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自称是我前女友》 第1页 [gl百合] 《太后自称是我前女友》作者:莽白【完结+番外】 沈月章,京城第一号女纨绔。 她太爷爷沈执,年轻的时候在一群撒尿和泥的小毛孩里,一眼挑中了日后成为开国之君的皇帝,成了皇帝的生死之交。 沈月章,贵胄功臣之后,同样在和稀泥的年纪,结识了狐朋——孤女柳云,以及狗友——不受宠的三皇子。 十年时光倏忽而过,当年的小皇子,一跃成了当今的国君,而那无亲无靠的小孤女,也成了当今太后,只有沈月章,成了现任京城第一号大龄剩女...... 啧,这个事情的发展就很不对劲,他太爷爷跟皇帝拜把子,就是炙手可热的好夫婿,怎么到了她这儿,她就成了烫手的山芋了?! 再后来,沈月章才听闻,是宫里传出消息,太后说沈家小姐,是她老相好! ------- 新帝登基,加开恩科,沈月章兴致勃勃,放榜的那日带着沈家下人来了招榜下捉婿,要求无他,好看为上! 于是,五大三粗的沈家下人,给她捉来了微服出宫的当今太后! ------ 说起当今太后的人生,那是出了名的跌宕,从罪奴到太后,人人都说建德帝是她的贵人。 建德帝登基,大赦天下,她脱了奴籍。 建德帝选秀,她入宫待选。 建德帝驾崩前,她从小小才人做到了中宫皇后。 建德帝驾崩后,三皇子登基,她成了宫里,最位高权重的太后! 传言太后手段狠辣,传言太后陷害忠良,传言太后牝鸡司晨,传言太后意图篡位... 柳云对传言充耳不闻,但她唯一承认的传言,是太后难忍心中替嫁的嫉恨,暗中毁掉了沈家小姐的所有婚事。 是啊,她在宫里孤寒料峭,怎能让她在宫外夫唱妇随? 小剧场: 宫人:陛下,不好了不好了,沈小姐和贵妃娘娘在御花园吵起来了! 正要前往御花园皇帝瞬间掉头:去叫太后。 宫人:那陛下.. 皇帝:朕躲远点,她骂的脏。 小剧场2 沈小姐和宫里娘娘吵架,太后罚她打扫书房,一盏茶后,太后身边的贴身女官看着书房里没干的墨迹和凌乱的书刊,无奈哄劝「沈小姐,就算没人盯着,但娘娘放了话出去,好歹装装样子吧?」 沈月章一脸不可置信,指着桌上的算盘反问,「什么装样子,你看看这算盘不是已经规整好了吗?」 女官愕然,可太后一脸的见怪不怪。 「收拾好了便好了,晚膳想吃什么?」 她们有洁癖的太后边说边把翻开的书卷合上 女官「......」 娘娘您要不要看看您在干什么,这是收拾好了吗?! 再后来,太后宫里的新人培训都要先学几样名字,譬如算盘还有个名字叫书房,譬如煮破了的馄饨汤叫肉汤煮面片,譬如宫里忌讳「十七」。 【狐系美人茶系攻x吊儿郎当纨绔受】 阅读指南: 1,he,双洁,小甜饼,请放心食用 2,沙雕欢脱,这本绝对不虐(划重点) …… 预收《渣a只是替身》 【渣avs年上清冷医生b】 三年的学姐成了嫂子,江晚秋在订婚宴结束之后在酒吧买醉。 半醉半醒之间,一个眉眼酷似那人的女人凑了上来,多年压抑的情愫在酒精的催动下疯涨,之后,一夜疯狂。 从露水情缘,到机缘巧合,那人撒娇卖乖的贴了上来,还扒不掉了! 这人,知情趣,懂进退,会撒娇,能卖乖,最主要的,活还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个时常出入在梦里的女人的脸,渐渐变成了面前的人,江晚秋步步沦陷,却在越陷越深时,听见那人用冷淡疏离又嘲讽的语气,和电话那头的人说,「啊,江医生啊,玩玩而已嘛!」 --------------------------- 周舒桐在见到江晚秋的嫂子之前—— 「害,玩玩而已。」 「她可不知道我的身份,她还以为我没工作,还想着以后养我呢!」 「她是医生,本来就忙,又不需要我多花时间和精力就能应付。」 「长的好看,还是beta,不用担心标记,有什么不好?」 「玩够了甩掉就好了,她们这种人,都要面子,我还怕她来我公司闹事?」 「......」 后来,她不请自来地去参加江晚秋哥哥的婚礼,在婚礼上,她看着那个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新娘,以及盯着新娘不错眼的女朋友,周舒桐生生气笑了。 宴会厅之外的阳台上,a兇狠的信息素肆意蔓延。 周舒桐笑容阴鸷,宛如毒蛇,「宝贝儿,你说你有个暗恋的人,可没说她跟我长得像,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替身?」 江晚秋声色冷淡,一如当日那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在我看来,是你和她长得像。」 「还有,你也就活不错,但我现在腻了,依我们的关系,说分手就高攀了,总之,以后不用联繫了。」 狗血替身文学+火葬场 第1章 第一回 永定候沈家内院,初春冰破,暖阳正好,千鲤池上,一片波光粼粼。 池子中央有一十来岁的少年郎,同五六个下人,正乘着一叶小舟,七嘴八舌地收拾着池子里枯败的枝叶。 第2页 少年不经意一抬头,远远儿瞧见一个身着粉衣的侍女,形色匆匆地穿过廊桥,向着那处建在池中的八角亭而去。 「春蕊!」少年扬声叫道,随手把手中长篙丢给身边人,「发生什么了这么急?」 他这一嗓子不光叫住了春蕊,也叫醒了亭中小憩的人。 亭子四面有竹帘遮蔽,只听里头一声极为恼火的声音骂道,「沈清玦,你想死啊,吵吵什么?!」 春蕊前行的脚步一顿,朝那叫沈清玦的少年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沈清玦脸上不见半点被叱骂的恼怒,反而一脸兴致盎然地问道,「又吹了?!」 春蕊无声颔首,得了肯定的沈清玦立马叫人把船划到亭边。 衣袍翻飞,少年翻过围栏上了亭,屈身撩开竹帘。 帘内除了石桌石凳之外,另摆了张美人榻,踏上卧着一个年芳二十的美人,美人怀里卧着只黑白两色的幼猫。 美人不说不动不睁眼,这场景,乍一看,也是有几分空谷幽兰的气韵,可偏偏,沈清玦风风火火的动静闹醒了她的回笼觉。 「姐,快别睡了,你的婚事又吹了!」 . 沈月章,年芳二十,父亲是大梁国唯一世袭罔替的永定候,手握城中三万巡防营。 太爷爷是跟太.祖皇帝拜过把子的生死之交。 母亲是霍氏嫡女。 外公是三朝元老,当今陛下亲封的太师! 沈月章幼时曾入宫为公主伴读,后在当世大儒门下受教,与如今的陛下,也曾是少年时的至交玩伴! 然而沈月章生性顽劣、桀骜不驯,年少时纵马过长街,醉笑玉楼台,曾在赌坊一掷千金,曾在钦天监醉酒撒泼,曾在夤夜驾车闯宫,曾在大理寺扬言出家... 沈月章当年的光辉事迹说书人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复,任何离奇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凡加上「沈月章干的」,这事儿就立马顺理成章起来。 她曾经被人叫是京城第一号纨绔,各家子弟都被严训不许同她相交。 这样的情况下,朝中官宦各家避之不及,沈月章婚事不顺,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起初,永定候也是这般想的。 既然官宦人家不行,那便找普通人家,既然是普通人家,那还不如招个赘婿,既然是赘婿,那最好容貌尚佳,腹有诗书,父母双亡,无兄无弟... 永定候是爱女如命的,这一找,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永定候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别人眼里,沈月章的家世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底气,而是沈月章现在还能活着的底气! 大好男儿,当了赘婿也就罢了,可一着不慎,不是被永定候带着青云直上,就是跟着沈月章直通地狱! 普通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只把永定候愁白了两丛鬓边发。 但那会儿新帝还没登基,新帝登基,永定候自觉女儿作死哦不,成亲的底气又多了些,这才把视线放到朝中大人的儿子身上。 永定候也不找人家看重的嫡长子,只找被娇惯坏了的幼子次子。 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我们家大纨绔还能管教管教你们家小纨绔,俩人凑合着打包过日子算了! 一开始,还真谈了一家,是那位大理寺卿的侄子,沈月章当初就是在那位大人面前扬言自己要出家的,可能当初是给大理寺卿阴影太重,看见自家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侄子的时候,那位大人下了狠心,同意了! 两家大人同意了,亲事也提上了日程,后面就是那位侄子寻死觅活要跳护城河,这亲事才作罢。 但冠以《沈月章的荒唐事》的话本子开始在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第一卷第一回,江家子勇跳青泗河,沈家女亲断绝命姻。 很快。 第一卷第二回,赵二郎缱绻百花楼,沈家女折枝赠讥讽。 第一卷第三回,钱么孙割袍明前志,沈家女断袖痛审情。 第一卷第四回,李...... 话本子真真假假,但无疑是凑足了热闹,新帝登基不足一年,满京城的人从看沈月章的笑话,到看各家不肖子孙的笑话,仿佛沈月章一瞬间就从什么大祸患,成了各家的试金石。 这家养小妾,那家养娈.童,大家牟足了劲看接下来的热闹,就连沈月章的弟弟沈清玦也不例外! 沈清玦和沈月章同父异母,沈月章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之后就去世了,沈清玦是永定候续妻的儿子,和沈月章差了十岁。 他一屁股坐在那狭窄的美人榻上,朝刚进来的春蕊招招手,「快来说说,这次这个倒霉蛋是谁?」 沈月章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懵然,闻言下意识地踹他一脚,言简意赅。 「滚!」 沈清玦嘿嘿一笑,欠身去够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恭恭敬敬送到沈月章手边,又抓着她那条腿放在自己跟前,假模假样地给她捶腿。 「春蕊,你快说,这次到底是谁啊?又有什么热闹了?」 春蕊微微欠身,「这次退婚的是工部侍郎陈川家的么子,陈锦舟,理由是陈锦舟看似康健,实则身怀恶疾,陈家遍寻天下名医不得治,恐误沈家小姐大好姻缘。」 沈清玦追问,「实际上呢?」 「实际上...」春蕊期期艾艾,「是陈公子,不举。」 「噗!」 第3页 沈月章那口茶没咽下,全喷了出去,「不举?!」 春蕊点点头。 沈月章醒透了。 沈清玦:「第三十四回马上就该出来了!」 他连连摇头咋舌,又看向沈月章,「姐,你这前头都快凑出来一副百家姓了!」 沈月章「......」 「你还敢说你没看过那本书?」 沈月章竖起眉毛,抬手就要敲他脑袋,沈清玦则熟练地低头躲开,「姐姐姐姐姐姐,你听我说!」 他起身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脸的语重心长,「姐,不是我说,你真得上心了!」 「眼看着京城上下的公子哥,也不管好的坏的吧,都快让你给折腾了一圈了,再这样下去...」看出沈月章的心不在焉,他忽然凑前,「姐,你再这样下去,十有八.九,就只有陛下愿意收留你在后宫了!」 「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沈月章满脸嫌弃地推开他的脸,「还有,什么叫愿意收留?」 沈清玦一张俊秀的脸被按的扭曲,他含煳不清地说道,「娘亲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我听见的,姐你和陛下感情深厚,他肯定也不会看着你这样嫁不出去!」 「我娘还说了,我舅舅家两个哥哥今年科考,会让他们在考场上注意那些外地来的举子,挑些相貌好的,让父亲去说服他入赘,但要是不成,科考之后就是选秀...」 「等一下!」沈月章灵光乍现的,「科考?」 「对啊。」沈清玦把自己的脸从沈月章手里解救出来,「陛下登基,加开恩科啊。」 「哦~」沈月章看着沈清玦,笑得和煦。 沈清玦却立马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沈清玦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你干嘛?我零花钱已经花光了!」 「不要你的钱!」沈月章从榻上坐起来,她慢慢悠悠倒了杯茶,垂眸片刻,像是刚想起来似的,问道,「对了,开榜是什么时候来着?」 . 荣兴元年,三月初三,北大街鞭炮阵阵,人头攒动。 一辆毫无任何身份标记的华贵马车冲出人群,除车夫外,马车左右各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头戴方巾,身着青色长衫,乍一看,和身后那些等着放榜的学子倒也...毫不相干。 看的出来这八人想要融入人群的努力,但这努力也实在是不说也罢。 众人只见八人个身强体壮、身手矫健的壮汉随车奔跑,之后车子一拐,驶入一处幽静的巷子中。 八人默契地守在巷外,看着凶神恶煞又行为滑稽,旁人都躲得远远的。 那辆车子则在巷子里停下,车中,沈月章和春蕊看着聂二哥绑来的这人。 这人头上套着麻袋,麻袋外又捆了圈麻绳绑住了胳膊,双手露在麻袋外,手腕处同样被密密麻麻绕了好几圈的绳子捆紧了。 他被聂二哥丢进车厢里来之后,不吵也不闹,自己靠着一侧车厢坐在了地上。 从他露出来的衣料来看,料子一般,想是家中不算富庶。 不富庶就好了! 她特意叮嘱过聂二哥,绑一个不富庶、外地的、最要紧是要好看的过来,只要这张脸长得还过得去,她就压着人先把婚书籤了! 至于入宫?打死都不可能入宫的! 沈月章和春蕊七手八脚的把那人身上的麻绳解了,麻袋掀起来,露出一张,用聂二哥的话说,「长得极为带劲的脸!」 穷岁穷,但挡不住身上的如松气质,这大约就是文人身上的傲气,但比春蕊见过的其他文人更有压迫也更锋锐,或许是人家肚子里真有学问的缘故,叫春蕊想起话本子里那些睥睨天下的霸主,谁也看不上似的。 相貌嘛,精巧、精緻,除了眉毛舒朗,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有些偏女气了,男生女相,不是长久之像,而且那双眼睛...细看还怪慎人的,像是一口看不见底的泉水似的,冷冰冰又阴恻恻,不像是脾气好的。 但这身子骨看着就文弱,日后要是和小姐起了争执,总归打不过她们家小姐。 好事!双倍的好事! 春蕊面色大喜,立马就要去掏婚书,却见她们家小姐脸上的笑容一僵,飞快地把麻袋又放了下去。 那人的脸再次被遮的严严实实,而她们家小姐深深吸了口气,一只手按在了心口。 「苍了天了!」 春蕊眉目含笑,只当她们家小姐终于少女怀春,正要调笑她一翻,就听麻袋里的人冷冰冰道,「旧友重逢,小姐真是每次都能叫哀家出乎意料啊!」 第2章 有你们可真他妈是我的福气! 这世上,自称「哀家」的,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春蕊脸色瞬间煞白,颤颤巍巍看向一旁的沈月章,「小...小姐,她她她是...」 春蕊用力咽了口口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女的?!」 她怯怯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些惋惜,「太后娘娘有弟弟啊,小姐,你不是决计不肯要有弟弟的夫婿吗?」 沈月章「......」 春蕊忧心忡忡,「那聂二哥不是白抓了吗?」 宝贝儿,你可真是会抓重点吶! 沈月章没什么好气儿,「他可不是白抓,他是白瞎!」 这么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不过是把眉毛抹粗了,就愣是让他看成个「长得带劲的男人!」 第4页 带他妈的劲!聂老二是给她捉婿还是给他自己找媳妇? 沈月章气得脑门一抽一抽的疼,偏偏她身边的「卧」还在谨慎的凑热闹。 春蕊一脸求知的渴望,问道,「小姐,外界传言您和陛下私交甚笃,太后是陛下嫡母,那您这样捆着自己...」她思忖片刻,给太后在沈月章这里的身份下了的定义,「捆着自己的长辈,是不是不大好?」 长辈?! 沈月章气笑了。 她为了让自己老父亲找女婿的宏图大业能够一些,已经在家修身养性了五年。 老道士让她心平如水,让她少造口孽,可听了春蕊这句「长辈」,她那平静了五年的湖面骤然泛起波澜。 「长辈?笑话!」沈月章冷笑一声,「我是先帝最小妹妹,十七公主的伴读,要论辈分我也是皇帝的长辈,你说我和他同辈,你骂谁呢?」 沈月章就像是炸了毛的猫,看得春蕊一脸恨铁不成钢,「哎呀小姐,咱们的重点不是捆了人嘛!」 笑死,她现在知道抓重点了! 春蕊这会儿机灵起来,把捆在太后身上的麻袋麻绳卸了,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娘娘和小姐慢慢叙旧,奴婢就在车下守着。」 春蕊一走,车里立马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月章像是没骨头一样靠在车壁,车帘被风吹起,她那双淡淡琥珀色的眸子顺着那缝隙,看向车外巷子里青的发黑的地砖。 这里离张榜处不算很远,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大喊「我中了」「我中榜了!」 远处心喧嚣愈发衬得车内的静默,沈月章不肯看向车内那人,那人微微垂头,清瘦的指尖整理着青衫的袖口。 袖口盖上刚刚被绑留下的擦伤,泛着密密麻麻的刺痛,她像是无所知觉似的,紧了紧袖口,復又抬头,浅笑着看向沈月章。 宫中六载,柳云本以为自己早该将那份虚假客套刻在皮肤,然而瞧着沈月章和数年前截然不同的沉稳黯淡,她那双漂亮桃花眼中的光芒也黯然了一瞬,嘴唇嗫喏,到底没说出口来。 她顺着沈月章的视线也看向车厢之外,然而以她的角度,她只看得见紧闭的、严实的车厢。 车里气氛僵持,不过这条巷子里倒是热闹的很,春蕊一下车,聂二哥就迎了上来。 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了眼车厢,粗声粗气的,「春蕊姑娘,怎么样啊,那小子长的小姐还满意吗?」 春蕊愤然一跺脚,「聂二哥,不是我说,你们办的是什么事儿,你知道绑来的人是谁吗?那是当朝太后!」 「太后?」聂二哥的脸上的鬍子都要飞起来,他一拍大腿,语气痛惜,「哎呀,太后有弟弟呀!可惜了,咱们小姐不要带弟弟的夫婿!」 沈月章「......」 有你们可真是我的福气! 沈月章刚刚的忧郁惆怅气氛都不见了,她气急败坏地在车厢里找了一圈,然后脱下鞋子,半个身子探出车厢。 那只前头坠着拇指大的东珠的绣花鞋,又稳又准地砸在两人身边的墙上,「啪嗒」一声,掉在春蕊怀里。 「我说你们说人闲话能不能背着点人!」 聂二哥和抱着沈月章鞋子的春蕊对视一眼,默契地朝她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挪了几步到巷口,背对着沈月章接着窃窃私语。 沈月章「......」 不仅如此,这次康家老刘也加入了讨论。 无他,太后是康老六给套上麻袋绑上麻绳带来的,康老六双手颤抖着,「不是,我说你们的重点,不是应该在绑了太后是要杀头的罪名上吗?」 「对啊!」聂老二拊掌应和,看向春蕊,「春蕊姑娘,这...」 「嗨呀没事!」春蕊脖子一扬,「太后入宫之前还是我们府上的人呢,四捨五入,还算是和咱们小姐一起长大的,太后不会跟咱们小姐计较的,放心吧!」 康老六颤抖的手稍微定了定,「可是我听外面的人都说,太后当年被家里牵连成了罪奴,是被买回咱们府上当丫鬟的。还说小姐这些年不入宫,就是因为她苛待下人,和太后结了仇呢!」 他们离得稍远了些,可声音还是一字不落的落进沈月章的耳朵,她第二只鞋已经握在手里,胸口剧烈起伏地听着他们那些人还能说出什么狗言狗语! 很快,春蕊不负所望的开口,「那都是放屁,咱们家小姐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她?还苛待下人,我虽然入府晚,可你们看我像是被苛待过的样子吗?」 聂老二和康老六瞥了眼她怀里的绣花鞋,又看向春蕊喋喋不休的嘴,摇了摇头。 「不像。」 都是该的。 「是嘛!」春蕊一脸得意,「那都是外面那些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看咱们小姐和太后叙旧叙的多好...呀!」 春蕊像是刚想起来什么,忙不迭地跑到车厢外头。 沈月章手里的鞋子刚放下,春蕊就探头,隔着窗子迎向沈月章龇牙咧嘴的目光,叮嘱道,「侯爷说了,让您在外头少说话,别惹事。」 说罢,她又轻轻嘟囔了句,「您刚刚也不对,哪儿有您这样当着人家嫡母的面,要当皇帝长辈的,难怪咱们家二少爷说侯爷填坑的速度,都赶不上您掘坟的速度!小姐,您这是挖的全家人的坟啊!」 挖坟挖出来的土都填不满你这张碎嘴! 第5页 「啪」的一声,另一只鞋子也被丢出来,聂老二和康老六瞧得连连咋舌。 小姐的脾气是真好啊! 春蕊抱起一双鞋子就跑,车里,柳云轻笑一声,「说正事吧,今日出宫,我本就是要找你的。」 第3章 娘娘果然好长的腿 在沈月章的记忆里,柳云从来不是能听着别人对自己评头论足,却无动于衷的人。 她尖酸刻薄,她口齿锋利,她阴阳怪气... 可如今,柳云语气随意平和,平和的好像之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平和的仿佛真就是简单的旧人叙旧。 她平和的陌生,更让沈月章觉得眼前这人又添生疏。 沈月章原本还有些捆了人的愧疚,如今也被她这恼人的态度激起了一身的桀骜。 她微微仰头,明艷皮囊之下的骨相锋利迫人,眉宇间垂落下去的放肆又扬起来,像是抖落尘埃出匣的利剑。 沈月章漂亮的极具攻击性,柳云是早就知道了的。 当年她一袭红衣纵马长街,是次日便登了京城美人榜榜首的惊心动魄! 现而今,这份惊心动魄在这小小的车厢里,更是叫柳云的心脏都勐烈跳动起来。 柳云屏息默了一瞬,瞳孔微微扩张,视线像是经过了千万日月光阴的筛选,最为克制,又最为疯狂的那一缕,不着痕迹的、默不作声的、稳稳落在那宛如暗室明珠的脸上。 「我就是一纨绔,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娘娘要谈正事还是另寻他人吧,找我,只会耽搁娘娘的前程。」 所谓旧人,就是最知道往哪儿扎刀子最疼的人。 【沈大小姐,你千娇万宠,可我是要给我柳家报仇的人,我跟着你这种纨绔,难道要等我死了再去找仇人索命吗?】 【我不要安稳,我要的事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我要有朝一日手刃仇人,你那些小孩子的把戏,还是拿去哄小孩子吧!】 【宫妃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前唿后拥,沈月章,你没受过在牢里和鼠虫同眠的苦,没受过吃糠咽菜的苦,才会觉得这些荣华富贵都只是笑话。】 【沈月章,你口中的情谊,比起我的前程,实在太可笑了。】 【小姐,你若真是为了我好,那就祝我步步高升吧。】 【你的平安符,还给你...】 过往种种一闪而逝,柳云心中的惊涛骇浪重重拍下来,她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下意识要找茶杯掩饰心中不知所措的狼狈,可最终只是收紧了手指。 沈月章说罢就要起身离开,可撅着屁股走到了车门口,看着巷子口的那群卧龙凤雏,她这才想起来这是自家的马车。 卧龙并凤雏们「......」 沈月章「......」 见卧龙又要开口,沈月章立马又撅着退回去。 然而众所不周知,维持这姿势倒退,就很容易踩着衣服把自己绊倒。 沈月章只着素袜的脚踩上长长的后摆,只听「咣当」一声,随后就是太后娘娘那隐约带着担忧和急切的马后炮。 「小心!」 「小姐!」 刚刚那动静不小,春蕊惊得丢了鞋子急跑过来。 车帘掀开,只见她们家小姐穿着石青色的披风,仰倒在车厢的木板上。 至于最要紧的脑袋...脑袋没落在木板上,而是被太后娘娘的脚尖勾着,悬在离地一拃高的地方。 沈月章「......」 真他妈人生处处是惊喜啊! 早起还凉,沈月章穿着披风,刚刚的动静虽然大,可并不算痛。 她只是手里拽着一块被撕扯下来的青色衣衫,有点怀疑人生。 春蕊的视线顺着沈月章的脑袋,看向那条笔直纤长的腿,再看向那条腿的主人。 春蕊没联想到她家小姐那一脸的忍辱负重,只是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竖起拇指。 「娘娘果然好腿!」 沈月章狠狠瞪过去,春蕊一激灵,「哦不,娘娘果然好长的腿!」 长腿的太后娘娘看沈月章攀着一旁的条凳,背对着自己就地盘腿坐下,眉宇一松,悠悠收回自己的长腿。 她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被扯下来的那块缺失的衣角,指尖摩挲着撕裂处,眼眸中满是自己都未发觉的隐约笑意。 「方才...」 「方才多谢娘娘,娘娘无事就请回吧。」 沈月章拒绝的态度依旧不见任何软化,她歪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春蕊,叫车夫来,晌午了,该回府吃饭了。」 她搂着繁复的裙角,坐在一旁的凳上,不看柳云满脸的黯然,只眉心一皱,对着春蕊斥道,「鞋子呢?侯府尽教你怎么拍人马腿了?」 她这句指桑骂槐的意味甚重,这下任凭谁也听得出来,沈月章真恼了。 春蕊也不敢乱开玩笑,急匆匆折回巷子口去捡沈月章的鞋子。 车里,沈月章看柳云还半点没有要起驾的意思,咧嘴笑了笑,「怎么,太后娘娘还得等来仪仗才肯动身?」 今日重逢,沈月章一共同她说了三句话,可句句都让她的心脏涩痛。 柳云眸光复杂地和沈月章四目相对,听着外头急急忙忙赶来的春蕊的脚步声,柳云低低嘆了口气。 她的肩膀沉下去,抬手按了按眉心,青衫滑落,露出一截伶仃的手腕。 此次见面之前,柳云本也是想好了,不论沈月章说什么冷言冷语,自己也要避她锋芒,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犹豫踌躇在北大街榜前。 第6页 说是看榜,其实,她对要见沈月章这件事,还没做好十足的准备。 只是谁也没想到,沈月章榜下捉婿捉到了自己头上! 柳云啼笑皆非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这样不同寻常的见面,除了沈月章,也没人能做得出来了,有了这么个契机,她本以为两个人至少能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的...哪怕是说正事也好。 只是...那截手腕又落下去。 昏暗的车厢里,那截手腕白得迫人,浅浅的擦伤没有让那截手腕看起来更加脆弱,反生了一股「浴血」的霸道。 「站住。」 多年位居人上,那份被刻意隐瞒的威赫终于显露了些峥嵘,她喝止住了外头的脚步声,在沈月章再次发怒之前出声道,「我来找你,确有正事,事关你外祖霍太师,我和皇帝商量过后,觉得你有必要入宫一趟。」 第4章 玉芙宫 正午,一辆马车自西边福安门悄然入宫。 同时,一封明黄懿旨声势浩荡地到了永定侯府。 半个时辰后,懿旨嘉奖沈家小姐和顺端丽,宜入宫待选的消息,会如同沸腾了的糖浆一般,滚滚灼灼,伴随着那些入宫参选的秀女的马车,传遍整个京城! 以沈月章在城中的风头,她要选秀的消息,无疑为这场大梁开国以来规模最为浩大的选秀,造足了势头! 今年这场选秀规模浩大的原因有很多,陛下后宫多空是一,陛下至今无后是一,陛下年轻体健,不似先帝病体缠绵是一,参选的女子之多、之才情、之家世,之优越亦是一。 但最值得后人乐道的,还是荣兴帝与圣德太后所开的女子文考之先河! 后人称之为女子文考,不过这时候,它还是秀女入宫的初筛。 过了初选的女子可选择入宫为妃。 若不愿入宫,也可由皇帝赏赐,领一份差事,做一位女官。 更可回家自行嫁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帝是最大的官,他这第一把火终于在登基一年后烧起来,但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意识到这场变革带来的重大意义。 他们只觉得女子做官,荒唐有趣。 不过做官虽然荒唐,入宫为妃,更甚者做了中宫皇后还是切实可行的,哪怕不愿为妃,有了这场初筛的成绩,女子也是身价倍涨,回家嫁人更是不必愁! 是故就算大家对女子为官的说法颇多微词,但在皇后之位空悬的的诱惑下,前来参选的女子还是络绎不绝。 但大家讨论最多的,还是那皇后之位花落谁家,其次才是——女官?什么女官!不过是宫里管些内务的侍女罢了! 只是沈月章入宫的消息,让「女官」的说法再度扬起一波讨论。 沈月章婚事不顺,沈月章品行不端,这样的人做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他们也难以想像这样的人甘愿屈居人后,成为后宫里的妃嫔。 那就只有另一个极端了,难不成,沈月章看婚事无望,转而念起了仕途? 沈月章这个人太荒唐了,女官也太荒唐了,这两个荒唐凑起来,看起来居然和谐又离谱地顺理成章! 但离谱本人并不知道这些揣测,她在寿康宫吃过了午膳,然后在偏殿歇中觉,这次没有倒霉弟弟和卧龙丫鬟打扰,沈月章的午歇一口气歇了半个多月的量! 再睁眼时,窗外暮色匍匐,沈月章懵然地躺了老半晌,才恍惚想起来自己身.下这陌生的床榻不是自家的拔步床。 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张薄毯,门中的位置也多了张八扇屏风,屏风挡住了屋外的凉风,也挡住了沈月章的视线,指尖影影绰绰的花鸟纹案之后,一盏烛光悄然跳跃。 沈月章怔怔地靠坐在床头醒神,外头的小宫女听见动静,立马进来,脆生生说,「太后已经传了晚膳了,说姑娘醒了就去用。」 沈月章没让自家的卧龙入宫,以她那张嘴,自己怕是熬不到选秀结束,就先会被她气死。 安排伺候她的小宫女叫翠珠,看着年纪很小,胆子也小,看来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 沈月章刚睡醒,没脑子细想,只汲上鞋子跟着她出了偏殿。 绕过屏风,只见外面暮色沉沉,而暮色之下,是一排又一排,沉默地站成一片的宫女嬷嬷并太监! 这悚然的场景顿时叫沈月章心里一个激灵,她瞳孔勐地一缩,身上的汗毛炸起,刚刚迈出门槛的脚又退了半步,脚后跟撞在门槛上,她也失重跌坐在地。 身旁的小宫女快吓哭了,这可是太后亲自叮嘱过要好生伺候的人,可她... 翠珠声音颤抖着,「沈小姐,您没事吧?」 正殿的帘子掀开,屋里的乍然亮起的灯光瞬间把沈月章从那阴森的场景里拉出来,她长出了口气,朝往这边走来的大宫女瑞雪摆摆手。 「没事,走累了,坐下歇会儿。」 瑞雪往屋里望了一眼,又扫了眼一旁的翠珠,好笑地问道,「...从床榻到门口?」 沈月章颔首,她嘆了口气望着天上的上弦月,「可见宫中步步艰难!」 像她,才入宫四个时辰不到,就差点被吓死! 瑞雪似乎冷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那张挂着完美面具的脸上很快变得平淡无波,她极轻的说了句,「这世上有人平安顺遂,就总得有人步步艰难。」 言罢,她后退半步,「沈小姐请吧,娘娘已恭候多时了。」 第7页 瑞雪对沈月章的敌意很明显,沈月章猜她大约是在为她家主子挨饿抱不平,但这真不能怪沈月章,柳云是真的忙! 如今宫里连个皇后都没有,太后就是后宫之主,选秀入宫这种事,当然也是太后来安排。 若只是选秀,照从前的规矩办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不用太后亲力亲为,偏偏今年的规模大,皇帝又弄了个初筛,这样秀女的住处、考试的地点、监考的人员、考试的科目内容,无一不得亲自过目裁夺。 事情压着事情,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顾不上,直到了三更时分,外面回话的才都散了。 沈月章下午睡多了,此刻精神百倍地躺在床上,瞧着正殿的灯熄了,这才提着一盏小灯,出了门。 她的动作惊醒了外头守夜的翠珠,翠珠从塌上弹起,「姑娘有事?吩咐奴婢去做就是了。」 沈月章自顾自披上披风,「我睡多了,出去转转,就在附近,没事。」 「姑娘要出寿康宫?」小姑娘吓醒了,「这可使不得呀!」 「没事。」沈月章看不清系带,胡乱系了个死结也没发现,「我自小在宫里长大的,不用管我,有人发现了就说是我自己的主意,就是这会儿宫门上钥了,一会儿你替我开门就行。」 连哄带吓,总算是让小姑娘留在了宫里。 夜色深深,沈月章提着小灯,按着记忆里的路,走了近两盏茶的时间,在终于在一处破败的宫门前停下。 宫门上挂着锁,有些年头了,锁芯都锈迹斑斑,院子里的梅花刚刚落败了一茬,隐隐的土腥味缠着若有似无的花香,绿肥红瘦的枝子从墙头探出来,一派萧索。 沈月章熟练地摘下一根髮簪,在那锁芯处鼓捣了一阵,「咔哒」一声,之后重重的铁链应声落地。 ...... 寿康宫正殿,太后一身素白里衣坐在案前,面前一盏孤灯,瑞雪前来回话,那手漂亮凌厉的字迹稍顿,柳云问道,「去玉芙宫了?」 瑞雪面上一闪而过讶然,随即点头,「是,暗卫悄悄跟着,确信沈姑娘进了玉芙宫,只是...」 柳云看了她一眼,「有话直说。」 「是,奴婢是奇怪,玉芙宫尘封多年,鲜有人至,沈小姐...沈小姐今日见着下人们来给娘娘回话还受了一惊,怎么,大半夜的,有胆子去那种地方?」 笔端的墨痕在那封写好的单子上留下重重一笔,柳云眉心紧敛,浑然未觉。 「她今日吓着了?」 第5章 朕养你一辈子 玉芙宫已荒废多年了。 宫内多年无人打扫,落叶堆积,杂草丛生。 沈月章记忆里的青石板路早已不见踪迹,她没进院子,只在廊下的台阶处坐下,望着院子里唯一肆意繁茂的梅树兀自出神。 夜风呜咽,寒鸦戚戚,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身旁灯笼的烛光跟着跳动。 「就知道你一入宫肯定会来这里,朕还特意带上了两坛桂花酿!」 男声清朗,寂寂夜色中,那人一身靛青色常服,跨步朝沈月章走来。 来人正是昔日的三皇子,如今的荣兴帝,李建云! 沈月章意意思思的正要站起来,见他已经撩着袍子坐下了,自己又结结实实坐了回去。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托起一坛,打开酒封递至沈月章面前,「喏。」 离得近了,能看见这位新君脸上隐约的疲态,但精神却很好,比起之前的少年隐忍与不得志,如今的皇帝陛下更加意气风发,宛如直冲云霄的翠竹! 李建云喝了口酒,桂花香气在空气里散开,他也望着院子里的梅树,轻嘆了口气。 「当年小姑母是皇爷爷最宠爱的小女儿,单这玉芙宫的梅树就五六个下人照料,如今...」 「如今这树长得可比那时候好多了!」 沈月章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皇帝陛下的伤春悲秋。 她人在这里,但并不想和人谈论起这玉芙宫主人的一应事宜,李建云知道她的心结,也不再寒暄,直接开口道,「那说说正事吧,匈奴从今年冬就一直小股骚扰北境,近来规模不断扩大,据守边将军来奏,咱们今年大约就是正儿八经地和他们打起来。」 沈月章眉心皱紧了。 柳云说皇帝的正事和她外祖父有关,但她外祖父今年八十有六了,不说他是个文臣,就算是武将,这也轮不上他老人家去吧? 沈月章拧着眉思索了半晌,语气沉痛,「我外祖父年纪大了,我爹又守着京城...」 「这样吧,沈清玦还小,年纪轻轻的,让他去前线,就算杀不了敌,好歹说话逗趣儿,还能当个吉祥物!」 李建云:「...朕的前线还不差一个吉祥物,还有,你能不能先把你大义灭亲的兴奋收一收?」 「啊~」沈月章的眼中失望乍现,「炮灰也不缺吗?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沈清玦年纪太小,需要好好锻鍊锻鍊。」 「锻鍊完了下辈子注意,别当你弟弟吗?」李建云听得太阳穴直跳。 于李建云而言,这皇位不仅把他托到了至高无上,也推到了孤家寡人。 他母亲早亡,兄弟倪墙,尚未娶妻,膝下无子,比起当年宁荣之变的血腥和残忍,他这皇位得的算是容易,但也着实做的也孤寡... 身旁无血亲,便只能期盼着挚友还能稍作慰藉。 第8页 他这挚友确实给了他慰藉,至少让他明白这血亲...有时候实在是不要也罢。 沈月章彻底搞蒙了,「那是要干什么?」 「朕要打仗。」 「打呀,人都打家门口了怎么能不打?」 「没钱。」 沈月章「......」 「这样吧,我外祖父年老,我爹守着京城,沈清玦他有私房钱,我给报个数,保证让他捐的一分不剩!」 李建云隐隐有些头疼,「皇爷爷在位的时候,朝廷里里外外大了不少的仗,父皇虽然节俭,在位那几年也算安稳,但要养民生息,凡是打过仗的州县,赋税一免就是三年。」 「国库里入不敷出,去年才把欠朝臣更俸禄发完,这边又要打仗...」李建云又嘆了口气,「人穷思旧帐啊,于是,朕年初的时候叫户部整理了份朝廷官员借国库的单子,朕算着,要是把这笔帐要回来,那北境就算这个月开战,军需大致也能凑齐了。」 北境常备守军五万,换了战时,周边的州县又会调拨过去十万。 十五万人,还有几万的军马,养一个月,光粮食少说就得十万石,这不算兵器在铁和绳索上的消耗。 而皇帝居然说借出去的钱居然就够养的起这么些人! 沈月章一脸真情实感的诧异,「朝廷连俸禄都发不出来了,还能借出去钱呢?」 一句话捅到了新帝的心窝上。 李建云饮了口酒,长长嘆了口气,「朝廷也是有富裕的时候的。」 沈月章「......」 忽然就明白了这么大一笔钱,户部为什么能安安全全叫到皇帝手里。 李建云口里的富裕时候,具体和现在隔了多少年不好说,但据她所知,先帝时期,是肯定没什么钱的,先帝没钱,是因为李建云他爷爷那会儿多灾多战。 而李建云他爷爷在位五十二年,又是洪水又是干旱,南边苗疆,北边匈奴,东边海寇... 要说有钱的时候,就得接着往上倒了,但光这两朝至今,就已经五十八年,近一个甲子了! 沈月章很怀疑这笔钱还能不能要回来,「陛下,我...」 「别跟朕说沈清玦!」 年轻的帝王一脸孙悟空听见紧箍咒的痛苦表情。 沈月章:「......」 「不是,我是想说,你确定欠钱的人,还健在?」 李建云看着沈月章郑重点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 单子上的名字大都陌生,沈月章认识的只有一个。 霍儒芳,当今太师,她外祖父。 后面补录,干元二十六年,借银,五万三千九百六十二两。 原来就是这么个事儿,啧,还整的有零有整! 沈月章把单子还给皇帝,「行吧,等一出宫我就让我外祖父还钱,沈清玦的私库...」 「不光是你外祖父。」 李建云没接那单子,而是接着道,「朕看过了,那单子上的人,除了你外祖父和你是血亲,还有不少人跟你有深深浅浅的关系,朕觉得,把催债这件事交给你,再适合不过了!」 「我?!」 沈月章语调一变,一副被烧找了屁股的表情,勐地从地上起来,结果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披风,系了死结的系带死死勒住沈月章的脖颈,她忙勐地蹲下,握着被勒红了的脖子,眼中湿润。 她顾不上咳嗽,借着烛光认真去看那张单子的名单,再次确认了不认识后,一脸控诉地看着手忙脚乱还忙着解她披风的李建云。 「这上面,咳咳咳,可没我们家亲戚!」 可别说的好像是国库是让她们家借穷的一样! 「不是你们家亲戚!」李建云有些好笑,他温热的指尖一点一点的解开沈月章领口的细绳,又打了个牢牢的活结,笑出一排森森的白牙。 「都是上过你那个话本子的人的老祖宗。」 李建云站起来,略撤开些距离,宽厚的手掌落在沈月章单薄的肩膀,「朕思来想去,还是你去最合适。」 「一则霍太师年老,找别人去要,难免下了老人家的面子。」 「二则你做事情无法无天惯了,他们赖着不肯给,也就你能治他们。」 「三则,你有个事情做,你爹也不用天天愁着给你找夫家。」 「只要你选秀的初选一过,朕就给你在户部挂个名儿,你就专心要帐,放心,干完这次,以后朝廷给你发俸禄,朕养你一辈子!」 第6章 醒酒汤 寿康宫的宫门开了又关上,沈月章一手提灯,一手撩着裙摆,弓腰沿着墙角,悄悄回了偏殿。 外殿的榻上,翠珠睡的正熟,鎏金的香炉里烧着安神香,沈月章一进来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吹灭了灯笼,借着外头不甚明亮的月光,摸索着到了里屋。 这地方到底是第一次来,再加上还喝了罈子酒,沈月章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叮铃咣啷的,翠珠也没醒。 这小姑娘的睡眠还挺好! 要是她爹的睡眠也这么好就好了! 沈月章松了口气,一边绕过屏风,随手把披风往边上的椅子上一扔,然后把自己摔进了柔软的床铺里。 沈月章舒服的喟嘆一声,而椅子上,等了一晚上、一回来就被披风兜头罩住的太后娘娘:「......」 她轻嘆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把披风拿下来,折放在臂弯,然后起身走向床边的黄花梨木的衣架。 第9页 柳云的脚步很轻,但还不至于听不见,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打算悄悄的走。 床上的沈月章听见动静,一脸狐疑地看向对面。 只见柳云挂好了披风,又走到桌子边,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醒酒汤,相当熟稔的坐在床边。 沈月章瞥了眼那白瓷小碗里酸苦的醒酒汤,随后蹬了鞋子,靠在身后的墙上。 「太后娘娘什么时候还添了梦游的毛病,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儿吓唬人?」 柳云没搭理她的阴阳怪气,把那巴掌大的小碗往沈月章手里递了递。 「醒酒汤,先喝了。」 沈月章耸了耸鼻子,被三分酒气熏蒸起来的炽热上头,「我用不着,太后还是把它送到用得着的人那吧」她边说边低头扯着外衫,催促道,「臣女要休息了。」 她三两下扯掉了自己的外衫,在手掌间团成一团,然后跪趴在床铺边上,一手扶着床铺,一手举起那一团衣物,瞄准黄花梨的衣架,用力掷了出去。 沈月章力气不小,瞄得还准,奈何衣服太轻,在半途就轻飘飘的散开掉落在地。 不过她虽然没把衣服丢出去,却差点把自己丢出去! 跪趴在床边的姿势重心不稳,沈月章的身体维持着这姿势直直的往外倾倒,柳云见怪不怪的伸臂拦住肩膀,稍稍用力,沈月章就一骨碌仰躺回床铺间。 「你先喝了,喝完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沈月章充耳不闻地扯过身.下锦被,把整个脑袋都罩住。 隔着锦被,声音闷闷的。 「要喝你喝,我不听!」 柳云:「......」 柳云深吸口气压下了心口升起的薄怒,语气尽量平和柔缓道,「明日就是秀女正式入宫的日子,你须搬去凤藻宫和她们同住三日,这三日内会有嬷嬷教授规矩,之后参加初考。」 「初考结束你便能直接回家,为显此次初考郑重,考试名次会在殿试结束当天,同此次的科考前三甲一同公布,日子是在下个月初,届时陛下也会为你挑个户部的职。」 「你要做的,便是先过了三日后的初考,然后在名次公布之前,先劝动你外祖父,只要霍太师肯松口,之后要帐的活儿便可轻松许多。」 「明日你离宫之前,我会给你一张单子,你照着单子上的顺序去要帐,等妥妥贴贴办完这件事,你就...」 柳云的声音低下来,沈月章就怎么样,在她唇齿间戛然而止。 沈月章从被子里探出来,回头看向柳云, 只见岑寂的夜色下,柳云单薄的身子侧坐床边,从沈月章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一个模煳不清的轮廓,窗外的光太过稀薄,透过树影再投过窗子,便只剩为数不多的淡淡一层,拢在那张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像是从仕女图上脱下来的画。 苍然的、冷寂的、凄清的。 沈月章眨眨眼,鼻尖淡淡萦绕着着的安神香让她打了个哈欠,眼睛瞬时积了些晶亮,水汪汪的。 她追问,「我就怎么样?」 柳云像是回过了神,她的视线从面前那虚无的一点挪开,低头的一瞬立马多了几分红尘之间的人气似的。 她轻笑一声,「你喝了这碗醒酒汤我就告诉你。」 沈月章「......」 沈月章到底夺过了那只碗,灌了一口,又酸又辣。 她勉强咽下去,「喝完了,你说吧。」 柳云看着碗里剩了多半的点点水光,目光无奈,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昏昏夜色之中,那只素白如玉的手捏着同样瓷白的汤勺,朝沈月章招了招。 沈月章犹疑片刻,把耳朵递过去。 柳云微凉的气息扑在耳畔和颈侧。 「把这件事做的妥妥贴贴之后,你就...自由了!」 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语气里带着点沈月章听不懂的感慨。 沈月章后退两分,一脸狐疑地看着柳云。 她一没入宫为妃,二没嫁人,虽然她爹催的着急,可这事儿还远得很,她哪里不自由了? 更别说什么还要做好这件事才能自由,她本来就自由自在的很啊! 黑暗之中,唯有柳云的那双眼睛之中有着点点微茫,沈月章在那闪烁的微茫里看见了得逞,口腔里的酸辣还强烈存在,沈月章渐渐回过味来,随即一脸恼怒的把汤碗往床头的柜子上一摔。 「哐当」一声,沈月章动静极大的钻回被子里。 她背对着床沿,没什么好气儿的,「太后娘娘是白日里还没忙够?眼看四更天了,娘娘还不去歇着?」 「自然忙够了。」 她像是听不出沈月章的逐客令,神色一松,心中又默默补充道,忙完了自然是要歇歇的,只是于她而言,睡觉不是歇歇的法子。 她回头瞧着床上裹的严严实实的人,视线如有实质一般,叫沈月章如芒在背的。 「娘娘的正殿出门左手边!」 「不急。」柳云把玩着手里的汤勺,「哀家听宫女说,白日里小姐被吓着了,哀家亲自来瞧瞧,也好知道哀家这寿康宫,还有什么东西还能吓着你!」 柳云并不相信瑞雪说得「沈家小姐吓得跌坐在地」那套说法。 沈月章走路号称「平地一声雷」——平地走路都能摔得雷霆万钧,更别说过个门槛了! 她摔倒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况且,她也从来没什么怕的。 第10页 沈月章不信鬼神,自然也不怕鬼神。 沈月章八岁起就敢徒手抓蛇,敢养着蝎子当宠物,敢骑着比自己还高的烈马... 柳云很多年都在确认——沈月章到底是不怕危险还是不怕死? 然而这个疑问到如今都没有个回答,她当然也不信这寻寻常常一个宫殿,有什么值得惧怕的地方。 柳云觉得这是瑞雪的无端揣测,她只是还不想走,六年了,她只是想多歇一歇。 然而柳云的话音刚落,气氛却立马凝滞起来。 沈月章睁开了眼,盯着面前黑漆漆的墙面。 她想到了下午时,那一排排面无表情的宫女和太监,她也想到了很多年前... 柳云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凝眉看向床内,「怎么?」 