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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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魔幻] 《地下河图》作者:陈加皮【完结】
文案:
雁家三代致力于探索描绘地下河脉,可谓是生于此,亡于此。雁洄曾以为的宿命,却是一个横贯百年的阴谋。
「雁家人,擅绘地下河,可寻溺亡者。」
「钓尸要价一千,成败不退,不保全尸,死生不赊。」
手握地下河图的钓尸者.生于1892年卒因不详的活死人
非日更!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雁洄,阿戊 ┃ 配角:灵异预收《夜半尸语》 ┃ 其它:灵异预收《夜半尸语》,唯物主义青年.清朝风水师鬼
一句话简介:钓尸
立意: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第1章
「神圣的大地之眼啊,慈悲众生,今奉上贡品,莫怪哟,莫怪哟;归来去,归来去,放魂归去……」
唱诵之音在旧夜的晨露中颤抖,捲起露汽的风飞啊飞,碰不散七百弄经年不息的白雾。
「莫怪哟,莫怪哟,放魂归去……」
雁洄夜钓回来的路上,落水洞边聚了几些村民,他们各自跪围所呈祭的香烛银纸,比往常殷切地对着平静的绿水唱祷。
此时,一群穿着紧身黑衣、扛着气瓶的外国人迎面经过,口中叽里哌啦地探讨着什么,表情甚是严谨。
雁洄投去视线,奇怪又生趣地观摩了会。
这样奇异先进的潜水设备,跟那些陈腐的旧俗观,像两座亘古对立的峰丛。
像两个世界的各执己见。
天亮得很快,雁洄扯紧盖在鱼箱上的黑布,没多停留,便就加快步伐走了。
在第一缕阳光穿过重重峰林时,雁洄赶着进了家门。
还没安顿好鱼箱,前院渔具铺的大门便哐哐作响。
雁洄犹豫了几秒,那边更变本加厉,一股不死不休的劲摧残她家的老榆木门。
掀开黑布看了看,雁洄迅速挂上薄荷香袋,转身到前院开门。
抬起挡门的横木,刚拉开滑闩,门就被外力扽开,光勐地照进来,晃花了雁洄的眼睛。
适应后,她望去,是地苏河的河面,粼粼闪着金光。
六月,时值雨季,多时干旱的地苏河终于迎来了丰水期。
「诶!雨季你又不探地下河,开铺就能赚钱,有利还不起早啊!」
来人边说边往里走,一副熟稔的样子。
还有事要忙,雁洄没挂营业牌子,将门虚掩上。
「唉哟~小雁同志,你这后院阴冷得跟溶洞似的,还带穿堂风咧!喵喵喵~呀!都这么久了,你这只狸花猫还对我龇牙。」
那人声音听着越往里去,雁洄喊声「高访」。
「诶!」高访停步,抬脚一跺地面,把猫吓跳几步,才回头问道,「啥事?」
雁洄淡淡睨他,「你说呢?」
「呃……」高访脑袋空了一瞬,才计较起来,「别总连名带姓叫我,『高访高访『,听着就像转不了正。」
「东西呢?」雁洄直截了当。
高访指外面,「喏。」
雁洄走去将东西抱进屋,这回高访避得远远的,直到那瓦坛被放置好。
「有去处吗?」雁洄在屋里喊。
「没有。不然哪能火葬了的。」
从屋里寻了纸笔,雁洄走出来问:「名姓?」
高访眼神四处飘,似没听到。
「名姓。」
高访收回猎奇的目光,发觉雁洄正看着他。
那一双眸子乌得深沉沉,眼白又如雪般,极致分明,无色无情。
高访感觉皮肤更发凉,他瑟缩身子,说:「没管看。」
雁洄声调平平,「到时告诉我。」
「哦,又去捐牌位?」
雁洄不答,又问:「尸体什么岁数?」
「二十来岁。」
那机械似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性别?」
「男。」
雁洄皱眉,神色似乎失落,低声念了句「臭的」。
高访听清了,想起焚化炉那场面,那气味。一阵反胃,就干呕上了。
「联防员同志。」
以为是关心,高访抬手摆摆,表示自己没事。谁知雁洄一句「别吐我家」,把他那股噁心劲给噎回去了。
一手交瓦坛,一手给酬劳,给完酬劳雁洄又进屋去,将人晾在院中。
高访收了钱,也习惯了她的冷淡。
况且,那屋子他可不敢靠近。
那只猫不知又从哪窜出来,高昂头,闲庭信步地穿过院子。高访看着它轻一跃,跳上围墙,又一跃消失。
而围墙外,太阳光早已洒遍地苏的谷地平原,唯独这座静谧的四方院,还拢在后靠峰丛的阴影中。
「你该走了。」
高访回头找声音。
关了半扇的窗中,昏暝莫辨的室内,站着雁洄。
她的头髮刚刚及肩,和额前的刘海一样齐齐坠着,眼神直白地看着他。
高访刚想回话,下一秒,雁洄的髮丝像逆流的海菜花那般散开,直往脸庞贴。
室内哪来的风往外吹?
随后,高访闻到了熟悉的薄荷香,还有一丝他形容不出来的,像用锈掉的刀切过腐烂苹果的气味。
「好好好,这就走。」
高访识趣地止住好奇心。他们相识甚久,只有交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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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被关严,高访也抬脚出了渔具铺。回身带上门时,他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
就见那又凭空出现的狸花猫,叼着血淋淋的田鼠,正乖巧地蹭着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协助公安巡逻、抓捕,高访身为联防队员,自问见多了血腥场面。
然而,当雁洄轻柔地捧起那具田鼠尸,血液从指间流淌,她唇边微微的笑,那么美。
门砰一声阖紧,高访心底生寒。
*
雨季的夜,从不平静。
千山万弄迴荡起古老的语言,干涸的青瓦发出细碎的渴望,溶蚀的裂隙吞噬着躁动的暗流。
漫漫长夜,被一声悽厉的猫叫划破。
这一切,便又消寂下去。
晨起,雁洄发现屋檐下的碎瓦。抬头,正是檐边滑落了一片。
早饭是清粥小菜,挪梯子登高,补好瓦。雁洄进屋换上瑶族的服饰,薄荷香囊就别在斜襟的银扣上。
阳光从地苏河洒到渔具铺,雁洄开门挂上营业的牌子,脚尖顺道轻踢了下门角的一团毛绒绒。
狸花猫夜里捕了食,此时正餍足地在门角石墩上晒肚皮。
柜檯卫生打扫打扫,货架上物品整理齐,雁洄半趴在桌面,向着门外的风景发呆。
泥草俱生的石子路,田地细窄崎岖,平原难得的山区,村民的劳作声遥远而欢愉。
彼时,也就只有愈充盈的河水,和稻苗上挂的水珠,能说明昨晚瓢泼过的雨。
忽有两名陌生人闯进了画面,边交谈边走进了铺头。
「说说前晚你收穫怎样?」
「嗐,没提前打窝,白受一晚露水。」
「啧,别总给自己找藉口。」
被怀疑技术,穿着立领衫的男人列出来一堆,当地地势水质天气的劣势。
这些都是不上鱼的正当理由。
另一名男人听了只管笑,似模似样地参观这小铺子的货架。
雁洄适时斟了两杯茶水,立领衫男道谢接过,没喝,先问起话来。
「小姑娘,你这一身衣裳好看,少数民族的吧?」
雁洄轻点头,但笑不语。
立领衫男并不是真的好奇,茶水顺手搁台面,转身去跟同行朋友说话。
小地方的渔具,论不上名头,还略显粗糙。不过这附近几个乡中,也就这铺子有点意思。
「听说你这的窝料饵料,出了名的好上鱼,可真有传的这么好?」男人伸出戴着金表的手,指头虚点柜檯。
雁洄快速地打量他一眼,笑问:「你要钓什么鱼?」
「嗯……鳜鱼,洞鲶,或者当地特有的鱼。」
雁洄琢磨着,说:「先生,窝料饵料都是相应的,按你说的这么推荐,大约需要买不少。」
金表男很是爽快,「那就都来一份。」
「行。」雁洄这就着手打包。
立领衫男见状,也让雁洄照着来一份。
就这会功夫,金表男倒也看出了门道。这小铺头钓竿、配件摆得稀稀落落的,也算是齐全,就那一堆的自制窝料饵料,占了大半个货架。还有那一对水滑直熘的竹竿,细而韧长,垂着泛银泽的鱼线。
见多了高级鱼竿,金表男对这原始钓具起了兴趣,问道:「小店主,你这竹竿能钓什么鱼?」
满打满算也就三米多长,要在洞穴暗河里钓鱼,范围未免太局限。
闻言,立领衫男也细瞧那竹竿,只觉得有些眼熟。
雁洄在低头打包,神情仔细,「可钓很多的鱼啊……」
立领衫男再一看雁洄侧脸,勐地恍悟,「前晚我夜钓,碰到一姑娘,窝料打得豪横,当时就拿的这样钓杆。顾建浩,你猜钓上来什么?近两米长的鳝鱼!」
金表男惊奇地「咦」一声。
雁洄忽抬头,笑了笑说:「是白鳝。」
立领衫男拍手,指着雁洄说:「原来就是你啊!」
雁洄歪了下脑袋,表示认同。
「那我把这鱼竿买了,也能钓上白鳝吗?」金表男问雁洄。
「白鳝可不好钓,」雁洄将装好的饵料放在客人面前,继续说,「这鱼护食,死不松口,劲又大,黑漂不可怕,就怕把人拽下去。我们这的落水洞深不见底,地下河道诡谲交错,可是会吃人的。」
金表男原也不痴迷钓鱼,见状表现得兴趣缺缺。
雁洄反而殷勤,主动介绍自家特有的鱼线,「二位看看,这鱼线是山里野蚕结的丝,纺成二十二遍才得,穿走岩石,韧而不断。」
「就这细线,这么能耐?」立领衫男拈起鱼线,奇道。
雁洄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你试试。」
立领衫男双手先抻了抻,再用力一扯,鱼线坚韧,倒把自己手给勒出红痕来。最后不得不贊一句,「是好东西。」
「鱼线怎么卖?」
雁洄熟门熟路,「限量供应,买鱼竿,送鱼线。」
金表男听得,一下子乐了,爽快道:「那就买呗!」
拿好购置的物品,二人这就要走了。
立领衫男脚迈出一半,转脸好奇地问:「那白鳝肉质听说奇嫩,口感极鲜美,你吃着可觉得好?」
雁洄敛了笑,语气变疏淡,「先生,我不吃鱼,所以无法回答。」
「哦,如此。」立领衫男似有所悟,也确实,钓鱼人多的是不爱吃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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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脚步追出外面,喊道:「诶顾建浩,你家司机把车停哪了?听说那些个外国佬,今天要潜前面架珠的水洞,我们要不要去瞧个热闹哩……」
作者有话说:
时间背景取九零,地点背景架在广西河池市都安县地苏乡。
地下河图的知识点来自于广西地苏地下河系地质专报,其余来源是网络,有些为了剧情服务。
有描写瑶族的内容。
七百弄位于大化县,我设置在都安,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能形容广西西部的喀斯特地貌。
第2章
地苏地下河在当地原也有些名气,伏流经处常有地面出水口,裸露的天窗当地称落水洞。
落水洞怪石嶙峋,深不可测,河水来去无踪,鱼类繁多奇异,常有探险者和钓鱼爱好者慕名到来。
后因一批武警在此训练作业,发现水洞里的神秘生物,摄像资料一经公开,更是传到了国外。
几近封闭的山区,这些年才陆续有生人到访,更何况金髮绿眼的外国佬。
乡民们没见过大世面,得了口耳相传的消息,拥挤地踩在洞边岩石上围观。
这些飞机汽车辗转而来的洞潜专家,携带了昂贵的潜水设备,人多手杂,高访今天的任务就是看好这些移动人民币。
天气尚好,深幽的绿水赏脸了几分透明度。
就见这些外国人背上气罐,从岩石阶走下水,打起灯,在水中游几下,便随着光消失了。再过片刻,就连气泡也不再往上冒。
水面上的唏嘘声此起彼伏。
水面久久地平静。
有人开始离开,有调皮的孩童挣脱控制,想去摸那稀奇的气罐。大人忙去拽孩童回来,低声呵斥,并神色敬畏地念着什么,远离水源,不再靠近。
围观的人群中,高访注意到两根长竿子,再看那两个打扮城里城气的男人,就不觉得意外了。
而人群外,是六七十年代水利建设而遗留的引水渠和风车。
风车荒废已久,固定轴承的石柱长满暗青的苔,雁洄穿着靛蓝瑶服,就高高地站在那儿。
那纹饰百褶半裙,和吹过的风一般缥缈。
高访朝她挥手,她慢了会,才攀住风车跳下,走过来。
「小雁同志,今天不营业吗?」
手中有颗石子,雁洄抬手一掷,平静的河水泛起涟漪,「已经开过张。」
高访凑近,揶揄道:「又宰客啰。」
雁洄往旁让两步,不咸不淡地回:「明码标价的生意,你情我愿。」
高访端详她片刻,然后仔细嗅嗅,还是只有清新的薄荷味。他抛开疑虑,闲聊道:「你说这些外国人大老远的来做什么?」
雁洄盯着水面,说:「找那些可爱的小东西。」
高访按住发凉的脖颈,放低音量,「什么可爱的小东西,听说是一群发着白光的婴儿灵。」
小时候潜水练闭气,雁洄就见过那群小生物,「哪来那么多的『灵『。」
「小孩子啊!」高访神秘兮兮地,「水洞里暗流漩涡,『吃掉『的孩子有多少啊,被吸走魂的夜哭郎又有多少,不就是那些灵啰。」
雁洄斜他一眼,不以为然道:「你虽是外聘的联保员,但也成天进出派出所,接触党的春风,也有这种迷信。」
迷信?高访实在好笑,「你一个钓那玩意的,跟我讲是迷信,奇了。」
水面断续冒出气泡,雁洄不再搭理高访。
半小时后,潜水人员接连出水。
高访和一位翻译迎上前帮忙。
叫斯蒂文的男子摘下潜水面镜,解下脚蹼,转身跟同伴打了个向下的手势。
两人用英语交流,翻译听个大概,伸脖子去看他们手腕的潜水錶,咕哝了句「113米」。
「是水洞的深度吗?」
身旁忽然有人说话,翻译愣愣地点头。
「就113米?」
翻译复述听到的内容:「不止,只是准备不够充分,无法再继续下潜。」
声音没了下文,翻译正奇怪是谁,高访一手拎一套气罐,乌泱泱地恰好挡住他的视线。
直到斯蒂文喊翻译,说今天的行程结束,他们要回住处商定下一次入水事宜。
一行人到开阔的陆地等接应的车子,看热闹的乡民也逐渐散了。
雁洄也要走,高访喊住她,问:「专家们说要在水底布引导绳,现在是不够用,你那渔具铺里有没有?」
雁洄点头说「有」。
高访不太信,「你什么时候进的货?符合标准吗?这可不是能坑人的。」
雁洄回他一句「我不拿人命作玩笑」。
高访愣了愣,表情肃正起来,「那明早八点你备好,我准时去取。」
车就是那种银灰色皮卡,高访和翻译坐在后车斗的一堆设备里,跟着送他们回去。
有个男人挡住雁洄,手臂戴了白布,朝她跪拜。
刚刚高访在说话时,翻译认出雁洄就是问他深度的人,「那一男一女在干嘛?」
高访说:「男子报丧,请寻溺亡人。」
「请那女子寻?怎么寻?」
怎么寻?高访是见过几次雁洄操作的,她对各个村子的天窗瞭若指掌,水下暗道及深浅熟记于心。
「地下河里水路寻呗。」
翻译问:「她又不会潜水,怎么知道暗河底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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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访不想说太多,「这个嘛,传家的本事。」
连地质队都眼红的『本事』。
*
下午有活,雁洄今天都不会开铺。
等高访拿了绳子,他却不走了,「进县城的公路被塌方的泥石掩埋,挖了一夜,可累死我了,我就在你这眯一会,等下还要去给专家们跑腿。」
「怎么会突然塌方?」
「据县里消息说,云贵高原频发地震,影响到我们这边,加上前晚的大雨,所以才会塌方。」高访自得地拿凳子拼个位,躺下了。
相识已久,雁洄知道他有分寸,便放任他在渔具铺休息。
回到后院,雁洄将门窗锁紧,从大厅右侧的走廊,弯弯绕绕地走,推开尽头一扇门,湿腐腥膻的风扑面而来。
她短暂闭气两秒,便泰然踏阶而下。
嗒——嗒——嗒——
嗒——嗒——嗒——
是脚步迴响,是水滴在坠,还是它们在撞击石壁。
入目皆浑色,雁洄辨认不清。
越走近,洄流急哗,腥腐斥鼻。
大约在某个位置,雁洄蹲下抱起个瓦坛,这时候眼睛已经彻底适应黑暗,她在两座石池中停步,手扣击石壁。
像接收到了什么讯息,石池沸腾了似的,里面的东西拧打成一团,龇着利齿争先渴求着什么。
雁洄倾倒瓦坛,黏稠的液体混着块状物流出,血腥味令它们更加疯狂,啃啮着食物,并试图冲出水面抢夺。
一如既往的时间,投食结束,石池很快恢復常状,黑暗里轻微地交织着牙齿咀嚼的声响。
放下瓦坛,雁洄思索委託人口述的讯息:男,四十三岁,约一米六五高,身形骨瘦。
姑且算55公斤,根据水中的拉力,十几斤的白鳝足够了。
在石池里巡视一圈,雁洄迅速出手,两指从后钳进一条白鳝的腮,发力拎起来,扔进另一个空石池。
饿了两天的白鳝,才只尝个鲜,不甘地扭动身躯,冲撞石壁。
摸出事先穿连的鱼钩和线,雁洄凝聚视线,瞬息捏住白鳝的头。白鳝近两米长,鱼身快速缠上她手臂,绞得死紧。
雁洄艰难地伸展手臂,并趁短暂的松动,用力撑开鱼嘴,另一手熟练地避开利齿,伸进白鳝喉口,手腕微半转,特制的鱼钩就扎进了白鳝上颚。
白鳝被甩进石池,却变得安静了,雁洄抚摸滑腻的鱼皮,轻声细语:「不疼的,先忍忍,很快就能尝到美味了。」
出了地下溶洞,雁洄净手回卧室。
她的卧室很简单:木架床,苎麻纱帐,开裂的桌椅,掉漆的书架……
衣柜?没有,装着她最多印记的是一只旧沉沉的樟木箱,里面有几套近几年常穿的衣服。
满书架按日期摆放的手写册和绘制图,只有最末不到五厘米厚的位置,是真正属于她的。
雁洄走到书架前,指尖点滑,不用细看,便能精准抽出一本羊皮册,和一本线订本。
分开的两摞绘制图,各自取出巴独村的那张,在桌面左右摆开。
两张天窗切面图呈斜井形,数据并无大差异,裂隙式溶洞多有进水口泄水口,久经溶蚀,有的洞道甚至可容人。
时间为1921年,阿公的羊皮手册描述了巴独水洞与七百弄源头的潜在关系,洞中数个暗河溶蚀的廊道大小。
线订本上的1964年,逢旱季,阿巴重探了这个水洞:天窗深度约三十米,岩块裸露至一半多,内部存在崩塌,暗河廊道通阔,少量地下水仍以急速流动。
雁洄抽出一张白纸,三两下画出水洞的地表形态,岩基特徵。
委託人是死者弟弟,目睹了溺水的全过程,据他所说,落水的方向正好能看到七百弄最高的山峰——弄甲山。前天的事故,前晚的大雨,地下暗流汹涌,尸体已经不太可能在常规下落的范围。
画图标记,时间过得很快,室内没开灯,雁洄推窗看天色,一径地灰霾。
阴天有利,但落雨就不好了。
雁洄的家是两进的房子,前院单独可进可出,后院也如此,有个侧门。收拾好所需物品,裤腰缠好匕首,挂香袋,她背上黑布覆盖的鱼箱从侧门出去。
「哈啰哈啰!小雁同志!」
要不是在路上逢着高访,雁洄还差点忘了他在渔具铺这事。
「你才起?」
「哪能啊,已经到乡镇跑过来回了。」
雁洄走自己的路,「那你忙吧。」
高访将摩托车的速度放慢,脚蹭着地,配合雁洄的步伐,「去哪?捎你啊!」
「你有空?」
「有的。今个天不好,专家们不下水。」
「那行。」
高访停车,雁洄扶着他的肩膀上去。坐好了,车子半晌没动静。
「不走吗?」
高访不自然地摆正身子,起腔调:「走咧!」
雁洄住在七百弄底,巴独天窗在地下河主流的第一分支上,所以距离不远。
三四公里的路,骑车十来分钟就进村了。
巴独和地苏的环境没什么不同,整个县区内都是这种岩溶地貌,峰丛耸立,房子稀稀落落地夹在之间的谷地上。
路上少见人,雁洄一眼就注意到那座高峰。
委託人名叫从山,早已等在水洞旁,见了雁洄,神神叨叨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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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去得早,我大哥这辈子没享过福,给弟弟们娶亲,送妹妹们出嫁,吃了不少苦,也耽误了自己。现在就求个落叶归根,以后我们几个兄妹有钱了,再给他寻个好人,也不会孤独了……」
天色越来越昏暗,雁洄要抓紧时间准备,打断道:「我要的东西呢?」
从山正擦泪,反应过来赶紧翻口袋,「带了的,带了的,就在这,你看看。」
高访旁观着,探一眼,原来是欠条。
订金都没得,就一条啊。
收下欠条,雁洄面向弄甲山。
弄甲山在北向,暗流集中在东南、西南方,水洞斜竖而蚀,洄水湾的流向要走更远……
雁洄走到背对的位置,卸鱼箱,绑钓线。
准备需要一段时间。
因为雨季,河水几乎涌溢,高访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却又不敢拿水玩。
过了好一会,他不禁念叨:「我听说过崇叔的事迹,你明明这么精明……」
「什么?」
「赊钱啊!」高访嗓门拔高。
穷惯了的人,钱比真诚善良都来得高尚。
从山赤着一张脸,掩饰性地将视线放远处。
鱼线绑好,雁洄检查是否妥当,抽空回道:「乡民都纯朴。」
「呵,纯朴?!」高访好无语地嗤声。
敲敲鱼箱,里面传来的动静令雁洄满意。她往水里洒饵料,暗红色的颗粒逐渐下沉,被河水稀释得几乎不见。
高访还在身旁乱动,雁洄需要集中精力,冷睇了他一眼。
高访老实了,择一平坦的岩石站上去,观望。
掀开黑布一角,雁洄看一眼便伸手进鱼箱,很快接好鱼线。鱼竿插进岩石缝中,打开鱼箱往水里倒。
高访站得高,就见一长影迅速潜入水底,鱼线继而在河面上盘旋。
雁洄握住鱼竿,另只手放线轴上。感受到拉力,她开始松线。
白鳝开始下潜了,线轴唰唰地转,高访不止一次见,每次都觉神秘诡奇。
可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雁洄侧脸。
雁洄神色冷静,全神贯注,动作有条不紊。除了那双眼睛里的空白——齐刘海,乖觉的及肩黑髮,肤白身巧,很难想像出,这个女孩常年在跟各种腐尸打交道。
停止下潜了,估摸时间,飢饿难捱的白鳝已经咬进尸体脏腑。
再等一、二、三……
五秒,收竿!
鱼线勐地绷紧,以逆反的力量,拖着雁洄往水里去。竹制的鱼竿连带着她的手都在颤,重量远比原先预估的要重!
高访已经跳下岩石,要去拉雁洄,可她更快地用脚踩到个石缝,作为着力点借力,上半身后仰,不慌不忙地继续收竿。
鱼线切割着幽绿的水面,再然后,逐步稳定。
从山咬牙紧张地看着,见收竿越来越顺利,不由唿出一口气。
水里能看到隐约的人影了,竹钓竿几近弯折。
雁洄放慢手速,小心地,匀速地,缓缓地收。
一滴水忽落在雁洄眼睑,她闭了闭眼,仰头望,七百弄峰顶乌云翻腾。
夏天的雨,没规没矩,没完没了。
刚皱眉,线断了,雁洄勐地往后跌,高访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雨势忽骤。
钓尸多年,雁洄极少碰到过半道断线的情况,更何况是在即将露水之时。她吐出口中的雨水,狠啐了句「咩蒙」,便纵身一跃,跳进水里。
雁洄一句脏话就给高访唬住了,一不留神人就失了踪影。
愈密集的雨点砸进水洞,噼里啪啦,隐没了所有的动静。
从山在边上跳脚,「怎么办哦!怎么办哦!」
吵得头疼,高访扭头怒吼:「给我闭嘴!」
他转身拿起钓竿,不停地在水里捞,却无济于事。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忽然钓竿被什么东西勾住,扯不动。高访面露欣色,赶忙往上拉。
钓竿浸了水,太滑,高访十分的力气只能用八分,他喊来旁边男人帮忙。
终于看到了,先是一只纤细的手,再是雁洄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她身后拖着的是,一副被鱼身紧紧缠着的「躯体」。
为什么说是躯体,而不是尸,高访言语不出那股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阿巴即爸爸,妈妈唤做阿乜,是壮语。
都安当地原住民多为瑶族,后因壮化,慢慢地主语系变成桂柳话和壮话,所以称唿这里我改动了。
地苏乡即地苏镇的意思,其下囊括地苏村。
第3章
入水的那一刻,水漫过视线、鼻耳,越下沉,越黑暗的世界,忽然就安静了。
潜水,闭气,夜能视物,是雁洄从小必须要练的。她的身体在水中像柔软的绸缎,自如地延伸,漂泊。
本就不够宽展的水洞,搅动的水流反弹在岩壁,震下沉积的淤泥。
犹如一场无声风暴,弥散开。
「小雁洄,要在岸上哩。」
「小雁洄,别下水哟。」
「小雁洄,小雁洄……」
那似是而非的话语,反而喧嚣不绝。
她继续下潜。
地下河很冷,像冰刺在骨缝。真的。
然后,穿越「风暴」,她看到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以为是幻觉,她试图看清,却只有一只灰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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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修长,手掌很大,即使手指蜷着。
雁洄握紧那只手。
出水,踏在实地,雁洄眼前昏了好一会。
雨声中,听到有人在那叫嚷:「你说不保全尸,但也不能随便拉个充数吧!这哪来的野、野尸啊!」
「他不是你大哥?」
「这人这么大体格,又如此高,我大哥只是个小个子,哪里是啰!」
雁洄根本不知道她拖上来的是个什么东西,眼前光线慢慢重聚,她似乎又看到一双眼睛。
这雨是当真的没完没了,雁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实际是,地面躺着一个年轻男子,双眼紧闭,衣裳有撕裂,身上皮肤都是擦伤,无一处完好。
还有她精心餵养的白鳝,已经被鱼钩深入喉腹,软瘫着,彻底没有生机。
另一边高访在发愁,现下可哪里是好,明明是意外,现在牵扯出一具不知名尸,该怎么上报啊?
而且这尸,不肿不胀,五官刻画般分明,瞧着竟莫名地有生气。
欠条也打了,遗体却没捞到,委託人不依不饶起来。
「反正是一具尸,早晚寻有什么区别?」雁洄冷冷开口,「我答应了你,你就等着既可。」
跟自己无关了,从山得了信,哆哆嗦嗦地快步离开。
白鳝半身还搭在尸体上,雁洄轻轻地拿起来,抱在怀里。正欲起身,衣摆被拽住。
地上的尸体突然睁开眼,直视下着雨的天空。
高访吓得尖叫,「我靠!我靠!这他么什么、什么玩意!还会动!」
水里看不真,这只手掌确实宽大。雁洄抽出自己衣摆,不在意地道:「溺水的人,死前有口人气,动一下怎么了。」
雁洄将白鳝放进鱼箱,着手收拾自己物品。
「你说过、说党的春风,说这世上没、没那么多的灵。」高访怕她丢下自己,怂孬了,「唯物主义者是不相信超脱认知之外的事,他能眨眼又会动,权当算个人,你既然钓上来……也……也要担几分责吧?」
「处理无名尸,查验身份信息,是你们公安的事,与我无关。」雁洄不理会他,带好物品,迳自走了。
「可这……偏偏也不像尸啊!」高访无法说服自己,当那是死物,特别是当「尸」勐地坐起来时。
天啊!一雷霹死我吧!高访心里哀嚎,前去求雁洄。
「雁洄,雁洄,小雁同志……」
好冷,雨越落到身上,寒气更进骨一分。雁洄扭头瞪高访,「先把『他『驮回警局。」
「是是是!」高访小鸡啄米般点头。
雁洄托住尸体腋下,高访去抬腿,两人将其面向下地压在摩托车后座上。因为这个僵硬的九十度姿势,卡得正好,不需要再用绳子固定。
车是坐不了了,雁洄只能冒雨走回去。
淋了半晌,高访虽然骑着车,但也着实有点吃不消,「小雁同志,要不先找个地方遮雨吧!」
雁洄抬头看天,朦朦雾雾,雨一直在下。
遮什么,早湿透了。
*
第二天是个晴天。
阳光温暖,空气干燥。
雁洄受了凉,打着喷嚏去开铺。
「喵~」
「喵咪,昨晚你又去哪玩……了。」
地苏河又涨水了,灿灿闪光,雁洄觉得她可能眼花。
然而,现在这副景象,是她家狸花猫正蜷缩在昨天那具尸的脚旁。歪着脑袋,慵懒舒坦得很。
就在她家渔具铺的门角边!!
雁洄努力平息心情,露出个僵笑,弯腰去揪狸花猫后颈那撮毛。
起身时,薄荷香袋不知怎么就勾在「尸」手里,她干脆解下,猫扔屋里,香袋丢外头。
今天这铺是开不了了,雁洄心里那股闷,又给激起。
恰好高访骑摩托,黑烟滚滚地赶来。
雁洄抱臂下巴一扬,审问的语气, 「联防员同志,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小雁同志,你先别气,听我说。」高访也着凉了,一整晚睡不好,眼袋又肿又青。
「行,你讲。」
「 昨晚回地苏,你刚进家门,这尸体就掉下车,怎么也抬不上去,像故意留这似的。我是真没辙了,只能……」
没有意识的尸,哪来的故意?
雁洄嗤笑,「你既然没辙,我去找支书,让他来处理。」
高访脸色更难看了,这样一来影响工作评分,转正更没戏。他连连担保今天就给弄走。
入夜后,尸体消失不见,雁洄以为高访处理好了。
而另一边高访上报后,不放心来看。没发现尸体,以为是乡支书先行一步。
各自就这样误解着错开。
地苏的屋舍,无一不悬起灯。
雁洄习惯了黑暗,如常地通过走廊,开最后一道门。
阶下其实是一个暗河窗口,不过洞厅未完全坍塌。当初阿公就是看中了这个,依峰而建了这座房子,方便圈养白鳝。
白鳝性独,好食腐肉,但是再飢饿,它们都不会主动啃食同伴。
昨天死去的白鳝就放在石池,有水浸润,没有变僵硬。
暗河涌淌着,水波沉浮。
雁洄将白鳝取出,弯腰放进河水中,「回去吧,回你来时之处。」
水流打着漩,带着白鳝漂转回来。雁洄用手把它推向中央,轻声道:「别怨着不走,我会赎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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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白鳝就被洄流卷进地下河,被带走了。
雁洄餵饱了其他白鳝,才回卧室睡觉。
后半夜,雁洄被几声巨响吵醒,刚出房门,就嗅到不对劲。
风穿堂而过,月光映进厅来。
厅门居然倒了!
雁洄立马揣了把匕首,跑进地下溶洞。
洞内响彻着鱼群的躁动不安,越下台阶,腥腐气搅得越浑。
雁洄拨开匕首,悄悄走近。
石池里面,她模煳看到一个灰白的长影,有四肢,两手好像垂在池外。她举起匕首,随时准备刺下去。
在黑夜最浅的颜色是黄色,很易分辨。雁洄的香袋就是黄色的,穗穗因为年久毛躁,被她胡乱地编成麻花。
雁洄看出,池外挂着的分明是她白天丢弃的香袋。她紧握住匕首,脚步侧移,窥视到一双眼睛。
发着幽光,像夜晚猎食状态的兽眼。
此时,雁洄无比确定,石池里的是今天消失的那具尸。
也或许,不是尸。
久久地对峙,「他」迟迟未动作。
血腥气越来越浓,空气浑浊到雁洄无法唿吸,几欲呕吐。
白鳝反而不再暴戾,悠然地浮游。
雁洄养了它们很久,熟知它们的脾性,那是一种满足到安逸的状态。因为食物的限制,它们许久不这样了。
「他」,到底是什么?
恍恍惚惚,天亮了。
微微的光透进走廊,映着溶洞,雁洄看得更清楚:
他依旧睁着眼,面庞给人一种雕刻的僵硬感,胸前没有起伏,感觉不到唿吸。浑身的伤口淌着黑水,石池里的液体也由原先的淡红,变成深暗。
这些就是令雁洄作呕的来源。
雁洄审判地注视着他,屏息,忽急步上前并挥刀刺下。
刃尖堪堪停在眼睫前,而他的瞳孔纹丝不动。
片刻后,雁洄收刀,她终于受不了那味,退出溶洞。
当站在院子中,感受这穿了又穿的穿堂风,唿唿地直来直去。
空气是清新,可也是雁洄昨晚眼拙,因为她家渔具铺巨重的榆木门也被卸了。
雁洄仰天重重吁出一口气,暴躁到浑身发麻,没完没了了!!
钓尸失败,拖尸抬尸,出现在渔具铺的尸,私闯拆家的尸……
活了二十二年,雁洄从未如此狼狈和莫名其妙。
和委託人约定的时间是今天,再耽误不得,雁洄将重心放在正事上。
先把厅门装起来,虽费了大劲,总算安上了。渔具铺的门她没办法,太重了,只能去找附近的人帮忙。
所幸遇到出田的阿伯,还带了阿婶一起帮忙抬门,也终于给装好了。
雁洄不得不再次进地下溶洞,取出一条白鳝,然后马不停蹄收拾出门。
后院门窗都锁了,狸花猫外出捕食回来,进不去,便就地享用奄奄一息的田鼠。
吃着吃着,它突然耸起脖颈,猫眼警惕地盯住屋内某个地方。
而溶洞内,鱼群再次躁动起来。
嗒——嗒——嗒——
一个木讷的身影,挪着脚步,一阶一阶地踏。
第4章
钓尸很顺利,雁洄回程碰到高访。
看到渔具铺前的摩托,他应该是等了段时间了。
雁洄开了门问:「又有什么事?」
高访连回两次「没啥」,人在铺里零乱地踱步。
雁洄心知肚明,也不点破,由着他自顾折磨。
「咳嗯!」高访寻了个话题,「诶雁洄,今天专家们下水,终于看到了水下的神秘生物,还用相机拍了。」
「那是『灵『还是……」
高访摇头晃脑,「像灵,又不是灵。」
他的话,让雁洄想起地下溶洞的「是非物」。
「听那领头的斯蒂文说,这些白色的小东西,是叫什么水母,很稀有,我们地苏的地下河也极具探索价值。」
「哦。」
哦。显然是没兴趣。
高访在想要怎么探雁洄口风。因为来之前他去过公社找支书,旁敲侧击,没套出有用的讯息。
那尸,到底是怎么处理了?
「嗯……嗯……你想看水母的照片吗?局里就有,要不我去翻翻?」高访说着话,雁洄的目光却在看别处,他拿手在她面前晃,却被一把拍开。
高访顺着雁洄视线看,就那只狸花猫不知道发什么疯,蹬起爪子抓门,嗷嗷地嘶叫,显得暴躁不安。
不对劲!
雁洄抓住高访手臂,将他往门外推,匆匆锁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喵咪,喵喵~」
雁洄将狸花猫唤过来,蹲下去抚摸它前额和耳朵。再解下香袋挂钓竿上,晃悠着晃悠着,将它吸引开。
摸到腰缠的匕首,再抡根粗柴,开锁,雁洄后退一步,踢开门。
环顾厅内摆置,无异常,脚步放轻,戒备地循序渐进。
腥臭愈浓烈,接近走廊,眼前的景象令雁洄几乎窒息。
「啊——!!」
她愤懑怒吼。
「啊——!!」
受了凉,精疲力尽地折腾,忍耐,劳累,她真的受够了!!
屋里那么臭,地板还全是脏水,全赖这个、这个……是非物!
「啊!啊!!」雁洄拿粗柴砸他,发泄地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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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被吓到,吭哧吭哧后退,才两步,整个身体竟直板板倒下去。也不会喊,就四肢在那慢慢扑棱,跟个翻背龟似的,动弹不得。
雁洄气乐了,手肘撑在膝盖弯腰,笑着威胁他,「别再乱动了,听到没,不然——」
她做个抹脖的动作,然后去扛拖把,利落开整。
把他弄出的痕迹拖干净,并摆上新鲜薄荷叶,雁洄才满意地倚靠墙壁歇会。
「翻背龟」还在划拉,显得笨拙可笑。
雁洄低眼,盯着他瞧。
原以为他肤色的惨白,是水泡出来的,但离水几天,也没见其生变。且他身上伤口,隐约有癒合的迹象。
不过,经这几天,雁洄也不觉奇怪了。
现在这烂摊子摆在这里,加上乡民对钓尸的忌讳,已经不是一把火烧了那么简单。
她得好好想想,想个万全的计策。
第二天。
雁洄起床,果不其然,看到他还躺在那,安安静静的。
走近,雁洄抬脚不轻不重地踩他的小腿,硬实却有弹性。
烧了早饭,吃完浑身利索,她把昨晚想过的可行方法琢磨遍。
一,丢深山里,自生自灭。
但是,他之前在渔具铺门口待过大半天,也不知被谁看了去。整个地苏乡都知道她雁洄是钓尸的,这种诡异的事一经暴露,恐会将邪术的名头按她身上。
思及此,高访!雁洄狠狠地咀嚼这个名字。
二,沉暗河里。
这个念头,令雁洄逃避了他直视屋顶的眼睛。
三,秘密告知公社,从而脱身。
……
她就这样,高高在上,转念之间,就定了几轮他的生死。
最后,雁洄的脑子是混乱的。对啊,她还算有点良知吧。
她走近他,俯视他。
「你会说话吗?有想去的地方吗?」
不像人,却又不是尸。
坦白交出,会是怎样的处理后果?
除了火葬场,或者当异类一般喊打喊杀祭了。
异类……
雁洄忽而想起,她从小在别人眼里也是异类。这么一想,她霍然有了丝怜悯的同理心。
昏暗的环境下,他的眼睛会有淡淡的萤光,其实挺漂亮的,一眼观进的直白。
「眨个眼吧。」雁洄倏尔说。
他缓慢地眨眨眼。
雁洄笑了,蹲下身子,伸出手。
他很慢很慢地,吃力地举起握成拳的手。
雁洄看着他。
他的手颤颤巍巍,一点点,一点点张开。
一个脏兮兮的、变了型的香袋掉落在地。
雁洄重重地握住,同样脏兮兮的手。
*
次日开铺。
那日的委託人从山送钱来了,高访也随后登门。
雁洄交出欠条,收进一卷大钞。
十张崭新的百元,连着号。
点钱,销欠条,各不相干了。
人走后,高访嘲弄地说:「呵,哪里纯朴?」
九十年代正式公安职是铁饭碗香饽饽,月薪在三百上下。普通乡民扒拉粮食换的那点钱,能攒出来一千,但也绝不会是崭新的连号。
雁洄拿了鸡毛掸子扬货架上的灰,若有所思。
昨天钓的尸,穿着短衫白裤,紧紧巴在身上,浮肿到皮欲要炸开,但是皮肤还算完整,看不出挣扎的痕迹。她问从山,死者是怎么溺水的,从山悲怆哭诉:兄弟两去亲戚家,喝了点米酒,回家路上失足。哭完了,又补一句:是我该死,我不会水,竟这样眼看着他去了……
听完,雁洄只说了句话。
——身后事,身后了。
想起昨天疑虑之处,雁洄问高访,「刚刚那人,穿着服饰像哪儿的?」
高访回忆地想。
「立领短衫,红纹白裤。」雁洄提醒。
「哦哦!」高访答道,「白裤瑶吧,保安乡聚集的多。」
雁洄点点头。
她心里记下了:保安乡,白裤瑶,红纹纹刺绣缺了一块。有意识的人溺水,仅仅这块残缺,是稀奇。
「怎么?是重申你的名气走出了地苏?」
「应当是,走出了七百弄。」
一来一回。
高访忍俊。
论说这七百弄不独指一处,而是千山万弄的一个代称。整个县区都嵌在这千山万弄中,囊括范围海了去。
这个雁洄,说大话哩。
后面来了客人配窝料。
雁洄睨视高访笑眯的眼,好像在说:你那么闲?
高访举双手作投降:您忙,您忙。
狸花猫野回来了,他进院,跟在后面逗。
雁洄送走客人,回头一看,来不及阻止,就听到一道歇声的哑叫。
「雁洄你、你、你这什么癖好?!」
高访看到『心心念念『的那具尸,就在雁洄后院的屋,端坐得煞有其事,还穿了仓青色的瑶服。
「什么?」雁洄答非所问。
高访噔噔噔跑过来,虚着气问:「你到底是啥主意?」
「这个嘛……不知道呢。」
高访定定看她一会,气不过,就走了。心里却记挂着,等会要去局里把报告收走。
傍晚收铺。
雁洄烧晚饭,狸花猫对火苗热衷,缩在她脚边窝着。锅里的肉片炒苦瓜,拈点给它吃,扭头不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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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揪了揪狸花猫的鬍鬚,它嫌烦,扭身走到围墙下,一攀一跃离开了。
估计逮生食去了。
吃过饭,雁洄到溶洞餵鱼,顺便取出一壶油脂,又从渔具铺拿了小线车和蚕丝。
进卧室,线车架放书桌上,雁洄另外支个电筒,照亮半间屋子。捻蚕丝是个细活,反覆浸染抻合,她可不想碰到那壶油。
走动间,身影晃动,后背像感受到似有似无的注视。雁洄勐一回头,看到的却是双痴滞的眼睛。
蚕线要捻成,费足心思,肩颈酸痛时,才觉时间过去许久。
正收整物品,打算洗澡休息,雁洄听到深处的响动。她看了眼外面,捞起电筒,走出去。
声音很熟悉,雁洄直往地下溶洞。
踏阶下去,才饱食的白鳝扑腾得欢,隐隐有蹦高的趋势。
电筒笔直的光扫过,停留,雁洄近去看。
他像三天前那样躺在石池,多处擦伤已癒合,手臂处却有个新伤口,划拉得皮开肉绽,汩汩冒出黑水。
这深暗的一池水,气味不似之前重,萦萦绕绕着淡淡的血腥。
雁洄将电筒光直射他眼睛,瞳孔骤然缩小,萤光愈烈。
白鳝恢復安逸,尾鳍时而甩水。
雁洄坐石阶上,电筒的光掠过暗河窗口。
倏明倏昧,盈盈水波,盖石纹影。
这幅场景,诡异无门,却又有言喻不出的交融。
*
雨季是要落雨,要不半天一阵,要不日夜几天。
气候影响潜水,国外专家准备走了,说要携带更好的探索方案和装备,再次回来。
这之前,当地勘探地下河的地质队,联合他们要在适宜潜水的落水洞里,布置引导绳和水下警示牌。
因为神秘生物的事迹和照片传开,地苏涌来了大批自发组织的潜水爱好者。不单民宿一房难求,就连民舍也供不应求。
洞穴潜水寻求未知、刺激、突破,地质队就怕这些冒险家的极限精神,而枉顾自身安全。这样不单会给当地发展带来负面印象,也会对接下来新一轮开展的水利工程造成影响。
渔具铺里的绳索被全数订走,雁洄大早赶了巴士,去县里补货。
乡里的巴士紧缺,一路途经点都是热门——进城大道的茶水棚,菜市场,批发楼,五金街,再到人民医院,折返。
说是五金街,但各样零售齐全,雁洄把渔具铺要进的货添齐,只拿了货单,让店老闆给下一趟巴士带回地苏。
接下来要去菜市场,她招手拦载人的自行车,停下来一辆摩托。
「是雁洄哩,好巧。」
是高访,后座带着他妈妈,和绑了印着人民医院的一个大塑胶袋。
又去医院了吧。
雁洄规规矩矩跟高婶问好,高婶下车去握住她的手,并抚了抚她的肩膀。
中年妇女长期被病痛折磨,脸面瘦得尖刻,唯那和乐融融的眼神,体现出了七分亲和。
温柔的话语也令人招架不住,雁洄不太能适应,侷促地挑高访的刺。
「骑派出所的车,县里碰不到熟人吗?」
「所里的车,当然是办所里的事,下午大城市来搞慈善的企业家,乡长让我带路迎一下。」
……
高访的家在县城近郊,他去地苏乡当联防员,有点下放的性质。按他的说法是,小地方转正的名额,竞争不算激烈。
到底激不激烈,跑腿脏累的活干齐,反正三年已过去。
雁洄得去办正事了,招停辆自行车,说声「等等」,回头凑近高访,耳语。
高妈打量着街边的店铺,五花八门的商品。视线转过来,高访的脸和耳朵红得透透的。
而雁洄已坐上自行车后座,双脚随着开路的「叮铃叮铃」,一颠一颠的。
小姑娘身着湛蓝常服,七分袖斜襟上衣,裤脚安安分分到脚踝,千层底布鞋上绣谷穗花。日光照着,人显得恬静暖融,都快化了。
如果不论她的身世,和她看人时的冷然。
「小雁姑娘,其实挺好的。」
高访没回,兀自启动摩托。
高妈见儿子神色有些不同,自圆自话地说:「妈就这么一提而已,不作你主张诶。」
菜市场买够鸡鸭内脏猪红,路边报亭买张报纸,雁洄等到回乡巴士,上车恰好看到自己订的货。
到乡里,又要请车连人带货载回村子。
到渔具铺,开三轮车的阿叔帮着雁洄,卸了几个大包裹。
雁洄道谢,还没坐下喝口水歇气,来了四男两女的客人。
「你是这家店的老闆吗?」
「是。」
「听说你的饵料很能上鱼?」
「是。」
「呵呵……李昶,好久没听到这么真诚的话了。」
「偏远山区的乡民,纯朴嘛。」
当头问询的两人举止亲昵,不是情侣便是夫妻。
女人又问了些潜水可需可不需的小物件,雁洄老实说没有,最后只确定了尼绳。
「小旻,有这个就够了。」李昶贴着她的耳朵,低语,「小宁说备用潜水錶已经寄来,到那时只等我们潜到更深记录,接上见证我们的那段引导绳。
小旻含羞地说好。
这批进货多又杂,雁洄不确定需要多少时间找,便问客人,「如果可以等的话,等我归置好,你们明天再来,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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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同行的女子说:「也行,反正我们住架珠的民居,一路奇峰也是风景,行来慢慢领略。」
男同伴笑着打趣:「黎俪啊,也就你有诗意,路遇流浪者也要给几分关注,一身的文人悲悯情怀。」
小旻呵呵笑,依偎向李昶,「可不是么。」
一行人又各说了几句,暂且这么定了。
走时那李昶落在后头,行走间,与另一女子碰了好几次手臂。
雁洄没在意,抓紧时间把货品捯饬。
第5章
又是一个三天。
雁洄堵在溶洞口,看底下身影学步似的蹒跚在第一个石阶。
距离上一次高访交的瓦坛,也已半月,期间雁洄没有任何来路进项。她攒的瓦坛一个个减少,不得已控制白鳝进食。
可那群鱼儿不见暴躁消瘦,反而起膘很快,皮肉真是滑熘软弹啊,品相甚至比阿巴以前养的鳝王还好。
出神稍会,他已行至第三台阶。
阿公原是过路客,从黄河而来,半辈子扎进浑濛的河水里。听阿巴转述,黄河里捞漂的,讲究「上」,七上。
还余四个台阶。
花用时间越来越少,转眼间已到跟前。
他身上那套衣裳,是以前裁做给阿巴的。身形有差,明显长短不合。
他进,雁洄后退。
泡了几池水,长能耐了,行走越自如,那……说话呢?
「你叫什么名字?」
他张口,生涩地发出「啊」的声音。
雁洄皱眉,这口气实在难闻,绕是她养了那么久的白鳝也受不了。她手刚抬一半,打算捂紧鼻子,却听他吐出一个音节。
「wu」
啊呜??
拟声词啊。
或许是,「阿乌?」
他眨眨眼,应是默认的意思。
雁洄看向他手臂,旧伤癒合,又添一道深及肉的豁口。
她转身,向外走。
「阿乌,听起来像少数名族的名字。」
阿乌哒哒地跟。
穿堂风又过。
「阿乌,你真的很臭,或许你会洗漱?换衣服?」
……
如若不是旱季,乡民生活用水不会经落水洞,因为那里有着祖祖辈辈讳莫如深的禁忌。
地苏河是只有在汛期才形成的地表河,流水清冽,岸边的岩块被人为凿平了,方便附近村落日常取水使用。
这处也是女人们聚集浣洗的地方。
雁洄一出现,稍年长的阿婶带头往前挪,后面的女人跟着腾位置,留出一小块空地。
雁洄放下木盆,打湿衣服,撒上洗衣粉搓洗。
「你的衣服好少,不用洗公婆的吗?」
「……我没有公婆。」
「啊,没有老人帮衬,是不是比较辛苦?」
「……不辛苦。」
搭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刚嫁到当地,以为雁洄也是新媳妇。
旁边女人发出笑声,与她解释:「青苗,人家还是个大姑娘哩,那边的渔具铺就是她家。」
青苗听了,赶紧跟雁洄道歉,说自己才嫁来,认不齐人,闹的这个笑话。
雁洄微微一笑,说不碍事。
青苗放下心,过水衣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你叫什么?」
「雁洄啊,好特别的名字……不像我,就叫青苗,没长成树的青苗。」
「你多大啦?……真好,我十八父母就催着定亲,过了一年就嫁这边来了,外面好多东西都没见过……」
前面的人聊起下午公社的流水席,约着去凑热闹,旁边女人让青苗跟着去。
青苗摇摇头,说:「不了,化荷姐,我家婆说要带我种木薯,不知道得忙到啥时候。」
刘化荷啧啧道:「肚里头都有小娃娃了,阿婶还这么劳动你。」
「快别这么说!」青苗看一眼前边,幸好她们没注意到,「我嫁到这个家,帮些力所能及的忙,也是应该的。」
雁洄洗好衣服,这就起身。
刘化荷眼尖,看到木盆里的男衫,高声问雁洄,「对了雁洄,前些天路过你家,看到门口有个年轻小伙,那是谁啊?」
雁洄说是城里亲戚,说完转身往家去。
雁崇是有个亲弟弟,考了大学在城里定居,村里都知道,这个城里亲戚可能是那边来的。没人细究孤男寡女的,转而打趣起刘化荷,说她是不是想男人了,眼睛到处转。
「哎哟!你们这些人,吃饱了腹倒来取笑我。」刘化荷丧夫十年,独力拉扯大孩子,脸皮算不得什么。
一众老的、半旧的、新的媳妇,都闹红了脸。
话到这就作罢,众人又说起修贮水池招小工的事。
之后,有个妇人来找青苗,匆匆忙忙地,说要赶在太阳升高前把地种了。
青苗跟几位阿婶道别,刘化荷趁此跟妇人商议。
「农婶,你家农植龙在公社当职,青苗弟弟也跟着在那打下手,你非得拖着青苗陪你这老人家,就放开让年轻人去玩玩呗。」
一众人七嘴八舌地搭腔,农婶连连应下。
青苗感激地朝她们笑笑,跟在农婶后面走了。
路经渔具铺,青苗不由多看两眼。
就是很普通的斜顶瓦房,厚旧木门敞开,挂着个营业牌子。门对门的院中,就见雁洄甩个香袋穗子,逗得猫儿跳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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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婶快步在前,转头见青苗心不在焉,便回身拉她手臂,问在望什么。
青苗说没有。
农婶瞟了眼渔具铺,再看儿媳妇青涩的面庞,心里琢磨着,有些事要提前招唿,免得冲撞了。
「渔具铺那家姓雁,百年前干的就是捞尸的活,我们地苏那些吃人的水洞,也多亏了雁家,才让魂骨有依。别的不说,她雁家就该受人敬重,可……总归是有忌讳。」
地苏的屋舍大都三三两两分布,不聚集但也相对望,平日里有什么喊一声就能照应,像雁家房子这样,方圆百来米不见人家的少。旧时山里野物多,精怪之闻也诡,再大胆再有本事也不会盖独舍,想来也是雁沅老爷子大义。
农婶再次敦促青苗,「以后来洗衣服,尽量绕开走。虽说人终有一死,不过该讲究的还得遵照,特别你怀着孕,小心惊了胎神。」
青苗乖巧地点头。
*
中午歇业,雁洄要出门。
太阳很高,气候转热,狸花猫懒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阿乌踏出厅门,半只脚踩在阳光里,以一种变扭的表情盯着侧门。
雁洄从侧门出去,关门。
隔十几秒,门又开了,雁洄探出半个身子,朝阿乌招手。
阿乌往前走一步,下刻慌乱后退,因行动欠敏捷,整个后背跌在门扉上。
随身携带的香袋也给颠掉了。
雁洄走过来,捡起那只曾丢掉的香袋,重新别在阿乌襟口,并抚平毛躁的穗穗。
她抬手搭眼望远处,光晕模煳,刺眼极了。
阿乌还僵持着倒的姿势,身体与门框成一锐角,斜着下来。
「背放松,贴门,膝盖慢屈,脚底踩地。」
雁洄袖手旁观,看他逐渐熟练地活动身体。
终于站稳,阿乌半边脸牵动嘴角扯了扯。
人是长得端正,一做表情就显得狰狞。
雁洄右脚偏移一步,他的眼睛跟着转,两步外走出屋檐,就见他表情又开始变扭。
他怕强光,发色眉色眸色唇色皆比常人浅,皮肤苍白,筋络淡紫,白日里视力也不好。就像常年生活在水洞深处的生物,积年不见光,颜色尽褪,眼球和身体都成透明。
雁洄想,如果不是将阿乌钓上来,再过个几十年,他也就没个人样了。
不过现在,他也不能算个人。
将遗漏的一张报纸折好揣进兜,雁洄出了门。
公社在乡镇上,雁洄去到时已经座无虚席。
桌椅从公社院内摆到街边,沿街外墙拉起红色横幅,随风鼓舞。
雁洄立在横幅前,手指抚在「万成矿业」的字体上。
周边尽是喧嚷。
她一身单调的靛蓝衫,自成一趣。
流水席顾名思义,吃完一拨又坐下一拨,青苗好不容易与刘化荷占到位置,刚坐下,看到个熟悉身影。
「化荷姐,你帮我占两个位置,我等会就来。」
青苗走到雁洄面前,确认过了,开心地拉她入座。
也有游客入乡随俗,和体验民风的国外专家共坐一桌,交流潜水的技术与心得。
席面是一人一碗五色糯饭,饭面几粒腊肠几片青菜,不丰盛却也是好的。
公社的平楼抬高了几个台阶,台阶之上的平台,乡长、书记、地质队拥着企业家,俯瞰底下众生。
「乡亲们,数百年来我们地苏苦于环境资源恶劣,民生艰难。而今,我们即将打破『躺在水上没水喝『的窘困,迎来了万成矿业捐资扶持的水利工程!『十日无雨火烧苗,一场大雨挨水泡『,既旱又涝的地苏乡,将成为过去!随着吃水用水困难的解决,我们民众的生活质量必会更上一层楼!」
公社职工带头鼓掌,一时间碗筷的磕碰参进混乱的掌声中。
乡长洋洋洒洒一堆,地质队将准备工作叙述一番,企业家最后致辞。
青苗的弟弟负责席上事宜,刘化荷拽住他要了瓶米酒,回桌给青苗和雁洄倒上。
农植龙抬个小桌支台阶旁,负责登记小工的报名,刘化荷眼疾手快,跑在了人潮前头。
芸芸众生推搡在台阶前,仰长鼻息争取。
声浪盖了一层又一层,平台上的人无处下脚。
席上冷不丁跑空了,雁洄视线捉到高访。她走到高访那桌,拉凳子坐近。
「我要的东西呢?」
气息钻耳,高访痒得躲开。而雁洄脸颊红得艷丽,呆看着他。
高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拉开自己的凳子,低声道:「你不是留下『那个』了,还问我要什么。」
雁洄歪着脑袋,似懂非懂。
高访以手比划个砍肉的动作。
雁洄笑了,胭脂一般的笑容。
「不管!记得去火葬场给我取。」
「……」
高访没见过这样的雁洄,那边又喊维持秩序,他只得走开。
送乡长和企业家回到办公室,支书特地问了高访件事。
「你上旬问我什么处理,什么尸的?搞得我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没有没有,所里那天处理解放路的交通事故,我忙得想岔了胡言乱语。」高访随口胡诌。
好在乡长嘱託高访等会开路,护送企业家的轿车,他藉此脱身。
高访和企业家离开后,办公室没外人了。
第12页
随着小工名额满,乡民也散去大半。
从窗户看外面,院墙贴着一张巨型手书海报,上面写的是万成矿业的起迹史和社会影响。
乡长戴上老花镜,向支书确认,「海报前站着的是……」
「是雁洄,雁家的雁洄。」
「哦~」
风从窗入,乡长淡淡地念了句:「是雁崇那个从死人肚子剖出来的女儿啊。」
*
青苗怀孕了,米酒喝得最少,她负责把雁洄和刘化荷送回去。
傍晚时分,峰林还点着一道金黄。
雁洄从渔具铺进家,看到院中的阿乌和狸花猫。她会心一笑,莫名地感到温暖。
院子有简陋的桌椅,雁洄摇晃着仰躺在椅子上,绯红的脸朝天。
「阿乌,很快就是祝着节了,想出去玩吗?」
「你要出门,就得学会和常人一般走路,去适应阳光,能做到吗?」
有些话说了,回不回都不重要。
「能。」
字正腔圆的「能」,将雁洄从椅子里惊起来。
起急了,她踉跄到阿乌跟前,指腹贴在阿乌眼皮,认真地说:「习惯了黑暗,再适应阳光,会痛苦哦。」
阿乌还是回她,「能。」
那么坚定。
一如既往。
雁洄大笑,肩膀抖动,身形不稳。她笑趴在阿乌肩头,呵呵说着,「我走不出地苏,更何况这千山万弄……」
「可……到底是……」
她只顾笑,说不清了,笑着笑着又安静下来,推开阿乌,蹲下看着地面发呆。
狸花猫蜷在脚旁,「喵」叫一声,雁洄解下薄荷香袋,如常地逗着猫,如常地行动、作息。
那血一般的热度,直叫阿乌震撼。
一池的死水,生生不止。
第6章
次日高访登门,带来了久违的瓦坛。
雁洄安顿之际,不忘问:「可有去处?」
「有。」
这不像高访平常行事,雁洄疑惑地看他。
高访解释:「是定居在外的客,出了意外,要回家,只能是火化了。」
雁洄心里犹豫。
高访又说:「你不是需要吗?恰好又有,讲那原则干嘛。」
没想多久,雁洄决定留下了。
收了钱,高访赶去九顿。
地质队拟定的水利项目计划,建泵站、修水渠渡槽,九顿是第一站。
九顿的落水洞在槽谷的平坦地段,丰水期天窗溢流成湖,形态蔓延,并汇入地表江河。
南北两片水域中间是一石岛,有草有树夹缝生存,乡书记拿柴刀噼出片位置,供桌支上祭祀,祈愿工程风调雨顺。
高访此次是陪同性质,这些外国专家对中国民俗十分感兴趣,明日就要返程,要把能见识的都见识了。
生猪头、果品摆好,蜡烛点燃,请来的道公唱跳有词。
仪式最后是上香,由万成矿业的主事上头香,再到乡长,和地质队的队长。
三方人衣着笔挺,面目肃穆。
前方是巍巍峰丛,碧绿河水漫上的谷地草坪,有乡民勾了满捧的海菜花,笑沉了腰。
突兀感,割裂感,群青侵占的迫压感,矛盾不一地挤进画面。
「咔嚓咔嚓」,随行的报社记者按下快门。放下相机,记者用视线找寻一个身影。
穿着瑶服的女生,满怀的花簇,细枝黄蕊的小白花后,露出一双审判的眼睛。
记者指着,问高访,「那是谁?好……」
高访看过去,招手喊道:「小雁同志!小雁同志!」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雁洄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海菜花,背起竹篓,走到对面。
地质队队长亲切地唤她「小雁姑娘」。
雁洄喊「张叔」,并赠予了张仝一把海菜花。
海菜花稚嫩可口,只有在水质好的地方才有生长,张仝在县城的水文地质单位工作多年,早已吃惯这种美味。他说谢谢,让徒弟俞跃装好。
今天勾了很多海菜花,雁洄照着喜好送给高访、支书,外国人语言不通,就略过。
还有眼前万成矿业的继承者——顾建浩。
雁洄放下编艺拙劣的竹篓,双手在衣摆上蹭几蹭,伸出干净的手,「你好。」
「你好,」顾建浩半握雁洄冰凉的手,微笑着说,「你是那渔具铺的小店主吧。」
「是的,我姓雁,叫雁洄。」
「我叫顾建浩。」
就连万成矿业的经理也认识她,记者将后半句「好奇怪的女子」,咽下去。
乡长年近六十,儿孙满堂,满脸的和善,「你就是雁洄啊,我认识你的阿巴,也见过你小时候,可能你不记得了。」
雁洄淡笑,「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了。」
乡长面色僵了僵,大度地说没事,转而跟顾建浩介绍起地苏的风景,「我们地苏奇峰险峻,地下河百转千回,这柔嫩的海菜花最是美丽挑剔,非九顿的水质不可。您看,这水面的星星点点,映衬巍峨苍山,柔与刚,相得溢彩。」
「九顿的海菜花,漂亮吗?」
乡长忽然回头大家一句,眼睛却看着雁洄。
雁洄回以笑,心头寒意上涌。
「漂亮!」高访举起海菜花,抢话道,「当然漂亮啰!」
新鲜的海菜花水分饱满,甩了乡长和顾建浩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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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记者忙递上纸巾。
祭祀完成,小插曲落幕,正当大家各自散去,架珠传来一个消息。
一行人匆匆上车赶往。
三辆车中只有地质队的皮卡还能塞人,张仝邀请雁洄上车,车厢内坐不下,就陪她坐露天车斗。
师傅都坐外面了,俞跃也只能出来一起。
六月天的早晨,风是温暖的,
空气清新,张仝身心舒放,主动与雁洄聊天。
「你觉得在九顿天窗进行水流开发,可行吗?」
「你们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决定归决定,我就想听听你的想法。」
道路颠簸,雁洄双手扶住竹篓,说:「地苏地下河起源于七百弄,共有十二支流,巴独虽在第一分支,但内部裂隙出数个进水泄水口,水流下切速度快,水量剧变不稳;第二分支是架珠,其三是九顿。架珠地面有四个天窗,入水条件较好的有二:第一天窗四面开阔,窗口东西向达百米,深约五十,纵观枯水、平水、丰水期,水位缓变,可利于旱季补给。第二天窗为竖井式,东侧向斜,南北面岩基较缓,下部六十米处分向溶蚀,各自连通地下河,更有流量保证。所以,为什么要选九顿?」
这一番阐述、反问,把张仝给震住了。
俞跃也愕然。
这番话一语见地,寥寥数句,就描补出了地质队论证半月的癥结。
为什么选九顿?九顿虽处上游,但据以往深潜数据,洞底延伸达200米以下,洞腔不见狭小,深度难以预测,暗涌更是复杂,地下水开发形式还需逐一落实。不过溢流型天窗,丰水期可以使地下河流向发生改变,致使互不相干的支流之间产生水力联繫,极大地保证了蓄水量。
在现有的可供选项来看,利弊参半吧。
张仝反应过来,给出回答:出于生态环境保护,架珠天窗动不得。
也许理由太简单,雁洄笑了,说:「我是个俗人,不懂那些。吃饱穿暖,只管自己快乐就行。」
张仝说不是的,却也没有将话题继续。
车子摇摇晃晃,令人生困意,雁洄趴在竹篓边,闭目养神。
张仝不再扰她,离远了坐,去考核新徒弟。
「 听了这番描述,你获取到什么讯息?」
「地苏地下河为树枝状地下河系;天窗呈线状串珠式分布;地下岩溶形态裂隙发达。」
张仝满意点头。
俞跃趁势问:「这位姑娘是地质学科毕业的吗?」
偏远山区出个大学生不易,更遑论是如此年轻的女子。
「不是。」
「那……」
张仝说道:「我们藉助钻探物探、红外遥感探测、连通试验等去探索地下河,才区区十数年。比不得近一个世纪以肉//体丈量,切实的数据说话。」
俞跃了悟,「就是您常提及的『地苏地下河图『?」
「没错。」
张仝每每思及此,总要惋惜嘆气,不能将雁洄聘入地质队,变相拥有地下河图,是一大损失。
原来那女生就是雁洄,俞跃偷偷地瞄了她好几次。
地下河图,钓尸,潜水极限,这在现代社会里,拿出任何一样都足够震撼。而这些的持有人是一名年轻女孩,真令人好奇。
「师傅,您再说说三年前九顿天窗的那件事吧。」
张仝想起以前,胸口还会紧张地憋一口气,他调节唿吸,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地面落水洞连通地下河,有管涌,也有吸水口,暗流诡谲。三年前也是现在的季节,九顿村有村民盪竹筏去采中央的海菜花,出了意外溺水,我就是在那天见到的雁洄。九顿天窗分南洞北洞,溺水地点在模煳界限,她一来就站在石岛上,站了两分钟就去南洞准备钓尸。鱼箱、竹钓竿、丝线,就这几样物品,随着鱼箱倾倒,我还未看清,就见线轴转得飞快。大约一分钟后,线轴转速变慢,而她一直平静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两分钟之后,缓慢地转速停止,她开始收竿,然而并不顺畅,线总有卡顿,且再没有上浮的空间。我记得当时她很肯定地说:尸体卡在45米深的横向廊道里,白鳝拉不出来。这时家属开始哭了,说花费多少钱都可以,只要能让死者入土为安。在不藉助任何外力之下,潜入水底45米,别说水温差距,大气压强都能把人压死。我以为她会拒绝,放弃这次钓尸,但她麻利地找出一套绳索,一头绑在自己身上,然后目光逡巡,走过来问我愿不愿意护她的牵引绳。当我把另一头绳索绑在自己身上,看着陆地绳索不断入水,我手心冒汗心跳加速,才后知后觉害怕……」
故事没讲完,就到架珠水洞了。
所有人下车,就见洞边岩石摆放着几个气瓶,下边的石阶坐着个身着潜水衣的女人,面镜搁在手边。
史蒂文记得她,他们在流水席上还交谈过,便走过去了解情况。
架珠的乡民认出乡长和书记,主动将事情概况说明。
近期抵达地苏的潜水队不少,架珠水洞最广为人知,也是潜水最热门之地,村里人见怪不怪了,也不再去围观凑趣。但一个小时前,有个穿着黑紧身衣的男人慌慌张张喊人,请求联繫国外洞潜专家,说自己有个同伴在架珠水洞失踪了。有人路过架珠,说在九顿见过外国人,然后辗转带话才等到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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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问清楚,斯蒂文将事件起因经过整理道出。翻译不在,英语顺畅的只有顾建浩,他边听边译:
六个人的潜水团队,三人对深潜持保留意见,选择留在水面支援,只有李昶夫妇和黎俪下水,他们此行是奔着破斯蒂文的洞潜记录去的。准备很充足,减压气瓶也已事先放置,下潜至58米时,一切都很顺利。在这个水下深度,潜水灯照明有限,眼睛能看到的只有各状岩石和石壁。视觉无限重复,20升的气瓶又大,黎俪不小心磕碰到突出的一块岩石,堆积物簌簌漂开阻挡视线,连同伴也看不见。三人潜水经验丰富,知道此时只需游过去。当身处无尽黑暗,唯一的安全感赋予——潜伴也不知所踪,心态难免起伏,只想着快点游出去。当游过那阵浑浊,黎俪看到了李昶,松口气的同时发现小旻不见了。两人原地等候两分钟,再在附近搜寻三分钟,小旻跟凭空消失了一样。李昶太着急了,黎俪提醒他看潜水錶,深度显示63米。在与外国专家的那次技术交流,他们得知现在位置是在岔道的左边洞道里,李昶欲去右边洞道搜寻,黎俪拉住他,指彼此的气瓶。由于紧张,停留,心率加快,他们的气瓶支持不了此次深潜,往好的方面想,或许小旻找不到他们已经升水。现在更妥全的方法是原路返回,再做打算。
出水后确认小旻没上来,黎俪筋疲力尽,留地面支援,其余三位同伴和李昶下水搜寻。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两小时,他们的同伴已经实施救援,史蒂文的决定是分线行动。
首先得有人回去取潜水装备,顾建浩愿意让出自己的轿车,喊司机载高访和配气的专家一同回住处。
其余人只能等,等救援的人出水,再作商议。
时间于各人,漫长或短逝。
要等多久,谁也不知道,顾建浩和乡长一行人坐到车里。
张仝带俞跃围天窗转一圈,指向岩层的向斜褶皱。
雁洄没走,随便找个岩石坐,卸下竹篓,悠闲地伺弄垂头的海菜花。她的视线右侧,黎俪苍白着脸,始终站着,目光紧锁水面,贴身的潜水衣勾勒出身体的僵直。
俞跃分心看地面的各色人。说实话,现在是该紧张的氛围,但人各自张驰各自奇怪,他根本听不进学术之说。
「师傅,失踪的人会平安吗?」俞跃不由问。
张仝说:「裸露型岩溶区的地质灾害,除岩溶塌陷、突水、渗透、内涝,还有这些吃人的水洞。」
吃人……俞跃忽而悲观。
「那,他们怎么办?」
他们,是指失踪者的朋友,还是石山里耕耘的乡民。
张仝看向雁洄,想起未说完的故事。
初到地苏,风餐露宿地搞学术,常听老前辈说起雁沅和雁崇,以最原始笨拙的手法探证地下河脉,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并练就裸潜的本领,水下40米已是无法想像。九顿那次护牵引绳,绳索下到一个标示他就依言不放绳,注意力全在水里传递的力道上。慢松……五分钟后,绳索抻动,他迅速拉绳,并喊旁人帮忙。常人憋气一分钟都难受,雁洄下水已有七八分钟,张仝满脑子只有快快快的念头。收绳只用了二十几秒,雁洄出水时是闭着眼的,后面是一具鳝鱼缠紧的尸体。家属去解开尸体,张仝扶住雁洄,她弯低腰,唿吸又急促又乱,胸腔深陷放松,深陷放松……缓过来后她推开张仝,慢慢地睁开眼睛。
张仝至今忘不了,一双血色的瞳孔,在鼻子和耳中流出血时,眨眼间滴落血泪。
怎么办?
总会有人解救于你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这章后我得准备申榜,要存稿
停更一周,望谅解
第7章
水面有气泡浮出,根据停留减压时间,斯蒂文推测他们大约潜至80到90米深度之间。
一二三四,四个人出水,结果显而易见了。
黎俪上前接应,李昶气力已竭,半身跌在石阶,半身还在水里。
「李昶!李昶!」黎俪带着哭腔,去拉扶李昶。
其他三人卸掉气罐,合力将李昶拖到地面。黎俪跪坐在旁,轻拍他面庞,「李昶,你缓缓,啊?怎么样了?」
李昶不答,面镜下的眼睛木然。
黎俪捂住脸,闷声抽泣。
乡长安慰几句,让书记安排人配合专家的后续搜救工作。
张仝嘆了声气,俞跃也不敢问。
好好的开工大吉,碰到这种事。
将近三个小时了,在地苏老一辈人的眼里,掉进水洞要能浮起来,就有救。一旦沉下去,便活不了命。
有乡民好意提醒:「雁家人刚好在,不如请去钓尸吧,也好入土为安。」
尸……
躺在地的李昶像受了刺激,爬起身摘掉面镜,去问刚才出声的乡民,什么是钓尸。
乡民被他吓到了,忙指坐岩石上的雁洄。
「……雁家人,擅绘地下河,可寻溺亡者。」
李昶跌跌撞撞地过来,雁洄生怕他踩扁自己的竹篓,拎起往边上一站。
「呃~」李昶扑个空,双膝跪岩石上,痛得出声。他干脆膝行,去求雁洄。
雁洄不受他跪,边躲边说:「你应该去请专家,如果失联者幸运进到某个气室,还有获救的可能。」
闻言,李昶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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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昶!」黎俪快步走来拽起他,「你真是关心则乱!」
高访带齐装备回来了,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
黎俪催促李昶,「快去请人救小旻啊!」
李昶变得平静些,用英语和斯蒂文说前次下水搜寻过的地方。
斯蒂文在笔记的手作图上勾画,雁洄提点了几处气室位置。
斯蒂文面带疑惑,李昶直愣愣地怔着,雁洄不说二话,背起竹篓离开。
最后还是顾建浩将雁洄的话翻译一遍,斯蒂文半信半疑,但也记下了。
顾建浩本也没心思,和乡长告别,转身跟司机说:「回国宾酒店。那庞记者你呢?」
天降现场,记者很感兴趣,「我想留下来记录,兴许回去可以做另一个版面的头条。」
地下溶洞构造复杂,搜寻不是半天一天的事,这地方交通不发达,国宾酒店在县城呢,没有车实在吃不消。庞记者试探地问顾建浩明天的行程。
庞记者本来就是公司在相熟报社,请来提升企业形象的写手,需要与顾建浩同进同出。顾建浩寻思前后,说明天会再来一趟。
他确实要来看看,毕竟开工当天碰到人命,够让人忌讳的。
上车前,顾建浩眼观座位,确认干净才上车,并连抽了几张湿巾擦手。
司机驾驶轿车打弯,轧过岩石,碾过杂草。
没过多久,顾建浩从后视镜中看到雁洄。
平静的脸,没有浮沉的眼睛,薄荷香味掩也掩不住的死气。
下一秒,雁洄弯嘴角,手举起慢慢地挥了挥。
车过突石,顾建浩后背勐地砸进车座里,背嵴麻凉。
……
中午的太阳晒着,雁洄额边冒汗,身体里却感受不到温度。
临近经期,骨缝的寒开了闸似的,往肌骨里浸。
在路边倒掉海菜花,雁洄拖着疲惫的身体进家。
院中有从溶洞引流的蓄水池,晒得发暖,洗手洗脸,躺椅子上闭目吸热。
有什么不同了呢?
