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的我从未》 第1页 [现代情感] 《给你的我从未》作者:归渔【完结+番外】 他们都不明白/只有你/说过怪物更可爱 世界末日快来/恨不得/同生共死验证爱 ·酷哥vs白富美/回忆篇幅≥现在/he ·云畔(需要很多爱)x周唯璨(越爱嘴越硬) ·男女主非完美人设/道德感较高者勿入 内容标籤: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畔;周唯璨┃配角:也很重要┃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是有病的所以被宠爱」 立意:积极面对生活 第1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十月中旬,东非肯亚首都,奈洛比机场。 刚刚结束将近九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云畔一边听着阿约手舞足蹈地介绍家乡,一边随着客流排队走出机舱。 阿约的英文名叫ayo,中文名是她自己取的,是云畔在墨尔本大学读研时的室友,一个来自坦尚尼亚的,热情开朗的女孩。 上个月,她们研究生毕业,云畔原本是打算毕业典礼过后就直接回国的,但是阿约邀请她到自己的家乡来做客,于是她临时改签了机票,决定先过来玩一圈。 这是云畔第一次踏足东非,全球地图上最神秘的那一块。 一周的时间里,阿约几乎带她走遍了当地所有必去的标志性景点。在横跨肯亚和坦尚尼亚的途中,还有幸实地观赏到了动物大迁徙的壮景。 几天游玩下来,云畔路过那些骯脏不堪的废弃街道时,偶尔甚至能闻到处处衰败潦倒的腐朽气息,如同她之前在影视画面中见到的那样。可是当她真真正正走入自然,走入原始,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又觉得脚下这片土地分明就是最富生命力的地方了。 夜深,阿约在她旁边沉沉睡去,云畔躺在露天帐篷里和阮希打越洋电话。 十月的夜晚,空气里的风也是闷热的,山里信号不好,手机对面阮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大意是又和男朋友吵架了。 这么多年过去,云畔还是学不会安慰人,绞尽脑汁地劝了半天,最后阮希终于停止控诉,嘆了口气:「畔畔,有时候,我都快要不认识我自己了,明明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当初想要的,却还是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了。」 说完,又笑了笑,「说到底还是我太懦弱了,无力改变,又不甘接受,所以只能不停地自我折磨。」 云畔静静地听完,才说,「或许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阮希沉默半晌,忽而问,「那你呢?现在也是最好的结局了吗?」 …… 电话挂断之后,云畔慢吞吞坐起来,抬起头看星星,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段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对白。 她问,洛希极限是什么意思? 有个声音回答她—— 洛希极限指的是两个天体之间,能够保持稳定运行的最短距离。一旦超过这个距离,质量较小的那个天体将会被重力撕碎。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模煳,最终彻底消失在记忆长廊里。 无影无踪。 在肯亚停留的最后一天,她们去了东非大裂谷。 高中的时候,地理老师曾经在课堂上给他们播放过一段《走进非洲》的电影纪录片。纪录片里说,东非大裂谷的长度相当于地球周长的六分之一,被称为地球上的最美伤痕,如今仍在高度活跃,以每年几毫米的速度慢慢撕裂,未来甚至有可能会撕裂出「第八大洲」。 经过三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观景区。 置身其中,难以窥见全景,越往崖顶走,前方反而越发雾蒙蒙一片,看不分明。远远不如电视画面里的景色震撼。 最后阿约带她在观景台上找了一个朋友推荐的最佳观测点,一个写着「葡萄牙桥」的标识牌附近。 趁着阿约跟朋友打电话的间隙,云畔慢吞吞地走近,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出神。 这里很高,也很陡峭,如果摔下去的话,一定会粉身碎骨,没有半点生还可能。 还没来得及想更多,思绪就被身边一对年轻的白人情侣打断。 大概是以为她想轻生,俩人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半天,问她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又说站在这么美的地方不应该想一些不开心的事情。 云畔被吵得头疼,只好配合地往后退了几步,勉为其难地在附近找了一张长椅,拍拍尘土,平躺了上去。 闭上眼睛,周围那些扰人的、无聊的、聒噪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变得很安静,静得只能听到耳边流动着的,模煳的风声。 少顷,云畔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腕錶时间,而后拉开挎包的拉链,从里面翻出一个白色的药盒,熟练地倒出两粒,就着矿泉水草草服下。 吃完药之后,又拿出一本旧到磨边的红色笔记本,把里头夹着的白色信封拿开,翻到其中一页,在后面打勾。 阿约刚好打完电话走回来,看到笔记本上的字迹,扑哧一声乐了:「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做旅行打卡列表的人。」 云畔笑笑,合上手中的笔记本:「也不算是旅行打卡,只是记录了一些想做的事情。」 对方瞭然,「完成度怎么样?有没有二分之一了?」 她点头,心想,不止二分之一。
第2页 中午在景区里草草解决了午饭,她们沿着从马赛马拉到塞伦盖蒂的路线,往坦尚尼亚的边境开。 车程大概六七个小时,但是路线阿约非常熟悉,基本杜绝了走错路的可能。再加上她们两个人来回换着开,一路说说笑笑,时间过去得很快。 途中经过了维多利亚湖和欧巴马的故乡,也看到了非洲狮成群捕杀水牛的现场直播。傍晚时分,终于抵达坦尚尼亚边境大厅,缴费入境。 从塞伦盖斯保护区入口处到她们下榻的酒店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山路颠簸,她们没有着急开回酒店,而是先在附近解决了晚饭。 是阿约推荐的一家当地美食餐厅。 非洲几乎所有餐厅的桌上都会摆着一盘ugali,其实成分就是比较粘稠的玉米煳。微甜,又很有嚼劲,是当地的主食。 晚饭点了很多吃的,大部分都是海鲜,还有一份烤肉拼盘,餐厅服务员热情地用英文向她们介绍,说拼盘里有羊肉、牛肉、斑马肉,以及鸵鸟肉。云畔实在是吃不来,最后只吃了几口牛肉。 吃完晚饭,她们继续往前开。 预定的酒店位于梅鲁山脚下,是树屋,每个房间都建在猴面包树上,很有特色。 夜路难走,云畔开得不快,车子缓缓驶离市区,踏上崎岖山路。 道路两旁是层层叠叠的山峰和树影,路灯报废了大半,光线微弱,必须要全神贯注地看路。 阿约坐在副驾驶座上刷facebook,越上山信号越弱,最后只得兴致缺缺地放下手机,打开车载音响。 歌单是从她们两个人的手机里拷贝下来的,很杂,什么语种曲风都有。连续听完了几首重金属摇滚,而后曲风突变,变成一首抒情国语歌。 这个男歌手的英文名ne,近几年来在中国很火,发行的个人专辑多次蝉联销冠,云畔很喜欢他的歌,阿约经常在宿舍里听到她放。 最夸张的一次,是云畔把其中一首叫《唯一》的歌循环了整整五十遍,而且边听边哭,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实在把阿约吓得够呛。 开到下一个休息区的时候,阿约去洗手间,云畔也下了车,靠在车门上休息。 颈椎又酸又疼,小腿也麻得厉害,在澳洲的时候她不是没自驾游过,也不是没开过夜路,只是没开过这样弯弯绕绕提心弔胆的山路。 心不在焉地伸手给自己揉了揉,云畔望着远方连绵不断的群山发呆。 月光清澈透亮,然而隔着山峰和树影,照不出前路。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星星,好神奇!」 云畔循声望去,远远看到马路对面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个黑黑瘦瘦的非洲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手里拿着望远镜,正在眉飞色舞地用英文跟身边的人讲话。 寂然空气里,她听到有谁低低笑了。 很轻,很短促,原本不应该被耳朵捕捉到的。 「下次数学考满分,再带你来看。」 那个声音的主人同样用英文回应着,口吻懒散,很像是在敷衍。 男孩听了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保证:「我一定会考满分的!」 说完,爱不释手地再次举起手中的望远镜,仰头望向夜空,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嘆。 「别忘了对焦。」 他随口提醒着,低头看手机。 黑色t恤的领口很宽大,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后颈露出一片突起的骨节,比山峦更陡峭。 屏幕亮起的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就盘腿坐在路边,身影隐在月亮的黑色背面,像幅色调昏暗的简笔画。 也像一场虚构出来的,冷冰冰的梦。 云畔的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去摸挎包里的药盒。 几秒过后才发现自己下车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拿包。 「阿璨哥哥,」男孩看完了星星,不知为何突然嘆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等你走了,我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星星了。」 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望远镜送你了,以后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真的吗?」男孩惊喜了一瞬,随即又低落下来,「可是你走了,我一个人来也没什么意思。」 「邀请ny来看啊,」他笑了一下,打趣道,「不是人家么?」 被戳中心事,男孩立马跳脚,支支吾吾毫无底气地否认。 便利店门口的招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铺陈在石子路上,像是无意间打翻了颜料盒。 云畔垂眸,不明白时至今日,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令人痛恨的幻觉。 「阿璨哥哥,我一直都很想问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到东非来呢?我们这里很穷,每年都有很多小孩饿死,之前也来过不少志愿者,什么人都有,不过大多数都坚持不下来,几周就回去了。不像你,都已经陪了我们这么久啦。」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手机屏幕,漫不经心地说,「没有为什么,想来就来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想走的时候就会走。」 男孩闻言,面露沮丧之色,「我捨不得你。」 他总算放下手机,掐了一下男孩的脸,没有安慰,只是笑着说,「行了,看你的星星吧。」 他看上去很从容,从容到有些冷漠,仿佛不会因为任何离别而感到半分伤感。
第3页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每个人的心脏都可以被解剖成标本,放进玻璃盒子,那么他的心脏应该是一颗冷冰冰的黑色石头。没有温度,没有感情。 云畔恍惚间想起初遇。 当时季风颳得兇勐,她被吹得晕头转向,看见他的那一瞬,毫无缘由地就想跟他走。 作者有话说: 踩着22年的尾巴开文啦,一起过冬天吧^^ 存稿用完前日更,大概每晚10点,前三章评论区随机发红包~ 第2章 一笔烂帐 云畔盯着那个不远处的身影,莫名感到头疼,太阳穴也突突跳个不停。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堪堪扶住车身,才稳住了身形,几乎是同一时刻,身后传来阿约的惊唿:「panni!你没事吧?」 阿约飞快地跑过来,手里还抱着两瓶矿泉水,惊魂未定地问:「想什么呢?平地都能摔倒?」 紧接着,又有些担忧:「是不是刚刚开车太累了啊?我就说让我开,你非要跟我抢,等会儿上车了好好休息一下,到酒店我叫你。」 低头拍了拍衣角沾到的灰尘,云畔摇摇头:「没事,只是不小心。」 直起身来的时候,却在马路对面,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月光无声无息地流淌,他穿着普普通通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站在阴影里,像在看她,神情模煳。 遥遥对视片刻,云畔身体里那股强烈的不适又涌上来,一旁的阿约似乎有些疑惑,眼睛来来回回地转,而后拽了拽她的手臂,用口型问她这是谁。 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她还没想好如何作答,余光里便瞥见,那人已经神情自若地收回视线,往反方向走。 紧接着,她听到那个非洲男孩疑惑地问他怎么了,也听到他平淡地回答,没什么,认错人了。 风声唿唿作响,吹响了便利店没关严实的玻璃门,吹动了沙沙摇晃的树叶。 像是在悬崖绝壁一脚踏空,云畔后背冷汗涔涔,勐然清醒过来。 ——原来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她旧疾復发所产生的幻觉。 时隔六年七个月零二十一天,她在东非,再次见到了周唯璨。 直到人已经走出很远,阿约才八卦地凑上来:「panni,刚刚那人是谁啊,你们认识吗?看你这幅见鬼的表情……该不会是前男友吧?」 见云畔不说话,她显然很震惊,「不是吧,来非洲玩都能碰见前男友?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最爱说的『缘分』吗?」 缘分?云畔笑了一声。 她跟周唯璨之间哪有什么缘分,最多一笔烂帐,不如不提。 当年分手闹得轰轰烈烈,果断决绝,一夕之间便切断了所有联繫,仿佛从没认识过。 后来她还是从方妙瑜口中得知,周唯璨拿到了剑桥大学天体物理学专业的全奖,已经去英国读研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分手时他说过的那句「以后不要再见面了」,践行得很彻底。 所以云畔也遵守承诺,澳洲距离英国将近两万公里。真正的天各一方。 大概是看她脸色有些难看,阿约不再追问,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催她赶快上车。 抵达酒店时夜色已深,周遭空气静谧,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了,她们去前台办理check-in,然后拖着行李箱,筋疲力尽地走进房间。 树屋的内部相对狭窄,不过布局设置很合理,洗手间也很宽敞。一进门就看到房间正中央由竹藤编织而成的一张圆床,外头还套着白色的防蚊罩。 把窗户打开,属于大自然的清新气息便扑面而来,透过重重绿色树影,可以看到悬挂在深蓝色天空中的月亮。 阿约坐在飘窗前懒洋洋地和父母打电话。 按照她们的原计划,这趟旅行的终点站就是坦尚尼亚,一个叫莫希的城市。同样也是阿约从小长大的地方。 跟父母聊天的时候,阿约用的是当地的斯瓦希里语,云畔听不懂,于是抱着衣服去浴室洗澡。 浴室里很整洁,日用品也很齐全,云畔洗完澡出来,站在半身镜前吹头髮。 镜面上氤氲的水汽渐渐散去,照出一张过分苍白柔弱的脸。 心不在焉地吹干长发,想到明天要跟阿约一起去拜访她的父母,云畔还是决定稍微捯饬一下自己,于是敷了张面膜。 出去的时候,阿约刚好出门,说去楼下的便利店买点宵夜。 躺在床上专心致志地敷面膜,云畔快要睡着的时候,接到了方妙瑜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国。 两人聊了一阵子,她脸上的面膜也差不多干透了,方妙瑜仍然认为非洲这个地方贫穷又落后,不值得专门飞过来旅行。 不过聊到最后,她还是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去非洲玩,这趟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千万记得做好防护啊,别被什么毒虫毒蛇咬了,玩完了就赶紧回来,那边的医疗条件很落后的,连小感冒都能死人。」 挂了电话,云畔坐在床边发呆,良久,忽而想起什么,又从包里拿出那个红色笔记本,摊开放在膝盖上。 借着床头灯,她从第一页开始往后翻,许久,终于在某一页泛黄的纸张内侧,看到一行潦草字迹—— 「再见周唯璨一面。」 这句话是她在迄今为止最绝望难捱的一个夜晚写上去的。
第4页 应该是一个雨夜,她失魂落魄地走在马路上,浑身湿透,哭肿了眼睛。 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云畔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在后面打勾,同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至此,这个笔记本上记载的所有愿望,竟然全部完成了。 她合上笔记本,走向浴室。 房间里一片死寂,透过那面半身镜,她恍惚间看到自己的肩胛骨上撕裂出了一对血淋淋的翅膀,也看到自己终于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轻盈的、自由的鸟,可以无拘无束地飞去任何地方。 慢吞吞地打开化妆包,云畔从里面翻出一把小巧的,锋利的修眉刀,取下保护套,右手握着那把修眉刀,慢慢地靠近了自己的左手手腕动脉。 这一刻她出乎意料地平静,除了解脱,没有任何感觉。 活着实在太难,死最简单。 就在那把修眉刀割破皮肤表层的瞬间—— 门外响起「滴滴」的机械声,阿约刷了房卡进来,笑着问:「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没洗完?」 脚步声愈来愈近,在她伸手推开浴室门的那一刻,云畔如梦初醒般放下修眉刀,将自己渗血的手腕不着痕迹地藏在身后。 「洗完啦?那就出来吃东西,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阿约看着她已经吹干的长髮,没有多想,催她出来。 用化妆棉把手腕处的伤口胡乱裹好,她换了身长袖睡衣,拉下袖口。 出去的时候,茶几上已经被各类食物塞得满满当当,有当地特色的街头小吃,还有一盘水果三明治。 她们坐在一起吃宵夜,聊着明天的行程。 云畔心不在焉地听阿约说话,时不时回应几句,心里却想,刚才实在是太冲动了。她不应该死在这里,会给阿约添麻烦。 身体无意识地重复着咀嚼吞咽食物的动作,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多少,也没尝出什么味道。 / 夜里,云畔睡不着,于是偷偷起床吃了两粒安眠药。 服过药之后,意识变得昏昏沉沉,模煳而扭曲,如同往常那样,她沉沉睡去。 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总之,她是被阿约大唿小叫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云畔还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就皱着眉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她的腹腔正在剧烈绞痛,像有一把剪刀在来回戳刺,身上也很痒,她忍不住伸手去挠。 而阿约则是一脸惊慌,语无伦次地告诉她,她的皮肤又红又肿,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疹。 晃了晃脑袋,云畔终于反应过来,昨晚吃的水果三明治里,内馅有菠萝果肉,不过当时她心事重重,没注意到。 她对菠萝过敏。 简单地洗漱过后,清晨八点半,阿约火急火燎地开车带她去医院。 一路上阿约都在念叨,说这里的医院条件非常落后,让她将就将就。 大概半小时后,她们抵达目的地。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云畔下车,望着眼前破旧简陋的两层砖房,以及上面用喷漆喷出来的「moshi hospital」字样,仍然感到不可置信。 她想起教授曾在非洲歷史课上说过的,由于坦尚尼亚的医疗基础设施落后,当地人的平均寿命都很低,仅在四十八岁左右。 唯有亲眼所见,方知此言非虚。 阿约扶着她走进一楼门诊入口。 大厅的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基本都是妇女和小孩。云畔是一个很难共情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看着那些孩子瘦骨嶙峋的身体,黯淡无光的眼神,实在无法视若无睹。 肉.体上和精神上,究竟哪一种痛苦更痛苦,哪一种绝望更绝望。 耳边传来阿约不忍的声音:「这里的自然条件和医疗设施都跟不上,疟疾和鼠疫之类的传染病肆虐,孩子平时营养跟不上,免疫力很差。只要染上传染病,就有可能致死。」 云畔就在此刻想起,入学不久,阿约在聚会上喝了点酒,拉着自己聊人生聊理想,最后有些落寞地说,其实她不像大多数留学生那样,有着什么远大志向。如果学校没有给她奖学金和贫困补助的话,她打死也不可能出来留学。 腹痛愈发剧烈,皮肤也有被灼烧的错觉,云畔强打精神安慰了她几句,昏昏沉沉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良久,阿约把她叫起来:「走吧,到我们了。」 不像国内的医院细分出来那么多科室与诊室,这里的门诊部总共只有一个房间,非常好找。木门好像坏了,锁不上,于是在横樑上挂了一条蓝色布帘,用来保护病人隐私。 云畔难受得厉害,在阿约的陪同下,掀开布帘走进诊室,没什么力气地坐在椅子上。 旁边的阿约简明扼要地向医生陈述病情,对方边听边点头,而后说:「跟我到注射室来吧。」 话音未落,她勐地抬起头。 那一瞬她甚至有种耳鸣的错觉,只觉得耳朵里面嗡嗡作响,除了这个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穿堂风掠过,蓝色布帘微微晃动,周唯璨就坐在逆光的方向,漆黑眼瞳望向她,神色平静。 没有任何久别重逢该有的情绪波动,是真的、活生生的、冷冰冰的,周唯璨。 第3章 别对我说谎 没有穿白大褂,也没有挂胸牌,可是此时此刻,他就坐在这间诊室里,手边搁着病历本,胸前戴着听诊器,千真万确是一名医生。
第5页 云畔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差错,周唯璨大学时读的专业明明是天体物理,辅修的是应用数学,未来的就业方向也跟医学毫无联繫……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这么落后的地方来做医生? 耳边听到阿约小声说:「哇,竟然又碰见他了,好巧啊。」 而后又道,「既然有熟人在,我就放心了。快去吧,不打扰你们叙旧啦。」 被周唯璨带到隔壁注射室的时候,云畔心里仍旧没有实感,于是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疼痛立竿见影,提醒她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皮肤仍然又红又肿,脸颊痒得她很想伸手去挠,虽然这里没有镜子,也不难想像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或许是因为比这更糟糕更不堪的模样也早就被他看过无数次,云畔并没有感到窘迫。 窗帘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中间破了一个洞,遮不住刺眼阳光。 周唯璨背对着她站在药品柜前,动作熟练地配药。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改行做医生了?」 「没改行。」 周唯璨戴上一次性手套,语气随意,「这里医疗条件不发达,很缺医生,我跟着之前过来援助的医疗队学了一段时间,半吊子而已。只能在人手不够的时候过来帮帮忙,应对一些简单病症。」 这一点和六年前没什么不同—— 这个人无论说着多么不可思议的话都轻描淡写,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让旁人无法理解的选择,都没什么不对。 云畔抬头看着他,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命运实在难测,他们原本不该再见面的。她确定周唯璨心里也是这么想。 少顷,他端着医用注射盘走近,挡住了四面八方涌进来的阳光。 房间变暗了,走廊里偶尔传来脚步声,又很快消失,周唯璨低头,将止血带绑在她手臂上方的位置,又将已经配好的药注入针剂。 阳光似乎有温度,滚烫地烙下来,映出她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和手肘中间脉络分明的青色血管。 用酒精棉球在她血管处消毒的时候,周唯璨忽然开口:「过来玩的?」 云畔点点头,侧过脸不去看针头,没有多说,反而问,「昨晚,你真的没认出来我吗?」 话音未落,他已经又快又准地将针头推入皮肤表层,手很稳,似乎经验丰富。 周唯璨摘下那条止血带,丢到一旁,口吻平淡:「这么多年没见过了,突然在这种地方碰到,第一反应都会觉得自己认错人了吧。」 也是。 毕竟是说过再也不见的人。 就算认出来了也不想承认吧。 他们不是能够寒暄叙旧的关系,也早就已经无话可说了。 云畔安静片刻,转移了话题,「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药剂推完,周唯璨利落地拔针,用棉签替她摁压伤处,「你呢?」 终于把头转回来,她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熟悉又陌生的脸,良久才动了动嘴唇,「我过得不好。」 几乎就在她开口的同时,走廊里响起小孩的哭闹,和大人手忙脚乱的安抚。 显然周唯璨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更没有追问,把用过的棉签和针头丢进一次性垃圾袋,随即毫无留恋地往外走:「半小时后皮肤会开始消肿,红疹也会褪,走的时候去药房拿一盒抗过敏口服药。」 顿了顿,瞥见她过分苍白的脸色,又说,「再挂瓶葡萄糖吧。」 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云畔没有动,仍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几分钟后,便有护士进来,给她挂上了一瓶葡萄糖。 窗外绿色树影沙沙作响,夹杂着阵阵蝉鸣,她清楚听见门外的交谈声。 「医生,怎么样了?我朋友没事吧?」 「没事,回去记得按时服药,清淡饮食。」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医生啦。」 阿约连连道谢,又嘆气道,「昨天还好好的呢,也不知道到底是吃错什么东西了,一下子就过敏得这么严重。」 空气里有片刻静默,那个声音随后响起,「她菠萝过敏。」 伴随着阿约恍然大悟的声音,门内的云畔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原来他还记得。 回忆就在此刻重新变得鲜活,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不讲道理地将她吞吃入腹。 云畔闭上眼睛,思绪穿过重重迷宫,最后回到十八岁生日当天。 她任性地在生日party上抛下了谢川和方妙瑜他们一群人,偷偷跑到出租屋门口等他。 从黄昏等到黑夜,他终于回家。 那晚周唯璨带着她满大街乱逛,江城不大,繁华地段也不多,寒冬腊月的天气里,临近零点,终于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蛋糕店。 柜檯里的蛋糕已经卖得七七八八,他挑了最后一个卖相还过得去的水果蛋糕,结了帐。 他们面对面坐在冷冷清清的店里,周唯璨看着她许愿、吹蜡烛、吃蛋糕。 蛋糕夹心里铺着几块菠萝果肉,云畔意识到了,却还是抱着侥倖心理,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了。 换来的代价是她蹲在路边抱着垃圾桶吐了半天,浑身又红又肿。周唯璨只好又陪着她去医院挂急诊,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
第6页 回去的计程车上,她筋疲力尽地靠在周唯璨肩膀上,迷迷煳煳间听到他问自己,菠萝过敏为什么还要吃。 窗外纷纷扬扬下着初雪,天气寒冷,路面拥堵,云畔心虚地闭上眼睛装睡。 而周唯璨就在那一秒,俯身吻了她。 ……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云畔终于清醒。 伸手揉了揉眼角,阿约就在此刻推门进来。 「现在感觉怎么样?你真的吓死我了。」 云畔笑笑:「好多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着吓人而已。」 阿约做了一个顺气的动作,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她只好站在旁边,埋怨似的问,「菠萝过敏告诉我不就好了,干嘛还要吃呀。」 云畔语塞,总不能告诉她自己那会儿自杀未遂,心神不宁,只好胡乱敷衍了一通,好在对方并没起疑。 临近正午的时候,阿约出去买饭。 一瓶葡萄糖终于见底,云畔叫来护士拔针,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腕。 她身上出了很多汗,脖颈间黏腻一片,很不舒服。 推门出去,她沿着走廊里的洗手间标识牌,一路向前。 阳光澄澈透亮,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灰尘颗粒,四周灰白色的墙壁破旧不堪,大片墙皮斑驳脱落,随处可见贴在上面红红绿绿的gg传单。 身体没那么难受了,云畔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意料之中地发现胸口的红疹已经开始消退。 洗手间就在走廊尽头处,只有一间,不分男女,她走近几步,透过半敞的门缝,无意瞥见一个人影。 那人倚在洗手台的墙边,灰衬衫,深色长裤,指间夹着一支烟。 淡白色烟雾瀰漫,遮住那双总是暗潮汹涌,却从不肯说明的黑色眼睛。 云畔抬头看他,脚步微滞。 「说说吧,」周唯璨垂眸,往垃圾桶里掸了掸菸灰,「怎么个不好。」 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刚刚说的那句「我过得不好」,云畔没有想到他竟然听见了。 当时原本就是头脑发热脱口而出,事实上她也并没有打算跟他聊这些,只好装傻:「你听错了吧,我过得挺好的。」 怕他不信,又强调道,「真的。」 「是吗?」他笑了一下,「那手腕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闲着无聊割着玩?」 「不是,」云畔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把那只手藏在背后,「修眉的时候,刀片不小心划了一道而已。」 「云畔,」周唯璨却加重语气叫她的名字,「别对我说谎。」 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是一种提醒—— 提醒她,在他面前,无论多么费心遮掩,都是徒劳。 云畔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睛,「没骗你,我真的挺好的,每天都挺开心的,最近研究生也毕业了,正准备回国找工作。没想过要结束这种生活,更没想过伤害自己。」 很显然,她又说谎了。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一直以来,周唯璨最怕的,就是她的自残自毁倾向。 在一起这么久,他对自己究竟是同情还是爱,她潜意识里其实从没分清过。 手里的烟自顾自地燃,菸灰扑簌簌地掉落,周唯璨没有抽,只是定定地看她。 他看了实在太久,久到云畔甚至生出了某种灵魂出窍的错觉。时间静静流淌,越发难捱,终于,他捻灭菸头,轻声道:「那就好。」 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三个字,他起身绕过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擦肩而过的剎那,云畔瞥见他松松挽起的衬衫袖口,以及手臂上一行歪歪扭扭,充满童稚的油彩字迹—— 「hakuna matata」 这句话她曾经在一部动画片里看到过,来自于斯瓦希里语,是一句古老的非洲谚语,意为从此以后无忧无虑。 看颜色和笔触,应该是小孩子写给他的。他大概在这里适应得很好。 云畔站在原地,有些恍惚地想,周唯璨真的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没有谁都能活得很好。 他的灵魂似乎可以被打磨成任何形状,走出任何困境,随心所欲地活出自己的模样。最重要的是,不为任何人。 这一点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也曾经被深深吸引,只是学不会。 空气中仍然飘着那股淡淡的,潮湿的烟味,而他已经走远。 云畔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头,从包里抽出纸巾,浸湿之后擦拭自己的脸颊和下颌。 冰凉的水珠滴进她领口,她慢吞吞地抬手,隔着t恤布料,在锁骨下方的位置,触摸到了一根细细的银链轮廓。 水声嘈杂凌乱,她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分手那天。 周唯璨站在绿廊巷出租屋门口的走廊拐角,背影像是被黑色河水反覆沖刷的月亮,死气沉沉,透不出光。 他们甚至连一句体面的道别都没有说。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时间线回到过去啦。 第4章 恋爱怪胎 云畔和周唯璨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过去种种,追根究底,都像强求。 / 晚上七点钟,三食堂里人满为患。 云畔刚上完最后一节电影选修课,教授选了部过于经典的老电影,《海上钢琴师》。 她之前已经看过许多遍,阶梯教室的窗帘一拉,灯一关,熟悉的剧情走马观花般逐帧往后翻,难免让人昏昏欲睡。
第7页 打了好几个哈欠之后,打饭的窗口终于排到她。 隔着玻璃随便选了两荤一素,打饭阿姨倒是很热情,念叨了几句她太瘦了要好好吃饭,随后便往她的餐盘里盛了满满三大勺饭。 抱着餐盘逆着人群离开,云畔粗粗往里瞥了一眼,没看到那张熟悉的飞扬跋扈的脸。 人声鼎沸的食堂里,很快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少年音:「回头,这呢。」 周围空气静了一瞬,不少人循声望去,包括云畔。 果然,谢川就在食堂最里侧犄角旮旯的地方坐着,按照这位大少爷的脾性,肯坐在这种位置,可见找这张桌子应该没少费工夫。 他穿得随意,语气也随意,长了一张游戏人间花花公子的脸,尤其是前几天还跑去染了一头扎眼的奶奶灰,看上去就更不像什么好人了。 云畔朝他走过去,途中听到不少人低声议论。 虽然同为大一新生,但是谢川为人高调张扬,天天走哪都跟孔雀开屏似的,长得好,家世好,也什么没架子,所以在学校里很吃得开,几乎没人不认识他。 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云畔对于身后那些成分复杂的目光已经不痛不痒,自顾自开始往外挑盘子里的香菜。 她跟谢川是髮小,从小学起就在同一所学校就读,再加上两家大人关系很好,时不时就要家庭聚会,所以云畔的童年跟谢川几乎是绑在一起的。 至于为什么关系好——她有一次无意间偷听到两家人聊天,才知道云怀忠之前有一次投资失败,公司面临破产的风险,是谢川的父亲慷慨解囊,帮他周转,公司才撑了过来。 因此云怀忠很感激他,连带着对谢川也如同亲生儿子一般,有求必应。 云畔吃饭很慢,挑食也很严重,一定要先把所有不喜欢的食材全部挑干净才行,否则就一口也吃不进去。 谢川看她这么费劲,忍不住说:「要我说以后干脆出去吃吧,这样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挤什么食堂啊,累死累活找不到空桌不说,菜又不好吃。」 云畔反驳:「三食堂已经是最好吃的了。」 谢川没话说了,「行行行,大不了我以后早点来占座。」 餐盘里的红烧排骨炖得很烂,很入味。云畔咬了一口,心想食堂的菜比那些营养师费尽心思搭配出来的食谱好吃多了。 耳边又听到谢川在问:「寒假去不去山顶露营?」 「不去,」云畔头都没抬,「山上太冷了。」 说话的间隙,有两个女生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来找他要微信。 谢川头都没抬,很大方地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打开,放在桌子上,等她们扫完,才慢悠悠地说:「交朋友行,女朋友暂时就算了啊。」 听他这么说,女生也没多失望,毕竟要到微信号已经是成功的第一步,连连点头,脚步轻松地离开了。 对于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云畔完全没有被影响到,接着吃自己的饭。 谢川吃得差不多,见她餐盘里还剩这么多米饭,于是很自然地拨到了自己盘子里。 「方妙瑜过几天过生日,她跟你说了吧?」 云畔点头:「她说周末晚上请我们去看午夜场电影,看完电影刚好过零点。」 方妙瑜是她的室友,江城本地人,是美到很有攻击型的长相,很像九零电影海报里的港星,性格也很开朗,心直口快,算是好相处。 另外一位室友叫盛棠,外貌同样出众,不过身体不太好,平时大部分时间都会回家住,住校时间不多。 「午夜场电影?」谢川对此嗤之以鼻,「谁这么闲啊,大半夜不回家睡觉陪她去看电影。」 云畔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谢川有点八卦地问,「她最近是不是交新男朋友了?」 「不知道。」说完,她想了想,又提议道,「你要是真的喜欢她,我也不是不能帮你。」 入学头一个月,方妙瑜就连着换了好几任男朋友。 最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空窗了很久,或许是个机会。 谢川闻言,似乎被米饭噎了一下,咳嗽了好半天,颇为无语:「你哪只耳朵听出来我喜欢她了?」顿了顿,又说,「行了,少操心这些有的没的,管好你自己吧。」 以为他是害羞了,云畔没再多问,她本来也不喜欢多管闲事。 按照宜安大学的校规,大一新生是强制性要上晚自习的。 云畔吃完饭回宿舍不见方妙瑜,也没等她,随便拿上几本书,慢悠悠地去教室上晚自习。 刚开学不久,没什么作业要写,所以教室里很多人都在说小话。 云畔坐在靠窗的位置,随手翻开一本悬疑小说打发时间,结果越看越入迷,连方妙瑜是什么时候进来坐在她旁边的都不知道。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很亮,她微微转头,就看到那张明艷动人的脸。 方妙瑜穿着一套很显身材的浅绿色针织裙,肩头披了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子很长,不像是她的尺码,微卷的褐色长髮凌乱,应该是一路跑过来的。 把牛仔外套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腿上,方妙瑜才靠过来,亲亲热热挽她的手臂:「还是畔畔好,每次都知道帮我占座。」 说实话,做了两个月的室友,云畔很少看到她这么高兴。
第8页 很快,方妙瑜就凑过来,主动跟她说悄悄话:「我谈恋爱了。」 「……今天?」 「嗯,就刚刚。」 方妙瑜脸上还挂着笑,「等过生日的时候,我介绍他给你们认识。」 云畔点点头,忍不住在心里替谢川默哀。 / 没过几天,江城开始全面降温,季风颳得勐烈。 教室的玻璃窗被震得嗡嗡作响,云畔放在桌面上的笔记本也被风翻过了好几页,怎么压都压不住。 工业设计史很枯燥,而且是早课,大多数人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样,举手报导也都有气无力。 方妙瑜今天没化妆,裹着外套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神情有些消沉。 云畔昨晚睡着之前,迷迷煳煳地听到她在跟谁打电话,语气不好。 听聊天内容,应该是跟男朋友吵架了,看她眼底的黑眼圈,就知道一晚没睡。 才刚谈恋爱就开始吵架,自从开学起来,这种情况在方妙瑜身上还是第一次发生。 上完早课之后,她们去学校附近一家新开的汤圆店吃早饭。 新店生意火爆,门口排起了长队,她们走进队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冷风盘旋着唿啸而来,云畔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把围巾往上捂了捂,余光扫到几个男生,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走近,很自然地跟方妙瑜打了声招唿。 男生留着薄薄的板寸,小麦色皮肤,眉眼轮廓深邃,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阳光又有朝气。 两人站在队伍里闲聊了几句,男生挠了挠后脑勺,有些棘手似的说:「你也别往心里去,他最近实在太忙了,校内校外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腾不出空来。我跟时煦也都说过他了,等过几天他忙完了肯定会去找你,跟你赔礼道歉的。」 方妙瑜点点头:「我知道,我也没想影响他。」 男生立刻松了口气,「你不生气就行。」 没过多久,队伍排到她们,是一张很窄的方桌,拼不下那几个男生,于是方妙瑜和他挥了挥手,就拉着云畔过去坐下。 点好单之后,方妙瑜小声跟她说:「刚刚我跟他说话的那个,叫陈屹,后面那个矮一点,戴眼镜的叫宋晗。他俩都是颂南的,也是我男朋友的室友。」 宜安大学跟颂南大学中间就隔了一条马路,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公里,平时干什么都要较劲,每年招生的时候自然也少不了互相攀比。 不过颂南是目前国内理工科方面最顶尖的大学,这一点宜安确实比不过。 耳边又听到方妙瑜骄傲地说,「我男朋友是颂南物理系专业第一名呢,别提有多厉害。」 话音未落,热气腾腾的两碗汤圆就端上桌。 方妙瑜大半张脸都隐在白烟里,明明刚才还在炫耀,这会儿语气却又有些失落:「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陈屹女朋友的生日聚会上。」 云畔对这些八卦其实并不感兴趣,不过也没出声打断,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当时我推开门进去,满屋子人,一眼就看见他了。ktv包厢里的灯光红红绿绿的,把其他人都照得跟鬼一样,只有他还是很好看。就坐那抽菸,玩手机,也不怎么说话,可还是很吸引人,跟磁铁似的。」 方妙瑜低头咬了一口汤圆,看着里面的花生馅慢慢淌出来,许久才说,「我这段时间都在追他呢。」 听到这里,云畔的确有点惊讶。 按理来说,长着这样一张脸,不应该倒追任何人才对。而且平时宿舍夜聊的时候,方妙瑜对谈恋爱的看法也就是排遣寂寞,玩玩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没道理这么认真。 兴许是看出了她的困惑,方妙瑜笑了笑,却没有为自己辩解。 早饭吃完要走的时候,陈屹走过来,很客气地跟云畔打了个招唿,又压低声音跟方妙瑜说了几句悄悄话,最后被笑骂几句,轰走了。 走出汤圆店,冷得直哆嗦,方妙瑜朝她眨眨眼睛:「刚刚陈屹过来跟我说,宋晗想要你微信,问我行不行,被我随便打发走了。宋晗长得不行,还是个书呆子,跟你完全不搭。」 云畔意兴阑珊地笑了笑,没接话。 读高中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跟风早恋过,不过每次都潦草收场,还曾经被谢川取笑是「恋爱怪胎」,久而久之,她对谈恋爱也就不怎么感兴趣了。 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云畔的确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 在她心里一切都很无聊,因为一切都太轻易。 作者有话说: 1. 没有雌竞 2. 没有插足 3. 双c 第5章 黑色蝴蝶 周五下午没课,司机照旧比约定时间提前两个小时到了,那辆眼熟的迈巴赫s680正在女生宿舍楼下的临时停车点等她。 云畔当时正坐在书桌前喝可乐,易拉罐刚从小冰箱里取出来,外头还结着层层水汽,她的手指覆在上面,冻得发青。 她一口一口喝着,神情放空,没过多久,就把一整罐可乐喝光了。 坐在对面书桌化妆的方妙瑜扭过头来,有些费解:「可乐有这么好喝吗?」 「不好喝,」云畔把微扁的空易拉罐丢进垃圾桶里,开始穿外套,「不过回家就喝不到了。」
第9页 下楼的时候,陈叔已经提前下车等她,一边接过她手里的书包,一边帮她打开后座车门。 江城是省内离海最近的一个城市,因此云畔的童年记忆几乎被悬崖和海边包围,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闻到又咸又湿的海水气息。 四十分钟之后,车子一路弯弯绕绕开上了潮平山,驶进山顶的别墅区,最后停在其中一幢。 站在门口等她的是罗姨。 走过来跟陈叔打了声招唿,罗姨满面笑容地接过她手里的书包,带着她往里走。 「你爸爸那边临时有事,机票改到明天了。」 云畔点点头,又听到她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又瘦了呢,平时在学校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呀?」 「没瘦,三餐也准时吃了。」 一路穿过庭院抵达前厅,罗姨把她的书包放在沙发上,扭头去厨房盛了份甜品,是她喜欢的燕窝桂花蜜。 看着她一口气吃了大半碗,罗姨脸上才有了点笑意:「晚饭已经做好了,你看看什么时候吃。」 云畔正在看班级群里的消息,随口说:「现在吃吧。」 偌大的长方形餐桌,她和罗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显得很冷清。 云畔吃饭的时候很安静,碗筷碰撞间也基本不会发出声音,是被云怀忠从小训练出来的饭桌礼仪。 餐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经过精心搭配的营养食谱,却没有一道是她喜欢的。 云畔很瘦很白,皮肤缺乏血色,显得有些营养不良,风一吹就会跑。云怀忠一直很担心她的健康问题,为此前前后后找了不少营养师,她虽然很配合,体重却总也涨不上来。 虽然没有食慾,云畔还是把碗里的饭吃了大半,才搁下筷子,说自己饱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云畔拉开纱帘,站在阳台前看海。 别墅区位于山顶,悬崖峭壁之下,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色海。 海风咸咸的,吹乱了她的长髮,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听潮涨潮落的声音。 云畔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异,具体原因她到现在也不清楚,一是因为周围人对此都讳莫如深,不愿多聊,二是因为她也没那么好奇,反正离都离了,何必追根溯源。 唯一清楚的事实——是云怀忠一个人把她带大的。而自从离,母亲出走,从此再也没回来,那张脸也在岁月流逝里变得越来越模煳,越来越陌生。 这么多年以来,云怀忠始终没有再娶。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云畔身上,小到一日三餐,大到未来规划,什么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云畔从来都只能被动接受。 而她长到这么大唯一的一次叛逆,大概就是高三那年偷偷报名参加了艺考。 按照云怀忠原本的规划,填志愿的时候是打算让她报金融经济类专业的,不过她非要学设计,并且艺考成绩很出色。 因为这件事,云畔当时在家里闹了好几天绝食,云怀忠气得摔了好几件价值不菲的藏品。就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兴许是有谢川在中间说情,再加上女孩子学设计听起来也算体面,云怀忠最后还是退了一步。 谢川也曾经在私下里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学设计,而原因云畔竟然说不出口,因为听起来实在有点可笑—— 她只是在某个瞬间,突然很想做一件云怀忠不同意她做的事情而已。 就这么简单。 晚上十点钟,云畔准时上床,然而盯着天花板数了一千两百零一只羊,仍旧没有睡意。 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亢奋,身体里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细线正在牵引她的神经,闭上眼睛,无数只黑色蝴蝶在她眼前扇动翅膀,扑啦啦飞了出去。 她发现自己并不需要睡眠。 在白色睡裙外面套了件黄色针织外套,云畔穿着拖鞋走出家门。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失眠,也不是她第一次在深夜偷偷熘出家门。 大概半年前,她第一次在晚上偷熘出来,绕着山路胡乱走了半天,最后走到了山脚处的红枫夜市。 下山并不轻松,她却完全没有感觉,直到沿着夜市入口到出口来来回回走了三遍,才终于觉得累,而后回家睡觉。 读大学之后,云畔很少回家,因此也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沿着已经烂熟于心的那条既定路线一直往前走,中途拐了好几个弯,最后来到位于山脚的,红枫夜市的入口处。 也许因为是周五晚上,今晚的夜市很热闹,男男女女人潮如织,步行街两排的摊位上缠绕着细细长长的彩色小灯,把地面映成一条斑斓不息的河流。 云畔步入人群,百无聊赖地从左手边的第一个摊位开始逛起。 她出门的时候没有带钱,也没有带手机,所以什么都买不了,面对着商贩们的热情招揽,也只能视而不见地继续往前走。 反正原本就是打发时间。 途中遇到一条岔路。 左边拐角处是个背光的巷口,黑漆漆的,没有灯,月光也只能照进微弱几缕。 云畔之前来过几次,就路过了几次,虽然好奇,但是里面黑咕隆咚的,她从来都不敢走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站在岔路口,脑袋里闹哄哄的,好像有千百个念头来回打架,最终好奇心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怂恿着她踏出第一步。
第10页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像踩在黑色的冰面上,坚硬、冰凉。 云畔慢吞吞地走进去。 巷子很长,路面潮湿,墙缝里长出青苔,越往里走越黑。几分钟后,终于看到光。 是一簇微弱的火光。 云畔停下脚步,循着光亮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墙角里,蹲着一个人。 火光是从他手里亮起来的—— 他握着打火机,正在烧一张薄薄的纸片。 除此之外,看不清别的了。 云畔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有没有察觉到迎面走来了一个人,只看到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放空似的。 不出几秒,火光熄灭,纸片也烧成一堆灰烬,纷纷落在他脚边。 他在烧什么?看起来不像是纸钱,今天也不是清明节。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寂静无声的巷子里,蓦地响起手机震动声。 一声又一声,急促又执着,仿佛只要不被接起来,就能这么响到地老天荒。 良久,云畔看到那个人总算动了动,从身上摸出手机,后背靠墙,接了电话。 手机屏幕透出浅浅的光,隐约照亮他的脸。 黑色短髮湿湿的,几缕髮丝遮住眉眼,还在往下滴着水,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电话。 水滴沿着眼角滑落下来,像眼泪。 虽然五官模煳,不过能看得出来,是属于同龄人的,很年轻的一张脸。 不知道电话里说到什么,那人偏过头,轻轻笑了。 云畔因此看清楚了他红肿的半边脸颊,鼻樑上的裂口,以及,沿着眉骨、眼角、下颌——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流的鲜血。 原来湿漉漉的不是水,是血。 她后知后觉地闻到空气里浓浓的血腥气。 这个人看上去似乎刚刚打过一场非常惨烈的架,却还在满不在乎地听谁聊天。 震惊之余,云畔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害怕,也挪不开脚步,于是只好继续站在原地,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看着他靠在墙角打电话。 简直像一个偷窥狂。 就在她分神的间隙,那人已经打完了电话,踩着一地纸灰,慢悠悠地起身。 很高,很瘦,肩膀笔直,看不出哪里受了伤。站在那里,如同一棵经年累月沉默不语的树。 双手插进长裤口袋里,少年视而不见似的与她擦肩而过,朝反方向走去。 云畔说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脚步已经跟了上去。 就这么跟了几步,他脚步微顿:「来买花的?」 听不懂这句话里的意思,云畔下意识摇头。 他「哦」了一声,又说,「别跟着我。」 语气很淡,仔细听的话,才能听出来那点隐约的不耐烦。 云畔忍不住为自己辩驳,「出去只有这一条路,没跟着你。」 而他甚至没有听完,已经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云畔无法对自己说谎——她对这个人感到好奇。 这种情绪实在来势汹汹,仿佛前十七年的人生里所有发生过的好奇心叠加起来,都抵不过此刻。 她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生理性的亢奋,成群的黑色蝴蝶扇动翅膀,怂恿着她加快脚步,跟着他走。 巷子里背光,又黑又冷,他的背影忽远忽近,若隐若现,像极了不真实的真实。 两个人一前一后,隔着半尺距离,脚步声叠在一起,凌乱无序。 他没回过头。 第6章 栀子香气 就这么原路折返,几分钟之后,走出巷口。 血腥气也跟着散了大半。 云畔停在岔路口,借着步行街两排的灯光,看到从他后背浸出来的暗红色血迹,已经跟黑色t恤黏成一片。 而他像是没有痛感,对此一无所觉,只是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不远处的某个摊位前。 那是她来时逛过的摊位,两个藤条编织的竹篮里整齐摆放着手工编织的花串,有栀子花、三角梅、白玉兰,以及几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但是都很漂亮,也很新鲜。 联繫起刚刚那句「来买花的」,云畔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那个摊位的主人。 认真回忆了一番,她确认自己之前来过的那几次,没有见过这个人。 隔着几步的距离,云畔看见他往摊位后面的阴影处站了站,随手从地上拾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冲着自己的头髮直直往下浇。 很快,他的头髮、脸颊、以及身上的t恤都被水浇透,血迹随之沖淡了不少,脸颊上的红肿和淤青因此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而他无所谓地伸手擦了把脸,把塑料瓶里剩下的几口水喝完了。 云畔盯着他喝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以及轮廓锋利的下颌线,没来由地口干舌燥,像是某种本能反应。 稍一迟疑,她抬脚走过去。 有几个女生扎堆在他的摊位前看花。 云畔站在人群外侧的位置,听到她们正在叽叽喳喳地选花,有人问:「这条栀子花手串多少钱啊?还有那个,嗯……玉兰花胸针。」 「手串十块,胸针五块。」 他抱臂站在摊位后面的台阶边缘,黑色短髮还在滴着水,脸颊仍然红肿,嘴角还有淤痕,神情举止却全无侷促,对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视而不见。
第11页 有谁说了句「有点贵,不过能多看几眼帅哥也值了」,引来周围一片闹笑。 最后那几个女孩每人都买了,付完钱后,依依不捨地离开。 应该是结帐的时候,有谁朝他递纸巾:「擦擦吧,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挂彩多可惜啊。」 他笑了一下,有些敷衍地道谢,没有收。 等人群渐渐散了,云畔才走近,发现竹篮里原本整齐码着的花已经空了一半。 看得出来,生意很好。 季风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唿啦啦连成一片,吹乱了静静躺在竹篮里的花。 其中一条栀子花手串被轻飘飘地吹起来,下落之前,云畔伸出手,接住了它。 她抬起头,问眼前的人:「这个手串多少钱?」 热闹嘈杂的夜市,唯独这里是安静的,像是被独立分割出来的一方天地。 他仍然站在台阶上,短髮被风吹得很乱,没有刚才那么湿了。 那双眼睛此刻平静地注视着她,像一条流动着的,黑色的河。 少顷,他开口:「刚刚不是都听到了?」 云畔同样仰头看着他,被拆穿了也不窘迫,顺着说:「哦,手串十块,对吧。」 说完,低下头,试图把这串手串戴到自己的手腕上,然而铁丝勾得太紧,解了几下都没解开,于是又问,「这个要怎么戴?」 「随你,」他低下头按手机,「爱怎么戴就怎么戴。」 云畔只好自己又捣鼓了几下,最后终于费劲地解开,戴到了自己手腕上。 或许是她太瘦,衬得那根手串太宽,挂在她手腕上要掉不掉的,很危险。 「好像有点太松了,会掉吧?」 说完,余光里总算瞥见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她过分纤细的手腕:「铁丝可以调节,觉得松就多拧几圈。」 云畔很自然地说:「我不会。」 他把手机放下,半晌,忽然问:「想我帮你戴?」 云畔直直看着他,没有退缩,也没有羞赧:「可以吗?」 气氛静默了几秒。 栀子花淡淡的香气环绕在她手腕上,被晚风越吹越浓,久久不散,把她的脑袋熏得晕陶陶的,原本亢奋的神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云畔找不出根源,只觉得自己的分享欲骤然剧增,许许多多的话涌到喉头。 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想和他说,还是因为碰巧他在这里。 他后背靠上墙壁,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很冷,「你要是不想买花,就别站在这妨碍我做生意。」 就差没明晃晃地说她骚扰了。 云畔脸颊微热,条件反射性地反驳:「谁说我不买了。」 顿了顿,又想起自己没带钱包,只得硬着头皮问,「能赊帐吗?我今天出门忘带钱了,要不我先拿走,明晚再带钱过来补上。」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稍一扬眉,似乎是觉得她这幅理直气壮赊帐的样子挺有意思的,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云畔长到这么大还没赊过帐,心里原本就没什么底气,被他这样看着就更没底气了。 犹豫半天,还是把手串摘下来放回竹篮,清了清嗓子道:「那我明天再来买吧,你明晚还在吗?」 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 等了大概十几秒,云畔耐心告罄,赌气似的往旁边退了退,找了个没人的石凳坐了上去,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偷窥他。 白色裙摆随风飘扬,露出一截纤细清瘦的脚踝。 不少人走过,频频回头。 她没带手机,所以完全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过夜市营业到凌晨两点,应该还要一阵子。 正好她还不想回家。 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光顾他的摊位,大部分都是女孩子,也有年轻的情侣。 他低下头帮忙拿花的时候,宽松的t恤领口微敞,露出脖子上一条细细的银链,上面还坠着一个轻巧的金属圆环。 随着他的动作,银链一盪一盪的,很好看。 没多久,原本拥挤的竹篮里就只剩下两三条手串,其中包括云畔试戴过的那串栀子花。 大概是因为花瓣被风吹得皱巴巴,不够平整,所以一直没被挑走。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偶尔有几个认识的人过来找他聊天,谈笑间全都默契地对他身上的伤口视而不见。 云畔没有刻意去听他们的聊天内容,也并不关心。 她只是不想回家,不想睡觉,再加上恰巧找到一个让她感兴趣的人,所以赖在这里不想走。 最后那几个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个染着黄色捲毛的年轻男生,神情放松地从裤兜里摸出半包烟,朝他递过去。 看上去他们关系要好一些,因为之前也有人递烟,但是他都没接。 捲毛熟练地给自己点火,关心了几句他的伤势,又在他不痛不痒的回应中败下阵来,没什么办法似的嘆口气。 话题很快就被转移了,不知道说到什么秘密,捲毛的声音骤然压低,云畔听不清楚,只得百无聊赖地盯着他发呆。 他此刻站在了一盏街灯下,光线明亮,把他的脸照得很清楚,清楚得连位于眉骨与太阳穴之间的一颗小痣都能看见。 毫无疑问,尽管满是伤口,他仍然长了一张令人难忘的脸。
第12页 鼻樑尤其优越,一撇一捺恰到好处,自带阴影。 眼睛形状也很好看,是内双,眼皮褶皱很浅,眼尾狭长,眼睛又黑又亮,只是太冷了,像一整个夏天都捂不热的冰。 或许是她的目光实在太直白,捲毛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盯着她瞧了几眼,有点暧昧地调笑:「那女的谁啊,站那看你半天了,感觉快把你盯出一个洞来了。」 闻言,他不怎么在乎地笑了笑,随口道,「不认识。」 捲毛就露出了某种心知肚明的笑。而他似乎也懒得解释,应该是觉得没必要。 实际上也的确没必要。 他们是真的不认识。 一根烟抽完,黄毛摆摆手走了,他的手机又开始震动。 他好像很忙,一晚上手机就没消停过。 云畔心里这么想着,又看到一对情侣来买花。 女孩拿起最后两串玉兰花,提高了音量问:「老闆,这个怎么卖?」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眉心微拧,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于是云畔跳下石凳,走近几步,主动说:「手串十块。」 女孩愣了愣,像是刚注意到她:「哦,我以为你也是来买花的呢。」 随后便从挎包里拿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纸币,笑着说,「那我要这两条。」 云畔点头,把钱接过来,看着她拿起那两条白玉兰手串,和男朋友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现在没空,」他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不过还是那副平静的调子,「知道了,你早点睡,明天见面再说吧。」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云畔把那张二十块钱的纸币递过去:「刚刚有人买花。」 停了停,又邀功似的说,「我替你收的。」 溶溶月色照出她那只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手背上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脆弱得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折断。 他点点头,没有道谢,伸手接过。 云畔收回手,随即便发现,他竟然开始收摊了。 虽然不知道现在具体几点,但是其他摊位都还在正常营业,肯定没到夜市的打烊时间,她忍不住问:「这么早就收摊了吗?」 他动作没停,「卖完了还不收?」 「没卖完啊,」云畔指着竹篮里最后那串孤零零的栀子花,提醒道,「这不是还有一个。」 似乎已经把它遗忘了,少年视线跟过去,看着那串蔫巴巴的栀子花,应该是不想再浪费时间等待一位新主顾,索性拿起来,手腕一扬,那条手串被抛到半空中,绕了半圈,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入她怀里。 云畔微愣,手忙脚乱地接住。 耳边听到他说,现在卖完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哦,祝大家新的一年健康平安,心想事成 本章发一些新年小红包^^ 第7章 叶子离开树 隔天一早,日光绕上窗台,云畔迷迷煳煳地醒过来。 起床洗漱的时候,脑袋昏沉沉的,累得差点连手都抬不起来。 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至极的脸,她用力揉搓了半天,直至有了一丝血色。 下午三点钟,云怀忠回来了。 当时云畔正窝在沙发上看一档综艺,云怀忠换了拖鞋走进来,揉了揉眉心道:「怎么又在看这种没营养的电视综艺。」 云畔从善如流地关了电视,问他出差累不累。 「看见宝贝就不累了。」云怀忠捏了捏她的脸,紧接着便问,「在学校有没有好好吃饭?怎么看着你的脸又瘦了一圈。」 「吃了,一点都没瘦。」 云怀忠没有怀疑,反而说,「平时有小谢看着你,爸爸也放心。」 云畔心想,谢川的饮食还没她规律,平时在宿舍里天天通宵打游戏,吃早饭都起不来。 云怀忠平时一直管云畔管得很严,晚上八点过后就不允许她出门,关系多好的同学都不行,除了谢川。 虽然谢川平时在外头一副吊儿郎当的做派,偏偏在云怀忠面前装得跟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一样,一口一个「云叔叔」的叫,每次都能把他哄得心花怒放。 正想着,耳边倏然听到云怀忠问:「手上戴的是什么?」 回过神,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看到一串已经不再新鲜的蔫巴巴的栀子花手串。 还没来得及回答,云怀忠已经上手去解,一边解一边皱眉:「从哪买来的这种乱七八糟的野花,脏不脏?你身体不好,万一花粉过敏了怎么办?」 云畔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手串解开,丢进了垃圾桶里。 吃过晚饭之后,云怀忠去顶楼的书房开一个跨洋视频会议。 云畔从卧室出来,路过客厅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垃圾桶。 里面已经被罗姨清理干净,并且重新换了一次性垃圾袋。 她站在原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又在发呆。 等云怀忠开完会,她已经洗好澡吹干头髮坐在床上看书了。是她之前没来得及看完的那本悬疑小说。 云怀忠在家的时候,她的作息时间很固定,晚上九点半就得关灯睡觉。 房间里静悄悄的,纱帘被拉上,没有一丝光亮。 云畔把脑袋埋进枕头,脑袋里混混沌沌的,好几次已经到达入睡边缘,又勐然惊醒。
第13页 中途听到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是云怀忠开完会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帮她掖了掖被角。 云怀忠出去之后,她反而更加清醒,也更加难以入眠。 又过了半个小时,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云畔偷偷摸摸地起床,像昨晚那样在睡裙外面套了件外套,这次带上了手机和钱包,蹑手蹑脚地熘出门。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云怀忠在家的情况下半夜偷偷出门,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合上大门的那一刻,连手心都浸出了冷汗。 从自己家去夜市的路线云畔已经轻车熟路,路上,她忍不住想,万一他等会儿问自己,怎么没戴昨天买的手串,她应该怎么回答。说怕弄丢了?说做成花瓣标本了?还是干脆说已经枯萎了? 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一个也没派上用场。 抵达红枫夜市入口时,比昨天要晚一点,云畔循着记忆,从第一个摊位找起。 走完三分之二的路程,终于在那个岔路口前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摊位。 那两个藤条编织的竹篮和昨天一模一样,不过里头的花只剩一半了。 就这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去看,会发现这个摊位毫无特点,也没有任何吸睛的装饰点缀,一眼望去实在是很普通,而且花朵编织的手串或胸针也只是生命短暂的,无用的装饰品。生意本不应该这么好的。 云畔低头,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十元纸币,朝着那个摊位走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摊位后面的石阶上空空如也。 视线掠过四周,也没看到那个黑色身影。 既然竹篮在,就证明他今天应该也是来了的,云畔正想着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等一等,迎面就看到昨晚那个捲毛。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高高瘦瘦眉清目秀,身上有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与年龄不合衬的成熟。不过因为眼神清澈,看上去没那么世故,反而很机灵。 很显然,对方同样认出了她,因为他停下脚步,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唿:「好巧啊,美女。」 云畔沖他礼貌地笑了笑,没打算多说,却见他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又问,「你是不是来找——」 话音未落,陡然被谁打断。 是一个穿着小熊连帽卫衣,扎着丸子头,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垂下来的刘海挑染了几缕粉紫色,耳垂上还打着一排闪闪发光的银钉。 她看起来似乎很生气,二话不说就狠狠揪住了捲毛的耳朵:「狗东西,被我抓到了吧?钱嘉乐,你昨天怎么跟我保证的!」 「哎疼疼疼疼!!」 捲毛龇牙咧嘴地被她揪着,又不敢挣脱,苦着一张脸道,「姑奶奶,我都不认识她是谁,人也不是来找我的,你先搞搞清楚,别冤枉好人啊。」 「闭嘴,你现在说话对我来说就是放屁。」女孩拽着他迳自往前走,口中念念有词,「这次非得给你个教训不可。」 捲毛被她拖着,临走前还不忘朝着马路右边的方向给她指了指。 云畔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等走近了才看清楚,他指的地方是一家面馆。 店面不大,招牌破旧,环境也不怎么干净,生意却很好,每张桌子都挤满了人。 她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坐在窗边的那个人。 云畔试图回忆自己上一次在这种地方吃饭是什么时候,然而搜肠刮肚也回忆不起来。最终她只能确认自己从没来过类似的地方。 有点新奇,没那么抗拒。 她排进队伍里,墙壁上贴着一张手写菜单,基本都是五花八门的面。 云畔忍不住扭头去瞥他桌上的那碗。 看上去很素,清汤寡水的,碗里卧着一个荷包蛋,几颗青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回过头来,她对着菜单,点了一碗看上去和他最像的阳春面。 七块钱一碗。 等餐的间隙,云畔一直观察着他的动向,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从后厨端出来的时候,他对面的男生恰好吃完走人。 于是她小心翼翼端着面碗,快步走过去,坐到了他对面。 而眼前的人垂眸,专心吃着碗里的面,连头都没抬一下。 桌面和椅子的表层都油腻腻的,坐起来不太舒服,云畔抽出一次性筷子,用纸巾擦干净,然后认认真真去挑碗里的葱丝。 忙活了好半天,终于开始吃第一口。 说实话,并不算好吃,面条的口感很硬,要很努力地嚼才能嚼烂。 汤底也很咸,咸到尝不出其他味道,不知道加了多少盐。 云畔实在是难以下咽,于是抬眸,偷偷观察眼前的人。 他今天换了件黑色长袖,袖口向上挽着,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臂,以及交错的伤痕。 刺眼的白炽灯底下,他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银链又开始晃啊晃,闪得她眼花。 云畔目光上移,发现他红肿的那半边脸颊已经消下去不少,下颌的淤青也淡了,不过额头和鼻樑上的裂口仍然触目惊心。 一夜过去,竟然也没有包扎,就这么随意露着。 「看完了吗?」 终于,他吃光了碗里的面,对她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云畔立刻回神,把外套口袋里的十元纸币拿出来,从桌面上递过去:「昨天的钱。」 他也没推脱,很干脆地收下,而后起身。
第14页 云畔愣了愣:「……你等等我。」 显而易见,这人明明听见了她的话,却一步都没停,直接推门出去了。 云畔只好匆匆忙忙地叫老闆帮忙打包,拎着打包盒快步跟出去。 幸好老闆动作很麻利,幸好他还没走远。 那个背影迎着风,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衣摆被吹得鼓起来,像一朵黑色的云。 云畔一路小跑着,总算跟上他,气喘吁吁地问:「穿得这么少,你不冷吗?」 见他不理,又说,「你身上的伤,为什么不去医院包扎?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往前直行大概一百米就是他的摊位,云畔紧跟着他,问出了第三个问题,「你每晚都在这里摆摊吗?之前我怎么没见过你?」 云畔原以为他会一直保持沉默,没想到,他却忽然停住脚步:「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算多吧……要不然这样,我们交换问题,你问我一个,我问你一个,怎么样?」 这样应该足够公平了,也能够藉此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可惜云畔直视着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很轻易地接收到对方传递出来的信号—— 我没什么想知道的。我对你不感兴趣。 她只得退了一步,「好吧,刚刚那些问题我都可以不问,你只回答我一个就好。」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银杏树金灿灿的树影里,他很高,云畔需要仰起头才能找到他的眼睛。 层层密密的树影将月色与路灯隔绝,光线雾蒙蒙的,那双眼睛却越愈发透亮了,不含任何感情。 云畔有种自己正在被注视的错觉,或许换成审视会更加准确。 就只是这么晃神了几秒钟而已,眼前的人已经掠过她,径直往前走了。 风起,树影婆娑摇曳,几片金色的银杏叶飘飘悠悠地落下,云畔不甘心地高声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得到回应。 那个背影走得很快,毫无停顿。 眼睁睁看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摊位上,眼睁睁看着附近买花的人一窝蜂围了上去。云畔像个漏气的气球,沮丧地蹲下来,从地上捡了一片扇形的银杏叶,唉声嘆气地看。 / 回家的时候,临近午夜时分。 云畔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上挑剔,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拆了打包盒,抱着那碗已经凉透的阳春面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现在这碗面变得好吃多了。 今晚他的花卖得比昨天还要快,所以他很快就收摊走人了。 和昨天一样,冷冰冰的,不爱理人,走的时候连句「再见」都没有跟她讲。 云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片金灿灿的银杏叶,慢吞吞地伸手举高,放到路灯底下照。 银杏叶被浅浅的橘色光晕包围,温柔又梦幻。 一片叶子离开树之后,寿命还能剩下多久呢? 吃饱之后,她合上盖子,把打包盒丢到小区里面的公共垃圾桶,彻底毁尸灭迹。 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云畔在大门外面把短靴脱了,一路光着脚把鞋提进来,按照出门时的样子在鞋柜里摆好,这才小心翼翼地回了卧室。 第8章 廊桥遗梦 周日傍晚,陪云怀忠一起吃过晚餐之后,陈叔来接她返校。 云怀忠显然有些不舍,他平时工作很忙,经常天南地北地飞,在家的时间不多,与她相处的时间更少。 或许父女之间就是这样,再亲密也隔着距离。 云畔无法对他说心里话,两人独处的时候,通常都是沉默被动的,只需要回答「好的」,「知道了」。而云怀忠也不喜欢被拂逆,最喜欢的就是她乖乖听话的模样。 上车的时候,云怀忠摸了摸她的头,再次叮嘱道:「在学校跟小谢互相照应着点,要是有什么事,随时给爸爸打电话。」 回学校之前,她先绕路去国贸专柜取了给方妙瑜提前买好的生日礼物。 一条价值不菲的刻字羊绒围巾。 云畔本身对奢侈品不算感兴趣,云怀忠给她带的大大小小的礼物也都被束之高阁,但是方妙瑜很喜欢,经常会在手机软体上实时追踪每个品牌的当季新品。 所以她买这个牌子,也算是投其所好。 周末堵车很严重,等云畔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了。 一推开门,就看到方妙瑜裹着浴巾在吹头髮。 盛棠也回来了,坐在书桌前还在争分夺秒地补作业,应该是特意来给方妙瑜过生日的。 「回来啦。」方妙瑜回过头来,弯了弯眼睛,「手里提的什么?我的生日礼物吗?」 云畔点点头,把礼物盒放在她书桌底下:「生日快乐。」 方妙瑜弯腰看了一眼盒子上的logo,心花怒放道,「哇,这个牌子我喜欢很久了,一直都捨不得买。」 说完,又拿起桌面上一瓶刚拆开的香水,「这是小棠送的,也很好闻。」 盛棠从作业中抽出身来,笑着说,「感觉这个味道很适合你。」 方妙瑜看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怎么样?写完了吗?」 「写完了,检查一遍就能交。」 她点点头,「不着急,电影十一点开场,我们十点半过去就行。」 既然时间还早,云畔决定先上床补觉。
第15页 方妙瑜看着她那张素面朝天的脸,忍不住劝说,「你不化个妆吗?我喊的这些人里面有几个质量不错的帅哥,万一碰见喜欢的呢。」 揉了揉眼睛,云畔兴致缺缺,「没什么好化的,化完也就这样。」 「我帮你啊,」方妙瑜更来劲了,「我的技术你放心,保证化完妆让你比现在更好看。」 尽管如此,云畔还是没有妥协,躺在床上,没几秒就昏昏欲睡。 耳边听到方妙瑜嘆了口气:「你啊,就是固执。」 盛棠交完作业,合上电脑,转过身来闲聊:「对了,我记得前段时间不是有个计算机系的学长在追畔畔吗?怎么样,有下文吗?」 方妙瑜正对着化妆镜勾眼线:「没有,她直接拒绝了,说是对那个男的不感兴趣。」 盛棠顺着问,「畔畔,你对什么类型的男生感兴趣啊,如果有合适的我回头帮你介绍。」 没想到话题会突然间转到自己身上,再不回应似乎显得自己太不合群,云畔盯着天花板,敷衍地说:「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方妙瑜明显不信,「你之前谈的男朋友是什么类型的?」 高中时期,云畔是谈过两段恋爱的,虽然全都无疾而终。 初恋是隔壁班的班长,一个热情阳光,人缘很好的男生,当时追了她很久,学校里人尽皆知。 那是高二发生的事情,真要算起来距离现在也没过多久,云畔却连他的样子都快想不起来了,只好说:「就是挺普通的类型,没什么特别的。」 毕竟她的初恋只有短短的三个月。 提分手的人也是他。 云畔到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看上去非常困扰,很诚恳地对她说,对不起,可能是我误会了,你跟我想像中的样子不太一样……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累。 没过几天谢川知道了这件事,气不过,还把那个男生堵在巷子里狠狠揍了一顿。 这下连盛棠都开始控诉:「怎么感觉你在敷衍我们……普通男生能追到你吗?」 云畔想了想:「我没有多难追。」 只是她的确跟那些男生所想像出来的,弱不禁风、乖巧听话的女孩不一样而已。 大概是看她兴致不高,方妙瑜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开始聊最近网上一个很火的护肤教程,云畔便很自然地退出聊天,用被子蒙住脑袋,昏昏欲睡。 寝室随之安静下来,大概是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方妙瑜和盛棠的动作变得很轻。 意识起起落落之时,云畔又想起了比第一次更加失败的第二次恋爱,失败到她甚至不愿意对人提起。 高三下半学期,她在追求者中选择了一个看起来脾气最好最温柔的男生。 这次相安无事地谈到了高中毕业的暑假。 至于分手的原因,是因为云畔弄坏了他送给自己的玩偶熊。 说是弄坏不太准确,准确来说,是她蓄意剪碎了那只玩偶熊。 这件事被对方发现之后,他们大吵一架,因为云畔始终解释不出来原因,最后他提了分手,还说她是疯子,她不正常。 想到这里,云畔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只玩偶熊绿幽幽的一对眼睛,像蛰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随地都会扑上来。 她整夜都无法入睡,天花板的形状在她眼里扭曲成了太平间里白色的裹尸布,让她心惊肉跳,手脚冰凉。 最后,云畔拿着剪刀把那只玩偶熊开膛破肚,彻底剪碎。 做完这些,她回到床上,感到无比安全,平稳睡去。 那次分手之后,她挫败地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可能是不太正常的。 虽然她自己不觉得。 方妙瑜把她叫醒时,刚好十一点。 盛棠也已经交完作业,化了个淡妆,正在对着镜子编头髮。 云畔下床洗了把脸,这才清醒过来。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看到方妙瑜换了条红色连衣裙,还围上了她送的那条杏色菱格围巾,衬得一张脸宛如露水玫瑰,娇艷却带刺。 周末宿舍不设门禁,她们走出校门,迎着寒风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方妙瑜朝手心哈了几口气,向司机报了电影院地址。 一路上她都在和谁发消息,下车的时候,心情有些低落:「我男朋友还在忙,可能要晚点过来。」 盛棠忍不住问:「这么晚了,忙什么?」 方妙瑜嘆了口气,「打工。他挺缺钱的,平时一个人要打好几份工。」 顿了顿,又说,「我旁敲侧击过好几次,说可以借他钱,打借条的那种。但他连这样都不愿意,我也没什么办法。」 云畔安静地听她们聊天,没有发表意见,而盛棠皱皱眉,不是很贊成地说:「你们才谈了几天,彼此都不了解呢,最好还是不要牵扯到金钱上来。」 方妙瑜点点头,没有反驳,「我明白。」 说完,便主动扯开话题,「不管他,我们看我们的,反正电影票我之前已经取好给他了。」 计程车停在电影院门口,隔着车窗,云畔看到好几个熟悉的面孔扎堆聚在那,男的女的都有,包括吊儿郎当靠在霓虹招牌前傻乐的谢川。 方妙瑜笑着走过去:「都到了啊。」 谢川打了个哈欠:「过生日喊我们来看午夜场电影,你也挺有创意,信不信等会儿电影刚开场就睡倒一大片。」
第16页 旁边有人闹笑,方妙瑜也不恼,笑着回怼:「爱看不看。」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走进电影院,被工作人员带进五号厅。 因为是包场,没有座位号,大家嘻嘻哈哈地选座,换来换去,闹得鸡飞狗跳。 方妙瑜坐在了倒数第二排中间的位置,拉着云畔和盛棠坐在她右手边,左手边则是留出了一个空座。 谢川原本想跟过来,结果半路被几个男生拽走,不由分说地把他摁在那,一群人埋着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聊什么。 十一点半整,电影厅里的灯光熄灭,大荧幕随之亮起,开始播放观影须知。 云畔听到前排那群男生在插科打诨地讨论是不是恐怖片,立刻被方妙瑜否认了:「你们有病吧,我好不容易过个生日,看什么恐怖片。」 笑声此起彼伏,有女生说:「肯定要看经典爱情电影啊,我猜是铁达尼号。」 「也太老土了吧,怎么着也得选个大家没看过的吧。」 「好看就行了呗,反正我不挑,看什么都行。」 …… 电影开场,字幕滚动。谜底随之揭晓。 名字叫《廊桥遗梦》。 这部电影很有名,据说是一部聚焦婚外恋和婚姻伦理价值观的经典爱情电影。不过这个话题对于云畔而言太过遥远,她原本以为电影一定会很无聊,结果她竟然看进去了,看得还挺认真。 电影很长,调子很沉闷,没有什么爆发戏,主要讲述了一位家庭主妇在家人外出的四天里遇到了《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从而发生的短暂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 放到一半的时候,如谢川所言,影厅里所有人基本都已经昏昏欲睡,包括寿星本人。 只有云畔和盛棠依旧清醒,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看电影。 没过多久,盛棠的手机就开始震动,她却一直没有接。 云畔的视线偏过来,看到盛棠微微皱着眉,神情罕见地有些烦躁,许久才不情愿地伸手拿过来,回復了消息。 放下手机,她开始穿外套,有点抱歉地看向云畔:「我舅舅来接我了。」 时间的确已经很晚,云畔理解地点点头,指了指已经睡熟了的方妙瑜,轻声道:「你先回去吧,等她醒了,我替你跟她说。」 盛棠点点头,收拾东西起身离开,心情似乎有些低落,「那我先走了,有空我们再一起吃饭。」 临近结尾,电影终于迎来高潮。 滂沱大雨的十字路口,红灯倒数的等待时分,弗朗西斯卡坐在丈夫的车里,频频望向后视镜,泪流满面。 停在他们前面的那辆车,里面坐着的,是她仅仅花了四天时间,就铭心刻骨的爱人。 只要她在此刻下车,就可以跟他走。 电影画面里,弗朗西斯卡的手已经扣在了车门上,正在剧烈颤抖。 与此同时,电影厅侧门被人轻轻拉开,有细微的光透进来,又消失。 脚步声随之响起,无声无息,却越来越近。 云畔看得入神,身旁倏然传来一阵飘忽的烟味。不算浓,有些呛。 正欲回头,一只手恰在此刻落下来,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她的头髮。掌心冰凉。 耳边听到那个熟悉的,混着疲倦的声音—— 「来晚了,没生气吧?」 云畔愣住,好半天才转过头去。 与眼前人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四周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依靠大荧幕反射出来的光线照明。 花了十几秒终于把眼前这张脸看清,云畔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骗人的吧?怎么可能在这里,在此刻见到他? 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她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同样的,一晃而过的诧异。 而那只手已经闪电般地收回。 他很客气地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话音刚落,便已经绕过她,隔着一个座位,坐到了方妙瑜身边。 仿佛完全不记得她是谁。 方妙瑜被身边的动静吵醒,一下子惊喜出声:「你来啦!」 他「嗯」了一声,语气还是淡淡的,轻声说,「生日快乐。」 第9章 爱不会遵循人的意愿 原来已经过零点了。 原来他是方妙瑜新交的男朋友。 原来弗朗西斯卡没有跟罗伯特走。 云畔终于回神,定定望着大荧幕。 电影已经转场,弗朗西斯卡的儿女正坐在院子里,阅读母亲临终前留下的长信。 信中有一段话—— 「我意识到爱不会遵循人的意愿,它的神秘之处在于纯粹,绝对。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电影很快就结束了,漆黑的影厅里「啪嗒」一声,重新灯火通明。 明亮光线里,方妙瑜拉着她的手,难得扭捏地向她介绍:「畔畔,这是我男朋友。」 云畔的视线忍不住越过她,去看那个人。 他的脸颊已经完全消肿,额头的伤口被碎发挡住,现在只能看到鼻樑和下颌处的小裂口了。 毫无疑问,他的癒合能力很强。 而那双黑色的眼睛此刻平静地看着她,礼貌而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周唯璨。」 心心念念想要知道的名字,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得到正确答案。
第17页 云畔抬起头,认真地问:「哪个wei,哪个can?」 他回:「唯一的唯,璀璨的璨。」 云畔点头,什么都没说,更没有礼尚往来地做自我介绍。 方妙瑜便笑着接过话茬,「我之前老跟他聊你,估计他对你的名字已经熟得不行,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说完,还扭头去问他,「对吧?」 周唯璨笑了笑,漫不经心的样子,没有回答对,也没有回答不对。 方妙瑜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地催促着大家离场,说已经在附近的火锅店订好了包厢。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去吃火锅。 谢川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她身后,很幼稚地伸手拍她的后背,等她回头之后,又用手机给自己的脸打光,阴恻恻地道:「听说人身上有三盏灯,你有没有发现,就在你刚刚回头的时候,已经灭一盏了。」 「无不无聊。」云畔懒得理他。 「怎么了又,」谢川快步跟过来,与她并肩,「看起来不太高兴啊。」 「没怎么。」 一路从电影院后门拐出去,临到出口,三三两两的人结伴去洗手间,走在前面的方妙瑜也回头喊她。 云畔跟她一起进了女洗手间,听到她小声地,有些雀跃地问自己,觉得周唯璨怎么样。 这个瞬间是被凝固住的。 云畔的脑海里浮光掠影般闪过很多片段,想起与他有关的每一个画面,也想起第一眼就对他产生强烈好奇心的自己。 昨晚还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今天就得知他是自己室友的男朋友。 实在讽刺。 云畔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诚实地给出了回答。她说,挺好的。 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好,但就像是方妙瑜曾经形容过的那样,只要看一眼,就会被吸引。 从洗手间出来,方妙瑜正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补妆,看得出来心情很好。大概只有热恋中的人才会拥有这种好心情。 她补妆向来很慢,于是云畔出去等她。 走出洗手间,隔着电影院后门,云畔一眼就看到了外头的周唯璨。 浓浓夜色里,他后背靠在那根光秃秃的电线桿上,一边听周围的人说话,一边从卫衣口袋里摸出半包烟,用牙齿咬出一支,低头给自己点火。 白底黄边的烟盒,看不清是什么牌子。 风很大,把他的短髮吹得很乱,手里的火光也忽明忽灭。 烟雾瀰漫,不知道人群里谁说了什么,所有人都笑作一团,他也跟着笑了。 好几个男生都挨着他站,打打闹闹的,关系很好的样子。可是这里只有他一个是颂南的。 云畔猜到了他可以很招人喜欢,但是没猜到他居然可以这么合群。 明明他应该是讨厌社交,讨厌人群,独来独往的人才对。 明明他们应该是同一类人才对。 一刻钟之后,方妙瑜从洗手间出来,室内光线充足,她的底妆变得更加细腻服帖,卧蚕上的亮片闪烁着细碎的光,十分精緻。 那家火锅店就在电影院对面,穿过一条马路就到。方妙瑜预定的包厢也很大,容纳十来个人绰绰有余。 不多时,陈屹带着他女朋友姗姗来迟。 他显然很会做人,一进包厢就很自觉地干了一整瓶啤酒,把寿星哄高兴了,这才拉着女朋友落座。 服务生把之前寄放在冰箱里的生日蛋糕插好蜡烛端进来,放在桌上。 蛋糕很漂亮,是双层的,奶油看起来蓬松又柔软,上面还点缀着几颗新鲜的草莓和蓝莓。是挑不出错来的生日蛋糕。 看到方妙瑜脸上惊喜的神情,云畔猜到这个蛋糕是周唯璨买的。 自己吃七块钱一碗的面,生日蛋糕却买得这么体面。 他对每一任女朋友都这样吗?还是只对方妙瑜这样? 一群人起闹让周唯璨去点蜡烛,他没什么异议地起身,从裤兜里摸出刚刚那个打火机,上半身凑过去,一根一根耐心地点。 等所有蜡烛都点亮之后,陈屹主动跑去关灯,包厢一下子变暗了,只能看见黑暗中微微摇曳的烛光。 方妙瑜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闭上眼睛许愿。 有人拿出手机播放生日快乐歌,一群男生跟着乱唱,没几个在调子上。跳跃的火光中,她的侧脸冷艷又动人,美得令人屏息。 许完愿,睁开眼睛,她起身,认认真真地吹灭了所有蜡烛。 伴随着众人的欢唿声和掌声,陈屹重新开了灯。 云畔又开始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听见旁边有好几个男生在吹口哨,嘴里还起闹地喊着,亲一个,亲一个。 思绪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她回忆不起自己刚刚都想了些什么,只看到坐在旁边的方妙瑜红透了的脸颊。 就连谢川也在莫名其妙地跟着起闹。 云畔忍不住侧过脸去看他,结论是他实在太会伪装,此时此刻他看上去的确和包厢里其他凑热闹的男生没有任何差别。 仿佛的确对方妙瑜毫无想法,清清白白。 视线转回来的那一瞬,在她的余光里,看到周唯璨笑了,是那种被人打趣后特有的,几分无奈的笑。 可是他没有照做,只是摸了摸方妙瑜的头髮,又说了声,生日快乐。 周唯璨似乎是一个不怕尴尬,也不怕冷场的人,更不会因为被架在了什么位置上而选择迎合。
第18页 方妙瑜看起来也没有不满,仍然笑得很甜。 想想也是,刚在一起几天而已,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接吻也很正常。 吃完火锅之后,一部分没玩够的人要接着转场去ktv,一部分人打算先走。 谢川从一群男生的拉扯中艰难脱身,过来喊她:「太晚了,你别跟着去了,我先送你回学校。」 云畔对此没什么意见,她的确累了,也困了。 「是不是觉得挺无聊的?」谢川看着她昏昏欲睡的模样,掐了掐她的脸,「清醒点啊,在便利店门口等我几分钟,我跟他们说完话就来接你。」 说完就像风一样地走了。 云畔明明没有喝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脑袋昏昏沉沉的,晕得厉害,于是她在马路边上半蹲下来,望着地面发呆。 冷风盘旋经过,她被吹得勐一哆嗦,瞬间清醒过来,起身往后面的24小时便利店走去。 便利店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空调开得很暖和,云畔呆了一会儿,想着谢川应该要回来了,于是从货架上拿了瓶矿泉水,排进结帐队伍。 收银台后面的竖柜里整齐排列着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香菸,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她一眼就从那么多香菸里,准确找到了白底黄边的那一种。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她也随之看清楚了那个烟盒上写着的牌子。白沙。 云畔没抽过烟,以前也不感兴趣,可是买单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鬼迷心窍地开口:「拿一包白沙。」 想了想,又补充,「白底的那种。」 收银员转身,很熟练地帮她拿过来,放在檯面上,眼睛抬都没抬:「五块。」 付完钱,云畔拿着一瓶水,一包烟,从便利店走出来。 她回到刚才蹲着的人行道,找了片树影站在底下,把烟盒的包装纸拆了,丢进垃圾桶里,又从里面抽出一支,抵在鼻尖的位置,试着嗅了嗅。 除了菸草本身淡淡的香味之外,闻不出别的味道。 是不是要点着了才行? 思及此,云畔立刻低头去找打火机。 结果打火机还没找着,就在斜前方的路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方妙瑜似乎喝醉了,高跟鞋踩在地上摇摇晃晃的,不过有周唯璨在一旁扶着,所以没有摔倒。 后头还跟着几个眼熟的同学,包括陈屹和他女朋友。 他们走到一辆黄色计程车前,打开车门依次钻进去。周唯璨站在最后。 可能是坐不下了,他朝里面摆摆手,很干脆地合上了车门。 天气寒冷,可他穿得仍然很单薄。洗得很旧的灰色卫衣和一条牛仔裤,连外套都没带。 尽管他站在人群里被簇拥着也很好看,但还是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最好看。 像钢筋水泥里拔地而起的一棵树,并不留恋人群,兀自野蛮生长。 烧不毁,砍不断,比野草的生命力更顽强。阳光、空气、水,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养分。 计程车绝尘而去,周唯璨懒懒地转过身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迎面撞上。猝不及防。 他眼底的倦意很浓。 云畔就在这一刻才想起,自己刚刚只顾着买烟,根本就忘记要买打火机了。 眼看着烟已经抵在唇边,着实有些尴尬。 她看到周唯璨笑了一下,很短促。应该是被她的动作逗笑的。 紧接着,他慢吞吞地走近,隔着半尺距离站在她对面,摸出自己的打火机,递给她。 是那种很劣质的塑料打火机。高中的时候,云畔经常在班里男生的桌洞里看到,五颜六色的一大把,被没收多少都不心疼。 等了几秒,见她没动作,又问:「不要?」 云畔总算回神,伸手接过。 在脑海中模拟了一遍点菸的动作流程,她把那支烟咬在嘴里,试着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火。 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她的动作太生疏,总之好半天都没点着。 周唯璨双手插兜站在一旁,颇为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半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尝试。 就这么锲而不捨地点了很久,总算点着了。 火光在风中左右摇晃,尽管微弱,却没再熄灭。 眼看就要烧亮菸丝的那一刻,云畔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打火机却忽然被人夺走。 青蓝色的火焰随之熄灭。 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碰巧一辆轿车摁着喇叭疾驰而过,刺眼的车前灯扫过,将他侧脸的皮肤打上一层扎眼的冷光,瞳孔又黑又亮。 「不会抽就别抽了。」 周唯璨把打火机收到手心里,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心血来潮玩叛逆的乖乖女,「抽菸不好玩。」 第10章 被水包围的冰 云畔那晚没有跟他们一起去ktv玩,不过后来谢川给她发了视频,里面一群人抱着话筒鬼哭狼嚎,唱着没人能听出调子的歌,地上的酒瓶也东倒西歪。 而方妙瑜众星捧月般坐在沙发正中央,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打闹。 视频里没有拍到周唯璨。 云畔也没有问。 方妙瑜过完生日回来,隔天就感冒了。 据她所说,是从ktv回来那会儿打不到车,在马路边上多站了几分钟,结果就被风吹感冒了。
第19页 连着两三天方妙瑜都昏昏沉沉的,还发起了低烧,课也都请了假,在宿舍里不分昼夜睡得昏天黑地。 云畔中午和晚上回来的时候会从食堂带饭给她,虽然方妙瑜表现得一切如常,饭都会准点吃,之前追的韩剧也没落下,但是云畔某次半夜起来喝水的时候,听到她躲在洗手间,低声啜泣。 心里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无非是和周唯璨吵架了而已,不过云畔表面上一直配合地装作不知情,仍然每天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除了不想让方妙瑜尴尬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喜欢多管闲事。 云畔骨子里其实是有些冷漠的,如果不是因为方妙瑜这次谈的男朋友是周唯璨,她可能连这么一点仅剩的好奇心都没有了。 隔天晚上,她照旧上完晚自习回来,手上还提着谢川帮忙带的两杯奶茶,一推开宿舍门,就看到方妙瑜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发呆。 这下真是想装看不见都不行,云畔把其中一杯三分糖的茉莉奶绿递过去,斟酌着问:「怎么了?」 方妙瑜接过去,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好半天才说:「没什么,跟周唯璨吵架了。」 把自己那杯全糖的奶茶也拿出来,云畔边喝边想,方妙瑜这一周以来哭的次数都赶上开学两个多月的总和了。 潜意识里她并不想追问关于吵架的细节,于是含煳地安慰,「谈恋爱吵架很正常的,你别放在心上,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好不了的,」方妙瑜勉强露出一个笑,神情落寞,「矛盾就在那里,只要不从根源解决,就永远在那里。一碰就着。」 刚谈恋爱一周而已,能有什么无法解决的矛盾呢? 云畔终于忍不住问:「什么矛盾?」 这次她沉默很久才开口,「打个比方,就像一块被水包围的冰,你无法预料,是水先融化冰,还是冰先冻住水。」 这个答案实在有些抽象,方妙瑜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解释,「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周唯璨这个人……太难懂了。就算对你好,也总是隔着一段若有似无的距离,看不见摸不着,再想走近也无从下手。不过这些我追他的时候其实就知道,他也说过,他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人,只是那个时候我被热情沖昏了头脑,以为自己不在意。」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看上去很清醒,很成熟,但也很不甘。 云畔觉得自己似乎懂得这种不甘,可又无法用语言确切地表达,最终也只能保持沉默,连象徵性的安慰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夜渐渐深了,宿舍楼里却还是静不下来,甚至能听到隔壁宿舍震耳欲聋的笑声,应该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时不时能从几个女生口中听到谢川的名字。 云畔打了个哈欠,抱着衣服去洗澡。 方妙瑜仍旧恹恹的坐在书桌前,喝光了手里最后一口奶茶,准备上床睡觉。 刚起身,手机铃声倏然响起。 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她像是在怄气,直接把这通来电摁断了。 云畔洗完澡,换好睡衣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迎面就听到她的声音:「畔畔,能不能帮我个忙?」 五分钟后,云畔披散着半干的长发,裹了件厚厚的白色毛绒外套,走出宿舍。 ——「周唯璨现在就在我们宿舍楼下,说给我送感冒药来了。真是的,我病都快好了才想起来给我买药。」 ——「我决定稍微吊他一下。等会儿你替我下去一趟吧,拿个药就行。他要是问我身体怎么样了,你就照实说,记住千万别夸张啊,他不喜欢别人这样。」 十点半,宿舍准时熄灯,楼道里黑漆漆的一片。 云畔用手机照明,慢吞吞走完了三层楼梯,绕过趴在桌上打盹的宿管阿姨,走出宿舍楼。 拖鞋踩到地面上的那一瞬有些潮湿,云畔往外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下雨了。 雨下得不算大,然而被凛冽寒风裹着,冷得像屋檐下结的冰。 她忍不住裹紧了外套,站在宿舍外头四处张望,视线越过青蓝色的夜空、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最后定格在橘色路灯底下,那个正在打电话的黑色身影。 云畔在这一瞬间忘记了正在下雨,也忘记了自己下楼的目的,近乎本能地向那个身影走去。 而他的声音也逐渐从模煳到清晰:「先用mab把八个点的相对位置画出来,然后根据编号和坐标构建邻接矩阵。」 似乎是在给谁讲题。至于具体是什么内容,作为设计学院的学生,云畔的确听不太明白。 又走近一点,借着路灯的光,发现他脸上的伤已经彻底痊癒了,露出原本削瘦落拓的轮廓。 或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隔着短短的距离,周唯璨偏头看她。 「等我到宿舍再说吧。」他挂断了电话。 黑色发梢被雨打湿,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水珠,稍微一眨眼,便大颗大颗地滚落。他站在一株不再翠绿的水杉树下,看上去很累。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他是不是刚打完工,宿舍都没来得及回,就风尘僕僕地赶过来,给闹脾气的女朋友送感冒药。 云畔无法停止联想。 对于下来的人是她而非方妙瑜,周唯璨似乎并不惊讶,更无失望,只是把手里的白色塑胶袋递给她,客气地说:「麻烦了。」
第20页 没有问她方妙瑜睡没睡,身体现在怎么样了,以及是不是还在生气。 云畔下楼时打好的腹稿全没派上用场,只好接过那袋药:「下雨了,我上去帮你拿把伞吧。」 「不用,」周唯璨摆摆手,「挺晚了,你早点睡吧。」 橘黄色的灯光攀上他肩膀,把他牛仔外套上两颗银色纽扣照得闪闪发光。 原来是这件外套。 雨不知道会不会越下越大,想到他还要穿过学校,再穿过马路,才能回颂南,云畔试图坚持:「我回去很快的,你在这里等一下。」 不再浪费时间,语毕,她立即转身,匆忙返程。 没走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握住手腕。 虽然隔着厚厚的衣物,然而那只手实在太过冰冷,很难忽视。寒气甚至把她冻得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就在云畔僵住的瞬间,那只手即刻收回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他手指上有残余的,类似汽油的味道,指尖正往下啪嗒啪嗒滴着水。 云畔垂眸,看着那些水滴砸到地面上,破碎之后,被掩埋。 「跑什么,」周唯璨在她面前站定,灯光照出他烟青色的眼角,口吻懒怠,「我从后门翻墙过来的,就几步路,不用打伞。」 云畔于是点头:「那我回去了。」 对方也点头,没有任何类似「再见」或「晚安」的道别语,很干脆地转身,跑进蒙蒙雨幕里。 他的背影浸泡在雨水里,也浸泡在她的目光里,忽远忽近。 云畔不受控制地往前跟了几步,喃喃道,「下雨了,墙根可能很滑。小心。」 而周唯璨步履未停,甚至速度更快了些,一路跑到教学楼拐角,转眼没了踪影。 她的声音很轻,被雨声和风声吞没。她知道他听不见。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云畔仍旧站在原地,任由雨点打湿发梢和衣领。 那片银杏叶已经枯萎,灿烂不再。 寿命比她想像中还要短暂。 回到宿舍的时候,里面黑乎乎的,方妙瑜把她很喜欢的一款香薰蜡烛点上了,放在桌面上照明。她还维持着云畔出门之前的那个姿势,望着虚无空气发呆。 云畔把裹着潮气的那袋感冒药放在她的桌面上,她这才回神,一边拿药一边说:「外面下雨啦?你没淋湿吧?」顿了顿,又忍不住问,「他带伞了吗?」 云畔摇摇头,「他说是翻墙过来的,回去很近。」 方妙瑜似乎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去找手机,低着头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少顷,大概是没等来回復,便打开了手边湿淋淋的塑胶袋。 里头装着两盒绿色包装的感冒药,以及一盒退烧药。方妙瑜把那三盒药并排放在桌面上,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云畔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开口劝了一句:「别生气了。我看他的样子还是挺关心你的。」 「嗯,我知道的。」方妙瑜单手撑着下巴,眼睛弯成了月牙,「再说,哪次吵架不是我先找他。」 第11章 每次你总一个人走 那晚过后,不知道是不是与心情有关,方妙瑜的感冒立竿见影地痊癒,伤心也跟着痊癒。仍然像往常那样,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热恋的氛围里。 云畔有时候能听到他们打电话,但是基本上没有超过五分钟,不会像其他的情侣那样动不动抱着手机聊好几个小时,约会频率就更低了。 方妙瑜从前谈的那些男朋友,哪个不是天天定时定点在女生宿舍楼下等着,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她黏在一起。尤其是周末,谈恋爱的时候,方妙瑜是从早到晚都不见人影的。 周唯璨或许真的很忙,忙到没时间费心维繫一段关系。 云畔能够隐约感觉得到方妙瑜的不满,虽然没有听过她抱怨。 一周过后,寒流正式抵达,宣告冬天的来临。 云畔周末回家拿冬装,云怀忠最近在义大利出差,她一个人乐得清静。 周五晚上,刚吃过晚饭,谢川就给她打电话,说要带她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闲着也是闲着,云畔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出了门。 等到地方才知道,谢川口中「好玩的地方」,原来是潮平山附近一家刚开业不久的,名叫「幻昼」的酒吧。 酒吧外面的露天停车场已经全部停满了,看起来生意的确火爆。 谢川边倒车边跟她介绍:「不是普通的酒吧啊,是类似livehouse的那种,有驻唱歌手的,有几个乐队最近还挺火,出场费上万呢。」 门口放了个「人满」的三角立牌,不过谢川视若无睹,仍然带着她往里走。 前脚刚走进大门,酒吧老闆立刻过来热情地招唿他们,很显然是认识谢川的。 江城就这么大,上层圈子基本是固定的,再加上谢川人缘好,爱玩,平时遍地都是朋友,走哪都是直接刷脸。 隔着一道门,云畔看到里面男男女女人头攒动,挤得要命。 谢川拉着她,边抱怨边往里挤,等一路艰难来到舞台附近的时候,他身上那件巴黎世家限量发售的运动外套已经变得皱巴巴。 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我操,我真服了,大晚上的这些人都不用睡觉吗?」 云畔打了个哈欠,没搭理他。
第21页 舞台上此时此刻正有一支摇滚乐队在演唱,吉他手、贝斯手、鼓手、主唱,一应俱全。 现场回声很大,听不清他们具体在唱什么,不过是首节奏感很强的歌,主唱的唱功也很好,是很独特的烟嗓。 谢川转身,大声地跟她邀功:「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云畔觉得有些吵,不过也没扫他的兴:「还不错。」 聊着聊着,周围有几个脸熟的男生拎着啤酒凑过来跟谢川聊天,云畔不记得之前在什么场合见过,于是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边,谁都没理。 音乐吵闹,每个人都提高了分贝说话,比噪音还像噪音。 舞台上的驻唱歌手来来去去换了好几茬,基本都是摇滚曲风,听得云畔有些审美疲劳。 又一首《don’t cry》唱完,舞台寂静片刻,云畔听到那几个男生正在跟谢川讨论某某长得多正,身材多好,穿丝袜有多性感,也听到谢川跟着笑了几声,不置可否。 站了这么一会儿,她越来越困,肚子也有些饿了,正想着要不要藉口吃宵夜拉着谢川先走,蓦地从舞台上听到一个几分熟悉的声音—— 「接下来这首歌,照例送给一个人。」少年嗓音清澈透亮,夹杂着微不可闻的羞赧,「多的不说了,听歌吧。」 云畔皱皱眉,在人群中踮起脚尖,视线追过去,望向舞台正中央。 好半天,终于确认——台上站着的那个人,真的是之前在夜市碰到过的捲毛。 他竟然是个驻唱歌手,在这里似乎还挺有人气,周围不断有女生在冲着他喊「乐乐」、「爱你」之类的话。 之前那个女孩来找他的时候,似乎叫过他的名字。 云畔苦思冥想了好久,终于记起——是钱嘉乐。 像是某种看到叶子就会想起树的条件反射,她直觉性地回过头,在人山人海里张望。 台上,那个叫钱嘉乐的男生已经准确切入节拍。 是首曲风沉郁忧伤的苦情歌。 他收起了之前那副嘻嘻哈哈不着调的模样,安安静静地抱着话筒坐在高脚凳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故事感。落寞又深情。 「每次我总一个人走,交叉路口,自己生活。这次你却说带我走,某个角落,就你和我……」 云畔寻觅无果,只好顺着钱嘉乐目光所及之处去找。 下一秒,视野中出现了那天扎着双马尾的年轻女孩,舞台上的白色追光很亮,照出她眼角晶莹的湿润。 目光稍微挪开几寸,终于找到周唯璨。 他穿了一身黑,站在人山人海里,懒洋洋地听歌。 「带我走,就算我的爱你的自由都将成为泡沫。我不怕,带我走。」 一首歌唱完,女孩抹了抹泪,在起起伏伏的欢唿声中,毫无顾忌地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钱嘉乐,我爱你!你是我偶像!!」 站在旁边的周唯璨似乎是被她逗笑了,胸口微微起伏,肩膀轻颤。 云畔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直白,这么真心。 表演完毕,钱嘉乐起身朝台下鞠了一躬,而后单手撑着舞台地面,轻轻松松跳了下来。穿过拥挤人群,走向那个眼眶红红的女孩,一把抱住了她。 周围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唿声。 后面又有几个歌手依次上台表演,不过反响都不如先前热烈。 酒吧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开始离场。 像是终于觉得无趣,谢川扭头问她:「剩下几个都是凑数的,不想听的话我们就走。」 云畔的视线从已经空荡荡的地方收回来:「我想吃麦当劳。」 「这都几点了。」谢川无奈地嘆了口气,「要是让云叔叔知道我大半夜还带你去吃垃圾食品,非把我的腿打断不可。」 云畔一本正经地道,「不会的,他看你怎么都顺眼,在你这,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这句吹捧显然奏效,谢川一副受用的神情,挣扎片刻还是说,「行吧,看在你这么想吃的份上,小爷就大发慈悲地同意了。」 「幻昼」附近就有一家24小时麦当劳,步行只需要十分钟左右。 云畔喜欢吃所有云怀忠不允许她吃的食物,比如汉堡,比如可乐。这些东西并不好吃,但是每次她都能够全部吃掉。说不清楚为什么,或许只是潜意识里的负隅顽抗。 占了地段优势,这家麦当劳很热闹,到处都是刚刚从「幻昼」走出来的,年轻的男男女女,不乏几个喝多了正在撒酒疯的人。 谢川皱了皱眉,嫌弃得要命:「要不我们打包回去吃吧,反正也没位子坐。」 还没来得及回话,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云畔疑惑地回头,竟然看到了刚刚在台上唱完歌的钱嘉乐。 他仍然穿着那件花花绿绿的长袖卫衣,衬得皮肤更加白净,手里端着餐盘,笑眯眯道:「好巧啊,美女。」 ——连开场白都跟上次一模一样。 「你们是找不到位子吗?要不来跟我们拼桌吧。」他热情道,「加把椅子就坐得下。」 话音刚落,谢川已经自来熟地一口答应下来,拉着云畔就跟过去:「有桌当然要拼。」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问她,「这人谁啊?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之前逛夜市的时候碰见的,他在那边摆摊。」云畔简单地答,又补充一句,「就说过几句话,不熟。」
第22页 心跳不知为何有些急促,穿过拥挤的餐桌和人群,最后来到角落里的一张方桌。云畔停下脚步,果然瞧见周唯璨背对她,就坐在那里。 钱嘉乐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过来,笑着招唿他们:「随便坐啊,别客气。」 说完,他绕过周唯璨,坐在对面,搂着身边女孩的脖子道,「我叫钱嘉乐,这是我女朋友,阮希,希望的希。你们叫她阿希就行。」 谢川大大方方地跟他们打招唿,自我介绍完之后才看到背对着他们的周唯璨,惊讶道:「你也在这?这可真是巧了。」 周唯璨点点头,态度不算热络:「坐吧。」 这把椅子应该已经闲置了许久,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谢川从桌面上抽出几张纸,很嫌弃地去擦,一边擦一边把云畔拉到了周唯璨身边那个空着的,干净的座位上。 云畔坐了下来,而身边的人就像看不到她似的,自顾自地低头吃薯条。 那个名叫阮希的女孩看着她,眼神莫名闪躲,半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上次的事是个误会,你别在意哦。」 云畔忍不住笑了:「嗯,我知道。」 谢川好奇地凑过来问:「什么事啊?」 钱嘉乐一听就来气,嘴里吞着鸡块,声情并茂地开始控诉:「上次我给这位美女指路来着,话才说了一句半,刚好被我女朋友撞见。好傢伙,大马路上那是一点面子没给我留,痛骂一顿不说,还差点把我耳朵揪掉。」 阮希扭头亲了他一口,很熟练地安抚,「谁让你前科累累,我这是不得不防。」 「那是遇见你之前了,」钱嘉乐小声哼唧,「现在还有比我更乖的吗?」 「嗯嗯,你最乖。」 …… 谢川看着他俩旁若无人地秀恩爱,有些无语,忍不住回头去问周唯璨:「他俩一直这样吗?」 对方眼皮都没抬,「习惯就好。」 终于腻歪完了,钱嘉乐一边给薯条挤番茄酱一边问谢川:「兄弟,你头髮在哪染的啊,我女朋友说好看,我也去染一个。」 阮希忍不住偷笑:「只换发色有什么用,人家脸长得也比你帅啊。」 「别说,你还挺有审美。」谢川这人最听不得恭维,一听就上天,飘飘然地来回摆弄着自己的髮型,「等会儿我把那个髮型师的微信推你,报我名字打对摺,回头带着你对象你俩一起去,随便染。」 正聊着,桌上的号码牌开始震,谢川只好暂时退出讨论,起身去窗口取餐。 趁着这个空隙,钱嘉乐朝她挤眉弄眼地问:「这是你男朋友吗?」 阮希无语:「你一个男的,怎么比我还八卦啊。」 「不是,」云畔几乎是下意识地解释,「我俩是髮小。」 钱嘉乐意味深长地点头,「哦,也就是说,你俩从小一起长大对吧,怪不得,我看他挺关心你的。」 话题已经打开了,阮希也跟着凑热闹,「而且他长得又帅又有气质,你俩站在一起很般配的。」 「是他帅还是我帅?」钱嘉乐不爽地问。 阮希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当然是你帅啊,莱昂纳多都没你帅,你天下第一帅。」 从头到尾,周唯璨没有参与他们的聊天,没有发表任何想法,甚至没有偏过头看一眼她。 云畔说不清自己心底的失落从何而来,也只能装作不在意。 明明就坐在身边,拿东西的时候肩膀也偶尔会蹭到,却一句话都不能说。 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 如果接受不了剧情设定的话就不要勉强啦,看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既然男女主能够在一起,就说明他俩都不是什么道德感高尚洁白无瑕的好人/正常人,换句话来说就是两个人都有点疯。区别可能是一个显性一个隐性。 尤其是女主。女主的人设真的不完美也(可能)不讨喜。她的精神状态其实一直都不稳定,有时候一些言行举止不能完全代入一个正常人的视角去看待。以及,结合她之前谈过的那些失败的恋爱来看,说明她的心理是不太健康/病态的,导致很难有人受得了她(除了周唯璨) 越到后面,病情越重,表现得也会越明显。 第12章 迷恋的组成部分 没多久,谢川端着餐盘迴来,里面是两份套餐。 他走过来,轻车熟路地把其中一份儿童套餐以及冰可乐放在云畔面前。 阮希新奇地看着套餐里赠送的小玩具,问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点儿童套餐呢,会比普通套餐好吃一点吗?」 「不会,都是一样的东西,」谢川懒懒道,「她喜欢收集儿童套餐里面的小玩具。」 云畔拆了包装盒,拿出里面的小飞象。 其实只是粗制滥造的流水线产品而已。 「好可爱啊。」阮希端详了一阵子,跟身边的人撒娇,「下次我也要买这个。」 「买买买,都给你买。」说完,钱嘉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云畔,「对了,都碰见好几回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云畔。」她回答,「云朵的云,河畔的畔。」 阮希立刻捧场,「很好听的名字哎。」 谢川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吗,哪里好听了?」 云畔喝了口可乐,「也就比谢川好听一点。」
第23页 话音未落,大家笑作一团,而她听到,旁边的周唯璨也跟着轻声笑了。 原来他在听。 吃到一半,谢川接到朋友的电话,语气十万火急。云畔隐约听到手机对面的声音,说是自己不小心追尾了,那个车主好像也是谢川的朋友。所以他想让谢川过去一趟,看看能不能说服那个人私了。 果不其然,挂了电话,谢川就拿着外套说有事要先走,走之前还特地嘱咐她:「吃完了就在这等我一会儿啊,我尽快回来。」 等他走出麦当劳大门,阮希想也没想就主动开口:「你家住哪?要不等会儿我们送你回去吧,不然在这坐着干等,多无聊啊。」 云畔微愣,「我住潮平山附近。方便吗?会不会影响你们?」 钱嘉乐闻言立刻道:「我俩可能不太方便,我吃完饭得先送她回家。」顿了顿,又说,「不过璨哥应该挺方便的,让他送你就是了,反正一个人回也是回,两个人回也是回。」 云畔摇摇头:「不用,你们先走吧,谢川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阮希似乎欲言又止,然而周唯璨没有点头,她也没有再劝。 很快,桌上的东西全部吃完了,云畔清理了一下桌面,把那个小飞象玩具装进大衣口袋里。 对面的钱嘉乐正在帮阮希戴围巾,动作有点笨拙,却很仔细,生怕她冻到似的。 一旁的周唯璨也站起身来,穿上了黑色的夹克外套。 云畔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朝他们挥手:「拜拜。」 「加个微信吧,下次有空再一起出来玩啊。」阮希笑眯眯地拿出手机,扫了她的二维码,然后就跟钱嘉乐手牵着手往外走了。 过了一秒、两秒、三秒——身边的人还是没动静。 云畔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走,犹豫片刻,还是回过头,又跟他说了一句再见。 麦当劳里的光线极亮,晃得她眼睛疼,而周唯璨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站得很直,正垂眸看着她。 明晰的白光揉碎在他眼底,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近到云畔能够清楚看到那层藏在他虹膜底下的黑色冰川,冷漠又辽阔,使她无端想起一句歌词。宁愿我就葬在这一点。 大概是看她迟迟没有动作,周唯璨终于开口:「走吧,我送你。」 / 云畔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们顺不顺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客套。 只是近乎本能地,抓住了这句话。 潮平山离这里不远,走路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零点时分,人行道上冷冷清清,他们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向前走,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云畔不禁想起之前在夜市的那两个晚上,恍惚间以为已经很久远了,其实不过是两周之前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他不是方妙瑜的男朋友,不是颂南的学生,甚至不是周唯璨,只是那个受伤流血都不在乎,冷漠又不屑一顾的,在夜市卖花的奇怪少年而已。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他、想像他、甚至靠近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一段永远都跨不过的距离,相互沉默。 或许这就是人和人之间出场顺序的意义。 来晚了就是晚了,一步之差也是天堑。 走出那条相对繁华的商业街,周唯璨带着她拐进了一条昏暗湿冷的小巷。 是条很隐蔽的近路,不是很熟悉附近地形的人绝对不会知道。 云畔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你也住在潮平路附近吗?」 他随口「嗯」了一声,很显然是不想多说。 没有再问,云畔抬头看他的背影,心想,如果这条小巷没有尽头就好了。他们就能一直走,走到天荒地老,走到世界末日,走到再也没有半点力气,然后随便死在一个地方。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实现不了的事情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也不行。 这世上有多少人都是靠着想像撑到现在的。 巷子里稀稀落落亮着几盏灯,灯泡坏了好几个,只能透进来少许光线,黯淡如萤光,显得形同虚设。 云畔看见他映在地面上的,模煳至极的黑色影子,于是稍稍拉开几步距离,乐此不疲地用脚尖追逐他的影子,如同玩一个幼稚的游戏。 正玩得入神,前面的人倏地停下脚步,轻声说:「害怕的话就跟紧一点。」 反应过来周唯璨是在等她,云畔微怔,赶紧快步跟上。 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上一时只能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原本是杂乱无章的,可是走着走着,在某个瞬间,步伐达成了一致。无比契合。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小巷。 道路逐渐变得开阔起来,街道两旁的路灯也亮得整齐分明。他们往潮平山的方向走。 云畔微微低头,发现沥青路面上,影子的轮廓也变清晰了。 冷风盘旋吹过,抖落一地枯黄的银杏树叶。 她从余光里瞥见周唯璨摸出半包烟,从里面抽出其中一支,捏在手上。 然而,过了将近半分钟,那支烟仍然被他握在手里,没有点着。 「想抽的话就抽吧。」云畔主动开口,「反正这么晚了,附近也没什么人。」 他却说,算了。 随即便轻巧地把那支烟放回烟盒,重新揣进了夹克口袋里。
第24页 她发现周唯璨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比如,他明明可以回答「想抽」或者「不想抽」,可他偏偏要说「算了」。 引得她不得不多想,「算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想还是不想,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没有意识到自己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太久,过斑马线的时候,周唯璨忽然从身后一把揪住了她的外套衣领,把她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云畔剎那间回神,发现一辆白色电动车正摁着喇叭,擦着她的髮丝疾驰而过,车主是个中年男人,经过的时候,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周唯璨松了手,微微皱眉,「好好看路。」 她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 周唯璨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说,「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不像是类似安抚的语气,更像在刻意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不过这样才正常吧。 他是方妙瑜的男朋友,而她是方妙瑜的室友,隔着这么一层尴尬的关系,越疏远越正常。 上山的途中,周唯璨接到了一个电话。 全程基本都是对面的人在说话,他时不时「嗯」几声,最后简短地说:「我这边有点事,十五分钟后到。」 电话挂断,云畔知道自己不该问,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口:「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 周唯璨仍旧在看手机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好半天才匀出空回了她一句:「嗯,还有事。」 云畔转过头看他。 寒风把他的黑色短髮吹得很乱,也很蓬松,眉骨边缘的那颗痣很好看,很特别,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向下垂着,阴影遮住眼睑,颓废又消沉。 她不知道周唯璨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时间塞得这么满,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总是很累,笑起来的时候也显得很空洞。 他就像一团黑色的迷雾,越走近越难以看清。 在他心里,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呢?他的世界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应该与方妙瑜有关吧,或者与别的什么人有关。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与她无关。 等周唯璨发完信息,也差不多快要走到山顶那片别墅区了。 很显然他没有打算把她送到家门口,隔着一条马路停下脚步。 云畔也跟着停住:「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 周唯璨放下手机,看了她一眼:「不客气。」 对视片刻,云畔很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也只能礼貌地道别:「那我回去了。」 周唯璨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走得不紧不慢,很从容,云畔没有动,仍然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 雾蒙蒙的夜色里,他又拿起手机,在和谁说话。 云畔隐约听见他笑了,也听见他说「不是你自己没时间吗」,以及「还有点事,你先睡吧」。 这个电话应该是方妙瑜打来的。很好猜。 一是因为方妙瑜这个周末回家了;二是因为,他笑了。 周唯璨不算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比起让人开心,他更擅长让人伤心。 尽管如此,仍然捨不得放手。 方妙瑜的挣扎、迷茫、不甘,云畔或许懂得。 因为痛苦也是迷恋的组成部分。 空气静谧,只余风声,盘旋不止。 云畔踩着一地树影,慢吞吞地回家。 第13章 「唯一」 回到家里,云畔走进卧室,连外套都没脱,就筋疲力尽地躺到了床上。 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抽空了,疲惫感毫无缘由,却来势汹汹,她累到甚至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思考任何简单的事情,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只剩下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遥远而沉闷。 空气也是湿冷的,像眼泪,经过她,却落不下。 手机铃声响了不知道多久,云畔终于听见。 迷迷煳煳从枕边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谢川。 她打起精神摁下接通键,耳边随即响起对方无比焦急的声音,连声问她去哪了。 云畔这才记起自己提前回家,忘了跟他说,于是回答周唯璨把她送回来了。 谢川闻言,很明显地愣了愣,像是想发火又没捨得,最后有些无奈地说,那也要提前说一声啊。 后面他又惊魂未定地说了些什么,云畔其实并没有听清,脑袋就像是一台生了锈的机器,让她的身体反应变得无比迟缓,只能不停地「嗯」,最后藉口太困了,挂断了电话。 她原本的确是很困的,可是被这通电话吵醒后,又一下子没了睡意。 卧室里没有开灯,像一张被墨汁涂满的白纸,云畔置身其中,也被染成了沉郁无望的黑色,应该被一同绞碎,丢进废纸篓。 放在胸口的手机又震了几声,云畔用尽全力才将它伸手拿起来。 手机屏幕亮起幽幽的光,映出她苍白的脸色,和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是阮希发来的微信—— 「我到家啦。」 「听钱嘉乐说璨哥把你送回去啦,怎么样,现在到家了没?」 视线模煳,原本组合排列在一起的字体被逐个打乱,云畔花了很久才把这些字眼重新拼凑起来,组成完整的句子,回復她说已经到家了。 顿了顿,又问她,能不能把周唯璨的微信推给自己。
第25页 其实只是随口问的,甚至问得很突兀,没有丝毫铺垫,一看就知道居心不良。阮希却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很痛快地把周唯璨的个人名片发过来了。 他的微信名实在好听,叫「唯一」。 他会是谁的唯一呢?谁会是他的唯一呢? 世界上真的会有彼此唯一的人吗? 良久,云畔点进他的微信名片,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头像——闪烁在一片漆黑中的零星火花。 放大之后才看清楚,原来是烟花燃尽之前的瞬间。 而他的朋友圈主页实在太干净,什么都没有,亦或是对陌生人开启了屏蔽。 云畔只能看到一张纯黑色的封面,和空空荡荡的个性签名。 微信刚普及不久,或许还不是他常用的社交软体。 时间的流逝被慢放了,每一分一秒的时间都被清晰计算,云畔听到自己比平时急促的心跳声,也看到自己正在无意识发颤的手指,明明她什么都没做,身体却疲惫得像是刚跑完一场漫长的马拉松。除了盯着手机屏幕之外,什么动作都无法完成了。 没有打算加好友,也没有打算做什么多余的事情,良久,云畔合上手机屏幕,沉沉睡去。 整个周末,云畔哪也没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踏出一步。就连一日三餐也是罗姨做好之后给她端到房门口的。 云畔没有力气、没有胃口、也没有精神,送来的饭菜大部分都被她偷偷倒进了马桶,她像一朵枯败的花,萎靡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 身体仿佛躺在无边无际的海水里,黑色水草漫上来,缠住她的手脚;海水涌上来,倒灌进她的耳朵和口腔。 胸口有钝钝的窒息感,并不强烈,却无法忽视,云畔闭着眼睛,心想,烟花燃尽的那一秒,是不是表示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呢? 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秒,会想些什么?是不甘心,是悔恨,还是解脱? 可是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人死了之后,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没有。 死亡是不是生命的终点,她不清楚。 她只是在这个瞬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畏惧死亡。 云畔仍旧躺在床上,大脑却仿佛已经灵魂出窍,在研究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哲学命题。 理智告诉她—— 她健康又年轻,连十八岁生日都还没过,她几乎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人生也充满希望。死亡太过遥远,不值得浪费时间思考。 可是这一分一秒,她控制不了,对生命感到消极,对自我感到厌弃。 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下来,打湿了手机屏幕,她哭得没有缘由,却怎么都止不住。 良久,云畔闭上又酸又胀的眼睛,催促、强迫自己入睡。 只有睡着了,乱七八糟的念头才能消失,世界才能安静下来。 不需要自我催眠多久,身体像是刚刚长途跋涉了三万里,疲惫不堪,她再次沉沉睡去。 / 周一清晨,云畔睡醒的时候,大片大片的阳光从空气中剥落,变成一束又一束亮闪闪的金线,在房间上空盘旋飞舞。 橘红色的日光照在她脸上,晴朗又温柔。 世界很美好,生机勃勃。 云畔试着起身,发现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感已经一扫而空。她重获新生,脚步轻快地起床洗漱。 连着翘了两门早课,临近下午两点,她才慢吞吞地返校。 午饭没来得及吃,这个点儿食堂也没什么菜了,云畔低头看了眼腕錶,距离下节课还有一个小时,足够她去校外吃顿饭再回来。 从宜安的正门出去,右拐步行五百米左右,就有一条很出名的大学城美食街。之前她跟谢川来过几次,很多家店都很好吃,环境也很干净。 现在不是饭点,免去了排队的烦恼,云畔感受到了整个周末都没有感受过的飢饿,决定好好犒劳自己一顿。 阳光灿烂,晴空万里,难得没颳风,不过天气仍旧寒冷。 云畔在狭窄的步行街里穿行,没有戴帽子,耳尖很快被冻得通红。 路边有人摆摊,叫卖声不绝于耳,她停下来,买了一份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抱在手里取暖。 在身体被冻僵之前,她终于找到那家自己之前去过几次的日料店,推门进去之前,无意间回头望了一眼。 云畔发觉自己获得了一种特异功能。 那就是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总是能够准确地从人群里找出某一个人。 正如此时此刻,隔着半条街和一扇玻璃门,那个人就在对面的快餐店里,侧身站在前台旁边,微微低着头,正在和谁打电话。 云畔临时放弃了原本的选择,转身向那家快餐店走去。 推开玻璃门的那一瞬,周唯璨抬眼,看到是她,眸光稍顿。 于是云畔确定了,他真的在这里打工。 周唯璨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似乎可以切割成许多部分,逐一填满对应。 而她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有时不过是躺在床上昼夜不分地虚度而已。 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原本不应该有交集的。 店里面积不大,环境整洁,只稀稀落落坐着几桌客人,不过开着空调,所以很暖和。 云畔找了一张离前台较近的方桌,慢吞吞坐下。
第26页 周唯璨走过来,把菜单放在桌面上,口吻很随意:「欢迎光临。」 云畔其实并没有想好要吃什么,只好在他眼皮子底下打开了那份菜单,逐页翻看,专心得堪比浏览考试题目。 手边的糖炒栗子香气扑鼻,热气氤氲,模煳了他的侧脸。 那通电话还没挂,周唯璨似乎并不避讳她,就站在桌旁,等她点餐的间隙,神情放松地跟人聊天。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他随口说:「等我回去再说吧。」 过了会儿,轻哂道,「电话里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别浪费我时间。」不多时,又强调,「点单呢,就这样吧,先挂了。」 他们聊了多久,云畔就听了多久,电话里,他们刚刚在讨论一道专业题。 思绪自然而然地延伸——方妙瑜曾经满脸骄傲地跟她提及,周唯璨是颂南物理系专业第一名,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研究的方向是天体物理。今年大三。高中时曾经跳过级,所以实际年龄只比她大一岁。 其实方妙瑜还说过很多很多,只是她那个时候并不在意,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更多关于他的细节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唯璨仍旧站在她旁边,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烦,见她抬头,才自然地问:「想点什么?」 菜单上到底写了什么她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云畔一时语塞,只好指着当前页面随口说:「要一份扬州炒饭,两块糖糕,还有……一罐可口可乐。」 周唯璨点点头,没有用笔去记,又问,「有没有忌口?」 阳光明亮的午后,他站在这里,云畔一下子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平时都有哪些忌口,沉默片刻,才思考着说,「不要辣椒。」 「炒饭本来就没有辣椒。」 「哦,」脸有些热,她决心把这个环节快速揭过,于是说,「我好像没什么忌口。」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唯璨似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紧接着,有些突兀地说:「不要葱,对吧。」 这个「对吧」,完全就是陈述句的口吻,由不得她反驳。 不过也的确无可反驳。 这一刻云畔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那晚他们隔着半张餐桌的距离坐在面馆里,她低头挑葱丝的画面。 她以为周唯璨根本就没有分神看过她一眼。 第14章 最初三分钟 点完餐之后,周唯璨转身走进小厨房,简洁明了地将菜名和忌口报给里面的厨师,而后掀开帘子走出来,站在前台后面,拿起一本摊开的厚厚的书,低头继续看。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云畔直起身来,就能看到拓印在纯黑色封皮上的书名——《the first three minutes》,作者是steven·weinberg。 最初三分钟。她在心里翻译过来。 是天体物理专业相关的工具书吧,看的竟然是英文原版。 云畔自身也辅修了商务英语,不过平时根本不会刻意去找外籍原版书来读,因为太累了。 等餐的时间,云畔很想让自己做一些转移注意力的事情,比如玩手机连连看;比如剥栗子;比如她最擅长的发呆。 可是周唯璨就站在这里看书,神情那么专注,专注得似乎全世界都与他无关。 这使得她想不起来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最终还是决定打破寂静,云畔清了清嗓子问:「你今天没课吗?」 等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下午没课。」 她于是继续往下问:「那你是每周固定时间过来兼职吗?一天要工作多久?大概要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啊?」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性抛出了太多问题,可是周唯璨并没有像之前在夜市时那样取笑她「哪来这么多问题」,反而说,「不是固定兼职,只是最近下午有空,随便找点事做。」 算不上耐心,但是的确正面回答了她。 云畔的好奇心再次疯长,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那你不累吗?」 真的有人可以把时间精确利用到每一个小时和每一分钟吗? 而他的语气很无所谓,「不累。」 怎么可能。 每天不间断地连轴转,是个人都会累的。 云畔回想起他眼底那抹淡淡的烟青色,只能理解为,周唯璨并不想对她多说。 取餐铃就在此刻叮铃铃响起,宣告他们的交谈到此为止。 周唯璨起身,先是走到后面的冰柜,一只手已经碰到了门闸,动作不知为何又停住,转而弯腰,从摆在地上的纸箱里给她翻出一罐常温的可乐,连同餐盘一起,端到她的桌面上。 云畔盯着那罐常温的可乐看了几秒,轻声向他道谢。 她原本是很饿的,可是这份炒饭实在不算好吃,米饭黏乎乎的,味道也太淡。 念及周唯璨还在一旁,云畔不想表现得那么挑剔,于是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吃掉了大半。 松了口气,她暂时停止进食。 几步之隔的地方,周唯璨仍旧低着头,心无旁骛地看书,翻页声动听得似蝴蝶振翅。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白天见到周唯璨。 阳光抚摸他的脸,像抚摸一座漆黑冰冷的孤岛。 没再出声打扰,云畔一边偷看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进食,不知不觉间,就把一整份扬州炒饭和两块糖糕全部吃光了。
第27页 胃已经被填满到没有一丝空隙,她却还是拿起那罐可乐,把剩下的几口也喝完。 这让云畔回想起高中时期的某段记忆。 那时她是住在家里的,司机每天早晚接送,而云怀忠很关心她的学习,就算不在家也会抽空和她视频,问她今天学习了多久,看了哪些书,以及最近的学习进度等等。 云畔每天机械性地向他汇报,直到某个深夜,实在是烦透了,挂掉电话之后,她走出家门,走进附近一家便利店,买了一大堆零食和几瓶碳酸饮料,然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包一包地撕开,往嘴里塞。 塞到胃部沉甸甸地鼓起来,再也吃不进一口食物的时候,心情终于好了一点。而便利店的店员隔着一道门,用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她。 云畔没有理会,把垃圾整理好丢进垃圾桶里,心情愉快地转身回家。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填满胃,跟填满快乐有时是能画上等号的。 正如眼下,云畔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挑不出半点瑕疵的脸,心想,是因为她的胃现在也被填满了,所以才会感到这么快乐吧。 店门又被推开,这次走进三五个穿着工作服的建筑工人,空间因此更加逼仄,他们勾肩搭背地找了个空桌坐下,举止粗鲁,高谈阔论,声音大得让人想无视都不行。 周唯璨很自然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同样说了句「欢迎光临」,而后拿着菜单走过去。 点单的时候他们也很吵,一会儿说要这个一会儿说换那个,想法变得飞快,还总是互相打断,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听得她忍不住皱眉。 可周唯璨还是在点头,甚至主动开口帮他们介绍套餐。 云畔听他说完,发现他介绍的是很实惠的特价套餐,有荤有素,足够让几个成年人吃饱,用手机软体买单,还能享受额外折扣。 周唯璨一字一句说得很详细,虽然不够热情,却也没有任何不耐烦。 她抬起头,果然看到了那几个工人向他投去的,类似感激的眼神。 是因为,他也在为钱发愁,所以更能和别人感同身受吗? 云畔理解不了连一顿饭钱也要斤斤计较的心理活动,毕竟从小到大钱对她来讲是最无用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是如果这个人换成周唯璨,她觉得自己会受不了。 周唯璨为什么会这么缺钱呢? 颂南给了他全奖,他不需要为学费发愁,如果只是为了满足日常开销的话,他实在没有必要同时打那么多份工。 她想不通。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家常菜被逐一端上来,空气里似乎也染上淡淡的烟火气。 云畔很想继续呆在这里,呆到天荒地老,可是墙壁上的挂钟提醒她,再不回去上课,她马上就连今天的第三节 结构素描也赶不上了。 拿起剩下的半份糖炒栗子,她恋恋不捨地起身,走到前台:「买单。」 「二十六,」周唯璨开口,甚至没有翻出帐单看一眼确认,「扫码买单。」 云畔依言拿出手机,去扫贴在墙壁上的二维码,刚好一个男人过来接热水,肩膀无意间与她撞上,紧接着,那杯刚刚接满的热水,分毫不差地洒在她手臂上。 男人愣了几秒,立刻找来纸巾,对着她连连道歉。 喧闹的场景里,云畔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低着头把毛衣袖口往上拉,果然看到手臂上一大片原本白皙细腻的皮肤,正在迅速地红肿起来。 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烫伤的手臂,云畔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不觉得疼。 准确地说,并不是完全不疼,而是心理上带来的快慰远远超过了生理上的疼痛。 太奇怪了。不应该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 耳朵里嗡嗡作响,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她看着周唯璨和男人交谈,却怎么都听不清。 然后男人离开,他转过头来,嘴唇一张一合,正在说些什么,云畔无法听清,只能用一种近乎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没有再尝试,周唯璨很干脆地放弃了和她交谈,直接握着她的肩膀转过去,往后厨的方向走。 云畔反应不及,像只小猫小狗似的被他拎走了。 一路穿过后厨来到最里头的员工洗手间,周唯璨率先走进去,拧开洗手台上方的水龙头,然后回头,示意她过去沖洗。 哗啦啦的水流声终于让云畔的耳鸣缓解几分,她晃了晃脑袋,意识随之清醒,很配合地把那只手臂伸过去,放在水龙头底下。 水温冰凉刺骨,浇在火辣辣的伤口上,很舒服。 洗手间很窄,光线很暗,墙缝里有股发霉的味道,天花板上的灯泡晃晃悠悠,似乎随时会掉。 周唯璨就静静地站在门口。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云畔心里却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麻烦。方妙瑜说过,他最怕麻烦。 思绪一直顺着飘到了天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近,伸手关上了水龙头。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身上有极淡的洗衣液香味,云畔只要转过身,额头就可以蹭到他的肩膀。 恍惚间,听到周唯璨在耳边问:「还疼吗?」 云畔下意识地摇头。 「那就别沖了,」他稍稍起身,让出了洗手台的位置,「水太冷了,会感冒。」 云畔又点头。
第28页 四周光线惨澹,照不清他的脸。 「出去左拐一百米有药店。」周唯璨低头看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只是后退几步,侧过身,礼貌地为她留出离开的通道。 从他身边走过的瞬间,云畔脚步微停,还是没忍住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工作了?」 问完才发觉这是一句废话。怎么可能没有打扰。 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他隔了几秒,才说:「没有。」 语调平静,听不出来情绪,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云畔选择相信,因此不再迟疑,往出口走去。 掀开帘子之前,鬼使神差地,她回过头,又往身后看了一眼。 窄窄的通道里头黑咕隆咚的,周唯璨就笔直嶙峋地站在暗处,看不清脸,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直到走出餐馆好几步,云畔才把撩上去的毛衣袖口放下来,将手臂完全遮住。 冷风唿啸而过,冻得她低低打了个寒颤,浑身上下只有被烫伤的那块地方是热乎乎的,犹如一盒正在燃烧的火柴被丢进雪堆里。 没有打算去药店,也没有打算涂药,云畔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烫伤的皮肤跟毛衣布料来回摩擦,应该是很疼的,她却没什么感觉,心底深处甚至有些隐隐的、近乎病态的雀跃。 她渴望疼痛。 因为疼痛代表真实。 第15章 宇宙的轮廓 手臂上烫伤的那块皮肤隔天就起了一片水泡,摸上去又疼又痒,云畔也没管,任由它自生自灭。再加上冬天衣服穿得厚,也没人发现。 兴许是天气太冷了,没几天水泡就自然破裂,伤口也没有化脓,慢慢朝着癒合的方向发展。 等完全感觉不到疼,那块皮肤也开始结痂的时候,云畔竟然有些遗憾。 转眼又到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色彩构成课上完,一回到宿舍,方妙瑜就开始匆匆忙忙地化妆。 应该是要去跟周唯璨约会吧,她忍不住想。 方妙瑜正在小心翼翼地对着镜子贴假睫毛:「畔畔,晚上跟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不想当电灯泡,云畔想也没想就摇头,然而对方却坚持道,「哎呀,反正你晚上又没安排,就跟我一起去吧。」 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直到走出宿舍楼,云畔心中仍有疑问。 方妙瑜跟周唯璨约会向来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之前也从来没提出过要带自己一起,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出了学校大门,方妙瑜没有往经常打车的路口走,而是拉着她踩上斑马线,神神秘秘地说:「走,我们去颂南找他,给他一个惊喜。」 抵达马路对面,又走完一条街的距离,颂南大学的校门赫然跃入眼帘,浓重的歷史感扑面而来。 这还是云畔第一次来颂南。 正值日落,烟霞烧红了天空,颜色深深浅浅逐层叠加,像湖水,也像油画。 大团大团的火烧云堆积在空中,却无法透出一丝暖意。 方妙瑜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还没下课呢,我们先去买杯奶茶吧,进去边喝边等。」 等她们买完奶茶,走进颂南大门,夕阳已经隐入地平线,晚霞也淡去了,天空被灰白色的雾气笼罩,乌压压的,越来越暗。 方妙瑜对路线似乎很熟悉,带着她七拐八拐地走了条安静的小路,显然不是第一次来颂南了。 「这条路人少,清静。」 方妙瑜神情里有怀念,「我们之前在附近散过步,聊过天,不过他话比较少,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说。」 云畔想像着那个画面,脑海里自动串连起了所有细枝末节,最终指向一条链条完整清晰的线索—— 他们手牵着手走在这条小路上,方妙瑜笑着跟他撒娇,周唯璨会把那件牛仔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膀上。 或许走到某一盏路灯底下,他们会接吻,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那样如胶似漆。 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终于柳暗花明,看到了理工教学楼影影绰绰的深色轮廓。 天色已经黑透了,方妙瑜拉着她走上二楼,然后从手边正数第一间教室开始挨个挨个地找。 直至走到第三间教室。 隔着玻璃窗,云畔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倒数第二排左边角落里的周唯璨。 陈屹和宋晗就坐在他旁边,正凑在一块窃窃私语,不知道说到什么,周唯璨也跟着笑了。 方妙瑜惊喜道:「原来在这里。」 说完,又低头看了眼时间,像是怕她等着急似的,特地补充,「再等等,还有七八分钟就下课啦。」 黑板上写了一堆复杂艰涩的数学公式,周唯璨刚好被教授点到名字,站起来回答了一个问题。 隔着厚厚的玻璃窗,云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教授显然非常满意,和颜悦色地让他坐下,教室里不断有人回头看他,神情里是不加掩饰的崇拜。 方妙瑜忍不住炫耀:「他是不是很厉害?」 云畔点头:「嗯,很厉害。」 「脑子好不好可能是天生的,我看他平时也没怎么在学习上花心思。」方妙瑜嘆了口气,似乎有些惆怅,「说实话,我谈过这么多恋爱,见过那么多人,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感到挫败。」 云畔没有作答,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无法客观评判周唯璨。
第29页 她毫无缘由地笃定,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成为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厉害到或许超出她的想像。 在她心里,周唯璨是天才。 普通人面对天才的时候,会感到挫败也很正常。 正想着,教室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首。 四目相交的瞬间,云畔仿佛一位在时空罅隙中长途跋涉的旅人,生平第一次看清宇宙的轮廓。 然而,不过短短几秒,周唯璨就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转而望向了站在她身侧的方妙瑜。 清脆的下课铃声响起,头髮花白的教授扶了扶老花眼镜,大手一挥,宣布下课。 方妙瑜开心道:「幸好没拖堂。」 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教室,没多久,周唯璨、陈屹、宋晗,也跟着一前一后地出来。 方妙瑜已经像阵风似的迎上去,毫不避讳地牵住他的手:「怎么样,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等你吧?惊不惊喜?」 周唯璨顺着她说:「惊喜。」 云畔没有过去,仍然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之前在汤圆店见过的那个戴眼镜的书呆子走过来,有点手足无措地跟她打招唿。 其实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云畔稍一点头,礼貌又疏离。 一旁的陈屹立刻打圆场:「他叫宋晗,我们都是一个宿舍的,关系很好,以后可以一起出来玩啊。」 云畔客套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再说吧。」 又聊了几句,陈屹接到女朋友的电话,和宋晗先行离开,方妙瑜终于想起回头喊她:「畔畔,饿了吧?走,我们去吃饭。」 云畔应了一声,保持着落后他们几步的距离,慢吞吞跟上去。 夜色渐深,高耸的教学楼伫立其中,像一只裹着黑雾的,张牙舞爪的怪兽。 云畔听到方妙瑜眉飞色舞地跟周唯璨聊天,不过他反应很平淡,应该是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 就这么一路走出颂南校门,拐进那条熟悉的大学城美食街。 周五晚上,人满为患,寸步难行。 方妙瑜回头来牵她的手:「人太多了,畔畔,你靠过来一点,别挤散了。」 心里其实不太愿意跟他们并排走,可是又没什么正当的藉口拒绝,云畔只好磨磨蹭蹭地过去。 他们的交谈声因此变得更加清晰。 如方妙瑜所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说,周唯璨听。 不过也没什么不对,他就是那种连沉默也很自然的人。越是不开口,越是让人想要讨好。 耳边又听到方妙瑜撒着娇问:「谢川前几天喊我去山顶露营来着,说是夜景很漂亮,你最近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不确定,可能没空,」周唯璨语气里有安抚意味,「你跟他们去玩吧,多穿点,山上冷。」 果然,方妙瑜忍不住埋怨,「每次都这样,也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空。」 周唯璨没有接话,像是自知理亏,也像是懒得争辩。 气氛就这么冷下来,不过没撑多久,方妙瑜就调节好了情绪,又勾着他的手臂说,「算啦,那我也不去了,等以后你有空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吧。」 正说着,就走到一家过桥米线店,方妙瑜停下脚步,对她说:「到啦。」 这家店生意很好,不过装潢很旧,环境也一般。如果换做是以前的那些追求者或前男友,请方妙瑜来这种街边小店吃饭,恐怕她会扭头就走,立刻拉黑。 店里已经全部坐满了,门口摆放的长椅上也全是等位的人,方妙瑜却直接推门,招唿他们往里走。 紧接着,坐在其中一张餐桌前的男生起身,朝他们招了招手:「这里。」 云畔就在这一刻福至心灵般明白了方妙瑜把自己叫出来的用意。 应该跟这个男生有关。 如她所料,落座的时候,方妙瑜特意让她坐在那个男生对面,然后笑着跟她介绍:「这是周唯璨另外一个室友,姓傅,叫傅时煦。我之前见过几次,人挺好的,所以就想着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反正颂南和宜安挨得这么近,出来玩也方便。」 傅时煦闻言,冲着云畔笑了笑,很有礼貌:「很高兴认识你。」 他跟周唯璨并排坐着,稍矮了半个头,从穿着打扮看得出来家境的确优越,长相也很出众,手上戴的机械錶谢川也有一块,是某品牌的预售款,还没公开对外发售。 人也温温柔柔的,没什么架子。 方妙瑜应该是觉得他的条件跟自己匹配,所以特意找了这么一个机会,来为她做媒。 不过—— 云畔看了眼傅时煦还没来得及藏好的惊讶表情,发现他事先似乎也不知情。 于是接下来,这顿饭变得有些尴尬。 云畔看得出来,傅时煦对自己没有意思,相反,他总是若有似无地在看方妙瑜,虽然言行举止都很自然,但也不是完全瞧不出端倪。 过桥米线口味清淡,方妙瑜往碗里加了很多辣椒油,吃了几口又觉得辣,于是戳了戳周唯璨的肩膀,要他去买饮料。 他依言起身,等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罐可乐。 而后,很自然地将其中一罐递给了云畔。 云畔接过来,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易拉环,往喉咙里灌了好几口。 冰凉的碳酸饮料一路流进胃里,咕噜咕噜地冒泡。
第30页 可乐是买来给方妙瑜解辣的,会顺带着给她捎上一罐,只是因为她是方妙瑜的室友而已。再正常不过的礼节。 这些她全都知道。 却仍然无法遏制地感到开心。 饭桌上基本只有方妙瑜在说话,周唯璨时不时回几句,云畔只顾着低头吃饭,专心致志地扮演着一个哑巴。 话题总会被方妙瑜有意无意地转向傅时煦身上,说他不止学习成绩很好,运动神经也很发达,游泳还曾经拿过省级名次等等,简直是如数家珍。 云畔知道这些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然而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也只能敷衍地笑笑。理所当然地换回方妙瑜恨铁不成钢的一瞥。 傅时煦似乎也不是一个闹腾的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很有分寸,只有当方妙瑜提到他的时候才会接话,生怕冷场似的。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还有浅浅的笑纹。 云畔忍不住又看了旁边的方妙瑜一眼,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毫无察觉。 不过也是。 别人就算再好又有什么用,她已经拥有最好的了。 中途,周唯璨接到一个电话,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没说什么,却起身出去接了。 过了大概五分钟,他还没回来,方妙瑜显然有些心神不宁。 傅时煦看在眼里,笑着提议:「要不你出去看看?有可能是学生家长,他最近周末在做家教,挺忙的。」 没有丝毫犹豫,方妙瑜立刻抱着外套起身,又朝着云畔眨眨眼,说:「也行,那我出去找他,你俩慢慢聊啊。」 等她离开之后,饭桌上的气氛骤然降温。 云畔无意与他攀谈,继续与碗里剩余的米线作斗争。 「你是方妙瑜的室友,对吧?」傅时煦随意开口,「之前总听她提起你,你俩关系应该挺好的。」 云畔装作听不见,头都没抬一下。 傅时煦也不恼,好脾气地笑了笑,不再自讨没趣。 第16章 沼泽月亮 空气静默,透出浓浓的尴尬,或许是想要缓和氛围,傅时煦再次试图开口:「你们平时周末都去哪玩?还是说,更喜欢在宿舍宅着?」 云畔终于不耐烦,「你能安静一点吗?」 傅时煦看着她,没有露出不悦,反而笑了笑,真诚地说,「不好意思。」 正当此时,店门口忽然传来谁的哽咽,被风裹挟着穿过门透进来—— 「你又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是方妙瑜的声音。 傅时煦应该也听出来了,因为云畔看到他瞬间变了脸色,说不上来是担忧还是心疼。 「可能是吵架了,」他招手叫来老闆买单,提议道,「要不我们出去劝劝吧。」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其实是,作为周唯璨的朋友,他去劝架难免显得偏颇,所以最好她也能跟着一起去,作为站在方妙瑜那一方的朋友。 不得不说,他的确谨慎,云畔无法拒绝,只好点头。 她原本是不打算出去的,因为情侣之间吵架很正常,某种意义上也能和打情骂俏画上等号,很快就会和好。她不明白傅时煦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维持到走出店门的那一刻。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她看到方妙瑜哭了。 一个要强到宁愿半夜躲在厕所偷偷哭也不肯告诉她的人,竟然也会不顾形象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哭出声来。 而周唯璨就站在不远处,刚刚出来的匆忙,他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肩胛骨微微凸起,像绵延的山脉。 他站在唿啸冷风里,毛衣下摆被吹动,身形料峭而单薄,疲倦道:「我真的有急事,下次再陪你吃饭,好吗?」 「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下次』了,我已经害怕这两个字了。」 方妙瑜眼圈越来越红,片刻后,却还是强撑着问,「这次又是什么急事,饭都没吃完就得赶过去?」 周唯璨静默下来,没有回答。很显然是不想回答。 「我明明是你的女朋友,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却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们在一起二十一天,总共见过几次面,打过几次电话,我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眼泪不断滑落,她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哭腔,「我也是人,我也会累啊。」 云畔没想到他们竟然吵得这么厉害,一时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旁边的傅时煦似乎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两个人有些尴尬地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保持沉默。 良久,周唯璨走近几步,稍稍低头,用指腹帮方妙瑜擦去眼泪。 他说:「对不起。我知道跟我在一起很累。」 听到他道歉,方妙瑜很明显僵硬了一下,停顿片刻才匆匆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忙,也知道你很累,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跟我说得明明白白,是我选择接受,我们才在一起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唯璨打断,「其实不用勉强对我说接受。」 停了停,又说,「我也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方妙瑜的身体无意识地抖了抖,有些艰难地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是吗?」 话音未落,傅时煦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站到他们中间,隔开了两个人。
