股墨香铺面而来,娟秀的小字跃然纸上。 虽然墨迹很新,但内容确实一模一样。 她点头:「是这本。」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沈芸汐思量片刻,才又坐了回去。 她直言:「那修士叫任玄言,现在就在青龙山。猫妖这件事,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正好在屋檐上看到了他伪装现场的模样。回来之后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把这案子加在了猫妖里。毕竟……蛊惑他的妖怪确实是猫。」 闻言,沈慕琼忽然记起,当时她抓到任轩言。在篝火旁对峙的时候,任轩言曾说自己杀死王煌后,觉得窗外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但谁能想到,三百多年前的案子,盯着任玄言的那双眼睛,竟然会是沈芸汐。 「如此听来,这件事似乎也和我有几分关系……」沈芸汐蹙眉,「该不会之后你遇到的所有案子,都多多少少有我的影子吧?」 如果是这样,深谙天道法则的沈芸汐,就算想说和她没关系,都说不出口。 沈慕琼望着茶盏里倒映的蓝天白云,摇了摇头:「你且听我说完。」她道,「我也没想到,你是以那样奇怪的方式,牵扯进每个案件里。」 第212章 你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没点动静 沈芸汐与所有案件的瓜葛都不在案子的表面,也不在抽丝剥茧之后的人性里。 反而是,离奇地出现在,让沈慕琼百思不得其解的,更深一层的作案动机中。 她一五一十地继续说:「任玄言一案之后,青州城外十五里,陈家大院中又出了纸魅一案。陈家当家陈明远被藏在《女史箴图》里的纸魅吸走了灵魂,后来证实是他自己想要长生不死,想尽办法买来的《女史箴图》,配套的还有一块可以使人尸身不腐的口含玉。」 她说得缓慢,好让沈芸汐跟上她的思路。 「《女史箴图》他自称是跑商过程里在西北一名商人手里购买,而口含玉则是从扬州高价购入的。当时这些话我们採纳了,没能发现更深入的问题。」她顿了顿,「只在纸魅吞噬他的时候,出现了两个药童,身穿妃色外衫,月白色里衬。」 「沿着药童的特徵追查,一个叫罗汉堂的组织,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沈慕琼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有纸笔么?我怕你听迷煳。」 「有。」沈芸汐少见地自己起身,走到屋内,端出纸笔,放在沈慕琼面前。 她捏着自己的袖口,安静地研墨。 「你记得这个罗汉堂。」沈慕琼边说边写,「它就是由玄月楼的逸轩创建的。」 「纸魅一案后,青州又出虎伥案。有一个叫刘宋的男人,为了霸占财产,宠妾灭妻。导致妻子先杀死妾室后,又意外被罗汉堂引到青州的白虎妖所杀,罗汉堂本身想以虎伥作祟来掩盖他们准备在青州取血的目的,想要在青州城外的山上制造命案。」 「本身他们也达成了目标,却因为我们的人先一步赶到,虎伥只咬掉了人头,没能在死前取走血液,导致计划失败,也暴露了罗汉堂只要活人血液这件事。」 她把白虎伥写在纸上,旁边标记了一个血字。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冲着人血下手。」沈慕琼顿了顿,「后来不久,江上村刘章吉的母亲魏氏尸体从江水中打捞上来,被发现全身骨肉分离。」 她写下江上村,停了笔。 「你知道龙鱼的诅咒,就是那个骨肉分离,整个人的骨架和皮肉在活着的时候分离了。」 沈芸汐点了下头,看着纸上江上村几个字:「那里的人,捕鱼为业?」 「江上村有个很大的湖,渔业发达,这个老太太又酷爱吃鱼。」沈慕琼继续说,「我们调查之后,证实了魏氏是罗汉堂的信徒之一,这一案算是转折,从这一案,明确知道了罗汉堂在做药材生意,宣称有长生不老药,以此敛财。」 这倒是让沈芸汐有些不理解,她蹙眉:「不对啊,你不是说这是仙门创设的罗汉堂?」她指着「敛财」二字,「天下最不缺银子的,就是仙门了。」 「这点我只能推测,大概是玄月楼的黄金藏量并不多。」沈慕琼说:「逸轩用金子,打造了四尊金刚罗汉。虽然甦醒的时候只比凡人高大一点,但最后摧毁龙柱时,比大梁皇城的城墙还要高。」 四尊纯金的罗汉,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沈芸汐瞭然点头:「也就是说,他用奇怪的药,换凡人的银子,兑成金子,锻造罗汉?」 「是的。」她看着沈芸汐,「李泽的记忆中,打破四个结界的,便是罗汉堂养出来的金刚罗汉,最后毁灭龙柱的,也是金刚罗汉。」 说到这,沈慕琼摇头:「我至今不敢对罗汉堂轻举妄动,就是因为那东西邪性很大,我还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与神族高度怀疑金刚罗汉体内是天下四凶的妖丹。」 「就是因为这件事,与罗汉堂的拉锯战里,我始终束手束脚,我怕把逸轩逼急了,他不顾一切,放出有四凶妖丹的金刚罗汉,大肆杀戮。」她垂眸,「你和四凶交手过,当年整个神族几乎以快要灭族为代价,才镇压了四凶……」 「嗯。」沈芸汐郑重点头,「你的考量是正确的。」
第261页 「四凶乃是上古邪气当中诞生,根本不会死。」她稍稍抬头,望一眼天际,「当时整个六界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冥界自此有去无回。假若金刚罗汉体内真的是四凶妖丹,以现在六界的实力,我们都得全灭。」 她看着沈慕琼,特意多说了一句:「就算有这个叫李泽的凡人,也不行。」 她郑重其事,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若四只同时醒来……这么讲,你二人虽然强大,但最多也就只能抵挡一只。另外三只,足够毁灭六界。」 「我也是出于这个考量,才准备从根源入手。」沈慕琼在「逸轩」二字上画了个圈,「我觉得,只要知道动机,搞清楚原委,兴许可以从根本上,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沈芸汐没说话。 万物有因果,六界有规则。 她一时半会,确实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尤其是之后,不管是青州的药铺也好,还是与罗汉堂相关的人,我们接触越多,越是肯定了罗汉堂正在以血造妖。他之后甚至不惜以活人做样本,将妖丹生生放入活人体内。」沈慕琼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我在查他,便毫无底线,以各种手法扰乱我的视线。光是这些杂七杂八的案件,牵着我们四处奔走。」 「整个青州没多少能用的人手。他就是捏准了这点,故意密集且恶劣的杀人取血,甚至不惜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百姓的面动手,我们却无能无力。」沈慕琼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逸轩就像是个泥鳅,我根本抓不到他,他对青州的熟悉程度,甚至比我都要高。」 「我们基本是撕破了脸在对峙了。」沈慕琼提笔,继续写道,「后来,他在穆庄放出鬼车,试探我的实力,又挑拨杏家村举办活人祭祀,我们赶去之后竟然在那的山里发现一处巨大的蛇穴,里面有个被罗汉堂塞了妖丹成功变成相柳的傢伙。」 「成功了?」沈芸汐有些诧异。 「成功了。」沈慕琼点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成功的,但是成功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像是从侧面验证了金刚罗汉里也是妖丹这件事。」 「确实。」沈芸汐挑眉,瞧着沈慕琼,「相柳的尾巴可是很难对付,你近战只有三脚猫的功夫,恐怕讨不到好处。」 想起当时她站在叶虚谷的背上,艰难躲避蛇尾的过程,沈慕琼就觉得更累了。 她嗯了一声:「我们把他引到了个没人的石头山,大战了一场,几乎削平整个山头。」 沈芸汐瞭然,她端起茶,吹了一口:「这个修士,有些丧心病狂。」 刚润了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就见一盆喜好的葡萄突然被人放在桌上。 沈芸汐噗的一下,一嘴茶水全喷了出去。 她诧异的瞧着李泽:「你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没点动静?」 第213章 天方夜谭 早已经习惯李泽的神出鬼没,沈慕琼不以为意:「慢慢习惯,他没气息的。」 「没气息?」沈芸汐蹙眉。 她一边拿出帕子蘸了蘸湿水的衣衫,一边打量着李泽身上的灵脉气息,片刻,好奇地问:「你师从何人?这掩盖气息的术法,有些似曾相识,像是……无定山的秘术?」 李泽坐下,伸手掐了颗葡萄。 他不疾不徐,先给沈慕琼剥了一颗才说:「坍塌之后,我去了无定山,离开前,在他们打坐修行的广场正中,捡到了一本秘法,翻着学了学。」 沈芸汐蹙眉,面颊上难掩震惊错愕:「就这?」 她诧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 李泽点头:「就这。」 时间仿佛静止。 沈芸汐神情复杂,有万千话语卡在喉咙里。 她一边点头,一边面露钦佩:「你这也很丧心病狂。那秘法整个无定山几代长老都参悟不透,眼瞅都要发霉了……」 她实在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凡人。」李泽只蹦出这两个字,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不再言语。 活的这么多年,头一次遇上对自己毫无敬畏之心的凡人,要说沈芸汐不诧异不好奇,也是不可能的。 但她又不好追问,只能先拐回眼前的重点,看着看着伏案书写的沈慕琼,追问:「那个叫逸轩的,造金刚罗汉的时候,是只把人血作为供养物么?」 沈慕琼笔下没停,摇头:「哪有,他把一切没有利用价值的同盟,一起杀掉取血,当中就有妖怪。之前为了不老药而为他做事的江上村县令,他利用完,扭头就杀死了。穆庄整个县衙都被餵了讹兽,其余小妖如同弃子,取血抛尸的供养金刚罗汉。他甚至还把一扎长的灭魂钉交给一个凡人,告诉他如何杀人诛心。」 「还联合了神仙二族,集结了整个上界的力量。」沈慕琼写到这里,嘆口气,「我没办法,凭我一人之力和神仙两族对抗,简直天方夜谭。你能想像么?为了多一分抗衡的力量,我甚至和白修结盟。」 沈芸汐颇为惊讶。 她眉头扬起,点了下头:「看来确实是走投无路了,见面就打的人都联手了?」 听到走投无路,沈慕琼一时语结,神情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来。 沈芸汐微微蹙眉,她端起茶吹了下:「那为什么又说,事情与我有关?」 沈慕琼长出一口气,她整理一下思路,又提起十分的专注,继续道:「我深入追查逸轩的动机,就不可避免地会和罗汉堂交手。而逸轩有个左膀右臂一般的帮手,善于使用幻术,我们将计就计,想要套出更有价值的线索时,正好中了他的幻术。」
第262页 她放下毛笔,揉了揉自己的内眼角:「我在幻术里,看到了你。」 沈芸汐一滞。 「虽然性格不对,幻术里的你温柔恬静,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没跳起来砍我。」沈慕琼扯了下嘴角,干笑一声,「但,衣着、样貌,甚至语调、饰品,都是你。」 听到这里,沈芸汐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沈慕琼说她与这全部的案子有些关联。 「幻术不是凭空造物,是有前提的。」沈慕琼一针见血,「如果施术的人没见过你,不可能展示出一模一样的你。就算之后,我们在罗汉堂见到了另一张与你相同的脸,我也可以肯定,那个幻术的原型绝对是你,而不是她。」 微风徐徐,她揉着自己的额角,半晌才说下一句话。 「由这件事作为切入点,我将所有可以利用的线索来源都用上了,我们都不理解你怎么和罗汉堂,和逸轩扯上的关系。后来,第二次再与那修士交手的时候,我还在幻境中见到了驩兜。」她歪了下头,看着沈芸汐,「他本应该是被你封印的。」 「两次相见,那修士本身的人不坏,我就想着能不能试探性地,从他身上打探出哪怕一点点关于你的消息。」沈慕琼说到这,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碎片,让整个事情的复杂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沈慕琼确实没想到,汉明口中还存在有她不知道的另一个沈芸汐。 一个凡人女子,玄月楼最小的女弟子。 一个对逸轩来说是徒弟也是知己,被他百般保护着的女人。 「可怕的是,这个凡人女子口中所描述的经歷,和真正的你,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是你的分身一般。」 听到这,沈芸汐不傻。 她明白沈慕琼为什么宁可违背教导,也要逆行而来。 确实太过离谱。 沈芸汐沉默地坐在石桌旁,看着沈慕琼写在纸上的关键信息。 她伸手扯过,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那个凡人沈芸汐,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逸轩为了救她,最后无奈到跪在叶虚谷的面前。」沈慕琼说,「因为太少见,叶虚谷也对这件事记忆深刻。」 六界当中,凡人宛如蝼蚁,妖怪则在某种程度上,连蝼蚁都不如。 高高在上的修士,竟然为了救一个女子,不惜放下自己所有的尊严与骄傲,说明他也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 「那凡人沈芸汐死后,逸轩曾想过无数的方法,当时叶虚谷还给了他保持尸身不腐的口含玉,可最终不知何故,竟直接葬在瀛洲的大桃树之下。此后过去十年,又从瀛洲带回来一个……」沈慕琼揉着自己的额角,「带回来一个和你,和那凡人沈慕琼有同一张脸的女子,取名云溪。」 她注视着沈芸汐,迟疑了片刻,还是郑重其事地说:「你常说守护者不可动情,但是……能让一个仙尊执念到如此程度……」 她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往下说。 事情尚未发生,一切皆有可能。 「我虽然不知道这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蹙眉,「如果日后不可避免地相见,你还是别同他扯上干系比较好。」 沈芸汐看着手里的纸张,白髮轻垂在身后,神情肃然淡漠。 她许久不语,仿佛陷入深沉的思考。 恰在此时,咒禁院的门被人推开。 白修迈过门槛,有些着急地走过来。 他看着眼前场面,顿了下脚。 沈慕琼刚想同他打招唿,就见白修伸着脖子望着石桌,诧异地问:「你这刚才有客人?」他转头看看院子门口,「我来的时候没见人出去啊。」 第214章 我这两个石凳子精贵得很 白修看不到。 清风朗日之下,京城咒禁院内院的石桌旁。 在白修眼里,只是多了三盏温茶,摆着笔墨纸砚,堆着一小簇葡萄皮,坐着沈芸汐一个人而已。 他望着桌上一切,尤其是那一簇葡萄皮,有点惊讶地摇着扇子:「嚯!什么级别的客人,长在你心肝上的葡萄居然都分出去了?」 沈芸汐的目光从纸后探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怔愣的沈慕琼,这才对白修道:「有事说事。」 她放下了手里的纸。 白修探头,可那张纸在他眼里白花花一片,一个字都没有。 他不理解,但却没问,直说正题:「你让沈慕琼一个人去崑崙山了?」他摇头,「这太危险了,那附近住着不少大妖,以她现在那瘸腿功夫,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这话,在沈慕琼耳朵里听着,就和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惊奇。 就见沈芸汐缓缓挑眉,反问道:「所以呢?」 白修咂嘴,手里扇子摇得更勐了:「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要不……还是我去跑一趟?」 沈芸汐看一眼对面已经错愕不已的沈慕琼,故意支着下颚,埋汰起来:「次次你都护着,那她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 「你这人!」白修撩一把衣摆,就要坐下。 就听沈芸汐「哎」了一声:「别动!我这两个石凳子精贵得很!」 这一句话把白修说懵了:「两个破石头墩子精贵个毛啊!」 「这可是沈慕琼亲手搬回来的。」沈芸汐郑重道。 趁着这句话的功夫,李泽起身换了个石凳。
第263页 白修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十分不屑。 「看把你主贵的,她搬来的我更要坐了,我可是她唯一的师叔!」 「嗯。」沈芸汐点头,笑意更深,「见面就砍的师叔。」 白修无语。 「这不赖我,谁知道那群烂神仙在背后搞什么么蛾子,等我接管狐族,第一个就要把那群欺负她的兔崽子都解决掉。她也是,怎么就成了谁都能欺负的大冤种了呢?」他说到这,摆了下手,「都被你扯远了。」 他扇柄指着沈芸汐:「说正经的,崑崙山一路都是大妖,你让她一个人去,委实太过。她上次的伤还没好,这要是落下病根了怎么办?」 沈芸汐挑眉,她还没开口,就见白修又指着他自己的胸口,拍了两下:「还是我再去一趟吧,你千万别告诉她。」 还用得着告诉?人就在眼前,听得真切。 沈芸汐忍住笑,故意追问:「为什么?」 「还为什么……」白修一脸嫌弃,「但凡我的师妹,六界第一大妖沈芸汐,肩头没有天下苍生的担子,不用管那根该死的龙柱,我一准掐着你让你跟我一起去!」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沈芸汐边说,眼角的余光边看了一眼沈慕琼,笑意更深,「以及,什么时候能告诉她?」 两句话,把白修问住了。 他想了想,忽然觉得莫名尴尬,忙咋咋唿唿地摇头:「算了算了,可别告诉她了,想想就觉得脸烧得慌。她现在见我就砍我还觉得挺有意思,就那张因为打不过我而恨透了的表情,甚好。」 说完,他从袖兜里拿出一盒药膏:「她先前的伤没好,我跑了半个大梁才生擒了那条滑熘的妖医,揪着他讨要了点药膏,你回头给她。」 他把神仙膏拍在桌上,活动了下肩头,起身就走。 白衣如画,带起纷飞的叶片。 沈芸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大声问:「次次她回来,说她废物丢人的是你,怕落下病根暗中保护的还是你,你到底搞什么?」 「你这不废话么!」白修头也不回,只举起扇子摆了下手,「我白修就这一个师侄,天下就只有我一个人能骂她!」 那背影迈过门槛,步履飞快,如一道光。 沈慕琼望过去,许久才回过神。 她看着笑盈盈的沈芸汐,自然理解她的深意。 可还没开口,先听李泽阴森森地扔出四个字:「多此一举。」 沈芸汐想笑。 她将手里的纸对摺一下,眼底目光流转:「不着急走,就住两天。」她浅笑盈盈,「兹事体大,我需要点时间理解一下。」 说完,又补了一句:「不会让你消耗太久的力量。」 谁知,沈慕琼蹙眉,她有些无奈地摇头:「我还不知道怎么回去呢。」 一句话,让沈芸汐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 她「嘶」了一声,称赞道:「不愧是你。」 那天夜里,星辰万里。 沈芸汐躺在摇椅里来回地摇晃着,发出很有节奏的吱呀吱呀声。 耗费巨量的灵力才穿越了时间,以至于沈慕琼刚碰到枕头,就已经睡沉了。 李泽将厢房的门带上,站在屋檐下。 沈芸汐背对着他,摇晃的节奏慢慢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她起身,转过头看着李泽:「你跟我来。」 她话音严肃,不容置喙。 此时的大梁咒禁院,不如李泽记忆中宏大。 整个京城的面积,似乎也远比不上他所经歷的时空。 沈芸汐背手而行,走在前面。 她身上萦绕着一条条白色的光芒,照亮了身侧六尺的范围。 李泽跟着她,穿行过两处拱门,之后沈芸汐停下脚步,像是回忆着什么一样,左右看了片刻。 她踏着石阶,慢慢走到厢房门口。 虽然夜色迷濛,李泽仍旧能借着沈芸汐身旁萦绕的光,看清匾额上「库房」二字。 「进来。」她推开门,转身看着李泽,「我有些东西要让你确认。」 那库房很大。 李泽迈进的瞬间,库房里的一切自然而然的后退开,让出一片很大的空间。 四周博古架层层叠叠,直上天际,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沈芸汐抬手,几只盒子自上而下飞来,叠放在眼前一张檀木的供桌上。 她两手打开盒盖,往一侧让出了半步:「瞧一眼。」 她从盒子里拿出一副画卷:「沈慕琼说的纸魅一案里的《女史箴图》,是不是这一副?」 她手里一抖,哗啦一声,那副李泽熟悉无比的画卷,赫然呈现在他的面前。 沈芸汐看着他震惊的面容,猜到了答案。 她思量片刻,将画轴捲起,又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块通透的白玉:「含在口中,可保尸身不腐的口含玉,六界仅此一块,你们见到的,是这一块?」 沈芸汐的话没停,端起另一支盒子:「那被交给凡人,惹出祸端的灭魂钉……」 盒盖打开,她轻轻取出一扎的长钉,目光穿透钉子望向李泽:「可是此物?」 第215章 这笔交易,你我都不亏,如何 沈芸汐看着他渐渐收紧的眉头,就算李泽不回答,也明白他要说什么。 她手里没停,从林林总总的盒子里一样一样地往外展示着。
第264页 早就应该消失的《女史箴图》、尸身不腐的口含玉、白虎脖颈上特殊的铃铛、灭魂钉、龙鱼的妖丹、相柳的妖丹、狍鸮的妖丹…… 还有几张召唤妖兽的阵法图纸,第一页旁就写着鬼车的字样。 当最后一个盒子打开的时候,沈芸汐从里面拿出一枚戒指。 「妖怪和凡人的约定,是需要信物的。」她说,「大多数信物都是嵌在身体里,也有少部分是这种特殊材质锻造的物件,一旦带上就无法取下来。」 沈芸汐两指捏着戒指:「这一枚,如果没说错,这一枚应该就是那水虎和陈员外之间约定的信物。」 看着李泽不置可否的神情,她轻笑一声,又放回了盒子里。 「至于你捡到的那本隐藏气息的秘法……」 沈芸汐探头望过去,在盒子的缝隙里瞧见一本:「在这。」 她从下面抽了出来,举在手里:「看看是不是这本。」 说完,递给李泽。 那封皮有些破损,但仍让李泽神情微变,原本平静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惊讶。 看来就是这本了。 沈芸汐心下有了判断。 也就是说,沈慕琼所说案件当中每一样关键物品,此时此刻,都在她的库房里。 「果然……因果有序,但世事无常。」沈芸汐轻笑,「沈慕琼没有轻举妄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折回来找我,这判断是正确的。」 「短短两百多年,这些物件,一个又一个地从我这库房里消失不见……」她自嘲般的笑了一下,「我还没死,东西就被分没了,属实怪异。」 夜风微微吹拂,虫鸣阵阵作响。 望着库房外深邃的天空,看着漫天星辰,沈芸汐忽然话音一转:「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逆转十年这种荒谬的事情。」 她目光清澈犀利,注视着一旁的李泽:「不管是沈慕琼,还是我,都没有这个实力。如果逆转十年只需要一个神秘的法阵,那我可就不会如现在这般,有太多遗憾了。」 说到这里,她手支着下颚:「我只能推测,我可能是出于某种考量,对白修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月色清幽,整个院落像是蒙着一层幽蓝色的光。 「你会逆转十年,不是因为我的术法,只是因为……」她蹙眉,「你,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时间本身。」 这种可能性,李泽已经察觉到了。 沈芸汐转着手里的扇子,见他没有什么反应,笑了:「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他没回应,却转了话音,直戳重点:「怎么帮到沈慕琼?」 沈芸汐挑眉。 这凡人身上带着的果敢决绝,确实令她钦佩。 但不够。 凡人愚钝,沈芸汐看不上他们的痴情。 她活了太久,所见皆是凉薄。 情到深处转情薄,爱至浓时藏祸根。 她看人一向如此,不觉得这样的凡人,有什么资格与她最心爱的徒弟肩并肩。 她垂眸,试探性地问:「你就不关心六界如何,也不关心你自己这副凡人之躯,之后会如何?你就不想试着成为能够操控无限可能的那个存在?」 李泽不语。 「你会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远高于天道的生杀大权。你想让一个人生就生,你想让他死他就死……你会站在最高处,俾睨众生!」沈芸汐张开双臂,大义凛然,「等到了那一刻,别说帮上区区一个沈慕琼……」 她眼眸微眯:「她的所有都是你的,她的生命、时间、所经歷的一切,都能是你一个人的。」 她相信爱情,却不相信无缘无故萌生的情谊。 所有的情爱最初,总有一方是有所图。 或为财,或图色,亦或者单纯的寂寞难耐。 人心隔肚皮,再美好的灵魂在肉眼凡胎之下,也不可能被一眼看到。 沈芸汐眼底流转的光芒十分危险,她下颚微仰,伸出手狡黠道:「若你我联手,就是六界第一的大妖,和六界未来地位最高的凡人……我可以教你时间的奥秘,帮你登上神坛,在这过程里……不,直到我死,你为我所用,帮我做事……如何?」 李泽仍旧一动未动。 他注视着沈芸汐,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分毫。 「区区两百年的蛰伏!我死之后,咒禁院是你的,天下是你的!六界天道都是你的!就连沈慕琼,只要你想,她也是你的!你可以挥金如土,也可以随心所欲,这六界会按照你想要的样子,成为你脚下的乐土!」 她威严尽显,身后闪过无数画面。 画中李泽佳人相伴,金银如山,他权倾天下,视万物为草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见之物皆为他所有,弹指一挥便能令六界跪拜在他的脚下。 何等光辉荣耀,何等风光齐月! 「如何?」沈芸汐快意笑起,甚至极为浮夸的拱手行礼,「只要你允一声,我便让你成为这六界唯一的主宰!」 两人之间极静,四下鸦雀无声,屋外虫鸣不见,天地浑然一线。 沈芸汐躬身行礼,目光注视着李泽的面庞,死死盯着他的嘴角。 她面上浅笑盈盈,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掐出一击必杀的术。 只等着李泽一个点头,亦或者说一个「好」,甚至唇角微动,稍有犹豫,她就会毫不客气的出手。
第265页 「这笔交易,你我都不亏,如何?」她声音高了几分,笑意璀璨,格外魅惑。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人能把她沈芸汐的徒弟当做垫脚石一般,踩着往上走,谁都不可以。 在她将毕生绝学都教给她,将整个天下都託付给她的时候,在她为她取名沈慕琼的时候。那只倔强的九色鹿,那个只会跟她对着干的小笨蛋…… 她与她之间,便早已经不是简单的师徒二字可以概括。 所以,只要她活着,让她眼睁睁看着沈慕琼,站在一个野心勃勃、居心叵测的男人身旁…… 还不如动动手指,亲手抹掉这个人的存在。 月色迷濛,一切似乎向着沈芸汐规划的那般前进。 李泽许久不言,目光却格外犀利。 「你说了那么多,是怕我现在就杀了你?」他冷笑,身上发散出金色的光芒,翻滚的杀气根本掩盖不住。 沈芸汐神情一滞。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是不是之后一切都不会发生?未来所有的案子都不会发生,四个结界也不会坍塌,沈慕琼更不会死在龙柱下?」 话中不带任何情绪,情绪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平淡的叙述一种可能、一种推测。 沈芸汐眉头一紧,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金色的霹雳突兀的落了下来。 轰的一声,噼散了那些令李泽作呕的画面。 「有意思。」沈芸汐起了兴致,「不亏是她看中的人。」 看着青石板上一块黑的的焦痕,她刷的一下摇开扇子,几道白光化成飞驰而来的箭矢,直冲李泽的胸膛。 正好,让她试试这凡人到底几斤几两,到底值不值得她将沈慕琼的一生与未来,全都託付。 第216章 无数生灵,经歷无数选择之后的殊途同归 如光般闪耀的箭,在空中划出无尽的轨迹。 沈芸汐提了几分话音,故意挑拨:「想法不错,可你若杀我,我和你打个赌,你一生都别想得到沈慕琼的原谅,更别提她的心。」 李泽站在原地根本没动。 他不屑一顾:「聒噪。」 一道金色的气浪荡过去,掀翻四周所有的物件,也吹散那些如幻影般的箭矢。 他掌心扭转,用力抓握,一把长剑划破时间的界限,自星星点点的光芒里汇聚而来。 沈芸汐认出来了,那是大椿树的树枝。 再看看那工艺,分明是白修的手笔。 她只愣神了一瞬,李泽手挽一个剑花,剑波如刃,剑气如虹,好似噼开时间。 硕大的库房里,凭空多出无数的书籍来。 沈芸汐蹙眉。 「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任何一个举动,都会改变未来已经发生的某些……」 话没说完,李泽勐然闪现,长剑自空中噼砍而来,剑气凛冽。 好一个不讲武德,先下手为强。 她勐然抬手,摺扇精准地卡在剑刃上:「好好听人说话!」 嗡一声,白光闪耀,李泽后退几步。 「六界之中,因果推着万物有目标地向前,才留下了名为「时间」的轨迹。」 她揉着有些吃痛的手腕,瞧着李泽身上金色的光芒,稍稍觉得有些可惜了。 没想到「时间本身」,却没有能够使用时间术法的一点点天赋。 而能使用时间术法的人,却没剩下多少时间。 沈芸汐不疾不徐,扇子在手中打着旋转。 「你杀了我,案子就不会发生,沈慕琼也不会去京城,你也不会得到时间的力量,更别提逆转十年和她朝夕相处。」 沈芸汐挑眉,恶趣味一般欣赏着李泽的反应。 可在这次,她有些踢到了硬石头。 李泽没有反应。 他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只有手上的剑熠熠生辉。 「改变了,就再修正。被忘记,就再相遇。」他注视着沈芸汐,那神情淡然镇定,显然游刃有余。 有点意思。 沈芸汐上下打量他几下,心底多少有些动容。 曾无数次听闻爱一个人的力量无比强大,但沈芸汐从未体验过。 她肩扛苍生,守护龙柱,最怕与情爱扯上关系。 用她自己的话说,只要她如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就没有人能够利用她半分。 「说得轻巧。」沈芸汐轻笑,「你……」 话音未落,李泽挥剑刺过来。 那速度极快,带着几道残影。 沈芸汐蹙眉,一边用扇柄接下,一边抱怨:「年轻人,一点都不尊老,让人把话说完啊!」 她勐然爆出一阵威压,李泽这才退后。 他下颚微扬:「倚老卖老,脸皮真厚。」 李泽没打算收手,只给了沈芸汐一个喘气的时间,便一手提剑,踱步向前。 「啧啧啧。」沈芸汐挥开扇子,挡着嘴角眯眼摇头,「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不是?」 话音刚落,李泽的剑刃如约而至,沈芸汐扇面微动,如烟尘一般消散。 她不知何时站在李泽的身后,望月感慨:「有时候,听点老年人的忠告也未尝不可。」 「多余。」 沈芸汐一僵,背后泛起一阵冷汗。 不知何时,李泽竟然出现在她身后。 她忙转身,以扇迎击,却在下一秒愣住了。 原本腾空而起的李泽,在她眼前一道烟波,消失不见。