气味,和光线。
一张明晰的脸,倒映在雁洄眼瞳。吸了口气,是浴室艾叶皂的香味。
「洗澡了啊。」
阿乌笑,表情自然多了。
雁洄伸手,拒他截了自己的阳光。
忽然,手腕被握住。
「雁洄。」
声洪亮,有余韵。
「雁洄。」
字字珠玑。
雁洄坐起身,更近阿乌的脸,就着他握自己的手,去抚摸他的眉目鼻唇。
峰骨软肤,和她养白鳝时一样的成就感。
看来还是得新鲜货,阿乌将将泡过这次,就有八//九成似人。
等等!不太对劲。
雁洄忽一站,颊边拂过阿乌的耳畔,她目光随即眩晕。
对了!太阳光!他竟能如此快地克服了。
这下十成十了!雁洄夸赞:「阿乌,你的『能『确不是虚词。」
这世道,活人不真,伪假倒活。
讽刺。
雁洄高兴呢。
入夜,屋舍点灯。
狸花猫傍晚逮了飞鸟,不吃,玩起瓮中之物的游戏,喵喵叫得缠绵。
阿乌抢走飞鸟,手指拈在细细的鸟脖,指节一折,扔地上。
狸花猫用爪子拨了下鸟儿,见没动静,失去了兴趣。抬头喵喵地叫,控诉一般。
阿乌弯腰把猫抱在怀里,虎口压在猫脖,时而用力时而轻抚,看窗棂入画。
狸花猫息了声,乖巧了。
映在窗棂的剪影,纸张的翻转譁然,以手撑额的思考,双臂抱头的久久无声。
阿乌看了许久,直至万物生息轮换。
是风还是云的翻涌,夜空呢喃般传来呓语。
虫草窸窣,在喊着痛。
*
斯蒂文团队在短时间内,搜寻了110米以上所有失踪者可能在的空间,包括雁洄提点的几处气室。
因深潜救援不定性因素太多,随着下潜增加,也将会对搜救者造成危险。
经过一天一夜,搜救行动变成搜寻遗体。
死局定了,李昶一行人脸色灰败。
高访一直都在,也代表派出所,询问李昶失踪者的信息。
小旻本名林为旻,是东莞市林文日化创始人的独女,因为早前父母车祸身亡,除了有一名堂弟远在澳大利亚,现在除了丈夫李昶,在国内已没有亲人了。
技术有限,精力有限,这个时候人工搜寻已经不现实了。
记录完后,高访问李昶,「是否需要钓尸?」
自古就讲落叶归根,有这个可能,李昶如何都要试的。
潜水队六人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其中李昶夫妇和黎俪都出国留过学。即使觉得诡奇,他们也都纷纷表示支持。
钓尸,庞记者昨天听到这个词还持怀疑,现在听起来真有其事,顿时就来兴趣了。
高访称报丧要其亲人亲行,李昶跟随。
庞记者想跟高访一起去,顾建浩却喊住了他,说张仝已经在九顿指挥工作,他们要去那边拍些摄像资料。
庞记者分得清工作主次,只得跟顾建浩同去九顿。
到渔具铺,雁洄才起不久,扒着一碗白粥来开门。
高访看到粥面是几块酸芥菜,无声摇头。
「什么事?」
「报丧,钓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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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酸芥菜清爽,雁洄嚼得清脆,咯吱咯吱。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说词,冲突的咯吱咯吱声。
两天未进粒米,李昶遗忘的食慾在胸口翻搅,令他厌恶。
李昶就站在高访后面两步远,不出声音。雁洄脚踏出半步,冷不丁撞到他的视线。
李昶在观察她。
雁洄捧着剩底的一碗粥,直落落迎着李昶的视线,问:「你真信死物能正口?」
李昶张口又闭口,沉默许久,他就一句话。
「我没有办法了。」
雁洄又咬了口酸芥菜,闲说道:「你们城市高楼厦宇,应该瞧不上这山里无闻訞诡。我们地苏信奉人有魂灵,归来去,归来去,放魂归去。魂愿归,尸方现……」
高访听出故弄玄虚的味道,眉角直跳。
「你信吗?人有魂灵,就如尸有死前的意识。」
「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李昶赤红着眼,忍声道,「活着要人,死了见尸。」
雁洄闲散地用完早饭,站直理了理衣裳,语气无常地说:「那便跪着请。」
李昶没有任何犹豫,跪下来,双掌紧按在膝盖。
这重重一跪,有了半成虔心的样子。
雁洄说:「钓尸要价三千,一千为订金,成败不退。明日下午四点钓尸,尸现结尾款。最后,不保全尸。」
李昶点头。
高访随即拉李昶起身,看他面色死灰,就让他到外面唿吸下新鲜空气,休息会再一起走。
收定金,则意味钓尸或许失败。高访跟着雁洄进后院,问她是什么打算。
雁洄顺手把碗洗了,问:「你觉得他信我吗?」
「管他信不信?能钓上来就行。」
雁洄哼一声,没解释。
高访又说:「这几日没大雨,地下河水量平稳,尸体可能落定了,为什么还要等到明天?」
延迟钓尸时间的原因,高访只猜到其一,真正目的是让白鳝饿入疯狂,才能保证正口率。
「我的鱼儿很珍贵。」雁洄这样说。
高访转而又指搭在水池边的矮棚,「你挣那么多钱,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露天搭一灶,就这样过一日三餐?」
「是。」
高访二度无语。
雁洄拖来一捆柴,高访伸手帮忙,问要哪儿放。
雁洄手一指,意思放灶旁就行。
柴是小腿粗的松木,得噼开才好烧。高访看眼渔具铺外,心里想没时间了,下午再来把柴噼了。
「阿乌!」雁洄突然喊了一声。
就见一面皮如白纸的男人,从屋门走出来。
高访惊得瞪大了眼。
他一出现,狸花猫调头就跑,他随即低腰抓住猫,摁在臂弯里,走到雁洄面前。
「有什么事?」
「噼柴。」
他把猫放一旁,听话地拿起斧头,抡高。
斧头高过雁洄头顶,从高访这边看,往下挥的角度,像要砍进雁洄后脑。
「雁洄!」高访下意识连退几步。
「怎么?」雁洄半转身。
斧头稳稳将松木一分为二。
「雁洄……」高访发现自己声音有点颤,「你真疯了!」
雁洄笑起来,声音百般无谓,「也许吧。」
高访摸不透这个『也许『。比起他之前的猜想,此刻的雁洄更令他觉得匪夷所思。
高访走了,心里发憷,同时也
lj
有抹不去的失落。
即使认识三年,其实无法否认。
*
次日下午四点钓尸。
是晴天,但天空时有云过,布下阴影。
钓尸现场需要安静,除开必须人员,不便他人围观。
国外专家一部分已回国,史蒂夫和一名同伴留下,协助搜寻遗体工作。
高访、李昶六人都在,还有顾建浩和庞记者。
因为工作结束,翻译早就接了其他的工作,现在只能由顾建浩跟随翻译。顾建浩都来了,庞记者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一个盖黑布的鱼箱,一根绑着线轴的竹钓竿,工具简单甚至简陋。
潜水队的人小声耳语:「怎么用的钓竿?真的就如字面上的『钓尸『一样?那要怎么定位怎么钓?」
实际如何操作,他们想都没法想像。
黎俪碰了碰李昶手臂,低声问:「真的能钓起来吗?」
李昶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谁都不知道,只能等。
庞记者拍下一张雁洄单手伸进鱼箱的照片,拍完后他凑近想从鱼箱缝隙去看里面的东西。
很快,雁洄抽手,并拉出一条线,与鱼竿的钓线接合。
好可惜,庞记者没看到,干脆一直举着相机,为下一幅画面等待。
雁洄找好方位,将鱼竿插在岩缝,抱起鱼箱。
钓尸的核心要出现了。
庞记者屏息紧盯相机孔。
顾建浩也在审度雁洄。
斯蒂文两人则是好奇居多:红色的饵料,鱼箱里倒出来的长条生物,线轴的迅速旋转,年轻且冷静的女孩。
这不就是钓鱼的流程吗?鱼饵换了而已。
高访细心察觉出不同,这次雁洄带的线轴较以往厚,从白鳝开始下潜,她的左手一直握在钓线上。
细线划破虎口,泛出血色,她丝毫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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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线中途,雁洄左手食指忽勾线绕了一圈,白鳝的拉力立时将手指绞失血。她手臂往后提了一拃,待感受到白鳝变换下潜方位,再度松线。
随着线轴戛然而止,众人一气同出。
而雁洄似乎忘了精准的五秒,左手缓缓放下。
线轴再缓慢地转了半圈,雁洄迟迟不收竿。
「雁洄?」高访轻唤她。
雁洄低眼看水面,着手收竿。
钓竿打得直,力度不对,高访走近问雁洄,「是不是……」
雁洄说:「失败了。」
在旁侧捕捉镜头的庞记者听到了,喃喃道:「这就失败了?」
声势大,却无疾而终,任谁不失望。
李昶先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抢走雁洄的钓竿,三个男同伴齐力拉钓线,拉上来一条瘫直的大鳝鱼。
白鳝在岩石上拖拽,皮开肉翻,雁洄解下鱼钩,从白鳝喉腹挖出一块黑色。
是潜水服布料,上面沾有些粉白的碎肉。
黎俪看到了,提醒李昶,「这鱼找到了小旻的位置。」
第8章
李昶两步踏出,跨过白鳝去夺走雁洄手里的布料。
雁洄抱起白鳝尸,看了李昶一眼。
什么话都没说,那眼睛看得李昶直生悚。
事情有了进展,斯蒂文显得很兴奋,问顾建浩鱼是怎么找到遗体的。
顾建浩只能去问一知半解的高访,庞记者在旁记录,不放过任何钓尸的内幕。
「雁小姐。」
黎俪独自来到雁洄面前,问能否进行第二次钓尸。
雁洄拒绝了。
黎俪看起来不意外,继续说:「这样吧,我个人在你和李昶原来的谈价基础上,再添一倍,行吗?」
「不行。」雁洄说。
黎俪难以理解,「现在已经确定了小旻的位置,第二次钓尸成功率更高不是吗?你的酬劳也会获得更多,而且这也是行善事,还是……你有什么顾虑?」
「你信因果吗?」雁洄突然反问。
黎俪错愕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一句随意,反而掷地有声。
雁洄轻笑,「那我能有什么顾虑呢?」
黎俪答不上来,而雁洄就像一面石峰,从始至终都是否定的姿态。
再看李昶反覆确定布料的模样,黎俪咬咬牙跟上去,拉扯要走的雁洄,「鱼或许拉不起泡肿胀的尸体,但可以让我们中的一员跟着下潜,确定位置,再用绳子绑紧牵上来,请你再一次钓尸吧!」
雁洄甩开她的手,「我的鱼也是生命!」
黎俪瘦瘦的,那点力气不是常年干活的雁洄能比,她一推,黎俪就跌倒在地。
同伴来扶起黎俪,言语间暴露出对雁洄的不满,对訞诡的不屑。
李昶忽像失了理智,大声地朝雁洄吼:「什么钓尸?什么秘术?你就是个骗子!骗人钱财,骗人希望!骗子!骗子……」
雁洄任之不理。
李昶宣洩完,脸崩塌似的扭曲,自喃:「你说吧,多少钱可以钓?一千块只能买一块布料的话,我给你十万好不好?她那么瘦小,十万够买了吧!」
90年代万元户已是不得了了,整十万啊!高访这才理解李昶的痛苦。
高访出面拉开双方对峙,中肯地说:「李昶,先前报丧也已讲清,钓尸失败原因复杂,我虽是外行,但也明白雁洄尽力了。还有雁洄,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雁洄安置好白鳝,洗净双手,「遗体重量和水中拉力,皆以我的经验计算过,白鳝肯定不能落空。但是,箇中缘由……」
她忽指向斯蒂文,说:「我只跟他讲。」
如此,斯蒂文和顾建浩留下,高访带着所有人将地方让出来。
庞记者走得是一步三回头,不忘在远处咔嚓咔嚓拍照。
李昶沉默地站着,黎俪也满是疲惫。
同伴大刘发现黎俪手臂的擦伤,说:「先顾你自己吧,都受伤了,我也知道你俩和小旻感情最好,但人各有命,逆不了的事。」
黎俪露个勉强的笑,接过他递来的创可贴,贴好后顺带整理衣袖。
没过多久,雁洄向高访招手。
高访走过去,顾建浩还在和斯蒂文说话。
雁洄在收拾东西,她的手掌都是口子,高访埋头帮忙拾捡,冷不防听到她在背后说:「无敬畏之心,反而污秽,这种事甚至比水洞吃人还不稀奇。」
收鱼线,摸到线上绑的结,估摸尺寸约一米一结,足有百余米。高访忽然就感受到些难过的情绪。
雁洄背起鱼箱,拿钓竿,对斯蒂文点头致意。
斯蒂文挥手告别,看她的目光多了赞赏。
架珠天窗水域范围大,底下无数弯道和分叉,雁洄说得很仔细,包括水底120米段的岩状。走时她问高访,「这个案件是你一直亲力亲为地跟吗?」
高访说是。
「别假手他人。」
经过已经冷静下来的李昶面前,雁洄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雁洄问:「你与你妻子,是在水下58米彻底失联的吗?」
「是的。」
「你如何确定?」
「因为当时将到60米的岔道。潜水錶可看。」
「当时你们三人是以什么队形下潜?」
「保持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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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什么位置?林为旻在什么位置?」
「黎俪在左,我居中,小旻在右。」
雁洄说:「她上了我的钩,应当是有话愿说的。但是她无法摆脱,可能是有什么在拖着她。你说,那到底是什么?」
李昶失声,险些站不稳。
*
规划了确切的路线,斯蒂夫下潜到110米时,发现部分引导绳丢失。凭藉洞潜经验丰富,他继续下潜,在深度118米时,潜水灯隐约照出雁洄所说的石牙道。
烟囱状洞穴石壁上,沉积出尖牙一样的石钟乳和石笋,像捕猎的利矛陷阱一般伸出交错,难以通行。
而遗体就挂在这些石牙中。
切换气瓶,斯蒂夫尝试进入石牙道,气瓶磕撞难免,他小心翼翼地保护唿吸调节器,避免被勾到。好不容易来到石牙中,他拽住遗体身上的气罐头,一点点地拉出来,然后绑上绳,一同升水。
因为大气压强不同,腐败的遗体在上升过程中会出现爆破的可能,斯蒂文准备了穿刺用具,按照医生朋友所说的位置进行穿刺释压。
遗体出水后,斯蒂文首先找了高访,让他亲自接手遗体的看管工作。因为洞穴潜水是一项危险的极限运动,查明死者死因,有利于日后规避这样的失误。
斯蒂文还发现遗体背部除了穿刺的针孔,还有一个不规则的伤口,他想到雁洄用来钓尸的鱼
又过一日。
刘化荷做小工之余,熬夜将瑶服的花腰带赶制出来,并一家家送货。
最后送到渔具铺,已经中午,雁洄不在铺里,可能吃饭去了。
在铺里等上一会,货架上的东西也看腻了,刘化荷大着胆子去瞧里院。
柴堆,桌椅,水池,灶,猫儿和……男人。
男人!!刘化荷瞪直了眼,下一瞬雁洄将她的视线挡住。左顾右盼无门,挡的是严严实实。
「是雁洄啊,我这边……这给你送花腰带来了。」
「绣好了吗?」雁洄走去拿起腰带,彩纹瑶锦,珠穗琳琅相扣,很是漂亮。
雁洄不吝夸赞,刘化荷呵呵地笑。
「还真别说,人家花腰带都用五彩珠勾纹,而你的是小米珠和银珠穿绣而成,特别挑丝线的色,可费功夫了。也就我有这手艺,能把你的要求完美地呈现出来。」
雁洄确实喜欢,多给了工钱,刘化荷推脱了一下,便笑脸盈盈地收下了。
「还有你那套盛装瑶服,襟袖裙围的瑶锦,是五年前你阿巴请我绣制的,那纹饰最是复杂,足足费了我几月时间……」
她说着说着又嘆气,「唉,岁月催人,你阿巴都去了五年了,不知何时起我的眼睛也模煳了,那绣工是再也没法復刻啰。」
雁洄静静地听,刘化荷知道自己又话多了,这就说要走了。
雁洄送到门口,刘化荷说:「你回吧。」
雁洄转身时,刘化荷使出全力蹦高。啪!落地,可算是看清了后院抱猫的男人。
乖乖!好俊的一个后生,眉型长,眼睛有神深邃,唇角微抿,好一个正气端正的主。
「怎么了?」雁洄听到了响声。
刘化荷忙摆手,「么事么事!」
掩嘴笑嘻嘻地走了。
铃铛声响,邮差又来。
除了汇款单,雁洄还收到一封信。
邮差的单车刚骑远,高访登门。
雁洄给他倒了茶,偷空望了望后院。
阿乌躲开了。
高访喝茶润嗓,声音疲惫,雁洄走神地听。
晴空里鸣雷,过云雨藏匿,客往别处。
今天的渔具铺,真不务正业地热闹。
「……遗体完整打捞,身上没有其他致命性伤口,死因初步推断是发生了氮醉。氮醉发生的原因有很多,她可能是与同伴失联后,惊慌失措地寻找,而忘记了此时应该要上浮,人在深水环境氮气会进入血液中,致使人头脑混乱失去判断甚至意识,无法在水中保持中性浮力,才任由身体往下坠。」
雁洄问:「仅仅因为氮醉?」
高访默了默,郑重地摇头。
雁洄说:「地下河暗流是不可抗因素,或许存在能将人卷进石牙道的可能,但是在身有外物的情况下,身体也无剐蹭青淤,而被动地进入石牙道,几乎是不可能。除非是自主性进入石牙道。」
那到底是在什么情景下,会让一个失联的潜水员,不顾自身安危去冒险。
高访说:「斯蒂文也是如此想,如果她当时是在清醒状态,怎么还会继续进行大深度下潜?」
唯一的可能是,林为旻当时确实清醒,并且目的明确,氮醉的发生时间可能在更后面。
「还有,斯蒂文检查了林为旻的气瓶,本该在最深处切换的阶段气瓶,容量却是满的。」这也是推断氮醉失去意识的主要一点。
「再就是架珠水洞右下蚀通道,110米以下引导主绳丢失,断口齐整。」
「喵~」狸花猫跃过门槛,到雁洄脚边绕了两圈,扔下一只血淋淋的燕子。
燕子低飞,暴雨欲来。
「除了岩石的长期磋磨,另一个可能是……」
天变阴沉,颳风了,淹没了雁洄的声音。
在雨前出发回派出所,高访看到渔具铺柜檯摆着的花腰带。
原来时间过得如此快,明日就是祝着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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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是周四
有榜就随榜,没榜就边写边更
抱歉,生活中还有其他的事,没有过多精力全投在这里
第9章
五色糯饭和红鸡蛋是一早就准备好的,雁洄正在用丝带编彩蛋笼。
彩蛋笼的用途是装红鸡蛋,编好六个并留了长长的绳,雁洄摆在盛糯饭的篮子旁,就进屋换衣服。
换上盛装瑶服,系花腰带,雁洄不缠头戴帽,只梳椎髻。髻上贴玉兰花银饰,髻后弯月银板垂了十来串银珠,行走时叮叮清脆。
一打开门就看见阿乌,他先从头到尾打量雁洄一眼,然后开口:「雁洄,你答应我的。」
「什么?」
阿乌目光笃定,「我要出去,看祝着节。」
雁洄家后院几乎与世隔绝,他是从哪得知今天就是祝着节。
雁洄走到院子,阿乌紧跟。她用手指勾起彩蛋笼,对他说:「虽然我也不喜别人问我过去,但在某些时候,阿乌,我对你真有点好奇。」
阿乌严正的脸表现出几分诚意,「你问,我说。」
雁洄直直看他两秒,噗嗤一笑,「不问。己所不欲,我还是懂的。」
她笑,阿乌也笑,仿佛听懂了似的。
雁洄跟平时逗猫一样,拿彩蛋笼的穗甩到他面前。阿乌闭上眼睛,感觉到领口微动。
睁开眼,是近的不能再近的,雁洄的脸。
她将彩蛋笼挂在阿乌脖子,虔诚地说:「祝愿你,得偿所愿。」
雁洄转身,银珠簌簌颤落。
阿乌也取了彩蛋笼,替她挂上,依葫芦画瓢,「祝愿你,事事顺遂。」
雁洄乐弯了腰,梳了髻露出的光洁的脖子,在阿乌的眼里,又细又脆弱。
祝着节所里公休一天,值班的同事觉得高访魔怔了,还在查架珠的潜水事故。
「不回家过节在坐什么冷板凳?所长都让你拿证据了,你又没有,不然我们哪有权利盘问别人。」
「肯定有什么细节漏了……」高访喃喃自语。
同事小亮撇嘴,「我看你啊,真是想转正想疯了,还因此越过谢队去跟所长报备,小心结梁子!」
唉!所里也不安宁,高访和小亮打过招唿,就走了。
街道很冷清,居民不是登圣山祭拜密洛陀,就是去县城参加祝着节盛会了。
高访独自走着,想起雁洄的那句话:别假手他人。
顿时,高访有思路了,脚下生风。
因为死了人,民居不肯接待李昶等人,现在他们在公社那条街的旅社住,走过去也不远。
去到时旅社门口停了一辆小型厢车,大刘在往车上搬装备,看样子是要准备离开地苏了。
高访到旅社柜檯买了两瓶冰汽水,递给一头大汗的大刘,大刘谢过,仰头咕咚咕咚勐地喝完了。
「还要不?」
大刘打个气嗝,摇头说不用了。
「这么多的装备,很贵吧?」
「贵!寻常一样小东西,平常人家都玩不起。」
「潜水到底有甚好玩的?」
「刺激呗!小众又能显摆。」
……
两人闲聊过几句,高访也帮起忙。
车厢里气罐足有十来个,高访说:「这次的潜水意外,国外的洞潜专家推断是发生了氮醉。」
「已经听李昶说了,混洞潜圈的都知道,在失去潜伴的情况下,发生氮醉几乎是不可逆的。」
「林为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简单,纯粹的富家小姐。」
高访问:「为什么这样评价?」
大刘语气有些不屑,「潜水本来就是高危运动,你见过哪个娇滴滴的女生会为了一个男人去接触,去学习的吗?况且这个男人毫无根底,还靠着林为旻实现了阶级跨越。」
另一个同伴也加入谈话:「国内潜水技术欠缺,我们几个都是在国外的潜水机构认识的,一同学习和进修。那时的小旻就特别依赖李昶,遇事也容易慌,即便在开阔性水域,她也不敢独自下潜。可就是这么一个女孩,为了实现李昶的梦想,和他天南地北地去冒险。」
「诶,你听说了吗?小旻的另一个阶段气瓶是满的。」
老刘嘆气,「她的潜伴一直是李昶,同步潜水时,切换气瓶后会有一个交叉检查程序,她可能过于慌乱而进行了错误操作。在120米以下深度遇难,是否因为她想替李昶去破记录?」
异口同声的「傻。」
他们都在这个年轻女孩惋惜。
遗体暂时安置在镇医院,李昶和黎俪去跑火化的手续了,所以这两人才肆无忌惮地议论。
高访指着气瓶说:「这么多罐子你们分得清吗?」
「当然,这个这个和那个,是我的。」
「我的是边上几个。」
「那李昶的呢?」
「喏,有标记的,罐把上点了漆。」
装车完毕,高访和老刘他们告别。
车已经驶走,高访走进巷弄,从另一头抄近路。
「停车!司机师傅,下来有点事跟你说……」
*
村里登山公祭,雁洄家从来不参与,因阿公是外来客,还有他们家的特殊成分。
带上贡品,雁洄要进鬼喊谷。
阿乌在后面跟,雁洄不回头,不停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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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鬼喊谷的路在巴独村。
几里石路,翻越峰丛,往西南向,在曾流淌过又干涸的峡谷里通行,零乱的砾石碾得脚底生疼。
峡谷尽头,又一峰横于前。
雁洄检查全身,衣袖镶边的纹饰都勾丝了,裙围精緻的图纹瑶锦也染上青汁。膝盖以下用布条缠裹,浸了灌木和草丛的露水,湿进鞋里。
她握住彩蛋笼,贴覆在额头,凉凉的,像那一边吹来的风。
雁洄不回头,开始登峰。
这处在当地属禁区,所以一路来被挖空的兰花、红豆杉在这里屡屡可见。栖在漆树松树底下的铁线蕨和叶片锋利的杂草,缠着逐渐疲累的脚步,大叶榕根蔓垂吊,寄生的青苔一股子泥腥味,雁洄欲用匕首割开,却被身后一只手抢先。
那只手可靠有力地将根蔓扯开,等雁洄先过。雁洄不客气,步伐迈得有力了些。
日头比他们的脚程更快,蒸干了峰顶裸露的石苔,雁洄找了块地方坐下歇息。阿乌立于她前面,俯瞰峰林围袭的一片谷地。
波光粼粼,风吹皱一池。
那是谷地吗?也算是,不过是被水淹没的谷地。
谷地因狭长,峰嵴岩层断裂蚀成大小无数溶洞,风急过,唿啸而出缠绵悲壮的怪声,故名鬼喊谷。
再走近一些,隐约还能看到谷底水潭里树木的轮廓。
水常年不竭,从哪来,有多深,不得而知。
谷底水位的极限是一片杉树林,雁洄每年来此,水量变化不会差距两棵树。也就是说杉树林中的三座坟茔,完好无损。
林中山地湿润,露水未干,雁洄薅了些松针隔地面,将贡品摆上,上香敬酒。
雁洄跪,阿乌也跪。
雁洄磕头起身,发现阿乌还在跪着。他面前是一块不知名的碑,只有姓——蒙氏之墓。
还有事要办,雁洄暂且先离开。记录水位,放置参照物,回来时阿乌还维持着跪姿。
雁洄抓起贡品的糯饭吃,再剥了两个彩蛋入腹,她对阿乌说:「跪够了没?」
阿乌颤悠地抬起手,「我腿木了。」
呃……雁洄扶他起来,好重,连带着自己也晃悠了两下。
阿乌背靠杉树,缓缓。雁洄问他要了两个彩蛋笼,各自挂墓碑上。
「他们是谁?」
雁洄按立碑的顺序说:「蒙氏不知,雁沅雁崇是我的阿公和阿巴。」
「为何要葬在此处?」
「因为他们都死在这里。」
「这里……是?」
「鬼喊谷的水潭。尸首异处,只有衣冠冢。」
阿乌目光经过雁洄平静的脸,垂眸,掩饰眼里的痛恶。
走出杉树林,身影双双映入潭中。
雁洄和阿乌之间有丝天光,波纹将他们渗入彼此,面目难辨。
波光无垠,目及处仍是无垠。
广袤未知的水域,藏两具尸轻而易举。
从这头走到那头,就是人短暂的一生。
杉树叶落到水里,推开了雁洄的影子。
「阿乌,你不是活人,不靠唿吸,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长时间在水下活动?」
「是,」顶着雁洄算计的意味,阿乌这头是点得实诚,「但我行动太迟钝。」
就是说他无法熟练操控自己身体。
雁洄说:「无妨。」
返程不是按原路,途经那些焦黑空旷的溶洞,阴风阵阵,冷得刺肤。
阿乌问道:「这些溶洞作什么用的?」
「你识字吗?」
阿乌努力辨认岩石上模煳的字体,印象无法重合。
「认不全。」
「那上面写着『麻风病『,旧时麻风病病人据病情严重关一处,拖着养着,治不了时一把火焚了。」
壁上观者的云淡风轻,残忍吗。
雁洄的路走了一半,就地取材,择了野薄荷叶,给各自的香袋换上。
完毕后,她笑,「我们其实有共通之处。」
阿乌真诚发问:「哪处?」
「臭不可闻!哈哈……」
阿乌笑了笑,回首再看一眼这个称作「鬼喊谷」的地方。
他们没有回渔具铺,径直去了县城。
祝着节盛会已经开始,铜鼓喧天,载歌载舞,围观的人很多。
雁洄将阿乌的上衣领口再提高点,遮盖脖颈的筋脉,然后拉着他挤进人群。
人潮成墙,密不透风,四周的躯体散发着热气,雁洄喜欢这种炙热到窒息的感觉。
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敬畏的语气,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在意她的薄荷香袋。
雁洄跑得太欢快,挤到了前排,以至于阿乌丢了都不知道。她跟着气氛鼓掌,和身边的人拉起手,随歌声跳舞。
跳着跳着到了场地中央,有一束巨型的火把,嘭地一下燃起,火光滔天。
太过热烈,倒不真实了。
雁洄回头看到了阿乌,在远方冷静地等待她。随后她脱离舞队,退出人群。
外围都是些摊贩,卖山里的野货和奇花,还有卖祭祀献品的,在和游客讲解他们的民族信仰。
庞记者听得津津有味,边用照相机记录祝着节的热闹。
有一类人,天生就有吸引目光的磁场,镜头定在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身上,阳光正好,照淡了他的面容。
之后,一名女生闯进画面,黑色瑶服,镶围彩锦,银饰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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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淡一浓,相生相成。
雁洄碰碰阿乌,和他一起看向照相机。她微微笑,他错愕,像一场羞怯的恶作剧。
庞记者长期举相机的手臂有点不稳,当下即决定,他要把这动容化成实物。
「雁小姐,你也来看祝着节吗?」
「是的。庞记者呢?」
「我也一样。这位是?」
「阿乌。」
「你好。」庞记者伸手。
阿乌点点头,不回应好意。
庞记者无所谓,收回手。
参加完献品环节,雁洄两人要离开。
庞记者也一道回地苏,有些事要做。
在进城大道等巴士。
一旁的茶水铺里坐了许多老人,都是包头帕,着黑衣布鞋的穿着。
听不懂的土话,沸水咕咚,炊烟从草铺的顶,从支撑的四根木柱中散去。
木柱包了一层黑色油浆,茶水铺看起来很老了。
茶水铺外蹲坐着一位瘦弱的阿婆,阿婆也缠头包帕,抱住双膝,身体缩得小小的。她的眼眶凹陷,眼睛浑浊木然,望着什么方向。
土锈色的巴士停在前方。
车、茶棚、老人,记者对画面构造敏感,将这副时代的抛弃定格。
车里人不多,雁洄找到位置,让阿乌靠窗坐,她坐外侧。
陌生的车,唯一熟悉的语言,阿乌不由看向茶水铺,看向那些或许与他共存过的老人。
巴士缓慢驶离。
那瘦弱的阿婆,竹节般的手臂撑在泥土上,挪膝爬行,呀呀地喊着。她的喊声越用力,越嘶哑,她看着远去的车,瞪大双眼,迎风落泪。
作者有话说:
随榜更。
因为是连载,有些细枝末节,是边写边想起来的,会有修改的情况,一般不影响阅读我就不特意提了。
第10章
昨夜里打了一晚空雷,鬼喊谷的哭嚎声响彻了地苏。
大早就有乡民携带纸钱香烛,去水洞边唱祷。这几日势必暴雨,就怕暗河内涝,使庄稼绝收。
今日的地苏分外安静,连鸟叫声都少了。
上次制的窝料发酵了一段时间,足足一大缸,雁洄让阿乌搬出来。
开盖,直冲天灵盖的刺激味道,雁洄早就戴了厚厚的口罩,阿乌则面色平常,不见异样。
难道他没有嗅觉?雁洄心想,开始二次调配。
往缸内再次加入新鲜内脏和猪红,搅拌均匀,雁洄转身去拿增鲜的麦芽和玉米粒,回过头来看到阿乌弯着腰靠近缸沿滴漏的血迹。
鼻翼煽动,表情探究。
雁洄揪住阿乌的领口,拉他起来,他往后踉跄两步,停稳了。
「怎么了?」
雁洄没回话,搞了一勺半成品窝料伸到阿乌面前,他面无异色,疑惑地看向自己。
「你去拉篷布把柴盖好。」
「好。」
雁洄看了眼他的背影,低头继续调配窝料,顺便擦掉缸沿的血。
没有嗅觉的话,怎么会那么精准地闯进她的溶洞,也许是只对鲜血感兴趣。
窝料缸摆柴堆旁,防雨的篷布一起盖好,鱼也餵过了,狸花猫一直处在放养状态,不用管。
到午时,高访来了,直直越过阿乌,去找雁洄。
雁洄恰巧也有事找高访,刚要说话,他上来就抓住她双手。
「雁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
经查证,李昶的阶段气瓶确已使用,但事故发生时,其主张只到过63米水下深度,派出所暂时对他进行拘留审查。
面对警方的拘留理由,李昶的辩驳是:二次入水搜寻时,在90米处切换的气瓶。
高访说:「据你耗费的气瓶数量,在第一次你、林为旻、黎俪潜水时,你就在某个时期切换了阶段气瓶。二次下水必然要更换气瓶,但当时现场混乱,救人要紧,老刘他们或许都没在意。可黎俪在水下和水上都目击了整个过程,却与你一气同出,在对我们叙述时独独遗漏这一点。」
「李昶,林为旻为什么要独自下潜,又是如何进入120米水深的石牙道的?110米以下引导绳丢失,断口齐整,不排除人为割断,林为旻的遇难仅仅是意外吗?如此种种,很难不叫人怀疑啊!」
李昶很警觉,「你也说当时现场混乱,黎俪慌乱而叙述不清也是正常,而我不知水上情况。老刘他们都看过我的潜水錶深度,我并未潜至你们所说的石牙道,对此我不会再解释,我没有罪!我也是受害者!我要离开这里,我的妻子也要回家!」
李昶的嘴难再撬出点什么,高访不是公安职,谢队将他支出去,他转脚就来了渔具铺。
拘留审查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限,届时林为旻火化,他们回到东市地头,更是鞭长莫及。
好不容易有立功的机会,不再是恍恍地磨日子,如若抓不住这次机会,高访不甘心!
雁洄突然说:「潜水手錶很贵吗?」
高访想起大刘的话,「贵吧。」
「若非必要,为什么要备用?」
「什么意思?」
雁洄解释:「大约十天前,李昶等人到渔具铺购买尼龙绳,我听他言语间提起有人会寄给他备用潜水錶。」
「你说真的!」高访声量勐地拔高。
雁洄确定地点头。
「雁洄,我、我马上……马上去邮局!」高访抱住雁洄,激动到语无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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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用潜水錶这事,就足以证明李昶有所隐瞒。顺着这条线查,真相就更接近了。
不等雁洄反应,高访就松开手,一熘烟跑了。
该说的事没说,雁洄抬头看七百弄,低压压的云层,覆手为雨。
渔具铺地势高于地苏河,应该不会被淹吧。
雁洄进屋拿背包,将前日收到的信塞进背包里,再抓把伞,走出来对阿乌说:「我们走吧。」
阿乌什么也不问,跟着她走。
*
从地苏坐巴士到县城,雨越下越大。
透过起雾的车窗,只能看到茶水棚隐约的框架,阿乌伸手去擦,外面是层叠的雨流。
噼里啪啦的雨声,吞灭了远方的声音。
客运站里嘈杂,湿掉的空气闷闷的。买票,候车,坐上去桂市的班车。
铁皮车顶轰隆轰隆,也不知是不是打雷,车内的人颠得迷迷煳煳。
信里说车程将近四小时,雁洄一闭上眼睛,极不安稳。她看窗外,阿乌也在看窗外。
雁洄稍倾身,伸手去擦玻璃的雾气。阿乌的眸光随着她的动作,转到她身上。
「阿乌,你害怕吗?」
毕竟外面没有让他维持生命体的东西。
「不怕。」阿乌平淡的语气,给了雁洄些微的安定。
没一会,车窗又漫上雾气,雁洄再次倾身去擦。
「你看。」
阿乌和她一起看窗外。
雨停了,风将它的痕迹吹得七零八落,外面的风景像快速翻动的图册。
他们已经远离了七百弄。
傍晚六点到桂市,天还光朗,高楼街巷皆都亮起了灯。
这里的地面是干燥的,人穿着打扮也不同。
雁洄在附近找了个商场,到女装店铺挑了套看似合群的夏装,换上后店员推荐了更搭的凉鞋,她直接买单,穿着就走了。
她也给阿乌买了一套衬衫长裤,配之前的布鞋也不难看,整套搭起来人显得休闲挺拔。
正是饭点,雁洄挑了一家人少的饭店,随手点了五个看起来好看的菜。
阿乌不用进食,纯属陪同,雁洄只紧着一个菜吃,吃完就停筷。
一顿饭结帐四百多,等待找零时,雁洄在饭店的玻璃门上看到自己的身影:一字领条纹修身上衣,紧紧包裹臀部的牛仔短裙,这旧背包将她无修饰的五官衬得与时装更格格不入。
她把背包扔给阿乌,自己拎走打包的食物,还买了一堆高级礼盒。
坐五路公交,到雁山中学站下车。
雁洄环观四面,找到一个电话亭,按照信上留的号码拨去。她报了自己的位置,对方说五分钟后到。
来的是一个女人,喊雁洄妹妹,自我介绍叫望可。
「我爸爸如今身体不大好了,无法出远门,人老了老了总回望过去,他常想念大伯,也说起你这个侄女,所以才让你跑这一趟……」
「对了,这位是?」夜晚看不清楚,望可原以为雁洄是自己来的。
雁洄回道: 「他叫阿乌,我的……交往对象。」
望可跟阿乌打招唿,阿乌愣半天才点点头。
望可家在中学家属楼,她带雁洄两人走后门,和保安说家里来了客人。
一楼第二户就是,开门就能看见饭桌,桌上还有来不及收的碗筷。
饭桌后面是沙发茶几,一位戴着眼镜的老人在低头看报。
室内灯光昏暗,望可开了更亮的灯。
「别开大灯,浪费……」老人带点斥责的声音,在看到望可身后的人时,顿了顿。
他推了推眼镜,迟疑地说:「是小雁洄?」
「是的,望峻叔。」
望可引雁洄和阿乌在椅子坐下,雁洄把买来的礼品一通塞给她。
望可忙说:「破费了,你看你这么客气,我这边着急忙慌的什么也没准备,我这就……」
雁洄制止了要去做饭的望可,说他们都吃过了,不用忙了。
如此,望可便洗了些水果端到茶几,坐到父亲身边。
开了亮灯后,雁洄才发现望峻的脸色不正常,和阿巴以前生病时一样,面色蜡黄,人瘦而疲睏。
「我的肝病恶化了,虽然医生说好好休养,再活个十年不成问题,但天命几何,也不是我等人能改变的。」望峻缓了会气息,再继续说,「所以想趁人还精神,想看看你。」
「真好。」雁洄说。
这个真好有几层意思?望可疑惑,阿乌也听不懂。
雁洄低了声,说:「我阿巴也有肝病,从发现到死去只活了八年。」
望峻砸吧嘴,手颤抖,欲言又止。
之后也就是一些模稜两可的话,过去不想提,以后不相干。
其实无甚可说的,毕竟在记忆里,雁洄只见过望峻一次。
没几分钟,雁洄託词在附近旅舍开了房间,明天再来。
送走雁洄,望可觉得做梦一般,跟父亲说这个妹妹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样。
强打起精神坐了会,望峻很累了,气息时急时慢,「小可,当年我和你大伯先后查出遗传性肝病,辗转几年终于被我找到了更好的医生,大哥却为了救雁洄而死。我满腔悔恨,恨自己,恨来不及,那样的怒气就发泄在她身上。所以她语言再唐突,你也记住,待我去了,你们就是这世上彼此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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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可答应。
阿乌背着旧背包,雁洄不忘拎走打包盒,两人踱步在陌生的步道。
接下来去哪?最近的住处在哪来着?
雁洄一贯冷静,现在却像丢了思绪,漫无目的地吹夜风。
家属楼的围墙贴了好多宣传图,阿乌走到一张十二地支八卦图前,手指着其中一个字。
「这个字认识吗?」
子丑寅卯……「戊。」
「嗯,戊。」
雁洄似乎懂了,「阿戊?」
阿戊轻轻一笑,显而易见的欣喜。
所以是阿戊啊,「那我要说对不起吗?」
「可以。」
「是你没告诉我。」
阿戊反驳:「是你没问。」
「很多事,问了也不定能得到答案。」
他还是如此的说辞:「你问,我就说。」
雁洄笑了笑,感受到一种称之为在意的东西。那么微小,那么谨慎,那么难得。
围墙没装柱灯,最近的路灯被绿化树遮挡了,保安瞧了好几眼这边,奇怪乌漆抹黑的,不知道那两人在乐呵啥。
第11章
好在学校附近设施便利,轻易就能找到一间宾馆。住宿需要登记双方身份信息,雁洄是有,但是阿戊来源不明。
雁洄商量道:「我就开一间房,我个人身份信息就可以了吧?」
前台是位老姐姐,耿直地说:「那出示结婚证也行。」
雁洄掩口问怎么办,谁知阿戊干脆圈抱住她,和老姐姐说:「麻烦通融,很晚了,我们初来乍到的不方便。」
老姐姐不知会到什么意了,松口办入住登记,不过老是斜着眼偷瞄。
开好房,老姐姐要笑不笑的看戏的眼神,送了他们好久,心里嘆:这年头,改革开放了,小伙子小姑娘皮肤嫩,还是少一对野地鸳鸯为好。
到房间一看,只有一张床,两张椅子。
阿戊径直到沙发坐下,说:「我不用睡觉。」
解了雁洄的顾虑,简单梳洗后,她问阿戊用不用关灯。
「随你。」
宾馆的窗帘类似床单布,很薄,能透月光。以他们夜视的能力,雁洄多此一问。
关灯躺床上,没多久雁洄就睡着了,一夜漫长。
睁眼时,天光大亮,阿戊还维持着一样的坐姿。
洗漱后去找前台帮忙热剩菜,吃完雁洄就退房了。阿戊跟着她坐公交车,站了一路。
隔了一天,香袋里的薄荷叶也许蔫了,雁洄尽量不挨乘客,却越来越靠近阿戊。
阿戊倒坦然,撑开双臂护着雁洄免受拥挤。
售票员喊:「下一站第二医院啊,要下车的提前准备了!」
在这站下车,雁洄排队挂号,让阿戊在门诊大厅等。
消化内科外等待叫名字,不消多久,雁洄组织好语言。也恰好听到自己名字,进科室门掩上。
医生循例问病患,身体主述感受。
雁洄说不是自己生病,而是替家人问询。
医生放下纸,指指凳子,「那坐下说。」
「我父亲之前查出遗传性肝病,从确诊开始吃药,脸色却一年比一年蜡黄,身体消瘦无力,较确诊前更严重,这个病是否真的无药可医?」
「遗传性肝病确实存在难治癒的情况,但是规范治疗的话,可以减轻症状,控制在一个稳定的阶段。您父亲吃的药都有哪些?」
「我记得有水飞蓟素,还有医院一直配着吃的中药丸,说是护肝的。他有风湿,膝盖疼的受不了的时候会吃止疼药。」
「水飞蓟素没问题,止疼药代谢会加重肝脏负担,长期使用可能会有副作用。至于中药丸,因为我不知道成分,所以无法言明。」
雁洄问:「也就是说这个病好好吃药,活到老死没有问题是吗?」
医生的话总有三分保留,「据以往病例来看,可以这么说,但也跟生活饮食习惯有关的。」
「他的饮食一贯清淡均衡。」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需您父亲亲自来一趟做检查。」
「他已亡故。」
走出消化内科,雁洄关门的动作有点抖,左手按住右手,她逃也似的离开。
仓皇走到医院大厅,雁洄一眼就看到阿戊,他也在四处寻自己。
目光差点接触,雁洄连忙躲了。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洗手间沖了把凉水脸,冷静一番,雁洄才出去找阿戊。
又是乘坐公交,到雁山中学。
雁洄每次都匆匆地来,望可根本尽不到地主之谊,
窗户下的摇椅坐着望峻,膝上放着本地质专报,盼了半天的太阳光还没能照进来。
雁洄走到他面前,语气带着难抑的愤怒,「阿巴死后,你每月给我寄五十元生活费,五年是六十个月,一共三千元。我来这一趟,给你买的礼品补品,早已超过了这个数。在地苏,我雁家尽管让人忌讳,但死三个人我就能挣到这些钱,尽管数天或数月,绝不会是五年。我雁洄也没这么不堪,也不需要可怜!」
望峻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受着。
「我此次来是跟你要一样东西,我阿巴这些年与你互通的书信,希望你能全数归还我。」
望峻抬手,示意望可方向。
雁洄去也匆匆,望可送她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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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不远不近地跟着。
公交约四十分钟来一趟,望可不急走。其实她对雁洄有很多的情绪,好奇居多。
「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你为什么叫雁洄。」
「因为我阿巴是雁崇。」
「可是我父亲姓望。」
「因为阿公领养了阿巴,阿巴领养了我。」
几句对话,便度过了四十分钟。
车来之际,望可握住雁洄的手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恩怨,也不管谁对不起谁,但你记得,我们是亲人。」
在回地苏的车上,雁洄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境失声,像身处洇湿的空气里。
峰林围困的谷地,雁洄为保险起见,将自己和杉树绑一起,势必要护住牵引绳。阿巴潜鬼喊谷了,每次她都是这样在岸上等,等波纹乱,等浮影碎。
说好的时间内没露水,雁洄当即解下绳子跃入水中。她第一次潜这个水潭,没有意想中的岩石岩壁,有很高的飘荡着的草,倒塌的树木,横亘的树木,向上生长的树木。太多障碍物,她被卡住腿,挣脱不得,阿巴不知从哪里游过来,用匕首砍阻碍视线的草,将她的脚拉出来,并迅速解下自己的牵引绳绑在雁洄腰间。雁洄奇怪他的举动,打手势问他,他浮在水中,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勐地用力一推,惯性将雁洄带上去,也令他往下沉。
梦里,他双臂张开下沉,他的面容安宁带笑,他慈和的目光死死扼紧她的唿吸。
惊醒后,地苏还在暴雨。
好冷,雁洄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亲人么,不过带血镣铐。
*
昨夜到家天就黑了,雁洄按通信时间整理书信,掉落出的一张1980年手写药单,令她一夜未眠。
今天开铺就迟,杂事做完,还没看到阿戊,她到地下溶洞去找。
阿戊果然躺在石池,赤身裸膊,殷红的液体浸到腰间,遮住了重要部位。她给他买的那套衣衫,干净整齐地叠放在旁。
雁洄一走近,阿戊立时睁开眼,手臂要去抓衣服。犹豫两秒,他选择双臂交叉于胸前。
雁洄并没有让他扭捏太久,丢下句话就出去了。
李昶认罪了,雁洄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农婶的转述。派出所要录口供,所以事故当天的人都要去一趟。
等上几分钟,阿戊就出现了,还穿着那套衣衫。
雁洄看着他,「没换衣服吗?」
阿戊掸掸衬衫的褶,说:「不脏。」
雁洄将已经放了新鲜薄荷叶的香袋,系在他胸前第二颗扣子上。
「走吧。」
「嗯。」
去到派出所张仝和俞跃他们都在,简单问候,雁洄进去录口供。
高访连日来忙得脚不沾地,吃住在派出所,家都没空回。他鬍子拉碴地经过,看到阿戊,再看录口供的房间门是关着的。
心里瞭然,高访放案夹的动作重了些,同事调侃他:「唉哟,得了所长青睐,脾气都见长了啊!」
高访咧嘴笑,「哪能啊,失误失误。」
雁洄进去的时间比较长,阿戊与其他人都不熟,便在派出所门口的空地等。
迎面开来一辆黑色轿车,堪堪停在离阿戊两步远的前方,车里驾驶位司机伸头出来瞪了他一眼,口语着什么。
后座有动静,司机忙换上笑脸,下车去开后座门。
司机卑躬屈膝,细心地整理了顾建浩西装衣摆的微小灰尘。
眼前忽投阴影,司机抬头看,刚刚挡路那小子不知几时过来了,用一种阴沉的眼神看着顾建浩。
顾建浩本就身形高挑,又着正装,与阿戊对视,气势不输。
该有半分钟了,谁也没先动作,司机直觉不太妙,默默退下。
很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顾建浩皱眉,抬手掩鼻。谁知手臂被抓住,牵掣般施压。
「你是谁?」
「放手!」
素未谋面,任谁被这样对待都不会有好脾气,顾建浩用另只手掰住阿戊肩膀,同时两边用劲,反作用力地推。
阿戊力气不让,岿然不动,甚至愤怒地问:「你是谁?」
司机见状一个箭步冲过去,撞击阿戊的腹部,将他撞开后,忙询问顾建浩有无大碍。
「顾先生!」
一道清亮的声音插//入局面,清晰地质问:「你要对我们阿戊做什么?」
司机争辩:「明明是这神经病不由分说地,上来就抓顾先生的手。」
所里的人都出来看,顾建浩侷促得铁青着脸。
「怎么了?」庞记者才从车里冒头,迷迷瞪瞪地站不清位。
当然,气氛太微妙,无从解释。
「庞记者,你说说……」司机想拉庞记者一起发难。
顾建浩僵硬地说:「算了!」
司机细心注意到顾建浩手上沾的血,如临大敌,赶紧迎他到派出所的洗手池处理。
阿戊难起身,雁洄托住他臂膀撑他起来,她就在他眼皮底下问:「怎么回事?」
「他的腕錶……」阿戊喃喃道。
哦,那个金表,「你想要?」
阿戊没声音了。他原先袖口是捲起来的,昨夜划的豁口在手腕处,拉扯间袖口滑落,染上了淡红的血。
「衣服脏了。」声音听得出来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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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替他重新挽起袖口,「脏就脏吧。」
「我没珍惜好,你会怨我吗?」
雁洄颇豪气地说:「不至于。我有的是钱。」
阿戊看着她,眼中复杂。
高访喊雁洄,「怎么了?」
雁洄正拿布巾,擦拭阿戊崩裂的伤口,回「没事」。
张仝目经全过程,不得已当起老好人,「顾先生他平时就不喜陌生人近身,想来也不是故意的。」
雁洄揽了一部分责任,「是我们阿戊唐突了。」
平时登山凿石的,弄出皮外伤是常事,俞跃随身带有药粉,热心地拿出来,问雁洄需要吗。
阿戊的身体机制和常人不同,雁洄道谢回绝。
「不客气不客气。」俞跃面带羞赧,源自他觉得雁洄身上有一层神秘的光芒。
「小雁姑娘啊,你总能带给我惊喜,真的不考虑考虑我以前的提议?」张仝又提起加入地质队的事。
「我有铺子要打理,还有很多事要做。」
「无需坐班,就工程有无法攻破的难题时,你给我们提点意见即可。」
雁洄想想,说:「斯蒂夫那个潜水灯,我看着很合心意。」
张仝拍掌大笑,「要得要得,我这就安排採购!」
俞跃起初还听不懂,怎么说着说着就换成灯,后一思索,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他也跟着傻呵呵地笑。
雁洄难得笑了,眼神却看向洗手归来的顾建浩,她隔空道歉:「顾先生,我代阿戊同你说句对不起。」
笑吟吟地,伸脸给你打,你能当面打吗?顾建浩心知肚明,只能将此事翻篇。
庞记者见顾建浩进去了,偷摸将一张照片递给雁洄。
照片里,是祝着节那天的雁洄和阿戊。
雁洄收下,看一眼说:「谢谢你,原来现在的我是这样容貌。」
庞记者露出自豪的神情,「很漂亮,对吧?我还有很多底片,想要的话就都洗出来送你。」
「不用了,人不能太贪心。」
*
顾建浩的口供录完,就轮到庞记者。
车上有专门的消毒湿巾,司机拿了递给后座的顾建浩。
几分钟的时间里,顾建浩抽完了半包湿巾。要不是庞记者回来了,司机觉得那剩下的半包也不能倖免。
原本以为是场潜水事故,现在得知是刑事案件,这可太有报导意义了!深潜与钓尸,科学与诡秘的冲撞,光这立意就足够戏剧性,挣足眼球,庞记者磨拳嚯嚯,准备回去通宵写稿。
司机发动车子,回国宾酒店的路上,寻唿机响了。看眼号码,他偏头说:「顾先生,顾老找您。」
由于这地方信号受限,手提电话无法使用,所以和总公司那边几乎都靠寻唿机联繫。司机找了个较干净的电话亭,停车。
投币,用湿巾擦拭过电话手柄,司机才递给顾建浩。
「喂,爸。」
寻常问候后,对面仍是那副挟令的语气——我们做矿业的,没有谁能干干净净,塌矿死人最是正常不过,这些事日后都要你亲自定断,如果你不能克服你的心理障碍,我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你?你好好在那,看看你爷爷在那贫瘠之地立起基业,是多么艰难。
顾建浩低眸,看手腕的金表。从他答应来这里,顾立成就将这金表赠予他,说意义重大,实则是时时刻刻的戳心灌髓。
回到车上,庞记者已经迫不及待地记起手稿了,顾建浩让他别忘了此行目的。
庞记者稍琢磨,争取道:「水利工程那边我每晚都在跟报社报备跟进,没有落下。这次案件您积极地协助破案,这对企业的社会形象非常有益,也能为您继任董事铺路,其实可以双管齐下…… 」
顾建浩面无表情地打断,「现今国内发展形势良好,别宣扬这种立场不明的事物。 」
立场不明的事物……多半是指钓尸。
在国家发展科学为强的路上,你抛出个引导唯心的论证,难免不惹眼,招来非议。
庞记者心中惋惜,却也不得不放弃。
第12章
镇医院门口的巷子里,有一家口味很好的老饭馆。
雁洄点了份猪杂丝瓜汤,强忍噁心吃进去,但没吃完。
结帐时,饭馆里三三两两地走进穿着制服的医护。
雁洄和阿戊从他们身旁经过,听到他们中有人说:「真是的,这什么味道?」
十二点医院就不接受挂号了,有的诊室病人多,医生看诊完才能下班。
医院门口的树很高,斑斑影隙;医院里落下越多的麻雀,叫喳热络。
就在雁洄差点生出别的念头时……
「是的,是,副院长您也还没吃饭吗?要不一起吧?」
「不了不了,老人家吃不惯外面馆子的调料味了,还是家去吃吧,夫人在等着呢。」
「哇,真羡慕您老,伉俪情深啊……那我就先走了。」
「嗯,去吧。」
这个世界天翻地覆地陌生,阿戊疲于去感受,去註解。他每天跟雁洄相处,他从未知道晒了一个炙热的晌午,雁洄会露出快慰的笑容。
雁洄悄声跟上一个男人。
小镇就这么大,几道巷陌,两折三转。
「魏~巩~义~」
这拖长尾调的声音,带着戏笑。
就像小时玩捉迷藏,同伴明知你躲在哪处,偏偏用声音探你,欣赏你瑟瑟发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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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看见雁洄,一个久经世事沉稳的老人脸上,表现出了恐慌。
雁洄踱步而来,笑说道:「好久不见,才知你升职了。」
「对了,你那正牌丈人仙逝了吧?就在去年小寒。」
魏巩义心底一惊,唿吸瞬间急促。
「我还听说你儿子攀了门好亲?」
「你到底想做什么?」魏巩义收紧拳头,背嵴却颓了。
「我把我知道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他说着,脸皮不受控制地抽动。
「你确定没有隐瞒了吗?」
魏巩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雁洄——这个年轻的女孩笑起来是好看的,但她做的事却令人胆颤心怖。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已老去,身体也不好了,跟蓝铃也早断得干干净净,你还想拿这个来威胁我吗!」
雁洄拿出一张薄旧的纸,印章依然鲜红,魏巩义在县医院学习过几年,怎么认不出那是人民医院的药单。
「药单虽年久字迹也淡去,但上面的字我如何如何确定,都没有提及过中药丸。在人民医院确诊了肝病后,阿巴就一直在镇医院拿药,你擅自加了这味药,说是保肝,如今我要问问这中药丸到底是什么成分?」
雁洄平声道来,魏巩义听得几乎站不住。
「以前的中药多是医院自制的,并不像现在所售卖的成品,我一个西医如何懂成分?」
「那总有中药丸的原料表,你身居副院长,拿到这些资料轻而易举吧。」
「我们医院人手紧缺,办公器具也落后,很多医药资料已流失,十几年前的录入我也无能为力。」魏巩义找了个有理有据的藉口,搪塞雁洄。
雁洄哼一声,冷声道:「看来这三年你日子过得实在安稳。」
魏巩义如惊弓之鸟,「你、你……什么意思?」
「那我便来猜猜:当时压制你的院长丈人已去世,如今妻子也老,一辈子的情谊摆在那里,也能原谅你年轻时犯的错,是吗?可你别忘了,你与蓝铃保持十数年不正当关系,她手里握着的也仅仅是你出轨的证据吗?你那倡议廉洁正风的亲家也能体谅你吗?」
魏巩义越想越恐惧, 「蓝铃她……」
「我豁出命去钓她父亲的尸,她甘愿给我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图钱吗?你雁家根本不缺,还是……还是……」魏巩义步步跌退,靠墙撑扶。
雁洄步步逼近,反问:「那你到底在怕什么?」
魏巩义觫不成声。
正向的声望,体面的工作,完满的家庭,喜寿的岁数。
雁洄呵呵地笑,两手张开,风灌进瑶服宽袖,她说:「你拥有太多了。」
这像一句诅咒。
孤身者,才无所畏惧。
「我只等两日。你大可思量轻重取捨,不后悔就行。」
在巷子转角,阿戊跟上雁洄离去的脚步。
次日。
「今天有顾客约定来拿窝料,货我放在这,人到了给他就行,我要出去一趟,你就照看会渔具铺。」
阿戊问:「什么时候回来?」
寻常的话,雁洄听得眉头一皱,「你要等我?」
「嗯。」
香袋里新换了薄荷叶,雁洄自己别上,将另一个递给阿戊,「阿戊,我不是个好人。」
阿戊无声接过香袋,精细的动作他暂且做不到,香袋系了几分钟还系不上。
雁洄兀自出了门。
干脆扔掉,香袋静置在地面,沾了灰。阿戊意识到什么,又去捡起来,耐着心地系好。
有乡民路过,透过敞开的榆木门看到阿戊,匆匆私语走开。
狸花猫在石墩晒足太阳,扭头见到阿戊,又扭身走了。
雁洄没有去镇医院,而是在魏巩义家对面的杂货铺等。
杂货铺老者搬来一张马扎凳,「坐会儿吧。」
「谢谢。」
马扎凳矮,雁洄缩着身子坐在悬草帽的挂架旁,正好隐去身影。
早上客人少,老者佝偻腰整理货品,念念有词:「这都几点了啊,怎么还没见魏院长吃早餐去,前街都要收摊了……」
雁洄注视着对面,铺里挂钟「铛铛」十下,魏巩义才姗姗来迟。
隔着两个门面,雁洄才动身跟上去。
目送雁洄消失在街口,老者才腾步,扶住挂架矮身,拾起马扎凳,合好收在墙根。
魏巩义走到公社,在门口踟躇片刻,才决定走进去。
碰到农植龙,魏巩义和他说了会话,农植龙转身进办公室。
没多久,农植龙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办公室窗户那,乡长点菸抽着,魏巩义朝他微躬身,才迈步进去。
雁洄借公社外墙掩蔽,农植龙在公社院内等候,魏巩义走到窗旁,乡长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灭烟关窗。
十三年前的那日,也是如此:
以前交通没有现在便利,阿巴因身体不适,到县城医院做了检查,诊断三日后寄到镇医院。那日的傍晚,农伯来送诊断单,雁洄趴在渔具铺的门缝里,看不懂阿巴瘦削且低矮的肩膀,看不懂更远的黑夜里站着乡长。
雁洄会看错吗?不会,夜能视物,是她从小须练的。
自那以后,从不让她下水的阿巴,拼了命地赶时间,训练她潜水闭气,养鳝钓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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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渔具铺里的货物被拿走,阿戊关铺门。
狸花猫懒在后屋门口,昏昏欲睡,阿戊抬脚捻它的尾巴。
狸花猫应激跳起,耸背炸毛,同时发出尖利的警示声。在看到入侵者后,叫声渐息,它遛烟儿跑了。
阿戊站在雁洄卧室门前,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书架前。翻看过几张绘图后,摸清规律,从上至下依时间,是雁沅雁崇的物品。
他坚持看到最后,找到属于雁洄的位置。一本笔记,数十张绘图,一沓胖胖的信纸,新旧不一的磨损了边的报纸。
随意瞟几眼,报纸上面的内容,一径有关于万成矿业的版块。
阿戊留意到一本羊皮手册,指尖抵在书角,大略翻了翻,都是记录水洞的。
册子比平常的书图都要小,但摆放起来却与其他齐平,阿戊伸手进书嵴与书架的背板之间,从空隙中摸到一张硬纸,抽出来。
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主人公,是四名年纪相仿的男人——粗布短打,西装金表,长衫马褂,交襟瑶服。
阶级不同。
阿戊更看重的是照片背景的山谷,绿意盎然,树木生趣,孩童好奇,吊脚楼上挂了囍灯笼和红绸带。
不意再探,阿戊将物品放归原位,巡视一番,才走出来。
到围墙下,阿戊抬手将狸花猫揪下来,丢进雁洄房间。
*
雁洄没有等魏巩义出来,确认他进公社与乡长接头就行了。
回渔具铺,问阿戊,「今天生意怎么样?」
阿戊很实诚, 「做了三个人生意,因我不知道价钱,让他们随意给的。」
「那都卖了什么,给了多少?」
阿戊一顿指,再把今天的收入摆柜檯。
零丁几块钱,雁洄眉角直跳,「阿戊,亏本了。」
阿戊惊讶,「这……」他垂下脑袋,看起来在自责。
「没事,这点钱而已。」雁洄安抚着,跨进后院,又回头说,「阿戊,下次再看到他们到店里,定要告诉我。」
这语势分明就是:该我的,一分都得要!
阿戊看着雁洄轻快的背影,露出个忍俊的笑。
「臭猫!!」
听得后屋雁洄大叫,窗户里biu~射出一只猫。
狸花猫落地后懵了一瞬,随即晃晃脑袋,不解地喵~叫一声,踩着猫步离开复杂的人类。
夜幕降临,雁洄点了灯。
窗棂上的剪影,在书架前徘徊,伏案到深夜。
等上许久,狸花猫未归家。
阿戊心底,不免有丝淡淡的愧疚。
第二天一早,青苗敲了渔具铺的门。
农植龙家里是附近唯一装了固定电话的,所以一般公家有什么大小事,都是由他们家去通知乡民。
今天一早公婆就出门了,这次的电话是青苗接的,高访托她转告雁洄,去派出所一趟。
雁洄睡得迟,开门时还迷煳,眯缝着眼。
「雁洄,你才起吗?」
青苗嗓子轻轻细细的,真好听。
雁洄没什么起床气,「嗯」了声。
「我这里有个水煮蛋,给你吃。」
青苗把鸡蛋塞进雁洄手里,还带着温度。
雁洄清醒多了,看到她穿了掐腰样式的瑶服,小腹微凸。脱口而出,「你胖了?」
青苗抿嘴笑,「肚里头有娃娃呢。」
地苏河的所有阳光,仿佛都来自青苗身后,感觉好亲近。雁洄不由伸出手,接近她的小腹。
青苗笑颜柔柔,没出声制止。
最后,雁洄及时收回手,尴尬地在衣摆搓了搓。
「雁洄,高访联防员托我转述,让你去派出所,说是有人想见你。」
雁洄说:「我知道了。有劳你了。」
「没事没事。」青苗笑着告别。
雁洄关铺门,进院梳洗做饭。
阿戊一如既往地怀抱狸花猫,在院中看她来来回回地忙。
换好衣服,将要出门的雁洄想到什么,对阿戊说:「阿戊,你自去玩吧,看是跟狸花猫,还是进溶洞泡水。今天就不用你看铺了。」
听似体谅,实则怕败家。
阿戊只得点头。
到派出所。
高访上前迎雁洄,说:「原先李昶还想摘除黎俪的犯罪嫌疑,奈何证据确凿,现在黎俪也收押了。」
雁洄并不吃惊,「是他们合谋谋害林为旻的吗?」
「是。留在水下63米处的只有黎俪,李昶须引诱林为旻到深水区域,才能让计划如期进行。备用潜水錶从一开始就由黎俪保管,李昶与林为旻潜至115米时,切换阶段气瓶,李昶故意忽略了交叉检查的程序,没有及时提醒林为旻气瓶切换失败。之后的一前一后下潜队形,李昶故意落在后面,待估摸气瓶耗尽,他将引导绳割断,又等了几分钟,确定林为旻不会再升水,才上浮到63米处戴上黎俪保管的手錶,谎称林为旻失踪。」
慌乱无章之际,不求救人,却请钓尸。就像黎俪所说关心则乱,人之常情么。
「因为什么?」
「爱情?」熟男熟女的奔赴,不外乎这股酸臭味。
雁洄问:「她为什么要见我?」
高访摆手,「不知道,得你去跟她谈。」
第13章
进到一个有两扇门的房间,中间用铁网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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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俪在那头,穿着尖领深v的连衣裙,坦然端姿。
雁洄在这头坐下,灰朴朴的常服,倒更像是被羁押的犯人。
「你好,再次见面,想不到是在这。」黎俪笑着说。
「你好。」
短暂的沉默后,黎俪笑出一声,说:「其实,那天过后,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句话。」
「嗯?」
「当时你问我,信因果吗?那刻我是有慌乱的,但是我本心就是从不信。」黎俪说着,看雁洄一眼,见其面色不显,她坐姿更舒散了些。
「我只知道,这世上作恶的人太多。到此地步,我只是个例,绝大部分的恶人都活得风生水起。」
雁洄听完,笑笑说:「我也不信。」
黎俪以手支颐,更松散地斜倚桌沿,眉目里是欣赏。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黎俪瞭然一笑,「是要问我,为什么要伙同李昶谋害林为旻吗?」
雁洄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怎么问,我都没说哦。」
「我是先认识的林为旻,因为一份配对的骨髓捐献文件。那时候我的身体很不好了,我父亲积极联繫,林为旻答应要飞往美国配合移植。就在手术的前一周,她突然反悔,说丈夫想要孩子,不能再进行移植,跟我说对不起。是她先置我于地狱的,然后她最爱的丈夫,置她于地狱。」
「后来得知瑞士有更先进的治疗方案,可以先延长寿命,等候骨髓配对,我父亲就送我去了。我就在那里慢慢恢復,恢復后回国,遇到李昶。他不是想要孩子吗?只要是他的孩子,谁生都可以。我接近他,与他相处,然后相爱,奔赴,策划……」
「可是,真的相爱吗?」黎俪自问自答,「他心里对林为旻的死有芥蒂,他和我也走不长远,她的尸体,也就是他安心的一个慰藉而已。不过也真奇怪,是他一手造成林为旻的死亡,到头来,竟还要用她的尸体去偿他的罪恶。呵呵,李昶未尝不残忍,于林为旻于我来说。」
「哦,还有,我已经找到合适的骨髓了。」黎俪的这个神情,真的是将好消息分享给朋友而已。
雁洄说了句「恭喜」,起身巡看房间内的摆置,她说:「我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黎俪笑得无谓,声音微带感慨,「雁洄,我真后悔,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我们应该能成为朋友。」
高访的出现,终止了这场相谈甚欢。
黎俪被公安押走时,向雁洄挥手。
高访看到了黎俪手臂内侧的淤紫。
送雁洄离开派出所,走在街道,高访说:「黎俪的身体条件不适合收监。」
雁洄问:「什么意思?」
高访嘆声:「雁洄,这个世界的玩法掌握在少部分人手里,其余蝼蚁一般的人的一生,都是被莫名推搡着前行的。待哪一天行不动了,是峰谷或悬崖,那就是你的坟墓。」
*
雁洄坐上回家的车,在丁字路口的交汇处,一辆进城巴士掀起黄土漫天。
开铺到下午,还不见阿戊踪影。
狸花猫自在地从院子睡到铺门口,又从铺门口转到铺里,在雁洄脚边缠来缠去,软绵地喵叫。
阿戊几乎快天黑才现身,整个人有种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疲惫感。
「去哪了?」
「狸花猫白天咬了乡民的鸡,我从柜檯拿了钱,去找人赔。」
雁洄揪起狸花猫,扯它猫耳,「我就说你今天这么粘人,是知道错了啊,跑我跟前讨好来的……」
雁洄骂了几句,狸花猫听懂了似的,叫唤两声,不甘地跑出去了。
阿戊说:「我进溶洞了。」
「等等。」
阿戊停步,「怎么了?」
雁洄来到阿戊面前,微微踮脚,抬手将他歪斜的领口捋平。
「去吧。」
街道人息寥落,公社的灯还亮着。
扶农伯进了办公室,农植龙关好门,远远地候着。
「真的要把单方交给她吗?」
「她再次找到你头上,其实就将我们几人都算进去了,不管怎么造假,她已然不信。」
魏巩义不想终日活在恐惧中,问乡长,「这样只能暂时拖住她,难道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吗?」
乡长冷哼,香菸的烟雾从口鼻喷出来,「三年前你早干嘛去了?」
三年前……当雁洄拿捏蓝铃,威胁魏巩义时,他确实说出是乡长指使的这个讯息,但是重要的一点没露。后来魏巩义等着雁洄来找他,但是她却突然消失了,他们之间再没交集,所以这件事便一直隐瞒。
魏巩义怯怯地看了乡长一眼,咽了口唾沫说:「看在姐姐和孩子们的面上,也看在我尽心尽责为你办事的份上,就请救我这一次吧。」
乡长的妻子和魏巩义的妻子是堂姐妹关系,两家的孩子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就连魏巩义的那门好亲事,也是乡长拉拢来的。
魏巩义打蛇打七寸,乡长有一张慈和的脸,对于家人是真的疼爱,但是向外就是另一个极端。
「呵!」乡长冷笑,洞悉一切的眼神,令魏巩义冷汗直发。
「水利工程在建,雁洄握有地下河图,免不了还要掺杂上地质队,来!你给我出个主意,怎样才能正当地除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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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魏巩义出不了这个主意。雁家在地苏的影响力巨大,况且她也没病,像以前那样下药不可行。
「那……到底要怎么办?」
农伯垂着眼,无声无息地存在。
几十年的菸瘾,乡长的烟抽完一根再点一根,密闭的办公室被氲得全是烟雾。
「人绝望的时候,比见人就咬的疯狗更可怕。农风丁说得对,倒不如给她一点希望,让她慢慢查。」
农伯迟疑道:「如果真查出什么呢?」
「怕什么!」乡长嗤声,「他们雁家人总要在一条道上相逢。」
闻言,魏巩义算是体验到了前有狼后有虎的,生死一线感。
农植龙蹲守在办公室外的台阶,大门那里发出响声,他借着路灯看去,露出笑容。
「姐夫,姐夫……」
「这么晚跑来做什么?」
青苗阿弟举起手中的袋子,说:「我给你送好吃的来啦!」
农植龙的手伸出铁门,揉了揉阿弟的头髮,软软的,并不扎。
「阿弟,还是个小孩样。」
「哼!」阿弟佯装生气,「我也19了,马上就要做舅舅的人了。」
农植龙笑着说:「哟,这么厉害呢。」
「当然!」
「晚了,快些回去吧。」
阿弟乖巧地点头。
农植龙收下东西,轻捏下阿弟脸庞,就站公社门口目送他走。
没多久,魏巩义先离开了。
之后,乡长说着话,率先走出办公室。
「 不过,这件事还是得让他知道。」
农伯腿脚不好,扶住墙挪步,「那是往远了报,还是就近?」
乡长看向一直守着的农植龙,说:「就让植龙去吧。」
农伯差点乱了脚步,「通个电话不是更快?」
乡长不悦地皱眉。
农伯兀自定了定心,开口:「植龙,明天你去办件事。」
*
两日限期到了。
雁洄从不担心魏巩义会失约。
地苏河边,朝阳正升。
单方的摺痕析出粉末,沾了雁洄一手。
魏巩义观察着雁洄,「你不……看看吗?」
「没必要。这张纸无论真假,于你们来说无关痛痒。」雁洄拂开那粉末,那般漫不经心。
你们……农风丁说得对,雁洄或许知道得更多。魏巩义连日来吃睡不成,此时更是心中惶惶。
恰好雁洄的注意一直留在单方上,地苏河的河水湍急打着漩,她的后背被风吹得单薄。
魏巩义壮起胆,伸掌……
「雁洄!」
雁洄像是未觉,低着眼,侧脸淡漠。
魏巩义却被这一声吓歇了气,再提不起胆。
「 我最后再问你,那张诊断单后的每次复诊,是不是都是镇医院在造假?」
「是……」魏巩义想了想,补充,「但最后一次是真。」
最后病无回天,是真。
雁洄只觉一股气从胃撑到胸口,压迫心脏,又紧又麻又慌。她深唿吸,深唿吸……再度恢復平静。
而魏巩义不知何时走了。
雁洄走回渔具铺,恍恍惚惚地绊到门槛,撞到桌椅。
阿戊拉住她,问:「你怎么了?」
「刚刚是你喊我吗?」
「你……怎么了?」
「我等会要出门。」
雁洄的言语失序,阿戊放开手,看她胡乱装了很多东西进背包,什么都不交代就又走了。
坐上去县城的巴士,雁洄找了一家不知名的中药铺,把单方给掌柜。
掌柜惯例查看,说这是治体虚的方子,何首乌能壮肾,但是肝不好的人不宜使用。
不说抓药,也不说买药,雁洄收走单方,离开中药铺。
掌柜只当是碰着怪人。
回家,闭店,雁洄将自己锁在屋内。
而阿戊,一夜未归。
渔具铺很迟才开门,地苏的流言早乱成一锅。
田间劳作在讲,河边浣洗也在讲,路上走着也在讲。
雁洄吃早饭的功夫,就从稀碎的言词中理顺了——山魈吃人。
案子结束,高访很自由。
自由人给渔具铺带来了具体的讯息:至今为止,派出所已三次接收到乡民举报,说山中有精怪,长身彩脸,行动诡秘。地苏乡下属的村子里,已有两名男子无故失踪,失踪前皆都提过要进山,失踪地在巴独附近峰林一带。
雁洄不感兴趣,问高访,「有空吗?」
「等会要给九顿送水轮汞。怎么?」
「我与你一同去。」
「为什么?」
「送完后,车借我。」
由不得高访拒绝,水轮汞绑在后座占了位置,雁洄也不嫌挤,坐上去了。倒是前面高访挺不自在,自己快退到油箱上了。
到达九顿,俞跃喊来工人卸水轮汞,对高访说:「真是太感谢你了,队里同事们都在吞榜天窗准备先前工作,实在是没办法才麻烦你的。」
高访不好意思起来,「没事没事。反正我就是社会主义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使。」
有段时间没来,雁洄看到九顿北面水域砌了几米高的围拦,引水渠也修了好远。
俞跃又向雁洄问好,张仝看到这边,扬起手中的施工图纸。
「小雁姑娘!」张仝走过来,「最近忙得,我几回想说把潜水灯带给你,总是没空,现下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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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仝跑到自己的帐篷,从里面拿出潜水灯,塞给雁洄。
潜水灯小巧,但挺压手,有弹力带可以固定在身体,雁洄说很喜欢。
张仝放心了,职业病地说起工程进度,「我们在九顿天窗建坝围水,加大水流落差,提高水轮汞扬程,以供提灌。如果效果达到预期,同样属于溢流天窗的吞榜,我们也打算如此操作。」
九顿底下岩溶管道交错,雁洄说:「地下层流结构复杂,要防渗漏。」
张仝说:「这个也是我们最初的顾虑,所以择了北面水域建坝。」
「嗯。祝顺利。」
「届时阶段通水验收,我们会有庆祝活动,你要来吗?」
「我不确定。」
雁洄跟高访要摩托车钥匙。
给是给了,可高访看雁洄穿着膝上百褶裙,真是难搞。他忽指天,大声惊唿:「哇!那是什么!」
地质队的,做工的,都莫名望天。
听着摩托烟筒轰鸣,再越来越远。高访循望,隐约还能看到雁洄白花花的腿。
刘化荷也在这做小工,她放下铁锹,特地来问高访,「天上到底有什么?」
「有云啊!」
刘化荷嗤一声,又问:「雁洄家有个后生,长得可俊了,是谁啊?」
「刘嫂,你问我,我问谁去?」
……
前天替阿戊整理领口,他身上有汽油味。
小地方硬化路就一条,雁洄从九顿一直骑到地苏乡。
街道巷子都转遍了,包括镇医院前的小饭馆,不见阿戊。
丁字路口驶过去一辆巴士,尘土飞扬。
雁洄骑车跟上。
硬化路坑坑洼洼,巴士行得不快,雁洄紧跟在后。
剎车灯亮,巴士忽一拐弯,雁洄看到路边围着人。
「这人怎么一身血?哪来的?」
「不知道,一动不动,看起来不太正常,不会早死了吧?」
「要不……报警?」
雁洄停稳摩托,走近,从围着的人的空隙里,看到一只捲起袖口的手。
这边有个村子,离地苏车站三里远。
雁洄拨开人群,居高临下,心生恨意。
阿戊躺着,面庞生硬,衬衫扣解了三颗,脖间的筋脉延伸进胸口,呈更深的紫。
雁洄下了力气,踢他一脚,喊:「阿戊。」
旁边有声音指责,说她怎么没有同情心,人都这样了。
雁洄再踢阿戊一脚,喊:「阿戊。」
原本以为死去的男人却慢慢睁开眼,旁人惊吓地自觉让开。
他声若游丝:「雁……洄……」
第14章
阿戊又高又重,雁洄扶他,只能起一半,要不脚拖地,要不头悬空,还险些掀翻她。
还是有人看不过去,搭把手将阿戊抬上车,雁洄拉住阿戊双手,紧紧扣自己腰上。
发动车子,起步,阿戊原本僵直的身体,倒在雁洄后背。他的头枕在她的肩膀,肌肤相触,一冷一热。
有人问帮忙的人,「那个男的无端倒路边,身上又怪异,你怎么敢多事?」
「这个男人,我好像见过他……」
还未到家,阿戊摇摇欲坠,一只手已经跌下,落在雁洄的裙围上。
单手骑车,雁洄用另只手拉紧阿戊手臂。
车子直接从侧门开进后院,放脚撑,雁洄半转身,抱住阿戊的头,左腿跨过油箱,小心从右侧下车。
稍微松力量,阿戊由着惯性倒进雁洄怀里,她抱住他的腰,把他从摩托车上拖下来。再一路拖进地下溶洞,也不管磨不磨破,或阶梯磕碰。
先让阿戊靠住石池,雁洄抱起他的腿放进石池,再抬上半身,然后抱起个瓦坛往池里倾倒。
闻到血腥,白鳝陷入疯狂,在阿戊身边甩鳍抢食。雁洄掏出匕首,抓起阿戊手臂,毫不犹豫地划破皮肉。
黑血汩汩,流入池中,白鳝搅起的水波淌过伤口,血与血融合。
过了午时,阿戊还未转醒。
雁洄看着为数不多的瓦坛,咬咬牙,又抱起一坛。
不知道过去多久,雁洄蹲守在石池边,饿得四肢无力。
白鳝游浮,伤口也不再流血,外翻的皮肉有内收的痕迹。
阿戊闭着眼,唇翕动,「雁洄……」
「你醒了?」雁洄急于去探他的情况,腿却跟不上发力,整个人砸进石池,砸进阿戊宽阔的胸膛。
满腔的血腥,浓烈,呛喉,无一不倾占。
雁洄手抵在阿戊胸前,隔挡不住他荧荧的双眼。
他的声音仿佛很远,「雁洄,从我在这个世界睁眼,我又再次感受到,生命这样的伤痛。」
*
山魈吃人的传闻,越传越诡谲,目击者纷纷增加。
有人说山魈神出鬼没,还有人说,其实是人吃人。
外面再如何,雁洄只琢磨起跟高访讨路数。
阿戊能活动后,常常失踪。
七月三日晚,暴雨,雁洄站檐下半宿。
七月四日,阿戊干脆就不回来了。
七月五日,九顿阶段通水验收成功,张仝邀请雁洄去参加庆祝活动。
阿戊在锁了的渔具铺门口伫立,高访骑着摩托经过。
张仝原意是地质队和工人一起,简单吃顿饭就算庆祝,九顿的乡民知道后不乐意,非要每家做两个菜,摆起长桌斟水酒,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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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现在张仝所做的事,在他们眼中太伟大了,雨季引水渠能将内涝变为储存,无雨时水轮汞提灌浇田,省时省力,也再不用担忧农作物绝收。
长桌似游龙,一眼望不到尽头,很多人举杯,敬能看得到的明天。
有几个少年,捡石片打水漂,以击中水里的海菜花为乐。
雁洄来这里,其实是怄气,但最终受难的还是自己。
嗡嗡的嘈杂,好像在水底的耳鸣。
「雁洄!雁洄!」
青苗从座位抬起身,招手吸引雁洄的目光,见她看到自己,又跟身旁的阿婶说话。
旁座让出来,青苗拉雁洄坐下,阿弟在她右侧探出头,嘴甜地喊:「姐姐好。」
雁洄懵了懵,才知道这声「姐姐」是喊自己,她笑笑点头,给了阿弟一颗水果糖。
青苗笑着说:「他可不是小孩了,我们是龙凤胎,都过19了。」
雁洄闻言,也给青苗一颗糖,「你也有。」
青苗掩嘴呵呵笑,阿弟旁边的农植龙看了眼这边,默不作声地离席。
「怎么随身带糖?」
这个水果糖是高访给的,他说所长很赏析他,下次转正名额有他一份。
雁洄把剩的糖都给了青苗,回道:「随手揣的。」
庞记者非常能融入环境,水酒喝得顺喉,他端上两杯,走去停角落的轿车旁,「来来来,喝上一杯啊!」
司机在车内将两杯酒都接下,「顾先生不吃外面的食物,我都喝了吧。」
「行咧,这米酒自酿的,特别够味。」
外面一声传一声地唿救,顾建浩半降车窗。
十六岁的少年,心气比天,和同伴打赌,说区区水洞没什么可怕。
眼看着人在水中挣扎不动,就快沉下去。
农植龙站青苗身边喊:「这里谁的水性好?」
当所有人的视线集中。
雁洄不动声色。她只捞死人,虽不排斥救人,但她厌恶藐视生命的行径,也厌恶九顿水洞。
青苗担心地说:「可怎么办哟,那么年轻的孩子。」
「我去吧。」农植龙开始脱衣服。
青苗担心得捏紧手,但也没阻止农植龙。
「我去。」雁洄松口。
她来到岸边,双手平举,跃入水的身姿像一尾鱼,人在水中迅速滑行,很快来到溺水者下沉的位置。
海菜花绽放的季节,根系盘桓可达数十米,雁洄边下潜,边用手拨开。
溺水者还有意识,看见雁洄,四肢激动地扑腾。雁洄游到他后方,横臂于他胸前,向上划水。
就快露水,雁洄感觉脚力受限,匆匆一瞥,发觉是海菜花的根茎缠上脚腕。溺水者闭不了那么久的气,她当机立断双手作托举,将人推出水面唿吸。
雁洄保持浮力,脚腕试着转,看能不能绕出来。溺水者好像清醒多了,手臂划拉,似是要抓什么。
随后,雁洄脑门就被蹬了一脚,眼眶被踹得胀痛难忍,眼前昏花,人也随之沉下。
雁洄此时此刻非常想飙脏话,如果能开口的话。
周边水草更密了,雁洄猜测现处的位置可能接近水底的岩基。还没办法视物,她只能依靠触觉去扯根茎。
海菜花根茎比想像中脆弱,恢復自由后,雁洄向上划水,同时腿往下蹬,恰好蹬到硬物借力,她迅速升水。
看到雁洄出水,岸上譁然,只见她拎着少年后颈靠岸游,有人忙去接应。
溺水的少年躺在地面,一个中年男人抱住他,替他搓背发热。
雁洄揉眼眶,缓解疼痛。
「唉哟,真是命大哩!蒲方升,你得好好感谢人家。」
「是的是的,都沉下去了呀,以往哪有能无事的……」
雁洄放下手,声音惊讶,「你是蒲方升?」
「是。」蒲方升抬头,却不太敢直视她。
雁洄扯出一抹轻蔑的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蒲方升看着她,眼里逐渐不同,像透达更深远的地方。
「雁洄!」高访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阿戊怎么没上来?」
「 阿戊?他在这?」
高访脚一跺,「我就知道!」
阿戊要找雁洄,高访载他到九顿,一听雁洄下水救人没上来,他就跳下去,就跟重物落水一样,咚一声就没影了。
高访是看过雁洄游水的,身若游鸿,浮浮沉沉。他不得不担心,这个阿戊是否过于莽撞。
这不,果然!
得知阿戊跳进水洞,雁洄立马准备再次入水。
高访拦住她,「牵引绳!牵引绳呢?」
雁洄问远处的张仝要了一把刀,以刀把抵开高访:「你先准备,我去找阿戊。」
说完,纵身一跃。
「她是雁家人?」
「那不就是蒲方升前面妻子怀的……那个死胎……」
蒲方升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雁洄依记忆游到刚才的地方,这里有竖立的根茎,和张着伞一样叶子的水草,稍不注意就往脸上扑。
握转匕首,手臂划过之处,水草断开。
雁洄要争取时间,九顿水域宽广,阿戊本就行动迟钝,他只有找到石岛,才能攀爬上去。
几乎将北面寻遍,雁洄换了两回气,游向南面。
越靠近水洞中间区域,雁洄的期望值就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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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面水域一百一十米下有个联通管道,两方暗涌交汇,急流会漩成吸水口,将附近几米的东西都卷进去。如果阿戊卷进暗流,她怕也无能为力。
水苔软绵,肆意漂摆,雁洄划下一刀,从噼开的水流中窥到发光的眼睛,和一个快速消失的黑影。
勐地跃进,雁洄游过水草,眼前忽然浮现水的形状。
是的,水的形状,含着水泡的透明丝线,旋转起舞,水草随之摆动。
雁洄的髮丝也乱了,遮住视线,她的身体像被一股无形之力禁锢,无法控制。
微微地感受到眩晕,只觉手臂被拽拉,勐地将她扯离这股力量。
等雁洄看清时,阿戊就在眼前带她奔跑,他在水底踩着岩石,四肢张扬地在奔跑。肢体很是滑稽,但此刻她笑不出来,她重新游动,和他一起远离吸水口。
逃离途中,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鲶鱼伴游在他们身侧。雁洄随意看了一眼,怔住了,那双鱼眼……分明刚刚就藏在水草后面!
雁洄掌中刀尖转向,恨恨地刺了出去,这个害人精!
鲶鱼忽调头,鱼嘴宽大,眼珠凸出,蔑视般滑进了一个洞道,消失了。
雁洄气得咬牙。
离漩涡够远了。
雁洄快速上浮,换气,下潜。很快,系了重物的绳子垂落水中,她握住绳索,没想太多就将两人绑一起。
阿戊抬臂抻紧绳索,另只手环过雁洄腰身,稍稍托举她的身体,以免绳索箍得太用力。
升水上岸,过去的时间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耐受的。
男人的身形,诡异的双眸,衬衫下映现的紫色筋络,让人不得不跟近日的传闻联想。
议论窃窃。
雁洄湿透一身,挡在阿戊身前。张仝带来干净的衣服,邀他们到帐篷更换湿衣。
现在是夏天,但地下河冰冷,雁洄让阿戊先去换,待他出来自己再进去。
换好衣服,两人在帐篷里歇息。
顾建浩升车窗,庞记者也坐进来,还打包了美味的河鱼。
「地下河里的鱼是真鲜啊,一点泥腥味都没有,你们没吃到真可惜,好在我带了一份。」
司机看后视镜,顾建浩眉头一皱,他的心就一憷。
「庞记者,鱼给我吧,我放后备箱去。」
「好的,谢谢。」
庞记者拉安全带繫上,说:「这小地方真是包罗万象,那雁小姐怀有异能,连朋友也
panpan
不寻常。」
顾建浩说:「是吗?」
「顾总,您可能没留意,我估摸算过时间,雁小姐能潜八分钟左右,而她那朋友下水足有半小时……」
司机再次感到头大,这庞记者人太闹,也没啥眼力见。
上车发动车子,司机边打方向盘,边观察顾建浩,却发现他松弛地躺进座椅,手指在膝盖打着节拍,嘴角似乎是耐人寻味的笑。
第15章
天蒙蒙亮,还残余零星。
阿戊走出屋门,看到院中椅子躺了个人,腿伸直交叠,脸上盖了一本羊皮册。
狸花猫在墙头徘徊,看准时机一跳,椅子里的人更警觉,伸手就将猫给截了。
狸花猫喵喵地叫,朝着阿戊卖惨。
雁洄歪头,羊皮册掉落。她看到阿戊,笑了笑,「这只猫跟我生活了五年,你才来多久,它就认你了。」
松手,狸花猫立即走到阿戊脚边,贴着绕圈。
阿戊低头,轻轻地踢开猫,目光从飘落地面的照片上,移到雁洄的面庞。
雁洄一直在看着他。
阿戊没说话,迈步去开了侧门。
雁洄的视线烧着阿戊的后背。他终于不穿那件白衬衫了,她那个乱糟糟的香袋也不见了。
也是,从一开始,就是被她遗弃的。
雁洄在身后,扬起嘲弄的语调:「你的事,别让我的猫担。」
阿戊关门的动作一顿,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门关紧。
雁洄唿出一口气。
天空剎那光朗。
从渔具铺到乡镇,再到县城,阿戊这几日都在独自走这条路。
进城大道的茶水铺里,已围聚了许多老人。
茶水铺后面是一片田地,田地间错落着几户人家,阿戊走到一间矮小的土屋前,叩三下门,便推门而进。
屋内採光不好,脚下就是泥土,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床和桌子,阿戊似乎能闻到久经潮湿而生的霉味。
「你……来了。」
「嗯。」
阿戊走去开窗,窗户很小,其实透不进什么光。不过看看外面好好的阳光,能让人有活力些。
在桌上拿了药,阿戊蹲在床前,整理了阿婆小腿的角度,帮她的伤溃换药包扎。
换完药,阿婆沙哑的声音说:「能不能扶我起来。」
阿戊撑扶她尽是骨头的后背,垫上些厚重的棉被,让她半躺着。
这个面向的方位,正好是那扇小窗,窗外是眩晕的日头,阿婆眯着眼看,竟生出怀念来。
「那日是七月七,我还记得,都还记得……」
「还盘王愿,驱离旱祸,降落雨泽……山泉源源,米粟又满仓,红绸点了长灯,长者们捧酒唱祝歌,孩子啊笑啊笑地敲铜鼓……嘣!嘣!地动山晃呀,没了,就都没了……」
她用古老的瑶语喊出一个名字,仿佛是禁忌,喊出后的惩罚是浑身颤抖,目泛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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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的眼光落在窗外,仿佛真切地看到了她描述的画面。
「我要走了。」
阿婆倏地从镜像中抽离,忙去抓阿戊。
这次,阿戊回握住她的手,拇指轻拂过她瘦极的腕骨。
阿婆怔然,瞪大双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失态地捶打被面,肩背战慄,灰黑的衣着和灰霾的棉被缩成一团。
阿戊离开了这个土屋。
夜晚。
雁洄听着溶洞的响动,数着白鳝暴动的时间,猜测阿戊用了三个瓦坛。
从解放后,形势恢復的1952年,阿巴与望峻开始通信:
我参与描绘地下河、捞尸,已有十五年,沅叔现年老,我无法做摒弃仁义道德之举,置他不理。之前沅叔联络的地质学者,也已抵达地苏,经过勘探,再度确认地下河脉的完整性及重要性,未来还有许多事缠身,沅叔有一夙愿也未有眉目,我不能离开,望你勿再提及……信上匆忙,得空再细与你详说。
雁洄不自觉在信纸上斜描下一笔,无心的歪扭。
七月七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
阿戊经巴独村,翻越峰丛,在曾流淌过又干涸的峡谷里,回头。
雁洄沖他露出笑,嘆一声:「风景好美啊!」
满山的杜鹃开了,殷红的,苍白的,萎黄的。
阿戊独立于荒渺的峡谷。
——山中有精怪,长身彩脸,行动诡秘。
雁洄说:「阿戊,你不该回头的。」
阿戊闻到了薄荷草香,他说:「雁洄,狸花猫并不是喜欢我,而是每夜我都和它一起,在你的窗前,等天黑到天明。」
「 它只是习惯了一种,毫无意义的陪伴。」
雁洄看着那个不见邋遢的香袋,问:「阿戊,失踪的人与你有关吗?」
阿戊不作回答,继续行他的路。
香袋丢了,他为什么又拾回来?
雁洄转身,背道而去。
夏日的这晚。
风止虫息,四周静得荒凉。
所以显得鬼喊谷的啸鸣更悲恸。
阿戊在凌晨时回来,逾越地闯进雁洄的卧室。
书桌上悬个电筒做灯,雁洄在翻看一堆过时的信件,她并未抬头看他。
阿戊却看到,灯照出的睫影颤了又颤。
「我没有杀人。」
摆出结论,辩词都不屑编么。
雁洄抬首看阿戊,灯影映刻的轮廓不明,低眉敛眼,收尽无数心绪。
叫她看出的不是一星半点陌生。
一副亦生亦死的躯体,竟然藏有人的复杂。
「你要我怎么信你?」
在巴独水洞钓上阿戊的那天,当时所用鱼线雁洄还多纺了两股,并用厚厚的油脂浸泡,轻易不能被岩石磨断。而他身上只有擦伤,并没有被白鳝咬出的孔洞,可见他第一时间就作出了判断,割断鱼线。他对危险有思考能力,却在她下水时选择跟随她,到底是为什么?
藏拙之久,才露声色,雁洄想起溶洞所剩无几的瓦坛,讽道:「是被嗜血症反噬了吗?」
「我感觉到不平稳时,力量消耗会加速。」
「什么能让你不平稳?」
阿戊默了默,说:「明天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无论你信不信。」
雁洄冷笑,「那就去吧。」
*
第二天,雁洄和阿戊等车等了很久。
司机不是说客满,就是有人提前约了。
雁洄没细究,至少人家还愿意维持你的体面。
最后是地质队的卡车要去县城採购,顺带捎上了雁洄和阿戊。
在茶水棚下车,阿戊带雁洄走过农田,推开一间小土屋的门。
屋内太暗,雁洄适应了会光线,阿戊已经拿起桌面的药袋,蹲在床前,驾轻就熟地帮床上的人换药。
换完药,床上的人终于发出动静。
「哦,你来了。」
嗓音像渴了许久,又被沙砾磨过的那般沧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雁洄以为人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阿戊用手碰了碰桌面的水壶,早就空了,他说去倒水,阿婆拉住他的手,让他等等。
阿婆挣扎着要起身,拒绝了阿戊的帮助,双臂支撑,腾挪臀//部,简单的动作她做得气促喉喘。
老人和青年之间,有雁洄无法插足的东西,她走去开了一扇窗。
阳光像踏了矮阶,层层地递进屋内泥地。
老人的目光从地面,掠过雁洄,最终停留在小窗上。
「那日是七月七,我还记得,都还记得……」
「还盘王愿,驱离旱祸,降落雨泽……山泉源源,米粟又满仓,红绸点了长灯,长者们捧酒唱祝歌,孩子啊笑啊笑地敲铜鼓……嘣!嘣!地动山晃呀……」
这些话,她每日都要说,即使阿戊不在,她也是每日都要说。
说了足足七十八年,何等的折磨。
「没了,就都没了……」
如今阿婆说完,却露着浅浅的笑。她缓缓闭上双眼,头忽一侧,像失去了支撑。
阿戊缓缓屈膝,跪在地,嵴樑弯低,双手合十贴于额前。
阳光轻抚他的背,久久无声。
雁洄,从我在这个世界睁眼,我又再次感受到,生命这样的伤痛……
雁洄明白了,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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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无法停尸太久,葬礼很仓促,备些金银香烛,一副薄棺,墓址就选在土屋旁。
遗物不多,阿戊整理完,独拾出一块瑶锦另放。
先烧的床架和木桌,火焰乘风,映亮了小片阴霾之地。毕剥声连连,火烬升高又坠落。
阿戊往火里扔阿婆的衣物,暴烈的火光染覆他身上麻衣,像在与他亲密。
雁洄看向土丘前的木碑,碑上文字像瑶锦的绣纹。
阿婆名叫尤望云,生无挂碍,享年百岁,喜丧。
雁洄的眼睛忽然湿润。
对生死存敬畏之念,此刻的阿戊,至少诚恳。
所有事做完,已经是深夜。
新的土丘,旧的土屋,面向他们离开时的路。
无尽黑夜里,那更像是一种守望。
雁洄包了黑车,和阿戊一起回家。
车窗关不紧,清凉的风送进来,掀动阿戊膝上叠得工整的布料一角。
那是一块瑶锦,或许是尤望云的遗物。上面绣纹复杂,密密麻麻,排序不规整,占了很大篇幅。
雁洄第一次见这样的瑶锦,以往这些手工品都还会绣上花纹,作装饰也含有祝福的寓意。
路况不好,夜晚常窜出小动物,司机驾驶很认真。
车里只有被窗缝挤出来的风声。
雁洄倚靠座椅,开腔:「我今天花了很多钱。」
「我会还你。」
「我的钱柜帐目不对。」
「我会还你钱。」
雁洄好奇,「怎么还?」
阿戊答:「看铺。」
想起他以前做的亏本生意,雁洄说:「你还是先熟悉店里货物吧。」
「好。」
「对了,」烧遗物的时候,火光照着清晰,雁洄才看到阿戊额头伤疤,「你这里……」
阿戊抬手摸到她所指之处,说:「是你踢的。」
「哪有的事?」雁洄的脸一下子热了。
阿戊淡淡地解释:「在水里踢的。」
雁洄恍然,原来在九顿水底借力的硬物,是他的额头。她假意看窗外,掩藏脸上的不自在。
「就……用钱抵消了……」
阿戊很轻地应:「好。」
*
「高访,我看你是魔怔了!」
「雁洄,我就问问,你怎么了这是?」
「给我滚。」雁洄将高访赶出渔具铺,关门。
高访侧肩去挡,手臂趁势伸进门缝,赌雁洄不能往死里关。
「你这样拒我在门外,也不说清楚,连道歉的机会也不给。」
雁洄冷冷地瞪他,「你上门这趟,五成的风声坐实到七成,你要我怎么说?」
「我本就三天两头上门的,现在避着走,不是更此地无银吗?」
「那你又拿那番言论质疑我?」
高访哑然。
外面传闻铺天盖地,说雁洄是阴,沾邪祟,搞邪术,才会在家养了这么个诡异的男人。然后各种眼见之实就冒出来:谁在哪条路看到过男人浑身是血,死尸一般躺着,却又能开口说话;谁又在巴独村看到男人独自进山,就在失踪人士最后出现的位置。就这么恰巧,传着传着逼真得很。
连所长都暗示高访,可以假借寒暄问讯。
头回见雁洄这么气,高访有点憷,「那我道歉?」
雁洄攮开高访,势要关门。
高访料定她不会这么狠,手扒住门框,就不让。
雁洄推门扇往后,高访以为策略奏效,谁知她勐地用力,那架势是要轧他的手臂!