第31页 他伸手搭着周唯璨的肩膀,尽量轻松地开口:「行了,多大点事儿啊,有什么好吵的。」 云畔也跟过去,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半包纸巾,递给方妙瑜。 可她却像是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傅时煦似乎有些不忍,轻声劝慰:「别哭了。」 周五晚上的步行街很热闹,人潮如织,不时有人走过,又好奇地驻足回望。 方妙瑜忽然笑了,笑容却是悲哀的,她抬头看着周唯璨,一字一句地道:「说得好听,什么不想浪费我的时间,我看你就是嫌我麻烦了吧?是,在你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比我重要,所有事情都排在我前头,我还必须要接受。」 她说着说着,眼泪像是流不完似的,弄花了精緻的妆容,「凭什么啊?周唯璨,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啊?就因为我喜欢你吗?」 这段时间以来,云畔习惯了方妙瑜在周唯璨面前委曲求全,百依百顺,差点忘了,她原本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人。曾经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追求者,哪怕只是不得已爽约了一次,方妙瑜也不可能选择体谅。 路灯照亮她的脸,尽管泪痕斑斑,仍然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我再给我们之间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你还是要选择现在离开,去找那个我不知道是谁的人……周唯璨,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 平心而论,方妙瑜这段话其实已经给足了台阶,无论是谁都会下的。 然而,一秒过去,两秒过去……不知不觉十几秒过去,周唯璨仍然没有给出回答。 连傅时煦都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肩膀,轻声提醒:「想什么呢?还不抓紧给人回话。」 这一刻世界应该被摁下了慢放键,连风声都慢下来,一寸一寸爬过人的皮肤。 周唯璨就站在店门口的白色招牌底下,一言不发,光落在他脸上,那双黑色的眼睛仍然平静冷淡,似乎没有谁值得让他露出别的表情。 等待像极了某种慢性折磨,却没人有资格打破。 他为什么还不开口?他在想什么? 云畔莫名紧张起来。 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短暂得像只过了一秒,他终于抬眸,却只是轻飘飘地看了方妙瑜一眼,而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走得并不快,却很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或许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方妙瑜呆呆地、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少顷,再也伪装不下去,朝着反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走了几步,像是急于发泄什么,又变成了跑。 傅时煦不再迟疑,急匆匆丢下一句「我去找她」,转眼就没了人影。 原本平静的夜晚变故横生,只剩云畔一个人还留在原地。 她的外套还抱在怀里,却感觉不到冷,视线追逐着空荡荡的街景,几秒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其中一个方向狂奔。 冷风倒灌进她的毛衣领口,像刀刃,把皮肤颳得生疼,云畔却全然顾不上,只是竭尽全力地向前奔跑。 她的身体素质本身就不好,没多久就头晕眼花,却仍然不肯停下。 就这么一路跑出美食街,车水马龙的路上,隔着一道斑马线,那个熟悉的黑色背影总算重新回到视野里。 生怕他走远,云畔在亮着的红灯里快步踩上斑马线。 耳边一时之间充斥着急剎车和喇叭声,伴随着偶尔几句高低起伏的骂声,她置若罔闻,依然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横穿一条马路之后,终于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追上了周唯璨。 没有上前叫住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云畔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换作从前,她一定会被发现的,可是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毫无察觉。 就这么走完了两条街,路过工商银行的时候,周唯璨停下脚步。 云畔气喘吁吁地踮起脚尖眺望,隔着玻璃,看见他走向其中一台atm自助机。 没过多久,他取了一沓钱,随手塞到长裤口袋里,转身出来。 这么晚了,取钱做什么?他又要去哪里? 云畔满腹疑问,不过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不知不觉间,周唯璨竟然走到了第二人民医院门口。 这里似乎就是终点站了。 人来人往的马路,他定定站在医院大门的围栏外面,黑色毛衣似乎要融化在浓郁夜色里。 一路跟到这里,云畔累到差点站不住,还没等她喘口气,就看到周唯璨面前多出一个人。 ——是一个身量中等,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上裹着破旧的棉大衣,后背微微佝偻,是从医院里面走出来的。 云畔不知道他是谁,只看到周唯璨把刚才取出来的那些钱掏出来,递给了他。 月色照亮厚厚的纸币轮廓,是不同颜色,有零有整的一大把。 应该是全部取出来了,连零头都没留下。 男人没有半分推脱,熟练地收下,紧接着就要转身回去,连一句话都没说。 而周唯璨站在原地,背影孤孤单单。 蓦地,他快步跟过去,开口说了句什么。 声音很轻,云畔听不见,却也来不及去想,因为下一秒,男人像是被他激怒了似的,勐地抬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第32页 眼睁睁看着他被打得侧过脸去,云畔只觉唿吸骤停,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 打完之后犹未解恨,男人狠狠瞪着他,提高了音量,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你没脸进去,她也不想见你!我们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怎么会摊上你这只餵不熟的白眼狼?赶紧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说完,男人又把那只手在脏兮兮的棉衣上使劲蹭了蹭,这才头也不回地进了医院。 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周唯璨的父亲。 可是天底下怎么会有一个父亲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 云畔感到迷茫、无措、心疼、愤懑,层层叠加的情绪像火山爆发,沉甸甸地堵在她胸口,无处发泄。 而视线之内的那个人已经转过身来,无所谓地擦了擦渗血的嘴角。 她躲闪不及,直直撞进他眼底。 少顷,周唯璨看清楚她的模样,神色诧异,似乎正在用眼神无声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畔大脑宕机,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要编出怎样完美无缺的谎言才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理由。 事实上周唯璨并没有心情理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迳自从她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时带起一阵风,云畔被吹得清醒了少许,看着他走进前面一家便利店。 没敢再跟进去,她老老实实地站在路边,不多时,便看到他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推门出来。 他站在便利店门外的垃圾桶旁边,拧开瓶盖把水灌进嘴里,漱完口后,又弯腰吐进垃圾桶里。 云畔看到了。他吐出来的水里混着血丝。 那一巴掌的确半点没留情。 就这么吐了几口血水,周唯璨扶着垃圾桶边缘,慢吞吞地站起来,随手擦了擦嘴角,就要往前走。 云畔终于忍不住,小跑几步跟上去,指着医院旁边的药店问:「不去买药吗?还有,你这个得冰敷吧,否则不容易消——」 周唯璨打断她,「一点小伤,不至于。」 说完便继续往前走。 云畔没放弃,「不去药店处理一下的话,你明天肿着半张脸出门也很奇怪吧?」 他却反问,「奇不奇怪,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和初见时类似的,隐隐不耐烦的语气。 意识到他心情不好,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云畔默默走在他身边,没有再开口。 街道寂寥空旷,无声无息间,他们已经将那幢医院大楼甩出很远。 行至分岔路口,周唯璨终于开口,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要是闲着无聊,就去看那些睡在路边的乞丐吧,附近天桥底下有很多,比看我有意思。」 不待她回答,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别再跟着我。」 天空没有下雨,云畔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被淋湿了。 他不愿意被别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静静地站在路口,看着他走远。 刚刚橘色路灯照亮他眼底的须臾,他意识到了吗? 他看起来很脆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烧成一把飞灰,永永远远地消失不见。 周唯璨怎么可能这么迷人。站在阴影里抽菸的动作迷人,对她爱答不理的神态迷人,就连难得流露出来的痛苦也迷人。 云畔想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或者她原本就有隐藏的受虐倾向,一颗心不讲道理地向他偏沉,挣扎无用。 沥青路面上有几辆私家车疾驰而过,刺眼的白灯亮起,她不舒服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街角。 只剩零星月光,陪她赖着不走。 周唯璨应该是月亮。 尽管裹满黑色污浊,尽管表层残破不堪,也仍然是月亮。 第17章 清醒梦 云畔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方妙瑜还没回来。 打电话也没人接,她放下手机去洗了个澡,等吹干头髮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终于收到回电。 手机那头传来震耳欲聋的dj声,方妙瑜很显然是喝多了,含煳不清地说自己晚点回来,让她先睡。 云畔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的声音就换成了傅时煦的。 他倒是很清醒,挺有礼貌地跟她说不用担心,又说晚点会安全地把方妙瑜送回宿舍。 挂断电话后,云畔关了灯,在一片漆黑中爬到上铺。 宿舍里开了空调,很暖和,她数了半天羊还是睡不着,又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界面,翻出那张已经烂熟于心的个人名片。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回宿舍了吗?睡着了吗? 那一巴掌还疼不疼?伤口有做任何处理吗?心情还是很差吗? 铺天盖地的疑问占据了她的脑海,连一丝丝空隙都分不出来给别人了。 云畔很想不管不顾地发送一条好友申请过去,但是她想周唯璨应该不会同意,纠结一番还是作罢。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间教室。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其中一张课桌上。 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耳朵里钻进一片早自习特有的文言文朗诵声,像蚊子嗡嗡叫,吵得她头疼。 阳光灿烂刺眼,窗外是大片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墨绿色树影层层叠叠,偶尔有光透过树叶罅隙照进来。
第33页 顺着光照的方向,云畔微微偏过头,在自己身边看到了周唯璨。 他没有跟其他人一起读课文,反而支着下巴,若无其事地在看书。 视线终于有了焦点,云畔看到他身上黑白相间的高中校服,确信自己在做梦。 她怎么可能认识高中时的周唯璨。 那张脸倒是和现在没有变化,兴许是她没见过那时候的他,所以即便在梦里也想像不出来。 而他手里握着的那本厚厚的书,拥有如黑洞一般的纯色封皮,以及拓印着的英文书名,《the first three minutes》。 没错。就应该是这本才对。 她慢吞吞地挪过去,刚好读到末尾处的一段话。 「……很难理解这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宇宙中的一小部分,更无法想像宇宙是从一个难以言传的陌生的早期状态演化而来,而又面临着无限冰冷的,亦或是炽热难耐的末日。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无味。」 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无味。 这句话代入周唯璨进去似乎也是合理的。 云畔似懂非懂地读完,刚想继续往下看,书本倏然被人合上。 抬起头,眼前的人已经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书包,她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这里太无聊了。」周唯璨没有正面回答。 起身的时候,书包甩过桌洞,将一只黑色水笔晃了出来,骨碌碌滚落在地。 云畔弯腰捡起来,递过去,而他头也没回,敷衍地接过:「谢谢。」 笔被抽走了,她的手却还伸在那里,挡住他的去路。 周唯璨皱了皱眉:「还有事吗?」 「把我也带走吧。」 电风扇不转了,读书声消失了,绿色的树叶和刺眼的阳光也不见了,扭曲而混乱的教室里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他还在。 云畔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像是在寻求认同,「我也觉得这里很无聊。」 周唯璨闻言,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也没动。 拿不准他的想法,正当云畔踌躇之际,却听到他问,「你想去哪?」 只愣了一瞬,她便慢慢靠近,嘴唇贴在他耳边,像在说一个很重要的秘密,「……我想去一个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四季更迭,也没有别人的地方。」 /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微明,世界雾茫茫的一片,如堕烟海,若明若暗。 云畔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呆。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她也没有任何计划,在床上赖了很久才慢吞吞爬起来洗漱,正准备出去买早餐,宿舍门却被人推开—— 方妙瑜回来了。 原本精心打理过的长捲髮乱糟糟的,脸上的妆也花了,口红掉得干干净净,而她身上披着傅时煦昨晚穿的褐色大衣,眼皮耷拉着,酒似乎还没醒透,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似乎也很嫌弃自己这幅模样,方妙瑜神情萎靡地跟她打了声招唿,便说先去洗澡。 浴室里很快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云畔随即拿着钥匙出门,准备买两人份的早餐。 她去了上次那家汤圆店。 清晨六点半,天才蒙蒙亮,门口已经挤满了排队的人。锅里的水咕噜噜地烧开,冒出裊裊的白烟,随处可见的烟火气。 云畔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羊绒大衣,围巾帽子全副武装,全身上下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 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自己,她回过头,认出来是某节课上的同学,却不想浪费时间交谈,于是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 男生似乎有些尴尬,但也没厚着脸皮凑上来。 就在她转头的剎那,却意外瞥见店里某个背影。 ——周唯璨穿着昨晚那件黑色羽绒服,就背对着她,坐在店里。 视线稍微偏离几寸,便看到了坐在他对面的陈屹,似乎很头疼的样子,嘴唇一张一合的,正在苦口婆心地跟他说些什么。 至于具体内容,用头髮丝儿都能猜出来,肯定跟方妙瑜有关。 云畔看不见周唯璨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一贯无动于衷的背影。 队伍很快就排到她,点单的时候,刚好被起身拿纸巾的陈屹发现。 两人面对面打了声招唿,云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些心虚。 大概潜意识里有些担心周唯璨会以为自己是一路跟踪他来到这里的。 不过那人听到她的声音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 于是她又放下心来。 陈屹无疑是一个很会交际的人,不过打了个招唿而已,眼下就已经热情地挪出旁边座位上的杂物,喊她过去坐。 云畔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在他旁边落座。 借着氤氲的雾气,她偷偷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周唯璨。 伤口的确没有做任何处理,那半边脸颊肿得甚至比昨晚还要厉害,嘴角也有一处撕裂。 忍不住张了张嘴,她正想说些什么,周唯璨却忽地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云畔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眼神——闭嘴。 意识到他不想和别人提及自己的私事,她乖乖闭嘴,垂下头去吃碗里的汤圆。 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陈屹清了清嗓子,扭头问她:「那个,方妙瑜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吃饭啊?她现在……怎么样?」
第34页 摸不准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云畔还在思索,又听到他说,「我听说他俩分手了,所以就想问问你具体是什么情况,是闹着玩的还是认真的?还用不用我们再劝劝?」 是闹着玩的还是认真的,还不都取决于周唯璨一句话。问她有什么用,她也想知道啊。 心里这么想着,云畔随口敷衍:「我也不太清楚。」 「你昨晚不是在现场吗?」陈屹有些不解,「而且你跟方妙瑜关系这么好,按理说应该清楚啊。」 她被问得有点不耐烦,「傅时煦也在现场啊,你怎么不去问他?」 其实是挺沖的语气,不过云畔拥有一副得天独厚的,纤细柔弱的清纯长相,从小到大身边的男生连和她大声说话都不敢。 所以陈屹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是自己过分了,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也对,感情的事儿吧,除了当事人,都不太好说。」 说完又嘆了口气,似乎很心累,「关键阿璨也什么都不肯说,不管我们怎么问都是三个字,『分手了』,想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比登天还难。」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非要追问呢?也许分手就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呢? 耳边陈屹还在念叨:「反正我是觉得方妙瑜挺好的,恋爱谈得跟守寡似的都能忍,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云畔抬起头,发现周唯璨神情仍然淡淡的,没有反驳也没有贊同,平静得像是在听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对。 她实在想像不出周唯璨为了感情的事与旁人解释或争执的样子。因为他看上去永远都不可能为情所困。 感情于他而言似乎只是最最不重要的,可有可无的部分。 云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过这的确给了她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她猜测自己无意间触摸到了周唯璨的灵魂边缘。 和想像中相同,又冷又空。 最后倒是把自己给说烦了,陈屹口渴似的喝了大半瓶水,才怒其不争道:「我说不动你,这种破事儿我也不想管了,我劝你还是做好一辈子孤独终老的打算吧。」 周唯璨听完,竟然被逗笑了,「孤独终老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云畔在心里反驳。 「虽然你确实挺适合孤独终老的,」陈屹无奈道,「不过作为你兄弟,我还是希望老天爷大发慈悲,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一个能受得了你的人,硬塞到你身边。」 我受得了。 云畔默默地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声实在太吵闹,微茫的白雾里,周唯璨竟然抬眸,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 该怎么形容这一眼呢。明明很平淡,很缥缈,却像一阵穿堂风,吹得她连骨头缝都隐隐作痛。 云畔有种自己被他看透、看穿了的错觉。 也许并不是错觉。 回到宿舍,方妙瑜已经洗完澡,换了套睡衣,坐在床头髮呆。 把手里打包回来的汤圆放在她的书桌上,云畔连外套都没脱,就准备收拾东西去泡图书馆。 没多久,方妙瑜就下床了,心不在焉地拆外卖盒:「还是畔畔好,还记得我喜欢吃花生馅的。」 云畔转过身来,发觉她的脸色比刚回来的时候稍微好一点了,不过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关心一下:「你现在……还好吧?」 「挺好的,」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会问,方妙瑜牵起嘴角笑了笑,「不就是失恋嘛,我失恋的次数多到自己都快数不清了,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之前都是你甩别人。还是有区别的。 云畔抿抿唇,轻声道:「我刚刚去买汤圆的时候,碰见周唯璨和陈屹了。」 原本以为方妙瑜肯定会继续追问细节,没想到她竟然只是「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这让云畔有些困惑,「你不想问点什么吗?」 「有什么好问的?不在乎你的人,问一千句一万句,也不会变得在乎。」方妙瑜把勺子里的汤圆戳破,怔怔出神,好半天才说,「昨晚他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回家了没,我骗他说回家了,结果他就真的挂了电话。」 「明明酒吧里音乐声那么吵,他都不肯再多问我一句。」 方妙瑜说着说着,语气又有些哽咽,「跟他谈恋爱和自虐有什么区别?我已经受够了,我也有尊严。」 云畔很想说些合情合理的安慰的话,可是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再清楚不过。 ——快点分手吧。最好分得干干净净。以后都不要再有任何牵扯了。 她无法假惺惺地对自己说谎。 她就是这样的人。 第18章 夜间对白 虽然方妙瑜口中这么说,不过云畔心里清楚,对于周唯璨,对于这段感情,她其实并没有彻底死心。 比如她连续好几天晚上都会把手机提示音开到最大,抱着手机睡觉,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也都是检查有没有电话或消息,而且除了上课之外几乎不肯出宿舍,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人就是这样,漂亮话可以随便说,真正放下却需要很久。 周四晚上十点左右,宿管阿姨刚查完寝,云畔就接到谢川的电话,说一个朋友今晚过生日,在「幻昼」包场,问她去不去,还说礼物都帮她买好了。
第35页 云畔其实是更想睡觉的,但是很不巧,那个过生日的男生她也认识,父母跟云怀忠也是有生意往来的关系,不好拒绝。 挂电话之后,她随口问了方妙瑜一句。 兴许是自己也觉得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方妙瑜积极响应了她的提议。 趁着宿管阿姨还在楼上查寝,两人偷偷熘了出去。 顺着宜安侧门走出去大概一百米,再拐个弯就是计程车停靠区,她们很顺利地打上了车,一路绿灯,畅通无阻。 抵达「幻昼」的时候,谢川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 他穿着一件萤光绿的羽绒服,身形挺拔,远远望去像束移动的绿光,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找着。 越走近那身绿越扎眼,方妙瑜忍不住笑:「你怎么不干脆整一头绿毛啊。」 知道她最近失恋心情不好,谢川难得没怼她,只说:「别咒我啊,以为我听不懂绿毛跟绿帽谐音呢。」 因为包场的原因,这次酒吧里面空间宽敞了不少,不像上次前胸贴后背地挤着,跟沙丁鱼似的。 舞台上正在表演的是上次那支摇滚乐队,唱的是首很躁的歌,底下有不少人都在跟着蹦。 相对空旷的站台区域摆了几套桌椅,谢川带着她们走向其中一桌,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给寿星,而后跟其他几个男生介绍:「这是方妙瑜,我同学。」 说完又指指云畔,一句「这是」还没说完,就被人摆摆手打断,「这谁不知道,你发小嘛,恨不得栓裤腰带上,走哪带到哪的那个。」 谢川笑着踹了他一脚,也没否认。 这群纨绔子弟平时游手好闲,凑在一起不是聊车、聊游戏、就是聊女人,云畔实在不感兴趣,平时聚会的时候也都是坐在角落里当隐形人,谁都不爱搭理。 不过今天桌上坐着一个方妙瑜这样的大美女,他们显然收敛了不少,话题来来回回围绕着她打转。 云畔坐在其中,看着他们,听着他们,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些人的时间大概是天底下最廉价的东西了吧。比破铜烂铁还不如。 舞台上的歌手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的酒桌游戏也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换到最无聊的真心话大冒险。 这种游戏云畔通常都不参与,抱着果酒坐在一旁看热闹。当然也没人敢开她玩笑。 不知是不是有意,那个空酒瓶总是转到方妙瑜,而她也很痛快,次次都选择罚酒,也不许任何人替,简直就像专门奔着喝酒来的。 转眼间她手边的空酒瓶就摆了一排,云畔劝了几句,她也不听。 谢川朝她摆摆手,「别管了,她想喝就让她喝呗,发泄出来兴许就没事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玩着游戏,舞台上前奏响起。 「你的爱就像彩虹,我张开了手,却只能抱住风……」 熟悉的歌声响起,云畔刷的一下转过头。 果然是钱嘉乐。 他今天穿了件蓝衬衫配牛仔背带裤,看上去清爽又干净,像极了走在里随处可见的,开玩笑后就脸红的男同学。 「吻我,离开我,你就像,出太阳下雨难捉摸。越是努力挽留,越是一无所有。」 …… 云畔听完歌,回过头来,发现方妙瑜竟然听哭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晶莹剔透,她哭得很安静,也很心碎。 桌上那几个男生也没人说话了,仿佛就这么看着她流泪也是种享受。 一曲终了,方妙瑜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泪,望着台上的方向问:「这首歌叫什么?还挺好听的。」 钱嘉乐回答:「彩虹。」 视线瞥见一旁的云畔和谢川,又乐了,「有熟人在啊。」 谢川这才认出来他是谁,惊讶道,「可以啊兄弟,你歌唱得是真不错。」 钱嘉乐抱着吉他,坐回去,热情地道,「既然都是朋友,下一首就让你们点歌吧,想听什么都行。」 方妙瑜就在这个时候问了一句:「分手快乐行吗?」 「哦,原来是刚失恋啊。」钱嘉乐瞭然地眨眨眼,「当然没问题。」 伴奏很快就找到了这一首,台下渐渐安静,钱嘉乐坐在高脚凳上,垂眸看着提词器,准确地切入第一个节拍。 云畔中途去了趟洗手间,从后门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蹲坐在舞台边缘的台阶上,正在摇头晃脑投入跟唱的阮希。 察觉到她的脚步声,对方回头,冲着她笑得很甜:「畔畔!」 云畔刚走过去,就被阮希自来熟地挽住手臂,炫耀似的问:「怎么样,他唱歌是不是很好听!」 「嗯,很好听。」 而且钱嘉乐好像尤其擅长唱女生的歌,他的嗓音很清澈,高音音域又广,越难的歌越能唱出自己的味道来。 阮希望回台上的那个背影,眼睛亮晶晶的,「每次看到他站在台上唱歌,我都觉得他天生就应该是大明星,以后一定会拥有很多很多粉丝的那种。」 「那你呢?」云畔忍不住问。 「我当然是他的头号粉丝啦。」 阮希语气骄傲,「去年三月份吧,我第一次去酒吧玩,刚好撞上他第一次登台表演。当时他唱的就是那首《带我走》,唱完之后,我鼓起勇气去后台找他要签名,结果他比我还害羞,脸都红了,语无伦次地跟我说谢谢。」
第36页 「那天过后,我们交换了联繫方式,只要他在,我每晚都会去那家酒吧。就这么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我陪着他从脏兮兮的地下小酒馆一直唱到幻昼。」 说到这里,她双手捧着脸颊感慨,「时间过得好快啊。」 朦胧的舞台光映出她脸上的甜蜜神情,云畔有些出神地想,拥有一个喜欢的人,心甘情愿走进他的世界,一条路走到黑,是不是就是这种心情。 也会犹豫,会害怕自己选错,走错,可是不会停下,更不会回头。 散场的时候,谢川过来叫她,离开之前,阮希十分神秘地凑近,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听说璨哥最近分手了哦。」 说完之后就笑眯眯地朝她挥手道别,云畔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也没否认什么。 那边方妙瑜已经醉得完全不省人事,谢川焦头烂额,但也只能任劳任怨地把她扶到自己车上,口中念念有词:「别的都好说,千万别吐我车上啊。我这辆车总共才开了三四回。」 这个点儿宿舍楼已经锁门了,谢川把她们带去了他妈在学校附近给他租的一间公寓。 这间公寓平时基本没人住,床单被套都是保洁阿姨按时更换的,之前聚会的时候云畔也来过几次,并不陌生。 方妙瑜醉得厉害,一进卧室倒头就睡,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临近零点,云畔洗完澡出来,躺在大床另一侧,毫无睡意,于是拿出手机玩了几局连连看。 客厅里的电视机切换到体育频道,声音放得很轻,偶尔能听到谢川的口哨声。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点细微的动静消失,谢川也回房睡觉了。 还没睡的人只剩她一个。 云畔退出连连看,打开微信。或许是酒精滋生了勇气,这次她没再犹豫,向那张名片发送了好友申请。 手机屏幕上的蓝光幽幽亮起,她就这么全神贯注地等待,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等得久了,开始无意识地啃自己的指甲。 当指甲已经被啃得光秃秃,露出深红色的皮肉时,那条好友申请终于被通过。 瞬间松了口气,云畔点进微信最上方新增的那个红点,紧接着,就看到对方发过来了一个问号。 轻声轻脚地下了床,又从包里翻出耳机,她走出卧室,一路来到客厅外头的露天阳台,小心翼翼地把门反锁。 做完这一切后,云畔戴上耳机,拨过去了一个语音电话。 没有其他的原因,她只是想听周唯璨的声音。 耐心地等了很久,语音终于被接通。 「嘟」的一声过后,听筒里陷入短暂的静默。 云畔深唿吸,主动开口:「还没睡吗?」 周唯璨听见她的声音,没有半分惊讶,平静得仿佛从添加好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猜到对面是她,没接这句话,而是问:「找我有事?」 他的声线是刻意压低的,稍微有点哑,云畔因此意识到他的室友应该都已经睡了,于是也跟着用气声说话,「你脸上的伤,好点了吗?」 「好多了。」停了停,他又说,「不早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这也太快了吧,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 云畔连忙阻止,「别挂!」 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处于真空状态,听筒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拿起手机谨慎地看了一眼,这才确认,他真的还没有挂电话。 几秒过后,听筒里传来了唿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你出门了吗?」云畔下意识地问。 周唯璨「嗯」了一声,「不出门把室友吵醒了怎么办?」 她忍不住得寸进尺,「是为了接我的电话吗?」 脚步慢吞吞地停下,他站在某个地方,风声稍缓,随口道,「你说呢?」 他好像很擅长反问。 像踢皮球一样,你踢过去几次,他就踢回来几次,把你的心高低起伏地吊在半空中,怎么都落不下。 云畔半蹲在阳台上,脑袋埋进膝盖里,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所以大半夜找我,有什么事。」 寂静空气里,她听到打火机喀嚓一声响起,想了想才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 周唯璨咬着烟,含煳不清地问,「什么梦?」 阳台上的风很凉,云畔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大脑仍处于微醺状态,不太清醒地说,「……梦里你说,会带我走。」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他却没有取笑什么,只是说,「梦都是反的。」 云畔被噎了一下,不死心地反驳,「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吧,你可以把梦当成是反的,我也可以当成是真的。」 「所以呢?」他问,「争论这个有意义吗?」 她静默一瞬,「有意义啊。因为争论,所以我们正在说话。」 这下轮到周唯璨沉默了。 隔着手机,云畔无从窥见他此刻的表情,不过能够大致猜出来,应该是微微皱眉,不怎么耐烦的神色吧。 少顷,他总算开口,「喝酒了?」 云畔愣住,「一点点,很明显吗?」 「很明显,」他说,「早点睡吧。」 「可是我还不困。」
第37页 「可是我困了。」周唯璨说完,甚至还应景地打了个低低的哈欠。 云畔无话可说,只好问,「那我明晚还能给你打电话吗?」 「如果只是想说又梦到我了之类的话,就不用再打了。」 她并未气馁,「你的意思是说别的就可以?」 兴许是她重点抓的实在刁钻,周唯璨被这句话逗笑了。 低低的、模煳的笑顺着耳机一路钻进她耳朵,钻进她神经末梢。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云畔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活着。 好喜欢听他笑。 好想亲眼看见他笑。 她咬咬唇,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周唯璨嘴里的烟似乎抽完了,口齿清晰道,「不可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的尾音里还裹着残存的笑意,说话却不怎么客气,「不想浪费时间而已。」 云畔思索片刻,继续挣扎道:「就聊五分钟也不行吗?如果担心吵到室友,你也可以不说话,听我说就好。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可以说很久。」 生怕再被拒绝,说完,又急匆匆地补了句,「那就这么说定了,晚安!」 没有留给自己一分一秒听到答案的时间,她迅速挂断了电话。 第19章 当然是偶遇 隔天一早,闹钟响了三遍,云畔才揉着眼睛起床。 身边方妙瑜还在睡,毕竟是宿醉,应该没那么快醒过来。 周五上午没有专业课,所以云畔也没着急喊她,起床慢条斯理地洗漱,一出门,就看到谢川正在客厅里做伏地挺身。 云畔转身倒了杯水,快喝完的时候,谢川也运动完了,很利落地起身,随意抹去额头沁出的薄汗:「饿了没?阿姨刚刚过来做了早饭。」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卖相精緻的小菜和糕点,砂锅里煮着小米山药粥,还在咕噜咕噜翻滚着,飘着淡淡的香气。 云畔的确有点饿了,和谢川坐在一起吃早饭。 吃着吃着,谢川接到谁的电话,一连响了十几声,才有点头疼地接起来。 他叫对面的人「娜娜」,云畔反应过来是他最近新交的女朋友。 谢川这人其实很奇怪,对兄弟对朋友,包括对她,都比对自己女朋友有耐心。因此他谈过的恋爱全都不长久,渣得明明白白,就差把「消遣而已」这几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 理所当然的,聊了没几句他们又吵起来,激烈到隔着手机都能听见女孩愤怒的指责声,谢川倒是没怎么生气,不过态度也不算好,敷衍了没几句就拧着眉头把电话挂了。 云畔斜斜看他一眼,平静地总结:「又分手了。」 谢川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说:「哎呀,不怪我,是她们太烦了,一点破事儿整天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脑子里简直跟装了个炸弹似的,时不时就要引爆一下。」 随即又嘆了口气,「再这么下去我真的要遁入空门了,要不回头挑个好日子,咱俩一块出家算了。」 云畔无语,「你自己出家就行了,别拉我下水。」 「怎么,你对红尘俗世还有什么留恋吗?」谢川忽然正色,「上次分手的时候不是说打死都不谈恋爱了?」 上次是上次。 不过云畔没有把这话告诉他,随便煳弄过去了。 吃着吃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谢川失笑,「能啊,怎么不能。你要我帮的忙我哪次没帮啊。」 正聊着,方妙瑜打着哈欠从卧室里走出来。 她已经洗过澡,长发半干,发尾湿漉漉地垂着,眼皮还有点肿,皮肤状态也不好。 谢川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要是我现在给你拍张照发在学校论坛里,你系花的宝座是不是就不保了?」 「一大清早就找骂。」方妙瑜瞪他一眼,跟着坐过来吃饭,心情看起来比昨晚似乎要好一些。 或许就像谢川说的,越是难过痛苦,越是要想办法发泄出来,不然情绪全部积在心里,只会一天比一天严重。 云畔咬着汤勺,试图回忆起自己失恋之后的感受。 应该也是很难受的,难受到她后来甚至都不怎么愿意谈恋爱了,不过当时那种心情,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明明也就是几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而已。 那么周唯璨呢? 他内心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吗?他也会在无人的深夜独自买醉吗?他也有遗憾吗?也会后悔吗? 会吗? 不会吧。 不知道为什么,云畔就是觉得,他不会。 / 周末,云畔回了一趟家。 她其实没打算在家里过夜,事情办完就想回学校的,不过晚饭过后刚巧接到了云怀忠的视频电话,等两人聊完之后天都黑了。 手机对面,云怀忠有点愧疚地说,原本预计下周回来的,但是看目前的情况可能又要推迟。紧接着,又保证在她过生日之前肯定会赶回来。 云畔已经习惯,事实上他不在家她反而更加自在,于是点点头,又叮嘱他了几句注意身体,少喝酒。 等亲眼看着她躺到床上,盖好被子,云怀忠才放心地挂了视频。 她原本是打算听话睡觉的,可是现在时间还早,她毫无睡意,于是打开床头灯,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目不转睛地看。
第38页 等到九点半左右,她给周唯璨打了个语音电话。 距离他们打第一通语音到现在已经三天了,虽然云畔每晚都会打,他却没再接过。每次不是说没空,就是说太晚了,要睡了,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所以她今晚特意挑了九点半这个时间,不早也不晚。 ——结果连着打了三个,依旧无人接听。 嘆了口气,云畔把手机放下,对着窗外起起伏伏的深蓝色海面发呆。 片刻过后,又从床上勐地跳起来,急匆匆换了套衣服出门。 今天是周末,夜市营业,说不定周唯璨会在。 横竖也睡不着,不如过去碰碰运气。 山顶的风盘旋刮过,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已经枯萎,露出光秃秃的树干,云畔丝毫不觉得冷,连脚步声都无比轻快。 半个小时之后,她好不容易赶到那个夜市摊位前,终于沮丧地确认,他不在。 四肢百骸的力气迅速流失,云畔一步都走不动了,只得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休息。 或许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冷的缘故,夜市不如以往热闹,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关闭了。等来年春天再开放。 可是她还能等到来年春天吗? 那个时候周唯璨说不定连下下下一任女朋友都有了。 无精打采地坐了会儿,云畔回想起之前在这里偶遇钱嘉乐的事,心念一动,打开手机微信找到阮希的头像,问她知不知道周唯璨在哪。 原本只是不抱希望地随口问一句,没想到对方竟然秒回了。 什么都没说,直接发过来了一个定位。 云畔打开手机地图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个地址距离这里步行也就十五分钟,瞬间又来了精神,聚精会神地看着导航,快步往回走。 生怕赶不上,她走得很快,也完全感觉不到累,出了夜市之后又穿过两条马路,临近目的地,导航自动关闭,她沿着有可能的方向来来回回走了个遍,最后终于在一家药店附近的花坛边,找到了那个黑色身影。 为什么会在药店门口?又受伤了吗?严重吗? 云畔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扶着墙壁停下来,平復着自己微微急促的唿吸声。 橘色路灯映出他过分漆黑的眉眼,不笑的时候总是很冷,什么都不太在乎,不过好在,那张稜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伤痕。 云畔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原来他身边还坐着钱嘉乐。 与他不同,钱嘉乐眼角挂着一片淤青,跟熊猫似的,嘴唇上也裂了个口子,正在手舞足蹈地跟周唯璨说着什么。 她慢慢走近,逐渐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 「你刚刚看见那个傻逼的表情了吗?你没来的时候他跟个螃蟹似的,恨不得横着走。」说着说着,似乎是牵动到了伤口,又龇牙咧嘴地嘟囔了一句,「我操,还挺疼。」 周唯璨笑起来:「行了,少说几句吧。」 话音刚落,阮希就拎着一个塑胶袋,从药店里风风火火地跑出来。 她把那袋药随手丢到地上,从里面翻出来一个冰袋,小心翼翼敷在钱嘉乐眼角,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心疼:「都说了让你别那么冲动,好歹等璨哥来了再说,结果你非要冲上去跟人家吵,现在好了吧,挨揍了吧。」 「哎呀,都说了没事儿,就挨了几下而已。」钱嘉乐低头亲了亲她手心,满不在乎道,「再说,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男朋友哪有这么弱。」 阮希立马恶狠狠地揪住他耳朵,「再敢乱说,信不信我把你嘴给缝起来?」 黑色的沥青路面很干净,像一面反光的镜子,也像湖泊里月光的倒影。 周唯璨就漫不经心地坐在台阶上,手肘撑着膝盖,指尖微微向下垂,似乎很放松。 云畔站在路边吹了这么久的风,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想起之前那次不愉快的「跟踪」经歷,一时间竟然迈不出脚步,也想不到合适的开场白。 最后,她决定假装这是一场偶遇,于是拿出手机,试探性地给他发了条微信:「在哪?」 如果他回復了大概的位置,那么她就能够顺理成章地说,好巧,我刚好在附近。 那边阮希和钱嘉乐还在进行着无意义的争论,大概是觉得有些无聊,云畔看到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半包烟来,握在手里,将烟盒一上一下地抛着玩。 手机就被他搁在身边的台阶上,铃声叮咚一声响起,他侧过脸去,看了眼亮着光的屏幕。 云畔的心跳开始加速。 手上抛烟盒的动作没停,他盯着那条微信消息看了几秒,眼睫微垂,看不清神色。 好像并没有要回復的意思。 她忍不住有点着急,正想再发一条,结果还没来得及拿出手机—— 周唯璨忽然回头,隔着半条街的距离,直直望向了她。 视线对上的瞬间,手里的烟盒啪嗒一声,再次落入掌心。 而后,被他握紧。 钱嘉乐和阮希说笑的声音勐然间消失了。 流动的风声也跟着静止下来。 为什么周唯璨也能够一眼就找到她呢? 这不是专属于她的特异功能吗? 云畔短暂地疑惑了几秒,条件反射性地想要摆出一副并不知道会在这里碰见他的惊讶表情。然而,对上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败了。
第39页 不免感到尴尬,她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睛心虚地撇开,正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最自然地走过去,就看到周唯璨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手机。 与此同时,云畔听到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传出的震动声。 有点意外地拿出手机,滑开锁屏,微信界面上果然跳出来一条新消息—— 「在这。」 第20章 水面波纹 既然已经被发现,云畔也不再纠结,握着手机走过去。 正在说话的阮希听到脚步声,立刻回过头来,十分热情地跟她打招唿,而后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到周唯璨身边。云畔也没推脱,很自然地挨着他的肩膀坐下。 钱嘉乐捂着冰袋还不忘往这边瞟,一副生怕错过任何八卦的表情。 只有周唯璨还是没什么反应,随手将烟盒塞回羽绒服口袋里。 靠得近了,云畔才看到他指节上有几道浅浅的红色擦伤,于是问了一句:「又跟人打架了吗?」 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很像在查岗。偏偏她没有这个立场。 兴许是怕她尴尬,阮希很贴心地接过话茬:「是为了帮我们的忙啦。最近钱嘉乐在幻昼不是人气挺高嘛,酒吧老闆又给他多塞了一首歌的时长,所以排在他前头的那个乐队就少了一首歌。那几个人不服气,刚刚找碴来着。」 「那现在没事了吗?」 「嗯,都说清楚啦,本身他们也就是一时冲动。」阮希说完,又特意吹嘘道,「再说了,璨哥打架很厉害的,那几个男的也就是看着横,其实都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云畔转过脸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再次确认除了指节的擦伤之外,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都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 或许是在小巷的初遇太过铭心刻骨,那股浓浓的血腥气在记忆里总是挥之不去,总之在她心里,周唯璨是一个很容易受伤流血的人。 他仿佛没有痛觉,也不会喊疼,可是这并不妨碍云畔替他觉得疼。 他们就这么肩并肩坐着,相互沉默,耳边一时只能听到阮希叽叽喳喳数落钱嘉乐的声音。 或许是为了帮忙打开话题,阮希绞尽脑汁地道:「哎,你们知不知道,前几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刚好撞见一个女生给璨哥递情书来着。」 钱嘉乐嗤笑,「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情书呢。」 阮希翻了个白眼,「写情书怎么了?你懂不懂浪漫啊?自己不写也就算了,知道你没文化,别人愿意写碍着你什么了?」 莫名其妙挨了一通骂,钱嘉乐的气势瞬间弱下来,「谁说我不愿意写了,你早说想收情书啊,我今天晚上回去就熬夜写。」 云畔忍不住问:「你也是颂南的吗?」 「对呀,」阮希说,「不过我是社会学专业的,平时在学校里跟璨哥基本见不着,那天也是碰巧了。」 怪不得她跟周唯璨好像挺熟,原来都是颂南的。 不是云畔以貌取人,是阮希看起来实在不像学霸类型的女生。 她热烈又直白,而且生命力旺盛,和寻常的大学生不一样。 阮希特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往下说,「不过情书璨哥没收,所以,我们当时都在猜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钱嘉乐没有领会她的意思,颇为无语,「怎么可能,他不是刚分——」 话没说完就被阮希瞪了一眼,「你能闭嘴吗?没一句是我爱听的。」 她听得出神。 她好像还不知道周唯璨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如果是方妙瑜那种,那么自己和他的理想型简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云畔侧过脸去看他。 可惜,从开始到现在,她从来看不出那双黑色眼睛里头究竟藏着什么,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周唯璨闻言,也看向她,眸光很亮。 他身上的羽绒服拉链微敞,露出里面的卫衣领口,以及锁骨处银链的边缘,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片刻后,才慢吞吞地开口:「想、你——」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意料,在云畔惊讶到近乎凝固的眼神里,他像逗猫似的,终于说完下半句,「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啊。」 说到最后,还若有似无地觑了阮希一眼,对方顿时心虚地把脑袋藏在钱嘉乐背后。 云畔也跟着紧张起来,强作镇定道,「没有啊,就是、就是凑巧偶遇而已。」 生怕被抓包,阮希清咳一声,做贼心虚道:「那个,我突然有点饿了,要不我去便利店给你们买点吃的吧!」 钱嘉乐顺水推舟地响应,「走,男朋友陪你去。」 说完,两人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双双逃离现场。 冰凉的台阶上很快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云畔偷偷看了周唯璨一眼,发现他并没有生气,才抱怨似的说:「谁让我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 少顷,又嘆了口气,「我这两天都睡不好。」 周唯璨抬眸,「就因为我没接电话?」 「嗯,」她低头捡了颗石子在地面上胡乱比划着名,努力想把自己说得可怜一点,「不敢睡,想着万一你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呢。」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云畔脸有点热,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表情,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用石子在地上写字。
第40页 反反覆覆,一笔一划,写来写去都是他的名字。 良久,听到他问:「我名字挺难写的吧。」 云畔动作微滞,看着地面上那个潦草抽象到难以辨认的「璨」字,赶紧反驳,「没有,是我不习惯用石子写字,多写几遍就好了。」 周唯璨没搭腔,却稍微坐近了一点,垂眸去看沥青地面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亲密得过分。 云畔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液香气,干净而冷冽,像冬日雪水。 控制着想要和他挨得更近的冲动,她握着石子,认认真真把他的名字又写了一遍。 这次果然顺眼得多。 与此同时,周唯璨的手机响了。 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他没有接,也没有挂,任由它一声又一声地响。 云畔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谁啊?为什么不接?」 周唯璨扫了她一眼,不多时,竟然在她面前摁下了绿色接听键。 他们靠得极近,手机就放在台阶上,不开免提也能把对面的声音听清楚。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似乎有些惊喜:「没听错吧?今天怎么有空接我电话了?」 周唯璨口吻散漫:「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我今晚有演出,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开始,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过来听听。」 云畔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不过很快,就听到他回答:「我今晚没空。」 女孩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强求,「那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打给我呗。我等你啊。」 「再说吧。」 周唯璨不置可否道,随即挂了电话。 云畔等了几秒,见他没有任何想跟自己解释的意思,于是酸熘熘地问:「她是谁啊?」 「朋友。」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 「是吗?」云畔没有点到为止,不受控制地追问,「普通朋友为什么会有你电话?」 周唯璨看着她,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那你又为什么会有我微信?」 她闻言,沉默片刻,而后轻声说,「……所以我也是你的普通朋友吗?」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站在路边打情骂俏,男生搂着女生的腰不肯松手,嘴里还在说着一些肉麻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情话。 药店对面的花坛里原本栽满了花,如今已经彻底枯萎,坛底结着一层薄霜,荒凉衰败。 周唯璨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来,夹在指间,问她,「不是普通朋友,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她费尽心思千方百计,从来都不是为了和他当「普通朋友」。 云畔思考了一下,学着他的样子反问,「你说呢?」 那颗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又硬又硌,尖锐的凸角来回摩擦着皮肤,她却完全感觉不到疼,注意力都在别处。 她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为什么会被周唯璨发现,然而他千真万确地伸出了手——掌心覆上她的手背,用一种很轻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丢掉了那颗石子。 云畔微微失神。 而那人已经利落地起身,随手捞起地上不知道谁扔的饮料瓶,准确地丢进垃圾桶里,回头看了她一眼,「走了。」 她下意识地问,「你要去哪?去看她演出吗?」 等不来回应,她干脆起身,从后面匆匆抓住了他的手腕。 冷白色月光照亮他们交握的手,周唯璨停下脚步,没有甩开她,也没有回头,「我去哪,不用跟你报备吧。」 云畔抓着他的动作放轻了一点,不过没有放开,反而破罐破摔地说,「你要是不告诉我的话,就别想走了。」 其实只是一句毫无底气的、算不上威胁的威胁,没想到,他却妥协似的退了一步,说:「我还有工作。」 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云畔得寸进尺道,「什么工作啊?这么晚了,不能明天再做吗?」 「不能,晚上送外卖赚得多。」 说完,他稍稍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她却抓得更紧了,像在跟谁较劲似的,「……要不你带我一起去吧,说不定我可以帮上忙呢。」 药店大门被谁打开,带起一阵风,吹乱了他额前的黑色碎发。 周唯璨徐徐转过身来,竟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能帮上我什么忙?」 云畔看着他,脑海里又闪过那晚他等在医院门口的场景。 这么辛苦才挣来的钱,递出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云畔不想看他这么累,不想看他挨耳光,不想看他难过,所以她托谢川,把云怀忠平时给她买的一部分没拆封的礼物找人低价倒卖了,新办了一张银行卡,往里头存了三十万。 迟疑了几秒,云畔松开他的手腕,转而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张银行卡,逐字逐句地斟酌过后,尽量逻辑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这里有一张卡,里面存了点钱,之前看你去医院……不知道你家里人是不是生病了,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先拿去用。」 抿抿唇,又补充,「如果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随时可以——」 周唯璨打断她,「什么意思?」
第41页 「没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来,莫名心虚,「你也可以当成是借给你的,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 「不用了。」他抱臂站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神情未变,「我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 云畔微怔,心里懊恼万分,这实在不算一个恰当的时机,不应该现在就说出来的。之前方妙瑜也说过,他不愿意借别人的钱。她明明知道的,却还是犯了相同的错误。 因为她真的太想让周唯璨早点回家,睡个好觉了;太想让周唯璨以后不要总抽五块钱一包的烟,吃七块钱一碗的面了;太想让周唯璨活得轻松一点了。 因为这些「太想」,她在冲动之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而更可怕的是,明知是错,她还在不死心地劝说,「你就用这笔钱去给家人看病,然后再慢慢打工来还我的钱,不是一样的吗?」 冷风越吹越凶,几片枯叶如蝶般轻盈飘落,遮住了地面上歪歪扭扭的名字。 周唯璨就在此时开口:「云畔,我真的没空陪你玩。」 心脏勐地收缩了一下,像极了溺水之前的窒息感。 那支没点燃的烟仍然被他捏在手里,细细的菸丝从他指尖扑簌簌掉落,像烧过的灰烬,周唯璨看着她,神情没有半分动摇,「而且,刚分手就跟前女友的朋友掺和到一起,也挺没意思的。」 作者有话说: 因为这篇文会写得长一点(预计35万字),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入v啦。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入v,入v当天会更新9000字,希望大家可以支持正版^^ ps:存稿用完之后,本文大概率会改成更5休2,无法保证日更(鞠躬 第21章 末日逃亡 云畔坐在晚自习的教室里, 书页上原本清晰的黑色字迹变得扭曲又模煳,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最后自暴自弃般合上了书, 把脑袋埋进臂弯假寐。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跟周唯璨联繫过了。 当然, 对方更加不可能主动找她。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就因为她是方妙瑜的室友吗? 可是他们已经分手了,分手一天和一年有区别吗?反正结论都是分手了。 周唯璨又是怎样看待她的呢?一个没有羞耻心的第三者吗? 云畔感到茫然,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无论是他和方妙瑜分手的那天、还是方妙瑜痛哭失声的那些时刻, 她都没有任何触动,只觉得高兴。 她知道世俗对道德标准的衡量与定义,也知道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但是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产生任何负罪感。 像周唯璨这样道德感高尚的正常人, 会这样看待她也没有错。 这几天云畔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偶尔在宿舍里, 能听到方妙瑜跟傅时煦打电话,聊天内容都很平淡,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每次挂电话之前, 方妙瑜都会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周唯璨的近况。 云畔不知道傅时煦是怎么回答的, 不过每次打完电话之后方妙瑜的心情看上去都不错,应该是听到了想要听到的答案。 也因此, 云畔确认了方妙瑜有想要复合的意思。 临近期末,方妙瑜开始频繁地喊她去泡图书馆。 期末周的图书馆简直是人满为患, 暖气打得高, 人流又密集, 云畔一路走进去, 只觉得头晕眼花, 唿吸不顺。 好在方妙瑜占的座位是靠窗的, 可以开窗通风。 设计类专业大部分课程的final都是准备作品集,不过像偏理论的课程就只能死记硬背,考点云畔早就倒背如流,把笔记借给方妙瑜复习,自己干脆趴在桌子上,旁若无人地在图书馆里玩手机。 五分钟前,阮希刚发过一条朋友圈,是她和钱嘉乐在「幻昼」门口拍的合照,配字是:今天也追星成功啦。(比耶) 云畔给她点了个贊,转头就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 「阮希:干嘛呢?」 云畔回覆说自己在复习。 「阮希:我说这几天怎么这么消停,也没见你去找璨哥。」 云畔盯着这句话看了几遍,才说:「不找了,反正他也不想见我。」 这次等了几分钟才收到回復,是一条语音。 云畔戴上耳机打开,听到阮希没心没肺的声音:「哎呀,璨哥这个人吧,性格就是这样,很难懂的,有时候心里在想什么跟表现出来的样子可能完全不同,你不要胡思乱想。」 紧接着,又发来第二条,自告奋勇地说,「你先好好复习,晚点我替你打听打听璨哥的行踪,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啊。」 云畔不争气地回了个「好的」,退出聊天界面之后,又忍不住自我唾弃。 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她要是还缠着人家不放,也太没尊严了吧。 但是同时,她心里很清楚,如果她选择在这一刻放弃的话,他们之间就会彻底结束,不可能再有下文。 周唯璨是什么样的人呢。 每一次的再见都有可能成为再也不见。 他可以很轻易地从任何人的世界里消失。 图书馆里安静到落针可闻,再加上暖气打得太高,让人昏昏欲睡,没过多久,云畔的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最后用课本盖住脑袋,光明正大地睡着了。 睡得不太安稳,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上一秒还是艷阳天,下一秒就开始下暴雨,路面被雨水沖刷得泥泞不堪,云畔撑着伞,艰难地走。走了很久很久,迎面撞上一个人,她抬起头,隔着被雨点打得噼里啪啦的伞面,看到了周唯璨。
第42页 仍然穿着那身黑白相间的高中校服,没有打伞,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她忍不住踮起脚尖将伞向他靠拢,问他:你是要去给方妙瑜送药吗? 天空闪过一道惊雷,周唯璨脸色苍白,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向前走。 她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追。 鞋袜里浸满了水,湿漉漉的,每走一步都很沉重,云畔已经拼尽全力,仍然追不上他。 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再也走不动,她不小心踩进水坑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狠狠摔在地上,手里的伞也骨碌碌滚出好远。 许久,有谁捡起了那把伞,举在她头顶。 云畔抬起头,在电闪雷鸣里又看到周唯璨的脸。 他似乎有些无奈,沉默少顷才说:有完没完? 她说:没完。 周唯璨就冲着她笑了,像是得到了某种脱离标准答案范本的正确答案,奖励似的靠过来,低头吻了她。 …… 啪嗒。 一滴水珠甩到她睫毛上,又顺着眼角滑落,很凉,很痒。 云畔瞬间惊醒,有些迷茫地发现没有下雨,没有周唯璨,当然也没有吻。 旁边的方妙瑜放下笔,不满地看向前座的人:「收伞的动作能不能轻点啊?水珠都溅出来了,看不到吗?」 「啊,不好意思,」男生看到是她,想都没想就态度诚恳地道歉,「真不是故意的。」 云畔愣了愣,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竟然真的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方妙瑜数落完那个男生,又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快擦擦。」 胡乱擦了擦眼皮,云畔轻声问:「几点了?」 「快十点了,饿了吗?」方妙瑜翻了翻笔记本,「等我看完最后一章,回去请你吃宵夜。」 她摇摇头,「不饿,你慢慢看吧。」 意识仍然昏昏沉沉,云畔又打了个哈欠,刚想再睡会儿,夹在书页里的手机却开始震动。 打开,是阮希发来的微信—— 「糟糕了,我刚刚听钱嘉乐说,他们原本约好了一起吃宵夜的,结果刚刚璨哥忽然跟他说不去了,临时有事要去派出所一趟。」 「具体怎么回事钱嘉乐也不清楚,打璨哥电话也不接。真是急死人了。」 思绪陡然清醒,云畔噌的一下站起来,匆匆跟方妙瑜说了声有事要先走,起身就往外跑。 一路跑出校门,等计程车的时候,她又抽空在便利店里买了把伞。 好在很快就拦到了空车。 路上雨越下越大,简直是哗啦啦地往下浇。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迟钝地来回摆动,动作笨拙,挡不住雨水侵袭。 车辆的行驶速度无可奈何地慢下来,云畔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办法,只能贴在车窗前,时刻观察外面的路况。 天气恶劣,交通拥堵,简直是寸步难行,最后抵达江城派出所的门口时,连司机都长出了一口气:「小姑娘,下车的时候慢点啊,这雨下得太大了。」 云畔点头道谢,付完钱后匆匆下车。 尽管一下车就打起了伞,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淋到,再加上她穿得单薄,围巾帽子都没戴,寒气简直是无孔不入,握住伞柄的那只手很快就冻得发白。 雨水四面八方从伞面边缘往下灌,云畔脑子乱糟糟的,没有注意脚下,短靴踩进水坑里,溅了一身泥水。 周唯璨会在这里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隔着七八层台阶,她碰运气似的踮起脚尖往紧闭的派出所大门里张望,不过雨下得太大了,视野里模煳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云畔收了伞,小心翼翼上楼梯,鞋跟踩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哐当一声,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下意识停住脚步,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仰起头。 周唯璨穿了一身黑,慢吞吞从派出所里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一副叛逆不服管的神情,脸上全都是伤,外套脏兮兮的,刮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染血的手臂。 长相跟周唯璨毫无相似之处。 所以这个人是谁呢。 后面还跟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边走边说着什么,周唯璨时不时点头,很客气地一一应下,等警察走后,立刻又变回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跟那个男孩面对面站在台阶上方。 云畔听到男孩嘲弄的声音:「假惺惺地装什么好人啊,稀罕你来找我了?」 周唯璨没理他,把手里的伞扔到他脚边,自顾自往前走,而男孩显然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扯着嗓子大声嚷嚷了一通。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透明的雨水顺着伞尖滴答滴答砸到地面上,她只模煳捕捉到了几个字眼,「祸害」、「灾星」、以及难听的咒骂。 不由自主地往上走了几步,迎面就撞见下楼梯的周唯璨。 他双手空空,没有打伞,黑色大衣洗得很旧,袖口和衣摆处还挂着几颗水珠。 他们隔着几级台阶对视,周唯璨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径直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云畔赶紧掉头跟上,踮起脚尖,艰难地帮他打伞。 走出派出所大门,世界重新变得潮湿泥泞,狂风暴雨里,所有声音都听不真切,像隔着一层薄膜。而他周身笼罩的气压比雨水更加冰冷。
第43页 他很少这么直接地袒露出自己的情绪,因此云畔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跟着他走。 周唯璨走得没有梦里这么快,她勉勉强强能跟上,可是他太高了,尽管她已经非常努力,举伞举到手臂都麻了,还是无法为他遮风挡雨。 夜空黑沉沉的,无边无际,似乎随时都会塌陷,路上基本不见人影,狂风大作,甚至压垮了路边几棵枯树。 今晚很适合被当成末日。 他们也很像是在逃亡。 就这么走了七八分钟,周唯璨在一片四四方方的屋檐前停下脚步。 云畔勐地急剎车,才堪堪停住,没有撞上他肩膀。 单薄的外套留不住任何温度,她冷得直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靴口也进了水,浸湿袜底。 整个世界只能听到勐烈而急促的雨声,砸得她耳膜生疼,周唯璨就在此刻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拽到屋檐底下。 那片薄薄的青灰色瓦檐瞬时将外头的疾风骤雨隔开,云畔后背贴着门框站稳,长发淋湿了大半,凌乱地贴着脸颊和脖颈,样子应该很狼狈。 而那把雨伞仍然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向他的方向偏移。 他们面对面站在屋檐下,咫尺之隔。 周唯璨看着她,半晌才说:「真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啊。」 是很平直的调子。 云畔以为自己想说的话有很多,然而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句:「我有点担心你。」 原来不是你进了派出所,而是去捞人的。 如果能够早点搞清楚就好了,贸贸然跑过来,显得自己更冲动更招人烦了。 白色闪电划破夜空,轰隆隆的闷响里,昙花一现般照亮他的眉眼,连长长的眼睫毛也在往下滴水。很狼狈,可是也很美。 云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直到空气里响起冰凉的金属声——是他在一颗颗地解大衣纽扣。 等到全部解完之后,他脱了大衣,抬手裹到她身上。 衣服内侧还有他留下的淡淡体温,很温暖,云畔忍不住裹紧了一点。 周唯璨看见她的小动作,轻声道:「还知道冷啊。」 「……出来得太急了。」 「怎么,以为我被抓进去了?」 「也不是,」她斟酌着说,「只是怕你万一碰到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想来看看。」 他静静站着,后背全都淋在雨水里,却浑然不在意,「上次跟你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没忘。」 云畔垂下眼睛,迟疑片刻,认真地向他提议,「我想过了,如果你很在意的话,我们可以不告诉别人,不告诉方妙瑜……只要他们不知道,不就好了吗?」 话音未落,周唯璨有些嘲弄地笑了一声,「你不觉得这样很像偷情?」 「哪里像?感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吧,只要我们两个人知道不就好了吗?」云畔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 她的确把他上次说的话认真地想过了。 认真到把那段话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全部都清清楚楚地拆解出来,逐字逐句地分析过了。 比起拒绝,更像提醒。 提醒她——他们之间除了陌生人之外,不应该发展成任何亲密关系,否则只会把原本平静的水面搅得一团糟。 周唯璨盯着她看了几秒,神情堪称专注,却什么都没有说。 也什么都不打算说。 道路上刺眼的车灯一晃而过,云畔看到雨水已经将他的肩膀和手臂彻底打湿,单薄的黑色毛衣就湿漉漉地贴着他的皮肤,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 她顿时忘记了他们正在谈论些什么,满脑子都在想,他看起来很冷。好像随时都会被冻僵。 如果今晚真的是末日。 那么他们最后的结局,应该是被冻成两座冰雕。 要怎么做才能够使冰雕融化呢? 云畔不知道,却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人。 第22章 一个下雨夜 脸颊靠在他湿淋淋的胸口, 冰冷的雨水流到眼睛里、耳朵里,此时此刻抱着这个人跟抱着冰块没什么两样,云畔却浑然不觉, 甚至更加贴近他的身体, 心想,如果我是一盒火柴就好了。 这样就可以反反覆覆地点燃了。 雨伞不知不觉间从她手里脱落, 伞面砸到地面上, 溅起一阵水花,而后被风吹出很远的距离。却已经无人在意。 周唯璨没有推开她。 这个认知让云畔感到血液逆流,她一动都不敢动,就这么用力地抱着他, 良久, 才偷偷仰起脸, 想要看一眼他现在的表情。 额头无意间擦过他的下巴,就在她试图抬眸的前一秒——周唯璨伸手握住了她的后脑勺, 把她的脑袋往下摁了摁。 云畔被迫重新靠回他胸口,耳边清晰听到他的心跳声, 似乎比想像中急促。 又过了一会儿—— 「抱够了没?」 生怕他会推开自己, 云畔将他抱得更紧,就差像树袋熊那样手脚并用地缠上去了, 闷声道:「抱不够。」 雨势终于有了减弱的趋势,周唯璨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过并没有心软, 手上用了点力气, 轻而易举地把她扯开了。 那件黑色毛衣不仅湿透了, 还变得皱巴巴的, 下摆被她蹭出了几道清晰的褶皱, 他也不在意,低头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甩了几下水,就开始摁屏幕。
第44页 云畔有点不好的预感:「你在干嘛?」 他眼皮都没翻一下:「打车,送你回学校。」 她立刻说,「宿舍现在已经锁门了,回不去。」 「那就去住酒店。」 「我没带身份证。而且,我还没满十八岁。」 「那你想去哪?」周唯璨的视线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转向了她。 云畔鼓起勇气提议:「我跟着你不行吗?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行。」他拒绝得很干脆。 知道他这幅语气就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意思,她只好不情不愿地点头:「哦。」 不多时,色调昏暗的沥青路面,一辆亮着绿色「空车」标识的计程车疾驰而来,溅起阵阵水花,最后在他们面前靠边停下,司机摇下车窗扯着嗓子问:「是你们打的车吧?」 周唯璨对完车牌号,点点头道:「是,麻烦您了。」 说完,他俯身打开车门,不怎么温柔地把云畔塞进后座,等她坐稳之后,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报的是她家的小区地址。 从这里到潮平山至少也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宁愿这么麻烦地送她回家,都不愿意收留她一晚。 计程车后座的空间不算宽敞,但是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原本他们也的确是隔着一段距离,相安无事地坐着的,周唯璨甚至还跟司机闲聊了几句,大意是把车座弄湿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又说自己愿意多给点小费。 兴许是他的语气实在真诚,司机很豪爽地摆摆手说不用,又跟他聊起了家常,说自己儿子也跟他差不多大,现在在外地读大学云云。 云畔发现只要周唯璨愿意拿出一点点耐心来,任何人都会被他哄得五迷三道。 如果周唯璨只对她笑,只对她有耐心就好了。 这些人实在太烦,太吵,如果能去一座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孤岛,每天只看着彼此就好了。 云畔心里这么想着,忍不住慢慢朝他挪过去,肩膀没有缝隙地挨着他。 周唯璨没有躲开,像是没有察觉到,也像是隐晦的纵容,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司机聊天。 胆子逐渐大起来,云畔又小心翼翼地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她的几缕髮丝扎到他的颈窝,大概是有点痒,周唯璨总算抬手,把她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 她还想再凑过去,这次被他躲开了。 动作不紧不慢地移开了几寸,逗猫似的。 计程车里没有开灯,只能依靠窗外的路灯照明,昏沉沉的光线里,云畔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坐在那里不动,这才靠过去,舒舒服服地枕住他的肩膀。 察觉到他想挣脱,便先发制人地开口:「我好冷。」 周唯璨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我浑身都湿透了,靠着我有用吗?」 「有用。」云畔像只小动物似的在他肩窝里蹭了蹭,「靠着你就不冷了。」 前排司机透过后视镜扫过来几眼,笑呵呵地说:「你跟你女朋友感情真好,年轻人谈恋爱就是粘乎。」 他很自然地解释:「她不是——」 下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嘴巴就被云畔伸手捂住了。 「嘘,别说话。」她小声道,「我好睏,想睡会儿。」 周唯璨竟然就真的没有再说话。 原本只是情急之下找的藉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靠在他身上,闻着那股熟悉的清冽香味,她竟然真的感到睏倦,脑袋像团浆煳似的昏昏沉沉,很快就合上了眼睛。 她是被周唯璨开口叫醒的。 睡眼惺忪地坐直身体,云畔不明白怎么睡过一觉之后,身体反而更加疲累,甚至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旁边的周唯璨正在手机上买单,「叮咚」一声,司机看了眼手机,「哎呀」道:「怎么还真给小费呀,都说了不用,你们大学生零花钱本身也不多,得省着点用。」而他只是把手机放回裤兜里,笑了笑说,「不碍事,您辛苦了。」 云畔抬眼看着他,心想,不是零花钱,哪来的零花钱,全都是他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 无论是上次的建筑工人,还是这次的计程车司机,他似乎都格外有同理心。 如果她也很穷,穷到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步,他是不是也会对她这么温柔呢。 周唯璨拉开车门,率先下车,云畔回过神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下车。 却听他开口催促,「愣着干嘛?下来。」 雨已经停了,风还在刮,云畔晕晕乎乎地下了车,腿软得站不住,一下子栽进他怀里。 出乎意料的是,周唯璨不仅没有躲,反而伸手接住了她。 云畔搂住他的腰,除了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之外,竟然还出现了类似缺氧的感觉。 没等她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拉着往反方向走。 临近午夜,街道上空空荡荡,路面塌陷处仍然攒着一滩又一滩的积水,冷风吹过,她总算清醒少许,这才发现他们正在走的这条街,并不是潮平山附近的景色。 还没理出任何头绪来,周唯璨就已经带她拐进了一个巷口。 路面凹凸不平,空间很窄,两边盖着破旧的高矮不一的砖房,环境乱糟糟的,路边偶尔堆着几包乱丢的垃圾袋,有两条流浪狗正在低头嗅闻。 云畔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心里却丝毫没有害怕。
第45页 就这么穿过长长的巷弄,走到最后一户居民楼,周唯璨终于停下,推开了绿色铁门。 这栋楼总共就两层,一层两户,他们并肩上楼,走到左边那户,掏出钥匙开了门。 这一刻,云畔终于确认——这里是周唯璨住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兴奋,一下子就连头晕也没那么难受了。 跟在他后面进了门,云畔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这个房子。 说房子可能有点勉强,因为面积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客厅里摆着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以及一副桌椅,相连着一个被切割成浴室的狭窄区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装饰。 房间很干净,也很空旷,像是没怎么住过。 云畔想到这里,又反应过来周唯璨平时是住校的,应该也没什么机会过来。 周唯璨从进门后就没理她,自顾自走到床边低头在床头柜里翻找,云畔站了一刻钟不到,又开始头重脚轻,只好扶着墙壁慢吞吞地坐在椅子上。 好奇怪,头为什么这么晕,眼睛也很疼,闭上了就不想睁开。 就在这时,周唯璨合上床头柜,朝她走过来。 他手里拿着两个未拆封的长方形药盒,去厨房烧了壶水,倒进白色瓷杯里,然后在她面前把药盒拆了,各取出一粒。 云畔看清药盒上的黑体字样。是退烧药。 她眨眨眼睛,有点迟钝地问:「我发烧了吗?」 周唯璨把水杯和药片递过来,没说话。 没有犹豫,更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娇贵的瓷娃娃,她乖乖把药吃了,连带着那杯水也全部喝光。 周唯璨看着她吃完药,把手机揣进裤兜里,边往外走边说,「我出去买点东西。」 他走得很快,也很干脆,没等云畔问出任何一句话,就已经换好鞋出门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客厅的墙面上方挂着一台旧到发黄的老式空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开的,扇叶缓慢转动,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正在往外吹着热风。 云畔又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等到头晕得没那么厉害了才站起来,一步步挪到浴室。 空间逼仄,墙壁有些渗水,从边缘处大片脱落,物品却摆放得整整齐齐,牙刷、毛巾、浴巾……全部都是单人的。 她巡视一周,又有些病态地跪在微微开裂的砖面上,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检查。结论是没有任何疑似女生留下的头髮丝。 这里似乎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住。 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了,但是黏在身上仍然很不舒服,云畔脱下那件仍在滴水的黑色大衣,小心翼翼地挂在浴室里,又将窗帘拉好,这才脱了自己湿漉漉的毛衣和牛仔裤,随手丢在一旁,赤身裸体地站在半身镜前。 她很瘦,很苍白,皮肤底下的骨骼形状清晰可见,看起来又硬又硌,毫无吸引力。 意兴阑珊地移开了眼,她打开花洒,草草沖洗身体。 房间里开着空调,很暖和,云畔洗完澡,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擦干净,这才裹着浴巾走出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床头柜上找到两件叠好的t恤。 一件黑色,一件灰色,已经洗得很旧,她拿出来比了比,最后选择了更长的那件,下摆刚好遮到膝盖。 做完这些之后,云畔已经很累了,没有纠结,她直接倒在那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上,动作熟练地盖上了周唯璨的被子,蒙住脑袋。 视线变得漆黑一片,四周静悄悄的,除了空调嗡嗡的运行声什么都听不到,被子里溢满周唯璨身上的味道,她感到无比安全,像一只蚌缩回属于自己的壳,一闭上眼睛,便陷入熟睡。 世界仿佛被隔绝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外面,云畔躺在里头,看不见也听不见,无法思考也无法醒来。 浑浑噩噩之际,有人在摸她滚烫的额头。 那只手冒着凉气,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任由他慢慢打开了玻璃罩。 努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一张模煳的脸,云畔懵懵地看着,耳朵里面仍然嗡嗡作响,看不清也听不清。 直到她的下颌被人伸手捏住,嘴巴被迫张开,意识才清醒了些许。 快速眨了几下眼睛,视线逐渐清明,云畔总算看清坐在床边的周唯璨,正一手握着她的下巴,一手拿着温度计。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根冰凉的水银温度计就进入她的口腔,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抵在她舌下。 周唯璨收回手,见她还是愣着不动,微微皱眉道:「含住。」 这口吻像极了命令,云畔下意识地紧闭口腔,固定住了温度计的位置。 「五分钟后拿出来。」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便起身离开。 没过多久浴室里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云畔扶着床沿缓慢地坐起来,乖乖含着温度计,不敢乱动。 就这么无聊地盯着天花板,思绪又开始混乱,她掐了掐虎口,在心里默默读秒。 大约五分钟后,她把温度计取出来,凑近了去看。 可惜刻度线上的字实在太小了,她又头晕得厉害,怎么都看不清楚。 好在没多久浴室里的水声就停了,周唯璨换了身睡衣,擦着湿漉漉的头髮走出来。 看见她坐在床头一脸茫然,他径直走来,微一弯腰便抽走了她手里的温度计。
第46页 看完之后,他也没说什么,转身从塑胶袋里拿出一盒退烧贴,拆开一片贴在她额头上。 云畔脸颊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别的,髮丝黏在侧脸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房间里只开了床头灯,昏黄一片,周唯璨的影子落到墙面上,雾里看花般缥缈。 事实上她真的在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还是她烧煳涂了产生的幻觉呢? 云畔很想听周唯璨说一句「我是真的」,可又不敢问出口,怕万一得到否定的答案,于是只好认真地注视着他,不敢错过任何证据。 可惜她实在太累太困了,头疼得无法思考,嘴唇和喉咙全都干涩得要命,没多久,药效里的助眠成分发作,她便沉沉睡过去。 恍惚间应该睡了很久,云畔被手机震动声吵醒。 伸手摸到枕头底下的手机,她滑开锁屏,看到了方妙瑜和谢川不间断打来的电话发来的信息,问她去哪了,怎么没回学校。 随便找了个藉口解释,云畔把手机放回去,稍微挪动了几下身体,坐起身来,借着那抹昏黄灯光,在单人床和桌椅中间的地板上,找到一团模煳人影。 身下只铺了条薄薄的毛毯,周唯璨穿着白色的长袖睡衣,背对着她,那副线条漂亮、年轻蓬勃的身体就在她眼前随意地舒展着,似乎已经熟睡。 头疼有所缓解,云畔抱起被子,小心翼翼地下床,挤到他身旁。 她很想把周唯璨叫醒,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里来,为什么要给她买退烧药,为什么要纵容她在这里过夜。 他对每一个病人都这样吗? 他不是最怕麻烦了吗? 他不是不想跟她有牵扯吗? 昏黄的光线里,他睡得很安静。 云畔的目光从他额头缓慢向下移,路过眉眼、鼻樑、嘴唇……最后定格在他的喉结。 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在夜市的那晚,他仰着头喝水,喉结上下滚动的画面。 明明当时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她就已经因为这个动作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犹豫几秒,云畔缓慢地伸出手,指尖点在他喉结凸起的位置,轻触了一下。 等了等,见他没有反应,于是手指又沿着喉结的轮廓来回游移。 她试图回忆自己前男友的喉结长什么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或许是因为之前她从没在意过男生的喉结,更不会想要伸手去碰。 心跳声扑通扑通,震耳欲聋,她收回手,许久,又大着胆子凑过去,想要试试将嘴唇贴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 就在即将碰上的一瞬间——周唯璨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云畔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地直起身来,慌乱之中,指甲不小心在他喉结上轻轻颳了一下。 空气里流动着难言的静默,他眼皮半阖着,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看上去没有生气,没有厌烦,更加没有质问她什么,语调平静:「不难受了?」 他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仿佛有羽毛正在喉咙里轻轻地刮蹭。说不出来的性感。 云畔看不见自己有没有脸红,好半天才说:「……好多了。」 周唯璨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那就上床睡觉。」 说完之后,他不着痕迹地翻了个身,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很快就重新睡去。 云畔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没有听他的话回床上睡,不过也没敢再动手动脚,她用被子裹住两个人,小心地平躺下来,在他身边缩成一团,安心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评论区随机发红包~ 第23章 执迷不悔 次日早晨, 闹钟响了三四遍,云畔才迷迷煳煳地睁开眼。 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缝,清晨的阳光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将整个房间照得金灿灿的, 温暖而明亮。 眼睛没有那么疼了,嗓子也没有那么干了。 云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发现退烧贴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揭掉, 而她也已经重新躺回床上。 清了清嗓子,她试着叫了一声:「周唯璨。」 没有任何回音。 云畔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大概是起来的动作太勐,眼前发黑, 她身上没什么力气, 又软绵绵地跌了回去。 这里是周唯璨家。 所以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么跟自己重复了几遍, 云畔下意识去枕头底下摸手机,果然从堆积如山的微信消息里找到了属于周唯璨的那一条—— 「我先走了。」 发送时间是06:35。内容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 掩饰不住失落, 云畔抿抿唇,删删减减地打字, 好半天才回復过去:「好的, 昨晚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等了很久都没等来回復, 她放下手机,起床洗漱。 浴室里的盥洗台上多出了一支未拆封的新牙刷, 云畔很自然地拆开用了, 沖洗干净之后并没有选择带走, 而是和之前的牙刷一起放进了漱口杯里。 她不觉得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 房间里的空调还开着, 暖风上上下下地吹, 很暖和。 云畔在空调出风口的正下方看到了一副简易的摺叠晾衣杆, 上面整齐叠放着她昨晚随手丢在浴室里的衣物。 白毛衣、牛仔裤、以及羊羔毛外套。
第47页 她走近,伸手摸了摸,果然发现已经完全烘干了。 慢吞吞地把衣服穿上,云畔看着手里那件被自己穿了一夜的灰色t恤,感到些许棘手。这个时候她是不是应该把穿过的t恤洗干净挂起来,显得比较细心,可是她从没洗过衣服,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犹豫了半天,最后她干脆把t恤叠好,偷偷装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路过客厅的时候,云畔在桌上发现了一杯水和退烧药。 药片没有拆开,桌上也没有任何类似纸条的东西,但是她却意识到,这是周唯璨特意放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看到,然后主动吃药。 丝毫不觉得是自己多想,她一下子又开心起来,坐在桌前乖乖把药吃了。 云畔在路口拦了辆车,紧赶慢赶回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 课才刚刚开始。 走进教室的时候,教授还没来,而她一眼就看到坐在后排的方妙瑜,以及旁边的空座,于是快步走过去坐下。 方妙瑜打量着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昨晚去哪了?不打声招唿就夜不归宿,差点把我吓死。」 云畔用之前想好的藉口煳弄道:「临时有事回家了一趟,正好外面在下雨,就直接在家里住了。」 方妙瑜不疑有他,很快就把话题扯开,开始聊色彩构成那门课的report,没多久,面容严肃的女教授就抱着教案走进来。 下周就要期末考,教室里简直是座无虚席,一个旷课的都没有。 教授打开投影仪,开始快速过考点,是很重要的内容,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听才行。周围的人全部都在奋笔疾书,一时间只能听到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只有云畔在走神。 雨早就停了,她却仍然被困在昨晚的雨夜里。 犹豫好半天,最后她还是拿出手机,抵在桌洞下方,偷偷给周唯璨发消息—— 「那件t恤我带走了。」 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回覆,于是又说:「回去洗好了再还给你。」 刚巧教授讲完ppt,走下了讲台,云畔赶紧把手机放进桌洞里,装模作样地低头看笔记。 几分钟后,教授回到黑板前草书,她不抱希望地把手机拿出来瞥了一眼,却发现周唯璨回消息了。实在有点难得。 「唯一:不用。」 「唯一:送你了。」 心跳霎时急促起来,云畔有点得寸进尺地问:「为什么?」 周唯璨没有再回復。 上完两节课,中午她们照旧去三食堂吃饭,一进门就看到已经提前占好座的谢川。 这次的位置很好,他的脸色却很难看,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气压低到有人想去找他搭话都不敢。 方妙瑜小声跟她咬耳朵:「等会儿你记得哄哄谢川啊,昨晚把他急坏了,找了你大半夜不说,还偷偷翻窗户跑到女生宿舍楼里,差点没把学校掀了。」 打好饭,她们端着餐盘走过去,云畔在谢川对面坐下,果然看到他还是摆着那副臭脸,理都不肯理她,于是主动开口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谢川闻言,冷哼道:「你没错,你哪有错啊,不就是夜不归宿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吗,算什么错。」 旁边的方妙瑜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她只好又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谢川只顾低头玩手机,不搭腔,明显是还没消气。 云畔也没再哄他, 自顾自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聊天的时候,方妙瑜特意问她,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如实回答,有点发烧。 谢川忍不住皱起眉头,看着她,冷嘲热讽道:「出去一趟就把自己搞发烧了,本事还挺大。」顿了顿,又说,「下午请个假,带你去医院挂水。」 方妙瑜找准时机,插了个八卦进来,瞬间转移了注意力,谢川也就顺理成章地下了台阶,不再生气了。 / 一周过后,宜安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寒假回家之前,谢川喊她们出去庆祝。 操场上乌泱泱地全是人,正围成一圈在搞什么露天音乐会,不过唱得都很难听。云畔忽然想到钱嘉乐。 如果他能来校园演出的话,应该会吸引不少粉丝。他唱歌确实好听,而且很有自己的味道。 学校门口,谢川的车就停在临时停车位上。一辆橙红色的迈凯伦p1,很好认。 云畔本来想跟方妙瑜一起坐后座,谢川却不许,说自己不是司机,硬是把她拽回副驾。 自从上次一起去「幻昼」玩过之后,谢川有个好兄弟就对方妙瑜一见钟情,最近追得风生水起,又是送花又是送夜宵的。不过方妙瑜明显对他毫无兴趣,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一路上谢川都在拐弯抹角地替自己兄弟说好话,方妙瑜原本还跟着回应几句,后来被他唠叨烦了,翻了个白眼问:「怎么给畔畔介绍对象的时候你就没那么积极啊?我看喜欢她的人也不少。」 谢川单手握着方向盘,扭头看了正玩手机的云畔一眼:「她又没你聪明,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我得好好帮她把关。不着急。」 方妙瑜又怼,「就是单纯把关啊?没有任何私心吗?」 谢川摸了摸耳朵,随口煳弄,「我能有什么私心啊,懒得跟你说。」 他们挑的地方是江城一家生意火爆的老字号大排档,环境好味道好,平时凌晨两三点也要排队。
第48页 绕了好几圈才在附近找到停车位,谢川停好车,带着她们迳自上楼,去了二楼提前订好的包厢。 里面已经坐满了,基本都是学校里各个系的风云人物,看起来今晚应该是谢川攒的局。 包厢里的烤盘是自动翻面的,不用亲自动手,所以大家都在闲聊。 只有云畔在一心一意地吃。 她平时没什么机会吃这些,不知不觉手边的铁签就堆得跟小山似的了。 谢川正跟几个男生凑在一起用ipad看游戏比赛,跟神经病似的大喊大叫,而她身边的方妙瑜今晚却出乎意料地安静。 放在往常,在这种聚会里,她一定是最出风头的那一个。 云畔扫了一眼,余光瞥见她正在跟谁聊微信,心里莫名警铃大作,于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在跟谁聊天啊?」 对方懒懒道,「傅时煦。」 她闻言,稍微放下心来,又听到方妙瑜说,「不过你可别误会啊,我跟他就是普通朋友,没有半点暧昧的那种。」 云畔随口问,「你不是说他人很好么?」 「是很好,不过时机不对。」 方妙瑜嘆了口气,似乎自己也很苦恼,「我现在眼里根本就看不见其他人,也考虑不了其他人。」 云畔微怔,「你的意思是,你心里还想着——」 「对,还想着和周唯璨复合。」 或许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方妙瑜大大方方地把心思剖白,「我听傅时煦说,最近追他的那些女生他全都拒绝了,一点情面都不留的那种,清心寡欲得很。所以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有一点放不下。」 会是这样吗? 怪不得无论她怎么做,周唯璨都是那副若即若离的冷淡做派。 原来是想复合吗? 想到这里,云畔大脑空白,一时间连方妙瑜又说了些什么都听不清了。 手里的烧烤忽然不好吃了,耳边原本热闹的说笑声也变成了扰人的噪音,她有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这个包厢仿佛一个巨大的密封袋,正在逐寸向外挤压她所剩无几的氧气。 终于受不了,云畔藉口说去洗手间,拿着手机落荒而逃。 关上包厢门,她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平復下来情绪。 走廊里背光,又阴又冷,她不想回去,于是拢了拢外套,慢吞吞地下楼。 原本只是想出去透透气的,可是当云畔真的走到一楼,推开大门的时候,脚步却又倏地缩了回来。 隔着几盆蔫巴巴的墨兰,几张高矮不一的方桌,和烧烤炉里呛人的白烟—— 她看到了坐在人群里的周唯璨。 穿着前几天借给她取暖的那件黑色大衣,单手撑着下巴,正带着点笑听谁说话,脚边歪歪扭扭地堆着一排空酒瓶。 音响里正在播放一首老歌,《执迷不悔》,他懒散地坐在沸腾人群里,指间夹着一支烟。 青灰色的烟雾一路往上飘,遮住他黑沉沉的眉眼。 周唯璨怎么会在这里? 是单纯来吃烧烤的吗? 还是……想见方妙瑜? 许许多多的疑问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云畔定睛看了几眼,才发现他旁边坐着的那些人里,有陈屹和宋晗。 那就是跟同学一起出来吃饭了?像他们一样,只是为了庆祝期末考结束出来聚餐而已吧?她有些不确定地想。 冷风唿啸而过,烧烤炉上方的白色浓烟轻而易举地改变方向,迎面朝她吹来。云畔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眼角也跟着泛红。 周遭环境嘈杂喧譁,她发出的动静也不大,原本不应该被注意到的。 可是周唯璨偏偏回过了头,缭绕烟雾里,浮光掠影般看向她。 那双眼睛里究竟装着谁呢。 她看不懂。 第24章 人如何长久 四目相交的瞬间, 谁都没有开口。 周唯璨的眼神仍然是平静的,仿佛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隔着一道门, 云畔终于受不了, 有些烦躁地移开视线。 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揣着明白装煳涂。 甚至她想发脾气都发不出来,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吊着她, 也从来都没有任何暧昧的举动。清白得可恨。 正站在原地发呆,身边忽然有人拽她手臂。 云畔回过头,看到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偏黄的皮肤, 邋遢的胡茬, 和耳垂上乱七八糟的一排耳钉。 混混, 流氓。她在心里下了定义,同时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人却大剌剌地道:「美女, 我看你刚刚偷看我半天了,要不要一起坐坐, 喝一杯啊?」 云畔皱了皱眉:「我没看你。」 那人被驳了面子, 却以为她是害羞,神情暧昧地说:「看就看了, 怎么还不敢承认啊?」 说着就要伸手来搂她的肩膀,不过被云畔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装什么清高啊?碰都不给碰?」 …… 他们争执得不算激烈, 烧烤摊又很热闹, 各桌光是喝酒吹牛的声音都能将他们的声音彻底盖过去, 偶尔有人注意到了, 也只以为是闹矛盾的情侣, 没人上前帮忙。 云畔为数不多的耐心很快告罄, 扭头便往回走,那人却也紧跟过来,一副非要纠缠到底的模样。
第49页 她只好停下脚步:「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 那人却「嘁」了一声:「报呗,附近的派出所我比你熟。」 不再跟他废话,云畔直接拿出手机,打算拨谢川的手机号码。 然而,就在即将摁下绿色键的那一秒——她却犹豫了。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还装模作样的人抓住机会,勐地抬手,将她的手机打翻在地。 一看就知道,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而已。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随便找了张没人的空桌用力把她拽过去,摁到椅子上:「我警告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要是听话跟我回去喝一杯,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要是不愿意的话,今晚咱俩没完。」 云畔盯着自己被丢到地上的手机看了几眼,又移开目光,投向周唯璨坐着的那张桌面。 可是他却消失了。不在那里了。 是已经走了吗?什么时候?她怎么没注意到? 大概是她走神走得太明显,那人彻底恼了:「我他妈跟你说话呢,聋了?」 后面还说了什么云畔没有听清楚,反正都是一些不干不净的脏话,她的视线重新被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占据。 几步之遥的地方,周唯璨双手插兜,正从她身边,视而不见地、若无其事地走过。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男生,正勾肩搭背地跟他说着什么,而他也很明显在听,像阵风似的从她身边走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是故意的吧。 怎么可能看不见她。 就在云畔晃神的当口,混混已经恼羞成怒地俯下身来,手掌即将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刻—— 桌子陡然被人踹翻。 猝不及防地听见哗啦啦一阵响,空桌上摆着的几套餐具全都跟着摔在地上,转瞬便四分五裂。 来不及抬起头,她被周唯璨拽起来,随手推到一边,然后自己又回去,揪着那个人的领子与他缠斗在一起。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这次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刚刚跟周唯璨勾肩搭背的那个男生,他看起来震惊又迷茫,完全是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试图拉了几下,不过没拉开。 身后唿啦啦涌过来一群人,一些是那个混混的朋友,另外一些是周唯璨的朋友,于是单挑很快变成了群架,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周唯璨被围在人堆里面,手里没有任何酒瓶之类的工具,像是跟那人槓上了,旁边好几个人都在拉他,却都拉不动。他半跪在地上,膝盖用力压着那人的小腹,每一拳都不偏不倚地落在对方脸上。下手没留半分余地。 他看起来很游刃有余,似乎很清楚打架的时候应该避开哪里,应该找准哪里。 即便如此,脸上的神情仍旧是冷静的,使这一幕像极了不真实的黑白默片。 云畔隔着人群看他,很清楚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犹豫。 她只是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对她不管不顾。 现在有了答案,她却又开始后悔。 周唯璨会受伤吗?会流血吗?会疼吗? 这些念头盘亘在脑海里久久不散,她越发担心,虽然知道自己掺和进去了也只会给他添麻烦,云畔还是忍不住穿过层层围堵的人群,努力向前挤。 刚挤进去没几步,手腕就被谁拉住。 她回头,看到谢川焦急万分的脸:「姑奶奶,就一会儿不看着你,怎么跑这来了?」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谢川才缓了神色,把她拉到混乱的现场之外,「别人打架就离远点,你多大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不是别人,」她说,「是周唯璨。」 显然是没听清楚,谢川皱着眉头问:「谁?」 很快,在烧烤店老闆和几个服务生半商量半强迫的拉架之下,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终于结束。 周唯璨也松开了那人的衣领,将他一把丢到地上,自己站起身来,拍了拍落灰的大衣下摆。 谢川看清楚了人群里的脸,惊讶道,「怎么还有周唯璨啊,年级第一也喜欢打群架吗?」 没有心思跟他多说,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周唯璨所在的方向,云畔刚走近几步,就听到他正在轻描淡写地跟老闆解释:「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把我朋友揍成这样,你他妈跟我说认错人了,把我们当傻子耍呢?」 「你朋友是泥捏的?揍几下怎么了?这不是还好好喘着气吗?」是陈屹嗤笑的声音。 ……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为什么不说是为了帮她呢?这个理由听起来不是更加正当吗? 云畔透过人群望向他,顿觉犹豫。她是不是不该现在过去。他是不是真的很不想跟自己扯上关系。 不过那个骚扰她的人显然有些心虚,不想把事情闹大,老闆也跟着顺水推舟地又劝了几句,众人态度终于缓和下来,三三两两地散开。 周唯璨也跟着陈屹和宋晗他们往旁边走,站在大排档招牌背面的阴影处聊天。 云畔忍不住走过去。 离得近了,总算看清楚,他身上没有挂彩。 谢川没有多想,也跟过来,绕过她,很自来熟地拍了拍他肩膀:「身手可以啊,兄弟。」 陈屹就笑:「岂止,这位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经常带着一身伤半夜回宿舍,那血流的,别提有多吓人,也不去医院,问他就说是皮外伤,不碍事。我刚跟他当室友的那阵子天天担心他哪天突然死在外面。」
第50页 说完,又忍不住问,「对了,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啊?让你去拿个饮料,怎么就跟人打起来了。」 周唯璨后背靠墙,站得很直,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没怎么,认错人了。」 陈屹无语,显然是不信,但是也知道他既然这么说了,自己也问不出来什么,于是只好转移了话题。 他们聊得很随意,也很放松,谢川从裤兜里摸出半包黄鹤楼,给他们递烟。 只有周唯璨没接。 一群男生在这吞云吐雾,空气里飘满辛辣的烟味,呛得要命,云畔往旁边站了站,面对着周唯璨,好半天才轻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 身边实在站着太多人,多说什么都不合适,云畔只得沉默。 不远处,大排档老闆正在指挥着那几个服务生打扫现场,除了摔碎几套餐具,也没造成什么损失。 云畔听见老闆念叨着这笔费用从他们那两桌的帐单里扣,正想走过去帮忙付清,肩膀就被人搂住了。 她不经意地回头,却看到了神色匆匆的方妙瑜。 「原来你们在这啊,听说刚刚有人打架,你没事吧?」 方妙瑜为什么会过来? 她看到周唯璨了吗?周唯璨看到她了吗? 云畔的神情有些僵硬,好半天才说:「没事。」 「那就好。」方妙瑜虽然在跟她说话,语气却心不在焉,余光也频频往她身后的方向瞥。 毫无疑问,她已经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了。 果然,聊了没几句,方妙瑜就走到周唯璨面前,强作镇定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对方回望向她:「好久不见。」 旁边的几个男生都不说话了,谢川和陈屹对视一眼,很有眼色地说了句「走,咱们出去买包烟」,随即就成群结队地走远了。 原本热闹的角落霎时安静下来。 只有云畔还不识趣地杵在原地。 空气里还残留着烟味,方妙瑜又说,「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是吗?」她顿了顿,语气低落下来,「有多好?」 周唯璨沉默。 「我听傅时煦说,你最近都是独来独往的,没跟任何女生接触。」 没有再绕弯子,方妙瑜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问,「我就是想问问你,我们两个,还有可能吗?」 明明是她在问,但是云畔觉得自己甚至比她更加紧张,手心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甲也陷进皮肉里。 周唯璨的视线明明望着方妙瑜,余光却似乎分出了一秒给她。 没有她想像中的挣扎、迟疑、旧情难忘,他简短地给出回答:「我们不合适。」 这一刻云畔有种被当庭无罪释放的感觉。 方妙瑜的眼圈立时红了,却没有允许自己哭出来,仍旧维持着体面和高傲:「那什么样的女生跟你才合适?」 迟迟等不来回答,她的语气开始变得咄咄逼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招招手就过来,烦了就推开,不能给你的生活带来任何麻烦,还要死心塌地的爱你,恨不得为了你去死,是吗?」 周唯璨闻言,眼睛都没眨一下,平静道:「我没这么想过。」 方妙瑜有些自嘲地笑起来:「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的心思真的太难捉摸了,我猜不出来。我认输。」 晦暗不明的角落里,周唯璨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像单纯地在放空,良久才说:「对不起。」 和分手那天一样,他把道歉说得很诚恳,「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我知道我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人,我们也不应该开始。分手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越诚恳,就让人越难堪。 几米开外的地方,谢川陈屹他们买完烟,正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应该是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方妙瑜匆匆拉过她的手,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逼回去,最终嗓音沙哑地为这场谈话下了定论:「……今天场合不对,我也不想多说,但是,周唯璨,你记住了,你的对不起,我不接受。」 说完,就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畔心想,如果这次不把话说清楚,以后也还是会再找机会说的吧?那还不如直接一次性说完,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稍微落后半步跟在方妙瑜后面,她正想偷偷回头看一眼,无意中碰到了谁的肩膀。 空气中带起一阵潮湿的风,混合着极淡的烟味,音响里的歌混着杂音,还在唱:人如何长久,却了解不够,纵独自飞走,完全不想悔疚。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察觉到,周唯璨伸出手,动作很轻地往自己外套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 沉甸甸的,触感坚硬,冰凉。 直到那个背影变得遥远而模煳,云畔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是她刚刚被打落在地的手机。 第25章 不会再重来 一月下旬, 寒假正式开始。 云畔的十八岁生日就在二月初,因为是成人礼,所以无论是云怀忠、谢川、甚至还有方妙瑜, 都对此表示出了高度的重视, 只有她本人兴致不高。 放假之后,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比缓慢, 云畔恨不得撕着日历一天天数日子过。
第51页 不过一年四季里她最喜欢的就是冬天。 最好是下着大雪的冬日午后, 到处都白茫茫雾蒙蒙,走在路上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用在乎谁,世界像极了一滴眼泪、或一块玻璃的缩影。 收到阮希消息的时候, 云畔正站在结满雾气的落地窗前发呆。 她发来的是一段钱嘉乐彩排现场的录屏。 手机屏幕里,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色捲毛, 抱着话筒坐在舞台阶梯上,在唱一首粤语歌。 「再走近, 是我完全难自禁,就算知道实在太愚笨。」 「余震是靠在你掌心, 永远被困。」 云畔打字:「很好听。」 很快就收到阮希的回覆:「对吧!我也觉得!唱粤语歌的时候, 这男的好像格外有魅力。」 两人聊了几句,阮希问她要不要出来一起吃晚饭, 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阮希没说周唯璨会不会一起去,但她还是很谨慎地把自己收拾了一下, 换了套灰绿色的菱格针织裙, 搭配白色过膝靴, 外面裹了件白色羊绒外套, 这才出门。 云畔在手机软体上打了辆车, 没有叫陈叔送她, 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会把这件事汇报给云怀忠,到时候免不了又要挨骂。 走进约好的那家港式茶餐厅,阮希正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刷视频,指甲染成了五彩斑斓的彩虹色,十分引人注目。 云畔快步走过去,裹着一身寒气,坐在她对面。 听到脚步声,阮希立刻抬头,把手边的菜单推过来,笑着说:「来啦!外面冷不冷呀?快看看想吃点什么。」 云畔不饿,也没什么胃口,随便点了份单人套餐。 没看到周唯璨,她心里的确有点失落。 阮希瞭然,咬着柠檬茶的吸管偷笑:「在想璨哥啊。」 云畔没有否认:「自从放了寒假,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当然,发微信、打语音,这些狂轰滥炸也从来没有收到过回復。 如果不是因为发出去的那些消息没有被拒收,她都要怀疑周唯璨把她拉黑了。 ——明明上次在大排档,他还替自己解围,甚至跟别人打了一架。 「璨哥平时真的挺忙的,」阮希安慰她道,「钱嘉乐跟他那么熟,喊他也经常喊不出来。」 「他俩是怎么认识的?」 「我听钱嘉乐讲,他们之前住在一条街上,算是半个邻居吧,那时候他老是被一群不良少年欺负,璨哥帮他打了几次架,俩人就熟起来了。」 阮希想了想,又补充,「虽然璨哥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很不近人情,但我有时候觉得,其实他是一个心很软的人。就拿这事儿来说,他俩非亲非故的,按理说钱嘉乐被欺负关他什么事,犯不着得罪那么多人吧,但他就是站出来了。」 云畔听得出神:「他总是跟人打架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 阮希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不过……他好像欠别人很多钱,时不时会有讨债的人来堵他。」 「欠多少?」 「不知道,我劝你也别问,他不可能找身边人借钱的,要不估计早还上了,他从来都不缺朋友。」 云畔忍不住想起自己之前的愚蠢行为,想起那张没有送出去的银行卡,想起周唯璨冷淡又不耐烦的神情,想起那句「我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 无意识地嘆了口气,她感到苦恼,「我觉得周唯璨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在他面前所有心思都像自作多情。」 阮希斟酌着说,「关于感情的事,我知道的就更少了,璨哥平时不喜欢跟我们聊这些,我只知道他之前谈过几个女朋友,每个都谈不久。虽然他没提过原因,但是能猜到,肯定是他平时太忙了,没空陪人家。女孩子嘛,时间久了肯定受不了,钱嘉乐平时哪怕一个小时没回我消息我都会想他是不是又在勾搭别的小姑娘,毕竟驻唱圈子里美女一抓一大把。」 说到这里,又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所以畔畔,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的话,最好还是先考虑清楚,能不能接受。」 不就是给他空间,别太粘人吗? 那个时候的云畔以为,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吃完饭之后,她们漫无目的地轧马路。 天已经黑透了,云层被深色浓雾遮住,高悬于城市上空。 阮希站在红绿灯的路口,被冻得跺了跺脚:「我也是江城人,不过读大学之后,不是住宿舍就是住钱嘉乐那,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她手里抱着热奶茶,带着一顶黑色针织帽,露出几缕粉紫色的挑染长发,衬得皮肤很白,用很平常的语调说,「当时我考上颂南的时候,我爸妈原本是不打算供我的,家里本来就没多少钱,正好我弟弟当时又在学校里受了处分,得花钱托人找关系。我也没璨哥那么厉害,能拿全奖。」 「后来呢?」 「后来我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哭着跑出去了,实在没地方去,只好又跑到那个小酒吧听钱嘉乐唱歌。可能是我看上去很可怜,他唱完歌之后,朝我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心里憋了一大堆话没人说,那个晚上全都告诉他了。」 阮希说到这里,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情,「其实当时我也就是去听他唱过几次歌而已,我俩连朋友都算不上,但是没过几天,他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有钱,可以供我读大学。」
第52页 听到这里,再联想到钱嘉乐平时那副嘻嘻哈哈不着调的样子,云畔的确有点惊讶。 阮希把剩下的奶茶几口喝光,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我问他为什么,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跟我说反正他也没上过大学,就当是帮自己达成心愿了。当时我也挺傻的,因为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又不敢白收,怕自己还不上,所以我就问他,要不要跟我去开房。」 云畔一怔,「那他怎么说?」 似乎是回忆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阮希笑出声来,清了清嗓子道,「什么都没说,怂得要命,直接把我电话挂了。」 她笑得停不下来,好半天才忍住,「到了晚上莫名其妙给我发了一堆新闻,什么失足少女的痛和泪啊、女大学生借裸贷的下场啊,五花八门的,简直蠢死了。」 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到了绿廊巷附近。 绿廊巷算是附近一带的贫民区,一直都被政府划在拆迁计划书里面,然而这里住的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土生土长的老人,宁愿死在这里都不肯搬走,上面也没辙,只能一直搁置着。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是周唯璨住的地方。 是她上次借宿过一晚的地方。她记得很清楚。 云畔停下脚步,忍不住问:「周唯璨现在在吗?」 「我也不知道,进去看看呗。」阮希一把拉着她往里走,「不过这种地方你应该没来过吧,环境和治安都挺差的。」 仍然是上次那条又窄又长,弯弯绕绕的巷弄,两侧高矮不一的住宅楼紧紧挨着,晾衣绳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和皱巴巴的床单,家家户户之间半分空隙都没有。 阮希带着她熟门熟路地往里钻,偶尔看到几个坐在门口打牌的大妈大爷,便笑眯眯地打个招唿。 路过中间一户的时候,阮希给她指了指:「钱嘉乐就住这,再往前一家,就是——」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云畔的视线顺着看过去,在相邻的一个敞着门的院落里,看到了周唯璨。 深冬的月亮清清冷冷,像倒悬于夜空中的薄冰,缓慢地向下消融,沉入地面。 静悄悄的院子里,周唯璨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卫衣,衬得人更清瘦,坐在石凳前,松松挽着袖口,露出嶙峋的腕骨,手里握着两片摺叠好的青绿色粽叶,正在熟练地往里面填糯米。 视线稍微移开几寸,云畔在他对面看到一个满头银丝、面容沧桑、穿着廉价棉衣的妇人。看得出来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精神很好。 阮希小声跟她说:「这是吴婆婆,身世很可怜的,据说年轻的时候从外省嫁过来,但是婚后不久丈夫就得肺癌死了,她一个人带小孩,好不容易儿子考上大学,准备扬眉吐气了,结果去学校报导的路上碰上一起交通事故,大巴坠桥,人也没了。」 云畔是一个缺乏同理心的人,并不关心别人的悲惨过往,听她说完才问:「那周唯璨跟她——」 「吴婆婆好像曾经对他有恩,所以璨哥很照顾她,婆婆生病的时候,他自己都没钱吃饭了,也会带她去医院看病,掏钱眼都不眨的。」 云畔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那晚在医院门口发生的事情,想起他递过去的那沓钱,想起男人对他的恶毒咒骂,也想起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 她想说周唯璨过得真的太累了,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累,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他。 「好啦,别发呆了,好不容易见到人,还不抓紧过去刷刷存在感。」 阮希催促着她,率先往前走,甜甜地叫了一声,「婆婆!」 正在包粽子的老人动作迟缓地回头,看见是阮希,笑得连脸上的皱纹都像朵花,「阿希来啦。」 「嗯,跟朋友过来玩,刚巧看到你们在包粽子。」她特地跟云畔介绍,「吴婆婆做的粽子可好吃了,你等会儿一定要尝尝。」 吴婆婆闻言,也看向云畔,笑容温和,用掺着方言的普通话说,「小姑娘水灵灵的,真漂亮。」 云畔乖巧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跟老人寒暄几句,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专心致志包粽子的周唯璨旁边:「我帮你吧。」 对方头都没抬:「你会吗?」 被呛了一下,她有点不服气,「这么简单,有什么不会的。」 周唯璨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来,朝她抬抬下巴,意思很明显——那你来。 「……」 不想认输,云畔硬着头皮坐下,把手洗干净,袖口挽好,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拿了两片粽叶,各重叠一半,有点笨拙地将下面的叶子往上折。 然而实在手生,一捲成锥形,粽叶就自己散开了,反反覆覆试了好多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而周唯璨就抱臂站在一旁看她,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良久,云畔好不容易卷出一个完美的锥形,还没等她松口气,糯米填完,却怎么折都折不严实,白白的糯米从叶缝里滚出来,哗啦啦掉了一地。 正当她手足无措之际,一只手适时地伸过来,贴着她的手背,裹住了粽叶。 糯米不再往外漏了,周唯璨握住了那个尚未成型的粽子,也握住了她的手。 天气寒冷,他的手也是冰凉的,冒着寒气,云畔愣了愣,耳边听到他轻声说:「这么笨。」
第53页 她本能地反驳:「我不笨。」 周唯璨就笑了,握住她的手指,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带着她一起包出了一个形状漂亮的粽子,用线绳捆牢,丢进了旁边的竹筐里。 无论是握她手,还是松开的动作,他都做得很自然,很随意。 仿佛真的只是顺手帮她一下而已,没有任何暧昧成分。 云畔转过头去,模煳月光中,只能看清他微垂的睫毛和泛青的眼睑。 他的手真的好冰。 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他热起来呢。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角落里还有一个灶台,以及一口铁锅。 阮希还在陪着吴婆婆聊天,不知道在说什么,总之把老人逗得很开心,周唯璨将包好的粽子冷水下锅,盖上了锅盖。 云畔搬了一张小板凳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往灶台里丢柴火。 火很快就生了起来,灰色的浓烟冒出来,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周唯璨瞥她一眼,「呛就坐远点。」 摇摇头,云畔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姿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也顾不上外套的边角蹭到了脏兮兮的灶台,犹豫了好半天才试探着问:「对了,你跟方妙瑜……」 ——还会复合吗。 自从上次在大排档方妙瑜找他聊过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她。必须要立刻听到明确的答案才行。 然而,话到嘴边,她又莫名担忧,万一得到肯定的答覆怎么办,于是硬生生剎住了。 他却追问,「我跟方妙瑜怎么了?」 云畔立刻摇头,谨慎地换了种方法,拐弯抹角地问,「没怎么,我就是想问问,在感情里……你会重蹈覆辙吗?」 气氛静默,只能偶尔听到噼里啪啦的火星,和锅里咕噜咕噜的沸水。 周唯璨想也没想就说,「不会。」 「真的吗?」 云畔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好奇地问,「为什么?」 仿佛她问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他说话的时候呵出一口淡淡的白气,像烟圈,飘忽不定。 「既然当初分开了,就说明不合适,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再重来一次。」 作者有话说: 本章评论区随机发红包~ ps:明天休息一天,祝大家除夕快乐,兔年大吉^^ 第26章 值得不值得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翻译一下, 就是不会跟方妙瑜复合的意思了。 云畔悬着的心这一秒钟才总算落地,只觉得全世界都晴空万里。 不到半个小时,锅里的粽子煮熟了, 一掀开盖, 糯米和粽叶的清香便扑面而来。 阮希兴奋地围过来:「好香啊,刚好钱嘉乐也快到了, 还能吃上刚出锅的呢。」 话音刚落, 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云畔转过头,在门口看到了那个背着吉他,戴着和阮希同款黑色毛线帽的清瘦少年。 钱嘉乐一走过来就把脑袋搁在阮希颈窝里, 有气无力地控诉:「微信不回, 也不去接我下班, 你说实话,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阮希动作敷衍地给他顺毛:「不是都跟你说了我跟畔畔出去吃饭了嘛, 再说你都多大了,还天天要人接, 害不害臊。」 两人斗了几句嘴, 粽子已经被盛上了桌。 吴婆婆乐呵呵地招唿他们过去坐,原本冷清的院子热闹起来, 糯米粽子的香气飘出很远,处处都是人间烟火气。 钱嘉乐正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今晚是怎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在酒吧里救了一个被醉酒男搭讪的女生, 云畔挨着周唯璨坐下。 吴婆婆一边听他们聊天, 一边拿了个粽子放在云畔碗里:「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而后, 看着她纤细的手腕, 又念叨着说, 「太瘦了,要好好吃饭,多吃点。」 阮希就笑:「婆婆你不懂,有的女生就是天生吃不胖的,不像我喝口水都会胖。」 钱嘉乐立刻嚷嚷道:「谁说你胖了?我去揍他。」 「这话还算中听。」阮希把手里刚剥好的粽子蘸了点白糖,塞进他嘴里,「喏,奖励给你的爱心粽子。」 云畔看着对面黏煳得像连体婴的两人,忍不住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周唯璨谈恋爱的时候也会跟女朋友说肉麻的情话吗?会变得主动吗?会患得患失吗? 对方正在低头按手机,不咸不淡地说:「吃粽子,别看我。」 偷看被抓包,她也没觉得尴尬,飞快地替自己找藉口:「……我也想蘸糖。」 周唯璨把手机放下了,微微抬头,视线扫过桌面边缘的一碟白糖,的确离她很远。 没说什么,他起身离开,几分钟后,端着一碟新的白糖回来了,把那个小小的瓷碟搁在她手边,又坐回去看手机:「蘸吧。」 「哦。」 云畔猜自己现在一定在傻笑,于是赶紧低下头,继续剥手里的粽子。 她吃了多久,周唯璨就看了多久手机。简直是全神贯注。 手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还在看。 云畔终于忍不住问,「你在跟谁聊天啊?」 得不到回应,她也不气馁,执着地又问了一遍,似乎是被问烦了,周唯璨终于将手机屏幕举起来,摆到她面前。 微信聊天界面上方的备註是「量子力学-陈教授」,而聊天内容似乎是对相关研究项目里的bug纠错。
第54页 云畔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却还是一字一句看得很认真,耳边听到他问:「满意了?」 于是回答:「满意了。」 周唯璨笑了一声,把手机拿回去,继续发消息。 吃完粽子之后,两个男生去厨房收拾,剩下她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聊天看星星。 说是看星星,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因为今晚天气并不好,深色夜空雾茫茫的,云层厚重,院子里没有灯,更显得晦暗不明。 吴婆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剥橘子,然后掰成两半,递给她们。 云畔道过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们闲聊。 阮希有意无意地在把话题往周唯璨身上扯,不知道聊到什么,吴婆婆微微嘆息:「阿璨啊,是个很好的孩子,就是过得太苦了。」 原本清甜的橘子吃到嘴里,似乎也因为这句话而变苦了。 所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过得开心一点,快乐一点呢。 如果周唯璨愿意告诉她的话,就算是再难的事,她也会努力去做。偏偏他什么都不肯说。 脑海里一剎那又迴响起方妙瑜曾经说过的话——他明明就站在你面前,却永远隔着一段若有似无的距离。看不见摸不着,再想走近也无从下手。 阮希好奇道:「婆婆,还没问过您呢,璨哥说您帮过他,到底是帮了什么呀?」 「好多年前的事了。」 老人腿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深色毛毯,微微抬头看向远处,神情变得很温柔,「我记得也是一个冬天,是我儿子的忌日,我去山上给他烧纸,下山之后恰巧撞见了阿璨。那天很冷,还下着雪,他穿得单薄,就蹲在马路边,冻得脸煞白,浑身都在发抖,别提有多可怜。我当时看着他,恍恍惚惚的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找我了,就把他带回家收留了一晚。」 「后来呢?」 「后来……天一亮他就走了,我本来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结果没多久他又回来了,说是打工挣了钱,也在绿廊巷租了房,就住我后边,还说以后会照顾我,给我养老送终。」 说到这里,吴婆婆微微低下头,拭去眼角湿润,「我根本就没把那些孩子话当真,因为真要说起来,我对他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恩情。」 剩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但是云畔已经听得很明白。 她随手给予的善意,其实很大一部分都建立在当时的情绪催动之下——她刚刚给早逝的儿子烧完纸回来,就撞见一个年龄相仿、流落街头的可怜少年,恍惚间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所以才会收留他。 周唯璨却将这件事记得这样牢、这样久,甚至愿意主动承担起照顾她、为她养老的义务。难道他不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一种枷锁吗? 报恩的方式有太多太多种,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云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冷血。 大概是回忆有些沉重,阮希摸了摸鼻尖,转移话题道:「璨哥确实人好,平时在学校里也很受大家欢迎的,虽然总是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但是如果你真遇上什么事,要找他帮忙的话,他能帮的都会帮。」 云畔吃完了手里的橘子,犹豫半晌才问:「他跟家里人……是不是有点矛盾?」 阮希耸耸肩,「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我是一次都没听他提过,连钱嘉乐都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头几年离家出走,后来就再也没回去过。」 正说着,不远处,周唯璨跟钱嘉乐有说有笑地从后厨走出来,绕过她们,站在院落门后的阴影处聊天,神情放松。 云畔定定地看着他。 只要他出现,她的眼睛里就只有他了。 如果周唯璨真的不需要爱、不需要倾诉、也不需要理解的话,那么自己还能给他什么,还能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唯一性呢。 她的喜欢和其他人的喜欢,又有什么分别呢。 云畔头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还在发呆,阮希就拉着她起来,大步往周唯璨身边走。 把两人凑到一块之后,她就绕到旁边,挽起钱嘉乐的手,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 吴婆婆已经回里屋休息了,院子门口只有他们四个人,闲聊几句过后,阮希冲着钱嘉乐使眼色说:「咱俩出去买点零食吧,我想吃炭烧味妙脆角。」 钱嘉乐虽然无奈,也没办法,只能牵着她往前走:「能不能有点追求啊,妙脆角有什么好吃的,我前几天发奖金了,带你去吃点贵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就喜欢吃妙脆角,管得着吗?」 「行行行,那就吃,想吃多少买多少。」 …… 两人打打闹闹地走入巷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须臾,云畔轻声开口:「我的手机最近好像坏了。」 停了几秒,慢吞吞说完下半句,「……都收不到你的消息。」 寒风阵阵袭来,像薄薄的刀片,刮过人的皮肤。 周唯璨垂眸看着脚边的影子,嘴角微扬,似乎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好半天才说:「不发不就好了?」 「可是我很想你……」 云畔忍不住侧过身,面对面和他站在一起。 青灰色的石板路两旁零零落落亮着几盏灯,光线比院子里明亮不少,而她就在这种环境里,终于看清楚面前这张脸—— 尽管大大小小的青紫色淤痕已经很淡,但是这张脸上的确是带着伤的。
第55页 区别只是没有夜市撞见的那次严重而已。 心脏勐地被揪起来,混乱中,这些伤口似乎能够毫无阻隔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云畔不明缘由,却能够清晰感觉到生理性的疼痛。 她立刻忘记了自己正要说什么,控制不住地伸出手,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他额角的擦伤。 和之前暴雨夜的那个拥抱一样,周唯璨没有躲。当然也没有迎合。 仿佛对她的肢体接触全然不在意,他仍然静静站在原地。 怕弄疼他的伤口,云畔不敢用力,只是用指腹蜻蜓点水般地触碰,从额角到下颌,好半天才收回手。 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情绪来势汹汹,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云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可遏制地感到消极。 深蓝色的夜,狭窄的巷弄,明明暗暗的灯影,她深吸了一口气,掩饰着泛红的眼眶,低下头去。 路面将他的影子也映成模煳的青灰色,像极了还未癒合的伤痕。 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砸在地上,悄无声息。 周唯璨就在此时开口,神情显得有些意外:「哭什么?」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云畔仍然像鸵鸟似的垂着头,一直等到没那么想哭了,才把头抬起来:「没什么。」 喉咙里像是被人撒了一把盐,沙沙的,很疼。 她克制着心头的情绪问,「伤口疼吗?」 「不疼。」 「上药了吗?」 「没必要,」他说,「会自己癒合的。」 自己癒合的和上过药癒合的速度和疼痛度能一样吗? 云畔很想这么说,但是忍住了。 因为她知道,周唯璨不会在意。 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更不需要别人的关心,再说下去也只会显得自己矫情而已。 所以她没有再说,也没有再哭。 灯盏晕黄,照亮灰扑扑的墙壁、屋檐上整齐排列的瓦片、和掉了漆的门环。 疾风又起,他们面对面站得很近,眼底能够映出彼此的缩影,唿吸声相互交缠,有种虚幻而暧昧的缠绵。 「云畔,」周唯璨看着她,声音响在风里,「别为了我哭。」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 云畔下意识地望向他。 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也别为我失眠,更别为我牺牲什么,付出什么。」 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云畔困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不值得。」 周唯璨倚上门框,侧脸被遮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语调却很平直,「你会失望的。」 第27章 疼痛纪念品 生日对别人意味着什么, 云畔不知道。 但是于她而言,生日意味着空虚。意味着她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一年。 不过今年应该是不一样的。 云畔坐在回家的计程车上,心想。 因为她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塞给了她很多原本不属于她的情感, 不属于她的困惑, 让她哭,让她疼, 让她割捨不下, 又轻飘飘地告诉她,「不值得」。 计程车刚好拐过街角,经过一家亮着灯的装潢简陋的刺青店。 店铺上方挂着一块小黑板,用凌乱的粉笔字写着「无痛穿耳、美甲美睫、各类纹身」等等。店门打开, 两个女孩子走出来, 很夸张地捂着耳朵, 露出通红的耳垂,和上面一颗小小的耳钉。 云畔让计程车司机在这里停了车。 她需要做点什么, 用来区分这个生日和其他所有生日的差别。 店面不大,四四方方的, 显得拥挤, 不过收拾得很干净。老闆娘大概三十来岁,剪着利落的短髮, 正在打扫卫生,听见门口的动静, 头也不抬地问:「欢迎光临, 想做什么项目?」 云畔推门进去, 问:「都有什么项目?」 老闆娘抬头看了她一眼:「现在太晚了, 纹身师和美容师都下班了, 只能做指甲, 或者无痛穿耳。」 她想了想,「无痛穿耳疼吗?」 老闆娘被她逗乐了,「都说了无痛,怎么会疼,放心吧,会打麻药的。」 「能不能不打麻药?」 「能是能,」老闆娘放下手里的拖把,打量了她几眼才说,「你要是不怕疼的话,我给你打手穿吧,比枪打位置准,恢復时间也快,就是贵了点。」 云畔没打过耳洞,也分辨不出来谁优谁劣,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因为手穿听起来疼一点。 老闆娘动作很利索,指挥着她在一个板凳上坐下,就开始给手部消毒,前前后后消毒了三遍,才过来捏她耳垂。 「疼吗?」 云畔摇头。 「行,那我先给你捏捏,等到耳垂没感觉了就能穿孔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透过镜面,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耳垂已经被捏得又红又肿,云畔能够感觉到麻,却谈不上有多疼。 老闆娘看着她平静的脸,忍不住问:「你是真不觉得疼还是不好意思说啊?」 「真的不疼,再用点力也行。」 「小妹妹真逗,我开店这么久,还没听客人提过这种要求呢。」老闆娘笑个没完,过了会儿又问,「怎么,失恋啦?」 「没有。」云畔心想,根本连失恋的资格都还没有。 十五分钟左右,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老闆娘取出一次性空心针,在她眼前消毒,然后找了个位置往她耳垂里扎,下手又快又稳。
第56页 云畔的视线掠过墙上贴着的示意图,上面是不同的穿孔位置,除了耳垂之外,还有耳骨、鼻钉、舌钉等等,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想,这些钉子如果钉在周唯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应该很适合打耳骨钉吧,小小的亮晶晶的一颗,打在耳廓内侧的位置,只有靠得近了才能看见。 「发什么呆呢?」老闆娘从一副盒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两枚银钉,熟练地扎进她刚打好的耳洞里,「直接给你用银的了啊,看你细皮嫩肉的,戴别的估计得发炎。」 「好,谢谢。」 云畔走出刺青店,站在路边等车。 冷风吹来,她浑身上下都凉透了,只有耳垂那一小片皮肤是温热的。 这让她想起手臂上的那块烫伤。 如果伤疤能永远留下来就好了。 / 二月九号当晚,她生日的前一天,云怀忠风尘僕僕地从国外赶回来,还给她带回来了大包小包的生日礼物。 云畔的耳垂已经消肿,不过偶尔还会流脓,担心被云怀忠发现,她冒着耳洞堵住的风险将银钉摘了下来。 她把那对银钉藏在了衣柜最底下的一个不显眼的夹层里,里头还有一件灰色t恤。是从周唯璨那里拿来的,上面有他身上的味道,她失眠的时候,会抱着那件t恤睡觉。 饭桌上,云怀忠带着一脸掩不住的倦容跟她闲聊,大大小小的礼物盒摆了满地,没多久,罗姨从外面回来,手上提了一个蛋糕盒。 零点的时候,父女俩一起吹蜡烛切蛋糕,算是提前过了生日。 烛光照亮云畔的脸,苍白又娇弱,像一朵养在温室里用心呵护才能存活的花,云怀忠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颊,说:「爸爸平时都没时间陪你,你不怨爸爸吧?」 云畔摇摇头:「我知道你忙。」 云怀忠放心似的笑了:「生日快乐,宝贝,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最爱的就是你了。」 隔天一早,云怀忠照旧出门工作。 吃过早饭,按照习惯云畔会补个回笼觉,可是今天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困,不仅不困,甚至还有些亢奋。 她搞不清楚这股亢奋的来源,干脆抱着笔记本电脑去书房,开始浏览下学期考专四的学习资料。专四难度不大,她很快就将资料过完,又打开之前买的辅助教材a,认真地做笔记。 ——直到谢川敲响书房的门,说要带她出去庆祝生日,终于打断了云畔一整天高速运转的大脑。 出门之前,云畔戴回了自己那副银钉,不过一天没戴而已,穿的时候就已经变得困难,最后她把耳眼都弄出了血,才终于把耳钉戴进去。 跑车驶向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一直往山下开,正午时分,天空并不多晴朗,反而是一片雾蒙蒙的乌青色,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 云畔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崖边的风景在她瞳孔中不断倒退,她整个人依旧处于一种不太正常的兴奋状态里,不断想起上一个雨天,想起周唯璨怀里的温度,想起那张又硬又窄的单人床。 下山之后,云畔才意识到,谢川要带自己去的地方,是星海湾。 江城最标志性的景点就是星海湾,位于潮平山山脚。作为本地人,云畔和谢川从小就在这片海边长大,小时候也经常一起来拾贝壳堆沙堡。 谢川把车停进沙滩外围的露天停车场,熄了火:「给你搞了个沙滩烧烤,还搭了几个帐篷,应该不冷,等到了晚上还能看看星星什么的。」 把短靴脱了拿在手里,云畔赤脚踩在细腻柔软的白沙里,冷风颳过,不仅不觉得冷,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如果风再大一点就好了,如果她能够长出翅膀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变成一只鸟,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云畔走着走着,又变成了一路小跑,深深浅浅的脚印踩在细沙里,身后的谢川无奈地说让她慢点。 沙滩旁边支着烧烤架,几个男生正围在一起烤串,全都是熟面孔,当然,还有方妙瑜和盛棠。 三个难得碰面的室友聊得热火朝天,谢川过来喊了好几次,她们才过去吃烧烤。 云畔平时的性格是偏冷的,可是此时此刻莫名滋生出了强烈的倾诉欲,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跟她们聊得津津有味。 方妙瑜没怎么见过她情绪高涨的模样,有点吃醋地说:「怎么小棠一来你就这么高兴啊,今天话也太多了。」 盛棠就笑,「可能是我们太久没见啦,不像你们天天都能聊。」 谢川将烤好的牛排和秋刀鱼端到她们面前,云畔不知为何觉得很饿,闲聊间,一口一口啃完了整块牛排。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烧烤,玩游戏,谢川搞了一套露天ktv设备,在众人的闹笑声中给云畔唱了首生日歌。 分完蛋糕之后,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她们头挨头坐在帐篷里看日落,橘色的晚霞映在她眼底,身边的方妙瑜和盛棠在说笑,不远处有谁抱着话筒在五音不全地唱歌。 云畔再次想起周唯璨。 他现在在哪里呢?会和她在不同的地方,看着相同的日落吗? 明明上次见面时他又一次拒绝了她,这一刻她最想见的人仍然是他。 人有时候真的挺贱的。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让自己痛苦的,就越想要。 夕阳缓缓坠入地平线,谢川过来问她,晚上还想安排什么活动,云畔很自然地说,她还有事,要先走了。
第57页 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追问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好端端地能有什么急事。 但是云畔没有在意,她的思维和行为是跳跃式的、飘忽的、脱节的,想到什么就认为自己必须要立刻去做,晚一秒都不行。不管合不合适,应不应该。 于是,在谢川错愕的眼神中,她拿起自己的大衣和短靴,甚至忘了和特意过来为自己庆生的朋友道别,就匆匆离开。 成群的黑色蝴蝶哗啦啦从她眼前飞过,像极了某种指引,云畔头也不回地在沙滩上狂奔,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躁动不安。 就这么一步不停地跑到路边,云畔的小腿又酸又疼,差点抽筋,她却丝毫不觉得累,打了一辆计程车,熟练地报出绿廊巷的地址。 一路上收到很多条消息,大多数是方妙瑜和盛棠发来的,都在问她去了哪里,云畔逐一回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欠妥。 二十分钟后,计程车停在那条熟悉的巷口。 循着上次的记忆踩上那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云畔一路往里走,两旁的竹竿上乱七八糟地晾着衣服被子,有的还在不停往下滴水,黑色垃圾桶敞着盖,旁边堆着大包小包的垃圾。 如果不是因为周唯璨住在这里,她恐怕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踏入这种地方。 终于走到最后一户居民楼,绿色铁门半敞着,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开。 上楼的时候刚好碰到一对情侣,应该是住在周唯璨对面的邻居,云畔自然地移开视线,却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着自己什么,不过声音太小,她听不清,也没兴趣听清。 不觉得这个时间段周唯璨会在家,她走到左边那扇门,试探性地敲了几下,果然没有人开门。 她只好站在门口等。 四周的墙壁是久未翻新过的灰扑扑的白色,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头砖块的轮廓。云畔百无聊赖地打量,又随手捡了颗石子,在地上涂涂写写。 周唯璨的名字她已经练得很熟练了,闭着眼睛也能把字写得很好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天空终于彻底变黑了,阴沉沉地从头顶压下来,仿佛一张巨大的交织的网。 狭窄的楼道里安静得过分,只剩石子划过地面发出的摩擦声。 枯燥的等待里,云畔上一秒想他该不会今晚不回来了吧,下一秒又安慰自己应该会回来的,耐心燃起又熄灭,熄灭又燃起。 头顶的感应灯不太灵敏,有时候任凭她使劲跺脚也不愿意大发慈悲地亮一下。 腿麻得动不了的时候,她终于丢了石子,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在一片黑暗里靠着门框休息。 就在此时,感应灯蓦然亮起,云畔眼睛亮了一下,刚走出两步,就听到那对小情侣说说笑笑的声音,于是又蔫巴巴地靠回去。 那对情侣动作黏煳地走上楼梯,看到她还站在这里,显然有些惊讶,连带着看她的眼神也透着微妙,却也没当着她的面说些什么,迅速完成了开门关门的流程。 房间隔音很差,差到云畔能清楚听见他们的走动声和笑声。 感应灯再次熄灭,漆黑空间里,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重新蹲下去,把脑袋埋进膝盖,抱紧了自己。 世界安静得像漂浮在真空中。 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煳,就在她闭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时候,绿色铁门再次被推开,与此同时,低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云畔无意识地动了动,一时间竟然不敢抬头去看。 少顷,啪嗒一声,感应灯亮了。 她把脑袋稍微抬起来,看到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白色球鞋。旧到有点磨边,可是洗得很干净。 用力眨了眨眼睛,云畔慢吞吞地仰起头,在昏黄光线里,看见了周唯璨削尖的下巴、高挺的鼻樑,以及那双流动不息的黑色眼睛。 第28章 打耳洞了 先前所有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云畔伸手扶着墙壁,慢吞吞地在他面前站直,看着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 视而不见地上前开门。 云畔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周唯璨。」 周唯璨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总之没有理她,云畔只好快步挡在他前面。 实在是蹲了太久, 她的小腿还是很麻, 晃晃悠悠了好半天才站稳,周唯璨单手插兜,自上而下地俯视她,好半天才开口:「找我有事吗?」 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很清晰, 透着沉沉的倦意。 云畔想了想说:「我刚刚给你发微信了, 你没回。」 「我不回你微信, 你就跑我家门口蹲着?」周唯璨挑了挑眉,「如果我今晚不回来呢?」 「那明天总会回来的吧。」 话音刚落, 感应灯再次熄灭。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她听见周唯璨问:「所以你大晚上跑过来的理由是?」 试着跺了跺脚, 但是感应灯似乎又坏了, 没有任何反应,云畔有点害怕, 于是往前一步,抓紧了他的衣袖。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 周唯璨上身微微前倾, 伸手摸进房门, 把房间里天花板上的顶灯打开了。 云畔没有松开他, 而是踮起脚尖, 凑近他耳边, 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似的用气声说:「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说完,她退回来。 周唯璨沉默地看着她,眼睛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少顷,忽然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
第58页 把手机收起来,他关上房门,转身下楼梯:「走吧。」 云畔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还是本能地跟了上去。 就这么一路走出那幢居民楼,穿过长长的巷弄,云畔没有问他目的地,因为去哪里都无所谓。 最近的夜间气温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程度,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里颤慄,月亮也怕冷似的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只差一场大雪。 就这么走出很远的一段距离,身边的街景换了几番,最后他们走到附近最繁华的商业街。 江城不大,热闹的地段也不算多,周唯璨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店铺,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云畔很想帮忙,却实在观察不出来他究竟在找什么。 零点将近,周围的店铺已经关了大半,只有霓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亮着,照进周唯璨漆黑髮端,像绚烂的火星,也像烟花燃尽前的瞬间。 云畔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跟着他,就在长长的商业街即将走完的时候——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脚步。 视线忍不住追过去,眼前出现了一块小小的五彩斑斓的招牌,「囍乐蛋糕房」。 周唯璨已经率先推门进去。 这个点儿,蛋糕店里空无一人,服务员正在埋头拖地,一副随时都会关门的模样。透明冰柜里陈列着的生日蛋糕也基本售空,只剩下最后三个,顶端的奶油都快要融化。 周唯璨却走近了,隔着玻璃,很认真地打量。 云畔就在这一刻确定,他是在给自己挑生日蛋糕。 想到这里,她莫名紧张起来,思绪如一团乱麻却愈发活跃,手心都沁出薄薄的汗。 没多久,他选定其中一个卖相最好的水果蛋糕,朝服务员招招手,买了单。 空空荡荡的店内,明亮的光线底下,周唯璨手里端着蛋糕朝她走过来,示意她坐下,像做梦一样。 云畔晕晕乎乎地坐在一张靠窗的双人桌前,看着周唯璨把蛋糕放在她面前。上面还插了一根粉色的心形蜡烛,是服务员免费赠送的。 没说什么,他从裤兜里摸出那枚塑料打火机,起身点蜡烛。 店内的灯光陡然间暗了好几度,烛光随之亮起,云畔稍一抬头,便看到服务员站在开关旁边,沖她露出一个善意的笑。 收回视线,云畔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对面的周唯璨,只觉得胸口被某种滚烫而雀跃的情绪层层包裹,严密,丝丝入扣。 明明今天已经过了两次生日,许了两次愿,吹了两次蜡烛,却都不如此时此刻令她兴奋。 乖乖闭上双眼,云畔认真地许完愿,起身吹灭了蜡烛。 烛光熄灭,周唯璨的神情隐没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轻声说:「生日快乐。」 云畔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担心他会在这句话后面再补一句——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坐在她对面,什么都没有再说。 啪嗒。 白炽灯被店员重新打开,她保持着刚刚那个抬头的动作,眼底莫名涌出湿意。 周唯璨也不闪不避地回看了她:「哭什么?」 见她不答,又问,「不高兴?」 「不是,」云畔只得解释,「……是太高兴了。」 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他说,可是无论怎么排列怎么删减似乎都不够恰当,最后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总算用疼痛感拆解了自己过分旺盛的倾诉欲,把那些说出来会很奇怪的话全部吞进唇齿。 周唯璨低头,用塑料刀把蛋糕切成漂亮的等份,将其中一块盛到她面前的盘子里。 云畔拿起叉子,很捧场地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了几口才后知后觉地尝出菠萝的味道。 她用叉子拨了拨,发现水果蛋糕的夹心里原来铺着切碎的菠萝果肉。 云畔菠萝过敏,从小到大只吃过一次菠萝,就差点吃进急诊室。 不过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人的体质是会变的,说不定她现在的反应已经没那么强烈了。 她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又吃进去一大口。而且,就算真的过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死不了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 她吃蛋糕的时候,周唯璨就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坐着,偶尔看她,偶尔看窗外。 没多久,她努力吃完了最后一块蛋糕,猝然听到不远处钟声敲响的声音。沉闷却振聋发聩。 零点了。新的一天到了。 她的生日结束了。 周唯璨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听不出情绪:「打耳洞了。」 云畔愣了愣:「你看见了啊。」 「都肿了。」 「是吗?」 应该是今天戴耳钉的时候不小心弄肿的吧,她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耳垂,将将碰到的那一秒,被周唯璨伸手拨开了。 指尖轻轻擦过她耳垂,像羽毛,很凉,也很痒。 云畔看着他收回手,听话地没再去碰,想了想才说,「你要是打耳骨钉的话,肯定很好看。」 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周唯璨没搭腔,看了眼桌上的空瓷盘,说:「走吧。」 眼看着店员准备关门,云畔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只得磨磨蹭蹭地站起来。 走出蛋糕店大门,冷风迎面而来,寒气简直无孔不入,不过走了几分钟,云畔就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冻透了,连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第59页 商业街两旁的店铺都关完了,远远望去漆黑一片,街道也冷冷清清,几乎不见人影。周唯璨走得不快,仿佛在特意等她跟上。 云畔扭头看了一眼,犹豫着问:「我今天突然来找你,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 虽然语气有点敷衍,但她还是松了口气,随后又说,「谢谢你陪我过生日。」 周唯璨终于回头看她:「买个蛋糕就算陪你过生日了?」 「……当然算。」云畔心想,不然还能怎么样,你又不可能陪我做其他更亲密的事。 他就笑了,那眼神就像是在说,要求就这么低啊。 步行街很长,而且弯弯绕绕的,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出口。 寒风仍在无休止地刮,呵气成冰的冬日夜晚,不知为何,云畔莫名不冷了,不仅不冷,身上还像火烧似的热了起来,还有点痒。 这种热和发烧的感觉不同,更加迅速,也更加强烈,云畔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偷偷掀起自己的袖子看了看,果然在手臂上看到了一片浅浅的红疹。还没彻底发出来。 伸手挠了几下,那块皮肤意料之中地变得更痒了,仿佛有成群的蚂蚁在细细地咬。 云畔赶紧把袖子重新放下来,严严实实遮住手腕。 心中警铃大作,她终于想回家了,最好能立刻、马上就回家,不要被周唯璨看到她过敏之后浑身红肿的模样。太丑了。 时间太晚,公交地铁都已经停运,他们只好站在路边打车。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等了很久都没有空车。云畔的身体反应已经越来越强烈,紧张得不敢与他对视。好在脸上暂时还没有过敏反应。 周唯璨拿出手机,应该是在用打车软体,她的脑袋晕乎乎的,也跟着去包里摸自己的手机,结果一不小心没拿稳,手机骨碌碌地掉到了地上。 云畔弯腰去捡,胃部受到挤压,再也不堪重负,刚刚吃进去的蛋糕全部往上涌,挣扎着寻找出口。手边就有一个垃圾桶,她快步走近,忍了又忍还是控制不住,一低头就吐了出来。 就这么吐了个天昏地暗,直到胃里再也没有任何食物残留,只剩反出来的酸水。云畔有些脱力地抱着垃圾桶,腿软得快站不住,摇摇晃晃间,被人拎住后脖颈,帮她站直了。 那只手冰得要命,贴在她后颈的皮肤上,让她勐一哆嗦,也让她清醒。 云畔狼狈地仰起头,看到了周唯璨无意识皱起的眉,和黑沉沉的眼。 张了张嘴,她很想解释些什么,可是喉咙里火辣辣的,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而周唯璨看了她几眼,什么都没说,收回手,转身离开了。 他是不高兴了吗?他要去哪里? 云畔很想跟过去,可她现在头晕眼花的,实在是没力气,干脆自暴自弃地坐在了马路边上。 双手抱住膝盖,云畔灰心丧气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偶尔有几个勾肩搭背的小混混经过,不怀好意地朝她吹口哨,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荤话,她也全当听不见,头都不想抬。 少时,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最后停在她旁边。云畔不知道是谁,不过也不想理,仍然一动不动。 几秒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命令意味:「抬头。」 云畔勐地一激灵,顿时抬起了头。 周唯璨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喝水。」 所以,是去给她买水了。 所以没有走。 接过那瓶水,云畔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终于压下了胃里火辣辣的灼烧感。 期间周唯璨的手机一直在震,不多时,有谁给他打电话,响了几声之后,被他接通。 云畔听不清楚对面的人都说了些什么,只好心不在焉地喝水,矿泉水瓶很快就空了大半,她偷听着周唯璨说话,有水滴沿着嘴角流下来也毫无察觉。 「我现在没空,」他漫不经心地说,「再看吧。」 云畔还在猜测他们的聊天内容,周唯璨对着手机「嗯」了几声,蓦地俯下身来,用指腹拭去她下巴上挂着的几颗水珠。 云畔不知道那一刻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事实上今天一整天她都是躁动不安的,有什么情绪在撕扯着心脏,近乎狂热。 ——她微微张嘴,咬住了周唯璨的指尖。 如同咬住一块冰。 周唯璨动作微顿,声音也停下来。 云畔稍微松开牙齿,试探性地用舌尖慢吞吞地舔了一口。 他手指上有极淡的菸草味道。 时间仿佛静止了,街景和人影都变得模煳,良久,周唯璨终于出声:「……没有,在听,你接着说。」 剩下小半瓶水还握在手里,塑料瓶被捏得有点扁,云畔偷偷抬眼看他,猝不及防地与他的视线撞上。 黑色短髮被风吹得有些乱,眉眼如同被水墨勾勒过,每一笔都清晰分明。当他用这样专注而静谧的眼神去看一个人时,没有谁能无动于衷。 他们对视片刻,彼此沉默,手机对面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而周唯璨明显没有在听。 那根手指动了动,稍微用了点力向下压,顶住她的下颚,指甲无意间刮蹭过她的牙龈,最后终于将那截湿漉漉的指尖从她口腔中抽了出来。 第29章 坏天气到来之前 又聊了几句, 周唯璨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塞回羽绒服兜里,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第60页 话音刚落, 视线掠过某一处, 忽而凝住。 云畔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按住肩膀, 他低头凑近了一点, 盯着她的脖子看得很仔细,而后说:「你过敏了。」 是陈述句。 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脖子,她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道:「哦,老毛病了, 不碍事的。」 周唯璨没说话, 一转头, 刚好在马路上看到一辆亮着绿色空车标识的计程车,于是伸手拦住。 云畔以为他是要送自己回家, 可是上车之后,他报的地址却是附近一家医院, 于是忍不住说:「不用去医院, 我回家睡一觉就好了,真的没事。」 她不想这么麻烦, 尤其是在周唯璨面前。 见他不答话,又解释道, 「之前也经常过敏的, 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 其实这些红疹很快就会退的, 不吃药也可以, 本身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吵烦了, 周唯璨摁了摁太阳穴,打断她:「闭嘴。」 云畔迟疑片刻,不说话了,贴着他的手臂,乖乖地坐在旁边。 身上的皮肤还是很痒,但是想到这个人就坐在她旁边,她就不想伸手去挠了。似乎再痒也能够忍受。 不到十分钟,计程车便抵达医院门口。 下了车,周唯璨带着她径直往急诊楼走。 夜深了,除了发热门诊之外,急诊大厅里的人并不多,挂完号不久就排到了他们。 办公室里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医生,检查过她的脖子、胸口、以及手臂过后,便询问她过敏源是什么。 周唯璨碰巧出去接电话,于是云畔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回答:「菠萝。」 医生于是皱起眉头:「知道自己菠萝过敏怎么还吃呀。」而后又道,「你这个反应还蛮严重的,脸颊都肿了,打一针地塞米松吧,光靠吃药的话明天也不一定能消。」 「好的,谢谢医生。」 云畔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有点肿,所以她这副鬼样子在来的路上已经被周唯璨看光了。 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了一阵子,单子列印出来的时候,刚好周唯璨推门进来,医生很自然地把单子递给他,安排道,「输液室出门左转,最后一间。」 周唯璨配合地接过,带着云畔出去了。 一路走进输液室,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血管时,云畔仍在忐忑,可是出乎意料的,周唯璨竟然什么都没问。似乎对于她为什么会过敏这件事本身并不在意。 松了口气的同时,她又有些失落。 打完针,开完药,周唯璨提着白色的一次性药袋,带着她走出急诊厅。 医院门口停靠着不少计程车,他们随便找了一辆,上了车。 一上车就听到计程车里的广播在报时,云畔恍然惊觉,现在竟然已经凌晨三点钟了。周唯璨竟然陪着她前前后后地折腾到了现在。 心里不免愧疚,车里静悄悄的,她如坐针毡,仍然不忘用手捂着自己的脸颊。 大概是她的动作实在奇怪,周唯璨偏过头来,看了眼她的脸:「怎么了?」 云畔摇摇头:「没怎么。」 为了不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脸上,她迅速转移了话题,没话找话地说:「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第一天。」 周唯璨也没坚持,顺着她往下问:「打算干嘛?」 「还没想好,」她眨了眨眼睛,「但是成年人就是想做什么都可以的吧。」 他单手撑在车窗上,少顷才说:「成年也不代表自由,不能做的事永远比能做的事要多。」 云畔忍不住问:「那你呢?能做的和想做的事……都做了吗?」 顿了顿,又说,「我的意思是……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你不愿意要我的钱,那么除此之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没有。」周唯璨扭头看向窗外,意有所指地道,「人生来就是个体,没必要非和谁绑在一起。」 「如果,那个人自己愿意呢?」 他却说:「那也要看另一个人愿不愿意。」 听出来他是不愿意跟自己扯上关系的意思,云畔瞬间蔫了,无精打采地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好半天才说,「为什么别人可以,我就不行。」 为什么方妙瑜可以,我就不行。 等了很久,周唯璨终于开口:「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绕口令似的,说了跟没说一样,云畔忍不住问,「有分别吗?」 他却反问,「你说呢?」 云畔有些晃神地想,她当然希望有分别。她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希望周唯璨的眼睛只看着她、只在意她,直到某一天,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或许是百年之后寿终正寝,或许是单纯的活够了活腻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唯璨要一直在她身边。 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奇怪又偏执,云畔知道自己不应该说出口,思忖再三,最终非常克制地说:「如果你觉得有分别的话。」 那就有分别。 周唯璨轻声笑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行了,困就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折腾到现在,云畔是真的累了,于是没再追问,心安理得地把脸埋进他肩膀,又挽住了他的手臂,舒舒服服地贴到他身上,半阖着眼睛小憩。 睡意如潮水般袭来,广播里正在重播一档夜间音乐节目,时不时能听到滋啦的电流杂音,轻盈如雪花般的前奏响起,她听见音响里的歌在唱——