第266页 再回神,后脑勺传来的丝丝杀气,让沈芸汐砸了下嘴。 没想到,被自己的招数截了自己的后路,实在是有点惨。 「嗯,确实有两把刷子。」沈芸汐慢慢转过头,看着李泽漠然的神情:「这般能耐,将沈慕琼託付给你,我也放心。」 她微微仰头,浅笑:「你要帮她,先要知道因果到底是何物,时间到底怎么利用。」 夜风微凉,吹动沈芸汐的衣摆。 许久,她后脑勺的那股杀气才慢慢散去。 确实是个奇才,就是不按路数出牌。 看着李泽手腕翻转,长剑入了剑鞘,沈芸汐摇着扇子,多问了一句:「你这剑法是谁教的,我怎么瞧着有点熟悉。」 李泽抬眉:「她教的。」 沈芸汐摇着扇子的手停住了。 她恍然大悟:「我说呢!」 整个招数里集合了她沈芸汐所有的坏毛病……不讲武德还出其不意,甚至还边打边学,确实有股一脉相传的味道。 「挺好的,省去了那些花架子,实用。」沈芸汐边笑边走,站在了屋子正中。 一道月光自空中落下,打在她的身上。 「我现在教你的这些东西,你务必记清楚。」 沈芸汐两指一挥,画出一个白色的光圈。 「世间万物错综复杂,互为因果,从时间的角度看过去,因果就是一个圆。喜、怒、忧、惧、爱、憎、欲,推动着这个圆,碾压出了名为「时间」的轨迹。」 圆环转动,慢慢成线。 「但不代表这条轨迹是唯一的。」沈芸汐沉言,「就像是凡人一生会面对无数种选择,每个选择都会引发一次因果的变动。但最终都飞不出线的宽度,始终都在线内。」 沈芸汐两指压着线头,那条白色的线慢慢变宽。 此时李泽才看清,线上处处是分歧,处处有枝杈,只有正中一条无比粗壮,闪烁着最耀眼的光芒。 「这就是龙脉。」沈芸汐淡笑着说,「它是无数生灵,经歷无数选择之后的殊途同归。」 她指着线上那些小小的分岔点:「不管怎么挣扎,怎么努力,最终都会面对生老病死,就算做出错误的选择,也只是早了一些,做出正确的选择,也只会晚一点而已,早晚会面对,谁也无法逃脱。」 她说得坦然,但却像是在李泽心头上扎了一颗钉子。 宽阔的「时间」,却拥有殊途同归的结局。 李泽望着她:「你的意思是,结局无法改变?」 沈芸汐笑了:「原本应该是这样。」 她抬手,在虚空中将时间的线弯折出一个环。 首尾相交,首尾重叠。 「看起来,是你逆转了十年,实际上,是你弯折了时间。」沈芸汐握着扇子,背手而立,「你经歷过的一切,不是尚未发生,而是已经发生过了。你不是逆转了十年,而是回到了某一个关键的选择点上。」 「因此,你才不是赤手空拳的回来,而是带着一身武艺,你也不是单纯的以凡人之躯回来,而是以大椿树新的守护者回到这个点来。」 就像是一根皮鞭,两头挤压之后,中间会形成一个首尾不重叠的环。 环上的一切不在线上,却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第217章 你是我重要的家人啊 李泽听懂了她的话。 因为他就是时间,所以经歷过的一切记忆都是真实的,因为真实,所以根本不存在逆转。 他始终是向前的,只是看起来像退回了某个点一样。 「你的意思是,如果某些选择不改变。就算我们抓到了逸轩,就算我们打败了金刚罗汉,沈慕琼也还是会死。」 沈芸汐点头:「殊途同归,只是早晚的区别。你能这么快理解,我很欣慰。你们俩一个拥有时间术法,自身却没剩下多少时间。另一个用不出时间术法,却是时间本身,还真挺合适的。」 她瞧着李泽那一副阴郁的神情,显然他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合适的。 也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这变成了必死无疑,近乎无解的局。 「也不要这么悲观。」沈芸汐笑了,她轻轻挥手,那条线逐渐显露出了宽度。 与其说是线,更像是一条宽阔的河面。 光芒里,那些选择分裂出不同的细微线条,如冰裂的釉,无限蔓延。 有些汇入了龙脉,有些却越走越远,直至终点,变成死去的平行线。 「到这里,众生短暂的一生便结束了。」沈芸汐指着那些平行于龙脉,逐渐消散的线,「比如这一条,往回看,只要在这里他的选择改变了,那他本应该再多活许多年。」 她微微眯眼:「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事情如何发展,未来能不能改变,全看你们在关键的时间点上做了哪些关键的事情。」 「就像是你说的那样,结界不坍塌,沈慕琼就不会入京城,也就不会死。但是结界坍塌,龙柱坍塌,这引发了沈慕琼的死,可他们也是某些事件的结果。你要改变的,是引发结界坍塌的原因。」 「但……众生存在的时间里,并非所有的选择都是至关重要的。有些转折点,往往在极为不起眼的瞬间。简单点说,这就是因果。」 「就算你弯折了十年,可若这一次结界依然坍塌。那么你们依然还要去京城,还要守龙柱,而结果大概率还是守不住。」沈芸汐笑着说,「想改变这一切,只靠你们两个是不够的。」
第267页 她微微仰头:「怎么样,在这件事上,要不要和我联手?」 她说得理直气壮。 可鑑于方才的刀剑相向,李泽目光中透着审慎。 他警惕而又拒人千里之外,浑身上下仿佛都在回应着不愿意。 沈芸汐有些无语,她解释道:「我总得试试这跨越时间的盟友,到底值不值得信赖吧?」 话虽如此,可那一晚最终,她也没说到底怎么联手。 反倒是提醒李泽,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 「你们都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沈芸汐指着自己的头,「当沈慕琼长发全白的时候,就是她力量耗尽的时候。等到那一刻,你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但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她说,「我就这一个徒弟,不可能看着她万劫不復。」 说完,沈芸汐摇着扇子,勾唇浅笑。 第二日一早,她推开屋门,扯着睡眼惺忪的沈慕琼,将所有案件的详细内容,又梳理了一遍。 沈芸汐应当一夜未眠。 昨日那张纸,她亲手誊抄了一份,但当中的细节却不多。 「你记得多少,就说多少。」沈芸汐浅声道。 两个人,一盘香,写了厚厚好几页。 「大致就是这样。」沈慕琼说,「逸轩甚至利用了神族,我也怀疑他利用了仙族。」 沈芸汐看着手里的纸张,沉默许久:「你之后准备怎么办?」 却见沈慕琼难掩泄气:「本身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线索,好让我确定之后是先抓逸轩,还是先处理金刚罗汉。结果……」她摊手,「来的时间不对,平白搭上我许多灵力。」 沈芸汐点头,故作嗔,以毛笔末端指着她:「来回的术法都没搞明白,就敢带着一个凡人穿行时间,我应该说你胆子大还是说你傻?」 沈慕琼面不改色:「傻。」 一个字,堵上了沈芸汐准备说教的嘴。 她咂嘴,无奈扯过一张黄纸,推给李泽。 又递给他一支笔,一说,「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回去。」 说到这,她看向沈慕琼:「我有一个计策。」她说,「你说的这些内容,对我而言都是尚未发生的未来,我会找出你说的这些案件的因果,然后一件一件地抹消掉。包括那个叫逸轩的修士。」 她微微眯眼:「然后,我把之后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放在库房正中青石板下的暗格里,你未来取出里面的漆盒就能看到所有的一切。」 这倒是个办法。 沈慕琼想到这,点头:「那时候的库房,已经叫藏书阁了。说来之前有两个修士,还曾控诉你建造的藏书阁是偷了仙门秘术。」 沈芸汐不屑:「怎么我干什么都像是偷了仙门的东西?仙门不偷我,我都算是烧高香了!」 她看着一旁低头画符的李泽,话音沉了:「等他画好,我送你们回去。」 说完,抬手弹了一下沈慕琼的眉心:「珍惜点自己的力量!你这么一来,灵力消耗了大半,已经再也没有下次穿行的机会了。」 看着沈慕琼已经白了大半的长髮,沈芸汐眸光里都是心疼。 原本见面便是互相埋汰,此时临到别离,沈慕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看着沈芸汐不以为意的模样,许久,点了下头:「嗯。」 「师父。」沈慕琼轻声唤道,「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冷不丁这般郑重,沈芸汐慢慢坐正了身子,等着她下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让我拜师?」沈慕琼望着她,「明明是我师父,教我全部,为什么到最后,也没个拜师大典?」 这是埋在沈慕琼心里始终无解的问题。 沈芸汐笑了。 她伸手摸着沈慕琼的头顶,柔声说着:「傻子,你我之间,怎么会仅仅止步于浅淡的师徒关系?」 话音如水,流淌进沈慕琼的心田。 她说:「你是我重要的家人啊。」 第218章 这般不讲武德,分明可塑之才 从白修将这只桀骜不拘的九色鹿带进这个院子起,从沈芸汐第一眼看到她倔强的神情起。 她和沈慕琼之间就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 她喜欢这只会在她面前无惧一切埋汰她的九色鹿。喜欢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喜欢看到她一点一点地成长起来。 虽然深谙天道的沈芸汐,比谁都清楚,她们的相遇不过是沈慕琼一生中的一段插曲。 她空有最稀少的灵根,却没有驾驭的能力。 她会安心地呆在咒禁院的屋檐下,也仅仅只是因为她需要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 沈芸汐知道,她注视的这个孩子,终有一天会远行。 会与那只稚嫩的九色鹿告别,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妖。 也会走上她自己的路,做出她自己的选择,而相距的越来越远。 可她不觉遗憾,也不觉无法放手,反而无限期待。 只是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出落的清冷正义的她,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沈芸汐已经很满足了。 看着李泽终于在第十张纸上规整地画出符篆,沈芸汐满意地点头。 「你耗费如此多的力量,好不容易穿行一次,我也想和你多聊聊,想知道你经歷了什么,遇到了什么,过得好不好……」
第268页 她将那张黄符拿在手中,抖了抖,符上的字闪耀出一阵苍白的光芒。 「我们家慕琼,就拜託你了。」沈芸汐笑起,「回去吧。回到属于你们的时间去,用自己的手,改变自己的命运。」 意识到将要离开的沈慕琼勐然起身:「等一下!我还有话没说完!」 可星星点点的白色光芒,慢慢将她环绕了起来。 光辉越来越盛,沈慕琼急切地伸手,却被一阵未知的力量拖住了身躯。 她的指尖划过沈芸汐的髮丝,眼瞅着那些柔软从指缝里滑落。 抓了个空。 眼眸里,桌边的沈芸汐一手支着下颚,笑眯眯地望着她。目光中有不舍,有怜惜,也有欣慰。 「天天和我拌嘴的小傢伙,已经成为心怀天下,合格的守护者了……」 沈慕琼慢慢飘起,往身后无尽的黑暗而去,焦急地喊着:「师父!师父!」 沈芸汐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挥了下手,感慨道:「真好。」 渐行渐远之中,沈慕琼仍在挣扎着,喊着。 沈芸汐听不到她的话,却看得到她的唇形。 她在一遍一遍地唤着那个名字。 沈芸汐,沈芸汐…… 明明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沈芸汐笑了。 直到那光芒彻底消失不见,她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 面颊上的笑意才渐渐地散去。 她呆坐了很久,久到院外忽然下了雨,才恍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深吸一口气。 此一别,便是真正的永别了。 斜风细雨,润物无声。 她设想过无数的重逢与别离,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轮到自己的时候,竟然会是以这样一种对沈慕琼近乎残忍的方式。 还真不如再也不见。 沈芸汐缓缓起身,拿起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小心翼翼地对摺收好。 她转身看着潮湿的大地,迟疑了很久。 作为最重要的龙柱的守护者,她本不应该插手这件事。 未来不论发生什么,都是沈慕琼和李泽通向成长的必经之路。是她应该经歷的,绕不过去的劫难。 她曾以相同的话语教导她,强调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入人因果。 可是,若这一次也不入因果,只会眼睁睁看着她换来一个必死的结局…… 沈芸汐垂眸:「果然无法坐视不理。」 普天之下,只有这件事她做不到。 谁叫这是沈慕琼的因果呢! 雨没下多久,乌云之间裂出几条金灿的纹路。 阳光挣扎着,奋勇着,想要穿透那些遮蔽的雾霭,拥进大地的胸怀。 它尚且还在奋力一搏,没道理她们就要被动承受。 她抬手,将身后披散的长髮挽起,从乱七八糟的小院厢房中,翻出来许久不用的长剑。 她活动了一下脖颈,挽了个剑花,径直往玄月楼而去。 不过就是玄月楼区区几个修士,干脆直接灭干净。 只要没了这个地界,自然没了后续一切因由。 她这般想着,即刻启程。 可在必经之路上,沈芸汐停了下脚步。 苍翠山涧,悬崖边缘,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他血染了半张面颊,看起来奄奄一息,却倔强地握着一把剑,直指眼前虎视眈眈的妖怪。 沈芸汐只看了一眼,不想多管闲事,脚步飞快。 可就是那么凑巧,她忽然听到妖怪里有一只嘟囔了一句:「这玄月楼的弟子,术法高强,肯定好吃啊!」 沈芸汐停住了。 她这才回眸看清,那浑身是血的男人,穿的正好是玄月楼的门徒服。 真好,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男人我要了。」沈芸汐两手一挥,大风骤起,一众妖怪当即被吹飞。 眨眼,只剩下她与修士面对面。 沈芸汐剑也没出,只打量了一息,张口便是不逊:「你是自己死,还是我帮你?」 修士愣了下。 他看着沈芸汐身上那件黑色星辰外衫,艰难地问:「咒禁院?为何要……杀我?」 「哎,非也。」沈芸汐摆手摇头,「我不是针对你,我要灭玄月楼,你是顺路。」 修士后背僵硬了下,显然有些难以置信。 他握着剑的手用力地捏紧,冷笑一声,颤颤巍巍抬起:「休想。」 说的那般一板一眼,说完便一张俊俏的面庞冲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隔着三米,沈芸汐都觉得疼。 她蹙眉弯着腰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量过去。 「还活着?」 凑近的瞬间,地上的男人勐然出手,抓过她腰间的药丸,不分三七二十一,全倒进了嘴里。 好傢伙,沈芸汐直唿好傢伙。 这般不讲武德,分明可塑之才! 只是还没来得及称赞,修士便一剑刺过来。 沈芸汐轻松地侧了下身,后退几步。 有意思。 摇摇摆摆站不稳,还要死心眼为师门一战的样子,不知为何让她看到了沈慕琼的影子。 她背手而立,一下就没了兴致:「哎算了算了,你这样子我胜之不武,今天就算你运气好,捡一条命。」 她说完就走,头也不回。
第269页 「你!你……意图毁我师门,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听着这气虚体弱,如蝼蚁般的嘶吼,沈芸汐头也不回地摆手:「省省吧,你不行!」 第219章 跟屁虫 大概是那句「你不行」捅了篓子,沈芸汐仿佛是多了个跟屁虫。 她格外无语,静静地看着那个傢伙打不过还硬要各种尝试的样子。 「你这剑法太花哨了。」她摇头,捏起桌上一颗花生米,嗖的一声打过去。 白衣如雪的男人,以剑相迎,却被区区一颗花生怼在了墙上,动弹不得。 沈芸汐嫌弃:「回去再练个几年吧!」 可世上总有人缺根筋,在奇怪的地方无比执着。 这一路上沈芸汐都不得安宁。 几乎不分昼夜,总能见到他。 别人独孤求败,他千败无胜,还要义无反顾地再战一次。 只是这一来一回之间,沈芸汐渐渐发现了这个修士不同寻常的一面。 「嗯……你这扇子用得有点意思,比剑强。」 交手了千把次,沈芸汐看着他从一个没什么天赋的剑修,慢慢变成与她能过上几招的扇修。 神情也从最初见到便是横眉竖眼的模样,变得平心静气许多。 「可惜了。」她一手掌着茶碗,看着倒在地上大口喘气的修士,「你若不是玄月楼弟子,我说不准还能教你些绝学。啧啧,可惜了。」 话音没落,地上的人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沈芸汐愣住了。 她忙放下茶盏,上前探了下鼻息。 后背一凉。 她分明没用多少力道,怎会把人打成这般气若游丝的模样? 「醒醒,我要去屠玄月楼了!」 人没动静。 沈芸汐蹙眉:「我真去了哦。」 边说,边举着扇子戳了下这躺在地上的一坨。 「啧……」 瞧着毫无反应,沈芸汐纠结了。 救,还是不救? 她确实是要灭掉玄月楼,可是如眼前这般有天赋还好学的修士…… 她收起扇子,长嘆一息,歪着嘴将地上的男人背在自己的肩头。 万一呢,好好培养,万一日后就能成为沈慕琼的助力呢? 带着这般念头,沈芸汐辗转三个医馆,可前两个一瞧见她背后人的衣着,什么也没说,直接就把门关上了。 她一脸迷茫,背着他在夜里试着敲开了第三家。 大夫刚弹出个脑袋,她便先举起一枚银锭。 四目相对,半晌,大夫这才点了头,请她进去。 「怨不得别人不收。」看着这个将死未死的傢伙,老大夫话里有话,「穿这身衣裳的,总是欠银子不给,拖四五年才来结清,谁家愿意收这样的患者啊?」 沈芸汐把人放在床上,有些诧异的回眸:「他欠了你多少银子?」 大夫想了想,撸了一把鬍鬚:「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大概十几两。」 噹啷一声,沈芸汐将两枚银锭放在桌上:「一百两,连本带息,算上这次。」 大夫没说话。 他没收那银子,却意味深长道:「算了,他内伤颇深,我先救回来再说。」 一连四五天,沈芸汐看着老大夫十八般武艺并用,才将垂死的修士从命悬一线的境地给扯了回来。 「人是个好人。」老大夫将余下的针收好,卷了起来,「我们这城里,先前总是闹妖怪,可是请仙门修士多少都需要点银子答谢,城里没几家请得起。」 他佝偻着身躯,回头看一眼屋内:「只有这个仙门,会不计较银子少……见僱主条件太差,也会发善心不收钱。」 说到这,他咯咯地笑了:「明明自己都食不果腹,还揣着一副菩萨心肠。」 沈芸汐没吱声。菩萨心肠。 她背靠屋檐下的红柱,望着天空。 若是这么个人,若是她只放过这么一个人…… 一个心怀天下,有菩萨心肠的人,日后沈慕琼若遇到逸轩。在最坏的情况下,在玄月楼内,她也能有个正义感十足的人做个内应。 「这么说来,还不知道这位修士大人怎么称唿,这方子抬头该怎么写?」沈慕琼眨了眨眼,「哦……你就写玄月楼修士吧。」 她蹙眉。 打了这么久,那人始终无比沉默。 到现在总共没说出几个字,沈芸汐想了想,还真没听过他说起自己叫什么名字。 算了,人帅心善,断然不可能是那个阴险歹毒的逸轩长老。 「嘁。」想到这,她自己笑了起来。 若是玄月楼的长老是这种水平,那可太好了,别说她了,沈慕琼一只手能捏死十个。 肯定不是。 她没等到修士痊癒,甚至都没能等到他醒来。 南海边上闹妖怪,掀翻不少渔船,沈慕琼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 待她收拾了那条兴风作浪的蛟龙,站在海边算了算。 从这到玄月楼,比从京城出发,更远了。 她无奈,望着崑崙上的方向,长嘆一口气。 仙门高耸,是寻常妖怪不可接近的地方。 那里灵气充盈,修士众多,又有上古至今无数尊者设置的结界,头顶连接着仙族的南天门。 为了防止妖魔作乱,可谓是树立起了铜墙铁壁。
第270页 要想走到仙门脚下,沈芸汐先得将浑身的妖气都收敛起来。 要虔诚得像是来拜师学艺的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若是安稳地慢慢走过去,反正时间还长,距离沈慕琼的困境最少还有两百多年,爬也爬得到。 但搁不住身后总有人偷袭。 「你这个人,仙门没教你要重情重义?」 夜里,沈芸汐手持宫灯,灯杆子上被那白衣的修士敲出璀璨的光。 借着那明亮的光辉,她愣了一下。 人还是那个人,但半身是血,半张面颊也是血,看得她倒抽一口凉气:「你怎么回事?谁把你伤成这样?」 她刚说完,人就像是泄了气,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沈芸汐服了。 她两手叉腰,用脚轻轻踢了两下。 很好,又没意识了。 连夜敲开大夫的门,老大夫看到沈芸汐,再看看她肩头一身是血的男人,什么也没说,让开了身侧的路。 「他这是干什么去了,又是伤又是毒的?」 谁知道啊! 沈芸汐嫌弃地撇嘴,将银锭放在桌上:「没碎银子,不用找了,就当先存着下次的银两了。」 大夫没说话,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修士的身上。 片刻之后,他有些为难:「这次有点麻烦。」他转身看着沈芸汐,「他身上的皮外伤好治,但体内中的是妖毒,我只是个凡人,解不了。」 茶喝了一半,沈芸汐的手顿住了。 「谁能解?」她问。 老大夫想了想:「姑娘可否听过,妖医虚谷?」 第220章 苍天就是这般见不得人好过 妖医虚谷,只要是妖族,都听过他的大名。 「恐怕得找到这位大人,要到他独门的百解丹才行啊。」 沈芸汐想了想,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只要百解丹就行?」 「嗯。」大夫点头,「只要百解丹。」 但偏偏,叶虚谷不卖。 幽州城外,他看着找上门的咒禁院正术沈芸汐,六界第一大妖,十分无奈:「就算是您,也不行!」 他胖得迈不过去门槛,两手抱在肚子上,连连摇头:「给什么修士啊!我被修士到处追赶,事到如今连个家都没有,所到之处都待不了几年!」 他摇头:「不行,就是不行!」 沈芸汐想揍他。 可转念一想,两百年后,他是沈慕琼麾下一员,便忍了:「怎么做你才肯?」 听到这,叶虚谷半闭的眼睛这才挑开一条缝:「要是您能让我成京城籍的妖怪……是吧,在您手里做事,这就当是赠品送给您了。」 沈芸汐眉头一紧。这断然不行。 若是他成了京城籍,日后怎么去青州? 眼瞅沈芸汐一脸为难,叶虚谷便知这件事没戏了。 他泄了气:「算了,六界第一大妖的面子我还是得给的。」 想到这,他拱手行礼:「不知沈大人可有能令人尸身不腐的物件么?我有个朋友死在了南方,想要落叶归根,但如今盛夏,路途又太遥远。」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粗壮的大罐子腰弯下去,憋得脸通红,「若有这种物件,望沈大人借小人用一用。」 可保尸身不腐的口含玉…… 沈芸汐沉思片刻,从怀中拿出那世上独一无二的一块。 瞧见那块玉的时候,叶虚谷眼睛都撑大了。 「我可以交给你。」沈芸汐说,「但是……你记得,两百年后,会有个修士带着一个女子,需要寻找这能令尸身不腐的物件,你务必交给他。」 叶虚谷闻言,深鞠一躬:「小人定然不负所托!」 沈芸汐将口含玉递出去的时候,还在犹豫。 但也只犹豫了片刻。 毕竟,未来叶虚谷是站在沈慕琼身后的人,是她信赖的伙伴。 这块玉交给他的话,应该会平稳地回到李泽和沈慕琼的手里。 她深吸一口气,放心地递了出去。 一块口含玉,换来了叶虚谷的百解丹,救回了修士的一条小命。 麻烦的是,沈芸汐前往玄月楼的路,又得重走。 她真觉得自己十足倒霉。 在京城咒禁院的躺椅上躺了百年,天下无事。 踏出京城的第一天,就惹上个麻烦虫。 走哪里跟哪里,眼瞅要到雪山脚下,总能出么蛾子。 要不是念在他心地善良,天赋过人,是个可塑之才的份上,沈芸汐早就把他揍得爹妈都不认识。 想到这,她越发觉得凡人愚钝,哪哪都糟糕透顶,只会拖后腿添麻烦。 她都大发慈悲地给了一条活路,偏偏这人是个死心眼,非要胳膊拧大腿,螳臂当车一样的保护仙门。 为了甩掉这个大麻烦,她只留下了百解丹,天没亮就走出老远。 一边走,一边默念着再也不见。 可苍天就是这般见不得人好过。 再次相遇,恰好在武都城的正街上。 青天白日,四周都是来往的居民,谁也不好动手。 沈芸汐直接装不认识,没看见,脚下不停。 刚要同他擦肩而过,就听到几声奇怪的动静。 咕——咕—— 她愣了下,脚步越来越慢。 沈芸汐挑眉回头,打量着这男人站得笔挺的身子,憋住溢满的笑意,干脆就在一旁的摊子上坐了下来:「掌柜的,来一盘肉饺子!肉包多一点,我加银子!」
第271页 她摇着扇子,笑盈盈地望过去,对上了那修士隐忍的侧颜。 他像是稳了十二分的心神,径直走到沈芸汐对面,把手里的长剑一放,端正地坐了下来。 开头还好,还算是沉着冷静。 直到饺子上桌,情况就变了。 沈芸汐拿着筷子,故意从各种诱人的角度捏起,饺子皮里包裹的汁水慢慢溢出来,顺风飘荡。 恰好,他正坐在下风的方向。 眼睛都绿了。 那样子太过悽惨,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筷子上的饺子,反倒让沈芸汐吃不下去。 她咂嘴,放下筷子,将面前的盘子推到了他面前,嫌弃道:「你这至于么,就为了追杀我,饿得眼睛都绿了?」 先开始,他还很有骨气地别开目光。 只是身体很诚实,肚子叫得很响亮。 沈芸汐用筷子敲着盘子:「到底吃不吃?我数到三,不吃我吃了。」 「一、二……」她歪着头,挑眉看过去,而后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厉声厉色道,「快吃!不然我现在就噶了你!」 听到这话,修士才不情不愿地转过头。 他喉结上下一滚,先恶狠狠地扔出一句:「给你一盘饺子的时间想遗言。」 沈芸汐怔住。啥? 眼前人咬牙切齿地抽出两根筷子,疾恶如仇地夹起饺子,一副被人按头吃饭的模样。 还一盘饺子的时间……以沈芸汐的实力,这一盘饺子的时间能让他死八回了。 「嘁……」瞧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沈芸汐摇着扇子蹙眉,「你慢点吃,别噎住,不够还能再买!」 街边的小摊外,飞着片片雪花。 沈芸汐望着低沉的乌云,细细算了一下。 距离沈慕琼回去,已经有两年八个月了。 「我说你,打不过还要追杀我,还几次三番搞得命悬一线,让我这个被追杀的驮着你去看大夫,甚至药费都是我付的。这次更离谱,你干什么去了,抓什么妖能把自己饿得眼睛都绿了?」她支着下颚,看着眼前人,「你们玄月楼到底行不行?你倒是多喊两个来分担一下啊。」 沈芸汐是真佩服。 饥民她见过,吃不起饭的凡人她也见过。 饿成这样的仙门修士,别说见过,想都没想过,绝对算得上奇观。 仙门是什么地方,受四方百姓敬仰,各地的皇室每年还会拨大量的银子。 她都想不明白,怎么就能饿到这个地步。 对面,就算饿到眼睛发绿,吃起东西来也不失仪态的修士,拿出帕子沾了下嘴角。 他眸子望着沈芸汐,片刻,竟出人意料地回答:「玄月楼不像其他仙门,有镇门的宝贝或者绝学。」他顿了顿,「自然也没有太多银子。」 说到这,他有些羞怯,目光尴尬地望向别处:「我出来抓那些张榜的妖怪,也是为了补贴师弟师妹。」 沈芸汐哑然。 这般境况,确实会很穷。 「你垫付的银子,我日后攒出来,会还给你的。」他说。 沈芸汐无语:「你们都穷成这样了,还跟我说什么会还钱,天方夜谭啊。」 「会还的。」他郑重道,「以我的名誉担保。」 「名誉?」沈芸汐摆手:「我要你的名誉干什么?」她顿了顿,「这样吧……你们玄月楼有个叫逸轩的,你帮我把他忽悠出来,我拿了他的命,放过你的仙门,就此你我两清。作为感谢,我还会额外送你们玄月楼几样宝贝,如何?」 她觉得这买卖可太划算了。 可眼前的男人沉默了片刻,将饺子放进口中:「我就是逸轩。」 沈芸汐愣了下。 他咽下最后一个饺子,放好碗筷,坐得无比端正:「在下,便是玄月楼逸轩。」 说完,又颔首多说了一句:「麻烦再来一盘。」 第221章 起的太晚 冬日天亮得晚。 小雪悠悠荡荡,在青州世子府的地上扑了薄薄一层。 姜随手里捧着油纸,里面几只包子,发散出一阵阵香味。 他瞧着紧闭的寝殿大门,愣了下。 往常此时,李泽早就醒了。 今日怎么大门紧闭,一点起来的迹象也没有。 「坏了!」姜随忙把包子放下,拔剑就往里沖。 他咣当一脚踹开寝殿大门,一边喊一边往床榻的方向冲过去。 「世子殿下!」 话音刚落,整个人像是遭了雷噼,愣在了里屋门口。 轻垂的薄纱后,一个女子身形慢慢起身。看影子的模样像是不太清醒,正揉着额头。 姜随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忙压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转身的时候差点碰倒了里屋门口的汝窑花瓶。 等他扶好,再扭头,瞧见了一众拔剑的暗影,猫着腰跟在他后面,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 姜随蹙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摆着手,大张着嘴,比着口型:出去!都出去! 众人不解,歪了下头 他呲牙咧嘴:我说出去啊!都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 「姜大人,你大声点,听不到啊!」 姜随无语。 他隐隐想起好像先前某次办案,石江也曾如这般无语。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抬手搓了一下鼻子,收了剑,把一群人往外推:没事没事!快出去!都出去!
