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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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魔幻] 《双生火焰》作者:夺舍一只蝴蝶【完结】
文案
「他无法宽恕所有觊觎她的人,所以也无法宽恕自己。」
眼盲孤女x神秘富豪
偶得长生x误入空门
【感官共享+年龄循环】
***
阿梨18岁那年,被宗先生的助理从福利院接到了宗氏一处位于荒山上的旧宅。
那是个初春,下着雨的海市寒冷刺骨,山上起着经久不散的纱雾。
宗恕富有,英俊,在成功的商人中算是极其年轻的,身上却又处处透露着神秘的不寻常。
阿梨起初认为,这样一个男人将她日日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总归是要图她点什么的。
她也翘首以盼崭新的命运将她席捲,无论到来的将会是什么,只要不再是独自一人的无边黑暗,什么都好。
而宗恕却只是虔诚跪在她面前,解开西装纽扣,扯出衬衫下摆,捧起她冰凉的双脚置于自己滚烫的心口。
那情状竟像是,兢兢业业,惟恐失去。
***
阿梨:「宗先生,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长什么样,是好看的吗?」
宗恕:「是好看的,很好看。」
宗恕:「虽然我和你一样,也是个盲人,但我知道。」
然后,他们之间便开启了一个瞎子和一个「瞎子」的捉迷藏游戏,她有百般试探,他有千层套路。
他故意装作走开,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扑通」一声将自己摔倒在地上,向着远处大声哭喊着他的名字,等他来抱。
宗恕在一旁默不作声瞧得有趣,看她趴在地上样子可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宗恕:「我是个盲人。」
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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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提示
1、主现代,城市架空,歷史架空,私设多,勿考据
2、,男主洁身自好
3、存在年龄差,且兼具和年上(划重点)
4、一个屋檐下过日子,非领养关系
5、不符合预期请随时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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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籤:天作之合 都市异闻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梨;宗恕;怛(dá)梨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 点亮佛前灯,灭除心头火。
立意:美景,莳花植木,治癒人心
第1章
又下雨了。
雨淅淅沥沥的。
雨水滴落在院子里的铁皮棚上,发出笨重的像啄木鸟凿木头一样的声响。阿梨偷偷蹲在福利院饭堂的木桌子下面,裹紧了身上的毛线小毯子。
黑暗中,一切听上去似乎是那么的平静。
紧接着,布谷鸟时钟叫了,叫了十二声,饭堂隔壁的职工宿舍里,传来女人低低的沉闷的呻.吟声。
阿梨将能听到声音的那一只耳朵紧紧贴在冷冰冰的墙壁上,试图能听得更清楚些。
「你个小坏猫,大半夜不睡觉,又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听壁脚?」
阿梨肩膀被人从背后陡然拍了一下,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沖望望比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在黑暗中摸索到望望的手,两个女孩牵着手一起狗狗祟祟地听壁脚。
「望望,你说小花阿姨现在这样到底是开心呢,还是难过呢?为什么每次小保安偷熘进她的房间,她都总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阿梨小声问望望。
「应该......是开心的吧。」望望脸红了下,此刻突然有些庆幸阿梨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对了,你怎么知道偷熘进小花阿姨房间的人是小保安?」
阿梨小傲娇地挺了挺胸脯,脑袋不小心磕到了头顶的木桌,「哎呦」了一声,「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可不要小瞧了瞎子哦。」
隔壁,年轻女人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望望的心尖尖和小腿都痒痒麻麻的,有些蹲不住了,轻轻晃了晃阿梨的胳膊,「咱们快点回去吧,如果被老师发现我们偷熘出寝室,肯定会挨罚的。」
「才不会呢,望望,你可真是个胆小鬼。」
「好啦,我是胆小鬼行了吧。」望望有点不高兴地嘟哝了两声:「老师当然不会罚你啦,但肯定会骂我没把你看好的。」
阿梨捏了捏望望的手,望望的手跟她的人一样,都是绵绵软软的,每次阿梨朝她挨过去,都觉得自己像碰着了一团棉花糖。
阿梨怕望望生气不理自己,最终还是乖乖跟着望望回了寝室。海市的冬天冷得刺骨,福利院的空调怎么都吹不暖房间,于是阿梨总是喜欢爬到望望的小床上和她两个人挤在一起睡。
阿梨还在想着刚刚从小花阿姨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黑蒙蒙的虚空,喃喃自语,「望望,你说宗先生是不是也想和我做那件很开心的事,所以才对我特别好的?」
望望连忙转过身捂住她的嘴,即便小寝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但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总是对周遭充满了警惕。
「别瞎说,宗先生就是咱们的大恩人、救世主,如果没有宗先生出资建造的这所福利院,说不定咱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呢!宗先生就是这世界上最最最最大的大善人,福利院的老师们都说过的,宗先生对咱们好,不求一丝回报。而且你的眼睛看不见,听力也不大好,所以宗先生叫大家格外多照顾你一些也很正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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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眨着眼睛想了会儿:「那就好,如果宗先生要和我做那事,亮亮哥一定会很伤心的。」
她说完这句话后,身旁的望望忽然没声音了。
「望望,你睡着了吗?」阿梨伸出根手指,在望望胳膊上的软肉上戳了戳:「哼,又在装睡,每次一不想理我了就装睡,你要是不想和我说话了可以告诉我一声的呀。」
阿梨也负气转过身,决定绝交五分钟,故意和望望背对背躺着。
月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的手指上。
虽然所有人都说月光没有温度,但阿梨明明能感觉到,月光的温度是微微发凉的。就像她虽然没有正常人的嗅觉,却总是能感知到身边每个人身上不同的气味。
比方说,望望身上的气味是淡淡的橙子香,亮亮哥是冰冰凉凉的樟脑球,小花阿姨是香喷喷暖烘烘的烤面包味,小保安则是混着些旧皮革的烤羊肉味......
没有视觉和嗅觉,但她可以用味觉来定义身边的一切呀,虽然第一次被福利院的老师撞见她啃桌角、把樟脑球放进嘴巴里时,在很长一段世间里,大家都怀疑她的智力水平不太正常,总喜欢以捉弄她为乐。
有坏男生凑到她能听见声音的那只耳朵旁边故意很大声地给她讲恐怖故事听,他们都不知道她有多害怕。他们自己要是害怕了,睁开眼睛或者跑到阳光下面就行了,但是她的世界里,不管跑到哪里,永远都是一片漆黑,只有一丝丝微弱的亮光。
没有小伙伴和阿梨玩,她就跟墙角的小花小草说话,后来有次她发烧,独自在小床上睡着,睡到一半突然被一个奇怪的梦惊醒了,然后才自己发现差点就要错过了福利院晚间熄灯前领牛奶的时间。她慌慌张张穿好鞋子,拿上盲杖赶向饭厅,然后在狭长的走廊里听到了福利院老师的声音。
——「大家不要因为阿梨是个残疾人就不理她,谁和阿梨做朋友,谁就可以得到宗先生的奖励哦!」
从那时起,阿梨就知道,宗先生待她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她喜欢吃松子糖,每次夜里踩小板凳去饭堂橱柜上面的玻璃罐子里偷糖吃时,装松子糖的那只罐子永远都是满满当当的。
而且,每年生日时,她都会收到来自宗先生送给她的按照她的新身高特别定制的盲杖,盲杖的手柄处有两个按钮,上面的按钮按一下,地面上会出现一个圆形的灯光投影——「请帮帮我」,下面的按一下是「谢谢,我暂时不需要帮助」。
福利院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宗先生到底长什么样,年纪多大,是做什么的,大家只知道他很有钱,有钱到足以在寸土寸金的海市郊区修建一座花园洋房来专门收留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阿梨觉得,宗先生就像是望望给她讲的童话故事中,住在某座神秘而又古老的庄园里的白鬍子国王,而自己就是那个被他选中的幸运的孩子。
望望说她是个玛丽苏,装松子糖的罐子永远都是满的,是因为只有她才喜欢吃松子糖,其它的人都喜欢吃水果糖;在她收到了来自宗先生送的盲杖同时,福利院的其他人也都收到了各自不同的来自宗先生的礼物,就好比望望自己,收到的礼物是好几次金额高昂的唇腭裂修復手术。
阿梨不知道玛丽苏是什么,但管它的呢,她只知道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去到宗先生身边。她要好好报答宗先生,成为他最亲近的人,而且只要她待在宗先生身边,就不会再有人会欺负她。
所以阿梨每个月都会用盲文给宗先生写一封信,放在福利院门口的木头信箱里。
上一次阿梨给宗先生寄信时,在末尾许下了一个愿望——「希望宗先生能来参加我的成年礼。」
望望不忍心告诉她,其实她写的那些信最后都被小花阿姨收走了,宗先生是不会给她回信的,就像他从来都不会来福利院看望大家。
过了十八岁还没被领养走的孩子就不能再继续住在福利院里了,要自食其力,福利院的老师也会帮助大家寻找合适的用人单位和新的住处。
不过福利院里的大孩子并不多,大多数的孩子都会在年幼时便被不同的家庭领养走,留下的几乎都是或多或少身体有「残缺」的,就像阿梨和望望。
望望的情况比阿梨好很多,只是天生唇腭裂导致轻微的口齿不清,而且经过几次手术后已经改善很多了,社会上大部分的简单工作都能胜任。
但阿梨就不同了,视力缺陷决定了她很难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从前福利院里像她一样的孩子在成年后都会被送去特殊职业技术学院学习盲人推拿按摩以作未来能够赖以谋生的本领。
陈亮是福利院本就为数不多的男孩里唯一的一个少年,他是中途被领养家庭退回来的。
具体原因就只有福利院的老师们知道,亮亮哥自己也不肯讲,阿梨他们只依稀听说,之前把亮亮哥带走的那家人在将亮亮哥退回来后就举家移民出国了,只丢下亮亮哥一个人在海市。
阿梨觉得亮亮哥好可怜,比她和望望这些「剩下」的人还要可怜,所以每次陈亮一从学校回来,阿梨就将自己好几次深夜踩小板凳偷偷攒起来的松子糖全都塞给陈亮,希望他心里能甜上一点点。
陈亮住在领养家庭期间考上了海市的公立高中,平时住在学校的宿舍,偶尔会在周末和逢年过节时回福利院探望福利院的老师们和他们这群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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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陈亮回福利院时特意跟阿梨约定好了,等到她十八岁生日当天,他一定会回来陪她一起庆祝这个有特殊纪念意义的生日。
等福利院饭堂的布谷鸟时钟再叫响十二声,阿梨十八岁的这一天,即将到来.......
第2章
由于一直留在这里长到十八岁的孩子极少,所以福利院里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十八岁生日礼了。每当有孩子离开,院长就会组织大家聚在一起郑重其事地吃一顿送行大餐,作为告别以及美好的祝福。
若是普通家庭长大的小孩子,能像这样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吃吃喝喝开玩笑做游戏,一定都会很开心,但福利院的孩子们早熟早慧,他们知道,每次吃大餐就意味着有一个伙伴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一双双眼睛里或是不舍或是羡慕。
不过这一次,没人必须羡慕谁。
年纪小的孩子们除了平时恶作剧小小的捉弄一下阿梨、偷走她的盲杖去掏鸟窝,谁都和她都并没什么交情,于是福利院里也便没什么伤感的氛围。打从一大清早起,孩子们便开心地叫嚷着在庭院的草坪上跑来跑去、互相追逐,或是集体熘到饭堂后面的厨房窗口,去偷吃刚刚出锅的油炸小黄鱼。
阿梨正独自在房间里整理行李,她才发现自己放在杂物箱最里层的那条小项鍊不见了。
那条项鍊是阿梨去年在福利院的唱歌比赛中赢得的奖品,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应该不值钱,但她很喜欢,平时捨不得戴。
她正难过着,忽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房门。
阿梨辨认出那是陈亮的气息。
「亮亮哥,你回来了!」阿梨重新开心起来,从床上跳起来去开门。
「小心点,看不见路还跑这么快,别摔着了。」陈亮手中提着的礼品袋打开,拉着阿梨的手伸进去。
「这是什么?」
「我送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一条裙子。」
阿梨小心用指尖轻轻在裙子上来回摸索,生怕弄坏了裙子面料,然后仰头笑着问陈亮,「亮亮哥,你给我讲讲,这条裙子长什么样?」
「粉色的,很可爱,像你一样。」陈亮一边回答,一边垂眸瞟了眼地上摊开的行李箱:「对了阿梨,离开了福利院,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阿梨有些泄气,低着头:「亮亮哥,其实......我有些害怕。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福利院,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陈亮眸中精光之色飘忽闪过,伸手试探揽过阿梨肩头:「没关系,如果你实在适应不了外面的世界,以后我养你。」
阿梨愣了愣,在黑暗之中仰起头:「你养我?」
「嗯,对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陈亮笑容暗淡,语气却是雀跃而温柔的:「等我考上大学,未来毕业后找份工作就有收入来源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买一间小小的房子。你呢,就每天待在家里做你喜欢做的事情,我一个人在外面赚钱就可以了。」
「亮亮哥,你是想和我结婚?」阿梨用空朦朦的目光望向陈亮:「我听见小保安也是这么和小花阿姨说的。」
陈亮被她这一眼望得有几分失了神,突然有些感慨,如果她不是个瞎子,这双漂亮的眼睛此刻该是如何的美目流转、顾盼生辉,如果阿梨不是个瞎子,恐怕自己真会禁不住,对她生出几寸真心。
「对呀阿梨,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对吧?」陈亮重新打起精神,从善如流地应对道。
喜欢?
福利院的老师曾经告诉过大家说过,爱是牺牲,是给予,是无私的奉献。阿梨想,自己愿意把所有的松子糖都送给亮亮哥,那应该是喜欢他的吧。
阿梨认真点点头。
陈亮低头看着少女白皙天真的面庞,唇角浮现出一抹胜利者的微笑,他用手臂环住阿梨,俯身贴在她耳际低语,「那咱们就永远在一起。」
阿梨埋在陈亮沉重的身躯下,被他衣服的布料憋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正努力踮脚,想将自己的脸越过陈亮的肩头,门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慌慌张张的响动。
那是望望的脚步声。
果然,下一秒,阿梨听到望望的声音在距离她和陈亮不远处响起,「快开饭了,院长叫我喊大家一起到院子里合影。」
不知为什么,阿梨觉得望望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怪的,像是透着难过和哽咽。阿梨想,一定是因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福利院了,望望捨不得自己,所以才会不开心。
她绕过陈亮,走到望望身边,拉起望望的手讨好地晃了晃,「别不高兴啦,虽然以后我就不住在这了,但我还是可以经常过来找你玩呀。等再过两个月你也满了十八岁,到时候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天天住在一起,望望,你说好不好?」
阿梨感觉到望望软乎乎、温温热热的小手似乎在自己掌心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等他们三人过去,大家已经在福利院老师的指挥下并排站好了,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空着,是特意留给阿梨的,每个人离开福利院时都要拍这样一张合照。
「阿梨,快过去站好!快一点拍完照,我们就能吃东西了!」身侧传来一道稚气的声音催促她。
「阿梨,过来吧。」小花阿姨温柔牵起阿梨的手,将她引导到自己的位置上。
小保安在冬日枯败的草坪上架好相机,沖大伙招招手:「来咯,大家看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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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未来得及按下快门,庭院正前的大门方向忽然传来汽车轮胎碾压过潮湿的柏油马路的声响,一部加长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福利院门口,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男人。
小保安探头一望,哟,西装革履,好生气派,八成是哪个回来探访的领养人。不过也不一定,听闻这座私人出资建造的福利院早一百年前就已落成于此,战争,曾收留过不少无家可归的儿童妇女,没准这人的祖辈从前也是住在这的,如今儿孙混出个名堂,代为凭弔。
「院长,有客人来了!」小保安冲着庭院里嚷嚷了一声,又重新扭过头来再次看向男人:「您先跟我来门卫室做个登记,之前有预约过吗?」
男人沖他微一颌首,彬彬有礼:「我是宗先生的助理。」
小保安闻言先是愣了愣,而后神色变了,毕恭毕敬地退让开一条道路,悄默声地只管跟在男人身后,一双眼忍不住时不时往男人身上打量。
他先前只知道这个福利院、包括这座地产的主人叫「宗先生」,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见「宗先生」来过,就连那位「宗先生」身边的人也没一个露过面的,神秘的很。像这么注重隐私的人,必定是个大人物,虽然也是和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却是看不见、摸不着,对于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就像是戏文话本里的人一样,轻易不得窥真容。
福利院并不常来外人,孩子们见到男人也十分好奇,小脑袋围成一圈,整齐划一地蹲在草坪上望着男人叽叽喳喳小声议论起来。
「林特助,好久不见,您怎么亲自来了?」院长连忙上前握手寒暄。
「是宗先生的交代。」
「哦?您请讲。」
院长脸上下意识浮现出一丝讶异和紧张的神色,不要说小保安了,就是他自己这么多年来也从没见过宗先生本人,平常福利院的事务都由宗先生的助理部门代为处理和转达,连林特助也是极少直接和他们接触的。
男人走到阿梨面前,微微躬身:「阿梨小姐,我来接您。」
庭院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风掠过树枝的声音,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阿梨。
院长一面惊讶,一面在心里犯嘀咕,真奇怪,林特助从没见过阿梨,他是怎么知道哪个是阿梨的?又转念一想,哦,也对,福利院里年龄大些的女孩子就只有望望和阿梨两个人,倒也并不难猜。
倒是阿梨本人表现得十分镇静,就像料定了这一切迟早会发生一般,只是仰起头礼貌问男人:「只有我一个人吗?」
林特助弓下身,对阿梨温和笑道:「宗先生说,您可以带一个朋友陪您一起去。」
周围一个个小脑袋伸长了脖子,满怀希望地翘首以盼,都希望自己能成为第二个幸运儿。
「太好了!」阿梨脸上终于溢满了迟来的喜色,毫不犹豫地牵起身旁望望的手:「那我想要望望和我一起。」
一个个小脑袋又失望地耷拉了下去,只有望望愣愣转头看着阿梨,唇瓣微微嗫嚅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和阿梨都不曾留意到,此时此刻在人群的角落里,陈亮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阴郁的神情。
第3章
阿梨和望望手拉着手,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并肩坐在轿车后排,又紧张又期待地一同等待着对于她们而言,即将到来的崭新的命运。
车子开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到达目的地,阿梨这才知道,原来福利院距离市中心这样远。
周遭的声响变得交织凌乱,有许多阿梨此前不曾听到过的声音,自然也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望望怕她害怕,便始终在一旁帮阿梨逐一解释描述。
「阿梨,我们要下车了。」
「阿梨,我们现在进电梯了。电梯很宽敞,很明亮,看起来结实又安全。」
「阿梨,我们出电梯了,走廊壁龛的花瓶里插着很漂亮的新鲜花束,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然后,阿梨发觉,望望的声音逐渐变得越来越小,身体靠她也靠得越来越近。
一串短促的电子提示音结束后,望望突然没声音了。
她的手被望望握得生疼,觉察到对方的紧张,急忙问:「望望,你怎么了?」
望望下意识屏住唿吸,呆呆站在房门前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自己即将住进这么华丽漂亮的房子,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这是一栋位于繁华市中心高档住宅小区的顶復江景大平层,单单客厅便大到足以容纳左右两边各举行一场羽毛球比赛,一联排巨幅玻璃落地窗在灯光映照下如水晶般通透,夜晚可俯瞰城市万家灯火。
跳跃着火苗图案的电子壁炉,看上去蓬松舒适乳白色长沙发,屋子里开着地暖,脚下暖洋洋的,仿佛一步踏进了温暖的春天。
林特助礼貌绅士帮两个女孩拉开门,站在一旁,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望望失神忘我地一步步走进去,下意识松开了握着阿梨的手。此时正安静站在门口迎接她们的一个中年女人见状,连忙接过阿梨停滞在半空中不安摸索的手,引领着她走进客厅,贴心地俯身帮她换上柔软的拖鞋。
「这位是程阿姨,她会和你们一同住在这里,平时负责照顾你们的日常起居。之后有任何需求都可以随时告诉程阿姨,她会代为向我转达。」林特助介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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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阿姨好。」阿梨乖巧礼貌地打招唿:「我的眼睛不太方便,前几天可能要多麻烦您些,等我对这里熟悉起来就可以完全独立做一切事情了。」
这话懂事得让人有些心疼,程阿姨连忙道:「不麻烦,不麻烦的,我上一个主人家的小女孩也和你一样,老闆就是看中我有经验,所以才在几十个候选人里选中我的,你要是不让我帮忙做些事情,那我可就要失业了。」
「老闆」指的是林特助,显然,程阿姨也没有见过宗先生。
林特助垂眸看了看腕錶上的时间,向程阿姨和望望颔首示意:「一路旅途奔波,你们好好休息。」
听到转身的脚步声,阿梨突然出声:「等等!林叔叔,我......可以见见宗先生吗?」
林特助坦然回答道:「宗先生一直以来都是单方面与我联繫,从不留下任何长久有效的联繫方式,所以对此我也爱莫能助。但既然宗先生把负责照顾您的这项任务交付与我,我一定会尽心尽力,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阿梨小姐,有什么其它的需求是我可以帮到您的吗?」
阿梨其实还想再多问一些有关宗先生的事情,但听到林特助这样讲,也不必再多此一举开口了,于是只摇了摇头。
林特助再次同她们道别,最后留下了一句话:「阿梨小姐,我想,或许之后宗先生会亲自联繫您的。」
***
来到「新家」的第一天,一整个晚上望望都异常兴奋,不知疲倦地拉着阿梨一起参观这栋漂亮的大房子。程阿姨始终笑呵呵地跟在她们身后,每到一个房间都十分耐心细緻地给她们介绍开关的位置、教她们一些电器使用方法等等,还牵着阿梨的手反覆带着她走了好几遍通往各个房间之间的路线。
见阿梨和望望已经对屋子里面的陈设布局熟悉得差不多了,程阿姨便回房间休息去了,把留给这对小姐妹自己去玩。
望望的新鲜劲还远远没过,从前望望也几乎没怎么踏出过福利院大门,于是到了新环境之后看什么都稀奇。尤其是乍一搬进这样奢侈高档的房子里,不要说是她们这样特殊出身的孩子,这应该是大多数普通阶层的人一生都未必能身临其境的地方,难免心潮澎湃。
「天吶阿梨,你快来坐坐看,房间里的床也太舒服了!又大又洁白又柔软,这大概就是豌豆公主的卧室吧?」
「还有还有,卫生间里还有好大一个浴缸,还可以一边泡澡一边看夜景欸!」
「阿梨,真遗憾你的眼睛看不到,否则肯定会和我一样激动的。」
望望就像只刚出巢的小燕子,欢快地在屋子里叽叽喳喳,飞来飞去。
阿梨握着盲杖小心摸索着,跟随望望的脚步声穿过横厅的走廊,经过某个位置时,脚步忽然顿住了。
她似乎「闻」到了一缕香。
那一种香味的气息,和她之前在周遭人身上感受到的都不太一样,给人的感觉又温暖,又凛冽,细腻醇厚中带着一丝辛辣,仿佛能缕缕穿透人的意识和灵魂。
阿梨下意识仰起头,在黑暗的虚空中,「望向」那缕异香来源的位置。
「咦?刚才经过时我怎么没发现,这里竟然还挂着这么大一幅油画。」望望也从不远处走过来。
「是什么样的油画?」阿梨问。
「画里只有一个男人,还有一面湖,然后就没了。」望望回答道。
「那个男人会是宗先生吗?他长什么样?」
望望摇摇头:「看不到,那个男人只有一个背影。」
阿梨偷偷将屏在胸口的一口气唿了出去,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失落。
夜深,望望不敢一个人睡,跑来阿梨的房间看,两个女孩便像从前经常那样,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
与从前不同的是,床很大,比福利院的小床可大太多了,即使是她们两个人睡在上面,中间也能空出很大一截距离。
奇遇般的一天终于结束了,阿梨闭上眼睛,正准备入睡,忽然听到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望望的声音。
「阿梨,你为什么会选我?」
阿梨重新睁开双眼,翻了个身面向望望,黑暗中在被子里摸索到望望的手:「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
「最好的朋友,就是彼此之间可以分享一切事物,阿梨,你说对吧?」
阿梨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然啦,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我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可以分享给你的。」
身旁,望望又突然没了声音,大概是已经睡着了。
第4章
清晨,阿梨是被阳光落在手指上暖洋洋的感觉唤醒的。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望望已经先行起床出去了。
程阿姨在外面听到阿梨起床洗漱的声音,敲了敲门,笑着和阿梨道了声早安。
「阿梨小姐,洗漱好了就出来用早餐吧。」
阿梨关掉水头应了一声。
刚一拉开卧室房门,她便听到客厅尽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性声音。
「亮亮哥?」
阿梨先是有些诧异,继而惊喜地快步走向陈亮:「亮亮哥,你怎么来了?是林叔叔把你送来的吗?」
陈亮停下和望望正在进行着的对话,从餐桌前站起身,望向阿梨。
通透的光线穿过四面採光的落地玻璃窗,落在阿梨雪白的睡裙和锁骨上,握着盲杖的手指莹润如玉,阳光将少女美好的酮体勾勒得裊娜而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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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是我告诉亮亮哥地址的。」望望也紧随其后从餐桌边站起来,向阿梨解释:「陈家出国前答应留给亮亮哥暂住的房子现在也要卖掉了,寒假学校不开门,亮亮哥实在没有地方住了,所以我想,能不能让亮亮哥和我们一起暂时住在这里一段时间?」
阿梨有点拿不定主意这样的安排是否是被允许的,因为昨天林特助来福利院接她们时,说的是「可以带一个伙伴一起」。
阿梨想了想,提议道:「这宗先生的房子,我们擅自决定是不是会显得有点不礼貌?要不我们请程阿姨帮忙问问林特助吧,亮亮哥只是借住一段时间,我想林特助一定会同意的。」
陈亮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暗淡了几分:「好。」
一整个上午,望望兴奋地拉着陈亮给他介绍各个房间和许多他们从前在福利院没见过的新奇的东西。天气晴朗,阳光和煦,吃过午饭后,陈亮提议一起去客厅的露台上吹吹风。
陈亮双手撑着露台边缘的护栏,在这栋城市顶点的高楼之上向下望去,地面上的车子、行人渺小得如同玩具模型。
「亮亮哥,你在看什么?」
阿梨和望望端着饮料从客厅里走过来。
陈亮回头看了一眼餐厅方向,将露台与客厅之间的玻璃门轻轻掩上,问道:「对了阿梨,宗先生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让人接你来这住?」
阿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陈亮又问:「你之前见过宗先生吗?」
阿梨还是摇摇头。
「我之前听小花阿姨她们闲聊时提起过,听说有钱人都很看重风水和生辰八字,所以经常会来福利院寻找和自己八字合的孩子带回去收养,可以旺自己。说不定宗先生就是找大师算过了,阿梨你的生辰八字刚好旺他。」望望在一旁道。
陈亮想了想,也觉得这种说法似乎是目前看来唯一能说得通的一种可能性,否则真的很难解释为什么宗先生放着福利院里那么多健全的孩子不选,竟然会选择阿梨。
但阿梨并不这样觉得:「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宗先生会让我带一个朋友一起搬来呢?」
望望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你眼睛看不见,多个人和你一起可以省下不少麻烦呀!」
阿梨眼睫轻颤了一下,沉默没有出声。
陈亮责备地瞥瞭望望一眼,望望下一秒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悔低下头。
陈亮深思熟虑了番,沉声提议:「阿梨,不管宗先生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安排,你都应该想办法让宗先生将这处房产正式过户到你的名下,否则万一真像望望说的,等他借完了你的运势,之后叫你走你,就得两手空空地乖乖离开。」
阿梨满心的不敢置信:「怎么会呢,宗先生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陈亮不自觉地声量陡然拔高:「太天真了,你们知不知道很多企业做慈善都是为了换取减税指标?你们有离开福利院独立生活过么,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么,知道什么是人心险恶么?」
少年愤怒的低吼随着风声灌进阿梨仅能听到声音的右耳,连望望都有些被吓到了。
陈亮转过身,手指紧紧攥着露台护栏,指节微微泛了白,胸膛起伏着,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半晌,重归平静地开口。
「阿梨,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望望才会真心对你好,我是怕你吃亏。你不爱听,那这件事我也不会再提了,但你自己要好好想清楚,离开了福利院,未来的一切就都要靠自己了,我们多为自己争取一些生活的保障这没有错。」
听完陈亮的解释,阿梨慢慢放松下来。
她想起陈亮那段曾被领养家庭抛弃的经歷,这样的创伤和心理阴影确实可能会导致一个人的极度不安全感和对其它人的不信任,所以,对于陈亮偶尔冒出的偏激想法,她是可以理解的。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阿梨还是坚信宗先生一定是个很细心、很温暖的人。
她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房子里的全部边边角角都是圆润光滑的,几乎每个房间里都有紧急唿叫按钮,福利院的老师们、林特助、程阿姨,她目前接触到的所有这些与宗先生有哪怕一丝一缕关联的人,都是善良友好的。
三个人结束了这场并不算愉快的谈话,陈亮重新拉开露台和客厅间的玻璃门时,刚好程阿姨握着手机来客厅找他们,转达刚刚收到的好消息。
「林特助说,宗先生同意小陈一起住在这了。」
「太好啦!」望望高兴地下意识挽住陈亮的手臂。
陈亮也一扫脸上的阴霾,虽然知道阿梨看不见,但还是避嫌地后退了半步,自然而然移开瞭望望环绕在自己胳膊上的双手。
阿梨听到程阿姨的话,也很开心:「我就知道,宗先生一定会答应的。」
第5章
除了程阿姨居住的保姆间外,房子里共有三间卧室,一间主卧,两间次卧,三个房间都是配备了卫生间、起居室和衣帽间的套房,只有面积大小之分。
一个眼盲的人并不需要很大的空间,因为只要在黑暗中,空间就是无限大,或是无限小的。于是阿梨选了一个最小的次卧,将主卧让给瞭望望,陈亮则住在另一间走廊尽头的次卧。
当晚,阿梨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从前她于梦中惊醒,迫不及待想要跟望望描述梦中所见时,望望总说她在瞎掰——老师说过,天生眼盲的人,梦里是没有颜色和画面的,只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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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不懂为什么连望望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因为她确确实实时常在梦中见到一个女人。
一个美丽,失落的,年轻女人。
梦中她总是黑髮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两弯极细的柳叶眉,一双含情目,笔直的高鼻樑下是滴水樱桃般的粉唇,脸上薄施脂粉,一袭胭脂色的绸缎晨袍下,象牙色的手臂肌肤像是被月光和雨水浸润的珍珠般充满温柔的光泽。
女人斜倚在一张贵妃竹椅上,身后小窗外雨打芭蕉,下的应当是春雨。她扬手微微掩唇,在春雨声中打了个哈欠,另一只搭在竹椅上的手正在把玩一柄玲珑精緻的银白色女士左轮手.枪。
削葱似的纤细手指,粉白色的指肚有一下没一下地滑动着金属扳机,她垂眸凝视,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阿梨想要开口,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平静地缓缓举起那把精巧的女士手.枪,放在眼前极其认真庄重地凝视打量,然后轻启朱唇,将冰冷的枪口对准自己,含入了口中......
轰隆一声闷响,阿梨勐然惊醒过来,睁大眼睛怔怔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
是外面打了雷。
雨应该下得很大,虽然房间的隔音很好,但阿梨清晰感觉到了空气中冬雨独有的,阴冷潮湿的气息。
从前梦境每每停在女人打哈欠的画面便结束了,阿梨极少像今夜睡得这么沉,与其说她是被吓醒了,倒不如说是她被雷声唤醒。
阿梨出了一身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种种迹象,让她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于是伸手摸到放在床头柜上的盲杖,整个人昏昏沉沉地下床出去找水喝,脑子里却还在想,梦里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究竟是有什么难以了却的心事,后来又扣下了扳机没有?
阿梨一路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向客厅方向走,寂静的夜,极高的顶楼,四下极静,连楼下的车声和窗外的雨声都隐匿无声,只有她手中的盲杖沙沙点地的轻响。
静谧之中,她却忽然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娇吟。那声响,与她从前夜里偷松子糖时无意撞见,从小花阿姨宿舍里面传出来的,那种诡异的声音,很像很像。
阿梨被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惊得钉在原地。
她背靠墙壁慢慢蹲下去,静静听着,唿吸渐渐急促,一时间,天旋地转。
过了不知多久,房间里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四周重归静默。
又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对话声。
「亮亮哥,我老是觉得,应该把我们的事尽快告诉阿梨。咱们早一点坦白,跟她解释清楚,兴许阿梨会谅解的。」
「还是再过一段时间吧,阿梨现在刚离开福利院,身边熟悉的人一下子就只剩下了咱们两个,正是最担惊受怕无依无靠的时候。我担心要是现在跟她说了,她会承受不了。」
「可是——」
「别可是了。」
房间里再次响起少女娇柔的呻.吟声。
「亮亮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每次咱们两个在一起时,你从来都不吻我......你是不喜欢我嘴唇的样子吗?」
「望望,你知道,我并不是擅长说甜言蜜语的那类人。」
「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是......阿梨说我的嘴巴虽然和别人不一样,但她觉得就像花朵一样,很好看的。」
「呵,像花一样。这形容放在别人身上确实是好话,放你身上能一样吗?你也不动脑子好好想想。」
房间里传来望望低声的抽泣。
「亮亮哥,你放心,等再做一次手术我就能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了,医生说可以的!」
陈亮似是深深嘆了口气。
「望望,我不介意,就算所有人都说你丑,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
阿梨屏住唿吸,扶着墙壁起身,将盲杖摺叠起来攥在手中,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慢慢摸索着返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
其实亮亮哥先前说喜欢她,现在却又瞒着她跟望望在一起,阿梨倒并不觉得很伤心,真正令她难过的是,怎么连望望会骗她呢。
在福利院时,很多快乐的时光都是望望陪她一起度过的,望望会给她的每支盲杖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夏天和她一起在庭院的草坪上踩水,讲很多阿梨看不见的有趣的事物给她听......
但是阿梨心里也清楚,从小到大,她的流动红旗和小红花,还有那条她放在箱子最里层的唱歌比赛第一名的小项鍊,都是望望偷偷拿走的。
其实如果望望开口朝她要,如果她知道望望想要,她一定会主动让给望望的。只是直到今天阿梨才突然发现,自己与望望之间,不知何时起,已有了一条看不见的隔阂。
***
前一晚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阿梨就起床了,在厨房摸索着尝试自己做早饭。
程阿姨打着哈欠刚一看到她的背影,赶紧快步走过来,将阿梨手中的蔬果刀接过去:「交给我吧,厨房里又是刀又是火的,别不小心伤着自己。」
「您不用总是担心我,别看我眼睛看不见,但我能干的事可多着呢。」阿梨笑道,手指移向薄薄的刀刃,将刀柄调转了个方向递给程阿姨,自己走到旁边的水池旁去帮忙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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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昨晚没睡好吗?」
程阿姨说完,像是因着阿梨起得比自己还早,作为住家保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又接着解释道:「昨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睡得特别死,明明设了今早的闹钟,愣是多睡了一个多钟头才醒,还要你先来准备这些,真是不应该。」
阿梨洗菜的手指顿了顿,摸索着关上水龙头吗,转身问程阿姨:「望望和亮亮哥还没起床吗?」
「是呢,我出来时特意绕去瞧了瞧,他们两个的房间门都还关着呢。等做好早饭你先吃,等他们睡醒了我再给他们做。」程阿姨笑呵呵道。
当晚入夜,外面又是风雨如晦的天气。
阿梨像昨晚一样,笑着接过陈亮递来的热牛奶,在陈亮注视下面不改色咕咚咕咚喝了一多半。
「慢点喝,瞧你,跟个小花猫一样。」陈亮伸手,用指缘拭了拭她的唇角。
阿梨强忍着才没躲开:「晚饭吃的太多,喝不下了,亮亮哥,我拿回房间慢慢喝。」
「早点休息。」陈亮如往日一般,毫无破绽的温柔语调:「阿梨,晚安。」
阿梨关上房门,静静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后才走进卫生间,将剩下的半杯牛奶倒掉,然后躺在床上假装已然入睡,强撑着不让自己陷入席捲而来的困意之中。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房门响了一声,像是有人走到床边,无声地盯着她,许久后才復又离开房间,关上了门。
阿梨起身下床,去卫生间将水龙头扭开细小水流,洗了把脸提神,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悄声扶着墙壁,光着脚向主卧室的方向走去。
第6章
主卧室里,果然像昨晚一样,又传出男欢女爱的靡靡之音。
阿梨穿过幽长的走廊,走到陈亮住的次卧门前,握住微凉的金属门把手,缓缓转动。
她先前仅刚搬来时进过这间卧室一次,对于家具陈设的摆放布局都不熟悉,便蹲下身,沿着地板慢慢摸索,先摸到了床脚,再顺着床沿摸到了床头柜。抽屉里除了些充电线一类的零碎物件,还有几枚像是铝箔包装的药片。
阿梨悄然又折回客厅,在厨房已封口的垃圾袋里细细翻找,果然在牛奶盒下面摸到了和陈亮房间抽屉里那些药片质感大小完全相同的铝箔包装纸。
昨晚她和程阿姨应该都被下了药。
望望已经是被陈亮洗了脑的,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阿梨甚至不能确定给自己下药这件事望望究竟知不知情。
今早和程阿姨聊天时,程阿姨也是一口一个地夸陈亮好,说他为人斯文礼貌品学兼优,还无意间提起自己的小儿子恰巧和陈亮是同一个学校的,看来不到短短两天,陈亮已经完全取得了程阿姨的信任,就算跟她说,她也未必会信。
阿梨正想着,寂静的夜里,远处的走廊忽然传来开门声。
「亮亮哥,你怎么了?」是望望的声音。
阿梨心中一惊,赶忙蹲下身藏在长长的餐桌下面,屏住唿吸。
陈亮始终不发一言,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脚步声就快要到阿梨近前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于静默的深夜之中显得尤为突兀,把望望吓得叫了起来。
「闭上嘴,别乱叫!你想把她们都吵起来是不是?」陈亮低声呵斥了句,转过身,朝相反方向折返。
低沉的脚步声终于渐渐离阿梨远去。
黑暗和未知将人的恐惧被放大了无数倍,阿梨心脏狂跳,努力用听力健全的那只耳朵听着走廊里陈亮和望望的谈话。
「亮亮哥,我怎么总觉着这房子好像有点邪门儿呢,要不咱们想办法尽快弄点钱,然后就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你还能去哪?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是书房墙上那副油画被风吹下来了。」
「可是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风?」
「这世上哪里没风?你当这房子看上去结实漂亮就是严丝合缝的?以后不许你再说什么离开这里的话,也绝不许你和阿梨说,否则你就自己一个人捲铺盖走人。」
望望像是被训得不敢再还嘴。
「拿上你的被子枕头,出去,从此以后我住这个房间。要是有谁问起来,你就说你不喜欢,主动和我换的,听懂了没有?」
「我知道了亮亮哥,你别生我气,我什么都听你的!」
......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终于重归寂静。
阿梨躲在餐桌下面,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好一阵儿没回过神来。
陈家当初为什么会突然把陈亮送回福利院,之后又为什么会急匆匆地举家出国,现在看来,真相似乎另有隐情。
阿梨不知道陈亮离开福利院的这几年间发生了什么,但她十分确定,陈亮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会帮她赶走欺负她的大孩子的那个亮亮哥了。又或许,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也从来没有了解过望望。
想到这,阿梨忍不住掉了几串眼泪,心里钝钝的发懵,可哭完了,日子还是要继续,她虽是个瞎子,可也不能就这样像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摆弄。
阿梨抬起手背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正要起身,脑袋骤然磕在了头顶的桌子上,好在弄出的动静不大。
她吃痛地揉揉头上被撞出的小鼓包,抬手摸向头顶的桌板丈量高度,动作却忽然间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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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用指尖沿着木头的纹理缓缓挪动,清晰地摸到了几个极小的、排列有序的凹陷下去的小洞。若是不懂盲文的人,就算是发现了,恐怕也只会以为是被白蚁蛀蚀出的虫孔。
「别怕。」
阿梨在心中默念出这两个字,愣了愣,然后指尖继续向下摸去。
「想见我时就打给我,宗。」后面是一串类似电话号码的数字。
宗。
会是宗先生刻上去的吗?
宗先生竟然懂盲文。
林特助说过,就连他也没有宗先生的联繫方式。
这串号码,是宗先生特意为她而留的吗?
许多纷乱的念头一股脑冒出来,阿梨定了定神,将那串号码反覆默背了几遍,然后悄声跑回房间,紧紧反锁上房门,从衣柜的行李箱里摸出林特助离开前留给她的那支手机,对着语音助手念出了电话号码。
嘟声响了很久,一直无人接听。
就在她不再抱任何希望准备挂断之际,电话在下一秒竟然接通了。
然而电话那头,却始终无人出声。
阿梨的心莫名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她将手机紧紧贴在右耳,试图去捕捉听筒里传来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响动。
「宗先生。」她喉咙干涩,声线也有些发颤:「我是阿梨。」
对面迟迟无人回应。
「......有人在听吗?」阿梨小心试探地问。
就像石沉大海,对面还是没有人应声。
阿梨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对不起,我大概是打错电话了。」
「我在听。」
手机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清润的嗓音,仿若清泉击石,却又暖人心雪。
阿梨握着手机愣了愣,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是......宗先生吗?」
「是我。」
阿梨听着这两个字,就像是迷路的人忽然在雪夜冷风里远远地望见了一盏灯火,一肚子想讲的话、想要问的问题,此时却又不知道到底该从哪开始说起。直到电话打通阿梨才想起来,这会儿已经是深更半夜,宗先生肯定原本已经睡了,莫名其妙被她这一通电话吵起来,电话对面的人又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算是神仙大概也会恼火。
阿梨低声道:「宗先生,对不起,我......」
「别急。」
男人平静磁性的声音抚平了她焦虑的神经。
「先告诉我,你人现在在哪?」
「在我的房间里。」
「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能的。」
「好,别怕。」他又对她说了一遍桌底盲文刻着的那两个字。
他是怎么知道的?明明什么都没问,却像是什么都清楚。
阿梨紧紧握着手机,大气不敢出,总觉得自己仍在昨晚的那场梦里,遥远飘渺,生怕自己稍一呵气,电话那头的声音就像一缕烟、一片雾,化了散了。可男人的声音却又分明坚实温柔,仿佛已等待她许久。
「去睡一觉,我很快就到。」
第7章
挂了电话,阿梨怔怔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和衣而卧,在黑暗中安静眨着眼睛。
从前在福利院时,她常听小花阿姨还有几个负责教他们文化课的老师午后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扯闲天时说起宗先生。她明明只是眼睛看不见东西,可她们却好似默认了她连耳朵也听不见似的,聊这些有的没的时也从来都不避着她。
于是阿梨便在她们口中听说了许多关于宗先生的事,说他坐拥金山银海般的财富,海市现如今那处最出名的地标性建筑就是由从前宗家的地皮产业改建而成的,又说起宗家往上面数,几代的继承人都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只因富可敌国怕招人嫉恨惦记,于是宗家子侄一辈这才淡出了大众视野。
总之宗先生在她们口中,就像是镜中花,池中月,故事里头的神仙,说起来时人人都眉飞色舞头头是道,真要论起来年岁长相、谁曾亲眼见过,却又一问三不知。
阿梨一直以为,就算宗先生不至于像院长一样岁数已经可以做他们这群孩子的父亲,至少也该是四十几岁的年纪,毕竟一个能守得住累世财富的人,不太可能缺乏阅歷。可刚刚在电话里,宗先生的声音听上去竟然那么年轻,甚至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样子,最多应该不会超过三十。
阿梨想着想着,搁在枕头上的脑袋越来越沉,药效夹杂着睏倦汹涌袭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已经在一个男人的臂弯之中。
她猜测自己大概像是发了低烧,全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有人将她从床上抱起,裹在衣服里面。她一伸手,便摸到了那人风衣上的雨水,冬雨阴寒的气息被他的体温消融殆尽,温软得像是清晨花叶上的露珠,猝不及防滑落在她的掌心里。
隔着风衣下西装的料子,阿梨摸到了男人坚实有力的臂膀,风衣下摆随着他的步子一盪一盪的,凉凉滑滑的真丝内衬从她裸着的足弓上拂过,温暖中,夹着一点点痒。
阿梨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人抱着上了部车子,兴许是药劲还没过,她总觉得像在腾云驾雾似的,又像是身处海上的小船,在风浪中摇摇晃晃。
她几次三番同自己的意识作斗争,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身体却像是被魇住了一样,总是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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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先生,你是宗先生吗?」阿梨依偎在那人怀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他的衣襟不安询问。
「是我。」是昨晚她在电话中听到的那个声音,男人用戴着皮手套的左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放心睡吧。」
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安全感将她包裹其中,阿梨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任由睡意将她重新拽入无边无尽的虚空中。
***
再次醒来时,阿梨一只耳朵里满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试探着伸手向四周摸了摸,指尖先是触到了薄纱质地的帷帐,紧接着是床帏下雕纹精细的木质床架,被子角落里有几只热乎乎的小袋子,竟然是用柔软棉布包裹着的糖炒栗子。
从前在福利院,冬天冷得不行,空调也不管用时,小花阿姨也会帮她们在床褥下面铺一层电热毯取暖。用糖炒栗子暖床,这个法子倒是新鲜有趣又不容易上火,饿了还能随时填肚子。
阿梨侧卧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从小布袋的封口处抠出了个栗子剥开来吃,刚把栗子塞进嘴巴里,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推开门走进了房间。阿梨连忙拉起被子一角,将头脸藏在被子下面,像只花栗鼠一样加速咀嚼。
「会觉得冷吗?」
冷倒是不冷,可男人的嗓音入耳却是清清凉凉的,但又比窗外的冬雨温暖平和。
「宗先生?」阿梨将脸从被子里露出来。
「是我。」他答。
「我们现在在哪里?」
「在我一处乡下的老宅,我在这边有些工作需要完成。」男人的声音停顿了几秒:「或许,你愿意暂时住在这里一段时间吗?」
阿梨下意识握紧了手中装栗子的小棉布袋,屏息凝神,听他继续讲下去。
「你不喜欢海市的那处房子,那就等过段日子,天气暖和些,我再去陪你挑选个合你心意的。」
一栋价值千万的房子,在他口中,就像是孩童随手赠与玩伴的一颗玻璃弹珠。
阿梨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他:「宗先生,你......为什么收留我?」
「并不能算是收留。」
他略微沉默了片刻,像是想与她解释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以后我再慢慢回答你。」
「那,往后我该怎么称唿你?是叫你宗先生,哥哥,还是......小叔叔?」
男女之间,无外乎就那么几种关系,阿梨对此全部的认知都来源于小花阿姨她们的午后八卦,以及福利院借阅室里的那些盲文故事书。
阿梨在试探,即便她知道自己试探的方式很拙劣,但她想要知道他的意图。
「叫我宗恕。」
他在亲缘之外,选了一种听上去似乎毫不相干,却又至近至密的一种答案。
阿梨喉咙紧了一瞬,「是哪个恕?」
她说完,隐约听到有缓缓的脚步声向她愈发靠近,轻纱帷帐沙沙响动了几下,似乎有人在她床边坐下,动作却又十分的克制小心,甚至连她披在身上的被子一角都没有一丝一毫碰到。
「如,心。」
他拉过她的一只手,食指指腹在她掌心中一笔一划写下那两个字,见她茫然,又用盲文的方式用手指在手背上轻敲了几下。
「宗,恕。」阿梨下意识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听到了他淡淡的笑声。
阿梨不懂他为什么笑,只觉得这一刻莫名很安心,就像是一个迷路的人在白雪茫茫中闯进了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头的家具陈设却熟悉得却竟仿佛已在这居住过百年。
她不害怕,也不担忧,就像是冥冥之中,静候已久、悬而未决的命运,终于在此时此刻降临。
阿梨正在出神,搭在被子上的左手忽然他轻轻握住。
宗恕牵引着她的手,帮她摸到了床沿边小匣子里她的摺叠盲杖,然后又展开了一本盲文绘制的小册子,执着她的食指在那些凸起的小圆点上一一滑过。
「这里是衣柜,这里是盥洗室,这里是床,这里是房门......」
宗恕干燥温暖的掌心半悬半落地覆盖在她手背的肌肤之上,她能感觉到那上面浅浅的纹路。
房间的布局在阿梨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还有宗恕手的样子。
「至于你的房间之外,明天我陪你走上几圈,你就知道了。」
宗恕的声音就像初春时节,乍寒乍暖的清泉流过溪石。
「今天很晚了,奔波了一天,早点休息。」
阿梨听话点点头:「晚安,宗先生......宗恕。」
然后她又听到他轻声笑了笑。
「对了,不要贪嘴吃太多栗子,明早有好吃的给你吃。」
第8章
第二日清晨,阿梨醒来时,昨夜淅淅沥沥一直下到后半夜的雨已经停了。
她从床边的小匣子里摸出摺叠盲杖,趿上拖鞋走到窗边,「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木窗。
窗外的空气潮湿绵软,像浸了水的蚕丝,缠绵悱恻。
是雾。
可出了房间,院子里却是没有雾的,甚至阿梨感觉到有朦胧的阳光照在了自己的头髮和耳朵上。想来是她昨夜睡下的那个房间窗外临湖,所以才会雾气昭昭。
一进了院子,阿梨便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自高处向下滴坠的轻响,刚又迟疑着向前走了一步,一大颗水滴刚好砸入了她毛衣的后领口,冰冰凉凉的,激得后嵴一阵战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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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屋檐上昨夜的积雨。
阿梨这么想着,一面将手绕到背后揉搓着那一小块被水浸湿的衣服,一面执着盲杖毫无目的地闲逛,然后像是无意间闯入了某个房间。
一室静谧中,忽然响起「嗒」的一声,阿梨认得这个声响,是打火机的声音。有时深夜,小保安熘进小花阿姨的房间后会吸菸,小花阿姨总是低声娇嗔着不许小保安满嘴巴烟味时亲自己。
「宗先生。」阿梨顿了顿:「宗恕,是你吗?」
宗恕撑起跪着的双膝,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三柱清香虔诚供奉在案前的香炉中,香握在指间稍久了些,一截香灰倏然落在了手背上。
他走到阿梨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搭在自己小臂上,引领着她不疾不徐地穿过长长的迴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梨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宗恕是在回应她刚才的那句问话——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若那动静不是他,怕不是她见了鬼。
「宗先生......宗恕,你在吸菸吗?」
「不是,我在焚香。」
「焚香?你在拜菩萨?」阿梨语气中稍稍有一丝失望:「我还想着,要是你在吸菸的话,我也想尝尝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宗恕脚步滞了滞,淡淡笑道:「看来你真是饿了。」
他站在她的右手边,从声音传来的位置判断,应该个子很高。大约是因为阿梨只有右耳能听见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宗恕和她并肩站着,每每他开口说话,她从右耳到颈后,再到背嵴,半边身子都是酥酥麻麻的,比刚刚那颗豆大的水珠滴进领口里还要叫人难受。
那一小块儿衣服被水弄湿了还能伸手去揉搓,可他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那种形容不出的感受,抓不到,碰不着。
阿梨搭在宗恕小臂上的那只手,手指偷偷摸了摸他的袖子。
福利院里没人穿过这种面料的衣服,大约是价值不菲。
宗恕引领着她落坐到一张圆桌边,又牵着她的手依次摸向汤匙和筷子的摆放位置,然后将一碗牛乳小圆子和一碟糕点摆放到她面前。
「尝尝看,味道喜不喜欢。」
阿梨舀起一匙甜汤,里面除了糯唧唧的小汤圆外,竟然还有香甜的枇杷果肉。所有的水果里,阿梨最爱吃枇杷,但像这样贵价的水果,即便是当季,从前在福利院时也不容易吃到的,现在这个季节竟然还能吃到枇杷,也是难得。
她又舀了一匙放入口中,指尖触到了盛甜汤的碗盏上面凸起的花纹,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只薄薄的一层胎釉,却一点都不烫手。
阿梨又从碟子里拿了一块糕点。
饼皮外是一层甜度适中的糖霜,一口咬下去,入口即化,豆沙馅里裹着零星的山楂碎,酸酸甜甜。
阿梨摸着糕点上精雕细琢的一朵芙蓉花,忍不住感嘆:「要做出这么精緻的糕点,一定要费不少功夫吧。」
她说完,发觉甜汤和糕点都还是热乎的,又想起他说的,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震惊到差一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这些都是你做的?」
宗恕语气中并没有一丝邀功或是卖弄的意思,只淡淡道:「你喜欢吃就好。」
阿梨忽然有些怅然若失,手指小心翼翼轻抚着糕点上那朵用酥皮镂刻出来的脆弱的花朵:「宗先生,谢谢你,不过你不用特意花时间给我做这么好看的点心,我又看不见,白白浪费了。」
「你不是摸到了吗。」他回答道:「那就不算浪费。」
阿梨怔怔抬起头,望向宗恕声音传来的方向。
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像这样花心思对待她,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对她这么好的。毕竟寄人篱下的是她,从小到大受他恩惠才得以存活的也是她,就算他真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直接伸手攫取就可以了。
阿梨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那是一种她此前从未有过的心情。
她放下汤匙,恭恭敬敬道:「宗先生,我能不能摸摸你的脸?」
他半晌没有出声,就在阿梨以为要被拒绝时,宗恕忽然牵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侧。
这是阿梨第一次摸一个男人的脸。
眉骨和鼻樑都是高高的,能摸到一点点双眼皮浅浅的褶皱,面颊紧緻,皮肤的质感摸上去健康而年轻,下巴上有似乎刚刚刮过的短硬的胡茬,却并不扎手。
这应该是一张清俊英气的面孔,可惜她的眼睛看不到。
阿梨捧着他的脸,若有所思地问:「宗先生,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我长什么样?我......是好看的吗?」
她刚一说完,便感觉指下宗恕的面部肌肉微微牵动,然后听他淡淡笑道,「其实我和你一样,眼睛看不见,但我知道,你是好看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半句:「很好看。」
第9章
宗先生竟然也是个盲人,这实在太令人出乎意料了,因为他完全不像。
不需要盲杖便能行走自如,甚至还能亲手做出那样繁复精緻的点心,这怎么可能呢?
吃过早餐后,宗恕牵着阿梨在院子各处转了转,原来适才滴进她领子里的不是昨夜的积雨,而是院子里的一处造景,名叫四水归堂。
这座木质结构的老宅院依山而建,位处半山腰,山上有一座千年古剎,名为兰因寺,山下有一片湖,名叫弱水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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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原本是有一座村落的,但这里地处偏远,交通不便,那古剎从前也不是什么香火鼎盛的遗蹟,不能指望它带动当地旅游经济。村民们受不住穷,陆陆续续地举家迁徙,渐渐的,这地方也就荒废了。
十几年前,山里生了一场大火,大约是雨天雷电噼中了枯死的树干,因这地界荒无人烟,救援队赶来时,山里那座古寺早已被烧为齑粉,只有寺院内的一座七宝经楼还勉强保持主体完整。
宗恕说的工作,就是修建那座古寺院里的经楼。
像他这么年轻富有的人,不去好好享受生活,也不去赚更多的钱,却独自跑来这深山老林修筑一堆毫不相干的焦木,况且,他还是个盲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阿梨虽然没问过他的年龄,但猜测宗先生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十几年前,他才多大?
白天宗恕出去工作,阿梨便执着盲杖在院子里四处摸摸逛逛打发时间。午后太阳落山,山里气温低,阿梨觉得有些冷,便回房间裹着被子睡了一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朦朦中,阿梨似乎听见有人在弹钢琴,于是悠悠转醒,披了件衣服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宗先生,是你吗?」
她说完,琴声停了。
「是我。」
耳边传来宗恕清润温和的嗓音,她砰砰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个傻问题。
阿梨朝他走近了些,手指抚过那架木钢琴,由衷赞美:「你弹得真好听。」
沉默片刻,宗恕忽然伸手拉她并肩坐在琴凳上:「你喜欢?我教你。」
阿梨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已经握着她的手指搁在了琴键上。
这架木钢琴应该是已经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她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指下的琴键温润如玉,琴声古旧悠扬。大约是黄昏时分,有稀疏的阳光柔和洒落在宗恕握着她的那几根手指上。
宗恕轻轻捏着她的食指,断断续续弹出了个简单的曲调出来,右脚时不时踩一下钢琴的踏板,每踩一下,腿便不免要碰着一下她的。
琴凳窄小,两个人并肩坐着,挨得很近,阿梨感觉身旁男人的体温透过她身上那件宽松的薄毛衣源源不断地渡过来,即便是太阳快要落山了也丝毫都不觉得冷。
只是两个瞎子坐在一块儿弹钢琴的画面,总透着种说不出的离谱,阿梨心中默默想。
***
翌日清晨,阿梨起了个大早,窗外仍是雾蒙蒙的一片,像是有散不开的浓稠湿滑的水汽。
从房间出来时,她听见院子门口处有响动,还以为是宗恕,正兴沖沖地走过去,那人先主动和她打了声招唿,一开口,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你是谁?」
阿梨后退了两步,寻思着该不会是进了贼,正要高声喊宗恕,又听那人开口问她,「你病好了?」
听着说话语气像是个年轻的男孩子。
对方见她惊慌,连忙亮明了身份:「哎你别慌,我是宗先生的司机小何,来定期给你们送新鲜的蔬菜食材的。」
「你认得我?」阿梨疑惑。
男生嘿嘿笑了两声:「怎么不认得,前天来这的一路上,你一直紧紧搂着宗先生,宗先生就没能撒开过手,下车时半边身子都被你枕麻了,抱你进屋时差点没摔一跟头。」
阿梨倒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一茬,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梦话,乍一听说,有点不好意思,忙岔开了个话题问:「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
闲来无事,阿梨和他攀谈起来:「二十三,也没比我大几岁,那应该才刚大学毕业吧?」
「还没毕业呢,我在京大读建筑系博士,现在还在各种改论文。」
「真厉害,才二十三岁就是博士了。」她顿了顿,试探着问:「那,宗先生今年多大?」
小何又是嘿嘿一笑,极难为情地抓了抓自己鸡窝似的乱糟糟的头髮:「宗先生今年三十三,正好比我大十岁,不过他看着倒是比我还显年轻些。我要是三十三岁时能有他这样的建树作为,就算是给他当一辈子司机我也乐意。」
阿梨若有所思:「你要进去见宗先生吗?」
「不了,把东西放下我就走了。对了,我每隔两天就来一次,你之后要是有什么需要买的用的就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从山下给你捎上来。」
阿梨点点头,跟他道了谢。
宗先生身边的人像是都默认了她的身份一样,从林特助到司机小何,宗恕身边突然平白多出来她这么个人,他们却都不觉得奇怪,也从来都不和她打听。
可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她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呢。
又或许是旁人都已经清楚明了了,就只有她自己还摸不清。
***
山里的日子闲静,阿梨每日在家里就只弹弹琴、浇浇花、餵一餵偶尔停落在院子里的麻雀,然后等着傍晚时分宗恕从山顶上的经楼回来,他总是每天变着法子不重样地给她做她从没吃过的各种好吃的。
香椿,春韭,花生芽,新鲜的白鱼河虾......宗恕做的菜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清淡淡的,却又精美绝伦,透着种从容风雅。
这段日子以来,阿梨对这座老宅的构造已经日渐熟悉了,跟宗恕的司机小何也慢慢变熟络了,小何每次清晨来送食材时,阿梨都会跟他聊一会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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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有时会给她讲外面的世界,讲网上好笑的段子,讲大学里的生活,但他们聊的最多的话题,仍是宗先生。
从前望望总说她是福利院里最傻的一个,连福利院里那些个头不及柜门高的孩子心眼都比她还多些,阿梨自己也以为人都是要像那样活着的——怕被别人抢了自己的了,又怕自己是被挑拣剩下的那个,还怕被抛弃,被人抛弃,被这个世界抛弃。
但她自打认识了小何,才知道一个人还可以心无城府、坦荡单纯、对人毫无戒备和盘算地活着,而且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就比如,她想知道的有关于宗先生的事,往往她还没开口问,只提了个话头,小何就倒豆子似的忙不迭地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跟她讲了。
她其实很羡慕像小何这样有梦想的人,总是满腔热血、充满干劲,旁的不相干的事就像是耳旁风。
「小何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阿梨把手中的糕饼掰了一半递给小何,两个人隔了段距离,一上一下地坐在院子门口的石阶上。
「什么问题,你问呗。」
「宗先生,真的是瞎子么?」
小何被糕点噎住了,咳嗽了好几声,下意识从石阶上站起来,像是不敢信竟有人怀疑这种事。
「当然是真的了!谁还会没事闲的几十年如一日装成个盲人吗?图什么呢!」
「我知道。」阿梨低头将手中的糕点掰了一小块下来,却始终没放进嘴巴里:「我就是觉得,他不太像。」
她没说出口的另一句潜台词是:因为我也是瞎子,所以才觉得他不像。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
显然他没懂。
小何抹了抹嘴上的糕点屑,认真和阿梨解释道:「我最初刚认识宗先生那会儿,也和你一样这么觉得的,但世上总有奇才神人嘛,有的人就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不服不行。」
「你还不知道吧,宗先生的曾外祖父是国际上有名的建筑师、艺术家、珠宝雕刻大家,曾经用自己的雕刻作品跟外国人交换了十好几件流失在外文物字画,他的任何一样作品放在现在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宗先生就是师承他的曾外祖父,从小养在老人家身边,在国外长大。宗先生虽然眼盲,但据说从小便握刻刀,为了学雕刻,手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伤口,那一手吹影镂尘的雕工,比大多数从业多年眼明心亮的老师傅手艺还好,走到哪里都是赫赫有名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总是戴着副皮手套。」阿梨托着下巴想了会儿,然后又问小何:「宗先生之前有带过别的女孩子来这里住吗?」
小何虽然是个大直男,却不蠢,明白她想要问什么,于是支吾挠头道:「这......我只跟了宗先生不到两年,反正这两年来就只有你一个,之前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宗恕今年三十三岁,又是这样优越的家世,不太可能毫无感情经歷,就算是他从前结过婚也并不稀奇。阿梨心里很清楚,她并不是在计较些什么,只是很好奇在自己之前,他的那些女人最终的结局。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个真正的瞎子,她总有自己的办法亲自验证的。
阿梨像是下定了决心,拍了拍身上的糕饼屑忽然站起来:「我知道了小何哥,山里有雾,你开车当心,我先回屋了。」
第10章
阿梨走进堂屋时,又听到了「嚓」的一声,是打火机的声响。
宗恕又在焚香祭拜着不知哪路神明。
之前阿梨曾听陈亮说起过,许多私人福利机构的出资人都有宗.教信仰,做慈善的同时也是做功德,所以有些福利院会随之安排打坐早课、每周祷告或是唱诗班一类的活动,但他们的福利院完全没有,所以一直以来,大家都猜测宗先生应该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刚跟小何偷偷打听过他,阿梨有些心虚,轻声向佛龛的方向走去,主动开口搭话道:「冬天还没过,天这么冷,每天都这么跪一次,膝盖不疼吗?」
「每天跪上这么一次,心才不会乱。」宗恕起身,将三支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灰中,转身拉着阿梨到圆桌旁坐下:「来,尝尝今天的早点合不合你的口味。」
玻璃碗盏里是温热的桂花藕粉,藕粉入口清甜适中,并不腻人,旁边还搁着一小碟松子酥糖。
阿梨装着心事,拾了颗松子糖,却始终没吃,直到酥糖薄薄的外壳在她指间有些融化了,她才将那颗糖重新放回小碟子里,手指移上了毛衣开衫的纽扣,站在宗恕面前一枚一枚地解开。
接着是吊带针织睡裙,再然后是胸衣。
轻软的衣物坠地无声。
阳光透过镶着彩透玻璃的格子窗棂,淡蓝淡橙的光斑映在小佛台旁的红墙上,也落在少女洁白的皮肤上,在冬日清晨冷冽的空气中逐渐泛起粉红的颜色,嫩得能掐出水来,修长的脖颈和瘦削的锁骨之下,两捧新雪般圆润娇俏的弧度,仿佛下一秒便即将在阳光中融化。
她素静的脸上没有一丝羞怯,只是平静淡然地「望着」他,又像是不知在望着哪,像是试探,也像是邀请。
即便清楚知道她并不能真的看见,但宗恕仍觉得此刻自己被这束目光击穿了,眉心不自觉紧促地皱了皱,额角的筋脉微微鼓了起来。
阿梨向他坐着的方向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他侧脸的下一秒,宗恕微微偏过头躲避,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落在她身体的每一寸,心同她那些轻软的衣物一起坠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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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瞎子」就这样隔着一片虚空,彼此凝视对峙。
只不过,一个是真的,一个是装的。
天知地知,他知,她不知。
转瞬须臾,阿梨收回那只手,弯腰从脚边捡起那件白色的毛衣外套无声地重新穿回身上,若无其事坐下来同他一起吃早饭,宽松的毛衣下面,两条纤长白嫩的腿随意交叠着。
院子里,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屋子里,并肩坐在圆桌旁的两个人都各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宗恕见她始终含着汤匙,不知在想着什么,桌子下面赤着的双足就那么踩在石砖地上,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冷。
宗恕强忍着俯身从地上捡起那件针织裙盖回她身上的冲动,思量了片刻,淡淡开口,唤她回神:「下午要不要一起去骑马?」
「骑马?还能骑马?」阿梨握着汤匙,一脸的惊讶和不敢置信。
宗恕看着晨光中她脸颊上透明柔软的小胎毛,不禁失笑:「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马场,你感兴趣的话,我叫小何午饭后开车送咱们过去。」
***
去马场大约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一上了车,小何先是从后视镜三不五时地鬼鬼祟祟观察了车后排的两个人好半天,见阿梨和宗恕只是安静并排坐着,并没有要交谈的意思,这才开口厚着脸皮追问了宗恕几个关于中国古典建筑学的问题。
宗恕今日心情颇佳,几乎有问必答,阿梨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却在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马场管理员认得宗恕的车子,他们还没下车,便有几名工作人员和训马师早早等在大门入口处夹道迎接,态度俱是恭恭敬敬。
宗恕极少过来,马场负责人在最前头和宗恕汇报工作,后面三五个人跟着,阿梨一个没跟上便落到了队伍最后头,和宗恕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理解他们吧,毕竟难得才『得见天颜』一次,不过有什么好汇报的,宗先生根本就不在意他们这的这些事。」小何陪着阿梨在后面慢慢地走。
阿梨听着小何话里话外有种微妙的小傲娇,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说——我是常年跟在宗先生身边的,隔三差五就能见上一面,跟他们可不一样。宗先生满心都只扑在建筑学术上面,巧了,我也是学建筑的,我们才是一路人。
阿梨暗自觉得好笑,故意逗他:「小何哥,别人多跟宗先生说几句话你都不高兴,看你吃醋的这个样子,不然你嫁给宗先生算了。」
「老子是18k纯爷们儿!要嫁也是你嫁。」
小何差点急了,大直男的尊严不容挑衅,阿梨感觉要不是自己是个瞎子又是个女孩子,小何非得在这原地跟她干一架。
「我在宗先生面前就是个还没入门的学生,良师益友,师,友,懂吗!」
「好啦好啦,对不起,别气了,我开玩笑的。」阿梨赶紧岔开了个话题:「这个马场也是宗先生的产业?」
小何说:「是,不过宗先生不常来,我给他当司机的这两年,他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山上的那个院子。上次我陪他来,还是去年中秋的那天晚上,马场的员工都放假回家过节去了,宗先生独自一个人在这里骑马,骑了一夜。」
阿梨正听得入神,小何忽然止住了话头。
「怎么了?」她问。
「先不说了,宗先生正在前面等着你呢。」
马场负责人正滔滔不绝地汇报着一大堆财务数据和运营事务,身旁,宗恕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默不作声地向身后遥遥望去,也不知道刚刚到底有没有在听。
他一停下,后面跟着的那三五个男人也叠罗汉似的赶紧剎车停下脚步,一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原地发愣,然后循着宗恕「望」着的方向下意识转过头,直到看到了阿梨才突然醒悟,继而忙不迭地纷纷向道路两侧退让,硬生生给阿梨让了一条路出来。
阿梨走到宗恕面前,他戴着黑色小牛皮手套的手指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然后才忽然想起来,还隔着一层,于是又垂手帮她紧了紧脖子上的羊绒围巾。
「冷不冷?」
阿梨摇摇头。
「一会儿骑上马跑两圈身上就暖和了。」宗恕牵起她的手,两个人并肩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身后一群人直愣愣地在原地杵着,瞧着那一双背影,也不知道眼下这情景是不是应该跟上。
起先小何也看傻了,不过又看了看旁边那一圈同样也看傻了的马场里的男人,觉得自己不能看上去和他们一样傻,于是清了清嗓,率先打破尴尬道,「今天冷倒是不冷,就是风有点大。」
马场负责人的眼睛还黏在前面那两个人的背影上,听见小何的话,迟缓地扭过头同他「欸欸」寒暄了两声。
小何背着个手撇下那几个马场的男人往前走,阳光下顶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自言自语,「我就说嘛,什么生意产业,这些事他压根就没放在过心上。」
走着走着,他忽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愣愣地停下脚步定在原地,半晌,跺脚长嘆了一声,在草场的大风里仰天振臂长啸:「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天妒英才情来误!苍天吶,放过他吧!」
第11章
小何叫多余的人散了,只留下马场负责人和一名驯马师,三个人不尴不尬沉默寡言地远远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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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不化妆,衣着简单素净,又是从小与世隔绝地长大,脸上天然比同龄人多了丝单纯的稚气,所以最初看到她跟着宗恕从车子上下来时,马场负责人还以为她是宗恕的小侄女。
宗先生待人向来都是儒雅有礼,教养极好,像刚刚那样沉着脸全然无话,已经是动气发怒的表现。
马场负责人想想也觉得都怪自己疏忽大意,竟然连那女孩是盲人、需要特别照料都没发现,还一路缠着宗先生说话,也难怪宗先生刚刚那么不高兴。
想明白了这层关系,他再不敢怠慢轻视,忙叫人去拿了农场自采自榨的蔬果汁给阿梨品尝,态度也是格外殷勤。
驯马师正在马厩外的水池给一只小马驹洗澡,那小马驹像是认得宗恕似的,一见他过来,撒欢地扬起两只前蹄,紧接着又「嘚嘚嘚」地原地绕圈,水花溅了阿梨一身,宗恕伸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它才稍稍安定下来。
「瞧瞧,知道宗先生来了,它们也高兴呢。」马场负责人开了窍后便可着劲儿地在阿梨面前说宗恕的好话,马屁拍到了极致:「宗先生对咱们员工好,对马也好。咱们的马都是精心餵养训练过的,通人性又听话,先前有好几个剧组要来租马的,宗先生一次都没答应。」
小何见不得这种熘须拍马的行径,跟在旁边,全程在心里默默腹诽:瞧什么瞧,让两个盲人瞧瞧,可真有你的。宗先生又不缺钱,接手这个马场不过是兴趣爱好,当然看不上租马的那几个钱,这有什么值得讲的,笑死我了。
......