沈月章的声音很久才响起来,她听着自己沉闷的心跳,说:「十七当年不在了的时候,玉芙宫里也是这样,我一进去,就看见一群又一群面无表情的宫女和太监。」 柳云嘴角的弧度隐约还在,只眼中闲适的浅笑立马散了,捏着汤勺的指尖逐渐收紧,眸光中多了几分冷色的清然。 十七,十七公主,李韵然。 沈月章曾经是这位十七公主的伴读,她年岁比沈月章还小上几个月,然而性情温和,自小懂事,生时极得宣武帝的宠爱,也因这份宠爱,她死在当年的那场宁荣之乱里,直到先帝登基,才得以安葬。 沈月章曾为了她夜闯皇宫,那时候柳云还没入宫,只知道沈月章失魂落魄地从宫里回来之后就大病了一场。 原来,她那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 --------------- 柳云离开的悄无声息,沈月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第二日一早,她被翠珠唤醒,脑子昏昏沉沉,温吞的捂着眼睛坐起来。 「翠珠啊。」她说话的速度也不自主的放慢,「你见过四更天的太...」 不等她说完,翠珠着急忙慌找出她今日要带的头面,又把人拉到梳妆镜前坐下。 「沈小姐,今日可是秀女入宫的大日子,得去嬷嬷那里报导的,快别说什么四更天的太阳了,沈小姐今日迟了,小姐不怕什么,只怕奴婢连今日午时的太阳都见不着了!」 翠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夜睡的格外沉,说好了给沈小姐看门的,结果连人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小丫头怕极了,语速瞬间赶超她们家头一号卧龙。 沈月章闭着眼任由翠珠折腾,慢腾腾的补充,「不是,我是说,你见过四更天的太后吗?」 翠珠「??????」 沈月章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哈欠,擦去了眼角的湿润,余光瞥见床头的白碗,像是酒醒了似的,突兀的笑了一声。 「她居然没按着我灌药,嘿,真稀奇!」 翠珠「!!!!!!」 第7章 算她倒霉! 今日天不亮,各式车马小轿就已经在东门外的长宁街排起了长龙。 登记造册、查验户籍、安排住处、分派宫女...秀女入宫,章程繁琐,宫中各处都跟着繁忙起来。 不过忙归忙,如今需要太后亲自决策的事情倒是不多,柳云闲时下来,便陪着沈月章一同前往凤藻宫。 这次选秀,柳云一共拨了东院六处宫殿给秀女们暂住,凤藻宫便是其中之一,凤藻宫的正殿亦是秀女们登记入册、日后参加初试的地方。 寿康宫在西院,两处隔着半个皇宫,这一路上,树影葱茂,繁花盛开,两宫虽隔的有些远,但也并不无趣。 尤其途经惠峰阁时,目之所眺,能将大半皇宫尽收眼底。 沈月章便一眼瞧见了正前往凤藻宫方向的,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一袭青衣,髮髻如云,由两名宫女领着,正行走在一条石子小径上,从沈月章的角度,只看她在树影之间若隐若现,清丽宛如仙子。 沈月章盯着那身影看了半晌,眼睛越来越亮,「裴姐姐?裴姐姐也来参加选秀了?!」 柳云顺着沈月章的视线看去,待看清那人之后,眉宇之间立染了几分不虞。 裴尚榆,上一任太师的孙女,她祖父和沈月章外祖母是隔了几房的表兄妹,从前住在永定侯府隔壁,和沈月章自小相识,后来随着裴太师告老还乡,一併回了老家永州。 如今亦是有十来年未见,她这会儿倒是眼神好,隔着这么老远,还一眼认出了人家! 沈月章半点没看出柳云脸上的不快,她双手拢在嘴边叫了那人几声,只是离得太远,那人没听见,沈月章见状,转身便要跑去找人。 柳云反应极快地攥住沈月章手腕,「做什么?」 「去找裴姐姐啊。」沈月章挣了挣,见挣脱不开,更加焦急地看了眼远处。 柳云说了,秀女的住处是根据来的时间先后排的,所以她要是和裴姐姐一同去登记,这几日就能住在一处! 眼见着她身后又有秀女赶来,沈月章生怕就此错过,急声道,「一屋里就住那么几个人,晚点就不能和裴姐姐住一起了!」 「不许...」 听见那声不许,沈月章的急切就都变成了果决。 「不要!」 她一把挥开柳云的手腕,拎起裙角就跑下了阁楼。 看山跑死马,一路上跑过了两处宫殿,沈月章才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裴尚榆刚经过的假山丛。 第11页 她隔着老远,双手撑膝,大口喘气。 「裴,裴姐姐!」 裴尚榆听见动静,这才回头。 「小核桃?」 那张宛若仙姝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继而面露担忧,折身疾步又返回沈月章身边。 「怎么跑的这样急?」 沈月章昨晚就睡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又大老远跑了这么一趟,只累的眼前发晕。 余光瞧见那抹蓝色身影到了跟前,便倾身靠过去,抵着裴尚榆肩膀。 裴尚榆轻笑一声,由她靠着,顺便拿帕子擦去了她裙摆上不知从哪里沾上的枯叶,又为她顺了顺头髮,拨正了跑乱的髮簪。 沈月章心跳还快着,但已经顺过了气,她抬起头,抱着裴尚榆的胳膊边走边道。 「裴姐姐,你进京怎么不同我说一声,要不是见了你,我都不知道你也参加今年的选秀!」 「你不知道我要选秀,我却是昨日便听说了你入宫的消息!」 裴尚榆脸上客套得体的笑容更多了几分温和,眼中波光潋滟如三月桃花,她语气嗔怪地拍了拍沈月章手背。 「我们是昨日进京的,本想着拜见过霍老夫人便去寻你,可人还没从太师府出来,便听说了你已然入宫的消息,怎么,侯爷劝动你了,如今想开了,便想入宫了?」 「什么想开!」沈月章嘟囔一声,「谁知道榜下捉婿能捉到太后身上!」 念及此,她目光不自觉挪到那高高的惠峰阁...树木遮住了,看不真切,依稀能瞧见一点明黄的光影,想是那人还没走。 而裴尚榆没听清她刚刚说的话,又问,「你说什么?」 「哎,说来话长了,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沈月章嘆了一声,扭头看着裴尚榆。 旧友重逢,她的心情又飞扬起来,「不说这些了,你独自入京的吗?老大人和裴伯父没来?阿桑呢,她也没跟来?」 「父亲在永州脱不开身,祖父年纪大了,受不得奔波,只让我回京时给老夫人带了些山参,阿桑自然是陪我来了,只是她不得入宫,如今在永乐巷的一处宅子里住着。」 说话间,凤藻宫已然近在眼前了,领路的宫女行礼退下,裴尚榆瞧着她们离开,却没进宫中,拉着沈月章往一旁的树木之后隐蔽下来。 裴尚榆低声问道,「我正经问你一句,你可是想好了,当真要入宫为妃?」 「我知道你和陛下私交甚笃,你若想入宫,他或许亦可帮你一时。但你要想清楚了,宫中不比别处,就算没有害人之心,也难保不为人所害,陛下是天下人的君主,他不可能护你一世。」 「想想当年十七公主,受宠如是,可还不是...」 「不是。」沈月章打断她,「我没想当妃子!」 她顶着裴尚榆严肃的目光,脸色莫名一赧,不好意思道,「我是要当...」 话音未落,凤藻宫东边墙角一道女声冷声讥讽道,「不想当妃子,难不成就凭你,还想当皇后不成?」 接着脚步声轻动,那人一袭鹅黄轻衫,面容娇俏,朝她们缓步走来。 她嗤笑一声看向沈月章,一脸嘲讽道,「沈月章,你这裴姐姐冒着被人听到的风险劝你早日回头,你如何至今都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皇后?呵,亏你也敢说,笑掉人大牙也就罢了,可别白辜负了人家的这番好心啊!」 说实话,今年的秀女大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沈月章这几年在家修身养性,识得的不多,这唯二年岁差不多又认得的,都在这里了。 一个裴尚榆,一个贺澹。 一个发小,一个死对头。 沈月章对上贺澹,别说客套,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她同样轻嗤一声,「菜市口的猪头肉才论斤两,你知道就知道,悄悄藏着也就算了,还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炫耀,怎么,要证明你这块肉好卖吗?」 贺澹脸色黑的难看,她咬紧牙关,「你...粗鄙!」 「是是是,我哪儿有你高尚啊,一贯的会听人墙角,哎,不过说起来,你阴阳怪气的本事倒是见长,莫不是阴冷的地方呆的多了,连人也会变得阴损?啧啧啧,这本事还真是得天独厚啊!」 「沈月章!」贺澹的脾气总是很容易就被沈月章挑弄起来,她的脸色看起来是要吃人,「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裴尚榆原本的忌惮很快就变成了头痛,这两个人还真是... 她护着沈月章退到宫殿面前的宽敞处,「贺小姐,如今是在宫中。」 她转头又按着仍旧蠢蠢欲动的沈月章,「别闹了,闹大了有你好果子吃!」 这会儿凤藻宫前又来了一波前来登记的秀女,贺澹总归比沈月章多些忌惮,她冷哼一声,「你走着瞧!」便愤然进了宫。 沈月章是不管不顾的,她不忿地试图冲上去,被裴尚榆好说歹说地拦住。 裴尚榆被她气笑了,掐着沈月章的下颌,「常听祖父说你这些年在家中修生养性,你便是这样养的?」 沈月章面不改色的,「她伤害我,我就要辱骂她。」 裴尚榆「......」 「那她这算...自讨苦吃?」 沈月章嗤笑,「算她倒霉!」 第8章 凤藻宫走水了 沈月章和贺澹的恩怨,要从宣武帝在位时,她们一同做十七公主的伴读时说起。 第12页 起初只是宫中宴会,两人为了挣一只青瓷碗又哭又闹,宣武帝的意思是化干戈为玉帛,索性叫两个人都做了公主伴读,指望着这天长日久,能在日日相伴的情谊里长出些姐妹情深。 奈何两人许是天生气场不合,明明贺澹家中姊妹众多,她身为长女,本是宽宏不多计较的人,沈月章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可但凡两人碰上,总是要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今日公主赠你的珠钗上多了颗珍珠,明日公主送我的糕点样式更加精美,今日公主与你多说了句话,明日公主否了我的意见.... 天长日久,早已分不清谁欠谁的多,又是谁先招惹的谁,只是见了面就掐,连原因都不必找,过往十多年,随便扒一个出来,都是能叫两个人斗红了眼的程度。 两人不合在京城的闺秀圈子里是公开的事实,谁家办了宴会,也会着意分开这二人,哪成想,今日选秀,两人不仅避无可避的遇上了,还好死不死地安排在了同一间屋子里! 沈月章当然不想和贺澹同住一屋,她是特意等贺澹走了许久才和裴尚榆前去登记,奈何宫里的嬷嬷说,宫殿的安排出了纰漏,还未登记的秀女,住处安排由抽籤决定。 最后沈月章不仅没能和裴尚榆同住一屋,还祸不单行地要和贺澹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两个人住到一屋,想也知道不会安稳。 柳云得了消息,便叫人吩咐了授课的嬷嬷,明日上课的时候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把这两个人支开。 可没想到,秀女入宫的当夜,就出了事。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寿康宫的脚步声吵醒了榻上的人。 瑞雪行色匆匆,「娘娘,下人来报,凤藻宫偏殿走水了。」 柳云勐地惊醒,「人没事吧?怎么会走水?」 「人没事,走火原因...据暗卫来报,是沈小姐在做法捉鬼。」 本以为至少能安生一晚的柳云「......」 还真是信了她的鬼! ---------------------------- 凤藻宫的偏殿,地上好些碎掉的瓷片。 原本放在正中的八仙桌已经烧成了灰,门框倒没什么事,只是屋里的床褥帐子都只剩下了半截尸体,湿漉漉又黑黢黢地堆在地上。 那里原本是放八仙桌的地方,现在成了八仙桌的坟头,围着「坟头」一圈,站着四个人。 四个人都只着中衣,最边上的贺澹面色铁青,脚边落了一支被踩烂了的丹参。 她面色不善地瞪着沈月章。 沈月章的衣领和头髮还在湿漉漉的滴水,见状不依不饶的瞪回去,一旁的裴尚榆接过宫女送来的外衫,给沈月章披上。 「夜里冷,小心着凉。」 裴尚榆挪了几步挡在两人中间,隔绝了那电光火石的视线,一抬头,又看向屋里的另一位秀女。 那位秀女是幽州来的,叫顾青栀,是这届秀女里年纪最小的。 如今,她那身雪白的中衣上染了大片的墨痕,手掌和脸颊也沾了不少,整个人狼狈不堪,只一双杏眼氤氲含泪,指尖丝帕轻绕,泫然欲泣。 她年纪小,胆子也小,见事情闹成了这样,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裴尚榆正要安慰她两句,就听外头太监念道,太后驾到! 裴尚榆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后的贺澹已是三两步上前。 她挤开了裴尚榆,一把攥住沈月章同样湿漉漉的袖口,压低声道,「天干物燥,蜡烛勾倒了床幔,意外失火,明白了吗?」 「意外?」沈月章轻嗤一声,她目光在四下的狼藉里扫视一圈,「换你你信?」 贺澹厉声,「信与不信,都得是这个缘故!」 贺澹看重自己的名声,沈月章偏偏还是混不吝的。 她没什么所谓的笑笑,「你是怕你偷偷带酒入宫的事被传出去吧?京城闺秀的榜样,上一届的美人榜榜首?」 「我那是助眠的药酒!」贺澹气急,额上隐隐可见青筋,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裴尚榆和顾青栀已经出去接驾了,门开着,她们两个慢了几步往外走。 两人同时迈过门槛,天上上弦月清亮,地上乌泱泱跪了一群来看热闹的人。 先前还热闹非凡的院子,自太后驾到之后,便只听夜虫如泣,寂寂如无人一般。 那袭明黄缂丝凤袍自众人面前下了轿辇,赫赫皇威迫的人不敢抬头。 沈月章随着贺澹的动作一齐跪下。 贺澹稳了稳声音道,「今夜没有你要捉鬼的事,亦没有我带酒入宫的事,这场火就是意外,只要咬死了,谁也不会丢人现眼,听懂了吗?」 沈月章低着头,像是感觉不到太后此行满是怒气似的,同样压低了声音。 「没关系,我是擅长丢脸的。」 贺澹「......」 沈月章拿住了贺澹不想坏了自己的名声,语气里都是落井下石的跃跃欲试。 贺澹被她虱子多了不怕痒、欠钱多了不愁还的不要脸模样气得眉心狠狠一跳,又看她一脸暗示的神色。 贺澹深深吸了口气。 紧咬着牙关,贺澹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算我输你一次。」 「唔...行吧!」 沈月章回得勉为其难,语气里的得意却遮不住,甚至连那华丽的衣袍已经到了跟前都没瞧见。 第13页 柳云在宫门口就见了她身上披着件明显不是她自己的青色外衫,又见她凑在贺澹身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便得意地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柳云的脚步声更添了几分怒气,只是甫一进房间,便生生顿住。 面前的场景实在一言难尽,浓郁奇怪的墨味、隐约的檀香味、摔得变形的香炉、酷似中药的不明物,被扯烂的床幔。 「咔嚓」还有不知什么器具的碎片。 一地的鸡零狗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见! 没见谁家着火,还能烧出这么丰富的残渣的! 门口的四人都听出了那脚步声蕴含的、极为含蓄的无语。 太后很快出来。 「来正殿回话!」 第9章 敢想敢干! 外面看热闹的人都散了,连同不住在此处的裴尚榆,都一併被宫女带回住处。 凤藻宫正殿,乌金的地砖亮得能照出人影,太后高坐主位,视线下垂,落在默立的那三道人影身上。 柳云的目光径直掠过那一脸跃跃欲试求点名的沈月章,又在那位满脸墨污、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顾青栀身上稍作停顿,最后,还是看向屋内唯一正常的贺澹。 「贺小姐,今日偏殿起火,你可知是什么缘由?」 贺澹环臂叠指,礼行的端正。 「回太后,是天干物燥,烛台不小心烧到了床幔。」 柳云目光一转,看向顾青栀,「顾小姐,可属实?」 顾青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属实属实!就是...就是意外。」 「意外?」柳云的语气陡然一冷,「宫人回说,你们找人寻了香炉和檀香,可有此事?」 顾青栀到底年纪小,没怎么吓唬就支支吾吾,目光游移不定的看向沈月章她们。 有...还是没有啊? 贺澹得了保证,如今老生自在的眼观鼻鼻观心,沈月章上前半步,把这事儿应下了。 「回娘娘,是臣女找宫人要的。」 柳云略略靠进身后的椅背里,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紫檀木的扶手。 「你要那些东西来做什么?」 沈月章一脸感慨,「臣女觉得自己此生有机会入宫参选,实在是祖上积德,于是夜不能寐,特意烧香祷告,感谢祖宗积福!」 「烧香?」 你可真是会上贡啊! 柳云意有所指地瞧向窗外,「还饶上了凤藻宫?」 沈月章干笑两声,「意外意外。」 柳云冷哼一声,「还好只是意外,若是有意为之,这偌大皇宫,岂非都要被沈小姐烧去祭拜先祖了!」 太后拍案而起,一脸怒容。 「沈月章,宫中纵火,肆意妄为,着此刻起,送书房闭门思过,非诚心悔过不得外出!」 紧接着语气一缓,「贺小姐顾小姐无辜受累,瑞雪,重新安排两位住处,送两位回去休息。」 ---------------- 沈月章被带回了书房。 书房自然不是皇帝的御书房,是宫里新建的一处,特意为了方便太后处理后宫事宜。 所以这里建的离寿康宫很近,沿着夹道走上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就到了书房的后窗。 如今,书房里灯火通明。 柳云坐在案后,一旁是一树十八檯灯烛的树灯。 树灯最高的那盏比人还高,在柳云晦暗不明的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她那双眼睛更显得幽深不明了,灰扑扑又深不可测的。 「说罢,究竟怎么回事。」 柳云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沈月章闻言抿了抿唇。 「刚不是问过了嘛,就不小心起的火。」 「不小心起的火能烧成这样?」柳云冷笑一声,抬头时,眼中蜡烛跳跃的倒影更彰显了她此刻的怒火,在这不算沉闷压抑的书房里,莫名添了几分诡谲。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话音落,沈月章的犹豫和沉默无疑是火上浇油,柳云不由得扬高了音调。 「沈月章!」 这一声就连外头守门的宫女们都听了个清楚,她们纷纷屏住了唿吸不敢抬头。 被连名带姓叫了的沈月章心尖儿下意识一颤,她看向柳云快黑成锅底的脸,死活想不明白她这么执拗地想要搞清楚这件事是为什么。 说到底,又没出什么大事,不过烧了张桌子,几床褥子。 没人受伤,也不需要重修殿宇,这种事,煳弄过去不就完了吗? 要赔也可以直说啊,沈清玦又不是没钱! 她怎么说也是答应过贺澹帮她瞒下这件事的,可柳云眼下又着实气的不轻... 「好了好了嘛!」 沈月章凝着眉,还有些不情不愿。 「是青栀,她初来乍到,晚上害怕的不敢睡觉,老是起来摆弄她的鞋子!」 「什么鞋子?」柳云脸色稍霁,「说清楚!」 沈月章脸上不情不愿很快就被那脸兴致盎然取代,她凑到书案之前,手肘撑着桌面。 桌面宽敞,沈月章半个身子都压在书案上,自柳云的角度,能轻而易举从她沉在桌面的腰身,瞧见那之后的弧度和挺翘。 像是掸开灰尘的蝴蝶,柳云浓密的睫毛微颤,她稍稍后仰,沈月章却朝她招招手,等她附耳过来,才神秘兮兮的。 「青栀说她们幽州那边有个传说,晚上睡觉的时候鞋尖不能朝床,否则鬼怪就会顺着鞋尖的方向,找到床上!」 第14页 夜已深了,书房里并不明亮,这屋子里除了这张书案之外,两边都是高高大大的书架。 那台树灯的昏暗光亮只加剧了远处重重叠叠的阴影,简直是话本子里,绝佳的、藏匿鬼怪的角落。 沈月章说完这话,便直直看向柳云眼里。 这样的地方同样是讲鬼故事绝佳的场所,可她这位听众显然不够配合。 柳云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和惊吓,她一贯清冷的眼睛就像是漂亮的宝石,宝石没有任何的杂质,也不会被任何杂质影响。 她只低垂着眼,略作思索后,带着几分笃定的问道,「所以你就打算用这法子捉鬼,好向顾青栀证明事上没有鬼神?」 沈月章有些失望地撇撇嘴,低头扣弄着书案的边缘,她没瞧见柳云吞咽的喉骨,也没听见她放松了的唿吸。 「我跟她说了她不信,那我就只好证明给她看了。」 柳云借着舔唇的动作,掩饰住了唇角的勾起,她仍旧冷哼一声,「宫里捉鬼,你还真是敢想敢干!」 沈月章托着下巴笑得灿烂,柳云也生生气笑了,「夸你呢?接着说,摆弄个鞋子怎么就起了火,还有那个香炉!」 「本来只是摆弄鞋子,但是等了半个时辰都没什么反应。」 沈月章激动的一拍桌子,「我就想啊,祭祀不都得烧高香吗?说不定是鬼怪离凤藻宫太远,有高香烧着,它就能顺着味道过来了呢!」 柳云的眼皮垂下来,「你怎么没给它再上个贡品呢?」 来个祭拜一整套! 「上了!」沈月章语气可惜,「但是等到后面太饿了,就给吃了。」 柳云「......」 那还真是低估了你的细心! 沈月章嘆口气,「我们等到子时都过了,就说去睡觉,结果不知道谁把蜡烛带倒了,烧到了那边的床幔。」 这还真是不小心了,柳云又问,「不小心起的火,能把房子烧成那样?」 「...一开始火势是不大。」 「后来呢?」 「后来青栀想去救火,就打碎了贺澹床边的一个罈子,贺澹下午的时候说是从家里带的腌菜。」 「咸菜汁灭火?那位顾小姐比起你的才思敏捷,还真是不遑多让啊!」 说起别人,柳云的语气明显嘲讽更深,沈月章悠悠嘆了口气,「结果罈子里都是酒,火势就一下子窜起来了。」 柳云:「...那丹参?」 沈月章点头,「药酒。」 柳云:「那顾青栀身上的墨汁。」 沈月章撇撇嘴,「顾青栀用砚台砸的酒罈。」 说罢她下意识去看书案上,柳云用的砚台。 见那砚台干干净净,沈月章点了点头,「你比贺澹强多了,她练完字都不知道收拾!」 柳云听得眉心隐隐抽痛,她抬手欲扶额,却觉手心有异,一看,是一片尚且湿润的茶叶,随着沈月章的动作,从发间掉下来。 「这又是什么?」 沈月章看了看,愤愤的,「贺澹不光不知道收拾,眼神还不好,拿着茶壶往火上浇,结果全浇我脸上了!」 她说着又去摸自己的髮髻,又低着头凑到柳云面前,「还有吗?」 墨绿的茶叶,在如墨的长髮间并不明显...至少不及她身上披着的那件青色外衫显眼。 柳云推开那个往自己跟前拱的脑袋,「她眼神不好,你眼神也未见得好多少,谁的衣裳都往自己身上套?」 衣裳从肩膀上往下滑,沈月章反手攥住,闻言不甚在意地,「哦,裴姐姐的。」 说罢,她又叮嘱道,「今晚的事我可都告诉你了,但我答应了贺澹,不把她带酒入宫的事说出去的,你可别说漏了!」 柳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叠指在那光洁的额头敲了一记。 「明明就是你闯的祸,反而拿来要挟人家?她爹如今可是当朝左相,权势滔天,你这样要挟人家女儿,不怕她嫉恨报復你?」 「什么叫我闯的祸!」沈月章更挺了挺身,「分明是她自己说,怕我们招来了鬼要害她,死活非要跟我们一起的!」 「既然是你一个人扛了锅,那为何还怕她带酒入宫的事说出去?」 「小本经营,诚信为先。」 「她给你钱了?」 「她说输我一次。」 柳云「......」 那还真是...好小的本! 柳云揉了揉眉心站起来,「不管怎么说,这几日你就先在这里呆着,等着三日后考完试,你就回家。」 「我还叫翠珠来,你别再惹事了!」 「还有...」柳云已然走到了门口,盯着那碍眼的青,侧头,「去换身衣裳!」 「都要睡觉了换什么衣裳啊!」沈月章打了个哈欠,「明日再说吧。」 柳云一出房门,外头的宫女便立刻迎了上来伺候,沈月章抱着半扇门在屋内,柳云则背对着她,高声吩咐道。 「翠珠,沈小姐要抄十遍《道德经》静心反省,你留下盯着。」 说罢,余光淡淡瞥向身后,「抄不完,不许睡觉!」 第10章 渔阳 沈月章被关进了书房,东院好歹算是安生了三天。 而且在柳云的先见之明下,翠珠不得让沈月章触碰烛火、不得让沈月章烧香、不得让沈月章摆弄她和自己的鞋子... 于是书房这藏书无数的地方,同样侥倖地躲过一劫。 第15页 三天的风平浪静之后,大梁选秀的初试,也终于开始了! 秀女们齐聚凤藻宫正殿,一人一张书案,旁有屏风相隔,殿内数十名嬷嬷巡视。 秀女一入殿内,不得交头接耳、不得东张西望,直到殿外钟响三声,嬷嬷们依次髮捲。 考试长达两个时辰,直到快晌午时,殿外又是三声钟响,便是提醒收卷了。 据柳云说,她考完试就能回家了! 不过她和裴尚榆多年未见,加上又是吃饭的点,不蹭白不蹭,沈月章便跟着裴尚榆回了她如今住着的长乐宫。 长乐宫住的人多,除了一开始便住在此处裴尚榆之外,还有上次走火之后,重新安排住处的顾青栀和贺澹。 不过顾青栀和裴尚榆同在正殿的左边耳房,贺澹和她的朋友在右边耳房。 吃饭的时候,七个人都坐在正殿,但一左一右两张桌,井水不犯河水。 没有人觉得不对劲,大家都清楚,皇后的最佳人选,只在贺澹和裴尚榆之间。 贺澹的父亲是一人之下的左相,朝中诸多要员经他提拔。 而裴尚榆的祖父虽已致仕,却被江南学子、朝中清流,奉为当今儒师第一人。 裴老太师在读书人心中的份量举重若轻,裴尚榆更是大家闺秀之典范! 因此不论家世还是品貌,这两个人都会成为对方最为棘手,也是唯一的对手。 这样的关系,註定了两人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讲,每逢见面的时候,也都是这样的冷淡疏离。 不过沈月章这个人天生就不会看人眼色,更不讲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她看着一旁一脸欲言又止的顾青栀,忍不住抓着她步摇上的流苏摆弄道,「怎么样啊青栀,现在晚上敢自己睡觉了吧!」 裴尚榆闻言,立马嗔她一眼,「青栀不过是年纪小,认床罢了,你这么大的人了,少笑话人家!」 那晚的事是以意外结论,这捉鬼的事自然不能再提,免得授人以柄。 顾青栀会意,她凑到沈月章耳边才低声开口,「多亏了沈姐姐!」 沈月章一脸受用,「现在知道这世上没有鬼了吧?」 顾青栀点点头,又凑过去小声地,「沈姐姐有时候看起来,比鬼危险多了!」 「好哇你!」沈月章佯怒,掐住顾青栀两颊软肉揉捏,「三日不见,小青栀胆子越来越大了,说,是不是找了裴姐姐当你的靠山!」 她这打趣的话一出,这边桌上的气氛瞬间松了,顾青栀看沈月章没有怪她不讲义气的意思,不由得放心的笑出了两颗虎牙。 她撅撅嘴,像是在家中和父母撒娇似的,「找了沈姐姐当靠山,就什么都不怕了。」 裴尚榆摇头失笑,片刻后点评的一本正经,「你这是以恶制恶!」 有了隔壁桌的冷清做对比,这边尤显得其乐融融,不过也没乐上多久,太后宫里就派了人来,说是车马已经备好,请沈月章出宫。 这话一出,整个长乐宫都静了一瞬。 沈月章没心没肺,连这次选秀的流程和规矩都稀里煳涂,可在场之人,哪怕是年纪最小如顾青栀,也是清楚出宫意味着什么的。 要么是被剥夺了选秀的资格,要么是要当女官。 可女官在大家的眼里,最多也不过是和瑞雪那样,得脸的大宫女。 于是自然而然的,屋内大多数的人,便不约而同地认定,沈月章这是因为纵火的事,被剥夺了选秀的资格。 其中又以当事人之一的顾青栀最为难以接受。 「为什么呀?太后不是已经罚过沈姐姐了吗?凭什么还要赶她出宫?她这些天什么都没做啊!」 回话的宫女目光沉静,「顾小姐,奴婢只是听命办事。」 一向胆小的顾青栀难得沖在最前面,倒是裴尚榆思忖片刻,復又看向了贺澹。 两人的视线隔着很远相交,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讯息。 渔阳! 渔阳是这次考试的题目,是皇帝钦定的题目。 选秀初试,不考女则女训,考了个地名固然奇怪,但也并不算十分艰难。 在座之人,谁会不知那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抛开杨玉环寿王妃的身份,帝与妃,让她们来论一论也在情理之中。 可...裴尚榆却是最后一个动笔的人。 她在犹豫。 渔阳,渔阳之役!汉时,匈奴不断扰边,是卫青经过渔阳一役之后,让大汉摆脱了被动局面,这一役后,更有了那句着名的【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嫖姚校尉、少年战神——霍去病! 如今边关同受匈奴扰边之苦,如今陛下还特许此次可有女子为官,如今... 裴尚榆从未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两个字上看见自己的心跳。 若她是男子,若她是在科考场,她必然毫无犹豫地笃定她的君主有汉武帝之雄才大略,笃定她的君主求贤若渴,笃定自己可为他慨然赴死! 可是...她父亲是送她来做后宫嫔妃的。 后宫女子不需要慨然赴死,她们需要沉默地、乖顺的,站在君主的身后。 裴尚榆知道自己必然不是唯一一个想到这首诗的人,应该说,大多数的人都觉得前者更应和选秀的盛况,所以自然而然的抛弃了后者存在的可能性。 第16页 只是沈月章要出宫的事,让裴尚榆心中的槓桿,顿时生了偏折。 太后是不可能特意把她带进宫,训斥一通又撵出去的,这不合情理,更不合常规。 裴尚榆不自觉攥紧了手心,她目送着沈月章渐行渐远,心中砰砰地。 女官吗... -------------------------- 沈月章的午饭才蹭了一半,就被着急忙慌地叫回了寿康宫,回了寿康宫也没瞧见忙得见不到人影的太后,随便收拾收拾便上了车,出了宫。 而永定侯府外,得知了消息的老侯爷连同她那一脸控诉的倒霉弟弟,还有她们家的头一号卧龙已经在府门外等着了。 隔着老远,沈月章探出头,一脸红润的叫了声「爹!春蕊!」 老侯爷瞧见人还全须全尾,顿时松了口气,可随着马车渐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脱了靴子就朝沈月章砸过来。 沈月章勐地把头缩回去,又听老侯爷站在门口中气十足的。 「你这个小兔崽子,惹事都惹到宫里去了,烧了房子还敢说是祭拜先祖,先祖知道你这么孝顺,都能让你气活过来!你...」 「爹,你说重点啊,凭什么姐烧房子,用我的零花钱还啊!」 「小姐,您...」 车外的喧嚣越来越近,沈月章连忙叫住车夫。 「别停,快,直接去太师府!」 第11章 小兔崽子 太师府,寿禧堂。 正午的阳光微烫,霍老太师站在廊下,外罩着一件灰绿色直领大袖道袍,拿着一截枝叶逗弄架子上的白毛鹦鹉。 屋里,霍老夫人一边投喂,一边安慰沈月章。 「宫里有什么好的,大中午的把人送出来,连口饭都不捨得给吃。不选正好,咱们家可不差你一口饭吃!」 沈月章喝完霍老夫人递来的汤,碗筷一放,说:「陛下让我入朝做官。」 「宫中女官吶?」霍老太师不以为意的,捻着自己的山羊鬍笑道,「管膳食还是衣物?」 他回头,拿手里的树枝子指了指沈月章,「总归应该不是去监管宫殿!」 沈月章笑眯眯的,「陛下让我进户部,管要债。」 她从怀里掏出份名单,抖开之后,清了清嗓,煞有其事的念道,「干元二十六年,新科状元,借银五万三千九百六十二两。」 霍老太师几步过来,要拿她的单子看,沈月章动作迅速地往怀里一藏,仰靠进一旁霍老夫人怀里。 「哎,外祖父,事关朝廷公事,可不方便外人看呢!还是说,您知道这位新科状元是谁?」 废话,这就是他自己! 霍老太师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外头檐下的白毛鹦鹉极为应景的。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 沈月章立马仰着头跟外祖母告状,「外祖母,我想吃干锅鹦鹉。」 「去你的!」霍老太师大袖一挥,在沈月章一旁的位置坐下,「想要钱还要鸟,你怎么不上天见玉帝去呢!」 沈月章抓着外祖母的两只胳膊横在身前,「宫里没玉帝,只有皇帝,现在是皇帝让我来要帐。」 沈月章耸耸鼻子,「外祖父,您不是自诩风雅,从来不欠人钱的吗?那这帐怎么都欠了...」 她掰着指头算,身后的外祖母想也不想地,「欠了五十九年了」 沈月章纳罕的看了眼她外祖母,霍老太师已经气势汹汹的。 「你应下了?」 「啊。」沈月章眨眨眼,回过神,「陛下说了,只要我能把这些欠朝廷的帐都要回来,他就养我一辈子。」 霍老太师气得拔地而起,指着沈月章「你」了半晌,最后用力拍着桌案, 「要帐是什么好干的活儿吗?他们欠的谁啊,欠的是朝廷,是公家!这钱你你要回来,他们记恨你,要不回来,是办砸了差事!」 「什么狗屁的女官,你这就是活靶子,你真当是宝贝呢,啊?还什么都不想就敢应下,谁给你的胆子?!」 霍老太师年逾八十,满头白髮,闲来赏花逗鸟,一贯的仙风道骨,如今也被气得出了脏话,话说完他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这事儿不对!」 干元年间,科考改革,大批的寻常百姓有机会进入,霍儒芳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没有背景,没有财势,在京中难免困顿,故而向朝廷借钱是常事,到了后头,官员向朝廷借钱甚至算得上是清流的风尚。 后来,宣武年间多战乱,朝中的花销都用在了打仗上,这借钱的事才作罢。 不管怎么说,欠朝廷的人海了去了,法不责众,只要没人冒头,互相拖一拖,推一推,朝廷也没什么法子。 但,「女官的风声是一早就放出去了的...」 或许,这事儿不该从沈月章应下这件事开始算,也不该从皇帝见了她开始算。 「你给我老实交代,当初怎么会入宫的?」 沈月章真的老老实实,「我去榜下捉婿,然后捉到了太后。」 霍儒芳:「......」 「太后说皇帝要见我,还说这事儿跟您有关,我就进宫了。」 太后... 霍儒芳神色更加复杂了,他肩膀一沉。 「她只让你进宫?」 「不是。」沈月章道,「她还说,皇帝有事要交代我,让我应下就是了。还说这事办好了,我就自由了。」 第17页 「自由?」霍儒芳冷笑一声,「你可自由了,你爹愁都要愁死了,等你要完这一圈的帐,哪家还敢娶你?」 他看着沈月章,嘆口气,还试图劝她,「小时候你爹多疼你,天天抱着你说,谁家小子敢骗走你,他就打断人家的腿!」 沈月章神色无辜,「可现在我爹恨不能打断我的腿,然后把我送人家家里。」 霍儒芳:「......」 倒也是事实。 霍儒芳说不听她,只气得鬍子都翘起来,「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不听,她说让你做的,你倒是听得干脆又彻底!」 「是啊。」沈月章回道,「不是外祖父告诉我,要是有什么事想不通,就找个能想的通的人,然后让她去想,我照做就是了嘛?」 「可是,」霍老夫人听了半晌,这才开口,「小核桃,你不是早些年同太后便闹翻了吗?」 闹翻了还这么听话? 让她入宫还能说是担心她外祖父,可怎么让她应下皇帝的事,她也应得这么干脆利索? 老夫人温热干燥的指尖蹭蹭沈月章的侧颊,「你跟外祖母说,你和太后...如今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第12章 王八吃秤砣 沈月章和柳云怎么回事? 沈月章从来只过眼下,未来和从前都懒怠去想,是故就算是本人也没个定论。 而瑞雪作为柳云入宫便跟着她的心腹,也同样看不明白。 对于太后娘娘入宫之前的事,她所知不多,只知道她曾是锦州指挥使,柳阶的女儿。 后来柳大人因渎职获罪问斩,太后五岁时便成了罪奴,后来押送京师发卖,就被卖到了永定候沈府,成了那位嫡出小姐的贴身丫鬟。 太后在永定候府十年,瑞雪不知这十年发生过什么,只知太后入宫的那一夜,曾有一人假扮太监入宫,同太后娘娘大吵一架之后,愤然离开。 后来随着太后的身份日益贵重,关于太后和那位沈小姐的流言蜚语,也有不少传进了她的耳朵。 人人都说,当初入宫选秀的本该是沈月章,只是柳云使了什么手段,才生生夺去了这青云直上的东风。 人人都说,沈月章为人嚣张跋扈,柳云在她身边为奴为婢时,两人便积了仇怨,如今太后身居高位,更是有意打压,沈月章这些年婚事不顺,便是太后背后授意的结果。 如今,沈月章被宣入宫,转眼却又被送出,更有人说,这是太后折辱她的手段,是要彻底绝了沈月章入宫的可能。 说不信是假的,甚至好些事,还是她亲自吩咐人去做的。 瑞雪也知道太后入宫是有意为之,但她在图谋什么,瑞雪并不清楚,不过这似乎已经坐实了柳云是用了手段,甚至是抢了沈小姐的前程入宫。 可这并不妨碍她对那位沈小姐的厌恶。 就算这入宫的机会是夺过来的又如何?太后娘娘这一路的艰辛她都是看在眼里,亲身经歷的! 那位沈小姐愚蠢无知,入宫不过几日便惹出了一箩筐的麻烦,她那样的人,换了当年的境遇,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得下去的! 没有自知之明,还仗着太后对她的愧疚这般肆意妄为,太后怎么会对这样愚蠢的人这诸多宽待?! 太后从来不是宽仁的人,瑞雪也没见过太后入宫之前的样子,她所见到的太后是小心、谨慎、严苛甚至狠辣的人。 身份卑微时,她是小心翼翼藏在袖子里的剑,是藏在锦衣华服之下的兇险! 如今她贵为后宫之主,是当今天子的嫡母,华服尽可退去,刀尖锐利无双,更加无所避讳! 也正是如此,沈小姐入宫这几日,太后身上的不同便看起来更加明显。 她明显的收敛了锋芒,明显的会有侷促,明显的褪下了那层几乎焊在身上的冷厉。 只是在弥补吗?只是因为有所愧疚吗? 瑞雪想当然的、配合的、将沈小姐的一应住行安排妥当。 她远远儿瞧着沈府的马车出了宫,瑞雪这才回去復命。 太后没在寿康宫,而是在一片狼藉的书房,书房的窗户正对着西边,那是沈小姐离开的方向。 瑞雪看的出来太后不喜沈小姐和宫中旁人走的太近,但她不明白,太后明明把人叫了回来,明明就在这几步之外的书房,为何没去看上一眼,就急着把人送走。 她不明白,太后的耳目遍布后宫,为何不处理掉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而是纵其发酵传播。 她不明白,太后既然是在弥补,何必又和沈小姐起那些无谓的争执?明明凤藻宫起火的事儿,她招来暗卫一问便知,可却生生要逼着沈小姐跟她说实话,甚至还把自己逼的生了火气。 娘娘她分明在意的根本不是真相,可不是真相还是什么? 瑞雪看面前那苍然冷寂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沈小姐离宫时心情颇佳,依奴婢看,沈小姐如今并不想入宫,娘娘可以放心了。」 瑞雪也认为这二人恩怨的根结在于当初入宫的事,她想当然的觉得,只要沈月章如今不想入宫了,两人之间的恩怨就会消散。 可话落,瑞雪立马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 她说完便要跪下,是柳云抬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日头偏西,金灿灿的光芒,厚重地落在柳云低垂的眉睫。 她像是日晷,静默地流转着数不清的光阴,然后在某然一个瞬间,突兀地停下脚步,任由那些沧海桑田的重量急迫地推挤、挤压在单薄的肩背... 第18页 柳云的语气清冷,自嘲笑笑,带着叫人忽视不掉的悽然。 「你说的没错,她并不想入宫。」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从来都不想! 那悽然很快散去,快的像是幻觉。 柳云几步行至桌案之前,面上的那几分外露的情绪便已收敛干净。 「你去问问皇帝什么时候过来,跟他说,北边有消息了。」 -------------------------------- 这边,霍老夫人同样小心翼翼地,「你们这是和好了?」 「谁跟她和好了!」沈月章跟个炮仗似的,一听这话,腾的坐起来。 她话说的坚决,「我当初可是发过誓的,我要是再跟她和好,我就是池子里的绿毛王八!」 「你这孩子,净胡说!」霍老夫人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没和好,那你怎么还这么听人家的话,让你答应你就答应,让你入宫你就入宫的!」 沈月章一脸困惑,「以前不就这样吗,你们之前让我听她的话的时候,也没跟我说为什么呀!」 霍老夫人气笑了,「以前你们同是沈府的人,自然想的都在一处,如今她是太后,你同她...嗨呀,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认死理了?」 霍老太师原本兀自盘算着这事儿,闻言冷哼一声,「别搭理她,什么活理死理,她就根本不讲理,你越让她干什么,她就非跟你对着来,就是上辈子追来讨债的!」 霍老夫人白他一眼,气急败坏地,「你这么懂,也没见你哪次能劝动你这外孙女!」 霍老太师反驳:「你看看她是能听人劝的人吗?」 霍老夫人冷哼:「那怎么人家怎么说的她就听?」 「还不是你惯的!」霍老太师叠掌相拍,又指着沈月章,「她为什么听人家的,你心里没数吗?这小东西最会看人下菜碟,又欺软怕硬!」 「想当初你和沈老头,一个个给惯的,打捨不得打,骂捨不得骂,现在好了,说什么都不听了吧?呵,要换了别人,指不定叫她个名字就把她吓腿软了,别说顶嘴了!」 沈月章到嘴边的顶嘴,在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默默咽了回去,这边没皮没脸,又自娱自乐的心想着,她外祖父还挺了解她! 霍老夫人也嘆了口气,半是嘆这丫头越来越难搞,半是嘆柳云和这丫头如今居然闹成了这样! 柳云和沈月章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柳云的父亲柳阶和沈月章她爹有同袍之谊,后来柳家出事,沈月章父亲便把柳云买回了沈家,说是丫头,实则在府中,是和沈月章一般无二的小姐待遇。 这两人,沈月章从小咋咋唿唿,做事又不经大脑,柳云那孩子稳重,是为数不多能管的住沈月章的人。 霍老夫人怜惜柳云身世,又念及着她同沈月章这自小一处长大的情谊,这十年来,一直把她当自己的亲外孙女看! 后来建德帝登基,接着大赦天下,那孩子脱了罪奴的身份,她还特意去了城外郊西的白马寺还愿,哪成想一纸选秀的圣旨,两人如今... 霍老太师大手一挥,「老夫不管你们这些小孩家家的把戏!」 「当官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你同我老实交代,把皇帝跟你说了什么,一字不落的说清楚!」 霍儒芳本来还以为要花些功夫才能叫这丫头老实交代,没成想,沈月章开口的很干脆。 她把自己当时回皇帝的废话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又把皇帝的话言简意赅的整合了一下,三言两语说完,霍老太师霍然起身。 「老夫早该知道,皇帝此举,果真是冲着老夫来的!」 沈月章「......」 她就喜欢她外祖父这浑身慷慨激昂的自信! 霍老太师满脸自信的,俯首看向沈月章,「皇帝说,匈奴扰边,所以要追欠款?」 沈月章点点头。 霍儒芳又问,「还跟你说,下个月月初,初试的成绩同殿试成绩一起公布,然后封官?」 沈月章接着点头。 「呵!」霍儒芳一脸笃定,追问,「下个月才封官,最早一个月追回这笔帐,皇帝却跟你说,就算匈奴这个月打来也不怕了,你就没觉得不对劲?」 这能说明什么,国库还有多余的钱呗! 沈月章一脸似懂非懂的恍然,「您是说...宫里不留我吃饭,不是因为太穷?」 霍老太师被她气得拂袖,恨铁不成钢的,「这是在给你一个月的机会反悔啊!」 「如今欠朝廷的人那么多,想要找一个切入口最难,而老夫如今身为太师,若是还了这钱,别人便少了一份託词,追欠款的人就能逐个击破。」 霍儒芳踱行几步,神态间已是一片自得。 「皇帝...呵!若是老夫不想让你去做那劳什子的女官,就要在你们初试成绩公示之前,把朝廷的钱还了。」 「还了钱,你不用做女官,皇帝要再派谁去讨债,也好下手,他左右不会吃亏。」 「若是这一个月你能说服老夫,那老夫这钱便是你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不管怎么算,这欠款皇帝是讨定了。」 霍老太师捻着鬍子,抬头嘆了口气,「看来这和匈奴的一战,皇帝是势在必得啊!」 可师出要有名,朝廷安稳惯了,轻易不会同意开战,只是不知,皇帝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准备。 第19页 沈月章也渐渐瞭然,难怪柳云没让她瞒着她外祖父,合着这事儿她还得争取她外祖父的同意! 沈月章嘆了口气,「明白了,那我努力。」 霍老太师:「???」 「你努哪门子的力?」 沈月章一脸的一所应当,「努力说服外祖父你啊!」 霍儒芳生生被沈月章气笑了,半晌,他咬着后槽牙,「我看你现在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可跟你说清楚,当官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谁玩了!」沈月章正色道,「干完这一票就有了一辈子的铁碗饭,这么好的事,干嘛不答应?」 霍儒芳不屑,「当官首先得揣度上意,你行吗你?」 「怎么不行!」沈月章两只手的手心摊开在霍儒芳面前,「我揣度了,上意就想让您还钱,您什么时候还?」 霍儒芳手抚胸口,「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沈月章笑出一排银牙,「外祖父,您稳重点!」 「我可不是盗贼,我是女官,是大梁第一个女官!」 第13章 以死相报 当不当女官的问题最后归结到了什么时候还钱上,沈月章半点都不着急了。 这五万两可不是小数,依她外祖父的性子,不管霍家能不能马上拿出来这笔钱,他都只会拖到最后一天再上交。 而大梁的第一位准候补女官在宫里已经被关了三天,如今躲自己亲爹躲到了外祖父家也根本坐不住。 吃饱喝足,沈月章出府找乐子去了。 沈月章之前找乐子,身边除了春蕊和她的八大护卫,沈清玦也时常跟着,总是热热闹闹一大群人。 如今她嫌一个人玩的没趣冷清,又暂时回不了家,于是叫人把车驾到了城东永乐巷——她记得裴姐姐说了,阿桑是在这儿住着。 永乐巷不长不短,住着十来户人家,小百十号人,沈月章不知道她住哪一户,就叫车夫驾着车,她在车上,从巷头一路叫到了巷尾。 这一片还算是富户,家家养着鸡鸭鹅犬。 沈月章叫一声,招的人家家里的狗也趴在门根儿,龇牙咧嘴地跟着叫。 沈月章愣是听不出人家这是恐吓威胁,还乐呵呵地把自己带的糕饼掰下来丢过去。 「阿桑~嘬嘬嘬嘬。」 . 巷尾的院子里,一位身着靛青色劲装的女子,手握一桿比人还高的红缨木仓,舞得虎虎生风。 一套木仓法下来,女子气息微喘,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胳膊随意搭在树下的木桩子上休憩。 外头吵得厉害,整条巷子的狗都在叫,还有鸡鸭鹅,叽叽喳喳嘎嘎,其中极小声的伴着若有似无的人声... 那人声听着耳生,但阿桑隐约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出门去看,只见一辆极为低调的马车,后面极为不低调的跟着整条巷子的鸡鸭鹅和狗。 马车里的人从车厢里探出一颗脑袋和半条胳膊,手里捏着一块所剩不多的糕点。 