第272页 但推到一半,众人不走了,齐刷刷收了剑行礼:「沈大人。」 沈大人?沈慕琼?方才床幔后的身影是她? 姜随一阵欣喜,自家主子可算是往前走了一步。 但也就欣喜了眨眼功夫,他想打个招唿,回过头就看到沈慕琼满脸是泪。 姜随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这招唿还怎么打?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自家世子到底是食髓知味到什么程度,能让人哭着出来? 沈慕琼显然也被惊到了,她也没想到李泽的寝殿门口,一大早会是这个阵仗。 她怔了片刻,赶忙抬手以袖口蘸了蘸面颊上的泪水,换了一张笑脸,看着姜随:「姜大人早。」 「早、早……」姜随面颊上精彩纷呈,眉毛扬得老高,「那个……沈大人是要回去、回去用膳?」 姜随话音刚落,李泽便从屋内走了出来:「就在这吃了。」 他一身亵衣,豁开了胸膛,长发凌乱,手里还捏着把梳子。 「让张娘送到这里来,你再去端一盆炭火。」 却见沈慕琼连连摆手:「我回去用膳就好。」 可面前,李泽眸光暗淡了些许,他仿佛受了委屈,垂着眼帘,拿捏着手中的梳子,半晌没说话。 「沈、沈大人。」姜随忙拱手,「世子殿下平日里都是我们贴身侍奉。但今日殿下委实是起得太晚了,我们还得去监视那些个药商,就有劳您帮殿下打理一下……」 沈慕琼诧异抬眉:「我?」 姜随连连点头,身后一众暗影,眨眼跑得不见了人影。 他一边往后退,一边说着抱歉,腰弯得很深,根本看不见脸。 退出了寝殿的门,已经走到石阶旁,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赶紧又上前几步,一拉一扯,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硕大的寝殿里,幽深宁静。 沈慕琼吸了把鼻子,挑着眉毛回头,瞧着身后快要憋不住笑意的李泽:「你是怎么把人教导成了肚子里的蛔虫?」 李泽故作不解:「慕琼的话,我不明白呢。」 不明白个鬼! 沈慕琼撇了他一眼,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梳子:「只怕不出三日,满世子府都是些奇怪的传言。」 李泽没反驳。 他坐在沈慕琼身前的凳子上,抬手将长发往身后揽过去:「怎么会……只是众口难堵,总不能不让他们说话吧。」 「说什么?」沈慕琼拾起李泽鬓边一把柔软的髮丝,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打的是什么算盘,「说夜闯寝殿的是我,点什么安神香睡不醒的也是我,被姜随看到身影的还是我?」 李泽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他忍住笑意,故意道:「毕竟,我不觉得如慕琼这般要强的大妖,不会干出污人清白,还不负责任的混帐事情。」 好一个混帐事情,尚未发生,先定了性。 沈慕琼面如死灰,念叨着「不出所料」。 她将李泽的长髮盘起,亲手为他带上小冠,又拿出撑在一旁的衣衫,抖了两下:「缁衣会穿吧?」 本着既然问了就必然不会的原则,李泽摇头,很是无辜:「不会。」他嘆口气,说的条条是道,「自出生起就被教导皇族清贵,这些事情从没做过。」 听起来有理有据,如果沈慕琼不知道他曾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满天下的追杀的话,真就信了。 可能是看沈慕琼没回应,李泽蹙眉,忽然开口:「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他目光别向一旁,声音渐小,「也是,我连个起居都不能自理,对讲究实力的妖族来说,实在是太差劲了。」 沈慕琼眼角直抽抽,举着那件衣裳,看着他出神入化的演技:「我算知道赵青尽为什么抱怨连连了。」 她将袖口对准李泽的手腕,套了进去:「幸好你不是敌人,不然我一准给你个与众不同的死法。」 沈慕琼没再说话,她将中衣扣紧,调整了一下领口,又把缁衣笼上身。 指尖划过袖口,擦过衣襟。 从未如此仔仔细细审视过一个男人的沈慕琼,越是往后,越是觉得面颊上燥得慌。 她很少关注李泽的样貌。 一来是这个男人隐藏气息的本事太高强,就连她也常常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二来则是不敢。 她怕自己会被这宽肩窄腰迷了眼,会被这晴日白雪,山间明月的面庞勾了神。 可偏偏事与愿违,越是不在意,越是印象深刻。 当腰封扣好,沈慕琼急不可待地要去开门。 这寝殿里真是憋得厉害,让她唿吸都有些杂乱了起来。 李泽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慕琼诧异回头:「你……」 她后面的话,怎么也没能说出来。 李泽贪婪的、霸道的、仿佛用尽一切力量,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唇齿间极富侵略性的吻,似乎要将沈慕琼的理智与灵魂一起抽离出来。 他不顾一切,却又小心翼翼。 直到沈慕琼惊讶地推开他,李泽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擦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如此,传言也不算全是胡说八道。」 第222章 真切的发生过 小兔崽子!算计她! 沈慕琼又气又恼,坐在府衙书房里,一脑袋都是李泽得意扬扬的面庞。
第273页 真真是男色误事! 赵青尽瞧见她气唿唿的样子,递给她一盏茶,话里有话:「你这……前阵子还劝我不要用情太深,结果你自己大半夜跑去把李泽推倒,听说日上三竿才起。」 手里的茶顿时不香了。 沈慕琼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谁说我是……哎呀……」 对上赵青尽那副等着听八卦的神情,她就知道这事情算是扯不清了。 「我倒是不反对,自古人妖相恋本身就多,只是……」他「哎呀」一声,「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逸轩还没抓到,罗汉堂到处抓人取血,整个神族到处阻拦他们,防不胜防。最关键的四个金刚罗汉,至今也没找到在哪里。此时谈儿女情长,你是要活生生气死我。」 沈慕琼愣了下,诧异抬头。 前面几句话她都理解,话到了后面怎么就拐了弯?怎么就气死他了? 「你们俩恩恩爱爱的,可不是气死我么!我们家秦玉然至今还在白修手里呢!」赵青尽咂嘴,「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我可是有几个月不敢去见她了,你们俩倒好,生米都要煮成熟饭了,这不是活活欺负人么!」 「什么生米煮成熟饭……」沈慕琼一脸埋汰,她揉着额头郑重道,「我本是想悄悄利用他回一趟过去,谁知莫名把他一起卷进去了。」 「回过去?」赵青尽背靠在桌旁,端起茶的手顿了下。 他神情渐渐严肃,在一旁的小桌边坐下来,追问:「你去见沈芸汐了?」 雪依然未停,低矮的云层压着青州的天际。 屋外寒风阵阵,屋内炭火燃得正旺。 沈慕琼沉默了片刻,点了下头:「我去见沈芸汐了。」 她起身,从博古架上拿下香炉,握着香箸搅散了香灰。 「只是和原本计划的有点不一样。」 打一个香篆的功夫,沈慕琼将整个过程一五一十地讲给赵青尽听。 越说,赵青尽脸上的表情越惆怅。 他琢磨半晌:「你这不就和没回去一样么?」他蹙眉,「而且……李泽就没有告诉你我跟他说的话?」 赵青尽的手指着门外:「我昨夜专门找他,我说神族的融合之术我看了,那玩意怕是把他和大椿树的「时间」融在一起了,他自己八成已经成为了时间本身。」 沈慕琼没抬头。 她以线香点燃炉里的香篆,青烟裊裊而起,檀香味缓缓散开,沈慕琼才沉言:「我知道。」 赵青尽愣了下。 「上次从他记忆里窥探未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掐灭线香的一端,轻轻放在一旁,端起香炉,沈慕琼将那青色冰裂的炉子放在挂画之下。 「我曾猜想过,李泽并非逆转十年回到这里,而是那曾经所有都是真切发生过的,他只是弯折了时间。」 「说起来很神奇。」她说,「应该是我去了未来,将你交给我的融合之术成功地发动了,这之后,李泽成为了「时间」。」 「如今我也去了过去,将所有一切讲给了沈芸汐……」她垂眸,「我曾想过,当我醒来的时候,也许会面对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也许一切都被扭转,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她转身望向赵青尽:「但,没有。」 这是沈慕琼一上午没想明白的地方。 「沈芸汐从不说诳语。她说了会想办法阻止,就一定会亲自行动。但六界第一大妖都没能改变分毫……说明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大事,以至于……必须按部就班地按照我叙述的事件,一步一步的让他们发生。」 她不解:「为什么呢……」 和沈慕琼推测的一样,沈芸汐确实行动了。 可沈芸汐也想不到,造化弄人,眼前这个穷到叮噹响,还在给乞丐施捨铜板的男人,就是未来会打破四个结界,摧毁龙柱,甚至杀害沈慕琼的罪魁祸首。 她跟了逸轩大半个月。 看着他日日先去揭榜,而后斩妖除魔,日落之前总能搞得自己衣衫褴褛,有时候还会身受重伤。 他几次伤重,倒在大雨里,还是沈芸汐看不下去,将他扛了回去。 似乎是熟稔了。 逸轩逐渐会说些关于自己的事情,但说得更多的还是:「你若害我师门,我定不饶你。」 看着他病殃殃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气若游丝的样子,沈芸汐合上扇子敷衍道:「啊对对对,你先把这药喝了,不然你就这么没了,日后可没机会杀我。」 她将逸轩扶起,把汤药送到了他嘴边。 「这?」逸轩蹙眉,目光注视着里面漂浮的草根烂叶,一时不知如何从什么地方喝起。 「将就着喝。」沈芸汐有些心虚,「捏着鼻子一口气就下去了。」 比脸都大的碗口里,药汁发散出浓浓的苦味。 逸轩没多说,接过来忍着,一口气喝了下去。 又苦又涩。 沈芸汐瞧着他喝了个干净,这才放到了一旁:「好好休息下,要杀我,起码的体力得有。」 逸轩却没躺下,他望着沈芸汐,片刻后才说:「你一个人住,也很辛苦吧。」 四目相对,沈芸汐心虚更甚:「谁说我一个人住,我可是有徒弟的,六界唯一一只九色鹿,时间术法的宠儿。」她话里有些得意,「是未来要继承咒禁院的大妖怪。」
第274页 「真好。」逸轩淡淡笑了。 他咳咳地咳了很多下,坐在床上弓着背,看得沈芸汐心里吃味。 「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她问,「穷仙门,连弟子都养不活。可以你的资质,稍稍调教,位列仙班做个尊者,还是轻轻松松可以达到。你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呆在一个完全不能发挥你能力的地方?」 八大仙门里,玄月楼就像是凑数的。 既没有当家的术法,又没有什么名镇四方的宝贝。 可每次仙盟对战的时候,玄月楼总能出其不意,靠着优秀的实战经验,完胜那些花拳绣腿。 不知道内情的时候,沈芸汐觉得天下终于出了个实用第一的仙门,可算得上六界幸事。 后来发觉,原来是玄月楼吃不起饭,全员下山抓妖,不分内门外门,如同行走的丐帮一样积累出来的实战经验,着实还是把她震惊了一回。 逸轩咳了很久才顺了气,说道:「我是孤儿,师父捡了我,给了我家。对我来说,玄月楼不是修行的地方,是家。」 听了这话,沈芸汐半晌没吭声。 在逸轩身上,她总是会想起沈慕琼。 想起那个曾经也是无家可归,受人欺负的小九色鹿。 她没回头,背对着逸轩:「你躺下睡吧,我不会乘人之危。」 她抬脚要走,却听身后急切地喊住了她:「等下!」 他向沈芸汐的背影伸出了手:「你……你始终没告诉我,为什么只要我一人的命就可以?」 见沈芸汐不语,他又说:「如果我跟你走,你能放我师门众人一条生路么?」 第223章 有九十五年的空白 实力差距太大,根本打不赢。 这点,沈芸汐清楚,和她交手千把回合的逸轩,也一样心中有数。 但沈芸汐想了片刻,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摇着扇子,沉默地离开。 距离沈慕琼回去,已经五六年了。 她写下那些案件的纸张已经泛黄。 为了以防万一,沈芸汐将上面每一个字都背得滚瓜烂熟。 可是…… 坐在客栈的屋檐上,她隐藏气息,看着踉跄着脚步,自己出来提水洗漱的逸轩,心里五味杂陈。 理智告诉她,这个人必须死。 可她拨弄着手里的扇子,犹豫又犹豫。 若是带他走,不让他呆在玄月楼,不让他成为仙尊,不使他成为八大长老。这样,在未来就没有逸轩长老,很多事情自然也就不会发生。 如果与他定下约定的誓言,让他此生不可伤害沈慕琼的话,是不是也能避免沈慕琼在未来的消亡? 望着无尽的夜色,看着云海翻滚,享受着岁月静好下无尽的风与星光。 沈芸汐的惆怅就像那条星河,绵延无尽。 她从未如现在这般纠结过。 同一片天空之下,不同的时间中,沈慕琼站在两百年后的藏书阁门口,和沈芸汐一样纠结。 穿行时间,见到了沈芸汐,该说的都说了,却什么都没改变。 她花了一个上午确定了一件事,不管是案情,还是身边的人,任何一件都没有改变。 案件还是那些案件,罗汉堂也还是那个罗汉堂,所有的物证一样不少。 说了会将那些东西严防死守,绝不流落世间的沈芸汐,就像是忘记了这件事一样。 她打开藏书阁的门,点燃那只特殊的蜡烛,四周一切尽数退后。 「进来吧。」沈慕琼回眸,看着跟在身后的李泽与赵青尽,「这就是咒禁院的藏书阁,迈过门槛,便是京城土地。」 屋内像是有无尽的空间。 头顶无数书柜,放着密密麻麻的书。 赵青尽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结构,着实震惊。 他仰着头,跟在后面,嘭的一下撞在李泽身后。 青石板铺设的地面上绘制着暗纹,组合起来像是未完成的术法法阵。 「从我成为青州守护者,自从藏书阁正式启用,这里始终是这副模样。」 她走到正中,蹲下身,轻轻敲着面前的青石板。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暗格。先前两个修士曾说,正中埋着仙门的秘术,我也只当是胡言乱语……」 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片刻之后,她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找到了。」 咯噔一声,石板从地面翘起。 李泽上前几步,帮她抬了起来。 石板下面有个四方的空间,一眼看过去,有本册子压着一只黑色嵌着贝壳的漆盒。 沈慕琼俯身取了出来,扫了一眼金黄的书面。 这竟然真的是仙门的藏书阁建造秘法。 封面上还加了一句沈芸汐的批註:仙门那群老傢伙的东西,确实不错。 三人六目,无比沉默。 她拿在手中,抬眼看看李泽,再看看赵青尽。 「埋了吧。」片刻之后,赵青尽蒙着眼睛,指着那个暗格,「就别见天日了。」 沈慕琼想了想,低头又塞进去了。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他胳膊肘撞了下李泽,「对吧?」 李泽蹙眉:「你在说什么?」 赵青尽哑然。 沈慕琼将书放下去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瞧见张纸。 她抽出来才发觉,大约是岁月久远,纸张泛黄破损,烂的只剩下一半。
第275页 上面赫然写着:放弃结界,推倒…… 后面的话,却因为太过潮湿,生了霉,完全看不清楚。 沈慕琼愣住,握着那张纸,沉默了很久。 雪越下越大,天地浑然一色。 李泽安静的陪着一言不发的沈慕琼,将自己身上的外衫披在她的肩头。 像是努力了很久,沈慕琼才攒够了打开了那只漆盒的勇气。 因为漆盒上术法的保护,里面的册子完好无损。 那是沈芸汐亲手记录的,自他们离开后,大梁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沈慕琼几乎是抱着最后的希望,粗略的翻了一下。 她停在了最后一页。 「这册子,不全。」她蹙眉,果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来回踱步许久,不知如何是好的赵青尽,忙凑过来:「怎么个不全啊?」 「这里。」沈慕琼指着最后一页的几个小字,「最后一页,是庆丰11年冬至。」 「庆丰?」赵青尽蹙眉。 「一百一十八年前。」李泽垂眸,「高祖年间。」 赵青尽眨了眨眼:「说话别说一半啊,照顾一下我这跟不上的人好不好?」 见李泽收了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埋汰起来:「就只有个年月,怎么就说明这本册子不全了?」 李泽蹙眉,无奈道:「沈芸汐是二十三年前死的,这当中有九十五年的空白。」 沈慕琼点头。 她支着下颚,将那张生霉的纸拿在手里,轻轻捻了一下。 纸张潮湿,甚至可以挤出水一般,变成了细碎的纸浆。 「那一年一定是出事了。」她说,「她极有可能自那一年离开之后,再也没回到这里来过。」 这般想着,沈慕琼后背泛起一阵寒意:「怎么可能呢……她可是龙柱的守护者,怎么会离开龙柱这么久呢?」 不是沈芸汐想要离开的。 时间倒回,那个观察了逸轩十几年,看着他靠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努力做正确的事,沈芸汐实在是下不去手。 以尚未发生的罪恶来否定一个人,这是否是正确的? 她陷入这个问题里,找不到答案。 不是每个一个选择都是关键的,万一改变一切的关键并不在逸轩身上。万一就算杀死他,一切还是照常发生呢? 沈芸汐坐在医馆的长椅上,看着躺在床上一身是伤的逸轩:「你若跟我走,我就放过你的师门,这句话,如今还作数么?」 逸轩头上缠着两圈止血带,只露出半只眼睛看着她。 「也不是让你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沈芸汐摇着扇子,「我要记录下世间已知的所有妖怪特徵以及他们做的事情,造一座联通冥府的锁妖塔。」 她淡笑着说:「嘛……我这个人比较懒,需要个写字漂亮的帮手。」 第224章 偏差的机会 沈芸汐给了逸轩一次机会。 京城朱雀门街,沈芸汐边走边说:「师兄成为了山江的守护者,而我唯一的徒儿也很争气,做了青州守护者。」 她路过红薯摊,笑着打招唿:「来个甜的。」 摊主见是沈慕琼,喜笑颜开:「是沈大人啊,来,给你个大的!不要钱。」 身后,逸轩背着书框,望着闹市的街道。 平生第一次踏进大梁京城,这被咒禁院保护着的盛世,辉煌璀璨。 他站在穿行的人流中,手心揪了下衣角,有些无措。 「喏。」沈芸汐掰成两节,递给他一半,「饿了吧。」 红薯冒着烟气,极为诱人的直铺逸轩的面颊。 他犹豫片刻,才伸手接过:「多谢大人。」 看着他怯生生的样子,沈芸汐着实有些想笑。 就这,日后还能毁天灭地? 她甩开扇子,边吃边走。 「和先前说的一样,每年我都会给玄月楼一笔银子。作为你帮咒禁院斩妖除魔和整理记录妖魔的报酬。足够让你的师弟师妹们,衣食无忧,安心修行。」不多时,站在咒禁院门前,沈慕琼回头瞧着与她保持着若即若离感的逸轩,指着那金字匾额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推开院门,铺面而来的糟气,呛了逸轩好几下。 「太久没人住,是得先收拾一下。」沈芸汐迈过门槛,不以为然。 「对了。」她突然挺住了脚步,转身抛出个物件。 这冷不防的动作,让逸轩接了个满怀。 「贺礼。」沈芸汐笑了,指着他怀里,「比起用剑,你更适合这个。」 逸轩蹙眉,咬着红薯,低头看向手里被锦缎包裹的长条。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把全新的,发散着灵气的金色摺扇,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沈芸汐觉得已经没有这么有人气了。 自从白修和沈慕琼离开之后,整个咒禁院就像是冰窖一般。 她也曾尝试摆弄下沈慕琼留下的花草,可养一株死一株,最后竟然整个院子的全都枯萎了。 也曾想要试着自己泡茶,可泡的一塌煳涂,酸涩难喝。 还曾努力的整理一下屋檐,整理之后,厢房更乱了。 「明明都是从这屋子里拿出来的物件,可怎么都放不回去。」她摇着扇子,「你看着收拾就行,这里面的物件我平时也不用,有什么东西都快要忘光了。」
第276页 逸轩捏着鼻子,眉头紧皱:「你一个人怎么过成这样?」 「谁说我是一个人了。」沈芸汐话音高了不少,嫌弃的瞧着他,「我也是有家人的。」 说完,不太开心的转身:「你收整收整,明天过来抄书。」 她只是随口一说。 毕竟咒禁院空置许久,虽然罩着结界,东西不会腐烂,可免不了落灰。 沈芸汐自己不会打理,也从没期待过有人能打理。 往常沈慕琼在,这些杂事都是她在做。 现在沈慕琼不在,她甚至做好了破罐子破摔,将就住住的心里准备。 她也没想到,真能焕然一新。 逸轩就像是很熟悉洒扫一样,咒禁院四个院子,一日之间打扫了大半。 沈芸汐瞧着他,睡眼惺忪的挠了挠头。 她忽然有点后悔。 带了这么个傢伙回来,日后是不是连睡个懒觉都没时间了? 坐在书房里,沈芸汐点了根线香:「我写的慢,到现在只写到蛇妖,有你在的话,应该会快一些。」 笔墨纸砚后,逸轩不语。 他向来是缄默的,不怎么开口询问。 十几年的你追我杀中,一直都是沈芸汐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吐槽。 沈芸汐端了盏白水,放在桌角上,看他已经提笔蘸墨,便娓娓道来。 「先说点你熟悉的,我们慢慢开始。」她道,「世上灵根,大多在五行之中,偶有五行之外,要打通,首先……」 她边说,逸轩边写。 「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歷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 春过夏至,再见秋冬。 「汉不其县有孤竹城,古孤竹君之国也……」 雷鸣风霜,雨雪交替。 「彭祖者,殷时大夫也。姓钱,名铿。帝颛顼之孙……」 窗外树枯了又发新芽,院子里的花换了一批,开的更盛。 沈芸汐将毕生所见所闻之妖怪,一五一十的叙述出来。 闲暇时间,也常常同逸轩过手。 她没忘记沈慕琼的嘱託,可也没办法对逸轩下死手。 总有别的办法。 夜里,再看那张重新誊抄的纸,沈芸汐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既然出罗汉堂事件的时候,沈慕琼是孤身一人,那若在那之前,沈芸汐先行联合四妖,也算是万无一失。 夜深人静,青州府衙的厢房里,沈慕琼看着这些字,沉默不语。 「她这么考量确实也没错。」赵青尽跨坐在椅子上,手臂枕着靠背,「如果成功了,确实节省了起码两年。」 一旁李泽将新沏好的茶递给沈慕琼,轻声道:「慕琼曾说,沈芸汐联合四妖失败了。在退而求其次的情况下,才建造的藏书阁。」 赵青尽愣了下:「那、那这意思不就是她努力了,但是什么也没改变么?」 「嗯。」沈慕琼翻了一页,「她没说为什么失败,但确实留下了四个字:异想天开。」 山江守护者白修,青州守护者沈慕琼,这两个人绝对不会拒绝沈芸汐的提议。 只有幽州和兴州的守护者,十之八九拒绝了。 「妖族实力说话,当时的沈芸汐,已经不是巅峰的她了。」她说到这,嘆了口气。 沈芸汐不是巅峰的自己,沈慕琼也已经消耗了太多的灵力。 彼此之间隔着这本册子,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沈芸汐写下「异想天开」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 妖族奉行实力至上,自远古时期便存在的修蛇,对她完全避而不见。 四妖缺一个,结界便至少会坍塌一个。 她看着书房里逸轩埋头整理的身影,心情像是天空中飘散的雪花,凉到骨髓里。 起码要为沈慕琼找到一条活下去的路。 她想。 如果能让逸轩也平安的活下来……就更好了。 只是,这条路哪里那么容易找到。 几十年眨眼而过,逸轩已经记录下来的内容,多到几个厢房都放不下。 沈芸汐犯了愁:「不好放啊……」 看着满地书册,逸轩若有所思的说:「青云山有本秘法,帮他们建造出了通天的藏书阁。」 沈芸汐两眼一亮,思量片刻:「嗯,我去借出来。」 话音刚落,逸轩自怀中将那本金色的秘法拿了出来:「已经借来了。」 他说的不以为然。「借?」 怎么看都不像是借出来的。 「觉得你会用到,就花了点时间。」他强调了一遍,「借的。」 瞧着他手里的册子,沈芸汐挑眉,没追问。 她翻了几页,状似无意的说:「若某日青云山想起来,让他们管沈慕琼讨要就是。」 逸轩站在她身旁,笑着点了下头。 第225章 最初的原点 自从带他回到咒禁院,沈芸汐始终注视着逸轩一点一滴的变化。 她的判断没错,比起剑,他更善于用扇。 比起近战,也是个和沈慕琼一样,更善于用术的人。 短短几十年,逸轩从仙门的普通弟子,已经成为整个修仙界的神话。 连无定山的关门弟子,在仙盟之战里,也近不了他身侧。 沈芸汐既为他的成长高兴,也为这齣神入化的速度担忧。
第277页 他每每往前一步,开心的同沈芸汐道谢的时候,沈芸汐便越是会想起很多年前,沈慕琼穿越时间而来,告诉她的未来。 未来改变了么?沈芸汐不知道。 她没有任何方式告诉与沈慕琼沟通。 万一没有改变怎么办? 站在屋檐下,沈芸汐一筹莫展。 通天的藏书阁建成了。 她却消耗了太多的灵力,踉跄两步,在最后一刻晕了过去。 再醒来,逸轩焦急的坐在床边,手有些颤抖地将她扶起,端过汤药:「我一直温着,你尝尝凉不凉,烫不烫。」 他有些手足无措:「凉了我再温,烫了我去冰一下。」 沈芸汐看着他手里的药碗,里面的汤药澄明干净。 原来药渣是要避掉的。 她笑了:「想起很久以前,好像给你喝过一碗满是药渣的汤药。」 她抿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逸轩望着她,什么也没说,但面颊上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芸汐别开目光,全当没有看见。 「下次别这样。」半晌,逸轩才说,「我也有灵力,我也可以帮你。」 沈芸汐瞧着他,想了想:「我雇你的银子里可不包含……」 「我不要你的银子。」逸轩忽然急躁起来,「你要好好的。」他说,「你得好好的。」 好好的,谈何容易…… 她一如往昔地笑了,大气地摆手:「开玩笑,六界第一大妖,能有什么事?」 可逸轩的神情没变,满是心疼的看着她。 那样的目光,那样的注视,让沈芸汐早已经结冰的心底,裂开了一条缝。 不可以。 沈芸汐垂眸,躺下身,不再看他:「我要休息,你出去吧。」 屋内很静。 她望着枕边,却仍旧能感受到逸轩的气息。 夜色如梦,不知过了多久,沈芸汐恍惚间似乎听见逸轩小声地说着。 说有朝一日,要让世人都知道,就算是妖怪,也有善良的妖怪。就算是妖怪……也有心怀天下,为苍生谋福祉的妖怪。 那一瞬,沈芸汐的后背泛起一阵寒意,惺忪的睡意眨眼全无。 她勐然起身,却只看到一间空空荡荡的漆黑屋子。 没有人。 她看着身上竖起的汗毛,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个噩梦。 世间生灵,若陷在情爱两个字里,前程也好,心性也罢,都会进入无法预估的劫难里。 她将逸轩带回咒禁院,可不是为了让他做这件事的。 可那之后一连几日,逸轩一如往昔,和沈芸汐保持着若即若离之感。 她想要开口,却无从说起。 那海量的书册,一本一本放进了藏书阁,沈芸汐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梳理着全部。 她要从最坏的未来中,找到一丝破绽。 从最悽惨的绝境里,为所有人,留下一线生机。 「如今你已经独当一面,我想和你做个约定。」那天,沈芸汐郑重道,「如果你能答应我,不管未来发生任何事情,绝不伤害沈慕琼,那作为对等的条件,我也无条件的答应你一件事。」 藏书阁里,逸轩有些诧异的从台阶上走下。 他怀里抱着书册,有些不解。 「我没在开玩笑。」沈芸汐道,「妖怪的约定,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四目相对,两人之间沉默很久。 沈芸汐气势不减当年,逸轩也已经成长为足以与她比肩的八大仙门长老之一。 他望着沈慕琼那般决绝的神情,片刻之后,点了下头:「好。」 听到这个字,沈芸汐的唇角刚刚扬起,就听他淡然的说:「我要你一直在我身旁。」 沈芸汐的笑意僵住了。 逸轩清清淡淡的说:「你离开我的那一日,就会是沈慕琼的死期。」他歪了下头,「我不是没有心思,不是为了做神仙才努力,我为了什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么?」 是的。 视而不见,不代表不知道。 不予回应,不意味否定。 可是…… 沈芸汐垂下眼帘,沉默许久:「你让我想想。」她转身,「让我想想……」 她后悔了。 早知如今,为了不在初见之时,二话不说就杀了他。 望着瓢泼大雨,沈芸汐只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 好在,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 起码,他说只要自己陪在身旁,就永远不会伤害沈慕琼。 「永生不死啊……」她望着屋檐上的滴水,喃喃道。 只要九十六年后,自己不死就好。 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想到这,沈芸汐抬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对沈慕琼的愧疚,一瞬间击垮了这个六界最强的妖怪。 满纸对不起,满纸失败了。 她留下的册子里,一连两页,密密麻麻。 不用的时间段,不同的墨色,写着一样的字。 沈慕琼心口像是被人捏紧,鼻尖一酸,赶忙翻到下一页。 如同峰迴路转,沈慕琼愣了下。 下一页,时隔半年,沈芸汐留下了欢快的一行小字。 她找到方法了。 「不可能。」赵青尽俯身撑大了双眼,「这怎么可能?冥界有去无回,世间生灵只有一条路,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可能会有办法?」
第278页 他话没说完,被李泽扯着后背衣襟,拉到了三尺开外。 他神情不悦,握着手里的帕子,轻轻蘸了蘸沈慕琼眼角的泪。 又将身上的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冷么?」 赵青尽一肚子埋怨化成一个「啧」字,他退了两步,坐在长椅上,端起凉透的茶,继续道:「就算是妖怪,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 沈慕琼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看着册子后面,蹙眉:「她没写到底是什么方法……而且,这就是庆丰11年冬至写下的最后一篇。」 拎着那张纸沈慕琼来回看了好几遍:「她像是有什么急事,最后几个字写的很潦草。」 在最关键的地方,又一次被未知掩盖。 赵青尽咂嘴:「这……这意思是咱们还得往回查,这不是难死了么!」 飞雪依然,烛火微微荡漾,映照着沈慕琼审慎的目光。 她慢慢合上册子,郑重道:「我要去京城。」她说,「趁着白修大婚,扰乱六界视线,我要去京城。」 沈慕琼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本册子,她隐隐觉得,所有的一切的谜底,都在京城。 都在最初的原点上。 第226章 天地宽阔,却无处可逃 赵青尽没反对沈慕琼的决定。 他站在咒禁院门口,望着快步离去的两个背影。 夜色如深邃的梦境,裹挟着致郁的情绪,将他缓缓淹没。 他坐在门槛上,揣着手,望着无声的落雪。 「想说什么就说,站在那半天了也不吭声,你是故意的吧?」他有些嫌弃地抱怨,「我们在屋子里说了什么,你不是都听见了?」 神殿一别,眨眼半年。 被赵青尽当众怼得颜面尽失的凤阳星君,这半年来行踪成谜,一次也没再出现在神殿上。 此刻,他提着衣摆,也坐在了赵青尽身边。 「有话快说,若还是那些……什么神族是六界唯一正统,理当接管万物……那就别说了,在我动手之前赶紧走人。」 赵青尽说得一点都不客气,看都没看他一眼。 檐下两盏灯,照耀出落雪悠扬曼妙的舞姿。 凤阳星君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若沈慕琼去京城,青州应该需要人手。」他垂眼,「殿下往昔不善于周旋在众神官之中,身边应该也没剩下几个能用的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 赵青尽本就是捡来的神族太子,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东西会砸他头上,自然从小逍遥自在,更别提什么培养自己的得力干将。 他是真没人可用,太子的位置生生让他坐出了虚衔的感觉。 「你什么意思?」他话里带火,「这时候才来嘲讽,是不是晚了点?」 他转头,望向凤阳星君。 看到他模样的瞬间,有些怔愣。 这还是那个他熟悉的、会眯着眼讥讽看人,日日吹嘘神族高贵,看六界万物皆不顺眼的凤阳? 那个一身红衣,时刻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的男人,像是转了性。 他揣着手望着天空,露出那般寂寞的神情。 身上粗布麻衣,连片纹绣也没瞧见。 仿佛是感受到了赵青尽的注视,他别看视线,手指在眼前飞雪的地面上画着圈。 「我亲眼去看了。」他说,说完又忽然高了八分的声音,「但我可不是什么良心发现啊!」 这莫名的话语,让赵青尽缓缓挑眉。 凤阳又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些心虚:「我看了,看到了罗汉堂干了什么事儿。」他指尖擦着地面,吭哧吭哧了半天才说,「我以前是被他们蒙蔽了,可我真不是傻。」 他支支吾吾:「我不是不愿意承担神族的责任,我也没想到凡间会是这么个情况。」他有些委屈的看着赵青尽,「我也不知道,凡人修士已经敢忽悠神族了啊!」 「但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坐正身子,正色道,「所以,我才斗胆再来找殿下。」 雪花飘到他的眉心,在他紧促的眉间化开。 赵青尽听着这语无伦次的话语,耐心渐渐逼近极限:「你到底要说什么?」他起身,「你如果就是来提醒我没人能用……那不劳凤阳星君操心了。」 他当即要走。 「殿下!」凤阳有些着急,追着他跑了两步,扯住了赵青尽的衣袖,他急切道,「我是说,殿下若是缺人手,小神可以帮殿下分担一二。我虽战力一般,但我在神殿多年,众神之间皆有些联繫,为殿下添把手,多些能用的人手还是做得到的。至于殿下所说的故意嘲讽,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他连珠话语嘟囔了一大串,说得赵青尽一脸惊讶。 他瞧着凤阳有些唯唯诺诺,生怕他发火的样子,蹙眉:「这太阳还没起来呢,凤阳星君的弦就搭错了?」 凤阳更委屈了,他拱手行礼:「小神所言句句真情。」他五官都要拧在一起,「而且……殿下这里是不是有个会控梦的凡人?」他尴尬咧嘴,「小神灵根,也是梦,若是有小神点拨,加一培养,那凡人应该多少都能帮上殿下一些。」 赵青尽无语:「你到底是来添乱的还是来挖徒弟的?」 「添乱的。」凤阳脱口而出,说完才忙纠正,「不不,是来帮忙的。」 雪中,赵青尽剜了他一眼,甩袖便走。
第279页 「殿下!殿下!」凤阳追在他身后,「无论如何,能在未来统领神族的也仅有您一人,小神人间走了一遭,起码明白了一个道理,便是在其位谋其政,位高权重者的责任亦如山般沉重。就算殿下不愿面对,就算殿下想要逃避,可不管殿下去哪里,都无法掩盖自己是神族仅剩的皇子这件事。」 「你给我闭嘴!」赵青尽头也不回,走得更快。 他怎么会不知道!? 雪夜里,幽深的青州府衙中,这一声声殿下,更是清晰无比。 烦。 自认没有沈慕琼的机敏,也没有李泽那般手腕的赵青尽,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想听到太子殿下这个称唿。 仿佛天地宽阔,他却无处可逃。 「殿下!人人都在往前走!沈慕琼也在面对,李泽也在面对!您呢?」 凤阳勐然喊道:「您呢!那您呢!」 撕心裂肺的吼声盪起一层层回音,震落了青州府衙屋檐上的雪。 赵青尽头也不回,逃一般地离开。 远处拐角,李泽背靠墙头,沉默不语。 他将手里的密信对摺叠好,塞进了信封中。 「让沈周别管杏家村了,跑一趟兴州,务必将信亲手交给李舒凡。」 姜随点头:「属下这就去。」 落雪依旧,李泽仍然站在拐角,看着飞扬的落雪,望着凤阳颓然的身影。 他只觉得好笑。 「说什么责任……」他冷冷道,「无视了咒禁院妖怪们付出怎样的牺牲,才维持了六界如今秩序的你,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责任?」 大言不惭者,六界皆有。 听风是雨者,哪都不缺。 被一句话毁了所有的人,古来云云。 一如曾经的沈慕琼,一如现在的整个妖族。 凤阳像是泄了气,站在迴廊里:「没错,世子殿下说得对。」 他惆怅回眸,看向李泽:「我知道我之前错了,可我也需要一次机会来弥补我的过错啊,一次就好。」 弥补…… 李泽笑了,转身便走:「你居然还需要别人给你机会。」 大雪依旧,凤阳望着他的背影,呆愣当场。 次日一早,沈慕琼站在藏书阁内,看着身旁的李泽,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推门了哦?」 以京城为中心,连结了四地的藏书阁,是到达京城最快的方式。 李泽一手持剑,站在她身旁,点了下头。 推门的瞬间,一道光芒落在沈慕琼的身上。 晴空之下,白云飘荡。 大梁京城的繁华尽收眼底。 沈慕琼愣住了。不对啊! 这里不是京城咒禁院里,而是皇城里的观星台。 一身缁衣的女人躺在护栏上,慵懒地转了个身:「可算来了。」她抬头,「都让人等了多少年了。」 三人六目,瞬间安静。 沈慕琼错愕不已,李泽更是皱紧眉头。 从护栏上翻下来的姜茶撑大了眼睛,困意散了大半。 她难以置信,惊唿:「怎么是你们俩?」 这话,李泽也很想问:「你在这干什么?」 第227章 半块妖丹 宽阔的殿前广场,殿后由汉白玉堆砌的祭坛,在观星台上一览无遗。 沈慕琼迎风而立,望着干坤之下,金碧辉煌的大梁皇城,看着城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半白的长髮随风而动。 里坊制的京城,像是被切碎的棋盘。 并非正北正南,是有一点点细微的偏移。 「早知道就是你们俩,真不如当时就告诉你们,这下来回折腾好几趟。」姜随有些抱怨。 她走在前面,带着两人往上书房走去。 「你方才说等了很久。」沈慕琼问,「你在等什么?」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姜茶思索片刻,直到后脑勺快要被李泽的目光戳出一个洞,才回答:「等一个不知何时会从这里出现的妖怪。」 「不知何时?」沈慕琼有些惊讶。 她目光打量着姜茶,明明是女子,却飒爽英姿,黑色的缁衣上绣着深红色的暗纹,材质肉眼可见的价值连城。 「对,不知何时。」姜随脚步没停,「当年咒禁院正书沈芸汐临终之前匆忙入皇城,什么也没有细说,只留下了几句话。其中一句便说,二十多年后,观星台上会来一只大妖。」 说到这,姜茶卡住了,她有些为难地摊手:「我只知道这些,我也只是负责在这等着你来而已。」 寒风刺骨。 北方的冬日就是这般,纵然阳光万里,大风颳过仍旧如刀。 沈慕琼思考着她的话,追问道:「沈芸汐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这把姜茶问住了。 她站在殿前摇头:「这我不知道,那时我与太子殿下都尚未出生,当时是家父与陛下两人一同在殿内面见的沈芸汐。」她拉开大殿的门,「剩下的,沈大人只有亲自问陛下了。」 冬季皇城寒冷,但上书房内却温暖如春。 沈慕琼没多停留,迈过门槛。 李泽想追过去的时候,却被喊住了脚步。 「拿着。」她递给李泽一卷圣旨,笑眯眯地说,「陛下自己都忘了,是太子殿下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李泽不解。 他两手将圣旨展开,眉眼之间戾气渐渐舒展。