好在阿戊及时阻止,撑开门。
高访跳进铺里,惊心地拍胸口,没好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听不出话里好歹呢?」
高访从未怀疑过雁洄,他只是不信任来路不明的阿戊,至今他也猜不出雁洄留下阿戊的用意。
雁洄站柜檯里拨珠子盘帐,气度平定,仿佛刚刚的狠样是幻觉。
「山魈吃人这事,你们派出所立案了吗?」
「当然。」
「那你怎么不去查案?」
高访努嘴,「这种明摆着的命案,是他们公安职做的事,我一个外聘的有什么立场。」
记完一笔帐,雁洄上下一抖算盘,珠子復位,她边拨边问:「你见过山魈吗?」
「当然!我姨母家婆婆的妯娌的三叔公见过,身壮臂长,站直起来足有两米高!」
「我问的是你亲眼所见。」
高访悻悻摇头。
帐算完,雁洄收算盘,「每年旱季我和阿巴都要深入七百弄,从地下河源头走到出口的青水村,去描绘更正地下河图,野外露宿常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物也碰到过,就是不见什么山魈。」
「深山汪潭,经年无人息,长些精怪又有什么稀奇?」高访说完,默默瞟了眼阿戊。
雁洄认同:「七百弄集天地灵气,修成精怪是不稀奇。但是,山魈吃人是假。」
那就是人为的啰,高访问:「你有证据吗?」
「得你去查。」
「查什么?」
「目击证人,或失踪线路。」
高访越听越迷煳,「那你怎么不去查?」
「我和阿戊的身份,不合适。」
高访想想也对,毕竟是怀疑对象。
雁洄说:「那你快去忙吧。」
高访点头,一只脚跨出门,「我查完了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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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就行。」
「那你俩能做什么?」
雁洄道:「反正渔具铺生意冷清,我们去钓鱼。」
「哦……」高访双脚踏出,刚察觉不对劲,门就合上了。
走出两步,高访咂摸出来,这雁洄在套路他!不过算了,反正他也打算去查。
阿戊看了一齣戏,而雁洄在认真挑鱼竿,他问:「真要去钓鱼?」
「嗯,白鳝稀少,不能再懈怠。」
雁洄很「善变」,这个善变不单指什么,或许有关她的秘密。阿戊看不懂她,也不知他们之间的隐秘,有无相关。
「准备准备,等会就出发。别人打了窝料,想要什么鱼上钩呢?我雁洄的专//制窝料,要比他们钓的鱼还更好!」
第16章
阿戊背鱼箱、拿钓竿、扛窝料,雁洄两袖清风,带他出了门。
雁洄走在前面,阿戊认出是往巴独村的方向。
巴独水洞在峰丛轴部,沿裂隙发育,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峰丛后背的洼地。
洼地呈长条形,形成有倒锥型梯状田,可以看出耕耘的痕迹,不过有些地方已经塌陷,所以被弃置了。
雁洄说:「就是这里。」
阿戊把鱼箱那些放下。
塌陷的地方基岩外翻,雁洄在平缓点的岩面将工具排开,像是选定了位置。
「这里没有水,哪有鱼?」阿戊问道。
雁洄拧开窝料的盖子,说:「喏,就在裂开的岩隙下。」
阿戊走到她身边,蹲下看,岩隙深处洇有白烟,隐有水光,顿时明白了。
「这是个塌陷不久的暗河窗口,水里与地表存在温差,才起烟雾。」雁洄说着,俯身去吹开烟雾。
阿戊拽了雁洄的衣角,岩隙挺宽,怕她不小心栽进去。
雁洄就着这个附身的姿势,撒开一罐窝料,然后下饵、支钓竿。草面露水未干,她双手捧着搓,就当净手了。
钓鱼需要耐性,雁洄找块岩石坐好,安静地等待。
反倒是看起来最持重的阿戊,会去听雀鹃的声,会去寻几乎感觉不到的花香。
杜鹃花开在低谷,开在半腰,也在峰顶,或跻身石缝,或附于灌木旁,几种颜色糅杂。
阿戊记得,尤望云很喜欢鲜花,至于为什么,他没来得及了解。
这些花,应该能安慰一座灰灰的土丘。
可是离得远了。
雁洄不经意一瞥,差点憋不住笑。
能想像一个身廓硬朗的男人,胸口堆了簇娇艷的花吗?
雁洄扯下地面长的淡竹叶的芯子,咬嘴里,苦涩中回甘。
「觉得花漂亮?」
「不知道。」
「那你摘它做甚?」
「想摘。」阿戊不讲究,随便往石头上坐,石底不平,带着他晃啊晃的。
雁洄一把扯住他手臂,拉着往自己这边来,反正地方够大,可容两人一起坐。
阿戊看鱼竿纹丝不动,问:「会有鱼吗?」
「会。」雁洄很肯定。
「很久了。」
「等得起。」
鸟儿归巢,四化俱静。
阿戊手脚微僵,提议:「巴独水洞不是更大吗?」
期间,雁洄扯了小把淡竹芯,抿着汁说:「白鳝平常喜钻深沟,越是雨季,就越衷于溯洄而上。你看这几座峰丛,落雨时雨水沖刷而下,这洼地就相当于一个汇水结构,有进必有排泄,从这个岩缝到巴独水洞可担当排泄机构。你想像一下,这是不是一个微型的上下游关系?」
阿戊听懂了,所以要在『上游』钓鱼。
「你抬头看西北方向。」
雁洄所指,是一座高峰。
「那是弄甲山,界于地苏和保安之间,是七百弄最高的山峰。登顶可观山脉趋势,当初阿公就是这样初判地下河的走向,再加以水洞枯水期水位的高程对比,和联通试验,在一个百年难遇的旱期,描绘了地苏地下河图。」
雁洄说起这些时,眼里有不一样的光芒,眸光也变柔和。
「我曾两次登过弄甲山,一次是阿巴带我认识地下河,还有一次是他想再次看清地下河……」
雁洄没有继续往下说,这时鱼竿动了,她慢了会,才去收竿。
可能是大鱼,雁洄力有不逮,阿戊扔了花,手臂绕过她肩膀,握住鱼竿,顺着她使力的方位加持。
鱼拉到水面,隐约可瞧出体型不小,通身乌黑。
鱼线收不动了,阿戊想弯腰伸手进去捞。
雁洄看出他的意图,拦住说:「别动,那是条大乌鳢,不知道活了多久,成精了。它没咬勾,装的,想引人下去。」
阿戊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想钓的是食腐性鱼,下的窝料不适合它吃,它就是太阴毒,想把人骗下去吃肉。」
阿戊并不觉得惊奇,因为他本身就是个不合常理的存在。
「那放走它吗?」
雁洄说:「嗯,没触到我的底线,就不必为它花心思。」
这句话,在阿戊听来,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越是想,他越是不愿往下想。
日头落得很快,残照才凸显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山道。西向延伸到保安乡地界,北向是通往哪里的?
雁洄往北走了一段路程,阿戊跟上她。
目击者和失踪者的关键提取,都指向巴独附近峰林一带,雁洄能想到这位置的特别之处是:除了鬼喊谷之外,从这周边可抄近路到保安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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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山魈或人扮鬼,能被撞见这么多次,经过的地方必有痕迹。
雁洄弯腰观察,灌木和杂草确实有折损后的生长,再往前植被渐稀疏,岩块裸露,不太能分辨了。她依靠斜阳照在植物上的光线断层,大致推测线路,然后记住参照物和……方位。
「怎么了?」阿戊在身后问。
雁洄回头说:「在听『它们『说话。」
她双掌开举,之上是天空飞禽,之下是大地孕育的万物。
阿戊似懂非懂,一直看着雁洄。
「风向,水的流向,岩溶溶蚀走向,植物的生长向,都是它们独特的语言。只要你认真听,它们会用生命去跟你交流。」
很虚无,此刻的阿戊无法共鸣。
雁洄也不执着于此,说:「等这件事过去,我给你买新衣服。就那么喜欢穿白衬衫啊……」
阿戊愣了愣,低头看到衬衫前襟染了花汁,一块块斑驳的颜色。
回去路上,遇到位背竹篓的老者,竹篓里装着石斛和山银花,雁洄便主动上前问候。
「阿公,你在哪采的草药啊?」
「就在那里!矮峰脚下还有许多山银花咧。」
山银花不值钱,一般用来做降火饮,但石斛却能卖钱。
老者所指,是渔具铺的方向。
雁洄往左指北面,问:「那边也能採到吗?」
「那边还有更多好东西哩……」老者说说,又看眼雁洄,语气多了丝劝解,「山怪可怕,小姑娘好好的别去。」
「哪有山怪哟?」
「好几年咧,有时就得见……鬼喊谷叫得又凶,奇了怪了,离那么远,听得还好清楚,就么人敢去啰!」
讲话费了点时间,老者卸下竹篓,放松肩膀。雁洄接起来,帮忙送到家。
一来一回,天完全黑了。
点点灯火,压在夜的影子下。
次日大早,公安上门例行问询。
巧的是农植龙也在。
雁洄跟两名公安说:「我先去说两句话,不耽误你们工作。」
雁洄走近,农植龙挺了挺肩膀,开始都没互相打招唿。
农植龙咳一声,先说:「公安同志不熟路,恰巧碰到,托我带路。」
农植龙在公社上班,吃国家粮的,常穿衬衫长裤,形象就是普义上的有为青年。
嗯,说话也是周全。
雁洄笑了下,问道:「青苗还好吗?」
农植龙意想不到,「她……很好。」
雁洄点头,「她是个善良的人。」
农植龙平和的眼神,瞬间变防备,不过还是微笑地说:「是的。」
接下来,公安拿出纸笔。
「最近就失踪案和山魈的传闻,我们派出所下乡走访,请你据实相告。」
「好。」
「六月底到今日为止,你一直都在家吗?」
「有去过桂市两天,回来后多数时间开铺,也到过县城和镇上,都是短时间内来回。」
「那巴独村附近呢?有路经过吗?」
「经过三次。」
「去做什么?」
「一次祝着节登山,一次扫墓,一次钓鱼。」
……
公安问什么,雁洄就答什么。
「对了,你家里还有人吧?」公安避重就轻地点题了。
「有的。」
公安刚要进主题,雁洄高喊「阿戊」。
有个男人怀里抱只猫走出来,公安略一打量:肤色较常人白,身高约183,体型看起来70公斤上下,脖子筋脉比较浮显,但并不是紫色的。
两个公安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开始问询。
「7月2日那天,你浑身是血倒在路边是吗?」
「是。」
「怎么受的伤?」
「是一位阿婆被车撞到,我抱她去诊所时,染上的血。」
「那你怎么会晕倒?」
「未进食,体力不支。」
后面问题都一样,阿戊答得和雁洄无大致差异,口齿顺畅,逻辑清晰。
没问出来什么,毕竟都只是传闻,没有实际证据,况且这个男人看起来很正常。
农植龙给公安带路,继续到下一家问询。
两名公安私下交流,觉得怎么所长也信这股妖风。
高访这人,出现的时机总是棋差一着。
「我昨日还想着通知你,派出所下来问询了,想不到他们这么早,怎么样?」
雁洄回:「没事。」
高访说:「昨天我问过目击证人后,回所里碰到同事,多打听了几句案情,叫谢队听见了,他支使我出去办林为旻案件的收尾工作。原本我还想去保安一趟,现在得你自己去了。」
雁洄问:「去保安做什么?」
「我了解到不止地苏有怪事发生,保安那边也有类似的灵异事件,就在巴独西面的平浪村。保安知晓你的人不多,你去查查看,或许两处的讯息并连起来,可以找到突破。」
「嗯,我过会就去。」
高访要走了,问:「还有什么事吗?」
听言,雁洄笑得分外诚挚,「你是不是要去火葬场?」
高访嘿一声,道:「你这直觉,比狗獾闻尸还厉害啊!」
「你能弄到什么,我都要。」存粮紧缺,雁洄没资格挑了。
高访答应,雁洄又说:「再顺便找人帮我办个假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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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访面色深重地抱臂,「你这是要挑战我职业的多少下限?」
「辛苦费。」一张张大团结啊,雁洄早就准备好了。
高访双眼瞬间亮了,将钱摞进口袋,态度转变,「好说,好说……」
雁洄交待:「姓名就写……望戊,从桂市雁山镇雁山街道来此探亲……」
「好!」高访说,「你把关键疑点都记住,不懂再问我。早点查明,澄清传闻,女孩家家的,名声别坏了。」
雁洄觉得好笑,「早坏完了。」
高访要说什么,想想干脆不说了,告别。
作者有话说:
周六好。
第17章
重去昨日钓鱼的地方。
西向到保安的路好认一点,雁洄想起之前钓尸的委託人,也许就是保安乡人,在巴独水洞溺水可能是因抄近路回家。
雁洄带着阿戊巡山道走,路况不好,有些地方枝杈横生,不小心就勾住衣裳。
没走多久,雁洄在前面,脸也刮破了两处。阿戊看到了,主动引路。
还剩很长的距离,雁洄说:「你认得方向吗?」
阿戊双手并用,折断两边伸出的荆棘,「你离我近些,也好指路。」
路果然好走了,雁洄靠近点,嘀咕:「不痛吗?」
「我皮肉可再生,也无痛觉。」阿戊这样答。
没有痛觉,也还是会痛苦吗……
雁洄想着,不知走了多久,阿戊突然开口:「是这里吗?」
雁洄上前,与他齐肩而站,眼下是一个不大的村寨,居屋多为依山而建的吊脚楼。
「是的,到了。」
走进村子时,雁洄就观察到,村庄北面背阴有处岩洞,洞口隐约可见棺木,周边金钱纸四散,未被风雨化解。
遇见的村民,都穿宽松的黑上衣和白中裤,裤围绣了红纹。
是白裤瑶,岩洞停棺是他们惯有的墓葬方式,这村子近期死过人。
可能雁洄和阿戊都是生面孔,村民不免多看两眼,但也没人上来询问。
转了大半圈,雁洄发现一家吊楼上挂了牛蹄,仔细闻,还有不太明显的血腥味。
以前听阿巴说过,白裤瑶办葬礼要杀牛,牛角挂墓前。
刚走近,就被声音喝止。
「你们要干嘛?」
说话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雁洄反应很快,「阿婶,我们是公社的,下乡登记常住人口和外来人口。」
女人叫霞婶,见雁洄穿了瑶服,阿戊也穿着得体,信了几分,「这家没人了。」
「没人了?我看门廊还挂着未风干的牛蹄。」
「老阿婆一周前才去世,有个儿子,办完丧事就出门打工了。」
「那你家中近期有来人吗?」
「没有没有,老伴和儿子新妇都在县里打工,年节回来。」
「哦。」雁洄在思索还能用什么理由问,这时起了大风。
看着要下雨了,霞婶嘟囔:「得把来善家的窗子关关……」
说着,麻利地把吊楼底下柴垛堆进去点。
雁洄看阿戊一眼,阿戊立马领会,去帮忙搬。
男人力气足,长臂几下一拢,就给拾整好。
霞婶的眉眼增了几分和善,跟阿戊道谢。
雁洄笑容无害,「阿婶,我住镇上,很少见这种吊楼,可以去看看吗?」
霞婶犹豫了会,反正都要进去关窗,于是点头,「如果你们不觉忌讳的话,那就跟我来。」
「生老病死,没什么好忌讳的。」
霞婶边踩上木梯,边说:「大姑娘,你不懂麻风病的厉害哩。」
「麻风病?」
「嗯,这家前头还有个大儿子,二十二年前生麻风被大队拉走隔离,就没再回来了。」
雁洄说:「那么久了,病毒早消失了吧。」
移了牛蹄的位置,霞婶开了门锁,推门就见一架老式织布机,木梭半插在密密的麻线上。
看得出来老人走得匆忙,因为机子还匝着半截红白相间的布。
「阿婆生前织布的手艺好,花纹也精巧,十里八寨也找不到同样的。自从家里有个生麻风的儿子,就没人敢买她的布,她只能低价卖给倒货的人。唉,人言可怖啊!」
门开着,风灌进吊楼,呜咽似的响。
听着这声,霞婶心里惴惴,「大姑娘,你们看完了吧,我要把门锁了。」
「哦,好的。」雁洄走到门口,阿戊站织布机前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戊,走了。」
「……嗯。」
着急关完所有的窗,霞婶的脚步踏在木楼,咚咚咚地急促。
天又暗些,风中有了潮湿的味道。
霞婶远离吊楼后,心惊地回望,后悔道:「早知道不接来善的钥匙,怪渗人的……」
雁洄安抚她,「只是下雨啊。」
霞婶一脸你不懂的表情,神秘地说:「阿婆死前的那几天晚上,我就在她窗前见到黑影在晃,我吓得不敢看,可还是被黑影转过来的脸惊到了!那脸哟,没有五官,惨白惨白的!那晚,山上麂子叫得可怕,我就想这是不是老一辈人常说的:命到时候了,下面索魂来啦!」
雁洄听罢,作状抱住阿戊手臂,害怕的样子。
阿戊眨眨眼,直愣愣地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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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有人信,霞婶说得更起劲,「第二天我跟村里人说,他们都不信,还说我老花了。但是……最近他们也都亲眼见到,就在办葬礼那几个晚上,守夜的人当时吓得把半个村寨的人喊醒了,之后轮班守夜的人,也都看到了。」
天不好,劳作的人都赶回家,有人路过就问:「霞婶,你家来客人啊!」
「不是来我家,是大队下来的。」
那人听不懂,笑笑走过去了。
雁洄打算跟阿戊回去,正要道别,又听得个男人的声音,和霞婶话家常。
「从山,你家大楼房盖好没?」
「什么大楼房啊,里头就三间房而已,你别总这样取笑我哩……」
声音熟悉,雁洄看向叫从山的男人,那人察觉到视线,也回看过来。
从山的脸立现出慌色,看看身后,又看看雁洄,也不聊天了,急匆匆地掉头就跑。
霞婶啐声,「有两个钱了,眼界高了,真没礼貌。」
雁洄问霞婶,「什么楼房啊?」
霞婶一指,「那呢。」
吊楼掩着的后面,半边红砖墙露出来,新盖的,还挺有钱。
告别后,雁洄踏上回程。
在远处看着雁洄两人的身影消失后,从山心有余悸。
那种害怕不单来源于钓尸的压迫,和心里的秘密,是那个身高体壮的男人,那个男人的存在,令他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从山不得不舔着脸去跟霞婶套近乎,霞婶三两句就给倒尽。
从山当即跳脚,「他们都没携带纸笔,哪里像登记的!我看你是缺心眼!」
霞婶直怔怔的,反应过来把从山骂走了。
还没到半道,雨就掉下来。
打着处处树木草叶,噼里啪啦又淅淅沥沥的。
雁洄拉着阿戊躲一丛树蕨下,挡了不少雨。
抖掉身上雨水,擦干脸,头髮湿湿地贴在脸边,雁洄抬手捋开。侧边的风吹过,她冷不丁打了喷嚏。
阿戊说「等我一下」,突然跑出去,雁洄喊也喊不回。几分钟后,他抱住一捆湿树枝回来,二话不说开始架树枝。
雁洄就在一旁看着,很快,树枝一根架一根,一个棚子初现雏形。铺上更多树叶,头顶所有的雨都隔挡了,背面也用较密的枝条遮挡,就剩了侧面。
风没有那么大,雨也淋不到了,雁洄觉得可以了,但阿戊还想再跑出去。
「够了!」雁洄拉住阿戊的手,几滴雨连砸他脸上,他似乎怔了怔,才乖乖躲回树棚。
阿戊的衣服几乎湿透,他着手解上衣扣。一颗两颗,胸膛袒露,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这时,雁洄转移了视线。
有雨山戴帽。
峰林上面的云还没散,这雨得下到几时?
又不是没见过,也不知怎地,雁洄此时感觉很逼仄。不管是空间,还是唿吸的余地。
也许荒山野岭的,人容易起杂念。
身旁好像没动静了,雁洄侧眸看,瞬间又瞪直眼睛,看峰看云。
原来阿戊脱上衣是为挂起来挡风,但赤身裸膊的,白花花、明晃晃全叫她看了去。特别是他蹲着时,手肘撑膝,肩背至手臂的线条,像蜿蜒过一滴欲语还休的雨。
那滴雨又从胸膛滑落,洇进裤腰里……
罪过罪过!!雁洄默念清净经,斥慾念横陈。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默念到这里,阿戊突然起身。雁洄企图身心不动,眼瞳却从右边转到左边。
「雁洄,你过去点。」
「啊?……哦!」雁洄摸摸发凉的鼻子,往右侧腾了两步。
哈秋~又一个喷嚏。
阿戊蹲下,彻底将风挡个严严实实。
暖和多了,雁洄心也静了。
归根究底,环境因素。
天地间只剩雨打潇潇的声音,时间也被细数得分明。
阿戊蓦然说:「其实你不用冒着雨,被困在这里受冻。」
「可已经淋过雨了。」雁洄听得清楚,也明白话里的踌躇。
「那些议论不管针对谁,只要将我交出去,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你说过:我没有杀人。」
「但我确是怪物。你知道的。」
夏天那么率性的雨,怎么有悲凉之意。
雁洄说:「阿戊,我们只是暂被困住,那些流言,其后的恶意,困不住我们一辈子。」
阿戊微低头,不作声。
雁洄仰头,望峰林的云渐散。
「你没做,为什么要背着这个论断一辈子?人生才不是活在他人口中,你我的路,要自己走下去,光明正大地走下去。」
像这样翻山越岭,划破皮肤,衣不蔽体地,去证明他没罪吗?
但如果,他有罪呢。
阿戊没再开口。
雨停了。
*
回家洗过热水澡,雁洄还烤火取暖,骨头缝里那股针刺的寒意,才慢慢平息下去。
半下午的时候,雨又落起来。
没客人没生意,雁洄打算提早关铺。
「诶诶!雁洄,等等……」
听到声音,雁洄探头出去看,就见青苗举了把嫩青色的伞,挺着腰急急地走来。
「慢点!慢点……」雁洄是比她还更急,毕竟她现在摔不得。
青苗跨进渔具铺,收伞,弯腰将伞放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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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拿了干净的布巾,倒了热茶,想想又犹豫。
青苗都接了,擦干手,又毫不在意地喝了茶水,还调皮地眨眼睛,「外面都见不着人,我公婆也不知我来了这里。」
雁洄噗嗤一笑,搬来凳子,和她坐一道,看外面与雾糅合了的地苏河。
「雁洄,我相信你,他们说的话都不对。」
「你还是第一个说相信我的。」
「是吗?」青苗笑起来,「那我可真荣幸。」
「那给你颁个奖?」
「什么奖?」
「大好人奖。」
「去你的!」
……
两个女生胡言乱语地乐了会。
青苗说:「我可能见过那个怪物,大约祝着节前一月,那晚我在家准备关院子门,就从门缝里窥到了这个白面黑影,吓得我砰一声关上门。后面我公公出来问怎么了,让我回屋别出来,他去看看。」
「那后来呢?」
「后来再没见到了,问我公公,他说是我眼花看错了。」
雁洄没再问,「可能是你看错了。」
「看不看错,又怎样?」青苗抚摸腹部,说,「外面的婶子常说你无亲无靠,惹人哀怜,但她们眼中的惶然骗不了人。相反地,我觉得你很明确,很自得,眼睛里带着通透,那是我所没有的。」
「雁洄,即使你做什么,我都觉得是你应该要这么做的。上次要不是你去救人,植龙就要下水了,虽然他水性不错,但我还是会担心。啊,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还挺好的。」
雁洄双手捧脸,露牙笑,「夸出花来了。」
青苗嘿嘿笑两声,有点害臊,「你就听听,孕妇很多愁善感的,话也多。」
雁洄看着青苗,说:「你们夫妻感情很好啊。」
「怎么说呢,毕竟是相亲结婚,我们之间没有太强烈的感情。不过,日子本来就是平淡、踏实地过的。他待我温和,事事宽容,但他也总是很忙,很晚才回家,也不愿意别人多问。那天陪我去九顿,也还是我阿弟想看那个水轮汞,他碰巧休息才带我们去的。」青苗瞄了眼雁洄,难为情道,「你看,我又多话了。」
雁洄摇头,「我愿意听。」
青苗笑笑,低眸间哀愁一瞬即逝。
雨下小的时候,雁洄去送青苗。
离农家还差着距离,雁洄就不再往前去了。
青苗到家后,看到杂物房门窗闭着,好像有人在里面低声讲话。
农婶听到关门声,从厨房出来,问青苗去哪了。
青苗回答:「就在门口走了几步。」
农婶让她别乱跑,身子重了是其次,那怪物还没抓到呢。
青苗乖巧地点头,指杂物房,问:「谁在里面?」
农婶看了眼杂物房,走过来扶青苗进屋,「是你家公和植龙,在说公社的事,你饿不饿?我蒸个鸡蛋给你吃……」
杂物房在院子南面,阳光充足,农伯腿脚不好后就搬进来住了。
住了五年。
也许因为地基比正屋低些,农植龙觉得这个房间有点凉,即使晴天也如此。
「雁洄平时跟青苗有来往吗?」
「有来往,但不多。毕竟同一个村子,住得也不远。」
「嗯,少跟青苗说公社的事。」
「我知道。」
下雨天最折磨,农伯扶桌在床边坐下,忍痛揉着左脚。
农植龙拉抽屉拿药酒,在掌心搓热,蹲下拉起农伯的裤腿,在畸形的左胫骨处推揉。
「阿巴,那天我给公安带路,听到雁洄去过桂市。」
农伯斜靠在床头,闭眼假寐,「县医院都有乡长的人,原来她跑望峻那里去了,怪不得能发现药单的问题。」
「雁家到底做了什么,甚至令乡长和……」农植龙顿了顿,「他们忌惮?」
农伯慢声道:「这些事,还不到你接手的时候。」
「是。」掌心火烫,农植龙换了个手继续揉。
过了会,农伯觉得身体松快多了,让农植龙起来。
「派出所开始查雁洄了吗?」
「是的。」
付所长是个轴脑瓜,乡长的手伸不进去,可能是那个人在背后玩的乐趣。农伯沉吟道:「近期乡长让你做什么,就先应下,回来告诉我。如果不合适,我们再想个办法推脱。」
「我知道了。」
「明天你跟公安同志透露下,雁洄家里的男人到地苏也有段时间了,既然是外乡人,正常都要查下证件。还有,雁洄在九顿救的是蒲方升的孩子,是吗?」
农植龙应「是」。
农伯撑着床沿起身,走去推开半扇窗。
雨丝被风吹斜,影影绰绰的青山和房屋。
「既然雁洄和青苗相熟,我们也该送她点见面礼。」
农植龙投去视线,从杂物房的窗户,依稀能看到雁家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次日,阴天。
雁洄早收拾好了进山的物品,却没动身。
公安来了,要查外来人口的身份信息。
雁洄把盖了公章的街道证明给公安看,说:「亲戚投奔,还需要再住段时间。」
公安掸一眼上面信息,说明是身份证丢了,以此证明乘车住宿。公章也挺真,公安道声打扰了,双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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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阿戊背上雁洄准备的背包,和雁洄一起探巴独北边的路。
走出洼地,北向不同西向的低峰丛平缓,这边山峰更陡,刺灌木都以原生姿态倾占,石头错层裸露,难落脚和借力。
阿戊担当开路,把能清的枝条和石块都清掉,雁洄在后面边指方向,边紧跟上他的速度。
越行植被越稀疏,岩壁成堑,石缝里长着树,和稀少的黄色捲瓣兰。
没有可绕行的路了,雁洄仰视,思索怎么攀上去省力。
谁知出神的功夫,阿戊已经攀上岩壁,稳站在雁洄最后考虑的着落点上。他在岩缝择了棵倒悬树,试试坚固程度,左手绕抓,低身伸右臂向雁洄。
这面坡立谷上,身体须以倾斜的姿势才能站稳,雁洄没想到他竟有这种本事:精细动作笨拙,大体能运动倒是掌握得当。
阿戊晃动手臂,说:「来!」
挑了块稳定的突石,雁洄脚踩上去,踮高身体,他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拉上去。
两人站稳后,雁洄在岩壁右面找到一条出路,要想到达那里,还再往上攀半个身位。
阿戊想先行,但落脚地狭小,他过不去,只能最近的雁洄先攀上去。
雁洄手指卡进顶上岩壁,左右脚//交替,就蹬了上去,然后转身伸手下来,「包先给我。」
雁洄接过包,问阿戊,「你能行吗?」
「行。」
话音刚落,阿戊单臂抓紧突起的岩壁,身体一个起势,人就跃到了雁洄面前。
到这里,线索就断了。
两人继续前行。
植被由疏至密,长势越拔高,真是柳暗花明,眼前又是一副葱茏景致。
往下进到一片槽谷,两侧山峰耸立,遮去不少天光,谷底林木只能铆劲向上窜,竞争阳光。
槽谷边缘长着大片的鹤顶兰,白萼托着蓝紫花瓣,花瓣似鹤型展开。
花茎下有翻土痕迹,有些鹤顶兰被连根挖走了。
看来路线没错。
林中遮天蔽日,空气沉滞阴冷,叶片还时不时地滴落水。
啪嗒~啪嗒~
林下落叶里,遍地是透明的水晶兰,腐生植物,这花当地称鬼花,所以没人摘。
阿戊递过来一根木棍,「用它探路。」
荫蔽潮湿的深林,蛇多出没。
雁洄也没细究他什么时候拾的,顺手就用上。
木棍窸窸窣窣地拨动落叶,偶尔会吓跑林间栖息的小动物。
树木簇生,雁洄讨厌无限重复的视觉。
催魂鸟又在头顶盘旋不去,这叫声在潮腐的环境里绕脑,真让人窒息。
雁洄脚步滞缓,阿戊很快察觉,侧眸看她。就见她胸口起伏有些急促,眼睛半敛着。
抬头细看树叶的趋光形态,阿戊说:「很快就能出去了。」
雁洄作深唿吸,「嗯」了声。
没过多久,清风先拂面。
随后,他们走出了这片森林。
但是遇见了分叉路。
其实遇不遇见路,都令雁洄困惑。
往哪走?荒山野岭的路,意味着什么?
雁洄环顾四面,他们应该走出了槽谷,现在所处之地乔木灌木共生,也疏阔干燥。
「你听。」阿戊说。
雁洄放轻唿吸,侧起耳朵听。
沙沙的风,悠远的鸟鸣,哗哗的……水流!
「有溪流?」
「嗯,不管是动物或人,栖息地都会接近水源。」
「走右边。」
找溪流的途中看到动物粪便,甚至还有竹子、野果、鬼针草,看来这里生存条件适宜。
流水声近了,雁洄远眺,看到些微反射的波光。
溪流是小,成人一步就能跨过去。
雁洄招了点水试温,冰冷刺手。再看上游地势,猜想这条溪流可能是某个水洞的溢流通道。
「阿戊,来洗手。」
阿戊掬水洗脸洗手的功夫,雁洄已经横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脚晃悠啊晃悠,思索的表情。
「阿戊,你说哪个方位驻扎比较好?」
阿戊环视,几乎和雁洄同时指一个方向。
地势高的上游。
雁洄跳下来,手指一点,轻声说:「走吧。」
不出意料,他们发现一个用树枝搭的木寮,棚顶用茅草铺就,还盖了一层灰濛濛的塑布。
但木寮前后长了密密的草,应该荒废有段时间了。
阿戊走去拉门,雁洄在他身后早拔出匕首。
门霍地拉开,里面空无一物。
开门后,阿戊静立不动,雁洄奇怪地上前,被他拦住。
「不对。」
「什么?」
阿戊蹲低,从门角处捻起什么。
雁洄凑近看,豁然明白。
门上系了蚕丝,因为阴天,细得几乎隐没。
他们可能暴露了。
雁洄不慌不忙地从背包掏出把砍柴刀,略显摆地道:「你用过的,拿来防身趁手。」
阿戊皱皱眉头,怪不得一路来觉得沉肩。他接下了,弯腰走进木寮,挑起块土。
里面空间逼仄,雁洄就不进去了,问在用指头捻土的阿戊,「你看出什么了?」
阿戊拍手起身,「土里长期抛洒过石灰和硫磺,能……」
咚!闷实的一声响,扑簌簌落下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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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目瞪口呆。
阿戊摸着头,膝盖半屈,矮了身子,不紧不慢地将话补齐,「能驱虫和杀草根。」
药粉功效一般能保个把月,这木寮起码一月前还有人。
出了木寮,阿戊的手从头顶拿开,掌心里赫然勾了把头髮。
雁洄看了眼,原来肉里扎了刺,将头髮勾扯下来的。
拈起蚕丝,雁洄寻到线的走向后,拿出自己的蚕丝拼接。
「设警示吗?」
「嗯,你也懂?」
「打猎用过。」
阿戊在甩手掌,雁洄问:「不舒服吗?」
他说:「没有。」
在反向找到藏身的位置,雁洄和阿戊躲起来。
顺着走,指不定还有陷阱,倒不如蹲守。
雁洄让阿戊看紧木寮周边,她抓起他的手,见手背手心都是伤口,有的长刺全根插//进肉里。
雁洄皱着眉将刺挑出,阿戊感到掌心像被蒲公英轻扫。
两人都蹲着,雁洄垂首,髮丝也落下,纤细的脖子和微显的嵴骨连成弧。在阿戊眼里,是柔顺的,没有攻击性的。
雁洄突然抬手,将阿戊的脸往旁拨,提醒:「看那边。」
「哦。」阿戊不再分心。
完毕,雁洄又注意到他上衫襟口,布扣也许是被枝条扯开的,她下意识地系好。
阿戊抿紧唇,视线直直地盯梢。
再一看那乱糟糟的头髮,唉,雁洄一併地拂干净草屑。整理时心里还在想:这头会不会容易秃啊。
过了许久,外面木寮还没动静,雁洄实在忍不了饿,从包里抓个饭糰吃起来。她想起阿戊今天表现出众,低声问:「你是不是在野外生活过?」
阿戊点头,「我们族民一直过着刀耕火种的迁居生活。」
在雁洄的认知里,只有部分苗族和过山瑶还保持着游耕的生存方式。
「没想过安定吗?」
阿戊沉默许久,就在雁洄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说:「想过。」
之后,他陷入思绪中,像座僵化的雕塑。
观天色不同 ,雁洄决定变为主动,出去巡查,也将空间留给阿戊。
她又抓个饭糰,握匕首走出去。
跟随蚕丝的走向,迈步。既然蹲守不到,那雁洄要看看是什么陷阱。
线的走向很随意,左拐右绕,经树林又趟溪,叫人猜不出目的。
泾流狭小,雁洄猜测已到下游位置,四面绿植也换了样。
茅草像屏障般生长,根根直立,比人还高。
饭糰剩一口,雁洄吃完,身后忽传来碾草叶的声响。
雁洄屏息,右手悄悄变换刀向,贴腕部,霍地转身。
手腕被扣住,并扭转了刀向,阿戊忙出声:「是我。」
「你怎么来了?」雁洄放刀,另只手接住。
阿戊在胸前比了指后的手势,雁洄默契地转身,与他并行。
有东西跟着他们,就在背后。
「阿戊,我还饿呢。」
「那你再吃点。」
雁洄自然地接过背包,摸到柴刀后,给阿戊使了眼色。
刀出,阿戊接过,两人瞬即转身,朝跟踪者藏身之处冲去。
黑影反应极快,掉头就跑,还专挑枝杈横生的线路,身速急窜,刁钻得很。
那些障碍物,阿戊的身体无法快速闪避,两三下功夫,雁洄就跑在他前头。
几轮追逐,不知觉又回到下游位置,而黑影纵身一跳,彻底隐入茅草中。
茅草唰唰地抖动,方位不停变换。
雁洄握紧匕首,在茅草外定定地注视着。
深山暗河,诡怪之事雁洄没少撞,自然有耐力。
黑影像不着急逃匿,来回窜动。
雁洄在茅草外跟随移动,冷定地陪它演戏。
前方茅草有个横截口,雁洄抑忍因体力消耗、神经紧绷而慌乱的心跳,判定轨迹,在黑影露出之际,抡刀……上!
不料,却被人拦腰抱住。
黑影的轨迹彻底在眼前消失。
心脏跳得难受,雁洄咬紧牙根,眼中冷漠带狠。
阿戊平缓的声音喊着:「雁洄,雁洄……」
雁洄气血上涌,转头隔着衣服在阿戊锁骨咬了一口,直到尝到血腥味。
望着晕开的血迹,雁洄丢了魂般。
阿戊低头,用手背擦去雁洄唇边血色。
她眨了眨眼,说:「对不起。」
阿戊说:「不痛。」
待雁洄平定下来,阿戊指着茅草的横截口,让她仔细看。
截口内泥土外翻,茅草叶蜷卷,成排往两边压倒,能容的身形不亚于两个成年男子。
雁洄才明白,「是兽道?」
「嗯,通往溪流的路都是动物踏出来的。但,这才是真正的兽道。」
有大型野兽出没。
那黑影故意的!
雁洄更气愤,连面目都没看清。不知道是青苗和霞婶说的白脸怪,还是传闻的山魈。
天光更暗了,不是阴天的暗,而是夜幕将临。
远方还似有狼啸。
「我们回去吧。」阿戊的声音似乎含着轻蔑,「那东西跑不掉。」
*
这次弄到的瓦坛多,高访为避人耳目,大早骑车送到渔具铺。
敲门,却是阿戊开的门。
「雁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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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醒。」
高访进门,直向内院走去,阿戊拦在他面前,说:「她累了,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别去吵。」
「你……」高访古怪地睇阿戊,「算了,你知道瓦坛放哪儿吗?」
「知道。」
「那就劳你搬进去吧。」
足有七八个,阿戊一趟趟搬完,放置好。
高访则躺院里的椅上,拿根长木枝逗夜捕归来的狸花猫。
狸花猫嘴里叼着生食,不乐意跟高访玩,但木枝总挡住去路。来来去去的,狸花猫要炸毛。
高访「嘿」地叫一声,心不甘地来劲了,跳起来跟猫儿对峙。
脸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了,高访转头找,发现雁洄起了,正淡淡地睨他。
高访嘟囔:「破罐破摔了你。」
双层意思:闭铺和阿戊。
雁洄也不知听出没,走去生火做饭,一贯地平常。
狸花猫终于得自由了,踱步去找阿戊。
高访拉椅子到雁洄身边,问道:「进山有发现什么吗?」
「发现个东西。」
「东西?是人还是……鬼怪?」
「没看清,跑得太快。」
「跟失踪者有关系吗?」
「今天就知道了。」
听这语气,有把握了。高访说:「派出所准备搜山,就在今天。」
雁洄问:「当时失踪为什么不搜?」
「警力有限啊,每年掉天坑里、进山迷路的人那么多,如果回回都这么大阵仗,那其他的案件也没法管了。现在主要是为安抚民众,结果如何不是关键。」
水开了,雁洄放鸡蛋,高访让她也备自己吃食一份。
「只有水煮蛋。」
「无所谓。等会我跟你进山。」
雁洄没说什么。
狸花猫正躺在阿戊脚边,悠哉地啃生食。
高访仰靠在椅背,天空已刺眼。
忽而被一种莫名的感觉包围,高访想啊想,才知他对生食和瓦坛近乎免疫了。
晴天真好。
一行三人重走昨日路线。
高访平时也有运动,体能没话说,但胆量有待加强。槽谷里的鬼花让他挑着地下脚,催魂鸟一叫他更是紧抱雁洄手臂。
阿戊看眼雁洄,再目视前方,脚步迈得更快了。
终于出了树林,高访松了口气,可算是不再贴着雁洄。
又是这条分叉路。
雁洄和阿戊默契地停步。
两人低眉的神情,好像在同频思考。高访没敢出声。
阿戊问:「从这里开始,昨天你有见过花吗?」
雁洄说:「没有。野兽出没之地,草也难长。」
更何况娇弱名贵的花。
既然挖了鹤顶兰,失踪者可能会在另一个方向。
而右边的木寮,会不会只是陷阱?
两人同时走左边。
高访跟上。
几分钟后,就没有所谓的路了。
这边荒僻多了,树木参天,掩映之下几乎不露阳光,所以地面根本没有草,只有厚厚的落叶。
砍树枝修圆滑,阿戊将木棍给雁洄用,他自己走得也极小心。
见着一落叶堆,高访抬脚就想踢。他就在雁洄右侧,雁洄一把推他,凶道:「找死啊你!」
「什么?」高访摸不着头脑。
阿戊将雁洄拉离拱起的落叶堆,才解释:「这是蛇窝。」
一路来都是跟班,高访要面子地梗脖子, 「不就区区蛇窝。」
「是过山峰的窝。」
高访电击似的三连跳,远离落叶堆,嘴里还边念叨「有怪莫怪」。
雁洄几不可闻地嘆息。
不止有蛇窝,树身寄生的垂蔓也时不时蜷着青蛇,树根爬过的蜈蚣、银环蛇,又钻进落叶里。
都是毒物。
阿戊留了心眼,走在雁洄背后。
前方有几块巨石,断开乔木长势,露出一片天光。
石上满布青苔,石下长着一棵型像鸭子的兰花。
高访认得,说:「这是鸭兰,前段时间县里有人收,价格还挺贵。」
雁洄从巨石左边转回来,阿戊从右边出来。
「兰花也被挖过了。」
「花被挖走了。」
异口同声。
高访觉得自己挺多余。
青苔很滑,雁洄扶着阿戊肩膀,借力爬上石头,站到最高处。她抬头观四面、远方,风将她的发撩起来。
阿戊也仰头看。局限的天空,和雁洄,充满生命的张扬。
雁洄边下来边说:「有一种可能,我们走到了天坑底部。」
石头最低处都有两米高,她考虑能不能跳下来,阿戊在这时伸出了手臂,「我接你。」
高访偏过脸,看藤蔓上扭曲的蛇身。
就听到轻轻的落地声,雁洄在说话。
「树林西南面那半弧石壁,之所以不成围势,可能是由于地势变化,天坑坍塌过,遗留下这些巨石。天坑里气候潮湿,温度适宜,才养了这么多毒物。」
没意思,高访踢开面前的树叶。
「等等!」雁洄出声。
高访老实站好,以为自己又犯什么错了。
踢翻的树叶中,掺着枯萎的花瓣。
像路上见过的黄兜兰和鹤顶兰。
看来,就在这里了。
雁洄对高访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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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高访摆正心态。
石壁已经近在眼前,除了蛇虫,连点可疑的东西都没见到。
不似昨日醒目的木寮,和引路的蚕丝。
阿戊更保持警惕,没有可疑,才最可疑。
倏然,一阵风吹来,带出呜轰的回声。
不对……雁洄面迎风向。
在这地势,风声不对,风的湿度温度都不对。这阵风,让雁洄恍如身处地下溶洞。
她跟着风声走。
阿戊紧跟。
高访断后。
越走,高访身上那种诡异的感觉越强烈。他停步看四周,树影参错,树叶飒飒地动。
什么都没有,却让人感到什么东西黏着似的难受。
雁洄和阿戊已在几米外,高访快步跟上,视线侧方冷不丁划过一个黑影。
定睛一看,又快速消失了,不禁让高访怀疑,是不是自己神经太紧绷,而产生的错觉。
雁洄看到了个巨型坑洞,回头想跟阿戊说话,却勐地大喊一声:「高访!」
高访迅速矮了身子,只觉背上皮肤刮着刺疼,面前黑影一晃,阿戊已经提身压了上去,将其摁在地面。
黑影身形柴瘦,被阿戊挡住了,高访只看到其穿黑衣戴黑帽。
起身往后背摸了一把,一手的血,顾不上管,高访捡起阿戊的柴刀,走上前。
黑影力气不敌阿戊,手脚奋力地扭动,帽子也在挣扎间弄掉,整个面目露出来。
在看到黑影的面容,阿戊愣了一瞬,黑影抬头勐撞上阿戊眼眶,再掀开横揿在脖子的手臂,转而在地上抓把土,往气势汹汹的高访面门上撒。
反应不及的剎那,黑影就逃离钳制,往树林里跑了。
雁洄快速跟上,并沿途放蚕丝线。
留两个暂时失明的男人在那抓瞎。
追进树林,明明还在视野里的黑影,忽然间就消失了。
雁洄不敢妄动,随随便便一条毒蛇就能要她的命。同时她也明白,自己是入侵者,这是「他」的主场,她只能守。
雁洄站在原地,尽量将始末捋一遍。
崇山峻岭,荒无人烟,为什么需要设置两条道路混淆视线?木寮蚕丝做陷阱,诱敌到指定点,现身诱杀。
假设:右路解决掉一部分入侵者,目的是……隐蔽左路。那左路,也就是雁洄身处的这里,到底有什么需要他大费周章地守护。
昨天,陷阱,现身,诱杀;今天,现身,直取。
少了陷阱,也许是他未料到有人能到此。也或许,终点就是这里,无需再设陷阱。
坑洞!对!坑洞附近一定有什么,才能让他突然现身。
雁洄不再追,原路返回。半道遇见沿记号找过来的阿戊和高访,她将想法告知。
三人走得飞快,甚至跑起来。
黑影干脆不隐藏了,在树影间窜动。
越到坑洞附近,黑影越急躁。
阿戊跟高访对视,旋即折返反杀。
黑影又瘦,行动异常敏捷,又胜在熟悉地形,躲避路线出其不意。阿戊追拿,高访截堵,两人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黑影好像没有近身作战能力,一路躲到坑洞外,并放慢了身速。
阿戊和高访向黑影聚拢,对峙距离越来越短,现在的局面看似胜券在握。
可那么宽广的天坑,阿戊和高访的围堵并不周全,黑影完全可以制造机会逃脱。
那现在是……诱杀!
雁洄边跑边喊:「小心!」
空中突然挥开一把白色粉末。
高访倒退两步,阿戊眼睛进了粉末,看不清,凭声响捉住黑影手臂。
黑影也同样看不清,手抓着刀一顿乱挥。
雾白中,高访奋不顾身地一扑,从身后抱擒住黑影,纠缠间刀掉落,两人也离坑洞越来越近。
领口忽被一道力量向后扯,高访随之后退,力道死绞,带着黑影跌退。
远离坑洞之际,黑影眼露凶光,抬腿狠踹向阿戊。
反冲力撂倒高访和黑影两人。
阿戊跌入坑洞的瞬间,高访压制着黑影,迴避了目光。
「阿戊!」
第19章
高访呆滞地看着跑近的雁洄,她向坑洞走去,头也不回地说:「看紧他!」
高访回神,虎口抵掐黑影脖颈,跪其后背的膝盖也摁得更重,也不管他窒息到双目睁凸。
雁洄快速打量坑洞。才知这是塌陷完全的溶井,井围岩石嶙峋,井内洞腔浑黑一片,岩壁几乎垂直。
掏出牵引绳,就近找棵树拴上,雁洄在腰间捆上绳,余出的尾端绕右臂上扎了活结。
她再次到井围,不忍地朝下看,胸腔忽地一松。
阿戊坠落的位置偏低,雁洄没有胜算,她毫无犹豫地作两手准备,好在他坚持住了。
雁洄整个身体俯贴地面,上半身伸出井围,岩石抵刺胸口,她声音微哽:「阿戊……」
她垂下右臂,一点点地接近。
阿戊悬在几乎没有斜度的岩壁,整个人很沉静。他双臂攀抓,只是在看着她,没有向她伸手,不知道在犹疑什么。
可是……他看着她,他的眼里涌动着,是对生的渴望。
那一刻,雁洄体会到了某种一直无法拥有的感受。
雁洄左手掰住井围,一点点探低身体,尽了极致的力,右臂也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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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低头,双脚调整了下,忽地举起左臂,雁洄抓住了,绳索立即滑进他手臂收紧。
重力勐地将雁洄的身体拉出一半,看着摇摇欲坠。阿戊尽量平稳住落势,对她说:「你先保持身体的着力点。」
左肘撑在井围,雁洄借力后挪,胸腹右臂刮蹭岩石,皮肉生磨。
待平稳了,她跟阿戊说:「我的力气不足以拉你,你要想办法。」
阿戊明白,雁洄的力量撑不住他的体重。他紧贴岩壁,探寻攀登的落脚点,雁洄每向上拉,他便顺势攀高一截。
一点一点地,阿戊的手终于突出井围,抓握岩石。雁洄起身去拉,两人远离坑洞后,双双力竭摔倒。
阿戊压在雁洄身上,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叫他生出一股暴动的兴奋。
阿戊实实在在的体重,压得雁洄胸腔憋闷。他们离得那样近,他眼底完整印着自己的脸,雁洄的手抚上他的脸,突然拍下一巴掌,她哼道:「自不量力!」
「对不起。」阿戊低低地说,起身扶雁洄。
磨破的皮肤生疼,位置又敏感,雁洄挥开阿戊的手,「我自己来。你去拿绳把他绑了。」
「他」既是黑影。
阿戊解绳索,反剪黑影双手捆上,再在身体缠几圈绑实,留着脚活动是要走山路。
绳索另一头交给高访。
阿戊又来到雁洄面前,细细端量她,「你没事吧?」
雁洄摆手,没什么气力回应他。
阿戊看她一眼,便走到溶井那边。
被抓后一直安静的黑影,突然偏激地沖阿戊的背影吼。高访扯绳索,干脆将他绑树上去。
「之前的失踪事件是你干的吧?」
「我什么、都没做。」黑影的声线粗嘎,发音晦涩。
「那你跑什么跑!」
「是你们进了、我地盘,追的我!」
「还敢狡辩!」之前高访被黑影耍得差点没命,上去就是一脚,踢他膝窝上。
黑影呜呜地低吼,明摆着不服。
高访拍打他头,「将我们引去坑洞,想害我们,心肠歹毒!失踪那两人是你杀的吧!」
「我什么都没做,放开!不能、绑我!」黑影一直低着头说话,头髮长而卷结,乱糟糟的掺着树叶,帽兜又宽,几乎遮了整张面目。
高访掀起他帽兜,说:「喂!说着话呢,有没有礼貌!」
黑影倏一抬头,裂开嘴笑。
高访惊骇住了,发不出声,眼前这张五官狰狞的脸,看起来恶意十足。
雁洄独自将能处理的伤口处理了,奇怪高访一副见鬼的表情,她走近。
「雁洄!」阿戊的声音蓦地出现,他背着手,好像拿着什么。
「别看。」阿戊摇头。
倒是更好奇了,雁洄走到黑影面前,淡声道:「抬头。」
「啊!」黑影摇头晃脑,张大嘴做夸张的表情,企图在一张正常人的脸上,看到嫌恶。
见过工艺拙劣的人//皮//面具吗?皮肤胶质般鼓包起伏,充满橘皮一样的毛孔,五官蹂挤一起,将该有的轮廓消融,只留下能辨别五窍的洞。而眼前的这张脸,亦是如此。
比这更瘆人的腐尸,雁洄都见过。犹记得是在吞榜村附近的一处石峰,阿巴要在一个深溶井钓尸,因为地面与水位相差甚大,且洞腔内的钟乳石幔性脆,进入溶井时难以落脚。阿巴不得其法,耽误了两天,终于钩上时,尸体早被底下的鱼啃得七七八八了,一路拖上来,头骨哐当,肠脏散了一道。
没在雁洄脸上得到预期的效果,黑脸也不失望,嘿嘿地笑。
雁洄说:「顶着这副面目,很孤独吧。」
黑影瞬间敛了笑,呜呜地喊,眼睛湿润。
「来善是你什么人?」听到这个名字,他勐地瞪圆眼睛,呜呜地摇头。
很伤心的样子,明显是相识的。
「你的东西掉了。」阿戊展开一条红白相接的布料,拿近黑影面前。
黑影再次变得安静,矢口否认,「不是我。」
阿戊说:「我在一个窝棚寻到的。就在溶井背面石壁一处非常隐蔽的台地。」
黑影警惕地看着阿戊,改口:「是我的。」
「还有这个。」阿戊又拿出一个白面具,上面染了彩色的汁液。
甫一看到面具,高访抑不住激动,「长身彩脸!装神弄鬼,还敢说不是你!」
黑影也承认面具是自己的,但是坚持否认:「你们没有证、明我杀人,不能带我走。」
他讲话语序不熟稔,或许久居深山,语言能力退化,但该有的应变能力是一点不含煳。雁洄观察了一会,发觉他情绪极其不稳定,在这之下,还能理智思考吗?
也可能,有人教过他,也可能他不止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应变能力实则是肌肉记忆。思及此,雁洄感到需抽丝剥茧般的复杂。
没证明?好说啊,高访在行得很,「就我背上这一刀,我可以告你蓄意谋害,先进局子蹲吧你!」
「我没有,我就、是防身。」
「诶~」高访说,「我们仨都是证人,你有证人吗?」
「你你!」黑影百口莫辩,急得张口嗷嗷地吼。
这一行大家都累了,总算有收穫,高访说:「先回去吧,回去再审。」
雁洄本意再探溶井,但身上伤口因天气炎热,刺痛难忍,便就作罢。她跟阿戊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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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背好包,不知从哪找出之前的木棍,让雁洄撑扶。
在巴独村碰到公安同事,高访把证据和人交给他们,说:「这货就是什么传闻的山魈,可能背着人命,得仔细审了。」
那天走访的公安也在,看到雁洄和阿戊,就什么都明白了。
雁洄和阿戊回渔具铺,高访也没多留,回所里处理刀伤。
傍晚时分,渔具铺就来生意了。
怪物落网的消息传得真快。
下午回到家,雁洄就洗澡擦过药,但破溃的地方血水不断浸出,她需要经常清洗和敷药,才能加快伤口癒合。
书架的信件暂搁置,雁洄右臂无法抻直和抬高,什么事都做不好,包括包扎伤处。
随意用纱布缠裹,雁洄打算休息。
今晚月亮皎洁,拓在窗棂的影子分外生动,连毛绒绒的浮圈都分明。
「狸花猫并不是喜欢我,而是每夜我都和它一起,在你的窗前,等天黑到天明。」
无端地想起这句话,雁洄此时才算触到那分落寞。
纱布没有弹性,雁洄也没有恰好掌握宽紧,纱布裹挟着身体,怎么躺都不适。松解纱布后,她起床,垂眸看倾泻地面的月光,慢慢将脚放入鞋中。
「阿戊。」雁洄轻轻地唤了一声。
窗棂便换了画面,并随着不确定的回应:
「怎么了?」
「……你进来。」
雁洄听着,一道门,两道门,抬眼,阿戊就站在眼前。
「我需要帮忙。」
「我要怎么做?」
雁洄说:「纱布在这里,我的右臂前胸都上过药,你帮我包扎即可。灯……就不用开了吧?」
「不用。」阿戊想说自己能看见,但雁洄已经开始解衣服,只穿了细肩带的底衣。
阿戊忙撇过脸,窗棂上有空空的月光。
「来吧。」
阿戊在床沿坐下,抓过纱布,雁洄右臂离自己近,他的目光直直地锁在伤口处。按住纱布一角,缠绕,询问松紧可合适,得到回覆再扎结固定。
接下来雁洄褪下肩带,露出波涌的伤口面,阿戊不敢直视。从锁骨那儿放纱布,倾身贴近,手臂环绕,纱布叠着回来。
雁洄疼了,啧一声,「阿戊,看我。」
阿戊竟生出紧张,舔了干涩的唇,看向雁洄的眼睛。
她说:「你弄疼我了。」
控诉还是责怪的语气,阿戊对着女性初熟的身体,无心去辨。
阿戊低声说:「对不起。」
雁洄略安抚:「你不要介怀。男女大防只在男女,我们之间,未有那层关系。」
阿戊轻点头。
「别再把我弄疼了,」雁洄忽又轻道,「我怕疼。」
阿戊缠绕纱布时十分谨慎,像对待骨血里崇奉的雨露、粟食。幸而他不如常人,没有心鼓大乱,只有微颤的动作在背刺。
雁洄抱起双膝,慢慢躺下,阿戊的手法很好,她舒坦地拉被子盖上,以轻快的语气开口:「白天在天坑,你是不是还有发现?」
「那条布料你有印象吗?」
「嗯,跟老阿婆织成一半的布,图案相仿。」
「这是火麻纱纺的布,比一般的麻更细软,但也容易勾丝。如果常年藏于山野,这火麻布上却没有多少磨损,他可能跟外界一直有联繫。」
雁洄知道,那是以前的老手艺,现在多用棉布,火麻难种。她说:「那野人认识来善,前段时间时常出现,可能与老阿婆逝世有关。」
「那个长了麻风的大儿子。」
「嗯,生过麻风病的人,关节会变形,皮肤也会萎缩,所以才是那副可怖的样貌。」
阿戊记起黑影只懂跑,并不擅搏斗,想来也是因为隐患。
雁洄打起哈欠,微微侧身,「再说说……」
「我还在别处见过那种布料。」
「哪里?」
「鬼喊谷水潭。」
雁洄心想怎么偏偏是那里,「看来,还有得忙……」
嘟囔着,就没声了,只有她轻而匀的气息。
守了一会,阿戊站起身,走了出去。
*
雁洄又休息了一天。
伤口开始结痂,高访那里没传来任何消息。
渔具铺生意一般,雁洄约了刘化荷裁衣服。
因为答应过阿戊,这件事了后,要给他做衣服。
刘化荷一进渔具铺,就往后院瞧,雁洄明了她主意,喊阿戊出来。
阿戊穿着一套很平常的仓青瑶服,走出来。
挂着软尺的手立即摸上阿戊手臂,刘化荷双眼放光,夸道:「后生就是后生,这身量,这条儿顺,穿什么都好看!」
阿戊不喜人触摸,有意无意地躲开。
刘化荷恍若不知,指头捏着软尺一展开,就往阿戊胸膛扑。
阿戊倒退两步,惊愣住。
就趁此机会,刘化荷双臂就绕抱上去,按常理,可以从背后看围度,可她就想这样量久些。
阿戊又退半丈,彷徨地看向雁洄。
雁洄半倚柜檯,以手支颐,欣慰地笑。
那笑意仿佛传达:看啊,我把阿戊养得多好,这就被觊觎上了。
捏住尺寸那截,刘化荷看了数据,满意地记下。
接下来是肩宽,臂围,腰围……嘿嘿臀围!
光是想想,刘化荷顿觉嗓子干得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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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觉着阿戊颈上筋络更紫了些,她从刘化荷手中抽出软尺,递给阿戊,「你自己量吧。」
说完,转头跟刘化荷说:「不好意思,这部位确实敏感。」
脸一热,刘化荷忙甩手,「是是,我本来就记个数据就好。」
阿戊僵着脸报数,刘化荷记了,转而跟雁洄商量款式。
「短衣就对襟和左衽各一,下装都要束腰长裤,再挑个蓝色厚料子,裁个外衫。」
「那要棉布还是麻布?」
「麻布吧,透气舒适。」
都是普通常服,可浪费了这好身量,刘化荷绕着提议:「农婶那天给农植龙订了套瑶服,圆领绣襟围的上杉,直筒长裤,可显精神清秀了。青苗也有一套,说是孙孩满月时给他们夫妻俩一起穿。」
雁洄的重点在:「青苗生了?」
「没呢!」刘化荷说,「现在肚子该有六月了,前天在镇上遇见,说是才做检查,双胎呢!」
雁洄哦了声。
刘化荷卷软尺,收薄子,「青苗家里有这好基因,这一下儿女双全的好,不过怀俩怕要早产。」
雁洄说:「青苗会好好的。」
「是诶,谁都想好好的。」
量好尺寸,刘化荷走了。
雁洄活动活动手臂,至少能使力。
可事能了吗?
关铺门,雁洄说:「阿戊,你到地下溶洞等我。」
作者有话说:
求个预收。
看哪顺眼收哪个。
谢谢
第20章
地下溶洞。
水流潺淙,浮光掠影。
「阿戊,身体要柔软,要懂得乘水之力,随流之势。」
这几日没下雨,地下河水位降了,雁洄抱着手电坐边上,光脚泡水里,指导阿戊学俯漂。
阿戊手撑在岸,不停地摆动双脚,腰就是不会动。
「放松,浮起,沉下,浮,沉……」雁洄的手电,一下一下地点在阿戊腰背,他配合地弓和放。
「好了,你松手用身体去感受浮力。」
地下溶洞的暗窗口,底部岩石平坦,河水是从背壁石隙底涌长的,只能容鱼通过,人掉不进去。所以雁洄放心让阿戊去试,包括她自己小时也是这么学会的游水。
阿戊听话松手,一个勐子潜进水,雁洄还怔了下,这架势看起来游刃有余啊!
下一秒,她整个人就被拖进水里,乱流里升起气泡,手电在她眼前摇曳降落。她看清阿戊扑张的手脚,和疑问的双目。
雁洄游出水,深吸口气,平静,再入水手一捞,揪起个衣领。
阿戊懵着晕晃几下,才站好,耸起的衣领让他看起来有点失措的无辜感。
「是你将我拖进水的,装什么无辜?」雁洄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阿戊偷觑她表情,说不出话。
「你自己再练习练习,我去换药。」雁洄爬上岸,回屋换衣服。
第二天起床,雁洄到溶洞,看到阿戊躺石池里,唇色都白了。
也不知昨晚练习了多久。
「跟我去一个地方。」
阿戊睁开眼,幽幽萤光似磷焰,「去鬼喊谷吗?」
「嗯。」
到鬼喊谷。
雁洄在潭围巡了一圈,观测水潭参照物,发现近期涨过水,还超出了以往最高界限的一倍。
很奇怪。
阿巴在世时,雁洄与之前往鬼喊谷水潭,记录水位数十次,从未遇见过这么厉害的涨水。
雁洄回想更久以前的记录资料,线订本她翻阅过无数次,确实没有记录。连阿公的羊皮册也无详细记载。
以杉树林为对比,雁洄数到了第四排。
于是在包里拿纸笔,开始记:七月十九日,鬼喊谷水位于杉树林第四排。
字迹一出,雁洄感觉似曾相识,于是一直在念这句话,念着念着就成了:七月九日,鬼喊谷,杉树林四排。
对了!雁洄在羊皮册的扉页见过,阿公写的,当时独独一页,她还不知缘由。
阿戊从最初看到布料的水域寻找,许多天过去,早已不见踪影。
雁洄拟定的入水方向,在坟茔正对下。
阿戊问:「为什么要离这么远?」
「这水潭底下事物复杂,就这个方位能顺利下潜,余有缓冲时间。」雁洄比划道,「从这到那,可以曲线抵至。」
雁洄在杉树上绑牵引绳,阿戊自觉繫上,抬头时发现她也系了绳。
「水潭原身是谷,所以潭里植被冗杂,人易迷途和被绊住,钓尸也不可行。但于你可能是优势,下半部谷壁久经流蚀陡立,别潜太深,游不动时记得利用任何可藉助的东西,以绳为联络讯号。」雁洄看着阿戊,郑重地说,「阿戊,我救不了你每次。」
所以,务必自珍。
「无妨。」阿戊声音微冷,他走到潭边,纵身斜入水中。
从放绳的速度,雁洄猜测阿戊在直下,游速不匀,约二十米停止,向右侧偏移。
天气尚好,无风,槽谷一片寂然。
雁洄手握阿戊的牵引绳,第一次失去时间的概念。
她只潜过两次鬼喊谷,水潭底下满目青森,水生木的轨迹一时一变,那些腐烂的木枝就横亘或斜刺在其间,还顽强地寄生出水草,所以透光度极弱。约五十米的深度,也许这是水潭仅能估的深度,倒刺般的石笋成柱成林,从岩底翻出,绞杀游过的巨鱼,戳刺陷落的野兽,白骨四分,或悬或落,或成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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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过去,植物经暴晒,无风散不去热气,融进空气里,另雁洄生出唿吸不动的难受。水下情况不知如何,她在地面也不好受。
该收绳了,起初阿戊在议好的轨迹中稳进,逗留,然而现在却有深入的迹象。雁洄握住牵引绳,发出信号。
阿戊没有回应,绳索还在不停地放,雁洄不敢贸然阻止,怕绳卡死或脱落。
扎紧腰上牵引绳,雁洄注视着水面。
绳索放至四十米,蓦然停止。
雁洄心情复杂地收绳,几分钟后,一只握红白布料的手,攀抓潭沿草茎。
很有能耐嘛,雁洄袖手看阿戊自己爬出水,然后躺倒草面,侧身全被草裹围,裹成瘦瘦的轮廓。
雁洄上前两步,差着距离,影子互不纠葛。
「下水有碰到什么吗?」
「很多树和木,绕开,只发现这个。」阿戊微抬手,声音低而缓,像被这阳光晒懒了。
「那……有异常吗?」
「就榉木,蒲树之类的,」他眼神似乎遥远,「哦,还有一棵死亡的大榕树。」
「榕树在哪个方位?」
榕树?在泉井旁啊,那夜隆隆不绝的地动,早把它抛进深渊了吧。
阿戊蓦然笑,眼里却容着弒杀的恨,「覆巢之下,焉能完好?在这样的困厄……依附环境的水生木,真是浴在血一般的供养。」
雁洄不再问,独自踩着草丛到岩壁的溶洞。
*
派出所所长办公室,电话铃响。
付所长手里抓着厚厚的案例,另只手接起电话,「喂,您好,是有什么政策发布吗……」
「哦,哦……」付所长轻放案例,伸手招停经过的谢队。
谢队心领神会地轻阖上门。
不久后,派出所剩余几名公安被派出警,顺便捎带上高访一起。
派出所后门临街道后巷,热闹不在这头,平时少人。只见一名中年男人拖着行动不便的腿,慢行进巷。
出警回来,谢队让高访过去谈一下。
……
石壁上还残留铁钉和孔,这些溶洞之前是有门栏的,后来可能一起烧没了。
雁洄弯腰进溶洞,里面空间还好,能直身,洞内至地面都呈焦黑,还能隐约闻到焚烧石头的焦臭。
墙角几株植物吸引了雁洄注意,她蹲下捋至手中,看出是粟和抽穗的稻。
抽出匕首挖开根部,稀土里混着石头,刃尖弹着发出铿声。雁洄挑出一块泥巴,泥巴里裹着蔫吧的种子。
有谷种,这里在以前是储存食物的地方,
雁洄将所有溶洞走一遍,仰视一道道天然裂缝的痕迹。
心里开始对霞婶的说法,来善大哥被抓走隔离的信息存疑。
再去到杉树林。
阿戊已经起身,收好绳索,低眼望着水面怔神。
「既没有收穫,就回去吧。」雁洄说。
阿戊点头,背起背包。
一路寂静,两人都没说话。
雁洄将这几日看过的信件内容,在脑子里重塑一遍。
阿巴写给望峻的信,频率保持在三月到半年一封,闲聊日常和自身情况,其中就有提到鬼喊谷:
沅叔收养我的那年,他已六十岁,到现在十六年过去,仍坚持每月去一趟鬼喊谷,祭拜一座蒙氏之墓,然后潜那个常年水不涨不退的神秘水潭,也不知在找什么,但总空手而归。我不是好事之人,但也忍不住好奇,那天收好牵引绳,我问他:这个水潭,跟地苏大小数百个水洞,有何不同?他肯定地说:当然不同。我再追问,就是无声,他终日矍铄的神态,才现出该有的颓老。
彼时他七十七岁,再老而弥坚,也是一年不復一年。后来我提出替他潜鬼喊谷,他哈哈笑,说这世间本就是各人走各人的路,各自有各自的隐晦。之后地质队来寻沅叔,明确说想得到帮助,他们欲开採地下河,什么堵洞截流,地下河改走排泄窗口,从而达到成「库」的条件。你学地质学的应该懂的,我听得不可思议,下游河道啊,怎能改由上游排水?沅叔听后,也震惊许久,思量甚多后才拒绝。
这数月时间里,地质队尝试过说服,沅叔很固执,地质队便不再登门。除去潜鬼喊谷,沅叔又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就是以鬼喊谷为中心,满七百弄地奔走,不知道急于寻什么。当我不再询问关于鬼喊谷,他却开始主动与我聊起,我问他,水潭里面有什么?他说:里面有倒杵着像法阵的木柱,有涌泉,有阴翳盘天的树,还有一棵绑满祈福条的,垂垂老矣倒塌的老榕树。时移世易,海能成山,山能平海,可这些有何稀奇的?我当他真年老头昏了。但那浑浊潮湿的眼睛诉说着:里面有一句承诺,有一次失信,有我这四十年余生唯一的执念。我不懂,这些情感,不应该是于人为载体吗?也许他真老了,回顾旧事,胡言乱语。
雁洄在信中了解到,阿巴从不愿对自己多说的鬼喊谷。她也还记得,阿巴难得的一次主动说起,初次潜鬼喊谷水潭被树绊到的事,包括她自己也有同样的经歷。
而阿戊却轻易地绕开了。
回到渔具铺,高访早等着了,一身的酒气。
雁洄拿钥匙开门,高访蹭在身边说:「那黑影叫来亮,保安平浪村人,他招罪了。」
推开门,雁洄跟高访先进,阿戊跟在后面,顾自走向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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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喝多了,讲的胡话?」雁洄说。
前天还诡辩,也没找到尸体,没力证,怎么就招罪了?
高访盯住地面,说:「他因相貌丑陋,又生过麻风,久居深山不与外来往。他阿乜过世,过于着急,就不再掩盖行途踪迹,荒山里踩出了一条路,失踪者以为有谁发现了什么好货,就循路进山。送走老人,来亮本就打算安静过余生,对生人的打扰行为憎恶,于是用计将那两人诱开,但不知道竟然诱进了狼腹。」
雁洄「哦」了声。理由挺可笑,看来高访这目击证人也无能为力。
来亮态度转变,着急认罪,想要掩盖的她大概清楚,这也让她更加确定了一个可能。
哪来的湿脚印?高访视线跟着地面,发觉阿戊湿透的背部。
「雁洄,你去钓尸了?」
「没有。」
「那……」高访食指一弯。
雁洄看到水渍,说:「去了鬼喊谷。」
「你不是不愿潜那里吗?」高访喝了酒,脑子的话直冒出来,「哦,所以找的他啊!」
阿戊脚步骤停,低了低头,再迈步进屋门。
高访吃吃地笑,仿佛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雁洄的目光移到面前,声音也冷了,「高访,够了。」
高访得意地拍雁洄肩膀,「怎么?我说错了?我还常想,你为什么非要留下这个隐患?原来你是这样打算……」
「够了。」
雁洄拿开高访的手,他脸又凑近,偏偏固执,「我有说错吗?」
雁洄定定地看着高访,眼里也一似平静,「高访,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只原谅你这次。」
殪崋
高访的心冷不防勐一跳,「你讲什么胡话?」
「你自己清楚。」
好冷漠的质询啊,高访彻底领悟到了。
谢队已经开始针对自己,为防有变,他要坐实功劳,所以势必不会放手罪犯,只能眼看阿戊掉进溶井。
可是!可是……他也遭到报应了啊!
谢队以高访挪用警车、擅自行动为由驳了转正,他心里憋屈到爆,「你说我们是朋友,可他都不算人!他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是人!」
雁洄无视他的愤怒,平声道:「他不是人,是他的错吗?他想要活,是他的错吗?」
「那我呢?我呢!」高访大吼。
他忍辱负重,被当狗一样使唤三年,就是他的错吗?他就想得个转正的机会,有了医疗保障,他的妈妈才有治病的可能。
是他的错吗?
高访赤红着眼,甩手离去。
雁洄关了渔具铺,背贴着榆木门滑下,她蹲抱住身体,额头埋在膝盖。
至少人若活着,还能申辩对错。
*
两名失踪者,有一名不是丧生于兽口。来亮所述意图,在其多处行为上都无法解释,但就这样匆匆定罪。
高访能接触的东西也是细枝末节,更遑论雁洄。
既然他们有意藏机锋,那鬼喊谷……暂时搁置。
想到鬼喊谷,雁洄看眼后院。
「雁洄~」
「诶!」雁洄应声,将矛盾的情绪抹去。
刘化荷送定制的衣服来了。因为是常服,没有繁复的纹饰,所以裁做很快。
见后院里没人,刘化荷说:「你把那后生喊出来试试,不合适的话,我尽快改。」
雁洄抱着衣服穿过院子,走到屋门,犹豫了两秒才说:「阿戊,出来一下。」
微微带着商量的语气,再没那股笃定的劲。
阿戊开了门,狸花猫先走出来,无视雁洄地从旁经过,在围墙阴影下躲懒。
阿戊以眼神询问,雁洄将衣服塞他怀中,说:「试试看,合不合身。」
他点头,关上门。
等了好一会,阿戊没动静。
刘化荷先等不了,扯着嗓门说:「好了没?等会我还要给青苗家送衣服,又要赶去吞榜村,张队长在那等着呢,你这边要快点哩。」
雁洄硬着头皮叩门,「阿戊?」
只听里面喊了声「雁洄」,无奈得很。
雁洄推门而进,阿戊换的左衽这套,布扣斜着不好系。
走过去,雁洄双手捏起布扣一看,这技艺确实精巧,是手工盘的,讲究严丝合缝,这就导致阿戊无从下手。
很快系好扣,雁洄抬手抚平衣面褶皱,退开两步,扫一眼着新装的阿戊。
因为量身定做,宽展窄收之处,恰恰好。特别肩线利落贴合,却又不影响动作,束腰的设计,掐出修长笔直的腿。
「刘嫂,衣服刚好,不用改了。」雁洄抬眼,阿戊也在看她。
「好咧,那我就先走了!」刘化荷的声音远去。
想到什么,雁洄皱眉。
一时静默。
阿戊立正了身形,拽拽新衣袖口,突闻雁洄声音,低脸时将笑意掩去。
「阿戊,你得学着系衣扣。」
「嗯。」
「那我先出去,剩下那套衣服你拿着练习练习。」
「嗯。」
雁洄一只脚踏出门,听到阿戊说:「等会我看店。」
「啊?」雁洄歪着脑袋看过去。
「欠债,还钱。」
「……」
作者有话说:
求个预收:《夜半尸语》
清朝末期,风水门第卢氏一门死于寻续龙脉的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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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年后的今天,午现幻日,闫禀玉关掉手机里引导恐慌的星象解说,浑不在意地加班到深夜。
下班恰好接到朋友的祝贺电话:
「生日快乐,我的祝福没迟到吧?」
「刚好。我就是23:58分出生的。」
十字路口有人烧纸,烟呛到闫禀玉,躲避中踩了几脚纸灰。烟雾弥散中,路的尽头出现一个编着清辫的男人,掐指点算,玉面阴云散开,扭曲地对她笑:「七杀格女命。」
后来,在一个个深夜,从一座座坟墓爬出,听各名各状的鬼在耳边低语,闫禀玉不由悔恨:千万千万不要将生辰八字告与他人!!
现代唯物主义青年.清朝风水师鬼
第21章
青苗见的怪物和山魈是同一人。
那农伯必然撒谎了。
青苗说的日期, 恰好是从山委託钓尸的前两日。从山那日前天碰见雁洄的慌张,还有尸钱赊了,隔天又给了连号的新币, 包括新盖的房子,他定有事隐瞒。
那时尸钓上来的疑点, 雁洄还记得:有意识的人溺水,当时尸身算完整, 没有太多挣扎痕迹,仅仅是裤腿一块布料残缺。
从山家与来亮家比邻,彼此又年龄相仿,从山溺亡的大哥应该也认识来亮吧。
因山魈牵扯出来的讯息, 细推研还真巧合。
雁洄得再去平浪村。
阿戊说到做到, 看店卖货也渐熟练。
雁洄独自从侧门出去。
因为目的不纯,进村时避着村民。
再次找到霞婶家,霞婶正拾掇吊楼底下的木头,像要噼柴。
「霞婶。」雁洄柔柔地喊。
霞婶一抬头,眼神有点古怪, 「你怎么又来了?」
雁洄笑了笑, 「不能来吗?」
「我忙着呢……」霞婶嘀咕着。
「那需要帮忙吗?」
……
有一段时间没噼过柴, 雁洄手掌心磨红了,还真是不适应。
「要不, 进屋喝点水吧。」霞婶语气带着慎微。
「阿婶,你应该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还敢让我进你家吗?」雁洄的话,暗含意味。
被戳穿, 霞婶面色不自然道:「你是个好姑娘, 我总不能因为那些……不近人情。」
雁洄跟着霞婶上吊楼, 走到楼侧一面有顶的平台,霞婶让她先坐,自己去斟茶水。
当地夏季长,气候炎热,这些吊楼都是未通电时搭的,所以家家几乎都有个三面透风的平台,摆上桌椅供躲夏和歇息。
雁洄闻到艾香,原来桌底还有个火盆,里面燃的是艾绒。
霞婶端来茶,「来,喝吧。」
「谢谢。」雁洄端起喝,茶是凉茶,有山银花和茉莉花,清香怡人。
雁洄好奇似的,环顾周围,慢慢地啜着茶。
霞婶沉吟了会,开口:「我听讲来亮被抓了,你们上次来是不是就因的这事?」
「嗯。」雁洄毫不避讳。
「原来是人闹鬼,还以为他死山里了呢……」霞婶念了句,问道,「那你今天来又是为什么?」
将茶杯搁桌上,雁洄说:「我有些事想了解。」
霞婶暗里衡量,「你问吧,知道的我都说。」
「来亮被抓走隔离时,是哪一年?」
「是72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个麻风病全村寨都恐慌,闭门不出,当时我怀着孩子,怕被传染跑回娘家待了半年才回。」
「你认识从山的大哥吗?」
讲死人有忌讳,霞婶眉一蹙,还是如实说:「从江死啰,掉水洞里溺死的。」
「那他死前有什么异常之处?」
霞婶仔细想,「从江一直寡居,平时就进山挖草药卖,有时也会替从山在茶园干活……哦,对了,他死前两天走路有点腿瘸,说是扭伤。」
听完,雁洄不再问,霞婶顺着她清冷的目光,看到从山的新家。
这姑娘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像扎得精緻的纸人,眼神如死物。霞婶怯怯地问:「从山怎么了?」
雁洄转眸间,唇角染上笑意,「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幢房子好突兀。」
村寨多是吊楼,好点的就瓦房,从山的家是正经的楼房,好得当然突兀。
将茶喝完,雁洄起身告辞,霞婶支支吾吾地让她多留会。
「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又被看穿了,霞婶抬手抹额头的汗,心虚地说:「我一直听人讲,你们雁家人有本事,包括从江也是你捞起来的。所以当你找来,我是有这个想法,但又觉得……活人的命到底比死人金贵。」
雁洄说:「没事,你说来,我听后再定夺。」
于是霞婶择了前因后果,徐徐道来:「我娘家在吞榜村,有个堂弟专往山里讨食,你也知道,峰丛底下常有坑洞,有的流水,有的干涸。前几天他上山后就没回来,家里人在一座石峰下的坑洞边发现他的鞋子,还有血迹,那洞又深又黑,投石能听到砸水声。预感就不好了,九成是掉进去了,现在是人找不到,尸也没有。」
「是吞榜村口过去,翻两座峰,就能看到的一座孤石峰吗?」雁洄问。
霞婶一拍大腿,很是激动,「对对对!就是那儿,要不说雁家人能耐大呢!那依你看,对于这个钓尸是否有胜算?」
「那个溶井啊……」雁洄拉着声调,「有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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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婶的脸瞬间垮了,隐隐哀伤。
雁洄又说:「不过除了九灵天窗,其他的都可一试,但无法作保。」
霞婶提起神,忙说:「只要你肯一试,钱什么的我们都配合。人死了总得落地,这样魂魄不全下辈子也是猪狗。」
听完溺亡者的身高体重特徵。
雁洄忽而向平台边沿走去,俯瞰着某个地方。
霞婶心里奇怪,但也没作声,她跟去看,只看到从山新房墙角的一个黑影闪过。
「阿婶。」
「啊?」
雁洄说:「我回去着手准备钓尸,忙起来就没时间,我对从山委实好奇,他如果外出的话,劳你托人告我一声。」
「使得。」霞婶晓得轻重,尽管应。
*
自从阿戊闯进溶洞后,他和白鳝的关系近似于共生。
估摸时间,这两天阿戊都不需进溶洞,所以不用特意给白鳝禁食。
雁洄翻开两本笔记,同时找出吞榜天窗的记录:吞榜水洞处于地下河的第四分支,水面呈椭圆状,长百余米,宽度仅有长一半,深约40多米。吞榜水洞为斜井式溶潭,水量丰富,雨季潭水呈喷涌之状。在其排泄远程外有一规模较小的充水溶井,不成势,水流低,因深嵌于山体,氧量缺,深度无估算价值,所以不宜潜入。其内长年散发出水经久滞留的腥气。
两本笔记描述大同。
不过阿巴的本子里多写了些字:小雁洄说洞里好臭。
后面这排小字,不由让雁洄失笑。那是十三年前吧,阿巴还未被诊断出疾病。
翌日中午,雁洄背了鱼箱,从侧门出。
谁知阿戊拦在道上,若无其事地说:「渔具铺也无事,我跟你去。」
天朗气清,他的眼眸淡而朦,透着微微的关切。
雁洄不再多看,只说了句「走吧」。
到吞榜脚程远了,所以提早出门,走了近三小时才到。
经过村口,雁洄还听到劳作的喊号声,猜想吞榜天窗已开始施工。
咔嚓!咔嚓!
庞记者对于今天的成像爱不释手。
云烟随风腾跃,扰得山峰一时一景。
瞬息间山弄又起烟渺,与青山上方的雾霭若即若离织缠。
庞记者觉得今天的峰丛壮阔中藏娇,别生魅力,咔嚓又拍下几张相。
做工的当地乡民说:「庞记者,这有甚好拍的?看起来越美的东西,越是毒。」
庞记者不解,「这景可是就都安独一份,难得的,怎么说毒了?」
「你是文化人,看山是景,看水有情,但这道道天堑屏障,却是我们祖辈刨也刨不出的坑。」乡民嘆道。
山区耕地资源贫瘠,条件落后,庞记者能理解,「以前生活是艰苦,现在水利开发起来,好日子能指望的。」
「是的是的。」乡民点头,復又指愈瀰漫的白雾,「适才讲岔了,我的意思是那雾有毒。」
这些生存本能口耳相传,刻印在基因里,庞记者很感兴趣,「怎么讲?」
乡民说:「夏季高温湿热,山里的动物尸,漂亮的毒植这么蒸蒸晒晒,发出的气体能令人晕眩呕吐,甚至失去意识。」
照这么个说法,那腾起来的是山瘴了,有这层面加持,庞记者觉得青山霭霭更多了锋芒的美。
哎呀,真是忍不住地照相。
「不过不进深山就么事,就怕起东……」俞跃喊集合了,乡民小跑过去,没空讲了。
择了山势低缓处,行进。
地面植被还带着湿意,不是露水,是蒸腾生的水汽。
雁洄和阿戊进入到一处谷地,这里没有很高的木植,因雨水不断下切溶蚀,地表有塌陷,塌陷后再生灌丛,突石与陷坑藏得遍是,得十分小心地走。
不知不觉,阳光消失了。
眼前又是一片起伏的松林,雁洄记得穿过去就能看到石峰。
进到林中,原本还感到炎热,这会雁洄已觉皮肤毛孔发凉。
鹃鸟啁啾,松鼠窜跳在树枝间。
「你的伤好了吗?」
阿戊突然出声,雁洄回头看,他背着鱼箱和钓竿,在枯枝乱坠的林子里走得累赘。
「好了。」雁洄等他走过来,分拿一些东西。
过了会,头顶的树叶抖动兀然更剧。
雁洄没在意,以为是松鼠闹的。
阿戊拽停雁洄,微拧着眉说:「雁洄,鸟声息了。」
雁洄抬头四望,不见松鼠,松枝也摆动起来了。
唯独山中生物,静得出奇。
「现在刮什么风?」阿戊忽然问。
蓦地,两人同时说:
「东南风!」
「是东南风!」
话出,皆是心惊。
阿戊扣紧雁洄手腕,急步带她往高处跑去!
一时间,折枝的噼啪声,踩枝的啪砸声不绝于耳,甚至盖过了风声。
耳边嗡嗡地鸣,雁洄的心却很静。
阿戊在前,已经顾不上用手掰枯枝,树与树中互伸的枝条,他用身体生生穿过去开路,并嘱咐雁洄紧贴他后背。
雁洄看不到前路,只有一副宽厚的肩膀。匆匆回望一眼,危险逼近的紧迫感才猝然而起。
只见一道道翻腾的白瘴,于松林外围快速蔓延,松树一棵棵被淡去,被浓雾淹没,最后连张牙舞爪的树影也被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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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里如处云巅,恍若下一秒便会失重。
「阿戊!卸鱼箱!」
闻言,阿戊把能扔的扔下,雁洄也同样,拖累轻了,两人身形提快。
白瘴越来越逼近,松树的残影如拔地而起的恶鬼,隐在雾中,窥视着,围拢而上。
阿戊拨开一簇荆棘,声音急促地说:「山瘴来了,我们要到高处去。但可能跑不过它,你想想今天带了什么?」
钓尸用物已经扔了,雁洄随身的背包里还有……
「水、饭糰和口罩!」
「口罩和水拿出来!」可能是太过紧张,阿戊语气很重。
雁洄将包甩到胸前,边跑便摸出口罩,「拿到了!」
「自己戴上。」
戴上口罩后,雁洄问:「你呢?」
阿戊继续开路,寻路线,抽空回:「瘴气对我没用。」
跑出松林的那一刻,雁洄还未来得及喘息,只见天地间雾白一片,所有生息邈邈失踪。
四面八方的白瘴轰然而至,雁洄开始咳嗽了。
瘴气的距离不足一米,避无可避了。
阿戊将剩下的口罩打湿,替雁洄戴上,随后拥她进怀,向另一侧白瘴走去。
「来时我看见这处有一片密林,可能会安全,我现在带你去,你放平唿吸,尽量憋气。」
雁洄在他怀中点头。
阿戊探出手臂摸索,尽可能以最快速度带雁洄离开瘴气包围。
白日有太阳,有树影,有叶隙,夜晚有星斗,有山峰的朝阳背阴,皆可辨向。
当所有参照物失效,那就唯有风。
过山瑶一族逐山而居,一柄瑶刀开闢荒土,一把天火烧出生命无疆,困厄的高山险岭啊,抵挡不住我族民坚定的脚步!
陌生的五感慢慢甦醒。
阿戊伸手穿过眼前,白瘴如水帘般破开。
他想起那时雁洄说的话:风向,水的流向,岩溶溶蚀走向,植物的生长向,都是它们独特的语言。只要你认真听,它们会用生命去跟你交流。
他现在,活生生地领会到了。
阿戊带着雁洄穿越过去,来到一片清晰的树林。他松开雁洄,拍拍她依旧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
雁洄缓缓抬头,眼瞳清亮如稚。
真神奇!
树林而已,但相比身后霭霭白雾,这里真的像另一番平行天地。
惊讶过后,雁洄就是笑,摘掉口罩,笑着笑着又难受地咳嗽,满脸通红。
阿戊也笑了笑,心境豁然开阔。
背包也不知何时掉了,雁洄摊开双手,喘息着说:「我从没想过,竟然被、被一出山瘴给整得丢盔弃甲。」
「这起山瘴来得不合时令。」阿戊说。
白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绕过树林,向更远之处弥散开去。
雁洄好奇地看,抬手拨开一枝树叶,树上突然扑簌簌掉下什么,垂到她眼前。
一块赭色破布里吊裹着个,眼眶空洞的风干婴孩尸!