第61页 「旧的项鍊,泛黄的t恤,磨坏底的鞋,你的一切近或远好与坏我都眷恋。」 这些零碎的歌词在她脑海中清楚拼凑出周唯璨的模样。 你的一切近或远好与坏我都眷恋。 意识陷入模煳之际,迷迷煳煳地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可惜声音太轻,滑过她的耳朵,一下子就熘走了,抓不住。 云畔有点费力地睁眼,视线里是他的黑色毛衣领口,以及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银链。 上面的圆环代表着什么意义呢?这条项鍊又是谁送的?他不是喜欢佩戴饰品的人,全身上下也就只有这一根旧项鍊而已,应该已经戴了很多年。 她看得出神,耳边听到周唯璨在问:「为什么会过敏。」 等了一整个晚上才等到这个问题,云畔陡然间清醒少许,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迟疑片刻,有点心虚地装作没听见。 他却追问:「是不是因为蛋糕里有菠萝。」 「……你怎么知道。」她忍不住睁开眼睛。 昏暗朦胧的车里,那双漆黑的眼睛望向她,眸光仿佛一片薄薄的雪花,良久才说,「知道自己菠萝过敏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蛋糕是你买的。 因为蜡烛是你点的。 因为生日是你陪我过的。 云畔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出一个合理妥当的回答,然而无论怎么想怎么说,似乎都有装可怜的嫌疑,最后她干脆放弃,在他眼皮子底下,有点耍赖地装睡。 好在这一次,他没有再追问。 静悄悄的计程车上,广播里的歌曲播到了末尾—— 「谁都不能将我改变,对你溺爱早已不顾错对,无悔;谁都不必为我挽回,那些为你失眠无辜的夜,无怨。」 皮肤已经不再痒得抓心挠肺了,红疹也渐渐消退。云畔终于松了口气,不再时刻注意自己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原本被压下去的困意重新浮出来,久到云畔的意识逐渐远去——身边的人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 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周唯璨低下头,吻了她。 原来真实的吻和梦里的吻区别这么大。 思绪完全空白,像是老旧的黑白电视跳了帧,转成凌乱无序的雪花屏,身体却抢先一步,诚实地给出了反应。云畔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热烈地、主动地、急切地回应。 她不知道这个吻的本意是什么,也无意深思,只是急匆匆地想要撬开他的牙关,往他口腔里钻。而那人明明知道她的意图,却又故意似的,每次都在差一点点就能碰到的时候,又退后几寸。 就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云畔越来越着急,动作也越来越横冲直撞,没有章法,最后甚至不满地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 两个人靠得实在太近了,额头贴着额头,云畔的眼皮被他的睫毛扎得很痒,唇齿间被他嘴里淡淡的薄荷味填满。 周唯璨就在这个时候伸手,指腹压着那枚小小的银钉,摁了摁她的耳垂:「疼吗?」 云畔无意识地抖了一下,嘴唇微张,发出了一声不应该属于她的,轻轻的喘息。 她的痛觉似乎回来了。 原本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的,现在只是被他碰了一下而已,就如同颱风过境般席捲而来,强烈到快要将她吞没。 大概是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司机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后视镜,随后便连连摇头,眼里写满了「伤风败俗」这四个字。 可是没有人在意。 云畔本能地往周唯璨怀里靠,把他搂得更紧了,说:「不疼。」 他手上稍微用了点力气,又问,「这样呢?」 「也不疼。」 她感受着从耳垂传来的,细细的针刺般的疼痛,又说,「……疼也没关系,你再摸摸我。」 周唯璨的指尖仍然贴在她红肿的耳垂上,却没有再用力,只是绕着耳钉的位置不停打转,动作堪称温柔。 云畔在他怀里轻颤,理智彻底消失之前,周唯璨松了手,嘴唇重新贴过来,这一次终于进入她的口腔,与她唇舌交缠,发出黏腻的暧昧声响。 就这么接了一个长长的湿吻,云畔心跳加速,头重脚轻,脸颊也因为缺氧而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却还是不肯放开他。如同一尾在沙滩上搁浅的鱼,心甘情愿地缺氧。 偶尔牙齿和舌尖碰撞在一起,很疼,也很快活。是她从未在以前的亲密接触里得到过的快活。 他的嘴唇不冰了,反而很烫,勾着她的舌尖来回吮吸,让她无法唿吸,也无法思考。 身体渐渐软成了一滩水,周唯璨把她摁在后座上,才让她不至于滑下去。云畔无意识地伸手,试图抚摸他的喉结,他没有拒绝。 他们在狭窄封闭的车厢空间里吻得昏天黑地,司机还在时不时向后看,似乎很担心他们会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唯璨放开她,将她的脸转向窗外,哑声道:「下雪了。」 透明的车窗外,疾驰而过的城市景色里,不知何时起,鹅毛般的大雪正瀌瀌的下着,将世界交织、缠绕成一幅凌杂的纯白色油画。像极了雾茫茫的未来。因为看不清,所以更想去。 云畔趴在车窗前,看得失神。 此后无论过去多少年,她总是记得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场雪。像是一扇通往回忆的门,即便吞掉钥匙,那扇门也不会消失。
第62页 它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逃不过躲不开,时时刻刻地提醒她,那年初雪的时候,凌晨三点半的计程车上,吻她的人是周唯璨。 周唯璨又是谁呢? 分开之后,云畔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头疼欲裂,最后才得出结论,周唯璨应该是她对这个世界产生强烈好奇心的第一秒。 她看起来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内里却是空心的,精神世界脆弱到不堪一击。 所以她没办法不被这个人吸引。 他似乎永远都不会绝望、不会退缩、不会后悔,只要跟着他,就永远有路走,再也不用害怕。 他是从钢筋水泥里拔地而起的一棵树,拥有最坚不可摧的心脏。坏天气到来之前,要躲进他怀里。 云畔不需要一段成熟健康的亲密关系。 她恨不得爱到面目全非爱到血肉模煳,恨不得把自己当作火柴,在他手里一根一根地燃尽。 爱是潮湿角落里的苔藓,是夏日一场不退的高烧,是没有羞耻心的狂热。 爱应该是高于一切的,甚至高于生命。 所以她的十八岁生日愿望是,有一天当她不想活了—— 周唯璨就会陪她一起去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时间线回到现在啦。 ps:回忆部分没有结束之前,现在部分的篇幅都会比较短。 第30章 天地一沙鸥 深夜十点整, 忙碌的医院终于冷清下来,不再有病患到访。 周唯璨跟着damon去挨个查房。 住院部说白了也只是一间比诊室稍微大点的房间,里面摆着两张简陋的木板床和三四把椅子, 空间很窄, 人流密集,因此总是充斥着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 不过周唯璨闻得多, 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damon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本地人, 家境在坦尚尼亚算得上优越,出国学医回来,跟合伙人一起投资开了这家医院。 周唯璨原本只是跟着医疗援助团队来医院帮帮忙,耳濡目染地跟着学习了一些专业知识而已, 没打算久留。他本身也不是医学生出身, 应对不了复杂病症。 然而援助团队一走, 医院人手实在不够,damon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天天跑来找他,好话说尽, 拜託他回去帮忙, 还说可以给他日结薪水。 薪水周唯璨自然没要,不过医院的确很缺人, 所以在damon的软磨硬泡下,他最后同意作为助手, 有空的时候帮忙坐诊。 周唯璨是一个很理智的人, 迄今为止做过最不理智的一个决定, 大概就是跑来东非当志愿者。 当时他刚发完手头上的几篇粒子天体物理以及量子虫洞场物理方向的sci论文, 博士毕业论文也提前通过, 难得清闲。脑子一热, 就订了来东非的机票。 来到这里之后,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刚到不久的某个晚上。他睡不着,出门买烟,无意间在医院门口看到一辆白色的运尸车,里面堆满了裹着白布的尸体。而那些进进出出运送尸体的工作人员和站在一旁的家属全都一脸麻木,仿佛已经对死亡司空见惯。 阮希从前总说,他其实是一个心很软的人,周唯璨并不认同,然而在那个当下,不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了留在这里,希望能够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做些什么。 最开始是濒危动物保护项目,他跟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以及项目负责人一起上山,分组进行濒危野生动物的观测记录,准确统计数量并且区分性别、年幼,而后记录在册,在中存档。 其中有一次,在山林里遇到了一只母豹子,很亲人,也很有灵性,完全不抗拒被人类靠近或抚摸。那段时间周唯璨基本上天天都能见到她,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阿花,因为她背上的斑点是椭圆形的梅花图案。同组的人后来也跟着他喊那只豹子阿花,十次里有两三次都能得到回应。 偶尔周唯璨会带吃的给她,比如项目组发的牛肉罐头和鲜奶,阿花就坐在他身边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罐头的铝盖都舔得干干净净,还会用脑袋来蹭他的脖子,晚上钻他的帐篷睡觉。 当时同组的几个女孩子正在一起编花环解闷,是当地最常见的蓝花楹。周唯璨跟着随手编了一个,他学什么都很快,花环编得很漂亮,有女孩找他要,他只是笑笑,转手就将那个蓝花楹花环戴在了阿花脖子上。 阿花似乎很高兴,摇着尾巴在他面前转圈,又跑去跟周围的人炫耀,像极了一只温顺的猫。 那晚阿花缠着他玩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睡下了,才依依不捨地离开。周唯璨摸她的脑袋,她就会乖乖坐着,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心,温热的,痒痒的。 隔天一大早,他如往常那样上山,沿途没有碰见阿花。 又过了几天,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褐色山头上,他看到了一只被撕咬到只剩骨头的动物尸体,灰白色的爪子旁边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眼熟的花环,而蓝花楹已经枯萎,变成一捧衰败枯枝,沾满血迹。 这是自然规律,是动物社会优胜劣汰的法则,没什么可难过的。 周唯璨这么告诉自己,却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心想,无一例外,当他开始在乎什么,这样东西就会很快地离他而去。 他菸瘾不重,自从来到非洲之后,抽得就更少了,有时候一周都不见得能碰一次烟盒。那天下午却连着抽了好几根。
第63页 直到太阳落山,直到脚边堆满菸头,他踩着一地深深浅浅的菸灰走过去,把那堆血淋淋的动物尸骨费力地搬上车,绕着悬崖峭壁转了大半圈,最后找了一个蓝花楹开得最灿烂的地方,把阿花埋了。 人早晚有一天也是会死的。 阿花死了还有他帮忙收尸,他死了又有谁呢? 那一瞬间周唯璨脑海里闪过了某个人影,不过太快了,没抓住。 下午的时候,通常他会和组员一起徒步巡逻保护区边界,查找偷猎陷阱并手动拆除。 周唯璨记得那天,他们和往常一样上山,逐步排查。 意外发生得实在突然,突然到他回想起来的时候,那一瞬间仿佛是切断了所有前因后果,不讲道理地凭空出现的—— 同组有个十七八岁的白人男孩,排查的时候,不慎在悬崖边缘一脚踩空。眼看着就要坠落悬崖,千钧一髮之际,碰巧在旁边的周唯璨伸手抓住了他。 当时周围没有其他组员在,男孩半个身子都已经掉了下去,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奇蹟没有发生,好运也没有眷顾他。 周唯璨已经用尽了全力,最终仍然没能救下那个男孩,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摔下了悬崖。 生命是短暂的,脆弱的。在死亡面前,人类无能为力,只得束手就擒。 救援队抵达的时候,周唯璨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崖底。 悬崖其实不高,但是底下坎坷不平,怪石嶙峋,男孩运气很差,后脑勺磕在一块尖锐凸起的岩石上,脑浆迸裂,已经断气了。 周唯璨在整理他掉落在身旁的手机证件等遗物的时候,顺手找到了一张照片。 是一张边角泛黄,底色模煳的旧照片,已经被鲜血染透,看不清楚照片里的人脸了。 应该是刚才救人的时候,不小心从他口袋里滑出来,跟着掉下悬崖的。 周唯璨试着擦了擦,血迹却越擦越深。 他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了,更不认为自己有将这张照片随身携带,却也只能重新揣回兜里。 在这种地方,死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志愿者来参加援助项目之前也都是签了免责书的,所以不可能被家属追究责任,等家属来认领遗体,项目负责人随便跟着沉痛哀悼几句,这事儿也就过了。 晚上组里一群人挤在连翻身都费劲的多人帐篷里,天南地北地聊天。志愿者基本都是年轻人,一到晚上闹腾得很,无论什么话题都能聊得津津有味。 周唯璨不怎么加入,大部分时候都是坐在人群里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在别人提到他的时候不咸不淡地回应几句。而当他们提到自己的时候,话题往往围绕着恋爱、婚姻、前任情史等等,而这些问题是周唯璨最不耐烦的,有时候连敷衍几句都不肯。 当然,也会碰上非要追根究底的。比如陆峥和罗莎莎。 项目组里的中国人算上他一共就三个,陆峥和罗莎莎是来自中国同一所大学的校友,而周唯璨会记住这两个人,是因为他们读的是宜安大学。很巧。 第一次在篝火晚会上听到罗莎莎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听到宜安大学设计学院的名字,他有些恍惚,菸头险些烧到手指。 不知道罗莎莎是不是从他的反应里误会了什么,从那之后就总是不分时间场合地缠着他,烦不胜烦。不过周唯璨不想理谁的时候,是可以做到不留痕迹地完全无视这个人的。他一直都有这种本事。 时间久了,罗莎莎难免心灰意冷,只好让自己的学弟陆峥来帮忙探口风。 陆峥性格阳光开朗,在组里人缘很好,就算偶尔说错话也不会惹人烦,兴许是为了拉近距离,在他面前总是一口一个璨哥的叫,那段时间只要一有空就会喊周唯璨出去吃饭,然后念叨很多跟宜安大学有关的事情。 比如宜安的三食堂最好吃,五食堂最难吃;比如学校附近的那条美食街去年年底被拆了;再比如人工湖后头的那道矮墙被封上了,每周固定爬墙头出去上网的男生怨声载道等等。 这些周唯璨其实都知道,却也没出声打断,任由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慢慢熟悉起来之后,话题就渐渐变得私密,某个晚上陆峥买了几瓶啤酒来敲他宿舍门,酒过三巡,旁敲侧击地打听他是不是单身。 周唯璨点头之后,他明显松了口气,一拍大腿道:「我就说你肯定是单身嘛!不然怎么可能女朋友不陪,大老远跑这来当志愿者。」 而后又好奇地问他,跟前任分手多久了。 说实话,分手多久,周唯璨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大多数时候,那张脸都是模煳不清的。他甚至开始怀疑,再过几年,自己会不会连她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见他不说话,陆峥又感嘆:「看起来应该分了挺久的吧,你一直没谈恋爱,是不是还在等她呢?」 周唯璨笑了笑,仰头灌进去一大口冰凉的啤酒,很平静地说:「不谈恋爱有很多原因,不想谈,或者没合适的,跟前女友有什么关系。」 陆峥显然不太相信,追问道,「别拿不想谈那套唬我,你长得这么帅,怎么可能没合适的。」 手里的啤酒很快就见了底,周唯璨没再说什么,把空瓶随手丢到旁边,又捡起一瓶新的,熟练地用牙齿顶开瓶盖,心想,怎么可能还有合适的。
第64页 为期三个月的动物保护项目很快到达尾声,送别会举办得很热闹,周唯璨和陆峥都被灌了不少酒。 罗莎莎没喝,自告奋勇地开车送他们回宿舍。 同宿舍的组员还没回来,四下无人,罗莎莎没有再犹豫,认真地向他告白。 周唯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拒绝的了,只记得她嘆了口气,难掩失落地说:「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孤独。」 这句过于悬浮的评价让他觉得挺好笑的,然而下一刻,罗莎莎忽然走近,抱住了他。 「我明天就要回国了,」她直勾勾地盯着他,话里的含义不言而喻,「留个纪念吧。」 说完,又伸出手,想要勾他腰上的皮带。 那一刻周唯璨以为自己是真的喝醉了。 因为他脑海里那张总是模煳的脸在这一刻骤然间变得清晰。大段大段原本混乱破碎的记忆横冲直撞,纷至沓来。 他想起许许多多个潮湿黏腻的夜晚,她搂着他的脖子,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地呜咽、喘息,眼泪几乎洇湿了枕头,紧紧抱着他,让他不要走、不准走。 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后背倚上门框,同时避开了她的手。 罗莎莎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有点受伤地问:「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身体记忆最浅层,却也最诚实,赤.裸裸地将过去撕开,摊开在他眼前。 刻意去想的时候,怎么都想不起来,此时此刻闭上眼睛,那张脸反而清晰。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那晚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临走之前,他们坐在宿舍门口的楼梯上抽菸,漫无目的地闲聊,像是从没有过任何龃龉。 「其实我也挺幼稚的。本来想着,得不到你的心能得到人也不错,说不定睡完之后,你技术没我想像中那么好,我对你那个劲就没了呢。」 罗莎莎说到这里,自嘲似的笑了笑,「结果睡也睡不成,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干嘛这么装模作样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为谁守身如玉呢。」 周唯璨也跟着笑了。 罗莎莎又问他,「哎,说真的,你以前上学那会儿是不是特别受欢迎?学校里追你的小姑娘不少吧?」 「还行。」 罗莎莎「啧」了一声,「那你是不是谈过很多女朋友?」 「不多,」周唯璨抽了口烟,淡淡道,「那时候年纪小,谈也谈不明白,跟闹着玩似的,没一个能长久。」 「一个都没有吗?」她狐疑道,「我不信。」 周唯璨单手撑在膝盖上,望着远处雾茫茫的群山,很久才说:「也有一个。」 「那后来呢?」 「分开了。」 看出他不想多聊,罗莎莎便安慰道:「……没关系,既然分开了就说明不是对的人,说不定下一个就对了呢。」 周唯璨没再说话。 那晚聊到最后,罗莎莎扭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他,半晌才嘆了口气,「其实无论是外表还是其他,你都很对我口味,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也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想想还是挺可惜的,不过也没办法,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嘛。反正我是知难而退了,不喜欢我是你的损失,又不是我的,不过——」 她说到这里,抽完手里最后一口烟,将菸头踩灭,笑得很洒脱,「不过,还是祝你幸福,周唯璨。」 第31章 脱轨的车厢 项目结束之后, 罗莎莎回国,陆峥倒是挺有想法,不顾家人反对, 毅然决然地办理了一年休学, 留下来和他一起在坦尚尼亚莫希市周边小镇上的一所小学支教。 那所小学位置偏僻,盖得也很潦草, 一到下雨天屋顶就漏水, 不过政府也没钱拨款,所以就一直搁置着,最后还是周唯璨和陆峥自掏腰包买了防水剂和防水卷材,自己动手修缮了教室屋顶。 在这里度过的时间是很快的, 日升月落渐渐变得没有意义, 成为了一个单纯的计时符号。 周唯璨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向来很强, 很快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陆峥对此忿忿不平, 说他明明看起来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半点亲和力都没有, 搞不懂这些小孩怎么就愿意粘着他。 相比其他援助项目而言, 支教是最枯燥的,每天都重复做着同样的事, 上课下课、批改作业、组织活动……周唯璨偶尔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还在颂南读大学, 为了赚钱, 每个周末辗转于各路公交车, 给不同家庭不同性格的小孩做家教辅导。 很累, 很受罪, 碰上调皮捣蛋的小孩就更烦了, 他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但是也渐渐习惯了。 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只要习惯了,就都能忍受。 不过这里的小孩要比之前那些好相处得多,甚至周唯璨刚来教课的那段时间,在课堂上提问,只要是没答上来的学生,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羞愧欲死的表情,有一回他甚至亲眼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边哭边扇自己巴掌。 周唯璨制止了他,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男孩叫tal,低着头啪嗒啪嗒流眼泪,好半天才哽咽着说对不起,说他太笨了,但是他一定会很努力地学习,恳请老师不要放弃自己。 周唯璨有点哭笑不得,难得耐心地说,只要他自己不放弃自己,世界上就没人能放弃他。 类似的话许多年前他也曾对一个人说过,不过那个人显然没听进去,仍然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第65页 后来tal变得外向了很多,不再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课间也会缠着他聊天、问东问西,有关于中国文化和歷史之类的话题等等。 周唯璨陪他聊天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自己的童年。在七岁之前,是近乎空白的一段,像一截脱轨的火车车厢,被永远地落在了某条轨道上。 脑海里女人的脸已经看不清,不过他仍然能够记起那些为数不多的,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母子那样,手牵手走在回家路上的画面。 然而那些画面是单薄而脆弱的,随时都会被其他不愉快的记忆斩断。 周唯璨记得她站在窗前,声嘶力竭地和自己争吵:「不做这个?不做这个你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上学?嫌我丢人你当初怎么不换个肚子去投胎啊,你以为把你生下来很容易吗?我当年差点大出血死在手术室你知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泪水流了满脸,眼神却是空洞的,「我差点死在手术室,你爸也没来看过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愿意天天让那些男人乱搞啊,我不嫌脏吗?可是有什么办法,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会,也挣不到钱养活你。」 那年周唯璨六岁。 他接受了自己的母亲拥有一份不那么光彩的职业,接受了她每天带不同的男人回来,隔着一道房门发出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最后一个人毫无尊严地瘫在床上,带着满身伤痕,仿佛一座没有唿吸的雕塑。 一年到头的大多数日子,没生意的时候,她就会在半夜喝得烂醉回来,站在窗边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周唯璨有很多次都以为她会跳下去。 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窗外,而后自言自语般开口:「你爸爸说过会回来娶我的,会让我像其他女人那样,过正常的生活的。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束花;下雨的时候他会等身上的潮气散了再抱我;他还给我讲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他说我就是上帝从他身上抽走的那根肋骨……」 「我不想生孩子,我不喜欢孩子,可是想到他会回来找我,我还是费尽千辛万苦把你生下来了。结果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爱是罪过吗?是错误吗?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一个不懂爱的人。爱让我太痛苦了。我撑不住了。」 周唯璨很想问她——只是被一个人抛弃了而已,真的有这么绝望吗?绝望到甚至想要去死吗? 人死了还剩什么?还有谁会记得你?还有谁会心疼你?他们只会嘲笑你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随随便便就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软弱、无能、不堪一击。 周唯璨无法理解这种脆弱到好像随时都会活不下去的人,也不想理解。 正如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她做了决定,某个时刻真的从窗台上纵身一跃。自己不会阻止。 这种灰色人生没有持续多久。 周唯璨七岁那年,在很普通的一个周末,她带着他出门吃饭,然后搭公交,来到市里一家儿童福利院门口。 当时是夏天,绿色垂柳蔫巴巴的,树影缩成一团,柏油路面也被晒得发烫髮软,空寂无人的路面,似乎有透明的蒸气正在升腾。 她穿着廉价暴露的绿色蕾丝长裙,毫不在意地蹲在福利院门口抽菸,枯黄捲曲的发梢垂在地上,化着很浓的妆,却依然引人注目。 那二十分钟里,周唯璨无从得知她都想了些什么,只记得在抽完最后一支烟之后,她用尖尖的高跟鞋踩灭菸头,缓慢地站了起来,脸上的妆被烤花了,墨绿色眼影成块晕开,像一片枯竭的湖。 「我走了。以后要听话,好好读书,长大了多赚点钱,别把日子过成我这样。」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希望以后有人真心爱你。」 ——那是她撇下他的那一天,对他最后说过的话。 没人流眼泪,没人捨不得,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仿佛早有预料。 周唯璨不是会把时间花在恨谁身上的人,所以被亲生母亲抛弃当然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要还活着,就没什么大不了。 日子无论如何都是过得下去的。 在福利院里呆的那几年,他最喜欢晚上一个人爬到屋顶上看星星。 好几次,他都想把脖子上的银链迎着风用力丢出去,丢到自己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可是最后又都忍住了。 毕竟这是她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母亲的遗物。 周唯璨还记得她第一次把这条银链戴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眼底满是少女般的天真,很甜蜜地告诉他,这是他爸爸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其实不过是一条不值钱的破项鍊而已。放在夜市的摊位上,十块钱也不一定会被人买走。 只有她当成宝。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攥在手心里。 周唯璨那个时候就明白,世界上不存在永远。爱与恨都是一时的,廉价无用。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感知爱。 这或许是一种病,他却从没想过要治,因为事实已经印证,爱只会让人变得狼狈、痛苦、面目可憎。 年幼无知的时候,他希望自己以后能够发明出来一种仪器——经过缜密周全的数据分析及计算之后,滴水不漏、一丝不苟地从人体内摘除所有与爱有关的器官。 那个时候周唯璨以为自己是天生的成功样本,并不知道,器官其实是可以再生的。
第66页 爱也是可以再生的。 无论如何雕琢外表,命运的真相都是一场磨难。 小时候他也曾天真地以为,等长大就好了。长大之后又告诉自己,等赚够钱就好了。他将沉重的十字架背在身上,努力地向前走,一步都不敢停下来,从没想过路的尽头,竟然是一无所有。 不过当那一天真的来临了,周唯璨其实也没什么不甘心,他是一个很擅长面对逆境的人,世间千千万万条路,总有一条走得下去。 五星级酒店天天有人住,天桥底下同样天天有人睡,本质上都是容身之所,没有任何区别。 他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给予,无论好坏,照单全收。 / 周末休息的时候,陆峥会叫上他一起去市里玩,通常是租一辆旧皮卡,两人轮流开,清早出发的话,下午一两点就能到市上,刚好来得及吃午饭。 中途有一段高速公路是不限速的,想开多快就能开多快,第一次是周唯璨开车,踩着油门直接飙到了最高速,将近150码。当事人仍然面不改色,眼睛都不眨一下,陆峥却着实吓得半死,用力拉着头顶的扶手,嘴里碎碎念着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千万别想不开。 从那之后陆峥就再也不让他开那段公路了,直唿自己的心脏很脆弱,禁不起这种刺激。 当地有种食物叫三色鸵鸟蛋饼,做法是分别在菠菜碎、土豆碎和金枪鱼中加入鸵鸟蛋液和调味料,然后淋入锅中摊成蛋饼。陆峥觉得味道和国内的煎饼果子有几分相像,所以每次都嚷嚷着要买。 周唯璨对吃的向来不挑剔,以前没钱的时候一包泡面分两三顿吃也是常有的事,饿不死就行。吃完饭之后,他们会打包很多份外卖,带回去给学生开小灶。 下午他们就在集市上闲逛,顺便採购一些文具和笔记本,也会定期买一些卫生巾带回去。这里条件落后,不够重视女孩的身体健康和防护,很容易滋生各类妇科疾病。 市里有一家年代久远的电影院,说是电影院,其实也就是一间土屋,没有大荧幕,只有一台大点的电视机,dvd设备,以及几排木制长椅。 电影院每天会随机播放一些老片,门票折成人民币只需要六毛钱,其中,中国电影里李小龙和成龙的出镜率是最高的,不过煳得要命,也不知道都是从哪找来的盗版片源。 无聊的时候,他们也会进去坐坐,打发时间。陆峥对这种老式电视机新奇得很,看得津津有味,周唯璨通常坐下几分钟就开始打哈欠,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睡着。 唯独其中一次,那天播的是《廊桥遗梦》,他坐在又冷又硬的长椅上,不知不觉间就看完了。 他不喜欢看爱情电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就爱得死去活来,却记住了电影中的那句经典台词。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作者有话说: 下下一章就有对手戏啦。 这几章的男主视角还是蛮必要的,因为畔畔眼里的周唯璨跟真实的周唯璨是存在偏差的,所以根据不同视角来对比,才能得出一个相对立体的人物轮廓来~ ps:评论区随机发点小红包 第32章 跨不过 陆峥驾照刚拿不久, 开车水平很一般,所以夜路通常都是周唯璨开。 从市里回镇上有一段很长的山路,曲折蜿蜒, 崎岖不平, 而且沿途一盏灯都没有,阴森森的。每次经过的时候, 陆峥都要大惊小怪一番, 怕撞鬼。 周唯璨被他吵得头疼,所以每次都会把车载音响调高音量。 陆峥很喜欢ne的歌,每张专辑每首歌曲都会唱的那种,据说来东非之前还特地去北京工体看了一场他的演唱会。 车里正在播的这首叫《唯一》, ne出道第一张专辑里面的代表作, 在国内火得家喻户晓。 陆峥摇头晃脑地跟着哼, 有点跑调,歌词倒是背得一字不差。间奏的时候, 他转过头来说:「我刚刚突然想到,你的微信名也叫唯一!璨哥, 你是不是也喜ne啊?」 前方上坡, 周唯璨一路勐踩油门将皮卡开了上去,底盘够高, 没有磨损,不过地面坑坑洼洼的, 难免颠簸。 摇摇晃晃地开上了坡,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 说了句, 不是。 他的微信名取得比这首歌要早多了。 陆峥有些失望:「好吧, 不过这首歌真的很好听, 而且在国内很火,你之前肯定也听过吧?」 点点头,周唯璨不由想起那张专辑刚在各大音乐软体上发布的第一天,一大早钱嘉乐特意打电话过来,叮嘱他听歌。还说专辑里其他的歌都可以不听,唯独这首,一定要听。 到了夜里,又兴沖沖地打了一个电话验收成果,问他听了没。 他说听了,对面立刻不说话了,像在等待某种后续,然而好半天都没等到,于是忍不住问,然后呢? 周唯璨一边写论文一边敷衍他,说挺好听的,销量也不错,恭喜。 钱嘉乐继续追问,除了这些呢? 他放下手边厚厚的参考文献,口吻平静:没了。 回神的时候,那首歌已经唱到尾声,自动切到下一首。 陆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在兴沖沖地讲他之前去工体看演唱会的经歷。 坦尚尼亚有一个很古老的节日,叫「月圆节」,跟国内的中秋节差不多,都是赏月。
第67页 不过这里的赏月就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公历九月的月圆之夜,家家户户都会静悄悄地走出门来,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围坐成一个圈,安安静静地赏月。 学校门口有一大片废弃的空地,经过定期的除草清理,已经能够勉勉强强地用来当操场了,虽然不能在这种坑坑洼洼的地上开运动会,但是组织一些公共活动完全够用。 深夜,周唯璨、陆峥、以及其他老师,陪着学生们围坐在这片空地上看月亮。附近没有灯,孩子们的脸被黑暗完全掩盖,只能看见一双双白色的眼仁。 风也是安静无声的,陆峥等得昏昏欲睡,困得上下眼皮不停打架,不多时,冷白色的月亮终于升起,高高悬挂在半空中。 是完整无缺的满月。 周围就在这一刻爆发出勐烈的欢唿声,那些小孩兴高采烈地从地上跳起来,开始追逐打闹,旁边的几个当地老师也转身回宿舍,没多久就端着好几盘南瓜、黄瓜、谷穗,以及水果过来,举着火把,跟他们一起载歌载舞地庆祝。 若隐若现的火光里,周唯璨兴致缺缺地坐在原地玩手机,陆峥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边抽菸边和他闲聊。 聊到他国内几个好朋友的近况时,陆峥忽而感嘆:「有时候我真挺佩服你的,以前我一直觉得人生来就是群居动物,不抱团就活不下去,但是你就不一样——」 找了半天都没找着合适的形容词,最后他只好抽象地比喻,「感觉就算哪天把你丢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你也能活下去。」 周唯璨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你以为拍孤岛求生呢。」 俩人坐着聊了没多久,班里有个小女孩蹬蹬蹬跑过来,有点害羞地把手里的梨递给周唯璨。 女孩叫ny,学习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开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周唯璨接过那个梨,对她说谢谢,旋即听到一位当地女老师的打趣:「周老师,梨可不能随便乱收哦,在我们这里,送梨有求爱的意思。」 旁边的陆峥扑哧一声,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等ny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才状似成熟地点评:「小孩也挺好玩的。」 周唯璨挑挑眉:「怎么,打算生一个?」 「我倒是想生,但我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啊。」他一副被戳中痛处的表情,「实话跟你说,之前我挺喜欢罗莎莎的,会来东非参加救援项目也是因为在名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之前?」 「嗯,现在不喜欢了。」 周唯璨回头看他一眼,「为什么?」 「也没有为什么,就是某天突然发现,我喜欢的可能只是自己想像中的她。」陆峥看起来也有点茫然,一边思考一边解释,「就比如我印象里的她绝对不是会主动跟异性告白的人,更不可能去倒追谁,但她却跟你告白了。那个时候我挺难受的,不是难受她不喜欢我,而是难受她在我心里的高高在上的形象崩塌了。」 这些话他应该没对别人提起过,憋在心里挺久了,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髮,「哎,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逼的?总而言之吧,我觉得真正的喜欢应该是你看清了一个人的本质,知道她有很多缺点、很麻烦、很难搞,可你还是喜欢她。而不是像我这样,屁大点事儿就对人感到失望,喜欢不起来了。」 周唯璨没吭声。 陆峥等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寻找认同,「璨哥,我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你不觉得应该给点儿回馈吗?」 手里的菸丝已经烧了长长的一截,他也不抽,就那么看着,「我觉得恋爱也不是必需品,一个人呆着不是也挺好。」 陆峥闻言,顿时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受过情伤吧?被人绿了?甩了?否则怎么会有这么消极负面的想法。」 周唯璨失笑,把手里没抽的烟放下,而后利落起身,随口道:「你可以当成是。」 / 日子一天天过得像流水帐,周唯璨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再见到云畔。 不过仔细想想,她会来东非,也算是在意料之内。 意外的是,这么大的地方,他们竟然也能碰上。 那天又是忙到深夜才下班,他在办公室里整理病歷报告的时候,目光瞥过那个熟悉的名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打针的时候,她手腕上无意间露出来的那道深红色划痕。伤口是崭新的。 墨绿色树影来回摇晃,蝉鸣阵阵,周唯璨合上病历本,关好门窗,走出办公室。 damon前不久借了他一辆二手丰田代步,因为从医院到学校宿舍并不近,开车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不过周唯璨前段时间找到一条近路,虽然路况不太好,但是四十分钟就能到。 他是一个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因为时间于他而言曾经是最宝贵的东西。 路上,他接到了陈屹的电话。 电话那头,陈屹似乎喝了点酒,带着点醉意喊他的名字,然后说自己要结婚了。 关于他和他女朋友的故事,周唯璨也时常听他提起,恋爱三年里几乎一半时间都在分手,然后又复合,身边的共同朋友几乎没人看好,没想到转眼都要结婚了。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 周唯璨笑着说恭喜,又问:「婚期定了没。」 对方说:「明年六月份,我媳妇儿喜欢夏天,你到时候应该已经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回来了吧?怎么说,要不要给我当伴郎?」
第68页 紧接着又补充,「反正时煦和老宋都已经答应了啊,咱们603就差你了。」 周唯璨把手机放在方向盘旁边的塑料支架上,开了扩音键,「到时候一定准时到。」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近况,最后陈屹有点犹豫地问他:「你现在还一个人呢?」 周唯璨说是,他就嘆气,「你也多少抓点紧啊,眼看着都快奔三的人了。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说着玩的,别到时候真孤独终老了。」 知道劝不动,陈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地调笑了几句,让他明年不要领着一个非洲老婆回去就行。 挂断电话之后,路已经走了一半。 周唯璨菸瘾忽然犯了,干脆把车停在悬崖边,打开车窗抽菸。 他很少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但是心里也没什么愧疚感,手肘随意地伸在车窗外,看着淡白色烟雾绕着圈,一阵又一阵散在风里。 烟是陆峥从国内带过来的,软中华,六十块一包,他读大学的时候从来都不捨得买,每天也就是白沙和利群换着抽。 燥热无风的夜晚,天空是干净透明的深蓝色,云层模煳,遮住星星,唯独悬在其中的月亮,经年累月地发着光。 车前灯亮着,照出雨后泥泞的黑色路面。周唯璨微微眯起眼睛,视线透过手里燃了一半的烟,看到了发生在许多年前的画面—— 闷热潮湿的雨夜,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她靠在自己胸口,长发汗津津的,脸颊微红,像小孩抢玩具那样一把夺过了他手里刚点燃的烟。 烟雾缭绕中,她拿起那支烟,用力吸了一口。 然后皱着眉头开始咳嗽,抱怨这也太呛了,没意思,不好玩。 来到东非接近一年,周唯璨很少想起从前的事。 这里没人认识他,也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把他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援非志愿者。时间久了,他也快要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周唯璨咬着烟,在月色下打量自己的手腕。 青色的血管静静伏于此处,脉络清晰分明。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心想,在这个地方划一道口子,除了流血时那几秒的快意,怎么可能真的排解痛楚。自欺欺人而已。 六年过去,她怎么还是那么脆弱。 六年又有多久? 她像一个坐标。 时间绕着她兜圈,跨不过。 抽完手里最后一口烟,周唯璨拿出手机,回想着刚才检查病历本的时候,紧跟在她名字后面的那串联繫方式,准确无误地在拨号键盘上敲出那个手机号码。 这么久了,她的号码还没换。 不过他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这些,毕竟他自己也没换。 指尖就放在绿色的通话键上,迟迟没有摁下去。 周唯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发呆。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两旁是影影绰绰的山峦叠嶂,头顶飞悬着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银河。 在天与地之间,人类渺小如一粒尘埃,没有什么值得在意,也没有什么值得被在意。所有不愿回顾、不该回顾的往事,似乎也都能看开,能放下。 良久,他摁灭手机屏幕,重新启动引擎。 第33章 洛希极限 离开医院的时候, 云畔身上的红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阿约本来想带她回酒店好好休息,但是她坚持要按原计划, 跟阿约回家拜访父母。 云畔认准的事是很难改变主意的, 两人在车上互相说服了半天,阿约实在拗不过她, 最后无奈妥协道:「你啊, 就是固执。」 云畔笑了笑,没说话。 身体仍然有些不适,在车上吃了抗过敏药,她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的时候, 发现车子已经驶入一片村庄, 道路两旁栽种着大片大片的蓝色丁香花, 团团簇簇,香气瀰漫。 伸手摇下车窗, 田野间的风似乎也溢满自由的味道。 阿约向她介绍:「丁香是坦尚尼亚的国花,被称为摇钱树, 所以到处都是, 不过现在这个季节,只有蓝丁香还在开花啦。」 触目所及之处的房子基本都是由瓦片、石头, 或者茅草盖成的,看起来摇摇欲坠, 随时都会崩塌。 阿约家已经算是条件比较优越的了, 是用红砖和水泥砌成的砖房, 而且有两层, 虽然老旧, 至少牢固。房梁底下, 一串串的玉米和红辣椒像结彩似地沿墙挂着,很显眼。 把车停在家门口的院子里,阿约熄了火,兴奋地说:「到啦,下车吧。」 阿约的父母都是淳朴又真诚的人,一进屋就热情地招待她,又是给她倒茶又是给她搬椅子的,云畔有点不好意思,抱着瓷杯坐下来,连连道谢。 绿茶很浓,又苦又涩,她一边喝,一边听阿约和父母聊家常,虽然基本听不懂。不过这么久没见,他们肯定有很多话聊。 傍晚时分,他们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晚饭。 尽管已经逐渐适应了当地的饮食习惯,当蛇饭端上来的时候,仍然把云畔吓了一跳。 蒸屉里赫然摆放着一条只去内脏、不去头尾、不剥皮的红色花蛇,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玉米谷粉,热气腾腾的,气味虽不难闻,还是让云畔感到轻微的反胃。 阿约无语道:「妈,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准备这个,别把人家吓着了,再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吃不了的。」
第69页 女人闻言,很抱歉地看着她,又用英语向她解释,说在他们这里,红色的蛇象徵着幸福圆满,是祝福。说完之后,便把那盘蛇饭端走了。 院子里搭了一架鞦韆,是用结实的树藤编成的,吃完饭之后,阿约拉着她盪鞦韆,说这个鞦韆是她出国之前给堂妹搭的,她堂妹年纪还小,夏天的时候很喜欢坐在院子里乘凉。 橙日渐渐坠入地平线,远处的起伏山峦也被晚霞染出红晕,像极了一座座红色的屋顶。阿约有些担忧地问:「你应该没住过这么简陋的房子吧?住得惯吗?」 云畔笑了,回忆着说:「我以前住过只有十个平房的出租屋,连电视机都没有,浴室里的花洒经常坏,阴天下雨的时候墙壁还会渗水。」 跟云畔做了两年室友,对于她的家境基本了解,阿约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问:「怎么可能?」紧接着,又天马行空地猜测,「你家之前破产过吗?还是说,你是被迫的?」 云畔摇摇头,「自愿的,而且我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好。」 阿约愈加震惊,无法为她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也只能感嘆,「有钱人的想法大概都比较奇怪吧。」 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是那间出租屋的布局装潢,家具摆设,云畔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最爱用的那个缺了角的白瓷水杯;记得浴室里总爱渗水的那面墙;也记得那张稍有动静就会吱呀作响的单人床。 同时,她记得周唯璨总是提醒她不要用那个缺角的水杯喝水;记得周唯璨买了一大堆工具材料回来,自己动手做了墙壁的防水层;也记得周唯璨像逗猫似的逗她,说声音再大点就听不到床响了。 她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 所以她什么都记得。 / 隔天一早,吃过早饭之后,云畔就拿出手机,准备订明天回国的机票。 阿约正照着镜子编麻花辫,不舍道:「这么快就要回去啊?本来还想留你多住几天呢,毕竟以后要见面也不容易了。」 云畔笑了笑:「以后你可以来中国玩。」 「好啊,」阿约兴沖沖地点头,「我一直很想去北京看看呢,听说那里可繁华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 下午三点左右,阿约帮忙去学校接堂妹回家,云畔陪她一起出门。 中间依然有段山路,道路两侧偶尔会看到几只把脑袋靠在树枝上假寐的长颈鹿,窗外的世界与她擦肩而过,头顶就是海水般的湛蓝色天空,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云。是高楼矗立的城市里不可能看见的风景。 那家小学位于莫希市周边的一个小镇上,半个小时后,他们抵达校门口。 褐红色泥土砌成的墙壁,一扇被凿出洞的黑色木板门,以及用红漆喷出来的「hai primary school」,共同组成了这所小学的面貌。 今天的最高气温有三十多度,抬起头看一眼都会被日光灼伤。 云畔的白色连衣裙外面罩着薄薄的防晒衫,戴着一顶宽宽大大的遮阳帽,跟着阿约走进校门。 学校里面的面积也很小,是正方形的平房结构,其中两面是教学楼,两面是教职工及学生宿舍。 他们现在应该正在上最后一节课,时不时能听到从不同的教室里传出来的读书声,看得出来,学生不少。 阿约拉着她在北面教学楼底下找了个阴凉的角落,一边擦汗一边小声说:「应该快下课了,我们在这等几分钟。」 云畔点点头,又听到她闲聊似的接着说,「我堂妹说,她们学校去年来了几个支教老师,很认真负责,对学生也很好,其中好像也有中国人呢。」 香蕉树开得茂盛,垂下来的叶片又长又厚,将灼灼烈日隔绝大半,却无法隔绝风里席捲的热浪。 云畔心不在焉地用手给自己扇风,并没听进去多少。 几分钟后,急促的下课铃声响起。 阿约拉着她穿过走廊,来到左手边最后一间教室。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很吵,她们站在外头等,能够清楚听到里面杂乱的交谈声。 一门之隔的地方,云畔听到女孩正在用英语问:「周老师,我前几天在你送的那本书上看到了一个天文学定理,叫『洛希极限』,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呀?」 那个熟悉的声音随即响起:「等你读高中了再问吧,现在用不着。」 同样的问题她也曾经问过。 那晚他们并肩坐在潮平山山顶看星星,她问了很多幼稚无聊的问题,他没有丝毫不耐烦,一一回答。 而在他回答完洛希极限的意思之后,云畔记得自己笑着靠在他怀里,没心没肺地说,我不怕被撕碎。 剎那间四面八方所有的风都朝着她的方向吹过来,刚才那些麻雀似的叫嚷声全部消失了,云畔耳朵里面嗡嗡作响,偶尔能够听到尖锐刺耳的杂音,呲啦、呲啦,像指甲划过黑板,让人浑身难受。她已经很久没有耳鸣过。 良久,云畔抬起头,透过半敞着的门,望向站在讲台边缘的那道身影。 周唯璨就侧身站在明与暗的分界线处,眉眼漆黑一片,投射出略显消沉的光影。 云畔无端想起许多年前,这人曾经打趣似的对她说过——你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啊。 想到这里,她几乎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第70页 可惜还没来得及,就被阿约挽住手臂,边招手边说:「我堂妹出来啦,就在前面。」 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走出来,身上穿着用五颜六色的花布裁剪而成的长裙,还在和身后的人说话,笑容灿烂,白皙牙齿和深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阿约高声叫她的名字:「ny!」 女孩听到,立马抬头,笑得更加开怀。 而她身后的人也跟着走出教室。 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牛仔裤、以及脚上一双普通的运动鞋,如果不是手指上沾着白色粉笔灰,他看起来和六年前那个抱着书走在颂南校园里的大学生并无分别。岁月对他是仁慈的。 刺眼的光线直射着他,将他的耳朵、发梢、下颌线,都映出透明的颜色。 云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耳廓内侧,那块突出的耳骨上,打着一枚小小的银钉。 自从重逢以来,这还是云畔第一次站在太阳底下,这么认真、细緻地打量他。 或许是她看了实在太久,周唯璨忽然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转过身来,视线毫无偏移地看向她。 空气闷闷的,风也燥热不堪,汗顺着额头流进她眼皮里,有点刺痛,云畔顿时清醒过来,稍一低下头,遮阳帽的宽大帽檐便垂下来,将两人的视线彻底隔开。 ny正在缠着阿约撒娇,说的是本地话,她听不懂,于是安静地站在旁边。 视线向下垂着,她看不到周唯璨,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 不知道聊到什么,阿约的声音倏然提高了好几度,换了英语热情地与谁攀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感激溢美之词。 也就是这一刻,云畔意识到她是在和周唯璨说话。 他竟然还在。 说着说着,阿约陡然停住,一拍大腿惊喜地说:「周医生,原来是你啊!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 语罢,还特意回过头来,见她没反应,于是好心提醒,「panni,是你那位不熟的朋友!」 云畔没有办法,只好把帽子摘下来,捏在手里,有点僵硬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人来人往的教室走廊,周唯璨就逆着光站在不远处,单手插在裤兜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这种场合,不管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他们不算是和平分手的情侣,所以没办法成为能够在重逢之后若无其事寒暄问候的关系。 于是她继续沉默。 没有意识到氛围有些奇怪,阿约拍完马屁,又转而问周唯璨ny平时在学校里的表现怎么样,小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睛,紧张兮兮地在旁边听。 周唯璨的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说:「挺好的,前几天数学刚考了满分。」 ny开心了,十分骄傲地说:「那是因为数学是周老师教的!」 阿约摸摸她的脑袋:「原来他就是你之前老跟我说的那位周老师呀。」 ny连连点头,有点害羞地揪自己的辫子:「周老师可好了,平时会借给我们好多书看、会陪我们玩游戏、给我们买文具买零食,还有之前我发烧,周老师背着我走了好远的路去医院呢。」 没想到有一天,像周唯璨这种最怕麻烦、最怕打扰的人,竟然能够成为一名在小孩子口中尽职尽责、尽心尽力的支教老师。 不过转念想想,只要他愿意,他本来就是什么事都能做好的。 听ny说完,阿约愈发敬佩:「周老师,您现在有空吗?要不我请您吃顿晚饭吧,正好panni也在,你们还能一起叙叙旧。」 周唯璨拒绝得很干脆:「不用了。」 几乎是同时——云畔也说:「不用了。」 简直是异口同声。 阿约忍不住看她,神情困惑,满脸都写着「你们是有多不想一起吃饭」。 云畔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还是周唯璨打破僵局,垂眸看着她,笑意很淡,「反正也不熟,对吧。」 第34章 nightcall 返程的路上, 云畔一直在睡。 耳边昏昏沉沉地听到ny还在兴高采烈地跟阿约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平均每三句话里就会出现一次周唯璨的名字。 在ny的形容里,周唯璨是完美的, 无所不能的。 云畔不禁想起遥远的、十九岁的周唯璨。 冷漠、疏离, 不想搭理你的时候,哪怕你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大喊大叫, 也换不来半点回应。人群里总是很安静, 不想吸引谁的注意,不想跟谁浪费时间,巴不得被当成空气,偏偏又总是事与愿违。 他看起来总是什么都无所谓, 偶尔却比谁都心软。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吗? 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当志愿者? 他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过得好不好?身边有新对象了吗? …… 太多太多的疑问, 像一根又一根的细线, 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一起的时候搞不懂,分开之后就更搞不懂了。 就像阮希曾经劝过的那样, 别白费力气,周唯璨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吃过晚饭之后, 阿约陪ny在院子里踢毽子。 云畔小时候没玩过这些游戏,对此一窍不通, 于是心安理得地坐在旁边发呆。 不知不觉间,手边的茶已经冷透, 透着一股酸味, 她没察觉, 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喝光了。
第71页 她没来由地羡慕阿约。 做室友的这几年来, 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阿约消沉失落的模样, 她热情又勇敢, 单纯又洒脱,哪怕是跟喜欢的男生告白失败,也最多难受一个礼拜而已。似乎在她身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云畔不知道性格和种族有没有关系,她只知道她很厌恶自己,厌恶到时时刻刻都想死。 阿约体力比不上小孩子,没多久就玩累了,举了个手势宣布中场休息,ny脸蛋红扑扑的,边喘气边笑话她,不知为何又提起周唯璨。 周老师设计的数独游戏特别有意思;周老师什么都会,连房顶漏雨都会修;周老师从没发过脾气,但是班上所有同学都怕他……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 云畔恨不得将耳朵割掉,只要能够不再听见这三个字。 吃完晚饭,阿约送ny回家。 兴许是因为今天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临睡前,阿约到客房来找她,挤进她的被窝,开着一盏吊灯说悄悄话。 「我刚刚检查邮箱的时候,发现自己收到那家传媒公司的美术策划offer了,下周入职。」 云畔笑了:「恭喜你。」 「哎,也没什么好恭喜的,工作后还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阿约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似乎有些伤感,「有时候我觉得一辈子其实是很短的,可能一眨眼就过完了,东非离中国那么远,等你回去之后,也许很难有再见面的机会。说不定……这就是我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 当地人说话没什么避讳,也不讲究吉利,因此才更加真实。 云畔扪心自问,如果这就是她和阿约之间的最后一面,她会不会有遗憾,会不会在未来想起的时候后悔。 答案显而易见——没有,不会。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与不合,作为朋友相处的那些时间也都好好度过了,已经很足够。 然而这种话说出口总是显得冷血,几年过去,云畔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说话全凭心情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了。 她学会了多说一些别人想听的话,而不只是自己想说的。 阿约回二楼睡觉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 卧室重归寂静,云畔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漫无目的地发呆。 这几年她过得其实也算不错,心理疾病虽然无法根治,但是经过系统的治疗,已经能够靠药物稳定。她也很少再发病,成为了以前梦寐以求想要成为的,半个正常人。 所以现在不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吗? 为什么还会不甘心呢? 是因为,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让她感到安全吗? 哪怕是在她钻牛角尖的时候;哪怕是在她歇斯底里又哭又闹的时候;哪怕是在她神经质地把菸头往手背上烫的时候。 回过神来的时候,云畔下意识地起身,从包里翻出药盒,急匆匆地倒出来两粒,迫不及待就着水咽进去,完全忘记自己晚上已经吃过药了。 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情绪的阈值一旦被破坏,就很难继续保持平衡。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衣服,拿起挎包、手机、以及车钥匙,轻手轻脚地出门。 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混混沌沌地上了车,启动引擎,随便把车开上了某一条路。 不知道是不是她运气太差,刚开了不到十分钟,天空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点敲上车窗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车开上了山。 ——这是去那所小学的必经之路。 云畔知道自己应该掉头,然而已经来不及。 上山之后,路段变得狭窄崎岖,路灯昏黄,再加上雨越下越大,雨刷跟不上,视物变得有些困难。 路面被雨水反覆沖刷,坑坑洼洼,泥泞不堪。轮胎偶尔会陷进泥土里,云畔只好勐踩油门,加快速度向前,打算先下山再说。 世界仿佛被雨水包围,潮湿而黏腻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往她鼻腔里钻,她用力握着方向盘,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幸好身后没有其他车辆,她想开多慢都可以。 就这样,好不容易开始下山,轮胎却又打滑得厉害,云畔提心弔胆地踩着剎车,像蜗牛似的一寸一寸往前挪。 深蓝色夜空中乌云急速聚拢,连成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正在无形之间向地心下沉,不停挤压着氧气。 噼里啪啦的雨点重重敲打着车窗玻璃,似乎随时都会敲出一个洞来。 山路两侧就是雾茫茫的群山,连绵起伏,深沟险壑,一不留神就会滚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像极了灾难电影中的场景,如果按照情节发展,接下来她有可能遇到来自外星球的怪物,长得像异形里那样丑陋可怖,一只手就能把她撕碎;也有可能遇到贞子,从车底下爬出来冲着她发出怪笑;当然,最现实也是最有可能的,就是她下山途中一个不慎没踩住剎车,连人带车地急速下坠,死在这里。 灵魂似乎已经出窍了,在置身事外般思考自己的后事应该怎么处理,云畔的眼睛却仍在眨也不眨地望着前路,全神贯注地开车。 她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正在无意识地发抖,是服用碳酸锂之后的副作用。 按理说她现在应该躺在床上休息才对,而不是像个疯子一样莫名其妙大半夜跑出来乱逛。
第72页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艰难地下了山。 云畔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冷汗涔涔。 稍微松弛了一下紧绷的神经,她踩下油门,正想拐进前面相对宽阔平坦的大路,模煳的视野里陡然闯入一个庞然大物。 白色车灯照出那个不明生物的轮廓——毛茸茸的一对短角、又大又亮的眼睛、长长的脖子,以及浅棕色的皮肤花纹。 是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长颈鹿。看起来好像迷路了。 幸好不是她刚刚想像出来的那些来自外星球的怪物。 然而,正当云畔打算从它身边绕过去的时候,那只长颈鹿似乎受到了惊吓,误会她是想要攻击自己,于是毫不犹豫地、横冲直撞地扑向了她。 那一刻云畔的大脑是空白的,做出的反应和选择全凭本能。 正因如此,当她勐地往回打方向盘,导致车头狠狠撞上山脚处乱石丛的剎那——她也没那么慌张。 刺耳的剎车声和轮胎摩擦声响起,震得她又开始耳鸣,而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紧跟着袭来,将她的身体狠狠往前甩。 好在她繫着安全带,好在安全气囊弹了出来。 脑袋砰的一声撞上安全气囊,云畔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身体差点散架,好半天才艰难地活动手指,撑着座椅,慢慢坐起身来。 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耳膜刺得生疼,剎那间连外面的疾风骤雨也听不清了。 云畔缓慢地重复了几次眨眼的动作,确认自己没有失明,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车前方的引擎盖好像被撞扁了,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一大块,挡风玻璃上也出现了好几道裂纹,副驾驶那侧的车窗更是砸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缝,往里面漏着风。 她试着启动引擎,结果毫无反应。 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气,云畔解了几次安全带都没顺利解开,而那只长颈鹿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方圆十里空无一人,她被困在车里,孤立无援。 再这样下去,似乎连生的勇气也会渐渐流失。更何况她原本就不是求生欲多顽强的那类人。 雨水顺着车玻璃上被砸破的裂缝灌进来,浇在她头髮上、耳朵里,又顺着脸颊往下淌,白色连衣裙很快就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冻得她浑身发抖。 原本放在副驾驶座的手机和包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云畔试着在车座附近摸索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在夹角里找到了手机。 屏幕已经碎得四分五裂,不过功能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她用单手摁下绿色的通话键,凭藉着记忆迅速输入一串数字,而后拨出了电话。 等待的时间算不上多难熬,大概是因为本身就没抱太大期待。 她甚至连这个号码的主人现在还是不是他都不能确定。 暴雨还在无休止地下,云畔微微抬起头,盯着倒灌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发呆,错觉地以为自己正身处汪洋大海上的一艘小船。 在这里,暴雨似乎总和地质灾害联繫在一起,她想起阿约闲聊时曾经提起,不久前附近因为一场暴雨引发了泥石流,半个村子都被淹了。 没等她继续发散思维,嘟的一声,电话被接通了。 云畔有些意外,点开扩音键,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场白。 而对面的人同样沉默着,似乎并不准备先开口。 这让云畔确认,他就是自己想要打给的那个人。 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他还没睡吗? 在这里支教有那么辛苦吗?还是又去医院坐诊了呢? 就在她又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终于出声:「打错了?」 「没有,」云畔下意识地否认,「没打错。」 她打起精神,没有再说任何废话,尽量让自己的表述听上去清晰平缓,「我刚刚不小心撞车了,引擎好像出了故障,启动不了。附近没有人,我也——」 他听到这里,出声打断:「你在哪?」 雨声实在是太大了,他的声音夹杂其中,雾蒙蒙的。 云畔有些迟缓地回答:「去学校要经过的那座山,我在山脚附近。」 话音刚落,电话就被挂断。 世界重新被暴雨淹没。 打这通电话也消耗了云畔不少力气,她干脆闭上双眼,趴在方向盘上小憩。 思绪逐渐涣散,冰凉的雨水顺着玻璃裂缝灌进来,很快就在车厢底部积起一滩水,漫过她的脚踝和小腿,冷得她连牙齿都在打颤。 夜空一望无际,似乎正在下坠,云畔惊讶地发现,在这样的暴雨夜,竟然还能看到星星。 真好。有一个人很喜欢看星星。 刚才她其实应该打阿约的电话,她也知道当地的报警号码是111/112,甚至连大使馆的联繫方式都倒背如流。 可是真正濒临生死关头的瞬间,地球上的最后夜晚,她唯一想要见到的人,还是周唯璨。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有点晚,评论区随机发点小红包^^ 第35章 海水与火焰 就在云畔迷迷煳煳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不远处忽然有刺眼的强光投射过来, 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她缓慢地睁开眼睛。 一辆黑色的丰田就停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车前灯很刺眼, 驾驶座车门从里面打开, 有人下了车,车门敞着, 正朝她走来。
第73页 脸上全是雨水, 视线模煳不清,只能看到一道模煳的黑色人影。 那人越走越快,没有撑伞,等走到她车旁的时候, 已经浑身湿透了。 云畔眨了眨眼, 神情恍惚地隔着车窗与他四目相望。 这么大的雨, 路况应该很差吧。 从学校过来原来这么快吗? 周唯璨双手撑在车窗上,微微皱眉, 脸色不太好看,嘴唇动了动, 似乎在说话。 可是雨声太大, 她头又很晕,怎么听都听不清楚。 像是没了耐心, 他干脆俯身从地上捡了块石头,顺着副驾驶那侧车窗的裂缝, 强行砸碎玻璃, 把手伸了进来, 从里侧打开车门。 云畔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臂被玻璃割破, 划出好几道口子, 车窗玻璃上霎时血流如注, 又被滂沱大雨稀释。 滴答,滴答。 一时间分不清滴落下来的究竟是血水还是雨水,她唿吸微窒。 而周唯璨已经探进来半个身子,膝盖压在副驾驶座上,轻而易举地解开她的安全带,紧接着双手穿过她腋下,将她半拖半抱地弄下了车。 虽然淋湿了,他的身体仍然比自己温暖得多,云畔冻得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往他怀里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唯璨好像把她抱得更紧了,紧得让她唿吸困难,喘不过气。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被抱进那辆丰田的副驾驶座。 车里开着空调,是暖风。 云畔浑身都湿透了,抱着手臂把自己缩成一团,只觉得意识混沌,忽冷忽热,难受得厉害。 一条薄薄的毛毯被丢进她怀里,周唯璨坐在驾驶座,稍稍靠过来,掀开黏在她脸上的湿漉漉的长髮,探她额头的温度。 云畔强打精神,睁开眼睛看他。 车厢顶部开着一盏照明灯,周唯璨离她很近,漆黑的眉眼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少顷,他没说什么,收回了手。 云畔往车窗外头张望片刻,忍不住问:「车是我和阿约在肯亚机场租的……撞得严重吗?」 「不算严重。明早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让他们处理。」 「哦。」她想了想,又说,「车上还有我的手机。」 周唯璨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打开车门,迳自下了车。 云畔张张嘴,想提醒他带伞,对方却已经走远,料峭背影落入狂风暴雨里,忽明忽暗,有点孤单。 没过多久,他拎着她的挎包回来,黑色短髮湿漉漉地贴在眼皮上,他也没管,把包递过来:「检查一下。」 身体正在回暖,流失的气力也慢慢恢復,云畔配合地打开,在里面找到了被自己随手丢在车里的手机。刚刚还能正常打电话,现在进水进得太厉害,已经黑屏了。 不过她也没空在意,又放回包里。 封闭的车厢空间被潮湿的血腥气包裹,云畔看了一眼他鲜血淋漓的左手,不由自主地说:「你的手,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不用,小伤而已。」 「可是流了很多血,」她不自觉地加重语气,「万一失血过多怎么办?」 周唯璨没说话,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半晌,才没什么表情地问:「你对不熟的朋友都这么关心吗?」 云畔顿时词穷。 那句「不熟」只是她之前敷衍阿约的託辞而已,他为什么还记得? 没有再多说半句,周唯璨利落地踩下油门,将车驶离山脚,拐进附近一条黑黢黢的小道。 四周变得更暗了,只剩寥寥几盏半明半暗的路灯照明,云畔忍不住出声:「为什么不走大路?」 顿了顿,又问,「车放在那里,没关系吗?」 周唯璨视线直视前方,语气平淡:「前面因为山体滑坡封路了,走不了,你的车也没人顾得上。」 「山体滑坡?」她一愣,「严重吗?」 他没正面回答,只说,「在这里很常见。」 这条路很窄,路况也很差,地面坑洼不平,偶尔还能看到几棵被风颳倒,横在路边的树。周唯璨却开得很快,遇到路障也没有减速。 云畔的理智渐渐回笼,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沉默。 一时间连空气里都流淌着难捱的静默。 原来久别重逢就是这种滋味吗? 客套、冷漠、疏离,爱恨都空空,他们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雨水混合着泥沙唿啸而下,山顶不断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滚落,叫嚣着砸到地面上,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转得愈发力不从心。 周唯璨却依然从容,熟练地避开路障,对于这种情况似乎已经很习惯。 挡风玻璃被泥沙煳住,视物极度困难,云畔看着不远处黑沉沉的群山,此刻心里的紧张感似乎比刚才困在车里等死的时候还要强烈,满脑子想的都是——希望这些山不要往他的方向塌。希望这些石块通通绕过他。 死气沉沉的车里,周唯璨毫无徵兆地开口:「所以,你大半夜一个人不要命地开车出来,理由是什么?」 云畔抿唇:「……没什么理由,睡不着。」 他闻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更像是被气笑的,「你不看新闻?不知道今晚有暴雨?」 云畔的确不知道,面对他的指责也无话可说,只好裹紧了身上的毛毯。 分开已经这么久了,她不明白周唯璨为什么还会因为这种小事而生气。
第74页 因为他很少生气。 脑子里闹哄哄的,剎那之间便被沉闷的雨声和激烈的争吵声填满,透过雾蒙蒙的车窗,世界在她脑海中扭曲成荒诞的、不规则的形状,云畔避无可避地回想起很久之前,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 前因是什么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赤脚站在窗边,坏情绪来得猝不及防,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周唯璨就静静地倚在墙边抽菸,看着她像个疯子似的又吵又闹,只说了一句:过来,别站在窗边。 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平静了,这种平静使她更加崩溃,云畔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别管我了行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不在乎我、更加不需要我,为什么还要呆在这?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看见你! 也听见周唯璨的回答:这是你的真心话?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他手里捏着烟,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咳得很厉害,声音却和平时一样,冷静又冷淡。好像永远都不会失控。 云畔时常觉得,周唯璨和她就像是海水与火焰的两个极端,她已经恨不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燃尽了,海水仍然平静,无风无浪。 庞大的黑色情绪积压在她的身体里,像一颗定时炸弹。倒计时结束之前,她像个疯子一样夺走了他手里的菸头,不由分说地、狠狠往自己手背上烫。 那块疤现在还留在她手背上。 烧红的菸丝烫进皮肉里是什么感觉,云畔已经记不清楚了。 不过周唯璨当时脸上的错愕、痛苦、颓然……她全部都记得很清楚。 那是她第一次在周唯璨面前做出类似自残的举动。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也不知道。 车厢里吹着暖风,云畔没那么冷了,但是衣服还湿淋淋地黏在身上,鞋袜也都湿透了,很不舒服,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喷嚏。 回忆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云畔感到无比后悔。 她不应该一时冲动就半夜跑出来,不应该往学校的方向开,更不应该给他打那通求救电话。 车子驶出那条小路,光线稍亮,云畔在分岔口看到其中一条拉着警戒线禁止通行的路段,也看到路面被堆积的泥石拦腰截断,两旁的猴面包树都被颳得东倒西歪,后头堵着很多辆车,似乎还引发了小型车祸,几辆车连环追尾,抱怨声连成一片,警车就停在附近,穿着雨披的警察正在紧急维持秩序。 云畔终于意识到今晚的事故应该很严重。 而周唯璨能过来找她,也冒了很大的风险。 他已经拐进另外一条还能通行的路。 道路两旁稀稀落落盖着几间瓦房,没有招牌,不过看起来应该是类似便利店的地方,此刻全部大门紧闭,漆黑一片。 云畔透过车窗看了几眼,轻声道:「在这里生活,不会不方便吗?」 住一天两天可以,可是一年两年呢?总不可能永远呆在这里吧? 「习惯了。」 这种地方真的可以习惯吗? 她不由自主地问,「英国不好吗?那边的工作机会应该也不少吧,如果留下来,能赚很多钱。」 说完才意识到,他现在已经不缺钱了吧。亦或早就不缺钱了。 似乎不怎么想聊这些,周唯璨语气听起来很敷衍,只回了句「挺好的」,除此之外就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了。 可是云畔没有就此打住,「所以,为什么会来东非呢?」 她想知道答案。 虽然已经没有意义,还是想知道。 前方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学校建筑的缩影,这一片路灯要明亮许多,周唯璨微微侧脸,看着她的时候,眸光被照得很亮,很飘忽。似乎已经消气了。 半晌,他轻声说,「怎么还是这么多问题。」 云畔微怔,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仍然会心跳加速。 可恨的本能。 空气里的血腥气似乎更浓了,云畔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看向他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鲜血从手臂上纵横交错的划痕处流下来,弄脏了方向盘上的皮革,格外扎眼。 关心的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周唯璨不需要她的关心,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能够得到的大概也只是一句「别多管闲事」而已。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没多久,周唯璨就把车开进学校大门,停在门口操场处的空地上。 学校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有种令人安心的寂静。 熄了火,他走下车,绕到副驾驶这边,很明显是在等她。 云畔拎着挎包,打开车门,脚步踩在地面上仍然有些虚浮,却已经没有刚才的麻木,能够缓慢地行走了。 四方形的学校建筑安静到落针可闻,她跟在周唯璨身后,把脚步一再放轻。 房樑上的油灯亮着,照出他耳骨上那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钉。 云畔看得出神。 雨势逐渐减弱,周唯璨带她拐进其中一栋职工楼,其实也就只是一排两层高的狭窄平房而已。 每个房间都离得很近,几乎就是墙挨着墙,有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周唯璨停在一层的倒数第二间,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率先走进去。
第75页 如同外观看上去的那样,这个房间很小,比之前他在绿廊巷住的出租屋还要小,砖墙甚至没有上漆,只凌乱地贴了几张旧报纸作为遮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报纸有些泛潮,边缘捲曲。 深褐色木桌上叠放着各种各样的书本和学生试卷、一个热水壶、一只玻璃杯,以及一个白瓷花瓶。里头插着几束层层簇簇的蓝色丁香花,蓝紫色相间的花瓣挨得很密,绿色枝叶也很新鲜。 看得出来,刚摘下来不久。 周唯璨不是会把时间浪费在摘花养花这种事上的人,所以这束丁香的主人是谁呢? 周唯璨从床头的简易药箱里翻出来一盒退烧药,放在桌面上:「自己烧点水,把药吃了。」 云畔没有异议地点头。 毕竟是夏天,气温很高,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彻底被晒干,只剩发梢仍旧湿润。 周唯璨看了她一眼,又说:「我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出门左拐到底有一间公共浴室。」 云畔从小到大都没有在公共浴室洗过澡,心里有些抗拒,权衡片刻还是说:「不用,我不洗了,反正衣服都干了。」 意料之内地点点头,他把钥匙重新揣回兜里,作势要走:「那你睡吧,等明天情况稳定了,我送你回去。」 她下意识问:「你要去哪?」 周唯璨背对着她,手指握在门把手上,没有出声。 答案却已经昭然若揭。 ——他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是该避嫌。 云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说:「知道了,晚安。」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剎那,周唯璨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36章 几个下雨夜 房间里只有一扇小小的, 四四方方的窗户,此刻紧闭着,空气有点闷。 云畔想开窗, 又怕雨会漏进来, 最后还是忍住了,慢吞吞地挪到床边, 脱了鞋袜, 赤脚躺上去。 棉被上的味道有些陌生,不是曾经她最熟悉的那股类似冬日雪水的淡香,而是另外一种,芬芳馥郁的檀香。她闭着眼睛, 恍惚想起阿约说过, 当地人有用檀香熏衣服被褥的习俗。 原来分开得久了, 连气味都会改变。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呢? 房顶很矮,云畔躺在床上, 灰白色的天花板近在眼前,有点压抑。 如果不靠药物的话, 她平时是很难入睡的, 然而,无论是六年前绿廊巷的出租屋, 还是六年后坦尚尼亚的教职工宿舍,只要身处周唯璨的地界, 入睡这件事都能变得简单。 窗外的雨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这里很安静, 没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嚣, 云畔把自己缩成一团, 如同六年前那样, 沉沉睡去。 这晚,她梦到了云怀忠。 梦里他还是往常那副模样,喜欢打着那套为你好的幌子规划她的人生及一切。 他们原本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吃饭,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云畔摔碎了手里的瓷碗。 瓷片四分五裂,响声清脆,她踩在一地碎片里,鲜血自脚边大片瀰漫开来,全世界都只剩下刺眼的红。 云怀忠依然坐在那里,短短一瞬,鬓角已经长满白髮,眼神也浑浊不復清明,许久才说,以后爸爸不会再管你了。 云畔是勐然间被惊醒的。 后背冷汗涔涔,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她对着虚无空气伸出手,理所应当地,什么都抓不住。 稍稍清醒过来,云畔下意识抚上自己的领口,直到掌心握住那根细细的银链,以及上面坠着的圆环。 周唯璨还记得自己曾经送过她一条项鍊吗? 应该早就忘了吧。 毕竟于他而言,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旧项鍊而已。 夜晚寂静荒凉,几缕月光透过窗沿倾斜进来,照亮桌面一角。 云畔双手抱膝坐在床头髮呆,好半天才看清楚,桌面上躺着自己的手机。 后壳、电池、以及sim卡这些组件都被拆卸下来放在一侧,用报纸垫着等待晾干。 旁边还晾着她出门时带着的充电宝、数据线、车钥匙等杂物,应该都是从她的挎包里取出来的。 视线逐一掠过,最后定格在桌面最里侧,一个皱巴巴的白色信封。 已经被拆开了,信纸单薄如蝶翼,摊放在微弱的月色里。 云畔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心脏几乎骤缩。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云畔勐地回头,下一刻便看到周唯璨,手臂上的红色划痕依然触目惊心,不过血已经止住了。 伴随着的,是扑面而来浓烈的烟味。 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周唯璨置若罔闻,合上门,走近几步,拉开椅子坐在桌前。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最多不会超过半尺。他身上的烟味大面积飘过来,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渗入她的皮肤,将她的身体钉在一处,动弹不得。 仿佛一个亟待审讯的犯人,云畔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好往棉被里又缩了缩。 月光照亮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沉默片刻,周唯璨开口,嗓音微哑:「睡醒了就聊聊吧。」 云畔没吭声,余光瞥见他伸手拿过了桌上那张信纸。
第76页 白色信纸被雨淋湿,已然风干,现在又皱又硬,上面的黑色字迹也洇成一团,模煳到难以辨认。 周唯璨眸光微垂,望着那张信封,良久才问:「什么时候写的?」 云畔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说:「记不清了,前几年吧。」 他脸上没有表情,捏着信纸的手指却很用力,「原因呢?」 原因? 哪有什么原因。对她来说,不是做什么事都有原因的。 如果非要说出点什么来的话—— 因为真的撑不下去了。 想离开这个世界。 想死。 可是她能这么说吗?云畔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那封信上的内容其实非常简单,不过寥寥几行—— 「我死后,名下遗产赠与周唯璨。 遗体火化后,骨灰由他处置。」 最后一行是他的联繫方式。 具体是哪一天写下来的,云畔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是某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 那段时间她的自杀欲望极度强烈,如果不是医院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看护,她大概早就得偿所愿了。 在积极治疗的同时,她意识到必须要先处理好身后事,才能在未来某天,心无旁骛地赴死,于是便写下了这封再简单不过的遗书,并且找律师办理了遗产转赠手续。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周唯璨不会要,可是她也没有其他的人能给。 做完这些之后,她养成了把遗书随身携带的习惯。 因为不清楚自己会死在哪一天,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周唯璨不知道在想什么,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漆黑的眼睫毛垂下来,在眼睑处形成一块深色阴影,与光隔绝。 气氛越来越严肃压抑,云畔不想这样,于是主动开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然:「其实写遗书也没什么吧,现在很多人都会提前写好的,毕竟谁也说不准意外什么时候会来。」 周唯璨笑了,眼神却是冷的:「是意外,还是自杀?」 停了停,又说,「不是说自己过得挺好的吗?不是说正准备回国工作吗?不是说没想过要结束这种生活,更没想过要伤害自己吗?」 记忆里他几乎从没有一次性抛出这么多问题来,更加没想到他会把自己那天在医院随口说过的话记得这么清楚,云畔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而周唯璨直直地看着她:「所以这些话都是骗我的?」 「也不是……」她试图反驳,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怎么解释都显得心虚。 那些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只是不想让周唯璨担心自己,仅此而已。 即便是谎言,也是最善意的那一种。 周唯璨终于放下了那张薄薄的信纸,转而从兜里掏出来打火机和半包烟,晃了晃烟盒,从里面抽出最后一根,低头咬住。 不知为何,他的手有些抖,点了好几次火才点着。 噼里啪啦的火星亮起,狭窄的房间瞬时被烟雾包围。 云畔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那双熟悉的眼睛。可是他虹膜底下的那层黑色冰川,她从来都看不穿。 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呢? 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不是说过再也不见的吗? 她是死是活,是好是坏,明明都已经跟他毫无瓜葛了,不是吗? 青灰色的烟从他唇边飘过,模煳了神情。 大片大片的烟雾横在他们的视线之间,世界变得灰濛濛,像一面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镜子。而镜面上深深的裂痕,也同样看不分明了。 心口无端酸涩,云畔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发涩:「当初是你说的,再也不见。」 「嗯,是我说的。」 他的声音还是很哑,像灌了沙,「所以我没有义务接受你的遗产,保管你的骨灰。你趁早死心。」 她愣了一瞬,不说话了。 很久之前,聊天的时候,他们不是没有聊过关于死亡的话题。 她曾经跟周唯璨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不想把自己埋在骯脏的泥土底下,更不想葬在哪块光秃秃的墓碑里。 她希望自己能像飞鸟一样自由,所以如果能将骨灰洒向天空或大海,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个想法在和他分手之后改变了。 因为无论是天空还是大海,都离他太远了。 不知不觉间,那支烟已经燃到末尾。 菸灰扑簌簌落了一地,猩红的菸头烫到了他的指节,他却毫无察觉。 云畔无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帮他抽走。 就在两人指尖相触的一剎那——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周唯璨后退几步,迅速将那截菸头握在了手心里。 云畔僵在原地,有点恍惚地想,原来他已经这么抗拒自己的触碰了。 烟味仍然残留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像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灰尘。 周唯璨若无其事地摊开掌心,把那截已经捏扁了的菸头丢进身后的垃圾桶里,烫红的皮肤在她眼前一闪而逝。 云畔莫名觉得自己的手心也正在被灼烧,甚至比烧伤更疼。 像极了一种没有缘由却无比强烈的共感。 思绪不断被拉扯,太阳穴也突突地跳,脑袋疼得仿佛正在被什么东西噼开。 这一刻她总算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出门之前好像吃了两次药。
第77页 碳酸锂吃多了会手抖,氟西汀吃多了会头晕噁心,这些药物的副作用她早已清楚,也并不在意,因此稍稍放下心来,后背有些脱力地靠上墙壁。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唯璨终于出声,烟雾散去,露出了那张平静淡漠的脸,口吻也是平直的,如同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谢川对你不好?」 从他口中听到谢川的名字,令她感到措手不及。 云畔移开眼睛,好半天才说:「……没有,挺好的。」 顿了顿,又解释道,「跟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撑不下去了,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求生欲多强烈的人,动不动就会想死。」 下雨了想死;出太阳了想死;失眠了想死;睡醒了更想死。 如果不是药物能够控制住情绪,如果不是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她这些年来的自杀次数恐怕一张纸都写不下。 听到这些,周唯璨没有对她说教,更没有嘲笑她懦弱,手指又去摸烟盒,里面却已经空空如也。 月光有些稀薄,像流动的水,将他的眉眼照得冰凉一片。 「所以手腕上的伤口,不是自残留下来的。那一瞬间,你是真的打算自杀。」 他手里捏着那个扁扁的烟盒,脸上表情很淡,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说,「你以前最多只是自残而已,从来没想过死。」 云畔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最终也只能简单地回答:「以前是以前,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停了几秒,又轻声说,「至于那封遗书——我也是认真的,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是一时冲动,所以,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她从没想过这封遗书竟然会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被周唯璨看见,因为在她的设想中,对待死人,他总应该更加宽容。 云畔常常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一颗苹果,被无数只蚂蚁经年累月地啃食,蛀满了虫洞,只剩下腐烂不堪的果核。 坏掉的苹果,本来就不应该送给谁。 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很想问一问周唯璨,却又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周唯璨是那种刀山火海也能闭着眼睛走过去的人,是身处淤泥之中也能奋力挣扎窥见天光的人,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人。 「人死了,把骨灰留给我……」 周唯璨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露出了和六年前相似的、痛苦的表情。 晦暗不明的光线里,他就站在墙边,肩膀蹭下来一块灰,把手里那封皱巴巴的遗书几下撕成碎片,口吻很冷静,「云畔,我不同意。我也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迳自转身,走出了房门。 门开时带起了一阵风,闷闷的,又合上。 雨又开始下,无休无止。 第37章 置身银河里 云畔坐在床头, 数着雨声,一动不动。 她试图回顾、復盘、反思两人之前的对话,然而思绪仿佛又被抽空了, 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许人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 如果某件事让你感到痛苦,就会一再拒绝回想。 于是云畔听从天性, 不再想了。 房间里没有时钟, 手机还在等待晾干,她无从分辨具体的时间,只好专心致志地闭上眼睛,试图入睡。 然而淅淅沥沥的雨声实在扰人, 云畔很久都睡不着, 最后烦躁地起身, 穿上鞋,走到书桌前。 伸手摸了摸手机拆分出来的那些组件, 已经摸不出湿意了,她犹豫片刻, 没有现在就装回去。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 头又开始晕,身上也没力气, 她只好扶着桌沿坐在了椅子上。 桌面正中间叠放着厚厚一沓试卷,云畔掀开看了几眼, 发现都已经用红笔批改好了, 是初一的数学试卷。 目光偏移几寸, 瞥见一个用旧纸箱制作的两层简易书架, 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 找不出任何空隙。 云畔随手翻开几本, 发现大部分都是临床医学相关的工具书,书页里折了很多角,几乎每一个知识点旁边都密密麻麻记着笔记。 余下的是一叠杂志期刊,比如《scientific american》和《newton》。云畔大致记得,这两本重点讲的都是天体物理以及量子力学方面的前沿理论。 和六年前一样,她仍然看不懂这些晦涩复杂的概念定义,脑海里却能够清晰浮现出周唯璨坐在图书馆里低头看书的场景。 有段时间她总爱往颂南跑,装模作样地找他一起去图书馆复习,书却从来都看不进去一页。 那个时候他眼里只有原初黑洞、平行宇宙、亦或引力波源,其他人全都看不见,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旁观者。 毫无疑问,周唯璨身上很大一部分迷人的特质,来源于他的漠视与不关心。他越是不看你,越是不在意,就越是吸引你。 今时今日,依旧如此。 就这么静静地看了许久,云畔把手里散落的杂志纸页整齐理好,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书架最底下还压着一本书,放得很深,很隐蔽,像是不希望被人看到。 她原本没打算偷看,然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冷白色月光,熟悉的封面一角映入眼底。 纯黑色的封皮,拓印的英文书名,微微泛黄捲曲的书页。 云畔定定地望着那本书,许久才抽出来,慢吞吞地翻开第一页。
第78页 白色扉页上,一行再熟悉不过的钢笔字迹跃入眼帘—— 「生日快乐,周唯璨。 所有人里,我最爱你。 偷偷告诉你—— 我的宇宙就在你眼中。」 原来真是她找朋友从国外买回来的那本精装原籍书。 是书实在太好看了吗? 所以分手时捨不得丢,出国留学时捨不得丢,就连来东非当志愿者,也依然捨不得丢。 / 直到窗外天蒙蒙亮,云畔总算睡着。 她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的时候,阵雨滴滴答答下了一夜,总算停歇。 经过一夜,身上的连衣裙变得很皱,头髮也乱糟糟的,云畔猜测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不过房间里没有镜子,她也眼不见心不烦。 穿好鞋袜,她走到桌前,把手机组装好,已经可以正常开机了。 她先是给阿约回了简讯,简短地描述了昨晚的遭遇,两人聊了几句,就收到了航空公司统一发来的邮件,大意是因受地质灾害影响,原定今天下午的航班取消,改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了。 看完邮件之后,云畔的视线移到时间栏,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到了下午一点半。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过。 桌上厚厚的试卷及教案已经不见了。 周唯璨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云畔立刻打开房门,一眼就看到放在门口的热水瓶、水盆、以及一套还未拆封的牙刷毛巾。 她站了一会儿,最后把东西拎起来,回房洗漱。 重新走出房门的时候,才发现学生们正在上课。 教室里今天没有坐满,空了几排,应该是因为山体滑坡封路的关系,不住校的学生都被封在了家里,包括ny。 循着记忆一路走到教学楼左手边最后一间教室,云畔果然隔着那道半敞的门,看见了正握着粉笔板书的周唯璨。 他穿着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t恤领口微敞着,后颈的线条流畅又漂亮,站在那里认真板书的样子很令人心动。 下过雨的空气仍然潮湿,阳光却灿烂,把他的发梢、侧脸、耳廓都照得金灿灿的,有种模煳的温柔。 他握粉笔时用的是左手。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红色划痕就这么随意袒露着,和从前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伤口,也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黑板上写满了数学公式,周唯璨手里拿着一份试卷,正在给他们逐步讲解一道函数题。 云畔忍不住想,如果她也是这些学生的其中之一就好了,那么她一定会好好听课,好好复习,次次考试都拿满分,不会让他浪费时间,也不会让他不耐烦。 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讲台上的周唯璨已经讲完那道函数题,转回身来。 视线似乎是有形的,撞碎了空气。 对视片刻,周唯璨放下手中的粉笔,旁若无人地问她:「饿了吗?」 一剎那,教室里几十双孩子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云畔其实不饿,但还是顺着说:「有一点。」 周唯璨就很自然地留下一句「先自习几分钟」,走出教室。 云畔跟着他穿过教学楼的走廊,脑子里走马观花般闪过昨晚的对话。 他看起来似乎已经从那段糟糕的对话中冷静下来了,如同嚼完了一块又硬又难吃的面包,将其彻底消化,又变回了这幅不冷不热的模样。 回到宿舍,周唯璨从抽屉里翻出几袋泡面,是国内的牌子,红色的包装袋。 云畔多看了几眼,轻声说:「这个牌子换包装了啊。」 「嗯,」他像是什么都没想起,随口接了句,「味道也不如以前了,凑合一下。」 说完,就拿着那包泡面走出去。 云畔心不在焉地挪到椅子上,记忆仿佛长了脚,又朝她跑过来。 以前只要折腾得晚了她就爱喊饿。出租屋里没有厨房,开不了火,周唯璨就给她烧水煮泡面,也是这个牌子,当时还是旧包装。 每次窝在他怀里吃泡面的时候,云畔确定,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他们之间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 云畔已经把所有能给的不能给的全都一股脑塞给这个人了,不管他累不累,不管他想不想要,甚至连走到分手那一步也是她的错。她自作自受,她自食苦果。 没几分钟,周唯璨端着碗回来。 碗里不止有泡面,还加了鸡蛋、青菜、以及香肠,比以前要豪华。 把碗筷放在她面前,他没有停留,回教室接着上课。 好半天,云畔才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的确没有从前好吃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那么好吃的泡面了。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碗里的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下。 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放回桌上,云畔接到了阿约的电话,说路面今晚也不一定能解封,让她做好在这里再住一晚的准备。 挂断之后,云畔无所事事地坐在书桌前,忍不住想,昨晚已经闹得这么不愉快,今晚又要怎么度过呢。 也不知道争吵过后周唯璨去了哪里,外面还下着雨,是不是一夜没睡。 一旦开始发呆,时间就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间,周唯璨下课回来。
第79页 「走吧,」他手里拿着车钥匙,「保险公司联繫上了。」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抵达目的地。 那辆黑色的商务车仍然孤零零地呆在山脚,附近乱石林立,地面被泥水反覆沖刷,塌陷严重。 车前方凹陷的引擎盖已经被掀开,车窗玻璃也有不同程度的裂痕。旁边站着两个年轻的本地男性,正拿着手册在讨论什么,看上去应该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 周唯璨下车,走近几步,很自然地用当地语言和他们交谈,云畔听不懂,只好站在旁边给租车中心的人打电话。 工作人员的态度倒是很好,毕竟她当时留下的押金充足,抵修车的费用绰绰有余。 电话打完,周唯璨简短地向她复述:「发动机引擎撞坏了,修起来可能麻烦点,其他都不要紧。」 云畔点点头:「大概要修多久?」 「一个月左右。」他稍作停顿,又说,「等你回国以后,剩下的事情他们会直接跟租车中心的人对接。」 「……哦,好。」 是啊。她明天就要回国了。 回去之后,这辈子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所以这才是最后一面。 一切谈妥之后,保险公司的人开始联繫皮卡过来拖车。 当地人工作效率很低,等他们把车拖走,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回去的路上,周唯璨下车买了点东西。 云畔趴在车窗上,借着白色的车灯,看到他走进前面一家杂货铺。 老闆正在拣货,看到是他,很热情地打招唿,看样子是认识的。 周唯璨也沖他笑,是那种特有的,礼貌客气的笑。 云畔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周唯璨面对不同的人,会露出不同的笑。 比如面对钱嘉乐陈屹的时候,他的笑是放松的、随意的,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锋芒;面对阮希、方妙瑜或其他女生的时候,他的笑是淡淡的、疏离的,并不敷衍,却总是留着一段若有似无的距离;再比如面对便利店店员或计程车司机的时候,他的笑是礼貌的、周到的,无论聊什么都显得真诚且游刃有余,很招人喜欢。 那剩下的,面对她的时候呢? 云畔谨慎地回想,发现面对她的时候,周唯璨的笑是最复杂的。 生动的、疲倦的、冷的、热的、温柔的、痛苦的……她全都见过。 原来她全都见过。 夜色渐渐深了,周唯璨拎着一只黑色塑胶袋出来,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开。 由于山体滑坡的关系,路灯又倒了不少,还没重新修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把车开到了湖边一片空地。 雨停风歇,今夜是难得的满月,半个角都不缺。 月光漫过绿色树梢、漫过银灿灿的湖面、漫过满山遍野的丁香花田,也漫过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当世界的轮廓渐渐淡去,他独坐其中,愈发分明。 云畔看着他从黑色塑胶袋里取出一把黄色纸钱,而后毫不在意地盘腿坐在潮湿的空地上,摸出打火机,烧亮了第一张冥币。 噼里啪啦的火星亮了一瞬,纸张立时化作飞灰,周唯璨坐在白色烟雾里,眼睫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里透出飘渺的脆弱。 少顷,他又去烧第二张,同时开口:「今天是吴婆婆的忌日。」 云畔微怔:「婆婆……什么时候走的?」 「好几年了,」他说,「梦里走的,没什么痛苦。」 「哦,」她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一些恰当的安慰话语,最后却也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句,「那挺好的。」 周唯璨轻声笑了,橘色火光照亮他眉眼,连笑容也显得有些消沉。 云畔没有办法不心疼,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开心起来,于是有些笨拙地转移了话题:「忘记说了,耳骨钉很好看。」 停了停,又说,「很适合你。」 周唯璨看了她一眼:「是吗?」 云畔点点头,克制着没有再问下去,关于这枚耳钉的来歷。 静谧无人的湖边,他手里的冥衣燃了大半,扑簌簌落着灰,弄脏了他的手指。 云畔想拿张纸巾递给他,又怕被拒绝,权衡一番,最终什么都没做。 良久,周唯璨出声,打破宁静:「活着的确没什么意思,所以人才会寻找精神寄託。」 这四个字让云畔有种被老师当堂点名的错觉,一下子紧张起来,还没来得及思考措辞,耳边又听到他说,「我也不例外。」 「怎么可能?」这句反驳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怎么不可能?」他笑了一下,语气仍然是平淡的,「比如吴婆婆,她什么都不用做,我只需要知道她好好地活着,就够了。」 云畔听不懂其中的隐喻,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问:「你的意思是……」 剩下半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那张薄薄的冥衣终于燃烧殆尽,微弱的火光跃上他指尖,像极了一只浴火的蝶。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好好活着。」 没有让她等,也没有再迂迴,周唯璨很干脆地承认了。 月光把湖面铺得很长,闪闪发光,他们仿若置身银河,漫长年月里,渺小到可以只争朝夕。 他偏过头来,神情专注,「很需要。」
第80页 第38章 再等冬天 「我需要你好好活着」这句话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云畔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而周唯璨似乎也并不准备再说更多了。 不过有一点很确定。 周唯璨真的很怕她会死掉吧。 否则他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回到学校之后,学生基本上都回宿舍睡觉了, 剩下几个老师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聊。 其中有一个亚洲长相的男生, 夹在一群当地人里也并无侷促,正手舞足蹈地跟他们聊着什么, 看起来很年轻, 最多二十出头。 应该是过来参加支教项目的大学生。 男生说完话,很自然地回头跟周唯璨打招唿,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的她,眼睛立刻睁大了, 惊讶道:「中国人?」 云畔点点头, 又听到他惊喜地说:「哇, 没想到还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肯来这种鬼地方啊。你好你好,我叫陆峥, 你叫我小陆就行。」 顿了顿,又凑上来问, 「你什么时候到的啊?是通过aiesec的项目过来的吗?还是自己找渠道申请的?宿舍是哪一间啊?」 「不是, 」这人实在是热情得过分,云畔有点不耐烦, 但是没表现出来,「我过来旅游的。」 陆峥愣住, 「旅游怎么会找到我们学校来啊, 这里很偏的, 按理说来东非玩应该走奈洛比那条线吧?」 话音刚落, 就被周唯璨打断:「厨房里还有饭吗?」 「有啊, 特地给你留的。」陆峥说完, 又忍不住向她炫耀,「美女,等会儿尝尝我做的手抓饭啊,调料什么的都是从国内带来的,保证好吃。」 周唯璨径直往厨房的方向走,陆峥又开始围着她问东问西:「你一个人来东非玩啊?」 「不是,和朋友一起。」 「那还好,不过这几天山体滑坡,到处都封路,你们估计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你跟璨哥认识?」 云畔「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陆峥的神情立刻变得微妙起来,眼睛在她身上来回乱转,还没来得及问点什么,周唯璨已经端着晚饭从厨房走出来了。 陆峥做的确实是更偏家乡味道的手抓饭,没有味道奇怪的香料,也没有黏黏煳煳的椰子油,是口味清淡正常的手抓饭。 吃饭的途中,云畔能感觉到周围一直有好奇的、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过她不在意,也没空在意,满脑子都在想——这就是最后一晚了。 比起在东非和他重逢,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周唯璨对她说了「需要」。 他应该是不需要任何人的。 就如许多年前,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样,人生来就是个体,没必要非和谁绑在一起。 周唯璨和陆峥聊完下个季度的课堂安排,转头对她说了一句:「明早七点解封。」 云畔一时没听清,又听他问,「什么时候的机票?」 「……明天中午十二点。」 他点点头:「我送你去机场。」 云畔想说不用了,但是她租的车已经被撞坏,在这个地方显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交通工具,最后只得同意:「好的。」 陆峥似乎有些失望:「明天就要走啊?哎,好不容易碰上同胞,本来还想着这几天可以充当半个导游,带你们在附近玩玩的。」 云畔现在心情很差,于是选择性忽视了他的话,只顾埋头挑碗里的胡萝蔔。 她挑食很厉害,蔬菜里面不喜欢吃的占了一大半。 「吃几口,」周唯璨明明没在看她,话却是对着她在说的,「补充维生素。」 云畔没办法,只好勉强吃了几块。 在旁边默默围观的陆峥满脸都写着八卦,一直忍到他们吃完,才热情地跟上周唯璨,和他一起去厨房刷碗,很明显是要打听他们之间的关系。 云畔把饭桌收拾好的时候,周围的人也差不多散了,她看得出来有几个女老师很想和她聊几句,但是她不想,所以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冷漠。 等到学校彻底安静下来,她走到周唯璨宿舍门口,有点脱力地半蹲下来,盯着空气发呆。 少顷,又从手边捡了颗石子,发泄似的在地上随心所欲地涂鸦。 直到写得手酸,石子也握不紧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又心虚似的把那些字迹通通划掉。 云畔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不安什么,只是突然很想看初雪。 为什么现在偏偏是艷阳高照的十月呢。 如果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就好了。 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那么明天就永远不必到来。 周唯璨回来的时候,她仍然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团。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几秒过后,他轻声问:「怎么了?」 云畔慢吞吞地抬起头,视线却停留在他的t恤领口,迟迟不肯往上。 太多太多的话堵在喉头,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全盘托出,她害怕这样,她不想这样,于是匆匆找了个藉口:「我想洗澡。明天时间可能来不及。」 公共浴室就在走廊尽头,里面黑漆漆的,空间很窄,透着发霉的味道。 周唯璨率先走进去,打开了天花板上的顶灯。 灯泡已经很老旧了,照出来的光是昏黄的。 开灯之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带着她走到最后一排被单独隔开的空间,站在最末端的淋浴头底下,拧开水龙头放水,又取下挂在墙边的木刷,清理了一下台面和角落。
第81页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空间里响起,有细微的回声。 水温上来得很慢,他似乎也并不着急,很耐心地站在那里等。 七八分钟左右,水温开始上升,热气渐渐瀰漫开来,潮湿得像刚下过一场雨。 周唯璨伸手试了试:「差不多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欲走,就在此刻——啪嗒一声,顶灯灭了。 「可能是跳闸了,我出去看看。」 四周环境霎时间变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云畔无意识地跟过去,抓住他的手。 地板上全都是水,她看不清路,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周唯璨反应很快,一把捞起她的腰,将她堪堪扶稳,而后手指摸索着,关掉了水龙头。 「等会儿……」云畔本能地挨近他,「太黑了。」 她一直都很怕黑。 没有像上次那样避之不及地后退,周唯璨纵容她蹭过来,抱住自己的腰,单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将手机倒扣在头顶的置物柜上,轻声说:「好了,没事了。」 浴室里水汽蒸腾,又闷又潮湿,有点喘不上气,云畔的身体在细微地发抖,鸵鸟似的把脑袋埋进他胸口。 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头髮,动作很温柔。 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偶尔听到花洒滴下来的水声,云畔不由紧张起来,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她没有带药出来。所以她今天没有吃药。 一天不吃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她应该不会突然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吧。 这几天她表现得都很正常,至少比六年前正常。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试图将焦躁的情绪慢慢平復下来,她好半天才出声:「我这几天,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周唯璨似乎笑了一下:「习惯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的味道原来没有变,依旧是属于冬日的清冷气息。 云畔在这个瞬间以为自己回到冬天了。 做冰雕也没什么不好,化成一滩水也没什么不好,蒸发掉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她本来就有病,本来就不正常。 借着这一刻的黑暗做掩饰,云畔问出了那句重逢至今始终没敢问出口的话:「你还怪我吗?讨厌我吗?」 或许应该用「恨」,可是这个词太严重了,她不想说出口。 而周唯璨依旧心如止水,甚至摸她头髮的动作都没有停顿一秒,平静地回答:「都过去了。」 这就是怪过、讨厌过的意思吧。 她不确定地想。 静默半晌,周唯璨问她:「还洗澡吗?」 云畔有点迟钝地回过神来:「……洗。」 「嗯,我去开电闸。」 他慢慢松开手,仍然在原地站着没动,直到确认她不再害怕了,才转身往外走。 电箱就在走廊前面的墙上,他走出去,没多久,天花板的顶灯就重新亮起来。 那个手机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头顶的置物柜里,和几瓶廉价的洗髮水沐浴露挨在一起。 强光晃得她头晕,云畔僵硬地站在墙边,大脑神经被一根细细的线拉扯着,很疼,手指机械性地在抠深绿色的墙缝,指甲里很快就进了泥。 周唯璨回来了,无声无息地拿回自己的手机,关了手电筒,而她完全没有察觉,仍然在放空。 浴室里的潮气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消散,他们面对面站着,直到周唯璨握住她那只正在自虐的手,用了点力气掰开她的手指。 砖缝上留下了点点鲜红,而她的指甲已经断了一块。 「我就出去了两分钟。」 语气听不出情绪,潜台词却很明显——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云畔又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失控感,她的身体和灵魂被剥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条件反射性地对他说:「对不起。」 大脑里的那根线一直在跟她作怪,扯得她头疼欲裂。 最后她混乱地想起来,她是一块海绵,被沥干水分的海绵。没有任何价值,应该被丢进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永远剥夺晒太阳的权利。 没等她完全理清头绪—— 周唯璨毫无预兆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紧,让她感到轻微窒息,混乱的大脑也因此停止思考了一秒。 「不用说对不起,」一室寂静里,他的声音很清晰,「没有人怪你。」 云畔浑浑噩噩地靠在他怀里,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洇湿了他的t恤领口。 「我累了,」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我想睡觉。」 周唯璨说「好」,什么都没问,很轻松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出浴室,回了宿舍。 走廊里没有人,偶尔能听到从其他人的宿舍里传出的说笑声,热闹得仿佛身处另一个离她很遥远的世界。 直到进了宿舍,喧闹消失,云畔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任由周唯璨把她放在床上,任由他拿出药箱,用酒精给自己的手指消毒。 眼泪还在流。 是生理性的,没有感觉的。 她什么都做不好。她是一个废物,只会拖累别人。 为什么会有人需要一个废物活着? 耳边嗡嗡作响,是心理医生温柔却无可奈何的话—— 「很遗憾,这类精神疾病是很难被彻底治癒的,药物能做的只有维持情绪平稳而已,所以你要做好和它抗争一生的准备。」
第82页 周唯璨半蹲在她面前,用酒精反覆擦拭指甲断裂的地方,直到伤口不再渗血,才丢掉手里的棉球,问她:「疼吗?」 云畔垂着头,好半天才答非所问道:「桌上的花,是谁送的?」 「同事。」 「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他把药箱收拾好,口吻随意得像在闲聊天气,「女同事,孩子都快两岁了。」 有点迟缓地松了口气,过了会儿,她又说:「我想洗澡。」 没有指责她的反覆无常,也没有任何不耐烦,周唯璨抽了张纸巾帮她擦眼泪,用和她商量的语气说:「现在太晚了,明天早上再洗吧,我六点半叫你起床,时间来得及。」 云畔沉默下来,眼泪仍然在自顾自地流,半晌,有点不确定地问:「来得及吗?」 「来得及。」 周唯璨慢慢站起身来,很温柔地抚摸她的头髮、脸颊、以及耳垂,像在抚摸一个易碎的玻璃盒子,最后停在她通红的眼角,用指腹拭去残余的泪水,对她说,「什么都来得及。别怕。」 第39章 玻璃盒子 云畔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她的记忆是零散而紊乱的, 像被拆散的拼图,就算一块一块地按照顺序拼回去,也无法彻底恢復原样。总是有空缺的地方。 世界安静得仿佛沉睡在真空里,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 周唯璨就趴在床沿,闭着眼睛, 已经睡着了。 云畔小心翼翼地坐起来, 借着月光看他埋在臂窝里的侧脸,发现他就连睡着的时候眉心也是微蹙的,眼底泛着淡淡青色。 是这几天太累了吗? 和她在一起应该很累吧。 夜晚沉默不语,云畔盯着他看了很久, 思维混乱地喃喃自语。等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精神也恢復了一点,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眉骨边缘的那颗小痣。 周唯璨是在可怜她吗?就像可怜路边的流浪猫流浪狗一样。 云畔不知道, 也分不清,却还是挨着他, 沉沉睡去。 再睡醒的时候, 周唯璨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窗外天蒙蒙亮,她打开手机, 六点才过一刻。 外面时不时传来细碎的交谈,是几个孩子的声音, 英语里时不时穿插着几句当地话, 叽叽喳喳地听不清楚。 这么早, 学生就已经起床了吗? 云畔起床打开房门。 天空是青灰色的, 还没亮透, 阳光透过薄薄的雾气, 照亮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教学楼轮廓,以及眼前欢声笑语的孩子们。 而原本正在笑闹的几个小孩一看到她,倏地闭上了嘴,像是在看来自外星球的生物。 云畔尽量无害地冲着他们笑了笑,结果他们反而更害怕了,唿啦啦作鸟兽散,只剩下一个男孩还留在原地。 圆圆的寸头,黝黑的皮肤,滴熘熘乱转的眼睛,男孩穿着并不合身的t恤短裤,两只手绞在一起,偷偷看她,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 云畔定睛看了看,总算记起,他就是那晚跟周唯璨一起看星星的男孩,于是主动开口,用英文跟他打了声招唿。 对方有些受宠若惊,眨巴着眼睛说:「你、你好,你可以叫我tel。」 云畔点点头,并没打算跟他多聊。她不喜欢小孩。 然而tel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是阿璨哥哥的女朋友吗?」 云畔愣了愣:「不是。」 tel惊讶道:「那你为什么会从阿璨哥哥的房间里出来?」 「……没有为什么,只是借宿。」 很显然,tel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盯着她瞧了好半天,才自顾自地下结论,「你应该是的。」 是什么?女朋友吗? 如果前女友也算的话。 不再试图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解释,云畔的视线穿过他、穿过正在窃窃私语的学生们,定格在不远处的周唯璨身上。 清晨的风有些喧嚣,他换了件墨绿色的t恤,正半跪在地上,低头帮一个女孩繫鞋带。女孩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吐了吐舌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天光乍破,橙红色的太阳不声不响跃出地平线,向上爬升,将整片天空、林间树梢、以及他的背影都镀了层模煳的金,像镜头对焦前的最后一秒。 鞋带系好,女孩竟然用中文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谢谢哥哥」,又趁他抬头的时候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最后像只小兔子似的害羞跑开了。 周唯璨失笑,慢悠悠地起身,背影和六年前似乎没有分别,笔直地站在那里,像早春里的一颗树。 就在云畔晃神的剎那,他已经转过身来。 眼里仍有笑意,淡淡的,像清晨的稀薄雾气。 隔着一段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距离,他们在温柔得让人想要流泪的橘色日光里对视。 tel就在这个时候又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开口:「你不喜欢阿璨哥哥吗?好奇怪,没有人会不喜欢阿璨哥哥的。」 云畔被吵得头疼,随口道:「有些时候喜不喜欢并不重要。」 tel看着她,虚心求教:「那什么才重要?」 这个问题竟然把她难倒了。 究竟什么才重要,她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知道的话,大概也不会把一切都搞砸了。 而周唯璨已经朝她走过来,理了理她的头髮,很自然地问:「洗澡吗?」
第83页 云畔下意识地点头。 时间还早,昨晚那些老师、包括陆峥都还在睡,公共浴室里空无一人。 周唯璨打开淋浴头放水,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只塑胶手套,松松戴在她右手上,又打了个结,才说:「洗澡的时候小心点,别碰到伤口。」 云畔说「好」,视线看着他离开,又锁上门,然后慢吞吞地脱掉身上皱巴巴的连衣裙。 窗外透进几缕阳光,她浑身遍布的伤痕在空气中暴露得很彻底,大部分都在手臂和大腿上,是她曾经自残留下来的。最严重的时候,不见血就冷静不下来,不过这几年已经好多了。 热水浇到身上,云畔清醒了不少,那些纷乱吵闹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闭着眼睛站在花洒底下,心想,等她回国之后,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轨了。 重逢本来就是错误的,应该被纠正。 草草洗了个澡,云畔穿好衣服,用毛巾擦干发尾,打开门走出去。 日头高悬,蝉鸣不绝,周唯璨并没走远,就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靠在墙边,陪几个小孩在玩魔方。 魔方很旧,颜色磨损得都快分不清了,可是所有人都玩得津津有味。在孩子们的软磨硬泡之下,周唯璨有点无奈地将魔方接过去,给他们演示。 他很聪明,再难缠的东西在他手里也会乖乖听话,如同此时此刻,他快速地拼好了魔方,然后又重新打乱,一步步地教给他们。 周唯璨是不喜欢小孩的,这一点她很清楚。 可是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表现得温柔又耐心,让人心甘情愿地丢盔弃甲。这大概是他的天赋。 教完一遍之后,那几个小孩显然是没听懂,不过周唯璨似乎也懒得再教,把魔方随手丢到那个叫tel的男孩手里,起身朝她走来。 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他说:「走吧,出去买点吃的。」 云畔问:「附近有卖早点的地方吗?」 「嗯,不过不怎么好吃。」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教学楼走出学校,穿过金灿灿的玉米地,以及戴着草帽正在低头收割的青年,走上了来时经过的那条路。 道路两侧的瓦房高低不一,房顶的颜色花花绿绿,之前路过时还冷清得像是废弃了很久,现在却变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早餐店、杂货铺、五金店……一应俱全。 云畔找了个排队最长的摊位,凑过去看,发现其实就是国内的煎饼,还是最简单的那种做法,面粉加上水调成煳再摊出来,什么调料都没有。 旁边的摊位正在做薯条煎蛋,这个云畔听阿约说过,做法是将炸好的薯条放进锅里,倒入打散的鸡蛋液混合在一起,出锅后再挤上番茄酱调味。跟炸薯条应该没什么区别。 老闆一边翻锅,一边热情地招唿她,不过说的是当地的斯瓦西里语,她听不太懂。 周唯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此时很自然地接过话题,流利地与老闆交谈,而老闆似乎认识他,笑容比刚才更深了,露出一口白牙。 点完餐之后,周唯璨掏出一沓纸币,又数了几枚硬币,一併放进摊位边缘的纸盒里。 这里物价很低廉,买顿早餐应该不需要这么多钱,直到老闆出餐,云畔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买的不是两人份,而是包括学生在内的二三十份。 老闆动作娴熟地把早餐分装,最后把四个鼓鼓的纸袋递过来,笑着对周唯璨说了一句,tutaonana。 这个单词在日常聊天时出现的频率很高,阿约曾经教过她,是再会的意思。 回到学校,学生基本都起来了,正在校门口的那片空地活动,追逐打闹,看到周唯璨的身影,隔着老远就开始兴奋地招手。 周唯璨走过去,把昨晚的饭桌搬出来,而后放下纸袋,叮嘱他们一人拿一个。 云畔站在后面,发现那些小孩真的很听话,不仅没有一个人多拿,吃的时候也很小心翼翼,双手很珍惜地捧着细嚼慢咽,简直可以用虔诚来形容。 正看着,周唯璨已经拿起其中一份朝她走来:「你朋友住哪?我带你去拿行李。」 云畔把阿约家的地址报给他,跟着他上了车。 天色已经彻底亮了,风轻云淡,晴空万里,道路两旁深绿色的群山蜿蜒起伏,石头缝里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处处都透着生命力。 云畔坐在副驾驶座,头还是有点疼,怕自己又说错话,于是干脆不开口,一心一意地吃那份并不好吃的薯条煎蛋。 路上周唯璨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随即接通。 云畔听不清楚听筒对面的人都说了些什么,而周唯璨一直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在敲方向盘,是他思考时会有的动作,直到挂电话之前,才很客气地说了一句,会好好考虑。 他把车开得又快又稳,大约十几分钟,视野里就出现了阿约家的红色砖房,以及房梁底下挂着的一串红辣椒。 周唯璨熄了火,对她说:「去吧。」 云畔点点头,又说:「我很快就出来。」 「不着急,」他好像笑了一下,「我不赶时间。」 云畔推开门的时候,阿约正坐在客厅里目不转睛地看电视。 是很老式的四四方方的黑白电视机,总共也没有几个频道,她却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第84页 见她回来,阿约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panni!你这两天过得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云畔摇摇头说没事,快步回到卧室,急切地倒出两粒药片,就着矿泉水服下。 阿约跟过来,透过窗,看到院子里停着那辆丰田,而周唯璨正倚在车边抽菸,终于还是忍不住问:「panni,你跟我说实话,周老师……真的是你前任吧?」 这次云畔没有反驳:「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就说你俩之间的氛围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唔……就是有种装不熟的感觉。」 阿约倚在门框上,兴沖沖道,「说说跟周老师有关的事吧,我对他很好奇。」 云畔正蹲在地上检查行李箱,闻言动作顿了顿,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许多与他有关的画面,六年过去,反而更鲜明了。 除了心理医生,这些年来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周唯璨,兴许是因为阿约是一个彻头彻尾一无所知的局外人,在这一刻她忽然放下了所有戒备,轻声道:「我刚喜欢上他的时候,就发现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挺狗血的吧。」 云畔有点自嘲地笑了,「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开始了就很难叫停。我表面上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其实每天满脑子都在想他,尤其是我室友跟他出去约会的时候,我会一直想他们在哪里、做什么,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睡不着。」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对什么都很无所谓的人,谈恋爱可以,不谈也可以;一群朋友凑在一起玩可以,一个人呆着也可以。怎么说呢,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海市蜃楼,远远看着的时候很安全,一旦伸出手就会落空。」 「他总是沉默,总是若即若离,不怎么爱笑,可是笑起来很好看。我们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 云畔垂着眼睛,有点出神地看着自己指甲上的断痕,「有时候我会希望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敏感易碎的玻璃盒子,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谁都撇不下谁。可是他太坚固了。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碎。」 第40章 沉入海底 或许是她表述得太抽象, 阿约一知半解地点头,过了会儿还是问:「你这么爱他,为什么还会分开呢?」 「……很复杂, 说不清楚。」 云畔笑了笑,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检查好行李箱,拉上拉链, 她换了一套宽松的白衬衫和灰色阔腿裤, 把头髮随手扎起来。 之前她穿的那条连衣裙领口很高,什么都能遮住,而这件衬衫领口稍低,走路的时候, 会露出那条银链的边缘轮廓。 云畔犹豫片刻, 把扣子严严实实地扣到了最上面那一颗, 这才拎着行李箱和挎包往外走。 阿约很操心地问:「手机、钱包、护照,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 放心。」 两人走出房门,蓝天白云连成了一幅画, 而周唯璨就站在画里, 手里的烟烧了半截,漫不经心地垂着眼, 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很利落地掐了烟, 伸手接过云畔手里的行李箱, 往后备箱里放。 阿约拍了拍她的肩膀, 压低声音道:「我这个电灯泡就不跟着去机场啦, 这样你们聊天也能随意点。」 云畔抿唇:「我跟他也没什么好聊的。」 「怎么可能, 不是大半夜都要特地开车去找人家的吗?」阿约俏皮地眨了眨眼, 「没人规定分手不能复合啊,再说,周老师这么好,错过很可惜的。」 把行李箱安置好,周唯璨绕过来,帮她打开了副驾的车门。 云畔坐好,繫上安全带,摇下车窗,朝阿约挥手。 漫山遍野的丁香花田里,阿约很不舍地看着她,眼眶微红。 可是人生就是由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组成的。 留恋无用。 从这里开到三兰港机场大概需要一个小时,车载音响没有开,氛围安静到有些压抑,云畔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找了个话题:「为什么突然改用左手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左撇子。」 她注意到了。这几天无论是握粉笔写字、还是那晚砸车窗,他用的都是左手。 周唯璨没有看她,语气轻描淡写:「右手受了点伤。」 云畔本能地关心:「怎么回事?严重吗?」 他似乎不想多说,但还是如实告知:「之前参加一个濒危动物援助项目,有个志愿者不小心在悬崖边踩空,我拉了他一把。」 「然后呢?人救回来了吗?」 「没有,」周唯璨平静地说,「摔死了。」 云畔愣了一下,却不是因为关心那个人的生死,而是追问,「那你的手是……」 「神经损伤,不严重。」 他打着方向盘转弯,右手就静静地搭在上面,看不出任何异样,「这里医疗条件落后,不好治,所以落了点后遗症,不能长时间受力。」 大概是她的表情实在太难看,周唯璨语气稍缓,安慰似的说,「左手也一样用,没什么分别。」 怎么会没分别。 云畔很想反驳,很想问他,为什么要为了救一个不值得的人,搭上自己的手,他想死就让他去死好了,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很难吗,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很难吗,却也知道自己是最没有立场说这些的,一时无言。
第85页 他偏过头来,竟然笑了一下:「担心我?」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她心里这么想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车窗外的风景不停变换,他们开出村庄,驶向高速公路。 前方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开阔,金黄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周唯璨就在这个时候开口,意有所指道:「至少我没打算自杀。」 云畔无言以对。 马上就要分开了,她不想再和他讨论这些不愉快的话题,也不想让气氛变得更僵,于是转过头去,装作没有听到,一心一意地看风景。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必须要有理由,云畔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回答,但是对她来说,答案是肯定的,否则她无法说服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个理由究竟是不是真心的,她仍然想不通。 或许是这两天都没睡好,云畔靠在座椅上缩成一团,思考着这些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头顶刚好有一架客机低低飞过。 身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条毛毯,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能嗅出淡淡的檀香。 周唯璨将车开进机场负二层的停车场,云畔意识到他是想送自己登机,潜意识里不想将离别再拉长,于是试图拒绝:「我自己进去就好。」 没有得到回应。 她只好看着周唯璨将车停进空车位,而后将引擎熄火,下车去后备箱取她的行李。 停车场里空空落落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云畔跟着他往前走,拐了好几个弯之后,抵达电梯口。 站在旁边等待的还有很多提着行李有说有笑的游客,电梯门一开,众人便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混乱烦嚣的人群里,周唯璨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 云畔被他带着往里走,肩并肩站在密不透风的电梯角落里。 耳边有人在说笑,声音很大,掩盖住了她过分强烈的心跳声。 云畔没有抬头,假装不知道,心安理得地汲取他掌心传递的温度。 从前最粘人的时候,她连出门去一趟便利店,短短五分钟的路程都要跟他手牵手。 「叮咚」一声,电梯上行至3f,国际出发层。 他们挤在人群里慢吞吞地走出电梯,与此同时,周唯璨很自然地松了手。 那点温度也随之消失。 坦尚尼亚的机场设施要比肯亚老旧不少,机场面积也很小,所有值机柜檯都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看得人眼花缭乱。 好半天才找到国航的值机柜檯,云畔试探性地回头,发现周唯璨就抱着手臂靠在绿色的标识牌旁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飞国航的基本上都是中国人,队伍里有好几对带着小孩出来旅游的夫妻,孩子又哭又闹,吵得云畔心烦意乱,好在很快就排到了她。 云畔将行李箱託运,取走登机牌。 左转五十米就是安检入口,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站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遥遥对视。 送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云畔想她应该走了,应该忘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回到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里,然而周唯璨却朝她招手,用唇语对她说,过来。 犹豫的时间最多不过几秒,她慢慢走过去。 周唯璨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条口香糖,递给她:「耳鸣的话就嚼这个。」 他还记得她有耳鸣的毛病。 云畔沉默片刻,还是接过来,又听到他问:「衬衫扣这么高,不热吗?」 「……飞机上可能会冷。」 「是吗?」 周唯璨笑了,却没有放过她,反而伸出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解开了她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 纤细分明的锁骨一览无余,那条细细的银链也无处可藏。 云畔后背有些僵硬,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戳破。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能留着前任送的东西吧?既然已经送给她了,她想怎么戴就怎么戴。 更何况……他真的还能记起这条旧项鍊吗?说不定早就忘了吧,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现实却事与愿违。 周唯璨很明显没有忘,不仅没忘,盯着那条项鍊的眼神专注到甚至称得上是怀念,仿佛正透过它,在看一些很遥远的记忆。 具体是什么记忆云畔不知道,但是她直觉与自己无关。 他看了很久,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看得云畔有点烦躁,也有点受不了,不由自主地想要摘掉这根项鍊,把它物归原主。 ——然而手指才刚动了动,就被攥住了。 周唯璨似乎很清楚她打算做什么,把她的手腕攥得很紧,让她动弹不得,指尖轻轻抚过动脉处那道划痕,颜色已经变浅了,却还未结痂,固执地蛰伏在那里,像一颗心照不宣的定时炸弹。 云畔不想让他看,挣扎着想要抽回手,却听到他问:「我跟你说过的话,都记住了吗?」 什么话? 如果是「我需要你好好活着」这一句的话,她记得很清楚。 可是记住了,并不代表听懂了。 兴许是因为她没有立刻给出回应,周唯璨的目光总算从那条难看的伤痕上离开,转而看向她,少顷,催促似的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眼睫毛颤了颤,云畔抬起头来,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正想回应,周唯璨却好像已经没了耐心,毫无预兆、不讲道理地靠近,俯身吻了她。
第86页 周围拖着行李箱的旅客来来去去,不同肤色不同国籍,有人哭有人笑,而云畔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所有游离的思绪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填满。 没那么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分不清是索取还是给予,周唯璨捏着她的下颌,闯入她的口腔,勾着她的舌尖拉扯,扫过她的牙齿,而后仔细描摹她嘴唇的形状。 熟练得好像他们上一次接吻就发生在昨天。 云畔起初没有回应,但是身体记忆太过深刻,经年累月地变成一种本能。 人是很难和本能对抗的,所以她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搂住了他的腰。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有什么关系。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 云畔脸色潮红,大脑空白,心跳加速,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自己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十八岁。 直到她唿吸困难,喘不过气,周唯璨总算从她口腔里退出来,却没有松开她,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那个挂在她脖子上的,小小的圆环。 云畔脱力地靠在他肩膀上,大口大口地唿吸,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周唯璨低头亲吻她的眼睛,嘴唇贴在她耳边,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 从坦尚尼亚到中国的飞行时间大概是十个小时,云畔坐在头等舱,最后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阿约、谢川、阮希都发来了消息,问她登机了没。 逐一回復完毕,云畔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丢到一旁。 飞机结束了短暂的滑行,伴随着两侧螺旋桨巨大的轰鸣声缓缓上升,毫无徵兆地张开双翼,沖向蓝天。 云畔拉起纱帘,戴上眼罩和耳塞,机舱里陷入一片纯然的寂静,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的空教室,他们如往常般,穿着那套黑白相间的高中校服。 周唯璨侧身懒洋洋地坐在窗台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偏着头看窗外,看天空看落日看叶子的凋零,唯独不看她。 空姐推着餐盘走近,打断了这个梦。 舷窗外是浓重而无法辨认的云层和夜色,云畔睁开双眼,梦里的内容已经模煳不清。 飞机穿过乱流层,在一万英尺的高空中平稳飞行,她开了套餐里赠送的红酒,没拿杯子,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喝,直到醉意涌上来,笼罩了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世界不断下坠,晃晃荡盪地沉入海底。 半梦半醒之间,云畔回想起刚刚的那个吻,也回想起很多年前的第一个吻。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她怎么还记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时间线回到过去啦(这次应该是甜甜的恋爱了 ps:评论区发点小红包^^ 第41章 璀璨雪花 「畔畔, 快点醒醒。」 「老师来啦,别睡了。」 …… 肩膀被人连着晃了好几下,云畔趴在美术教室的课桌上, 总算迷迷煳煳地睁开眼。 盛棠这才松了口气:「你昨天睡得到底是有多晚啊?黑眼圈都出来了。」 云畔揉了揉眼睛, 心想,不止是晚, 天都快亮了她才睡着。 讲台上, 迟到将近二十分钟才到教室的美术老师正在对他们解释,说家里临时有点事,来迟了点,草草讲完一遍素描过程, 就让他们动笔。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老师正从第一排开始巡视,时不时停下来, 纠正几句学生失误的地方。 云畔的手仍然握着炭笔,正在勾勒画纸上的石膏头像, 心却早已飞到了天边。 旁边的盛棠画完, 凑过来看了几眼,又对比了一下练习册上的样本, 疑惑道:「畔畔,你这个画的怎么跟给的样本完全不一样啊。」 云畔这才回神:「是吗?」 「是啊, 」盛棠皱着眉点评, 「样本上明明是一个中年男人, 但是你画的这个五官, 也太年轻了吧。」 ……当然年轻了。 因为她满脑子都在想另一个人, 不知不觉间就把作业照着他的样子画出来了。 好在盛棠没见过周唯璨, 也不知道她画的是谁。 云畔心不在焉地往人像的发间打阴影,随口说,「可能刚刚画的时候看错了吧。」 「啊?这都能看错吗?」盛棠显然有些震惊,犹豫片刻才问,「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啊?」 「没有,」她下意识反驳,「挺好的。」 一点都不好。 好烦。 好烦。 烦死了。 距离她的生日已经过去一周了。 这一周里她和周唯璨什么联繫都没有,要不是隔天她发现自己的嘴唇被咬破了,云畔简直要以为那个吻只是她做的一场梦,根本就没有真正发生过。 好几次睡不着的时候,她都已经拿出手机打好字了,却怎么都摁不下发送键。 万一他不承认了怎么办,万一他说忘了怎么办。 她不想这么沉不住气。 于是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整整一周,来到了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云畔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下了课也没跟她们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先回宿舍了。 方妙瑜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饭,云畔磨磨蹭蹭地下床,去洗手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左半边脸有点肿。
第87页 原因是她最近长了一颗智齿。 是横向的阻生齿,生长途中一直在往外顶,牙周估计有点发炎,牙龈也跟着肿起来了。吃了几天消炎药,炎症是下去了,不过还没彻底消肿。 云畔原本是打算周末抽个时间去医院拔掉的,不过此时此刻她看着洗手台上的镜子,思索片刻,将洗手间反锁,然后躲在里面,拨通了周唯璨的语音电话。 这个点儿他应该也刚下课,要么就是正在吃晚饭,要么就是准备回宿舍。 总之是有时间看手机的。 云畔猜得很准,因为「嘟」声刚过,没几秒,电话就被对面接起来了。 记忆里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这么快打通周唯璨的电话。 无端紧张起来,她清咳一声,开口叫他的名字:「周唯璨。」 「嗯,」听筒里传来唿啸而过的风声,他问,「怎么了?」 语气跟以前没什么差别。云畔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忘记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思考片刻,她谨慎地选择暂时不提起,有点夸张地说:「我最近长了一颗智齿。好疼。」 「那就去医院,」周唯璨像在逗她,「跟我说就不疼了?」 他应该是在公共场所,身边很吵,偶尔夹杂着陈屹和谁的闲聊声,不想被别人听到他们的说话内容,云畔下意识地放低声音,抱着手机回答:「嗯,跟你说就不疼了。」 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说,「我们好久没见了。」 「七天算久吗?」 「不算吗?」智齿又在隐隐作痛,云畔捂了捂自己的脸,「我每天都很想你,起床想你、吃饭想你、上课想你,连做梦也想你。」 周唯璨似乎听笑了,没有对她的长篇大论给出什么回应,只是说:「上课的时候不用想我。」 顿了顿,又放缓语气道,「不舒服就少说话,早点睡。」 一通语音打完,云畔走出洗手间,觉得自己更难受了,不止是智齿,连心脏也跟着难受,又酸又涩。 方妙瑜正坐在书桌前看综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我还以为你掉在里面了呢,快点吃饭,打包的菜都快凉了。」 不知道是不是智齿疼得厉害,云畔实在没有胃口,只吃了几口就合上餐盒。 方妙瑜嘆气:「要不你明天请半天假,让谢川带你去医院把智齿拔了吧,不然也太受罪了,一天天的连饭都吃不好。」 随口敷衍了几句,云畔吃完消炎药就爬上了床:「晚自习你帮我请个假吧,我不去了。」 / 第二天睡醒,云畔的左边脸颊还没消肿。 刷牙的时候,牙刷不小心碰到智齿牙周,如果她是一个对疼痛很敏感的人,这会儿估计已经疼得龇牙咧嘴了。 随手裹了件长长的羽绒服,她无精打采地去上七点半的早课。 方妙瑜抱着个暖手袋坐在她旁边,调侃道:「你也太身残志坚了吧,都这样了还起得来上课。」 云畔随手在纸上记笔记:「反正也睡不着。」 临近下课的时候,教授跟他们闲聊,提起一部经典电影,《遗愿清单》。 教室里吵吵嚷嚷,七嘴八舌的,都在聊电影情节,教授最后笑眯眯地下了结论:「所以说各位同学们,生命是脆弱又无常的,如果不想在临死前拥有太多遗憾,就要抓紧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一件划掉一件,也许某一天,你就会充满成就感地发现——啊,原来我这一生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 云畔听着教授在台上灌鸡汤,不知道是受什么情绪驱使,竟然跟着从桌洞里随便摸出一本红色笔记本,翻开第一页,鬼使神差地写下了自己的第一个愿望。 上午只有这一节课,二月底的天气仍然冷得要命,在室外多站几分钟都会被冻透,一下课方妙瑜就拉着她回宿舍补觉。 刚回到宿舍,方妙瑜立刻打开空调,迫不及待地脱了外套钻进被窝里。 云畔睡不着,正想着要不要抽空把之前画错的美术作业画完,手机铃声有些突兀地响起。 她拿过手机,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目光顿时凝固住。 看错了吧?周唯璨竟然会主动给她打电话。 摁下接通键的那一秒,云畔才意识到方妙瑜就在自己对面的床上补觉,于是压低声音,不太确定地出声道:「打错了?」 「没打错,」周唯璨问,「下课了吗?」 「嗯,刚下课。」 「十五分钟后,到宜安正门来。」 「哦。」她答应之后,才想起来问,「什么事——」 话还没说完,对面就已经挂了。 云畔还在盯着手机发呆,耳边听到方妙瑜打着哈欠问:「谁啊?这么早找你干嘛?」 「课上的一个同学。」她随便扯了个谎,「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方妙瑜没有多想:「去吧,早点回啊,下午三点半还有课呢。」 重新穿好羽绒服,戴上针织帽和围巾,把肿起来的半边脸遮得严严实实,云畔这才放心地出门。 远处的教学楼、近处的树影都笼罩在清晨薄雾里,人工湖上的那层冰仍未消融,光秃秃的水杉上也结着透明的霜,她在来来去去的身影中穿行,心情无端雀跃起来,朝着校门口的方向一路狂奔。 她只花了五六分钟就跑到宜安正门,原本以为要等周唯璨一阵子,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到了。
第88页 早晨八点半,校门口的早点摊还没收,乌泱泱的长队从街头排到街尾,寒冷的雾气被热气所覆盖,错觉般温暖。 人群里,周唯璨穿着一件很轻薄的黑色外套,就懒散地站在其中一个糖炒栗子的摊位前,背影也很扎眼。 他身后停着一辆黑色摩托,有点旧,金属边缘掉了层漆,车把上挂着两个头盔,一个黑色,一个白色。 云畔走近几步,糖炒栗子特有的焦香味迎面而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逐步缩短,周唯璨回过头来,看了她几眼,什么都没说,转身从摩托车把上取下其中一只白色头盔,丢到她怀里。 云畔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接住,眼前的人已经利落地跨坐上去,戴上了另外一只黑色头盔。 总算反应过来,她连忙也跟着戴上头盔,踩着高高的车蹬,有点笨拙地坐上摩托车后座。 耳边传来一阵嗡嗡的、引擎发动时特有的轰鸣声,她的身体跟随惯性不受控制地往前倒,撞在他后背上。 摩托车行驶速度很快,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将宜安大学远远甩在身后,云畔索性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腰,侧脸靠在他后背,提高了声音问:「我们要去哪?」 周唯璨没有回答。 她也并不需要回答。 狂风被拆解成不规则的形状,从他们身侧唿啸而过,云畔紧紧地搂着他,恍惚间有种他们能够将一切都甩在身后的错觉,无论日出或者日落,白天或者黑夜。 不到二十分钟,他们抵达目的地。 云畔透过头盔的挡风玻璃,看清了眼前伫立着的建筑物——三院的门诊大楼。 三院的牙科在江城是最出名的。 「下车。」周唯璨将引擎熄火。 她乖乖下来,看着他把摩托停在门诊楼前的临时车辆停靠点,摘了自己的头盔,又回头来摘她的。 随手将两只头盔挂回车把,周唯璨隔着围巾,伸手摸了摸她的左边脸颊:「还疼吗?」 「不疼。」 他就笑了,「昨天电话里不是一直在喊疼?」 云畔脸有点热,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门诊楼,挂完号,七拐八拐找到牙科门诊。 今天是工作日,而且时间还早,来看牙的人不算很多,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广播里就响起云畔的号码。 周唯璨把她带进诊室,看着她坐在就诊椅上,张开嘴,任由医生握着口镜,在她口腔里变换着角度,仔细观察智齿生长情况。 云畔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然而他好似并不在意,只是认真地在听医生说话。 等到检查完,医生放下口镜,问她:「不在生理期吧?」 她摇摇头。 医生于是下了结论:「那就拔了吧,是横向阻生齿,我看你最近有在吃消炎药,现在拔正合适。」 说完,摘了一次性手套,在病历本上龙飞凤舞地写字,而后将单子递给站在一旁的周唯璨:「家属先去缴费,病人跟我到手术室拍片打麻醉。」 他拿着单子走出诊室,表情并没有因为「家属」这两个字而出现任何波动。 给牙齿拍完片之后,云畔坐上冰凉的手术椅,头顶的手术灯开着,刺眼得要命,她干脆闭上眼睛,任由护士把麻醉针慢慢推进牙周膜。 五分钟后,麻药生效,她半边脸和嘴唇都已经麻得完全动不了,也没有任何感觉,刚刚给她看诊的医生拿着缴费单走进来,关上手术室的门。 做好术前消毒,医生戴上一次性手套,坐在她身侧,再次打开手术灯。 「嘴巴最大程度地张开,舌头抵着下颚,别紧张,也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半个小时不到,医生将牙钳和牙挺丢回手术盘,往她嘴里塞了一团止血棉,让她咬住:「去外面找个地方坐,观察半个小时,如果不出血了再走。」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拔牙后的注意事项,云畔咬着止血棉走出手术室,一眼就看到坐在长椅上低头玩手机的周唯璨。 不笑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很冷,很难接近。 阳光似乎只能穿过他,无法照亮他。 所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真正照亮他呢? 云畔发了会儿呆,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周唯璨放下手机,看了看她的脸。 麻药劲儿还没过,那块止血棉还被她牢牢咬着,满嘴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她不愿意开口说话,于是打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字,递到他眼前:「医生说要观察半个小时,血止住了才能走。」 他点点头。 云畔又打字:「你困吗?困就睡会儿吧,到时间了我叫你。」 周唯璨看完,忍不住笑:「我还以为自己在跟哑巴聊天。」 「……不是哑巴。」她含煳不清地开口,被迫咽下嘴里的血沫。 他还在笑,却配合地说:「嗯,不是哑巴。」 云畔眨了眨眼,怔怔看着他,心想,如果她现在没有咬着止血棉的话,这个时候她应该主动凑过去吻他。 这一刻的周唯璨看起来好温柔,应该不会拒绝。 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云畔闻着他身上干净冷冽的香味,几分钟后,等嘴里的血腥味没那么浓了,才缓慢开口:「你的记忆力怎么样?」 原本以为他肯定会说「很好」或者「还不错」,没想到这人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回了句:「一般。」
第89页 打好的腹稿顿时堵在喉头,她只得破罐破摔:「我记忆力挺好的,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七天前发生了什么。」 她看不见周唯璨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问,「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可以这么云淡风轻,这么若无其事,就跟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云畔不禁气恼,在脑海里飞速地组织词语,试图简短有力地总结一下那个吻的前因后果,让他无从抵赖。 或许是那晚的回忆太多,总结的工作量太大,周唯璨等得有点不耐烦,倏而捏住她的下巴,凑过来,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又问:「是不是这个?」 她彻底愣住,好半天才迟钝地点头。 川流不息的医院走廊里,那双黑色眼睛就专注地看着她,眼神静谧似一片云,或一粒雪花,瞳孔很亮,装满了她的倒影。 「这个我记得,」他看上去还是很平静,「所以呢?」 云畔不由得抓住他的手:「所以,这个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底气,大概是因为周唯璨没有花时间陪方妙瑜来过医院,拔过智齿;也没有做家属才会做的事,给她缴费,跑前跑后;更没有坐在又冷又硬的长椅上,耐心地等她一两个小时。 周唯璨没有挣脱,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什么意思都可以,看你。」 「看我?」 脑袋晕乎乎的,一颗心也变得轻飘飘的,柔软得仿佛漂浮在云端,刚刚费尽心思打好的腹稿霎时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云畔想不起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摊开他的掌心,慎重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尽量口齿清晰地告诉他:「那……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了。」 似乎对这句话有些意外,周唯璨直直地看着她,说不上是什么眼神,好半天才五指併拢,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既然握住了,应该就是表示同意了吧。 云畔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同时急切地思考,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方法,能将两个人彻底绑在一起。如果有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去试。 她希望把自己变成周唯璨的所有物,变成他身体里的一部分,让他走到哪带到哪,一辈子都撇不下。 可是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心满意足地抱住了眼前的人。 周唯璨没有躲,少顷,张开手臂,回抱了她。 医院这种严肃的地方显然并不适合做这种亲密举动,周围人时不时投来的成分复杂的目光也能说明一切,她却全然不在意。 那个笔记本是不是拥有什么魔法?云畔数着他的心跳声,不由得想,未免也太灵验了吧。 良久,周唯璨放开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丝绒盒,塞进她手里。 云畔有点忐忑,在他的注目下拆开包装,从盒子里取出一副精緻的耳钉—— 是两片亮晶晶的六角形雪花。 很漂亮,也很坚固。 就算阳光直射也不会融化,就算冬天结束也不会蒸发。 是周唯璨送给她的雪花。 第42章 冬眠夜 云畔回到宿舍的时候, 方妙瑜还没醒。 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睡不着、作业做不下去、书也看不进,干脆趴在桌上发呆。 麻药劲儿已经过了, 云畔也不觉得哪里疼, 反而兴奋得要命,拿出那对雪花耳钉, 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 最后小心翼翼地对着镜子戴在自己耳垂上。 想了想,她又打开那本红色笔记本,非常虔诚地在第一页第一行字后面打了个勾,然后贪心地在下面接着写第二个愿望。 放下笔, 云畔计算着时间, 拿出手机给周唯璨发微信:「到学校了吗?」 等了几分钟, 没等来回復,她也不在意, 自得其乐地置顶了他的聊天框,又点进他的朋友圈。 和之前一样, 空空荡荡, 什么都没有。 云畔放大他的头像,仍然是烟花燃尽的瞬间, 绚烂的几粒火星闪烁在一片漆黑里,怎么看都觉得很伤感。 因为烟花是短暂的, 是留不住的。 她退出来, 又去看自己的微信头像, 是一张很普通的童年照, 她穿着白色蓬蓬裙, 手里拿着气球, 头顶戴着小皇冠,对着镜头笑得眼睛眯成月牙。 云畔已经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拿这张照片当微信头像了,现在越看越觉得傻,正想着换一个——方妙瑜的闹钟陡然响起。 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打了个哈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刚回来不久。」云畔立刻摁掉了手机屏幕。 方妙瑜点点头,起床洗了把脸,盯着她的耳朵看了几眼,疑惑道:「你出门的时候戴的不是这幅耳钉吧?」 「刚买的。」 「还挺好看。」 方妙瑜起来洗漱,草草化了个淡妆,两人出去上课。 这节课是视觉传达设计,要去机房上,她们踩着点到了教室,盛棠已经提前占好了位置。 云畔的那台电脑开机速度很慢,等待的间隙里,她再次拿出手机,还是没有周唯璨的信息。 旁边有几个男生说说笑笑地走进来,其中一个长得还不错,走到方妙瑜旁边的时候,停下脚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递过来一封情书。