第280页 「说来实在稀奇,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赐婚,那时候你都还没出生,沈芸汐指名道姓地讨要了这一纸赐婚,甚至还预判了你的名字。」姜茶不知其中奥秘,只觉神奇,「陛下当时也觉太过离奇,后面国事繁忙便忘记了,也就是前阵子你托我谈个口风,这又提起这件事,陛下才恍惚想起有这么件大事。」 姜茶笑了:「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李泽没说话,将手里的圣旨卷了起来。 「只可惜……现在大约不是什么谈婚论嫁的好时间。」她望着沈慕琼在殿内的背影,示意李泽跟上。 大殿安静无比,大梁皇帝,带着与李泽年岁相当的太子,忙起身迎了过来。 纵然九五至尊,也拱手同沈慕琼行礼:「沈大人。」 沈慕琼瞧着两人熟悉的面庞,这才想起已经并非初见。 上次,他们戎装在身,以身为盾,帮她争取了将李泽送走的时间。 沈慕琼抬手扶了他们一把,直奔主题:「我来只为一件事,咒禁院先代正术沈芸汐是怎么死的,可还有印象?」 「有。」皇帝垂眸,沉默一息,「坐下说。」 皇城上书房里燃着宫灯,金黄的帷幔飘荡。 他回忆些许,娓娓道来:「她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永安三年的九月十日。」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身旁太子,抿嘴道,「是皇后身孕两个月的时候。」 那晚,龙柱忽然现世,刚刚登基不久的皇帝手足无措。 直到沈芸汐从天而降。 「祥瑞之兆,不用担心。」她望向皇帝,「皇后有孕了,恭喜。」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骗过了皇城中的所有人,除了大梁的皇帝。 他站在祭坛前,望着沈芸汐的面庞,只瞧见四个字:气色极差。 他一边故作宽心的将周围人都遣散,然后邀请沈芸汐到后宫内院,对皇后说些祝福的话语。 但沈芸汐已经连走到后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摇头,招唿皇帝走上祭坛,喘息道:「我时日不多,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她说,「就在这,我说,你写,要一个字不落地记下来。」 话虽如此,她口述的内容却依然是断断续续的。 「我看得出她状态不对,似乎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都已经很难了。」皇帝边说,边从龙椅下的暗格里,取出封存了二十余年的信。 他递给太子,看着他两手呈给沈慕琼,这才又看向李泽。 「你几次上书追问,朕都避而不谈,是因为这秘密关系六界根基。」他嘆息,「在大梁只有一个秘密是坐上这个皇位才能被允许知道的……」 他沉默片刻,看着沈慕琼撕开了信封,才郑重道:「龙柱不是柱子,是人。」 沈慕琼的手一滞。 「对外说龙柱是凡间支柱,是气运,那都是虚的。」皇帝蹙眉,「龙柱也曾是树,后来有大妖用了某种术法,自身成为了柱。为了不引起六界恐慌,这件事没有外传。」 他点到即止,望着沈慕琼:「皇族世世代代都被教导,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要与咒禁院共生死,便是这个原因。」他淡然一笑,「其实用不着什么盟约,这天下的皇族都会一唿百应。」 他迟疑片刻,沉言:「只是那阵子,确实出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朕记得当时有个叫逸轩的长老,与剩余七个仙门唇枪舌战,就为了辩一个是不是所有妖怪都必须要被消灭。事情传到凡间,百姓听了只言片语,就觉得自己多多少少也都出银子供养仙门,目的是希望得到仙门保护,没想到如今仙门竟然会为妖怪辩生死。」 「这件事闹了很多年。」他抬起头,目光望着殿外,回忆着曾经的过往,「从朕还是太子的时候,闹到沈芸汐烟消玉陨。但沈芸汐死后,这争辩声突然就消失了。」 「而她第二次来,是两天之后。」皇帝说,「她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恶战,疲惫不堪。他让我守住宫门,不让任何人进来。而后,在祭坛上,将自己仅剩的半块妖丹捧了出来。」 沈慕琼愣了下:「半块?」 「半块。」皇帝郑重点头,「绝没有看错。」 「我眼睁睁望着她将妖丹埋在龙柱之下,那原本已经灰暗的龙柱,忽然爆出一阵光辉。」他说到这,沉默些许,「一代大妖沈芸汐,便是那一刻陨落了。」 第228章 半块妖丹 殿上极静。 沈慕琼紧握着手中的信,很久都没有回过神。 「只要咒禁院需要,大梁的将士便会奔赴沙场。」皇帝望着她,「曾经咒禁院是如何保护百姓的,如今朕就会如何保护咒禁院,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坐在椅子上,沈慕琼许久没有回应。 半块妖丹,她觉得自己此时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可还没等她多想,忽然听见殿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刀剑声后,姜茶的吼声传来:「哪里跑!」 不等殿内反应,一个身影快速冲进了上书房,直奔沈慕琼而去。 李泽刚要拔剑,可瞧见来人是谁后,愣了下。 「汉明?」沈慕琼也愣住了,她起身示意殿内侍卫不要出手。 眨眼,情势诡异。 殿外,云溪和姜茶对峙着。 殿内,汉明喘口气,忙说:「你早说你在京城,我也省得绕圈。」指着殿外,「那傢伙疯了,整个兴州没了!」
第281页 「什么?」殿内几人异口同声。 汉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背着我们突然行动了,我这么说。虽然那金刚罗汉现在还没到能推倒结界的程度。但若是屠了整个兴州城,别说兴州结界,扭头就能摧毁剩下的三个。」 死一样的寂静充斥了整个大殿。 「你们倒是给点反应,我顶着背叛的帽子,这么大老远赶过来报信,你们这样子可让我老害怕了啊。」 他说完,挠了下头。 此时,沈慕琼忽然开口:「八大仙门八个长老,你和逸轩在青州,其他各地还有六个?」 听到这,汉明打断了她的话,连连摆手:「没了没了。自从神族否定了罗汉堂,处处捉拿逸轩,其他六个人都倒戈了。我和云溪是他身边最后的人了……我们没办法看着他万劫不復。」 他沉默片刻,扫一眼殿内众人:「话我已经送到了,我们要追他去了。」 眼看汉明大步向前,沈慕琼突然喊住了他:「慢着!」 汉明手里握着长剑,有些诧异的回头。 「我问你,庆丰11年冬至,你可有印象?」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汉明的预料,但他只愣了一瞬,便脱口而出:「那天是逸轩带小师妹回来的日子。」 沈慕琼愣了下:「小师妹?沈芸汐?」 「错不了。」汉明目露钦佩,「那天若非小师妹及时带着神器赶到,我和逸轩都得死在驩兜手里。」他有些心疼,「只是和失去神智的上古神族对战,冲击太大,小师妹本就身体不好,一直被逸轩安排在山门之外,经此一战,又昏迷了很久。逸轩寸步不离的照顾着,可她醒来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那一瞬,缺失的最后一片碎片,逐渐拼合。 沈慕琼抬手,指着汉明:「你别走,我有很多东西要问你!」 可汉明咧嘴一笑,摇头:「那怎么行。若只有他一个人下地狱,岂不是很孤单?」 「汉明!」沈慕琼忙追着他喊,「你听我说!」 殿外,晴空万里,阳光刺眼。 那男人来无影去无踪,走的飞快。 沈慕琼迈过门槛,面前就只剩下被姜茶拦着的云溪。 她看一眼沈慕琼,一言不发的拱手行礼,转身也要走。 不可以。 许久不曾出手的沈慕琼,勐然跺脚。 那一瞬,云溪的时间暂停了。 她提着衣摆走上前,站在这个与沈芸汐有一张面孔的女人前,轻声道:「失礼了……」 抽出戒尺,沈慕琼第一次回溯了一个人生命的进程。 她眼眸里看着云溪从如今模样,一点点变得稚嫩,变得羸弱,变成三两岁的奶娃娃,回到最初出生时带着脐带的样子。 她愣住了。 沈慕琼不敢相信,她还想继续回溯。 「慕琼!」李泽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冷静点。」 看着飘荡在空中的奶娃娃,沈慕琼望着很久很久。 当寒风吹起她的长髮,真实的凉意透过衣衫蔓延至肌肤,她才像是接受了现实,慢慢拨动着戒尺,把时间还给了云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沈慕琼往前走了几步,将云溪一直盖在面颊上的兜帽掀开,她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眼眸有些酸涩。 「你怎么了?」云溪忽然问。 她蹙眉,不解的望过来。 沈慕琼笑了,她忽然将自己一缕长发削下,沉默着拾起云溪冰冷的手,将长发绑在她的手腕上,直到髮丝嵌入血肉,消失不见。 而后,在她诧异的注视下,轻轻的拥抱了云溪。 「换我了。」她说。换我护着你了。 可云溪不解,她尴尬的将自己手臂从她手掌中抽出,后退两步。 「我得走了。」她颔首,「还要保护长老大人。」 沈慕琼鼻尖酸涩,但却没拦着,甚至摆手催促:「去吧,快去吧。」 云溪望着她,几分疑惑,几分不解。 她谨慎的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沈慕琼,又看看手腕上已经没了痕迹的长髮,什么也没说,跳上屋檐,消失不见。 檐下,沈慕琼忍不住心中激盪的情绪,笑着哭了。 「她确实找到办法了。」她抹掉泪水。 二十二年。 她回溯了云溪二十二年,在生命的最初,在诞生的源头里,沈慕琼察觉到了那股无比熟悉的力量。 沈芸汐用自己的另一半妖丹,完成了和逸轩的约定。 放弃结界、失去记忆、找到活下去的方法、遵守妖怪的约定,以及半块妖丹。 沈慕琼拿起手中的信,阳光下,她身旁的李泽也看到了上面的字。 「天道不仁,万物不生,干坤不灭,秩序不存。既已身居高位,便忧天下之忧,人间正道是沧桑,没有道,便创造道。」 沈慕琼懂了,她一直以来想不明白,抓不到线头的全部,此时此刻终于汇聚在了一起。 万千线索,三百年的布局,六界的另一种可能性。 沈慕琼懂了啊! 沈芸汐没有失败,她的师父,她的家人,在最后的最后,于一生的尽头,用自己的命,为六界,为天下,为沈慕琼,准备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选择。 就算作为六界第一大妖的她烟消云散。但沈慕琼走的每一步,都有沈芸汐保护着她的影子。
第282页 「时机成熟了。」她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是时候改变你看到的那个未来了。」 第229章 拙劣的演技 此时,带着石板往兴州去的逸轩,一个人坐在漆黑的马车里。 他看着沈芸汐那把没有完成的扇子,指尖轻轻拨弄着扇片。 「你最喜欢看人间烟火。」他温柔地说,「冥界寂寞,多送些凡人过去,想来你住得也会热闹些。」 他微微眯眼,自说自话,忽然眉眼间腾起笑意:「你以前说得对,我不该同他们辩驳。说什么人妖皆是生灵,说什么理当平等……我应该一开始就送他们下地狱。到了冥界,一视同仁,就再也没人能用身份为难你、指责你,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妖永远都是妖,拿不出手的妖。」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下,马车才缓缓落在兴州城外。 他从马车上下来,瞧着站在一旁哈着腰的刘章吉夫妇,冷冷地抛过去一把剑。 「动手吧。」甩开那把金色的扇子,逸轩似笑非笑,「你们两个只有一个人能永生,谁活下来就是谁。」 刘章吉脸上谄媚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他看着地上的剑,迟疑了片刻,没捡。 先前金刚罗汉缺血,刘章吉把自家所有的僕人都供了出来。 刘家一夜之间仿佛灭门。 而他为了躲过沈慕琼的排查,带着云姑悄悄上了逸轩备好的马车。 青州江上村,人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只有咒禁院知道,他们两人定然平安无事。 刘章吉看了一眼云姑手腕上的雷击镯,往后退了半步。 他催促云姑:「夫人,你快捡起来。」 夕阳下,他拍着自己的胸口,诚恳道:「只一剑,你就彻底自由了。」 自从魏氏死后,便少言寡语,常常一言不发的云姑,此时神情才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有些诧异。 刘章吉见她不解,忙又说了一遍:「你捡起来,杀了我,远走高飞吧。」 云姑愣了。 「我以前不懂,总觉得娘说的话都是对的,事事我都站在娘那一边。」刘章吉有些羞怯道,「她说媳妇都是这么熬过去的,说她当年做媳妇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信了。我竟然像个傻子一样地信了。」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我娶了我最心爱的女人回家,不是让我娘欺负的。不是来我家当牛做马的,不是来过这百般折磨的日子的。」他有些动容,不惑之年的面庞上,带着无奈的笑容,「我明白得太晚了。」 他说到这,转头看了逸轩一眼。 这个男人一身白衣,被夕阳染出血色。 他安静地背靠在马车前,注视着一切。 面带笑意,不疾不徐。 「你推测的没错,是我找长老要了一条死去的龙鱼。」他手攥成了拳,「是我将那条鱼,混在我娘寿宴的菜色里……每一盘里都有。」 刘章吉干瘪瘪地扯了下嘴角:「我……我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他抿嘴,「我和长老说好了,我们家供养了这么长时间的罗汉,那影壁完好无损,还办成了好几件长老交代的事情。齐平、还有那两个讹兽,咱们都做得很好,长老答应了,会让你长生不死的。」 他又催促:「你杀了我,然后带着我存在票行的银子,走吧。」 残阳依旧,深邃的血红染上棉絮般的云朵,缓慢地前行着。 星辰已现,刘章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急切地赴死,不断地催促。 终于,云姑蹲下身,捡起了那把长剑。 她指着刘章吉:「你……你以为我不敢么!」 说这话的时候,云姑的手在颤抖。 「刘章吉,你、你以为我不想杀你么!」她吼道,「我想杀你!我想杀你娘!我想杀了你们所有人!」 眼泪顺着她的面颊,缓缓而落:「我的一生啊……我怎么会遇到你们这一家子呢?我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婆婆呢!」 看着她持剑的手,刘章吉点了下头。 「夫人,动手啊,再这么耗下去,夜长梦多啊!」 没有人比云姑更恨刘章吉。 她曾经那么爱他,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依然愿意下嫁。 可刘家是如何对待她的呢? 卖掉她的孩子,从仙门换取荣华富贵。 说什么孩子可以再生,可以再卖几个,可以过得再好一些…… 说什么月子又不是死了,别人都干活,为什么她要躺着。 病了,没有大夫没有药。 累了,被说矫情,被说脆弱。 云姑不提,并不是接受了。 她是心死了,算了。 夕阳下,她咬牙切齿,望着刘章吉坦然的面庞,举剑的手始终颤抖。 她嘴抿成一条线,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做不到。做不到啊。 枕边二十年,云姑再恨,也没想过杀死他。 逸轩望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云姑手里的长剑咣当一声落了地。 瞧,世人也不过如此。 自以为理智能够战胜感性,却忘记世间所有都是紧密相连。 经歷的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一切,难道是想要抹掉就能抹掉的么? 云姑下不了手,定有人说她重情重义。 也有人会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第283页 可当年,沈芸汐下不了手。 仙门是如何评说的呢? 仙门说,妖怪如此做为,必然还有后手。 仙门说,逸轩你假意顺从,而后先下手为强,才好一击必杀。 就因为沈芸汐是妖。 仙门说,守护凡世算什么本事?我们也行! 他们说,妖怪不可能善良,一定意有所图。 碍眼。 仙门碍眼,眼前人也碍眼。 逸轩合上扇子,背手上前,看着云姑持剑的手,笑着将剑抽了出来。 他将那把剑仍在地上,什么也没说。 只把云姑的手臂托起,一道白色的光辉裹着她的手腕。 那只雷击木的镯子,被逸轩生硬的摘了下来。 他举着镯子瞧了瞧,片刻之后,收进了袖兜里。 「动手。」逸轩轻描淡写道。 不等刘章吉和云姑反应,轰的一声,破开石板而出的金刚罗汉,一拳打穿了两个人胸口。 刘章吉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诧异的回眸,在临死之前,瞧见了逸轩诡异的笑容。 那个男人颔首,十分诚恳:「抱歉,实在是太碍眼了。」 以刘家夫妻的死此为开端,大地发出轰鸣。 四尊金刚罗汉,踏着田野,向着兴州城墙,直奔内城而去。 京城内,沈慕琼在殿上,浅浅的讲完了自己的计划。 殿上,大梁皇帝沉思许久。 太子与姜茶也随着沈慕琼的话语思考着。 「李泽。」沈慕琼忽然转头,看着一旁沉默许久的李泽,「我有点饿了。」 她勾唇浅笑,眉眼轻垂:「你不是常说御膳房的点心好吃?」 这拙劣的演技。 李泽笑起:「不吃也罢,做的好的御厨,我都带去青州了。」 他抬手捏起沈慕琼一抹白髮,指尖轻轻揉捏着:「慕琼想支开我,就是演技太差。」 沈慕琼蹙眉,摇了摇头:「非也。」 她郑重的说:「你好不容易回京城一趟……去准备个物件吧,你不是要约定么?」 李泽手指一顿,目光对上了沈慕琼带笑的面庞。 第230章 被动的轮迴 直到李泽走远,沈慕琼才收了笑意。 她转过面颊,看着殿内三人,将话说得更透彻了一些。 「方才所言,极为冒险。」她郑重其事,「放弃结界,守着龙柱正面迎战,以凡人实力而言简直天方夜谭。」 听到这话,大梁皇帝点了下头:「凡人毕竟只有血肉之躯,就算我将大梁所有能僱佣的修士都召集来,也抵御不了几个时辰。」 他目光犀利,注视着沈慕琼:「由是如此,沈大人还要提出这般计划,意欲何为?」 大殿里气氛沉郁。 「李泽自身便是时间,只是他没有使用的权力。」沈慕琼望着殿外很久,才说:「只要李泽活着,只要我活着,凡间永远都能保留最后一次机会。」 原则上,只要有足够的妖力,沈慕琼就能让他在一个特殊的时间点,无限的轮迴。 「他是我们当中战力最强的,只要他活着,就能有迴转的希望。」 话虽如此,可眼前大梁皇帝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他没说话,没否认。 他看着沈慕琼决绝的神情,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上,明白了她准备孤注一掷的心。 「如今形势,大约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皇帝起身,拱手行礼,「大梁愿与咒禁院共进退。」 一旁太子与姜茶,相视一眼,也拱手弯下了腰。 凡人脆弱,力量的极限太低,但却是六界里最顽强的存在。 沈慕琼垂眸,看着手中信上,几行小字,拼出了沈芸汐恢復记忆之后,为她做的一切。 建造藏书阁,联通了四个城池的结界,本已经消耗殆尽的沈芸汐,尚未修正,就为了救下逸轩,拖着疲惫的身躯与驩兜大战一场。 「当时的冲击太大,妖丹出了裂痕,此后有七十年,我的记忆断断续续,碎得一塌煳涂。」 祭坛前,沈芸汐望着星空,淡然地说:「如此看来,也是因果报应。」 一旁皇帝提笔写着,听到报应二字,顿了下手:「要直接写报应么?」 沈芸汐愣了下,片刻后,有些诧异地问:「我说报应了么?」 她状态不好,精神很差,皇帝想了想,还是将报应二字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 「当是报应吧……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够打破这一切,因为徒儿死了。因为他逆转了时间,又因为他执着地想要徒儿活下来,又再一次干预了过去……」她摇了摇头,「我以为出问题的是时间,以为是这两次弯折让所有一切变成了互相干预,成为无法打破的闭环……」 「但其实不是,和时间没关系,那闭环才是重点,因果才是重点,天道才是重点。」她顿了顿,「你能理解么?我见到了她,为了保住她,反而引发了她的死亡。」 理解不了。 皇帝蹙眉,手里的毛笔都不知当如何落笔。 他没有经歷过沈芸汐口中的一切,她此刻所说,更像是行将就木之前零散的只言片语。 看他蹙眉停下,沈芸汐忙催促:「记下来,这不是给你看的,你看不懂,不重要。」 她揉着自己的额头:「趁我还清醒,快些记下来,这都是我没来及告诉她的话。」
第284页 她自顾自说着:「等想起一切之后,我才发现在那七十年的不知不觉里,我追随着曾经背下来的那些事件。反而成为了引发那些事情的罪魁祸首。是我带着他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确认,当时也不知道在确认什么。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像是戏班子搭好了舞台,无法纠正。」 「可就算如此,也不代表只能认命。」说到这里,她来了精神,「我找了接近两百年,确实找到了办法。不是杀死逸轩,不是杀死某个人,不是改变某个选择,而是杀死这该死的因果,破灭这混帐的天道!」 沈芸汐看着怔愣的皇帝,指着他笔下的纸:「我没疯,你就这么写。」 「狗屁的因果,狗屁的天道!凭什么妖怪要被凡人打不还手?凭什么妖怪只能受千夫所指,生而为妖,不管做什么都是本性大恶?」她冷笑,「有病的不是凡人,不是修士,不是神族也不是你和我,是这该死的逃不出的因果轮迴。只要没有这一层因果,就可以放手修理那些脑袋里罐了浆煳的混帐修士,天宽地阔,理当是所有人的天宽地阔!若天道不道,也不需要手下留情!」 「我时日不多,妖丹碎裂已经不可逆转。我将所有案子有关的物件都散了出去,帮你和李泽在未来相遇,昨天还大闹了无定山一场,他们都以为我是去偷秘籍的,却不知道我是去还秘籍的。只有这样,未来的他,才仍然是六界最强的那个人,这张牌,要好好用。」 「为师最后能帮你的,便是把禁锢世间所有生灵的,暗中掌控时间的龙脉一同带走。」沈芸汐顿了顿,「没了龙脉之后,时间便是发散的,像是一棵大树,无数地选择分裂成无数的枝杈。从那一刻开始,以你们的力量,可以穿行过去,却再也不能逆转所有人的时间,也就意味着,你不管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未来必须会发生的事情了。」 「为此,我融合了龙柱。」沈芸汐有些恍惚,她强行保持着理智,缓了很久才继续,「我死后,便自然而然,会带着龙柱与龙脉,一同消亡。」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会留下半块妖丹。」她望着星空,笑了,「那是我最后的力量,是留给你的,最后一次逆转的机会。」 「当那妖丹碎裂,至多可以逆转一个月……只有一个月。碎裂的同时,支撑六界的四柱之一,名为时间的大椿树会枯萎,所有的生灵,都会获得拥有支配自己时间的权力。」她微微眯眼,「你应该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这唯一一次机会,千万慎重。」 「至于另一半妖丹……」沈芸汐唇角轻扬,沉默了很久。 她在柔和的夜风里,握着手中一把没做完的扇子,忽然道:「算了,这句划掉。」 眉眼轻垂,望着汉白玉的祭坛,她说:「若告诉她,万一她下不去手杀我们两个可怎么办呢。」 「杀谁?」一晚上听得云里雾里的皇帝,后背都渗出汗来了。 沈芸汐吭哧一下笑了,话里有话地说:「若能同生,定然是大美的结局……若不能,黄泉路上也好是个伴。」 她起身,在夜风里,握着那把扇子,笑哈哈地往祭坛下走去。 头也不回地摆了下手:「如此,当不算违背约定。」 第231章 四个金灿的庞然大物 京城殿上,沈慕琼沉默了很久,眉眼之间掠过一抹黯然。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用。」 她将信对摺,揣进了怀中,又接着说:「放弃结界,就意味着最终连着皇城都有可能被踏破。」 皇城踏破,便是终点。 四柱再次坍塌,而后六界崩溃。 高台上,皇帝不语,片刻之后竟然笑了:「沈大人这话,就像是我们不放弃,皇城就能保住一样。金刚罗汉遇血则强,整个兴州在籍八万九千户,少说也有近三十万人。」 他轻笑,故作轻松,可话里仍旧难掩哀伤:「三十万啊!朕就是如今踩着风火轮,也赶不到了。」 当时李泽记忆里,最先坍塌的也是兴州与山江。 那时沈慕琼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她已经能理解逸轩的选择。 四大妖里,修蛇是最为固步自封的一个。 他自认是上古大妖,就连沈芸汐他也不曾放在眼里。 更别提区区金刚罗汉。 他自以为的强大,恰好成了四柱中最薄弱的位置。 如果沈慕琼是逸轩,她也一样会选择从这里开始。 「三十万人,三十万的命。」皇帝揣着手,看着面前跳动的炭火盆,话音越来越小,「沈大人的想法,朕懂。」 「朕,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他抬眼,「所以,恳请沈大人,放手一搏!」 那天傍晚,赵青尽仍在赶往兴州的路上。 他骑跨在叶虚谷的后背,顺江而下,边走边骂:「别拦我,谁都别拦我,我一定要把那条修蛇打得他爹妈都不认识!我不是针对妖族,我就指名道姓地针对他一只妖!」 他一手持剑,火冒三丈,身后的凤阳星君两手抓着鱼须,被冻得瑟瑟发抖。 能用的所有手段都用了,但兴州没有任何回应。 这个节骨眼上,恰好沈慕琼和李泽一个都不在。 就算他们从京城咒禁院往兴州赶,那修蛇不开门,谁也过不去。 「凤阳星君,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吧?」赵青尽喊着,「咱们没有李泽那么强的战力,就以保全结界和百姓为最优先,不正面打。你不是想帮忙么!这次就是你的机会,这点忙要是都帮不上,你还是回去继续给我爹拍马屁听吧!」
第285页 越是现在,赵青尽越是觉得沈芸汐有先见之明。 她用了那么长的时间,花了那么多力量造了一座藏书阁。 从前六界只觉妖怪也要读书,简直笑话。 现在事到临头,才发现若是手边能有个穿越空间的藏书阁该多好! 那不知道能救下多少百姓的命!也不至于让本就分散的力量,迟迟无法支援。 赵青尽得到消息之后,他能想到最快赶过去的方式,只有骑着一条鱼顺江而下,在大冬天里抱着暖炉挂着冰条,还不一定能赶得上。 为今之计,只有相信一直守在兴州城外的李舒凡和一万天族战士。 他咬着牙,在寒冷的江面上,破开冰凌,一路往北。 果然来迟一步。 兴州的情况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 七百里的路程,他们沿江走了一日一夜。 在距离兴州还有三十里时,已经见到了岸边逃难的百姓。 赵青尽怔住了。 孤儿唿喊、妻离子散、人不像人…… 所有悽惨的词语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一幕,更令人心碎。 难民沿江而逃,哭声喊声,撼天震地。 还有许多逃不掉的,躺在岸边一动不动。 叶虚谷在江水里冒出了头,他缓缓放慢了脚步。 「赵大人……」他说,「你看前面。」 江面始终漂着破碎的冰凌,冰凌之中,夹着百姓的尸体。 一具两具……十具百具…… 浩浩荡荡,绵延天边。 犹如末日。赵青尽愣了很久。 他只觉浑身发冷,有些恍惚,迟疑了许久才说:「快走,快走……」 越往兴州,越是惨烈。 赵青尽不敢听,也不敢看。 那些尸体里偶然能见到熟悉的战服,看到残喘的天族将士。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再往前,夕阳下,城池冒出的滚滚黑烟遮天蔽日。 血腥味飘荡而来,宛如人间地狱。 赵青尽站在江中望过去。 硕大的兴州城,城墙倒塌,黑烟滚滚。 在夕阳融进地平线的最后一瞬,他看到了兴州城内,四个金灿的庞然大物。 他们都愣住了。 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来晚了。」他站在叶虚谷的头顶,淡淡的说。 沈慕琼返回青州的时候,兴州结界崩塌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 整个青州府衙的人,都在催促百姓离开青州,先去附近避难。 石江的嗓子已经哑了,说不出半句话。 姜随还在苦口婆心的劝,可百姓只觉得他们小题大做,人人不屑一顾。 沈慕琼什么也没说,走到府衙门前,抬手便是狂风霹雳:「可以不走,我就当各位自愿充当妖怪的食粮。」 说完,她头顶鹿角赫然显现。 聚在门口的百姓先是愣住,随后人群中不知谁颤抖着喊了一声:「妖、妖怪!妖怪来杀人了!」 风声唿啸,电闪雷鸣,却都没有掩盖这一声吶喊。 石江喊哑了嗓子,姜随的苦口婆心,在这一句话前,变成可笑又可悲的声调。 方才还不屑一顾,嘲笑府衙「有病」的人,和现在落荒而逃,不惜踩着别人的后背前进的,是同一批人。 沈慕琼站在门口,看着慢慢变得空空荡荡的街道,自嘲一般的笑了。 「兴许那年的「妖祸」,也是这么起的。」 她转身想往里走,却忽然听到石江沙哑着声音说:「太过分了。」 往常沉稳少言的石江,此时的目光里却像是燃了一团火:「他们太过分了!」 沈慕琼愣了下,她刚想开口,又听姜随也愤愤不平道:「他们怎么能那么说?青州能平稳安定,能不受妖怪侵扰,这都是因为谁?」 「他们怎么……」 「姜随。」李泽打断了他的话。 他提着从御膳房端来的点心,站在门口,清清淡淡的开口:「沈大人累了,一天都还没吃东西。」 极静。 府衙所有的衙役,都站在周围。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沈慕琼。 她看着李泽手里的点心,半晌,微微一笑:「也没说错,毕竟我真的是妖。」 第232章 恼人的说教 夜里,青州城门大开。 城内出了吃人的妖怪,这消息不胫而走。 白日里还悠悠哉哉的人们,此时拖家带口,连夜出城。 「不管怎么说,目的达到了。」沈慕琼将板栗糕放进嘴里,看着面前的李泽。 今夜世子府外喧闹非凡。 李泽看着她,郑重其事地又问了一遍:「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他顿了顿,「放弃结界,放弃四柱,本身就是极为冒险的行为。」 沈慕琼想了想:「我要利用你。」 她说得十分直接,倒是让李泽愣了下。 「你仔细听我说。」 沈慕琼起身,端来笔墨纸砚:「现在的你,不仅仅是我们当中最强的人,而且你自身就是时间。」她深吸一口气,「也许是你我的相遇改变了未来,这一次的坍塌要比你记忆中早得多,对吧?」 边说,边在纸上写下了日期:「今天是辜月初九,兴州结界坍塌。」
第286页 沈慕琼抬眼看向李泽:「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你回溯十年,想要改变的未来,已经失败了一半。兴州三十万人,就算有天族一万战士勉强抵挡,也无法跟上他们邪祟力量的增长速度。李舒凡和天族精锐,都会折在那。」 她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那之后,我们就必须面对已经无法阻挡的四个金刚罗汉。」 狼毫小笔飞快地书写着,沈慕琼在竭尽全力回忆。 忽然,李泽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蹙眉,欲言又止:「若你不喜,我杀过去便是。」 屋内烛火跳动,许久,沈慕琼拍了拍他的手背:「李泽。」她唤,「我知道,你一心想带我走,想带我远离这些纷扰,想不问世事,想给世人以应得的教训。」 「你以为我不想么?」她注视着李泽的双眸,从他眉眼中窥见一抹喜色。 沈慕琼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深吸一口气:「但不行。」她摇头,「不行。」 刚刚涌上心头的欢喜,在听到这两个字时,碎了一地。 李泽沉默着,将手松开了。 他抽了回来,难掩失望。 「你都看到了,全都看到了啊!」他惆怅、憋屈、话里带着几分怒意,「世人愚钝!愚昧!愚蠢!眼里永远充满了欲望和利益,充满了自私自利。」 「沈慕琼,你做了这么多,你守护了他们这么久,他们是怎么回报你的?嗯?」李泽压着自己的声音,「他们根本不求证,不去想为什么你在这里这么久,他们仍旧是平平安安的。只因为你是妖怪,你所做一切,在不被任何人知晓的时候就已经被否定了。」 「那些人,他们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没有为这个六界做过!你为什么要保护他们?你为什么还要保护他们?你跟我走不好么?天下广阔,带着你想带的所有人,找一个安静偏僻的小角落,也一样能过一生。你为什么要为了那些骯脏不堪的凡人,为了他们的短视,赔上自己的命?!」 他摇头:「我不明白,我不理解。」 「你跟我走,好不好?」他轻声问,「我们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好不好?」 夜风吹过院子,雪后冬日的寒冷,沁入骨髓。 沈慕琼看着李泽,这是他弯着时间以来,第一次真的和她争执。 她知道,自己活下去,就是李泽的底线。 可是……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沈慕琼笑了:「活不下去的。」 李泽有些急切,还想再说什么。 沈慕琼却伸出手指,挡在他唇前:「耐心点,听我把话说完。」 「凡人所有的臭毛病,我都知道,我都看在眼里。」她望着李泽,「可是……不也一样遇到了如石江、姜随,以及张娘林欣那样淳朴的人。」 「李泽,我不能抛下他们,独自苟活,我的自尊和我的骄傲,都不允许我这么做。」 她郑重其事:「我不会跟你走,你只有拼尽全力改变一切这一条路可以选。」 面前,李泽望着她的面颊,眼眸里泛起淡淡的哀伤:「你果然骗我。」他轻笑,「你说你会给我约定……」 「我没有骗你。」她说,「如果你要,我可以给你我的一切,但苟活于世,我做不到。」 沈慕琼有些心疼的瞧着李泽:「你让我怎么抛弃那些与我们一同走到今天的人?怎么弃他们于不顾?你口口声声说只因我是妖怪,他们便否认了我所做的一切,可你现在所作所为,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凡人从不愚钝,他们只是太弱小了,他们一生不过百年,在六界恆长亘古的时间里,连一粒沙的宽度都抵不上。他们看到的真实不过是这天下冰山一角。就连最有学识的凡人在妖怪眼中也依然愚昧。」 「但他们在努力啊。」 「他们在学着接受这六界的一切,学着理解这六界的规则,尝试着以自己的手改变生活。几千年,从一无所有走到如今鼎盛,这怎可能是愚昧且愚蠢能够完成的奇蹟?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弱小却拥有无限可能的存在。」 「那不是愚钝、愚昧和愚蠢,那只是不完美。」 粗暴地将妖怪通通称之为敌人。 粗暴地将修士和神祇通通供奉为神明。 粗暴的厌恶魔族,粗暴地惧怕死亡。 「以貌取人,确实低劣,可不能说所有人都是这样。石江不是、姜随不是、沈周不是、张娘不是、陈瑶也不是……」她淡淡笑着,「你我身旁,还有如此多的明眼人,不是么?」 李泽望着沈慕琼的面庞,他知道她会这么说。 从很早以前,从他逆转十年之前,他就知道啊! 在浓烟滚滚,面目全非的京城里,在那个观星台上,李泽问她:明明被六界抛弃,被凡人抛弃,甚至被诋毁,被诬陷…… 为什么,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要执意到京城,守护什么该死的龙柱? 他仍然记得。 那时,满头白髮的沈慕琼,望着京城里遍地饥民,于夕阳下侧过面颊,笑着说:「不是还有你?」 时空像是摺叠交错,烛火旁的她,仿佛与夕阳下的那张温柔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她们说:「只要还有一个人值得守护,便不虚此生。」 夜色中,李泽揉着自己的额头,半晌,笑出了声。