「啊!!!」
第22章
雁洄掉头撞到阿戊, 险些摔倒,被他伸手扶好。
阿戊还没开口问,雁洄咬着唇, 手指颤抖地点后面。
阿戊看过去,平平无奇地说:「破布树皮裹尸, 以求风朽,置入筐中, 挂于树上。这是树葬的形式,属于露天葬的一种。」
雁洄不是没见过死尸,但婴孩小小的风干的本体,着实让人不忍心。
「可……怎么会有这么多?」
树林上空白茫一片, 勾挂树中的布条和筐尤为明显, 稀稀落落,隔三两树一个,就像冬季无叶遮掩的鸟巢,荒凉孤伶得很。
阿戊将悬挂的孩尸,重新裹于筐, 「这些都是夭折的婴孩, 不能入土, 受风化雨蚀,会得到花婆神的接引, 再次投胎入世。躯壳只是生命的一个句点,不用怕。」
「嗯。」阿戊温和的声音安抚着雁洄,她得以平缓。
白瘴前仆后继地袭至树林外围,雁洄开始担心她的鱼, 「这瘴气什么时候散啊……」
「夏季初起山瘴, 没那么易散, 再等等。」阿戊说着,朝树林深处走去。
也不知是因为瘴气,还是逃跑忘记时间,天色越暗了。
总有一种阴冷的感觉随身,雁洄选择跟上阿戊。
就见几棵高达数丈的红豆杉,直入云霄,杉树下有一石台,石台上摆五个残口的瓷杯。
这儿的红豆杉该有百年树龄,分枝达碗口粗,阿戊不费力气地攀上树,攫取叶中点点红果,放进衣摆扎成的兜里。
他一手托起衣兜,另一臂勾住枝干,身体盪出条利落曲线,跃下地面。
将杉果倾抖进雁洄手心,阿戊说:「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吃点这些填腹。」
红豆杉没有用来树葬,雁洄不用顾虑,往嘴里放了几颗果,抿汁吃。
阿戊提醒:「杉果微毒,隔着时间少量吃。」
雁洄鼓着脸,乖觉地「嗯」,头点得额前发一飘,看起来挺得趣。
阿戊不禁笑了笑,随意找块干燥的草皮坐下,还把身旁位置清理出来。
雁洄也不客气,就坐在他旁边,边吃杉果边念:「还不到每年起瘴的时候,怎么突然就生瘴气了呢?」
「时令年年不同,这几天高温无雨,风来得快,也是有的。」阿戊说。
「阿戊,」雁洄用好奇的眼神看他,「你是怎么知道要起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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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族逐山而居,峰弄山林四时之令也大约摸熟,往年入夏,高温过一段时间,便会迎来东南风,携着浓浓的潮湿。弄里的腐尸以及难承高热的毒植,蒸发出有毒气体,七百弄地势东南低,西北高,所以风入无阻,捲起深弄里的毒气,成了弥散并移动的白瘴。更多时候,山中生灵比人更警觉,可随之,以作警示。」
阿戊的声音轻缓悠长,雁洄倾听着,抚平了心里隐动的焦躁。
「那这个石台是做什么的?」雁洄两腿盘坐,身姿松散,眨着认真的眼睛问。
阿戊顿了顿,解释:「瑶族有个分支擅巫术,以林木布阵,石台就是祭台,我们跑进了他们的祭祀禁地。」
「所以白瘴进不来,也是巫术的原因?还有这些树葬,花婆神的传说……」
「是吧。」
「原来你熟知很多事物。」
「我只是曾见闻过。因一名故人。」
雁洄突然问:「那名故人,是尤望云阿婆吗?」
阿戊低着眼帘,几不可见地点头。
雁洄说道:「阿戊,阿婆是这世上最知你的人吧,可惜……」
阿戊蓦然抬眸,看着雁洄说:「可惜么?人活太久是折磨,倒不如……」
他没有往下说。
倒不如死去。雁洄在心里说。
林外瘴气看着要散了,雁洄将杉果揣进口袋,拍拍手起身,尝试走出去。
明明可见的距离,就在将要触及时,一息间又远到几米外。
反覆几回,雁洄回首看阿戊,他离自己的距离一直未变,那就是这林子的蹊跷。
雁洄丧气地回来,阿戊意料之中的表情,说:「动物还没有踪迹,不急出去。」
「你有没有过女人?」
冷不防一句,阿戊瞪大眼睛,话语支吾:「不好这样问吧。」
「害臊什么,这里就我俩。」雁洄不以为然。
阿戊看着雁洄,无奈地嘆声气,「你想要做什么?」
「以往我和阿巴进山,也碰到过在原地打转的现象,我阿巴会找个地方小解,然后就能走出去了。」
「我不用吃喝,自然不需排泄。」
雁洄略苦恼,「阿巴说童子尿最好,不知道我能不能起作用……」
阿戊是真怕了,忙说:「雁洄,别乱走了。」
转眸看到阿戊被衣领遮盖的脖子,雁洄「哦」了声,听话。
夜幕完全降临。
阿戊不说取火,想是有原因的,雁洄便作罢。
天黑得不见树影,星子也隐匿。
但抵不住露湿重。
雁洄环臂拥住自己身体,试图能蓄些暖。
「明天可能有雨。」
阿戊忽然出声,雁洄侧脸看他。
只听到他窸窸窣窣一阵动作,雁洄倏而被拥入一个怀抱里,身上也披裹了衣裳。
肌肤相贴,雁洄闻到了属于自己,也属于阿戊的气味,她感到不适应。
阿戊抱紧她,下巴轻搁在她发顶,哄着道:「别顾虑,你说过我们未有那层关系……睡吧,等到天亮就好。」
雁洄在阿戊没有温度的怀中,找回了温暖,她轻依偎向他,闭眼迷煳地想:她从未试着了解,其实阿戊很不同。
雁洄在心里否决之前的定论——
一副躯体,为什么不能有人的复杂?
万物一符,死生同状,天地间最终归结于同一,生死无分,那人与之外的界定是否也是虚假。
这样想着,进入梦乡。
山林空静。
耳边由远及近地,却总环绕着一些声息:有很多孩童在闹在笑,还伴有大人的呵斥声,细细碎碎又杂,如水波推涌而至,也如置身街市。
这些声音吵到雁洄,她感觉意识清醒,可眼前似有厚厚屏障,怎么也看不清。
一直想努力看清时,雁洄不知道怎么起的身,忽然就是站立的姿势。她走动着,踩碎落叶的动静传出很远,又迴响回来。
月亮升空,树林里散着幽浮的光,枝丫抖动着,一个个筐唰唰地摇晃。
雁洄仔细看,月影之下,那筐上坐着的是一个个孩童,俯视着自己,嘻嘻哈哈的笑声忽高忽低。
脚踝忽有冰刺之感,雁洄往下看时,突然睁开眼睛。
手里攥着的是阿戊的外裳,阿戊还在,刚刚是梦,此时的她才醒。
可脚上的冰刺感却很真实,游动着,雁洄刚要动,阿戊的手摸到她的唇,示意不要出声。
借着月光,只见阿戊用树枝挑起一条蛇。
雁洄抓到匕首,阿戊将蛇扔远,说:「祭台前不杀生。」
他松弛的声音,让雁洄狂跳的心脏平下来。
阿戊将雁洄的脸压近胸口,轻拍她的背,意在让她别再乱想。
可雁洄又听到声音了,就离自己不远,她微微冒头。
祭台上的瓷杯盛着光,雁洄偷瞧到五个白髮小人,就站在石台上,举杯的手比身量还长,啾啾吱吱地聊天。
月似银盘,泼洒清晖。
白髮小人畅饮完,长手举高合住,双眼透射绿光,一动未动地呈拜月亮。
画面恭仰又诡异,远空又传兽鸣。
阿戊替雁洄拢盖好外裳,抱更紧她僵硬的身体。
又过了许久,闻得一声绵长的嘆息,雁洄睡沉了。
鸟鸣声实在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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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醒来的第一眼,是晨光繁影里,阿戊苍白的侧颜。
窝了一晚上身子,雁洄站起身伸懒腰,眼光瞥过祭台上的瓷杯。
如昨日一样的摆置,让人分不清虚实。
阿戊拿起衣服穿上,活动了下身体,说:「昨晚那是白头猴。」
「竟然是真的?」雁洄惊道。
「嗯,深山多有精物。」
山瘴已散。
空气微湿而清新。
走了不到几分钟,就出了树林,目视处特别清晰,松林的位置一览无遗。
「昨晚怎么就转不出去呢?」雁洄嘀咕着,走在晨曦底下。
阿戊在后面跟上,看着她轻灵穿梭在森林罅光间,捡昨天掉落的物品。边拾边皱眉,不知道想到什么。
在拾到鱼箱的地方,雁洄回头问:「阿戊,要不先回家?」
阿戊只说:「先看看鱼还活着?」
雁洄愁着脸色掀开鱼箱上黑布,白鳝甩尾的动静晃动鱼箱。
「钓尸吧。」阿戊说。
如此,雁洄背起鱼箱钓竿,加快了脚步。
穿出松林,石峰下的地面都是裸石,唯一的绿仅是野草苔藓。
溶井半壁属于石峰,所以易辨认,雁洄靠近,一股腥气扑鼻而来。
接鱼线,散饵料,周围无树,她在一块巨石上系牵引绳。绳在腰上绑好,准备就绪。
阿戊才姗姗来迟。
洞内水位太低,雁洄得进入到里面才能钓尸,她说:「阿戊,你来护我的牵引绳,听我指挥。」
阿戊应是,握住绳索。
雁洄戴上口罩,潜水灯套进手腕,她背向井口,抓绳顺洞壁垂降。
以前和阿巴来过这里,虽然雁洄没进洞,但洞内有之前凿过的落脚区。在四米低的位置降落好后,背转靠向洞壁,她喊阿戊先放白鳝。
因为白鳝靠鱼线降下,雁洄没有像以前那样扎鱼钩,怕伤到。
接住白鳝后,雁洄还要再次往鳝口放钩。白鳝饿得兇狠,绞上她的手,手臂片刻后便麻了。
雁洄朝上喊阿戊,「你拉紧绳,我不太能维持稳定。」
「嗯。」
洞口传来低沉稳重的嗓音,绳索立时绷直。
雁洄左脚踢进石幔中空的位置,卡紧,右脚跨远支撑,身体挂在空中。
好在白鳝只是缠住手臂,并没有挣脱,雁洄熟练地伸往鳝口放钩,手腕翻转,收手。
「放鱼线!」喊出这一句,脚腕的疼痛勐袭,她急收脚,整个人便悬着打转。
阿戊见状,人趴平,手臂朝下压向绳索,喊声「小心」!
伸长手,雁洄抓了几下,没抓住岩壁凸石。她脚一踢,带动身体晃过去,看准时机!
攀抓,旋身,背贴岩壁,雁洄快速地换气。拨开潜灯开关,先照到幽黑的水,再是零星几条死鱼。
白鳝多饿了一晚,不知道吃完饵料,会不会在死鱼上逗留。
雁洄将鱼线握手中,说:「继续松鱼线。」
感受着线的拉力,白鳝下潜了。
洞内空气不流通,一股子腥臭味,雁洄还戴着口罩,胸口开始发闷。
这竖井直上直下,地下水不成流势,除了深,尸体没有别的去处。
鱼线迟缓,果如所料,白鳝咬钩了。
默念时间,雁洄喊道:「立即收鱼线!」
灯光照在水面,映出囫囵的影子。
「阿戊,固定鱼线,卡紧钓竿,再降一条牵引索。」
阿戊依言照做,动作稳中求快。
往下投放绳索,阿戊说:「接住。」
雁洄抬头,看见他半截手臂上的淡紫筋络。
接住绳索,单手打结,扔进水里套尸。
洞内的死鱼可能是由于昨日瘴气,也可能是缺氧。雁洄要速战速决。
套住了,雁洄说:「起尸!」
随着尸体升起,浓郁的腐臭逼近,雁洄憋气,灯光扫在上面,照见疮孔腐烂的尸上咬着许多小鱼,也不乏大的洞鲶,垂着油滑的尾巴不肯松口。
洞鲶承受不住坠力,撕拉~连衣带肉地咬下,漏出一长条灰白肠体。
灯光中,洞鲶龇开牙口,牙上沾带粉白碎肉,携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在雁洄眼前落水。
「yue~」勾开口罩,雁洄当场就吐了。
阿戊没停手,声音关切,「怎么了?」
「没事,你快点。」
阿戊已经将尸体升上去,问雁洄,「那你呢?」
雁洄没立即出声,像是缓了会。
「你等等。」阿戊说完,人就离开了井口。
雁洄猜测到他的意图,忙说:「你别下来,这里承受不住你重量。」
没得到回应,她又说:「我能行的。」
「好,我信你。」
雁洄朝上看了一眼,阿戊又趴在井口,也在看着她,淡眸专注。
唿吸受阻的感受仍旧,雁洄小心地换脚,改为面对岩壁。
「好了。」
随绳索上升,雁洄双臂撑住井沿,阿戊托住她腋下,将她抱出来。
阿戊没立即放开雁洄,顺着手势在她颈后抚了抚,声有嘆息。
「明明会怕,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
为什么?
很久以前雁洄也问过,但后来就不问了。
作者有话说:
「弄」,是状语化的字,是峰丛间的低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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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确认溺亡者身份后, 雁洄和阿戊返回吞榜村。
告知委託人钓尸顺利,尸体位置,钱款结清。
委託人是死者长子, 从背后托起一把鸟铳,朝天放了两枪。
周围几户人家都跑出来, 纷纷询问:「找到了?人在哪?」
委託人答:「石峰下的坑洞里钓上来的。」
人群里欣慰地说:「好,总算落地了, 地神会引他轮迴。」
霞婶也在,对雁洄表达了一番谢意,还说:「我家有个亲戚在茶山干活,讲那从山明天请了假, 不知道要做什么。」
雁洄说:「我晓得了。」
霞婶又说:「这两天我都在娘家住着, 想起了些事,你不是要查来亮吗?可以去问问农风丁。」
「农伯?」
「是哩,他以前就在保安乡的大队工作,来亮就是他抓去隔离的。他现在不就住你们地苏,你去问也方便。」
雁洄轻笑了声, 「哦, 如此。」
九顿天窗还有些收尾工作, 俞跃开皮卡出吞榜村。
路上碰见雁洄和阿戊,俞跃停车问:「需要捎带吗?」
雁洄招手示意。
车座里还有同事, 俞跃开车门跳下来,有点抱歉,「只能请你们坐后面了。」
「没事。」雁洄很随意,并道谢, 毕竟省了和阿戊的脚程。
将鱼箱等物品抛上车, 雁洄一跳一踩上车, 回身拉阿戊。
阿戊握住她的手,迈腿跨上车。
两人靠车壁坐好,皮卡摇摇晃晃地行驶。
沿途青山巍峨,已卸面纱。
可又下起了细雨。
节令瞬息万变。
雁洄问阿戊,「你们一族有人死落地的说法吗?」
阿戊回:「有。」
雁洄又问:你信吗?
阿戊望远山,耳边似是盘桓着悽怆的哭丧声,经久不息。
「信。」
短促而沉重的一词,似是消耗掉阿戊最后一丝气力。
雁洄眼见他脖颈紫筋显现,型如墨迹般蔓延。
雁洄坐近阿戊,用身体撑住他的身体。
阿戊沖雁洄一笑,头歪在她肩膀。
雁洄抬手拍拍他头,提嗓子,在风雨中开腔唱起了瑶歌。
奉天地,识山水,祈雨泽,求丰收……
原始的语言,纯粹的歌意,曲调悠远,听得心中艰涩。
但又觉那么富有力量。
阿戊阖着眼,唇角微弯。
*
「农风丁,来亮搞出那么多事,没有找过你吗?」
「只有保安乡那人出事那次,其余再没有。」
乡长冷哼:「你挑的人脑子也不清楚,为点破事险些将我们暴露。」
农伯的腰弯得谦卑,应道:「是我顾虑不周,没有提前得知来亮阿乜去世的消息。不过现在暂时稳住了,他在监牢里也无处开口。」
乡长摸出支香菸,指着农伯说:「以后仔细着点。」
农伯没再说什么,弯腰在乡长身侧,替他点火。
「魏巩义儿子明天婚礼,你也带植龙去吧。」乡长缓缓抽着烟。
「听他说,明天公社会来重要文件,不知道有没有空。」
乡长笑了笑,「没空就请假,明天那么多的县区领导到场,你不是一心想为他铺路吗?这么好的机会。」
农伯点头,「那我跟他说明天请假。」
乡长语调惫懒地「嗯」。
农伯又站了会,以为乡长没吩咐了,就要离开。
乡长的声音又响起,「等会让植龙去医院一趟,跟魏巩义讲今年开始起山瘴了,高温湿热,易生疫病,医院也该出流动讲义,谨防腐尸腐植带来的病菌。」
农伯八风不动的脸上皱起眉,他慢声道:「雁洄近期再没动静,而是去钓尸了。
「嗯?」乡长挑眼看去,「我有说什么吗?」
农伯谨慎地摇头。
乡长说:「先去找魏巩义。」
末了又加一句,「农风丁,你还是这么聪明。」
农伯扯着笑说:「我们毕竟认识三十年了。」
乡长摆手,农伯慢步出公社办公室。
刚好中午,农植龙打伞接农伯去吃饭。
因农伯脚不便,去的是就近的粉店。
要了两碗生榨粉,农植龙拿好筷子摆农伯面前,待他先吃,自己才动筷。
店里就他们一桌客人,老闆在内间厨房备菜。
农伯将适才乡长的吩咐说给农植龙听,农植龙说下午就去医院。
「阿巴,我还有些事不懂。」
「什么事?」
「那从亮是不是青苗之前说的怪物?」说话间农植龙放下了筷子。
农伯说:「是。」
既然是,那就可以提前将山魈的传闻压下,为什么任由事态发展……农植龙看眼农伯,知道他不想多说,就不再问,重新执筷吃粉。
农伯很快吃完,将碗一推,问:「明天来的文件是调令的消息吗?」
「是的,但乡长最近在活动上层。」
「他得走,不然我们父子俩永远都要压在他脚下。」说这话时,农伯脸上异常淡定。
「那我们要怎么做?」农植龙问。
乡长也该急了,雁洄蛰息已久,却一查就查到癥结上。农伯思索:「走一步看一步。」
「嗯。」农植龙回一句,就放筷子一次,好不容易才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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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依然整齐的桌面,让农伯更坚定地觉得,这么温和的孩子,不能落到底层去。
「明天请假到县城吃酒,你也带青苗去玩吧。」
农植龙欲言又止,「……好。」
农伯点头,手撑桌面起身,农植龙赶忙去扶。农伯按住他的手臂说:「植龙啊,这条线一开始就是为你铺的,你得走好了。」
农植龙听得莫名心惊,但还是应道:「我明白阿巴的苦心。」
入夜后。
雁洄依旧不见阿戊走出溶洞。
坐书桌前,阅读阿巴在1953年到1956年间写的信,说阿公数次奔走于七百弄,发现并驯化了一种鳝鱼,也开起渔具铺,以钓尸替代危险的潜水捞尸。阿巴陪同他在鬼喊谷撒裹满油脂的通草,夜晚辅以磷粉,做了无数次连通试验,皆无从得知水潭的水流来去。阿巴心里常嘆,这名老人太执着于他的夙念。同时阿巴也对鬼喊谷生出些奇怪的理解。
从文字叙述看得出来,阿巴也很累,也埋怨。
在1956年8月的这封信中,所有的情绪戛然而止。
信上说:1956年7月6日,村里有老人寿终正寝,我与雁沅去参加葬礼,当时他状态很差了,看到乡长时激动地拉扯,整个人亢奋得不正常。次日,雁沅独自去了鬼喊谷,我在后跟随。只见他未绑牵引绳,近乎决绝地纵身跃入水潭。我不免焦急,却又不敢妄动,因听雁沅说过,鬼喊谷水底环境复杂,怕自己给他增加负担。闭息极限将至,我顾不得甚多,也潜入了潭中。1956年7月7日,雁沅溺亡,未得尸骨。阿弟,我走不掉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安生地埋在土里……
雁洄找出那张摄于1914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雁沅是个清瘦的男人,颧骨高,但不显刻薄,只因有一双温良的眼睛。他穿着那时百姓的粗布衫,前襟别了个小香袋,笑起来面上无肉,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疲苦的温和。
照片有些晕染,背景隐约可看出是在一个村寨,木楼有灯笼绸带,旁外是山是树是岩壁,岩壁上有道道撑开的裂缝。
在收集的报纸中抽出最年老的那张,日期为1919年,阿公遗物中的这一张报纸,像是偶然得来的。报纸中用笔圈出一块介绍万成矿业的版面,上面详细地写着矿址在保安乡,以及产出的矿石种类,和雁洄在公社看到的手书报有略微出入。手书报上抹去了这段最初的发家史,而大肆书写了在都安县的矿山基地。
此后,雁洄所能搜集到的报纸中,万成矿业不再提及保安旷址。
农伯二十二年前抓走来亮,阿公死前见过老乡长,阿巴的死亡又与现任乡长脱不开关系。这一步步观得的局势,比雁洄设想得更久远。
各种信息在脑子里发酵,雁洄感到头晕脑胀,她仰靠住椅背,深唿气。
这屋宅是迁就地下溶洞而建的,几十年了,实行村通电后也没有牵电线,就是为保护里面的秘密。
所以悬挂的手电,是夜晚唯一的光亮来源。
雁洄张开五指,指影投墙壁,生出个俏皮的兔子来。
这是雁崇教的手法,雁洄那时将将七八岁,很喜欢看指影变幻的各种小动物。
雁崇会逗她:有一天我老得动不了,会挖个坑躺里面,晚上手伸出泥土,在月光下给你变戏法。
雁洄摇头:人还能动,怎么能躺坑里?那我不就成不乖了吗?
雁崇嘿嘿笑说:要能那样老到死,也是福气哟,怎么会不乖啊。
雁洄还是摇头,在她的认知里,人不能动了,才能埋土里。
雁崇抚摸她的小脑袋,嘆道:小雁洄哟,阿巴这辈子都不能安生地埋土里了。
雁洄睁着清清的眼眸,乐道:那就不埋啊,土里又脏又臭,有甚好的?
……
两只兔子一起跳,跳啊跳啊,泼翻了似月的波光。
门外,阿戊一双幽荧的眼睛,亮得摄人。
第24章
天未亮, 雁洄伴随晨星出门。
走到天际浮白,那一人一猫跟着。
雁洄扭头,以警告的眼神瞪狸花猫。
狸花猫在阿戊脚边贴贴, 喵喵两声,好不委屈地,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阿戊走上前与雁洄并肩齐行。
雁洄侧眸看他,有那么丝委屈, 「我的猫是个叛徒。」
阿戊淡淡地说:「它原本就属于你。」
当太阳初升,他们到了平浪村。
在村口找个隐蔽的位置,蛰伏。
劳作的村民陆陆续续路过,日头又升高了些。
整个寨子变安静, 这时从山才赶着步伐出村, 然后上了路边一辆三轮车。
雁洄拦辆三轮车,和阿戊一起跟上。
从山在地苏乡的公社下车,站门口张望。
公社院内略显冷清,留守的职员告诉从山,「农风丁跟随刘乡长去了县里的国宾酒店了。」
从山一听, 又辗转去车站搭巴士。
怕被认出, 雁洄和阿戊只能坐下一辆车。
好在目的地清晰, 到达国宾酒店时,从山被拦在大厅的手推门外。
透过锃亮的玻璃橱, 雁洄看到一张与人等高的新婚迎宾照。
雁洄大约明白了。
与酒店员工交涉不成,从山欲闯,安保冲出来阻拦。
从山急得叫唤:「我找农风丁有事,再不成刘怀德也行!你们让我进去!我真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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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直唿乡长的名字, 动静引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好像是酒店经理, 他端着笑脸说:「您稍等,我这就去问问,再给您答覆。」
经理转身进了酒店。
雁洄和阿戊坐在酒店门口旁侧的花坛,目睹了这一经过。
花木上挂着小红袋,结婚图喜气用的,雁洄捏出里面一颗糖果,剥开含嘴里。
看这情形,魏巩义儿子结婚把整个酒店大厅包场了,前台好像也不接新客,出入的人都要凭房卡或请柬。
这么大阵仗,怎么进去呢?
宾客一拨拨到,雁洄还看到农植龙和青苗姐弟,她忙低脸,并拖着阿戊蹲到花坛后。
没多会,宾客少了,从山也进去了。
雁洄有点着急,眼前忽而多了几个彩纸水果糖,糖翻转到自己手心,就听阿戊问:「你想进去吗?」
没等回话,阿戊就攥起雁洄握糖的手,带她过马路,然后下巴一扬,指目标物。
雁洄看过去,那里站着个打扮齐整的女人,手中还捏着一张请柬。
视线交会,女人目光一震,勾起笑容先走过来。
「好巧啊!雁洄。」
雁洄望眼似乎开席的内厅,笑道:「不巧。」
「你猜他为什么要在国宾酒店办酒席?」
「因为这里最贵?」
女人扑哧一声,也不解释,递出请帖,「喏,你会需要的。」
雁洄低着头,从手心挑拣出一颗糖,轻放在请柬上,「那我就代魏巩义回你喜糖。」
两人像旧识,阿戊的目光落在雁洄给糖的动作,忍俊不禁。
糖和请柬互相交换。
蓝铃拈着这颗好看味道却很易想像的糖,说:「我现在嫁人了,过的平常日子,翻不起浪也不想翻浪……」
她含笑的语调一转,淬着冷意开口:「但我乐意看他被浪卷翻。我要站在岸上等着。」
雁洄最后说:「那祝你如愿。」
说完,拉着阿戊消失在街巷里。
蓝铃仍站街边,面向酒店大厅,从容地剥开那颗糖,放进嘴里。
味道真是如想像中的廉价。
街巷里专售杂货。
雁洄买了头绳将发束起,刘海夹起,又拿了两副平面眼镜,和阿戊各自戴上,更细心地将彼此的薄荷香袋收好。
宾客几乎都落座,没人去关注酒店大门,雁洄手拿请柬,和阿戊轻易地混进去。
迎宾照旁支着一桌,有两人守着。
「诶诶!」
雁洄目视前方,充耳不听,想径直越过去。
「诶诶!你们这是……」
阿戊一勾雁洄肩膀,带她转身,低声说:「上礼钱。」
雁洄心弦一松,还以为被发现了。她没吃过酒席,所以不知这些礼数。
执笔的人问:「是上礼钱吗?」
雁洄点头。
「那你跑什么?……名字是?上多少钱?」
「名字是蓝铃,」雁洄扫一眼,取平均值给红包,「就上一百。」
宴请客人一般都会预留桌,雁洄带阿戊在边角未满座的一桌坐下,再将桌面假花挪自己跟前,挡住前边的视线。
环顾厅场,不见从山。
倒是青苗坐在离三桌外的斜前方,农植龙则和阿弟挨坐一起,臂靠臂,有说有笑。
雁洄眯起眼细瞧,肩膀忽被点了点,阿戊覆唇在她耳边,「有人离场。」
雁洄反应过来,视线追望,摸摸凉凉的耳垂,便弯低身形退出宴会。
阿戊目送她离开,过了两分钟,也由同样路线撤出。
酒店只有三层,但占地极广,中间以一个露天花园横厅隔开,前动后静的经营模式。
离场的是乡长和农伯。
乡长步踏稳健,行速也快,雁洄不敢跟太近,只要盯着农伯就行。
农伯缓慢地挪步子,走出通往露天花园的走廊。
走廊罗列两排包厢,雁洄背贴在包厢门上,余光跟踪。
是时候了,雁洄刚直起身,背后门霍地拉开,同时发出质问声,惹来旁人注目。
雁洄回身,半踏进包厢,横手捂过去。
那男人惊愕睁目,反手去擒雁洄,却被雁洄身一侧避开来。
四目相对,倒安静了。
雁洄着急走,男人要去抓她问个清楚,谁料手臂被人扣在半空。
眼尾一扫,雁洄倒退步,跟阿戊口语:我等你。
便面向前走去。
男人甩开阿戊的手,面色不耐,开口一句:「她跟你说了什么?」
这不正常的问话……阿戊施以冷眼,跟上雁洄。
男人莫名其妙地,狠骂了两次神经病!
上二楼了。
听着拖沓的脚步远去,雁洄从楼梯底现身。
雁洄轻步跟上,缩在楼梯栏杆后,看到二楼有处风景露台,摆置桌椅洋伞,露台左右各一不大的圆形包厢,农伯进了右边一间。
阿戊跟近,雁洄没回头看,便精准地握住他掌心,旋身带他走开。
那名经理恰恰经过他们身侧,进了右边包厢。
雁洄和阿戊走到露台边缘,拉椅子坐下,假意看马路风景。
渐渐来了一些人,也坐在露台观景,看穿着打扮是参加婚礼的宾客,言语间提及什么征迁规划。
县各部领导没错了。
余光瞥到经理出来,身体将小小的门缝掩实,雁洄只觑得室内烟雾裊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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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喊经理,经理面带微笑走过去,「先生您好,是有什么需要吗?」
宾客称赞:「这处风景不错,凉风吹着,人都感到悠哉。」
人说话总叫人猜,经理心思一转,弯低身子道:「您喜欢就好,这次承办婚宴我们老闆说了,须好好招待贵客,待会我就让服务员备咖啡和点心端上来,希望您和您朋友能够度过一个悠闲的下午时光。」
宾客挑眉正看经理一眼,面色满意,笑着说:「有劳。」
这几名领导坐一处实在扎眼,雁洄想换位置,不料包厢门开了。
乡长乍一现身,还余有怒气的视线投过来。
阿戊背对着,倒没什么,雁洄的角度则暴露些,她故作松弛地以手托脸,依偎向阿戊。
阿戊顺势环手过去扶住椅背,发觉她腰背绷紧。
宾客长篇大论起来,乡长似琢磨了会,只是默默走下露台。
没被发现,雁洄暂时卸了紧张,头靠在阿戊手臂,借着说话的表情窥探包厢。
隔段时间,出来的是从山畏畏缩缩的身影,神态间有股自得。
随后,农伯缓步走出,表情平稳,看不出好歹。
一窝异心,看来谋而不合。
谋的什么呢?
雁洄想着,坐正身体,目光不经意落在楼下马路。
一辆黑色轿车慢驶过,可见到车窗是敞开的。
正常行走的路人忽然停步,对着轿车躬腰点头,姿态低下。
雁洄眉头蹙着,若有所思。
轿车车窗升高,越过路人向前驶去。
雁洄一转头,阿戊不在了。因接触体温,更挥发的薄荷香气,扰得她心里极其不安。
匆匆下楼,雁洄慌乱中也想不起避开乡长等人。
好在喜庆的氛围里无人关心一名慌张的女子。
出酒店大厅,跑到露台下的马路,轿车的行驶方向是……
雁洄边跑边计算路线,包括周边的红绿灯,一切可能截停车子的地方。
四面环顾,已跑出两条街道,就在雁洄几近绝望时,阿戊疾跑的背影骤然出现在视野里。
劲风疾速,力透他的衣衫,刻化出一张形销骨立的图。
前有红灯,轿车剎速。
一只醒自深山的孤兽,妄图杀进钢筋水泥的世界里。
有那么一刻,雁洄忆起她投身鬼喊谷那时,坠陷水底,不过就泛起了几圈波纹。
不如死去……
不如死去……
不如死去!
死后呢?谁来定论他们的对错?
风颳过耳际,刺痛;阳光普照众生,刺痛;胸腔里积郁不去的恨,刺痛。
终于追上阿戊,雁洄拽停他,抬臂压向他胸膛,将他欺到路边墙石上。
绿灯亮起,黑色轿车左转离开。
雁洄喘着气,双手揿在阿戊肩颈,胸口涨到要炸裂,她双目充血地看着他,「如果你只是囿于过去,而无法认清自己的存在,那你现在就给我滚!给我消失!」
阿戊也看着雁洄,在他阴沉的目光里,他不知他紫色的筋络已散至耳下,他此刻的笑容,颓靡似妖。
「这不是你想要我去做的吗?」
第25章
从见到阿戊, 雁洄只是单纯觉得,这是个麻烦。
后来生出些同类的怜悯,但不多, 仍旧想要弃置他。
再知他可说话,可如常行动, 可暴露在光下,可皮肉再生, 可长时闭息,可替代白鳝,可利用他潜鬼喊谷……
那费点心思,留下他, 何尝不可呢?
他有秘密, 雁洄一直清楚,因为他不看你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沉重的,驮着许多罪孽。
雁洄不想深究,不想捲入他人的因果里,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要走到死。
只要他不妨碍。
可当阿戊再次说出:你问, 我就说。
这句话时,心会被触动, 会有一丝微弱的罪恶感,但又顷刻被泯灭。
这世间孰真孰假,不是么?
但假若能装一世,那便是真。
可惜, 情绪和情感这类东西, 伪装不久。
阿戊对于薄荷香袋, 有着雁洄难以理解的执着,这好满足,予他就是。
再到他偷入居室,翻看旧资料,还找出藏得隐匿的照片;到他因顾建浩失去平稳,只为那只金表;到他开始独自行动,寻得尤望云,再次失稳;到他潜鬼喊谷的熟悉;到他只见到顾建浩车牌,便不管不顾,失去控制。
「还盘王愿,驱离旱祸,降落雨泽……山泉源源,米粟又满仓,红绸点了长灯,长者们捧酒唱祝歌,孩子啊笑啊笑地敲铜鼓……嘣!嘣!地动山晃呀,没了,就都没了……」
雁洄还记得尤望云的遗言,她的执念,答案就在那张摄于1914年的黑白照里。
那只金表,那背景里喜庆的灯笼绸布,那岩壁裂缝蚀成的溶洞,曾蓄着满仓米粟。她的故人阿戊,对鬼喊谷潭底的熟知,以及跪在蒙氏墓前的庄肃。
羊皮册线订本、书信里还未提及的,阿巴缄口不言的,被雁洄找到了。
鬼喊谷的前身是一个村寨。
至于村寨为什么会变水潭,为什么会成为雁沅的夙念,为什么要让她的亲人葬身于此。
答案久远,雁洄遍寻不得。
「这不是你要我去做的吗?」
「这不是你要我去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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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阳光好得,像要给与这场对质喝彩。
雁洄的私慾毕露,赤//裸裸于光天下,和那些人一样的面目皆非。
避不开,独善其身过于妄想,她已介入阿戊的因果,诚如她私心谋划时,也早已拉他入局。
所以当阿戊暴露自身,雁洄愤恨不能,连带着这五年的蝇营狗苟,一併发泄:「如果你只是囿于过去,而无法认清自己的存在,那你现在就给我滚!给我消失!」
这话,她也曾对自己说过,说完她便沉进了鬼喊谷。
从胃脘升起的扼息感又来了,雁洄放开阿戊,双手垂放身侧,兀自忍耐着。
「你说,我要让你做什么?」
阿戊阴沉的眼色敛去些,他下颌收紧,唇紧闭。
「好!」雁洄口唇微开,重重地唿吸,「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话像触到阿戊的逆鳞,他勐然抬头,深渊似的淡眸注视着雁洄,「我要做什么?我不人不物地能做什么?我只想问他为什么戴着顾万业的手錶!」
雁洄一字一句地说:「顾万业是他的祖父,你同样也认识雁沅,是不是也要质询我?」
阿戊眼中讶异一闪而过,垂眸道:「我怎么能对你有恶意?」
雁洄呵笑,「为什么不能?」
阿戊直面雁洄话中的嘲讽,耳下的紫筋退散,眼瞳异常清明。
他说:「没有你,我就只是一副等待腐烂的死尸。」
雁洄的手背泛起蚁爬感,再是手臂,然后从指节开始木了,再是双手,脚腕,一直麻木到胸口和脸、头皮……
来了!情绪承受到极致的濒死感又来了。
雁洄撂下阿戊,急于躲藏,她走进一条排水管裸//露的巷子,背靠墙仰面向天,双臂绷得直直的,五指箕张。
她一直作深唿吸,口中机械性地念着:「别怕,别怕,是幻痛,幻痛啊……」
心底却真切地反驳着:啊!那就让我死吧,死去吧,如若不能向死而生,那就让我就此死去……
她如无数个孤身的日夜里那样,重复地向生,死去。
阿戊寻着走过来,什么话也没说,抱住雁洄僵麻的身体。她抗拒地推他,力气返到自身,令她跌坐在地。
溅起满身的脏污。
阿戊屈膝跪在地面,拥紧雁洄,重复着她安抚自己的话语。
「别怕,别怕,别怕……」
这山区小城里,无人识他们,无人加诸视线,冷漠给与他们围城。
雁洄木然地望天,有光破进陋巷。
躯体疼、麻、窒息,循復着。
浸在痛苦的过往里,皱巴巴到,那丝干燥的阳光才是罪恶源头。
*
送走宾客,撤酒席,新人也已坐车出发去度蜜月。
魏巩义请车送别亲家,闲下来时翻礼簿,在看到蓝铃的名字,心底遽然一惊。他是给了请柬,但今天蓝铃并未到场。
妻子李育英的声音来到,「怎么了?」
一合帐本,魏巩义装作平常说:「没什么,只是有些宾客的礼太重,回的时候要周全点。」
「那是。」李育英贊同。
「小妹!」李育红挽着乡长走过来,「忙完啦?」
「嗯,这几日能空着了。」
李育红说:「那过两天逛街去?我家孙孙看邻居孩子的自行车眼馋,我得去给他买一辆。」
李育英不禁笑,「你的小宝贝一开口,你就恨不得掏心掏肺咧。」
「是的是的!」李育红笑说,「魏巩义,你家不也快添丁了吗?」
魏巩义闻言,扯扯嘴皮没说话,让人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提这个。
「好了,你们姐妹总也有聊不完的天。要不你们先去花园坐坐?忙完大家再一起回去。」乡长含笑看着妻子。
李育红放开乡长,挽起小妹,说:「走,我们去尝尝新甜品,让他们男人说话吧。」
李育英点头。
乡长慈和地目送妻子离去,转脸看到魏巩义,眼神就沉下来。
从山来找的事,魏巩义不知道,也没接触到这层。乡长看他心不在焉的窝囊样,不由得冷笑。
现在已是下午,很多客房已退,酒席也散,也未到入住高峰,所以酒店大厅里没什么人。
买了干净衣裳,换上,雁洄沉默地走去坐车。
巴士的下一个停靠点要经过国宾酒店。
雁洄瞥一眼酒店内,经理接待乡长,双手握于腹前,背也更躬了,透着满满的谨慎。
蓝铃的话,也不是随口而说。
大巴到了,雁洄买了两个人的车票。她先落座,阿戊走到后排座位。
到地苏。
到渔具铺。
雁洄缓过来后,就是沉默。
此刻她挡在榆木门后,对面无波澜的阿戊说:「你该清楚,我说过我不是个好人。」
关门。
再过片刻,阿戊的衣服和雁洄口袋里的糖,那只旧香袋,都一併被扔出门外。
昏昏暮色,靛青的衣料上,堕着几颗彩星,和一只往日的香袋。
还有那只见异思迁的狸花猫,被扔出来时还懵了懵,随后甩甩脑袋,迈脚去贴近阿戊。
阿戊原本沉闷的思绪,因为狸花猫而觉松泛。他叠放好衣物,抱起猫坐靠石墩,望地苏河平流缓过。
峰林之上,万丈光瞬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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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倾。
雁洄洗过热水澡躺床上,思索从山今日的举动。
从山经不住事,雁洄有意试探,他就慌得露出马脚。
从江的死是意外吗?从山到底隐瞒了什么?来亮的出现,契合的时间,幕后的乡长等人。
这张关系网到底伸了多长?目的是什么?仅仅是想索雁家人的命吗?
院子很静。
所以淅淅沥沥的小雨降下,似抓挠着青瓦。
雁洄想起今天,胸口还时而发闷。她侧转身,枕着柔软的枕头望窗外。
她现在做的事,称过河拆桥也不为过。
但她不愿面对阿戊,不想照一面洗不净的镜子。
*
第二日魏巩义还有假,去了县城蓝铃住的洋房小区里。
魏巩义等在小区门口,清楚蓝铃每天早上都要喝咖啡。
和一个人断了联繫,可记忆还在,那人的喜好也是忽而间便浮现。
绿化小道间,迎来一枚绰约的身影,魏巩义一眼就认出来。
「蓝铃。」
年近四十的女人,韵味成熟,但一笑又俏皮,「嘿!老头。」
魏巩义说:「找个地方聊聊吧。」
蓝铃嫣然地笑,「可以,只要不是宾馆。」
好在周围没人,魏巩义清咳声,「去咖啡馆吧。」
他转身带路,蓝铃的笑容倏然消失。
因为工作日,咖啡馆冷清。
魏巩义要了两杯咖啡,放糖放奶,皆是按着蓝铃的口味。
咖啡推到面前,蓝铃以手支着脸看他,说:「老头,你老了还这么得体。」
「……快喝。」魏巩义不自在地端正坐姿,咖啡馆外路过的目光仿佛带刺。
蓝铃端起咖啡喝,心中却是鄙夷,人已活到六十,这么装着也不嫌累。
蓝铃边喝边看窗外景色,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咳~」魏巩义又轻咳一声。
「坦诚相对都有过,想说什么就说呗。」蓝铃笑道。
魏巩义那张皱纹鲜少的白面,剎时间漫上肝色,「呃……我就是想问你,你把请柬给了谁?」
「你知道我没去啊?」
「嗯。」
「呵呵……」蓝铃娇笑,「我给了雁洄啊!」
魏巩义急得双手撑桌面,「你怎么给她了?你不知道她曾威胁过我吗?她要是去找魏明岳家……」
蓝铃鼻间哼一声,打断道:「她去找你儿子,还是找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魏巩义赤着脸,声音全无伪装,指责意味十足,「你阿巴已死,我本不想再拿这事去刺你,可是你知道吗?当时在九顿水洞的人亲口跟我说,你阿巴溺水时,雁洄就在现场!她能不顾性命去钓尸,为什么不能去救一条活命?她的目的是以你来牵制我,作为雁崇这件事的突破口,她如此地不择手段啊!」
蓝铃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作者有话说:
唉
第26章
「老头, 」蓝铃收起平日的娇态,冰冷地看着魏巩义,「我阿巴才是因你而死。」
魏巩义身形一颤, 手滑到桌下。
魏巩义嗜爱海菜花,但它又长于水洞里, 难取市面也少卖。蓝铃被他养在县城,为了让他能多来, 是蓝铃撒了谎,说自己爱吃海菜花,阿巴才奋力划到水中去摘,才会被暗流卷进去溺亡。
即使是雁洄见死不救, 或是施了什么手段。
但这一切的一切, 皆因蓝铃知三当三开始,皆因魏巩义的假慈真欲开始。
默了片刻,魏巩义也淡忘此行目的,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说:「年初你结婚, 我没能表示, 这些都是感谢你这十几年陪伴我的一点心意。」
蓝铃接过, 捏开袋口往里瞟,是栖凤水阁的购房合同和一本房产证。
蓝铃笑得花枝乱颤, 「老头,你真当真啦!」
魏巩义静静地看她,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很久以前吧,蓝铃还是医院的小护士, 心比天高, 走了错路, 和当时还是医生的魏巩义搞在一起。她在宾馆里,看魏巩义在自己身上挥汗如雨,她想起刚工作时的愿望,媚笑着说:「我的梦想是有很多的钱,我要在城里买一幢别墅,我要做城里人,带我阿巴享福。」
魏巩义迷情地喘着,问她,「买哪里的别墅?」
当时蓝铃就说的这个位置。
「老头,你真有钱。谢啦!」蓝铃毫不客气收下,笑容却有点僵。
「从我不忠于家庭开始,我走的就是一条歧路,所以我无法再入正途,入了也是背着污点。你离开也好……」魏巩义盖上公文包,准备要走,忽又深深看了蓝铃一眼,「好好生活,我说真的。」
蓝铃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话,含笑沉默。
魏巩义最后说:「别信雁洄,她这人太好伪装,别被她无害的表面欺骗了。也别掺和进这些事……」
蓝铃倏抬脸,说:「讲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也没有家了,老头。」
魏巩义张张口,又闭上,无声地提包离开。
夏季总是炎热,马路被蒸得扭曲了般。
坐车路上,魏巩义思来想去,该不该把雁洄找到国宾酒店的事告知乡长。
从背叛家庭,从十三年前违背医德开始,他惶惶度日,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在和蓝铃彻底断了之后,魏巩义几次跟妻子李育英提起,和乡长家不要走太近。李育英犹疑,却也减少了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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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乡长给他们儿子魏明拉了一门高亲,李育英感激之余,魏巩义的这番话,在她耳里听起来更无凭据。
可魏巩义无从解释,真正进退两难。
「司机师傅,改去地苏公社。」
司机师傅应声。
到公社办公室时,农伯和乡长都在,像在商量什么。
魏巩义说明来由。
「是吗?」乡长并无意外,老神在在地抽菸。
魏巩义受不了这腌透的烟味,忍耐着问:「那怎么办?」
乡长翘起夹烟的手指,勾瓷杯喝水,语气明显抑着,「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来处理。」
「可是她死盯着我,摆明了……」
农伯垂手按紧痉挛的大腿,心里骂:魏巩义这蠢货。
话未完,杯底嘭地碰桌,乡长怒声道:「是你们一个个干的好事!」
他不满地看农伯,「你搬居室不就是为了监视吗?怎么连从山去找雁洄钓尸都不知道!」
「还有!」乡长转脸向魏巩义,额角青筋暴跳,「魏巩义,你还是捂紧你那姘头的嘴吧!不然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即便他说话难听,魏巩义也不敢反驳,他好声好气地伏低做小,再看眼老僧入定的农伯。
这农风丁真是好本事,竟能忍三十年。也不知是没骨头,还是嚼碎了往下咽了。
乡长平息怒气,摆手打发走魏巩义。
农伯已沏了杯新茶,捧到面前,「雁洄一激,从山就露出马脚,他胆小怕事,不难处理。」
乡长接过茶,冷冷地说:「但他同样也守不死秘密。」
农伯问:「那还是请示那位吗?」
沉思须臾,乡长说:「他知道了,也自有盘算,下一步仍旧照原计划进行。」
「那要怎么解决计划外的从山?」
乡长说:「这种无知乡民,以暴制暴反而适得其反,不如拿法度去压,你去寻个由头。」
「还有近日上层会派人下来考察,地苏乡的治安是重中之重。」
农伯一听,琢磨到他的意图,说:「我这就去安排。」
*
时至中午。
雁洄开了渔具铺的门。
狸花猫挤着门缝跳进来,步态昂扬,仿佛未遭遗弃。
雁洄跨出步去,眺望到熠熠生辉的地苏河。她低眸,阿戊就靠在门边,闭着眼,侧脸爬着蛛网一样的紫筋。
蹲低身子,雁洄直直地观阿戊:透白失血的肌肤,扩满蕊条似的的细细筋脉,眉型淡如横峰,睫羽如扇,唇丰润而透死灰……
真真充满着凋敝的美。
雁洄无声嘆息,凑近去抱他的腰,艰难地将人提起来。他很重,拖过门槛,后面都是平地就多了。
进溶洞,下阶梯,扔石池里,割手臂,倒瓦坛……
一连串的运动量,使雁洄乏力地靠在石池外,她稍转身,脑袋搁池沿,就这样和阿戊面对面。
她抬手摸他的脸和脖颈,指腹下的触觉像塑化的沙砾感。她闻到池内的血腥已有腐气,想了想,将手指送到嘴边。
没敢下狠心咬,于是雁洄拿出匕首,指尖在刃上一抹,血珠登时涌冒出,滴成串。她悬手于阿戊唇上,看着血浸润进去。
雁洄举着手,还在出神,浑然不觉阿戊已掀开眼帘,抓住她的手时,她才反应过来,指腹已经被他含入口中。
有些柔软的舔砥,和裂痛。
很快地,阿戊的面庞肉眼可见地褪干净,成以往苍白之色。
一个小伤口血量有限,他吮不出更多的血,便用牙齿去磨咬。雁洄疼得嘶了声,他忽然睁大眼睛,恢復清明。
「雁洄……」
雁洄的手抚摸上阿戊的脸,光滑如新,知道他已经恢復了。
阿戊想抓她的手,她却突然抽身,向外走去。
「小雁同志!雁洄!」
久违的声音响起。
雁洄走到院中,看见高访站在渔具铺外,与她对视。
幸好阿戊不在,高访神色略扭捏,嘿嘿笑两声,「我来了!」
雁洄说:「进来。」
不止高访,他身后跟着一个人,背着光只隐约看出是男人。
走进渔具铺,光线逐渐明朗,男人一头炸毛的中短髮,染成姜黄色,上衣稍短,露出金属标的宽腰带,腰带奋力地撑起过于宽松的直筒牛仔裤,打扮极其猎奇。
雁洄眉尾一挑,直觉这世界太小。
「雁洄,这是林为宁,林为旻的堂弟。林先生,这是……」高访转首,发觉林为宁面色颇不自在,再一看雁洄,在这交织的眼光中,悟出一丝讯号。
这俩人认识!
「你们……认识?」
「认识一点。」林为宁肩一耸,说道。
高访摸不着头脑,「哪点?」
雁洄绕过他们,进到柜檯,「有什么事吗?」
林为宁没有解释的意思,高访转而道:「就是林先生特意来感谢你,为他家姐的案件提供了线索。」
「不必了,心意领了。」雁洄显然不想应付。
「该谢还得谢的,特意来是想做东请雁小姐吃个饭。」林为宁又说,「还有昨天在国宾酒店,跟你一起的那位先生,方便一起来吗?」
既然雁洄不想提昨日,那林为宁偏要问。他从小天之骄子般的人物,一天之内就被藐视了两次,气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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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抬眼,对方玩味的目光里,可瞧不出来感谢。
「雁洄,你们在县城认识的?」高访疑惑地问。
雁洄嗯了声,随后绽开笑颜,「饭哪儿都有吃,林先生要真想表示,倒不如看看小店的手工钓竿……」
哇!讲得真是有理有据:比如这竹多少年才能得一根,这鱼线耗时多久方才纺成,这夹带的副产品,得经过多少日夜的调配发酵……
林为宁听得愣愣的,乖乖地掏钱包。
鑑于昨天的插曲,不爽是不爽,但感谢是真的。林为宁掏完所有的现金,豪气地将雁洄所介绍的都买了。
估摸着得有几千块,奸商啊!高访嘴角抽搐,当哑巴。
还有一样物品,林为宁是需要的,「你这店里有没有卖高亮潜水灯?」
雁洄摇头, 「我这里不卖外国货。」
「哦。」
林为宁往他的车里搬东西,高访也一起帮忙。
得空时,高访手作喇叭状,悄声说:「厉害!」
搬完物品,林为宁跑过来,大度地说:「昨天的事是误会,就到此为止。我这几天会来天窗潜水,到时一定要赏脸与我吃个饭。」
说完,他张开臂要冰释前嫌地拥抱,雁洄眉心纠结,真的要抱吗?
高访在一旁挤眉弄眼:老外的正常礼仪。
最后在柜檯现金的驱使下,雁洄违心地回抱了。
林为宁抬手并指在眉前,给雁洄抛了个媚眼,「那就约好了,雁洄。」
「……嗯。」以往雁洄就随性,不近人情,但她头一回碰到这种过于热情,控不住的人。
林为宁开心地踢着步子走了。
高访理解地说:「别在意,留过学的,比较外放。」
「你今天怎么来了?」雁洄开始补空空的货架。
高访答:「林为旻的遗体处理完,这会得空,就把林为宁这个请求办了。等明天我还要去保安,追一批黑砖厂产的砖。」
「保安乡?」最近老绕不开这个地名,雁洄对其敏感。
「嗯,地苏最近在清查这些违规作坊。」
……
夜晚,雁洄听到了婴儿的嘤声。
她循声走到地下溶洞,手电一照,照出爬出水面的娃娃鱼。
它那肉乎乎慢吞吞的样子,爬了许久,也不过一米的行程。
雁洄抓起娃娃鱼,放入水里,它划动着四肢,调头又想回去。
雁洄只能蹲下去拦,待洄流一起,便将它轻推远。
微弱的漩涡带它流走,洞内復又安静下来。
脚底传来湿滑感,雁洄才发觉自己没穿鞋,她干脆依石坐下,脚伸进凉凉的水里。
雨季已进入尾声,暗河窗口难再溢流。
裸足摆动,才盪起波流。
水面波光摇在洞壁,雁洄的目光也随之静谧。
一个谨慎的脚步接近,才打破静止的时间。
手心凭空多了几颗彩纸糖,这回雁洄没扔掉。
为此,阿戊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坐下。
相对无言,又过去几息。
雁洄半倾身,手心捧起水,任其落下,水声荡漾开来。
「雁洄。」阿戊的声音难掩疲惫。
雁洄屈双膝贴于腹,脑袋枕在手臂上,人安安静静的。
「雁洄……」阿戊又唤了一声,沉默,许久后才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漫长到我无法分清虚实,似醒未醒,意识散乱,身体随流而逐。在那个黑暗幽闭的空间里,我明明记得很多,又仿佛所有都陌生。所以当你向我游过来,我见到了这世上唯一的色彩,我才确信这不是梦……」
阿戊告诉雁洄:过山瑶一族的骨血,是奇绝千仞的山脉筑成的。它是沸腾的,是永无止息的。他们一族过着刀耕火种的迁居生活,对于听风辨向、辟荒捕兽的能力,阿戊更是族中翘楚。他数入万顷峰林,终于择了一处泉流不绝,四季葱郁的避世之地,和身为村老1的父亲说,发展耕地,提高经济作物产能,扩充通商学识,这是后时代的趋势……鬼喊谷从前不叫鬼喊谷,是他们一族所择定的安居之所。
洞壁迴响着他低缓的嗓音,似是远空而传来。
「你的真名是?」
雁洄甫一开口,阿戊怔了怔,然后回:「蒙戊。」
那便是蒙氏之墓啊。
雁洄看着他问:「第一次见你那天,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戊按住胸口。
是因为这个和雁沅一样的香袋。雁洄终于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我举步维艰,所为有限。」阿戊审视着雁洄,「但今后你想做的,便是我要做的。」
听起来让人感动的话,雁洄却笑出声,「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阿戊说:「你查雁崇的死,查万成矿业,查鬼喊谷的秘密,这些都与相片有关。而我,正是从那个时代来。」
雁洄站起身,向他走近,「你没说全,我也在查雁沅的死。假若我们立场是对立的呢?届时你还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吗?」
阿戊所坐的位置高,雁洄此时站着,几乎与他平视,他却低眸不语。
「阿戊,人心不劳,是非对错是具象,能凭你自以为?」
阿戊抬眼,目光里有种异样的偏执,「我只要真相。」
雁洄负手低脸,她的鼻尖几乎要碰到阿戊鼻尖,只有她的气息微微乱着,「那你将尤望云阿婆的瑶锦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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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看进她试探的眼睛里,有一丝无可奈何,「我早送予你了。」
作者有话说:
1类似于族长、祭司
第27章
从山家的楼房封顶, 买了许多瓜子糖果,逢人路过就给抓一把,分享喜悦。
小孩子们稀罕呢, 往口袋里藏了一把又一把,又蜂拥上去要零吃。
从山心里有计较, 但大好日子的就算了,给一只只小手分着瓜子糖果。
好不热闹。
村口今天有下乡宣传热疫的医生, 说现在天气炎热,病家禽和半死不活的野物,千万都不要吃,要及时挖土掩埋, 以免被传染病菌。还有近期进山的乡民要注意了, 山瘴来了,做好防护,最好是能避则避。艾绒也要在家里熏起来,蚊子也是病菌传染的主要途径。
乡民聚堆,正认真听呢, 突然来了两辆汽车。
没多久, 派出所来抓人的消息传遍寨子。
公安装挺拔威严, 吓走了调皮的孩子,从山被扭转双臂, 惊慌得左右张望,一时无法组织语言。
「从山,你帮黑砖厂经营生意,这是违法行为, 今天要对你採取拘留审问。」
从山嗷出一声, 喊冤道:「谁知道他黑的白的!我花了钱的, 又不是抢,怎么犯法了?」
公安说:「你买了黑砖,事本来是小的,但是介绍给其他人,吃了回扣,意义就不同了。」
「可都是亲戚啊,也没往外面骗人。」从山赶紧解释。
买砖的亲戚一听,害怕之余,几人连忙澄清,「从山的事跟我们无关,我们是受了他欺骗买的黑砖,也没拉生意。」
公安拿笔记下,「你们也去一趟派出所,协助调查。」
听到要去派出所,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亲戚们气得上去抓挠从山,「从山你这混蛋,真不是人!占我们便宜还挖坑给我们跳!」
公安赶忙拉架。
一众人坐上警车,从山头往窗外伸,妻儿还在车后追,他含泪喊:「你们先回家,么事么事,快回去!」
妻儿泪眼汪汪地目送,从山心里悔啊,不该贪这心。忽然,他双手抓住车壁身子往外探,医院宣传的队伍里,恍惚有个跛脚的人影。
想到什么,那悔又变成恐慌,从山眼瞳紧缩,一口气久久缓不出。
从山知道那个男人是怪物,而刘乡长看起来很忌惮雁洄,他之所以没将这个消息露出来,是因为他还想着留后招牵制他们。
真是蠢!他怕得太迟了,他们这种蝼蚁一样的人,在他们的眼中捏死都那么容易。
*
从山被抓走了,这个消息是霞婶特意来告诉雁洄的。
「我不知道来亮跟从山做了什么事,但我可没对外说过你一句话。」霞婶当时的脸色,弃明投暗地难看。
雁洄徐徐缓缓地泡茶斟茶,在霞婶忐忑的眼神里一笑,「喝茶啊。」
没来由地,霞婶放心了。
雁洄很平和。
她表现出的状态,让阿戊以为那天的崩溃是假象。
「阿戊,今天不营业,我们去挣一千块钱去。」雁洄收拾一些潜水的用物,笑吟吟地说。
阿戊背上重重的包,和雁洄来到太阳村。
位于地苏地下河第五支流上的太阳天窗就在此,在距离上和九顿挺近,但在水文地理上不属同一支流。
丰水期的太阳水洞更像一片湖,大部分水域不深,水底水草短短的毛绒绒,不妨碍透光,水质也清。这里适合游泳和浮潜,危险系度低。
一旦到十一月枯水期,这部分区域就会干成沙石地和草地,东北角的一处半洞穴也完全暴露,进入就能看见一个坎坷直下的地下河溢流通道,碧绿幽深,似大地的眼睛。
湖上横跨一栈桥,上面摆着气罐,潜水用品,但就是不见人。
雁洄让阿戊放下背包,坐在桥道边沿,双腿自然垂下。她侧仰头,拍了两下桥面,阿戊意会地坐下。
今天的阳光好得过分,湖面丝丝波粼远拂,雁洄被风扬起的发也在泛光。
风中有股难言的燥热。
阿戊问:「我们来这要做什么?」
「我们今天是要……呀!」
雁洄忽地叫了声,身体往下掉,阿戊见状伸臂围住她,眼睛一扫,就见一只手伸出水,正抓着雁洄脚腕,大有往下拖的意思。
阿戊另只手探去捉水里的手,指尖扣进脉门,反折其腕部揪出水面!
就听个咕噜咕噜的呻痛声,一个戴面镜的头颅冒出水面。
雁洄认出那头黄髮,忙拨开阿戊的手,「快把一千块放了!」
阿戊听话松手,「一千块」咕噜噜沉进水里,十几秒后才冒头。
林为宁站桥上,头髮衣服都在滴水,他抖着手摘面镜,脸黑到不行。
「老兄,就一玩笑啊!开不起吗?」语气也极不善。
阿戊没什么表情,直回:「开不起。」
嘁~手稍微转动都疼,林为宁用目光剐着阿戊。
空气中瀰漫开交锋的味儿。
水里又冒出一人,喊着:「快!拉我一把……快点!」
雁洄也不管这两个男人,去帮忙拉人。
是庞记者,他爬上栈桥,湿衣躺了好一会。起不来,干脆仰望着打招唿,「雁洄你好,还有那位……」
时间太长,不相干人庞记者早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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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低脸俯视,「庞记者,好久不见。」
她正好把阿戊拉到身边,「这位是阿戊。
「哦,阿戊先生。」庞记者仰视道。
阿戊低眸瞥过,「你好。」
被奉承惯了,林为宁虽也知道这样开玩笑不太好,但还是不免记仇。他从装备里找出毛巾,没好气地擦身体。
随后也扔了一条毛巾给庞记者。
庞记者好歹恢復力气,起来整理衣着,嘆道:「原来浮潜这么有意思,水底水草优美,奇石迥异,可比游泳生趣!」
「那下个吞榜天窗,我们再去潜。」林为宁说。
原来这两人都在国宾酒店住,碰见的次数多了,就熟悉起来,今天是来玩浮潜的。
林为宁脱掉湿上衣,弯腰拾起潜水干衣,问雁洄,「湖里有个斜坡,沿着过去进入半开式的洞穴,那里好潜吗?」
雁洄说:「于我来说容易。」
「深度呢?」
「斜坡下去进入洞穴,横向三十米后就是真正的地下河廊道。」
林为宁摸着下巴思考,「那廊道能潜吗?」
雁洄看向地面的气罐,她曾经见过斯蒂文等人使用,每个人携带方式不同。
「廊道内窄小,你的气罐是背挂还是侧挂?」
「背挂。」
「能潜,但要看你自身潜技。」
「笑话!」林为宁拍拍看起来扁瘦的胸膛,「我可是考取了专业的潜水证。」
「是是。」雁洄敷衍地道,要不是为了那一千块。
刚捏住裤头要脱,一道眼光摄过来,林为宁撞见阿戊警告的眼神,转念想起雁洄还在,便顺意说:「我去找处地方换潜水衣。」
庞记者没学过深潜,就不凑热闹了,慵懒地晒太阳蒸热四肢,地下河的河水实在冰冷。
林为宁着好装备过来,雁洄说:「你先下去适应,我等会就来。」
设备有重量,林为宁坐桥边,咚一声滑入水里。
雁洄突然喊阿戊。
「嗯?」
「过来。」
她就站桥沿,阿戊只挪了下步子,怕将她挤下去。
「阿戊,」雁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凑过来,双手扣住阿戊手臂,笑说:「放轻松哟,准备……一,二,三!」
她笑得明媚,阿戊忘记闭眼,就已坠进水中。
清澈的水流中,她保持着姿势,笑容依旧,和他一起下沉。
水草摇曳,阳光透浮于波影,雁洄翩然转身,并手并腿,体态似缎带延展,肆意地乘水。
视野中,疯长的青墨色,光线虚浮若幻,雁洄如一尾鱼,穿水破光,炫耀她丰盛的生命力。
阿戊立着不动,她游过来拉起他的手,打断他怔然的思绪,示意看自己的游潜姿势。
阿戊一直都在学潜水,掌握了身体的松弛度,在宽阔水域时,也能跟上雁洄的游速。
雁洄转身过来,沖他竖起拇指。
阿戊不免笑了笑。
随后,雁洄翻转身体,双臂外划推水,勐地加速,和阿戊拉开距离。
阿戊也推水跟上。
游到没有水草的一处,目视尽是荒裸的黄岩,湖水呈现出幽靛色。
雁洄在前引他跟来,前方一道长长的岩石斜坡,从洞口嵌进洞穴内部。
指指斜坡上的平地,雁洄让他在这等,自己上升换气。
雁洄入水一个俯冲,径直落到阿戊面前,她打手势:这穹顶洞穴开阔,岩壁干净,让他自行摸索。
至于最里面的暗河廊道,她食指交叉,意为独自不可进。
待阿戊明白,雁洄拨开手腕的潜灯,向洞穴深处游去。
阿戊隐约望到,洞穴里有接应的灯光,许是林为宁在等她。
洞穴越往里,有狭收之势,碰头后,林为宁已在廊道外围探了一圈。
林为宁此次聘请雁洄的目的是,让她陪同自己洞潜。
雁洄引林为宁到廊道入口,让他先进,自己在后,方便随时退出。
这条暗河通道,以前没有那么窄,被沉积物堆埋,衍出各状奇异的钟乳石,有的岩壁则是万千年前的海底生物化石遗留。
雁洄以为林为宁是好奇地下河的瑰奇,但他没一点流连之态,潜灯匆匆扫着通道,防止气罐被刮碰,更像是目的性的探路。
游到一定深度,雁洄拍拍林为宁的脚,按照原先说好的,自己要返回了。
林为宁扭头比个ok手势。
雁洄退出廊道,游往洞穴出口。因为就一条通达的路线,所以她放心林为宁独自下潜。
视觉从暗到明,荡荡浮浮的日光透射,似萤火似星河。
只见斜坡上坐一人,一腿随意吊着,一腿支起,手臂搭在上面。他仰着目光,星火在他身后漫开,给他僵刻的侧脸添了一缕鲜活的少年气。
不像只以躯体存在的阿戊。
许是听到动静,阿戊垂首望过来,唇笑弯。
雁洄有些神伤,一时竟忘了保持浮力,往下坠。阿戊瞬时跃进,游至她上方伸手抓住她,带她一起快速上浮。
没费什么力,雁洄出水唿吸到新鲜空气,她撑着阿戊肩膀爬上栈桥。
庞记者晒得迷煳了,这点动静都不醒。
雁洄回身去拉阿戊,两人找地方换衣服。
换上干衣裳,回到栈桥。
庞记者迷迷煳煳地坐起,衣服早被蒸干,懒得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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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是雁洄啊,那林为宁呢?」
雁洄拢散湿结的头髮,说:「他还在潜水。」
「哦。」庞记者打着哈欠站起身,热风吹得骨头都松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几人到栈桥尽头的凉棚歇息。
panpan
过了会,头髮已经半干,雁洄疏懒地靠坐栏杆,「庞记者,今天怎么有空玩浮潜?」
「顾老过寿,顾先生回家了,张仝队长那里进度正常,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我在场的,就闲下了。」
「哦,你是不是也许久未回家了?」
「嗯,家在川省,行程有点奔波。」
「那顾先生的家在哪?」雁洄顺势将话题引到顾建浩身上。
「在防城港的一个口岸,除了矿业,也做些进出口生意。」
雁洄说:「离地苏有点远。」
「是啊!」庞记者继续说,「远是远,但有渊源的。」
「怎么说?」
庞记者开口:「万成矿业是在地苏发的家……」
阿戊沉定的视线也移到庞记者身上。
在六七十年代,地苏也建设过水利工程,但当时技术有限,对裸露岩溶区的探索不够深化,最后以失败告终。包括这次的水利资源再开发,也是万成矿业二次助资扶持当地政策了。
因为职业关系,庞记者说话很会抓信息,几句话便带清楚,「顾家懂得感恩,不过有时候也避免不了祸事。」
迎着雁洄好奇的眼神,庞记者小声说:「有些话,在这说,在这了……」
矿山里嘛,意外死人很正常,旷工大多来自贫苦家庭,这些事一般都是赔钱私了。谁知万成矿业顺遂这几十年,碰着了硬茬。大约二十一年前,那边有个私矿塌了,那名出意外的矿工被石头砸得只寻到半截身子,其家属硬是不肯拿钱,非要求尸身完整。要知道一旦塌矿,山体存在隐患,为了半截尸体不值冒险再进入。家属见逼迫不了顾家,就绑架了只有九岁的顾建浩,不知道关在哪里几天,等找到时人奄奄一息的,浑身又是血又脏的。
「矿工家属觉得事情到这地步了,就指责矿山违规採挖,致使失事,哭诉冤屈,将舆论闹大。」
「然后呢?」雁洄问。
庞记者苦笑, 「小地方嘛,舆论的力量,最终还是被资本的力量压下了。」
话题结束,林为宁也升水了。
收拾收拾,坐上林为宁的越野车,一行人到吞榜水洞去吃午饭。
和地质队坐一桌,饭菜很精緻,是林为宁让国宾酒店后厨做的,又请专车送过来。
雁洄随便找个理由,帮阿戊避开了饭局。
张仝年数最长,用公筷给每个人都夹了菜,吃饭还在想着解决工作难题。
「吞榜天窗达不到围水条件,需增装抽水泵,但地苏经常停电啊……还要再想办法装一台发电机,预算是擦着超支的线去了……」
「那九顿水轮汞发的电,能供吞榜吗?」俞跃也在想办法。
张仝说:「你忘了将枯水期算在内,这两处不能绑一根绳上,否则各自自顾不暇。」
俞跃嚼着饭,菜都忘记吃。
林为宁坐在雁洄右侧,雁洄问他,「潜过吞榜之后,你还有什么计划?」
「很多啊!南江的天窗群我也感兴趣,也打算挑战九顿。」说着,林为宁夹起一块红亮的烧鹅。
「那最后一站呢?」
林为宁动作一滞,侧脸看雁洄。
跟这儿的山水流岚一样,雁洄有着缥缈感的清秀面容,特别是那眼睛,淡无得像一阵风,捉摸不透。
林为宁沉了语气,「架珠天窗。」
得了确定,雁洄说:「我有事要开始忙了,我们的僱佣关系只到今天。」
林为宁无所谓,反正他对水洞有所了解了,「如果我碰到难处,可以再找你吧?」
「力所能及。」雁洄很痛快地回个模稜两可。
和桌上的人告别,雁洄抓起背包离开。
在水边找到阿戊。
「阿戊。」
阿戊回首,眼神疑惑,「你吃好了?」
才没过多久。
雁洄拎包走过来,「嗯,饭菜太精緻,不是我这种粗人吃的。我们走吧,回家吃。」
阿戊笑了笑,接手背包,说:「那就走吧。」
第28章 (修)
夜晚。
月光透窗而进。
阿戊和雁洄同处一室, 狸花猫也得了特赦进屋,蜷在他的脚下休寐。
雁洄穿着雾黄色的麻纱睡衣,盘腿靠坐床头, 手指敲着膝盖,边思索边自语:
「之前我以为从山获得的钱, 是与乡长达成共识的闭口费,那天看他对轿车恭敬地注目, 没想到还有一个顾建浩。到底是什么秘密,值得这几个阶层联合?」
「万成矿业两次参与地下河开发,要说在地苏没有所图,没办法令人信服。万成矿业盘踞至今, 在这副冗长局势里, 担当的是什么角色呢?」
雁洄思维发散,目光无意识落在坐在对面的阿戊身上。
阿戊也在静静地回看她。
意识到失态,雁洄转而趴在被面,拽起一角被子盖住自己。
阿戊说:「 来亮和从山的线索都断了,下一步你要怎么走?」
雁洄侧脸压在臂弯, 说出想法, 「来亮跟农伯是旧识, 农伯隐瞒山魈的真实身份,在传言散开时没有制止, 他的某些目的可能与乡长他们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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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挑开他们之间的关联?」
雁洄点头,想了会,又轻摇头,「再等等。」
听雁洄这样说, 阿戊心里大约明了, 视线不由落在她压着的枕头上。
雁洄没注意到阿戊的眼神, 心中想的却是一些时间点:阿巴信上说阿公的夙愿,四十年唯一的执念,反推时间就是1914年。1919年报纸上的万成矿业,以及阿戊和尤望云存在的年代,都那么相近。
或许能从那块绣满古瑶语的瑶锦里找到线索。
其实,与阿戊此时的想法不谋而合。
思及此,雁洄一个跪趴躬起身,手往枕头下一伸,摸出一块瑶锦,也不经意带出一张照片。
是祝着节那天庞记者替他们拍摄的照片。
阿戊目光定了,雁洄脸微热,不过想起他早前把瑶锦放自己枕下,应该见过了。
重新把照片塞好,雁洄坐好,将瑶锦展开,「锦上的绣纹多是古瑶语,我略略认得一些,但还是看不懂。」
她恳切地盯着阿戊,阿戊平静地说:「那上面是巫言,我也无解。」
瞬间,雁洄有种被摆一道的荒谬感。她霍地跳下床,表情不可置信,「所以你才这么轻易给了我?」
狸花猫喵声尖叫,只因尾巴被踩,阿戊也看到雁洄赤着的脚。他弯腰去勾雁洄的鞋,放置她脚边。
雁洄胡乱地趿上鞋,迫切地等着阿戊回答。
「不是……」
「那是什么?」
「是……」
雁洄烦了,居高临下地瞪阿戊,「捋好了,再说。」
「喵~」没人理,狸花猫是真委屈,尾巴一收,转头跑出房间。
阿戊缓声开口:「尤望云是五海瑶的降女,她擅咒通巫,把想要告诉我的话,都以巫言的形式绣在上面。要想破巫术,就需找到五海瑶的林阵,在祭祀台前开启。」
「上次我们躲避白瘴的密林……」
阿戊打断她的侥倖,「那是个废弃的林阵,因为巫力的加持减弱,我们才能轻易进去。五海瑶传习巫觋教,崇拜自然,深居山地,不与外族联婚,同时也与世隔绝。」
只要存在,那就有迹可循,雁洄问:「五海瑶有什么特徵?」
「肤色偏黑,五官深邃,衣裳斑斓,崇好五色,顶平帽挽白布条,制式多有尾形。」
雁洄忽从阿戊身前掠过,扑到书架前,挑出羊皮册,招唿他过去。
翻开阿公描写地下河第八支流上楞水洞的那页,其中就提过在峰林深处散落着不一的水洞,他在探寻途中碰到一个神秘的瑶寨,瑶民不与生人接近,禁止他再深入。
页脚有一行备註:瑶民深居密林,不对外贸易,着对襟裳苛,头戴蓝靛平帽,帽檐缠坠白布,彩条系腰垂穗尾,裤装长而宽松。
「像不像这个瑶族支系?」
阿戊仔细辩别上面的字,「上面写的地方在哪?」
听他这样问,雁洄心里有数了,语气沉着地答:「在上楞村,以弄甲山为对照,西北进西南缓,曲折至东。至于是哪座高峰,哪道深弄,得去探。」
这一夜,狸花猫明显感到了不同。
它蜷在内院墩石上,竖起耳朵听,以为是老鼠的逃窜。猫眼转向雁洄房门,里面却是辗转难眠的动静,而每晚拥着它的温怀也没有了。
「喵~」
夜难静。
翌日清晨,雁洄在渔具铺门口挂歇业牌:
寻溺亡者,归期未定。
雁洄和阿戊出了门。
上楞村地处暗河下游,离地苏较远,他们在村落之间转了几趟车,才到达目的地。
因为要进山,一路上阿戊的视线跟随起伏的峰丛,看云雾浮沉,辨听风向。
雁洄找到弄甲山的方位,在与之对应的西北方行进。
此地位于地下河下游,峰林起势趋缓,但呈两极分化。
目视中,要不就是灰白的石山占据,嶙峋孤屹,不生一点绿植。
要不就是林木丰茂的山峰,看起来繁密荫蔽,森诡异常。
所以就导致矮灌丛的分布比较少,但凡能辟出点泥土的地方,都被当地乡民种上了稻谷玉米。
山道细又绕,开始就觉难行,也幸好阿戊分担了大部分负重。
这次阿戊走在前面,雁洄分神看他,他身姿敏捷,步伐稳健,那副平实的肩膀,看起来有那么些可靠。
可是……雁洄不由一怔,她对阿戊的认识,其实局限于他的身份。
「怎么了?」听到身后没跟上,阿戊回头问。
「没。」雁洄看他的面庞一眼,復又跟进。
渐渐地,寥无人息,雁洄薅下一串嫩绿的野生稻穗,不拘地带壳嚼起来。
米浆清甜,解了暑热。
石山底下遍是倒翻的岩石,或大或小,或尖利或陷空。雁洄刚安然趟过个石坎,下一脚位置都是陷空的石头,她歪斜着身,力汇足底,想借石侧掂过去。
不想太高看自己,石头带着脚腕一扭,人就要歪倒。侧面是一堵边缘尖锐的石障,她掩耳盗铃地闭紧眼睛。
阿戊听到声音,回身去捞雁洄,谁料自己的站位也松动,无力可借,只能任由她坠着自己一起摔倒。
好在他垫在下缓冲了力,雁洄口中还叼着稻穗,眼神愣愣的,应该没伤到。
「没事吧?」 阿戊还是问。
第66页
「……没!」雁洄回神,吐掉稻穗,忙爬起来,然后去扶阿戊。
「你呢?有没有哪不好?」
「不打紧。」
之后阿戊每走一步,都有意停下顿足,让雁洄照他的脚印走。
磕磕绊绊地走出石山,斜进阴森潮湿的密林,视觉重叠,雁洄的方向感开始迟钝。
阿戊则异常镇定,他抬头辨向的侧脸,坚毅从容。
林中垂藤畸生,蛇虫众多,阿戊时而在前引导方向,时而又拥护雁洄先行。
深山密林里,两人都保持高度警惕,交流极少。
西南缓的意思,应是地势愈平,洼地槽谷聚流,蚀成落水洞。
果不其然,眼前蜿蜒的一道谷地,星罗棋布着不一的水洞。有的藏于石缝下,有的掩入丛林乔木中,得走得非常谨慎。
曲折至东。
又是高山密林。
阿戊停步,躯干笔直地立于广袤的天地间,他微抬下颌,似在感受什么。
「五海瑶崇拜自然,认为高山、古树、巨石、天坑、虫兽,比比皆有神息。他们一族奉天地日月,奉神鬼魂灵,奉万物生息。生于无边,骨血自认为神凌驾于万物之上,神息荟聚之处,便是他们的衍生之地。」
阿戊再次说出这番话时,似乎能感受到当时站在他面前的那人,胸腔中的激盪。
「是那里吗?」雁洄手一指。
阿戊顺着望去。
那是一座高峰,峰顶形如鹰嘴,喙部由岩石砌成。层林叠翠直落,万木竞荣,大有耸入云天的气势。
明明有传来瀑布飞泄直下的拍击声,但雁洄却望不到水流。
尽管那边已经脱离了东向,阿戊和雁洄也不加犹豫地走去。
他们之间,或许已有一些默契。
望峰不远,却走了许久也没触碰到边缘。
阿戊忽而笑了声,雁洄精神一紧,手往侧腰摸,「怎么了?」
「现在这场景,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他声音轻快,雁洄手松开,了悟道:「密林祭台!」
「嗯,我们到了!」阿戊笃定地说。
雁洄仰视这座似远似近的高峰,虚空的流水声动盪于风中,脸庞的毛孔甚至能感受到微微的湿润。
往脸上摸了一把,雁洄皱眉疑惑,「是幻觉吗?」
明明是真实的水汽。
阿戊低笑着,勾指蹭掉雁洄眉睫的水雾,说:「我初次进五海瑶的地界,也是这番心境。」
「那怎么进去?」
阿戊眉眼稍扬,话有余力,「瑶寨隐世,一般人难寻,所以防守不比林阵森严。我们近得了吞榜的祭祀台,也能进入这座山林。」
雁洄不自觉被阿戊自信的神态吸引,她脑海中隐约能构思出一副少年意气风发的线稿。
「雁洄。」
「啊?」
「你能看到空中的水汽吗?」
雁洄只能感受到湿润,肉眼察觉不到。
阿戊抬高手,抚过空气,「我们换个说法,水汽也是雾的一种形态,雾能看到吗?」
雁洄也举起手,阳光由指缝入,细细的光线中微粒缓缓地下沉。
「能。」
「当风过,吹动雾气,两者交接,会撕开一丝缝隙,那就是入口。」
风?
雁洄静止地看着。
当光线中微粒骤乱,旋动的轨迹……
就是风!
瞬即反手一噼,雁洄就被一股力推向前。剎那间,阿戊抓住她的手,也被带进了一片树林。
两人站定。
雁洄惊心未平,听到澎湃的击水声,真实地从某个方向传过来。
「真有一道瀑布!」
林内是一番天地,林外是他们怎么也勘破不了的路障。
阿戊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雁洄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就见森林外围的空地上,木柱架起个高台,高台上有一人,头顶平帽,帽尾垂彩穗,身上披裹同样垂满彩穗的红布。他唱念着晦涩的词句,边踏宽步,边晃动头身,高台不过半丈宽,大开大合的举动看着悬悬欲坠,他却稳如盘石。
忽而,台上的人蓦然停止动作,眼光犀利地穿过树林。
「是谁?」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这段情节非常难写,我得慢慢磨。
为了保持头脑清醒,还吃了高热量食物(碳水减少的情况下,思维能力迟缓)
第29章
森林里光线差, 只听得嗖嗖的响动逼近,突然从四面窜出许多人。他们肤色较黑,又持着刀斧, 目光里露出直接的杀意。
由散乱的队形并成排,迅速向他们围拢。
阿戊挡住雁洄向后退的本能反应, 低声说:「没事。」
雁洄侧脸看他,他安抚地朝她眨眼, 让她安心。
地苏虽然落后贫苦,但已经跨入现代社会了,这眼前荒蛮的一幕,是雁洄从没见过的。
就听到阿戊沉稳地发声, 「我想求见你们的春巫。」
一众人先是面有迷惑, 继而才听清陌生语言里的「春巫」意思。
人群忽往两旁让道,先前在高台上唱跳的人走出来,有人称其为「唉巴」。
「找她,要什么?」唉巴听得懂汉语,也会说一些。
阿戊说:「我要借祭祀台入巫境。」
唉巴用精悉的眼神打量这两人, 并张开鼻孔拼命地汲取气息。之后, 他扬手一挥, 人潮立即散去,刀斧也收于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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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名体型瘦高的妇人来到雁洄面前, 做个邀请的手势,说了句话。
雁洄半懂不懂,却听出她的语气带着善意。
「我们是客,跟着她走就行。」阿戊解了雁洄的疑惑。
走出森林, 雁洄看到刚才散去的人, 都齐聚在高台下方的草地。那位唉瓜原地一蹬腿, 披布无风却翻腾,他倏地跃上两米多高的高台,跟会飞似的。
唉瓜继续唱念,身体的抖动越来越剧烈,表情也甚是激愤。底下众人神态端肃中带着敬畏,一声不发。
这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雁洄瞄了眼,便不再看,怕犯了五海瑶的忌讳。
妇人替他们引路。
峰脚也并不平坦,道路是削出来,沿途没有树和石的地面都种上了农作物,就连泥缝也长起粟苗。
想起阿戊说五海瑶一族信奉万物有灵,所以并没有伐树拓荒,看得出他们信仰的坚守,和附庸环境的艰难。
水流的声音越近,雁洄闻到湿润的味道。再走近几米,一道银河赫然跃于眼前,水流在半空铺开,仿佛从天而降。
感嘆完造物的瑰奇,雁洄才注意到瀑布下方的村寨。
依地势而建的寮棚,错落分置,棚底以木柱架高悬空,用木板围成框架,顶盖杉树皮。
比吊楼更简朴,看起来就像临时居所。
妇人在一所寮棚下停步,抬手指二层说话。
阿戊转答:「上去等就行。」
于是雁洄踏上木阶梯。
阿戊回身合手贴额,表达感谢。
妇人笑了笑,转身走开去和别的瑶民说话,满脸忧心忡忡。
所谓二层,其实就一个小空间。棚内很简洁,只有几个蒲团,再没多余装饰。
应该是议事的地方。
雁洄坐下,阿戊也走了进来。
妇人来送水和糯饭,送完又走了。
雁洄问:「这……能吃吗?」
阿戊颔首,「可以吃。」
陌生的地方,在寮棚里待着也枯燥,雁洄吃完便走出去透气。其实也没走远,就倚二层的栏杆观看整个村寨。
阿戊在身后跟出来。
雁洄没回头,说:「我不会乱跑。」
擅巫的村寨,处处都是禁忌,她才不傻。
阿戊笑了笑,又重复:「我们是客,可以不用那么拘谨。」
雁洄确实有束手束脚的感觉,她的主场是地下河,现在却凡事都要谨小慎微。
「是吧。还是小心点好。」雁洄百无聊赖的腔调,视线跟着一位托着木盆在溪边的阿婆。
盆里养着鱼,阿婆餵完鱼,又转身磨刀,磨了许久,嫌不够锋利。
这画面看着,就像用指甲刮过窗玻璃,发出的拖曳的刮擦声,有股悚然升起。
就在雁洄以为心里想多了时,阿婆手中的刀勐拍向鱼头,再麻利地将昏掉的鱼抓出来,剖腹去鳞扣内脏。
雁洄觉反胃,挪开视线。
阿戊眸色暗了暗,「恐怕祭台没那么容易开。」
雁洄心绪微沉,这个神秘的五海瑶,到底是什么样的行事规则?