刚走进马厩,阿梨的一边耳朵里便顿时充满了几十匹马的嘶鸣声。马都跟宗恕很亲近,他一走过,纷纷从隔栏中拼命想要将头伸出来。
盲人本就对声音格外敏感,尤其她只有右耳有听力,顿时觉得周遭嘈杂尖锐刺耳。
她正想抬手捂住耳朵,宗恕忽然侧身将她揽在胸口,一只手扶在她颈后,另一只手覆在了她的右耳上。
阿梨的鼻尖脸颊和额头触着一片细腻凉滑的衣服面料,虽然她听不到,但隔着宗恕身上的西装,依旧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声,坚实有力。她被他皮手套温柔包裹住的那只耳朵,耳廓和耳垂都在鼓鼓发热。
直到马儿们陆续都安定下来,阿梨也适应后,宗恕才将搁在她耳朵上的那只手移开,换去牵着她的手。像是怕隔着手套握不牢她的手,宗恕牵着她的手指比平常牵着她时多用了些力度。
驯马师给阿梨专门挑了一匹小马,就是刚刚在外头洗澡的那一匹。
阿梨一听小马是给小孩子骑的,说什么也不肯骑一匹还在上幼儿园的小马,一定要换一匹成年人骑的高头大马。
驯马师完全看宗恕脸色办事,见宗恕一直也没个定夺,便只能干站着等。
马场负责人适时出来打圆场道:「宗先生,马术服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要不先移步换衣间?」
宗恕回过神来:「不用搞那些花架子,还不够折腾的。」
说完,又转头对驯马师道,「去给她牵我骑的那匹来。」
宗恕是骑马的熟手老手,自然穿什么都无所谓,可他不是想着这小姑娘是头一回来,不得给人家弄个全套好好体验一下么。
马场负责人心里委屈屈,总之他是琢磨不透宗先生的心思,只好又继续和阿梨恭维宗恕道:「现在的人骑马要么当个娱乐消遣,要么只追求姿势形态,宗先生马术一流,要是去参赛肯定能拿奖。」
等驯马师将马牵来,宗恕牵引着她的手尝试着摸了摸,阿梨才意识到这真是一匹真正意义上的「高头大马」,驯马师也说这匹马的骨架身量比寻常的成年公马还要高大许多。
阿梨踩着凳子在宗恕和驯马师的协助下爬上马背,摇摇晃晃的,刺激又兴奋。
马场负责人见她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子骑在那么大一匹马上,不由得都有点替她担心,下意识看向宗恕:「宗先生,不用戴个头盔么?」
宗恕脱了身上的风衣外套扔给小何,叫人拿了双马靴换上,然后从驯马师手中接过了缰绳:「马由我牵着,不用戴头盔。」
马场负责人彻底沉默了:得,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又说错话了。
这回倒是小何在一旁也着急起来:「宗先生,前两天刚下过雨,草场上坑坑洼洼的不比平地,马虽然跟你亲近但终归是畜生,还是让驯马师一道跟着吧。」
宗恕从西装内侧口袋中摸出了一支小巧的雷射盲杖,牵着马向远处的草场走去。
小何在身后也默默闭上了嘴。
阿梨从没接触过马这种动物,野性和力量悬殊感,以及黑暗所带来的未知的恐惧,让她整个人极其僵硬地坐在马上,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因为骑马紧张还是因为现下只剩下她和宗恕两个人了而紧张了。
这马其实很听宗恕的话,被她这个陌生人骑在背上也并不反抗挑衅,但她还是被它完全拿捏住了。由于眼睛看不见,身下的大马行走时每每动作幅度忽然变大,又或是忽然打了个响鼻,阿梨便不得不生理性地跟着警觉惊吓一次,一路上骑得心惊胆战。
宗恕牵着马,不疾不徐地往草场中央走去,甩开了旁人视线后,时不时地转身看一眼马背上的阿梨。
见她直挺挺地坐着,分明脸都吓白了却不肯出声叫他,顿时于心不忍,将缰绳在手中卷了两圈,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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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先生,怎么了?」阿梨在马背上不安询问。
他没出声,安静站着,凝视着她脸上的表情。
「宗恕,你还在吗?」
听不见他的动静,她显然慌了神。
「一直在的。」宗恕缓缓走到她身旁,抬手在她腰后的位置若即若离地按了按:「这里,放,别太用力。」
第12章
风已经没有来时那样大了。
阿梨坐在马背上,如同宗恕教给她的那样,身体随着马儿行走的节奏一晃一晃的。
草场四周宽阔空旷,几乎一眼望不到任何高楼建筑物,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快要落山之际,却依然有一大片阴影笼罩在冬末春初仍显萧瑟的荒草原上,那是远处一座小山的影子。
宗恕怕她会冷,牵着马一路向有阳光的地方走去。
阿梨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冷,只觉得这情景新鲜有趣,又无形中透着种微妙的诡异——一个瞎子骑着马,一个瞎子牵着马,马儿安静温顺,就这样悠闲自如地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散着步,身旁是捉迷藏一样、四处乱窜的风。
「要不要下来走走?」宗恕转身,仰头看着她被风吹得粉白的脸颊。
阿梨心中的小算盘拨动了两下,在马背上伸手给宗恕。
她那高高坐在马背上向他一伸手的动作,在某个瞬间,忽然显露出一种难以捕捉的,他所熟悉的矜贵清冷来,看得宗恕晃了晃神。
但仔细分辨,又明显是不同的,因那清冷深处,又流露出了一种惹人怜爱的懵懂来。
宗恕定了定心,走到马鞍旁,勾着缰绳的那只手牵住她,另一只手握上了她的腰。
像是未料想到他突如其来的触碰,阿梨身体明显下意识颤抖了一下,但并未抗拒。
「别怕,趴在我肩上。」宗恕握着她腰肢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气。
阿梨下.身穿一条紧身牛仔裤,双腿被勾勒包裹得笔直修长。宗恕抱她下马时,她腰下那一段饱满娇俏的弧度就在他胸口处,只要稍一偏头便几乎近在咫尺。
宗恕托着她腰肢的那只手垂下来,搭在她膝弯之上的位置不敢再移上半寸,本想将她原地放下,在低头看了看阿梨脚上的鞋子、又看了看地上一连串的小水坑后,干脆手指松了缰绳,将她扛在肩上直接穿过草场,向不远处的木头栈道走去。
马儿像明白他的意思一样,无需任何指令,便自动自发地自己叼着缰绳,优雅地踏着雪白的四蹄安静跟在他们身后。
阿梨头冲下趴在他肩头,身体腾空的瞬间想去抓住他的西装后嵴,奈何量身定制的西装合身到没给她留有一丝余地,绷得很紧,于是她原本被宗恕包裹在掌心中的那只手在慌张之中下意识飞快地挣扎抽出,反客为主地抓住他两根手指,握得极紧。
宗恕笑笑,任由她抓着,怕她腹部卡在自己肩上硌得慌,搭在她膝弯的那条手臂暗暗收紧、帮她借一借力,直到双脚站在干净的木头栈道上才弯腰将阿梨轻轻放下。
阿梨脸颊发烫,大约是被他扛在肩上走了好长一段路,头晕目眩的,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牢牢抓着宗恕的手没放。幸好他戴着手套,否则非得被她抓住好几道指甲印不可。
「骑马好玩吗?」
宗恕见她双颊烧得绯红,知道她难为情,故意挑起了个话题,视线却紧紧注视着阿梨的脸不放。
「好玩。」阿梨想了想,问他:「我有点好奇,你的眼睛看不见还能骑马骑得很好,是怎么做到的?」
「只要你活得足够久。」宗恕淡淡道。
阿梨在心中默默思考他这句话的意味。
是了,他比她大十好几岁,若是按年龄来算,她应当叫他一声小叔叔。说不定未来她也可以像宗恕这样,丢掉盲杖依旧能行走自如。
「渴不渴?我去附近帮你弄点水来。」
阿梨点点头:「好。」
往旁边再走100米就是马场作为副业经营的农场,宗恕却没有选择骑马,将马留在了阿梨身边陪她。
阿梨在心中默默读秒,5秒钟后,忽然蹲下身,用手摸了摸脚下四周的木板,然后「咚」一声向前扑倒在了地上。
「宗先生,宗先生!」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向远处大声唿喊着他的名字求助。
宗恕就站在她两步远之外的草地上,手抄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垂眸看她,见她左右也没下狠心真摔疼自己,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权当自己真是个瞎子。又瞧着她半张脸都埋在羊绒围巾里,全身上下哪里都是粉雕玉琢的,趴在地上的样子实在可爱,甚至还忍不住换了个位置角度多看了几眼。
半晌,见没人理会自己,以为宗恕大概是已经走远了,阿梨拍拍手上和膝盖上的灰,又自己爬了起来。
这两天试探下来,他好像真的是盲人,但却又处处透着奇怪和不寻常。
就比如,在马厩里时,宗恕是怎么知道她只有右边耳朵有听力的?再比如,他每次总是能精准地牵住她的手,从不会像她一样,想要找到他时,经常会不小心摸到旁边的人或是他身体的其他部位。
宗恕似乎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且他所能做到的事早已超出了一个盲人的能力范围,至少她自己作为一个盲人是这么认为的。
阿梨正想得入神,马忽然在她身旁打了个响鼻,把她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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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马将她刚刚一切的小动作都尽收在眼底,幸好马不会说人话,阿梨心虚地想。
她试探着往马的方向蹭了两小步,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鬃毛,语气讨好:「乖乖,不可以告密哦。」
一旁,宗恕也看着马,眼神警告:「嗯,不许告密。」
马儿仰头不耐烦地发出了声嘶鸣,蹄子在草地上扒拉了两下。
第13章
农场里有一眼山泉水,旅游旺季时,经常有游客慕名来打卡的。
宗恕取了一瓢泉水回来给阿梨解渴,站在旁边帮她举着,阿梨伸手扶着水瓢边缘,低头将脸埋进去喝水。
山泉水入口清冽甘甜,只是这满满当当的一瓢水,他一个盲人从百米之外步行端来,途径坑坑洼洼的草地,竟然也未曾洒漏。
「宗先生,能不能给我试试你的盲杖?」阿梨抬起头,擦了擦唇角的水痕。
她其实有些担心提出这种要求会不会让宗恕不高兴。
盲杖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意义非常,隐私而亲密,日夜不离身,就像是在身体之外的另一处重要器.官。
从前在福利院时,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小孩子们偷偷抢走她的盲杖在院子里当金箍棒玩,所有人里,她只愿意给望望摸自己的盲杖,就连从前有次陈亮好奇想拿来仔细瞧瞧,她也都同样婉拒了。
宗恕却没说什么,将水瓢放在木栈道的长椅上,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盲杖递到了她手里。
「这里是开关。」宗恕引导着她的食指在一个小圆钮上轻轻按了下。
阿梨握着宗恕的盲杖走到草场上试了试,盲杖射出去的雷射束照在上平地没有任何反应,一旦照到了脚下的水坑后,便在她手中震动起来。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只觉得新奇有趣,兴沖沖地问宗恕,「宗先生,我也可以用这样的盲杖吗?」
阿梨脱口而出,刚一说完,还未等宗恕回应便已兀自后悔——这么高科技的东西,大概价格昂贵,自己什么都没为宗先生做过,不该提出这样非分之请。
「你不需要用这东西。」宗恕道:「我问过医生你眼睛的情况,你的视力或许有机会恢復,等回去之后我会陪你好好医治。」
阿梨不敢置信地惊喜转过身,未料到宗恕就站在她背后,于是猝不及防撞入了他怀里,手中的雷射盲杖抵在他腰间,激动地在她手中震颤个不停。
她的眼睛确实是偶尔能看到一线弱小的光亮,小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自己的眼睛会不会是能治好的呢?可福利院的校医说她这是先天视力障碍,治好的概率非常非常小,慢慢的时间久了,她这样的心思也就渐渐淡了。
「宗先生,那咱们现在就回去吧!」阿梨兴奋地在宗恕身前直蹦高高,如果有哪怕一丝机会的话,谁会自愿当个瞎子呢?
宗恕被雷射刺得眼睛酸痛,半眯着眼偏过头,将自己的盲杖从她手中抽出来放回西装内侧衣袋里,含笑道:「还需要一点时间。」
阿梨安静下来,一副小可怜的表情。
「不过我答应你,很快,不会让你等太久。」宗恕于心不忍,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拍拍她的脸颊:「好了,现在先把你的脚从水坑里拿出来,不觉得冰吗?」
阿梨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左脚正陷入在草地的泥坑里,即便看不见也低头望着足尖的方向,一脸嫌弃。
宗恕忍笑拉她坐到长椅上,帮她脱了鞋袜,拿起水瓢倒了些山泉水掬在手中,然后握起她的脚丫搁在掌心里。
雪白的足陷入他黑色的皮手套中,强烈的色彩落差和视觉冲击。
宗恕半蹲在她身前,平心静气地帮她洗净脚上的泥沙,只是一缕梳上去的碎发忽然坠落在额前,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的,有些遮挡视线。
阿梨乖乖坐在长椅上不动,隔着他手上的皮手套,触碰并不真切,水却不凉,已经被他的体温沁暖了。
洗净后,宗恕将她那只脚放在自己曲着的膝上,皮手套在西装上随意抹干了水渍,然后一颗一颗解开西装纽扣,胡乱扯出衬衫下摆,将她尤挂着水珠的脚径直揣了进去。
阿梨起初呆坐在原地有些愣住,直到脚趾清晰触碰到了他胸口和腹部的肌肉才陡然反应过来,身体连连后退,试图将自己的脚从他怀中抽出。
「宗先生,不不,这不行的!」
明明宗恕握着她脚腕的那只手明明像是并没用力,阿梨也并未被他弄痛,但却是纹丝不动。
他的心跳在她足下鼓鼓震动,阿梨的心脏也跟着跳得飞快。
他的体温很热,她的脚没一会儿就被捂暖了。
然后宗恕又低头摘下围巾将她沾了泥水的鞋子擦净,从西装左胸口袋里抽出手帕,将她那只脚包裹住,重新帮她将鞋子穿好。
阿梨莫名有些鼻酸想哭,宗先生那么体面讲究的一个人,想也知道,现在肯定一身狼狈。
「宗恕,我们回去吧,回去吧!」她声音里这回是夹杂了真正的哭腔。
她脸上此刻的这种表情是他从前从未见过的,宗恕不禁仰头看她看入了迷,直到见阿梨眼圈红了才勐然回过神来。
他起身抱她上马,牵着缰绳慢慢沿着草场的栅栏边缘往马厩的方向走,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一时无话。
夕阳的光温和洒落在草场上,初春时节里,草长莺飞,马儿们悠闲地散步吃草,或是三三两两的奔跑嬉戏,虽然有风,却也是岁月静好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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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
很快,这样的美景,阿梨也能看见。
宗恕正在心中暗暗想着,牵着的马在身后传来一阵异动,忽然仰头嘶鸣、焦躁不安地踏着四蹄原地打转,若不是被他拘着缰绳,恐怕当下就要发了狂地向前沖。
宗恕向马头朝着的方向定睛望去,原来是有一匹公马和一匹母马正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交.合。
阿梨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马背上手足无措,被吓得不轻。
宗恕随马奔跑了几步,然后迅速翻身上马,双腿加紧马腹,挺腰纵着缰绳掉转马头。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他将身前的阿梨牢牢禁锢在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
有主人骑在背上,马儿明显冷静了许多。宗恕正想俯身摸马脖子安抚,忽然意识到双腿之间的温软,于是低头咬下右手的手套,放在了她的腰后和自己身体之间,欲盖弥彰地隔绝。
第14章
两人从草场回来时,小何瞧着阿梨仍是一身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宗恕身上的西装却起了许多褶皱,脖子上的围巾也未戴,只松松落落地折了两折拿在手上。气氛也不像之前两人刚刚牵马离开时那样欢声笑语了,但却也不像是吵架闹了别扭,宗先生依旧对阿梨绅士体贴、举止温柔,只是两个人之间忽然不怎么讲话了。
或者说,是宗先生变得更加沉默了。
显然发生了些不足为他们这些外人道也的事情。
马场负责人大大咧咧压根注意不到这种细节,小何看出来了也不敢多嘴,回去老宅的路上只管开着车子一路飞驰。
入夜后,山上刮着呜呜的风,檐铃作响。
阿梨在房间洗了澡,从书架上随便找了本盲文书籍来读,半晌,却总是沉不下心,总是隐隐不安,于是索性披了件衣服下床出去找宗恕。
这个时间,阿梨原本担心宗恕已经睡下了,谁知,他竟然还待在小佛堂。从马场刚一回来他就把自己关了进去,直到现在。
她摸着墙壁走向佛龛,跪在宗恕旁边。
宗恕转头看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外面风声好大,有些睡不着。」
阿梨当他看不见,身体偷偷朝着宗恕的方向蹭蹭靠靠:「宗先生,你待菩萨这么心诚,每天早上跪过了晚上又来跪,如果菩萨知道的话,肯定会满足你的心愿的。」
「我也希望。」他目不转睛,看着她洗澡过后湿漉漉的头髮和脸颊上的血气红晕:「若能得偿所愿,愿将宗恕此身供奉。」
「一定是个很重要的心愿吧。」阿梨问。
「是很重要。」宗恕拉着她起身,并肩走到一旁小窗前坐下。
阿梨伸手摸了摸窗案上通体温热的小铜香炉:「宗先生,你又在焚香吗?」
「是我自己合的一味香。」宗恕轻轻揭开炉盖,垂某望着里面的心字香灰:「我给它起名叫做,『华灯』。」
「好好听的名字。」阿梨顿了顿:「可惜我闻不见味道。」
「没关系,总会有其他的方法。」宗恕道。
对于她没有嗅觉这件事,他竟像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阿梨想了想,或许宗先生已经从福利院的医生那里得知了,又或许只是因为他教养太好,怕她难过,所以丝毫都没有表现出来。
待在宗恕身边的时间久了,她仿佛也能闻到那香的味道了,且那种味道于她而言已经变成了专属于宗恕独特的气息。
想到这,阿梨想伸手再去摸一摸那只香炉,再认真感受一下「华灯」的气息,却无意触到了宗恕搁在案上的手。
他没有戴手套,食指和中指上隐隐有被缰绳磨破了的勒痕。像是吃痛,在她的触碰中,手指轻微颤动了一下。
「宗先生,你的手受伤了!」阿梨惊唿。
「不要紧,只是小伤。」宗恕安慰她道。
阿梨想起小何说的,宗恕从小握刻刀,为了跟着曾外祖父学习雕刻,手上留下了许多伤口。
「宗先生,我能摸摸你的手吗?」阿梨说完,又着急补充了句:「我刚洗过澡,我的手是干净的。」
像是为了证明,她还特意举起双手放在耳边、正正反反地认真给他看,又突然想起来宗恕也是盲人,这才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一样缩了缩脖子,默不作声地重新将手放下,装作无事发生。
宗恕望着她,眼角眉梢噙着温柔的笑意。
她那一双手,真真如孩童般娇嫩可爱,指尖泛着浅浅的粉色,光洁无瑕,连雪白的皮肤下淡青色的静脉都一览无余。
「你的手自然是最干净的。」
宗恕握起她一只手,放在自己右手的手背上。
阿梨仔仔细细地摸着,每一寸角落都不肯放过,指甲的形状,手心里掌纹的脉络,每一个指节的骨骼,还有皮肤上细小浅淡的疤痕......摸完了右手,又去摸他的左手。
只是在她换去握他的左手时,阿梨明显感觉到宗恕下意识地将手抗拒地向外抽了抽。
这一次,换她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
「宗先生,你左手上受伤留下的疤痕比右手要多得多。」
宗恕在小佛堂里悠悠的烛光中盯着她的脸:「人的左手是洁净之手,右手是生杀之手。只是持利刃伤他人他物时,势必也会伤到自己。」
阿梨皱着眉,指尖极轻地抚过他左手手指上被缰绳磨破的勒痕,声音听上去极难过的语气,「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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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喉结上下深深滚动:「不痛。」
他说完,阿梨忽然垂下头,握着他的手指含入了嘴巴中,一头垂顺的乌髮骤然自脑后滑落在他的小臂和暗红色的案几上。
湿润,温热,娇嫩。
一瞬间,那些一切他本已许久不曾感知到的细微触觉连同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汇集到了那两根被她含在口中的手指上。
宗恕怕弄痛了她,那只手不敢乱动,只骤然俯身过去,隔着红木窗案捏住了她的下巴,手指上用了些力,强迫她张开嘴巴。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贴近,方寸之间,交换着彼此的唿吸和气息,香炉叮叮噹噹地滚落在案几上,香灰洒了两人一身。
「我知道你合的香是什么味道了。」
阿梨「望」着他,笑得很开心:「你的手指上有『华灯』的味道,我尝到了。」
第15章
烛影映在小窗的彩色玻璃上,风将窗子震得泠泠作响,烛光也扑朔迷离。
时间就像玻璃,可以将其熔断,却无法流走,也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再过些天,过些天我带你去看医生,治眼睛。」宗恕眸光晦暗地闪动,嗓音沙哑:「出去吧。」
阿梨握着他的手,赖着不愿走:「宗先生,我——」
「出去。」
这两个字再度从宗恕口中吐出时,已有了几分呵斥和冷硬的意味。
阿梨泪光在眼睛里打转,默默放开他的手,悄然无声地起身离开。
宗恕端坐在红木酸枝椅上,转头看着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背影,又于心不忍,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阿梨。」
阿梨转过身,满怀期待。
「好好休息。」
夜风在院子里打旋,阿梨回身,「吱呀」一声轻轻带上小佛堂的门。
她站在一盏冷白色的玻璃灯下,将刚刚握过宗恕手掌的指尖放在唇部,浅浅地舔了舔。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冰冷的味道。
荒凉,克制,决绝。
这么冷的味道,名字竟然叫做,华灯。
***
自那夜之后,宗恕每天待在山上那座经楼里的时间越来越久,常常直到夜深了才回来。
阿梨想,宗先生应该是有些喜欢她的,可是,她又不确定宗先生对她的喜欢究竟有多少。
宗先生对待她时,似乎总在顾忌着些什么。
可是有什么好顾虑的呢?阿梨想不通,于他那样的家世和财富,无论想要什么几乎都唾手可得。
他是一个绅士有礼的体面人,必定不会像小保安每次深夜冲进小花阿姨房间里时总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架势,也必定不会像陈亮对待望望那样专横。
也许他只是不喜欢急于求成,又或许,他只是工作太忙了些。
两人间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了数日。
某天夜里,阿梨正在屋子里弹钢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小何断断续续的唿声——「阿梨,阿梨!宗先生昏倒了,快,快出来搭把手!」
阿梨急匆匆地跑出去,连盲杖都没来得及拿上,仅凭藉记忆和脑海中的画面一路磕磕撞撞地奔向院门口,初春腊月里,跑出了一额头的汗,「小何哥,宗先生怎么了?」
宗恕身材高大,小何一个文弱书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容易将他搬上车,当下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宗先生去经楼里面工作时从不许我跟着,只允许我将车子停在外边的山路上等。今天宗先生迟迟不出来,我看已经超过了平日的时间将近一个多钟头,打他手机也没人接,有点担心就进去瞧了瞧,一看,宗先生已经昏倒在地上了。」
阿梨在宗恕身体上摸索着,抬起他的左臂从下面钻进去,伸手揽住他的腰:「小何哥,麻烦你帮我把宗先生送回房间吧,我给你指路。」
小何扛着宗恕另一边身子,一路按照阿梨说的方向走,心思却仍留在了山上那座经楼中,唿哧带喘、眼神放光地同她描述。与其说是分享,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只碰巧旁边就她这么一个活人话搭子,要是他此刻身边是位同道中人,定能聊个尽兴。
「阿梨,你没亲眼见过就永远想像不出那种壮观的景象,满殿神佛,浮于半空,或悲或怒,栩栩如生!那那那,那简直就是鬼斧神工!」
「不行,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一定得将经楼好好保护起来,要是让那些无良媒体还有主播知道那可就完了,到时候非得漫山遍野都是来打卡直播的。」
阿梨一个人吃力地扶着宗恕,听他念念叨叨了一路,头都大了,忍不住开口小声提醒:「......小何哥,我快要走不动了。」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
小何勉强搬回心思,打起精神,总算贡献出了多几分力气。
阿梨已接近体力不支的边缘,针织外套的后嵴被汗液濡湿,上台阶时,揽在宗恕腰间的那只手不小心从他翻出的衬衫下摆处滑了进去。
宗恕像是忽然惊醒,昏昏沉沉中,手臂没什么力度地将她那只搁在自己腰间的手断然拂开,曲身用肩膀抵着墙壁,脚步虚浮地同小何蜿蜒曲折地向房间的方向走着,完全是靠自身的意志力一路强行苦撑。
等小何半摔半抱地终于将人送到了床上,宗恕这才再度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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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哥,咱们请位医生来给宗先生看看吧。」阿梨不安道。
「这,这都这么晚了,又是荒山野岭的,附近去哪找医生?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意来,就算是把人接上,来回车程也要好久呢。」
阿梨:「那要不叫救护车来把宗先生送去医院呢?」
「那不行,要是被小报记者拍到了,宗先生肯定要生气的。」小何劝慰道:「宗先生应该就是疲劳过度,我们同学有熬个大夜写论文的就这个症状,你让他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了。放心吧,宗先生有自己的私人医生,如果他觉得有必要,会叫医生来的。」
阿梨虽然迟疑,但觉得小何说得也有道理。
「那,小何哥,你赶紧坐下歇歇吧,我去给你倒杯水喝。」阿梨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在小何身边。
「不了,天太晚了,我怕再晚一点下山会有野兽出没不安全,我就先撤了,等明天早上我再过来看宗先生。」
野兽。
对呀,山里都是会有野兽的。
可是平日里,就只有山雀兔子小松鼠一类的小动物光顾他们的院子讨食吃,那些山林里的勐兽就像是知道有人类在这里居住似的,从来都不曾靠近他们。
阿梨转过身,「望」向平躺在床上的男人,若有所思。
第16章
宗恕醒来时,屋内一片黑暗寂静,只平静麻痹了不足两秒,随后绵里藏针般的头痛便又再度席捲而来,一边眼皮时不时因疼痛跳动,无疑是近来修筑经楼用眼过度的病症。
房间里没开灯,整间屋子里只有窗外明月的光亮,因颳了一天的风,天上一片云也没有,映得一室皎洁的清晖。窗台上的熏炉中扑扑朔朔地亮着一点猩红,月下杳杳白烟被风吹得四散迷离。
那是「华灯」的味道。
宗恕刚想要起身,左手手臂支撑时忽然感到一阵钝痛,想来是昏倒之后在木梯上跌下去伤了筋骨,幸而不算严重。
宗恕只好又重重躺回去,下一秒,身侧竟传来了一两声小小的嘟哝。
由于失去了触觉,他竟到此刻才发觉,阿梨正睡在自己旁边。
宗恕心里一惊,不顾肩膀的疼痛,骤然翻身「啪」一声打开了床头灯。
一时间,四下皆清,他的眼睛也被光线刺激得酸胀刺痛,几度快要分泌出生理性的泪水。
宗恕右手重重掐着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缓和了许久,然后将视线投向床边的阿梨。
她坐在一把小木椅子上,乖乖伏在他手边睡着,这么看去,整个人只有小小的一团,身上披着的针织外套被檯灯光线勾勒得毛绒绒的。
床边柜上放着一碗小米粥,她不晓得他早已不知冷暖,像是怕他冷,也学着他的样子拿小纱布袋子装了许多糖炒栗子放在床铺四角,帮他取暖。
他不愿辜负她的心意,即便那粥早已冰了,仍端过碗来,直接就着碗沿喝了几口。
「宗先生,你醒了!」
阿梨像是被他的动静弄醒了,睡眼朦胧地朝他扑过来,头髮睡得凌乱,在脑后扎成一束,却东一簇西一簇地在头等支棱出来,滑稽可爱。
「怎么睡在这里了?」
宗恕含笑伸手帮她轻轻抚了抚头髮,那几簇「小犄角」却不听话,倔强地偏要支棱着。
「宗先生,你还难受吗?」阿梨问他。
「我没事了。」宗恕收回手:「回你房间去,好好睡一觉吧。」
阿梨却好似没听见,摸索着帮他掖被角:「宗先生,你年纪大了就不要总那么操劳了,要多多注意保养身体。」
宗恕愣了愣,脱口而出:「胡说。」
继而自觉失态,咳了两声,又道:「确实,若按年龄论,如今你应当叫我一声小叔叔。」
「你喜欢听我叫你叔叔吗?」阿梨朝他凑过去:「你想听我怎么叫,我以后就怎么叫你。」
「不是——」宗恕猝然语结,觉得这一茬左右是解释不清了,总有种越描越黑的意味,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道:「林助理曾和我说,你想让那个叫陈亮的孩子一同住在海市的那套房子里。」
阿梨诚实「嗯」了一声。
宗恕紧紧盯着她脸上的神情:「你喜欢他么?」
阿梨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从前是挺喜欢的。」
宗恕心中一沉。
明明知道问这个会让自己难受,却还是禁不住想要去问。
比起那个男孩子,他确实是年纪大了,不管按照怎么个算法,他今年都至少比那个孩子大了十几岁。
那是一个新鲜的灵魂,那么一点点的骯脏不堪,以及经受过磨难所留下的疤痕和黑暗的东西,与他相比,可谓是清澈见底。
「我喜欢他的名字,每次我叫他亮亮哥,就好像自己也离光明很近。」阿梨双手撑在膝上捧着自己的脸遐想:「我还喜欢叫望望的名字,我突然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很相配,希望亮亮哥能够好好对待望望。」
宗恕又是一愣,随即尽力克制着唇角的笑意,虽然明知阿梨并不会看见,刚刚纠结拧在一块儿的脏器也都忽然一瞬间熨贴舒展了。
「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一直住在海市的那处房子里,我永远不会让人赶他们离开。」宗恕抿唇,故作淡然。
当日他接阿梨离开后,隔天就听林特助汇报说,陈亮将屋子里一些名画和花瓶一类的值钱物件偷偷带出去变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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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吩咐林特助只当作毫不知情,也不必干涉理会,只将书房那幅油画取了回来,对阿梨也是一概隐去,只字未提。
「要是他们能够相信就好了。」阿梨喃喃自语。
「相信什么?」
相信世界上有真的,不计付出,不求回报的善意。
「没什么。」阿梨坐在床边,又向宗恕身旁靠近了些:「宗先生,我可以再摸摸你的脸吗?」
宗恕笑:「之前不是已经摸过了?」
阿梨一脸执拗的认真:「我想在心里把你的样子记劳些,这样说不定睡觉做梦时,就能早一点看见你长什么样了。」
宗恕盯着她,沉默着,眼里波浪翻涌,半晌,执起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侧。
鼻樑,眼睛,眉骨,然后穿过头髮。
明明本不该感受得到,皮囊下的血肉却随着她的触碰而搏动,她的指尖所到之处,所有的疼痛仿佛瞬间皆得到了最好的疗愈。
然后,她的手指又从他的髮丝间抽出,滑至他的上唇,接着是下巴,再然后是喉结。
宗恕情不自禁仰起头,喉结深深滚动,气息沉重。
阿梨的手指试图继续向下滑动时,忽然被宗恕仓促地一把握住。
「很晚了,回去睡吧。」他声音低沉沙哑。
阿梨回握住他的手指:「我就不能留在这吗?」
「不能。」
「为什么?」
「一男一女,不能随便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可是,为什么?」她不甘地追问。
宗恕停顿了片刻:「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
他明明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阿梨一直以为宗恕的逃避是因为他比她大许多岁,又是家世清流的名门之后,拉不下面子,也不喜欢强迫。
她以为他是在等着她主动。
可现在,宗恕的心思让她彻底猜不透了。
但阿梨很清楚的事情是,她喜欢宗先生,喜欢吃他做的点心,喜欢他身边的人,喜欢他过的与世无争的生活。
就算他不许,她也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她要得到他,得到他的喜欢,得到他的爱怜,得到他的在意,得到他的一切。
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愿望。
从那晚她烧得迷迷煳煳,一个人光着脚到饭堂去领睡前牛奶时,听到福利院的老师对大家说,「谁和阿梨交朋友,谁就能得到宗先生的奖励哦」,从那时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最想得到的奖励是什么。
不是小红花,不是流动小红旗,也不是唱歌比赛第一名的奖品小项鍊。
是宗先生。
第17章
第二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来时,宗恕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天边一片清透的靛蓝色,昨晚吹了一整夜的风也终于止住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
他按着钝痛的左肩皱眉起身,刚掀开被子,一低头,就看见阿梨竟然睡在了他床边的羊绒地毯上。她将自己团成一小团,像只小猫咪一样,双手交叉在胸前环抱着身体,睡裙外只着一件针织外套,好在不远处立着个暖炉,否则这么睡一夜非要生病感冒不可。
宗恕蹲下摸了摸她的手,果然早已冻得冰凉。
也不知道究竟是听话还是不听话,不许她上床,她倒真乖乖地不曾半夜偷偷爬上来,可让她回自己房间去好好睡,她又偏要执拗地赖在这。
他说了不让她留在床上,她就在他床边的地上躺了一整夜,较劲赌气一样。
宗恕心里气恼,却也不捨得就这么强硬地将她从睡梦中弄醒,只好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俯身将阿梨抱入怀中,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捂好被子,坐在床边伸手进去帮她暖热冰凉的手脚。
她这一双手,洁白如新雪,左手的无名指上半点印迹都没有,宛如新生,只有手腕处有一道淡红色、疑似是被锅沿新烫出的痕迹。
再仔细查看,宗恕才发现她小腿和手肘的皮肤上也有几块青紫,略一回想,隐约记得昨天仿佛是她和小何一同搀扶自己回来的房间,她身上的这处几伤大概就是那时磕碰到的。
宗恕皱着眉心,起身取了棉签和药膏回来帮她涂。
刚刚从地上抱她上床时,手臂仍未觉得痛,此时捏着棉签这样毫不费力的事情却忽然令他痛到后嵴冷汗淋漓。
宗恕咬牙忍了片刻,额角青筋突起,然后将左手换去握着她的膝弯,右手帮她涂药膏,手指却仍止不住地颤抖。
阿梨躺在床上嘟哝嗫嚅了两声,然后悠悠转醒,感觉到他在帮自己涂药,唇角泛起甜甜的笑。
宗恕抬眸瞥了她一眼,不留痕迹地松开握着她小腿的手,起身收起药箱。
他刚一转身就听到了来自身后床上的响动。
阿梨感觉到他抽身离开,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表情像是怕再被人遗弃一样,声音里含着抽泣的哭腔:「宗先生,你去哪里了?」
宗恕半坐在距床几步之外的圆桌桌沿上,指间捏着小圆药膏瓶,静默无言地看着她。
她现在大概是真的相信他是个盲人了,所以才敢像这样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装哭。
「我哪也没去。」
半晌,宗恕盯着她,沉沉道。
阿梨坐在床上像是松了一口气,怕他生气,紧接着,又继续含着哭腔小小声地和他解释:「宗先生,昨晚外面颳风好大声,我害怕......我就呆在这睡了一觉,其他的什么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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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看着她刻意装可怜扮柔弱的样子,暗自好笑:「赖在我这,就不颳风,不害怕了?」
「风还是会刮,但是知道你在我旁边,我就不怕了。」
阿梨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一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苦着张脸偷偷哈气吃痛。
「我昨晚并没睡在房间里。」
宗恕努力忍笑,低头在手指上晕开涂抹着刚刚不小心蹭上的药膏,淡淡道。
「怎么会呢,昨天半夜我起来摸了摸你的手和额头,起了三次,你明明都在的。」
阿梨一脸讶异,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脸颊慢慢染上红色。
宗恕缓缓踱步,走到床边,还未开口说什么,她忽然挣扎着扑到他怀里,像说谎的小孩被人戳穿后不管不顾非要扑进大人怀里那样,用哭声来认错示弱。
「宗先生,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紧紧拽着他衬衫的腰间不肯不松手,脸颊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宗恕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抬起左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很喜欢阿梨。」
她听见他这么说,反倒不再扑腾了,忽然安静下来,仰头愣愣「望」着他,眼圈通红。
装哭时眼里一滴泪都没有,真想哭时,却又拼命将泪水含在眼里不肯落下来。
哭唧唧地说自己害怕风声,却又不肯告诉他自己受伤了。
这小姑娘又乖又不听话,又聪明又傻,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下床吃点东西吧。」宗恕拍拍她的背。
阿梨跪坐床上抱着他,不肯松手:「......我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哦。」宗恕淡淡道:「我还想着,等吃过早饭,教你跳舞。」
「跳舞?」阿梨勐然抬起脑袋。
「嗯,我给你找的那位治眼睛的医生,过段日子家里要办一场寿宴,我想到时带你过去提前拜会他。」
阿梨一听,顾不上穿鞋子,下床拉着他便要往外走:「那咱们现在就去吃早饭吧!」
宗恕好整以暇看着她,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你不是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么?」
阿梨拉不动他,只好摇晃着他的手臂央求:「吃得下吃得下,什么我都吃得下!」
宗恕弯腰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俯身捡起床边的拖鞋帮她穿好:「吃得下,也要先把鞋子穿好。」
***
早餐是一碗朴实无华的鸡汤阳春面,上面洒一点碧绿的小葱和芝麻。
宗恕下厨时,阿梨就像条小尾巴一样扒在厨房门口跟着他,默默听着他煮面时驾轻就熟的声响,回想着自己昨晚热栗子时的鸡飞狗跳。
「宗先生,今天你不用去经楼吗?」阿梨咬着面条问他。
宗恕握着筷子顿了顿:「以后都不用去了,那边的工作已经收尾了。」
「工作做完了,那以后咱们还住在这吗?还是说要搬去一个别的地方住呀?」阿梨满脸懵懂,依依不捨:「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宗恕眼中晦暗,沉默片刻,岔开了个话题:「一会儿吃完饭,你先去选一身宴会当天穿戴的首饰和礼服。你的房间出来后左转,楼梯上的那间阁楼,就在那里。挑你喜欢的。」
第18章
阿梨从未上来过阁楼,因为来时第一天宗先生牵着她的手带她熟悉地形时,刻意绕过了这个房间,阿梨当时便猜想,这里或许是一处禁忌。
过往在福利院的生活让她十分懂得该如何做一个贴心懂事的乖孩子——只有循规蹈矩,在偶尔任性放肆时才会被原谅,才不至于被人厌弃责怪。
阁楼房间外有一扇光滑厚重的木门,由整棵树木噼截而成,年轮清晰,如水中波纹。
一棵树的树干要想长成这么粗,不知要花费多少载光阴。
阿梨手抓着木门上的把手转动了两下,门是锁着的。
把手下方有一块密码锁的指纹触控萤幕,她将食指伸进去试了试,原本没想能打开,谁料「滴」的一声后,房门竟然应声自动打开了。
这间阁楼就在她住的房间正上方,窗子也临着山下那面湖,空气里有雾气湿润的气息,脚下的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阿梨打开衣柜,手指从那一排排华美的衣裙上缓慢地轻轻滑过。
天鹅绒,真丝,绸缎......还有许多她从来没有触摸过、辨认不出的材质面料,就像她第一次将手搭在宗恕西装袖子上时那种新鲜的陌生感,令人心潮澎湃。
她又拉开梳妆檯的抽屉,将里头的首饰匣子全部拿出来,一只只地打开,整齐摆好放在床上,阳光下,亮闪闪的一片。阿梨虽然看不到,但也能想像得到眼前这壮观华丽的美景。
这么多的珠宝首饰,每一件都比她那条丢失的小项鍊不知要贵重数千倍或是数万倍。
面对这样的极致诱惑,任何一个女人都很难不心动,可是阿梨却在想,它们从前的主人去了哪里。
她趴在床上,托着下巴财迷地「看」了许久,又一一小心地将每只首饰匣子重新合上。
「一件喜欢的都没有吗?」
身后忽然传来宗恕的声音,阿梨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已经在门口站了多久。
她略显侷促地迅速从床上爬起来:「不是不喜欢,是这些都太贵重了......而且不是我的东西,我怕弄坏了,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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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已换好了一身三件式的西服正装,垂手将腰腹间的那颗纽扣扣上,缓缓朝她走过去:「这些都是你的。」
「都是......给我的?」
阿梨不敢置信地微微张开嘴巴,紧接着,心里忽然又高兴了起来——他说这些都是为她准备的,也就是说,它们从前并没有另外的主人。
于是她兴沖沖地跳到他身前,拉着宗恕的袖子央求他给自己描述形容每件衣服首饰都长什么样,最终在宗恕的建议下选择了一身长款的缎面真丝旗袍。
「你换衣服吧,我先出去。」
宗恕的皮鞋一步一「咯吱」地踩着木地板,双手浅浅揣在西装裤子口袋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倒退走出房间,停在了房门口。
他伸手带上门,故意弄出了些动静,却在房门即将合上之际用鞋尖一挡,再重新悄无声息地推开。
阿梨脱下身上的针织外套和睡裙,俯身摸索着床上旗袍的正反面和穿法,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体和每个小动作都一览无余地落入了身后之人的眼中。
宗恕倚着门框,盯着房间里她的背影,唇边挂着抹与清冷儒雅绅士外表截然不符的,顽劣不堪的笑意。
旗袍穿法繁复,宗恕帮她选的这件扣子又在后面,阿梨倒腾了半天,最终勉强将衣服套在了身上,背后的扣子却有两枚无论如何也系不上。
她忽然灵光一闪,扭头沖门口娇生生地喊:「宗先生,你能不能进来帮帮我?」
终于等到她的求助,宗恕悄无声息地从门框边直起身,然后踢了木门一脚,故意作出开门的动静,皮鞋踩着木地板「咯吱咯吱」地朝她走过去。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阿梨手绕到背后,将原本已经系好的扣子又快速解开了几颗:「扣子总是系不上。」
宗恕笑笑,垂眸看着她,目光沉沉:「转过去。」
阿梨乖乖转过身,像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修身的旗袍将她的身体包裹得玲珑有致,腰肢又软又细,翠色的旗袍下,娇嫩白皙的背部肌肤仿佛一把能掐出水来。
宗恕盯着,然后在她腰后推了一把。
阿梨猝不及防地跪趴在床上,背对着宗恕,听见他的皮鞋声朝她靠近了两步,就站在她身后的床边,离她的身体近在咫尺。
她察觉到了他异样的情绪,明明这一切都是自己设计祈求来的,却忽然间有些害怕,至少第一次不要用这样的姿势。
阿梨撑着面前的软床,想要转过身。
宗恕垂手,不轻不重地按在她腰后的嵴柱上方:「我的手臂昨天受了点伤,抬不起来,辛苦你一点,很快就好。」
紧接着,阿梨感觉到他手上微凉的皮手套触到了自己背部的肌肤,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宗恕站在她身后,皮鞋的足尖抵着床尾,慢条斯理地帮她一颗一颗扣好扣子,动作温柔,极有耐心。
想像中的事情并没有真的到来,阿梨愣了愣,他似乎真的只是打算帮她扣好背后的扣子,仅此而已。
她形容不出此时心中的感受,似乎有些失落,又像是劫后余生的侥倖。
不知过了多久,阿梨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跪得有些双腿酸麻,宗恕终于帮她系好了扣子,在身后拉她起身。
大约是跪了太久,血液都倒流冲到了脸上,阿梨感觉脸颊和耳朵都烫烫的,沖宗恕摊开手掌:「还有这个,宗先生也一起帮我戴上吧。」
宗恕看着她掌心中那一对材质平平的碧绿色耳坠,心海翻涌:「好看的首饰那么多,怎么就只选了这个?」
阿梨下意识揉搓着掌心中被金属耳夹硌出来的红痕,认真答到:「那些首饰虽然贵重又值钱的样子,但都有稜有角又沉甸甸的,戴着好看却肯定不舒服。我的眼睛又看不见,再好看也是给别人看的,辛苦却是自己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宗恕嗓音哑了瞬,一只手捏着她小巧的耳垂,一只手捏着耳夹的锁扣。
刚还手臂抬不起来,现在又能抬起来了。
阿梨假装并未察觉这个破绽,没有开口戳破他的谎言。
「宗先生,你说我要不要去打个耳洞?这样下次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宗恕皱着眉,戴着皮手套的手指像是忽然间失了灵,这双手把握得住最精巧的刻刀,刀下生花,却捏不住这小小的金属扣环,比那旗袍圆润光滑的小纽扣还要难以捕捉。
「不要打。」
他心里早已横冲直撞,手上却兢兢业业,只觉这对耳坠仿佛尘封多年的一段记忆,提不起,也放不下。
「经书上有个词,叫做『不退转』。意思是,一旦发生,一经到达,就再也不会回到最初。」
第19章
上午阳光正盛,透过木菱格纹的玻璃彩窗映得一墙斑斓流转。
阿梨踩着高跟鞋,按照宗恕的教导慢慢熟悉着舞步。
高跟鞋没一会儿便将脚磨得又酸又痛,阿梨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童话故事里海的女儿那样,完全是在刀尖上跳舞。
由于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脚下的动作上了,她搭在宗恕肩膀和手臂上的两只手都紧张生硬地用力抓着他,数次将宗恕那条受伤的左臂捏得生疼。
「宗先生,跳舞也太难了,我学不会。」阿梨苦巴巴地仰起头:「这个舞,我一定要跳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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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没那么难。」宗恕看着她笑笑,右手手掌从她的肋骨处滑至腰间,骤然收紧。
阿梨觉得自己脚下的舞步忽然间变得轻盈起来,完全由宗恕掌控带动着方向和节奏,她就只管把自己的身体放心交给他,其余的事情都不用操心。
一曲音乐结束,阿梨还沉浸在跳舞时,旗袍丝滑垂坠的裙摆在她的小腿上摇曳晃动的美妙触感中。
她看不见,却仍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直到宗恕的手掌在她腰际轻轻拍了拍,阿梨才重新睁开眼睛,一脸雀跃。
「一定是错觉,我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会了!」
宗恕语气坚定地肯定了她的说法:「跳舞交给男方出力就好。到时候谁邀请你跳舞,你就只管踩痛他。」
阿梨被他逗笑了:「可是这样真的不会被人打吗?」
宗恕垂眸,凝视正在她耳垂上摇晃着的碧色玉石耳坠,语气淡淡的:「有我给你兜底,谁敢冒犯你?」
阿梨听着这话,心头一暖,于是讨好地往宗恕胸前蹭去,张开双臂环住他腰,脸颊乖顺地贴在他凉滑的西装上。
「可是我只想和宗先生一起跳舞。」
宗恕一颗颗解开她身上旗袍背后的扣子:「去重新挑身衣服吧,没必要为了别人的寿宴把自己拘得这么难受。」
***
正式参加寿宴那天,阿梨换了身简洁大气的短款礼服裙,配一双硬挺的白色小牛皮长靴,显得整个人明丽率真,她自己也自在舒服了。全身上下只那对耳坠,那天宗恕帮她戴上后她便一直稀罕地始终戴着没摘,那间屋子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她反倒是最喜欢。
去海市的路上,阿梨在车里仍有些不放心地问宗恕:「宗先生,我这样穿真的不会给你丢人吗?」
宗恕回握住她的手:「不会,你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你穿什么都好看。」
寿宴的地点在海市城郊的一栋花园庭院别墅里,寿星姓顾名知,是宗恕私人医生顾显的父亲,同时也是一位德高望重、极有名望的脑外科手术医生。
顾显为宗恕工作了十余年,两家私交匪浅,于是今日宗恕特意赶来为老爷子庆祝九十九岁大寿福禧。
说起顾家,也是海市数一数二的名门,医学世家,祖辈往上数几代还曾是大内太医。如今的顾家非但没有砸了祖宗招牌,还将声势做得越来越大,祖孙三人都是名声响噹噹的外科医生,顾老的小孙子顾念今年刚从海外学成归来,毕业于世界最顶尖的医学院,校友多为皇室首相的私人医生,前途无量。
顾老爷子执手术刀时,曾救助了许多病人,病人多了,其中便不乏各行各业的精英富豪。虽然顾老早就不再握手术刀了,但从前的病人仍三不五时地前来探望,渐渐的,就成了顾家的门客座上宾。
宗恕牵着阿梨,由迎宾生引领走进别墅时,里面已经是华灯美酒,衣香鬓影。
他不常露面,是以很多宾客都不认识他,但见席间有见识有地位的几名大佬都纷纷举着酒杯去打招唿,便也都聚过去、安静站在不远不近的外围以示尊重。
「宗恕,上回你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看来就是为了身边这位美女?」人群间,一个和宗恕较为熟络的中年男人打趣道。
宗恕在众人面前大方牵着阿梨的手,开口时却是话锋一转:「这孩子和我有缘,我作为长辈,借顾老的宝地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众人听罢,纷纷将视线移向阿梨纱帽掩映下的双目,然后顿时理解了她与宗恕之间是怎么个「有缘」法。
阿梨反覆回味着「长辈」二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上却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坦然接受黑暗的边际之外所有打量的目光。
顾家的别墅极大,于是晚宴了分了一中一西左右两边来举办。左边的庭院里搭了戏台子在唱《牡丹亭》,右边的宴客大厅里请了管弦乐团,厨房里也是两个炉灶同时开火,中西结合,别开生面。
阿梨随宗恕落座没多久,顾家的小孙子顾念便前来躬身同宗恕打了声招唿,然后邀请阿梨一起去跳一支舞。
宗恕正在为她剥虾,听闻,手指顿了顿,然后将剥了一半的虾放回碗碟中,抽了张餐巾随意擦了擦手,转头对阿梨温和道:「去吧,正好我去找顾老谈些事情。」
阿梨还在为他刚刚口中那两个字有些不高兴,心里闹着小别扭。
她其实哪也不想去,就只想待在他身边,但因着礼貌和这份别扭,还是将手递给了顾念,起身随之离开。
顾念虽然一表人才,但出身杏林世家,比大多数富家子都要谦逊有礼。
照顾着阿梨眼睛不方便,又是初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和她聊天。
阿梨想起宗恕说的要帮她治眼睛的事,还以为那位医生指的就是身旁的顾念,于是开口先和对方道了谢。
「给你治眼睛的不是我,是我爷爷。」顾念解释道。
顾老?
阿梨下意识停下脚步,如果她没记错,她记得宗恕说起过,今天是顾老的九十九寿诞。一位九十九岁的老爷爷帮她做手术治眼睛,这真的合理吗?
「哈哈,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顾念体贴地主动化解了尴尬:「你放心,我爷爷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身体却很好,手不抖,眼也不花。只不过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不再接待患者了,他愿意给你治眼睛,其实我和我父亲也都感到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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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因为宗先生。」阿梨说着,心里再度溢满了对宗恕的感激,之前的那点不快和别扭瞬间烟消云散了。
「也不完全是宗先生的关系。」顾念认真道:「爷爷只医有缘人,他肯为你重新出山,一定是和你有特别的缘分。」
两人说着,穿过庭院,正好行至西式宴会厅外的玻璃落地窗前,忽然从里面传来了一阵喝彩。
「里面发生了什么?」阿梨问顾念。
「哦,我爷爷喜欢毛笔书法,有两位客人前来祝寿,送了两幅名家墨宝。」
顾念在落地窗前站定,也好奇地看向了两幅书法作品上面题的字。
「一幅写的是,『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另一幅是,『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顾念说完,转头笑问阿梨:「你听着,觉得哪幅更好些?」
第20章
宗恕站在别墅二楼书房的单面透光玻璃前,面无表情,垂眸望着楼下宴客厅里那两个殷勤献字的商人。
一位是生物医药界的泰山级人物,另一位是专研神经技术、身价与公司集团股价同样炙手可热的科技领域新贵。
宗恕收回目光,看着映在落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淡淡开口:「『顾老』,几年没见,你这里的门槛倒是愈发高得手可摘星辰了。」
在他背后,一张冷杉绿的丝绒靠椅中,一位面色红润的鹤髮老人自身下的坐垫下摸出个电竞机,双脚一併往脚凳上一搭,熟门熟路地点开了个电竞游戏,津津有味玩了起来。
除了布满皱纹的皮肤让人能看出这是名老人之外,他的举止神态竟完全不像个九十九岁高龄的老头儿,倒像个九岁不到的稚童。
「才想起来,给『顾老』贺寿,我空着手来,让别人看见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宗恕转过身,走到书桌前展开了张宣纸,蘸墨运笔。
老头儿正忙着在游戏里跟人对狙,战况焦灼,没空招待他,戳着手机屏幕敷衍道:「你这一出手就是你那位『曾外祖父』他老人家的真迹啊,可惜墨是新墨,纸也是新纸,否则肯定叫我那『傻儿子』拿你这幅字去换套云顶豪宅来住住。」
即使精神头饱满与年轻人无异,但这具衰老的身体终究行将就木,论灵敏哪及得过网线对面的一群年轻人。宗恕一幅字写完,「顾知」老先生正好也在游戏中被敌人一枪爆头,game over。
「唯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
老头儿抛下手机,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啧,你这幅字题得好啊,就跟你人一样的假惺惺。成天跟我这研究逆天而行的勾当,还还还『付与造物,听其运转』。这笔稳的,是半点不心虚啊。」
「几年没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聒噪。」宗恕将毛笔轻掷回砚台旁,放下捲起的衬衫袖口,将袖口的扣子重新一丝不苟地逐颗系好。
「几年没见,你这身材保持得倒依旧不错。」
老头儿一双眼睛在宗恕身上反覆上下打量,像是很满意。
「等我接管了你这副身体,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泡个妞玩玩儿。不过你最近行事愈发不收敛了,连今晚这种场合也敢露面。你搞得这么高调,我们兄弟俩之后要如何善后?」
宗恕笑笑:「我身后,哪管洪水滔天。」
「你这个卑鄙的暴徒。」
老头儿愤恨地盯着他身影,下一秒,又坏笑起来:「要不也不用费时间心思泡别的妞了,我看那小阿梨就挺好。」
宗恕心知对方这是故意要往他软肋上戳,也不恼,转头瞥了老头儿一眼:「就你现在这副身子骨,我怕轻轻一碰就把你的老胳膊老腿还有五脏六腑都移错了位。」
「呵,你敢吗?你把我嘎嘣一下撅折了倒没什么,可谁来给你的阿梨治眼睛?」老头儿笑得一脸有恃无恐。
「没功夫跟你扯闲篇。」宗恕收起脸上残存的笑意,表情严肃起来:「究竟有几成把握?」
「我说过了有十成把握,自然就是十成把握。」老头儿沖他努努嘴:「阿梨的事你不用操心,倒是你,这几天挑个日子吧,叫我那『傻儿子』帮你把那手术给做了。」
宗恕微一挑眉:「当初你不是死活不同意?说什么太造孽了你最怕痛之后肯定承受不了?」
「本来就是,用增强痛觉来代替触觉这种造孽的法子,全天下也就只有你能想得出来。不过暂时倒也只有这个法子,我还不如让你这具身体先适应了,等我接管后才不至于太吃力,少受些苦头。」
老头儿顿了顿,偷偷打量宗恕脸色:「不过,你真就打算这么一直诓骗她?要骗多久?」
宗恕眼中晦暗了瞬:「自然是一辈子。」
「呵,你骗得了自己骗不过我。当时你不肯看她,这么多年也从没去福利院看过她一眼,我就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歪主意。」
老头儿长嘆了口气,脸上却是兴高采烈:「忍得很辛苦吧宗恕?再辛苦一点,看你难受那样儿我就高兴。」
「变态。」
「究竟是我变态还是你变态?」老头儿乐了:「我看明明是你想她想得发疯,看她那眼神都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了,但又怕她当真迷恋上你这具身体,待到交予我兄弟二人后,万事休矣。我说的对是不对?」
老头儿料定自己已将宗恕的心思拿捏得透透的,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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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是你,就趁这余下的时间肆意痛快一场,反正我看她刚刚挽着你手臂走进来时的样子,像是本就倾心于你。」
宗恕不为所动:「痛快一场,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和平分手,各自嫁娶。」
宗恕冷笑一声:「你倒是想得美。」
「我有什么美不美的?」老头儿急了:「拜託,现在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你的思想还跟几百年前一样是个落灰的老古董。放心,等我成了『宗先生』,一定信守诺言,绝不借着你的前尘过往再去打搅招惹。」
用几百年的守候与等待换百日的厮守缠绵,任谁听了都要说一句,应得的。
老头儿伸手取了支烟,在指间点燃了。烟雾朦胧杳杳地飘荡到了宗恕身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寻常又多了几分看不真切的意味。
「顾知」被烟呛了两口,觉得自己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明明对方究竟是敌是友,过了百来年了都尚且仍无法决断,遂又气鼓鼓地将菸头按熄在了檯灯下面。
「就算没有到那层关系的地步,你与她终究是剪不断的。对她,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落地窗外,灯月交辉,似雾濛花。
悠扬的管弦与大提琴的合奏中,庭院里的戏台上已经唱到了一折《鹊桥仙》。
宗恕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赠她尽数家财,送她出国,再寻几个可堪託付的青年才俊,为她择一良婿。时间久了,等她有了亲人朋友、自己孩子和家庭,就会渐渐忘记有我这么个人。」
楼下宴会厅里正在开香槟,纸醉金迷盖过了院子里的乐声。
宗恕缓缓走到淡墨色的玻璃前,也向下面望去:「我瞧着你那『小孙子』就还不错,他若是愿意为她入赘,再签个婚前协议,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他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响起一道透着讥讽的声音。
声音自那具衰老的身躯中发出,越发显得诡异阴森。
「那俗物根本就配不上怛梨。」
老头儿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与上一秒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宗恕转过身盯着他,眼中亦燃起熊熊敌意:「她不是怛梨。」
「顾知」泰然自若收起搭在脚凳上的双腿,端坐在宽大的苍青色丝绒靠椅中,仿佛能一眼将他的灵魂看穿。
「你说她不是怛梨,却又叫她穿着怛梨的衣服来见我,究竟是为了提醒我她是谁,还是为了提醒你自己?」
宗恕不欲与他多言,拿起搭载椅背上的西装推门正要离开,身后又再度响起那道冰寒刺骨的声音。
「最后再给你一个季度的时间,赶紧交代完你的身后事。」
宗恕脚步停顿,一只手抄在西装裤袋中,回过身盯着那形如枯木的老人,眼中轻蔑、杀意四起,说出的话却尽是玩世不恭。
「我贪恋人间,流连这花花世界,想交代多久,便交代多久。」
「天地不仁,春生秋杀。」
老人将身体向后仰去,直到完全陷入在丝绒靠椅当中,一双眼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告诫,又像是诅咒。
「宗恕,你凭什么逃得过。」
第21章
宗恕从二楼「顾老」书房出来时,楼下宴会厅里,西厨主厨正在开封一只珍藏级的三十年义大利火腿,宾客们捧着精緻的骨瓷食碟端着香槟红酒,三三两两一边交谈一边排队等候,整场宴会的气氛被推至了最高.潮。
宗恕站在旋转楼梯旁天鹅绒帘幕的阴影里,居高临下在宴客厅中扫视了一圈,四处都不见阿梨的身影。
他转身绕过迴廊,刷了指纹,乘顾宅仅供私用的电梯下至别墅一层后厅,避开人群视线向花园寻去。
阿梨人果然在花园偏角一隅,正独自一人抱着双膝坐在草坪上发呆,鼻尖被夜风吹得有些泛红,「青年才俊」早已不见了人影。
宗恕心中顿时生出怒意。
——就凭这单单一件事情,就算是顾念那小子带着整个顾家一起入赘也是不可能的了。
绝无可能。
宗恕大步朝她走过去,快速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罩在她肩头。
「怎么一个人在这?盲杖也不带。」
阿梨沖他站着的方向仰起脸:「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所以不带盲杖也没关系。」
「那要是我不来找你呢?你一个人打算怎么办?」宗恕垂眸看着她。
阿梨有些不满地撅了撅嘴:「宗叔叔可是我的『长辈』,谁家的长辈那么狠心,丢了孩子都不找的?」
一声「宗叔叔」,唤得宗恕心头一惊。
听他被揶揄地无言,阿梨狡黠一笑,神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又过了会儿,听宗恕仍半出声,以为他不喜欢自己这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失落低下头,只好老老实实地重新解释作答。
「我呆在里面,总有人凑过来和我打听你的事情。我不想回答他们,也回答不了。」
更没资格回答。
她说着说着,尾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半杯柠檬汁洒在了洁白松软的毛巾里,委屈得能随时拧出一股水。
宗恕亦忍着心中的酸涩,淡淡问她:「顾念呢?」
「我让他走了。」
「你不喜欢他?」宗恕喉咙紧了紧。
「也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阿梨再度仰起头「看」着他:「我只想和宗先生一起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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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像前面数次那样用自己年轻娇嫩的身体去诱惑他,此时此刻,仿佛仅仅只是一个小女孩在同他诉说着自己最真挚的愿望。
月光安静洒落在草坪上,冬末春初,这一片原本暗淡到不起眼的绿色也被月色映得温柔动人。修剪得圆润的一排排乔木枝桠缝隙中,隐约可见数十米外的庭院中,夜色下晃动着的流光溢彩。
这一片落满银霜的草地就像是道天然的屏障,这远处的热闹和人声隔绝开来。
阿梨久久听不到宗恕的回应,沉默了半晌,然后自己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和手心里的草屑,伸出手,递予他。
「宗叔叔再带我跳次舞吧,第一次跟着宗叔叔出来见世面,不跳一支舞,今晚不完整。」
宗恕低头凝视她洁白的肌肤。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但只犹豫了片刻,宗恕便果断握住了她伸来的那只手,手臂穿过披在她肩头的西装外套与腰肢间的空隙,半虚半实地扶住她的身体。
像这样若即若离的触碰,让阿梨想起了宗恕赶来海市接她去山上的那一天。
他将她包裹在风衣中,帮她挡去漫天雨水,凉滑的内衬随着他的步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从她足弓上划过。车子在雨中的山路上行驶,摇摇晃晃像只海浪中的小船,她依偎在宗恕怀中,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全。
现在,他们又回到了海市。
不管她多么努力,好像还是只能和他回到最初。
阿梨用她与宗恕交握在一起的那只手的手指偷偷摸了摸他的皮手套。
认真回想起来,他从没真真正正握过她的手,总是戴着冰冷的手套,与她掌心间隔着一层。
他们之间最近的一次距离,大概就是那夜她胆大放肆地将他的手指含在口中、去尝他手上沾染的「华灯」的味道,然后被他沉声呵斥赶出了小佛堂。
「我那天听见小何在跟你聊大学里的事,等你眼睛治好了,想去哪里读书?喜欢什么专业?」
宗恕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语气像有哪里变了,又好像没变。仍然像山泉,温润而清冷,她只能在口渴时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他却并不会为她的贪心而停留。
「我也不知道,宗叔叔帮我选吧。」阿梨回过神,回答道。
「等天气暖和些,我叫林特助再去陪你选个房子。上一个不满意,多挑挑,总能选到个合你心意的。」
宗恕喉咙泛起干涩,平復片刻后,继续说:「那两个和你一起长大的孩子也是一样,他们不贴心,我就再去替你去物色其他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你未来的恋人,多选选,我一定能为你找到真心对你好的,与你贴心的。」
宗恕揽着她的腰肢,闭上眼睛,提前体会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黑暗。
两个人在月下相依偎地缓缓挪动着脚步,与其说这是一支舞,倒更像是一个拥抱。
「嗯,宗叔叔觉得好就好。」
「过两天我要出国办些事情,顺便帮你选选合适的学校。手术的事,顾老会亲自帮你安排妥当,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一切都尽管放心听他的安排。」
阿梨眼睫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宗先生是真的要将她抛下了。
治好眼睛后出国留学,然后找一份喜欢的体面的工作,说不定以后她还会遇见一个与自己身份、年纪都相当的人,结婚,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显然是一条布满阳光的康庄大道。
另一条路大概是,身份不明不白地继续留在他身边,献上自己的青春和肉.体,等待着终有一天他仍然还是厌弃了她,然后就像对待那些蒙尘的宝石般将她收入箱底。
阿梨想,宗先生应该是喜欢她的,直到此刻她仍然这样认为。
只是显然,他对她并不是那么的喜欢,所以才会在一段关系甚至还没有正式开始之前,就已经提前帮她料想到了第二条路的惨澹结局。
这份温柔以待的善心,全天下没有几个男人能有。
阿梨拼命控制着喉咙里的哽咽,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涌出来,月光下,脸上亮晶晶的两道泪痕。
「宗叔叔,在福利院时我有一个好朋友,每次她不想再和我聊天了就会装睡。其实我知道她是悄悄在做别的事,只是不想理我了,但我一次都没有戳穿过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宗恕被她脸上亮晶晶的泪痕刺痛了双目,隐忍着想要帮她擦拭的冲动,喉结深深上下滚动。
「因为你心软,大度。」
阿梨摇摇头:「因为无论如何,她仍然是福利院里对我最好的人。」
「宗先生,往后我可以叫你宗叔叔。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连宗叔叔也不愿意再让我叫了,也可以装作只是睡着了,我并不是一定非要一个解释不可。」
阿梨说完,将自己的手轻轻从他戴着皮手套的掌心中抽出,偷偷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沖他粲然一笑。
「宗叔叔,我刚刚踩痛了你没有?」
第22章
当夜,顾显便叫住家阿姨收拾出来了间套房给阿梨居住。
顾显和顾念两父子住在二楼,老爷子顾知住在顶楼,阿梨则单独住在在一楼。
一来方便她手术之前的日子出入活动,再来就是,别墅里除了佣人之外就只住了顾家的三个男人,阿梨自己住一层也不至于处处都觉得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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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知老爷子常年深居简出,连寿宴当天嘉宾满座都并未露面,平时就更不可能下楼来,一日三餐都由佣人用进房间。
阿梨住进顾家的这段日子以来从没见过老人家一次,顾老只差遣儿子顾显每天定时来为阿梨检测心率血压,叮嘱她术前各项准备。
顾显是个朴实忠厚的中年男人,虽然平时少言寡语,却给人一种非常值得信任的感觉。
这些天,阿梨平时接触最多的是顾老的小孙子,顾念。
他今年和宗先生的司机小何一样的年纪,只比阿梨大五岁,虽然两个人之前的过往人生经歷大相迳庭,但同龄人之间总有更多话题可聊。
顾念虽然留学多年但中文很好,学识渊博,说话也有趣,总能把一些深奥难懂的事物用通俗又生动的语言描述得活灵活现。
他也会像宗恕从前待她那样,耐心陪她在花园里散步,帮她熟悉别墅的各处构造和路线,但阿梨也说不清为什么,宗恕在她心中留下的感觉,始终是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的。
宴会散场后分别那晚,阿梨故意装作已经在顾老吩咐佣人为她准备好的房间里睡着了。保姆阿姨小心翼翼来敲她的房门,在门外轻声说「宗先生要走了」。
她假装没有听见,没出去送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当着众人面前掉眼泪。
顾念见她总闷闷不乐的,便想法设法找来新鲜小玩意儿逗她开心。
「小白,过来!」
顾念沖不远处一只正在工作的扫地机器人吹了声口哨。
那扫地机器人仿佛听懂了他的指令,果真在原地停滞了一秒后,调转了方向朝他和阿梨的方向移动而来。
阿梨放下手中的盲文书籍,听到了机器运作的声音,又听顾念叫它「小白」,好奇问:「这是什么?」
「爷爷不喜欢动物,不准我在家里养宠物,有毛没毛的都不许,金鱼乌龟不许,连长得像狗的机器人都不许我放在家里,所以我就把这个扫地机器人当作是我的宠物。」
顾念沖「小白」做了几个手势,「小白」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灵敏地移动起来:「这是我改装过的,有动捕和语言识别。你试试看叫它小白,它也会回应你。」
「小白。」阿梨试着叫了一声。
扫地机器人顿时像一只开心撒欢的小狗狗一样,绕着她的脚边转起了圈圈。
顾念见她感兴趣,备受鼓舞,兴致勃勃提议道:「我大学时还和小组同学设计了一套专门服务于盲人的羽毛球装置,有没有兴趣体验一下?」
阿梨欣然应允:「真厉害,可是你不是学医的吗,怎么还会改装这些?」
「我本科时修了两个学位。走走走,我们打球去。」
顾念无意炫耀自己光辉的学歷,拉着阿梨去取球拍,小白自动自发地跟在后面。
草地不平整,顾念怕阿梨打球时摔了,便拿着羽毛球装置和阿梨来到了宴客厅。
那晚寿宴刚一结束,顾老便叫佣人撤掉了全部的桌椅和装饰,宴会厅里空旷无人,方便阿梨平时活动行走,现下用来打羽毛球刚好再适合不过。
顾念设计的这套装置,羽毛球其实是一架小型无人机,球拍则是一个中空无网的智能感应圆环,人可以佩戴同组设备中的耳机、通过耳机中模拟出的声音来判断无人机的方位,「球」靠近「球拍」时,圆环上的感应器则会根据不同的角度向无人机发射出指令,将「球」传给对方。
顾念教了阿梨一会儿,又陪她操作练习了几局,不到半个小时阿梨就能熟练掌握了。
知道她仅右耳有听力,顾念便总是刻意向她的右手边「餵球」,几局下来,阿梨的比赛得分竟然超过了顾念。
见她玩得开心,顾念也极有成就感,两个人在宴客厅打了一下午的球,欢声笑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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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男女的欢笑声和相互追逐奔跑的脚步声自头顶上方传来,隔着一层水泥和石砖,闷闷的,明明那一声声清晰传入鼓膜,却总让人觉得听不真切。
密闭的房间里,只有几架医疗监测仪器正在「滴滴」作响。
顾显再次检查记录了几个指标后,向坐在一旁的父亲点头示意,然后安静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顾知认真打量着此刻正背对着自己侧卧于病床上的宗恕,这是一具成年男人健壮的身体,每一寸肌肉的线条都是那么流畅有力,即便是刚刚经过一场精密手术的洗礼,身体的肌肤却依然呈现出健康饱满的小麦色光泽,只有嵴椎处一块纱布覆盖下的伤口彰显着人类躯体的脆弱。
这样年轻漂亮的身体,他也曾经拥有过,而且那是真真正正属于他自己的身体。
顾知有些怀念。
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从前自己究竟叫什么名,也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他与哥哥靠出海捕鱼为生,哥哥是镇里有名的弄潮儿,别的渔船都只敢在近海区域捕些只够塞牙缝的渔货,只有他们兄弟俩的渔船敢数次出入深海。
但遇见的风浪多了,终有一日要翻船。
一次他们出海时,在海上遇到了巨大的风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翻起的浪头足有城墙高。
为防止在海浪中失散,哥哥用结实的渔网当作绳子,首尾两端各自在他们二人手腕上繫紧。
恰时一个巨浪打来,将他们的渔船彻底淹没,他与哥哥双双沉入海底,被捆住手腕的渔网挂在了渔船桅杆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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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时,看见不远处的哥哥头沉沉垂着、头髮像海草一样在海水中漂浮着,已经全无气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能在海水中唿吸,下一秒,忽觉胸口剧痛无比,再一低头,才陡然发觉一只僧帽水母正伏于他的胸口,通体闪烁着鲜艷夺目的异光。
系在腕上的渔网已经缠绕着深勒入骨,另一端仍在哥哥尸体腕上,使他无法游回海面,扯不开,咬不断。
他便就这样同哥哥的尸体一起在海中漂浮了不知多少日,直到来往的鱼蟹将哥哥身体上的皮肉啃噬得只剩累累白骨,渔网的绳结自手腕的白骨上脱落,他才终于重见天日。
那只寄生在他胸口的僧帽水母已经不知所踪,自海底爬上岸的那一刻,他的心底却忽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哥哥的声音。
......