「阿桑!嘬嘬嘬嘬。」 糕饼丢进身后的热闹,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狂吠。 阿桑不是很希望这人是来找自己的,可她已经看见了裴府的标记,那这人的身份,便唿之欲出了。 「沈小姐?」 沈月章这才转过头。 阿桑看清了那张脸,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沈月章的样貌和十年前相差不大,眼睛总是清澈又明亮,就像是太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眼睛很大,但眯着眼睛笑的时候总是弯成月牙,眼尾微微上挑,给人的感觉像是狐狸——那种很亲近人,徒长利爪,没什么攻击性又毛茸茸的狐狸。 她一眼认出了沈月章,不过沈月章却看着面前女子面带犹疑。 她的视线上下左右的把面前身姿挺拔的人打量了个遍,半信半疑的,「你是阿桑?」 沈月章算是认人很厉害的了,不然也不会隔着那么老远,只一个身影就能认出十年没见的裴尚榆。 但阿桑的变换实在是令人瞠目,当年裴家离开京城的时候,阿桑还只是瘦瘦小小、豆芽儿菜一样的小身板,一转眼... 她看着阿桑握着长.枪走到近前,这才从阿桑有些羞赧的神色里,看出点之前那个小丫头的影子。 阿桑朝她一抱拳,「沈小姐。」 看她如今半点没有当初弱弱小小,沈月章顿时笑开了,她把仅剩的糕点也丢出去,拍拍手上的残渣,「嗨,咱们没那么多礼数,我在宫里见着了裴姐姐,她说你不能入宫,自己在这住?」 沈月章扯着嗓子要盖过犬吠声,用力到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 阿桑也往前半步,同样扯着嗓子,「是啊,沈府隔壁的宅子卖出去了,况且小姐入宫,也只有我一人住,用不着那么大的宅子!」 「啊?用不着什么?」 「宅子!」 「哦哦哦!」沈月章依旧半点没听清,点头应和两句,「不说这些了,快上来,你也好久没来京城了,我带你出去好好玩玩!」 . 马车在茶楼停下,沈月章帘子一挑,问迎上来的小二,「今日下午说书先生是谁?」 小二回说是陈先生,沈月章嘟囔了句「那还有点意思」,然后下车,带着阿桑上了二楼隔间。 阿桑是十多年前来过这里,那会儿跟着她们家小姐还有沈小姐那位柳姑娘,说书先生说了出聊斋,吓人的很! 第20页 她是在场四人之中唯一被吓到的那个,吓到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自己去上夜,再之后沈小姐张罗着要来听书,她就没来过了。 如今一听沈小姐要带她来听书,阿桑想都没想就应下了! 今非昔比,她多少是要在沈月章面前找回自己的面子,况且... 阿桑看了眼窗外,此时已是未时三刻——大中午的,她可不怕! 两人在二楼正对说书先生的位置坐下了,小二送上了两壶茶和几碟子糕点。 听阿桑说她还没吃饭,沈月章还叫人去隔壁要了碗烩面。 「面还得等会儿,你先吃点糕点垫一垫。」 先生还没上场,堂下吵吵嚷嚷的,小二穿梭在客人之间添茶,沈月章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里,看阿桑四处打量,她也想起来,「对了,你们永州的茶馆什么样的?我听说你们那都不怎么听书,都是唱的小曲小调?」 阿桑咬了半口糕点,闻言三两口吞了,这才乖乖地回道,「不知道,小姐从来不去这种地方。」 沈月章喟嘆一声,「那还真是可惜了,老听人说永州的小调柔婉曲折,我在京城也就算了,没想到裴姐姐在永州也没法一饱耳福。」 阿桑接着咬那块糕点,一时之间没接话。 她不是沈月章这样自来熟的人,何况当初离京时,她又太小,对沈月章的记忆只停留在她在茶楼的人群之间,笑得明媚肆意的模样。 她知道自家小姐和沈月章这些年通信不断,可那是她们的情谊,她和沈月章,充其量就是个知道对方名姓和存在的陌生人。 而且如今听书,沈月章高坐二楼——倒不是说她在二楼就高不可及了,只是阿桑迟钝地近乎执拗,这些和记忆不符的行径,都让她对沈月章升不起什么熟稔。 阿桑跟不熟的沈月章出来,最主要的还是想知道小姐在宫中如何。 但她又不太好直接开口。 沈小姐这才入宫几天吶,就被赶了出来,选妃必然是无望了,她这会儿问她们家小姐,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何况沈小姐家在京城,却叫自己这个不熟的人陪她出来,那必然是心情不佳,又不想给熟人瞧见,她只希望,自己能陪着沈小姐,等她心情好些了,再问她们家小姐的事。 阿桑把自家小姐的行迳往沈月章身上套,越看越觉得沈月章情绪不高,直到那位鬓髮半白的老者坐到了案前。 醒木一拍,四下皆静,沈月章立马坐直了看向楼下,一脸兴致盎然地抓了把瓜子。 「上回书说到,那位江家公子为了退掉和盛府小姐的婚事,不惜寒冬腊月地跳了护城河,结果河水结冰,那位江公子没淹死,却险些把脑袋装晕。」 「两家看着姻缘成了孽缘,只好作罢,于是这也就勾出了咱们今日要讲的这位赵家二郎!」 「这位赵家二郎,祖上也是显赫过的,和盛家小姐也算...」 阿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什么死而復生、孤鬼游魂、野狐神仙之类的鬼故事,听了会儿才觉出不对。 故事里的盛小姐,这行事作风、这人生际遇...怎么和沈小姐这么像? 她听小姐说过,沈小姐婚事不顺,相看过的几位公子最后都寻死觅活的,这才迟迟没有婚配,但具体的怎么寻死觅活,小姐没说,她也不太清楚。 但话说回来,不会有人这么兴致勃勃的听自己的流言蜚语...吧? 说书先生的技巧高超,一个故事让他讲的跌宕起伏,很快就到了故事的高.潮——盛小姐去青楼和那赵家二郎对峙。 阿桑藏不住心事,「沈小姐,这说的,该不会是...」 「我呀!」沈月章注意力都在说书先生身上,甚至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去。 「陈先生讲的有意思,就是前三回来来回回的说,你要想知道后续。」她凑到阿桑跟前,「我有话本子,回头借你看呀!」 阿桑「......」 不是,自己的事为什么还要听别人讲啊?更何况还是这种退婚的事! 阿桑不能理解,「沈小姐听他们这样说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样岂非坏了小姐名声!」 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 阿桑气愤不已,「砰」的一声踢翻了身后的凳子,抓起桌上的筷子就要出去,「我替沈小姐料理了这些嘴碎的人!」 「别冲动别冲动!」沈月章连手里的瓜子都顾不上,连忙拉住阿桑,「我这名声早就坏了,不差这一个两个话本子!」 阿桑脸上闪过一剎的思索,她顿了顿,继而下定了决心,「沈小姐同我们小姐情同姐妹,阿桑必然以死相报!」 她抱了抱拳,眸中闪过冷厉的杀气,「今后阿桑在京,但凡有人胆敢非议小姐,阿桑必然好好教训他们,今日,便由今日这老头始!」 沈月章倒吸一口冷气,眸色缩成很小一点。 「那你...这是要屠城啊!」 第14章 碰瓷儿啊? 屠城? 阿桑的脸上闪过一瞬错愕的茫然。 「这么多人...」 阿桑喃喃的,不过很快,她眸子闪过坚定,阿桑丢下细小的,被折断了的筷子。 「那我去换我的长.枪来!」 沈月章「......」 「不是,你等会儿!」 第21页 沈月章急忙拽着人的衣衫把人拽回来,「哎呀你这人,小时候看你那么稳重,怎么长大的这么风风火火的!」 她用力按着阿桑的肩膀让她坐回去,可阿桑挺拔的像松,任凭沈月章用了吃奶的力气,也不见她身形动了分毫。 阿桑站的挺直:「阿桑自幼深受小姐大恩,而小姐与沈小姐情同姐妹,阿桑...唔。」 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好歹是堵住了阿桑的示忠。 沈月章难得也有被别人弄的哭笑不得的时候,她粗暴地堵了阿桑的嘴,敷衍的点头,「是是是,你忠心你们家小姐,但我呢,和她是朋友,和你也是朋友,你和裴姐姐有恩情是你们之间的事,咱们之间没恩情,不需要你以死相报哈!」 阿桑闻言,却是目光清亮,她很快又道,「我同小姐一体,沈小姐又是小姐至交,阿桑相信沈小姐!」 沈月章「???」 沈月章:「相信什么?」 阿桑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阿桑是罪奴出身,若不是小姐,阿桑连个粗使丫头都做不上。」 这一点,沈月章还是知道的。 说起来,阿桑和柳云入宫前的身世很像。 宣武四十一年,柳阶渎职问斩,柳云没为罪奴。 宣武四十五年,陈斌以谋逆罪论处,阿桑沦为罪奴。 宣武四十三年,柳云入沈府。 宣武四十六年,阿桑成了裴府家奴。 不同的是,阿桑的父亲犯的是谋逆大罪,属十大不赦,所以不管建德帝登基还是荣兴帝登基,就算大赦天下,她也不在赦免之列。 而且阿桑父亲和裴大人也没什么同袍之谊,她从前是陈家那个看主母眼色的小庶女,后来是看主家眼色的小罪奴。 当年阿桑病弱入府,要不是裴尚榆看她年幼,一直带在身边,她或许早就被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欺负死了。 沈月章能明白她对裴姐姐的感激和情谊,但阿桑的话还是让沈月章一头雾水。 她有些好笑的问道,「那你相信我什么?」 阿桑默了默,忽然抱拳,单膝跪地。 「阿桑没法跟小姐入宫,帮不了小姐,只这一条命,如今对小姐也无甚用处。」 她抬头看向沈月章,目光灼灼,「若是这条命能帮上沈小姐的忙,阿桑愿肝脑涂地,只望沈小姐日后,能为我家小姐行个方便。」 啊~ 沈月章恍然。 「恩情转移?」沈月章沉吟片刻,「那你这是碰瓷儿啊!」 碰瓷太难听,阿桑想否认,可脑子转了一圈,又觉得沈月章这说法没什么错处。 好在她没在沈月章脸上看出恼意,于是语气又带了几分期盼的,「沈小姐若是同意,阿桑今后便以沈小姐马首是瞻!」 「别别别!」沈月章忙摆摆手,「你也瞧见了,我在京中就是个纨绔,名声坏到没边儿。你说你入不了宫,可我这边入宫也没什么大指望,咱俩半斤八两,你找我可就亏大发了!」 阿桑轻嘆了一声,神色似有懊恼,「可在京中,阿桑只识得沈小姐。」 看的出来。 但凡阿桑还认识别人,也不会选上她碰瓷。 沈月章把阿桑从地上拉起来,给她倒了杯茶。 「说实话,我觉得你比我还强些,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入宫就闯祸,回家就惹人生气,说白了就是一废物,可你好歹还有一身武功啊!」 沈月章极有自知之明的劝解道,「照我说,咱们这种不靠脑子吃饭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听话就会少惹祸,少惹祸就是帮忙!」 「你说你要以命相酬,好给你家小姐找个靠谱的帮手,可这事儿,你和你家小姐说过吗?」 「...不曾。」阿桑果然期期艾艾,「可若是说了,小姐必然不会同意的!」 「这就是了嘛!」沈月章拍了拍阿桑的手臂,衣服上的瓜子皮随着动作掉下去,「你家小姐不同意肯定是另有打算,你这样自作主张,说不定还会打乱你家小姐的计划,那不是帮了倒忙吗?」 堂下早换了位说书先生,也不知说了什么,满堂喝了一声。 沈月章像是被那热闹的动静感染了,屈膝踩在椅子的横栏上,撑着手肘,「你若是相信你家小姐不会害你,相信你家小姐心中早有成算,相信你家小姐的...」 沈月章一噎,眨眨眼回想了半晌,才一拍膝盖,「不管怎么说吧,你要是相信你家小姐,就把你的计划跟她说清楚,她要是同意,你再去做,她若是不同意,你就该干嘛干嘛,别老想着以命相酬!」 看阿桑神色已然动摇,沈月章拍拍她肩膀,「总之,当初对你好的可是你家小姐,日后她要是知道,你不声不响地,已经唯别人马首是瞻,你家小姐才是真的要呕死了!」 「真那样的话,帮不帮得上忙另说,这情分必然是断送了!」 阿桑垂头不语,沈月章没再开口,磕着瓜子等她自己想清楚。 沈月章的目光又挪到底下说书的人身上,但那人讲的没什么意思,沈月章听了没两句,思绪就飞走了。 她想到了柳云。 这是难免的事,阿桑和柳云的身世像,看见她,就不免要想到柳云。 阿桑今年十七,裴尚榆入宫,她想得是拿自己的命给裴尚榆换一个好的助力。 第22页 柳云也是十七岁那年入宫的。 但两人比起来,柳云可比阿桑会算帐得多! 彼时锦州总督杨率,雄踞一方,居功自傲,宫里便放出消息,皇帝有意娶一位武将之女制衡打压。 等先帝选秀的圣旨下来之后,霍沈两家都愁的不轻。 以沈月章的性子,入宫受束缚还是轻的,只怕是连小命都难保全! 后来柳云自请入宫,在霍老夫人,或者说在当时的所有人看来,这事儿成了,不管是对沈月章,还是对沈家、对皇帝,这都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柳云一则可以获得两家的襄助,二则,她也是拿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来换一个替父亲查明当年真相的机会、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没有人不满意这个结果...除了沈月章! 沈月章自己不想入宫,更不想柳云入宫! 在她看来,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 它吃掉了十七。 但十七本就是皇族中人,血脉亲情、恩宠荣辱、利慾薰心躲避不得。 可柳云本可以躲开这些! 沈月章不能明白,不能理解,不能原谅! 她只知道自己白日里才见过玉芙宫的物是人非,夜里就被告知柳云要替她入宫选秀! 她只知道建德帝常年病弱,且和她父亲年岁相近。 她只知道无所出的妃子后半生要去守着皇陵孤苦一生。 她不同意,于是大闹了一场... 「沈小姐?」 阿桑的声音让沈月章回过神。 她眨眨眼,「怎么?」 阿桑面露踌躇,「不知沈小姐可有什么法子,能往宫里送去消息?」 「我想...问一问小姐的安排。」 「哎!」沈月章笑容绽开,顿如七月骄阳,明媚灿烂,驱散阴霾。 「这就对了嘛!」 沈月章满口应下,可阿桑却像是没了主心骨。 自打入京以来,想法子为她的小姐做最后一点事情是她唯一的指望,可如今,这件事也被沈小姐否了。 她一脸惴惴地,「那我现在?」 沈月章掸掸衣衫,施施然起身,「动脑子的事儿就交给她们那些聪明的,京城繁华,不玩一趟岂不是可惜了?走,我先带你乐乐去!」 -------------------- 宫里,寿康宫。 皇帝从御书房同朝臣们议完事,已是天色沉沉。 晚鸦归巢,清寒阵阵,年轻的帝王在寿康宫正殿用过晚膳,屋里的下人也尽数屏退。 两人直入正题,商议起北境将士的部署安排。 大梁建国至今,唯二难缠的敌人,一个是北边的匈奴,一个则是南边的楚国。 不过于如今的大梁而言,比起南楚,锦州的杨率靠着抵御南楚逐渐做大,在当地根深蒂固多年,横行霸道,陷害忠良,早已是比南楚更加大的毒疮! 皇帝是迟早要剜了毒疮的,不过在时机成熟之前,北边的匈奴打完就跑,侵扰大梁边境百姓多年,更是眼前之重! 简而言之,皇帝这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便是冲着军权去的! 他要除掉杨率这个横行霸道多年的「土皇帝」,亦要除掉匈奴这个恼火的外患! 匈奴这一仗是势在必行,他要稳定后方,要藉此立威,更要藉此选出一拨良将! 良将名单里,柳云的弟弟柳炽便在其中。 如今北边的消息,便是柳炽快马加鞭,送回京中的。 两人就北边的敌情商议许久,心照不宣地定下主将之后,皇帝这才轻出了口气,看着外面已经近圆的明月,嘆息一声,道,「眼看又要到月圆之夜了,你这身子...」 「无碍。」柳云垂下眼睫,不语多说,李建云却还是说道,「如今宫里秀女众多,难免叫人钻了空子,又或是有人按耐不住,依朕的意思,你不若出宫几日。」 「宝华寺的圆慧大师精通医术,对外便说是父皇的冥诞将至,你出宫祈福,也算说得过去。」 柳云的唿吸声很轻,不知是不是李建云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张脸纵使映着橘色烛光,可还是苍白到透明。 他眉宇间不由得染了几分薄怒,可瞧着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望过来,他心中的气愤又闷了回去。 柳云不甚在意地轻笑了一声,「身边人至少还是可信的,只要守住寿康宫,也不怕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别的心思。」 「何况正是选秀女的时候,宫里怎么能没个主事的人?」 李建云沉默半晌。 「若让她知道,又要同你生气了,当初,她本就是...」 他没说是谁,柳云却顿时眉心微动,之前恍若老僧坐定的寂寂死气活了几分,神色之间多了些异样的鲜活。 「她不会知道的。」 柳云立马截断了李建云的话,像是在同他争辩,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等她做了女官,要完了这笔帐,不论日后是否成亲,她至少都能顾好自己。」 李建云微微侧目看向她。 他没说做了女官,沈月章日后根本就嫁不出去。 他也没说柳云的自欺欺人和欲盖弥彰。 他们三个一起长大,沈月章就不必多说了,他自认,自己是这世上,最了解柳云性子的人! 他明白柳云的无可奈何,明白柳云的理智和放手,更明白柳云的病态和占有。 第23页 她的理智让她明白,沈月章不可能入宫,她的理智告诉她,放手是最好的选择... 可人从来不是理智的。 李建云喉结微动,「你...甘心?」 柳云垂眸不答。 她也没什么好答的,是她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沈月章最厌恶的地方。 李建云舔了舔唇,眉宇间多了几分火气地撇过头去,语气极为不好的,「从小到大,她最是听你的!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豁出名声婚事做女官这样的事,你让她做,她便也乖乖听了,若是你愿意...」 「并非是我让她做她便做。」柳云薄唇轻起,目光淡淡,「是她知道新帝登基,头两年不容易,你既寻到了她,她便帮你,你我于她,都是一样的。」 李建云指尖蜷缩,半晌,肩膀一松,又是一嘆。 两人静坐良久,只听烛火簌簌,半晌,瑞雪敲门,是宫外派去跟着沈月章的暗卫送来了消息。 柳云没避讳着李建云,拆开了密信查看。 永乐巷接人? 接的想必就是裴家那个侍女了。 之后,茶楼听书,安仁街闲逛,千金坊遇钦天监监正之子段良... 柳云一字一句地看过,像是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视线缱绻的看着那生硬的字迹。 可忽而,柳云视线一冷,攥着纸张的指尖蓦的收紧。 李建云立刻察觉到了柳云的异样,他接过柳云手里的信件,粗略一扫,只见信件的最后一列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万花楼! 万春楼之后还有一列小字,像是注释——为万花楼九娘一掷千金,抵足夜谈,至今未归。 李建云飞快地瞥了眼柳云的乌云盖日的脸色,唇角抿的很紧,才没露出那几分隐忍笑意。 他用力皱着眉头,「闺阁女子,深夜去这种地方,简直是...不成体统。」 他轻咳两声,义正言辞的,「朕觉得,这样的事还是该宫中做出表率,管上一管,太后以为呢?」 第15章 六尺半的男儿! 每逢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的十五,万花楼中会有一场赏花宴。 赏花宴上,浮光声动,脂艷飘香,楼里花娘各展其才,花魁压轴表演!在万花楼最鼎盛的那些年,前去观宴的亦不乏皇宫贵族。 让赏花宴如此声势浩大的原因,自然不只是因为三月一次的表演,还在于这选花魁的方式,是由客人票选! 票价十两一张,最后票数多者夺魁,为了捧自己中意的花娘夺魁,王公贵族,为此大打出手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这些争执也只让万花楼的花娘出尽了风头,后来是先帝性勤俭,厌恶这股奢靡之风,派人查封了不少次,万花楼才收敛了些。 沈月章本来没打算去万花楼,今日才初八,正是选花魁最激烈的时候,她去了少不得要花钱。 钱对沈月章来说只是数字,她对钱没什么概念,主要吧,是怕沈清玦会破产。 所以她是打算十五那天,白看一场热闹的,只是没想到在千金坊看见了段良。 千金坊是京城最大的赌坊。 而段良,据沈月章自己说,段良是这偌大京城...不,是这偌大梁国,最恨沈月章的人。 阿桑看着对面那位公子恨不能吃了沈月章的模样,再看沈月章不似作伪的神色。 她暗自思忖片刻,诚心诚意问道,「沈小姐,你这些年在京城,是在做什么缺德又很招人恨的营生吗?」 京城很大,人口很多,今天不过是闲逛,结果遇见的人不是在编排沈月章的闲话就是和她有仇。 阿桑总有种沈月章的仇家遍地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错觉。 沈月章揉揉眉心,「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她嘆了口气,难得没有表现的无所谓和强硬,甚至有些怜悯的看向对面的人,「简而言之,几年前我在赌坊赢过段良一次。」 「赢一次就嫉恨上了?」阿桑不懂,「那这段公子的气量也太小了吧!」 段良看那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小气,脖子都气得涨红。 他一把拨开身边手下的搀扶,几步上前,指着沈月章的鼻子骂道,「我小气?你好意思说我小气!」 段良勐地咳嗽起来,那些跟着他的段府下人忙扶着他往后撤。 「算了算了公子,都过去了,想开点!」 「是啊,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公子,千金散去还復来呀!」 这边,沈月章同样拦着就要动手的阿桑,「别别别,他身子不好,你伤了他咱们还得赔钱!」 阿桑握着手里的凳子不肯松手,她目光凌厉地看向段良,「沈小姐,黄白之物终归是身外之物,赔便赔了,他堂堂七...六尺半的男儿,心胸狭隘至此,沈小姐何必这般委曲求全?!」 赌坊里人声鼎沸,大家并没有因为这一处的争执就多分两眼过来,但吵嚷的人声只显得段良一瞬的静默更加沉默。 段良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身边的下人,瞪着沈月章,满脸不可置信的,「你还骂我矮?!」 段良都破了音,沈月章只觉一阵头疼。 她压低了声音,「阿桑,他爹是钦天监监正。」 钦天监? 阿桑同样低声询问,「沈小姐觉得,碰瓷他不可行吗?」 第24页 沈月章悲痛摇头,「不行呀!钦天监除了监测天象,还要占卜吉凶、起爻算卦,他当初打着他爹的名号来赌场,连掐带算的,结果被我给赢了,他爹都差点受到牵连!」 阿桑手里的凳子松了松,面带怅然,「那还是算了,别再把小姐牵连进去。」 沈月章贊同的点头,随即又带着几分自得的,「但自打我赢了段良,他爹可是朝中最喜欢我的了,他虽然差点被自己儿子受到牵连,还让段良把自家大半条街的商铺都赔了出去,但段大人说,我也算帮他消了段良好赌的性子!」 「不过,」沈月章回头瞥了段良一眼,「只是不知,段良怎么又犯病了?」 沈月章抿了抿唇,看着段良的目光逐渐坚定——看在段大人对她的照顾上,沈月章还是觉得自己对段良有一种身为良师益友的责任! 而她这个良师益友现在就要帮误入歧途的少年回归正道! 再然后,沈月章和段良就出现在了万花楼——两个人又打了个赌,赌约是这次的花魁花落谁家。 两人各挑了百花榜上有潜力的一人,沈月章若是输了,就把之前赢来的大半条街的商铺如数奉还,段良若是赢了,就把剩下小半条街的商铺输给沈月章! 赌约成了,段良便离开了,他不好美色,更不好热闹,于是好美色又好热闹的沈月章,就和阿桑不逛白不逛的在万花楼逛到了深夜。 逛花楼嘛!总是要喝点酒的,喝了酒嘛,总是要醉的,一醉,就总是要冲动的! 一个冲动,沈月章为台上正表演的花娘花了点数字。 数字令人咋舌,令弟弟崩溃,但令沈月章得到了和美人共度良宵的机会。 机会来时,沈月章已经醉得思绪飘飘荡荡。 她脚下跌跌撞撞,只隐约记得,这美人下了台,全然不似方才舞动腰肢的柔软温顺。 「砰!」 屋里画着仕女图的四扇屏风应声倒地,屏风后的小桌上,茶壶器盏碎了一地,发出沉闷又断断续续的声响。 阿桑起身朝门口走去,却斜斜地走向了窗子,然后挂在窗子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沈月章迟钝的笑起来,然后被那「花娘」凉飕飕的一眼吓得打了个寒颤。 回忆戛然而止,那一眼却叫沈月章在梦里也吓得一激灵。 「咚!」 忽然抽了一下的左脚撞在墙上,沈月章吃痛地睁开眼。 意识还没完全清醒,沈月章先闻到了鼻尖萦绕的那股檀香,她按着重胀的脑袋坐起来,四下打量, 屋子不大,摆设也简洁清雅,那边的桌椅看的出来是有些年头的物件儿,陈旧,但很干净。 佛龛里放着一尊观音像,檀香的味道就是从观音像前的香炉里散出来的。 沈月章的脑子像浆煳,不想动也懒得动,直到听见隔壁乒桌球乓的声响,沈月章才强撑着身上的不适,出门去看热闹。 门刚打开,沈月章就和隔壁出来的阿桑对了个正着。 「早啊~」 沈月章声音哑的厉害,阿桑面上一闪而过庆幸,继而瞧着那古朴温暖的庭院,面露哀伤。 「沈小姐,我们是不是在西天?」 沈月章「???」 「常听人说,有人喝酒喝死,我还不信,如今...」 「如今你是越想越美了!」沈月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人家唐僧可是歷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到了西天,你喝个酒就想上去?」 阿桑:「???」 沈月章重重拍了下阿桑的肩膀:「你好歹也翻个筋斗啊!」 第16章 太后娘娘晕倒了! 沈月章和阿桑的相处,主打的就是一个相见恨晚、倾盖如故、互相信任、过分坦诚。 对沈月章的话不疑有他的阿桑一个筋斗翻上了墙,然后蹲在墙头,瞧向隔壁院子,眼睛顿时亮的像是瞧见了猎物的饿狼。 她回头看着沈月章,用力的点了点头。 阿·悟空·桑:快来!这个人看起来很好碰的样子! 沈月章的哈欠打到一半。 恩?你还真能看见如来佛祖? 沈月章悄声踱过去。 那围墙比段大公子还高了多半尺,沈月章费力踮起脚才堪堪瞧得见对面树底下的石桌和石凳。 没瞧见人啊? 沈月章看向阿桑,挑了挑眉,阿桑冲着北边屋子的位置一扬下巴。 那边窗子里呢! 行吧! 沈月章把裙子搂起来,潦草地绑在腰间,然后胳膊攀上墙头,脚尖蹭着凹凸不平的墙面。 沈月章扣着墙头的手极为用力,手背上绷起浅浅的筋骨,并不夸张,但很纤长,藏在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肉之下,流畅地汇入手腕。 无可否认地,那只手很好看。 尤其是那浅浅的筋骨,有一种徒劳无功、又白费功夫的好看。 沈月章确实白费功夫,忙活了半天,半点没爬上去不说,松松散散的裙子还散了下来——她看起来就像是刚刚满月的小猫儿,和自己的四肢都还不熟,跌跌撞撞地学着用它们走路。 阿桑是第一次切实的体会到,沈月章的那句「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半点没有自谦的、坦诚的实话。 坦诚的沈月章很快放弃了自己的挣扎,她朝阿桑伸出手。 拉我一把,让我康康对面是何方神圣! 第25页 阿桑没接。 那只手不用力的时候,看起来更像是幼猫柔软脆弱的爪子,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给她折断似的! 阿桑打量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拉过沈月章腰背处的衣料,把人捞到了墙头。 沈月章只觉腰间一紧,随后一阵失重,她短促的惊叫一声,又连忙闭紧了嘴,等缓过神来,已经头朝下地半挂在墙上。 宿醉加上倒悬着,沈月章眼前就是一黑,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听阿桑压低声音,道,「沈小姐,你看她适不适合碰一碰?」 打马吊呢?动不动就碰! 沈月章挣扎了几次没能起来,索性自暴自弃的等到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 等待期间,她听见远处有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一截鸦青色的裙摆自视线的最远处徐徐过来。 裙摆越来越近,渐渐露出上面的展翅九凤。 金线红丝,珠冠彩翼,在晨起的朝阳下灿灿生辉,又随着衣衫的波动,栩栩如生一般。 凤凰越来越近,渐渐露出靛蓝色衣领处的暗金色万字回纹。 在往上,便是柳云迎着金灿灿阳光的面孔。 炽热的光芒给她的脸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叫她原本清冷疏离的五官也添了几分灼热的滚烫。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仍旧清淡,她眼眸半睁着瞧了眼阿桑,带着股例行公事一般的冷静和打量。 之后,柳云的视线又很快挪回沈月章身上。 不知是不是这角度正对身后太阳的缘故,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更浅淡了几分,她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不过视线对上沈月章时,又下意识的皱紧了眉。 她抿紧了唇,半晌才沉沉出了口气,语气不善,带着讥讽,「万花楼为搏美人一笑,一掷千金,沈小姐当真是潇洒!难怪当日急着出宫,这美人歌舞,自是比烧个死气沉沉的宫殿有趣儿多了,是吧?」 沈月章这姿势实在难受,碍于先前还有几分被抓包的心虚,这才没有发作。 如今柳云轻飘飘两句讥讽,沈月章瞬间就被夹枪带棍的话撺出了火气。 是,宫殿她是真烧了,柳云骂也就骂了,罚也就罚了,她认! 毕竟是在宫里,毕竟是她找了事儿,毕竟自己有错在先。 可她去万花楼喝个酒,花钱也不是花的她太后的私库,碍着她太后娘娘什么事儿了? 沈月章梗着脖子,「太后娘娘哪里的话,昨儿个可是,可是寿康宫的宫女,着急忙慌,催着我离宫的!」 压着腹部,沈月章气短,说得话也断断续续的,可一字一句依旧扎心的很。 「何况,就算我去逛花楼有什么不妥,之后自然有我父亲和我外祖父、外祖母教导,太后娘娘统管后宫,金尊玉贵,臣女鄙薄,这种事哪敢劳烦太后纡尊降贵?」 柳云被她气得头额胀痛,但她不欲在外人同她面前争执,强自按耐着脾气。 「你先下来。」 「就不!」 沈月章从来都是人强她便弱,人弱她就得寸进尺! 如今柳云姿态放低,语气放缓,沈月章愈发觉得自己得了理。 她腾出一只手伸向后头,「阿桑,拉我上去!」 阿桑依旧犹犹豫豫地抓住了沈月章的后腰处衣衫,这动作叫沈月章瞬间安心下来。 阿桑抓着,她不怕自己会掉下去了,于是挣扎的更加剧烈,柳云上前半步,一把攥住了沈月章晃动不停的肩膀。 柳云沉着脸呵斥,「沈月章,佛门清净,这里可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佛门清净?你还把自己当法海啊!」 沈月章没多余的手拂开柳云的禁锢,只把左半边的肩膀几乎要转出花来,「有本事,你也把我,把我压雷峰塔底下啊!」 柳云闭目,按着额角长出口气,「我说了,让你少看话本子!」 「我看了,怎么了!」沈月章气愤到几乎破音,「我看个话本子你也要管,你...」 「你是看看就算吗?」柳云忍无可忍地,「哪次看完了你不是照着话本子里演?你自己演也就算了,还抓着身边人陪你演!」 柳云冷笑一声,半点没打算给她留面子,「今日是武松打虎,明日是法海捉妖,十岁那年你扮聊斋装鬼,大半夜从池子里爬出来吓着了府上多少人?你管这叫爱好?有你这么不顾别人死活的爱好?」 沈月章「......」 沈月章拳头都攥紧了,一阵无能狂怒的锤墙,「我那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柳云薄唇轻掀,「呵,你明明是看了西游记之后,要亲自下水找龙宫。」 沈月章:「%¥&%&%!」 沈月章的挣扎停了,柳云心知这妖还没作完,必然憋着爆发,仍旧半点不放松地盯着她。 可阿桑不知道她的脾气,见状便稍稍分神,她正想着自己碰瓷太后的可能,忽然被沈月章的一脚踹到。 阿桑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迅速地从墙头跳下去。 她落得轻巧,几乎刚落地,就听身后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连带着两声闷哼。 这动静立马招来了院子外头守着的宫女们,乌泱泱一群人很快把两人围起来。 阿桑被挤在外面,不知是谁,声音尖利的喊了一声,「不好了,太后娘娘晕倒了!」 第17章 煮的很好,但别煮了 第26页 「阿弥陀佛!」 宝华寺寮房,圆慧大师号脉的手收回合十,一贯悲悯的脸上闪过几分痛惜和无奈。 床上,柳云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 如今早已是着轻衫的时令,她身上却捂了两床冬令厚被,尽管如此,柳云棉被之下的身体仍旧冰寒如冰。 她极力克制,但仍旧能看出身体细微的颤抖,屋内的气氛压抑至极,瑞雪屏息垂首,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大师,不妨直说。」 柳云眼睛半阖着看向面前的方丈,仿佛这屋子里的光亮都猬集在那方寸的瞳仁里。 大抵是对自己的身子早有最差的预料,她的语气虽然带着股不合年纪的朽气,但苍然暮重,看透生死之外,并不显得悲凉,甚至相较起来,她身上的的伤感反而是三人之中最为浅淡的那个。 圆慧大师又是一声嘆息,「毒已深入骨髓,老衲医道浅薄,恐无力回天。」 瑞雪闻言,骇然抬头,一双眸子错愕的盯着圆慧,又无措地望向柳云,几息之间眼眶通红。 却见柳云脸上的神色没有半分的波动,她淡然地颔首表示自己明了,旋即又问道,「只是不知,为何方才我会忽然昏厥?」 「阿弥陀佛,老衲查娘娘的脉象,气血大亏,阴阳失调,五脏虚损。这是多年劳心耗神,近来又操劳太过所致。娘娘适才五感顿消,手脚无力,乃是一时心神大乱,气血逆行的缘故。」 「气血逆行,是故正无所行,也引得邪气在体内肆虐,让这本该在十五发的饮冰,提前现了端倪。」 「大师!」瑞雪急声问道,「那这毒是否从今往后便会在初九发作,还是此后没了规律?又或是...」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瑞雪的询问,外头宫人恭谨道,「娘娘,药已熬好了。」 瑞雪深深吐纳,待调整好了声音,这才应道,「来了。」 门外的宫女托着一碗黑苦的汤药,汤药之旁,还有一盅盖着盖子的汤盅。 「这是什么?」 宫女回道,「是沈小姐叫奴婢送进来的,说是为给娘娘道歉,特意煮的丸子汤煮面片。」 瑞雪眸底立马带了几分厌恶和牴触,不过那宫女没瞧见,见瑞雪将托盘整个接过去,又道,「沈小姐此刻便在院外,不知娘娘可否宣见?」 瑞雪憋着口气,语气难掩不耐,「等我去回过娘娘。」 -------------------------------- 沈月章和阿桑守在院子门口,瞧见递话的宫女出来,沈月章紧缩的眉间一松。 「太后怎么样了?」 小宫女怯怯地看了眼阿桑,低头回道,「回沈小姐,娘娘前些日子患了风寒,方才是晒久了一时头晕,如今已然好多了,还请沈小姐不必挂怀。」 「风寒?」 得个风寒还能晕倒? 沈月章半信半疑,抬脚就要往里走。 「我进去瞧瞧。」 可那宫女一抬手拦住了她,「娘娘还说了,沈小姐言行无状,心浮气躁,寺庙乃清、净、之、地!」 小宫女着重强调那句「清净之地」之后,又道,「虽不抵雷峰塔方便关人,但也能叫沈小姐修身养性!所以还请沈小姐将《华法经》抄录一遍,以静己心。」 沈月章「......」 「又是抄书?」 「是。」小宫女颔首,「抄不完,不准离开寺庙大门!」 这次便是妥妥无疑的「柳云语气」了! 沈月章攥紧拳头,掌心出还有浅浅的,砸墙时留下的擦伤。 她不死心的,「我送的汤呢?喝了我的汤,还要罚我?」 明明刚刚只是意外,要不是柳云拽着她肩膀,她都未必会摔下去,如今她都不计前嫌,亲自下厨来道歉了,这人怎么这么得理不饶人的?! 小宫女这次略显犹豫,「汤...娘娘说了,这破馄饨汤煮的很好,但下次不要再煮了,她不想吃破皮儿馄饨。」 沈月章「......」 就很讨厌一些没有分寸感的人,连半点体面都不给别人留。 . 沈月章被没有分寸感的人罚抄书,对方还生怕她跑了似的,特意安排了两个宫女守在她屋外头。 这一守,就是一日一夜。 翌日凌晨,窗外丹青色的天光朦胧。 沈月章门口的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阿桑练武回来瞧见门口空空荡荡,上前敲了敲门。 沈月章被敲门声惊醒,迷迷瞪瞪的眨眨眼,还当外面是催她抄经的宫女,嘟囔几句又翻身睡了过去。 阿桑听见里面的动静,直接推开门,探进去一颗脑袋。 「沈小姐?」 不算大的寮房里放了张大大的书案和座椅,沈月章没睡在床上,而是把自己折在座椅里正睡的香甜。 外面的青色天光如烟如雾地罩在那睡得正香的人脸上,阿桑绕过书案,戳了戳沈月章头顶。 「沈小姐?」 沈月章饶是再困,也被戳醒了,一睁眼,是阿桑放大了的,近在咫尺的面孔。 沈月章「呀」的一声,惊得翻转过去,脑门重重磕上书案的桌腿,「砰」的一声,彻底醒了。 「你干嘛!」 沈月章带着火气,「大清早的都不让人睡觉!」 阿桑半蹲下来和她平视,眼睛亮亮的,「外面守门的宫女走了。」 第27页 「走就走了呗!」沈月章捂着额头,又躺回椅子的扶手上,「她不让我出去,走了这波还有下一波。」 「所以趁着这时候赶紧熘啊!」阿桑语气里都是兴奋,「我今早在庙里看见个好玩的地方,特意来叫你,咱们一起去!」 沈月章耳尖动了动,她睁眼瞧着阿桑,思量片刻之后。 「...那行吧。」 沈月章坐起身,挂在另一边扶手上的一双腿有些麻,沈月章动了动,露出裙裾之下粉圆的一双赤脚。 她踮着脚尖,赤脚绕过书案,踩上正对着书案摆放的一双绣鞋。 阿桑一脸不解,「这鞋子怎么脱在这儿?」 沈月章再自然不过地回道,「夜里的时候,鬼魂会按着鞋尖的方向认路啊。」 阿桑脸上诧异更重,「为什么要给鬼指路?」 沈月章拍了拍桌上那厚厚一踏的佛经,「废话,当然是想让他帮我抄经了!」 「在寺庙里招鬼...」阿桑一脸的一言难尽,「还让鬼自己抄经,这是让他们自己超度自己吗?」 沈月章已经穿好了鞋子,起床气因为接下来阿桑说的「好玩的地方」烟消云散。 她笑了笑,语气积极又向上。 「做了鬼也得自食其力呀!」 -------------------- 半刻钟后,沈月章和阿桑站在一处清幽冷僻的院子里,面前一棵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菩提树。 书上挂着祈福的飘带和木牌,风一起,红带飘飘,木牌温润,煞是好看! 这次换沈月章一言难尽地看着满含期待的阿桑。 「你属猴子的?」 「啊?」阿桑回过头,「不是啊。」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树好玩?」 阿桑上前半步,指着树底下的木牌子,和木牌子旁边,一箱子的红带木牌。 「祈福牌,十五功德一个。」 说罢,她垂首,面带羞赧,「我没钱。」 沈月章「......」 哈,这可真是好玩了呢! 「真巧,我也没钱。」 见过沈月章一掷千金的阿桑压根不信,只可怜巴巴地盯着沈月章,沈月章被她看的头皮发麻,只能喟嘆一声,拢着袖子,「行吧,来俩。」 「沈小姐,我要一个就够了。」 沈月章点点头,「来都来了,我也写一个。」 阿桑很快取了两只牌子过来,沈月章则走到石桌跟前,研了磨,执起笔,四下打量一圈,找到一处青石。 【自取祈愿牌两只,永定侯府二公子记帐。】 写完,她这才回来,阿桑把那两只递给她,「沈小姐,我不会写字,你替我写一个吧。」 「就写,裴尚榆,平安顺遂。」 沈月章看了阿桑一眼,低头写完,又递给阿桑。 「喏,你把这个丢到树上,只要不掉,愿望就会成真了。」 沈月章递给阿桑,又拿起自己那只。 她自己没什么好求的,但她忽然想起了昨天柳云不省人事的样子。 还怪吓人的。 沈月章在牌子上写下柳云,等着字迹干掉的的功夫,她不经意一抬头,便见阿桑轻松跃上枝头。 沈月章凑过去,只见阿桑找了处最粗壮的枝干,然后把木牌挂在上面,很快就用红飘带系了一串的死结。 沈月章倒吸一口冷气,「阿桑啊,你是擅长碰瓷的,这是连神仙也敢赖啊!」 阿桑隐匿在红绳绿叶之间,半遮半掩的,「小姐说了,人定胜天。」 沈月章顿了顿,随即伸出了大拇指,「好一出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说着又走回石桌跟前,把自己那块干掉的木牌反过来,又扬声跟阿桑嘱咐道,「你先别下来,等我这个写完一併挂上去!」 阿桑中气十足的应了一声,可院外那道仍有些虚弱的声音却先一步进了沈月章的耳朵。 「就你那狗爬的字儿,就怕神仙看了也认不出来!」 沈月章动作一顿,看着柳云被瑞雪搀扶着,自院外进来。 她披着件靛青色的披风,面色唇色仍显得苍白,被搀扶着坐在石凳上,自然而然地便要接过沈月章手里的笔和木牌。 「我来吧,你要恭喜发财,还是长命百岁?」 她语气自然,带着三分打趣,就好像之前的争执与禁闭都没有发生过。 沈月章早习惯了她的反覆无常,忽冷忽热,她没觉得奇怪,但一侧身避开了柳云伸过来的手。 「不用,我自己会写!」 柳云若有似无的笑几乎立刻僵住了,瑞雪立马语气不善地,「沈小姐,圆慧大师说了,娘娘要平心静气,昨日便是急火攻心才...」 「瑞雪!」 柳云呵斥住了她,沈月章心中依旧不痛快。 她也不是看不出来瑞雪几次三番对自己的敌意,只是之前心情好,不想计较,今日偏偏这两句话说得她不高兴,当下便冷笑道,「要平心静气你跟你主子说,她的心又没长在我这儿,你跟我着什么急?还是你们宫里的人都高人三等,不论什么人,对谁都能指手画脚?」 这话说的委实不客气,瑞雪立马垂了头,「奴婢不敢。」 「别,是我不敢才对,你们宫里人的气派,哪儿是我能置喙的?」 说罢,沈月章心里的烦躁不减反增,她只想赶紧写完,挂上去了事,于是抬手就在木牌上落下长长一横。 第28页 柳云自然一眼看出这不是「沈」字的落笔,她虚虚握着指尖,「祈愿牌正面写名姓,反面写心愿,你这是正面,先写名字。」 沈月章不知道这牌子还有什么正反,闻言只能把原本要写的【平安】,强改成了【沈月章】。 可如今正反两面都是名字,这成了什么了? 她只能想着,最好墨干了之前,柳云带着她讨厌的下人赶紧走,然后她【自取祈愿牌三只】。 可偏偏柳云屁股底下像是生了根,还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木牌子看。 沈月章语气生硬的,「娘娘很闲?」 柳云神色不变的,「刚和方丈在佛堂论经,回来的时候还想着叫你过去说些正事,好巧在这儿就遇见了。」 她终于抬眸,和沈月章四目相对的,「不妨等你写完,正好一同回去。」 然后她叠指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墨迹干了,可以翻面了。」 第18章 正事 沈月章瞧着写好的木牌,犹豫着半晌没动,最先等不及的是挂在树上的阿桑。 她脚尖勾着树枝,来了个倒挂金钩,脑袋从树冠子底下露出来。 「沈小姐,你还没写好吗?」 沈月章瞥了眼一眨不眨盯着她的柳云,飞快的把木牌塞进怀里。 「不挂了不挂了!」 她扭过头,一脸气鼓鼓的叫阿桑下来。 柳云神色中闪过几分不解,视线下垂,落在她怀里停顿半息,没说什么,只站起来。 「既然不挂了,那回去吧?」 见沈月章性子上来了,一脸不情不愿,她又半敛眉眼,「是正事。」 沈月章「......」 「正事」两个字,于沈月章而言就像是一道阀门。 她从前行事跳脱,又因为早年丧母,不论沈家祖父,还是霍家外祖父,对她都是溺爱大于管教。 两边大人自然知道这样放任不是好事,只是又都狠不下心肠好好教训,直到柳云到了沈家。 柳云和她年岁差不多,看着稳重,但实则蔫坏儿! 那些个沈月章想得到、想不到的把戏,好些还是她有意无意透露给沈月章的。 沈月章也是那个时候便知道了,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 她的「力量」来源,一个是柳云,一个李建云。 李建云是沈月章入宫伴读的时候认识的。 那会儿别说他了,他爹都还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王爷,离皇位少说两个筋斗云的距离。 他这个不得宠王爷的不得宠的庶子,要么没人搭理,要么被人欺负。 李建云是后者。 一次下学,沈月章瞧见他被几个皇孙堵在假山里欺负,她看不过眼,替他出了头,从那之后,李建云就顺理成章成了她的跟班。 说皇孙成了她一个臣女的跟班,实在是半点不夸张。 那会儿的三个人里,沈月章的身份是最毋容置疑的,能在京城横着走的那个! 她祖父是宣武帝发小加心腹,父亲手握军权,自己是最受宠的十七公主的伴读,又恰逢夺嫡之争初现眉目——那几年京城上下都在盛传,沈家有从龙血脉! 从祖上襄助太.祖建国始,到后来宣武帝同沈月章祖父的亲厚,好像下一任皇帝是谁不由皇帝本人裁决,只看谁同沈家永定候关系亲厚便能决定似的。 流言四起,但不论是真是假,都不妨碍沈家绝对是夺嫡的一大助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连夺嫡热门人选的荣王和宁王都对沈家礼遇有加。 若非如此,沈月章也不可能这样轻易的救下李建云——敢在宫里堵着欺负人的,除了那几位夺嫡热门的王爷家中的皇子,别人也没这个胆量了! 那时候的李建云总是孤僻又沉默,他不说话,但在被救之后,就开始默默跟着沈月章上学下学。 三两次之后,他们两个就混熟了。 后面知道李建云在王府之中不受重视,沈月章便常常带着柳云,叫上李建云出来疯玩。 沈月章这身份,是三人为非作歹、肆意妄为、不守规矩的最好保护伞。 什么出格的事情都能很安全又方便的推在她身上。 不过不同的是,李建云是明目张胆地拿她顶缸,柳云则是似是而非的说几句话,引着沈玉章自己去做。 久而久之,在众人眼里,沈月章行事是越来越出格。 两边大人急了,但狠下心教训几次,沈月章就跑去跟柳云哭诉几次。 这更方便了柳云两边扮着好人! 柳云得了霍老夫人他们的信任,他们又看沈月章能听她的,干脆就把管教沈月章的重任,都放在了柳云身上。 可偏偏沈月章这性子也是不好掌控的,那些带着她玩的事儿,沈月章能听,但凡柳云一开始说教,沈月章就开始闹脾气。 后来沈月章因为没听柳云的,吃了几次大亏,慢慢就开始习惯柳云一说「正事」,自己就要收敛一些。 收敛之后的好处确实相当明显,沈月章的闹腾,也自始至终都在一个叫沈家、叫霍家能替她擦屁股的水平。 比起之前,这份「不越界」的分寸已然叫家中大人们松了口气了,最大的变化就是对沈月章的约束减少。 沈月章尝到了甜头,慢慢的,只要柳云一说「正事」,她就会下意识的照做,譬如上次的入宫,又譬如这次的带她回寮房。 第29页 但她没想到,柳云带她回去只是叫她吃早饭! 沈月章像是护食儿的猫儿,嘴里嘟嘟囔囔地吃着面前的素斋,又生生忍着阿桑离开了,才往那儿一坐,拍着桌子。 「我要回家!」 柳云只蹙眉看着茶盏里的苦茶,舌尖涩意酸苦,她抿了抿唇,放下茶盏,復又看向瑞雪。 