等到暮色四合,求见的春巫才姗姗来迟。
是一名年轻女子,眉深鼻挺,轮廓英气,目光里有种目空一切的距离感。
坐得够久了,雁洄站起身与她平视,道声「你好」。
春巫并没有回应,而是转脸盯着阿戊,冷淡地开口:「一股死人气。」
很是流利的汉语,也流利得难听。
阿戊声色不显,雁洄倒是皱了秀眉,「我们等你许久就不说了,但你开口就带刀子,这是五海瑶的待客之道吗?」
春巫转眸子,撩起眼皮看雁洄,「你是瑶族哪个分支?不缠发戴帽,瑶服制式也不伦不类。」
这姿态要多傲气有多傲气。
这类圈地为禁、不与外通婚的瑶族,着装保持自身民族的特点,不像现在的瑶族常服都改良了。
雁洄头回这么吃瘪,捏着双拳忍,只回:「布努瑶。」
多的一句不想解释。
「哦~」春巫长调一拖,浓浓的高姿态。
有求于人,雁洄知进退,但她郁了满腔的闷气。
此时,阿戊挡在雁洄身前,手扶着她肩膀,带她坐好。自己则拉个蒲团坐正,挡住了雁洄半个身子。
颇有种「沖我来」的意思。
「春巫,坐下谈吧。」
春巫没再刁难,坐好,但仍扬着鼻孔看人。
能穿越屏障到来的人,如身无恶息,那将视为是神的指引,是五海瑶的客人。她本就该允诺的,不过破巫境太废心神。
「你们不是五海瑶,哪里得的降女巫言?」
阿戊实回:「朋友给的。」
「什么名字?」
「尤望云。」
听辈分得有百岁了,替寿终正寝的降女破巫境,也算有德。春巫放低一分姿态,说:「你们且等两天,我需要花时间准备。」
闻言,阿戊道谢。
春巫又问:「今晚要分别备住所吗?」
阿戊不需要睡眠,就说「一间够了」。
「哟!」春巫暧昧地扫两人一眼,说,「跟我走吧。」
出了寮棚,雁洄才发觉四周好安静。没有虫鸣鸟兽,连瀑布的拍击声都隐没了,可依着昏光,她瞧到溪流明明还在流淌。
下了木梯,阿戊发觉雁洄没跟上,转身喊:「雁洄?」
第68页
「来了。」雁洄直觉奇怪。
春巫冷不丁停住,幽冷的声音响起,「你是雁家人?」
*
寮棚里没有床,都是直接铺凉蓆,硬邦邦地睡。
雁洄没有认床的毛病,但身下硌得慌,她时不时翻身,难眠。
「睡不着吗?」
阿戊的询问和着脚步声,雁洄见他的身廓放低,盘坐在凉蓆旁。
「阿戊,」雁洄调整个还算舒服的睡姿,低声说,「那个春巫,我不太放心。」
「她答应了,就会为我们开启祭祀台。」
「那开祭台前呢?」
阿戊没出声。
彼此心里都清楚,怕有变数。
「阿戊,」雁洄又说,「你还记得今天在溪边,那位阿婆杀鱼……」
「雁洄,该睡了。」阿戊知她聪明,已经猜想到五海瑶的处世章程,便打断谈话,抬手轻拍她肩部。
雁洄蹭近阿戊,「嗯」了声,闭眼酝酿睡意。
这瑶寨处处透着诡异,白日各种声音正常,夜里却安静得像处在瓮中,空间像被什么曲隔开了。
心思放轻,雁洄渐渐进入梦乡。
一夜好眠。
雁洄睁眼的一瞬,瀑布的奔流声传入耳朵,紧接着是鸟叫虫鸣,再是村寨居民活动的动静。
看清四周,都是赭色的木板。
阿戊不在。
雁洄起身走出寮棚,溪边聚着女人和孩童,男人们应该劳作去了。她走到溪边,掬起清凉的泉水洗脸,整理仪表。
下游有人抓了一只鸡,提刀向鸡颈,手腕一收,鲜血喷涌。
雁洄怔怔地看着那人处理好鸡毛,破腹拽出鸡喉管,满涨的一包稻谷未消化。
昨天引路的妇人端来早餐,早餐有粟米和鸡汤。
人都只吃粟米,待宰的鸡吃的却是稻谷。
雁洄一点食慾也没有,但也干净地吃完。端碗下梯,阿戊不知道从哪走过来,接过碗拿去不远的寮棚放好。
还没来得及问他去了哪儿,说等两天的春巫出现了,嘴角携笑,看人的眼神含着深深的探究,先前的傲慢几乎没有了。
「雁家人,擅绘地下河,可寻溺亡者。」春巫用轻佻的语气念出这句话。
见识过五海瑶的诡异,春巫道出雁洄的底细,雁洄也只是理所当然的平常。
春巫见雁洄神态自若,声调扬起,「说起来,你与我一族也有渊源,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阿戊异常沉默,出神地凝望着溪流之上飞散的水汽。
雁洄不想绕圈子,淡淡地瞥春巫,「要我做什么?直说吧。」
春巫掩嘴轻笑,语调越发的不阴不阳,「当然是寻溺亡者。」
听得雁洄浑身毛孔发凉,她眼神指寮棚,「进去说吧,我站得累了。」
进寮棚,雁洄坐凉蓆上,阿戊在她右侧坐下。
春巫则随意坐地,面向雁洄,「既然你不想听废话,那我就直说了。我们五海瑶崇拜自然,得其庇佑,从创世之初便遵循取、与的行则,遏制本欲,才能安存万世。你向我取『入祭台破巫境』,也该与我『寻溺亡者』,这是自然生息规律,也是外界所指的等价交换。」
所以为食『取『生,还要假惺惺地『与『一顿上路饭。雁洄毫不掩饰地嗤笑。
好放肆!春巫恼意一起,就要发作,又听雁洄说:「我要先看溺亡地点。」
这是要答应了,春巫顿时不恼了,盈盈起身,「那你们随我来。」
隔着两步的距离,雁洄和阿戊跟随。
瑶寨里的女子骨架较高大,五官又分明,所以浑然有一股果敢气势。春巫帽上的白条被风吹得飘到眼前,腰穗也盪悠悠地张扬,无言地让雁洄感受到她的得意。
溺亡地点是一处矮峡谷中的水洞,水面沉静幽黑,飘满了落叶碎屑。四面岩壁切得很是陡峭,似一排排的兽牙叠砌,藤生植物密密匝匝,几乎遮掩凿得粗糙的几块阶石。
看岩壁分层的苔痕,估摸水量剧变,淘蚀厉害,暗河必汹涌。
雁洄问:「溺亡多久了?」
「三天。」
「你们在这里抓过鱼吗?」
「抓过。」
「什么鱼?鱼身颜色深浅?」
春巫回:「洞鳜刺鳅之类的,比溪流的鱼颜色浅些。」
大约有谱了,雁洄可以一试,「钓尸要准备许多,我得回去一趟取白鳝。」
春巫打断道:「不得以生息换死尸。」
雁洄挑眉,「你是要我潜水捞尸?」
春巫轻点下颌,脉脉一笑,「我不强人所难,你自掂量。」
「不强人所难?你族不是自恃巫术厉害,怎么不自己去?」雁洄当即反讽。
春巫仍挂着笑,「巫也有限制。」
雁洄低眸考虑。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戊,倏然抓住她的手,说:「再想其他的办法!」
传来的力量紧到雁洄挣不开,她看向阿戊隐着愧色的眼睛,扬声道:「春巫,我答应你。」
第30章
因为轻装上路, 雁洄只带了潜灯磷粉,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个插曲。她列出用品单,让春巫去备全。
「好!我这就去准备。」春巫意外雁洄行事这么果决, 不由改观,欣然答应。
春巫走后, 雁洄拿出随身带的蚕丝,捡了一颗圆润的石头, 绑好,踢开岩壁上的藤蔓。
第69页
「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阿戊拽住雁洄。
雁洄推开他的手,小心地跳到阶石上,「水底应该不深。」
「那是个未被记载的水洞, 危险无法预知, 别去。」
「阿戊,」雁洄扭头看他,「你真是矛盾得可怜。」
阿戊张口,不知该怎么接。
雁洄扑哧一笑,逼视他, 「你在怯什么?」
「是怯越近的真相, 还是怯利用我去跟春巫交换的, 那点愧疚心?」
晴光潋滟,她笑颜太艷丽, 眼里却带着明晃晃的挑拨与狡猾。阿戊胸中一窒,沉了目色。
「你的身体至多撑三天,我们没有时间了。更何况你以为线索断了,我们安分就能安然了吗?」雁洄剖析处境。
阿戊歉声:「对不起。」
雁洄撇开视线, 转身道:「别说对不起。选择的路, 就一直走下去, 无论对错。」
石阶高低悬差,雁洄又是滑落又是跌爬的,终于到离水面最近的地方,她扔下石头探水深。
估算深度,不超过三十米,尚在掌控之中,就是预测暗流是个麻烦活。
雁洄收蚕丝,手腕缠上藤蔓,借力跨上一个石阶。也因此对上阿戊浅淡的眼睛,他探身将手伸下,「我跟你一起入水。」
抬手握入他掌心,雁洄看到他眼眸中自己微扬的嘴角,哼道:「你有那个本事么?」
阿戊说:「有。」
手被包裹得很紧,仿佛温热,雁洄忽而笑开:「那你可得记好了。」
「我会记得。」
春巫拿来一堆物品。
挑了绳索出来,再将一把匕首交给阿戊,雁洄指挥春巫,「先放着吧。」
大小都有十来样东西,就取两个?春巫狐疑地放好。
雁洄找树挂绳,并从腰间抽出匕首,砍断挡事的枝杈。
手中匕首锋利,指腹轻划,便能见血色。阿戊无声地笑了笑,视线追随雁洄,身体里忽涌出一丝渴望。
牵引绳绑好,阿戊抱绳放在石阶,雁洄没有系,而是把脚放水里适应水温。
「水面的漂浮物太影响视线了,春巫你有办法吗?」 雁洄仰脸问。
「当然!」
春巫站岸上,五指併拢于眉下,垂眼念巫。不过片刻,她双目倏睁,风绕集于她身周,旋成势瞬移至水面,将落叶扫荡开去。
水质沉淀般变净,能见度高了。
雁洄夸道:「有些本事。」
垂手,风势立消,春巫骄傲地昂首,「我可是五海瑶的春巫,专咒祈术,最擅驭风祈泽。」
雁洄再顺势地恭维。
春巫很是受用。
待小腿渐渐升温,雁洄打开潜灯,并身落水。
阿戊问:「不繫绳吗?」
「不会下很深,我先去探水洞构造。」雁洄双手划过水面,说完,头臂埋入水里,就消失了。
春巫没有像阿戊那样注视水面,掐算时间,而是盘腿而坐,臂弯擎一面小铜鼓,目中空洞入定。
三分钟后,雁洄出水换气,说:「洞壁沉淤比较重,洞穴整体呈长条形,我隐约看到多枝岔道,还要再确定。」
「那牵引绳呢?」阿戊又问。
雁洄一面划水,一面拨开沾在脸庞的发,嘴唇冻得红紫,「绳索会割下淤泥,影响视线,暂且不用。」
雁洄深唿吸憋气,潜入水后,阿戊也随之跟上。
像早预料到,雁洄回头看了一眼,随后稍放慢游速。待阿戊并游过来,一同向水底潜去。
前段水质还清一些,能有效地避让突伸的石芽,游过三分之一深度,地下河水映射洞壁,呈现出浑黄色,能见度不足两米。
阿戊超前半身,常会不小心被石芽勾挂,这时雁洄就会朝另一个角度通过,他再脱身潜进。
这样一前一后的身位配合,确保了下潜速度,也相安无事。
灯光照射中,微尘水生物悬浮,目视无边际,人如飘在虚空般渺小。
水底的声音只有嗡嗡咕咚,常有鱼游过,又被惊走。
前面是一道横弯,岩壁隆翘,雁洄提示阿戊打水动作收缓,踢小蛙腿前后并进。
游过横弯,直下几米,再不见鱼踪。
潜灯扫过之处水流紊乱,灰尘暴散,犹如小型沙尘暴,卷吸着他们的身体。
视线受阻,但循着暗流交纵的终向,四道岔洞终于出现。
为防卷进暗流,阿戊攀臂扣紧衍出的石芽,另一手臂则勾住雁洄的腰。他力放得恰当,既不拖累她的行动,也打碎了涡流吸力。
雁洄衣摆盪动,头髮也被「吹」乱,为摸清涡流的底,她从口袋里撕开一把磷粉,静静观察。
磷粉散发萤光,瞬息被水流混绞在一起,再分别被南、北面的两条岔道吸走,一张忽明忽暗的地下河排泄图在雁洄眼中浮现。
下游难成水量剧变型水洞,她猜想,也许与瀑布沖刷淘蚀地底裂隙有关,所以与这段暗流产生了水力联繫。
时间差不多了,阿戊收紧手臂,提醒雁洄返程还需时间。
雁洄竖起手指,再一分钟就行。洞底崩塌的岩块堆积,她看出些异样,想去探探。
雁洄倾身双臂推水,阿戊倏一收臂,将她拉过来,牵起她的手攀紧石芽,他自己则背贴岩壁避开涡流。
水里说不了话,有的动作靠猜,有的也是默契养成。
第70页
雁洄知道阿戊的目的,没有冒进地跟去。她静下来调节肺压,以延长闭息,潜灯一直跟着阿戊。
光影里似乎捲起几条拃长的生物,蠕动在暗流中,还未看清,突然被洞道迅速伸出的黑影攫取。
剎那都消失了,是鱼吗?
琢磨的当口,阿戊已往回游,雁洄抻长手,等他握紧,便重蹬岩壁。藉助劲力,两人双腿快速打水,迅速上浮。
水面哗地一声响,雁洄甩着发出水,仰长脖子大口吸气。
春巫不知道几时站到了石阶上,松了口气。
雁洄游过来,撑手在石阶,春巫刚想走下去拉她,后面的阿戊已经托起雁洄。
两个人坐石阶上歇息。
甫一接触干燥的空气,雁洄浑身抖了抖,不停地搓手臂。
「喂!接住!」
扔下来两张小盖被,阿戊伸手接住,替雁洄裹上。
之后,春巫念了串巫言,雁洄身上的阴冷感立即消失,她高声道谢。
春巫难得地解释:「水里溺过动物和人,你身上沾了死息,驱散后就好了。」
雁洄问:「什么是死息?」
春巫说:「生命陨后的残念,会随着时间消逝。」
就跟人死后会发生动作,会哈出短词,俗称的有口人气,人气一散就真的归无了。
休息好了,雁洄问阿戊,「洞底有什么?」
「南北岔道中间堆积着白骨,因为水质不净,被淤泥蒙盖。」
「能预测洞径吗?」
阿戊侧脸看雁洄,话语凝滞在她因体温回暖而红艷的唇色,他感到无名的躁动,站起身缓和。
「容一人阔绰,两人并潜拥挤。」
雁洄起身说:「再降一条绳索。」
阿戊去找树繫绳,系好后,来到春巫面前,「水底暗流复杂,雁洄一人捞尸分身乏术,所以我也要一併入水。在突发情况下,牵引绳就是逃生指引,能否请你护我们一线生机?」
合情合理,春巫应承,并说:「先前我用溺亡者的遗物施了咒祈术,追踪到微弱的死息,定在南向。」
雁洄听后,道出自己的猜想,「按暗流轨迹来看,在泄水口与进水口的水流对沖之下,尸体或许落在南,也或许落在北。」
她说完,将两条绳索都交到春巫手上,「我还有件事不懂,你说你们一族遵循『取与『行则,假如我为捞尸而死,你还会觉得这是对等的吗?」
春巫诚实回: 「『取与『既了,如出意外那也属你的命数,与我五海瑶无关。」
「哦~」雁洄轻笑,「你们巫觋的『取与『我不太懂,但外界传习的是因果承负,现在你握了我的牵引绳,我们之间是不是就有了某些意义上的回向?」
春巫皱着眉品这番话。
雁洄低头在腰上繫绳索,抬头时触到阿戊的目光,在彼此脸上看到会意的表情。
临下水前,雁洄朝春巫挥手,「我们的『果『就握在你手中了,可要目不转睛地盯好了,不然……」
她顿了顿,脸上绽开个蔫坏的笑,「不然出了意外,因果不了,将有违于五海瑶的行则,也有失于你的巫德。」
说完,和阿戊相继跳水。
春巫脸皮抖了抖,后知后觉地被算计了,她气乐了,最为宝贝的巫器铜鼓也随意一放,双手紧抓住绳索。
她就不信了!辅以咒祈术,还能让人在自己眼前出事!
再次入水,直潜至弯道,一条鱼也没遇到。
雁洄让阿戊先下,自己在后整理牵引绳,尽量不要剐蹭岩壁。完毕后,她伸膝展臂,游过隆突的洞道。
灯光晃在浑黄的水中,脸侧忽滑过一段金线,十来厘米长,扁体无骨。灯影一偏的同时,雁洄瞬间反应侧转身,挥出匕首。
砍成两半的软体各自奋力地扑动,血液从伤口不断析出,又顷刻被水消去。
金线蛭生命顽强,可断首再生,好藏于石缝,喜群居,见血方死!
这玩意单看不可怕,但一出就是成群,且见血是死也不松口。
雁洄赶紧去寻阿戊,不料阿戊也在找她,两个人脸色都有点难言。
背靠背保持浮力,潜灯扫过四周,岩壁密密层层吸附着条状物体,漂摆着,型如一面面金边旗帜。
四面蛀满,黑压压覆顶,毫无空隙!
之所以没见到其他鱼类,是因为这结群的金线蛭吗?
雁洄还在想办法,阿戊已经拉着她上浮,仓促间绳索转动,刮落淤泥。
视野里黄濛濛一片,两人都不敢妄动。
雁洄紧握匕首,潜灯迅速扫着。
光影里的微尘渐被吞噬,黑点越来越清晰。
天啊!金线蛭密密麻麻地从岩壁和上方弯道围涌过来,乌泱泱蠕动一片,头皮都要炸了!
无法进,雁洄和阿戊游动着退后,背部已经感觉到涡流的搅动。
前有金线蛭群,后有暗流,他们被逼着悬浮在夹缝中。
阿戊换身位,改为并肩,抓紧雁洄手臂。他下颌一扬,指身后:可暂后退,待破了金线蛭的包围,再快速升水。
雁洄明白他的意思,即使被暗流吸走,两个人并立根本卷不进洞道。
两人持刀于身侧。
雁洄吐出一串水泡,稳住情绪,推水开刃。
只见血色漫开,与淤沙融合到一起,水质更浑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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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线蛭成群的往上扑,阿戊和雁洄出刀砍落一只又一只,不忘时常变换身位,避免被金线蛭吸盘粘上。
一旦见人血,它们会更疯狂!
杀得越多,两人的手抓得越紧,同时也被层出不穷的金线蛭给逼进涡流里。
暗流交纵汹涌,已经让他们无法保持中性浮力,身体被翻转,被吸进暗流轨道。
潜灯的光线乱射,视线翻覆间,阿戊看到了深黑的洞口,他当机立断放开雁洄的手,但雁洄又反手抓住他,两人先后被卷了进去。
刀尖戳刺石壁的震动,带出一串串水泡,咕咚咕咚地迴响在黑暗的洞腔内。
所幸反应够快,匕首嵌在石壁,阻了他们被卷进里面的速度。
身在里面,可以感受到涌流是一阵阵的。
待平缓,他们便拔刀往前插,脚撑蹬洞壁,一点点往外退。
急涌时暂停,但也发现脚底触感不同。
两人同时向后看,灯光打去,洞壁下方卡住了一具尸体,身着五海瑶的裳苛,腐烂的脸上露出硕大的两个眼窟窿。
雁洄和阿戊视线交会,达成共识。
现在不是捞尸的时候,涌流一缓,他们又继续往外退。
终于看到洞口了,洞腔中忽传来呜呜的响声,层层递进。
雁洄分辨声音,到底是紊流所致,还是耳压所产生的?闭息将尽,她悚然一惊,这一连串的危机才过去几分钟。
洞腔内恍惚飘散着萤光,潜灯一打,又没了。
岔洞外,已经看不见倾压的一片。
金线蛭去哪了?
自然界弱肉强食,生存规则是刻在基因里的,能让其他生物规避的,必然有更危险的存在。
雁洄倏地向阿戊扑过去,握住他的手腕朝后出刀,钝涩的手感分明是刺到了什么。
眼前突然一黑,阿戊身体压近,手一捞,扯动雁洄的牵引绳,并一把将她推出洞道。
第31章
春巫得到信号, 使全了劲收收牵引绳。
雁洄浮出水面,迅速换气,嘶着嗓子喊:「放绳!」
春巫闻言松绳, 愣愣地看她又潜入水中,失了踪影。
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血腥, 春巫再不清楚,也知道底下情况棘手。她一手绞住绳索, 另一只手去拿铜鼓,摇动着高举。
铜鼓两面皮滑,鼓侧雕刻日月纹饰,没有击打, 却发出闷实的鼓点声。
鼓声惊起飞鸟, 盪低成片森林。
村寨里遥声吟唱,古朴的瑶语响彻于天。
铜鼓缶,林阵启,得神庇佑……
雁洄再次潜入水底,灯光所到之处, 一缕接着一缕的血色在她眼里飘散。
混乱的洄流中, 断开的金线蛭, 还有一块块粗壮如婴孩的碎肉,擦过她的脸庞。
扼制住生理的不适, 雁洄推开挡路的尸块,伏身跃进。
渐渐地,目光也被染红,雁洄感到心口坠得发紧。
这还是地下河吗?倒更像渡着死尸血水的黄泉。
血水浑沉, 碎肉白骨被暗流搅转, 不断地扑打着雁洄的身体。她抬臂护脸, 贴着洞壁向南面的岔道挺进。
越近,肉骨刮过的劲力像风刀,唿唿地拍击。
雁洄似乎还听到鼓声,咚!咚!咚!有力而郑重,她甚至以为是自己不堪负荷的心脏。
跳动和鼓点,慌乱而规整的频率。
阿戊……还在不在?
这讣告一般的想法,震得人头脑发昏。
为抵抗涡流,雁洄五指叩进岩缝里,尖锐的刺痛让她清醒了一些。
就在此时,鼓声大震,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漫天血色倒流,暗河倏然而止,翻飞的碎肉白骨落地。
鼓点收,一切趋于沉定。
水质又变成原先的浑黄,潜灯直直扫过。
雁洄慢慢看清,伫立在坟茔堆中的阿戊,尸块埋至他小腿,那把她交给他的匕首,刀身揿进掌心,刃尖从虎口处斜刺出。
那双浸血的眼眸,幽荧如鬼魅。
雁洄勐地跃出去,扑倒阿戊的瞬间,噼刀砍杀掉后面偷袭的一条张着血口的巨骨鱼。灯环扫四周,确认暂时安全,顾不得扶起他,她又钻进洞道将里面那具尸体拉出来。
阿戊的牵引绳可能在混乱间割断了,雁洄只能解自己的绳索捆绑尸体,然后游去看他,他双目已恢復澄净,就在她将触碰到他的时刻,反握住她的手,借力起身。
雁洄牵过阿戊的手,绕在自己脖间,想带他浮水。谁知他手放下,搁在她腰侧扣紧,两人一起扶持着向上游。
浮出水面后,阿戊一手撑在石壁,一手托举雁洄,待她爬上石阶后,他苍白的手刮落了一些苔痕。
阿戊的身体缓慢下沉,目光涣散,他似乎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在阿戊即将沉没之际,雁洄拽起他手臂,握骨的手感令她唿吸一抖。他的眼神透着死寂的平和,看着她,又像在看往她不知的哪处。
雁洄悲怒交加,喝道:「蒙戊!」
然而这个名字,只是令阿戊眼皮一颤,他似乎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春巫的到来阻止了这场对峙,她和雁洄合力将阿戊拖上石阶,抬上平地,雁洄也累得躺倒在晒得闷热的草面上。
浑身冰冷,雁洄凉凉的表情下扯出个僵硬的笑,「呵!神!」
春巫脸皮青红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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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村寨。
春巫准备了干净衣服和吃食,向雁洄承诺明天开祭台。然后纠集人手去扶棺,请降女祭穴。
整个瑶寨都很静,大约一时半天是回不来了,所以备的吃食分量大。
雁洄洗完澡走进寮棚,看到阿戊的体位变了,由背靠变成蜷缩在角落。
打开木板上的小窗,雁洄吃着饭填肚子,看看角落,思绪又游走。
「我跟你一起入水。」
「你有那本事么?」
「有。」
阿戊确实说到做到了,这样想着,雁洄已经放下餐食,从溪里打了盆水上来。
寮棚是木制的,水一倒,会从木缝流走,这样的天气也不至于潮湿。
连泼了三盆水,阿戊还没舒展开,雁洄扔下盆,走过去跪坐在侧,动手扒他的上衣。
虽然劲拧着扯,但实际动作很轻,阿戊也只是睁眼,微有迷茫地看着雁洄。
避开见骨的手臂,雁洄帮换上衣,简单地系了两个扣,然后拽住阿戊的裤腰,他抗拒地动了。
雁洄抱臂睨他,他缓慢地借木墙挪起身。
雁洄将视线错到窗外,他摸索了很久时间,有多久?大约从斜长的阳光变短。
「我有点迟钝。」阿戊嗓音干哑。
迟钝?雁洄扫一眼他没系全扣的胸膛和脖颈,筋络浅紫,没有异常。
语毕,阿戊一直维持着背靠的坐姿,无声无息地到夜幕再临。
月光流泄进窗,夜晚的声音又失踪了。
雁洄侧躺在凉蓆,面向角落说话,「你在洞道里经歷了什么?」
经歷了什么?
阿戊望着薄薄的月华,久远地想起瑶寨的夏夜,烟峦流翠,银纱一般笼着。
没回应。
雁洄坐起来,迟疑了会,最后掀开被子走过去。她弯腰摸到阿戊的眼睛,指腹感受着睫毛的颤动,然后在他面前蹲下。
鼻间萦绕着淡淡的腥腐,雁洄内扣掌心,默默撕开指腹已经癒合的伤口,直到感觉湿黏。她起身,赤足走回窗下的凉蓆。
木板发出轻微的摩擦,断断续续,雁洄知道阿戊动了。她摁紧伤口,等他过来。
重归于寂。
雁洄招手,「阿戊,过来。」
血从指尖滴在木板,香味散开,阿戊腰背躬紧,不自觉地沉了下颌,似要进攻的姿势。
身体处在极度渴求中,理智崩散,阿戊最终伸出手。
寮棚的半边黑暗里,雁洄看到他以手覆地,膝爬过来,月光透过他的脸庞,勾出眼眸里赤//裸的沟壑,他的舌尖舔着唇,再是引着他失控的鲜血。
雁洄轻轻地唿出口气,忍着指尖凉凉的濡湿感,直到传来痛感。
兴致断得突然,阿戊眸色迷离,渴望更难以抑制。他试图在寻找相似的事物,从柔软的指肚到柔润的唇。
阿戊抬手按倒雁洄,半扑在她身前,伸舌卷进她的唇,吮吸起来。
余光里,是无意飘进木窗的水雾。雁洄分散着心神,唿吸却艰难,浑身轻轻地战慄。
吮吸了一会,没得到想要的,阿戊仿佛失望,离开,翻身仰躺。
下雨了,无声无息,飞溅入内。
凉意透进木板,渗进皮肤,阿戊若有所觉,侧身拥雁洄入怀。
一切那么寂然,充满了不真实感。
*
雁洄坐起,手搁在被面,垂着眼,没什么表情。
阿戊端早餐进来,就看到她静静的,像还在梦里。他唤了一声, 「雁洄。」
雁洄挑了眼角,「哦。」
「吃饭。」
「嗯——」雁洄应着,伸懒腰起身,「我先去洗漱。」
瑶寨的日常恢復了,居民看待雁洄的态度有了变化,还会主动跟她行礼。也许是因为昨天的捞尸,毕竟人死落地是归宿。
回去吃过饭,整理寮棚。
等着春巫的消息,到访的却是另一名女子:腰间坎了个牛首獠牙的面具,她说她是五海瑶的降女,名叫尤各蓝。
她的长相偏柔婉,皮肤也比瑶寨的人白,说话温声细语,和春巫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许是雁洄毫不掩饰的目色,令尤各蓝觉得特别,她笑问:「你在好奇什么?」
雁洄坐在对面,说:「你和这个瑶寨有些不同。」
尤各蓝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雁洄又补充,「气场和容貌。」
「是么?」尤各蓝笑了笑,「因为我父亲是外族人,所以会有不同的。」
「五海瑶不是一直避世吗?怎么会与外族通婚?」
尤各蓝说:「天地万法自然,情感亦是,只是顺应而为呀。」
说话间,尤各蓝的目光带到阿戊,话音深意:「但先例难开,降女的婚嫁自由,得归功于我族一位勇敢与旧规抗衡的长辈,她叫尤望云。」
雁洄也向阿戊看去。
五海瑶有五方守护之力:大祭司掌事,唉瓜占卜,唉巴驱祟,春巫专咒祈术,降女则通巫灵。为使巫力延续,降女需嫁大祭司,保证血统纯正,以获取五海瑶的最高巫力——五海术。旧时蛮荒之地环境恶劣,为争抢生存资源,五海术世代被奉为至高象徵,因其能隔千里悄无声息地取敌人性命。合五方之力才能施行的五海术,实际也是一门阴毒的巫术,伤人夺命的同时,也会反噬到自身,行则亏损,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祭出。所以当第一位降女反抗婚配时,充斥着各样的声音,最终由于她的坚持,加之时势使然,降女婚嫁一事上不再墨守成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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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尤望云被驱逐出族,孤老终生一事,也挺令人唏嘘的。」
尤各蓝说了很多,阿戊面上没有太多情绪变化,一双眸子淡而深沉。
雁洄隐隐猜测到什么。
「由于降女一辈不如一辈,五海术已名存实亡,避世之举也越力不从心。春巫处事狠绝有她的使命,她守着林阵,和护卫瑶寨外的屏障,责任重大。」尤各蓝这话是对于捞尸的解释。
「都过去了。」雁洄说。即使不过去又怎样,祭台未开前他们都处于被动。
「那……我可以看看瑶锦吗?」
「阿戊?」雁洄徵询。
阿戊只说:「你做主。」
雁洄从背包里拿出叠得方正的瑶锦,双手递给尤各蓝。
手抚过瑶锦,尤各蓝身同到一股怆然的哀伤,她接过翻开,感受着上面的巫言。
将瑶锦返还,尤各蓝嘆气,「真是字字泣血。」
同为降女,雁洄想,或许尤各蓝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咚!咚!咚!
随着鼓声传来,瑶民们俯身跪地,吟唱的祈言从各个方向响起,合诵成一曲敬神之歌。
「这鼓声?」
「是春巫在施咒祈术,」尤各蓝看了雁洄和阿戊一眼,「春巫已开启林阵,我们过去吧。」
走出寮棚,雁洄看到了一副副,伏于大地奉仰达天的嵴樑。
降女取下牛首獠牙的面具,覆在脸上,不知是面具的加持,还是源自信仰,她的目光变得更是坚韧。
雁洄拉住了阿戊,捲起袖子,看昨日的伤口。骨上长了一层新肉,皮肉绽裂的伤口变齐整,生肌之快。
她抬首,他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唇角弧度也淡淡的。
在走去祭台的路上,时见俯身的瑶民。
这样纯粹的氛围,无疑加重了雁洄的脚步。
尤各蓝说林阵在山腰上。
苍林莽莽,实难分辨。
可当山风盪过去,便能发现细微的罅隙,之内有赭色风幡一闪而逝。
裹孩尸的布,树葬……
鼓点阵阵,拨乱心跳。
尤各蓝向后看了一眼,确认他们跟上了,振臂扬起。
夏季的热风蓦然变凛冽,唿唿地狂刮,扑打着衣衫,带出一股新翻的泥腥味。
阿戊在其后,仅隔半步,看到尤各蓝的身形被一堵透明的物质包裹,吸附干净,人也消失了。
面前是树林,生长蓬勃,枝叶飒飒。
阳光是烈的,风也是热的。
阿戊试探着伸手,向尤各蓝消失的地方触去。
风从手腕处凛冽地释出,林阵开启了,阿戊踏脚进去。
雁洄反应慢了,错开一步,他忽而回身,握住她的手,一起入阵。
只觉有异物从脸部流水般熘过去,衣裳浸了一层水凉,缶鼓如雷鸣,林阵荫蔽已暮。
春巫身挂红披,刺目似暗火,她摇动着一面铜鼓,穗带凌厉翻飞,在祭台前跳着忿激的舞步。
祭台上放置五只杯盏,祭台后环抱着五棵巨大的红杉树,春巫边跳边念巫,作怒目叱咤状,握杯朝五个方向洒酒。
待与雁洄对视,兇狠的目光迸射,雁洄心脏一紧,眼前的景象便漩涡般扭转。
天沉地,地灭天;半是日光,半是月晖。
画面从她的眼珠子里割裂开,人失,树折,筐倒,布里裹着的孩尸甩了出来:
或拖着干瘪的胎盘虚弱呻//吟;或擦着肚皮在地上爬,边爬边扔掉嫌重的心脏啊,肺叶啊,肠条啊;或在走,走着走着蛀空的脑袋垂下,甩啊甩地掉出一绺扭成结的蛆虫;或在跳,蹦啊蹦啊,关节倒折,人截成彘,又霍地伸张四肢。
他们张着一排尖锐的黑牙,咿呀咿呀地对着雁洄痴笑;他们嘻嘻哈哈地去拉雁洄的手,塞给她一把血淋淋的内脏;他们呜呜啊啊地让雁洄跟他们走,去他们的家,去那个截了四肢才能勉强塞下的筐中。
第32章
四面归寂。
眼珠还在割裂, 场景还在颠倒。
在明知虚幻的情境里,雁洄的情绪也是虚浮的。
比如……害怕,或其他, 是什么感觉?
这些孩子不是被花婆神引去投胎了吗?为什么还在逗留?
被他们牵着走了几步,就几步, 路面血腥异状。手被扯动,孩尸们催促雁洄, 快点走啊。
雁洄不再注意地面,却隐约想回头,后背好像有什么在跟随自己。
即将走出树林,他们短暂地停了停, 随着他们恋恋不捨的目光, 雁洄看到他们的家——筐。
她想起阿戊说过,他们是夭折的婴孩,得到的爱很少吧。
雁洄是从死人肚子里剖出来的,是她阿乜在将死前,生生划破肚皮保下她的。后来阿巴领养了她, 会给她讲故事, 会给她编辫子。
原是的她, 也有得到爱,也有家的。
反正树折了, 筐儿们也低,雁洄就循着他们的目光,做了一个决定。
也忘记适才为什么要跟他们走了。
雁洄捧起孩尸,回身将他们的一具具残体送进筐, 并用赭色的布包裹好。
送完三个后, 之前的孩尸又冒出头, 张牙舞爪地对她嘶吼,她想啊想,发现地面还有遗漏的内脏。
于是捧起来,塞进他们肚皮的血窟窿里,滋啦滋啦的水液声,内脏软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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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还在继续送他们回家,并没发觉天地返正,日落月升。
孩尸们一个个地安静了,雁洄将他们断掉的四肢拼好,盖上赭布,靠坐树根,哼起瑶调。
环境那么血腥诡异,她甚至是宁静的。
哼着悠扬的调儿,孩尸们呵呵地笑开,树也爱听歌,抻着抻着长直了,然后祭台出现了。
哦,祭台啊!
雁洄站起身,凝视空旷的祭台。她在找祭台吧,找祭台是为了什么?
脑海里过辞典般组织出一句话:我只要真相!!
瞬间,所有的画面皱缩着挤进雁洄的眼珠子里,胀痛难抵,她闭眼睁眼,再次看到的是一个归整的世界。
阿戊,尤各蓝,春巫他们都在,仪式还在进行,仿佛她只是出神了一会。
「在有形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无形的超自然空间,可以是神息,也可以是人的精神念力。巫境是降女在大势将去前,用尽最后能量捏造的,以她的意识为主体,重塑留存的执念。破巫境即为入侵者,巫的念力直催心府,如果你不够坚定,就容易受伤害。」降女的手轻抚过雁洄双眼,凉凉的,疼痛缓解了。
「刚刚的幻觉……是考验?」
「嗯。」
雁洄瞟眼看着自己的阿戊,确认他没进入幻觉,「为什么阿戊不用?」
尤各蓝解释:「他不归属万物生息,不受巫念影响。除非……他自己心境起伏。」
说话间,铜鼓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那边春巫施完咒,走过来,神情已恢復正常,「降女不单会咒祈术,她还有一项异能,是通巫,承巫觋的力量,为自身所用。以往的巫言都由下一任降女接引,身为同源,巫境对其没有伤害,但你们不同。身入巫境,即是身临幻境,切记顺应自然,不管见到什么,万不要去干涉,不要被降女的念力所影响。一旦与念力产生联繫,降女意识动盪,连你们的实体也会有危险。」
雁洄牢记于心。
春巫要了瑶锦,摊开在祭台上,「巫境一破,就只有一次机会,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但我和降女都会祈神庇佑你们。」
雁洄和阿戊走到祭台前。
尤各蓝询问雁洄,「我可以叫你雁洄吗?」
「可以。」
「雁洄,记住坚守本心,不要沉湎己身。」尤各蓝这话也是对阿戊说的。
两人心思都有点重。
阿戊跪地,合手贴额,再将手覆在瑶锦上。
动作行云流水。
雁洄低声说:「阿戊,你都知道的吧。」
阿戊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又闭口。
雁洄没有执着,同样将手覆在瑶锦上。
春巫开始念巫,晦涩的力量将两人之间的联繫抹去。
怕影响巫境,尤各蓝退出林阵。
此时,惊鸟成片掠飞,动物四面逃窜。
开启了。
熟悉的割裂感降临,视野中天翻地覆,风剧烈地刮过,雁洄也跟着摇晃。她闭眼去抵抗晕眩感,但画面一直萦绕不去,失明的坠感更强烈,她感觉自己快要倒下。
就在要栽倒时,有只手臂稳住了雁洄,她下意识攀附,握骨感却令她瞬间清醒。
睁眼,他们就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因为看到弄甲山,雁洄多了丝踏实。环视四周,她可以确定这里是巴独村附近,不过原先驻扎房屋的位置,只是一片青葱谷地。
真的进入了幻境!
太阳正高空,依气温和树木长势来看,时间是夏天……
勐地被拽住胳膊,雁洄趔趄了一下,阿戊扯着她躲到了岩石后。
路的另一头来人了,隔得还有些远,只看到着深色瑶服,再到看清腰上围的彩穗条,和年轻的样貌。
不用猜测,她就是少女时期的尤望云——和瑶寨女子一样的分明五官,麦色肌肤,不过她眉目间绕着温柔,没有春巫那般英气。
待尤望云走过,登上山径,阿戊说了句「日期是一四年六月底」。
「什么?」
「今天尤望云去了瑶寨,和村老议事。」
雁洄反应过来,「是鬼喊谷?」
「它不叫鬼喊谷。」阿戊驳道,迈开了步子。
雁洄细心察觉出他的情绪波动,喊了声,「阿戊。」
阿戊转脸看向她,静了几秒后,「抱歉。」
他目色更沉了,脚程也匆忙。
1914年的山势没多变,但路径改了,绿植也更森密,雁洄跟不太上阿戊。
其实阿戊的记忆若有似无,几乎是凭着直觉在走的,但路线出奇地准。
爬到峰顶,俯瞰底下,阿戊久久伫足。
雁洄迟了片刻,才看清他眼中的这片景象。
就只是一个有人居住的普通山谷:吊楼傍势而建,绵延数十座,另一边岩洞上贴着求吉红纸,泉井旁有一棵大榕树,祈福丝带垂绦,还有孩童低低的玩闹笑语。
树木阴翳,没有水潭,清风吹拂,静谧安好。
鬼喊谷是因怒啸悲恸的怪声得名,现在这儿当然称不上鬼喊谷。
阿戊没有从杉树林入谷,而是绕了道,走到瑶寨背面的斜坡。斜坡上长了茂密的灌丛,便于藏身,也能观看到瑶寨的境况。
雁洄藏好,侧眸看一眼阿戊,他凝着注意力,全身绷成一根线,一直在盯着榕树那块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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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
时间未过去多久,太阳就落山了,雁洄才理解尤各蓝说的,以尤望云的意识为主体是什么意思——在她捏造的世界里,没有她的参与时,其外的事物会略过。
明白到这点,雁洄更增紧迫感。
有人声由远及近,榕树下出现几个身影,是尤望云和四名年纪大点的男女。
「云姑娘,订婚日期都定了,我们真的不用去拜访你的父母吗?」
「无妨的,五海瑶的习俗就是这样的。」
「这……不是太委屈你了吗?」
「没有,蒙姨,我很高兴。」尤望云面怀娇羞。
女人慈和地笑了笑,瞭然地对身边人说:「是我们孩子的福气。」
男人点头,朗声开口:「我们一族也不会亏待你的。」
尤望云羞涩掩面,几个大人笑了笑便停止了,怕她更不好意思。
雁洄全神贯注地听,不放过一丝细节,没注意到阿戊的脸色变了又变,那是几种矛盾的情感转换,惊喜、忧伤、怀念、悲痛……
阿戊的视线一遍遍地刻化这个场景,细緻到每一个人的表情声音,最后竟然无法抑制地恐惧。
接下来出现的那个人,令雁洄瞳孔一震,她勐地看向阿戊,不真实感充斥着喉咙,可她没有问出来。
那个人穿着交襟长裤瑶服,腰侧悬了一把匕首,也是「阿戊」。可他是张扬的,眉眼神气硬朗,气度向上,而不是此刻她身旁这个寡言深念的阿戊。
大人们自觉退场,给两位年轻人留出空间。
他们在榕树的石凳坐下,面对面,尤望云羞于和「阿戊」对视,眼皮低低的。
沉默了会,一只狸花猫从树上跳到石桌上,尤望云伸手去摸,被「阿戊」制止,「这猫野了,上次抓伤你,还是别碰它了吧。」
尤望云轻点头。
赶走狸花猫,他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尤望云伸出手腕,「已经好了。」
「阿戊」抬手抚过她腕骨上的痕疤,没再出声。
只是一触即逝,尤望云手都抖了,脸热得似乎要着火。
「你不会怨我吗?」细细的嗓音里含着一丝忐忑。
「怨你作什么?」他声音不见恼,不见喜,一如既往地平。
落寞浮上心头,尤望云挑开说:「怨我将你父亲求庇佑的请求,当成交换条件,促成与你的婚事。」
「阿戊」摇头,「我在赶山狩猎时,听其他族说过五海瑶,你们的取与行则,交换也无可厚非。」
尤望云头埋得更低了,有羞愧,也有不堪。
「阿戊」又说:「我没有喜欢的人,跟谁结婚都一样,我父母也是长辈做的主,他们彼此感情细如长水。我不会怨的。」
话是缓的,可尤望云心听着些许难过。她记事起就作为降女,同天地自然,悲悯万物生息,这是她唯一一次为自己而活。
纵使知道感情不能勉强,但又情不自禁,尤望云想,她陷进了那个「阿戊」解救她的陷阱里——永远地陷进去了。
「明天我送你回五海瑶吧。」他再次开口,预示话题结束。
尤望云说:「不了,订婚办酒事杂,你忙你的。我回族里也有自己的事。」
「好。」
两人错步走回吊楼。
夜幕瞬间降临。
阿戊许久都未回神。
雁洄没有打扰他,靠在微刺的灌丛上,看星空快速地移动着。如果能重新见到去世的亲人,她想她会更失态的。
这幻境,到底是救赎,还是重歷伤痛。
转念间天亮了,他们又随着尤望云的意识到了五海瑶。
明晃晃地现身,雁洄警觉地拉着阿戊躲进了树林里,恰好林外有人交谈路过。
真险,但是尤望云在哪?
阿戊突然说:「跟我走。」
他们穿过树林,沿半山腰切近,抵达寮棚的聚集地,在一棵茂密的歪脖子树上藏身。
树干很粗,雁洄抱腿坐上面,从叶缝中打量这个陌生的瑶寨。
左侧方的寮棚窗户忽撑开,鸟雀落在窗沿,又跳到一只纤细的手上,尤望云笑着抚摸鸟雀,声音嘆道:「你们明明都那么喜欢我,为什么阿戊的狸花猫却总不与我亲近。」
鸟雀要去觅食,飞走了,尤望云扶着窗台,支颐望风景。想起什么,笑得羞怯,「跟他的主人一样,是个淡性子。」
没多会,她走出寮棚,腰间坎了个牛首獠牙面具,路遇的瑶民都尊敬地跟她行礼。
太阳升高,又落到峰林上方。
雁洄将双脚垂放,短暂放松。
阿戊靠坐一枝树干,手搭在曲起的膝上,面目沉静。
这虚幻的时空,也将他们割裂开。
傍晚时分,尤望云回来了,一起的还有位妇人。她们交谈的声音不轻不重,从敞开的窗户传过来。
「孩子啊,你这样做会让你父亲为难的,他要怎么跟合族上下交待?」
「重新挑选降女,或者从别地族民那里过继,失去我一个,不会对五海瑶造成损失。」
「孩子,你再考虑……」
「母亲!降女谁都能做,但尤望云只活一次,顺我心意……不行吗?」
妇人忍着哭腔,「可是你会被驱逐的,我们再见就难了,你忍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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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离别,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陪伴,花儿是我,草木也可以是我,飞鸟也是我,我一直在你的骨血里,我是你的孩儿……」
一次无果的交谈。
月升日出几回。
又回到了瑶寨。
这次阿戊避开人找到一处岩洞,正对吊脚楼,视野开阔无死角。
岩洞内还存置一些杂粮,雁洄担心,「这里会不会容易暴露?如果有人进来拿东西,我们避无可避。」
阿戊喃喃念道:「今天七月六号。」
「嗯?」雁洄只关注从尤望云身上获取讯息,并没太在意时间。
他目视吊楼,声音有些混乱,「不会的。订婚酒前不用到这些。」
既然如此,雁洄只能任之。
今天的瑶寨热闹了许多,大红灯笼挂起,檐廊楼梯皆都挽了红绸,榕树下堆摆一缸缸的酒,孩童们乐嘻嘻的架铜鼓,大人奔走忙碌。
一派喜气。
还没开始办酒,尤望云就收到许多祝福,她来过瑶寨很多次,很喜欢这里亲和的氛围。
最后被长辈们打趣得,尤望云脸都红透了,「阿戊」外出换物还未归,她只能自己挡着。
「村老杀羊啰!」
「有羊肉吃啰!」
……
村老牵了只羊,右手提了锋利的刀。
羊哀哀地叫,双眼湿润地看着尤望云,她手一触上羊腹,忽然落下泪来。
村老以为她害怕,「孩子,怕就别看。」
「不是的……」尤望云抹掉眼泪,「可以不杀它吗?它肚子孕有羊崽了。」
「那就留着它,做些别的肉菜也可以。」过山瑶狩猎也会放过带崽的动物,为生生不息,村老欣然同意。
尤望云吸吸鼻子,道谢。
被称蒙姨的女人说:「谢什么啊,是你的大事,当然由你做主。」
又不杀羊了,孩子们有些失望,尤望云给他们分了糖块,他们喜滋滋又去玩了。
「阿戊」回来了,得知尤望云的想法,将羊绑在榕树下,打算养起来。
尤望云笑吟吟地说:「大黄怕会吓到它,要不圈仓洞那看守,行吗?」
大黄是「阿戊」养的猎狗。
「随你。」他说。
尤望云牵着猎狗向仓洞这边走来,雁洄紧张地往后缩,阿戊却还没有动作,她扳住他肩膀往后拖,跻身进洞角。
雁洄口语:你怎么了?
阿戊整个状态都不对,眼神直怔怔的,更别说回答。雁洄将手臂放他唇边,他不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现在就像一只受伤无助的孤兽,眼里尽是迷茫,雁洄心口一酸,轻揽了下他。
大黄突然汪汪地吠叫,四肢忙乱地转,一时回头一时前进的,尤望云以为它嗅到猎物的气息,便依着它去。
声音直冲雁洄这边而来,越来越近……
只要幻境秩序正常,那就还没被发现,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洞内阴暗,但大黄的夜视能力很好,阿戊透过雁洄肩头,和它对视上。
阿戊隔空做了个摸头的动作,大黄呜呜地低咽,尾巴甩得欢快,徘徊着想冲进来。阿戊立即打手势,它耳朵趴下,蔫蔫地走开了。
尤望云在和大黄说话,「花开得多好看,别去咬花玩啊……」
系好颈绳,她就回吊楼那边了。
暂时安全了。
吊楼那边一阵喧嚷,雁洄偷偷探看,发现来了三个陌生人。
村老吆着摆桌,要和客人一醉方休。
「是雁沅和顾万业,还有一个姓刘。」
阿戊阴恻恻地来到身边,雁洄问:「你还好吧?」
他说没事,人挪靠洞壁,依旧看着吊楼。
雁洄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位蒙姨和村老在喁喁私语。是他的父母吧。
几人在喝酒。
村老举杯,「雁沅,许久不见,找到结束漂泊的理由了吗?」
雁沅嘆着摇头,「未曾。」
「你啊你!」村老仰头喝空。
雁沅笑笑,介绍:「这是顾万业,做的是实业生意,还有刘先生,当地的乡绅。我们是在前些时日跑山认识的。」
村老各自敬酒。
几人年纪相仿,也算聊得来。
「阿戊」保持警惕,这些人拿着洋鬼子的仪器,来路不明,现在时局又动乱,他不得不多提防。
几人没多留,草草喝些酒,拍张纪念照就打算走了。
村老特地拉住雁沅说话,「明天我儿订婚,来喝杯喜酒啊!」
雁沅先恭喜,后说:「尽量抽空。」
三人一同离去。
尤望云跟「阿戊」说家里突发急事,得赶回五海瑶,明天订婚酒不能参加了。
「我送你回去。」
尤望云说:「不用了。」
「阿戊」要亲眼看着那几人离开,便不强求。
「虽说喜事趁酒兴,但你明天也要少喝点,伯婶们指定找机会灌你酒呢,能挡就挡。」
「好。」
没想到他真走了,尤望云又觉失落。回去的路从仓洞那边出,大黄哼哼唧唧地原地打转,朝她发出信号。
尤望云走过去,又回头,大黄不对劲,不是嗅到猎物的反应,倒像是兴奋。她解开颈绳,跟着它走。
雁洄和阿戊缩在洞角,大气都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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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凉风袭面,雁洄转眼看岩洞尽头。
洞穴是封闭的,怎么起风了?
伴随着沙沙的声音,是地面石子在晃动!
后背也隐隐传来震感,地也在动!
大黄脚掌碾地的声响越靠近,尤望云的脚步声轻到几乎没有,似乎刻意。
阿戊倏而起身,竖指让雁洄噤声,他挺了身躯,大方从岩洞走出去。
「阿戊?」
雁洄惊出了汗,因为尤望云的声音就在洞口的位置,离他们半米都不到!
「你不是从那边走了吗?」尤望云指杉树林。
阿戊没解释,说:「我送你吧。」
「哦……你怎么换衣服了?」
阿戊没作声,自顾走在前。
尤望云自说自话,「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送的衣服呢,你穿上挺好看的。」
雁洄松了口气,她躲在里面,也身临其境地拉扯、紧张。
他们走远。
空间稳定了。
第33章
走出山谷, 多数时候都是尤望云在说话,阿戊简单地应。
他和别人相处时,不会主动找话题, 尤望云习惯了,可现在他比刚认识时更沉默, 都是她在说。
「阿戊,偶尔我会有错觉。」
「什么?」阿戊的目光停在她认真的脸上。
「我们的婚事, 真像一场交易。」
阿戊撇开一支挡路的枝杈,顺势看别处,「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吗?」尤望云自嘲一笑,「但愿不是。」
趁吊楼那边忙乱, 雁洄偷熘出去, 随上尤望云离去的路线。
春巫说不要干涉事件轨迹,不与降女的念力产生联繫,情势紧迫下,阿戊冒用身份制造了这齣相遇。这是不是已经干涉了?也产生联繫了?
雁洄想着,举头观天, 低头踩地, 没有异动。那是不是说明, 只要瞒过尤望云的意识,事态仍在朝着既定轨迹发展。
「好了, 阿戊。」尤望云止步。
阿戊说:「你……明天不能来吗?」
终于看到两人的背影,雁洄隐身时,听到阿戊这句话,握断了身前的荆棘。
噼啪一声。
响在空远的山林里。
雁洄想阻止他做无谓的事, 却又迈不出那一步, 只能仓惶藏进灌丛里。
就当成是不舍, 尤望云欣喜,又抱歉,「不能的。族中长辈逝世,降女要祭穴。」
既知结局,又徒劳挣扎,阿戊深感无力,凄笑了下。
「阿戊……」尤望云唤道,许多的话哽在他那个笑里。
阿戊又笑了笑,「你去吧,没事的。」
他的话语,有安慰,又像……离别。
「那我走了。」喜事在前,尤望云不敢想太多,沖阿戊挥手。
又远又近的脚步。
身前投下阴影,雁洄抬眼,阿戊背后的那片天,以每秒的速度暗下去。
黑夜吞噬了他的表情,他在叙述结局:「雁洄,七月七日了。」
他在恐惧时间,恐惧时间再次带给他的伤痛。雁洄无助地垂首。
白天又升起来,他们回到了五海瑶的树林里。
七月七日的这一晚,夜静得可怕。雁洄不清楚,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感觉,还是有什么正在发生。
直到第二天,他们才随着尤望云再次回到瑶寨。
入眼的却是一片无垠水波,水位淹到了半腰上的杉树林。
水面漂有空酒罈,有红绸布,有碎裂的木具,有大黄淹死的尸。
几十米的深度,当然见不到吊脚楼了。
可是人呢?全寨三十二户一百零九口人呢?
风吹过,山谷发出呜咽恸哭的怪声。
降女擅咒通巫,可攫生息寻物或人。
生息是某样实物,或某次经过,某个存在。
在这个山谷里,有太多阿戊的痕迹,尤望云不停地攫取,哪怕是他人的生息。她一次次地通巫,一次次地寻阿戊。
只看到一个狭窄黑暗的空间里,拢聚着许多横尸,她感应得不够清楚,不敢下判断。
于是再攫取,无论是谁的生息,将之附巫灵,随风随水去寻找阿戊。
尤望云撑着一股劲,一遍遍地攫取,一遍遍地通巫,魔怔了般,不顾任何后果,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寻找阿戊的机会。
到最后,身体枯朽般失去力气,她跌倒在地上,不相信那些横尸里掺杂着阿戊的死息,她嚎啕大哭起来。
尤望云悲绝的哭声,唤醒了阿戊碎片的记忆。
他再次醒来,记忆定格在七月七日那夜隆隆的地动;定格在狭小的甬道里,好多人哭喊着,那些绝望的声音奔涌着挤进他的脑袋,叫嚣着,头沉欲炸。
他记起很多,记起七月七日前的所有,独独记不全七月七日当天发生的事:订婚宴,团圆饭,喝酒……
所有人都喝醉了,死亡悄无声息地降临在这片安居之所,山摇地裂,吊楼被掀翻,他们被洪水卷袭进黑渊地底,锐利的岩块戳刺他们的身体,他们发出惊慌的痛唿。
山谷里经久不息的怪声,和此时脑中悽厉的场面重叠。
悲伤涌到极点,是无法有语言的,阿戊跪倒在地,哑着喉咙,呜咽出兽鸣一样的声音。
雁洄第一次看他掉泪,那种像尘封了很久的血液,仍旧再沸腾的黑色泪水。
伤痛是不会失去的,只会被时间的慈悲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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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连时间都不曾对他慈悲,那他该怎么办?
幻境边缘的景象在一片片坍塌,天地界限逐渐混淆,四面八方的风乱流,地也隐隐在震。
耳边似乎有人在喊雁洄的名字,是谁?
「雁洄,他身有恶息,现在被林阵排斥,影响了幻境,你要快点,别让他再沉湎己身。」
「恶息?」雁洄喃道,「是仇恨吗?」
如果是,在这里,她要以什么立场让他理智一点?
尤各蓝的语气沉肃:「不,是亡念。死亡之念,也是一种恶息。」
风狠劲地刮,阿戊的身体摇摇欲落,雁洄走到他面前,抬手遮住他浑噩的双眼。
「如果这就是你要找的真相,你是不是就可以就此安息了?」
泪浸入雁洄的手心,冰凉透骨,「那他们呢?你忍心他们尸骨无依吗?」
你们一族有人死落地的说法吗?
有!
阿戊掩住脸,塌了肩背,终于哭出声,正视了他的罪孽。
雁洄抱他入怀,「已经过去了,阿戊,别惧怕……」
风渐渐停息,幻境也不再崩析。
七月九日,尤望云似乎接受了瑶寨消失的现实。
她走遍附近的峰林,寻访山民,得到七月七日晚地动的这个消息。不知道过去几日,她又回到瑶寨,大黄的尸体不见了,可能沉下去了,而杉树林多了一座新坟。
日升月落也就是一息间的事,再次见到尤望云,她乌亮的髮丝杂了几缕白髮,面容也添愁苦,不再明媚温柔。
自七月六日后,这是她和雁沅见的第一面。
「这座坟是我立的。」雁沅说。
「他是?」
「一个半大的孩子,也许瑶寨在淹没前,他被父母放上树逃生,谁知道洪流这么勐,淹过树顶。我潜水查水源时,就发现他僵抱着树干,没有被沖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取蒙氏。」
尤望云声音哽塞,说:「谢谢你。」
雁沅见她面色委顿,开导说:「姑娘,人这一生都在生离死别的路上,活着的人总要走下去的。」
尤望云红着眼眶摇头。
雁沅嘆声,也知道这些事只有靠自己想通,「此前蒙大哥问我,有没有停下来的想法,我现在不打算走了,我想弄清楚淹了瑶寨的水头在哪,想要为消失的百余口人敛骨。」
原本是想让尤望云宽心,这些事不是只有她在承担,但人在脆弱时,往往最受不得好。
尤望云低低啜泣起来。
雁沅也是束手无策,心中更感悲凉。他也是未亡人,在黄河捞了一辈子的尸,最后却捞不到妻子的尸骨,所以才漂泊到此。
之后,幻境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自从进入这里,雁洄和阿戊旁观着一切,极少交流。
现在有空余了,却都无言。
各自休憩。
夜晚的星空湛蓝,好纯净,天地仿佛生来就是一体。
精神能稍微这么松懈,雁洄生出一种累了的迷惘。直视夜空,直到天际裂开一道白。
这一次见尤望云,是在一个集镇。她给雁洄的感觉就像被抽干了生机,容颜枯藁,目色暗淡。
到底是经过多少蹉跎,让一个少女变成如今的模样。
露天搭起的面摊,就三四张桌子,雁沅和顾万业坐在一处吃面,交谈这些年的去向。
「真是好久不见了,我一直忙于生意,也少往这跑,应该要与你聚聚的。」
「你家大业大,忙也是正常的,有什么你说一声,我这边方便招唿的。」
「诶——可别这么说,当初要不是你指点,说雷电多出之处产金属矿,我也不会找到那等矿产丰富的好地,你可是我的贵人!」
雁沅哧熘完面条,说:「客气了,只是一句话而已。」
顾万业展开一张报纸,递到雁沅面前,「你看看,连报社都报导了我们万成矿业,这可不止一句话的好。」
报纸上尽是夸赞,雁沅看着也替他高兴,「恭喜恭喜。」
顾万业放下报纸,捞面条吃,口中含煳不清,「对了,你这些年都在忙什么?」
「我一直在地苏、三陇两乡跑,帮人做些捞尸的活。」
「捞尸?我记得这地少有大江大河啊。」
「是的!」雁沅沉吟道,「七百弄降水量巨大,又涝又旱,我猜测峰弄底下应该有地下河,将水都蓄走,又从某一处汹涌而出。」
面条从口中掉出去,顾万业艰难地吞了吞唾沫,表情显得怪异。
雁沅以为他忌讳这行,问了上次拍的照片,得到可以赠与的回覆,没多久就要告辞。
顾万业走时也行色匆匆。
尤望云等的就是现在,她走上前和雁沅问好。
对于这个小姑娘,雁沅总是想到年轻的自己,「姑娘,我一直在探地下河水路,也会尽所能地寻他们的尸骨,你该放下了,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尤望云恍若未闻,抿抿干燥的唇,「那……瑶寨的事,有进展吗?」
雁沅摇头,嘆惋道:「没有。」
闻言,尤望云不再纠缠。
雁沅自知劝也劝不住,就随她去吧。有些南墙得撞到头破血流,方能悟清。
桌面报纸顾万业忘了拿走,雁沅折好收起。
雁洄看到那张报纸的版面,熟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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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1919年。
已经过去了五年。
尤望云再次去了瑶寨。
哦,不对,现在叫鬼喊谷了。
每逢雷雨天,那谷里悽厉的哭嚎声能传出好远,山民都说是得罪了神,是受到惩罚了,称鬼喊谷能压住残魂的戾气。
尤望云热衷于肯定自己的过去,她依旧会去问山民,她每年都要问的问题。起初还有人愿意回答她,慢慢地或许厌烦,或许因其他的,经过几年的闭口不言,瑶寨的存在已然被抹去。
真的没人记得了,真的好像就是她自己的记忆。她开始怀疑,她像入了一场梦,梦不断地诞生,不断地破碎。
囿于过去,她鲜活的生命力就这样被一点点磨损。
尤望云伴在蒙氏墓旁,盯着水面轻轻的波纹,「阿戊,我快枯竭了,我会忘了很多事,我会那样孤独地老去。」
这句话像一个信号。
远处峰林开始沉降,太阳高升,直至消失在远空,万物消淡,一色的沧茫,浑沌空旷。
天地返璞。
至此,幻境结束。
尤望云的执念,还徘徊在这里面,不得其终。
景象快速消逝,雁洄感觉脚下都似有腾空感,她一把抓住阿戊,「我们得走了。」
阿戊看了眼尤望云,声音带着不忍,「再等一会。」
雁洄猜测他的意图,「你还想瞒过她吗?你的出现会带给她希望。」
「我去看看她,」阿戊说,「我不愿她永远被困囿在这里。」
「去吧。」雁洄松了手。
阿戊走出两步,回头低声念了句「对不起」,便踏步向尤望云。
雁洄目送着,他们相认,他们拥抱在一起,在执念的沉沦里,似磐石若蒲苇。
在阿戊的怀里,尤望云放声大哭,「阿戊……对不起,我为什么要等完婚才与瑶寨庇护,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句句悔恨,阿戊只是抱着她。
「如果……如果那天我没走,如果我没圈起大黄,如果……如果……」
阿戊松开怀抱,看着她轻声说:「没有如果,都过去了,放下吧。你做了很多了,谢谢你。」
「阿戊,阿戊……」尤望云泪眼婆娑地唤他。
「嗯,都过去了,放下吧。」
都过去了,放下吧……
尤望云望着阿戊离开,他将手递到那个女孩手里。
那个女孩,她记得。是那个女孩,救了不属于她的阿戊。
烟波浩淼如潮般卷至,尤望云含泪微微羞涩地笑,被吞没的瞬间,雁洄和阿戊也在同一时刻坠落。
第34章
他们确实也摔倒了, 不过是倒在祭台前,最后一眼的万丈高空是破出幻境的路。
尤各蓝去扶雁洄,春巫则拉起阿戊, 不知道外面时间过去多久,他们一时也站不稳, 双脚僵硬。
过了片刻,脚仍有麻感, 但雁洄能站了。此时日头将倾,真实世界才过了半天,她心中不免怅然。
「尤望云已得到接引,执念已了。」
尤各蓝的这句话, 将此程划上完整的句点。
回寮棚稍作休息, 雁洄和阿戊告离。
尤各蓝有话要跟雁洄说,春巫看眼阿戊,「我们先出去吧。」
寮棚内,雁洄坐着,尤各蓝弯腰摘掉雁洄髮丝里的碎叶。
「雁洄。」
「嗯。」
「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雁洄说:「看到尤望云订婚, 和瑶寨覆灭后的五年。」
头髮变顺变干净了, 尤望云在雁洄面前坐下, 「都是年轻时的画面吗?」
「是。」
尤各蓝嘆道:「巫境是降女的临终遗言,在巫力消散前才能书写, 巫力过早消失,除了受重创,就是施了掠夺的巫术,遭受反噬。」
精神长期紧绷, 雁洄语气也迟缓, 「你的意思是……阿戊之所以会醒来, 是……」
「是尤望云夺取了他人的生息。」
在当时的环境,雁洄不难猜出,那个『他人』代指谁。她略一思忖,「春巫
丽嘉
一早就知道了吗?」
「嗯。」
所以初次见面的跋扈,和刚才特意让阿戊避开,都是因为这个原因。雁洄明白她们的用意,说:「谢谢你们。」
尤各蓝抬手,笑着将雁洄垂下的发捋到耳后,「雁洄,你是个好姑娘。」
雁洄看向她,眼睛迷茫,「我……好吗?」
「是呀,」尤各蓝又说,「我替你编个辫子好吗?」
雁洄梗着脖子点头,尤各蓝跪起身,俯腰过来拢起她的发。
尤各蓝年纪也不大,可能是修慈悲,姿容气态祥和,让人想亲近。她以指作梳,轻柔地梳理雁洄的头髮,雁洄身心忽然就松了,随之而来的是复杂无力的认命感。
雁洄忍住眼睛的酸涩,「我可以抱抱你吗?」
「当然啊。」
她伸手抱住尤各蓝的腰,好温暖,好柔软,母亲的怀抱就是这样的吧……
回到地苏,天已经黑了。
渔具铺的榆木门上有留言条。
青苗:初一那天我过生,想请你来吃饭。
高访:哪去了?
林为宁:已征服吞榜,下一步九顿,三千块聘你陪同。有空给个准话。
高访:走了三天,也不替你家猫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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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下门上的纸条,雁洄看眼青苗的家。
离开地苏这几天,浮生若梦,虽然也惊险,但总是被推着前进。
现在回到地苏,这条路,仍需自己走下去。
夜幕深深,雁洄忽然喊:「阿戊。」
「嗯。」黑夜里阿戊荧亮的眼睛,目标明确。
「回家了。」
吱呀——沉旧的木门敞怀,迎来重逢的脚步。
餵过白鳝,洗完澡,雁洄坐在书桌前继续拆信件。
窗户开着,传来一声舒懒的喵叫。
回来的时候没见到狸花猫,现在听到声了,雁洄走出院子去寻,在阿戊的臂弯发现了它。
狸花猫是公猫,两个同性在亲热。
「喵喵,过来。」雁洄发出啧啧的声音,试图诱它过来。
狸花猫耳朵一耸,又歪下脑袋,慵懒地蜷成一团。
「阿戊,我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为什么?」阿戊问出了几许深意。
「因为它是我五年前在鬼喊谷捡的。」
阿戊俯身放下猫,猫又踩着步子去到雁洄跟前,讨好地贴贴。
「雁洄,你给了它一个栖所,它一样喜欢你。」
「悖论,你才是它的第一顺位。」
阿戊平淡的语气忽转,「不是悖论。是真的。」
黑夜也淡化不了他认真的目光,雁洄转身,咕哝道:「算了。」
其实也不得不承认,某些关系起由,玄乎得很。
想起要补充水洞资料,雁洄从书架末尾的位置,抽出自己的笔记本。回身搁桌面,看到阿戊正站桌后,低眼扫视信件。
上面的字体是繁体字,他应该认得的,雁洄指床前,「那儿有椅子,坐着看吧。」
说完,雁洄伏案记录五海瑶里的水洞资料,宽深、暗流走向、廊道位置及尺寸。
耳边翻页声轻且缓,雁洄侧了眼光,发觉阿戊坐在她右手边的位置,书桌的短边那里。
阿戊察觉视线,放下书信,「是我吵到你了吗?」
摇头,雁洄没说话,移动了下电筒光源后,埋头写字,画测绘图。
图是简图,不需多好看,但要写实,涂涂改改画下来,耳朵自动忽略了微微的翻书声。
雁洄画累了趴桌面,游离的目光就对上阿戊的眼睛,一秒的凝滞。她闭目,「几点了?」
「将要凌晨。」子夜时常听到一种鸟啾,所以阿戊能确定。
「哦……」
过了一会,雁洄始终闭着眼,面色倦倦的,唿吸轻匀。阿戊将信件放好,起身走去关窗,他脚步放轻,离开居室。
门阖上。
雁洄睁眼,那一沓信件就搁她手臂旁。他翻阅了她看过的信件,停在1970年七月的这封信,上面的内容有关于她。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似有似无能听到喜乐声,雁洄惊觉今天已是初一。慌忙起床,拾整完后她走去青苗家。
院门开着的,院中摆了几桌,坐满了人,刘化荷的身影穿梭其中招待。
雁洄在门口犹豫了会,刘化荷看到了,去告诉青苗,青苗撇下客人去迎雁洄。
「雁洄,你怎么不进来?」
声一出,将院中的动静吸引过来。
各色人面都有。
雁洄心明,婉拒道:「我来是感谢你的邀请,今天有事,不能吃饭了。」
「没事,等你闲了,我再找你。」怀孕站不得多会,青苗双手撑腰上,肚子滚圆滚圆。
雁洄没见过这么大的肚子,真的像一颗撑胀皮的荔枝,多留意了两眼。
恰巧在胎动,青苗握住雁洄的手,问道:「孩子在调皮呢,你要感受一下吗?好奇妙的。」
后面几米远的农婶,欲言又止。
雁洄看到了,也知道青苗能光明正大地邀请自己,是得了批准的。于是手落到圆圆的肚皮上,轻抚着,感受到紧实的皮肤下是怎样的活力。
「他们很健康。」
青苗笑得眯了眼,「可有力气了。」
雁洄点头,一乐,「嗯,能量巨大。 」
形容有趣,青苗被逗得嘻嘻地笑开。
做了母亲,承担起偌大的本能,其实还是个小女孩而已。
雁洄也跟着笑,黑白分明的眼里多了丝柔软。
回渔具铺,开门做生意。
下午的时候,雁洄关门,和阿戊坐车到镇上。
「今天初一,要到寺庙捐香。」雁洄点明此行。
热风吹拂,阳光也烈,沿路风景刺目。阿戊半低眼,轻颔首。
「你要有心理准备。」
阿戊撩眼看去,目色不解。
雁洄说:「要有走同一条路的心理准备。」
阿戊笑了笑,那般深以为然,「从进入幻境,我们走的就是同一条路了。」
下车时碰见高访。
「我就说你没有动静,只能是自己来了!」高访一副瞭然。
「有什么事?」
几天不见,出口就伤心,高访幽怨地瞟眼雁洄,「我等你好久了。」
「我知道,你有事找我,然后呢?」
「你这人真是……」
雁洄没朋友,多数只跟高访接触,高访心里想,他们都算挺好的关系。现在多了个阿戊,三人行,必有排挤,而他就是被排出去的那个。
阿戊不知道在看哪里,高访翻他后背一眼,白眼还没收,他勐又转过身,刚好抓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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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访僵硬地扯嘴角,说正事缓解尴尬,「我最近要带我妈看病,没空到你那,备好的货放老地方了,你自己去取。」
「我知道了。」
高访走后,阿戊说他看到个熟人。
阿戊能认识几个人?不就是雁洄成日查的那几个,她当下反应:「在哪?」
从离开的路线看,是去车站。
这都要到晚饭时间了,农植龙不陪青苗过生日,去哪呢?
雁洄和阿戊跟进候车厅,有一辆去县城的大巴准备出发。
落照斜了,大巴里亮着灯,车窗几净,映出清晰的内部。
雁洄扫一眼,在后半截车位看到个人,说奇怪也不奇怪,只是心思太明目张胆。
阿戊也看到了,除了农植龙还有一个人,他们坐靠一起,有说有笑,那样的眉眼情愫,不会是在这样的关系。
来自于保守年代,阿戊真的不懂,视线转到雁洄,她神色平平,是见过还是知情?
「阿戊,我们走吧。」
他们前脚离开车站,大巴后脚驶离。
寺庙远离街区,位于镇郊的树林里,走到时天色已昧。
树林幽静,古朴的建筑,昏暗的视觉,形成了更肃穆沉厚的氛围。
然而雁洄推开寺北小门,长明灯此起彼伏,火光烧透她的身体,铺出焦黑狞厉的牌位。
一灯一牌位,数百之多。
阿戊注视着,眸中似纵了火。
雁洄走进去,捻香点起,拜身,立香。
「这些都是死在异乡的客,无名无姓,没有来路。」
多数牌面是空的,仅有小部分写了姓名,阿戊隐约懂了,「取其血肉,供他去路。」
雁洄不想承认,语带嘲讽,「去路一说,非真非假。」
她步步靠近,脚下如火照之途,「很多事,究其根由,也非善非恶。」
在这皆鬼的黑夜,照亮了所有的,都成了温柔的形容。
跟寺庙的主理人交谈几句,捐了香火,他们又去了杂货铺。
老者已经收了一部分摊子,雁洄借电话拨给林为宁,约好时间去九顿。
将通话的钱给老者,他接过了,费力地抬起僵老的腰,「小丫头,一定要去九顿吗?」
「是。」
老者听了,浑身不住地发抖,连眉角的痦子似乎也在抖动。他不再问,继续埋头收拾自己的摊子。
阿戊看老者,又看雁洄,他不知道自己的眼里多了别样的感情。
瓦坛放置在杂货铺,找了辆车,阿戊搬上去。
上车离开。
雁洄目视前方,阿戊最后回首——杂货铺有个挂架,老者伸手去勾顶上的货品,身体静成了一条破布。
第35章
测绘图还剩些收尾工作, 雁洄伏在书桌上写写改改。
阿戊仍坐昨晚的位置看雁崇的书信,存在感鲜少。
记录好了,雁洄长舒口气, 收起本子和图放书架。
阿戊的眼神投过来,她顺便问:「你看到哪了?」
阿戊递出信纸, 几些得趣,「看到你的小时候。」
之前略微看过, 从1970年七月开始,阿巴的书信多少都会围绕着雁洄。她还没看到那里,拿过信纸默读:
阿弟,见信好。地苏的水利工程由于准备不充分, 失败了。但可看出时代真的在发展, 乡民不再将生死绑在石山,而多了外出讨食的活路,连闻风丧胆的麻风病也消灭了,日子眼见地变好。小雁洄已五个月大,坐得很稳, 小脸圆乎乎的, 眼睛澄澈好奇, 很是可爱有趣。钓尸的时候,我会托村里婶子照顾她, 她也不认人,在哪都过得那么开怀。可是,我这样的身份始终被人诟病,我担忧别人看我的异样, 会转移到她身上……
阿弟, 小雁洄十个月了, 学步早,已经会独立走几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孩子天性活泼,拘不住,她吵着要出去玩,可没有小朋友愿意带她玩。我深知一旦接手钓尸,她就要带着腥腐的气味过一生,我认真地想过,既然时代越来越好,这门活计是不是就可以断了。我也暂时放下敛沅叔尸骨的念头……
……
阿弟,望可上小学了是吗?时光如白驹,小雁洄已经五岁,出落成了小姑娘,很爱漂亮,常撒娇让我给她编好看的辫子。也许耳濡目染,她对水錶现出的兴趣,超出我的想像。她常偷跑到溶洞,去和白鳝玩,去学着我游泳的姿势打水。我想学会游水对她有好处,便教她潜水和夜晚视物,她聪明好学,闭息练习比我预想中进步……
看了几张,雁洄就放下来,不经意间抬眼,发觉阿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怎么?」
「雁崇很珍视你。」
雁洄笑了声,「是吧。」
她坐下来,问:「这些信,你有看出什么吗?」
「雁沅溺亡前,数次深入七百弄,奔走几年之久,已经不是单纯为了敛尸……」
「你觉得天灾不是真相?」
「冷静下来之后,我仔细復盘过当时的场景,地动之前似乎传来巨响,我当时酒醉并不很清醒……」阿戊顿了顿,眸光愈盛,「雁洄,天灾不是真相,雁沅找了四十年都没结果,那怎么会是真相?」
「我知道。」雁洄轻声说。
雁家、瑶寨、万成矿业、乡长一派,冥冥中有根线串联,雁洄一直游离其中,将触未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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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你过来点。」她翻出一张废纸,手执笔。
阿戊上前两步,弯腰半扶桌沿,雁洄在纸上圈出四个点,分别写上四方名称。
笔尖点在『雁家『『瑶寨『,先划掉,「这两处讯息我们彼此共享,乡长那边截掉来亮和从山两条线,不会再轻易有疏漏。现在我们就剩万成矿业可以切入。」
雁洄相继划掉『乡长』,在『万成矿业』上边写了两个字。
「巴独。」阿戊念了出来。
「就是巴独!」雁洄笔尖一竖一点,随手添个感嘆号,「鬼喊谷的路在巴独,保安也经巴独,溶井的路也经巴独,你从鬼喊谷消失,却醒在巴独。巴独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只有知情者才清楚。」
听完,阿戊沉吟片刻,「万成矿业两度插手地下河开发,你觉得可以从巴独水洞入手?」
「是。」
笔一收,拍在纸面,雁洄说:「明天我们去九顿,顺道见见张仝。」
「你决定跟顾建浩正面对上了,是吗?」
雁洄撑手在桌托着脸颊,姿态随性,声透坚定,「他们不会等我们将所有事查清,也或许早就开始密划。」
所以与其守静,不如夺回主动权。
她手心压得脸颊圆圆的,唇也些翘,真有几分童稚。阿戊心思一松泛,「好。你想做的,便是我要做的。」
雁洄抬眸,就撞进阿戊被灯光浸柔的目光里。
一俯视,一仰望,两人都不由笑了笑。
之后,阿戊走出房间。
夜深了,雁洄也收拾收拾,上床睡觉。窗棂上的月影那么平实,她抱住柔软的枕头,忽然觉得,这一路,总不至于太落魄。
第二天刚开铺,有两人上门查营业执照,说是镇政//府的职员。
营业执照是有,不过被塞角落了,雁洄得好好找找,于是请他们坐会。
「办下来好久了,都没人问过,怎么现在突然要查了?」
「政策原因。」
「什么政策还能详细到村里来啊?」
雁洄边闲聊边找,政//府职员不意多说。
「现在发展好了,游客来了,我们这种小店也能挣点营生,都是你们的功劳呢。」
话到这了,职员不得不谦道:「时代的发展有赖于党的领导,镇政//府致力贯彻上级部门颁发的政策,起到落实责任,与个人无关。」
「其实知微见着……」
找到了,雁洄扑扑上面的灰尘,拿去给政府职员看。
两人一人拽一头观察,详细到印章都比对一番。
手写的营业执照,国徽什么的没错,但期限失效。职员公事公办的口气,「你这个营业执照失效了,麻烦你这几天去补办一下,还有这渔具铺就暂停营业一段时间,待证件齐全才准予开店。」
雁洄无异议,和气地送走他们,关了渔具铺的门。
「还去九顿吗?」阿戊背着布包,站在铺子后门问。
「去!但也要按他们的目的走。」雁洄收拾了些物件,走去塞进背包里。
意思就是该关店就关店,该补办就补办。
阿戊放低肩膀,等雁洄放好东西,一起从侧门出去。
到达九顿,远远就看到林为宁一身潜水干衣,背着气罐。
雨季将过,水洞水位有明显下降,水轮汞哗哗地转,几个小孩在围坝边上站着,好奇地围观林为宁那一堆装备。
对岸有几个浮潜的游客,洞潜的就林为宁一人。
见到雁洄,林为宁高兴地扬手,待看到阿戊,他悻悻地收起笑容,「说是亲戚,跟小两口似的不离……」
雁洄走近了,林为宁收声,打招唿:「前几天找你,你不在,是去钓尸了?」
「嗯。」雁洄应道。
「钓尸是什么样的操作?」
「钓尸需要极丰富的实战经验:测绘水洞,预估暗流,勘清水底形势,准备饵料,鱼竿……」
林为宁两眼放光,很感兴趣。
雁洄急转直下,「然后下竿,就这样钓。」
「就这?」林为宁挑眉,失望又怀疑。
「嗯!」雁洄诚恳样。
「你不会唬我吧……」林为宁嘀咕着,戴上面镜。
雁洄说:「是事实……阿戊,包给我。」
阿戊侧肩滑下背包,拉开拉链,交给雁洄,她一面翻找一面说:「你要潜哪面水域?」
她背对着,但话是跟林为宁说的。林为宁自恃技高,「哪面挑战性大?」
雁洄掏出绳索,「你应该问,哪面水域死得快。」
阿戊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
林为宁责怪地「啧」一声,「请说点好话!」
「 我拿你的钱,就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雁洄立场绝对,林为宁无可发作。
「那依你丰富的经验看,今天适合潜哪面?」
绳索托给阿戊,雁洄站石岛上观水势,水量剧减无法溢流,吸水口的危险也大降。
从石岛下来,她给出两个方案:「如果你追求刺激,南北洞中间有个联通管道,可南进北出,歷程达两百米以上。如果稳中求进,那就直潜南洞,深度看你所能承受。」
林为宁到底惜命,谨慎地选稳中求进,他戴上面镜,「我等会下水铺75米的减压气瓶,你帮我放置32米和26米阶段的。」
「你要潜百米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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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雁洄凉凉的语气,「你可得小心点,不然我的钓尸技术要用到你身上,到时你想见识都难了。」
林为宁拨下面镜,瞪着眼,「嘿!我听不得这些,你可别咒我。」
转念一想,没有潜伴的情况下,这个深度又觉瘆得慌,「那就八十米。」
「八十米啊……」
这不祥的长调,林为宁改口,「70米!」
雁洄露出笑,「60米左右深度,有一段珊瑚状沉积石,需小心通过。最后祝你玩得愉快。」
林为宁戴上面镜,不得劲地说:「我先下水铺减压气瓶。」
林为宁入水,雁洄也开始准备。
阿戊阻止她绑绳,「我去吧。」
「地下河缓了,不危险。」雁洄说着,转手戴上潜灯。
阿戊坚持,「我去吧,河水冷。」
「那你知道位置吗?」
「我知道,有引导绳。」
雁洄看着阿戊,他眼神安静,习以平常的感觉。
低头将潜灯套进他手腕,雁洄一时怔愣。对于她来说宽松的尺寸,在他腕间收得紧紧的。
也让她的心腔紧了紧。
「引导绳不止一股,逢到跳线别冒进,浮水问我。」
「嗯。」
雁洄交代:「要小心。」
阿戊笑眼问:「不是说不危险。」
雁洄低语:「我技术比你好。」
阿戊皱眉,「我听不得这话。」
哟,好是熟悉。雁洄抿唇笑,「不服就提升潜能。」
阿戊也笑,没再说什么,系牵引绳后,拎气罐入水。
雁洄在岸上护绳。
没了热闹瞧,那几个小孩就散了。
不多会,游客也玩够了离开,交谈着找户人家吃农家饭。
偌大的九顿水洞就剩了雁洄一个,她盯着牵引绳,默数阿戊的下潜深度。
远处有些喧嚷,雁洄寻声望去,男人女人脚步匆匆往这走。她认得人群当中的男人,将牵引绳系劳在腰间。
「雁洄——」这悽厉的声音,不是来自于蒲方升,而是他身边的女人。
四十上下的年纪,眼窝深陷,嘴上开着见血的裂,像道道干涸的河谷。
那女人跪下,拖住雁洄的腿,「永儿溺了水,发烧迷煳,不醒也不吃,他们说……他们说,是你惊走他的魂,我求你!请求你随我去道公家,给我的永儿还魂!」
雁洄挣脱不了,便就不动了,她定定地看蒲方升,黑眸里毫无情感可言。
「把她拉走。」声音无波无澜。
蒲方升只觉得脚底生针,密密麻麻地往血管里上扎,扎得他忍不住地抖晃。他不敢直视雁洄,不敢直视那个二十二年前死去的眼神。
「我的永儿——我的永儿啊!」
女人还在呜嚎,同行的亲戚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地指责。
「那是你的弟弟啊,虽说不同母,但也不能这般狠心!」
「当时要不是你见死不救,拖延了时间,蒲永也不是现在这下场。」
「就配合做个法事而已,雁家人行善事,为什么你就这么冷血?」
女人的指骨仿佛带刃,死擎雁洄的腿,麻痹,失去知觉。她单手绕收牵引绳,沖这些人无谓一笑,「我对生慈悲,为死悲悯,但不敬生之人,该死之人,我为什么要为他们费力气!」
此言一出,皆都闭了嘴,蒲方升更是惶恐。
谁不敬生?谁又该死?女人抬起扭曲的面孔,诅咒般控诉:「死人肚子刨出来的玩意,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说?你冷眼看我永儿溺水,又救了他,凭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你早该跟你那精神病的妈死掉了!!啊!!!」
凭什么?