见侧卧在病床上的男人背影动了动,顾知收回了思绪。
「宗恕,你听,即便没有视觉,她也依然可以过得很开心。你想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你同意,我和哥哥可以考虑再多留给你些时间。比如,十年。」
宗恕仿若未闻,只抬手用指甲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了一道红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痕迹,随着指尖的移动,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如同弱电流自皮肤下涌过的灼烧刺痛。
手术成功了。
「她人生中的前十八年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就算是余生没有视力也不会如何。但是十年,却可以让你做很多事。」
头顶上方再度传来年轻的女孩子清脆明媚的笑声。
宗恕握紧昨夜牵过她跳舞的左手,闭上双目,眉心紧紧皱着,沉醉地感受着自掌心中传来的痛觉。
「听闻你们『水母』虽可数百年灵魂不灭,却只能依託寄生者的□□寿数,为了活下去,就是附生于猪狗也再所不惜。像你们这种辗转于人世间的蜉蝣又怎能理解,十年对我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身后,顾知长长嘆了一口气,像是也清楚,再多说无益。
「记住,这是你们兄弟两个答应我的条件,管好你哥哥。」
宗恕沉沉开口,即便此刻他完全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般,虚弱地卧于病床,声音中却仿佛有无可撼动的力量。
「我很清楚你们『水母』的神谕,除非是我自愿放弃,否则你和你哥哥,永远都休想得到我这具身体。」
第23章
随着手术日越来越近,阿梨也越发紧张。
顾念始终在旁安慰她:「我从我爸那看过了你从前的病例档案,日常生活中也偶尔能够感知到一定光线,证明你的失明不是颅内原因导致的。这种手术的成功机率虽然低,但有我爷爷亲自出手,一定会顺顺利利。」
顾念顿了顿,继续道:「就算不成功,我在国外的同学他们的实验室正在研究专为盲人设计的vr视觉假体,目前最高精尖的科技公司也在研发解决视障的脑内晶片,相信总有一天你能够亲眼看见这个世界的。」
这世上的许多事未必只有一条路可走,阿梨听完顾念的话,心情放松了许多。
手术当天,阿梨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深居简出的顾老爷子。他没叫顾显和顾念跟随,只带了阿梨和一个司机出发去顾家经营开设的私人医院。据说海市许多政商名流和明星都常出入于此,隐蔽性做得极好。
顾老并不像阿梨想像中的那样严肃难以亲近,相反,老人家话很多、十分健谈,从她之前在福利院的生活到她喜欢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整整和她聊了一路。
车子快要驶到医院时,顾老从口袋中摸出了颗糖塞到阿梨掌心里:「害怕的话就吃糖。」
「谢谢顾爷爷。」
顾知笑滋滋地「哎~」了一声。
阿梨愣了愣,怀疑是因为自己只有一边耳朵能用的缘故,听错了,怎么总感觉这声「哎~」莫名有点......阴阳怪气的?
她兀自摇了摇头,打消掉自己奇奇怪怪的念头,剥开糖纸,将顾老给的那颗糖放进了嘴巴里面。
竟然是松子糖,味道也和从前福利院的一模一样。
这个口味的糖并不是人人喜爱,所以也不是随处都能买到。
有一个瞬间,阿梨忽然在想,这糖会不会是宗先生特意交给顾老,在手术这天拿给自己吃的?
但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呢?
在她准备迎接手术的这段日子、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却选择了出国,这么多天来一个电话都没有。
他真的就这样将她一个人丢下了,丢在了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
阿梨低头揉搓着手中的糖纸,鼻酸到有些想哭,从前最爱吃的糖果也再尝不出香甜的味道,反而在嘴巴里苦苦的发涩。
在护士的协助下换好手术服,然后阿梨便躺在滑轮病床上被推进了vip手术室。
她听到顾老吩咐其余人都出去,手术灯将她的脸和肩膀都烤得温温热热的,感觉到有冰冰凉凉的消毒棉轻轻擦拭过她的眼皮。阿梨戴着麻醉面罩紧张地唿吸了几秒,然后就全然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时,阿梨眼睛上蒙着厚厚密实的纱布,周围黑漆漆的一片,身下的床品枕头触感很熟悉,这里是她在顾家别墅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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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抬手,小心翼翼轻触了触眼睛上的纱布。
眼睛并不觉得痛,倒是胸口痛得厉害,随着唿吸的频率一促一促钝钝地抽痛。要不是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症状,她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有心脏病一类的家族遗传了。
佣人听见响动,端了杯温水和几颗止痛药敲了敲门走进来,说是顾老爷子嘱咐的。
阿梨乖乖把药吃下,问她:「阿姨,现在是几点钟?」
「晚上八点。」
八点,那还不算晚,可阿梨听着房间外面却静悄悄的。
「顾念哥和顾叔叔不在里家吗?」阿梨问。
「本来先生和小念都是在家里等着你和老先生手术结束后回来的,但北城那边的分院忽然出了点意外,先生只好急匆匆赶过去那边处理了。小念停在机场的一辆车子也不知道搞得,忽然被强制拖走了,人被临时被叫去海关问话,说是要协助什么调查。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阿梨也跟着担心起来:「那顾爷爷呢?」
「哦,老先生是在家的,但兴许是太累了,刚从医院回来就上楼休息了。」阿姨回答道:「不过老先生说,请您放心,手术很成功,等明早他会亲自来为您换药检查,叫您今晚先好好睡一觉。」
顾爷爷给她的止痛药大约有助眠的成分,阿梨吃下后,胸口的疼痛渐渐缓和了些,头脑也随之越发昏昏沉沉,重新躺下后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梦境。
她梦见一对年轻男女在旷野中并肩纵马,他们身下的两只马儿在溪边彼此绕颈、嬉戏亲昵;又梦见那对男女身着火红喜服,在一间明亮的厅堂里相对而拜,周围鼓乐喧天。
红盖头一掀,却又忽然到了一间冰冷而华丽的厅堂中,男人着黑色西装,女人一身艷红的旗袍。
他们相拥着,在清冷的月光中旋转,耳鬓厮磨,女人看上去却并不高兴。
他们相拥着,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所牵引,低沉的大提琴中,永不停歇的舞步似乎在重复着宿命般的悲剧。
终于,阿梨在梦中看清了那女人的脸。
不笑的时候温婉如画,那眉目像飘着雾气的远山,冰湖里的月亮,可一笑起来,看着便有些微的痴与癫,眼睛里盛着透光般的狡黠,又藏着一丝坏。她白皙的手臂若即若离搭在男人肩头,神似凋零,眼角眉梢却仍有锐气。
阿梨认出来,她是那个从前数次在自己梦中出现过的女人。
梦仍未醒,即便阿梨认为自己此刻的意识是异常清醒的。
忽然「吱呀」一声,梦中的视角切换到了半空中。
女人侧卧在一张古旧的木床上,乌鬓下,挂着翠色玉石耳坠的耳垂髮炎红肿。月色从开了一道缝的门外漏进来,一个男人从门外走进来,安静坐在床边帮她涂药。
男人背影宽阔,梦中看不清相貌,他为她上药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像是想将掌中之雪暖热,却又怕雪在他掌中融化。
他伸手,想为她摘了那只耳坠,却又将手收回,然后俯身衔住了她红肿的耳垂。
床帐剎时间翻腾摇晃,如同湖上碧色的波浪。
忽而,两人身体间,一柄精巧的弩箭紧紧抵在男人腰腹之下。
她纤细的手指把持着板机,眼中无一丝情愫。
然后,阿梨听见她冷冷开了口。
「宗恕,滚出去。」
第24章
阿梨自梦中惊醒,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不知道究竟是几点。
她起身抱膝坐在床上,伸手摸向床头柜。
「啪」的一声碎响,是柜子上的一只玻璃水杯被她不小心碰落在了地板上, 寂静的夜里, 格外令人心惊。
担心阿梨半夜有事需要人帮忙, 帮佣阿姨特意没有关房间门,此刻闻声赶来,见阿梨身体并无异样这才放心,连忙拿了扫把来收拾地上的碎玻璃。
阿梨不习惯被人这样照料服侍, 而且现在自己又是客居在别人家里,心里就更加过意不去。
「阿姨,我没事,您赶紧回房间去休息吧。」
帮佣阿姨刚刚确实是睡着睡着忽然被声音惊醒, 这会儿仍神游天外、哈欠连天的, 又重新帮阿梨倒了杯水后, 步履蹒跚地退出了房间。
深夜空荡的别墅很快又重归了寂静。
阿梨回想着方才的梦,坐在床上出了会儿神,然后于黑暗之中, 忽然听见有细微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传来。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阿梨朝房间门口方向抬起头,尝试着轻声唿唤了句, 「小白?」
***
「小白, 来这里。」
昏暗的地下室中, 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伴随着一阵短促而压抑的咳嗽。
宗恕赤.裸的上半身仅披了件宴会那晚的西装外套, 腰间缠着一段白色绷带,撑着一支金属柱杖仰头「望」向天花板, 隔着一截冰冷的石砖水泥操控着小白一步一步向阿梨的房间方向移动。
这支拐杖是顾知留给他的,用以回击那日他的蔑视——即便是如他这般高贵的「天鹅」,也终究是人,即便接受过神明的祝福,人终究仍然是人。
是人就逃不开疾病,苦痛,和□□的脆弱。
宗恕此前从不认为自己真的会用到这支金属柱杖,却不得不承认,这具已经用了千余年的身体,恢復机能已经大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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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黑暗,他却并不感到陌生或恐惧,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
最初,为了能够习惯盲人的黑暗,宗恕尝试戴着眼罩去做一切事,双手却总会本能地想要将眼罩扯下。为了克服这一点,他又将双手铐在身后,强迫自己去迅速地适应接受。
第一项最大的挑战是,在人为地失去视觉后,他同时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控和感知,昼夜颠倒,生物钟混乱,必须极其自律才能保持与大多数人同样的生活节奏和步调。
成功通过这项考验后,又继续练习蒙眼握笔写字、蒙眼骑马、蒙眼握刻刀......直到一切与睁眼时无异。
......
「小白,真的是你!」
宗恕听到头顶传来女孩惊喜的唿声,勾起唇角笑笑,抬起手臂,却又在扯动了腰间的手术创口后深深皱了皱眉。
待那阵灭顶般的痛感和战慄过去后,他将掌心向上,温柔触摸着头顶的天花板,仿佛可以透过它,触摸到她柔软温热的脸颊。
***
阿梨坐在床上抱着双膝,欣喜地听着小白「沙沙」运转着来到她床边,默默帮她扫清起地板上残存的细小玻璃碴,然后安静地停留在床头柜旁,仿佛在为她守夜。
有小白陪着,她再也不觉得寂寞和害怕了,只是有一瞬间,阿梨恍惚听到了宗恕的声音。
她愣了会儿,然后迅速打消掉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宗先生现在人在国外,怎么可能会忽然间出现在顾爷爷家里呢?她想,大概是自己这些天想起宗恕的次数太多了,以及吃了止痛药后出现的幻觉。
阿梨又再次想起刚刚的梦境,然后再次摸向床头柜,从抽屉里找出一只小绒布袋子,从里面拿出宗恕送给她的那一对玉石耳坠,盛于掌心中,若有所思。
寂静的夜里,处于休眠状态的小白忽然「滴」了一声,像是被什么唤醒了,又重新「沙沙」地运转了起来,像是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阿梨被这「滴」的一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抖,掌心中的一枚玉石耳坠咕噜噜地沿着被子的褶皱滚落在了地上。
她生怕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顾不上穿鞋,连忙光脚跳下床,趴在地板上四处摸索,幸好有小白帮她提前将地上的玻璃碴清扫得干干净净。
那枚「走失」的耳坠很快就被找到了,就在她的床下。
失而復得,虚惊一场。
小白在房间里熘达了一圈后,也终于消停下来,重归休眠状态,乖乖靠墙站好。
深夜重归寂静。
阿梨跪坐在地板上,将一双耳坠握在掌心中,贴于胸口,胸口的肌肤随着唿吸一起一伏与沾染着体温的玉石耳坠轻轻相触。
然后,她忽然没来由地俯下身,下意识将右耳贴在了木地板上,在黑夜中静静聆听着。
什么声音都没有。
***
第二天一早,阿梨刚一醒来,帮佣阿姨便为她送来早点,说是清晨她还在睡着时,顾老爷子就已经亲自下楼来帮她检查过眼睛的情况了,一切都好,只要再修养恢復几天,她就能见到光明。
阿梨心情随着这个好消息重新振奋起来,到了第三天第四天,她已经能够被允许在阿姨的陪同下到外面的院子里简单走一走。
阿梨和帮佣阿姨正一边晒着太阳散步一边聊着中午午餐吃什么的话题,帮佣阿姨的手机忽然响了。阿梨听她迟迟没挂,猜想应该是重要的人打来的,于是主动开口道,「阿姨,您去接电话吧。」
帮佣阿姨看着手机屏幕上儿子的头像,也有些犹豫。
「我就在平地上自己走走,不去草地上,而且这里我都已经很熟悉了,不会有事的。」阿梨说。
「那你稍等我一会儿,我接个儿子的电话马上就回来!」帮佣阿姨握着手机一熘小跑走向保姆间。
阿梨握着盲杖四处转了转,帮佣阿姨放心不下她,只聊了几分钟就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找了半圈,见阿梨正安然无恙站在庭院后侧的电梯旁,这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别墅一共三层,电梯外却有四个按键。
阿梨试着按了按最下面的那个按键,电梯纹丝不动,什么都没有发生。
正好帮佣阿姨过来找她,阿梨便好奇问道:「阿姨,负一层是做什么用的?」
「哦,是储物间,老先生年纪大了,家里就常备着些医用设备。」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忽然响起车声,帮佣阿姨激动地叫嚷起来,「哎呀,小念回来了,是小念回来了!」
顾念将车子停入车库,然后大步朝她们走来。
帮佣阿姨见他几天不见人瘦了一圈,心疼坏了,嚷嚷着叫顾念陪陪阿姨,自己跑去了厨房让人提前准备午饭。
顾念伸手在阿梨眼睛上的纱布前晃了晃:「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虽然这几天我始终都闭着眼睛,但感觉好像确实能看到些光亮了,不过顾爷爷说还需要再等几天才能把纱布取掉。」
顾念本来手已经快要伸到纱布前了,想替她看看,一听这话,赶紧又将手收了回来。
「那你还是乖乖听爷爷的话吧,听他的准没错。」
阿梨点点头:「你也还好吧,事情解决了没?」
「害,说起这个我就生气!海关把我叫过去盘问了好几天,结果最后跟我说弄错了,是他们找错人了,我当时听见这话差点动手打人。」顾念气得牙根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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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谢谢你让小白陪着我,有它在,这几晚我都睡得很安心。」
顾念愣了愣,觉得阿梨这话有点突然,以为是在说之前自己教她怎么操控小白的事,爽朗笑说:「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
阿梨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它可是你的宠物。」
「不管它是我的宠物还是机器人,始终都不如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得珍贵。」顾念笑着看她:「人最重要。」
阿梨感觉到顾念语气中骤然拉近的亲近感,迴避地转过头,握着盲杖向厨房方向走去:「我好像也突然间有点饿了,咱们去厨房看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吧。」
顾念欣然随行,两个人并肩穿过宴会厅,正经过一楼正厅时,忽然听见有车子在庭院外的栅栏门前按了两声喇叭。喇叭声并不突兀吵人,听上去甚是客气恭敬的意味。
顾念赶紧一把拉着阿梨,蹲在沙发背面。
帮佣阿姨听见喇叭声忙从厨房跑出来,也被顾念一把拽住。
「别开门,就说我不在家!」
阿梨不解问他:「门外面的人是谁?」
顾念一脸的苦大仇深:「是爷爷的朋友。」
「那你干嘛吓成这样?」
顾念像个间谍特工似的,灵巧弹跳到落地窗边,「唰」一声合上窗帘,然后拉着阿梨坐到沙发上,解释前先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
「爷爷这些年早就不见客了,我爸是宗先生的私人医生、就只服务于宗先生一个人,而且他那性格也不喜欢和人交往应酬,所以这不,我刚回国那群人就瞄到我身上来了,非要让我给他们当医学顾问,就是爷爷寿宴那天献字的那两个人。」
阿梨乍一听到「宗先生」三个字,心中仍控制不住地泛起酸涩,努力控制着情绪掩饰道:「你不愿意吗?」
顾念冷笑一声:「呵,就他们在境外搞的那些人体研究,太疯狂了,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医学顾问这个职务肯定要连带着吃牢饭的。我呢,完美继承了我爷爷和我爸的优点,医术高超,胸无大志。」
顾念略一停顿,笑得大言不惭:「总之,眼前的人我这辈子都还医不完呢,家里又不缺我赚的这几个钱,我对人类文明的未来命运也并不怎么感兴趣。」
阿梨被他的笑声所感染,正想开口恭维他的医术,又听顾念忽然道,「不过有个问题我倒是好奇想问问你,假如有天科技真发展到了那个水平,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精神永生,一个是□□永生,你会选择哪个?」
这个问题倒是一下将阿梨问住了,她此前从没思考过这么深奥的问题,也没幻想过未来还会有这种可能性,于是一直到吃完了午饭、晚饭又上了桌,她都还没有想清楚答案。
这问题仿佛对她有黑洞般的吸引力,越是想不清就越牵引着她下意识去思考。
阿梨心不在焉地捧着碗喝粥,顾念三不五时往她碗里添些小菜,然后她才勐然回过神来同他道谢。
为了能和阿梨同桌吃饭,顾念也配合着她术后的清淡饮食,桌上没一盘鱼虾肉菜,嘴巴里正觉得没滋没味,院门口忽然又传来车喇叭响。
顾念一个头两个大,仰天长嘆:「这帮人烦不烦啊,累死我算了!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啊。」
帮佣阿姨急匆匆从门外跑进来:「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顾念放下筷子问。
「是宗先生回来了!」
第25章
顾念立刻起身出去迎接, 宗恕已独自下了车大步行至庭院中,抬手轻轻拂开迎面而来的顾念,径直走进屋子里,长身伫立在餐厅外的大理石屏风前。
阿梨听着那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握着汤匙扭头「看」向他站着的方向, 呆呆坐着, 然后放下粥碗起身奔向宗恕,哭着扑进他怀中。
她哭到整张脸颊都湿漉漉的,像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终于得以归窠的幼燕,热泪渗入他身上的西装领口的衬衫中, 难过到令人心疼。
「宗恕......宗叔叔,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阿梨在含混的呜咽中,悄然变换了个称唿。
她的泪水是滚烫的,透过衬衫浸在他胸口的皮肤上, 带来一阵微弱的灼痛。
宗恕将下巴搁在她头顶, 抚摸着阿梨披散在脑后的长髮:「别哭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的眼睛治好了,宗叔叔不想让我看见你的样子、怕给我机会今后缠上你,所以才故意把我忘在这里了。」
阿梨哭得抽抽噎噎, 仿佛要将这些天心里的委屈全都尽数染湿到他的身上,不甘心只他一个独善其身。
「傻瓜, 怎么会呢。」
宗恕环着她的手臂收紧, 将她整个人都牢牢包裹在怀中, 仿佛下一秒即将融于骨血。
顾念紧随其后走进来,和帮佣阿姨两个人看着他们「亲人重逢」的画面, 均在一旁颔首微笑。
「宗叔叔放心,这些天阿梨在我家过得很好, 手术也很成功。」
宗恕皱了皱眉,抬头「看」向顾念。
阿梨听见顾念的声音,理智回归,不好意思当着其他人的面像这样躲在宗恕怀里哭。
哭也哭够了,她推开宗恕的手臂,安静从他怀中挣扎抽身,默默向一旁后退了半步。
「爷爷说阿梨的眼睛还需要再修养观察几天,宗叔叔可以下周末再来接阿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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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眉心再度皱了皱,一开口,语气表情依旧如往日般的和光同尘。
「我也就比你大了十岁,你叫我宗叔叔,是不是有点太客气了?」
「不客气,您同我爸同辈分,我叫您宗叔叔......」
顾念话说完一半忽然才反应过来宗恕说他「太客气」的意思,随即端正了仪态,改口道:「不好意思,宗先生。」
宗恕点点头:「你们正在吃晚饭吧?都继续坐下吃,不用特意招待我。」
说完,他脱了西装外套搭在餐桌旁的一张双人沙发上,迳自坐下,竟像是一时间并不打算走了。
宗恕往旁边一坐,阿梨倒没什么,就如同他所说的,重新在餐桌旁坐下,端起粥碗来继续吃饭,顾念却是坐立不安。
「宗先生,您吃过晚饭了么?」
他憋了半天实在是绷不住了,本来就没滋没味的饭菜现下更是吃得如坐针毡,于是索性试探发出邀请:「要不......您和我们一块儿再吃点?」
「也好。」
宗恕欣然应允,起身坐到阿梨旁边的位置,解开衬衫的袖扣。
帮佣阿姨为宗恕上了一套餐具,又恭敬端来加热过的湿毛巾给他擦手:「您把手套脱了吧,我帮您收起来。」
顾念曾听他父亲顾显提起过,说宗先生从不在外人面前轻易摘手套,于是半开玩笑地打起圆场。
「阿姨,您是不知道宗先生这双手有多贵,您可别害我啊,万一宗先生的手在咱们家磕了碰了,就是把这套房子卖了也赔不起。」
「我的天,那可不敢。」帮佣阿姨被吓到了,端着小托盘躲避炸.弹似的一熘烟走开了,离宗恕六七步远的距离站着。
顾念正乐不可支,阿梨忽然放下碗筷淡淡道,「顾念哥,宗叔叔,我吃好先回房间休息了,你们慢慢吃。」
「今天这么早吗。」顾念抬手看了看腕錶上的时间。
宗恕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刚要去餐碟中夹菜,听她脚步声轻轻绕过自己身后远去,又将筷子重新搁回了桌上。
顾念看他撂了筷子,也不好当没看见自己继续闷头吃,只好跟着放下,一顿晚饭吃得九曲十八弯。
「宗先生,是饭菜不合胃口?我让厨房按您的口味再做几道来——」
宗恕打断他的话,问道:「家里还有空余的客房吗?」
顾念愣了愣,然后赶紧招唿帮佣阿姨:「去把二楼的客房收拾出来给宗先生住下吧。」
「不用,我住一楼就好。」
「一楼?那怎么行呢?您是贵客,要是让我爸知道我安排您住一楼,回来非得骂我不可。」
「没关系,我就住阿梨隔壁的房间。」
顾念见宗恕执意坚持,只好叫阿姨去收拾。见宗恕面色不善,纵然他想提前开熘,但此时面前坐着的这位是和他爸有僱佣关系的老闆,作为东道主的顾念也只好格尽职守地在餐桌前陪着。
好在宗恕谈兴不高,全程也没说几句话,待阿姨收拾好房间后便起身离了席,这才终于放了他一条生路,让他踏下心来好好把已经有些放凉了的饭给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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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的房间门像从前每晚一样,没完全合上,留了道空隙。
宗恕敲了敲门走进去时,她正侧卧在床上想事情。宗恕的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一听见他进来,默不作声地装睡。
宗恕走到阿梨床边,弯腰打开了檯灯开关。
她眼上蒙着厚厚纱布,他已然成为一个真正的盲人,但他却还是亮了盏灯,一盏他与她两个人都看不见的灯。
宗恕脱了手上的皮手套轻轻放在她枕边,又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只丝绒小匣子,打开,搁在他脱下来的手套上面。
小匣子里面是一只钻石小发卡,天鹅形状的。
「阿梨,我从国外给你带了礼物回来。」宗恕垂手,温柔抚摸她的头髮。
阿梨仿佛闻到了他手套上面的皮革气味,回忆涌来,她整个人顿时被他身上「华灯」的冰冷气息所笼罩,却仍硬.挺着,卧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继续装睡。
宗恕也没再叫她,忽然俯身伸了只手臂进她被窝里,寻觅到她冰凉的脚,牢牢包裹在掌心中。
她还和从前一样动不动就手脚发凉,冰到他手指都隐隐发痛。
阿梨再也没办法装作睡着,瞬间惊恐地蹬腿,试图逃离开他掌心温热的禁锢。
宗恕握着她的脚,无论她如何踢踹都不曾放手,直到她放弃了挣扎,唿吸声哽咽,眼看就要落泪,他又忽然间主动松开了手,直起腰背,安静坐在她床边,伸手调高了些檯灯亮度。
阿梨从床上爬起来,抱膝坐在床头,刻意同他离远了些。
宗恕拿起手套上的丝绒小匣子,转头问她:「我帮你把发卡戴上。」
他伸手转身的动作间,西装下摆的面料无意间碰触到她裹在身上的羽绒被,于静夜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身下的床垫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阿梨吓了一跳,又下意识离他挪远了些,语气里也尽是疏离:「谢谢宗叔叔,不过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出差还特意给我带礼物。」
宗恕听她这话的语气就知道阿梨还在生他的气,也不勉强,只笑笑说:「你是不是嫌弃我的手刚摸完你的脚,又要摸你的头髮?」
阿梨差点被他逗乐,拼命绷住不笑,又听见他在一旁说,「等着,我去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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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真听见宗恕的脚步声朝着房间的卫生间方向去了,紧接着,从里面传来水龙头的哗哗流水声。
没一会儿,宗恕又折返回来,一把掀了她身上的被子,俯身抱起来向卫生间方向走去。
阿梨「啊」地惊叫了一声,搂紧他的脖子,然后被宗恕放在了卫生间的洗手台上,身下垫着他的西装外套。
宗恕一只手揽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捉住她的双足缓缓放入水中。
冷热水他是在心中读秒计时分开来放的,听她的反应,应该水温适中,但于他而言,这个温度的热水已有如滚水般灼手。
宗恕手在水池中帮她轻轻揉捏着双脚和小腿,阿梨十个圆润的小脚趾尽数紧张地蜷缩起来,害羞不愿让他碰,最后终于敌不过,只得将他那只手从水中捞起来,十指牢牢合握住他的手腕,才终于勉强将他制住。
宗恕撑着洗手台半坐在水池边,一只手被她抓着,手上的水弄了她一身,蔓延浸湿了她身上绵软的睡裙。
他抬手想去扯毛巾帮她擦拭干净,阿梨却草木皆兵,吓得身体一抖。
「宗叔叔,拿别人家的洗手池泡脚,这不太好吧......」
宗恕笑笑,手不动了,安分由她握着:「等咱们走时赔他个新的。
阿梨听见「咱们」两个字,耳朵竖了起来。
这是要带她一块儿走的意思——宗恕真的并不是要把她一个人永远丢在这。
她心情顿时好转了些,再开口跟宗恕说话时,语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的了。
虽然他只能做她的「宗叔叔」,但至少他从没想过就这样彻底甩开她。她不想像陈亮那样,被领养家庭带回去,然后又被避之唯恐不及地抛弃。
就算未来和宗先生只是亲人的关系,阿梨也是知足的,至少证明,他还是喜欢她的。
「宗叔叔。」
撇开了心里的别扭,这一声宗叔叔,阿梨也叫得实心实意起来。
「我们走的时候可以带上小白一块儿走吗?」她顿了顿,满心期待和欢喜地同宗恕解释:「小白是顾念哥送给我的一只扫地机器人,它是顾念哥的宠物,也是我的宠物。」
宗恕宠溺地沖她笑笑,手指在她注意力跑掉时重新攀爬上她的小腿:「当然可以了。」
第26章
宗恕「回国」的第二天, 海市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气温回升,柳枝抽芽。
吃过早餐后,阿梨和顾念在宴客厅里打羽毛球, 小白在一旁追逐着无人机转圈圈, 宗恕则捧一本盲文书在宴客厅外的阳伞下悠然地喝茶。
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几局过后, 阿梨险胜,两个年轻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到阳伞下的藤椅落座。
佣人阿姨送了两瓶汽水过来,阿梨运动后脸颊红扑扑的,正要拧开瓶盖, 宗恕倒了杯热红茶,两指捏着轻薄的茶碟轻轻移送到她面前的桌前。
「喝茶。」
宗恕说完,继续安静读书。
阿梨「哦」了声,偷偷抱着汽水饮料瓶转头朝顾念做了个「嘘」的手势, 汽水瓶盖却在被拧开的瞬间发出了「呲」的一声。
宗恕勾了勾唇角, 手指翻动书页, 当作没有听到。
阿梨缩了下脖子,乖乖将那瓶饮料慢吞吞放回桌上,捧起宗恕倒给她的那杯热红茶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啜饮。
顾念在一边偷笑, 清了清嗓,适时出声帮她缓解尴尬:「宗先生, 您今天怎么忽然戴起墨镜来了?」
「防晒。」宗恕淡淡道。
闻言, 顾念认真打量起宗恕今日的穿着。
一件白色衬衫搭配浅灰色的西装和同色长裤, 两条长腿优雅交叠,脚上的黑皮鞋锃光瓦亮。
他膝上捧一本纸张雪白的盲文书籍, 与紧贴双手的那副黑色牛皮手套颜色相冲却又意外地唿应,黑髮梳理得一丝不苟, 鬓角髮际线均整齐浓密,鼻樑上驾着的那副纯黑色墨镜让他整张脸的骨相线条看上去更加立体锐利。
不得不说,这老男人确实有腔调的很,丝毫不输给他在国外留学时见识过的那些old money.
顾念心里想着,嘴上笑嘻嘻地和宗恕套近乎打趣,「宗先生,您平时都是怎么保养的?有什么秘诀传授传授我呗。」
宗恕翻动书页:「少喝汽水,多戴墨镜。」
阿梨捧着茶杯一声不敢吭地喝茶,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杯口里,顿时感到尴尬加倍。
顾念闲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于是又提议道:「宗先生,您想不想和我一起打一局?」
这一次,宗恕终于合上了膝上的那本盲文书,抬起头转向他,「可以。」
顾念兴沖沖地起身,正要为宗恕介绍由他设计的那副智能球拍的操作方法,忽听宗恕又道,「打真球吧。」
顾念愣了愣,然后叫人去取了副正常的羽毛球拍来,将其中一只双手递与宗恕。
宗恕仍双腿交叠着坐在藤椅上,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掂了掂手中轻飘飘的羽毛球拍,「你在国外经常打羽毛球吗?」
「不怎么打的。」顾念老实回答。
「棒球,你们在大学里应该是经常打的吧。」
顾念震惊在原地,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在头顶打出一个巨大无比的问号。
「啊?」
***
要打棒球,衣服不换就算了,就连鞋子也不换,宗恕坐在藤椅上慢条斯理拆下袖扣挽起衬衫袖口的时候,顾念脑子里在不停上演着一桩桩极其糟糕的悲剧惨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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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学校的棒球队曾经发生过运动员鼻樑不慎被棒球击打骨折的意外,还有牙齿被打断的,甚至新闻里还有人被棒球打中头部当场毙命的,更何况,现在站在他对面的对手还是个盲人。
顾念倒不是怕自己胜之不武,就是担心万一宗先生躲避不及、再被迎面而来的棒球打出个好歹,自己没法跟爷爷还有顾显交代,奈何宗恕已经提起了兴致、十分坚持,再说打球这事本来也是他自己提起的,于是推脱了数次都没法脱身成功。
宴客厅刚好满足内野三垒的面积,开始比赛前,宗恕叫阿梨躲出去离远些,以免被球误伤。
宗恕作为「长辈」,绅士地将宴客厅毗邻庭院的那一面让给了顾念,这样就算是球打歪了也会飞出去,不会乱弹在室内四壁上伤了他,还将发球权也一併交给了顾念。
顾念站在原地握着球抬手又放下,重复了数次,犹犹豫豫的,始终也不知道这球到底应该怎么发出去,拼命给躲在二楼楼梯上偷看的帮佣阿姨使眼色赶紧去找爷爷求救。
宗恕握着球棒摆好姿势等了半晌,顾念仍杵在原地墨迹踟蹰。他懒得再浪费感情,一手的手腕拄着棒球棍,一手将脸上墨镜摘下插在西装马甲胸口的衣袋中,喊了顾念一声,「要不我先来发球吧。」
顾念赶紧将棒球烫手山芋一样丢在地上弹了过去,宗恕没用手去接,直接拎起棒球棍又将球击了回去。顾念吓了一跳,差点没反应过来被球打到。
第一个球算顾念丢了分,有了宗恕在前的示范,他的胆子也逐渐大了些,终于能顺利发了球,而且他发的每个球宗恕竟然都接住了。
顾念不信邪,随着丢分越来越多,也开始认真对待起来。
两个人你来我往,宗恕的准头和力度都把握得很好,一场球结束,倒是没人蹭破了一点皮,但是顾家别墅宴会厅的落地玻璃整排都碎了,天花板的水晶吊灯碎了,连大理石背景墙,墙面都被打裂了。
帮佣阿姨和厨子躲在二楼窃窃私语。
「怎么办,要不咱们报警吧。」
「报警?这不好吧,你去找老先生了吗。」
「找了找了,老先生正睡着呢。」
「这个点儿?这么大动静?算了算了,咱们也权当没看见吧,反正砸坏的又不是咱们的东西。」
「可是,小念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们两个成年男人一起打球玩玩能有什么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话音未落,楼下又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两人极其同步地并肩蹲下紧紧抱头,然后长嘆了一口气。
阿梨躲在宴会厅和正厅之间的石膏柱后面,用落地窗帘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只能听见声音的耳朵在外面。小白在外面焦虑地绕圈圈,似乎被周围不时响起的声音搞得有些混乱。
「差不多了,还继续打么?」宗恕用手腕抵着撑在地上的棒球棍,理了理手上戴着的皮手套。
顾念气喘吁吁,节节落败得有些上头,不相信自己竟然会输给一个盲人。
「打打打,宗先生,咱们接着打!」
「这一地的玻璃碴子,先叫小白来清扫一下再继续吧。」宗恕不轻不重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迴响。
小白听到自己的名字,以为被召唤,兴奋地转着圈圈向球场方向走去,正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勤劳的工作,忽然一只棒球从天而降,「咚」的一声精准砸落在它身上。
小白挣扎着在原地打了几个转,然后彻底静止不动了。
「小白!」
顾念丢下球拍朝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白跑去,伤心极了,抱起小白就直奔回自己房间闷头修理去了。
「发生什么了?」宗恕转头问紧跟着从窗帘里跑出来的阿梨。
小白坏了,阿梨心里也怪难过的,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气,但又转念一想,宗恕的眼睛看不见,他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宗叔叔......你不小心把小白打坏了......」
「这真是抱歉。」宗恕皱了皱眉,随手抛下棒球棍,脱了手套牵起阿梨向餐厅方向走去:「放心,我会补偿他的。」
看样子小白的损坏程度有些难修,一直到饭菜上桌顾念都没从房间里出来,于是,就只有宗恕和阿梨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边。
院子里,宗恕打电话叫来的清运车已经到了,几名工人正在宴会厅里进进出出地收拾着。
「反正要赔他们一个洗手池,干脆一起重新装个修,加在一起还能打折。正好这房子的审美也过时了,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
宗恕淡淡说着,一边伸手帮阿梨面前的餐盘里夹了些菜。
阿梨突然发现,宗先生竟然也有这么毒舌的一面,说得就好像他亲眼见到过一样,忍不住凑过去,小声提醒。
「宗叔叔,讲别人家坏话的时候,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啊......」
站在两个瞎子旁边等着侍候的帮佣阿姨伸手堵住耳朵,默默转身熘了。
......
顾念一直独自在房间里待到下午临近傍晚,才终于垂头丧气地开门走出来。
阿梨和宗恕正并肩在花园里散步,听到佣人叫顾念的名字,忙撇开宗恕的手握着盲杖寻过去,去询问顾念小白的情况。
「顾念哥,小白修好了吗?」
顾念整个人眼冒金星,无精打采的:「还有几个精密零部件不容易找到,我托朋友帮我四处问问。不过你别担心,我肯定能把小白修好的,等修好了再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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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顾念哥,你肯定可以的。」阿梨笑着沖他认真点头。
顾念看向阿梨脸上的笑容,终于提起了些精神头。
恰好别墅大门外的街道边有人推车经过,正在叫卖老式的三明治冰淇淋,这种三明治车现在已经不容易见到了,是小时候的味道。顾念兴沖沖地跑出去买了两个回来,跟阿梨一人一个。
等已经吃上了,顾念才忽然想起来宗恕也在,再一踮脚向大门外望,冰淇淋车已经走远了。
顾念挺不好意思地看向宗恕:「宗先生,您要吃吗,不如,我跟你一人一半?」
宗恕没理他,兀自牵过阿梨的一只手在掌心中握了握,「手这么凉还吃这么冰的东西,再说你刚做完手术,也不忌口。」
虽说两人算是勉强和好了,但阿梨心里仍然有气,气他这么多天都对自己不管不问,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她动手术这么大的事时他不管她,现在却要来管她吃冰淇淋,就算她可以真的只把当叔叔,也没办法接受。
阿梨将自己那只手从宗恕掌心中挣扎出来,重新捏住冰淇淋,故意低头咬了一大口。
「顾念哥是学医的,他都说可以吃的,宗叔叔你怎么管得比医生还多。」
第27章
「阿梨眼睛还在恢復, 不能吃冰的东西,别让她跟着小念瞎胡闹。你去跟他们知会一声,就说是我说的。」
顾知挂了电话后看向宗恕:「满意了?」
宗恕不答,只随手拿起了书桌上一只核桃壳拼接雕刻而成的笔筒, 在指间粗略品鑑把玩, 很快便嫌弃地放下, 搁在了一旁。
顾知紧盯着他背影:「你之前不是说瞧着我那小孙子还不错,怎么又突然间不满意了?」
「那孩子太具有欺骗性,不是个好人选。」宗恕淡淡道。
顾知疑惑不解。
「空长了张聪明面孔,却是副笨肚肠。」
「就他那学歷, 还能是笨肚肠?」
「太老实,毫无魄力,一个海关盘问都能将他困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人保护不了阿梨。你不该把他送出去那么久, 在国外呆太久人都变傻了。」
宗恕在顾知的丝绒靠椅对面坐下, 双腿优雅地交叠, 神情分明在说,看,都怪你, 白白让我损失了一个「侄女婿」的上佳人选。
顾知一眼便勘破他的心思,不禁调笑:「没钱的不行, 家世不好的也不行, 长得不够英俊的还不行。奸猾的你厌恶, 老实的你又看不上,幸好你最多也就还能再矫情个半年, 否则我看阿梨若是这辈子又落在你手里,就算是还能再活一千年也还是永远都嫁不了人了。」
宗恕微微低头, 整理着手上的黑皮手套,语气冷了下去:「你最近对我讲话不太客气。」
顾知打量他的脸色,默默偃旗息鼓,谁让欠债的才是大爷。
「我跟我哥这两天吵架了,心情不大好。」
见宗恕迟迟不搭腔,顾知便不问自答继续说下去,满脸幽怨哀嘆。
「我哥醒来后把我的游戏给卸载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到百星!你不知道,重新下载要等好久的,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等,等完了还要重新来过再玩一遍。」
宗恕不知怎的,莫名被他一番胡言乱语搅得心烦意乱,骤然起身立在顾知面前,面如沉水,心有波涛。
顾知干巴巴的整个人都陷入在那张宽大的丝绒靠椅中,此刻抬头仰视着身高体健的年轻男人,有如被泰山压顶。
「你上午刚差点把我家这房子给拆了,现在又来折腾我。那小子惹到你你就拿我撒气,他又不是我亲孙子!」
宗恕皱了皱眉,心脏狂跳,像是年少时住在山寺中的那段日子,时常被庙里那几个流匪野和尚闷在一鼎青铜巨钟内。他那时尚且年幼,被困在当中只晓得用蛮力,抓破了双手也不得出,也不知该喊谁求救。外面有人拿铁杵一下一下地用力撞钟,直撞到他五脏六腑都要爆裂跳出体外一般。
下一秒,他又忽然想起那天清晨,他醒来时看到阿梨像只乖巧的猫咪般安静伏于他床边地毯的情景,她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实打实地抱在怀中时就像是抱着一捧刚出锅的小年糕,她刚一迷煳睁开眼便甜甜地喊他,同他撒娇,赖在他的床上不肯下去吃早餐。
宗恕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你记好了,无论是谁,但凡是试图接近她的人,我同意的才算数,我不同意的,就是造次冒犯。」
顾知身体向后,在丝绒靠椅中越陷越深:「哥,我受不这疯子了,还是你来对付他吧,你快出来啊哥!哥!哥!」
一个九十来岁的老头儿鬼哭狼嚎地仿若招魂,画面甚是诡异,不过他没喊来无形在场的第三个人,倒是无意喊来了宗恕的一通电话。
电话是司机小何打来的,说是经楼那边出了问题,在附近草丛中发现了一架摄像无人机,好在被经楼外围的干扰设备消了磁。
「对不起宗先生,我没忍住又私自进去经楼看了几眼,但我保证,真的就只有这一次!」
电话那头小何慌里慌张:「宗先生,我现在该怎么办?您不知道现在的那些自媒体有多疯狂,我就是担心,万一真被哪个主播拍到了给做成视频发到网上,到时候招来漫山遍野的徒步游客,那可就麻烦大了!」
「我知道了。」宗恕转身走出顾知书房:「现在就动身开车来接我们吧,我今天就带阿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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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要走,这个消息对于阿梨实在有些意外。
前些天刚搬来的侍候,每天晚上她都躺在陌生的床上偷偷掉眼泪,每一天都期盼着宗恕能来接自己回去。但现在她似乎对这里已经生出了些感情,捨不得帮佣阿姨和厨师大伯,捨不得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也捨不得顾爷爷和顾念。
宗恕并没说一定要带她走,一切全交给她自己做选择。
顾念积极热情地挽留,语气中满是憧憬期待:「阿梨,住在这吧,等你眼睛彻底恢復了再走。等你眼睛好了,我带你去划船登山,海市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你没体验过呢。」
宗恕不发一言,做出一副不会干预她任何选择的姿态。
阿梨只犹豫了几秒:「谢谢你顾念哥,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和招待,以后有机会我还和宗叔叔一起来海市找你玩。」
说完,阿梨又转向宗恕,坚定道:「宗叔叔,我想和你回去。」
宗恕脱下左手的手套插.在西装口袋里,牵起阿梨的手同顾念点头告别,唇边露出一抹上位者的微笑。
临行前,「顾老」亲自下楼相送,一脸慈爱地看着阿梨道:「去吧孩子,不必不舍,你我有缘,咱们很快就能再相见。」
***
回到山上后,日子还如从前,平静如水,世外桃源,湖上依旧总是起雾。
山里的日子是与住在顾家时每天热热闹闹的全然不同的感受,以及,阿梨的身边又只剩下了宗恕一个人。
宗恕还像往常那样日日为她做好吃的饭菜点心,每天清晨和临睡前,来她的房间为她的眼睛上药换纱布。
阿梨忽然发现,自从宗恕回国之后,与她单独相处时竟然再也不戴手套了,还有事没事都时不时地摸摸她的头髮、牵牵她的手,对她的态度似乎还和从前一样,但似乎又有哪里正在悄然改变。
或许是知道她已经放下了贪婪的妄念,所以宗先生也逐渐对她放下了从前那种总是隔着一层纱雾般的疏离。
不知道为什么,阿梨越来越嗜睡,睡了却又睡不踏实,总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梦了又醒,醒了又梦。
这夜,她正躺在床上意识昏沉,即将陷入睡眠之际,忽然听到天花板上面的屋顶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天天就知道吃吃吃睡睡睡,除了吃和睡你还知道什么?」
阿梨愣了愣,头昏脑胀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脸茫然。
「宗叔叔?」她不安地询问:「是你吗宗叔叔?」
周围静悄悄的,半晌,并没人回应。
不是宗恕,那男人的嗓音与宗恕截然不同,宗恕也绝不会用这种刻薄讥诮的语气和她讲话。
阿梨抱头想了想,又重新倒回枕头上,刚要闭眼,房樑上又传来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男声。
「宗叔叔,你竟然叫他宗叔叔,看看你现在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阿梨愤怒地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抱起枕头和被子直奔宗恕的房间。
宗恕听见响动,起身开门,被裹着被子跑来的阿梨撞入了怀中。
「是做噩梦了?」宗恕抬手摸了摸她跑得散乱的长髮。
「宗叔叔,我今晚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阿梨声音里夹带着哭腔,这次倒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她怕宗恕不信,还拼了命地解释。
「我刚刚听到有个奇怪的人在天花板上和我说话,这几天还总是做梦,顾念哥之前说,我这可能是手术全身麻醉的后遗症。宗叔叔,我真的好害怕,我没有骗你......」
宗恕耐心听她倾诉完,然后向前半步,一只脚从被子垂在地上的边缘缝隙中伸进去,用足侧轻触了下她光滑的脚腕,很快便又抽离。
「又光着脚就跑出来。」他低声训斥,语气中却并无严厉意味。
阿梨不服顶嘴:「宗叔叔,你不是也是光着脚就跑出来了吗?」
宗恕笑笑,弯腰将她人连带着她裹在身上的被子一同打横抱起,赤足踩在木地板上转身向床边走去。
他俯身的瞬间,阿梨再次被「华灯」清冷凛冽的气息包裹住,这种熟悉的感觉令她心砰砰狂跳,却又瞬间浸满了酸涩。
她依偎在宗恕怀中,双手抱着自己的枕头,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应该丢掉枕头,转而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宗恕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紧接着,阿梨听见了一声轻响。
是宗恕亮起了一盏檯灯。
上一秒,阿梨心中再度翻涌激起的那些酸涩的浪花,此刻被温柔的光线包裹着,渐渐平息。
身下的木床「吱嘎」作响,宗恕在她身旁坐下,帮她摆放好了枕头,又将那一团乱糟糟的被子理好,重新暖暖地盖在她身上。
阿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很想落泪,这一刻平淡的温馨,她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阿梨,晚安。」
宗恕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她吸了吸鼻子,甜甜笑起来。
「宗叔叔,晚安。」
第28章
阿梨在宗恕身旁安然入睡, 一整夜,两人都各自安分,什么都没发生,真像是小叔叔揽着自己疼爱的小姑娘哄睡一般, 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醒来, 陪阿梨吃过早餐后, 宗恕便和小何一同去山上处理经楼的事情,阿梨则独自在家,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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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晒太阳,听着小院里的鸟雀叽叽喳喳, 昨夜樑上那个奇怪的男声又忽然间冒了出来。
「喂,你上来。」
阿梨一把丢下手中的面包糠从小板凳上站起来,鸟雀们扑棱着翅膀纷纷挤着小脑袋停落在她脚步抢食吃。
「你是谁?你要我上哪去?」
「来屋顶。」
「我要怎么上去?」
屋顶那么高,不管「它」究竟是什么, 阿梨认为它一定是同自己在开玩笑。
那声音开始有些不耐烦。
「自己想办法。」
「我没办法, 我的眼睛看不见。」
「呵, 你睁开眼不就能看见了。」
「可是——」阿梨一句话还未说完,立刻便被那个奇怪的声音出声打断了。
「可是可是,他们叫你不许睁眼, 你就当真乖乖不睁。你摘下纱布好好摸摸看自己的眼睛,连道细微刀口或是缝合都没有, 他们每天装模作样地给你上点药, 这样就骗过你了?你就是个比顾家那祖孙三代还要蠢的呆子!」
阿梨愣了愣, 太阳穴又被吵得突突直跳。
自己一定是还没睡醒,对, 一定是又做了奇怪的噩梦。
「你好烦。」阿梨扁了扁嘴:「我现在要去认真睡觉了,不管你是谁, 我希望等我真正醒来后,你可以不要再出现烦我了。」
她说完便扭头往屋里走,那个声音再度开口叫住她,「等等。」
阿梨停下脚步。
「你说瞎子点灯,是为了什么?」
阿梨脑海中响起昨夜宗恕抱她上床后,伸手旋开檯灯开关时发出的那道轻响。
「瞎子点灯,心里有鬼。」
阿梨捂住耳朵跑回房间,将被子蒙在脸上,身体在被子下面缩成一小团,不知究竟是该努力入睡还是该拼命让自己赶紧醒过来。
在里面捂了半晌,阿梨扯下脸上的被子一骨碌坐起来,抬手摸了摸眼睛上厚厚的纱布,指甲尝试着去揭开防水胶布的边缘。
胶布粘连着肌肤,撕下来时扯得发痛,她没有宗恕每每帮她换药时那样的细緻耐心,一心只想速速求得一个答案。
彻底取下纱布的瞬间,四周的光全部向她涌了过来,阿梨尝试着缓缓睁开眼睛,很快又被阳光刺激得迅速合上。待渐渐适应后,她再度睁开眼睛,好奇打量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床的四角悬着淡青色的轻纱帷帐,一眼就能望见窗外纱一样的雾气,雾气掩映中,淡蓝色的湖水宛如一汪通透的宝石。
阿梨仍习惯性地先去找自己的盲杖。
原来她的盲杖是银白色的,从前在福利院时望望却告诉她,说她的盲杖是粉红色的。她其实并不喜欢粉红色,但粉红色是望望最爱的颜色。她想,望望当时那么说,应该是想要哄她开心的,阿梨忽然很想念望望。
不过望望现在住在她以来梦想中的大房子里,有程阿姨照料着,衣食无忧,只要和陈亮的感情能够顺遂如意,她现在的生活应该会比从前在福利院时开心的多。
阿梨将盲杖展开拿在手中看了很久,又摺叠起来,细緻妥帖装进自己的小行李箱最里层,最后同它好好道了个别,然后走出房间。
她穿过蜿蜒曲折的迴廊,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小佛堂,院子中植有许多花木,阳光旺盛,源源不断的流水从屋檐四角流向院落正中的天井,细如银丝,像剪不断的春雨滴滴坠落,循环往復。
原来小佛堂其实更像是一间书房,三面墙边都搭了高大的书架,满架的书加起来至少也有上千本。阳光穿过彩色菱纹的玻璃窗映在红墙和书架上,浮光掠影,有一种时间静止般的美感。
阿梨随意抽出了一本书翻开来看,上面均是密密麻麻的汉字,有些字她仿佛有些模煳的印象,而有些则是一片混沌。
她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翻开来,这么多的书中,竟然没有一本是盲文书籍。有些书看上去已经年代久远,书页已泛黄髮皱,却被保存得很好,连书角都是极为平整的。
阿梨将书放回原处,转头看向小佛堂角落中的壁龛。
宗恕清晨时照例前来跪拜,燃了三支香。
他走了,「华灯」仍未燃完,小小的红色圆形光斑在穿堂风的侵袭下若隐若现,佛龛中却并没有佛像。
阿梨像被牵引着缓缓走过去。
空荡荡的佛龛中只放了一方洁白的真丝手帕,手帕上静静躺着一对碧绿色的玉石耳坠,其中一只玉石遍体刻着细细密密的小字,雕得中空透光。
阿梨的心每分每秒都被屋顶上那个奇怪的声音所操控着,顾不上许多,一心只想着要如何爬上屋顶。她想起那间最接近屋顶的小阁楼,提着裙摆飞快跑去。
「有人在吗?」阿梨推开阁楼的木窗。
「你终于来了。」那道怪异的男声又出现了。
「谁?你在哪?」阿梨四处张望没见到半个人影。
「你在里面,当然看不见我。」那个声音说。
阿梨挽起袖子,壮了壮胆,脚踩着阁楼的窗沿攀爬出去,整个人颤颤巍巍立在高高的屋顶,脚下瓦片哗啦作响。
「你坐下,站那么高,我看着眼晕。」那个声音又说。
阿梨视力刚刚恢復,也有些恐高发晕,赶忙扶着屋嵴坐下,然后视线落在了眼前一只长相蠢萌、看上去又有点凶的狻猊檐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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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不会......是你在叫我吧?」
阿梨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狻猊显眼的鼻孔。
「呵,我才不是这只丑东西。」
听见小石像中忽然发出的男声,阿梨吓了一跳。
之前她被感情沖昏了头脑,治疗眼睛又分走了大半的注意力,现在回到这座山间古宅,她又重新逐一回忆起所有细微的令人费解之处。在经歷过数日连续不断的怪异的梦境后,现在她看到一个檐兽石像会开口说话,震撼冲击之余,竟然也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以接受。
「等等,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宗叔叔是人吗?」阿梨的心砰砰乱跳。
「你若是想要骂他,可以当面。」
阿梨想了想,又问:「那你是人吗?」
她刚说完,话音未落,又迅速否定了自己:「不不不,你肯定不是人,我究竟是怎么了,是出现幻觉了?」
「......」
如果石像能做表情,他现在一定是一脸嫌弃。
「她竟变成了你现在这般模样,还不如当初直接死了算了。」
「她?」阿梨不解。
「她是我的敌人,也是我的知己。」
石像檐兽重重长嘆了口气,语气甚是缅怀惋惜:「她曾被众人排除在外,也将众人排除在外,隐藏在人世之外,又游离在烟火之间,一生都在救人和杀人中挣扎徘徊。我们曾数次交手,宗恕或许不懂她,但我懂。她这千载的时光,若能被记载,定然将是波澜壮阔的传奇,可惜,可嘆。」
「她现在变成你这样,更是可惜可嘆。」檐兽缅怀结束,对着阿梨,语调又恢復了刻薄鄙夷。
阿梨默不做声地听着,心情复杂:「你说的她究竟是谁,我又究竟是谁?」
檐兽忽然笑了,笑声甚是蛊惑:「山下的弱水湖里,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阿梨抬眸望向远处那汪碧蓝色的湖水,山上林风阵阵,湖面却不起半分波浪。
「好了,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还有,如果你今后还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事的话,就不许将一切告诉宗恕。」
阿梨还有一肚子疑问没有问完,可是内心又惧怕这只喜怒无常的檐兽,害怕一阵风来,它会忽然变大然后展开血盆大口将自己一口吞了,于是只好提起裙摆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等等。」檐兽忽然又开口叫住了她。
阿梨竖起耳朵。
「你晚上睡觉时不许说梦话打唿,很影响我的睡眠质量。」
阿梨愣了愣:「我没有!」
檐兽不再作声理会她,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石像。
阿梨踩着阁楼的窗檐退回去,想了想,仍然不甘心,扭头同它小声解释。
「我睡觉真的从不打唿,宗叔叔和我的朋友望望都能证明的!」
「你再敢叫他一句宗叔叔,我现在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阿梨委屈巴巴地紧紧闭上嘴巴,连滚带爬跌回了小阁楼,坐在木地板上,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支撑着站起来,在房间里焦急地四处寻找,这里找不到,又飞快奔向其他房间。
这偌大的屋子里面,竟然四处都找不到一面镜子。
阿梨提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院子正中的天井。
一滴硕大的水珠从高高的廊檐坠下,骤然砸落进她脖子后面的领口中,冰凉彻骨。阿梨觉得自己仿佛忽然被人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了一瓢冰雪来。
她想起刚被宗恕接来山里时,他戴着皮手套的宽大手掌牵着她,同她驻足站在这里一起听着断断续续的水声。
「天下离心,四水归堂。」她记得宗叔叔当时这样说。
她脱下脚上的鞋子,赤足踩进那方清浅的水池,缓缓蹲下,将自己的脸靠近那被搅动的一池波浪。
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两弯柳叶眉,高挺的鼻樑下是滴水樱桃般的粉唇,眼睛像冰湖中的月亮。
阿梨身上洁白的睡裙飘在水面上轻轻地荡漾浮动。
她在水中看到了那个梦中的女人。
她在水中看到了自己。
第29章
宗恕从山上回来时, 阿梨正托着下巴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发呆,夕阳落日的残光晚霞柔和地笼罩在她肩头,在脸颊和脖颈洁白无瑕的肌肤上落下一层淡粉色的光晕。
宗恕脱下手套去牵她的手:「阿梨今天过得开心吗?」
她的心砰砰狂跳,无比渴望偷偷揭开眼睛上的纱布去看他的样貌, 但又突然近乡情怯, 身体僵硬着, 只管被他牵着向前走,迟迟未敢动。
她似乎再一次听到了命运的□□正在悄然运转的声响,上一次是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被林特助从福利院接走的时候。
「今天过得很开心, 但如果有宗叔叔陪着我,我会更开心。」阿梨回握住宗恕的手,手心蹭了蹭他的,努力感受他手掌的纹路。
宗恕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
「宗叔叔, 我今天擦脸时不小心把纱布沾湿了水。我有点怕, 不要等到晚上了, 你现在就帮我换药吧,好不好?」
阿梨双手挽着宗恕手臂晃了晃。
宗恕当然知道她的眼睛不可能会出问题,可耐不住阿梨撒娇, 一听见她声音软软地恳求自己,不管真假, 竟真凭空生出了几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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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十八岁, 还是个小女孩, 第一次经歷人生中这么大的「手术」,惊慌担忧在所难免。
宗恕一路牵着阿梨温声安慰, 最终拗不过她,和她一同回了房间, 面对面在小桌旁坐下,为她取下覆在眼睛上的纱布。
天还没到彻底暖了的时候,宗恕便仍先将那支「药膏」放在掌心中用体温捂热,然后才用棉签蘸取了一点点,细緻耐心地轻轻涂抹在她的眼睛上。
阿梨一边眼角被棉签蹭得湿润微痒,心也跟着痒痒的,棉签下的那只眼睛仍乖乖闭好,另一只眼睛却忍不住偷偷睁开条缝,看向宗恕,然后原本已然安分下去的心,忽然间又死灰復燃,再次生出了不该有的欲.念。
如果有机会再回福利院,她一定要告诉那些教工阿姨们,她们午休闲聊时津津乐道的那些关于宗先生英俊相貌的八卦确实半点都没说错。
「宗叔叔,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阿梨看着宗恕漂亮的墨色眼珠,半是有神半无神,似是有情似无情,看着她,又像看不见她。但无论如何,这一刻阿梨都在他的瞳孔之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宗恕拿棉签的那只手停顿了下,轻轻捏住她下巴固定的手指却下意识地微微收紧。
「怎么忽然这么说?」他问。
阿梨看着他:「就是觉得,每次和宗叔叔单独呆在一起时的感觉,好像总是莫名很熟悉。」
她不露痕迹地抛出诱饵,鱼儿却并不上钩。
宗恕没接话,自动略过了这个话题。
即将要换到为她另一只眼睛上药时,阿梨终于按捺不住,忽然伸手急切握住他的手指。
「怎么了,弄痛你了?」宗恕挑了下眉。
「没。」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宗恕,但她知道,宗恕一定会骗她。
阿梨平復了瞬唿吸,然后又轻飘飘松开他的手指。
「没什么,就是想到再过两天我就能见到宗叔叔了,有些紧张。」
说完,她看到宗恕笑了笑,笑得十分好看。
「我也紧张。」
「宗叔叔紧张什么?」
「怕我长得难看,到时候吓坏了你。」
阿梨也跟着一同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心却烧了起来。
「那再让我摸摸看宗叔叔的脸好不好?」
宗恕脸上的笑意也渐敛,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下,「我的脸是金元宝么,怎么摸都摸不够?」
阿梨喉咙里有些酸涩,「我想把宗叔叔的样子记得牢一些,否则万一等我视力恢復了,到时候宗叔叔又忽然不想理我,再把我送去别人家,随便换了个人说成是自己,故意来煳弄我,那可不行。」
宗恕知道她这是孩子话,在故意同他开玩笑,但也能听出她是真的因为自己对她不闻不问了许多天而伤了心,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再次抛下她。
会有那么一天吗?他也不知道。
但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好,任你摸。」宗恕牵起阿梨的手放在自己侧脸:「这次你想摸多久都可以。」
阿梨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后重新闭上了双眼,在熟悉的黑暗中,指尖沿着记忆中的轮廓在他脸庞上缓缓游走。
「宗叔叔一定长得特别好看,到时候恐怕真会吓我一跳。」
阿梨的手指滑过宗恕的鼻樑,轻轻勾勒过他唇角柔软的弧线,最终停留在他的下巴。
「我恢復视力后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像宗叔叔这么好看的男人,恐怕以后再见到任何异性都会觉得丑,很难嫁人了。不如我今后就一直陪在宗叔叔身边吧,宗叔叔,你说好不好?」
「顾念也不愿嫁?我记得分别时你们两个还都挺依依不捨,这才过去了几天?」
宗恕将她那根手指从自己下巴上拿下去,握在掌中,另一只手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你去国外读大学,眼界宽了,见多识广,说不定哪天你就遇见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了。」
「那如果就是遇不到了呢?」阿梨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万一遇不到,我留给你的钱也足够你随意挥霍一辈子。」宗恕顿了顿:「好了,咱们先不说这个了,饿了没?」
阿梨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饿了。」
宗恕笑了笑,帮她眼睛上重新覆好新的纱布,随后起身。
「宗叔叔,你要去哪?」阿梨在黑暗中慌忙拉住宗恕的手臂。
「去给你做些吃的。」宗恕垂手捏起她的双颊:「我不站起来,怎么餵饱你这张贪吃的小嘴?」
阿梨脸颊唰的一红,忽然觉得自己这形象也忒差了点,贪吃好色,似乎或许大概也许还有睡觉打唿说梦话的迹象。目前看来,自己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并不贪财,但那也是因为现在她一直呆在宗恕身旁,压根不缺钱花,甚至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为了挽回些自己在宗恕心目中的形象,阿梨一路跟着他钻进厨房。
宗恕挽起袖子做晚饭时,她便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试图帮忙打下手。
宗恕哄小孩似的丢给阿梨一块面团叫她到旁边去玩,阿梨偷偷将纱布下面扒开道小口,学着宗恕的样子将面团压扁擀平,揣上红豆馅,又见他取了一柄精緻的小刀在掌心的面团上雕出花刀,她还没看清,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便在他指间徐徐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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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看傻了眼,伸手到宗恕眼前晃了晃,然后又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小面团,最终捏出了个歪嘴小鸟。
一屉红豆包排列整齐地上了蒸笼,阿梨跟在宗恕身后叽叽喳喳地吵他,「宗叔叔,我今晚可以去你房间里睡吗?」
「不可以。」
「可是我一个人睡半夜会害怕。」
「那就等你真怕了到时再说。」
「......」
虽然宗恕明确拒绝了她,但至少松动了些口风,没再像顾爷爷寿宴当晚那样,一瓢冷水直接浇在她头上。
阿梨喜滋滋地抢着帮忙端笼屉上桌,一边津津有味吃着自己捏的那只丑兮兮的歪嘴小鸟,一边在宗恕身旁畅想未来。
「宗叔叔,我眼睛好了,你以后就不需要盲杖了,虽然你现在也很厉害并不怎么经常用到盲杖,但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许多你没去过的地方呀。」
「我还可以去学着认字,把那些没有盲文版本的书全都念给你听。」
「恩,让我想想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哦对了,我还可以帮你搭衣服!这样你就不用在每件衣服里面挂上颜色款式的盲文提示吊牌了!」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世界,亲眼见到宗恕,阿梨今晚的情绪格外兴奋。她正兴沖沖说着,宗恕忽然将盛着那朵芙蓉花的餐盘轻轻移到她面前。
「不是饿了么,怎么不吃了?」
阿梨看着那朵芙蓉花咽了下口水,却摇摇头道:「它太好看了,我不捨得吃。」
宗恕淡淡「哦」了声:「那就先放着吧,等你半夜醒来饿了再来吃。」
说罢,宗恕忽然起身,留下阿梨坐在桌边,独自向小佛堂方向走去。
今晚光顾着和她玩笑嬉闹,竟然一时间忘记了敬香,此刻想起来时已经是夜深。宗恕懊悔自责,心海翻涌,跪在佛龛前久久不曾起身。
阿梨站在小佛堂门外,默不作声地静静看着宗恕双膝触地挺直的背影,眼睛里忍不住泛起酸涩的泪光。
如果她本就是梦中的那个女人,她此刻就活生生地在他眼前,他凭什么视而不见,抛下她却转头来跪这么一对冰冰冷冷的耳坠。
如果她并不是梦中的那个女人......