第90页 方妙瑜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那人就已经跑了,生怕被拒绝似的。 盛棠凑过来看热闹,推推她的手臂说:「打开看看呗,这男的长的还挺帅。」 方妙瑜却兴致缺缺,情书动都没动,随手丢在一边:「这也算帅啊。」 盛棠观察着她的表情,不由得问:「你该不会还想跟那个前男友复合吧?这都一个寒假过去了,你到底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长情啊。」 「哎呀,你没见过他,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方妙瑜没有否认,说到这里,又转过来叫她,「畔畔,你跟小棠说,周唯璨是不是那种——很难放下的人。」 云畔张了张嘴,正想说话,教授刚好捣鼓好了投影仪,拍拍手宣布正式上课。 她们的闲聊也被迫中断。 偌大的教室里鸦雀无声,教授正在一步步地教他们产品logo的头脑风暴和设计步骤,云畔却完全没有心思听。 她很清楚,她和周唯璨之间的关系是不应该被别人发现的,尤其是方妙瑜。否则可能会惹来很多麻烦和非议,说不定还会把周唯璨造谣成一个脚踏两条船、无缝衔接的渣男。 可是她心里还是不舒服。 前排有几个男生偷偷打开了游戏比赛的网页,切到电脑桌面右下角,旁边的方妙瑜也在三心二意地玩手机。云畔发呆了半节课,直到老师开始布置作业的时候,才清醒过来。 她拿出手机,又给周唯璨发了一条微信:「我下课了。」 仍然没有回覆。 「畔畔,走啦,发什么呆呢?」 方妙瑜和盛棠收拾好东西,起身叫她。 云畔心不在焉地关了机,跟着她们走出机房。 她们似乎正在讨论吃什么,不知道聊到什么,盛棠转过头来问她:「谢川下课了吗?要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吗?」 她摇摇头:「他今天的课会上到很晚。」 「那就不管他啦,」盛棠低头看了几眼手机,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出去吃?听说美食街那边新开了一家火锅店,正适合冬天吃。」 方妙瑜没什么意见,云畔藉口说自己智齿疼,吃不了,一个人提前回宿舍了。 回到宿舍之后,她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那半边脸肿得比上午更厉害了,估计还要几天才能消。 宿舍里空无一人,很安静,她戴上耳机写了会儿作业,然后去上晚自习。 开学第二天,基本没人有心思学习,教室里乱得要命,辅导员就坐在讲台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玩手机,只偶尔开口维护一下秩序。 环境乱糟糟的,云畔写不进去作业,随手找了本新的推理小说,刚打开看了几页,迎面就看见方妙瑜和盛棠一起走进教室。 由于身体原因,盛棠大部分时间是不怎么上晚自习的。 好在她前面还有一个空座。 方妙瑜很自然地坐在她旁边,盛棠也跟着坐在前面的位置,偷偷回过头来跟她说:「刚刚我们吃完火锅回学校的时候,在路上碰见妙瑜那个传说中的前男友了。」 云畔翻页的手倏地停住。 「怪不得她念念不忘呢,他身上确实有种很特别的劲儿,不好形容,但确实招人,擦肩而过,明明他都走出好远了,但你还是老想回头看他。」 方妙瑜安静地听着,似乎有点落寞,也没搭腔,盛棠感慨完,又鼓励道,「组织现在支持你重新把他拿下。」 云畔没心思再听了,拿出手机,抵在桌洞底下给他发消息:「你刚刚碰见方妙瑜了?」 刚发过去就听见盛棠问她:「畔畔,干嘛呢?快点来跟我一起八卦。」 她不想八卦自己刚交的男朋友,于是敷衍地回了一句:「我有点不舒服。」 方妙瑜皱了皱眉:「都跟你说了,快点去医院把智齿拔掉,这么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舒服啊。」 云畔顺着承认:「已经拔了。」 方妙瑜一愣:「就是你早上出去那会儿啊?动作这么快?谁带你去的?」 「……我自己去的。」 「怎么不喊谢川陪你?」 盛棠忍不住笑起来,「畔畔又不是小孩子了,没有家属陪同还不能去医院啦。」 方妙瑜无奈道,「谁让谢川一天天那么爱操心,我看他就是把畔畔当小孩带呢,你过生日那天不是有事先走了吗,你都不知道他气成什么样,偏偏又拿你没办法。」 云畔没再参与她们的聊天,手里的书却也没看进去,直到晚自习结束,仍然停在当前那一页。 心烦意乱地收拾好桌面,起身穿外套的时候,手机猝不及防地开始震动。 打开,是两条新消息—— 「唯一:碰巧遇到了。没说话。」 「唯一:晚饭怎么吃的?」 把这两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她有点赌气地回覆:「没胃口,不想吃。」 回到宿舍之后,方妙瑜先去洗澡。 云畔坐在书桌前,刻意把手机放在桌面最边缘的位置,试图继续写作业,不想让自己像个傻子似的抱着手机等消息。 尽管心理暗示已经做得足够,然而,当手机真正开始震动的那一瞬,她还是很没出息地立刻拿了过来。 「唯一:下楼。」 云畔愣了几秒,勐地站起来,拿起外套就急匆匆地走出宿舍。
第91页 快步走完了三层楼梯,她气喘吁吁地走出女生宿舍楼,真的在不远处的橘色路灯底下,看见了拎着白色纸袋的周唯璨。 他就站在和之前差不多的位置,不过这次不是为了给方妙瑜送感冒药。 云畔放轻脚步朝他走过去,生怕惊扰了这个梦。 还有二十分钟宿舍就要熄灯,校园里很冷清,人影寥寥,周唯璨原本是低头在看手机的,听到脚步声,稍一抬眸,看着她问:「冷不冷。」 云畔瞬间忘记了白天等不到消息的失落和烦闷,摇摇头沖他笑:「不冷。」 周唯璨很自然地帮她整理了一下头髮,又把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纸袋递过来:「回去趁热吃。」 她低头看了一眼里面装着的包装盒,好像是粥。她现在只能吃流食。 耳边又听到他问:「牙龈还疼吗?」 「不疼了。」云畔靠过去,踮起脚尖,把脑袋搁在他颈窝里,半晌才问,「这次也是翻墙过来的吗?」 周唯璨似乎被这句话逗笑了:「不是,走正门进来的。」 云畔抬起头:「为什么?不是说翻墙比较近吗?」 「是近,」他停顿片刻,「但是粥会洒。」 深色云层遮住大半月亮,夜空被一片模煳而寒冷的灰色覆盖,周唯璨就站在橘色光晕里看着她,好像有点累,又好像没有。 云畔看着他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滚烫而热烈,正想说点什么,却看到周唯璨低头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我走了,还有点事。」 「哦……」 有点失落地应下,克制着没有追问他是什么事,也没有再纠结他跟方妙瑜的偶遇,附近没有人,云畔蹭了蹭他的下巴,小声说,「那你亲我一下再走。」 临近熄灯时间,周围愈发安静,整座校园似乎都已经进入冬眠。 周唯璨伸手摸了摸她耳垂上的雪花,没有碰到她肿着的脸颊,动作很轻,也很温柔,什么都没说,低下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她的眼睛。 这一刻云畔也想在他怀里冬眠。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 因为存稿岌岌可危加上工作也开始忙起来了,所以接下来就改成更2休1啦,鞠躬^^ 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43章 overflowing 三天后, 云畔的脸颊终于消肿,智齿也完全没感觉了。 周五下午没课,她被方妙瑜拉着去体育馆看谢川他们打球。 据说是一场金融系和计算机系的男生闲着没事搞出来的友谊赛, 云畔她们到的时候, 四面的观众台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人,还有不少啦啦队在给队员加油, 时不时就能听到谢川的名字。 方妙瑜费劲地拉着她挤进人群, 在第三排的角落里捡了两个空座。 比赛战况并不焦灼,甚至可以说是碾压。 谢川穿着一身鲜艷张扬的红色球衣,发色也很显眼,个高腿长, 转眼间就又进了个漂亮的三分球, 惹来观众席里一片欢唿。 周围的女生都在讨论他, 从兴趣爱好到感情状况到家庭背景,恨不得挖个底朝天, 当然也不乏唱反调的,正言之凿凿地说谢川私底下作风混乱得很, 经常跟女生出去开房, 有时候甚至还是三人行等等。 方妙瑜听着听着,笑倒在她肩膀上:「这几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还在这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我认识谢川, 我都快信了。」 云畔没有在意这些传言, 然而那几个女生聊着聊着, 转过头来看清楚她的脸之后, 顿时噤声, 没有一个人敢再乱说了。 学校里只要是认识谢川的人, 都知道他和云畔关系特殊,女朋友来来去去地换了一个又一个,都不走心,唯独对云畔有求必应。 方妙瑜小声跟她咬耳朵:「谢川这人吧,除了嘴欠之外,有时候还是挺帅的,你觉得呢?」 云畔顺着她目光所在的方向抬眸,刚好看到球场上的谢川跟队友击掌,眉眼飞扬,笑容恣意,仿佛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应该被众星捧月着长大。 明明都是一样的十九岁,谢川好像永远都不会流露出消沉疲倦的神情,永远都不必为了生活而忙碌奔波,永远都不用主动去争取什么,亦或被迫放弃什么。 可是这样的天子骄子未免也太过普通。从小到大她早已司空见惯。 周唯璨是难得的,珍贵的,独一无二的。 云畔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昨晚和他打的那通电话。 她问周唯璨,周末有没有时间出去玩,去哪里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只是面对面站着聊会儿天都可以。 而他只考虑了几秒钟,就拒绝了,说没时间,下次吧。 云畔理解,也明白,他很忙,他的时间安排得很满,自己应该懂事一点,否则像方妙瑜那样成天因为这些小事跟他争吵,只会加速消耗他的耐心而已。毕竟他们分手的前因后果,自己几乎是全程目睹的。 可明白是明白,失落是失落。 场馆里忽地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唿声,云畔回神,发现比赛已经结束了,谢川所在的金融系那一方毫无疑问地取得胜利。 晚上篮球队举行了庆功宴,云畔被谢川强行拽过去参加,坐在包厢里百无聊赖地听一群公子哥高谈阔论。 旁边的方妙瑜兴致似乎也不高,喝了几杯酒之后就开始愣神,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手机上挂着的珍珠吊坠。
第92页 云畔记得这个吊坠,因为是周唯璨送的。 之前有一次,周唯璨约会迟到,方妙瑜一整晚都不高兴,冷着脸不说话,回学校的路上,周唯璨就买了这个吊坠哄她。 事实上,周唯璨也送过她别的礼物,比如香水、毛绒玩具等等,这些东西分手后方妙瑜也没有丢,一直好好地保管着。 中途,对面包厢有颂南的过来串门,云畔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陈屹和傅时煦。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张望,最终失望地确定只有他们两个。 陈屹是在任何社交场合都能如鱼得水的人,几句话就让场子热起来,跟谢川他们勾肩搭背地抽菸聊天。而傅时煦只是笑着站在一边,偶尔说几句话,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毫无距离感。 看到傅时煦之后,方妙瑜似乎有些尴尬,有意无意地迴避着他的眼神,心烦意乱地抱怨:「他怎么来了。」 云畔没说话,又听到她嘆气,「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走哪都能碰见他,简直是瘟神。」 当然是因为傅时煦喜欢你。 云畔心里这么想,不过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因为对别人的事情并不关心。 临走之前,陈屹和傅时煦还特地过来跟她们打了个招唿,方妙瑜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周唯璨怎么没跟他们在一起。 傅时煦静静地看着她,表情没什么波动,眼里的笑意却消失了,陈屹连忙打圆场,说他周末比平时还忙,一大早就出去了,人影都见不着。 吃完饭回到宿舍,方妙瑜喝得有点多,卸了个妆就睡着了,剩下云畔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手机就拿在手里,一次次地打开微信聊天框,又一次次地关上。 太粘人就会变得烦人,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所以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找他。 隔天一早,闹钟还没响,云畔就自然醒了。 窗外阳光很好,很晴朗,天气预报说过,今天是近半个月以来最暖和的一天。 方妙瑜还睡得很沉,云畔轻手轻脚地下床,洗完澡,吹干头髮,随便换了身衣服出去吃早饭。 她其实并不饿,只是想找点事情做,漫无目的地出了校园,不知不觉间就走到那家汤圆店。 脚步微顿,她排进长长的队伍里,买了一份黑芝麻汤圆,随便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上次在这里坐着吃饭的时候,周唯璨笑着反问陈屹,孤独终老有什么不好。 他真的这样想吗?现在还这样想吗? 云畔没有胃口,盯着碗里的汤圆晃神,良久,还是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我想你了。」 原本以为要过很久才能等到回復,结果才刚发出去两三分钟,就在他的微信名底下看到了那行「正在输入中」。 就这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 「唯一:我晚上十点半下课。」 云畔立刻打字:「我去找你。」 周唯璨便给她发过来一个地址。 澜景家园b座,市中心某栋高档小区。 意识到他应该是在那里做家教,云畔回復了一句「好的」,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继续吃碗里的汤圆。 吃完之后,她去学校附近的商业街随便逛了逛,走进一家彩妆店。 云畔不会化妆,也不感兴趣,但还是走了进去。 时间还早,店里刚开始营业,冷冷清清的,没什么生意,导购员忙不迭地迎上来,热情地为她介绍产品。 云畔是很清纯柔弱的长相,素颜也没有瑕疵,导购员只好拼命给她推荐口红和腮红,让她提亮气色。 最后云畔买了三支口红,都是最近很火的色号,她不知道周唯璨更喜欢什么颜色,于是决定买回去都试试。 回到宿舍的时候,方妙瑜已经出门了。 云畔拆了口红的包装盒,并排放在书桌上,心想时间过得好慢,为什么还没到晚上十点半。 下午她照旧去了图书馆,刻意不看手机,把手头上积压的作业全都写完之后,刚到日落时分。 云畔实在等不下去了,于是提前回宿舍,挑挑拣拣地换了件玫红色的驼绒大衣,涂了同色号的口红,又戴上那副雪花耳钉,七点不到就迫不及待地出门打车。 抵达澜景家园b座的时候,差不多是七点半。 在小区门口找了张没人的长椅坐下,云畔百无聊赖地观察从眼前走过的陌生人。有穿着西装正在焦头烂额打电话的上班族;有匆匆忙忙接小孩放学回家的家长;有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情侣;也有染着头髮滑着滑板经过的不良少年。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无聊的人。 云畔打了个哈欠。 时间像倒置的沙漏般静静流过,她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又去数马路对面总共有多少家店铺,每个店铺的招牌上总共有多少笔划。 等待当然是幸福的。 看到周唯璨的那一眼,云畔笃定地想。 紧闭的小区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刚好有一辆私家车开进来,刺眼的白灯扫过,把周唯璨的身影照得清晰分明,他单手插兜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穿着那件眼熟的牛仔外套,里面是简简单单的灰卫衣,黑色长裤,以及一双洗得很旧的运动鞋。灯光在他眼睑处打上浓浓的阴影,配合着没有表情的一张脸,衬得整个人更冷了。 云畔看到这里,才发现他身边是有人的。
第93页 ——而且是一个穿着打扮都很时尚的,穿着蓝色皮草的漂亮女人,她听不见那个女人具体说了什么,只能看到她那张不停一张一合的嘴,以及脸上没断过的笑意。 周唯璨时不时点头,回应几句,两人并排走出小区大门,在路边站定。 蓝皮草还在喋喋不休地跟他攀谈,周唯璨似乎有点不耐烦,但是没表现出来,仍然很客气地在听,视线却掠过那个女人,掠过路边结着花苞的垂丝海棠,径直望向不远处的长椅,很自然地朝她招手,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过来。 像极了一个指令,云畔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快步朝他走去。 走近了,才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水味,也听清楚了那个蓝皮草的声音,正在询问自己弟弟的学习表现:「鹏鹏这个孩子就是太调皮了,平时脾气上来了无法无天的,我和爸妈都管不了他,也就肯听你的话,这段时间真的是麻烦你了。」 「客气了,应该的。」 女人又笑着说,「鹏鹏这次考试成绩进步这么多,都是你的功劳,要不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空,改天我请你一起吃个饭。」 很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云畔听到这里,故意牵住了周唯璨的手,挨着他站在旁边。 周唯璨任她牵着,捏了捏她的手背,没有回应刚才的邀约,只是礼貌地说:「那我就先走了。」 蓝皮草愣了愣,视线瞥过云畔,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不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端着并不自然的笑意,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转身离开了。 空气里残余着那股并不好闻的香水味,云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是谁?」 「学生家长。」周唯璨似乎不想多聊,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地往前走。 可是她看你的眼神不像是学生家长看家教的眼神。 她好像对你很感兴趣。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兴趣。 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无理取闹,云畔忍住了没有追问,偏过头,借着路灯去看他的脸,倦意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眼底,于是出声道:「很累吗?」 周唯璨没说累,也没说不累,却往她肩膀上靠了靠,放了点重量压在她身上,声音也有点哑:「跟小孩沟通太烦了。」 云畔努力地接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安慰似的帮他捏了捏肩膀。 周唯璨就笑了,身体也跟着站直:「逗你的,不累。」 停了停,又问她,「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怕他会怀疑,云畔说完就立刻转移了话题,「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 时间不早,餐厅基本都打烊了,只有零星几家宵夜摊还开着,不过也都是爆满,最后两人只好去吃麦当劳。 麦当劳里人不算多,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女,他们站在队伍里等待点餐,快排到的时候,周唯璨偏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你的玩具集齐了吗?」 云畔没听明白,周唯璨也没再解释,刚好队伍排到他们,便很自然地开口,给她要了一份和之前一样的儿童套餐。 麦当劳里的灯光打得很亮,他懒懒地站在那里买单。 没有想到他会记得自己喜欢点儿童套餐,喜欢收集玩具,云畔怔怔站着,同时错过了说那句「我请你吧」的最佳时机。 端着餐盘在窗边坐下的时候,她仍然陷在不真实的惊喜感里,有点雀跃地拆开了玩具包装,这次是戴着红色蝴蝶结的米妮。运气很好,刚好是她没有的。 周唯璨单手支着下巴看她,侧影映在玻璃窗上,几分朦胧,看着她爱不释手地端详那个小玩具,没有嘲笑她幼稚,也没有邀功,只是把餐盘推过来:「吃吧。」 音响里在放一首迷幻摇滚类型的英文歌,音色清澈慵懒的男歌手正在唱:「d i drive you away, all the mess that i made, watching you slip away, i』d rather be dead……」 他们面对面坐着吃东西,谁都没说话。 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再重要了,云畔确信自己愿意就这么坐到地老天荒。 快吃完的时候,周唯璨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云畔瞥过去,看清屏幕上亮着的来电显示,是钱嘉乐的名字。 他不避讳地接起来。 听筒对面很吵,钱嘉乐的嗓门也很大,问他忙完了没,要不要一块吃宵夜。 周唯璨漫不经心地说:「我都快吃完了。」 「在哪吃的啊?」 「麦当劳。」 钱嘉乐就顺着说:「那刚好,我过来找你呗,好久没见,想你了。」 他笑了笑,「你过来干嘛?我又不是一个人。」 钱嘉乐沉默了几秒,用很八卦的语气问,「什么意思?有情况啊?」 云畔已经把套餐里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一边喝可乐,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周唯璨抽了张纸巾,很自然地帮她擦嘴,随口「嗯」了声,没再管钱嘉乐的鬼哭狼嚎,挂断了电话。 纸巾上留下了一点淡淡的唇印,他似乎没注意,随手丢进垃圾桶里。 吃完之后,云畔把那个米妮玩具小心翼翼地塞进大衣口袋,去了趟洗手间。 她站在半身镜面前,有点迟疑自己要不要补一下口红,但是又觉得就算补了他肯定也看不出来,最后还是作罢。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隔着玻璃,她看到周唯璨就倚在麦当劳门口的黄色m字招牌旁,眉眼微垂,正在抽菸提神。
第94页 青灰色的烟雾飘过他眼角,飘过城市上空,有种寂寞的空荡。 原本他忙了一天,现在应该回宿舍舒舒服服地休息的。 心口微微酸涩,云畔想自己大概真的不够懂事,可是她真的不能见不到周唯璨。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他,让他随意挥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帮自己要帮的人,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可是他不会收,只会冷着脸让她别多管闲事。 云畔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再次感到无能为力,只好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他把一支烟抽完,又活动了一下手指,表情稍微松弛下来,才慢吞吞地推门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周唯璨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走吧,不早了。」 云畔把侧脸埋进他胸口,抱着他不放,好半天才闷闷地说:「我喜欢你。」 那人动作稍停,少顷,有点无奈地把她的下巴抬起来:「喜欢就喜欢,哭什么啊。」 寒风从高楼大厦的夹缝之间穿梭而过,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云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是眼泪偏偏止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弄湿了他的卫衣领口。 周唯璨皱着眉帮她擦泪,手指上有淡淡的菸草气息,嘆了口气说:「不是你说想我?见了面又哭。」 视线模煳不清,云畔勉强止住泪意,冲着他笑了一下,解释道,「……因为太开心了,人在开心的时候也会想哭的。」 周唯璨却没有笑,仍然认真地看着她,指腹摁了摁她通红的眼角,许久才说,「知道了。」 第44章 我会很听话 云畔的三支口红自从买回来基本就是闲置状态, 周唯璨太忙,几乎见不到面,其他能见到的, 也没人值得她涂。 周四下午只有一节课, 云畔上完就直接抱着笔记本电脑去了图书馆。 刚开学不久,图书馆里还很冷清, 她找了个空旷无人的角落, 打开电脑,戴上耳机想复习ppt,结果桌上的手机一直震个不停。 是阮希发来的微信,语气看起来十万火急—— 「阮希:大事不妙!!!」 云畔只来得及回过去一个问号, 就被她接连不断的新消息刷了屏。 「阮希:我听钱嘉乐说, 璨哥最近好像有情况。」 「阮希:反正就算还没确认关系也至少是暧昧中的意思, 周末俩人还出去约会了,璨哥平时周末是很难喊出来的, 因为从早到晚一堆事儿忙,结果竟然大半夜不睡觉陪人家吃宵夜。」 「阮希:不是我说, 畔畔, 你要是再不抓紧点的话,可能就来不及了。」 云畔抿着唇读完了所有消息, 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慢吞吞地打字: 「我已经知道了。」 这次阮希回了一个问号:「不对劲, 你怎么这么淡定?」 「因为那个人就是我。」 她想了想, 又解释了一句, 「刚在一起,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原本沸腾的聊天框顿时安静下来。 良久, 似乎终于消化完毕, 阮希终于回復了一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抱拳)(抱拳)」 两人又聊了几句,阮希得知她下午没课,于是热情邀请她去颂南玩,顺便把她跟周唯璨在一起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云畔犹豫片刻,想了想,给周唯璨发了条消息:「在上课吗?」 等回復的间隙,她切出聊天框,恰巧收到阮希的语音,神神秘秘地说,她刚刚来图书馆,刚好在会议室看见周唯璨了,好像在开组会。 云畔立刻说:「我现在就过去。」 「阮希:……」 这是云畔第二次来颂南。 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虽然仍旧陌生,但是又和上一次的心境大不相同,她走在林荫路上,感受着头顶洒落的金色阳光,会止不住地想,这就是周唯璨平时会走的路,会看的风景。 如果她也是颂南的就好了。 路上随便找了几个人问清楚图书馆的方向,云畔坐电梯上了三楼,没走多远就在一排排书柜后面的沙发区找到了扎着双马尾正在看视频的阮希。 见她坐过来,阮希立刻摘下耳机,兴奋地凑过来八卦:「快点,老实交代,你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谁先告白的?发展到什么阶段了?」 「上周,我先告白的,」说到这里,云畔稍稍停顿,「没发展到什么程度。」 刚在一起而已,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阮希瞭然地点头,又疑惑道:「那你是怎么做到这么风平浪静的?我还以为你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发朋友圈宣告天下呢。」 「他前女友是我室友。」 阮希瞬间明白过来,倒是没怎么惊讶,很仗义地说,「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云畔心不在焉地点头,视线不停地往旁边扫。 阮希无语,「行了,别找了,会议室在你后头呢。」 云畔依言回过头去,果然隔着几排书架,找到了三号会议室。 透过半透明的玻璃墙面,能看到一面写满了公式的黑板,以及站在前面的两个男生,似乎正在激烈地讨论什么问题。而周唯璨就漫不经心地坐在长桌边缘,比起在听他们说话,更像在放空。 他旁边还坐着一个长发女生,云畔看不清楚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她挨周唯璨挨得很近。
第95页 阮希小声跟她解释:「那个女生是他们一个组的组员,我之前在食堂见过几次,璨哥他们好像是在陈教授手底下做一个半导体量子晶片的研究项目吧,听说要送去北京参赛的,含金量很高。」 云畔「哦」了一声,视线却怎么都移不开。 「你也别不高兴,」阮希打量着她的脸色,「璨哥跟女生相处很有分寸的,这个我可以跟你打包票。」 「她叫什么名字?」 「孟瑶,物理系里算是长得不错的,跟你肯定是比不了啦。」 云畔点点头,没说话。 会议室里,那两个男生始终争执不下,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齐刷刷看向周唯璨。 而他像是刚回过神来,什么都没说,很利落地起身,站在黑板前修改那些写好的公式。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了,包括那个叫孟瑶的女生,都在用一种类似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天才。 等他改完公式,又逐一解释完,孟瑶很自然地递过去一杯咖啡,周唯璨应该是对她道了声谢,拿起来喝了几口。 虽然不算热络,但态度也是礼貌周到的,没有半点不耐烦。跟面对那个学生家长的时候明显不一样。 云畔越看心里越不舒服。 控制着不去往极端的方向想,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继续跟阮希聊天。 最后是阮希先受不了,嘆气道:「畔畔,你要是没心情的话,其实也不用敷衍我的,真的。」 云畔没话说了,满脑子都在想这个组会为什么要开这么久,从她过来到现在都快一个小时了,有什么好聊的。怎么还在聊。 最后她只好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出刚刚的ppt,戴上耳机,强迫自己摒除杂念,继续复习。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复习完了两个章节,思绪有片刻松懈,正想着再回头看看,三号会议室里面已经没人了。 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云畔还在不死心地张望,桌面倏地被人敲了敲。 她茫然地回过头来,紧接着——却发现周唯璨竟然就握着那杯咖啡,站在她面前。 「同学,」他穿着那件薄薄的灰色卫衣,眼底似乎带着笑,「你看着不像是颂南的啊。」 旁边的阮希努力憋笑,把脑袋埋在书本里。 云畔有点脸红,视线往他身后一瞥,果不其然看到了刚刚会议室里的另外三个人。 人太多了,她不好跟周唯璨撒娇或做什么亲密举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是大一的,学长可能没见过吧。」 听到这里,阮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周唯璨也跟着笑,没再逗她,很自然地问:「饿了吗?」 这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于是她说:「有一点。」 「走吧,带你去吃饭。」 阮希闻言,立马跟着收拾东西:「畔畔,你还没吃过颂南的食堂吧?来都来了,正好去试试。」 云畔却有点犹豫。 食堂里人太多了,万一碰到认识的怎么办,万一碰到傅时煦怎么办。想到这里,她抬头去看周唯璨,却发现他神色如常,似乎对于这些有可能发生的后果全然不在意。 最后还是阮希意识到她的担忧,低声说,「怕什么,就说是来颂南找我玩的嘛,没人会多想的。」 最后云畔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路面仍然有些泥泞。孟瑶跟那两个男生走在前面,还在滔滔不绝地讨论着什么数据,周唯璨时不时纠正几句,走得却很慢,很快就跟他们拉出一段距离。 阮希推了她一把:「璨哥这是等你呢,还不走快点。」 毕竟是在颂南,云畔不敢太放肆,视线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经过,才偷偷跟过去,拉了一下他的手。 周唯璨没有回头,却勾住了她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怎么突然来颂南了?」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想见你啊。 云畔心里这么想,又怕被前面的人听见,只好贴着他的手臂轻轻蹭了蹭。 颂南的食堂整体布局和宜安差不多,而且现在是饭点,几乎每个窗口前都拍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队。 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巡视,没有发现熟面孔,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周唯璨回头看她:「你先找个地方坐。」 云畔想也没想就摇头:「我陪你排队。」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这句话,孟瑶的脸色变得不太自然,阮希赶紧拉着她往一边走:「学姐,我们先去找位子吧,让几个男生在这等就好了。」 等她们走远了,云畔才小声问:「那个孟瑶是谁?」 「小组成员。」周唯璨正拿着手机给谁发消息,头都没抬一下,半点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云畔心里堵得更厉害了,直勾勾地盯着他,忍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她喜欢你。」 周唯璨笑了一声,「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不至于她干嘛老是围着你打转?挨着你坐,冲着你笑,还给你递咖啡。」 顾及着这里是食堂,旁边还站着两个男生,所以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不过周唯璨还是听见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打饭的窗口很快就排到他们,所以最后什么都没说。
第96页 颂南食堂的菜色也跟宜安的差不多,云畔刷他的饭卡点了平时经常吃的两素一荤,那两个男生也分别帮阮希和孟瑶打好了餐。 吃饭的时候云畔也不高兴,因为孟瑶就坐在她对面,不停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跟那个半导体量子晶片项目有关的话题。阮希已经很努力地试图转移,但孟瑶视若无睹,仍然聊得热火朝天。 云畔插不上话,只好心不在焉地低头吃饭,把盘子里的胡萝蔔全都挑出来放到一边。 周唯璨明明是在跟他们聊数据纠错的,不知怎么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用筷子指了指那几块孤零零的胡萝蔔:「多少吃几口。」 云畔闷闷道:「不想吃。」 他也没再多说什么,继续聊刚才的波函数。 气氛莫名凝重,连带着阮希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好心喊云畔过来,结果还弄得两个人不愉快。 中途周唯璨出去接电话,孟瑶也不再聊那些晦涩复杂的物理研究了,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个,学妹,我冒昧地问一下,你跟周唯璨是什么关系啊?」 云畔低着头没看她:「你管得着吗?」 见她没有正面回答,孟瑶似乎稍微放了点心,也不生气,继续说:「我们项目最近赶进度,挺忙的,等会儿估计还得回图书馆通宵。」 那两个男生也跟着叫苦不迭,她指了指桌上的咖啡,意有所指道,「不靠着咖啡都撑不下来。」 其中一个男生听到这里,开口附和:「别说,你买的这个咖啡确实解困,我现在熬大夜都快产生依赖了。」 阮希听不下去了:「学姐,吃饭呢,你少说几句吧。」 「是吗?什么咖啡这么好喝?」 云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明明她的负面情绪已经快要抵达某个临界点,但她就是笑了,甚至慢条斯理地端起了那杯咖啡。 在喝下去的前一秒,她的手稍微抖了抖,那半杯咖啡就调转方向,直直朝着孟瑶的方向泼了过去。 对方躲闪不及,白色外套瞬间被泼上一大片褐色的咖啡渍。 变故来得突然,所有人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没开口。 云畔总算舒服了一点,笑容无辜,把空空如也的咖啡杯重新放回去。 阮希反应很快,立马出来打圆场,孟瑶却不理不睬,很明显是动了怒。 正僵持着,周唯璨打完电话回来了。 面对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他依然没什么反应,从桌面上抽了几张纸巾朝孟瑶递过去,很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擦擦吧。」 孟瑶的脸色难看至极,却还是接过了纸巾,勉强道:「……没事。」 周唯璨看着她衣服上的咖啡渍,语气平静,「外套回头送到干洗店吧,费用我来出。」 她连忙摆手,很体贴地拒绝了,「不用麻烦,只是意外,而且我这衣服本来也不贵。」 云畔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的嚣张气焰顿时全无,低着头乖乖吃盘子里的胡萝蔔,不说话了。 饭桌上的气氛降至冰点,顾及着周唯璨在场,孟瑶没再提起这个插曲,却也一直都冷着脸。 终于吃完饭,一行人走出食堂,阮希拉着云畔走在最后,话语间是由衷的敬佩:「畔畔,还是你厉害,你看看刚才把孟瑶气成什么样了,还不敢发作。」 ……有什么厉害的,没看出来吗,周唯璨都不想理她了。 云畔无精打采地听着,一言不发。 走到来时的那条岔路,周唯璨站在光线昏暗的拐角,忽地停下脚步:「我们还有点事,你们先走吧。」 那两个男生包括阮希在内,都很痛快地点头,孟瑶却问:「什么事啊,要不我们等你会儿?反正也要一起回图书馆的。」 周唯璨没吭声。 云畔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当他不想搭理一个人的时候,就能够做到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的无视。任凭你怎么做,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更不会看你一眼。 等了好半天都没等来答覆,孟瑶有些尴尬,也没再坚持:「那我们先走了。」 直到几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这个角落彻底安静下来,云畔抬眼看他,忐忑地问:「你生气了吗?」 夜空像一块沉沉的、漆黑的画布,月亮也显得黯淡无光,周唯璨站在原地,语气平淡:「我跟孟瑶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而已。」 「……我知道。」 周唯璨抬眸看她,那眼神很明显,像在问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 云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刚才来势汹汹急需发泄的负面情绪,干脆破罐破摔:「可我就是不喜欢你看她,不喜欢你跟她说话,不喜欢你对她笑。」 「你知道不可能。」 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在陈述事实。 的确不可能,毕竟他们还在同一个项目组,马上还要回图书馆一起熬夜赶进度,甚至未来还要一起去北京参赛。 云畔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伤心什么,控制不住地想,刚刚干嘛要泼咖啡,干脆直接泼热水、泼硫酸算了,让她没办法再做这个项目,也没办法去北京。 寂静无声的夜里,她看到周唯璨又从兜里摸出半包烟来,抽出一支捏在手里。 他好像只有在很累、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抽菸。
第97页 很明显,她让他觉得累了,觉得心情变差了。 空气中恍惚起了雾,把不远处的林荫路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全部隔开,在他们中间留下一片跨不过的空茫。 云畔愈发不安。 他会不会提分手?就像跟方妙瑜分手那样。 然而周唯璨什么都没说,甚至连那支烟都没点着,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晦暗的拐角,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一团模煳的飞灰。 她有点踌躇:「刚刚是我不对……可是你为什么要喝她买的咖啡?」 「她给每个人都买了。」 「那是因为她想给你买,又怕你不喝,才顺带着给其他人买的!」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周唯璨答得毫无迟疑:「我以后不喝了。」 说不清是妥协,是敷衍,还是单纯地想要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争论。 云畔微愣,指甲不知不觉间又掐进了掌心,她感受着那阵难以抓住的、浅浅的刺痛,有些出神:「我有时候觉得,你是那种会一声不吭就消失的人,而且会消失得很彻底,谁都找不到。」 「好好的,」他反问,「我为什么要消失?」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 云畔无法将自己抽象的思维具体化,只是突然觉得头疼,那些原本努力压抑着的黑色念头也浮出水面,露出冰山一角,「……如果能把你关在一个房间里,哪也去不了就好了。这样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讨厌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他们又吵又烦又无聊,只会浪费你的时间。」 周唯璨仍然定定地看着她,专注得过分,没有露出惊讶、不解、或者厌恶的神情,反而笑了笑,「非法囚禁是要坐牢的。」 他平淡轻松的反应让云畔悬着的一颗心再度变得轻飘飘,连胆子也大了不少,喃喃自语道,「我就想想也不行吗?」 周唯璨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走近几步,稍微用了点力气,把她拽到自己面前来。 月光把路面上浅浅的水洼照亮,像露水,也像眼泪,总之都是脆弱到随时会被蒸发的东西。 「我没你想的那么受欢迎,也没人天天围着我打转。」 周唯璨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抱住她,手指穿过她的长髮来回抚摸,放轻声音道,「听话,别多想。」 是类似安抚的行为。 虽然根本不觉得是自己多想,但云畔还是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那样,所有的不满和担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乖乖说好,说我会很听话的,然后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钻进他怀里。很温暖。 这一刻,云畔没来由地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听过的一个无聊透顶的冷笑话,说南极有只企鹅失恋了,于是伤心地把自己塞进冰箱,活活冻死了。 现在想想,说不定是真的。 企鹅当然也是需要爱的,如果没有的话,就会被冻死。 再合理不过的故事。 风渐渐大了,她却不觉得冷,也不再担心自己会被冻死,因为周唯璨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所有不愉快,以及她说过的所有奇怪的话,低下头和她接了一个长长的吻。温柔得让她想要流泪。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发一些迟来的情人节小红包~ 第45章 停止下坠 那晚云畔做了一个梦。 梦里充斥着海水翻涌的声音, 空气也潮湿,黏腻。她闭着眼睛,在漆黑的隧道中穿行, 最后抵达那片空无一人的海岸。 深绿色的海水没入脚踝和膝盖, 她一步步走入深海。 就在即将被吞没的瞬间,云畔睁开眼睛, 发现周围的海水竟然变成了黑色。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 沉甸甸的意识逐渐被抽空, 她被包裹在不断上涌的海水里,逐渐窒息的同时也感到无比安全,几乎想要放纵自己,在此沉眠。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 是凌晨两点半。 宿舍里一片漆黑, 静悄悄的, 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半点光线都透不进来。 方妙瑜在对面床上睡得很熟。 云畔大口大口喘着气, 睡衣已经被冷汗湿透,回忆着梦里出现的身影, 她发了会儿呆, 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无意识地、细微地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突然觉得很累, 很消极,很难受, 不想动, 也不想说话, 眼眶莫名酸涩, 她明明不想哭, 眼泪却莫名其妙地往下掉。 为什么会这样呢?云畔有些茫然。 脑海里又回想起几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 周唯璨把她送回学校、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如往常般和她道别,临走之前还抱了她。 明明是很幸福的一个晚上,她为什么会感到无法言喻的低落,为什么会不停地流眼泪呢。 云畔想不通,好在很快就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隔天早晨起床之后,症状也并没有缓解,她睡了十几个小时,却还是累到起不来,不想动,思维如同一座停摆的时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于是心安理得地翘掉了周五唯一一节课,躺在床上休息。 中午方妙瑜带了饭回来,被她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连连追问她怎么了,云畔答不上来,只说自己心情不太好,没胃口。 以为她来例假了,方妙瑜也没多想,又叮嘱了几句就出去上课。 整整一个周末,云畔都躲在宿舍里不肯见人,中途谢川、阮希都给她打来电话,约她出去玩,无一例外地被拒绝。
第98页 到了周日,她觉得精神好了一点,才有了下床的力气。 站在窗前,云畔感受着阳光投射下来的温度,闭上眼睛,想像自己是一只自由的鸟,飞在柔软的白色云层里。 然而,没多久,她的翅膀就软绵绵的没了力气,亦或是被折断了,不可自控地从空中急速下坠,失重感和恐惧感双重袭来,想要唿救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等待坠亡。 她勐地睁开眼,心有余悸。 周日晚上,方妙瑜跟几个同学去ktv玩,云畔一个人呆在宿舍,对着空气自问自答。 她问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然后回答,是为了自己在乎的人。 在乎又是什么呢? 是离不开。 既然离不开,就要好好活着,牢牢抓住,不是吗? 是的。 云畔把脑袋埋进膝盖里,混乱地完成了自我说服。 手机铃声就在此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有点艰难地伸手去够,等到看清楚来电显示的时候,不明显地愣了愣。 因为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人,主动给她打电话了。 生怕他会挂断,云畔立刻摁下绿色的接通键。 「这几天怎么这么消停。」 电话接通了,周唯璨的声音夹杂在唿啸而过的风里,依然很动听,她忍不住把听筒贴得更近,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啊」了一声。 他就笑了,「睡了吗?」 「没有,」云畔试图将大脑重启,「没睡。」 「在干嘛?」 「想你。」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每一秒都在想你。」 几秒过后,周唯璨说,「我忙完了,过来找你。」 「现在吗?」 「嗯,」他又问,「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我不饿,什么都不想吃,你来就好了。」 云畔说完,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加重语气强调,「周唯璨,你快点来。」 他说好,说很快,而后挂断了电话。 寂静无人的宿舍里,云畔开始了漫长的、焦灼的等待。 她沿着房间来来回回地走动,每隔一分钟就要看一眼手机时间,把窗帘全部拉开,生怕错过楼下有可能出现的身影,甚至把指甲都咬得光秃秃的。 他怎么还不来。 云畔停不下来,于是套了件厚厚的针织衫,穿好了鞋袜,又对着镜子,去戴那副雪花耳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手在抖,穿了好几次都穿不进去,她越来越焦躁,动作也越来越粗暴,最后把耳垂都弄出了血,总算把耳钉成功戴进去,长长地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 是周唯璨发来的消息,让她下楼。 云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抱着手机飞奔出去,下楼梯的时候差点踩空,一路跑出宿舍楼。 他果然就站在那里。 云畔明明没什么力气,明明觉得很累,却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跑,直到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似乎被她吓了一跳,周唯璨反应很快地扶住她:「急什么。」 云畔紧紧搂着他的腰,把侧脸贴在他胸口,好半天才平復下来急促的心跳,小声说:「我好想你。」 周唯璨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怎么又哭了?」 「……看了一部很感人的爱情电影,」云畔有点心虚地眨眼,「所以就哭了。」 「是吗?」 「嗯,」她迅速地转移话题,「我有点累了,你抱抱我吧。」 周唯璨也没再追问,依言抱紧了她。 云畔躲在他的怀抱里,感到无比安全。 她被这双手托住了。 暂时不会再下坠了。 今天毕竟是周末,尽管时间已经不早,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仍然很多,时不时有人停下来朝他们看,云畔不禁紧张,于是拉着他往前走出一段距离,离开了女生宿舍楼的区域,停在附近某幢教学楼的楼梯口,躲进楼道里。 这里很黑,也很安静,四下无人。 云畔放下心来,脚下轻飘飘的,于是扶着墙壁慢慢坐在了台阶上。 周唯璨自上而下地俯视她,没有问她为什么带自己来这里,反而问道:「周末干嘛了?」 「运动了一下,」她搬出之前在宿舍里就想好的说辞,「……身体还没恢復。」 担心他会起疑,云畔说完之后,干脆抓住他的毛衣领口,把他往下拉。 黑漆漆的楼道里,两人鼻尖贴上鼻尖,他身上属于冬天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云畔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以为正在下雪。 这里似乎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人经过,不会被任何声音打扰,如果整个世界只有这么大的话,他们想做什么都可以。 云畔闭着眼睛,摸索着伸手抚摸他的脸,逐一亲吻他的额头、眼睛、鼻樑,最后停留在那双形状漂亮的嘴唇,沿着手指描摹唇线的轮廓,试着凑过去小心地舔了舔,下一秒就被周唯璨撬开了牙关,咬着她的舌尖,把触碰变成一个吻。 很快云畔就没了力气,身体软绵绵地往下倒,又被周唯璨一把捞起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用力地压住她后颈,将这个吻一再加深。 云畔在他怀里细细地颤抖,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身体很热,好像有什么在烧,噼里啪啦的火星亮起来,把她的理智烧得干干净净,只想在他怀里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燃尽。
第99页 不知道过去多久,周唯璨终于放开了她。 若有似无的月光透进来,云畔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他正在盯着自己看,唿吸比平时急促,眼神很亮,也很分明。 「这里怎么回事?」 「什么?」她有些茫然。 周唯璨一只手抱着她,用另一只手碰了碰她还在渗血的、红肿的耳垂。 「……戴耳钉的时候,不小心弄破了。」 他不说话,也不动,眉心微蹙,那双黑色眼睛仍然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能透过外在,看到更深的地方。 云畔下意识地拉他的手:「你别生气。」 周唯璨却挣脱开了,不仅如此,甚至还凑近了,去解她耳垂上那两片亮晶晶的雪花。 他生气了吗?要把礼物收走了吗? 云畔身体僵硬,一时间仿佛失声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感受着那对耳钉的重量从耳朵上离开,她又开始想哭。 周唯璨摸了摸正往外渗血的地方,没敢用力,问她:「疼吗?」 云畔立刻摇头:「一点也不疼,真的。」 他却不理,侧脸挨近了,嘴唇贴上去,轻轻吮吸她耳垂上被扎破的伤口,温热的、痒痒的,使她丧失了反抗的力气,不由自主地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是被泡进温暖的水里,连嵴椎都跟着发麻。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甚至很温柔,好像很怕她会疼。 直到那个细小的伤口不再渗血了,才抬起头,仔细检查。 把她抱下来,放回台阶上方,周唯璨站直了,看起来还是不高兴,神情微冷,一言不发。 云畔没办法,只好磨磨蹭蹭地主动抱住他的腰,对他认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停了停,又说,「耳钉,还给我吧。」 「这个别戴了,」半晌,他总算出声,「我给你买新的。」 「不要,」她固执地摇头,「我就要这个。」 薄薄的月光绕了好几个弯,从墙壁上方的窗户里漏进来少许,雾里看花般照出他漆黑的眉眼、嶙峋的喉结、磨边的毛衣领口、以及脖子上细细的银色项鍊。 周唯璨站在背光的地方,垂眸看着她,不说话,耐心仿佛正在缓慢地流失。 云畔仰起头来看他,头脑昏昏沉沉,难以集中精神,心里的天平已经开始摇摆倾斜,张嘴的时候,却还是一句:「还给我吧,好不好。」 等待像极了一场无声的拉锯,谁都不肯退让。 出乎意料的,最后,周唯璨竟然对她妥协,隔了两级台阶半蹲下来,手指摩挲着那根细细的银针,视线与她平视:「以后不能再这样。」 她赶紧点头,胡乱伸出三根手指来:「我保证。」 没有让她等太久,那两片雪花终于回到她手里。 云畔很珍惜地看了又看,装进外套口袋里,然而当那一阵失而復得的喜悦感消失之后,黑沉沉的负面情绪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她把身体缩成一团,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他的毛衣下摆绕圈,很想问他,我是不是很麻烦、很奇怪,你会不会觉得有点累。 也许是太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了,云畔没有问出口,重新靠进他怀里,下巴搁在他颈窝处,慢慢说:「我昨晚又梦到你了。」 「风很大,你站在海边,对我笑。」 楼道里静到落针可闻,仿佛与整个世界分割开来,就连细微的回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云畔恍惚间以为这里是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岛,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被海水和洪流冲到哪里都没关系。因为目的地就在身边。 「你问我要去哪,我说不知道。」 「你就把手给我,让我跟你走。」 周唯璨耐心地听,没有开口打断,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告诉她,梦都是反的。 过了会儿,好像牵了她的手,是十指紧扣的姿势。 很久都没有放开。 第46章 春天发芽 云畔认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 或许应该说是笃定。 所以偶尔的,突如其来的低落、怀疑、自我厌恶,也统统没关系, 她可以接受。 每个人都会有坏情绪, 这很正常,她告诉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 转眼间来到三月, 春暖花开的时节。 云畔觉得自己似乎也跟校园里随处可见的、宝塔般的水杉树一样,抽出嫩绿的新芽,阳光一照便闪闪发亮,而曾经流逝的生命力也一併拾回了。 没课的时候, 云畔经常往颂南跑。 大多数时候, 周唯璨是抽不出身来的, 他在学校的时候总是很忙,有一大堆事要做, 她就自己去图书馆自习,或者找阮希一起吃饭, 等快到下一节课的上课时间, 再回宜安。这大概就是学校离得近的好处。 偶尔,周唯璨刚好也在图书馆。他有自己偏好的位置, 图书馆顶层的休息区,没有柔软的沙发, 也并不宽敞, 只有几排木质桌椅, 以及堆满冷门工具书的一面书架, 但是很安静, 基本不会有人选择在这里自习, 更不会被谁打扰。 云畔把这里称为秘密基地。 每次过来,云畔都会记得给他带咖啡,也渐渐摸清了他的口味——最简单的,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而且只喝冰的。 和她喝奶茶也要点全糖的口味截然相反。 周唯璨低头看书的样子很专注,效率也很高,无论再复杂、再难理解的物理公式都会乖乖钻进他脑子里,等待他随时读取。
第100页 某些时刻,云畔坐在对面偷看他,也会忍不住好奇,幻想十年或十五年以后,未来的他是什么样子。 应该会变成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吧,超出她此时此刻贫瘠的想像。 那个时候她没想过自己会缺席。 周唯璨也并不总是全神贯注的,有时候也会看她,会在桌子底下牵她的手,问她累不累。 无论他在做什么,似乎总是会分出一点注意力留给她。 其中有一次,云畔记得很清楚,她刚写完作业,周唯璨就把手边看完的工具书推过来,让她帮忙放回书架里,还特地告诉她,位置在最左侧倒数第三排h6层。 云畔不明所以地抱着书,起身去还。 周唯璨把位置说得很清楚,所以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排书架,h6的位置果然空出一块。 云畔踮起脚尖,努力地把那本名叫做《原子之地》的工具书推了进去。 几乎就在书籍归位的同时,她听见细微的声响,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从那个原本空缺的位置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她脚边。 云畔愣了几秒,慢吞吞地蹲下,把盒子捡起来,又擦了擦边角蹭到的灰尘,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对纯银的流苏耳线。线条很细,也很柔软,穿进耳垂里,无论如何用力,也绝无出血或受伤的可能。 心跳声简直震耳欲聋,脚步也轻飘飘的,她戴着这对崭新的耳饰回去的时候,周唯璨正在草稿纸上游刃有余地推导公式。 窗外,绵延不断的绿意一路沿着墙根向上疯长,数不清的叶子挂在树梢上,像极了摇摇晃晃的绿色海水,温柔地绕过他,不愿拉着他下沉。 云畔情不自禁地走近,心里也跟着草长莺飞。 周唯璨听到她的脚步声,放下笔,回过头来。 视线在那对流苏耳线上停留片刻,他抬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和之前的换着戴吧。」 / 「假如春天没有花,人生没有爱,那还成个什么世界。」 阶梯教室里,临近下课时间,教授抱着水杯,正在抑扬顿挫地分享与春天有关的诗句。 云畔低着头记笔记,方妙瑜靠过来跟她说悄悄话:「陈屹下周要过生日了,刚刚给我发微信呢,让我们到时候去参加他的生日趴。」 笔尖微顿,云畔没说话,心里却想,陈屹过生日,周唯璨肯定会去吧。 那到时候不是正好跟方妙瑜撞上。 她莫名感到心烦意乱,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最后只好先答应下来。 上个周末,方妙瑜跟外语系几个女生出去玩,喝多了,回来之后怎么都不愿意睡,抱着手机翻来覆去地说醉话,最后还拨了周唯璨的电话号码。 没有打通。 应该不是故意不接的,因为周唯璨那个时候的确还在忙。 不过事后也没有回拨过来。 周末,云怀忠出差回来,云畔也被陈叔接回了家。 云怀忠这次似乎花费很多时间精力谈成了一个大项目,尽管刚坐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机,整个人的状态也是容光焕发的,手机里也不断有贺喜的电话打来。 晚上,云怀忠特意邀请谢川一家人过来吃饭。 云畔按照他的要求换了正装,盘了头髮,坐到餐桌前。 谢川的父母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尤其是谢母,几乎把她当成半个女儿看待,所以相处起来也并无拘束。 云怀忠心情很好,破例允许她喝了两杯红酒。 一顿饭吃了两三个小时,大人们把酒言欢,而谢川和她正在因为某件事争论。 起因是最近外语系有一个女生在追谢川,托云畔帮忙转交情书,结果谢川不高兴了,课间直接跑到那个女生的教室——还是个两百人的阶梯教室,众目睽睽之下,很不客气地跟她说,有什么话就当面跟他说,不要找云畔干这种跑腿的活。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嘛,」谢川言之凿凿,「要是以后所有人都去找你转交情书,你不觉得很烦吗?」 「烦,但是现在也烦,走在路上都是别人议论的声音。」 谢川不以为意,「哎呀,他们也就只敢背后说说,这不有我呢,谁敢当着面对你怎么样啊。」 和他实在说不通,云畔打了个哈欠,不再浪费时间。 他们聊天的间隙,谢母一直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满脸都写着熨帖,笑着说:「多好啊,两个孩子从小一块长大,彼此都知根知底的,还是同龄人,什么悄悄话都能说。」 云怀忠已经开始醉了,举着酒杯道:「那是,有小谢在,畔畔平时在学校里我不知道有多放心,工作起来一点后顾之忧都没有。」 谢川被夸得飘飘然:「放心吧叔叔,有我看着,肯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等到饭局结束,已经是零点之后了。 云畔酒量不好,红酒后劲有大,很快就有了醉意,强撑着洗完澡就上了床,结果怎么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了一阵子,她还是偷偷爬起来把房门反锁,然后拉开衣柜底下的夹层,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件灰色t恤,抱在怀里。 t恤上的洗衣液香味已经淡到快要闻不出来,于是云畔脱掉自己的睡裙,赤.裸着身体钻进那件t恤,犹豫良久,又拿起手机,拨通了周唯璨的电话号码。
第101页 将近凌晨一点,她不确定周唯璨是不是已经睡了,因为他的作息是很规律的,所以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事实上她也的确等了很久,等到电话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嘟的一声,还是被接通了。 他的声音里裹着不明显的睡意:「怎么了?」 云畔立刻手忙脚乱地戴上耳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吵醒了他,有点愧疚地说:「你已经睡了吗?」 「嗯,」他清醒少许,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很想你。」 她坐在床头,被醉意驱使着开口,「你猜,我现在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周唯璨配合地问,「什么衣服?」 「就是之前我在你那里穿过的那件,灰色的t恤,圆领,棉质的,摸起来很舒服,胸口还有一串黑色的英文字母,下摆很长。」 「不用描述得这么仔细,」他笑了一下,「我记得。」 「原来你记得啊,」云畔无意识地揪了揪t恤下摆,「衣服上有你的味道,穿着它睡觉,就像被你抱着一样。」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抱怨,「不过现在味道越来越淡了,你再送我一件其它的衣服吧,不然我睡不着。」 手机里传出浅浅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周唯璨的声音也压得很低,语气像是明知故问,「没有衣服的时候,你是怎么睡着的?」 不知为何,云畔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晚绿廊巷的出租屋,以及那个潮湿的雨夜。 他们也算是同床共枕过了吧。 只不过那个时候周唯璨还是冷冰冰的,对她完全不感兴趣。 那么现在感兴趣了吗? 记忆是被直接拼接在一起的,不需要费心翻阅,云畔很自然地回想起那个黑漆漆的楼道口拐角。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也许是真的醉了,手掌捂住嘴巴,靠近话筒,用气声说,「我感觉到了……上次在楼道里接吻的时候,我坐在你腿上,你有反应。」 静谧的夜里,听筒对面因为这句话而沉默了很久。 好难得,好不真实。 原来周唯璨也会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具体,云畔甚至能够清晰听见秒针滴答滴答从她身体里走过的声音,正当她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 「怎么可能没反应。」 他总算出声,看不到表情,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正在跟她讨论一道答案显而易见的、不必费心去解的物理题。 这次轮到云畔怔住。 海水似乎正在涨潮,房间里能够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如果你想——」 「不想,」周唯璨打断她,「早点睡吧。」 薄薄的风声从手机对面倒灌进来,擦过她耳朵,透着早春的料峭寒气。 云畔很想追问为什么,是不想,还是不想和她,但是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严肃,不应该在她头脑不清醒的时候隔着电话讨论,于是她决定暂且听话。 「好的,晚安。」 她乖乖钻回被窝里,过了会儿又忍不住问,「能不能不挂电话。」 他很干脆地拒绝:「宿舍早上很乱,会把你吵醒。」 「哦……」云畔有点失落,却也没再坚持,退了一步,「那你明天早上给我打个电话好不好,我想一睡醒就能听到你的声音,非常非常想。」 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刮过来,听筒里传来沙沙的噪音,周唯璨的声音模煳地落在其中,仿佛隔着一层玻璃,有点无奈,却还是对她说,知道了。 第47章 我感觉我懂你的特别 云畔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矛盾。 云怀忠出差的时候, 她会想他,会担心他,会希望他早点回家。 可是当他真的回来了, 比如这个周末, 云怀忠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然而只是短短两天的相处, 就已经让她感到窒息。 刚开始是吃早餐的时候, 云怀忠发现她偷偷打了耳洞,气得差点把筷子摔了,翻来覆去地跟她说打耳洞对身体的危害,不过云畔心里清楚, 实际上他真正生气的, 是自己没有提前徵得他的同意。因为在云怀忠心里, 自己是他的所有物,一举一动都要经过他的允许。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 云畔完全没有胃口,却还是被他逼着喝完了一碗油腻的蹄花汤, 刚回到房间就跑去卫生间吐了出来。 也许人生来就是矛盾的, 爱一个人和想要逃离一个人也并不冲突。 周日晚上,陈叔来接她返校, 云畔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坐在车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心想, 等回学校, 就能见到周唯璨了。 不过真正返校之后, 他们也没什么机会见面。 因为他实在太忙了。 尽管从跟周唯璨在一起的那天开始, 云畔就把「不能太粘人」这五个字当成至理名言, 恨不得时刻牢记, 但是很显然,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偏航。 她满脑子都在想周唯璨,从睁开眼睛的第一秒,到睡觉之前的最后一秒,甚至连梦里,他也是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人。 云畔控制不住自己,只要一闲下来,就想给周唯璨发信息、打电话,大多数的开场白都是「在干嘛」或者「我想你了」,如果他有事没回的话,她就会抱着手机一直看一直等,除此之外无法专心去做任何事。
第102页 有时候翻看两个人的聊天记录,连她也觉得自己有点烦,有点缠人,周唯璨大概也是如此。云畔很担忧他的耐心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告罄,只能尽量克制自己给他发消息的频率。 转眼就到了周五,陈屹的生日。 方妙瑜从一大早就开始心神不宁,喝水的时候差点打碎玻璃杯,上课也不专心,发呆了半节课,连盛棠都看出来她有心事。 而云畔什么都没问,因为答案简直唿之欲出——周唯璨今晚会去参加陈屹的生日聚会。 陈屹在市中心一家会员制的ktv定了两个包厢,据说请了不少人,颂南的宜安的都有,当然也邀请了谢川,不过他今晚要陪谢阿姨去参加一场重要的拍卖会晚宴,所以去不了。 出发之前,方妙瑜坐在书桌前对着镜子化妆,是云畔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的精心打扮。 不得不承认,方妙瑜的确很美,并且美得很有记忆点,不落俗。这段时间以来,她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只是她都提不起兴趣,因为还没对周唯璨彻底死心。 方妙瑜无疑是非常骄傲的,所以她才会受不了周唯璨的冷淡,受不了约会途中被抛下,受不了他总是没时间,所以才会一气之下提分手。云畔觉得这都没什么错,只是方妙瑜的确不够了解周唯璨。他是不会挽回的人。 无论开始亦或结束,他都是被动的、消极的,如果不牢牢抓住的话,很容易就会弄丢。 偶尔云畔也会怀疑,他真的是能够抓住的吗?就如悬崖上的风抓不住,天空中的飞鸟也抓不住,可是每当周唯璨站在她面前,牵她的手,沖她笑,她就无法思考,只想做个亡命天涯的赌徒,所有担忧通通都被抛到脑后了。 陈屹和他们约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不过周五晚上市中心很堵,等她们赶到那家金碧辉煌的ktv,已经接近九点。 两个包厢是打通连在一起的,中间被一条走廊隔开,陈屹正搂着最近新交的女朋友,跟几个男生站在包厢门口聊天,看到她们来了,立刻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唿。 方妙瑜穿了条很显身材的黑色露背连衣裙,手里搭着外套,露出纤细笔直的一双腿,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够吸引四面八方的视线。 趁着他们聊天的间隙,云畔低头给周唯璨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到。 对方隔了很久才回復,没说具体时间,只说不确定,会晚一点。 云畔合上手机,意兴阑珊地走进包厢,随便捡了个沙发最角落的位置,灵魂出窍般看着周围的人嬉笑打闹。 她无法理解这些人在笑什么,说什么,只觉得他们又烦人又无聊,像飞在灯罩周围嗡嗡叫的虫子。 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提着礼物到场,陈屹是周唯璨的好友,云畔当然也给他买了生日礼物,让柜姐帮忙选的一条男士皮带。 这段时间以来,她其实也给周唯璨买了很多礼物,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逛街的时候,只要经过男士专区,她都会停下脚步,盯着一件衣服、一条领带、或一双鞋发呆,想像着它们出现在周唯璨身上的画面,最后不由自主地买下来。 买是买了,却迟迟不敢送出去。因为知道周唯璨应该不会收。 包厢很大,除了休息区之外还有保龄球和撞球桌,等人差不多到齐,偌大的空间瞬间人满为患,沙发上也坐满了,半点缝隙都没有,人挨着人,很不舒服。 服务生推着一座三层高的生日蛋糕进来,众人起闹着给陈屹戴生日帽,又去帮忙点蜡烛,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 等生日歌唱完,陈屹笑着吹了蜡烛,开始切蛋糕。 等蛋糕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分成几拨人,开始唱歌,玩游戏,喝酒。 云畔不想唱歌,更不想玩游戏,于是拿了罐啤酒坐在边上慢慢地喝,兴致缺缺地看着方妙瑜和陈屹他们几个人掷骰子。 方妙瑜喝了不少,包厢里的洗手间不知道被谁吐脏了,味儿很大,于是只好拉着云畔出去找洗手间。 走廊两面墙壁是折射成不同角度的彩色玻璃,晃得人眼晕,她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和三三两两扎堆闲聊的人群,总算找到洗手间的绿色标志牌。 里面人很多,方妙瑜进去排队,云畔就站在外面的拐角处百无聊赖地等她,时不时会碰到几个走路摇摇晃晃的醉鬼,朝她吹口哨。 她没搭理,自顾自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很快就要十一点了。 这个点儿辅导课应该已经结束了,周唯璨怎么还没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云畔稍微抬眸,眼角余光便瞥见不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 右边那个正在跟谁打电话的是傅时煦,而左边穿着黑色卫衣和牛仔裤,低头看手机的人——是周唯璨。 云畔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仔细算算,他们又是整整一周没有见面了。 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声音也很嘈杂,她站在拐角的地方,光线稍暗,并不明显。 然而擦肩而过的瞬间,周唯璨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云畔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站在这里的,毕竟顾及着方妙瑜和傅时煦都在附近,她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他就是看见了,甚至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毫不避讳地问:「发什么呆呢。」
第103页 旁边的傅时煦礼貌地和她打了个招唿,不过没停留,一边跟谁打电话,一边继续往前走。 云畔看了眼洗手间的方向,才偷偷去勾他的手:「怎么现在才来?累不累?晚饭吃过了吗?」 周唯璨笑了,「这么多问题。」 于是她立刻不再问了,蹭着他的肩膀挨近,低头数着他的手指玩,又帮他擦拭指腹上蹭到的红墨水,耳边听到他问,「怎么在这站着,不回包厢。」 云畔只好告诉他:「在等方妙瑜。」 潜意识里不想让他们在这里碰面,迟疑片刻,又放开他的手,「你先进去吧。」 周唯璨垂眸看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便往前走了。 云畔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方妙瑜总算从洗手间出来,已经重新补过妆,抱歉道:「等很久了吧。」 她摇摇头,跟着方妙瑜原路返回包厢。 走廊很长,七拐八拐的,她们走错了好几条路才找到那个熟悉的包厢号,一推门进去,就听到里面爆发出来的大笑。 沙发上有两个女生正抱着话筒在唱一首苦情歌,还有几个男生在扎堆打撞球,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围在休息区那里,毕竟寿星在。 视线稍稍偏过去,云畔一眼就看到坐在人群里的周唯璨。 他们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陈屹输了,不情不愿地拿起手里的酒杯,伸手去勾周唯璨的脖子,看样子是想让他帮自己替酒。 周唯璨笑着骂了他一句,却还是接过酒杯,很干脆地替他喝完了。 众人也跟着在取笑陈屹,气氛很融洽,也很热闹。 云畔不禁出神。 她以为周唯璨骨子里是不需要朋友的,一个人呆着对他而言应该更自在,可是此时此刻,他坐在沸腾人群里,吹灰不费地成为焦点,看起来也很自在。 他似乎能够把自己切换成任何模样,融入任何环境里去,找到让自己最舒服的方式。 那么在她面前呢?也是自在舒服的吗? 没等她思考更多,方妙瑜已经拉着她走过去,有人看到她们,便自觉地往旁边让了让,空出两个位置。 云畔就坐在周唯璨斜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他。 不少人都已经喝高了,尤其是作为寿星的陈屹,看到她们过来,便顺水推舟地提议换个温和点的游戏。 最后他们换了最老套的真心话大冒险。 云畔对于别人的秘密和真心话没有丝毫兴趣了解,但是既然周唯璨在,她也不想退出,只好安安分分地坐着,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盯着他看。 陈屹正在朝旁边的几个男生递烟,所有人都接了,除了周唯璨。 辛辣的烟味很快就瀰漫开来,烟雾缭绕,若隐若现地遮住他侧脸。 桌上的酒瓶恰在此刻停止转动,很不凑巧地停在她面前。 云畔还没反应过来,周围就已经开始起闹,不过碍于谢川的面子,也没人真的敢问她什么过分的问题,最后以陈屹为代表,很保守地问了她一句,在场的异性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大屏幕前面有谁正在唱歌,旋律很熟悉,歌词隐约传进她耳朵里。 「第一次遇见阴天,遮住你侧脸,有什么故事好想了解。」 「我感觉我懂你的特别。」 …… 睫毛无意识地颤了颤,云畔没敢抬头去看周唯璨,与此同时,毫无心理负担地选择撒谎:「没有。」 旁边的方妙瑜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你这是什么无聊的问题,她这样子像是有喜欢的人吗?天天出门连妆都不化,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陈屹笑道:「没事,还有机会,说不定下一个又是她呢。」 直到下一轮酒瓶转完,大家开始盘问别人的时候,云畔才小心翼翼地抬头,往周唯璨的方向看了一眼。 出乎她的意料,周唯璨并没有和别人一块起闹,也没参与他们八卦的盘问,只是抱着手臂坐在那里,后背靠墙,而视线是望着她的。 烟雾渐渐散了,云畔愣住,一时移不开眼,就这么与他对视。 刚才花里胡哨的灯光已经被人关上,只剩天花板上的顶灯照明,模煳光线洒落下来,他的眼神也晦暗一片,难以分明。 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虽然觉得他不会因为自己撒的一个谎而不高兴,云畔还是谨慎地想要解释点什么,于是拿出手机,低头给他发消息。 一句「你没生气吧」刚发出去,酒瓶的瓶口就停在周唯璨面前。 或许是因为他平时不喜欢聊感情相关的事,连陈屹都兴奋起来,也没和其他人商量,强迫他选了真心话,迫不及待地问:「之前半夜听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你现在到底还是不是单身啊?」 话音刚落,就引来周围人的不满,说这个问题不够劲爆,怀疑寿星是在放水,方妙瑜却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也忘了掩饰,几乎是不错眼地盯着他。 原本一直有些游离的傅时煦也跟着看过来,似乎很想听到答案。 只有云畔仍然在编辑下一条信息,对于这些暗流涌动全然不在意,因为很清楚他会怎么回答。 「我刚刚是故意那么说的。」 「如果说喜欢的话,也太明显了,因为这些人里面根本就不可能有我喜欢的。」
第104页 「除了你。」 正当她认认真真埋头打字的时候,周唯璨开口,平静道:「不是。」 陈屹安静几秒,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眼方妙瑜,又确认了一遍:「不是什么?」 他没有犹豫,「不是单身。」 第48章 绑好死结 话音刚落, 就听到陈屹迫不及待地追问:「谁啊?什么时候谈的?」 周唯璨笑了笑:「这好像是另外一个问题吧?」 旁边有几个男生正在扯着嗓子唱一首走调的歌,包厢里又吵又乱,云畔却自动屏蔽了所有其他人发出来的声音, 打字的动作也被迫停下, 定定地看着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是为了她吗? 如果是的话—— 云畔其实真的不在意,就像她曾经跟周唯璨说过的那样, 感情本来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别人知不知道祝不祝福她完全不在乎,更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再加上……如果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外面的人会怎么传周唯璨呢? 噼腿前女友室友的烂人?脚踏两条船的渣男?颂南和宜安离得这么近,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去, 尤其是八卦流传的速度, 会不会影响到他呢?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会发生, 这些后果云畔也不可能不去为他考虑。 仿佛一盆冷水浇下来,想到这里, 她顿时冷静下来。 而陈屹追问无果,只好开始下一轮游戏。 他似乎是铁了心想从周唯璨嘴里撬出来这个名字, 转酒瓶之前神神叨叨地找了半天角度, 连物理学原理都用上了,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如愿转到周唯璨面前。 在他们拿出手机给大冒险的男生录视频的时候, 云畔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方妙瑜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 还在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 又玩了几轮, 酒瓶一直没有转到周唯璨面前。 陈屹总算放弃, 结束了这个无聊的游戏。 而云畔也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是周五, 宿舍没有门禁, 看样子他们是打算在这里玩通宵的。 几个男生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接下来要换什么游戏, 方妙瑜忽然站了起来,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周唯璨面前:「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原本热闹的场景瞬时静默下来,一时显得有些尴尬。 兴许是方妙瑜此刻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兴师问罪,陈屹本能地拦了拦:「……什么话这么着急说啊,再玩会儿呗,你想玩什么,随便提。」 而方妙瑜并不买帐,咬着唇,有点倔强地盯着他,片刻过后,什么都没说,率先转身走出包厢。 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女生的面子,周唯璨站起来,配合地跟了出去。 云畔眼睁睁地看着他推门离开,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理智,才控制着自己仍然安分地坐在原地。 思绪纷杂不堪,她满脑子都在想他们会聊些什么,做些什么,想得头疼欲裂。 接下来的时间里简直如坐针毡,云畔开始频繁地查看手机,同时不可避免地感到焦虑,也没心情理睬任何人,最终还是坐不住,随便找了个藉口就匆匆起身,走出包厢。 ktv很大,走廊也很多,弯弯绕绕的,很难找。 云畔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几乎把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直到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停下来,才终于在前方标着「紧急通道」字样的楼梯口,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这里很隐蔽,四下无人,安静得过分,尽管云畔隔着半条走廊的距离,也能够清清楚楚听到方妙瑜的声音。 「我就是想让你跟我说清楚,你女朋友到底是谁?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你跟我分手——是不是因为喜欢上了别人?」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她的言辞因此变得愈发激烈,「说话啊,该不会是在心虚吧?」 「你希望听到什么回答?」 周唯璨开口,声音仍旧很淡,听不出起伏。 「我希望听到什么回答?」方妙瑜嘲讽地笑了,语气却是哽咽的,「我希望你诚实地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噼腿?」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明明知道,当初提分手只是我一时冲动的气话而已,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头……可是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和别人在一起,你把我当成什么?」 方妙瑜今晚喝了很多酒,说话的时候也不太清醒,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差点摔倒。 周唯璨很自然地伸手扶了她一下。 刺眼的白炽灯将眼前的场景照得清晰分明,云畔的心脏紧紧揪了一下,疼得厉害,脚下却仿佛生了根,动弹不得。 等她站稳之后,周唯璨便收回手,似乎是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语气稍缓道:「都过去了,向前看吧。」 「你说过去就过去,你说向前就向前吗?凭什么啊?」 「我们不合适。」 「……又是这句话,」方妙瑜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你说清楚,我们到底怎么不合适,哪里不合适?」 周唯璨沉默下来,墙壁上的彩色玻璃折射出层层光影,交错掠过他眉眼,透出若有似无的倦怠。 ——他累了。 云畔轻易解读出他的情绪。 早春的夜晚仍旧料峭,寒风穿堂而过,楼梯口半敞着的大门被吹得来回晃动,发出刺耳的声响,而周唯璨倚在墙边,垂眸为自己点菸。
第105页 他点菸的样子一直都和别人不同,不轻浮也不痞气,反而有点消沉,有点漫不经心。好像抽菸这件事情本身并不会让他感到快乐,尼古丁也不会让他上瘾,只是单纯地想要找点事做,好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来应对眼前的麻烦而已。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累,」他把烟抽得很慢,用心平气和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也不开心,也觉得累。所以没必要再勉强了。」 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方妙瑜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怔怔道:「……你总算说出真心话了是吧?你不觉得自己很冷血吗?」 「我是不开心,我是觉得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还是想挽回,可你呢?」 她的眼神是之前从没有过的心灰意冷,「你随随便便就能放弃一个人,放弃一段感情……周唯璨,你根本就什么都不在乎,你真的懂什么是喜欢吗?」 裊裊的白烟升起,横亘在他们眼前,同样飘去了更远的地方,遮挡住云畔的视线。 走廊上恍惚间起了雾,她看不清楚周唯璨的神情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你喝多了,早点回去吧。」 意料之内的,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更没有回答方妙瑜提出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没再停留,径直转身离开。 云畔总算反应过来,条件反射性地往后面躲了躲,然而,还没等她找到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地——就已经被发现了。 周唯璨的脚步停在她面前,神情并不多惊讶,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会偷偷跟出来。 两人对视片刻,云畔还来不及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了方妙瑜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理智促使着她抓住周唯璨的手,匆匆把他推进了身旁一扇废弃的灰色铁门。 这里似乎是个安全出口,只是不怎么常用,空间逼仄,楼梯也很窄,空气里隐约飘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密不透风地将他们裹挟。 云畔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站着一动不动,直到方妙瑜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远到再也听不见,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陈旧的灯盏晃晃悠悠悬在天花板上,似乎随时都会砸下来。 周唯璨手里的烟已经快要燃尽,菸灰扑簌簌落到地面上,云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 不算很烫,也没多疼,周唯璨却立刻掐灭了烟,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又来检查她的手。 他在皱眉,脸色也有点冷。 云畔意识到他好像生气了,于是仰起头,讨好地亲了亲他的下巴。 铁门紧闭着,连风也很难钻进来,灯盏将他的侧脸映成温暖的橘色,周唯璨来回摩挲着她微红的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道:「怎么,真打算跟我偷情啊。」 云畔愣了愣,有点不确定地想,所以——他是因为自己刚刚的躲避才生气的吗? 她只是不想给他找麻烦而已,他不是最怕麻烦了吗?这一点他应该很清楚才对吧。所以为什么要因为这个生气呢? 云畔思维混乱,无法快速得出答案,脑子里仍然在回想刚刚偷听到的对话,耳边也仍然迴荡着方妙瑜心灰意冷的指控,无意识地抱紧了眼前的人,生怕他会消失不见。 周唯璨任由她抱着,半晌,她强迫自己将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试图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的事,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顿了顿,又小声说,「而且,反正你都已经承认自己有女朋友了,方妙瑜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你了。」 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事情或许就会开始失控。 她讨厌失控,讨厌混乱,讨厌风险,更加讨厌周唯璨有可能发生的动摇。 维持现状至少是幸福的,哪怕这种幸福如履薄冰。 周唯璨却没有顺着她往下说,反而问,「所以以后就一直这样吗?」 注意力全部被「以后」这两个字所吸引,云畔微微晃神,好半天才拼凑出这句话完整的形状,小心地向他求证,「这样……会让你觉得累吗?」 周唯璨垂眸看着她,没有回答。像极了某种默认。 云畔不由得忐忑不安,手脚也跟着发凉,固执地追问,「跟我在一起,会让你觉得累吗?会让你觉得勉强吗?」 事实上,他似乎也不需要再回答什么了。 因为他眼底的倦意已经写得清清楚楚,谁都无法视而不见。 云畔看着他,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别多想,」良久,周唯璨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脸,旋即便起身打开了铁门,「我们出来很久了,回去吧。」 明亮刺眼的光线霎时涌入,云畔的眼睛微微发涩。 这是不想再跟她沟通了的意思吗? 是觉得她很烦吗? 云畔又开始头疼,不止是头疼,连骨头缝都在隐隐作痛,身体似乎被冰冻住了,冷得她浑身发抖,恨不得用力将自己凿开。 走廊上有人在醉醺醺地大笑,也有人在如胶似漆地接吻,而她听不见也看不见,浑浑噩噩地跟着周唯璨往回走。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熟悉的包厢号再次跃入眼帘。 周唯璨推开门的那个瞬间,云畔脑子里走马观花般闪过很多念头。 周唯璨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
第106页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被别人知道呢? 她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巴不得给他贴上专属于自己的标籤,巴不得没人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拥有宝藏确实会令人惴惴不安、如临深渊,那么还不如干脆告诉别人,让悬在头顶的利剑直接落下,潜藏着的危险自然就会消失了。 反正他也不在乎,他也懒得隐瞒。 仔细想想,从他们在一起的那天开始,周唯璨似乎就没想过避讳,更没想过遮掩,他一直都很坦荡,不是吗? 所以自己也应该坦荡。解不开的死结就该牢牢绑好才对。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跟她有什么关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包厢里是另外一个醉生梦死的世界。 满地都是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大屏幕上正在震耳欲聋地播着一首重金属摇滚;人群里不知道在打趣谁,所有人都在嬉闹,而陈屹苦笑着说自己真的喝不下了;旁边还有两个男生在比赛做伏地挺身,嬉笑声起闹声乱作一团。 云畔今晚其实就只喝了一罐啤酒,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也已经醉了,醉得非常彻底。 迷离晦暗的灯光里,她盯着周唯璨的背影看了又看,没再犹豫,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强迫他转过身来,随后踮起脚尖吻了他。 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犹如观看不在放映名单上的一场默片,或者鱼雷潜入水面的全过程。 时间的流动是固态的,云畔清清楚楚在空气中看到了它的凝结。 而同样处于风暴中心的人只愣了短短几秒,就用力地把她推到墙上,咬着她的嘴唇,回吻了她。 作者有话说: 疯子谈恋爱是这样的。 ps: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49章 异类同类 周唯璨唇齿间残余着淡淡的菸草味道, 或许存在成瘾性,云畔沉溺其中,察觉到自己正在缓慢地融化, 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臂, 高高仰起头来,毫无保留地回应这个愈发深入的吻。 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所有潜藏着的危险似乎都消失了, 一切都不再重要, 她也不必再担忧什么、害怕什么了。 周唯璨会托住她的。 不会让她下坠,也不会让她孤零零地冻死。 不知不觉间,那首摇滚乐已经播完,自动跳转至下一首, 是曲调沉闷平缓的抒情歌。 包厢里因此变得更加寂静, 静到云畔能够清楚听见唇舌交缠时发出的暧昧水声, 以及自己正在剧烈起伏的心跳。 直到凝固的时间开始重新流动,直到她被窒息感彻底包围, 周唯璨重重咬了一口她的舌尖,终于放开她。 云畔脸色潮红, 头晕得厉害, 站不太稳,于是抓着他的手臂, 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肩膀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与此同时, 断掉的理智也迟钝地接了回来。 包厢里仍然维持着先前的静止, 所有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错愕、震惊、迷惑……这些形形色色的目光和她之间仿佛隔着一道透明的墙, 无法触碰她分毫。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陈屹。 他似乎很想努力地说服自己, 将眼前看到的场景合理化,然而嘴唇张张合合好几次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尴尬道:「……原来你新交的女朋友是云畔啊,哈、哈哈,早说嘛,害我在那猜半天。」 周唯璨任由她靠着,没有否认。 静止的人群也开始有了反应,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不过比起他们,显然另外一个人的反应更受瞩目。 方妙瑜就坐在长长的沙发上,手里还握着半罐啤酒,动作僵硬地停在那里,脸色发白,不知道已经这样坐了多久,看向她的眼神陌生而复杂,隐隐夹杂着不可置信。 然而方妙瑜到底是体面的、心高气傲的,不会允许自己成为被人同情的对象,更不会不顾形象、歇斯底里地质问什么,短短十几秒,勉强平復下来了情绪,什么都没说,一把扔了手里的啤酒罐,起身就往外走。 脚步踉跄,跌跌撞撞,擦肩而过的时候,没有看她一眼。 那半罐啤酒倾倒在灰色印花地毯上,洇出一片水渍,正咕噜咕噜冒着泡,傅时煦也在此刻回神,想也没想地追了出去。 这场不在预计之内的闹剧大概满足了很多旁观者看热闹的心理,那些扰人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不仅没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至于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云畔不关心,也懒得关心。 陈屹也冷静下来,已经消化好了所有信息,头疼地看着周唯璨:「你喝大了啊?还是疯了?怎么一点场合都不会看啊,还跟方妙瑜的——咳,好上了。」 顿了顿,又嘆气,「托你的福,兄弟这个生日过得很难忘。」 周唯璨似乎被他逗笑了,敷衍地安抚:「小事,不至于。」 「……行吧,你说不至于就不至于,反正今晚的事儿传出去,到时候被戳嵴梁骨的人又不是我。」 应该是顾及着云畔还在旁边,陈屹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什么,眼神转向她,讪讪道,「那个,以后有空一起出来玩啊,人多也热闹。」 云畔没答应也没拒绝,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仍然抱着周唯璨的手臂,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 「不给你添堵了,」没再纵容她,周唯璨摁着她的肩膀强迫她站直,稍微分开一点距离,对陈屹说,「我们先走了。」
第107页 「赶紧走,别回来了,看见你就头疼。」陈屹摁了摁太阳穴,一脸生无可恋。 周唯璨没说话,只是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云畔立刻往前几步,主动去牵他的手。 明明暗暗的灯光里,他后颈的曲线干净又漂亮,落在她眼里,忽远忽近。 舌尖还在隐隐作痛,他刚刚咬的那一口实在有点重。 应该是不太高兴吧,毕竟她刚才的行为确实有点过分。就像陈屹说的那样,今晚的事如果传出去,只会变得越来越难听。 她当然不在乎,可是周唯璨呢? 想到这里,云畔甚至开始怀疑,那个瞬间,自己莫名其妙的笃定究竟是从哪来的。 然而直到走出包厢,走出ktv大门,她心慌意乱地等了好半天,预想中的不满、指责、或者疏远,仍然没有出现。 周唯璨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今晚发生的所有,都不过是一片叶子轻飘飘坠入湖面,泛不起半点涟漪。 云畔实在猜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只好乖乖地跟着他走在午夜时分的街道上,低着头不说话。 就这么沿着马路走了十几分钟,视野里出现了前面一家还未打烊的馄饨店。 想到周唯璨已经忙了一整天,不知道有没有吃晚饭,云畔还是拉着他,停下脚步:「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不过毕竟是周末,店里仍然坐得很满,他们在角落里捡了最后一张方桌坐下。 店面不大,不过收拾得还算干净,云畔抽出纸巾,认认真真地把碗筷擦拭干净,才递过去给他。 老闆很热情,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就端上桌来,云畔不饿,于是支着下巴,自得其乐地看他吃饭。 把漂在汤面上的葱丝撇掉,周唯璨盛了几只馄饨放进小碗里,推到她面前:「吃几口。」 语气跟平时没什么区别,也不像是不高兴。 云畔不确定地想着,很想听话,但是实在不想吃,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不知道是想撒娇还是单纯在找藉口:「舌头被你咬破了,吃不下。」 「是吗?」周唯璨放下筷子,「张嘴,我看看。」 四面八方都坐满了人,每张桌子之间也挨得很近,无论说什么都逃不过隔壁桌的耳朵。 云畔没有拒绝,稍微凑近了一点,乖乖张开嘴巴。 「舌头伸出来。」 她依言,慢吞吞地伸出一截舌尖,暴露在空气里,也暴露在他眼前。 周唯璨垂眸,从旁边抽了张纸巾出来,一边擦手,一边盯着她,看得很仔细,那么心无旁骛。 少顷,捏着她的下巴,伸出食指在她舌尖上摁了摁:「疼吗?」 云畔控制不住地抖了抖,下意识答:「不疼。」 说话的时候,嘴唇动了动,口腔便柔软地包裹住了那根冰凉的手指。 附近有不少人都在侧目打量他们,周唯璨若无其事地把手指抽出来,「不疼就好好吃饭。」 「……」 云畔无话可说,只好拿起筷子,很勉强地吃掉了碗里的那几只小馄饨。 不过温热的食物吃进去,的确让寒凉的胃部復甦了些许。 不久,周唯璨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几声,他拿起来,一边低头看消息,一边不经意地问:「吃完饭送你回宿舍?」 停了停,又说,「还是去我那?」 云畔眨了眨眼睛,登时便意识到,他是怕自己回宿舍会跟方妙瑜发生口角。 虽然去他那里住的选项很有诱惑力——可她也不能永远都不回宿舍,她没有这么脆弱,而且选择既然是自己做的,她当然可以负责。 「回宿舍吧。」 说完,云畔又觉得有点可惜,于是特意补充,「下次去你那,好不好,顺便再送我一件衣服吧,跟上次那件差不多的就行,最好也是t恤。」 他也没坚持,「要求还挺多。」 云畔看着他,很自然地想起上次在家里半夜打的那通电话,想起他们曾经讨论过的内容,于是搬着板凳坐到他旁边,压低了声音,很神秘地跟他说悄悄话:「而且,我偷偷学了一点东西。」 周唯璨回信息的动作顿了顿,「学了什么?」 「……反正就是学了,」不想说得那么清楚,她含煳道,「到时候告诉你。」 他似乎有些诧异,「跟谁学的?」 云畔往后退了一点,「这你就别管了。」 毕竟阮希给她发那些小视频的时候三令五申,让她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周唯璨盯着她看了几眼,最终什么都没说,随口转移了话题,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云畔不由得有点气馁,只好安慰自己没关系,实践才能出真知。 夜空是深蓝色的,如同一块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玻璃,倒悬于整座钢筋丛林的上方。 他们走出馄饨店,运气很好,刚巧在马路上拦到一辆空车。 沥青路面宽阔而笔直,不断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或许本来就没有尽头。 道路两旁的夜景飞驰而过,周唯璨偏过脸,静静看着车窗的方向,看上去有点累,午夜霓虹被揉碎了,映在他眼底,摇摇晃晃。 每当他安静下来,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是显得很冷淡,很寂寞,很难走近。 方妙瑜用「冷血」来形容他。
第108页 云畔却觉得,某些时候,他也是会心软的,甚至比谁都心软。 ——我感觉我懂你的特别。 这句歌词想要表达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盯着他发了会儿呆,虽然不想打扰,也不想让他更累,云畔仍旧忍不住靠近,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膀。 周唯璨回头了,那双原本寂寞空荡的眼睛也盛满她的倒影:「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想让你看着我,只看着我。 云畔揪着他卫衣领口的那条银链晃了几下,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是对的,于是胡乱找藉口道:「我的舌头又疼了。」 十字路口遇到红灯,计程车缓缓停靠在零星车流里。 刺眼的红灯亮起,连他漆黑的睫毛都照得根根分明。 尽管对于她的谎话心知肚明,周唯璨还是像她期待的那样,缓缓低头,贴上她的嘴唇,勾着那截脆弱的舌尖温柔地来回吮吸。 ——现在就很心软。 云畔被亲得晕晕乎乎,决定借着这一秒的温存,鼓起勇气问清楚:「刚刚在ktv里……你没生气吧?」 似乎早就猜到她会问,周唯璨答得很快:「没有。」 听到这句否认,云畔才稍微松了口气,黏黏煳煳地靠在他肩膀上,半晌又问,「那,你会觉得我很自私吗?」 他好像笑了,「自私有什么不好?」 当然没什么不好。 简直再好不过了。 静谧的车厢里,周唯璨口吻平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没那么重要,想得太多,只会自寻烦恼。」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云畔顷刻间体会到了一种此前从未体会过的,被理解、被认同的感觉。隐秘而真实。 有一个人能听懂她所有的话,看穿她所有的想法,无论她做出再奇怪再不可理喻的事情,也不会视她如异类,避之不及。 世界上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好幸运。 云畔本能地抬起头来,迫不及待地说:「我知道,那些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一点都不在乎他们,我只在乎你。」 过了会儿,又刻意强调,「——因为我是你的。」 就算他们是卑劣、可耻、千夫所指、不被祝福的一对。 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一盆花不能没有水和阳光,她也不能没有周唯璨。 生命那么无常,地球说不定明天就会毁灭,想得太多的确只会自寻烦恼。 所以云畔想要的只是—— 毁灭之前,他们仍然在一起。 第50章 午夜涨潮 回到学校的时候, 已经接近凌晨两点半了。 周末没门禁,云畔轻手轻脚地推开宿舍楼大门,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明, 一步步走上台阶。 上了三楼, 穿过走廊,隐约能听见从几间宿舍里传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知道在聊什么。 走到宿舍门口, 云畔迳自拿出钥匙开锁。 没想到里面的灯竟然是亮着的。 ——方妙瑜已经回来了。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喜欢在宿舍呆着,云畔还以为她会在外头玩通宵。 阳台窗户是开着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烟味。 刚开学的时候,方妙瑜偶尔也会在宿舍阳台抽菸, 不过云畔提醒了几次过后, 就再也没有过了。 地上零零散散扔了一堆东西, 香水、玩偶、还有那个熟悉的手机吊坠,都是周唯璨曾经送给她的礼物。 什么都没说, 云畔走过一地狼藉,如往常般脱了外套, 挂在自己那侧的衣柜里, 随即拿出换洗衣物,打算去洗澡。 方妙瑜淡淡出声, 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弄:「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出去开房啊。」 云畔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 然而还没走到浴室, 就被她追过来, 迎面拦住。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方妙瑜站在她面前, 那双形状妩媚的眼睛已经哭肿了, 精緻的妆容也花得彻底。 云畔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对她说什么, 说对不起?也太伪善了吧, 她的确说不出口。 似乎被她的沉默激怒了,方妙瑜吸了一口手里的烟,平復着情绪开口:「好玩吗?看着我被耍得团团转,被同情、奚落、嘲笑,你开心了?」 她说着说着,声线微颤,「云畔,从开学第一天成为室友到现在,我对你哪里不好?我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没有,」云畔直视着她的眼睛,「挺好的。」 「所以你就这么报答我?」方妙瑜嗤笑一声,「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 「你以为我会信吗?」 云畔也不想解释,「信不信随你。」 「是周唯璨追的你?」方妙瑜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很需要这个答案,「是他变心了对吧,他先喜欢上你的,对吧?」 云畔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可惜事实的确背道而驰:「是我先喜欢上他的,是我追他的。」 宿舍里一片死寂,阳台的窗户半敞着,凌晨时分的风裹着寒气往里刮,与那股淡淡的烟味交织在一起,谁也覆盖不了谁。 方妙瑜的眼圈似乎更红了,却没有哭,只是把手里的菸头丢到地上,鞋尖用力踩灭,「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你不嫌脏吗?不觉得噁心吗?」
第109页 为什么要觉得噁心呢。 那是她求之不得的、朝思暮想的、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她也装不出来无所谓的样子。 云畔不想和她争论,也不在乎这些无关痛痒的质问与羞辱,平心静气地开口:「你还有别的话想说吗?没有的话我先去洗澡了。」 方妙瑜没有让开,仍然拦在她身前:「我跟你说我有多喜欢周唯璨,多捨不得这段感情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啊?是不是在心里可怜我啊?」 「我没那么无聊。」 「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装什么,」方妙瑜冷冷道,「从别人手里抢过去的东西能有多长久?周唯璨那种人,自私得要命,只顾自己,根本不在乎别人,根本没有心。你就算拿条绳子把自己拴上,给他当猫当狗,他哪天烦了,腻了,也能说不要就不要,眼都不会眨一下。」 云畔静静听她说完,才轻声开口:「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你也不算差吧?」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方妙瑜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止住:「这么迫不及待地为他说话啊?周唯璨就是这样的人,你爱信不信,不过千万别在我面前为他辩解,我觉得噁心。虽然为了一个男人在这跟你争风吃醋,也挺噁心的。」 仿佛直到这一分一秒才真正釐清、接受所有现实,方妙瑜的视线穿过她,望向远处,「你回来之前我想了很多,哪怕你告诉我,是他先主动的——」 说到这里,倏地停住,像是不想落了下风,也像是不想暴露什么,又从口袋里敲出一支烟,低头为自己点上。 辛辣的烟味重新瀰漫开来,云畔就站在风口的位置,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烟雾缭绕中,方妙瑜最后说了一句,「云畔,把你这种人当成好朋友,算我眼瞎。」 语毕,便绕过她,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 / 接下来一连几天,方妙瑜都没怎么回过宿舍。 就算回来,也只是拿一些衣服或者生活必需品,几分钟就会离开,全程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当然,上课的时候,和云畔之间的座位也是离得最远的。 盛棠刚开始还搞不清楚状况,以为她们只是闹矛盾了而已,操心地两头劝,直到学校里流言四起,添油加醋地传遍。 盛棠刚开始还对于这些传言嗤之以鼻,直到跑来和云畔求证——亲口听到她说,她是和周唯璨在一起了。 当时盛棠的表情云畔记得很清楚,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云畔实在不理解,除了喜欢,还能为什么?她还没闲到故意要给方妙瑜找不痛快。 不过作为局外人,盛棠反应也没那么大,稍微冷静了一下,便反过来安慰她:「你也别不开心,外面那些传言别放在心上……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的,妙瑜现在还在气头上,也正常,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云畔只得回答:「我没有不开心。」 事实上她现在挺开心的,再也不用遮掩,不用担惊受怕,哪怕大白天去颂南找他,也能跟周唯璨走牵手走在学校里,什么都不必顾忌。 周围那些如影随形的、窃窃私语的、嘲讽鄙夷的目光,于她而言简直不痛不痒,丝毫不会影响她的心情。 至于周唯璨的想法——云畔没有问过,因为他看起来比自己还要无所谓。 晚上下了课,她照旧去食堂吃饭。 谢川如往常般提前占好了位置,只是冷着脸坐在那里,皱着眉,表情简直是乌云密布。 显然,那些无处不在的传言,他肯定也都听到了。 自觉没有必要对他解释,云畔排队打完饭,坐到他对面,抽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拭桌面。 这个点儿食堂里人是最多的,大部分都在盯着她瞧,时不时也能听到一些交头接耳的猜测,不过谢川在这,所以他们很收敛,声音也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云畔自然是不在意的,食慾也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一口一口地咬着盘子里的排骨。 而谢川的身体紧紧绷着,握筷子的手也用力到微微泛白,不多时,勐地一把扔了筷子:「烦不烦啊,不吃饭就滚,别在这乱叫。」 周围人顿时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出,老老实实地吃饭。 谢川仍嫌不够,又敲了敲桌面,问她:「你还吃得进去啊?」 她疑惑道:「为什么吃不进去?」 明亮的白炽灯下,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吃不进去,你跟我出来,我有话要说。」 云畔有点累,不想听他长篇大论的指责,更加不想解释什么,不过谢川的样子很坚决,她没办法,只好慢吞吞起身,跟他走了出去。 出了食堂往东走,就是人工湖的方向,走到某处空无一人的角落时,谢川总算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他们传的那样。」 「哪样?你勾引方妙瑜男朋友?第三者上位?」其实还有更难听的,不过他说不出口。 「除了第三者,其他确实是真的。」 谢川静默片刻,「什么意思?你真跟周唯璨好上了?」 云畔点点头,没有避讳,「我喜欢他。」 「为什么?」他问。 怎么又问她为什么。
第110页 感情的事哪来这么多为什么,和室友的前男友谈恋爱也没犯罪吧,干嘛像对待犯人一样在这里审问她? 云畔觉得自己更累了,这一瞬间她甚至开始理解周唯璨,明明累到已经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还是要应对那么多层出不穷的麻烦。 当然,她自己也是那些麻烦之一。 「周唯璨有什么好的?你喜欢他什么?」 云畔终于不耐烦,「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川不说话了,眸光深深地看着她,情绪复杂,「是没什么关系,可我们怎么着也是髮小吧,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什么事瞒过你,你之前谈恋爱的时候也没瞒过我啊,所以,这次是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之前谈过的恋爱只是青春期心血来潮的叛逆而已,怎么可能一样。 云畔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他。」 或许是她的回答太过干脆,太过不假思索,谢川竟然露出了一种稍纵即逝的,类似受伤的神情,欲盖弥彰地把脸撇向别处:「喜欢到把自己搞成这样,让所有人都看笑话,是吗?」 「我不在乎,你也不用去找那些人麻烦,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 云畔仍旧平静,没有任何不忿,当然也没有委屈,只是在陈述事实,「我现在挺开心的,而且你也知道,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根本影响不了我什么,所以这件事就这样吧,别管了。」 人工湖附近栽种着的梨花树已经开花了,白色花朵层层簇簇,摇曳在风里,像在下雪。 云畔站在树下,不知怎的,脑海中清晰浮现出很久以前,周唯璨对她说过的话—— 「而且,刚分手就跟前女友的室友掺和到一起,也挺没意思的。」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对所有可能出现的后果清清楚楚。 同时也很清楚,和自己扯到一起,会有多麻烦。 云畔出神地望着一树梨花,无法遏制地想他,想见他。 可是她已经很粘人了,应该给他一些空间才对。 就算是只宠物,也不能不分昼夜地对主人摇尾巴。 或许是因为太想他,那晚云畔又梦见了他。 这次不是在教室里,而是深夜无人的小巷。 他们穿着校服,站在爬满青苔的墙下接吻,周唯璨低着头,那么认真地看她。 唿吸声、喘息声,真实得仿佛就响在耳边,如同涨潮时分的海水,不断上涌,拍打礁石。 不知道过去多久,层层叠叠的海水彻底吞没了她,一下就能攥出水来,她毫无力气,只能像海上的浪花那样起起伏伏。 …… 云畔从梦中醒来,发现床单湿了一块。 丝缕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倒泄进来,模模煳煳照出房间里的大概轮廓。 她看了眼手机,刚过夜里十一点。 不算太晚。 犹豫片刻,云畔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拨通了周唯璨的手机号码。 没等多久,就被接起来了。 这似乎是个规律,她在夜里拨出去的电话,大部分情况下都会被接通。 云畔清清嗓子,轻声问:「睡了吗?」 「还没,在外面。」 听筒里有点吵,偶尔能听到汽车鸣笛声,以及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我刚刚做梦了。」 他笑了一下:「这次又梦见什么了?」 云畔不知道他身边有没有人,会不会被听到,于是隐晦地说,「梦见我们在一个没人的巷子里,你抱着我,脱了我的衣服,然后——」 周唯璨听到这里,打断她,「睡觉之前不要看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些视频不算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吧,毕竟有用。 而且她睡前也没看。 云畔有点不服气,不过也没辩驳什么,关心道:「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宿舍吗?」 「在路上了。」 「哦……」她停下来,坐在床头,手指勾着头髮来迴绕圈,过了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开口,「你平时,都是怎么解决的?」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逗她,周唯璨没有正面回答,「还能怎么解决?」 云畔于是理所当然地提议,「要不要我帮你?我知道很多很多种方法。」 路边恰巧有野猫在叫,一声又一声,叫得又细又长,听起来很可怜。 脚步稍作停顿,周唯璨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低低笑了,许久才说,「还是先帮帮你自己吧。」 第51章 带我走 四月上旬的时候, 方妙瑜跟辅导员申请,跟外语系的一个女生调换了宿舍。 搬宿舍那天云畔不在,回来的时候, 方妙瑜已经收拾好东西走了, 而那个空着的床位上,坐着一个陌生女孩。 齐肩短髮, 五官清秀, 瘦瘦小小,似乎有些局促不安,只低着头跟她打了声招唿,便转头继续收拾行李。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云畔听盛棠提起过, 她叫叶舒桐, 因为家境不好, 之前一直被室友欺负排挤,这次听说方妙瑜想找人换宿舍, 是主动提出自己可以搬过来的。 云畔不是一个会花时间和谁社交的人,如无必要, 平时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说。 而叶舒桐的存在感极低, 每天在宿舍里除了看书学习,偶尔和家人视频通话之外, 几乎没有别的活动,作息也极其规律, 晚上十点半只要一熄灯, 就会戴上耳塞上床睡觉。偶尔云畔躲在被子里小声跟周唯璨打电话, 她也从来不会被吵醒。
第111页 整体而言, 云畔对自己的新室友挺满意的。 平时在学校里, 云畔和方妙瑜碰面的机会仍然很多, 毕竟都是设计学院的学生,课程有大半都是重合的。 不过谁也不理谁,就像从没认识过那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绯闻,再加上云畔的家世背景摆在那里,不是能够被任意抹黑的人,久而久之,围绕在她身上的各种传言也渐渐偃旗息鼓。 谣言虽然平息,她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仍然备受关注,尤其是和周唯璨有关的。 毕竟周唯璨也很出名,无论颂南还是宜安,认识他的人都不在少数,因此,几乎每次他来宜安找云畔,都会被发现,被讨论,甚至被添油加醋地发在学校论坛上。 偶尔夜里做完兼职回来,周唯璨会顺路给她带宵夜,到女生宿舍楼下等她。 有一次正好撞上学生会举办校园晚会,学校里很热闹,来来去去的,很多人都看到周唯璨站在那里等人。 大概五六分钟后,云畔下楼,头髮还没彻底吹干,湿漉漉地垂着。 周唯璨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梢,把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递过去。 附近有人在偷偷拍照,有人在小声议论,当然也有人义愤填膺地骂他们是狗男女。 云畔全都听见了,故意往周唯璨身上靠,又去牵他的手,做出一副如胶似漆的样子。 这种明晃晃的挑衅行为,让围观者一时词穷。 周唯璨被她的小动作逗笑:「用不用我再剥几个栗子餵你吃啊。」 她立刻得寸进尺地张开嘴。 栗子还没来得及剥,嘴唇就先被堵住了。 墨绿色的连天树影里,周唯璨拨开她颊边湿润的长髮,把她压在那棵水杉树上。 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 云畔搂着他的脖子,热情地回应,笃定周唯璨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 他们爱看,就让他们看。 …… 云畔拎着那一袋剥好的糖炒栗子回到宿舍的时候,叶舒桐正坐在书桌前听英语听力,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笔就握在手里,却迟迟没有写下半个字。 云畔没管她,迳自坐下,背对着她,心情很好地吃栗子。 没多久,叶舒桐却摘下耳机,主动朝她走过来,似乎有话想说。 有点意外,云畔回过头,她仍然是那副侷促忐忑的表情,低着头绞手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好,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叶舒桐抿抿唇,鼓起勇气道:「我想问,你是怎么做到……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的,能不能教教我?」 没想到竟然是问这个,云畔不由反问:「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那些人跟你有关系吗?」 叶舒桐愣了愣,「没关系,但是、但是她们看我的眼神会让我很难受,很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云畔无法理解,也没有勉强自己去理解:「可是那也改变不了什么,不管她们怎么想,你还是你。」 不知道叶舒桐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但是从那天开始,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叶舒桐会主动和她打招唿,带早饭,偶尔夜里睡不着,也会和她聊几句心事。 云畔也渐渐清楚了她之前被排挤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刚开学的时候,叶舒桐曾经找室友借过一次吹风机,结果不太会用,研究的时候,不小心把吹风机摔了一下。 并没有摔坏,但是室友一口咬定是她故意的,说她仇富,从那之后就开始搞小团体,渐渐地,她就被彻底孤立,成为了宿舍里谁都可以欺负的边缘人。 云畔听得昏昏欲睡,心想,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人确实很多。 / 五一放假之后,云畔回家住了几天。 云怀忠在外出差,她一个人乐得自在,偶尔谢川会过来蹭饭,和她打几局游戏,像以前那样。 谢川似乎已经彻底接受她和周唯璨在一起这件事了,没再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莫名其妙跑去剪了个头髮,把那头奶奶灰染回了黑色。 穿衣打扮也不再是从前鲜艷扎眼的那一挂,反而更加偏好黑白灰。 云畔问过他是不是吃错药了,然而得到的答案只是,没什么,换种风格,换个心情而已。 放假了,周唯璨反而忙得不见人影,连电话都没时间和她打。 云畔夜里失眠的时候,会穿着他的t恤坐在床头髮呆,把他的微信名片翻来覆去看无数遍,实在无聊的话,也会打开檯灯,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那个红色笔记本。 这段时间以来,她零零散散地写下了很多和周唯璨有关的小事,比起愿望更像记录,原本空白的纸页也逐渐被填满—— 1. 和他在一起 2. 和他打电话 3. 和他约会 4. 和他接吻 …… 18. 和他上床 基本上都已经实现了,除了最后一条。 云畔有时候会觉得周唯璨对她真的没有欲望,无论她怎么明示暗示,他都是一副听不懂或不感兴趣的模样,接吻的时候也就是接吻而已,几乎不会主动触碰她的任何身体部位。 她偷偷在网上查过,底下的回答无一例外,基本上都是说,男朋友如果没有那方面的需求,除了身体患有隐疾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可能。
第112页 云畔也怀疑过,但是每一次,当他们接吻接得足够激烈,周唯璨千真万确是有生理反应的,她甚至还偷偷摸过几次,无论尺寸还是硬度,都不太像是有问题的样子。 所以云畔更加搞不懂了。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只恋爱不做.爱的情侣,她不清楚,但是对她来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毫无保留地交付自己的全部。 甚至连他想不想,也没那么重要。 临近开学的某一天,阮希给她打电话,喊她晚上到「幻昼」来听歌。 云畔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给周唯璨发微信,问他去不去。 他们已经好多天没见过面了。 大概是从她的措辞中看出来了那点隐约的怨气,隔了几个小时之后,周唯璨回復,说晚上九点左右过来接她。 云畔立刻开心起来,那点微不足道的不满全部烟消云散,甚至饭桌上的营养餐也没那么倒胃口了。 吃完晚饭,她在衣帽间认真地挑选衣服,一件件地试,又跑去给罗姨看,结果还是全都不满意,直到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才匆匆忙忙换了身紧身牛仔套裙,扎了个丸子头,最后小心翼翼戴上那副银色的流苏耳线。 天气已经足够暖和,云畔光着腿套了双黑色过膝靴,随手从架子上抓过一只链条包,心情雀跃地跑出家门。 小区里刚巧有邻居在遛狗,看见她,热情地上前打招唿。 距离约定时间其实还有十五分钟,想着周唯璨肯定还没到,云畔尽量放慢脚步,企图缩短等待时间。 然而,等她磨磨蹭蹭走出小区正门的时候—— 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门口,亮着的霓虹招牌底下,周唯璨就静静倚在那辆眼熟的摩托车前,黑色短髮被风吹乱,若有似无地遮住眉眼,低着头在看手机。 等人的样子很令人心动。 云畔再次感到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快步穿过马路,跑向他。 听到脚步声,周唯璨抬眸,同时放下手机,伸手接住了她。 云畔轻轻喘着气,勾着他的手指问:「到了怎么不跟我说。」 「刚到。」 周唯璨取过那只白色头盔,动作熟练地给她戴上。 云畔穿的是紧身裙,只能侧坐在后座上,裙摆稍微有点短,不知道是不是怕她走光,周唯璨脱了自己的牛仔外套,盖在了她的腿上。 狂风唿啸而过,云畔紧紧搂着他的腰,靠在他后背。 透过摩托车后视镜,整个世界都被悬崖和海浪包围,随着发动机的阵阵轰鸣,被远远甩在身后,变成模煳的一点缩影。 云畔莫名其妙想起「天长地久」这四个字。 这个词语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是作为动词还是名词呢? 如果是动词的话,应该就是此时此刻了。 终点可以被改变、甚至被抹除,永远在路上,永远与世界背道而驰,也算是天长地久。 云畔很久没来过「幻昼」,这里的生意依旧火爆,今晚似乎是特地举办的嘉年华音乐会,里里外外围满了观众。 有阮希带路,他们畅通无阻地挤进密不透风的人群,最后来到内场第三排的位置。 「特地给你俩留的vip专座,」阮希率先坐下来,拿过菜单,凑过来和云畔一起看,笑嘻嘻道,「看看要喝什么,钱嘉乐最近涨工资了,今晚所有酒水都让他请,千万别客气啊,随便点。」 云畔看了一圈,最后只要了两罐啤酒。 阮希无语,直接拿过菜单,眼都不眨地将各种各样的小食拼盘勾了一堆,「你问问璨哥就知道了,钱嘉乐平时有多抠门,请一次客简直是千载难逢,不好好宰他都说不过去。」 等他们点的酒水拼盘全部上齐,也轮到钱嘉乐登场演出了。 一段时间不见,他的人气似乎更高了,台下的掌声和欢唿声简直震耳欲聋,妆造也比之前精緻不少,站在光影朦胧的舞台上,真的有了几分明星架子。 轻盈空灵的前奏响起,躁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舞台上纷纷扬扬下起了人造雪,而钱嘉乐抱着话筒站在白色追光里,在唱一首很冷门的情歌。 人山人海里,云畔偏过头,身侧的周唯璨单手支着下巴,正在认真听歌。 正想和他说些什么,旁边的阮希就兴沖沖地开口:「对了,我们前几天去厦门旅游了,拍了好多照片,畔畔,你要不要看?」 云畔只好配合地点头:「好玩吗?」 「景点没什么特别的,反正都是海岛城市,不过厦门的小吃很好吃,特别是沙茶面和海蛎煎,我给你看照片。」 阮希拿出手机,滔滔不绝地跟她分享,末了,特意朝她使眼色,「畔畔,你想去哪玩啊?等以后有机会,让璨哥带你一起去呀。」 云畔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国内外的城市她都已经走遍了,要说唯一还未踏足过的地图板块—— 「东非吧,」她想了想,「那个走进非洲的纪录片还挺有意思的。」 「啊?」阮希有点疑惑,「那么落后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很多啊,好望角、维多利亚湖、塞伦盖蒂国家公园、还有东非大裂谷……都可以去看看。」 云畔心不在焉地说着,偷偷去看周唯璨的表情,可惜他反应实在平淡,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
第113页 不过也无所谓,这些都可以往后放,她不着急,毕竟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还没做。 聊着聊着,台上的钱嘉乐已经唱到最后一首歌了。 雷打不动的ending,《带我走》。 阮希果然没有心思跟她说话了,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地听,时不时跟唱,脸上露出了那副熟悉的甜蜜神情。 云畔把手里一整罐啤酒全部喝完,意识有些轻飘飘,大着胆子凑过去跟周唯璨咬耳朵:「等会儿我们去哪?」 他闻言,眼都没眨一下:「送你回家。」 「……我可不可以不回家,」云畔揉了揉太阳穴,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我喝多了,头疼。」 周唯璨笑了笑,明知故问道,「不回家头就不疼了?」 「嗯,」她小声撒娇,「和你呆在一起就不疼了。」 沸腾的人群里,周唯璨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专注得过分,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件牛仔外套仍然盖在她腿上,所以他身上只有一件黑色t恤,领口微敞,皮肤白得晃眼,无论是喉结还是锁骨都很性感,都让她口干舌燥,移不开眼。 等待像极了慢性折磨,云畔干脆坐过去,手指挨着他的膝盖轻蹭,过了会儿,又慢吞吞地向上挪,眼看着就要摸到冰凉的金属搭扣,被他一把抓住。 「安分点,」周唯璨挠了挠她的手心,轻声说,「再等等。」 作者有话说: 更新时间都在零点以后,大家早上来看就好~ 作者喜欢抠字眼,平时看到更新提示不用点 ps: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52章 有限期 (真的改不动了, 贴一点上一章的内容) 云畔把手里一整罐啤酒全部喝完,意识有些轻飘飘,大着胆子凑过去跟周唯璨咬耳朵:「等会儿我们去哪?」 他闻言, 眼都没眨一下:「送你回家。」 「……我可不可以不回家, 」云畔揉了揉太阳穴,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 「我喝多了, 头疼。」 周唯璨笑了笑,明知故问道,「不回家头就不疼了?」 「嗯,」她小声撒娇, 「和你呆在一起就不疼了。」 沸腾的人群里, 周唯璨不说话, 只是看着她,专注得过分, 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件牛仔外套仍然盖在她腿上,所以他身上只有一件黑色t恤, 领口微敞, 皮肤白得晃眼,无论是喉结还是锁骨都很性感, 都让她口干舌燥,移不开眼。 等待像极了慢性折磨, 云畔干脆坐过去, 手指挨着他的膝盖轻蹭, 过了会儿, 又慢吞吞地向上挪, 眼看着就要摸到冰凉的金属搭扣, 被他一把抓住。 「安分点,」周唯璨挠了挠她的手心,轻声说,「再等等。」 / 再等等是什么意思? 还要再等多久? 直到舞台上所有表演都结束,钱嘉乐换回自己的衣服,过来招唿他们,云畔仍然没想明白,而周唯璨也没有再解释。 附近很多人都喝高了,都在撒酒疯,嘴里喊着安可,没多久,还真有一支摇滚乐队重新上台,在大家的欢唿声中,继续演唱。 阮希翻了个白眼,小声跟云畔说,这就是之前跟钱嘉乐起冲突的那支乐队。 没有再作停留,他们从后面的员工通道偷偷熘了出去,避开了在正门等待的粉丝。 钱嘉乐长长舒了口气,一边扒拉自己头上的硬质髮胶一边抱怨:「那几个女的哪来这么好的精力啊,天天在门口堵我,签名合影了还不够,非得拽着我一直说些有的没的。」 阮希却没有任何不高兴:「这就受不了啦?有人喜欢是好事,以后你要是成了大明星,就不只是这几个粉丝了,说不定到时候你出趟门都能造成交通拥堵,天天一堆狗仔藏在你家门口,连下楼扔趟垃圾都会被监视。」 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钱嘉乐瞬间蔫了,像小孩似的把脑袋埋在阮希肩膀上,嘆气道,「那还是算了吧,当什么大明星啊,一没时间二没自由的,你要是到时候受不了,跑了怎么办。」 阮希就笑了,捏了捏他的脸哄道,「我能跑哪儿去啊,我是你的头号粉丝好不好。」 「嗯……」钱嘉乐这才满意,搂着她亲了一口,「其他人都不重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最后在阮希的建议下,打发时间似的走进路边一家旧影院。 是九零年代上海滩的復古装修风格,走廊光线很暗,墙壁上贴满了上世纪电影明星的黑白海报。时间很晚了,来看电影的人不多,排片也很少,最后他们随便选了一部最近口碑不错的悬疑片。 云畔第一次知道原来用学生证买票是半价的,再加上五一期间情侣套餐也有折扣,按照阮希的话来说就是赚上加赚。 影厅里很冷清,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幽暗的环境中,他们径直走向最后一排的情侣座。 云畔抱着爆米花桶坐下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上一次和周唯璨看同场电影——是因为他走错了位置,认错了人。 一切似乎只能用阴差阳错来形容。 在那天之前云畔是不相信宿命论的,可是那一分一秒,当周唯璨站在她身侧,抚摸她的头髮,对她道歉,她真的嗅到了宿命的味道。 苦涩,寒冷,像抓不住的风,也像醒不来的梦。
第114页 电影节奏紧凑,剧情也很烧脑,稍微错过一个片段就难以衔接,云畔三心二意地看着,根本不知道到底都讲了些什么。 周唯璨把可乐递给她,问了一句:「想什么呢?」 云畔喝了几口,才说:「想……上次跟你看电影的时候。」 他似乎已经不记得了,「哪次?」 「方妙瑜过生日那天。」 「哦,」周唯璨笑了,「原来是在翻旧帐。」 「没有,」云畔靠在他肩上,用额头蹭他的下巴,「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就到夏天了。」 下一个冬天,下下一个冬天,直到最后一个冬天……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对吧。 这句话实在矫情,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用十指紧扣的方式,牵住了周唯璨的手。 回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天许下的生日愿望,云畔不禁开始怀疑,她真的还捨得去死吗? 和他在一起,长命百岁都嫌不够吧。 看完电影,他们在附近的一家烧烤摊吃了宵夜。 阮希还在意犹未尽地跟她讨论刚才的电影剧情以及兇手的杀人动机,然而云畔几乎是一问三不知。 钱嘉乐笑得有点不怀好意:「谁知道刚刚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他俩在干嘛。」 话音未落就被阮希揪住耳朵:「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知道了,」钱嘉乐瞬间哑火,剥好手里的小龙虾,讨好地递到她盘子里,「多吃点,最近都瘦了。」 阮希笑起来,一边说「要你管」,一边心满意足地吃掉了那只小龙虾。 吃完宵夜,他们在路口道别。 视野中,阮希和钱嘉乐打打闹闹地走远了,背影也很般配,云畔仍然磨蹭着不愿意上车。她不想回家。 周唯璨等了她一会儿,耐心很快告罄,干脆直接把她打横抱起来,强行塞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旋即自己也跨坐上去,发动了引擎。 车身像颗黑色的流星,在高楼大厦间一路飞驰。 身边的街道和景色变了几番,云畔透过头盔上的挡风玻璃,没多久就发现,这不是去往潮平山的方向。 心脏震动的声音很明显,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像要跳出嗓子眼,她莫名其妙地紧张,这种紧张让她忘了抽空温习自己最近的学习成果,半只脚却已然踏进考场。 十五分钟左右,绿廊巷的老旧建筑区映入眼帘。 拐弯的时候周唯璨也没减速,一路驶入记忆里那条弯弯曲曲的巷弄,云畔搂紧他的腰,眼角余光瞥见楼上有人在收衣服,晚风掠过,碎花长裙被吹得鼓起来,宛如月光下翻涌的浪花。 回过神来,摩托车已经稳稳停在最后一栋居民楼前。 这次没等他催,云畔动作麻利地跳下了车,摘掉头盔。 周唯璨把车熄了火,停在门口,什么都没说,径直推开那扇绿色铁门。 周遭环境极安静,邻居似乎都已经睡了,感应灯不够灵敏,迟缓地亮起来。 云畔跟在他身后上楼梯,看着他拿出钥匙开门,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原本空白的思绪渐渐復甦,被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填满,让她脸颊发热。 房间里黑漆漆的,周唯璨率先走进去,伸手去摸墙壁上方的顶灯开关。 云畔快步跟进来,关上房门,同时把他的手臂往下拽了拽。 窗帘紧紧拉着,一室沉沉的黑暗里,周唯璨站得离她很近,说话的时候,唿吸声就落在她耳边:「不怕黑了?」 云畔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伸出手,摸索着抚摸他的脸,一找到嘴唇的位置,就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吻他。 先主动的人是她,先被亲得没力气的人也是她。 不多时,云畔的身体就软绵绵地往下倒,又被他重新抱起来,脚尖离了地,找不到支撑点,她只好搂着周唯璨的脖子,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他们接了一个长长的湿吻。 脑子里有烟花在噼里啪啦地燃,周唯璨一边吻她,一边捏她的耳垂,手指很灵活地取下那副流苏耳线,随手丢到地板上。 云畔本能地想找:「你扔哪——」 「明天给你找。」 周唯璨打断她,用牙齿轻轻拉扯她的耳垂,触电般的感觉阵阵袭来,她很快就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了,没骨头似的缠着他,呜咽着叫了一声。 窗户微敞着,裹着凉意的风吹起了窗帘,深蓝色的夜便溢进来,盛满整个房间。 云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周唯璨抱着她,转身往里走,将她丢在那张单人床上。 木质床板吱呀响了几声,他稍稍俯身,拨开黏在她眼皮上的髮丝,用很缠绵的力道抚摸她,如同抚摸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啪嗒一声。 是他打开了床头的夜灯。 恍惚间似乎下起了雨,整个房间都被包裹在潮湿里。 混混沌沌的光亮里,周唯璨低下头,亲吻她的眼睛:「紧张什么?」 云畔脸红得要命,还不忘嘴硬:「没紧张。」 …… 她稍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描摹那些伤疤和骨骼的形状。 浮沉的光影里,他们脸贴着脸,鼻尖蹭着鼻尖,挨得极近,云畔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扎过自己的眼皮,麻麻的,痒痒的。 ……
第115页 结束之后,云畔的手酸得厉害,嘴里还在不死心地问:「不接着做吗?」 没有正面回答,周唯璨从床头柜上取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盖之后递到她手里,等她喝得差不多了,才问:「要不要洗澡?」 身上黏煳煳的,不洗的确不行,云畔点点头,随即又想起来了什么:「……我没衣服穿。」 周唯璨双手扯着自己的t恤下摆,很利落地脱下来,反套在她身上,「去吧。」 借着夜灯照明,云畔看清了他赤.裸着的上半身,腹肌轮廓很明显,但并不夸张,线条清晰分明,沿着腰腹的位置,一路没入牛仔裤腰带边缘。 年轻、漂亮、蓬勃,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克制着没有再往别处看,她咽了咽口水,不情不愿地起身,走进浴室。 心不在焉地沖了个澡,云畔穿着他的黑色t恤出来,腿还是有点软,慢吞吞挪到床边,爬到他身侧,又去亲他的下巴,缠着他不肯放。 少顷,云畔咬着他的喉结,又问了一遍:「做吗?」 而周唯璨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长髮,并不管自己如何了,声音比平时要哑一点,「没套怎么做?」 她脱口而出:「不用戴。」 想了想,又替自己解释,「我现在是安全期。」 周唯璨好像笑了,指尖勾了勾她的发梢,「你多大了还信这个?」 ——那就去买啊,解决方法不是有很多吗? ——就是不想和我做的意思吧。藉口而已。 云畔看着他,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他太能忍,还是对自己不感兴趣。 越想越觉得委屈,思绪也开始不断发散,没套的意思,是不是和别人用完了?他跟别人做过吗?跟方妙瑜做过吗?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已经受不了。 而周唯璨似乎已经跳过这个话题,开始思考别的事情了。 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吧,他思考得那么入神,眉心微蹙,昏黄的剪影映在白色墙壁上,侧脸轮廓很深,组成一首很难懂的诗。 「之前那个半导体的项目,初赛过了。」 良久,他总算开口,状似无意地提起,「最快下周,我们要去北京准备复赛。」 注意力即刻被吸引,云畔下意识地问:「要去多久?」 「如果复赛没过,一周就能回来。」 他停顿片刻,又道,「如果过了,至少要呆一个月。」 「一个月?」 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刚刚那点旖旎的心思全部烟消云散,云畔莫名焦虑起来,努力控制着想要啃指甲的冲动,「这么久……」 周唯璨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从裤兜里摸出半包烟来,低头点着,慢慢抽了一口。 接下来的话似乎让他也觉得有点棘手,直到手里的烟抽了大半,才轻声道:「你乖一点,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哭,好好睡觉。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打不通的话,就多打几次。」 静悄悄的房间,拥挤的单人床,他的语气那么温柔,好像很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下,末了,又向她确认,「听到了吗?」 云畔脑子乱糟糟的,努力说服自己消化这个事实:「……听到了。」 周唯璨咬着烟,把她的下巴抬起来:「重复一遍。」 「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哭,好好睡觉,」 淡白色的烟雾飘在空气里,像无处不在的尘埃,也像灰色的积雨云,他的神情因此显得飘忽、捉摸不定。 应该是水面上的海市蜃楼,明明真实却不可碰。 云畔强忍失落,说完了下半句,「有事就给你打电话。」 这才「嗯」了一声,周唯璨单手掐了烟,又过来抱她,「听话,等我回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这是先给她一点甜头,再开一张空头支票吗? 云畔不说话,闷闷地把侧脸埋进他胸口。 如果她能把自己变成任何一样能够塞进行李箱的东西就好了,这样她就能跟着周唯璨坐火车、坐飞机、坐任何交通工具,去任何地方。 要不然干脆请一个月的假,买离他最近的航班、最近的酒店,偷偷在后面跟着他,只要不被发现就好。 云畔又开始觉得冷了。 或许是因为她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在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能性;也或许是因为她无法具体量化一个月的时间有多久,不由得在他怀里打了个寒颤。 周唯璨扯过被子,将她严丝合缝地裹在里面,竟然还有心思笑话她,说她看起来很像一只小熊。 云畔怔了怔,在心里纠正——是企鹅。 紧接着,又忍不住想——不要把我关在冰箱里。 作者有话说: 现在就是说一整个心如止水心如死灰 连夜上山敲木鱼的程度 @归渔不是龟渔 第53章 止痛剂 云畔睡醒的时候, 世界似乎仍然处于休眠状态,安静得不像话,透过窗, 能看到外面的天空是青灰色的, 远处的高架桥,近处的建筑楼, 全部雾茫茫一片。 而周唯璨就静静躺在她身旁, 一只手搂在她腰上,睡得很沉。 这个画面太难得,云畔看着他,没有办法移开眼。 仔细想想, 一个月其实也不算很久, 平时周唯璨忙起来, 他们一整周不见面也不是没有过。
第116页 所以,为什么会这么不安呢? 或许是因为, 平时即使见不到面,但是她知道, 周唯璨就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吧。 而北京实在太远了。 他在那里会发生什么、认识什么人、遇见什么事, 她通通不知道。 云畔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碰了碰他眉骨边缘的那颗小痣,脑海里浮光掠影般回想起昨晚的破碎画面, 他鼻尖上那颗要掉不掉的汗珠、喘息时上下滚动的喉结、以及抱她时手臂上清晰可见的青筋脉络……心脏又开始怦怦直跳。 周唯璨应该是一首诗。 就是因为读不懂, 才放不下。 寂静空气里, 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手机震动音。 云畔回过神, 看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 不是她的。 是周唯璨的手机。 只犹豫了几秒, 她就坐起来, 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伸手拿过那个手机。 周唯璨没有设置任何密码,因此云畔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他的锁屏,也找到了那声震动的来源—— 是孟瑶发来的微信消息。 现在甚至还没到五点。 云畔点进她的微信对话框,看到她发送过来一份报告文档,以及一句话:「熬夜整理了一下,修改了几个细节,等你空了记得看~」 往上翻了翻,大部分都是专业及项目相关的聊天内容,周唯璨基本都回了,很客气,也很简洁,没有半句废话。 其中当然也夹杂着一些邀约,比如问他晚饭要不要一起吃、周末要不要一起自习等等,被不着痕迹地过滤掉,没有得到回覆。 直到把聊天记录翻到底,云畔才退出来,努力忍住了想要把其他所有未读消息都点开的冲动,一眼就从那么多对话框里,看到了自己的微信头像。 周唯璨给她的备註是系统自带的表情,一朵白色的云。 粗略看过去,其他人的备註好像都是名字。 不多时,手机屏幕重新灭掉。 而云畔仍然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满脑子都在想,谢川曾经无意间提起过一件事,说他有个朋友很厉害,研发出了一种手机程序,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即时定位另外一个人的位置,只需要在那个人的手机上简单地操作一下,点击接受,就可以实现。 冰凉的机身握在掌心里,似乎没办法暖热。 云畔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好半天,才轻手轻脚地把手机放回去。 困意又涌上来。 单人床很窄,她缩回周唯璨怀里,像蚌缩回壳里,直到和他皮肤相贴,一丝空隙都没有了,才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下。 一觉睡得很安稳,半个梦都没做,等云畔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天已经彻底亮了,阳光晴朗而温柔,把整个房间都照得金灿灿的,包括他近在咫尺的脸。 周唯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已经穿戴整齐,单手撑着下巴,正在看她。好像已经看了很久。 一颗心轻飘飘的,落不下,云畔忍不住往他身上贴,很快就察觉到某个明显的轮廓,压着她,有点硌。 只思考了几秒钟的时间,云畔就跪坐起来,慢吞吞地跨坐在他腿上。 黑色t恤穿在她身上空空落落的,领口很大,露出来的皮肤白得晃眼,周唯璨仍然看着她,没动,也没说话。 云畔挨着他蹭了蹭:「很难受吧?」 他说:「是有点。」 「嗯……那就别动,我帮你。」 所有的事情做起来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这一次没有他帮忙,虽然中途磕磕绊绊,但云畔最终还是成功地展示了自己昨晚的学习成果,搂着他的脖子邀功:「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 周唯璨把她的t恤下摆整理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去洗漱吧。」 云畔不满地撇嘴,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磨磨蹭蹭地下床洗漱。 盥洗台上,漱口杯里,很久以前她曾经用过一次没有带走的那只牙刷,就静静放在里面。和周唯璨原本的牙刷挨在一起。 云畔心满意足地拿起来。 等她洗漱完毕,走出浴室,周唯璨就站在书桌旁边,手里拿着那副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来的流苏耳线,朝她招了招手。 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快步朝他走过去,云畔站在他面前,主动将长发拨到耳后,露出被吮吸啃咬得微微红肿的耳垂。 周唯璨俯下身来,盯着那里看了很久,最后找到那个小小的耳洞,将耳线温柔地穿了回去。 / 五月十八号那天是星期三,一个大晴天,很热,正午的时候,气温甚至达到了二十七度。 下午五点,云畔在机房上课,心不在焉地操纵着滑鼠画图,眼睛却总是往手机上瞥。 等教授从她身边走远了,她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点开地图。 那个小小的红点显示,他现在已经在机场了。 周唯璨马上就要出发去北京了。 他叮嘱云畔安心上课,没有告诉她航班信息,也不许她去送机。 云畔盯着手机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地图上的红点倏地一下,从她眼前消失。 只慌张了一瞬,她就反应过来,应该是飞机起飞,没有信号了。 失魂落魄地上完剩下半节课,她没有胃口,于是独自回了宿舍,站在窄窄的阳台上,孤独地看了一场日落。
第117页 天色暗下来,稀薄的云层里缀着几颗星,云畔拿出手机,给周唯璨发消息:「到北京了吗?」 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她只好无精打采地去上晚自习。 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云畔接到了他的电话。 等不及跑出教室,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闹哄哄的教室里,她用书本竖在面前,把脸藏在里头,偷偷接了起来。 听筒里乱七八糟的,很吵,夹杂着几声机械的广播提示音,周唯璨或许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走出机场。 声音也是温柔的,问她晚上吃了什么。 第一句话就让云畔不知所措,少顷,下意识地扯了个谎,又被即刻拆穿。 如果看得见的话,周唯璨现在应该在皱眉,语气里的温柔也淡了不少,催促她快点吃饭。 有点像指责。 指责她第一天开始就不听话。 云畔立刻答应下来,电话打完,她迅速点了一份学校附近的煲仔饭,等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外卖也刚好送达。 她坐在书桌前,拍了张食物的照片给周唯璨发过去:「现在开始吃饭了。(可怜)」 很快就收到回覆:「下次要早点吃。」 云畔乖乖说好的,又点开手机地图。 红点的位置不太稳定,一直在变化,四十五分钟之后,停在了海淀区颐和园路上的一家快捷酒店。 应该是主办方统一安排的酒店。 刚开始的几天,无论信息还是电话,周唯璨回復得都算及时,每次通电话,云畔问什么都会耐心地逐一回答。 然而等复赛通过之后,他似乎一下子就变忙了,每次聊不到几句就有人过来催,不得不挂电话,发出去的消息也要等好久才能收到回復。 云畔只能每天从早到晚地盯着手机地图上的红点发呆。 时间久了,连叶舒桐都忍不住问她:「你手机上是有什么东西吗?上次你看着看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叫都叫不醒。」 她只恹恹摇头,不说话。 周唯璨离开的第十天,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小插曲。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云畔和盛棠去美食街吃饭,吃饭的时候还聊了不少方妙瑜的近况,说她已经彻底走出情伤,最近一个月连着甩了三个对象。 吃完饭后,她们回学校,阳光很刺眼,空气很闷,云畔走在路上,热出一身汗。 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盛棠正在手舞足蹈地聊一部最近很火的电视剧,她心不在焉地听,偶尔回应几句。 蝉鸣卷着热浪袭来,地面被烤得滚烫,她稍一抬眼,就瞥见不远处某个熟悉身影。 个子很高,身形削瘦,身上穿着简简单单的t恤牛仔裤,留着利落的黑色短髮,一边和谁讲话,一边逆着光朝她走来。 五官明明是模煳的,但是那个瞬间,不知怎的,云畔却看到了周唯璨的脸,那么清晰。因此在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臂。 男生微愣,回过头来,有点疑惑地盯着她,随即又笑起来,稍显轻浮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找他有事。 耳朵里嗡嗡作响,很难受,云畔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终于看清他的脸。 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和周唯璨没有半分相似。 她皱着眉松了手,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 盛棠跟过来,疑惑道:「怎么了?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 「看错了。」 云畔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抽出湿巾,反反覆覆把手擦了好几遍。 明明没有半分相似。 为什么会认错呢。 那晚云畔失眠了。 两个小时之前,她就已经和周唯璨道过晚安,可是直到现在仍然睡不着,于是又摸出放在枕边的手机。 出乎意料的是,地图上的红点竟然改变了位置,出现在海淀区另外一家五星级酒店。 这么晚了,为什么要去另外一家酒店? 云畔愣住,半晌,勐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匆匆忙忙下了床,她连鞋都忘了穿,光着脚一路走进浴室,又把门反锁,蹲在地上给周唯璨打电话。 连着打了三个都没接。 浴室里只开了一盏顶灯,天气闷热,洗澡时带出来的潮气还没彻底消散,地面也很滑,云畔把脑袋埋进膝盖里,像一株只能生长在阴暗环境里的蘑菇那样,抱紧了自己。 明明身体疲惫至极,大脑神经却愈发活跃,情绪激烈如火山喷发,从她的心脏处活生生撕出一个口子,连皮带骨地钻出来。 云畔恍恍惚惚地站起来。 镜面上氤氲着雾气,里头的人有点陌生,她认不出是不是自己。 置物架上整齐摆放着一排日用品,牙刷、洗面奶、身体乳、化妆包……还有一把粉色的修眉刀。 云畔不受控制地拿起来,取下保护套。 寂如死灰的浴室里,她穿着白色的无袖睡裙,伸出手,找到手臂内侧某个相对隐蔽的位置,将刀片贴上去,试探性地划出一道口子。 可能是太轻了。没有感觉。 她加重力气,又划了一下。 鲜血瞬间涌出来,经过她白皙细腻的皮肤,滴落在地面上。 房间逐渐被血腥气包裹,云畔感到安全,长舒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有点着迷地看着那道伤口,所有的烦恼、焦躁、不安,似乎都被奇蹟般地抚平了。
第118页 她慢慢平静下来。 血快要止住的时候,她听到手机震动声。 ——是周唯璨打来的电话。 有点心虚地把修眉刀上的血迹沖洗干净,放回原处,云畔清了清嗓子,摁下绿色接通键。 「这么晚还不睡,」周唯璨的声音里混着疲倦,「怎么了?」 「睡不着,」云畔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手臂上血淋淋的口子,总算想起来自己原本打算问什么,「你呢?睡了吗?」 「临时有点事,跟导师出来吃了个饭。」 她「哦」了一声,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在意,却还是忍不住追问,「在哪吃的?」 周唯璨似乎笑了一下,「我在哪,你不知道吗?」 语气是平静的,隐隐有点累,除此之外,听不出别的了。 云畔动作有点僵硬,不由得心慌意乱,正想再说点什么,对面的人已经自然地转移话题,问她为什么睡不着。 是啊,为什么睡不着呢。 她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前因后果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从中间扯断了,她站在后果那一端,找不到前因,因此脑袋空空,思维混乱地为自己解释:「不是我不想睡,我很早就上床了,关了手机戴了眼罩,可是怎么都睡不着,我喝了温牛奶,数了九百二十八只羊,听了三遍失眠电台,还是睡不着,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可能是太想你了,越想越睡不着。」 周唯璨静静地听她说完,若无其事地开口:「前几天吴婆婆叫我过去吃饭,你最近如果有空,就替我去看看她吧。」 云畔立刻点头:「好,我有空。」 「幻昼最近有活动,挺热闹的,无聊的时候,可以跟阮希过去听听歌。」 「好,知道了。」 听筒里自此陷入一阵静默,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谁都没说话。 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那道细长的伤口裸露在她眼前,很丑,可是也很有效。 「畔畔,」最后,周唯璨放缓语气,第一次叫了她的小名,「听话,什么都别想,现在就闭上眼睛睡觉吧。」 云畔微微晃神,不太捨得,「知道了,那就先这样——」 「别挂电话,」他说,「我陪你。」 第54章 等得起 周唯璨离开的第十五天, 周末,云畔起了个大早,买了很多水果和保健品, 去绿廊巷看吴婆婆。 到的时候差不多是上午十点半, 院子没落锁,云畔站在外面, 试着敲了几下, 没有回应,于是伸手把门推开。 阳光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有点刺,云畔闭了闭眼, 刚好看到吴婆婆侧身坐在轮椅上, 腿上盖着薄薄的毛毯, 正在花圃里浇水。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来, 下意识喊了一声:「阿璨?」 等看清是云畔时,又笑了, 「是你啊。」 有点惊讶吴婆婆竟然还记得自己, 云畔走过来,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一侧, 不太清楚应该如何跟长辈相处,于是有点生硬地说:「婆婆, 周唯璨最近去北京了, 放心不下您, 就让我过来看看。」 吴婆婆笑容更深了, 连脸上的褶皱都温柔起来:「这孩子……我挺好的, 就是想他了, 所以给他打了个电话。」 云畔走到她身边,望着四四方方的花圃,里面种着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同时也包括一些蔬菜,比如辣椒、豆角、西红柿等等。 院子里栽种的栀子树已经结出了花苞,细长的叶片在阳光底下绿得发亮,温柔地包裹着白色的花骨朵,吴婆婆耐心地打理完所有花草,放下浇花壶,对她说:「过几天,等花彻底开好了,你再过来,我给你做胸针和手串,小姑娘戴上很漂亮的。」 云畔恍然:「之前周唯璨拿去夜市买的那些……就是您做的吗?」 吴婆婆笑着点头:「头几年都是我亲自去的,不过最近我腿脚越来越不利索,所以阿璨才替我去。他长得好,每次都能把那些小玩意卖完,回来之后,再把挣来的钱一分不差地交给我,我怎么推脱都没用。」 回想起之前种种,云畔忍不住追问,「婆婆,您知不知道,周唯璨家里,是不是有人生病啊?」 吴婆婆看着她,似乎有些迟疑,好半天才问:「囡囡,你和阿璨,是不是——」 「是,」她立刻点头,「我们现在在一起。」 吴婆婆便嘆了口气:「我只知道他妈妈有心脏病,需要做移植手术。」 云畔不是很了解心脏移植手术方面的费用,于是问了一句:「手术费大概多少?」 「二三十万吧,」吴婆婆似乎也不太确定,周唯璨应该没有告诉过她具体的数字,「我前段时间还问过他,他跟我说钱已经凑得差不多了,现在正在排队,等有了合适的心脏供体,就能做手术。」 二三十万…… 云畔不禁想,这些钱她现在就有,可以立刻打给周唯璨,她甚至还可以想办法,托关系帮他在医院插队,让他妈妈早点做手术。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为什么不找她帮忙? 她也想变有用一点。 陪吴婆婆吃完午饭,又聊了会儿天,直到看着她睡下,发出均匀的唿吸声,云畔才放心离开。 今天是周末,她没事做,也不想回学校,干脆绕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兜圈。 地图里的红点从早上开始就定位在量子物理研究所,直到现在都没变过位置。
第119页 云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很大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放空自己,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而许多她曾经从未留意过的风景就这么直直撞进眼底。 路过一家小资文艺的咖啡厅,她看到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女人手里握着一本书,男人正在笑着和她说什么。 方桌底下,他们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这让云畔想起自己和周唯璨在图书馆自习的画面。 大多数情况下她是无事可做的,毕竟需要完成的作业就那么多,无聊的时候,她就会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大概是被她看烦了,周唯璨偶尔会拿几本书给她打发时间。 其中一本叫《给忙碌者的天体物理学》,据他所说,是不需要阅读门槛的,写给普通人的宇宙科普书。 云畔花了好几天时间,耐着性子把书看完了。 书里的核心理论是跳出狭隘无知的自己,以宇宙视角来看世界,整体的确写得很有趣,但也不算是零门槛,刚打开的时候,满屏的物理术语差点把她劝退。 不过她毕竟是能看完《最初三分钟》的人,所以咬咬牙,也不是看不进去。 看完之后,作者具体都提出了哪些理论云畔已经记不清了,唯独其中一句话,印象无比深刻—— 宇宙根本没有义务让你了解。 或许只是单向的情感连接吧。 人类跟宇宙的距离那么遥远。 怎么可能真正了解。 穿过熙熙攘攘的商铺一路走到街尾,云畔在路边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周围搭着简陋的音响设备,身前摆着一个用纸箱改造的爱心零钱罐,正在调试话筒。 纸箱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对不起,我看不见,但是我会记住你的,好心人」,后面还画了颗爱心。 云畔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驻足。 话筒很快就调试好了,音响质量很差,伴随着滋啦啦的电流,女孩开口,唱了一首耳熟能详的日文歌,《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不算好听,也没什么技巧,好几处高音都没唱上去,然而却是很有生命力的歌声。 云畔站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看她的眼睛。阳光把她的瞳孔染成琥珀色,明明那么温暖,那么晶莹剔透。 看不见应该很痛苦吧。 面对着一个永恆黑暗的世界应该很绝望吧。 为什么不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真正地一了百了? 是因为没有勇气吗? 云畔在脑海中想像着人类自杀的画面,并不觉得血腥,也不觉得恐惧,无论是从高处一跃而下、是用刀片划破动脉、亦或是服用过量药物……想死的话,方法多得是。 那如果想活着呢?又有什么方法? 这一刻她又开始想念周唯璨。 想念他的唿吸、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以及在他面前,那个想要长命百岁的自己。 云畔就这么一直站到日落时分,站到所有人都离开。 女孩唱到嗓子都哑了,对着看不见的人和景色鞠躬,说谢谢,而后摸索着收拾自己的设备。 云畔打开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零钱通通取出来,动作很轻地塞进纸箱,没有打扰她。 周唯璨离开的第三十天,云怀忠出差回来,特地给她打电话,让她周末回家吃饭。 路上很堵,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八点,云怀忠竟然还没吃晚饭,在客厅等她。 云畔换好拖鞋走进去,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会客厅里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打扮得花里胡哨,手上戴着一枚晃眼的鸽子蛋戒指,长相也很眼熟。 云畔仔细看了几眼,终于认出来,是最近正当红的一个电影明星。她确实不知道云怀忠还有包养女明星的嗜好。 不过,饭桌上,云怀忠为她介绍的时候,那个态度让云畔意识到,他竟然是认真的。 否则也不会领回家里来。 毕竟这么多年,他从没往家里带过女人。 对于云怀忠谈恋爱或者再婚没有丝毫兴趣了解或干涉,可是如果让眼前这个笑得虚情假意,最多二十来岁的女人给自己当后妈,云畔的确不愿意。 于是,在云怀忠中途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她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又说了一些场面话。 女人似乎有些惊讶,也并不想喝,然而到底不敢扫她的面子,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把茶端起来,不过因为太烫了,一时无法下口。 云畔就静静站在她身边,耐心地等。 直到耳边听到云怀忠的脚步声,便干脆地扬手打翻茶盏,滚烫的热水浇下来,她稍微往后退了几步,只烫红了手指。 云怀忠听到动静,立刻赶过来,云畔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低着头不说话。 她知道,云怀忠最在乎的就是她的身体,最需要的就是她完好无损,因此,理所当然地勃然大怒,马上打电话叫了家庭医生,并不在意事情的真相,对于女人的解释也置若罔闻。 等到伤口上完药,清理完毕,云怀忠总算松了口气,哄着云畔回房睡觉。 静悄悄的卧室里,云畔将房门反锁,把手指上的纱布拆掉,盯着天花板发呆。 遗传基因是无法迴避的吗? 她骨子里的控制欲是来自于云怀忠吗?