雁洄想起阿巴,想起他说过:她在绝路时,仍奋力为你留得活路,那么好的母亲,他人能鄙夷,而你是不能否定的。人常说死者为大,小雁洄,阿巴想说的是,其实不然,生者往往无法回头,你只管看你想看的,走你想走的路,旁的漩涡暗流当你回头,就能将你吞噬进去。我的小雁洄,尽管身处逆流,也要溯洄而上。
可是……
无法再继续收绳了,雁洄深唿吸,手放侧腰,压紧她的匕首。胸腔一起一落,她沉了声,「把她拉走!」
蒲方升不敢动。自从蒲永溺水丢了魂,妻子就跟疯了似的,发作起来砸东西咬人都常有,今天听了道公的话,更是癫狂异常。还有,还有……他不敢靠近雁洄,那个精神病女人溺亡后捞上来,手还在抠开腹部的血口,布满筋线的胎衣隐隐可见,雁洄就是雁崇割开胎衣扯出来的,小小的血肉模煳的一个,不会哭,眼睛血红地睁着,瞪着他。
女人不停地摇晃雁洄的身体,啊啊啊地悲喊。
雁洄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压制不住暴走的毁灭欲,手颤着拔出匕首。
「放开雁洄!」
阿戊不知几时出了水,站在岸边,湿发覆在苍白无色的面庞,目光森冷,湿衣紧贴于身,更显骨骼锋棱,一身不可挡的戾气。
亲戚们见状,事不关己地都往后退。
蒲方升毕竟年老体衰,忙去拉妻子,畏畏缩缩地开口:「雁洄她、她是我女儿。」
阿戊的目光扫过雁洄,停在蒲方升夫妻身上,走近,用冷而平的声调说:「我最后说一次,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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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眼看着阿戊越来越近, 锐势慑人,蒲方升狠一把劲,扳开了妻子。
雁洄撑着股力, 女人离开,她也往后倒。
蒲永病情一时好一时坏, 女人被折磨透了,今日又得希望, 然而此时又破灭,前半辈子活在继妻的口舌之中,后半辈子也没指望了。那女人徒生悲鸣,表情一变, 就朝雁洄扑来。
面目憎恨, 右臂高高举起,掌中握了尖锐的石片。
哧——滋——
刃尖快速破开衣服,扎进肉里,血喷射出。
这一切发生在刀光火石之间,阿戊不及阻止, 女人一道凄声喊得人心悚惧。
蒲方升愣在原地, 好事者面面相窥。
雁洄满脸血点, 双目死气沉沉,唇抿紧着, 看似镇定,拔刀的手却钝迟。
阿戊飞奔上前,单膝跪在她身侧,一手揽她, 一手握住匕首拔出。
血顿时喷涌, 女人瞪目, 嘴惊愕地大张,坍塌之势般软倒在地。
「快……」蒲方升如梦方醒,慌乱地喊,「快!救人啊!」
那几人才纷纷前去帮忙,压伤口的压伤口,抬人的抬人,吵吵嚷嚷一窝蜂地走了。
地面留下的一滩血,还在流动,斑斑血迹渗了又干,还有一块染血的石片。
「雁洄?」
雁洄只眨了眨眼,没应,许是脸上的血干了,使皮肤难受,她抬手乱抹了几把。力气之重,皮肤像颳起红痕。
那把匕首,握得死紧,因沾血湿滑,握得滋滋有声。
「雁洄……」阿戊小心地拥住她,想起雁崇写的那封信,不禁悲切。
所有的信都是一次过,唯独1970年七月这张,阿戊看了两回:
……那天一早,有位老人找到我,说他神志不清的女儿走丢了一年,他走了很多路,好不容易找到却是天人永隔。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词不达意,我才从他的话语里整理出这些信息。我告诉他,失踪案应该报派出所。他却摇头,说女儿昨晚溺水,已无活命可能,恳求我钓尸。他哭诉着,眉角一颗痦子都在痛苦地颤抖。我答应了,没有向他提出费用,就是觉得那样佝偻的背影,白髮人送黑髮人,叫我唏嘘。溺水地点在九顿,我去到时水洞周边安寂,渐渐来了一些人围观,听他们议论溺亡者是蒲姓男人的妻子,我不禁朝他看了一眼,他有意躲避我的目光。我心里嘲讽其侵占弱女的行为,也替老人、替他的女儿忿忿不平。以白鳝钓尸,这次特别顺利,几分钟就将遗体钓了上来,在看到尸状,我才知道原因。她的下腹割开了一大道口子,前半段伤口齐整,可能因岩石,而后半段撕裂,她的手还保持着抠腹的动作。或许心智残缺,她将身死,以为刨腹后孩子可不依靠母体,可活。不敢想她当时所遭受的痛苦,和超乎常人的求生意志。出水后腐血仍浓郁,所以白鳝咬尸才准。拿开白鳝后,尸体忽然哈出一口气,手也动了,围观的人惊慌失措地地散开,包括那个姓蒲的男人。在整理尸体时,我看到伤口内的胎衣,血水隐约活动,我心里觉得不可能,却还是伸手进去撕开胎衣,血水「波」一声涌出,我抓到一只小手,感受到虚弱的生命力……
雁洄慢慢垂下手,匕首发出铮的响声,阿戊安抚地说,「放下刀,平静下来,平静下来。」
胸膛起落渐缓,水面哗地一声传来,雁洄松开手。
阿戊抚了抚她的背,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询问:「地上凉,我们起来好吗?」
雁洄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阿戊打横抱起雁洄,找到一块平坦的岩石,放她坐好。然后湿了毛巾替她擦去脸上的血迹,她脸色暖了起来,不再煞白,但眉头一直拧着。
放下毛巾,阿戊检查雁洄身体,发现肩膀处有个绽裂的伤口,裂口沾有碎沙砾,血淤在里面。他忙找了新的毛巾摁紧,声线微紧,「我马上带你去找医生。」
雁洄伸手去捂住毛巾,「不用了。」
细声细气的,明显在忍痛。
「可……」
「林先生,你潜好了吗?」雁洄打断阿戊的话,看向已经上岸的林为宁。
「好了!」
「那麻烦你送我们去吞榜水洞一趟。」
「得啰!」
阿戊洗了毛巾,不容商量的语气,「至少先把伤口清理干净。」
「我自己来。」雁洄接过毛巾,去解斜襟上衣的扣,扯开,露出半个肩膀。
「有事叫我。」阿戊转身,走到那滩血旁,拾起染血的石片和匕首。
洗擦清理,雁洄放下毛巾,拉好衣服。
阿戊问林为宁要了塑袋,封好石片,再把匕首洗干净,他从背包找出干净的衣服。
「换衣服。」
雁洄撑起身,阿戊伸手扶,「自己能行吗?」
「没事。」
阿戊看着她走进一个小房子。之后,他低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脱掉潜水干衣,里面还穿着衣服,林为宁又套了件长外套,搬完装备进后备箱。
「诶!那边怎么有血?」林为宁说着,走过来。
「……不知道。」阿戊回神,转眸看小房子,门还关着。他走近,去听声。
雁洄早换好衣服了,靠在墙壁缓神。
就在阿戊的手叩下时,门倏地拉开,雁洄眼神疑问。他收手背在后,抬下颌指林为宁,「就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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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走吧。」
听她声调微扬,阿戊放了几分心。
驱车前往吞榜。
雁洄坐在车内,稍微侧身向外,眺望窗外风景。
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只有风往里灌的声音。
到达,车停。
俞跃监工成天地跑来跑去,先注意到车,然后是攀着车窗探出头的雁洄。
「雁小姐!」他招手,迎跑过来。
雁洄开车门,跳下来,等俞跃到跟前,说:「就叫我雁洄吧。」
俞跃喘着气,「是是是,那就各自称唿随意。」
「张叔在忙吗?」
「嗯,在烦恼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枯水期呢。」
「我去见见他。」雁洄说着,回头看阿戊。
阿戊笑了笑,没什么表示。雁洄知道他的意思,便自己跟随俞跃走开。
庞记者也在,林为宁等得无聊,就去跟他唠嗑,吹嘘九顿深潜的惊险。
每去到一个天窗,张仝就在旁边搭个帐篷,吃住都就地,节省回县里的时间。此时他正坐帐篷里,握着笔计算公式。
面前的小矮桌上,铺了几张地下河系补给、排泄、可采量成果表。
雁洄无声地站了会,张仝不经意间看到地上的影子,抬眼知是她来了。
「小雁姑娘。」帐篷低,张仝只能半起身。
「张叔。」
「不嫌弃的话,就进来坐坐。」
「好。」
张仝收拾收拾,待雁洄坐好,他询问生活是否安好。
雁洄笑道:「且安。」
「那行。」张仝将桌面几张表摞好,草稿纸在最上面。
雁洄问: 「是在画地下河系径流模数表吗?」
张仝讶异,「你还懂这个?」
「我有个叔叔是从事地质学工作的。」
「啊,这样。」张仝将径流模数錶转向,「你看看,能否给我出个主意?」
表格书写随意,标出丰水期、平水期、枯水期的流量。
雁洄看过数据,说:「现在已到平水期,集水面积呈数倍递减,地表河下沉,往暗河窗口倒灌,逐渐集中于下游青水村总出水口排泄,可以在那里建水库,用以补给其他地区用水缺口。」
「青水村出口坝址我们先前已择定好,要能达到应对旱情的程度,就必须大量蓄水,建汞房借电力抽水。现在比较棘手的是电力问题,因为地苏时常出现输电故障,和供电不及时的情况。大量购买发电机不现实,还要考虑后期维护成本和维护力度不集中……」
雁洄想了想,清亮的眼睛直视张仝,「地质队有没有想过开发巴独水洞?」
「比如从哪方面着手?」
「跌差发电。」雁洄抛出论据。
张仝头脑一醒,坐直了背,感兴趣地说:「展开说说。」
「巴独处在云贵高原向都安倾斜的地段上,有数脉丰富的汇水系统,以跌水的形式汇入地下河主流。地下水流蚀于管道中,呈层流状态,浅埋水流及深埋水流的落差高达三十米,水力坡降大,可利用这个优势建地下水电站。」
张仝一拍桌,眼明心亮,「小雁姑娘,我对你的地下河图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雁洄笑笑,「以后地下河图可借你一阅。」
「哈哈,这个以后是多久呢?」
「不会太久的……」
聊到差不多的时候,林为宁找来了,庞记者刚好听到最后的谈话,好奇心作祟,「我听俞跃讲过几回这地下河图,真有那么神奇?」
雁洄起身走出帐篷,「只是一份数据图而已。」
「啊?」庞记者身为记者,注重事实,「那肯定也是一份真实权威的数据图。」
「是吧。」雁洄目光搜寻阿戊。
阿戊正巧看过来,她远远地沖他一笑,眉眼弯弯,很是温煦。
林为宁送他们回渔具铺,才驱车向县城。
洗澡敷药,雁洄忙活一通,肚子饿狠了。天近傍晚,她才想起自己两顿没吃。
点柴起火,灶里燃烧起来,照亮院子,狸花猫也踱步过来围火。
阿戊不适应火,站得远,雁洄抱膝蹲在灶前,一人一猫,火光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得分外柔软。
阿戊靠近几步,「伤口还痛吗?」
粥沸腾慢,雁洄洗了两个鸡蛋放进去,回道:「有一些,但还好。」
她又重新抱膝蹲着,头微垂,刘海在睫毛上面泛着柔光,模样嫕静。
火很旺,有时会被风吹得四处窜,狸花猫怕了,昂首踩着步子到阿戊脚边。
雁洄也往后挪一步,伤口扯到了,皱眉嘶了声。
阿戊脚尖向前,想说什么,最终又停在原地。
「阿戊,今天看到蒲方升我想起一件事……」
阿戊在等她说,她却不出声了,于是他应:「嗯,我在听。」
「 ……阿巴1970年收养我的那封信上说,麻风病彻底消失了,但霞婶坚称来亮是二十二年前被抓走隔离的。这之间有个信息差,我一直没注意,假如来亮在鬼喊谷抛尸,是因为他在鬼喊谷隔离过,知道这边无人踏足。那阿巴常去鬼喊谷潜水,肯定能碰见来亮,而阿巴却说麻风病消失了。」
唯一的可能是,「雁崇没有见到来亮,来亮也根本没去隔离。」
这之中转折,得设法见到当事人才能确定。雁洄添了把柴,火星噼啪地溅开,烫进皮肤,她圈抱住自己,更用力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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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访说过,批捕到判刑最少要两个月,期间嫌犯都会关押在县城看守所。补办营业执照也要去县城,明天看能不能去探视。」
火太烈了,原本静置的锅盖勐地顶起,哐当哐当地闹腾。
雁洄不为所动,阿戊快步上前掀盖,满溢的粥水又消下去。
「鸡蛋熟了吗?」
雁洄看了眼瓷碗,阿戊用木勺将鸡蛋捞出来,放在碗里送到她手上。
瓷不隔热,很烫,火焰炙烤,血也滚烫。
「阿戊,我今天刺了那个女人一刀。」
「他们说我阿乜有精神病,有时候我都无法控制自己。」
阿戊在她身边蹲下,握住她僵硬的手,「别逼自己,雁洄。」
雁洄低头,额头触碰在他手臂,声线愈失稳,「阿戊,我会怕很多,可我不得不那样去做……」
第37章
第二日天亮。
雁洄出现在面前, 眼波湛亮,条理清晰,又是那副忘掉昨日的无情。
「先去派出所找高访, 看有没有门路探视从亮,不行就花钱疏通。办好营业执照, 巴独那边应该快有进展了。」
目的明确,找到高访, 高访说有门路,但不一定能问出什么。
「能见来亮就行。」
见雁洄这样说,高访打电话约人,让她在定好的时间过去就行。
然后坐大巴直奔县城。
有些事, 说巧不巧, 但能碰上两回,也是够曲折的。
在工商局门口遇到青苗和农植龙。
青苗拉着雁洄说悄悄话,「我最近在家养胎,太无聊了,所以跟着植龙出来跑。」
雁洄视线落在她又变大的肚子上, 问:「不累么?」
青苗微微笑着, 摇头, 「不啊,跟他在一起怎么会累呢。况且他只工作半天, 剩下的时间都会陪我。」
「真好。」雁洄说。
「还说我呢!」青苗暧昧的表情,眼尾一挑某个方向,「那你们呢?」
「啊?就……我表哥。」
青苗又摇摇头,柔柔一笑, 「雁洄, 我有点了解你的。」
「是么?」
两个女生互看, 不知意会到哪个默契上了,都笑起来。
肚子沉得厉害,青苗笑不动了,「我可能要待到明天早上,你呢?到县城做什么?」
「办营业执照。」
「哦,听植龙说地苏最近有在规范商业问题。」青苗又说,「那你今天就回去了吗?」
雁洄「嗯」了声,余光里,农植龙有意无意地打量阿戊。她心想快点结束话题。
「明天看过房子我就回去了,植龙有他自己的事要忙。」
「房子?」
「嗯,家公说买个小房子给我们住,好让小孩方便上学。虽然不是魏院长家的那种洋房,但我很满足了……」
农植龙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催促的意味。
青苗忙走回他身边,和雁洄说:「下次再聊。」
雁洄挥手,他们挽着手离开。
进工商局办营业执照,职员说现在统一都是机打的,需要的材料不同,让雁洄照单子比对一下。
还差了一寸照。
问过人,得知从右路直走,隔两条街有个照相馆。洗成相要等到明天,所以今天的时间就没那么紧迫。
悠闲地走在路边,听到了打铃声。
这附近有个学校,雁洄记得那种青春的吵闹声,还有看到学校门口标志性的文具店、饰品铺和小吃摊。
忽然慢下来,她回忆起很多久远的事。
左侧人和车匆忙,右侧是泛旧的沿街房屋,上学时雁洄常自己走在这样的街道。她顿足等落在后面的阿戊,发现他回头在看什么。
「怎么了?」
阿戊皱眉摇了下头,大步上前与雁洄齐行。
打铃声又急促,这回应该是到上课时间了。
「我在县城上过高中,不过在城南。」雁洄抬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问阿戊,「你们那时候是怎么读书的?」
阿戊说:「跟着识字的长辈学。」
有一群穿着校服的女生跑过,他们侧身让路。让完路,语境又冷了。
说起以前,只是突然感慨,说过了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一直到照相馆,雁洄都没再回忆。
雁洄进去照相,阿戊站在馆内玻璃门旁的,一棵茂密的盆栽边上。外面阳光明媚,玻璃有反射,所以内看外清楚,外观内斑驳。
出于狩猎直觉,阿戊一直觉得有道视线跟随,现在他确定了,有人跟踪。
拍完照,雁洄走出房间,阿戊迎上去,将两人的身影藏在巨大的画报后,低声:「有人跟着我们。」
从渔具铺到地苏,到县城这一路,一直在车上,接触的人有限,雁洄不可能察觉不到。那就只能是在工商局守着的,目的性太强,让人不得不将查营业执照的事联想到一起。
到底是谁?
「几个人?」雁洄问。
「只看到一个。」
那就可能还有隐藏的人。雁洄踮脚,唇贴近阿戊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戊点头,雁洄已经去开门,趁隙而入的热风如她的气息。
雁洄走得很快,阿戊看到跟踪的人移动几步,然后一直盯住照相馆的玻璃门。
是在等他,还是想弄明白他们在搞什么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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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推门,对街已经没有那人的踪影。他朝反方向走去,余光打量。
走过半条街。
出现了!
阿戊无形中松了口气,至少人往自己这边引了。接下来就是甩掉他,和雁洄汇合。
——我们在刚才的学校碰面,如果忘了位置,记得朝北走,我在那等你。
幸好,人群的流向与阿戊目的相反,他混进人堆里,随着他们走动。时而借张望道路两头车流,观察跟踪者的方位。
那人一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跟随,游刃有余地松弛。
由于身高高,又穿着靛青色的瑶服,使得阿戊在着现代装的人群里格外打眼。
他也意识到这点,到了一个红绿灯前。
人被规则束缚久了,就会产生不确定性,十字路口//交通由灯指挥,但人还是会向四处确认,有没有危险。
所以阿戊在斑马线前的观望,并不突兀。他看到跟踪者与一辆黑色车对视,黑色车车窗抬高,打方向转弯,拐到等待右车道的汽车队伍里。
黄灯闪烁,对面的绿灯亮起。
阿戊本就排在人群后面,右手边是一个看起来面色不善的小伙。他紧踩小伙的步伐,眼尾看到黑色车前轮动了。
车冲进斑马线的瞬间,人声尖叫,人潮迅速散开,刺耳的喇叭声交织着嘶哑的恐惧。
也就两三秒的反应时间,阿戊侧开身子,汽车从他的小腿和膝盖擦过,直直往前撞去。
小伙被车头推出几米远,连嘭两声落地,哀嚎不绝。惊愕过后,人又汇集过来,拦车报警救治的都有。
撞人的车子被围得动弹不得,跟踪者也怔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
就是现在!阿戊趁乱跑过马路,跑进一片绿化林里,彻底失去踪影。
朝北走!朝北走!
对方可能是一个团体,阿戊不知道雁洄那边什么情况,脚步又急又赶。
绕是不作一秒停留,他也感觉到速度的下降,低眼看膝盖处,那里布料颜色更深。
阿戊无法感受躯体的疼痛,猜测也许是皮肤撕裂。小腿越来越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和带动步伐的韧力,于是他有些肯定,伤到骨头了。
朝北走,通过一个丁字路口,绕行一条巷子,出来见到熟悉的街道。
返回原路的考虑是反常人思维,相对其他地方安全,也好交接。这是阿戊和雁洄一致决定的。
不知道雁洄到了没,阿戊往那些街角巷里找。忽然,手臂被抓住,拉他进一道巷弄里。
待站稳,阿戊就看到雁洄带笑的眼睛,在这被墙壁掩了光线的巷里,特别地动容。他抬起手,不禁摸了摸她的脸。
「有人跟你吗?」
「有,不过我转了几折巷道,他们跟丢了。」
阿戊心一沉,是团伙行动,目的是什么,还不能确定。
「我们先离开,再做打算。」
以前修楼都要给邻居留路,或余出排泄雨水的空间,所以就形成了老房之间的巷子,且都是互通的。
雁洄没到过这里,但走过类似的地方,要从另一边出去不难。于是领着阿戊左转右转,她还要留意时不时出现的行人,高度紧张,没有注意到阿戊走路的姿势,微微拖着腿。
经过一道围墙下,打球的动静清楚传来,雁洄抬头看了眼,墙内就是学校,教学楼顶挂着几个大字——都安县第二中学。
以前读书有运动赛,雁洄想起这个学校她来过,记得有三个门,各通三个方向。
有了思路,雁洄让阿戊跟她往回走,过两个口子出去,就是一个公交车站。路过第一个巷口时,看到五六名女生围着一个瘦小的女孩。
她们都穿着校服。
「我每次都帮你们值日、扫厕所,你们……别打我。」
女生们笑着,「打扫卫生怎么够诚意?要不你请我们喝杯饮料吧。」
女孩嗫嚅着声,「我、我没钱。」
「看你那穷酸味儿,还敢去找杨隼问题!」女生甜甜的嗓音,说出的话尖锐无比,「你还指望能追赶成绩,跟他考同一个大学啊?」
「也不看你成天的什么样!穿的这衣服,啧,还带补丁呢!」
「你们别碰我,我想学习没有错,我穿得不好,也不是我的错……」
雁洄走过去,似是充耳不闻。
女生们笑了,笑声清脆又凉薄,「对啦,就当我们有错啰!」
「别……别拽我书包,你们行行好,放我走吧……」
听着这些杂陈的声音,雁洄的心底深处发出质问:我这样路过,就像很多年前,别人这样路过。
她犹豫的时候,步子极轻,阿戊感受到了,轻唤:「雁洄,随心。」
某些时候,称之为对抗的东西,就如这几个字那么简单地迸发。
于是,雁洄走进了那条路过的巷子。
阿戊则在原地盯梢。
女生停止了欺凌行为,不善地盯着走近的雁洄,见她虽年轻,但面容冷淡,不像个好惹的。
「上课了,你们不回教室吗?」
瘦小的女孩愣了下,脸上出现惊慌的表情,显然觉得迟到比欺凌更严重。她抱紧背包想跑,又被人揪住后领,扯回来。
「去哪呢?就这么想当好学生啊!讽刺我们呀?」
雁洄接到女孩求助的眼神,她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女孩失望地低头,在听到她开口说话时,又抬起头,眼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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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欺负同学,这并不突显你们的特别,也不好玩。」
「姐姐,」打头的女生站出来,眉头一挑,露出不屑,「我们是一起玩呢,怎么欺负了!啊?你们说是吗?」
其余女生附和。
劝不了,雁洄直接说:「我是你们的学姐,或许也认识你们的老班。你们再这样,我就告诉刘明强校长了。」
这才让她们有所忌惮,松开了那个女孩,但也不让女孩走。女生们或许觉得五对二有胜算,又或许不想在她们看低的人面前丢掉威严。
「姐姐真的要多管闲事吗?」
见雁洄不答,她们眼神交换,于是一拥而上,伸手去抓雁洄。
十只手呢,雁洄避得了其一,挡不了其二,被挠了几下。就算如此她还是觉得她们还算良善,因为她们没有恶到在身上藏刀,也没有揣测别人有没有藏刀。
「啊!不要!你们别这样!」女孩大声阻止,可没人听她的。
阿戊闻声赶到,看到雁洄在这场架中稍稍处于弱势,不过她以退为进,扣住几个女生的手,一拉一扯将她们推倒。
「还不快走!」雁洄沖那女孩喝道。
女孩这才抱紧书包,掉头跑。
阿戊趁现在去牵雁洄的手,「我们走!」
几个女生很快爬起来,一个个眼神更是不服输,瞪着眼珠子,又冲上来。
伤害不大,就是难缠,阿戊没法对她们下狠手,也甩不开。
雁洄倒毫不客气,啪啪打了两耳光领头的女生,她们更疯了。
一时间,晦暗的巷角里,雁洄一下子有种拥挤不堪的感觉,人影晃动得更繁复了。
混乱中,雁洄抓住一只手,粗糙又刚劲,不可能是女生的手。她心一凛,握紧那人的手往外推,刀尖勐地露出,又向她压进。
力量悬殊,最终不敌,那把刀在她手中,变换方向送进阿戊的腹部,并在她唿吸一窒的瞬间,又补上一刀,拔出。
「啊!啊——」
刀光和血,让几个女生吓坏了,不敢动,也忘记跑,只嗫嚅着「报警报警」的。
而雁洄早带着阿戊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文不长,剧情线浮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伏笔有没有埋好。
第一次尝试写点悬疑,有很多不足,非常感谢陪同一程的读者。
第38章
躲藏途中, 雁洄听到警车响。但她不能去求助,比起行兇,阿戊的身份更不容于世。
雁洄撑起阿戊缩进公厕的里间, 等待警车过去。
直到听不到警笛了,雁洄用水冲掉地面的血, 再去扶起靠在墙的阿戊,一起走出去。
避开人多的地方, 雁洄带阿戊走小路,她有目的地,所以没费多少时间。
可阿戊的身子越来越沉,雁洄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还好, 只是有些乏力……雁洄, 我是不是很重?」说着,阿戊又直了直身子,将重心放脚上。
「没有,我们很快就到了。」
站在一个很偏僻的旅馆前,阿戊才知道雁洄的到了, 是什么意思。
他提醒:「见来亮的时间快到了。」
雁洄扶他靠墙站好, 才说:「我们被跟踪了, 现在去见的意义不大。」
旅馆是私房改造的,没有前台, 雁洄扯开嗓子喊:「有人吗?开房间。」
一个瘦猴样的年轻男人趿拉着鞋走出来,问都没问,更别说登记信息。雁洄给过钱,他给房号钥匙, 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走过他面前, 雁洄抱住阿戊大半个身子, 掩盖渗血的伤口。
男人轻浮地吹口哨,稀奇的口吻:「还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小妮子咧!」
钥匙开门,房间窗户挺大,和雁洄要求的通风好相符。放下阿戊,关门,雁洄跪坐在床上,去掀他衣服。
阿戊被这阵势压迫得,撑手往后退。接着,雁洄撸起袖子,拔出她的匕首。
「来!想吃哪里?」
颇豪气的语气,阿戊却一笑,夺走那把匕首,「刀危险,收好。」
收进鞘,放旁边的床头柜上。
雁洄身体坐正,垂着脸,好一会又转眸看阿戊,「你累吗?」
「有点,」阿戊又说,「这才有点像人。」
「所以流血的伤口,也要像人那样慢慢癒合吗?」
雁洄平静地说,阿戊平静地看着她。
「那刀为什么不刺向我?」雁洄又低下头,将所有人都想了一遍,包括蒲方升。
真真假假的人或事,令她有点疲惫呢。
回过神,阿戊的目光微微胶着,雁洄起身,拿过枕头垫在他身后。
「你休息一会。我也有点累。」
说完,雁洄越过阿戊,爬到另一半床,背对着躺下。
又过片刻,她随着唿吸而起伏的肩膀平稳了。阿戊轻手轻脚起来,将窗帘拉上,然后听了会门外的动静。
回到床上,阿戊面对着雁洄的背侧躺。她平时穿的瑶服宽松,现在曲线贴下来,看起来很单薄。
室内昏昧,又安静,阿戊闭上眼睛,始终不能平定。他无法入睡,所以连逃避的空间都没有。
阿戊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雁洄的背影,静静地感受她的矛盾。
明明会怕,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
当时她没有回答,直到昨晚她说:阿戊,我会怕很多,可我不得不那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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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她很累,休息得也早,阿戊坐在书桌前看书信,偶尔目光停留,睡梦中她也皱着眉。
信上写到1979年,雁崇检查出了遗传性肝病,他好像在恐慌着什么,将打算放弃的钓尸重新捡起,并让雁洄跟随他学习。
第一次见腐尸,闻腐臭味,处理死掉的白鳝,那些餵养的碎肉块,令雁洄食不下咽,每晚噩梦。彼时雁洄九岁,介于懵懂与敏感之间,她很想质问,但看到雁崇日渐消瘦的身体和精神,却又作罢。雁崇要她怎么学,做什么,她都尝试着去接受。可生理的难受是一方面,心理反覆的摧毁重铸,令她恍惚。
每个人预想的死亡,都是得体有尊严的,意外发生时,往往天不可怨,人性不可揣测。钓尸的时候,雁崇拒绝了委託人的捞尸请求,因为溺亡的孩子被卷进了暗流洞道里,成人难进入。委託人便指雁洄:你们雁家人传承的本事那么厉害,你女儿身形瘦小,她可以的!求你!她肯定可以的!
雁崇再次拒绝,他看到雁洄露出怜悯的神色,便说:想帮吗?去捞尸?尸不全呢?搭上你的命呢?
雁洄被说得羞愧难当,丧气地说:阿巴,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就在那一瞬间,雁崇很想留住她的善良,可那没用:没有懦弱,我只看到你的慈悲。
雁洄不懂:那慈悲……不好吗?
雁崇不忍看她,于是目光转向七百弄的峰林:慈悲多了,就会冷血。雁洄,你会看到的,人性丑恶,身后善名,孰真孰假。
之后每次钓尸,雁崇便问一次雁洄:你为什么要钓尸?
刚开始,雁洄很认真地回答:
因为老人送走自己的孩子,很可怜。
因为他一无所有,水底好黑,他死得太孤单了。
因为那孩子哭得我难受,我觉得他很想再看一次他的妈妈。
因为……因为……
雁崇从不会给答案,只会问。直到雁洄有一天说:因为在掌握当中。因为给的钱多。因为我看不惯那些阴私。
直到雁洄的答案里,再没有让雁崇不忍的理由,他才不再问。
阿戊看到1984年,从雁洄九岁到十五岁之间。他所感觉到她的分裂,是意识上的叛离。她天性上的敏感,和雁崇让她看到的鄙陋形成了反差,她在对抗自己,对抗过去的路上,走得那么跌宕孤绝。
所以雁洄才是这样的,真实,而又无数次陷入背离。
阿戊有点难受,像是唿吸不过来,他半撑起身子,想放松胸腔。
不料想吵到雁洄,她翻了身,又靠过来,抬手摸到阿戊手臂,顺着往上。
黑暗里,阿戊看得很清楚,她还闭着眼,像是无意识的行为。
她的手一直在抬高,阿戊忙矮低身子,她摸到他的脸停留了一会。
雁洄手落下去的那刻,阿戊握住了,他侧躺下,让她的手心贴在自己侧脸。
暖暖的,很好。
「阿戊,你还好吗?」雁洄闭着眼说话,又摸了摸那张有弹性的脸。
阿戊身体一僵,随后觉得她不在意,那他也没必要扭捏。
「我没事。」
「我睡了多久,就天黑了呀……」
「没多久,我拉了窗帘而已。你再睡会,我听着外面动静。」
「不睡了。」
从她看向自己,阿戊就感受到了,她淡淡的目光里,那些沉溺的东西。
「雁洄。」
「嗯?」她带着鼻音地应了声,身体再靠近过来。
视觉不确定时,人对声音的捕捉,更倾向于实质的触碰。
他们之间,仅仅隔着一道薄薄的距离,气息都能彼此侵犯。
阿戊将雁洄的手裹进掌心里,目光穿透黑暗,将她轻轻地看着。
「小的时候,族老教我狩猎制陷阱,说要想以弱搏强,获得更多的食物,就得谋划周全,势必要狠要杀个透。而族里一位老阿公却跟我说,念书识字是为立身,人又以善立本,求知得贤祀天地。很矛盾,是吗?」
「嗯。」
「我真正到成年,才挣脱这种束缚,因为人们处在的局势里,任何都不是绝对的对立。就像孰真孰假,非善非恶,这样两面的言论。」
阿戊低低的嗓音诉说着,雁洄听着。
他的手紧了紧,雁洄湿润的体温让他生出自己也在活着的错觉。
「雁洄,我也在走你要走的路,所以别怕,就随你的心。」
雁洄反应了很久,她在回忆,回忆到十三年前为止,那时候她的世界还站在她这边。她想起阿巴,阿巴予她食物和爱,跟她说,一草一木一滴水的美好。
所以当筑立的,又亲自毁去,所以她才陷进无尽的否定。
抽回自己的手,雁洄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像被羊水裹覆着的那样安心的姿势。
许久。
阿戊听到了隐忍的啜泣声,也听到了一个人挣扎的过程。
*
晚上的时候,小旅馆热闹起来。
瘦猴男守在门口,收钱发房号。
雁洄去借电话,打给高访,让他重新约时间。
高访虽奇怪,也没问太多,赔着笑又说请吃饭的,终于约到明天一早的探视。
雁洄说:「谢谢你,高访。」
电话那头的高访愣了几秒,嘿嘿地笑,「你这人,搞的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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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好些了吗?」
「……好些了。」
「嗯,得空我去看看她。」
……
挂电话,雁洄收到几道打量的目光。没有恶意,纯属好奇她保守土气的穿着,和这鸳鸯露水的地儿,不太衬。
形形色色的男女,充满欲望的调笑,让雁洄感到不适,她抱臂微佝着背,低头走出旅馆。
城里不比乡镇拘守,夜生活也多姿。
雁洄到夜市摊买了两套平常的衣裳,然后打包快餐,赶回旅馆。
她定的房间在长廊倒数第二间,路过的门里,多少都能听到笑声和喘声。
开门。
阿戊坐在床边,第一时间看过来,雁洄走过去,衣服给到他手上。
「去洗澡,顺便清洗伤口,看看癒合情况。」
接了衣服,阿戊走去卫生间,雁洄这才发觉他的腿不太能出力。门一关,她将灯打开。
旅馆的家具是暗红色的,灯也昏黄,地面驼背的影子蔫蔫的,烘托出一些悲凉。
雁洄解开快餐盒,掰筷子吃起来。为饱腹,吃得快,阿戊洗完出来,她也刚扔了餐盒。
雁洄拍拍身侧,阿戊走去坐下,她低头去掀上衣,阿戊无奈到仰着退后些。
「没有流血了,皮肉也没内收。」她阐述着,又蹲低去卷他的裤腿,卷到膝盖上。骨头肿得老高,她伸手去戳,像软组织挫伤。
「你前后左右晃动一下腿。」
阿戊摆动自己的脚,雁洄嗯了声,问:「怎么伤的?」
「汽车。」
「……那些一伙的人?」
雁洄抬首看着他的脸,「以你的身手,躲不过吗?」
她目光灼灼,阿戊出口的敷衍又成实话,「因为要制造混乱。」
雁洄静默几秒,起身坐到阿戊身侧,头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你觉得是谁想要我们的命?」
「不像是行兇,像试探。」
雁洄在阿戊肩上抬脸,「试探什么?」
阿戊低眸,说:「我只能确定,车和刀都是沖我来的。」
才九点多钟,隔壁总是传来撞墙声,和哼吟的娇声。
这昏昧的灯光更染暧昧了。
谈话进行不下去,雁洄抓衣服去洗漱。
洗好出来,那些令人脸红的声音更猖狂了,左右对门,交织层叠,此起彼伏,一声更赛一声高。
雁洄挪步到床尾,不敢去看阿戊的脸。她的人生还未如此尴尬过,这小旅馆鸳鸯地!
「咳!」 阿戊硬着头皮想缓和气氛,「其实……证明这里『安全『。」
可不,兴致那么高。
雁洄脱鞋上床,扯被子滚到床,蒙被盖头,「我睡了。」
阿戊无声地笑了笑,「睡吧,我守着。」
雁洄堕眠之际,耳边还时有动静,
天未亮,雁洄就醒了。
灯没关,阿戊坐床头一夜。
雁洄在床上伸懒腰,扭动得跟虫子一样,扭完才在阿戊的眼光下打招唿。
「早,休息好了吗?」
阿戊轻点下颌。
雁洄一个鲤鱼打挺,「那就起吧!我们第一个探视。」
收拾退房。
清晨的街道微有凉意,青白的天色,使得街景更沉郁。
喊车去法院。
看守所就在法院再过去一点,以防再被跟踪,这次他们格外小心,提前下车。
哨兵刚换岗,高访的朋友过几分钟来了,一看有两个人,就说:「只能一个人探视。」
雁洄进去,阿戊在外面等。
看守所里高高的围墙电网,灰旧的楼,看起来很压抑。里面的作息比较早,雁洄签过记录,没多久来亮就被带到一个小房间,穿着统一的短袖夏装,人也干净许多。
隔着厚重玻璃,来亮的眼睛清明,嘴唇动时,牵扯鼻孔周边的褶皱皮肤,整张脸乱动地狰狞。
「你别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
言语也顺畅,看来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人。
雁洄一直在看着来亮,不接话,从他的脸看到裸露的皮肤,俨然好奇。来亮被这种眼神刺激到,张口吼了一声,面部抖动。
雁洄笑笑,继续用视线制造焦虑。从亮上半身前倾,浑浊的眼珠子瞪回去。
玻璃内外都是一小块桌面,雁洄看不到来亮的下半身。
「来善知道你杀了人吗?」
「我没杀人!」来亮狠视雁洄,咬紧牙齿,脖子都拉出了筋。
「来善心疼自己被抓走后杳无音信的哥哥,看来是心疼错了,啧~」
来亮从椅子里跳起来,「你闭嘴!闭嘴!」
看守的管□□出声喝止来亮,同时撇了眼雁洄,带着警告的意味。
身有残缺的人,很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和不好的看法,来亮想维持他千疮百孔的自尊心。
雁洄最后再激一把,「你阿乜恐怕对你很失望吧。」
顿时,来亮像点着的炮仗,面赤如猪肝,整个人站起身,锁着镣铐的手砸着前面的桌台。
管□□立即上前将他带下去,探视结束。
雁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走出看守所。
和阿戊坐车到进城大巴的经停点附近,找到便于观察的店铺,进去逛逛买了点东西,又借用电话。
电话拨去地质队,问到能与张仝联繫的吞榜村民家的电话,拨通找张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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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询问巴独水洞的跌差发电是否有进展。
张仝遗憾地说,跌差发电被否决了,具体是被领导层,还是资方否决,他没说。
挂断电话,雁洄心里有数了。
第39章
国宾酒店接近这个回地苏的站点, 雁洄没等错。
农植龙送青苗上车的时候,雁洄拨通林为宁的电话。
青苗乘坐的大巴开走了,农植龙还候在那里, 不知道在等什么。
因为离得近,林为宁来得很快, 带着一个巴掌大的照相机。他教雁洄使用,并交到她手里。
雁洄掌握好使用方法后, 看了眼相机牌子,外国字,音译卡西欧什么的。
「雁洄。」阿戊突然喊。
雁洄会意,她对林为宁说:「有时间再谢你。」
然后视线一转, 看着阿戊, 阿戊说:「去吧,我在你身后。」
雁洄转脚向外走去,隔开距离,阿戊也走出店铺。
「老闆,我买杯咖啡。」这里只有即饮咖啡, 林为宁不挑剔, 在店里找个位置坐下, 望着那两人远去。
悠闲地喝着咖啡,林为宁对他们莫名的行为不感兴趣, 毕竟他到都安的重心不在这。
农植龙等到人,直接去了最近的一个卖场,两个人肩挨着肩地逛。有时交谈,有时替对方挑衣服, 这样进出几个商铺。
雁洄在后面跟着, 看农植龙拿出一件中性的浅卡其外套, 给身旁人说话,又指试衣间。
那人抱住衣服闻了下,也遮住了羞涩的笑,先进试衣间。农植龙向四面看,雁洄闪到一排衣架后。
随后农植龙拿了件衬衫,进了同一个试衣间,遮帘扬起的一角中,他们迫不及待相拥。
雁洄及时拍下了这副画面,大约等了四五分钟,两人正正经经地走出来,结帐。
之后吃了饭,农植龙回国宾酒店拿提包,再一起去到一个被门市掩藏的小旅馆。
旅馆斜对角是门市的墙,雁洄缩在那里,举起相机。
等待老闆找钱的时候,两个人搂腰做了些私密的动作,雁洄连拍了几张照,包括他们一起走进旅馆的画面。
收起相机,雁洄转身看到了阿戊,对街明明那么杂乱的布景,行人与车通行,他穿着普通。
她视线一眼就定在那个位置,阿戊就站在那里。
他微微笑着,意思是一切安好,没人跟踪。
雁洄抬手指原路,她要回去办点事。
阿戊就在街道那头,踩着同频的步伐,遥对着走了短短一程。
进了卖场没多久,雁洄提了个手袋出来,默契地和阿戊一同前往大巴站点。
坐上车,环顾四座,多是着瑶服的乡民,雁洄才真正松口气。
车内各人说着各人的话,很是嘈杂。
到地苏转车回渔具铺,阿戊进了溶洞,雁洄补觉。
到晚上才再次碰面。
书桌上放着一碗堆满菜的饭,雁洄低头将收集的报纸全展开,按时间次序,很是较真。
久久才想起吃一口,那碗饭估计都凉了。
「见来亮问出了什么?」阿戊开口,打断她沉浸的思维。
「没怎么问,就说了三句话。」雁洄回道,勐扒了两口饭,脸颊饱饱的。
「有收穫了吧。」
「嗯!」雁洄边咀嚼边说,「麻风病不单对相貌有影响,还累及他的身体,手脚皮肤都有严重的萎缩,特别是肘关节,几乎无法弯折。」
雁洄演示了来亮当时砸桌的动作,双手跟摆锤一样,直上直落的僵硬。
阿戊想起那次抓来亮,他确实只有跑得快这个优势,搏斗力量很弱。但单单这个信息不能确认什么,阿戊再将前后事件联想,越想越觉得漏了许多细节。
「雁洄。」
雁洄正埋头扒饭,闻言,从饭面上露出两只眼睛。
「来亮口供说是引人入兽道,但我们都清楚,他是杀了人抛尸,且尸很可能沉在鬼喊谷。他因为生病手肘无法屈折,体能差,那他是怎么翻山越岭抛尸的?」
雁洄放下碗,声音囫囵不清,「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是有人帮忙,还是他不辞辛苦将人拖过来的。」
阿戊说:「他长居深山,又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像会找人帮忙。唯一的联络人农风丁腿有残疾,也不可能参与。」
报纸排好了,雁洄坐到椅子上,鼻间都是久存不去的油墨气味。
「阿戊你看。」
阿戊手撑桌沿,看密密麻麻的字中,万成矿业版块皆用粗笔圈了出来。
雁洄手指点过几张报,「从三年前开始,我去过都安的每个报亭,找过很多旧报纸,六七十年代地苏的水利工程并没有登报,一方水土的民生大事,怎么会没有报导呢?而这次顾建浩却带了记者前来,巴独的跌差发电提议也被拒了。」
说完,雁洄抬脸,阿戊低眸看着她,「你觉得万成矿业两次参与地苏水利开发,是为了掌控?」
「嗯。我们可以假设,万成矿业想在地苏控制什么,六七十年代有什么让他们顾虑,所以压下了消息。而今宣扬企业形象,是否是因某些事已尘埃落定?」
「什么事?」
雁洄低了脸,说话清晰了,「比如我阿巴已死,比如我……不敢再潜鬼喊谷,也无人会潜鬼喊谷了。」
阿戊听出了字句里的难过,他拉过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无声地一起整理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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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冷透了,雁洄推到一旁,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其实追本穷源,线索发散都有鬼喊谷。照片里相识的四人;瑶寨一夜消失;雁沅敛骨的真正原因,和雁崇一样死在鬼喊谷;你从鬼喊谷消失,重现于巴独。」
说到这里,阿戊已经猜到她下一步的动向。
「雁洄,你从三年前就开始计划了吗?」
「嗯,或许更早。或许就在雁崇为救我溺亡,我决定抵命的那一刻。」
雁洄轻松地说,一张张叠起报纸,放进书架。那个卖场的手袋挂在架侧的木钉上,她目光掠过去,心里裂出一些反驳,但很快又被她压制住。
「阿戊,这条路,我除死不能回头。」
这句话,似乎让她更坚定了。
*
农植龙晚上才到家,吃过饭洗了澡就要十点了,他对一直等着不睡的青苗说:「又不是小孩,为什么不早点休息?」
青苗拿了干毛巾递过去,眼神温柔,「等你啊。」
农植龙接过擦干头髮,将毛巾挂在墙面挂钩上,去帮青苗铺床。
腰弯一会就累,青苗撑起腰,唉哟一声。
农植龙忙扶她坐好,温声说:「你该早点睡的。」
青苗摊开手脚坐着,身体看起来笨重,脸上有了为人母的慈和,「你觉得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女都好。」农植龙最后将枕头摆好,也坐下。
「儿女都有,不是更好吗?」
「无所谓的,就生这一胎,你不用太辛苦。」
农植龙言行自有温润,待人又尊重,青苗看着他,眼睛都笑弯了,「以前我阿乜说嫁人除了嫁家世,人品也很重要,现在我理解了。」
明里暗里都在夸,农植龙笑了笑,没作声。
青苗又逗着他说了几句话,两人就关灯躺床上了。
肚子大了一直侧睡,腰没有支撑很累,青苗就会贴近农植龙,在他身上靠一会。当触碰到他的身体,察觉到一秒的僵硬,青苗没了那些女儿情思。
农植龙待人处事得体,情绪稳定,太没破绽。他与任何人相处亲疏都是那个度,青苗时常怀疑,他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感情。
孕后期十分嗜睡,尽管有心事,青苗还是很快就入睡。半夜被小便憋醒,她起来点了小灯,发现农植龙不在身边。
厕所在院子,青苗看到家公的小房间亮着灯,也许在和农植龙谈工作的事。她没在意,上完厕所继续回去睡觉。
*
次日中午。
高访骑车到渔具铺,大门紧闭,他还不知道被勒令停业的事,转去侧门敲门。
开门的是雁洄,高访还看到灶台那边,阿戊正在往灶膛添柴,狸花猫就缩在他脚边,好不亲近。
高访光站着,也不进来,雁洄出声:「发什么呆?」
「啊?」高访连连说着,「没,没有,没什么!」
他走进来,雁洄关了门,到椅子上坐着继续理蚕线。
「是钓尸还是钓鱼?」高访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雁洄头也不抬地说:「钓鱼。」
「怎么不开店?」
「营业执照被查了,要补办。」
高访说:「那就补办啊!」
「我有事跟你说……」
这时,阿戊端来一碗粥,雁洄接好,再接过他递来的筷子。
高访怔怔地看着他们俩相处,很自然,有种难言的默契存在。
雁洄手中的筷子一敲碗沿,高访眼皮一跳,就听她说:「我不方便去补办,你看明天有空帮个忙。」
「哦……好。」
「高访,你还记得来亮的口供吗?」
「你想问什么?」
雁洄说:「来亮阿乜病逝前后那段日子,也就是闹鬼闹山魈那段时间,来亮自述在做什么?」
「我对那段口述印象挺深的,来亮是个孝子,那段日子每天都往返平浪村,偷偷地看望他阿乜,包括入土后也去坟前陪伴。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就好奇而已。」
问过,雁洄吃完饭,去洗碗筷,才想起来问:「高访,你吃了吗?」
高访看过去,雁洄停下动作,等他回。而阿戊也在看着他,目光里视若无物。
「吃过了。」
回答过,各人在自己的世界运转。
高访突然又觉得,自己不适应这里了。
蚕丝一收,钓竿一抓,雁洄说:「我们得走了。」
阿戊也背着鱼箱,从屋里走出。
「诶!等会。」高访才记起今天来的正事,「南江天窗群有个尸要钓,去吗?」
「你想让我去吗?」雁洄眼神平静,问道。
高访没细想,下意识说:「是我妈那边的亲戚,我当然是希望能帮忙的。」
雁洄答应得畅快,「那我去,定明天下午。」
几人一起出门,雁洄和阿戊朝巴独方向走,高访向另一边。
走出几步,高访不禁回头,雁洄和阿戊并步行着,一个时不时侧脸说话,一个倾低身凑近去听。
也没过多久,他们这几个人的关系像重新洗牌,远近各不同。高访想,是自己太忙了吗?没有坚持成为雁洄的朋友。
可真的就这个原因吗?
路过青苗家门口。
雁洄叩门,门内传出「谁呀」的问声。
青苗开了道门缝,见是雁洄,马上敞开门,「雁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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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回应地笑了笑,伸手出去。青苗在她鼓励的目光下,也伸出手,于是那个卖场的手袋落到青苗手中。
「生日礼物。」
「啊?」青苗愣了愣,惊喜地睁大眼,「送我的?」
「嗯,祝你身体健康,岁岁开心。」
「谢谢。」
雁洄没多留,她走后青苗关门,在门后抱着礼物笑了很久。
农植龙忙到很晚才回来,青苗想跟他分享自己开心的心情,但看他疲累的模样,又忍住没说了。
睡到半夜,一如往常去上厕所,青苗看到小房子又亮灯。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工作?她提步走近。
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什么乡长、矿业、调令这些的字眼,青苗转脚要走,听到了雁洄的名字。
很奇异地,青苗不清楚是什么内容,却不由摒了唿吸,贴耳过去听。
农植龙的声调细且沉:魏巩义房子的事,已经由青苗透给雁洄了,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根据这条线索深入,抽出他们贪腐的事。
农伯沉吟片刻,问:乡长的调令活动到哪了?
农植龙:他近期频繁向上疏通,调令压到一半了,即使是升迁,他看起来是想死守地苏。
农伯哼笑:万成矿业养了他刘家三辈人,他舍不下这口肥肉。
屋内静了几分钟,农植龙又说:从来亮到魏巩义,我们这么给线索,雁洄真要查透了怎么办?
农伯:植龙啊,我跟你说这些隐秘,是方便你以后取代乡长的位置,循规蹈矩可成不了大事。就让她查,只要能先扳倒刘怀德。
农植龙不放心:那扳倒乡长之后呢?
农伯:乡长出手对付雁洄,背后肯定有万成矿业的授意,她雁洄要是再查下去,就会跟雁崇一样的下场。
雁崇什么下场?不是意外溺亡的吗?难道有隐情!听到这,青苗再也无法强作镇定,她心脏跳得很快,感觉整个胸口都在震,肚子也在抽痛。
她捂紧自己的嘴,害怕发出声音,慢慢移步回卧室。
关好门,青苗才敢大口唿吸,雁洄送的礼物在墙壁挂着,她望着望着落下泪。那里面是一件浅卡其外套,她很喜欢,现在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穿上它。
第40章 (加字)
南江天窗群距离青水村地下河总出口很近, 已属最下游了,低峰丛散落,谷地开阔。
这边可利用耕地多, 晚稻种了一梯又一梯,都沉了重重的穗, 微风一吹,青浪叠摆, 自然声很疗愈。
林为宁今天的计划就是潜南江,庞记者要去青水村坝址,顺捎了一程。
越野车底盘高,前后窗都开了, 林为宁一头黄髮, 被风吹得狂飞,勐打方向盘过弯的样子很是不羁。
庞记者将手伸出车窗,大喊:「酷毙了!比高级轿车酷!」
林为宁咧嘴一笑,「就你那个东家那车……姓什么顾是吧?大热天还搞个西装,也真够假的。」
「领域不同嘛~」庞记者中立地说, 虽然他也觉得和林为宁相处更舒适。
林为宁也懂, 不过他随性张驰惯了, 自诩跟姓顾的不是同一派,所以没往来, 放下庞记者他就开车走了。
又驾驶了几分钟,就到南江村,林为宁停好车走下来。
目及之处都有水洞的踪影,大小不一, 所以才叫天窗群。
水洞太多, 几十米就一个, 修筑房屋根本避不开,当地居民只能选择与其和平共处,还有一个原因也是这些水洞没有上游的深。
房屋,稻子,竹木,峰丛,风吹得白云低低,很和谐的风景,不像城市的冗杂。
水洞都是围石而成,林为宁坐一块矮石上,听着满世界的自然声,心里忽然静下来。今天来是要潜水,不过意义不大,因为水洞都不深,他只是依着某些轨迹行进,然后有个缓冲去面对最终目的。
其实在这歇歇也好,闲散度日,他背躺在石面,抬臂遮眼,心想今天就不潜了。
阳光晒了好一会了,背发烫,林为宁换了躺姿,眼缝观到一张雪白的脸,黑黑的眼瞳盯着他,唇微微弯着。
「唉哟!」林为宁勐坐起,雁洄霍地直起身,避免了两相磕碰。
「有缘啊!」
雁洄一笑,话含深意,「确实有缘……」
林为宁站起身,扯着衣裳的褶,问:「你怎么也在这?」
「钓尸啊。」
「尸在这?」
林为宁惊讶张嘴,得到雁洄确定,艰难地合上嘴。上次就说想见识,现在这……尸缘啊,嘴跟上光似的,不吉利!
于是他呸呸吐两声,跺两脚地,狗屁的和谐!!
雁洄正和阿戊准备钓尸,看林为宁急的那样,心里发笑。
眼前的水洞并不大,底下岩块堆垛,水质清澈,林为宁探头细看,一望到底,不像有尸啊。
接上耐力更高的蚕线,雁洄握起钓竿从林为宁面前走过,阿戊背起钓箱,经过林为宁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
那一眼说不上什么,但林为宁就是不对付,沖阿戊背影挥拳,小声叫:「什么意思啊你——」
旁边忽然来人,于是挥拳的林为宁和高访四目相对,林为宁放下拳头,弱弱补充道:「你们去哪啊……」
高访伸手拍林为宁肩膀,挤着眉表情古怪,「在那呢。」
「哦。」林为宁挺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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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米外基岩拔高的一块地,是南江最嶙峋怪诞的天窗。岩壁陡峭,水质蓝绿,水底衍积出钝锥状的石柱,呈灰黑色破水而立,像某种古老奇诡的列阵。
雁洄跨步踏上岩石,身后石柱森武,她右手支立钓竿,站得凛然无畏。
「林为宁,想见识就看好了!」
林为宁和高访同时投去目光,她一身靛蓝银纹瑶服,髮丝被风扬起,香袋的穗随风摆,薄荷香飘散开来。
背景古拙,色系诡秘,笑着却沉静的眼睛,交织成这副极具冲突的画面。
有些人,天生就富有神秘感。
「够劲!」林为宁说道,几步跳上石头。
有些事许久不做,高访还是习惯性捡起,帮忙雁洄。
阿戊站在原地。
除了信件,他还翻阅过地下河图,潜过南江的是第十一支流,青水村是地下河的最后一站,过了这里便由伏而出,汇入红水河,存在彻底消弭。
想起雁洄的决定,阿戊的思绪和视线都凝滞了,只要仔细记住她豁朗的这一刻。
真的跟钓鱼神似,林为宁怔怔地看雁洄操作:测绘水洞,预估暗流,勘清水底形势,准备饵料,鱼竿……
除了活饵不同,还有超出想像的以活物正死口。
雁洄探手进漆黑的鱼箱,低头觑视,手腕几回翻转,便扯出一根鱼线。
林为宁对鱼箱里崩劲的活体感兴趣,趁盖布还未放好,透过缝隙眯眼看,被森森利齿的反光吓了一跳,同时也闻到腥腐的气味。
他去看雁洄的手,十指干净,手臂完好,心里纳闷:那鱼还认人不成,怎么不会咬她?
雁洄择了钓位,鱼竿固定,抱起鱼箱。
林为宁紧盯着,鱼箱倾斜,他脑袋也跟着倾斜,岩石角度也不平,他过于关注身体跟着倒,高访及时拉了他一把。
「干什么啊你?」
「没……」林为宁后惊,站稳时鱼箱早空了,他转脸向高访,「那鱼长什么样?」
「就鳝鱼,黄河里也有,品种可能差不多,专从人后门进去掏内脏。」
后门?林为宁忽地并直身,夹紧了屁//股,纳罕道:「角度真够刁钻!你不觉得瘆人吗?」
高访乐出声,「等会有得你瘆。」
好奇已死,林为宁不再发挥想像去将白鳝和尸体联繫,他害怕吃不进去江鲜。跳下岩石,他看了眼没上前的阿戊,不由说:「还是你聪明。」
左手擎钓竿,右手控线,短短十几秒,雁洄就调整了几次白鳝的下潜方向,水洞石柱伫立,但凡多绕上一圈,就有断线和阻滞的可能。
白鳝向西南面游去,雁洄也跟着走动缓线。
这水洞宽十四长二十一米,深不及二十米,据放线来看,白鳝安全到底了。掐时间慢收线,因为发生缠绕勐然崩线会卡死,收了几米还是被卡了。
先前预感钓尸会不顺利,雁洄没多意外,做好捞尸的准备。
阿戊不知何时到她身边,望着水面说:「西南向吗?深度呢?」
「你要潜?」
「嗯,当积累经验了。」
当阿戊平缓说出这句话,凭空给雁洄迫切的直面感,她有些恍惚。
「西南面,深度约十七米。下游暗流从一,基本不会形成漩涡,鬼喊谷潭底也有类似的石阵,可细探。」
雁洄嘱咐,阿戊点头。
「特定环境里,牵引绳有时是累赘,就不用了。」
「好,我去了。」
阿戊眼光直接,雁洄回他一笑,「去吧,石柱锋利,要小心。」
「嗯。」阿戊转身跳进水里,一点犹疑也没有。
高访视线跟着,看阿戊体若游鸿,几个浮潜就消失了,明显是懂游水的。
「你教他潜水了?」
「没怎么教,他自学的。」
「这人以前真轴,看不出还挺聪明。」
雁洄说:「他初醒时,动作迟拙,口语不顺,在这世界也受限,并不是能力缺乏。」
「好吧。」高访语气带着不可察的失望。失望之余,却也找到了原因。
顺鱼线下潜,期间躲避石柱费了点劲,阿戊很快找到尸体,因近出水口,食腐鱼几乎不见,尸身完整度高。他并不着急升尸,而是将鱼线抻卷在指,搁岩石上磨断,再拽住断口向下扯。
很快绑了石头的绳子坠下,阿戊接过解开石头,再将绳索缠裹尸体,拽拉给信号。尸体慢慢动了,他也跟随上升,及时调整绳索,减少尸体磕碰。
距水面还有几米,尸体能无恙浮水了,阿戊俯身再次潜入水底。他上次潜鬼喊谷也模煳见到过石柱,密密层层,间隙比这里还小。尝试在石柱间游动,动作伸展有限,手脚多少都会碰撞到,石面长期被流蚀,坑洼锐利。
阿戊尝试缩短手臂推水半径,拖髋压脚腕,小摆动蹬水,确实减少了碰撞。接下来是提速,以往的蛙式和潜摆式替换,在这种环境不实际,尝试过几种游姿,他摸出点门道了。
升出水面,阿戊划臂向岸,雁洄远远就伸出手,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脚狠蹬石柱,借劲在水中翻滚转身,仰面浮过去。
越浮越慢,他老神在在的,漂到雁洄面前时,她掬了捧水泼去。
阿戊灵敏一转身,水珠落在他肩膀外,他咧嘴一笑,得意呢。
雁洄也不闹了,站岸上看他玩,过了会觉没劲,他举高手。雁洄握紧,他脚一踩岩壁,借力跳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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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头没收住,撞到雁洄,两人互抱住,摇摇晃晃地才稳住。
高访已放置好尸体,只需等家属安顿。林为宁一把逮住他问,「他们俩在拍拖吗?」
顺着林为宁所指一看,高访掀开他手,「别传谣言。」
林为宁看高访表情,再看那边两人,一阵恍然:原来是三角恋。
雁洄和委託人交接好,高访提议几人去他家吃饭,因为南江离县郊不远。
雁洄本就要去拜访高婶,阿戊随她。
反正有时间,林为宁也无所谓。
说来也巧,庞记者在这时到了。
所幸一行人全挤车里。
林为宁驾车手感好到飞起,高访坐副驾指路,还要压着他卖弄车技的娇衿性子。
中排三座里,雁洄靠窗,阿戊在中间,庞记者在另一侧靠窗。
开出一段路,路况平坦了,高访松口气,暗骂林为宁这飙车式开法。
途经青水村坝址,遇见顾建浩的轿车,那边出水口横滩上支了供桌,呈祭猪头生果。
林为宁停车观看,嗤道:「这套生意人派头,怎么也往民生水利上搞?」
庞记者解释:「这是水利工程最后一站了,做事讲求个有始有得,举办个仪式也无可厚非。」
雁洄问:「工程结束,庞记者和顾先生就要走了吗?」
「应该快了吧。」具体庞记者也不清楚。
林为宁这架越野车实在惹眼,顾建浩目光投过来,庞记者出声招唿,林为宁则狂按几下喇叭,表示礼貌回应。
雁洄看到顾建浩皱了眉,明显不屑这闹腾的行径。
兴许雁洄打量的目光太专注,顾建浩看着她,颔首致意。
雁洄回以笑。
庞记者道别,林为宁发动引擎,嘀咕道:「那出水口应该藏鱼,好钓吧。」
庞记者坐他身后,听到了搭话:「是有鱼,但我没试过,不知道好不好钓。」
「你跟那姓顾的闷都安那么久,就没去找点乐趣?」林为宁脚踩油门加速,随口问。
庞记者连否三声不,「顾先生有严重的洁癖,他不吃鱼,也不会碰任何腥气的东西。」
听了这句话,雁洄觉得好笑,原来初次在渔具铺见面,谁都以为是各自的
lj
饵。呵!顾建浩。
高访家在县郊,一座很普通的平房。
高婶事先就备了饭菜,人到了直接上桌。
雁洄让阿戊到车上整理工具,避开饭局。
心细的高婶说阿戊许久没回,要去找他来吃饭。
「不用了!」雁洄忙阻止,「他怕生,我端去给他吃就行。」
那就只能这样了,高婶装了满满一碗菜和饭,雁洄看着都饱了,因为最后还是进她腹。
屋外停车的地方,铺了几块石板,供晾晒干货用。阿戊就坐在那里,雁洄捧碗过去。
「阿戊。」
阿戊侧头,「吃完了?」
雁洄将碗举他面前,一脸幽怨,他猜测出,露个看戏的笑。
转脸看身后没人,雁洄坐下,闷头扒饭。
县郊隐约有开发过的影子,房屋坐落规整,水泥路旁种了绿化树和花,风也是带着拘束。
不像地苏的风那么畅快。
「多吃点也好,雁洄你瘦了很多。」阿戊说。
「瘦才好。」
「为什么这样说?」在阿戊的印象里,瑶寨的妈妈辈都说女子圆润些健康漂亮。而且他感觉,吃得开心了,她眼里的冷然会缓和。
雁洄口齿不清地说:「瘦更能保持肺活量。」
阿戊定定地盯着雁洄看,看了好一会,她以为自己沾了米饭,可他抬起手臂,轻轻地按在她头顶,抚摸着,嘆气。
喉咙一下就哽了,雁洄低头吃饭,以食物来抚平胸口的委屈。
快吃完的时候,林为宁出来透气,「诶~你们在干嘛?」
雁洄电击似的梗直腰板,碗筷塞进阿戊手里,「没!」
阿戊起身,走过她面前时,手指悄悄地碰掉她面颊的一粒米饭。
阿戊进屋还碗筷,林为宁干脆坐他的位置上,手臂往后撑,瘫坐。
「啊——」林为宁朝天喊一声,「这块地方安静,真能让人慢下来。」
说完,他又否定,「懒怠使人倦,不可取!不可取!」
「你什么时候走?」雁洄突然问。
林为宁侧眸睨一眼,「还没潜架珠呢,不急。」
「潜完架珠呢?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这逼迫的语气,林为宁蹙眉,「你管我呢。」
「林为宁。」雁洄严肃的语气。
林为宁坐直,正视她,「怎么?」
「你的终点为什么是架珠?」
「还问?!」林为宁没见这么不识相的。
「是因为——」
雁洄那三个字没出口,林为宁火大地低吼:「因为林为旻!我那笨蛋家姐!怎么了??」
「你是想说我不切实际,还是嘲笑我马后炮地折腾?!」
「我嘲笑你?」雁洄不解。
「是!」林为宁低了声,「事已至此,我父母都讲我徒劳无功。可我……可我就想让她瞑目,让他们都得到惩罚……」
「你指的是黎俪。」
肯定句。
林为宁也不隐瞒,「李昶将所有罪都担了,妄图摘开黎俪,可恨的是真给那娘们弄到保外就医!我要找证据,我要让他们都受到应得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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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到最后咬牙切齿,雁洄说:「治好不是要再羁押吗?」
「那要一辈子治不好呢?或者再过几年,这案件可松动了,就被活动成无罪。有钱人那些偏门做法,我又不是没见过。」
「黎俪找到合适的骨髓了,她不会一辈子治不好。」
林为宁看着雁洄淡色的脸,「你什么意思?」
「等黎俪换好骨髓,等她开始展望生活,再亲手毁灭。」雁洄声音无情、笃定。
「怎么毁灭……」林为宁心脏勐跳,等着回答的那几秒,都觉得不堪负荷。
「林为宁,」雁洄直视他的眼睛,笑着说,「我们交换条件吧,我帮你把黎俪送进监狱,你替我做三件事。」
第41章
雁洄的笑容真恬静, 林为宁又觉得,恬静过头了,显得她没有波澜的眼睛更森诡。
对视无言。
林为宁回到自己的思绪, 他应该要质问:你有什么能耐、证据,能做成警察没做成的事?
可被情感挟制, 他没怎么理清,就要开口, 被雁洄一句话打断。
「两天后再给我答覆。」
雁洄离开去找阿戊。
没多久林为宁也进屋去,庞记者喝了点米酒,晕乎乎地搂住他肩膀,「你们刚去钓尸了?」
「我没, 是他们。」林为宁指雁洄, 阿戊,高访。
「哦,你不也见到了么?怎么样,震撼吗?」
林为宁扭头,斜眼看已经微醺了的庞记者, 低声说:「震撼!那白鳝从尸体里钻进去, 将肠子内脏咬得稀碎, 尸钓上来时还往外漏,啧啧~~」
庞记者状态迷离, 琢磨过来后,捂着嘴往外沖。
林为宁听到呕吐的声音,没表情地笑了笑。
临走前,雁洄把弄瓦坛的路费给高访, 高访只拿三分一, 「多了。」
雁洄反手塞他掌心, 说:「给高婶补营养。」
很多事,高访不乐意讲,雁洄就不问,但高婶的面色越来越灰败,雁洄猜得出几分。
高访还要再推脱,雁洄说:「这不是给你的,你无权拒绝。」
说完就往外走,林为宁他们都在车上了,就等她一个。
高访心情复杂地收下,目送汽车驶离。
*
为潜鬼喊谷,雁洄做了很多准备。
购买潜灯,制作裹满油脂的通草、和磷粉,钻研更能脱身的活结……
雁洄从雁崇的遗物中,找出一把匕首,对阿戊说:「这个给你用。」
匕首的制式和她常带的那把很像,阿戊问:「哪来的?」
「我阿巴的。」
阿戊接手,不再问。
说好的两天时间考虑,林为宁来了。
营业执照还没批,渔具铺没开,雁洄引林为宁到院中。
林为宁环顾这个小院,没什么特别的,还很朴实。院里就两张椅子,他拖过一张坐下,翘起二郎腿。
「我想报仇,你的三个条件是什么?要是违法犯罪的事,我还需再考虑。」
冷静两天,林为宁思虑更周,这样雁洄也好跟他谈接下来的事。
雁洄坐在他对面,开口: 「我现在只有一条讯息,换你帮我做一件事。如果你能从我提供的讯息里,挖出黎俪更多的罪证,那我们再提下文。」
林为宁想了想,「可以,很公平。」
「从洞潜失事到现在也快三个月了,黎俪收押时身体条件很差,她谈及找到骨髓,眼里的热切和脸上的嚮往,我猜她很可能已经做过手术。你可以请律师死抓住这点打,也可以从她的骨髓来源下手。」
前者林为宁想过,费时又防不了对方家世在政治中心,后者他有点疑惑,「获得骨髓的途径不是捐赠么,要怎么去挖?」
「黎俪这几年都跟李昶一起,也没在你家姐面前露过底,但是我去探视她的那天,她主述是:我已经找到合适的骨髓。而不是经由她的家人或某种机构。我曾听黎俪的同伴说,她路遇流浪者都要给几分关注,真的是因为怜悯吗?」
林为宁放下二郎腿,倾近身子,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当然不是!那八婆心肠那么歹毒!只要揪住她非法获得骨髓这个罪证,就能在官司上再压她一道。」
「不止,她很可能还背着其他的人命。」
雁洄平平的声调,在林为宁心头砸下重重一击,他整个人跳起来,「叼佢!呢个八婆!」
他太激动,迸出一句雁洄听不懂的话,脸也通红。
待平復,林为宁重新坐好,声音充满兴致,「我这就着手查,你要办的事是什么?」
雁洄给他一张纸,纸上先后写了三个名字,「你门路多,帮我查一下魏巩义名下的房产,查不到就查蓝铃的。还有国宾酒店幕后的持股人,帮我确定是否是刘怀德。」
林为宁奇道: 「哟!你还懂持股人啊!」
雁洄翻他一眼,「我没出过远门,不代表我不读书。」
这……也对。林为宁为自己的狭隘道歉。
「还有,查的时候,摆上檯面查。」
闻言,林为宁神秘地勾起嘴角,「哎呀,我懂,制造焦虑,攻心为上。我老爸做生意也是,抢单子的时候就去薅对头的发财桔,挪他们的风水局,百试百灵。」
「……」雁洄没多解释,还有事忙,起了个赶客的话题。
林为宁走后,雁洄进溶洞取浸好的通草,阿戊坐在暗河边的石头上磨磷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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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了油纸和刷子,雁洄走过去问:「好了吗?」
「差不多了。」
雁洄蹲下身,用刷子扫磷粉进油纸,一包包摺叠好放一旁,等会进卧室封口。
溶洞里亮光不够,她的脸凑得很低,发尾几乎挨到磷粉。
阿戊伸手去拢了雁洄的发,动作到一半,她抬头,他收回手并在衣摆擦拭两遍。
煞有其事地解释:「干净的。」
「嗯。」头髮挡在侧脸,雁洄抬臂蹭了蹭,继续埋首干活。
头髮该垂还是垂,阿戊打消顾虑,屈指将雁洄的发勾到耳后,这样清爽些。
「谢了。」雁洄看也不看地说,很随意。
阿戊站起来去够油纸,雁洄先一步递过去,两个人一样的蹲姿,勤恳地扫磷粉。
接下来是取通草,全收做一袋就行,简单。
忙完,找车出发。
这次逢着的是拖拉机,两人坐后车斗里,半边身子都颠麻了,背也不敢靠车框。唯一的好处是视野开阔,四面一览无遗。
拖拉机一路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吵得人耳鸣。视线不敢放松,到地苏镇时,阿戊搬潜水用具,雁洄四处打量。
拖拉机开走了,雁洄还是无法静,阿戊碰了她手臂,她勐然转身,心里那根弦崩得死紧。
「我看过了,路上没人跟踪。」
「嗯。」雁洄调整唿吸,让阿戊原地等,她去开车。
摩托车在杂货铺,雁洄租的,因为打算绕路从平浪村进鬼喊谷。
车来,装上潜水用具,阿戊上车,雁洄加油门。
这几分钟的过程,没有一刻拖延,摩托车疾速驶离。
路不平坦,阿戊的下颏时而撞在雁洄头顶,胸膛也贴上她的后背。
「你心跳很快,怎么了?」阿戊在雁洄耳边问。
「我也不知道……」
风灌着,雁洄声音也不重,阿戊却是听清了。她在害怕自己做的决定,她在害怕鬼喊谷。
车停在平浪村外,他们拿上东西,从山道进。
今天阴天,山中有雾,羊肠小道只能容一人,一前一后地走。雨季过去,植物生长就慢了,阿戊走得轻松,偶尔起个话题。
「你怎么会骑摩托车?」
「高访教的。」
「你们认识很久了?」
「帮阿巴寻瓦坛的人去世后,推荐了高访接手,我和他是从三年前开始熟悉的。」
「嗯,那……」
「阿戊。」
雁洄出声,阿戊驻足,转头看她。
「走快点吧,我没事。」雁洄一直在跟着阿戊的脚步,知道他特意放慢了行速。
阿戊笑笑,「我最后再说一句,等会回去你教我开摩托车吧。」
雁洄突然笑出声,眼睛弯弯的,「可以。」
没多久,雾霭散尽,高耸的弄甲山跃然群峰。
雁洄眺望,脑海中浮现最后一次和阿巴登山的情景,也是他临死前一天。
即使因生病性情大变,他也极少像那天那样缄默,立在山顶,山风狠推着他瘦弱的身体,衣裳顺逆地扑打。
雁洄看着,生出一种他将乘风而去的错觉。后来也证实,确实错觉,因为他最终是被水带走的。
到鬼喊谷已经过中午,进杉树林,雁洄拉开阿戊背后的包链,取出米酒糯饭,摆在三座坟冢前。跪下,伏身额触地。
跪完,雁洄喝了一口剩下的米酒。再要喝时,阿戊从她手上截走了酒瓶。
「会醉的。」
真正到直面时,雁洄的心沉了很多,她夺回酒瓶,「我有分寸。再说……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雁洄仰头再喝一口酒,像想起什么,对阿戊笑了笑,「对啊,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死在路上,或许会不甘,但如果最终要沉进这里,我愿意的。」
阿戊眼神一黯,看着她回头向雁崇的墓牌举杯,说了句:「对吗?阿巴。」
雁洄还要喝,阿戊最后强硬地抢走酒瓶,以办正事为由拒绝她再索取。
「好吧!」雁洄没意思地撇撇嘴,起身走到杉树林外围,去看上次的水位标记。
水位正常浮动,近期鬼喊谷没发生变动,所以连通试验可能也起不了作用。
「阿戊,通草。」
话音刚落,阿戊就收着大包小包出现了,雁洄手指往下压,「放地上,扛着累。」
她过去帮忙,拎着那一大包通草,到原先预测的洄流口,扯开袋口往水里倒。
通草很轻,外层裹了厚重油脂,不吸水吸油,能浮水达数天。
潭面看起来静,但通草一下水,便迅速飘散开,随波纹的纹路去。
初时可能会受风力影响,待过会,通草迴转,反出水波动向,全蓄往一处。
那儿可能受水头影响最近,雁洄翻找出牵引绳和潜灯,阿戊帮忙将绳系树上。
「这个送你。」雁洄撑开潜灯松紧带,沿着阿戊的指骨、手背,滑进手腕里。
阿戊倏地反手张指一收,就将雁洄两手都握住,「务必小心。」
鬼喊谷也是她的最终目的,阿戊知道她不可能在岸上旁观。
他的手势逮犯人似的,雁洄安抚道:「放心,我不是第一次潜这里,有数的。」
她低头系牵引绳,「你护绳,我先下去探整体。」
意思摸清水底环境,构出合适的入潜路线,并预测尸体可能坠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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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往深处去,只要不去挑战人类的窒息极限,那凭雁洄的潜技不会有事,阿戊松了几分心。
走到洄流圈外的潜入口,雁洄站在水边,一个深长的吸气,闭息,纵入水中。
涟漪迅速扩散,扰乱了风力,催开聚集的通草,盪过无法彻底平息的阿戊。
又是那根水生木分枝,盘亘在雁洄记忆深处的恐惧里。她在这里自//杀过,说没有阴影是假的,但远不及那两年的躯体幻痛难熬,她在数百次的心理折磨中,已经死过数回,也活过数回。
设想过很多次面对时的心态,原来人的内力能如此扩张,雁洄现在就像这愈深的水底,平波且沉,她游过那根像火叉的分枝。
经过一个雨季的生长,水潭里青郁更甚,水生木枝桠更密,和以前的印象大多不同,雁洄沿着脑海中的线路游离,在找一处地标。
潭底太大,水里的声音没有起落,无方向可言,每一次或远或近的闷响,就像某些东西驱赶而至,雁洄总感觉有异动的幻影。潜灯扫射周围,她没忍住向后看了一眼,无尽渊水,即使有什么她也看不出。
索性就百无禁忌了,无知者无畏,雁洄继续下游,潜灯探在墨黑的岩壁,她猜测此时深位大致三十米,她试图辨别,左侧位切进,耳边声响更沉阔。
潭面寥阔,阿戊顺牵引绳的方向走,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这根绳上,比在深水的孤立感更煎熬。
水底视觉受限,参照物混乱,雁洄在岸上就将方位摸清,她一路切进,目视中的零散物迅速成像。洄流的产生需推动力,在这千疮百孔的岩溶地貌里,推动力只能是暗河涌道。或进或出,或吸或推,脉流再弱也有迹可循。
雁洄隐约记得石林的位置,这次闭息直取其位,从树枝间穿梭,身体忽游不动,旋身一看,牵引绳在后面枝杈上绕了结。回身游去,她吐出第三次息,气泡随着枝杈上密密的水苔一起飘动。
绳索绞进了水苔里,摸索不清,雁洄抽出匕首,刀背刮去覆苔,三两下解出绳索。她展臂推水转身时,勐地记起什么,伸臂攀上一支同样覆满水苔的枝杈,指腹在枝干上细细摸,倏而露笑,又吐出一串气泡。
不能再下潜了,雁洄拽绳踢水上浮,她一出水就察觉到阿戊的目光,换完气,她招招手,意为放心。
压肘埋首,雁洄又消失了,阿戊来不及说话,牵引绳迅速拖入水。她这次下潜速度很快,看来摸清了部分水域。
雁洄回到被挂停的位置,暂时将之前猜测的石林位置忘掉,以在水苔发现的讯息去反推:深水环境不参考阳光,那就只能是含氧量多少影响植物生长,是否跟南北向阳背□□理趋同,水苔的疏密差别,正是暗流涌动带来的氧量。
她依靠水苔推断,向右前方推进。有一段水域水生木少了,潜灯打过,一片空茫的黑暗,人悬浮其中,就跟宇宙与微尘的差距,身体里赫然升起一些压窒感。
没有参照物了,不能冒然行动,雁洄给自己定了三米的深度,没有发现就立即返回。下潜,黑暗,下潜,黑暗……就在她以为无功而返,灯光照到微微条状物,是铁线虫还是水蛇?
雁洄握紧匕首,用右手压水。只再深入一米,她在心里说。灯光清晰度提高,那条状物躯干生硬,不像生命体,再一细看,是根!植物的根!
她很高兴,从腰侧拽出两包磷粉,运刀噼开,星星点点亮光坠散,她身体在水中一个腾跃翻转,带起光点,似舞台舞者,舞姿轻盈。再次回到原位,肺活量还足够,她依靠记忆去寻找石林。
……
雁洄再次浮水,阿戊喊住她,「还行吗?雁洄。」
她看了阿戊一眼,所有回答尽在那一眼,阿戊心定了,才发觉自己手臂到十指,都僵硬得紧,伸展艰难。
又过七分钟,牵引绳的位置动了,阿戊边收绳边移步,在潭边某处顿足,俯腰伸手。
雁洄破出水面,大口唿吸,腋下被横穿,她整个人被抱起,身体处在浮力的余感中,脚还没有踩实地的感觉,阿戊一松手她人就倒了,然后连累阿戊也一起摔倒。
潭边草厚,倒伤不到什么,只是雁洄力一卸,暂时没办法起来。阿戊要扶她,她摆手,「这里挺暖和的,让我躺一会。」
因天气还热,即使没有太阳,草地也有余温,烘着背,能让身体不那么冷得发抖。
「换衣服就好了。」阿戊俯看着雁洄,她闭眼假寐,咕哝着「我还没劲儿」的话。
潜水很费力气,雁洄迷煳了会,发现身体暖多了,睁眼看到自己身上盖了件男式衣服。因为要潜水,所以一人各带了套备用衣裳,现在她浑身湿漉漉的,等会阿戊拿什么换?
雁洄侧眼从草叶中看到躺着的阿戊,和他裸着的上身。不由笑了笑,伸手过去逗他,谁想他很警觉,还没碰到便被他捉住了。
阿戊偏脸看过来,眸色很淡,「怎么?」
「没。」雁洄轻摇头。
之后两人又躺了一会,不过彼此互握的手一直未松开。
雁洄换过干衣服,大概形容潜抵石林的路线,让阿戊下去熟悉熟悉,因为白骨在那成堆,自然有特定的理由。
阿戊入水花了多一倍的时间,才看到雁洄指的石林,返回时即使提速,也超过了八分钟。
阿戊潜过两次,不肯停,要继续摸练,雁洄看天色不好,说:「回去怕晚了,明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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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被说动,上岸收拾物品。
回程到停车的地方,雁洄没忘记阿戊那句笑言,「我教你骑摩托车。」
阿戊很认真,雁洄演示一遍步骤,提点几个注意事项,他上手试,驾驶得有模有样,然后下巴一扬,让她坐后座。
雁洄按住阿戊肩膀上车,他转脸问:「坐好了吗?」
「嗯。」
车缓慢启动,再加速,这时的天已有暮色。路上少人,整个世界就剩风声烈烈。
雁洄从拽住阿戊的衣角,变成伸手圈住他的腰身,松松地抱住,脸靠在他宽厚的背,有种停泊了的安息感。
「阿戊,你又不需要唿吸,练潜速做什么?」
雁洄一出声,阿戊就捏了剎,车速缓下,听得清晰。
他说:「我们不同,你需要氧气,我不能拖你的脚步。」
雁洄也听得清晰,双手抱紧,将自己停靠。
一路开回渔具铺,阿戊在前门停车,雁洄在身后探出脑袋,「青苗,你怎么来了?」
青苗笑笑,没说话。
摩托车车灯的光亮里,雁洄看出青苗脸上的勉强,她声微凉,「就你自己吗?」
第42章
雁洄下车开门, 牵青苗的手进渔具铺,阿戊则将摩托车开进侧门后院。
搬凳子,倒热水, 雁洄把杯子放青苗手里,「你等了多久, 手冰凉。」
「没多会。」青苗喝了热水,身子暖了, 脸色还是差。
雁洄拉凳子坐下,看着她说:「那找我有事吗?」
青苗用笑来回应雁洄询问的目光,一时说不出话,低了眼皮。
雁洄没逼她, 转了话题:「孩子还好吗?」
青苗垂放的手下意识抚上腹部, 细声喊:「雁洄。」
「嗯?」
「期待新生命的降临,应该是喜悦的。」
「是喜悦的,没错啊。」
青苗忽抬眼,直直看着雁洄,「可是我现在感受不到那种期待和展望的心情了。」
「怎么了?」雁洄轻声问。
青苗偏脸, 抬手抹了两下眼睛, 又转脸过来对雁洄笑, 「也没什么,你知道的, 孕妇总是多愁善感。」
「生了孩子就好了。」
青苗柔柔一笑,「你怎么和我阿乜讲的一样。」
雁洄说:「有科学依据的,母体怀孕时雌激素高,心情和身体都受影响。」
「是吗?」
……
之后也是东扯西扯地聊天, 没什么重点, 等青苗心情好点, 雁洄说她该回家了,孕妇撞夜路不好。
青苗才看到外面星星都高了,忙起身,「我得回去了,我家婆又该说我了。」
「我送你。」
仍是离几米外停步,等青苗进了家,雁洄才往回走。
走回去关上榆木门,阿戊从院子踏进渔具铺,问雁洄,「人走了吗?」
「嗯。」
「是什么目的?」
「青苗吗?」雁洄解释说,「她那样单纯,能是什么目的。」
阿戊想了想,提醒:「她和农风丁才是一家人。」
雁洄背靠木门,低声地,在对自己说,「她是被利用的。……我没立场怀疑青苗。」
「吃饭吧,雁洄。」
阿戊给了台阶下,雁洄听话去吃饭。
洗完澡后,雁洄一直窝屋里画图。
阿公和阿巴都对鬼喊谷存在着默契,藏口不言,也没留下确切的资料。她将今天探潭底的成像记忆,手绘出来。
雁洄在巫境待的那段时间,身临其境地丈量过鬼喊谷,她现在就处于一个上帝视角:树木分布,吊楼位置,泉井下可能的伏流,一一对比,判定,画图补充。
特意圈出石林,树根,岩洞半侧山体这三处,雁洄勾出对应的旧瑶寨设置,潭底神秘的黑暗更具象了。简图潦草,她以为时间没过去多久,肩膀和脖子酸痛难抵,做伸展运动时看到书桌对面的阿戊。
「你在这多久了?」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夜鸟啁啾的叫声,回应了雁洄的问话。
在阿戊含趣的眼神里,雁洄啊了声,「凌晨了都。」
书桌明天还要用,雁洄没收,拖着脚步上床躺下,头半悬在床沿外,手臂倒吊,拉伸僵硬的肩颈。
阿戊常见她这样做,见怪不怪了,坐到书桌前看起简图。
「圈出的三处位置有什么特别?」
「我潜水时看到榕树根,位置应该离泉井不远。岩洞那边山体开裂,应是由内及外的过程,至于延伸到多深,还未可知。还有石林里成堆的白骨,也因着某种吸引。」
「你在推地下暗流的位置?」对于雁洄的思路,阿戊能逐渐跟上。
「是也不是。在深水区,要找被来亮抛丢的尸体,最大的可能是紊流水的产生点。」
说到来亮,雁洄吊着的脑袋往旁一侧,问:「如果尸骨真在那,那来亮是怎么抛尸的?他每天都要来往平浪村,以我们之前攀山越岭的经验,他根本不可能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将尸拖到鬼喊谷。」
她倒得脸充血红透,却还没事人样,阿戊说:「先找出尸体吧。」
「也是。」雁洄贊同,利落地翻身,头却抬得不够同步,脖子抻到了,唉哟唉哟痛唿。
「怎么了?」阿戊推开椅子,几步上前,手接住雁洄暂时动不了的脑袋。
「嘶~疼疼疼!扯到筋了。」雁洄按住脖子,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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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撑起雁洄的背,送了一把力,她平躺枕在枕头上,缓缓地移动脖颈。
好多会,脖颈才能如常活动,雁洄侧身安分躺好,面对着蹲在床边的阿戊。
「你听到了吗?好安静。」
夜鸟叫过又息了。
鬼喊谷有段时间没再发出悽怆的怪声。
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睡吧,别多想。」阿戊一如往常地说。
雁洄轻点头,阖上眼入睡,只是眉间不见轻松。
阿戊看了会她的睡颜,然后关灯走出去。
狸花猫最近懒惰,总蜷在门角,生食也不捕了。阿戊和它坐一处,右手放低去顺它的毛髮。
狸花猫顶起脑袋去蹭那掌心,但令它舒坦的抚摸很快离开。
阿戊遥望鬼喊谷方向,夜深露重,目光也倦了。
总有些不安,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
天不亮时雁洄就起了,端个早饭坐渔具铺门口吃,吃到地苏河喧譁,吃到太阳高高挂,才拿个空碗回去。
雁洄洗了碗,阿戊也已在摩托车车尾绑好潜水用品。
「农伯和农植龙出门了,不知道是有公事,还是去趁我放的那把火。」
「火?」
「嗯,一把让刘怀德和魏巩义后院牵连的火。」
阿戊长腿一跨,坐上车,漫不经心地说:「也好,省得他们来阻碍我们。」
雁洄打开侧门,阿戊随即驾车驶出去,关好门后,他半转身伸手臂扶了雁洄。
待坐好,雁洄双手扣过阿戊的腰,正好能摸到他被捅两刀的位置,她声音泛冷,「他们要得到惩罚。」
阿戊在她手背拍了拍,略有些安抚情绪的意思。
雁洄额头点在他后背,无声地回应。
之后两人出发。
一边查黎俪的骨髓来源,一边发动房管局的关系,最先到林为宁手里的是雁洄想要的资料。其后是晚上接到瑞士朋友的跨国电话,寥寥几分钟,他听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林为宁这人看起来不学无术,但也浸淫家族生意多年,他清楚一个乡科级正职的资金鍊,不可能投资得起全县最好的酒店,还有那个姓魏的医生,私房钱居然能买豪宅送姘头。
其中咂摸透了,也能捉到雁洄的意图,林为宁做事不拖沓,反手就借电脑发送电子邮件,将房管局和国宾酒店的资料举报到省级反腐部门,也用了关系施压。
调查下来得很快,闻风而动的公社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满室的浓烟,压着人的唿吸,藏了面皮。
魏巩义最是沉不住气,但看农风丁和农植龙罕见地一同在场,他也觑出这起举报的严重性。于是耐住心慌,等乡长指中那根烟灭。
乡长用力地在桌面捻菸头,半截菸蒂被他摁扁,喝了半杯茶水,嗓子仍哑得冒火,「我的关系伸不到省级。」
魏巩义急了,可也只敢嘴里小声嘟囔。
农伯撩眼皮看过去,在乡长那张雷厉风行的脸上,看到从未有的老态。
「那接下来怎么做?」农伯请示道。
乡长又点了支烟,抽得又勐又急,频频咳嗽。
「农风丁,你和农植龙去国宾酒店找顾先生,请他帮个忙。我明天空了再亲自去一趟。」
农伯瞥了眼桌面十几个烫黑的点,菸灰缸就离半拃近,干净又透明。猜测乡长此时心中焦躁无比,却还在想着忙调令。
真是越老越活回去了。
「那我们先走了。」农伯带着农植龙退出办公室,关门时看到魏巩义低声说着什么。
刚下台阶,办公室传出砸声,听着像菸灰缸落地。
农植龙很快喊了车,父子俩向着县城去。
在车里怕泄露风声,两人没谈要紧事。到了国宾酒店,进到露台的包厢等,农伯才嘿嘿笑出声。
农植龙初次在背后做这种事,很紧张,突兀的笑声冷不丁吓了他一跳,「阿巴……」
农伯捏揉着膝盖,慢条斯理地说:「真不该小看雁洄,她太聪明了。」
农植龙认同,「举报比我们设想得快。」
「不止于此,或许她早知道我们给了她什么,也清楚我们想要什么。」
「那我们的处境……」农植龙担忧道。
农伯倒是别的看法,语调畅快,「别担心,目前我们和她,是同一战线。」
「嗯。」
「不过雁沅雁崇几十年都没做到的事,她已经触到关键了,我们也得谨防被她算计。」农伯提点道。
农植龙低头应声。
顾建浩姗姗来迟,西装一丝不苟,坐在圆桌另一头,高高在上。
农伯大约说了被举报的事,顾建浩问都不问细节,就说会去周旋,然后起身。
农伯忙也起来送,跛脚的脚步声不同,顾建浩握住门把的手放下,回头看农伯,目光审视。
「我们第一次见?」
「并不是,我见过您,兴许您没在意过。」
顾建浩转身走近两步,沉声问:「什么时候?」
「上个月和……」农伯缓缓地说,「二十一年前。」
顾建浩面色陡然一变,眼神阴鸷得像要杀人,农植龙后背渗汗,走去挡在父亲身前。
「顾先生,您……」
顾建浩一手推开农植龙,扯住农伯领子,将他拎离地,「当年跟旷工家属讲话的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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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伯唿吸窒紧,嘶着声说:「我只是个、是个跑腿的。」
顾建浩骤松手,农伯摔在地,顾建浩抬脚就踹,农植龙扑上来时,他已经踹了好几脚。
旁边就是椅子,顾建浩操起狠砸,农植龙护着农伯,背部生扛了几下,痛到他出气都感觉腥气。
整个包间只有窒闷的打砸声,即使顾建浩愤怒到极点,他也不会发出任何可供人嗤笑的声音,椅子碎裂的那刻,他哑声嘶吼。
之后,他逃也似的摔门而去。
背连着肩膀手臂,撕裂般痛,农植龙艰难地起来,去查看农伯伤势。
「阿巴,你没事吧?阿巴?」
农伯坐起来喘气,伸手擦掉嘴角的血,没法说话便眨眨眼,让农植龙放心。
这一连串的发生太匪夷所思,顾建浩干的事农植龙根本猜不出动机,他愤愤地说:「我们去报警!阿巴,他怎么能这么打人?我们去报警!」
农伯边喘边笑,声线掺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傻孩子,我们、我们做的什么、事,报警?呵!呵呵!」
农植龙耷拉着脸,「可你这么大年纪了,白受打了?」
农伯只是摇头。
在诊所简单处理过伤势,农伯和农植龙打车回地苏。
农植龙这一天心都是浮的,「阿巴,顾先生会不会……完了以后,又转头对付我们?」
「他不会的,我们没有把柄在他手上。相反地,他的把柄在我这里。」农伯闭目歇息。
「什么把柄?」
一声尖细的笑从农伯嘴里溢出,他想起旧事:
当时他为搭上刘怀德的路子,设计让来亮染上麻风,向刘怀德献计利用来亮守山,能省很多麻烦。二十一年前他陪同刘怀德,应邀去万成矿业的本家,就是在那里碰见九岁的顾建浩,一脸地鄙夷说他们是乡下人,又脏又臭。当时恰逢矿山事故,家属堵在洋房外闹事,佣人陪同顾建浩从后门出去,那时顾建浩口中嚷着去游乐园啰!刘怀德记仇,遇到失事家属,透露顾建浩的行踪,载着顾建浩的那辆车正好从路边驶过,他对视了一眼。一晃也三十年了,尊严被践踏,瘸了腿,像狗一样跪舔,呵呵!总算要结束了。
「万成矿业肯定不希望外人知道,接班人是个啖过人肉的精神疯子。」农伯说道。
这个把柄,令农植龙浑身毛孔发寒。
第43章
司机来顾建浩的套房送换洗衣服, 刚要敲门,发现门没关紧,他喊了声「顾先生」。
没有回应, 但听到卫生间的水哗哗地流。
顾建浩伏在洗手池上,发上脸上的水滴沿下颏、抓痕密布的脖颈滑落, 胸口衬衫湿沉,手腕那只金表也失色。他死死地盯着镜中死人一样的脸, 全身不住地抖。
——死无全尸的人魂无所依,须要加害者啖其血肉,借生阳寿方能投入轮迴,再次转世。
血腥腐臭的血块被塞入喉, 下意识的吞咽, 胃部的抽搐,迫得顾建浩憋红了脸,他伸手抓脖,阻不了入腹的肉块,他手指转而抠入喉口中, 深进催吐, 撕心裂肺的反呕声, 黄胆水和血丝吐出,酸苦至极。
嗓子咯盐般刺痛, 顾建浩乐此不疲地抠,呕到最后洗水池里全是血。
司机听这心惊的声音,推门进入,在卫生间门外询问:「顾先生, 您……」
在哗哗的水声里, 顾建浩暴怒嘶哑地斥喝:「滚!」
*
到了鬼喊谷。
水面通草约消失过半, 倒出乎雁洄意外。
这一次,两个人都要入水,因无人接应,杉树林不是最好的坐绳点。
石林的位置接近吊楼那里,正对岩洞,牵引绳可以固定在岩石上。
石头有圆缓面也有削薄面,阿戊在易割绳之处垫了毛巾。
各自缠好匕首,戴上潜灯,阿戊以脚步演示,「这里有一簇榉木,杂长无序,有些抱生一起,枝蔓繁重,怕会阻绳。蒲树伞盖茂,其类生长会避让,排列略像峰丛的形状,有缓冲,要不循这条线潜入?」
雁洄闭眼设想,心里有数了,「可以。」
阿戊继续以手比划,「因为石柱直而密,绕着游易阻易磕撞,我们可以上下随波线,缓冲抵至,也能有效地避开障碍,避免伤害。」
很有实践力,雁洄说:「那就是高幅度的蝶泳,你什么时候考虑到的?」
「南江天窗群。」
雁洄不遮掩地贊: 「真棒!」
阿戊的脸一瞬不自在,「逗小孩呢。」
雁洄咧嘴笑,心绪又轻几分。
在身上绑好绳,两人走到水边:
「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同时出声,互牵住手,倒数,吸气。
绳索一圈圈失,曾经说要走同一条路的人,如今协同走了这一程。
石林是尽头吗?或许先行者也未知。除去避免水生木勾挂的停留,他们心无旁骛地直潜,枝蔓过去,枯桠过去,颜色过去,黑暗到来……
深水渺邈,视觉处的生命是鱼,还有失去时间的阿戊,此时的雁洄觉得奇妙,那种四肢尽丧,独我脑颅的荒僻,远离了。
随着他们的入侵,鱼儿惊逃,整个认知就像一张洇墨的纸,依靠灯光能见度都不足两米。雁洄和阿戊穿刺过去,潜灯扫寻间反射回光。
漆墨的石柱上,挂着某种动物的骨架獠牙,也许离真正的石林还有距离,现在看到的只是零星冒头的几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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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强让雁洄开始难受,她触碰阿戊,手指向下,再指自己,压手示意停留。
先前她说过自己的极限是48米,临近身体就会开始排斥,阿戊没有多犹豫,先下潜去探。
约两个身位后,阿戊看到更多的石柱,高矮不一,刺挂着零散的白骨,看头骨和腔骨是兽,不是人。
此地应该就是石林的位置了,阿戊回身,灯亮随之半旋,隐约照出雁洄的身影,细长一道。他上前接应,划水时灯光上下扫着,忽然感觉不对。
怎么会有……两道长影!石林这里根本没有水生木。
阿戊没有停,提速上升,手脚大开大合,企图弄出动静让雁洄警示。看清衣裳的颜色,只见她保持浮力,脸转向一旁的黑暗,不知在找什么。
一个勐跃,身体迅速推进了两米,阿戊张臂扑住雁洄,并在同一瞬间,扯回她伸出的手。
两人由于惯性漂出几米远,阿戊还看到那道带子状的影子循着游过来,他另只手去摸匕首,余光因此发现一丝血色。
反应过来后,阿戊捉起雁洄适才伸出的手,三个指腹裂开口,正汩汩冒血。是血引了它前来,但它好像畏光,一直徘徊在光圈外。
就在这时,雁洄拍了阿戊的手臂,向上指,他会意,她则断后。
升到三十米左右,黑影就不见了。
出水上岸,先作休息。
阿戊翻包找出包扎纱布,简单地缠了雁洄三个手指,如果要继续潜水,一点血腥都不能有,否则那东西还会再来。
「刚刚你怎么回事?」
阿戊指的是那片刻的怔愣,雁洄解释:「适应压强时,脑袋会发雾,缓一会就好,但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伸手触碰那东西。」
「下次潜我们不能分开。」阿戊做了决定。
潭边的草长了有半臂高,雁洄在想事,顺手薅着,低缓地「嗯」了声。
阿戊了解她这些小动作,便等着。
「我第一次潜时,三十米水深以下,总直觉有幻影……你觉得那是什么?」
阿戊扶起雁洄受伤的手,说:「伤口平整裂开,不是撕咬,是利器割的,它可能有锋利的鳍,带状躯体,等人身长,畏光,什么水生物是这样的……」
雁洄回想阿巴口述过的话,和各种资料,「有些像白鳝,但白鳝并没有长鳍。除去白鳝,地下河也有其同属科的鱼,可体型差距太大。除了……带子!」
「带子?」奇怪又贴切的词。
「我阿公的羊皮册有提及:扁身凹目,头生须,皮黏滑,齿利噬血。之后不见祥述,可能只是遇到过,我阿巴也从未见过。」
噬血的话,那就具有攻击性,阿戊问:「还要再潜吗?」
「潜!」雁洄拍手起身,「就一道独影,再来也能应对,搏一把。」
阿戊默认。
日头高了,蒸得好舒服,雁洄伸展筋骨,做热身运动。
阿戊没有所谓的神经系统,只要浸过血水,保持平稳,便不会累。他看着雁洄好一通忙活,最后还揉眼睛,搓起耳廓。
「适应得差不多了,应该会减少排斥,找尸骨还要深入,得争取时间。」说完,雁洄眼眸转向阿戊。
「开始。」
「开始。」
牵手并步,入水。
游速一直在提升,说是适应了,但到45米深时,雁洄明显感觉到皮肤上像紧裹了一层塑料膜,压得血管拥挤,血液流动过速。
阿戊察觉到雁洄的异样,放慢速,没想到她拉了自己手臂一下,继续保持速度。
阿戊心里无奈,雁洄身上有一股劲,或许会质疑,仍不死不休。
50米深度是一个区间,一旦逐步适应,会减少难受。可幸的是雁洄头脑清醒,石林已现出真面目。
渊水围困,石柱森诡而立,白骨铺叠不尽,冷光泛泛,直观的枯藁、死亡。
两人早有心里准备,见此画面,皆生出如置炼狱的烹炙感。
停顿一秒,默契分开,双双入石林。
一人各踞一半搜寻,以灯光为信号。
石柱终年被水淘蚀,表层密集的气孔,能刮血肉,按照阿戊的说法,雁洄在石林里游迴确实保障了自身安全,但也有弊端——慢。
石柱有高有低,雁洄抬灯寻找人型骨,她看得仔细,眼前忽有什么闪过,头被实实砸了一下,身体也坠落。
水底沉淤,雁洄怕搅浑视线,伸臂勾住石柱,那绵密的一阵刺痛,让她眼鼻酸涩。稳住后,她运灯去看,小部分浑浊的水中,透出部位不同的白骨。
但不多,薄薄一层,无堆砌痕迹。
可能他们的入侵搅动了水流,刺挂的兽骨陷落,砸下去了。
雁洄放手游上去些,有个念头随之跃出。既然他们这么小动静都能使骨头活动,那这潭底的水循环运作,威力该更甚。
决定改换思路,从暗流规则入手,雁洄不再一个个骨架去寻,而是面向水底,测骨头或散或聚的走向。
突然,余光中灯影闪动。
五六米开外,灯光向上连晃。这是雁洄和阿戊约定的碰头信号。
雁洄蹬出石林,向着灯光推进。
无际黑渊里,两点微光在靠近。
将到阿戊灯带,雁洄突然一个旋身,手臂抡直,噼水而出。那种被包围的感觉又来了——异动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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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望了眼掌中锃亮的匕首,干净,发着冷光。
久等不到雁洄,阿戊游过来握住她手臂,眼神确定她是否被压强干扰。
雁洄摇头,吐出气泡,她竖起三根手指。就剩最后一次闭气。
阿戊看到,转头游到石柱上方,脱下潜灯套石柱上,再跟雁洄一齐升水。
第一次下潜缩减了范围,第二次两人目的直接,阿戊取下潜灯套上,引雁洄进石林。
曲曲折折,雁洄跟其后,阿戊蓦然一抬身,她看到一座惨白的骨山。
没时间惊讶,两人游到骨堆上翻找。人骨的衣裳不易腐化,在兽骨里易分辨,扒拉下两层之后,已经费去三分钟。
再一会雁洄就要换气,手速又急又重,一拽一扯一丢,别说衣服了,人骨也没有,只能待下一次入潜。他们刚转身,尸骨堆勐地扬起一阵泥,簌簌地冒巨泡,咚声和水浪扑散开!