第287页 他迎着沈慕琼诧异的目光,将怀中的圣旨拍在了桌上。 咣当! 「要我帮你,可以。」他真的起了怒,「但我要你的约定,也要你的全部。」 第233章 求我 屋檐很静,窗外无月。 青州下了一整日的雪,云层低矮得像是一层棉被。 沈慕琼看着被他拍在面前的圣旨,又望向李泽冷峻的面庞,她疑惑着放下了手里的毛笔,伸手想要看一眼那圣旨的内容。 掌心抚上圣旨的瞬间,被李泽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 他探身前倾,眸色微眯,只是一个勾唇便极具挑逗:「怎么?处处都为天下着想的沈大人,眼里只有这六界的沈大人……上次可以为了六界让我一个人如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这一次却连这点本钱都不愿意出?」 本钱。 他把这约定,说成了一场交易。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慕琼有些侷促,「人妖有……」 「我不想听这个。」他忽然笑了。 李泽仰起头,望着沈慕琼诧异的面颊:「你有一大堆理论,唯独没有一条能让你回头看看我。」 他的目光慢慢冷了下来:「我在你身旁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他伸出另一只手,撩起沈慕琼的一抹长发:「你宁可豁出一切为天下争取一个机会,却不愿意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一眼,你好狠的心。你可以对所有人谈笑风生,对所有人关照有加,独独对我,视而不见。」 「你怎么可以这么狠?」他垂眸,轻轻抬起长发,落下一吻。 「李泽,你冷静点。」沈慕琼有些慌张,「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勐然抬眼,目光如刀。 长发沿着指缝缓缓滑落,李泽笑着问:「用你自己,换这六界安宁,行还是不行?」 那目光穿透灵魂,却冷得一塌煳涂。 沈慕琼愣住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事重重地想要别开视线。 「原来沈大人对六界的喜爱,也不过如此。」李泽冷笑,「口口声声说着不应该否定所有人,如今给你一个牺牲了自己就可以拯救所有人的机会,你却犹豫。」 「沈慕琼,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对六界不感兴趣。」他一字一句,「我所经歷的是怎样的过去,我自有判断,我要走怎样的未来……却可以为了你,为了你想要的那个未来,竭尽全力。」 他探身前倾,指尖抵住了沈慕琼的下颚:「可我不是不求回报的傻子。」 话音冷得像是冬日的雪。 「你求我。」他抵住了沈慕琼的额头,带着几分欲望以极致撩拨的语言轻声道,「我只要你求我。」 「你求我,我会杀光你所有的敌人,我会拆掉金刚罗汉,我会做你想要的一切。」那双漆黑的眸子,炽热的,强硬的注视着她的双眼,「沈慕琼,求我。」 那一刻,沈慕琼有些恍然。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宿命。 从最初自己守护最后的龙柱开始,从和李泽的相遇开始。 一直以来坚守的不入因果,在她以最后一个咒禁师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早就已经转动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一切之外,如今才发现也是其中一颗渺小的沙子。 烛光映衬着床幔之后的两道身影。 那近乎偏执的索取与仿若执念的占有欲,怎是「食髓知味」能够概括? 墨发三千如瀑,他凑在耳廓旁,贪婪地要求着:「说啊,求我啊。」 沈慕琼脖颈上带着片片微红,抬手遮挡着眼眸,轻声呢喃:「求你了。」 李泽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沈慕琼,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能把心刨出来?嗯?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看看那上面刻着的,是谁的名字?」 逆转十年,以一个他根本不需要的通判身份,陪在沈慕琼身边三年。 李泽看明白了,就算三年又三年,沈慕琼的眼里,也永远只有六界。 他不往前,她不回头。 他忽然有些羡慕逸轩,又有些理解逸轩。 这惹人心烦的天道有何用?这恼人心绪的因果有何用? 凡人有何用?又何用? 这该死的六界,还是灭了好。 「不。」烛火燃尽,阳光透过窗,落成片片破碎的模样。 李泽缓缓起身,望着在睡梦里呢喃的沈慕琼。 她像是梦魇了一般,急切的,琐碎的念叨着:「不……」 李泽想将她喊醒,可看到枕边已经结下约定的圣旨,又看向桌上写了一半的「关键」,他垂眼,隔着锦被轻轻拍着她的腰。 「别怕,我在。」他那般温柔的说着。 焦急的神色,紧皱的眉头,在他像是哄孩子一般的手法里,慢慢舒展。 她带着一身清晰的印记,缓缓睡沉。 金色的阳光晕染了一整个屋子。 李泽勐然拉开门,果不其然,屋外贴着好几个脑袋。 他动作太快,几个人都没站住脚,摔了一地。 李泽冷哼一声,反身将门关好。 姜随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沖一旁张娘摆手:「张娘快把早膳端来!」 说完,瞧见李泽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又沖石江使了好几个眼色。
第288页 可石江不接茬,端着自己的空茶盏,边走边说:「合卺酒不能用这茶碗,我去换两个。」 站在最边缘的苏云一听这话,赶紧跟上石江的脚步:「我去准备餐食!」 「苏云。」忽然,李泽开口,喊住了他。 阳光下,他郑重的问:「给整个青州百姓一个梦境,你能做到么?」 苏云诧异的看着他,眨了眨眼:「应该能的……吧?」 「你和姜随跟我来。」李泽拿着沈慕琼昨夜没写完的宣纸,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怕死么?」他没回头。 姜随笑着「嘁」了一声:「怕死我了!」 说完,他哈哈笑起,眼角的余光却瞧见了真的怕死的苏云。 他手里握着扇子,干瘪瘪扯了下嘴角,生硬摇头:「不怕。」 怎么看都不像是不怕的样子。 「不怕就好。」李泽没拆穿他,「我要你给青州百姓一个梦,在梦里,你想办法让剩余的所有人,都离开这。」 他迈过门槛,直奔书案。 「姜随,召集所有的暗影,我需要他们一五一十的回忆。回忆从一个月前到今天,都发生了哪些事情。知道的,听说的,全都写出来。」 第234章 能赢 逆转十年,没能改变结界崩塌的命运。 李泽见过金刚罗汉是怎样毁掉大梁京城的。所以他此时此刻的思路比谁都清晰。 从京城回来之前,皇帝用了短暂到不足半柱香的时间,将沈芸汐留下的信,告诉了李泽。 他拍着李泽的肩头,以长辈的身份教导他:「沈慕琼不想告诉你,但我不能不告诉你,我怕你恨我一辈子。」 皇帝了解李泽。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什么心性,什么脾气,清清楚楚。 和他推测的一样,李泽自从听到那信中内容,便压了一股火。 火的不是仅剩一次机会,而是到如此地步,沈慕琼满脑袋里想的仍然是瞒着他,企图用自己的方式,继续保住他一个人。 那玩闹一样的,令他痛恨的方式! 眼睁睁看着她送死,一次就够了,现在还要再来第二次? 越是这么想,李泽越是火大。 而昨夜沈慕琼的所言所语,所作所为,便是在这火上添了一把柴。 日上三竿,晌午将过未过的时候,沈慕琼才醒来。 她望着床上的帷幔,慢慢撑大了双眼,勐然坐了起来。 「嘶……」腰疼。 「沈姑娘莫要起太急。」张娘将红盆子放在一旁,笑呵呵地说,「这合房的第一夜,都腰疼。」 沈慕琼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张娘忙前忙后,还将点心和米粥端了进来。 「你没走?」沈慕琼不解。 她掀开被子,起身抬手,衣衫边如同有灵魂一般飞来,贴合身段地裹在身上。 张娘依然带笑:「我走了,谁为沈姑娘和衙门众人做饭啊?」她用麻布擦了下手,招唿道,「快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眼瞅都要正午了,这一觉睡得久。」 沈慕琼蹙眉:「你不走怎么行?太危险了。」 「走了也一样危险。」张娘望着她,「再说,也没地方去。」她不以为意地笑着,「我知道您为百姓做了什么,我真不愿意就这么走了。说实在的,若之后没了您,哪哪都一样熬人。」 说完,她催促:「快吃吧,再等等就凉了。」 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长。 不常见雪的青州,自初冬开始,一连下了四五场雪。 就好像是在提点着沈慕琼,她走错了步数一般。 浩浩荡荡出城的队伍中,只有一辆逆行而来的马车。 当陈瑶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沈慕琼眉头紧皱:「你怎么也没走?」 以陈家财力,逃得远一些,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活下去,并不是难事。 陈瑶颔首行礼,急切地开口:「虚谷回来了么?」 沈慕琼有些惊讶。 她打量了陈瑶一眼,还没开口,就见马车里又探出个脑袋。 秦玉然蹙眉看着沈慕琼:「我都听说了,兴州出事了。」她抿嘴,「青尽回来了么?」 她们焦急担忧地望过来,沈慕琼却也只能摇头。 「此去兴州四百里,就算走水路,来回最快也需要两天。」她沉声说,「快回来了。」 或许是见她神情黯然,秦玉然蹙眉,追问了一句:「守得住么?」 沈慕琼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四个金刚罗汉,必定是最后才会来青州。 兴州已灭,山江的守护者此时不在山江,踏平那座城池如探囊取物。 而幽州恰好就在往青州而来的路上,只不过是顺道而已。 已经经歷了三座城池,百万人命的洗礼,足足四尊巨大的邪祟,就算是李泽也战不赢。 「那……还有希望么?」秦玉然注视着沈慕琼的双眸。 「有。」沈慕琼点头,她一五一十地说,「还能逆转一个月。」 听到这,众人仿佛松了一口气。 「那为何现在不逆转?」陈瑶不解。 「因为……」沈慕琼边往院子里走,边说,「我必须正面见到逸轩。」她垂眸,「现在只有三个疑问没有搞清楚,第一是罗汉体内到底有没有妖丹,第二是逸轩到底要做什么,以及第三,他能不能成为我们盟友。」
第289页 听到这第三,众人皆愣。 「怎么可能?」陈瑶上前几步,「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选择?」 「还是有可能的。」沈慕琼思量片刻,「他其实和你们……不,和我们一样。神族与妖怪,凡人与妖怪,修士与妖怪……」 沈慕琼话没说完,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还有魔族与妖怪。」 她愣了下,一转身,便看到了摇着扇子的白修,他身旁跟着一身黑衣,飒爽的魔族女君。 白修目光在众人诧异的面庞上扫过:「我没说错啊。」他扇柄环顾一圈,「难道不都是被这从出生起就被扣在头上的高帽,给困在了原地?」 他看着沈慕琼,笑盈盈说:「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别卖关子。」李泽从内院走出,手里将写了一上午的宣纸卷好,「如今事态,直言。」 白修挑眉,这才不情不愿的说:「好消息,豫章树的象,变了。坏消息,和没变一样。」 满院子人顿时无语,仿佛刮过一阵冷风。 秦玉然看着白修,本能的竖了一身汗毛,她抱了抱自己的胳膊:「有点冷,我先进去了。」 陈瑶蹙眉,也觉得这话听了和没听一样,转身往屋内走:「我也冷。」 李泽难掩嫌弃的瞧着白修,将手里的宣纸卷递给沈慕琼:「看看,还有没有疏漏,我再补上。」 眼瞅他们俩也要进屋,白修忙喊:「哎我说,你们都不问问变成什么样了么?」 他手挽着身旁的女君,十分自豪:「这次龙柱前,虽然还是有四个金刚罗汉,但可是一口气多了十几个人。我们,还有神族那小子和那条鱼摆摆,都在啊!」 一句话,引得众人又折返回来。 白修笑眯眯的指着沈慕琼说:「你我,李泽,再加我的夫人婷桦,以及整个魔族,狐族,叠上神族助力,最后那鱼摆摆负责救治伤员。」 他点头:「能赢。四妖当中的两个,再加上魔族女君和那个能揍神王的李泽,这种阵容要是还输了,那我觉得你还是逆转时间,直接回到过去。在那逸轩成为修士之前,砍了算了。」 沈慕琼听着他的话,无奈的扯了下嘴角:「用过了。」 她歪了下嘴:「只是沈芸汐失败了而已。」 第235章 为人妻后收了性子 白修在屋内,将魔族那份盟约书拿了出来。 「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盟约,没想到也还是太晚。」 走到炭火旁,他撩一下衣摆,坐在椅子上。 书房里一时站满了人。 妖族、凡人、魔族……这样的搭配格外奇特。 「我来之前,见到神族那小子,他站鱼头上,就在山江外面,身旁还带着个神族,据说是控梦的。」 姜随将已经准备好的地图屏风拿了出来,放在众人面前。 白修随即抬手,指着地图上山江的位置:「就这。」 他话音沉稳清淡:「见到他的时候兴州已经没了,他们说都没能见到那条修蛇,整个结界在踏上兴州城土地之前就崩了。所以当机立断,直奔山江。」 「他还是聪明的,利用控梦的术法,提前一步清空了整个山江城。城里百姓都在梦中被操控,如梦游一般离开。」他话里带着敬佩,「我有劝他们先返回青州商议对策,但赵青尽拒绝了。」 白修眼眸微眯,摇着扇子,看着站在沈慕琼身旁的秦玉然,话里有话的说:「他毕竟是神族的太子,亲眼见到了兴州的惨烈。作为神的那部分觉悟,让他不能回来。」他垂眸,轻声道,「如果神族最终真的由他来带领,兴许真的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六界。」 兴州人间地狱,赵青尽目睹了那样的场面,却毅然决然地直奔山江,这是白修没想到的。 他听说兴州出事后,火急火燎往回赶,却扑了个空。 整个城池空无一人,城外赵青尽搀扶着李舒凡,指挥着剩余能够作战的将士们,在短短一天之内把山江变成了空城。 「只要没有人会死,那金刚罗汉的力量就不会继续增强。」赵青尽望着白修,背手而立,映着山江城的朝阳,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听说过融合之术么?」 听过。 鱼肚白的天边,白修瞧着赵青尽肃然的面颊:「在来山江成为守护者之前,沈芸汐曾经提起过一次……有什么问题?」 阳光苍白无力,将他的身形拉得很长。 他沉默片刻,却低下头笑了一声:「说来我得谢谢你,上次相见,如若不是你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现在可能还觉得逸轩的法子是个稳妥的办法。」 望着不远处寂静的山江城,他有些动容:「亲眼看到那样巨大的金刚罗汉,看到他们是怎么对待凡人对待神族……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有点明白。」 他转过身,逆光而立,望着白修:「我逃避了这么久,像是个没用的废物。」 那一瞬,白修更是刮目相看。 原本,这个捡漏的神族太子,六界无人看好。 论战功,他没有,论手腕,他不行,就连肩头的责任,可抗不起来。 这次事件,只有逸轩一个人是做不到的。通盘看去,皆因神族私心而起,可承受这后果的是凡人,抵抗这命运的是妖怪。
第290页 神仙两族,像是事不关己一般,置身事外。 他这个太子,更是背着个山神的小名,躲在青州府衙内。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切,我很抱歉。」他颔首,以太子身份,致以白修最大的歉意。 「这抱歉跟我说可是没用。」白修摇着扇子调侃,「兴州死了那么多人,你已经没机会道歉了。」 他一语中的,像是一把刀,戳进赵青尽的心口。 「逃避很简单,却逃不了一世。」他郑重道,「谁人没有个远方的梦想,谁人不想一生舒适躺着度日?我做梦都想!」 朝阳下,他长长地嘆了口气:「但你不行,天上地下,独独你不行。」 金辉灿烂,冬日的山江城外,百草枯黄。 赵青尽站在石头上,自嘲一般地笑了:「所言极是。」 他抿嘴,转过身,指着一旁拿固元丹救命的叶虚谷,小声说:「白大人到青州后,务必传达一件事。」 他抬手遮住嘴,附在白修耳旁说:「当时形势紧急,结界坍塌的时候,我趁着那修蛇与罗汉缠斗的功夫,将兴州结界后面的枣林,与叶虚谷融合在了一起。」 白修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他过了一息才反应过来,惊唿:「什么?」 「嘘……」赵青尽小声说,「如此,就算结界坍塌,但柱还在。」 看着他全然不是开玩笑的模样,白修目光在他和叶虚谷身上打了好几个来回。 「但那枣林代表了什么,支撑了什么,修蛇没来得及说出口。」赵青尽嘆息,「现在天族将士还需要他,暂且不能将他送回去,还请四妖多担待。」 微风吹拂,白修这才又看一眼正专注救人的叶虚谷,想了许久:「我让沈慕琼将藏书阁的门打开,你们如果遇到危险,不要硬撑。」他说得郑重,「幽州那,我也会提前知会。」 赵青尽背手而立,许久点了下头。 「那么,也还有劳太子殿下,将山江的豫章树,也与在下融合起来。」白修拱手,第一次对赵青尽行了个礼。 青州书房内,沈慕琼听完他的话,沉默许久才说:「他做得对。」 在屋内,炭火旁,她将与李泽一起穿行时间,见到沈芸汐之后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又把在藏书阁石板下得到的信,递给了白修。 「「放弃结界」的真正含义,应该就是这融合之术。」 白修看着那张字条上的字,眉头不展:「那这推倒龙柱是……」 沈慕琼想了想,将怀中沈芸汐留下的信,给了白修。 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目光示意了下正提笔书写的李泽。 白修不解的接过,嘟囔了一句:「他不是都知道么?」 「没看过。」沈慕琼摇头。 「怎么可能。」白修小声说,「我就是豫章,豫章就是我,我还能骗你不成?」 说完,他垂眸望去,看着纸上的小字,神色越来越凝重。 「她是算到了会有今天啊……」白修蹙眉,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诧异地看着沈慕琼,「你……你回去之后没看到点什么别的事情吧?」 被他忽然提点,沈慕琼笑得十分和善:「没有,我断然是没有看到你千里之外赶赴崑崙的模样。」 白修尬笑了一声:「我说怎么这次相见,乖巧了不少,还以为是为人妻后收了性子呢。」 第236章 我还可以更讨厌一些 听到这话,沈慕琼十分嫌弃:「说什么呢……」她赶忙起身,往李泽的书案旁凑过去。 「现在就看幽州了。」沈慕琼望着屋内所有人,「只要幽州也能这么顺利,我们的胜算就很大了。」 但逸轩不是傻子,他根本没去山江。 赵青尽在山江等了三天,才忽然意识到不对。 「糟了!」 他带着剩下的天族将士,直奔幽州。 沈慕琼将所有人,按照计划,通过藏书阁送到了京城。 整个青州,只剩下她和李泽两个人。 「能赢吧?」纷飞的小雪里,沈慕琼坐在石阶上,伸手接着飞扬的雪花。 李泽坐在她身旁:「不重要。」 沈慕琼轻笑,调侃着说:「世子殿下收了报酬,如今想说反悔可不行。」 「四尊金刚罗汉,三个疯子修士……只有那一次的报酬可远远不够。」李泽淡笑着望着她,「我这个人不那么容易满足。」 落雪无声,沈慕琼两手抱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着他。 她从没想过,如她这般活了千年的大妖,如今竟然也会有些少女的一面。 看到李泽那张好看的面颊,心底竟腾起几分自豪。 我的男人。 想到这,沈慕琼忽然面颊发烫。 她挪开了视线,技巧拙劣地岔开话题:「如果我不是妖,该有多好。」 可李泽脱口而出:「你是妖,依然很好。」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沈慕琼花白的长髮:「是我昨夜照顾了你的疲惫,所以没能清晰地传递到位?」 听到这话,沈慕琼把头迈进了自己的臂弯里:「李泽,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讨厌。」 「嗯,现在有人告诉我了。」他话里带笑,语气温柔。 雪夜里,两个人,一盆炭火,身后藏书阁的门大开着。
第291页 沈慕琼好奇地瞧着他:「你真的很讨厌,做你的世子不好么?非要来招惹我。」 李泽点头:「嗯,我就是这么讨厌。」他笑着,「我还可以更讨厌一些。」 「为什么呢?」她望着那张面颊,轻声问,「你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个旁观者。」 李泽的手顿了下。 「你其实有能力改变一切,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会做什么以及下一步会怎么做。一直一直,你都只是看着,都只是在某个特殊的环节,轻轻伸出一只手,微微往前推那么一点。」她说得缓慢而清晰,「从你来青州,你虽然在我身旁,却从未打算真的改变这一切,不是么?」 被看穿了。 李泽眸色温柔,手指从沈慕琼的长髮里穿过。 「如果我没有危险,你是不是根本不想真的出手?」 雪花落在李泽的衣衫上,他点头:「从我来青州到现在,我都不想出手,我一直一直的目的,都只是带你走。」 六界如何,无所谓。天下如何,不重要。 李泽一直以来就没说过要改变其他人的结局,他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有沈慕琼一个。 他只想要改变沈慕琼一个人的未来。 「你知道么?不能亲手杀死那些诋毁你、辱骂你的愚蠢凡人……你知道我有多煎熬,多愧疚么?我从不在乎什么四柱坍塌,就算六界再一次毁灭,我也依然可以带你远走高飞,过得很好。」 沈慕琼侧过面颊,躺在自己的臂弯上,浅浅地笑了:「所以你就只是那么看着?从没想过真的出手?」 面对她的问题,李泽沉默了片刻,点了下头。 「如果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兴许会窝囊地将这股怨恨咽进肚子里。」他摇头,「可我不是。」 只要他想,弒神屠魔不过就只是一念之间。 什么神族,什么修士,什么凡人,他一个人就能手动惩罚全部。 寂静的院子里,沈慕琼垂眸思量了片刻。 「那你现在,不会坐视不理了吧。」她注视着李泽,「妖怪的约定,如果你违背誓言,我就会死。」 李泽眸光温柔如水:「我怎么会让你死?」 「李泽。」沈慕琼轻声说,「你自己就是时间,所以你记得,只要是属于你的,永远都不会变。」 她注视着李泽的眼眸:「不受时间的约束,只要存在,便为你所用。比如那把剑。」 她刻意地隐瞒了誓约,不想被李泽察觉到她小小的计谋。 「我小时候,什么都不行,不会术法,抢露水和果子跑得又慢……」她轻声说,「如果没有遇到白修,没有偷那个果子,没有被沈芸汐收在咒禁院里,我早就暴尸荒野了。」 「昨晚说的那些大道理,都是虚的。」她笑了,「我只是从小生长在这凡世中,比起妖界,这里充满了回忆。」 「不仅仅是和师父的回忆,还有那些短暂出现过的凡人,他们有些是善意的,有些是麻木的,有些与我擦肩而过,便是一生中再也不会见到第二面。」她慢慢直起腰,「但这不影响我喜欢这喧闹繁华的世间。」 「如果要选一个地方好好活下去,在满目疮痍的六界,与烟火气息的人世相比,我更想呆在这里,仅此而已。」 她走过世间繁华,看遍百态人生。 从一只小小的九色鹿,到如今独当一面的大妖。 沈慕琼不是因为背负着守护者的责任,才处处照看这人间。相反,她喜欢这车水马龙的盛世,才欣然接受这份责任。 「如今让我看着它走向灭亡,我接受不了。」她望着李泽,「明明,这天下可以有更好的结果。」 李泽没说话。 「我想要,打破这天道。」她郑重地说。 没想到她说出的是这句话,李泽格外惊讶。 他以为沈慕琼会道歉,会说「利用了你,很抱歉」这样的语言。 可没想到,却是出人意料的话语。 「到现在,我都没有真的对逸轩做什么,是因为我觉得……或者我推测,他的目标不是四个结界,不是毁掉六界这么简单。」沈慕琼望着越下越大的雪花,「以我对沈芸汐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会被感情沖昏头脑的人。」 「她既然已经明确地说要打破这天道,十之八九,已经找到了方法。」她抿嘴,「只是没能告诉我们。」 确实没来得及。 驩兜一战,沈芸汐倾尽全力,才勉强封印了那发了疯的上古神族。 但她消耗太大,意识已经渐渐模煳,用最后的体力,踉跄着走到伤重的倒地的逸轩身旁。 「餵。」她踢了逸轩一脚,扔下一瓶丹药。 「你不是要誓约么?我答应你。」沈芸汐按着身上被驩兜的长矛戳出的伤口,长舒一口气,「所以、所以你可千万……千万别让我死了。」 说完,她两眼一黑,终究是晕了过去。 第237章 恩怨并重 沈芸汐再醒来的时候,脑海中只有断断续续的片段。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依稀望着眼前的背影,正站在她身前,以一抵百,面对着几百持剑的修士。 「逸轩!你们封印了那驩兜,功劳确实无人能及。但仙门重地,也容不得你这般胡闹,竟然要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你安的什么心?」
第292页 为首的男人一身褐色衣衫,看起来正值壮年。 沈芸汐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 什么逸轩?什么驩兜?什么来路不明的女子? 笑话,怎么会有人敢说我是来路不明的女子?我可是…… 我可是…… 她愣住,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我是谁? 「玄月楼收徒,什么轮到外人指手画脚?晏子长老管得真宽……」那背对着他的男人,衣摆上仍有大片血迹,沈芸汐闻得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带着伤,且伤得不轻。 即便如此,也一点不妨碍他话中夹杂着嘲讽的意味:「与驩兜一战的时候,你们七个门派凑不出一个活人,打完了倒是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不少。」 他手里的摺扇遮面,笑弯了眉眼:「是火急火燎刚生出来的么?」 「你!」晏子的脸色一下就难堪了起来,「你不要以为封印了驩兜,就好像不得了一般!就能有这般藐视其他人的资本。」 「不然呢?」逸轩略显惊讶,「我封印了驩兜,难道都还不能藐视你们这群废物么?」 他丝毫不惧:「既然如此……那驩兜能封印,也一样还能再放出来,晏子长老带了这么多人,又联合了其余六位……总不会连个驩兜都战不过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让眼前众人面面相觑。 果然,站在最前面的其余六位长老中,往前走出了三人。 无定山白髮苍苍,拥有仙门最高威望的岁心长老,臂弯里搭着拂尘,开口调和道:「我们可不是来为这个事情为难玄月楼的。」 晏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哎你!」 岁心抬手,竖着手掌心,挡在了晏子面前:「玄月楼要收什么弟子,关你什么事?这是人家的自由。」他说到这,话锋忽然一转,「我们只是来问问,沈芸汐死了没有。」 听到这,逸轩身上的杀气险些压不住。 「果然……」他哈哈笑起,「你们不惜引来一个上古疯子……」 就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他勐然收了笑意,深吸一口气:「沈芸汐死没死,你们自己不会调查么?无定山与凡世交往颇深,这点线索都没有?」 岁心望着他,又看看身后意识恍惚,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女子,再看看倒在一旁血泊里的汉明。 半晌,他才退了一步,拱手道:「既然如此,不多打搅了。」 他白髮苍苍,老态龙钟,颇有仙风道骨。 说到这,他忽然从怀中摸出一瓶丹药:「拿着。」 逸轩没动。 「拿着!」他话音重了几分,「你需要这瓶药。」 边说,边将那白瓷小瓶转了个面,瓶子上赫然印刻着一个「叶」字。 逸轩面颊上的笑意散了。 他警惕地看着岁心,许久才伸手接过。 可岁心没放手,他勐然一拽,将逸轩往自己身边拉扯了过来,藉机小声说:「剩下的,我会处理。」他沉言,「我们都知道,逸轩长老带回来了个凡人女修,收进玄月楼。」 凡人二字,他说得很重。 见逸轩没有拒绝,他这才松了手。 岁心转过身,瞧着余下几人:「还在这看什么,没有那杀驩兜的本事,倒是有趁人之危的能耐?怎么,你们青云山是脑袋被驴踢了,带着一群人在这兴师问罪?」 他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晏子,你若敢对玄月楼动手,我们无定山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沈芸汐颓然地躺着,她意识越来越模煳。 她甚至无法连贯地思索一句话。 望着那个掌心仍在滴血的背影,在陷入沉睡前,她记住了一件事。 这个人,是她的师父,而她,是被他带回来的新弟子。 只要眼前人在,便可以稍稍安心一些。 想到这,沈芸汐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耳边琴音裊裊。 她望着陌生的帷幔,脑海里空空如也。 「这叶虚谷满天下的躲着我们,弄他一瓶丹药可太难了。」 老人的声音响起,沈芸汐有些恍惚。 「多谢岁心长老惦念,这几十年若没有您的帮助,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撑过来。」 她坐在床上,有些愣愣地听着,那声音很熟,好像在梦里无数次地听到过,却想不起来是谁。 「可别这么说,那群小屁孩子不知道利害关系,一个个脑袋里像是灌了浆煳……」他说到这,干笑一声,「看我,又啰嗦起来了。这两瓶药我已经送来,就不叨扰了。」 听着他的话,沈芸汐掀开身上的锦被,坐在床边想下来。 「长老慢走,逸轩不送。」 逸轩。 两个字,像是戳了沈芸汐的后背一把。 她勐然一起,却发现双腿像是灌了铅,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倒了过去。 咣当一声。 门口,屋檐下,逸轩一滞。 他诧异地回过头,看到眼前一幕,竟呆在了原地。 下一瞬,他慌忙上前,手忙脚乱起来。 乱着乱着,他便紧紧地拥着沈芸汐,手臂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倒是沈芸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带着几分笑意唤道:「师父,我没事。」 逸轩的肩头僵硬了。
第293页 他慢慢松开了沈芸汐,惊讶地看着她,眼眸里的光缓缓暗了下去:「你……你不记得我了么?」 沈芸汐蹙眉:「我记得,我是你带回来的凡人女修。」 逸轩愣住了。 他手掌轻轻抚摸着沈芸汐的面颊,许久,点了下头:「嗯,就是这样,你是玄月楼最小的师妹。」他话音有些颤抖,「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走走,走的地方多了,兴许你就想起来了。」 花香四溢,飞鸟嬉闹。 沈芸汐看着他,脑海中强烈地冒出两个字:「青州。」她说,「去青州吧。」 逸轩望着她,眼眸里多了几分凄凉。 可他还是说「好」。 他将沈芸汐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上,拍着她的肩头,像是哄孩子一样笑着说:「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青州。」 这一切,对逸轩而言,仿佛仍在昨日。 站在幽州已经坍塌的咒禁院里,看着重伤的赵青尽与叶虚谷。 他点着头:「我一向恩怨并重,神族有帮不少忙,妖医虚谷也救过芸汐。」 逸轩抬手,指着他们身后的藏书阁:「走吧。」 第238章 生而为妖,连善良都不被允许 赵青尽咬着牙望过去,逸轩身后,四个金刚罗汉无比巨大,在幽州的日光中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长剑在手,搀扶着一旁的叶虚谷,死死盯着逸轩。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走。」赵青尽小声说,「你不能死,你得活着。」 已经融合了兴州结界背后枣林的叶虚谷,已经成为了四柱之一。 不能死在这里。 「你不说我也知道!」叶虚谷呲牙咧嘴,「我非得去问问李泽,他当时当我做那么多固元丹,是料到有今天,铁了心准备让我白送的么!」 赵青尽无语:「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你那点银子!」 他话音刚落,就见逸轩笑着上前两步:「行走如此困难,需要我帮你们一把?」 「不不不!」叶虚谷慌忙摆手,「我还是可以……」 逸轩轻笑,举着扇子抬手一挥。 大风顿起,藏书阁的法阵忽然亮起光芒。 赵青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吸了进去。 逸轩这才转身望向幽州结界,亲眼看着结界碎成了蛛网一般模样,而后嘭的一声,彻底坍塌。 「下一个是哪?」阴影里,汉明揉着酸痛的手臂,「讲道理,那李舒凡不愧是神族战神。幸好云溪搭把手,不然我也撑不住。」 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 逸轩望着汉明,目光落在他身边受伤的云溪身上。 白色的斗篷染了血,她依旧沉默,连一个疼字都没说。 「疼吧?」逸轩问。 云溪愣了下,这才望过去,摇了摇头:「没伤到脸。」 说完,她笑了。 那一瞬,逸轩心中咯噔一下。 他原本想要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略带柔和的神情,片刻便冷了下来。 他勐然转身,话音寒凉生硬:「走吧。」 「逸轩。」汉明蹙眉,喊住了他离开的脚步,「都到现在了,你总能告诉我了吧。」他追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眼前,逸轩沉默了片刻,他慢慢转身,唇角带笑:「我要灭了这混不吝的天道。」 这念头从存在的那一天起,像是种下一颗种子。 他照顾了沉睡的沈芸汐三四十年,终于换来了她的清醒,却没能换来她的安宁。 「她连最基本的用剑都不会,你把她带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晏子冷笑,「和你这样的人坐在一张桌上议事,我只觉得噁心!」 八大门派,八个长老,青云山咄咄逼人,一直以沈芸汐来路不明作为藉口,拒绝她成为正统的仙门修士。 「说了多少遍,这是玄月楼自己的事情,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每年一次的大会,逸轩都要面对这样的场面。 晏子冷笑:「我们当时说好了利用他接近咒禁院,探了妖怪底细。事到如今,你们仨装什么好人?」 「探了底细,知道对方没有恶意还不够么?」岁心质问,「再说了,为了封印驩兜人都战死了,你还在这咄咄逼人是意欲何为?」 「战死?」晏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谁知道是真死还是假死?那个被他保护得那么好的女人,说不定就是那妖怪用了什么法子变的!」 这样的争执,每年不休。 「你少说两句不会死!」岁心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自己也派人去看了,躺在那的女子一分妖力也没有,你还要怎样?」 「切,妖力而已,我听闻那妖医有一不外传的手艺,能让妖怪身上的妖气被完全的掩盖起来。」他微微仰头,轻蔑地看着逸轩,「他在凡世那么久,还能没见过那妖医不成?」 这样的污衊,耳熟能详。 「我们七个仙门是怎么慢慢起来的,他玄月楼又是怎么起来的?原本籍籍无名,却因为我们让他潜伏在那妖怪身边而名声鹊起。如今就算那妖怪死了,妖怪留下的宝物都去哪了?」他横眉竖眼,指着逸轩,「当年是我们扶持你坐上长老之位!如今你得了宝贝想要独吞!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咣当一声。 和去年一样,与前年相同,整个大会,以逸轩默不作声地掀翻整张桌子,作为结束的句点。
第294页 他逐渐开始厌恶自己。 为什么他是个修士? 只要他不是修士,那方才场面,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要了晏子的命。 可他偏偏,是个修士。 天道说,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天道说,修心修德,生道合一。 连一心为了六界的妖怪都保不住,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护不了。 修这样的道,做这样的修士,逸轩越发觉得反胃。 他好噁心。 如果是这样的道,他宁可与天下为敌。 那之后第五年,又到了仙盟汇武的时候。 晏子指名道姓要逸轩迎战。 他面露悲苦,却怀着求之不得的心情,演了一出被晏子压着打的戏码。 以退为进,在所有人都以为逸轩输定了的时候,他只轻轻用扇子挡了一下,更改了晏子那一剑的重心。 他摔在地上,正好落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那块原本并不坚硬的石头,莫名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青云山一代长老,在众人眼前,以最难以置信的方式,死不瞑目。 没人敢质疑逸轩,因为所有人都看着,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动挨打的那个人。 瞧着晏子身下蔓延而出的血迹,逸轩以扇掩起了上扬的唇角。 他心中的那颗种子,破土而出,发了芽。 此后青云山,无人再能达到长老级别,玄月楼成了第一个有两位长老的大仙门。 可这地方,也成了六界第一个不收弟子的仙门。 硕大的玄月楼,几十年来抵不住青云山为首的其他大仙门传来的冷嘲热讽,最终就剩下三个活人,当中一个,还沉睡不醒。 汉明记得,逸轩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抚琴。 每每他路过,总听他沉沉地呢喃。 「是人是妖,重要么?是修士还是魔,重要么?」 他指尖奏着悲哀的乐曲,面颊带着最温柔的笑意。 「生而为妖,连善良都不被允许,这还算什么贵生的天道?」 当时,汉明没有细想。 只觉得是沈芸汐没醒来,逸轩心中苦闷。只觉得是自己这个师弟实在无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能帮他分担。 时至今日,听到他说要与天道为敌…… 看着站在院子里气宇轩昂的逸轩,汉明笑了:「走走走,咱们一起。」他抹一把脑袋,「这个事情,我帮得上!」 他乐呵呵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云溪。 那一瞬,他们都以为回到了很多年前。 也是像这般模样,三个人一起踏上了前往青州的路。 第239章 不愧是师徒,傻得如出一辙 咣当一声,坐在藏书阁前的沈慕琼,诧异回眸。 她和李泽都看到了,赵青尽与叶虚谷一身是血,趴在地上。 「青尽!叶虚谷!」 沈慕琼赶忙上前,伸手想要搀扶他们。 赵青尽挡住了她急切的手掌,瘫在地上,喘口气道:「逸轩那浑蛋,故意绕开了山江……他直奔幽州,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喘息着摆手,「幽州没了。」 望着藏书阁外飞扬的落雪,他拍了拍趴在地上的叶虚谷:「我把他平安带回来了,你们快走,这里我守着。」 沈慕琼蹙眉:「我已经决定放弃四个结界,我们只守京城。」 他沉默了一息,摇头:「我不走,我是青州山神。」 他的目光望过去,看着站在沈慕琼身后的男人,片刻之后干笑了一声:「沈慕琼,李泽做你身后的男人,可真是憋屈死他了。」 赵青尽笑了:「你真的是只守京城么?」 被这般质问,沈慕琼的神情僵硬了一瞬。 她没回头,也不敢回头。 和赵青尽共事五年,虽然他算不上机智敏锐,可要论对沈慕琼的了解,不比李泽差。 沈慕琼唯一算计李泽的这件事,他一眼看穿了。 夜色里,大雪依然。 赵青尽望着不明所以的李泽,忽然转了话音:「也是,有他在,只守京城,一举击破,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他边说,边从脖子里解下一块白玉的吊坠,上面雕刻一条小龙。 「拿去。」赵青尽伸手,递给李泽,「这东西能助你一臂之力。」 吊坠闪耀着微微的光,李泽点了下头,伸手接了过来。 赵青尽看着已经有些意识模煳的叶虚谷,手轻轻拍着叶虚谷的后背,郑重地说:「沈慕琼,我以前和你说,这个男人算得上天牢在逃分子……」他望向李泽,「我现在依然持这个观点,只是……」 他抿嘴,话里有话:「大婚当日若是没人能给你们抬轿,没人能闹个洞房,那往后的日子,得有多寂寞。」 说完这些,他目光望着沈慕琼,许久嘆了口气:「送我们去京城,你既然选择了那里,自有你的道理。」 沈慕琼点了下头。 她刚要起身,就听赵青尽忽然又开口:「等下!」 他掀开叶虚谷的衣裳,自胸前勐揪下来一片光芒最盛的鱼鳞,递给李泽:「拿着,拿好了,揣在怀里。」 赵青尽从未如此严肃,他强硬的口气让李泽不解。 见他迟疑,赵青尽嫌弃地扯过他的手腕,拍进他的手心里,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所有人,就拜託你了。」