瑞雪会意,去翻角落的木箱,沈月章则大义凛然的。 「我还要劝我外祖父同意我做女官,你不能把我关在这儿!」 「怎么劝?」柳云偏头,嘴角噙着一抹冷意,「靠着去赌场和青.楼,还是靠着花钱和看花娘跳舞?」 沈月章被她一语切中要害,气势顿时矮了一半,面上强撑着道,「我那是憋久了出去放松放松,我本来打算休息两天就好好劝的!」 说罢,她又小声嘟囔,「谁让你在宫里也关着我!」 柳云只冷笑一声,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串念珠,颗颗莹白如雪,面上凹凸不平的,也不知是刻着什么花样。 那串念珠,在那只纤长漂亮的手指尖转的飞快,柳云勉强平息了眉间的火气,只是话中依旧带着冷意和强横。 「你外祖父不是你能劝得动的人,此事须得太师自己想通,且用不着你回去费心了!」 不等沈月章反驳,瑞雪上前两步。 她一手拎着一个包裹,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锦囊,朝沈月章屈膝一礼,道,「沈小姐醉宿青.楼那日,奴婢奉命去太师府回话,霍老太师闻沈小姐言行后怒急攻心,一时晕倒了,醒来之后听闻是太后带小姐到寺中祈福静心,这才稍作宽慰,还叫奴婢转告沈小姐,这几日无事不需回家。」 像是怕沈月章不信似的,她说完手一伸,「这是带给沈小姐的日常换洗衣物,还有一小袋银两。」 沈月章一个箭步,抓过那个空空如也的锦囊,抖了抖,双手一摊。 「钱呢?」 瑞雪面不改色地,「昨日沈小姐煮完馄饨之后,庙里厨房的灶就炸了膛,霍老太师一共给了十五两三钱九文,扣除这两日的吃住,剩下的五两三钱,太后还另补了四两七钱,赔给了庙中修缮。」 「不是...」沈月章一脸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我这两天就睡了两觉,吃的还是素斋,怎么就花了十两?」 瑞雪:「除了沈小姐的吃喝,还有那位阿桑姑娘,她前日醒来时砸坏了房中一尊菩萨像和一张桌案,今早练功时打坏了庙里的一棵树苗,还有...」 「行了,别说了!」 沈月章捂着心口,「我心脏疼。」 很好,出来玩了一圈,关了两天,银子是欠了两圈半! 她拿着那个空锦囊气势汹汹走到柳云面前质问,「我去万花楼和千金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外祖父他身子骨一贯硬朗得能上房揭瓦,说他摔伤了我还能信上三分,他怎么可能被我气病?」 老的上房揭瓦,小的翻墙爬树,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柳云深深吸了口气,指尖动作再次加快,可最后,仍旧是难耐火气地,一把拍在身旁小案上,「这件事既然是这么传出来的,那它就是真的!」 「我不信!」沈月章把那空锦囊也丢在桌上,「除非让我回家看看。」 「回家?」柳云忽然笑了,「你烧了凤藻宫的钱是沈清玦出的,昨儿个又在万花楼花了一千两,还是挂的沈清玦的名。至于太师府那边,霍老太师病倒了的消息早在京城传开了,如今霍府闭府谢客,你想回哪儿?」 早传开了? 沈月章脸上这才有了几分惊慌,「真病了?」 柳云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儿的,「没有!如今朝中局势难明,匈奴攻势愈发猖獗,打与不打,两派纷争不休,你外祖父不欲出头,便藉机称病在家了。」 这种情况,不管沈月章有事无事,都是「不需」,也「不许」回去的。 沈月章长嘆了口气,瘫坐进旁边的椅子上。 见她这副样子,柳云的眉目稍显和缓,正要开口,却又听沈月章试探地问道,「你说,我好歹给九娘花了一千两,要是在她那借住两天,她应该不会赶我出来吧?」 柳云「......」 ---------------- 会不会被九娘赶出来不好说,但沈月章没被柳云赶走。 不仅没被赶走,还连书案带椅子的都给搬了过来,太后娘娘大方的表示,这是方便沈小姐抄经! 霍老太师既然是被她「气病」的,那这个「病癒」的台阶当然得早早准备好,说不定这个台阶递得好了,她外祖父能准了她做女官! 这是柳云的说辞,沈月章压根不信,但不论信不信,她也拒绝不了,因为外祖父给的钱花光了,她的吃喝现在都记在太后娘娘的帐上。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沈月章想硬气,起码得等晚上吃完晚饭! 于是晚饭前,答应得好好的,要再抄经半个时辰的人一放下碗筷,抬脚就往外走。 忽然一只手死死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力道重的几乎要把她手腕捏碎! 沈月章准备好的「顶嘴」和「反骨」又咽了回去,她拧着眉头倒吸一口冷气,一回头却见柳云面色难看地趴在桌上。 手腕上那只手的温度很快冷下去,沈月章被那温度冰得心脏都停了一瞬,她瞳孔勐地一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慌。 第30页 她颤抖着去探了探柳云的鼻息,被柳云另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拍开,她这才松了口气,半跪在她身边,探头去看柳云的神色。 「你身上好凉,到底怎么了?」 「反正没死!」 柳云粗喘着,语气听不出是自嘲还是讥讽,缓了几息,又道「叫瑞雪进来,你走!」 不论如何,她不想沈月章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像是佐证了她不听沈月章的、执意入宫是个错误。 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但她在沈月章面前正确惯了,是故尤为不能容忍自己的抉择,让事情的结果看起来是个错误。 听沈月章如她所言的叫来了瑞雪,她这才觉得轻松了些,更加急促地催她离开。 沈月章低头瞧着自己已经没了知觉的手腕,「你抓着我,我怎么走?」 柳云「......」 她只是近乎本能的抓着沈月章的手腕,听了沈月章这话,好容易才努力地松开一根手指。 沈月章在柳云卸力的瞬间,就抽出了自己手腕。 沈月章要走,柳云本该庆幸的,但空落落的手心还是让她心情一阵莫名。 或许是身体上的病痛让心理的所有反应都变得无限大,柳云居然觉得手心的冷连到了心脏。 从前只是从骨头缝里溢出来寒意,这次从心脏里冒出来,冷得她浑身血液都凝滞了一般,唿吸都变得艰涩!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楚,她强留沈月章在身边的举动只是暂时的、镜花水月的、飘渺的自欺欺人。 这认知叫人心脏扯痛,痛到人想放弃理智,她又下意识地蜷缩手指,去够那只渐行渐远的手腕。 可...自然是够不到的。 柳云感觉自己沉沉坠下去,越坠越冷,越坠越黑,越坠... 「唔!」 柳云闷哼一声,下坠的身体像是被横生出来的一棵树木拦住了,她虚虚握着那只失而復得的、落在腰间的手腕,有气无力的,「你...干什么?」 瑞雪拿着药瓶回来,见沈月章三两下扒掉了太后的外衫,也大惊失色。 「沈小姐,你做什么?!」 沈月章抽空抬眼瞧了眼瑞雪,「废话,这衣裳这么重,你抱得动啊?」 华丽繁琐的衣衫尽数落地,沈月章抱着只着雪白中衣的柳云送到床上。 沈月章喘了两声,「赶快把药拿来呀!」 第19章 我今晚还就不走了! 柳云吃了药,圆慧大师还来给她行了针。 行针时,柳云的意识似乎不太清醒,口中会断断续续溢出一些含煳不清的呓语,额间和手背青筋崩出。 她看起来很痛苦,但痛苦似乎更多来自于她恍惚不清的意识。 沈月章看起来也很痛苦,她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如芒在背的躁动不宁。 沈月章的痛苦来自于柳云青筋崩起的手背——那只手死死攥住了她后颈处的衣领。 行针两刻钟的时间,她就跪了两刻钟,沈月章一下子跪出了除夕拜年要压岁钱的量,好不容易等到柳云身上的针一除,她就毫不客气地,趴在柳云肩膀,长长出了口气。 可累死个人的腰了! 沈月章缓了口气,偏头,看着柳云近在咫尺的、宛如白玉的侧脸。 屋里已经掌了灯,离床很近,柳云的右半边脸上映出纤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樑的影子。 柳云生的很好看,五官深邃,但皮相柔和,显得聪明但并不凌厉,温和但并不庸弱。 柳云刚来沈家时,沈月章她爹就说柳云和她父亲有七分像,尤其那五官和脸阔。 他们都是眉目深邃的模样,这样的脸再配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看谁都是一副深情款款。 可她爹也说,柳大人性子随和,为人耿直,没什么心眼,至于柳云...她爹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柳云这性子,大抵是随了她母亲吧。 沈月章那时候还小,不懂她父亲的欲言又止,只想当然的觉得,她爹说的这「性子」,只是说柳云不随和,心眼多,一肚子弯弯绕绕。 这想法也确实没什么错,这固然也是一部分的柳云,何况她也不知道柳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觉得这话不过是一句没什么意思的废话,于是很快就把她父亲的话抛在了脑后。 是今日难得有机会能细细打量柳云这张张开了的脸,沈月章才忽然想起了那句,不过想起也只是一瞬,她再次没心没肺的抛诸脑后之后,伸出食指,戳了戳侧颊处的皮肤。 那里还是沁着凉,但没有刚刚那样夸张到令人发寒的冷气了。 沈月章眨眨眼,之后併拢四指,指背蹭了蹭柳云脖颈。 这里好像比脸颊稍稍温热一些,于是沈月章的手又接着往下... 再然后,扼住沈月章自由以及咽喉的手掌松开了。 那只手因为太久的用力过度,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抓住沈月章的手腕时,不像是禁.锢,更像是依託。 「你干什么?」 这声音有气无力的,但她似乎着意想展现威慑,语调刻意放的又缓又沉,平日里威慑十足的眼眸此刻像是罩着一层薄雾,多了几分捉摸不定的柔软和飘渺。 沈月章更不怕了,但她看见薄雾之后,似乎有什么她看不懂的的东西盘踞,她好奇的望进那双眼眸里,却只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倒映着的自己。 第31页 沈月章顿时涌上一种追踪猎物,却被猎物一闪身跑掉的失望和索然。 她把手缩回来,这才想起来回柳云的话,「摸摸你还凉不凉了啊。」 沈月章的话带着无心的歧义,但不论哪种意义,柳云都不甚介意,她看着沈月章脸上不加掩饰的神情只觉得好笑。 「还热着,让你失望了。」 这话饶是沈月章再如何迟钝,都听出了柳云的意思,她立马抬起头,唇角紧抿着,但下巴克制不住的微微颤动,她恨恨瞪着,眼眶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红了。 柳云被她这副模样惊到,心头狠狠一跳,见沈月章起身,她神色间更是多了几分慌张。 尤其在见到沈月章是跪在床边之后,柳云心情更是复杂。 沈月章无疑是两家娇养出来的,平日里别说打骂罚跪,就算生了事,最多也就是口头上骂一骂,再罚她在屋子里禁闭。 除了进宫和逢年过节,沈月章下跪的次数一年到头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柳云印象里,沈月章下跪最久的那次,还是宣武四十七年冬,沈月章祖父去世时。 那年她父亲新娶,沈清玦的满月宴之后,沈老侯爷去世。 沈月章这个府上最为千娇万宠养大的孩子,在老侯爷的丧礼期间不吃不喝,跪守了三日灵堂。 她最后是跪晕过去,才被带下去休息的。 天寒地冻,白生生的膝盖肿得老高。 柳云喉咙像是上了锁,她几次开口却都没能说出一个字,只瞧着沈月章背对着她,靠坐在脚踏上,缩成一团的动作,可怜心酸又让她心底暗生窃喜。 她看见沈月章的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忍着身上的疼痛,缓慢地侧过身。 柳云一只手试图落在她的肩膀,但被沈月章毫不犹豫的抖开了,于是那只手又落在了纤长的后颈。 沈月章低头躲避的动作,只让自己的脖颈更多的落在那只手掌,柳云一阵好笑加窝心,拇指侧腹摩挲着那条漂亮的筋骨,说出的话挺起来更加虚弱了。 「有点难受,帮我拿一下药,就在抽屉二层的木盒子里。」 沈月章背对着柳云的肩膀剧烈起伏,片刻后,她站起身,拿过那个木盒子放到柳云床边。 沈月章不想听柳云那噁心人的话,她自始至终避着柳云的视线,原打算一放下就走,柳云却又轻轻勾住了她的袖口。 那里还有点滴的湿润和深色,柳云愈发觉得被湿润的指尖发烫,她微微收紧了手指,下巴一抬,「没力气,帮我开一下。」 沈月章瞥她,「我去叫瑞雪。」 柳云眼睛垂下去,轻咳了两声,「我犯病的时候不让她们伺候,不想让别人瞧见我这副样子。」 沈月章一脸狐疑地看了眼窗外,见瑞雪确实没有守在外头,这才半信半疑的坐下。 那木盒子不是寻常盒子,更像是个放大了的鲁班锁,不熟悉的人打开要费些功夫,沈月章小时候玩过,坐下去边开盒子边问道,「你不让人伺候,要吃药的时候怎么办?」 柳云的眼神在沈月章的膝盖上落了几息,不答反问,「你在我床边跪了多久?」 「那谁知道?」没解开盒子,沈月章没什么好气儿,「难不成我烧柱香在那计时?」 柳云也不恼,她眼中甚至带着几分零星笑意,却微微蹙着眉头,「为什么不坐着?」 沈月章更气了,她把后脖领被攥得皱巴巴的衣领凑到柳云眼前让她看,「是你攥着我的衣裳,我根本起不来好吧!」 柳云极快的压住了上扬的嘴角,「那我起初叫你走得时候,你怎么不走?」 「咔哒」一声,木盒子开了,沈月章眉梢扬起来,语气轻快,轻哼了一声,「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偏不!」 她把打开的盒子望柳云跟前推了推,「喏,打开了,你吃什么药,赶紧挑。」 柳云素白的指尖,在那些瓶瓶罐罐之间一一拂过,语气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 「那我要是让你今晚别走呢?」 柳云的心脏第一次如此喧闹的彰显存在感,她垂着头,听见沈月章带着几分得意的,「怎么,你是想让我说我现在立刻就走?呵,我偏不!」 她把盒子往头顶的方向一推,矮身滚到榻上,「我今晚还就不走了!」 第20章 拍拍 沈月章仰躺在床上,抬起下巴,一脸「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就是这么做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欠揍表情,看向柳云。 她似乎笃定了这样能惹恼柳云,报復似的,慢慢腾腾蹬掉鞋子。 脱鞋自然也不肯好好脱,两条腿就悬在榻上,蹬的时候还用力太勐,差点就把鞋子掉在床上! 柳云看得眉心紧皱,沈月章却脚尖勾着后跟儿,「诶嘿」一声,晃着脚丫,不老实的一晃一晃。 「没掉!」 她欣赏够了柳云隐忍不发的表情,这才脚腕一扭,啪啪两声,两只鞋子天南一只,地北一只,甩在地上。 柳云两指虚虚搭在额际,微微闭目,面上只一派隐忍的、长长出了口气。 沈月章看得,只心中暗自得意。 她就知道,柳云根本不可能会同意自己留下来! 柳云自小就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就连寻常女子之间亲密的牵手和拥抱,她都避之唯恐不及。 第32页 沈月章和她自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下来,别说同榻而眠,同席而坐,她连柳云的房间都没去过两次。 柳云嫌她只会在屋子里乱翻、嫌她见了什么都想拆、嫌她脱鞋脱的乱七八糟、嫌她吃东西能掉的四处都是... 她在沈月章院子里的桂树上挂了小半年的【沈月章和猫不得入柳云屋内】 据柳云自己说,她碰了猫毛会浑身发痒,见了沈月章会浑身刺挠。 沈月章自己也清楚,柳云不喜欢自己没规矩,不喜欢自己骄奢放纵,不喜欢自己好吃懒做,不喜欢自己爱凑热闹... 更准确的说,柳云很少有看顺眼的事情,她尖酸还刻薄,挑剔又清高。 她不喜欢一切意外,只喜欢事情按照她的掌控发展。 但,沈月章总是那个超出预料的失控! 如今这个「失控」穿着外衫,在床边狭长的方寸间翻了个身。 像是沾了一身尘土,又故意在主人床上打滚的猫崽子。 柳云浑身发痒加刺挠,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攥紧了手心。 柳云极轻的、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听说宝华寺内后山有一大片田地,你若是精力亢奋无处发泄,不若,我向方丈推荐你去耕地还债?」 笑容不会消失,它只是转移到了柳云脸上。 柳云悠悠的嘆了一声,「看你对我的态度,不像是对债主,想必是不愿欠我的,既如此...」柳云瞥了眼窗外渐起的月色,「月明星稀,倒是适合夜耕,你觉得呢?」 沈月章觉得这个主意可真他妈缺了大德! 她不自觉扣着手下的床褥,「....我觉得不太行。」 「哦?」柳云带着冰冷的笑音,「何以见得?」 沈月章:「我们是在寺庙,庙里不适合杀生。」 柳云轻嗤一声,「叫你去种地就是要你的命了?」 沈月章:「庄稼的命也是命!」 柳云「......」 「呵,你倒是一贯的有自知之明!」柳云一脸不欲多争执的不耐,转过身,背对着沈月章侧卧,语气催促,「我数到三,要么脱了外衫赶紧睡觉,要么让瑞雪带你去找方丈。」 说罢,柳云就开始倒数。 沈月章是极为能屈能伸的人,在柳云话落就开始利索地扒自己的外衫,可偏偏柳云数的很快,她这边袖子都还没脱下来,「三」就已经露出了端倪。 沈月章皱着眉,手臂一伸,捂住了她的嘴。 闭嘴吧你! 被强行打断施法的柳云「......」 柳云气笑了。 很好!但凡当年孙悟空有你这门手艺,他也不至于被紧箍咒拿捏的死死的! ---------------------- 但沈月章到底是在太后屋内歇下了。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屋里很静,沈月章很快就意识模煳起来。 柳云却心内反覆辗转,久久未能静下心来。 如霜月色自窗外照进房中,大片的清冷,柳云偏过头,看向窗内沈月章的睡颜。 她睡得很乖,面上难得流露出几分恬静的温顺,像是毛茸茸的凶兽幼崽。 如今这只幼崽收敛了白日里的张牙舞爪,软乎乎地贴着柳云的手臂,一派毫无防备的坦荡赤诚。 厚厚的冬被到底是不合时宜,于柳云而言不够暖,但于沈月章而言,却是热的过分的! 不过这也不要紧,柳云身体是凉的,沈月章挨着她,像是挨着一块凉玉。 沈月章的身体是热的,沈月挨着她,像是挨着热烘烘的暖炉。 柳云想要更暖一些,于是侧过身。 柳云觉得虚拢置于身前的手掌空虚的过分,于是盯上了沈月章露在被子之外的肩头。 夜色让肆意疯涨,柳云慢慢地把手伸过去。 她捏住了沈月章那侧的背角,往上拉到盖住沈月章的肩头。 她只是替她盖好被子而已,然后那只手臂顺势垂下去。 棉被之下,手心搭在那截圆润的肩头。 柳云唿吸一窒,睫毛细微颤动。 她忽然觉得脸颊处又痒又烫——那是沈月章方才按过的地方。 她还蹭了蹭自己的脖颈,她也想... 柳云渐渐觉得喘息变得艰涩。 理智的那条弦崩的很紧,微微触碰就会发出嗡然的响动,现在最好的就是及时收手,起码不要得寸进尺,否则它可能随时都会崩断,届时伤己伤人,徒添伤痛。 可...柳云指尖微微蜷缩,手腕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缓缓上移,四指渐渐落在沈月章的颈侧。 那里有炽热又强劲的脉搏,那里是一个人的命脉,那里是那样的不设防备,引颈就戮一般地落在自己的掌心,那里给人能够掌控她的荒诞错觉。 她的拇指指腹轻轻剐蹭沈月章的下颌,像是在逗弄一只无害的小猫儿,这只小猫舒服地,更高的扬起下巴,像是在索求她的手指,索求她的触碰,索求她的宠爱。 不知什么时候,柳云已然和沈月章不过方寸之隔,她的鼻尖几乎要贴到沈月章的侧脸,她觉得自己此刻必然像极了聊斋里那些吸人精魄的鬼怪... 哦,柳云恍然,原来在索求的人是她! 随即,柳云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按着胸口大口唿吸。 她唿吸的太急,居然发出类似啜泣的声响。 这声响在寂静中无限放大,沈月章忽地惊醒,茫然地睁眼盯着头顶床幔,缓慢地眨眨眼。 第33页 柳云的唿吸都停了,她该装睡,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可她再次不受控地,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月章。 几息之后,看起来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的沈月章,打了个泪眼滂沱的哈欠。 她翻了个身,和柳云几乎面贴着面,看她没睡,不甚在意地,「你还没睡啊。」 柳云喉咙发紧,不过不等她开口编个理由,沈月章已经一头扎进了自己怀里。 柳云后背像是过电一般,她感觉到沈月章环住了自己的腰身,一条腿还大咧咧地架在她的腿上。 柳云浑身都绷紧了,眼看着沈月章相当自觉的拿自己的手臂当枕头,还把另一只手臂放在她后背。 沈月章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黏黏煳煳,她嘟嘟囔囔地哼唧两声,又耸耸肩膀,示意那条放在后背的手臂。 最后,她带着几分撒娇的不满。 「拍拍~」 第21章 狐狸精 每次饮□□发,柳云不光是身上冰寒彻骨,还总会做起噩梦。 噩梦不外乎是柳家被抄家时的惨状,梦境里大片的红晕染开,昏昏沉沉的。 但不知是不是这次身边有了活人气息的缘故,梦境里,那原本定格的血光被天光刺破,血色也被潮湿取代——柳云梦到了血光之后的情景。 逼仄潮湿的环境里,十多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脏兮兮的挤在一处,一个小姑娘坐在发霉的稻草堆上,黑沉沉的眼睛望着头上清冷的月色。 那是已经七岁的柳云。 从锦州到京城的那两年,众人的打压嘲讽与欺辱,并没有磨平她的稜角,反而让她在一片污浊泥泞里,生出一段奇诡扭曲的尖利。 她像把自己变成透骨的剑、穿肠的毒、报仇的鬼! 她要把身边所遇之人当做攀云的梯、扶摇的云、登天的石! 她要报仇,要手刃仇人! 她知道父亲和彼时还是小侯爷的沈逸有过同袍之谊,于是千方百计被他买回了府中。 朝中勛贵,皇帝心腹,昔日旧情。 府中重臣往来,门庭若市。 没有比沈家,更好的攀云梯了! 入府的第一日,她被带着去见老侯爷,也瞧着了那个软软糯糯,趴在老侯爷膝头,像是糯米糰子一样的沈月章。 她生的正好啊,漂亮可人的,无忧无虑的,粉粉嫩嫩的。 沈逸正同老侯爷说着自己的身世,沈月章就仰着头,半懂不懂地盯着她父亲听。 柳云已然能够心无波澜地听人说自己如何家破人亡,她只瞧着沈月章,心中暗暗打量着,这小东西能帮自己得到多少。 那时候沈清玦还没出生,沈逸尚未续娶,沈月章无疑是府上最大的宝贝疙瘩,是故柳云入府之前,主意就打到了沈月章身上。 她不错眼地盯着沈月章瞧,沈月章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懵懵懂懂的回望回来。那双大大的杏眼透露了主人的全部心思,于是在大人瞧不见的地方,柳云黑沉沉的眼睛弯了弯。 心说,这沈家小姐,看起来很好控制的样子。 后来便是老侯爷已然模煳,但很威严的声音。 「既是故人之女,那便另安置一处院子,她们两个也差不多大,别说什么伺候不伺候的,当个玩伴吧!」 柳云磕头道谢,内心毫无波澜。 这话,自然只是客套了,她要是当了真,那便是愚蠢了! 可没想到,她是真的,只是个玩伴。 起初柳云还惴惴不安了许久,她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有必要和作用,但她根本插不进去沈月章的衣食住行。 那些哄睡、梳洗、穿衣之类的活儿,都是沈月章从前的下人照顾。 但凡柳云想要动手,那些老嬷嬷们只会受宠若惊地结果柳云手里的活计,诚惶诚恐地说侯爷吩咐过,府中上下都不可把她当下人。 柳云自然是不安心的,于是只能更加加紧地,增加自己在沈月章心里的份量。 她带着她玩,带着她偷偷出府,带着她翻墙爬树,带着她偷酒买醉,带着她干一切狐朋狗友会撺掇她做的事。 那些事好坏不论,但毫无疑问地让两个人的感情极速升温。 带坏沈家小姐的罪名可能让她随时都有可能被赶出府,但这事儿风险大,收益也大——沈月章开始变得很黏她。 这无疑是一笔暴利,但暴利都是暂时的,柳云需要把它变成稳定的、长期的好处,这就要得到老侯爷和小侯爷的认可! 比如,她能管的住沈月章。 不到两年的时间,柳云就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她在永定侯府无可取代,她的作用是震慑沈月章,震慑这个永定侯府并霍家上上下下,都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 梦中光阴流转飞快,眨眼,已然到了沈月章做伴读的时候。 沈月章照例赖在床上不肯起,抱着棉被哼哼唧唧的撒娇。 宝华寺的寮房里,沈月章被瑞雪的声音吵醒,一脸不满地抵着柳云的肩窝,哼哼唧唧趴在人身上。 这是沈月章一贯的赖床伎俩,柳云的意识一半还停留在梦里,自己冷着脸把人提到梳妆镜前,一半已然清醒的抿唇,压了压上扬的嘴角。 昨晚还不甚熟练的哄睡动作,此刻却像是做了千次万次,她一只手环住沈月章的腰背,另一只手熟稔的轻拍着,眉眼疏散着的,满是纵容和窃喜。 第34页 门外,瑞雪听里面没回,又叫了一声。 「娘娘,是北边的信。」 柳云这才彻底清醒。 「进!」 这近在咫尺的声音无疑又惹得沈月章一脸不高兴。 木门的「吱呀」声和沈月章明显不满的哼.咛同时响起,门口的瑞雪听见这动静,连将要迈进去的脚步都是一顿。 那哼哼唧唧的声音粘稠的像蜜,甜不甜的不好说,但总归是粘人的很! 瑞雪脚尖都绷紧了,连带着嘴角和眉心同时收敛,她克制地攥紧了手心,视线落在正对着门的、被沈小姐扒下来、还没来得及收的凤袍。 她深吸口气,进了房间,反手合上房门,身子一转,目光又瞬间屏风角落、露出来的一块鹅黄色春衫摄取。 瑞雪像是发现了皇帝被妖妃蛊惑的忠臣良将,眼眸里闪过屈辱的痛惜,几乎是霎时的,她脑海里蹦出三个字——狐狸精! 瑞雪原本还在担心,日上三竿了,她们娘娘还没叫梳洗,这可是这么多年头一次! 是饮冰的毒性更加厉害了? 还是昨夜没有睡好,今早身体不适? 她就知道,沈小姐那个样子,怎么会是能伺候、会伺候人的人? 瑞雪深深吐纳口气,这才上前,越过屏风,尽力对那地上四散的春衫视而不见地,将手中的信件穿过帷幔,递了进去。 眼睛能管的住不乱动,可耳朵管不住,那一下又一下,轻拍后背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传进瑞雪的耳朵。 紧接着衣衫摩挲,影影绰绰地,约么是她们娘娘要坐起来,可沈月章自己不肯起,还不让她们娘娘起! 瑞雪听见那轻拍后背的动作更紧了些,不用想,这必然是她们娘娘在哄着那位了! 瑞雪垂着的脸铁青。 哪个好人跟病人一起住,结果还反过来让病人哄着自己睡觉的?! 第22章 看你表现 床上的半边青帐挂起,柳云手执密信,任由它在指尖燃烧殆尽。 她盯着面前虚空的一处,无声拈动灼痛的指尖。 这已经是这个月,自北边传来的第四封信了,瑞雪不知其中详细,但也看得出来,边疆情况不容乐观。 看出太后脸上的踌躇,瑞雪轻声问道,「娘娘...是担心柳将军?」 瑞雪口里的柳将军,是柳云唯一的弟弟,柳录生。 他当年发配边疆,虽屡建奇功,但因罪责在身,一直只是军中的无名小卒,后来建德帝大赦天下之后,他才终于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 由于当年的夺嫡风波牵连甚广,朝中武将大都拜在宁荣二王之下,先帝手下无甚可用之人,像柳录生这样年轻又无牵无涉之人,便迅速得到了重用和提拔。 然而先帝在位那五年,大梁朝中还算相安无事,南楚休养生息,匈奴虽有异动,但也只是少数。 建德帝的「重用」固然已经不轻,但在无战无灾的情况下,他们到底也并不如那些文臣们得意。 大丈夫执剑守疆,不战何为? 是故这月的四封密信,与其说是柳录生在向她这个姐姐诉说边关情况危机、不容乐观的担忧,不若说,这是年轻又野心勃勃的群狼,在急切地想要冲破藩篱,沖向属于他们的狩猎场和黄金台! 柳云一手轻拍着身上锦被,悠悠喟嘆一声,「这一战,终归是免不了的。听闻匈奴的大单于病重,膝下的两个王子正忙着夺位,匈奴的帐篷里盛传,大单于偏心小儿子,就连单于的位子都是想留给他。」 「大王子的生母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一族,他为保自己的地位,便极力主张攻梁,试图趁着咱们新君登基不久,好搏一搏功劳...」 瑞雪也嘆了一声,「那便是迟早要打起来的了。」 这自然是了!柳云心道,战事避无可避,但于大梁而言,这一仗开始的越快越好。 柳云收回思绪,还不等开口,身上的棉被忽然拱起一团,一缕青丝从棉被之下滑出来,滑熘熘扫过柳云手背。 「嗯?」 原本趴在柳云腰腹睡觉的沈月章忽然抬起头,头顶着棉被的一角,迷迷瞪瞪扬起脖子,揉了揉眼睛。 她这副样子实在像极了懵懵懂懂的奶猫儿,甚至于柳云都觉得自己浑身传来一股难言的瘙痒。 这股泛泛无定的痒逐渐收拢,最后汇集在心尖儿的位置,像是被羽毛轻轻挠过似的。 柳云喉头微动,心尖儿处挠碰不得,她便伸手捏着沈月章的下巴,拇指的指腹落在她占了根头髮的唇角处揉了揉。 天色不早了,不过既然已经不早了,索性多睡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她那句「不想起就接着睡」还没开口,便见沈月章眯着眼四下张望了一圈,声音含含煳煳地,但不难听出语气里的兴致盎然。 「哪儿打起来了?我去瞧瞧!」 柳云:「......」 瘙痒顿时变成了刺挠,柳云唿吸一沉,抿着唇,声音又恢復了一贯的清冷。 「现在把你送回霍家,不光能见着挨打,还能亲自体验一把,你要不要?」 沈月章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只从那句话里听出没热闹可看的讯号,撇撇嘴念叨了一声「无聊」,随后身体一翻,滚到床内,四仰八叉的伸了个懒腰, 柳云没理她,刚刚当着瑞雪的面揉弄沈月章下巴的情景,后知后觉的让她耳尖微烫,她踩上鞋子下了床。 第35页 瑞雪没法再对沈月章的存在视而不见,只能话头一转,从边疆之事,转到了宫里的一应安排。 安排的自然都是那些留在宫内的秀女们,近几日有几个大约是觉得自己考试成绩不佳,意欲请旨离宫。 这本就是意料中事,按照之前安排处置即可,柳云分出一半的主意,落在脚踏边上,四散的鹅黄春衫上。 瑞雪顺着柳云的视线看过去,回话的声音一顿,低身便要去捡,柳云抬手拦住了她。 柳云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廓一阵发烫,眉心确是渐渐收拢地,扬声道,「别动!」 她偏身瞧了沈月章一眼,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恼怒,「她自己乱扔,叫她自己来收拾。」 「沈月章,听见没有,换好衣服下来吃饭!」 沈月章只回头瞧了一眼,微微蹙眉,「不是说霍家给我拿了换洗的衣裳嘛?那件衣裳昨天还爬墙来着,都蹭脏了。」 柳云眉心一沉,闭目,深深吸了口气。 她朝瑞雪示意一眼,瑞雪起身去另一头的箱子里找沈月章的包裹,柳云则是看着地上那一摊,忍无可忍地蹲下去,语气不佳地训斥道,「知道会脏你还去爬墙,什么毛病?」 她去捡沈月章的衣裳,指尖却碰到了一处坚硬,指尖快速划过,通过那形状,柳云立马想到了昨日,沈月章只写了一半便收起来的祈愿牌。 那边沈月章还大喇喇地躺着,「都是阿桑,我还以为她瞧见如来佛了呢,那么激动!」 结果佛祖没见着,她倒是被压在了五指山下! 沈月章忙完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柳云的祈愿牌已经掏了一半,但瞧着瑞雪走过来,柳云便鬼使神差地快速把那祈愿牌塞进了自己袖口。 那边沈月章正忙着挑衣服,等她换好出来,屏风外的小桌上已经摆满了素斋。 阿桑在自己的房间吃,屋里除了伺候的瑞雪之外,便只有沈月章和柳云两人。 宝华寺的素斋味道不错,但沈月章一贯是无肉不欢,先前两天的新鲜劲过去,她吃了没两口就放下了筷子,顺便也收了先前的乖顺——吃人嘴软,但她吃完了,于是开始嘴硬加作妖。 沈月章盯着柳云,一脸百无聊赖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啊?」 「急着回去找打?」柳云斯文的嚼着饭菜,目光一横,「还是你欠的钱都还清了,能肆无忌惮的回去了?」 沈月章皱眉,一脸的正义凛然,「胡说,我是有正事要忙!」 柳云只嗤笑一声,「我说过了,劝老太师的事用不着你。」 之所以会借着女官的事,让沈月章告诉霍太师,不过是想让他明白,大梁和匈奴这一战是大势所趋! 如今朝中两派相争是预料之中,霍老太师虽然一向明哲保身,但他若是能出面,于皇帝来说,能减轻不少的阻碍。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他不愿开战,但在深知上意的情况下,至少不会和皇帝对着干。 但就柳云来看,老太师最后大约还是会同意沈月章做女官的。 届时两国开战,朝中多了一个女官,便不是那么显眼的事。 况且大梁有了外敌,沈月章去要帐,便是打着明晃晃的、前线士兵的大旗,只要太师这边的口子一开,谁还能拿着自家艰难做幌子? 再艰难,能艰难的过前线的士兵? 有了这么一层大义,沈月章此举自然而然少了诸多的阻碍。 况且自家不论如何都是要出这笔钱,那到手的女官又何必放跑? 柳云对此事有着九成的把握,压根没把沈月章口里的「正事」当回事。 沈月章却被柳云这话点醒了。 对了,她还得赚钱还帐,可最快到帐的,可不就是那个和段良的赌约? 沈月章一拍桌子,顿时理直气壮地,「我说的是要还钱的大事!」 她三言两语把自己和段良的赌约说了,立马又想到了回京的理由。 「十五那天万花楼百花宴,我得去看看我赢了没有,我要是赢了,这欠的钱和不能回的家,我就都解决了!」 「呵!」柳云放下碗筷,折起手帕按了按嘴角,「百花宴,万花楼?」 柳云脸上一层慎人的冷霜,她却连连笑道,「那这九娘若是没赢,你先前赢得那些铺子岂不是要输光?我倒是好奇了,这九娘究竟是何等人物,本以为是值得『一掷千金』的美人,如今看来,竟是值得你沈小姐『一顾倾人城』的了?」 其实沈月章有好些日子没去过万花楼了,那日还喝了酒,连这位九娘的容貌都记得不甚清楚。 不过眼看出寺有望,沈月章笑容和煦地火上浇油。 「她生的好,舞跳的也好...」沈月章认真憋了半晌,「总归,你见了她便知道了,人家就是生来一张的花魁的脸!」 「对了!」沈月章像是看不出柳云越来越沉的脸色,自顾自地兴奋道,「你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肉眼可见的,柳云脸上的阴郁散了,甚至还流露出几分意动。 一旁的瑞雪原本还在暗自得意,她等着沈小姐彻底惹怒她们太后,好让她们太后把她关进寮房不得出入,这样大家才好安生! 可瞧着她们太后最后不仅不恼,神色还隐约可见霁色,瑞雪急了,她甚至上前半步,急声喝止道,「沈小姐慎言,当今太后何等尊贵,如何能去那等不入流的地方?!」 第36页 沈月章正在兴头上,被拦了便毫不犹豫的回嘴道,「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太后自然也是天下人的太后,大梁境内,皆是太后和陛下的臣民,太后去瞧瞧自己的臣民过得怎么样,有什么不对?」 瑞雪顾不上去看太后的脸色,冷声回道,「太后娘娘凤体抱恙,沈小姐昨日也是亲眼所见的,娘娘身子畏寒,若是...」 沈月章这次都不等瑞雪说完,「既然凤体抱恙,那治病就完了呗,又不是立马出去!」 「畏寒就多穿衣裳,叫下人把马车用油纸封了,再铺上厚厚的褥子,总不能怕出门会摔跤,就连门都不敢出了吧?」 「你!」瑞雪说不过她,一脸愤愤的看向柳云,「太后!」 沈月章也半点不认输的,笑嘻嘻的盛了碗汤,一脸殷勤地送到柳云嘴边,「太后~」 那一声拐的瑞雪起了一声鸡皮疙瘩,沈月章餵了汤,又抱着她一条胳膊假模假式地揉捏着,「就去一天,看完花魁表演就回来。」 沈月章撇撇嘴,勾着柳云的手指来回晃,「好不容易才出来玩一趟,去嘛!」 柳云喝汤的间隙瞥了眼瑞雪,她被气的眼睛都红了,眼看着是要吃了沈月章的架势。 总归……不好太厚此薄彼。 柳云清了清嗓,一脸正色的,「佛经没有抄完之前,别想出去!」 沈月章立马听出了弦外之音,眨巴眨巴眼,「那抄完之后呢?」 「...看你表现。」 第23章 万花楼 太后的一句「看你表现」, 某人当天的殷勤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太后落座她擦凳,太后吃饭她捧汤,太后写字她压纸, 太后论经她打坐... 沈月章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柳云,就好像是西游记里神仙们的坐骑——虽然做的都是些看起来没用,但实际上也没有用的事情,但主打的就是态度和陪伴! 沈月章比它们强,她还多了一项暖床的任务。 入夜,沈月章把暖的热烘烘的位置让开,自己滚到床内侧的位置,然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柳云。 柳云刚刚药浴结束,皮肤上一层淡淡的薄粉, 沾着些许的热烘烘、湿漉漉的水气, 更显得整个人如同出水芙蓉一般。 芙蓉显然有些受不住沈月章那毫不掩饰的视线。 虽说昨晚才是两人头一次同床共枕, 但那毕竟是神智不大清楚的时候,今夜... 柳云难得有几分拘谨地避开沈月章的视线, 耳根发烫的躺到床上。 被子掀开, 一股混杂的花香扑来,瞬间化了身上那股药材的清苦,柳云动作一顿, 沈月章便立马凑上前, 一脸邀功的,「娘娘, 我下午叫阿桑去山下买的香囊,够不够香?」 柳云默默把伸进被窝里的脚又伸出来, 视线谨慎地瞥了眼床铺,「你还准备什么了?」 沈月章「腾」的坐起来, 指着床头上一堆零碎,兴致勃勃的介绍道,「花生瓜子山泉水,果子糕点话本子!不管是渴了饿了无聊了,应有具有!」 柳云扫了一眼,只一脸狐疑,「没别的了?」 沈月章立马表态度,「还缺什么你跟我说,我回头就添!」话落,沈月章笑容谄媚,觍着脸凑上去,「怎么样,我表现的不错吧?」 「......」柳云点着沈月章的额头推开些许距离,「我对你只有一个希望。」 「不要过分努力,尽早收了神通!」 但愿望之所以称为愿望,便是它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实现的。 入夜,窗外的云遮住了月色,夜光暧昧不明,万籁俱寂之中,沈月章翻来覆去,终于凑到柳云脑袋旁。 「娘娘、柳云、阿云!你睡着了吗?」 刚刚睡着就被叫醒的柳云:「???」 「太好了,我也睡不着。」沈月章松了口气,「明明我眼皮子已经重的快睁不开了,可一想到十五要出去玩我就兴奋的不行。」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听得柳云一阵头昏脑胀,最后,她蹭到柳云身前,语气慷慨,「但是没关系,我听说,有节律的拍打有助于入眠。」 沈月章相当贴心地把柳云的手臂搭在身后,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 「你开始吧,我准备好了。」 柳云「......」 软玉温香在怀,但柳云只觉额角跳得胀痛,她伸手握住了沈月章脖颈,语声带着几分忍无可忍的沙哑。 「我现在真的很想掐死你。」 沈月章只抬高了下巴,把脖颈更大的露在柳云手中。 她像是被无辜献祭的兽,睫毛微颤,檀口半启,带着几分纯粹的无知,和任由对方为所欲为的单纯。 「另一只手别停就行。」 柳云「......」 几息之后,柳云认命的揉了揉眉心,没好气的握着沈月章的后脖颈,一把将人扣在自己身上,语气狂狷霸道。 「那也得找我舒服的姿势!」 ...... 在沈月章态度诚恳的让太后娘娘舒服了几夜之后,沈月章终于如愿坐上了去万花楼的马车。 马车在后巷停下,轿帘一掀,一张明媚动人的面孔刚刚探出头,又被用力扯回去,再下来时,面容已然被一顶锥帽垂纱遮挡的严严实实。 沈月章相当不熟练地撩着半截垂纱,这才看得清脚下路,她低着头嘟嘟囔囔,「穿这副行头出来,不惹人注意才奇怪吧?」 第37页 大梁民风比之楚国要开放的多,百花宴办的最为热闹那几年,买票捧花魁的可不止是皇亲贵胄里的皇子王爷,不少公主也是大方的很。 最有名的,还当数宣武五年,那位赫赫有名的大长公主,玲珑! 传言玲珑公主耗尽半座公主府的银两,力捧一位叫做络娘的花娘中魁! 半座公主府的银两,这数量自然是叫人惊骇的,但花这么多钱不是因为第二名咬的紧。 事实上,以当时大长公主的权势,她扬言要捧的人,旁人根本不敢与之争锋,是大长公主明言「络娘才貌,当值半家」,这才让络娘以后者难忘项背的优势,一举夺魁! 那之后,赌魁在京中便成了风雅,万花楼甚至彻底堵死了从大堂上北侧楼的通道,另在外开了一处入口,可从万花楼外直接进入,为的就是方便夫人小姐们前来观赛。 沈月章这带上锥帽来观赛的行径,好比大白天穿着夜行衣,属实是招摇太过。 招摇也就罢了,关键是这玩意儿真挡路! 沈月章下马车时一个趔趄,不偏不倚地撞进柳云怀里。 柳云是假扮成阿桑的模样从寺里出来的,身上穿的是深蓝色的束袖劲装,长发扎在脑后,立在那里,便好似一株劲瘦挺拔的松。 沈月章撞下来,柳云身形微晃,很快又站稳,她扶着沈月章的肩膀,语带无奈。 「现在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你被太后带去了宝华寺,你还想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里,你是生怕别人猜不到我是谁?」 沈月章一脸不服,「明明怕被人认出来的是你,结果偏偏让我带锥帽?」 「没办法,谁让你在这万花楼的熟人多呢!」柳云后退半步,阴阳怪气道,「这里可没人认得我,你若是嫌憋屈,不若直接回寺里,等我瞧完了,回头告诉你谁输谁赢?」 沈月章顿时像是被捏住了尾巴的猫,浑身炸毛地盯着柳云,片刻之后,老鸨夸张的笑声响起。 「黄公公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啊!」 两人神色几乎同时一变。 沈月章不知道宫里有什么黄公公绿公公,心中纳罕了一阵,心说公公逛花楼,难不成也是来看表演的? 她探着头就预备去瞧这人是谁,但柳云的神色,似乎对那人是谁已经有了几分笃定,钳着她的下巴把她脑袋掰回来,肃然的一扬眉心。 别动! 沈月章便只听,那位黄公公声音带醉,听得出来时喝过一茬了,醉意很重,但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位...管的忒严,这么些年,你说我们谁敢哪儿敢行差踏错一步啊?还不是如今,啊,不在城里了,咱们这些底下人,也好松快松快!」 沈月章她们在转角的昏暗里,和那位黄公公之间有些距离,但这话还是一字不落的落进了两人的耳朵——他似乎并不怕自己的话别人听到,压低声音也只是为了听起来没有那么尖利。 「可说呢,前些日子,刘公公来时还说呢,他都快不知道千金坊的大门是朝哪边开的了!」 「老刘是好赌的,咱家,可只好美人。」 这语气听得沈月章只觉身上有种被毒蛇爬过的粘腻。 她直觉的不舒服,皱了皱眉,老鸨只笑呵呵的迎上这话,「别的不敢说,咱们万花楼呀,就美人多!」 「黄公公请,咱们天字一号房,早就给您预备下了!」 明晃晃的灯烛之下,那边两人奉承寒暄着走远了,躲在暗处的沈月章默默摘下锥帽,递给柳云。 现在看来,这帽子还是柳云带着比较合适。 ------------- 一盏茶后,沈月章坐在昏暗暗的车厢内,百无聊赖地听着巷子外的人声鼎沸。 期间偶有丝竹管弦的声响传来,更勾的人心痒痒的坐不住。 沈月章几次被勾的回头,却只见柳云闭目静坐,仿佛入定一般。 自从听见那个黄公公来了,柳云是万花楼也不让进,宝华寺也不许回,叫了她的暗卫去打听消息,自己就拉着张脸坐在这车厢里生等。 沈月章坐不住,没多久又蹭到柳云身边,「那个黄公公到底是什么人,来个万花楼就让你这么生气?」 宫里太监那么多,能仅凭声音就让太后听出来这人是谁的,必然不是普通太监,沈月章一脸好奇地,「难不成是你宫里的?」 柳云冷哼一声,眼眸半睁,眸色里泛着簌簌冷光,「他若是我宫里的,此刻,早已死上八百次了。」 沈月章自然是知道,柳云这人有多受不了事情失控,为了减少计划失控的可能,她对自己身边人的要求自然也是极高的。 像这种太后不过出宫没两日,就大摇大摆跑花楼里逍遥这样的事,看着也不像柳云会重用的人。 沈月章忽然面露惊讶,「该不会,是皇帝身边的吧?」 「胡说!」柳云嗔了她一眼,「皇帝身边怎么会留这样的人!」 略作犹豫,柳云到底还是解释道,「黄德全是内仆局令,掌中宫中车乘,从前六宫无主,他这个内仆宫令做的有名无实,如今正值大选,他这个和中宫沾点边的『大人』,背地里还不知收了多少的贿!」 柳云的目光顺着被风掀起的车帘,望向巷子口的暖红烛光,「收贿、结党、乱政,当年宁荣之乱,一半的祸事便是起于宦官干政!这万花楼里光彩夺目,鱼龙混杂,可难保最后见的人是美人,还是大人!」 第38页 沈月章又问:「见美人怎么样,见大人又怎么样?」 柳云面无波澜,「见美人,杀;见大人,诛!」 柳云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却慎人的很,沈月章被吓的摸了摸自己脖颈,「见个美人而已,不至于要了命吧?」 柳云眸底极暗,沉沉看向沈月章,嘴唇嗫嚅,欲言又止半晌,终究只沉了口气,眉宇间一袭可见几分烦躁,含煳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可话刚落,她又立马改口,「不,还是,这辈子都不要知道的好。」 沈月章被她弄昏了头,可立刻又反应过来。 「哦~」 沈月章压低了声音,凑到柳云耳边,「太监不能人道,你是笃定了他是来见大人的?」 唿出的热气扑在耳廓,柳云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蜷。 沈月章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灿亮如星,那是二十年养尊处优得来的简单和纯粹,更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干净和明媚。 柳云每每与这样的眼睛对视,总会觉得自己会溺毙在这刺目的光亮里。 她唿吸艰涩,混乱中难掩心中的渴望和阴暗——她想要拥有这样的光亮,又忍不住想要这样的光亮,想要拉着这样的光亮,一同沉沦在自己的暗色死寂! 可起初,她仅仅只是想通过这光,照亮自己的前程大道的! 是什么时候起,她只想用沈月章来当台阶的念头淡去的? 大约是老侯爷去世,沈月章在灵堂前跪晕过去的时候。 在她晕倒之前,柳云不止一次地要求沈月章回去休息,可被沈月章以更加不容拒绝的执拗驳回。 柳云觉得自己在沈月章面前的威信收到了挑衅,觉得沈月章不识好歹,觉得沈月章简直愚蠢至极! 