第120页 她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去看那个红点。 已经回到酒店了。 前几天周唯璨告诉她,最近要准备终赛的演讲,会很忙,可能没什么时间打电话。 云畔下午回家之前连着给他打了五个电话,到现在也没有得到回覆。 听话地没再打扰,她关掉手机,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海水似乎又涨潮了。 云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吞没,想要挣扎,却动不了,想要唿救,却发不出声音,如同一颗脆弱的火种被投掷下去,翻不出半点水花。 当她沉入海底,海面也归于平静。 无风无浪。 / 周唯璨离开的第四十五天,云畔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因为他发过来了返程的机票信息,就在三天后的晚上十点半。 而研究项目也在终赛里拔得头筹,是全国性质的,含金量极高的金奖。 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比清晰,每分每秒都被准确计算,云畔的情绪从早到晚一直处于不正常的亢奋状态里,看什么都很顺眼,就连最讨厌的胡萝蔔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这种亢奋结束在周唯璨返程当天。 下午六点半,云畔上完最后一节色彩构成课,心情雀跃地回宿舍挑选衣服。 周唯璨的微信就在这个时候发过来—— 「唯一:航班晚点了,不确定什么时候到,别等,好好睡。」 「唯一:明天早上我去找你。」 云畔无法形容自己那一瞬的心情。 她很想问周唯璨,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我吗?不想回来之后第一个见到我吗?对你来说我究竟算什么呢?我和其他人真的有分别吗? 太多太多的问题,如同藤蔓,将她的身体绞紧。她站在原地发呆,太阳穴突突跳动,头也很疼,疼得像有人在一刀一刀割她的神经。 扶着墙壁慢慢站稳,云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手抖,很久才平復下来情绪,拿出手机,点进航空公司官网。 那趟航班的确晚点了,并且现在还是红色的未知状态,不确定什么时候起飞。 云畔不记得自己看了多久,直到她困了,累了,不知不觉间趴在书桌上睡着。 睡醒的时候,窗外是浓到化不开的夜色,隐约能听见雨声。 她迷迷煳煳地拿起手机。 一个小时之前,周唯璨乘坐的航班起飞了。 瞬间清醒过来,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云畔穿着那条薄薄的睡裙,拿起手机和钱包,匆匆出门。 她今晚是不可能睡着的。 所以她需要见到周唯璨。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云畔没带伞,站在路边等了十几分钟,终于打到车,向司机报出绿廊巷的地址。 长发湿漉漉的,浑身上下都被淋透了,很难受,她冷得直发抖,好在一路绿灯,没有遭遇拥堵,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云畔付完钱,走下车。 雨下得更大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雨声,砸进她耳膜里,犹如夏日惊雷。 她像只幽灵似的飘进巷弄。 那扇熟悉的绿色铁门半敞着,云畔毫不费力地推开,摸索着走进黑咕隆咚的楼道。 扰人的雨声消失了,她身上的睡裙也已经湿透,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正在不断往下滴着水,努力地跺了跺脚,声控灯总算亮起。 算算时间,最多两个小时,周唯璨就能下飞机了。 云畔走上楼梯,蹲在他房门口,甩了甩手机上的水,百无聊赖地开始玩连连看。 直到把手机玩得快没电,她才退出程序,又打开地图看了一眼。 红点仍然没有出现。 已经快两个小时了。 不过在等周唯璨这件事情上,她向来是极有耐心的,所以也并不觉得如何难熬。 等着等着,忽而想起什么,云畔抬起手来,有点费力地去查看手臂内侧的那道划痕。 伤口已经结痂癒合,只剩下一条浅浅的印子,不可能被察觉。 放下心来,她继续看手机。 ——红点重新出现了。 ——位置就在江城的机场。 云畔后背靠在门上,抱着手机,竟然有种失而復得的错觉。 雨还在下,毫无减弱的趋势,楼道上方的两扇窗户被疾风骤雨拍打得哐哐作响,随时都有可能把玻璃震碎。 红点开始在地图上缓慢移动。 离她越来越近。 大概二十分钟后,极其突兀的,那个红点再次消失了。 这次消失得很彻底,如同一场彻头彻尾的幻觉。 云畔来来回回地调试手机,切完飞行模式再打开,关机又重启,还是看不到红点。 紧接着,就收到周唯璨的消息: 「我到了。」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凌晨两点半了。 同时也意识到,原来周唯璨早就知道自己在他的手机上安装了定位系统。 所以才会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切断。 或许应该感到难堪、羞愧、不知所措,但云畔心里更多的却是茫然。 为什么非要切断呢。 留着不好吗。 脑袋里乱糟糟的,还没等她釐清头绪,外头的绿色铁门被人推开了,行李箱的滚轮经过石板路,发出刺耳的声响。
第121页 云畔立刻忘记了自己正在思考什么,迅速站了起来。 楼道门被打开,寒凉的穿堂风掠过,灌满她的身体。 那个整整四十八天没有见到的人,提着行李箱风尘僕僕地走上楼梯,而后,停在台阶上,与她对视。 白衬衫,黑色长裤,袖口向上挽着,穿得比平时要正式。 发梢和睫毛都被淋湿了,眨眼的时候,像在流泪。 对于她会出现在这里似乎有些惊讶,周唯璨定定地看着她。 一时谁都没说话。 现在谁看起来更狼狈呢。云畔忍不住想。 作者有话说: 身体出现病变的时候,人是不可能毫无察觉的,只是不肯承认。 所以畔畔潜意识里把周唯璨当成了救命稻草,同时所有的坏情绪无形之中也全部抛给了他。不累是不可能的,正常人也会被她逼疯(不包括周唯璨) 慢慢会好起来的。 ps:本章评论区发点小红包^^ 第55章 冥顽不灵 少顷, 周唯璨提着行李箱走上来,先是摸了摸她额头的温度,才转身去开门, 语气也是平静的:「这么晚了, 还下着雨,怎么突然过来。」 云畔看着他, 有些迷茫地想, 为什么会这么平静呢?关于手机定位的事情,他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或想说的吗? 还是说,他根本不愿意浪费时间和她沟通。 天花板上的顶灯被打开, 进了门, 周唯璨把行李箱随手放下, 又从浴室里拿了条毛巾出来,擦拭她湿漉漉的长髮。 云畔仰起脸来看他。 好奇怪。越是这样大雨滂沱的夜, 越是这样昏昏沉沉的光,他就越是好看。出不出太阳, 放不放晴, 对他来说全部无关紧要。 直到她的发梢不再滴水,周唯璨才把毛巾放下:「冷不冷?」 云畔仍然保持着刚刚抬头的姿势, 只是看他,不说话。 雨水顺着屋檐边角往下灌, 在地上蓄起深深浅浅的水洼, 倒映出破碎的月光。 周唯璨垂眸。 他们对视几秒, 开始接吻。 等到接完一个长长的吻, 她的皮肤也终于有了血色, 周唯璨放开她:「先去洗澡, 衣服都湿透了。」 云畔却没有动,微垂着眼睛,良久,十分突兀地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你手机上装了定位的?」 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回答,于是她继续追问,「刚刚,又为什么要关掉?」 「很晚了,」他轻声道,「明天再说吧。」 她又开始头疼,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咄咄逼人,「为什么现在不能说?」 潮湿的空气里,周唯璨后退几步,倚在墙边,视线看向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北京太远了,你担心我,我可以理解。」 顿了顿,又说,「不过既然已经回来,就没必要再开着了。」 没必要吗? 她明明很需要。 云畔怔怔道,「……可是我想看着你,我想知道你在哪里。」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唯璨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是什么呢? 除了疲惫,好像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你想知道,可以直接来问我。」他看起来仍然平静,「每天在手机上看我在哪,浪费时间,消耗情绪,不累吗?」 「不累,我不觉得累。」 周唯璨沉默片刻,「可我觉得累。」 窗外电闪雷鸣,噼开夜空,房内一时亮如白昼,云畔又开始耳鸣,耳膜里传来尖锐的嘶鸣,如同动物濒临死亡时发出的不成调的唿救。 黑压压的负面情绪漫上来,让她轻微地窒息。 「所以,和我在一起,你觉得累了,是吗?」 她不想让自己太激动,然而于事无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很可怕,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正常?」 还需要问吗? 正常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吗? 这算偷窥?远程监视?还是侵犯隐私? 周唯璨没说话,掏出半包烟和打火机,慢慢点着。 闪烁的火星从他手中亮起,犹如烟花燃尽前的瞬间,和烟雾一同飘远,溢满整个房间。 「我只是在想,」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是自嘲,「我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安、不信任的事情吗?」 云畔思绪混乱地看着他,很想否认,很想跟他解释,很想揭过话题,可是她的身体和灵魂好像剥离开来了,理智的那一半被毫不留情地驱逐,只能站在角落里无能为力地劝阻。 「你什么都没做。」 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种自暴自弃的疯狂,「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你为什么可以这么无所谓?你为什么不干脆骂我一顿?」 头越来越疼了,云畔后退几步,靠着窗台,勉强站稳。 窗户是紧闭着的,不过夹缝里仍然有雨水裹着潮气漏进来,打湿了她的后背。 昏暗的顶灯照出周唯璨的身影,竟然有点孤单。 他手里的烟已经燃了大半,在刚刚听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抽,菸灰厚厚地积了一截,又被风吹散。 而他的眼神说不上是寂静还是空洞,穿过她,看向更远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云畔更加烦躁。 「过来,」须臾,他总算开口,「别站在窗边。」
第122页 云畔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出一句完全无关的话来,手指扒着窗台的推手,固执地不肯动。 负面情绪在她心里爆裂开来,她无法控制自己,不管不顾地继续往下说,「别管我了行吗?」 ——你在说什么?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不在乎我、更加不需要我,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站在这里,浪费时间听我说这些废话?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对你来说,我和其他人真的有分别吗?」 ——闭嘴。别说了。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你疯了吗? 这些话真的是她说出口的吗? 理智回笼的剎那,云畔简直惊慌失措,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思想完全不受控制,岩浆般的负面情绪仍然在不停地、不停地往外喷发,勐烈到非要把她烧成灰烬不可。 周唯璨风平浪静地听她说完,抽掉了手里最后一口烟,捻灭菸头,随即毫无停顿地又点上第二支。 新的旧的白色烟雾彼此交叠,深深浅浅地瀰漫,模煳了他的侧脸。 「这是你的真心话?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那支烟就夹在指间,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说话的时候像在走神,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咳得断断续续,很久才止住。 云畔僵硬地立在原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明明不想这样的。 周唯璨这段时间很累,竞赛的压力也很大,每天从早到晚连轴转,不知道囫囵睡过几个好觉,好不容易回来,飞机又晚点这么久,凌晨两点半才淋着雨回到家…… 这些云畔明明都清楚,她只是很想他,很想见他,所以才会大半夜跑过来,根本不是为了吵架,不是为了指责,更不是为了让他更累。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云畔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在心里大喊大叫,希望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无济于事。还是无济于事。 巨大的慌乱裹挟住她,一瞬间,那把粉色的修眉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蓦然在她脑海中浮现,如同上帝给出的提示。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获得平静的方法,于是摇摇晃晃地走近,从他手里夺过那支正在燃烧的烟,没有半分迟疑地、用力地,烫在自己手背上。 滚烫的菸丝与皮肤直接接触,她甚至闻到了淡淡的,皮肉烧焦的味道,不至于太疼,但的确让她放松。 周唯璨似乎愣住了,盯着她的手背,露出了她从未见到过的表情。 几秒过后,他回过神,迅速丢掉了那根菸头,检查她的手背。 云畔的手在细微地发抖,是因为痛快,周唯璨却以为她很疼,一把将她抱起来,径直往浴室走。 哗啦啦的水流声响起,周唯璨从背后拢着她,把她的手背放在水龙头底下,用冷水反覆沖洗。 烧伤的地方很快就不疼了,甚至变得很舒服。 云畔的情绪也渐渐平復。 沖洗结束,周唯璨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消毒、涂烫伤膏,全程一言不发。 回想起自己刚刚像个疯子似的所作所为,云畔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跟着沉默。 等到伤口处理完毕,她终于受不了这种难捱的沉默:「……其实一点都不疼,真的。」 周唯璨却置若罔闻,把药箱放回原处,紧接着,便起身往外走。 直到房门被推开,云畔才迟钝地问:「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头:「不是你说让我走吗?」 她竟然词穷。 还来不及解释什么,那人已经利落地开门离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房门重新被合上。 只剩下她一个人。 云畔呆滞地站着,好半天才想起来,外面还在下雨,于是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无人接听。 所以,她搞砸了,是吗? 周唯璨终于忍受不了她了,是吗? 四肢百骸的力气无形中被抽走了,云畔想追,然而刚走出几步,就跌倒在地。 她觉得很冷,下意识地把自己缩成一团,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 耳鸣的感觉愈发强烈,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上一秒像婴儿的啼哭,下一秒就变成刺耳的汽笛。云畔用力地捂住耳朵,那些扰人的声音却仍然不间断地往她耳膜里、甚至是骨头里钻。 她强撑着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最后在书桌上找到一个闹钟。 秒针滴答滴答走过,发出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她还是觉得吵,觉得无法忍受,于是拿起闹钟,用力地砸到地上。 当那块闹钟的尸体在地板上四分五裂,世界终于安静下来,耳鸣的症状也开始缓解。 云畔的手还在抖,又拿出手机,给周唯璨打电话。 漫长的系统忙音过后,再一次被自动挂断。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只需要倒流一个小时,回到她刚走进房门的那一秒,就好了。 他们之间结束了吗? 周唯璨还会对她心软吗? 应该不会了吧。 他的心软也是有限的。 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云畔把头埋进膝盖里,恍惚地想,周唯璨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她就算把自己脱光了,准备好了,毫无保留地躺在他的床上,他也能忍得住,也能笑笑说一句,没套怎么做。
第123页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给谁安全感,怎么可能为谁停留。 雨声渐渐停歇,云畔抬头看向窗外。 那些聚拢着的厚厚的乌云已经散开了,露出原本纯粹的深蓝色,像一片宁静的湖泊。仿佛之前的狂风暴雨从不曾存在。 云畔看了很久,久到脖子发酸,才慢慢低下头,拿出手机,删删减减地给他发消息:「雨停了,我先走了,你回来吧。」 顿了顿,又不死心地给自己留余地,「衣服湿了,先借你一件,下次还你。」 ——下面半句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她倏地转过头。 没看错。真的是周唯璨回来了。 这次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纸袋,看不清楚里面装了什么。 云畔原本缓和下来的心跳又开始肆虐,紧张得不知道手脚应该往哪里放。 视线瞥过地上分崩离析的闹钟部件,周唯璨不置一词,将纸袋放下,从里面翻出什么东西,转身向她走来。 云畔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想试着站起来,却没力气。 随着他越走越近,她也越发不安,近乎本能地伸手堵住耳朵,喃喃自语道:「……别说分手,不许说分手。」 周唯璨闻言,脚步稍停,半蹲下来,看她的眼睛。 云畔下意识地想要捂脸,又被他挡住:「哭什么?」 言外之意太过清晰—— 不是你说让我别管你了吗? 不是你说不想看见我吗? 现在又哭什么呢? 吸取了刚刚的教训,她垂着眼,没吭声,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雨停了,房间因此更加静谧,犹如一根正在黑夜里缓慢燃烧的蜡烛。 周唯璨忽然低下头吻她,轻而易举地撬开她的牙关。 云畔愣了很久,不明白这个吻意味着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热切地回应。 后背被压到地板上,手指无意间摸到什么,她才反应过来,周唯璨刚才手里拿的是冰袋。 身体很快就软成了一滩水,周唯璨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捏了捏她的腰,口吻平淡地像在聊天气:「把腿张.开。」 …… 云畔抱着他,蹭了蹭他的额头,:「床……是不是太响了。」 对面的人会听到吧。 这里的隔音应该没那么好。 周唯璨好像笑了,掀开她脸颊上汗涔涔的长髮,用平时逗她的语调说:「你再大声点,就听不见了。」 天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云畔完全没有印象,雨后的清晨有些寒冷,一轮橙日悬在厚厚的云层里,模煳而遥远。 天边泛起淡淡的青蓝色,照出房间的轮廓,以及周唯璨的神情。竟然很温柔。 云畔抬起头,视线雾蒙蒙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想哭了。 明明已经累得快要散架,眼睛也睁不开,她却还是不害臊地问:「要不要再做一次?」 周唯璨侧身过来抱她,手指穿过她发间,说:「没套了。」 他的怀抱很温暖,抚摸她的力道也很温柔,云畔实在太累了,低低地哦了一声,侧脸埋进他肩膀,昏昏欲睡。 迷迷煳煳间,周唯璨似乎又在检查她的手背,指腹绕着那块深红色的、新鲜的烟疤打转,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我在北京不小心出了意外,回不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云畔睁开眼睛,脱口而出:「我去陪你啊。」 空气似乎凝固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 自认识那天起,直到现在,云畔还从来没看见他露出过这么难看的表情,因此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困意瞬间退了大半,飞快地弥补,「……我开玩笑的,不好笑吗?」 「不好笑,」周唯璨用了点力气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云畔乖乖点头,连声说知道了,又讨好地凑过去,用舌尖描摹他的唇形,把他的嘴唇舔湿,一边和他接吻,一边含煳不清地提议,下次我们试试别的吧…… 配合地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然而对于她的提议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周唯璨扣着她的腰,把她推到床上,扯过被子裹住她。 危机解除,云畔又开始犯困,眼皮沉重地合上,再也睁不开了。 心脏像是被泡进温水里,他笑一下,就跳动一下。 云畔就在此刻,终于找回了一点这四十八天里丢失的安全感,如数家珍地抱在怀里,同时笃定地认为,爱一个人就是应该无可救药,应该冥顽不灵,应该血肉模煳,应该随时准备赴死。 否则爱将会变得泛滥廉价,毫无意义。 天已经彻底亮起来了,城市和人类一同醒来,阳光穿过云层,穿过枝叶的罅隙,在窗沿上印出光斑,就连腐烂的皮肉也能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获得新生。 地面上的水洼被照得闪闪发亮,只能垂死挣扎,等待蒸发。 夏天已经到了,周唯璨身上却仍然能闻到那股干净冷冽的冬日气息。 这让云畔错以为自己是一粒雪花,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他怀里慢慢消融。 她曾经对四季变迁毫无兴趣,眼下却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就好了。 那么她就能融化地慢一点,再慢一点。
第124页 第56章 诗句的意义 那晚, 云畔做了很多很多个梦,是跳跃的、破碎的、没有逻辑的,上一秒还在爬一棵高耸入云没有尽头的树, 下一秒就莫名其妙地跳进海里游泳。 她是会游泳的, 可是梦里的自己截然相反,像只旱鸭子似的在海里来来回回地扑腾, 窒息感如此分明, 像是有人用力扼住她的咽喉,云畔勐然睁开眼睛。 后背冷汗涔涔,她习惯性地转头,床上是空的。 下意识地起身, 她还没来得及穿鞋下床, 余光就瞥见那团模煳的影子。 隔着一段短暂的距离, 周唯璨就静静站在窗边,赤.裸着上半身, 只穿了一条宽松长裤,黑色短髮湿漉漉的, 还在滴水, 视线望着窗外,稍稍出神。 木质窗沿上放着半包烟和打火机, 他拿起来,又放下。没有抽。 或许是因为刚下过雨, 天气又起了雾, 室内光线很暗。 半晌, 他低头, 动作不怎么温柔地拽下了脖子上的银链, 打开窗, 伸出手。 只要稍一松手,银链就会掉下去。 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枚圆环,任由它在风里晃荡,很久都没有动。 也没有松手。 他在想什么? 这根项鍊的意义又是什么? 云畔发现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身体的距离靠近了,心却好像没有。 离家出走的理智已经彻底恢復,她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打扰,也知道应该给他独处的空间,所以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说服自己慢慢躺回去,缩进被子里。 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三点。 今天是周四,按理说她还有两节专业课没上,云畔也不在意,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洗漱,脚步虚浮地走出浴室,恰好看到周唯璨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 ——手里拿着那个被摔得惨不忍睹的闹钟。 顿时心虚起来,云畔小心翼翼地走近,道歉的话刚到嘴边,就发现他竟然已经把闹钟修好了,每一块摔散的零件都拼了回去,秒针重新开始转动,完好无损。 把闹钟放至原处,周唯璨回过头来。 她有点紧张:「……你还会修闹钟啊,好厉害。」 他闻言,笑了一下,笑得那么轻描淡写,仿佛昨晚发生的所有争吵都只是场糟糕的梦,随着新的一天到来,自然地翻开新一页。 得到了些许鼓励,云畔慢吞吞挪过去,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问:「我们现在,算和好了吗?」 昨晚那个,应该不是分手炮吧。 周唯璨看着她,反问:「你说呢?」 云畔立刻抓住机会:「和好了,当然和好了。」 说完,又凑过去亲他的嘴唇和下巴,头脑发热道,「我爱你。」 幽暗的房间里,周唯璨回应了她的吻,没有回应她的爱。 亲着亲着,他们又滚到床上。 昨晚到了最后,他们做得很激烈,周唯璨坐起来给她的手背上药,同时逐一检查她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 其实并不疼,但是云畔有点享受被他这样小心翼翼地抚摸,于是故意说:「这里有点疼。」 周唯璨也不知道信没信,低下头很温柔地亲吻了那个隐蔽的地方,昨夜的记忆不断涌入,身体还没彻底冷却,她又开始细细地发抖,低低叫了几声,忍不住去蹭他。 「别叫了,」周唯璨松开她,「起床,带你出去吃饭。」 竟然也没提回学校上课的事。 云畔赖在他怀里不想动,咬了一口他的喉结,天马行空地问:「你的微信名,有什么含义吗?」 「小时候我问我妈,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他答得漫不经心,「她说这个唯是唯一的意思。」 「这样啊,」云畔闭着眼睛,去摸他的脸,感受他五官的轮廓,「你妈妈一定很爱你。」 ——怪不得,你这么努力地赚钱给她凑手术费。 ——我也想帮上忙,哪怕只是一点点。 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提关于手术的事情,她决定耐心地等待时机。 出门之前,不知道是不是怕她冷,周唯璨找了件长袖t恤,套在她睡裙外面。 据说人一旦发生了亲密接触就会变得格外粘人,这一点在云畔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验证,直到出了门,站在楼道里,她还是黏黏煳煳地挂在周唯璨身上不肯撒手:「我腿好酸,腰也好疼……你背我下楼吧。」 他笑了:「你穿着裙子,我怎么背?」 「那就抱我。」云畔朝他伸出手。 正说着话,对面的房门陡然被打开,那对情侣一前一后地走出来,看到他们站在楼道里,便停下来跟周唯璨打招唿,甚至还聊了几句,好像很喜欢他。 临走之前,那个女人特地回头,又仔细看了她好几眼,眼神简直是意味深长。 云畔忍不住问:「他们昨晚是不是听到了?」 「可能吧。」 周唯璨全然不在意,很轻松地把她打横抱起来,下完楼梯,走出大门,才把她放下。 雾气贴着地面向四周蔓延,天连着天,地连着地,巷子弯弯绕绕的,看不清尽头在哪里。 地面上的水洼已经蒸发了,不过石板路仍然湿滑,周唯璨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得很慢。让云畔有种他们可以就这样走到地老天荒的错觉。 吃饭的地方就在附近,步行最多不超过十五分钟,天渐渐黑透了,抬起头,透过密密层层的绿色树影,能看到清凌凌的月光。
第125页 云畔放慢几步,在月光里看周唯璨的背影。 还是没什么实感,忽远忽近的。 于是她快步跟上去,和他并肩。 周唯璨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几分心不在焉,手臂上隐约能看见或长或短的红痕,是她昨晚不小心抓出来的。 路过一家装修得古色古香的私房菜时,他停下脚步:「到了。」 云畔抬头去看招牌,有点迟疑。 这家店她曾经来过,消费不算低,为什么要来这么贵的地方吃饭? 没等她问出口,周唯璨已经推门走进去,她只好跟上。 一路穿过九曲迴廊,小桥流水,走进后院的包厢,服务生穿着旗袍,在前面为他们带路,走到其中一间包厢,掀开竹帘:「两位请进。」 云畔走进去,坐下,这才发现包厢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一个穿着蓝色条纹衬衫,打着领带,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成熟的男人。 周唯璨似乎和他很熟悉,自然地打了声招唿,又回头向她介绍,说这是他一个关系不错的学长,前几年从颂南毕业的。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和这个人一起吃饭,但是既然周唯璨表现出了亲近,云畔也跟着乖乖点头,客气地叫了声学长。 条纹衬衫很健谈,谈吐风趣的同时又有分寸,笑起来甚至令人感到没来由的亲近。 跟傅时煦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但是又没有他骨子里那份惹人烦的清高。 云畔渐渐放松下来,没怎么参与他们之间的话题,低着头认真吃饭。 中途,周唯璨出去接电话,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条纹衬衫扶了扶眼镜,很温和地问她:「菜合口味吗?还需不需要再加点?」 云畔摇摇头,说不用。 他又说,「我听小周提起过你。」 「……真的吗?」她瞬间坐不住了,下意识地整理头髮,「他都说我什么了?」 他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你很在意他对你的评价吗?」 ——当然了。 ——不在意他难道在意你吗? 云畔控制着,没有表现出来不满,只是点头。 条纹衬衫观察着她的表情:「他说你很可爱。」 周唯璨说她可爱……真的假的?没骗她吧? 正欲追问,又听到他说,「小周的脾气我了解,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跟他在一起,是不是挺累的?」 「不累啊,一点都不累。」 「是吗?」条纹衬衫还是在笑,笑得很有分寸,并不逾越,「不知道跟你聊这些会不会让你不舒服,不过我很好奇,和他在一起,你有没有什么……潜意识里很担忧,或者很害怕的事情?」 当然有了。 云畔不是很想说,但是又怕自己对他态度太差,周唯璨会不高兴,于是勉强回答:「有吧,不过还是开心更多,开心的时候,我想不起来这些。」 他点点头,很斯文地抿了一口茶,随意地像在聊家常,「我看你黑眼圈有点重,最近休息的是不是不太好,年纪轻轻的,得注意身体啊。」 她回答得有所保留,「还好,只是有时候会做噩梦。」 「什么类型的噩梦?」 云畔不说话了。 他温声道,「抱歉,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没惹你反感吧?」 「没有。」 周唯璨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有点煎熬。 条纹衬衫还在说:「我以前有段时间也是这样,经常做噩梦,心慌手抖,还会掉头髮,很影响工作。」 云畔抿抿唇:「后来好了吗?」 「好了,」他夹了一块青笋,细嚼慢咽,「后来发现,只要找到压力的来源,并且从根源处拔掉它,就好了。」 根源……拔掉? 可是根源在哪里呢?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情绪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快,没必要太在意,再加上现在社会发展讲究高效,大家都很忙,没功夫留意你开不开心,尤其像我这个年纪,跟朋友说这些话,别提多矫情。」 条纹衬衫很熟练地拿自己来打趣,「比如之前有一次,我头天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公司又有早会,当时大家都在会议室里坐着,一个同事平时有敲桌面的小习惯,也不是连续不断地敲,是敲一下停一会儿,之前我没觉得什么,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听见就胸闷心烦,甚至无法思考,满脑子都是他敲桌面的声音。」 云畔忍不住抬头看他。 「后来我跟他在会议室里大吵一架,差点打起来,连领导都劝不住。」条纹衬衫说到这里,露出了很无奈的笑,「事后想想,明明就是件小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 云畔又开始发呆,无法集中注意力。 不多时,竹帘被人推开,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唯璨回来了。 她立刻回神:「你怎么才回来。」 「有点事,」他坐下来,视线先是扫过条纹衬衫,才落到她身上,「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你了。」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碗里基本没动的鱼片粥,提醒道,「再吃几口。」 云畔听话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
第126页 吃完饭,他们出去抽菸,很久才回来,云畔百无聊赖地坐在包厢里玩连连看,隐约听到脚步声,夹杂着低低的交谈。 是周唯璨在对他说:「师兄,麻烦你了。」 「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咱俩谁跟谁,」条纹衬衫的语气有点像安慰,「小事,别太担心。」 云畔只能隐隐约约捕捉到几个关键字,听不清全貌。 尚且来不及釐清,包厢门就被打开,周唯璨身上的烟味还没散,模煳的月光落在他肩膀上,像薄雪,等了几秒,见她没反应,于是朝她伸出手:「走吧。」 云畔不由自主地握住了。 在门口的露天停车场跟条纹衬衫道别,周唯璨没有往绿廊巷的方向走,而是带她去马路对面搭公交。 云畔试图挣扎:「我能不能在你那再住一晚?」 他无动于衷:「明天还要上课,回学校吧。」 说完,又随口提起,「刚刚一起吃饭的师兄,你觉得他怎么样?」 云畔愣住,好半天才艰难地问:「……什么意思?」 或许是她的表情有点难看,周唯璨被逗笑了,后背靠在绿色的公交标识牌上,漆黑眉眼被路灯照亮,笑得连肩膀都在颤:「乱想什么呢,我问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哦……」她这才松了口气,「挺好的啊,挺好相处的。」 他点点头,不说话了。 现在的气氛很不错,很适合道歉。 云畔抬头看着他,鼓起勇气张了张嘴,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公交已然到站。 他们一前一后地上车投币。 周四晚上九点多,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公交上的人不算多,到处都是空座位。 云畔从小到大搭公交的次数寥寥可数,穿过贴着残疾标籤的黄色座椅和两排铝制扶手,一直走到车厢后侧,才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满意地拉着他坐下。 大学城是这列公交的终点站,中途陆陆续续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云畔靠在他肩膀上,有点幼稚地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 十字路口遇到红灯,公交放慢行驶速度,停进拥堵的车流里。 再不说好像就要到站了。 紧迫感驱使着云畔深唿吸,紧贴着他的肩膀,一股脑地开口—— 「定位的事情,对不起。」 「我发誓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你能不能把这件事忘掉。」 周唯璨听她说完,没出声。 原本温情的氛围无形中被打破。 这让云畔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错误的场合说了错误的话。 燥热的夏日夜晚,红色的车灯打在公交玻璃上,忽明忽暗,周唯璨就在这样不停变幻的光影里看着她,分不清是什么眼神,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云畔无端紧张,手指揪着袖口,连唿吸都微微停滞。 脑海中又浮现出他一个人站在窗边发呆的模样,没有平时如影随形的冷淡,只是寂寞、空荡,或许还有点悲伤。 那种悲伤应该怎么形容—— 云畔觉得自己就算把全世界最难懂的物理书都一本本啃完;就算昼夜不停地咬着笔桿揣摩每一行诗句的意义;就算在所有空旷的路面上握着石子写满他的名字,也依然读不懂。 事实上,这一分一秒的公交车厢,以及近在眼前的周唯璨,好像并不需要她的道歉,因为他看起来已经消化好了所有情绪,只剩平静。 而昨晚那些稍纵即逝的消沉、自嘲、痛苦……都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同带走了,无迹可寻。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最终,他只是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串掉了漆的钥匙,递到她手里,答非所问道,「下次想过来的时候直接用钥匙开门,别在门口等。」 第57章 没地址的信封 回到学校之后, 很快就迎来了大一下学期的考试周。 云畔也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图书馆。 有一次,她下楼买咖啡,在店里排队的时候, 恰巧碰见了方妙瑜。 ——背对着她, 坐在角落里的位置,正在跟谁打电话。是挺不耐烦的口吻, 偶尔能听到几句「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不稀罕」之类的话。 云畔无意偷听, 但是队伍迟迟不动,她只能继续站在那里。 等待的间隙,方妙瑜打完了电话,心情显然不太好, 发泄似的踢了踢桌角, 霍然站了起来, 一转身,两人视线恰好撞上。 似乎有点惊讶, 方妙瑜愣了愣,而后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肩而过。 周围有人在低声议论, 有关她和方妙瑜现在的关系, 不过也没什么新意,说来说去还是那副陈词滥调。 云畔忽地想起盛棠前几天跟她说过的话—— 「我之前去妙瑜新宿舍玩, 发现你送给她的礼物,围巾啊手套啊那些, 她都还留着呢, 虽然没拿出来用。」 「畔畔, 我觉得妙瑜还是在乎你的, 可能就是拉不下脸来跟你和好。」 云畔知道盛棠的意思, 无非是想让自己主动去找方妙瑜, 和她低个头道个歉,修补一下关系,不过也只当听不懂。 跟其他的都无关,跟周唯璨也无关,她只是没那么在乎,所以懒得挽回。 一周后,所有科目的期末考试都结束,作品集也提交完毕。 接到谢川电话的时候,云畔正在宿舍里收拾暑假回家要带的东西,电话里,谢川说他也要回家,顺道接上她,让陈叔不用来了。
第127页 云畔顶着大太阳走出宜安正门,一眼就看到站在跑车旁边跟人聊天的谢川,虽然看起来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做派,但是神情总有几分心不在焉,再加上他换了深色系的穿搭风格,显得人也死气沉沉的。最近似乎一直如此。 她试图关心过几次,不过得到的回应都是「没什么」、「别瞎操心」,所以也就懒得再过问了。 回去的路上,谢川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边跟她聊着没营养的话题一边分神。 直到跑车开上潮平山,他总算不聊自己那个最近被仙人跳的兄弟了,打开车载音响,又反反覆覆调试音量,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跟周唯璨……最近挺好的吧?」 这段时间以来,谢川很少提他,云畔不明就里,点点头道:「挺好的,怎么了?」 「没怎么,这不就是想关心你一下嘛,」谢川戴着一副黑色墨镜,看不见眼神,不过嘴唇抿得很直,想了想又问,「对了,你俩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来着?」 「寒假结束的时候。」 「哦……那也已经快半年了啊,时间过得确实很快。」 云畔有点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随便聊聊而已,你着什么急,我连提他一句都不行是吧?」 谢川似乎也有点烦躁,打开车窗吹了吹风,语气里有不明显的委屈,「你跟他认识才多久,跟我认识多久,至于这么偏心吗?」 云畔懒得理他,自顾自调高了音量。 歌单随机播放到一首乡村民谣风格的经典老歌,是很轻快的调子,闭上眼睛,就能够联想到自然和原始,联想到田野间的风,悬崖上的云。 她有点出神地想,如果以后有机会——周唯璨会陪她去东非旅行吗? 假如是九十月份的雨季,运气好的话,他们能够看到动物大迁徙的壮阔景色,角马渡河的时候真的像纪录片里一样疯狂、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吗?湖面上的火烈鸟成群起飞的时候,翅膀真的像在风里燃烧吗?还有被誉为最美伤痕的东非大裂谷,在未来真的会撕裂出第八大洲吗? 到时候他们可以租一辆车,不设目的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开累了就随便在山林间搭个帐篷睡觉,观察身边自由来去的长颈鹿,夜里还能肩并肩看星星。 数日出数日落,谁也不赶时间,心甘情愿地彼此消磨。 在云畔心里,东非是一个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地方。 而她恰好缺乏生命力,所以才更想去。 / 暑假开始不久,云怀忠回来了。 这次带了一个新的女人。 最多不超过三十岁,化着淡妆,穿着打扮很得体,气质也很出众,甚至还周到地给云畔带了礼物,迪士尼冰雪城堡系列的乐高玩具。 「听你爸爸说,你平时性子比较静,能沉得下心来,所以我就买了这个,放假无聊的时候可以拿来解解闷。」 女人带着低调的珍珠耳环,冲着她笑得温柔又小心。 云畔点点头,客气地对她道谢,不过视线并没有分给那套乐高一眼。 吃过晚饭,女人也没久留,很礼貌地告辞。 云怀忠打量着她的神色,许久才问:「畔畔,你觉得这个赵阿姨怎么样?」 「挺好的。」她答得敷衍,不过也的确没挑出什么毛病。 「那就再接触看看,」云怀忠放下手中的茶盏,转而嘆了口气,「一下子你就长到十八岁了,不是小时候那个天天缠着爸爸的小女孩了,有心事也不喜欢跟爸爸说……以后,家里有个人能陪你说说话,帮你拿拿主意,爸爸也能放心一点。」 云畔没吭声。 想找对象就找对象,想再婚就再婚,干嘛非要拿她来当幌子? 他接着说:「上次那个,我知道你不喜欢,其实你可以直接跟我说,你的意见,爸爸肯定会尊重。」 「我喜不喜欢也没那么重要,」云畔总算开口,「你喜欢就行了。」 云怀忠闻言,似乎有几分伤感,加重语气道,「宝贝,在爸爸心里,你永远都是第一位的,是最重要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为你考虑,知道吗?」 客厅里静到落针可闻,之前的那些热闹是真实存在的吗?这种令人感到窒息的爱是无法逃离的吗? 云畔低着头,用勺子去搅拌瓷碗里的猪肝汤,感到轻微的反胃,好半天才点点头,说知道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那个戴珍珠耳环的女人时不时就会过来。 虽然不见得比上一个喜欢,但是看得出来,云怀忠对她很满意。 大概是已经做好了当后妈的觉悟,比起云怀忠,她更加在意云畔,哪怕被无视、被扫了面子也不生气,依然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 云畔有时候看着她,会忍不住去想自己的亲生母亲。 说来也奇怪,她明明连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却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她。 她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早就再婚了,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孩子、新的家庭,过得美满幸福,就连午夜梦回,大概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还有过一个女儿。 日子一天天过得像流水帐,八月初的某天,云怀忠总算出国,去谈下一个合作项目,云畔顿时有种刑满释放的感觉,迫不及待地换衣服出门。 出门之前,又有点神经质地检查了好几遍房间里那个上锁的抽屉,确认除了暴力砸毁之外不可能被打开,才放心地离开。
第128页 云畔打车去了一家货品齐全的家居创意馆,心情雀跃地逛了很久,买了一块白绿相间的小雏菊碎花桌布、米奇米妮图案的情侣漱口杯、可以铺满地板的復古印花地毯……以及一堆没什么用的零零碎碎的小摆件。 路过收银台的时候,她迟疑片刻,还是停下脚步,又在货架上拿了一盒安全套,无视周围人群的侧目,神情自若地丢进推车里。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绿廊巷,才刚过下午三点。 周唯璨理所当然地不在家,云畔动手把买来的东西全部整理好,出了一身汗,收拾好之后,她盯着书桌和床头柜之间的一小块空隙发呆,总觉得这里还少了点什么,于是顶着烈日再次出门。 滚烫的阳光直射着矗立两旁的高楼大厦,把玻璃烤成透明的颜色,随时等待融化。 知了藏在树上,叫声高低错落,很扰人,云畔穿着黄色的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通红,于是推门走进一家唱片店。 空调里的冷风打得很足,燥热感总算层层消退,云畔抬手给自己扇风,漫无目的地在店里闲逛。 是两层的洋房阁楼,文艺復古风,一楼基本都是热门唱片,逛的人也很多,云畔走上二楼,在左手边的硬核朋克区,积灰的角落里,意外淘到一张dead kennedys乐队的黑胶唱片。是1980年发布的那张《fresh fruit for rotting vegetables》。 很冷门,但是周唯璨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经常听这个乐队的歌。 云畔立刻决定买下来,顺便又配了一台復古唱片机,心满意足地搬了回去。 把唱片机放在书桌和床头柜的夹缝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正正好好,天衣无缝。 不知不觉就折腾到了晚上七点,周唯璨还没回来。 没有打电话催,也没有发消息打扰,云畔点了份外卖,把那张黑胶唱片小心翼翼地装进去,调试好,自得其乐地坐在椅子上,边吃饭边听歌。 咆哮的低音贝斯、狂风暴雨般的鼓点、以及激进露骨的歌词,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唱片分ab面,需要手动换,云畔安安静静地听完整首专辑,又换回来,从第一首《kill the poor》重新开始。 差不多夜里十一点半,她抱着膝盖睡眼朦胧,终于听见楼道门被推开的声音。 瞬间清醒过来,云畔跳下椅子,光着脚跑过去开门,还没碰到把手,房门就已经被人打开。 声控灯是关着的,走廊里漆黑一片,周唯璨就站在门口,神情放松,应该是听到了里头的动静,对于她的出现毫不意外,侧耳倾听了几秒钟,笑着问她:「hy in cambodia?」 笑得很生动,也很纯粹,眉眼里甚至能够捕捉到些许少年意气。 这样的笑出现在周唯璨脸上,太罕见,太珍贵,会让人错以为,那个正在被他注视的人,在他心里很重要。 「……嗯,」云畔的心跳开始不听话,邀功似的拉着他往里走,「在一家唱片店买到的,你不是喜欢这支乐队吗?」 周唯璨顺从地跟着她进门,走到书桌前,放下单肩包,一起听完了那首歌。 夜是深蓝色的,月光像流动着的水,溢满房间。 云畔躺在自己下午新买的印花地毯上,吊带和短裤扔了满地,喘息声落在密不透风的鼓点里,微不可闻。 周唯璨看着她的脸,慢慢进来,贴着她的耳朵说,尺寸买错了。 语气像在笑她——明明都做过好几次了,怎么连尺寸都没搞清楚。 结束之后,云畔腿软得厉害,仍然不忘把剩下半盒买小了的安全套丢进垃圾桶,毁尸灭迹。 磨蹭着洗完澡,他们躺在床上聊天。 云畔和他事无巨细地聊那个想当自己后妈的女人,包括她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聊这一个月她在家里呆得有多无聊,想学做饭却差点把厨房烧了;聊家居馆里有一款无火香薰很好闻,但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所以没买……唯独不聊云怀忠。 聊到最后,她昏昏欲睡,梦呓般开口:「我前几天在书上看到一句话……一下子就想到你了。」 周唯璨捏着她的耳垂:「什么话?」 「『为什么你坐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个没写地址的信封』。」 「这句话想表达的意思,是一个人没有目标、无所事事、浑噩度日。」 「我知道,可我不是这么想的,」云畔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解读,「没有地址,就是没有牵挂,自由自在,哪都能去的意思。」 他却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牵挂?」 云畔微愣,思绪很自然地蔓延——他的牵挂,应该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等待心脏移植手术的亲生母亲吧。 现在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吗? 这么好的气氛应该打破吗? 谨慎地思考了许久,她仍然没有得出结论。 周唯璨勾了勾她的发梢,似乎有点无奈:「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有。」云畔立刻回神,同时也像鸵鸟似的,迴避了那个不合时宜的话题。 唱片机已经停了,房间里陷入一片纯然的静谧,偶尔能听到巷子里有人走过,不过脚步也是轻巧的,生怕惊扰到谁。 「我有牵挂,也不自由,」周唯璨轻声开口,唿吸擦过她耳朵,麻麻的,痒痒的,「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第129页 云畔看着他眼底那抹淡淡的青色,不禁问:「可是,这样不累吗?」 他笑了,满不在乎的,「只有死人才轻松。」 那神态简直太坚固了。永远都不会被压垮。 云畔有点恍惚地想,如果周唯璨有一天真的对她说,我累了,我撑不下去了。 她恐怕会不管不顾地回答,那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可事实却是—— 脆弱的、敏感的、易碎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 周唯璨永远都不可能抛下那些牵挂,抛下这个无趣的世界,陪她一起去死。 想通了这件事,云畔感到释然的同时,又缺乏安全感似的抱紧了他,直到侧脸贴在他胸口,听见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才渐渐平静下来。 没多久,窗外细碎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城市进入休眠模式,这个夜晚终于只属于他们两个,谁都夺不走了。 周唯璨好像在嘆气,低下头,很认真地盯着她看,说,怎么又用这幅快哭了的表情看我,紧接着,又轻轻向上扯她的嘴角,让她笑一下。 第58章 旧的项鍊 八月的大多数日子, 云畔都住在绿廊巷。 周唯璨很忙,白天基本不见人影,总是要到深夜才能回来, 暑假的家教辅导课应该很赚钱, 可是他仍然在见缝插针地做很多别的兼职,非得把自己的时间全部填满不可。 也很好理解。他本来就是那种不会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的人。 原本空荡的出租屋渐渐被云畔置办的家具摆件、她带来的衣服、以及她的痕迹填满。 衣柜的空间原本就不大, 被她的衣服占了将近三分之二, 周唯璨对于她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似乎也没什么意见,看着她一件件往里面挂,只是笑着问她,是打算搬家吗。 云畔其实也给他买了很多衣服, 大部分都在她看腻之后被扔掉了, 只留下几件经过精挑细选, 认为一定合适的。 云畔把那些衣服偷偷叠好放进衣柜夹层里,然后再在某一个普通的清晨, 周唯璨准备出门之前,变戏法似的拿出来, 软磨硬泡地让他换上。 绝大多数时候, 周唯璨都是不会纵容的,敷衍几句照常出门, 不过也有极少的几次,云畔铁了心不放他走, 他也会无可奈何地换上新衣服, 咬她的嘴唇, 问她满意了没。 和云畔想像中相同, 他穿什么都很好看。 周唯璨出门之后, 时间会一下子变得很慢, 云畔百无聊赖地起床洗漱,心情好的话会下楼买早点吃,心情不好就随便点个外卖煳弄过去。 下午的时候,她通常会回家,毕竟也不能总是从早到晚地不在家。 而那个珍珠耳环——或许应该叫她赵佩岚,偶尔会过来,带一些昂贵但没用的礼物,陪云畔吃饭或闲聊。 刚开始云畔还会觉得不自在,不过后来也习惯了,无论她在不在,都能够视而不见、熟视无睹地做自己的事情,而那些礼物也通通堆进地下室的杂货间,等待积灰。 罗姨私底下还劝过她几次,说这个赵阿姨人挺好的,让她试着相处相处。 云畔只当耳旁风。 难得有那么几天,周唯璨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出去吃饭、逛街、漫无目的地轧马路。 周唯璨偶尔会叫上条纹衬衫。 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但是云畔没有表达出来过,很配合地和他打招唿,简单地闲聊。而他也的确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无论聊什么话题都礼貌有分寸,甚至有那么几个时刻,能让云畔微妙地产生被理解的感觉,似乎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都可以对他说。 当然,尽管如此,云畔依然不愿意和他多聊。只是看在周唯璨的面子上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当条纹衬衫和她说话的时候,周唯璨就算在场,大多数时候也会保持沉默。 这种沉默并不是全然的抽离,云畔感觉得到,他的注意力明明是放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却总是看向别处,有点复杂,无法形容具体在看什么,也无法揣测他在想什么。 某次道别之前,条纹衬衫煞有介事地教了她一套冥想训练方法,建议她失眠的时候,或者压力大的时候试试看,会轻松很多。 云畔表面上点头,其实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事实上她最近基本没有失眠过,因为身边躺着周唯璨。就算失眠,也有更快乐、更有效的事可以做,干嘛要浪费时间去做什么冥想训练。 / 周唯璨是一个不会报备行踪的人,不过,如果夜里回来得太晚,也会主动给云畔发消息,让她先睡。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云畔都是睡不着的,她原本就容易失眠,再加上习惯了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之后,就更难独自入睡了。 ——也遇到过一次意外情况。 过了零点,周唯璨还没回来,也没发任何消息,云畔当时在强撑着看一档很无聊的搞笑综艺,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连着给他打了三个电话,无人接听。 最后她实在等不下去,又给阮希打电话,对方迷迷煳煳地接起来,听声音应该是已经睡了,打着哈欠说不清楚,去问问钱嘉乐。 云畔原本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已经在试着说服自己不要多想,上床睡觉,结果几分钟后,阮希回拨过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告诉她—— 「我刚刚给钱嘉乐打电话,他俩还真在一起。」
第130页 「据说是璨哥那个弟弟又在外面惹祸了,大半夜找他去收拾烂摊子,不过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你别太担心。」 云畔问:「哪个弟弟?」 「唔……我刚刚急着给你回话,忘问了,等我再去探探。」 电话打完,云畔彻底没了睡意,纠结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出去找他。 找阮希问了具体位置,她随手拿上钥匙,就匆匆跑了出去。 好在刚走出绿廊巷巷口,迎面就碰上一辆空车。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城市是寂静的,街道漆黑一片,除了沙沙摇晃的树影和车辆疾驰而过带起的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云畔在计程车上收到了阮希的语音消息—— 「我问钱嘉乐了,那个弟弟是璨哥继父的小孩,跟他没有血缘关系,麻烦精一个,不好好念书,天天在外面惹是生非。」 云畔脑海里模模煳煳地闪现出某个人影。 ——是很久之前的那个暴雨夜。她以为周唯璨跟人打架打进派出所了,慌慌张张地赶过去,正巧在派出所门口撞见他和一个男孩说话。 大概十六七岁,长相没有半分相似。 没教养,说话也很难听。 云畔自动给他下了定义。 途中几乎一路红灯,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整整开了半个小时。 临下车的时候,云畔总算接到周唯璨的电话。 不确定自己贸贸然跑过来他会不会生气,云畔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斩后奏,于是没有接。 玉溪街十八号…… 她下了车,站在路边四处张望。 最近的平均气温高达三十度,午夜的空气仍然裹着燥意,没风的时候,更显闷热,云畔用手给自己扇风,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视,没多久,就在马路斜对面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旁边还站着钱嘉乐,以及那个一脸叛逆的男孩,衣服脏兮兮的,脸上青青紫紫的,嘴角还渗着血,正在跟他争执什么,言辞激烈。 云畔快步穿过长长的斑马线,耳边恰巧捕捉到周唯璨的声音—— 「我没义务管你,这是最后一次,」和在派出所撞见那晚如出一辙的淡漠,「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听懂了吗?」 「谁、谁稀罕你管了!是爸妈让我有事就给你打电话的,再说我又没干嘛,是他们欺负人。」 周唯璨嗤笑一声,「你没干嘛?」 钱嘉乐好像也听不下去了:「不是,弟弟,人家小姑娘的肚子不是被你搞大的啊?就算这事儿是意外,可是打胎的钱你都不出,你还是人吗?刚刚要不是璨哥来的及时,你现在说不定已经被那群人废了。」 「不是我不想出,」男孩口吻生硬,「我没钱。」 「没钱你就管好自己别乱来啊,我理解你这个岁数肯定血气方刚,但是最基本的责任感还是得有的,毕竟这不是件小事,你说对吧?」 随着她越走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我他妈都说了是意外,」不知道是不是有错在先,男孩没有上次气焰那么嚣张,「而且,我对她是认真的,我也在想办法了。」 「你想出来什么办法了?这不还是得璨哥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吗?」 「我又没逼他来。」 「说完了吗?」周唯璨冷冷道,神情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没有看他,一边摁手机一边下逐客令,「说完了就滚吧。」 男孩脸色铁青,深吸一口气,擦了擦渗血的嘴角,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和云畔擦肩而过,谁也没看谁一眼。 离得近了,才发现周唯璨左边眼角下方多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有点像利器划出来的,手背及指骨也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原本干净的球鞋更是脏得彻底,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看得出来,应该是刚打完架。 云畔原本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飞快地朝他跑过去。 与此同时,手机叮咚一声响起来。 尚且来不及拿起来看一眼,几步之外,坐在台阶上的周唯璨就听到动静,朝她抬起头。 钱嘉乐惊讶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还特地过来一趟啊,我还特地让阿希跟你说来着,没什么事儿,已经解决了。」 「我睡不着。」云畔脚步顿住,一时有些踌躇。 周唯璨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惊讶,很自然地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竟然还解释了一句:「手机刚刚没电了。」 不远处,几只飞虫正绕着橘色的路灯打转,横冲直撞地一次次飞向透明灯罩,不知疲倦,不知死活。 云畔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眼角的伤口:「疼吗?」 停了停又说,「去药店处理一下吧,天这么热,伤口发炎了怎么办?」 「不用,」周唯璨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小伤,别担心。」 钱嘉乐很有眼力见地插话:「没事,我去药店买药,你俩慢聊啊。」 等他走出一段距离,云畔才坐到他身边,状似无意地提起:「刚刚那个,是你弟弟?」 周唯璨笑了一下,眼神却没什么温度:「异父异母的弟弟,算吗?」 「那……之前医院门口的那个人,是你继父?」 「嗯。」他手里捏着一个扁扁的烟盒,随手抛了几下,看得出来不想聊这些,却也没表现出不耐烦。
第131页 云畔犹豫片刻,还是往下问,「之前听吴婆婆说,生病住院的人是你妈妈,怎么样,严重吗?」 「不严重,」他看起来云淡风轻,没有任何避讳,「过几个月,做完手术就没事了。」 「哦……」 都要做心脏移植手术了,还不严重吗? 然而已经说到这里,云畔只能选择见好就收,一偏过头来,又看到了他脸上的伤痕,实在太碍眼,于是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气。 周唯璨无奈地看着她,轻声重复了一遍:「真的不疼。」 「可是我觉得疼,」云畔又低下头,认认真真检查他的手,「而且这么好看的脸,不能挂彩。」 他笑了,语气有点像明知故问,「怎么,挂彩你就不喜欢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唯璨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变好了。 明明刚才还是一张面无表情冷淡至极的脸,随时都会不耐烦地起身走人。 所以是因为她来了,才变好的。 这个事实如此清晰,清晰到云畔也找不出其他任何解释,于是鬼迷心窍地开口:「怎么可能。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 「第一眼?」 「嗯,在夜市的时候,」云畔简单回忆了一下,「而且你还把最后那串栀子花送给我了。」 周唯璨随手把烟盒放下,捏了捏她的脸,「我当时是想早点收摊回家。」 「……我知道!」 笔直空阔的沥青马路偶尔有车驶过,捲起一阵风,街灯坏了几盏,黯然失色,近处的商铺、远处的写字楼都被笼罩在灰濛濛的雾里,看不出轮廓。 周唯璨没有再说什么,手指拢上她后颈,缓慢地揉了几下,然后在水汪汪的月光底下,很缠绵地吻她。 分开之后,他的声音变哑了一点:「为什么睡不着?」 云畔蹭了蹭他的鼻樑:「因为你不在。」 周唯璨顺理成章地说,「下次试试那个冥想训练。」 「没什么好试的,」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牴触,「你陪着我就好了。」 「我也不能天天陪你。」 云畔不吭声了。 还有不到十天就要开学,要回宿舍,而且就算不开学,等云怀忠出差回来,她还是得回家。 这一个月更像是偷来的。 空旷冷清的马路对面,钱嘉乐手里拎着一次性白色药袋,正在等红绿灯,远远地喊了他一嗓子。 周唯璨没搭理,仍然专注地看着她。 失眠于她而言是常态,只要不频繁做噩梦,云畔都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聊胜于无地提议:「要不你再借我几件衣服吧,跟你陪着我是一样的。」 镰刀似的黄色月亮悬在夜空中,透过灰色云层和错落树梢,在地面落下斑驳的黑影。 耳边时不时能听见知了的叫声,在这样的深夜里,更像是垂死挣扎,灯罩下的那几只飞虫怎么样了?云畔还没来得及分神去看一眼,周唯璨就在此刻伸出手,慢吞吞摘下了脖子上的银链,转而给她戴上。动作看不出留恋。 「让它陪你睡。」 口吻也是平淡的,平淡到任谁都会觉得这条项鍊没有任何特殊意义。那枚银色的圆环在他手里晃晃荡盪,发出清脆的声响,细细的链子上,甚至还有他的体温和痕迹。 犹如经年累月留下来的疤痕,或烙印。 第59章 世俗目光虽荒谬 「这次真的触及我底线了, 我发誓,短期内不可能再跟他和好了。」 绿色树影遮住半扇玻璃窗,叶片被阳光晒得闪闪发亮。 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 阮希泄愤似的用叉子把瓷碟里的提拉米苏大卸八块, 半小时内说了第三次「不可能再跟他和好了」,不过或许是理智恢復了少许, 这次在前面加上了「短期内」。 而原因云畔也已经听明白。 ——钱嘉乐前几天加了一个女粉丝的微信, 被阮希发现了。 其实两个人并没有聊天,加微信也只是因为那个女粉丝过于疯狂,在幻昼门口拉着钱嘉乐,死活不肯放他走。 阮希对于这些事情向来是极包容的, 毕竟在她心里钱嘉乐迟早会成为大明星, 不可能没有粉丝追随, 然而私加女粉丝的联繫方式就另当别论了。 按她的话来说,就是「当初我俩就是这么勾搭上的, 谁知道这女的打什么主意呢」。 云畔不擅长安慰人,只好又说了一遍:「消消气。」 「我不生气, 」阮希嘴里这么说着, 然而表情的确没什么说服力,「大不了就分手, 我才不在乎呢。」 「……不至于,」云畔打起精神劝道, 「钱嘉乐没来哄你吗?」 「哄了, 但是没什么诚意, 所以我把他轰走了。」 「你觉得怎么哄才算有诚意?」 「至少也得——」阮希顺着这句话思考片刻, 忽而狐疑, 「畔畔, 你该不会是打算给他通风报信吧?」 云畔眨了眨眼,立刻否认,「没有啊,怎么可能。」 「反正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男人不能惯着,否则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你的底线,到时候你再想纠正,可就来不及了。」 阮希慷慨陈词了一番,随即又好奇地问,「对了,畔畔,你跟璨哥平时吵架的时候,一般都是谁先道歉啊?」 这个问题一时把云畔问住了。
第132页 如果从寒假算起,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他们基本没吵过架。 唯一一次她感觉到周唯璨真的生气了,应该就是他从北京参加竞赛回来的那晚,不过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拒绝再回忆。 那么其他时候呢?他们还因为什么事情争吵过吗? 云畔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来。 虽然看起来总是很冷淡,很不近人情,但是记忆里,周唯璨的确没有对她发过脾气,情绪也从来没有失控过。 是因为不够在乎吗? 因为只有在乎的人才会患得患失。 咖啡厅里人不多,大部分都是正在用电脑办公的上班族,气氛静谧,阮希的手机铃声有点突兀地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毫不犹豫地摁断。 云畔因此猜测:「钱嘉乐?」 点点头,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心情似乎轻快了不少:「哼,这次非得让他长长记性不可。」 说完,又看了眼时间,「你饿了吗?我们出去吃个晚饭吧,然后一起回学校。」 开学已经两周多了。 大二和大一的课程也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甚至还更加自由,因为不用再强制性去上晚自习。 刚开学的那几天,云畔很难适应,夜里一个人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只能用手指一遍遍摩挲那条项鍊,想像周唯璨正在她身边熟睡。 她很宝贝那条项鍊,虽然周唯璨给她戴上的时候,表情很平淡;虽然半梦半醒之间,她曾无意窥见周唯璨试图把项鍊丢掉的画面。 云畔也试图思考过,他为什么想把项鍊丢掉,当时站在窗边又是什么心情,然而理所当然地毫无头绪。 在一起这么久了,他还是像团黑色的雾。 她越是身处其中,就越是看不清。 所以云畔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就算周唯璨原本是打算把这条项鍊丢掉的,就算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也没关系,这毕竟是他贴身戴了这么久的东西,既然送给了自己,那么就要好好珍惜。 / 周五下午,素描课上,趁美术老师不注意,盛棠凑过来跟她说悄悄话:「宜安跟颂南的学生会一起搞了个聚餐活动,你知道吗?今晚八点半,就在美食街上那家生意很好的火锅店。」 云畔转着手里的炭笔,兴致缺缺:「听谢川说了。」 「一起去呗,」盛棠试图劝说,「妙瑜有事去不了,你要是也不去的话,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再说吧。」 云畔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一是她不喜欢这种大型社交活动,二是周唯璨应该也没时间去。 不过下课之后,回宿舍的路上,她还是被谢川半路截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眼神说不上是恨铁不成钢还是别的,念叨着说:「你都多久没跟我们一块出来聚了?别谈个恋爱把人谈傻了,没有周唯璨你活不下去是不是?」 云畔挣脱不开,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出宜安正门,正巧撞上盛棠,于是便一起往美食街的方向走。 盛棠挽着她的手臂,兴沖沖地闲聊:「听说颂南帅哥很多的,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饱饱眼福。」 谢川冷哼一声:「什么意思,宜安帅哥少吗?」 「……也不少,但是天天看,再帅也看腻了啊。」盛棠说到这里,又问云畔,「对了畔畔,周唯璨来吗?之前在路边的惊鸿一瞥我记了好久呢,后劲儿太大了。」 闻言,谢川脸色更难看了,「出息,要不干脆把你打包送去颂南得了。」 云畔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聊天,低头给周唯璨狂轰滥炸地发消息: 「你来吗?」 「想见你。」 「晚一点也没关系。」 直到视线里出现那家火锅店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才收到他的回覆,说下课了就过来。 心情瞬间多云转晴,云畔有点亢奋地跟着他们一路上了火锅店二楼,走进预定好的包厢。 两张方桌中间用雕花屏风隔开,包厢里已经坐了差不多半桌人,基本上都是熟面孔,之前在陈屹的生日会上见过。 显然,这些人也都认得她,并且流露出了相当复杂的神色,应该是回想起了当时在ktv里发生的那场闹剧。 阮希坚持了一周多,昨天还是跟钱嘉乐和好了,所以没来,照旧去了幻昼。 据说钱嘉乐熬了好几天,手写了一封上千字的情书,废稿扔了满地,差点把新华字典都翻烂了,才勉勉强强把人哄好。 对于周围形形色色的眼光视若无睹,云畔和盛棠穿过半张方桌,捡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由于身体的缘故,这些活动盛棠平时参加得不多,正在目不转睛地四处打量:「也没有特别帅的啊,这几个长得还不如谢川呢。」 旁边坐着几个颂南的女生,应该是大一新生,其中有人不服气道:「我们学校最帅的几个都在物理系603,还没到呢。」 「物理系能有什么帅哥,书呆子还差不多。」盛棠不屑一顾,戳了戳云畔的手臂,又问,「周唯璨是哪个系的来着?」 聊天间,人也差不多到齐了,云畔还没得及回话,包厢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红油锅底和套餐里的配菜已经端上桌了,正在咕噜咕噜冒着泡,牛油特有的香气飘了满室。
第133页 先进来的人是宋晗,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整洁,标准的理工男打扮,盛棠客观点评道:「这个也一般啊,最多就是清秀,跟帅不搭边。」 话音刚落,陈屹紧随其后,笑得吊儿郎当,在跟谁说话。 盛棠多看了几眼,「嗯……这个确实帅,应该挺能招桃花的。」 云畔忍住了想站起来的冲动,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口,少顷,周唯璨总算走进来,顺手带上了包厢门。 包厢里灯光打得很亮,周唯璨就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逐一跟认识的人打招唿,包括谢川,过了会儿,又从谁手里接了支烟过来,不过没有抽。 他穿着宽松的菸灰色短袖和牛仔裤,明明简单到没有任何点缀,就是让人觉得很特别,手臂线条流畅又漂亮,视线再往下,手背上已经结痂的牙印清晰可见。 ——是云畔在床上咬出来的。 当时她整个人水深火热的,怎么求饶都没人理,一气之下就把他的手拉过来,狠狠咬了一口,当时也不知道到底用了几成力气,结束之后才发现竟然都咬出血来了。 而周唯璨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问她消气了没。 「这个就是真的没办法了,」盛棠还在盯着周唯璨看,感慨道,「而且过目不忘啊,要说唯一的缺点……应该就是太难驾驭了吧。」 「没骗你吧?」刚刚那个颂南的女生眉飞色舞地炫耀,「这可是我们学校的门面,听学姐说,当年刚入学的时候别提多轰动,论坛上天天挂着八百个相关的帖子呢。」 云畔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些许危机感,正想顺着打听点什么,周唯璨已经跟人聊完天,转头望向她。 人声鼎沸的包厢里,对视来得猝不及防。 到了今时今日,她竟然还会因为被这个人看了一眼而感到害羞。好可怕。 周唯璨沖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和陈屹在仅剩的位置上落了座。 跟她隔了大半圈,离得很远。 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方向,云畔听着盛棠和身边的女生闲聊,不免感到失落。 早知道刚刚就在身边给周唯璨占个座了。 不过他大概也不会愿意跟一群女生坐在一起。 四川火锅的蘸料种类不多,有人在帮忙盛料碗,周唯璨把其中一碗里的葱花撇掉,起身走来,放到她手边,低声道:「好好吃饭,别老是盯着我看。」 云畔忍不住抬头看他:「你怎么坐得那么远。」 「没位置了,」很自然地把手肘搭在她椅背上,周唯璨安抚似的说,「等会儿带你出去玩。」 她立刻追问,「去哪?」 「你想去哪?」 云畔思考片刻,直起上身,凑过去,他也配合地弯腰,听她贴在自己耳边轻声说话。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周唯璨听完,警告似的用指腹摁了摁她的嘴唇,等她条件反射性地张开嘴,又做了个嘘的手势。 「吃完饭再说。」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若无其事地站直,客气地跟盛棠以及那几个颂南的学妹打过招唿,才回去坐下。 盛棠看着他的背影,啧啧道:「别说,看起来爱答不理的,跟你说话的时候还挺温柔。」 紧接着,又忍不住问,「他对每一任女朋友都这样吗?之前跟妙瑜——」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声音戛然而止。 「没事,你接着说。」 盛棠吐了吐舌头,「不说了不说了,反正畔畔,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啊。」 「嗯。」云畔不在意地点头,夹了片肥牛放进料碗里,心情仍然处于一种微妙的亢奋状态中,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于心理还是生理。 套餐里送了好几扎啤酒,大家边喝边聊,气氛很和谐,也很热闹。 红油锅底越煮越辣,云畔刚好坐在风口的位置,包厢门开开关关的,风里混着花椒和辣椒的味道,全都往她脸上吹。 盛棠跟那几个女生聊得热火朝天,话题刚开始还是围绕着周唯璨的,不过大概是顾及着正牌女友就坐在这里,变得保留了不少。云畔不怎么想参与,于是低头喝酒。 啤酒是冰过的,入口很舒服,很适合夏天,她单手支着下巴,盯着周唯璨看,转眼间就喝光了整整一瓶,后知后觉地开始头晕。 包厢里叽叽喳喳的,什么声音都有,谢川似乎喝高了,竟然找服务生要来了几个骰盅,非要在火锅店里和他们掷骰子。 云畔被吵得心烦,头也晕得厉害,勉强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想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没走几步,就被周唯璨一把拽住:「喝多了?」 明明刚才还在跟那群人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没有,」云畔立刻否认,又搂住他的手臂,晕乎乎地说,「我想去洗手间。」 包厢的走廊尽头自带洗手间,有点老旧,不分男女,只有一间。 走到这里,头顶的灯光变暗了,周唯璨打开门,侧身让出通道。 云畔站在门口不动:「你不一起进来吗?」 「你多大了,」周唯璨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上厕所还要人陪啊。」 情绪陷入某种夸张的、不正常的高涨,或许用狂热来形容会更加贴切,脑子里似乎在噼里啪啦地放烟花,一切都让云畔无法思考,本能地拉住他的手,把他用力地拽了进来。
第134页 事实上,周唯璨也并没有反抗,很轻易地被她拽过来,任由她把自己压在门框上,甚至还抽空反锁了洗手间的门。 云畔踮起脚尖吻他的唇,在他舌尖尝到了冰冰凉凉的啤酒味道,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薄荷香气,毫无疑问,具有某种特殊的成瘾性,吸引她毫不费力。 包厢里的隔音并不好,隔着一条并不算长的走廊,能够清楚听见男男女女嬉笑打闹的声音,陈屹似乎也喝醉了,正在跟谢川据理力争自己骰子的点数。 四四方方的洗手间里,云畔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指尖蹭到冰凉的金属搭扣,再试图往下的时候,被他抬手阻止:「乱摸什么?」 「我不能摸吗?」她难以理解地抬头。 周唯璨失笑,「回去给你摸。」 「不要,」云畔轻吻他的喉结,又咬了一口,含煳不清地说,「……我们还没在这里做过呢。」 「刚刚我陪你进来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 「没关系,他们又不知道我们在干嘛。」 「万一有人敲门呢?」 「不开不就好了?」 周唯璨有点无奈,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这么想啊?」 云畔在他怀里蹭了蹭,「你不是也有反应吗?」 洗手间里的吊灯摇摇晃晃,他眼底几分晦暗,没有否认,「可是没套。」 「那就不戴,偶尔一次没关系的。」 被她话里的急切逗笑了,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脸颊,视线在她锁骨下方的银链处停留了几秒,「怀孕了怎么办?」 「……生下来。」 云畔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成群的黑色蝴蝶哗啦啦飞过,身体正在发高烧,理智早已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非要做些什么才能抚平的躁动。 周唯璨还在笑,一边说着「我不是很想要」,一边抽出几张纸巾垫在盥洗台上,轻轻松松地把她抱了上去。 封闭的房间里燥热不堪,连唿吸都有些困难,云畔今天穿的是条水绿色的无袖连衣裙,裙摆很长,而灯光很暗,把这截绿色衬得幽深,透出某种虚晃的暧昧。 她眼睁睁地看着周唯璨低下了头。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云畔大脑几乎空白,喉咙被什么堵住似的,无法出声,一片薄如蝉翼的绿色裙摆不听话地从她手心里滑落。 所有难听的、扰人的、虫鸣似的噪音顷刻间全部从耳边消失,云畔后背贴在冰凉的镜面上,半阖着眼睛看天花板上暗红色的纹理,有些徒劳地抓着台面的瓷砖边缘。 感官被无限放大,时间被不停拉长,云畔猝不及防,束手无策,只得节节溃败。 混乱中,外面有谁在敲门,问里面有没有人。 那个瞬间像极了溺水。 或许她真的是只旱鸭子。永远都学不会游泳。 狭窄的房间也被暧昧的气息填满,很适合醉生梦死,周唯璨慢悠悠地抬起头,随手擦了擦嘴角,对着门外说了一句,有人。 断断续续的敲门声这才消停,云畔双眼雾蒙蒙地看着他,好半天都缓不过神。 而周唯璨却已经站起来,拧开水龙头,靠在盥洗台前漱口,神情举止无比自然。 怎么可以这么自然呢?云畔晕晕乎乎地回想刚才的过程,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不经思考地开口:「你以前……给别人这么弄过吗?」 周唯璨正站在盥洗台前漱口,闻言,动作稍顿:「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哗啦啦的水声里,云畔抬起头,固执地盯着他看,毫不掩饰眼里的渴望。 她真的很需要这个答案。 水龙头被关掉了,他偏过头来,语气说不上是认真还是敷衍:「没有。就你一个。」 悬着的一颗心被高高举起,又在他的回答里轻轻放下,尽管辨不出真假,云畔还是感到心满意足,忍住了想追问更多的冲动,黏黏煳煳地搂着他的脖子提议:「继续吧,反正他们也进不来。」 周唯璨不为所动,拍了拍她的手:「走吧。」 「不难受吗?」云畔视线微微向下垂。 「很快就好了。」 她仍然迟疑,「可是你还没——」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你知道人跟动物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吗?」 云畔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人能控制欲.望,动物不能。」 周唯璨揉了揉她的后颈,口吻很随意,边说话边打开了斜对面的那扇窗户,又从裤兜里摸出半包烟,咬住一支,用手拢住,给自己点火。 烟雾大片大片瀰漫开来,遮住他的侧脸,同时也遮住空气里的暧昧痕迹,他只抽了几口,就把菸头捻灭,丢进垃圾桶里。 推门出去的时候,外面竟然有人在等。 门口站着的男生是颂南的,应该跟周唯璨相熟,撞了撞他的肩膀,避开云畔的视线,笑容有点下流:「刚刚在里面干嘛呢,敲了半天门才理我。」 「喝多了,我跟着看看,」周唯璨也在笑,神情懒散,眼神却没什么温度,「你进去吧。」 看出他不想多聊,男生顿时收了打趣的心思,转身走进洗手间。 云畔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不禁腹诽,有什么好问的?满打满算,他们刚才在洗手间里总共才呆了十分钟不到,根本来不及干嘛。周唯璨也没那么快。
第135页 穿过走廊回到包厢的时候,盛棠已经先走了,大概三四分钟前给云畔发了消息,说是家里人就等在楼下,下次再一起出来玩。 其他人也喝得差不多了,正在讨论接下来去哪续摊,陈屹看见周唯璨回来,立马搭上他的肩膀:「还以为你又提前跑了呢。」 而谢川则是直勾勾地盯着云畔看,看得她莫名其妙,正要开口,就被他一把拽到包厢里的角落,质问道:「你刚刚跟周唯璨去哪了?」 「洗手间。」 「两个人一起去的?」谢川皱着眉检查她的脸和脖子,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痕迹,才说,「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俩刚刚在里面没干嘛吧?」 云畔忍不住笑,「你以为我们在干嘛?」 「……你还笑得出来,最近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好不容易消停了,非得搞出点新闻来让人家看笑话是吧?」 「你之前不是还跟金融系的一任女朋友玩什么车震吗?怎么不怕被人看笑话?」 「……」谢川被她噎了一下,脸色难看至极,「我什么情况你什么情况?对你好你还不领情,这么多年白疼你了。」 「行了,我又没干嘛,你别一副审犯人的样子跟我说话,」云畔压下心底的不耐烦,心平气和道,「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我不想跟你吵架。」 谢川沉默片刻,竟然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那你知道我心情为什么不好吗?」 角落里背光,很暗,他瘦了,头髮剪短了许多,也没那么爱捯饬自己了,不像以前,走哪都跟孔雀开屏似的。 云畔看着他,迴避了话题,良久才说,「我先走了,你也别玩太晚。」 擦肩而过的剎那,谢川轻声开口,罕见的颓废:「我前几天在家看相册的时候,翻出来一堆你小时候的照片,其实不丑,以前都是我胡说八道,故意气你的。」 停了停,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想了很久,你现在……是不是真的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了,不再需要我了。」 包厢门口的走廊上,几个男生凑在一块吞云吐雾,颂南的宜安的都有。 店里在放一首粤语歌,旋律莫名熟悉,云畔只听清楚了其中一句——无需逃走,世俗目光虽荒谬,为你我甘愿承受。 空气里满是呛人的烟味,陈屹跟周唯璨勾肩搭背地站着,不知道聊到什么,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周唯璨也在笑,侧脸优越得难以形容,眼皮褶皱很浅,瞳仁又黑又亮,唯独神情依然是冷淡的,游离的,似乎随时都能从这份热闹与簇拥中抽身离开。 云畔不由想起自己最初对他的判断——能够很轻易地消失,能够头也不回地离开任何人。 那么现在呢? 她忽觉茫然。 不由自主地快步走过去,直到拉住他的手,云畔才终于有了点安全感,小声抱怨:「这里好吵啊,我们先走吧。」 那双难以捕捉的眼睛终于定格在她脸上,周唯璨点点头,跟周围的人打了声招唿。 看起来并不在意她刚刚和谢川都聊了什么,也半个字都没提起。 陈屹的酒还没醒,醉醺醺地搂着他的肩膀,不满道:「这就走啦?」 紧接着,又看向云畔,那眼神简直是肃然起敬,「刚刚还在聊你呢,你俩谈了得有七八个月了吧?破纪录了啊!之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一款能治他呢。」 其他人也跟着起闹,周唯璨仍然没什么反应,由着他们揶揄。 最后,陈屹朝他摆摆手,笑骂道,「行了,赶紧滚,这下应该不用担心你孤独终老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太晚了没写完,就当是双更合一啦。 ps: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60章 抱着蜃楼 这种突如其来、陌生又熟悉的亢奋又持续了将近一周。 云畔的学习效率勐然拔高, 从早到晚精力旺盛,完全不需要睡眠,原本闲置了很长时间都没能看完的几本设计类工具书, 只花了短短几天就从头翻到了尾, 甚至重要部分全都做好了笔记。 饶是自律如叶舒桐,也震惊于她的高效率。 然而云畔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膨胀着, 犹如一只灌满了气体的气球, 而结局已经清清楚楚陈列在她眼前——就是在情绪的最高点,「嘭」的一声,爆裂而亡。 除此之外,她的分享欲也急剧增长, 连以前觉得无聊到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能和别人聊得有来有回, 叶舒桐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问过她一次, 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 云畔摇摇头,说自己心情很好。 这是实话。 周三的某个下午, 她上完了所有的课,百无聊赖地在校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一袋橘子回宿舍。 当时叶舒桐还没回来, 宿舍里没有人, 云畔也无事可做,于是坐在书桌前剥橘子, 每剥一个,都会认认真真地数清楚总共有几瓣。 其中有一次, 她连着剥了三个橘子, 竟然全部都是八瓣, 于是拿出手机, 用一副发现新大陆似的新奇口吻, 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周唯璨。 对方隔了半个小时才回復, 没有笑话她大惊小怪,也没有讨论八瓣橘肉到底合不合理,只是叮嘱了一句:别吃太多。 云畔很想听话,可是她的行为和意识完全不受控制,似乎只能机械性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用来对抗过剩的精力,直到把满满一袋橘子全部吃完。
第136页 事实上,她确信哪怕自己手里现在刚好握着一块抹布,她也会不受控制地一直重复擦桌子、擦地板的动作,哪怕她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有做过任何家务。 不知道是不是空腹的缘故,而且那些橘子吃到最后越来越酸,到了半夜,胃酸不停分泌,灼烧感也愈发明显,云畔被疼醒的时候,后背已经浸满冷汗。 她跑到洗手间抱着马桶吐了半天,直到连反出来的酸水都吐干净,才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站起来,回到床上,盯着窗外稀薄的月色发呆,少顷,又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然而胃痉挛的感觉到底跟用刀片轻飘飘在手臂上划道口子不同,云畔翻来覆去,疼得难以入睡,犹豫片刻,还是从枕边摸出手机,给周唯璨打电话。 凌晨两点半,按理来说没什么可能打通,然而,听筒里漫长的忙音结束,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电话还是被接了起来。 短暂的静默过后,周唯璨的声音响起,没有被吵醒的不耐烦,低低的,像电流擦过她耳朵:「怎么了?」 云畔抱着手机,不由自主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又说:「我胃疼。」 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周唯璨给她打电话,让她下楼。 云畔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铺,出门之前,特地去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面色虚弱,嘴唇苍白,再加上乌黑的瞳仁,怎么看怎么像恐怖片里的女鬼。 虽然知道周唯璨看不出来,她还是用口红遮掩了一下,这才慢吞吞地出门,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下楼梯的时候险些踩空。 宿管阿姨被下楼的动静吵醒,看见她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给她开门,并问需不需要陪她去医院。 云畔摇摇头说不用,话音刚落,就隔着半敞的宿舍大门、几层矮矮的石阶、以及地面上的一块月光,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周唯璨。 这么晚了,他是怎么进来的? 没等云畔想明白,周唯璨已经朝她走来,皱着眉,只打量了几眼她的脸色,就转过身,在宿管阿姨面前半蹲下去,示意她上来。 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云畔如愿以偿地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十月中旬,凌晨两点半,风里已经泛出凉意,像一块潮湿的抹布,拧几下就能滴出水来。 校园是寂静无声的,所有建筑楼都熄了灯,远远望去像一只巨大的、蛰伏着的怪兽,随时都有可能甦醒,把平静的夜晚撕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云畔闭着眼睛,闻他身上的味道,想像自己正在攀一座雪山。 周唯璨背着她一路从女生宿舍楼走到宜安正门,冲着门口执勤的保安道谢,说麻烦您了,又露出了那种很礼貌,很周到,也很招人喜欢的笑容。 保安翘着二郎腿坐在值班室里,手里夹着烟,乐呵呵地对他点头,还关心了云畔几句。 谈话间,她听出来——原来是因为周唯璨给他捎了一条烟,所以才大半夜被放行。 那条烟此刻就静静躺在值班室的桌面上,被月与灯一同照亮,红色的软中华包装,已经被迫不及待地拆封。 周唯璨自己抽过这么好的烟吗?云畔想不起来。 出了宜安校门,那辆纯黑色的摩托就停在路边,几乎要融化在夜色里。 周唯璨给她戴上头盔,又把她抱上后座,动作比平时要小心,仿佛抱着的是个娇弱的玻璃盒子,稍有不慎就会碎掉。 不知道是不是云畔的错觉,他今天把摩托开得很稳,遇到路障还会提前减速,不像以前那样风驰电掣地一路狂奔。 没多久,周唯璨把车停在医院急诊大楼门口,熄了火,回头问她难不难受。 云畔立刻摇头。 他却还是不怎么高兴。 从刚才在宿舍楼下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就不怎么高兴。 这让云畔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而这种忐忑,在值班医生听到她是因为空腹吃了太多橘子而导致反胃呕吐的瞬间,达到了顶点。 云畔形容不来医生当时看她的眼神,总之不像是在看一个大脑健全的正常人,最后什么都没说,给她开了几盒胃药,又让她去输液大厅挂点滴。 是奥美拉唑,作用应该是保护胃黏膜。 凌晨时分的输液大厅很空旷,到处都是空位置,只有寥寥几个人影。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长椅……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白色,这让云畔误以为自己被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所包围,因此感到轻微的窒息。 忍住想要拔腿就走的冲动,她跟着周唯璨在最后一排安分地坐下,护士端着注射盘走来,熟练地给她扎针。 止血带已经绑好,手背血管也消了毒,针头即将刺入皮肤的瞬间,周唯璨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云畔微怔,心想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不害怕打针,更不害怕疼,可是周唯璨那么温柔,甚至还在一下一下抚摸她的长髮。 针头扎进去,护士撕下医用胶布,又固定好滴管的位置,这才端着注射盘离开。 临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周唯璨几眼。 那一刻云畔也想把她的眼睛捂住。 输液大厅里静悄悄的,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机,应该是照顾其中两三个生病的小孩,播的是《猫和老鼠》,没有台词。 动画里,汤姆赔上了所有,借高利贷、签卖身契、甚至不惜以抵押身体为代价,却仍然未能捕获白猫的芳心,伤心绝望之余,最后准备卧轨自杀。
第137页 火车轰鸣声越来越近,那几个小孩被夸张的画面逗得捧腹大笑,云畔却只觉得汤姆很可怜。 不被爱就会这么可怜吗? 正在出神,周唯璨忽然开口,问她手是不是很冷。 云畔低下头,看见自己正在输液的手背被冻得微微发青,正想说没关系,他的手已经虚虚覆了上去,小心地没有碰到针头,掌心贴着她,比平时要温暖。 她于是顺理成章地开启话题:「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周唯璨看着她:「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我应该高兴吗?」 「我不是故意的,」云畔试图为自己解释,「……我只是想弄清楚每一个橘子到底有几瓣而已。」 这个藉口找得实在拙劣,因为就连她也无法理解自己当下行为的缘由。 而眼前的人依然平静,甚至还问她:「现在清楚了吗?」 她回忆道:「最少的七瓣,最多的有十八瓣。」 周唯璨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那以后就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 语气堪称温柔。 「知道了,」云畔乖乖应下,又主动提起,「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胃也没那么疼了。」 「饿吗?」 「有一点。」 周唯璨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挂完水回去,给你弄点吃的。」 她得寸进尺道,「我还想吃上次的泡面。」 「今晚只能喝粥。」 「哦……」 听话地没有再坚持,云畔又挨过去一点,靠在他肩膀上,用空闲的那只手去揪他卫衣领口细细的抽绳,过了会儿,状似无意地问,「你觉得我奇怪吗?」 刚刚那个医生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医生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自己的病人? 「我有时候——很偶尔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往下说,「会觉得我和别人好像不太一样。」 这一秒的勇气从何而来,这些话又是怎么说出口的,云畔想不通,然而后悔已然太迟。 无人的走廊里,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被剥离开来,一缕烟似的缓慢升空,是个模煳的灰色影子,触摸到纯白色的天花板,逐渐变成透明的颜色。 在那个影子彻底消失之前,她听到周唯璨的声音:「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 云畔仰起头看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 他明明说过,想得太多,只会自寻烦恼。 电视机里的《猫和老鼠》已经播完,进入冗长无趣的gg时间,有一个小男孩坐不住了,又哭又闹,让父母换台,年轻的女人手忙脚乱地安抚着他,动静好半天才消停。 而周唯璨仍然看着她,专注到眼里似乎只有她,这种专注让云畔感到无措,少顷,他开口,应该是想说些什么,手机铃声恰好在此刻响起—— 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也足够打断这一秒的对话。 周唯璨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无意识地皱眉,却还是接了起来。 就在她面前,没有避讳。 电视机上,gg画面里,女演员站在蓝天白云椰子树下,手里握着椰汁,笑容明媚到没有任何烦恼,与此同时,周唯璨冷冷开口:「有事吗?」 云畔听不见手机那端的人在说什么,只听到他又问了一句,「多少?」 gg播完,输液大厅重新安静下来,周唯璨坐在冰凉的长椅上,眼神望向远处,医院里的光线极其刺目,照亮他黑沉沉的眉眼,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不知道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他竟然笑了一声,「我现在没空。等着吧。」 或许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对方,手机里的声音勐然拔高,云畔也因此听清楚了那几句难听的咒骂,以及那个有点耳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无须过多联想,就能自动在脑海中和某一张脸画上等号。 周唯璨已经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云畔迟疑着问:「是之前在医院门口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他说:「是。」 「这么晚了,他找你干嘛?」 「没事,不用管。」周唯璨似乎完全没有将刚才那通电话放在心上,更加没有将那些不干不净的辱骂放在心上,视线仍然望着她的手,又摸了几下,确认不凉了,才松开。 是又没钱了吗? 是凌晨三四点打电话来要钱的吗? 云畔不由得想,如果那个男人可以突然死掉就好了。 全球每天平均会有十七万人死亡,他为什么不是那十七万分之一? 希望他快点死掉吧。 如果他死了,自己会很开心的。 吊瓶里的液体不知不觉间已经见底,周唯璨起身去找护士过来拔针。 接近凌晨四点,天空是一片雾蒙蒙的青蓝色,云层深处还藏着几颗残星,空气里瀰漫着破晓时分的寒气,绿化带上也覆盖着零星的灰色露水。脆弱而荒凉。 周唯璨牵着她走出急诊楼,走出医院大门,没有管那辆摩托,而是低头在手机软体上打车。 云畔出声提醒,他却只是说,回绿廊巷太远了。 是担心太冷了吗? 还是担心太颠簸? 这些言外之意明明如此清晰,偏偏他就是不愿意说出口。
第138页 站在路边等车的间隙,周唯璨抬头看着渺茫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轻声开口:「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 目光也终于离开那片模煳的灰蓝色,回到她脸上,静谧而温柔。 云畔抬头看他,紧张感油然而生,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周唯璨却靠过来,用指腹拭去了她出门前特意涂的口红,又说,「但是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我现在就很开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吗?」周唯璨笑了一下,「没骗我?」 「……没有,真的很开心。」 天好像永远都不需要再亮起来了,没有什么值得忧愁或恐惧的,就算是海市蜃楼,消失之前,云畔也笃信自己会牢牢抱住,于是扑进他怀里,再次强调,「和你在一起,我就是全世界最开心的人。」 第61章 遗留行李 十一月底, 江城迎来了全面降温。 季风颳得兇勐,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清晨七点半, 云畔抱着一杯热咖啡,昏昏欲睡地坐在阶梯教室里, 上那节最枯燥的工业设计史。 教室里至少空了三分之一, 最近换季,很多人都感冒了,也有可能是单纯地起不来,反正请起假来, 理由总是一大堆。 教授打开幻灯片, 继续讲现代工业设计的形成与发展时期, 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冒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咬字含煳不清,云畔只听了几句就开始出神。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还要冷。 高耸笔直的教学楼被笼罩在冬日薄雾中, 远远看去就是团模煳的影子, 窗外的银杏树被风吹动,哗啦啦抖落一地枯黄树叶。 云畔偏过脸, 目光被落叶吸引。 去年的这个时候,银杏树也开得到处都是, 也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 她在夜市里遇见一个人, 那个人对她越是冷淡, 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简直像个受虐狂。 离开之前, 她在地上捡了一片银杏叶, 幼稚地思考叶子离开树之后,寿命还剩下多久。 回家之后,那片叶子被她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里,然而只过了几天,就彻底枯萎了。 寿命短暂到不值一提。 思绪自然而然地蔓延,云畔回想起上个周末,很难得,周唯璨竟然休息,哪里都没去,陪她消磨了一整天。 清晨,她睡醒的时候,周唯璨就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看书,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会停下来记笔记。 不捨得打扰,云畔坐在床上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很久,最后是他主动回头,把手里看了一半的厚厚的书合起来,塞回抽屉里,又过来抱她,问她饿不饿。 他们下楼吃早餐,出了绿廊巷,左拐不到一百米就有很多家早点铺,云畔已经摸得很熟。 其中一家的粢饭糰很好吃,里面的芝麻白糖炒得很香。而且老闆认识周唯璨,每次看到他都笑得满脸褶子,周唯璨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她喜欢吃甜的,老闆就慷慨地抓了一大把芝麻白糖放进去。 吃完早餐,他们在外面闲逛,然后买了点水果,回去看吴婆婆。 这段时间以来,云畔跟着周唯璨来看过吴婆婆好几次,彼此算是熟悉,可以自然地相处。 而她也从吴婆婆口中听到了一些和周唯璨有关的事。 「从我认识阿璨开始,他就从没回过家,说跟父母关系不好。我刚开始还总爱劝他,瞎操心,后来他告诉我,他妈妈再婚了,后爸不喜欢他,还带着个不省心的弟弟,他回不回去根本没人关心。」 「那段时间他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血流的止都止不住,别提有多吓人,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自己欠别人钱,一时还不上,挨顿打也没事儿,把我心疼坏了。我把攒下来的积蓄给他,他也只是摆摆手,让我别瞎操心。」 「不过他妈妈生病这几年,医药费住院费都是阿璨在想办法,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按理说就算他撒手不管,旁人也挑不出半点错来。他那个后爸窝囊得要命,在修车厂给人补轮胎,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 …… 这些话周唯璨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每次当云畔提起,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说「挺好的」,或者干脆直接转移话题。 只要是他不想说的话,你就算费尽心思也撬不出来半句。 这一点云畔已经很了解。 下午没做什么,他们绕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兜圈,路过某家精品店,周唯璨给她挑了一对新耳环——两颗红艷艷的樱桃,点缀着绿色茎叶,很精緻。 云畔有时候会觉得,周唯璨其实知道自己的耳洞是为了他打的。 走到街尾,没有碰见那个盲人女孩。 云畔站在自己上次一直站到日落时分的地方,看着那个熟悉的角落,却怎么都回忆不起当时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周唯璨就在她身边。 她的心被填满了。 吃过晚饭,回绿廊巷之前,他们照旧去了一趟巷口的超市。 站在人群里排队结帐的间隙,周唯璨接到导师的电话,在讨论她听不懂的研究课题,云畔忍不住看向柜檯上的红色软中华,趁他不注意,悄悄让收银员帮自己取下一包,偷偷摸摸地藏在手里。 ——可惜结帐之前,那包烟还是被发现了。 周唯璨指着烟盒最边缘的一行小字,问她上面写的是什么。
第139页 云畔硬着头皮回答,吸菸有害健康。 他就笑了,说知道就好,而后干脆地把烟退掉。 最后买了一堆云畔爱吃的零食回去,包括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江城靠海,所以冬天是湿冷的,连风里似乎都结着无形的水珠,他们走在巷弄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刚好撞上几个大爷大妈在门口扎堆打牌,看见周唯璨,一个比一个热情,连带着对她也和蔼可亲。 偶尔有人打趣,「阿璨,你的小女朋友又来了啊」,周唯璨就笑笑,也不回应,只是用空闲的那只手去牵她,问她脸红什么。 脸红什么,云畔也不知道,她只是无法抗拒这种能够把两个人牢牢绑在一起的称唿。 听起来很坚固,很长久。 楼道里的感应灯最近修过一次,然而收效甚微,亮不亮全凭心情。 那扇墨绿色的大门合上,他们刚走进黑黝黝的楼道,就开始接吻。 云畔已经习惯了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反正周唯璨会接住她,会抱紧她。 短短两层楼,拢共也才十六个台阶,云畔不记得他们走了多久,后背很快就被汗浸透,不仅不再觉得冷,甚至开始发热。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和他沉沉的唿吸声都太清晰,擦过她耳朵,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战慄。 感应灯偶尔亮起来,唇舌交缠时勾出来的银丝也就无处可躲,穿堂风掠过,带出糖炒栗子特有的焦香味,如同一个甜蜜到永远都不必醒来的梦。 如果人有权利自由选择死亡时间,云畔愿意选择此刻。 终于走到门口,她被亲得晕晕乎乎,偏偏周唯璨还低下头看她,非要她自己拿钥匙开门不可。 手心里黏腻一片,钥匙也差点握不住,云畔手上那把才是租房时房东给的钥匙,而周唯璨后来用的是自己新配的。 磨磨蹭蹭地把门打开,周唯璨随手把袋子丢在鞋柜旁边,把她抱到床上。 房间里没开灯,薄薄的月光透进窗沿,墙壁晕黄一片,映出交缠的剪影。 云畔抬起头,看见他黑色的发梢和眼睫,被汗浸湿,被月光照亮,眼底看不出多少情.欲,却盛满了她的倒影。 房间变得乱糟糟,衣服扔了一地,空调嗡嗡运转着,尽管老旧,却很暖和。 洗完澡,云畔腻在他怀里,尽管已经累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还是不愿意睡,前言不搭后语地和他说一些废话。 周唯璨如往常般安静地听她说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背上那块烟疤,少顷,忽然开口—— 「北京量子物理研究所那边,给了我一个实习offer。」 云畔愣住,原本想说的话硬生生被切断,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很久才控制着情绪,「哦」了一声:「那很好啊,应该是很难得的机会吧,什么时候去?实习多久?」 「两周后入职,大概三个月。」 其实已有预兆。 大四原本就没有课要上,除了论文就是实习,周唯璨也不可能因为陪她而虚度光阴,原地踏步。 他的时间很宝贵,不应该浪费在她一个人身上。 云畔知道自己应该理解,应该听话,应该让他放心,更应该证明给他看——上次那些糟糕到令她不愿回想的记忆,不会再发生。 她没有那么脆弱,她能够适应偶尔的离别。 于是她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故作轻松道:「知道了,你去吧,北京冬天很冷,而且很干燥,你记得买个加湿器,别穿得那么少,别感冒,也别熬夜工作……好好照顾自己。」 周唯璨抬起她的下巴,口吻像打趣:「怎么突然这么懂事啊。」 因为不想当累赘,不想让你觉得麻烦,不想再听到你说,「可我觉得累」。 然而无论怎么想,三个月都好漫长啊。 眼眶又开始发涩,云畔飞速眨了几下眼睛,问他:「初雪的时候,能回来吗?」 去年的初雪就是我们一起看的,在凌晨三点钟的计程车上,你吻了我,对我说下雪了。 你还记得吗? 「我有空就会回来,」周唯璨却说,「不用等到初雪。」 「真的?」 「我骗过你吗?」 视线变得雾蒙蒙,眼泪再也止不住,云畔搂着他的脖子,闷闷道:「我知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会走得很远,站得很高,把所有人都远远甩在身后。」 周唯璨被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你现在的语气,很像路边摆摊算卦的江湖骗子。」 「……不用算卦,也不是江湖骗子,我就是知道。」 脸颊被泪水打湿,她的声音里有不明显的哽咽。 周唯璨不再笑了,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低头吻掉她的眼泪,语气里似乎有嘆息,「开心也哭,难过也哭,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好像总是哭。」 云畔后来回味过很多次他当时的语气,该说是无奈吗?还是心疼?亦或两者皆具。 总之,无论如何,面对分离,她认为自己这次的表现很合格,除了忍不住哭了一小会儿之外,没有流露出任何类似焦虑或不安的情绪。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离开的那天,周唯璨允许她去机场送行。 同去的还有钱嘉乐。 云畔实在不明白他对周唯璨过分的依赖是从哪来的,一路上表现得比自己还难受,哭丧着脸,似乎周唯璨不在,天都会塌下来。
第140页 到了机场,云畔才知道,之前那个半导体的项目,虽然奖牌和荣誉是团队所有人一起拿的,但是这次的实习offer,却只给了周唯璨一个人。 孟瑶不在,或许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临别之前,周唯璨把一张写着条纹衬衫联繫方式的纸条塞进她手里:「如果遇到什么麻烦,或者不开心的事,就打他的电话,师兄人很好,不用担心会打扰他。」 云畔心想我为什么要打他的电话,我有你不就够了吗,却还是乖乖把纸条装进了外套口袋里,对他说「知道了」。 而他看起来仍然不大放心,又问:「这次会听话吗?」 云畔顿觉紧张,立刻竖起手指保证道:「会的!我保证。」 周唯璨这才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进安检之前,最后对她说了一句,「等我回来,有话跟你说。」 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自己遗留的行李,随时都会回来取。 云畔不禁猜测,她身上应该已经贴满了「立等可取」的标籤吧。 她很想问周唯璨是什么话,很想让他现在就说,可是他已经朝着自己和钱嘉乐挥手,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 背影那么洒脱。毫无留恋。 钱嘉乐还在唉声嘆气:「璨哥不在,我心里老是觉得没底,空落落的。」 云畔不说话,视线仍然追随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那个背影跻身于一眼望不到头的旅客队伍里,人海茫茫,终于连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人终究没有办法把自己塞进行李箱里,只能等在原地。 机场应该就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地方了吧。 在这里,离别那么轻易,重逢却要静候归期。 作者有话说: 破镜好像要来了 那就发点小红包吧^^ 第62章 杀死细菌 周日, 上午十点半,第二人民医院门口。 云畔走下计程车,穿着长长的驼色羊绒大衣, 戴了顶奶油白针织帽, 耳朵上的两颗樱桃被阳光照得亮晶晶,手里还提着一堆价值不菲的保健品, 什么燕窝野山参冬虫夏草之类的, 都是她特意去买的。 站在住院部楼下,云畔有点踟蹰,半天都没想好要不要进去。 昨晚她跟阮希和钱嘉乐出去吃饭,是「幻昼」附近的一家韩国烤肉店, 生意很好, 烟很呛, 音响里播着震耳欲聋的韩文歌,钱嘉乐无意间提起周唯璨的母亲, 因此告诉了她一些零散信息。 「我跟着璨哥去医院看过阿姨一次,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他们关系还不算太僵, 后来彻底闹掰,是因为璨哥那个后爸赌钱欠了一屁股债, 药啊营养啊都跟不上,导致阿姨出院后病情又加重了。」 「不是我背后议论别人啊, 不过阿姨吧……看见璨哥确实也没什么好脸色, 反而对那个拖油瓶好声好气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亲生的呢。」 「现在除了交钱的时候, 璨哥基本也没怎么去过医院了。」 对于这些话, 云畔半信半疑。 她始终记得, 周唯璨曾经提及过「唯一」的意义,既然他的妈妈会给他起这样的名字,又怎么可能不爱他呢? 周围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一脸愁容,比门诊楼的氛围更加压抑。 今天的最低气温已经接近零下,尽管阳光晴朗,仍然冷得锥心刺骨,云畔只是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浑身都被冻透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最后她咬咬牙,脚步还是迈了进去。 偷偷过来看一眼应该没事吧,反正周唯璨也不知道。 他总是把一切都说得很轻松,所以还是要眼见为实才能安心,于情于理云畔都认为自己应该过来看望一下,万一情况不太好的话,兴许还能帮上点忙。 距离周唯璨去北京已经整整十七天了,这十七天里,云畔信守承诺,每天好好上课,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生活规律得不像话。 除了——她又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惊醒时已经记不清细节,唯独惊恐绝望的情绪犹在,藤蔓般缠住她的身体,让她唿吸困难,喘不上气。 很偶尔的时候,周唯璨会和她视频聊天。 比起想见她,更像是为了检查她的状况。 在云畔的强烈要求下,第一次视频的时候,周唯璨给她大致看了一下宿舍环境,双人间,南北通透,独立卫浴,带阳台,书桌上还摆着她寄过去的加湿器,整体条件的确要比宿舍优越得多。 而他室友中途不小心入镜,稍显侷促地跟她打了声招唿,个子稍矮,寸头,麦色皮肤,笑起来还算阳光,东北口音很重,比起物理,更像是学体育的。 第二次视频差不多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夜里十一点左右,应该是部门聚餐回来,摄像头打开的时候,周唯璨刚洗完澡,穿着薄薄的卫衣和运动长裤,发梢还在滴水,流进锁骨,懒散地倚在阳台栏杆上,弯了弯眼睛,冲着镜头里的她笑。 那一刻云畔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其实有点累。 不知道究竟是工作累,还是聚餐累。 云畔盯着他仔细看了好半天,才问:「晚上吃了什么?」 「烤鸭。」 「好吃吗?」 「凑合。」 「喝酒了吗?」
第141页 「几瓶啤酒,算吗?」 云畔看着他略显疲倦的神情,忍不住抱怨:「实习已经这么累了,还要抽空去聚什么餐,浪费时间不说,又影响你休息,你们老闆是不是有病。」 周唯璨笑了一下,顺着她说:「可能吧。」 阳台是半封闭式的,风声唿啸而过,吹乱了他的黑色短髮,云畔无意识地掐了掐手心,状似无意地问:「你们聚餐的时候……有女生吗?」 「有。」 「几个?」 他想了想,「两三个吧。」 「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单身?多大了?哪里人?都是你们部门的吗?」 周唯璨有点无奈地看着她,少顷才说,「我怎么知道。」 「那你们聊天了吗?加微信了吗?」云畔控制不住地追问。 「聊了几句,微信没加。」 「聊什么了?」 「忘了,」他说,「就打了声招唿。」 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了。再聊下去会让他不耐烦。 云畔心里这么想着,下一句却仍然是:「不可能吧,她们肯定缠着你不放,肯定聊了很多。」 周唯璨终于嘆气:「部门里将近二十个人,干嘛要缠着我不放。」 ——当然是对你感兴趣啊,喜欢你,或许还想和你发生点什么。 这些话还来不及说出口,那个东北室友忽然推开阳台门走进来,应该是听到了几句他们的交谈,一边收衣服一边打趣:「哄对象呢?」 言语间已经熟稔了很多,之前的陌生和侷促感烟消云散。 也就过了十天而已。 男生回过头来,又冲着手机摄像头说,「那啥,别担心啊妹妹,我替他作证,安分着呢,聚完餐连ktv都没去,赶着回来跟你视频。」 虽然觉得他很聒噪,不过云畔的确放心了不少,男生又闲聊几句,就离开了。 深蓝色的夜里,周唯璨把手肘撑在栏杆上,看着她:「别人一说你就信。」 「啊?」 「我说就不信。」 口吻是平直的,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云畔立刻解释:「……没有不信,只是想知道得再清楚一点。」 停了停,又转移话题道,「对了,我听阮希说,最近有一个经纪人看中钱嘉乐了,想签他来着,又是出国培训又是发专辑什么的,吹得天花乱坠。」 似乎对钱嘉乐签不签经纪公司,出不出专辑并不感兴趣,周唯璨静静听她说完,才轻声开口:「你瘦了。」 云畔怔住:「有吗?」 「有,这几天好好吃饭了吗?」 「一日三餐都在好好吃,」她又开始撒娇,「可能是因为太想你了,相思病也会瘦的。」 周唯璨笑了笑,视线仍然望着她,从开视频到现在似乎都没移开过,哪怕是室友刚才过来收衣服的时候,神情也很温柔,「我31号回去。」 云畔站在密不透风的电梯里,看着轮椅上穿着病号服的老人,记忆游荡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又看了一眼。 今天才26号。 好漫长。 叮咚一声,电梯抵达三楼。 云畔找到导医台,问护士周婉如住在哪一间病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住了很久,护士似乎对这个名字很熟悉,查都不查就报了病房号。 住院部拥挤不堪,走廊里几乎站满了人,包括一些临时搭在外面的摺叠床位。 能住到这来的应该都不是什么小病小灾,耳边时不时能听到压抑的哭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阻隔了所有阳光和希望,这里就像阴冷潮湿的下水道,爬满了细菌。 努力压下心底的抗拒,云畔穿过那些哭声,即将行至走廊尽头,终于找到那间病房。 深吸一口气,她提着那些保健品,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病房是四人间,中间用蓝色布帘隔断,云畔走进去,张望了一圈,最后在左侧靠窗位置的那张病床的信息板上,看到了周婉如的名字—— 「性别:女,年龄:45岁,病因:扩张性心脏病」。 而此刻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长发凌乱,身体侧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云畔又开始紧张,好半天才开口:「阿姨,您好。」 周婉如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你是?」 和云畔想像中相同,尽管满脸病容,形销骨立,她也仍然是个美人,只是这种美里掺杂着浓浓的风尘味道,显得艷俗。 「我是……周唯璨的朋友,听说您身体不太好,我刚好在附近,就过来看看。」云畔抛出打好的腹稿,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她床边。 「朋友?」视线转向堆了满地的保健品,周婉如意味不明道,「他还有这么阔绰的朋友呢。」 听出她口吻里的嘲讽,云畔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片刻,好声好气地问:「您身体好点了吗?」 周婉如扶着床沿慢慢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不怎么礼貌地打量她,那双眼睛的形状和眼尾的弧度却和周唯璨几乎一模一样。 半晌,才瞭然似的笑了:「哦,你喜欢他啊。」 云畔不说话。 「周唯璨知道你巴巴地跑到医院里来讨好我吗?还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周婉如摇摇头,有点刻薄地嘆了口气,「小姑娘,阿姨给你提个醒,你还是早点死心吧,喜欢他就是活受罪。他那个人跟他爸一个德行,都是餵不熟的狗,你对他掏心掏肺为他寻死觅活,他不仅不会感动,说不定还觉得你麻烦,觉得你多管闲事。」
第142页 这一刻云畔简直也要怀疑,她真的是周唯璨的亲生母亲吗?真的是周唯璨没日没夜打工赚钱,宁愿借高利贷也要救的人吗?真的是周唯璨在这个世界上放不下的牵挂吗? 接下来的话还有必要说吗?口袋里备用的银行卡还有必要给吗?云畔站在原地,太多疑问塞满了脑海,许久才平復下来情绪:「我过来不是想听您说这些的。」 「那你想听什么?」周婉如冷冷道,「想让我跪下来给他磕头,感念他的大恩大德?还是想让我承认,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啊?」 先前所有爱屋及乌的好感在此刻荡然无存,云畔不再去看那双眼睛了,目光偏离几寸,轻声道:「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走廊里很多人哭得撕心裂肺的,还有在角落里打地铺的,没有他,您应该也没办法好好躺在病床上,安心地等着做手术吧。」 周婉如听到这里,反而笑得更开怀了:「那又怎么样?我生他的时候遭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差点大出血死在手术室,这些都是他欠我的,他活该被我拖累,活该没有未来,活该过成这副鬼样子。」 话已至此,的确没有必要再聊下去了。 云畔克制着想要和她争吵的念头,弯腰把地上占了太多空间的保健品往里放,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一看你就娇生惯养的,跟我儿子根本不是一路人,我劝你还是离他远点,硬要缠着他不放,只会害了他。」 低头的时候,那根细细的银链从她毛衣领口滑落出来,在空气里晃荡了几下,周婉如的声音就在这一瞬,戛然而止。 没有在意她突如其来的沉默,云畔从挎包里取出便利贴和钢笔,写下自己的联繫方式,俯身贴在她床头,客气地说:「阿姨,我先走了,您要是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又缺钱了,就直接打我的电话。放心,我不会告诉周唯璨。」 周婉如仍然没反应,死死地盯着她不放,神情甚至称得上是困惑,似乎正在思考一道无解的难题,嘴唇微张着,好半天都没说出半个字来。 没有耐心再跟她耗下去,云畔径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一路穿过走廊,下了电梯,又走出住院部大楼,云畔才停下来,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种被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渐渐消失了,那些潮湿的细菌也从皮肤上缓缓剥落,她从包里抽出几张湿巾,将双手反反覆覆擦拭干净,而后又拿出手机,点开周唯璨的微信头像,删删减减地打字。 原本打了好几行,发出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句:「我好想你。」 现在是午休时间,周唯璨回復得很快,没有回应这句想你,而是问她:「吃饭了吗?」 云畔一边回復一边往外走,刚好路过麦当劳,于是推门进去,点了份和之前一样的儿童套餐。 找了个空桌坐下,她把餐盘里的东西拍照发给周唯璨:「因为太想你,所以来吃麦当劳了。」 紧接着,又问他,「你吃了什么?」 拆包装纸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云畔还是觉得自己的手很脏,有很多看不见的细菌在爬,于是又跑进洗手间,用洗手液反反覆覆地沖洗,直到把皮肤搓得又红又肿,才终于罢休。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座位上,才发现周唯璨也给她拍了照,是食堂的铝制桌面,两荤一素,看起还算有食慾,对面的餐盘也入了镜,露出一角粉色的手机壳。 拍照的时候应该没有特意遮挡。 云畔把手机壳的位置圈出来,发给他:「你对面坐的是女生。」 「唯一:同事而已,别多想。」 她咬着可乐的吸管,把这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勉强停止了揣测,说「好吧」,又说「我还是很想你」。 第63章 exit 三十号是谢川的生日。 谢家办得很隆重, 云怀忠也放下手头的工作,特意赶回家。 云畔当时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云怀忠走近, 打量了她几眼, 不太高兴:「怎么衣服也不换头髮也不梳,一点都不得体, 这样出门像什么样子?」 云畔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毛衣裙和大衣,虽然算不上是精心打扮,但是也跟不得体毫无关系。 一旁正在清理地板的罗姨赶紧向她使眼色:「好像是素净了点儿,畔畔, 回房间换条裙子吧, 走, 罗姨陪你去。」 最后还是罗姨帮她挑了一条蓝色星空连衣裙,盘好头髮, 戴了整套钻石首饰,又拿出皮草大衣给她披上。 云怀忠这才满意, 带着她出门, 敲响了谢川家的房门。 是谢川亲自出来开的门。 穿着深灰色的高定西装,领带夹很贵气, 髮型也捯饬过,眉目间已经有了些许成熟男人的影子。 别墅里很热闹, 客厅被改成了宴会厅, 觥筹交错, 人影憧憧。 云怀忠把手里的跑车钥匙递过去, 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生日快乐, 车让人给你停进地库了, 晚点去看看喜不喜欢。」 谢川看了眼钥匙的logo,也表现得惊喜:「还是云叔叔疼我。」 又闲聊了几句,云怀忠便把云畔推过去,别有深意道:「你们年轻人好好玩啊,我去找你爸妈聊聊天。」 他离开之后,气氛瞬间冷下来,云畔对此毫不在意,把手里的礼物盒递过去:「生日快乐。」 谢川接过,随手放在沙发上,垂眸看着脚下的大理石瓷砖,半晌才道:「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啊。」
第143页 云畔有点心烦:「你能好好说话吗?」 「怎么样叫好好说话?」谢川从桌上端了一杯鸡尾酒,轻晃几下,「再过段时间,你会不会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没再搭理他,云畔冷着脸,转身离开。 接下来一晚上,别墅里的热闹和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哪怕是面对面擦肩而过,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 连谢阿姨都看出来了不对劲,私底下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又劝她不要跟谢川一般见识,云畔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敷衍地点头。 身体里的烦躁感越来越明显,实在是待不下去,又撑了半个多小时,云畔趁着没人注意,悄悄从后门熘出去,提前回家。 摘掉首饰,换上睡衣,她倏然间觉得很累,累到一动不想动,累到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想着周唯璨明天就回来了,不知不觉间便陷入熟睡。 梦里,她站在一片迷雾森林,被无数的枪口同时瞄准,无路可逃,插翅难飞。 敲门声连续不断地响起,像极了子弹出膛的声音,云畔瞬间被惊醒,听到门外云怀忠的声音:「把门打开,爸爸跟你聊几句。」 尽管不情愿,云畔还是慢吞吞地起床,摁亮了灯,又拧开门锁。 房门一开,浓浓的酒气便涌进来,云怀忠走进来,神色还算清醒,坐在沙发上问她:「刚刚怎么连声招唿都没打,就提前走了?」 「有点困,就先回来了。」 「今天是小谢的生日,你一直冷着张脸,还不声不响地提前走了,你觉得合适吗?」 云畔站在门边,头还有点晕,忍着不适说:「明天再说吧,我有点不舒服,想睡了。」 「爸爸跟你说几句话都不耐烦了是吧?」云怀忠微微沉下脸,「你跟小谢最近到底怎么回事,以前不是感情很好的吗?」 「没怎么。」 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中央空调轻微的运转声,什么都听不见,近乎死寂。 云怀忠伸手扯了扯领带,少顷,冷冷开口:「你以为你这一整个暑假都跑去哪了,我不知道是吧?」 这种感觉有点像平地惊雷。 云畔被打得措手不及,还来不及反驳,又听到他说,「你年纪小,识人不清很正常,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跟他来往,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我都可以不追究。」 「凭什么?」 「凭你是我女儿,我做这些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魔咒,为什么每一次听到,都让她无法遏制地头晕噁心。 云畔扶着墙壁,慢慢挪到床边,良久才出声:「你去找之前那个电影演员吧……或者随便找谁都可以,再婚的事情,我以后不会再干涉你了。」 「这是两码事。」 云怀忠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平静道,「畔畔,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从投胎那一刻开始就输了,起跑线不同,眼界不同,人生轨迹也不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真正走到一起?」 云畔微怔,「你调查他?」 云怀忠闻言,似乎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你说是调查那就是吧。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妈妈有心脏病,等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等到了合适的心脏供体,前几天刚配型成功。」 「……什么意思?」 云怀忠笑意微敛,又换了副苦口婆心的语气,「畔畔,爸爸不想让你难受,但是你要是非得继续跟他来往的话,就要考虑好后果。你已经成年了,应该知道无论做什么选择,都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毕竟错过这个供体,照他妈妈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几年能活了。」 涨潮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恍惚间,乌压压的黑水漫过窗沿,倒灌进来,将整个房间都涂成沉郁的黑色。 错过这个供体? 那周唯璨会恨死她吧。 耳朵里嗡嗡作响,成群的虫子在她身边飞个不停,云怀忠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嘴唇一张一合,云畔却连半个字都听不清楚。她的手又开始发抖,甚至比之前更加严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重新由模煳转为清晰:「……这么多年,小谢那孩子对你怎么样,爸爸都看在眼里,再加上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父母关系也这么融洽,你身边不可能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可是我不喜欢他。」 「感情是慢慢培养出来的,世界上原本也不存在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不都是在相处中——」 可是我已经证明了。 一见钟情是存在的。 云畔终于无法忍受,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爸爸,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吗?」 口吻比想像中冷静得多。 思考的时间短暂到很难抓住,她俯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把剪刀,眼都不眨地抵在心口,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平心静气道,「你要是非得夺走别人的心脏,我也可以用我的来还。」 房间里霎时鸦雀无声。 那些倒灌的黑水变成坚硬的冰,冻住了时间。 云怀忠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又转变成某种奇异的惊慌,是云畔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第144页 那股胜券在握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畔畔,你冷静一下,先把剪刀放下……刚才是爸爸不对,爸爸不应该和你这样说话。」 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反而让云畔困惑,因为她并没有打算真的做什么,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而已。 她演得有这么逼真吗? 趁她出神的间隙,云怀忠飞快地起身,短短几步便跨过来,从她手里一把夺走了锋利的剪刀,丢到远处,胸口不断起伏,心有余悸地打量着她。 云畔仍在迷茫,不明白他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 不过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云怀忠没有再提周唯璨半个字,也没有再强迫她做什么选择,付什么代价,只是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被子,要她好好睡觉。 云畔原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到天亮,然而那股熟悉的,仿佛刚刚长途跋涉过三万里的疲惫感再次占据整具身体,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就已经失去意识。 / 睡醒的时候,云畔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眼泪却流了满脸,枕头也被打湿。 迷迷煳煳地坐起来,她擦掉眼角残余的泪水,敲门声紧跟着响起,是云怀忠站在门外问:「畔畔,起床了吗?」 云畔还未完全清醒,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起了。」 「换好衣服,跟爸爸出去一趟。」 云怀忠推开门,已经穿戴整齐,眼底一片乌青,胡茬也没来得及剃,看上去已经把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不明就里地换好衣服,云畔下楼的时候,云怀忠正站在客厅里跟谁打电话,最后说了一句,大概半小时到。 等到上了车,云怀忠又戴上蓝牙耳机,打开电脑,远程参加公司会议,云畔坐在一旁烦躁地等待,直到抵达目的地,都没有机会问出那句,我们要去哪。 然而也没有必要再问了,因为答案就在眼前—— 云怀忠带她来的地方,是第一人民医院。 迈巴赫稳稳开进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云怀忠总算宣布散会,合上电脑,摘了耳机,示意她下车。 清晨七点过一刻,工作日,停车场里很空旷,云畔跟着他走进电梯,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医院?」 云怀忠却没有回答,思绪仿佛被抽空了,正望着显示屏上不断跳转的楼层数字出神,一夜之间,鬓角甚至生出几根白髮。 没等云畔釐清缘由,电梯已经稳稳抵达七层。 云怀忠拉着她的手走出电梯,目光所及之处再次被刺眼的白色填满,云畔不由自主地唿吸急促,手心也冰凉一片。 她当然来过第一人民医院,不过从没来过七楼,云怀忠却对这里很熟悉,带着她穿过走廊,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一间诊室门口。 云畔抬眼,在墙壁上看到了四四方方的液晶显示屏——精神科专家门诊(三)。 血液似乎凝固了,她来不及逃跑,就被云怀忠带了进去。 整洁到一尘不染的诊室里,专家穿着白大褂,正坐在电脑桌前办公,看到他们,立刻起身笑着打招唿:「来得这么快啊,门诊时间都没到呢,看来路上不堵。」 云怀忠也笑,跟着寒暄几句,又对云畔说:「这是你赵叔叔,还记得吗?小时候赵叔叔经常去家里的,还抱过你呢。」 云畔其实已经记不清了,敷衍地点了一下头,不说话。 云怀忠见状就说,「爸爸先出去了,你听赵叔叔的话,让他给你做个检查。」 诊室里燃着一种不知名的薰香,很好闻,很放松,云畔却仍然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赵医生倒了杯茶,放在她手边,笑着说:「一转眼畔畔都长成大姑娘了,眼睛和嘴巴,跟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畔总算有了点反应:「你认识我妈妈?」 他点头,显然不想多聊,又是那副讳莫如深的语气:「以前……有段时间很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说完之后,他就转身从办公桌上拿了几张表格过来,放在她面前,「你先填一下表,别紧张,也别胡思乱想,都是一些常见的问题,跟平时网络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理测试差不多。」 云畔大脑混乱,视线落到纸面上密密麻麻像蚂蚁爬的字迹,努力眨了好几次眼,才终于看清。 像是急于摆脱什么,她拿起笔,填得很快,很匆忙,到了后面,几乎是一目十行。 等到全部填完,云畔放下表,无意间在表格背面看到几行英文,她在心里翻译过来: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汉密尔顿抑郁量表、躁狂评定量表…… 来不及全部看完,赵医生已经过来,整理好了那些纸张,重新放回自己桌上,没有立刻去翻阅,而是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我叫护士带你出去做几项检查,等做完了,你再回来找赵叔叔,好吗?」 云畔下意识地抗拒:「什么检查?可以不做吗?」 然而在这里,抗拒毫无用处,笑容甜美的护士已经推开门,领着她走了出去,熟练地到另外两个房间做仪器检查。 检查做得很快,护士跟她说话的态度像对待一个小孩子,轻声细语的,生怕吓到她。 清晨的阳光很刺眼,能看清空气里的灰尘颗粒,走廊里仍然空空荡荡,云畔跟着她回去,恍惚间看到了很多很多灰色的人影,正在逃命似的向她狂奔,触摸她的皮肤,拉扯她的脚踝,最后洪水般冲过她的身体。
第145页 再次回到那间专家诊室的时候,赵医生已经戴上眼镜,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那几张表,时不时拿笔圈出某一处。 护士把那沓检查结果也递过去,赵医生看着看着,眉头紧锁,云畔站在旁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这种紧张像极了刚参加完一场没把握的考试,就要站在老师旁边等待批阅。 难熬的等待时间结束,他终于放下那些报告,这次连笑容都显得勉强:「畔畔,你先去沙发那里坐一会儿吧,没事的,别紧张啊,我和你爸爸聊几句。」 云畔立刻鸵鸟似的转身,刚走到纱帘后面的沙发区,云怀忠就推门进来。 尽管交谈的声音很低,她依然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考虑是遗传……病情……严重……尽快住院……」 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沙发缝里,那种被细菌爬满身体的不适感又来了。 云畔怀疑自己幻听。 她可以接受自己偶尔的「奇怪」,偶尔的「不正常」,也可以接受自己是人群中的异类,甚至可以永远不被大多数人理解,但是她无法接受自己真的有病。 她怎么可能有病,怎么可能是个疯子呢?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布艺沙发被她的指甲划破,白色的棉花漏出来,像脑浆,云畔只看了几眼,就觉得反胃,脑海中倏地闪过周唯璨的身影。 对了,他明明说过的。 说过「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也说过「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 周唯璨一定会相信她没有病的,其他人说的话也没那么重要吧,专家也不是没可能误诊吧。 想到这里,云畔再也坐不住,勐地站起来,推开门,跑出诊室。 周唯璨晚上就回来了。 她要立刻去绿廊巷。 身后传来云怀忠着急的喊声,她浑然不觉,穿过那些摩肩接踵的灰色人影,在走廊上朝着绿色exit的方向狂奔—— 直到不小心和谁迎面撞上。 那人把她扶起来,口吻温和:「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声音竟然很熟悉。 唿吸愈发急促,良久,云畔才说服自己抬起头。 无论多么不想承认,站在她面前的人千真万确就是条纹衬衫,穿着与赵叔叔相同的白大褂,领口挂着蓝色胸牌,上面是一张两寸证件照,下面写着,「精神科助理医师」。 第64章 恨君不似江楼月 周唯璨走后的这段时间, 她跟条纹衬衫曾经见过一次面,吃过一顿饭。 具体都聊了些什么,云畔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临走前, 条纹衬衫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隐晦地提醒:「你跟小周之间的事情, 我一个外人, 不好多说,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你太过在意他了。你的情绪会因为他而陷入极度的大起大落,这样其实是病态的,长期下去, 只会让你们的关系越来越脆弱, 无论是你还是小周, 都会很累。」 这些话云畔当时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这一分这一秒, 却飞虫般围绕在她耳边,循环播放。 耳边传来条纹衬衫惊讶的声音:「云畔?」 顿了顿, 又试探着问, 「你这是……来医院做检查吗?」 云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视线仍然盯着那张蓝色胸牌,姓名栏那里, 一笔一划地写着林敬言。 原来他叫林敬言。初次见面的时候或许曾有过自我介绍, 只是她没在意。 不远处, 云怀忠已经匆匆赶来, 握住她的肩膀, 惊魂未定地打量着她:「畔畔, 你没事吧?」 云畔麻木地摇头。 作为一只逃跑失败的猎物,她理所当然地被抓了回去,重新被四面八方黑漆漆的枪眼瞄准。 云怀忠带着她回诊室开药,人渐渐变多了,里面恰好有患者就诊,于是他们在门口等。 云畔隔着一道门听见女生压抑的哭声,说她真的很痛苦,已经无法正常生活了;说她遭遇一丁点挫折都会崩溃得想死;又说身边没人理解她,她鼓起勇气对好友倾诉,得到的只是一句,你都多大了,别犯公主病。 云畔浑浑噩噩地站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云怀忠去窗口取药、下电梯、回到地下停车场的,回家的路上也很安静,车上没有人说话,陈叔大概以为他们吵架了,透过后视镜看了几眼,没敢作声。 走进家门,云怀忠把手里的药放在餐桌上,又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说:「爸爸还有工作要处理,晚点回来陪你,先把药吃了,回房睡觉吧。」 云畔低着头不说话,耳边又听见他的保证,「畔畔,别害怕,爸爸会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给你治疗的,很快就会没事的。」 不知道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云怀忠走后,云畔径直回了卧室,把门反锁,拆了那几盒药,按照医嘱,从那些瓶瓶罐罐里倒出来三粒药片。 白色药片就躺在手心里,云畔打开阳台的窗户,将手一扬,那些药片转瞬便没了踪影。 她站在窗前发呆,任由冷风刀片般刮进来,好像想了很多,细究起来却是一片空白。 就这么站了很久很久,云畔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看日落,当远处的橙日彻底坠入海平线,她相信自己也被烧光了。 不可能再復燃了。 麻木地挪了挪脚步,她回到床边,拉开床头柜,却找不到那把剪刀。
第146页 不止剪刀,房间里所有的危险物品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包括针线盒。 云怀忠是什么时候叫人拿走的?云畔烦躁地开始拉扯自己的头髮,片刻之后,勐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向角落,从画架上的木盒里翻出来一把用来削炭笔的美工刀。 她伸出手臂,迫不及待地在手肘内侧划了一道,暗红色的鲜血溢出来,痛苦也跟着溢出来,滴答、滴答,通通释放在空气里。 等血不再流了,云畔反而觉得疼,于是又熟练地划出第二道、第三道伤口。 粘稠的鲜血沿着手臂不断向下滴落,她松了口气,慢慢清醒过来。 手机闹铃蓦地响起,云畔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已经晚上七点了。 在她原本的预想中,最迟这个时间,她就应该出发去绿廊巷了。 现在也来得及。 于是她抽出纸巾,胡乱地擦了擦手臂,又披上一件厚厚的深色羽绒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 下了楼梯,刚好撞见正在布置餐桌的罗姨。 「畔畔,这么着急去哪啊,先把晚饭吃了吧。」 云畔脚步没停:「不用了,我回来再吃。」 罗姨却追上来,有点为难地看着她:「云总安排了,让你今天好好呆在家里。」 「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去。」 罗姨犹豫片刻,还是妥协:「那……你零点前一定要回来,云总晚上有应酬,说是要后半夜才能回家。」 / 坐上计程车的时候,云畔望着窗外的霓虹灯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今晚是跨年夜。 周唯璨这个时间回来,原本是打算陪她跨年的吗? 而绿廊巷也比平时要热闹,家家户户都坐在外面聊天喝茶,云畔下了计程车,走进巷口,偶尔有相熟的长辈和她打招唿,说话的时候,呵出淡淡的白气。 阮希和钱嘉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跨年了,门窗紧闭,漆黑一片。 云畔快速穿过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热闹,推开那扇旧旧的绿色铁门,走上楼梯,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外面天寒地冻,这里却仍然温暖,像一座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孤岛。 空气中似乎残留着周唯璨身上的体温,她站在门口,打开天花板的顶灯,许久才迈开脚步。 房间里静得让人心慌,云畔打开角落里的唱片机,直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塞满耳朵,才终于好过了一点。 她转身走到那张单人床前,脱了鞋躺上去,闭上眼睛,幻想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噩梦,梦醒了,她依然可以活在昨天。 眼眶又酸又涩,云畔睁开雾蒙蒙的眼睛,仿佛看到周唯璨正背对着自己,坐在书桌前看书。 背影也像起了雾,一碰就散。 看着看着,某个念头骤然噼开所有混沌思绪,跃出脑海。 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一步步朝书桌的方向走去,最后,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 周唯璨平时会看很多书,大部分都是专业相关的工具书,其中也夹杂着一些诸如《荒原狼》、《尤利西斯》之类的文学小说,不过共同点是——这些书都被他放在书架上,而不是抽屉里。 那么,特地收进抽屉里的,会是什么书呢? 抽屉已经被拉开,露出封皮一角,云畔伸出手,不知为何,指尖微颤,重复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把里面的三本书拿出来。 封皮上的标题也闯入眼帘—— 《躁郁之心》、《心理学调查研究手册》、《双相情感障碍治疗手册》。 原来这些也是周唯璨平时在看的书。 不仅看了,甚至还做了很多笔记,圈了很多重点,关于如何跟躁郁症患者相处,基础的药理知识,以及实用的认知行为疗法等等。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流出来,打湿了书页,云畔意识到自己在发抖,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一页页撕得粉碎,用力到连指尖都泛白。 白色纸屑雪花般纷纷扬扬落在脚边,她茫然地思考,然后呢? 撕碎了就能当做不存在吗? 别再自欺欺人了行吗? 有些徒劳地半蹲下来,云畔抱紧了自己。 眼泪一颗颗砸到地板上,悄无声息,倏然间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云畔僵硬地转身,午夜时分的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楼道里的声控灯没开,周唯璨裹着一身寒气,踩着明与暗的分界线,站在门口。 面对满地狼藉,他也没什么反应,跨过那道分界线,合上房门,把手里的黑色旅行包随手丢在地板上,最后关掉了吵闹的唱片机。 鼓点、贝斯、嘶吼……戛然而止。 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死寂重新笼罩了她。 秒针滴答滴答从身体里走过,云畔抬起头,良久才说:「我今天,在医院碰见林敬言了。」 「听说了。」 周唯璨看起来并不惊讶,从桌上抽出几张纸巾,走到她面前,同样半蹲下来,给她擦眼泪。 听说了,然后呢? 你没有其他想跟我说的吗?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只要你说,我就会信的。 只要你吹一口气,我就会復燃的。
第147页 云畔定定地看着他,那张过目不忘的脸近在咫尺,比视频画面里更清晰,也更生动,就算伸出手也不会消失。 可是他不愿意吹气,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这些书,」她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都是你看的,是吗?」 周唯璨把她的眼泪擦干,将洇湿的纸巾丢进垃圾桶,没有迴避她的视线和问题,对她说,是。 「为什么?」云畔试图轻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你也觉得我有病,是不是?所以刚刚跟我上过床,就迫不及待地带我去见医生,是不是?」 周唯璨沉默了大概半分钟,总算出声:「本来是打算回来再说的。」 口吻平静得简直可恨,「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是怕你接受不了。」 「所以你承认了……你就是觉得我有病。」 他不说话。 好残忍啊。 为什么不能否认一句呢?哪怕是骗她。 理智摇摇欲坠,她艰难地开口:「我以为你会懂我,会理解我,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本来也没什么不一样。」 周唯璨看着她,眼睫微垂,遮住了神情,「我说过,喜欢我,你会失望的。」 喜欢?失望? 可是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连一句喜欢也没对我说过。 因为没有喜欢,所以不怕失望,是吗? 云畔听见名为理智的城池坍塌的声音,土崩瓦解,支离破碎,她站在一地残骸废墟里,失魂落魄,无处可去:「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究竟算什么?跟我接吻的时候,做.爱的时候,你心里又把我当成什么?神经病,疯子,还是路边的流浪猫流浪狗?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善良,很有同情心啊?是不是——」 剩下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嘴唇被堵住了。 一室昏黄里,云畔迟钝地意识到,周唯璨在吻她。 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不想再听她说这些了。 这个吻并不温柔,反而很粗暴,牙齿碰撞,舌尖交缠,嘴唇好像磕破皮了,但是没有人在意。 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接过吻了。 面对面的时候,只要对视一眼,就会想接吻。是本能。 如果分开的时间久了,本能会消失吗? 云畔不知道,至少这一秒,她无法抗拒。 如果现在突然发生地震、爆炸、火灾,或者任何自然事故就好了。 他们就能死在一起,再也不用考虑其他了。 外面越来越热闹,所有人都在等待零点的到来,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周唯璨也放开了她,擦去她唇角混合着唾液的血丝。 「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明明刚接完吻,说话的时候却连气息都没乱,「生病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都会生病。」 刚刚完成的究竟是一个吻还是一针镇定剂,云畔分不清,她只知道自己的确冷静了些许,不再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 不对。她本来就是疯子啊。 检查报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都已经承认。 所以她还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呢? 云畔闭上眼睛,医院阴冷潮湿的走廊和铺天盖地的哭声又浮现在面前。 「……可是我不想被关进下水道里,那里爬着很多细菌,我会被吞噬的。」 她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钻,周唯璨没有拒绝,甚至抱紧了她。 这个拥抱又让云畔燃起希望,「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我会努力让自己变正常的,不会再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周唯璨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开口于他而言似乎也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漫长的等待里,零点的钟声敲响,一声又一声,振聋发聩,窗外响起孩子欢唿雀跃的声音,很多人都在跟着进行倒计时。 ——三、二、一。 ——嘭的一声,绚烂璀璨的烟花在城市上空绽开。 夜空被照亮,原本昏暗的房间也被照亮。 新的一年要来了吗? 云畔仍然没有实感,周唯璨的目光却偏离几寸,落向别处。 还没分清他在看什么,她身上厚厚的羽绒服就已经被脱下来,动作堪称强硬。 周唯璨握着她的手腕,微微向外翻转,纯白色的衣袖已经被鲜血染透,和皮肤黏在一起,触目惊心。 云畔发现自己的手腕在细微地抖,然而很快就意识到,好像是他的手在发颤。 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周唯璨却握得更紧,甚至把她的衣袖向上掀,直到那三道纵横交错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无处躲藏。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无需推敲或验证,云畔清楚从他的眼神里读出颓然,读出痛苦,读出心灰意冷。 烟花还在无休无止地升腾,在漆黑夜空中绽放,沸腾,最后湮灭,消散,结束短暂的生命。 「我帮不了你。」 他眼底刚才究竟有没有闪过动摇,云畔看不清,抓不住,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人,仍然最坚固,最残忍,「听话,去看医生,好好吃药,配合治疗。」 云畔睁大眼睛看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来不及反驳,手机铃声就急促地响起。