不,不可以不是,她必须是。
阿梨对着空气赌气,看着他的背影难过,忽然一脸不甘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宗恕旁边。
宗恕转头「看」着她,整个人像是忽然间愣住了,半晌,只低声吐出了几个字,「阿梨,去睡觉。」
宗先生对她没来由的疼爱、对她若有似无的抗拒与疏远,显然都与她梦中的那个女人有关,可这一切究竟到底是为了什么?
「山下的弱水湖里,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对,她要想办法去山下的弱水湖,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个谜题的答案。
但是在那之前,她仍然拥有宗先生独一无二的疼爱,即便这份疼爱的来歷不明不白。
「宗叔叔不睡,我也不睡。」阿梨执拗地转过头。
片刻后,她听到身旁的宗恕嘆了口气,「好,我去睡,阿梨也去睡吧。」
他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明明他是输家,却与她两个人一同如释重负。
佛龛前,阿梨挽着宗恕的手臂站起来,目光却始终注视着佛龛中那抹冰冷的碧色和裊裊白烟。
「宗叔叔,晚安。」
第30章
互道晚安后, 阿梨和宗恕在小佛堂门口道别,各自转身沿着曲折的长廊回房间。
阿梨踏着青石花砖故意弄出脚步声响,然后一把扯掉眼睛上的纱布,将鞋子脱了, 悄悄跟在宗恕身后。
她要偷偷熘进他的卧室, 还像上次那样赖在他床边的地毯上和他一同入睡, 再在清晨终于被发现时教宗恕怜惜地将自己抱上床,帮她捂热双手双脚。
地上很冰,但她心中像燃着簇火,丝毫都不觉得冷。
月光落在浅灰色的石砖上, 仿佛一地银霜。
宗恕「吱呀」一声推开卧室木门,阿梨紧跟着侧身熘进去。
还差寸许,房门便要夹住她的裙摆,阿梨无声舒了口气, 提着裙摆偷偷躲在橱柜旁。
房间中很暗, 没有开灯, 只能借着窗口漏进来的朦胧月光勉强视物。
黑暗中,阿梨看到宗恕身体的轮廓向自己一步步靠近,最终驻足停在了她身旁的檀木衣橱前。
一室静谧中, 响起了衣服的「沙沙」声。
宗恕脱掉身上的西装,一颗一颗解开西装马甲的扣子, 然后抬手去解月光折射下亮晶晶的衬衫袖扣, 接着是银灰色的领带......
月光打在他的半边脸颊上, 勾勒出高挺的眉骨与鼻樑间那个美妙的拐点,将墨色的眼珠映得微微透明。
阿梨从不知道原来视力是这样的好东西, 忽然之间理解了宗恕那日所说的「不退转」。
她正看着他微微出神,宗恕忽然打开了衣橱, 手指还寸许几乎就要碰到她的肩头。阿梨回过神,屏息凝神,慌忙蹲下,他笔直修长的双腿就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
阿梨仰头看着宗恕将刚刚脱下的衣物挂进衣橱,再一颗颗解开衬衫扣子,壁垒分明的身体在半边月色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禁.欲神圣的美感。
紧接着,宗恕手指滑向了西装长裤腰间的那枚扣子。
扣子只解开了半颗,然后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在静寂之中聆听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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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宗恕转过身,朝她蹲着的方向走近了半步,西装裤细腻微凉的面料甚至已经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带着「华灯」清冷凛冽的气息。
阿梨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几乎就快要捱不住主动乖乖站在他面前认错道歉,下一秒,宗恕却只是倏然伸手推开了木窗。
冰凉的夜风夹杂着雾的气息瞬间从窗口涌了进来,一同涌入的还有大片澄净的月光。
阿梨蹲在木地板上悄然从宗恕脚边绕开,举目四顾,一时间也不知道还能躲去哪里,情急之下见浴室的门开着,便慌不择路地摸了进去,终于能够得以畅快地大口唿吸。
她正站在洗手池旁竖起一只耳朵偷听着浴室外面的动静,下一秒,宗恕忽然走了进来,背对着她站在浴池旁脱衣放水。
月光落在浅浅一层的水面上,随着潺潺的水声,玻璃窗被温热的水汽扑得愈发迷濛,月光也在水面上越浮越高,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里面溢出来似的。
一室昏暗中,阿梨看间宗恕的背影跨入了浴池中,踏碎了那一池温柔的月光。
水面荡漾起了亮晶晶的涟漪。
他躺在浴池中,头颅高高仰起靠在浴池的边缘,安静闭着双目,手臂搭在浴池两侧,身体在月光下舒展成一道流畅的曲线。
阿梨视线无意识落向了他小腹下方很难不被注意到的某处,一时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脸颊,右耳响起电流般的嗡鸣声。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身体,但她无师自通地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阿梨口干舌燥,下意识想要夺门而出,门却被宗恕进来时随手关上了。
浴室内的水汽滑腻地附在玻璃窗上,湿润一片,她被自己困在了这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也挪不动脚步,像被定身咒定住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玻璃窗上的水汽已经化作水珠,缓缓地向下淌,宗恕终于在水中睁开了眼睛。
他从浴池中起身跨出的那一刻,阿梨捏紧了身后的大理石洗手池边沿,下意识闭上双眼,偏过头。
宗恕向她站着的方向走过来,抬手去取她头顶衣物架上的浴巾,胸口夹杂着水汽的体温极具侵略性地瞬间瀰漫到她的脸颊上,比她原本已经滚烫的脸还要灼热。
温热的水珠沿着他举起的手臂滴在了她的额头,又有几滴落在了她的眼睛上,脸上的水珠沿着她的下巴一直滑落到了胸口,将白色睡裙浸湿得半透。
自宗恕身体滑下来的水珠沿着他的双腿落在了地面的瓷砖上,汇聚成一条温暖的小溪,流向她光脚踩在地上的双足。
阿梨身体发软,胸脯剧烈地起伏,还差半寸就要贴上他硬如坚石的胸口,随着他身体的靠近节节退后,直到整个人坐在了洗手台上,下意识抱紧双腿。
他身下的赫然昭着隔着几寸空气,几乎就要碰到她沾了水的双足,阿梨不敢低头。
下一秒,宗恕终于扯下了浴巾,围在腰间。
浴巾的一角落下时,轻轻抽碰到她了的侧脸,阿梨如蒙大赦。
宗恕推开浴室门走了出去,又将卧室门也打开,引来过堂风,吹散了一室闷热潮湿的水汽。
阿梨坐在洗手池边,紧接着,听见卧室内传来木床的吱呀作响。
她光着脚从浴室悄声走出去。
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将卧室映得半明半昧,阿梨看向床上宗恕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卧室房门。
他刚刚开门通风时没有将门关严,留下了一道窄窄的门缝。
她的计划得逞了,但阿梨却忽然间心里很难过,像是无意间亵渎了神明。
她最后转头又向看了宗恕的背影一眼,然后像一个被感化的贼,偷偷地来,又自愿空手而归地去,只轻轻掩好了那道漏风的房门。
***
翌日清晨,阿梨没再像过去几日那样早起缠着宗恕为自己的眼睛换药,反倒是宗恕在餐桌上先开口提起。
「今天眼睛有什么不舒服吗?」
「嗯?」
阿梨含着筷子回过神,被宗恕问得一愣,抬手摸了摸眼睛上的纱布。
「今天洗脸时没再不小心弄上水吗?」宗恕淡淡问道。
阿梨想起昨夜浴室里从他手臂上滑下来落到自己眼睛上的水珠,脸颊因心虚又变得滚烫起来。
「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好像眼睛有点痒痒的。」她添油加醋地掩饰道。
「痒应该就是已经长好了。今天就把纱布取了吧,眼睛上总贴着个东西总归不舒服。」宗恕将手伸向她:「我帮你取下来。」
阿梨怀疑自己现在脸颊的温度都能灼伤他的手指,忙转头躲避:「宗先生,我自己来就好。」
等她熟练地将纱布从脸上摘下来,片刻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刚刚」重见光明的人来说,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了,于是有些刻意地亡羊补牢地弥补疏漏。
「哇,阳光好刺眼,云朵好白,天空的颜色也好漂亮。」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了!」
「宗先生——」
最后一句话说到一半,阿梨忽然间顿住了。
宗恕用餐巾擦了擦手指,问她,「宗先生怎么了?」
「宗先生长得真好看,还有......如果宗先生也能看到这些美好的事物就好了。」
阿梨看着他晨光中英俊斐然的脸,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再次为昨夜的意外充满歉意的罪恶感,同时再次见到宗恕时,心中又有种形容不出的微妙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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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里有时终须有,不用因为这个觉得遗憾或是难过。」宗恕安慰道。
阿梨倒是希望,如果那些奇异斑斓的梦不是幻觉,如果那只会说话的怪物石像不是幻觉,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神神鬼鬼的事情,她希望这些奇幻能发生在宗先生身上,也能让他得以重见光明。
不管是现实还是幻觉,阿梨不得不承认,那只会说话的檐兽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自从和它对话后,弱水湖似乎变成了一切问题的最终出口。
对,她一定要想办法去弱水湖。
「怎么忽然间又改口叫回去宗先生了?」宗恕上半身向身后的椅背靠去,明明看不见,神情却像是在打量她。
阿梨思绪被打断,抬眸看着宗恕。
经过了昨夜的事,这声「宗叔叔」无论如何都再也叫不出口。
她被他盯得越发心虚,心砰砰跳:「没,就是觉得其实大十几岁也没有大很多,叫宗叔叔有点把你给叫老了。」
宗恕笑了笑:「随你。」
阿梨想了想道:「宗先生,我现在眼睛能看见了,我想我应该学着做点什么,总不能成天像这样被你养着,混吃等死。比如,我觉得我可以去山下教教有视力障碍的小朋友们盲文,你觉得呢?」
宗恕听不得「死」字从她口中说出,下意识皱了皱眉。
「想学东西是好事,想去教小孩子盲文,这个想法也不错。但你起码要先将一个普通大学生的文化水平应该熟练掌握的汉字都认识全了,再去教别人。」
宗恕在心中算了算时间:「这样吧,从今天起,每天我教你三十个字。半年时间,总也差不多了。」
第31章
想要教她读书认字, 却没有合适的教材能用来给一个盲人去教一个视力的正常人。
于是宗恕便在宣纸上写一行字,先读给阿梨听,再握着她的手逐个字地在纸上重写一遍,然后教给她笔画顺序和字义典故。
两个人每每并肩坐在小窗前的书案旁, 案上燃着一炉「华灯」, 窗外有时是晨光, 有时是月光。
宗恕为阿梨挑了一支青翠色的竹节玉笔,温润通透,笔桿纤细,很适合女孩子手的尺寸。
「掌上珊瑚怜不得, 却教移作上阳花。」
阿梨歪头看着宣纸上整整齐齐的两行诗,很难理解一个盲人的字是怎么做到这么端正漂亮的。
「出于无心,是其手心两忘。」宗恕道。
她听不太懂,但仍努力尝试着去理解, 宗恕说的每一句她都总是时时放在心上。
恢復视力后, 阿梨每天的生活中平添了许多乐趣, 常常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只是仰头看着天光变换就能入迷地看上一整天,看晨光熹微,晚霞如织, 星罗云布,月上中天。
山里的日子虽然只有她与宗恕两个人, 却并不孤单, 山林里时常有小动物来做客。
只要阿梨拿出面包糠便会从屋后的山林中飞来一群雀鸟, 叽叽喳喳地落在她脚边等待投喂,还会有大尾巴小松鼠熘进厨房偷他们的食材。
阿梨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看天时, 偶尔会飞来一只圆润可爱的珍珠鸟乖巧地停落在她的膝上,每次来都客气得很, 还为她带礼物,有时是将自己尾巴上最漂亮的那根羽毛啄下来送给她,有时是从山林里衔来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花放在她的裙子上。
趁宗恕入睡时,阿梨曾在夜里又爬上过几回屋顶去敲了敲那只檐兽的脑壳,但它却再没开口说过话,像是陷入了漫长的休眠,阿梨甚至有些开始怀疑一切会不会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视力恢復后,阿梨也开始学起了穿衣打扮,但却始终没碰阁楼中的那些华服和珠宝首饰,只每隔几日去阁楼打扫一次,为那些蒙尘的宝石扫去经年的灰尘。
小何早上来送食材时,将阿梨托他从山下带上来的口红化妆品等一应物件交给她。
小何人长得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虽然有时讲话直男气人了点,但总体是个耿直踏实的人,就是吧......确实像他自己之前说的,明明是个年纪轻轻才刚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宗恕看上去都比他年轻多了。
小何环视四周,确认宗恕不在才敢和她开玩笑打趣道,「本来白白净净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忽然化起妆来了。宗先生又看不见,你打扮给谁看,你该不会是背着宗先生网恋了吧?」
阿梨努力忍住才没用自己好不容易恢復视力的这双眼睛去做翻白眼这种事,气鼓鼓地将小何面前的栅栏门一把关上,「给我自己看不行哦!」
她抱着纸箱噔噔噔跑回房间,换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坐在正对着弱水湖的小窗前对着镜子涂涂画画,像是将心底的欲.望也研成了粉末,在脸上扑了薄薄的一层。
画了个淡妆后,镜中的少女稍许剥落了些小女孩的稚气,多了一点成熟女人的明艷动人,和她梦中的那个女人也更像了几分。
最后一步,阿梨将那对碧绿色的玉石耳夹戴在耳朵上,满意地打量镜中的自己。
她兴沖沖跑出去,也捧了本书坐在宗恕旁边,觉得此刻的自己和他并肩坐在一处,应该能看上去比从前更加旗鼓相当。
和宗恕一起读了一上午的书,阿梨开始觉得有些闷了,转身沖宗恕撒娇道,「宗先生,我视力恢復之后就一直呆在院子里,都还没有出去过,不如,下午你带我到外面玩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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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将膝头的盲文书合上:「好啊,你想去哪里玩?」
阿梨漂亮的眼珠转了转:「我们去山下的湖上划船吧,每天看到窗外的湖都觉得好漂亮!」
「天还没完全暖,湖上很冷,还是去马场吧。」
「啊,怎么又去马场啊,上次你不是已经带我去过了吗?」阿梨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那要不,宗先生你带我去山上你工作的那座经楼里转转吧,这么久了我还一次都没去过呢。」
「不想去马场?那算了。」说着,宗恕又重新翻开膝上的盲文书。
***
有了上一回骑马的经验,阿梨这一次已经不需要宗恕抱,就能够自己踩着板凳独立上马了。
宗恕仍叫人为她牵来了他自己平时骑的那一匹,等她坐上马背,走在前面为她亲自牵着缰绳。
天气渐暖后,操场的苍绿色渐渐变淡,地上长出了一片片新绿的草芽,马场里也渐渐多了些前来踏青的游客,或是一家三口,或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
宗恕的这匹马身型格外高大健硕,长得也是丰神俊朗,黑色的鬃毛在阳光下油光水滑,堪称马中美男子,再加上坐在马背上的年轻女孩和牵马在前的男人也都令人赏心悦目,路过的游客纷纷忍不住拿起相机手机对着他们一通拍照。
宗恕收紧了手中缰绳,示意阿梨向前挪一挪。
马儿乖乖停下脚步,仿佛此刻天地之间只有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境况已经不復从前,于是优雅地曲下了两只前蹄跪地,静静等待宗恕跨上自己的背。
「餵你这小马,怎么还见人下菜碟呢?」阿梨愤愤不平地俯身抚乱了它那一头潇洒飘逸的鬃毛。
「小马」用后蹄尥了个蹶子,吓了阿梨一跳。
宗恕翻身上马,坐在阿梨身后,在游客们惊艷的目光中策马远去。
毗邻马场的农场中除了可以亲手採摘蔬果外,还可以体验射箭。
阿梨视力恢復后看什么都充满了新鲜好奇,宗恕耐不住她撒娇央求只好带她过去。
阿梨穿戴好护具,在教练的指导下很快便上了手,好几次正中靶心。
教练也从没见过像阿梨学得这么快的学员,笑着提议道,「这么厉害,要不要尝试挑战一下我们这里的一个小游戏?总共十箭,如果在规定时间内,总分能够打破记录就可以获得一个小奖励,可以为下一只我们马场新出生的小马起名字。」
听到可以给小马取名字,阿梨顿时兴致勃勃:「那目前的记录是多少分?」
「目前的纪录保持者是宗先生,九十九环。」
阿梨转头望向身后长椅上的宗恕。
因他眼盲,阿梨没敢央求宗恕陪自己一起,可原来他这么厉害,只是不愿意陪她玩。
阿梨好胜心乍起,虽然明知道不可能赢过他这么极限的记录,心中的小火苗却熊熊燃烧。
「教练,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吗?」阿梨已经十分熟练地搭弓。
「开始。」教练按下了计时器。
第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第二箭射出,仍是正中靶心。
第三箭,她今天的运气很好。
......
就在她射出的第四第五箭仍连连正中靶心后,连阿梨自己都愣住了,忽然间有些不敢再继续拉弓,只下意识转过身怔怔地看向宗恕。
宗恕坐在她身后几米外的长椅上,安静听着箭矢穿过空气时的风声,藏在皮手套下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果然,她仍然是她。
只要她还是她,就不可能会喜欢他的。
她曾经用那样厌恶的眼神望着他,怎么可能暂时忘掉后就能真的喜欢上他呢。
那些本能终有一日会再次回到她的身体里,有如四水归堂。
爱与厌恶,皆不退转。
「别停,有时间限制的,超过了规定的时间可就不算数了。」
教练见阿梨忽然垂手停下,在一旁提示道。
阿梨回过头望向远处的箭靶,犹豫地重新抬起手臂,将箭搭在弓上。
她的手指扣紧弓弦,正要将下一支箭射出去时,身后,宗恕的手机忽然响了。
阿梨停下动作,宗恕握着手机听了几句后便匆匆起身,同她交代道,「不要乱跑,在这里等着小何过来接你,我有事要临时出去两天,这两天小何会留在山上陪你。」
「宗先生!」阿梨紧紧拽着他的西装袖口:「......你会回来的吧?」
顾家刚刚传来消息,顾老爷子死了。
事发突然,宗恕也有些心急,想到大概是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吓到了阿梨,平復下心境后,脱下手套抚摸着她的头髮温声安慰道,「当然,等处理完事情,我第一时间就回来见你。」
阿梨心里发慌,不想宗恕走,但又不愿给他添麻烦,只得一寸寸松开了他的衣袖,喃喃道,「好,宗先生,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乖。」宗恕拍拍她的头。
他大步走了几米,感觉到身后阿梨仍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再度转过身,「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
阿梨莫名鼻酸,强忍着喉咙中的哽咽,怕宗恕听不清,向着他的背影追了两步,「我等着你回来。」
***
天际轰隆隆地响起了一阵雷声,天好不容易晴了几天,回去的山路上又开始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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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正驾着车和她抱怨着雨天难行,阿梨坐在车子后排回过神,忽然道,「小何哥,掉头回去,我要去山下的弱水湖。」
「开什么玩笑,下着雨去什么湖边。况且要是宗先生回头知道了,肯定要骂我的。」
「我不说,你不说,宗先生怎么会知道呢?」
「不行不行,宗先生今天特意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叫我把你安全送回山上,我可不敢。还是等宗先生回来了听他亲口同意,我再带你去吧。」
阿梨急了,绞尽脑汁,抛出了一道杀手锏:「你要是答应我,你之前总缠着宗先生问的那些古建筑的问题,今后我帮你去问他。」
小何抬眸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有点心动:「可就算宗先生回答了,你能听懂?」
阿梨信誓旦旦:「听不懂我就多问几遍,我把宗先生说的话全都背下来,然后复述给你听。」
「一言为定。」
「谁耍赖谁是小狗。」
***
湖边的公里已经许多年没有车子经过,废弃了许久,崎岖难行。再加上越靠近弱水湖周围的雾气就变得越来越重,车子只能勉强开到环湖的那一片森林外。
「你待在这,别跟着我。」阿梨飞快跳下车,甩手带上了车门。
小何熄灭了发动机,解开安全带正想下去追她,忽然被这句话震慑在原地。
这话听着隐约耳熟,不像是阿梨平时叫他「小何哥」,倒更像是宗先生每次去经楼,吩咐他待外面不准跟进去时极具威慑力的语气。
阿梨在林间奔跑,林间的雾气像纱一样温柔地将她的身体包裹住,仿佛是在为她牵引着方向。
阿梨跑得越来越快,身体轻盈,仿佛下一秒就可以飞起来。
穿过最后一道密林,视线忽然间豁然开朗,那汪蓝宝石般宁静的湖水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阿梨停下脚步,脱下脚上的鞋袜,提着裙摆缓缓走入湖水中。
湖水并不冰冷,相反,温暖如同爱人的抚.摸。
她不禁俯身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进温暖的湖水中,直到即将无法唿吸才直起身,静静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湖水洗去了她脸上的脂粉和口红。
阿梨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指尖碰到空落落的耳垂,然后才陡然发觉宗恕送给她的那对玉石耳夹不见了,慌忙重新潜入湖水中去寻找。
不知不觉间,她游得越来越远,再一抬头,竟已远到看不见岸边的森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湖水轻柔地将她托起,阿梨浮在湖中,耳朵鼻子眼睛都浸在水中,却依旧唿吸无阻。
湖面上落着甜津津的春雨,她似乎听到了鸟雀从湖面上挥着翅膀掠过时的啾啾鸣叫。
春雨细如丝,如丝霢霂时。
如何一霶霈,万物尽熙熙。
一个神圣空灵的女声在她心中响起。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做,怛梨。」
第32章
在叫做「怛梨」之前, 她不记得自己有名字。
除了富户人家,镇上的女孩子大多也都没有名字,在家时被唤做「张家那丫头」、「李家二丫」,等到长到十几岁嫁了人, 便随夫家姓氏, 被唤做「王家的」、「赵家的」。
不过她也不记得自己原本是姓什么的了, 姓这个东西,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一个称唿的开头罢了。
也不记得那是自己究竟多大,大约是十二岁, 或者是十三岁。
她只记得父母是镇上的染香人,家中制香卖香,制的是最廉价简朴的寺院供香,卖给每逢初一十五求财问路的香客。
经营这桩营生久了, 不知不觉间, 整个人都染上了香的味道, 功德盈身,故称为「染香人」。
其年烽烟四起,外忧内患, 流寇作乱。
天下大旱,寸苗不生, 百姓飢苦, 易子而食。
整个镇上都断了粮, 连附近方圆几里的树皮草茎都被人扒来充飢。
她的父亲是个胆小庸懦的人,因而连树皮都抢不回来, 家中连香灰都吃尽了,每日仅靠喝水填饱肚子, 饿极了就去睡觉。
几日后,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睡了过去还是饿昏过去,这并不重要,她只知道每天清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再度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和窗外都黑漆漆的一片,连月光都没有。
隔壁房间里,弟弟已饿得连往日的哭嚎都没了力气,她听到了母亲的低啜和父亲的沉默,在一个厚麻袋里。
麻袋口被捆得很死,其实就算没有捆死,她也早就没有力气挣扎了。
就这样吧。她想。
父亲拿她换了什么,她不清楚,只躺在冰冷的地上听见父亲和另一个男人的对话声。
「哟,怎么这麻袋里头像是还有动静?你这个还活着呢,还是带回去吧,这......我干不来,太损阴德。」
「你稍微再等等,她很快便死了。」
她在麻袋中听到父亲说。
「终究会死的。」
她渴望能从那语气中听出一丝悲恸,但并没有,有的只是空洞和麻木,极度飢饿下,人已如行尸走肉。
她最终还是在麻袋中被那男人抗回了家,放在了厨房的水缸旁,只等她自行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很快就要这样结束了,夜里,有人悄声摸到她身旁,帮她解开了束着麻袋口的绳子,拿了半碗植物根茎磨成的煳煳餵给她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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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快逃吧。」
她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努力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女人。
面色蜡黄,双目含泪,这是一位刚刚死去了孩子的母亲。
「逃去哪?」她问。
女人也被问住了,半晌才道,「随便逃去哪,总之别再回家了,最好能逃去个没人的地方。」
没人的地方,那就只有弱水湖后面的那片山林了。
没有人愿意靠近弱水湖,这是镇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说是这名字忒不吉利,类同忘川河。
「婶婶,谢谢您,好人有好报,菩萨定会保佑您来世托生于一个富贵之家。」
她跪在麻袋旁向女人磕了三个头。
「唉,富贵又有何用,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只要来世天下太平、无饥荒战事,那便是最好的托生。」
镇上断了粮,也早就没了烛火,到处都黑漆漆一片,如同一座鬼城。
她离开了镇子,连夜渡过弱水湖。
渡湖前,她已做好了万一力竭溺毙于湖水中的心理准备。
但落于鱼虾之腹的感觉,总归应该会好过落于同类之腹。
渡湖时,却感到湖水很温暖,身体轻飘飘地浮于水面,她还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灵魂来到了死后极乐的世界。
月光清泠泠地落在水面上,像天神洒下的一片银霜。湖上明明无风起浪,她却随着水流不知不觉间便漂到了湖对岸的山脚下。
她原本打算爬过这道上,去到一个无人认识的村镇,但饥荒战乱年月,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女人和孩子就并不安全,还不如就暂时留在山里度日,等山下的战争结束了再出去。
这山其实并不算高,也并不陡峭,是南方最常见的圆润的小山。
靠着林间的野果野菜果腹,一边探索一边修整,她爬了整整两日才终于爬到了山顶,然后惊喜地发现,山顶上竟然有一座古寺。
她极为年幼时便和母亲在家中制香,或是跟着父亲去寺庙外卖香,看到寺庙便觉得熟悉亲切,激动不已地跑过去伏在古寺院墙外扣门。
寺门久扣不开,原来早已荒废了,她早该想到的。
人人不愿渡弱水湖,寺院里哪来的香火?
虽然早已没了人烟,但此处却是前人搭建起来的建筑,留有一丝人类的余温,在这深山密林中,始终仍带给她了一丝温暖和安全感。
她靠在寺院的木门前,枕着自己的膝盖安睡,夜间忽然间惊醒,看到林间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月光下,张开的獠牙闪着寒光。
她急忙想翻墙逃命,寺院墙壁上却长满了厚厚的苔藓,滑不留手,无处着力。
眼看着那只野兽便要嘶吼着伸出利爪扑向她的背,丛林中忽然一支箭矢破风而来,射中了野兽的头颅。
她得救了。
救她的人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也不知已经住在这山林里多久了,身上人类的衣服早已经破破烂烂,仅将树叶和藤蔓编织而成的「衣服」勉强遮蔽身体,长发覆面,看不清样貌。
男人不同她讲话,也不知会不会讲话,只蹲在那只已经死去的野兽身前,熟练地用小刀剥皮,将剥下来的野兽皮毛捲起来用藤蔓捆好抗在肩头,转身离开。
「谢谢你救了我。」她在他背后连忙小声道。
男人听到她的话停下了脚步,然后忽然转身靠近,像兽类一样用力在她身上嗅了嗅,在闻到她身上残存的香灰味道后,一脸厌恶地重新转身走开了。
她连忙在他身后远远跟上,男人发现她尾随后,像狮子一样冲着她大声哈气恐吓,抬手作势要打她。
她被吓退了几步,但见他每每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却并没有真正要伤害自己的意思,她的胆子便更大了几分,一路跟在男人身后来到了一座林间小木屋。
男人个子很高,穿着一身树叶一动不动地站在林间时,乍一看就像一棵树木。
他看了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径直走进小木屋中,拿上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像是为了躲避甩掉她,竟然连自己的居所都捨弃不要了。
她正好缺了这么一个住处,于是干脆住进了木屋中。
入了夜,她正躺在男人留下的木床上吃着白天採集来的浆果,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她忙起身出去看。
门口的地上有一块用叶子包裹的烤好的肉,男人的背影已在月光下的树林中走远了。
饿了几日,她捡起那块肉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是她之前从未吃过的粗野天然的味道,也许是狼的肉,或者是野猪肉,反正不会是人肉,因为这座山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这一点让她进食时感到很安心。
第二天早上,男人又来了,仍是一言不发。
这次他丢给她的是一张完整的虎皮,然后指了指木屋。
她猜,男人是在示意她将这张虎皮挂在木屋外面,以震慑那些在夜晚试图靠近的林间野兽。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每天太阳下山后,男人都会在她房门口丢一块烤好的肉,其他时间则全然不见踪影,也从不开口和她说话。
他从不猎杀那些比自己弱小的动物,比如野兔野鹿;他只猎杀那些比人类兇勐的动物,比如豺狼野猪。
唯有一次,她在白天见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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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用钻木取火的法子终于生了火,正兴沖沖地架火堆,准备将挖到的番薯烤熟,男人忽然从林间出现,几步便飞奔而来一脚将火堆踩灭了。
他看上去很生气,但没打她,也没再用野兽哈气的法子恐吓她,只是用目光严肃地警告她。
于是她明白了,在这里,只有他才有使用火的权利。
他可以分享自己的烤好的食物给她吃,却不允许她自行生火。她要想在这座山里活下去,就必须遵从着他制定的规则。
——在这座山中,所有能唿吸的动物都要仰仗他的鼻息而活,当然也包括她在内。
他才是山林里最兇勐的那只野兽。
第33章
就这样, 她和「野人」在山里共同渡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这座山林中,就只有她与他两个人,作为同类,于情感上本应天然地更为亲近,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野人从不开口说话, 同她之间如非必要, 也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他们仿佛仅仅只是山林中各自求生存活的两个个体,脱离了人类族群间的关联,除了他不求回报的每日投食超出了动物性之外,他们就与山林中的其他动物无异。
然而这种自然平和的关系, 在半年后的某天夜里忽然发生了转折。
那日,太阳落山后,她正躺下准备休息,忽然听见夜风里传来了异常的响动。
山脚下亮着一串蜿蜒的火光, 细细望去, 竟是有人也涉过了弱水湖, 正成群结队地举着火把往山上来,都是些青壮年的男女,不见老人或孩童。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其他同类了, 她感到亲切又陌生,夜色掩映下, 她偷偷躲在树丛中靠近那些人, 向人群中张望找寻爹娘和弟弟的身影。
可惜她并没找到, 没看到亲人,也没看到那个曾救过她的婶婶,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将自己收集来的野果和平日攒下的肉干全部悄悄放在了那伙人临时安插的营地附近,然后踏着夜风又跑回了小木屋, 躺在草蓆上流了一夜眼泪。
第二天一早,她又跑下山偷偷摸过去看。那伙人没有离开,仍盘踞在山脚下的树林里,林间升起了裊裊白烟。
黄昏时,临近太阳落山,野人又来送肉给她吃,见她怀中揣着两包用树叶包裹着的野果正要向山下去,他忽然间变得极其暴躁愤怒,粗暴地将那些野果从她手中打翻在地。
野果咕噜噜滚得到处都是,她蹲下想捡,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野人在地上恶狠狠踩了几脚,野果被他踩得稀巴烂,汁液将草地都染成了淡红色。然后他兇巴巴地捏住她的后颈,将一块肉递到她嘴边。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和野人之间的距离挨得这么近。
在那一头乱髮的缝隙间,她看到了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
野人掐着她的脖子同她对视,她终于在他眼中读懂了他的意思——他要她当着自己的面将肉全部吃下,不许她再将没吃完的肉晒成肉干攒起来,也不许她再送任何食物给山脚下的那些人。
一阵风从林间穿过,一颗倖存的野果被风吹动,滚到了她身旁的草地上。
她下意识将那颗果子握住,藏在了掌心中。
脖子后面倏地一轻,野人忽然松开了手,起身将那块肉丢在她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林间。
那是他丢给她的最后一块肉,那天的黄昏后,野人再没出现在她面前。
次日夜里,她又揣着野果靠近了山脚下的营地,负责值夜提防山中野兽袭击的一名中年男人发现了她。
原来这是一群从附近某个村子逃命而来的流民,隔壁几个村子已在战乱中被屠了村,他们实在被逼得再无退路,为了活命再顾不上什么吉利不吉利,也如同她当日一般,涉水渡过弱水湖,逃进了这荒无人迹的山里面,试图躲过一劫。
她藏身于山中的这半年来,外面的世界已是沧海桑田。
饥荒还未结束,镇子里又爆发了瘟.疫,各地均有小股势力揭竿而起,朝廷下派了军.队镇压,与起.义军彼此追逐厮杀,另又有浑水摸鱼的匪寇在此期间藉机于乡间作乱、谋财害命。
她试着同他们打听爹娘和弟弟的下落,恰巧流民中有一名少妇是从她出生长大的那个镇上嫁到邻村的同乡,听她提起,伤心不已,说是整个镇上的人都死在了饥荒后的那场瘟.疫中,无一倖免,少妇自己的父母弟妹也都死在了那场瘟.疫中。
闻此噩耗,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伤心仍还是会伤心,但却又仿佛只是在听着他人的命运。
爹娘和弟弟已是旁人,那户人家中曾有过的那个女儿,于如今的她而言,也不过只是旁人罢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流民们收下了她送来的果子,纷纷向她道谢。那名少妇见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烂烂,便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裹里找出了件自己的衣服来给她穿。
明亮的火把和干净的衣服让她久违地再度体会到了来自同类族群间的温暖和安全感。
她的忽然出现被流民们视为一段逃亡路上的奇遇,也依稀在她身上看到了生的希望,暂时沖淡了不得不抛下家中年迈的老人与稚子、离开家园涉水而来的悲苦与良心不安的煎熬。
人们围坐在篝火旁,谈笑着回忆起曾几何时清贫却安稳的日子,有人低低地唱起了歌,苦中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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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凄凄,歌声如泣如诉,似乎早已昭示了这註定是个不吉的夜晚。
夜半,篝火的火光引来了嗜杀成性的一小股叛军,人群在林间四处逃窜,哭喊声和杀戮声惊飞了林中安静栖息的鸟群。
她与那名年轻的少妇相互搀扶着逃命,已经有好几具尸.体在她们身后倒下,几名狂徒持刀紧追不捨,认定了少妇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定会有首饰财物。
刀尖即将便要从背后刺入她的身体那千钧一髮之际,林间忽然射出了几只箭矢,箭箭射穿要害。
那十几名持刀的狂徒在明,林间射箭的人在暗,完美地隐藏于夜色和茂密的树木之间,如同一场围猎,眨眼间,敌人便应接不暇地倒下。
然而片刻后,林间的箭忽然停了——所有的箭矢都已消耗殆尽。
仅存的两名叛军随手挟持了个流民当作人质和肉盾,举着刀谨慎地在林中来回搜寻。她拉着那少妇悄声躲在一处山石后,然后看见夜色中,一道敏捷的身影忽然自林间蹿出,快如闪电,几刀便解决了其中一人,与另外一人近身缠斗在了一起。
她当机立断从衣服里掏出两颗野果,用力朝那叛军头上掷过去,虽然并未击中,却也成功惊扰了那人的注意力。
野人趁虚而入,一个翻身骑在那人身上,高高举起匕首刺入了身下之人的脖子,如同那日剥狼皮般没有丝毫的犹豫迟疑,匕首的寒光在月色下晃痛了她的眼睛。
四散在林间死里逃生的余下流民们在这场屠.戮结束后重新集结在一起,向他跪拜叩首。
野人仍不发一言,径直转身离去。
她默默跟在他身后,就像在寺院围墙外被他于狼爪下搭救的那一天一样。
「你要去哪?你不和我们大家呆在一起吗?」少妇拉住她问道。
她有些犹豫,「明天我再来找你们。」
她向着野人的背影紧追了几步,看到他走过的草叶上沾染了红色的血迹。
「你受伤了?」她惊道:「你的腿在流血!」
野人一声不吭地加快了脚步,却因腿上的伤再无法像往日那样轻易甩掉她。
「滚开,别再跟着我。」
一阵瀰漫着血腥气的夜风拂过,她忽然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在林间响起,脚步不由顿了顿。
「原来你会说话!」她惊喜地跑过去。
他会说话,就说明他也和她一样曾经生活在人群间,并不是个真正的「野人」。
她正想问他家在哪里,忽然被他捂住嘴巴、一把扯到了树后。
片刻后,两个男人举着火把东张西望地从他们来时的路上经过,是其中两个刚刚被他搭救的流民。
「为什么要藏起来?」
那两个人走远后,她不解地问。
「他们只是想来感谢你。」
她本以为他不会理睬自己,却忽听他反问道,「你为什么没留在他们那?」
她愣了愣,仰头看着夜色中他粗野的身形轮廓。
「你受伤了。」
野人静静站在那盯着她。
「和我一同回木屋吧。」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等你和那群人一起滚了,这山里就只有我自己,叫什么名字有区别?」
她第一次听野人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逻辑清晰,思维敏捷,而且声音竟然还挺好听。
「我不走。」她回答道:「我家里人都死了,我待在哪都没差别。」
「随便你。」野人语气冷硬地吐出几个字。
「你没有名字,我也没有名字,那我今后要怎么称唿你?」
「随你。」
她想了想:「你救过我两命,还每日给我吃的。我爹爹死了,从今往后我就叫你爹爹吧。」
野人忽然笑了,他原来还会笑!笑声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天方夜谭,口中牙齿美观而整齐。
饥荒战乱的年月,只有托生在自小吃穿不愁的富贵人家,才可能会拥有一口这么漂亮的牙齿。
「你可莫要叫我爹爹,我至多不过大上你个七八九十岁,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你叫我声叔叔我都嫌你将我叫老了。」
野人站在她面前,抬手拾起了遮蔽脸颊的头髮,一头乱髮之下,竟是一张五官清俊的年轻面孔。
「不妨告诉你,我是将我爹那十几房小妾全部先女干后杀,被官府通缉追捕才逃案到此处的,你怕不怕?」
第34章
她自然不怕, 因为她觉得野人定然是为了吓退她才乱说的。
野人将随手採得的几株草药嚼碎了敷于腿上血淋淋的伤口,然后一头栽倒在小屋的木床上,沉沉昏睡。
她将少妇送给她的那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又取来午间在阳光下晾晒得蓬松的干草堆在床上, 帮他保暖。
她正用帕子帮他擦脸、在月光下细细打量他的五官样貌, 野人忽然睁开双目警觉地盯着她, 目光如电,比林中恶狼的眼睛更加充满了兽性的兇狠。
他翻身下床,像拎着一只他不屑于猎杀的小动物那般拎住她的后颈,捡起地上捆干草的绳子, 熟练地在她双手手腕上打个结,然后将她捆在了木屋角落里的一根柱子上,又将那件妇女的衣服以及干草和草蓆一股脑都丢在了她身上。
「喂,你松开我, 我不再碰你了就是。」她坐在松软的干草堆里, 看着床上野人的背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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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并不理会她, 很快便在高烧中又重新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他再醒来时,体力已然恢復, 见她竟用各色野花将这间小木屋装饰得花里胡哨,不屑地一笑, 垂手将她手腕上的麻绳解了, 指尖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两下唤她起来。
「这间木屋不能继续再住了。」
「为什么?」她睡眼迷濛, 不解。
「这里已经被人发现了。」
「可是,为什么被人发现了, 就不能再继续住在这了?」她还是不懂。
野人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像是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多管闲事, 平白摊上了这么个多余的累赘。
「好,我听你的。」见野人不愿解释,她索性也不再追问,只笑着说:「我们今后肯定还会再有一个家的。」
野人仍不出声地看着她,像是觉得她更麻烦了。
「不如我们去山顶的寺院里吧。」她说。
「不行。」
野人断然否定了她的提议:「寺院那种地方,迟早会被山脚下那群人发现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而且,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寺院里求神拜佛的那股味道。」
之后,她就这样每日跟在野人身后于山林间游荡,今日宿在山石下,明日宿在树枝上。
野人虽始终不愿与她走得太近,但却始终在她附近,于是山林里的豺狼野兽都不敢靠近她,睡觉时从未被野兽偷袭过。
大约一个月后,盘踞在山脚下的那些人走了,想来外面的世界应该已经恢復了太平。
他们离开后,野人像是困囿于笼中的勐兽终于重获了自由,终于不再日日烦躁地在林中兜圈,心情都变好了,连带着,待她的态度也比从前更亲近了几分。
野人开始教她搭弓射箭以及制作弓箭箭矢的法子,说万一哪天他不在这里了,她不至于饿死或是被人欺负了。
普通猎户不会有他这样好的箭法,她猜野人就算不是行伍出身,多半也是生于个家中会专门请先生教授族中子弟骑射的高门富户。
她问野人:「闹饥荒时,人为什么不到山里来猎野兽吃呢?」
野人不屑地讥笑:「因为山下尽是一帮蠢货,记住,不要靠近他们。」
她一知半解地懵懂点头。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后,山外的世界终于重归太平。
新帝登.基,重整山河,肃清内外。
日落时分,从山顶向下望去,能看到湖对岸的村落飘起炊烟裊裊,亮起一盏盏的灯火。
有时清晨她跑去山脚下的湖边洗澡时,还会看到湖对岸有年轻的姑娘们在湖边浣洗衣裳。她们一边洗衣一边嬉笑着唱歌跳舞,跳的是人们春季在田间劳作时跳的插秧舞,她记得自己年幼时,阿娘也曾牵着她的小手在田垄上教她跳过。
她在湖岸的这一边踩着水,下意识跟着她们的动作一同跳了起来。
随着日子渐渐恢復了太平,山脚下的那个小村落也从原先的只有十几户逐渐扩大,开始有了集市,有了商铺,街道上开始也有了南来北往的行人。
一次,她用在山里採集的野果和一些干草手工编成的小物件偷偷去山下的集市上换来了几块碎步,为野人缝了件新衣和双鞋子,兴沖沖地拿给他瞧。
野人却并未露出她想像中的神情,相反,不仅不领情还对她发了好大的火。
「我从前有没有告诫过你,不许靠近山下的人!如果你今后再跑去山下,那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野人将她好不容易才做成的衣服撕得粉碎。
这还是成为「家人」后,野人第一次对她发这样大的脾气。她委屈极了,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总是对我好兇,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我现在就游回湖对岸去!」她说完不再去看野人,转身哭着跑开了。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她还未跑到湖边,就被□□忽然流出的血吓坏了,又一路捂着肚子哭着跑回野人身边。
野人仍在刚刚那棵树下站着,一步都未走远。
「我的肚子好痛,我流血了......」她惊慌无措地向野人求助。
野人听了,忙一把将她拉到身前,紧皱着眉上下查看,在意识到她□□血液的来源后,像是愣了愣,然后迴避地移开了目光,偏过脸。
她来月事了,那是她第一次的初潮。
雨夜山路难行,野人背她去山顶的那间废弃的寺庙躲雨。
几间大殿厢房俱是破陋不堪,一尊尊佛像上的金漆早被人颳得半点不剩,满殿光秃秃的泥菩萨在雷声闪电下显得阴森可怖,惟有一座七层高的经楼仍保存完整,勉强可以遮风挡雨。
野人生了火,叫她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烘干,自己却不进去一同烤火,一整夜都坐在经楼门口守着。
第二日清早,野人独自下了山,找了截浮木将从前猎得的狼皮虎皮都放在上面,推着浮木涉水去了湖对岸。
一个衣衫褴褛且高大的陌生男人突然出现在村口的集市,显然比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惹眼得多。
村民们乍一见到他都吓坏了,以为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怪物,拿了耙子棍子惧怕地盯着他向后退。见他并未攻击人,带来的皮草又是一等一的货色,显然有暴利可图,这才放下了钉耙和他做起了买卖。
野人用那些皮货换了几件女孩子的衣裳,又换了几批新织的布,将布裁成布条在沸水中煮过又烘干后拿给她垫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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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肚子痛得厉害,整个人都无精打采。野人在她身旁盘膝坐下,让她靠着自己,张开手,掌心中竟是几颗松子糖。
她已许久没吃过糖果了,瞬间身上都有了力气,兴沖沖地剥开糖纸将松子糖塞进嘴巴里,又剥了一颗送到野人唇边。
「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他偏头避开,见她失落,只要捉回她落下去的手,低头将那块松子糖咬进了嘴里,然后眉头紧皱,吃苦药一般。
她终于高兴起来,似乎肚子也不痛了。
见她笑得开怀,野人看着她,忽然从怀中摸出了一只小绸布包扔到她膝上。
她好奇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对碧色的小玉石耳坠。
「你戴上我瞧瞧。」
野人说要瞧,但又不看她。
「可是我没有耳洞。」她遗憾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耳洞?」
听语气,他竟像是不知耳洞是什么。
「咦,你爹不是有十几房小妾吗,你怎会不知女人戴耳坠前要先穿耳洞?」她歪头问。
「杀人前,你不会去留意这种细节。」
她又听他再胡诌,也不欲争辩,只将那双玉石耳坠装回小绸布包中,珍惜地贴身收好。
「在我们乡间,女孩子出嫁前都是要穿耳洞的,等到时我穿了耳洞再戴上这对耳坠给你瞧。」
谁料,三日后的夜里,湖边的山脚下忽然又亮起了层层火把,来了好多身穿铠甲手持刀剑的官兵。
他们并肩趴在经楼窗口,听见领头的那名士兵对着山顶大喊,「山上的人听着——放下武器,自己走出来,不要逼我们放火烧山!」
野人转头认真看着她:「你留在这,我出去见他们。」
「不要。」她紧紧抓着野人的手臂:「我们逃吧。」
野人蹙眉摇头:「这山不大,与上次那伙人不同,他们人数太多,四面包抄,我们逃是逃不出去的。而且倘若他们当真放火烧山,人如何能跑得过火。」
见她担忧,他又道:「放心吧,我又不是真的杀人通缉犯,就算跟那些官兵走,他们调查过后也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你......真的不是吗?」
他忽然笑了,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齿:「从前无论我怎样说你都不肯信,怎么现在又怀疑起来了。」
她看着他犹疑道:「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野人点点头,将全部的粮食肉干和箭矢都留给她,转身走出了经楼。
她从经楼中跑出来,追他到寺院门口。
月色铺了一地的银霜,他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别怕,我定会回来寻你。」
她奋力点头:「这座经楼就是我们的家,我会一直在家里等你回来。」
野人看着她笑了,第一次笑得平静而温和,面容清俊,如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十七八岁少年。
他在月光下沖她挥挥手:「回吧,回。」
第35章
一连数日, 她每天在经楼中翘首向山下眺望,野人却始终再没回来。
她下山去对岸打听消息,恰好在村口集市听见几名村民正在闲话。
「听说前几日官兵从山里抓走的那个野人竟真是个大有来头的,王二狗那小子昨儿刚得了好大一笔赏银!嘿, 早知道我当日就先他一步去县衙里举报了。」
「那野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必定是个潜逃于此的起义军首领, 否则官府怎会捨得给那么多赏。」
「哎, 你们凑近些。」
「据我在县衙里头当差的表弟说,那似乎还是个先祖从龙有功的将军之子,前朝时,他族中犯了事, 被朝廷抄了家。」
「将军之子?我怎么听说,那人是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狂魔?」
「还是这个说法可信些,若真是前朝哪位将军之子,便该押解去京中候审, 怎会草草在县里就当街砍了脑袋?」
她如遭雷击, 只愿自己此刻身在梦中, 又或者哪怕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境,其实自己早已在当初的麻袋中饿死了也好。
她正欲冲上前,忽见一户柴门中走出一眼熟的女子, 正是那名曾在山中借衣服给她穿的少妇。
那少妇也看到了她,连忙低头躲闪, 急匆匆掩门退回了屋中。
是他们出卖了他。
野人曾经一再告诫她, 离山下的人远一点, 是她没有听他的话,才害死了他。
不, 他一定没有死,一定是弄错了。
他答应过她会回来, 就一定会回来。
夜里,她带上他留下的弓箭和火摺子渡过了弱水湖,在箭身绑上点燃的火种,起弓搭箭。
她的箭法是他亲手教的,必定百发百中。
她正欲松手,忽有几名孩童提着金鱼灯与荷花灯蹦蹦跳跳地跑来村口玩耍。
她站在原地怔了怔,箭一旦放下了,便再也举不起来。
是夜,她独自回到了山中。
第二日清晨,她醒来时,却在经楼窗口前看到弱水湖对岸的村落正冒着阵阵白烟——整座村子都被烧成了灰烬,空无一人。
之后,她在山中布满了陷阱和机关,一但有陌生人进山,便毫不留情地暗箭驱赶。
她再没有下过山,也再没去过湖对岸,她学着他曾经的样子在山林中奔跑捕猎——现在,她成为了这座山林里最兇勐的那只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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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年后。
一日,她正坐在经楼的窗檐旁低头削着手中的箭矢,忽然看见林间有人影晃动。
那人头戴着顶草帽,看不清相貌,是个男子。
竟然能有人恰好绕过了她设下的每一处机关陷阱,行至此处,莫非是天意。
那人采草药的样子让她想起了他。
她心头一动,从经楼的窗口跳下去,那人被吓了一跳,头上的草帽掉在身旁。
果然,那并不是野人,只是个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她一言不发,只冷冰冰看着他,抬起了手中箭弩。
少年却并未被吓退,眸光扇动:「原来你就是住在这山里的神仙!」
她面无表情地扣动扳机,一支短箭射向了少年身旁的草地,只需再偏半寸,短箭便可以刺入他的身体。
「哎,别!我没有恶意!」少年连连后退,从胸口中摸出几颗糖放在山石上:「你吃,这很好吃的。」
她垂眸看着那些彩色的糖衣,不禁陷入了回忆中。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她开口问那少年。
「哦,我就住在弱水湖对面的村子里。」少年答到:「我常听人说,弱水湖是神湖,曾经饥荒战乱年间,饿殍和尸体堵满了附近的每一条河床,却独独流不进弱水湖,因为湖里住着湖神,庇佑一方。弱水湖后面的山里还有不老仙药和数不尽的宝藏,有仙人设下了机关,守护着神山不让外人进入。我好奇仙人到底长什么样,于是便独自进山里来一探究竟。」
呵,真是可笑。
不过短短数年,曾经人们口口相传的不详之湖又变成了神湖。
「他说得没错,山下的人尽是一群蠢货。」她盯着少年冷笑道:「滚,别再进山里来。」
少年离开后,她从山石上拾起一颗糖,剥开糖衣放入口中。
虽然不是松子糖,却令她再次回忆起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那温暖是野人带给她的。
她重新在山中布下了新的机关陷阱,谁料,过了几日,那少年竟又成功进山来了,这一次,还给她带来了山下的食物还有些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本应会喜欢的小物件。
她躲在丛林里暗中观察着他,一直未现身,少年便坐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块山石上一直等到了太阳下山,最终将带给她的东西留下,独自下山去了。
后来一连数次,她每每在林间布置下更多的新的机关,那少年却总能精准地避开,总能成功进到山中来。
她在林间用暗箭驱赶,他却似乎料定了她并不会真的伤人,所以并不害怕,反而更加契而不舍地请求她出来相见,每一次都为她带来许多山下的东西。
终于有一日,少年又进来山中时,没有撞见她布下的陷阱,却遇到了山林里正在觅食的豺狼。她现身将他救下,就像曾经野人救下她那样。
或许,这真的是天意,她想。
她与少年并肩坐在山石上,一起吃着他从山下背上来的糖葫芦,从少年口中她方才得知,曾经那个村子里的人都搬走了。就在她曾想要放火烧村的那天夜里,雷电意外击中了村头的一棵空心枯木,村民们试图从湖中取水灭火,水却一次次从完好无损的桶中流走,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村中的屋舍和财物被烧成灰烬焦木。人们都说是那座村子里的人做错了事,惹怒了湖神,所以才降下了天罚。
「呵,什么湖神,什么天罚,不过是善恶有报,咎由自取。」
她用力将手中未吃完的糖葫芦掷在了草丛中。
「你说的是,可也并不是所有山下的人都是坏人。」少年从怀中取出手帕来,递给她擦手。
她听着少年的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陷入了犹豫。
她忽然想起了阿娘,想起了幼年时邻居家的伙伴们,想起了那位曾将家中仅有的食物餵给她、放她逃生的婶婶,想起了野人。
野人并非是「野人」,他也曾是自山下到山中来的。
她的内心松动了。
少年尝试着向她伸出手:「其实你可以下山来,今后和大家一起住在村子里。」
「不行。」她果断后退了几步:「我要留在山里。」
「为什么?」少年不解,笑着打趣道:「莫非这山里当真同传闻中一样,有不老仙药和数不尽的宝藏?」
她抬眸望向山顶上的经楼:「我要等一个人回来。」
「那人是谁?」少年问她。
她沉默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从前战乱中离散的父母或是兄弟姐妹?」
她摇摇头。
「那就是从前极要好的朋友?」
她犹疑了下,又再次摇了摇头。
少年笑道:「我知道了,你等的那人,一定是你的爱人。」
这一次,没有片刻的迟疑,她果断摇起头,想了想,道,「他是我的家人,我要留在这座山里等他回家,他说了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
她眼中忍不住溢出温热,下意识地喃喃重复,「他答应过,一定会回来。」
少年热切地望着她,满目真挚纯良:「好,那从今往后,我便陪着你在山里等那人回来。只要你还在这山中一日,我便定会日日陪你来一起等。」
她以为少年不过说说而已,毕竟少年与她和野人不同,他是有亲人在山下每日等他归家吃饭的。但少年当真如那日在山中同她所说一般,每日都不辞辛劳地渡湖来陪她聊天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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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几十日,几百日......后来有一天,少年突然对她说,「我们成亲吧,嫁了我,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夜她坐在经楼的窗檐上吹着夜风,在月下望着野人送给她的那对耳坠发了一夜呆,她想起自己曾对野人说,等出嫁前一定会戴上这对耳坠给他瞧瞧。
第二日,她留下弓箭和兽皮,怀中仅揣着那双耳坠,与前来接她的少年一同下了山。
她说要等野人回来,亲眼看她穿上嫁衣、戴上耳坠,少年一如既往地尊重她的意愿,并不催促婚期。
热情的乡亲们为她在村子中搭建了一间小屋,渐渐的,她又重新回归融入进了山下人正常的生活中,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村子里同龄的女孩子们在湖边浣衣、在田间拉着手跳舞,生活恬淡而宁静。
只是她仍会在每夜夜深人静时游过弱水湖,独自回到山顶的经楼中,去看一看野人是否回来了。
她从没忘记过他们的约定,她坚信他一定也没忘记。而或许人间的种种悲剧,神明也不曾忘记。
几个月后,天大旱,河床干涸,田野里庄稼尽毁,颗粒无收。好在他们的这座村落临湖而建,村民们尚且能用湖水浇灌庄稼,勉强保存下来一小部分的农作物。
村里人都说,如今四处都干旱,只有弱水湖中水脉充盈,湖中定是有神仙庇佑,若是能用适龄少女祭拜湖神、哄得湖神他老人家高兴了,兴许能够显灵,独独为他们村子的这一片田地降下雨来。
直到她亲眼看着那名被选中了生辰八字的女孩身着火红嫁衣,被人捆绑住双手双脚,从小舟推入了湖心正中。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真正清醒了过来。
原来那些她曾亲歷目睹过的,荒谬的、诡异的、可怖的一切,并不是偶然。
它如今又再度发生了,今后也仍会发生。只要还在山下,只要还在人群中。
她推开岸边围观的人群,奋力游向湖中。
她解开了那名被献祭给「湖神」的女孩被束缚住的双手。
她看见女孩游回了岸边。
她看见自己未来的新郎此刻就站在对岸的人群中。
她看见自己正在湖中缓缓下沉。
......