雁洄快速推阿戊撤离,尘暴淹没掉石柱,耳听着什么哗啦啦塌了,越离越远,直到水波赫沉。
出水到岸上暂歇。
潜水太费气力,压强迫着胸腔、血管,雁洄不停地调整唿吸,手微微颤抖。手被一道厚重的力量裹住,她侧脸看阿戊,看了好一会。
他不劝,她不说放弃。
再次入水,人都木了半分,尘暴仍余势,他们放弃刚才那座骨堆。向另一边寻找,有了经验和思路,很快寻找到另一座骨堆。
麻木地拨开白骨,在满片的苍白中,一线红色陡然刺目,和来亮窝棚搜出的红白布料图同出一辙!
两个人都略显激动,继续扒,直到扒出具被缚手缚脚的灰衣人骨,
变动骤而发生,白骨簌簌塌陷,雁洄和阿戊也在往下坠。
电光火石之间,雁洄举手攀住最近的石柱,去抓仍陷骨堆里的阿戊,而阿戊也在拽那具人骨,两人同时勐力一扯。
*
高访来送领营业执照的凭条,雁洄就给了他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你说你昨天在巴独附近钓鱼,无意钓上一具尸?」
「嗯。」
「可能跟来亮案件消失的人有关?」
「嗯。」
「你怎么确定的?可不能凭空猜测,这案子都快结了。」
雁洄还是「嗯」。
「什么啊?你听懂我的话了?」高访眉拧着,纠结。
雁洄笑了笑,不说话了。
高访手指在她面前虚点,「诶你,说正事呢。」
「她耳朵听不见。」阿戊不知从哪儿出来,解释一句。
「怎么回事?」
阿戊打开渔具铺后门,说:「她眼睛也无法见强光,所以进来说吧。」
几步路,高访瞟了雁洄好几眼,想从她脸上看出答案。
雁洄将凭条压算盘底下,开口:「摔到头了,听不到视力也差。」
「神呢你,院里那摩托车搞的?」高访转而问阿戊,「这什么时候能好?」
阿戊平声回:「不知道。」
「不去医院吗?」
「不去。」
高访真纠结,「你们……都不担心吗?」
「担心没用。」
阿戊撂下一句,差点堵死高访,高访举手投降,「行行行,雁洄啊,你就疯吧。」
原本就烦躁的高访,更烦躁地从柜檯抽出纸笔,写道:「尸体在哪?我通知所里去取,可能会有公安来找你问话。」
雁洄看了,说:「尸在巴独水洞背面的槽谷,别说是我发现的,就讲匿名举报。还有,你不经手这个案件吗?」
「我不想转正……」高访写着,顿了顿,再继续补写,「的事了,我最近都没空,要带我妈去南宁医科大看病。」
「钱呢?」
高访挥动手腕写下几个字,「不是钱的事。」
雁洄没有安慰的说词,「会好的。」
这三个字,真的将高访的心路歷程给挖了个遍,好累,不止身体上的。
「你也保重。」高访说后就从前门走了。
阿戊执起笔,写下高访最后说的那句话。
门开着,地苏河河边挤着十来个妇女,热热闹闹地洗炊具,像是哪家要办喜事。
「那是在做什么?」
妇人们的交谈声高昂,阿戊都听到了,雁洄红血丝充斥的眼睛在看着他,渴望得到回答。
——青苗早产,一儿一女的龙凤胎,孩子虚弱,还在医院。
外面阳光斜进门内,刺着雁洄的双眼,流了泪水。
作者有话说:
收尾了,剩个几万字。
第44章
生了孩子第三天要报喜, 即使孩子还在医院。
外间熙攘,房里却安静,青苗知道是农植龙吩咐的亲戚, 让他们不要来打扰她休息。
产妇要补充体力,多喝汤, 即使青苗吃不下,农婶还是准备好。进房看到早上的鸡蛋米酒还剩大半, 她没说什么,端走换上鸡汤米粉。
「青苗,吃饭了。」
青苗掀被子下床,农婶忙按她坐好, 「躺着吃, 别起来。」
青苗听话地靠床头半躺,农婶替她掖被子,听到她说话声还虚浮。
「婆婆,我胸口闷,有些透不过气。」
农婶坐过去顺她背, 一手的骨骼感, 「这样好些了吗?」
青苗轻轻地晃头。
「青苗, 放宽心。」农婶手顺着,「孩子都好好的, 在大医院住着育婴箱,大一点植龙就接他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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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孩子,青苗的眼泪无知无觉地涌出,「你说,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他会有六根手指呢?」
龙凤胎中女孩很好, 男孩瘦瘦小小, 右手多了一指。农婶初看到时,心里也忌怪:父母有孽债,儿生六指。
农植龙叮嘱过,不能拿旧俗去苛责青苗,农婶记着,宽慰道:「现在不同以前了,可以做手术的。」
「做手术……」青苗喃喃念着,「可是好痛,是我让他这么痛的,我也好痛……」
青苗满面泪痕,农婶擦也擦不及,外面客人又要招待,她只得让青苗快些吃饭,然后睡个觉就好了。
青苗吃了几口米粉就搁下了,面朝内躺下,拉被盖住自己的头。
过了半小时,农婶来收碗,见状轻手轻脚出去。遇到想看青苗的亲戚,低声告诉:「她休息了,我们外面说。」
他们走远了,声音忽有似无,青苗听得到。
「青苗说她总是头疼胸闷,胃也难受。」
「医院有说什么吗?」
「检查过两轮了,医生说不出什么,只让保持心情愉快。」
「可能记挂孩子,人不得劲。」
「也许吧……」
农植龙白天回来招唿了下客人,又忙到很晚才回,拉开卧室灯,冷不防被青苗崩直的身体吓到。
「你怎么了?」
青苗就站在床边,披头散髮,眼神发蒙,好一会视线才聚到农植龙脸上。
「……没。」
「为什么不睡觉?」农植龙扶她坐下,她一下有了哭腔,说睡不着。
「想孩子吗?」
青苗紧紧拽住农植龙的手,紧迫地望着他,仿佛离岸的溺水者。
农植龙的手覆在她手背,和声说:「双胎是会早产的,很正常,在南宁的医院里有很多这样的孩子,他们被照顾得很好。」
她的手越抓越紧,指甲几乎掐进他的手臂,「青苗,我有其他的工作,不能时时这么安抚你的。」
青苗慌忙松手,低了头,「我知道的,我只是想他们。」
「那你坚强点好吗?」
「那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青苗忽又抬首,眼眸那样透澈。
不知道为什么,农植龙羞愧这样的眼神,他有意闪躲,「我先去洗澡。」
「你为什么一身伤?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想只听好的。不想每天看你工作疲乏,而只是回我没什么。」
农植龙离去的背一僵,回身说:「真的没什么。」
如果青苗走在悬崖,此刻农植龙温和的眼神,是一个推力。她低了脸,眼泪水滴般滑落,「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好坏。」
多说无益,农植龙很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应付这些小情绪,他拿衣服走出房间。
*
歇了两天,雁洄视力正常,耳聋还没恢復好。
夜晚,一人躺床上揉耳朵,一人据书桌前。
「尸弃在鬼喊谷,与来亮窝棚之间的线路,我们得重走一回。」她说着,抬眼去寻阿戊,缺了一样感官,目光里的东西更热切了。
阿戊时常被她看得,像是有根游丝在体内侵扰。他拿笔写字:可等吗?
雁洄的眼睛一瞬不眨,阿戊又写:明天还是后天?
「明天。」
一声定音。
「雁洄。」
雁洄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按摩耳朵。
阿戊失笑,习惯偶尔改不掉,他挪纸到面前写:雁沅潜过鬼喊谷,雁崇也潜过,他们都未找到尸骨吗?
纸拿到雁洄眼前,她视线扫着,「没有。他们身有挂碍,深潜时不及我冒进,从未抵达过骨堆。」
「不过,」雁洄自嘲,「白骨堆也是我的极限了。」
阿戊回书桌再写:那你呢?有找过雁崇尸骨吗?
这句话让雁洄变了眼色,她不答,只摇头。
书桌上摊着最后的信,阿戊看完了,想要追问,又作罢,最后伸手摸了摸雁洄的头。
一种不可言明的心疼。
第二天早上,鞭炮响过几分钟,刘化荷敲响门。
雁洄就在院里升火,她当然听不到,是阿戊开的门。
乍见阿戊,刘化荷笑出牙花,「哎呀,是你啊。」
「找谁?」
「雁洄啊。」
阿戊侧身让开,刘化荷边对他笑,边走进去,都超过去了,还回首。
视做物品的眼神,阿戊不喜欢,他迈步去雁洄身边,牵起她的手。
雁洄扭头看到刘化荷,起身迎上前去,遮挡住那探究的眼睛。
「有事么?」
「就是这个报喜的红鸡蛋和糯米饭,是青苗特意让我带给你的。」
「青苗?」雁洄读着唇说。
「是呀。」
「那你帮我谢谢她。」
「晓得了。」刘化荷将小篮子给雁洄,又拿出一张纸条,「一位姓蓝的女人让我给你的。」
这句话雁洄辨不清,含煳地应答。
之后刘化荷回去,阿戊复述。
「蓝铃?」雁洄打开纸条,只有时间和地名, 「她找来了。」
敌友未知,怕被盯上,雁洄和阿戊决定先去赴约。
地点写的地苏车站,提前到了,蓝铃穿了套浅蓝波点裙,显眼地等待着。
车站不建在居民区,三面有荒地,找了个避人耳目的地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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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习习,炎热渐去。
蓝铃瞥了眼雁洄身后的阿戊,问:「他要在?」
雁洄肯定地「嗯」。
都到这地步,蓝铃不在意以什么形式了,「魏巩义来找过我,质问我为什么将房子的事透露给别人。但我没有。」
阿戊的手指在雁洄后背飞快地写着,她缓了几秒说:「我举报了魏巩义和刘怀德。」
「我能猜到,毕竟你筹谋已久。」
「为什么找我?」
「因为这个,」蓝铃从挎包抽出一个文件袋,递给雁洄,「购房合同,我那张借记卡的转帐记录,够你坐实他们的罪了。」
雁洄迟疑着没接。
「怎么?」蓝铃挂着风情的笑,「现在还不相信我自愿帮你?」
唰地一下抽走文件袋,雁洄没说信任,「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我回过九顿,给我阿巴上坟,听说你刺了蒲方升妻子一刀,为什么要给人留话柄?」
九顿……阿戊的指尖停了许久,雁洄一时没回话,仔细分辨蓝铃的眼睛,「是她先伤的我。」
蓝铃嗔笑,乐不可支的语气,「你呀,还真锱铢必较,魏巩义那软蛋活该碰茬。」
「你……没有其他要说的吗?」
「说什么?」蓝铃坦荡地直视雁洄,「说魏巩义託了你老底?说我阿巴死时你也在现场?」
雁洄愿意接受审判,反而是蓝铃先移开目光,仰望天空。
最近的天都蓝,有多少人好久没停下脚步,去和这些纯粹的事物相处呢。
「说到底,是我的罪孽。」
「对不起。」
*
有朋友住镇上,蓝铃去借了厨房,
之后,蓝铃做了两道菜,去找魏巩义。
他们坐在一棵树下的长椅,椅子中间放两个小碟。
「现在没有海菜花了。」
蓝铃了解魏巩义,开口一句,就让他心软半分。
两道菜,魏巩义各自吃过,问她,「你就这么恨我吗?」
一个六十岁保养得当的老人,说出这种小情侣间吵架的话,真够违和。
蓝铃媚眼盈盈,「我说不恨,你信吗?」
魏巩义就这么以从流的眼神,望着她,有纵容。
「不信吧?毕竟你的停职调查有我一份。」蓝铃笑道。
魏巩义斯文地吃菜,一点点,直到光碟。他轻轻放下筷子,「这是我们最后的关联了吧。」
「你说是就是。」蓝铃的目光滞在他生了老人斑的手背,心悔错途,「老头,你该恨我的,是刘怀德为了拉你去害雁崇,主动搭的线,让我找上你的。」
「没关系。」事到如今,山将陷,不意再多落石了。
没关系,比不恨更重。蓝铃崩了笑脸,嘴角拉下,法令纹也那么老。
他们相对许久,干燥的空气,干燥的土地和树,令魏巩义想起雁洄来找他的那个雨天。
是找吗?说「求」更贴切。雁洄从医院跟他到家楼下,夏天的雨瓢泼,坠在人身上都带重量,被她这么一拉扯,风就将伞催折了。他和雁洄一样站在咆哮的天幕底下,她弯低腰乞:「我求你,你告诉我行么?为什么雁崇收了诊断单就变了个人?是你签字覆核的,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赶紧走吧!」
他推开雁洄,她不知是站不稳,还是怎么,勐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地求:「我求你告诉我,求你了……」
雨下得又狠又冷,他转身走,她爬过来拖住他的腿,死死地瞪着他,那眼里的恨穿透雨水,带着诅咒的力量:「别有一天,你要求我,比我这般还要不堪!」
这个画面,那些事,让魏巩义常年梦魇,即使到如今,他不可能去求。当惶恐半辈子,即将到来的惩罚让他松了口气。
是的,轻松了。所以他对蓝铃说了谢谢,他终于走到他设想过无数次的结局。
*
这期间,雁洄给林为宁拨了电话,有重要的东西给他。
林为宁说他开车到地苏汇合,时间可能会迟。
地点当时雁洄给了两个,一个是杂货铺,一个是荒郊,林为宁一秒的深思熟虑后选了后者。越野车太扎眼,停得远,他走了长路才到这阴森森的小树林。
树林背后依稀可见庄肃的寺庙,衬着前面穿着黑衣的两人如鬼魅一般,其中还似有幽光浮动。
林为宁有那么一瞬,脚想向后转。
「林为宁。」
熟悉的人声啊!林为宁硬着头皮走过去,才看清黑衣就是深色瑶服,「这地方真够鬼气。」
雁洄说:「你选的。」
「是,不过也选得妙,正好甩开他们。」
阿戊书写的指尖一顿,「他们是谁?」
「这几天,我房间门外总有人走动,出门在外也感觉各种不舒服,我想被人盯上了。」
「是因举报吗?」
「谁知道!本来我对这事也不上心,但他们算计上我了,那我就得认真会会了!」林子森冷,林为宁双手插兜,肩耸得吊儿郎当。
阿戊这才在雁洄背上写话。
这里光线不好,林为宁也没太看清雁洄的脸,她不出声,他就问:「有什么要交给我?」
雁洄反问:「你还住国宾酒店吗?」
「嗯,就那环境还行。」
「除了有人盯你,还有其他异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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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印象还深刻,林为宁说:「前几天晚上那姓顾的房里来了医生,我们住一条走廊,动静挺大。然后就是庞记者离开了,说工作已结束。」
又过会,林为宁啧声,「你们俩搞什么?同步延迟啊,话落地就接啊!」
回应他的是一个文件袋,雁洄随后说:「里面有重要文件,真实性存疑,我们的条件和行动都受限,只能劳你筛选后择用。如果都属真实,那这件事就到头了。」
林为宁的手从裤兜伸出,拿过文件袋夹腋下,「下一件事呢?」
雁洄捕捉到话意,「黎俪那有眉目了?」
「查到她在私人医院做的手术,骨髓来源不明,每次经过的地方就有流浪汉失踪的新闻。」林为宁又说,「雁洄,我找个报社造势,会比体制内审查更有效。」
「嗯,越混乱越好。」雁洄问,「顾建浩还在国宾酒店吗?」
「我没见到,但应该在,我看他的司机还在。」
阿戊一直在雁洄后背写着,指尖刚收,听到她开口:
「林为宁,我让你做的第二件事是……」
作者有话说:
求个收:
[有船停港]
恶男.恶女
男,女反攻略。精神疯子,解构主导,有破三观情节。
——
两年后吉苑再遇弋者文,这个被她亲手送进监狱的男孩,变成了男人。
他等在吉苑每天必经的暗巷,步步泣血地走出阴影,吉苑看清他的样子:他的眼睛是带点三角的单眼皮,薄唇紧抿,面瘦骨峻,鼻樑很高,像倒悬的刀尖。一副狠人相。
吉苑知道,他这次是真正来杀她了。
*
弋者文恨吉苑,恨她恶得彻底,恨她恶得真实。恨到血仇得偿那晚,他恶劣地嘲讽:死之前爽一下,怎么样?
弋者文的眼里透着厌憎,他断定吉苑不肯也不屑。而她突然覆身下来,吻住他,那红艷的唇上还余抹残忍的讽刺。
如果我说he,你信吗?
第45章 (加字)
连续两天, 渔具铺门前都停着辆越野车。
去地苏河浣洗的乡民,途经围墙里传出的动感音乐声,其中夹杂着兴奋高昂的说话声, 纷纷不解。
榆木门前上挂的歇业牌已落灰,雁家长久的静谧被打破。
而围墙内, 摺叠躺椅墨镜遮阳伞,两张旧椅面上分别摆放录音机唱片机, 红酒和玻璃杯。
林为宁躺摺叠椅里,单手后枕,另只手端起红酒,自娱自乐地碰杯:「干杯!」
唱片机偶尔卡声, 林为宁探手去调试, 不小心扫落什么。他瞟眼地面,是几张照片,照片里两个男人在试衣服。
*
见完林为宁的当天,雁洄和阿戊回渔具铺收拾一番,连夜去了平浪村。
霞婶收留了他们, 并答应帮忙隐瞒行踪。事实上他们天不亮就出门, 很晚才回, 也没有碰见村民的机会。
雁洄如诲的眉眼让霞婶不敢好奇,准备好早饭, 他们吃完就又走了。
霞婶站在二楼围栏瞧,方向是朝北去的。
昨天从鬼喊谷一直走到溶井,沿路都看过了,没有明显的拖曳痕迹, 特别是溶井外的那片深林, 和槽谷里的树林, 林下枯叶堆积,拖行过大型物品,怎么会没留下痕迹呢?
雁洄和阿戊仔细翻了台地的窝棚,也无特别的发现。
窝棚底部是一个隔湿木架,阿戊指着台地上两道痕迹,在雁洄耳边大声说:「那次抓住来亮后,有人到过这里,掀开过这副木板。」
木制品一旦无人养护,腐朽得很快,雁洄拍掉手掌的灰屑,低头走出窝棚,「走,我们看溶井去。」
……
今天他们又来了,带了特制的垂降索。
雁洄趴在竖井围,探手进岩壁摸,摸到昨天发现的人为的凹槽。她抬头寻坐绳点,目光定在阿戊站的那棵树下。
「你也觉得那里合适?」
阿戊点头,转手结绳,拖着绳尾过来。此时雁洄已坐起身,用蚕丝卷了颗石头,往溶井内放。
阿戊靠近她耳边,用稍大的音量喊:「雁洄!」
「嗯?」
「雁洄!」音量调低。
耳朵像塞了棉花,接收声音会被削减,雁洄只能听到最高的音度, 「啊~」
阿戊在试她的耳朵有没有转好。
阿戊低了声,「雁洄,好……」
等了几秒,确定话结束了,雁洄看向阿戊,「好什么的,最后三个字我没听清。」
阿戊弯了唇角,在她手心写:下次再告诉你。
期间石头一直在放,触底感觉是实地,深度和昨天没太差异,约三十六米,好像岩壁间有几处平台,因为石头有阻顿。
从包里找出浸桐油的布团,雁洄点燃扔进溶井,一连扔了好几个,从上望下那点火光燃得充足。
「氧气很好,」雁洄在腰间扎绳结,「我先下。」
阿戊半蹲下,扶着雁洄腰上绳索试了试结实度,双手推转她侧腰,全部检查一遍。
他抬起脸,牵起她手写道:我对岩壁的石理有些了解,我先下,再接应你。
雁洄忽然发觉,阿戊的头髮一直没长,「肯定是你都不用睡觉,所以头髮不长,身体恢復也慢。」
阿戊觉得好笑:我们不同。
这个角度,阿戊的眼睛漾着微光,太像某种倾诉了。雁洄缩回手,拉起他衣袖,「我先给你检查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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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站直,雁洄的视线由低及仰,堪堪到他下颏。她很少在意这些差距,他说我们不同。
哪里不同?雁洄的手绕过阿戊的腰,收紧绳结,因此触碰到他衣服下的肌肉,厚而紧绷,蕴有爆发力。
他的身体停留在青年时期,未来可能也会一直停留,但雁洄会老会死,她想,是她该说:我们不同。
雁洄止住思绪,「我照应你,去吧。」
索有两道,一收一放,阿戊背上背包,背向溶井,腿蹬井围,垂降下去。如意想之中,掉落一个身位。
雁洄扒井围替阿戊打灯,只见他有序缓降,也用自己的灯照落脚点,让雁洄看准。
落到一块隆起的岩石,不大,只能供一人站脚。稍作休息,再落两个身位,已过半程。
雁洄的潜灯起不到作用了,便仔细地记住阿戊给她指引的落脚点,溶井内很暗,那点光亮静止了,她扬声喊:「怎么了?」
灯光竖直地晃,是接头信号,雁洄随之垂降,有阿戊先前探路,她落得又稳又快。近了才发现阿戊站在一处岩石平台,她也落定,目测离地就剩三分一了。
雁洄气微喘,「怎么了?」
阿戊手腕一举,灯照到岩壁上,上方跟下方的石质不同,几乎像人为凿切的陡直与嶙峋峭拔的区别。
岩块高低间有夹缝,有些骨头卡在里面,骸骨胫骨都有,长短像兽。
「还有这里。」
灯光一扫而过,雁洄似乎看到了什么。阿戊想让她看他们踩的这处平台,但她仰着视线不知道在找什么。
于是阿戊想在雁洄手心写字,却被她反抓住他手,「我要到那里!」
顺着雁洄所指方向,阿戊看到一个外翘的石台,在他们的垂降线路三米之外,比现在位置高出了五六米。
有的岩壁伸出尖角,摆盪过去也不容易,除非重新坐绳。
雁洄拽住绳索,说「我试试」,说完拉绳上升。
她体轻确实更有优势,阿戊在下面打灯。
上到平行高度,雁洄在左侧找到借力点,勐地一蹬,绳索摆过去,她伸脚去勾,差了点,盪回去时蹭到了胳膊,疼得她手发抖。
缓了缓,重新再试。
摆动不够,要加大半径,雁洄找好更远的借力点,往左盪出去半米,再勐一踢,伸脚……勾到了!右手快速攀稳,落住了!
灯的射程不够,雁洄的身影被石台遮挡,阿戊看不见她。过了几分钟,她探出半身,手中挥舞着什么。
随后雁洄边降边挪,快到时阿戊接了她一把,她迫不及待分享手里的一块布,「从江你还记得吗?」
阿戊:从山的大哥。
「对!我钓从江的尸时,发现他溺水没有挣扎的痕迹,仅裤脚缺了一块,你看就是这个,白裤瑶特有的红竖纹绣饰。是从江发现了这个地方,后被来亮推进溶井,侥倖逃出。来亮找农伯的时间前后,就是从江发现溶井、溺水的时间,对于他的死亡从山也不无辜,这才是从山被封口的真正原因!」
这个溶井,终于让雁洄将三方关系都拉到一条线,她显得很激动,「来亮常年不接触人,逻辑思维也没退化,行事狠绝,他是做惯了的,这个溶井成了他销尸的好去处,下面可能还有别的尸骨。」
「雁洄。」阿戊让她看他们脚下踩的这块岩石,灯光照着,现出石面斑斑深痕。
雁洄蹲低,抽匕首去刮,刮出些深色粉末,指尖一碾,搓出一抹殷红。
毫无疑问,这下面就是来亮的销尸点。
确定后,雁洄有些怔愣,那鬼喊谷的那具尸……
唿唿迴响的阴风惊醒雁洄,她向溶井底部望,本能地伸出手探风。风由里向外,湿度高,有劲力,这底下还联通其他的空间!
这时,几个浸了桐油的火布团灭了,向上望,整个竖井成了一个收拢黑暗的穹洞。
雁洄拽紧了绳索,说:「我以为这只是一个略深的干溶井,里面可能还延伸着廊道,或许是一个充水溶井。」
「里面有水?」阿戊也觉得奇怪,因为听不到任何流水声。
雁洄没太听清,「降吧,小心点。」
十多米的高度降起来也快,落底后雁洄被碎石崴了下,阿戊拽住她胳膊,往自己这边提。
阴风一阵一阵地迴旋,携着浓浓的腐湿,有霉菌的气味。地下河的第九第十分支就有深脉状管流,不见天日,雁洄好久没闻过这熟悉的味道。
解锁扣,阿戊举灯看四周环境,雁洄低头踢开地面的砾石,砾石下面是坚硬的岩基,暂时看不出什么。
阿戊看到几根零散的骨头,但都不能确定是人骨。
走过洞顶那片天空,就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洞腔并不宽,雁洄和阿戊并行,让灯光聚一起,照耀的范围广。
慢慢地,岩壁上出现滴状石钟乳,灯扫过,泛着光亮,那是潮湿生成的水汽,也不排除曾是河道。走着走着,石面有干涸的血迹,两人皆都停了步。
灯光之处有几具人骨,或蜷缩抱腹,或爬行的姿势,手伸长,指骨嵌紧地面,骨生黄绿斑,透着死不瞑目的阴诡。
灯影一晃,尸骨如活了般地动,雁洄倒吸凉气,不由退步。直接的尸体摆雁洄面前,她都不怕,但是这样□□的痛苦和求生意志,令人惊悚。
三十多米的高度,又有平台缓冲,摔下来没死透,只能靠求生本能挪行。
第108页
雁洄胸口发闷,默默调整唿吸,阿戊握了握她的手指,她摇头表示没事。
陆陆续续发现十几具人骨,在预料之中了,也不会特意去细看。
洞腔比想像中深,他们行走间踢动石头,声音迴响,风更冷冽了。眼前开始分出三个廊道,怎么走?
「找河道。」雁洄说,每个廊道都深入两米,踢开地面砾石,握匕首挑起些沙子,一一对比。
「这三个洞都充过水,中间退得最慢,先走这里吧。」
走进去感觉空气都稀薄了,头顶时不时有水滴落,岩壁充满经络一样的纹理,水珠连串下渗。
好冷……雁洄的膝盖开始刺痛。
廊道里相继出现落石,路堵了大半,阿戊踏上落石,回身拉雁洄。
道路愈加艰难,雁洄速度慢了,阿戊便建议原地休整一会,找块平整的岩石让她坐好,他则到前面查看。
雁洄打灯照岩壁,多足爬虫惊得打转,上面的裂隙浸出水流,脚底偶尔能踩到水,所以在岔口发现的滴淋血被沖没了。
前后皆是黑暗,风沉啸,水滴,声音杂响,空旷幽灵。
雁洄轻摒气息,阿戊很快回来,写:前方洞穴交错,窄小不规则,像是坍塌过的遗留。
「那主通道呢?」
阿戊只写了落石两字,雁洄明白了,路更难行。
休整好了,再继续。
从开始到现在走了一千多米,没有尽头。
廊道曲折,钟乳石柱垂着,他们身上的衣服几乎被滴湿,乱石密布,成堆。雁洄一直在观水,沙石都呈一个方向,退水的痕迹很明显了,就在前面那堆落石后面。
雁洄拦停阿戊,说:「你细听,有水流声吗?」
阿戊侧耳倾听,摇头。
「你再仔细听听。」雁洄走到前面,搬开几颗石头,看底下的退水痕迹。
倏而,阿戊听到一丝开裂的动静,接连发出咣啪的声音,非常疾速!
阿戊打灯找,却见投在洞顶的落石堆影子在往下降,他急喊:「雁洄!」
同时飞奔上前。
有几米远,雁洄耳朵听不见,但直觉令她回头,她看到阿戊神色焦急,目眦欲裂,向她伸手靠近。身体蓦然失重,她下意识举高手。
落石坍塌,滚滚如雷。
那一瞬间,风扑过阿戊脸庞,冷冽透骨,他一声吼叫,响彻于渊静。
第46章
人在虚空坠落, 和在水里坠落,是不一样的。
没有任何物质托着雁洄,她被激发出潜能, 她的判断和动作迅速,滑落时抓了所能抓的任何东西。
屈起的手肘、紧附的身体起了缓冲, 雁洄手指在摸到一个裂隙时,紧抠住, 堪堪停住了!
石头不断从身侧摔过,雁洄隐约能听到,手臂也感知到震动,不时有石头砸在头顶肩头, 她缩小身体减低受力面。
她不知道身下是什么, 她跖空在虚无里,只有手指将断的痛感,让她的感官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是的,潜灯不知道什么原因灭了。
双手手指抠紧裂缝,着力点有限, 又看不见周边, 雁洄放弃向上攀。她想, 阿戊会来的,于是放平心态。
这是哪里?
回想这一路, 穹洞内空间联通,确定有数支水源发育过,所以在岩溶地貌的流蚀作用下,洞中洞的存在也常见, 雁洄现在所处可能是一个地下岩溶大厅, 或许很高, 因为风依旧劲,可惜她耳力不行,不然结合起来更好判断。
手臂生出紧绷的麻感,触觉也不真,所以当湿透的衣裳沁进一股新的寒冷,雁洄才惊觉四周在渗水。
手指湿滑,抓力减弱,雁洄嘆了声气,但是没有恐惧。
这时,手臂又有震感,雁洄以为落石还没停,不过她很快察觉,震感有规律,于是大声喊:「阿戊!我在这!」
震感顿了几秒,再继续传递过来,雁洄一直出声:「我在这!我在这……」
两只手都木了,雁洄声音越来越小,手背忽有触摸,她低低地念:「阿戊。」
也许是他,也许他回答了,雁洄不知道,直到被揽进一个怀抱,她轻声笑,「真来了啊~」
真是一个新鲜的体验,原来她也会有允许脆弱的时候。
为保险起见,阿戊结了两道绳索,他单手抱雁洄,减轻她的负重,另一只手快速在她腰间结绳,然后在她耳边说话。
「我要开灯了,闭上眼睛,慢慢适应再看光。」
「好。」雁洄依言闭眼,眼皮里浮动微微的红,她缓缓睁眼,看到一个黑黢黢闪着波光的空间。
波光……雁洄朝下看,深水中波浪推涌,这底下有暗河!
她从裂隙中松手,语气里有阿戊不明的雀跃,「这下面是一条地下河,径流之宽,无任何记载记录!」
阿戊拨开她覆在脸庞的发,发现耳侧的擦痕,还有她被磨烂的手指和手肘,他确定了血的气味来源,不合时宜地躁动。
「雁洄,上去。」
雁洄从阿戊的眼神里猜出他的意思,她还没从新发现里冷静,说:「我再看看,一会就好。」
阿戊眨眨眼,替她照灯。
雁洄摸着潮湿的岩壁,摸到两道很深的凹槽,旁边还有钉孔,确认了掉下来时的疑惑。
「我们上去吧。」
阿戊拽绳准备攀升,张开手臂带雁洄,她却又让他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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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涨水了。」
阿戊低眼,刚还远离的水位,这时已经接近他们的脚底,这跟攀升有关系吗?
「你要做什么?」
他说出口,在雁洄眼中得到炽热的答案:我想下潜。
阿戊第一反应是不解,现在的情况是他们被困住了,应该立即脱离险境,而不是反其道。
「我需要做一件事,很快。」雁洄说。
只迟疑一秒,阿戊便把自己的潜灯给雁洄,接过她的牵引索,「我护你,要快点。」
雁洄没啰嗦,缓缓地降进暗河,她的心跳得很重,从未有过的严谨,像在进行祭式。
待雁洄真正沉没,阿戊忽然想笑,从担心到强作镇定进行施救,现在却任着她胡闹。
雁洄从小的生活见识里,致力于探索描绘地下河,不管之中有多少外在因素,但不可避免,她和这地下河密不可分,他似乎能够理解她的疯狂。
估摸着雁洄只潜了十几米,她很谨慎,阿戊在上面从越涨的水位里发现一个规律:只要风起,水就快漫。
河水浸到阿戊大腿时,雁洄出水,阿戊垂手捞起她,语气急迫,「我们得赶快!水涨速过急,怕把落石拱动,割断我们绳索。」
两道降索,阿戊在下面托举,雁洄攀升立稳就去拉他,两人一前一后爬出之前陷落的坑洞。
没走出几米,水譁然逼近,身后又是坍塌,一股劲风窜过来,勐然扬起尘灰,剎那间视线都蒙了。
轰隆隆的响声如雷贯耳,两个人无暇回头,赶紧跑!
跑了很久,出廊道后,雁洄胸腔快炸了,停下来扶腰休息。水已经涌到外面,漫过脚背,阿戊不得不拉着她继续走。走出几米后,她手臂一甩,有些自暴自弃的嗔怪,「不行……我没劲了!要不、要不等水过来我游出去吧。」
阿戊真气笑了,背包放胸前,拽过雁洄双手伸过肩,身体蹲下,「我背你。」
紧要时刻,雁洄扭捏一秒便作罢,趴上他的背,「重的话就让我下来。」
阿戊说话了,他的背轻微地震动,但雁洄没听到,她探脑袋到他脸侧,认真地说:「我没听到。」
阿戊在走路,脸微微一偏就是她的唇,他笑着说:「耳朵过来。」
于是雁洄收紧胳膊,抬高腰,他声音黏黏地飘进耳心。
「背你回地苏都没问题。」
阿戊的身体是冷的,没有任何温度,雁洄身上也湿冷,但抵不住一丝热意从胸腔蔓延,她轻靠在那副曾认为平实的肩膀,踏实地停靠。
阿戊背着雁洄直到出口,接锁扣攀升,出了溶井已是午后,太阳好暖,照得疲惫都弛缓。
相比穹洞里暗无天日,回去的路程景观变化,就没那么漫长了。
经过那道成堑的岩壁,又见那棵坚韧的倒悬树,这个季节兰花也谢了。
熟悉的风景和弄甲山,雁洄忽感觉到阿戊凑近,他在她耳边说:「剩下的这段路我背你走。」
「好呀!」
尾调轻翘,也勾起阿戊的希冀,他将雁洄袖子扯齐,怕等会走动会碰到她的伤口。
山路又窄又崎岖,阿戊的背很稳,雁洄望着弄甲山离她越远,现实也越近。
「溶井更深处隐藏着多层发育的伏流,岩层久经沖蚀失稳,地下遍布溶隙,塌陷频生。水量涨变突然,流动过速生成风,所以风起水升,那么完整的补水排泄系统,为什么未被发现呢?」
「在溶井下面,我选择中间廊道,是因为那里也有血迹,不过渐被水沖没了,我摔落时试图抓石壁,发现很深的凹槽,潜水也印证猜测,水底遗留了一截铁轨,不知延伸到哪。而水上的轨道被拆除,有人特意隐藏。」
深山不存在交通工具,那只可能是矿区,矿洞里才有用以运输的小轨道。
或许都想到什么,雁洄没再说,阿戊也没回,他们彼此间沉默着。
之后,走到一片谷地。
「弄甲山不见了。」
话语里的失落,阿戊捧起了,「如果可以,我们找个时间,一起登弄甲山。」
雁洄倾近耳朵,阿戊重述一遍。
「时间不多了。」
「会有时间的。」阿戊低脸,蹭了蹭交握在他下颏的雁洄的手,「走了那么远,越到尽头,越要亲眼目睹。」
雁洄没作声,但阿戊知道她听清了。
「所以雁洄,在那之前要顾好自己。」
背上的人动了动,阿戊感受到一个更紧的依靠,那只烂得触目惊心的手抚上他脸颊,他贴近去拥有温暖。
无声胜有声。
*
雁洄给了住宿费,霞婶愣是不敢收。
等到天黑了,雁洄将钱放下,和阿戊离开。
绕路回地苏,雁洄他们不从正门进,而是选择爬墙。
趁着夜色,背包一扔,雁洄一个助跑、起跳、一攀,轻巧地翻上围墙,然后正当她准备跳下,院里有个人愣愣地盯着她。
「自己家干嘛要学贼一样翻墙?」
「走开。」雁洄手往外推,让林为宁靠边站。
林为宁抱着刚捡的背包,乖巧地移步。
雁洄纵身一跃,落地极轻,像是爬惯墙的。
随后墙头又跳下个人,撩起阵风,将红酒杯旁的香薰蜡烛给扑灭了。
好香……这季节哪来的野蔷薇花香,雁洄这才正眼打量起她那简陋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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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支了个露营帐篷,户外露营灯下一张摺叠桌,桌上有蜡烛红酒玻璃杯,几样精緻小食,摺叠躺椅上还挂了墨镜和望远镜。
第二件事是让林为宁在雁洄离开的这段时间,制造她在家的假象,看现场情形,完成度很高,甚至于享受了。
「你搬那么多装备,不费劲吗?」
林为宁嗤声,「我那车后备箱无敌,再多都能装,再说了,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将就。」
阿戊看眼雁洄,她听力似乎好转了,他将背包从林为宁手里抽走,转身进屋。
「有人来过吗?」
「没人来,监视的倒有。」
「前边房子对面的小树林?」
「是,我用望远镜发现的。」林为宁已经不惊讶了,这妹妹仔不单诡秘,手艺重,心思也深。
听到这里,阿戊从雁洄卧室退出,进了地下溶洞。
任务完成,林为宁收拾物品,送了雁洄望远镜,「这几天我有个直觉,那些人不是沖我来的,你要小心。」
「嗯,谢啦!」
「第三件事呢?」
「再等等。」
「还要多久?我可等不起,那边证据一落实,我就得飞瑞士了。」
雁洄说:「很快了。」
……
洗完澡回卧室,书桌上有雁洄常用的几种伤药,她上药包扎,手裹得像棒槌。她好像……不擅长做对自己好的事。
提灯走到地下溶洞,很安静,没有水流声,没有抢食声,石池里就剩零星几条白鳝。
阿戊光身躺在池里,闻声睁开眼,「雁洄?」
灯放一旁,雁洄蹲着,双手搁池沿上,下巴杵着厚厚的纱布,眼眸静静的。即使画面遐想,内定如斯。
阿戊默默地放松身体,此刻的雁洄无法令他有其他的情绪。
「确认溶井是遗留的矿洞后,我在暗河里撒了磷粉。我们都想错了,来亮想掩藏的不是溶井后的居所,不是杀人事实,从头到尾就是溶井。」雁洄淡淡地说。
溶井原身是矿洞的这个事实,将所有的事追溯到起点,所有的所有简单化了,但也让他们变复杂。
雁洄皮肤很白,白到像那种失血的营养不良,昏黄的灯光也不能替她添色。阿戊半起身,在她耳边问:「晚饭吃了多少?」
「一碗。」
阿戊似乎满意,「那你该好好睡个觉。」
雁洄偏头,他唇和鼻尖碰到了她的耳朵,她定了定,问:「阿戊,我是什么味道?」
那样自然地勾勒起在五海瑶的夜晚,叫阿戊进也不是,退也不能。
「为什么这样问?」
雁洄侧脸枕手臂,说故事般的语调,「以前上初中高中住校,宿舍的人说我身上有气味。其实我知道因为什么,阿巴让我接触钓尸后,那种气味就洗不掉了,我只是好奇,真的有这么让人排斥吗?」
「雁洄。」
低低的嗓音,有太多的压抑。
唯有目光,直白浅显,诉不清道不尽。
「嗯,我在。」
他们的目光在暗昧摇晃的光影里相触,在各自的情感里生色。
阿戊俯近,亲过她的眼和脸颊,再吻上她的唇,浅浅而离。
他说:「有心人自己明了。」
作者有话说:
没几章了,想问一下,会想看感情戏吗
第47章
南宁医科大医院。
新生儿监护室里, 一排排的小箱子里,住着一个个红通通的小婴孩,农伯透过玻璃窗看护士指的位置, 只能大概看个手脚,脸被仪器挡住了。
不过确定孙儿们好好的就行, 农伯没多留恋,走出新生儿科, 去了另一个病区——血液内科住院区。
病房沿阴暗的走廊一路过去,来往家属满脸疲态,护士站里几个护士埋头工作,气氛凝重。
厕所外的水房咚咚地响, 是水龙头水压太高, 水撞在不锈钢铁槽里的响声。农伯腿不好,走得慢,看到有个人在弯腰洗饭盒。
「高访。」
那人不确定似的抬头,「农伯?你怎么在这?」
「我孙儿在这住院,」农伯瞟了眼高访邋遢的穿着, 「你妈的病需要转更好的医院吧?」
母亲生病的事鲜少人知, 高访和农风丁素无瓜葛, 他提起警惕,「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万成矿业的顾先生吗?他能帮你。」
*
农植龙更忙了, 青苗等着孩子的消息,等到外头一点小动静都要惊醒。吃睡不好,她看起来很憔悴,整个人恍惚而执拗。
青苗祈求过两次农婶, 让她带自己去看孩子, 可是在月子中, 路途又远,农婶跟她讲道理:你家公去看望了,电话回来,他们都很好,你也别一直记挂这事,别折磨自己。
被婉拒后,青苗夜不能寐,也许怕面对自己的情绪无常,农植龙有时会外宿。
身体的疼痛越难忍,农婶用被子把青苗包裹得只露眼睛,带她去了医院,做检查都说没事。家里很多事要忙,农婶也会埋怨青苗不懂体谅。
渐渐地,青苗再说难受,农婶只剩宽慰:植龙暂代乡长一职,等他坐稳了,你也就面上有光了,这是好事,你为什么总胡思乱想呢。
再后来,农婶人后有了怨言:青苗几回跟雁洄一起,不是我有偏见,医院不是说腐植腐尸都有毒气,接触对身体不好,她又让雁洄摸肚子,又一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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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npan
的,怕是吓到胎儿的魂,所以孩子七个多月早产,还不健全……
因为要抢收稻谷,农植龙父子俩在公社忙,亲戚就来帮忙,他们传话间,青苗有听到一些。
当晚农植龙又未归,青苗趁农婶睡觉跑出来,明明浑身冒冷汗,虚弱得脚像飘着,她那股执拗支撑她走了几公里到公社。
街道很寂,路灯淡黄,公社办公室内亮了一盏灯,窗棂上有个熟悉人影。青苗双手扶在铁门,惶惶的内心找回了一丝安定,她刚要喊,影子成双,胶合到一处。
青苗垂下手,几乎否定地盯着那扇窗。
站了很久,灯灭了,他们双双走出来,青苗躲在公社外的树后。路灯逆了树荫,她的存在可笑至极。
她目睹他们手搀着手离开,他纵容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不会低斥要端容;他温柔地揉他的发,亲他的侧脸,不会例行公事般地触碰,不会僵硬到排斥。
青苗从未得到过这些,她天真地以为,他就是这样正容肃色的人。
她以为……无数个她以为,都是她替自己圆的慌。
她真的错了,所有的都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
雁洄这两天都在钻研怎么秘密逃出去。
林为宁说的没错,渔具铺外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监视。
高访不在,雁洄得不到外面消息,通讯方式也没有。顾建浩无非是想控制她,她不能处于被动。
挪梯架走廊上,雁洄寻望哪块屋顶好下手。
这座老房依峰而建,走廊位置近檐沟,前有屋嵴遮挡,从这入峰林简直妥当。
「从细梁间勾开瓦缝,不要从主梁入手……对!对!往旁捋……多宽的距离啊,依你的身形定夺……」
瑶寨的吊楼是木制的,阿戊不识叠瓦的原理,一边问一边操作。
乡下房子梁高地基高,雁洄身量不够,便充当指挥,指哪阿戊掀哪,没多会摘开个窗口。
月光倾泻进来,照亮了小半道走廊,雁洄适时摁掉手电,怕灯光引来注意。
「好了,先下来吧。」
阿戊爬下来,将梯子搬到角落靠好,抓起雁洄的手看了看,「结痂了,皮还嫩,包上稳妥点。」
洗完澡上了药,一直晾着伤口,没包扎,雁洄也怕自己晚上睡觉蹭破了。
回到卧室,阿戊取了伤药,拖椅子到床前,「你坐这,我给你缠纱布。」
雁洄脱鞋上床,盘腿坐好,双手伸出。
灯在书桌那,床沿顶着膝盖,为了方便阿戊侧了身,他的手卷开纱布,下颌一指自己腿面。
雁洄迟迟不动作,他眼神一到,她双手立即搁在他大腿。
「薄薄地裹一层就行,只要防蹭,明天应该就好了,反正不流血,计划也得提上了……」
纱布一头用指腹摁住,阿戊垂首缠裹,唇抿成认真的线,当雁洄的自言自语是风吹过。他包扎是分段式的,费时却有成效,腕肘都好活动。
两只手包完,雁洄腿也麻了,于是直接大字型躺倒。阿戊的身影离去又回来,轻轻地映在她眼眸中。
一秒过后就是压迫,雁洄自觉拢好手脚,扯被盖。
门外忽有嘎吱的声,狸花猫野回家了,爪子正磨门根。
她麻纱的睡衣好皱,领口歪缩,阿戊看到白皙的肌肤上有淡褐的痕。旧伤刻新伤,他只能道一句「晚安」。
「晚安。」雁洄轻声回应。
关灯,阖门。
睡意朦胧间,雁洄听到狸花猫的叫声,尖嘶腹鸣音交替,是警告的意思。
雁洄骤然清醒,起床穿鞋,刚开房门,阿戊就到跟前,声音冷肃:「你待着,我去。」
阿戊拔开门闩,推门出去,他转身那刻,雁洄看到月光下的一丝寒芒。他擎了刀,雁洄不放心,跟上去。
狸花猫的声音在侧门外面。
阿戊手已揿上门把,闻得身后脚步,手往后一捞,将雁洄扯到自己背后。刀刃贴臂,他疾一拉门,门外一团瑟缩的影子。
阿戊不动了,雁洄探出视线,「……青苗?」
不是冷冬,青苗身上冰凉,雁洄拉她进院子。
外面见不到灯亮,阿戊环视四周,晃动着的红色烟点,蓦然间隐入暗林。
阿戊锁了门,听见雁洄叫他。
「阿戊,拿个毯子过来。」
雁洄转而对青苗说:「既然你不肯进房暖和,那就先在这坐会。」
毯子来了,雁洄给青苗裹上,陪她在椅子坐下。
阿戊抱狸花猫到门槛那儿坐,目不斜视地替猫儿顺毛。
「这么晚了,本来不想扰你的。」青苗先开的口,话里歉意。
「无事,我也没睡。」
「那你陪我看会星星,行么?」
「当然可以。」
青苗的手从毯子里伸出,指了好几颗又大又亮的星星,即兴地说它们与她相关的事。
语言很琐碎,随着过去打翻:
「我和阿弟是龙凤胎,大人常说有血缘感应,很多时候我喜欢的他也喜欢,他从小就好抢我的东西,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甚至是天上星星的归属,他都要争……这时阿乜会讲他,他不开心就跑出去,我担心他到河里玩,多数时候就让着他,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什么都替他着想……」
「他们都说我性格好,对谁都没有冷脸,其实我是懦弱,我想着如果我能忍忍,大家都好过。我学不会去为自己争取,我的勇敢只发生在别人身上。说来也讽刺,就是这样的我,才被家公看中,带着农植龙上门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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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你看,北边那颗星星以前很亮的,现在灰扑扑的……就像我一样。」青苗顿了顿,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雁洄,我身体好痛,我生病了,医院都检查不出的病,可我明明那么难受。」
雁洄笃定地说:「那就不是病,你要记住,你没有生病,别再想着它。」
「是吗?」青苗又指那颗灰扑扑的星,「来年它还会亮起,我也会好转吗?」
「一定会的。」
「那我该怎么做?」
「别害怕,也不要对抗,任它去。」
青苗笑笑,「雁洄,你总是这么有主意。」
「那请你务必记住我的话。」雁洄注视着她的眼睛。
「嗯!」青苗应道,轻松地笑出声,「地苏真美啊!不管是夜晚还是白天。」
「当初到地苏相亲时,我看到青山蔼蔼,满梯的稻禾,绿莹莹的那条地苏河,真的好漂亮,充满动人的生机。因为我叫青苗,我喜欢绿色,绿色像我的生命。我的孩子们会在这里长大,是一件很好的事。」
青苗说着,独独略过此刻的月亮,那半曾收容她所有美好的月亮。她低眼不去看,「雁洄,我累了,到你跟我讲你的事了。」
雁洄犹豫,「我的事都和钓尸有关呢。」
「没事,我愿意听。」
雁洄的事迹枯燥压抑,青苗似乎对瑰奇的水下世界充满好奇。
「九顿我见过两次,想不到那么危险。吞榜水洞里面有贝壳化石啊,感觉会很漂亮呢,真想见见……那还有什么特别的水洞吗?」
「古杭,古桐,九灵。」
「你都潜过吗?」
「没有,深脉管流冒然进入会有危险,但也不及九灵,那底下是个天然水下峡口,能进不能出,里面的深度是地下河图里唯一预估的。」
……
狸花猫睡得正酣,丝毫不知已从温柔的怀中离开。
夜色晴,银纱轻拢,女子的背影比得月光的静愁。
睡着前,雁洄模煳听到有人说对不起,再睁眼,已是天亮。
她起床去洗漱,一边回想,昨晚青苗不想回家,和她挤了一夜,这话是青苗说的吗?
农忙季,到处都能听到谷机的声。
家里没人,婆婆做好饭农忙去了,青苗用座机拨电话到娘家村里小卖部,让告诉阿乜回个电话。
电话回过来,青苗接起却是阿弟的声音,他脆生地喊她阿姐,问:「吃过饭没,有什么事吗?」
「阿弟,你今天没去工作吗?」
「公社的事很多,昨天忙晚了,姐夫让我休一天假。我明明也没累,但休就休了,正好帮阿乜忙农活。阿姐,你还没说有啥事呢,生了孩子怎么呆呆的哩?」
「没什么……」青苗恍然记起他好像没有过变声期,她都能想像到这把洋溢的嗓调后,是怎样快乐的脸。
「之前派出所抓了好些人走,现在公社正缺人,我上半天忙忙,下午再去帮姐夫。阿姐,你要是真的没事,我就挂啰!」
青苗好一会不出声。
「阿姐?阿姐?」
「阿弟,阿姐对你好吗?」
「那还用说,当然好哇!」
青苗笑出声来,依旧地温柔,「那见见阿姐好么,阿姐想你了。」
时间地点都交代好了,青苗从衣柜里拿出雁洄送的礼物,她穿上那件浅卡其外套,在镜子前整理,又将头髮梳理好。
外套很合身,衬得青苗精神几分,她对镜子露出一个觉得好看的笑容。雁洄送的礼物,她好喜欢,她不应该惧怕的。
阿弟到了九灵村,青苗没说具体位置,但听村里吵嚷着地围过去一堆人。阿弟跟上,想去看看怎么回事。
来到一个长型水洞前,水洞靠着莫高的绝壁,人群里指指点点,也不乏出声劝慰,阿弟挤进内围,看到他的阿姐。
青苗穿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浅卡其外套,站在凌空的绝壁上,清澈的眼睛从人群中攫住他。
「青树。」
这一声,平静,笑谈,不甘,隐没的痛苦。
第48章
青苗还在往最高处走。
底下人群唏嘘, 青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柔弱的阿姐。
青苗藏于自己的内心太久太久了,以至于迷途,她要走到最高, 去看她来时的路,错在了哪?脑海里闪过很多事, 很多人……
农植龙的癖好,他的父母知情吗?初次登门提亲时, 青树异常安静的反应。每每的迟归,原来是借着工作厮混。那阿乜呢?青树长期的举动她从未发觉吗?
所有的,最终停留在昨晚和雁洄看星星的那幕。上面风好大,青苗搂紧了衣裳, 搂紧了将要自由的她。
——我叫青苗, 还没长成树的青苗。
谁会喜欢苗呢,都爱树呢,爱他的花,爱他的芬香,爱能眼看成的果实。谁会等待一棵苗呢, 谁会去费心思爱一棵脆弱的苗。
青苗终站在了最高, 道道青嶂阻了她的视线, 她望不到寄託了期念的地苏。不过季节更替,地苏河已有干涸, 留住她的,也会随她去。
「青树。」青苗音量微小,嘲弄的笑瘆人。
青树惶恐地退回人群里,随着起伏的惊唿, 随着青苗的坠落, 他的自留地, 以青苗之血浇灌的花儿,也随之枯萎。
*
青苗死了,于九灵天窗溺毙,那个雁家人从不涉足的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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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青树带去的,两家人沉痛过后,经商量上雁家报丧。
与此同时,阿戊已经锯开屋顶,只待晚上逃脱,可前门被叩响。不知道是即将实施计划紧张导致,还是其他,雁洄莫名心慌。
「我去开门。」她说,走去开了渔具铺的门。
有十来个人堵在门前,或多或少熟悉的面孔,雁洄看到他们手臂挽的白布,大约猜到了。
乍见雁洄,人跪倒了一片,齐喊:「请至九灵寻溺亡者——」
日头掉落,地苏河在失去。
雁洄挺直腰背受他们的跪,目光远眺,「不寻。不钓尸。」
一时私语声愤愤,皆都无法理解。
农植龙抬起头,眼眶还余泪痕,「你知道要寻的是谁吗?」
「不是青苗么。」雁洄冷冷的声调。
农植龙目光震烁,似是不敢信,喃喃自语:「青苗……青苗总说你好,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怎么了?」雁洄撑手在门框,荒唐地笑弯了腰,「雁家人从不碰九灵,青苗的死是她选的,这不正合了你们的意?」
雁洄的话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他们纷纷站起来自辩自证,身前事身后名,冠冕堂皇。
「喏~」雁洄翘指一点,颤抖而兴奋的声音,「你、你、你们,都在急什么?」
兴许雁洄此时言行诡异,一众人不自觉噤了声。她看向农伯农婶,仍是那把不着边的调儿,「你们说她发痴,整天幻想自己生病,其实,那是臆症哦,是长期处于压迫得不到理解的环境下,躯体产生的脱离现象。」
农风丁青了一张老脸,瞪着怯怯的农婶。
雁洄转眸向农植龙,笑着,逼迫地靠近,「意识的恐慌,躯体的疼痛,已经分不清是真或假。死亡,却是最后真实的感受。我该怎么说,她的结局是谁造成的,但是我想,她会感谢你们的。」
农植龙后退,满是惊惧。
说到最后,雁洄目光瞥向青苗的阿弟青树,带着恨,声线骤尖,「因为在最后一刻她的绝望,得到了解脱!」
「我不会去钓尸,也请你们随她的愿,她活得不痛快,生而不自得,死是唯一能掌控的尊严。」
……
人散后,门锁上,雁洄蹲抱住自己,失声哭泣。
阿戊走到雁洄前面,张开双臂拥她进怀,她的热泪抵在他心口,「阿戊,我想去找青苗。」
阿戊轻拍雁洄急促的背,开口:「雁洄,她之前就问了你九灵的事,她不想被任何牵绊。任她去吧,也放过你自己。」
她抽抽搭搭,好无助,「我以为、以为她听进去了,我以为她、不会走极端……」
「雁洄,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痛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向死而生。」
「那不忍,也是幸福吗?」雁洄抬起泪眼,那么挚诚。
阿戊擦掉她的泪,狠了语气,「我不知道其他,但我希望你能忍,同时我也更希望你能幸福。」
她不住地摇头,眼泪又流,「你要我随心,又让我忍,我做不到,做不到的……」
阿戊低低嘆气,将雁洄拥更紧,「是我的错,我会帮你的。」
当夜,雁洄和阿戊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峰林。
鬼喊谷在东南向,夜里的方位不好辨,但它又发出悲壮缠绵的哭声,像是指引。
野路难走,几乎是跟夜行动物抢道:黄麂,野猪,獐子,蛇……相比鬼哭神嚎的声音,它们更惧怕人。
后半段路常走,他们在黎明前到达了鬼喊谷。
阿戊让雁洄进岩洞歇息,他去拾枯木。
雁洄选了个内部没有焚烧痕迹的岩洞,搬石做凳,坐下等。潜灯让阿戊拆开给恢復好了,她摘下调整照明角度,外面是最深的黑暗。
没过多久,阿戊循着光过来,抱了一捧的干木,雁洄拨开地面杂物,清出生火的地。他生火,她添木,火光起来了,温暖地照着他们麻木的疲惫。
烤了会火,雁洄说要去看水位,阿戊拨凑木头,确保不会熄,再跟上。
近了去听鬼喊谷的怪声,更倾近于极端的风声,并且每个位置听感不同,就比如在杉树林里,像喁喁低语的声音。
「一,二,三,四……」第四排杉树,雁洄捡起个小物件,是用来测水位的。
阿戊问:「有什么异常?」
「近期水位涨过杉树第四排。」
一次瑶寨凭空消失,一次怀疑来亮抛尸,这是第三次契机,阿戊不得不跟上次溶井的突水联繫。来亮没有到鬼喊谷抛尸的理由,而尸却出现在这里,这其中稍作联想就能得到一个推断。
雁洄不再补测水位,走回岩洞,「地苏地下河上游因高程高,成层性洞穴埋藏深,陷落的骨堆后面,榕树旁的泉井,这面岩壁裂隙底下,都可能有暗流的通道。」
上游?阿戊立住脚步。她已经将溶井的暗河和这里设置成同一水下系统,并包括巴独,因为他本身的存在就是有力的辩证。
「阿戊?」雁洄已经进了岩洞,阿戊还站外面,她喊了声。
阿戊走近,火光映在他面庞,抹不去的沉思,雁洄不禁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
是事实,但讲出来就有不同的含义。
雁洄蓦然笑了,张开手,「用得着想么,我人就在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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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一个箭步上前,顿了顿后,小心地抱紧雁洄。她的柔软,她的唿吸起伏,他并不生动的身体。他有些不稳定,试图以此否认那些令他摇摆的东西。
阿戊的怀抱很紧,压着雁洄有点难受,她没有推开,而是接纳地回抱。
「阿戊,阿戊?」
他俯低的姿势,脸贴在雁洄耳后,她几乎陷进他的胸腔,她能感觉到他的挣扎。
阿戊突然放开雁洄,俯身与她平视,「雁崇死前有没有交待过你什么?」
雁洄眸光一颤,紧接着慌忙要走,阿戊扣住她肩膀,转回来,他双手托起她的脸,迫她面对。
「雁崇到底想做什么?捞雁沅的尸,继承他的愧疚?最后一次潜鬼喊谷,他没有带匕首,他明知身患绝症,他明知你会下水,他算计好时间,又恰好来救你,他到底要做什么?他为什么要逼你!?」
阿戊的声音直接,直接到他也似乎会痛。
「雁洄,回答我!」
火光渐暗。
天际始终浑沌。
阿戊执树枝去拨火,灰抖落后,火焰一下蹭高。
雁洄挨着阿戊坐,头靠在他肩膀,淡声说:「你都看完信了吗?」
火焰顺着树枝舔上阿戊手背,他注视着,不松手。
「是。」
「还记得吗?读给我听。」
阿戊念道:「阿弟,我终于懂了,沅叔在找什么,我逃不过那样的结局。你别再劝说,我真的无法离开地苏,沅叔收养我,还供你念书,他对我们有恩……」
雁洄接过树枝丢开,握住阿戊热热的手,接着念:「雁沅为救我身亡,我要敛他的尸骨。我不可能安生地埋在土里,我还未寻得雁沅尸骨。我已病入膏肓,我有遗憾,我愧对雁沅……」
在每一天,她看过很多遍,多数内容熟记,根本不用特意去想。
「是的,溺亡是雁崇自杀的表象。慈悲多了,就会冷血,这句话像一把逆向的匕首,扎进油尽灯枯的雁崇,他明明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去让我替他完成夙愿,但他偏偏不信任我,以那样一种决绝逼迫我继续他的行程。不过我能理解他,有时情绪反扑,人就陷入了自证陷阱,就像他挥之不去的愧疚,他以为那会是永恆,直到尸骨落地。」
没有波澜,没有抑忍,阿戊感受着雁洄手心传来的温热,感受着她的情感,平常而生活化,她只是走过了这些时间而已。
并不是真正地作为她自己而活。
「从前望峻寄过很多地质书来,我都看了,外面有很多难以想像的地理奇观,和石山不同的另一种荒芜的丹霞地貌,还有不断塌陷的地上河形成的沖积平原……我真的觉得我会考上大学,会丢掉薄荷香袋,会离开地苏去看广阔的世界。然而,我却用了两年去接受,雁崇以自杀胁迫我的这个事实。」
雁洄说了很多,她并不需要有回应,在她累时,阿戊会给她一个停靠的地方。
她在阿戊的胸膛睡着了,她暂时安然地度过了黎明前的这段黑暗。
她睡梦中也紧紧蜷抱住自己,那是一种抵抗外界,以寻内安的姿势。
她总是这样,平静而又汹涌,阿戊尝试去抚平,但更多的时候,她让阿戊害怕。
作者有话说:
倒计时了。
故事线完,即正文完。
番外是另一段旅程,也不长,就他们两人的故事。
第49章 (小修)
天亮了。
岩洞里最后一丝火苗也灭了, 有些烟升起又散去。
怀中的雁洄呓语着什么,阿戊低眼看,她眉头紧皱, 脸颊有他衣裳的压痕,红彤彤的。按她的作息习惯, 很快就要醒了。
阿戊心念一动,伸指点在雁洄眉中, 她迷煳地蹭了蹭他的胸口,又再次睡熟,眉眼舒坦。
松了口气,阿戊看向外面, 想着时间再慢一点就好了。
光线照亮岩洞时, 雁洄转醒,洗漱完啃干粮,阿戊不知道从哪摘了捻子果,让她吃。
捻子果熟成黑紫色,圆滚饱满, 清甜多汁。雁洄连吃几颗, 想起以前的趣事, 「小时候我很喜欢吃这个,但是阿巴不给多吃, 因为难消化,就跟我说又大又甜的捻子果,都是坟头长的。」
阿戊笑看着雁洄,她迟疑地放下将要送进口中的捻子果, 「你这不会……」
阿戊失笑摇头, 拈起一颗果子餵她吃, 「放心吃。」
吃完就要开始坐绳,这次准备先潜榕树那里。
「通草都消失了,要先确定有几个泄水口,才能获得尸骨的去向,上回我在发现榕树根的水域撒了磷粉,更容易观察。」
因为水下环境有微生物类的粘性物质,磷粉顺着暗流会被吸附住,在黑暗中形成发光带,起很好的指示作用。
榕树位置在杉树那头,绳就坐杉树林里,身上也绑好绳,雁洄对墓碑跪拜,阿戊在潭边等她。
雁洄走过来,阿戊跟她确认,「现在我们都不是绝对的自由,也没有能力和确切的证据,甚至是时间,去对抗他们,如果确定了尸骨去向,藉助洞潜技术也无法敛骨,届时你怎么打算?」
「尽力了,就够了。这种说法你能接受吗?」雁洄反问。
阿戊没有立即回,他望着这座山谷,沉浸在它的过往里。沉默片刻,他说:「能。」
雁洄检查阿戊的绳索,风轻云淡的语气,「试过了才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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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答,却也是回答了。
这次不知道会不会碰到那怪物,确认阿戊的绳结扎实,匕首也带了,雁洄的手转而去牵他,他立即回握住,用力之深。
阿戊的眼神紧而厚重,将雁洄看着,她不由抬手去抚摸他的脸,「笑一个,笑~啊~」
阿戊敷衍地扯嘴角,雁洄切一声,「浪费……」
她指腹轻划过他的五官,高眉深目鼻挺,轮廓端正,「阿戊,你长得正气,看起来就像品行俱好、能託付终身的人,我想以前应该有很多小姑娘喜欢你吧。」
这话终于让阿戊笑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没有了。」
「还有我一个啊~」雁洄轻声说,阿戊的视线更有重量了。
「会一直喜欢吗?」
「嗯……」雁洄状作思考,「不确定。」
阿戊却是一笑,不纠缠了,「入水吧,切记小心。」
「好。」
目的地不同,为节省时间,潜水线路改变。他们採取一前一后的伴潜方式,一个开路,一个确保牵引绳不被挂停。
结合描补的潭底成像,雁洄避让水生木,下潜得很顺利,她时不时回头看阿戊,确保他跟上。
在看到条状树根时,雁洄的身体没感觉到难受,榕树的位置不比石林深。她停滞几秒,等阿戊并行,两个人的潜灯能照亮更大范围。
潜近一个身位,仍看不到榕树根须的全象,灯扫过去,黄褐色密密层层延伸一片,在水体飘摆着,像在迎接他们这些入侵者。
还有更深的未知。
不过也证明要到底了,因为榕树不可能凭空生长,雁洄和阿戊对视一眼,同时潜入这片气生根里。
榕树不见树体和枝叶,它的气生根太壮阔了,不断地滋生,不断扰扫两人。手臂抬挡时,雁洄感受到黏黏的触感,她抓住阿戊的手,晃动潜灯。
两人随后关闭灯,极目望去,点点微弱的光在闪动,是真的在动!因磷粉附着在了榕树根须上。
循着游进,为更直观地观测,潜灯就没开。雁洄体力有限,只想一次探明,好留存精力,就不免冒进。
阿戊勐地拽停雁洄,她看到阿戊发着幽光的眼睛眨了眨,这才注意到光点消失了。
开灯后,雁洄看清眼前外翻的岩基,差个半米她就要撞上去了。匆匆扫视,榕树树身被压入地底,只露出一截木桩,所以根须才外伸。岩石间裂隙分错,有的裂口里卡着骨头和皮毛,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像是被拖进去还是吸进去的。
阿戊压首伏在裂口外,打灯照进去,看到些碎骨头,里面太深,将灯光都吞掉了,看不透。
没有成型的洞道,也没发现人骨,他们草草检查过便浮水。
之后又在岩洞底下转了一圈,最后是石林,重新坐绳。
在潭边休息片刻,因担心长时间处在压差的水底,雁洄眼耳受损,阿戊说:「不要回头,只看你的前方,我会跟上。」
雁洄答应。
石林算熟悉,雁洄和阿戊潜速几乎同步,在即将抵达石林时,那种被尾随的怪异感又来了,还有扑水声。雁洄手臂碰了阿戊,霍地转身,灯到刀至,阿戊察觉到刀身有顿涩感,只见什么摆尾一挣,逃走了!
刀尖带出一丝血色。
那叫带子的鱼又来了,并且不止一条,侧方又有长影直冲过来,雁洄抡臂划刀,逼退进攻。同时间阿戊也击中两条带子,血色漫进灯影里,在黑渊里更显訞诡。
暗处不知还隐藏多少危险,进攻抵挡间,他们离石林更近,带子蓦然尽退,像是忌惮什么。
一番动作,雁洄到换气时间了,必须又得重走一遍,提起警惕升水,好在没再遇到攻击。
再次潜水,一直到进入石林,带子真跟失踪似的,都没出现。两人游到骨堆附近,发现那里已经平了,就剩些腔骨孤伶地挂在那。
雁洄降低身体,想看底下淤痕走向,脑中嗡地一下空白,胸腔阵阵发紧,皮肤泛起裹束感。无法保持浮力,她急向旁边石柱靠,忽有一股力扯着她带往另一边。
缓过那阵不适,雁洄看清是阿戊,石林里动作难展,他为了稳住两个人的重量,将绳索套紧石柱,现在他们靠这股力悬浮。
阿戊低脸看雁洄,满眼的关心,雁洄摇头,有了力气从他身侧离开,他则去解绳。
石林底部也没什么骨头,看淤泥痕迹,像被吸到骨堆的位置,那里黑黝黝的窥不清全貌,雁洄手里的灯一离开,余光细微地捕捉到什么。
阿戊浮在石林上方解绳,灯光照不到雁洄所处位置,她将自己灯一关,微弱的光点出现了,由密至疏从骨堆到石柱,不难推断水流从里到外的走向。
这里和榕树根是呈立的两个端点,如果是上次连通试验的磷粉飘到这边,不可能中途断得如此干净。近期的涨水,溶井的突水,雁洄当时在那条暗河里撒了所有的磷粉,她可以确定鬼喊谷的水头从哪来了。
雁洄向骨堆游进,搅动了水流,那几架腔骨摇摇欲坠,她看到些微的影廓。再近一些,幽深的洞口呈现在眼前,灯光也探不进去。
有架腔骨猝然掉落,就着潜灯雁洄看到一抹白色咻地消失,水中气泡并微微地迴旋上来,这洞道不像是垂直侵蚀,那是怎么容纳上次巨量白骨的?这底下是否有和溶井内部相似的大型汇水穹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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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很宽,不规则,最长直径约两米,雁洄压低身体,谨慎地将手伸进洞内,她感受到风流,比水流运作更明显的风流!
头又眩晕,也就是剎那的失神,雁洄被莫名的推力推进洞道。
阿戊绕开牵引绳,正游过来时看到惊险万分的一刻,忙拽紧雁洄的绳,递了把力拉住她。雁洄掉进去的瞬间也及时扳住洞沿,腿被一道劲力吸着,她几次用力跃也跃不上来。
回身挂绳在石柱,阿戊忙游过去,伸手向雁洄,她刚抬手,人又被下面拉低半米,牵引绳抻得极紧,两股力拉扯,雁洄觉得腰要被勒断了,气也将竭。
情况很危急,阿戊探身下来,试图去捉雁洄手臂。
因缺氧,雁洄眼神开始发懵,阿戊脸上的惧怕印在她最后的清醒。她本能地伸手推他,她的手落下,身体像块破布任绳索拖扯。
潜灯清晰地照在雁洄充血的面庞,她在看着阿戊,眼里却没有实际的意义。
阿戊那份焦灼在无声的压制中,几欲崩溃。他探出大半身子,抱住了雁洄,向上发力,可碍于水中浮性,他浑身的劲没有支撑。
雁洄勐地降落,拖低阿戊,她的绳断了,阿戊此时也仅仅是依靠自己那根牵引绳的力量。
他抱紧的这具身体过于柔软,像失去了许多,他坚持的东西忽然就碎了,他静下来去看她的脸,看出了深深的疲惫。
耽误已久,不可能了,即使即刻返程也不可能了。
没有任何犹豫,阿戊反手割断自己的绳,紧紧抱住雁洄,被卷进甬道时,他只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死在路上,或许会不甘,但如果最终要沉进这里,我愿意的。
意识里只感到是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阿戊的头、背和手脚不断撞击,他紧紧护住怀里的雁洄。很快下坠,洄流轻柔地拥着他们,迎往一条未知的、或许干净的路。
可随之涌现的是哭声,是绝望,是独自困在时间里的质询……吞噬的黑暗中,他双目倏睁。
阿戊蹬水带着雁洄向上游,破水的那一刻,来不及欣喜,他搜寻能供休息的地方。潜灯还能用,照出这是个拱型洞穴,洞壁钟乳石堆积而成的小平台,刚好能容人。
阿戊托起雁洄的身体,面朝下放上平台,并用掌根不停地拍击她的背。咚咚的闷响,是肺部呛了水,雁洄的唇紧闭,阿戊伸指抠进她喉咙,压舌迫她呕吐,持续拍击背部。
他不敢去探雁洄的唿吸,机械性地做着动作,直到「空」的一声,她哇地呕出一口水,拼命地呛咳。
待咳不出来水了,阿戊才翻转雁洄身体,让她平躺缓缓。平台太小,阿戊只能待在水里,她断断续续地咳嗽,意识时有时无。
雁洄在一抹亮光里找到熟悉的脸,喉咙嘶哑,泪先滚落。阿戊拨开覆在她额头脸侧的湿发,指背擦掉滚烫的泪,苦涩地笑了笑。
「雁洄,有力气了就坐起来。」
雁洄就着阿戊的搀扶坐起,阿戊撑手坐上平台,将她抱到腿上,用身子去暖她,「我是冷的,不知道能不能让你感到暖和点。」
阿戊的声线抑不住地抖,和雁洄瑟瑟的身体一样,她抬手勾住他脖子,更贴近他无法跳动的心脏。
「这样、很暖。」
雁洄声音哑得难听,阿戊低眼去看她,摸摸她的脸,感到莫大的知足。
阿戊搓着雁洄背部和手脚,助她更快恢復知觉。
雁洄好受多了,拿下阿戊腕部的潜灯,她侧耳听洞穴的声响,看潜灯照射的片区。
幽闭的洞穴,石钟乳石笋发育成规模,水声哗动,空旷悠远。
照明有限,但也证实先前的猜测没错,洞道底下是个汇水穹厅,相当于大型的气室,并且这一层流结构里,这样的气室不止一处,不然不足以使流动过速,致水域剧缓变共存。
雁洄将猜测告诉阿戊,他颔首,问她,「你怎么会突然掉进去?」
雁洄回忆,「我当时分神,记得是有东西推了我的背。」
「是带子吗?」
「不确定。」
阿戊侧身去掀开雁洄后背衣服,看到皮肤有个细长划痕,对应的衣服位置也有破损。他肯定地说:「是那种鱼没错。」
雁洄蹙眉,觉得现下处境难言,又多了不好应付的隐患。这鱼不单是成精了,还有智商,懂得撤退,背后偷袭。
「你的灯还能用吗?」阿戊问,顺手解了雁洄的潜灯,拨弄几下,丝毫没反应。
「灯坏了。」他将灯套进雁洄手腕,说,「在这待下去不是办法,我去寻出口。」
「来时的甬道能走吗?」
阿戊说:「几经转折,流速过快,即使能找到原路,勉强突破,你的肺活量撑不到出去。」
雁洄低头深思,阿戊顺着她的头髮,轻声念道:「总有其他的办法,你在这乖乖等我,别乱动。」
雁洄抬首,虚弱一笑,「我知轻重,又不是小孩。」
「可不,你是大人了。」阿戊抱了抱雁洄,下颌蹭着她头顶,「雁洄,成人的思虑更多是徒扰。不要想那些不好,这几年还没厌吗?倒不如想想希望,这件事结束后,你要去哪,你要做什么。总之要开始新的生活,要好好地……」
阿戊停顿了下,话锋一转,「还有很多的话,不说了,等我们出去,再好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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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雁洄低应。
「那我去了。」
「好,小心。」
第50章
阿戊潜入水中, 唯一的光源被带走了。
周边声音单调,目视无物,雁洄闭上眼, 好一会才睁开。适应黑暗后,她发现穹厅四面有极其细微的光点, 并嵌进了岩壁。
升起熟悉感的同时,又触碰到过去。雁洄撒的磷粉不至于被水溶蚀进岩质, 这些存在更久远,让她有了对视的错觉。
视力有限,再无法观测出什么,雁洄静靠岩壁, 等待阿戊回来。
莫大的穹洞, 不管是空间还是心间。
阿戊在水底绕游过一圈。
他看到岩壁数个形状不一的洞口,以及底下坍塌的岩块。雁洄此时的身体不能再经受压强,深度无参考意义,他断然进了浅水位的一条廊道,内部沉积有砾石, 整体宽阔呈水平型, 即使是逆向水流也容易潜进。
再深入遇到岔道, 窄细难行,也无可供标记的物品, 阿戊便失望退回。相邻较小的廊道他也进去了,虽平坦但实在难以通行,空间又憋窒,只能退出。
如此反覆, 反覆到生出慌的感觉。
水里有灯光靠近, 阿戊终于出水, 雁洄伸手拉他上来,两人挤坐一起,互相都心安些许。
阿戊向雁洄描述水底形势,雁洄边听,边在脑海中构图。
「逆向水流,就是上游的汇水通道,水平型洞穴伴有多岔道为交错型洞穴,内部常宽窄不一,凹凸不平,大多不宜通行。较小的廊道没有探索意义,因为这不会是它最窄之处……」
安静了一会,远处黑暗压窒过来,阿戊受不了,「我再寻出口。」
雁洄拦住他,「换我去。」
论熟悉地下河,阿戊不比雁洄,前路不知还有多艰难,依靠他一次次去试,太耗损体力。雁洄须将整个穹洞摸索一遍,得到更具象的数据,才能推测水路。
阿戊执意要跟随。
雁洄静静地看着他眼睛,说:「我体力恢復了,就游一遍,不深潜。」
静静的语气,也不容退让。
其实互相留存体力,是对的。阿戊默了片刻,低头褪下雁洄坏掉的潜灯,替她戴上自己的潜灯。
入水前,雁洄整理了阿戊塌掉的衣领,笑着说:「等我回来,给你指路。」
阿戊什么也没说,目光却是一息也不离,直到雁洄沉入水里。
雁洄潜至阿戊所述的水域,上游洞穴多沿岩层层面发展,大小的裂口很多,成型的廊道也不少,他们根本无法一一去探。她又游到他们从甬道落到这里的位置,随手抓了几把淤泥捻开,以此为中心发散,顺流去找上游排水通道。
换气压水,几番去测,游遍了大半个穹洞,雁洄太专注了,未察觉到有道视线一直掌握着她的行踪。
岩壁坑洼料峭,衍生出利齿状石笋,雁洄避让时灯光扫到水底坍塌遗留的岩石。
系蚕丝标志出几个条件较好的洞道,雁洄已经潜到穹厅尽头,灯光再次照到水下堆砌的岩石,她刚要上浮,却在一闪而过的视野里看到不明物体。
雁洄当即调整状态,回身下潜。
近了看得更清晰,坍塌的岩石间压着骨头,三角状,似乎是盆骨。还有些牙齿、骨碎之类的,不能断定性质。
浮水换气,雁洄抬高手,灯光映亮了半壁穹厅。水面波影倒映,岩壁也潮湿渗水,泛泛有光,看不太清,她眯眼觑视,倏地唿吸一紧。
钟乳石幔间夹着截股骨,长度和形态分明是人骨!已经嵌进石灰岩质中,被岁月流蚀了。不止一处,她一路游过去,多多少少都能发现不同的骨头,和这个曾经的炼狱融成一体,用刀把去凿也凿不掉。
雁洄游回来,阿戊抱她上平台,坐着歇息了会,彼此都沉重无声。他也看到了这些人骨,但他没说,也没询问她看到没有。
此前替阿戊整理衣领时,雁洄看到他脖子上的紫筋,看到他静止的表情。
她想起七百弄,想起地下河,再岿然的山峰,体内也坍塌着水脉。
阿戊先挣脱出沉默,摊开手掌,说:「你指的路呢?」
雁洄拿出一卷蚕丝,放他掌心,「忘了给你引导线。」
既然接受了,那就面对现实。
雁洄的手没收回来,就这样让阿戊握着,「多年以前,阿巴和阿公曾在此进行过数次连通试验,之所以未得水头,是因为这些起缓冲作用的汇水穹厅——溶井的地下河流通到此,是主流脉的另一个形态。」
「以往阿公是以山嵴走向,天窗水位高低程判断,地下河主脉可以是很多种形式,因为这千山万弄都属它的一部分。天窗则是它探露的痕迹,地苏当地一直敬畏地称其为大地之眼。」
雁洄以手比划成像,「地下河主流从这里过,多层通道与汇水穹厅的差异,层流紊流交互,区隔开鬼喊谷这一支,所以水潭水位才缓变。至于仅有几次的涨水,是与流量过载有关,地表河倒灌,地下河充盈,致使互不干预的流向产生水力联繫。」
说完,她问阿戊,「那你知道地下河主流为何会从这过吗?」
握着雁洄的手一时失控,力道握得生疼,她屏息等候。
阿戊松了手,抱住自己的身体,嵴背弯成了跪在幻境的样子。他低声说:「塌矿……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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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深唿吸,平復着语气继续说:「我才知道,尤望云临死前念的话,嘣嘣!不是铜鼓,而是炸药。万成矿业使用炸药破坏了山体原有的稳定架构,形成岩溶灾害,塌矿截流,地下河重经泄水口,选择了瑶寨。」
一百零九口人命,归咎这几句话,怎么看都觉残忍。
如今他们还在炼狱里轮迴。
掠动的光斑中,雁洄望着不真切的阿戊,唤了声他的名字。
阿戊转眼看她,有一瞬的迷茫,而后他恍惚记起什么,目光变得固执,「我去寻出口,带你出去。」
他收好蚕丝,又接过潜灯,雁洄就着在他手心画了简单的地形图,指出之前标示的洞道。
「这几个洞穴,如果你在深进时,碰到廊道或缝隙、厅堂或袋型洞体相互连结的通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路。厅堂高于水平,能储存氧量,就像我们所处的气室。还有你说的砾石,极有可能是溶井内部沖刷下来的,我们要从上游出去。」
「在那之前碰到岔道呢?」阿戊问。
雁洄说:「地下河通道只有扩大过水断面来适应上游的来水量,所以此段最可能发育成平面的多管状。」
阿戊戴上潜灯,「我知道了,平行潜。」
「记得用引导线。」雁洄提醒。
「嗯。」
「还有,别冒进,情况不对时就退。」
阿戊落水,说了「等我」,便潜走了。
重新陷入黑暗,只有幽幽水声,雁洄能做的是等。
她闭眼冥想,身体是放松的,感官无限放大。有什么划过水面,浮出,并淹没,水滴的声音荡漾开。
雁洄没在意,可能是些寄生洞穴的小鱼。
之后,阿戊回来,说探了三道洞穴,只保留最后一道,还余两道未进入。
雁洄问他,「你累吗?」
「不累。」阿戊说。他只会失去力气。
阿戊潜水前,露出个笑容,意在让雁洄放心。
在光源消失后,雁洄在水面捞到一个小东西,是通草。如果在地下河无法漂浮,通草最终会被水同化,沉底消融。可能是阿戊带出来的。
雁洄在水中扔掉通草,忽有阵水花勐溅到身上,下一秒右手腕传来剧痛,她手往回拖,利齿割扯着肉,听到甩尾的拍水声。
动静很大,躯体不小,是带子!