第295页 临行前,他看着沈慕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赵青尽的话戳到了沈慕琼最别扭的心结。 她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而后和李泽一起山高水远,离开大梁。 却因为无法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陷入水深火热,而不得不算计了李泽。 沈慕琼只守京城的决定,确实只是个幌子。 只是因为逆转的最后一次机会在京城,仅此而已。 不论李泽和逸轩谁能赢,她都会强行逆转回去。 回到陈明远死前,回到兴州坍塌之前。 她需要一个不是旁观者的李泽。 却也因此,背上根本卸不下的负罪感。 「赵青尽他,难得靠谱了一次。」她自嘲一般笑起。 方才赵青尽说的那些话,十之八九已经让李泽察觉了。 「我……」 「他一向靠谱的位置都不太对。」 李泽轻描淡写道。 看着手心里微微闪耀的玉坠,他眉头紧皱,思路与沈慕琼不在一个位置。 有些话,错过了那合适的时机,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沈慕琼望着他的侧颜,半晌点了下头:「嗯,他总是这样。」 总是跟不上思路,看不明白布局,只想做个懒散的青州山神。 恨不得这辈子躺在青州的土地上,晒着太阳,烂在这里。 有点惋惜。沈慕琼笑了。 一辈子只有一次看透了全部,却被李泽下意识地无视了。 她反身准备关上藏书阁的门,将已经空无一人的青州留给金刚罗汉。 手刚触碰到半扇门扉,就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一道金光闪过,屋檐塌了大半。 「李泽!」她勐然回头,看到的便是三个人将李泽围在正中的样子。 沈慕琼愣住了:「你们怎么来的?藏书阁除了守护者,没有人能使用。」 许久不见,逸轩一如往昔,一身白衣如雪,上面金色的绣线绘制出璀璨的云纹。 屋檐坍塌之后,大雪纷飞,吹动他轻盈的衣摆,让那张带着浅淡笑意的面庞,更显清秀。 他挑眉,以扇遮了半张面颊,话里带着几分笑意:「这是用她的建造出的藏书阁,那份力量,并不拒绝我。」 翩然的落雪像是抖落的云层,逸轩打量着沈慕琼,微微颔首:「好久不见。」他唇角勾起,身后传来刀剑相击的声响。 沈慕琼顾不得与他寒暄,瞧着正应对汉明和云溪的李泽,喊道:「绝对不能伤了云溪,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勐然,逸轩站在她身前,隔断了她的视线。 他调侃着说:「你竟还有功夫去担心别人的处境?」他笑了,「你们两个不愧是师徒,傻得如出一辙。」 沈慕琼看着他道貌岸然的笑容,手捏成了拳头。 「事到如今,你应该也不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吧。」她直言,「金刚罗汉的体内,到底有没有妖丹?」 逸轩看着她,又转身瞧着身后焦灼的战况。 他思量片刻,坐在一旁坍塌的墙壁上,点了下头:「有。」他眉眼如弯月,「由仙门保管的天下四凶的妖丹,一个罗汉体内各有一颗。」 看着沈慕琼似乎已经料到的模样,他话里有几分自豪:「我可是万无一失。」 他说到这,合上扇子,指着沈慕琼已经花白的长髮:「我知道你是唯一拥有时间术法的妖怪,为了阻止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窥探各中缘由……所以才贴心地选在你头髮白了的时候下手。」 逸轩似笑非笑:「白了,就再也没力量对抗了。」 听到这话,沈慕琼冷笑一声。 她扶起脚边的凳子,嘆息着坐下来,感慨一句:「挺好,起码不是回给我一句「反派死于话多」。」 雪花落在逸轩的肩头,他挑眉,只一瞬便理解了沈慕琼话里的意思:「看来,你已经失败过一次。」 「对。」她望向李泽,点头,「在龙柱前要被你杀死的时候,拼尽全力,我,逆转了十年回来。」 第240章 天大的笑话 对沈慕琼来说,逆转十年可谓天方夜谭。 她本以为逸轩不会相信,却没想到他出人意料地接受了。 「没用的。」逸轩眉眼带笑,「只要我曾经成功过,那你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手里的扇子轻轻摇晃着:「在正确地点做出正确的选择,对现在头髮花白的你来说,已经不可能。」 果然,这个男人比沈慕琼想像中更加了解这天道的规则。 「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沈慕琼没回应他。 逸轩伸手,接着空中翩然而落的雪花,玩一样的笑着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两人之间,安静许久。 这个为什么,沈慕琼想了很多很多次。 从最初单纯地认为这个人只是坏到无可救药,到之后,发现他与沈芸汐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到现在…… 是为了报復这个六界?是为了毁灭天道? 都不是,沈慕琼看着他从容不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一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缓缓攀上心头。 她审慎地,犹豫地问:「是因为约定?」 逸轩摇扇子的手顿了下。 他打量沈慕琼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令人刮目相看。」
第296页 兴许是被沈慕琼说到了重点,一向不怎么与人攀谈的逸轩,在这样的雪夜里,话多了起来。 「妖怪的誓言是不能违背的。」他看着漫天飞雪,「虽然我知道,她不可能回来了,但是我仍想试试看。试试……如果我遵守了约定,会不会有个奇蹟?」 他面颊带笑,摺扇上闪耀着白色的光辉。 那些飞雪在空中变换舞蹈,凝聚成逸轩记忆中的样子。 他们三个人,共赴青州开开心心一起吃饺子的模样,一起为了百姓斩杀妖魔的模样,一起度过春夏秋冬,看日升月落,大地新妆。 他仍然记得,沈芸汐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可独独记得一些奇怪的事情。 她站在半山腰上,说这里日后会有一座巨大的庄园。 她看着杏家村闭塞的村落,说这里应该要有一条路,有一个巨大的蛇穴。 她说穆庄缺了一棵参天大树,说江上村应该有一块大大的鱼塘。 她说这里,日后都会成为关键的地点。 可她记不得,是谁的关键,也记不得到底会发生什么。 那年九月初二,沈芸汐在深夜,握着一把没有完成的扇子,于星空下坐了很久。 逸轩怕她着凉,拿着披肩搭在她肩头。 那一刻,沈芸汐忽然开口:「和我做个约定吧。」 逸轩愣了下。 他诧异地望着沈芸汐,缓缓半跪在她的面前,自下而上地望过去:「你想起来了?」 沈芸汐点了下头,温柔回望着他:「想起来了。」 可是,逸轩犹豫了。 他思量片刻,摇头:「你的妖丹裂了,但也多亏如此,我才能掩盖你的妖气。」他目光注视着沈芸汐,「约定,就算了。如今这般,就很好了。」 夜风微凉,吹动沈芸汐的长髮。 她抬手轻轻抚了一把逸轩面颊:「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不会违背约定,所以你,也不要阻止我。」她注视着逸轩的双眸,笑着说:「我要你毁掉这天道,而我会如你所愿,陪在你身旁。」 想到这里,风雪里的画散了。 逸轩眸子里的光芒暗沉了几分。 一个约定,几十年的阴阳两隔,若说他某一步走错,便只有那一次。 他太相信沈芸汐了。 哪怕明知她妖丹出了裂缝,明知她若是不好好休养便会烟消云散…… 如此想来,若那一晚他放过沈芸汐,也放过自己的执念,是不是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不会有的。」沈慕琼摇头,「她本就是为了杀你才与你相遇。」 听到这话,逸轩的目光望向李泽:「就像他是为了救你才来青州一样么?」 看着沈慕琼微微一滞的模样,逸轩笑了:「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沈慕琼,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也没见过几面,我从很久之前就注视着你。」 「守护凡世,豁出一切的妖怪,是怎么被凡人,被修士,被神族诋毁,一步一步被逼上绝境的,我都看着。越看,也越觉得好奇。」他笑意不减,「你应该也知道,在你竭尽全力为了百姓奔走的时候,六界说你另有所图。在你拼了性命保护珍视之人的时候,六界说妖怪嗜血贪婪,有着永远的劣根性。」 「你的善良,你的包容,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是一件没有资格的事情。」他哈哈笑起,「你却将他们当成宝贝,你是不是傻?」 挺傻的。 沈慕琼望着李泽的背影,看着漫天飞雪,自嘲一般的笑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清楚的很。 但是…… 「逸轩,如果沈芸汐还活着,你会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她问,「会不会毁天灭地,会不会疯狂的復仇,极尽所能的宣洩?」 逸轩手里的扇子停了。 「你想说什么?」他问。 「如果沈芸汐还在,你会不会将所有一切搞成现在这个模样?」她望着逸轩,目光肃然。 飞雪依旧,顺着她的假设,逸轩垂眸思量了片刻。 「不会。」他摇头,「我没有那么闲。」 「呵……」沈慕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为什么呢?」她问,「对妖怪的诋毁,不会这百年才有的,这样摘不到的身份的标籤,这样强行被贴在身上,强行背负的像是原罪一样的恶,也不是百年、千年之内就有的。」 「那你为什么,因为沈芸汐活着,就不会毁天灭地了呢?」大雪之中,沈慕琼目光灼灼,注视着逸轩的面颊。 他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件事,眼眸微微眯起,却不回答。 「我们虽然是妖,可也是肉长的心脏,也会疼,也会哭,也会流泪,也会酸涩。」 望着深邃的夜空,沈慕琼笑了:「可你想过,为什么毁掉六界这件事,所有的妖怪,无一尝试?」 「难道从古至今所有的妖怪,都是傻子么?只有你一个,是在勇敢的为爱而战么?」 第241章 他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 斜风吹雪,天地一色。 沈慕琼勾了下脚,将翻倒的炭火盆扶正,里面残余的焦炭仍然有些深红的微光。 她望着那本炭火,刚要抬手点燃,就见一道金色的光芒自天而落,稳稳地燃在火盆里。 原本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盆,此时火烧得正旺。
第297页 循着那一抹暖意望去,沈慕琼在飞雪中,看到了李泽的背影。 一人一剑,阻拦着汉明与云溪前进的脚步。 他稍稍回眸,唇角微扬,看起来游刃有余。 沈慕琼沉思一下,才又看向逸轩:「我们不傻。」 「沈芸汐也好,我也罢,哪怕是没什么力量,只吃些朝露的小妖,也都一样。我们活得比凡人久,看过的深渊比凡人所见都要漆黑。你口中所谓的恶意,也不过就是蜻蜓点水般的程度而已,算不上浓烈。」她话音缓慢而深沉。 「你说天下对妖怪有偏见,生而为妖,连行善的资格都没有……我不否认,因为这确实存在。」 「你又说六界众生都痛恨妖怪,觉得妖怪本身就是恶毒的象徵,我也不反驳,因为这就是事实。」 沈慕琼浅浅一笑:「可这又如何呢?」 逸轩眉头一紧。 「不管他们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不管他们将这样的帽子扣在我们头上有什么样的目的,其本身,并没有影响我们。」她话音柔和不少,「就像我说神仙无能,神仙就不受人间香火了么?说凡人恶毒,凡人就不生活了么?说修士虚伪,你就不修仙了么?」 「世间纷纷杂杂的声音很多,不是所有的声音都值得听。逸轩,沈芸汐活得比我久,她更是深知这个道理。」 「比起被这些虚无缥缈的声音束缚手脚,将自己遭遇的全部挫折归咎到「如果我不是修士」「如果她不是妖怪」上……真的就会有所改变么?」 沈慕琼望着逸轩,看着他沉默的面庞,瞧着他捏扇子的手越发用力。 她长长嘆一口气:「你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但你可以靠自己,过得更好。」 「我也有无数次憎恶,那些人不明真相,目光浅薄,只会说我是妖怪,会吃人的妖怪。」她微微笑起,「可这不影响我珍惜身边每一个人,不影响我珍惜这平静的凡尘,珍惜李泽,珍惜赵青尽,珍惜叶虚谷,珍惜张娘……」 修士,神仙,妖怪,凡人。 沈慕琼平等地照顾着每一个生灵,平等地尊重着每一个灵魂。 「沈芸汐从未动过毁掉六界的念头,也是因为这六界里不仅仅有恶毒的攻击,有难听的话语,还有我、有白修、有你。」 沈芸汐是透彻的。 比起那些喧闹的杂音,她更珍惜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笑容。 比起那些莫须有的罪责,她更在乎身旁人的喜怒哀乐。 如果指责妖族能让修士找到修行的目的,那便指责吧。 如果背负骂名能让凡人远离那些善恶不明的妖怪,那便背着吧。 「那些恶意也许会让路途变得艰辛,但永远不会真正定义一个人。」 「住口。」逸轩低沉地吼道,「你知道什么?拿着一帆风顺的命运,有什么资格评判她与我经歷的过往?」 「逸轩……」 「你走吧。」他打断了沈慕琼的话,「你是活得太久太闲了么,竟这么喜欢说教。」 「只要没有这该死的天道,生灵平等,让所谓的骂名就此消失。」他歪了下头,「比起你那自我欺骗一样的活法,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我答应她不伤你,所以你们走吧。」 指着空中李泽的背影,他眼眸眯成了弯月:「临行前给你一句诚恳的忠告,他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沈慕琼,你别太自私。」 说完,抬手,扇面一闪,藏书阁地面忽然曝出一阵白光。 逸轩故意冲着沈慕琼打出一道光刃。 果然,只眨眼的功夫,李泽便挡在沈慕琼的身前。 「逸轩!」沈慕琼有些着急,她起身道,「沈芸汐没骗你!她……」 「滚吧。」不等她说完,那白色的光芒便将两个人一同抓了进去。 雪花飞飞扬扬,漫天盖地。 没了沈慕琼的絮絮叨叨,四下勐然安静了下来。 逸轩看着那盆缓缓熄灭的炭火,摇着手里的扇子,捏着鼻樑根。 一点都不像。 神经大条又懒散的沈芸汐,怎么教出来这么啰嗦的徒弟? 可逸轩又不得不承认,沈慕琼说得没错。 明明背负着各种骂名,可沈芸汐依然过着自己愉快的生活。 她不在乎那些声音。 「我去管那些干什么?」 很久之前,她躺在咒禁院的摇椅上,享受着温暖的日光。 「做好自己,竭尽全力去做一个善良的、被人称颂的妖怪,让那些整天用妖怪身份说事的傻子们的脸疼一疼,难道不更令人愉悦?」 是啊,逸轩望着自己的手掌心。 雪花落在上面,飞快地融化。 就想沈芸汐的命运一样,眨眼熘走。 「是你先违背约定的。」他平静地握起手掌,「是你先抛下我的。」 明明和他约定好了,要永远一起走下去。 哪怕不被六界认可,哪怕是放不到檯面上的妖仙之恋。 只要沈芸汐在身边,逸轩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沈慕琼确实说对了。 如果沈芸汐还活着,逸轩不会毁灭这六界。 他有需要倾尽全力来陪伴的人,哪管得着这天下的嘈杂纷乱。 可偏偏,沈芸汐没能遵守约定。 妖怪的誓约,在逸轩这里断了线。
第298页 当沈芸汐恢復了记忆,她几乎是催促着逸轩往京城咒禁院赶过去。 路上,她时而清醒,时而恍惚。 妖丹有了裂痕,代表着沈芸汐的灵魂上有了割裂。 一半是大妖沈芸汐,一半是玄月楼的小弟子。 这对逸轩而言无所谓,只要她活着,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沈芸汐。 玄月楼穿云的马车带着沈芸汐在一日之内赶回了咒禁院,院子里落着厚厚的灰尘,那把她最喜欢的摇椅倾倒在地上,已经风化腐蚀成了不能用的模样。 「收拾收拾,还能住。」逸轩边说,边撸起了袖子。 简单的洒扫之后,他回头便瞧见半跪在藏书阁地面上的沈芸汐。 她似乎很累。 逸轩没有多想,打横将她抱起,放回了柔软的床上。 「我调整了藏书阁的落点。」沈芸汐躺下,缓慢地说,「以后住在这,免得他们来来回回的打扰。」 那时,逸轩做梦都想不到,始终住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第242章 若当年,她不选择这天下,选我,该有多好 没有人再能通过藏书阁,抵达京城的咒禁院。 逸轩本以为是沈芸汐不想他们两人被打扰,是小小的私心,是她的小确幸。 他还亲手做了新的摇椅,修补了屋檐房梁,为此专门喊来汉明帮忙。 本以为,未来就会在这样的安稳与平静里度过。 可九月初五,沈芸汐一早便不见了踪影。 京城这么大,她本就贪玩,逸轩虽然担心,可也不觉得她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直到无定山岁心长老的门徒堵了门:「你们玄月楼怎么回事!忘恩负义么!」 逸轩怔住,他花了很长时间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冲到无定山的秘宝库?」 他赶到的时候,沈芸汐正手提长剑,与无定山的众人对峙。 岁心白髮苍苍,站在最前面,像是权衡再三,不进攻,也不放人。 最终,逸轩赔礼道歉,还附赠了宝物,这才将她带上马车。 他想问,可望着沈芸汐疲惫的面庞,欲言又止。 算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对外说是闭门思过,实际上沈芸汐自无定山回来之后,一连睡了五天。 再醒来已是夜里,她什么解释也没有,便又要执意入宫。 「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情。」沈芸汐只有这一句话,强硬地在咒禁院门前与逸轩对峙。 一炷香的功夫,他终究是拗不过,一个人等在皇城门口,提着一盏灯笼。 灯笼上绘着梅兰竹菊,在风里摇摇摆摆。 他抬头望天,看着星辰璀璨,心里忧愁。 她会不会冷?她为什么还没出来? 京城的夜,热闹的晚市,与他百米之距,却恍若隔世。 等她好些了,要带她逛逛这样的晚市,买两支新髮簪,再让人吹个糖人,包一捧板栗。 还要再添些新衣裳,买她最喜欢的蜀锦,请最好的裁缝量身定做。 星辰璀璨,他站在最美好的当下,坦然地怀抱着对生活最朴素的热爱。 原来,做个凡人也很好。 不讲那些虚无的大道理,不参与六界的纷争,只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只陪伴自己最重要的人,只守着她…… 这样的日子,光是想想就觉得美好。 那天,沈芸汐从皇城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 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悬在心头很久的大事般,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逸轩,你吃饺子么?」她歪着头问,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手臂,「走,我们回家,我给你包饺子吃。」 说到这,她望着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日我还得再来一趟。」 沈芸汐眉眼带笑。「还来?」 「嗯,得来。」她轻快地说,「这样,才能毁了那吃人的天道。」 逸轩望着她的侧颜,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何必呢?」他轻声道,「如今这样,不好么?」 沈芸汐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面颊上的笑容淡了些。 「这样不好。」她忽然开口,「毁了这天道,我才能一直一直陪着你,你忘了么?」 她笑着说:「你啊……不,我们啊,要毁掉四个结界,推倒龙柱,把时间还给每一个人,让他们痛痛快快的选择自己的一生。不再被龙脉禁锢,不再拥有无法改变的未来。」 星辰下,沈芸汐靠在逸轩的手臂上,平静的说:「只有这样,才能打破必死的循环。」 当时的逸轩不明白。 只觉得她在诉说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他脚步缓慢,让沈芸汐尽情的依靠着自己。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深究,只觉得山高水远,未来很长。 只觉得他们怀揣着最朴素的梦想,这天下无论如何,都不会没有容身之处。 以至于,两日之后,他看到从皇城里出来,已经没了唿吸的沈芸汐,还以为自己只是在梦里。 饺子还没包完。 他新买的簪子还没拿出来。 他还想带她去瀛洲看海。 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做。 怎么就戛然而止了呢? 他一个人站在马车旁。 听不见四下的声响,看不到天地的颜色。
第299页 他甚至想不到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都是梦吧?只是睡沉了吧? 她那么懒,只是困了吧? 说好的一直一直在一起呢? 「毁了这天道,我才能一直一直陪着你。」 「不再被龙脉禁锢,不再拥有无法改变的未来。」 「只有这样,才能打破必死的循环。」 她的声音还在,她的笑还在,她的身子,却缓缓的凉了下来。 哦,逸轩明白了,沈芸汐骗了他。 该死的妖怪,该死的修士。 该死的天道。「逸轩儿。」 勐然间,汉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不知不觉,他坐在那残垣断壁上,已经泪流满面。 飞雪依旧,可一片也落不到他的肩头。 缓缓抬头,他看到头顶被人用双臂撑着的大氅,像是一把小小的伞,遮挡了寒凉的落雪。 身后,不知举了多久的云溪,冻的唇角发白。 他望着她,攥着扇柄的手紧了。 逸轩收回目光,起身扔下一句「多此一举」,望着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青州咒禁院,听到了结界轰然崩塌的声音。 只剩下山江了。他垂眸。 很快,就要再见到沈慕琼了。 「若当年,她不选择这天下,选我,该有多好。」站在漆黑的夜空下,他缓缓笑起。 那笑声痛彻心扉,无比凄凉。 此时此刻,被逸轩送到京城的沈慕琼,看着地上的咒阵熄灭,颓然的站在观星台上。 被咒禁院连通的四个城池,都已经去不到了。 京城的结界尚未出现,说明山江还没被打破。但如今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沈慕琼抬手理了下自己鬓角边的髮丝,「李泽,有两件事,你牢牢记住。」 「第一,沈芸汐没死,她就是云溪。她应该是在瀛洲找到了一个刚好怀孕的女子,以另一种方式陪在逸轩身旁。」 「第二……」她迟疑片刻,故作轻松的笑了下,「我没骗你,我以后也不会骗你。我既然和你约定了,便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哪怕时间回溯,也不会阻拦。」 她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在六界与自己爱的人面前两难。 放弃六界,众生皆死,独剩她与李泽两个人。 选择六界,众生皆活,独独李泽一个人要背负远超常人的痛苦。 他会眼睁睁看着沈慕琼再一次离她而去。 如果受伤的人,是自己该多好? 身为守护者,早就做好了为六界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准备。 可偏偏天道弄人,不管是沈芸汐也好,还是沈慕琼也罢。 受伤害的,永远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时光的长河流淌向前,二十三年,两代大妖,在同一片星辰下,面对着相同的境遇。 第243章 赢不了 朝阳升起又落下,云海翻滚,星辰蔓延至天际。 一连几日,沈慕琼奔波在龙柱前。 她找每个人要了一件贴身的物什:「要那种,只有到死才会交给别人的东西。」 众人不解,但还是照做。 魔尊的婚书,赵青尽的吊坠,叶虚谷的七彩鱼鳞,姜随的腰牌,凤阳星君的念珠…… 满满一个盒子。 「给我吧。」李泽伸出手。 沈慕琼一滞。 李泽什么也没说,伸手将盒子接过,从怀中拿出那捲圣旨,一同放了进去。 绣线包裹中,那赐婚的圣旨带着沈慕琼给予李泽的约定,在夕阳下发出金色的光。 他没解释,掌心轻轻地抚摸着沈慕琼的面颊,托着她的脖颈,吻了下眉心。 那笑容依旧温柔如水。 他在沉默中转身,大步而行。 夕阳下的大梁皇宫,雕梁画柱,古朴静谧。 李泽依旧是那一身黑色绣着暗花的衣衫,一路没有回头。 就像是,他全都知道一样。 就像是沈慕琼要做什么,他一清二楚一般。 屋檐下,沈慕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像是被拧在了一起。 他如果真的知道…… 那得是多痛苦,才能装成一无所知? 沈慕琼不敢想。 她垂眸看着脚下的石板路,手攥成了拳。 白修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思量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你给我说个准话,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大殿前,红柱旁,他衣摆翩然,手里握着扇柄,轻轻敲打着掌心:「只要我们奋力迎敌,绝非没有胜算。所以你做这些多余的动作是为什么?」 大梁京城,火烧云如画家手中挥洒的笔墨,映红了白修的半张面颊。 沈慕琼颓然地摇头:「赢不了。」 她回望四下,推开身旁殿门:「既然都来了,就进来听吧。」 十米外,赵青尽挠着后脑勺,走了出来。 另一侧,魔族女君也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出。 「进来说。」沈慕琼背手而立,迈过门槛。 「各位……我在青州与逸轩当面对峙的时候,确认了他体内妖丹到底是何物。确实是当年交给仙门保管的四枚天下四凶的妖丹。」 此言一出,赵青尽像是早有预料般咂嘴:「果不其然!那个混帐修士!」
第300页 说完这些,又觉得当年被他矇骗,导致了这一切发生的神族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似乎连指责逸轩的脚跟都站不稳,气势又逐渐地泄了下去。 他挠着后脑勺,垂着眼眸,想说什么。 可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最后只汇成一声长嘆。 这戚戚的氛围,让众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沈慕琼继续道:「诚如白修所言,如果逸轩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从兴州开始,然后往山江,再去幽州,最后到青州的话,我们确实有胜算。但他改变了计划,先去了幽州。」她无奈轻笑一声,「也就意味着,那群金刚罗汉,比我们想像中强大了一倍以上。」 「在场诸位除了我,当年应该都参与过讨伐四凶的血战,神族如今什么境况,仙门为什么广开仙路,天君之位至今空缺……大家应该都知道是为什么,所以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为什么会毫无胜算,这件事也很好理解不是么?」 因为四凶太强了。 曾经讨伐四凶时,倾尽了六界的力量。 整个仙族几乎覆灭,神族也仅剩如今几万人。 幽冥路断,妖族休养生息了这么久,也只有两座不足十万妖众的城池。 魔族剩下了一众老弱妇孺,其余几乎全都战死。 「逸轩用了很多年,实验出了将妖丹融在凡人体内的方式,我猜测,他一来是为了復活沈芸汐,二来也是为了让金刚罗汉为他所用。」 「等下。」白修伸手,打断了她的话。 他表情十分复杂的望着沈慕琼,迟疑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沈芸汐?你的意思是,他们真的和沈芸汐有关系?」 斜阳血红,自殿门外撒进来。 大梁的皇族,不分男女,都在宫外疏散百姓。 重伤的凤阳星君扯着苏云,也一同跟了过去。 整个宫内此时无比静谧。 沈慕琼坐在铺着金色毯子的阶梯上,手拍了下身旁的铜仙鹤:「怨我。我不应该回到过往,干涉了曾经的时间。」 她望着众人,抬手一挥。 青光闪烁,一条宽阔璀璨的河面出现在眼前。 「时间本身应该是不断流淌向前的。」她如同捏着丝带,将河水反转出一个圆环,「但某一日,李泽的时间被弯折了,他回到了十年前。」 「可是,这不代表他曾经经歷过的事情都消失了。就像是捉迷藏一般,那些时间其实仍然还在,只是转了一个圈,起点与终点重叠,而后沿着切线继续向前。」 「原本,只是重叠了这一个圈。」沈慕琼嘆口气,「我为了弄清楚那个凡人沈芸汐到底是怎么回事,原计划回到二十三年前,见一见当时已经要仙逝的师父……但这里出了意外。」 她抬手,带着李泽已经弯折的那个小圆环,向着更远的地方,弯出了一个大圈。 时间的光芒重叠,一个大圆的侧壁带着一个小圆。 「我去到的时间,是现在的起点,我们要经歷的,就是这一次有所改变之后的未来。」她顿了顿,「我一直一直都是这么去理解时间的。」 殿内很静,众人看着那条被套了两个圈的时间轨迹,似懂非懂。 只有赵青尽,盘腿坐在地上,摇了摇头:「你想的太复杂了。」 他指着殿外:「说到底,那逸轩不过是因为沈芸汐死了。李泽会逆转,也是因为你死了。」 沈慕琼点头:「没错,只要沈芸汐活着,我活着,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她轻笑,「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啊?」赵青尽蹙眉,「怎么不可能?话说回来,沈芸汐是怎么死的?」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似乎过了很久,白修才「哎呀」一声,瞭然的点头:「我明白了。」 他扇柄指着赵青尽:「你猜猜沈芸汐为什么会死?我赌你猜不到。」 「去去去!都什么时候了还猜?」赵青尽没好奇的埋汰,「难不成是天杀的不成。」 「哎哟!」白修面露笑意,「很聪明么!」 第244章 手段真是不敢恭维 一句话,把赵青尽整懵了。 他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你们的意思是,必死无疑?」 「差不多。」白修感慨,「妖怪只是活得久,并不是不会死。就像你们神仙也只是活得久,你爹还不是从年轻小伙到现在鬍子都白的垂了地。」 他郑重道:「这叫定数。」 「妖怪是定数到了,就没了。」白修眼眸微眯,看向沈慕琼,「你死过一次,你死之前,应该也察觉到那就是躲不过的定数吧。」 沈慕琼干笑一声:「说来惭愧,我是通过李泽的记忆,死在未来的。」 某种程度上而言,沈慕琼自己促成了自己的死亡。 「那我是真的懂了。」白修咂嘴,「沈芸汐留下的信,说的那一番话,确实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你们等会儿!」赵青尽勐然大声,他揉着自己的额头,手指敲打着地面,「说慢点,说清楚,照顾一下我这个脑袋不太好使的!怎么就懂了?我怎么就不懂呢?」 沈慕琼抿嘴,思索了一番要从何说起。 「你看这条时间的河,你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问赵青尽,「就没觉得,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强行让它保持着一种状态?」
第301页 赵青尽蹙眉。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凑近了看。 伸着脖子瞧了半天,终于看到沈慕琼说的那种奇怪的状态。 「这里面有些枝杈……」他端详着。 「那是生灵在时间上留下的轨迹,每一个分叉就是一个选择。」沈慕琼一边说,一边将头顶的鹿角显现了出来。 她指着自己的头顶:「就像我这鹿角一样。」 这么说,赵青尽似乎有些理解了。 他看看那时间的长河,又看看沈慕琼晶莹剔透,分叉的鹿角,半晌,眉头更紧了:「那不对啊!」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时间上的枝杈,应该是像你的鹿角一样往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么!」 「就像是参天大树,一个树干,应该有无数茂盛的枝杈才对。」赵青尽摇头,「这个不是,我看了好多条线,这里的没有一条,能伸出这宽阔的河面……」 没有一条,能伸出河水的边界。 赵青尽愣住了。 他缓缓直起腰,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其实没有真正的选择权?我们的一切,都被固定在上面了?」 他话音有些颤抖:「这就是天道?」 沈慕琼点了下头。 赵青尽难以接受,又望向白修:「所以沈芸汐的死是註定的?沈慕琼的死也是註定的?」 白修也点头,他嘆口气:「沈芸汐说的没错,解决这些问题,最关键的是解决掉这个影响了所有人的龙脉。」 龙柱之下,便是龙脉。 万物生灵的气运,皆为它所控。 六界的规则与因果,也因他存在而存在。 它就是那时间长河的河岸,是无形中干预了所有人选择的看不见的手。 「可能么?」不仅赵青尽诧异,就连魔族女君婷桦,也被这出人意料的结论震撼了。 白修拨弄着手里的扇子,许久才说:「还真被她做到了。」 「世间万物都有气运一说。」沈慕琼娓娓道来,「我们四个守护者,守护的四棵树,四个支撑的柱子,其实就是打开龙脉的钥匙,沈芸汐自然也知道,因为她就是龙脉的守护者。为了守护龙脉,她需要找四个与树最契合的妖怪,成为四妖,守护结界……这本就是她的职责。」 「她在临死之前,将龙脉与自己融合了。」沈慕琼嘆息道,「她只有彻底的死一次,才能彻底的破坏掉这该死的规则。」 赵青尽愣住了。 他看看沈慕琼,又看看在点头的白修,眉毛扬得老高:「意思是,我们要杀一个二十三年前已经死透了的妖怪?」 啪的一声,白修的扇子敲在了赵青尽的头顶:「你是傻的么?既然都这么说了,肯定是找到了不死的方法好不好。」 「不,她死了。」沈慕琼打断了白修的话,「只是,和我们理解的死不一样。」 太阳完全落山之前,她简短地将沈芸汐分了两半妖丹的事情解释了一下。 「她本身就和逸轩有约定,她如果什么都不做,逸轩也会死。」沈慕琼顿了顿,「但他还活着。」 「也就是说,咱们手里其实有一半的妖丹,还剩下另一半妖丹,只要这两块妖丹同时被破坏,这龙脉就崩溃了?」赵青尽神情一言难尽,他试图理解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努力,「那问题来了,另一半妖丹在哪?」 白修无语。 他抬手又要给赵青尽一下,却被他提前察觉,躲开了大半:「什么毛病!你敲我一下半辈子功德可是就没了!」 「我是帮你开悟,你要是开悟了我感觉我立地就能成佛!」白修嫌弃地收回了手,「那另外半块,那不就是云溪么!」 赵青尽愣住。 半晌,大殿里响起一声贯穿云霄的破音:「啊?!」 殿内,狐火点燃的长明灯亮着。 外面已然漆黑一片。 赵青尽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摆着手:「我理理,我理理……」 「你们的意思是,逸轩为了沈芸汐遭受到的那些不公,为了与沈芸汐的约定,决心毁掉天道?」 「嗯。」 「但其实沈芸汐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利用了逸轩?」赵青尽呲牙咧嘴,「她有病吧?她远走高飞和逸轩过两个人的小日子不好么?」 白修「哎」了一声:「她远走高飞,你呢?我呢?沈慕琼呢?」 赵青尽眨了眨眼:「这怎么跟我们又扯上关系了?她走她的,之后没这么多屁事多好啊!」 「是没这么多屁事了。你也遇不到秦玉然,李泽也不会有能对峙神族的力量,沈慕琼依然会在不远的未来死去。」白修嘆息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我们,能不负良人,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说到这,他扇柄指向沈慕琼:「尤其是你。」白修话音柔和下来,「你可是她视若珍宝的家人,她只要找到方法了,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殿内,沈慕琼以无声回应着。 「就是这手段真是不敢恭维。」白修点评,「你们师徒俩这点特别像,都特别过分。」他咂嘴,「你最好还是祈祷李泽的精神状况足够好。不然再回去一次,我们是能趁着金刚罗汉没长大之前把它们都处理了,但李泽……」 赵青尽也有共识:「我感觉他要是疯起来,可不比逸轩差。而且说真的,这次你八成会在他眼前再死一次。这逆转一遭,不管成不成,麻烦你给以前的自己带句话,这辈子都对人家好点。」