人已经不在了,她这样跪着,除了让自己受罪,除了自我感动,还有什么用? 人活着就得往前看,可柳云自以为是的觉得沈月章不懂,并为此和她爆发了一次比一次激烈的冲突。 最后沈月章晕倒在灵堂上,夜里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便是她不要看见柳云。 那句话至今想来,还觉得心口处飒飒漏风。 那时候的柳云只茫然的站在原地,心头一半是羞恼,一半是委屈。 她羞恼于沈月章当着满屋下人的面丢了她的脸,更委屈于她明明是为了沈月章好,却还要遭到她这样的诋毁。 柳云茫然地感受着四肢百骸的冰凉,那感觉好像是她失去了什么,但很可笑,她明明什么都没有拥有过,又怎么可能失去? 最后,气急败坏的柳云强撑着脸面出了正屋,她还没来得及离开,十七公主的仪仗便已经到了院外。 宫里入夜下钥,十七公主虽然受宠,但从来没有借着权势和恩宠去尝试破坏规则,她一贯的谨小慎微,却在听说沈月章晕倒之后,连夜带着宫里太医赶来。 那是柳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十七公主。 她真的生的很温柔恬静,太医给沈月章看过病之后,屋内便只剩十七和沈月章两人。 十七公主的贴身侍女,和柳云这个沈月章的贴身丫头立在廊下。 屋里的十七公主抱着沈月章轻哄,十七公主的母妃是永州人,她学着她母妃,给沈月章唱永州的小调。 不同于柳云强硬的、不容拒绝地的命令,她哄着沈月章喝药,用她特有的,温软的语调。 她给沈月章带了她爱吃的奶糖,还有她之前看上的珠钗。 渐渐的,柳云听着屋里传出沈月章压抑的哭声。 十七公主的侍女站的更远了些,柳云却站在原地,任由天上的明月照出一脸的茫然无措。 她茫然地想着,沈月章那么个娇小姐的性子,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在她面前哭了的? 她本以为是沈月章长大了,她本以为沈月章变得坚强了,她本以为... 院子里风雪凄凄,沈月章的哭声由压抑至放纵,最后声嘶力竭,又渐渐哽咽。 侍女上前两步,说公主该回宫了,请她进去催一催。 柳云进去了,然后就看见十七公主坐在窗下的榻上,身前膝上是已经睡着了的沈月章。 沈月章哭累了,枕着公主的膝盖,蜷成一团。 柳云进去后,十七公主一眼认出了她。 十七一手托着沈月章的侧脸,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跟柳云说,「你便是柳云吧,常听小核桃说起你。」 这话莫名听着像是审判,对这些贵人们早已能够应对如流的柳云却难得抿着唇没吭声。 正得盛宠的公主,自然是比永定候这个不守规矩又无法无天的女儿更好的跳板!可柳云却忍不住把她当做争夺领地的敌人。 只是这个敌人慷慨的过分,她把睡着的沈月章交给柳云。 「她自小没了母亲,如今府上最疼她的老侯爷也不在了,心里难过的很呢。」 柳云动作生疏又僵硬地接过沈月章,心中只道,如今继母又有了儿子,她何止该难过呢,日后能不能过的舒心都两说,哪儿有那么多的功夫让她难过? 她对沈月章是一贯的恨铁不成钢,对十七生于皇家,却还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更是不屑。 但更多的,是对这两人想法念头从来一致的不虞。 她心底开始生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那感觉,好像是自己偷走了别人的种子,辛辛苦苦种出来之后,又被人追上门讨要。 第39页 强撑着冷漠送走了十七,柳云看着沈月章的睡颜,第一次有些无所适从。 不同于柳云对别人触碰的牴触,沈月章小时候像是个面团子,不光白白嫩嫩,还喜欢被人揉捏。 沈月章深以为这是一项享受,但柳云一向敬谢不敏,是故两人从来没有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刻。 她抱着沈月章坐在床头,沈月章的额头贴着她的小腹,沈月章的一只手同自己的手十指紧扣的握紧。 柳云觉得别扭,也觉得奇怪,但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厌恶,她脑海里又出现了十七抱着沈月章的模样。 她一边打心底里拒绝和十七有关的任何事情,却又一边忍不住学着十七的样子,抱着沈月章,唱了一晚的锦州小调。 她还试图拍着沈月章哄睡,只是手掌几次抬起来,又终究落不下去。 好像落了,就承认了她在沈月章身边这么多年,对她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外人。 好像落了,就承认了这片领地之前是十七的归属。 好像落了,她就承认了那些难以察觉的东西属实存在... 那个时候的柳云自觉,那些寄生于飘渺又可笑形式的面子和尊严,是最不可坍塌的东西! 但人总是会在失去的痛苦里,慢慢领悟到面子才是真正飘渺又可笑的东西。 柳云喉头微动,微微攥紧了手心。 面前的沈月章靠的太近,近到让她有种「手可摘星辰」的错觉,但许是柳云的出神让她有些不满,那双星星用力眨了眨。 「说呀,我以后就知道什么了?」 柳云慢慢出了口浊气,她没推开她,而是侧过身体,靠在身后的车厢上,眉梢一挑,微微扬着下巴。 她语气里是已婚女子对未出阁小姐说话时,那种影影绰绰、含含蓄蓄、说不清又不详说,道不明又偏偏起了头的,让人觉得抓心挠肝,又很讨厌的、饱含着秘密的语气。 狭长的眼眉里像是带着钩子,明晃晃写着逗引,柳云半真半假的开口,「等你以后成了婚,自然就知道了。」 沈月章不自觉的越凑越近,也压低了声音,「既然我迟早都会知道,为什么现在不能告诉我?」 「你想知道?」 沈月章点点头。 其实她已经有点搞不清楚柳云在说的「知道」究竟是什么了,但也不妨碍她已经被勾起了满心的好奇。 瞧见柳云朝她招手,她便乖乖把耳朵凑了上去,可还不等柳云说话,外面传来一阵破风声,衣衫猎猎,回来的暗卫先敲响了车厢。 三长一短,来回话了。 沈月章正要凑过去听一听,却被柳云抬手捂住了耳朵。 沈月章「??????」 沈月章本就是身子前倾的动作,这动作使不上力,于是等沈月章好不容易挣脱开柳云的手,便只听见一句。 「娘娘,怎么处置?」 第24章 你是真的行! 暗卫问完, 柳云半晌没开口。 她的动作更加慵懒放松的靠在车厢,一手撩起衣袍一角轻轻拈动,另一只则状似无意地垂在身侧, 指节若有似无挨着沈月章撑在一旁的手腕内侧。 风停了,车帘将外面的如霜月色挡得严严实实,车厢里极为昏暗。 两人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静望,沈月章只能瞧见柳云一双眼眸里的点点光芒。 似是挣扎,又似是犹豫,浓稠如墨,缠绵似丝,根根绕绕的缠住了人的心脏,叫人的心跳莫名露了一拍。 沈月章看不懂那眼神, 只觉得奇怪。 传闻太后杀伐果决, 整治宫闱用的是铁血手段! 传闻太后心肠歹毒, 曾对试图勾引先帝的妃嫔使用猫刑! 传闻太后试图篡位,先帝体质羸弱便是她暗中下毒...... 虽然说关于太后的传言, 一如那些差点和沈月章成了亲的「未婚夫」——又多又不靠谱! 但不论是沈月章认识的柳云, 还是传闻里的太后,她都不是一个犹犹豫豫的人,更何况她刚刚还语气果决, 又锐气杀气毕露的说:「见美人, 杀;见大人,诛。」 沈月章莫名觉得, 柳云此刻的犹豫,不像是在踌躇黄德全的处置。 而且那眼神...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沉闷闷的。 她长出了口气, 试图吐出心头憋闷的感觉,然后戳了戳柳云的侧腰,压低声音,「哎,等你吩咐呢!」 隔壁的叫好声似乎要把房顶掀翻,柳云好像是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她轻出了口气,眼睛里的光芒随着那一剎的嘆息似乎柔和许多,少了几分叫人心惊的锐利和诡谲之后,那双眼睛更如同流动光华的琥珀。 沈月章被蛊惑一般看着那光芒的去向,却冷不丁被一只手攥住了手腕。 柳云喉头髮紧,语气莫名听起来有几分...急切。 她说:「沈月章,我冷!」 ---------------------------- 城北的一处宅子前,得知主人稍后便到的府上下人们,早早便恭敬的立在了府门外等候。 数十人垂首静立,不闻一声,知道远处的马车辘辘而来,为首的管家这才提着灯笼上前几步迎上。 「主子!」 车厢内,沈月章和柳云几乎对角而坐。 她听见外面的动静,伸腿踢了踢柳云隐约露出的脚尖。 第40页 哎,叫你呢! 管家是柳云的下人,这宅子,自然也是柳云在宫外的私宅。 这地方应该是柳云入宫之后添置的,沈月章是第一次来,不过从这位老管家见到柳云的激动来看,柳云大约也没来过几次。 要不是这次入夜城门下钥,她们出不去城,回不了寺,柳云或许都想不起来自己这一处产业! 不同于老管家满腔按耐的激动,被沈月章打断假寐的柳云看起来并不像是开心的样子,她毫不掩饰眼底嫌弃的白了沈月章一眼,沉了口气,敛着心中的郁火,不冷不淡的应了一声。 之后,马车在府门正前方停下。 宅子面前空旷,府门口的灯笼罩出的一圈暖光离马车有些远,倒是天上银灿灿的月光将车厢护了个满怀。 管家几步到马车跟前的时候,正见车帘从里头掀开,月光便如同乍然一现的无声闪电。 月霜银光刺目,将车厢内的情形纤毫毕现地展露在眼前。 老管家心心念念多年的太后,就像是土坑里的萝蔔,被人用层层叠叠的毛垫披风厚毯子裹起来,只堪堪在毛茸茸的厚毯子外,露出脑袋... 月色如同闪电,但老管家那一瞬的表情,却是实打实的如遭雷噼。 老管家身子骨一颤,嘴唇嗫喏,「太后...」 他那么大个端庄稳重、老成持重、从容庄重、恩威并重的太后,怎么会这样狼狈惨重?! 老管家差点挤出两行热泪,直到看见沈月章气喘吁吁地拔...拔太后之后,又生生给憋了回去。 沈月章边拔还边问,「诶,你们准备好药浴了吗?太后说她冷。」 --------------------------- 堂屋里,柳云周围放了一圈火盆,怀里的汤婆子小巧精緻,暖着冰凉的指尖。 柳云的脸色并不大好,显然相比起身体的病痛,这样的火盆围绕,更让她觉得不堪忍受,只是碍于什么,她这才生生忍下了,还不得不听着角落里的一老一小絮絮叨叨。 此刻,堂屋的最远处,刚刚还看沈月章如同杀父仇人的老管家,现在已然亲厚地叫着她小沈。 管家只当小沈是太后娘娘跟前的宫女,一脸欣慰地看着她,嘱咐道,「咱们娘娘性子要强,咱们做下人的就得更用心伺候,你方才...」 管家瞧瞧瞥了眼那边,又压低声音,「就做的很好!」 管家说的是柳云不肯烤火盆,被沈月章强行按着的事儿,但沈月章也只不过说了一句「你不是说你冷的吗?」 她没觉得这话有多要紧,还当管家说的是在车上那会儿。 毕竟比起轻飘飘一句话,费半天劲把那些东西裹身上可不容易,沈月章当时都累出了一身汗,偏偏柳云的眼神还是带着哀怨地盯着自己。 沈月章至今想起来那眼神都觉得无奈,她总觉得柳云是想把她这身也穿在身上! 沈月章长嘆了口气,和老管家对视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之后,又望了望窗外。 「买药的小厮还没回来呢?」 小厮是去买药去了,厨房虽然烧了热水,但想要药浴,府上还缺几样药材,三人便是在这里等,老管家一边说着「这会儿得叫来药铺才能买。」一边往外踱出去。 「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下人刚好进来,管家忙着叫人去准备药浴,吩咐一通之后,又转过头看向从火盆里站起来的太后。 柳云已经彻底坐不住了。 沈月章往她脚底下塞那两个汤婆子时的「噗嗤」一笑,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王八蛋没憋什么好屁! 如今终于解脱,她更是一刻都不想逗留。 「叫人备好热水退下就是了,我这便过去。」 管家这次没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又问,「那,让小沈姑娘伺候沐浴?」 柳云唿吸蓦的一紧,余光瞟向刚挨到身旁、给她披上厚实披风的沈月章。 「啊?」沈月章似乎也没想到这事儿会找到她身上,忙摆摆手。 「我可不行!」沈月章一脸诚恳的认真,「我晚上得给太后娘娘暖床!」 柳云「......」 说就说,她显摆个什么劲儿? 言罢,柳云略带打量地瞧着老管家的神色。 老管家老了,反应慢些,听见那句「我可不行」,就有些生气现在年轻人懒怠推诿! 他重重嘆了口气,沉声肯定,「你是真的行!」 但这句话慢了些许,刚巧不巧落在沈月章那句「我得给太后娘娘暖床」后面。 老管家反应了会儿,似乎有些一言难尽的茫然,「嗯?你说什么?」 第25章 是我的同僚...们 在沈月章慷慨激昂地说完了自己的暖床之路, 有多么的任重道远、举足轻重之后,老管家无言默了片刻。 见柳云已经去更衣准备沐浴了,老管家便招了招手, 把沈月章叫到榻旁。 他也不说话,只把一个汤婆子用厚毯裹着,静等了片刻之后,取出来,把暖唿唿的毯子贴在沈月章手背。 老管家瞪着眼,两手一摊,全程没说一个字,动作里却满是嘲讽。 就这? 惨遭鄙视的沈月章:「......」 老管家语重心长:「年轻人吶!不要仗着主子如今对你有几分新鲜就肆意妄为,日子还长着呢!不管是要做什么, 你若想站稳脚跟, 最要紧的不是主子如今的几分新鲜, 是你得在主子眼里无可取代、独一无二啊!」 第41页 「你看你这...」老管家恨铁不成钢地扬了扬手里的汤婆子,「这么个东西就能把你要做的事都做了, 你还不着急?」 那确实该急! 要是谁都能替她暖床了, 那她下次出来玩还能怎么献殷勤? 沈月章本来都要去暖床睡觉了,闻言又坐回去,一脸忧虑的认同道,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老管家方才舒了口气, 带着几分孺子可教的欣慰,「傻孩子, 你听我的,这东西能替你暖床, 可替不了你伺候沐浴啊!」 -------------------------- 是夜,房内屏风遮挡, 热气氤氲。 沈月章就坐在柳云半臂之外,紧挨着木桶的脚凳上。 屈肘趴在桶边,视线几乎一寸不离的盯着柳云。 桶里清亮的褐色药汤温度微烫,柳云的脸上是被热气熏蒸出的酡红,她沾染了水光的长睫低垂着,明明是闭着眼睛,却给人一种泫然欲泣的错觉。 柳云说,这药汤是帮她舒筋活血,减少寒气带来的疼痛的,从前饮□□发的那几日,她总要泡上半个时辰起。 柳云还说,泡这药的时候,需要患者闭目凝神,周围不得有其他异响声动,所以沈月章在柳云睁眼之前,不许说话也不许乱动。 沈月章还没听过这么多规矩的药浴,但她还是乖乖等到了柳云睁眼,这才长舒出了口气。 「终于泡完了!难怪还要有人看着,不然闭着眼睛坐半个时辰,人不睡着都难吧?」 沈月章走到柳云背后的桌子上去拿擦拭的毛毯,嘴里还不停的念叨,「我感觉我都不像是在伺候沐浴,像是在给你护法!」 柳云极轻的压了下唇角,可很快又对上沈月章带着几分探究和好奇的眼神。 柳云直觉便道不好,下一瞬,沈月章缓缓俯身,往她面前一探。 她耸了耸鼻子,对那浓郁的苦涩表示厌恶,可依旧盯着柳云,视线从她的肩膀挪到柳云的眼睛。 「你每天这么个泡法,不会都腌入味了吧?」 沈月章从小时候起,便是吃药跟要她命似的,柳云自然是清楚她对这苦涩有多不喜,被这么一问,她心中也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着恼。 柳云轻哼一声,微仰着下巴。 那几缕湿漉漉地粘在侧额和脖颈处的发,给她平添了一股柔媚,她半真半假地挑动眉心,反问,「那谁知道呢,你来闻闻?」 闻闻就闻闻,何况柳云都把脖子扬起来了,不闻白不闻。 沈月章低下头,柳云便只觉脖颈处微微泛凉,她眉心微蹙,面带难耐地屏息侧过头去。 柳云喉中干涩的厉害,如云似墨的髮髻间,唯有耳朵又红又烫,几乎要滴出血来。 沈月章没闻多久,汤药苦涩的味道太重,哪儿还闻得出柳云是不是苦的? 她抬起头,缓了口气,这才压下胃里的干呕。 「不行了,太苦了!」 她连这么片刻都受不了,柳云是怎么面无表情地坐了这么久的?还要每个月都泡好几天! 「......」柳云耳尖的滚烫赤红还未退去,眸中不易察觉的慌乱已经定了神,她脸上的笑容更深,却愈发不达眼底,透着股幽深的寒。 柳云说话是轻飘飘好似玩笑的语气,她不紧不慢地从水里站起身,扯过沈月章手里的里衣,就那么披在身上。 雪白的里衣,半截落在桶里,很快就染上一层褐色,湿答答地粘在身上。 她姿态看起来更加洒脱和不在意,扬声叫外面的人进来换清水,然后踱步到紧闭的窗前,对身后跟着的沈月章视而不见。 她或许早就在等这一刻,等沈月章的厌弃和嫌恶,等沈月章主动的远离和放弃,等沈月章主动完成,自己完不成的割捨。 她应该庆幸的,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可这一日来的还是快的叫她心中如捣。 入宫六年,这月初三才刚相见,今日不过十五,她便已经招来了沈月章的嫌弃,照这么算...快了,快了! 柳云高高扬起脖颈,唇角也用力勾起,眼睛看向被封的死死的窗,闻到那挥之不去的苦涩,喉中却艰涩如同刀片。 沈月章不知柳云在想什么,她只是瞧着那件湿透了的里衣穿上身上实在是...不够稳重,于是在下人进来换水之前,拿自己手里那条宽大的毛毯把人给裹住了。 双臂环过柳云的肩膀,毯子在柳云身前捂紧,那看起来像是个从背后的拥抱,柳云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烫的后心酸涩,她抿着唇不肯出声,只听身后下人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悉悉索索。 换水要费些时间,沈月章站的没一会儿就累了,索性靠在柳云肩膀处——那看起来更像是拥抱了,柳云欲言又止半晌,终于没忍住,冷声讥讽,「这会儿不怕苦到你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沈月章。 刚刚在水里压根没闻出来什么,一听这话,她立马耸着鼻子,从肩膀嗅到了柳云脖颈耳后。 果然离开了汤药,那股苦涩的味道就淡了,甚至还有点清苦的冷香。 柳云皱着眉骂她,「沈月章,你是狗吗?在人身上闻来闻去的!」 管家治家有方,两人的低声耳语没引来任何一个人的抬头和注意,沈月章下巴垫在柳云肩上,抬眸看着她,「你好香啊~」 柳云眸光凝滞了一瞬,「让你失望了,还没腌入味!」 第42页 她一眨不眨的瞧沈月章的脸色,接着道,「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你还是小心些,离我远点,不然之后一闻到我身上的味道就想吐,我可不负责。」 柳云一贯的表里不一,心中却是不爽,脸上就笑得越是灿烂。 柳云从来都是谋定后动,可偏偏这次说完这话,她却不晓得自己在期待什么。 期待沈月章说她不会嫌弃?还是安慰她那味道也还在接受范围?又或者是她面露嫌弃,接受她「离她远点」的建议? 她抿了抿唇,忽然发觉自己在宫里学到的那些手段,根本无益于处理好她和沈月章的关系。 所有的权谋手段、利益权衡,会在沈月章面前全部崩盘。 她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先动了心的人,註定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然后,沈月章这根绳子动了动,她笑的狡黠又灿烂,一如往昔地明媚。 踮起脚凑在柳云耳边,压低声道,「我觉得,下次你药浴的时候可以多撒点花瓣,这样你就闻不到苦味了!」 她一脸等着被夸的骄傲,仿佛自己出了什么顶聪明的点子,柳云的注意却只在那句「你就闻不到苦味」了上。 她心中的明月似乎刚经歷一番天狗食日,晦暗之后,是如获新生的皎皎! 她脸上的假笑散了,默然几息之后,转而添了几分不耐烦的训斥。 「沈月章,那是药浴,什么花不算药材?」她叠着在她额前敲了一记,「你可少折腾点吧,回头药性相撞,你想害死我吗?」 沈月章眨眨眼,「...那,撒点糖?」 「...嗯,我再盛一碗给你尝尝!」 清水已经换好,柳云拂开沈月章的手,转身的一瞬,嘴角却克制不住的扬起来。 沈月章仍旧跟在她身后,「那我知道了,你以后泡着的时候就在嘴里含着蜜枣...诶,对了,你这毒治好了不就不用泡了吗?这毒是谁给你下的?找下毒的人啊!」 柳云对自己在宫里的事情一向讳莫如深,但今日大抵是心情好,没怎么犹豫地把人叫过来,又拿那条毯子盖在她头顶。 「松手!你要是站那不动我就告诉你。」 「.......」沈月章有些管不住蠢蠢欲动的手,「我要是动了呢?」 屋里水声流动,柳云不慌不忙地,「你要是动了,这辈子都别想我告诉你!」 沈月章毯子下的脸上都是纠结,她十根手指搅在一起,「那你快说,我尽量控制!」 回应她的只是越来越急的水声。 终于,在沈月章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之前,柳云掀开了毯子。 她已经穿戴妥帖,掌心落在沈月章炸毛的头顶,胡乱一揉。 「傻样!」她笑骂了句,「出来说!」 ------------------------ 柳云不适合说书,她口里的故事只有一个时间人物和结果。 「我刚进宫那会儿,南疆进贡过一个美人,入宫做了妃子,后来想给先帝下毒,机缘巧合下给了我。」 从屏风后走到床榻,这几步路的距离,柳云就轻描淡写的说完了这折磨她数年的病痛。 沈月章只能从中知道,这个叫饮冰的毒,是南疆那边的,是五六年前就得了的。 柳云不愿多说细节和其中曲折,沈月章便也没多打听。 她一边爬上床内侧,一边想着家里有没有什么南疆那边的生意,又或者能找得到什么南疆的大巫师——毕竟这是由南疆起的毒,要是大梁解不了,还是得往根上找! 忽然听见柳云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她这才回过神,恍然想起什么,掀开柳云的被子,掏出个还烫着的汤婆子。 沈月章把它小心放到了床头柜子上,说:「小心点,这是我暖床的同僚。」 「......」柳云气笑了,「同僚?」 沈月章又掏出两个,补充道,「同僚们。」 柳云攥紧了拳头,「这是管家让你放的?」 沈月章跪坐在榻上,面带忧郁,垂下来的眉眼带着股软趴趴的可怜,「是啊,没办法呀!暖床这活儿太简单了,一个汤婆子都能顶替了我,管家还和我说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我觉得他说得对,你宫里的宫女那么多,我只是重要还不够,我得不可取代,才能在你宫里站稳脚跟!」 柳云今日的心情可真是跌宕起伏,她面带忧愁地看着沈月章的脑袋半晌。 「所以,你又不是宫女,你为什么要在宫里站稳脚跟?」 沈月章微蹙的眉像是江南的烟雨,听见柳云这话,她立刻恍然,亮晶晶的眼睛里一片清澈的恍然。 对啊,管家以为她是宫女,她本来只是想学个技术讨好柳云,方便以后出去玩来着,那她在这担心个什么劲? 她立马恼羞成怒的盯着床头的汤婆子,面带兇狠,柳云只抱臂站在一旁,见状闲闲开口,「怎么,要暗杀同僚了?」 沈月章义愤填膺,「它们损害娘娘凤体,应该判它们流放!」 第26章 沈清玦来找你要债了! 翌日一早, 天还没亮透,沈月章早早就被柳云从塌上捞了起来。 「明日便是先帝的冥诞了,宝华寺特意为此准备了一场法事, 从十七到二十四,为期七日。」 「今日是筹备的最后一天,我还要回寺里熟悉各项流程...」柳云便说便把坐都坐不住,迷迷瞪瞪直往榻上倒的沈月章拉起来,「你出来之前可是答应了我,今日一开城门就回去的,你还睡?」 第43页 沈月章压根没听见柳云说了什么,含煳敷衍了两声,见躺不到床上, 便顺势攀着那条拦住自己的胳膊, 靠在了柳云的肩头。 她昨晚实在是没睡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床铺太硬的缘故,睡的整个人腰酸背痛的, 这会儿柳云说什么她也全当听不见, 说什么也不肯动! 柳云对此情此景早有预料。 床边的脸盆架上,是昨晚便叫人预备好的半盆冷水。 那本就是用来应对今日这种情况的!只是柳云瞧着沈月章靠在她肩膀上的模样,嘴角却不自觉带笑, 脑海里都是昨晚, 她说要给自己摘上一桶花瓣泡澡的情形。 柳云久久坐在天色清苍里没有动作,任凭沈月章就着这姿势, 把她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地偎在自己怀中。 睡着的人是放松的,那条攀着柳云肩膀的手臂使不上力, 身子往下一滑,又稳稳落在柳云臂弯里。 这动作, 几乎和柳云脑海里,十七抱着沈月章的身影重合。 沈月章的面孔被烟墨色的晨曦照出几分的青白,然而身体却是柔软又温热的,暖烘烘地贴着她的手臂。 静坐的柳云唇畔含笑,面露无奈,语气却是难得的轻柔和缓,「醒了去车上再睡,嗯?」 沈月章眉心一动,是被吵到了的不满,气鼓鼓地把脸往她臂弯里钻。 柳云只看得愈发眉眼弯弯。 沈月章是个精力太过亢奋的人,除了上学堂的时候精神萎靡、睡觉的时候安静柔软,大多时候,她身上都有一种稚子初看世界的兴奋和好奇。 孩子嘛!视野总是新鲜又天真,但闹腾起来,也是叫人不堪其扰的! 沈月章身上兼具这份爱恨参半,柳云的心情便时常跟着她上天入海,如今睡着的安静模样,就愈发叫人不忍相扰。 柳云垂眼瞧了半晌,心中一阵被柔软填满的丰盈,她嘆了口气,娴熟地拍着沈月章后背,睫羽微颤,却是俯身靠近。 「沈清玦来找你要债了!」 沈月章「!!!!!!」 --------------------------------- 四更刚过,鸡鸣声阵阵。 早已有卖水郎穿行在各处长巷,惹起一片似远似近的犬吠。 她们回寺里的马车已经套好,不过柳云正同她的暗卫交代什么,没人靠向那处,就连老管家也只拉着沈月章。 他正情真意切地抓紧这剩余的时间,叫她怎么在主子跟前无可取代、一人之下! 这个年纪的老人都很有生活的智慧,沈月章不由得听得连连点头,等柳云交代完毕,带她走的时候,老管家这才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地把人送到了巷子口。 车厢里,沈月章抱着她两个同僚,靠着车厢嘆了一声。 柳云斜了她一眼,哂笑,「辛苦沈大人亲自带着犯人流放宝华寺?」 「不是!」沈月章用力戳着其中一个,「先押送宝华寺,回头叫阿桑押送它们去当铺!」 当铺! 柳云嗤笑一声,笑意未收尽,她又想起什么,「你那天让阿桑给你买的那些杂碎...花生瓜子山泉水,果子糕点话本子,还有那些个香囊。」 瞧着沈月章炸毛,柳云从善如流的改了口,「你哪儿来的钱?」 连两个祈福牌都得赊的人,她可不信沈月章身上能有什么富裕! 如今听闻她说起当铺时这样熟稔,她眉心一跳,带着几分正色,「你不是偷着拿寺里的佛像去当了吧?!」 沈月章只一脸恍然,啊,还能这样! 看见沈月章脸上的恍然大悟,柳云松了口气之余又暗自咬紧了牙关。 她多什么嘴! 旋即又叮嘱道,「我可提醒你,宝华寺是国寺,里面的东西都登记在册的!」 「哎呀知道了!」沈月章轻「哼」一声,「我就当了件衣裳!」 「衣裳?」 柳云的神色一变,似乎比听见沈月章当了佛像更加出乎意料,「你头一天穿的那件?鹅黄的那件?」 「对啊。」沈月章看她脸色似乎不大对,「怎么了?」 「没什么。」柳云好像冷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 这会儿车子已经慢了下来。 快到城门口了,城门处都是推着新鲜瓜果蔬菜往城里运的人,推车挤的满满当当,旁边要出城门的车马也都排着长队。 在一片并不刺耳的喧闹中,柳云闭目靠在了车厢,语气算不上热切,莫名其妙来了句,「你别少了什么东西就行。」 沈月章摸不清她的忽冷忽热,看她不理自己了,也只坐在一旁,抱着两位同僚盘算着它们能换多少钱出来。 好容易等到出了城,沈月章说不清身上哪里难受,只坐不住地晃了晃紧挨着柳云的膝盖。 「哎,我觉得管家这个年纪的人,说话都很有智慧!」 柳云眼皮只掀开条缝。 你又发什么疯? 「我知道我不是宫女!」沈月章凑过去,「但我以后得当女官啊,我想在朝廷上站稳脚跟,那不就得在上司眼里独一无二,不可或缺?我不能让别人替了我啊!」 「不用。」柳云淡淡推开她,「你初试的卷子都未必能过。」 「......」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茬来着,那她... 不等她想到后头,柳云又接着道,「管家今年不足七十,比你外祖父小了一轮还多,霍太师七十的时候,你被他教育一通,第二日便剪了他的鬍子做羊毫笔,害得霍老太师近半个月闭府不出。」 第44页 「......」 沈月章抬手捂住了柳云的嘴,但并不妨碍柳云的嘴唇微动,声音依旧沉闷地传出来,「想必是这个年纪的老人,不光脑子智慧,连鬍子都是智慧的吧?」 掌心被气息和开合的嘴唇碰的发痒,沈月章面上带了几分恶狠狠,她半跪在柳云身旁,居高临下的瞪着她。 「我那时候还小!还有,是你跟我说羊毛也能做毛笔的!」 柳云颔首,「我可没说山羊鬍也算羊毛。」 沈月章被堵的说不上话,只气狠狠地一脚蹬掉了同僚,柳云抓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拿开,毫无诚意的安慰。 「别愧疚,霍老太师只是失去了他的鬍子,你可是失去了整整十日的自由呢!」 沈月章气恼的神色一顿,「我怎么不记得?」 「啊!」柳云故作惊讶,「你没失去什么吗?」 她视线微微下垂,落在沈月章腰间半息,「那便是我记错了吧。」 沈月章「......」 她被柳云的这套阴阳怪气闹起了不服,看柳云不同意管家的话,自己就偏偏要证明这话没错! 她忽然想起柳云昨日说起的「成了亲就知道」的话,眉梢一扬,信誓旦旦地,「就算当不了女官,那以后成了亲,我必然也是要做我夫君眼里独一无二的那个!」 柳云听了这话,瞳孔有一瞬的缩张,她瞬间收紧了指尖,漏掉的心跳半息后才重重落下,敲得人胸骨钝痛。 她舔了舔唇,思绪一片空白地,没有回嘴。 微微偏过去的侧脸略显苍白,线条分明的下颌更显添伶仃。 沈月章只当时她反驳不过,满心自得开口道,「我爹说了,我们家最好招个赘婿,我呢,只要跟他生了孩子,以后什么都不用管,我爹他全包!」 「不过我不想生,我娘就是生我的时候去的,我害怕。」沈月章沉吟片刻,「照我说,等我成了亲,我就先给他纳上十七八房小妾,然后抱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养在自己身边!」 柳云眉心微凝的,一脸不忍直视的无奈。 她被她这几句话说的心中不上不下,最后只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嗤笑一声,「什么都不懂!」 沈月章接二连三的被柳云说不懂,心中愈发不服,「我怎么不懂?」 柳云抬眸看回去,「夫妻母子,你懂什么?」 她顿了半晌,紧握的指节一片青白,她终究还是问道,「成亲要做什么,你懂吗?」 那些女子新婚前夜,才会被母亲悄悄教导的、所谓阴阳大伦的、叫柳云心中只是一想便心痛如绞,嫉恨交加的事情... 她宁可沈月章永远不懂,可她刚刚那句「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就去了」,又让柳云再次意识到,沈月章是没有母亲教导的人。 而柳云自小便对沈月章有股责任感,这源自她在沈府为自己争取来的地位——她于她是半师半友,本就有教导之责! 柳云在那一刻忘记了霍老夫人,忘记了沈月章的继母,忘记了沈月章的舅母。 好像她比那些同沈月章有血缘亲族的亲人,更该来做这件事情! 好像她不来做这件事情,就会毁掉沈月章那压根连个影儿都没有的洞房花烛。 沈月章不知道柳云在想什么,但她大约明白了柳云口里的「成亲要做的」是指什么。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她那些话本子又不是白看的、万花楼又不是白逛的! 沈月章抬手按上柳云身前的丰盈,又低头,很快地在她唇上亲了亲,舔了舔。 起身,抬眸。 沈月章一脸挑衅地看着柳云。 不就这么点儿事吗! 但沈月章莫名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只是看到柳云脸上一片没回过神的错愕,她又很快释然了。 许是动作太勐了吧! 沈月章抛开了心头疑虑,在柳云的注视下舔了舔唇角,半带回味半带好奇的,「有点甜哎!」 她没从柳云身上挪开的掌心捏了捏,「你这口脂是哪家铺子的?」 第27章 闹着玩嘛! 车内, 柳云空白了半晌的思绪终于渐渐回笼。 她面上极快的闪过一丝震惊错愕,又在瞳孔的微微震颤里,极隐秘地藏了些半喜半羞。 可最终, 都渐渐在沈月章坦坦荡荡的目光里,变成直冲心头的羞恼!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唇瓣的触感仍在,起唇说话都变得艰难,柳云唿吸紧绷,拳头紧攥到微微颤抖。 她开口不得,紧抿着唇偏过头去。 车窗之外,是东边初起的朝阳。 金橘色的暖光顺着翻飞的帘角,斜斜照在柳云染了薄红的脸上,让那张清冷的面孔更添了几分烫、几分亮、几分灼目。 那一幕无疑好看的紧, 沈月章不由得唿吸紧了一寸, 下一瞬却又瞧见了那双如波眼眸里投来的目光——那是被羞辱后的难堪! 沈月章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什么, 气势便立时矮了半截,她微微弓着腰, 顺势跪坐在屈起的左腿上。 「闹着玩嘛!」沈月章讷讷辩解, 「不然你亲回来?」 她还试图嘻嘻哈哈地混闹过去,觍着脸往柳云面前凑,哪知这话又触碰到了柳云的逆鳞, 地被柳云毫不客气地, 冷着脸拂开。 没有冷言冷语,没有阴阳怪气, 柳云指节略显僵硬地整了整衣衫,端坐闭目, 不肯说话了。 第45页 沈月章便知,这下, 是真动了气了! 柳云这人,常常生气,尤其是跟沈月章在一起的时候! 或是因为她夜里不睡,或是因为她吃饭挑拣,总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生气的时候唬着张脸,气急败坏的吼她沈月章。 但这会儿的生气还能挽救,就好比上次她烧了凤藻宫,只要她能猜出柳云生气什么,态度良好的改正,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但凡柳云不开口说话了,这事儿,便不是轻易能过得去的了! 又譬如她祖父去世那会儿。 她祖父去世那年,是柳云入府的同年年末,沈月章一句「我不要见柳云」,便惹得柳云从腊月至次年的开春,愣是避着她避了三多个月! 沈月章自知自己出口伤人,理亏在先,于是笨拙地跟着街头馄饨铺的老闆学了许多日的包馄饨——老闆是锦州人士,之前闹灾荒的时候到京城的,沈月章从前只知道柳云爱吃她们家,也就是那次之后才晓得,柳云这馄饨,吃的是故里的味道。 但不论是火烧凤藻宫还是出口伤人,总归有个沈月章能琢磨得清的、叫柳云生气的缘由。 可这次不过是闹着玩玩,她怎么就至于生这么大气呢? 明明昨日的时候还好好的,明明出城前她还有心情嘲讽她是不是偷了佛像去卖,明明... 沈月章想不清,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她不喜自己和她靠的太近——柳云之前从不喜欢和她过多接触的,也就是前不久,她这才因为要暖床睡到了太后的寮房。 如今十五过了,想来,她是不觉得冷了,便觉得自己这过于亲近的接触令她不喜了吧? 沈月章顿时也委屈起来,这叫什么?冷的时候去暖床,不冷了就冷着脸把自己推开,这不就是过河拆桥? 她愤愤挪到了柳云最远处,又愤愤的想起来,当初柳云入宫的事儿,自己还在生着气呢! 算起来自己可是有两层的气,凭什么这次又要自己哄她? 沈月章便也不说话,只扭头看着车外。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后山脚下缓缓停下,早就候在此处相迎的瑞雪松了口气,和阿桑两人疾步迎上前。 「娘娘,宫里来消息了!」 ----------------- 就在沈月章她们离开城门之前,有一封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策马入城。 信使携信入朝,信中言匈奴南下,劫掠粮草,已然攻占临城! 信入宫中时,年轻的帝王满面威严,正同大臣们于太和殿议政。 朝中大臣,主和主战,争论不休。 主和派不过认为,匈奴年年如此,城池只攻不守,给他们些粮草便可打发,若是起兵讨伐,他们早已闻风躲回草原,大动干戈,又白费功夫。 主战派则以武将居多,一面是功名,一面是热血,他们受不得匈奴年年扰边的羞辱,该一举将他们赶到九云山之后,才可彻底了却后顾之忧。 大臣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论了一上午,散朝之后,主事的几位大人又被皇帝请进了御书房。 关于这场战事,柳云和皇帝都心中有数。 听传信的信使言,匈奴是十日起,便开始屡屡劫掠我军辎重,十四日夜里突袭,我军猝不及防,丢了临城。 十四日,不算晚。 如今春忙大抵结束,若能在三月之内结束战事,便也不耽误今年秋收,已然是最好的时机了! 不光是战事的时机,甚至关于官员的调派、粮草的押送、军队的调度...这位年轻的帝王满是雄心壮志,并且不肯再做先帝那样,对待敌人也同样仁厚的君王。 这场战事于他而言是扬威之战,是要肆意侵扰他大梁边境的匈奴人明白,大梁在他手上,不会再是匈奴人存粮食的器皿,不会再是匈奴人可以割肉的肥羊! 不论今日朝议结果如何,最迟明日一早,调派大军的圣旨,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加盖玉玺,而后由京师传至边疆! 这些东西,李建云和柳云都心照不宣,根本无需再传递消息。 柳云收到的消息,是关于裴尚榆。 裴尚榆自请出宫,要参加女官选拔! 如今这突如其来的一封请旨,无疑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事情。 和沈月章不同,裴尚榆是大家眼里一贯的贤良淑德,是所有女子的行为典范。 她这样的人当皇后,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哪怕有竞争对手如贺澹,她也有五成的希望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为家族、为自己带来数不清的荣耀! 柳云想过之后陆续採用女子入朝,是故在皇帝需要沈月章来帮他完成「朝野上下一心备战」的时候,她郑重其事地,提出了女官这个名头。 不光是为了给沈月章找个出路,在柳云看来,女官毕竟开创先河,为首者必然要承受许多数不清的指摘,寻常那些女子循规蹈矩,没必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京城女子之中,也唯有沈月章这性子,能不在乎、不关心、不受影响。 大家对她做荒唐事也早有见识,对女子入朝为官这件事,便不如别人做来反应强烈。 有了这么个开头,后面就好说了!但柳云没想到这后面来的这么快,来的还是裴尚榆! 柳云心中思绪万千,她不由得怀疑,这份消息伴着八百里加急送到自己这里,说半点没关系她也不信。 第46页 她记得那个叫陆青栀的女子便是幽州人士,莫非,是通过陆青栀,叫她看出了皇帝的用意? 那可就得好好思量了,堂堂儒门大师的孙女要作女官,可不是沈月章这个纨绔,仗着和皇帝的几分情谊,讨个女官做做是一样的。 这消息,她瞒下了,且放着没回,一回头,瑞雪来回话。 「娘娘,阿桑已经和沈小姐已经回城了。」 柳云一听她说起沈月章,方才那股唇瓣被什么东西粘在一起才感觉就再次传来。 那股酥酥麻麻的湿润触感,终于在她巨大的难堪过去之后,像是雨后春笋一样的破土而出! 她没让沈月章留在自己身边,也竭力不去回想,只放下手中信件,半晌,才问到,「回私宅了?」 「是,阿桑也已经吩咐过了,这几日看紧沈小姐别让她乱跑。」 柳云这才「嗯」了一声,她看起来似乎并不担心阿桑会不听她的,瑞雪不知太后哪里来的笃定,只欲言又止半晌,才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娘娘,那您这几日夜里...要不奴婢找些人来,您瞧着又凑的过眼的,先凑合着用?」 沈月章虽然中看不中用,但起码还有个暖床的作用,瑞雪讨厌她,但也不可否认,有人暖床之后的柳云,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 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样的法子,白让她们家娘娘受了这么多年的罪,还怨恨沈月章,说走就走,这会儿让她想找人替都不好找! 柳云闻言,只觉得好笑。 怎么暖床还要派专人来给她伺候了不成? 她又想到沈月章那些暖床的活儿谁都能干的疯话,不自觉眉眼一松,只下巴一抬,指着自己床头的零碎们。 「沈小姐的同僚们便够用了。」 ---------------------------------- 沈月章是到了寺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来了月事的。 刚自觉受了委屈的沈月章更不想自己小日子这几天,还要苦兮兮地在寺里吃斋饭,于是闹着死活要回城。 柳云倒是没怎么跟她纠缠——这或许是柳云生气时唯一的好处,不用磨着她跟她纠缠,就能轻飘飘得到一句「随你。」 随自己的沈月章立马带着阿桑回了城。 但霍府还在闭门谢客,至于永定侯府,在女官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也是万万不能回的,于是志气很高,跟人斗气的沈月章,转头又带着阿桑住进了人家的私宅。 老管家原本带着个下人,慢慢腾腾又悄无声息的跟在马车后头,直到到了城门口,送着她们出了城,这才往回走去。 人刚回到巷子口,老管家眼中立刻流下两行浊泪。 他是柳府从前的管家,无儿无女,跟了柳家一辈子,如今被柳云接回京,说是看院子,他心里也清楚,这是太后娘娘念及旧情,要给他养老。 但柳云毕竟入了宫,一入宫门深似海,昨日还是老管家这几年来,第二次见柳云! 人老了难免孤单,他又膝下荒凉,唯一的指望便是柳云能好好的,如今人刚送走,自己这么大岁数,虽说同在京城,可也不知,自己临死之前,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念及此,老人家更是控制不住的啜泣出声。 一旁扶着他的下人正欲劝慰,忽然听见身后的车轮声格外熟悉。 他回头看去,只见那车马飞快从自己身旁驶过,又驶出去些才急急停下。 片刻后,沈月章的脑袋从车厢里探出来。 阳光照在发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沈月章朝他招招手。 「杨伯,好久不见吶,我又回来了!」 管家的眼泪还没干,他回头瞧了眼回来时的那条路,又看着沈月章,面上一片怔怔:「......」 「是...好久啊!」 第28章 高小姐?也行吧! 沈月章在私宅安顿下来了。 没了柳云约束, 她在这里可谓是过的相当滋润! 有阿桑陪着她玩,有管家每天换着花样地给她们做好吃的——管家只当她是碍于身上来了月事,不便进寺参佛, 这才被送到这里暂住的,于是抓紧了时间,一心要把他昨夜没说完的【如何在主子跟前站稳脚跟】的智慧传授给沈月章。 当然,单纯的说教不管用,宫里的人,他又不可能责罚,于是老管家站在满桌的珍馐美味之前,笑容和煦的指着面前的一桌。 「这熏猪蹄是先用老汤和香料熬制,之后白糖上色, 皮酥柔嫩, 口感绝佳!」 「这鸡腿, 是庄子上散养的山鸡,肉质紧緻。」 「这鱼肉丸, 是早上刚买回来的草鱼, 新鲜捶打,弹牙爽口。」 「......」 一番介绍,只把素了这许多天的沈月章和阿桑闻的、看的、听的两眼放光。 老管家这才满意的轻拍一掌。 「那么, 谁知道要想讨的主人欢心, 最重要的是什么?」 初来乍到的阿桑还有些拘谨,沈月章已经相当踊跃的举手, 「嘴甜手巧,贴心周到!」 「对了!」老管家眼含欣慰, 拿来汤碗,盛了一碗清澈却鲜香的鱼丸汤, 放到沈月章面前面前。 「那么,和同僚处好关系的关键?」 阿桑一掌拍在桌面,把正要举手的沈月章生生震的一颤。 「戒骄戒躁,和光同尘!」 于是一支喷香浓郁的熏猪蹄,在沈月章的注视下放到阿桑的碗里。 第47页 「接下来...」 ----------------------- 接下来的三天,沈月章都过得相当开心! 有管家变着法的好吃的,还有阿桑和她一起吃饭,加上她这几日身体确实不舒服,没想着出去玩,只吃吃喝喝答答题,可比在寺里被盯着抄佛经好的多得多的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阿桑总抢她的吃的! 阿桑吃饭是风捲残云的快,往往沈月章碗里的鸡腿还没啃完,她就已经干完了一碗米饭加脸大的猪蹄。 她吃完了就盯着沈月章,这时候,但凡沈月章筷子夹着食物的同时又和管家说着话,一时顾不上这口吃的,下一瞬,它就会被埋伏已久的阿桑抢走吃掉。 而阿桑不仅不会会愧疚悔改,还会指责沈月章吃的太慢,会怪都是因为沈月章是个左撇子! 沈月章「...」 沈月章吃饭慢是因为小时候嗜甜,吃坏了右边一颗后槽牙。 至于左撇子,阿桑一脸认真的表示,「你夹着吃的对着我,我就总觉得那口吃的要进我嘴里。」 沈月章「......」 惹不得躲得起,下次吃饭的时候,沈月章就挪到了阿桑右手边,然后,阿桑就握着她的手,把那口鱼丸汤送到了她自己嘴里。 「......」 沈月章一脸无语,阿桑则一脸瞭然,「明白了,和左撇子无关。」 沈月章已经相当熟练的把勺子丢进阿桑碗里:「就是纯粹觉得别人碗里的香是吗?」 阿桑摇摇头,看着管家,活学活用的,「因为是同僚,所以和光同尘。」 老管家听得眼中一片精光,沈月章一手护着小碗,「是和光同尘,不是和碗同勺!」 老管家没管沈月章的抗议,只一脸惊喜地给阿桑添了碗米饭... 当然,除了会抢吃的这一点,阿桑对沈月章一直很好。 沈月章让她出去打听谁得了花魁,阿桑二话不说就走,然后给沈月章带回来一车的消息。 除了皇帝陛下决意与匈奴开战这种大事,还有诸如陛下下定决心,是因为那日朝议之后,是她外祖父拖着病体前往御书房,同陛下表明自己支持开战。 又诸如皇帝调遣幽州十万兵马赶赴前线,又诸如皇帝命永定候,也就是她老父亲前往宝华寺,代三军叩神... 沈月章除了感慨自己躲过一劫,更加好奇,「所以你说了这么一圈,那晚究竟是谁夺魁了?」 「谁也没中。」阿桑说:「老鸨说九娘和蕊娘那晚被人叫去府上伺候了,没参加最后比赛。」 九娘是沈月章压的人,蕊娘是段良压的人,两个人自然压得都是极有可能夺魁的人!而夺魁之后,花娘的身价便会暴涨,按道理,老鸨是不可能会在百花宴之前,把这两个摇钱树放出去的! 沈月章一脸纳罕,「她们都是百花榜上前几的人,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堆上去的,这么不声不响的被人带走,那些花了钱的人就没有意见?」 能花出去这笔闲钱的人,谁又是好相与的,何况身在京城,有权有势的一大把,谁这么大的权势,居然能直接把人带走? 沈月章追问,「那打听出来是谁请走的没?」 「没有,」阿桑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听说这几日好些人在万花楼里闹事,老鸨就把钱都退了。」 「喏,这是你那一千两。」 这一千两,是沈月章花出去,记在永定侯府二公子帐上,也就是沈清玦出的。 