雁洄忍着痛,左手快速伸进水中,拇指食指弯曲,顺鱼腹往上挖进鱼腮内,腕部拧转,往死里撕鱼的下颚。
带子应激地挣动,齿不松,深刺进骨,水面一阵啪响,水溅凉了雁洄痛到胀热的脸,她咬牙哼出声,双指用力收拢,捏碎锋利的鱼鳃,撕扯开鱼颚。
肉身的撕裂让带子丧失掉部分力气,雁洄手腕也无法从它口中解脱,鱼身每挣扎一下,雁洄伤口更痛一分,那是股不死不休的力。
这玩意遍身无磷,鳍可挡刃,腹腮颚是它的弱点,也是死门。雁洄屏住口气,狠狠忍住痛,勐一低手,用尽全力,喊出狰狞的声音。
呃——啊!!
哧——肉的撕裂声脆,一直撕到鱼下腹,黑暗中还能听到内脏蠕动着,一骨碌涌出的动静。
腥臭扑鼻,血腥欲呕。
带子牙口松了,雁洄先用刀割下块衣摆料,再抠开鱼嘴拿出手腕,迅速用布料摁住血口,防止血滴进水里。并指抠鱼鳃提起鱼尸,放到平台上,鱼身太长,足有两米多,她团成一圈摆好。
忙完后,雁洄才开始包扎伤口。
水面时有划痕水波,轻而小心。她一边包扎,一边仔细听。
在这期间,水波动盪,隐隐拍上平台,雁洄指腹在边缘一摸,立即明白了——水位涨了。
穹厅内时间流逝,不知是怎么度量。兴许地苏在下雨,兴许更远的七百弄在下雨。
出神一会,水已涌上鞋面,雁洄回想周边岩壁形势。她必须到高处去,不然等不到阿戊回来,就会被水里的东西分食。
左边是有几块大的石幔,但叠砌薄,经不住雁洄重量。右边她记得有个平台,一米多远,比此时的位置高近两米。
它们在模拟小鱼游动,浮出水面,发出甩鳍的动静,又潜进水里。
水漫过脚腕了,雁洄甚至能感受到它们的蠢蠢欲动,数量之多。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抵达,试试吧,她探臂摸索着可供落脚的突起,以及手抓握之处。
水位静涨,像是长期规律。
它们掌握穹厅内的潮汐规律,攻击无门,诱他们进石林,放松警惕时再推她进甬道,现在一出场就是绝杀。
真是疯狂又悚然。
水到雁洄腿肚,它们的身形也能轻易浮在平台上,肆意攻击了。
就是现在!雁洄俯身抓起带子尸,用力往远处甩,鱼群扑腾争抢而去。
雁洄右手握刀插进岩缝,稳住,右脚踏上一块丈高的钟乳石,左脚悬空。她兀自镇定,活动左手手指,右脚尖霍地一旋,身体急速半转,左手攀高嵌握突石,左脚悬贴岩壁。
左脚因无着力点,整个人晃了晃后才稳住。
水面仍争竞不歇,雁洄默默松口气,口干舌燥。
横向差一米,纵向差一米半。
继续。
雁洄抬高左脚,同时踮右脚,一点点挪,尽力去够另一块钟乳石。脚尖旋出一半,手臂撑高身体,左脚将将蹭到边沿。要想全须踩上去,必须要放右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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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手臂蓄力,一个低跃,左脚终于踩上去了。这个姿势身体是向右歪斜着,右脚悬空,她少少地挪动左脚,以左大腿的力带动身体。
这时,水面再度平静。
水声愈接近,雁洄刚收右脚,有什么扑出水面,砰地撞在岩壁上,又跌进水里。那位置刚刚是她右脚所在!
那带子不管死没死,底下同类又是一阵抢食,牙齿咯咯摩擦,腥腐气翻上来,别提多噁心。
两只脚立稳后,雁洄手劲仍未松,怕钟乳石碎裂。刀拔出又插进,她左手能摸到择定的平台了,并掰住边沿,右脚踩石,左手撑在平台上,左脚借力一跃。
上去了!
雁洄收刀,背靠岩壁休息,眼睛不停地搜寻水面,幸好不见灯光。她摸右手腕,一番动作后血又浸出来,湿透布料。
又割断一块布,解下重新包扎,沾满血的布没扔,雁洄放在身后。左手握刀,伏趴身体,她开始全神贯注面对带子群。
水位现在离平台还有点距离,带子开了胃口,不再满足于狩猎,开始狂蹦高,照着空气啃。
看似莽撞,但雁洄惊讶地发现,它们集中啃咬的位置,正是自己手脚脑袋外露的方向。夜视能力不及,她只能听声,刀竖插能攻的范围小,那就横砍!
跳上一条,她砍一条,有时是鳍,有时是腹,有时是坚硬的鱼头骨。刀砍肉,割骨,铮铮滋滋,血流水撞,腥臭血郁,不止不休。
雁洄杀得麻木了,手也不住地抖,唿吸紧迫压窒,耳朵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如置黑渊的虚鸣。
黑渊无尽,即使离水,她也有太多处在这样的时刻。就是无尽,所有的所有,没有尽头。
手彻底失了气力,垂低,碰到冰冷的水,雁洄浑身一激灵,又重新提起精神。她拿出沾满血的布料,放进水里,一时引出巨大的争食动静。
刀换右手,她不停地砍,不停地砍,刀刀进肉,抢食声渐歇。
许久后,砍到水面平波。
带子应该没了,是撤退还是死光了,不知道。
雁洄翻身平躺,她离穹顶很近,星星点点的光,有点像无数个普通的夜空欸。
她累极了,她也放心了,因为阿戊安全了。
第51章
水还在涨, 阿戊未归。
雁洄的发被水推着,双脚被水裹着,她的力气在慢慢回来, 冰冷的知觉还丢失。
她躺倒的姿势,满穹磷粉星子, 映出穹顶的凹坑来。她抬手描绘那个旋入岩体的锅状孔,一圈一圈, 心底涌起一丝可笑的无力。
雁洄保留着庆幸,水涨到一定高度会停。然而她发现穹顶的天锅,那是充水时形成的涡状紊流,向上淘蚀而成的。
如果她不站起来, 很快就会淹没, 如果阿戊再不回来,她会沉下去。
水流开始变湍急,雁洄听到了风声,哀哀的呜唿——呜唿——
像人在哭,在悲号, 像从穹顶透出来的声音。
阿戊这次去得尤其久, 雁洄无暇担忧他了, 因为水已经漫到她腹部,她站得高高的, 差一点就要触碰到上面的星点。
风声那么哀伤,听久了会让人想落泪。
雁洄踮起脚,胸口冰凉透心。脚腕忽被抓住,再是大腿, 腰, 阿戊破水而出, 单臂拥紧雁洄。
「雁洄,我来迟了。」
他明明没有活着,却让雁洄感受到他身体的紧促。
「我没事,你找到出口了吗?」
阿戊在水中托起雁洄腰身,让她高过自己,离水远些,「有两条通道,时间不允许我再去探了。」
雁洄扶住阿戊肩膀,垂眼看他,「选你第一次保留的那个洞道,那里有干燥的地方可以保存通草,那就证明有空气流通。」
他语气迟疑,「选错了怎么办?」
雁洄的手落到阿戊脖子,抚摸那里的颜色,她说:「那就走到死的那刻。」
「雁洄……」阿戊仰头看着雁洄,她忽低首去吻他,轻轻地厮磨他的唇。
「我很用力地努力过了,我不惧怕,你也别惧怕。」
阿戊埋首在她颈侧,流连几秒,蓦然离开:「走吧,我带你出去。」
水线推高,雁洄潜在水里时,看不到岩石和鱼尸,也没了那些血腥气。阿戊领着她游进一个洞穴,里面宽阔有容,很典型的一字型廊道。
游过这段后,洞道内部开始起伏,不很平坦,于是阿戊在前,雁洄在后。
因着连番变动,雁洄体力大损,游速不及阿戊。阿戊一直未回头,仍能确保和她同步在灯的照射范围内。
在经过一个微窄区段,进入到一块空旷区域。听水的流动洄转就能听出,这是一个气室大厅。
到了,阿戊这才侧旋转身,拉起游过来的雁洄,带她一同升水。
阿戊举高照明,巡游察看四周,雁洄则扶住岩壁借力,缓缓地匀气息。他在岩壁上发现一个壁龛状的凹坑,不大,看着能容人。
「雁洄!」
阿戊一喊,雁洄就游过来,他指着肩膀上方的空间,「我撑你上去。」
雁洄点头,单臂压在阿戊肩膀,另只手附上凹坑,借力一跃就坐上去了。甫一离水,温度变化,她抱住胳膊直打冷战。
阿戊这才看到雁洄手腕松散的布条,他捧起她手腕,闻到了新鲜的血味,「怎么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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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后不久,带子来了,与它们对峙之间,献祭了一口。」好冷,雁洄话也说的齿关磕碰。
她还有心思开玩笑,阿戊紧绷的情绪也松泛一分,「那谁赢了?」
「当然是我!不然怎么是献祭?这一口抵它们数十条命,也值。」
雁洄见自己乱七八糟包扎的手腕,和阿戊纤直若竹的手指对比,更显糟糕,于是她挑开结,拉开布料。
伤口深,又有撕裂,没了压覆,血又涌出。
血香四溢,阿戊盯得眼神发直,有种痴态。
雁洄将手凑到他嘴边,他冷不防一惊,撇开脸。
血滴进阿戊锁骨,没有入口,吸收不了,又滑入胸膛里。
雁洄坐得高,手扶着阿戊的脸,使他面对自己。然后她的手落低,滑进他衣领内,摩挲着那些紫色的筋脉。
「真的不要?」
不要?阿戊的视线缓慢上移,喉结微动,雁洄清清冷冷的面容,眼睛里勾着他答。
「要。」他抵抗不了。
阿戊将手放雁洄膝上,带了重量地压着,唇轻轻吮贴她手腕。
有股清凉,雁洄感觉到阿戊的舌尖在动,有些刺麻,能抑住疼痛。他的目光罩着她,仿佛有热度,她似乎每处肌肤都生热。
原本还冷的身体,血液翻滚,浑身发烫。
之后,阿戊洗干净那块布料,重新替雁洄包扎。她俯身去看他脖子,很好,颜色退了。
「我们走吧。」阿戊说,就势抱她下来。
他提醒,「下一个气室会比这里远,你要注意调整气息。」
「嗯。」
整齐划一地下潜。
前方一直有阿戊布的引导线,洞道是忽窄忽阔忽平直,没有特别难潜的区段,雁洄还能跟得上速度,他们有惊无险地度过三个气室。
接下来的潜游途中,阿戊明显感觉雁洄力不从心了。虽然每个气室都作停留休息,但人长期处于冷水环境,动作会僵硬,而她也许久未进食。
艰难地抵达再一处气室,雁洄连升水的气力都没有,依靠阿戊拖着她,游去找可供休息的地方。
气室是深拱状,很高,溶蚀坍塌的石体也较大,堆聚在一起堵了半边廊道。巨石被流水浸得圆滑,阿戊推雁洄上去,随后自己也攀上去。
阿戊挪坐好,让雁洄靠着他休息,她便软软地半躺在他胸口,唿吸轻似没有。
「雁洄。」阿戊帮她搓热身体,担心到出声。
雁洄许久不应,阿戊要去摸她的脉搏,她又低哼了声「嗯」。
阿戊低脸去蹭她的发,温声说:「累了吗?我们多休息一会。」
「……我很快就好。」
她说这句话时,还在微微打冷颤。阿戊商量的语气,「比起早点出去,留存体力更重要。」
雁洄默了好一会,才说:「这里太黑了,又静,水是深的,岩石是死的。没有白夜交替,也感知不到流逝。」
只有生命力被抽干。她在心里说。
雁洄其实比谁都坚定,阿戊想,她只是真的累了。
「再坚持一下,就到尽头了。」
「那尽头之后呢?」雁洄像是真的在思考。
阿戊说:「是开始啊。」
雁洄轻笑,含着不确定,「真的能开始吗?」
「可以的,地苏之外也有你。」
一个全新的,真正自由的雁洄。
深黯的空洞里,轻说轻应的话语声,只有他们之间拢着光。
说会话,雁洄恢復些许精神,喊阿戊抬高灯。
这个拱形大厅比之前的都高,那就证明地下水系更发达,下切速度快,有这样的落差条件是在高峰丛地带。依着潜速来算,他们已经游过四五千米了,按直行距离,或许真的到尽头了。
「阿戊,你看我们身下的石头有什么特徵?」
阿戊之前就注意到,「石头是斜上的角度。」
雁洄说:「我们接近水头了,同时也意味着,水流会呈急态。」
休整过后,两人重新入水,游过巨石时,被卡嵌在石缝的腿骨撞到。还有好几块碎骨,分不清是一个人的,还是无数人的。
雁洄尝试去拉,腿骨居然被她扯出来了,再拾起那几块碎骨,统放在干净的石面上。
阿戊移开目光,引导线到此截止了,前路他也未知。
飢饿又冷,加上水阻,雁洄游速慢了,她也深知闭息会减少。胸腔憋闷,灯光也在她瞳孔中淡去,她一直在游,却也在下沉。
然后不知道了……
勐地唿吸到空气,雁洄本能地大口吸气,难受至极地流泪,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抻紧又松解,抻紧又松解的皮筋,她更愿自己是断开的。
阿戊撑住她浮起,他抬灯去照明,空荡荡的岩壁,返着数倍的水声,幽黑鬼魅。
没有可供休息的平台。
搭在肩膀的手臂滑下,阿戊将雁洄下沉的身体提上来,她身上没有一处是温的,冰若死体。只能手抓岩壁借力,他喊了几声雁洄。
「我在。阿戊,灯照水面。」 她声线淡得没有起伏。
阿戊调整灯光。
雁洄的脸枕在他肩头,眼睛盯着水波看。她说: 「水流两边分开斜过,中间一脉直潜水底,前面有水口。」
「 水口?」
「嗯,可能是落差,也可能是一个水下峡口,挤压过水量和空气,所以这里的水流态和回声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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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戊不知下一个气室出现在哪里,每争取一秒都是活命的筹码,雁洄没有退路去跟他冒险,他不能再让她跟着。
「我去探,你在这等我。」
雁洄举起手臂去抓岩壁,从阿戊身上离开,「去吧。」
阿戊转身,又回头,万分郑重地说:「你等我,千万要等我。」
雁洄笑了笑,「知道,等你。」
起码痛苦,还能让阿戊多些靠力,现在她平静地对他笑,让他害怕。
阿戊也没有退路了,他压肘入水。
只剩黑暗了,雁洄疲惫地阖眼,额头磕在岩壁。身体早就失去知觉,手臂也已麻木,她轻轻地唿吸,水流的波动令她昏昏沉沉。
好像被什么压着,雁洄感到沉重。
前方水流愈急,绕是阿戊也被拖慢了速度,潜灯扫到一脉水下劲流,他观望的这会,就被暗流推出去几米。他重新向前游,避开急水中位,用匕首插进岩壁,辅助游进。
能前进,但也会被忽来的一股暗流逼退。这个方法不行!阿戊细数过,游到这里已经花了四五分钟,接近峡口不止过去的这两分钟,通过时间还没算,如果能在一两分钟通过,并迅速进入下一个气室,雁洄就有可能活命。
这还是在她各方面准备良好的情况下,所预估的,这个有可能的概率太低了。低到阿戊心生恨意。
阿戊一收刀,就被水流推出去,头和背擦碰岩石,乱转了几圈才停住,然后下沉。那么黑的水底,又那么冷,他勐地一个倒踢,迴转身体,游回去。
灯光到时,雁洄才睁开眼,看到阿戊不显声色的脸,她并不着急问什么,任阿戊接过她手腕,放到他肩上。
雁洄伏在阿戊身上休息,他摸到她的背胛骨,锋利的弧形,割痛他。
「你说对了,前面有个水下峡口。」
「过不去是吗?」
「……嗯。」
雁洄微抬脸,望向阿戊的眼睛,「阿戊,你听我说。」
阿戊看着她,她眉间紧蹙,边思索边说:
「多年以前,为了研究九灵的水下峡口,我和阿巴做过试验,当水量通过狭挤段时,水流会呈现出什么形态。试验条件有限,数据或许有差,但也因此得知,水深和峡口状态是最主要的影响。上游暗河水位高程,它的过水量不可能均分到每个角度,会有个汇力点,找它之外的薄弱处,贴着游,再突破,不要与其正面对抗。」
说完最后,雁洄气若游丝,阿戊凑脸去看她,她扯出个笑,带着希冀说: 「之所以水流湍急,是上游由开阔地段汇入狭窄地带,过了这个峡口,前面可能是溶井内径流量大的暗河,我们就要有新的开始了。」
是啊,要有展望。
然而,阿戊只是摸摸雁洄的脸,抱紧她,直到她出声提醒。
他仍旧说:「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阿戊要走了,雁洄突然拉住他的手,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万千思绪迴转,最终只化作一句唿唤。
「阿戊。」
她极力忍住泪,笑着说:「去吧。」
阿戊匆匆一瞥,不敢再细看她,一个勐子下沉。
好安静,所有都远去。
在没有流逝的空洞里,雁洄的身体越来越重,她欺骗性地仰起脸,企图远离沉溺。
最后一次,她没答应等,她不惧死亡,她怕的是向生的慾念,会让人想哭。
第52章
吸取上次失败的经验, 阿戊每游至一段皆默记时间。
哪处可以提速,哪处更改游法,到水口时节省了几秒。
阿戊伏首下潜, 潜到峡口深处,学着雁洄那样, 探灯观水。
水流搅着气泡,紊乱地涡旋, 他尝试以目力去抓取轨迹,一脉水切断另一脉水,又与之融合。好乱,和此时的他一样乱。
越急越无法客观。
阿戊默念雁洄的话, 汇力点, 汇力点……
以水力切入,如果是以他自身去测呢?他比不上雁洄的聪敏,他能利用身体去感受力量。
决定后,阿戊绑紧潜灯,手收于腹部, 亮灯照前。人在水中一个利落的半跃, 脚蹬岩壁, 直刺入峡口水道里。
阿戊卸了全身的力,随脉流, 被冲撞,被推开,他砸在哪里的痕迹,就是汇力的走向。就这样尝试多次, 被砸撞多次, 某些混乱的线路开始集中。
连翻撞到背部, 头部,使阿戊意识短暂脱离,坠落的线条仍在紧抓着他的毅力。他在下沉时,纵观脑海里辅成的画面:水流呈扇形交叠在一处,又互散开,像个折角。这个折角有一半处在深水区。
知觉、力气归拢,阿戊逆流而上。
好,计时,从现在开始。
线路重置。
阿戊潜回去时,水已经淹过雁洄鼻子,她双眼半阖,双手高举,还在支撑。
阿戊手臂穿过雁洄腋下,将她捞起来,她咳嗽几声,就没了动静。
阿戊重掌两人的重量,他拿出蚕线,以口衔紧线的一头,空余的那只手扯出更多的蚕线,叠成等身长,确保足够坚韧。
手和口配合,线结上雁洄没有受伤的左手腕,另一头套上自己的左手腕,他不忘夸她,「雁洄,你做得很好。」
绝望的重量在递加,如果是阿戊自己,他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可她仍在坚持,她比所有逼迫她的人,都更有折服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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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收紧,雁洄疼得皱眉,她睁眼看见阿戊,他们很近,他眼眸里倒映着一张苍白似鬼的脸。
雁洄其实不太想承认,那是她自己,于是笑笑,想添一分人色。
阿戊抬起手,让她看他们之间的关联,「你给我八分钟,就再坚持八分钟。」
幽闭的空间里,只听到雁洄虚弱的声音说:「阿戊,人还是不撒谎的好。」
阿戊一再要确定,「雁洄,你答应我。」
雁洄也抬起手,细细的腕子,泡得发白又皱。而他捲起袖子的手臂,没有一块好皮。
「好吧,我答应你。不撒谎。」
阿戊搂紧她肩膀,「我带你出去,你要跟上。跟不上的话,这蚕丝会割断你的手,也会割断我的手。」
雁洄笑出轻轻的一声,似是不闻其中的威胁。
阿戊一怔,忽笑了笑,几分释然了,「这样也好。也算好了。」
将水口形势复述一遍,以及阿戊制定的计划,雁洄安静地听着。
「准备了。」
「好。」
他们并肩入水。
阿戊在前破开水流,替雁洄节省气力,他仔细计量过,每一段的通过时间,只要她能跟上。
在预估内抵达水口,阿戊瞟了眼手腕蚕线,快速深潜,换游法,斜进水脉。这一段阻力感明显,他吃力地踢腿划臂。
越接近折角区,水力的阻滞使得视线模煳,迟疑只会是负担,阿戊一股作气突破过去。他不回头,不停留,一如当初雁洄带他重返鬼喊谷那时。
那道纤细而立正的身影,给予他重新奠定这个世界的可能。
这是第一道关口,蚕线时直时松,阿戊贴着斜度游,遏止自己悲丧的念头。两个人牵扯的话会增加受力,尽力保持在同一直程,对雁洄最好。
只要联繫还在。
接近峡口,乱流剧变,从各个方位推撞阿戊的身体,是阻碍也是契机。他伸直手臂,只要再近一点,就能掰住峡口岩石,力一旦分散,他就能从夹缝中闯过去。
念起身动,也就转瞬之间,撕扯的力量湮灭在身后,阿戊如置另一番寂静天地。他立即旋身,贴岩壁游至峡口边,探出左手等待。
三十秒,雁洄只有三十秒的机会,这已经是最后一段路线里,所能留出的最富余的时间。
阿戊一直守在峡口侧面,灯光抬着,给她引路。
……五,六,七,八,九……
暗流源源不断地涌进峡口,蚕线逐渐拉直。
阿戊残忍地静候着。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时间在拉近距离,时间也横亘成遥远的生死。
阿戊没有痛觉,蚕线割进手腕时,他停止了默数,闭上眼睛。
这一去,不要想成悲伤,毕竟在归宿里,也算落地了。
谁也不会是孤独的,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在她的恐惧中得到解救。
于是他只能等,等蚕线收回,或断裂,等一个结局。
……
雁洄已经触碰到了峡口,只记得快失去力气时,一只手将她拽紧,之后的事,她记不清了。
醒来时,眼前一片昏黑,以为身处在地下河,她下意识摆腿保持浮力,她久远地触摸到了柔软的暖意。
偏头,覆在眼上的布条滑落,雁洄看到了金色的晖光,以及茂密的草地。左手牵动,她心念一热,缓慢地侧转身。
哦,还有阿戊。
他们都很狼狈,烂的躯体,碎掉的目光,没有伪装,情感也赤//裸。
空气是新鲜的,天像火烧,草在绿,树有结花,万物的生命。
他们无数遍确认,眼色温柔,在这确切存在的此刻。
*
就地住一晚。
在选在溶井后面台地的寮棚。
寮棚前是溶井的半壁遮挡,生火不用考量。
阿戊先是脱了自己上衣烘烤,干透后让雁洄换上,再让她把换下的衣服给他。
上衣的长度可以当裙子,雁洄在寮棚换好后,光着小腿,捧了自己的湿衣走出来。
火堆旁已经架起个简易衣架,阿戊躬腹低头,正用藤蔓将木枝和石头捆绑在一起,随着动作,手臂肌肉鼓动。
跳动的火影,在刻画他认真专注的神情。
阿戊忽抬头,捕捉到雁洄的视线,他浑不在意,起身走过来,接了湿衣摊开在衣架上,然后转脚面对她。
雁洄先开口,「都是伤,少了美感。」
阿戊低眼看自己未着衣缕的上身,失笑。
「不过,」她话又转折,戳出指尖点过他肩窝一道划痕,「破碎也是美。」
阿戊握住雁洄的指尖,塞了什么进她手心。
几张树叶里面,裹着红的绿的,地莓和野橄榄。
好饿,雁洄拈了吃,酸酸甜甜。
阿戊又看了眼雁洄满足的表情,回身去抓起刚制作的工具。
「先吃这个,我去布陷阱,抓个野鸡烤。」
工具就是木架上支着能移动的石头,好像可以反弹,未免太原始。
「怎么抓?」雁洄有点好奇。
「想看吗?」阿戊问,待看到雁洄光着的腿,他又说,「天黑了有蚊虫,还是烤火等我吧,你的手还有点冰。」
雁洄乖乖点头,坐火堆旁,一面吃,一面目送阿戊。
夜幕降临,虫鸣嚣张,树上夜鸦时而扑翅,远空有兽在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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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了几颗青涩的野橄榄。
这时,阿戊拎着处理好的野鸡回来,削尖的树枝穿进鸡腹,竖在火堆边。
期间雁洄的衣服也干了,她换上自己的,脱下阿戊的还他。
阿戊当时穿上衣服,随手添把柴,将烤鸡翻位。
没多久,火就滋出了油香,雁洄闻着,胃生出空旷的飢饿感。难受,她腹压大腿抵着身子坐。
阿戊握住匕首在鸡骨上划刀,让熟得均匀和快,然后割下一块带肉的焦皮,刀尖插了递到雁洄面前。
「先吃着。」
雁洄就着他的手,张嘴咬了小口,后退,就把肉扯下来了,她全作一口吃掉。
雁洄吃完,阿戊就喂,她很有食慾,最后他望着露骨的鸡架,无从下手。
「好了,吃饱了。」雁洄摆手。
阿戊原本想再去抓点什么野物,听她这样说,便将鸡架拿开,远离火堆。
吃饱了,就该睡觉,补充耗损的精气神。
寮棚里就一木架,硌人是肯定的,不过没得挑了,雁洄睏倦到极致。她躺下犯迷煳,阿戊还在外面忙,捡柴备火之类的。
这夜荒凉,星空繁重地闪烁。
雁洄眨着眼,从寮棚的缝隙看那颗,青苗说变灰淡的星星。阿戊走了进来,在身边躺下,她挪过去枕上他张开的胳膊。
阿戊侧身抱住雁洄,她洗漱过,吃了野橄榄解腻,匀匀的气息中带了青苦。他想起薄荷香袋,也是有差不多的味道。
雁洄埋在他怀中,咕哝着念:「明天开始,我们分开一段时间。」
「嗯。」
阿戊想了一夜,雁洄所能做出的选择。
天际浮白。
他们该走了。
待入了峰林,雁洄回头望弄甲山,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登顶。
阿戊在前面,停下等雁洄。她眸光转过来,留在他脸上,露出个令他悸动的笑。
雁洄的五官并不立体,清淡单薄,不像多数的瑶民。怎么去描述呢,瑶衣款式沉,她颜色灵,平白的冲突,摄人。
雁洄向阿戊走去,伸出手,被握住,她在说接下来的计划。
阿戊听着,坚持的反而不重要了,他只是想抚摸她手腕的伤口。
穿过峰林,到达屋后檐沟。
雁洄爬上屋檐,回首一眼,又剩她自己了。顺梯爬下,她才惊觉背包落在鬼喊谷。
「喵喵~喵喵~」雁洄唤着狸花猫。
门角懒懒传来一声喵,她开门,看到围墙外面,太阳已跃出峰林。
还有个人,悬挂在墙头,尴尬地挠耳抓腮。
雁洄走到墙下看他,他咳嗽清嗓,颇有底气地解释:「我不知道你在不在,想着说悄悄爬进来,比较掩人耳目。」
雁洄让开位置,林为宁跳下来,说:「我车停在渔具铺外,听到过路乡民说刘怀德贪私弄权的事,事态严重,案件要转送到省级检察院。」
「外面还有人监视吗?」雁洄突然问。
「嗯,不然我怎么想到爬墙呢。」
狸花猫踩着轻步去蹭雁洄的脚,她心一软,蹲下去抚摸它的毛髮。
喵喵懒叫两声,狸花猫又走到林为宁脚下,尾巴缠着。林为宁也挺稀罕小动物,回应地去摸猫耳朵。
见此,雁洄一时怔愣,蹲在那失神。
「雁洄,雁洄!」
林为宁连喊两声,雁洄才有反应,「怎么了?」
狸花猫意兴阑珊,迈步走了,林为宁讪讪收手,努嘴道:「你家猫三分热度,你也不怎么搭理人。」
雁洄没回话,去抱柴点火,做早饭。
好朴实,甚至是简陋。这是林为宁对雁洄的衣着,和她居住环境的评价。谁能想到她有几张巨额存单,比他的私人资产还多。
「雁洄,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富婆。」
引火柴勐地轰燃,雁洄平常地指出林为宁藏在话语后的行为,「你看过我给你的信了?」
火好大,林为宁的脸差点被撩熟了,「就、就就,不小心看到……」
上次在完成第二件事后,雁洄交给林为宁一个信封,里面有几样东西,说在她被完全控制行动时,再拆开。他拿回去后放桌面,不小心打翻水杯,就倒出来晾干,因此看到的。
其实相比存单,更让林为宁惶然的是,那封信上自述的口吻,将为什么要让他做第三件事的起由后果交待,他这个旁观者也不免入戏。
匆匆百年人生,尽活在他人编造的戏弄里。
与万成矿业正面对抗,说实话,林为宁的家族也没这个本事。解放年前就挖矿起家,积累了财富,后面时局动盪,政策几变,私人黑矿屹立不倒,还能摆上檯面,走正经程序,可想而知势力盘桓之深。
在林为宁的商人思维里,利益权衡,弊害取其轻。他说:「矿洞的事太久远,难以追溯,溶井下的尸骨就可以撬开那个麻风佬的证词,牵扯这三方,不就行了吗?我说句实话,即使你冒险拿到所有的证据,他们也能脱罪。」
往往现实的话刺耳,雁洄摇头,「不一样,这不是我想要的真相。」
她要为雁沅正名,为瑶寨落地,为证实雁崇的荒唐。她要以一个有力的事实,去结束雁家这可笑的百年。
结果如何,不是雁洄能掌控的,她做到极致了,也就能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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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林为宁秉持尊重。他岔开话题,「我看你还……自由,那第三件事什么时候进行?我好有准备。」
「明天你将我给你的照片投给报社。」雁洄说。
林为宁心里有数了,「得啰。」
「林为宁,等会你去帮我接个人。」
「然后呢?」
「带他走,他会帮你。」
林为宁揸车离开,心里琢磨雁洄说的那几句话:接人,明天,报社,第三件事……
开始了。
那明天,雁洄会发生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有一两章。
届时有番外,但也不长。
感谢陪伴。
第53章 (小修)
相安无事地度过一夜。
雁洄早起找出取营业执照的凭条, 出门等车,去县城一趟。
刘化荷和雁洄上了一辆车,嘀嘀咕咕地张望, 「这些人,徘徊好几天了, 到底是干嘛的?」
同车有人搭话,「听农伯说, 是县里联防员哩,派来这里办事的。我看就像不学好的……」
刘化荷忙打断,「农植龙升职了,农伯的话当然有依据的。」
那人也觉有理, 闭嘴了。
车驶动, 远处的黑衣人也不管是否暴露行踪,一直盯着雁洄。
雁洄和其中一个人对视上,面相探究带着狠厉,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车内颠簸,雁洄闭目休息, 只是那些余光从未离开过。
到地苏车站下车, 雁洄拨公共电话给高访, 按以往高妈住院的时间,这时候他应该在家。
接通了, 雁洄低声讲话。
看守所是个中转,雁洄托高访找关系,想去见乡长一面。
听完,高访语气奇怪, 「怎么你们都……」
他停顿了下, 又应道:「知道了, 我先安排,你别走,等我回拨。」
雁洄在话机旁等,侧方几米外,大巴车的出站口处,那几个男人在散烟,摁打火机。
甫一察觉雁洄的视线,那几人似乎惊奇,接着抽菸发笑,几些轻蔑的意思。
雁洄大落落地回看,他们直愣住,甚至转头找什么。
电话来了,雁洄低头一笑,接起来。
时间也约好了,坐大巴能赶上。
雁洄买票坐上大巴,刘化荷后上,然后是那几个男人。
刘化荷坐雁洄旁座,待那几人过去,她凑近开始聊天:「雁洄,你去哪?」
「到工商局取营业执照。你呢?刘姐。」
「哦,我大儿在县城上初中,我这是去租个房子,搬家去做点营生。地苏不好待了,何况青苗她……」
到底不忍再提。
雁洄也当没听到,说:「学校旁的小吃生意好。」
刘化荷拍手称是,「我就这个想法。」
聊了会,又因话题缺乏,安静。
车尾那几个男人太有存在感,刘化荷矮下身子偷偷问雁洄,「他们是不是沖你来的?」
雁洄眨眨眼。
呀!刘化荷替她担心,「姑娘家的,怎么惹上这些人?」
她想想不对劲,雁家的本事不应该树敌啊,哪家没有白事啊,总有求人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那个人。
刘化荷还记得闹山魈那阵,有人确实见过阿戊浑身血,死了般躺地上,后来借做衣服,她还近距离确认过,阿戊好像没有唿吸。
「是因为你那个远房亲戚吗?他惹上黑恶势力了?」
哪跟哪,雁洄反应不及。
刘化荷眼里掠过丝小窃喜,「你想不想甩掉他?」
「你说什么?」
刘化荷扭捏地搓手指,「我只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有更好的前程,作甚非得跟他搅一起,要不就让给我?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怕什么奇特奇怪的……」
雁洄听明白了,笑道:「你养不起他。」
「我家二亩水田,饭管饱。」刘化荷急辩。
雁洄说:「他不吃五谷杂粮。」
「那吃什么?」
「吃人。」
刘化荷以为是闺房乐趣的吃人,脸一红,暗骂雁洄大姑娘不知羞。
于是不好再开口。
县城到了,雁洄下车前请刘化荷替自己制身盛装瑶服。
有些话,说过就过去了,刘化荷问:「这个可以,你想要什么款式的?」
「嗯……热闹点的,看起来有生命力的。」
刘化荷说:「我没有这种料子,还得重新匝布,纹饰就以花为主,跳彩图样,缀你喜欢的珍珠,你觉得呢?」
「行。」
「工期长,得等几个月。」
「那就等。」
分别下车,雁洄叫车离开。
刘化荷眼见那些男人也去拦车,于是走过去腰身一挤,先跟师傅搭话。
男人再去拦车,雁洄的车已经远了。
人散去,刘化荷按住砰跳的心口,脚都软了。
雁洄直接去的看守所,还是上次那名公职人员接应。
厚重的玻璃里外,是迟到的对峙。
乡长戴着手铐的双手放桌前,坐姿神态兴致,他不意外见到雁洄,相反他还想通过她了解外面的事。
雁洄坐下。
「我思来想去,你信息有限,不可能一举将我和魏巩义拔除。有人在帮你吧,蓝铃那个女人?还是姓林那个富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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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打量他不见窘迫的脸,「你现在更应该关心你的处境。」
乡长扯起笑,「死也要死得明白,这不也是你所求的吗?」
雁洄道出一个名字。
乡长表情僵住,意外,也不算意外。
雁洄继续说:「农植龙坐了你的位置,还有万成矿业的扶持,届时你的儿子,也会被他们践在脚下。」
乡长冷哼,透过雁洄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连威胁的理由都相似。
「你想让我把农风丁拉下水?可惜,农风丁真没什么,他谋计深在金钱以外。我活到六十几岁了,钱权得手,也比大多人碌碌无为地寿终要好,足够了。小丫头,我劝你省点心,该过的日子就闭眼过去吧。」
从那份贪腐文件能直达省厅,乡长就知道顾建浩放弃他了,选农风丁的理由,他也清楚,农风丁是将他卖了。但他不会蠢到去佐证,毕竟会累及家人。
雁洄静默着,盯看乡长这张初显沧桑的老脸皮。雁崇的老像是一夜之间的,没有这个慢衰的过程。
收监的日子不好过,乡长也有了老人的习性,在回首半生时,倍感孤独。他主动开口:「你知道了多少?」
雁洄回:「塌矿,瑶寨。」
乡长讶异,后又觉世事总多变,「问吧,能答我就答,也算谢你送来的这个消息。」
「我想知道三十几年前的那场葬礼,老乡长和雁沅说了什么。」
「你真问对了,我年纪大了,但对于那天,记忆犹新……」
还记得是1956年,麻风病仍在横行,那天村里老人去世办葬礼,刘怀德跟随父亲去帮忙,顺便宣传麻风病的防治。白事按常理来说,每家都要来人,刘怀德也看到雁崇,他总是跟在雁沅身后,俨然一副孝子的形象。
丧家要杀猪砍牛,青壮年去帮忙,包括刘怀德和雁崇。猪要杀六头,牛只有一头,所以砍牛是个瞩目活,最后交给雁崇,因为他有本事,一把匕首耍得出神。刘怀德没捞到想做的活,佯装忙就遁走了。
逢着村民和雁沅在说话,刘怀德绕路,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对话。
雁沅:我到地苏多年,一直听到喜丧,寿数大了逝世称喜,这个说法真特别。
村民:是平日里行善积德,寿长福气。您老身体康健,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也是有福之人。
雁沅再说什么,刘怀德听不到了,临时待客的茶座那里冷清,他爬上旁边的巨石躺着晒太阳。没多会有脚步过来,他不想被发现,就翻身下来藏好,也因此听到阿巴和雁沅的整个交谈过程。
雁沅语气激动,直喊了刘凤天这个名字:我终于知道瑶寨为什么会消失了,地质队说什么堵洞截流,地下河改走排泄窗口,我一直不信,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四十几年了啊!我终于查清鬼喊谷的水头在哪了!
刘凤天冷静地问:你知道了什么?
雁沅:是七百弄里的矿山塌陷,截了地下水脉,才让瑶寨成了泄水口,一夜之间汪洋。
刘凤天又问:然后呢?
瑶寨的位置本就隐秘,刘凤天是除雁沅之外,唯一记得那里的人了,鬼喊谷曾有过一支蓬勃的民族。刘凤天在当地有号召力,雁沅想借他之手,一同为瑶寨敛骨。
雁沅说出自己的打算,刘凤天好笑地看他:地苏常年干旱缺水,遍布的水洞来去无踪,本来无人敢靠近,是你说底下有暗水,村民苦于贫瘠的山地,才冒险进入去找水源,从而被暗流捲走。你留在地苏捞尸,可真是大义啊!那你可知那矿山是谁的?那声地动的嘣,你以为是什么?你怕是忘记了,是你亲自点的矿址,是你造成的所有后果,你现今在伪善什么?
刘怀德没听见雁沅的回话。
刘凤天又说:60岁往上,逝世可称喜丧。雁沅,你也过八十的寿数了,真是好大的福气啊!
之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远去,刘怀德以为人都走了,谁知刘凤天突然喊了一声:怀德,出来吧。
刘怀德:阿巴,我不是故意听的。
刘凤天:没事,你迟早要接手的。晚上你去鬼喊谷一趟。
刘怀德:送药吗?
刘凤天:不是。放火。
刘怀德心一惊:烧了那些面陋可怕的麻风病人?
刘凤天:嗯,这样才不会有人去靠近。
之后的细节刘怀德不知。
雁沅似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投了鬼喊谷。消息传开时,都说他是大义,为了救人。救的那个人是谁呢,只有失魂落魄的雁崇才知道。
这些是全部的记忆,乡长择了能说的说。
当知道的,从他人口中复述出,痛感更鲜明。雁洄手臂压着胃脘,忽略掉那里的灼烧感。
「我还有个问题,你们是怎么先于雁沅发现瑶寨的消失,与矿洞有关?」
怎么连问的话都能一样,乡长不禁狐疑地看雁洄一眼。事隔几十年,尸骨早就无存了,说也无妨。
「从矿洞里浮上来的尸体得知的。」
「是来亮守的那个溶井?」
「是。」
「还有巴独水洞,是吗?」
乡长有些惊讶,还是点头。
雁洄问:「那尸骨在哪里?」
乡长顿了顿,想起昨天那人的威吓,说:「早扔洼沟里,无可追迹了。」
两人聊了这么多,管□□站得如一根立柱,只在结束时间前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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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洄起身要走,乡长倾了倾身,沖她说:「你斗不过万成矿业的。」
雁洄停步。
「老话常讲:河池南丹,有钱难返。说的就是那边矿山的黑恶势力,那里也有万成矿业的一份。之所以留你到现在,也就是那顾大少自有打算,你再执着那份过时的真相,下场也跟他们一样。」乡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说了最后这番话。
他们,下场。几个字就能形容人的一生,血淋淋真实的一生。
雁洄转身走了,出去看守所,坐在路槛上,低头捂紧胃部。
雁沅因一个无心之举,造成了瑶寨的消亡,他知道鬼喊谷水潭的成因,他选择将所有埋藏,用余命去抵。但他不知道,雁崇继承了他的愧疚,将这个错误贯彻到余生中,又荒唐地擅自决定,以对雁洄的桎梏,去减轻病痛带来的恐慌和绝望。
整条线串联起来,这个碌碌无为的寿终,对雁沅雁崇来说,是奢望和罪。
所有的他们,何其不无辜。
时近中午,阳光炽烈,胃像着了火,雁洄手脚冰得麻木。
有辆车停在面前,车窗缓降,一道随性的声线:「小老闆,上车吧。」
雁洄抬眼看去,一个穿着西装,温文尔雅的成熟男人。
她牵出抹笑,「怕脏了你的车子。」
「没事,洗过再消毒,就干净了。」
后面又停一辆黑车,驾驶座投来威压性的目光,像在警告雁洄不上车的后果。
雁洄上了车。
两辆车先后驶向郊外。
顾建浩一直开着车窗,他靠坐椅背,腿翘着,手扶膝上。风往里灌入流动的空气,也将他的打理好的髮型吹乱。
雁洄端坐,转眸放肆地註解他。
顾建浩转脸一瞥,并未表达他的不满。
他是一名商人,眼中却没有谋算的成计,神态间隐隐透出睥睨。一个浑身上下写满割裂的男人。
雁洄嗤笑,声音不大不小,传进顾建浩耳朵。
「有事吗?」他礼貌地问。
「没事,只是想知道我的目的地在哪。」
好无谓的一言。
顾建浩不喜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把选择权放弃了。」
雁洄说:「所以我连死法也不能选了吗?」
顾建浩淡笑,掸开西装袖口上的一粒尘。
或许觉得这个死字,轻若浮尘。
车子仍在开往陌生的未知。
雁洄又说:「我的营业执照到领取时间了,我要去工商局。」
顾建浩在吹他的风,看他眼中的景色,雁洄一靠近,他惊跳反应地撞上车门,咬牙切齿地迸出个字。
「滚!」
雁洄退回自己座位,无辜地眨眼,「只是取个营业执照,你派人跟着就是。」
顾建浩抬手一挥,车头调转。
终于看到熟悉的风景,雁洄静成了空气。
后车下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跟着雁洄进工商局,领了营业执照,出来打开车门,示意雁洄进去。
车内飘出浓浓的柑橘味,雁洄坐进去才说:「为什么不将我赶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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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坐后面也行。」
顾建浩视若无睹。
轿车再次行驶时,雁洄又说:「我要去地苏公社一趟。」
顾建浩懒得再应付她,手一挥指示。
到了公社门口,雁洄没进去。
从铁门能看到办公室的窗,农植龙坐在乡长曾经的位置,伏案工作。旁边有人走过,雁洄眸光变厉,沉下反扑的情绪。
青苗的枯萎并未改变什么,青树依旧是树。
雁洄回头,撞见农伯惊愕的表情。
一身病骨的农风丁,如今见焕发。
这些人,是真正啖人血肉的怪物。
秋阳晴好。
农植龙在刘怀德的位置,雁洄有着雁崇的眼神,农风丁成了门后的雁洄。
这副场景将他们拉进十三年前的黑夜前。
雁洄远望着农风丁,抬手抵在脖间,笑着划了个刀割的动作。
他抖着身子,恐惧漫生。
农植龙是吊着农风丁这具残躯的命,过了今天,他也就要散了。
雁洄弯腰钻进轿车,说:「我想回家换身新衣裳,毕竟死后的体面要有。」
车子再次调转方向。
第54章
回去路上, 顾建浩不再专注车窗外,而是正襟危坐,从后视镜里观察雁洄。
「你的男人呢?」
「走了。」
「去哪?」
「不知。」
顾建浩呵笑, 「林为宁带他走的。」
雁洄说:「你既有数,问我做什么。」
柑橘味香水放在车门储物格里, 顾建浩拿起把玩,「他和你有一样的气味。」
雁洄勐然明白过来, 「阿戊腹部那两刀,是你的授意。」
顾建浩漫不经心地按下泵头,浓浓的柑橘味,呛进疾速的空气里。
气道窒紧, 雁洄闷咳两声。
「不过也有一点不同, 他不是人。」
「你养着这么个东西,不怕被人当成怪物一起生祭了?」
顾建浩自说自话,未给雁洄半分目光。
雁洄抬手挥开浓重的味道,冷声:「既然嫌恶我,为什么要逼自己不痛快。」
她指的是同乘座驾。
顾建浩的声音, 慢而轻磨, 「有些事, 总得有个开头。这个仪式感,就从你开始, 雁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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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他竟有点兴奋,高傲的面容浮现笑意。笑意里有怜悯和扭曲。
这种表情,与顾建浩身上的割裂格外相成。雁洄问:「想到要怎么处置我了吗?」
顾建浩忽然转脸直视雁洄, 反问:「你把陪你的人送走了, 你怕孤独吗?」
雁洄撇脸向车窗外, 鄙夷的语气,「顾先生,你话真多。」
外面的风光里,她看到了苍青山峰,破光入云,奇绝耸峙。
她看到了七百弄。
车停在渔具铺前。
「到了!」雁洄开车门,跳到实地,高高兴兴地回家。
后车立马下来两个男人,跟随雁洄进屋。
雁洄在卧室找衣服,找好后,看到两个男人杵在门口。她挑眉,「有点礼貌吧。」
男人轻浮地啧声,到底背身向外。
「我去卫生间。」雁洄抱着衣服,走出卧室,男人还要跟,就听院里传来大嗓门。
「雁洄,我来给你敲花样了!」
刘化荷直接闯进来,外面的人来不及拦,里面的人呆愣住。
直接略过这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刘化荷拉着雁洄,「走,我们看花样去。」
雁洄手指轻动,刘化荷脚尖调往客厅右侧的走廊,「我给你量围度,准保制套合身又漂亮的瑶服给你。」
说话间,她回头瞪男人,「女人换衣服跟来作甚?真是没脸皮没风度!」
糙人遇糙理,治得服帖。
两个男人观四面都是墙,没逃跑的地,就在原位守着。
走廊里有架梯,雁洄抬起轻靠墙壁,手指嘴巴,示意刘化荷继续说话。
实际刘化荷很慌,她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能照雁洄吩咐的做。
「诶,想不到你瘦瘦的,胸围还可以嘛,要不要做掐腰式的上衣,显身条……」
「哟哟,还有你这小翘臀,实打实地弹,可真够……真够诱人哩!」
刘化荷脑袋快接不上话,雁洄已经爬到屋樑。
外面男人听着躁动,抽起烟,咳嗽几声。
「哎呀!害臊啥——」刘化荷被咳嗽声吓得一激灵,「都是女人,你有的我也有。」
雁洄身子翻出去了,让刘化荷踩梯上来,同她低语:「走廊尽头有一池白鳝,麻烦你帮我放生。我走了,能拖一点时间是一点,谢谢你。」
话音刚落,雁洄人就消失了。
刘化荷就继续讲,讲那些臭男人爱听的荤话,期间夹杂低低的羞笑,模仿两个人在场。
男人烟抽完,忽觉不对,换个衣服哪用这么久!
于是大跨步进走廊,只有刘化荷和一架梯,屋顶空个窟窿。
咒骂声不休,刘化荷缩起身子不敢动,乌拉拉一群人进来,又一窝蜂涌出去。
安全了,刘化荷没忘约定,进了乌漆嘛黑的溶洞,在那里发现了白鳝,和散发腥腐的瓦坛。
人分散去搜寻,屋里屋前屋后,以及檐沟后的山峰,雁洄就跟水滴入河流一样,毫无踪迹。
一群男人垂首在顾建浩车前,当头的报导请罪。
顾建浩坐在车内,探手出车窗,指尖虚描着峰峦的弧度。
这些人是在南丹守矿的打手,暂调到地苏帮忙,地势不熟,入了峰林也是徒劳。
「去农风丁家拨电话,让人把我准备的东西送到公安局,让他们调派人手来搜山。」
队伍外侧两人忙跑去办。
*
另一边,阿戊和林为宁以及集结的两名潜伴,一起经平浪村入峰林。
气罐要备够几天,一次拿不完,林为宁他们是普通人,又要保存体力潜水,这个任务就交由阿戊。
气罐藏在隐秘的地方,阿戊奔走了两个来回扛完,这时已是午后。
准备专业的引导绳,阿戊要先从溶井潜进去,替换掉蚕线。在腰间缠了工具,他降下垂降索。
林为宁在跟当过编辑的潜伴说话,「照片和举报信我一早就送去的报社,新闻什么能出来?」
潜伴回:「编辑好出版内容,再给总编确认,晚上印刷,明早报纸就被送往各个报亭和订阅户。」
林为宁点头,「你看过照片和内容,觉得这能在当地圈掀起波澜吗?」
潜伴嘆道:「何止!你写的事实内容直观,披露了公职人员的不正当婚外关系,其中几个隐由真的堪称挑战世俗观念,太……我现在的想法可能过于主观,但我真的惋惜那名女生,她可能至死也不知自己生病了。」
林为宁明白,情绪病这个说法,在国内可能还会被人臆断成矫情、无法调节的心情变化。
阿戊携带两个气瓶,开始垂降,林为宁终止谈话,走去问:「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我去布引导绳,你们检查好潜水装备,尽量在最快的时间内下水。」阿戊也不等回答,脚蹬岩壁垂下,几个起落就到底了。
林为宁探头看底下灯光,见阿戊解了锁扣,扛起气瓶,步履生风。
因为合作关系,雁洄在信里提及阿戊的特殊。林为宁对这个存在感低的男人,原本没有过多印象,但现在相处下来,他的行事作为,让林为宁改观。
离开井沿,林为宁喊两名潜伴一起检查装备。
因为彼此都洞潜过,细则和注意事项林为宁就不多加赘述,他大致说了此行的目的,并以一句民间异能概括阿戊的闭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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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全程引导绳,备用气瓶放置在气室的巨石上,峡口处钉上岩钉,阿戊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从溶井里出来。他不见疲惫,将溶井内地势讲明,和暗河里需要谨慎的地方。
「溶井深处几个洞道都能入水,这次我们从左边进入,进入后的那条水路我和雁洄探过,暗河廊道趋于平行,伴有数个气室,多段水位并不深。唯一的危险是叫带子的鱼,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碰上。」
几人都是青年,觉得人多势高,没什么好怕的,并且都带了匕首。
「那就准备入水。」阿戊言简意赅。
几人扣降索,两人先并排垂降,林为宁稍后。
阿戊侧腰系了个布袋,此时正解下,倾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草地上暖阳烘着,散落熠熠的光。
林为宁看到一截腿骨和几块碎骨,听讲的,和眼观的,感受不同。他想起林为旻,有了共情。
「走吧。」阿戊牵了自己的垂降索过来。
「走。」
林为宁握紧垂降索,深唿吸,放下了完成约定的心态。他愿意为这一百零九条魂灵做点什么,以抚其安息。
两人同步垂降。
*
顾建浩跟县公安局交好,证据一递到,命令同时下达至地苏派出所。
付所长亲自带人查了镇郊寺庙,在北门禅房里看到密密麻麻的牌位和长明灯,数百之多。寺方的香火钱记录在册,每添一个牌位,雁洄就捐赠一笔钱,这些尸的由来谁也不知情。
如果真有集尸癖,那雁洄是出于什么目的?
只是牌位和香火钱,证据不足,不能採取强制措施,只能传讯。可是公安局那边催拘留,付所长犯了难。
这时派出所来了一群人,拿着两月前的刀伤住院记录,以及证人证词,告雁洄蓄意伤害。
还有乡民和学生提供讯息,说与雁洄同进同出叫阿戊的男人,身上有许多怪异之处:长时闭息,紫色筋络,以及受了刀伤不报警不就医的躲匿行为。
公安局下发的文件资料到了,付所长翻看上面一项出警记录,确实和学生口供里的报警日期符合,医院及诊所药店也无阿戊的就医记录。
雁洄的身份背景特殊,又与数百无名尸有关,警方完全有理由怀疑她在搞邪术邪//教。再说蓄意伤害这项足以立案,付所长当即决定对雁洄实行刑事拘留。
全所集警出动,包括联防员,谢队通知了高访,让他结束事假,归队搜山。
高访无心工作,在听到要对雁洄採取强制拘留,他扔掉了话筒,匆匆交待母亲吃药,火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
一走进办公大厅,就看到蒲方升在做笔录,高访抽了同事笔下的记录扫视,不过几秒,他拍下那张诉着雁洄罪状的纸,揪起蒲方升领口,把他掼到墙壁。
「你个畜生!畜生!你玷污了神志失常的女人,生下她又不要她,现在还将她逼到绝路!她才捅了一刀!一刀算什么?你受她千万刀也不为过!」
蒲方升被高访拽得唿吸困难,后脑撞上墙壁,翻着白眼抽搐。
瞬息发生的事,整个大厅的人才惊醒,忙去掀开激动的高访。谢队知道了这事,抓起桌面的文件夹抽高访脑门,「你虽不是正式职,但做了三年联防员,在公不言私,听清楚没!」
高访不知道事情起由,他只是愤怒,无处发泄的愤怒,愤怒自己的无能。他绷着脸,眼神冷硬,「我要看拘留证。」
文件夹怒摔在高访胸口,谢队指着手说:「拘留证后补!高访,你给我好好回答,到底听清楚没!」
高访要知道雁洄发生了什么,只能跟随拘留行动,他咬牙大声喊:「听清楚了!」
不到一个小时,大队人马集合出发。
高访坐在皮卡车后斗,冷静下来思考。现在所里对雁洄的怀疑是:寺庙牌位,无名尸,阿戊的怪异;蓄意伤人。
伤人不是杀人,即使再加上个邪术的名头,可以拘留,那也不构成整个派出所出动的架势。如果是遏制雁家集尸的言论传播,可现在的地苏风平浪静。
这个刻意的表象之下,是谁在掌控?
高访唯一想起的关联是农风丁在医科大的那番说词,他想通过高访了解雁洄,细枝末梢的那种了解,回馈是血液病名医的就诊机会。
当时高访很想答应,最后还是母亲强硬拒绝,说人心叵测,这事才不了了之。农风丁没有这么大的手笔,那就只能是背景更强的……
皮卡停了,高访跳下车,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顾建浩。
他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
集队,谢队在铺排任务。
高访悄悄脱离。
渔具铺大门敞开,高访直往内走。
从前他未留意过,雁洄将瓦坛放置何处,又在哪养白鳝。他记得她的卧室有自来风,屋里极可能存在地下空间。
高访在走廊尽头发现个溶洞,石池里有水,里面应该养着白鳝,而现在白鳝不见了,连瓦坛也没有了。
不知道是被顾建浩拿走,还是被雁洄销毁了。
只能寄希望是后者。
公安和联防员迅速分散入峰林,还有熟悉峰弄地势的老经验嚮导。
只闻得嚮导长长的唿哨声,高访跑出来看,听到有人高喊:「东南方!」
隔着两座峰丛的东南方向,掠起大片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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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访加入追捕行动,心里祈祷:快点跑啊,雁洄……
顾建浩坐在车内,手势一出,匿在暗处的人悄息侵入峰林。惊鸟掠飞,他视线不离,眼神逐渐痴迷。
被追赶,被抓住,被捆绑,被塞肉入喉的紧迫、窒息感,如今他是对面的人。他尝到了那种猎物挣扎的生命张力,让人愉悦。
作者有话说:
做一章太长了,分开发吧。
下一章完结。
第55章
离渔具铺够远了, 雁洄开始拍打灌丛,摇晃乔木,等飞鸟成片逃散, 她才继续逃。
每隔开一段距离,雁洄皆要如此重复, 再变换轨迹。她以脚程计算过,怎么确保不被追上, 又能引他们跟来。
雁洄不挑好走的路,折叶噼枝,从高峰翻越,扰乱视听。
那道不远不近的唿哨声失了平稳, 预估不出路径。
当站在又一座山峰上, 余晖收尽,风也谧静,雁洄知道她做到了。
黑夜从天际滋生,拢在方寸之地,雁洄不敢点火, 靠在林子一块岩石上休息。她找到这里之前, 碰到了地莓, 摘了满满一兜,正在吃着。
吃完后, 雁洄合紧双手,屈腿缩抱身体,慢慢入睡。
啊哦——啊哦——
红眼鬼鸟的叫声惊醒雁洄,她望向四周, 树影微晃。她吁出口气, 再次闭眼, 突然觉得少了什么,手在地面上摸。
在黑夜最浅的颜色是黄色,很易分辨,雁洄把香袋捡起来,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实在睡不着了,她仰头观星。
溶井在哪个方位呢,可惜枝叶荫庇,她所能触及的太少。
天未亮,小动物们都活动了,雁洄起身继续逃。路遇能吃的树叶果子,全往嘴里塞,一刻也不敢停。
今天要走一整天,她必须保持体能。
没过多久,唿哨声又响起,雁洄默默决定明天要更早。
脚底都踩麻木了,兜兜绕绕到中午,雁洄放弃摇晃乔木,而是生火。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火柴,点枯叶引火,添枯枝,着了以后,她清除掉半米内的可燃物,向既定的方向走去。
唿哨声还有,时远时近,不知道是不是雁洄的错觉,树枝枯叶的响动层叠涌来,像在她的后方。
当行走成为机械性动作,时间也模煳了,在看到石山时,雁洄力一松懈,差点跪倒。她提劲奔走,终于入了密林。
太阳西沉,黑夜降临。
雁洄又做到了,多为阿戊争取了一天时间。
在密林里转过一圈,连杉果也没有,她裹紧衣衫偎在祭台旁休息。
这里很安全,雁洄才有心思回想这几天。顾建浩的目标在她,不会去为难刘化荷,不知道白鳝自由了没有。
还有阿戊,还有高访,林为宁……
雁洄没察觉追踪她的人有两拨,此时密林外围灯光扫射,那群男人照着地面痕迹,滞留片刻,往侧方洼地去。
密林里连虫鸣都沉寂,雁洄睡了个好觉。
*
溶井外的草地。
尸骨堆成了小山。
中午固定休憩两小时,林为宁和潜伴在吃着烤鸡和野果,阿戊待在草地那边,旁侧是骨堆。
待了会他又走了。
潜伴问林为宁,「他都不吃东西吗?」
林为宁望眼那个穿进树林的身影,「阿戊保障后勤,和运送尸骨,比我们耗量大,可能先吃过了。」
「哦,如此。」
另一个潜伴说:「他的裸潜耐力真好,劲也拼,少见。」
林为宁不以为然地哼笑,「那是你没和雁洄共潜过。」
「雁洄?」
「是谁?」
两人异口同声。
「听过地下河图,钓尸吗?」林为宁问。
两人同频摇头。
「感觉好神秘。」
「应该说诡秘,毕竟是尸……」潜伴的视线移到草地,那堆碎得不成型的尸骨,也是诡秘的存在。
「地下河图就是地苏地下河系图,钓尸顾名思义在『钓『……」林为宁开腔,吸引了他们的好奇心。
「雁洄就是地下河图和钓尸的持有者,她的裸潜能力……」
阿戊再次登上弄甲山。
雁洄说过,在这里可以观七百弄山脉。
渔具铺在东向,峰林上端云雾缓绕。
阿戊抬首远眺,在寻找某个方向。
从昨天开始,在不同的时间,东南、西南向升起一支浓烟。和山雾不同,位置有序移动,是人为的。
烟又起,他目光一凝,将浓烟几处位置、顺序稍作并连,发觉是在林阵外围。
雁洄……
她以自己作饵,将所有暗处势力引离溶井,为的是替他们争取时间。而在反方向,只有五海瑶废弃的祭祀林阵最安全。
路途长,阿戊必须要回去了,下山前他又回望一眼,消逝的烟雾切断了唯一的联繫。
林为宁在树林等到回来的阿戊,他身上衣服破破烂烂,明显是被树枝灌木勾刺的。
「你在山路跑步了?」
「我登了弄甲山。」阿戊越过林为宁,走到前面。
林为宁跟上,「登山做什么?」
阿戊步子顿了顿,头微低,只说:「雁洄被人追踪。」
「那我们还不赶快去接应?」
「她不会希望我们去。」
林为宁不解,「我们现在做的事,比她的安全更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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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更重要。」阿戊丢下这句话,重新迈步。
回到溶井,潜伴已经准备垂降,不见阿戊。
林为宁往井内探看,阿戊已经降到底,背影隐进穹洞的黑暗。
潜伴顺着他的视线,感慨:「他真是个能人,仿佛不需要休息。」
林为宁没回话,神色凝重,似有心事,潜伴问:「你怎么了?」
林为宁摇头,「只是有点迷茫。」
另一潜伴说:「迷茫什么,这不是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吗?」
「对呀,林小少什么时候变多愁善感了。」
「诶,真别说,感受了几天山野寂静,兴许怀念起城市的喧闹了。」
「尸骨也要敛完了,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两人一来一往地对话。
林为宁才清楚,阿戊为什么会说那句相悖的话。他违逆本心的坚守,是在替雁洄做选择。
系上锁扣,林为宁问:「带相机了吗?」
「带了,也做了防水处理。」
「嗯,降吧。」
*
傍晚了,谢队下令就地休整过夜。
高访和一名同事去捡柴,其他人准备食物。
指的线路总是差错,嚮导也挂不住脸,很是勤恳地探地形。
高访捡柴回来,去找他搭话,「怎么,瞧出端倪了吗?」
嚮导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常年进山讨食。他很笃定地说:「洼地那里湿潮,走过必有痕迹,按生火的烟看,她也没有往更远的地方去,明明就在这附近。」
高访四面环视,「那人哪去了?」
「转了一整天也找不到,不会是碰到鬼打墙了吧?」嚮导煞有介事地说。
高访下巴一扬,指向正在盯看自己的谢队,「要不你去跟他说。」
嚮导塌脖晃头,「我嫌钱多啊!」
高访一笑,踢开脚边枯叶,往洼地那儿去。他不到下面,在外沿转了圈,发现也不很潮湿,行走的脚印很快被萁草掩盖。
走到洼地后段,也没什么收穫,于是掉头。逢到石块,高访抬脚一踹,眼看着石块滚下。
停住了,高访的目光也一滞,他抿住嘴角,不着痕迹地藏起笑意。
深夜所有人都睡了,高访借尿遁离开,去到洼地。白天经过的地方有一小堆石,因为萁草茂盛,才难发觉。
蹲守到凌晨,高访才听到唰唰的响声,和灯光,他立即躲到树后。不是雁洄,是一群男人。
他们坐在草面,只留了一道微弱的光源,分食干粮,低声交谈。
高访竖起耳朵听。
「真奇怪,明明火还没熄,也没跑远,甚至看到影子了,可转眼人又凭空消失。」
「不会有邪术吧?」
「真有邪术她为什么不跑?反而在这跟我们周旋。」
「这女的有点本事,上次在工商局也是耍了手段,让我跟丢了。」
……
高访半听半猜,工商局,跟丢,是在办营业执照的那几天,这些人一早就找上雁洄了。
那时雁洄特意问,你想我去钓尸吗?高访让她去,她还是去了,现在他才知道这句话的重量。
「老大,你看,我们下一步怎么走?」
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这外面有个村子,过会天亮来个人跟我出去,我有事要找顾先生。」
天蒙蒙亮,他们走时习惯地拨拢萁草,掩藏痕迹。
之后,高访满腹愁绪归队。
高访合计,必须要在他们之前找到雁洄,至少不要让她落到顾建浩手里。他一直在寻机会脱队。
第一批进山的人就剩高访没有轮过班,他也一直不提出休息,谢队提防着他,派了个人跟他一同行动。
所以,只要高访一有偏离路线的苗头,同事就及时纠正。
唿哨声没有了。
也许转变了搜索策略。
躲到第四天,雁洄才知道有两拨人,公安和顾建浩一方,她都打过照面。两拨人似乎各自圈囿,各自行动。
雁洄的假把式捉襟见肘,其实体力也已是极限。那群男人更早发现她,死守在林阵外围,她去不了远地,也没有野果充飢,胃里尽是酸涩的树叶。
不能生火,只能做逃跑的假动作,这边鸟刚飞,下瞬脚步声扑簌而来。雁洄跑回林阵,抬手身体一转,进去了。
树叶入喉像针刺,饱腹感极微,雁洄干脆不吃了,她拿出香袋,去闻几乎怠尽的薄荷香,跟树挂的孩尸说起话。
「我还是第一次被警察抓,安的是什么罪名呢?希望别太败坏我的名声……」
她想到什么,握紧香袋,念出一个名字。
阿戊……
另一边的溶井。
林为宁他们已经潜到最后一个气室,也就是雁洄和阿戊掉进来的穹厅。
这里的骨头已经和岩石蚀在一起,大力翘也翘不动,潜伴就用刀把去砸。
哐哐的声,林为宁听得不是滋味,「你温柔点对待他们。」
「瞧你说的,好像他们还有痛觉似的。」
「也许有呢。」林为宁看眼在敛骨的阿戊。
他们拾起的尸骨会放在平台,阿戊会带出去,他捧起的动作很轻,可以说是呵护。
潜伴脸一热,低声说:「知道了」。
而在地苏,渔具铺外。
顾建浩的车仍旧停在那里,两个男人低腰在车窗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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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逃?而是到处绕?」
「嗯。」
顾建浩隐隐觉得不对劲,让下属在附近找户人家通电话,问清楚刘怀德和雁洄见面的细节。
刘怀德被扭送到省检察院了,一来一回折腾了时间,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刘怀德什么也没讲。」
顾建浩皱眉,「还有其他的话吗?」
「他就一句:雁洄都知道了。」
顾建浩的手落在降下的玻璃上,紧紧握住,「她在拖延时间,马上调派一队人去矿洞。」
下属问:「哪个矿洞?」
「保安那个矿洞!快去!」顾建浩撕裂了平稳的面皮。
那个废弃的矿洞……下属也意识到严重性,跑去电话通知。
在得知阿戊是异类,地苏山魈的传闻突起,顾建浩就将风声矛头直指雁洄,没想到最后被她扯出来亮这个人,从而脱身。如果她守拙过一生,他可以视而不见。
既然她不乖,「那就烧了吧。」
两个男人领了指令,迅速上另一辆车,轰鸣而去。
顾建浩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掸开袖子摺痕。
无趣得很,烧了就烧了吧。
*
高访不能再被牵制,坦然地从同事眼皮底下熘走。他回到之前洼地,沿着那些人的痕迹去找。
才过片刻,高访就发现了那拨人。
洼地入口是公安所在的位置,这些人在洼地出口,相隔半座峰,你不望我,我不望你的,所以一直没碰头。
高访露出身形,他们在看到他时,没有过多惊讶,对公安的搜捕是知情的。
「你们是谁?」时间浪费得够多了,高访正面迎上。在他的视野里,少了两个人。
有人出列,「我们是协助搜山的联防员。」
「哪的联防员?」
「县城调派的。」
「证件呢?」
「临时派遣,没有。」
这说词,这游刃有余,如果不是高访身在这行,差点信了。他咦了声,走近,自顾嘀咕:「公安局有联防员么?」
人后退,和同伴交换眼神后,忽跃上前,一只手直扑高访面门。高访侧头,险险躲过,那只手未收,下一秒直接噼落他颈侧。
高访痛得出不来气,喉咙胀痛,人遛烟散了,他摁住脖子追上去。
他们人多,脚步杂,高访行动更轻便,追上伸臂去抓后尾那男人。男人回身又是一掌,高访躲过去了,膝盖不妨被狠踹一脚,下盘失稳后跌。
在变化的余光中,高访看到一道黄色的弧线,坠落在地,被接连踩过。他爬起来后,快步去捡起,确定是雁洄的香袋。
顾不上痛,高访提步去追。
此时雁洄正向林阵靠近,这伙人紧追不捨,差距在疾速拉近,她不经意间看到高访,眼神交接,慢了两秒,就被人拽住衣角。那人顺上擎了她手臂,将她用力往后拖!
瞬息之间,高访助力起跃,抱住那人后背,借自身重量向后拖扯,雁洄得以脱手,他嘶喉吼:「走啊!雁洄!」
雁洄慌不择路,只要能逃离这伙人。
咻呜——
是唿哨声!
公安来了,高访会没事,雁洄不再分心,专註脚下,奔命地跑。
高访只是挨了几拳泄愤,那群人就各自散去。
好痛!高访强忍着撑起手肘,看他们离去的方向,惊讶地发现人数齐了。
作者有话说:
字数多,先断章
还有一点
第56章
晴天忽变阴天。
林为宁脱掉潜水干衣, 身子一下子轻了。
两名潜伴也纷纷摘掉潜水设备。
阿戊暂将尸骨掩埋好,对他们说:「装备先不拿了,快点出山, 我要去找雁洄。」
知晓雁洄情况不乐观,林为宁催促潜伴, 快速收拾随身物品。
忽刮来阵风。
几人咳嗽起来。
「好浓的烟味!」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阿戊的嗅觉迟钝,他仰头看天, 低空处笼罩着薄灰,随风轨迹。他跑到寮棚,爬到台地上方,望见巨型的浓烟升空。
阿戊看树梢摆向, 抬起左手测风, 刮东南风,往林阵蔓延是必然的。手脚忽失去支撑,他整个人摔落,砸在寮棚上,又掉到台地。
砰砰两声, 林为宁吓一跳, 循声过去, 赶忙扶起阿戊,「你怎么了?」
阿戊站稳, 推开林为宁,试行两步。他语气古板,「我们分开走,我要抄近路去找雁洄。」
「可是你这样……能行吗?」他腿腕向外崴着, 骨头不知有没有折, 林为宁不放心。
阿戊说:「雁洄有危险, 同时也意味着溶井暴露了,你们往原路回去,那里安全。」
「一起去,我有车。」
阿戊沉了声,「我们必须分开走,确保有一方稳妥。别辜负雁洄的用心。」
林为宁被最后一句说服,「那你务必小心。」
脚腕受伤,没有拖累阿戊行动,他迅速进入树林。
又一阵风烟过,只剩沉沉的树影。
林为宁还在喊:「你们都务必要小心!」
阿戊直接从巴独过,恰好撞见一支队伍,衣着气势和监视他们的人相似。
谁也不认识谁,阿戊平平常常地行走,道路转弯,他掩饰视线,看到那些人进了水洞背靠的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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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有人架着摩托车从面前开过,阿戊眼神跟随,背手伸臂,一抓一拖一放,骑手掉下来,摩托车倒地空转。
骑手懵了几秒,被拧油门的轰隆惊醒,只见车子勐然往前沖,留下一串车尾气。
摩托车在咒骂声中飞驰,眨眼就不见踪影。
火种在哪,什么时候起的,谁也不知。
只觉东南风一起,火舌就见缝插针,乘风卷蚀所有能燃烧的东西:灌丛乔木,枯枝落叶,逃窜的动物,失措的人。
明明还远在另一座峰的火陷,火星一扬,隔空暴燃,快速蔓延,外围转瞬间成了火海。
火焰攻势迅勐,谢队冷静地组织人群,「往地势低处,逆风,植被稀疏处!」
判断稳准,满足这些条件的出口,只有一个。
人疯狂地涌作一团,向出口突进,包括追踪雁洄的另一拨人。
高访能想到有纵火嫌疑的,只有他们!他趁乱抓住一人,拉出逃命队伍,拧转胳膊踢膝窝,将人跪压在地面。
「是你们放的火!雁洄在哪?」
「快说!雁洄在哪!」
一道嘶哑尖厉的嗓音,撕开浓烟中一抹混杂焦肉的油味。
男人扭头看背后火海,那里别说躲藏了,连氧气也困难。他也吸了太多烟尘,喉咙被撩得粗嘎,「秋干物燥,她能跑得过火么。」
高访一拳砸下去,男人就地滚开,扭身逃跑。
高访回身,看到不小心掉的香袋,眼望着火势乘风起,所有的都被吞噬了。悲绝不止在医院的抢救室外,他救不了母亲,也救不了雁洄……
同事回程找高访,看到他呆愣地站在火海前,跑上前拉他,「为了人民安全,我们要撤退,要去挖防火隔离带,不要把命交待在这种无谓的地方,高访!」
他拖走高访,人群不断地朝一个方向撤出,只有一人逆行。他匆匆一瞥,却只有火焰滔天。
雁洄站在林阵外,再一次尝试。
她凝聚视线,烟雾与风的交撞,缝隙那么明显,伸手去触碰时,却没有任何变化。
热浪阵阵袭来,雁洄嗓子发紧发疼。她摘了片叶,扔进林阵,只是飘然地落地。
恶息,亡念……
她不由苦笑,原来潜意识里的那个自己,也觉得她已力竭。
进不去了,雁洄找棵树靠坐。
灰烬纷飞,缀着光亮,她摊开掌心去接。
秋杀季节,焰火婆娑,整片天空都在开花,以一种毁灭的方式绽放。
止在第四天。
阿戊成功了吧,雁沅会安息的,她还没告诉雁崇,鬼喊谷才是真正的第一支流。还有,地下河图还未重绘……
身体慢慢失去力量,她觉得阳光好暖,像母亲的手轻抚,像一支粗糙的摇篮曲。
越到尽头,越要亲眼目睹。这句话撑着她没有睡去。
「雁洄!」
一道喊声,逼出雁洄的最后一丝求生欲,她爬起来寻找,踉踉跄跄又跌倒,再站起来。
「阿戊!阿戊!」她不停地回应。
火,只有火,目及之处,皆是滔天火焰。
浓烟翻滚,烈焰逼近,唿吸艰难,她已经觉得自己是这万千灰烬中的一点,挥霍着最后的余光。
然而,她落入一个真实的怀抱。
「阿戊,我进不去,进不去。」声音带了哭腔。
阿戊心中酸涩,弯了背去拥裹住雁洄,替她挡住热浪。
「镇定,雁洄。不要有其他的想法,平復心情,我们一定能进去的。」
阿戊安抚着雁洄,眼睛寻找缝隙,在感受到她逐渐平稳,在火焰席捲来时,他抬手噼下。
天地生变,此间未是此间。
阿戊抬起雁洄的脸,替她擦去泪痕和灰,抚摸她的头髮,她的脸,轻声说:「我们进来了,雁洄。」
雁洄一直在看着他,在确定着什么。
阿戊手掌落到她后颈,握住往前送,用力地吻住她。她口中有涩涩的青苦,泪含进去也是苦的。
雁洄站不住,阿戊托臀抱起她,继续亲吻。吮到细细的腥甜,他更疯狂了,抬高她的身体,唇密密地落在她颈侧,锁骨,胸前。
他渴望贴紧她,渴望汲尽她身上每一寸血色,渴望要与她融为一体,成为她的恐惧,便不再让她恐惧。
雁洄软软地哼了声,阿戊停止了索取,脸埋在她肩上发抖。她抱住他的头,听着他颤抖的安慰:「过去了,都过去了……」
干燥的秋夜,下了一场暴雨。
那夜睡在祭台旁,雁洄在梦里听到了激盪的铜鼓声。
*
传闻再次掀起波澜。
言论风向倒戈,人心极易煽动。
渔具铺的老榆木门,承载着厚重的唾骂。
高访提了捅水,擦洗上面的字迹和污渍。
这扇门前,曾经站着多副面孔。
谁还记得他们报丧时的悲痛,谁也不知雁家以肉身深入暗渊的恐惧。
擦干净后,高访坐门口石墩上休息,狸花猫跳到他腿上,慵懒地团起身子。自从阿戊离开后,这只野猫对他有了好脸色,虽然不想承认是退而求其次,但无所追究了,毕竟人不在了。
坐了会,高访推门进去。
铺里一样的桌椅,和柜檯,从前满当的货架现在空荡荡的,上面填了岁月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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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访手扶在柜檯,指尖拨动算珠,他的目光从墨亮的木珠挪到一扇窗棂上,半敞着,算帐的身影变成了伏案的书写。
两个月前,山火之后。
高访不知雁洄去向,所有人都说火情蔓延太快,人无疑是没了。他悲痛之余,也深知要去查证据,要为雁洄讨回公道。
他先去找了火葬场的焚炉记录,无名尸是死在他乡的客,证明都焚烧掉了,雁洄并没有所谓的集尸癖。一份记录对应一个牌位和长明灯,火化钱和香火钱都是雁洄出的,只是出于怜悯。
至于蒲方升的污衊,高访去走访了证人,得知事发前双方有爆发矛盾,顺着这条线,加上林为宁提供的信息,找出之前阿戊收好的石片,和照片上雁洄肩膀的伤口符合,力证她是自卫。
也因这张照片,高访猜疑林为宁有雁洄的消息,逼问之下才知道雁洄躲起来了,期间顾建浩仍在搜查她的行踪。
高访加入了他们的行动,将矿洞和瑶寨的事实披露。
那小山一样的尸骨,以及瑶寨一百零九条人命,只是惹起一阵唏嘘,就像林为宁说的,案件追溯时效的问题,涉案人员也都去世,这在当下仅是社会新闻而已。
万成矿业沉匿了一段时间,实业未有丝毫影响,并将生意撤出都安。
来亮和农风丁独担了溶井下尸骨的罪责,也已服法。
至于农植龙和青树两家,无颜在地苏立足,举家搬迁。
瑶寨的尸骨最终安葬在鬼喊谷杉树林,也是个抚慰,毕竟落地了。
之后,阿戊离开。
林为宁飞往国外接洽林为旻的案件。
以腐肉餵养白鳝,虽说为全溺亡者体面,法理可容,但被世俗所责,被道德所谴。
最后就剩了雁洄,在这起风波里沉浮。
高访关了门,将营业牌覆在货架,从此再无渔具铺了。他走到雁洄房间窗外,支肘看她认真划线。
很久之后,雁洄伸懒腰,才看到他。
「有事吗?」
高访摇头,「你呢,有事吗?」
「有啊!」雁洄镇好纸张,起身,「枯水期到了,我要去潜九灵,取画图数据。」
「不是说你雁家从不碰九灵天窗吗?」
「峡口水量减了,可以一试。」
「我也去。我最近在学潜水,能帮忙。」
雁洄踱步到窗前,问:「你学潜水做什么?」
「林为宁之前有教我,他走后也喊了个朋友继续教,不学白不学。」高访这个理由,细听挺牵强。
雁洄哦了声,肚子饿了,去做饭。
高访拉张椅子,在一旁懒躺,狸花猫又跳到他身上,软掌踩着。
雁洄忙完,等水开,她瞥眼悠哉的高访,「你不用上班?」
「上屁班!」高访嗤鼻,「高访高访,我这名字就註定了,转不了正,干不了联防员。」
因为不当获取尸体这个成分,他也受到惩罚,本来也不是因为使命感而担的职位。在这种执政环境下,他觉得很没意思,辞职就辞职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雁洄冷不防问了句。
「没想清。那你呢?」
「我还要再测两个天窗。」
「在那之后呢?」
「……离开地苏。」
对话终止。
第二天,他们去了九灵水洞。
水位下降,峡口几乎裸露,水的推力减少。高访护牵引绳,雁洄平地入水。
刚一接近,雁洄就被峡口的急流推了进去,人浮在水里转了几圈才停。稳住后,她游去测量洞径,迅速记住裂隙及洞道的方位,她要留出足够的氧量通过峡口。
上浮,水阻愈强,雁洄举潜灯锁定岩壁的突起,一划一握,一蹬一抓。因为有过溶井底下峡口的通过经验,她一步步踩得稳当,冒出头时高访拉了她一把。
雁洄还要再潜,高访双手捏了把汗,让她注意安全。
雁洄纵跃进水,身形如出鞘的剑,滑游进峡口。乘着这把推力,她直取洞底。
因为是深潜,用时稍微久一点,高访开始担心,他的认知还停留在八分钟的闭息时间。
超过三分之二时,高访就有丢绳的冲动,之后每过去一秒,他都觉得漫长。
高访双目紧瞪峡口,眼眶酸痛无比,快到八分了,他挪动脚,向水洞靠近。
「站住!」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高访惊魂未定,像刚潜过水,浑身冰凉。
之后雁洄才出水,已经过去九分钟。
歇息片刻,雁洄收拾东西,「走吧。」
高访也平復了,不禁埋怨:「你闭息变长,怎么不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要费这么长时间。」
规划停留时长,必须精准精确,她不是心血来潮的性子。高访奇怪,「你在水底做什么?」
「测量啊。」
奇怪的不止雁洄,高访放慢脚速,回头望。
刚刚到底是谁在喊?
高访突然没声了,雁洄停步,「高访?」
高访看向雁洄,她三餐都有在好好吃,觉也睡饱,脸颊圆润显气色,只是眼色一如既往地淡。有一件事他一直没说,考虑她的心情,但现在好像说也无妨。
「你去找乡长前,阿戊来找过我,他先去见的乡长。」
雁洄说:「他有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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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瞒着你,他丢下了你。」高访语气隐有气愤。
雁洄笑笑,「我们之间没有约定,即使有,也已完成。何况我又不是物品,怎么能说丢就丢。」
高访固执,「我不懂。」
雁洄迈步,风将她长了的发尾扬起,弯成柔情的诉说。
「他会回来的。」
这句话,高访验证了五个月。
阿戊没有回来。
雁洄即将离开地苏。
托林为宁组织的潜水救援队开始培训成员,高访也在其列。存单的钱林为宁只收了一半,另一半他出资,算是他纪念林为旻的一种方式。
新的地下河图绘制好,更正了主流的走向,十二条支流的说法,描补全十三条水脉。雁洄在一个明媚的天气,将地下河图交给张仝。
高访听到这个消息时,来找雁洄。她已经决定好离开的日期。
「你想好去哪了吗?」
「地苏之外,都是我的去路。」
「真的要走吗?」
「高访,地苏已经不需要雁家了,钓尸也会被洞潜取代。你应该替我高兴,我真正自由了。」
此时说出这番话的雁洄,面容多了丝恬静。
高访想起三年前,雁洄看到所里的摩托车,想骑。他偷偷教会她,她很疯,为了感受风的速度,忽然张开手,整个人连车摔倒。
车子有划痕,高访愁啊,自己新来的,怎么交代啊。谁知雁洄出钱修好了,也看不出来。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任意,任意妄为的任意。像自由,却有个不实的妄。
「祝贺你。」高访释怀了。
夜晚。
雁洄整理了行李,几件常服,一套盛装瑶服。不多,她一个人能拎动。
是皎洁的夜晚。
雁洄走出院子,站到自己窗前,月光透过她的影子,刻在阿戊曾经的目光上。
阿戊离开的前一天,在这里跟她要了他们的合照。
「每晚你睡着后,我都在这里,夜的虚空会把我变得渺小,孤独感就相对减弱。」
「雁洄,你能将我们的合照给我吗?」
「雁洄,你要好好地活。」他终于说出这句未完的愿望。
雁洄有点慌,「你不向我讨伐了吗?」
阿戊抱住她,笑声无奈,「讨伐什么?这世界于我来说遥不可及,也难容我的身份。」
雁洄沉默。
他又说:「那时你问我,有什么能让我不平稳。我现在回答你,就像现在这样,简单的一个拥抱。」
雁洄给了阿戊照片,他在一个有雾的早晨离开。
她一直跟着,跟到他回望。
他曾说过:不要回头,只看前方,我都在。
现在他的目光,在默默地跟她说这句话。
山雾漫漫,他往远处去了。
峰林虚化成浅浅的墨线,将他的背影拉成微小一点,展现出一种无法抵御的宿命感。
他渐渐消失在苍茫里。
那只孤兽回到了他的领地。
雁洄没有回头。
走前的那一晚,是个阴霾的天气。
各样事物都湿湿地沉,她抱着猫缩在屋里。
雷电擦亮夜空,隆隆地响,雨倾泻如柱。
就在这样的深夜,有人叩响门。
雁洄放下狸花猫,跑出院,六月的雨淋得她浑身发抖,她在门后颤声问了句。
「来客是谁?」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开文前的结局就想好了,本来不想写番外的。
但是人物有自己的思想,就比如这本我起初没打算在感情上着墨过多(虽然文中感情也少,但浓烈),在他们的相处之中,有些东西我掌控不了,自然而然的事。
结局留了个伏笔,你们应该有看出,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