第148页 ——是罗姨打来的电话。 并且已经是第三通了。 云畔别无选择地接起来,听到她焦急地询问:「畔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来啊?」 紧接着,又提醒道,「云总那边刚刚打电话过来,最快一个小时就能到家,还问我你睡了没有,我暂时替你瞒过去了,不过——」 「别担心,」知道不该给罗姨添麻烦,云畔轻声说,「我现在就回去。」 「好好,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人,你小心点,注意安全啊。」 …… 电话挂断,周唯璨已经起身,把随手丢在桌上的钥匙拿了起来:「我送你。」 没有再挣扎,云畔重新穿好羽绒服,慢慢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出门。 声控灯已经不必再亮了,因为烟花燃放的瞬间,整个楼道亮如白昼,云畔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恍惚地想,新的一年,到底意味着新的开始,还是结束。 应该还有办法吧,也不是无路可走了吧,如果她乖乖听话,去看医生,接受治疗…… 长长的巷弄里围满了看烟花的人,所有人都在笑,都没有烦恼,显得他们像异类,一前一后地在人群中穿行,沉默不语。 然而在这种珍贵的团圆时刻,也没人发觉。 就这么一路走出巷口,站在拐角处的路灯底下。谁都没说话。 云畔抬起头,发现烟花快要燃尽了,只剩下几颗噼里啪啦的火星,闪烁在漆黑夜空里,又湮灭,无声无息。 马路边站满了人,大部分在拍照,也有很多情侣在接吻,道路两旁伫立着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只余光秃秃的树枝,她盯着其中一根很适合用来上吊的树干,好半天才说服自己移开眼睛,打破寂静:「如果我去看医生,去住院,我们……」 怎么办。 云怀忠还会允许他们再见面吗? 万一她的病治不好呢? 这些他也全都无所谓吗? 话音刚落,一辆黄色的计程车疾驰而来,打着双闪,在路口停下。 周唯璨走近几步,俯身打开车门,又把她塞进后座,借着刚才的话头说完剩下半句话:「我们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再继续了。」 什么意思? 他在说什么? 云畔本能地伸出手,用力摁住车门,犹如一场无声的拉锯,司机等得有点不耐烦,回头催促了一句,她没有理会,隔着半敞的车门,固执地问他:「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天尽头刮来阵阵冷风,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周唯璨扣在车门上的手松动了一瞬,却什么都没做,黑色短髮凌乱地遮住眼帘,眼角也被风吹红了,没有回应那句「分手」,只是说:「这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吧。」 冷静一下,就是还有转机的意思吗? 分手这两个字,对你而言,有这么难说出口吗? 这样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不是你的风格吧? 是因为你也捨不得吗? 云畔微微晃神,手指无力地垂落,与此同时,车门终于被他关上,寒风也被隔绝在外。 连一秒都不愿再停留,司机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然而路面拥堵不堪,没开出多远,就被截住,被迫停在长长车流里。 路中央的四名交警正在维持秩序,看得出来焦头烂额,云畔转身,透过玻璃去寻找那个身影。 没有走,周唯璨仍然站在巷口,身影单薄,被拉成一条笔直的线。 迎接新年的沸腾与热闹,人山人海的庆祝与欢唿,同样与他无关。 冬日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发端、肩膀,像一簇透明的火,车辆重新缓慢向前,他的身影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煳,直至被火烧光,余烬被风带走,只剩一缕细细的,寂寞的烟。 风一吹,就消散。 第65章 不过是失恋 开始规律服药之后, 云畔的情绪的确比之前要平稳,不过同时也变得昏沉嗜睡。 这种平稳更像是强行拿一个玻璃罩子把体内的洪水勐兽暂时关起来,时刻都有可能被反扑。 她也开始每周定期去医院检查, 接受心理辅导, 虽然赵医生明里暗里劝过她好几次,让她尽管办理入院手续, 可是云畔仍然下不了决心。 日日夜夜和一群疯子关在一起, 真的会对病情起到帮助作用吗?她对此深感怀疑。 尽管赵医生很温柔很有耐心,经验也很丰富,最开始的时候,云畔仍然很抗拒和他深入交流。尤其是情感相关的话题。 最后赵医生朝她递来纸笔:「如果不想说话, 写下来也可以。畔畔, 能不能告诉赵叔叔, 现在闭上眼睛的话,你脑海中会浮现出来什么?」 思考的时间短暂到忽略不计, 云畔依言闭上眼睛,然后毫无逻辑地在纸上写:红色的血、初雪、旧项鍊、噩梦、倒计时……最后一个单词刚写完就用笔涂成了黑色。 写了三次, 涂了三次。 赵医生没有追问她写的是什么。 云畔的生活变成了家和医院两点一线, 因为她不同意住院治疗,所以云怀忠开始禁止她外出。当然她本身也不想出门。 周唯璨每天都会给她发微信, 提醒她吃药,早中晚各一次, 准时到堪比闹钟。 情绪稳定一些的时候, 云畔会回覆:「不是说彼此冷静一下吗?你在干嘛?」
第149页 情绪不够稳定的时候, 她会回覆:「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 离我远一点,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周唯璨有时候会对她说「对不起」, 每天的消息却没间断过。 某个深夜,云畔失眠了,忍不住拿起手机问他:「你是ai吗?」 回復快得简直不可思议:「不是。」 她又问:「你想我吗?」 这次聊天框里静止了很久:「睡不着?」 停了停,他又打字道,「这几天怎么样?好点了吗?」 希望破灭,云畔开始口不择言:「跟你有什么关系?滚吧!不用你假惺惺地关心我。」 而周唯璨对此全无反应,只是说:「吃完药不困吗?早点睡吧。」 一月中旬,云怀忠去宜安给她办理了休学手续,回来的时候,在餐桌上,不经意地提起:「畔畔,爸爸接下来几年的工作重心都在国外,我已经帮你联繫好了那边最权威的精神科医生,而且住院环境也比国内要好得多。你不是不喜欢国内的医院氛围吗?下个月就收拾收拾,跟爸爸一起去国外吧,正好换个环境,心情也能放松一点。」 云畔下意识地拒绝:「我不想去。」 过了会儿,又说,「我也没有很讨厌国内的医院氛围。」 如果出了国,不就意味着彻底结束了吗? 不对。都已经这样了,你还在幻想什么? 还关心你并不意味着还想和你继续,只是同情心作祟而已。 醒醒吧,别再装睡了。 云怀忠缓缓放下筷子,看起来有些悲伤,许久才说:「畔畔,爸爸不能再失去你了。」 死气沉沉的别墅里,他终于打算说一些陈年旧事:「你妈妈……当年就是因为躁郁症自杀的。她留了遗书,希望对你保密,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对于这个答案已有预感,所以云畔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恐慌,毕竟想自杀简直再平常不过了。 自杀等于解脱。 「其实当初怀你的时候,她的情绪就变得很不稳定,那个时候我以为是怀孕的正常反应,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你出生了,她的情况却没有任何好转,甚至更加严重,有时候上一秒还在抱着你,哄你睡觉,下一秒就会对着桌上的水果刀发呆。」 「那几年里,我带着她看了医生,吃了药,全国各地的专家不知道找了多少,还是没有起色。时间久了,我也觉得很累,每天在外面工作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回到家之后还要面对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的定时炸弹。」 「我很爱你妈妈,没想过要和她分开,可我也是真的很累,畔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爸爸……」 说到这里,云怀忠眼里隐隐有了泪花,表情颓丧。 是那种无能为力的颓丧。 云畔心想,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道理不是很简单吗?和疯子呆在一起太久,自己也会疯掉的。 所以她也没有资格指责周唯璨什么,自己的人生一团糟了,就要把别人也毁掉吗? 云畔想起自己最近看的那本书,《鳄鱼手记》,里面有一句话:「健康的人才有资格谈恋爱,把爱情拿来治病只会病得更严重。」 这也是他想说的吗? 人要学会自救。 / 兴许是因为她休学的消息传开了,手机里塞满了未接来电,阮希、盛棠、叶舒桐……甚至还有方妙瑜的,云畔通通没回,任由手机在桌面上震个不停。 期间谢川来找过她几次,她也不想见,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怎么喊都不肯出来。 周唯璨依旧会给她发消息。有时候甚至还会拍日落拍晚霞,拍趴在路边睡觉的小猫给她看。 没有一丁点儿要断绝来往的意思。 好好吃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看天空、看飞鸟、看晚霞…… 这些风景你平时走在路上也没空留意吧? 除了这些废话你就不会说别的了吗? 还不如ai。 偶尔云畔也会恍惚,从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周唯璨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只是她虚构出来的? 因为太渴望爱,所以虚构出了一个完美的梦。 梦是不会停留的,更不可能有感情,天一亮就消失。 所以现在天亮了。应该消失了。 手机屏幕上透出来的光渐渐微弱,云畔打下一行字:我们分手吧。 几秒后,又删掉。 她终于想通,「彼此冷静一下吧」,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那么,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呢? 应该是那天下午,云畔接到的一通电话。 当时她刚吃完药睡下,意识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听见手机在响。 原本没打算接的,可那是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而且很执着,已经连续不断地打了好几通。 云畔强忍困意,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最后在脑海中搜寻出一个模煳的影子,还是摁下绿色接通键。 果然听到了那个耳熟的声音—— 「是云畔吗?」 「嗯,是我,」她撑着床头,慢慢坐起来,咬字清晰地问,「阿姨,有事吗?」 那天她在周婉如的床头留下了自己的联繫方式,包括姓名。
第150页 「是这样……阿姨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实在不知道应该找谁,所以就想给你打个电话问一问,」手机那端,周婉如的声音不復上次见面的刻薄跋扈,反而显得楚楚可怜,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崩溃,「我前段时间跟一个绝症病人的心脏配型成功了,本来是打算这几天就做移植手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他已经宣告脑死亡,医院那边手术准备也都做好了,他家属却突然说不捐了……」 说到这里,她再也抑制不住,捂住嘴哭了起来,听筒里面能听到浅浅的回声。 大概是在某个无人的空旷走廊,或楼梯拐角。 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 云畔心想,怪不得云怀忠最近都没有问过她出国的事情了。 原来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或许是她的沉默让周婉如更加心慌,她边哭边说:「姑娘,我知道你跟我儿子关系不一般……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像极了动物濒临绝望时发出的悲号。 云畔有些迷茫,死有什么不好吗?活着这么累,这么痛苦,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为什么不想呢? 可是这些是她该谈论的吗?周唯璨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救活这个女人吗?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着生机就在眼前,谁都知道,只要错过这个供体,就等于死路一条。 勉强让情绪平静下来,云畔轻声道:「我知道了。阿姨,你别担心,我知道应该去找谁,移植手术的事情,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周婉如似乎愣住了,很久才问:「真的吗?你、你真的有办法,不是骗我的吧?你刚刚说知道应该去找谁……意思是,他家属临时反悔这件事,跟你有关系,是吗?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到底去哪了……」 云畔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疯子。 懒得再听这些废话,她头疼欲裂,直接挂断了电话。 睡意也跟着消失了。药物不再起作用。 她慢吞吞地下床,走到阳台前,抱着自己半蹲下来。 落地窗被云怀忠找人封死了,她出不去,触摸不到蓝天,闻不到海水的味道,涨潮时发出的声音也微弱得像幻觉。 透明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苍白,瘦弱,双眼无神。 云畔张张嘴,她也张张嘴,云畔伸出手,她也伸出手。 云畔对她说:「接受现实吧,你就是有病。」 她不说话。 「别再挣扎了,好聚好散吧,拖下去有意义吗?」 她不说话。 「已经回不去了。」 她还是不说话。 云畔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已经回不去了,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个影子,然后拨通了云怀忠的手机号码。 「我做好决定了,我跟你去国外治疗。」 她用手指在玻璃上涂鸦,画出一只企鹅,「手术的事情,希望你帮帮她,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 云怀忠答应得很爽快,语气随即又变得小心翼翼:「畔畔,你不要怪爸爸,把你一个人留在国内,爸爸真的不放心。」 云畔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在玻璃上画出一个冰箱。 电话挂断,她接着发呆,时间流逝的声音很清楚,每一秒都被量化,钻进她的毛孔里。 良久,云畔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打开微信,找出周唯璨的头像,点进聊天框,一气呵成地给他发消息—— 「我已经冷静够了,也想清楚了,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周六早上七点半,在绿廊巷见吧。我想当面和你说。」 其实也不是非得当面说,「分手吧」只有三个字而已,微信说,电话说,哪怕是托人转达,不都是一个意思吗? 可是还想再见一面。 毕竟,以后应该也见不到了。 天渐渐暗了,外头无端下起了雨。 玻璃窗上水雾瀰漫,光与影的界限也被抹去,终于什么都看不清,触目所及之处,只剩一片辽阔的空茫。 大概一个小时过后,手机震动了一声。很细微。 是周唯璨发来的微信:「真的想清楚了?」 云畔盯着这几个字,有点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怎么又开始拖拖拉拉了啊。 ——我们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再继续了。 不是你说的吗? 不是你让我去看医生的吗? 于是她回覆:「嗯。想得很清楚。」 没什么捨不得的。 已经走到这里了。 不过是失恋。 雨势转急,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水花四溅。 世界变成了昏暗的青灰色,海水不断上涨,天空不断下沉,直到连成一片。 「对方正在输入中……」 「对方正在输入中……」 有这么多话要说吗? 不觉得解脱吗?不觉得轻松吗? 云畔低着头,盯着那行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眼睛一眨不眨。 房间里也开始下雨了,透明的雨水啪嗒啪嗒滴到屏幕上,破碎之后,又滑落。 最后周唯璨回復了什么,她记不清了,或许是「好」,或许是「知道了」,也或许是别的。 打字的时间那么久,但是发出来之后,的确只剩下这些。
第151页 第66章 长痛短痛 在云畔前十八年的人生里, 很难挑选出来自己最幸福或最痛苦的时刻。生活犹如一潭死水,日出日落都很寻常,昨天今天都很无趣, 她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也没有特别在乎的人,因为她好像生来就什么都有, 什么都不缺。 正因如此, 当某一天,这个人真的出现了,才会放不了手,才会不停犯错。 他似乎是不受任何思想裹挟支配的, 他有一套自己的原则标准, 永远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最清醒, 也最残忍。 云畔站在那间熟悉的出租屋里,冷静地回想过去一年发生的点点滴滴, 周唯璨对她不好吗?伤害过她吗?背叛过她吗?其实都没有。 所以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上次闹成那样已经很难看了, 云畔想, 自己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不就是想要一个体面的结束吗? 房间里整洁到一尘不染, 上次被她撕碎的满地纸屑也都被收拾干净了,除此之外毫无居住痕迹。周唯璨最近似乎没有回来过。 云畔想起自己清晨出门的时候, 跟云怀忠说她想跟周唯璨见最后一面, 把话说清楚。云怀忠不仅没有生气, 甚至还安排陈叔送她过来, 脸上的表情也是成竹在胸的, 仿佛对于他们会分开这件事早有预料。 不过云畔也已经接受了, 分开当然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中间还隔着一条人命。 她从不怀疑周婉如在周唯璨心里的重要性,尽管那个女人无知,刻薄,狼心狗肺。 所以手术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搞砸。 道别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 祝你幸福? 好烂俗啊。 云畔不禁自问,是不是真的希望他和别人在一起过得幸福。 答案是否定的。 至少不要比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幸福吧。 可是仔细想想,在这段感情里,她也没做过什么让周唯璨开心的事情,只是在不停地消耗他的耐心,堆积他的疲惫,幸福或许就更谈不上了。 这简直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最近吃过药之后,云畔的思维变得有些迟缓,想事情的速度比平时慢,不过睡眠质量的确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也不再频繁做噩梦。 她坐在床边,盯着熟悉的深蓝色床单发呆。 在一起的时候,周唯璨什么都没有让她做过,每次洗床单换床单都是自己动手;只要她喊饿无论再晚都会起来煮东西;她说了一句天花板漏水就立刻买来材料重新做了防水层;明明没有钱平时也会给她买很多礼物…… 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想起来的反而全都是他的好。 快打住吧,不然你又要犯错了。 云畔才刚说服自己移开眼睛,紧接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下意识以为是周唯璨来了,她深唿吸了一下,起身去开。 刺眼的冬日阳光投射在楼道里,将眼前人的轮廓照得模煳不清,修剪利落的黑色短髮,熟悉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好像很担心她似的,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抱紧了她。 良久—— 「畔畔,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我有话想跟你说。」 云畔愣愣地被他抱着,感到片刻茫然,很快又听到他说,「其实……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喜欢?她没听错吧? 周唯璨在对她表白?是觉得反正都要分手了,说几句违心话也没关系吗? 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眼前的人吻住。 发生了什么? 这个人真的是周唯璨吗? 云畔又开始头晕,四周的景色也变得混乱扭曲,尚未看清楚他的脸,就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稍稍偏过头,她在楼梯拐角看到了周唯璨。 黑色大衣,黑色毛衣,黑色长裤……甚至连鞋子也是黑色的,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色彩,逆着光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又移向她身边的人,黑色短髮有点乱,隐约看得见眼底淡淡的乌青,很憔悴,也很消沉。 云畔也跟着条件反射性地转过头,看向面前的人。 模煳的五官已经变清晰,竟然是谢川。 所以刚刚是她认错人了。 所以周唯璨没有对她说「喜欢」。 上次把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认成他,这次把谢川认成他……这一刻云畔总算开始怀疑,诊断单上那句她嗤之以鼻的「轻微幻想障碍」,难道是真的?不可能吧? 下意识地想推开,手臂却被谢川抓得更紧,甚至挑衅地看了周唯璨一眼:「你来这里干嘛?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还想死缠烂打啊?」 周唯璨往墙边靠了靠,视线落回云畔身上,话却是冲着他说的:「这是我家。」 语气很冷淡。 被噎了一下,谢川轻哼道:「畔畔,我们走。」 云畔却不动,好半天才整理好纷杂的思绪,让自己平静下来:「……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衣柜里我的衣服,我拿走了。」 「唱片机我不要了,你处理吧。」 「还有……」她抿抿唇,伸手想摘脖子上的项鍊,「这个还给你。」 周唯璨听到这里,出声打断:「不用了。不想要的话,就扔掉吧。」 扔掉? 也是。毕竟这条项鍊你本来就打算扔掉的。 云畔迟疑几秒,终于还是没捨得摘下来。
第152页 谢川在旁边等得不耐烦,冷着一张脸催促:「分都分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啊?走吧,我们回家。」 的确已经无话可说了。 原来分手这么简单。 而此时此刻,云畔满脑子想的却是,刚才看见自己跟别人接吻,他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就一点都不在意原因吗? 如影随形的黑色情绪又冒出了头,干扰她的判断,打破她的平衡。 静默少顷,周唯璨慢吞吞地站直,最后看了她一眼:「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 顿了顿,又说,「别怕,会好的。」 后半句轻得仿佛一片雪花,来不及落下,就消融在空中。 说完,不等她反应,迳自转身,下了楼梯。 云畔不由自主地追出几步,盯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道:「下个月我就要出国了。」 受那些可怖的负面情绪驱使,紧接着,她不受控制地撒谎,「谢川也会陪我一起去。」 话音未落就已经后悔。 好无聊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 不是想要一个体面的告别吗?你在说什么蠢话? 灰色房梁遮在他头顶,同时遮住倾泻的阳光,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死气沉沉,像极了被黑色河水反覆沖刷的月亮,捂不热,也透不出光。 云畔顿时头疼欲裂,想起夜市的初遇,想起暴雨天的拥抱,想起计程车上的吻,想起出租屋里的缠绵,也想起凌晨时分的急诊楼外头,他站在灰蓝色的天空底下,笑着对她说,可是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语气那么温柔。 遥远得已经快要抓不住了。 吃药会导致记忆力变差吗? 这简直比分手还要可怕。 时间静悄悄地走过,一秒、两秒、三秒……难捱的静默结束,总算听到他的声音。 「祝你,」周唯璨背对着她,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身体健康。」 身体健康? 这种时候,通常应该接一句「祝你幸福」吧。 原来你也说不出口这句话吗? 云畔恍惚地想,却没尝出多少快意,随后又轻声说:「以后我可能会在国外定居,不会再回来了。」 「挺好的,」他仍然站在那里,没有回头,「以后不用再见面了。」 不用再见面了……她想表达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没有一点点捨不得吗? 太阳穴突突跳动,云畔用力咬了一口舌尖,总算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想要解释清楚刚才的那些谎话,周唯璨却已经走出很远。 门环声清脆响起,又消失。像从没来过。 / 人来人往的清晨,周唯璨站在绿廊巷外头那条早点街的路口,低头为自己点了一支烟。 不远处传来高高低低的叫卖声,蒸屉被打开,包子油条的香气飘出很远,他的侧脸被笼罩在淡淡的烟雾里,只剩手里那点火星噼里啪啦地亮着。 旁边有认识的人走过,跟他打招唿,问他怎么了,心情看起来不太好,周唯璨露出一个笑,敷衍地说没事。 事实上这段时间他已经筋疲力尽。 刚开始是不想睡,后来是不能睡。 抽完一支烟之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巷口,站在路边等公交。 这个点儿是早高峰的时间,不过是周末,所以人不算多,他百无聊赖地站在墙边,盯着黄色的指示牌出神。 刚刚见了一面,她的状态比自己想像中要好很多,看来治疗的确有效。 身边也有人陪着,谢川喜欢她,这件事他不是不知道。 的确门当户对。 手指摸进大衣口袋里,周唯璨刚想再抽根烟,不远处,931路公交已经驶入站台。 他只好排在队伍里上车,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公交刚启动不久,他已经昏昏欲睡。 一闭上眼睛,又看到医院里暗无天日的楼梯间,杂乱堆放着的一捆染血的钢材,以及周婉如静静躺在那里的模样。 手指扒着楼梯台阶,应该是想往上爬,嘴唇微张,面容扭曲,是类似唿救的姿势。后脑勺凿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鲜血煳了满脸、满身、染红了身下灰色的石阶。 看起来像是上楼梯的时候没站稳,往后栽了一下,结果刚好磕在钢材的锐角上。 周唯璨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良久才走过去,推了推她,又叫她的名字。 没有反应。 没有唿吸。 手机屏也摔碎了,就躺在一个灰尘遍布的角落里,他拿起来,找到半小时前的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号码竟然是云畔的。 而前因后果也很容易串连起来,通话内容应该不太愉快,周婉如打完电话,失魂落魄地上楼梯,不小心摔死了。 楼梯间的监控内容佐证了他的猜想。 周唯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车窗外白茫茫的景色,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背着书包出去找兼职,因为年龄不够四处碰壁,最后好不容易找了个发传单的活儿,在马路边冻得哆哆嗦嗦,熬了一夜总算发完,结果先前找他的那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想起周婉如的第一笔住院费,是他借高利贷换来的,因为还不上利息,所以被那群人堵在废弃仓库里打得半死,又没钱去医院包扎,只能忍着,等皮肉自己长好。时间久了,就感觉不到痛了。
第153页 想起大一那年总算有资格去应聘家教辅导,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把刚烧好的沸水泼在他身上,他没忍住把那个小孩揍了一顿,最后被家长扇巴掌,被指着鼻子辱骂,被扫地出门。 …… 这样不堪的回忆简直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完。 就这么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总算赚够了手术费,总算等来了合适的供体,结果周婉如竟然摔死了。 在手术前夕。 可笑吗? 但这就是他的人生。 如果只是想活着,那当然很简单,哪怕一无所有,蹲在马路边给人磕头、乞讨、卖艺,也能混口饭吃,也饿不死。 可如果是想有尊严的活着呢? 难于登天。 等公交抵达终点站,车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大概是因为这里指向的地方是殡仪馆,都恨不得绕着走,生怕被鬼缠上。 鼻尖倏地传来冰凉的触感,周唯璨站在路边,抬起头,才发现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无边无际地飘落,远处的屋顶、头顶的枯枝、脚下的路面,全都被雪色覆盖。 她看见初雪会是什么反应? 开心?难过?还是两者都有。 周唯璨站在原地,点了第二支烟。 菸灰断断续续地掉落,在雪面上烫出一个又一个窟窿,他的睫毛、发端、肩膀也都沾上薄薄的雪花。 而他浑然不觉,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哭声,顺着风的方向擦过他耳朵。 于是他记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活动了一下冻麻的手指,往殡仪馆的方向走去。 台阶很长,越往上走,天就越暗,等到了殡仪馆正门,有种日暮西山的错觉。 此起彼伏的哭声更近了,门口围着好几拨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喘不上气,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木盒。 走进大门,周唯璨按照指示牌一路穿行,走到骨灰存放处。 排队的人很多,他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来等。 周婉如走了的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是觉得难以启齿,只是没有精力,也不想应付那些无聊的关心。 馆内是寂静而压抑的,与世隔绝。 周唯璨在这样的氛围里逐渐放松下来,望着高高的灰绿色吊顶,脑海里走马观花般回想起很多零碎画面。 是某个普通的午后,周婉如回来了,站在他中学学校门口,理直气壮地说:「我生病了,很严重,没钱住院,你想办法帮我弄点钱来吧。毕竟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总不能不管我。」 ——七岁那年你把我扔在福利院门口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你是我的亲生母亲? 是饭桌上爆发的一次争吵,男人扇了他一巴掌,恨恨道:「你有什么本事?钱嘛挣不到几个,天天就知道顶撞你妈,医生说这次的检查报告结果很不乐观,还得接着住院,你就是个白眼狼,是个灾星!」 ——把住院费拿去赌博然后输个精光的人不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 脑海里的书哗啦啦翻过好几页,抵达颂南正门,交往了两个月的初恋女友把爆米花扔到他身上,哭着说:「分手吧!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这段时间我受够了!」 而他无法对这些情绪感同身受,也不想挽留,于是只能说「抱歉」,说「祝你幸福」。 是幻昼门口,钱嘉乐搂着他的脖子问:「璨哥,你跟云畔……是认真的?」 他反问:「我看起来不认真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问你啊。」 他就笑了:「知道还问。」 是他去北京实习之前,林敬言喝多了,对着他颠三倒四地劝:「小周,你平时挺理智的一个人啊,怎么谈个恋爱就开始犯煳涂了?师兄今晚喝多了,劝你几句啊,你跟云畔……继续在一起,对彼此来说都是折磨,不如趁早散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他记得自己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么跟你说吧,成为精神病患者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时间久了,这种依赖会变得越来越病态,你就像一根引线,随时都有可能引爆她,对于她的治疗也很难起到积极作用。还有——她的病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告诉她?等她知道了,她家里知道了,就人那种家庭,还能允许你们继续来往吗?你自己动脑子想想,你俩有没有以后。」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等我从北京回来再告诉她吧。」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说,呆在一起的时间明明那么多。 只是每次看着她笑,看着她撒娇,就说不出口了。 他看了很多很多心理疾病相关的专业书,拿书里的理论对照到她身上,也并不是每一条都挂得上钩。 周唯璨从来都是很擅长接受现实的,可还是觉得云畔不像一个病人,至少在他心里不像。 是跨年那天,他下了飞机往绿廊巷赶,却在巷口被人拦下。 咖啡厅里,云怀忠朝他推过来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云畔的父亲,今天过来找你,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病情。」 那些检查报告周唯璨一页页看完了,看得很慢,很仔细,一处细节都没落下。 最后一张是医生的批註:轻中度躁狂及重度抑郁反覆交替发作,同时伴有严重自残倾向,轻微妄想障碍。建议立即住院,接受封闭治疗。
第154页 比想像中严重很多。 是他之前想得太乐观了。 周唯璨盯着玻璃杯里微微晃动的水,不住地想,事情变成这样,始作俑者是他自己吗? 如果早点狠下心来告诉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糟糕? 「畔畔现在的情况需要尽快住院,接下来,大概一两个月之内,我打算带她出国定居,那边的医疗环境和住院条件都是顶尖的,对她的病情很有帮助。不过……」 云怀忠说到这里,稍微停下来,喝了口咖啡,「如果你们还在一起的话,以畔畔的个性,肯定不会同意出国,就算我强行把她带过去,她也会想办法偷偷跑回来。」 的确。 她会偷偷跑回来,或许还会跟他说,我们私奔吧,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亡命天涯,好不好。 「周先生,关于你的身世背景,我也有一定的了解,我刚刚说的这些,希望你能配合,尽快让畔畔对你死心,否则你母亲的手术,我不担保会发生什么。当然,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周唯璨有些嘲讽地笑了。 从小到大他做过的决定数不胜数,结果不一定是他想要的,走向不一定是对他有利的,而共同点只有一个——这些决定都是正确的。 回绿廊巷的路很短,他走了很久,也想了很多。 她身体的每一寸,他明明都检查过,除了手背上那块烟疤,没有任何疑似自残留下的痕迹。 当然,那块烟疤也是因他而起。这是无法抹除的事实。 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快乐到底有多少,难过又有多少?这个问题周唯璨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他再次试图计算,然而云畔到底不是一道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数学题,没有固定的脉络走向,所以总是得不出答案。 推开铁门,尚未走上楼梯,他就停下脚步。 唱片机的声音传出来,裹住他的神经。 以前没发现,竟然这么刺耳。 分手这两个字要怎么说才显得比较好听? 他不知道,没经验。 以前结束一段恋爱的时候,好像没这么难,一句分手吧,一句不合适,足够解释所有。 可是这些在云畔面前行不通。说什么都没用。 ——她只会觉得是我不要她了。 ——长痛短痛归根结底不都是痛,有分别吗? 周唯璨说不出口,直到猝不及防地从她手臂上看到那些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崭新的伤痕。 他已经很少因为谁而感到痛苦,他习惯活得麻木,否则,他的人生中需要痛苦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然而伤口和自残行为都是真实存在的,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于是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承认自己一无所有,帮不了她,更救不了她。 分开是更好的选择。各种意义上的。 雪越下越大了,窗户半敞着,冰凉的雪花落在他唇角,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吻。 耳边最后响起的,是她说过的那句,我爱你。 周唯璨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三个字说出口的,但的确很好听。好听到即使是再爱无能的人,都很难拒绝。 ——爱是什么?爱这个字眼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是为了在分别时,让人更深刻的感知痛苦吗? 这些他通通不知道,也得不出答案。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队伍已经变得稀稀落落,周唯璨起身去领骨灰,平静地想,如果哪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帆风顺花团锦簇毫无波折,想要的全都有,不想要的都甩掉,他才会觉得哪里出了错。 站在窗口前,他递出手里的火化证,工作人员很快就把那个长方形的黑檀木骨灰盒抱过来,道了一声,节哀。 语气跟说「欢迎光临」、「谢谢惠顾」没什么区别。 周唯璨暂时不想走,于是又回到长椅上,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骨灰盒就放在腿上,沉甸甸地压着他的骨头,有点硌。 当人沉浸在幸福里的时候,很难感知到危险已然悄悄逼近。 这种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人死了就会变成一个盒子,不会说话,不会动,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应该是小时候,周婉如还会抱着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句话。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跟周婉如说说话,于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檀木盒子,好半天才叫了一声:「妈。」 从七岁那年被丢在福利院门口之后,就再也叫不出口的称唿,现在竟然也能轻轻松松说出来了。死亡果真能抹掉一切。 「对不起。」 「下辈子还是做陌生人吧。」 恍惚间,几滴透明的液体砸在骨灰盒上,无声无息。 周唯璨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不过殡仪馆大概是全世界存储眼泪最多的地方了,在这里,无论哭得多狼狈也无所谓,也理所当然,没人会多看一眼。 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眼泪可流,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比他更加伤心。 等终于呆够了,周唯璨起身,抱着手里的盒子,走出殡仪馆大门。 雪停了,天空仍然是一片模煳的深灰色,乌云密布,向地心的方向偏沉。
第155页 台阶很长,一眼望不到底,铺满积雪,踩在上面会听到细微的声响,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抽完了今天的第三支烟。 仍然是最便宜的白沙,又苦又烈,很能醒神。 天寒地冻,唿出来的烟雾似乎也能成冰。到此为止吧,他告诉自己,今天不能再抽了。 周唯璨其实很少留恋过去,更不期待未来。 对他来说,人只需要活在当下就够了。毕竟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期。 可是这一秒,他抱着周婉如的骨灰盒,站在殡仪馆门口的台阶上,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云畔的脸。 无孔不入地钻进回忆里的每个缝隙,像风吹进骨头里,隐隐作痛。 说过「我爱你」,也说过「我恨你」,爱和恨或许都是真的,眼泪和烟疤同样是真的,失望和痛苦当然也是真的。 寒风吹过,抖落枯枝上的冷雪,骨灰盒的木盖轻微地响了几下,周唯璨回过神来,伸手摁住,「想想而已,你不高兴什么?」 正欲继续往前走,迎面忽然跑上来一个人影,跑得很快,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住。 身上的衣服皱巴巴,不知道几天没洗,染着一头杂草似的黄毛,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是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 周唯璨漠然地收回视线:「你不好好在医院呆着,来这干嘛?」 「爸已经醒了,没什么事了,我想过来看看妈。」 他眼眶红红的,应该是哭过了,边说话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骨灰盒。 哦,对了,他那个后爸,在听闻周婉如的死讯之后,心急如焚,赶来医院的途中,因为闯红灯而出了车祸。 截了一条腿,捡回一条命。 运气不错。 下午三四点钟就已经瞧不见太阳了,天光晦暗,空气静谧,在这个地方,绝望和失去都是人人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眼前的男孩摸着骨灰盒,又开始哭,好半天都止不住。 「凭什么他们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我们家破人亡啊!这么多年你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救妈吗?好不容易等来的心脏供体,他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不捐了,还有那通电话,那个女的也不知道跟妈说了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她的错!她就是杀人兇手!应该偿命!」 翻来覆去还是这幅陈词滥调,周唯璨听得头疼:「行了,都说了是意外,把这些话咽回肚子里,以后一个字都不许再提。」 「没有她们家的干涉怎么会有意外?我们做错了什么,等了这么久才等来合适的供体,才攒够钱做手术……现在全都被毁了,妈死了,爸残废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凭什么啊,这个世界也太不公平了吧!」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周唯璨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脚步没停,「早点习惯。」 男孩终于受不了,快步追上来,发泄般一拳打在他下颌,咬牙道:「你他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窝囊了?你还是我哥吗?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一拳下了狠劲,周唯璨没防备,被打得偏过脸去,舌尖立时尝出淡淡的血腥味,不过他也懒得还手,咽下那口血沫,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骨灰盒,确认没洒,才继续往下走。 身后的人还在跟苍蝇似的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而他想的只是,台阶也太长了。似乎永远都走不完。 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周唯璨没管自己渗血的唇角,也没再回应他的咒骂,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终于想明白爱是什么。 是永远比痛苦多一点。 是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有。 是彻底的无路可走。 作者有话说: 为了庆祝回忆部分完结,再发一些小红包吧^^ ps:接下来休息两天哦 第67章 黑夜一无所有 抵达江城机场, 是晚上八点左右。 云畔喝醉之后睡得很沉,飞机落地的时候都浑然不觉,还是空姐把她叫醒的。 脑袋里乱糟糟的, 被回忆塞满, 尽管她的酒量这几年已经好了很多,但是红酒后劲儿大, 下飞机时仍然头重脚轻, 晕得不行。 等行李上转盘的间隙,云畔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起头来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嘴唇上破了一块皮。 大脑迟缓地运转, 好半天, 总算想起来, 这是周唯璨咬出来的。 为什么当时半点都不觉得痛。 从包里拿出一支口红,云畔欲盖弥彰地涂上, 遮住那块咬痕,而后走出洗手间。 取完行李往出口走,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谢川。 和从前读书时那副浑不吝的样子不同, 自从接手了公司业务,他整个人就越发成熟沉稳, 话也没以前那么多了。 在澳洲的这几年,云畔只回来过两三次, 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然而每一次见谢川, 都能够很明显地看出他身上的变化, 和周唯璨不同, 时间的确改变了他。 明明经歷了这么多, 明明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周唯璨一点都没有变。 云畔跟着人群的方向往外走,有些出神地想,世界上真的存在永远都不会碎的灵魂吗?风吹不倒,火烧不尽,刀砍不断,无论如何都有路走,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不禁又想起自己那封被撕碎的遗书,想起那晚的对话,思绪还来不及往更深处蔓延,手里的行李箱就被谢川接了过去。
第156页 云畔迅速切断了脑海中所有与他相关的画面,跟着谢川一路走出八号门,上了停在外面等候的黑色suv。 车厢里安静到了极点,司机全神贯注地开车,而谢川就坐在她旁边,好半天才问:「坐那么久飞机累不累?要不要先送你回去休息?」 云畔摇摇头:「不累。」 「东非好玩吗?」 「还行。」 「那边是不是挺热的?我一个朋友之前八九月份去的,差点中暑。」 云畔低头看了眼手机,回復完阮希的消息,随口道:「没到中暑的地步。」 顿了顿,又说,「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谢川闻言,立刻从后座抽出一个颈枕递给她,「睡吧,到了我叫你。」 在残存的酒精作用之下,云畔很快就睡着了。 这次什么梦都没做,什么人都没有。 睡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进了酒店的地下车库。 头没那么晕了,云畔缓慢地睁开眼睛,声音有点沙哑:「几点了?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谢川稍稍凑近,很自然地拿走了那个颈枕,「来得及。」 今天是谢阿姨的生日。 在云畔决定去东非旅行之前,就已经和谢川约好了,回国后会陪他一起参加生日宴。 下车之前,云畔打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自己特地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一套在澳洲知名设计师那里私人订制的珍珠首饰。 走进电梯,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现在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她竟然在车上睡了整整两个小时。 生日宴说不定都快结束了。 谢川笑起来,安抚道,「没事,反正那些人也无聊得很,等他们都走完才清静。」 果然,酒店电梯大门打开,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空荡荡的,只零星站着几个人,正在举着酒杯闲聊。 都是熟面孔,从小到大玩在一个圈子里的。 看到云畔,他们显然都很惊讶,凑过来寒暄,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澳洲呆起来舒不舒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以及——什么时候跟谢川定下来。 云畔随口敷衍了几句,便以要去找谢阿姨贺寿的由头先行离开。 穿过长长的走廊,是一个私人包厢,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谢阿姨穿着长长的浅灰色旗袍,正坐在沙发上跟友人打电话。 看到她的时候,眼睛亮了亮,似乎很惊喜,连电话都不打了,随便找了个藉口挂断,便快步走过来握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心疼道:「那边的饮食不习惯吧?我们畔畔怎么又瘦了?」 云畔有点无奈:「哪有,我周末基本都是回家吃饭的,不信您摸摸我的脸,还胖了几斤呢。」 谢阿姨也跟着笑了:「你都三年没回来过了,阿姨和叔叔都很想你,谢川就更别提了,天天念叨着呢。」 说到这里,又问,「你爸呢,这次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吗?」 「国外那边还有生意要忙,他暂时回不来。」 云畔陪着她坐下,把手里的礼物盒放在茶几上,「阿姨,生日快乐。」 谢阿姨笑吟吟地拆开了丝绸带,把其中一条流光溢彩的珍珠项鍊取出来,爱不释手地摩挲:「还是畔畔知道我的喜好。」 两人坐着聊了会儿天,最后,她意有所指道,「你跟谢川也都不小了,过完年就二十六了吧?阿姨不是催你们,不过也是时候挑个好日子,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了。」 云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回去的时候,谢川亲自开车送她。 江城和三年前没什么分别,还是那座被海水包围的,潮湿阴冷的南方小城。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倒退,他们一路经过大学城、玉溪街、绿廊巷……最后弯弯绕绕地开上潮平山。 三年前,赵佩岚怀孕了,在澳洲生下一个男孩,云怀忠和她领了证,回国大张旗鼓地补办了酒席,还在其他热门地段重新买了一套别墅,举家搬了进去。 赵佩岚去年就回国了,替他打理国内的资产,看着温温柔柔的一个人,手腕却很强硬,在生意场上吃得很开,同时对云畔也没什么可指摘的,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上心,后妈当得很够格,挑不出半点错处。 尽管如此,云畔还是想回潮平山,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些感情是无法替代的。 出神地看着悬崖边的风景,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良久,云畔轻声开口:「谢阿姨刚刚问我,准备什么时候定下来。」 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谢川觑了她一眼,斟酌着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顿了顿,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 话音未落,就被她打断,「我们之前说好了,只是在父母面前演戏,暂时堵住他们的嘴,等时机到了,你会找个理由跟他们说清楚的。」 谢川沉默下来。 车载音响里播的是一首曲风舒缓轻快的纯音乐,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车窗开了少许,大片大片的晚风灌进来,她的声音混在风里,平静得过分:「都过去多久了,总提以前的事也没意思。」 谢川牵起嘴角,笑容有些心不在焉,「是没意思,还是不想提?如果,如果他现在回来找你——」
第157页 「这跟我们现在讨论的话题有关系吗?」云畔出声打断,「我跟他早就结束了。」 回忆实在太过不堪,埋在身体最深处,平时照不见光,然而一旦撕开,便是连皮带骨头,不见血不罢休。 谈话至此结束,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 只余车载音响里的歌曲列表,一首一首滚动播放。 下车之前,谢川最后对她说:「畔畔,我对你一直都是认真的,我们的事……你不用急着拒绝,可以想好之后,再给我答覆。」 云畔没有回答,径直下了车。 的确和其他人无关,和周唯璨也无关,她从头到尾只把谢川当成童年时的玩伴,长大后的至交,没有半点风花雪月的念头。 正值初秋,小区里的银杏树开得密密层层,月色掠过金灿灿的树影,像盘旋飞舞的黄色蝴蝶,也像阳光照在湖面上,浮光跃金的倒影。 云畔站在树下看了很久,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被咬破的嘴唇。 离开的时候,一片金色的银杏叶晃晃悠悠地坠落,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像六年前那样,幼稚地收进外套口袋里,决定再做一次实验。 这次能活多久呢? 她不知道。 / 「你考虑考虑,要不别回去了,干脆以后就来医院上班吧,薪资待遇我跟你保证,肯定是当地最高的。」 乱闹闹的酒吧里,一个年轻男孩正在舞台上弹尤克里里,引来阵阵欢唿,damon喝高了,醉醺醺地搂着他的肩膀,英语说得也颠三倒四,「这一年你在坦尚尼亚不是也呆得挺舒服的,干嘛非要走。」 「是挺舒服的,」周唯璨任他搂着,用闲聊的语气说,「可是放心不下啊,得回去看看。」 damon摆摆手道:「别唬我,你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什么可能性,煞有介事地猜测,「你该不会在中国有老婆孩子吧?因为感情不合,所以冲动之下,一个人跨越半个地球,跑到东非来散心?」 周唯璨听笑了,「那我也太混蛋了吧。」 「也是,不像你的性格,」damon贊同地点头,紧接着,又不死心地追问,「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周唯璨喝光杯子里最后一口威士忌,看着冰块慢慢融化成水,「不一定,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夜深了,马路上很安静,初秋的风依旧燥热,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 周唯璨走出人声鼎沸的酒吧,仍然毫无醉意,碰巧和一个外籍女孩擦肩而过,女孩回过头来,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空气里掺杂着浓郁的香水味,他拆开纸条,是一行用口红写下的联繫方式。 随手把纸条撕碎丢进垃圾桶里,周唯璨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一块冰凉的月光底下,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无端想起一句诗: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从黄昏飞入黑夜,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而写下这首诗的诗人,却选择了卧轨自杀,年仅二十五岁。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反覆印证,生命究竟有多脆弱无常。 坦尚尼亚路上连红绿灯都不设,更没有警察查酒驾,周唯璨心安理得地启动引擎,没有直接回学校,一路驶离市区,穿过草原,穿过沙漠,最后抵达那片雾茫茫的黑色群山。 绕着悬崖峭壁转了好几圈,最后终于找到记忆里的那个蓝花楹开得最灿烂的地方,把车停在周围,他拿着手电筒,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块熟悉的,有稜有角的石碑。 什么字都没刻,阿花就葬在这里。 上次来看她,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石碑附近杂草丛生,周唯璨盘腿坐下来,耐心地清理干净。 十月中旬,蓝花楹已经开始枯萎,花瓣皱巴巴的,新鲜不再,他也不在意,开始慢悠悠地编花环。 没有阿花在旁边捣乱,拱他的手,咬他的裤腿,花环很快就编好了,周唯璨拍掉上面的灰尘,将其挂在石碑上。 「这半年你过得怎么样?」 「最近一直没时间来看你,没怪我吧?」 他对着石碑开口,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 悬崖上的风掠过,盈满自由的气息,脚下绵延不绝的山脉仿佛会唿吸,拥有无穷的生命力。然而生命本身却是世界上最偶然不可预测的东西。 明天会发生什么尚且没人说得准,更遑论以后。 夜空近到触手可及,周唯璨抬起头,心想黑夜一无所有,他也一无所有,这几年里,世界仿佛已经彻底跟他切断了联繫,他也因此脱下枷锁,获得自由。 那么,还有哪些东西,是时间也无法带走的吗? 脑海中许多原本模煳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回想起毕业前夕,跟室友出去庆祝,一群人在酒吧喝到半夜,最后七倒八歪。他作为在场唯一清醒的人,拿出手机叫车的时候,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秒,脑子一热,决定买张机票,找个地方出去散散心。 选择明明那么多,最后干扰他的判断,影响他的决定的,是她很久以前曾经说过的话:那个走进非洲的纪录片还挺有意思的,有机会的话,以后想去东非看看。 现在亲眼看到了,还有遗憾吗? 回到学校,已经是午夜时分。
第158页 走廊里的煤油灯还燃着,陆峥正站在院子里蔫巴巴地抽菸,听见动静,瞬间回头:「怎么才回来?」 周唯璨随口答:「出去转了转。」 陆峥便嘆气,苦着脸问:「璨哥,你真要走啊?之前不是说等这个学期的课上完,再考虑回国的事吗?就剩几个月了,陪陪我呗,到时候咱俩一块走。」 「这不是碰巧有新老师来吗,」周唯璨走近,懒散地站在树下,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正好交接。」 「哎,你也太狠心了吧,看把那群小孩哭成什么样了都,这几天上课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ny说要用中文给你写封告别信,正苦练汉字呢,非得让我给她找中文字帖。我还听tel说,学生们打算给你饯行,办个联欢晚会来着。」 周唯璨有点无奈,「饯行就算了。」 陆峥念叨了半天,话锋一转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呢,前段时间过来旅游的那个女孩,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这么着急回国是不是因为人家啊?」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那肯定是旧情人了,没有第二种可能,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别人完全不一样,」陆峥言之凿凿地开口,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而且你对那群小孩都没这么温柔过。」 周唯璨笑了一下,放开手里的落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我又不喜欢小孩。」 第68章 错也错到底 回江城之后, 日子变得清闲下来,赵佩岚只要一有空就会过来看她,亲自下厨, 虽然云畔筷子总共也动不了几下。 而关于工作, 赵佩岚也有很多想法,提出过让她先进分公司歷练几年, 也提出过帮她投资做点生意, 通通被云畔拒绝了。 因为她打算以后换个城市生活。 江城这个地方,于她而言,充满回忆,也充满束缚。 她已经二十五岁了, 身体状况也很稳定, 不想再做一只被云怀忠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至于离开这里以后…… 云畔想试着好好生活。 听起来很难, 实施起来只会更难,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是不可否认, 自从在东非和周唯璨偶遇之后,她变得没那么想死了。 那些曾经难以忍受的, 梅雨天里潮湿到恨不得滴出水来的床单;阳光暴晒下空气里无处遁形的灰尘颗粒;想要试着戒断助眠药物却屡屡失败的夜晚……也都变得没那么糟糕了。 生命力是不是会传染? 她也说不上来。 晚上七点左右, 云畔坐在那家读书时经常光顾的韩国烤肉店,转眼间就喝光了半瓶烧酒。 店里仍然烟燻火燎, 开门的时候,穿堂风裹着烤炉里的浓烟一齐吹来, 呛得她不住咳嗽。 嵌在墙面上方的电视机播完一支韩国偶像团体的歌曲mv, 黑屏了几秒, 又变成工体演唱会现场。 万人场馆里座无虚席, 灯牌萤光棒连成一片起伏的蓝色海洋, 四面台上, 追光亮起的瞬间,台下的歌迷开始放声尖叫,热情几乎要掀翻整个场馆。 钱嘉乐穿着一件艷丽的紫色绸缎衬衫和黑色紧身裤,露出大片锁骨皮肤,妆容精緻,发间铺着闪烁的亮片,嗓音一如既往的动听,live甚至比录音版更有感染力。 云畔抬头看了几眼,不得不承认,阮希说的没错,他天生就应该成为大明星。 可是成为大明星之后呢? 耳边再次迴荡起阮希的声音,是一通半夜打来的国际电话,没有不甘,没有不舍,口吻趋于平静:「畔畔,我跟钱嘉乐分手了。」 至于原因—— 云畔曾经在微博头条上刷到一篇狗仔发布的新闻,解密偶像歌ne素人时期的过往情史,热度高居榜首。 新闻稿里全篇都是添油加醋的文字,附带几张他和阮希牵手拥抱的亲密照,像素煳得就算不打码也认不出是谁。 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钱嘉乐的经纪公司就发表了声明和律师函,指控这篇新闻纯属捏造,解释照片中的女生只ne素人时期的好友,最后唿吁粉丝冷静对待,不要打扰圈外人的正常生活,并且会对这篇新闻追究到底。 言简意赅,逻辑严密,无懈可击,的确是很成熟的公关团队。 看到微博之后,云畔立刻去翻了翻阮希的朋友圈,果然已经删得干干净净,情侣头像也换掉了,没留下任何与钱嘉乐有关的痕迹。像两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分手,只是转为地下恋情。 云畔私底下也关心过几次,而阮希依旧没心没肺,无所谓地说:「没办法,他现在刚火,正处在事业上升期嘛,如果被爆出来有女朋友的话,粉丝肯定会跑光的,我能理解。」 当然,那段日子里,阮希也会苦恼,会失落,会对她抱怨—— 「我已经整整两个月没见过钱嘉乐了,只能从电视上看到他。他剪了头髮,我竟然不知道。」 「昨晚我们出去约会,换了三辆车才甩开狗仔,好不容易抵达餐厅,没想到连包厢门口也有人蹲点,最后只能饿着肚子回家点外卖。」 「公司最近要求他和一个刚出道的女爱豆炒cp,还安排了一堆双人活动,钱嘉乐前脚刚拒绝,后脚到手的代言就飞了。比我想像中还恐怖。」 「我们吵架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千方百计地哄我,翻着新华字典给我写情书,反而指责我不懂事,指责我无理取闹。」
第159页 「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不用再为钱发愁。他给我买了高档公寓,买了跑车,买了很多奢侈品……可我还是想回到过去,想回到两个人挤在出租屋里同吃一碗面的日子。」 在一起的这些年,钱嘉乐把阮希保护得很好,半点个人信息都没泄露过。 而真正分手应该是在两年前,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钱嘉乐出道以来虽然绯闻不断,不过没有一桩是真的。这点阮希也心知肚明,却还是提了分手。 钱嘉乐试图挽回过,甚至还拜託云畔劝说过,全都于事无补。 后来他再也没有在任何场合唱过那首《带我走》。 尽管如此,云畔仍然坚定地认为他们一定会复合,直到一年前,阮希交了新的男朋友。 她看过照片,外表普通,性情温和,家境殷实,用阮希的话来说,就是二十四孝随叫随到好男友。 「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投入下一段感情,」电话里,阮希把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畔畔,你也应该去试试。」 云畔无法理解,于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不爱钱嘉乐了吗?」 「爱啊,但是爱有什么用呢。」 阮希轻声嘆息,「我跟钱嘉乐分手之前,几乎每晚都在等他,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总是没时间,总是回不来。我平时就连走在路上也会疑神疑鬼,生怕有人偷拍我,曝光我,人肉我,每一天都活得胆战心惊。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云畔没有再劝。 毕竟她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团糟,没有资格对别人的感情指手画脚。 越长大越发现,爱本身就是一场自我毁灭的过程,区别是有些人最终浴火重生,有些人甘愿粉身碎骨。 烤盘上的牛排滋滋作响,云畔总算想起翻面,毫不意外地发现已经烤焦了。 她原本只是心血来潮走到这里,毫无胃口,干脆找服务生过来灭掉炭火,又要了一瓶烧酒。 电视上,钱嘉乐换了一套宽松的白色西装,握着话筒站在舞台中央,有些哽咽地向台下的粉丝表达感谢,最后说:「接下来,为大家带来最后一首歌,也是收录在我第一张专辑里的,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一首歌。」 话音未落,台下就已经有人扯着嗓子在喊:「唯一!唯一!」 云畔顿时愣住,直到烧酒倒了满杯,开始溢出来,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拭桌面。 而舞台上的歌声一字一句钻进她耳朵—— 捉摸不透的天气 孤独下沉的岛屿 裹满月亮的淤泥 每一幕都组成你 无须庸常世俗定义 无法停止为你着迷 错也错到底 这首歌头几年火到家喻户晓,店里很多人都在跟着哼唱,云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嗓子火辣辣的,像含着刀片。 这首歌的歌词是她写的。 当时是她病情稳定之后第一次回国,钱嘉乐正在筹备首张个人专辑,聊天时无意提起,专辑还差最后一首歌。因为公司资金不足,曲子甚至是他亲自谱的,但是歌词实在写不出来。 云畔鬼使神差地对他说,自己可以试试。 封闭住院的日子很煎熬,偶尔睡不着的时候,她会躲在床上偷偷写没有地址的信,通常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写完就撕碎丢掉,生怕被谁看到。 回到澳洲之后,没多久云畔就在一个失眠的夜里填完词发给了他,没有署自己的真名。歌词其实粗糙又青涩,但是钱嘉乐没有要求她修改半个字,一锤定音。 歌曲已经唱到尾声,最后一段是变奏,钱嘉乐的音域很广,唱起高音毫不费力,收尾干净又漂亮,台下的歌迷此起彼伏地欢唿,场馆里人山人海,沸腾不休。 千千万万个喜欢他的人里,唯独少了那么一个。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哪天,钱嘉乐跟阮希撒娇的时候,曾经说过,其他人都不重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言犹在耳,现在呢?变了吗? 盘子里的烤肉几乎一口没动,十八度的烧酒倒是喝了整整两瓶,云畔头晕得要命,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走出烤肉店大门。 外头飘着细雨,雨点淅淅沥沥地沿着屋檐滑落下来,打湿她的鞋尖。 江城的秋天永远是湿冷的,云畔没带伞,单薄的风衣也无法御寒,慢吞吞走在冷风里,抱紧了双臂。 脑袋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色也模煳不清,她不想回家,于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穿过长长的步行街、闪烁变换的霓虹灯影,最后停在街角一家蛋糕店门口。 双腿不听使唤,怎么都挪不动。 不再是六年前那块五彩斑斓的招牌,店面扩张了半间,店里也重新装潢过,彻彻底底的改头换面。云畔不禁又抬头看了一眼,确认招牌上的确写着「囍乐蛋糕房」,才推门进去。 风铃声清脆响起,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店员笑着对她说,欢迎光临。 夜已深,店里仍然稀稀落落坐着几桌,一眼扫去都是情侣,神色甜蜜地打情骂俏。 而她淋着雨一路走过来,衣摆尚在向下滴水,醉意未消,脸颊滚烫,狼狈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店员贴心地递来纸巾,云畔轻声道谢,草草擦拭了一下,就绕过前台往左走。 透明冰柜摆放的位置和记忆中一样,生日蛋糕的种类数不胜数,琳琅满目。云畔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个水果蛋糕问:「这个里面有菠萝吗?」
第160页 「有的!」店员立刻热情推销,「我们这款蛋糕一直卖得很好,是经典款,而且今天就只剩最后一个啦。」 云畔于是说,「帮我拿出来吧。」 周围有人打量她,时不时交头接耳,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有点落魄。 对于这些视线毫不在意,云畔结完帐,端着蛋糕走向一张靠窗的双人桌,迳自坐了下来。 发梢仍然潮湿,黏在后颈处,很难受,她随手扎了个马尾,盯着面前卖相精緻的蛋糕发呆。 玻璃窗上结满水珠,不远处,路灯映照着积水的街道,泛着冷光,犹如一条无边无际的河流。 酒精或许麻痹了神经,云畔不顾后果,挖下一勺蛋糕,往嘴里送。 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没有变。 绵密松软的奶油融化在唇齿间,留下淡淡的香气,对面的座位明明空无一人,云畔却恍惚间看见周唯璨的脸。 那个时候还很冷淡,不爱笑,沉默的时候,像一座漆黑的孤岛。 云畔咽下第二口蛋糕。 六年有多漫长,两千多个日夜从她指缝中熘走,偶尔如同一滴水落进大海里,无影无踪;偶尔如同洪流从身边唿啸而过,泥沙俱下。 时间究竟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那句「都过去了」,是真心话,还是言不由衷的安慰? 在东非朝夕相处的几天里,机会明明那么多,她却像鸵鸟似的一再逃避,怎么都说不出口那句迟到了六年的,节哀。 门上悬挂的风铃再次响起,叮叮咚咚,很动听。 有人裹着一身潮气推门进来,随手将长柄雨伞挂在木架上,气质很特别,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就连最简单的黑卫衣牛仔裤也穿得跟别人不一样。 店员重新挂上甜美的笑容,说完「欢迎光临」之后,视线仍然黏在他身上,怎么都挪不开。 没有在意门口的动静,云畔自顾自挖出第三勺蛋糕。 尚未来得及送进嘴里,就被谁伸手拦住—— 「又想进医院啊。」 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云畔却霎时被这个声音钉在原地,眼皮跟着重重跳了一下,好半天才僵硬地偏过头。 看清是谁之后,手里的勺子一时没拿稳,直直下坠,落到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唯璨很自然地弯腰捡起,又抽出纸巾,将勺子擦干净,递给她。 愣了几秒,云畔用力去掐自己的手背,眼前的脸反而更加清晰,而他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银钉也被照得闪闪发亮。是无法错认的真实。 她接过勺子,放在一旁,良久才反应过来,怔怔地问了一句废话:「你回国了?」 「嗯,」周唯璨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刚回来不久。」 点点头,云畔思绪依旧混乱,晕晕乎乎地盯着眼前的人,只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她清咳一声,试着寒暄:「还习惯吗?江城这几年……变化挺大的。」 周唯璨似乎笑了,静静注视着她,反问道:「你习惯吗?」 被酒精侵蚀的大脑神经缓慢復甦,拉成一根紧绷的弦,云畔看着他,一时无言。 时间应该是静止的,所有扰人的声响都消失了,他们面对面坐着,对视的时间不知不觉超过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对于现在的关系而言,已经很逾距。 然而谁都没移开眼。 他还记得机场的吻吗?还记得离别前说过的话吗? 这些云畔通通问不出口,却在电光火石的一剎那,倏然记起自己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地走进这家店,为什么会控制不住地想吃生日蛋糕,为什么会觉得今天格外漫长,于是张张嘴,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第69章 普通朋友 今天是11月22号。 周唯璨的生日。 他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在一起的时候云畔就知道。 生日当天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见面,周唯璨在外面跑了一天兼职,她回家之前, 特意把那本《最初三分钟》的英文原籍书偷偷藏在了出租屋里某个隐蔽的地方。 那天云怀忠把赵佩岚叫到家里吃晚饭, 吃完饭之后,又开了瓶红酒, 赵佩岚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 拉着她的手聊到很晚,云畔简直不胜其烦,到最后连敷衍都不肯。 接到周唯璨打来的电话,是夜里十一点半, 云畔刚洗完澡上床。 电话里他在笑:下次如果要把东西藏在空调上面, 垫脚的椅子记得放回原处。 而云畔躲在被窝里, 手指勾着发梢,小声对他说:生日快乐。 分开的这六年里, 有人给他过生日吗?有人陪在他身边吗? 蛋糕店里有一对情侣推门离开,冷风顺着门缝钻进来, 从听到那句「生日快乐」开始, 周唯璨似乎就在晃神,没有给出回应, 反而问:「脸这么红,过敏了?」 「没有, 」云畔立刻否认, 「我就吃了两口蛋糕。」 「喝酒了?」 「嗯, 一点点。」 勉强压下心虚, 云畔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果然还是滚烫的。 烧酒后劲太大了。 不知道信没信, 总之周唯璨没有追问,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打烊了。」 以为他是想走,云畔正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道别语,就听到他说,「一起走吧,我送你。」
第161页 一起走吧…… 可是他们还同路吗? 云畔有点茫然,今晚的偶遇对她来说完全在意料之外,尽管名为冷静的外壳不至于破裂,心里也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想起一些很久远的记忆,某次宿舍夜聊,方妙瑜故作成熟地感慨,你们以后就知道了,十八岁那年爱过的人是忘不掉的。 当时她觉得这句话不对,现在仍然觉得不对。 与年龄无关,与人有关。 跟十八岁没关系,是周唯璨太难忘掉了。 临近打烊时间,店员把门上悬挂的木牌从open转向closed,原本稀稀落落的顾客也已经走得差不多,的确不能再坐下去了。 云畔看了一眼桌上的生日蛋糕,顿感迟疑。 不管怎么说今天也是他的生日,不吃一口生日蛋糕吗?然而转念又想,周唯璨是不吃甜食的,吃粽子不蘸糖,连咖啡也只喝美式。 最终云畔什么都没说,跟着他起身,走出蛋糕店。 雨还在下,路面上有积水,空气也是湿润的,周唯璨撑开手里的黑色雨伞,对她说:「过来。」 云畔的确没有带伞,只能慢吞吞地挪过去。 伞面不算太宽,两个成年人并肩走在一起,衣服布料难免摩擦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周唯璨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一同往她鼻腔里钻,勉强压下的醉意又冒出了头,云畔略微心神不宁。 断断续续的雨声里,他问了一句:「冷吗?」 「不冷。」 云畔说完,忍不住想,如果是以前……他们会牵手的,不管在哪里,只要走在一起就会牵手。天气冷的时候,周唯璨还会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外套口袋里,帮她取暖。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回忆这些没有意义的细节,云畔强行掐断了思绪,再次在心里告诫自己—— 别想了。 你们已经分手整整六年半了。 走出商业街,停在路口,周唯璨低头拿出手机,看样子是打算叫车。 视线瞥过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云畔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坐公交吧。」 顿了顿,又说,「我很久没坐过公交了。」 自从分手之后,就没再坐过了。 周唯璨指尖停住,没有犹豫,直接把手机锁了屏,趁着绿灯的最后十秒,拉着她过马路。 这个点儿刚好能赶上末班车,站台很冷清,除了他们,只有两个年轻的上班族,应该是刚加完班,黑眼圈很重,打着伞站在一边,昏昏欲睡。 云畔没有在意他们,抬起头看了眼周唯璨撑伞的那只手,思考许久,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手,疼吗?」 闻言,周唯璨转过身来,和她面对面站着,像是有点无奈:「不至于连伞都握不住。」 说完,又换了只手,把右手伸过来,放在她面前,「要检查一下吗?」 云畔低下头,看着那只漂亮的手。 薄薄的皮肤之下是脉络分明的淡青色血管,像极了绿色树叶上的纹理,透着蓬勃的生命力,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而且抱得很稳。 除了不再属于她之外,和记忆里没有差别。 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她匆匆移开眼睛,打量脚下的几片枯叶,欲盖弥彰地建议:「既然回国了,还是找个时间去医院看看吧,中医不是有针灸之类的理疗吗?说不定能治好。」 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周唯璨收回手,轻描淡写道:「没必要。」 云畔抿抿唇,不说话了。 又是没必要。 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还是这样。 明明是再三斟酌过的关心,却仍然显得过界。 而他们现在的关系,又该怎么定义。 他忘了自己说过的「再也不见」吗? 她真的有本事跟周唯璨做普通朋友吗? 夜空逐渐雨停风歇,漆黑空旷的柏油马路上亮起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最后缓缓停在站台旁边,车门开启。 那两个上班族顿时打起精神,快步上车,周唯璨也收了伞,跟在她身后,刷乘车码的时候,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肩膀,低声说:「我有空就去医院。」 是类似安抚的语气。 云畔竟然说不出话来。 末班车上乘客寥寥,到处都是空座,周唯璨脚步没停,一直走到车厢后部才回头,示意她去坐那个靠窗的位置。 这一幕仿佛跟六年前重叠了。 周唯璨就坐在她旁边,肩膀挨得很近,没有半点避嫌的意思,像从没离开过那样。 云畔心乱如麻,只好转头望向窗外,假装在看风景。 半晌,又觉得自己这样不说话,未免显得小题大做,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为自己辩解几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挺可惜的,而且现在医学很发达,神经损伤不是没有机会治好,生活中要用到右手的地方也很多。」 雨伞就放在腿边,伞尖上挂着几滴水珠,时不时往下滚落,周唯璨静静听完,放缓了语气,对她说「知道了」,又说「别担心」。 云畔很想反驳自己没有担心,然而实在心虚,最终还是说不出口。 没多久,公交车驶离中心街区,开上高架桥,进入隧道。 一瞬间,所有的光线都消失,四周陷入纯然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第162页 云畔有种蓦然失明的错觉,不禁攥紧了衣摆,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紧接着,那只手就被握住,周唯璨靠近了一点,唿吸声清晰落在她耳边:「别怕。」 怕黑并不是丢脸的事情,所以被安慰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云畔这么想着,脑袋又开始混沌,身体被某种久违的情绪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有点像宿醉,或高烧。 这条隧道很长,她记得很清楚,于是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肩膀上,汲取他的体温。 是偏低的,没那么温暖,却让人无法自拔地沉溺。 他们之间似乎不存在安全距离。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 这本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然而早已过了最佳的纠正时间,所以无从补救。 车上静悄悄的,车窗闭合,其他人似乎都睡着了,全世界似乎都睡着了。只有他们还醒着。 恍惚间,周唯璨握着她的那只手动了动,用指腹摁了摁她手背上的某一处。 云畔很快就反应过来,是那块烟疤的位置。 明明看不见,也知道在哪里吗? 「怎么没做祛疤手术?」 云畔微愣:「不想做。」 意识到这个回答不太对,又飞快地解释,「平时太忙了,没什么时间,而且痕迹也很浅,看不出来。」 周唯璨「嗯」了一声,仍然抚摸着那块疤,顺着她说,「那就不做。」 寂静一旦被打破,再恢復,就会让人不自在。 云畔看不见,侧脸无意间蹭在他卫衣领口上,与他锁骨上方的皮肤相贴,顿时触电般地移开。 「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从刚才在蛋糕店里见到的时候,她其实就想问,「还走吗?」 长长的隧道总算走完,高架桥两侧的灯光连成一条直线,云畔重获光明,身体后退了一点,正想抽出手,又被他紧紧握住。 周唯璨看着她,眼神是静谧的,口吻也很寻常:「你希望我走吗?」 云畔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没有听懂他的用意。 他走不走这件事,应该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吧。 即使是六年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周唯璨也是自由的,捉摸不定的,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无论是走是留,都只可能出自他本身的意愿,不可能被任何人束缚。 没有非要得出答案,周唯璨松开了她,同时也把问题抛了回来:「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畔思考了一下,没有隐瞒:「可能打算,换个地方生活。」 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点点头,「准备去哪?」 「还没想好。」 毕竟是以后要长期定居的城市,所以她希望自己慎重一点,等完全考虑清楚之后再实施计划,免得将来后悔。 「叮咚」一声,响起广播提示到站的声音。 潮平山到了。 对话被切断,周唯璨拿起一旁的雨伞,利落起身。 下过雨的空气很清新,夜空中盘旋着的乌云也开始消散,露出深蓝的底色,和冷月模煳的边缘。 路边的银杏树开得灿烂,不过叶片已经变成枯黄的颜色,用不了多久就会掉光。 云畔想起自己的实验——比上次多活了整整三天。有进步。 山顶别墅区的轮廓越来越近,大部分都已经熄了灯,寂静无声地伫立着,与城市一同睡去,等待次日清晨醒来。 接近零点,路上几乎不见人影,除了滴答滴答的雨水和浅浅的脚步声,什么都听不见。 云畔很想找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和他叙旧,最好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可是找不出来。 竟然找不出来。 残余的酒精又开始作祟,她有点头晕,身后远远驶来一辆黑色商务车,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减速,车胎溅起阵阵水花。 其中一个水洼很深,蓄满污水,云畔恰好走在旁边,车辆疾驰而过,污水溅得很高,朝她的方向泼过来。 ——在衣服和头髮被淋湿之前,周唯璨反应很快地拽住她,把她摁到了附近的灯柱上,稍微用了点力道,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想什么呢,路都不看。」 云畔从他的语气里判断出来,他有点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通常发生在她走路发呆的时候,钻牛角尖的时候,伤害自己的时候,以及——半夜一个人跑出去,不小心撞车的时候。 陌生又熟悉。 后背贴在冰凉的灯柱上,风衣还没彻底干透,贴着皮肤,有点冷。 周唯璨不仅没有放开她,反而靠得更近,街灯洒下的光是昏黄的,和他的体温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这个距离很危险。 只要稍微再靠近一点,他们就有可能接吻。 云畔的心跳开始加速。 周唯璨低下头,心无旁骛地看她,睫毛很长,眸光很亮,而后,摸了一下她发烫的脸颊:「喝了多少?」 「两瓶……烧酒。」 他笑了一下,「你以前一瓶啤酒都会醉。」 云畔莫名心慌,视线不自觉地瞥向别处。 因为他提及「以前」。 这分明是禁区。 周唯璨却把她的下巴掰正,强迫她面向自己。 月光在他漆黑的眉眼之间落下一片阴影,云畔仰起头,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足以隔绝所有,包括空气。
第163页 她被困在这道视线里,耳边又听到他的声音,是漫不经心的,「我们交换问题吧,我问你一个,你问我一个,怎么样?」 这句台词实在耳熟,云畔忍了几秒,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可是你当时并没有跟我交换。」 不仅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她,还走得飞快,头都没回。 银杏叶就是在那晚捡回家的。 「第一个问题,」对于她的控诉置若罔闻,周唯璨直截了当地开口,「最近自残过吗?」 对于这两个字实在敏感,云畔条件反射性地回答:「没有。」 这是实话。 他点点头,没再出声,用意很明显,是在等她提问。 这种交换的确公平,浪费的话有点可惜,云畔想到这里,没再犹豫:「你还记得,在机场发生了什么吗?」 「记得。」 周唯璨看着她,「第二个问题,不想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刚才在公交车上提起的时候,他看起来明明很平静,明明不在意。 云畔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回答,目光又开始闪烁,好半天才含煳道:「有一部分原因吧。」 生怕他会追问,她简直是刻不容缓地抛出自己的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打耳骨钉?」 话音刚落,周唯璨就笑了,很淡,也很生动,像是笑她明知故问。 冷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树影来回晃动,水洼上月亮的倒影也被吹皱,云畔的马尾不知何时散了,长发凌乱地铺开。 「这也要问啊,」 周唯璨帮她把碎发拨到耳后,「因为你。」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发点小红包^^ 第70章 简讯提示 那晚云畔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 刚开始是高中教室, 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晃晃悠悠转个不停,明媚灿烂的夏日午后,数不清的绿意一路疯长, 缠绕窗沿, 遮住阳光。 教室里闹哄哄的,坐满了穿着校服看不清脸的同学, 黑板上密密麻麻写着物理公式, 讲台前站着一个模煳的虚影,手里抱着保温杯,正在讲课。 周唯璨也穿着校服,单手支着下巴, 懒散地坐在她旁边看书。 整间教室里, 只有他是真实的。 云畔忍不住凑过去, 想确认一下封皮上的文字,却迎面撞上他视线。 空气的流动变得缓慢, 每一秒钟都被无限延长。 那一瞬云畔从他的眼里看见山川,看见湖泊, 看见成群飞掠的鸥鸟, 看见往日旧梦,也看见自己。 周唯璨的眼神向来是很难形容的, 只要他看过来一眼,就会引人反覆猜测:他为什么要看我?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在意我? 最后把自己折磨到疯掉, 而他浑然不知。 画面一转—— 闷热潮湿的雨夜, 吱呀作响的单人床, 云畔闭着眼睛, 靠在他胸口, 听他的心跳, 喃喃自语道,好想长出翅膀啊。 温柔的橘色灯光里,周唯璨笑了,把她抱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支铅笔,沿着她肩胛骨的方向,在她后背画出一对栩栩如生、唿之欲出的黑色翅膀。 画完之后,他放下笔,轻声说,飞吧。 …… 如同之前无数次梦到周唯璨那样,醒来之后的第一秒,是最失落的。 因为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云畔把自己包裹在柔软的被子里,不知道是不是酒还没醒透,头脑发昏,盯着虚无空气中的某一点,在心里描摹出他的模样。 她眼中的周唯璨,好像可以看着一切发生,也可以接受一切发生,无论结局是好是坏,不会怨天尤人,不会一蹶不振,更加不会回头。 所以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今晚的记忆实在太新鲜,每一个细枝末节她都记得很清楚,正因如此,才倍感茫然。 周唯璨说会打耳骨钉是因为她,临走前还对她说了晚安。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暧昧,很容易引起误会吗? 他明明是最有分寸感,连半个字都不会逾越的人。 云畔睡不着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旧项鍊,又拿过手机,在简讯界面输入他的手机号码,开始打字—— 「你睡了吗?」 删掉。 「你还住在绿廊巷吗?」 又删掉。 「你真的回来了吗?」 还是删掉。 生怕自己一时冲动之下会说出什么蠢话,云畔下床,把手机放进衣柜里,又把衣柜门锁上,这才勉强松了口气,躺回床上,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隔了一周左右,云畔接到方妙瑜的电话,约她出来吃饭。 这几年她跟方妙瑜联繫得还算频繁,年少时的芥蒂也早已放下。 最初是因为她休学去澳洲治疗,宜安传得满城风雨,版本众多,甚至还有人说她得了绝症,没多久能活了。 几个月之后,方妙瑜给她打来电话,有点生硬地向她表达了关心。 而关于周唯璨被剑桥录取的事情,云畔也是从这通电话里得知的。 大学毕业之后,方妙瑜去了外省工作,很少回江城,听说这一次回来,是因为妈妈身体不太好,要做个小手术。 这么久过去了,云畔还是对医院很牴触,除了定期复诊之外,能不去就不去,平时生病发烧,哪怕再难受,也都是在家里吃药硬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算云怀忠把家庭医生找过来,她也不会开门。
第164页 她们约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港式火锅店。 云畔到了地方,下了车,才发现原先那条美食街已经被拆除,盖起了冷冰冰的高楼大厦。 绿廊巷还在吗?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微微出神,转身朝火锅店的方向走。 今天是周末,又是饭点,店里几乎座无虚席,方妙瑜已经到了,坐在方桌后面,正低头看手机。 六年不见,她仍然很美,不过没有以前那么心高气傲,锋芒毕露了,反而被岁月沉淀出几分妩媚知性的成熟气质。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时间改变了。 云畔走过去,坐到她对面。 方妙瑜立刻抬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而后才羡慕地嘆了口气:「你怎么一点儿都没老啊,看着还跟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柔柔弱弱的,又清纯又漂亮。」 云畔笑笑:「你也没老啊。」 猪肚鸡锅底很快就端上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胡椒味很香,她们吃着聊着,或许是这几年一直在保持联繫,所以彼此之间并不觉陌生。 方妙瑜一边涮肉一边问:「东非好玩吗?」 「还行。」云畔说完,特地关心了一句,「阿姨身体还好吗?」 「不碍事,股骨头坏死,傅时煦找了认识的朋友,做的是微创,现在都能下地走路了。」 方妙瑜说到这里,想到什么似的,观察着她的表情道,「对了,你现在跟谢川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感情怎么样了,有进入下一阶段的打算吗?」 云畔没在意,喝了口可乐,「做做样子而已。」 「这都好几年了,真就连一丁点儿感情都培养不出来啊?」 方妙瑜显然有些惊讶,「谢川不是挺好的吗,你俩又是髮小,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你对他到底哪里不满意?」 「为什么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我就非得喜欢他?」云畔问得很真诚,「况且感情的深浅也不是时间能衡量的。」 方妙瑜沉默几秒,试探地询问:「畔畔,你是不是还放不下——」 话没说完,云畔放在桌边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她随手拿起来。 竟然是周唯璨发来的简讯。 一张图片,一行文字。 云畔点开图片,放大,发现是一张就诊卡,应该是在中医门诊楼拍的。 配字也很简单:「去医院了。」 手机瞬间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云畔不知道怎么回復才合适,更加不知道为什么周唯璨去医院要告诉自己,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看到方妙瑜都开始催她,才用类似朋友的口吻关心了一句:「医生怎么说?」 直到吃完火锅,周唯璨也没有回覆。 云畔不想承认,可是她的确因为这条简讯变得心神不宁,这种感觉跟十八岁和他谈恋爱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总是忍不住想看手机,来来回回地调试音量,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去做任何事。她甚至想要不管不顾地发过去一句:如果不能立刻回復的话,就不要给我发消息了。 可是毫无立场。 走出火锅店正门,时间还早,方妙瑜于是提议在附近找个清吧坐坐,喝几杯。 毕竟很久没见了,云畔没有扫兴,路上收到了周唯璨的回覆:「不严重。」 过了几分钟,又发来一条:「刚刚在开车。」 旁边方妙瑜还在滔滔不绝地聊着盛棠前段时间碰见的奇葩相亲对象,而云畔只觉得手机里的这几条简讯不真实极了,简直想问他,你真的是周唯璨吗?是不是被外星人附体了?变成ai了?还是跟谁互换灵魂了? 努力克制住了回復的欲望,云畔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里,没有再拿出来。 / 从医院做完理疗出来,天色已经黑透。 周唯璨刚上车就接到陈屹的电话,语气简直十万火急:「怎么还没到啊?你不来都没人愿意动筷子,抓紧过来。」 「你们先吃吧,」他看了眼导航,「我过去至少也得四十分钟。」 「这么久?你从哪过来的?」 周唯璨戴上耳机,打着方向盘出了地下车库:「仁德中医。」 陈屹扑哧一声乐了:「好好的看什么中医啊,你该不会这个年纪就开始肾虚了吧?」 刚做完针灸理疗,整个右手现在还是麻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不过周唯璨单手开车已经很熟练,丝毫不受影响,没理会陈屹的调侃,「先挂了。」 说完,不等对面回应,迳自摁灭了手机屏幕。 周末堵车很严重,等他抵达餐厅包厢,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一打开门,陈屹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过来搂他的脖子:「这么久没见,想死我了。」 周唯璨失笑:「少来这套。」 包厢里清一色的熟面孔,都是以前读书时关系很好的朋友,傅时煦和宋晗也都在。 大学毕业之后,周唯璨几乎没有主动联繫过谁,也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因此,从他落座开始,就不断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砸过来,他甚至连动筷子的时间都没有。 「听说你前一阵子在东非当志愿者,真的假的啊?」 「真的。」 「什么时候回江城的?要不是陈屹提起来,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刚回来半个月,还没来得及说。」
第165页 「接下来什么打算?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做软体研发?我记得你之前做过一个类似的项目,很牛。」 陈屹闻言摆摆手,替他否决了,「拉倒吧,我找他当合伙人他都不来,年薪百万的offer也是说拒就拒,眼都不眨,非得去物理研究所当苦行僧,研究什么引力波建模。」 周唯璨闻言,只是无所谓地笑笑,语气神态和六年前并无不同,「钱够花不就行了,做点有意思的。」 吃完饭,走出包厢,一群人商量去哪续摊,陈屹搭着他的肩站在路边,忽然提起一个人:「孟瑶你还记得吗?」 周唯璨从裤兜里摸出半包烟:「记得,怎么了?」 「听说你回来了,前几天联繫我来着,托我帮忙牵线,打听打听你是什么想法。」 陈屹拍拍他的肩膀,口吻几分嫉妒,「别说,你还真就是有这个命,不提上学那会儿多少小姑娘追你,还舔得要死要活的,就说现在,都六年没见过了,人家还眼巴巴地等着你呢。」 低头给自己点了支烟,周唯璨随口道,「帮我回绝了吧。」 「干嘛回绝啊,孟瑶不是挺好的?当年可是咱们物理系系花,家庭条件也不错,你别太挑,难不成还真要一直打光棍啊。」 陈屹说完,从他手里抢过烟和打火机,意有所指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不向来是最洒脱的吗?真没必要这样,日子还得过,说不定下一个就看对眼了。」 淡青色的烟雾从指间飘远,黑色树影剪碎月光,周唯璨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转了转右手手腕,「行了,你别给我添乱了。」 「关心你你还不领情,」陈屹被他气得摁了摁太阳穴,抽完半根烟才冷静下来,「算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孟瑶,我回头帮你去把这事儿推了,但是以后我再给你介绍其他的女孩,你不许拒绝啊。至少也先处处再说,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被他念叨得头疼,周唯璨嘆了口气,「我处着呢。」 陈屹瞬间剎车,没忍住爆了句粗口,「我操,什么时候处的?谁啊,这么大能耐?」 话音未落,余光无意间扫过某处,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又倒吸一口凉气,「哎不是,你先看一眼前面的路口,穿白色针织裙等红绿灯的那个,是云畔吗?还是我眼花了?」 周唯璨随手捻灭菸头,丢进一旁的垃圾桶,调转视线,跟着看过去。 作者有话说: 最近比较忙,尽量保持更2休1,更不了会挂请假条~ ps: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71章 闪烁的眼泪 这六年多的时间里, 除了澳洲的心理医生之外,云畔从未主动跟任何人提及过周唯璨的名字,包括阮希。 所以很多人都以为她早就忘了, 早就放下了。 心理医生劝过她很多次, 面对痛苦不能一味逃避,要勇敢直面, 要狠心把腐肉剜掉, 才能彻底痊癒。 可云畔其实也没打算痊癒。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把周唯璨放下了,那么她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只是想想就觉得很可怕。 所以,当此时此刻,云畔坐在环境幽暗的清吧里, 看着方妙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听着方妙瑜掏心掏肺地说醉话时, 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在火锅店等你的时候还在想,万一聊到周唯璨的话, 会不会不自在。」方妙瑜嘆了口气,「不过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这个名字啊, 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云畔一口口抿着酒, 没吭声。 她看起来也不在意,自顾自道, 「说实话,虽然不肯承认, 但是上大学的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因为你天生就什么都有, 什么都不用自己争取, 跟我们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刚开始跟你做朋友, 也是我虚荣心作祟, 觉得跟你玩很有面子,但是我也知道,你其实对人际关系根本不在乎。」 说到这里,她有点自嘲地笑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这张脸,至少在感情方面,我没输过。所以后来连喜欢的人都被你抢走,我才会那么挫败,那么不甘心。」 云畔心想,也不算是抢走吧。 不过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她都懒得解释,所以只是随口转移了话题:「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之前听盛棠说,你现在跟傅时煦在一起了?」 「嗯,没办法,这几年挑来挑去都不如他啊。」方妙瑜眼底已经有了醉意,歪了点头看她,「你也别那么固执,别钻牛角尖,还是得找个爱你的人,才好过日子。」 云畔说:「我一个人也挺好的。」 方妙瑜闻言,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该说是同情吗? 半晌,又喝了口伏特加,「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我当初是怎么跟周唯璨在一起的?」 的确没说过。云畔也没问过。 「我追他的那段时间,他其实一直对我爱答不理的,后来我喝多了,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大半夜跑去颂南找他,骗他说我要跳楼。」 说到这里,方妙瑜忍不住开始笑,笑得连肩膀都在颤,「好笑吧?那会儿确实挺蠢的。他可能是被我烦得没办法,也可能是怕我真想不开,就答应跟我试试。」 「可是在一起之后,我还是不开心,总是和他吵架,发脾气。因为周唯璨太冷了,跟他在一起很累,也很折磨……就像他明知道傅时煦喜欢我,却根本不在意,不避嫌,平时该怎么玩还怎么玩,一点都不在乎我……」
第166页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她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干脆直接趴在吧檯上睡着了。 玻璃杯里的鸡尾酒不知不觉就见了底,方妙瑜仍然没有要醒的意思,云畔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于是拿出手机,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 就在她拨号的时候——方妙瑜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傅时煦的名字。 云畔替她接起来,报了清吧的地址。 电话里,傅时煦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语调:「麻烦你先看着她,我就在附近,十分钟左右过来。」 挂断电话,云畔百无聊赖,又点了一杯鸡尾酒。 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人跟她聊起从前,聊起周唯璨,漫长的十分钟里,她的脑袋被各种各样的片段塞满,是破碎而不连贯的。 云畔觉得有点头疼,因此想起自己晚上还没吃药,于是从包里翻出两粒药片,混着酒精吞了下去。 当喧嚣沸腾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她第一次回国,跟阮希钱嘉乐坐在那家烤肉店吃饭的场景。 气氛原本是融洽的,直到钱嘉乐不顾阮希明里暗里的阻拦,执意要提周唯璨。 「大概去年三四月份吧,我不是签了经纪公司嘛,喊璨哥出去喝酒庆祝。当时我还不知道阿姨的事儿,也不知道你俩已经分了,老是跟他聊你,他也不搭腔,就在那低着头喝闷酒。后来说着说着我也察觉到不对劲,就没再提了。」 「不过那晚他喝得实在太多,我以为是你俩吵架了,刚劝了没几句,结果他莫名其妙站起来,转身踹了隔壁桌的椅子,把一个男的直接摁到地上了。」 阮希似乎对此也不知情,忍不住发问:「什么情况啊?」 「那桌坐的是对情侣,吵架来着,声音贼大,好像是男的嫌他对象太粘人,爱查岗,疑神疑鬼之类的吧,说她脑子有问题,不正常,让她抽空去精神科挂个号查查,把女孩都说哭了。」 钱嘉乐啧了一声,「当时那场面别提有多吓人,幸好璨哥手里没东西,要是碰巧拎个酒瓶的话,我都怕他把人打死。旁边女孩都看傻了,哭到一半跟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阮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后来呢?没事吧?」 钱嘉乐摆摆手,又开始吹嘘,「哎呀,我们一群人都在呢,能有什么事儿,那男的就是个怂包,我们随便吓唬他几句,他连屁都没敢放一个,捂着满脸血就跑了。女孩倒是对着璨哥连连道谢,又是递纸巾又是嘘寒问暖的,但是璨哥什么都没说,转身也走了。」 「明明刚把人揍得半死不活,但是当时他的背影看起来……怎么说呢,挺颓废的,我没见过他那副样子,好像打输的、被揍的那个人都是他自己。我不放心,在后头跟了他一路,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整整四十分钟,一次都没回过头。」 清吧里氛围很安静,说笑声也都是低低的,云畔盯着眼前的空酒杯,透过色彩斑斓的玻璃,看到了某一时期的自己。 那时她刚得知周婉如的死讯,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周婉如的尸体,是死不瞑目的惨状。 她有责任吗?她是间接的杀人兇手吗? 如果在白纸上列思维导图,无论绞尽脑汁罗列出多少种分支,最后指向的答案似乎也只有一个——是。 如果不是因为云怀忠的威胁,周婉如的心脏不会丢;如果不是因为那通电话,周婉如不会失足摔死。 就像周婉如和周唯璨之间血脉相连,无法分割那样,云怀忠做下的恶,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这些全都与我无关。 是她自以为是的爱情,毁了周唯璨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牵挂,是她让周唯璨多年以来的所有努力化作泡影。 明明只差一步。 所以她接受了「再也不见」。 可是周唯璨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半句指责,没有半句埋怨,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畔想自己是真的喝醉了。 因为清醒的时候她绝无可能放任自己去想这些,哪怕思绪只是冒出一点头来,她也会以最快的速度掐死。 十分钟到了。 傅时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边去扶方妙瑜,一边对她道谢。 云畔被迫清醒过来,朝他点点头,懒得寒暄。 耳边听到傅时煦客气地问:「你住哪?我们先把你送回去吧。」 不想跟他们一起走,云畔自然而然地扯谎:「不用了,司机已经在路上了。」 不疑有他,傅时煦点点头,带着烂醉如泥的方妙瑜走了。 那一刻云畔竟然有点羡慕。 她也想有人来接。 可是如果来的人不是周唯璨,似乎也没有意义。 所以最终只能强撑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出酒吧大门。 吹了吹冷风,整个人舒服不少,云畔把外套搭在手臂上,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 今天是周末,路上人很多,也很吵,那些高的低的聒噪不堪的声音钻进她耳朵,像撞在灯罩上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飞虫。是她最最厌恶的。 走完半条街,云畔站在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看着马路对面黑压压的人群,百无聊赖地等红绿灯。 手机就在此时,短促地震动了一下。
第167页 她原本懒得看,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 是周唯璨发来的。 内容只有两个字—— 「回头。」 无需思考,云畔握着手机,条件反射性地回过头。 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周唯璨踩着一地枯黄的银杏叶,穿着薄薄的蓝色外套,灰卫衣,牛仔裤,眸光专注地看着她。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银钉很亮,像一颗闪烁的眼泪。 那一刻云畔原谅了周遭所有嗡嗡叫的飞虫。 旁边站着的那个满脸惊讶的人,是陈屹吗?还有后面那群人,看起来都很眼熟。 不过也无所谓,她没有心思去逐一辨认。 一步、两步、三步…… 周唯璨正在朝她走来。 与此同时,漫长的红灯倒计时结束,那些原本静止的影子开始慌慌张张地向前挤,穿透空气,填满斑马线。 云畔不小心被谁推了一下,头晕得差点站不住。 ——她没有摔倒。 因为周唯璨走过来,接住了她。 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杏色月光沿着树缝一路往下淌,渗透地面,他眼底有很淡的笑意,然而正在快速流失,等彻底蒸发之后,皱着眉问她:「又喝酒了?」 云畔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很像一个酒鬼。 上次喝多了跑去吃菠萝蛋糕,这次喝多了在大马路上闲逛。 她想解释,是因为和方妙瑜很久没见,所以喝了几杯,可是又不想提及方妙瑜的名字,所以最终什么都没说。 而陈屹宋晗那一群人也走过来了,客气地和她打招唿,看她的眼神里有种熟悉的尴尬。仿佛时间倒流回了数年前的包厢,亲眼目睹她和周唯璨接吻的那一刻。 云畔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尴尬,隔了几秒才发现周唯璨的手还扶在她腰上,似乎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于是自己站直了。 「还真是你啊,」陈屹摸了摸后脑勺,讪讪道,「我还以为看错了呢,你不是去澳洲定居了吗?」 「刚回来。」 「哦,这几年过的挺好吧?」 「挺好的。」云畔礼貌地答。 寒暄至此结束,陷入僵局。 不过陈屹很快就反应过来,和六年前一样,热情地发出邀请:「我们正想去ktv玩呢,你要是没事儿的话跟我们一起去呗,反正也都认识。」 云畔闻言,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不想去就不去。」周唯璨对她说。 于是她立刻拒绝了。 陈屹的眼神变得更加微妙,来来回回扫视过他们,最后定格在周唯璨身上,用不是很贊成的语气道:「别告诉我你也不去了啊。」 「下次再约吧。」 「不是下不下次的问题,」陈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这么久了,还没长记性啊?我警告你,最好别再犯煳涂。」 周唯璨安抚似的拍拍他肩膀,「不至于。」 「又是不至于,」陈屹张张嘴,眼神很复杂,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顾及着云畔在场,没有说出口,「算了,今天先这样,回头再说吧。」 事实上云畔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因为酒精让她头重脚轻,意识混沌。 直到一群人都走光,周唯璨才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发什么呆。」 云畔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尽量清醒地回答:「没什么。」 周唯璨垂着眼看她,须臾,丢下一句「在这等着」,就转身走了。背影很利落。 耳骨上那滴晶莹的眼泪在她眼前一闪而逝。 云畔怔忡片刻,又在路边半蹲下来,这个姿势让她感到安全,随手捡了颗石子,歪歪扭扭地写字。 大概是喝多了,手指软绵绵的没力气,写出来的字也不好看,于是又胡乱擦掉。 身边不断有人来了又走,轻的重的脚步声彼此交叠,杂乱无章。 云畔丢了石子,盯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沥青路面出神。 几分钟后,她从一众脚步声中清楚分辨出了属于周唯璨的,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她面前。 头顶落下一片灰色的影子,似乎有温度。 云畔抬起头,发现周唯璨竟然也半蹲下来了,就和她面对面。 手里的白色纸杯冒着淡淡的热气,飘过他乌黑静谧的眉眼,以及眉骨边缘的小痣,最后融入流动的空气里。了无痕迹。 把温热的纸杯往她脸颊上贴了一下,周唯璨开口:「蹲在这种蘑菇呢?」 云畔却突然很想问,当时打完架,一个人回家的路上,那四十分钟里,你在想什么?后悔认识我吗? 可是问不出口,万一答案是肯定的呢?于是只好逃避般接过纸杯,抱在手里,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是温热的牛奶。 周唯璨静静看着她,等她喝完,才问:「心情不好?」 云畔抿抿唇:「有一点。」 「为什么?」 ——因为发现我们好像不具备重温旧梦的资格。 可是她不能这么说,也不敢把沉疴痼疾撕开,于是只好垂下眼睛,含煳地找了个藉口,「……牛奶没加糖,不好喝。」 周唯璨好像笑了,也好像没有,少顷,摸了摸她的脑袋,对她说,知道了。 第72章 阴天里的一片云 周唯璨的眼神为什么会这么温柔。
第168页 云畔抱着已经空了的纸杯, 仰起头看他。 他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别人吗? 六年前好像没有。 那么这六年里呢? 云畔不知道。 她再次意识到,他们空缺了一段彼此的人生,整整六年。 而周唯璨已经站起来, 朝她伸出手:「蘑菇种完了吗?」 云畔发现自己有点想哭, 没有缘由的,只好掩饰般匆匆移开眼, 同时握住了他的手。 「不早了, 」周唯璨低头看了眼时间,「送你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 她在心里微弱地反驳,却只能点头,说「好的」。 这一次没有带她去搭公交, 也没有打车, 他们走到附近的露天停车场, 周唯璨打开其中一辆车的副驾驶车门。 云畔坐进副驾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车, 不过想想也很合理。 车内整洁到几乎一尘不染,找不出任何属于其他人的痕迹, 云畔看着他插上车钥匙, 发动引擎,忍不住问:「手是不是又疼了?」 挂挡的时候, 好像停顿了一下。 「不疼,」周唯璨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单手打方向盘, 右手伸到副驾驶这一侧来, 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头髮, 「有点麻而已。」 「哦, 」云畔还是没有办法将视线从他的右手上移开, 忍住了想要亲自摸一下确认的冲动, 又问,「针灸有用吗?」 「不知道,」他答得漫不经心,「现在还看不出来。」 「要不再试试西药吧,见效快一点。」 周唯璨失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周末路面拥堵,走一段停一段,前后方的车灯不停闪烁,闪出周唯璨的侧影,云畔扭过头看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干脆假装听不见。 车流像盘旋游荡的鱼群,路面则是黑色的海,云畔有种沉入海底的错觉,某个瞬间,甚至以为他们回到了东非,回到了触手可及的蓝天白云底下,回到了那条不限速的高速公路。 吃过药之后会很困,云畔没能坚持多久,面朝着他的方向,把自己缩成一团,合上沉重的眼皮。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中途也短暂地清醒过片刻,周唯璨抱着她走进电梯,低头问她:「晚上吃药了吗?」 电梯里光线很刺眼,液晶显示屏上标註着小区的名字,旁边还站着其他人,云畔身上披着那件蓝色外套,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靠:「吃了。」 周唯璨点头,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语气很温柔,「接着睡吧。」 不知道这句话里是不是含有什么催眠成分,云畔的确又睡着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睁开眼睛的那一秒,能够回到十八岁。 然而醒来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落空。 卧室里静悄悄的,留了一盏夜灯,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杯温水,云畔晕晕乎乎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周唯璨是把她带回家了吗? 她觉得口渴,于是掀开被子,坐在床头,一口一口把水喝完。 这次加了蜂蜜。 打开天花板上的顶灯,云畔环顾四周,很显然,这里不是绿廊巷,是一间很新的公寓,各类家具一应俱全,卧室里带独立卫浴。 可是周唯璨在哪里呢? 从枕边摸过手机,她滑开锁屏,很快就在未读简讯里找到了两个小时之前,他发过来的那一条:「我在隔壁。好好睡。」 云畔愣了几秒,重新躺回床上,可是怎么都睡不着,干脆拿出手机,像往常那样开始玩连连看。 直到游戏里的体力用尽,依然没有睡意。 已经凌晨一点钟了。 如果今晚就是属于他们的最后一晚。 那么应该做点什么呢? 答案简直唿之欲出。 反正她喝醉了,醉鬼是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只要在酒醒后忘得一干二净就好。 反正她本来就有病,病人无论做出再奇怪的事情,也可以被理解的,不是吗? 自我说服的过程于她而言实在简单,于畔想自己应该抓住机会,于是退出连连看,打开外卖软体,在附近的便利店下了单,然后起床去浴室沖澡。 安全套是必须要买的。 因为周唯璨在这方面拥有绝对的原则,绝无可能在没有措施的情况下和她发生什么,哪怕她自己并不在意。每一次。 云畔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站在水雾瀰漫的半身镜前,少顷,还是忍不住,开始在墙壁和地板的夹缝里仔细寻觅。 结论和六年前相同,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头髮丝。 稍微安心了一点,手机随之响起,是外卖员打来的电话,说已经把袋子放在7楼电梯口了。 云畔不知道房门号是多少,只记得他们出来的时候,电梯停在7楼。 匆匆披了件外套,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将大门虚掩着,走到电梯口,做贼似的拎着纸袋回来。 小心翼翼地把门合上,云畔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后面的周唯璨。 短髮睡得有点乱,眼神却很清醒,穿着宽松的t恤和运动长裤,懒懒地靠在墙边,正抱着手臂看她。 「出去干嘛了?」 云畔心虚得几乎不敢和他对视:「口渴,买了点喝的。」 「冰箱里有。」 「……我不知道。」
第169页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特意把纸袋放在客厅餐桌上,从里面取出两罐凑单用的可乐,当着他的面,扯开易拉罐的拉环,喝了一口。 周唯璨却走过来,将那罐可乐重新放回桌面,「太冰了,先放一放。」 「哦,」没有反驳,云畔把那盒套偷偷塞进自己外套口袋里,若无其事地道,「我突然不想喝了,我想睡觉。」 周唯璨也没说什么,直接把她领回主卧,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晚安。」 ……就这样晚安了吗? 来不及深思熟虑,来不及躲闪,更来不及犹豫,在他转身之前,云畔抓住他薄薄的t恤下摆。 没用多少力气,但确实让他的脚步停下来了。 寂静无声的房间,周唯璨低头看着她,平淡地问,怎么了。云畔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手心也沁出薄汗,好半天才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浴室的花洒,我不会开。」 昏暗的光线里,周唯璨缓慢地俯身,勾了一缕她仍然湿润的发梢,说不上来是什么语气:「不是洗过了?」 「……床头灯是不是坏了。」 「给你留好了。」 话已至此,似乎没必要再打哑谜,兜圈子了。 云畔深唿吸,自暴自弃般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用气声叫他的名字,然后小声说:「我想……」 最后一个字轻到微不可闻。 周唯璨纵容她蹭过来,手指绕到她耳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后颈,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才开口:「是想做,还是想和我做?」 云畔在他面前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从来不用拐弯抹角,然而六年后,她反而变得矜持起来,从脸颊到耳根都发烫,不理解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明白。 她垂着头,含煳道:「……都想,不行吗?」 「不行。」 她只好说,「想和你做。」 原本平静的水面瞬间被搅乱,暗潮涌动。 云畔被压在墙壁上,仰起头,踮着脚尖,回应他的吻,尝到他唇齿间淡淡的薄荷味道,又被掠夺唿吸和爱。 如同之前在机场的那个吻,周唯璨似乎没打算对她温柔,就连把她丢在床上的力度也没有控制。 休眠已久的火山被唤醒,已经暌违六年,陌生又熟悉。 周唯璨很自然地从她口袋里抽出那盒被她藏好的东西,语气像调情:「这次没买错。」 果然早就发现她的小动作了……所以刚才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故意的。 云畔抗议似的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第三个问题,」理智彻底丧失之前,云畔轻喘着气,抓住他的肩膀,「这六年里……你有过别人吗?」 刚问出口就已经后悔。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为什么还要扫兴,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然而与此同时,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很清晰,告诉她这并非无关紧要。云畔确信,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会立刻穿上衣服起身离开。 周唯璨怎么可以是别人的? 就算不是她的,也绝对不能是别人的。 周唯璨垂眸,月光映在他眼底,缓慢地融化那层黑色冰川:「没有。」 云畔的心跳因为这个答案漏拍了一秒:「为什么?」 「需要原因吗?」 「……需要。」 他笑了笑,却不肯再回答,「这好像是第四个问题了吧?」 喉咙仿佛被棉花堵住了,云畔已经发不出声音,也来不及再追问。 习惯究竟有多可怕。 六年了,仍然改不掉。 曾经共度过的所有时光都像救命稻草,云畔脑海里走马观花般掠过很多画面,大部分都发生在绿廊巷的那间出租屋。 无论在做怎样亲密的事,他的眼底也永远留着一块清醒的地方,仿佛随时都能抽身离开,曾经是最令她害怕不安的。 无论性或者爱,全部清清楚楚摆在那里,供他挑选。 正如他曾经说过的。 ——你知道人和动物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吗? ——人能控制欲望,动物不能。 所以现在控制了吗? 云畔心想,好疼啊。 然而这种疼痛也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活着,没有死在这六年里任何一个漫长的昼夜。 漆黑的夜缓缓沉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云畔靠在他怀里,不自觉地摸了摸周唯璨搂着她的那只手,没敢用力,像在摸一件易碎品,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句,手会疼吗。 说完,正欲放开,却被一把攥住。 楼下有辆私家车驶过,刺眼的车前灯透过纱帘照亮房间,云畔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却把他的脸看得格外清楚。 对这样的一张脸一见钟情,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你是不是很怕我残废啊,」 静谧的房间里,周唯璨把这句话说得很慢,要笑不笑的模样,反手将她的手腕举过头顶,扣在床头,右手依然有力。隔了几秒,又低头咬她的嘴唇,低低道,「放心,不影响干.你。」 记忆里他很少说这种话,云畔吃痛的同时,潮意更甚,分不出半点心思去解释了。 眼泪越流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完,夜却越来越短,怎么留也留不住。
第170页 周唯璨似乎在嘆气,渐渐温柔下来:「别哭了。」 云畔不说话,侧脸埋进他颈窝,把滚烫的泪水全都浇在他肩膀上,又仰起头,亲吻他的耳垂,以及那块突出的耳骨。 至少这里是只属于她的。 云畔想起之前某次复诊,心理医生让她在纸上写自己的愿望,当时她的思维很混乱,写的东西也毫无逻辑——想长出翅膀;想抱着鲨鱼午睡;想在下雪天看极光……最后一个是,想见他。 原来完成一个就等于完成所有。 不知不觉,天边泛出淡青色,厚厚的云层里悬着一颗模煳的太阳,透过干枯树梢和高楼大厦,还在缓慢爬升。 天空不像天空,反而像湖泊,被云雾覆盖,倒悬于城市上方,扯地连天,苍茫一片。 一年四季,她最喜欢冬天。 因为人生中最珍贵的,全都发生在冬天。 云畔闭着眼睛听他的心跳,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筋疲力尽。 这是阴差阳错偷来的最后一晚。 现在已经结束了。 周唯璨也没有睡,正在用指尖若有似无地描摹她的眉眼,动作很温存。 眼皮越来越沉重,云畔把自己严丝合缝地缩进他怀里,犹如倦鸟归林。 而周唯璨抬起她的一侧手臂,良久,冷不防地出声:「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从没认识过我,你会不会比现在开心。」 顿了顿,又说,「我也一直以为,你这几年过得很好。」 云畔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发现他正在抚摸的地方,是她手臂内侧曾经自残留下的痕迹,潜意识里觉得这些伤疤很丑,条件反射性地试图挣脱。 结果只是被他捞进怀里,更用力地摁住。 周唯璨低下头,温柔地亲吻那些陈年旧伤,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责怪她不爱惜身体,平静道,「睡吧。」 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云畔困到睁不开眼,听话地没有再乱动,身体很快就放松下来,开始胡乱地说梦话:「我以前总是觉得……你很像雾。」 就算抓在手里,也是一团空。 半梦半醒间,周唯璨把玩着她颈间那根细细的银链,半晌才道:「你像阴天里的一片云。」 云畔几分困惑:「……嗯?」 周唯璨亲吻了一下她哭肿的眼睛,尾音带笑,「爱下雨。」 / 上一次睡得这么沉,半个梦都没做,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天光大亮,云畔撑着床沿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客卧的床上,空调开着,纱帘半掩,房间里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干燥而温暖,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洗衣液香气。 身侧是空的。 慢吞吞地挪下床,云畔小心地走出卧室,客厅里同样空空荡荡,周唯璨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心不在焉地站在浴室里洗漱,云畔盯着半身镜发呆,在心里告诉自己,该结束了。果断一点,别再牵扯不清。 换好衣服,她抱着自己的外套,站在客厅里,没有心思去打量这间公寓的布局,双腿仿佛生了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昨晚的一幕幕不断涌入脑海,是时隔六年的,那么新鲜的缠绵,不断拉扯她的情绪,动摇她的决心。 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停留,云畔匆匆转身。 同一时间,耳边倏地响起门锁转动的声音,她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穿堂风从走廊尽头一路追过来,周唯璨就站在门口,穿着单薄的黑色毛衣和长裤,袖口随意地挽着,腕骨上的红色咬痕暧昧分明。 对视的那一秒,云畔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万物生长。 换了拖鞋走进来,他把手里冒着热气的纸袋放在餐桌上,很自然地问:「饿了吗?」 离开的计划暂时搁浅,云畔迟疑再三,还是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从纸袋里翻出饭糰和芝麻豆浆。 吃完早餐再走,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咬了一口,才发现真的是绿廊巷附近的那家,里面洒了很多芝麻白糖,和记忆里没有差别,很香,很有食慾。 云畔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他:「你什么时候搬家的?」 「前几天,」周唯璨坐在她对面,「这离研究所近,上班方便。」 上班? 回来不过短短半个月,他就已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 这种执行力很可怕,然而出现在他身上,的确顺理成章。 下意识看了眼手机,她发现今天已经是周一了,于是问:「你等会儿要去上班吗?」 周唯璨「嗯」了一声,低头摁手机,像是在回復谁的消息:「今天有安排吗?」 「……有。」 其实没有。 他点头,「去哪?我送你。」 云畔立刻拒绝,「不用了。」 气氛里流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明明昨晚还在一张床上纠缠到天亮。 周唯璨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定格在她脸上。 漫长的十几秒里,谁都没说话,直到他的手机开始急促震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没有及时回復的关系。 周唯璨不着痕迹地皱眉,切断了这通来电,「昨晚——」 「昨晚只是一个意外,我喝多了,脑子不清醒。」 仿佛等待已久,云畔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把早已准备好的腹稿一箩筐全部倒出来,「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情我愿的事,不用放在心上。而且,跟前任上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生理需求总是要解决的,毕竟相比陌生人或者来路不明的炮友,还是前任之间……更熟悉一点。」
第171页 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竟然能够将这一大段话毫无停滞地讲完,并且每一个字都像极了真心话。 空凋打着暖风,他们之间仿佛凝着一块难融的冰。 周唯璨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手机又开始震动,嗡嗡叫个不停,而他理都没理,半晌,忽地起身,去拿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椅子摩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还是昨天穿的那件蓝色外套,轻薄的短款,材质很挺括,穿在他身上很好看,很利落,或许还有一点冷酷。 昨夜的温存像场梦,被风吹散,只能摸到模煳的残影。 云畔顿时意识到,他生气了。 走到玄关的时候,他停下脚步。 冬日清晨寒冷而明亮,周唯璨站在其中一块玻璃似的阳光里,摸出烟盒,在她面前点燃,从发梢到耳垂都被照得近乎透明,模样很年轻,也很晃眼,那么多年都没变过。 等半支烟抽完,他看起来也已经恢復冷静,淡淡道:「我没有跟前任上床的癖好,也不打算找炮友。」 云畔有些心神不宁,艰难地吞下嘴里的饭糰,耳边又听到他的声音,「昨晚在床上抱我抱得那么紧,一睡醒就变成这样。」 她分不清这是不是指责,只觉得自己就像好不容易搭好的多米诺骨牌,而周唯璨只是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就会引发连锁效应,让她节节溃败。 忍住了想咬指甲的冲动,云畔不再看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墙壁上的挂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昨晚只是因为气氛正好,自然而然变成那样的,所以没什么好讨论——」 周唯璨倚在门框上看她,任由剩下半支烟自顾自地燃,耐心终于用尽,「我是怎么想的你不知道吗?」 云畔愣在原地。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他说。 作者有话说: 昨晚没写完,当做二合一啦 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73章 没有保质期 那晚回家之后, 云畔毫无疑问地失眠了,在心里把他们的对话復盘过无数次,包括周唯璨最后对她说的那一句, 你可以慢慢考虑。 仍然得不出结论。 他们真的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重新开始吗? 云畔盯着天花板发呆,想起曾经在一部电影中看到过的, 名叫「空白盒子」的记忆删除医院。如果这间医院真的存在, 她希望周唯璨可以陪她去,共同删掉过去所有不愉快的、以及与周婉如死因有关的记忆,然后毫无芥蒂地重新开始。 可是这样未免也太自私。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没有见过面,但是每天都会联繫。 有时是简讯, 有时是电话。 当年分手之后, 云畔把他的微信删掉了, 因为如果留着的话,她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翻聊天记录, 然后逐帧回想当初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简讯联繫。 云畔偶尔也会想,六年了, 他朋友圈里的那片空白被填满了吗? 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 是晚上八点左右,云畔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正在陪赵佩岚看一个很无聊的艺术展,接到周唯璨打来的电话时, 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她藉口去洗手间, 一路跑到走廊尽头才把电话接起来。 周唯璨大概是刚下班, 旁边有点吵, 云畔能听到男男女女闲聊的声音, 间或夹杂着几句专业术语。 至于内容……好像也没聊什么特别的,但是云畔记得自己当时心跳很快,走廊里空无一人,寂静像潮水般涌过她的身体,随着他细微的语气变化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很放松,很自在,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逗她。 中间,他稍稍压低声音,问她还有没有哪里疼。 云畔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条件反射性地说没有。 他们聊了整整九分四十三秒,而且全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放在别人身上可能很正常,但是放在周唯璨身上简直破天荒。因为他不喜欢煲电话粥,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聊。 因此,挂电话之前,云畔忍不住问:「你现在是在追我吗?」 「不然呢?」他有点无奈,「我昨天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没忘。」 云畔说到这里,又想起那个不断纠缠的夜晚,想起他沉沉的唿吸声,也想起天亮时他们在窗边接的吻,脑子一热,追问道,「这六年里,你是不是很想我啊?」 时间在这一秒应该是凝固的。 不过也无需收回,因为周唯璨对她说:「嗯,很想。」 直到打完电话,穿过走廊,从展厅里找到赵佩岚,云畔仍然在晃神,心情怎么都平復不下来。 半晌,还是拿出手机给他发简讯:「你昨天说,我可以慢慢考虑,最慢的话,是多久?」 这次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多久都可以。」 / 因为周唯璨,云畔打算离开江城的计划暂且搁置了。 尽管如此,她仍然不愿意听云怀忠的安排进分公司,僵持了几天,刚巧盛棠联繫她,说打算开一间画室,问她有没有兴趣。 云畔立刻答应下来,她并不在意投资有没有风险,也不在意这间画室未来的收益,只是单纯地想跟云怀忠对着干。 这几年里,说不怨他是不可能的,云畔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他没有插手,现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第172页 可惜没有如果。 转眼间便到了周末,云畔吃过晚饭,看书的时候,接到谢川的电话,说现在过来,接她去参加舞会。 是之前就已经约好的,云畔答应下来,去衣帽间随便找了条裙子换上。 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锁骨和肩膀上的吻痕还没彻底消掉,与白皙的皮肤对比强烈,于是最后只能穿旗袍,把盘扣严严实实地扣完。 上车的时候,谢川打量了她一眼,无奈道:「是去参加舞会,你穿这个腿都迈不开吧。」 「我又不跳,」云畔把披肩搁在腿上,不以为意,「等会儿我打个招唿就走了。」 谢川被噎了一下:「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呆在一起?」 云畔没接话,反而问:「对了,我们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叔叔阿姨摊牌?」 「急什么,」他看过来一眼,意味不明道,「反正我们都是单身,今天说明天说有区别吗?」 云畔扭头看向窗外,隔了几秒,才用朋友的口吻劝了他一句:「你也该踏踏实实找个女朋友,好好过日子了。」 谢川却很无所谓:「你不是也没找吗?耗着呗,看谁耗得过谁。」 大部分情况下,话题聊到这里,云畔就会开始不耐烦,开始懒得理睬,可是今晚没有。她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了下去,「有意义吗?在我心里,一直都只把你当成好朋友而已。」 夜幕低垂,山路蜿蜒,谢川似乎有些烦躁,等驶出潮平山,干脆把车停到路边,固执地问,「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云畔一时无言。 哪里不好,她也说不上来,可爱是能够用这些来衡量的吗? 如果真能做到清醒、克制、成熟,头也不回地从一段亲密关系中抽身,并且永远不会重蹈覆辙,那么爱这个字眼还有什么意义? 时至今日,云畔仍然认为,爱应该是超越一切的本能,是甘心把自己烧成灰烬的决心。 人没有爱真的能活下去吗? 至少她不能。 或许是她沉默了太久,谢川用力抓了抓头髮,打开车窗,点了一支烟,没头没尾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周唯璨回来了。」 少顷,又问,「你是不是跟他联繫了?」 掸了掸菸灰,他等得有点不耐烦,「问你话呢。」 云畔脸色也冷下来,「你问我就要回吗?」 谢川闻言,愣了几秒,才转过头来看她,神色有点受伤,半晌,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目光陡然变深,一言不发地凑近,伸手去扯她旗袍的领口。 云畔往后躲了一下,然而脖子上的吻痕实在显眼,避无可避。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凝重下来,谢川盯着那块淡红色的吻痕看了很久,掐灭手里的烟,蓦地冷笑了一声:「当年分手的时候,他不是说了再也不见吗?需不需要我再给你复述一遍?这几年里你总是说自己不想谈恋爱,想一个人呆着,我都能理解,可结果呢?他一回来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眼巴巴地又爬到他床上去了。云畔,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当成他养的宠物了,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能不能有点尊严啊?」 云畔没有生气,没有不满,平静地听完,甚至想不出有什么可反驳的。 分开几个六年都没用。她就是忘不了周唯璨。 刚分手那段时间,云畔也强迫自己去恨过他,可是恨太轻了,甚至无法成型,找不到支点,天平永远向爱那一端倾斜。 最后,她也只是略显疲倦地开口,「谢川,我们之间的事和他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喜欢你。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说完之后,没再犹豫,云畔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最近降温降得很快,外面天寒地冻,冷风唿啸而过,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把披肩严严实实地围好,就这么原路折返。 等上了潮平山,她突然又不想回家了,干脆找了家24小时便利店,进去避寒。 晚上九点半,便利店里只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叽叽喳喳地选关东煮,云畔很想喝咖啡,但是医生说过她不适宜摄入太多咖啡.因,权衡再三,最后还是点了一杯热牛奶,穿过货架和那几个纠结的学生,坐在便利店最里侧,靠窗那一排的椅子上。 等那几个学生终于推门离开,噪音总算消失,云畔舒服了一点,看着窗外黑漆漆的景色发呆。须臾,又把纸杯贴在脸颊上,感受着那点来之不易的温度。 年轻的店员正坐在收银台后面玩手机,不知道是不是钱嘉乐的粉丝,音响里连着好几首都是他的歌,冷门的热门的都有,曲风也都不同。 云畔支着下巴,一首又一首百无聊赖地听,恰在此时,宿命般接到了阮希打来的电话。 第一句话是:「畔畔,我下周就回江城啦,到时候我们好好出来聚聚!」 第二句话是:「这次估计会呆久一点,因为我准备跟男朋友订婚了,所以要见见家长,商量一下流程之类的。」 云畔无法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遗憾?惋惜?或许更加复杂。 她从来都是一个对周遭世界漠不关心的人,很难和谁共情,却不由自主地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阮希仍然是笑着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嗯,我们恋爱都谈一年多了,他很包容我,人品好,三观正,还没有不良嗜好,一下班就回家陪我。这么优质的对象我要是不好好把握,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第173页 「跟他订婚,就不会后悔了吗?」 不远处的沥青马路上正巧驶过一辆公交车,车身贴着钱嘉乐前段时间的新代言,海报上,他笑容灿烂,眼神清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从前。 云畔盯着那张海报看了几眼,再次试图劝说,「其实,如果你想回头的话——」 来得及的。 他一定在等你。 「我不想。」 阮希难得打断了她,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才涩声道,「畔畔,我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你别动摇我。」 「你不是说过,想永远做他的头号粉丝吗?」 「可是他早就不需要了。」 阮希竟然笑了,语调却依旧平直,是不易察觉的心灰意冷,「谁年轻的时候没说过几句傻话呀,承诺是不需要兑现的,因为保质期只有说出口的那一秒。」 承诺是不需要兑现的。 因为保质期只有说出口的那一秒。 云畔把这两句话反覆咀嚼,突然意识到,六年前周唯璨并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而他们之间的回忆也早就过了保质期,他其实不必回来,更不必和她「重新开始」。 所以,为什么还是回来了呢? 纷杂凌乱的思绪里,她总算揪出一根细线,如梦初醒般将其捋直。 如果不是因为在东非的重逢,周唯璨或许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一定是回江城。 毕竟江城这个地方留给他的,细数起来,也是痛苦居多,他应该一辈子都不想回来才对吧。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周唯璨是为了她,才回到这里的。 第三首歌也播完,接下来,又变成了那首代表作,《唯一》。 耳朵里被熟悉的旋律塞满,纸杯里的牛奶已经放冷了,云畔不想喝,也不想走,脑袋埋进臂弯里,拿出手机乱七八糟地打字。 「你说想和我重新开始,是真心的吗?还是出于同情心,或责任感?阿姨的事,你真的不怪我吗?那句都过去了,真的不是安慰吗?」 打完之后,又把这些铺天盖地的问号逐一删掉。 手机屏幕亮起、熄灭、又亮起,云畔有点困了,眼皮半阖着,强撑着没有让自己睡着。 然而简讯界面上,不知何时起多出一行绿色的对话框,是她无意间摁下的发送键。 内容是:「你今天还没给我打电话。」 云畔顿时清醒过来,不想让周唯璨觉得自己还像六年前那样,又粘人又没有分寸,手忙脚乱地想撤回。 可惜这是简讯,不是微信,发出去就是发出去了,没有反悔的可能。 最多不过十分钟,他就打来了电话。 云畔硬着头皮接起来。 听筒里静悄悄的,周唯璨不知道站在哪里,语气里能听出一点笑意:「还没下班。」 云畔不禁看了眼手机左上角的时间,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耳边又听到他问,「睡不着?」 「……嗯,」她有点心虚,于是为自己解释,「之前失眠比较厉害,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只有偶尔才会睡不着。」 正说着,便利店大门倏地被人推开,是两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原本打瞌睡的店员也清醒过来,机械性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周唯璨忽然问她:「你现在在哪?」 顿了顿,又强调道,「说实话。」 想要随便敷衍过去的念头还未开口就被识破,云畔悻悻报了自己的位置,语气或许有些任性,「我不想回家,所以随便出来转转。」 「我过来接你。」 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之后,周唯璨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74章 唯一的意义 江城的夜景云畔从小看到大, 早就已经看腻了,闭着眼睛都能够回忆起天空的颜色,涨潮的声音, 和风的味道。 可今晚是不一样的。 记忆在瞬间产生了错乱,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个和现在差不多的夜晚, 她心情雀跃地坐在小区门口的长椅上, 观察着路边来来去去的陌生人,等周唯璨辅导班下课。 那个小区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是澜景家园。 有点可怕,她竟然连这个都还记得。 月光和海水一同涨潮,纸杯里的牛奶已经冷透, 云畔趴在桌上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对年轻的母女走进便利店。 小女孩看起来最多三四岁,扎着细细的麻花辫, 粉色羽绒服里面套了件白色蓬蓬裙,抱着货架上印着皮卡丘图案的饼干盒, 死活不肯撒手。 女人多次劝说无果, 无奈地领着她去收银台结帐。 女孩显然很开心,抱着饼干盒蹦蹦跳跳地走了, 云畔的目光追随过去,看着她出了便利店大门, 走下台阶。 兴许是饼干盒太沉, 她抱不住, 没走几步, 便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圆形铝盖被摔开, 里面的饼干一袋袋滚落出来, 遍地都是。还好是单独包装的。 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在听到母亲的指责后,嚎啕大哭,声音隔着一道玻璃门都盖不住。 强忍着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云畔皱着眉收回视线,眼睛余光却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周唯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半蹲在台阶上,正在耐心地帮那个女孩捡七零八落的饼干。 哭闹声立马止住,女孩呆呆地看着他。
第174页 饼干很快就捡齐了,周唯璨把铝盒盖得严严实实,递迴她手里,旁边的女人连连道谢,而他只是敷衍地点头,赶时间似的起身往前走。 云畔隔着玻璃看那道黑色的影子,又找到了一个自己最爱冬天的理由。 因为冬天储存了大量的黑夜,而黑夜会令她想起周唯璨。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云畔拉开椅子,刚走了没几步,他恰好推门进来。 对视片刻,周唯璨脱掉黑色大衣,裹在她肩膀上,说:「走吧。」 直到上了车,云畔也没问他们要去哪里。 车上打着暖风,周唯璨摸了摸她的额头,像在探温度,一触即离。 云畔裹紧那件大衣,朝着他的方向转过去,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天,忍不住问:「周末还加班到现在,是不是很累?」 「不累。」 「这算是压榨员工吧,你们老闆是不是有病。」 这句对白有些耳熟,周唯璨被逗笑了,捏了捏她的手,又放开,「晚上吃了什么?饿吗?」 「有一点。」 话音刚落,车窗外头,熟悉的黄色m字招牌一闪而逝,云畔脱口而出,「我想吃麦当劳。」 周唯璨看了眼后视镜,很利落地在路口拐弯,又开回去,停在麦当劳门口的临时车位。 「外面冷,」他扣住了云畔想解安全带的手,「在车上等吧。」 「哦。」 车没熄火,暖风还在吹,云畔看着他下车、推开麦当劳的玻璃门、站在排队点单的队伍里,才想起来,那件黑色大衣还盖在自己身上。 衣服上那股淡淡的,属于冬日雪水的味道很熟悉,也很好闻,云畔感到安全,于是把大衣又往上拢了拢,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车窗玻璃,观察周唯璨的背影。 不只是她,队伍里有几个女孩也在频频回望。 但也仅限于偷看,没人敢上前搭话。 至于原因,云畔再清楚不过。 不是因为周唯璨长了一张很会伤人心的脸,而是因为他看起来太捉摸不透了,很难被归类、被界定、被独占。 靠近他其实需要很多勇气。 「就像一块被水包围的冰,你无法预料,是水先融化冰,还是冰先冻住水。」 云畔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是许多年前,方妙瑜曾经打过的一个比方。 六年过去,那块冰开始融化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车内太暖和,云畔止不住地犯困,把脑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总算清醒了一点。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周唯璨低头点餐,等了没几分钟,就拎着打包好的纸袋,转身离开。 月光如影随形地追着他,高悬不落。 周唯璨打开车门,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 云畔低头看了一眼,是她喜欢的儿童套餐,但是没有她喜欢的冰可乐,不由得小声抱怨:「为什么没有可乐?」 周唯璨回答:「因为你感冒了。」 「啊?是吗?」云畔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他一边倒车,一边伸手过来,摸了摸她大腿边缘开叉的旗袍布料,淡淡道,「穿得太少了。」 从动作到语气都没有任何暧昧成分,只是陈述事实。 云畔抱着纸袋,无话可说,于是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拆儿童套餐里的玩具。她很久没买过,不知道现在送的是什么系列。 拆开包装盒,才发现竟然是《猫和老鼠》里的汤姆。 是弹簧玩具,底座能黏住,云畔撕开双面胶,小心翼翼地贴上,视线巡视一周,最后黏在了仪錶盘正中央的位置。 而周唯璨纵容着她的小动作,什么都没说。 不知不觉间就下了高速,车子在分岔口拐入科技园的方向。 路过一对牵手散步的母女时,云畔又想起刚刚在便利店碰见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周唯璨帮她捡饼干的画面,一时冲动道:「你想要小孩吗?」 十字路口遭遇红灯,周唯璨踩着剎车缓缓停下,向她投来略显诧异的一瞥。 的确是诧异,仿佛从没考虑过,更不打算讨论。 清了清嗓子,云畔接着往下说:「你之前说过小孩很烦,但如果是自己的,会不会不一样?」 至于剩下的话……通通堵在喉咙里,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精神类疾病是有概率遗传的。在我身上已经得到验证。 ——所以我可能生不了。 「不会。」 周唯璨却这么回答,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红灯还剩十五秒,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过了三秒,蓦地凑近,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一枚镂空的蓝色蝴蝶发卡,别在她发间,语气像在哄她,「好了,别胡思乱想,自己都还是小孩呢。」 「……我都快二十六了。」 「是吗?」周唯璨捏了捏她的脸,「那也不大啊。」 云畔看着那双流动不息的黑色眼睛,总觉得他好像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在这样的注视里,似乎无需烦恼,更无需忧愁,只要像以前那样,蒙上眼睛捂住耳朵跟他走就好了。 那座孤岛也永远都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发卡又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爱不释手地摸了几下,云畔又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来来回回地看。