但沈清玦压根没想过沈月章花出去的还有回头钱,加之万花楼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于是这钱,就顺顺利利落回了沈月章这里。 阿桑看着她,「你要去还钱吗,你弟弟那?」 那当然...不还! 背负了一千两欠款的沈月章这些日压力太大,她需要这笔钱来放松一下自己紧张的身体和灵魂! 于是压根没想过还钱的沈月章大手一挥,「走,有钱了,咱们出去玩去!」 「那不行!」阿桑难得严肃,「太后不让你出门。」 沈月章「???」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阿桑一番,你认真的?! 「不是。」沈月章一脸难以置信,「咱们才是一伙的,你干嘛听她的啊?」 阿桑:「她说能让我见小姐。」 沈月章:「......」 行吧,是我给的不够多。 认清真相的沈月章黯然了。 她现在难得有钱还有闲,可居然被困在这里不能出去! 关键是难得有钱了啊! 沈月章捏着银票,脸上的悲痛浓郁到迫人,阿桑有些不大好意思。 毕竟沈月章之前还帮她给小姐递过信。 思虑片刻,阿桑笨拙的半蹲下安慰,「没事儿,你出不去,我可以啊!」 沈月章难以置信的抬起头,「你这是人话吗?!」 阿桑又接着道,「不是,我是说你出不去,但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去给你买回来啊!」 沈月章这才神色稍霁,「你说真的?」 阿桑一本正经的点头。 沈月章思忖片刻,「...你还得跟我保证!」 阿桑:「你写个单子,我保证一样不落的给你买回来。」 「不是,」沈月章指着她,「你保证,以后不会抢我的吃的!」 阿桑「......」 沈月章语气平淡无波,一针见血:「你为什么露出一副要割你肉的表情?」 第48页 -------------------------------------- 沈月章给阿桑的单子上,除了酒水就是话本子。 从下午太阳没落的时候,两个人就嘀嘀咕咕躲在房间,直到入了夜,沈月章特意从里头上了门闩,然后招唿阿桑坐下。 「阿桑,来,先喝坛酒壮壮胆!」 「为什么要壮胆?」 沈月章埋头在那堆话本子里挑挑拣拣,闻言头也不回的,「这不是怕你一会儿放不开嘛!」 阿桑依旧不懂,但还是乖乖照做了,一大口浓烈的桂花香入肺,阿桑缓了口气,「看话本子还要放得开?」 沈月章含煳应了两声,又对着手上挑出来的几本有些犹豫不决,于是转头问道,「阿桑,你喜欢洒家还是猴子?」 阿桑一口酒呛住,默然半晌,她神色莫名有些委屈的,「我喜欢我们家小姐。」 「小姐?」沈月章翻翻捡捡,「高小姐?也行吧!」 沈月章握着话本子,又看了眼房门,确定是关着的,这才坐到阿桑旁边,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她把话本子摊开在阿桑面前。 指着上面的【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高老庄行者降魔】说,「来,我来给你讲讲这齣戏该怎么演!」 第29章 我怎么娶你? 沈月章和阿桑一早就钻回了房间, 晚饭都没出来吃不说,还特意叮嘱杨伯,不管她们房间里传出什么动静, 都不用管,更不要开门。 杨伯肯定是放心不下的,叫人隔着老远听了一耳朵,下人回话。 「听不真切在说什么,只听见了些什么『你这妖怪哪里跑』『活雷公』『枉死狱』『爹爹救我』。」 够了!听见这些就够够的了! 这是撞了邪了啊! 杨伯年纪大,经歷得多,立马叫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围了那处院子,然后又叫人弄了些黑狗血、黑驴蹄子备着。 到底是宫里的人,他还叫小厮快马加鞭去宝华寺传信, 顺便让他们请几个大师回来, 做做法, 驱驱煞! 管家这边从天色朦胧等到月上柳梢,终于在城门快要关上的时候, 等来了宝华寺的车马。 马车从侧门而入, 一路到了那处严阵以待的院子前。 管家心下一松,忙迎上来,「大师, 您终于到了, 我...」 然而出乎意料的,车帘掀开, 来的居然是柳云! 「主子?!」 柳云应了一声,淡淡抬眸, 看向院子深处。 柳云收到管家的消息的时候,刚忙完今日的琐碎。 前日是先帝的冥诞, 昨日是永定候代三军前来叩神,都是容不得出错的大事,柳云劳心劳力两日,今日才稍稍清闲些,便又得知了沈月章「撞邪」的消息! 柳云自然不信鬼神,来的时候也问了清楚,心中早猜到了沈月章在这里做什么妖,她从容镇定地叫周围的人都撤了,连带着那些黑狗血和黑驴蹄也都带走,这才瞧着那从外头上了大锁的院门。 「杨伯,把锁打开吧。」 杨伯一脸为难的,「主子,没钥匙。」 「???」柳云的困惑都写在了脸上,「没钥匙?」 管家点点头,「这锁是小沈姑娘叫锁的,还让老奴锁完把钥匙丢进去,明日她醒了,再丢出来。」 柳云「......」 行,长进了,知道这么干会丢脸,还知道把自己锁起来了! 柳云深吸口气,缓步上前,边走边问道,「她没跟你说在里面做什么?」 「没。」老管家亦步亦趋慢半步跟着,「小沈姑娘说和阿桑姑娘有正事要谈,还说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过来。」 「正事?」柳云嗤笑,「她们两个能有什么正事!」 主子明摆着不信鬼神这一套,作为一个合格的下人,自然要紧跟主子的步伐! 管家闻言,立马开始认真回想这两日,她们二人的表现,之后眉头紧锁,思虑片刻,「...许是小沈姑娘在研究,怎么在阿桑姑娘的虎口底下夺食吧?」 柳云「......」 但不管怎么说,锁没开总归是进不去的,管家瞧柳云盯着那锁头眉心微蹙,立马道,「老奴去找块石头来砸了锁芯。」 「不必。」柳云犹豫片刻还是摘下了一根金簪,在锁芯处鼓捣两下后,铁索应声落地。 管家有些错愕地瞧着,很快,他近乎本能的夸赞道,「主子好手艺!」 ---------------------------------------- 屋里,两个人已经醉的不成样子。 阿桑趴在桌边,身边三个空掉了的罈子。 沈月章手里握着卷书,东倒西歪地,半是讲解,半是表演,指着阿桑道,「你是高老庄的高翠兰,被猪八戒绑走,关在屋子里。对,你,你就在哪儿,别动!」 她努力地辨别书上的文字,然后看了好半晌,又道,「我是你爹,带着孙猴子来救你,然后,然后关你的房间上了锁...」 沈月章说着,走到关着的门前,自说自话。 「老头,你去取钥匙来!」 「有钥匙,就不用你了。」 「嘿嘿,俺老孙,逗你的!」 沈月章用力推了把面前的门。 这门为了防止自己丢脸,在她清醒的时候也上了闩,不过这会儿,沈月章的脑子里都是孙悟空拿着金箍棒捅开锁的剧情。 她把书一卷,随手插在后腰,然后开始四下寻找。 第49页 阿桑瞧她寻寻觅觅,不由问道,「沈小姐,你...呃,找什么呢?」 沈月章快急哭了,「我金箍棒不见了!我找不到金箍棒,开不了锁,开不了锁,就救不了你!我的女儿啊!」 她哭哭啼啼地抱着阿桑脑袋,阿桑眉心也皱紧了,她转过头,忽然眼前一亮,指着门闩,笑道,「那不是吗?」 沈月章满面疑惑:「这么小一根?」 阿桑笃定:「肯定是你变小了!」 嗯,有道理! 沈月章去抽门闩,门开了,露出外面正走来的柳云。 沈月章狐疑地瞧着一前一后两个女子的身影,嘟囔道,「奇怪,怎么两个高小姐?」 柳云没叫管家跟进来,毕竟不是什么正常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没必要多叫个人看笑话。 她只身走到门前,瞧沈月章眼神涣散地盯着自己,还没摸清她这又是发的哪一处的疯,便冷声问道,「呦,这是谁?鲁智深还是嫦娥?」 而屋里,已经被带着走过许多次剧情的阿桑恰如其时的叫道,「爹爹,我在这呢!」 沈月章这便立刻确定了,她们家高小姐是里头那个! 她立刻转身,脚软腿软的扑到阿桑身上倒着,「乖女儿!」 柳云愣是没看出来这是演的哪一出,而里面的父慈子孝也不过一瞬,沈月章用力推了把阿桑的肩膀。 「就知道抢你爹的鱼丸吃!」 柳云:...... 还真是研究怎么虎口夺食的呢! 沈月章推了阿桑肩膀一把,不过阿桑是趴在桌上的,她这么一推,只把她自己推得倒推两步,几乎跌倒在地。 最后是柳云一把遏住了她衣领的后颈,这才被提熘着,慢慢坐在地上。 她后腰也不知道放了什么,硌的柳云小腿生痛,她伸手去摸,原来是刚刚的门闩。 柳云正想抽出去扔到一边,结果被沈月章连着手腕一併抱住。 「还我金箍棒!」 柳云「......」 算我求求你了,你还是去求求神仙还给你脑子吧! 柳云扶额,一只手在沈月章耳畔轻轻拂过,「行了,放你耳朵里了。」 另一只手则迅速把它扔到了门外。 沈月章摸了摸耳朵,这才作罢,靠着身后柳云的小腿缓了片刻的神,一仰头,又续上了她颠倒中莫名还有顺序的剧情。 她慢慢跪趴在地上,对柳云说,「来吧,该我背你回云栈洞了。」 云栈洞,高老庄? 柳云眸底极快的闪过一丝笑意,屈膝抵着她的后背,微微用力压了压,「就你这样,怎么背我?」 沈月章被压趴在地上,闻言从善如流地爬起来,「那你来背我吧。」 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沈月章自己爬上了柳云后背。 只爬上去了还不满,沈月章拍着她的肩膀催促,「快,快走啊!」 柳云敷衍的踱了两步,沈月章追问,「到了吗?」 「到哪儿?」 「云栈洞啊!」沈月章悬着的腿乱蹬,「你不是要娶我的吗?还问我!」 沈月章就偏头靠在柳云的肩头上,唿吸间都是浓郁的桂花香。 然而暮春时节,桂花香气还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就如同柳云那凉下来的嘴角,和可笑的反问。 她声音轻的几乎能被夜风吹走,望着院子里那树半开的白玉兰。 如玉莹白的花瓣在漆漆夜色下,黑白分明的亮目! 四下无人,柳云若有似无的喟嘆了一声,像是反问,又像是自问,「我怎么娶你?」 夜风凄凄,柳云的语气更是凄凄。 沈月章听得眉心立刻皱了起来,她「啪」地一声拍在柳云脸上。 「按词说!」 柳云「......」 沈月章的力气不大,然而打脸这种事,本就是羞辱意味更甚于疼痛。 柳云那满腔伤怀都变成了冷飕飕的刀,冷笑一声,侧目盯着沈月章。 「就你这样,谁敢娶你?」 「啊?!」 沈月章立马恼了,她甚至几乎是要在柳云背上站起来,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恼羞成怒,扬声叫道,「你不敢娶我?!」 这动静,纵使院子外的杨伯也听见了,他甚至还往里探了探头,瞧着他们主子居然背着沈月章,下巴显些没接住,掉了一地! 里头半醉不醒的阿桑也撑着脑袋看过来,气势汹汹的,「爹爹,哪个不敢娶你?!女儿替你...哕。」 阿·高翠兰·桑语气不像娇小姐,更像是要劫生辰纲的梁山好汉,好汉嗓门大,但酒量不大,一张口吐的酒气熏天。 柳云反应极快滴几步走在玉兰树底下,那边管家也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把阿桑搀扶出去。 柳云不想接着丢脸,于是面对着树干,仿佛面壁一般,避开了管家若有似无看来的视线。 可沈月章显然是不要脸的,她被背出来了还不依不饶,扶着柳云的肩膀,脑袋几乎半伸在那片白玉兰花树里。 「你为什么不敢娶我,妖怪,你知道俺老孙的身份了?!」 那边的阿桑也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她忽然挣开丫鬟的搀扶,捡起地上被柳云悄悄扔出来的「金箍棒。」 「爹,你金箍棒我给你找到了!」 柳云「......」 就很怕一些要了命的入戏! 第50页 柳云挨过了这辈子最难熬的半刻钟,好不容易身后的丫鬟扶着阿桑离开,柳云这才调整好脸色,转头看向几乎要把脑袋吹到胸口的杨伯,她尽力稳着声音。 「杨伯,叫人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 这话一出,杨伯还没来得及回,沈月章先不干了,她一把勒住了柳云的肩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 「哪里去?」 「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追至枉死狱!【1】」 沈月章大抵是闹腾的累了,这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轻的近乎耳边的呢喃。 柳云心中一动,夜风又起,飘飘漾漾,吹下一朵白玉兰,仙姿绰约地落在柳云肩头。 好亮! 第30章 你逼她娶你! 沈月章做了一整晚的被压在五指山下不得动弹的噩梦, 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她带着几分半梦半醒的起床气踹开了被子,外头听见动静的阿桑从屏风旁冒出来个头,嘴里不知嚼着什么, 含煳不清道,「你醒了?」 听见阿桑的声音,昨晚的情形依稀浮现些端倪,但沈月章没功夫细想,她头疼的厉害,「嘶嘶呀呀」的坐起来,瘫靠在床头,一副被抽去了灵魂的模样。 阿桑则端着小碗走进来。 那是一碗红糖鸡蛋,阿桑一口吞了剩下的半个荷包蛋, 看着沈月章神色恹恹, 她一副叙家常的语气, 斜倚在沈月章对面,开口道, 「太后走了。」 「走了?」沈月章半睁开眼, 「她来过?」 沈月章这才发现这房间不是自己之前住的那间,但她半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 沈月章又问,「杨伯跟你说的?」 阿桑摇摇头, 面露奇怪, 「不是啊,昨晚你不是也见了她了?」 昨天?昨天沈月章就只记得她为了让阿桑陪着自己玩, 两个人互相灌酒的事儿,至于演的哪一处——她下意识去身后摸自己的话本子。 沈月章自然摸了个空, 阿桑瞧见她的动作,凑到床边坐下, 一脸兴趣盎然的,「怎么,今天还要演?」 阿桑的语气可不像她之前拉着玩的那些丫鬟们,她们只会在第二天见了沈月章就满面悲愤谴责,好像自己让她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阿桑这副感兴趣的模样立刻转移了沈月章的主意,她一把拉住了阿桑的手,语气郑重,满怀感动。 「你也喜欢?终于遇见知音了!」 阿桑欣喜的点了点头,「你昨天说了,今天演三打白骨精!」 白骨精?也不是不行。 这一段出名,沈月章几乎都背在心里。 【行者睁火眼金睛观瞧,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打】 沈月章正要开口,阿桑又接着道,「这次换我演孙悟空!」 沈月章忽然想起初见阿桑的那天,那天阳光正好,托她的福,巷子里鸡犬不宁,院门前挺拔英武的阿桑手握一桿比她人还高的红缨.枪... 沈月章热切的笑容顿时一僵,连着被紧紧握着的手也默默收了回来,她干笑两声,瞧着眼阿桑手里的碗。 「你这是什么好吃的?」 阿桑也默默收回自己的手,捂着碗盖往后挪了挪,「你现在还头疼吗?」 「......」 心照不宣的,两人开始新一轮的话题,但随着阿桑碗里的东西见了底儿,她又拿起来三打白骨精的执念。 「下次咱们还可以叫上太后娘娘一起来,人多热闹,而且她昨日还陪你演了一段来着。」 她觉得昨日夜里,太后娘娘那份半死不活的气愤就演的很好! 沈月章合理怀疑阿桑是嫌打她一个人不够过瘾,这才想多几个人「热闹热闹」,但她还是没忍住,好奇道,「太后演了什么?」 「演了高小姐啊!」阿桑思忖片刻,又严谨道,「不对,起初是演的高小姐,后来你不行,背不动她,于是又演了猪八戒,你还让她背你去云栈洞。」 沈月章「...她背我了?」 不是打了一顿,然后提着脚脖子,一路把她拖着丢到这里来的? 阿桑十分肯定的点点头,「你让她背你,还逼她娶你,还说她要是不敢,她就不是人!」 沈月章:「......」 看她神色怔怔,阿桑一脸困惑,「你怎么了?」 沈月章摇摇头,「我在谴责我爹。」 阿桑:「???」 沈月章长嘆一声,「要不是他天天催着我嫁出去,我也不会演个话本子都在逼着人娶我!」 阿桑默然片刻,也嘆了口气,熟络地拍拍沈月章肩膀,「那晚上我们...」 沈月章眼里的抗拒太明显,阿桑学着沈月章的语气,「没事,你要是放不开就喝点酒。」 「......」沈月章:「我是怕你晚上太放的开!」 「还有!你居然还记得喝醉之后的事情!?」 怎么会有人有这么不合群的毛病! 沈月章一脸控诉,「从现在开始,咱们酒友的情分立刻、马上就断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一起喝酒了!」 ----------------------------- 沈月章没再喝酒,柳云之后也没再来,她在家里和阿桑兴致勃勃的玩了三天,然后在二十四日一早,被马车悄悄送回了宝华寺。 今日便是太后銮驾回宫的日子了,沈月章这个在宝华寺给她外公抄经祈福的人,是跟着太后来的,自然也要跟着回去。 第51页 不知是不是宝华寺这两日风光太盛的缘故,她们回城的阵仗比来时要大的多。 皇帝亲派了一支人马前来迎接,彰显皇室身份的明黄色轿辇上绣龙凤,宝珠金钩,尽显威仪! 沈月章原本跟在柳云身后,她被盯得紧,几次想熘都被瑞雪不着痕迹的拦住,直到圆慧方丈将她们一行送了出来,沈月章才抓着她们论经的功夫,带着阿桑熘出了人群。 她们两个一路跑到阿桑的快乐树下,沈月章摸了块碎银子丢在桌上,又拿了个祈福牌。 这次也没功夫等墨干了,匆忙写完正面的「柳云」,又竖在手心,在反面写下「平安康健。」 她把祈福牌递给阿桑。 「阿桑,找个粗点的枝子,系牢了,咱们人定胜天!」 ---------------- 回城的马车里,马蹄声阵阵。 沈月章和阿桑在太后乘坐的轿辇之后,一顶不甚起眼的小小马车上。 沈月章还在平復那一阵急奔的气喘,懒洋洋地窝在车厢里。 虽说宝华寺就在京城之外不远,但这种声势浩大的出行,必然是快不了的。 沈月章早上起的晚,大清早就空着肚子爬了趟山,这会儿自觉的开始寻摸车上的吃食和软垫。 吃食都是按着沈月章的喜好准备的,食盒底下的炭火煨着,放到如今,不烫,刚刚好。 沈月章脸上没有惊喜,只一脸的理所应当,道,「阿桑,回城之后你跟我一起住吧,裴姐姐在宫里,你一个人住着多没劲啊!」 说着,她抬起头,却忽然发现,阿桑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瞧。 「小姐说,你和太后早些年就闹翻了。」阿桑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困惑,「可我现在瞧着,总觉得你们怪怪的,你们现在和好了?当初又为什么闹翻了?」 「谁跟她和好了!」 沈月章白眼一翻,用力扯开食盒盖子。 木盖丢在车厢里,「咚」的一声,又沉又闷。 「我还生着气呢!」 阿桑从坐凳上下来,蹲在桌案跟前,自觉的接过自己那一份,边吃边看向沈月章,「她干什么了你这么生气?」 阿桑顿了顿,「难道...是因为她不想娶你?」 第31章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阿桑前些日子往宫里送过一封信, 是听了沈月章的建议,问裴尚榆如若自己以死相报,给她找助力的法子能否行得通的。 裴尚榆的回信是先送到了霍府, 之后再跟着沈月章的行李,一起送到宝华寺里。 信上说阿桑如果想要以死相报,要么找皇帝,要么找太后,这天下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无人能帮她,更无人需要阿桑以命相酬。 再然后,太后叫她找藉口推了十五那日,沈月章的万花楼邀约的时候, 她没有任何意见的听从了。 太后叫她平日少带着沈月章翻.墙爬树的时候, 她也听话的只自己一个人爬。 太后叫她去看着沈月章, 不要跑出府的时候,她更是没什么意见就去了。 她和沈月章, 本就是和萍水相逢也差不了多少, 后来在寺中几日,沈月章也都是和太后寸步不离,自始至终, 她对沈月章的认知, 便是她是小姐的一个朋友。 但在府上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也慢慢发觉, 沈月章对她没架子,脾气好, 玩得开,最要紧的, 还是两个人脾性相投! 她不会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也不会嘴里一套,心里一套。 沈月章高兴便是高兴,不高兴便是不高兴,阿桑用不着去揣摩,去猜测,更不用小心自己是不是会得罪了她。 渐渐的,她会因为沈月章不能出去玩而心生愧疚。 会因为沈月章和太后之间的嫌隙而心中忧虑。 又因为沈月章不辞辛苦的奔来跑去,只为给太后挂上一块祈福牌而心中复杂。 她给她们家小姐祈福,沈月章给太后祈福,按理来说,她对她们小姐的关心,和沈月章对太后的关心应当是一样的,阿桑应当能够了解,能够理解的! 可面前这人说起太后时,又是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态度。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小姐的前途,阿桑左右为难,瞧着沈月章说起「生气」时的神色不似作伪,她更多了几分忐忑。 要是朋友和顶头上司之间不睦,她是不是得想法子去找皇帝尽忠? 可别说皇帝了,能遇上太后都是她运气好,这才有的机缘!她从哪儿去遇皇帝? 阿桑为此失眠了半夜,今早才堪堪想出来个主意——朋友和上司不是不睦吗?那就帮着她们和好呗! 这已经是阿桑能够想得出来的、又实施得了的最好的办法了! 耳听得车厢外的喧譁渐行渐远,马车偏向一处巷子,悄无声息地驶向太师府。 沈月章手里捏着块咬了一半的莲花酥,嘴角还沾着酥脆的渣。 「说起这事儿我就来气!」 沈月章往条凳下一蹭,胳膊肘撞了下阿桑,「我问你,若换了你,有人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平白无故捅了你一刀,你生不生气?」 阿桑的热血顿时点燃,她毫不犹豫地拍桌厉声道,「若真如此,我一.枪挑了他!」 「就是嘛!」沈月章用力抓着阿桑的肩膀拍了拍,一副「还好你理解我」的模样,愤愤拍着小桌,「再问,这人要是捅了你最好的朋友你生不生气?」 第52页 「砰!」 阿桑一掌落下,小桌应声而翻。 半晌午的阳光灿白刺目,又随着帘角的翻飞忽明忽暗。 阿桑的面容在这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更显凌厉,她带着一身的慨然,正色冷声。 「若有人伤了小姐,阿桑必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她说完,似是才想起来沈月章也在,面色略显过几分尴尬的想要找补,沈月章一脸了解的按住了她的手。 「这就对了!既然把她当成是朋友,那若是有人捅了她,不管这个『有人』是谁,你是不是都应该生气?哪怕这个人,是她自己?」 「这是自然!」阿桑喉头一动,强迫视线从沈月章指尖的荷花酥上挪开,她吞了口口水,瞧着沈月章把压在腿上的食盒放置一旁,忽而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什么叫哪怕这个人是她自己??? 「太后自己捅了自己?」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沈月章怜爱地拍拍阿桑肩膀,顺便悄悄擦干净了油腻腻的手指尖,「没传言里的那些你争我夺,宫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去争那个干嘛?是她...」 沈月章语气一顿,「总之,她有入宫的理由,但我不想让她去,我觉得宫里不好,我觉得她的目的想要达成,也并非只有入宫这一条路。」 入宫说白了就是要掌权,柳云要掌权,要为她父亲的冤狱昭雪,要让陷害她父亲的人下狱! 这世道给女子可选择的道路实在太少,她要么择一位位高权重的夫郎帮自己达成所愿,要么,便只能入宫... 所选夫郎也不过是要求得陛下的恩准,那既然如此,她何不直接入宫? ....... 这些都是霍家沈家人劝自己时的话,致力于让沈月章相信,柳云的选择是她自己主动的选择,是她如今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 但她明明可以等到李建云登基! 况且说句大不敬的,先帝登基时,谁能料到他只在位五年便驾崩?先帝又病弱,柳云膝下无子,若是萧皇后没有薨逝,若是柳云没做成皇后... 柳云哪里是做好了受苦五年的准备,她分明是做好了要将自己一生都搭在深宫的打算! 沈月章又如何能不恼、不恨? 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柳云不是不相信先帝会对那位根深蒂固的杨率杨总督动手吗? 那辅佐李建云登基行不通吗? 待到李建云登基,再去翻案,再去彻查... 沈月章至今都不明白,「既然并非只有这一条,为什么还要选择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这和持刀自伤又有什么区别?」 「是故我当真恨极了她!这世上之人千万,任何人都可以不爱惜她,唯独她自己不可以!我身为她的朋友,站在我的立场,我自然恨这伤了我朋友的人...哪怕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这一番话,说得阿桑心中一片怔怔。 她们家小姐也不愿入宫的,她也不想她们家小姐入宫的! 可小姐说,这是老爷的期盼,是家族的指望。 她是个下人,对老爷的决定虽然恼恨,却并没有沈月章这般,坚决又彻底的立场,生气的立场。 她手里的糕点都顿时索然无味起来,阿桑怔愣地瞧着前方的虚空一处,嘆了口气。 若这世间的事,都像沈月章说的这般,捅一刀,生个气便能解决就好了! 不过阿桑并没有怅然许久,她想到沈月章前不久还同她说的,「咱们这种不靠脑子吃饭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听话!」于是很快便从淡淡的哀怨里走出来。 她要听小姐的话,对太后或者陛下以死相报,而现在出于各方考量,她要缓和上司和朋友之间的关系! 阿桑三两口吞了手里的糕点,拍拍手上的残渣,「可你既然恨她,为什么还给她挂祈愿牌?」 沈月章翻了个白眼,「你这话说的,我爹还打我呢,我外祖父还骂我呢!」 她这话说的实在不清不楚,莫名其妙就从柳云扯到了永定候和霍老太师,但阿桑却觉得自己听懂了。 事情做了、发生了,可关系毕竟就摆在那! 说到底,她恨的只是太后入宫的这件事,又不是太后这个人。 阿桑面露几分瞭然,心中已然放松了大半,「就跟老人说得一样,母女没有隔夜仇。」 半点不肯吃辈分上的亏的沈月章一噎,目光顿时阴恻恻的,「你说谁是母女?」 阿桑抿了抿唇,「那...你们这算,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沈月章「......」 第32章 女官 沈月章带阿桑回到了霍家。 没多久, 在史书上顶顶热闹的荣兴元年四月,到了! 初三,为期三日的殿试结束, 太和殿上,陛下钦点了一甲前三的状元榜眼和探花,赐琼林宴。 随即又宣布了一月前的选秀初试成绩。 成绩不分名次前后,只评甲乙丙丁。 彼时宣布成绩时,霍老太师作为殿试的首席阅卷官便在现场。 本就是门生故吏无数的人,这殿试也不晓得见了多少场,如今听闻公公宣读一个小小的初试成绩,却愣是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沈月章这个小王八蛋平日里固然气人, 这会子到了正事上, 还是有几分的体统——沈月章, 成绩甲上! 第53页 同为甲上的,还有裴尚榆、贺澹, 另一位, 便是顾青栀了。 大殿之上,陛下着人将这四人的文章誊抄下来,交由阅卷官们传阅。 霍老太师先看到的是顾青栀的文章, 她是幽州人, 题目是渔阳,她便写了一篇风土人情志。 【渔阳, 渔水之阳,前为大周要隘, 后为兵家要地,多平川, 少险峰,民风淳朴...】 顾青栀的文章内容详实,除地质风俗之外,还有不少关于民生的详解,文风质朴,颇显几分返璞归真! 霍老太师无疑是喜欢这篇文章的,至于贺澹和裴尚榆,她们的文采是众所周知,文章或绚丽或明快,旁人固然赞不绝口,只是对裴老太师而言,终究不如顾青栀那篇,叫人眼前一亮。 之后带着几分惴惴的,裴老太师终于看见了沈月章的试卷。 没有什么「少侠」和英雄,也没什么美人与君王,沈月章洋洋洒洒大半篇,几乎全是在论渔阳的铁矿,以及怎么用铁矿给朝廷搞到更多的钱。 霍老太师也颇有些意外。 这丫头每天吃喝玩乐精通,能想到赚钱的法子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她居然还知道渔阳有矿! 霍老太师很快想起来,三年前沈逸掌管的巡防营曾换过一批军械,那段时间兵部和工部,还有渔阳的一位父母官几乎住在她们府上。 兵部和工部是为着兵器的改良以及应用,而那位渔阳的父母官,则是因为他们有矿! 他们有铁矿,且规模不小,来京的目的有二,一是把铁卖出去,二是想请一道圣旨,看在渔阳刚经战乱,百姓贫寒的份上,能降一降税。 建德帝宽慈,不仅准了旨意,还一连查出一串私加苛税的官员! 霍儒芳对那件事印象不算深,他那时候不在京城,正忙着南方水患,难民的灾后安置。 是后来回京之后才听人说过两耳朵,这会儿瞧着沈月章的文章,他这才想起来。 霍儒芳心里笑骂这小畜生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难得还有上了心,能记得的事儿! 一旁,已经有一道带着犹疑和暗讽的声音响起。 「沈小姐还真是...别出心裁啊!」 同为阅卷官之一的户部尚书文轩明捻着鬍子,满脸都是看笑话的不怀好意。 文轩明和霍老太师是同年入朝为官的。 文轩明家世显赫,霍老太师一介清流。 霍老太师是干元二十六年的新科状元,文轩明是同年钦点的探花。 霍老太师娶了裴家三小姐,这位三小姐还好巧不巧,正是同文轩明一起长大,文家还曾经上门提亲... 文轩明和霍儒芳较了半辈子得劲,可似乎总是要低他一头,如今总算有个沈月章能让他扳回一城,文轩明自然了的看笑话。 他不是笑话自己,在户部摸爬滚打几十年,一身的铜臭吗? 他清高,可这外孙女的一篇初试,还不是洋洋洒洒怎么搞钱? 文轩明举高了那篇文章,一字一句的详详细细瞧着,口中连连啧声。 「又是行厘,又是坐厘,这商税可真是叫沈小姐玩的明明白白!」 「农税茶税铁税,沈小姐还真是赚钱的好料子!」 他每念一句,必然夸张又感嘆地贊上一句。 霍儒芳想到沈月章跟他说的,要安排她去户部的话,默默把手揣进了袖子里,瞧着皇帝的视线挪过来,还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 来吧,鱼饵都不用下,某鱼已经自觉自愿的想要上钩了! 年轻的皇帝看向文轩明,眸色幽深,竟不知何时已叫人难分喜怒。 「文爱卿似乎很是欣赏沈家小姐?」 碍于沈月章的草包形象过于深入人心,在看到她的文章之前,大家私心里还是觉得,这甲上的成绩多半是皇帝念及旧情,以及霍老太师在场的缘故才给的脸面。 文轩明和霍老太师两个人打了一辈子擂台,人人都等着他先质疑,可没成想这篇文章偏偏写在了文轩明的心坎上! 不管是因为要挤兑霍儒芳,还是这篇「赚钱之道」确实有几分道理,文轩明作揖回礼。 「回陛下,沈小姐大智若愚,这篇文章见解独到,到底还是年轻人想法多,微臣朽木,自愧不如。」 说罢,他低头去瞧霍儒芳的脸色。 你不是自诩清流吗?你不是一向视钱财如粪土吗?如今你这外孙女可是口口声声只为了赚钱呢! 如今,他越是捧着沈月章,便越是打他的脸! 他本以为能在霍儒芳脸上看到气急败坏的神色,可出乎意料的,霍儒芳看向他的眼神...莫名像是怜悯。 他正疑惑着,又听堂上,陛下轻快一笑。 文轩明几乎是本能地觉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对,下意识便要改口,却听皇帝已经悠悠开口。 「文爱卿这般惜才,朕心甚慰,既如此,今后,便叫沈小姐在户部当值吧!」 文轩明「!!!!!!」 -------------------- 新科举人们前往琼林宴赴宴的功夫,宫里的太监已经捧着大红喜报,登了永定侯府的大门! 沈月章自然不在永定侯府,于是那群人又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穿过了大半条街,到了霍府。 这番热闹,可当真不逊于状元打马游街。 大太监由一队禁军护送,为首者手捧加盖玉玺、硃批「甲上」的试卷至霍府,又另宣了一封着沈月章两日后前往户部任职的圣旨! 第54页 沈月章封了度支郎中,从五品! 繁花似锦的四初三,状元郎,琼林宴、封女官,还有一件叫京城中人惊掉下巴的,那便是南方学子表率的裴老太师的孙女,裴尚榆自请出宫,也做了女官! 不过比起沈月章这禁军开道、内监宣纸的众人皆知,裴尚榆人在宫内,这消息便像是闷在雨水里的炮竹。 先前只是宫中之人知晓,之后随着消息外传,那些缓慢掀起的风波,便随着裴尚榆出宫的马车,一併卷出了皇宫。 当日,裴尚榆只一顶低调的车马,从霍府接走了阿桑,然后在这件消息在京城捲起风波之前,京中再次迎来了边境将士们奋勇杀敌,夺回临城的好消息! 消息传回京这日,正是四月初五,沈月章正式任职点卯的头一天。 第33章 户部 沈月章闲得发慌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这日, 她难得主动的起了个大早,然后收拾洗漱,换上织染署昨日下午才加紧制好的官服。 她那个度支侍郎是从五品的官儿, 官服朱红,上绣山水,下绣花鸟。 官大官小且不论,单说这身朱红加身,倒真是好看的紧! 霍老夫人绕着沈月章瞧了好几圈,最后瞧着铜镜里,沈月章那张明媚肆意的面孔,眼中是化不开的欢喜。 沈月章是明艷的长相,平日里懒散起来的时候便多了几分淡淡柔媚, 闹起来的时候又多了几分欢脱的灵动。 但说到底, 终归还是小孩子心性, 看着稚嫩的,总叫人忧心。 没想到如今官袍加身, 居然也生生压出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威严! 霍老夫人再一次为她整理好官袍细微褶皱, 感慨道,「小猢狲也长大了,如今穿上官袍, 瞧着也有模有样!」 沈月章目光下垂, 看向外祖母闪烁银丝的发间,心中一动, 正要开口,又被霍老夫人「嘘」回来。 「嘘, 别说话,少说话, 能不说话不说话。你外祖父太久不上朝了,我今日起早了头疼,你多不动声色一会儿。」 沈月章「......」 于是沈月章不动声色地换好衣裳,出了门,坐着一顶小轿,去往了户部衙门的方向。 大梁三日小朝会,五日大朝会。 小朝会是皇帝叫上几个朝中大臣,诸如左相、六部的尚书这些大臣,在御书房商议国事,大朝会则是朝中四品以上官员要在太和殿共议。 沈月章是从五品,除非皇帝特宣,否则大小朝会都轮不上她,她也只要早上去户部衙门报导就好。 ------------------- 户部衙门在皇宫方向,紧挨东边宫墙外,这里除了户部衙门,还有吏部、工部、礼部以及钦天监。 沈月章她爹是武将,从小带着她在西墙那边的巡防营玩,那边还有刑部和大理寺的衙门,是沈月章真正熟悉的地方! 这边...着实文雅的多。 衙门外面的街道宽阔齐整,对面一排高大的槐树。 树荫底下已经有卖面食早点的,再远点儿的钦天监门口还有卖糖块的,沈月章刚从轿子里钻出来,就瞧见了一顶小轿转了个弯过来,轿子旁跟着阿桑。 必然是裴尚榆了! 自从裴尚榆出宫之后,沈月章只在阿桑被接走的时候匆匆瞧了她一眼,裴尚榆不让她去找她,后来听她外祖母说,是裴尚榆的父亲听闻她放弃入宫为妃,勃然大怒,从永州赶至京城了。 算日子,裴伯父大约是昨日到的,也不知她们父女商量的如何了,沈月章提着衣摆一路熘过去。 轿子在礼部门口停下,阿桑老早就瞧见了她,手上动作多的像是摇尾巴的大黄,只是脚步依旧稳稳跟着轿子,待到裴尚榆下了轿,她这才跟着上前,瞧了眼挨着的礼部和户部的大门,眉眼都是惊喜的笑。 只是那笑在扫到裴尚榆时,又收敛了许多,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沈月章大约能明白阿桑的怅然是什么缘故,她俯身探到裴尚榆面前,瞧着裴尚榆消瘦了许多的面孔,微微蹙眉,「裴姐姐,宫里的伙食很差吗?你好像瘦了许多。」 裴尚榆确实瘦了,面色也不如刚入宫时那般红润,不过眼睛却是沈月章从未见过的明亮。 她笑了笑,那身朱红色的官袍穿在身上,颇有几分清瘦隽永的风骨。 裴尚榆抬手抚了抚脸,声音略显疲惫,却还是玩笑道,「伙食不错,只是胃口欠佳,想是没有你在我跟前耍宝,吃饭也索然无味了!」 沈月章闻言,眯着眼睛笑起来,像是被哄开兴了的猫儿,她从袖兜里掏出一把花生瓜子小核桃,塞给裴尚榆一把,又塞给阿桑一把。 「我外祖父说了,坐班第一天最无聊了,你带些吃的给自己解解闷。」 几句闲聊的功夫,陆陆续续又轿子靠过来,裴尚榆瞧见文大人已经到了,于是没再多说,催促道,「文大人已经到了,你快去吧。」 沈月章点点头,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晌午咱们一起去吃饭啊!」 她摸摸自己的侧怀,「我现在可有钱了!」 上次的一千两还剩九百八十六两三钱呢!果然不还钱是对的,没素质就是会带来长久的快乐! 沈月章见裴尚榆点了头,这才松了口气,又忙不迭地跑到户部。 彼时文大人刚上了衙门口的台阶,身边几个有些眼生的大人,噤若寒蝉地跟在文大人身后半步,唯有沈月章连跑带喘的跑到了跟前,还半点不觉生疏的。 第55页 「文大人您小心台阶。」 「文大人您小心门槛。」 「文大人您下台阶小心。」 「文大人...」 沈月章一路跟着面色不佳的文轩明进了屋内,随行的小厮端上泡好的茶,扭头又被沈月章接过去,送到文轩明案前。 沈月章一脸乖觉,「文大人您喝茶。」 文轩明「......」 文轩明欲言又止地看了沈月章半晌,看她半点都没有要退下的自觉,轻出了口气,一脸头疼地把茶盏送到嘴边,心中暗暗怨怪:霍儒芳那个老东西,那天在殿上不出声,果然就没憋什么好屁! 如今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到了自己这里,这下好了,这在民间已经赫赫有名的女官到了自己手底下,他是该挤兑,还是鄙视,还是冷眼,还是大度? 怎么做也总有人挑错,他自然是想着把她撇在一旁,待这势头缓一缓,再慢慢处理,哪成想,这姑娘家家,怎么还看不懂人脸色? 他这冷脸从衙门外端到了屋内,这丫头还没皮没脸的往上凑! 阿芫如何有了这么个外孙女? 文大人不免触人伤怀,想当初,阿芫是如何的善解人意,温柔恬静? 可眼前这个...都是霍儒芳那个老匹夫! 文大人越想越气,正想喝口茶泄泄火气,沈月章又道,「文大人小心烫!」 文大人「.......」 「啪嗒」一声,茶盏重重落在桌面,文大人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忍无可忍地指着沈月章身上这身衣服。 「你瞧瞧你穿的是什么,一介女子,居然也学着穿上了官袍,当真是...」牝鸡司晨、肆意妄为、破坏纲常、乱七八糟! 话音没落,沈月章摊手,满意地拍了拍身前的齐整,「好看吗?我外祖母还说我穿着看起来有种不动声色的威严。」 「......」文大人的牙险些咬碎,「尚可!」 他一脸嫌弃地指着她头上的冠,「把冠带正了,乱七八糟,哪有半点为官着的威严!」 ----------------------- 沈月章算是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打过照面了。 之后便是在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翻些乱七八糟的书,吃点小零食,等着晌午散班。 她所在的度支司,掌调度和支出,简而言之,是计划朝廷一年的支出,然后分配各项支出用在哪一项的。 沈月章只是挂名在这儿,具体的事务要等安排,她就算知道自己是冲着要债来的,也得等到皇帝下了旨意,传达给文大人,然后文大人再交付给她。 当然,皇帝也可以钦点她去负责,不过总归她是要等到明确的旨意下来之后才能上门就是了。 等到了日上三竿,沈月章准时准点的出了衙门的大门。 如今这时令,礼部忙完了科考,吏部也还不到官员考核的时候,工部是一贯的低调,钦天监...几年都未必能忙上一阵子。 大家都不忙,尤其裴尚榆所在的礼部。 她在礼部掌管诸国使臣来梁的接洽,而大梁这些年,和匈奴战事频频,和南楚是陈年恩怨,和南疆交好也只是为了制衡南楚,南疆唯一进献的美人还给皇帝下毒,甚至意外下给了柳云... 可以这么说,裴尚榆这活儿,要不是赶上什么大庆典,别的部里实在缺人,来户部借,她大抵是没什么是要做的。 于是沈月章没等多久就见着了裴尚榆和阿桑,三人也没坐轿子,干脆就在树荫底下的那家面点铺坐下了,等着汤面垫垫肚子。 两人都心知肚明,裴尚榆父亲到了京,又是因为生气来的,回去之后少不得要争执。 至于沈月章,她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月,如今女官也做了,生米煮成熟饭了,今日也是要会永定侯府的。 她回去还指不定有什么好果子吃,不如在外面先吃饱了,挨打也有叫唤的力气! 面店铺有两张桌子,她们占了一张,另一张被工部借去,摆在她们不远处,四位大人围坐着沉默的吃饭。 她们三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到底是路边,沈月章没多问裴尚榆和她爹的事,只瞧着她精神尚好,便放了些心,瞧了眼阿桑,道,「你照顾好自己,也就不枉阿桑在宝华寺里替你祈福了。」 裴尚榆闻言一愣,看向阿桑,阿桑顿时红到了脖子根,匆忙起身,道,「我去问问我们的面好了没有。」 她走得同手同脚,沈月章一脸狐疑的,「阿桑没和你说这事儿吗?」 裴尚榆摇了摇头,又轻笑一声,「说起来,她能遇见太后我都觉得意外。」 当时沈月章的信送的早,她压根没想过让阿桑用什么以死相报的法子帮她,回那信也不过是想让她断了寻死的念头,哪知太后便真的出宫了,还叫她碰上了! 裴尚榆在宫里,不光犹豫着要不要赌一把,更担心着太后会不会出了什么危险,真叫这个傻的给赶上! 皇宫的伙食自然是不错的,没心思吃也是真的,裴尚榆苦笑一声,又长嘆道,「到底是你看着她些,我才放心。」 沈月章立马仰着脖子,一脸藏不住的骄傲,「那当然了,我毕竟大她那么多,照顾她是应该的!」 裴尚榆笑笑,话锋一转,「不过,你今日对文大人,是不是过于...刻意了?」 裴尚榆尽可能说的含蓄,「文大人性情刚烈,最讨厌有人熘须拍马,你今日这番...怕是会得罪他。」 第56页 「啊?」沈月章神色诧异,「没有啊,我都是按我外祖父说得做的呀!」 「你外祖父?」 「对啊,他说文大人无儿无女,让我尊老爱幼,在衙门里多照顾照顾,毕竟是孤寡老人,怪可怜的。」沈月章顿了顿,「我早上的关心还不够吗?我看他一直看着地面走路,还以为他看不清路来着。」 「......」裴尚榆一脸的一言难尽。 她是清楚霍老太师和文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的,毕竟这件恩怨归根到底,也是和她表姑祖母有关。 如今文大人终身未娶,没想到霍老太师...... 裴尚榆爱怜地看着被坑了还不自知的沈月章。 「没想到霍老太师报復起来,还真是六亲不认吶!」 沈月章「??????」 第34章 叫什么小姐,叫大人! 沈月章近来的运气很好。 先是和裴尚榆做了同僚, 又是回家的时候,正赶上老父亲出城巡营,没功夫教训她。 下午的时候, 前线的消息也传到了京城,很快,皇帝就召见了她顶头上司文大人去议事。 翌日去衙门的时候,文大人召集户部的同僚们,短暂的开了个小会。 据文大人的转述,「陛下说了,此番旧帐要回,是为了补前线将士们的粮饷。」 「念在帐目久远,当初的大人们都于国有功, 此番不算利息, 只要回本金即可。」 「钱款事关前线战事, 要的回是大功一件,谁若不肯还款, 便是叛国!」 陛下一番话算得上是恩威并施, 但一时之间并没有什么人应下。 一者,要债是得罪人的事儿,都说欠钱的是爷爷, 要钱的是孙子, 谁乐意放着好好的户部油水不去捞,干那又当孙子, 又得罪人的事? 最重要的,欠的是国库的钱, 又不是他们自己的钱! 二者,他们的顶头上司文轩明, 可是彻头彻尾反对与匈奴开战的!皇帝说这笔钱是用来打仗,他们若还上赶着去,这不是把自己的前途都堵死了吗? 出力不讨好,没人想着出头,不仅不想出头,还想着怎么把身边的新人推出去顶包。 若说新,在没有比沈月章更新的了!何况昨日一来还得罪了文大人。 大家几个思量之间便都有了数,不过不等他们开口,沈月章就自己先应下了! 她目光炯炯,一腔年轻的热血!在略显的寂静的堂屋里掷地有声。 「文大人,下官如今无事可做,此事便交由我吧!」 众人惊嘆的目光看去,许是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年轻热血,心中一时怅然,心中不由得嘆道。 啧啧,来了个上赶着当孙子的! 于是在众人的推辞和沈月章的自荐下,这件差事毫无意外的落在她身上。 户部的小会结束,沈月章在众人的恭维声中出了户部大门。 门外,沈府的轿子旁站着八个体型彪悍的壮汉,春蕊一身桃红春衫站在其中,竟是半点都没有被比下去的泼辣! 她正和一旁的阿桑干瞪眼,瞧见沈月章出来,吊着的眉毛一耷,立马委屈巴巴的看着沈月章,那眼神,仿佛是抓到了沈月章红杏出墙! 沈月章这边告别了热情的过分的同僚,几步走到轿子前,跟阿桑嘱咐道,「阿桑,我得去要帐了,跟裴姐姐说一声,我今日不和她一起吃饭了。」 阿桑没说什么,只点头应下。 这副熟稔的姿态只把春蕊气得眼睛通红,她跟着沈月章上了轿,仍旧不依不饶的,「小姐,奴婢哪里比不上那个阿桑?您这个把月叫她跟着都不叫奴婢跟着!奴婢...唔。」 沈月章一方手帕堵住了聒噪,手上仍旧翻着一本上了年头的帐簿。 她的指尖在江源的名字上轻轻划过,对外头吩咐道,「不回家,去大理寺!」 ------------ 路上,沈月章三言两语向春蕊解释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春蕊听闻是去要帐,立马来了劲头,和阿桑的争风吃醋也抛在了脑后,兴致勃勃的问道,「小姐,那咱们是要去大理寺告他们吗?不用准备诉状什么的吗?」 「......」沈月章皮笑肉不笑的、配合的「哈哈」两声,「一点都不好笑!」 她翻开帐本,指着上面的一列小字念道,「干元二十三年,吏部主事江源,借银两千三百二十四两。」 「江源?」春蕊微微蹙眉,「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姓江,和大理寺卿的江恆江大人是一家?」 沈月章合上帐本,脸上多了几分得意的道,「别人去要帐自然是要准备的,不过我嘛,托之前差点和他们结了亲的缘故,他们家里的叔侄兄弟、三姑六婆,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 「这位江源江大人,就是大理寺卿的亲叔叔。江恆大人自幼亡父,是被他叔叔一手带大的,后来他叔叔前些年病故,留下个不争气的儿子和孙子...」 这次不等沈月章说完,春蕊已经反应过来,「那个差点和小姐结了亲,结果最后跳了江的江公子、大理寺卿的侄子,就是这位江源江大人的亲孙子?!」 「.......」 倒也不必说的这么仔细! 但沈月章还是倚着车厢点了点头,语气悠悠的,感嘆道,「他们江家,还真是有叔叔帮侄子的传统啊!」 春蕊:「......」 她们家小姐还是一贯的会总结真相呢! 第57页 很快,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到了大理寺的衙门前! 