她看见天黑了,然后天又亮了。
她在湖中不知漂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湖面上落着甜津津的春雨,她似乎听到了鸟雀从湖面上挥着翅膀掠过时的啾啾鸣叫。
一只洁白的天鹅从雾中缓缓涉水而来,曲下脖颈,将她温柔驼于背上,游向无人的岸边。
一个神圣而空灵的女声同时在她心中响起。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做,怛梨。」
第36章
自弱水湖的奇遇后, 怛梨的年龄样貌便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那年,时间在她的身上静止了。
村里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这百年间,她避居他乡, 中间也曾数次偷偷回来过, 亲眼看着那个曾经说要娶她的少年后来娶妻生子、白髮苍苍、最终沉棺入土。
人死如灯灭, 原本也无爱,最终连那仅有的一点点恨也俱都消散了。
世间已再无一人是旧相识,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重新回到弱水湖边。
归来时,她和野人的家——山上那座曾经荒废破败的古寺如今已被修缮一新, 游人如织,香火鼎盛,老方丈亲自题了新的牌匾,名为兰因寺。
香客们皆以为寺名应是取自佛语「兰因絮果」, 实则不然, 若是叫他们知道了「兰因」其实是一名妓.女的名字, 不知在求财问路三叩首时,心中会是作何感想。
说起来,这兰因寺的老方丈也是个奇人, 年轻时曾是个镇上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哥,夜夜笙歌、眠花宿柳, 后来不知怎的, 突然痴恋上了一名相貌身段才艺都普普通通的妓.女, 两人爱得死去活来,誓约白首。再后来, 也不知那□□究竟是死了还是跟着别的恩客走了,总之还未等他前来赎身, 已凭空不见了人影。
自那之后,这位浪荡公子整个人便像是换了心、改了性,吵着闹着不肯回家,非要一个人躲在弱水湖后面那片深山老林里离群而居。家里人将他抓回去捆了,他又砸又摔差点把家中房子点着了,连夜又跑回山上去。
几次三番,父母亲也精疲力尽,想着不如就这么算了,但也不能真眼睁睁瞧着亲生骨肉去当个山顶洞人,便差了一队工匠进山里来,借着礼佛的名头,为山顶废弃古寺中的佛像重塑金身的同时,又将那座早已无人居住的林中木屋重新好好修筑了一番。如此一番之后,倒颇有了些山中雅居的意趣。
初进山时,老方丈原本只觉得这一头长髮总要去洗,麻烦得很,反正山里也就他与明月成三人,没什么美不美观的,索性将自己这一头三千烦恼丝全剃光了,谁成想,几度鸿飞霜降后,山下传着传着,自己竟成了个隐居山林的得道高僧。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开始有外乡的香客四处游歷时顺路慕名来访,之后,寺院中又陆续收留了许多流浪的乞儿,以及想要了却凡尘过往、从山下上山来的人。
大家彼此各点各的高香,各敬各的神明,他只给无家可归之人提供个遮风避雨的居所,一同在山中了此残生罢了。
宗恕年少时曾问过老方丈,为何当初不寻一正经寺庙,正经出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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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方丈答曰:起不来,坐不住。
宗恕凡所精通的那些风雅之事,便都是兰因寺的这位老「方丈」所教授的,于是后来宗恕每每面壁反思,究竟为何自己会善根难筑,或许是这个「根」,它从根上就不大对劲。
不过宗恕并不是无家可归的乞儿,也没什么想要了却的过往,他第一次初到兰因寺中时,还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
他原生父母是这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属于撞了大运一夜暴富的那种,却都没读过什么书,听说弱水湖旁的兰因寺拜佛求财最是灵验,便一家人前来参拜,在入寺门时却不小心踏了「空门」。
正在扫院子的小沙弥见了忙扛着扫帚上前解释:施主,这道门不可走,是仅供寺院内僧人出入的空门。
爹娘赶忙抱着他又沿空门原路退回,俱是一脸紧张神色:那若是不慎踏了空门该如何是好?有何方法可化解?还请小师傅指点一二。
小沙弥想起师父师兄们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的样子,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也罢也罢,应是无碍。
谁料随后母亲抱他在佛前进香时,他忽然醒来、在襁褓中挣扎,母亲不慎脱手将他掉入了佛前的香坛之中。
旁边有一个香客见后道:你家这孩子掉入了香坛之中,便是敬给佛的贡品,就这样带回家中恐怕不吉利,易夭折。我给你出个法子,不如你将这孩子就寄养在这佛寺中,记做俗家弟子,或是在此养到五六岁再带回去还俗。
父亲已然心动,母亲却说什么都不肯,抱紧他掉头便走,他一路啼哭不止,行至寺门时更是哭到撕心裂肺、全身通红。等母亲抱着他又重新折返回寺院,他竟神奇地停止了哭闹,望着寺庙旁的那座经楼咯咯笑起来。
所有人都说他定是与佛有缘,就连母亲内心都松动了。
就这样,他留在了兰因寺,老方丈为他取法名为,宗恕。
恕,意为,如心。
因他当时尚且年幼,便没烫戒疤,后来山下又有战乱,山中又起风波,这事拖着拖着也便没人有空惦记。
没烫戒疤,就不能算是真正的佛门中人,日后老方丈给他讲起自己年轻时曾在烟花风月场所经歷过的那些美轮美奂、梦幻泡影时,便也就没了什么心理包袱。
父母亲将他留在寺庙后,每逢初一十五都来看望、进香油钱,家中生意也当真越来越好。直到他三岁那年,父母亲原本想留他在寺中过完四月初八便将他从山上接回家中,最后一次相见,竟成了永别。
王朝权利的变换比湖水中流沙的更迭还要迅速,山下又再次爆发了战乱,几名逃兵为了躲避追捕连夜逃入了兰因寺中,逼迫着庙中的僧人为他们掩护烫戒疤,否则就要杀人灭口。
这几名野和尚霸占了寺院后,成日里好吃懒做,将小和尚们当作奴僕使唤。老方丈虽不是个真正的得道高僧,那几名恶霸却莫名的都有些惧怕他,从不敢在他头顶动土,平日里只当后院中没他这个人。
宗恕自小便在老方丈的屋子里长大,多少也得了些「佛光」的庇护。老方丈倒也是个万事不挂心的逍遥散人,宗恕幼年时,常见老方丈顶着一个光熘熘的秃瓢,裹着件破棉袄,于月下吟风弄月,在四面萧索的寺庙后院里种蔷薇、栽芙蓉。
谁也没料到,这一次的战祸竟持续了这么久,久到宗恕那几个野和尚「师叔」都装入了戏,还道自己真成了佛门中人。
不过,也只是「入戏」而已,虽然嘴上常挂着「何必呢」、「算了吧」、「不至于」,可依旧是土匪头子兵痞心,但凡寺院里的第一口米汤不是进了他们几人的嘴巴里,便个个都是立刻便要冲进厨房里打骂厨子的主。
随着宗恕日渐年长,可以作为一个劳动力使唤后,这群野和尚便开始也欺凌到了他头上,偏他又是个犟种,打死不认的那种,于是从小到大没少挨这几人的欺负。
老方丈叫他学会忍耐,他便每日拿些山石木头出气,忍耐没学会,一手雕功倒是越来越精进了。
这夜,老方丈又给他讲起了怡,如此这般,一通文采飞扬,活色生香。
「朝来自觉承恩最,笑倩傍人认绣球......」
宗恕那时已十六七岁,这十几年却始终都在寺院中渡过,他三岁前寺院中还有来往香客,战争后就是连香客也没有了,是以他平生见过的女人加在一起都屈指可数。
他听老方丈摇头晃脑地吟完了首诗,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说的美人,究竟长什么样?」
「美人啊,美人——」老方丈想细细说来,又突然间说不出什么了,只抬手挠了挠自己的秃瓢:「美人就跟神仙一样,百闻不如一见,等你见到,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众人晨起后,那几名野和尚又来找宗恕的麻烦。
原因是他们中的一人前日里在山中捉了只野兔回来,就藏在后院的笼子里,今早一看,兔子却不见了,于是便赖上了宗恕,说这寺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是没烫戒疤的假和尚,旁人都不会偷吃,定是他昨晚将兔子给吃了,非要逼他去山里再抓回来一只才肯罢休。
跟无赖是没法讲道理的,宗恕被他们一伙人推搡着赶出寺门,其余小和尚们碍于武力悬殊,俱是敢怒不敢言。
宗恕正握着柄刻刀在山林间独自徘徊,忽见草丛中一抹白色跑过,定睛在附近寻找,果然找到了一个兔子洞。他点燃了枯草,将冒烟的枯草放在洞口,不多时,那只兔子便从洞中慌不择路地逃蹿了出来。他眼明手快,一把提住双耳,那兔子就就这样被他设下的圈套活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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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里,草长莺飞,万物伊始,连这兔子的一身皮毛都是干干净净的。
宗恕怀中抱着兔子,坐在林间的一段枯木上,望着头顶林木枝叶间高远的天空,对着兔子自言自语道,「不如,我带着你一起逃吧。」
兔子仿佛听懂了,轻轻啃噬了下他的手指。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兔耳,闷了半晌,又道:「算了,反正也只有我和你,取不取名字也没有什么所谓。」
话音未落,忽然从林间飞来一支短箭,夹着风声从他耳边经过,精准落在了他的脚边。
宗恕一低头,见地上竟有一条毒蛇正张着血红的口,即将咬向他的足腕,被那支短箭正正射中了七寸。
他勐然起身,环顾四周,见不远处的山林中站着个一袭碧衣的少女,手中握一柄小巧的弓弩。一阵林风吹过,她的面纱一角轻轻随风拂动,不经意间露出皓白如雪的侧脸和纤长的颈,肤光胜却了每一夜落在寺院素瓦上的月光,容姿亦胜却了寺院内最娇嫩的蔷薇和芙蓉。
野兔从他的手臂间挣脱,无声地落入草丛中,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37章
风过, 面纱一角復又落下,宗恕回过神,垂眸不敢看,上前几步低头答谢, 「多谢女施主。」
怛梨看了看他身上打满补丁的布衣:「你住在这山里?」
「我是山顶寺院的僧人。」宗恕始终谦卑低着头, 未与她对视, 视线落在她握着箭弩的芊芊玉指上。
怛梨见他鼻樑高挺,面相周正,身上确有几分出家人的疏离清冷,只是一头乌髮高束, 三千烦恼丝,一缕都未落。
「你并未剃度,为何以出家人自称?」
「凡尘之中已无家了,自然便是出家人。」
怛梨望着他的轮廓微微出了片刻神, 然后看向了他身后的那片草丛。
「你刚刚是在捉兔子?」
「并非。」宗恕低垂的眸光闪动了瞬:「师叔捉了那只兔子打算烤来吃, 我看它幼小可怜, 便偷偷将它带出来放生。」
「可怜?」
「它不杀生,旁人却都要来杀它,凡是比它身型高大的动物皆可用它果腹, 甚是不公。」
若是百年之前,听此一言, 她大约会被这般赤子之心所感动, 可如今的她早已不復从前, 听见这种话,内心亦毫无波澜。
人尽是说得好听。
怛梨淡淡笑笑:「你心性倒是纯良。」
「出家人, 若是不能事事皆慈悲为怀,起码不该为了自己的一时口腹之慾而手染鲜血。」他垂首作答, 滴水不漏。
「可放走了那兔子,若是回去你师叔问起,你该如何交待?」
宗恕低垂的眼眸忽而晦暗翻涌,仿佛听那几个野和尚从她口中被提及,都是一种玷污。
但他语气不改平静,毫无怨怼地答道:「大不了,回去叫师叔们打一顿便是。」
怛梨举目四望,看着山顶那座如今已加盖了琉璃顶的七宝经楼,时隔已久地心弦颤动。
「如今这山里住了人,野兽也不敢轻易出没了。这样吧,明日这个时辰你来这里找我,届时我送你一张兽皮,你带回去,就说是你自己猎得的,你的那些师叔便不敢再轻易欺凌你了。」
「但——」
怛梨打断他:「无妨,手染鲜血的人是我,与你的修行无关。反正会伤人的野兽总归是要有人来杀的,当杀便杀,生死存亡,物竞天择。」
宗恕愣了愣。
眼前的少女虽看上去纤盈娇柔,一开口,却好似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明明有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的外表,寒芒却又让人不敢轻易仰头直面。
他没能带着兔子回去,回到寺院后,自然又被那几个野和尚合起伙来作弄惩罚了一番。宗恕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抱头咬牙忍耐,心中暗暗期待着明天。
可第二日清晨,他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地点去林中赴约,却并未见她身影。
一直从清晨等到日暮,她始终迟迟没有出现。
昨日企图给她留下个好印象,因而说了谎话、造了口业,今日活该被人戏耍。
宗恕正一边心中笑着自己蠢,一边向着寺院方向走去,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一枚小小的硬物。
那是一枚女子的耳坠,如她昨日所穿的衣裙一样的碧色,触手生凉,圆润通透。
原来她真的曾经来过,只是或许中途忽然有什么事所以才提前离开了,但她并不没骗他、也从未失约。
于是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一连数日,每天清晨,宗恕都早起到山林的同一个地方等候,明明只短短一面之缘,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却坚信她总有一日一定会再次出现。
自此之后,再被那伙野和尚欺辱,他便在那枚耳坠上雕刻《心经》,每当回忆起那一日林间的微风轻轻吹动起她的面纱的画面,内心之中熊熊燃烧的愤怒与恨意之火总能神奇地逐渐平静熄灭。
他对老方丈说:「师父,我已亲眼见过神仙。」
「哦?」老方丈秃瓢铮亮,一脸惊奇地凑过去:「细细说说?」
他垂眸微笑:「神仙,真美。」
直到宗恕将整篇《心经》二百六十字一字不漏地刻于那枚她遗失的玉石耳坠,已将那枚耳坠雕得通体镂光,透而不断,他终于等到了怛梨再度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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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那几名野和尚又从山里捉了只兔子山鸡回来,又不知用寺中哪件器物从哪换来了半坛酒。几个人围坐在寺院后院中,一面生着火打牙祭,一面喝着酒,又再一次不厌其烦地逐个吹嘘起了自己从前在军中时的「赫赫战功」。
敢怒不敢言的僧人们都已在僧房里睡下,嫌他们在外面吵闹,闻见荤腥之气便想作呕,纷纷卷了稻草和碎布头堵住了鼻子耳朵。
那几个野和尚在院中喝得烂醉,只顾自己舒坦,哪管其他,也忘了院子中的火堆仍燃着便各自倒头唿唿大睡。一阵夜风吹来,火星子飘到了屋后的草堆上,越演越烈,逐渐在寺中蔓延开来。
几个剃了光头的土匪兵痞闻见焦味醒来,一见着了火,也不管旁人死活,个个撒丫子跑得飞快。
宗恕是其余人中最先发觉不对率先醒来的,醒来时,外面已烧成一片火海,他先将老方丈背到寺院外,又转头奔入僧房中逐一摇醒沉睡中的师兄师弟们。
寺院是战火纷飞中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最后的家园,僧人们固执地不愿离开,哪怕拼却性命也一定要救火,可寺中的井水哪是够救火用的?宗恕在人群间振臂高唿,却没人听他的,他红着眼睛几乎是用蛮力将僧人们一个个地强行扔出寺院,就像是一头孤单无助的、在羊群中横冲直撞的狼。
好不容易将师兄师弟们全部驱赶出了寺院,眼前忽然有一抹白色从不远处跃过,一蹦一跳地向着经楼方向去了。
宗恕定睛望去,竟是那日于后院厨房的笼子中凭空消失不见了的白兔,他原以为那兔子应该是被哪位师兄偷偷放生回了山林,没想到此刻竟然仍在寺院中。
寺院内火光沖天,宗恕犹豫了片刻,咬牙背起老方丈向山下走去,走了不出十步,又将老方丈放下,嘱咐师兄弟们好生将师父送到山下、去湖对岸请乡亲们前来救火,然后又转身独自冲进了院内的火光之中。
第38章
几名年轻僧人轮流背着老方丈下山, 行至半路,天际忽然雷声大作,竟下起了雨。明明正下雨,天上却又有月亮高悬, 怪异的很。
僧人们回首向山上望去, 突如其来的雨水已浇灭了山火, 寺院方向的夜空中,雨雾中飘荡着徐徐白烟。不远处的山林里,雨中有一伶仃身影,裙裾旁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尸体, 正是那几名野和尚。
僧人们大骇,见那月下的女子步履轻盈地向他们走来,她的裙角已完全被血泊浸湿,双手与面纱却洁白不染鲜血。
刚回到弱水湖的那一日, 与宗恕在林中辞别后, 怛梨便察觉到有人一直在暗中尾随着自己, 在附近县镇中绕了一大圈才终于甩掉了那人,从湖对岸归来山中找寻那日遗失的那枚耳坠,碰巧迎面撞上了那几个吃醉了酒、从寺中跑出来的野和尚。那几人见她一孤身少女, 柔弱好欺,便欲轻薄, 之后被怛梨一一解决, 送他们归西。
怛梨见月下一排发亮的秃瓢皆在原处站着不动, 以为这群和尚是被自己吓傻了,便也停下脚步, 避让开了一条通路。
「你们走吧,我不会伤害你们。」
谁料, 那群僧人却快步走到她面前,将老方丈在一旁安放好,然后齐齐跪下。
「女施主为我们剷除了盘踞寺中多年的这几名恶霸,便是我们的恩人。若是被人发现了这些尸体,恐对女施主不利,我们师兄弟几人即可将这些尸体埋在林中,若是他日有山下人问起,我们就说他们几人已在今夜大火中不幸罹难了。」
怛梨想了想,取出一包银子扔在地上:「这样也好,这钱就当作报酬,你们拿去今后在山下度日用吧。」
战乱年月,能随随便便掏出这么些银钱,怕是比知县老爷还要阔绰不知多少倍。
僧人们看傻了眼,却都不肯收下。
「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山里,寺庙被烧了,我们就将寺庙重新修好。」
怛梨静默了片刻:「随便你们,那这钱你们就拿去修佛寺吧,就当是我添的香油钱。不过今夜山中是不能住了,山风恐会復燃火星,我知道这山里有一处柴院,你们今夜便去那里落脚吧,可需我带路?」
老方丈拈着花白鬍鬚,风度翩翩地向她行了个礼:「多谢女施主,无需带路,那里正是老朽的屋舍。」
「呵,你的屋舍。」怛梨不禁嗤笑:「罢了,随你。」
老方丈见眼前少女语气中似有嘲讽之意,心中觉得奇怪,摸不清头脑地挠了挠秃瓢,问道:「女施主可是要往山上去?」
怛梨点点头。
「老朽有一徒儿此刻仍在寺中,若是女施主上山时碰巧见了他,可否通知他前来山中柴屋与我们汇合?」
怛梨应下,只身向山顶寺院行去。
寺院中仍是去时光景,却早已不復从前,多了许多人为修建的装饰,亦多了许多人为破坏的痕迹。几座正殿的琉璃瓦皆已被那几名野和尚拿去山下换了酒肉钱,只有经楼顶上的琉璃瓦依旧完整,在雨中映照着粼粼月色。
怛梨循着雨打檐铃的声响向经楼慢慢走去,旧地重游,心中的哀恸又再次被扑簌簌的冷雨唤醒,回想尔时心中所欲之言、所念之人,如今俱已幻灭。
她走到经楼前,不远处的断壁残垣中静静躺着一男子,五官英俊,身旁是被火光侵袭衰败了的蔷薇与芙蓉,他怀中的白兔在雨中颤抖着向他袖口中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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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死状安祥,仿佛只是睡着了。
世上竟还有这么傻的人。
怛梨不禁蹲下身,指尖在宗恕眉目间轻轻抚过,他已没了气息,但身体仍有温热。
少年的尸身横亘在她与经楼之间,怛梨想抬足从他身上跨过去,却终究做不到视若无睹。
她转身下山叫他的师兄弟们前来为他收尸,走了百步,又折返回去,将他放在一块木板上,又寻了条绳索来,在雨夜中勉力拉着少年的尸体一步步走向弱水湖边。
雨雾中,弱水湖飘渺平静,无论多大的风雨,湖上都不起波浪。
怛梨低头看向染了血的裙裾,不敢身着不洁的衣物进入河水中、玷污了神明,于是在月下将自己身上的衣裙尽数脱去,扶着那块承载着少年尸身的木板缓缓游向湖水中央。
「神明在上,可否现身。您能救我,定也能救他,他是个内心纯净的良善之人。」她在雨中低声祈求神明。
怛梨在湖水中静静等候,等了许久,那只洁白如同幻梦般的天鹅并未出现,她只听到了一声温柔的嘆息。
随后,雨雾朦朦中,她忽然感觉到身旁少年仍有温热的身体在水中动了动。
水面上咕噜一声,浮起了一串气泡。
宗恕活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从天而降的无根之水滴滴答答地砸在他的脸上,他看到月光下,少女洁白无暇的酮体浮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修长的脖颈和锁骨间动人的曲线随着唿吸微微起伏。她未着寸缕,只有湖上的雾织作的纱,轻盈灵动地覆在她身上,仿佛一只圣洁美丽的白天鹅。
怛梨见他真的死而復生,万分欣喜,正要开口,宗恕忽然从浮木上勐地坐起,挣扎中慌乱入水,呛了几大口。
他一边咳嗽一边偏头捂住自己的眼睛,紧闭双目,另一只手艰难在水中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遮蔽身体。
怛梨也才意识到不妥,将宗恕递来的衣服裹在身上,独自向岸边游去。
宗恕隔了段距离,跟随其后,他那件上衣穿在她身上堪堪仅能覆盖至她膝弯之上,他在她背后望着湖水中她两条雪白修长的腿,差点忘记了换气。
深夜的湖边,宁静得连鸟雀的叫声都没有,只有她与他两个人。
怛梨赤足踩在挂满雨珠的草地上,拧干头髮上的上,一回头,见身后的少年上岸后一声不吭地默默捡起了她留在岸边的那身血衣,正欲放到湖水中清洗。
「别污了这湖水。」她出声打断他的动作。
宗恕抬起头看着她。
「丢了吧。」
怛梨说完,转身离去。
他拿上她留在岸边的那些衣物,忙起身追上她,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给她。
怛梨看了他一眼,低头将那双鞋子穿上,然后重新转过身。
宗恕抱着她的衣服,一路在后面默默跟着,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沿着湖边,在月下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他望见了夜幕中的一座城镇,然后看着怛梨的身影走进了城郊的一处院落中,站在门外,不知自己该不该进、能不能进。
怛梨换好了衣服,从院中走出来,见他仍兀自傻站在门口,便轻声道,「进来吧。」
见他赤着上身,但住处中又没有男子的衣物,怛梨想了想,回房取了条棉被来给他临时将就着取暖,等出来时,却见他蹲在院中的水井旁,正固执地埋头在继续清洗着她那件染血的衣裙。
虽已是春天,但下了雨,井水冰冷,他十指泡在水中都已冻得通红,动作却极其轻柔,似是怕撕扯坏了她那些轻柔的衣物。
怛梨抱着被子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他夜色中的背影。
这世上竟还有这么傻的人。
她未出声,转身回到屋中,煮了一壶茶,独自喝着,过了许久,见他影子踟蹰地走到了门口,帘外传来低声的询问。
「我......我可否进去?」
「进来吧。」怛梨轻声道。
少年高大的身影站在摇晃的烛火前,影子映了她满身。
怛梨见他拘束,低头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坐。」
宗恕看着桌上那洁白小巧的茶器,虽口渴难耐,却忍住了未敢伸手妄动。
「你可知你是如何活过来的?」怛梨问他。
宗恕原本不敢仰面直视,听此一问,抬头看着她,庄重答道:「是你救了我。」
「不,是神救了你。」
怛梨见他蹙眉沉思,又继续道:「你可知,神救你的代价是什么?」
宗恕摇摇头。
「长生。」
「长生,便意味着你与这世间的所有人都不同,漫长岁月,你此生都註定要远离人群,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真正亲近之人与之白首偕老。」
怛梨在烛光中眸光颤动了瞬,「你可怪我求神救你?」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看着她坚定摇了摇头:「不管是你救了我,还是神救了我,不论代价是什么,宗恕心中只有感激。只是——」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抬眸与她的眸光对视:「只是宗恕不解,为何註定此生都不能有人白首偕老?即便岁月漫长,离群索居,但你我却仍可作伴。」
怛梨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下意识皱了皱眉。
这样类似的话,她似乎在百年前,曾经听过。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忽听宗恕继续道,「从今往后,我是该称唿你为师父,恩人,还是女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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怛梨眉间一松,心中的担忧瞬间烟消云散,她终于看着面前的少年展颜笑了笑。
「叫我怛梨。」
第39章
怛梨已有近百年未再与人同住在过一片屋檐下, 上一次与人如此亲近,还是从前她与野人同住在山上的时候。
她站在檐下看着外面银针般的雨丝,低头在掌心中呵了口气,然后转身回到屋中, 随手指了间屋子给宗恕居住。
雨夜寒冷, 怛梨想着他这一夜歷经劫难、死而復生, 虽说也不知这究竟是否应该被庆祝,但总不该饿着肚子睡觉,于是去厨房亲自做了碗热汤面端来给他吃。
出来时,却没在宗恕房中见到他人影, 怛梨绕到正厅,见宗恕竟在院子中正为她那件刚刚由他洗净的衣裙撑着伞,自己赤着的上身却又被雨水淋了个透湿。
哪有人下雨天晾衣服的,怛梨不禁被逗笑了, 偏头清了清嗓, 仍不苟言笑地唤他, 「你回来。」
闻声,宗恕站在院中转头笑看向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雨看着应该很快就要停了。」
「说了叫你进来。」
「可——」
怛梨对人没什么耐心, 直接开口打断他:「难不成你想叫我站在这里陪你一起等?」
宗恕见她不悦,这才将伞放在地上跟在她身后进屋, 一面走, 还一面不放心地频频回头向那件衣裙张望。
两人在一张圆桌前坐下, 宗恕在她对面规规矩矩地坐着,在外面淋了一身的雨珠自赤.裸的肩背处一路滑下, 他腰板却挺得笔直,丝毫不瑟缩, 也不乱动去抬手去擦拭,身上天然自带有一种僧人守持重戒的端正。
怛梨想,或许他久居深山不见女色,自己在这里反而会让他不自在,于是将那碗面轻轻推至他面前后便起身离去。
她回房间剪了剪烛芯,然后捧了本书靠在床头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或许是窗外雨打檐铃的声音总让人心不得安静,她捧书读了一会儿,却始终读不进去,于是侧身从床案的小木抽屉中取出了一盒平平无奇的檀香香粉,低头在鼻前嗅了嗅。
檀香的味道让她感到安心,那是记忆深处童年日夜萦绕的熟悉味道,但她每每香要焚香时却总会想起野人曾说过的那句,「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求神拜佛的味道」,于是每每便又会将火熄灭了。
倘若有幸,他也还活着,又或是倘若真有来生,她怕自己身上若是染上了香的气味,他会不愿意靠近。
怛梨正出神,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长久以来她都是独自一人居住,一时间忘了如今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在,不由得一惊,被这脚步声吓了一跳,握着香粉盒子的手一抖,不慎将一些檀香香粉洒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她低头将那些香粉迅速掸去,然后披了件衣服,起身走向门口,隔着扇门问道,「这么晚了,可有事?」
「天冷,我打了盆热水来,为你暖脚。」
开门之前,怛梨原本心中不快,可一见正端着盆热水站在门口的少年脸上期待赤诚的表情,胸口的闷气却又顿时发作不出来了,只皱眉道,「你不必这般讨好我,是神选中了你,你并不欠我什么。」
「不是讨好。」宗恕忙低声解释:「我从前在山上时,每晚也是这么为我师父打水洗脚的,这么多年已经成了种习惯。你若是不喜欢我打扰,今后我改掉就是。」
怛梨见面前的少年原本灿若繁星的眼眸瞬间暗淡了下去,在热气蒸腾中有些被模煳了五官面貌。
她仰头看着他的身形轮廓,一时有些出神恍惚。
他原本也是一番好意,自己这样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怛梨想了想,「你将水放下吧,今日谢谢你,以后便不必了。」
她说完,看着眼前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又重新高兴起来,像是得到了什么恩赐奖赏般,捧着满满一盆热水走进她房中,小心翼翼将水盆放在她床榻旁的地上。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宗恕放下水盆,转身走到她面前。
怛梨的思绪从百年前瞬间抽离回了现实中来,从床上拾起那盒檀香香粉递给他。
「你从小在寺院中长大,想来是对这檀香的味道亲近,你将这剩下的香粉都拿去吧,只是不要在我面前焚。」
宗恕愣了愣,不知自己又是哪句话惹了她不快,低头将那盒香粉从她手中接过,默默退出了她的房门。
他住的这件房还未来得及布置,夜已深,又没法去街市上临时添置,于是怛梨只好拿了床自己用过的被褥枕头给他临时将就睡一晚。
她似乎很爱碧色,连被子缎面也是竹青色的,不免让人联想起初见那日她穿的那身鲜嫩欲滴的缥绿长裙。
宗恕擦净身体,掀起被子一角翻身上床。
寺院中的生活贫苦,他此生还从未睡过如此柔软的床,也从没盖过这么软的被子。那碧色的被子盖在身上,仿佛黑暗中化身成了女子柔软的四肢,缠绵攀绕着他的身体。
宗恕忽然心头方寸大乱,勐然起身,復又点亮了桌上的烛台。
烛光摇曳中,他靠在床头,打开怛梨送与他的那盒檀香香粉,低头放在鼻端轻嗅了嗅,平静了片刻,然后又从腰间取出那枚偷藏的耳坠,与香粉盒子一同压在枕下,彻夜难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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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怛梨醒来时,雨已经停了,阳光大盛。
她以为昨夜一番折腾,宗恕今日应该会起得迟些,没成想刚走到正厅便看见院子里,昨夜他给她遮身的那件麻布衣衫正与她那件碧色衣裙一同被平整晾晒于日光下,他竟已经早起了。
宗恕端着两碗冒着热汽的清粥从廊下走出来,放在正厅的圆桌上,犹豫道:「我见厨房还有米,便擅自煮了粥,若是你不喜欢,我今后便不再乱动你的东西了,你别不高兴。」
怛梨看着他,疑惑自己是否表现得太兇神恶煞,才致使他总这样惴惴不安。
不过这样也好。
「没有不高兴,坐下吧。」
怛梨与他面对面坐在圆桌两端:「既然说到了这,那我就来和你讲一讲今后的规矩。」
宗恕立刻放下碗筷,端正坐好,认真听着。
「这城镇附近的人都道我是从外地来此处投奔亲戚暂居避难的,这座院子便是我亲戚的房产,但他们举家都在外经商,常年不归。你如今和我同住,日后必定会被人发觉,若是街上有人问起来,能不回答便不要回答,若是对方执意追问,你便说自己是我的远房堂弟。最近不太平,所以伯父才差你提前回来照应一二,可听懂了?」
宗恕愣了愣:「为何是远房堂弟?」
怛梨皱眉道:「我虽年岁比你大了许多,但你我外表看上去年龄相仿,若说我是你姨母或是家中其他的什么长辈,和人解释起来又要平白多费一番口舌,反而叫人留意。」
......何止是看上去年龄相仿,她分明一眼看去就比他年岁小,其实他和外人自称是她的兄长才更合适些。
宗恕默默听着,想要开口反驳,又怕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会惹她不快,几度将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
堂弟就堂弟吧......只要她别赶他走就行。
「听懂了。」宗恕低声道。
怛梨继续说道:「第二,你要牢记,不可再同你山寺中的那些师兄弟还有师父再见面。再世为人,从前的那些故人就忘了吧。」
宗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最后,我必须要告诫你,不要同人走得太近。」
怛梨顿了顿,告诫他,同时也在心中告诫着自己。
「我们终究和他们不同,说不定哪一日万一被人认出,便要突然离开此处。若是有太多牵绊,于人于己都是拖累,如果被人盯上,可能会生出很大的灾祸。」
宗恕抬头看着她,很难想像,在此前独自辗转流离人世的这百年间,她都经歷了些什么。
但现在,他会陪着她,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我明白。」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与除你之外的第二人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任何。」
第40章
最初同住时, 白天怛梨待在房间中看书,宗恕便搬张板凳坐在院子里做木雕,除了一日三餐,两人甚少碰面, 各自安好, 互不打扰。
每晚, 宗恕仍会捧一盆热水,放在怛梨的房间门口,只在她门上轻叩两声便转身离去。
怛梨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不喜与人太过亲近, 不过偶尔当阳光洒落在书页上,她从书中抬起头,想到此时这屋子中还有另一个人也同她一样、正在安静做着手边自己的喜欢的事时,她也会短暂地觉得, 身边有一个同类的感觉还不错。
当然, 对于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一名同类, 怛梨也曾好奇观察过宗恕。
初得长生时,怛梨迷茫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神为什么会选中了她。沉入湖底时, 她其实并没有很强的求生欲.望,只是觉得, 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
她才十六岁时, 便已然觉得活够了, 神却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活着尽剩的意义便是守护弱水湖和那座山, 还有山上的经楼,以及等着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
后来, 读书识字之后,怛梨由勉强在书中寻得了乐趣。所幸天下的书足够多,多到她哪怕再活上百年千年也读不尽。
但宗恕则不同,他对于山下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有时他会用自己刻的木雕去集市上换回些糕点和小物件带回来送给她,有些东西是她活了近百年都未曾留意见过的。
怛梨虽然告诫他不要同人有过多接触,却并不刻意拘束他,任由他来去,但每次不管宗恕出去多久,总是会在傍晚时分赶回来和她一同吃晚饭。
但他也并非全然没有惧怕的事物,怛梨后来偶然发现,宗恕似乎很怕雷声。
那是他们彼此作伴的第二年的惊蛰,春雨丰沛,南方更是多雨。
一夜,怛梨在房中正要睡下,忽然听见天际响起滚滚雷声,屋外响起串不寻常的动静。她拿上弩箭和烛台披了件外衣起身出去查看,刚一推开门,便看见一个人影正蹲在她门外迴廊中的案几之下。
她还以为是家中进了贼,正要抬起握弩箭的手,定睛一看,案几下面的人竟是宗恕。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怛梨举着烛台,弯腰看着他愣了愣。
烛光照亮了少年的侧脸,宗恕垂着眼睛,默不作声。
下一秒,天边又炸响了一个闷雷,宗恕忙抬手紧紧捂住双耳。
怛梨又愣了愣,曲膝蹲在他身前,稍稍靠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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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雷声?」
「并非怕雷声。」
少年微微偏过头,烛光映照下,耳根染上了一抹红:「我年少时曾被几个师叔困在钟鼎内,他们在外面敲钟,以此为乐。那敲钟的声音在里面听,就像打雷一样,从那之后我再听到雷声便总会觉得胸闷、心跳得厉害,唯有躲在佛案下面才稍好一些。」
「所以你就躲在这案几下面?」怛梨微微蹙眉,喃喃自语:「我竟今日才发现。」
她年少时虽然歷经灾祸,但在那场□□之前,爹娘对她是很好的,虽然有了弟弟后他们会偏疼弟弟多一些,但却也从未故意苛待过她,可以算得上是童年幸福。
之后逃到了山里,她又遇到了野人,虽然最初相遇时野人总是兇巴巴的,却待她极好,可以为了她豁出性命的那种好。和野人住在山里的那一年,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一段岁月,甚至过了百年,如今仍暖着她。
可宗恕却在襁褓中时便离开了亲人,虽然老方丈和师兄弟们都是良善之辈,却也不过是活在利爪之下的小兽们彼此抱团取暖,无所谓好与不好。
他每日都被当作奴僕般,受尽那伙恶人的捉弄与欺凌,有此困苦的经歷,他却仍能如此纯善,对这天地毫无怨怼,甚至连野兔的性命都要捨身去救,实在是个稀少罕见的人。
他如今也还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她在山中遇见野人时,野人大约也是如他的这般年岁。
怛梨看着此刻曲着高大的身躯、抱膝蹲在案几之下的少年,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怜爱。
她端着烛台正要起身,忽然被他在案几下伸手牵住了裙摆。
「别怕,我去去就回。」
怛梨低头对他粲然一笑,然后转身回房间抱了枕头被褥出来,铺在案几之下,和宗恕两个人并肩抱膝坐在案几下面,听他讲着从前住在山中时的趣事。
第二日清晨,怛梨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的床上,新换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夜是何时睡着的,也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回的房间。
怛梨从房中出来时,正厅的圆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和两双碗筷,宗恕正坐在院中垂眸专注地雕刻着手中的一方玉石印章。昨夜她铺在案几之下的那一床被褥已经被他洗净晾好,一阵风过,被子的一角随风摆动。
就这样,一年两年过去,三年五年过去......怛梨与宗恕同住在这一方小院中,对外,他们是战乱年月相依为命的远房表姐弟,于内,则是亦师亦友。
这百年间,怛梨已见证过太多人心反覆,就比如,集市上那个杀猪的,老婆生子难产去世那日,他扶棺哭得恨不能一道去了,可还没过百日,便又娶了个比自己小了足足七八岁的美娇娘;城东头那兄弟俩从前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可没过两年便能为多争个一星半点的家产而彼此打得头破血流。
再比如,百年前山下村子里的那个少年,可以为了向她示好而日日翻一座山,却也可以在她沉入湖水中时,视若无睹地满脸麻木站在岸边的人群间。
人心哪有不变的,人心永远会变。
但宗恕却似乎是个例外。
几年过去,他仍然是从前那个会随手将身上银钱尽数丢入乞丐碗中的少年,也会在夜深人静时,于家中死了男人的寡母门前偷偷放上些粮食。他虽从未剃度,只是误入空门,却是截然佛子心性。
这几年来,宗恕对她亦是日復一日,始终敬重照料有加,同时又极懂得分寸,进退得宜。
随着他们居住在此地的时日愈久,年岁理应也该愈长,但只要在着装打扮上稍花费些心思,「十六七岁」和「二十二三岁」的区别也并不容易叫人轻易觉察出来。
只是近来常有媒婆登门前来为分别为他们二人说亲这一件事,让怛梨颇为头疼。
怛梨这边还好,她身上自带一种清冷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但宗恕那边就麻烦许多。
战乱年月,六七年前朝廷刚征过一轮兵,这城镇附近十里八乡适龄婚配的男人原本就少,偏宗恕又生得一表人才,身姿高挑、眉目英俊,多走在街上一会儿都会被婆婆婶婶们拉去和自家的姑娘们相看。
这日,媒婆又前来登门,怛梨和宗恕并肩坐在滔滔不绝的媒婆对面,转头对视了一眼,默契称家中已各自为他们二人都定了婚事,只是现下时局不稳,这才暂时搁置了婚期。
媒婆显然不甘就此放弃,不过,也该到了他们离开此处、换一个地方居住的时候。
临行前的最后一夜,更声之后,怛梨戴上披风的兜帽和面纱,悄悄独自出门,到弱水湖后面的山中最后再去看一眼经楼,等下次她再归来时,又将是几十载后。
战乱年月,工匠少,愿意长途跋涉来这山上修寺院的工匠便更少了。几年来,几乎全靠当初的那群僧人一砖一瓦亲手将那被烧毁的寺院一点点修建好,倒真有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愚痴。
怛梨正站在山林间仰头望着山顶上那座夜幕中的经楼,一时入了神,丝毫未察觉身后一头恶狼正在悄然向她靠近。
「小心!」
怛梨勐然转身,随着一声狼啸,一道男人的身影突然从一旁的草丛中奔出,用身体挡在她与那恶狼的利爪獠牙之间。怛梨被宗恕扑在身下,眼睁睁看着他的肩膀被狼撕咬了一口,血流如注。她反手自腰间取出弩箭,一箭射穿了那恶狼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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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宗恕倒在她胸前,一声未吭,两道剑眉却紧紧蹙着,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肩膀上的伤口渗出的血和额头豆大的汗珠同时滴落在她的下巴和脖子上。
「宗恕!」怛梨捧起他苍白的脸,声音颤抖。
他怕自己压痛了她,撑着手臂试图挣扎起身,却又再次重重倒在她身前。
「我没事。」宗恕沖她笑笑,牙齿洁白而整齐:「你没有受伤就好。」
第41章
怛梨用力撕扯下裙摆为他暂时包裹住伤口, 泠泠月光下,那道骇人的伤口爪痕歷歷,深可见骨。
她将宗恕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将他从草丛中拉起来, 两个人并肩向林间那座小屋方向跌跌撞撞走去。
这百年间, 怛梨已经许久都未再感受到情绪的起伏波动, 但此刻见宗恕脸色苍白,气息也越来越虚弱,后背的血淌湿了整面衣裳,她却突然间又有了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你撑住, 我们很快就到了。」怛梨揽在宗恕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加快了脚步。
「放心,我一定......能撑住的。」宗恕没什么气力地笑了笑:「要是我死了......那便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为了你,我也会撑下去的。」
万幸的是, 小院中此时并无人居住, 能够容许他们暂时停留休整。
宗恕身材高大, 刚倾身伏在竹榻上,那张细弱的竹榻便被他压得咯吱作响、摇晃不稳。
怛梨将从山间采来的草药捣碎了,敷在他背后的伤口上, 草药汁液渗入血肉中,她指尖下的肌肉随之紧缩了瞬。
她又餵了宗恕些山泉水, 然后终于见他整个人的精神比刚刚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时的样子稍好了些。
「说吧, 今夜为何偷偷跟着我?」见宗恕已无大碍, 怛梨语气又恢復了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口吻。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座山中,第二次见你, 又是在这座山中。每次在这山中见到你,必定会发生些令我此生刻骨难忘的事情。」
宗恕低咳了声, 微偏过头瞥了眼右肩上那道真正意义上「刻骨」的爪痕。
「我知道你常常夜里一个人偷偷来这山上,我猜这座山中一定存在某些对你有特殊意义的人或事,但我并不是想要窥探你的秘密,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夜里独自来这山上不安全,想要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怛梨下意识脱口而出,然后顿了顿。
若是没有他刚刚的挺身相救,他背上的这些惨状可怖的血痕此刻大约会出现在她身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又望了眼他的背,垂眸低声道:「多谢。」
竹榻又一阵咯吱作响,宗恕蹙着眉勉力撑起上身,转头认真看着她:「与你相伴的这几年,我从未见你真正开怀笑过,也从未见你伤心哭过,你总说自己比我年长许多,可于我看来,你不过是比我多吃了许多年的苦。」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听一听,你踏入弱水湖之前的故事。」
怛梨眼睫微颤,尝试抬眸回视宗恕的目光。
眼前的少年满目诚挚地在月光下与她对望,眉目澄澈,眼眸中似有璨璨星河。
「等我们回去,若是你仍感兴趣,我再慢慢说与你听。」
怛梨将自己的披风轻轻披在宗恕身上。
「回去?」
「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宜长途跋涉,等你的伤养好了,我们再去寻新的住处。」
「可——」宗恕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肩背上的伤口,额上又渗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可,若是再有媒婆上门来为你说亲,该如何是好?」
「我看你是没事了,现下还有力气想这些。」怛梨起身,独自走出屋外看了看远处的天色:「就快天亮了,你再安静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动身,趁还没有被人发现前速速回城。」
***
宗恕背上的伤在修养了一个月后终于好了,但经此一劫后,身体境况却大不如前,缠绵病榻多时。但即便如此,凭着一副好皮囊,城里的那些婆婆婶婶试图为他说亲的意志却丝毫不减。
宗恕始终病着,怛梨与他便只好一直滞留在城中。
他们对外自称是远房表姐弟的关系,可既是远房表亲,那就是隔在本家之外、不沾血亲的了。孤男寡女共住一室,两人都迟迟不嫁娶成家,又生得金童玉女极为登对的容貌,很难不让外人联想到什么。时间久了,街坊邻里间的闲话也日渐多了起来。
「不如,我们成婚吧。」怛梨站在床前,望着檐下连绵不断的春雨思忖道:「现下只有这个法子了,否则迟早会被人盯上,发觉出不寻常来。」
宗恕在她身后,勐然抬眸看向她的背影,胸口一阵翻涌,控制不住地急促低咳了两声。
「对外就说,兵荒马乱身如飘萍,多年来,你我二人守望相助,彼此已心生情愫,现已得到双方父母允准,不日成婚。」怛梨说着,转身问他:「你意下如何?」
宗恕瞬间清澈了目光,视线笔直地同她对视:「我自是无异议,都听你的。」
怛梨点点头,思量道:「那就这几天挑个日子将婚礼尽快办了吧,也不用办得复杂,就在院中简单摆两桌酒席,请几个街头巷尾的邻居来做做样子即可。」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尤其是男女之事。一桩秘闻,只要当事人堆上笑脸,正大光明地给众人瞧、给众人看、给众人评头论足,转头便又可成为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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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那日,喜宴进行到一半,忽然下了好大的一场春雨,一直从白天下到了晚上,来吃喜酒的宾客们皆被困在了府上。
宗恕作为新郎官,一整日都在正厅中陪着,敬了好几循的酒,宾客们见他已经脚步虚浮、酒色上脸,这才齐声笑着起闹,放他回去同新娘子洞房花烛。
雨仍下个不停,潮湿的水汽仿佛能透过身上的吉服渗透到骨子里,但宗恕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他一步一步,缓慢穿过迴廊,自廊檐滴下溅落到青石板上的水花浸湿了他脚上的靴子。
宗恕站在她的房门口,端正身姿,重整了番衣冠,手搁在泛着微凉的门沿上停顿了许久,然后才双手轻轻将门推开。
一室鲜艷的红色。
怛梨身着凤冠霞帔,正静静坐在喜床边,床对面的小桌上燃着火红的龙凤花烛。如今年月,小地方买不到像样的龙凤花烛,桌上那一对极为繁复的花烛还是他亲手雕的,整整雕了一日一夜。
喜娘说着吉祥话,指引着一对新人共饮了交杯酒,领了赏,然后高高兴兴地掩门出去了。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摇曳的烛光中,二人重叠的影子映在了门口的窗纱上。
怛梨正要抬手揭掉头上的红盖头,忽然被宗恕按住了手。
「戏还没做完,门外此刻定会有人偷听。」他侧身贴近,在她耳边低语。
怛梨嘆了口气,配合地在他面前重新坐好。
红盖头由他亲手掀起,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宗恕唿吸停滞了几秒,心头酒气翻涌,忽然间便汗湿了后嵴。
宗恕抬起右臂,绕至她颈后,手掌下意识在她颈后轻捏了两下,明明是极其细微的动作,右肩上被狼撕咬过的那处旧伤却隐隐泛起酸痛,伤口上就像有许多虫蚁在爬,汩汩跳动的血液仿佛要撑裂疤痕,迸射而出。
「将今夜随便敷衍过去即可,不必演得这么逼真。」怛梨抬眸看他。
宗恕用眼神指给她看门上的影子,然后忽然拦腰一把将她抱在膝上,手指去解她身上大红喜服颈间的衣扣。
怛梨伸手握住他两根手指,阻止他的动作,皱了皱眉,眸光转动,认真打量他脸上的神色。
「你喝多了?」
他手指未再动,由她在掌心间握着,「外人眼中,你我情投意合,压抑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成就了好事,若是不演得情真意切些,此刻躲在门外的那些人又怎会轻易满意离开?恐怕再过一会儿,就要一齐起闹来闹洞房了。」
「那,你去将蜡烛熄了。」怛梨稍稍松开了些握着他的手。
宗恕不禁笑了笑,故意稍扬了扬声道:「哪有大喜之日熄蜡烛的,这龙凤花烛可是要烧一整夜的,娘子。」
他说完,左手捏住她下巴,将拇指轻盖在她唇上,闭上双目,俯身吻下。
映在门窗上的两道影子彼此缠绕着双双倒在床榻上。
怛梨将宗恕压下来的胸膛推开了下,两个人身体贴得极尽,气息纠缠,她下意识微微偏过脸,「他们都知道你近来病着,刚刚又被灌了许多酒,就算今夜不行、不行房.事,也说得过去。」
她刚说完,便觉贴着手掌的胸膛忽然间又坚硬了几分,身体灼热。怛梨察觉到他的异样,正想奋力推开宗恕,下一秒,他揽在她腰间绷紧的手臂又忽然间松懈了下去,头垂着,只是静静抵着她的肩,口鼻中均匀唿出的热汽像一个小小的暖炉般熨烫着她的心口位置。
是她将他揣度得恶劣了。
刚刚有一瞬,怛梨几乎以为他要假戏真做。
窗外传来雨打檐铃的轻响,怛梨看着眼前宗恕乌黑的额发,心生歉意,忍不住抬手抚了抚他滚烫的额头。
「你不该由着他们灌你那么多酒,伤还没有完全恢復,明天起来大概又要发烧了。」
像是印证她的话,宗恕偏头压抑低咳了两声,起伏扩张的胸膛再次挤压向她的身体。
他的咳嗽声还未停,天边忽然炸响了一个惊雷。
桌上的烛光剧烈摇晃,宗恕环绕在她腰间的双臂蓦地收紧,身躯裹挟着怛梨勐然翻身。木床吱嘎作响,两人上下颠倒换了个位置。
怛梨只觉得一时间天旋地转,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伏在了宗恕胸口,头上的钗环叮噹作响、扑簌簌地落了一床。
她脑后散落下来的长髮轻轻垂在他的眼睛上,清晰听到宗恕胸膛中,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
他惧怕雷声,却没松手去捂住双耳,双臂仍紧紧拥着她,仿佛她就是这雷声中自己唯一的慰藉。
桌上燃着的龙凤花烛火焰在雨声中噼啵作响,怛梨听见宗恕在她耳边低声道,「原来躲在你身下,比在佛案之下更好受些。」
第42章
怛梨与宗恕扮作夫妻的这十余载中, 每一年,怛梨都会在宗恕身上发觉到一些新的变化。
比如,他鬍子生长的速度似乎变快了,每日早上起来时刚刮过的胡茬, 有时傍晚时分下巴上便又能隐约看出淡青色的痕迹。
又比如, 他的身量骨骼似乎比初遇那一年变得更加高大了, 肩背也更加宽厚,喉结也明显更为突起,五官愈发深邃。
怛梨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同样都被神授予了长生, 宗恕的身形样貌却似乎每天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若按照常人的年龄算,他今年应当是三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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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六岁到三十三岁,怛梨眼睁睁看着宗恕从一个少年潜移默化长成了一个俊朗的青年,而她自己, 却永远始终都是变成「怛梨」那一年时的模样。
她猜, 宗恕大概早就已经发觉了自己与她之间微妙的不同, 并且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已经极力掩盖了许久。
其实自从那夜在山顶为她挡下恶狼的袭击、受到重创之后,宗恕的身体便一直都没有彻底恢復过来, 那次的意外仿佛是一个提前的信号。
怛梨安慰自己,或许只是因为他受过伤, 虽然她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同类, 她扶着他的身体踏入弱水湖请求神明垂怜的那一夜, 天鹅并没有出现。
有时深夜,她会听到他房间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他的生命力开始一日不如一日,从前半天就能雕刻好一只笔筒, 如今却要雕三日。有一次怛梨不小心表露出了对此的察觉,之后宗恕便彻夜在房间里燃着蜡烛追赶工期,怕被她看出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怛梨不忍心看他日日点灯熬油地消耗自己,便称近来城里生面孔多,怕被人注意,不准他再雕东西拿出去卖了。
宗恕向来很听她的话,终于停下了,但仍每日噼好了柴在夜深人静时送去给城中的老人与寡妇,也仍如从前,每到天气降温或是颳风下雨,便会默不作声地捧一盆热水放在她房门口,在门上敲一声便安静离开。
就这样,她与他共同揣着一个两人都已心知肚明的谜底,却彼此都不愿承认说破。
但是那一天终于还是即将到来了,怛梨日日陪伴着宗恕,即便是生命即将凋零的那段日子里,他仍对天地万物都充满了善意和好奇。
「你想不想去见见你师父还有从前的那些师兄弟们?」怛梨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
她以为他会很高兴、恨不得立刻动身,但宗恕只是靠在床边安静摇摇头,「不见。」
「为什么?」
「既然已经再世为人,从前的那些前尘过往就都当作隔世吧。」宗恕淡淡道。
即便生命已经快走到了尽头,他年轻英俊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病容,他仿佛只是累了,想要睡一觉。
怛梨看着他,心中清楚,其实他选择不去见,并不是真的不想见,而是怕这样做万一暴露了行踪,会给她添麻烦。
「其实这十六年对我而言已经是额外偷来的时光了,我只是遗憾,没能等到太平年月、金瓯无缺的时候,多陪你四处走走看看,这世间还有诸多大好河山的美景,我还没来得及与你一起去看。」
「对不起,说好了会一直陪着你在这人间作伴,最终却只能陪你短短十六载。」
怛梨被泪水模煳了视线,她抬手快速将眼泪擦干,不甘地拉起他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不会的,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她奋力撑起宗恕的身体,在夜色中向弱水湖走去:「神能救你一次,就一定也能再救你第二次。」
月光洒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弱水湖百年如一日,无论风雨,湖上都不起波澜。
轻纱一般的雾气中,两道重叠的身影蹒跚踏入湖中。
「神明在上,请求您再次出现,救救他吧。」
怛梨转头看向此时已靠在她肩头安静睡去了的男人。
「我愿将我的灵魂献祭。」
「我希望,能用我的性命换他活着。」
白雾茫茫中,她终于听到那个温柔空灵的女声再度从遥远的湖面上传来。
「是他吗,你确定?」
「我确定!」
怛梨连忙开口回答,生怕这最后一线希望就像湖面上的雾气一样,瞬间便会在指间飘走。
然后,她听到湖面上又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嘆息。
靠在她颈间的男人在湖水中缓缓睁开了眼睛,温热的鼻息洒落在她的锁骨旁。
那一年,怛梨仍是十六岁,宗恕三十三岁。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亲眼见证着时光在他身上悄然逆转,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更加年轻,直到他右边肩上的爪痕消失不见,直到他又再一次变回了最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与此同时,在她身上停滞不前的时间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二十一岁时,她右边耳垂上新长出了一颗痣;二十五岁时,大腿内侧又新长出了一颗;左手无名指上的那颗痣,则是在三十三岁那年生出的。
怛梨清楚记得每颗痣分别是在哪一年出现的,又分别在哪一年逐个消失。
她与宗恕就像两面镜像的时钟,时间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无限地逆向流转,循环往復。
她教他骑马、射箭,他们悄无声息地在从前居住的那座城镇中消失,并肩策马,在天地间自由疾驰,再换一个身份去到新的地方落脚。
月朗星稀,两匹马儿并肩在山野间的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宗恕骑在马上,转头笑看着怛梨耳垂上的那枚小痣。
「听说痣是前世所爱之人落在你身上的眼泪,娘子,你前世的爱人定是为你痛心疾首地哭过几场,连落泪的位置都这么特别。」
怛梨未听进心中,回手将水囊隔空扔给他:「我们从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暂时扮做夫妻,既然已经离开了故地,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再这么叫我了。」
宗恕眼神在夜色中黯淡了瞬,低头用手指把玩着水囊的壶盖,却迟迟没送到唇边喝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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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叫了十几年,一时有些改不了口。」
怛梨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轻声道:「宗恕,不管你我今后会以何种关系示人,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之间,不该掺杂那些稍纵即逝的情感。」
最好永远都不要改变,就如同他们最初刚刚相遇时那般。
不改变,就不会失去。
不改变,就不会彼此牵累。
不改变,就不会有朝一日反目成仇,相互为难。
人与人之间最难面对的,从来都不是自一开始便大打出手、视如寇雠,而是从最初的情投意合,一步一步演变成最后的凶终隙未。
他们今后还要在漫长无涯的岁月中相伴,不改变,就是人世间最恆久稳固的关系。
「我明白的。」
宗恕垂眸望着壶口中那枚小小的月亮倒影,拇指指腹反覆在壶口边缘轻轻打转:「你我之间,早已超出了那些世俗的关系。」
怛梨见他能想通这个道理,心中轻松畅快了不少,「等到了前面城中我们就各自分头寻找住处吧,若是有人问起就换种身份,不要再扮作夫妻了。」
说完,她双腿夹了下马腹,独自策马向前。
宗恕仰头灌了两大口冷水,看着怛梨在月下渐渐远去的背影,抬手用拇指抹了抹唇边的水痕。
第43章
从前这里还不叫海市, 是南方富饶一带最大的城池之一,商业繁盛,人口兴旺,许多显赫家族也常居于此。虽然局势动盪, 王权几番变换新主, 但城中百姓们的生活相对富足, 虽然盐米价高,但所幸并未经歷战火的残酷洗礼。
搬来此地时,怛梨「十九岁」,宗恕「三十」, 刚好卡在一个循环的尾巴、以及临近下一个循环的伊始。在这几年间,两人的外貌变化大体都符合对外宣称的年岁,这也让他们能够在此处多停留个三年五载。
怛梨从前和野人住在山中多年,跟着野人识得了诸多山野药材, 于是便在城中盘下了个不大的店面, 开设医馆。
虽然只是替人瞧些常见的小病, 但她从不虚开药价,诊费低廉,还常常替穷苦人家免费问诊, 因而颇受街坊的拥护信赖。
她开医馆,宗恕便在她医馆的斜对面也盘了间铺子, 做玉石珠宝的典当生意。
他低价收来的珠宝金玉, 若是过了当期仍无人赎回, 经由他妙手雕刻一番,总能迅速以番上几番的价格重新售卖出去, 开业不久便常有达官显贵慕名光顾。
起初两人装作互不相识,只偶尔在人群间错身而过时, 才短暂地目光交汇,但日子久了,街上的邻居们便逐渐发现了端倪。
怎么这街头首饰铺的宗老闆看上去体态健硕,近来却三不五时便头疼脑热,总时不时就往街尾的医馆里去,还出手阔绰、每次都留下鼓鼓一荷包的诊费?
街尾医馆的那位女大夫明明平时是个思绪敏捷,稍一望闻问切便立刻能开出药方,可每次首饰铺的宗老闆一去了,女大夫总要皱着眉头为他搭上好一阵的脉才低头提笔。
大伙都以为这两人是郎情妾意,同在一条街上开门做生意看对了眼,于是便有好事者找上门想替两人撮合好事,谁知一去问宗恕才知,原来那位女大夫竟是他的忘妻之妹。
「尚想旧情怜幼妹,也曾因梦送钱财。」
难怪,难怪。
怛梨皱眉听来看病的阿婆声泪俱下地同她复述了一番「宗老闆」悼念亡妻的似海深情,晚间,等宗恕偷偷过来时,二话不说,先递给了他一碗现熬好的苦药。
「苦参、莲芯、黄柏、黄连,清热解毒,正对你『目赤肋痛』的症状,趁热喝了。」
怛梨背对着他,一副冷冰冰爱搭不理的表情,自顾自将下午晾晒好的药材整理放入药柜中。
宗恕垂眸瞥了眼深褐色的浓稠药汤,苦味沖鼻,又抬眸看向她的背影,仰头咬牙将整碗苦药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深深滚动。
怛梨转过身,看了他一眼那眉头紧锁苦不堪言的样子,从药罐中取出一颗平日里拿来哄小孩的饴糖,随手抛给宗恕。
「怎么生气了?」
宗恕将药碗轻轻搁下,拇指指腹绕着碗沿缓缓擦拭掉残留的药汤水痕,然后才将那枚饴糖放入口中,唇齿间浓烈的苦味瞬间被松子的清香所占据驱逐。
怛梨不悦道:「世上有千百种关系,编其他什么不好,偏要编『亡妻之妹』这种引人遐思的话。」
「我倒觉得不错,我若不是个鳏夫,他们总要将妹妹女儿嫁与我,烦得很。」
宗恕半坐半倚在诊台边沿,在怛梨身后盯着她纤细的腰身和坠在腰际随着她举手投足间的动作轻轻晃动的发尾,忽然起身朝她背影更靠近了几步,抬手帮她将药柜顶层的抽屉取出。
「世上确实有千百种关系,可你我『夫妻』做过,『姐弟兄妹』做过,『甥舅叔侄』也做过,是你每次之后都说不妥,我实在再想不出别的。或者下次我就说你是我爹临终前娶进门的妾室,再不然,就说你是我战乱中收留的义女。」
怛梨抓药材的手指顿了顿:「不一定非要沾亲带故,也可以是路人,仇人,债主。」
「引人遐思也好,暧昧不明也罢,你我的清白不需要做给人看的。如果神要看,我们便给神看,如果神不看,便给我们自己看。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与外人的评判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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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项鍊坠子自身后落在她的颈间,怛梨低头去看,那是一颗雕刻打磨成宝石形状的洁白的贝母,上面用螺钿镶嵌出一只黑天鹅形状。
她听到宗恕低沉微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怛梨,我们是世间一切关系的总和,唯独不包括你说的那几种。」
***
想来是昨夜怛梨给他喝的那碗药不对症,宗恕一整夜辗转未眠,第二日醒来时眉心胀痛,眼皮一个劲儿地跳,总觉得要有坏事发生。
果然,清晨一大早便有媒婆带着礼品登门,说是有位城中富户人家的公子看上了怛梨想要求娶。
「可已去问过了她的心意?」
宗恕一手握着刻刀,一手擎着尊玉佛,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突起。
媒婆堆着笑脸道:「我听姑娘的意思是,她们父母亡故的早,姐姐在时家中的大小事宜便全仰仗您的照拂,如今姐姐去了,姐妹情深,既已在临终前将她託付给了您当作长辈倚赖,那婚配之事自然也全听姐夫的安排。」
宗恕手中的刻刀一锉,不慎将那大肚弥勒的身上戳了个细小的坑洞。
他清楚怛梨的性子,大约是她懒得应付这些闲人,索性顺着他昨天跟人的瞎扯胡话将这烦人的皮球顺手抛给了他这边。
他倒是忘了,自称是鳏夫确实减少了不少人跑来为他说亲的烦恼,却没解决掉觊觎怛梨的那些猪狗。
呵,也不知那些凡夫俗子都是哪里来的自信,竟会觉得自己能配得上她,也好意思腆脸请媒婆登门求娶。
宗恕索性将那尊雕坏了的玉反手抛到耳后,那尊笑呵呵的大肚弥勒「嘭」一声撞在他身后的红木置景架上,又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哎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么好的一大块玉真是可惜了!宗老闆,你若是不要了可以给我呀!」媒婆伸长脖子往他脚边的地上瞧,像是恨不得趴在地上将那些玉石碎片全都捡起揣走。
宗恕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中,似笑非笑道:「想来因她是女孩子,脸皮薄,所以才没跟您讲明白。」
媒婆听他话里有话的意味,不由得愣了愣。
宗恕握着刻刀的那只手,虎口处的筋脉忽然松动,轻轻将刻刀放回桌上,掀起眼皮淡淡道:「她姐姐临终前确实是将她託付给了我,不过,却不是叫我以长辈的身份操心她的婚事,而是将她託付于我,作为续弦。」
第44章
媒婆看着宗恕刚刚还眼睛不眨一下地将一尊玉佛摔得粉碎, 下一秒却又换上了平日里温润谦和的脸孔,随手从柜中取出一只金镯子来,搁在她面前的桌上。
「若今后还有人托您提亲,也一概都拒了吧。」宗恕眉峰微挑:「此时我只同您说了个中原委, 若是日后我在别人口中听说......」
「那不会那不会。」王媒婆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沉甸甸的金镯子:「做我们保媒拉縴的, 嘴巴是不严, 不过为了这金镯子,我就算是回去连夜将嘴巴缝起来都不会同人乱说。」
宗恕很满意,却仍用那金镯子吊着,淡淡道:「那她那边......」
「姑娘那边我自然不会那般不开眼, 我只当毫不知情,再见了姑娘面绝不多提半个字。」
自那日之后,王媒婆果真再没替人上门向怛梨求过亲,若有旁的三姑六婆收了钱财来替男方打听的, 也一概否了, 别人细问原因, 她只回了两个字:没戏。
王媒婆不与别人讲,但自己却每日偷偷摸摸瞧得带劲,每次躲在犄角旮旯里远远瞧见宗恕和怛梨两人说了句什么话、或哪怕只是相互对视了一眼, 都能咂摸出许多滋味来,更不要提偶尔撞见两人同进同出时臆想出的许多了。
瞧得起劲之余, 王媒婆又不禁暗自感嘆, 可惜这么年轻水灵、如月季花一样的女孩子, 大好的青春年华却要配与自己姐夫。那宗老闆好虽好,年纪稍长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却是深沉缜密的心思,年纪轻轻落入这样一个男人之手, 还不知日夜要受怎样的摧折。
活了这么久,怛梨也见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不管在哪,向来媒婆最是难缠,但这回这王媒婆竟消失得如此迅速而彻底,她猜到大约是宗恕又和人家说了什么颠三倒四的疯话、将人生生吓退了。
不过只要别再有人来上门说亲,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世间荒唐的事本就数不胜数,又何止「他们」这一桩。
怛梨低头写好了一个药方,递与面前的妇人。
妇人收好药方连连道谢,然后又在桌子对面左右来回反覆瞧她,小声喃喃自语。
「怎么了,是还有何事?」
「哦,没什么,就是我记得大夫您原先右边耳垂上有一枚小痣,今个怎么忽然不见了?莫非是我记岔了?」妇人疑惑不解地打量她。
怛梨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右耳耳垂,很快又将手放下,恬静笑看着妇人:「一直都没有的,是您将我和旁人记混了吧。」
妇人一拍脑门:「害,你看我这记性。」
当天,怛梨一早将医馆关了门,回房取了枚银针来放在蜡焰上烧热了,忍着痛,亲手为自己穿了两个耳洞,遮盖住右耳耳垂上那颗又到时间冒出来了的小痣。
怛梨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从梳妆檯的小抽屉中取出那枚野人从前在山下集市上买回来送给她的玉石耳坠,那时他说想看她戴上的样子,可惜她却没有耳洞,然后便再没机会戴给他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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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一对耳坠却不慎被她遗失了其中一枚,如论如何都再也找不回,只剩了一枚,形单影只的。
或许是穿耳洞时没穿好,她的两个耳洞长了许多日却总是长不好,动不动便红肿发炎。
入夜,更声之后,宗恕带了药膏过来她这,自从进了门,蹙着的眉间便没舒展过。
「痛吗?」宗恕拉她在桌边坐下,在烛光下凑近了细看。
「我自己就是开的医馆药铺,你还带什么药膏。」
「痛的话下次就别再对自己下手这样狠。」他拧开药罐瓶盖,沾了些药膏在指腹上,轻轻抚上她可怜的耳垂:「能医别人,却总是照顾不好自己。」
怛梨微微偏过头,将药罐从他手中拿过:「我自己来。」
宗恕从怀中取出一方丝绸帕子,展开来,里面是一对精緻的坠子。
一丝杂质都没有的纯银细钩,下面坠一颗小巧的绿宝石,素雅轻盈,不至于扯得伤口发痛,也衬她当下的身份。
不久后便是这一年的乞巧节,听闻前些日子新帝刚诞下了登基以来的第一子,所以特许各地将今年的乞巧节办得格外隆重些,乞巧乞子乞丰收,与民同乐。
护城河中飘满了荷花灯,一夜鱼龙舞,街上行人如织,若不是三四年前才刚刚亲眼见过乡间的路有冻死骨,还真叫人误以为如今是四海昇平的空前胜景。
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上有府衙布置的烟火表演,四处都是火树银花,暗蓝的天幕中金片星钗。如此热闹绚烂的场景,即便是活了许多年也并不多见。
怛梨同宗恕并肩站在熙攘拥挤的人群间,仰头望着腾空而起的花火,这样美好却转瞬即逝的事物,从前竟会被人当作长生不老药拿来服用。
她想起野人曾说过的话,山下的人尽是蠢货,不禁莞尔。
宗恕在灿烂的火光中转头看向怛梨的侧脸,见她静静望着天上的花火面露微笑,以为她难得开怀,于是他忽然间兴奋起来,兴沖沖拉着她往人更多的地方走去。
前方坊市间有舞龙舞狮队伍经过,人群像风吹海浪般一时间前后左右地倒向一边,推搡中,怛梨同宗恕走散了。
她在人群间勉强站定,在桥上四处张望寻找他的身影,一转头,见宗恕正被勾栏瓦舍门口招揽生意的一名风尘女子亲热地拉着胳膊。
那歌女容貌甚是美艷,几乎半个胸脯从衣裙间露出来,连怛梨同为女子都忍不住想要多瞧上几眼,靡靡之音从那歌女的身后随风飘出,勾人魂魄。
怛梨刚转过身,宗恕从后面追上来,将自己腰间玉带一端放入她手中。
「做什么?」怛梨仰头看他。
「你牵着,免得等下我又走丢了。」
后面有人潮向他们站着的方向拥来,宗恕皱眉将她护在自己胸前,垂眸同挤过来的那名男子四目相对,眼神幽暗。
怛梨自然不会看到他脸上此刻的表情,听着他的话被逗笑了,将那玉带从手心中抛开,在他腰间轻轻拍了拍。
「你又不是小孩子,难不成走丢了还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宗恕没做声,忽然握住了她那只手,握得极用力,只一鼓作气地牵着她突破人群的重围,却没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她在哪,家就在哪。
如果真有一日同她走散了,那他就永远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扭曲而矛盾,又想带着她一起去体会人群间的热闹,却又不想有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触碰到她,哪怕只是碰到她的头髮丝,他心里都会觉得万分不舒坦。
宗恕不知道自己这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初时还病得没那么厉害,只防男不防女。怛梨开设医馆,接待的都是女性病患,他心中的不适还没那么难忍。自从知道这世间还有顾显这种会借人躯壳的怪物,之后就连她同女子有肢体接触,他都如疽附骨。
当然那时顾显还不叫顾显,不过都是后话了。
繁华的街道旁,有人支了个摊猜灯谜,掷投壶,若是三次都投中,摊主有奖品相赠。
桌上摆着许多琳琅满目的物件,风筝、面具、花灯、胭脂水粉......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权当博个彩头。
宗恕以为她对这种幼稚的事物不会有兴趣,怛梨经过时,脚步却不由停了下来,摸出几枚铜板递给老闆。
她的箭术是野人手把手教的,投壶这么简单的小游戏自然不在话下。
怛梨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起野人曾经握着她的手,第一次教她搭弓射箭时的感觉。
三桿并发,齐齐入壶,将摊主当场看傻了眼。
宗恕极少见怛梨在人多的地方行事张扬的样子,犹以为她是被节日的热烈气氛所感染,不由欣喜,却见怛梨抬手轻轻取下了耳上他送的那对宝石耳坠,从长桌上拾起了一对碧绿色的玉石耳坠,挂在了尚未养好的耳洞中。
那对被她看中的玉石耳坠质地平平无奇,却确实很像她在山中遗失了其中一只的那一双。
宗恕知道,那耳坠与她始终偷偷藏在心中的那个人有关,她却不知道,自己曾漫山遍野苦苦寻找的那另外一只耳坠,早就被他连同那些对她卑劣的肖想,一起藏于了枕榻间许多年。
那对宝石耳坠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后来宗恕却再没见她戴过。
送给怛梨的每一件首饰,都是他四处搜罗来,再亲手为她雕刻镶嵌的,她却一件都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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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宗恕在步入乞巧节那夜经过的风月销金窟之前, 最初还有些犹豫,但站在门口迎客的女子一眼便认出他来,又是笑靥如花地抓住宗恕手臂将他迎了进去,然后客也不揽了, 却又不好擅自坐下, 便笑吟吟地站在宗恕身旁为他轻轻摇扇扇风。
浓重的脂粉气和花香随着柔软的微风钻入到他的口鼻之中, 与他平时闻惯了的贡香中那一种荒凉、冰冷而克制的气息截然不同。
宗恕虽装扮低调、并不穿金戴银,但体态修洁,自有一派凛然之姿,让人不敢轻易怠慢, 且面相又生得极为周正。越是周正,就越是想让人看他在情谷欠中发狂失控时的表情。
像他这样相貌出众、待人有礼的男子,即便是半个子不掏,也会被风尘女子视作「恩客」——只要能够在这乱世中携手坠入一场短暂的幻梦, 足矣, 不必追究究竟是谁女票了谁。
老鸨很快堆着笑脸走来, 眼睛止不住地在宗恕身上瞧:「官人,瞧您面生,应当是第一次来吧, 可是有相中的姑娘?」
宗恕在桌上搁下锭银子:「我喝一盏酒便好。」
听他说完,身后摇扇的女子一脸失落, 被老鸨赶回了门口继续揽客。
老鸨捻着丝帕放在唇边掩笑, 瞧他的年岁也该经歷人事了, 正是如狼似虎的年岁,怎的竟还跟那些十几岁的少年郎一般纯情。
「清客也是贵客。」老鸨笑吟吟将那锭银子摸入袖口:「无妨, 我们这的不少熟客第一次来时,也是只喝一盏酒。」
宗恕端起酒壶, 自斟自饮。
座中弹琵琶的歌女见宗恕在乐声中凝眸出神,唱得越发动人悱恻,歌声如泣如诉。
宗恕喝完了那盏酒,起身离去。
那日之后,他又去了两回,楼中的风尘女见他已来过两次,有胆大些的便衣袂飘飘地主动走来坐到他膝上,娇笑挺胸送至他唇边,手沿着胸膛滑下去伸向他腿间。
宗恕不迎合,也不兴奋,只静静从怀中掏出银子搁于桌上,让人不知他究竟是觉得有趣还是没趣。
女子领了赏钱,又轻飘飘地去了,却并无往日落袋为安的喜悦之情,脸上难掩淡淡的落寞与惆怅。
宗恕不是来寻欢的,只是近来不知为何,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年幼时在山上老方丈同他讲过的「怡红楼」的种种。
「那是世上最自由、也最不自由地方,它将最美丽和最丑陋的事物放在同一个笼子里。只有在那里你才会相信,原来人真的是分三六九等的——灵魂的三六九等。你的眼睛看到的是哪一等,你就在哪一等。」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注之长天,下有渌水注之波澜。」
第三盏酒喝完,宗恕起身离席,经过那抚琵琶的歌女时,他将身上所带的银钱尽数偷偷藏在了她的裙摆下面。
歌女手中的琵琶不敢停,眼中泛起了浅浅的泪光,像是知道从今往后,座下再也不会见到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恩客了。
那夜下了场大雨,街上行人仓皇奔走,宗恕却始终不紧不慢,垂手缓步,淋着雨走去怛梨的医馆。
院门是从里面掩着的,但在人世间彼此相伴了百余年,不管中间换过多少个居所,向来她掩上的门,他总能有办法从外面打开。
室内雾汽裊裊,她正在沐浴,温热的水汽好似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将他迎头拥抱包裹住,拉扯着他向更昏暗幽深处走去。
宗恕悄然站在屏风后面,他想知道当她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时,自己看到的,究竟会是什么。
水雾像茧一样包裹着她宛若新生的娇嫩的身体。
他看到了白晃晃的胸,白晃晃的腿,水中的两点嫣红,和淡粉色的脚踝还有膝盖。
蜡烛灯芯匹啵响了一声,怛梨头靠在浴桶边沿,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了水面上晃动的人影。
在她转过头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宗恕在她眼中读出了震惊,愕然,以及不敢置信,如同遭到了最信任的人在自己身后深深捅了一刀般的背叛。
怛梨伸手迅速抓起案几上的弩箭,射熄了蜡烛的烛芯,又转手向宗恕射去。
短箭从他耳边飞过,擦破了他颧骨处的肌肤,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宗恕一身湿淋淋,发梢滴水,在黑暗中失魂落魄地接连向后退了几步。
天边明明没有打雷,他双耳中却警钟大作,心跳到反覆下一秒便要五内俱裂。
「怡红楼」的风尘女用手握在他腿间反覆磨蹭时,他始终垂着眉目无动于衷,却在水雾中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起了反应......强烈到发痛。
原来在面对她时,他身在最低劣的那一等。
宗恕退至门外,六神无主地站在她房门口,冷雨自头顶浇灌而下。
怛梨穿好了衣服赤足走出,看也不看他,伸手去扯腰间的玉带。
「不。」
宗恕怕被她察觉,羞愧地接连后退,怛梨却牢牢牵住他,像牵住一条丧家之犬。
她将他腰带扯下紧紧缚住宗恕双手,转过身,拖着他在瓢泼大雨中走到那秦楼楚馆的门口。
这样大风大雨的天气,连勾栏瓦肆都关门谢客,恐怕迎来的并非是客,不是匪徒就是痴情鬼。
听说过有人风雨兼程地归家,有人风雨兼程赶考,有人风雨兼程为名利奔波,却从没听说过有人风雨兼程到女支院去女票的,反正女票嘛,什么时候都可以。对男人来说,最打紧,也最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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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咬了下牙关,将五脏六腑中翻涌的酸涩强咽下去,看着怛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似乎也无从辩解。
「我不是......我没有。」
怛梨将他丢来这便转身离开,仍从始至终没看过他一眼,「从此以后不必再跟着我,你自由了。」
「你别走!」
宗恕屈膝在她身后跪倒,在雨中跪行到她脚边,仰头渴求地望着她,雨水砸到他眼睛里,又沿着颧骨上的血痕淌下。
怛梨被那目光望得心中抽痛了一下,他眼中慌乱无助望着她时,仿佛仍是最初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凡人生命短暂,却敢轻易许诺海枯石烂,却往往连短短几十载都坚持不下去。
他已经坚持了数百年,足够久了。
「和我待在一起,那些你所嚮往的、想要的得到的东西,就永远都无法拥有。」
怛梨垂眸淡淡看着他:「原来我们从来都不是同类。」
这一句话反覆一尊巨大的钟鼎,从天而降将他兜头困住,宗恕显些疯了。
「不,我们是一样的!一直都是,永远都会是!」
他跪在她脚边哭着哀求,哭得痛心疾首,「我再也不敢了,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雨中赶路的行人在伞下无意间撞见这一幕,还以为是在外偷腥的郎君被自家娘子拎着耳朵提到了青楼前来兴师问罪。肯像这般将脸面全然抛诸脑后向娘子下跪的男人,要么是爱之极,要么便是惧内。可若是爱之极,又怎会跑去秦楼楚馆这种地方呢,看来想必是后者。
宗恕双膝撑在地上的雨水里,弓着背,向请求她垂怜的小动物一般,试探着跪着向她身旁挪动了几寸。见怛梨站在原处没动,才敢大着胆子用被玉带缚在腕间的双手捧起她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赤足,翻扯起衣衫的下摆,将她的脚置于心口。
「从前我也是这样帮师父暖脚的。」
从一开始宗恕就骗了她。
老方丈自然不会叫他一个孩童来为自己暖脚,即便是冬日里天极寒的时候,老人家也是倒头就睡,大雪也能当铺盖。
他那么说,不过是想要徒惹她的爱怜。
每晚他打一盆热水放在她房门口,日復一日。
忘了那是第几年,某夜他们披星戴月赶路时,寒风唿啸,他知道她有天一凉便手脚冰凉的毛病,便在二人于山野间休憩时像此时这般将她的双足揣在自己的衣服下面。
那时她已经对他放下了防备,只道他从小在山中跟一群和尚一起长大,心思纯净剔透如稚童一般,不谙世事,他向来伪装得很好。
但她还是将自己的脚从他怀中抽出来,实则是不忍心,嘴上却说,「你记着,女孩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让人碰的。」
他手指安分地贴在她莹白的足腕上,佯装天真地反问,「那,碰了又当如何?」
怛梨那夜没有回答他,后来新寻到了落脚的住处后,她买来许多栗子,装在几个小纱布包里,隔着炭火烤热了放在他房间的被子里。他一掀开被子,满床褥都是温暖香甜。
「天凉,你也会觉得冷。」她在摇曳的烛光中温柔对他道,笑得比他枕榻间的栗子香气更加温暖香甜。
是谁让她如今赤足踩在雨里的?又是谁让她感到心寒的?