第302页 他十分感慨的摇头:「我跟你师叔都看不下去了!」 两个人,在奇怪的事情上产生了共识,连连点头。 沈慕琼抿嘴,声音小了些:「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他……我用约定将他和我、和六界的存亡绑在一起了。」 白修的手顿住了:「你……」 赵青尽惊呆了:「好傢伙!人李泽好好一个世子,这是造了什么孽,上辈子是捅你祖坟了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沈慕琼勉强一笑,「这是最后一次逆转,只要我能活下来,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我都会和他一起走,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 银河璀璨,星夜无边。 李泽安静地坐在屋檐上,寒冷的夜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面无表情,望着无垠的天际线。 第245章 渣,太渣了 「渣,太渣了。」赵青尽双手抱胸,实在忍不住吐槽,「你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点评。」 「当年六界出了那么多恋爱脑的神仙妖怪,怎么就没把你薰陶出半分甜蜜呢?」他竖起手指,「是吧,帝君和狐族,上神与凡人……我随便数数都能扯出来一车,人家那爱得叫一个轰轰烈烈,怎么说呢,都是「我若不能得到你,灭了这天下也无妨」是吧?」 他望向白修。 白修深以为然的点了下头:「我们狐族在这方面可是出了不少狠人。」 「对啊!你没见过猪跑步,还没吃过猪肉么?这爱情到你这,怎么谈成了这么奇葩的样子?」他啧啧咂嘴摇头,「好傢伙,我可真真是第一回 听说,两个如此强大的傢伙凑在一起你侬我侬的情话是「你若不救六界!我就死给你看!」」 他说得声情并茂,十足形象:「就你们俩这种神仙眷侣……神仙眷侣啊!凡人都不会羡慕啊!」 「魔族也不羡慕。」沉默很久的魔族女君婷桦,也连连摇头。 白修忙应和:「正是。」他眉眼带笑,故意说,「你看看人家沈芸汐多成功,直接把人整崩溃了,根本不折磨。你再看看你,把人李泽折磨的,啧啧啧,我都觉得可怜。」 他很是夸张地盖棺定论:「确实渣女。」 殿上,被数落了一圈的沈慕琼哭丧个脸,她摊着手:「这……这我根本就没谈过,也没人教过我啊!」 「好傢伙,这居然还需要人教?!」赵青尽无比嫌弃。 沈慕琼看着眼前三人一副讨伐她的样子,支支吾吾半天:「我真不会啊,那些爱得要死要活,甚至拿着族人的命不当回事,又是炸三生石,又是逆天改命的……我根本理解不了啊!有误会去查证,有不解就开口说话,有毛病受不了就换一个……我是真不能理解他们怎么就爱得什么都不要了啊,我们都活得这么通透了,几千年都过来了,还至于二选一?全都要不好么?」 这下,殿内安静了。 三人都撑大了眼,半晌,赵青尽蹦出来几个字:「还真挺有道理。」 他震惊无比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边嘟囔一边往外走:「你这样的,居然也能有人这么死心塌地……李泽可太惨了,也就只有他这诸神灭魔过的人能受这老罪,我的天!」 白修也搀扶起婷桦,颇感慨:「你俩也真行。这次他再回到过去,时间的长河上也就再扭一个圈,算得上三生三世的纠葛。确实挺惨的,保不齐还得看着你死两回,他得多卑微,多爱你!」 「我要是他,我就直接把你绑在内殿里,捆仙绳拴着脚腕,这辈子你哪也别想去。」他边说,边往殿外走。 「夜深了,你也早点休息。」门槛前,白修顿了下脚:「算着时间,也就只有今晚了吧。」 他的话沈慕琼清楚。 以那庞然大物的速度,逸轩带着金刚罗汉,毁掉山江再来京城,差不多能在明日傍晚到达。 白修挑眉看着她,思量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有些话,你得告诉他。」他淡淡笑起,「别跟我们俩一样,一错过,就错过了几百年。」 星夜无边,浓重的夜色下,是大梁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四座城池被毁,百万民众无家可归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每个角落。 自知不是对手,无法抵抗的大梁皇族,为了活下来的人,在最快的时间内往东迁都。 整个皇城已经是废城,剩余的居民越来越少。 沈慕琼站在寂静的夜里,那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将她死死地笼罩着。 她迟疑又迟疑,犹豫又犹豫,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李泽的厢房门前。 看着内里漆黑一片,她上前两步,想要敲门,又像是惧怕什么一样,退了下来。 冬日寒凉,沈慕琼心里七上八下,就像她现在的步伐,上上下下。 古朴的石阶被她踩得来来回回。 一旁屋檐上,裹着小毯子的姜随,连连摇头:「这场面,有点眼熟啊。」 石江手里捧着一壶枸杞茶,他半晌没动。 就在姜随以为他不会吭声了的时候,石江忽然喊了一声:「沈大人,世子殿下在里面等着您呢。」 声音挺大,整个院子都听到了。 沈慕琼愣住。 她尴尬抬头,瞧着屋檐上的两人,一时语塞。 石江一点没尴尬,摆手指着房门:「您推门进去就是,我们俩给你们守着。」
第303页 他身旁,姜随裹紧了小毯子,笑得双肩一个劲地抖。 星夜下,沈慕琼无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转身走向房门前,深吸一口气。 反覆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小声说:「我进来了。」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沈慕琼忙迈进屋内,想到了身后屋檐上的两人,赶忙拿个凳子将门堵上。 她心头刚松一口气,就听见身后极近,传来李泽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她僵住,缓缓回头,正好瞧见李泽打量她这幅姿势的模样。 弯着腰,抱着凳子,堵着门。 他一身纯白的内衫,举着烛火,眉头越挑越高:「妖族女子果然奔放。」 沈慕琼赶忙松开凳子,转过身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却见李泽上前一步,眉眼里全是深意:「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的沉檀味扑面而来,在夜色里格外浓郁。 「你这么晚来找我,不会是要告诉我你走错屋子了吧?」李泽一手按住门板,低垂着视线瞧着沈慕琼有些慌张的模样。 「我……」她有些侷促,「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她想说的,李泽一清二楚。 他本以为,沈慕琼到最后,都不打算告诉他。 他本想着,若她真的只字不提,也真的不来找她…… 那他真就把她永远绑在自己的殿内,管他外面那些纷纷扰扰。 可她终究还是来了。「李泽,我……」 他伸出手指,轻轻压在沈慕琼的唇上。 这个女人真的很让他生气。 每每他下定决心,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她总是会这样让他燃起莫名的希望。 李泽的指尖轻轻揉着她的唇,他眉眼笑意依旧,浅浅地说:「怎么办,我现在不想听呢。」 第246章 他好会 星夜深沉,寂静悠长。 李泽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臂弯中,他眼带笑意,自上而下的看过去,手指捏着她的长髮,在纤长的手指上缠绕了好几圈。 「沈慕琼,你找我的时候,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他话里带笑,「或是天下,或者某某……却从来不曾是你想我,你要见到我……」 他俯身前倾,双唇近乎贴在沈慕琼的额头上:「我很生气。」 那声音低沉,带着慾念。 烛火微微荡漾,沈慕琼动弹不得。 眼前李泽的喉结伴着他说话的气音上下沉浮,他身上好闻的老山沉檀味,漫天盖地。 这谁顶得住? 直到此时沈慕琼恍然中想起凡人常说的那句话,美色误国,色字头上一把刀。 纵然她再理性,再比寻常女子有见地,内心再牢不可摧,也依然无法避开这红烛暖帐的深沉情谊。 他的注视,他的以退为进,和他如今的咄咄逼人,现在想想,还真有些量身定做,针锋相对的味道。 他太了解她。 知道这外强中干的大妖有什么弱点。 也知道怎么样将她一点点吞进自己的怀中。 事到如今,回头看过去,往昔他的迁就,他的沉默,他的无处不在,像极了早就布好的陷阱。 他一步一步地引导着,直到某一日。直到现在,直到沈慕琼所有的计划,如果没了他的助力,皆是空。 这样,她便再也无路可退,再也无处可逃。 他好会。 「我……我真的……」 李泽微微笑起,他缓慢地凑近沈慕琼的耳旁:「我不想听。」 那慾念十足的声线,让沈慕琼后背盪起一阵酥麻。 他微微眯眼,挑起她的下颚:「我想听什么,你不是很清楚么?」 夜色被门板上镂空的雕刻隔绝,烛光瞬间熄灭,无尽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寝殿。 沈慕琼垂眼,轻声道:「求你。」 他微微挑眉,故作没听清的样子:「什么?」 沈慕琼说得大声了一些:「求你。」 她红了面颊,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呜呜囔囔地说:「求你了……」 那天晚上,姜随躺在院外的屋檐上,瞪着大眼望着天上的星星。 「太惨了。」他发自肺腑地感慨,「太惨了!」 「这么美好的夜晚,我居然是和你一起在屋檐上度过的。」他嘴角向下,都要掉出面颊了,「太惨了!」 石江不以为意,捧着手里的茶壶,在夜风里坐得十分端正。 「连叶虚谷都有人陪,结果我们俩……」姜随话音未落,沈周从旁的树上跳下来,也凑着坐了下来。 「挤一挤,一起。」他一如往昔的冷淡。 见姜随没说话,望一眼他与石江,眉头一紧:「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哎你这人……」姜随起身,刚想埋汰他,又看到他一身单薄的缁衣,内心挣扎了好几遍,忍不住捏着被角问,「你冷么?要盖一下么?」 沈周登时瞳孔地震,飞快起身坐在了石江身旁。 他不知从哪摸出来个茶盏,很是恭敬地颔首:「石大人,在下讨杯茶。」 看着石江默默倒茶的模样,姜随更是生无可恋,支着下颚,望着城门的方向,那一声嘆息长得快要把肺都吐出去:「惨啊!」 夜风里,这话飘出了天际。
第304页 石江看着他絮絮叨叨的侧颜,忽然道:「有什么好惨的?」他郑重地说,「比起他们,我们幸运太多了。」 「啊?」被他莫名正式的腔调惊讶住,姜随眨了眨眼。 「沈大人面对的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不伤害世子殿下,就得伤害天下所有人。这样的选择,你想做?」 石江抿了一口茶,早已看透了这恼人的天道。 「这世上有太多比情爱重要的东西。」夜风里,沈周也附和道。 「行了行了。」姜随无语,指着自己:「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能不能给我这年纪轻轻不识爱情滋味的留点念想啊?我就是恋爱脑怎么滴了么!我就只能看到他们两个相濡以沫怎么滴了么!」 沉默一息,风声唿啸。 「噗。」石江忽然笑出了声。 他伸手拍了一把姜随的肩膀,轻描淡写:「得活着,活着才有机会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他说,「若是能活下来,我们帮你介绍。」 「你们?」姜随看着眼前比他大十多岁,仍是孑然一身的石江与沈周,十分为难:「还是我给你们俩介绍吧。」 星夜流转,时间如指间沙,匆匆而过。 白修的计算出了偏差,本以为傍晚才会到京城的金刚罗汉,天还没亮,已经踏平了城墙。 众人站在祭坛前,看着那四尊庞然大物,都有点恍惚。 「这么大?」「太吓人了。」 四尊带着凶兽妖丹的罗汉,比皇城城墙高出几倍。 它们沿着正街,在无人的京城里,如摧枯拉朽一般而来。 越是走近,众人越是发现了些许不同寻常。 似乎有人一直在阻拦,那金色的罗汉像是遇到了蚊子的骚扰,不停地挥动着手臂。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白修最先认出了那些「蚊子」。 他扇子指着罗汉的方向:「这群修士隔岸观火的时间够长啊,神族都要死完了,大妖也只剩下两个了,这才出手。」 「什么出手,分明是添乱。」赵青尽嫌弃道,「我说他们怎么比最后一次见到大的离谱,原来有人上赶着送命啊。」 「起码出手了。」李泽披散着长发,身上只穿了一身里衣。 白衣如雪,难掩气宇轩昂。看着越来越近的罗汉,他手里的长剑发出金色的光芒:「上一次,这群人直到龙柱坍塌都没出手。」 闻言,众人皆惊。 白修吭哧一下笑了:「确实有仙门的风格。」 他说到这,扇柄敲了下李泽的肩头:「我们当中最善于近战的是你,所以你就找那个小姑娘就行,剩下的我们想办法顶住。」 说到这,他回眸看一眼沈慕琼,看着她欲言又止的面颊,附在李泽耳旁小声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李泽没说话。 白修抿嘴,想了想:「我这个小侄女,脑袋太清晰了,不会感情用事。她总觉得,天下面前,情爱不值一提……」他嘆口气,「她这么傻,你多担待。」 说完,看着李泽没什么反应的面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果然都知道。 白修目露钦佩,笑着说:「你得在我们全军覆没,金刚罗汉踩塌了这龙柱之前,杀了那个云溪。」 他扇柄轻轻地敲了李泽一下,一道白色的光辉闪过。 「一点祝福,聊表心意。」 他退了两步,招唿身后所有人:「走了走了,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了。」 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整个祭坛前,只剩下沈慕琼与李泽。 第247章 崩坏 皇城结界坍塌的瞬间,那道熟悉的光的龙柱,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地。 沈慕琼背光而立,看着面前的李泽。 「我一个人的时间太久了。」她忽然道,「久到从未想过会有另一个人……」 她蹙眉思量了片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一向独来独往,把六界扛在身后,把天下刻在骨头上的沈慕琼,面对情爱的时候,如同看着万千星辰里的一颗沙粒。 在她看来,非此即彼,相濡以沫,和这六界,和众生相比,都太渺小了。 渺小到,她不曾畅想过,甚至嗤之以鼻,觉得无聊又浪费时间。 直到自己也被这小小的一粒沙绊倒了。 站在外面看里面,觉得身在「情」中的人,真傻。 喜怒哀乐会被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没有血缘,经歷不同的人影响。 会被他的一颦一笑牵着走,会担心他过得好不好,难不难过…… 真傻。 可自己经歷了才明白,不是她们真的傻,而是她们明知自己很傻,却根本逃不掉。 就像是沈慕琼这么久经歷的那些案子。 王煌与秦玉然,苏束与白如月,赵梅娘与霍义,刘宋和两房妻妾,云姑与刘章吉…… 他们都很傻,却停不下来。 命运从每个人身上轰然碾过的时候,根本不会提前打个招唿,也不会给任何人准备的时间。 它是公平的,公平地给予每个人不公的一切,成就了如今的天下。 沈慕琼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以为自己可以不入因果。 却忘记只要有人的存在,她就永远逃不了,躲不掉。 她一个人安静地守着青州,从来不曾设想有另一个人存在的一生。
第305页 直到李泽毫无预兆的出现,她颓然地想要阻止,可越是无视,越是陷入深渊。 「罗汉堂一事,我本不想把你,把你们扯进来。我以为我也可以处理得很好,可以如往常断案一样,沿着蛛丝马迹,找到逸轩在哪里,而后将他绳之以法。」她望着李泽,很努力地保持着平静,「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傻?」 「明明你早就告诉我,金刚罗汉有多强,逸轩有多偏执……」她抿嘴,「可我依然觉得,只要解开了他的心结,我就能行。」 她深吸一口气。 「我以为,世间的人都是讲理的。」 沿着蛛丝马迹,一路弄清楚来龙去脉。 沈慕琼一直都讲求逻辑完整,希望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能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她太讲证据,太讲人证物证与口供的齐全,却恰好让逸轩钻了空子。 他精明地在每一个案子里送给她不能无视的替死鬼,让她将大量的时间都耗费在无意义的追查上。 等她如今恍然大悟,早已经走出很远,来不及了。 「我以为知道了他的目的,搞清楚了他的想法,努力地去说服他,改变他,就能有救下这世界的可能。」她说到这,话里带着几分哽咽,「我不是傻得离谱?」 她太理智了。 总想搞清楚缘由,总想知道能不能有更好的选择。 以至于停在原地,错失良机。 「如果……」她迟疑了片刻,「如果时间可以再倒回一次,请你务必对这样傻子一样的我……」 「你很好。」忽然,李泽打断了她的话。 他踏着石阶,慢慢走到沈慕琼面前。 「想要拯救一切的你,想要搞清楚因由的你,以及优柔寡断迟迟做不出决定的你。」他笑着将她的髮丝拢到身后,「这样的你,都是你,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 李泽摇头:「你不会死。」他探身前倾,「你若是死了,我就把你拴在我的床榻上。哪怕是你破碎的魂魄,也别想离开半步。」 沈慕琼一滞。 她有些诧异地望过去,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 他的神情毫不掩盖,掌心在她面颊上轻轻抚摸着:「不是你的错。是我,我就应该从一开始,就把你绑起来,带走。把你关在我的寝殿里,让你日日夜夜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让你永远迈不出寝殿的大门,让你再也没机会关心六界如何,天下如何……」他轻声道,「你知道么,我很羡慕逸轩,他能不顾一切与天下为敌。这样的决心,这样的信念,他得多绝望才能做得出来?」 李泽微微笑着:「我明明,也和他一样绝望……」 沈慕琼站在原地,惊讶地望着他的面庞。 「沈慕琼,沈大人,师父……」他每唤一声,都要轻轻地吻一下沈慕琼的眉峰。 那声音柔软入骨,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危险:「你在意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没有我?」 「我好不甘心。」他说,「你明明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他低下头,轻轻揉搓着自己的手腕,原先沈慕琼绑在他手上的一缕长发,竟被他硬生生扯了出来。 带着丝丝血迹,他牵起沈慕琼的手腕,在她震惊与诧异中套回了沈慕琼的手腕上。 血入手腕,髮丝仍在。 李泽眉眼带笑:「从现在起,是我保护你,不是你保护我。」 他注视着沈慕琼,笑意依然:「你是我的,你别想逃。」 说完,他退了两步。 望着沈慕琼震惊的面容,李泽颔首:「你就在这,哪也别去。」他行了个礼,「我要你看着我如何定下这天下,我要你看着,你无处可逃的现实。」 他笑意依旧,握着手里的长剑,转身要走。 「李泽!」沈慕琼勐然唤了一声。 她站在光柱前,李泽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李泽愣了下。 「此后日日夜夜,我都看着你一个人,好不好?」 夜风吹动李泽的衣摆,他注视着光柱前的那道剪影,唇角依然勾起:「我知道我对你还有用,你大可不必如此作践自己。」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慕琼的声音高了几分,「我是说,哪怕这一次失败了,你也记得来带我走。」 李泽一滞。 「我尽力了,对得起这六界了。」 光芒中,沈慕琼注视着李泽被映照的面颊。 他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许久才点头:「好。」 他慢慢退后两步,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向着逸轩所在的方向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沈慕琼一直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扶着一旁汉白玉的围栏坐了下来,看着满天星辰,听着耳畔传来的喊杀声,心如止水。 第248章 智者不入爱河……可惜我们都是傻子 世上真正的困境只有两种。 一种是在无法兼得的善中做选择,选了一方,另一方必然受害。 一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都是伤害,牺牲谁,又拯救谁。 沈慕琼终于明白,世事无常,活得太复杂,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单纯的善与恶,是与非的选择,虽然过于简单,却格外有效。
第306页 看着李泽淡然远去的背影,她怅然若失。 若是早些这样简单的问题简单处理,那他是不是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般视万物为刍狗的边缘? 是她过分了。 那个原本安静地站在她身旁的李泽,被她亲手推到了一念之间。 往前一步,便是六界的救世主。 往后一步,能成六界最大的魔。 她坐在石阶上,支着下颚笑了。 「你当年,是不是也是这般境遇?是不是也只能这样选择?」 兴许是那半块妖丹的唿应,沈慕琼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好似看到沈芸汐坐在她身旁,也是这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与她肩并肩,望着皇城城门的方向。 因为责任,所以在六界与最重要的人之间,选择了前者。 到头来却发现,六界满目疮痍,那个他也一身是伤。 「还是你说得对。」她看着远处已经闪烁起的刀光剑影,淡淡地笑了,「智者不入爱河……可惜我们俩都是傻子。」 时光交错,二十三年前,同一片星空下。 沈芸汐也坐在这里,也望着星河,也无奈地笑着。 她和她,异口同声:「我们都尽力了啊,只放弃这一次,应该没关系的吧。」 星辰下,沈芸汐望着皇城外。 她将死之时已经近了,却连一声道别也不敢同逸轩讲。 「生而为妖,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她清清淡淡地摇着手里的扇子,「可是一生怎么活,路怎么走,全在自己的脚下,全在自己的选择里。」 她缓缓起身,站在祭坛正中。 今夜一过,沈慕琼经歷的那个未来,会在二十年后上演。 今夜一过,那个护着她,保护她,不惜与仙门对峙的男人,会从天而坠,落入地狱的深渊。 她站在祭坛正中,回望山河湖海,顿觉千帆歷尽,桃源无路。 纵使这天下不完美,纵使她有太多的不被理解。 可这一刻,生死面前,她仍觉得能遇到逸轩,能被他所爱,能不顾一切地回应他,是一生中最好的回忆,最正确的选择。 只可惜,我们最终都要远行。 她不觉后悔,只觉人间值得。 这种坦然,与风为伴,穿越了无尽的山川,抚摸无数的云朵。 像是转了一个圈,吹动逸轩的长髮。 他站在金刚罗汉的肩头,瞧着面前拦路的李泽,摇着扇子笑了:「你拦不住。」 他知道李泽很强,强到过分。 可他也太清楚李泽的弱点。 「你不拦我,我灭了这天道,你带沈慕琼远走高飞去吧。」他说得真切,「别像我们一样,落得如此下场。」 寒风如刃,将他本就纤瘦的身姿映衬得更加柔弱。 他面颊微白,眼神却无比坚定。 李泽立在空中,许久点了下头。 但他没让开,轻描淡写地说:「她会伤心的。」 会伤心…… 逸轩摇着手里的扇子,轻轻笑了。 原来他们都一样,都在完成着愿望。 都在为了不伤某个人的心,竭尽全力。 「看来你是不会让开了。」逸轩手里的扇子遮挡了半张面颊,「我也不需要对你手软。」 李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没反驳,那把黑剑甚至没有拔出剑鞘,极为侮辱地指着逸轩摇头:「你手硬也一样。」 他勐然反手,一道剑气直逼逸轩而去。 逸轩摇着扇子的手没停,极为优雅地从金刚罗汉的肩头翩然而下。 他踩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打量着李泽:「你确实很强,但你分不出四个人来。这里四个金刚罗汉,四个曾经差点毁掉这天下的凶兽。虽然你判断得不错,他们听我的命令,你杀我就能停下这些傢伙的脚步。」他下颚微扬,「但是,我好像也没那么容易死,可他们毁掉这一切会很快。」 李泽活动了一下肩头,挽一个剑花,不以为意地说:「少自作多情,我对你没兴趣。」 他冷冷看着逸轩的面颊:「沈芸汐在哪?」 如今场面,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让逸轩的心头紧了一下。 「明知故问。」他手里的扇子停了,「她死了。」 话音未落,李泽的剑已经抵在逸轩的眼前。 他冷眼注视着李泽的双眸,扇柄上白光闪烁,阻拦了他的攻击。 「你是傻子么?」李泽轻笑,「一个和你做了约定的妖怪,你活着,她死了……你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逸轩蹙眉,扇柄勐然一转,将李泽推出几米。 「死了就是死了,这世间的规则就是这样。」他稍稍踱步,扇子上闪耀着凛冽的寒芒,「是我亲手将她埋葬的。」 说完,他在李泽眼前忽然消失,再出现,已经跃起很高,手里的扇子带着白色的箭矢,眼瞅要落下来。 李泽没动。 他站在原地,轻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 回到过去,在京城咒禁院的库房里,沈芸汐不惜激怒李泽也要与他过上几招。 明明不善于近战,却非要以扇相搏。 当时的李泽明白,沈芸汐是为了沈慕琼,必须要探一探他的实力。 可是,同样的招数,穿越这么多年之后,重新出现在这里……
第307页 那明明不是可以打赢李泽的手法,甚至连基本的抵挡都做不到。 她却毫无保留地,连一丝调整也没有,就这么教给了原本应该是剑修的逸轩。 李泽活动了一下手指,拔剑压低身段,顺势拔剑。 他明白,沈芸汐是想让他给逸轩一条生路。 因为这个招数,这个路子,只有她们两个人清楚。 那沈芸汐也很明白,李泽下一步会攻击哪里。 他看似挥剑,却将剑刃反转,在勐然转身的瞬间,以剑柄狠狠地打到了逸轩的腹部。 举扇而跃起的男人,显然没想到这种可能,诧异地看着他淡笑的容颜,被击飞几十米远,翻滚着,撞在殿前广场的石柱上。 「沈芸汐教你的时候,应该没告诉你,这一招绝对不能对我用。」李泽挽了个剑花。 当时李泽闪现在沈芸汐的背后,她只觉得脖颈发凉。 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便没有恋战,及时认输。 但,那一夜,临出库房时,沈芸汐喊住了李泽。 「你学得很快。」她称赞道,「没想到我只用了一次,你就会了。」 她笑盈盈道:「你记得,这一招破绽很大,决不可轻易使用。」 第249章 为什么她换个模样,你就认不出来了呢 月下,库房前,李泽不解的望着她。 就见沈芸汐竖起手指,指着自己肋骨的最下端:「这里会暴露无遗。」 登时,李泽懂了。鸠尾穴。 习武之人都知,鸠尾穴就像是内伤里的死穴。若是遭到重击,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伤痕,其实五脏六腑都已经受伤。 「你千万记住了,不可这般莽撞的使用。」 她笑眯眯道,又像是开玩笑一般:「倘若我某日真的遇到了你们口中那个逸轩,我就把这招教给他,他内伤严重,也就无力与你对抗,你自己判断要不要放他一条生路吧。」 说这话的时候,沈芸汐一定想不到会有现在。 听这句话的时候,李泽也没意识到会在未来的某一日,真的再见到这一招。 逸轩从地上艰难的爬起,他捂着被李泽勐击一下的腹部,忍着五脏六腑里撕裂一般的疼,恶狠狠的盯着他。 李泽收了剑,站在他面前三米开外。 他缓缓蹲下身,注视着逸轩苍白的面颊:「她一直都在你身旁。但你对她所作所为,像极了混帐。」 逸轩愣了下。 「你爱的是她的皮囊么?」李泽追问,「为什么她换个模样,你就认不出来了呢?」 这些话,像是天上的惊雷,落在逸轩的脑海里。 他嘴角渗出血丝,咬着唇摇头:「别以为用这样虚无缥缈的话,就能动摇我。」 李泽注视着他,半晌,他起身挥了下手,转身离去。 「你!你去哪!」逸轩唤道,「你去哪里,也阻止不了!」 李泽顿了下脚步,回头望着他:「差不多该来了。」 夜空下,逸轩愣住。「谁?」 白光闪过,伴着一声唿唤:「长老大人!」 云溪一手持剑,挡在了逸轩面前。 她压下身段,摆出进攻的姿势,满眼怒火死死盯着李泽:「滚!」 李泽站在星空下,望着他们。 他嘆一口气,神情逐渐认真了起来。 「长老快走。」云溪没回头,「您的愿望,不是就在眼前了么?距离復仇成功,不是就差这一点了么?」 她越发焦急:「快走,这里有我。」 愿望、復仇…… 没错,还有没完成的事情。 逸轩踉跄着站起来,他环视四周,金刚罗汉已然势不可挡。 别说区区魔族,就连神仙与那显出真身的九尾狐,都已经快要到极限。 满目残垣断壁,这天下只剩唯一的龙柱。 就在他身后不足百米! 只要这龙柱塌了就好了吧? 只要这龙柱塌了,沈芸汐就能遵守约定,回到他身边,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了吧? 只剩这不到百米了! 二十三年的坚持,只是为了现在。 逸轩摇摇摆摆,他从身后抽出那把沈芸汐做了一半的扇子。 曾经约定的时候,她执着的想要亲手为他做一件约定的信物。 可这扇子尚未做成,驩兜一战,沈芸汐便失去了记忆,连妖丹都有裂痕。 这件信物,便到如今,都只是一副未完成的模样。 他握的很紧,艰难的爬上金刚罗汉的肩头。 他要带着这把扇子,亲眼瞧见这天道坍塌的模样。 至于其他,至于旁人的性命。 无所谓。 就像他们当年否定了沈芸汐一样,全都是活该。 五脏六腑的疼痛,让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望着龙柱的方向,连意识也不是那么清晰。 但他仍然记得自己要做什么。 只要摧毁了那根龙柱,他就可以休息了。 届时,六界崩塌,日月无光,凡间如同炼狱,世上也再没有可以保护凡人的妖怪。 那些愚蠢的,以貌取人,以身份辨别善恶的瞎子们,就应该是这样美好的结局。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那白修,说……云溪,就是小师妹半块妖丹所化……她就是沈芸汐啊!」
第308页 勐然间,逸轩有些恍惚。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一身是血的汉明。 这个男人在生命尽头,坐在他身旁,说了什么? 天地骤然安静,逸轩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蹲下身,伸出手,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汉明,轻声问:「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他说白修告诉他,云溪就是沈芸汐? 他手臂越发的颤抖,他回眸望去,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残垣断壁,望着满目疮痍的皇城,搜寻着云溪的身影。 「云溪!」命运就是这么残酷。他找到了她。 他看着李泽一剑将她打飞几十米。 也就是那么巧。 魔族应对的那一尊罗汉,恰在那一刻被合力击溃。 像是无数的因果收束,汇聚在殊途同归的终点。 那硕大的身躯笔直倒下,将云溪压在下面。 逸轩的瞳孔勐然收缩,心口一阵锥心的疼。 他的脑海中响起李泽的话。 他说:一个和你做了约定的妖怪,你活着,她死了,你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他说:她一直都在你身旁。但你对她所作所为,像极了混帐。 他说:你爱的是她的皮囊么?为什么她换个模样,你就认不出来了呢? 像是有所感应,龙柱霎时间嗡嗡作响。 四尊金刚罗汉的脚步全都停了下来。 逸轩浑身颤抖,从罗汉的肩头掉落,摔在地上。 他艰难起身,看着那仰面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的金色庞然大物,踉跄着,跪着,趴着,挣扎到它的身旁。 「云溪……」他轻声唤着,「你出来啊,你出来告诉我,你不是她……」 伸出的手剧烈的颤抖着。 「你出来告诉我,他们在骗我。」他笑起,却比哭都难看,「你最听话了,你从来不会骗我,你出来告诉我啊……」 那幅纤瘦带血的身躯,拼命的推着眼前的金刚罗汉。 他一手造出来的罗汉,压死云溪的罗汉。 「你出来啊!」勐然,逸轩暴喝一声。 夜空里,迴荡在整个皇城的殿前广场上,悠悠远去。 「真惨。」被打得瘫在魔君怀中动弹不得的白修,啐一口嘴里的血沫,「活该!说什么都是为了她,她不过就是换个能和你白头偕老的身份站在你面前,你个龟儿子就认不出来了!」他见逸轩大势已去,一点不打算收敛,「说什么别人都是瞎子,你才是真瞎!」 「老子就这一个师妹,老子就这几个家人!全他妈让你祸害完了!」白修越说越激动,拾起一旁破损的剑柄,狠狠丢在逸轩的后脑勺上,「混帐东西!沈芸汐怎么就看上了你!」 咣当,剑柄落地,逸轩的后脑勺流出鲜红的血。 他一动不动,呆呆的站在那,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250章 选择 窒息感包裹着逸轩。 怎么会没察觉到呢?明明她就在身边…… 不,不是没能察觉,而是从来没想要察觉。 这么多年,有那么多的细节,有那么多的见微之处,他却固执地不愿意去想,不愿去面对。 他甚至还觉得这个凡人碍眼,觉得她长着一张和沈芸汐相同的面颊,是天道对他最无情的讽刺。 他苛责云溪,他给她最危险的任务,他甚至不顾她的死活。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不可能。」片刻之后,逸轩摇头,「你们骗我。」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撑着双眼,颓然地重复这句话,「你们骗我,你们骗我……」 他怒吼一声,勐然转过身,刚要再说什么,就觉脖颈一阵疼痛,晕了过去。 李泽踩着那尊罗汉,在众人眼前,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个手刀。 看着他倒在地上什么反应也没有,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没想到,将六界毁成一片狼藉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以这样方式,停在了他实现愿望前不足五十米的位置。 「剩下的,就是沈慕琼手里的半块妖丹了。」他从罗汉身上一跃而下,拍了拍手。 「老子就那一个侄女。」忽然,白修大喘着气,指着李泽,「你……你要是敢也变成这样,我连你一起打!」 李泽蹙眉,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模样,嘆了口气。 他将怀里的固元丹递出去:「你和赵青尽在一起待久了,说话都带一股土匪气。」 大概是仗着自己快死了,有些话不吐不快,赵青尽捂着腹部的伤口,十米开外的吆喝:「你你你……你俩成亲,我闹死你。」 「你这神仙,忘恩负义!」叶虚谷仰躺在地上,挣扎着起身。 他揉着自己破皮的脑袋:「李泽啊李泽,虽然我遇到你之后就没一件好事,但……如果是你们两个成亲的话,我一定随最丰厚的礼!」 「你不行,还得是我的更丰厚。」白修干咳好几声,嘴上不输,「你当我这么多年武器铺子白干的?」 「我说,你们是不是也考虑一下神族的宝库?随便哪一件不得压制你们俩的全部身家?」 「说得跟你有权拿出来一样。」 「别吵了,我们殿下的大婚,你们一个个掺乎什么?谁敢打扰,我们兄弟几个先把他办了!」 「所言极是。」…… 许是黎明将近,纵然一个个都伤得不轻,嘴上也都没落下。