第175页 镂空的工艺很精緻,小小一枚,薄如蝉翼,别在发间若隐若现,像一只真正的、展翅欲飞的蝶。 透过手机摄像头,云畔恍惚想起他曾经送过自己的那些耳钉,就连去澳洲的时候也没捨得扔。 但是出院之后,她回到家里,就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些耳钉,记忆,包括他,全部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那根从未离身的旧项鍊,陪她在无数个漫长的夜里失眠。 十五分钟左右,周唯璨把车开进公寓小区的地下车库,右拐到底,停进某个空车位。 车库很新,面积也很大,按区域划分,一目了然。 刚下车,他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云畔忍不住凑过去,在来电显示那一栏瞥见钱嘉乐的名字。 不知道电话那头钱嘉乐具体都说了什么,周唯璨一直在听,偶尔回应几声,最后才嘆了口气道:「不是说明天还要拍gg吗?少喝点吧。」 一通电话打完,他们刚好走到电梯口。 刷完门禁卡,电梯上行的间隙,云畔不禁出声:「阮希要订婚了,钱嘉乐知道这件事吗?」 周唯璨点点头:「刚才电话里说了。」 「那他是什么反应?」 叮咚一声,电梯缓缓停在七楼,周唯璨帮她扶住电梯门,随口道:「还能什么反应,醉得连话都说不清。」 云畔立刻接话:「如果现在挽回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 走廊里静极了,大理石瓷砖泛着冷光,能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周唯璨走到702门口,边输密码边问,「你觉得应该怎么挽回?」 口吻是一贯的平静。 应该怎么挽回……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让她大脑迟钝,云畔试着思考,却难以理出头绪。 进了门,换了拖鞋,周唯璨去厨房烧水,她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可是就这么结束的话,你不觉得很可惜吗?他们明明都还很爱对方。」 明明相识于微末,却要相忘于江湖。 「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爱不爱,」 烧水壶发出轻微的噪音,温度格正在快速跳升,而周唯璨侧身看向她,「就算钱嘉乐现在跑去找她,阻止她跟别人订婚,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说得没错。 因为阮希想要的,钱嘉乐已经给不了了。 难道要他在自己演艺生涯最巅峰的时候宣布退出娱乐圈吗?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对钱嘉乐不公平,阮希更加不会同意。 所以分开是最好的结局。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云畔抬起头看他的眼睛,在心里默念,尽管如此,我最讨厌你这么理智的样子了。 和分手时一模一样的理智。 耳边隐约迴荡起哗啦啦的雨声,铺天盖地,总也下不完似的,他的声音夹杂在雨里,沉沉听不分明:谢川对你不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唯璨脸上是什么表情?云畔试图回顾,然而当时她满心沉浸在遗书被发现的惊惶失措里,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也没那么重要了。 就在这一分一秒,某个清晰分明的念头跃出混沌脑海,宛如拨云见日。 如果不是因为那封遗书,如果当时她给出肯定的答案,如果她跟谢川之间是真的,就不会有机场离别时的吻,不会有蛋糕店的重逢,更加不会有那晚的缠绵。 理智或许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云畔满脑子都在想,周唯璨是不是真的相信,她这辈子还会爱上第二个人,因此头脑发热,问出了一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你说要跟我重新开始——是不是因为我的病?是不是因为同情心作祟?」 不知为何,语气有点咄咄逼人,显得像极了质问。 她明明没想这样的。 水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周唯璨停顿了几秒,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玻璃杯,又拉开抽屉,翻出两包感冒沖剂,声音随之响起:「我同情心没那么泛滥,也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云畔看着他倒水,抿抿唇,又问,「那是不是因为我们曾经在一起过,所以,你觉得应该对我负责?」 如果这么解读,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因为周唯璨千真万确是一个责任心过剩的人,无论是周婉如还是吴婆婆——甚至包括她,他其实都可以撒手不管的。他的人生原本不必如此艰难。 将感冒沖剂撕开,倒进水杯里,周唯璨用勺子搅了几下,那些灰褐色的颗粒瞬间融化,变成液体。 「我是想对你负责,」他把这句话说得很慢,「但不是因为曾经在一起过。」 「……所以,是因为什么?」 云畔总算鼓起勇气回头,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你不是说过,既然分开了,就说明不合适吗?你还说过,不会浪费时间,和谁重蹈覆辙。」 周唯璨挑了挑眉,「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大一的那个寒假,我跟阮希去绿廊巷,在吴婆婆的院子里撞见你包粽子的那次。」 他配合地回忆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记得了。」 语气听起来相当真诚。 云畔只得选择相信。 玻璃杯里的感冒沖剂已经变得温热,周唯璨递过来,她却不肯接。 没有纠结这个相较之下无关紧要的问题,也找不出让谈话自然而然继续的方法,云畔干脆破罐破摔,固执而直白地再次询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想对我负责?」
第176页 或许是因为话题转移得实在生硬,周唯璨竟然笑了,脸上没有她想像中疲于应对的不耐烦,只有一点若隐若现的无奈,或许还有一点温柔,像是在说:非要问得这么清楚不可吗? 就连周唯璨也感到棘手、为难的话,会是什么呢? 云畔盯着那枚闪闪发亮的耳骨钉,紧张到指尖微微蜷缩,甚至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吃药,等情绪彻底稳定下来,再听他的回答。 周唯璨却已经开口:「因为——」 刚才被他随手搁在流理台上的手机倏地响起,震个不停,他似乎没打算理,但是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还是皱着眉接了起来。 云畔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应该是工作电话,周唯璨还算认真,手指无意识地轻敲台面,偶尔回应几句,什么质量比和黑洞自旋的参数、双黑洞併合系统、引力波理论模型……这些复杂的专业术语不停钻进她耳朵,听得她昏昏欲睡。 而方才那股非要得到答案不可的决心也在缓慢地消磨、流失,最终变成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还是算了吧。 万一答案不是她想听的,简直得不偿失。 那点儿突如其来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云畔偷偷抬头看他,正打算不着痕迹地从他身边熘走,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退路也被一併切断。 「不麻烦,我还有点事,剩下的明天再说吧。」 厨房里静悄悄的,周唯璨口吻很客气,说话的时候,指腹就扣在她手腕内侧的脉搏处,感受着那里规律的跳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电话总算挂断,周唯璨俯身看她,似笑非笑的模样,「跑什么,又不想听了?」 迷雾渐渐散去了,他的眉眼、唿吸、温度,仍未消失。 尽管这样形容有些矛盾,但是这一秒的他,是可以张开手臂去拥抱的,真实的海市蜃楼。 不再逃避,云畔深吸一口气,对上他视线:「想听,你说吧。」 没有绕圈子,没有逗她,更没有语焉不详,周唯璨看着她,神情专注,一如从前:「因为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 有一滴水,顺着这句话,坠入冻结的湖泊。 冰层霎时破裂,纹路凌乱,像血管,眼泪和大雨在那里同时生长,漫过心脏。 心口莫名滚烫,云畔睁大了眼睛,听不太懂似的,谨慎追问,「你的意思是……在你心里,我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吗?」 没有让她等,周唯璨揉了揉她的头髮,坦然道,「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 作者有话说: 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75章 数流星 她没有听错。 周唯璨对她说了「唯一」。 云畔很想问他, 你还记得吗,你妈妈给你取名的时候,说过你名字里的「唯」是「唯一」的意思。所以你甚至拿这两个字来当微信名。 你忘了周婉如的心脏供体是怎么丢的了吗?忘了她是怎么死的了吗? 她在你心里明明那么重要, 明明不可动摇。 可是这些话如果真的问出口, 会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至少这个夜晚,不该问吧。 云畔踮起脚尖, 鸵鸟似的抱紧了他。 和以前一样安全, 只要躲在这个怀抱里,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过了几分钟,周唯璨把她放开:「把感冒药喝了。」 没再拒绝,云畔乖乖喝完了, 还是温热的。 喝完药之后, 她坐在客厅里, 开始吃那份儿童套餐,而周唯璨打开笔记本电脑, 坐在她旁边工作,手指敲敲打打, 很投入, 等她吃完最后一根薯条,突然出声:「吃饱了吗?」 「吃饱了。」 云畔不知道周唯璨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自己的, 但是从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无论在做什么, 总是会分出一点注意力给她。只给她。 热水就在手边, 云畔吃药的时候, 犹豫了一下, 没吃阿普唑仑。在他这里, 应该不用担心失眠。 旗袍很紧身, 穿在身上不舒服,她吃完药,开始提要求:「我想洗澡,有衣服换吗?」 「去洗吧,我给你找。」 周唯璨说完,又问了一句,「花洒现在会开了吗?」 「……」 云畔装作听不见,轻车熟路地走进主卧的浴室,把衣服随手丢在床上,又把那枚蝴蝶发卡小心翼翼放在盥洗台上方的置物架里,这才打开花洒。 热水迎面浇下来,像灼热的触摸。 水汽渐渐蒸腾,包裹住浴室,也包裹住她的身体,她不禁回想起不久前的夜晚,又强迫自己切断了思绪。 洗完澡,吹干头髮,她裹着浴巾走出来,发现周唯璨就站在衣柜前,手里拿着一套浅灰色的家居服,沖她招了招手。 云畔走过去,看着他把那件棉质衬衫放在自己身前比划:「穿这件?」 「好。」 周唯璨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还难受吗?」 「吃完药好多了。」 云畔一边说话,一边观察衣柜里的衣服,她上次其实就很想看,只是没来得及。 仍然是深色系为主,她巡视完,指着其中一件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白毛衣问:「这件毛衣是你自己买的吗?」 周唯璨看着她,没回答。
第177页 云畔干脆直接把那件毛衣拿了出来,山羊绒材质,摸起来很柔软,左心房的位置纹了一只抱着月亮的兔子。当时她就是被这只兔子吸引的。 「……这是不是我给你买的那件?」 周唯璨笑了一下:「想起来了?」 云畔抬起头看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半天才说:「你不是不喜欢吗?为什么留到现在……我记得你总共也就穿过几次,而且还都是我软磨硬泡才肯穿的。」 「是不喜欢,」他看了一眼那件毛衣,「不过是你买的,就留着了。」 所以那本《最初三分钟》也留着了,甚至带去了东非,是吗? 书页都翻皱了,看书的时候,你会想起过去吗?会想起我吗? 你明明很在乎,明明没放下。 眼眶变得酸涩,突如其来的委屈裹挟了她,云畔泄愤似的骗他:「可是分手之后我把你送给我的东西都扔了,微信也删了,因为当时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你。」 周唯璨沉默几秒:「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说我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还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 周唯璨摸了摸她通红的眼角,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眼泪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云畔开始哽咽:「可是封闭治疗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想你……后来有一次,我站在窗边,忽然很想往下跳,但窗户被封死了,我打不开……」 「清醒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活着,所以我很积极地配合治疗,希望能够快点出院。可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只想死,我觉得他们都很吵,很讨厌,我不想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周唯璨听到这里,一把抱紧了她。 云畔被他抱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骨头也被压得很疼,积攒了那么久的伤心终于找到流泻的出口,断断续续地往下说,「我试过一次,用钢笔自杀,差点就成功了,可是划破动脉的时候,我又开始想你,想再见你最后一面……」 「对不起,」周唯璨抚摸她的头髮,唿吸似乎有点乱,「我以为——」 「以为我真的和谢川在一起了,治好病,开始新生活了,是吗?」 云畔把脑袋埋进他颈窝里,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是故意骗你的,谢川没有陪我出国,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什么反应,有没有一点点捨不得。」 ——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还是周婉如的头七。 ——所以我发现自己好像搞砸了。 后来又浑浑噩噩地说了些什么,云畔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周唯璨给她擦了很久眼泪,对她说「我很捨不得」。 或许是因为感冒,她靠在周唯璨怀里,紧贴着他的体温,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困,彻底地做到了助眠药物的戒断。 半梦半醒间,云畔记得自己抓着他的手,抓得很紧,让他不要走。 周唯璨回应了她,说以后都不会走,她才安心地睡着。 房间里落满黑暗,又渐渐浮起月光。 周唯璨坐在床边,听见她轻声叫自己的名字,像梦呓。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你没有变。」 「跟我十八岁那年喜欢上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的确没说过。 周唯璨静静看着她的睡脸,心想,你也没变。躲过了时间。 轻轻碰了一下她的眼皮,他忽然想抽菸。 把脚步放得很轻,他走进阳台,合上门,手指已经摸出烟盒,又怕她被呛到,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夜空微垂,星月交辉,周唯璨从遥远的记忆里捕捉到那间旧旧的福利院,也捕捉到年少时偷偷爬上屋顶看星星的自己。 其中有一次,他见到了流星,没有许愿,却想起周婉如的脸。 后来还见过一次流星。 跟吴婆婆有关。 吴婆婆过世之前,无意间提起过,说如果自己死了,希望能够落叶归根。 年轻的时候,她从宁夏南部一个很贫穷的山区嫁过来,算是背井离乡,当时的嫁妆只有两块红布,她用那两块布给自己做了嫁衣和盖头。 来到江城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丈夫和儿子相继离开,她也再没回去过。 吴婆婆没有亲人,身后事是他一手操办的,取完骨灰后,他没有把人在江城下葬,而是草草整理了一套换洗衣物,连同骨灰盒一併塞进双肩包里,买了当晚最后一班飞银川的机票。 飞机落地,已经是隔天清晨,他在机场随便解决了早餐,又片刻不停地转大巴去西吉县。 手机地图显示全程四百公里,大巴差不多要开六个小时。 到了西吉县之后,还要走一段陡峭险峻的盘山路,旁边标註了红色嘆号,提示该地区最近地质灾害频发,注意出行安全。 没有放在心上,周唯璨把手机塞回外套口袋里,双肩包放在腿边,靠在车窗上补觉。 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吵吵嚷嚷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又凑过来和他搭讪,问刚刚有没有吵到他。 周唯璨笑笑,说没有,很自然地和他聊了下去,听他推心置腹地讲了几段年轻时的情史,顺便摸清楚了吴婆婆家附近的地形情况。 开过一段又一段高速,大巴总算抵达终点站,西吉县。
第178页 下车之前,男人还特地提醒了一句:「你要去的地方最近刚发过洪水,危险得紧,大哥劝劝你,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儿,你最好还是先等几天,看看情况再去。」 周唯璨对他道了谢,心想,他总共也就剩下两天假期,学校里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等着处理,不可能耗在这里。 正值日暮,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夕阳撕破云层,浩浩荡荡地坠落。 他下了车,站在车站外头抽菸醒神,四处打听了一圈,果然没有司机愿意上山。 没办法,他只好自己跑去租了辆车,除了底盘高和四轮驱动之外,没有任何要求。拉合同单子的时候,租赁中心的老闆同样劝了他很久,让他晚几天再上山。 事实上,除了路况太差,上山的路比周唯璨想像中顺利得多,不仅没遇上山洪,甚至连一滴雨也没下。 这一次好运的确眷顾了他。 天色逐渐黑透,透不出半点光亮,越往上开路就越陡,空气也越稀薄,沉沉的乌云迎面压下来,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无孔不入地往车里钻,笼罩住他的每一根神经。 有那么一秒钟,死亡或许与他擦肩而过。 等手机彻底没了信号,他也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地。 错落的村庄像一排排黑影,他找了片空地停车,拿着地址挨家挨户地打听,最后终于找到吴婆婆家。 开门的是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眉眼和吴婆婆很像,应该是她姐姐。 果然,等他说明来意之后,老人眼里已经盈满泪花。 他取出双肩包里的骨灰盒,不知道是不是嗅到了故土的味道,盒身竟然能摸出淡淡的温度。 那一瞬周唯璨意识到,他又送走了一个重要的人。 拒绝了吃饭留宿的邀请,他留下吴婆婆的骨灰盒和事先准备好的两万块钱,提起双肩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并不算疲惫,他也的确很赶时间,然而下山的时候,却临时拐了个弯,决定出来吹吹风。 周唯璨记得自己当时坐在一块裸露的黑色岩石上,生平第二次看到了流星。 流星划过的剎那,他依然没有许愿。 这一次想起了云畔。 他们曾经一起看过星星。 具体是在哪个晚上周唯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一起吃了晚饭、逛了街、压了马路,因为她不肯回家,所以他们把一条路来来回回走了三遍。 后来时间实在太晚,他还是把她送回潮平山了。她很不开心,在摩托车后座埋怨了一路。 因此,经过别墅区的时候他没有停,而是继续往上开,直至抵达山顶。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山顶看星星,聊天,接吻,后来还做了更多。 周唯璨记得当时她趴在自己怀里喘气,眼睛水汪汪的,声音很轻,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她说,如果一不小心的话,我们会不会一起从悬崖上滚下去。 他当时说不会,说别害怕,心里却想,如果真能滚下去,好像也不错。 只是一晃而过的念头,但他的确那么想了。 师兄说的没错,他把这段恋爱谈得越来越不清醒,越来越不理智。 至于失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此时此刻,周唯璨靠在阳台栏杆上,隔着一道玻璃门看向床上熟睡的人,仍然能够把那个重要节点从凌乱的记忆段落里准确抓取出来。 是他参加完竞赛从北京回来的那个夜晚。 当时她失魂落魄地蹲在门口,穿着一条单薄的白色睡裙,浑身湿透。仿佛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那晚发生了很多,混乱到不堪细数。周唯璨现在还能想起她站在窗边摇摇欲坠的样子;想起她把菸头烫在自己手背上的瞬间;想起她言辞激烈的指责;想起她嘴里说着「别管我了行吗」,眼底却写满「不要走」。 她的确很麻烦。比想像中还要麻烦。像一盆娇贵的花。 如果当时一走了之,或许也算「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他做不到。 站在楼下抽了两支烟,淋了十分钟雨,然后去了药店,买了烫伤膏和冰袋,又折返。 这些就是他当时能做到的全部了。 那夜过后,周唯璨开始试着养一盆花,第一次,没经验,很怕养不活。 所以付出了比之前十倍百倍的精力和时间,所以越来越难抽身。 头脑发热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天长地久。 不过最后,这盆花还是差点被他养死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根茎已然腐坏,奄奄一息。 因为亲眼目睹了她的枯萎,所以彻底清醒,所以迷途知返。 国外有先进的治疗方案,有一流的医疗团队,有她的家人,还有她的未来。 周唯璨以为这盆花会起死回生。 分开的这几年里,也不算是全无音讯。他听阮希提起过,她在澳洲生活得很好,病情稳定,身体健康,正在准备读研;也听陈屹提起过,她和谢川在一起,感情和睦,门当户对,据说好事将近。 不可否认,他从这些只言片语中获得了些许安慰,觉得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也能接受。直到在东非重逢,那盆花告诉他—— 我活不下去了,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原来养分是他。
第179页 第76章 湖蓝色 次日清晨, 闹钟不知道响没响,总之云畔一直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的瞬间, 迷迷煳煳地去枕边摸手机, 结果手机没摸到,反而摸到谁的手臂。 触感温热, 线条分明, 隐约能摸出青筋的轮廓。 稍微清醒了一点,她转过头,发现周唯璨已经穿戴整齐,就坐在床边, 目光懒散地看着她。 「几点了?」 云畔揉了揉眼睛, 也跟着坐起来。 「九点半。」 她又问:「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了。」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额头, 确认温度正常,才说, 「起床吧,出去吃早饭。」 那应该就是醒了很久了。 没再磨蹭, 云畔穿上拖鞋去浴室洗漱, 顺便戴上了那只蝴蝶发卡。 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脖子上的吻痕又淡了, 已经快要看不清,她竟然感到惋惜。 一走出浴室, 就看到周唯璨正在拉窗帘, 云畔从背后搂住他的腰, 不假思索地开口:「你想不想——」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不想。」 「为什么?」她特地提醒, 「你不是在追我吗?」 周唯璨转过身来, 眉梢微挑, 「追你就能跟你上床了?」 「别人不行,你可以。」 窗帘已经拉开了大半,房间里盛满阳光,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金色尘埃,周唯璨盯着她看了几秒,「不饿吗?」 「不饿,」云畔仰起头,亲吻他凸起的喉结,「可以做完再吃。」 放任着她的小动作,周唯璨把她拢在怀里,捏了捏她的耳垂:「你现在好像都不戴耳钉了。」 云畔在他颈窝里蹭来蹭去,手指隔着衣服摸他的腹肌,「因为没人给我买。」 他笑了一下,说「知道了」。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在云畔试图去解那块金属搭扣之前,周唯璨截住她的手,不动声色道,「好了,去换衣服吧。」 勾引失败,她坐回床上,不怎么甘心地抱怨:「上次你不是特地买好早饭带回来吃的吗?」 「嗯,回来后就听你说只是上个床而已,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周唯璨逆着光站在窗边,淡淡道,「所以这次吸取教训了。」 「……」云畔立刻转移话题,「我的衣服呢?」 「衣柜里。」 她起身打开衣柜,把昨晚那条旗袍和打底袜拿出来,穿的时候才意识到旗袍也是湖蓝色的,跟发卡很搭,于是扭头看他,露出发间若隐若现的蝴蝶,问了一句:「好看吗?」 周唯璨走过来,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随口答:「好看。」 回答得实在敷衍,云畔有点不满,「你认真看了吗?我问的是发卡。」 「认真看了,」周唯璨抬起她的手臂套进羽绒服里,拉上拉链,「我说的是你。」 云畔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出门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脸红。 走出公寓单元楼,冷风迎面刮过来,周唯璨很自然地牵她的手,说话时唿出一口淡淡的白烟:「冷吗?」 她摇摇头说不冷,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裹在羽绒服里面,走起路来像一只摇摇晃晃的企鹅。 科技园这边云畔平时没什么机会来,比想像中热闹,周唯璨带着她穿过马路,往早点街的方向走,不过因为时间的关系,大部分都已经打烊了,他们一直走完半条街,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粥铺。 周日人没那么多,店面收拾得也很干净,他们点完单,在角落里捡了两个位置坐下。 云畔尝了尝碗里的山药粥,又撒了几勺白糖进去,问他:「你等会儿有事吗?」 「要去趟研究所,」周唯璨把鸡蛋剥好,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你呢?」 「和盛棠约了一起吃晚饭。」 他点头,「我送你过去。」 云畔咬了一口鸡蛋,习惯性地把蛋黄挑出来,拨到旁边,很想问,那吃完晚饭之后你还过来接我吗?又觉得不太合适,于是转而道:「我能跟你一起去研究所吗?」 周唯璨没有直接同意:「可能会很无聊。」 云畔立刻说:「没事,你忙你的,我找个地方等你,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最后周唯璨还是带她去了,的确离他现在住的公寓很近,开车过去不到十分钟,中途还下车给她买了一袋糖炒栗子。 物理研究院占地很大,计算、通讯、科技测量等等研究楼分得很细,一目了然,道路两侧栽满冬青,叶片排列得整整齐齐,被阳光一照,绿得发亮。 云畔隔着车窗往外看,恍惚间有种入夏的错觉。 把车开进其中一栋砖红色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周唯璨直接带她刷卡进了电梯,云畔不由迟疑:「我跟你上去是不是不太好,旁边不是有星巴克吗?我去那等就行。」 他好像有点无奈,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电梯已经抵达16楼。 应该是因为非工作日的关系,办公楼里人不多,很安静,周唯璨带着她穿过走廊,右拐,最后在量子计算b组的办公区域前停下,刷了门禁卡。 是极简的装修风格,每个工位之间都隔出了足够的距离,墙上挂着一块长长的黑板,上面被不同颜色的马克笔涂满,大部分都是公式,靠墙的位置有两扇透明的落地窗,木架上摆满了绿植,青翠欲滴。
第180页 工位上稀稀落落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正在闲聊,听到推门声,齐刷刷回过头来,看周唯璨的眼神简直像在看救星:「你可算来了!」 他笑笑,随口打了声招唿,带着云畔走到最右侧,这里是一块被单独隔断的区域,工位也比其他区域的宽敞很多。 走到靠窗的那个位置,周唯璨示意她坐下,自己拉开椅子坐在旁边,一边剥栗子一边问:「bug改完了吗?」 「还没……实在改不动了。」 说话的是其中看起来最年轻的男人,黑框眼镜,格子衬衫,神色萎靡,眼底还挂着两个黑眼圈,就差把研究员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另外一个模样干练的短髮女人也叫苦不迭:「还有参数,怎么调都有误差。」 明亮的光线漏进窗户,一块又一块平整地铺在地面上,办公室里应该开了空调,很暖和。 周唯璨漫不经心地听他们抱怨,直到把那份糖炒栗子剥完,才抽出纸巾擦了擦手:「去实验室说吧。」 那几个人连连点头,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从刚才聊天的时候开始,那几个人就一直在若有似无地打量她,云畔毫不在意,自顾自吃栗子。 周唯璨临走前把门禁卡留下了,跟她说:「无聊的话就出去转转。」 云畔点点头,他又叮嘱道:「别跑太远,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她说「好」,在他离开之前,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安抚般摸了摸她的脑袋,周唯璨回答:「很快。」 其他人也跟着起身,如同突然有了主心骨般,有说有笑地走出办公区。 云畔听见那个黑框眼镜在和他聊天,熟稔地叫他「璨哥」,嘴里打趣道:「里面那个是你女朋友啊?这么漂亮。」 他好像笑了,没有迴避话题:「还不是。」 脚步声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煳,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云畔听不清楚了。 还不是…… 那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会接吻上床的普通朋友吗? 她甚至还想搬过来跟他同居。 心不在焉地趴在桌上,云畔伸手去摸电脑架上的那盆多肉,感受着指尖微微的刺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把关系挑明。 视线在他的工位上巡逻了一圈,很整洁,也很空旷,其他人的工位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个人物品,而他的工位除了电脑和两排工具书之外,就只剩一个马克杯,一盆多肉,以及一盒疑似同事送的曲奇饼干。因为他不喜欢吃甜食。 随手拉开左手边的抽屉,云畔在里面找到了纸笔,干脆撕下一张白纸,百无聊赖地涂鸦。 周唯璨平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的吗? 云畔试着在脑海里想像他坐在这里看书或敲代码的场景,应该非常赏心悦目。 他好像不会露出刚才那几个人脸上的,类似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表情,他总是有办法解决任何问题。 如果不是在江城,而是在北京,或者国外,他应该会有更好的发展前途吧? 这些云畔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是,无论做出什么选择,周唯璨都很利落,「后悔」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应该是被剔除掉的两个字。 至于在无人处有没有过徘徊、挣扎、失意、困顿……全都无从窥见。 思及此处,笔尖稍顿,云畔盯着纸面上那张熟悉的侧影,不自觉地嘆了口气。 那袋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很快就被她吃完了,唇齿间掺杂着淡淡的焦糖味儿,让她想起多年之前发生在黑黝黝的楼道里的吻。 时间过得比想像中要快,云畔毫无心理负担地拆了那盒曲奇饼干,一边吃一边用他的办公电脑看综艺。 下午一点半左右,收到了他的简讯:「饿了吗?二楼是食堂。」 云畔回覆:「不饿。」 紧接着,又很懂事地打字:「不用管我,你忙你的。」 隔了十几分钟,周唯璨发来一个问号。 这个问号实在令人心虚,云畔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装懂事,自暴自弃道:「你快点回来。」 他说:「好。」 曲奇的确又甜又腻,她看完了两期综艺,才勉强吃掉三分之一,又咕咚咕咚灌进一杯水。正想出去找个垃圾桶,把剩下的饼干毁尸灭迹,恰好听到走廊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门禁卡「滴」的一声响起,云畔侧过身,看到了推门进来的周唯璨。 外套搭在手臂上,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卫衣,皮肤很白很晃眼,正在听谁说话,眼睑下方被阳光折出一块阴影,睫毛又密又长,不笑的时候,气质很冷,很游离。 云畔迅速点掉了综艺的网页,把电脑关机,又去椅背上拿羽绒服。 而周唯璨已经走过来,把笔记本塞进书架里,问她:「是不是很无聊。」 「不无聊,」她说完,又指了指那盒饼干,「这个不好吃。」 「那就不吃。」 「但是我想全部吃完,」云畔郑重其事道,「这样你就不用吃了。」 那几个人正在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黑框眼镜还在八卦地往他们的方向偷看,周唯璨低低笑了,把她从工位上拎起来,「不是你拆的?我没打算吃。」 几分钟后,那三个人收拾好,表情显然比之前轻松了不少,如释重负般前前后后地离开,临走前,还很客气地跟她打招唿。
第181页 云畔看着周唯璨收拾被自己弄乱的桌面,关心道:「你累吗?」 这都好几个小时了。 「不累。」 「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这次没等来回答。 通常他不回答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不耐烦,懒得沟通;另一种是默认。 眼下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云畔于是接着说下去:「我昨晚睡得迷迷煳煳的,中间感觉到你在看我,好几次。」 紧接着,又追问,「为什么看我?」 周唯璨没有遮掩,看着她的眼睛说,「因为太久没看过了。」 她莫名忐忑,「……我应该没说什么梦话吧?」 「说了。」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周唯璨和她挨得很近,唿吸声像一片晶莹的雪花,「需要复述给你吗?」 肯定不会是多正常的话吧…… 云畔下意识地想拒绝,却见他已经启唇,仓促之间想不到其他阻止方式,于是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的确奏效,周唯璨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打断,看起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垂着眼睛看了她几秒,忽然伸手将她抱上桌面,手臂撑在她身侧,重新吻下来。 长长的旗袍裙摆铺在桌面上,缎面似的向下坠,躺在日光里,水波潋滟,像一片永不枯竭的湖泊。 气息很快就乱了,心跳也开始加速,云畔勾着他的脖子,仰起头回应,并不在乎这里有没有监控。 唇齿交缠间,尝到他舌尖淡淡的美式味道,苦涩,绵长。 世界无形中被填满,变成他瞳孔里自己小小的缩影,而这个吻很温存,唿吸交叠里,不见多少情.欲。 云畔不记得他们到底接过多少个吻了,因为多到数不清,也没必要数清。 雾蒙蒙的清晨、橙红色的黄昏、冬眠般的夜晚;女生宿舍楼下、ktv包厢、机场安检口…… 时间地点不同,前因后果不同,然而每一次发生得都很深刻,是类似灵魂出窍的深刻,一旦被这个人吻过,被这双眼睛注视过,就再也忘不掉了。 那些被时间杀死的生命力在她身体里缓慢地復活,周唯璨摁着她的后脑勺,一再靠近,与她额头相抵,吻她的时候,眼底浮着薄薄的笑意。 大概一两分钟后,云畔靠在他怀里喘气,目光被他微微湿润的嘴唇所吸引,差点就忘了控诉:「你是不是又喝别人买的咖啡了?」 周唯璨捏了捏她的下巴,「我自己买的。」 第77章 是初雪 十二月下旬, 画室进入装修阶段,作为主要投资人,云畔也跟着盛棠去现场看过几次进度。 地理位置在市中心的金茂大厦, 从19层到21层全都租了下来, 特地找知名设计师敲定了装修风格,很多家具都是从国外空运过来的, 成本很高, 不赶工期,力求每个细节都尽善尽美,应该是打算走高端路线。 「你要是实在不想听你爸的安排,到时候就来画室代课呗, 像素描、油画之类的课你都能教, 又能打发时间, 又能堵家里人的嘴。」 电梯缓慢下行中,盛棠低头喝了口咖啡, 正色道,「我有预感, 这个画室以后肯定能办好。」 云畔却不怎么在意:「办不好也没关系, 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那你毕竟这么多钱都投进来了,肯定得有点水花。」 「无所谓, 我平时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 盛棠闻言嘆气:「少凡尔赛啊。」 犹豫少顷,又隐晦地提醒, 「不过畔畔, 你还是得小心一点你那个继母和弟弟, 现在那男孩年纪还小, 看不出来什么, 以后长大了万一要跟你争家产之类的怎么办?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云畔只是笑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毕竟在她未来的规划里,根本就没有争家产这一项,她巴不得远离这个家,最好找一个离江城很远的地方,过属于自己的,无拘无束的新生活。 不过……她暂时还没问过周唯璨的想法,还在等待恰当的时机。 临近圣诞,大街小巷充满节日气息,几乎所有商场门前都摆着圣诞树,挂满彩灯和礼物盒,精品店的橱窗上也贴满了白色雪花。她们在街上逛了逛,天气实在太冷,没能坚持多久,就跑进附近的商场驱寒。 「对了,我听妙瑜说,前几天傅时煦跟她求婚了,婚期定在明年年底。还有之前外语系那个系花,跟妙瑜关系很好的那个,马上都要二婚了。」 盛棠不禁感慨,「现在还单着的估计也就剩下咱俩了。」 对于这些八卦不感兴趣,云畔随口敷衍着,两人走进一家饰品店。 「我堂妹特别喜欢这家店的代言人,天天买他的专辑和杂志,家里都快堆不下了也不肯扔。」盛棠边说边在柜檯前挑手鍊,「正好她生日快到了,顺便给她挑个礼物。」 云畔一扭头,在液晶屏幕上看到了钱嘉乐的脸。 耳边盛棠还在碎碎念,「我是不明白这些年轻偶像有什么好喜欢的,不都是被经纪公司包装出来的流水线产品嘛,结果我堂妹非ne不一样,说他出道之前过得很辛苦很不容易,为了追逐音乐梦想,在地下酒吧当过好几年驻唱,嗓子差点唱坏,睡地下室、一包泡面分几顿、还被同行眼红排挤什么的。一堆不知真假的料,说得自己都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她都亲身经歷过呢。」
第182页 的确有人亲身经歷过。云畔心想。 有人陪他往返于不同的酒吧,一场不落地听他唱歌;有人陪他住过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住过绿廊巷不到十平方的出租屋;有人陪他一包泡面分几顿吃,甚至连鸡蛋都要专门留出来给他;有人为了保护他而跟别的乐队据理力争,毫不退让。 「我当然是他的头号粉丝啦。」 「就这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陪着他从脏兮兮的地下小酒馆一直唱到幻昼。」 「时间过得好快啊。」 ……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阮希当时脸上天真又甜蜜的神情,仍然无法从云畔的记忆里褪色。 或许是因为在她横冲直撞的十八岁,阮希是第一个让她产生共鸣的人,让她相信——为了爱,情愿上刀山下火海。 时至今日,云畔仍然这么想,可是阮希却要和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订婚了。 这就是成长的残酷之处吗? 上个周末,她见到了阮希的未婚夫,和照片上差不多,是一个普通到见过面之后就想不起来长相的男人。不过性格很温和,也很有包容心,阮希在他身边的时候很放松,状态的确比之前总是半夜打电话和她哭诉的那段时间要好得多。 她原本还打算再劝劝,见了面之后,反而觉得没什么必要。 吃完饭,阮希拉着她去洗手间,偷偷问她对于这个男人的看法。 云畔实话实说,看起来挺适合结婚过日子的,她就如释重负地说,这就足够了。 最后盛棠给她堂妹挑了一条粉珍珠手鍊,店员还热情地赠送了几张钱嘉乐的明信片。 等逛得差不多,她们找了家日料店吃晚饭,中途云畔给周唯璨发了条简讯,问他今天的针灸理疗做得怎么样,没几分钟就收到回復,说挺好的。 怎么看都觉得很敷衍。 云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哪里好。 大概是她盯着手机看了太久,盛棠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畔畔,你最近谈恋爱了吗?」 云畔立刻移开眼睛:「没有。」 「真的?没骗我吧?」盛棠狐疑道,「你今天一直在看手机。」 「……碰巧有点事而已。」 「那就好,我还打算给你介绍一个男生呢。」 盛棠低头翻了翻谁的朋友圈,将其中一张照片放大递过来,「你看看这个,身高一米八三,长得帅性格好,而且也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跟你应该比较有共同语言。」 云畔匆匆瞥了一眼,客观道,「不算帅吧,眼间距太窄,下巴有点短,鼻子也不好看。」 「……」 盛棠沉默几秒,有些自我怀疑地把手机拿回来,认真端详了半天,「虽然你要求高是应该的,但是他鼻子很挺啊,下巴也不算短吧?硬要说的话,眼间距好像是有点窄……」 紧接着,又很自然地劝了一句,「不过整体来说已经很帅了,否则我不可能介绍给你的。畔畔,要我说,你也别太挑剔,毕竟想长成周——」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声音戛然而止。 云畔安抚性地沖她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收到了周唯璨的回覆:「下次见面,你检查检查就知道了。」 盛棠把嘴里的寿司咽下去,提心弔胆道:「你别这么笑,挺吓人的……你也知道我说话经常不过脑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要是非得按照那谁的标准去找男朋友,确实有难度。」 「没事,我知道。」 云畔低头回復简讯,随口道,「不过不用给我介绍,我心里有数。」 等吃完饭,开车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 国内路况复杂,车也很多,所以必须要全神贯注才行,这也是云畔回国之后不想开车的原因。 洗完澡,吹干头髮,吃过药,她筋疲力尽地躺到床上,抱着手机给周唯璨发简讯,虽然翻来覆去也都是一些「下班了吗」、「今天外面很冷」、「我想你了」之类的废话。 只要周唯璨回来,她就会变成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根本不可能像最初设想的那样,和他做普通朋友,至于做炮友的选项……也被他否决了。 那么还剩下什么呢?答案简直唿之欲出。 还没等来回復,她就已经开始犯困。 眼皮越来越沉,云畔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手机在响,一声又一声,很执着。 勉强睁开眼睛,她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在亮着光的屏幕上看到了周唯璨的名字。 而时间已经接近零点。 意识清醒了少许,云畔接通电话,迷迷煳煳地问:「怎么这么晚给我打电话……你想我了吗?」 「嗯,」周唯璨的声音抵达她耳侧,很清晰,隐约带笑,「想见你。」 她愣了一秒,瞬间从床上坐起来:「现在吗?我过去找你。」 周唯璨却说:「我在你小区门口。」 顿了顿,又叮嘱,「多穿点,外面冷。」 飞快地挂断电话,云畔穿衣服的时候,脑袋仍然乱糟糟的,搞不清楚状况。 因为周唯璨不是一个会大半夜特地打电话把她叫醒出去约会的人,况且今天也并不是什么节日或纪念日。 从衣柜里挑了一件厚厚的羊羔绒外套,把自己裹严实,又戴好围巾,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云畔总算找到了需要现在立刻见面的原因。
第183页 ——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应该下了有一会儿了,远处的楼顶、近处的灯罩、以及脚下的路面都被覆上浅浅的雪色,世界变成一片纯粹而刺眼的白。 云畔抬起头看着半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晃神了片刻,才快步往小区门口走去。 与初雪有关的所有记忆,全部定格在六年前,分开之后,再也没有流动过。 云畔记得分手那天,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出绿廊巷,和陈屹在路口分别,然后上了陈叔的车,哭了一路,上气不接下气。 泪眼朦胧里,她发现外面下雪了,因而想起,初雪来临的时候,他们原本应该在一起的。 那个时候没想过,他们竟然还会重逢,还有以后。 走着走着,又变成一路小跑,云畔气喘吁吁地停在小区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马路对面那辆眼熟的黑色路虎,以及倚在车前低头抽菸的周唯璨。 青灰色的烟雾尚未成形,便被寒风撕碎,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寂寞。 等那支烟抽完,他又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没有再抽,只是百无聊赖地在半空中抛了几下,是等待时的小动作。 云畔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飞快地朝他跑过去,地面太滑,一时难以站稳,于是裹着满身风雪撞进他怀里。 周唯璨伸手接住她,并不惊讶,很自然地拂去她肩头的雪花:「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她立刻否认,很多很多话堵在喉头,然而等真正出口,却只剩下一句,「下雪了,是初雪。」 「嗯,是初雪。」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脑袋,「之前没来得及一起看。」 尽管已经是午夜时分,街头仍然热闹,最迷信初雪的应该就是情侣了,乌泱泱的人群里,大多都是十指紧扣,其中也有窜来窜去打雪仗的小孩子。 他们走在人群里,也像一对最普通的,从未经歷过分离的情侣。 雪下得很安静,云畔摊开手,幼稚地去接雪花,看着它在自己掌心里融化,直到手背被冻得微微发青,才被周唯璨握住。 等走到便利店门口,借着明亮刺眼的光线,周唯璨停下脚步,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副耳钉,放进她手里。 是两片晶莹剔透的菱形雪花。 和之前的很像,不过这副显然贵重很多,菱格里镶满了切工整齐的碎钻,被白炽灯照得熠熠生辉。 云畔眨眨眼,有点惊喜,却嘴硬地说:「怎么和之前那副不太一样。」 周唯璨俯身,动作很熟练地将银针穿进她耳洞里,边戴边说:「暂时没找到一模一样的,先凑合着戴。」 「好吧。」她大度地点头。 耳钉很快就戴好了,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耳垂,须臾,不经意间提起:「过段时间,搬到我那住吧。」 困扰了一个多月的问题终于从他嘴里说出来,云畔有点扭捏,又有点期待,于是装模作样地开口:「以什么身份?」 他配合地思考片刻,「室友?」 是和想像中截然相反的答案,云畔顿时无言,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到周唯璨在笑,笑得很晃眼,一如从前,仿佛下一句就会说——逗你的。 不过这次没有,他直接给出了另一个选择:「或者女朋友。」 女朋友? 好有诱惑力的选项。 云畔就在这个瞬间回到了十八岁,轻声问:「如果选女朋友……跟室友有什么区别吗?」 漫天捲地的雪夜,午夜时分的街道,四目相对的瞬息,薄薄的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寂静地消融。像极了在她梦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周唯璨看着她,神情里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半晌才出声:「如果选女朋友——」 说到这里,他伸出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里,「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了。」 心跳声倏然间跟十八岁那年坐在医院大厅里的自己重叠了,急促热烈,震耳欲聋。 她根本拒绝不了这个人,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 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云畔的生命力曾经被黑色情绪反覆蚕食,像一片千疮百孔的叶子,或一颗腐烂不堪的苹果,看见海就想跳;看见树就想上吊;看见刀就想割腕。 直到此时此刻,海水被填平了,树稍变得柔软,刀口开出花朵。 云畔别无选择,对于阳光背面的阴霾视而不见,只想握紧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第78章 溺水的夜 云畔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 赵佩岚恰巧来了,刚走到她卧室门口,就看见扔了满床满地的衣服。 视线瞥见地上那个摊开的行李箱, 她有点惊讶:「畔畔, 你要出去住吗?」 「嗯。」 自觉无需对她解释,云畔自顾自地拿起一身浅咖色的羊绒套裙, 站在全身镜前比了比, 又觉得不太好看,于是随手丢到一旁。 赵佩岚很快便反应过来:「我帮你收拾吧。」 云畔没有阻止,任由她细緻地帮自己叠衣服。 「好好的干嘛要搬出去呀?在家里更自在一些。」 她随口道:「住腻了,想换个地方。」 赵佩岚向来很有分寸, 没有询问原因, 也没问她新家的具体位置, 只是委婉地提醒:「你爸爸过年的时候会回来几天,到时候他要是知道了, 肯定会不高兴的。」
第184页 云畔笑了一下,无所谓道:「不高兴就不高兴, 反正他现在也管不了我。」 赵佩岚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好半天才试探性地问,「畔畔, 你跟阿姨聊聊,最近是不是跟谢川闹矛盾了?」 停顿片刻, 又斟酌着补充, 「我前几天跟他妈妈一起打牌, 听她提起, 说谢川最近天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出去厮混, 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 状态很差,而且谁的话都不肯听。」 云畔不想和她多聊,轻描淡写道:「没闹矛盾,就是发现我们不太合适。」 这次是真的愣住了,赵佩岚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色,「不太合适……是什么意思?」 「谢川没跟你说吗?」云畔把一双白色过膝靴塞进防尘袋,「我们分开了。」 气氛陡然凝重,赵佩岚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都这么久了,你俩感情不一直都是很好的吗?是不是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还是你受什么委屈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是性格不合而已,你别操心了。」 「……阿姨怎么能不操心,畔畔,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女儿看待,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至少也要跟我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一时在气头上不想理他,还是真的想清楚了,打定主意要和他分开?」 云畔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她,口吻很客气:「我想得很清楚,这件事麻烦你替我转告给我爸吧,至于他是什么反应,就不用告诉我了。」 大概下午四点钟,云畔收拾好了两个行李箱,等不及周唯璨下班过来接她,直接在手机软体上叫了辆车。 这场初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两三天才总算停歇,屋檐底下挂着一排透明冰棱,路面上仍然铺着厚厚的积雪,凌乱地印着车轮和脚印,露出底下的黑色沥青。 尽管云畔出门的时候已经围巾帽子全副武装,眼下只是在路边站了短短几分钟,仍然被冻得手脚僵硬。 好在计程车很快就来了,司机热情地帮她把那两个行李箱搬进后备箱,往科技园的方向驶去。 刚过下午四点,阳光就已经很淡,太阳也怕冷似的,躲进厚厚的云层里。 云畔坐在车里玩手机,不受天气影响,心情无比雀跃。 四十分钟左右,计程车抵达公寓门口。 云畔推着那两个行李箱,刷了周唯璨给她的门禁卡,走进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转眼便抵达7f,她推着行李箱出来,等走到702房间门口,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周唯璨门锁密码了。 云畔试着输入他的生日,立刻听到一声冷冰冰的「密码错误」,走廊里极静,声音因此更为清晰。 思考片刻,她又试了试自己的生日,结果仍然显示「密码错误」。 顿时气结,云畔坐在行李箱上,不假思索地给周唯璨打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她就开始兴师问罪:「哪有你这样谈恋爱的。」 听筒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周唯璨的声音落在其中,模煳不分明:「怎么了?」 「你连家门密码都不告诉自己女朋友。」 他好像在笑:「不是说了晚上过去接你吗?自己跑过来了?」 「……你别管了,密码是什么。」 「986726。」 云畔输完,门锁果然「滴滴」两声,应声开启。 她还在思考这六个数字有什么含义,耳边听到周唯璨问:「开了吗?」 「开了,但是为什么——」 没等她问出后半句,就被他打断,「我先开会,回去再说吧,听话。」 简直像是一个只针对她生效的咒语,拿这两个字没什么办法,云畔只能暂且放下疑惑,不情不愿地说好。 进了家门,她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把两个行李箱全部推进主卧,开始整理。 或许是因为她一次性带来了太多行李,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完,最后卧室被她搞得乱七八糟,衣服包包鞋子也堆得到处都是。 天色已经黑透了,楼下的路灯一盏盏亮得分明。云畔累得要命,决定先洗个澡再继续收拾,然而等她洗完澡,换好睡衣,舒舒服服地躺到沙发上,就更不想动了。 随便找了部小众的悬疑电影,她刚看了十几分钟就开始犯困,正抱着靠枕昏昏入睡,就听到外面的密码锁响了几声。 霎时清醒过来,云畔抬起头,恰巧看见周唯璨推门进来。 把手里打包的餐盒放在桌上,他很自然地问:「吃饭吗?」 忍住了想要立刻扑到他怀里的冲动,云畔假装自己在专心看电视:「不饿,不想吃。」 「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想起一片狼藉的卧室,她有点心虚,没回应。 把大衣挂在衣架上,周唯璨走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然后笑着问:「怎么看着不太高兴。」 手指很冰,像一片雪花,贴着她的皮肤融化。 云畔眨了眨眼睛,愈发委屈:「你是不是拿别人的生日当门锁密码了?」 周唯璨看着她:「除了你,我哪有别人。」 「……那986726是什么意思?」 他嘆了口气,那眼神无端叫云畔想到多年以前,他教自己包粽子的时候,说的那句——这么笨。 不由得把这几个数字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来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云畔干脆抓过他的左手手臂,泄愤似的咬了一口。
第185页 周唯璨任她咬,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摁了几下,递到她眼前:「在键盘上打出来试试。」 不明就里地接过手机,云畔在九键键盘上按照数字顺序打字,总算得出答案。 放下手机,云畔忍不住翘起嘴角,假如她有尾巴,现在应该已经翘到天上去了,过了会儿又去抱他的手臂,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右手,提议道:「我前几天在网上看了一个穴位按摩教程,说是能加速血液循环的,我帮你按按吧。」 周唯璨顺着把她抱住,没有回应关于按摩的话题:「现在高兴了?」 「嗯……」云畔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又小声撒娇,「东西太多了,我收拾不完。」 「先去吃饭,我帮你收拾。」 云畔搂着他的脖子,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吃饭。」 电视上自顾自播着那部悬疑电影,应该是解密部分,警方正在还原作案手法,音效铺垫得很吓人,却没人在意。周唯璨低下头看她,明知故问道:「那你想干嘛?」 云畔不说话了,干脆闭上眼睛,摸索着亲吻他的眉骨、眼睛、鼻樑,最后才是嘴唇。 看不见,触感变得更加清晰,他的嘴唇也很凉,接吻的时候,像在雕琢一块柔软的冰。 分开之后,云畔凑在他耳边,轻声叫他的名字,然后说:「你*了。」 周唯璨轻声笑了,把她抱起来,丢在沙发上,用那副很懒散的调子对她说:「那怎么办?你帮帮我。」 最后电影孤孤单单播到了尾声,打包回来的饭菜也彻底冷透。云畔换了一套新睡衣,坐在沙发上还干净的地方,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唯璨在厨房里热菜。 刚洗完澡,发梢上还挂着透明的水珠,缓慢地滑落,没入后颈那块凸起的骨节。 他低着头在拆餐盒,t恤袖口宽大,手臂线条流畅又漂亮,和从前一样,单手就能把她稳稳地抱起来,隐约能瞧见几道暧昧的红色抓痕。 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遥控器,云畔把电影往前倒,却也懒得重头开始看,那些就发生在十几分钟前的画面还是崭新的,不断往脑海里钻。 因为时间太久,她实在受不了,抱着他翻来覆去地撒娇,结果也没换来半点温存,最后气得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直到嘴里尝出淡淡的血腥味,云畔才意识到自己咬得有点重,明亮的光线底下,那个深红色的牙印看起来也挺吓人。 周唯璨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揉着她的耳垂问,你是兔子吗?生气了就咬人。 云畔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嘴硬道,那你出去。 他就笑了,把她的脑袋又摁回去,说,接着咬。 坐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周唯璨不经意间问起:「什么时候去医院复诊?」 她微怔:「下个月三十号。」 他点点头,用商量的语气说:「到时候我陪你去吧。」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云畔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想着自己现在的情况很稳定,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所以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强撑着吃完晚饭,洗漱过后,云畔又累又困,腰酸腿疼,连手指都不想动,任由周唯璨把她抱到客卧那张干净的床上。 房间里只留一盏微弱的夜灯,外面好像在颳风,夜空黑沉沉的,找不到半粒星,光秃秃的树枝被吹得东倒西歪,云畔缺乏安全感似的拉住他的手:「别走。」 「不走。」 周唯璨这么回答着,真的没走,掀开被子躺在她身旁,抱着她,从后颈往下,一寸寸捋过她的嵴椎,动作很温柔,像极了安抚。 被他的体温包围,云畔总算安心,把脑袋埋进他胸口,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半梦半醒间,忽地提起:「绿廊巷还在吗?」 「去年年底拆了。」周唯璨问她,「想回去看看?」 云畔思考了一下:「不想。反正你现在就在我身边。」 「嗯,」周唯璨摸了摸她的头髮,回应道,「以后都在你身边。」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周唯璨陪着她的时候,她几乎不会失眠,更不会做噩梦,没有闹钟干扰的情况下,大部分时间都能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 而等云畔睡醒,身边早就空了,连半点温度都摸不出来,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意识到周唯璨应该已经走了很久了。 主卧里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包包已经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挂进衣柜,和他的衣服放在一起。衣柜里空间很大,再多衣服也放得下,不像之前在绿廊巷,衣服只能皱巴巴地挤成一团。 弄脏的沙发垫子也被拆洗完毕,就晾在阳台外面,等待晒干。 云畔不知道这些事是他什么时候做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门上班的,因为她睡得很沉,又或许是他动作很轻,总之她完全没有被吵醒。 阳光应该有温度,云畔站在阳台上,恍惚间有种被照亮的错觉。 / 一月上旬,画室的装修进入收尾阶段,预计二月底就能开课。 盛棠给她发了一堆素描和油画课的备课材料,内容还算基础,云畔简单地翻阅一遍,做了做笔记,就丢到一边不管了。 搬过来和周唯璨同居了两周左右,云畔觉得自己患上了「周一综合症」。 因为只有周末的时候,周唯璨才会陪她赖床,抱她洗漱,给她做早餐。
第186页 他们有时候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有时候呆在家里腻一整天,时间的流逝在云畔心里变得越来越珍贵,每次只要一到周日,她就会提前开始焦虑、烦躁,仿佛周一需要早起上班的那个人是她。 偶尔头脑发热,她会坐在周唯璨怀里,盯着他看,控制不住地说:「好想把你绑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每天只能陪着我。」 周唯璨在看工作群里的消息,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闲聊般问:「那我们每天呆在家里做什么?」 云畔想了很久,还是找不出来必须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只能回答:「做.爱。」 周唯璨失笑,放下手机,过来抱她:「现在不也是每天都做?」 须臾,又说,「过年的时候有几天假,到时候带你出去玩。」 那点儿忧虑立刻烟消云散,云畔追问,「去哪?」 「还有一个月,」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脸,「你可以慢慢想。」 ——还有一个月。 ——你可以慢慢想。 周唯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神态、动作,云畔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微微上扬的语调,闪着笑意的双眼,掌心贴在她皮肤上的温度……明明那么真实,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那么忽远忽近的,自欺欺人的,再害怕也无法言明的,又是什么呢? 夜深了,窗外电闪雷鸣,层层乌云翻涌着,遮住月亮,世界被泡在无边无际的雨水里,暗无天日。 云畔站在厨房里,看着烧水壶上的温度格快速爬升,目光却没什么焦距,直到热水烧好,发出咕噜咕噜的噪音,她也浑然不觉。 片刻,又扭头去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了,周唯璨还没回来。 手机明明就在旁边搁着,电量明明是满的,云畔却没有勇气打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为什么不敢呢? 大概是因为,今天是周婉如的忌日。 昨晚部门聚餐,周唯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应该是喝了点酒,走路回来的,不过眼神很清醒,一点都没醉。 云畔当时正趴在床上跟阮希打电话,听她抱怨订婚流程有多繁琐,见家长的时候有多慌乱,耳边听到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心思已经飞到了天边。 等周唯璨洗完澡出来,电话刚好打完。 那点酒气已经散得干干净净,他们接吻、调情、抚摸,但是没有做到最后。 当时云畔没在意,因为时间的确已经很晚,第二天还要上班。 临睡前,周唯璨搂着她,在她耳边说,明天有点事,会回来得很晚,让她不要等,好好睡觉。 神情自若,语气温和,没有半点不对劲。 思绪缓慢地回神,云畔倒了半杯热水,心想,没有他抱着,自己睡不好。 如果她能够忘记今天是周婉如的忌日就好了。 她一点都不想记得。 周唯璨是不是不想在今天看见自己?所以到现在都不肯回来。 转念想想,根本无需怀疑,事实就是如此。 尽管心存侥倖,尽管自欺欺人,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幸福就会变成最最虚幻的透明泡沫,以最快的速度破碎,然后露出可怕的、血淋淋的、千疮百孔的真实面目。 无论她想不想,愿不愿意。 摊开手里的白色药片,云畔告诉自己,她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乖乖吃药,然后上床睡觉,等今天结束,等他回来,等明天太阳升起,一切就会恢復原状。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一天他不属于自己,或者不喜欢自己,这也没什么,也是人之常情,她不能太自私,不能什么好处都想占。 可是做不到。 还是做不到。 雨越下越大了,一股股地浇在透明玻璃上,像滚烫的岩浆。 云畔第无数次回想,今天早上周唯璨出门时穿的衣服,的确是一身黑,看起来很像是要去祭奠谁。 这种时候,她有点痛恨自己的好记性。 他应该也会买那些纸元宝、纸衣服、纸房子之类的东西烧给周婉如吧,还会和她说很多很多的心里话。就像之前烧给吴婆婆那样。 会找个无人的角落,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吗? 不会的,云畔笃信。当然心情肯定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周婉如应该不会託梦给他吧?比如吓唬他,诅咒他,让他离自己远一点之类的。 她被自己无聊的构想逗笑了。 今天为什么还没结束呢。 云畔觉得很累,视线盯着玻璃杯里的热水,忍住了想要浇到自己手背上的冲动,耐心地等它变得温热,才吞下手里的药片。 可是她今晚真的能睡着吗? 入睡再次变成一件困难的事了。 不记得到底看了几次手机,十一点二十六分,云畔听到密码锁的动静。尽管被雨声吞没了大半,微弱到不值一提。 她倏地开始紧张,头晕眼花,手脚冰凉,把自己死死裹在被子里,像一只破茧失败的蛹。 门锁轻轻转动,又合上,有人进来了,动作很轻。 脚步声越来越近,云畔反覆做了几次深唿吸,最后掀开被子,正欲下床,视线迎面和他撞了个满怀。 似乎有些惊讶,周唯璨站在卧室门口,直直看向她:「怎么还没睡?」
第187页 橘黄色的夜灯照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黑色裤脚还在啪嗒啪嗒滴着水,云畔愣住,好半天才出声:「……没拿伞吗?」 周唯璨裹着满身潮气,往浴室的方向走,看上去很累,不过还是沖她笑了一下,随口道:「忘了。」 浴室里的灯光亮起,照出他比平时苍白的脸色,云畔再次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做,乖乖躺在床上,等他沖完澡,过来抱自己,再若无其事地说声晚安,这个漫长的、煎熬的夜晚就能结束,被封进落灰的盒子里。至少在未来的三百六十四天里,不必担心会被开启。 可是没有用。理智的弦断在某一个节点,怎么接也接不起来。 她好像又忘了自己是一个疯子,又忘了自己不正常。 所以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三两步跟进浴室,瓷砖上已经积了一层浅浅的水,周唯璨低着头在拧毛衣上的水,眼底写满倦意。 暴雨还在下,不断砸在窗户上,震得玻璃哗哗作响,像极了书页被用力撕碎的声音,云畔感到轻微的窒息,良久才出声:「你今天去哪了?」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改成隔日更啦,真的很抱歉,但是我码字速度实在太慢,一章也都要磨很久才写得完 ps:这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79章 重蹈覆辙 自从周婉如死后, 周唯璨其实很少想起她。 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很少回顾从前。 况且人死了就是死了,想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过一年里总有那么一天, 是没办法不想起她的。 就算他忘了, 也有人提醒。 细数起来,温情的记忆当然不是没有, 毕竟周婉如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周唯璨记得自己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当时有一款赛车玩具很受欢迎,班上很多男孩都有,他到现在还能想起那个玩具的样子,红色的车身, 黑色的轮胎, 零件很精细, 可以手动组装拼接。 那天周婉如接他放学,回家的路上, 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于是他准确描述出了那款赛车玩具的品牌、名字、外观, 唯独没有价格。因为他不知道那款玩具很贵。 或许是因为他从没主动开口要过什么, 当时周婉如虽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不久后的某个晚上,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隔着半掩的房门, 听到周婉如在跟谁打电话, 商量时间地点。 因为感冒,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 不过挂了电话, 还是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化妆打扮, 换了条缀满银色亮片的紧身连衣裙,又嘱咐他睡前检查好门窗,就摇摇晃晃地出门了。 隔天一早,周婉如才回来,眼皮红肿,脸色苍白,裸露的皮肤上多出几道伤痕,裙子也变得皱巴巴。 当时他已经穿好校服,整理完书包,准备去搭校车。出门之前,周婉如叫住他,往他怀里塞了一只沉甸甸的礼物袋,神情敷衍地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当时周唯璨还不知道那个玩具是她用什么换来的。 后来他就再也不过生日了。 那个赛车玩具让他第一次意识到,天底下的确没有免费的午餐,无论想要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什么都不想要。 年幼无知的时候,他曾经对周婉如承诺过,等以后长大了,会挣很多钱给她,不会再让她那么辛苦。 不过她不稀罕。因为在她心里,他只是一个没用的累赘,一个拖油瓶而已。 在周婉如彻底死心,不再等待那个虚无缥缈的男人之后,他这个儿子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因此抛弃也很合理,他连恨都恨不起来。 至于回来,就更合理了。 当时也是夏天,也是烈日炎炎的午后,他翘了一节数学课,因为听不听都没影响,跟几个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听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聊荤段子,向他打听隔壁班的班花是不是真的跟他表白了。 周婉如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隔着一道铁丝网,踮起脚尖往里张望。熟悉又陌生。 几年不见,她憔悴了很多,鬓边甚至生出银丝。 知了藏在树梢,叫得人心烦意乱。 他抛着手里的打火机,倚在绿色树影里,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直到那些生硬虚伪的寒暄结束,周婉如总算切入正题,对他说,我生病了,很严重,没钱住院。 周唯璨没忘记自己曾经对她的承诺,所以回答,知道了,钱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谈不上拖累,更不是迫不得已,对他而言,选择不是承受,是承担。 随着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周婉如的生意做不下去,于是找了个没本事却疼她的男人,安安分分过日子。 周唯璨平时住校,假期里偶尔回去,不过他那个后爸拿他当眼中钉,说话很难听,总是不欢而散。尤其是在那个男人抱着侥倖心理拿周婉如的住院费去赌博,想要赚笔大的,结果连本带息输个精光之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 而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感情的弟弟,倒是经常闯祸,等到没法收场了,就给他打电话,不情不愿地喊他哥,求他帮忙收拾烂摊子。 周唯璨很不耐烦,但是最后都会去,一是怕他真的死在外面,二是他也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第188页 事实的确如此,家破人亡之后,他那个弟弟终于长大,收了心好好学习,最后考上了大学,把他爸照顾得很好,跟那个为他打过胎的女孩订了婚,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正午的阳光最刺眼,周唯璨起身拉上百叶窗,低头看了眼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哥,我跟爸打算晚上去墓园看看妈,你什么时候过来?」 他随手回復,说不一定,把手机放下,回去接着工作。 结果加班到快九点才结束,等他到了墓园,穿过一片金字塔似的松柏,穿过亮着火光的祭堂,穿过高低错落的石碑,抵达周婉如的墓碑,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余零星灰烬,还未烧干净。 把手里的花放在碑前,周唯璨俯身,拂去上面的落灰。 说起来实在讽刺,他辛辛苦苦挣来的手术费,最后反而成了棺材钱。 墓园里很安静,人不多,偶尔有哭声,也是低低的,压抑的,生怕惊扰了逝者。 黑白照片里,周婉如还很年轻,长发微卷,妩媚动人,是他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周唯璨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还没来得及点,莫名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替吴婆婆去夜市摆摊,恰巧碰见几个之前放高利贷的混混。 那时他已经还清了钱,所以面对他们的挑衅,原本懒得搭理,直到其中一个人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照片,不怀好意地问他认不认识上面的人。 是周婉如的私密照,像素很煳,应该拍了很久了,眉眼垂着,衣服被撕烂了,双手反绑。 他不清楚是怎么流到这几个人手上的,不过也不难猜测,毕竟那曾经算得上她的工作。 他看了几眼,把那几个混混叫到旁边无人的巷子里。 打架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把拿照片的那个人手腕拧骨折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虽然身上也挂了不少彩,不过那几个人显然比他严重得多。 最后他们落荒而逃,世界总算清静,他蹲在角落里,捡起那些浸满血污的照片,也不在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拿出打火机,慢悠悠地烧。 尽管知道根本烧不完。 总共五张照片,烧到最后一张时,他遇见一个女孩。 那个时候周唯璨没在意,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仔细,更不知道,他们还会再见很多很多面,纠缠很多很多年。 不过命运就是这样,无法预见,只有走到那一步,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夜色渐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周唯璨呆够了,正欲离开,迎面却瞧见陈屹的身影,看样子是匆匆忙忙赶来的。他上午特地打电话问了墓园的具体位置,因而周唯璨也并不惊讶。 同样关心周婉如忌日的,还有忙得没日没夜的钱嘉乐,包括傅时煦、宋晗,以及寥寥几个知情的好友。 「毕竟是阿姨的忌日,总要来祭拜一下的。」 陈屹穿得很正式,黑西装黑衬衫,怀里抱着一束白菊,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姨在那边肯定过得挺好,你也得好好过。」 两人并排站着闲聊,片刻后,陈屹忽然问起:「对了,之前就想问,你跟云畔现在——」 「复合了。」 「……」陈屹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重蹈覆辙这种事儿发生在你身上,还是头一次吧?」 周唯璨没反驳,「应该也没下一次了。」 「你真想好了?你俩的事儿,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作为你兄弟,我还是觉得散了比较合适。」 陈屹看起来忧心忡忡,「怎么说呢,毕竟我知道这几年来,为了阿姨的病,你到底有多难。不提你为了赚钱从早到晚累成什么样,就说大一刚开学那阵子,当时咱俩还没那么铁,我老看见你带着一身伤回来,好几次我都提心弔胆的,生怕你一不小心失血过多,人就没了。」 说到这里,陈屹手臂搭在他肩膀上,长长嘆了口气,「反正换作是我的话,心里肯定过不去,或多或少都会有个结,你真就一点儿都不介意啊?」 「有什么好介意的,」周唯璨盯着墓碑上周婉如的照片看了几眼,平静道,「跟她没关系。」 「……行,你觉得没关系就没关系吧,估计也就你一个人这么想,反正我也劝不动,废话不说了。」 话已至此,陈屹也不再坚持,转而道,「听说她跟盛棠合伙投资了个画室,什么时候开业,到时候我找朋友过去捧捧场。」 「下个月,她最近在家备课呢。」 虽然课也备得不怎么安分,总是过来招惹他,缠着他做别的。 陈屹瞬间反应过来:「你俩同居了?」 周唯璨点点头:「她自己住我不放心。」 似乎有点惊讶,陈屹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不是那种喜欢被谁天天看在眼皮子底下的人。」 「以前不是。」 或许是谈话间勾起了往日回忆,陈屹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含混不清道:「说实话,以前上学那会儿,我觉得你跟云畔完全不搭,根本没想过你俩会搞到一起去。她看着就跟养在温室里似的,又娇气又难伺候,在她跟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你应该也不喜欢那种。」 周唯璨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兄弟也就看走眼那么一回。我还跟老宋打赌来着,赌你俩最多坚持三个月,没想到前前后后谈了一年,现在竟然还复合了。」
第189页 陈屹吐出一口烟圈,不禁感慨,「要搁以前我肯定不相信,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周唯璨挑了挑眉,「我以前什么样?」 「你以前——」陈屹略略思索,而后下了结论,「随便身边的人是走是留,不会捨不得,不会挽留,更不会回头。」 周唯璨没出声,心想,大概是因为没那么想要。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其实很少,小时候想要那辆赛车玩具;长大了想要钱;想要一颗配型成功的心脏;还想要还给周婉如一副健康的身体。 有的得到了,有的没得到,不过代价全都照付不误。 现在只想要她。 至于代价—— 什么都可以,一生一世也可以。 陈屹走后,他仍然站在原地出神。 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随时都会被云层撕碎,轰轰烈烈烧成灰烬,不知不觉,墓园里已经没有人了,也听不见声音,天与地同时安静,一瞬也像一生。 而停留在他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是周婉如把他丢在福利院门口那天,对他说的最后那句——希望以后有人真心爱你。 他找到了。 烟盒还捏在手里没动,周唯璨决定留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 低头点火的瞬间,很自然地想起云畔的脸,想起那双只在他面前才会水汪汪的眼睛;想起她偶尔说梦话叫的也是他的名字;想起她搂着自己的脖子问能不能不出门;想起她在床上一遍遍向他确认,「你是谁的」。 原本风平浪静的夜晚,蓦地开始颳风,愈发勐烈,吹灭了那簇青蓝色的火焰,他也不在意,伸手拢住,反覆试了几次,最后还是点着了。 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长长的闪电噼开夜空,墓地剎那间亮如白昼。 周唯璨意识到自己真的该走了,她一个人在家睡眠很差,或许会被雨声吵醒。 「你喜不喜欢也不重要,」视线最后回到周婉如的黑白照片上,他把那支烟抽完,看着细细的烟雾被风吹散,看着雨水打湿墓碑,又说,「我喜欢就行了。」 雨下得又急又大,空中乌云密布,很快就把他从头到脚都浇透,周唯璨没拿伞,也不着急,慢吞吞地转身,在如丝雨幕里,踩着满地泥泞,离开墓园。 第80章 遗物信物 话音刚落, 她已经开始后悔。 可是后悔有用吗?自欺欺人的幸福是真的幸福吗?云畔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不安,为什么会患得患失,为什么会想把他绑在身边, 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就像在万丈悬崖上走钢索, 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哪怕有三百六十四天的幸福,但是一天的痛苦也是痛苦, 也作数。她那么自私, 就连分手的时候也不愿意祝他幸福,更何况现在。 她希望周唯璨的心每分每秒都放在她这里,她想要的是没有任何模煳地带的全部。 所以已经没有退路了。 啪嗒,啪嗒。 寂静的房间里, 水滴的声音尤为清晰, 在这一秒甚至盖过了外面的狂风暴雨。 周唯璨站在盥洗台前, 脚边已经蓄了一滩水,黑色毛衣几乎湿透, 稍微一拧就能拧出水来。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很淡, 听不出情绪。 云畔不禁感到烦躁, 于是又问了一遍:「没怎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今天去哪了。」 周唯璨抬头看了她一眼:「去上班了。」 「下班之后呢?」 「有事, 出去了一趟。」 没有退缩,她继续追问:「什么事?去哪了?」 这次换来的是长达数秒的沉默。 氧气在无形中被压缩掉了, 窒息感愈发强烈, 犹如身处密闭空间, 云畔抬起头, 固执地和他对视, 「不能告诉我吗?」 周唯璨放开了湿漉漉的毛衣衣摆, 靠墙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出声:「你是被雨声吵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没睡,睡不着。」 「为什么?」 云畔喉头微涩,恍然间意识到,他是在刻意转移话题。 他不想聊任何跟周婉如有关的事。 或许也可以理解为,不想跟她聊。 因为她是间接造成一切的杀人兇手吗? 心脏开始下沉,情绪开始不受控制,云畔清醒地看见自己身体里名为冷静的平衡被打破,火焰跳跃,侵吞海水。 太阳穴突突跳动,她觉得头很疼,思绪混乱,焦虑得想发脾气,想大喊大叫,身体不受理智支配——也许理智已经不在了,为了寻求发泄的出口,最后她抬起手,打碎了盥洗台上的陶瓷漱口杯。 耳边传来刺耳的响声,粉蓝色的瓷片瞬间碎裂开来,从最严重的创伤点往四周延伸,裂出大小不一的细纹,像极了蜘蛛网。 摔完东西之后,堵在胸口的窒息感总算消退了少许,然而云畔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因为这个陶瓷杯是周唯璨亲手做的,从选陶瓷胚到烧制,就连上面的云朵图案也是他一笔一划画出来的。 他就是会浪费时间去做这种事的人,就像很多年前把耳环藏在图书馆的书架里那样。 云畔手足无措,僵硬地立在原地。 可是周唯璨没有指责她,也没有生气,甚至把她往旁边带了带,怕她受伤,然后弯腰去清理地上的瓷片。 那些乱七八糟的碎瓷被丢进垃圾桶,云畔耳朵里嗡嗡作响,绕来绕去都是心理医生曾经说过的话。
第190页 ——人应该学会支配情绪,而不是被情绪支配。 ——控制不了情绪的人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panni,这就是我们现在坐在这里,接受治疗的意义。 「……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她终于下了决心,「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我们的事,也可以重新考虑。」 似乎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周唯璨愣了几秒才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问:「我心里过不去什么?」 顿了顿,又问,「我们才好了几天?为什么要重新考虑?」 云畔移开目光,盯着地面潮湿的瓷砖,试图让自己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心平气和地说一些正常的话:「你不用觉得为难,其实我知道,今天是——」 说到这里,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唿周婉如,叫阿姨吗?也太亲密了吧,无异于火上浇油,直唿其名显然也很没礼貌,各种选择在脑海里滚过一圈,全都不合适,最后她只能简短地说,「是她的忌日。」 空气彻底静默,不再流动。 缠绕在他们周围的,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却一直有着强烈压迫感的东西,终于缓慢地露出真身。是庞大的畸形的黑色阴影,像一堵墙,或一面玻璃,冷冰冰,有重量,几乎要将人压垮。 云畔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今天是她的忌日,你很在意?」 比想像中平静。 「是,我很在意,」她逼迫自己说下去,「你也不用勉强自己对我说你不在意,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没必要了。」 周唯璨却说:「如果我在意,为什么还要回国找你,为什么还要追你,为什么还要和你在一起?」 他不常一次性抛出太多问题,云畔被他的逻辑绕了进去,好半天才给出自己心里的答案:「因为你还在乎我。」 「嗯,然后呢?」 「……你想和我在一起,想对我好,但是因为她,让你很痛苦,很矛盾,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你到现在才回来,就是因为不想看见我。」 周唯璨静静地听她说完:「这是你给我安排的剧本吗?睡不着的时候你就在想这些?」 云畔没吭声。 须臾,又听到他说,「去换衣服吧。」 「……什么意思?」 「不是想知道我去哪了吗?」周唯璨拽着她的手腕走出浴室,「我现在带你去。」 云畔被他拽到衣柜前,大脑一片空白,而他已经脱了那件怎么拧都拧不干的毛衣,赤.裸着上身,随手抓了件卫衣套上。 总算回过神来,她也跟着开始换衣服。 或许是因为紧张,她的手指有点抖,外套的扣子怎么都扣不上,周唯璨低下头,帮她把那些不听话的纽扣依次扣上,又扯出一条羊绒围巾,在她脖子上裹了几圈,才说:「走吧。」 一路出了家门,下了电梯,走进地下车库,没有人说话。 车上静悄悄的,没开音响,一时间除了空调低低的运转声,什么都听不到。 周唯璨心情不好。云畔察觉到了,却无话可说。 还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态吗? 雨声渐渐停息,风还在无休无止地刮,压断了路边的枯枝。 凌晨的雨夜,马路空空荡荡,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水花飞溅。 刺眼的车灯连成一条线,照亮他的侧脸,那双眼睛仍然像流动的河,像黑色的冰川,像隐晦的诗。 让她着迷,也让她束手无策。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踩着绿灯即将结束的三秒钟闯过十字路口的片刻,毫无预兆的,周唯璨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云畔有种开小差时被老师点到名的错觉。 「有时候,你让我觉得很挫败。」 挫败? 他竟然用了「挫败」这两个字。 云畔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向他。 周唯璨仍然直视前方,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把车开得又快又稳,或许已经超速,但是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第一次,是我发现你在我手机上装了定位。」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事,云畔唿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又听到他说,「第二次是现在。」 车子已经驶离市区,拐入一条僻静小路。 不多时,周唯璨把车停到墓园门口,熄了火,扭头解她的安全带,动作算不上温柔,「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不告诉你今天是她的忌日,只是觉得没必要,也不想影响你的情绪。」 车厢里很暗,云畔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安慰,于是没有回答,跟着他一起下车,往入口的方向走。 午夜时分,墓园里很空旷,阴森森的,像极了另一个世界。她好像又开始紧张了,不知道周婉如的鬼魂是不是正躲在哪里窥视她,连手心都冒出冷汗。 周唯璨没有回头,却牵住了她的手,淡淡的温度贴在她皮肤上,让她重新回到人间。 雨停了,空气仍然潮湿,石板路泥泞不堪,路灯伫立两旁,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路穿过那些高高低低的石碑,当周婉如的黑白照片闯入眼帘,云畔心脏骤缩,眼皮也跟着重重跳了一下。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应激,但她就是会钻牛角尖,会反反覆覆地回忆周婉如的死,会在白纸上串连前因后果,而后陷入无止境的自责。
第191页 心理医生说这是正常的,说这件事只是一个引子,本身或许并不重要。因为躁郁症患者的情绪原本就是不停起伏及波动的,像过山车,开心的时候会比正常人更开心,难过的时候会比正常人更难过,无论喜怒哀乐都会被夸张放大无数倍,不断在身体里累积膨胀。 而积极治疗的目的,就是努力让这些好的坏的情绪各司其职,安分地蛰伏在某一处,用来维持体内的平稳。 初初得知周婉如的死讯,她连着做了很久噩梦,大部分都发生在墓园里,周遭的景色是模煳不清的,身后的影子是瞧不见脸的,只有周唯璨是真实的,他穿着一身弔唁的黑,脸色苍白,眼神冰冷,用嘲讽的语气问:「现在你满意了?」 云畔想开口解释,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在梦里,她似乎失声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泪水不受控制,转眼就流了满脸。 而他只是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或许还有些厌烦。不像以往,她掉一滴眼泪,他就会心疼,会过来抱她,哄她,让她开心一点,笑一下。 可怕的梦境再次扼住她的咽喉,云畔唿吸困难,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是否重合,差点站不稳,像海面上的一块浮木,起起落落,找不到落脚点。 在被狂风巨浪冲散之前,周唯璨伸手扶住了她,用和梦里截然相反的语气说:「别怕,我在这。」 心跳声缓慢地恢復正常,云畔垂眸望向碑前被淋湿的花束,一束白菊,一束桔梗,看上去都很新鲜,甚至能嗅出淡淡的香气,于是问:「回家之前……你就站在这里吗?」 「嗯。」 「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们一直都没话聊。」 「她给你託过梦吗?」 「少看点鬼故事。」 云畔抿唇,「你想她吗?」 隔了几秒,周唯璨回答,「偶尔。」 重新看向那张年轻娇媚的黑白照片,她张张嘴,有些艰难地开口:「对——」 「对不起就不用说了,」周唯璨打断她,「还有别的话吗?」 云畔顿感茫然,不由得扭头去看他的眼睛。 除了对不起,她还能说什么? 空无一人的碑前,周唯璨靠过来,压住她的外套领口,扯开羊绒围巾,拽出她脖子上的银链,莫名道:「你想知道这是谁给我的吗?」 细细的链子上,那颗圆环在月光底下来回晃动,泛出细闪。 云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在坦尚尼亚的机场,他曾经用类似怀念的眼神去看过这条项鍊,像在看一个人,或一段回忆。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无法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条无足轻重的旧项鍊,不具备任何意义。 没有卖关子,他伸手指了指周婉如的墓碑,「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猜到的答案。 云畔勐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是幻听,语速不自觉地变快:「分手的时候,我想还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要?」 「因为我没有怪过你。」 「不是你的错。」 周唯璨说完,拨正她的脸,俯身吻了她。 在墓园里,在墓碑前。 风乍起,摇乱树影,发出阵阵诡异的哀鸣。 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哪怕周婉如的鬼魂可能正在暗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云畔在这个格外激烈的吻里,回想起他把那条项鍊送给自己的当下。 玉溪街十八号,夏日夜晚,他坐在便利店门前的台阶上,习惯性地抛着手里的烟盒,眉眼里还保留着锋利的少年气。 他问她为什么睡不着,然后毫无留恋地摘掉了那条原本形影不离的项鍊,给她戴上,说让它陪你睡。 分手那天,在绿廊巷,她想把项鍊还给他,他却说,不想要的话,就扔掉吧。 他竟然把周婉如唯一的遗物,留给了她。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雾蒙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又被含入唇齿,混合着唾液,争先恐后地融化。 最后,周唯璨咬了一口她的舌尖,放开了她:「哭什么?」 云畔没有回答,努力平復着唿吸,半晌,答非所问道:「你会觉得累吗?」 刚才在浴室里的争执歷歷在目,她有些沮丧,「我可能永远都会这样……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发脾气、摔东西、钻牛角尖,我可能永远都做不了别人眼里的正常人,不管有多努力……」 「不用管别人怎么想,在我眼里你没有不正常,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慢慢来,我陪你。」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脸,语气里是一贯的轻描淡写,让她感到无比安全,「杯子碎就碎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不像医生护士那样对她过分小心谨慎;不像云怀忠那样在她面前总是充满悲伤;不像赵佩岚那样偶尔流露出同情的眼神;也不像谢川那样总是担心自己会说错话。 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一个娇贵的瓷娃娃,当成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当成一块无处安置的烫手山芋,只有周唯璨常常会让她忘记自己有病,会让她以为自己很健康,很正常。 耳边又迴荡起分手那天,他曾经说过的话。
第192页 ——别怕,会好的。 在心里将这句话又默念了几遍,勇气连根错节拔地而起,筑成坚不可摧的楼阁,步步紧逼的黑色阴影消散在空气里,那堵无形的墙也跟着轰然倒塌。时间不必再倒退,错误不必再纠正,遗憾不必再弥补。 他就站在那里,眼里盛满她的倒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也瞧不见曾经似是而非的寂寞或空荡,再也不用担心一伸手就会扑空,仿佛永远都不会离她而去。 心口变得滚烫,灵魂也被填满,云畔不由自主地抱紧他,把泪水全部抹在他领口上:「我们真的和好了,对吧?」 周唯璨说:「对。」 「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是吗?」 周唯璨说:「是。」 「无论发生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 眼泪止住了,不安消失了,就连墓园和鬼魂也不再让她恐惧了,云畔将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他怀里,卸下所有的动盪和疲惫,断断续续地哽咽:「你知道吗?有一只企鹅,被关在冰箱里……怎么都出不来……她很害怕,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会被冻死……」 她说得很乱,很没逻辑,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周唯璨仍然听得很认真,没有半分敷衍。 到了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而周唯璨偏过头,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云畔。」 每一次他这么连名带姓地称唿她,就代表他很认真,云畔对此心知肚明,于是抬起头,望向他。 游离的夜色被框进他眼底,无处逃匿,周唯璨吻干她的眼泪,嘴唇贴在她耳侧,轻声说:「我爱你。」 第81章 夕阳无限好 二月上旬, 画室如期开业。 试营业期间,美术老师人手不够,因此云畔一周被排了五天课, 是针对艺考培训的进阶素描课程, 每天两节课,每节课三个小时, 课程整体来说还算轻松, 就是课后的改画和答疑环节让她很不耐烦。 云畔读书的时候辅修了很多美术相关的课程,包括去了澳洲也一直没落下,因为写生能让她静下心来,没事做的时候, 她坐在画板前一整天都不会腻。 但是她不喜欢教别人, 尤其是那些毫无审美, 只会吵吵嚷嚷的高中生。很多次,她面对着那些糟糕至极的作品, 真的很想劝这些小孩迷途知返,放弃艺考。 金茂大厦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寸土寸金, 画室走的也是高端路线,收费很高, 美术老师的履歷全部都是一流的,服务自然也是全方位的, 中午和晚上都会给学生统一订餐, 还有下午茶时间。 吃饭的时候, 盛棠频频安慰, 生怕她一不高兴就撂挑子不干了:「畔畔, 你再坚持一下啊, 千万别跟那些小屁孩一般见识,条件合格的美术老师不好招,我得亲自把关。等回头招够人,就给你改成特约title,到时候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来就行。」 赵佩岚得知她投资了这家画室,剪彩活动的时候特地过来露了个面,给足了排场,不过私底下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劝说:「会不会太累了呀?畔畔,你的身体……不适合强度太大的工作,你先做段时间,要是不开心的话就别做了,还是回公司来上班吧,挂个名也无所谓的,时间肯定比当老师自由。」 云畔对此不置可否,因为去了公司就要整天和云怀忠打交道,她不缺钱,也没什么野心,名下的股份资产下辈子也花不完,所以根本不想趟家里的浑水。 因此,她轻易地完成了自我说服,决定暂时安安分分地呆在画室。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旅行计划泡汤了。 她没想到画室开业的时间正好跟春节假期撞上,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周唯璨脸上却瞧不出什么失望,反而告诉她年假是能累积的,存到明年再用也一样。 看着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云畔更生气了,一晚上都没理他。 然而隔天一早,她睁开眼睛,当时窗帘里透进些许天光,周唯璨就静静躺在她旁边,搂着她的腰,体温包裹着她,睡得很沉。 阳光把他的侧影照得近乎透明,毫无瑕疵,云畔伸手,心满意足地去碰他眉骨边缘的那颗小痣、漆黑浓密的睫毛、以及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心软得一塌煳涂,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于是又很没出息地钻进他怀里。 春节前夕,研究所放假,周唯璨很清闲,有空的时候,会来画室接她下班。 云畔还记得第一次在教室门口看到他的瞬间,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因为他之前没说过要来。 当时她身边围着好几个高中生,叽叽喳喳地喊她panni老师,翻来覆去地问一些和三大面及明暗五调子有关的再基础不过的问题,问得她头疼不已,耐心也急速流失,强撑着没有发作。 答疑时间一到,她半个字都不肯多说,迫不及待地把这些瘟神打发走。 世界总算清静下来,云畔如释重负,慢吞吞地收拾画材,关窗的时候,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某个模煳的影子,下意识地扭过头。 周唯璨神色从容地倚在教室门框上,穿得很随意,手里还拎着一杯奶茶。 橘色夕阳漫过他的侧脸,像深深浅浅的湖水,竟然很温柔。 云畔愣了几秒,惊喜道:「你怎么来啦!」 周唯璨合上门走进来,把那杯冒着热气的奶茶放在讲台上,看着她打开,插上吸管,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学着刚才那几个高中生的样子问她:「panni老师,什么是投影?什么是明暗交界线?」
第193页 思维还没彻底转换过来,云畔咽下一口奶茶,条件反射性地回答:「投影指的,是物体本身遮挡光线后在空间中产生的暗影,明暗交界线就是区分——」 说到这里,才发现周唯璨手肘撑着课桌,正在看她,眼梢悬着笑,她脸颊微微发烫,分不清是抱怨还是撒娇,「好笑吗?我都快被他们吵死了。」 夕阳余晖染红了教室,周唯璨就坐在距离讲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朝她勾勾手:「过来。」 云畔放下奶茶过去,趁着教室里没人,干脆直接坐到他腿上,挨着他的肩膀,口吻暧昧道:「同学,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画室当模特?不穿衣服的那种。」 她今天穿了件露肩的杏色毛衣,很宽松,周唯璨搂着她,手指钻进来,捏了捏她的腰:「是给你当,还是给你们班的学生当?」 云畔忍不住瞪他:「除了我,你还想给谁当?」 他就问:「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你还记不住吗?」 「……快忘了,我们好几天没做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生出些许危机感,质问道,「你是不是腻了?」 周唯璨勾勾她的头髮,「看你这几天上课辛苦而已。」 对此半信半疑,云畔决定亲自检查一下,于是凑得更近,用牙齿轻咬他的下巴和喉结,来来回回蹭他的膝盖,直至感受到他身体明显的变化,才算满意。 教室里门窗紧闭,空无一人,云畔没什么顾忌,手指描摹着他的腹肌线条,动作也愈发肆无忌惮,最后周唯璨摁住她的手,含着她的耳垂,低低提醒:「老师,你连教室里有监控都不知道吗?」 云畔确实没注意过,闻言吓了一跳,立刻把拽了大半的拉链拉回去。 与此同时,教室门倏地被人敲了几下,随之响起的是盛棠的声音:「畔畔,你在里面吗?」 她赶紧应了一声:「在收拾东西。」 「哦,那我进来啦。」 拒绝的话尚未出口,门把手已经开始转动,云畔手忙脚乱地去帮他扣那块金属搭扣,这条腰带还是她买的,当时怎么没发现这么难扣。 而周唯璨仍然坐在椅子上,虚虚揽着她的腰,让她不至于摔倒,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神情甚至很懒散。 「收拾什么呢,这么久都——」 话音戛然而止。 云畔好不容易扣上那条皮带,整个人仍然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坐在他腿上,乱糟糟的毛衣下摆也还没来得及整理。 盛棠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才愣愣道,「你俩……不对,那个,你、你是周唯璨?还是我最近太忙,出现幻觉了?」 或许是这一幕的冲击力太强,直到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进了电梯,盛棠还未彻底消化,维持着灵魂出窍的状态,只在周唯璨跟她打招唿的时候,机械性地点了点头。 电梯抵达b2停车场,周唯璨过去开车,盛棠总算回神,追悔莫及道:「逛街那次我就该发现的……怪不得你对那个男的百般挑剔,又是下巴短又是眼间距窄的,而且你平时出来玩根本就不爱看手机,那天简直恨不得盯出一个洞。」 「不过周唯璨怎么一点都没变啊,身上还是那股——嗯,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勾人的劲儿,之前女生宿舍夜聊的时候都说,跟他对视三秒就会一见钟情。」 盛棠感慨了一阵子,见她不吭声,于是戳戳她的肩膀,揶揄着问,「什么时候覆合的啊?怎么都没跟我们说,太不讲义气了。」 云畔咬着吸管,控制不住唇角的弧度:「刚复合不久,还没来得及说。」 迄今为止,她也就告诉了阮希一个人而已,一是觉得跟谁说都像炫耀,二是她并不在乎有没有朋友祝福。 归根结底,感情在她心里是一件很私密的事,之前谈恋爱的时候,她连自己跟周唯璨相处的细节都不怎么愿意跟别人分享。 「也不晓得妙瑜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她当年真的挺喜欢周唯璨的,你俩谈了之后,我天天劝她来着。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有一回我跟妙瑜逛街的时候正好撞见你俩了。」 云畔的确没印象,「什么时候?在哪?」 「唔……那会儿你跟周唯璨差不多谈了半年左右吧,就在美食街附近,你俩好像是在吵架还是干嘛,反正你看着很不高兴,嘴都没停过,一直在抱怨,周唯璨就站在旁边听,也不生气,边听边笑,等你说完之后,他就靠过来,低头亲了你一下。」 「……然后呢?」 「然后你就不生气了,冲着他笑,还让他抱你。」 云畔听到这里,总算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晚他们原本是打算去看电影的,票都买好了,结果半途周唯璨接到兼职老闆的电话,临时让他过去一趟,所以她有点不开心。 当然这种不开心通常持续不了太久,周唯璨甚至连软话都不用说,拉拉她的手,抱抱她,亲她一下,云畔就会立刻原谅他。 盛棠说着说着,忍不住嘆了口气,「你都不知道妙瑜当时脸色有多难看,她好像不理解为什么周唯璨对你那么有耐心,也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好哄。反正从那次之后,她慢慢就死心了,也开始交新的男朋友了,傅时煦当时追她也下了不少功夫,但是妙瑜说看见他就心烦,后面俩人拉拉扯扯好几年,到现在也算是修成正果了,还蛮圆满的。」
第194页 前几天刷朋友圈的时候,云畔看到方妙瑜晒了自己跟傅时煦的结婚证,一眼望去,底下全是读书时的共同好友在点赞评论,她也私聊送了祝福,还答应到时候有空的话,去给她当伴娘。 在盛棠以及大部分人的心里,结婚就算是「修成正果」,可云畔却觉得,领证也不代表什么,毕竟结了婚一样能离,现在社会上多的是闪婚闪离的例子,不见得比恋爱牢靠多少。 而她想要的「正果」,是即使没有任何法律及道德约束,没有任何亲朋好友贊成或祝福,也绝对不会离开她的。比水和氧气更加永恆,一旦脱离就会致命。 在云畔心里,周唯璨的承诺甚至比结婚证更加固若金汤,因为事实证明,结婚证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离婚证,但是周唯璨说出口的承诺绝无可能再反悔。 第82章 飘浮 大年初二, 云怀忠总算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风尘僕僕地从澳洲赶回来。 研究所那边项目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周唯璨一大早就出门了, 云畔今天画室没课, 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懒觉,一直拖到下午四点钟才慢悠悠地出发, 回家吃团圆饭。 说是团圆饭, 但是跟她关系也不大,尤其是赵佩岚还生了一个儿子,平时娇惯得不得了,在家里无法无天的, 谁的话都不听, 也就云畔偶尔脾气上来, 会沉着脸训他几句。 在高架桥上堵了将近四十分钟,等云畔抵达别墅, 天色已经暗得彻底。 除了她之外,人差不多都来齐了, 一堆平时根本不见面的远方亲戚站在露天泳池旁边言笑晏晏, 云畔走过去跟那些脸都认不全的亲戚打招唿,免不得被留下来寒暄几句。 赵佩岚就端着酒杯在旁边陪同, 等他们聊得差不多,才附在云畔耳边低声说:「畔畔, 你爸爸在二楼的书房呢, 说等你来了, 让你上去一趟。」 意料之中地点点头, 云畔没迟疑, 很干脆地转身上了楼。 书房的门虚掩着, 她也没敲,直接推门进去。 云怀忠正坐在书桌后头,皱着眉头跟电话对面的人安排工作,云畔随手从书架里抽了本杂志出来,坐在沙发上边看边等。 这几年里,云怀忠其实老了很多,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忧心她的病。 刚去澳洲的那段时间,云畔经常和他顶嘴、争吵,心情不好就摔东西,闹绝食,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后来经过半年的封闭治疗,她的情绪渐渐趋于平稳,能够正常生活,正常社交。 然而这种平稳在某种程度上也等于麻木。 世界很美好,生机勃勃,拥有无限可能,云畔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学校里有很多男生追求她,中国人外国人都有,而云畔没有半点波动,偶尔甚至觉得,属于她的时间已经静止了,静止在周唯璨转身离开绿廊巷的那一秒。很精准。 阿约曾经问过她很多次,为什么不谈恋爱,或许是因为她的回答过于敷衍,某个深夜,阿约意味深长地劝她,说人一辈子根本就不可能只爱一个,如果忘不掉的话,只能说明时间还不够久。 云畔当时喝得晕晕乎乎,抱着垃圾桶吐了半天,很想打电话问问周唯璨,五年了,你还记得我吗?你有新恋情了吗?你过得幸福吗? 最后当然问不出口。 如果答案是不记得,有了新恋情,过得很幸福,她可能会崩溃,会疯掉,会希望那个令他幸福的人立刻消失,然后他陪着她一起痛苦,一辈子。 杂志停在其中一页,很久都没动,云畔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又耐着性子等了会儿,电话总算挂断,云怀忠抬眸望向她,口吻和煦:「回国差不多半年了,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适应。」 「最近身体怎么样?去医院复诊了吗?」 「挺好的,约了月底去复诊。」 云怀忠点点头,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说,「爸爸这段时间工作太忙了,回国之前特意给你补了个生日礼物,就放在你卧室里,等会儿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云畔点点头,心不在焉地陪他说话,思绪却已经飘远。 她生日那天,周唯璨难得请了假,陪她去游乐场玩了一整天,在她的提议下,还坐了整整三次过山车,眼都不眨。 最后一次下来的时候她腿都软了,周唯璨只好背着她走,半途云畔指着一个擦肩而过的女孩,随口说她头上的熊猫发箍很可爱,周唯璨竟然背着她又折返,追上人家,很客气地问发箍是在哪里买的。 最后云畔也如愿以偿地戴上了那只熊猫发箍,还拍了好几张照片。 晚上游乐场里的灯光很漂亮,他们排了半个小时的长队,坐了最受欢迎的项目,空中缆车。 到站之前,周唯璨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一对情侣戒指,将其中镶钻的那一枚戴在她右手无名指上。尺寸契合得简直像一圈烙印。 是很低调简约的款式,牌子也很小众,不过云畔知道很贵,很难订。 缆车在高空中缓慢行驶,地面的建筑变成一片五彩斑斓的缩影,他们仿佛飘浮在空中,周唯璨笑着看她,霓虹光影逐层掠过眉眼,神情那么温柔。 脑袋里噼里啪啦放着烟花,云畔紧张得要命,慎重地把另一枚给他戴上,还没来得及接吻,缆车已然到站。 周唯璨对她说,生日快乐。
第195页 云畔回答,我爱你。 「……你跟小谢现在怎么样了?」 话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转到谢川这里的,耳边云怀忠的声音渐渐从模煳到清晰,「爸爸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跟我交个底。」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戒指,云畔稍稍回神:「分开了。」 云怀忠沉默片刻:「原因呢?」 「性格不合。」 「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以前明明是无话不谈的,性格哪里不合?」 视线从杂志上离开,云畔也懒得再兜圈子,平直地回答:「因为我不喜欢他,六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他。一辈子太长了,我不想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说完,她没再停留,起身径直往外走。 推开房门的瞬间,云怀忠沉沉开口,语气里裹着微不可闻的嘆息:「……畔畔,爸爸问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以后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既然答应过,就不会反悔。」 他的确曾经答应过,以后不会再干涉她。 云畔不记得前因后果了,只记得她当时在自残,恰巧被云怀忠撞见,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她曾经很迷恋鲜血涌出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被染红,像一张湿漉漉的鲜艷的画布。而身体里的消极和自毁情绪,也通通找到出口,被血液消解,释放在空气里。 是类似饮鸩止渴的快意。 不过她现在更迷恋周唯璨的拥抱,触摸,和吻。 在床上的时候,周唯璨会亲吻那些陈旧的伤疤,会抱着她一遍遍问还疼不疼。甚至比她还清楚位置在哪里。 跟分手的时候相比,真的一点都不疼。 / 节后,周唯璨变得一天比一天忙,连续好几晚都加班到深夜才回来。 云畔等他等到睡着,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手机在响。 竟然是谢阿姨打来的电话。 霎时清醒过来,云畔摁下接通键,电话那头谢阿姨的语气听起来很忧心,说谢川最近总是夜不归宿,工作状态也受了很大影响,问她能不能过去看一看,帮忙劝几句。 谢阿姨一直对她很好,拿她当半个女儿看待,哪怕是她跟谢川闹成这样,也从来没有指责过她半个字。 没有理由拒绝,云畔挂了电话,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随便套了件羽绒服出门。 她还是很困,所以没有自己开车,按照谢阿姨电话里给的地址叫了辆车。 担心周唯璨回到家之后看不到她,路上,云畔特地给他发了条简讯。 没几分钟就收到回復,周唯璨说现在太晚了,又说半个小时左右过来接她。 抵达会所门口,已经接近十一点,最近夜间温度很低,云畔被冻得跺了跺脚,跟服务生报了谢川的名字,被领着一路往里走。 包厢是vip制的,私密性极强,外人进不来,不过江城就这么大,服务生认识她的脸,态度简直毕恭毕敬。 一进去就闻到铺天盖地的烟味儿,云畔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忍不住皱眉。 包厢很大,房间也很多,灯光幽暗,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姿态亲密。 熟面孔是不少,但是没有谢川,云畔简短地跟他们打招唿,穿过走廊时,迎面撞见了江暮——跟谢川从小到大关系最铁的死党。 很久以前,江暮还在「幻昼」举办过一次生日趴,当时方妙瑜刚和周唯璨分手,钱嘉乐还是台上的驻唱,阮希还坐在底下摇头晃脑地跟着哼歌,她心里还装着一个原本以为不可能的人。 回头看看,恍如隔世。 江暮人不错,也很讲义气,要说唯一的毛病,大概就是私生活太过混乱,甚至连谢川高中第一次带女生出去开房也是他怂恿的。所以云畔一直觉得他把谢川带坏了。 空无一人的拐角,江暮正在跟一个短髮女孩打情骂俏,余光瞥见她,瞬间跟见了鬼似的,震惊道:「你怎么来了?」 云畔便问:「谢川呢?」 「……左拐到底的房间。」 她点点头,道了声谢,继续往里走。 江暮这才反应过来,连怀里的女孩都没工夫搭理了,急匆匆追上她,「那什么,要不你在这等着,我帮你把他叫出来吧。」 懒得搭理他,云畔快步走到底,径直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谢川歪歪扭扭地坐在沙发上,正搂着一个女孩接吻。女孩穿了条红色的包臀裙,身材凹凸有致,眉眼温顺地靠在他怀里。 江暮抢先一步冲进去,把那个女孩拎起来,又朝着谢川挤眉弄眼:「咳咳,你快看看谁来了。」 茶几上东倒西歪都是酒瓶,谢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眸中醉意明显,衬衫很皱,脖子上蹭满唇印,皱着眉又把女孩拽回来。 江暮没办法,只好强行转过他的脑袋,让他和云畔对视:「清醒了没?」 云畔盯着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确认他的确喝多了,不打算跟醉鬼讲道理,于是平心静气地问:「这段时间玩够了吗?玩够了就早点回家,谢阿姨到现在还没睡着,还在等你。」 大概以为她也是来争风吃醋的,女孩又往谢川怀里靠了靠,谢川反应仍然迟钝,但是的确清醒了一点,拍了拍女孩的脸,意兴阑珊道:「滚吧。」 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那个女孩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江暮眼疾手快地拉了出去:「哎呀,走吧走吧,别在这碍事。」
第196页 大门重新合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谢川扫了她一眼:「我妈让你来的?」 云畔没回答,又重复了一遍:「不早了,回家吧,别让叔叔阿姨担心。」 「关你什么事?谁稀罕你来找我了?」 不想和他吵架,云畔压着心底的烦躁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谢川,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谢川嗤笑一声,反问道:「你很成熟吗?不管六年前还是六年后,周唯璨勾勾手你就没出息的往他跟前凑,尊严面子全不要,他让你干嘛你就干嘛,你眼里除了他是不是就看不见别人了?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良久,见她没反应,又放低了声音,「明明是我们先认识的……我比他早认识你十年……」 他醉得厉害,话也说不清楚,颠三倒四的。 不知为何,云畔无端想起高中的时候,她有一次跟云怀忠吵架,心情不好,跟着谢川翘课出去看电影。 是一部当时很火的爱情电影,剧情简直无病呻吟,男女主角明明互相喜欢,却因为不敢表白,而硬生生地错过,最后各自结婚,悲剧收尾。 电影落幕,云畔看得昏昏欲睡,觉得自己浪费了宝贵的两个小时,谢川却故作深沉地说:「可能最想要的,有时候就是不敢说出口吧,因为怕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相反,没那么想要的东西,人就会去争取,因为失去了也无所谓。」 她记得自己反驳了这段话:「既然没那么想要,就算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当时谢川只是翻了个白眼,说她还小,什么都不懂,随口把话题煳弄过去了。 「感情和先来后到没关系,」云畔看着他的脸,总算出声,「你没什么不好,对我也很好,但是除了朋友,我们之间的确没有其他的可能。」 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学不来勉强,学不来将就,爱与不爱之间泾渭分明,只想争取自己最想要的那一个,哪怕头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 而谢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睡着了。 又耐着性子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眼看着时间不停流逝,云畔耐心告罄,不想让周唯璨等,干脆走过去,费劲地把谢川扶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出了会所大门,江暮和之前那个短髮女孩也站在路边,打打闹闹的,应该是在等代驾。 看见他俩,江暮立刻凑过来,帮她扶稳了谢川,嘴里还不忘试探:「你俩刚刚聊得怎么样?谢川最近天天念叨你呢,男人嘛,就是抹不开面子,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你别生他的气。」 云畔敷衍地笑了笑,没搭腔。 最多等了不到五分钟,刺眼的车前灯亮起,那辆眼熟的黑色路虎从路口拐过来,车速很快,稳稳停在会所门口。 驾驶座那一侧的车门打开,周唯璨随后下车,绕过来。 云畔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借着灯光,看清了他眼底的倦意,忍不住问:「是不是很累?」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累。」 或许是因为他们看起来有些暧昧,江暮愣住了,不过紧接着,他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学长?」 周唯璨的视线跟过去,在他脸上停顿几秒,稍一点头:「好巧。」 云畔眨了眨眼:「你们认识?」 「认识,我之前在cambrge读研,学长读博,帮了我挺多的,而且就连我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也是学长帮忙赚到的。」江暮简直滔滔不绝,「那会儿我出钱投了一个人工智慧相关的科研项目,学长他们搞研发,后来项目做得很成功,卖了专利,前前后后赚了两百多万,而且是美金。」 他那边聊得热火朝天,周唯璨看起来却无心叙旧,从他手里接过烂醉如泥的谢川,回身打开后座的车门,皱着眉,像塞麻袋似的把他用力塞了进去。 云畔还在听江暮说话,「毕业回国之前我问过他好几次,要不要来我公司,职位随便挑,工资随便开,结果他无动于衷,拒绝得一点余地都不留,说自己还是对物理感兴趣。」 说到这里,他总算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视线落到云畔身上,疑惑道,「不过你怎么会认识他?」 云畔迫不及待地回答:「他是我男朋友。」 江暮:「……」 周唯璨合上车门,没有着急走,反而倚在车边,低头点了一支烟。 火光亮起,忽明忽暗,青灰色的烟雾拂过他唇角,遮住乌黑眼睫,又被冷风捲走。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他就静静地站在这里抽菸,只要看一眼,就会被吸引。 好半天才消化掉那句「男朋友」,江暮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皮夹,抽了一张名片朝他递过去,热情道:「学长,既然回国了,以后常联繫啊。」 周唯璨咬着烟,接过那张烫金名片,却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两人站在路边闲聊,大部分时间都是江暮在套近乎,周唯璨偶尔回应几句,客气周到,游刃有余,就连转移话题也很自然,毫无痕迹。和过去一样,只要是他不想说的,就半个字都不会透露。 云畔隐约察觉到,他其实有点累,也有点不耐烦。 等那支烟抽完,他醒了醒神,看向眼巴巴等在一旁的云畔:「走吧。」
第197页 云畔立刻点头,回身和江暮打了声招唿,刚好听到他在跟身边的短髮女孩说话,声音压得很轻,像威胁:「你再敢盯着他多看一眼,今晚就别想睡了。」 女孩没吭声,缩了缩脖子,心虚地看向别处。 上车的时候,云畔犹豫了几秒。 从这里去潮平山至少需要半个小时,谢川喝成这幅模样,等会儿搞不好会吐在车上,周唯璨的车不便宜,真皮座椅清洗一次也很麻烦。 权衡再三,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跟着坐在后座,这样如果遇到突发状况,还能及时处理,于是伸手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周唯璨却没启动引擎,少顷,淡淡道:「到副驾来。」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发点五一小红包^^ 第83章 享受心碎 云畔正在后座找纸巾和垃圾袋, 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周唯璨伸手敲了敲方向盘,是类似催促的动作, 才意识到他刚才是在和自己说话。 顾不上其他, 云畔本能地把纸巾和垃圾袋放在谢川旁边,打开车门, 绕到副驾驶座, 乖乖上了车。 就差冲着他摇尾巴了。 车里开着一盏照明灯,周唯璨靠过来给她扣上安全带,这才启动引擎,往潮平山的方向驶去。 谢川在后座睡得很沉, 好半天都没动静, 云畔稍微放了点心, 回復了谢阿姨的消息,说正在回去的路上, 然后丢了手机,身体偏向驾驶座那一侧, 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唯璨。 他今天有很重要的研讨会要开, 所以穿得相对正式,菸灰色的羊绒大衣, 里面穿了衬衫,打了领带。领带是她买的, 颜色比孔雀蓝更深一点, 很低调的印花logo, 结帐的时候, 她还特地跟导购反反覆覆学了好几遍, 领带要怎么打。 那天晚上, 周唯璨加完班回来,她献宝似的把那条领带送给他,问他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没等云畔展示自己打领带的技术,就先用那条领带把她的手腕绑了起来。 绑得很有技巧,一点都不紧,但她的皮肤实在娇弱,松开之后,手腕上还是被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好几天才消掉。 十字路口遭遇红灯,将近六十秒,很漫长,周唯璨缓缓停进车流里。 霓虹灯影闪个不停,云畔回过神来,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他仍然看向前方,反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谢川。」她想了想,又说,「因为我刚刚坐到后座去了。」 他这才偏过头来,「知道我不高兴还去坐后座?」 「我是怕他吐在车上,不好清理。」 云畔向他解释,身体也和他挨得更近,握住他的右手,没敢太用力,指尖挤进他指缝,变成十指紧扣的姿势,晃了几下,「没有别的意思。」 周唯璨重新去看红绿灯,反握住她的手,说没关系,等他吐了再说。 心脏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填满,云畔整个人如坠云端,飘飘然地叫他的名字:「周唯璨。」 「嗯。」 「璨哥。」 「嗯。」 她想了想,又学着东非那群小学生的语气,叫了一声:「哥哥。」 周唯璨总算回头,挑了挑眉,「想干嘛?」 云畔冲着他笑,眼睛弯成一汪月牙,「你是不是吃醋了?」 没有否认,周唯璨靠过来,抵着她的额头,竟然很坦然,「我不能吃醋吗?」 「能,当然能。」 云畔搂住他的脖子,正想再说些好听的话,嘴唇忽然被他的指腹摁住,沿着她唇线的轮廓不轻不重地描摹,最后慢吞吞地勾出她一截舌尖。 眸中氤出水雾,云畔渐渐没了力气,任由他收回手指,用牙齿咬住她的舌尖,温柔地吮吻、舔舐、研磨。 嘴唇很快就被亲得红润,舌尖又痒又麻,周唯璨仍然没放过她,使得这个吻里充满警告意味。 这么久了,云畔仍然学不会熟练地、有章法地换气,只好再一次在他的吻里窒息。 红灯缓慢地进入倒数,最后十秒,原本安静的后座猝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可能是谢川醒了,也可能是翻了个身,然而全部无关紧要,没有人结束这个吻。 直到漫长的红灯结束,周唯璨才若无其事地放开她,帮她把碎发拨到耳后,重新踩下油门。 身体仍然在细细地发抖,云畔坐回去,脸色潮红,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半天才平復下来唿吸和心跳。与此同时,电光火石般想起,分手那天,周唯璨曾经亲眼目睹过谢川吻她。虽然只是嘴唇贴了一下而已。 那个时候他看起来明明不在乎,明明无所谓,像极了无风无浪的海面,越平静,越让她情绪崩溃,理智全无,口不择言。 云畔的确曾经患有轻微的妄想障碍,刚到澳洲的时候,她走在路上,偶尔看到背影相似的中国男生,也会错认成他,然后不受控制地跟上去。 这种幻觉通常结束在对方回头,用不属于周唯璨的眼神看她,或者说出周唯璨不可能说出的话的那一秒。 比如在绿廊巷那天,她之所以清醒过来,是因为谢川对她说了「喜欢」。 那个时候她想像不到,周唯璨有一天,竟然真的会对她说「喜欢」,说「唯一」,甚至说「我爱你」。 这些话就连在梦里都很少出现。 夜色浓重,窗外又开始飘雪,纷纷扬扬地坠落,闯进她视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
第198页 云畔扒着车窗看了一会儿,不经意地回头,才发现谢川半阖着眼睛,不怎么舒服地靠在后座,不知道醒了多久。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想吐吗?旁边有纸巾和垃圾袋。」 谢川恹恹的看着她,视线又移向驾驶座的人,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不想。」 云畔放心了,「那你再休息会儿,马上就到了。」 雪渐渐下大了,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雨刷来迴转动,车窗玻璃上水雾瀰漫,周唯璨拐上潮平山,没有减速,不多时便驶上山顶的别墅区。 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周唯璨没有回头:「下车。」 谢川冷着一张脸,什么都没说,摇摇晃晃地坐稳,伸手拉开车门,用力合上。 漫天风雪里,云畔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是谢阿姨正撑着伞站在小区门口等,于是摇下车窗,礼貌地打了声招唿。 谢阿姨把谢川拎过去,看见他领口乱七八糟的唇印,脸色瞬间沉下来,对着云畔倒是连声道谢,视线瞥过周唯璨的侧脸,也没有多问,妥帖道:「畔畔,今晚真的麻烦你了,雪下得这么大还专门跑一趟,早点回去休息吧。」 云畔笑笑,说没事,然后挥手跟她道别。 只是摇下车窗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车里已经被风雪席捲,空气又湿又冷,云畔冻得打了个哆嗦。车窗闭合,周唯璨垂眸,把空调打高几度,转了个弯,往科技园的方向开。 轮胎轧过积雪,留下一行凌乱的黑色车辙,又被新雪掩埋。 不知为何,云畔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刚刚在包厢里无意窥见的一幕幕风花雪月,那些男人搂着怀里的女伴,一举一动都受欲望驱使,服从天性,抛却理智,不復平日里的衣冠楚楚,跟发.情的动物没什么两样。 而周唯璨与他们完全不同。他好像永远都不会被欲望控制,随时随地都能起身走人。 这种自制力很可怕,也很迷人。云畔回想着他在床上的样子,哪怕不说话,不做什么,只是盯着她看几秒,摸摸她的头髮,都很性感,让她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越想越停不下来。 冬日冷月映出枯枝残雪,雾蒙蒙的夜,雪花在灯罩底下横冲直撞,像极了寿命短暂的飞虫。 周唯璨把车开进公寓小区的地下车库,停进车位,总算放松下来,眉眼里裹着一缕沉倦,过来解她的安全带。 云畔却没有下车,小声说:「我突然有点难受。」 周唯璨看着她,神情意味不明,半晌,重新将车门反锁,似笑非笑地问:「哪里难受?」 云畔脸颊发烫,在他的注视下脱掉身上厚厚的羽绒服,随手丢到后座,里面是一条贴身的白色羊绒裙,小心翼翼地从副驾驶爬过去,跨坐在他腿上,抓住他的手放在那个隐.秘的地方。 suv的车厢内部足够宽敞,他好半天才收回手,明知故问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刚才——接完吻之后。」 云畔靠在他怀里,一颗颗去解他大衣的纽扣,又去舔他的手指和嶙峋的腕骨,口中含煳道,「你再摸摸。」 周唯璨逗猫似的挠她的下巴,又绕着她颈间的银链打转:「谢川还在车上,你就*成这样?」 云畔靠在他肩膀上轻声喘气,闻言不禁气恼,隔着衬衫用力咬他的肩膀:「……你明明知道,跟他没关系。」 周唯璨笑了一声,没再逗她,配合地调低座椅位置,冰凉的吻落在她额头上,轻声说,「别生气。」 幽暗的车里,他眼底浮着淡淡的笑意,像极了冰面碎裂的一瞬,云畔有点着迷地和他对视,那点不满瞬间烟消云散,主动凑过去吻他。 那条领带也被她解下来,依样画葫芦地绑在他手腕上,谨慎地缠了好几圈。 车厢是封闭空间,暖风还在吹,燥热不堪,周唯璨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甚至还抬了抬手,方便她打结。 云畔试着扯了扯,确认足够牢固,满意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动。」 周唯璨很纵容地说,好。 地下车库里安静得过分,与外面的风雪隔绝,偶尔有私家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云畔起先还会紧张,后来就顾不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畔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车里热得像摊开在太阳底下暴晒的铁皮箱,她的长髮已然湿透,黏在颈间,没骨头似的趴在他怀里撒娇:「好累……」 周唯璨偏过头蹭了蹭她的脸颊,随手解开绳结,将皱巴巴的领带丢到一边,关掉空调,又重新抱住她。 夜还很长。 下车之前,周唯璨把后座的羽绒服扯回来,严严实实包裹住她,云畔像被泡进温水里,很舒服,也很疲惫,迷迷煳煳地想,结果还是要去洗车。 周唯璨抱着她下车,往电梯的方向走,云畔打了个哈欠,搂着他的脖子乱七八糟地说梦话:「我之前有一次,梦见你结婚了。」 他好像笑了,「是吗?」 「嗯,我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她戴着白色头纱,站在你身边,笑得很开心。」 是她做过最可怕的一个噩梦,即便是此刻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云畔把脑袋埋进他颈窝,声音还是哑的,「我跑到你的婚礼现场,在你们交换戒指之前,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然后呢?」
第199页 「然后……我就醒了,可能是那个梦太真实了,我当时很害怕,不敢做完。」 电梯叮咚一声,缓缓停靠,周唯璨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轻声说,「别怕,我跟你走。」 对于这个答案心满意足,云畔不由得将他搂得更紧。 爱上周唯璨就要做好一颗真心石沉大海的准备,很痛苦,也很折磨,会陷入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会因为他一句话一个眼神辗转难眠,每分每秒都想放弃,却又难以割捨,只能在死灰里不停復燃,在绝境中不断逢生。 可是她不怕。 因为她本来就是疯子,本来就不怕受伤,迷恋痛苦,享受心碎。 所以周唯璨只能是她的。 第84章 iseeu 三月初, 已然立春,气温却不见任何回暖,甚至比之前更加阴冷。 空气潮湿到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路面上仍然结着薄薄的冰, 玻璃窗外是连绵不断的阴天,乌黑色的云层, 将落未落的雨, 以及湿漉漉的风。 美术教室里安静到落针可闻,只能听见炭笔擦过纸面时发出的沙沙声。 云畔巡视一圈,随手纠正了几个学生的失误,而后回到讲台上, 坐在画板前, 百无聊赖地拿起笔, 打发时间。 她闭上眼睛,寥寥几笔便在空白画布上勾勒出一个熟悉背影。 利落的黑色短髮, 清癯的后颈线条,笔直的肩膀, 宽松的黑色t恤, 手臂上交错的伤痕……当然还有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银链,晃得人眼花。 偶尔站在人群里, 跟谁笑着闹着勾肩搭背地闲聊;偶尔抱着晦涩难懂的工具书,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下午;偶尔倚在阴影处, 神情消沉地抽菸。 灰色烟雾穿过他的身体, 从白昼吹入夜梦, 不留痕迹。 每一个细节都足够深刻。 云畔放下画笔, 对着空气发呆, 视线又扫过讲台下那些正在静物素描的高中生, 在心里计算着下课时间。 画室逐渐步入正轨,今天又是周末,盛棠特地攒了个局,叫上了所有美术老师,下课之后,先是请大家吃了一顿海鲜自助,后半场又去酒吧订了卡座。 很巧,在幻昼。 布局装潢和六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生意也仍然火爆,云畔走进大门的瞬间,有种时空穿梭的错觉。 要说最醒目的变化,大概就是长长的走廊里,两侧墙壁贴满了钱嘉乐的海报和照片,恨不得昭告天下ne出道前曾经在这家酒吧做过驻唱。 他们到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八点,驻唱歌手开始上台表演的时间,曲种依然丰富,抒情、摇滚、嘻哈……各种类型应有尽有,但是水平都很一般,只能随便听听,跟钱嘉乐完全没有可比性。 云畔兴致缺缺地坐在卡座里,看着那些没什么交集的同事们喝酒摇骰子,然后被迫加入,玩一些无聊透顶的酒桌游戏。 她今晚运气不太好,总是输,不知不觉就喝了很多酒,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旁边的盛棠酒量比她还差,想帮忙也有心无力。 后来玩到真心话大冒险,云畔随便找了个藉口退出,抱着手机给周唯璨发消息,问他在干嘛,又让他过来接自己。 等了不到三分钟,她已经觉得很难熬,忍不住想打电话,旁边的盛棠看见,立马把她拦下,煞有介事地劝说:「畔畔,谈恋爱不能控制欲太强,人家这才三分钟没回,兴许是在忙别的事情没看见,你再等等,别急着催,男人都不喜欢这样,得给他留一点空间。」 云畔心想,可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以前上学的时候还能勉强克制一下,现在大概是被惯出来的,愈发肆无忌惮,心安理得。 和六年前一样,周唯璨的手机不设任何锁屏密码,随手放在床头或沙发上,她偶尔会打开看,而且看得很仔细,恨不得把微信和相册从头翻到尾。周唯璨从来没有不高兴,也没有说过她烦。 当然,其中也有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是研究所的女同事,偶尔会给他发微信讨论工作,中间穿插着各种各样的可爱表情包,或者聊着聊着就要问一句「没有打扰到你吧」之类的话。 云畔分得清那些别有用心的、隐晦的潜台词,周唯璨显然也分得清,过滤话题礼貌又自然,毫无痕迹。 因此只要是画室没课的日子,云畔经常往研究所跑,刷存在感,有时候是等他下班,有时候是找他一起吃午饭。 研究所附近有家茶餐厅很受欢迎,味道也不错,菠萝包尤其酥脆。那段时间他们经常光顾,偶尔碰到周唯璨的同事,还会一起拼桌。 周唯璨在同事面前并不避讳,会给她夹菜,会拿纸巾帮她擦嘴,也会笑着跟他们说,嗯,女朋友。 午休时间总共一个半小时,吃完饭,再走回研究所,通常就只剩下十几分钟了。不忙的时候,周唯璨会把她送回家,自己再回来;忙的时候,他们会随便找个地方散步,或者躲在冬青树密密的树影下接吻。 金灿灿的阳光从树梢罅隙间筛过,落在他侧脸和肩膀上,形成一块又一块漂亮剔透的光斑,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银钉也闪闪发亮,像碎钻,像露水,更像眼泪。 偶尔有人路过,云畔担心影响不好,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又被他抱得更紧。 正午时分的光线刺眼得让人想流泪,周唯璨注视着她,眼神静谧而温柔,像一片黑色的湖。
第200页 云畔沉溺其中,同时意识到,他其实从没吝啬过给她安全感。 手机短促地震动了一声,云畔回神,一低头,便看见周唯璨的回覆,问她在哪。 正准备给他发位置,头顶倏地落下一片阴影。 酒精让思维变得迟缓,少顷,云畔慢吞吞地抬起头,不偏不倚撞进他眼底。 舞台上有人在唱一首很耳熟的英文歌,发音很准,咬字也很清晰,似乎曾经在周唯璨的耳机里出现过—— i see you when you’re down and depressed just a mess (我看着那个低落绝望如同一团乱麻的你) i see you when you cry when you’re shy when you wanna die (我看着那个哭泣的羞怯的想死的你) i see you when you think that i don’t notice all those scars (当你认为我没有注意到你的伤疤的时候,我也在看着你) i see you, yes,i see you (我看着你,是的,我看着你) …… 而此时此刻,周唯璨就站在五彩斑斓的光束里,皮肤白得晃眼,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和休闲运动裤,外面是一件湖蓝色的牛仔外套,眉骨微抬,笑着对她说,好巧。 像极了翘掉晚自习,跟同学出来喝酒的大学生。 云畔总算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周唯璨转头,下巴朝某个方向抬了抬:「之前在东非一起当志愿者的那个人,还记得吗?」 视线顺着望过去,某一桌果然有个眼熟的男生在疯狂朝她挥手,比之前又晒黑了不少,笑起来很阳光。 她努力回想:「是叫陆——」 「陆峥,」周唯璨替她接完,「前几天刚回国。」 周唯璨平时工作很忙,来画室的次数不多,因此大部分人只知道云畔有男朋友,却从来没见过,然而也无需介绍,两人手上的情侣对戒已经足够有说服力。 盛棠把她的外套和链条包都塞到周唯璨手里,醉醺醺地冲着她挥手:「男朋友来了我就放心了,走吧走吧,回家记得泡点蜂蜜水喝啊。」 云畔点点头,又跟旁边的同事打了声招唿,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周唯璨身上,混乱中听到对方问:「喝了多少?」 「没多少,」她伸手在空气里胡乱比划,「只喝了这么一点点。」 周唯璨揉了揉她的头髮,「一点点就醉成这样?」 云畔无话可说,于是搂着他的腰撒娇,「你抱抱我。」 人潮拥挤的酒吧里,周唯璨依言把她抱起来,晃了晃,又放下。 好不容易穿过人群,走到陆峥坐的那一桌,对方开口就是一句:「学姐好!」 云畔有点茫然:「你也是宜安的?」 「嗯,我是体院的,今年大三。」陆峥笑嘻嘻地看着她,露出一口白牙,揶揄道,「我刚刚还跟璨哥聊你呢,就知道你俩肯定有问题!之前在东非的时候还装不熟。」 「……」云畔心想,那个时候是真的不确定还熟不熟。 聊了没几句,周唯璨就说要带着她先走,陆峥很配合地说拜拜,又晃了晃手里的签名专辑,由衷道:「谢谢璨哥的礼物,太牛了,ne的亲笔to签都能搞到。」 云畔才知道原来他是钱嘉乐的粉丝。 思绪顺着蔓延,等走出幻昼大门,她晕晕乎乎地提起:「我之前去看过一场钱嘉乐的演唱会。」 周唯璨扶着她的腰,随口问:「什么时候?」 「好久了,当时还是他第一次全国巡演,我碰巧回国,就陪阮希一起去看了北京场。」云畔晃了晃脑袋,含煳不清道,「他唱了《唯一》,我听着听着就开始哭,阮希也跟着哭,不过她哭是因为开心,因为钱嘉乐终于实现了音乐梦想,站在了座无虚席的万人场馆里。」 「那你呢?」 她抿抿唇:「……我很想你。」 酒劲儿又涌上来,云畔把脑袋埋进他胸口,任性道,「我不想回家。」 周唯璨用大衣裹住她,耐心地问:「你想去哪?」 / 半个小时后,计程车停靠在宜安大学附近,云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而非访客时间段,他们不一定进得去。 大概是因为在酒吧里跟陆峥聊过几句宜安,她刚才脑子一热,非得回来看看,这会儿不禁迟疑:「我们进得去吗?要不爬墙试试?」 周唯璨无奈道:「酒还没醒?那堵墙早就拆了。」 等他们下了车,往校门口的方向走,敲响休息室的玻璃窗,把正在打盹的门卫大爷叫醒,云畔才发现想进学校其实很简单。 不过聊了几句,递了根烟,那个大爷就对着周唯璨笑出满脸褶子,看他的眼神跟看自己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慈祥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最后破例在大半夜放行。 讨人喜欢的确是他的天赋。 已经过了宿舍熄灯的时间,校园里万籁俱寂,所有建筑楼都是黑漆漆的,静默无声地伫立,从过去到现在。只余少许月光,朦胧地洒在地面上。 云畔走在那条熟悉的,通往女生宿舍楼的小径上,所有与宜安有关的记忆像是上了发条,齐刷刷涌入脑海,逐帧播放。 在遇见周唯璨之前,其实是很枯燥、无趣、一成不变的校园生活,她走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心不在焉地听方妙瑜和盛棠聊学校里的绯闻八卦;坐在人满为患的阶梯教室里,边数时间边记笔记;在去食堂的路上,偶尔被不认识的人拦下,被迫听完一场告白,或者被迫答应帮忙转交情书……
第201页 好像也就是这些记忆了。 没什么特别之处,更不会因为过去不可追而产生任何怀念的必要。 夜太安静,脚步声太清晰,和回忆步调一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宿舍楼附近。 云畔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那株正在变绿的水杉,以及旁边的橘色路灯,轻声说:「你以前经常站在那里等我。」 「但是,第一次,你等的人是方妙瑜。」 她尽量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逻辑通顺地表达,「当时下雨了,我想上楼给你拿把伞,可是你不同意,还有点不耐烦,宁愿淋着雨回去。」 周唯璨似乎回忆了一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等你拿伞有点麻烦。」 脑袋仍然不太清醒,只模模煳煳捕捉到关键词,云畔抬起头看他,微微睁大眼睛:「我很麻烦吗?」 没有纠正,他顺着反问,「你不麻烦吗?」 云畔顿时语塞,好半天才想起兴师问罪,「你是不是开始嫌我烦了?」 周唯璨笑了,低头和她对视,「我就喜欢你麻烦,行不行?」 她这才满意,「行。」 穿过宿舍楼和喷泉,再往前就是人工湖。 湖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冬天仿佛定格于此,永不结束。 天尽头刮来一阵寒风,锋利如刀片划过脸颊,冻得云畔鼻尖泛红,她盯着不远处的冰面,心血来潮地问:「如果站在上面,冰会裂吗?」 周唯璨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完,随手从地上捡了颗沉甸甸的黑色石头,手臂一扬,便远远丢了过去。 冰层没有多厚,但是还算坚固,石头砸过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冰碴交错。 没来由地感到雀跃,云畔拉着他的手臂快步走过去,试探性地伸出左脚,在冰面上来回轻踩,片刻后,又伸出右脚,小心翼翼地站直。 周唯璨也跟着踩上来,问她:「高兴了?」 「嗯!」云畔用力点头,沿着结冰的湖面慢慢行走,半晌又说,「如果走着走着冰层忽然裂开,我们是不是就会一起死在这里?」 周唯璨把她冻僵的手放进自己外套口袋里,视线盯着脚下的冰面,漫不经心道:「可能吧。」 听起来好像也不怎么在乎。 死这个话题不再是禁忌了。 云畔站在他身边,汲取着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莫名想起前段时间,他陪自己去医院复诊的那天。 地点还是第一人民医院,主治医生还是赵叔叔。 检查结果还不错,药量减了三分之一,云畔拿着那沓检查报告,迫不及待地走出诊室,一眼就看到周唯璨坐在门口的等待区,稍稍侧身,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走廊里,一个穿着病号服,正在哭闹的女孩身上,极专注。 两名护士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焦头烂额地劝说着什么,女孩却全然不顾,拼命挣扎,连鞋子都蹬掉了一只,眼里蓄满泪水,神情是空洞而绝望的,像一只躲在丛林里被枪口瞄准的,瑟瑟发抖的兔子。 某些糟糕至极的记忆汹涌来袭,吞没了她,云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手心里冒出薄薄的冷汗。 直到周唯璨从背后抱住她,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那一刻,云畔似乎看到了自己身后的翅膀,透明而梦幻,比想像中更加美丽,骨骼脉络由他组成。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 安全了。 冰面很滑,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冻得她手脚发麻,月光也像一块倒悬的冰,皎洁明亮。 他们在人工湖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说话的时候,呵出淡淡的白气。 最后云畔终于累了,困了,于是心安理得地让周唯璨背她回去。 侧脸贴在他肩膀上,云畔搂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 喝过酒之后头晕得要命,意识也模煳不清,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周唯璨也像现在这样背着她出校门,去医院,挂点滴。折腾到天蒙蒙亮,回去之后,还给她煮了粥。 他们挤在绿廊巷里那张逼仄的单人床上,入睡之前,云畔记得自己也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很麻烦。 而当时周唯璨回答,别胡思乱想,睡吧。 在一起的那一年里,他没说过什么情话,甚至连表白都没有,但是对待她的确很认真,也很有责任感,所以就算没那么喜欢,云畔觉得也无所谓,也能接受。 时至今日,云畔仍然不觉得自己完全读懂了周唯璨,尽管她曾经在每一个黎明或深夜揣摩过成千上万次。 比如,发现手机上被她装了定位时,他是否有过失望;比如,发现她可能患有精神疾病时,他是否有过动摇;比如,被云怀忠拿心脏供体威胁时,他是否有过愤怒;再比如,所有心血毁于一旦,亲手将周婉如下葬 时,他是否有过绝望。 怎么可能没有过呢? 虽然连半个字都不曾吐露。 周唯璨的人生从来都不容易,犹如暗潮汹涌的海面,其他所有人,甚至包括她,都只能看见暗涌之上的风平浪静。 他其实也在寂静无声地燃烧,他其实也有很多失意与不可得,然而他是那种即使被打碎,也能将自己一块块拼凑回来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就如那本物理书中所说的,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无味。