衙门前的小厮看着眼熟,他瞧见官轿过来,原本还一脸肃穆,只是见出来的是沈月章,立马又变得轻松熟练许多。 「沈小姐,出家请城外西行宝华寺,出嫁请城东月老庙,咱们这是大理寺,不管出家,更不管出嫁!」 「......」沈月章,「我想起来了,我前两次来大理寺,都是你叫人把我抬出去的。」 小厮轻轻一笑,「是七次。」 沈月章:「......」 春蕊一听有主子的八卦,立马亮着眼睛竖着耳朵,悄悄凑上前,「啊?什么七次?」 春蕊不知道有这档事儿,这事儿发生在她来府上之前,是沈月章因为柳云入宫受了刺激,她把自己灌得大醉之后,迷迷瞪瞪来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嘛!敲鼓鸣冤的地儿,柳云是为了替她父亲洗清冤屈入宫的,沈月章就借着酒劲在这敲了大半日的鸣冤鼓。 后来江大人把她带进了衙门,问她怎么回事,沈月章虽然醉的厉害,心中却还牢记着这事儿不能轻易跟人说,一层两层的憋屈堆下来,她抱着江大人又哭又吐,实在憋的狠了,只断断续续的说不想柳云出嫁。 但落在别人耳朵里,便成了沈月章说自己想出家! 沈月章不怎么记得自己醉了之后的事儿,别人这么说,她便这么信了,来大理寺闹了七次之后,这事儿传的人尽皆知,沈月章便一直以为自己骨子里就有股出世的超然! 于是在之后勒令不许出府之后,她就请了一大堆的和尚道士来家里讲经论道。 后来她爹实在看不下去家里乌烟瘴气,就把她臭骂了一顿,赶走了那些道士,沈月章就在千金台,拿自己的嫁妆做赌注,结果赢回来了段家大半条街的铺子... 自然,这是后话了,现在是沈月章正了正衣冠,在小厮跟前抖了抖自己的绯红官袍。 「叫什么小姐,叫大人!本官有公务要见江大人,你快去通报!」 第35章 有了进展还得去宫里汇报! 沈月章被一路带到了大理寺的内堂。 和户部衙门不同, 大理寺是断案的地方,除了关押犯人的牢狱,还有断案审讯的前堂, 这衙门比户部大了不知凡几。 绕过前堂,越过后院,沈月章跟着小厮一路走在廊下。 大理寺的衙门风格肃穆,砖瓦深深,唯有后院一树玉兰洁白莹莹,出尘胜雪! 沈月章瞧着那树玉兰,就想起了柳云私宅也种着一树,心思一飘,回过神时, 已经走到了门窗大开的堂前。 她瞧见江大人坐在书案之后, 身边成堆的卷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埋起来。 小厮带着沈月章进了堂内, 江大人抽空瞥了她一眼。 沈月章所站之处逆光,江恆看不清她的神色, 只翻飞的衣角裹着两朵被风带起的玉兰, 一红一白,闯入这本肃穆稍显阴郁的堂内。 许是那官袍穿在女子身上,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江恆有一瞬的怔怔, 随即心中怅然地想着,她要是不会说话就好了! 「秋山, 上茶。」 声音略显粗粝,江大人合上面前的卷宗, 揉了揉眉心。 秋山换过了他手边的那道茶,江恆润了润喉,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笑,「还没来得及恭贺沈小...大人入仕之喜,今日沈大人怎么有空,到我们这大理寺来坐坐?」 沈月章放下茶盏,起身,有模有样地朝江恆行了一礼。 江恆正等着她的下文,却见沈月章几步上前,拉过他身边的秋山,然后不由分说的把人推了出去,关门之前,她还贴心地提醒道,「小心台阶!」 江恆「......」 江恆顿时心中一梗——怎么这人还没开口,就已经这么...荒唐中又带着点不讲道理的礼貌的?! 屋内没了外人,沈月章这才压低声音,「江大人,我是为了公务来的!」 「.....」江恆微微攥紧了拳头,「既是公务,那关什么门?」 「于我是公事,于大人是私事。」 毕竟欠钱这种事传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这话一出,江恆眸中更生警惕。 沈月章看江恆一脸不信加狐疑,心中稍稍犹豫,便伸手去怀里掏帐本。 行吧,要帐这种事,还是得开门见山! 可还不等她掏出来,江恆瞳孔勐地一缩,他两步上前,按住沈月章的手肘。 江大人到底是掌管刑案的人,脸色沉下来的威慑不是旁人能比的! 沈月章的帐本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被江恆的一脸严肃吓了个激灵。 「沈大人,你刚入官场,好好做事才是要紧,若学了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有辱你外祖父数十年清正廉洁不说,这官做的,便真成了笑话了!」 看沈月章还一脸懵懂无知,他瞥了眼沈月章身上的红袍,语气更加严厉直接,「大理寺掌管七品以上官员的案件,沈大人如今是从五品的官员,本官奉劝一句,刑海无边,回头是岸!在大理寺贿赂官员,沈大人便可以直接上堂下狱了!」 沈月章「......」 好的,把她当送钱打点的了! 沈月章眨眨眼,「江大人,我不是来送钱的。」她顿了顿,掏出怀里的帐簿,翻开,怼到江恆面前。 「我是来要钱的!」 「干元二十三年,江老大人一共跟朝廷借了两千三百二十四两,下官奉命前来讨要。」 第58页 江恆:「......」 江大人身上的大义凛然顿时一缩,背对沈月章看帐本的身影莫名显出几分尴尬。 沈月章相当贴心地安慰道,「江大人放心,这世上谁还没有艰难的时候?借钱不丢人,我外祖父,清正廉洁数十年!可不照样借了朝廷三万多两呢?」 「欠债嘛,还钱就是了!」 她绕到江大人面前,掌心朝上摊开,「大人打算怎么还?银票最好,银子也行。」她脸上一派的笑容灿烂。 「下官带了八个下人,保管抬得动!」 ---------- 按照柳云给的顺序,排在她外祖父之后的江大人无疑是要帐困难最小的那个。 在确定了他叔父确实有过这么一比欠款之后,江大人还钱的意愿相当明确且强烈,但唯一的困难是,江大人没钱。 江大人案牍劳形十多年,没有不良嗜好,没有多余僕役,不好吃穿铺张,平素除了衙门便是回家,作风可谓是简朴到了极致! 江大人只有一个花钱的嗜好——养侄子。 江恆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可碍于江老大人的恩情,江大人对他这个侄子可谓是有求必应! 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儿,江大人训斥一番也就过去了。 「环儿还算有分寸,他知晓我的俸禄,多了也不要,身上虽有些纨绔气,但本质还不算坏。」 沈月章听着江大人还在替他侄子辩解,不由得长嘆了口气。 沈月章:「还好。」 江大人颔首,又接着去算,按自己的俸禄,何时才能还清这笔帐务,那边沈月章又接着道,「还好他不是官员,否则江大人直接上堂下狱,连捉人的签字都省了!」 江恆:「......」 这丫头怎么这么记仇? 江恆看得好笑,这人自己就是这么个德行,环儿比之她,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她在这生哪门子的闷气?难不成是怕自己还不上钱? 「你放心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最迟这月底,这笔钱本官必然会还上的!」 沈月章定定看了江恆片刻,随后起身,将纸笔都放在她跟前。 「还请大人立下个字据。」 --------------- 怀里揣着帐本和江大人字据,沈月章和江大人出了堂屋。 「近来京中有不少女子失踪,沈大人出门在外,还请小心为上。」 沈月章面露诧异,「失踪?那大人刚刚在看的卷宗...」 「正是。」江恆面色一谨,「刑部前些天送来的,因失踪人数众多,便上报了大理寺。」 两人还没过后院廊下,沈月章闻言忙道,「大人快别送了,失踪非同小可,又都是女子,还是尽快将那人捉拿归案也好叫大家安心!」 「倒也不是送你。」 江恆招招手,叫秋山过来,「备轿,本官入宫一趟!」 沈月章面露好奇,「大人是已经抓到兇手了?」 「还未,不过已有了些进展,需进宫上报陛下,好叫城中禁军巡防营通力合作。」 「原来如此!」 有了进展还得去宫里汇报! 沈月章捂着怀里的字据,出了大理寺,叫来春蕊。 「备轿,本官要入宫一趟!」 江恆「......」 说不清,但今天总有一种被人模仿了的怪异感! 最后,两顶小轿在宫门口停下。 有小太监带着两人,一路到了御书房见驾。 沈月章还是第一次来御书房。 金鼎盘龙的香鼎里是氤氲的龙涎香,大太监刘福顺垂首静立,案前是堆叠如山的奏摺。 年轻的皇帝一身明黄便服坐在案后,那赫赫威严生生模煳了年少挚友的面容,桌上的血红硃砂撕开一道名为帝王的面纱。 视线下垂,沈月章的目光落在桌角的一碟金丝饼上,而后目光一颤,心中狠狠出了口气。 到底今非昔比了啊!从前想进宫便进了,现在进一趟宫来,算上来来回回的通报,居然得折腾半个多时辰!眼看午时了,这饿死了个人了都! 李建云从眼前的奏摺上抬起头,瞧见沈月章时,那向来不动声色的眼睛微微定了定。 面容明艷之人,自是适合这等艷色着装的! 只是官袍究竟不同常服,他原本还以为,沈月章穿上会显得格格不入,像是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裳那般。 竟是没想到,这身衣服倒是意外的不突兀,不仅不突兀,还叫沈月章看起来端庄不少! 还当真是佛靠金装,人靠... 李建云心中的感慨未完,又见她紧盯着桌上的金丝饼不放,胸口中的一口气险些没唿出去,心中气急败坏的冷笑。 这人还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而后,磕头,赐座。 李建云叫人上了茶,又瞧着天色不早,两人跟前各放了一碟茶点。 江大人没多注意,只认真和皇帝商议起女子失踪案的细节和进展,又说了些城中守备的安排。 沈月章坐在江大人身后的位置,一边听,一边认真吃着手里的糕点。 听到江大人说起第一位失踪女子的失踪日期未定时,沈月章忽然想起来什么。 「失踪的只是良家女子吗?」 听她说话,江大人回头看向她,强忍着把她嘴角的残渣擦掉的冲动,思索片刻,「据刑部送来的卷宗,目前确实只有良家女子。」 第59页 沈月章却道,「那这日期就不好说了,良家女子失踪有人知晓,若是有些青.楼女子,早早失踪也无人过问,大人或许可以去青楼之地问一问,查一查各家奴僕籍册。」 「若真如大人所说,此人是有计划的拐卖,未必一开始便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直接掳走良家女子。」 沈月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江恆眉心紧紧皱起来,若真是如此,此事就更加复杂难办了,他抬头看向皇帝,李建云一抬手。 「刘福顺,着人宣京兆府尹和永定候进宫。」 京兆府尹掌管京师,永定候掌管巡防营,这种事叫他们进宫也没错。 但,永定候? 沈月章:「!!!!!!」 沈月章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陛下!」 她有些破了声,「臣有事禀奏!」 禀完了赶紧让她走,她可不想在宫里遇见她爹! 偏偏李建云慢条斯理的端起了茶盏,好半晌才撂下,又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沈卿莫急,已至晌午,不妨同江卿在御书房用完膳再回?」 沈月章如坐针毡地想熘,还是江恆开口道,「陛下,此时宣二位大人进宫未免显得打草惊蛇,为放长线钓大鱼,倒是不急于这一时。」 「在理。」李建云一挑眉毛,道,「不知沈卿有何事要禀奏?」 沈月章见刘福顺没动正,这才松了口气,把手里盒子呈递上去。 「回陛下,臣今日去要帐,霍太师所欠五万三千九百六十二两悉已还清。」 锦盒叮铃咣啷,李建云大开,里头有银票还有碎银子。 不意外,老太师为了给他这外孙女撑场面,可是足足告了半个多月的假,为的不就是少让那些人求情求到他跟前? 李建云合上盒子,面露欣慰,「沈卿辛苦了,还有何事?」 「没了。」沈月章眨眨眼,「陛下安排给臣的事有了进展,臣就是来汇报进展的!」 李建云「......」 这不是和匈奴宣战就早知道了的事?一接到活就拿来邀功,还真是好大的进展! 江恆「......」 他就说,他总觉得自己被模仿了! 御书房里诡异的安静了几息,李建云干笑两声,岔开话题。 「两位爱卿都辛苦了,时辰不早,今日御膳房新制了一道醉鸭,两位不妨留下一道尝尝?」 皇帝留饭,自然都是客套,明着是要赶人,江恆起身作揖。 「多些陛下,臣衙门内还有琐事要处理...」 沈月章紧跟着他作揖。 「多谢陛下,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道声音一齐响起,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 沈月章:江大人家里都这么艰难了,皇家的饭还不蹭? 江恆:她为什么一直在学自己!还有...她嘴角的残渣怎么还在? 最后,谢辞的江大人出宫了,脸皮厚的沈月章留下蹭饭了。 皇帝又「忽然」想起许久未见太后,便带着蹭饭的沈月章,到了太后宫里。 第36章 我手卡里头了 上次宝华寺一别, 沈月章已经有十来天没见过柳云了。 按理来说,她这次应该理直气壮的! 是柳云莫名其妙发脾气,她前前后后又是暖床、又是献殷勤, 最后万花楼没去成她也很听话的没有闹。 说真的,沈月章觉得柳云要是还对自己有要求,就显得很不礼貌! 可结果呢?她只不过是和柳云开玩笑的亲了一口,柳云就恼了。 玩闹而已,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柳云自我反省她脾气为什么这么大吧? 然而事实上,沈月章在事后却越想越是心虚。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儿,只能归结于是过去那些年,对柳云那些不过脑子的信任依旧荼毒至今, 以至于柳云一生气, 她就会下意识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嗯, 这是病!得治! 但...治病也得吃饭,沈月章还是跟着皇帝到了寿康宫。 一进寿康宫宫门, 沈月章就头也不抬地跟在皇帝身后, 眼中只盯着脚下的几块青砖,心中默念。 「吃完就走,吃完就走, 吃完就走!」 . 大殿堂上, 柳云一身暗锈红缎绣祥云宫装,一手持卷, 一手捻动串珠,神色木然无波, 正坐其中。 她身后是一扇巨大的方形坐屏,紫檀木色沉温润, 上刻祥云花鸟,在一片檀香悠悠裊裊之中,于肃穆威严之外更显沉寂苍然。 柳云虽然年轻,坐在其中却不显突兀,那张不合年纪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漠和死气,让这副场景落在宫人眼中,便只剩不多不少的恰到好处。 太监来报皇帝驾到时,柳云方轻出了口气,动作极细微的活动了一番脖颈,慢慢将手上的书搁开一旁。 隔着老远,她便瞧见那袭龙袍之后的灼目绯红若隐若现,捻动串珠的手指便是一顿。 那是官袍! 眼瞧着那道身影愈来愈近,柳云无声捏紧了温润的串珠。 果真! 随着那人彻底暴.露视线之下,柳云心中一跳,脸上的淡然也如同碎裂的冰面,惊艷怔怔之余,居然还叫李建云看出几分的慌张! 慌张? 李建云献宝的自得一收,饶有兴趣的视线打了个弯,又看向身后的沈月章。 第60页 自进了屋子,沈月章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波、理直气壮,此刻站定之后,也只目光下垂。 这是又吵架了?难怪某人在宫里这几日,脾气这样大! 那这次还真没白来! 李建云带着看热闹的心思,抱拳作揖,「参见母后。」 身后的沈月章有样学样抄作业,也抱拳拱手,「参见太后。」 「......」李建云面露无语,回头瞥她。 沈月章眨眨眼瞥回去。 干嘛?你母后又不是我母后,我这次可没抄错称唿! 李建宇目光下垂,落在她挺直的膝盖。 废话,你抄错题了! 官员见太后是要下跪行礼的,哪有她这现跟着皇帝学的? 沈月章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要动作,便见太后先起身,叫了人传膳。 这一下,打断了君臣之间的友好交流,又开始了皇帝和太后的母慈子孝。 这殿内还有十多个垂首静立的宫人,李建云和柳云那些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做全。 沈月章落后半步,便一路瞧着李建云孝顺的问着柳云最近睡得好不好,吃的好不好,近来天热小心中暑,御花园中满园芳菲,回头走走。 这一幕,落在别人眼里孝不孝顺的不知道,但落在沈月章眼里,那便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两个发小,一个发小对着另一个发小叫「母后」——没看出什么孝顺,只有笑死! 沈月章竭力咬着两颊软肉,可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 前头两人头也没回,只默契十足的忽视了身后的声响。 终于,三人落座,传膳。 期间,柳云和李建云就宫中妃嫔的安置和位分进行了一番和谐又的商议,最后的最后,问题集中在了后位的人选上。 原本裴尚榆出宫,这中宫皇后的宝座几乎是十成十的落在贺澹身上,但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并不准备直接立后,而是想封贺澹为贵妃,代皇后职掌后宫一应事宜。 这件事如今在朝中都传遍了,说是皇帝忌惮左相在朝中的势力,连带着也忌惮贺澹,但归根到底,还是说,是皇帝想要和匈奴开战的时候,左相和陛下争论不休,惹恼了陛下。 再之后,殿试当天,皇帝原本给左相也安排了阅卷官的差事,被左相称病推了没去,那之后便是连自己的女儿也都牵连了。 选秀初试甲上的四人,沈月章和裴尚榆如今在六部做了从五品的女官,顾青栀也很快封了妃位,原本对后位势在必得的贺澹,倒成了唯一悬而未定的那个。 前朝对此事议论纷纷许久,也就沈月章满脑子要钱,直到这会儿听人把八卦都送自己耳朵边了,她这才想起来。 她正支着耳朵听皇帝本人对此事的解释,却见那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一默,像是已然心知肚明。 什么也没听着的沈月章:「......」 真的是很讨厌你们这些没用的默契,让她的八卦听起来半点用都没有! 没听着,沈月章便直接问了。 「陛下,您不打算册立皇后吗?」想了想,她又含蓄地开口道,「裴姐姐已然出宫了,陛下还是多珍惜眼前人吧!」 外头对皇帝不立后的说法众说纷纭,除了贺澹受了左相的牵连之外,还有好些人说,皇帝起先说了选秀是为了选皇后,如今没选,那便是想要选为皇后的女子没入宫,又或是入了宫之后,又出了宫。 入了宫又出了宫的,大家众所周知的便有两个,一个沈月章,一个裴尚榆。 妥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陛下心悦裴家小姐,奈何裴家小姐不甘身缚后宫,陛下忍痛割爱放人离开,可在他心中,后位便只有那一人可坐,于是后位为她空悬,可谓是情深意真! 沈月章问的话很含蓄,也就和「裴尚榆看不上你,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差不多。」 李建云的反应也很直接,脸上就差明晃晃地写上「你在发什么不过脑子的疯?」 眼看「母慈子孝」就要「君臣离心」,刚巧刘福顺躬身进来。 「陛下,永定候昨日巡查军营,今日回城,正在御书房等着述职回话。」 沈月章「!!!!!!」 ------------ 托她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的老父亲的福,沈月章「吃完就走」的计划落了空。 如今老父亲在皇宫,她的轿子停在南门外,要过去必然要经过前殿,她老父亲述职不知道要多久,保不准她这边前脚出去,后脚就撞上! 以她老父亲的脾气,一旦抓到她,怕是都等不及回家,在宫门口就给她揍上一顿! 安全起见,还是得等到她老父亲走了,她再悄悄出去。 这打,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于是,沈月章抱着还剩三粒米的碗,藉口饭还没吃完,送走了小人得志,看她笑话的皇帝,然后坐在桌前,和柳云尴尬对坐。 但尴尬归尴尬,总比挨打好。 毕竟今非昔比,从前是她老父亲吓唬吓唬她,柳云真打。 现在,她不知道柳云会不会打她,但知道老父亲是真想打断她的腿! 在腿和脸之间,选择了不要脸的沈月章,一直在寿康宫坐到了饭菜具凉。 两人坐着也不说话,自始至终,沈月章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挪过去! 沉默是今日尴尬的序章,打破序章的,到底还是柳云。 第61页 她轻出了口气,面上带着几分好笑的无可奈何。 「瑞雪,去御书房打听打听,沈大人走了没有。」 「是。」 瑞雪同样没分给沈月章半个眼神,闻言只是利索地转身离开。 沈月章仰着脖子,一直看着瑞雪的身影出了院子,她这才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的同时,沈月章余光也扫了眼柳云。 啧,好歹算是递了台阶了吧?沈月章就坡就下。 「娘娘最近很忙?」 柳云的脸色不算好,眼底有些青色,面色也稍显得苍白,大约是没休息好的缘故,神色恹恹的,总瞧着精神不济的样子。 沈月章不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殿中的摆设。 贵重,却也带着股朽气。 柳云年纪轻轻,她却觉得是人久居其中,让柳云也沾上了那份朽气,故而对这这殿中事物更加不喜。 沈月章问了话,这次换柳云避开她的视线,她侧对着沈月章而坐,单薄的身形罩在繁复的宫装里,暗红的绸缎像是干涸的血渍,总叫人瞧着心头重闷。 不知是不是沈月章的错觉,她总觉得柳云素来挺直的后背微微弯了些,支撑不住重担似的带着点颓然。 素白指尖的串珠依旧不急不缓,柳云轻描淡写的。 「尚可。」 沈月章却觉得她是在逞强,要不是忙不开手,怎么会也催着皇帝早立中宫? 还把自己忙成这个鬼样子! 沈月章正要再说什么,却见瑞雪已然回来了。 沈月章满脸希冀地看向瑞雪,「走了?」 「没。」瑞雪的生意冰冷,「来了。」 沈月章「???」 瑞雪復又看向柳云,道,「奴婢刚到半路,便见永定候朝寿康宫走来,说是许久未见太后娘娘,前来请安。」 沈月章「!!!!!!」 放屁,绝对是放屁! 十来天前他还去宝华寺代三军叩神,那会儿柳云也在寺里,算起来也就十来天的事儿,许了哪门子的久? 分明是暗度陈仓,连她躲太后这都不放过! 瑞雪接着扎上一刀,「娘娘,人如今在殿外,正等娘娘召见。」 沈月章脑门上已经急出了一层的汗,柳云施施然起身,一把按住没头苍蝇一样的沈月章,「亲爹还怕成这样?」 废话!不是亲爹能下狠手吗? 柳云被她逗的眉眼一弯,嘴角却微微下撇,带着点嫌弃地,「不想见就躲起来,傻坐着做什么?」 ---------------- 宽大的座屏把沈月章挡的严严实实,只是屏座和边框的镂空处依旧露出许多绯红。 柳云不紧不慢走过去,復又拿起那捲书册,捲成一团,敲在沈月章探出的脑袋上。 「躲回去。」 柳云敲完便坐在前头,低垂的眼中泄出几分轻快的笑意的轻松。 那边的宫人们已经收拾好了残羹,又有人搬上了一扇屏风竖在面前。 沈月章这才安心了些,瞧着她爹进了殿内,隔着屏风朝柳云一拜。 「许久未曾见太后,今日入宫,特来问太后安。」 沈月章轻「嗤」了一声,张嘴无声评价道,「放屁!」 她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寒暄,好半晌,她老父亲才终于说到了正题。 「臣听陛下所说,小女正在此处向娘娘汇报进度,哈,小女顽劣,叫娘娘费心了。」 柳云轻笑一声,「永定侯客气,陛下忙于政务,沈小姐如今有事朝中为数不多的女官,有些事情不便向陛下回话,哀家能帮则帮罢了。」 永定候动作夸张地望了眼宫门的方向,「陛下说小女在娘娘这里,只是不知为何不见?实不相瞒娘娘,微臣同她已是许久未见,想念得紧啊!」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沈月章听得浑身一个激灵,又听前头的柳云语气淡然,「她确实在寿康宫用过了膳。」 沈月章心脏一紧,手臂顺着屏底镂空的缝隙,一手戳到了太后娘娘的后腰! 总有妖怪想害老孙! 柳云腰身一挺,一把攥住了沈月章不安分的手,她瞪了眼身后的沈月章,略平復了下唿吸,笑道,「不过那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小沈大人说下午还有公务要忙,早早便出宫了,想是,和侯爷走岔了路?」 老父亲的笑中带着森森冷意,他自然瞧出了沈月章就在殿内,明里暗里地威胁她今晚必须回家之后,这才告辞离开。 上给老侯爷的那盏茶悠悠转凉,殿内久久没人说话。 柳云手里还攥着沈月章戳她的手,也不知沈月章是不是被吓傻了,半晌都没想起来把手收回去,柳云便背对着她,握着那片柔软的温热。 背对着沈月章,似乎很多话便容易出口的多,加之她如今这副样子实在可怜,柳云便捏了捏她的手,语气亦是难得的柔软。 「还在生气?」柳云抿抿唇,「明明该生气的是我,怎么如今反倒是你这样大的气性?」 她的语气实在无辜,无辜到让沈月章生气,她重重拍了下屏风,「什么叫该生气的是你?你那晚连万花楼的大门都没让我进,我闹脾气了吗?不过是回寺里的时候玩笑几句,你自己生气还怪我?」 沈月章死活想不通,气愤之后又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冰凉太过,凉飕飕的一下一下拨弄过她的指尖。 第62页 沈月章的气愤好像也被那三两下的拨弄给拨弄没了,加之柳云才刚刚帮自己躲过一劫,她没那么多的气撒,便又念起柳云对自己的好来。 「明明是你先生气!」沈月章的语气已经软下来,「你要是不高兴,大不了你亲回来?」 一而再,再而三,柳云如今再听这话,心中已少了许多的波澜,她无声咽下一阵嘆息和心中苦涩,到底没多说什么。 片刻的沉默之后,柳云揭过了这件事,扯了扯沈月章的手臂,「你爹都走了,还不出来?」 沈月章沉默良久,才道,「......出不去。」 柳云「???」 沈月章转了转手腕,说:「我手卡里头了。」 柳云「......」 第37章 你要是想挨打就直接说 柳云从小就不愿意让沈月章进自己的房间。 起初是自尊心作祟, 不愿示短人前。 之后...就是纯粹为了提防沈月章这惊人的破坏力。 沈月章这个人,明摆着就是一行走的防不胜防! 不过在寿康宫吃了个饭的功夫,她就废掉了太后娘娘宫里一扇价值不菲的紫檀木座屏——她胳膊卡在屏底, 瑞雪生生锯掉小半截木头,才得以脱身。 沈月章为此搭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九百六十二两一钱,然后人模人样、身无分文的起身告辞。 柳云一路送她出了寿康宫,沈月章看她还没有止步的意思,一脸狐疑的,「娘娘这是要去看御花园的满园芳菲?陛下不是说要陪娘娘同去,怎么不叫人去叫陛下?」 太后娘娘冷眼垂眸,嘴唇嗫嚅,看样子似乎只想口吐芬芳。 半刻, 她方道, 「沈小姐这胳膊太矜贵了, 哀家得亲自送出宫才是,免得这路上有什么不长眼的沟沟坎坎, 不肯好好待着不说, 偏要往沈大人胳膊上套!」 沈月章「......」 太后娘娘是懂怎么说话的,沈月章早习惯了,不仅不以为意, 甚至还朝她身后瞧了一眼。 「就娘娘一人?不带宫人?」 柳云锦袖下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着恼,冷声嘲讽道, 「没有敲锣打鼓、铜锣开道,沈大人嫌冷清了?」 敲锣打鼓, 鸣锣开道? 沈月章似乎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那样的场景,片刻之后, 她神色中隐隐可见嚮往。 「真的可以吗?」 「......」柳云面无表情,「你要是想挨打就直接说,用不着这么含蓄。」 ------------- 含蓄的沈月章安然无恙的出了宫。 她不等春蕊开口,便先吩咐道,「聂二哥,你去万花楼打听打听,问一问九娘和蕊娘回去没有。」 「若是回去了便罢,若是没有,问清楚她们是被谁带走的、最后出现是什么时候,能问多少算多少,然后去报给大理寺的江大人,叫他去查万花楼!」 聂二哥领命离开,沈月章对外吩咐先去衙门,这才撂下轿帘。 春蕊适时递上杯茶,道,「小姐,咱们不是去要帐吗,怎么还帮大理寺查起案子了?」 「顺手的事。」沈月章润了润喉,忽的想起来,「对了,最近城中女子失踪的事儿,你知道吗?」 「这哪儿能不知道啊!」春蕊一拍大腿,「城里闹得最凶的那会儿,正是小姐出城去宝华寺的时候,侯爷整日在家,都担心坏了!」 沈月章执盏的手一抖,一阵汹涌的心虚。 难怪她爹这次这么生气,一副要打死她的样子,原来不光是为了她一个多月没回家、自作主张做了女官、烧了宫中凤藻宫、一晚上划掉一千两、不声不响出了城....啊! 她正想着今晚回家只怕是生死难料,春蕊又火上浇油的,「刚刚我们在宫门口还瞧见侯爷了呢!」 春蕊学着她爹的语气,「告诉沈月章,要是今晚她还不回家,以后老子就权当沈家没她这个人!」 沈月章抬起手,捂着脑袋闭着眼,「别说话,让我静静。」 片刻之后,春蕊苦口婆心,「小姐,静好了吗?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家?早回一会儿,说不定侯爷还能消消气呢!」 沈月章点点头,又摇摇头。 再睁眼时,眼神坚定。 「我看出来了,我爹明明是恨不能打死我,可纵是如此,他也没有把你们强行带走,这说明什么?」 春蕊思忖片刻,「说明...老侯爷不会迁怒我们,小姐可以放心回去了?」 「放屁,我放哪门子的心,我要是挨打肯定要拉你们一起下水!」沈月章气急败坏,「这说明我爹知道我有公务在身,让我挨打也别耽误公务!」 「小姐说得有理啊!」春蕊拊掌附和,随即眼中一亮「那咱们现在去谁家要钱?」 沈月章暗忖片刻,踢踢轿门,「不去衙门了,先去千金坊!」 「小姐...」春蕊小心翼翼,「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想要侯爷往死里打?」 沈月章捂着怀里的字据,「......」 就你俏皮话多! --------------- 两刻钟后,沈月章坐在千金坊二楼的厢房。 此处临街,一眼望去,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热闹不休。 沈月章的一盏茶还没喝完,便听外头一串脚步声,紧接着厢房门被一把推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公子,面色不善地被人从外头踉踉跄跄推搡进来。 第63页 来人自然就是江大人那位「只是有点小毛病,但本质不坏」的侄子——江环。 江环显然也是见过沈月章的,就算没见过,看她一介女子,却身着官袍,想也知道她是谁! 「沈月章?!」江环气极反笑,他扯出袖子,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被攥得皱皱巴巴的袖口,冷笑一声,「你这是做什么?我叔叔可是大理寺卿!」 「害,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沈月章笑容和煦,亲自给他斟了杯茶,道,「大理寺卿是江公子的叔叔,礼部侍郎是江公子的祖父。」 「江家人口简单,江大人性情耿直,我父亲当初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有意让我们两家结亲。」 江环半信半疑的坐下。 他是有些怕沈月章的,不管是她之前在京中那些为王为霸的光辉事迹,还是如今身上这身红衣官袍。 毕竟说坏吧,他坏不过沈月章,说好吧,他如今连个举人都没考上,人家都已经红袍加身了! 好坏都比不过,便只剩了胆小。 自然,若非这样的人,也不会在当初听闻自己要和沈月章成亲的时候,他自己去跳了护城河! 但凡有点气性,他都跑到沈家亲自退婚了! 可如今沈月章的和煦态度让他稍稍放松了些,只是仍旧没接那茶,态度坚决道,「那婚事早就不作数了,你如今找我做什么?」 沈月章没恼,见他不接,便自己饮了,復又笑眯眯地,「虽说姻缘是毁了,但到底缘分还在,看在咱们两家的这点渊源上,我也就直说了!」 沈月章慢悠悠从怀里掏出江恆的那份字据,「我呢,如今是户部的官,今日一早刚接了旨意,要去追回一笔欠款。」 她把江大人的字据展开,放在江环面前,两指相叠,「笃笃」敲了两下桌面。 「江公子的祖父在几十年前欠过朝廷一笔帐,不多,两千多两,本官今早已经在江大人那里核实过了,江大人也确认了,确有其事,于是给本官写了这份字据...江公子应当识得江大人的字迹吧?」 江环当然认得出来! 他一脸提防的看着沈月章,「认得出来又怎么样,这字据是我叔叔签的,你去找他要钱便是了,本公子,本公子忙得很,就,就先走了。」 他脚步虚浮的想要离开,被身边的康老六按着肩膀,像是拎小鸡仔似的又给拎回来。 沈月章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摺扇,吊儿郎当的往后靠了靠,痞里痞气地看着江环。 「江公子,好话本官可刚刚都说过了,那是看着咱们之间的渊源!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江大人为官清廉,俸禄都给了你,本官急着要功劳,月底便是我的最后期限,既然江大人如今手头拮据,这钱,还是得江公子出啊!」 「胡说!」江环本就瘦削,颧骨高突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尖酸,如今听人跟他要钱,江环的眼球更显得凸出,他把那张字据又重重拍到沈月章跟前。 「这字据,谁签的你找谁!他认了,我可不认!」 「刷」的一声沈月章摺扇一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摺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沿。 「江公子这意思,是不认江大人与你是一家?那也好,当初欠钱的是你祖父,父债子偿,你父亲去世,如今自然便是你来偿!」 「不是...」江环被她堵的一阵语竭,正欲开口,便见沈月章一脸不耐烦的,「真是的,你们分家也不早说,害我还去大理寺要了这没用的字据。」 她两指夹起,递给一旁的春蕊,「春蕊,烧了去,回头叫人跟江大人送句话,说不是自己家的事,叫他少应!」 「不是!」江环这次反应很快地夺过了那张纸,小心护在怀里,「没分家,没分家!」 「沈小姐,不,沈大人,我还,这钱我一定有多少还多少,只是我如今实在是...」 不等他说完,沈月章接上话茬,「没钱?」 江环点点头。 沈月章摺扇一拍手心,「那好办呀,我替你还!」 江环一脸不可置信,甚至有点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沈月章的脑袋。 沈月章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两千两对我们沈家可不算什么,江公子,你若是愿意娶了我,我的嫁妆够你还许多的两千两!」 一旁本来还在看热闹的春蕊下巴都快掉了。 「小姐!」 沈月章抬手止住她,掰着指头算道,「你看,两千两是你们家向朝廷借的,如今换回去是理所应当吧?你呢,本来也是要娶妻的,这么一来,相当于你们家分文未出,还白饶了我这么个媳妇,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嘛!」 沈月章一拍桌子站起身,豪气万丈的开口道,「江公子,今日也不用你签字据,咱们签了婚书,今晚我便把这两千两送进宫里,从此,咱们两家便是一家。」 沈月章越说越郑重,江环越听越是瞪大眼睛,眸中满是恐惧。 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沈月章是什么馅饼吗?她就是会要了命的毒饼、铁饼! 常人挨着,不死也褪层皮! 「不,不...」 他小声嗫喏着,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魇着了似的,在沈月章伸手拉他签字时,勐地一把挥开。 仿佛沈月章是什么洪水勐兽一般,最后几乎破了音的,吼道,「我还!我换还不行吗!」 第64页 沈月章一脸为难,「可是,这月底就要...」 江环急声回道,「我砸锅卖铁也还!」 第38章 你没瞧见你旁边有个人? 沈月章第一次当官, 在为官的行为礼仪、行事章程上或许生疏,但应对江环这种不温不火的半吊子纨绔,那简直就是手拿把掐! 作为一个同样「很有分寸」的前任纨绔, 她压根不信江环身上会没钱。 分寸是什么,分寸就是永远给自己留一份的余地! 沈月章的余地是沈家,故而身上没钱,也敢在外随意挥霍。 可江家,江大人是亲口承认过的没钱! 江家没钱,江环还偏偏浪迹在赌坊这种变故最大的地方,说他分无分文?沈月章不信! 或许在江大人看来,江环每个月跟他要钱有度便是有分寸的表现,但沈月章可太清楚了, 这种「有度」的背后, 叫「私库」! 有私库没什么, 私库的钱都来自江大人的俸禄也没什么,但如今要还债了, 他缩起来说跟他没关系, 这就是一纯纯白眼狼了! 对这种白眼狼,沈月章也没给他一个月的期限,说定了三日后还钱, 又叫他签了字契画了押。 瞧着时辰差不多了, 沈月章揣着字契招招手,「走吧江公子, 随本官入宫一趟!」 「入宫?!」江环几乎破了音,面色一惊, 随即语气不善,「沈大人, 这字契我可都和你签了!」 「大唿小叫的干什么?」沈月章一副「你怎么这么没见识」的鄙视,「陛下交代的差事,如今有了进展,本官是要进宫汇报的,这是章程!」 这屁大点的事儿都要去汇报,满朝这么多大臣,皇帝还不得累死? 江环一脸半信半疑,却见沈月章一派自若地抚衣起身,一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语气,「走了,一会儿入宫还得等老半天!」 江环「......」 我没当过官,但我叔叔是大理寺卿,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 寿康宫内,太后娘娘手握一卷《诗经》侧坐窗下。 窗外的夕阳恢宏悽美,仿佛滚滚红日正自刎天际,血色残霞霎时映照半边天幕。 柳云的视线不在手中书卷,亦不在窗外美景,她的目光虚浮地落在某一处,神色怅然,看起来像是在出神。 出神的柳云看起来更多了几分柔软,夕阳的光芒在她流畅清冷的侧脸上留下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就连那身暗红如血锈的宫装亦少了几分森严,多了几分欲羽化成仙的光华灼艷! 瑞雪正进屋上茶,见此情景便是心跳一窒,脚下都慌乱了几分。 从前的太后,一贯都是清而冽的! 她忙着自保,忙着上位,忙着统管后宫,忙着安插眼线... 这需要太后娘娘如同锐利的剑,如同敏捷的兽。 但或许是近来的后宫让她觉得安全?她竟然也会流露出这副好似老虎打盹的安逸。 可...说安逸也并不准确,至少她脸上没有那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瑞雪看不懂了,而她明明细碎、却在此刻显得突兀脚步声也叫柳云缓过神来。 柳云眼睫微动,仿佛化了的冰雕陡然多了几分红尘烟气,而后眯着眼瞥向窗外。 那叫许多人惊嘆赞颂的美景在柳云眼中仿佛就只是一束刺目的光,她一副被光亮刺到眼睛不虞,随手拿起书卷遮在侧脸。 瑞雪这才上前,恭声道,「娘娘,小厨房做了冰糖雪蛤。」 柳云淡淡的应了一声,一副可有可无的不在意。 瑞雪復又出殿去,柳云则背对过窗子,目光重新落在书卷之上。 正是唐风一篇。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柳云未定的心绪更加浮动起来,她索性起身在殿内踱步,不知不觉,便到了那副座屏之前。 座屏没换,依旧是坏掉的那一副。 柳云瞧着屏底被锯坏的一朵祥云,心中忽生一股巨大的失落,好似这半日虚无缥缈的别扭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都聚积成了汪洋,唿啦啦朝她溺毙而来。 柳云遏制不住喉头的紧绷,张嘴半晌,才出了口气。 素白的指尖攥紧了书卷,柳云心中一道清醒又冷峻的声音响起——她今日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念头刚落,她脑海里却传来一道声音。 「参见太后!」 这声音又远又近,远的,和午时那抓不住的光阴一般,近的,又好像就在她伸手咫尺之间一般。 柳云心中自嘲一笑,这声音,倒一如记忆里那般,带着几分装模作样的郑重和假模假式的不着调。 柳云隐于半明半暗之中的神色晦暗不明,却隐约瞧出几分凄切。 沈月章见她没理自己,只顾着瞧那坏了的座屏面露哀痛,心中纠结万分。 她来的似乎不是时候,太后娘娘还在为她坏了的座屏伤心,而自己作为罪魁祸首,大约可能也许...现在熘掉,才比较能保全沈清玦的金库? 总不能她老父亲已经想打死她了,她又把沈清玦再彻底得罪了吧? 沈月章斟酌着,已经撩着袍子后撤了一大步,瑞雪却端着雪蛤去而復返。 她照旧没有分给沈月章半个眼神,只在她身旁站定,「娘娘,雪蛤炖好了。」 嗯?什么好东西? 沈月章的脚步又撤回来,低头侧目,瞧着瑞雪手里那一盅的晶莹剔透。 第65页 五脏庙应景的叫了两声。 沈月章在蹭饭和挨打之间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过好当下!脚步稳稳的定在了原地,抬头看向柳云。 她眼睛很亮,一股干了好事正等着夸奖和奖励的精气神——好吃的,想吃,给我一份! 只是柳云看向自己的神色...有点一言难喻。 柳云复杂又带着几分困惑和探究的目光,在沈月章和瑞雪之间来回扫视。 半晌,她看向瑞雪,语气斟酌,「你没瞧见你旁边有个人?」 柳云是在瑞雪叫自己的时候才回过身的。 于是,上一刻还在自嘲自己幻听的人,一眨眼便现在看见活生生一个人站在自己跟前,而自己浑然不知她什么时候出现不说,瑞雪也对那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视若无睹! 柳云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思念成疾,幻听也就罢了,居然还幻想她就出现在这里!在自己眼前! 沈月章一听柳云这话,相当自觉的凑到瑞雪跟前,格外贴心的解释道,「你们娘娘说我也在这,意思就是给我也做一份。」 而后一脸大度的朝柳云摆摆手,「没事儿,我等会儿就是了,别怪瑞雪没眼力劲。」她从怀里摸出江环的字契,「正好,我是来宫里汇报进度的,等着的功夫,正好我就汇报进度了。」 她边说边低头将纸张展开,几步上前,窜到柳云身边,「这是江环的字契,他本来也要进宫的,但是皇帝没空见我,刘福顺跟我说,陛下说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太后汇报也是一样的!但是江环是男子,不方便进宫,所以就我一个进来了,我们说好了,三天之后他就还钱,还不了他就...」娶了我。 只是话还未说完,就被柳云一脸头痛的抬手止住。 那透过衣衫传来的温热、吐出的气息,都再清楚不过的证明,跟前这是个活生生让人头疼的人! 柳云凝眉片刻,一时之间,思绪居然有些乱了。 「你,不是...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又问向瑞雪,「也没人通报?」 「看见了。」瑞雪低着头,语气一如脸色,平静无波,知错不改,「奴婢知罪。」 瑞雪自然是瞧见沈月章进来了,只是一来记恨她弄坏了宫里的东西,二来...她总觉得,娘娘方才流露出那样的神色,和沈月章有关! 具体的她说不清,总归,都不是好事!没一件让她们娘娘开心的事! 迁怒之下,瑞雪并不想理她,装作没看见已经是她强自按耐的结果了! 至于寿康宫的其他宫女太监,他们都是亲眼瞧着太后晌午才亲自把人送出宫的,再傻也瞧得出他们主子待这位不一般! 是故拦是不可能拦的,又不知该什么态度,只瞧着瑞雪对她视而不见,也就一个一个,有样学样。 在寿康宫上下所有人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里,沈月章便如入无人之境的进了宫。 不过一场乌龙嘛! 算不上什么大事,除了叫太后娘娘怀疑了一阵自己脑子出了问题之外,也没什么大的问题。 嗯,终归没有自己汇报进度来的重要! 沈月章扯了扯柳云的袖子,「我跟你汇报正事呢,你能不能认真点听?」 是真的很讨厌她们这些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一点都不关注身边人的需求! 沈月章面带不满,掰着指头挤在柳云身前,说道,「我冒着被我爹抓回去打断腿的风险,在城里跑了一天!你知道按照江大人的计划,这笔钱要多久才能还清吗?得他们江家不吃不喝一年半!但是我生生让江环三天就还清!」 沈月章一脸激愤,「你们一点都不关心我是怎么凭藉自己的努力说服江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的!」 她越说越急,指着外头的残余的红霞,道:「外面太阳都下山了,我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兢兢业业只想着公务,可你们呢?你们只关心我进来为什么没人通报!」 「行了行了。」柳云长出了口气,被吵得额心胀痛,「那碗雪蛤给你吃行了吧?」 「......」沈月章扁扁嘴,「两碗!」 柳云眉心仍是皱着的,闻言却嗤笑一声,像是被她吵怕了,「瑞雪,叫厨房再去炖一碗。」 瑞雪离开了,柳云便将端来的那盅递给了沈月章。 「快吃吧,堵上你的嘴叫我安静一会儿!」 她接过了沈月章手里的字契,饶有兴致的坐在椅中,将字契举至眼前,眉眼中带着淡淡的柔软,喟嘆一声,语气明明平淡,却让人觉得夸张的,「来让我看看,咱们沈大人是怎么巧舌如簧、英勇无双的叫江家公子签下这份字契的!」 这显然是哄小孩儿的语气,偏偏沈月章最吃这一套,她顺势就在椅子的扶手旁坐下了。 这实在没规矩,不过柳云没说什么,这更惹得沈月章几乎要上天! 只是她一口雪蛤还没咽下去,便眼瞧着柳云的脸色从春风和煦,渐入骤雨瓢泼,几乎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是满面寒霜。 空气诡异的凝滞了很久,久到柳云捏着那张纸的手指用力到僵硬。 但比手指更加僵硬的,是柳云扯起的嘴角。 那嘴角的弧度,本应当是个灿烂的笑,只是她抬眸看向沈月章,眸子里无端酝酿着的,却是骇人的风暴。 「逾期未还,入沈家赘婿,呵!」 第66页 那声笑极轻,却冷,冷得沈月章居然打了个寒颤! 而后,柳云一字一句的,像是打碎了骨头,又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 「很好!沈月章,你可真行啊!」 第39章 我想回家 沈月章有点摸不准柳云现在的脾气。 虽然她现在说话的语气有点阴恻恻的奇怪, 但柳云从前也常常阴阳怪气... 沈月章只能一脸孤疑,「你生气了?」 