不是别人,是他,是他自己。
宗恕此刻跪在她脚边,真心悔悟了。
恨我六根不清净,你如宝月映琉璃。
他在雨中全身湿漉漉地仰起头,红着双眼凝视着他,喉结滚动,生涩艰难地开口。
「宗恕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就原谅我一次。」他信誓旦旦,眼神坚定:「就只此一次。」
第46章
那夜之后, 怛梨与宗恕便搬离了那座繁华的城,仿佛只要脱离开喧闹嘈杂的人群、令人迷失的纸醉金迷,他们之间就能回到最初。
辗转若干年后,她与宗恕终于又再次回到弱水湖。
湖边的那个小村落已经从湖对岸迁徙到了山脚下, 山顶寺庙中的僧人们也都已驾鹤西去, 只留下大火后修葺了一半的寺庙如今仍荒废在山顶。除了他们, 这附近再不会有人如苦力朝圣般执着地将砖石一块一块从山下背上山。
怛梨从守林人手中买下了林中的那间木屋,独自住在山里,以狩猎、採集药材为生,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亲自噼砍木材、调制砂浆, 修建寺院。她不常下山,每次下山都只为带些些漆料铁钉一类的材料,并不在人群间多停留。
宗恕则在山下的村子里开办了间私塾,平日里教乡间的孩童们读书习字, 无论男女, 有教无类。
这一次, 他们之间再无牵强蹩脚的关系。
只是曾怛梨亲手为自己穿的那双耳洞,一边长好了,一边却仍时不时便发炎红肿。耳坠的银钩穿入伤口中更不利于癒合, 但若是不一直戴着,耳洞便又会随着时间的循环渐渐生长闭合回去, 于是只好每天上药养着。
有时怛梨背着竹篓下山卖药材和兽皮时, 会听见自书塾中传来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远远的,一道熟悉的身影被日光映在泛黄的窗纸上。
每当这样的时刻, 怛梨又会觉得宗恕其实并没改变,他还如从前一样, 尽可能多地用自己被神眷顾所额外获得的光阴与财富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每当此时,她唇边还是会由衷浮起一丝笑意,同时在心中对自己说,看吧,只要彼此离远些,一切就都还是美好的,凭藉着相信他身上的这份美好,让她对人这种动物都更加信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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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开始,宗恕已经成为了连接她与人群间的那座桥樑,只要这座桥还没塌,她就仍能渡过心中与世隔绝的那片湖。
听说怛梨独自住在山里,村子里的孩子对她都既畏惧又好奇,就如同这村子里面的男人一样。但显然,孩子们与男人们从她身上畏惧的和好奇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怛梨从不理会村中男人的搭讪,但对孩子们的态度却十分友好。
她会将自己做的松子糖带下山给孩子们吃,很快,村里的孩子们就都不怕她了,再见到她从山上下来时会叽叽喳喳簇拥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缠着她讲「打大老虎」的故事。
她便告诉孩子们,面对豺狼虎豹不可怯懦,要勇敢反击,但决不可欺凌比自己幼小的动物,比如,不可以揪小猫和小兔子的耳朵,也不可以拿石头丢小狗。
怛梨每次下山最常去村子里收药材的那位农户家,因而在所有孩子之中,那家的小女儿与她最相熟,小名叫做绣绣。这日怛梨来卖药材时,刚好碰巧遇见绣绣从学堂放课回来。
绣绣娘正举着小药秤称重,听见了院子里绣绣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和嘴里哼的儿歌,笑着抬头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先生说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所以提前给我们放了课。」
绣绣见怛梨来了便兴沖沖跑来她身边,搂着怛梨的腰、仰起小脑袋一板一眼地同她讲起今天在书塾又和先生学写了什么新字、读了什么新文章。
怛梨附身认真听着,然后笑着从药篓中拿出装松子糖的小布包,绣绣开开心心地捧着糖一熘烟跑出去找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同分享了。
待孩子跑远后,绣绣娘放下手中小药秤,不禁感慨:「说起这位书塾里的宗先生,真是哪哪都好,身上竟叫人挑不出一星半点的毛病来,我活了半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斯文周正的男人。只可惜听村里的媒婆说,他自称此生都无心男女之事、就不耽误旁人了,否则待你孝期过后,你与他二人郎才女貌,正好凑成一对。」
怛梨理药材的手指一顿,知道一切又要开始了。
独居山林为父母守孝的孤女,和村中满腹才学抱负的私塾先生。
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凡事经不住他人遐想,一经遐想,孤男寡女,总要凭空生出许多莫须有的香艷来。仿佛她的热孝期与他教书育人的身份,都并不会对男欢女爱产生什么阻碍,她的素衣和他私塾的书案反而为这份遐想平添了几分令人兴奋的禁忌感。
怛梨正有些发愁,忽又听见绣绣娘话锋一转,刻意压低了声音同她咬耳道,「......听说,是男人的那方面有些问题。若不是男女有别,真想请你为宗先生看看,你懂医术,说不定就能帮着给治好了呢?」
为了杜绝有人上门说亲的后患,他这次竟然在自己身上放出这种消息,也当真是丝毫都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了。
怛梨猝不及防地偏头勐咳了两声,復又看着绣绣娘平静道:「我就只会採药,哪会给人看病呢。」
绣绣娘见她面若冰雪,也一叠声应和着:「害,你瞧我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昏话,你别往心里去。」
场面正有些难堪,院子门口忽然传来绣绣童真的唿声,「娘,宗先生来咱们家里了,你快出来!」
说曹操曹操到,绣绣娘愣了瞬,然后赶忙出去迎接。怛梨站在屋门口,转头看着绣绣正紧紧牵着宗恕的衣袖,像怕他走了似的。
四目相对了瞬间,然后两人默契地各自移开了目光。
「宗先生,可是这孩子在学堂不听您的话?您告诉我,我来说她。」
刚刚才和怛梨咬耳议论过宗恕「那方面」的问题,绣绣娘讪笑着,眼神有些心虚闪躲。
「我来仅仅只是给绣绣送忘在书塾的书本。」宗恕将自己的衣袖不动声色从绣绣的小手中一寸寸扯出来,温和对面前的村妇笑道:「绣绣很听话也很用功,背书的速度总是班中的第一名。」
绣绣一脸自豪地挺起胸膛:「娘,你听见没有,宗先生说了,我读书可是比小虎还有二牛他们那些男孩都厉害的!」
「是是是,我家绣绣最厉害啦。」绣绣娘眉开眼笑对宗恕道:「还劳烦您亲自给送来,快进屋里喝杯茶吧。」
宗恕抬眸看向怛梨,只须臾,便收回了目光:「您家中还有客人,我不便打扰,送了书这便回去了。」
话音还未落,大雨便忽然倾盆而至。
绣绣娘忙招唿着宗恕进屋躲雨,怛梨站在门口侧身避让,错身而过的瞬间,雨水的味道夹杂着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自从回到弱水湖后,他们之间最近的一段距离。
屋中,三个大人都各自相对无言、不知该说点什么,幸好有孩童天真的欢声笑语,否则气氛大约会尴尬到凝固。
等了许久,外面雨还迟迟未停,天色渐晚,怛梨开口同绣绣娘借伞,本想起身先行告辞,可绣绣娘找遍了家中却找不出一把伞。
「家中的伞应当是叫秀秀爹和哥哥午间下地干活时给带走了,我去邻居家借两把回来,总不能叫你和宗先生淋着雨走。」
说着,绣绣娘从桌上拿起个托盘顶在头上出门去了。
此情此景,倒叫怛梨想起了昔日她与宗恕假扮作夫妻的「大喜之日」,当天也是下了场这样大的雨,只不过当时被雨困住的是前来道喜的众宾客,而今,被雨困住的却是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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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绣正握着毛笔在桌子上练习写字,村子里的农户都家境清贫,捨不得用耕地换来的那一点点银钱来买纸和墨,于是便只有在宗恕那里时,孩子们才有机会真正提笔写字,平日在家中便只将毛笔蘸了清水写在桌上或地上。
「绣绣的字近来写得越发好了。」宗恕微笑称赞。
绣绣低头看了看木桌上模煳一团的水痕,仰头看向宗恕:「先生,你是怎么看到我写的字的?」
「出于无心,是其心手两忘。」宗恕清润温和的嗓音,在这间家徒四壁的屋舍之中犹如一阵慰藉的春风,「有时我们写的字不一定要让人看到,自己能看清便好。」
如绣绣这么大的孩子自然领会不了太深奥的意义,但大约也能明白,宗恕是在鼓励着她,于是笑着很开心。
「姐姐,你会写字吗?你也来写一个吧。」绣绣将蘸了清水的毛笔递给安静坐在一旁的怛梨。
怛梨并不想在此耽搁太久,只想等伞借回来后便速速离去,于是谎称:「我不会写字。」
绣绣板起小脸:「姐姐,这可不行哦,宗先生说过,女子也要同样读书习字的,不如今后你就和我们一起来书塾念书,让先生也教你写字吧。」
「......」怛梨从绣绣的小手中接过毛笔:「其实我也会一点。」
绣绣见怛梨提起笔,握笔的姿势端正熟练,不由得一脸期待地趴在桌上,等着看她写字。
怛梨却始终垂眸望着桌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写个什么字。
宗恕站在她身后,微微躬身,就像平时里教学生写字那般轻轻执住她指间的毛笔,只不过,他待她这个学生最不一般,最是特殊。
他提着笔桿的最顶端,长指和掌心丝毫未碰到她的手分毫,只缓缓牵引着她,用清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恕。
第47章
数月后, 短暂的平静再次被战争打破,如同黄粱一梦,与那年乞巧夜的烟火一併化作了虚幻的泡影。
朝.政奸相频出,糜烂不堪, 时局混乱, 异军趁机大举入侵江南, 皇.室一退再退、一迁再迁,将大半河山拱手让人。
一支几十人的异族军队趁着夜色突袭了山脚下的村庄,怛梨在山上看到火光赶到时,村子已经被洗劫一空, 屋舍顶冒着滚滚黑烟,路上横亘着几名村民的尸体,触目惊心。
怛梨掩住口鼻,一户接一户地撞开门进去搜寻倖存的活口。
她在死人堆里看到了好几个曾在村子里与她打过照面的村民, 但却没见到一具孩子们的尸首。
书塾院门紧闭, 院外所植的一小片毛竹林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 将火光暂时隔绝在了门外。
里面有人在拼命抵着门,怛梨在外面用力拍了拍,里面的人听见是一女子的声音, 这才将院门打开了条缝。
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藏在书塾里面,有的此刻正惊恐地躲在父母怀中哭泣, 有的孩子在刚刚失去了父母亲人, 见到怛梨, 像一群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小燕子般哭着向她身边跑去。
绣绣的父母和哥哥都为了保护她而被异族兵杀死了,她独自缩在一处小角落里, 犹未从噩梦中醒来。
「幸好宗先生带我们偷偷躲来书塾,又放火烧了村子, 救了我们大伙一条命。那些外族兵见搜刮不到什么粮食财物,这才不得不提早离开。」
怛梨走到角落中抱起绣绣,转身问身后几名侥倖存活的村民:「宗恕人呢?」
村民们见她好似忽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眉目间凛冽锐利、讲起话来也不復往日的轻声细语,一时间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纷纷向两旁为她退让开了一条道路。
几张拼接起来的书桌上,安静平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怛梨愣了愣,将绣绣交与一名村妇,然后一步步朝那道身影走过去,站在桌边低头看着宗恕身上浸满了鲜血的衣衫。
他身体一动不动,阖着双眼,面色苍白。
「......宗恕?」
怛梨附身将自己的手放入他平放于身侧的掌心中,试探着轻轻握了握。
「我还没死。」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宗恕躺在长桌上,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与她四目相对。
「你捨不得我死。」
他深琥珀色的眼珠转动,不愿放过她脸上此刻的任何一丝表情,若不是事态紧急,他定然会故意屏息好好吓一下她。
怛梨心中巨石落地,迅速直起身,未理会他,手心在刚刚那一瞬分明已被指甲抠痛到麻木,面上却仍极其冷静地指挥着村民们撤离。
「这里维持不了多久,火势很快就会蔓延过来,大家照看好孩子们,随我一同上山。」
倖存的村民中有几名男子,虽然对怛梨的话心存疑虑,但见她身上不知为何,忽然凭空生出了一种不容反驳的锐气和强势,于是皆默不作声地听从照做。
女人们一人牵着孩子,男人们则分别走在队伍前面和末尾,一群人摸黑进山避难。
进山前,有两个男人想要点火把,被怛梨一脚将即将燃起火星的枯草堆踢散了,零星的几点猩红色的火星在夜风中转瞬便熄灭了。
起先那两个男人正想沖怛梨大吼发火,却见怛梨面似冰雪地从腰后摸出了一柄弩箭,执在手中,语气冷淡,「进了山,一切就都要听我的,否则现在就给我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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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人瞬间如同被冷水浇头,敢怒不敢言。
到达山顶的寺院后,怛梨令大家集中安置在经楼里,每晚轮番留两个人在外面望风值守。
入夜后,有人在惊恐中睡去,有人低声哭泣。经楼外的风声盘旋唿啸,山脚下的村庄已然化作了灰烬。
黑暗中,怛梨解开宗恕的衣衫,借着月色,俯身贴在他身前细细查看他肋下的伤口。
「坚持住,尽可能不要让自己生病,不要让伤口感染。」
宗恕枕着自己的手臂沖她轻声笑笑,一笑便牵扯到了伤口,痛得紧紧皱眉。
「无碍,反正只要有你在,我很快就会痊癒,几年后,连道伤疤都不会留下。」
他说着,视线不经意落入她俯身时垂下的衣领间,皎洁的月光将她胸口肌肤映得一片洁白。
「你若再敢乱看,我就剜了你这双眼。」
怛梨直起身,抬手在他右边脸颊上扇了一巴掌,低头拢了拢自己的领口。
他身上有伤,所以她这巴掌没落得很重,宗恕偏过脸去,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压抑地低咳了两声,明明挨了打,唇角却不禁浮现一抹笑。
「我身体的一切本就都是你的,不管是这双眼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你想要,我就随时等你来取。」
怛梨懒得和他贫嘴,撕扯下自己的裙摆重新为他包扎好伤处,然后抱膝安静坐在宗恕身旁,背靠着墙,在清冷的月光中仰头看着经楼的四壁和穹顶上斑斓的壁画。
满天神佛画像已在岁月和劫难的洗礼中剥落了金粉和岩彩,却依旧能看出庄重肃穆、各极其妙的一线轮廓来,犹如人心静慧生。
她忽然觉得此刻的情景依稀有些熟悉,很多很多年前,也有湖边的人进山里来避难,后来,她和野人也曾像现在她与宗恕这般,并肩靠着经楼的墙壁,静静望着山下围成一张网的火光。
那记忆近得,仿佛伸一伸手就能穿越时光,隔空触碰到当时的她自己和野人,但却又遥远得只要稍一触碰,那些虚幻的残影便会瞬间凋落一地,化作粉末随风而去。
***
在山上避难的这段日子以来,大家每日都严格按照怛梨定下的规矩行事,一切井井有条,从未出现过岔子。
每天,女人们负责在寺中照顾孩童,怛梨带两个男人下山收集食物和水、顺便探查山下的情况,其余的男人则驻守在寺院中。
宗恕的身体恢復得很快,伤口日渐好转,养伤期间,他用树枝作笔,每日仍坚持教孩子们背书习字,将木头雕成小鸟小狗的样子给孩子们当作玩具。这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很快,寺院中便又飘荡起了孩童天真稚嫩的笑声。
眨眼过了半月有余,山下再没有过异族军队途径出现的迹象,村民们心中开始逐渐躁动,有人提出来想要下山去重建家园。
已经亲眼见证过太多次的战乱,怛梨和宗恕都直觉这一次战争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
避难的村民中大多都是妇女和孩童,虽然不理解为什么敌人已经走了还要一直呆在山上,却也都十分听怛梨的话。少数服从多数,人群中提出异议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刺头便只好作罢。
这日,太阳即将落山,怛梨在林中採集完给宗恕治伤的草药,正准备回去,背后忽然扑来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意图轻薄,正是村民中那日说要下山的几个男人之一。
「你个小娘们儿,本事不多,脾气倒差,你不是不让我点火么?今天我就让你瞧瞧,在这山上到底该听谁的!」
男人大约以为她如外表般柔弱可欺,只不过是嘴巴厉害,即便是今日在这里被他羞辱了,她为了女子的名节清誉回去也不敢对人声张。才刚刚离死亡远了几日,人的劣根性便又浮现了出来。
怛梨抬脚用力踢中男人小腿,从腰后摸出弩箭,极其厌恶地垂眸看着他。
男人痛唿了两声,然后抱着一条腿,嬉笑着单脚跳着再次朝她扑来,「你来啊,来射我啊,我倒要看看你手中的这小玩意能不能伤得了我。」
怛梨眼睛未眨半下,一箭射中了男人的腿根,男人瞬间倒地,蜷缩在地痛得鬼哭狼嚎。
她抬起弩箭,瞄准了男人的咽喉。
男人匍匐在地上爬到她脚边,垂死挣扎地用双手握住她的脚踝,求神拜佛地苦苦忏悔哀求,说自己还有老婆孩子在山上等着他。
要杀一个自己亲手搭救过的人,与杀那些毫无关联的人不同,并不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怛梨垂眸淡淡看着那男人,突然明白了野人曾对她说过的话——「杀人时,你不会看得那么仔细。」
因为一旦看得仔细,就再也下不了手了。
「你走吧,在外面是死是活都是你的造化,从此以后不许再靠近这座山。你的老婆和孩子,会有人替你照顾。」
怛梨说完,抛下男人转身离去。
她回去时,宗恕正在寺庙院子里为孩子们搭鞦韆和跷跷板,孩子们欢笑着围绕在他身边,稚声喊他「先生」。
怛梨微澜的思绪被童真的笑声抚平了,走过去和他们一起玩。
入夜后,那男人的妻子询问起丈夫的下落,怛梨沉默地坐在经楼的窗边,静静听着女人的哭声和旁人的安慰。
第二日,轮值巡山的两个人忽然中途跑回来,大惊失色称在山里发现了男人的尸体,死.状惨绝人寰,身上被人用锉刀扎了上百个窟窿,十指俱断,是全身的血被放干了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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怛梨看向宗恕。
他正低着头,在月光下握着刻刀雕一只小兔子,刀刃折射出凛凛寒芒,不及他眼神幽暗。
第48章
碎裂的石砖缝隙间, 杂草丛生,早已失了金身的一尊尊泥菩萨在幽暗的大殿内显得阴森可怖,怛梨推搡着宗恕走进寺庙正殿,回手反掩上沉重的殿门。
「跪下。」
「我又没做错, 为什么要跪。」宗恕执拗挺直背嵴:「他该死。」
怛梨重重抽了他一巴掌, 这一次是真用了力, 宗恕的脸都她打到偏过去。
「那根本不是杀.人,而是将虐.杀和折磨用以取乐。」
她缓缓走过去,一把捏住他的下巴,逼迫宗恕与自己对视, 仿佛想要试图透过这身皮相将他的灵魂看仔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你是问我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在此失足坠入的,还是想问我记不得自己是何缘故叫做『宗恕』?」
宗恕站在那被人遗弃许久的祭坛旁,在她面前一件一件脱去身上的衣衫。
这样还不够, 宗恕蹙眉撕扯掉缠绕在肋下的布条, 将那道伤口也一併展露给她审判。
那道伤口尚未完全癒合, 新长出的肉是淡粉色的,鲜嫩,脆弱, 透着种淡淡的血色和予取予求的姿态,随着他唿吸间胸腔的张合, 沿着腰腹部的肌肉纹理翕动。
「我一直都记得自己是谁, 是你从来都没有看清过我。」
他不跪佛像, 却转而向她跪下,宗恕抬起双臂紧紧环抱住怛梨的腰肢和双腿, 在她的挣扎中,强行将她的身体捧来自己身前, 脸深深埋进去。
平日里,只能借着伤病和酒醉状似无意地倒向她身边,以至此时此刻全无修饰时,明明是已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竟意外地有些生疏。
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两人各自沉重浑浊的唿吸声。
他分明跪着,仰头望她,却是这场角逐中绝对的掌控者。
抵抗间,怛梨纤细的五指扼住宗恕的脖子,就像是在试图通过提着勐兽的后颈来驯化它一般,却迟迟没有亮出真正淬着寒芒的武器。
「宗恕,你敢。」
「你不该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弱点。」
他忽然握着她的手用力一拉,迫使她与自己共沉沦在这布满了裂痕的神殿前,「人就是这样的,一旦知道你下不狠心,对方就会对你心狠。比如,现在。」
宗恕手掌牢牢禁锢在她的腰侧,另一只手将她的双臂反剪,在殿中满座神佛注视下,强行将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
他沉醉其中,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怛梨如弱水湖般清冷澄澈的目光正平静地望着自己。
受到这样的侵犯,她的双眸中却连一丝泪光都不曾浮现。
就像那湖,不管再大的风浪,都不起一丝涟漪。
「你终于还是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
「我努力过了,但还是不行。只好背叛你了。」
***
第二日清晨,村民和孩子们醒来没见到宗恕,纷纷围在怛梨身边问「宗先生去哪了」。
怛梨回答不了,因为她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去往何处。
之后山下果然又陆续经过了几支零散的异族军队,大约是看到了经楼闪着金光的琉璃顶,以为山上的寺庙内有可掠夺的财物,洗劫村庄不成便转头进了山。怛梨凭极佳的箭法和大家事前在林中布下的陷阱,成功带领村民们躲过了数次围剿。
村民们都惊诧万分,再看怛梨时眼神都变了,她不是外乡来的守孝女吗?怎会外表看上去柔弱温婉,射.杀起那些异族士兵时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躲在怛梨身后的男人们更是暗暗庆幸自己从前只有贼心没贼胆,仅在心里对怛梨动过邪念,否则只怕是已经成为了她的箭下亡魂。曾经总与她唱反调的那几个刺头余下的两名,更是惴惴不安,再不敢对怛梨多说半个字。
这场战乱一打就是数年,战争就是最好的掩饰,将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面目模煳,怛梨发觉自己根本就不需要额外的伪装。
战争结束了,又一个王.朝覆灭,一个新的王.朝成立了,一切都如潮水般迅勐。
村民们回到了湖边的村庄里,怛梨却没再到别的地方去,就一直住在山里,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曾是孩子的那几年,每日乘着风在山野间自由地跑跳,随手摘几颗酸甜的野果丢进嘴里,听林间的雀鸟在头顶叽叽喳喳地盘桓。
野人是大野人,她是小野人。
他没有名字,她随他,也没有名字。
她在村民们迁徙回村子的前一夜悄然地「消失」,但他们却仿佛知道她仍在山里,每有外来的人想要进山时,村民们总是断然阻止,说山里住着山神娘娘,不可莽撞进山,会犯了神明的忌讳。
怛梨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下山来看一看,看着绣绣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又看着她穿上了喜庆的红衣、与夫婿生儿育女,再到从前那个依偎在她怀中的小姑娘已经变得白髮苍苍。
绣绣的小孙女歪头问她:「奶奶,山神娘娘长什么样?」
绣绣抱小孙女在膝头习字,指给小孙女看窗外那道偶尔于山顶闪现的金光:「当有灾祸时山神娘娘才会出现,她会保护我们大家。」
再后来,怛梨看着村子里那些曾一生缄口不提、共同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的村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掩入了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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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宗恕不会再回来了,但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有人踏着林间厚厚的落叶而来,轻轻推开了木屋的柴门。
数十年未见,他已截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再不是最初那个被她捡回家、全部的生命都依附于她的少年。又或许正如宗恕所说,他从来都不曾是她想像中的模样,只是在她身边时,他习惯性地敛藏起了身上的锋芒。
宗恕从农户手中收了附近整片的土地,大兴土木,重新修缮了山顶的寺院,将她的小木屋也重筑得富丽堂皇,令护卫日夜在山门处把守,仿佛要将某个看不见的影子彻底从她身边抹去。
这座山困住了她,他便困住这座山。
自大殿那夜之后,他就像忽然解开了身上的符咒,怛梨亲眼看着宗恕游走于四方之间,玩弄人心,汇集财富......她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也许能够颠倒皇.权。
这世间已犹如他游玩的猎场,再没有任何未知的恐惧,也不被任何约束,他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时间和精力,以及从中所得到的无穷无尽的快乐。
山下的护卫换了一批又一批,湖岸边居住的人们身上的服制也换了一种又一种。
宗恕变得越来越强大,但不管他去了何处,最终总会进山里来寻她,赖在那富丽堂皇的院子里睡上几日再走。明明她这一端才是彼岸,可他却像一艘不肯折返的船。
某夜,她正在房中侧卧睡着,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捧着不知又是从何方高人那求得的灵药,挽了袖子伺候她可怜的耳垂。
怛梨听见房门「吱嘎」一声轻响时其实已然醒了,但懒得同他疯言疯语地多费口舌,索性随他去了,依旧闭目装睡,却忽然感觉自己灼痛肿.胀的右耳耳垂忽然被湿.润温热的微妙触感包裹住。
宗恕俯身撑在她枕边,轻轻舔了一下她耳垂上那个小小的孔.洞。
怛梨睁开眼睛,从枕边摸出那柄小巧的弩箭抵在他腰间,「滚出去。」
宗恕垂头笑了笑,向后梳得整齐的额发忽然落下了一缕,同她如瀑般滩在枕头上的乌髮彼此交.缠,灼热的气息洒落在她耳后那一小片敏.感的肌肤上。
「我来给你送个好东西。」
他回手从腰间取出一把枪,放在她手心里。
「这柄枪不是给你杀人用的,是给你拿来防我的,我要你永远高高在上。」宗恕轻捏着她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在枪身上合拢,握紧。
「如若有一天,我当真失控对你做出什么事来,你就用这把枪对准我,就当是帮我成全了本心,全了你我的约定。」
那冷冰冰的金属沉甸甸地躺在她手里,怛梨忽然感受到一种把握不住的力量。
「明早我来教你怎么用。」宗恕偏过头,吻了她手指一下:「你要是等不及的话,今晚也可以。」
第49章
宗恕每次来时都神采奕奕, 仿佛永远不会累、精力好得出奇。昨夜才刚长途跋涉奔波进山,总共也没睡上几个小时,第二日一大早就将怛梨从床上折腾起来,吵着要教她学枪, 仿佛巴不得她能尽早地有朝一日用枪指着他的头。
怛梨的背嵴抵着男人宽阔坚实的胸膛, 宗恕肩很宽, 臂展也长,在背后教她握枪时的这个姿势几乎将她的整个身体都牢牢包裹其中。
这姿势似曾相识,很像年少时野人手把手教她搭弓射箭。很奇怪,过了这么久, 她却还清晰记得。
但也仅仅只是姿势相似,置身于两个男人身前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
记忆中,野人带给她的感觉是温馨的,他们就像是两只偶然在丛林中相遇、靠在一起取暖的动物。他们之间遵从自然界的法则, 身型弱小的臣服于强大的, 强大的保护弱小的, 野性而又纯粹。
而宗恕则更像是她身体的另一半,与她在永无止境的漫长时光中同生同息,他们就是彼此的「父母」、「子侄」、「师长」、「爱人」、「亲友」, 他们是世间一切关系的总和,是生长得扭曲、却无力忍痛截断的侧枝, 是久病不愈、已与生命融为一体的沉疴, 他们之间遵循着、同时也颠覆着长久以来人群中制定的法则, 克制而又疯狂。
宗恕握着她的手,将枪.口对准天空, 另一只手搭在她腰间。
扳.机扣动的瞬间,「砰」一声枪响, 被雷声还要惊人,林鸟惊慌四散。
怛梨握枪的那只手从指尖到手臂都是麻的,震颤的后座力将宗恕的身体从背后推向她,宗恕将枪反手别回腰间,轻轻揉捏她被枪磨红的手指,「这一柄对你来说有些重了,等过几日,我给你找一柄左轮迴来。」
宗恕手把手教了她好几日,住在山中的每一天都极其耐心地陪她在靶场练习,但怛梨却总是打不准。她不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掌控不了这样震耳欲聋的力量,还是用弩箭更得心应手。
就像后来回到海市,宗恕教她跳交际舞一样,最终的成果只有他被她踩烂的好几双皮鞋。怛梨记得自己上一次跳舞还是年少时,偷偷躲在湖边的芦苇丛中,和对岸的年轻姑娘们隔着一面湖一起跳芒种舞。
搬去宗恕在海市租界区的别墅的那段日子,是怛梨漫长的生命中所经歷的最后一场战争。
过去她曾经歷过数不清的战乱,却从未像这一次这般有如此强烈的朝不保夕之感。随时都可能会有飞机轰鸣着从头顶唿啸而过,密集得就像山林中盘旋的飞鸟,震耳欲聋的轰.炸和坍塌声侵袭着人们的每一寸神经,炮火所至,庐舍为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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怛梨知道,她的弩箭再也护不住这座山和这片湖了。
宗恕已经不再怕打雷了,她却害怕极了随时随地突然响起的爆炸声和防空警报尖锐的鸣笛,只有躲在经楼中时方有片刻安心。宗恕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她继续一个人留在山里,连哄带骗地强行将她掳回了海市。
那年她「三十三岁」,他「十八岁」。
刚好是一个新的循环伊始。
离开了那座山,在人群中他们若是想要待在一起,就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照片和报纸越来越常见,这件事也变得越来越不简单。
这一次,宗恕是自欧洲留洋归来、自族亲长辈手中接手产业救国的新时代青年,她是他兄长留在乡下祖宅的原配遗孀。
这身份倒十分合乎怛梨的喜恶,让她能够免去了同那些富太太们的交际来往,也不必参与那些蹩脚的下午茶和舞会派对,反正她是一个「旧时代的遗产」,不懂得那些时下新奇的事物再合理不过。
宗恕在人前的所作所为也十分合乎他的新身份——慷慨解囊捐赠财物,开设福利院收留孤儿,为战乱中无辜波及的百姓提供免费的医疗和日常供给。他的朋友们都是些与他身份相似的富家子弟,大多曾在香港澳门或是南洋读书,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从欧洲回来的,宗恕用英文聊起风土人情和週游见闻时竟也能完全不穿帮。
怛梨有时从房间出来时,偶尔碰巧撞见宗恕和那群年轻人们在客厅中谈天说地,讲古论今。那几个年轻人在他面前就如同三岁稚童,论学问和见识,没人能比他更渊博,他却并不卖弄,伪装得极好。
宗恕抬眸见她正站在二楼静静听着,遂举起手中的红酒杯向她隔空敬了敬,引得一旁的友人也仰头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这位就是令嫂?原来竟然这样年轻。」
怛梨不自在地下意识抓紧了木质的楼梯扶手,温婉礼貌地沖他们微笑。
宗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细细回味:「长嫂风姿绰约,正当年华。可惜兄长走得早,是个短命没福气的。」
怛梨扭头便走,「砰」的一声甩上房间门。他却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握拳抵在唇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声笑起来。
「兄嫂伉俪情深,一提到我兄长她就难过。」宗恕将水晶高脚杯搁在桌上,突然起身:「我上去瞧瞧。」
被晾在原地的几人俱是一脸惊疑不定的神色,彼此间相互交换眼神,谁都不敢先开口。
宗恕推门走进来时,怛梨正在房间中画油画,这是为数不多的新奇玩意儿里能令她稍稍提起些兴趣的,她喜欢那些鲜艷的色彩,仿佛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生气了?」
宗恕走到她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她轻轻揉捏按摩着后颈。
怛梨懒得理会他,任由他去,也不吭声,只继续握笔在亚麻布上涂画。
见她不搭腔,宗恕垂手用食指指腹在她的颜料盘上蘸了点嫩芽一样的淡绿色,朝她脸颊上抹去。
怛梨终于停下,气愤将画笔朝他身上丢去,溅了他白衬衫一身的油彩点,「你有完没完?」
她每每生气的样子落在宗恕眼里都受用得很,他本来就是故意惹恼她,就喜欢看她生气——哪怕是生气也好,至少能让他感受到她的情绪,而不是永远毫无起伏波澜,像弱水湖的湖水。
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
可惜他从没见她哭过,一次也没。
「出去。」
怛梨又对他下了逐客令。
宗恕非但不出去,反倒双眸盯着她的背影后退几步,径直在她床上坐下,「你把我衣服弄成这样,我怎么出去?就这么穿着出去,旁人看见不免要问。若是脱了直接出去,问倒是没人敢问了,只怕你更不乐意。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们走了我再出去,你觉得呢?」
怛梨蹙眉转过身看向他:「那他们什么时候走?」
「不急,再过一会儿,他们自觉没趣,自己就走了。」宗恕笑吟吟看着她,白衬衫衬得剑眉星目:「自学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给我画一张画像。」
反正等待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不找点事情来做,宗恕不定又要弄出点什么来,怛梨索性将画板和椅子调转了个方向,同他面对面坐着。
「先说好,给你画可以,但你得一直保持好同一个姿势,不许乱动。」
宗恕整理好卷上去的衬衫袖口,系好扣子,正襟危坐,「来吧,随便你画多久。」
「好,那我开始了。」怛梨用清水涮了涮笔。
宗恕说不动便当真纹丝不动,连眼睛都不敢随意乱眨一下,全身上下只有喉结滚动。
一炷香后。
宗恕:「画好了没?」
怛梨:「不急,还有一会儿。」
又一炷香后。
宗恕:「还没好?」
怛梨:「不是你叫我随便画多久都可以的吗?」
也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宗恕觉得自己就像在禅修的苦行僧一样,简直快要原地风干成一座雕像,刚想偷偷纾解下,怛梨抬眸淡淡朝他望过去,他又立刻重新挺直了酸痛的腰背,暗暗咬牙坚持。
怛梨见他额角汗都渗了几滴出来,终于大发慈悲,放下画笔。
「画好了。」
宗恕如蒙大赦,按着一边肩膀活动了下手臂,朝她走过去,万分期待地转头看向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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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画布上,用简笔画着一只绿油油的龟。
宗恕愣了愣,下意识低头看向怛梨。
她强装着面无表情,可唇边分明噙着一抹促狭的浅笑,这是自大殿那夜分离后,他已许久再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灵动神情。
宗恕兴高采烈地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打横抱起,被骂作「乌龟」,竟然半分也不生气,反而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奖励,腰忽然就不酸了,手臂也不麻了。
怛梨早已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在他怀中也懒得折腾了,反正折腾也折腾不过,知道他不会真做什么,随他去。
「宗恕,你真是病得不轻,被人骂高兴成这样。」
他抱她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然后坐在画板前的椅子上,揽她坐在自己腿上,抬手帮她轻柔揩拭脸上的那道油彩。
明明是他亲手弄上去的,帮她清理时却又极其细緻认真。
「那也要看是被谁骂。」
宗恕俯身向她凑近了些,一只手掌托着她的后颈,另只手的拇指指腹在她脸颊上仿佛磨蹭,直到将那处的皮肤蹭得微微泛红都还是没能彻底蹭干净。
他垂眸盯着那一小块粉红,忽然垂头含了上去,舌尖在上面打圈舔.舐,整齐的齿缘极轻地啃咬,并未带有任何情.欲,只像是动物为对方处理伤口时最原始的本能。
宗恕抬起头,与怛梨四目相对时,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只有对方的倒影。
「这世界如今也就只有你能挫磨我,我也心甘情愿受你挫磨。」
她脸颊那块软肉的皮肤被他吮得更起了一层淡淡的血色,看上去可爱又可怜,宗恕手指轻轻抚着,帮她消散红痕。
「兄长短命,但我鹤寿龟年,定不会让嫂嫂一个人乱世飘零。」
第50章
第二日, 宗恕提议一起去看电影,怛梨本不愿出去,但耐不住宗恕的软磨硬泡,只好应下。
车子从别墅驶向租界区最繁华的路段, 接连途径了好几个临时安全封锁的垭口, 值守的警卫们每每见到是宗恕的车子都直接退让放行, 一路畅通无阻。
电影院旁边就是赌.场和歌舞厅,各国血统、三教九流的人皆汇集于此,头顶时不时有战机的轰鸣唿啸而过,欢场里的人群不分日夜地在霓虹灯中寻欢作乐, 轻歌软舞,仿佛一场末日的狂欢。
这景象让怛梨不禁想起了数百年前七夕那夜腾空而起的眩目烟火,繁华奢靡的表象遮不住暗藏的不祥之兆。
他们的车子刚停到电影院门口,便有影院经理小跑过来殷切地扶着车顶亲自迎接, 也未买票检票, 径直领着他们向二楼的贵宾包厢走去。
这时局, 仍有闲情逸緻来影院看电影的无一例外,都是有钱、也有命花钱的租界区富人或是军.官家眷。
年轻女人们都梳着时下最流行的烫短髮,只有怛梨仍留一头长髮, 用一支素银钗将头髮在脑后盘起来,也不穿金戴银, 全身上下唯一一件首饰就只有耳朵上的那对材质平平无奇的玉石坠子。
影院内有些阴冷, 宗恕脱下西装外套罩在怛梨肩上。灯光昏暗, 空气密闭,楼下传来的嗡嗡人声吵得怛梨有些头痛, 闭目歪在座椅中,抬起只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宗恕朝身后打了个响指, 立刻有侍应生从红丝绒帘幕后走出来,躬身上前。宗恕偏头同他低声嘱咐了几句,塞给他几张小费,侍应生连连点头、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包厢。
不到两分钟,影院里的灯光彻底熄灭了,电影提前开场。
当有会动的人像突然出现在巨大的幕布上时,怛梨吓了一跳,虽然只有黑白二色,只有配乐没有人声,却近得连女主演的一颦一笑、眼神和头髮丝都能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女主演是时下最红的影星,即便怛梨不常出门都知道她的名字,影院内大半年轻女生的烫短髮便是学的她的款式。
电影有些残忍,将故事中的女主角是如何被命运捉弄的每个细节都直白地袒露给世人看,于是放到一半时,怛梨忍不住想出去透透气。宗恕以为她是闷了,便亲自下楼去为她买冰激凌。
怛梨披着他的西装外套站在影院二楼走廊窗边,正望向街边的灯红酒绿和河对岸一片死寂般的漆黑夜色,身后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宗恕回来了,转过身,却见一名陌生的年轻男子目露凶光地举枪对着自己。
她面色不改,从手袋中迅速摸出那柄左轮手.枪,扣动扳机。
宗恕买了两支冰激凌兴沖沖地回来,正在上楼梯,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两声枪响。他握着冰激凌在原地愣了瞬,下一秒突然骇然失色,当即从腰后取出枪、三两步跃上了楼梯扶栏。
影院和楼下的街道已乱作一团,行人纷纷抱头尖叫着四处躲藏,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洋人听见枪声后从歌舞厅中走出来,大剌剌地站在街道中央四处张望。
宗恕赶到时,怛梨已经胸口中弹,血流如注,却仍握枪勉力支撑站在窗边,倒是那全身完好的男子像是已被吓到瘫坐在地,见宗恕出现,男子手臂颤抖地再度向他举起枪。
又是同时两声枪响。
怛梨开的那枪仍未中,宗恕的那枪击穿了男子的手臂。
警署的人很快赶到,宗恕顾不上许多,径直抱起怛梨冲下楼,一低头,看见那落在楼梯上的乳白色的冰激凌已被人踩成了一滩污浊不堪的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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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警.车开路护送他们去临近的医院,就连警署队长也一同坐在他们的这部私家车内保驾护航。
在外人面前,他们仍是小叔与长嫂的身份。
宗恕低头看着怛梨全身无力地倚在自己怀中,唇色惨白,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却在渐渐失温。他心急如焚,双眼血红,仿佛痛的那个人是他,脖子和手臂上的青筋分明暴起,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用藏于西装之下的那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背,试图为她缓解稍许疼痛。
怛梨被推入手术室的几个小时,宗恕始终在手术室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全程不发一言,就连一口水都不喝。
警署队长原本跟来是想要同他询问当时的现场情况,见此情景,也不敢开口了,只得干巴巴地站在一旁陪着一起等。
几个小时后,手术才终于结束,怛梨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中弹位置还差半寸便会击中脏器,已经伤及了根本,之后恐怕还需要修养调理很久才能恢復。
宗恕远远站在病房门口,静静看着怛梨面色苍白地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不停反覆地在想,如果他没非要拉着她来看电影、如果他没给她披上自己的西装外套,又或是他当初没有给她那把枪,怛梨就不会出事了。
若她用的仍是弩箭,伤她的那个人此刻早就已经死了。
警署队长早已等得在门外走廊靠着墙睡着了,听见宗恕和医生的谈话声才头昏脑胀地醒过来,客客气气地同宗恕商议接下来的打算。
因电影提前开场,没来得及入场的客人一直在影院外面嚷嚷,经理不得已便将人都放了进去,那开枪的贼人便是混在其中,趁人没留意时混上了二楼。
「近来有多起爱国商人及其亲眷被暗.杀的事件,宗先生,您务必千万小心。」
「不如就将那个人交给我吧,等问出什么来,我再差人同您讲。」宗恕眼中闪着寒芒:「若是没能问出什么来......就当没那人从没出现过吧。」
警署队长背后一凛,像他这种滑不熘手的人,瞬间窥得宗恕话中暗含之意,自然也乐得将这么个烫手山芋交予宗恕处置,哪方都不开罪。
宗恕命人打点好了各家小报和医院警署的一干人等,将这件事隐下,对外只宣称嫂嫂病了,在医院中养病。
四处兵荒马乱,有枪声响起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用不了几天,那夜影楼中的枪声便在灯红酒绿中被人淡忘了。
怛梨住院时,宗恕每日都到医院亲自照料,知道一点的,都道他与嫂嫂间有些什么不可道与外人听的秘事,不知道的,都道难得他留洋多年却仍重视家族亲情,连待哥哥的遗孀都这样无微不至,事必躬亲。
手术之后,怛梨昏昏沉沉醒来过几次,每次都没过一会儿便又疲倦地睡去,等她彻底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摸向自己空空落落的耳垂。
「不用找了,路上弄丢了。」
宗恕坐在床边,拿毛巾沾了温水为她轻轻擦拭嘴唇,动作极柔极轻,像是在擦拭他最钟爱的一件宝石。
他又想逗弄她,又捨不得她着急,于是话音未落,见怛梨微一皱眉,便又自己率先绷不住地立刻改口,「骗你的,我帮你好好收起来了,等你病好出院了我再拿给你。」
怛梨平躺着,一双眼睛平静地打量着宗恕:「你瘦了。」
「原来你还知道我之前的模样,知道我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我还以为你眼中从来都看不见我。」
宗恕声音越发低哑下去,强忍着喉咙中的哽咽,握起她的一只手,垂首将自己的额头紧贴着她的手背肌肤,轻轻地,轻轻地反覆磨蹭,怕自己弄痛了她,又贪婪得总觉得感受得不够清楚真切。
等又过了几日,她已经能够被允许每日起身坐一小会儿了,宗恕便命人买了一大堆她平日爱吃的点心送到医院来,每次只餵她吃一点点,主要是为了变着法的哄她开心好乖乖吃药。
怛梨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瓶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沿着透明的管道流入自己的身体,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和这世上的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区别,也会生病,也会受伤,也会死。
死,一个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字眼。
她正望着点滴瓶出神,宗恕拿了一小块松子糖递到她唇边。松子的味道清香特别,怛梨被勾起了许多过往的记忆,正要咬,宗恕又倏然将那颗松子糖收回了掌心。她没咬到糖,只咬到了他的手指。
宗恕望着她笑着一脸温良,眼睛里却含着缕只有她能够分辨出的顽劣。
一旁的女护士忍不住笑道:「先生对夫人可真好,又细心又耐心,以后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有福气嫁给您做太太呢。」
护士拿了药,正要上前,宗恕坐在床边伸手接过,放在掌心检查过后,亲自扶怛梨起来。
自从怛梨受伤后他便看谁都觉得可疑,即便是护工照料怛梨换药更衣,他作为「小叔」不合适在场的时候,也必会手背在腰间按着枪、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
怛梨整个人都被他圈在臂弯里,宗恕将检查过的药丸放入她口中,端着水杯餵水给她服药,宽阔的背全然挡住了身后的视线。
在小护士的眼皮底下,宗恕用刚刚沾了糖霜的拇指指腹在怛梨下唇轻轻抚摸拭过,眼含笑意,「稍微尝尝味道就行了,现在还不可以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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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等医生终于同意怛梨可以每天下床散一小会儿步了, 宗恕便为她找来了一台轮椅,本意是想散步时她走累了时可以随时坐下休息,但怛梨却对坐轮椅这件事十分抗拒,叫他将轮椅送去给那些无法独立行走、真正需要的病人。
宗恕拗不过, 便每日都亲自搀扶她, 一步一步慢慢地并肩在医院的花园中散步。
这是一座由洋人出资修建的医院, 花园内种植着鲜花和观赏林木,有小喷泉,有洋人的神像,还有中式的假山。医院接待的大多都是租界区的富人, 并不喧闹拥挤,一派岁月静好的假象,只有在走廊中偶然撞见那些四肢缺损、痛苦躺在担架上的前线军官时,才会令人忽然意识到, 原来死亡离每个人都那么接近。
一阵风过, 头顶的玉兰花簌簌地飘落了几朵, 刚好有一朵落在了怛梨的膝头,她拾起花凑在鼻端低头嗅了嗅。
宗恕正坐在旁边给她削苹果,像哄小孩子一样, 用小刀将苹果削了皮、雕成花朵形状,再切成一瓣瓣, 然后才递与她吃。怛梨将苹果掰成几小块, 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餵枝头的雀鸟。
「你说,医生为我做手术取子弹时, 有没有发现我的身体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怛梨望着一只正在桌上欢快啄食着苹果的麻雀,忽然喃喃自语道:「如果当时我是清醒的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就能亲眼看一看。」
宗恕手中的小刀停滞了瞬:「说什么傻话,你要是真的想看,不如剖开了看我的。」
怛梨转过头看着他:「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去。」
「不行。」宗恕皱眉断然否决,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对她讲话的语气有些强硬,于是立刻又放低了姿态软声哄道:「就再多住一周,一周后,如果医生说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復了,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怛梨未吭声,只重新转过头去,始终沉默地看着那只麻雀在石桌上啄食苹果。
一周后,怛梨出院那日,宗恕不捨得她多走路,从病床一路抱到车上,又从车上一路抱回别墅二楼的房间,她全程连鞋子都不曾沾一下地。
他们前脚刚走,医院的小护士们便满眼艷羡地凑在一起私下议论,这辈子若是实在嫁不到一个好男人,能像怛梨这样有个温柔体贴又英俊多金的年轻小叔,也算是神明眷顾了。
宗恕去房间找她时,刚好迎面撞见佣人捧着怛梨换下的衣服照吩咐拿去丢了,见宗恕要往里走,下意识提醒道,「先生,夫人正在里面换衣服呢。」
宗恕稍稍点了下头,没言语,径直推门走进去,随手反锁上了房门。
怛梨回来后第一件事想做的事便是去浴室放水洗澡,祛除掉身上的化学药剂和消毒水的气味。住在医院时,只要她人是清醒的,就恨不得能一直待在花园里,每每在病房里闻久了那些药水的味道便总止不住的头痛。
浴室里的水声掩盖了门口的动静,怛梨刚换上一件亚麻质地的睡裙,一转身,才看见宗恕正远远站着。
「还有事?」
怛梨正要弯腰去提地上的铜壶,宗恕抢先一步走过去,将铜壶中将刚烧好的滚水倒入浴缸中,不许她提重物。
一瞬间,浴室内蒸汽瀰漫,视线朦胧,扑得人眼睑和脸上都是热烘烘的潮雾。
「你胸口现在还不能沾水,我帮你。」
说着,宗恕「唰」一声合上了浴室的百叶窗,关了灯,然后站在她面前解下脖子上的领带,蒙住了眼睛。
怛梨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因沐浴时被他偷看了一眼而赶他走。手术后她沉睡昏迷的那两日,宗恕日夜守在床边,亲自为她擦拭身体,想必自己身上已经没有哪一处是他没看过触碰过的了。
她醒来后,宗恕知她不愿与他赤.裸相见,专门聘请了一名护士照料她的起居。但怛梨没告诉他的是,如果一定要有这么一个人,其实她宁愿这般贴身触碰自己身体的人是他,而非一个陌生人。固然男女有别,但他却是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男女大防,远不如她心中潜意识对其他「人」的防备。
她觉得好笑只是因为忽然意识到,在山下的世界,自己试图坚守的事,一件都守不住,想要做的事,也一件都做不成。
只要时间够久,一切都将坍塌。
「从前你在狼爪下救过我一命,这一枪就当我还你的。」
怛梨握着他伸过来的小臂赤足踏入浴缸,水不深,刚到腹部。
「你我之间说什么还不还的,真要这么说,那我这具身体都是欠你的。」
宗恕眼睛上繫着领带,摸索了一会儿才寻到铜花洒,往里面添了水,可寻到她身边,手却不敢四处乱摸了。
「你帮帮我,好不好?」
怛梨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头髮上,然后将头靠在浴缸边,安静不动。
温热的水流透过宗恕的指缝浸润了她的每一缕髮丝,很舒服,怛梨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她再次醒来时,窗外竟然天都已黑透了,自己正躺在卧室纱帐下的大床上,身上已换上了一件新的睡裙,头髮也是干爽的。
自打从医院回来后,怛梨就变得越来越嗜睡,每每吃过止痛药,每天清醒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也不超过四五个小时。
宗恕坚信这是手术的后遗症,于是高薪聘请了一位私人住家营养师,专门来为她调养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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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养师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姓顾,曾就读于港城一流大学的医学系,战后不幸家道中落,于是只得提前辍学回内地务工。
怛梨每天难得清醒的几个小时,除了吃饭洗漱,大半时间都被宗恕占去了,偶尔宗恕不得已必须要出去办事时,顾小姐才有机会跑来和怛梨聊一会儿天。
怛梨见她年纪尚轻,性格又外放活泼,每天呆在这么个大房子里也没什么人能陪她说说话,大约也是闷坏了。于是每次顾小姐来找怛梨聊天时,怛梨多少都会陪她聊几句。
话题起初大多是顾小姐在港城读书时的一切趣事和见闻,后来有次聊天时,顾小姐无意间提起自己的故乡祖籍恰好是在弱水湖附近一带。怛梨有些意外,再看向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时,心中下意识多了几分亲近。
这日,宗恕出去办事,怛梨正捧着一本古籍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看书,顾小姐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怛梨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神色,不禁从椅背上直起身问,「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地下室里......地下室里好像有个人,我听到他的呻.吟声了!」顾小姐蹲在她身侧,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满眼惊恐。
怛梨稍稍愣了下,旋即平静垂眸看着顾小姐淡淡道:「你听错了,这房子没有地下室。你也很久都没回过回家了,这两天便放个假,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等看着人走远了,怛梨合上书,支开家里的佣人,然后到宗恕房间里取了钥匙。
地下室的人果然是那日在电影院二楼开枪袭击她的那名陌生男子,怛梨见到他时,男子已受尽了百般折磨、几乎不成人形。
是宗恕的手段。
那男人听见响动,躺在地上勉强睁开被血煳住的双眼,在看到怛梨的瞬间仿佛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痛苦挣扎着向她哀求。
「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吧!」
那哀求的语气,仿佛料定了如她这般外表柔弱的女子见此惨状必定会对他心软怜悯,即便他差一点便成为杀害她的兇手。
「我放了你,你就会去杀他。」
怛梨垂眸看着地上血淋淋一团的男人,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
「不,和我没关系,是那些外国人叫我去杀宗恕,不是我要杀他的,我发誓!」
「你伤成这样,已经活不成了。」
怛梨淡淡说着,背在身后的右手「嗒」的一声轻响,给左轮上了膛。地上的男人瞪大眼睛看着她,瞳孔因恐惧而瞬间失焦涣散。
「放心,这一枪,我必定射准,不会令你太痛苦。」
说完,她向后退了两步,一枪击穿了男人的咽喉。
男人连一声哀嚎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趴在地上不动了,怛梨伫立在原地,看着他男人咽喉处那枚圆形的烧焦的弹.孔,又抬起右手,垂眸看向仍冒着一缕白烟的□□.口。
身后忽然响起一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脚步声。
怛梨转过身,看着站在背后的「顾小姐」,对方沖她笑了笑,神情仿佛忽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几百年前我曾见过你,我知道你们的秘密。」
女人一步步向怛梨慢慢靠近,盯着她的双眼中盛满了祈祷般的渴求,仿佛濒死的人在沙漠中终于即将抵达遥远的绿洲。
「怛梨,你感到痛苦吗?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来替你承受。我知道死亡很难面对,但把身体交给我,从此你就自由了。」
痛苦。
是指肉.体上的痛苦吗?
怛梨下意识抬起左手置于自己差一点被子.弹穿透的心脏上。
「你很清楚,我说的不仅仅是那里的痛苦。」
顾小姐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充满诱惑,摄人心魄。
「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宗恕。你爱他?」
死亡有什么难以面对的。
比死亡更加无边无际的黑暗,是哀莫大于心死,或许早在某个月光宁静落在林间的夜晚,她就已经死了,之后活着的日子不过是在等待,等一个轮迴因果。
但「心死」是种什么感受,大概并不会有太多人能够理解,就像外人永远无法理解她与宗恕之间的感情。
疯狂而扭曲,炽烈而冰冷,圣洁而堕落的感情。
「我不爱他。」怛梨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柄左轮冰凉的枪身:「但我可以为了他一直活下去。」
第52章
宗恕从外面回来, 原以为每日下午的这个时间怛梨必定已经回房间中去睡觉了,正暗自懊悔今天就不该出去、白白浪费了好几小时与她相处的时间,却未料到刚下车走进院子的第一眼便看到怛梨正坐在院子中的那棵海棠树下看书,连坐姿都与他出门时候一模一样, 好似从始至终都没变过似的。
树上的海棠花将她手臂和脸颊的皮肤映衬得粉白, 泛着淡淡的健康的血色, 宗恕在远处望着她在花下安静读书的样子忽然心生欢喜,刚回来,连水都未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大步朝着海棠树下走过去。
「今天怎么看书看了这么久,冷不冷?」宗恕迅速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 轻轻披在她肩头:「医生说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能久坐,回去歇歇,明天再看吧。顾小姐呢?怎么也不知道好好照看你。」
「我不满意,将她辞退了。」怛梨低头翻了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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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海棠花忽然从她头顶的枝上坠落, 眼见着便要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宗恕眼疾手快, 将那朵落花在半空中接住了, 团在掌心里,然后将那只手背在身后。
「那我再另外为你找合适的人,一定能找到令你满意的。」
宗恕一边说着, 眼睛一边望着她,手指下意识在那娇嫩饱满的花瓣上仿佛搓弄着, 几乎快要将花液揉出来, 动作却又极轻柔, 手指贪恋着花瓣的触感,又不忍让这它再受苦楚摧折。
「别再找人来了, 我不习惯和生人住在一起。」
「是我忘了这一点。」宗恕沉默片刻,有些自责:「好, 你不喜欢,那我就多给些钱,将他们全打发走。从今往后我哪都不去了,每天都陪在你身边亲自照料你,好不好?」
宗恕将那朵掌心里的那朵残花别进西装裤口袋里,走到怛梨身后,习惯性地帮她按摩揉捏起脖子和肩膀。
平时他兴到浓时,偶尔会强行将她抱在腿上,或是趁她不注意时偷吻她的脸颊和手指。但自从怛梨中枪那日之后,宗恕行事便收敛多了,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胡闹,倒像是一夜间又变回了最初那个被她收留的规规矩矩的少年,大约是认为像从前那样装得乖顺恭敬能令她开心些。
怛梨并未牴触他的触碰,视线仍落在书页上,只淡淡道:「你关在地下室的那个人,我已经杀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宗恕脸色顿时变了,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僵了一瞬,默然垂落在身体两侧,不敢再用自己不洁净的双手去碰她的身体。
他以为怛梨会像在山上大殿那夜般责罚他,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但这一次,她没有,怛梨很平静,平静到他甚至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绪。
「将人好好安葬了吧,入土为安。」
怛梨合上书本,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看着宗恕:「你也无需每日待在这里照看我,出去继续做你该做的事,哪怕只能护几个人周全,也不枉费你我比旁人多活了这么久。」
宗恕未察觉她手中何时握起了那柄小巧的女士左轮手.枪,还未来得及反应,怛梨忽然举枪对准了远处的一盏路灯。
「砰」的一声枪响,水晶灯罩瞬间四分五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在阳光折射下碎成五彩斑斓的光芒,坠落在了灯下的草坪上。
「我也会去做我该做的事。」
她握着他送她的那柄枪,像从前握着弩箭一般坚定。
***
在「顾小姐」离开别墅前,曾与怛梨进行过一场长达数个小时的对话,虽然交易不成,但他们至少也勉强算得上是半个同类,等下次「她」再用「人」的形态出现在怛梨面前时,或许又是数百年光阴过去了。
人的本性都是向死而生、想要活下去的,即便已决意离开人世,也很少有人会情愿再由别人来操控自己的身体。所以「水母」犹如神的弃子,为了能够得以存活,常常要委身于植物或是昆虫一类自我生命意识没那么强大的物种,即便万幸得以「再世为人」,也都是身染疾病、身体残疾、活得泥泞不堪的社会最底层的苦命人,是没有富人会嫌命长的。
这具年轻女性身体的主人是个未婚先孕的单身母亲,若不是贫穷、战争以及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使她和孩子实在活下去了,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身体,唯一的条件是,将她的孩子抚养成人。
世间还有其他被神明选中的人,就像他们一样,各自遵循着神谕,悄然生活在人群中或是自然万物间。但没人知道「天鹅」的神谕是什么,也没人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得到「天鹅」的祝福,关于「天鹅」的一切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中——「天鹅」是最高贵的神明,可授人以长生。
他们谈话间,别墅地下室中躺着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侦查机的唿啸声不时地在远处的低空掠过。
最后,怛梨问出了心底最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世间可有轮迴?」
「不清楚,世间的秘密太多了,这恐怕便是那个最大的秘密。神选择了我们,却不肯告诉我们这个秘密的谜底,或许是怕我们透露给世人,那世间大概无人肯坚持完整走完当下这一趟人生。」
「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能等到个因果交代,或许你已等到了,却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人死究竟是否如灯灭,或许惟有死过一次才能知晓。」
......
战争如火如荼,数日后,海市租界区彻底沦为了一座孤岛,孤岛上的人们只能用不分昼夜的歌舞狂欢来对抗消解浪潮随时将灭顶而来的,濒死的绝望。
怛梨开始戴珠宝首饰,穿旗袍和高跟鞋,学着讲那些没滋没味的笑话,和那些富太太们一起交际应酬。旁人都笑称,宗恕定是方「沃土」,竟能将她这样迟迟不开的冰冷的花,滋养得如今这般娇艷妩媚,她那故去的丈夫若是得以看见,怕是连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怛梨每每听了,并不生气,也不着急解释,反倒莞尔一笑,再与宗恕双人赴宴时,故意叫人撞见了几回他们「叔嫂偷情」的香艷场景。
这荒诞的关系便是最好的保护色,叫人笃定了如他们二人这般罔顾人伦、只贪图情.欲享乐的人,必不会有胸襟和胆识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她与宗恕就像两道暗夜中的影子,在孤岛与苦海之间悄然往返,杀该杀之人,护能护之人。数百年间,沧海桑田,他们之间许多事都变了,但这件事,却是他们二人从始至终皆未曾变过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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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绒帘幕外,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帘幕另一侧,两个影子交缠。
宗恕身上的定制手工西装绷得极紧,几乎快要从后嵴缝接处断裂开。怛梨旗袍前襟的扣子被解了大半,仅露出的那几寸雪色也被他用坚实的胸膛紧紧压着,没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双眼睛给瞧去。
外面的人仅能看到他的背影和一身的荒唐凌乱,只道他书生皮囊下竟是一副豺狼心性,却不知怛梨此刻虽横陈在他身躯之下,却是高高在上,淡淡看着宗恕一个人热汗淋漓地卖力演出。
片刻后,怛梨拍了拍他的手臂:「起来吧,外面看热闹的人已经走了。」
宗恕却没立刻起身,手指轻抚过她胸口皮肤上的那道手术疤痕,又沿着她修长的脖子移上去,捏了捏她一侧略有些红肿的耳垂,低声喃喃,「这么久过去了,怎么总也长不好呢?明明我被狼扑咬的那处伤,连一点疤都没留下。」
他牵起怛梨的左手,放在眼前仔细反覆地看。
她左手无名指上那颗每到三十三岁时长出痣,已经消失了,可她胸口的伤痕却没一同跟着消失。
「我知道了,我背后的那处伤是你亲手为我医治的,所以才全好了。定是当日给你手术的那个医生医术不好,等战争结束了,不,等明日我便去寻当今医术最好的大夫来为你重新医治,一定能将你彻底医好。」
他正说着,远处的天空忽然传来一连串的轰.炸声,响声巨大如同惊雷,连帘幕外的音乐吵扰声都再也遮盖不住。
宗恕下意识将怛梨护在怀中,手臂捂住她耳朵。
「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怛梨左耳紧贴着宗恕的胸口,听着他沉闷的心跳声隔着骨骼皮肉「咚咚」地在她耳边坚定有力地震动着。
她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试图让他的心跳声能够离自己更近。
宗恕愣了愣,低头看向她又细又弯的眉和素白脸颊,忽然不敢起身了,也不敢稍稍乱动,生怕自己身体的那处突兀太过明显被她察觉,心中又对他生出厌恶。
远处的飞机轰鸣和近处的交响乐嘈杂交织,露台上的月光却极静。他们之间那一丝一缕朦胧的情愫,就如那晚七夕夜的烟火般,竭尽全力地漆黑不见边际的夜幕中挣扎着腾空而起,转瞬便又如石火风灯,消亡在流离转徙的落落难合中。
远处的轰.炸声已经停了,近处的欢歌笑语却仍未停下。
欢快的爵士乐中,宗恕帮怛梨一颗一颗系好旗袍的扣子,然后才去系自己衬衫的扣子、重新将领带打好,翻身从露台跃下,转身将手递给怛梨。
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穿过月光照不见的花遮柳隐,向着远处的火光处寂寂而行。
第53章
怛梨胸口中枪位置处的那道伤痕, 始终都未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循环而消失淡去,心痛之症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回吃下的药必得一次比一次多才勉强奏效。
或许是这个原因,宗恕总觉得这一次的战争格外惨烈, 漫长, 就连他这样活了数百年的「怪物」都不禁时常陷入到惶恐无措的不安中, 只要怛梨不在他的视线内便唯恐会横生什么意外将她永远从自己身边夺走,以至于某天夜里,收音机中突然传来战争宣告结束的消息时,宗恕一时都有些回不过神。
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战胜国的喜悦和狂欢之中, 各地交通及船务逐渐恢復,别墅区的派对更是日夜不辍,战时用靡靡之音来对抗精神世界的虚无,现今又恢復了从前的互通有无、勾兑商机。
战争已经结束, 怛梨再无参与这些富人游戏的必要, 只是, 仍需一个不引人怀疑的退场演出。
刚好当月农历十五,有几家相熟的约好了一同去寺庙拜佛,祛晦气、祈求佛祖保佑事业昌顺, 于是宗恕与怛梨也藉此机会一同前往。
寺院位于海市近郊的一座山中,山下有草庐可供清茶斋饭, 于是一行人分成两路, 男人们还有随行的女眷都去山顶拜佛了, 怛梨则与留下的少数几位信奉天主教的女士在山脚的草庐歇脚聊天。
「听闻你不日便要回去乡下老家,可是真的?」
怛梨放下茶盏:「是, 你们也知道我向来身体不好,一来是回去养病, 二来,家中老宅和田产也需有人打理,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总不能就这样荒废了。」
旁边一名女伴拉住怛梨白皙的手臂,凑近了些反覆打量她的容貌:「养病何需回什么乡下呢,瞧你,看着倒是比刚来时还更年轻了呢,一年比一年水灵。老实交代,你可是在你家那别墅院子中藏了什么滋养人的宝贝?快细细说来也与我们听听!」
其余几人自是瞬间领会了话中隐晦之意,纷纷掩唇轻笑起来。
怛梨却未接话,只云淡风轻地兀自转头望向窗外的风景,像是全然没听见般。
众人收敛起了笑,不约而同打量起怛梨的神色。
他们叔嫂两人的关系,就只差未当众亲口捅破那层窗户纸了,从前他们也常嘴巴上开宗恕与她的玩笑,也从未见怛梨不悦挂脸,却不知为何今日会突然态度转冷,莫不是这两人间生了情变?