第202页 雾里看花般不可捉摸,本身就是独属于周唯璨的,最迷人的特质。 不再执着于读懂全部,云畔只需要确定——自己是被他爱着、在乎着、包容着的那个唯一,就已经足够了。 校园里静悄悄的,四下无人,只能听见风声,穿过树梢,灌满她的心脏。 周唯璨今晚喝了酒,没有开车出门,于是拿出手机,在手机软体上叫车。 一点碎月照亮他漆黑的发梢,和后颈凸起的骨节,云畔用滚烫的脸颊蹭了蹭,昏昏欲睡。 耳边听到他在问:「头晕吗?」 「有一点。」 「先别睡,不然会更晕。」 云畔强撑着睁开眼睛,「好吧。」 为了抵抗睡意,云畔干脆从他背上跳下来,勾着他卫衣领口前的抽绳打转,漫无目的地闲聊:「对了,你知道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在蛋糕店里许了什么生日愿望吗?」 周唯璨望向她。 「我许愿有一天,如果我不想活了,你就会陪我一起去死。」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问:「那现在呢?你开心吗?想继续活下去吗?」 「很开心,」云畔靠在他肩膀上,受酒精驱使,开始不着边际地说胡话,「开心到捨不得死,想和你一起再活很久很久,不止这辈子,最好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不过……最好不要再分开了。」 她说到这里,特地掰着手指数了数,「六年七个月零二十一天,真的好久,好漫长。」 没有把这些当成无足轻重的醉话,也没有笑话她把分离的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周唯璨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对她说:「会实现的。」 那一秒云畔觉得他好像也喝醉了。在陪她说梦话。 不过她无条件地选择相信。 第85章 涂满绿色 冬天究竟是在哪一个日出来临之前彻底宣告结束的, 云畔难以分清,只觉得眨眼之间,路面上的薄冰了无踪迹, 干枯的树枝抽出新芽, 风也变得温柔,吹过面颊时触感不再像刀片, 只留下淡淡的痒。 春天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气温一路持续不断地攀升,临近五月,最高温度已经直逼三十度。 云畔抽了个周末,打算整理收纳衣柜里堆积如山的冬装, 结果刚叠了几件羽绒服就开始不耐烦, 手指无数次点开通讯录, 想找家里的阿姨帮忙过来收拾一趟,又无数次关掉。 云畔对这个房子有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她认为这里是只属于她和周唯璨两个人的,排斥任何人造访。平时哪怕是周唯璨请同事来家里玩她都会很不舒服, 等那些人走后, 必须要把他们碰过的所有地方全部仔仔细细地消毒杀菌,连犄角旮旯的地方都不肯放过。 所以最后她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周唯璨下班回来再收拾。 周唯璨的生活能力和动手能力都很强, 平时家里有什么电器坏了或者哪里接触不良,他打开工具箱, 对着说明书研究一下就能修好, 连维修工人都不用找。 与他截然相反, 云畔在自理方面十分欠缺, 娇气得要命, 从小到大唯一做过的家务, 应该就是自己亲自动手洗内衣裤。 不过自从搬过来之后,连这件事周唯璨也能代劳。 以前其实也帮她洗过。 她赖在绿廊巷的那个暑假。 出租屋里只有一张床,弄脏了就必须要清理干净才能睡,所以周唯璨洗床单的时候会顺手帮她把内衣也洗掉。 那个画面并不违和,云畔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她搬张板凳坐在浴室门口,一边揉腰一边盯着他瞧。 浴室里的空间又窄又挤,灯光是模模煳煳的昏黄,周唯璨穿着简单无袖t恤和运动裤,垂眸站在盥洗台前,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很漂亮,薄薄的蕾丝布料浸了水,被他心无旁骛地握在手里,无数次熘过指缝,再握紧。 那场景有多暧昧,云畔甚至想抱着他再来一次。 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同居的适应期,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当然,她应该是被迁就的那一个。 云畔睡觉的时候很没安全感,必须要钻进他怀里,贴着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才能安稳入睡。 随着夏天来临,天气愈发燥热,即使开着空调,两个人抱着睡一整夜,隔天清晨起来,身上也会出很多汗,滑腻腻的,很难受,必须要重新洗澡才能出门。 尽管如此,周唯璨也不嫌麻烦,仍然会每晚抱着她入睡。 画室每个月会组织一次外出写生的活动,要带着学生在外头呆大半天,而且地点不是公园就是山顶,又累又热。 云畔戴着遮阳帽,穿着长袖防晒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凉亭里躲清闲。 不远处,盛棠正在指挥几个老师给学生分冷饮,最后拎着两杯冻柠茶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一边扇风一边吐槽:「也就是刚开始搞这种外出活动,不跟着不放心,以后我肯定不来了,太受罪。」 云畔低头喝了口冻柠茶,有点酸,顺带提起:「我月底要请三天假,出去一趟。」 「去哪?」 「陈屹结婚,前几天刚发了请帖。」 「哦对,想起来了。」盛棠跟陈屹不怎么熟,但是她消息向来灵通,曾经是她们宿舍的八卦传播源,「我听说他老婆特别难搞,脾气很大,三天两头跟他闹,也就陈屹那种人精能哄得住,换个男的估计早就分了。」
第203页 云畔随口道:「他俩好像也一直都是分分合合的,订婚之后还差点闹掰,不久前才算定下来。」 「可能这种怎么分都分不掉的才是真爱吧。」 提及结婚的话题,盛棠又开始头疼,「别提了,我妈上周又逼我去相亲了,那个男的才比我大三岁,就已经有脱髮和发福的趋势了,好可怕。」 云畔被逗笑,「据说三十岁之后,男人就会一直走下坡路。」 「那也不全是,周唯璨不也二十七了,跟以前就完全没差啊,感觉再过十年可能也是现在这样。」 盛棠不禁嘆气,「都怪你,天天让我看着这张脸,胃口都养刁了,搞得我相亲完全提不起劲来。」 盛棠是重度颜控,从上学那会儿就是如此,热衷于给男生打分,因此交往过的对象大部分都是渣男,除了脸一无是处。 不过她对此看得很开,说跟帅哥谈恋爱,哪怕只是玩玩,也没什么损失。 云畔于是安慰:「顺其自然吧,我觉得我们这个年纪也没必要着急结婚。」 盛棠深有同感地点头:「我其实挺恐婚的,想像不出来怎么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总觉得很可怕。」 云畔疑惑道,「哪里可怕?」 「……就是生活里一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小事啊,你不觉得很消耗感情吗?结婚时间越久,感情就越平淡,跟白开水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后甚至连床都不想上,两个人住在一起,跟室友没什么分别。」 盛棠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观点,「所以说如何维持爱情里的新鲜感是门很重要的学问,要我说,你就不该这么快跟周唯璨同居,只会让新鲜感加速流逝,百害无一利。」 云畔心想,她一点都不觉得。 新鲜感这种虚无缥缈一无是处的东西……他们之间真的需要吗? 云畔时常觉得自己在周唯璨面前是透明的,是一本写满标准答案的书,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被摊放在他的掌心里,随时等待翻阅。 她很喜欢,也很享受这种毫无保留的感觉,尽管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好像并不适用于广泛定义中正常的情侣关系,如果说出去,别人大概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病态,不够健康。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她从来都不在乎。 / 陈屹的婚礼定在六一当天,在苏梅岛举行。 出发前一晚,云畔磨磨蹭蹭地收拾行李,他们只在苏梅岛住两晚,其实没什么要带的,不过她还是很慎重,光是衣服就挑了很久。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和周唯璨出远门。 「这两条裙子哪条比较好看?」 在对着镜子反覆对比无果后,云畔拿着手里的裙子,跑到客厅去寻求他的意见。 周唯璨正在跟同事语音,确定接下来三天的工作安排,开的是免提,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都好看。」 敷衍得明明白白。 云畔追问:「非要选一条呢?」 手机就搁在桌上,周唯璨一边听同事说话,一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隔了几秒才匀出空来端详那两条裙子,最后给出过分实际的建议:「怕晒的话就选长裙。」 扑哧一声,是手机对面的人在幸灾乐祸地笑。 云畔撇撇嘴,「要是不考虑晒不晒,只从好不好看的角度出发呢?」 「seobnre模型目前是最准确的,数据可以直接拿来用。」 周唯璨仍然在看那两条裙子,话却是对着手机说的,没有不耐烦,一心二用也很轻松,「你穿上我看看。」 客厅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云畔干脆直接在他面前动手解自己睡裙的纽扣,从第一颗到最后一颗,把那条柔软的棉质睡裙脱掉,丢在地板上。 手机那端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一堆专业术语,云畔总算听出来,是那个黑框眼镜的声音。 周唯璨时不时回应几句,视线定格在她身上,看完了全程,冲着她无声地做口型——不穿也好看。 云畔没出息地脸红,慢吞吞地往身上套裙子,是很清新很挑肤色的柠檬黄,细细的吊带交叉缠绕在脖子上,她够不到,于是走过来,示意他帮自己繫上。 周唯璨拨开她的长髮,灵活地在她颈后打结,又提起来一点,问她:「紧吗?」 「还行,」云畔抓着他的手沿着肩膀向下,「腰上也要系。」 「……后牛顿修正量值用mab就能做动态计算,具体过程我之前发过,你去邮箱里找找。」周唯璨心不在焉地开口,将那根长长的吊带绕了个圈,固定在她腰后,不盈一握。 云畔稍稍回头,指挥道:「这里可以繫紧一点。」 他依言收紧力道。 指尖无意间刮蹭到她裸露的皮肤,触感似一粒雪花,云畔忍不住躲了躲,「……有点痒。」 手机里静默几秒,黑框眼镜蓦地出声:「璨哥,要不剩下的明天再说吧?」 「我明天没空。」 「……那我自己琢磨琢磨,实在搞不定了再跟你说。」他硬着头皮道,语气听起来十万火急,恨不得立刻挂断,「我觉得你现在可能也没空。」 周唯璨笑了一声,很干脆地同意了,「行,那就先这样。」 裙子总算穿好,云畔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已然没有心思问好不好看,客厅里极静,只能听见中央空调细微的运作声,冷气充足,却也吹不散那股突如其来的热。
第204页 周唯璨合上电脑,帮她把碎发从领口里勾出来:「另一条还试吗?」 「不试了,」云畔环住他的腰,「我打算两条都带上。」 他点点头,「行李都收拾好了?」 「嗯,你的衣服我也帮你带好了。」云畔赖在他怀里,还不忘邀功,「还有你之前准备的电话卡、泰铢、落地签需要的材料,我都放进包里了。」 周唯璨捏捏她的脸,「这么乖。」 「那你奖励我一下。」 周唯璨把她拦腰抱起来,走进主卧,放在浴室门口,口吻颇为无动于衷,「去洗澡吧,今晚早点睡,明天还要赶飞机。」 时间的确不早了,云畔权衡片刻,不情不愿地松开他。 等她洗完澡,吹干头髮,涂上护肤品,走出浴室,周唯璨已经将行李箱检查完毕,随手合上,堆在角落。 他看起来也刚洗完澡,发梢还裹着潮气,正坐在床上看书,长长的睫毛微垂,在眼睑处扫出一块阴影。 云畔爬上床,拿掉他手里的书,紧挨着他躺下。 周唯璨抱住她,抬手关了顶灯,房间里霎时昏暗一片。 明早十点一刻的航班,飞苏梅岛差不多要五个小时,落地之后再到陈屹订好的酒店,又要花上一个小时,周唯璨是去给他当伴郎的,免不了要跑前跑后,帮忙做些准备工作,所以明天不可避免地会很累。 然而云畔此刻毫无睡意,下巴抵在他颈窝里,半阖着眼睛发呆。 她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周唯璨却轻声问:「睡不着?」 「有一点。」 云畔也说不清自己心底的烦躁来自何处,掀开轻薄的蚕丝被,隔着t恤抚摸他后背凸起的骨骼,心想,她好像摸到了翅膀的轮廓。 好神奇,明明看不见,却摸得着。 再往下,指尖勾住运动裤的抽绳,稍微一拽。 月光如水般无声流淌,漫过窗台,揉皱纱帘,在地板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 云畔跪坐在床边,缓缓低头,长发如海藻般散落。 周唯璨放任着她的动作,什么都没说,甚至还坐直了一点,后背靠在床头,伸手从床头柜上摸了包烟,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支,咬在嘴里,低头点着。 火光亮了又灭。很短促。 周唯璨很少同意她做这个,因而她的动作里仍然有种不得章法的生涩,或许用纯情来形容更加恰当,总之毫无技.巧可言。 而此时此刻正在取.悦他的究竟是什么,云畔也不知道。 时间甚至慢过钟錶,一寸一寸往前挪,说不清是缠绵还是煎熬。 最后周唯璨摁住她的后脑勺,用了几分力道固定住她,窒碍感猝然袭来,万分强烈。 「舒服吗?」她开口,喉咙滚了滚,无意识地吞.咽。 那支烟烧了大半截,菸灰蓄得很厚,看起来也没抽多少,周唯璨静静地凝视她,眸光很亮,像琥珀,半晌,抽出纸巾擦拭她的嘴角,说「舒服」,又递过来半瓶矿泉水。 云畔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重新趴进他怀里,嗓子还是哑的:「明天是不是会去很多人。」 「可能吧。」 把脸颊埋进他臂窝,云畔许久才闷声道:「方妙瑜也会去。」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方妙瑜,周唯璨顿了一下,「嗯,怎么了?」 须臾,又问,「就因为这个心情不好?」 云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心里就是堵着一块,不舒服,偏偏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朝他伸出手去要烟:「我也想抽。」 周唯璨那只握烟的手仍然下意识地往后退,停顿片刻,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将那支正燃的烟抵在她唇边,却不肯让她伸手去碰。 云畔妥协似的凑近,就着吸了一口,毫不意外又被呛得不住咳嗽。 青灰色的烟雾大片大片浮在空气里,若明若暗地隔在两人之间,周唯璨掐了烟,过来吻她,凉凉的薄荷味道掺杂着菸草的苦涩,吞没了她尚未咳完的尾音。 吻得很长,也很深入,分开之后,云畔气喘吁吁,后背也被汗浸透,裹着一身潮热气息枕在他手臂上。 「她跟傅时煦前段时间刚领完证,准备年底办婚礼。」 静默的房间里,云畔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周唯璨在哄她,「过去的事早就翻篇了,别多想。」 她不由自主地反驳,「是因为跟你没可能了,才选择傅时煦的。」 就连上次在酒吧见面,方妙瑜字里行间仍然听得出来些许隐晦的不甘。 明明才谈了一个月而已,那点若有似无的不甘却能延长至今。 究竟是人类本性如此,越得不到越看不开,还是因为那个得不到的人是周唯璨。 云畔更相信是后者。 周唯璨垂着眼睛看她,「那你想怎么样?」 云畔顺理成章地提出要求,「你不许看她,也不许单独跟她说话。」 「好,」周唯璨把玩着她的手指,神情很淡,「还有吗?」 「……暂时没有了。」 他点点头,「现在能睡了?」 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云畔勉为其难地同意,挪到他怀里。 肌肤相贴间,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热度不断蔓延,皮肤黏在一起,捂出薄薄的汗,并不舒服,周唯璨却不在意,甚至把她抱得更紧。
第205页 房间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玻璃罩子,他们呆在里面,不需要氧气和自由,也能存活很久很久。 云畔这一刻才算彻底安心,迷迷煳煳地打了个哈欠,半梦半醒间,周唯璨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听不出情绪:「我不是你的吗?」 云畔清醒了大半,眼皮重重跳了一下,条件反射性地点头。 「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点儿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睡意瞬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云畔睁开眼睛,在他锁骨上方看到一块玫瑰色的吻痕,又往上移,直至与他对视。 窗外偶尔响起几声蝉鸣,是夏日夜晚特有的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周唯璨的眼神却总是很静,也很清醒,直直穿过她的躯壳,抵达灵魂深处。 意识到他有点不高兴,云畔自知理亏,于是抓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讨好地蹭了蹭,同时飞快地转移话题,可怜兮兮道:「我的嘴巴好疼,你看看嘴角是不是破了?」 「没破。」 「……是吗?那为什么又麻又疼,说话都费劲。」 周唯璨最终还是扳正她的脸,仔仔细细地检查她的口腔。 横竖也是不可能早睡了,不如做点能让气氛缓和的事,云畔这么想着,伸长手臂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盒子里摸出一枚薄薄的铝箔纸片,塞进他手里。 四季各有各的颜色,比如冬天是黑色,夏天是绿色,云畔的双手被他高举过头顶,恍惚间看见无边无际的绿色从她身体里漫.溢出来,涂.满他的皮肤、血液、唿吸,是无法逃离的潮热夏季。 过程中,周唯璨也在存心吊着她,让她不上不下地悬着,怎么都不痛快。 云畔催促似的用指甲掐他手臂,等了半天那人还是没动静,仿佛随时可以半途停下,若无其事地翻身入睡,只好主动开口:「周唯璨……」 停了停,又冲着他撒娇,「哥哥……」 他还要明知故问,「怎么了?」 云畔勾住他的脖子轻哼,汗水顺着滴进眼睛里,传来绵密的刺痛,「我好难受。」 深深浅浅的月光里,周唯璨盯着她看了很久,低头亲吻她的眼睛,动作温柔,宛如潮汐抚拍岛屿。 应该是消气了。 云畔不怎么确定地想。 结束之后,云畔再也分不出半点心神去思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或事,筋疲力尽地躺在他臂弯里,顷刻间便陷入熟睡。 作者有话说: 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86章 tutaonana 纵.欲过度的后果就是, 云畔隔天早上差点睡过头。 周唯璨喊了她三次她都起不来,最后干脆抱着她去洗漱,挤好牙膏, 又把电动牙刷塞进她手里。 半身镜里清晰照出她此刻的模样, 模样憔悴,眼皮红肿, 唇色苍白, 反观周唯璨,甚至连黑眼圈都看不出来,依旧神清气爽。 云畔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昨晚她原本真的只是想做一次而已,但是他们之间好像每次都是这样, 开不开始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她说了算, 至于结不结束, 什么时候结束——就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她知道周唯璨不高兴,所以很配合地被他翻来覆去折腾到后半夜, 真正入睡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模煳的青灰色, 像晾了一夜的油画。 就这么紧赶慢赶, 总算在七点半之前出门。 从科技园到机场很远,算上堵车的时间, 至少要开一个小时。 云畔一上车就开始补觉,戴着眼罩睡得昏天黑地, 连车是什么时候开进地下停车场的都不知道。 周唯璨侧身过来, 摘掉她的眼罩, 轻轻拨弄她的睫毛:「到了。」 「……我昨晚总共才睡了三四个小时, 到现在腰还是酸的。」云畔不情不愿地下车, 打着哈欠埋怨, 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主动勾引的人。 周唯璨去后备箱取行李,绕过来牵她的手:「等会儿我帮你揉揉。」 非节假日,机场人不算多,值机柜檯前的队伍稀稀落落,尽管他们到的挺晚,但是从取登机牌到过安检加起来也就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候机时间还算充裕。 云畔又累又困,懒得动,坐在登机口旁边的长椅上,指使周唯璨去对面买咖啡。 机场里冷气打得很足,她把那件牛油果绿的防晒衫套在t恤外面,百无聊赖地盯着星巴克门口的队伍发呆。 云畔不喜欢机场,因为这里没有给她留下过愉快的记忆。 她曾经在机场送过周唯璨,从江城到北京。周唯璨同样送过她,从坦尚尼亚到江城。 眼下竟然还是第一次,没有分离,没有等待,没有欲言又止,他们拥有共同的目的地,同去同归,她也终于变成了那件他必须随身携带的行李。 原来这么难。需要吃这么多苦头,流这么多眼泪,等这么多年。 周唯璨回来的时候,低头在看手机屏幕,一只手提着纸袋,一只手回復消息。 他最近其实很忙,因为研究的「共旋」引力波项目有了阶段性进展,这项研究在国内目前属于很前沿的理论,如果能够取得成果,将会成为学术界的重大突破。 云畔失眠的时候,偶尔会去研究所陪他加班。 周唯璨工作的时候并不怕被打扰,他经常一心多用,甚至可以边敲代码边和她聊天,工作效率丝毫不受影响。
第206页 前段时间,他拥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透明玻璃折射出的城市夜景很漂亮,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电脑发出刺眼的蓝光,屏幕被密密麻麻的代码和弯弯绕绕的引力波曲线填满,看得人头晕眼花。 然而周唯璨却是全神贯注的,仿佛他眼中那块四四方方的液晶显示屏,投射出的其实是一整个美丽而神秘的宇宙,拥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天梯已然为他搭好,只需走上前去,就能触摸到宇宙真实的躯壳,并且将数据自动传输,进入大脑程序。 云畔并不在意宇宙如何,只对那一刻的他深深着迷。 后来回家的路上,她好奇地指着自己问:你眼中的我是怎样的? 周唯璨歪着头看她,给出答案:珍贵,易碎。 她对后半句不满意:我有这么脆弱吗? 周唯璨就笑了,把她抱进怀里,说:放心,不会让你碎。 随着时间推移,机场渐渐热闹起来,脚步声交谈声堆叠在一起,混乱无序。 周唯璨回完消息,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从纸袋里取出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和一份火腿芝士可颂。 云畔没什么胃口,不过还是把那份可颂吃得七七八八,最后两口实在吃不下,周唯璨替她吃完了。 距离登机时间只剩下十五分钟,登机口附近已经坐满了人,有好几对带小孩的年轻夫妻,孩子的哭声惊天动地,吵得要命。 云畔皱着眉头抱怨:「小孩好烦啊。」 顿了顿,又寻求认同似的问,「你真的不想要小孩,对吧?」 周唯璨抽了张纸巾擦她嘴角的面包屑,说:「真的不想要。」 云畔回忆着之前他和小孩之间的相处,一句话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以后会是一个好爸爸。」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是吗?」 显然对于做一个好爸爸并不感兴趣。 云畔微妙地松了口气,靠在他肩膀上,闲聊般继续往下说,「他们说,有很多年轻的时候打定主意要丁克的夫妻,时间久了,想法就会发生变化,毕竟在大多数人心里,没有小孩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人生是自己的,」周唯璨却说,「完不完整,别人说了不算。」 「那你觉得,你的人生现在完整吗?」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云畔竟然感到一种久违的紧张,习惯性地想要抠指甲。 周唯璨扣住她的手腕,掰直她的手指,抚摸那枚素净简约的戒指,对她说,「不可能比现在更完整了。」 直到排队登机,航班起飞,置身于一万英尺的高空中,云畔还在飘飘然地回味这句话。 舷窗外的天空是一片纯净清澈的蓝,仿佛过滤了所有杂色,云层透明,像浮动在海面上的冰川。是在陆地上不可能看到的好风景。 吃过午餐,云畔开始犯困,裹着飞机上的灰色毛毯,靠在周唯璨身上打盹。 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可升降扶手,不能挪开,有点硌,她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是觉得不舒服。最后周唯璨伸手过来,揽住她的腰,用手臂隔开了冷冰冰的扶手。 云畔稍微坐直了一点:「手臂压得疼吗?」 「不疼,」周唯璨把她又拽过来,「睡吧。」 她于是听话地靠回来,没骨头似的黏在他怀里,没过多久,就感觉到那只手钻进毛毯,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真的在帮她揉.腰。 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舒服得过分,云畔享受了一会儿他的私人按摩,思维逐渐涣散,连神经末梢都在轻颤,被抚摸着的那块皮肤像极了微弱的火星,而他的动作是风,所到之处,可以燎原。 眸中氤出一点水雾,云畔将侧脸埋进他颈窝,像猫似的,细细地喘了几声。 周唯璨好像在笑,那只手随之停下,警告般拍了拍她的腰,「别叫,现在不能*你。」 自己的反应实在有点丢脸,云畔脸颊烫得要命,决定装睡。 她对睡眠环境非常挑剔,入睡条件更是苛刻,在机舱这种伴随着微微颠簸和失重感的密闭空间很难真正睡着,除非喝醉,或者依赖药物。 然而,飞机行驶到后半程,她躺在周唯璨怀里,嗅着他颈侧淡淡的沐浴露香气,真的睡着了,尽管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 航班落地,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半。 苏梅岛的机场很美,是露天的,栽满各式各样的花卉绿植,一下飞机就让人错以为走在度假村里,或者热带雨林公园。 取完行李,他们顺着指示牌往落地签的方向走,那里已经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周唯璨只看了几眼,就从钱包里抽出几百泰铢,夹在护照里,拉着她去走快速通道。 云畔很少踏足东南亚国家,因为云怀忠的业务重心不在这里,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包括机场洗手间里巨大的蓝色水族箱。 相比曼谷或普吉岛,苏梅岛尚未被彻底开发成旅游城市,保留了部分原始而自然的味道,让她想起东非。 或许越原始的地方才越富有生命力。 陈屹安排了酒店里的工作人员过来接机,他们顺利地拿到签证,在8号门外面找到举着车牌号的泰国,跟他上了车。 大叔很热情,肢体语言也很丰富,全程一直在用蹩脚的英文和他们交流,云畔不怎么耐烦,周唯璨却和他聊得有来有回,似乎很愉快,甚至还学了几句日常的泰语。比如「谢谢你」是kuo-kun,「再见」-gong,「祝你好运」是cuo-di。
第207页 云畔听着听着,思绪无法自控地游离,想起坦尚尼亚的机场,也想起分离之前,周唯璨对她说过的话。 是一句当地常用的斯瓦西里语,在东非呆的几天里她听到过很多次,包括和周唯璨在学校附近买早餐的那个清晨。 ——tutaonana。 ——再会。 她听懂了。连同若有似无的潜台词。 而周唯璨显然从她的反应里判断出了这件事。 云畔难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更多的应该是迷茫和不可置信。她原本以为那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结果句号添了一笔,修饰成逗号,全剧终被删掉,改成未完待续。 没人比她更清楚六年究竟有多漫长,足够遇见无数个人,开启无数段新恋情,甚至和谁步入婚姻殿堂,结婚。 但在周唯璨面前,由精密而冰冷的时间所筑成的只是空中楼阁,一个吻便足以令其灰飞烟灭。 在断断续续的闲聊中,一个小时飞逝而过。 酒店盖在半山腰的位置,四面环海,风景绝佳,陈屹给他们订的是海景套房,机票也是商务舱,估计是伴郎团的vip待遇。 泰国人办事效率很慢,光是check-in就等了近二十分钟,云畔百无聊赖地坐在藤椅上,又开始犯困。 周唯璨倒是很有耐心,顺便换好了两个人的手机sim卡。 总算拿到房卡,等电梯的间隙,接到陈屹的电话,云畔听到周唯璨说,「刚到,放个行李就来」,不禁抗议:「我还是很困。」 周唯璨放下手机,「你先睡会儿,我去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晚点回来叫你。」 她勉强同意。 房间在8层,走廊很长,无论是脚下的彩绘地毯还是墙壁上的风景油画,人文气息都很浓厚。 云畔幼稚地坐在行李箱上,让他推着自己往前走,心血来潮地提问:「验收一下你刚才的学习成果,『我喜欢你』,用泰语应该怎么说?」 周唯璨停在8106门口,抽出房卡,同时回答了她。 语速太快了,云畔没记住,于是要求他再说一遍。 周唯璨摆明了是在故意逗她,任凭她软磨硬泡,怎么都不肯重复第二遍。 云畔没办法,作势要去夺他手里的房卡,结果他抢先一步,伸直手臂。 打闹间,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前方,她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瞥见谁的身影。 云畔愣住,动作也跟着停下来,眨了眨眼,总算确认,站在走廊另一端,穿着波西米亚风长裙,戴着遮阳帽的窈窕身影,真是方妙瑜。 有点意外,一来就碰面。 她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多久,神情不太自然,半晌,才打了声招唿:「好巧,刚到?」 云畔点点头,关于跟周唯璨复合的事,她没有特意告知方妙瑜,因为像极了炫耀,她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然而同时也心知肚明,方妙瑜肯定会从谁口中听到,比如盛棠,比如傅时煦,再比如其他人,她们之间的共同朋友实在太多。 气氛流露出一阵微妙的尴尬,最后竟然是周唯璨开口,打破静默:「傅时煦呢?」 「……在楼下,」方妙瑜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几秒,「我们打算去沙滩坐坐,听说这里的日落很漂亮。」 顿了顿,又看向云畔,「你们要一起来吗?」 云畔听得出来,这只是一句客套,于是笑笑,很自然地拒绝,「不了,你们玩吧,我先补个觉。」 方妙瑜点点头,看上去已经从刚才的恍惚中清醒过来,「那晚点见。」 转身离开的背影明明得体,却又透出几分仓促。 第87章 地球唯一的夜晚 几乎就在方妙瑜转身的同时, 「滴」的一声,周唯璨刷开房门,把她连同行李箱一起推进去。 房间装潢有点老旧, 不过设施齐全, 视野开阔,浴缸也很大, 置物架上整齐摆放着一排泰式精油。客厅正对着一整面落地窗, 能看到起起伏伏的青蓝色海水,游人如织的金色沙滩,以及由生机勃勃的棕榈树构成的热带丛林。 在这里写生应该很舒服。 云畔想起自己的计划——在周唯璨今年的生日之前,画满九十九幅和他有关的画, 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 茶几中间摆着欢迎果盘和手写贺卡, 果汁是鲜榨的, 云畔热得要命,插上吸管, 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 「不是困吗?」周唯璨低头整理行李箱,「去睡吧。」 云畔没吭声, 放下手里的果汁, 慢吞吞挪过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 周唯璨任由她搂着, 少顷,忽而出声:「刚才应该不算『单独说话』吧?」 「……不算, 」云畔在他后背上蹭了蹭, 有点苦恼地嘆气, 「我只是在想, 你会不会哪天受不了我。」 这种病态畸形的控制欲是由遗传基因决定的吗?就像她曾经那么厌恶云怀忠自以为是的爱, 那么想要逃离他的掌控, 现在自己却也成为了和他相同的人。 被她爱上其实很可怕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唯璨是困不住的。 只要他想走,无论怎么做,都留不住。 就像分手的时候,她那么苦苦挽留,他依然干脆决绝。 反过来也一样。 因此,不等周唯璨回答,云畔又迅速打断,「受不了也没办法,我改不了。」
第208页 他于是笑了,转过身来,和她面对面,眼神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你还问? 云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仰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下午四五点钟,阳光透出若隐若现的玫瑰色,周唯璨垂眸看她,眼底流露出类似温柔的情绪,云畔因此觉察,他再一次对自己心软了。 周唯璨俯身把她抱起来,放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没人让你改。」 紧接着,又伸手覆住她的眼睛,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好了,睡吧。」 不安感如潮水般从沙滩上褪去,将她灵魂的底色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里,应该是充满腐坏气息的黑或灰,或者与死亡紧密交织的暗红,但是无所谓,在这个怀抱里,一切都无所谓。 身体被那股冬日雪水般的清冽气息紧紧缠绕,云畔闭上眼睛,像一只黏人的宠物,收起利爪,卸下防备,在主人怀里慢慢睡着。 云畔不清楚周唯璨是什么时候走的,总之一觉睡醒,房间里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落地窗的电动纱帘被关掉,床头留了盏橘色的夜灯。 她拿出手机,正想给周唯璨发消息,对方的电话恰巧拨过来,简直像是算准了她的起床时间。 「睡醒了?」 「嗯……」她脑袋还不太清醒,说话的语气像撒娇,「你在哪?」 周唯璨身边很热闹,乱糟糟的,高低起伏,什么声音都有,「刚忙完,准备吃饭,我回来接你。」 「不用,」云畔不想他来来回回地折腾,很懂事地说,「你把餐厅位置发给我,我直接过去。」 几分钟后,他发来了位置,是沙滩东南角的一家露天餐吧。 云畔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浴室照了照镜子,补完觉后,气色好了很多,不过黑眼圈还是很重。她匆匆忙忙化了个淡妆,戴上周唯璨送给她的珍珠耳环,又翻出一条不用系带的抹胸长裙穿上。 颜色是温柔的玫瑰粉,裙摆轻盈,缀满羽毛流苏。 穿好之后,她对着镜子在抹胸内侧严严实实地贴上防滑贴,没有刻意遮蔽胸.口的吻痕,等收拾好,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小时,才随便踩了双透明凉拖出门。 下了电梯,穿过大堂,云畔路过那些冲着她双手合十「萨瓦迪卡」的酒店工作人员,沿着头顶的英文指示牌往沙滩的方向走。 拂过身体的风是滚烫的,触感像极了粗糙的沙,夜晚的海是起伏不定的雾蓝色,海浪亲吻沙滩,海面中的月亮来回晃动,重复着打碎和拼凑的过程。 云畔很快就找到那家露天餐吧,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实在显眼,一排又一派木质桌椅嵌在柔软的细沙里,坐满了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游客,说笑声远远飘过她耳边,生意火爆。 其中一桌尤其热闹,男男女女坐得很近,有说有笑,云畔的特异功能没有失效,仍然能够一眼在人群里找出周唯璨——就坐在陈屹旁边,手里握着半罐啤酒,神情懒散地听谁说话,耳骨上那枚小钉子亮晶晶的,他看起来比泰国的风还要自由。 旁边空出一个座位。 不知道聊到什么,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周唯璨也跟着勾了勾嘴角,放下空啤酒罐,从陈屹手里接过一支烟,意兴阑珊地夹在指间。 紧接着,云畔看到坐在他斜对面的,一个穿着紫色吊带的长髮女孩站了起来,身体微微向他靠拢,应该是想帮他点菸。 她看不见吗?周唯璨拿烟的那只手,无名指上明明戴着戒指。 云畔顿时感到烦躁,加快脚步走过去。 等走近了,听到陈屹沾着几分醉意的声音:「……真的,都跟你说了离他远点儿,有主的,他身边连只母蚊子都得绕着飞。」 周唯璨没说话,视线穿过那个握着打火机的女孩,落在她身上,伸手拉开了身边空着的木椅。 云畔坐下来,不置一词,抬头扫了眼面前的女孩,不认识。 事实上这一桌坐的她大部分都不认识,除了陈屹、傅时煦、宋晗之外,还有一男四女,应该是伴郎伴娘团。 那个紫色吊带看见她,也没多尴尬,显然是知道周唯璨有女朋友的,若无其事地又坐回去,跟身边的人闲聊,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停驻,从无名指上的戒指到胸前的吻痕,毫不掩饰地打量。 云畔被她看得更心烦了,不怎么客气地把周唯璨手里那支烟夺下来,陈屹赶紧乐呵呵地打圆场:「来啦,看看菜单,有没有什么想加的,想吃什么随便点,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云畔不饿,象徵性地接过菜单随便翻了翻,什么都没加,又放了回去。 陈屹又说:「等会儿吃完去海边转转,我媳妇儿跟方妙瑜都在那边呢,据说有烟花看。」 云畔心不在焉地应下,又寒暄了几句,祝他新婚快乐。 那支烟被她捏得扁扁的,越想越不痛快,但是她毕竟已经二十六岁了,这里场合也不对,总不能还像十八岁时那样,看谁不顺眼就把咖啡泼到谁身上。 应该是知道她不高兴,周唯璨坐近了点,把插好吸管的椰子递过来。 云畔勉强喝了一口:「怎么是常温的?」 「你生理期快到了。」 「……哦。」 云畔没话说了,自顾自盯着手里的烟瞧,不理他。 周唯璨却问:「想抽吗?」
第209页 须臾,又说,「我帮你点,行不行?」 语气明显是在哄她。 云畔稍微消了点气:「好吧。」 周唯璨笑了,从裤兜里摸出自己的银质打火机,凑近她,肩膀贴着肩膀,偏低的体温编织成一张网,将她紧紧收拢。 青蓝色的火焰从他手中亮起,忽明忽暗,云畔含住菸嘴,听到他轻声说,吸一口,于是下意识地照做。 烟被点燃,火星闪烁,光影暧昧。 裊裊白烟里,她还是学不会过肺,被轻微地呛到,缓了几秒,又试着吐出第二口烟雾。 就这么反反覆覆地尝试,好不容易找到一点感觉,那支烟却被周唯璨抽走,云畔疑惑地抬头,只来得及看清那双又冷又明亮的眼睛,嘴唇就被咬住。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 云畔瞬间忘记自己正在生气,热烈地回应这个吻,然后小声说自己口渴。 周唯璨松开她,随手拿起桌上的椰子喝了一口,又捏捏她的下巴。 如同一个指令,云畔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清甜的椰汁立刻被灌进口腔,流入喉管。 那些来不及吞掉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出来,经过她清瘦的锁骨,胸前暧昧的吻痕,打湿薄薄的抹胸布料,留下蜿蜒的水痕。 那只烟还在他手里,兀自地燃,菸灰扑簌簌掉落,触碰到云畔手臂的皮肤,有点烫,更多的是痒。 这股痒意一直蔓延到她喉咙里。 沙滩上人来人往,基本都是外国面孔,偶尔有人驻足,朝着他们吹口哨,投来的目光也是善意的。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一切似乎百无禁忌。 而桌上的人也早已见怪不怪,陈屹甚至打趣:「要不明天把场地让给你俩算了,我回头另找个时间结婚。」 桌上笑作一团。 窒息之前,周唯璨很自然地放开她,拆了双筷子递进她手里:「吃点东西。」 云畔眼神仍然雾蒙蒙的,好半天才回过神,听话地拿起筷子,尝了几口面前的青木瓜沙拉和咖喱蟹。味道的确比国内的泰餐要正宗很多。 而刚才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的紫色吊带,不知何时起,已经将目光移至别处,神色也变得僵硬。 周唯璨咬着那支还未燃尽的烟,坐在旁边懒洋洋地看她,偶尔跟身边的人闲聊,听着陈屹追忆往昔—— 「开学第一天,当我得知自己跟年级第一分到一个宿舍,心想,操,完了,我最讨厌跟那种高高在上的好学生打交道,又假又烦。」 「结果这个年级第一天天打架逃课,还神出鬼没的,除了睡觉基本不回宿舍。」 宋晗插话,「而且阿璨每次半夜回来,还得教你写作业,帮你复习,我都替他累得慌。」 陈屹笑眯眯地去搂周唯璨的肩膀,语气还挺骄傲,「我不是说过吗?能进颂南主要靠我爸,能毕业主要靠他。」 周唯璨也笑,「那你叫声爸听听。」 「……滚滚滚。」 引来周围一阵闹笑。 云畔听着他们聊天,不知不觉就喝掉半碗冬阴功汤。 有点可惜。她没见过十八岁的周唯璨。 酒过三巡,陈屹结了帐,招唿他们去沙滩附近看烟花表演。 云畔远远看见方妙瑜,端着一杯鸡尾酒,坐在沙滩椅上,跟旁边的短髮女孩聊天。 陈屹刚走过去,女孩就站起来,热情张扬地扑进他怀里。 「这是我媳妇儿,陆雯雯。」陈屹向她介绍。 离得近了,云畔才发现陆雯雯是混血,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樑很高,点缀着几粒雀斑,瞳孔是类似海水的深蓝色。 陆雯雯沖她打招唿,中文说得不算流利:「你可以叫我wendy。」 紧接着,又不太好意思地问,「你有英文名吗?我回中国不久,目前还在学中文,很多字都记不住。」 云畔礼貌回应:「panni。」 她于是松了口气,笑容爽朗,「panni,很高兴认识你。」 没聊几句,周唯璨就被陈屹他们拉过去玩水上项目,转眼间,只剩下她们三个女生。 烟花在头顶一朵又一朵地绽开,流光溢彩,照亮海面。 陆雯雯性格很活泼,也很外向,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忽然扭头对她说:「panni,你男朋友很帅,我有一个姐妹很喜欢他,刚刚还想找他要电话。」 云畔:「……」 方妙瑜若有似无地看过来:「放心,周唯璨没给。」 少顷,又轻声道,「他好像变了。」 云畔微怔,「哪里变了?」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毕竟这么久没见了,下午在走廊上我还挺恍惚的。」方妙瑜坦率道,「不过感觉得到……你们现在挺好的。」 唇齿间仍然残余着椰子淡淡的香气,云畔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点头。 「我下午还在想,其实你真的很勇敢。你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豁得出去,心甘情愿地去追逐一阵风,沉溺一场梦,赌一个未知的可能,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方妙瑜抿着那杯渐变色的鸡尾酒,轻声笑了,「我没有你的勇气,更没有你的决心,所以……畔畔,你值得拥有最好的。」 陆雯雯无比茫然地看着她们:「你们在说什么?能不能换成英文?我完全听不懂。」 方妙瑜扑哧一声笑了,随口转移话题,「这么晚了,新娘子还不去睡觉,明天万一状态不好怎么办?」
第210页 陆雯雯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关系,摄影师会p图。」 聊天的间隙,有一对泰国夫妻提着竹篮走过来,用英文问他们,要不要试试当地很火的海娜手绘纹身,效果好,掉色慢,什么图案都能做,只收一千铢。 陆雯雯显然有点动心,接过泰国女人手里的宣传册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款美人鱼的图案问她们:「这个好不好看?」 方妙瑜捧场道:「挺好看的。」 她立刻热情地邀请:「那我们一起来做吧!」 云畔对手绘纹身不感兴趣,任凭陆雯雯再三劝说,仍然没有加入。 女人动作很麻利,颜料和工具铺在沙滩上,一边给陆雯雯做过敏测试,一边解释,手绘所用的颜料来自一种叫「henna」的植物,是纯天然的,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旁边方妙瑜还在选图案,云畔看着那个泰国女人从陆雯雯肩膀处下笔,手很稳,技术也不错,寥寥几笔便将小美人鱼的图案勾勒出来,很传神,和画册上分毫不差。 填充上色的过程中,云畔突然出声,用英文问那个女人:「用不着的颜料和工具能不能租借给我?一个小时就行,我可以付钱。」 最后云畔付了她三百铢,提着颜料盒去找周唯璨。 潮涨潮退,海水时不时沖刷过来,没过脚踝,沙子很细,也很柔软,跟踩在棉花里没什么分别。 周唯璨在陪他们玩飞盘,看得出来,对这项活动没什么兴趣。 云畔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向他招手。 五彩斑斓的烟花已经燃尽,只余长长的尾巴,和几点寂寞的火星。 夜空归于沉寂。 周唯璨逆着人群,朝她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步缩短,云畔等不及似的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找了块无人的空地,强迫他和自己面对面坐在沙滩上,神神秘秘地摊开手里的颜料盒。 周唯璨看了一眼:「海娜手绘?」 「对,」云畔从盒子里挑出灰黑色的海娜膏,认认真真地蘸取在笔尖,指挥道,「把手伸出来。」 他配合地伸出左手。 云畔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背上试色,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确认没有任何过敏反应,才开始画图。 没有问她要画什么,也没有问要画多久,周唯璨手肘撑在膝盖上,眉眼微垂,很放松。 夜深了,海边的风变得黏腻,吹乱她的长髮,周唯璨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帮她把碍事的碎发拨到耳后。 不到二十分钟,云畔放下笔刷,「好啦。」 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黑色翅膀,沿着血管和骨骼的脉络走向,停留在他手背上,神秘,自由,美丽。能够飞往任何地方。 轻轻吹了口气,她端详片刻,忍不住问:「好看吗?」 周唯璨说:「好看。」 那条无形的尾巴又翘上天,云畔得意道,「我可是专业的。」 夏日夜晚,异国他乡,沙滩,海边,烟花,椰子树…… 还有坐在身边的周唯璨。 好难得,好美妙。 她的生命里还会有第二个今晚吗? 周唯璨喝了很多酒,可是仍然清醒,云畔分明滴酒未沾,此时此刻却醉得厉害,每一根神经都晕陶陶,心脏脱离躯壳,漂浮在半空中,轻飘飘,落不下。 低头看着他的手背,云畔头脑发热,又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奇奇怪怪的话:「我以前想过……要在每一道自残留下的疤痕旁边,都纹上你的名字。因为血流出来的时候,我会看见你,听见你,感受到你。」 海岸线长而平滑,无边无际,周唯璨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流露出类似错愕、厌恶、或者不可理喻的眼神,半晌,反而问:「你知道你身上一共有多少道疤吗?」 云畔答不上来。 因为她没有数过,一次都没有。 事实上,每次自残过后,她总是觉得这些伤痕很丑陋,是她软弱无能的证明,应该被遗忘、被遮蔽、被厌弃。 「五十二道。」 周唯璨给出答案,「我的名字这么难写,你要纹多久?」 五十二道…… 云畔张了张嘴,「你全都数过吗?」 好像问了一句废话。 不止。 他全都碰过,也全都吻过。 「嗯,」周唯璨碰了碰她的手臂,「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这些疤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第一次……是在江城重逢后,在他公寓里的那晚吗? 云畔清楚地记得他当时漫长的沉默,记得他掌心的温度,也记得他说,我一直以为,你这几年过得很好。 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我在想,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在某一天接到电话,去领你的骨灰,」灰茫茫的夜里,周唯璨凝视着她,如同凝视一段已无可能重新流动的时间,「我该怎么办。」 周婉如、吴婆婆……甚至包括她,他一路走来,一路失去,早已习惯。 至于那套固定流程,不是也已经很熟练了吗?认领遗体、火化下葬、领骨灰、选墓地……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只冷冰冰的木头盒子,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 然而重逢之后,那个纠缠到让他失控的夜晚,久违了的身体欲望得到发泄,他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看着那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抚摸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回忆着她割腕未遂留下的伤口,周唯璨竟然想像不出来,如果有一天,墓碑上嵌着的黑白照片真的变成云畔的脸,他该怎么办。
第211页 他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去思考还未发生的事,却无法欺骗自己:她想走就走,我不在乎。 回忆起那封遗书里的内容,云畔莫名紧张起来,急匆匆地向他保证,「不会的,我现在很幸福,很满足,一点儿都不想死了,只要——」 周唯璨替她说完下半句,「只要在我身边。」 云畔用力点头,随即抓住他的手,掌心紧贴着那对翅膀,不受控制地说,「……我不能没有你。」 周唯璨揉揉她的头髮,语气温柔,「我知道。」 夜渐渐沉下来,流入大海,漂向远方。 那些吵闹无聊的声音同样被浪花捲走,直至销声匿迹。云畔眼里的世界被他填满,脑海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周唯璨是今夜的海,她愿意做礁石。 第88章 过敏症 云畔曾经被云怀忠或赵佩岚带着, 参加过很多亲朋好友的场婚礼。 看着新郎新娘站在礼堂中央,语气哽咽地分享结婚誓词,许诺地久天长, 交换结婚戒指, 她心里毫无波澜,只觉得好无聊, 好莫名其妙, 这个环节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似乎天生缺乏同理心,无法对旁人的幸福或痛苦感同身受,更不会拿世俗对道德标准的定义来禁锢自己。就像很久以前,方妙瑜因为和周唯璨分手日日夜夜以泪洗面, 她也没有任何触动或不忍, 更没有因为「室友的前男友」这个标籤而产生任何迟疑或退缩。 她只知道自己想要周唯璨, 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想要。得不到会疯掉。 陈屹包下了酒店一至三层的宴会厅,婚礼办得盛大, 宾客络绎不绝。 云畔和方妙瑜坐在一桌,来来去去间看到不少熟面孔, 大部分都是颂南的, 当然也有宜安的,毕竟陈屹当年算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身边不缺朋友。 而在这些朋友里,他跟周唯璨关系是最好的, 在学校时几乎形影不离, 因此云畔也被迫跟陈屹见过不少次。 平心而论, 陈屹虽然女朋友换得勤, 但是对每一个都挺不错, 挑不出什么毛病, 即便分手也都是体面的好聚好散,甚至还能继续做朋友,半夜喊出来喝酒蹦迪的那种。 所以此时此刻看着他站在那扇彩绘玻璃窗前,紧张得像去跟暗恋对象告白的高中生,磕磕巴巴地念稿,云畔觉得有点好笑。 方妙瑜也在笑,凑过来跟她咬耳朵:「听说陆雯雯是他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人家嫌他太花心,刚开始死活看不上。」 关于来龙去脉,云畔也大概知道,大学毕业之后,陈屹被他爸妈丢去国外镀金,认识了陆雯雯,对她一见钟情,穷追不捨,不过因为名声太风流,所以在她面前示好,屡屡碰壁。后来好像还是因为陆雯雯失恋了,才勉为其难地给了他一个当备胎的机会。 陈屹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云畔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在意,只看见陆雯雯边听边哭,毫无形象。 婚纱裙摆很轻盈,差几寸拖地,她脸上的妆极淡,鼻樑上的雀斑清晰分明,阳光照在她小麦色的皮肤上,很有光泽度,透出一种健康而自然的美。 轮到陆雯雯致辞,她显然是特意做过功课,无论是中文咬字还是发音都过分清楚,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像极了小学生读课文。 陈屹的感动没能维持多久,就开始憋笑,最后被陆雯雯踩了一脚才老实。 伴郎伴娘在底下站成一排,随时准备帮忙递东西,等致辞环节结束,站得最近的宋晗赶忙上台送戒指。 立体环绕音响里在播《how long will i love you》,在众人的掌声和欢唿声里,纷纷扬扬的彩带和亮片从空中洒落下来,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周唯璨穿着一身流畅熨帖的灰色西装,站在台下,一块金色亮片晃晃悠悠地飘落,悬在他漆黑髮端,闪出细碎的光。 云畔努力控制住想帮他摘掉的冲动。 一吻结束,陆雯雯背对人群,高高扔出手里的捧花。很巧,那束花像是长了眼睛,直直往周唯璨怀里撞。 他似乎并不想接,但是为了避免尴尬,还是抬起手臂。 手背上的翅膀图案若隐若现。 将将碰到的瞬间,云畔看见昨晚那个紫色吊带也伸出手,去接那束捧花。 两人指尖相触,周唯璨极自然地收回手。 一朵淡白色的栀子花挣脱束缚,轻飘飘落在他脚边。 混乱的争夺里,周唯璨弯腰,将那朵栀子花捡起来。 直到整套婚礼流程走完,新郎新娘开始挨桌敬酒,周唯璨也没来得及坐下吃口饭,被陈屹强行拉过去帮忙挡酒。 下午两三点,宾客散得差不多,新郎新娘出外景拍写真,他们也总算闲下来,随便吃了点东西,而后回房间休息。 伴郎伴娘的房间都在8楼,一群人有说有笑地挤进电梯,那几个伴娘是陆雯雯的好友,正在模仿她刚才致辞时的中文发音,惟妙惟肖,连傅时煦都在跟着笑。 云畔被挤到电梯最里侧,周唯璨一边跟他们聊天,一边准确地把她捞出来,圈在怀里。 「叮咚」一声,电梯停靠在8层,众人筋疲力尽地各自回房。 云畔回忆着婚礼开始之前,他在现场帮忙搬花架时的细微停滞,一回到房间,就立刻问:「你的手是不是又疼了?」 「还好。」 周唯璨答得心不在焉,随手脱了西装外套,扯掉领带,坐在床边,「过来,陪我睡会儿。」
第212页 他今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一直在婚礼现场忙前忙后,又是扎气球又是搬花架,刚刚又替陈屹喝了很多酒,应该很累。 有点心疼,云畔蹬掉凉鞋爬上床,挨着他躺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右手,「我带了艾灸包,帮你热敷一下吧。」 周唯璨转了转手腕,「不用,没那么严重。」 她试图坚持,「没事,我现在去拿,很快就——」 话还没说完,嘴唇就被他摁住,轻蹭了几下,「听话,安静点。」 顿时偃旗息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云畔乖乖闭嘴,本能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手指。 外面天光透亮,绿意旺盛,夏日绵长,周唯璨闭着眼睛躺在她旁边,皮肤白得晃眼,鼻樑上映着一片日光,唿吸平稳,没多久就睡着了。 他睡着之后很安静,像一团沉默的影子。 云畔不困,也不敢动,怕吵醒他,只好盯着他发呆。 如果周唯璨一直不醒,她确信自己可以一直盯到地老天荒。 应该是错觉,她竟然从周唯璨身上嗅出淡淡的栀子花香。 是刚刚接捧花的时候留下的吗?云畔不太确定。 然而这股挥之不去的香气,无端让她想起初遇,想起那条暗无天日的小巷;空气里铁锈般的血腥气;他回头时满不在乎的轻笑;以及那条被她手忙脚乱接住的栀子花手串。 不讲道理的一见钟情。 酒店房间隔音做得很好,几乎听不见杂音,四面被海水围绕,这里寂静得像一座漂浮的孤岛。与世隔绝,好安全。 落地窗没拉纱帘,四面八方的阳光透进来,亮得发白,很刺眼。 周唯璨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皱眉。 云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挡在他眼前,为他遮光。 最多只过了四十分钟,她还没看够,周唯璨就在她的注视中睁开眼睛。 云畔再次从他眼中看见宇宙的轮廓。 「时间还早,」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声音放得很轻,「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周唯璨没说话,神情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散漫,半晌,从西裤口袋里摸出来一朵新鲜的栀子花,别在她耳后。 原来不是错觉。 真的是栀子花。 那股香气愈发浓郁,萦绕着她,熏得她头昏脑涨,云畔不由得问:「好看吗?」 「好看。」 「……是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周唯璨抚摸她的脸颊,「花有什么好看的?」 花香变得暧昧而幽深,静悄悄的房间里,他们对视片刻,开始接吻。 云畔颈后那条细细的吊带被扯开,露出光.裸的后背,和脖子上一晃一晃的银链。 冰凉的吻落下,像雪花贴着皮肤融化,不温暖,很温柔。 她也跟着融化。 意乱情迷间,周唯璨握住她的手缓缓往下,轻咬她的耳垂,「自己打.开让我看看。」 云畔听话地照做。 滚烫的唿吸声随之靠近,存在感极强,引来阵阵瑟.缩,周唯璨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检查,最后拿开她滑.腻腻的手,说算了,还是有点肿。 云畔咬着嘴唇喘气,眼角泛出微微的红,好半天才平復唿吸,偏过脸不看他,「那还不是怪你。」 周唯璨笑了,贴着她的额头,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而后提议,「明天就走了,带你出去逛逛?」 云畔瞬时来了精神,也不问去哪里,兴沖沖地起来化妆。 她平时基本不化妆,技术非常一般,不过胜在底子好,禁得住折腾。 期间听到周唯璨在跟谁打电话,云畔正在涂唇膏,走出浴室,很警惕地问:「谁啊?」 「陈屹,」周唯璨已经脱掉了那身行动不便的西装,低着头在扣牛仔裤的腰带,「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夜市。」 云畔思考几秒,「他们晚上不是还要办篝火晚会吗?」 「嗯,晚上十点才开始。」周唯璨从行李箱里随手翻出来一件黑色t恤,往身上套,腹肌线条紧实又漂亮,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力。 云畔看得移不开眼,选择妥协,「那好吧。」 他们去的是当地人推荐的夜市,si khao,泰式风情浓厚,小吃很多,价格也算公道。 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高低错落,步行街很长,两侧摆满长长短短的各色摊位,食物的香气飘出很远。 陆雯雯今天也消耗了不少体力,转眼间就买了一堆吃的,炭烧猪颈肉、虾饼、芒果糯米饭…… 陈屹任劳任怨地帮她拿在手里,口中念念有词:「行了,今晚吃完这些,明早又得拉着我去健身房。」 路口有一块被圈起来的正方形区域,里里外外挤满了人,陆雯雯拉着她过去看热闹。 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人妖表演——舞女穿着暴露,身材火辣,正在绕着一根钢管扭腰,比真正的女人还有女人味。 陆雯雯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慷慨地掏出几百泰铢塞进纸盒,紧接着又去掐陈屹的手臂,让他不要看。 这里仿佛一年四季只有夏天,空气又湿又热,云畔不过在人群里站了几分钟,皮肤上便浸出薄薄的汗,费劲地退出人群,去找周唯璨。 天空缓慢铺展着黄昏,游离在目不暇接的灯红酒绿之外,艷丽而衰败的街道,他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蹲在路边,懒洋洋地逗一只猫。
第213页 神情举止自在得可怕,完全不像游客。 云畔有理由相信,哪怕现在把他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毫不费力地融入任何环境。 那只黑白花的小奶猫正在讨好地舔他的手指,摊开圆滚滚的肚皮,撒娇手段十分娴熟。 旁边的水果摊位前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泰国妇人,听不清楚具体在说什么,叽里咕噜地跟他闲聊。 听到她的脚步声,周唯璨回头,捏着小猫的爪子跟她打了声招唿:「她叫nom-wua,中文是牛奶的意思。」 小猫还在抱着他的手舔来舔去地撒娇,云畔忍不住问:「你想养猫吗?」 没有小孩的话,以后养只宠物好像也不错。 虽然她不是很感兴趣。 周唯璨闻言,不置可否地反问,「我不是正在养吗?」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自己舔他手指时的画面,云畔脸颊发热,「……我又不是猫。」 他就笑了,配合地说,「嗯,你不是」,然后拉着她走到水果摊位前,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属于热带水果特有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云畔挑挑拣拣地选了一大堆,纠结道,「还想吃山竹,但是不想剥。」 周唯璨低头掏出钱夹,「我给你剥。」 应该是刚才聊了一会儿,泰国妇人对他很热情,利落地将水果装袋,又额外装了几只削好的黄澄澄的小菠萝,用英文说:「很甜的,送给你们。」 周唯璨摆摆手说不用,妇人仍旧坚持,他没办法,只好解释,「我女朋友菠萝过敏。」 那朵栀子花仍然别在云畔发间,乌墨里一点雪色。 清纯、楚楚可怜、不食人间烟火……单论外表,都是属于她再恰当不过的形容词。 「好吧,那真的很可惜。」妇人看了她一眼,又笑着说,「你女朋友很漂亮。」 买完水果,他们接着闲逛,云畔咬了一口切好的芒果,得寸进尺地说:「如果只吃几口的话,应该也不会过敏吧。」 周唯璨牵着她的手走在拥挤人潮里,忽然问:「之前吃了多少?」 少顷,又补充,「在东非那次。」 「……不记得了,当时脑子有点乱。」 心中警铃大作,云畔偷偷打量他的神情,故作轻松道,「如果早知道去医院会见到你,我还能吃更多。」 周唯璨不说话,指腹贴着她的手腕,轻缓地摩挲,好像很珍惜那里规律跳动的脉搏。 云畔有种被烫伤的错觉,分不清自己是想转移话题还是单纯地想控诉,「当时在东非偶遇,第一面,你都没认出来是我。」 还跟旁边那个东非男孩说认错人了。 语气平淡得如同提及一个陌生人。 似乎有点无奈,周唯璨偏过头看她,「骗你的,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对于这个答案勉强满意,云畔黏黏煳煳地靠在他怀里,「两天过得好快啊,怎么明天就要回去了。」 「等手头的项目忙完,过段时间带你出去玩。」 云畔期待道,「就我们两个人吗?」 周唯璨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芒果,「就我们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89章 光合作用 回到江城之后, 大概二十天,周唯璨手背上的纹身就掉得干干净净。 云畔觉得有点可惜,又无可奈何, 干脆自己网购了一堆海娜手绘的工具和颜料盒, 打算下次再给他画点别的。 周五下午,云畔画室刚下课, 就匆匆忙忙开车往餐厅的方向赶。 结果在高架上堵了整整半个小时, 中途收到阮希的消息,说自己到了,餐厅要排队,让她别着急, 慢慢来。 上周阮希给她打电话, 说自己打算辞职, 回江城休息一阵子,顺便陪陪父母。 然而等云畔真的到达那家约好的西餐厅, 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阮希,才听到她扭扭捏捏地告诉自己, 她已经跟男朋友领过证了。 云畔愣了将近十秒, 才问:「什么时候?」 「就上个月。」阮希用勺子搅了搅瓷杯里的蜂蜜牛奶,「本来打算年底再领的, 但是当时脑子一热就……太突然了,电话里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的确有点突然。 或许不应该, 但是云畔又想起钱嘉乐。 前段时间, 钱嘉乐给周唯璨打电话, 说自己今年的全国巡演最后一站定在江城, 时间在八月份, 票已经给他们留好了, 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他们到时候能去看演唱会。 云畔记得自己当时还抽空问了一句,关于最近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他跟那个流量小花的恋情传闻是真是假,钱嘉乐否认得毫无迟疑,说炒作而已,平时穿的戴的那些同款衣服首饰都是公司准备好的。况且如果是真的,根本就不可能那么高调。 ——所以是还放不下吗。 这句话当然没有问出口。 餐厅布置得很有情调,每张餐桌上都摆着一支香薰蜡烛,淡淡的柚子和茉莉香气,很好闻,也很放松。 云畔只好说:「恭喜。」 阮希苦恼道:「也没什么好恭喜的,我到现在都还恍惚着呢,暂时还没能彻底进入妻子的角色,可能还要过几个月才能适应。」 少时,又主动转移话题,「对了,你跟璨哥最近怎么样?挺好的吧?」
第214页 「挺好的。」 阮希大概是唯一一个让她能够毫无顾忌提起周唯璨的人了,云畔犹豫片刻才道,「但是他这几天去北京出差了,我有点失眠。」 阮希闻言,有点俏皮地朝她眨眨眼,故意打趣,「怎么,没有性生活一个人连睡都睡不好啊?」 「……」 云畔竟然无法反驳,许久才说,「也不是,就是不太习惯。」 她只是太依赖周唯璨的怀抱了,比药物更加直接有效,被他抱在怀里睡一夜,连梦都不会做,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 聊天的间隙,七分熟的牛排被端上桌,还冒着热气,阮希低头,慢吞吞地拿起刀叉,却没有动,似乎在出神,许久才说:「……对了,前几天钱嘉乐给我打电话了,问我下个月有没有空,最后再去看一场他的演唱会。」 直到吃完饭,逛完街,云畔开车回家的路上,仍然没有问出口——那你打算去吗? 归根究底,别人的感情,别人的生活,与她无关。 更何况阮希已经结婚了。 如果换了是她……云畔想,就算她和别人结婚了,只要周唯璨回来找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婚,重新和他在一起。 但这个「如果」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 百无聊赖地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云畔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这个时间段周唯璨应该还在忙,于是忍住了给他打电话的冲动。她随手打开车载音响,刚好随机到一首钱嘉乐的歌,好像是不久前刚发行的新单曲,是他亲自作曲的,《情书》。 这首单曲发行之后,反响尤为热烈,算得上是继《唯一》之后,他个人参与创作的歌曲里最受欢迎的一首。 是一首曲风沉郁的苦情歌,总时长将近八分钟,开头是大段纯伴奏的留白,云畔留意了一下,留白的部分总共有一分十三秒。 很巧,阮希的生日就是一月十三号。 最后旧情人变不成老友,反而成了灵感缪斯。 回家的路上几乎一路红灯,云畔耐着性子等在第三个路口,看着挤在斑马线上过马路的重叠身影,漫无目的地发呆。 头顶的数字缓慢地进入倒数,云畔回神,视线重新望向前方,随即,猝不及防地在黑压压的斑马线上,看到一个倒下的人影。 像风筝断了线,轻飘飘又沉甸甸,一头扎下来,没再动弹。 也像一滩烂泥,或腐肉。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人群凝滞几秒,陷入慌乱,有人反应不及,脚步踩在他的手臂和大腿上,而那人像是断了气般一动不动。 云畔的车停在稍微靠前的位置,能够隐约看清——地上躺着的是一名看起来很年轻的上班族,电脑包还提在手里,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很像是劳累过度引发的晕倒或猝死。 恐慌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斑马线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在打电话叫120,有人在帮他做急救,附近的两名交警也匆匆赶来,开始指挥交通秩序。 前方路段被暂时封锁,车流纷纷掉头,往左右两方的岔路拐,云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没有跟着其他车辆一起掉头,而是把车停在路边,自己走下来,挤进拥堵不堪的人群。 大部分都在看热闹,窃窃私语,而那个正在帮忙急救的女孩子,脸色难看至极,正在着急地跟旁边的警察交流。 隔着汹涌人潮,云畔竟然听清楚了她的声音。 ——救护车还有多久到? ——已经没气了。 已经没气了。 生命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随时随地都会画上休止符。 云畔浑浑噩噩地伫立原地,手脚冰凉,如坠冰窟。这一刻她很想给周唯璨打电话,但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劲,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号码。 分不清究竟是过了一秒还是一个世纪,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般转身离开。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云畔浑身乏力,手指微颤,连着输了三遍密码才输对,匆匆走进卧室,连衣服都没换,就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进被子里。 时间有没有流动,窗外是天亮还是天黑,这些她通通分不清,铺天盖地的鲜血将她的视线吞没,甚至还能闻出尸体腐烂时发出的刺鼻气味。 可怕的是,她对此并无恐惧。 后背不知何时起已经被冷汗浸透,云畔意识到自己正在剧烈发抖,于是强撑着下床,去客厅吃药。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抗焦虑的镇定药物,今晚却额外多吃了两粒。 吃完药,情绪平缓了少许,云畔回到卧室,打开衣柜,随便翻出一件周唯璨常穿的t恤套在身上,重新抱住那张薄薄的蚕丝被,脸颊埋在里面,寻找他身上残留的体温和味道。 房间里静得像极了停尸房,氧气被一再挤压,云畔错觉般以为自己也是一具陈列其中的尸体,窒息感分外强烈,于是难以忍受地伸手在墙壁上轻敲,开始人为制造噪音。 不记得到底敲了多久,直到她的指骨关节开始肿痛麻木,才停下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几点了? 她正想伸手去摸手机,恰在此时,听见急促的来电铃声。 思维迟钝地偏过头,直到铃声响了无数遍,濒临自动挂断的边缘,云畔总算成功拿到手机,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做了好几个深唿吸,才摁下绿色接通键。
第215页 「到家了吗?」 听筒里稍微有点吵,周唯璨的声音却很清晰,也很动听。 不由得把手机一再贴近,云畔用力地咬了一口舌尖,让自己保持冷静:「到家了,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你在干嘛?」 「刚开完会,在找地方吃饭。」周唯璨似乎看了一眼时间,「才九点多,睡这么早?」 「……不快点睡着的话,我会一直想你,想到失眠。」 原本寂静到无法忍受的房间被他的声音填满,云畔稍微安心,翻了个身,把自己缩成一团,「我好想你,想抱你,想接吻,还想做.爱。」 周唯璨轻声笑了,「再忍忍,还有三天我就回去了。」 三天,七十二小时……好漫长。 手指摩挲着颈间的旧项鍊,云畔不敢表达出自己的焦虑,只好乖乖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又闲聊了几句,听筒里越来越嘈杂,夹杂着隐约的风声,她忍不住问:「你在哪?」 「在路口,等红绿灯。」 脑袋里嗡的一声,警报瞬间拉响,云畔神色僵硬,指甲陷进掌心里,有点神经质地提高了声音:「别、别走斑马线。」 不等他回答,又固执地要求,「你换条路走吧,快一点。」 闹哄哄的人群里,周唯璨语气里的笑意消失了,问她:「为什么?」 云畔闭上眼睛,指甲已经将掌心掐出淡淡的血痕,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斑马线上有尸体,很可怕,然而最终还是忍住了,含煳地回答:「没什么……只是觉得不太安全。」 手机对面沉默少顷,周唯璨轻声道:「好,知道了。」 须臾,又说,「睡吧,别怕,我在这陪你。」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有安全感,或许是那两粒阿普唑仑发挥了作用,云畔抱着手机,听着他跟自己聊引力波理论,尽管枯燥,然而催眠效果卓绝,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身体因为药物被迫陷入深度睡眠,犹如在漆黑空旷的隧道中穿行,迟迟找不到出口。她无法自如地选择在什么时候醒来,只能被动陷入熟睡,直到药效过去。 云畔已经很久没做过噩梦,病情也很久没发作过。 今晚究竟是因为她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了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还是因为周唯璨不在她身边,她分不清,然而也无关紧要。 吃完药就会好起来,过几天就会好起来,她早已习惯。 梦里是那间牢笼般的私人病房,云畔看见刚接受完ect治疗的自己,也看见纯白色的病床和天花板。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身体被电流麻痹的不适感还未彻底消失,有护士过来亲切地询问情况,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胸口急促起伏,后背冷汗涔涔,就连在梦里,云畔也在试图逃离那间病房,她拔了身上的针管,推开眼前的护士,慌不择路地向外飞奔。 长长的走廊尽头,绿色的exit旁边,她看到了周唯璨。 站在那里不说话,好像在等她。 有种在万丈悬崖一脚踩空的错觉,云畔勐然间睁开眼睛。 房间里静到了极点,浅色纱帘合拢着,从缝隙里泄进几缕模煳天光。 窗外的世界半明半暗,远处的街道已经亮起了灯,盘踞在钢筋水泥搭建的城市丛林里,犹如一条蜿蜒陡峭的山嵴。 云畔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撑着床头坐起来,却在下一刻,在窗边看到某个万分熟悉,绝无可能错认的身影。 窗外是雾茫茫的灰蓝色天空,周唯璨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正在出神,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打火机,是他等待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这一幕与梦境几乎重叠,云畔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只觉得真假难辨。 啪嗒一声,周唯璨合上掌心,握住了再次下坠的打火机,随手将其丢上窗沿。 「睡醒了?」 云畔隔了几秒才记起点头,下意识问:「几点了?」 周唯璨抬手,拨正錶盘:「六点。」 说完,他走近,坐到床边,「睡了多久?」 「很久……将近八个小时。」 脑袋钝钝的,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云畔握住他的手,用力攥了几下,确定眼前的人仍未消失,后知后觉地感到惊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小时之前。」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他眼底那抹淡淡的乌青,以及难掩的倦色。 云畔愣住,「不是说三天后回来吗?为什么突然——」 「想你了,」周唯璨却说,「没心思工作,所以回来看看。」 ……骗人的吧。 云畔一时无言,意识仍未彻底清醒,身体也很疲惫,于是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如同抱住救命稻草。恨不得再也不松开。 周唯璨的手从她后脑勺缓慢下移,在她颈后摸出一点凉意,「这么多冷汗,做噩梦了?」 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云畔点头,紧接着又摇头,「也不算噩梦。」 她的后背几乎全被汗浸透了,黏煳煳地贴着t恤,很难受,于是提出要求,「我想洗澡。」 周唯璨说「好」,然后将她拦腰抱起,往浴室走。 进了浴室,却没有把她放在花洒底下,而是把她抱到盥洗台上,固定住她的腰。 视线一下子变成平视,云畔手脚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任由他脱掉自己并不合身的t恤,逐寸翻.阅自己的身体,最后说了一句:「有进步。」
第216页 云畔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什么进步?」 周唯璨低头,奖励般亲吻她的眼睛,「身上没有新伤口。」 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沙沙的,云畔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好半天才出声:「其实我没事的,吃完药,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不用特地回——」 「我知道,」周唯璨打断她,「是我自己想回来。」 「你是不是很累?」 「见到你就不累了。」 周唯璨抱紧她,安抚般捏了捏她的后颈,「有力气洗澡吗?」 云畔贴着他的下巴蹭了蹭,指尖仍然在微微地抖,疲惫感如洪水般沖刷过身体,明明脑子里有很多想做的事,但是她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往他怀里钻,「你帮我洗。」 浴室里只开了一盏照明灯,光线昏黄。周唯璨拉上浴帘,打开花洒,调试水温,然后打湿她的身体,把她握在手里。 热气逐渐蒸腾、升空,填满浴室里的每一个角落,云畔的视线同样变得雾蒙蒙,也顾不上会弄湿他的衣服,仰起头舔吻他的喉结,问他要不要一起洗。 水声断断续续地响,周唯璨不搭话,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洗髮水、护髮精华、沐浴露……然后逐一冲洗干净,动作简直算得上心无旁骛。 等到洗完,他利落地抬手关掉花洒,云畔配合地往前,想去开门。 刚走了没几步就被拽回来,摁在墙上,被迫仰起头,和他接吻。 裸露的后背和冰凉的瓷砖接触,引来阵阵颤慄,云畔被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在怀里,听着他胸口清晰有力的心跳,唇舌交缠时暧昧的水声,放纵自己一再沉溺。 不过也仅止于接吻。 没有做更多,周唯璨帮她吹干头髮,套上睡衣,又重新塞回床上,让她接着睡。 云畔很累,可是睡不着,浴室里的花洒又开始淅淅沥沥地响,她闭着眼睛,认真地听。 房间被与他有关的声音填满,不再静得让人发慌。 她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接住了。 没有等太久,周唯璨洗完澡,也跟着上床,很熟练地侧身抱住她。 云畔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走?」 「下午两点。」 那也没几个小时了,她下午还要去画室,云畔认为自己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几个小时,于是打起精神挨过去,贴着他的手臂问:「做吗?」 停了几秒,又提醒,「你已经出差十三天了。」 这么久不做,还是第一次。 而他似乎并无兴趣,「不是累吗?我陪你睡会儿。」 云畔的手开始不老实,「你慢一点,也不会很累。」 周唯璨看着她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失笑道,「你这幅模样,我会以为自己在欺负你。」 「……我给你欺负,怎么欺负都可以。」 手指沿着她腰窝的轮廓抚摸,停留在那里,没有别的动作,周唯璨在她耳边玩笑般说,可是我捨不得。 尾音勾着一点笑意,像羽毛,让她心脏发麻。 被他抱着的感觉跟泡在温水里没什么分别,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云畔打了个哈欠,抬起头,看他的侧脸。 清晨七点整,城市已经彻底醒来,日头高悬,云层淡薄,他的眼睛被阳光一照,亮得不可思议。 云畔看得入迷,身体里的腐肉仿佛被挖空,伤口缓慢地结痂,长出崭新的血肉。 她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书里说「正常」其实是主观的,没有什么标准答案。这个地球上有七十亿人,就有七十亿种正常。 而这一分一秒,在周唯璨的眼里,她确信自己是正常的,健康的,无忧无虑的。 某种意义上,已经很足够。 「别看我,」良久,周唯璨捂住她的眼睛,「睡觉。」 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里轻扫,云畔点头,却没有睡,反而咬着他的嘴唇轻吮,有点粘人地问,「等我睡醒,你会不会消失?」 他笑了一声,说「不会」,又说「好了,别撒娇」,云畔才听话地闭上眼睛。 第90章 走进非洲 云畔睡了这十三天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周唯璨把她抱得很紧,贴着她的皮肤,压着她的肋骨, 连一丝缝隙都不留, 安全到无以復加。比所有的药物都有效。 要说唯一的副作用,大概就是成瘾性太强, 一旦形成依赖, 终生难以戒断。 她渐渐平静下来,没再发抖,也没再做噩梦。 再次睡醒,已经接近正午。 云畔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 发现四肢百骸的力气正在缓慢恢復, 视线里是他凸起的喉结, 以及锋利的下颌线。 不是梦,也没有消失。他真的回来了。 已经穿戴整齐, 周唯璨坐在床边,抬手去捞床头柜上的表, 看了眼时间, 又扣上錶带,「睡醒了就起来收拾收拾, 出去吃个饭。」 「哦……」 意识到这次短暂而珍贵的见面即将结束,云畔很捨不得, 又在他怀里腻歪了好一阵子, 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午饭是在小区附近那家她喜欢的茶餐厅吃的。 云畔没有胃口, 但是不想让他担心, 强撑着喝完了一碗海鲜粥, 又吃掉半只菠萝包。 周唯璨这趟回来得很匆忙, 一件行李都没带,只在出门前换了身衣服,灰色t恤加运动裤,干净利落,睡了几个小时,脸色好了很多,但是眼底淡淡的乌青还在。
第217页 半夜搭红眼航班千里迢迢地回来,陪着她睡了几个小时,又要风尘僕僕地走。 想到这里,心脏直泛酸,云畔几乎是不错眼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逐帧列印下来,贴满房间,用来度过接下来难熬的三天。 把剩下半块芋头酥塞进她嘴里,周唯璨放下筷子,无奈道:「还没看够?」 「看不够。」 云畔咬了几口,费劲地把嘴里的芋头酥咽下去。 周唯璨捏了捏她的脸,「你瘦了。」 「……有吗?」 「有,」他单手撑着下巴,口吻懒散,「每天电话里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吧?」 云畔连连否认,「没有!我真的一日三餐都在好好吃,但是最近天太热了,我没什么胃口……而且外卖也没有你做的好吃。」 周唯璨对此不置可否,更无意争论,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扯着她的嘴角往上提了提,「好了,没有怪你,别不高兴。」 看见你我就很高兴了。 云畔心想。 慢条斯理地吃完这顿午饭,云畔思来想去,还是主动提起:「对了,你回去之后好好工作,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跟以前相比已经好很多了,而且……以后会越来越好。」 她有这个信心和决心。 用指腹擦去她唇角一点碎渣, 周唯璨说「好」,神色堪称温柔。 云畔继续叮嘱,「但是工作也要记得劳逸结合,好好休息,早点睡觉,千万不要让自己太累,否则会猝死的。」 周唯璨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在咒我?」 「不是,当然不是,我希望你长命百岁。」云畔慎之又慎地解释,就差举手发誓了,沉默片刻,又认真道,「我愿意替你去死。」 餐厅里很热闹,时不时能听见隔壁桌的说笑声,玻璃窗外,墨绿色的树影像躺在阳光里的海浪,在他身后层层铺开,朝着远方无尽蔓延。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周唯璨眼底的笑意缓慢消失,最后变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像极了电影中长长的慢镜头,或者后视镜里一再倒退的风景。 似乎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小插曲,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周唯璨如往常般结帐买单,走出餐厅,开她的车把她送到了画室,一路都很平静。 云畔提出去机场送他,毫不意外地被拒绝。 金茂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临别前,周唯璨压过来,激烈地吻她,甚至咬破了她的嘴唇,而后毫无愧疚地舔掉渗出来的血珠,摸着她的头髮说,走了,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离开的背影依然是干脆利落的,和来时一样。 云畔眼巴巴地透过车窗盯着他看,直到他走进电梯,彻底消失。 摸了摸仍在渗血的下唇,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方向盘上发呆,好半天才勉强收拾心情,慢吞吞地下车。 上课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周唯璨的脸。 云畔坐在空白画架前,试着活动麻木的手指,确认力气的确恢復了不少,才握住炭笔,细细勾勒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 哪里不太对? 思索几秒,她在耳骨的位置加上了一颗银钉。 加上了,还是不对。 因为周唯璨生气了。 因为她又说了蠢话。 也不算是蠢话吧,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 云畔对着画架嘆气。 下课之后,她跟盛棠一起在附近的日料店解决了晚餐,还破天荒地喝了半瓶梅酒。最后盛棠开车送她回家,旁敲侧击地问她是不是跟周唯璨吵架了,云畔说没有,回到家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床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清晨时分的温存还歷歷在目。 受酒精驱使,云畔躺在他躺过的那一侧,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嘟的一声过后,电话被挂断,周唯璨的微信紧跟着传过来:「还在开组会,晚点打给你。」 云畔心想,是不是因为临时回来了一趟,所以在熬夜赶进度,于是抱着手机打字:「这么晚还没结束吗?好辛苦。」 怎么看都像是没话找话。 为了避免话题断在这里,她又发过去一句:「我的嘴唇被你咬破了,好疼。(可怜)」 没多久便得到回覆:「我咬得不重。」 云畔抿抿唇,绞尽脑汁地又找了个话题:「晚上不要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他回:「知道了。」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没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承认错误:「中午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检查再三,又在末尾加上一句,「哥哥」。 周唯璨是喜欢她这么叫他的,尤其是在床上。 这次等了很久,等得云畔昏昏入睡,才听到手机短促的提示音—— 「你说错什么话了?」 立刻来了精神,指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她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拖出:「我陪你长命百岁。」 「唯一:嗯。」 盯着这个「嗯」字来来回回地看,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云畔不太确定地问:「你还生气吗?」 「唯一:没生气。」 「唯一:咬破的地方还疼不疼?」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手机在掌心里捂得很热,云畔却捨不得丢开,贴在胸口的位置,瞬间如释重负,告诉他:「一点都不疼,下次可以咬得再重一点。」
第218页 分不清起效的是药物,是酒精,还是他,发完这条消息,她再也抵抗不住来势汹汹的睡意,转眼便陷入熟睡。 接下来的三天,云畔每天从早到晚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甚至还主动提出帮盛棠代课,对此盛棠评价:看来是真的吵架了。 就这么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周唯璨回来。 云畔起了个大早,洗澡、吹头髮、化妆,迫不及待地换衣服出门。 去机场的路上,还特地拐到花店门口,下车买了一束鲜嫩欲滴的栀子花。 抵达t1航站楼,停好车,站在到达层出口时,距离周唯璨的航班落地还有两个多小时。 心情极度亢奋,怎么都安分不下来,云畔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中途去洗手间补了个妆,又跑到附近的星巴克买咖啡。 冰美式和香草拿铁,已经算是他们的标配。 机场里冷气打得很足,她穿着一条露肩的紧身连衣裙,布料单薄,冻得抱紧了手臂。 不多时,原本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年轻男生走近,把手里的短袖衬衫递过来,有点侷促地问她要不要穿。 云畔没有抬头看他,咬着吸管,敷衍地说不用,谢谢。 话音刚落,就听到广播提醒,ca869次航班已到达。 瞬间站了起来,来不及思考,她抱着怀里的花,提着那两杯咖啡,快步往出站口的方向走。 透过层层人群,云畔踮起脚尖,望眼欲穿地等待。 陆陆续续有乘客提着行李箱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她眼里停留一秒就剥落,像爬满墙缝的青苔,不值得注意。 终于,视线里捕捉到周唯璨的身影,黑t恤,牛仔裤,灰色行李箱,一边低着头摁手机,一边听身边的人说话,怎么看都有点心不在焉。 心情雀跃到极点,云畔在人群里快速穿行,终于在他走出通道的那一瞬,飞奔进他怀里。 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周唯璨单手搂住她,又及时托住那两杯咖啡,不至于洒出来。 「我好想你。」云畔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脸颊埋在他胸口,从他身上闻到酒店里过分浓郁的沐浴露香气,不是很满意地蹭了几下,企图把这股陌生的味道蹭掉。 周唯璨看着她笑,「三天没见而已,想什么?」 「三天还不够久吗?而且你上次总共才回来了几个小时。」 云畔抬起头,看他弯着的眼睛,心里痒痒的,顾及着旁边都是他的同事,所以没有扑上去吻他,很矜持地把人松开,转而去挽他的手臂。 「啧,有家属接机就算了,还买花,」出声打趣的是那个黑框眼镜,「嫂子够浪漫啊,要不都说璨哥命好呢。」 对于「嫂子」这个称唿已经听到免疫,云畔没理他,把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那束栀子花递过去,对周唯璨说,欢迎回来。 / 八月二十六号,钱嘉乐演唱会当天。 云畔百无聊赖地站在槐树底下的一块阴凉地,用门票当扇子给自己扇风,看着远处四四方方的体育馆,近处暴晒在阳光底下的摊位,以及挤在那里挑海报挑手幅的女孩,心想她们为什么都不觉得热。 今天的室外最高气温有三十九度。 好在没等多久,阮希就到了,朝着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停住:「不好意思啊畔畔,路上太堵了。」 「没事,」云畔笑笑,「我也刚到。」 阮希朝她身后张望,「璨哥呢?」 「研究所那边有事走不开,他晚点过来。」 「行,那咱们先进去。」 江城的体育馆跟北京工体相比,寒酸得要命,又旧又破,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场地够大,最多能容纳一万五千人。 钱嘉乐给他们留的位置在内场vip区第二排正中间,三个连着的座位,距离舞台极近,视野绝佳。 云畔拿出纸巾把自己和周唯璨的座位反反覆覆擦干净,才坐下来,倏地想起:「我上一次看演唱会也是跟你一起。」 阮希微怔:「好多年了吧,那个时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场演唱会。」 顿了顿,又轻声道,「有时候真的觉得,人是被命运推着走的,只有选择接受,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正值日落,残阳如血,云畔扭头看她,发现她今天是特意打扮过的。 自从工作过后,阮希的穿着打扮其实就收敛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挑染几缕粉紫色的头髮,涂着五彩斑斓的指甲,耳垂上打着一排亮晶晶的耳钉。 可是今天却全部戴回来了,一个不落。 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天色彻底熄灭,舞台追光亮起,大荧幕上开始倒计时。 在人山人海震耳欲聋的欢唿声中,钱嘉乐站在升降台上,缓缓登场。 细数起来,云畔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但是也并不陌生,毕竟这张脸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从一碗泡面分几顿吃的地下驻唱,到如今舞台上万众瞩目星光熠熠的大明星,钱嘉乐看上去变了很多,但是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其实一直没变。很难得。 除去那把老天爷赏饭吃的好嗓子,云畔也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他。 开场曲结束,钱嘉乐跟台下的歌迷打招唿,笑容灿烂,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阮希的位置,稍作停留,又移开。 作为今年全国巡演的最后一站,歌迷极度热情,此起彼伏地叫ne,声音大得几乎要掀翻场馆,自发举起蓝色的萤光棒,连成四面八方起起伏伏的蓝色海洋。
第219页 是钱嘉乐的应援色,也是阮希的幸运色。 云畔有点走神地想,上次看演唱会,她跟阮希一个比一个哭得惨,这次看演唱会,反而一个比一个平静。 或许只能感慨造化弄人。 歌一首一首地唱,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云畔不过发了会儿呆,台上的钱嘉乐已经换完演出服回来,坐在一张透明的高脚椅上。 他拆了发间的装饰和亮片,穿了身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背带裤,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依稀能找到些许之前在幻昼驻唱时的影子。 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告别仪式。 「不知道大家读书的时候,有没有给喜欢的人写过情书。」钱嘉乐握着话筒开口,是闲聊的语气。 底下有很多人都在喊「写过」,他笑了笑,很坦诚地和歌迷分享过去,「我也写过,而且写了很久,因为她曾经说过,很羡慕别的女孩有情书收。」 没有聊更多细节,熟悉的前奏响起,钱嘉乐放轻声音,「最新单曲《情书》,送给大家。」 云畔曾经在微博上刷到过钱嘉乐在巡演第一站的首唱视频,是重新编曲过的版本,因为这首歌前奏实在太长,不适合放在演唱会上。 然而此时此刻的这一首,毫无疑问是原版,沸腾不休的场馆雅雀无声,钱嘉乐也不说话,静静坐在高脚椅上,闭着眼睛在数拍子。 所有人都在等待漫长的一分十三秒,无异于帮阮希过了一场生日,而她就在此刻开口:「畔畔,你知道我为什么决定提前跟男朋友领证吗?」 似乎并不需要回应,只是想找个倾诉的出口,她自顾自地往下说,「因为有一天晚上,我跟他上床的时候,家里碰巧停电,当时黑漆漆的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脸,不小心叫了钱嘉乐的名字。我男朋友没听清楚,但是我连续失眠了好几天。」 云畔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笑吧?我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结果分手这么久,我跟别人做.爱,心里想的人还是他。」 阮希看着舞台上的熟悉身影,平静道,「高中毕业的暑假我认识钱嘉乐,他是我的初恋,牵手、拥抱、接吻、上床……全都是第一次。那个时候我没想过,这辈子除了他,我会嫁给别人。」 「所以分开之后,我总觉得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永远落在他那里,找不回来了。」 云畔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昙花一现般想起从前。 在红枫夜市的街角,钱嘉乐自来熟地给她指路,话还没说完,就被阮希恶狠狠地从后面揪住耳朵,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一通。 那个时候她好像在发光,坦荡自由,热烈无畏。 如今想来,这些特质已经从她身上消失很久。 八分钟的时间稍纵即逝,快到甚至抓不住。 一曲终了,钱嘉乐却没放下话筒,而是又清唱了一遍其中一句歌词:「这次我们分头走,我给你自由。」 少顷,又说,「新婚快乐。」 声音轻到微不可闻。 阮希听到这里,泪流满面。 云畔有些无所适从地递过去半包纸巾。 她哭得其实很安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台上的钱嘉乐眼眶也跟着红了,匆匆退场,去换下一首歌的服装。 知道阮希不希望被她看见这幅模样,云畔找了个藉口,说周唯璨快到了,她出去接一下。 很巧,她刚离开座位,就收到周唯璨的消息,说自己到场馆门口了。 不接也的确不行,因为她出门前不小心把他那张门票也装进包里,一併带来了。 场馆很大,出口很多,她晕头转向地找了半天,又问了保安,好不容易才从后门熘出去。 盛夏的夜,空气里透着散不开的溽热,云畔走出体育馆,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从这里也能把场馆内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附近站着不少没抢到票的歌迷,正举着灯牌,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自得其乐地合唱。 云畔一眼就看见不远处的周唯璨,背对着她,懒洋洋地站在那棵眼熟的槐树底下,指间夹着烟,火星忽明忽暗。模煳的灯光漫到他身上,却无法照亮他,脚边的影子被路灯拖得很长。 他向来适合黑夜,适合独处,适合越想看清,越看不清。 看着他的背影,云畔难以遏制地又开始思考那个曾经日日夜夜困扰着她的问题—— 周唯璨是不是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 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好像最舒服,也最自由。 在苏梅岛的最后一夜,沙滩上的篝火晚会,她和方妙瑜吹着海风,并肩聊了很久,彻彻底底地放下了所有年少时的芥蒂和龃龉。 喝到微醺的状态时,方妙瑜对她说:「我之前追周唯璨那会儿,没少找傅时煦帮忙出主意,当时傅时煦跟我说,周唯璨这人看着冷,其实心很软,在他不讨厌你的前提下,要么就要死要活地折腾,把他烦到受不了,要么就想方设法地卖惨,让他同情你。」 最后,方妙瑜做出总结陈词,「不过我不这么觉得。他看着冷,心更冷。跟他谈恋爱跟自虐没什么两样,你说他对你完全不在乎吗?也不是,你生病了会主动关心,会半夜跑来送药;辛辛苦苦打工赚的钱,会给你买礼物,眼都不眨;谈恋爱的时候会跟其他女生保持距离,很有分寸感。可是你说他喜欢你吗?不见得。他好像永远都跟你隔着一段距离,看不见摸不着;那双眼睛明明在看你,又没有在看你;你被他折磨得快要疯掉,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随时随地准备离开,并且说走就走,不会回头。」
第220页 时隔多年,云畔早已理不清他们之间的开始属于哪一种。 然而漫长岁月里,周唯璨的确只为她一个人回过头。 晃神的间隙,耳边蓦地爆发出阵阵欢唿。 云畔仔细听了听,原来是里面在唱那首代表作,《唯一》。 不远处,周唯璨似乎也在听。 歌曲唱到高潮部分,迎来变奏,密不透风的鼓点响起,几欲震破耳膜,全场都在跟着大合唱,场面无比壮观—— 他们都不明白 只有你说过怪物更可爱 世界末日快来 恨不得同生共死验证爱 …… 风乍起,葱翠的树影沙沙摇晃,一支烟抽完,火星熄灭,烟雾也跟着飘散。 周唯璨捻灭菸头,丢进身侧的垃圾箱,随即回头,隔着一段距离与她对视。 左手无名指上闪着一点碎光,夜色里很晃眼。 云畔因而再次确定,他当然是需要自己的。 夜晚不断下沉,而她漂浮其中,似一粒起起落落的尘埃。 直到周唯璨一步步走近,最后停在她对面,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发什么呆。」 云畔眨了眨眼:「你怎么才来,演唱会都快结束了。」 他却很无所谓,过来牵她的手,「站在这不是也一样听?」 也是。 跟2888的vip票价相比,同样听得很清楚。 两人并肩往场馆入口的方向走,周唯璨忽然问:「下个月有假吗?」 霎时生出一丝期待,云畔想也不想就答:「有。」 他稍一颔首,「带你出去散散心。」 「去哪?」 周唯璨偏过头看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本正经地说:「那个走进非洲的纪录片还挺有意思的。」 这句台词太过熟悉,云畔反应不及,愣在原地,耳边又听到他笑着问,「去东非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凑整失败,下一章完结,感谢久等~ ps:本章发点小红包^^ 第91章 给你的我从未 大多数情况下, 云畔认为时间过得很慢,慢得甚至能够听到身体里秒针滴答滴答走过的声音,极少数的时候, 她站在某个明晰的人生节点, 回头看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距离她上次踏足东非, 居然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明明当时走过的每一个地方、看过的每一处风景、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甚至和周唯璨重逢是在哪个夜晚,哪条山路,再细化一些——当时他穿着什么衣服,脸上什么表情, 说了什么话, 全都烙在她脑海里, 不与时间一同流逝,随时等待温习。 仔细回想, 他当时的确是一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释怀模样。冷淡又绝情。 害得她连开口说一句「好久不见」的勇气都没有。 「我以前想过很多次,毕业后要和你一起来东非旅行。」 走出奈洛比的机场, 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云畔不禁抓住了身边人的手,抓得很紧。 周唯璨正在低头研究地图, 闻言回答:「现在来也不晚。」 十月是肯亚的梅雨季,空气里裹着挥之不去的潮热, 然而天气的确好得不像话, 天空蓝到没有一丝杂质, 云层四处漂流, 阳光晴朗, 风也温柔。 云畔站在太阳底下, 微微仰起头,感觉到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迎着风的方向,暖洋洋地打开。 跟周唯璨一起旅行可以安安心心做个挂件,只负责吃喝玩乐就好,因为他的执行力很强,什么都能想到,什么都能处理好。说要带她出来散心,就会提前把租车、住宿、行程安排等等事项全部安排好,有条不紊地进行,出发前特地带着她去接种黄热病疫苗,路线摸得比嚮导还熟,甚至连斯瓦希里语都很流利,可以和当地人无障碍交流。 他们租的是一辆经过改造的越野车,四轮驱动,马力很足,什么路都能走。 从机场到酒店大概四十分钟的车程,位置在奈洛比的富人区,凯伦。 沿着恩贡路一直向西,途经凯伦故居、高尔夫球场、花园餐厅……最后他们抵达一片尖屋顶红砖墙的别墅区。 散落在苍翠树丛的掩映之中,远离尘嚣。 将车停在别墅院子外面的空地,周唯璨轻车熟路地打开墙上灰绿色信箱的暗格,从里面摸出一把黄铜钥匙。 很显然,这里并不是酒店,而是私家住宅区。 对此,周唯璨的解释是,他一个朋友恰巧在这有套房子,常年闲置,所以借给他们当民宿住几天。比酒店干净,位置也好,方便出行。 云畔听完,忍不住问:「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男的,」周唯璨打开后备箱搬运行李,「是个医生。」 她立刻想起,「是你之前在医院当志愿者的时候认识的吗?」 「嗯,他是那家医院的合伙人。」 别墅总共有三层,木质结构,白色百叶式吊顶,双面壁炉,採光也很好,四面通透,三楼的卧室里还有一扇高高的天窗,很适合晚上看星星。 应该是特意找人过来打扫过,触目所及之处一尘不染,床上用品也是新换的,能闻出些许薰香的味道,是偏浓郁的花果香。 逡巡完毕,云畔还算满意,看着周唯璨半蹲下来整理行李箱,有点好奇地问:「你之前在坦尚尼亚呆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在做什么?」
第221页 「很无聊,」他头都没抬,「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事。」 云畔跳下床,挤到他身边帮忙,将易皱的几套衣服挂进衣柜,不依不饶地缠着他,「有多无聊?」 「刚开始是负责野生动物保护区,每天上山巡查;后来是去医院当志愿者,帮忙看诊,运送物资;最后又因为学校缺老师,不得不帮忙代课。」周唯璨回答了她,而后反问,「当时你在做什么?」 是啊。 那段时间她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研究生的最后一年,她每日往返于校园和宿舍,努力地扮演一名正常人,永远赶不完的ddl、开不完的组会、改不完的论文,还有她最疲于应对的人际关系。 当然这些其实都不算累,也不算煎熬,真正煎熬的是那些睁着眼睛等天亮的,漫长且潦倒的夜晚。 总有那么几天是服用药物也不起效果的,她被迫躺在床上失眠,陷入痛苦和混乱,自我怀疑、自我厌弃、自我否定,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用美术刀自残。 等鲜血和眼泪一起流干,再迎来崭新的日出,和陈旧的自己。 思绪百转千回,最后云畔告诉他:「我在努力好好生活。」 尽管努力过后仍然失败。 跟好好活着相比,死实在是太简单了,只需痛苦一瞬便能达到永恆的解脱,这样巨大的诱惑日日夜夜摆在面前,她很难不心动。 云畔放好手里的化妆包,又说,「我读研时的室友——就是阿约,你见过的,ny的家长,在学校里给我介绍了很多男生认识。」 「然后呢?」 然后?云畔心道,我这么没出息,分手六年都忘不了你,就连自*的时候也要想着你的脸才能高.潮。怎么可能有然后。 「没有然后,我连一顿饭的时间都坚持不了,」云畔转过身来面向他,「而且我很难受,因为面对他们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你现在是不是也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约会、接吻、上床……早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周唯璨垂眸,「我倒是想忘得干干净净。」 云畔眨了眨眼,忽然凑过去搂住他的腰,小声问:「你六年都没谈恋爱,那平时生理需求都是怎么解决的?」 「还能怎么解决?」周唯璨这么说着,同时截住她不安分的手,「别乱摸。」 手腕被他扣得很紧,云畔抽不出来,只好放弃,转而跨坐到他腿上,黏煳煳地和他接吻,理直气壮地反问,「是我的,为什么不能摸?」 等到这个漫长的吻结束,周唯璨贴着她的额头,轻声说:「性.欲是最简单、最好控制的,只要不管它,几分钟的时间就能彻底平息。但是其他的东西不能。」 其他的东西是什么?是爱吗? 云畔愣了几秒,发现他的手指拢住自己后颈,对待那两根前后交叉的吊带手法娴熟,很快就被他吻到喘不上气。 旅行的意义,似乎也包括此时此刻。 那股浓浓的花果香徘徊不散,窗外似乎天黑了,不过无关紧要。 云畔侧过脸,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你舒服吗?」 周唯璨摩挲着她手背上那块浅浅的烟疤,「舒服。」 「我也是,」云畔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小声说,「刚刚,我还以为自己快死了。」 他忍不住笑,「死不了。」 那个晚上,云畔如愿以偿地透过天窗看到了星星,散布在深蓝色的夜空中,被框在那扇四四方方的天窗里,近到一伸手就能抓住,仿佛有生命,会唿吸。 「我忽然想起一句诗,」云畔一字一句地道,「你就像黑夜——」 说到这里,刻意停顿。 「拥有寂静与群星。」周唯璨替她接完下半句。 云畔满意地点头,幼稚地伸出手,摊开五指,透过指缝看闪烁的光亮,同时出声:「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之前,在潮平山的山顶,我们也一起看过星星。」 「记得。」 等了半天没等来下文,她追问道,「那看完星星之后呢?」 周唯璨揉了揉她的耳垂,「也记得。」 「当时天空也离我们这么近,悬崖上风很大,能听见涨潮的声音,你的心跳和唿吸压着我,沉甸甸的,每一次翻身,都感觉自己会从万丈悬崖滚下去……」云畔说着说着,自己反而脸红,「而且……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 「做完之后,你帮我穿衣服的时候,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你是我的肋骨。 应该没听错,就是这句话。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更像是出自一时冲动,或情动。 静谧的房间里,周唯璨的手指下移几寸,抚摸她胸口新鲜的吻痕,口吻甚至有点无辜,「是吗?我怎么想不起来。」 「……反正你就是说了,我都记着呢,别想抵赖。」 周唯璨低低笑了,没再逗她,「嗯,我说了,没想抵赖。」 那晚他们漫无目的地聊了很多,云畔对于这场难得的双人旅行很兴奋,即便困到睁不开眼睛,还是不愿意睡,最后趴在他胸口,以求知的语气提问,周老师,我还是搞不明白,引力波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当时周唯璨一只手勾着她的头髮绕圈,对她说,如果把宇宙想像成是一个巨大的蹦床,这个蹦床的布料材质就是时空,而引力波就是在这个时空蹦床中泛起的涟漪。紧接着,又问她,把一个保龄球和一个桌球分别放在这个蹦床上,哪个会沉得深一些?
第222页 云畔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保龄球。 他点头,说宇宙中也是如此,质量越大的物体产生的时空弯曲就越大。比如黑洞可以把空间扭曲成一个「无底洞」,任何东西只要「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说话的时候,甚至能够感受到从他胸腔传出的浅浅的共振。 而他的神情和多年以前山顶看星星的那晚,回答她洛希极限的定义时同样认真,耐心,毫无敷衍。哪怕这些于他而言只是最最基础的物理定义。 那群小学生也没享受过这种一对一单独辅导的独家待遇吧。云畔钻进他怀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被誉为「观鸟天堂」的纳库鲁,数以千计的火烈鸟在湖面上振翅起飞,翅膀迎风燃烧,青灰色的湖水同样被染红,像极了沸腾的火海,或者流淌的落日。 连着拍了一堆照片,云畔转身,发现周唯璨歪了点头,正在看她。好像除了看着她,再没有什么值得分神的事了。 漫天都是燃烧的红色,唯独那双眼睛漆黑而明亮。 隔天去了马赛马拉,没有听取工作人员的建议参加safari,而是选择自驾。 园区占地面积很大,丛林密布,拥有数不清的分岔路,但是周唯璨对路线显然非常熟悉,方向感也很强,悠闲地行驶在开阔的草原和河岸森林中,并没有出现迷路的情况,轻易找到了各类动物经常出没的区域,看全了非洲草原上的「big five」。 其中有一头灰褐色的大象在懒洋洋地散步,径直走到他们的车旁,长长的鼻子近在咫尺,云畔指挥周唯璨摇下越野的敞篷,对方依言照做,却在她试图伸出手去摸大象鼻子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制止。 最后云畔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给自己和大象拍张合影。 还看到了成群迁徙的角马,队伍一望无际,浩浩荡荡,绵延不绝,车子开了好几分钟都望不到头。轰隆隆的脚步声响起,仿佛能够踩破地面,沉入地心。 云畔看得目不转睛,当赤道边缘的阳光迎头照下,属于自然和原始的生命力似乎能够融入她的皮肤和血液。 这种震撼到一生一次的场景很难不让人热爱生命。 总的来说,奈洛比已经算是东非最发达的城市,街道路面整洁有序,高楼大厦随处可见,很多商铺甚至还能手机支付。 他们在街头淋着雨四处闲逛;在手作坊挑选捕梦网;在超市里买了一堆当地特产的咖啡豆,里面的莓果酸质味道很特别;一晚上在街边连着吃了三个mandazi,椰奶和炼乳的组合甜得发腻,周唯璨被迫尝了几口,剩下的被云畔面不改色地吃光。 当然也遇到过突发状况,是在肯亚的最后一天,云畔的卸妆水用完了,他们跑了三家商场,最后总算从the vige market买到熟悉的牌子,顺便挑了几样伴手礼。 从商场出来,周唯璨站在路边回復工作消息,在他身后,一轮红日坠入地平线,只余天边模煳的残红,渗透云层,拖曳一条长长的尾巴。 云畔拎着购物袋,站在旁边拍他,拍落日,自得其乐。 出发之前,他剪短了一点头髮,碎发不再遮眼睛,鬓角有点刺,她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摸,用脸颊去蹭。 意外应该就是在那个瞬间发生的—— 一名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的当地少年与她擦肩,肩膀碰到的同时,云畔听到很轻的声音,呲啦一下,她低下头,发现少年手里握着一把摺叠刀,正在划她手里的购物袋。 卸妆水是她好不容易才买到的,被偷走也太倒霉了。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其他的就都来不及想了,因为周唯璨反应比她快得多,身体绕过她,一把揪住少年的领口,把他轻飘飘地拎起来,还不忘攥住他的手腕,似乎是怕刀尖转向云畔的方向。 那把摺叠刀很听话,手腕翻转间,云畔听见喀嚓一声,是类似脱臼的声音,少年反抗失败,刀尖垂直下坠,咣当落地。 周唯璨仍然拎着他的衣领没放,用了点力气把他固定在路边一块指示牌上,心平气和地用英语跟他交谈。 「你很缺钱?」 这是第一句。 「你多大了?」 这是第二句。 少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恨恨地瞪着他,任凭他又用斯瓦希里语问了一遍,仍然不肯出声,显然是拒绝交谈。 手腕脱臼的地方或许很疼,他唿吸变得急促,额头直冒冷汗。 最后周唯璨把钱夹里剩下的所有现金都给了他,折算成人民币并不多,但是也足够他花一阵子了。 对于这个发展始料未及,少年晃神几秒,一把接过那些纸币,匆匆塞进麻布口袋里,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声谢谢都没说,就一熘烟地飞奔离开。 那柄刀刃似乎是抛过光的,很锋利,云畔丢了购物袋,翻来覆去检查他的手,最后在食指骨节边缘找到一道细细的划痕。好在并不深,也没怎么见血。 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纸巾,云畔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语带埋怨:「你以前跟人打架是不是也经常碰这些利器,否则怎么这么熟练?知不知道很危险。」 周唯璨任由她摆弄,匀出一只手去捡购物袋,随口道:「还好,没有脱你衣服的时候熟练。」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种话,云畔的脸立时红透,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自己也能脱。」
第223页 顿了顿,又小声说,「你以前经常受伤。」 而且很严重,很多血,很多伤口。 周唯璨回过身来,揉揉她的头髮,「那个时候习惯了,不觉得疼。」 「可是我觉得疼。」 在吴婆婆家的院子里,她甚至还很丢脸地哭了,因为猝不及防地看到他脸上还未痊癒的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相同的事,周唯璨竟然笑了,打趣般问她:「你是不是又要哭了?」 云畔抿抿唇,反问:「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很矫情?」 迎面远远开过来一辆大巴,上面用英文印着旅游团的字样,车上坐的是亚裔,导游站在前侧,不知道在说什么,逗笑了一车人。 落日余晖映在他眼底,光影朦胧,「没有,最多只是有点负担。」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她感到迷茫,「负担?」 周唯璨点头,「因为我发现,你好像对我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期待,但是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什么叫不切实际的期待?你明明很好啊。」 云畔仍然不理解,却电光火石般想起那晚,他再一次拒绝自己的时候说过的话,他说不值得,还说你会失望的。 「而且那个时候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会有负担?」她总算抓回重点。 「我也不知道,」周唯璨没有迴避问题,「只是当时一瞬间的想法。」 云畔思考片刻,「所以,那一瞬间,你是不是也想过和我试试看?」 「你要听实话吗?」 「……要。」 「我想的是我们应该不太合适。」 「哪方面?」 周唯璨沉默几秒,忽然抬起她的下巴,和她对视:「你知不知道,你总是用一种很需要我的眼神看我?好像没了我就活不下去。」 眼神无意识地闪躲,云畔支支吾吾道:「我有吗?没有吧。」 没有争论,他简短地回答:「所以我觉得我满足不了你的期待。」 「那你为什么还跟我开始?」 周唯璨听到这里,有点无奈,「我是人,不是ai,谈恋爱也不是做数学题,不可能全凭理智做决定。」 云畔闻言,揪住他卫衣领口的抽绳,在手里绕了几圈,没什么底气地开口:「……其实我一直都想问,跟我在一起,你后悔过吗?」 这句话问出口,她其实就已经做好了得到肯定答覆的准备,然而周唯璨却冲着她笑,同时张开手臂拥抱了她,贴在她耳边说:「后悔什么?我不是把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抵给你了吗?」 全世界再也找不出一个怀抱比他的更温暖。 云畔搂住他的腰,嗅到他身上和自己相同的沐浴露味道,有种他们已经长在一起的错觉,满足地闭上眼睛,不再怀疑。 在肯亚慢悠悠地呆了一周,他们收拾行李,往坦尚尼亚的边境开。 途经安博塞利国家公园,占地并不算大,然而这里是乞利马扎罗山的最佳观景地点之一,他们碰巧遇上了一个大晴天,能够清楚窥见山顶覆盖的积雪。 云畔有点惊喜:「我上次来的时候是阴天,什么都看不清。」 狂风席捲而过,差点将她头顶的遮阳帽吹跑,周唯璨伸手帮她扶住,「很遗憾吗?」 「现在一点都不遗憾了。」 云畔闭上眼睛,聆听唿啸的风声,过了一阵子,轻声问,「你还没告诉我,当初到底为什么会来东非?」 「你猜不出来?」 「我想听你亲口说。」 似乎有点拿她没辙,周唯璨低头和她对视,「因为想你,所以打算去你想去的地方看看。」 阳光把他的发梢和睫毛照得闪闪发亮,比那座据说2050年积雪就会消融的雪山更令人心动,云畔感到轻微眩晕,半晌,得寸进尺地追问,「那你什么时候最想我?」 这一次怎么都等不来回答了。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日暮时分,他们总算抵达坦尚尼亚边境,办理了过关手续。 这里的路面更宽,也更平整,沿路很多当地人在摆摊,五颜六色的水果挂满树枝,大部分都是番茄和洋葱,还有「fresh water for sale」的木牌,五颜六色的字体很醒目。 想着车上的水快喝完了,云畔摇下车窗,正打算买几瓶,却被周唯璨阻止。 「不要买路边的水喝,快到休息区了,去超市买。」 「哦。」 云畔乖乖点头,因为想起阿约曾经说过,非洲的饮用水很少达标,不太干净。 进入坦尚尼亚境内,周唯璨愈发游刃有余,连导航都不用开,对于该往哪抄近道、哪条路不限速、哪条路夜里好走等等,全都烂熟于心。 毕竟是他之前呆过一年的地方。 这次住的是四季酒店,地址就在塞伦盖蒂草原中间,去塞伦盖蒂任何地点都很方便;毗邻赛罗勒那河,运气好的话,傍晚时分能看到野生动物来河边饮水;酒店内甚至还建了座野生动物博物展览馆。因此房源紧俏,很难订。 云畔上次提前一个月订过,所有房型全部售罄,最后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另外一家树屋酒店。 他们计划在坦尚尼亚停留八天,夜里,云畔洗完澡,一边擦头髮一边给阿约打电话,说自己又来东非了。 对方无比震惊:「真的假的?今天不是愚人节吧?」
第224页 「真的,已经在酒店了。」 阿约消化片刻,再开口的时候,甚至带了点哭腔,「panni,真没想到,时隔一年,我们又能见面了。好神奇!」 的确神奇。这个地方她原本打算一辈子只来一次的。 闲聊过后,约定好见面的时间,挂电话前,阿约忽然问:「panni,你这次来,是一个人吗?」 「不是。」 「跟男朋友?」 「……嗯。」 「真好!」阿约真诚地恭喜,很快又试探道,「唔,那个人是周老师吗?」 云畔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猜的,哈哈,不然想不到谁魅力这么大啦。」 阿约笑得爽朗,又叮嘱了她几句,让她到时候务必带着周唯璨一起过来,当初他回国之后,ny伤心了好几个月才缓过劲来,到现在还总是念叨着周老师哪里哪里好,做梦都想他再回来教课。 挂了电话,擦干头髮,云畔换好睡衣,在露天阳台上找到了正在抽菸的周唯璨。 白色t恤,过膝运动裤,短髮被风吹得蓬松,他单手撑在绿铜栏杆上发呆,侧脸笼在淡白色的烟雾里,有点颓废,却很迷人。 从出发旅行到现在,这么多天了,眼下还是他第一次抽菸。 云畔走过去,站在他旁边:「是不是很累?」 周唯璨很自然地把剩下半支烟捻灭:「不累,只是想起一些事。」 「什么事?」 酒店楼层很高,他朝着远方抬了抬下巴,「从这里左拐,再走一段山路,就是我们之前偶遇的那个休息区。」 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你知道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在想什么吗?」 云畔摇头,莫名忐忑。 周唯璨放轻了声音,「我在想,命运的确爱开玩笑,这就是我花了六年都没能忘掉的人。」 / 在坦尚尼亚的第六天,吃过一顿当地特色的海鲜自助,周唯璨开车带她上了山,轻描淡写地说要去见一位朋友。 云畔一路都在忐忑,因为她今天没洗头没化妆,就连衣服也是随便抓出来的一套,彩虹条纹t恤,水洗牛仔裤,运动鞋,幼稚得像出来春游的小学生。 山路蜿蜒,越往上路越窄,越难开。 入了夜,前方被一片浓雾包裹,路灯没几盏还亮着,视物变得极其困难,必须要全神贯注才可以。 云畔坐在副驾驶座,紧张道:「这座山上看着阴森森的,你朋友真的住在这里吗?」 「嗯,」周唯璨仍旧从容,捏了捏她的手说,「别怕,没有鬼,也不会迷路。」 「你以前来过?」 「经常来。」 身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轮胎轧过崎岖路面,滚滚泥沙唿啸而下,氧气愈发稀薄,挤压唿吸,云畔却奇异般地安定下来。 终于,他们来到悬崖最上方,周唯璨把车停在一片空地,熄了火,又从储物格里摸出一只手电筒,对她说,到了。 下车之前,云畔还不忘整理头髮,顺便补了个唇膏。 黑茫茫的山崖一望无际,冷白色的月光均匀铺在路面上,将碎石的稜角照得分明。 手电筒发出的光很刺眼,周唯璨牵着她,顺时针沿着山路绕了几圈,最后停在某处。 面前竟然是一块凸出来的石碑。 没刻字,也没遗照,孤零零地伫立于此,被漫山遍野的蓝花楹包围。 放下手电筒,周唯璨弯腰,很耐心地清理附近的杂草和乱石,随后告诉她:「这里埋着一只豹子,叫阿花。」 云畔瞬间明白过来:「她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 周唯璨颔首,毫不介意地盘腿坐下来,专心清理石碑,良久才道:「她很像你。」 「……哪里像?」 「爱撒娇,很粘人。」他似乎在回忆什么,神情堪称柔软。 可是我只对你撒娇。 云畔在心里强调,紧挨着他的肩膀,陪他一起坐下来,任由泥土弄脏衣物。 这只豹子是怎么死的,还有必要问吗?在这里优胜劣汰物竞天择,是再正常不过的丛林法则。弱小的生命几无存活的可能。 往事走马观花掠过心头,云畔盯着那块光秃秃的墓碑,不受控制地想,不对,我和她不一样,我不会离你而去,不会让你只剩一座空旷的墓碑。 流泪似乎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分不清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从何而来,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好好的又哭什么?」 周唯璨俯身拭去她的眼泪,好像在嘆气。 云畔抱住他,把那些湿淋淋的泪水抹在他胸口,「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能早一点重逢就好了。」 这几年里,你是不是也很孤单。 我们错过了彼此的六年。 周唯璨不说话,只是温柔地亲吻她,犹如无言的安慰,扫过口腔里每一颗牙齿,舔掉滑落到唇边的泪水,吮吸她耳垂上小小的耳洞,最后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转过她的脸,低声说:「有流星。」 寂静的夜,深邃的天空,一颗流星飞速划过,如绚烂花火,稍纵即逝。 顾不上其他,云畔抓着他的手提醒:「快许愿!」 说完,便双手交握,抵住下颌,十分认真地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愿望。
第225页 周唯璨看着她近乎虔诚的侧脸,百无聊赖地编花环,又想,就算有,我也不相信能通过许愿来实现。我只信我自己。 时间似乎被无限延长、放慢,头顶是迢迢银河,前方是悬崖绝壁,耳边是模煳的风声,身旁是她。 跟上一次坐在这里的心情相比,好像不再感到寂寞了。 他曾经笃信人类生来就是独居动物,而人生无非迎来送往,最后只身一人。 所以他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也很难对某个人产生占有欲。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必须且只能属于他的,因此不在乎、也无所谓失去。 至于和同一个人反覆纠缠,浪费时间,重蹈覆辙……想都没想过。 小时候,他总是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愚蠢问题,一有空就缠着周婉如问个不停,大部分情况下,周婉如也回答不上来,最后不耐烦地对他说,如果没事做就去看书,书里什么都有,能够解答你所有的困惑。 所以他很喜欢看书,在图书馆里泡上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累。 他读《刀锋》,读《局外人》,读《荒原狼》,只能学会如何自救;如何摈弃以自我为中心的强烈意识;如何不走入社会既定规则的圈套;如何理解痛苦,与痛苦共存。 至于什么是需要,什么是爱……这些是读再多书也无法为他解答的难题。 那么答案是何时出现的呢? 这一分一秒总算恍悟。 原来是跟她一起出现的。 原来他是需要的。 需要一个人冒着风险吃掉整个菠萝蛋糕;需要一个人因为想见他半夜淋着雨蹲在他家门口;需要一个人给他全心全意的、近乎狂热的、带着自毁色彩的爱;需要一个人分开多年仍然等在原地;当然也需要一个人对他说,我愿意替你去死。 所以他需要云畔。道理如此清晰。 承认这件事,好像也没多难。 就在云畔终于许完愿,睁开眼睛的瞬间,倏然听到周唯璨的声音:「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开心,」来不及思考,她用力点头,「全世界最开心。」 「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怎么会?」 周唯璨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我认真的。」 云畔回答,「我也是认真的,怎么会有不满。」 手电筒不知何时已经被关掉,也有可能是没电了,天与地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他的眼眸仍然明亮,一如往昔。 周唯璨弯着眼睛沖她笑,而后叫她的名字,「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笑容实在太有迷惑性。 「当然——」 话音落到此处,戛然而止。 云畔睁大眼睛看他,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刚才是在跟我求婚吗?」 周唯璨回答「是」,然后将手里刚编好的蓝花楹花环戴在她发间。 他的神态、语气、动作……实在太自然,太随意,仿佛这句求婚只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 云畔晕晕乎乎地看着他,勉强压下过分强烈的心跳,开始挑毛病:「连求婚戒指都没有吗?」 说完才想起自己无名指上早就已经有一枚了。 「你找找,」周唯璨却说,不紧不慢的模样,眼底笑意仍在,「找不到就没有了。」 竟然还真的提前准备好了吗? 为什么她一点点预感都没有? 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有可能藏戒指的地方,云畔甚至跑到车里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全部空空如也,最后干脆耍赖,「到底在哪?快点告诉我。」 「不急,你可以慢慢找。」 「……」云畔努力咽下去了那句「可是我急」。 接下来的时间,无论她怎么撒娇,怎么难缠,周唯璨都不为所动。 最后云畔恼羞成怒,别过脸不理他,就差质问,你是不是骗我的?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跟我求婚? 低头看了一眼腕錶,周唯璨起身,「很晚了,走吧。」 「不走,」她赌气道,「找不到戒指就不下山了。」 他闻言,竟然真的重新坐下来,配合地说,「好,那就不走。」 视线瞥过黑漆漆的夜空,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云畔有了一个新主意:「你在这里看过日出吗?」 「没有。」 「那我们一起看好不好?」她兴沖沖地建议,「正好找到明天日出,如果还是找不到,就下山。」 周唯璨毫无异议,甚至还问她,要不要搭个帐篷在这里睡一晚。 「不要,反正也没几个小时了,我们就肩并肩挨在一起睡。」 放着一晚上万的酒店不去住,跑到断崖绝壁餐风露宿,的确是他们做得出来的事。 想到这里,云畔不由得笑出声,用脸颊去蹭他短短的鬓角、眉骨边缘的小痣、黑压压的眼睫毛,情绪莫名汹涌,在体内横冲直撞。她甚至想问,你真的想好了吗?真的决定跟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共同度过下半生了吗? 然而又觉得没有必要问了。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如此确凿。 记不清到底缠着他闹到几点,最后云畔困得头昏脑涨,总算安分下来,靠在他肩窝里慢慢睡着。 睡得不算安稳。 就连梦里也在到处找戒指,紧迫感分外强烈。 究竟有没有找到呢?
第226页 云畔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花费了半分钟的时间回忆,却一无所获。随后发现自己枕在他腿上,身下垫着一条柔软的毛毯,身上盖着他薄薄的冲锋衣,空气里隐约还能闻到些许防蚊喷雾的味道。 手机就在身旁,她看了一眼,凌晨四点半。 而周唯璨后背靠着金合欢树,一只手臂搭在她腰侧,睡得正熟。 原本黑黝黝的天空透出一抹模煳的青白,很淡,却已经足够云畔借着这点光亮细细地端详他。 至于求婚……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周唯璨不是一个在意世俗形式的人,而她同样没那么在意。 他们一直都是人群中的异类,不是吗? 尚在晃神,不远处蓦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云畔回眸,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山间薄雾,看见一只鹿。 毛茸茸的一对短角、又大又亮的眼睛、浅棕色的花纹……遥遥相望,分外眼熟。 忆及那场雨夜里的撞车事故,云畔一时恍惚。 当初那只鹿是你吗?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撞车,不会拨出那通电话,更不会修正过去,重启时间。 对于自己的冷漠,云畔心知肚明,在生命的紧急关头,出自本能的反应和选择让她救下了一只鹿,也救下了自己。 好奇妙。这是否也算一场冥冥之中的自救。 一片金色的合欢叶盘旋飘落,悬在周唯璨发间,云畔小心翼翼地起身,伸手去摘。 不小心压到他肩膀,胸口的位置被什么硌了一下。很明显。 动作一滞,大脑空白,云畔怔忡良久,才低头抓住那条银链,从t恤领口里扯了出来。 上面挂着的那枚掉了漆的银质圆环不知何时消失了,被一枚漂亮的钻戒所取代。 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明明重量不同,她却一无所觉。 意识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云畔顾不上其他,凑过去推他的肩膀,又叫他的名字,问他:「什么时候换的?」 还有点没睡醒,周唯璨慢吞吞地坐直,手肘撑在膝盖上,懒懒散散地看她:「昨晚上山之前,趁你在车上睡着的时候。」 云畔说不出话来,于是又开始哭,这次哭得尤其凶,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混合着偶尔的抽噎。 「找到了还哭?」周唯璨无奈,手刚伸出来又停住,转而翻出一包纸巾,认认真真地帮她擦泪。 「原先的那个呢?」半晌,云畔总算鼓起勇气,提及那个曾经的禁忌,「不是……阿姨的遗物吗?」 「嗯,所以我还给她了。」 她愣住,「什么意思?」 周唯璨帮她擦干泪水,将洇湿的纸巾塞进裤兜里,语气平淡,「意思就是,扔了。」 身体反应比理智更快,云畔立时站起来,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拽住手腕,「扔在悬崖底下,早就被洪水沖走了,别白费力气。」 「为什么?」她真实地感到困惑,「那是她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其实很多年前就想扔,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周唯璨却很坦然,视线穿过她,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峰,「现在找到了。」 白光泛滥,噼开混沌天空。 云畔直直地望着他,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那个绿廊巷的凌晨,她从混乱的梦中醒来,在阳台上窥见他的身影,以及那条已经伸出窗外,却迟迟捨不得松开手的银链。 那个时候他看上去很寂寞,无处走近,无从安慰。 尽管几个小时前,他们才刚上过床。 爱上周唯璨很痛苦,可她心甘情愿。 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份心甘情愿。 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步都迈不动,云畔满脑子都是那句「现在找到了」,原来我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你丢掉项鍊、丢掉前尘吗?幸福到有点不真实。 泪眼朦胧中,周唯璨站起来,牵住她的手,对她说,先看日出。 日头仍然在缓慢爬升,直到远处的山峦露出清晰的轮廓,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地面。 这里美得像另一个世界。 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身体也变得轻盈,云畔有种自己即将飞起来的错觉。 每一次,似乎只有和他一起,才能看到最好的风景。 等到太阳彻底升起,云畔情不自禁地偏过头,轻声问,婚姻是一段关系的终点吗? 周唯璨笑了,在晨雾中温柔地凝视她,而后回答,是起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陪着他们一起走完了奇妙、难忘、有笑有泪的五个月,很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最初构思人设剧情的时候真的感觉会被骂得很惨,但是评论区的大家都对我很温柔,很包容,也给了我很多鼓励,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最后希望每一个被心理疾病困扰的你,都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ps:评论区发点完结小红包^^ 番外如果有灵感会写的,但是应该很少,感觉想要表达的东西都表达得差不多啦。 第92章 番外一 回忆副作用 /01/ 从医院做完产检出来, 已经是下午五点半。 司机在医院门口等着,方妙瑜匆匆上车,报了新光天地的地址。 云畔和周唯璨昨天来北京了, 为了参加她的婚礼。
第227页 仔细算算, 上一次见她还是在陈屹的婚礼,距离现在也有大半年了。 三个月前, 她刷到云畔在东非旅行途中发的朋友圈, 好几条,而且都是九宫格,塞得满满当当。大部分拍的都是风景动物,其中夹杂着几张她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里都在笑, 眼睛弯成月牙, 罕见的灿烂。 至于拍照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当然, 也有她拍的周唯璨,应该都是抓拍, 有开车时的侧脸;有蹲在路边抽菸的背影;也有冲着镜头——严格来说, 是冲着她笑的定格画面。 方妙瑜很难形容那个笑。 旅途的尾声,云畔发了一段半分钟的小视频, 是从酒店露台望出去的一块湖泊,附近聚集着三三两两低头饮水的河马和大象, 时不时甩甩脑袋, 看上去很惬意。 云畔声音很轻, 充当旁白:「好神奇, 一大早就看到它们在露台外面喝水。」 应该是不知道她在拍视频, 周唯璨跟着问了一句:「你喝水了吗?」 是刚睡醒的散漫口吻。 「……还没。」 视频里隐约响起脚步声, 镜头摇晃几秒,又恢復原状,云畔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含煳道:「有点烫。」 「不烫,我试过了,」那个声音离得很近,「快点喝完,然后去换衣服。」 视频拍到这里,很自然地被掐断。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无论是视频还是对话都只是很普通的日常。 方妙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车子开进商场的地下车库,她的思绪也被迫切断。 走进那家约好的潮汕火锅店,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等待的云畔。 海藻般长长的头髮,这么多年都没变,不染不烫,纯素颜,皮肤白皙细腻,近乎透明,又圆又大的杏眼,美得很空灵。 空旷的餐厅里,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手机,应该是跟谁在聊天,笑容很生动,也很晃眼,和刚从澳洲回来时的状态简直是天壤之别。 那个时候她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会碎掉。 现在已经被拼好了。 /02/ 方妙瑜回想起自己跟云畔在新生宿舍见的第一面。 烈日炎炎的午后,她推开宿舍门,一眼就看到云畔站在阳台上发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在细緻地帮她铺床,甚至还把洗手间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遍。 而云畔全程只是站在那里发呆,仿佛头顶的天空于她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比新学校、新宿舍、新室友都重要得多。 方妙瑜主动开口跟她打招唿,她的反应礼貌而冷淡,看自己的眼神跟看空气、看落叶、看地面的裂纹,没什么区别。 尽管如此,她身上穿的那件普普通通没有logo的白色连衣裙,是某大牌的走秀款,从不对外发售;衣柜里挂着的衣服鞋子数量不多,但从色繫到风格都是精心搭配过的,一条丝巾的价格抵得过她全部的行李;而正在尽心尽力打扫卫生的那个女人,很显然是她家里的阿姨。 因此方妙瑜判断,她的这位新室友家境十分优渥,应该不太好相处。 出乎意料的,等真正相处过后,她发现云畔几乎没有什么大小姐架子,平时也跟她们一样挤食堂,吃最普通的两素一荤,几乎不网购,不乱买东西,不铺张浪费;脾气还不错,就算她们叫别的女生过来串门夜聊,她也不会生气,只是戴着耳塞一个人睡觉;整体来看算是合群,会一起参加社交活动,虽然从不主动和谁说话,面对不喜欢的酒桌游戏会直接拒绝,但态度从不居高临下。 看得出来,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很上层的教育。 方妙瑜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从小到大,这还是她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所有自己费尽心思追逐的,都可能是她不屑一顾的。这种由出身带来的无法消弭的差异实在使人心灰意冷,却毫无办法,她只能接受,只能努力与云畔交好。 私底下,她也跟盛棠讨论过,说云畔肯定是那种家教特别严格,从没谈过恋爱的乖乖女,结果等熟悉之后,云畔却顶着那张绝顶清纯的脸,告诉她们,自己高中的时候曾经早恋过。 至于原因——因为无聊,因为想给生活找点乐趣。后来发现也没什么意思。 这是她的原话。 方妙瑜那个时候就发现她骨子里有点叛逆,却怎么都想不到,她后来会跟自己的前男友搅和到一起,还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她起初无法理解,因为云畔跟周唯璨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从出身到性格到三观全都不匹配,云畔身边明明有更加合适的对象,谢川跟她才算世俗意义上的般配。 然而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能理解,周唯璨的魅力她再清楚不过。 /03/ 非周末非节假日,店里生意冷清,刚好方便她们聊天。 云畔先是恭喜了她,又问了几句胎儿的状况,便随意转移了话题,开始聊她后天的婚礼,看得出来对于小孩丝毫不感兴趣。方妙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问,然而她的确问了——你跟周唯璨打算什么时候生小孩? 他们前段时间刚领过证,现在是合法夫妻了。 云畔迟疑几秒,告诉她,他们不打算生小孩。 没有给出具体原因。 起初方妙瑜以为这只是一句无心的敷衍,以为只是目前没有打算,直到很久之后,无意间听傅时煦提起,周唯璨做了结扎手术,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认真的。一点后路都不留。
第228页 她不清楚个中缘由,也无法理解,不过别人的选择,轮不到她置喙。 那天她们聊了很多,云畔还是和从前一样,几乎不会主动提起周唯璨,领地意识无比强烈,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宝贝,生怕被人抢走。 中途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听见云畔在打电话,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黏黏煳煳的语调。 「你吃过晚饭了吗?」 「你什么时候过来接我呀?」 「没关系,我等你,我最喜欢等你了。」 …… 还用猜吗?电话对面的人是谁。 方妙瑜曾经构想过,如果云畔愿意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掉几滴泪,跟谁撒娇示弱,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无动于衷。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连周唯璨也不能免俗。 /04/ 周唯璨是谁? 她以为那些陈年旧事早已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一旦想起这个名字,所有与他有关的细枝末节就不讲道理的,逆着岁月朝她狂奔。 偶尔方妙瑜会想,如果那天没有参加陈屹女朋友的生日趴,没有走进那家ktv,没有遇见他,就好了。 然而事实是,她在秋末冬初的时节,在一个平常的周末,随手推开了ktv包厢大门,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周唯璨,同时撞上了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惨烈的一面南墙。 那张脸固然难忘,但是如果只有脸,远远不至于如此难忘,他身上真正吸引人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特质,方妙瑜直到现在还记得跟他的第一个对视,发生在她自我介绍之后,周唯璨隔着人群看她,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她竟然被这一眼看呆了,大脑空白,心跳加速,满脑子都在想他为什么要看我,他是不是想认识我。 那双眼睛像磁铁,她被牢牢吸住,一晚上都没能再移开。 可是他一晚上都没再看过来。 她其实是给了一点信号的,比如刻意找他帮忙开瓶盖、切歌、替酒。 他全都帮了,没有任何推脱。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其他交流。 后半程,大家都喝高了,玩嗨了,话题变得百无禁忌,几个男生在聊没营养的荤段子,甚至有人拿自己的女朋友举例,也有人叫他的名字,问他前女友身材那么好,摸起来手感怎么样。 方妙瑜记得他骂了句滚,是玩笑口吻,可眼底没半点笑意。 紧接着,一群人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面对「在座异性中你认为哪一位情史最丰富」的问题,方妙瑜想也没想就伸手指他。 陈屹、傅时煦以及几个跟他关系比较好的男生都在笑,很八卦地问她为什么,她也跟着笑,视线转向周唯璨的方向:「这还用问吗?一看就知道。」 结果被陈屹毫不留情地嘲笑:「这回看走眼了吧?他情史压根儿算不上丰富,而且前段时间刚被前女友甩了。」 说完,还很欠地去勾他脖子,「来跟大家分享一下,被甩是什么感受?兄弟长这么大还没体验过呢。」 没有觉得丢面子,没有指责前女友,更加没有为自己辩解,周唯璨当时正在点菸,眼皮都没掀一下,随口道:「让夏梦现在把你甩了不就知道了?」 众人笑得愈发放肆,今晚的寿星夏梦清清嗓子,配合道:「也不是不行。」 陈屹:「……嫉妒,你就是嫉妒。」 周唯璨也笑了,裊裊烟雾里,没再搭话。 无论什么场合,什么话题,他好像都很自在,自在到难以捉摸,难以界定,同时也让她心痒难耐,一见钟情。 方妙瑜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他主动跟自己搭话,最后他站起来,说自己有事,先走了。 犹豫几秒,她借着酒劲追出包厢,在走廊上拦住他,问他能不能加个微信。 ——竟然被拒绝了。而且很直白,连象徵性的犹豫都没有。 她不死心地追问原因,对方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反问她,需要原因吗?然后径直绕过她走掉了,头都不回的那种。 那是方妙瑜第一次倒追男生,她对自己的优势心知肚明,单论外表,不可能输给任何女生,所以根本没想过会失败。 可是周唯璨实在有点难追,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在他面前碰壁无数,某个深夜喝得烂醉,摇摇晃晃跑到颂南男生宿舍楼的天台,给他拍了张照,说自己想不开,要跳楼。 不到十分钟,他就出现了。 短髮被风吹得很乱,穿着黑色卫衣和牛仔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她闹够了没。 然而到底还是松口了。 那晚他们其实说了很多话,但是方妙瑜现在只能记起一句了,他说「我不讨厌你,但是也谈不上喜欢」。 语气真诚得简直可恨。 现在想想,她确实挺贱的,人家都这么说了,还要上赶着倒贴。 她以为把人追到手了自己就会开心,就会得偿所愿,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们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争吵,方妙瑜向来是被捧惯了的,以前的那些男朋友哪个不是全天24小时候命,小心翼翼看她脸色,可是周唯璨太忙了,宜安和颂南之间明明只隔了一条马路,他甚至连每天陪她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尽管于他而言,恋爱并非必需品,但是男朋友该做的他也都做了,挑不出什么毛病,她发脾气的时候,他也会低头,会道歉,会买礼物哄她。可是心始终在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能摸出大概的轮廓,却怎么都攥不进手里。
第229页 这种感觉很痛苦,很挫败,方妙瑜心高气傲,接受不了。 分手似乎成了必然。 可是她明明没想分,那些话明明只是一时冲动,只是想逼他妥协,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所以放不下,所以想挽回。 他们才谈了一个月,连热恋期都还没过,她不认为周唯璨已经对自己彻底失去新鲜感,因此对于复合其实抱有很大期待。 结果呢? 结果他竟然跟云畔搞到一起去了。 她当然不傻,云畔不至于当谁的第三者,周唯璨也不是会脚踏两条船的人。 可是那又怎么样? 没人规定她不能愤怒、不能委屈、不能伤心。 更何况一切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05/ 这件事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怎么都拔不掉。 她消沉了很久。 比起伤心,更多的是不甘心,甚至也曾经在别人面前冷嘲热讽过,断定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分手,惨澹收场。 然而冬去春来,夏隐秋至,他们还在一起。 期间也不是没有偶遇过。 宜安和颂南离得实在太近,避无可避。 其中一次方妙瑜记得很清楚,是在宜安后门的那条人工湖附近。 当时暑假刚结束,他们在一起已经大半年,算是个奇蹟。她听傅时煦提起过,周唯璨在此之前最长的一段恋爱也就只维持了四个多月而已。 临近熄灯时间,她跟暧昧对象在湖边散完步,准备回宿舍,恰巧听见云畔的声音。 「你干嘛跟她打招唿,还冲她笑?」 听起来像是吵架了。 方妙瑜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驻足偷听,甚至还往假山后面躲了躲,生怕被发现似的。 周唯璨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是跟你说了,那是陈屹女朋友。」 云畔显然不信:「别想骗我,他女朋友根本不长这样。」 「前几天刚谈的。」 「这么快就又换了一个?」她有点惊讶,不过没再怀疑,思维跳转得很快,在阴翳树影里搂着周唯璨的脖子撒娇,「那你会不会被他带坏,也想换女朋友?」 「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换女朋友?」 「……因为腻了?」 周唯璨笑了一下,很短促,「我不腻啊。」 附近没有人,湖面被月光映得闪闪发光,云畔像只小猫小狗似的往他怀里蹭,说「我也不腻」,又说,「我最近总是失眠,想听你的声音,想让你抱着我睡。」 「项鍊不是给你了吗?」 「嗯……但是更想要你。」 该怎么形容她的眼神?不是自卑,云畔这种骨子里真正的大小姐,根本不懂自卑是什么;是一种近乎纯真的讨好,就像小动物本能地亲近主人。 那眼神实在太过滚烫,方妙瑜只是旁观而已,却错觉般被灼伤。 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地,周唯璨拢住她的后颈,缠绵地和她接吻,安抚道:「周日我休息,你想出去玩吗?」 「想!」她立刻高兴起来,「阮希说市中心新开了一家室内滑冰场,很热闹,很有意思,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 「滑完冰去看电影吧?上次没看成的那一部,马上就要下映了。」 「好。」 「看完电影,能不能把我带回家,我们很久没做过了。」 周唯璨被她逗笑,「你到底是想我还是想做?」 「想跟你做。」云畔凑过去吻他,还不忘强调,「只想跟你做。」 …… 原来云畔是会撒娇的,会露出这种楚楚可怜的表情,说出近乎献祭的话。 方妙瑜在心里笑她天真,男人这种生物,你越是讨好迁就,越是付出所有,他越是得寸进尺,不懂珍惜。 道理人人都懂,如此浅显,为什么在周唯璨身上偏偏起了反作用。 他似乎天生摈弃了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天生懂得珍惜。 他竟然是需要被需要的吗? 那一刻,方妙瑜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他。 /06/ 后来他们有没有去滑冰,有没有看电影,有没有上床,方妙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意识到自己做不到像云畔那样,如果将周唯璨比作一条黑色的河流,那么涨潮的时候,她最多是浪花拍岸时产生的脆弱泡沫,而云畔却能酝酿出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堤岸或许会沖毁,河流或许会塌陷,至于那颗看得见摸不着的真心,或许也会浮出水面。 方妙瑜别无他法,只得认输。 结果一切并未尘埃落定,故事的走向再一次将她推翻。 他们竟然分手了。 分得干脆决绝。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连声招唿都没打,云畔从宜安退学,移居澳洲,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 学校里流言满天飞,大多数都说她得了绝症,很难治,方妙瑜去问谢川,对方却三缄其口,避而不谈,纠结之下,她拨出了云畔的电话。 起初没人接,方妙瑜因此怀疑流言是真的,过了几个月,跨洋电话总算打通,云畔语气格外平静,说自己没事,谢谢她的关心。 寒暄几句,挂电话之前,她若有似无地提起,对了,周唯璨最近怎么样。
第230页 方妙瑜愣了几秒,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都一股脑地告诉她,紧接着又说,周唯璨被剑桥录了,应该是打算过去读研。 听筒里沉默下来,空气静到难捱,云畔似乎在哭,最后对她说,好的,知道了,谢谢你。 谢我什么? 方妙瑜对着手机发呆,心情复杂地想,他去英国,你在澳洲,隔着两万公里的距离,真正的天各一方。你们没可能了。 /07/ 又过了两个月,她从傅时煦口中得知周唯璨母亲去世的消息。 竟然是年前发生的事,竟然瞒了这么久。 她知道那是周唯璨唯一的亲人,也知道他那么拼命地赚钱,就是为了帮母亲治病,因此直觉地嗅到关联。他们分手或许与这件事有关。 临近那年的毕业季,在一个陈屹攒的局上,她再次见到周唯璨。 没有想像中的消沉、颓丧、一蹶不振,他和从前没什么变化,顶着那张令人一见钟情的脸,坐在角落里走神。神情冷淡,心不在焉。 当天去了很多人,都是熟面孔,氛围也很好,结果陈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喝醉之后,竟然莫名其妙冲着周唯璨发起火来:「我他妈当初就说了你俩不合适,就不应该掺和到一块,现在搞成这样——」 周唯璨抬眸看了他一眼,平静打断:「行了,少说几句。」 陈屹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护着呢?要不是她,能把你害得这么惨?」 话音未落,就被周唯璨冷着脸揪住衣领,绕过人群,一路拽了出去。 席间面面相觑,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方妙瑜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大概十五分钟后,陈屹回来了,看样子酒已经醒了大半,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周唯璨一个人先走了。 那场饭局变得索然无味,回到学校,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没有直接回宿舍,反而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人工湖附近。 盛夏时节,蝉声聒噪,湖面干净透明,凝成一块深蓝色的玻璃。 玻璃上浮现出某个模煳的倒影—— 是周唯璨蹲在岸边抽菸。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清瘦的肩胛骨将黑色t恤撑起,仿佛一对被折断的羽翼。 这幅画面未免太寂寞。 颂南没有人工湖吗? 你来这里干嘛? 这么久了,还没腻吗? 方妙瑜动作僵硬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段已无可能走近的距离,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背影,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她已经走了,去澳洲定居了,有了新生活,不会再回来了。 那你呢?你的人生谁在乎?你的痛苦有人看见吗?满盘落索里你绝处逢生了吗? 静谧无声的夜,只有风过林梢的声音回答她。 /08/ 那晚过后,方妙瑜很久都没再见过他,也没再想过他。 直到某次跟朋友去那家ktv,喝了点酒之后,视线渐渐朦胧,总觉得沙发上还坐着谁,很沉默,又很扎眼。影影绰绰,忽明忽暗。 有人在唱粤语歌,旋律很悲情,她随意抬眸,被大屏幕上的一句歌词夺走注意力—— 雾里看花没有发生任何事。 /09/ 北京的冬天粗糙而干燥,尽管已经定居多年,方妙瑜仍然无法适应,时不时就会流鼻血。 那顿饭一直吃到入夜,临近八点,周唯璨来接云畔。 客气地跟她打了招唿,祝她新婚快乐,再多的就没有了。 那张脸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岁月也没能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变了的是什么呢? 是一种名为「安定」的东西吗? 他不再是游离不定的风。 有人站在风眼里,牢牢抓住了他。 亦或早就抓住了。 没多久,傅时煦也到了,接她去试婚纱。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出了餐厅,车水马龙的街头,他们很自然地分头走。 方妙瑜听到云畔对他撒娇,旁若无人地把脸颊蹭在他肩膀上,挽他的手臂,叫他「哥哥」,嘴里抱怨着北京的空气品质太差了,风里混着沙子往脸上刮,吹得她老想咳嗽。 而周唯璨对她的撒娇、亲密的肢体接触、包括肉麻的称唿全部适应良好,对她说,口罩要好好戴,不能偷懒,又握住她的手,很自然地揣进自己大衣口袋里。像从没分开过那样。 方妙瑜莫名好奇,他们眼中看到的世界,和自己眼中看到的,是同一个世界吗?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眼里似乎容不下别人。 她不得不承认,或许这才是超越世俗意义,精神层面上真正的般配。 也只是晃神片刻,方妙瑜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前尘旧事骤然间变得模煳,宛如一行留在沙滩上的字迹,海浪沖刷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时过境迁,她现在只想考虑自己,考虑傅时煦,以及肚子里的孩子。 正想着,眼皮倏地落下一片冰凉—— 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会再写一两篇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