第309页 星辰万里依旧,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李泽环视四周,殿前广场上死伤无数。 活着的,或是如他们这般絮絮叨叨,或是沉默,或是哭成了泪人。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几步,往祭坛方向走去。 「李泽。」忽然,白修道,「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们都理解你。」 他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地回过头。 「我们跟沈慕琼不一样,她是孤儿,亲情爱情都看得很淡。」白修挣扎坐起,「但我们不是,你受到的伤害,我们都知道。我们谁也没信心能做得比你更好。」 「你可少说两句吧。」叶虚谷埋汰道,「就你伤得最重,八成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那不是有你么!」白修笑了。 「他要是救不回来了,你能不能看在我给了你青州籍的份上,先救我?」赵青尽呲牙咧嘴,「我感觉我这血流得止不住了啊!」 「等着!」李泽始终没说话。 他看一眼天际,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 他一步一步踏上祭坛的阶梯,自下而上地望着已然坐在石阶上的沈慕琼。 「这半块妖丹里,有最后一次逆转时间的机会,大约可以逆转一个月。」 沈慕琼没抬头,她怀里抱着沈芸汐最后的半颗妖丹:「她将龙柱的力量封在自己的妖丹里,两半妖丹如果都碎了,便再也没有天道会束缚生灵的选择。」 「所有的生命,将会平等地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她淡笑,「但六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谁也不知道。」 龙柱前,沈慕琼缓缓起身。 「此后,没有人知道生死会在何时到来。曾经,时间禁锢生灵选择的权利,沈芸汐也好,我也好,死亡的日期是註定的。若打破这颗妖丹,命运会掌握在世人自己的手里。」 「不知生死何时到来,所以更能全力以赴。」她将妖丹捧起来,伸出手去:「要不要逆转,就由身为时间的你,来决定吧。」 她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不管李泽选择什么,她都不再退缩。 她都会陪着他,一直到久远的未来。 「你在怕。」李泽望着她,「你怕什么?」 沈慕琼迟疑片刻:「我怕逆转之后,我会忘记这段时间的经歷,我又会变成那个妄想一碗水端平的自己。」她顿了顿,「我怕再一次变得优柔寡断,再一次伤害你。」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吵嘴的众人也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注视在她们两人身上。 李泽垂眸,唇角带着笑意,踱步上前。 他没说话,只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沈慕琼的面颊。 在这漫长的夜晚结束的那一刻,他探身前倾,吻上了她的唇。 朝阳升起,天地被金色的光辉照亮。 沈慕琼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该死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而后,她听到,咔嚓一声。 李泽捏碎了那半颗妖丹。 大地颤抖,龙柱喷涌出巨大的光芒。 眼前的一切开始化成光点消散。 他轻声说:「沈慕琼,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你,不管是怎样的你,那都是你。」 当世界归于黑暗之中,李泽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阵虚无袭来,沈慕琼勐然惊醒。 熟悉的床幔,熟悉的香味,熟悉的阳光轨迹。 她口中喘着粗气,胸口剧烈的沉浮。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沈慕琼起身望过去,就瞧见张娘端着水盆,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 「张娘。」她唤了一声。 端着盆子的张娘愣了下,转过头望过来:「哎呀……瞧我,把沈姑娘吵醒了。」 沈慕琼揉着额头,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这是青州世子府,李泽为她造的内院里。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有些恍然的问。 看着眼前真实的一切,沈慕琼有些迷茫。 不应该啊,就算逆转时间回来,也只有李泽才会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也记得? 张娘看她神色不太对,忙端了杯水:「姑娘睡迷煳了。」 她关切道:「昨夜你和世子大人探讨了一整晚的大蛇,就那个什么相柳……逼的世子大人没办法,在香炉里燃了安魂香,天都亮了才把您抱回来的。」 说到这里,张娘有些尴尬不安的垂眸:「都怪我,您没睡多久,我就把你吵醒了。」 第251章 真行 「不妨事。」沈慕琼回忆着张娘说的话。 相柳,妖丹…… 也就是说,现在是接近两月之前,叶虚谷屁股受伤的时候? 沈慕琼掀开锦被,穿好衣裳,匆匆要外走:「早膳我就不在屋里吃了,我有点事,必须先找世子。」 她说完,一把推开屋门。 阳光刺眼,洒在沈慕琼面颊上。 屋外青石板的地面有些湿润,像是不久前下了一场雪的模样。 沈慕琼健步如飞,穿过院子,绕过迴廊,直奔李泽的寝殿。 她不解,能足足逆转两个月,大概是沈芸汐足够强大的结果。 但以李泽为中心逆转的时间,竟会让她也带着记忆,这实在是有些离谱。 更离谱的是,刚走到寝殿院门口,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屋檐上滚落,摔在沈慕琼面前。
第310页 「姜随?」她诧异抬头,瞧着屋檐上完好的瓦片。 姜随呲牙咧嘴地起身,揉着自己的后腰,连连摆手:「不妨事,做了个噩梦。」 他揉着脑袋,小声嘟囔:「也太真了。」 沈慕琼见他没大碍,点了下头。 姜随这才看出她的路线,忙喊:「哎沈大人!殿下还没醒!」 话音未落,沈慕琼一脚踹开了殿门。 姜随愣住了。 他半张着嘴,看着那头也不回的背影,无比震惊:「这也太生勐了吧?!」 沈慕琼根本顾不上姜随的目光,她绕过厅堂里古朴的椅子,直奔里室。 推门的瞬间,正好看到李泽一身亵衣,十分疲惫地坐在床边。 估计也没想到沈慕琼会这么离谱的直奔而来,显然也怔愣了一下。 「你……」 却见沈慕琼冲上前,一把揪着他的领口,着急问:「你还记得么?你回来了么?」 屋内格外安静。 他手臂撑着床,诧异地打量着沈慕琼,眨着眼问:「什么?」 沈慕琼更着急了:「龙柱坍塌之后,我让你做选择,你捏碎妖丹逆转了时间,可为什么连我的记忆也逆转回来了?」 听着她的话,李泽缓缓歪了下头,一脸不解。 他打量着沈慕琼,身上的亵衣往下滑脱了大半。 「……」沈慕琼这才发觉自己的姿势有点不妥。 她一腿跪在床沿,两手揪着李泽衣领,下意识地躬身前压。 导致李泽两手手臂支在床上,自下而上地望着她。 她忙想松手,却被李泽一把钳住。 眨眼功夫,他便调转了立场:「是你先出手的。」 沈慕琼愣了下。 她仰面躺在床上,有些尴尬地别过目光:「我……」 话说了一半,瞧见了李泽床上那个熟悉的盒子。 那个在京城大殿前,她亲手交给李泽的,装着赵青尽的玉佩,叶虚谷的鱼鳞,以及白修的婚书……的那个盒子。 「你!」沈慕琼勐然转过头,看着李泽面颊上淡淡的笑意,「你骗我?」 李泽挑眉:「我哪里骗你了?」 他这么问,沈慕琼还说不出来。 一路冲过来,都是她一人自说自话,李泽什么也没回应。 「慕琼没忘了吧?」他探身前倾,凑在她耳旁,「你说往后日日夜夜,都只看着我一个人。」 沈慕琼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大半。 当时她说这话的时候,可没觉得有这么难为情啊! 「你还说……」 「别说了。」她别开视线,尴尬得无地自容。 可李泽似乎意犹未尽,他话音更是魅惑:「你着急火燎地冲过来,不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么?」 天哪! 往常他身上那好闻的檀香味,此时此刻像是一只手,反覆地撩拨着沈慕琼的神经。 就在她又要说什么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姜随的喊声:「哎叶神医,你不能进去!你现在不能进去!不行啊!」 屋外,伤了屁股的叶虚谷,正咬着牙往前沖:「你起开!我有要事,非常重要的那种要事,必须立马禀告给你们世子!你快让开!」 姜随一边劝一边大声地说:「不行啊!叶神医,这会儿真不行!你晚个时辰再来啊!」 「有什么不行?」叶虚谷打量他一眼,从怀中拿出一盒补气养血丸,「拿去,以前怎么没觉得你瘦得像是小鸡子一样呢,现在看来,太瘦了,不好。」 见姜随不接,叶虚谷扯着他衣襟,直接塞了进去,一边迈过门槛,一边抱怨:「他李泽能有什么事情?不过就是睡个觉啊,难不成还佳人在侧,不让人看啊?」 话刚说完,他愣住了。 里室的木门大开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确实能看到「佳人在侧」的一幕。 姜随无语:「我都说了……」 「好你个李泽!」叶虚谷忽然大喝一声,震得姜随一愣。 就见叶虚谷顺手抄起一旁的板凳,怒火中烧地冲上前,举起板凳就要砸:「你居然敢金屋藏娇!你对得起我们沈大人么!」 这一吼,李泽也懵了。 沈慕琼一脸生无可恋,头往锦被里埋了埋。 太要命了! 还是姜随反应快,眼瞅那凳子要敲下来,他忙喊:「那是沈大人!」 沈大人? 叶虚谷挥凳子的手勐然停了:「啥?」 他歪了下头,透过李泽的手臂看过去,那身衣裳是有点眼熟。 这下,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坏了大事,怒气飞到了九霄云外。 李泽压着火,缓缓回眸,眼神恨不得当场吃鱼。 叶虚谷自知理亏,忙尬笑两声,笑眯眯地放下凳子:「你们忙,你们忙……我等着,我外头等着。」 他边说,边往后退,差点被门槛扳倒。 「你怎么不拦着我?」他消失在里室门前。 屋外,传来姜随生无可恋的回应:「叶神医,求你了,别坑我了。」 被这么一闹,沈慕琼的面色如土。 李泽看着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也挺好。这样起码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没说两句,屋外又是一阵喧闹。 「你们俩怎么回事,拦着我干什么?我真有急事!」
第311页 赵青尽一路高喊,脚步飞快:「人命关天,你们一个个是中邪了?」 里室门外,叶虚谷刚消失,又多了赵青尽。 他看着李泽跪压在床上的模样,目光里瞧着他身下还有个人影。 「龟龟……」他倒抽一口气,连连点头,「真行啊!」 赵青尽目光环视一圈,落在叶虚谷刚放下的板凳上。 他三两步冲上前,抄起板凳就要揍:「好你个李泽!我们咒禁院是这么让你欺负的么!你不是只对沈慕琼一人特别么!我要是没逆转俩月回来!我还真以为你是个能照顾她的良人!」 追在他身后的叶虚谷,顾不得解释,一手捂着嘴巴,将他硬生生扛起来抬走。 姜随紧跟着,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伸手将屋门咣当关上,还挂了一把锁。 终于安静了。也实在是没兴致了。 李泽铁黑着一张脸,直起身,看着面色惨白的沈慕琼,蹙眉问:「在他们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他冷笑,「这多少让我有点后悔。」 仰面躺在床上的沈慕琼长出一口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听到赵青尽说什么了吧。」 他说,他逆转了俩月回来。 第252章 意难平 本以为只有李泽一个人带着那些记忆,却没想到叶虚谷和赵青尽,乃至姜随、石江还有沈周,都记得全部。 「但是张娘不记得。」沈慕琼说,「妖怪记得,修士记得,神族记得……那是不是只有凡人不记得?」 这种可能性很大。 「哎呀,不重要。」叶虚谷催促道,「赶紧去陈家,我们家陈瑶这时候命在旦夕呢!」 两月之前,陈瑶被亲哥哥陈明远出卖了寿命,样貌如百岁的老妪。 当时结案之后,叶虚谷帮着陈瑶照看陈家,也顺便帮她一点点接手陈家的生意。 虽然是妖怪和凡人,也没能阻挡越走越近的脚步。 「回来一次也好。」他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我有很多话,想和那水虎单独聊一聊,想和她哥,单独聊一聊。」 那副模样,一点不像是正经聊一聊的样子。 「你别太着急。」赵青尽拍了下叶虚谷的肩头,「你屁股都没好,陈瑶也不一定记得你,贸然出手容易把人吓住。」 听到他这么说,叶虚谷吹鬍子瞪眼:「她不记得我不重要,我记得她就行!但这口气不能不出,她那哥哥什么玩意!拿全家的命博什么长生不老,就欠揍。」 可叶虚谷终究没能亲手揍到他。 众人赶到陈家的时候,陈瑶已经恢復了原来的模样。 她站在院子前,手捏得很紧。 十月的青州秋意深重,陈家大院所在的半山腰上,彩叶如梦。 红黄映衬,美景无双。 只有陈瑶,颓然地站着,望着跪在她面前垂首的陈明远,一动不动。 风吹起了她的髮丝,那单薄的身形惹人心疼。 「几位大人来晚了。」她缓缓回过头,「方才来了两个修士,已经抓了湖中的水虎……」 她话音哽咽,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叶虚谷拨开众人,忙拿出帕子上前安慰:「你别哭,哭了我……」 陈瑶不解地对上他的视线,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院子里,阳光正好。 前日落雪的痕迹仍在,屋檐滴下颗颗豆大的水珠。 来之前做了无数的准备,在相见的那一刻,叶虚谷仍然如被捏住心脏一般窒息。 他轻咳一声,往后退了小半步,郑重地理了下碎发,拱手行礼:「在下叶虚谷,乃是青州盛德堂的大夫,特来给姑娘调理身子的。」 微风吹拂着面颊,他笑容温柔无比。 沈慕琼望着眼前的一幕,总觉一眼万年,似乎看到了当时李泽的模样。 他逆光而立,捧着册子,纤长的睫毛轻垂。 那张帅气的面庞如诗如梦,如山间明月,晴日白雪,人间绝色,耀了沈慕琼的眼。 他也是这般谨慎的,不动声色地淡笑,以破案为由,注视着眼前独一无二的那个女人。 沈慕琼慢慢后退,将整个院子的时间留给了叶虚谷与陈瑶两个人。 他们需要重新认识,重新了解。 她有些恍然地望向李泽。 也许几年之前,他从京城找到青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忐忑、饱含期待,又因为沈慕琼认不出他,而倍感绝望。 院子外,望着青天白日,沈慕琼笑着说:「辛苦你了。」 这没来由的一句,让李泽有些迷茫:「嗯?」 她笑了,摆了下手。 之后才听陈府管家说起,原来是陈家晌午突然来了两个修士,二话不说就将水虎按住了。 「那个手持扇子的,似乎和老爷说了很多,我只听到一句长生不老是不可能的,他让老爷自己选择。」管家有些感慨,「老爷哭了,和大姑娘说了很多心里话,我们听不到,然后就跪着咽气了。」 听着他的话,沈慕琼思索片刻:「是不是一个拿扇子的比较瘦的修士,还有一个很壮的光头修士?」 「对,就是这幅模样,看起来老吓人了。」 「只有他们俩?有没有一个女修和他们一起?」 「女修啊……」管家想了想,为难地摇头,「确实没见到。」
第312页 「这样啊……」沈慕琼垂眸。 「看来,他们俩也回来了。」赵青尽咂嘴,「可真是打不死的混帐。」 他说完,看着有些沉郁的沈慕琼,岔开了话题:「啊陈家出事之后是哪家来着?咱们赶紧去,别耽搁。」 李泽望着沈慕琼的侧颜,沉默一息,也说:「陈家出事之后,是江上村的刘家灭门,此后云姑和刘章吉不知去向。」 「对对对!半个青州城的大夫都不见了!」赵青尽十分配合,「虽然看陈家这情况,兴许逸轩良心发现,不会再干这些事。但保不齐他脑子有病,咱们还是去一趟,提前知会一声,是吧?」 从陈家大院到江上村的刘章吉家,马车大约需要一个半时辰。 叶虚谷留下来照顾陈瑶,马车里就只剩下三人。 赵青尽像是在想什么一般,沉默着一言不发。 最终,沈慕琼打破了这怪异的平静:「你不去看看秦玉然?」 赵青尽僵了一下。 他回过头,故作轻松道:「先办正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攥着衣摆,捏出条条褶皱。 马车里沉默了很久,赵青尽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问沈慕琼:「我要是就这么……」 他抿嘴:「我是说万一,我要是就这么走了,回神族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也是个混帐东西?」 他似乎觉得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又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不想留在这,我太想留下来了,我……」他细碎地说了很多,最后只落下一声长嘆。 「我好羡慕你们俩啊。」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陷入沉默。 沈慕琼明白赵青尽的困局。 神族仅剩的皇子,继承王位唯一的存在。 如果选择爱情,意味着抛弃所有的族人。 如果选择责任,意味着与秦玉然,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我尊重你的决定。」沈慕琼思量许久,郑重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一样两难。」 赵青尽缓缓抬头,看看沈慕琼,又看看郑重点头的李泽,苦涩地笑了:「谢谢。」 他很矛盾。 罗汉堂与逸轩,是他留在凡间的理由。 如果这个理由不存在了,他便失去了继续呆在这里的资格。 责任、族人、神族的未来,与自己放不下的爱人,被残忍地分割在了天平的两端。 他不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意难平。 第253章 另一种相守 江上村,刘章吉家。 沈慕琼一行到达的时候,刘章吉正将那块影壁搬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府门口,看到沈慕琼和李泽时,拱手深鞠一躬。 「长老说,金刚罗汉就在这里。」他神情复杂地望向影壁。 看着那块魏氏建造院子起就存在的,雕刻了金刚罗汉的影壁,沈慕琼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当时李泽的暗卫云尘说,整个院子是从内闭锁的。 他没听到有人在夜里偷偷进来的声音。 原来如此,金刚罗汉本身就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一直一直住在刘章吉家。 「我娘曾和长老做了一笔交易,她帮着长老供养金刚罗汉,帮着长老藏匿金刚罗汉,换她自己长生不老。」刘章吉道,「后来……她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我为了云姑,找长老要了一条龙鱼,混在她寿宴的每一盘菜里。」 他说的时候转身回望。 院子里,大树下,云姑抬头望着金灿的银杏树叶,一身白纱衣随风荡漾。 「长老说,他杀过我一回,也杀过云姑一回。」刘章吉从袖兜里拿出一枚雷击木的镯子,「他让我将此物交给沈大人,还说,不日便会带着另外三尊罗汉,亲自拜访青州府衙。」 沈慕琼有些诧异,将那枚镯子接了过来。 难怪先前找不到云姑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原来是她死前,就被摘下了这雷击木镯子。 逸轩应该是以这样的方式,避免被找到他在哪里。 「他真这么说的?会带着另外三尊来青州府衙?」赵青尽颇为惊讶。 刘章吉点头:「长老说不用担心,他已经摘了这罗汉的妖丹。此时此刻,它就是一尊金子做的造像。」 「那妖丹在哪?」赵青尽追问。 刘章吉这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忙从府内抱出一个盒子。 黑色的漆盒中,一枚妖丹分成了两半,早已经失去了光泽。 他拱手将漆盒递给沈慕琼,腰弯得很深。 沈慕琼看着他的样子,随后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么?」 刘章吉的肩膀僵硬了一下。 他有些不自然地扯了下嘴角,双手置于身前,小声说:「我爹是修士,我娘是个普通人。」他微微笑着,「为了不被我娘卖掉,我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显露半分灵气。」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可没想到,我娘竟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刚刚出生的孙儿,尚未满月,就被她……」 刘章吉抿嘴,言止于此。 他虽然没承认自己都记得,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也是从两月之后回来的人。 「之后我会带着云姑离开。」他说,「我亏欠她太多了。」 世间所有,皆被改变。
第313页 三次逆转时间的旅程,让这六界多了无数的可能,也生出了更多的选择。 没了罗汉堂的扰局,叶虚谷一边照顾陈瑶,一边治好了穆庄众人的讹病。 赵青尽一连两个月都坐在咒禁院里,身旁有李舒凡陪着。 姜随和张娘每天都在茶馆张罗着,准备给石江和沈周说门好亲事。 赵霏霏与林欣,一同去了李泽安排的学堂。 王玉堂驰骋在江河湖海中,已经是横公鱼的他,身旁多了不少一唿百应的兄弟。 青州的妖乱,就这样在某一日,悄无声息地画上了句号。 十一月的天空飘起了雪花,白修与魔君来得毫无预兆。 一身白衣的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魔族女君婷桦,迈过世子府的门槛。 「哎呀,夫人小心啊,人间雪天路滑得很,别摔了。」 白修目光扫过众人,狡黠一笑:「我就是来说一声,你们给我准备贺礼的时候,多备一份。」 他格外自豪:「我要当爹了!」 世子府内,众人愣住。 上次十一月的时候才刚收到喜帖,这次怎么直接就要当爹了? 姜随打着伞站在屋檐上,埋汰了一句:「你这妖怪不讲武德,怎么能比我们殿下快呢?」 「哎你这话说的。」白修嘁了一声,「你们殿下自己不抓紧,怪我啊?」说完还不忘记埋汰他,「还不赶紧给你们殿下的婶子搬椅子来!」 「殿下的婶子?」姜随五官都拧在一起了,他没搞明白这是什么邪门的关系。但还是去搬了一盆炭火,推来一把椅子。 白修将婷桦安顿好,盖上小毯子,这才直奔主题:「听说了么,逸轩遣散了整个罗汉堂,那些药童都被他轰走了。先前我有听闻,说他拉着三个石板,正往青州来。」 「那石板里面就是金刚罗汉。」沈慕琼将黑色的漆盒递给他,「之前在江上村他已经处理了一块,我和赵青尽都核实了,确实是凶兽妖丹。」 白修看着盒子里两半的妖丹,瞭然点头。 他思量许久,这才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沈慕琼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 就算时间逆转,就算他屠城的罪孽已经不復存在。可他曾经用那么多人的命来供养金刚罗汉的事实不会改变。 「如果是沈芸汐的话,她会怎么办?」沈慕琼沉声道。 白修沉默片刻:「难办。」 两半妖丹,一个凡人。 云溪体内的妖丹一定碎了,时间逆转,妖丹也不可修復。 此刻,她是否存在于现在这个时间里,都不一定了。 「比起这个,还有个事情。」白修道,「兴州的枣林被叶虚谷融合了,豫章现在融合在我体内,大椿树在李泽身上。」他郑重其事,「还得有个人去幽州,融了那最后一棵树。如果下次再出这种情况,固定不动的四柱,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点,沈慕琼也贊同:「问题是,谁去?」她蹙眉,「总不能让赵霏霏和王玉堂去吧,他们都还太小。」 「我去。」忽然,门外,秦玉然端着几样糕点,迈过门槛。 她施施然地将盘子里的糕点一一放下,郑重的又说了一遍:「我去吧。」 她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沈慕琼望着她,许久道:「你可想好了?」她蹙眉,「若是成为柱……你可能这一生都会……」 都会永远错过赵青尽。 肩扛天下的时候,儿女情长就是奢望。 日子平静还好,若是再出现第二个逸轩,就会变成漩涡的中心。 秦玉然微笑着点头:「我想好了的。」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只有这样,他也能坦然去面对,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我不想成为他一生迈不过去的坎,我也不愿他放弃一切,直奔我而来。」她笑了,「和他一起肩扛天下,在凡间为他分担些许,这也是另一种相守。」 第254章 大结局 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那之后,短暂的休整几天,秦玉然拜别众人,和赵青尽一起,踏上前往幽州的路途。 她会融合最后一棵支撑六界的树,成为新的四妖之一。 而赵青尽,会在亲手帮她完成融合之术后,回到神族,去面对他身为神族太子的责任。 马车渐行渐远,沈慕琼站在世子府门口,披着一件狐裘,望着他们离开。 此一别,兴许就是永远。 赵青尽决定回到神族,秦玉然会前往崑崙,严加修行。 大梁咒禁院,会在秦玉然融合成功之后,彻底退出歷史的舞台。 那一天,青州飘着小雪,沈慕琼刚要转身回去,就瞧见一辆饱经风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门前。 白皙的手撩开车帘,一张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逸轩轻跳下来,汉明紧随其后。 飞扬的小雪中,他站在世子府门前,背手而立,对上沈慕琼淡然的目光。 沈慕琼思量些许,让开了身侧的路:「进来说吧。」 逸轩摇头:「不了。」 他探身,从马车里拿出三个盒子:「剩余的妖丹。」 他话音简洁,听不出情绪。 石阶上,沈慕琼看着那三只小盒子,迟疑了片刻。 风吹动了车帘,隐约透出马车里另一个人影。
第314页 沈慕琼愣了片刻,从摇摆的车帘中,看到了那身熟悉的黑色外衫。 与她一模一样的,绣着星相图的,咒禁院的衣衫。 她瞳孔微震,思量许久,什么也没有问。 她接过那三个盒子,望着逸轩,半晌道:「你走吧。」 说完,转身往身后石阶而去。 迈过门槛的那一刻,她侧过头,看着逸轩准备离开的模样,郑重道:「照顾好她。」 逸轩垂眸,什么也没有回应,回到了马车里。 雪越下越大,飞飞洋洋。 「这样好么?」门后,李泽将油纸伞撑在沈慕琼的头顶。 「我也不知道。」沈慕琼思量着,「但总觉得,若推己及人……」 她抬头,望着李泽的面庞:「若我是沈芸汐,若你是逸轩,我大概会想要这世间,再给他一次机会。」 伸出手,冰凉的雪花落在手心里,很快又化成水珠熘走。 「我不会成为逸轩。」李泽将她揽入怀中,「你也不会是沈芸汐。不管多少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得出你。」 沈慕琼干笑一声,十足质疑:「我不信。」 李泽忽然俯身,贴在她耳旁:「那你试试看。」他故意伸手捏着沈慕琼的领口,「你身上,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么?」 忽如其来的暧昧,让沈慕琼一下红了面颊:「大白天的说什么呢!」 「慕琼的意思是,夜里就可以?」 「啧。」沈慕琼别开目光,嫌弃地说,「大婚就剩几个月,你稍微矜持一点。」 「为什么?」李泽故作不解。 「哎,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慕琼蹙眉,「你可太烦妖了!」 大梁永安三十三年,三月初三,大梁世子李泽大婚,迎娶的是沈国公家不为人知的嫡女,曾经的青州咒禁院正术沈慕琼。 李泽也在同日正式卸任青州通判,石江升任为青州知州。 那天,十里八乡都送来贺礼,但独独有两家,送得特别离谱。 箱子上印刻着狐狸图样的,送了满满十箱孩童衣着,从月子娃娃到桃李年华,从小裹被到及冠之年的正装,一件不少。 另一家箱子上画着鱼形图案,送了十箱丹药,无一例外,全是十全大补丸。 整个世子府的库房,被大红的箱子堆满,喜宴过后,看着满箱子的大补丸,李泽眼皮直崩。 大概是料到李泽会起杀心,叶虚谷扔下一封信就跑了。 信中只有一句话:你这不得把这三次逆转给亏的都补上! 李泽一把将信揉碎,扔在一旁。 入夜,他故意一副受伤的模样,弯着腰挑开沈慕琼的红盖头:「夫人,他们说我亏。」 沈慕琼还没来得及表演一下娇羞,先愣了:「哪里亏?」 李泽想了想,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这里。」 他一腿跪在床边,眼眸如弯月般望着沈慕琼:「怎么办?我要不要证明一下?」 那般神情,在跳动的红烛映衬里,更显撩拨。 沈慕琼倒抽一口气,有点慌:「怎、怎么证明?」 却见李泽探身前倾:「你明日想几时入睡?」 咯嘣一声,沈慕琼只觉得脑海里有一根弦,断了。 「你……」 她刚要开口,就听头顶上传来几声叫喊。 「睡?!睡什么睡!吃了我的十全大补丸,那得三天不睡!」 「龟龟……你醉成这样还上来?」 「哎你们俩别闹!都听不见了!」 李泽额角突突直跳。 他一把抽出放在一旁的长剑,还没回头,就听轰的一声,屋顶塌了。 地上一只显出真身的九尾狐,用尾巴托着一群人,正好对上李泽杀气浓重的眼睛。 白修干笑几声:「侄女婿!你听我解释啊!」 说完,第一个沖了出去。 见情况不妙,赵青尽从怀里将贺礼拿出来放在一旁,二话没说,也跑了。 那天晚上,在史官记载中,青州世子府天降祥瑞,金光熠熠,绚烂无比。 六界皆称世子夫妇胸怀坦荡,高风峻节,是世人典范。 却不知他们歷尽艰辛,逆转三次,才换来世间众生自由的权利。 生灵不再受制于天道,不再有拼命努力,也无法跳出既定命运的悲哀。 所有一切,在他们的付出之下,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生灵如此,六界亦然。 大婚之后,世子夫妇隐于市井,恩爱无双。 再往后…… 他们开门立派,成立第一个招收妖怪修士的大仙门。 从此妖不再祸人间,凡世再无妖影。 世人安居,天下太平。 第255章 番外:纯属意外 爹娘很恩爱,我纯属意外,在这件事上,我特别发愁。 尤其是我爹整天变着法子地偷袭我,一副势要扫清他爱情路上的巨大障碍的样子。 「爹,你这就过分了。」我瞧着他手里那把黑剑,整个人倒挂在树上,「你就不能心疼一下儿子?我都躲在这吃点心了,你好歹等我吃一个先啊!」 我爹,李泽,大梁世子,不缺银子,不缺地位,缺爱。 说完这一堆没营养的话,我指着他身后:「娘!救命啊!」
第315页 果然,我爹一把扔掉手里的剑,转过身端出一副柔弱的样子。 我趁机飞快上树,趁着他没发现自己被骗的功夫,沿着屋檐跑了。 和我家相比,整个青州哪里都更安全。 我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在路上,吃着手里的半块点心,盘算着今晚要从什么位置,怎么躲过我爹,然后顺利回到房间休息。 只有回到屋子里,我爹才不会出手。 这是我们十年来始终保持的默契。 青州的夜色很美,夜市上小摊很多。 我肚子有点饿,随便找了一家坐下:「小二,二两饺子。」 话音刚落,身旁有人拍在桌上一颗碎银。 我抬头望去,有些惊讶。 这么多年,除了我娘头髮花白,我还没见过第二个满头白髮,却格外年轻的姑娘。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刷地打开一把金色的扇子,摇晃着说:「我请了。」 「不行不行。」我把银子推过去,「我娘说了,不能随便收人好处。」 她瞭然点头,我以为她理解了,结果她扔出来一句:「那你请我们。」 好傢伙,我直唿好傢伙。 这理解能力过于炸裂了些! 我试图讨价还价:「这位姨姨,我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你怎么能让我……」 话音未落,我就瞧见一个彪型壮汉,剃着光头,坐在了我身侧。 我清咳一声:「咳……同路?」 摇着扇子的白髮姑娘笑眯眯点头:「嗯,同路。」 我大脑飞快地运转,从体型肌肉的角度做了好几次对比。 我郑重点头:「我请。」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此时,又有一个显瘦许多的人,端着一盘肉饼,放在了桌上。 他瞧见我面颊的瞬间,似乎有些诧异。 像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模样,神情复杂地将肉饼推在我的面前:「饿了吧?」他温柔地问,「吃吧。」 我一时恍惚。 这谁啊?一副跟我很熟的模样。 但我转念一想,这么些年,我父母在青州破了不少妖怪案子,也帮助了不少人,在自家地界上被人认出来,特殊关照一下,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作为你请我们吃饭的回礼……」一旁白髮的姑娘笑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一滞:「你会讲故事?」 她点头:「给你讲个妖怪故事。」 我寻思也不亏,便「哦」了一声。 谁知,她讲的这个故事极为老套,一只六界无人敢惹的大妖怪,爱上了一个修士,利用了自己能够控制时间的徒弟,逆转了徒儿三次人生,最终得以利用无限的可能性,重新回到爱人的身旁。 我嗤之以鼻:「这徒弟真惨,全程工具人。」 她若有所思,点了下头:「那下一个故事呢?」 这次就厉害了。 还是六界无人敢惹的大妖怪,被一个凡人爱上了,为了得到这个大妖怪,这个凡人苦心修行,皆杀,可那个妖怪已经死了很多年。他爱而不得,愤而逆转时间,重新与那大妖怪相见,可后来,她们都发现。无论如何,那个大妖怪都无法突破自己已经死去的那个时间点,她註定会在相同的那一天死去。 为了保护大妖怪,为了让她活下来,他们联合了妖怪的师父,最终逆转三次,破灭天道,得到了无限的可能性。 「本是人神共弃的两人,成为了彼此的救赎,自己做自己的神明,自己走自己选择的路。」她摇着扇子,笑意不减。 我十分惊讶:「太帅了!」 显然,这三个字出乎她的预料。 她格外惊奇地看着我:「哪里帅?」 「哪里都帅,他不是只为了自己,他也为了拯救苍生啊!多帅啊!」说实在的,对这种英雄,我格外崇拜。 谁知,她啪的一声,用扇子敲了下我的脑袋:「想什么呢,他是恋爱脑,要不得!」她颇为感慨,「幸好有个心繫天下的大妖怪,不然……」 她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然都没你了!」 我撇嘴,不以为意。 三个人吃了八盘饺子,我旁边那个壮汉一个人吃五盘,吃得我荷包都碎了。 她们起身临行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递给我一只锦囊。 「礼物。」我一脸诧异。 本想拒绝,谁知,她义正言辞地说:「比你请我们吃的这顿饺子,贵重千倍!」 我登时拱手:「多谢。」 我娘说了,缘分来了,挡不住。 现在想想,什么缘分,我就是图银子,果然上了贼人的当。 那锦囊里是一枚金色的令牌,上面写着「玄月楼」三个大字。 「这东西,是玄月楼的掌门令吧?」叶拿着看了好几眼,才又放在我爹娘面前,「错不了,这东西谁人拿着,谁人就是掌门,整个玄月楼都归他了。」 叶大叔蹙眉:「孩子,你从哪弄来的啊?」 我支着下颚,委屈道:「我在外面吃饺子,有个奇怪的姨姨给我的。」 「姨姨?」我娘显然不信。 我赶紧解释:「真是个姨姨,一头白髮,拿着一把金色的扇子,看着和颜悦色的。她还带着两个人,一个虎背熊腰是个光头,另一个瘦得像是小鸡仔子,他们仨吃了八盘饺子,八盘啊!」
第316页 大概是我传递到位了,我娘和我爹都十分震惊。 半晌,我爹点了下头:「正好。」 我隐隐觉得不妙。 果然,他下句话是:「你去继承玄月楼,我就能和你娘云游天下去了。」 看看! 我哭丧个脸:「爹,我今年十岁,你怎么也得等我及冠再说吧!」 话出了口,我就后悔了。 因为我瞧见他和我娘都十分郑重地思量了片刻,点头说好! 我语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果不其然,我爹对我的操练密度更强了。 他那一套的理论纯纯基于实践,心法还得我自己总结。 在这种每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的环境里,我居然平安混到了及冠之年。 「真不容易啊,这孩子能长大简直是老天爷瞎了眼啊!」 白伯伯的话我一向是喜欢听的,主打一个精准到位,无法反驳。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长嘆一声:「往后,就得自己走了。」 当时我不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直到我及冠之后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被扔出了世子府。 连同一起被扔出来的,还有那只锦囊。 「去吧,去创立自己的门派吧!」我爹一本正经,「谁若是欺负了你,你可千万别说是我的儿子,丢人。」 我无语:「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还能自立门派?」 「三脚猫?」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这一套,杀个当今的神王青尽也问题不大。」 他摆手:「去吧,我们週游天下回来,就去山门找你。」 说完,头也不回,迅速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跑没影了。 我坐在家门前,瞧着屋檐上的姜随叔叔,哭丧个脸。 「别看我哦,殿下有令,绝不让你踏进半步。」 好嘛,一眨眼,我就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了。 「不就是仙门么!」我捡起那枚锦囊,拍了拍上面的灰,「教人不会,教妖怪我还是可以的……吧?」 比起教凡人,本就有灵根的妖怪,应该更简单吧? 秉承这种朴素的想法,我开创了世间第一个招收妖怪的仙门。 还把叶大叔和白伯伯两家人都请来帮忙了。 本以为这会是触动七大仙门神经的狂妄举动,可不成想,七大仙门纷纷道贺,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既然是他们选定的新掌门,便放手去做吧。」无定山的岁心长老,捋了下花白的鬍子,「这次,我一定保护好你们。」 他说得极有深意,但我不懂。 我又不能说我不懂,只能比他还严肃,黑着一张脸,先发制人:「长老大人明白就好。」 大概是戳到了关键,岁心几度哽咽:「还望掌门人日后在逸轩面前多美言我们几句。」他嘆息,「如今他督察着仙门众人,但凡修士犯错,免不了一顿打,当年我们是有些偏激,唯利是图,可如今也都知错了……」 他饱含期待地看着我。 我不懂啊!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那就要看各位长老的诚意了。」我故作淡定,背手而立,一副谁也别想惹我的模样。 可能这姿态吓退了不少人,他们此后许多年,始终对我客客气气。 很多年后,当我得知了一切来龙去脉后,站在玄月楼最高的观星阁里,望着浩瀚星海,理解了爹娘之间,逸轩和姨姨之间的爱情。 我转过身,看着挂在玄月楼最高处的那幅字,瞧着落款的「沈芸汐」三个字,颇为感慨。 她说:我们终将远行,与稚嫩的昨日告别,迎接成长。那过程也许痛苦,也许悲伤,却最终会成就独一无二的自己,会使得我们成为最美好的风与朝阳。 我将那副字取了下来,扔进了筒子里。 「一派胡言。」我咂嘴,「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了!我就想知道那两个老顽童什么时候回来!」 我撇嘴,转身离去。 「一群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