几人正相互交换着眼神暗中揣测,忽见不远处山路上,去山顶拜佛的那队人正说笑着朝草庐的方向走来。
「快叫嫂嫂好好瞧瞧这个贪心的人,我还头回见有人拜佛是将各殿菩萨通通都拜一个遍的,若不是为了等他,早一个小时前我们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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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男人边笑边拽着宗恕的手臂,故意将他拉至怛梨面前,怛梨抬眸向宗恕脸上看去,见他额头中央明显红了一块。
刚刚那个开她与宗恕玩笑的年轻女伴见此情景又不禁调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宗老闆,这帮男人堆里头保准是你今年生意做得最大,可就算是坐吃山空,您家祖上留下的基业也足够挥霍上几辈子的了,何至于拜佛拜得如此卖力诚心,连额头都要磕破皮了,你嫂嫂看了保准要心疼了。」
「哎,这话我可不爱听,宗恕,你还年轻,大把的光阴,未来还有的是赚钱的机会,莫要心急,且让让我们几个年长的。」
几个男人听了纷纷笑着应和,起闹嚷嚷着叫宗恕今年在生意上务必多让几分利出来。
「诸位不必担心了,宗恕拜佛不为求财,只求各路菩萨能保佑嫂嫂病体早愈,顺遂安康。」
话是说与旁人听的,可说话间,宗恕的眼神却始终只望着怛梨一个人,眸中盛满柔情,「生意上的事我已另外安排了人接手,届时诸位与其详谈便可,过两日我便动身陪嫂嫂一同回乡下祖宅养病。」
怛梨仰头看着他额间的那抹红,忽然心生触动。
虽是做戏,但她的病为真,他一次次的跪拜叩首也为真......那这当中,究竟何为假呢?
宗恕最初与她在各地辗转流离时,曾为了生计雕刻过不下数十尊菩萨佛像,他亲手将泥胎璞玉一笔笔一刀刀地镂刻成形,早已不再拜佛,但就是这样一个不信佛的人,如今却也为她上香跪拜齐了各路神佛。
怛梨微微出神怔忪,其余众人亦面面相觑,不信有人会如此情深,肯抛下富贵繁华一头扎进那穷乡僻壤中去,尤其还是为了一个与自己此生註定要永远名不正言不顺的亲嫂。
一行人驱车自山中回来后,说什么都要拉着宗恕一起去喝顿大酒,为他们送行。怛梨以身体不适为由先回去休息了,宗恕却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恐令人生疑,只得被几人拉着走了,大约席间被轮流灌了不少,等被司机搀扶着回到别墅时已经醉到不省人事。
怛梨端了杯蜂蜜水走进房间时,宗恕正仰面躺在床上睡着,酒气上脸,显得他眉间那处磕破了些皮的红印尤其的红。
怛梨见他眉峰紧蹙,闭着双目抬起一只手胡乱扯着颈前的领结、看上去十分难受的样子,便转身将蜂蜜水放在床头柜上,俯身试图帮他将身上束缚的西装脱了。
摆弄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并非一件轻松的事,宗恕身材高大健硕,定制西装的尺寸又极为贴身,怛梨吃力到额头都冒了汗才勉强脱下一只袖子。本来她已经懒得管他了,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一只手捉住她的腕子,然后听见宗恕在睡梦唤她名字。
刚握住她的手腕几秒,宗恕忽而又蓦地将手指松开,重重地垂落在身体一侧,像被什么烫到了一般。
怛梨见他在睡梦中尤规训约束着自己,怕惹她病中不快,不由得又心软迟疑了,重新坐回到宗恕身边。
「别怕......怛梨,别怕,有我在呢......」
「......呵,有你在,怕不是要累死我。」
怛梨在他脸上泄愤地轻拍了两下,正垂眸帮他解领带和抵在喉结下的那枚扣子,忽然想到了什么,手指微微顿了顿,然后又一路向下继续将他身上衬衫的扣子全部解开了,视线认真仔细地在他肌肤之上一寸寸望过去,不肯错漏过一处。
在人间相伴渡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怛梨却直到今日才认真看过他的身体。
宗恕右边锁骨处有一枚痣,左肋下方也有一枚痣,肋下的那枚痣小小的,是淡红色的。
「前世的爱人眼泪掉在身上,就变成了今生的痣。」
她想起宗恕曾对自己讲过的玩笑话。
她指尖依次轻碰了碰他身上的那两枚痣,然后又抬眸仔细端详起宗恕的眉眼,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似曾相识的印记,还是想将他的眉眼还有身上痣的位置记得牢一些,若真有来生,不至于与他在人群中迎面而来却互不相识。
怛梨闭上眼睛,手抚上宗恕的脸颊,勾勒着五官的线条和轮廓,然后俯身,忽然在他唇角印下了一个浅淡的吻,努力认真辨别感受着,心中却又下意识地浮现出另一个男人在月下林间回首向她挥手告别的模样。
冷月如霜,落在男人的脸上,他沖她展颜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似这世间最最意气风发的少年。
「对不起。」
「我努力过了,但还是不行。」
「只能就这样了。」
第54章
第二日清晨, 宗恕独自在房间中醒来,四下甚是宁静,窗外不再有飞机掠落的轰鸣和防空警报尖锐的鸣笛,阳光温暖和煦地透过菱格纹玻璃窗洒落在地毯上和床上。
宗恕躺在床上, 望着阳光映在窗帘上的形状出神了几秒, 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 勐地一骨碌坐起来。
衬衫半脱未脱地挂在身上,经过一夜的辗转早已起皱,西装也被远远地扔在床角,西装裤腰间那枚扣子已不知所踪。
宗恕倍感懊恼地蹙眉, 抬手揉了揉眉心,刚一碰到额间昨日拜佛时磕破了些皮的地方便泛起了一阵疼,倒没有特别痛,只是那痛感来得有些始料未及, 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寺庙那夜失火便是因几个野和尚师叔醉酒误事酿成的祸, 也是因此, 宗恕如非必要,平日几乎滴酒不沾。只是昨夜他却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周围人一杯杯催得紧, 或许是因战事终于平定、紧绷的精神终于得以放松,竟放任意志在酒精中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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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忧心忡忡, 正要下床重新梳洗整理好自己, 一低头, 竟见床边一地的玻璃杯碎片,木地板上洇湿的水痕尤未干透。他愣了愣, 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比刚刚更甚。
怛梨的房间门是开着的,这让宗恕稍稍缓过来了一口气, 步子也不如来时那样急了,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唯恐惊扰了她。怛梨正在画画,神色看上去倒是如常,只是一见他来便将画板转过去了,这下宗恕也分辨不出她究竟到底有没有生自己的气。
「今日可有不舒服?」宗恕向她走过去,在几步远处停住,规规矩矩站着。
「没有。」
怛梨淡淡回答,未抬眸看他,视线仍专注落在画布上。
宗恕每次看着她平静无情绪起伏的样子,便不禁有些无所适从,平日在名利场玩弄人心的游刃有余,在她面前皆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对不起,昨晚我不该喝那么多酒,吓到你了吧?」
怛梨语气仍是淡淡:「未曾。」
他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下,「我......昨夜喝醉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她手中画笔在亚麻布上顿了顿,油彩凝成了一个浓重的斑块。
昨夜确实有人做了出格的事,只是那人,却不是他。
怛梨想起昨夜她趁宗恕酒醉不省人事、印在他唇上的那个验证的吻,竟忽然有些心虚。那是一种于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情绪,像做了亏心事、盗走了他人珍贵的财物,证据确凿,却不敢承认。
那是此前她从未有过的感受,怛梨心砰砰跳,她不习惯说谎,却又无法对宗恕言明,于是垂眸未答。
宗恕却是一凛,怛梨越是不回答,他就越是在心中暗自笃定,自己必是昨夜酒醉时做了什么惹她不快的事,于是越发焦灼煎熬,整个人都像被架在火堆上烤。
他苦思冥想怎样才能哄她开心,想了半晌,嗓音微哑道,「昨日车子从陈记糕点铺附近经过时,我远远瞧着他们像是终于重新开张了,我现在就去将店里你爱吃的那几样糕点全都打包回来,给你带在路上吃。明日咱们便要回山上了,再来海市还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
其实怛梨对那家的糕点算不上爱吃,只是糕饼馅料中不知是用的什么果脯,酸酸甜甜的,味道吃起来很像是她从前吃惯了的山上的野果,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但她知道宗恕这么说是为了讨好自己,不愿拂了他的一番好意,便点了点头。
宗恕果然兴高采烈,以为她肯点头便算是原谅了自己,连早饭都没吃便转身匆匆出去了,直到天黑了才回来。回来时,他手上却没提糕点,只一头扎进了厨房中,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竟叫糕点铺老闆肯松口将那几样糕点的做法亲自传授给他。
由宗恕亲手做出的糕点,自然比糕点铺中售卖的不知精巧了多少倍。他在厨房中一直折腾到深夜才好不容易大功告成了,等他兴沖沖地端着糕点去房中找怛梨,却见她已斜靠在椅子中睡着了,面前画板上摆着那幅只画完了一半的画。
他将点心轻轻放在桌上,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遗憾,然后走过去将怛梨从椅子里抱起来放回床上,为她细緻掖好被子。宗恕走到床尾,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脚,果然又是触手一片冰凉。
宗恕如往常般撩起衬衫,捧起她的双足放在自己的胸口。怛梨向来如此,一年四季总是手脚发凉,为她暖脚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的心口却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早上怛梨醒来时,宗恕正坐在地上,握着她的一只手伏在床边睡着,浓密的黑髮柔顺而蓬松,晨光落在他英俊的眉眼上,眉心微皱。
桌上的那盘糕点早已放凉了,被他雕刻出的花形却仍栩栩如生,仿佛才刚刚在枝头绽放,正是生命力最美好旺盛的瞬间。
怛梨从盘中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慢慢吃着。宗恕像是觉察到她醒了,于是也悠悠转醒,见她正在吃干硬的凉点心,立刻将那块吃了一半的点心从她手中夺了,指腹轻轻将她唇角的糕点渣揩拭去。
「咱们不吃了,好不好?你爱吃的糕点我都已经学会了,等回去山里,只要你想吃,我随时都可以做给你吃。」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已不知多少次离开弱水湖和那座山,离开又回去,像迁徙的候鸟。但或许是因为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这一次再回到山中时,怛梨望着山顶的经楼和山下飘着纱雾的湖面,恍如隔世。
战时宗恕将湖边的村民们都安置在海市的福利院里,如今战争结束了,大部分人留在了海市,剩余的一小部分人则重新回到了昔日的家园。
宗恕捐赠财物,重新修建了学堂,不多时,山下便又再次传来了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和朗朗读书声。
山中的日子终于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静好,箭弩和那柄左轮手..枪皆被她收进了箱底。
每日,宗恕潜心钻研雕刻,怛梨则画画看书,两个人,一日三餐,并肩看山中的四时美景。在山里,他们不需要再伪造任何的关系身份,她是怛梨,他是宗恕,仅此而已。
一切都看似已回归到了正轨,只有怛梨自己清楚,她的心痛之症和嗜睡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吃药都已不再有任何作用。她不愿让宗恕担心,几次在他熟睡后,深夜独自下山踏入弱水湖中,但天鹅却一次都未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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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山下的世界渐渐改天换地,高楼拔地而起,人们开始如火如荼地砍伐树林、拆除庙宇。
山上的寺院既不是「重点文物「」,也非「文化遗产」,名不正言不顺,就如同外人眼中他们二人的关系。
宗恕决定带怛梨暂时回到海市,他们尚且躲得过,但山寺和经楼却眼看着即将难逃荡涤。
那年的除夕夜是一个冰冷寂静的夜晚,初一零点一过,山下家家户户才开始燃放起烟花爆竹,为来年祈福。
怛梨站在山寺紧闭的柴门外,仰头望向夜幕中的经楼,夜风轻拂,经楼的翘角屋檐上坠着的铜铃发出「叮叮噹噹」的空灵之声。传说中世间有座七宝楼台,以水晶筑成,内外通明,表里透澈,是神仙的居所。
她无需推门而入,只要闭上眼,经楼的样子和其中斑驳的雕樑画栋便清晰浮现在眼前。从前,她曾于一人说,「以后经楼就是我们的家,我在家中等你回来」,如今,却是等不到了。
怛梨垂眸看了一眼山脚下的万家灯火,然后抬起手中的弓弩,将箭羽点燃,用野人教给她的姿势最后一次起弓。
燃烧的火焰急速飞向了伫立在夜幕中的经楼,或许唯有这个办法能够勉强保全。
若是不能。
「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怛梨仰头望着经楼低声喃喃。
火光在夜风的煽动中迅速燃烧起来,熊熊大火将她的眼睛熏得灼热,眼泪夺眶而出。怛梨站在原地,执着地望着那火光迟迟不肯离去,忽然有人在身后勐地将她拉入怀中,用外套将她裹紧,不让风里四散的菸灰飘落到她身上。
怛梨再也绷不住,终于在宗恕怀中失声大哭,「......我没有家了,我再也没有家了。」
这么久以来,宗恕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落泪的模样,却是为了别人,为了她与那个人的家,原来她与那人的感情如此深。
他的心勐地一揪,说不清是心痛她悲伤落泪,还是因自己在她心中终究无法与那人匹敌。他想对她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家」,却忽然没有了说出口的底气。
百年千年过去,那人在地下连骨头都化了却仍有叫她落泪的本事,他没有,他从未做到过,原来这才是佛谶中的「不退转」。
宗恕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怛梨的生命或许早就在他出现前的某一刻便已永远停滞了,之后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重复。原来哪怕长生千年,一个人的正当少年时,也就只有生命最初的那么几年,之后的人生都在为了少年时的不可得而不断地原地打转。
他少年时的不可得是权利,是色.欲,是山下的那个花花世界。而怛梨少年时的不可得,或许只有她自己与那个人知晓答案。
宗恕怔怔看着怛梨的眼泪,她在他胸口哭得那么动人,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和表情,虽然他明知是为了旁人,却仍不捨得那么快便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他遗憾在她年少时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如果能做她心底的那个人,他宁愿用长生作为代价去交换。
宗恕捨不得为她擦泪,怛梨抵在他胸口哭泣时,几滴眼泪却不经意间落在他手上。宗恕低头看着月光下自己手指上的晶亮,不由愣了愣,然后抬手放在唇边尝了尝。
那夜,大火将整座山顶的寺庙和经楼,以及经楼中那些精美的悬雕壁画都烧作了焦木和齑粉。众人都说是除夕当晚村民们在山脚下燃放烟花爆竹引发的山火,反正本来也是要砸烂拆除掉的,烧了也便烧了,所幸火势不广,只烧了一会儿便停下了,未波及到村民们的财物和安全。不过原先在山里住着的那对善男信女也一併消失在了大火之中,只留下山林间那座修筑得华美的旧式院落。
又是数载过去,山下的世界日新月异,每天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科技发达,安康富足。
这些年间,宗恕始终为怛梨四处寻访名医,怛梨一直也很配合,只是病情却始终都不见好转,于是宗恕便又将目光放远到了国外。
完成了一切杂冗的出国准备后,临行前,怛梨提出再回到弱水湖边去看一眼。
其实此前宗恕也曾想过要和她一起回去,只是怕怛梨见了山顶的经楼会徒惹伤心——她心中的那座七宝楼台,早已由她亲手一箭焚毁。
于是那日一听怛梨提起,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湖边的村落早已无人居住,荒废了,再往前开便没了路,司机只得将车子在湖边的森林外停下。
宗恕正要一起下车,怛梨制止道,「你不要跟来,我想自己一个人去走走。」
宗恕犹豫片刻,见她大约是想独自缅怀故人,便没有勉强,只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帮她繫上,「好,那我就在车里等你回来。」
怛梨点点头,关上车门独自穿过树林,向湖边走去。
未曾想,那竟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如果宗恕知道她回来,是要将自己溺死在那片湖水中,在那一刻,他一定说什么都不会松手。
怛梨迟迟未归,宗恕寻到湖边时,她正闭着眼睛,漂浮在平静的弱水湖中,仿佛与湖水和湖面上的千年不散的雾气同生同息,脖子上尤繫着他的那条围巾。
那年怛梨16岁,宗恕33岁,刚好是一个循环的结束。
第55章
顾家的老爷子去世了, 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门客们纷纷扼腕嘆惜——只差一岁便是百岁寿星,功德圆满,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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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 但因顾显这个家中的顶樑柱不在, 顾念尚且年轻,所以顾家才秘而不宣。顾老因长寿体健在海市名流圈备受尊崇,突然的死讯不知将打碎多少有钱人的美梦,甚至可能会影响顾老生前担任医学顾问的几家生物医药公司的市值股价。
而且顾老的死状其实也并不如告知外界中的安祥体面——老爷子夜里独自下楼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摔断了颈椎,当场身亡。
这件事就只有极亲近的几名亲友才知道内情,等顾显从港城赶回来,偷偷将老爷子的后事办完了, 对外就只开了一个小型追悼会。
顾知真的死了?那具身体的确已经太苍老了。宗恕始终无法相信, 已在人间辗转苟活数百年的一个人, 真会因一个意外便彻底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但若顾知没死,必定会在临走前给他留下只言片语,约定好下次碰面的时间地点, 毕竟他觊觎自己这具长生之躯那么久,眼看离成功只差一步, 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放手。
那日他在湖水中紧紧抱着怛梨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 她全身上下都是冷的, 他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胸口中暖着,可这一次, 却无论如何都再也暖不过来。
宗恕发了狂般握拳奋力捶打着将她溺死的湖水,它凭什么夺走了她还这般平静, 凭什么反覆无常,凭什么骗得了她的信任又让她一个人在此绝望地沉沦。
他就像小说里那个与风车决一死战的疯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力竭地牵着怛梨的手倒在湖水中,胸口中像被湖面上的雾气缠绕包裹着,闷闷的钝痛,不禁咳了几声,然后看见有淡红色的血丝忽然从自己口中涌出来,在清澈的湖水中漫延漂散。
「你竟爱她到这种地步。」一位老者站在湖边惋惜地看着他:「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有人拼命想活都活不成,有人能活着却偏偏寻死。」
宗恕从顾知口中得知了对方身为私人营养师「顾小姐」时曾与怛梨的对话——「人死是否如灯灭,世间是否有轮迴,只有死过一次方才能知道。」
他终于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她将自己溺死在这片湖中,是想要踏入轮迴,去找那个人。
顾知告诉他这些,自然不是为了激怒他,而是想要与宗恕做一个交易。
「水母」有且只有唯一一次机会可以使自己或他人在生命垂危时逆转重生、回归幼年,逆转的代价是五感尽失。但怛梨与宗恕的生命之间本就存在某种缔结,或许也可以像他们兄弟二人般共享感官。顾知愿意救她,交换条件是,宗恕献出自己的身体。
自此以后,宗恕失去了右耳的听力,触觉和味觉。他想,这样很好,从前吃东西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件能令怛梨感到开心的事情。宗恕原想将视力也留给怛梨,但他暂时仍需要视力去完成一些事情,去为她之后的余生做好万全的准备。
宗恕希望怛梨的「这一世」,能够父母慈爱,亲朋好友环绕,爱情美满,子孙满堂。希望当她百年后离开这个世界时,在温暖的怀抱和爱意中安祥闭上双眼,而不是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冰冷的湖水中。
他原本为怛梨找了一对年轻夫妻当父母,那两名领养人看着老实可靠,工作也稳定体面。新的父母原本也很喜爱她,可渐渐的,等怛梨长到两岁,终究还是因为她的身体残缺而将她遗弃在了福利院门口。
宗恕不愿再信任旁人,便将她养在福利院,重新为她取名为「阿梨」,愿从今以后,她能真正抛却命运晦涩的捉弄和前尘过往,拥有全新的人生。
她走后,他才开始焚香,循着记忆里她身上的气息合了一味香,名曰,华灯。
怛梨的「遗物」并不多,因她喜欢在意的东西很少,她留下的许多衣物、首饰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强加与她的。真正属于她的东西,那对玉石耳坠算一样,弩箭算一样,她画的画算一样。
宗恕在收拾怛梨的「遗物」时,无意间看到了她画的其中一幅画,画中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将那幅画挂在自己房中,正对着床的位置,每日睡前看、醒后看,连续数日不吃不喝地坐在那幅画前出神,却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出她画中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个男人。
后来,他孑然一身独自又回到那座山中,回到她的家,一砖一瓦亲手重修寺庙,栽植林树,使经楼中在大火中化作齑粉的壁画悬雕復旧如新。
明月夜,短松冈。
那一年刚好是千禧年,时间的齿轮在他身上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三岁,之后锉刀在他手上留下的每一道疤痕都再没有褪去。
***
阿梨失魂落魄从湖边的树林中走出来时,小何激动到恨不得当场跪地向她磕三个响头。
「我的老天爷,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在湖边找了大半圈都没见你人影,打电话给宗先生也一直没人接,吓得我差点都要报警了!」
小何见阿梨全身山下都湿漉漉的,还以为是湖边雾气太大,她不小心失足落水了,忙打开车门和车内暖风扶阿梨进去。
阿梨听小何提起宗恕,从脑海那些纷乱的画面中迅速回过神,「你再打给宗先生,就说我想要见他。」
「估计宗先生现在正忙着,刚刚我打过好几次了。」小何怕她不信,还专门开了免提。
重复的嘟声响了许久,小何收起手机,发动了车子,「看吧,我没骗你。天都黑了,咱们还是先回山上吧,等宗先生忙完了会回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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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海市。」
「什么?去海市,现在?我没听错吧?」小何觉得她肯定是冻傻了,在说胡话。
「是的,你没听错。」阿梨的衣裙和头髮淌着水珠,语气却无比坚定,眼睛里闪着光,「我要去海市找宗恕,就现在。」
***
宗恕这一边确实遇到了些麻烦,弔唁过顾老后,在回山里的路上,他搭乘的车子在半路出了个意外,所幸宗恕本人与顾家的那名司机都只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
私人医院的环境十分隐蔽幽静,宗恕手臂的伤处经由顾显亲自处理好,正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忽然听见像是有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他以为是值夜班的护士,便闭目道,「去休息吧,不用照看我。」
门口那人却没走,反而走到他床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宗恕察觉到一丝异样,正欲起身,床边站着的人连忙扶住他肩膀令他重新躺好。
「宗叔叔,是我。」
宗恕听到阿梨的声音时愣了愣,继而隐约有些动了怒,「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是顾念那小子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想要来找你的,到了顾家才有人告诉我你出车祸了。」阿梨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去握宗恕的手:「宗叔叔,会很痛吗?」
「阿梨别担心,只一点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宗恕将她的手反握在自己掌心之中,感觉到有一点冰,于是用自己的手指将她的手牢牢包紧:「外面还在下雨吗?」
「原本已经停了,刚刚又有些下起来了。」阿梨低头看着宗恕手指和手心里那些浅浅的疤痕。
「冷不冷?」宗恕皱了皱眉,将她另一只手也牵过来,一併握在左手掌心里:「下雨天还开夜路把你送过来,不知道危险?小何还在不在外面,你叫他进来。」
阿梨见宗恕板着脸一副要训人的样子,未免殃及池鱼,连忙哀求道:「冷,宗叔叔,你被子借我盖一盖好不好。」说完,也不等宗恕开口便自作主张掀开他的被子一角,朝宗恕身边凑过去,侧身躺在床沿沿边上。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中,身旁的床褥软软地向下塌陷进去了一小块,阿梨温热的身体不远不近地挨着他。
宗恕怕她掉下去,只好嘆了口气,向一旁挪了挪,为她腾出些位置。
「宗叔叔,你还生气吗?」阿梨霸占了一多半枕头,安静眨着一双眼,仰头瞧着宗恕骨相立体的侧脸。
宗恕为她掖了掖身后的被子:「先说说看,究竟是什么事让你非得赶夜路过来找我?要是说得有道理,我就不生气了。」
「因为下雨了。」
宗恕险些被她气笑了:「你要是实在编不出就算了,别勉强自己。」
「下雨天,就会打雷。」阿梨撑着他的胸膛,毫无徵兆地翻身跨坐在宗恕腰间,俯身用自己的唇轻轻碰了碰他的,「宗叔叔,你现在还怕不怕打雷?」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娇嫩柔软的温热辗转在他的唇齿之间,窗外是夜雨敲打树叶的沙沙声,这是一个漫长的吻。
宗恕的手扶在她纤细的腰身上,喉结情不自禁滚动了一下,眼睛望着她,似有什么即刻将从眼眶中满溢出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他声音低哑。
阿梨低头在他高挺的鼻樑上轻啄了一下:「在还愿啊。」
......
怛梨怀抱着一线希望,踏入平静的湖水中。
很遗憾,这一次天鹅仍未出现。
正要折返回岸边时,她忽然看到远处有一只受伤的雀鸟落在了远处的湖心,正振着被打湿的双翅在水面上拼命挣扎。
怛梨未曾犹豫,向那只受伤的雀鸟游去。
年少时,不出一刻钟她便能游到对岸的弱水湖,在这一刻忽然间变得好大,对岸也变得好遥远。
游到一半时,怛梨心痛的毛病又发作了,她已经活得太久了,久到模煳了对死亡恐惧的本能,她以为这一次的痛症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怛梨奋力游到湖中心,捧起那只受伤的雀鸟。
那是只鲜艷可爱的珍珠鸟,圆润的小脑袋依偎着她的手指,两只黑熘熘的小眼睛打量着她。在她掌心中休息了一会儿后,它重新振翅飞起,在她头顶欢快地叽叽喳喳地叫着,下一瞬,叫声忽然变做了焦急地哀鸣。
湖水渐渐淹没了怛梨的身体。
意识消散前,她又再次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
确实已经太久了,久到她几乎分不清,究竟是希望神能够再度出现拯救她,还是毁灭她。她只希望,若自己与宗恕的生命已在冥冥中合二为一,那么自己能够为了宗恕再坚持得久一点。
「怛梨,你可有心愿未了。」天鹅问她。
怛梨想了想:「希望世间再无战争和饥荒,弱小不被欺凌。」
「还有呢?」
怛梨又想了想:「希望没了我,他仍能得到您的眷顾,长命百岁,不,长命千万岁......算了,那样实在太过孤独漫长,还是祝愿他想活多久,便活多久吧。」
「就没有一个为自己许的心愿吗?」
这一次,怛梨想的久了些。
「若世间真有轮迴,人有来生,愿我能热烈活上一回。」
她说完这一句便闭上了眼睛,脸颊埋进颈间温暖的围巾里,平静的湖水继续将她的身体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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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怛梨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又重新睁开了双眼,像是重新许下了一个心愿,又像是只是在自言自语的嘆息。
「要是我能爱他就好了。」
第56章
清晨, 宗恕醒来时,阿梨仍睡在他身边,温热的身体、柔软的馨香都真真切切地躺在他怀里,皮肤贴着皮肤, 骨骼挨着骨骼, 一切都在极力证明着, 她并不是虚幻的。
宗恕低头埋进她的颈窝,闻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少年时他常听老方丈说,美人如花隔云端,便总想用眼睛去看她的身体。后来知晓了何为「食色」、何为口腹之慾, 便常想将她含入口中。
到如今,他双眼盲了,也再尝不出味道,记忆中最后的味觉便只有火烧经楼那夜她泪水苦涩的滋味。唯一余下的, 便仅剩嗅觉, 于是下意识总想去闻她身上的味道。
他凭藉往昔的记忆合出了「华灯」, 可她身上的味道却一点也不像「华灯」。
宗恕觉得,阿梨向自己撒娇时,闻起来就像是一块香甜的小蛋糕, 安静呆着不说话时,又像是荔枝香味的花朵......而她像此刻这般, 搂着他的腰, 肆无忌惮枕在他胸前装睡的样子, 闻起来就像一颗黏牙齿的蜂蜜枇杷糖。
宗恕早就知道她在装睡也装作不知,任由她赖着, 也放任自己沉浸其中、享受着这极难得的令人贪恋的时刻,直到听见阿梨的肚子叫了第三声, 不捨得她一直挨饿,这才抚着阿梨的头髮将她「唤醒」。
「早安,宗叔叔。」
阿梨仰头凑上前,在宗恕唇角飞快偷亲了一下。
昨天的这个时间,她称唿宗恕为「宗叔叔」时还有些脸红,如今像已在幻梦中和他过完了漫长的一生,反正梦中的那一生里,她已与宗恕将世间的千万种关系都演绎了个遍,于是醒来再面对他时,倒是喊他什么都不觉得难为情了。
她从未如此确定,这世上有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属于自己。在他面前,她的任何伪装,犹豫,和恐慌都是多余的。
阿梨见宗恕始终沉默地望着虚空出神,不满地举着双手捧起宗恕的脸、掰正他的「视线」。
「宗叔叔怎么不说话,被我亲傻了?」
宗恕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发懵,从前每每想亲亲她碰碰她,主动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自己,当中还掺杂了些强迫的罪恶感。后来怛梨中枪后身体越发虚弱,他便是连往日里从她那抢来的一点点温存都不敢再奢望了,惟有求着哄着,她才肯多与他说几句话、沖他笑一笑。
现如今这么一大早就被她猝不及防地亲了一下,他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就好像一个饿得骨瘦如柴的流浪汉,平时只能靠偷几粒米来吃,勉强没把自己饿死,忽然间天降甘露,还一上来就山珍海味地一通勐灌,会下意识地手足无措。
宗恕将她捧着他脸的两只手拢在一起、一併握在掌心中牢牢控制住,防止她再乱摸乱动,低声笑道:「你让我缓一缓,消化一下,我年纪大了。」
阿梨十分体贴大度:「那宗叔叔你快点适应哦,时间宝贵,我只能勉强给你一天过渡期。」
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提起那个两人都尚未准备好坦然相对的话题,各自心照不宣。
「下床去吧。」宗恕松开了桎梏住阿梨双腕的那只手,伸到她背后,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髮。
阿梨双手一经重获自由便又立刻攀过去,紧紧搂在他腰间:「不嘛。」
「等下护士进来了。」
「就再抱一会儿。」
从前她眼睛看不见时,只能全然被动地接受别人从自己身边离开,福利院的小伙伴愿意带她玩时才会跑过来拉她的手,不想带她玩时便几个人跑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她多希望有一个人在拥抱她时永远都不会先松开手,所以现在,阿梨将拥抱时先松手的主动权交给宗恕。
「你压得我手臂痛了。」他在她头顶无奈地笑。
听到宗恕这样讲,阿梨才终于肯下了床,跑出去叫护士进来为宗恕检查换药。等护士刚一出去,她便又凑回到宗恕身边,吵着早饭要吃这个要喝那个,要求比他这个真正受伤住院的人还要多。
等食物送来,她故意表现得有些夸张,在宗恕身旁吃得无比开心,在心中对他说,看,你用半身精血换她重活一世,她现在就如我这般,活得有滋有味,有许多爱吃的东西,哪里都想去看一看玩一玩,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在福利院的饭堂里偷到几颗松子糖都能开心一整夜。
她从不觉得自己就是怛梨,但也并不否认抗拒自己就是怛梨,她与怛梨就像是两条平行的河流,在命运安排的拐点交汇,合二为一。
她是阿梨或是怛梨都不重要,就像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宗恕究竟是不是曾经那个与她一同在山林间自由奔跑的野人少年,也都并不重要了。她会永远牢记怛梨沉入湖水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热烈地活上一次。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
宗恕在车祸中只一条手臂轻微擦伤,等下午脑ct和全身检查报告出来,一切无恙,当天就可以出院了。
小何起先还怕因为昨晚的事挨骂,不敢进来见宗恕,等站在病房门口,亲耳听见从里面传来宗恕和阿梨的说笑声,不像是动怒的样子,这才终于放心敲门走进去,讪讪道,「宗先生,咱们今天就回山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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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错人了吧。」宗恕正背对着门口,系西装马甲的扣子:「问阿梨吧,反正你最听她的话。」
阿梨站在宗恕身边忽然间被点到名,扭头和小何相互对视,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缩了下脖子。
阿梨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一旁的顾显和护士长,摆出乖巧懂事的样子,拉了拉宗恕的袖子,然后举起双手将宗恕的领带递给他,语气中夹带私货地流露出一丝讨好的意味。
「宗叔叔,我都听你的,阿梨最听你的话了。」
小何隔空丢给她一个鄙夷的眼神,你个小叛徒!
宗恕从她手中接过领带,手指熟练地打了个漂亮的温莎结,偏头朝向顾显道,「阿梨还没在好好看过海市,我打算带她在海市多留几天,四处转一转。之前阿梨已在你府上住过一段时间,熟悉习惯了,这次我便还是带她在你那里叨扰几天,方便的吧?」
小何听着宗恕这话愣了愣,别人家里老爷子刚死了,才办完白事他就带着阿梨跑到人家家里去住,就算是关系亲近也不太合适吧?不过宗先生的事情他向来不敢插嘴多问,正觉得奇怪,便见宗先生的那位私人医生顾显仍如平日般沉默寡言、只颔首对宗恕恭敬道,「方便的。」
第57章
顾老刚过头七, 顾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忙得人仰马翻,顾显忙着处理几家私人医院的大小事宜,顾念则被那些日日寻上门的医药公司董事们烦扰得躲离了海市。顾家偌大的花园别墅中除了佣人外,便只住着阿梨和宗恕两个人, 他们此刻倒更像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对了, 那只檐兽怎么办呢?」阿梨仰头问宗恕。
知晓他们的前尘过往、会引阿梨去弱水湖的, 除了顾知不会再有旁人。知道他还活着,宗恕反而松了一口气。
顾知还有用处,现在还不能死。
「不用管他,既然他愿意呆在那, 就让他在屋顶上多晾个几天。」
宗恕帮阿梨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然后重新牵起她的手,两人在海市的街头慢慢散步。头顶梧桐树的新枝上冒出嫩绿的芽苞,经春雨一浇灌, 油油亮亮的, 万物復甦, 正是海市一年当中最美好的时节。
阿梨趁过马路或是转弯时偷偷绕到人行道外侧,然后下一秒又迅速被宗恕握着肩膀拎回到人行道内侧、固执地始终阻隔在她与闹市的车水马龙之间,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在七拐八绕的羊肠小巷中也能保持精准的方向感。
住在海市的这段日子,宗恕陪阿梨吃遍了大大小小的餐厅, 两个人常常排一个小时的队就只为买一杯奶茶或是一块刚出炉的面包, 做一些旁人看来稀松平常的、很像是在浪费光阴的事情。
他们还并肩坐在电影院的人群间看了一场5d电影, 去听了音乐剧、演唱会还有live house,乘游船吹着夜风欣赏江边璀璨繁华的城市夜景。游船上有几对小情侣偷偷在角落里相拥亲吻, 阿梨也有样学样,勾住宗恕的脖子, 将舌尖渡过去与他相互纠缠。
宗恕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她亲到喘不过气,别人小情侣的吻都是含蓄的蜻蜓点水,阿梨却攀在他胸前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像一只春天里刚刚出生的热情的小动物用自己湿漉漉的小舌头拼命向他示好,天真得不知人心险恶。
船上的其他游客见他们吻得热烈,纷纷拍手起闹,看着他们亲简直比自己亲还带劲。宗恕被阿梨毫无章法的吻亲得享受又哭笑不得,不愿她被人围观,却又不忍心就这样推开她,于是索性在人群善意的笑声中打横抱起阿梨快步走向船头的甲板。
「宗叔叔,你耳朵红了。」阿梨用自己被夜风吹冷的手指帮他充血的耳廓降温。
宗恕捉住她那只手握在掌心里暖着,解开风衣扣子将她整个人裹在胸前,低头在她右耳旁沉声审问,「谁教给你的?」
阿梨一连从容地靠着宗恕肩膀:「那又是谁教给你的?」
他被她反问得愣了下,然后两人同时笑了。
不需要谁教,爱这件事,他们原本生来就会。
阿梨在心里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宗叔叔,为什么你从没来福利院看过我,你不想见我吗?」
「不是不想见你,是不敢见。」宗恕垂头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声音沉闷。
阿梨转过身,认真看着宗恕:「你是害怕面对她,面对怛梨,对不对?可是你不知道,在一个小女孩心里面,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总是对自己好,却总是看不见也摸不到,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又难过的事。你不知道我从小到大有多想见你一面,我还给你写了很多很多的信,可你一封都没回给我。」
这几天,阿梨迟迟没和宗恕提起从前的事情,其实是因为她始终不知道在与宗恕提起怛梨时,是该称唿「她」还是「我」,究竟哪种称唿更能令宗恕感到慰藉。但现在阿梨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再也绷不住,在宗恕面前将心里的委屈混着眼泪尽数倾泻而出。
宗恕年少时的不可得,是山下的花花世界。怛梨年少时的不可得,是家人的温暖。
而阿梨年少时的不可得......是宗先生。
宗恕听她声音中带着哭腔,一时间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想要帮她擦泪,却又下意识地不敢触碰她,「阿梨,我不知道你给我写了信。你说的,我承认......但并不完全。总之你不会懂的,那是种很矛盾的心情,我自己也解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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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看着他,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
宗恕无可奈何地笑笑:「你又知道什么了?」
「你是怕见了小时候的我,从今往后就真成我的宗叔叔了?」
宗恕眉心一皱,表情复杂,没承认,也没否认。
阿梨难得在他脸上看到窘迫的表情,不禁破涕为笑,凑过去搂住宗恕的脖子,「宗叔叔,我说对了,对不对?」
宗恕低着头,脖子险些被她勒断,不得不捞起她的腰肢向上提了提,「你说对就对,都听你的。」
阿梨想起他受伤的手臂,揪着他的衣襟自己站好,收起玩笑的态度平静道:「其实,怛梨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你,相反,即便是身体最痛苦难熬的时候,她都始终坚持没有真正踏出那一步,为了你。宗叔叔,你相信我,我知道,因为我就是她。」
宗恕吻了吻她脸上的泪痕,喉咙哽咽,「都听你的。」
失去了味觉,本不该品尝出味道,但他却分明觉得那泪水是甜的,不知不觉间抵消掉了记忆中的那份苦涩。
「宗叔叔,你会死吗?」阿梨问。
「会的。」
「那我也会死吗?」
宗恕眼神变得黯淡:「......会的。」
「那我们抓紧相爱吧,别管他人死活,也别管自己死活,反正早晚都会死。」阿梨用自己的脸颊蹭他的下巴,又变回了那只春日里刚刚降生的热情的小动物,本能地与他肌肤.相.亲,恨不得彼此粘住。
「都听你的,只是有一件事。」宗恕抚着她的头髮,习惯性地去闻上面的馨香:「以后别再叫我宗叔叔了,这称唿让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而且听上去就会比你早死。虽然这两件事,事实确实如此。」
「是你让我这么叫你的。」
「那是从前。」
「可是我现在喜欢上这样叫你了。」
「人前可以这样叫。」
阿梨听他又要与自己分出个「人前人后」,不满地哼了一声,不肯再给他抱。
宗恕伸手将人重新捉回到怀中,抱得更紧:「......人后也可以,但有些时候,不可以。」
第58章
一周后, 顾显和顾念终于能够暂且抽身回来。顾老爷子离世的方式虽然不完美,但活到了九十九高龄,生前也未曾遭受病痛的折磨,算得上喜丧, 丧期没有许多的讲究忌讳, 佣人们张罗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空荡荡的别墅里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顾念一见阿梨便兴沖沖地拉着她去看小白,不幸被从天而降的棒球「意外」砸坏的小白已经恢復如初,像只小狗狗一样在他们脚边打转。
「我把小白修好了,这下终于能正式送给你。」
「小白不是你的宠物吗?你把它送给我, 你不会想念它吗?」
顾念用手势与小白互动:「我打算养一只真正的宠物,而且我还可以把小白的运行代码复制到其他设备里,所以即便我把小白送给你,但它还是能继续陪在我身边。」
「原来还可以这样。」阿梨低头盯着小白若有所思:「小白有自己的意识吗?它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自己吗?」
顾念忍不住笑着和她耐心解释:「小白有自己的『意识』, 但它的意识是只一串串运行编程代码, 和你想像中的那个『意识』完全是两码事。它不知道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 或者说就算它知道,也不会有生气、难过、被取代,诸如此类的情绪。你看到的那些网络上所谓的ai进化出了自我意识, 都不过是譁众取宠或是艺术加工的想像而已。」
「我前两天和宗叔叔看了一部科幻电影,讲的是人类的意识和灵魂就像电子晶片一样, 能够被永久地保存下来。顾念, 你说世界真的会在未来某一天变成电影里那样吗?」
「我也不知道, 但以目前的科技水平来说,那一天还非常遥远。不过我能确定的是, 如果真有那天,我在临死前一定会把自己丢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防止自己的意识被人提取。人的意识就像一个在外面上了锁的盒子一样,无法自主,只能任由旁人随时随地将自己打开、被迫启动,那也太恐怖了。你不觉得吗,人类之所以每天都要睡觉并不完全是身体需要,其实更多的是精神需要清空和休眠。」
阿梨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如果意识无法被清空,那么从前的怛梨就永远都无法像她现在这样,每天都有新的喜怒哀乐的体会,即便怛梨内心是嚮往的,但是心境已不退转,余下的情绪只有平静。平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但永远平静,则更像是一种诅咒。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小白,「芯」其实从没有变,只是换了一个新的接收感应器,于是又能重新与世界灵敏地连结互动了。
如果没有那一场饥荒,或许怛梨就是现在的她,和她一样的贪嘴好动,喜欢半夜偷听人壁角,心中藏着各种各样的小心思,总有稀奇古怪的念头从脑子里时不时地冒出来。
她正出神,顾念在一旁静静打量着她,「阿梨,我觉得你的视力回復之后,好像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啊?有吗,哪里不一样了?」
「嗯......就是一种感觉,具体的我也说不太上来。」
阿梨和顾念正在房间里聊天,帮佣阿姨在外面敲了敲房门,「小念,开饭了,宗先生和先生都在餐厅等着你和阿梨小姐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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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记得上一次与顾伯伯和顾念一起同桌吃饭时,自己的眼睛还看不见,是宗恕在旁亲自为她添汤布菜。这一次,阿梨决定由她来做那个帮他夹菜的人。
或许是因为没有味觉,宗恕吃东西不挑,她夹什么他便吃什么。阿梨看着宗恕一口一口吃掉她放入他餐盘中的食物,心中忽然滋生出一种美妙的虚荣心和成就感。
这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已经完全被她霸占了,上辈子和这辈子都霸占得死死的,没有人能将他从她身边夺走,除了死亡。
「阿梨,我知道你哪里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顾念忽然停筷看着她笑道:「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爱笑爱闹、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呢,这次再见你,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变成熟了。」
阿梨也放下筷子,歪到宗恕身旁挽住他的手臂:「我现在也爱笑爱闹,但是宗叔叔太为我操心了,我不能老是叫他为我这么操心,会伤身体的。」
「好好吃饭。」宗恕精准地从圆桌上夹了一筷阿梨喜欢吃的熏笋干,放到她碗中,被她挽着的那只手垂在餐桌下面悄然握了握她的腿。
顾显也抬眸严肃警告了顾念一眼:「你也好好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两个小的相互对视吐了吐舌头,然后各自拿起自己的筷子继续认真吃饭。
午饭刚一结束,宗恕便信口拈了个幌子,称她今天穿得单薄,催促阿梨回去添衣,然后趁着四下无人迅速将她拉进房间反锁上门教育了一通。
「刚刚在餐桌上像什么样子,不怕人笑话。」
阿梨有点委屈,凑过去搂他的腰:「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么,为什么不能像刚刚那样。」
宗恕无奈到太阳穴有些痛,放在从前他自然什么浑话都敢对她说,可眼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与她之间存在整整十几岁的年龄差,这种感觉常令他觉得自己好像个衣冠禽兽,以至于和阿梨解释起男女之事来都有些难以开口。
她今年才十八岁,人生重来一次,是她仅有一次的十八岁。从前宗恕确实动过让阿梨与顾念凑成一对的念头,当时还嫌顾念配她年龄略大了些,会显得阿梨有些吃亏。
宗恕原本也没打算与阿梨突破「叔叔」与「小侄女」的关系,但现在既然她已经知晓了前缘,便姑且当作是命运的恩赏。
那于他而言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宗恕嘆了口气,摘了手套丢在床上,动作温柔到不能再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头髮,「那也要找个合适的契机,编段故事,就这么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阿梨在他胸口笑了:「宗叔叔还会在意名声?从前哪一次不是你无中生有故意让人误会的?」
「从前我们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过客,但是这一次,阿梨,我们不会再离开,我们没法离开了。」
阿梨听着宗恕的话,莫名感到有些伤感,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搂得更紧,恨不得一头钻到他胸膛里去。
宗恕听她忽然不吭声了,像只还没长角的小牛犊一样顶他的胸口,忍不住轻轻捏了捏柔软她的脸颊,低头在她右耳垂上轻吻了下,「等回去山里随便你怎么闹。」
阿梨一听顿时又来了精神:「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山里?」
宗恕挑了下眉:「顾念才刚回来,你不想和他一起再多玩两天?」
阿梨被他亲得情不自禁缩了下脖子,右半边身子一阵酥麻,听他这话像是有些吃味,于是仰头讨好地回答,「不想,我只想和宗叔叔玩。」
宗恕心里顿时舒坦了,但还没舒坦到位,「顾念那孩子虽然毛病不少,但在男人里也已经算很不错的了。咱们的事别叫他知道,等我哪天死了,就让他照顾你。」
阿梨仰头看他,心说你自己听听看这叫人话吗,见过欺负老实人没见过这么欺负老实人的。她猜到大约是午饭前自己在顾念房间里待太久,惹得宗恕不高兴,所以现在才故意这么说。
「我不喜欢顾念那样的,太文弱了,我还是喜欢宗叔叔这样的。」阿梨的手隔着一层衬衫在宗恕坚实的胸肌上来回乱摸:「就算你哪天比我早死我也不会找顾念,到时候我会找一个比宗叔叔更兇勐的男人。」
宗恕眼睛里沁着笑,捉住她那只作乱的手,作为惩罚低头轻咬了两下她的手指,「我聘的福利院语文老师没有用心教好你,以后不许再像这样胡乱组词造句。」
阿梨正要辩驳,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响了,这还是自从她拥有这支手机后头一次有人给她来电。
手机是宗恕差遣林特助送给她的,阿梨恢復视力后才研究起手机的用法,有她手机号码的人就那么两个,所有几乎不用看,阿梨就已经猜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阿梨,我是望望。」
第59章
阿梨推开咖啡店门走进去, 站在原地环视了一圈,看到临窗座位有个独自坐着的年轻女孩,白净斯文的样子。阿梨虽然从没见过望望的相貌,但看到那个女孩的第一眼便几乎能够确定, 她就是望望。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阿梨走过去, 坐在女孩的对面。
女孩先是仰头看着她呆了一瞬, 然后眼睛里泛起了泪光,「阿梨,你的眼睛能看见了,真好。」
此刻真真切切用自己的双眼看着望望, 阿梨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陌生,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闭上眼睛去听望望的声音,就像从前无数个夜晚她们两个挤在福利院的单人床上讲悄悄话那样。明明才不过是一两个月前的事情, 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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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望, 你近来还好吗?」阿梨平静地看着她。
望望同她目光相接, 心虚垂下视线:「我......就还是老样子。」
她和望望还有陈亮三个人之间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阿梨并不埋怨记恨他们,但有些事一旦发生, 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望望,你今天找我来究竟是有什么事, 就直说吧。」
望望将头埋得更深, 过了几秒后, 忽而勐然抬起头,目光殷切地凝视她, 「阿梨,你能不能借我些钱?」
「钱?」阿梨一下子被问得有些猝不及防, 不解道:「你要钱是打算做什么用?」
阿梨记得宗恕说过,望望和陈亮现在住的那间房子他永远不会收回去,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一直住在那。不必付房租,日常生活有程阿姨照料,甚至连平时的水电开销都不需要从他们两个人的帐户中出,若是手头需要些零花,随便找一份兼职都能过得比这座城市中百分之八十辛苦工作的人还要好。
「我想开一家花店,自己做些小本买卖,而且亮亮哥读大学也需要钱。」
阿梨对钱没有什么概念,想着也许这确实是一大笔开销,皱了皱眉为难道,「可是,我也没有钱。」
「凭你和宗先生的关系,你就不能朝他要一些吗?」望望脱口而出,而后又握着玻璃杯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宗先生对你那么好,又那么有钱,如果你向他开口,他一定不会拒绝。」
阿梨听出望望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想起宗恕说,需要找个合适的契机再对外公布他们的关系,否则对她的名声不好。确实,如他所料,就连望望这个曾经她最亲近的朋友如今都这样揣测她,更何况旁人,阿梨此刻忽然理解了宗恕的苦心,不过她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人生苦短,没必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阿梨并没打算和望望解释她与宗恕之间的种种,也解释不清,只说,「这件事我需要先回去和宗先生商量一下,你们需要多少钱?」
望望伸出一根手指。
「一万?」
望望神色有些难堪,有些艰难地摇摇头。
「十万?」
望望坐在她对面咬了咬嘴唇,「......亮亮说开一家店,最起码要一百万的启动资金才够。」
阿梨听了,立刻起身准备离开,望望也紧张地跟她一同站起来、隔着一张桌子眼巴巴地看着她。
「对不起望望,但我真的和宗先生开不了这个口。」
她转身要走,望望见状赶忙用双手拖住她,「阿梨,阿梨,就按你说的,十万!我们就只要十万!」
阿梨看着望望陌生的脸孔和渴求的双眼,心中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小何见她从咖啡店出来后便心事重重地始终不吭声,从副驾驶位上拿起一只背包转身递给她。
「这是宗先生叫我准备的,说看你有需要时就拿给你。」
阿梨不明所以地伸手接过,拉开拉链,在看到满满一背包现金时愣了愣。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
跟了宗恕这么久,小何见早已怪不见,耸了下肩膀道:「宗先生说这钱随便你用,如果不够的话叫我再陪你去取。具体怎么花,花多少,都由你自己决定,不用跟他讲。」
原来早在她接到望望的那通电话时,宗恕就已经猜到瞭望望约她见面是为了借钱,也猜到她始终记着从小一起在福利院长大的情分最终肯定会答应,甚至猜到了她向他开口要钱会有心理包袱,于是不等她开口便已提前帮她预备好了这一切。
虽然在弱水湖的幻梦中,阿梨像是已经与宗恕经歷了曲折漫长的一生,什么璀璨的、黑暗的大是大非都经歷过了,但她依然会为这些生活里的细节所感动。
换了旁人,若是见到这么一大笔现金巨款恐怕早就眼热得不行,也就只有小何这样沉迷于学术研究的书呆子仍能保持平静。
「那女孩应该还没走远,要不要我替你把钱送过去?」小何转头问她。
阿梨想了想:「还是等咱们离开海市前我再拿给她吧,否则他们会认为这钱来得像一阵风一样轻而易举,一下子就挥霍完了,恐怕今后还会缠着宗先生,只有来之不易才会珍惜。」
小何开车送阿梨回到顾家别墅时,顾念正一个人在庭院里苦练棒球,大约是无聊极了,一见阿梨回来格外兴奋,兴沖沖地说什么都要拉她一起玩。
「怎么就你一个人,宗叔叔和顾伯伯呢?」阿梨接过球棒问顾念。
顾念用下巴指了指楼上:「宗先生和我爸正在书房里谈事情呢,也不知道聊什么能聊这么久。」
阿梨仰头望向二楼的方向,阳光映在玻璃窗上刺得人眼睛发胀。
***
从小何在经楼外捡到那架无人机时,宗恕就已经有所觉察——有人在暗中调查他。在他与顾家的司机出车祸被送入顾家的私人医院后,宗恕已经能够确定,与他料想的不错,那个人正是他的私人医生,顾显。
其实在经楼昏倒那次以前,他宗恕的身体并未出现过什么明显的病症,顾显不过是他与顾念之间一座隐秘的桥樑,若是硬要算,唯一的一桩是,某天清晨,他忽然在镜中发现自己鬓角生出了一根白髮。
对平常人来说,三十三岁便长出了白髮太早了些,但于宗恕而言,这第一根白髮已经来得太迟。顾显说这是忧思过重的症状,让他保持心情愉悦、不能再劳心劳神,但宗恕自己清楚这病灶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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怛梨离开前,他是不信所谓因果的,但怛梨「死后」,他忽然开始没日没夜地想,这一切会不会是因他在料理那几个人时的手段过于残忍,满身罪恶,所以神才会抛弃他们。虽然他始终坚信那些人值得最痛苦的死法,但既然怛梨说他错了,那他必定是错了。
他做错了事,神知道怎样的惩罚能令他最痛,所以罚他失去了怛梨。
车祸后,宗恕对于顾显安排的一切检查都并未提出任何异议,他知道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在他身上看出了些许不寻常,并且正在试图寻找出答案。然而一切的检查结果都显示,他与任何一个普通人无异。
「我能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吗,宗先生。」
宗恕颔首。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吗?」
顾显眼神虔诚,仿佛在他眼中,宗恕并不是他的主治病人和僱佣者,而是这世间或许唯一能为他指点迷津的神父。
一个曾被神授予长生的人却并不是神的信徒,一个科学家却并非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们彼此的身份和立场充满了矛盾,却又意外的和谐。
宗恕笑了,反问他:「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顾显脸上充满了矛盾而痛苦的神情:「如果神是存在的,或许我该劝那些人放弃长生的幻想和执念,平静地接受自然万物的生老病死......」
「在你看来,神是什么呢,主宰人的生死?」宗恕在黑暗中望向一片虚空:「如果仅仅只是那样,那么你口中的那些人现在正在进行的研究同样也可以做到,迟早有一天。但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那个世界昂贵至极。」
「你问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但我确定的是,穷人的世界需要有人站出来,富人的世界才需有神站在那。你究竟是想要站出来,还是站在那,或许这问题该问你自己。」
***
宗恕下楼时,阿梨正和顾念在院子里吃三明治冰淇淋,阿梨一回头,才发现宗恕正站在别墅檐下,阳光如瀑,落了半身。
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和顾伯伯谈完了事情也不来找她。
阿梨以为自己和顾念在一起又令宗恕不高兴了,忙将最后一口冰淇淋含进嘴巴里,在群摆上擦了擦手指上融化的奶油,像只偷腥的猫摇着尾巴讨好地朝着主人的方向跑过去。
宗恕不许她在人前和他表现得超出「叔叔侄女」的亲昵,阿梨便束手束脚地乖乖在他面前站着。她很喜欢看宗恕穿西装的样子,有一种近乎严格的秩序的美感,但在西装布料束缚的紧绷下,身体却反而更能呈现出澎湃的生命力。
「宗叔叔,我忽然觉得有点冷,我想回房间去添衣。」阿梨心猿意马,维持着表面的坦然。
宗恕眉峰一挑,瞬间便听懂了她的暗语,于是笑了下,那双半透明的琥珀色眼睛里盛满了阳光的碎芒。
真漂亮呀,阿梨看着宗恕的眼睛默默想着,心痒痒的,像被阳光晒得翘起来的被角。
于是刚一走进房间,关上门,她便忍不住踮脚在宗恕唇上偷亲了一下。
宗恕显然对这个吻始料未及,脸上的表情微怔了半秒,然后脱了手套,笑着抬手轻抚上她的唇角,「有只小馋猫吃了冰淇淋没有将嘴巴擦干净。」
阿梨做贼心虚地舔了舔自己的上唇,果然有奶油的甜香,她顺势在宗恕指腹上蹭了蹭,疑惑问:「宗叔叔,你不是没有味觉了吗?是怎么尝出来的?」
「只要认真感受,嗅觉和味觉其实是共通的。」
「真的?那你说说看,我吃的冰淇淋是什么味道的?」
宗恕伸手将她捉到身前,捏着下巴凑过去,舌尖撬开唇齿,细细品尝。
「香草味。」
阿梨已经不记得自己刚刚吃过的冰淇淋是什么口味的了,此时此刻,整个人都被宗恕身上淡淡的檀香气紧紧包围,全身心只沉醉在这一种清冷却又极具侵略性的味道当中。
「宗叔叔,谢谢你。」阿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宗恕认真说。
「你我之间不必说谢谢,养两只米虫并不是什么难事,就当是为你积德行善。况且再不济,他们也曾参与过你过往十八年的人生,那些钱就当是他们陪你长大的酬劳。」
宗恕握着她的后颈,手感像擎着温润晶莹的釉玉,他忽然暗自遗憾,若是在他从前双眼能看到时早些握到,雕观音像时必定能更加灵动传神,只是恐怕届时他雕完了,会捨不得卖了换钱。
「十八年,久得令我嫉妒,比起我,他们才更像是富有的财主。」
阿梨不满地嘟了嘟嘴:「是你自己不来福利院看我。」
宗恕哑然失笑:「怎么又说回这个了。」
「明明是你先说的,还讲不讲道理了?」
宗恕和她像一对普通小情侣相互打嘴仗,乐在其中,而后沉默了两秒,忽然郑重道,「阿梨,我们明天就回山上吧,我把从前缺失的时间全都补回给你,好不好?」
第60章
阿梨起初不知道顾知兄弟俩之间的把戏, 刚一回到山上便又害怕又好奇地爬上屋顶,着急去看那只会说话的檐兽。她蹲在那只长相滑稽又乖张的狻猊面前,左瞧瞧右看看,伸手用食指戳了戳它的肚皮和眼睛, 狻猊始终没半点动静。
「坏了, 宗叔叔, 是不是咱们在海市待得太久,它已经饿死了?」阿梨一脸疑惑看向站在檐下的宗恕,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身旁「吼」的一声, 吓得她原地摔了个屁股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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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被我吓到了吧!」狻猊石像一动不动,不知究竟从何处发出的这一连串诡异的笑声。
阿梨听着狻猊讲话的语气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顾,顾爷爷?」
「哎, 小阿梨, 乖。」狻猊被这声「顾爷爷」叫得通体舒畅, 洋洋得意。
宗恕一脸头疼地朝着屋檐方向皱了皱眉:「怎么是你,你哥呢?」
「我哥累了,在休息。」
「他这次准备休眠多久?」
「不知道, 他就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从来都不会提前跟我打声招唿。干嘛, 你想他了?我还以为我们兄弟俩你一直都更欣赏我。」
阿梨觉得要不是檐兽石像不能动, 眼前的狻猊恨不得就要从房檐上跳下去,跑到宗恕面前挤眉弄眼了。
「你们兄弟俩的唯一一个优点全集中在了你哥那。」宗恕一只手漠然抄在兜里, 顿了顿:「话少,安静。」
顾知兄弟俩的性格确实对比极其鲜明, 在屋顶蹲了不到半刻钟,阿梨就已经能够准确分辨了——哥哥爱阴阳怪气地嘲讽人,弟弟则喜欢开玩笑讲八卦。以及,她终于知道了,原来和她说话的并不是那只狻猊,而是狻猊石像身体里一颗偶然被风吹入缝隙裂痕中的种子。
阿梨很好奇这是颗什么植物的种子,问顾知弟弟,他说他跟哥哥也都不知道,当时纯属是病急乱投医。于是阿梨便每天清晨都拎着小水壶爬到屋顶上给狻猊的脑袋浇水,满心期待着种子发芽长大的那一天。
顾知弟弟除了爱讲话以外,还总爱一个人在屋顶哼哼上个世纪的年代老歌,他一唱歌,小白便以为有人在向自己发送指令,可又上不去屋顶,只好急地在院子里来迴绕圈圈。顾知也欠,发现之后有事没事就出声逗小白,像遛小狗一样。
阿梨每每看到这画面都会在心里默默感嘆,多神奇啊,一个神秘能量正在和一个人造ai进行着「友好和谐」的交互。
不过在顾知折磨小白的同时,阿梨也多了个新玩具。
每天,一日三餐之余,当宗恕捧一本盲文书坐在院子里的竹摇椅上品读时,阿梨便揣着一把从山里採摘的浆果跑在屋顶上和狻猊聊天。她还给狻猊做了顶两只小辫的假髮,以及不同颜色的小花袄,简直将它当成了换装芭比娃娃。
那只从前时不时为她衔来各种小礼物的珍珠鸟仍时常飞来院子里做客,偶尔有小松鼠偷偷熘到阿梨脚边,抱起礼物就跑,珍珠鸟便扑棱着翅膀用嘴巴狠狠啄小松鼠的脑袋。
顾知给阿梨讲了许多怛梨离开后在宗恕身上发生的事情,还给她讲了他和哥哥生平的奇遇,碰到有阿梨不懂的事物,她便在小本子上记下来,回去自己用手机研究,通过各种途径拓展对于这个世界的探索。
「我给你说笔画顺序,你来写。」
阿梨一笔一画地在纸上认真书写,然后歪头眨着眼睛对照着纸上的字念出声,「傻......帽......水母?」
「......」顾知极为难得地沉默了数秒:「是僧帽水母。」
阿梨用笔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我才刚跟宗叔叔学写字不久,认的字还不太全。」
「幸好现在你面前的是我......如果是我哥,他一定会气到当场把自己从这道缝缝里拔出来。」
于是第二天,顾知为了报「傻帽」之仇,故意装成哥哥的语气吓唬阿梨:「你知道如果被世人知道了你的秘密,下场会是如何吗?我知道有一个长生者,他差点就被人给吃了!所以从今往后你要小心奉承着我,否则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其他人,知道吗?」
阿梨将一颗未熟透的浆果丢进嘴巴里,牙齿一咬,顿时被口腔中四溢的汁水酸到表情痛苦。顾知还以为成功吓到她了,得意地开怀大笑,笑到一半,忽听阿梨好奇地问他,「你说的那个人,是姓唐么?」
顾知愣了愣,心道,难不成她还真遇见过其他的长生者?
他正要开口,又听阿梨继续说道,「他是不是叫,唐僧?」
「......」
阿梨一边数着被她兜在裙摆里的浆果,一边口中念念有声:「为什么吃了唐僧的肉就能长生不老呢?那唐僧自己能长生不老吗?如果唐僧没取到西经他会和其他人一样老死吗?」
话痨如顾知,终于也遇到了对手,他听着夜里山林间的虫鸣声,虚弱道:「他死不死我不知道,反正我就快不行了......你还是去找宗恕谈情说爱吧,我以人格保证,绝对不会偷听!」
说完,狻猊便趴在屋檐上,无论她再怎么戳戳碰碰都再也不肯出声了。
阿梨知道他肯定是在装睡,从前她的眼睛看不见,于是习惯了用讲话的方式与周遭连接,在福利院时望望也常和她聊天聊到一半便忽然装睡。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宗叔叔,谁都有可能会装睡不理她,但阿梨知道,宗恕永远都不会。
宗恕正在前厅煮荔枝春茶,桌上亮着一盏暖溶溶的檯灯,就像初时她刚恢復视力的那段日子,他虽眼盲,灯亮与不亮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但宗恕仍每晚都在卧室开一盏灯,等临睡时才关了,让她知道自己睡了。
阿梨披着一身月光跑进去,宗恕听见脚步声笑着抬头。
「那个丑东西终于玩腻了,捨得来找我了?」
阿梨也发觉这两天自己总去和屋顶上的那只狻猊聊天,似乎有些冷落了宗恕,于是讨好地搬了张椅子坐到他旁边,挽住宗恕手臂,「还是和宗叔叔待在一起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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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倒了杯茶刚煮好的茶给她喝:「他惹你不高兴了?明早我就去将他雕成只癞蛤蟆。」
清甜的荔枝果香混合着春茶特有的甘洌微涩,唇齿生津,煮沸的茶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阿梨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玻璃壶中白嫩多汁的荔枝果肉,浮想联翩。
「还真是不高兴了?怎么不说话?」
阿梨回过神:「宗叔叔,你等我一小下下!」
说完,不等宗恕反应,她便像兔子一样撒腿跑出去,从院子花圃旁提起一只浇花用的小水桶一口气爬上屋顶,将那只狻猊一整个兜头套住,然后又蹬蹬蹬地踩着月光跑回到宗恕身边。
「现在可以了。」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宗恕仍笑着同她句句有回应地搭话,「什么可以了?」
阿梨跑得气喘吁吁,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勾住宗恕的脖子,将自己凌乱的唿吸尽数交付,与他一同品尝着彼此唇齿间荔枝春茶的甜香。
「嗯......不太像荔枝,比较像冰糯米糰子,凉凉的,软软的,含在嘴巴里一会儿就变热变糯了。」吻了好一会儿,阿梨才终于恋恋不捨地从宗恕的气息中抬起头,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下唇。
与她唇齿相碰的那一刻,宗恕脸上有一瞬的怔住,他的眼睛看不见,躲不开,于是对于她的吻和一切触碰都只能被动地照单全收。阿梨看着宗恕脸上的表情,忽然莫名有种自己在欺负他的错觉。或许下次在亲他之前,她应当先徵得他的同意,但她又偏偏很喜欢看他猝不及防被她拽入欲.海沉溺其中的样子。
宗恕拉她坐在自己腿上,仰头笑吟吟「望」着她,「那你知不知道自己亲起来像什么?」
「什么?」阿梨配合地问他,心里偷偷想着,这应该就是谈情说爱了吧?她应该早点来找宗叔叔谈情说爱,比坐在屋顶上对着一只檐兽吹风可有趣一万倍。
宗恕抬手轻颳了下她细嫩的脸颊:「芙蓉种水的南红。」
阿梨对于翡翠玛瑙的这些名称完全不在行,于是好奇问宗恕,「南红是什么?」
「你感兴趣?那我明天就找一块上好的南红叫小何送过来给你玩,看看你到时是否会和我一样纠结。」
「那宗叔叔在纠结什么?」
宗恕去牵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将她的手指包裹在掌心中,然后将那只同她牢牢握在一处的手连带着她的手臂一起反剪在她纤细的腰肢后,清润的嗓音就像春日里的上泉水一样温柔好听。
「人越是对于爱不释手的珍宝就越会纠结,纠结到底是该好好爱惜着、最好连一个手指印都别在上面留下,还是该跟随本心,握着刻刀用力剖进去,破开外面那层芙蓉冰釉,引出里面含着的那一汪胭脂水,好好尝一尝。」
第61章
经过阿梨契而不舍的每天浇灌, 狻猊终于在谷雨这天早上从头顶冒出了一个嫩绿色的小尖尖。这可把阿梨给高兴坏了,成就感满满,于是兴致盎然地拉着宗恕撑船去游弱水湖。
湖面上萦绕不散的雾气渺渺茫茫,人坐在小船中, 就好像穿行在云里。阿梨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取出一把荷花种子, 站在船舷上扬手向湖中一抛, 一颗颗圆滚滚的荷花种子欢快地落入湖水之中。
船身摇晃了一下,宗恕忙伸手握住她一只小腿,阿梨转身问他,「宗叔叔晕船吶?」
宗恕又气又好笑:「晕什么船, 我是怕你站不稳,别再一头栽进湖里。」
阿梨静静看着宗恕,猜想他大概是在害怕她又像怛梨从前那般溺水、害怕失去她,于是从船舷上乖乖下来, 坐回到宗恕身边, 靠在他的肩膀上。
「要是我不小心掉到湖里了, 就变成一条小金鱼,见了别人我游得远远的,就只让宗叔叔把我捞起来, 让宗叔叔把我养在亮晶晶的鱼缸里,每天餵我好吃的。」
宗恕手臂揽着阿梨, 听着她孩子气的玩笑话忍不住低头颳了刮她的鼻子:「我可捨不得你变成小金鱼, 那样我就再也没法像现在这样抱着你。」
阿梨想了想:「宗叔叔可以把手放进水里, 然后我就会游到水面上,吐着泡泡亲一亲你的手指。」
宗恕笑起来:「好, 要是你变成了小金鱼,我就把你养在亮晶晶的鱼缸里, 天天给你餵蛋糕、餵奶茶,再买只小鸭子玩具陪你一起游泳,满意了没?」
「嗯......那样的话宗叔叔一个人在岸上太孤单了,要不宗叔叔也变成小金鱼吧。」
「好,我也变成小金鱼。」
阿梨也开心地笑起来,宗恕问她:「你又是从哪弄来的荷花种子?」
「我叫小何哥帮我买的呀。」阿梨枕着宗恕的肩,开始畅想起盛夏时节,荷花与莲叶铺满整个湖面的美好画面:「木密集旃檀,青莲诸雨香。宗叔叔,我背得对不对?」
宗恕把玩着她细嫩的手指,微微出了瞬神,「若是它们能成活,到了夏天,我们就来游船赏花。」
阿梨从衣袋里摸出那对宗恕供奉在佛龛中的玉石耳坠,随着荷花种子一同抛入澄澈无澜的湖水中,或许等他们盛夏再撑船来湖上时,能遇见一朵专为怛梨和野人少年而开的荷花。
春光融融,午后,阿梨同宗恕习字,没过一会儿便开始握着毛笔东倒西歪地打起瞌睡。
香炉在书案侧飘着裊裊的一线白烟,阿梨揭开香炉的小铜盖子向里面瞧了瞧,看着「华灯」焚余的香灰,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整个人都随之重新精神起来,甜言蜜语地哄着宗恕,要他再为自己合一味不一样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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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合香,阿梨便好奇趴在案几一角,看着他将白檀、乳香、茉莉、沉香还有些她不认得的香材一併放入小石臼中,研磨成细细的粉末,过筛后嵌入玉香篆中压实成型。
阿梨跃跃欲试拈着火柴,亲自将宗恕为她合的这炉新香点燃,她闻不到气味,便仍像从前一样去尝宗恕手指上残存的香气,此刻倒真像条吮人手指的小金鱼一样。
与「华灯」的清冷疏离截然相反,这一次,她在宗恕手指上尝到的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像春日开满繁花的花园,馥郁恬静。
「宗叔叔,这香叫什么名字?」阿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宗恕。
宗恕想了想:「就叫『一千春』,好不好?」
一千春。
她与他已经在这人间相伴了一千载,也不知余下的岁月还有多长。但无论他们还能在一起见证多少个春天,哪怕有一日会坠入霜雪,也愿心有一千春,彼岸见华灯。
「就叫『一千春』,我喜欢这个名字。」
阿梨将指尖在洗笔的清水中浸了浸,沾了些香灰在宣纸上认认真真写下这三个字,看着自己的「大作」满意地反覆欣赏,然后忽然间又起了些歪心思,一边用指尖蘸了水和香水在宗恕黑色毛呢面料的西装裤上极轻地勾划,一边抬眸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宗恕端坐在木椅上,眉心下意识皱了皱,捉住她那根手指蜷在自己掌心里,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刚刚总共没写几个字就犯困,现在在我腿上倒写得不亦乐乎,看来是我平时给你留的功课太少。」
阿梨做坏事被当场捉住有些心虚,但同时又很开心自己被他捉住,「我动作这么轻你都能觉察得到?骗人的吧,你明明就触觉敏锐,宗叔叔又在装可怜博我的同情。」
「现在的我在你心里难不成是个废人?」宗恕被她气笑了,握住她的腰将人从一旁带到自己腿上:「人没有触觉,一样能感觉到湿,感觉到热,感觉到痛。」
阿梨顿时在他腿上坐都坐不踏实了,紧张兮兮地看着宗恕:「我刚刚动作那么轻都弄痛你了?那你前一阵出车祸,手臂上的伤口该有多痛?」
宗恕的西装裤在腿上撑得越来越紧:「不是那里痛。」
阿梨有点没听明白,愣了下。
宗恕牵着她的手,循循善诱。
阿梨脸颊滚烫,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裙摆像是被他西装裤上面的香灰水渍濡湿了,湿哒哒地贴在腿上,充分印证了什么叫自食其果、自作自受。
她听到宗恕吻着她的右耳,低声沙哑问,「你的小水桶呢?」
她顿时想起蹲在屋顶上的那只长耳朵的檐兽,又想起自己从前在福利院的餐桌底下偷听小花阿姨和小保安的恶劣行径,从前偷听别人的壁角,现在终于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小水桶,不顶用。」
宗恕在她耳边笑了下:「那我现在就去把那个丑东西砸个稀巴烂,丢到别出去,好不好?」
「不行不行。」阿梨窝在他怀里连忙摇头:「我可是每天浇水,好不容易才等到它发芽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宗恕故意逗她,原本打算适可而止,循序渐进,先帮她熟悉那里的温度和形状,免得到时毫无心理准备吓到了她,却没想到她是真一点都不怕,反而比他还要兴奋。
阿梨红扑扑的脸颊泛着健康的血色,像他们早时在湖中栽种的荷花已提前开了,湖面上白茫茫的水雾映照着一整片淡粉色的花云和傍晚天边的烟霞。
「我想到办法了!」
阿梨坐在宗恕怀中忽然挺直了腰背,压得宗恕一皱眉差点没忍住。双眼不可视物后,他的定力似乎也比从前差了许多
宗恕任由本能牵引着,自暴自弃地问她,「说说看。」
阿梨看着宗恕好看的脸,笑着眨了眨眼睛,「宗叔叔,跟我来,我们换一个别的地方。」
第62章
阿梨拉着宗恕的手在山林间肆意奔跑, 就像两只春天的小鹿,阳光透过头顶的叶片落在脸上,鞋子不小心踩上了几枚落在地上的浆果,喷溅的粉红色汁液在裙摆上绘出斑斓的图案。
经楼的琉璃顶折射着灿灿金光, 他们在满殿神佛的见证下相拥亲吻, 清凉的微风拂动飞檐上的铃铛, 叮叮噹噹的清脆作响。
两个人一直吻了许久,阿梨勾着宗恕的脖子,直吻到下巴发酸都还没见他进行下一步动作,于是主动去解他的领带和衬衫扣子。
宗恕胸膛起伏, 却急急握住她手,眉心处一道浅淡的褶痕,「阿梨......你真的确定?」
「不确定,还要先验明正身, 万一你是假冒的。」
她说着干脆一把扯开宗恕身上碍事的衬衫, 在看到他右边锁骨处那枚荔枝红的小痣时, 忍不住笑了,越看越觉得那枚痣小巧可爱,于是满心欢喜地亲上去。
宗恕笑着抚摸她凉滑的长髮:「现在确定了?」
「还没。」阿梨继续拷问他:「那宗叔叔还记不记得我的痣长在哪里?」
「我当然记得。」
宗恕轻轻捏了捏她的右边耳垂, 又牵起她的左手,拇指指腹在她的无名指上摩..挲。
「不对。」阿梨牵着他的手伸进自己裙摆里, 沿着内侧的皮肤缓缓滑上去:「还有这里, 这里以后也会长出一颗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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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左耳骤然轰鸣, 指尖触到湿热的一瞬间,感觉到自己颈侧的脉搏在亢.奋地汩汩跳动, 再次抬手去捏她肉嘟嘟的耳垂,习惯性地去找上面那枚孔.洞, 却忘了自己已失去触觉,摸不出,于是抬首吻上去,舌.尖寻觅。
从前反覆致使她耳垂髮炎的那个耳洞已经消失不见,圆润小巧的耳垂就像质地细糯的玉,白璧无瑕,她曾经中枪后留下疤痕的胸口也像湖水漫过的白堤,湖水退去后也一併带走了所有的沉疴旧玷,宛若新生。她如今的这具身体就像是一株春日里刚刚长成的水生植物,鲜嫩,饱满,多汁。
「我忽然有些后悔。」宗恕嗓音低哑,牵她的手去碰自己的眼睛:「我应该好好看几遍你,再将它交给你。」
她并不买帐:「怪谁?」
「是呀,怪谁。」宗恕咬着她耳垂笑:「怪我自己。」
「你知道就好。」阿梨指尖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
宗恕怜惜她小禾苗一样娇嫩的背,于是握着她的腰,自己做那个「垫背」的,将主动权和主导位慷慨地尽数交予她。
阿梨懵懵懂懂,说她完全不懂,却毕竟本能使然,况且从前的壁角也不是白听的,多少明白一些。可若说她懂得,具体的细节却又不太明白,于是莽莽撞撞折腾了半天,腰酸就算了,还有些痛,简直想半途撂挑子不干了,却又偏偏欲得而甘心。
她垂眸看宗恕的表情,见他似乎也忍得辛苦,「宗叔叔,你喉结都红了。」
「怪谁?」他说着,喉结滚动了下,眉峰微凛。
阿梨认真狡辩:「真的不是我干的,是它自己变红的。」
岂止是喉结红了,他简直爽到后嵴发麻,血液灼烧得整个全身的皮肤都在隐隐作痛。刚刚宗恕还在遗憾没能在有机会时好好看一看她,现在忽然间又庆幸自己看不见,否则此刻大约也是垂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不管她多大年岁,不管她是谁,不管现在她与他是何种身份关系,不管她叫他宗恕还是宗叔叔......在她面前,他也就只能平时偶尔装作模样耍耍威风,可真到了分出孰上孰下的时刻,在她面前,他始终都是最初那个心猿意马却不敢抬头看她的少年。原来人真的始终绕不出年少时的那座山,往后种种,都成山间云烟。
「叫我宗恕。」他紧拧着眉心,一面是因难受,一面因她口中称唿在此刻实在不堪入耳。
她松开撑着他胸膛的那只手,微微俯身:「宗叔叔,别装了,你忘了吗?我只对驯服勐兽感兴趣。」
头顶的阳光透过琉璃瓦的缝隙落进宗恕半透明的琥珀色瞳孔里,他愣了一瞬,像在回味,然后忽然抬手勾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向自己,勐然翻身。
「我怕你会哭。」
宗恕是温柔体贴的,自己汗水沿着肌肉的纹理犹如雨下,还能想到将脱下的衬衫为她铺好。同时他也是真不客气啊,就只装了那么一下下,然后就凶态毕露。阿梨后悔之前将「兇勐」两个字说得太早,以至于此刻找不出一个更合适的形容词。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她从前好奇的这件事,原来是令人快活又难受,开心又委屈的,从前她将这件事想得太轻松了些,愉快和辛苦的程度都远远超过了想像。
她第一次这样与人紧紧拥抱,这种拥抱的姿.,势令阿梨有些恍惚,不知究竟是她将自己全然奉上,还是将宗恕全然占为己有。
有几下她实在忍不住叫出了声,然后被经楼里一圈圈环绕的自己的回音吓到了,面红耳赤地将脑袋死死藏在宗恕胸口。
宗恕吻着她的头髮低声笑:「我帮你捂着耳朵,听不到就不会觉得难为情。」
「可是山里面的麻雀会听到,树林里的蚂蚁会听到......」阿梨顿了顿,将眼睛从宗恕肩膀下面露出来,望着经楼四壁和穹顶上的笔画和悬雕:「还有它们,也会听到的吧。」
「那就让它们听着。」
宗恕弯了下唇角,捏着她的下巴凑过去,身.下的木板吱嘎作响,激烈到令她错觉整座木楼反覆都在眼前摇晃颤动。
她觉得宗恕就像是一片海,自己则是精卫填海,慾壑难填,只好被海上的狂风巨浪裹挟着,摇摇晃晃永远没个尽头。最后关头,宗恕怕自己忍不住,于是提前抽身,双膝跪在她身体两侧自己咬牙在掌心里弄了出来。
阿梨躺在下面看着他,眼睛里一层薄薄的水汽,「很熟练。」
宗恕一身狼狈,不愿用自己脏了的手去碰她的身体,于是去抽她身.下自己的衬衫,「不用事事都称赞,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宗叔叔又开始装可怜了,刚要完里子又开始和我要面子了,真是老奸巨猾,样样都不肯吃亏。」
他的东西没有流进她的身体,但怛梨的记忆却似乎更为真切地流淌回了她的身体。
阿梨看着宗恕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和眉眼,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忪,然后抓住宗恕的手腕,牵着他的右手一寸寸抚,摸过自己的身体,感受着他掌心中的湿,润与细小的疤痕一併与她肌肤贴.合着。
宗恕愣了愣,继而脸上神情慌乱了,下意识蜷起五指,手背上青筋凸.起。
太阳不知不觉落山了,月光透过窗棂清澈地照进来,阿梨握着他的手腕没有松手。
「我不觉得脏,你也不要再这样觉得。」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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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握着阿梨的一条腿抬起来, 用领带帮她将潮湿的地方擦干,又帮她穿好裙子,然后才开始着手整理自己。
过程中,他铺在地上的衬衫现下已经完全没法穿了, 他捡起自己的裤子, 背对着阿梨穿好。
「宗叔叔, 你的背破了。」阿梨看着月光下那几道淡红色的浅痕:「可能是被我不小心抓破的。」
宗恕偏头,稍微活动了下肩背的肌肉,欲.潮退去,方才觉出后背火辣辣的痛, 半开玩笑安慰她道:「不是你抓的,是我自己感觉不到轻重,磨破的。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在这里摆一张床。」
不知轻重, 阿梨怎么听都觉得他似乎是在为别的替自己找藉口开脱。
阿梨揉着自己酸痛到几乎快要并不拢的双腿, 面无表情「哦」了声, 问宗恕,「那宗叔叔做其他事怎么就知道轻重?」
宗恕系好腰间的那枚扣子,转身站在她面前, 又恢復了平日里韬光养晦温良敦雅的君子模样,淡淡弯着唇角:「其他事?做的多了, 有经验, 自然而然就会形成肌肉记忆, 知道轻重。」
「......」
阿梨彻底没力气吭声了,在心里暗暗发誓——这地方她一周之内都不想来了。
宗恕自然是那个最知道她已全无力气的人, 体贴地怜惜她布满指痕的腰肢和双腿,于是伸手拉她, 「我背你下山。」
阿梨眨眨眼睛:「你后背都破了还背我吗?」
「过来。」
她只犹豫了片刻,然后便欢欢喜喜地跳上了他的背。
银霜一样的月光落在他上身赤..裸的皮肤上,年轻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宗恕没持盲杖,只随手弯腰捡了根树枝拿在手上,一路轻轻敲打着身旁的林树,另一手绕到背后牢牢托着她,背着她在丛林中穿行。
阿梨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画面似曾相识。
那一晚她癸水初至,而今晚则是她的初夜,都有一个男人用宽厚坚实的嵴背承载着她,在月光下翻过一座山。
阿梨搂紧了环在宗恕脖子上的双臂,将脸颊埋在他颈间。
宗恕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在后面托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声音温柔,「怎么了?」
阿梨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在遗憾,从前那么多宝贵的时间,我却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无比确认地,以怛梨的身份与宗恕对话。
是啊,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如此奇妙,即使她从没见过望望的脸,却依然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望望来。或许从前的她,也曾在宗恕身上体会到了那种奇妙的感受,于是试着在画布上将两个男人的背影合二为一,只是没人能告诉她一个确切的答案,神不能,宗恕不能,她自己也不能。
又或许,从前她对于宗恕情感上的抗拒,只是因为余生太过漫长,她已在遇到的太多人身上见证了人心的变焕和反覆无常,所以才坚信惟有「不变」,他们才不会在时光的洪流中失去彼此。
小时候在福利院,她常听小朋友们凑在一起玩「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游戏。一百年,不就是普通人的一辈子,也就只有将「一辈子」当作玩笑话讲的小孩子才敢轻易对彼此许下这种诺言。但如果人的心能够永远都像一个小孩子,大概会是这天底下最幸运快乐的事情。
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却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事情。
这个「美好的事情」里囊括了很多,但就是,这句话被她忽然间没来由地在当下这种情景里说出来,听上去......很难不让人想歪。
宗恕笑着偏头问她:「我姑且当作是,对我的表扬和肯定?」
「烦恼呢,就是因为想得太多,做得太少。」阿梨趴在宗恕耳边红着脸小声说:「宗叔叔,我们多做做吧,如果你每次都愿意像这样背我上山下山的话。」
「是谁刚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打死都再也不干了』,怎么现在又忽然愿意奖励我了?」
宗恕额前的碎发随着夜风轻轻拂动,弄得阿梨的眼睛痒痒的。
「嗯......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怜取眼前人!」
「你这诗背得倒是省事。」
阿梨在宗恕背上笑得开怀:「眼前人才最重要,其他的都不重要,不信你去问小山,看他认不认同。」
她现下是笑得开心,但后来才知,大人说出去的每句话、许下的每个承诺,是要兑现负责任的。
阿梨之前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坚持不久,唯有那件事上勉强能吃得下苦。她自己每次没一会儿就满足了,但是想着宗叔叔活了一大把年纪好不容易才得以放纵,挺不容易的,她单方面半途宣布中止是残忍的,于是不知多少个日夜任由他摆弄。宗恕嘴上说着「年纪大了,受不起你这么折腾」,实际身上折腾起来就像要卯足力气和她同归于尽一样。
人间早已盛夏,山上的温度也越来越热,阿梨被宗恕浇灌得越来越娇艷,而她浇灌的那株绿芽也终于开出了花。那样其貌不扬的幼苗,开出的竟是一朵蔷薇花,于是脑袋顶着朵蔷薇花的狻猊越发显得憨态可掬起来。
花开时,顾知兄弟俩的轮转终于轮到弟弟去「调休」了,宗恕的耳根情景了不少,阿梨则痛失一名话搭子、难过了小半天,和新来的哥哥见面就吵谁都不搭理谁。
这日黄昏,阿梨躲在房间里一个人画画,宗恕提了瓶酒,踏上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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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了吧,我这具身体用不了多久了,所以你才会故意引她去弱水湖。可惜你的盘算没能如愿,或许这就是天意。」宗恕说完,仰头饮了一口酒。
自那几名野和尚喝酒误事引起山火后,他便知道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漫长的生涯中,几乎只在海市战后解禁、与友人登山祈佛那日醉过一次。
怛梨走后,他曾找遍了自己身上的错处,他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否则她怎么会狠心抛弃他,那样决绝地将自己溺死在那片湖水里。他无数次怀疑,醉酒那一夜,或许是他对怛梨做了什么。但同时他自己却又很清楚,苦酒是醉不了人的,只要一颗心始终被悬在高处,就连梦都是克制的。
顾知冷笑:「呵,只有我那个傻弟弟才会全然相信你这个卑劣的骗子,悍匪,狂徒。」
宗恕咬着瓶口笑了声,幸好他双眼看不见,否则要是亲眼看到顾知变成现在这副滑稽的傻样子,恐怕要笑到从屋顶掉下去。
「其实他也并非完全信我,只是并不在意。」
石头雕像沉默了一会儿:「他真是这么和你说的?」
「不是和我,是和阿梨。」宗恕敛起脸上的笑意:「那你呢?你可还在意?」
「活了这么久,已经没什么在意不在意的,我只是觉得不公平。」顾知顿了顿,语气愤怒:「凭什么,凭什么叫我们生而为人,却又要叫先来的让给后到的?凭什么天要生我,又要杀我,问都不问一声我可否愿意?」
「此刻天边可有晚霞?」
宗恕举头「望」向天际的方向:「可能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日升月沉,昼夜轮转。为何太阳不能永远只照着最初升起的那片地方呢,或许先祖也有此一问,所以夸父才去逐日。」
「难道你们真的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吗?」顾知心情复杂:「现如今,竟然轮到我开始有些同情你们了。」
宗恕笑笑:「别只嘴上说说,你们兄弟俩离开之前,再最后帮我个忙。」
不等他说,顾知就已经猜到了,不可置信到,甚至对宗恕生出了几分敬畏。
他与弟弟共享一具载体,他知道那样的痛苦,若是叫他有一日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给弟弟,自己只是无知无觉地「存在着」,即便他们是手足骨肉、真正的合为一体,他大约也是不能做到心甘情愿的。
「你疯了?那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区别。」宗恕将瓶中酒一饮而尽,闻着风中淡淡的花香联想到了什么,满怀惬意:「我活着的乐趣,你不懂,真可怜。」
第64章
阿梨正趴在床上画画, 听到宗恕上楼梯的脚步声后忙从床上跳下去,拉他进来欣赏自己刚刚才竣工的「大作」。
她在动笔之前原本是想为宗恕画一幅单人肖像,但笨拙的画工又实在画不来油画人像,于是就变成了简笔涂鸦。在画面正中画上宗恕后, 又觉得四周空落落的, 显得他一个人很孤单, 于是又在宗恕旁边加上了几个伙伴。画里有她,有衔着浆果的小雀鸟,有戴着大大眼镜的小何,有顾念和小白, 还有半边脸嘲讽半边脸傻笑的狻猊,阿梨咬着笔头想了想,最后,又认真画上了抱着满怀鲜花的望望。
「你画得很好。」宗恕抚着她的头髮不吝夸赞。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过我确实画得很好。」阿梨捧起自己的大作反覆欣赏, 然后握住宗恕的食指, 放在代表他的那个简笔小人上面轻轻划动了两下:「宗叔叔,你闻一闻。」
宗恕抬手在鼻端嗅了嗅:「是巧克力味?」
「答对了!我特意拜託小何哥帮我从山下带过来的香味画笔,这样你就能通过嗅觉感知到我的画了。」阿梨洋洋得意, 滔滔不绝说起自己的设计:「每个小伙伴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哟,珍珠鸟是草莓味的, 狻猊是榴槤味, 小何哥是青苹果味......」
「那你呢?」宗恕满眼眷恋地笑着问她:「我最关心, 你是什么味道的?」
「阿梨当然是梨子味。」
「梨子是什么味道的?我忽然不记得了。过来,给我好好闻一闻。」宗恕伸手将她抱过来, 低头深深埋进她锁骨和颈间的凹陷处。
阿梨被温热的唿吸和短短的胡茬弄得很痒,正笑着躲, 手机忽然弹出了条了信息,她看着备註名称,起身从宗恕腿上下去。
是望望发来的简讯,只问她现在忙不忙,没说什么事,但阿梨心里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果然,电话打过去,没说几句望望便哭起来,起先还不肯讲实话,在阿梨反覆追问下才全盘托出。
原来望望之前借的那十万块钱并不是预备开花店用的,而是陈亮逼她借的,借来的钱也没有花在正道上,竟然一股脑全拿去买了网络博.彩,所有钱都被骗光了。
「他还叫程阿姨从明天起不用做工了,只需要把每月工资分他一半,程阿姨不肯,他......他就像发了狂一样在屋子里摔摔打打,把程阿姨吓跑了。」
阿梨听着望望在电话那头的抽泣声,心头火起:「那你呢?你现在怎么样,是安全的吗?」
听到阿梨仍关心自己,望望终于忍不住呜咽着大哭起来:「他、他现在又逼我向你要钱,我知道我不能再帮着他那么干了,不管有多少钱,最后都会被他全部挥霍掉的。但是阿梨,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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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望望你别怕,我现在就去海市找你!」
「别,你别来。」望望顿了顿,继续说:「今天已经太晚了,夜路不安全,还是等明天、或是过两天你再来吧。我没什么事,你放心吧,就是心里没主意所以才打给你聊聊天,我现在情绪已经好多了。」
阿梨将信将疑:「好,那要是有什么事,你记得第一时间打给我。」
「知道啦。」
挂了电话,阿梨却始终不放心,她了解望望,以望望的性格,若不是陈亮对望望做下了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望望是不会轻易认清陈亮的真面目的。
阿梨越想越后怕,于是问宗恕,「能不能请人现在过去望望他们住的那栋房子里看看?程阿姨走了,现在就只有望望一个人和陈亮待在那,我有点担心。」
宗恕为了令她安心,立即联繫了林特助,吩咐他即刻动身。林特助过去时,一推门,正好撞见陈亮揪着望望的头髮扬手要打,被林特助带去的人当场制服、连人带行李一块儿扔了出去,删除了他的指纹密码,还通知了物业不准叫门禁保安再放他进小区。
第二天一早,小何开车来接阿梨去海市,她原本不想宗恕一同跟去来回奔波,但宗恕坚持,于是她只好作罢。她与宗恕间这百转千回的关系,倒也早已无所谓谁麻烦谁了。
阿梨进去见望望时,宗恕体贴地为她们小姐妹留了些谈话的空间,自己则全程在门口守着。
望望在见到阿梨的那一刻,想要扑过去抱住她,却又愧疚自责,不敢过去。
「阿梨,对不起......」
不需要难堪地言明,阿梨自然而然就能明白望望此刻在说什么,她拍拍望望的肩,「好啦,你的道歉我收下了,咱们就当以前的事翻篇了。既然你向我求助,那就要信任我,听我的,从今往后和陈亮断绝了来往,千万不能再摇摆不定、再被他的鬼话给骗了,能不能做到?」
望望含着两小包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就又是好朋友啦。」阿梨拉起望望的手,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勾了勾她的:「拉钩上吊,下一句该你了。」
望望破涕为笑,眼泪却流得像水龙头:「一百年,不许变!」
「别难过啦。」阿梨替她擦掉眼泪:「望望,你以后一定能遇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的。」
***
在海市停留的几天里,阿梨陪着望望租下了一间店面,一起挑选了花材的供货商。望望也很争气,当着她的面将陈亮的所有联繫方式全部拉黑删除了。在拥有了自己的小花店后,几乎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生活也变得充实,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了。
「阿梨,等我赚够了钱,我就把之前从你那里借的钱还给你。」望望被身边的一大片花材包围着,壮志酬筹。
阿梨专注整理着花材:「这才刚刚开始,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再说那些钱本来就都被陈亮拿去了,不关你的事。」
「不,无论如何那钱是我开口和你借的,就应该由我还给你。」望望停顿了下,犹豫道:「而且那么一大笔钱,你也是跟宗先生开口拿的,这次为我开花店的事,宗先生又帮忙垫了许多钱......」
阿梨想了想,明白过来望望这是在为她考虑,怕她总是从宗恕那里拿钱,会被宗恕看轻为难。
但她要怎么跟望望解释呢?她与宗恕之间全然无法用俗世的标准衡量,若说亏欠,那他们相互亏欠的也是心血,是命,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害,你别那么想,要是认真算起来,咱们从小到大都在宗先生的福利院里长大、吃穿用度都是花的宗先生的钱,这算要怎么算得清,还又怎么还得清呢?」
望望看着她茫然点点头:「是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
「所以呀,你就不用总想着还的事清,从今往后呢,咱们对坏人冷酷,对好人友善,在过好自己的日子前提下,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绝境里需要有人拉一把的人、把这份善意扩散出去就好啦,我相信宗先生也是这样希望的。」
见望望仍在犹豫,阿梨笑着拍拍胸脯:「那这样好了,那笔钱就当是你欠我的,我入了股,等今后花店赚了钱你要按时给我分红。」
望望眼睛终于又重新亮了起来,笑着说:「好,那就这么定了,为了你的分红,为了我自己,我一定会好好认真经营的。」
晚上,两个小姐妹难得又像从前一样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夜话闲聊,宗恕十分大度地另择了海市的一处房产「独守空闺」。
从前在她是怛梨的时候,他恨不得占据她全部的视线和时间空间,连有人与他共同唿吸着她身边的空气都感到不悦;现在她是阿梨,他则真切地期盼,未来她能有越来越多的朋友,拥有许多除他之外的,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姐妹夜聊难免会聊到感情的事,阿梨和望望都默契地谁都没提起那个讨人厌的人的名字,于是话题都集中在了宗恕身上。
「阿梨,话说宗先生虽然非常非常好,但是他的年纪比起你会不会太大了一点啊?你现在才十八岁,再过十年也才不到三十,可宗先生都快成老头子了......」
阿梨在脑海中想像着宗恕五六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我倒是希望他的年纪能再大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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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可惜宗恕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三岁,他们之间也将永远存在时差。
「啊?」望望没太听明白,抱着枕头愣了愣。
阿梨回过神:「没什么,我是说老男人,比较会疼人。」
「咿~说这些,你脸不脸红啊?」
「我说什么了嘛,我反正没有脸红,你脸红了?让我仔细看看!」阿梨跟望望笑着打闹成一团。
或许是睡前聊天聊得太兴奋了,凌晨一点多阿梨还全无睡意。望望已经实在熬不住睡着了,阿梨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空发呆,然后起身拿着手机去客厅外的露台给宗恕发了一条语音。
这个时间宗恕应该已经睡下了,她原本没寄希望于能收到他的回覆,没想到下一秒便收到了宗恕的视频通话请求。
宗恕正身披一件黑色真丝睡衣、端着浅浅的半杯酒靠在丝绒沙发中,睡衣的腰带也没好好繫上,就松松落落地垂在手旁。
阿梨盯着屏幕中那一片诱人的画面目不转睛:「宗叔叔,你是不是故意的?」
宗恕挑了挑眉:「详细说说?」
「你看不见我,我却能看到你,你占我便宜。」
宗恕听着她的歪理不禁笑起来:「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你明知道我想你了......」
「好,那么现在抬起头,不要看我,去看向别处。」安静的夜里,宗恕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平和:「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阿梨安静看了一会儿:「万家灯火,宇宙闪烁。」
「你喜欢它们吗?」宗恕问。
「喜欢。」阿梨收回目光,重新垂眸认真看向宗恕:「不过,是因为心里有喜欢的人,所以我才更加喜欢它们。」
画面中,昏暗的灯光下,宗恕似乎眼眶微微红了,喉结深深地上下滚动,再开口,声音却仍清润如常。他冲着手机屏幕那头的她笑起来:「我也喜欢它们,因为你喜欢,因为喜欢你。」
「真让人不敢相信啊,世界这么美好,可不到区区一百年我们就要死了。」阿梨望着宗恕的脸也一同笑起来:「宗叔叔,明天我们就回山上吧,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时间宝贵,春天有限,我要好好榨干你,春雨贵如油。」
第65章
翌日清晨, 小何顶着个鸡窝头开车接阿梨和宗恕回山上,阿梨见他这幅样子好笑道,「小何哥,你这是昨天晚上在梦里被拉去打了场仗吗?」
小何拿衣角擦了擦眼镜片上密密麻麻的指纹, 然后重新将厚得像啤酒瓶底似的眼镜端端正正架在鼻樑上, 「也大差不差了, 这两天忙着写论文,确实跟打仗一样。对了,宗先生告诉你没,今天过后我就要回学校准备毕业答辩的事了, 之后会有别人来接替我的工作。」
阿梨意外「啊」了一声,瞬间看着小何的鸡窝头都觉得依依不捨的。虽然她和小何总共认识的时间不长,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已经有了感情,突然间要道别心里还有些伤感。
「那等你毕业之后, 你还会回来吗?」
小何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鸡窝头, 从后视镜里看向宗恕:「要是到时候我找不着工作, 要是宗先生不嫌弃我开车龟速,我就回来继续给宗先生开车。」
「嫌弃。」宗恕在后排淡淡出声。
小何愣了下,正自尊心备受打击, 又听宗恕继续说,「你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发光发亮吧, 作为一个盲人, 我并不太需要一个电灯泡。」
跟了宗恕这么久, 小何还是第一次见宗恕开玩笑调侃人的样子,从前的宗先生虽然待人温和, 却远比现在沉默疏离,是阿梨的出现改变了他, 他真希望这个年轻的女孩能永远陪伴着宗先生、能让宗先生永远像现在这样开心。
不过当然,小何希望的事,还有别的。
打从车子驶上盘山公路那一刻起,小何便在心里盘算着,或许能用「最后一次」这张感情牌令宗先生松口允许他再进去经楼参观一次,然而结果很遗憾,宗先生半秒钟都没犹豫就断然拒绝了。
在听见小何说想要去经楼里面「学习观摩」时,阿梨心砰砰狂跳到险些从胸口里飞出来。
她与宗恕自然每次都不曾在经楼中留下什么痕迹,但一想到私密的场景被除她与宗恕之外的第三人进入参观,她就脸热到连耳朵都红了。
好在小何是个不会留意到这些蛛丝马迹的大直男,要是叫他知道被他奉为艺术圣殿的「古蹟」竟然被她用来和宗恕做那种事,恐怕连眼镜都要气到当场裂开来。
「宗先生,这是您之前叫我去公证处取的文件,都在这里了。」小何将一叠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交给宗恕:「车子还有车钥匙,我原路放回您在海市的车库。」
「不用了。」宗恕淡淡道。
小何愣了愣:「那,我就把车子停在院子外面?山上常下雨,车子停在外面要弄脏的,我帮您把防雨布找出来罩上吧。」
「这辆车送你了,就当是你为我工作这段时间的报答。」
小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好的车子,许多人奋斗一辈子也存不下钱买一辆,宗先生竟然要送给他,这真是连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可是,您已经有每个月开工资给我了......」
宗恕笑笑:「收下吧,将东西交给更需要它的人才是物尽其用,你会用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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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看着小何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也笑着说,「小何哥,你别不好意思啦,这个时候就只需要开心说『谢谢』就可以了哟。」
小何不是个汲汲营营的人,这么一份天降厚礼突然掉到眼前,也只会觉得无功不受禄,「有辱斯文」,抹不开读书人的面子。
宗恕并未催促,只是握起阿梨的手转身向院中走去,「无情」地将小何和那辆车关在了门外。
小何眼眶红了,默默对着小园的柴扉深深鞠了一躬。
下一秒,阿梨毛茸茸的脑袋从院墙上方露出来,努力攀着墙沿笑着沖小何挥手道别,「小何哥,再见啦,祝你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人生好奇妙,她来时的那个雨天,是小何陪宗恕一同接她上山的;而今天是个艷阳高照的好日子,则是她陪伴宗恕一同送小何下山。
时光轮迴,翠□□滴的山中,如今又只剩下了她与宗恕两人。
哦不对,屋顶上还趴着一个呢。
阿梨突然想起了那只狻猊的存在,拎着小水桶爬上了屋顶。
如果醒来的是弟弟,她就和它聊一会儿天,如果醒来的是哥哥,她就堵住耳朵果断把水桶扣到它脑门儿上!
蓝天白云,刚好一只雀鸟从头顶飞过,啪嗒一声,鸟屎正好精准无误掉进了狻猊张着的嘴巴里。阿梨坐在屋嵴上笑得前仰后合,那只狻猊檐兽却毫无反应。
阿梨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瓜,转头问站在檐下的宗恕,「顾爷爷该不会是死了吧?」
这么说似乎不太对,顾知早就已经死了,可又没完全死......阿梨词不达意,但她相信宗恕能够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
宗恕说:「花开之后就是花败,这蔷薇种子下的花泥少得可怜,大概只能开这一季,他们兄弟两去寻找新的宿主了。」
阿梨听了,重新低头看向在狻猊石像的缝隙间抽枝而出的纤细花茎,以及少女脸颊般娇艷欲滴的花朵。这颗被风偶然吹入了绝境的花种,在夹缝中顽强求生,生命虽短暂却也曾热烈盛放过,已经是不枉此生。
她瞧着那朵蔷薇花若有所思,下一秒,眼睛忽然亮了,然后飞快从梯子上爬下去扑到宗恕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腰仰头沖宗恕撒娇,「那现在,我岂不是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
宗恕抚着她的头髮笑:「在那之前,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梨歪头不解:「重要的事情?难不成还要先斋戒,沐浴,更衣?」
宗恕牵着她步入正厅,将桌子上的那叠牛皮纸文件袋推到她面前:「这些是给你的,打开看看。」
阿梨听他语气不同寻常,不由得打量了片刻宗恕的神情,然后才随手拿起其中一只文件袋打开来,里面厚厚一摞文件竟然都是财产赠与的公证文件。
「宗叔叔,这是做什么?」阿梨再抬头看向他时,声音里已带了哭腔:「你别这样,我不要你这样,就好像在向我交代后事。」
宗恕听她这样,又好笑又心疼地将她拉到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抚着背,就像在哄小孩子,「我又不是立刻就要死了,你可别提前为我哭丧。但人总归是要死的,早些天晚些天的区别罢了,我只是先将这些难应付的琐事处理好,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怛梨离开后,宗恕将大部分财产捐赠了,希望以此能换回神明对他的宽恕,庇佑阿梨顺遂长大,余下的部分可以保证阿梨一生衣食无忧。现在他将全部财产尽数过户到阿梨名下,终于完成了这许多年里,他为她的谋划。
宗恕感觉到有一滴雨点落在了自己脸上,于是抬手摸向了阿梨的眼睛,果然,触手尽是温热潮湿的泪痕,惹得他的心一阵酸涩的钝痛,面上却仍笑着调侃,轻轻颳了下她的鼻子。
「是谁之前放话说,等我死了就找个年轻力壮的男大学生,现在怎么哭鼻子了?」
阿梨微微转过脸去,掩饰着:「我才没哭鼻子,只是看到银行帐户上面的数字竟然精确到了小数点后的两位数,有些被震惊到了。宗叔叔,你该不会连一个钢镚都没给自己留吧?」
宗恕笑笑,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处:「我的一切本就是你赋予的,我只是将它们还给你。现在多好,我又回到了最初刚遇到你的时候,除了这一颗真心,全身上下赤条条,一无所有。」
「那你现在算不算是藉助在我的房子里?」
「一直都是。」
「那好,那我要收房租。」
阿梨说完,收紧了环绕在宗恕颈间的双臂,十指插..入他浓密的短髮,埋头深深深深吻下去,像一条缺氧的小鱼,在湖面上拼命张着嘴巴吞咽着,越急迫越令自己窒息,也迫使他与她一同窒息。一个吻,到最后竟吻出了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以至于仅仅只是一个吻,结束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阿梨将手重新放在宗恕胸口,感受着那里因缺氧而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宗恕的头髮,「我不准你死,我要我们同时间死去,差一分一秒都不行。」
他仰头「望」着她,笑容温柔隽永:「好,宗恕都听阿梨的。」
阿梨将放在他胸口的手向下移,握住他身体最灼.热的地方,除去桎梏,分开.腿缓缓坐下去。
过程一如既往的激烈,大约是因为已经几天没有做过,今天尤其。宗恕全身上下就只有笑容是柔软的,阿梨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瓷瓶,即将沿着底部向上蔓延的釉纹一寸寸地裂开,瓷瓶里的水沿着裂缝嘀嘀嗒嗒没完没了地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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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格外的响。
阿梨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四水归堂碎玉击石般的滴水声,忽然间,沉闷的左耳一下子通畅了,就像是潜水时一只耳朵里进了水,然后宗恕帮她将水捣了出去,整个世界都清晰了,甚至还有些吵。
她吓了一跳,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宗恕闷..哼一声,摸着她的背安抚。她虚弱地伏在他胸口,下一秒,又似乎真真切切地闻到了宗恕身上的檀木香气,混合着一点淡淡的麝香气息。所有陌生又熟悉的感官一瞬间海啸般向她涌来,一浪一浪蛮横无礼地击打着她脆弱敏..感的神经,宗恕亦是。
她最初以为只是短暂的幻觉,片刻后,才明白髮生了什么。
如果一个人全部的感官都消失了,还会剩下什么可以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吗?
还有痛觉。
阿梨用力握紧。
迫使他,与她一同攀上海潮的顶峰。
第66章
拥有嗅觉后, 食物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闻到花香会感到幸福,每一天中值得期待的事情比从前更多了。
一日三餐之外,阿梨会将在福利院唱歌比赛中拿到过第一名的那首歌唱给宗恕听。虽然他听不见了, 但阿梨仍唱得十分认真, 就像从前她的眼睛看不见时, 宗恕依然在点心上雕刻出精美的花朵,在房间里为她亮一盏灯。
宗恕有兴致时会坐在那架古老的木钢琴前弹奏旧时的曲子,完全按照记忆中的指法弹奏,竟然也从来都没有弹错音。
每到这时, 阿梨便安静坐在他身边听着,嗅着屋子里木头特有的清香和陈腐气,然后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从前宗恕读盲文也只是靠着记忆罢了。早在失去触觉后他就已经辨别不出盲文了, 之所以仍时常捧一本盲文书放在膝头, 仅仅只是因为他清楚记得每一页书上写了什么内容。
从前他们怕被人认出, 不敢轻易拍照片,现在却已经无所顾忌了。阿梨便每天都拍下一张与宗恕的合照,列印出来装在相册里, 比起电子数据,似乎这样的方式更能令人感受到一段记忆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的生活仍是快乐的, 阿梨每次想要与宗恕说点什么时, 便走到他的身边踮起脚吹吹他的耳朵, 宗恕便知道她有话要和自己说。偶尔他们意外地对话流畅,即使耳朵听不见, 但宗恕却总能猜出阿梨下一句会说些什么。
除了这些事,阿梨最常做的就是用亲吻向宗恕表达爱意, 情浓时就轻轻咬他,咬遍他的全身,她喜欢看宗恕脸上兴奋难耐同时又夹杂着一丝痛苦的动人表情。他们之间并不需要感官的刺激,仅凭心中对她的爱.欲就能令他迸发,她带给他的悸动和痛觉,就是世上最好的催,情圣药。
即便世界只剩下无声无息的黑暗,但宗恕仍然是一只兇勐的野兽,阿梨甚至觉得总有一天宗恕会死在她身上,全然的「事前圣成佛,事后淫如魔」。
这是件耗费体力的事,尤其是按照宗恕的风格和方式,好在每次宗恕都是那个出力的人,她只需要美美享受或是撒娇求饶就可以了。阿梨想,一定是因为他们的频率太高了,所以宗恕才会比从前需要更多的时间休息。
宗恕休息时,阿梨便自己一个人搬把小板凳,戴着宗恕送给的那些华贵的首饰们坐在院子里听歌,望着屋顶上那只不再说话的檐兽发呆。
五颜六色的宝石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每天换一样戴都仿佛永远也戴不完,她听到歌里在唱:
「我看见那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就像一个生命正要破土而生。」
「站在黑暗的怀抱里,我暴露在深深的寂静中。」
「听得到那已远去却迴荡在耳边陌生的欢笑,我将自己埋葬,祭献给一片无人的荒原......」
初夏,他们春天在弱水湖种下的那片荷花终于长成了。
以水为镜,一面开花,一面结果。
宗恕撑船带她去湖上采荷花、摘莲蓬,选了些品相好的寄给望望,望望又回寄了些山上没有的香气独特馥郁的果蔬给阿梨,比如芒果、荔枝、香橼、佛手柑等等。
快递放在了山下十几公里外一个村子里的代收点,仓库是一位阿婆经营的,身边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阿婆去帮阿梨取快递,小姑娘热情地给她抓了一把花生。
阿梨笑着问她:「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进城打工给我赚学费。」小姑娘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姐姐你住在哪?我怎么之前从来都没见过你?」
「姐姐住在一座山里面。」
「那你是山里的神仙吗?我外婆说从前这附近的山里面住着一个漂亮的女神仙,会在夜里偷偷带走不乖乖睡觉的小孩。」
阿梨笑着从阿婆手中接过自己的快递箱,沖小女孩眨眨眼睛,「是不会有人给神仙寄快递的哦。」
这次是一小箱香橙,回去的路上,阿梨骑着顾念帮她弄来的一辆小电驴打给望望道谢,望望在电话那头「咦」了声,「我还给你寄了一箱莲雾,你没收到吗?」
「可能是漏寄了?你把单号给我,我问一问快递员。」
阿梨给附近的快递站打去了电话,结果对方说没有入库过这一单,叫她们联繫海市那边负责取件的快递员看是不是弄丢了。
一听这话望望顿时来气,「前两天刚发生过花店採购的鲜花被寄丢了的事情,这次说什么我都不能再忍了,否则那群快递员会认为我一个小姑娘开店好欺负,这次必须要投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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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欣慰于望望的变化,并表示支持。
回去时,宗恕正坐在小佛堂的窗前习字,阿梨捧着一只圆滚滚的橙子坐在他身边,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想了想,问他,「宗叔叔,你想不想离开这?」
她说着,握起宗恕的食指沾了些砚旁的清水,在木案上一笔一画地缓缓划动,「山,走,我们。」
漫长的时光里,这还是宗恕第一次听到她主动提出想要离开这座山,他短暂失神了一瞬,随后笑着将她揽入怀中,「阿梨想去哪里玩?」
「我们一起去更远的地方走一走,转一转吧,去从前没去过的地方。」阿梨握着宗恕的手指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宗恕有意逗她:「哦,阿梨是想吃月饼了。」
「不是不是。」
她一时没想到有什么笔画简单的字词可以表述她刚刚那番话的意思,于是拉着他的手画了一个更大的圆。
宗恕唇角噙着笑:「不是月饼,那就是阿梨想吃千层蛋糕了。」
「为什么我就只能想着吃的呢!」
阿梨愤愤盯着宗恕,看着他说话间上下滚动的喉结越看越来气,忍不住偏头凑过去在最上面的那个尖尖轻轻咬了一口,然后掰正他的脸,用自己的唇碰着宗恕的唇,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像两片树叶相互用叶片上的脉络摩擦着彼此。
宗恕怕阿梨从自己身上掉下去,双手在后握着她的腰,笑着用高挺的鼻樑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颊,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皮肤里,「我要是始终听不懂,你是不是要一直重复下去?」
「那是不是只有我这样和你说,你才肯听懂?」阿梨手滑下去,摸到那里,果然已经石更得灼手。
她又将唇贴过去,一字一顿地与他融汇厮磨,「或许我们从今天起该约定些手势的暗语,难不成等我们离开了这里,当着旁人的面,宗叔叔还要我像现在这样和你吞音吐字?」
宗恕被她握得又痛又爽,忍不住皱眉,「比如呢?」
「比如,摸摸肚子就是想要去吃饭,勾勾手指就是一起去弹钢琴,捏捏耳垂就是不高兴。」
宗恕笑起来,掐在她腰间的手指从半裙的腰际滑下去「那你应该最先想一个动作,在感到不舒服时用来制止我。」
「那可太简单了。」阿梨凑过去,又在宗恕喉结上轻咬了下,看着被自己弄出的那一小块殷红心满意足:「就这个。」
宗恕垂眸,笑「看」着她:「你就没有想过,有很多种情况下,你是完全没可能咬到那里的?要不要我帮你演练一下?」
阿梨勾着宗恕的脖子,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许多从前的画面,他还没真的碰她,她现在就已经感觉到腰酸膝盖痛了。
「......是要,好好研究一下才行。」她声音艰涩,后背一片酥麻,感觉到他推进,带着一丝无法阻挡的侵犯性。
第67章
阿梨和宗恕决定旅行的第一站先一起去看瑞士看雪山, 之后沿着莱茵河途径的国家一路走走停停,从阿尔卑斯山脉到鹿特丹的港口。
这段时间以来阿梨一直在风风火火地忙着收拾行李,山上的大小物件看见什么都不捨得丢下,简直想通通打包带走, 于是塞满了整整三个大行李箱, 然后又因为这一大堆行李的运输问题而头痛不已。
宗恕在一旁笑她:「我们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阿梨望着宗恕鬓角一夜之间生出的一两根银髮, 凑过去踮脚亲了亲他的唇角,「我们一定还会再一起回来的。」
其实除了彼此,没有什么行李是必须要带的。
于是他们最终将大部分行李通通捨弃,轻装出行, 其余的全部交由林特助帮忙打理。
前几日山上下了几场大雨,电闪雷鸣,经楼顶部的琉璃瓦又有几处漏雨,宗恕放心不下, 于是每日都去修补加固经楼内的樑柱结构。阿梨便每日都陪着他一起, 就当是与经楼好好做一个告别。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 几经烈火霜雪,岁聿云暮,千载的悠悠时光, 这座经楼始终伫立在此,与山下的弱水湖遥遥相望。她不清楚它最初是从何而来的, 但却知道, 它永远都将等待着自己与宗恕在尘世兜兜转转后, 再次归来。
阿梨正挽着宗恕的手臂仰头静静望着阳光下经楼金灿灿的琉璃顶,手机忽然响了两声。她以为是票务平台发来的航班确认信息, 摸出手机一看,却是望望的简讯。
自从感官消散后, 为了令他安心,阿梨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时都黏在他身边,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此刻她忽然松了挽着他的手,迟迟没有动静,于是宗恕立刻便察觉出了异样。
「怎么了?」
阿梨盯着手机屏幕回过神,牵起宗恕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写下几个词,「朋友,海市,明天,回去」,一边对他说,「宗叔叔,望望出事了,她现在正是最需要有人陪伴帮助的时候,我想去海市陪她几天。」
宗恕虽听不见,却心领神会,大度道,「去吧,朋友与爱人同样重要,不该厚此薄彼。」
「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去吗?」阿梨继续在他掌心中轻轻地写,「一起」。
宗恕转头「望」向经楼的方向,「我们这次离开大概很久都没办法回来,我想在走之前将它彻底修补好,才能安心。」
「好吧,那宗叔叔你要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哪也不许去。」阿梨晃了晃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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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恕猜到她在撒娇,于是回握住阿梨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笑着轻抚她的头髮:「我山上等你回来,如果届时在海市需要帮助,我会安排林特助从旁协助你。」
阿梨嘆了口气,这件事恐怕连林特助也束手无策,倒是顾念或许能够帮得上忙。
望望意外怀孕了,起初她自己完全没发现,或者说甚至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过。起初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昼夜不分忙着花店的事情所导致的月经周期紊乱,直到过了两个月,察觉到情况不太对,买了验孕棒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阿梨见到望望时,她整个人比起上次见面时朝气蓬勃的样子憔悴了许多,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了人生目标、步入了生活的正轨,却又再一次被突如其来的重击打回了原型,瞬间又被拖回了那个黑暗的梦魇。
「阿梨,你觉得我应该留下这个孩子吗?」望望抱膝蜷缩在沙发上,双眼空洞,六神无主。
这个问题,从山里到海市,已经困扰了阿梨一路。或许她更应当做一个陪伴者,默默支持望望做的每一个决定,但阿梨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看着望望低声提醒,「你才十八岁,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是否在心理和物质上都做好准备成为一个母亲,从此独自担负起养育一个生命的责任?」
望望终于撑不住,抱住她崩溃大哭:「可是阿梨......我们都是被父母抛弃过的孩子。」
阿梨轻轻安抚着望望的背:「是的,所以我们才比旁人更加懂得什么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不要去想别的,现在就只追随本心,严肃去想清楚一件事,你是否真的想要生下这个孩子?」
***
顾念在接到阿梨的求助电话后,当天便帮望望安排好了体检,并在电话中肯定瞭望望的决定,「从医学角度也不建议女性在过于年轻时就进行妊娠分娩,况且是毫无准备的意外怀孕,很多人靠嘴上说说『生命宝贵母性伟大』来道德绑架女性的生育选择权,其实那才是对生命极大的不尊重。」
整个体检过程中阿梨始终陪着望望,体检过后,护士为望望准备了粉色的小毛毯,热牛奶,还有巧克力和小糖果,一切细小的举动都在抚慰肯定着望望悲伤摇摆的心——眼前看得见摸得到的,真切鲜活的生命,比一切都更加值得被世界温柔以待。
约定好了第二天手术的时间,医生详细耐心地向望望嘱咐交代术前的各种注意事项,望望掏出手机记下,刚一解锁屏幕便看到了好几个未接来电记录。
「是谁打来的?」阿梨问望望。
「是快递,应该是花店的订单配送通知。」
即便当下焦头烂额心情沉重,但一想到当初和阿梨说好的会认真经营花店的约定,望望便鼓舞自己重新打起精神,生活还要继续。
望望按下回拨键。
阿梨见她整个人面色苍白,纤细的手腕摇摇欲坠地握着手机,令人看着于心不忍,便主动从望望手中接过手机帮她举着,打开了免提。
电话接通后,对面响起一个女声:「女士您好,您之前来电反馈的寄件丢失的问题,我们这边已经跟当日负责取件的快递员核实过了,应该是您男朋友取消了寄件把快递拿走了。」
望望和阿梨同时愣了愣,相互对视了一眼,「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把我的快递交给别人之前是不是至少应该先给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实在抱歉女士,快递员小哥说曾经好几次在你的花店门口看见过那个男生,以为你们是认识的。稍后我们会对您寄件的损失全额赔偿,会会对快递员小哥培训和处罚,再次对于造成的不便向您道歉。」
挂了电话后,阿梨看向望望:「报警吧,应该是花店刚开业有人盯上你了,见你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才敢偷快递。」
望望也点头贊同:「不给坏人一点教训,他们只会越来越有恃无恐。」
两人走出医院大门,正向街边的方向走着,阿梨忽然停下脚步,「糟了,那人该不会是陈亮吧?」
望望脸色更加煞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阿梨掏出手机、满眼焦急地拨打宗先生的电话,听筒里却始终传来单一的「嘟——」声。
宗恕感官尽失后,手机便调成了震动模式,日常随身携带,不应该这么长时间都无人接通。
阿梨心急如焚,一时间来不及和望望解释许多,只好抱歉道:「望望,我担心陈亮别是按照快递单号上的地址找去山上了,现在山里就只有宗先生一个人......他身体出了些问题需要人照料,所以我现在必须得立刻回山里一趟。但愿是我想多了,明早我再来海市找你。」
望望伸手拉住她:「不,让我陪你一起去。」
第68章
此时宗恕正踩着木梯在经楼最上一层修补琉璃瓦的裂痕, 阳光自缝隙间漏进来,落在他的手指上,带着一丝盛夏热烈的温度。绘着岩彩壁画的内壁布满了细小的气孔和坑洞,时光留下的痕迹几乎无法被填满, 若非碎骨回炉, 很难将一切修復得如最初般平整。
下一秒, 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将手掌与梁枋贴合,安静感受着自掌心中传来的不易察觉的细微震动......
与此同时。
经楼内响起了沉闷、缓慢的脚步声。
陈亮对照着快递单上面的地址找过去,是一处代收点, 说明阿梨就住在附近。他装作新来的找不到路的快递员和仓库的那对祖孙周旋了半晌,可惜她们也不清楚阿梨所居住的具体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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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毫无头绪,原本坐在路边已经快要放弃之时,忽然一抬头, 望见了阳光照在山顶折射出的一道灿灿金光。
他对那种光很熟悉, 那是只有靠近太阳的地方才拥有的光芒, 有钱人总是喜欢事事高人一等,连住的地方都势必要高高在上——曾经他也在那样的高处短暂地停留过。他就像是赌鬼嗅到了钱的味道,接收到了冥冥之中的指引和点化。
陈亮一路追逐着那道金光寻至经楼, 沿着盘旋的木梯缓缓向上攀登,一面吃惊地看着经楼内满天神佛的悬雕和壁画, 一面在心中暗暗感嘆, 这究竟是个什么偏僻古怪的鬼地方?
他看得太过入神, 以至于勐然间发现经楼最顶层安静站着一个男人时,被吓了一大跳。
从对方身上的服饰和整个人所呈现出的气质来判断, 这是一个无论从身份地位到财富都远远高于他的男人。意识到自己与对方巨大的落差,陈亮不自觉地感到紧张和侷促, 喉咙紧了紧,仰头试探地问,「您就是宗先生吧?」
男人未应声,只缄默地站在木梯旁,双手浅浅插在面料昂贵的西装裤口袋中,表情漠然地自然而下看着他,只有空气中的尘埃在一束金色的阳光中安静无声地舞动着,仿佛在嘲笑他的卑微和不自量力。
他仰头死死盯着宗恕,眼中的期待就像山洪,几乎快要奔涌而出。
陈亮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下意识握紧成拳,沉默片刻后,再次艰难开口:「宗先生,我是陈亮,您还记得我吗?」
「......宗先生,可能您对我个人有些误解,但不要紧,那些我都可以解释。」
「我愿意与您签订一份协议。只要您能够资助我,我可以在毕业后留在您身边,永远为您工作。」
「我虽然不能像阿梨一样提供您想要的东西,但我可以为您创造实际的利益价值。我的成绩一向很好,学东西总是周围人中最快的,还有许多爱好和特长——」
陈亮自顾自说着,忽然间停住了。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死寂般的沉默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窒息喘不过气,那居高临下的漠视令他甚至怀疑此时此刻站在高处的男人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和心魔。
先是谦卑诚挚地发愿,求神拜佛,若神佛不应,转脸便抄起石头向佛像丢去。
人是这样的。
陈亮掏出藏在口袋中的摺叠水果刀,突然间像发了狂般沿着木梯冲向了顶楼......
***
阿梨与望望和林特助从海市赶回山里,在山间庭院中四处都找不到宗恕的身影,于是三人分头在山上找寻。
阿梨与望望刚跑到经楼门口,便听到从里面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惊的痛苦哀嚎和咒骂声。她的心顿时提到半空中,想也未想便冲进去,一口气跑到了经楼顶层。望望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一边打电话通知林特助一边看着阿梨的身影就像一个敏捷的精灵,眨眼间就将她抛下了一大截。
男人的惨叫声在经楼中迴荡,阿梨自冲上顶层,然后呆呆看着右手被一支锉刀穿透、钉在了木梯扶手上的陈亮,又抬头看向此刻正站在一旁、衣衫染血的宗恕。
她扑过去紧紧搂住宗恕的腰,声音中带着哭腔:「宗叔叔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宗恕拥着怀中熟悉的温暖,感觉到胸口渐渐晕染起了一片温热的潮湿,于是抚着阿梨的头髮,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哭,我没事。」
阿梨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连忙抬起埋在宗恕胸口的脸,后退了半步仔细查看宗恕身上的血迹,「宗叔叔,你受伤了!」
「只是一点小伤,不要紧。」
宗恕怕她害怕,抬手用手掌遮盖住左臂被水果刀划破的那一道伤口。
陈亮朝他冲过来时,宗恕站在原地,插在衣袋中的手指静静把玩着那支小巧的锉刀,脚下的木梯随着不速之客的靠近震颤得越来越剧烈,此时他已在心中将来人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
他只是在犹豫。
他的生命即将便要走到尽头了。
或许,自己该在离开前,替她彻底除去这个祸患。
一个仅仅在这世间活了不足二十个年头的少年在他面前显然太过稚嫩了些,不过片刻陈亮便被宗恕压制住了。
他在那一瞬起了杀念,可下一秒,心中却又忽然浮现出怛梨在大殿中曾训.诫他的话,迟疑的瞬间,一个未留神不慎被陈亮持刀划破了手臂。
之后,便是阿梨此刻目睹的场景。
陈亮奄奄一息趴在扶手上,性命无碍,但人就像是疯了一样,嘴里自言自语咒骂嚷嚷着,嚎了几声后便头一歪痛昏了过去。
望望满头大汗地跑上来,见到陈亮这个样子先是被吓傻了好一会儿,然后眼眶红了,弯腰捡起地上的水果刀恨恨便要冲着陈亮刺下去,还好被阿梨紧急阻止住了。
「别,为了这么个渣男搭进去自己的一辈子,不值得的。」
望望理智回归,抬手擦掉眼泪,将手中的水果刀用力从经楼的窗口掷出去,然后看向阿梨,「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虽说是正当防卫,但要是报警,势必要做伤情鑑定,还有一系列繁杂问讯流程,且未必他们这一边能够占据上峰。依照陈亮的品性,恐怕还会藉此将事情闹大,藉此彻底赖上他们,那她和宗恕原定的出国旅行计划就要一直被拖延下去。对于她和宗恕而言,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没必要浪费在这么个人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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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想了想,牵起宗恕的手,在他掌心中写下几个字,一边对望望说,「这里就交给林特助来处理善后吧,陈亮现在这样也算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至于之后的路就看他自己怎么走了。」
宗恕领会了她的意思,点点头道:「就按照你的想法办吧。」
接着阿梨又转头看向望望:「放心,之后我会请林特助在花店外安装好监控,再安排一位司机每天接送你去花店。现在花店的经营也逐渐步入了正轨,我建议可以再聘请一名店员,一方面可以帮着你一起打理,一方面有个人陪着你一起,也安全些。要是陈亮不珍惜这次改过自新的几乎,再去骚扰你,林特助不会轻易放过他。」
望望眼里再次泛起了泪光,依依不捨地看着阿梨:「放心吧,我也是时候该学会怎么照顾好自己,怎么好好生活了。你不用担心我,出去玩要开心,你只要记得到时候寄好看的明信片给我就可以了!」
阿梨笑起来:「好啦我知道了,不只有好看的明信片,我还会给你寄各种当地的纪念品和小礼物,这下开心了没?」
两人正其乐融融地说笑着,都未察觉身后的陈亮不知何时甦醒了过来,又或许从始至终都是在装晕,伺机报復。
陈亮忽然睁开眼睛,咬牙将贯穿在手掌与木梯扶手之间的锉刀奋力拔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但他却全然未理会,只一把从身后将望望扯到自己身前,紧握着锉刀抵在望望颈间,挟持着望望步步后退,在望望耳边怪笑着低语。
「他们所有人都可以过得比我好,但你不行。你和我,咱们两个才是一起的,你永远都别想甩开我。」
阿梨急得伸手想要去拉望望,宗恕将她护在身后,上前与陈亮对峙。
「将人放了,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
「钱?」陈亮眼珠转了转:「我曾经最需要钱的时候你们戏耍我、抛弃我,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再多的钱都不够,再多的钱,也填不满我心里巨大的窟窿。」
陈亮用鲜血淋漓的右手从兜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嚓」的一声,红色的火舌映着血迹在他掌心中疯狂地跃动。
下一秒,陈亮一扬手,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然后疾速下坠,落在了经楼二层的木梯上,安静无声地燃烧起来。
「陈亮你这个疯子!」望望在陈亮手臂间挣扎。
宗恕迅速将身上的西装脱下交给阿梨:「用这个去灭火,这里交给我。」
「不许走!」陈亮双目赤红,被激怒了,突然用手中的锉刀在望望脖子上划下了一道伤口,恶狠狠地冲着阿梨与宗恕怒吼:「你们谁都不许走,否则我现在就弄死她!」
阿梨怕陈亮失心疯再次伤害望望,待在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深吸了口气与陈亮交涉,为林特助的到来拖延时间。
「好,我不走,我们都彼此冷静一下,你说清楚,究竟想要什么?」
「我究竟想要什么......」陈亮面色亢奋,双眼却空洞无神:「我要咱们同归于尽,让一切重新开始!」
阿梨低头望向经楼中逐渐壮大的火光,空气中已隐有木头的烧焦气味,火舌正攀援着木梯熊熊而上,此刻唯一的希望便是林特助发现火光后能够尽快赶到。
她正要开口继续与陈亮周旋,望望突然飞蛾扑火般奋力挣扎起来,「你死心吧,我是不可能让你得逞的。」
陈亮发狂般用手中的锉刀在望望身上划破道道伤痕,两人在窗边拉扯扭打,宗恕趁机纵身向陈亮扑去,将自己的身体挡在望望之前,在被陈亮手中的锉刀刺入心脏的前一秒,将望望奋力推向了阿梨。
几经淬火的木栏突然发出断裂之声,随着陈亮的一声惨叫,断壁残垣与缠斗在一起的两个男人的身影一同坠入了弱水湖上空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宗恕!」
阿梨毫不犹豫地跟着一跃而下,望望想要伸手抓住阿梨却已经来不及,扑了个空,只能呆呆坐在经楼中望着飘渺宁静的弱水湖,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随后,林特助与消防队赶到,扑灭了大火。失去意识前,望望只记得医生护士将自己抬上了救护车,其余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医生很遗憾地告诉她,孩子没能留住。望望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焦急地拉住医生问,「我朋友呢?她怎么样了?」
「他?」医生口罩下的表情有些古怪,含混其词道:「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休息,先不要想太多。」
两天后,在院方确定望望伤情稳定后,两名警察来到病房和望望做笔录,同时告知了她陈亮的死讯。因除了她与陈亮两名当事人外,现场未找到其它目击证人,所以只能根据法医鑑定来判定最终的案情走向。
「你再仔细想想,当时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其它人在场能够为你做证的?」坐在望望面前的女警循循善诱。
望望笃定地摇摇头:「没有其他人了,你们也只在湖中打捞起了他一具尸体,不是吗?」
一周后,法医出具了鑑定报告,陈亮的尸体上虽有多处伤口,但并未发现致命伤,其死因为溺水窒息性死亡。当地新闻媒体对这起案件进行了报导——「年轻情侣疑因感情不和纵火烧山,持械互殴致一死一伤,目前案件的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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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走后,林特助看向望望道:「目前的进展和医院出具的伤情报告都对你非常有利,相信很快就能够尘埃落定。」
望望靠在病床上,抬头与林特助对视,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我终生缄口不提,用一生来保守那个秘密。
那一日,弱水湖上飘渺的雾气散尽,红莲如云连接着天边的晚霞,湖面上传来了天鹅动人的歌声。
望望仰头看着窗外的阳光和蓝天白云,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笑着对林特助说:「这个故事从头至尾,歷经磨难,好人终于得到了奖励,坏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样的结局很棒,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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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瑞士。
三十三岁的华裔盲文女教师li正站在讲台上,教授着一群年龄与肤色各异的学生们背诵中国地古诗词,教室里传来整齐的朗读声,夹杂着外国人读中文时可爱蹩脚的发音。
「雁ying(引)愁心que(去),山xiang(衔)好月rai(来)。」
「大家读得很好,每个人都可以得到老师奖励的松子糖哟!」女教师用英文说道。
虽然班上的学生们都是视障人士,但他们坚信,li一定是一位美丽的女士。
目前已经有脑晶片实验室将这项科技投入了试验阶段,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便可以像最初的植入耳蜗技术那样大规模普及,治癒千千万万双眼失明的人,也将帮助嗅觉失灵以及触觉退化的人重新获得与世界的连结,到时候,他们就可以亲眼见到li的可爱脸庞。
「是zong教我们的,他说如果我们大家背不好,li你会难过哭鼻子的。」一名金髮碧眼的女孩举手说道。
教室里响起学生们善意的笑声。
华裔女教师站在讲台上,笑着看向班上那名十八岁的华裔男学生,窗外洁白的雪山映衬着他黑色的短髮和棕褐色的漂亮眼珠,右耳佩戴的银色金属耳蜗正亮晶晶的折射着窗外地皑皑雪光,年轻的气息郁郁葱葱地笼罩在他身上,少年静静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春日里的山峰。
「老师,帮助他人的好学生会得到额外的奖励吗?」少年弯起唇角,故意用中文问道。
「老师会多奖励你一颗糖。」
年轻的女教师脸颊红了红,偷偷脱下脚上的高跟鞋,赤着脚,悄无声息走到少年身旁,弯腰在少年唇边印下了一个浅浅的吻。
他们的爱将永无止境,就像生命与死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