柳云闻言愈发暴怒,却是气极反笑, 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反问,「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也是,柳云生气是冷着眼不搭理人的模样,可眼前这副笑脸固然算不上十分灿烂,但也足够唬人。 沈月章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不过一如小时候读书认字时那般——遇见了不认识的字,去掉不认识的部分,只看认得的那一半就好。 于是去掉沈月章搞不清楚的、柳云的语气和姿态, 单从「很好」「你可真行啊」来看, 这句话无疑是个夸奖! 这就对了嘛! 她差事办的很好, 本来就该夸奖的! 再者说,她本来也没干什么让她生气的...思绪一顿, 沈月章默默从椅子扶手上站起来。 她也没干什么让柳云生气的事! 沈月章更加理直气壮了。 她眉飞色舞地把自己是如何从江大人的话里听出江环藏着小金库, 又如何极有筹谋和计划的要来了江大人的字契讲了一遍,更是万分详细地把自己和江环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说给柳云。 柳云只冷眼瞧着她得意洋洋。 袖口下的指尖陷入掌心,手心处的疼痛已然麻木, 柳云极克制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 面上仍旧一派的若无其事。 然而事实上,柳云此刻的脑袋里一片的嗡鸣, 周围的声音就像是隔着鼓面的闷响,她并没有听得清楚沈月章再说什么, 只瞧着她唇瓣开合,眉眼含笑又快活, 口中谈及的却都是江家,谈及的都是江环! 华服之下,柳云的身体在极细微的颤抖。 沈家赘婿四个字和沈月章联繫起来,是一柄直插肺腑的利刃,重伤之下,所有的理智与考量都随着伤口淌出身体,只有伤口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沈月章迟早是要嫁人的! 毕竟也不是什么绝密,只她不得不接受的灰烬罢了——那烧掉希冀、指望和期许,留下的灰白的、绝望的、意味着永远失去的灰烬。 既已是死灰,那便没什么别的指望,更何况这本就是她一人的一厢情愿,纵是两情...也是她嫁人在先,如何还能自私地强求沈月章终身不嫁? 于是,午夜梦回,残忆如梦,柳云也曾想过弥补。 为她那本就不存在的、感情上的亏欠弥补,她觉得,至少,为她选一位配得上的夫婿吧? 可那毕竟只是她不可得后的无可奈何! 归根到底,谁能甘愿? 如今理智破笼,这个事实再加上沈月章肆意飞扬的神采,死灰也变得滚烫灼热起来。 或者更准确说,那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本就不是死灰,而是柳云自始至终都不愿也不敢承认的妒火。 妒火烧掉理智,柳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冰凉、她的颤抖愈发强烈。 沈月章发觉了她的异样,停下了自己说书般的讨赏,神色担忧地看向柳云已显苍白的脸色和唇色,伸手去摸她脸颊的温度。 「你没事吧?你在抖。」 柔软温热的手心贴在冰凉的侧脸,柳云更觉得那掌心的滚烫。 柳云终于察觉出了自己不受控制的颤抖,她本以为自己是气愤到了极致,可那掌心的滚烫让柳云后知后觉的明白,饮冰的毒又发作了。 . 今日不过初六,饮冰的毒不光提前了,还更加来势汹汹。 瑞雪紧盯着太后服下了药丸。 只是药吃归吃了,可柳云依旧扶着一边扶手,不堪忍受般,佝偻着身体来缓解冰寒带来的疼痛。 瑞雪的心不由得跟着悬起,担忧之外,余光一瞟,沈月章就蹲在她旁边。 她两只手捂着柳云隐隐浮现青筋的手背,神色里的担心看起来单纯的叫人生恶! 沈月章嘆了口气,「这毒圆慧大师也治不了吗?怎么看起来比上次更严重了。」 一句话,柳云还未如何,便先戳中了瑞雪的逆鳞! 圆慧大师?她还有脸提圆慧大师?! 圆慧大师说她们主子要平心静气,可她是怎么做的? 她跟沈月章说的时候,沈月章便不当回事,如今她毁了她们娘娘的座屏不说,还把人气到毒发再次提前! 瑞雪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沈月章。 沈月章都没有反应过来便跌坐在地,尾巴骨的疼痛尖锐又钻心,她勐吸了口冷气,半晌都动弹不得。 「瑞雪!」 柳云的呵斥显得有气无力,瑞雪顾不得被主子责罚,直直跪在地上,她腰背挺直,仍旧是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月章。 「沈大人,您不把我们娘娘的身子当回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圆慧大师明明吩咐过,我们娘娘受不得气,可您呢?见我们娘娘一次,娘娘便要毒发一次!」 「我们娘娘在宫里这么些年,那毒都还在控制之中,偏偏从上个月见着您开始,这毒便又是加剧,又是提前。您如今又在这责问圆慧大师的医术,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第67页 瑞雪对柳云的阻拦视而不见,一副豁出命也要说完的架势,她沉了口气,接着道,「沈大人,沈小姐!我们娘娘习惯了咬碎牙往肚子里吞,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见不得,算是奴婢求您了,您真有什么气朝奴婢撒,我们这寿康宫太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以后就...」 「啪!」 瑞雪的话音未落,柳云强撑起身子,抬手落下一道耳光。 病中的人,力道不重,但这是瑞雪第一次被打,她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后。 「娘娘?」 柳云眸中寒光簌簌,眉眼显得有些阴沉,她有些喘,故而肩膀起伏明显,语气却很轻。 「瑞雪,你逾矩了。」 . 沈月章跌坐在地,直到瑞雪出去罚跪,她也许久没有动弹。 一开始是因为那钻心的疼痛,之后,则是因为瑞雪那番忠心耿耿的控诉。 沈月章不是会受气的人,她缓过那阵疼痛,甚至下意识就是把对方也推倒在地。 可等她缓过来的时候,瑞雪已经「扑通」跪下来,她听了几句下来,更觉得荒谬。 太荒谬了不是吗?她被当着柳云的面,指责自己不怀好意,想要还柳云毒发! 哈! 她真的...想不明白。 瑞雪说,柳云一见她就会毒发,还说是因为自己惹她生气! 这有什么根据? 这一个月下来,她也就在马车上亲了柳云那次才把人惹生气,可那次也没像现在这样啊! 要是说自己从墙上掉下来那次勉强也算,那她也就认了。 可这次呢?她做什么了? 是柳云让她做女官,她做了。 是皇帝让她去追欠款,她追了。 如今她已经催动了江家,她明明把这件差事做的很好,她只是兴致勃勃来找柳云... 柳云不是应该替自己高兴吗?沈月章想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是自己的错?柳云毒发的缘由又怎么会赖在她的头上? 若是换了从前,对别人这种荒谬又没有道理的指责,沈月章是不会挂在心上的,不仅不会放在心上,她连和对方起口角都觉得浪费口舌。 可柳云那疾言厉色的态度又不得不让沈月章怀疑——她从没见柳云流露出这样的神色,而这只能再一次证明,她和柳云早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朝夕相处、了解至深的伙伴了! 沈月章看不懂她的开心与否、看不懂一个玩笑的亲吻为何叫她勃然大怒、更看不懂她如今的重重心事。 比之自己,瑞雪显然才是如今对柳云了解至深的人。 而沈月章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两个人有过六年的分隔,这分隔让她不由得更加相信瑞雪,相信那个对柳云更加了解的人——是她害得柳云屡屡毒发。 这份怀疑和认知更叫她无从辩驳,她担了罪名,心中愧疚又茫然。 外头传来瑞雪「扑通」跪下的声音,膝盖和青砖狠狠一碰,听的人牙根发酸,柳云的手掌落在了她的后颈,拇指摩挲揉按着耳后的髮际。 「过来。」 柳云的声音很清,像是山涧初化的雪水,有点凉,但并不刺骨,还带着份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听起来竟然叫人分不出这是句询问还是命令。 沈月章抬头看她,可一见到柳云,那被沈月章忽略的委屈就立马占据了上风。 她眼睛里满是无助,只来得及张了张嘴,还没说话,眼眶就先红了。 沈月章立马紧抿着唇,下巴颤抖的厉害,她鼻腔里发酸,只努力睁大眼睛,不叫眼泪滚落下来。 她没什么拒绝的凑到椅子里坐下,埋头在柳云的肩窝,眼泪也终于噼里啪啦地掉下。 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小孩儿终于见到了靠山,沈月章抽抽噎噎的抱紧了柳云,磕磕绊绊地,「你的,毒,是,是我?」 「不是。」柳云轻拍着沈月章后背,语气笃定又温和,似乎还笑了一声,「病情难辨,瑞雪只是着急,所以朝你撒气。」 柳云微微偏头,唇瓣若有似无地落在沈月章头顶。 沈月章头上的官帽早在进殿时就摘下了,如今柔软的发间一股髮油的甜香。 那股甜香随着沈月章抽噎的动作,忽远又忽近地吻上柳云的唇面,柳云的睫羽微颤,带着几分窃来的暗喜。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燃烧殆尽,烟青色的天际逐渐蔓延开来,还未掌灯的宫殿里,绯红的官袍逐渐和柳云的暗红融为一体。 柳云脖颈处湿润的厉害,她几不可闻地喟嘆一声,收紧了几分手臂。 「与你无关,不必多想。」 是自己心悦于她,此事,本就于她无关。 沈月章似乎模模煳煳应了一声,也不知信了多少,但也收紧了手臂,说出的话却是,「我想,回家了。」 她今日实在难过又可怜,原本是带着好事,欢欢喜喜进宫来的,哪成想最后落得这般? 她像是落了水的小狗,落魄又不由得叫人又爱又怜,柳云捨不得放走,沈月章见她不答,以为她没听清,扯了扯她的衣衫,抬起头,露出湿漉漉的脸。 那双一贯明媚带笑的眼睛又红又肿,沈月章又道,「我,我想,回家!」 她眸子里满是受到了惊吓的不安,或许回家于她而言才是最安全的去处,可见不到这副模样还则罢了,如今这张脸近在眼前、近在怀中,柳云又如何情愿剥离这份柔软和温暖? 第68页 她抬手拭去了沈月章眼尾的泪痕,眉眼低垂,语气一软。 「沈月章,我冷!」 第40章 我想出恭 沈月章到底在寿康宫歇下了。 是夜, 星空舒朗。 柳云泡过了药浴,只着一身素色里衣,缓步行至榻旁。 榻上是正背对着她的沈月章。 有心事萦绕, 沈月章躺了许久也未能睡着,在嗅到那股熟悉的清苦药香之后,她也没回头,只动作温吞的往内侧挪了挪。 背影蔫蔫,无精打采,像是打了败仗的小狐狸崽子,每一丝的发梢都透着委屈和可怜。 柳云只瞧得心脏又酸又软,她俯身躺上床榻外侧,稍作犹豫后, 便探出手臂, 捞过沈月章腰身。 这是个几乎没有距离的拥抱, 借着毒性发作、借着宽慰沈月章的幌子,将那见不得人的情与念藏的滴水不漏。 沈月章只觉那股药香笼了下来, 身后床榻一沉, 而后便被一双手臂拥得极紧。 那个怀抱带着温热的水汽,以及叫她安心的力道,沈月章正欲转身, 却勐地后背一僵。 「嘶!」 柳云也被吓得动作一顿,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一只手落在了沈月章后腰之下, 「还疼?」 沈月章点了点头,在柳云慢慢的揉按之下, 才又重新放松下来。 殿中很静,静得只有两人唿吸声交错, 柳云斟酌片刻,道,「明日,我叫瑞雪跟你赔罪。」 赔罪是应当的,不论沈月章是侯府嫡女,还是如今的从五品官员,瑞雪一介宫女,这样推搡都是实在出格又逾矩的事情! 可这话不知为何,听在沈月章耳朵里,便是柳云同瑞雪更加亲近的讯号——想当初她惹事犯错,柳云也是这般同旁人客套敷衍——明日我叫沈月章登府赔罪。 这话是做主的意思,她从前做沈月章的主,如今在做瑞雪的主。 沈月章眼眶一酸,莫名又想哭。 她如今连柳云是不是不高兴都看不出来! 她如今是需要柳云客套敷衍的人! 眼睛大也藏不住什么泪,她唿吸乱了,急促又抽噎的湿了方枕。 沈月章这个人,闹的时候是能把人气掉半条命,乖顺的时候又叫人窝心到不得了,如今可怜兮兮的哭起来,更是连人的心都要被她哭化了! 柳云心脏处的酸胀一路连累到了喉咙,她语气也不由得慌了几分,「还是疼得厉害?我去叫太医。」 柳云刚起身,沈月章却忽地转身,抓住她的手。 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忍住眼泪,语气执拗,问道,「你今日,真的生气了吗?」 这问题的答案简直毫无疑问,可更加毫无疑问的是,柳云从未想过要沈月章明白自己的心意! 毕竟这种事情,成了,日后不得顺遂,不成,又更添嫌隙。 柳云对自己心狠,能豁出去后半生的平安顺遂入宫,豁的出去这副身子来换前途似锦! 她对自己都这般,更遑论旁人! 只是,柳云唯一的那点不舍,都留在了沈月章身上——她捨不得沈月章受那不得顺遂的苦。 世上之事少有顺遂,要的不过是权衡和取捨,权衡之下,一个明晃晃的现实便是,纵使沈月章嫁了个不得心意的夫君,也有沈家和霍家给她撑腰。 可她们,算什么呢? 且不说天下人会如何看,单是沈家和霍家,她昔日的那些依傍和依仗,便会先向她发难。 柳云自己是孤家寡人,她捨不得沈月章陪她去做孤家寡人。 既如此,这份生气本也不必她知晓,更何况,她饶是有再大的妒火,也已经叫沈月章的眼泪灭干净了,哪里还生得起怨怪的意思? 瞧着沈月章的泪眼滂沱,柳云思量片刻,只道,「一点点。」 说全然没有太过虚假,一点点当是刚好! 只是没想到,这话一出,沈月章却哭的更凶了。 直到现在沈月章才恍惚明白,比起刚刚被人污衊的冤枉,她似乎更加难过于和旧日好友的渐行渐远。 她不得不承认,她看不懂柳云,现在的柳云。 沈月章被这个认知欺负的抬不起头,她拿锦帕捂着眉眼,哭的一塌煳涂。 「从前,我明明...明明能看得出来的!」 看的出来柳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假装还是真心,是喜欢还是讨厌... 沈月章肩膀抖得厉害,柳云也在她含煳不清的哽咽里,隐约听出些端倪。 柳云难得显得手足无措。 听沈月章的意思,她自然不是疼哭的,她说她从前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什么?现在又看不出来什么? 柳云也被搅昏了头,撑着手臂,探身到沈月章身边。 她嘆了口气,紧皱的眉心略显焦躁,语气是无可奈何的温和,「别哭了,明日朝会,皇帝必然会在朝上宣布要讨债的事,你说不定要上朝面圣。头一次上朝,你把眼睛哭肿了还怎么见人,嗯?」 沈月章才不在乎朝上那些人怎么看,但她确实不能哭了。 哭没有用,既然渐行渐远已是事实,她要做的只是努力挽回! 沈月章高高抬起头,用力按了把帕子,把眼泪擦干,而后长长出了口气。 既然十几年前,她能花几年的功夫把那个浑身带刺的柳云看得明白,如今她长大了,自然也能用更少的时间,把现在的柳云看得明白! 第69页 帕子扯去,大哭过一场的眼睛如同雨后的天幕,一片湿润的澄澈。 她语气还哽咽的厉害,但到底不再哭了,柳云方松了口气,便听沈月章带着浓浓的鼻音,道,「你,你回我,几个问题,我就,就不哭了!」 柳云只看的好气又好笑,只是看那双眼睛肿得厉害,无奈里又添了点心疼,到底答应了。 她靠坐床头,朝沈月章招招手,而后扯过被子,「说罢。」 难得顺理成章能亲近的机会,柳云并没有放过,她抱着沈月章的肩膀,听她抽泣地问道,「你为什么,生气?」 柳云熟练地安抚着沈月章的后背,而后拿出想好的说辞。 「还不是气你没个分寸?什么就逾期未还,入沈家赘婿?婚姻大事,哪里容得你这样儿戏!」 她说的义正言辞,这番话也在情理之中,沈月章挑不出什么不对,却也觉得只不过这么点小事,就把柳云气到毒发,过于小题大做。 她不服的辩解,「他当初,不肯娶我,宁可跳江寻死!怎么可能,如今为了,为了两千两,就答应,答应娶我?」 要不是看准了江环不想娶她,她怎么会拿婚事做威胁? 柳云却道,「想不想有什么要紧,字契都签了,若他实在拿不出来,你待如何?」 他怎么可能拿不出来? 江环在京城的纨绔里并不怎么出挑,他没那么没皮没脸,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欺男霸女,但他有一件事曾在京城传的很开,那便是他曾经买过一只三千多两的海东青! 那是一只极漂亮的鹰隼,是北边的商人卖给他的,商人只在京城留三天,江环便是在三天之内,拿出了三千两! 江环喜欢那海东青,几乎去哪儿都带着,后来他自觉养熟了,便带着去打猎,没成想就再也没飞回来。 这事在他们那些人眼里还落了好大的笑话,都说那商人就是拿这手段骗钱的! 能在三天之内拿出三千两,还拿不出两千两? 沈月章气愤又理直气壮,只是如今哽咽的说话不利索,这番前因后果又太长,她只能愤愤的,「我明日,明日再跟你说,总之,他就是有!」 柳云被她逗笑了,无奈扶额,「如今话也答了,能睡觉了吧?」 「不行!」沈月章不动,又问,「还有上次,在杨伯那里住,住的时候,阿桑说你夜里来过,那晚,你生气了吗?」 柳云知道她说的何事,自然是她喝的大醉,说要自己娶她... 柳云的嘴角笑容微收,隐约有些苦涩,「不曾。」 沈月章又问,「为什么?」 柳云那淡淡的苦涩又散开,她似乎明白了沈月章所说的「她从前明明看得明白的」是什么,望向沈月章头顶的眸子中添了几分暖色的动容。 沈月章听她不答,自腰腹处抬头,望向柳云眼中,「为何?」 柳云反问,「不曾生气还要说为何?」 「......」沈月章思量片刻,「好吧,那在宝华寺,我摔下来,你生气了?」 柳云不避讳的同她四目相对,颔首,这次也不必她追问缘由,便道,「爬树攀墙,摔伤了是闹着玩的?」 沈月章想说阿桑武艺高强,有她在自己不会有事! 可事实便是她那日把阿桑踹了下来,还确实掉了下来,于是连反驳的理由都没了,悻悻的住了口,没再辩解。 但沈月章真正想问的,自然不止这些,铺垫许久,她还是问道,「那日回寺,我在车上,你生气了?」 柳云眸中一片桥不出喜怒的暗色流动,她默默攥紧了手心,心中又生犹豫。 很显然,沈月章于情之一事并不明白,她甚至相当仰赖自己这个已经出嫁的,于她半师半友的姐姐。 她是一贯的信任自己,正如皇帝所说——你叫她去做的事情,她什么都会去做。 她全身心的信赖自己,甚至到了不需要思考、完全下意识的本能。 而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她愿意,她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哄过沈月章。 更何况,她如今贵为太后,天子嫡母! 歷来太后身边,有些...那些人自然不能和她相提并论! 可若是,小心些,不叫天下人知晓... 柳云的心跳又快又重,落在胸腔,敲得肋骨闷痛。 她在沈月章的催促里缓过神,长长的,缓缓的,吐了口气。 柳云眸色一垂,瞧向沈月章散开在她身上的一缕髮丝,语气平淡无波的,「歷来这种事,便是只有至亲夫妻之间才能做,你那日这般孟浪,还能怪我生气?」 沈月章却一脸的不以为意,「万花楼里,孟浪的人,多了去了!哪里,哪里就都算是,夫妻了?」 柳云眸色一凝,看向沈月章,「万花楼?那你把我当什么?寻.欢的恩客还是卖.身的花娘?」 「不是!」沈月章一口否认。 她只不过是想说这种事不是夫妻之间才能做而已,可柳云显然又被她这对比气到了。 她冷笑一声,「不是?难不成你我还能是夫妻?」 柳云的心跳愈发的快了,这句话落,她几乎能感受到心脏已然跳到了喉咙口! 她在期盼什么呢?她又在诱导什么呢? 柳云说不清楚,一如她对沈月章那些夫婿的挑剔——到最后,沈家小姐的婚事成了满京城的笑话,柳云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在追求尽善尽美,还是自己私心阻挠。 第70页 沈月章自然是没有把柳云看成花娘的意思,她自然也不觉得亲一口,她和柳云便是夫妻了。 但她知道了柳云确实生气,生气的缘由是她太过孟浪! 沈月章仰着头,放弃了辩解,只道,「那你如何才能消气?」 柳云反问,「我当日入宫,你恼恨我许多年,那我今日问你,我做什么,你才能消了往事的气愤?」 沈月章回城那日,在马车上同阿桑说得话柳云尽数知晓,她自然知晓沈月章的态度——事情已然发生,又成了定局,没什么能让她消气。 可沈月章却道,「若你当晚同我出宫,我就不会生气了。」 「......」沈月章嗤笑一声,「那你当日没有亲我,我也就不会生气了。」 沈月章皱眉。 这哪里一样?入宫是许多年前的事,可马车上,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发生不久,自然是应该有法子弥补的! 沈月章嘆了口气,正色道,「说真的,你要实在气不过,那就孟浪回来呗?」 沈月章想的直接,柳云定定看了她半晌。 孟浪回来?亏她说得出来! 可是,是她心中有愧,才会觉得这份「偿还」满是屈辱,若是她心中坦荡,亲回来,那便亲回来了,这样才显得公平不是吗? 她应该显得坦荡的,她应该让沈月章觉得自己坦荡的,她...快被自己说服了。 沈月章不知她心中彳亍,只道,「我打你一拳,你还我一拳,那我亲你一口,你亲回来不就是...唔。」 不等她说罢,柳云翻身欺上。 她捏住了沈月章的手腕,唇瓣只是轻轻一碰,便没了动作。 连柳云自己都觉出,她抖得厉害! 偏偏沈月章还是个妖精,她大抵是觉得自己当初还舔了一口,想叫柳云再舔回去,伸出舌尖,轻轻勾着柳云的唇瓣。 柳云只觉一股酥麻到了小.腹,她重重吻上去,抵开本就不算牢固的齿关长驱而入。 原本握着手腕的拇指划过掌心,沈月章闷哼一声,握紧了那根手指。 比起沈月章那青涩又肤浅的玩弄,柳云这好似勐兽出笼的兇勐很快就让沈月章喘不上气。 沈月章眼角又湿润了,只忽然间,她神色慌张的推开柳云,喘息几声,带着几分羞赧和为难的,「我想出恭。」 出宫? 柳云的疯狂霎时归拢,她气息还乱着,看着沈月章唇瓣一片水光,她眼神飘忽,心中顿生懊恼和自责。 吓着她了。 柳云避开沈月章的视线,作势就要躺下。 她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眼下就要睡觉的样子,哑声开口,「明日吧,今日宫门下钥,已经太晚了。」 沈月章面色更急了,「这哪有等到明日的?那不都憋死了!」 柳云:「???」 慌忙之中,沈月章鬼使神差地看出了柳云的困惑,凑到柳云耳边,低声,「我要出那个恭,就是我想尿尿!」 柳云「......」 第41章 我觉得,我还挺喜欢 卯时初, 遥远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的亮光。 沈月章吃过了饭,正坐在镜子前给自己束髮。 刚当上女官的兴头还没过,沈月章难得的没什么起床气, 虽然眼睛肿了些,但精神头瞧着很好。 唯一算不上好的,大约就是她那潦草的束髮手法。 不是从耳后落下了一缕,便是松垮的像是鸡窝,最后好不容易带上了簪,又不小心被勾下来几根。 柳云藉口早膳没吃完,一直在外间坐着,不过从她的角度,刚好能从隔断的门框瞧见沈月章坐在镜前的模样。 她有些想笑, 但没去帮忙。 昨日鬼使神差, 做出那般出格的行径, 今日一醒,柳云本是打定了主意「你亲我一口, 我亲回去」「一笔勾销, 互不相欠」的! 既然互不相欠,就该是恢復从前的相处,像是从前在侯府里, 她们固然信任, 但并没有任何亲密的接触... 距离是分寸,越界了叫人想入非非, 远了又不甘不愿,从前那般, 已然是柳云能想到的,最好的相处! 既然从前不曾做过替她挽发这样的事, 如今「有分寸」的太后自是也不该做,她叫了小宫女进去伺候,可沈月章到底是恼了昨日被人推搡,她虽然没说,但动作十分明显的躲开了小宫女的触碰。 柳云心中一缩,涩得厉害。 眼瞧着沈月章便打算这样凑合着去穿官袍,柳云到底住不住了。 她一进去,万分不安的小宫女便慌忙跪下。 「娘娘恕罪。」 柳云径直走到沈月章身后,重新拆了髮髻,对小宫女吩咐道,「去剥几个鸡蛋来。」 小宫女忙应下出去了,沈月章见是她,自然没再躲,不光没躲,还扎扎实实仰着身子,靠在她身上。 柳云面上训她没规矩,心中却一片忐忑的窃喜。 这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依靠,可在昨日...之后,这点触碰在心中都仿佛变了味道。 柳云垂眸,掩去眸底种种异样,一副专心替她束髮的样子,剥鸡蛋的小宫女很快去而復返。 沈月章这次自觉的紧,拿过两颗在眼上滚动着,小宫女也知道不受沈月章待见,很快便躬身出去。 屋子里一时很静。 天色还早,衙门上卯正三刻点卯。 第71页 衙门在宫墙西边,寿康宫又离西边的福安门近,要不是皇帝召见时,太监会去衙门上宣纸,沈月章其实大可直接到前殿,这样,她甚至还能再睡两刻钟。 但饶是如此,从寿康宫到衙门也远比侯府近的多,柳云很有闲情地一捏着沈月章的头髮一点点梳通。 沈月章原本拿着鸡蛋敷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兀笑了声。 许是心虚,听她笑出声的柳云眉心一跳,大抵是怕她像昨夜那般口无遮拦,于是悄然攥紧了几分手中的发,颇有些暗示她不要乱说话的意思。 可沈月章半点没参透这份深意,只仰起头,头顶抵着柳云腰腹,笑嘻嘻地朝她问了声。 「你是悬樑吗?」 「......」柳云:「我是刺股。」 沈月章顿时乐不可支的笑起来,又被身后的「悬樑」尽职尽责的把乱动的脑袋摆正。 她却对寿康宫的横樑感了兴趣,仍仰着头,兴致勃勃看向屋顶。 屋顶没看出什么名堂,却叫柳云瞧见她不住的眨眼,还揉了好几次。 柳云很快替她束好了发,又就着这姿势,俯身看向沈月章眼睛。 确实比刚醒那会儿,看起来更红肿了些。 柳云脸上一派操心地接过她手上一颗鸡蛋,小心的在眼皮四周滚动。 沈月章手上还有一颗,跟玩似的捏着指尖,真心实意的夸赞道,「你滚蛋的技术比我好多了!」 「......」 这可真是叫人开心的夸奖! 开心的柳云直接捂住了沈月章恼人的嘴,见说不了话,沈月章悄悄睁开一条缝,看向柳云。 柳云离自己很近,微凉的左手只两根手指落在唇瓣,小指勾着她下颌,固定住了不安分的脑袋,另一只手的动作一直很轻,捏着鸡蛋在眼周打转。 柳云的神色专注,沈月章的视线肆无忌惮地从那幽深的眸子慢慢挪到薄红的唇瓣。 昨晚的种种重现脑海,沈月章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柳云的亲吻一点也不像她的体温,灼热的叫人头皮发紧,沈月章此刻还依稀还能感觉到舌根处的发麻,小腹也隐隐发紧... 沈月章强行打断了回忆。 昨晚便是小腹发紧之后,她想要出恭,可坐在恭桶上却半晌没动作,那感觉很陌生...也很粘腻。 但其实抛除那点陌生的粘腻令人不喜,沈月章觉得,其他时候,她还是喜欢的。 她喜欢柳云身上带着清苦的药香,也喜欢她拥紧自己的力道,喜欢柳云的柔软,也喜欢那隐隐窒息时,大脑几乎空白的、身体落在云中的感觉。 沈月章脑海之中忽然飘过一份冲动——她要是现在亲了柳云一口,那下次为了公平,柳云是不是在就又要亲回来? 自然,这冲动很快退却——柳云不喜欢! 不光不喜欢,还会生气,现在的柳云生不得气。 沈月章有些怅然的嘆了口气,要是亲吻和依靠、和敷鸡蛋一样,和什么人都能做就好了。 这样就算她和柳云成不了夫妻,也不用把柳云卖进万花楼,她也可以...那柳云大抵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对了,万花楼! 她昨日让聂二哥去万花楼打听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沈月章的心思飘开,目光再次被吸引,是因为柳云发上的一支步摇。 步摇下的珠子摇摇晃晃,还有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了髮丝上。 沈月章伸手要帮她拨下来,浑然忘了指尖的鸡蛋,这么一抬手,鸡蛋好巧不巧的顺着袖口滚进去。 「唔!」 柳云原本专心地给她敷眼,一不留神,被沈月章挣开了束缚,她正要说话,便见沈月章夹着一边手臂,一手捂着胸口,面色是和昨夜如出一辙的羞赧,但少了几分不好意思,不过说出的话一贯叫柳云怀疑耳朵和人生。 沈月章扯着衣领:「鸡蛋滚进去了。」 柳云「......」 这种荒唐事也会发生? 但不得不说,怀疑久了,很多人和事也会习惯了。 柳云刚安慰完自己,鲜少亲自动手的沈大小姐又凑过来,语气带着商量的询问,「帮我掏一掏?」 柳云:「!!!!!!」 . 帮沈月章穿官袍时,柳云的动作是明显的急促。 她耳根几乎和官袍的绯红融为一体,找不容易收拾齐整了沈月章,柳云后退两步,暗暗长舒了口气。 她暗暗揣在袖口的指尖微微发烫,和沈月章一齐走到门口时,柳云没动。 分寸还是要有的,方才刚醒,人还未能清醒,那这分寸便从踏过这道门槛开始! 沈月章不知柳云心中抉择,出了院子,看她不动,又回过头问她,「你不送我?」 上次出宫,柳云一路送到前殿来着,西边福安门算是在后宫,沈月章还以为她会一路送过去。 柳云在门口处站定,「宫人会送你过去。」 语气回绝的委婉,也不知是怕伤着了谁。 沈月章眉心一皱,又折回来,「但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啊。」 刚刚柳云捂着她的嘴,她都没功夫开口! 柳云并不牢固的决定很快又动摇起来,听了这话,只最后负隅顽抗问道,「正事?」 沈月章面色肃然,用力点了点头。 正的不能再正了! 第72页 「...那,走罢。」 . 沈月章所谓的正事,就是详细地跟太后娘娘讲述了一番江环当年买鹰的傻事,然后跟太后娘娘证明——江环绝对有钱付得起欠债! 然后通过这件事,又十分恳切地跟太后娘娘商量,能不能用「入赘沈家」这样的要挟,来要回那些欠款。 沈月章是觉得没什么问题。 她本来就不在乎自己嫁给谁,反正不耽误她该吃吃该玩玩就好,更何况,她爹给她挑的夫婿,要么是像江家这样人情简练,要么就是那家的公子实在不成个样子,人家家里不会对沈月章这个媳妇过多要求。 至于那所谓的夫婿人品,本就不在沈月章考虑之列,是故就算对方家里闹出了一桩桩的丑事,沈月章也并不在意。 这么说,当初的那些亲事,要不是对方执意不肯,沈月章早嫁出去了! 这也是她敢把赘婿当成要挟的原因之一——虽然不知道他们干这些破烂事的时候怎么半点羞耻都没有,但如今闹出来了,他们却成了好心的善人,口口声声不愿意耽误沈月章,不容拒绝地的推掉了亲事。 但他们不愿意和她接亲的意志还是坚定的!沈月章只要利用这些不就好了吗? 起初皇帝跟她说,欠债的人都是和她接过亲的那些人家的时候,沈月章便就是这么想的。 但没想到,江家的事虽然顺利,却卡在了柳云这! 柳云不光不替她高兴,还生生给气病了,偏巧昨日皇帝还说了,让她有进展跟太后汇报,她十有八.九得常来,要是总这么着,这谁受得了? 沈月章觉得还是得提前说,就像之前那些会叫人生气的事一样,只要她提前和柳云通过气,柳云八成就不会生气了,不光不会生气,还会帮她善后! 于是这一路上,沈月章再三跟柳云保证,绝对不会弄巧成拙,引火烧身之后,柳云这才在福安门跟前,稍稍松了口。 「这法子可以用,但用在谁家,要提前跟我汇报!」 沈月章立马松了口气,不过她很快又想起什么,神色之间颇显出几分意动。 要是入赘的事,提前说就能消气,那亲亲... 墙根底下,外面已有百姓经过,沈月章甚至已经瞧见了等在外面的春蕊和聂二哥他们。 她没怎么犹豫,又把太后娘娘拉的更僻静处。 四下无人,只杨柳依依,清风浮动,沈月章压低声音,到底问出了口。 「那要是我提前问过你,是不是就能亲你了?」 柳云指尖散去的灼热很快燃烧起来,并且迅速烧到心脏,她瞳孔勐地一缩,喉头一动,脑子里嗡鸣了一阵,好半晌没能出声,更没能缓过神。 沈月章见状,好似退了半步的商量,「或者你亲我也行,我不觉得你孟浪!」 「昨晚那样...」她抿了抿唇,眸中似乎带着几分希冀的欢喜和期待,「我觉得,我还挺喜欢。」 第42章 文大人,救救! 从柳云意识到这段感情非同寻常起, 那些不堪言语的旖.旎风光便常入梦中。 抛却梦中那些令人耳红心跳的绵软,唯一叫人念念不忘的,便是那句痴心妄想般的「我心如你」。 可梦终归是梦, 皇宫殿宇深深,醒来唯余一片孤寒狼藉,到底,黄粱一梦啊! 然而如今,沈月章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跟她说「我还挺喜欢。」 她喜欢,她喜欢! 柳云呆滞地眨了眨眼,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只有种身处梦中的不真切与恍惚。 长久的静默中, 身后已是旭日东升。 在那一片拉长的光影里, 金色光芒如同锋利的剑锋, 笔直又密集的刺入柳云的身躯,滚烫又灼热地锢住了她的所有动作和声音。 唯一自由的思绪抛却了理智, 有那么一瞬间, 澎湃巨浪落下,她只想带沈月章走! 沈月章不知柳云心中所想,看她长久沉默不语, 只当她是不愿, 心中一阵落空的失望。 不过失望也只是一小会儿,她在柳云跟前的愿望, 只要柳云能做主、说了算的,从来没有落过空。 这次拒绝, 大不了下次多磨一磨,讨讨好就是了! 眼瞧着时辰已经不早, 她又隐约听见春蕊在外头叫自己,后退半步,「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去找...」春蕊上衙门了。 只是后半句没说完,反应过来的柳云便想当然的以为,她这后半句是「你不让亲就算,我去找别人亲!」 依柳云对的沈月章了解,沈月章若是说出这样的话那是半点也不稀奇! 她紧紧锢住了沈月章的手腕,几乎破音地厉色道,「不准!」 「啊?」 沈月章一脸纳闷,这人不让亲就算了,还不让上衙门? 她撇撇嘴,「那你让我做什么?」 柳云眉宇间闪过重重的挣扎,耳听得外头春蕊的叫声愈发急切,柳云似是渐而下定了决心。 「散朝之后,来寿康宫!」 . 春蕊本来已经在城门口瞧见她们家小姐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一个闪身,人又缩了回去。 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出来,这眼看点卯都要迟了,她又探着头叫了几声。 再然后,她就瞧见她们家小姐撩着袍子,蹦跶出了宫门。 她看起来心情好的不得了,一阵风似的上了轿子,语气欢快的尾音都要飞起来。 第73页 「走罢,去衙门!」 春蕊也盈着一张笑脸凑过去,「小姐,宫里的床榻更好睡吗?难得见您这么大清早起来,心情还这么好的!」 沈月章瞧了春蕊一眼,神秘兮兮的,「你想知道?」 春蕊点头如捣蒜,见沈月章招手,又立马凑过去耳朵。 沈月章轻笑了一声,眉眼弯弯的,「秘密~」 春蕊知道自己被沈月章耍了,「哼」了一声,「小姐您也别太得意,你怕不是忘了吧?昨日侯爷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您回家来着!」 沈月章脸上的笑顿时一僵。 是了,还有这么一茬! 而且柳云说了,皇帝八成会召她入殿,进殿就必然会碰见她老父亲... 沈月章对上朝的期待和急切都散了,只一脸生无可恋地靠在车厢。 半晌,她长长嘆了一声,哀嘆道,「好想不用上朝就能直接散朝啊!」 春蕊笑了笑,由衷赞嘆,「小姐,您还真是把吃白饭说的别出心裁、清新脱俗!」 . 今日阳光好,宫女们正小心翼翼的收拾着殿内的花盆,柳云随手拿起昨日没瞧完的半卷《诗经》,慢慢踱步至院子里的海堂花前。 一盆娇嫩的垂丝海棠,正是开花的时候,朵朵宛如美人羞赧的娇红面颊...自然,不是沈月章,她那个人自来都不知羞的! 竟然就那么直接的问出能不能亲自己的话! 想到方才沈月章看向自己的目光,柳云清冷的眉宇之间似是染了几分恼,书卷看似重重的落在花团之上,临了,却连一片花蕊都不及触碰。 很快,东边传来皇帝上朝的声响,柳云神色微敛,眸底带着几分叫人看不透的暗色喟嘆一声。 她握着书卷的手负在身后,遥遥望向宫墙之外的东方,另一只手轻轻落在花团之上,指尖轻抚着幼小的花瓣,同身后之人,喃喃自语般,「到了上朝的时候了。」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 . 沈月章到了衙门应完卯,椅子都没坐热,又很快被宣召进了太和殿。 带路的太监看着眼生,但一路在教沈月章规矩。 「沈大人,如今天色还早,早朝想必还有功夫才散,等陛下交代完了您的差事还不能走,得按照你的品阶,退到文官的最后一班站好。」 「早朝散了之后,陛下走了,您才能走,走的时候还得按着品级退出大殿,可不能走在品级高的大人前头啊!」 「不过,等下了方阶,您便可以自行离开了。」 「......」 总结下来就是,皇帝给她安排完了活儿,她不能提前熘,哪怕守着殿门口,也得眼睁睁等着她老子过来,把她逮出去! 沈月章有点怀疑李建云是故意把她叫来的,毕竟柳云说的是「八成会叫你过去」,八成什么意思,不就是这事儿不是一定要去的吗? 肯定是李建云这个小气鬼记仇,就想看她被她爹守株待兔! 带着满肚子的怨气,沈月章到了太和殿。 嗯,太和殿很大,人很多,还有就是她老父亲看来的目光很是狠辣,她好害怕! 沈月章来的时候,要欠款的事已经敲定了。 李建云是会当皇帝的,别人最过分不过是先斩后奏,他这个皇帝倒好,省了奏了,说斩就斩! 不管是让自己来大殿接旨,还是要用欠款来补贴军饷。 说白了,要帐说明他就是执意要将匈奴赶至九云山之后,再简单的说就是这个仗还得打下去。 没了当初匈奴来犯的由头,看的出来朝中那些主和派更加不满,朝堂上的气氛僵硬。 沈月章跪在殿上的时候,不知道叫什么,也不太眼熟的一位大人气势汹汹说起了宣武帝好战之弊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关键他滔滔不绝也就罢了,很快就有大人上前同他反驳,两个人争执不过,几乎都要动起手来! 那架势很快吸引了一大众大人参与其中,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沈月章一时被忘在一边,听着他们群情激愤,沈月章真的就很怕自己被踩死。 她悄悄抬头扫视了一眼。 武将那边,她爹看过来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不说,大多数的武将一膀子都能捶死五个自己的样子。 沈月章很有自知之明的小心脏颤了颤,又看向右手边, 至于文官这边,为首的左相不动如钟,其次眼熟的,便是她顶头上司文大人了! 沈月章悄悄挪到了文大人脚边,拽着他的官袍,扥了扥。 文大人,救救! 文大人眉心一皱,微微垂首,看着脚边那一团,苍老的手掌缓缓落下,然后从沈月章手里,一把拽出自己的官袍。 别、来、沾、边! 脚边那一团愣了愣,随后锲而不捨地又攥住了,而且这次攥得死紧,任凭文大人如何用力,都没能抓出来! 两方拉锯良久,八十多的老人气得直喘,沈月章手心一滑,文大人险些来个后仰! 沈月章借着机会赶忙站起身,一脸担忧的扶着文大人,惊声叫道,「文大人,您没事吧?」 她声音凄切,不知情的,还当是文老大人死谏殿内,就连身后的吵闹也停了一瞬,齐刷刷的目光看过来。 别是刚刚给误伤了老大人吧? 之后又不等文大人回话,沈月章看向殿上金碧辉煌的龙座。 第74页 「陛下,文大人年迈体弱,经不得吵闹,微臣还是送大人下去休息吧?」 这么一打岔,殿上倒是静了下来,龙椅上的天子喜怒不辨,只似笑非笑道,「诸位倒是叫朕想起先生教过的一句,前朝亡于党争,朝堂攻讦若市。」 这话一出,满堂大臣颜色俱变,唿啦啦跪下山唿告罪。 沈月章还扶着文大人,动作慢了些,便见着满堂大臣,除她和文大人之外,只左相一人站立,如同鹤立鸡群。 左相不慌不忙,上前半步。 「陛下,臣要参左翼将军柳录生,擅弄军权,以我大梁十数百姓性命沽名钓誉!」 「臣要参大将军盛旭光,急功近利,好战杀伐...」 「臣要参...」 他一连参了十多人,句句暗指前线将士为谋功名,不惜诓骗君王,致使陛下如今穷兵黩武。 最后,左相郑重拜下,「陛下,前朝亡于党政,宣武一朝国贫于战,以史为镜,君王自当知战之弊端!」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面色阴沉的帝王和语气沉沉的臣子,暗中较量,互不相让。 沈月章这会儿才明白,原来阻止皇帝接着打仗的阻碍,是在于左相! 至于是因为女儿没当成皇后才刻意阻拦,还是因为他的阻拦,贺澹才没能入主中宫,这就不好说了。 但沈月章明白,人家前线的战士们奋勇杀敌,他们在后边安安稳稳不说,还这样中伤人家,多少叫人寒心! 沈月章也要上前去对峙,却被文大人眼疾手快的拽住了袖腕。 别、去、沾、边! 沈月章扥了扥,没拽出来,两人偷偷摸摸拉扯了片刻,到底是沈月章年轻。 她一挣开袖子便大步上前。 「陛下,微臣也要告...」 「报!」 老父亲阻拦的手只来得及伸到半截,便听几乎同时的,传讯兵风尘僕僕赶来。 「报陛下,柳将军于两日前生擒拿匈奴可汗阿古烈,直捣匈奴大营!」 第43章 小沈顽劣些,可是块璞玉啊! 荣兴元年四月, 除科举和女子文考之外,第三件彪炳史册的事件发生了——左翼将军柳录生,带五十人马, 潜入二十万敌军大营,生擒阿古烈! 梁军大胜的消息传来,直到散朝的时候,朝中大臣好半晌都没缓过神。 可尽管如此,沈月章还是没能成功熘掉。 老父亲作为为数不多看起来清醒的大臣,一起身便快步走到沈月章身旁,然后揪着后脖领,把人拎到了一旁教训。 今天教训的内容本该是昨晚她没回家的事,不过有了今日早朝她这一番闹腾, 老侯爷的注意力就全放在了她那没能开口的告状上。 到底是惦记着后头的人来人往, 老父亲压着声音声嘶力竭, 生生在脖子上绷出两条青筋。 只要不是挨打,沈月章的接受就相当良好, 她垂着头一副认真听训的模样, 实则心思早就飘远了。 老父亲从来看不出来沈月章的走神,她本以为熬过了这段,她就能借着太后懿旨的名头熘走, 没成想文老大人从身后经过时, 特意靠过来提醒了句。 「沈侯爷,到底是在宫中, 小沈如今也是从五品的官员,这样人来人往, 究竟好,毕竟, 小沈顽劣些,可到底是块璞玉啊!」 沈月章心里顿时一暖,瞬间想起她外祖父之前提醒过她的。 「当初出成绩时,文尚书在朝上可是三番五次地夸赞你,依我看,就算皇帝没想让你去户部,说不定你也会被他要过去!」 「文尚书可是好人吶!你到了衙门里,可要好好跟文大人学习!」 「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没事多惦记着点文大人,他那么大岁数,又无儿无女的,不容易啊!」 沈月章眸子里都是触动和感激,只是感激的眼泪还没落下,文大人拍拍老父亲的肩膀,「就算玉不琢不成器,也还是回家再打吧!」 沈月章「......」 沈月章眼看着文大人的仙风,在她眼中逐渐变成了妖气,她甚至顾不上变成孙悟空,就又见文大人朝自己摆摆手,「哦,对了!要是伤的实在厉害,下午衙门也不用去了,老夫批了假了。」 沈月章「!!!!!!」 文大人朝着老侯爷满含期许和肯定的点了点头,然后整了整皱皱巴巴的袖子,撩着皱皱巴巴的袍子,往外面走远了。 眼看着她爹又要举起手,沈月章声嘶力竭,企图唤起沈侯爷为数不多的良知和父爱。 「爹爹爹爹爹!!!!我有正事跟您说,真的!人命关天的大事!」 . 在沈月章的再三恳求和保证下,说一不二的老父亲终于撒开沈月章,「给你一句话的功夫,什么事赶紧说!」 沈月章思忖片刻,问道,「爹,咱们家那些香料铺子,怎么都不和南疆那边做生意了?」 若换了别的时候,沈月章在这个时候提起什么香料铺子、脂粉膏子,沈侯爷一准把她骂成王八犊子! 可她言及了南疆,沈侯爷神色一凛,打量了眼四周。 还好,这会儿散朝也有一会,又有太后弟弟大捷的消息在,没什么人注意这边,太监们也站的远,当是听不见这里的。 但饶是如此,沈侯爷还是拉着沈月章更往远处走了几步,压低声音一脸严肃,「谁跟你说的?」 第75页 「我自己去问的啊!」 南疆不光有毒和蛊,最出名的,还有香料! 自从知道柳云的毒是南疆来的,她就去了好几家香料铺子问,没说饮冰,是说想要一些能叫人夏日闻起来凉爽的香料。 但毕竟这种事不好宣扬,她怕外人的口风不紧,还都是找的自家铺子,然后无一例外的,店铺老闆跟她说,铺子上早两年就不做南疆的生意了。 这就奇怪了,南疆算是大梁唯一的友邦,两国商贸歷来频繁,加之南疆可用的商物不多,香料算是最出名也最常见的的。 但他们家居然不做了,沈月章这下没了找南疆那边的渠道,只能来问老父亲。 没成想老父亲一脸的不欲多说,还语气严肃的叮嘱她,「最近和南疆有关的事,都不准管,更不许做,听见了吗?」 这种一听就会惹大麻烦的事,沈月章难得没有一口应下,她心里正踌躇着,她不知道要是不找南疆那边,那柳云的毒怎么办? 老父亲听她没应,心里就是咯噔一下,随即他深吸了口气,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从前你惹了祸,家里还有办法给你兜着,如今你也入朝为官,若是...」 老父亲话没说完,便被沈月章半点不遮掩的走神气得眉心直跳! 这个时候她还半点不上心!眼瞧着沈侯爷是气的狠了,扶着墙根就要脱靴。 「我看还是直接打断你的腿省事,也省的你给家里惹更大的麻烦!」 没了头绪的沈月章连躲都没心思,可老侯爷的靴子到底也没落下。 寿康宫的宫女来了。 「侯爷,太后娘娘请沈大人前往一叙。」 . 躲过老侯爷一顿打的沈月章,看起来却一脸的兴致缺缺。 去寿康宫的一路上,她都提不起什么精神,或许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鞋子里还莫名其妙掉进去一颗石子,好巧不巧硌在脚心。 小宫女要扶着她脱靴,沈月章没理。 她如今一瞧见寿康宫的宫女,就想起来瑞雪推搡自己,还控诉她还得柳云毒发的事。 如今她爹也不让跟南疆那边联繫,解毒的人远在天边也够不着,两件事凑起来,愈发让沈月章气性大的不行,清早还是不让碰,现如今是连看都不愿意看了! 寿康宫就在眼前了,沈月章自顾自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柳云已经在寿康宫等了许久了。 到底是怕老侯爷真的动了气打她,一听说散了朝,她便立刻让人去叫。 然而瞧着院子里垂头丧气的身影,柳云到底是坐不住地迎上前。 「真挨打了?!」 柳云神色紧张,视线落在她的腰臀。 「没有啊。」沈月章这才扶着柳云的胳膊,「鞋子里掉了颗石子。」 她说着就要去脱靴子,只柳云先前紧张太过,被她这番操作气得一阵无语,甩手就要回屋里。 沈月章被甩开也难得的没有闹,她单脚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看着柳云的背影怔愣了片刻,又踉跄着,安安静静去扶殿下的台阶。 柳云本以为她会跌跌撞撞的黏上来,亦或是在身后大唿小叫。 柳云的身体甚至做好了会被沈月章撞上来的准备,可身后安静的过分,白白紧张的肌肉復又松弛下去,那感觉很空,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她心中疑虑,走到了门前,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沈月章正倚着台阶,俯身低头,磕着靴子里的石子。 正午的灿白日光下,红衣热烈如火,愈发衬得那一截后颈白的晃眼。 沈月章一抬头便对上柳云那双意味不明的眼眸,她的神色似是有些茫然,「怎么了?」 探寻的目光在沈月章身上流连许久。 「...无事。」 . 沈月章屋内净手的功夫,柳云叫人去传膳,吩咐完又看向沈月章,「小厨房做了芙蓉蛋,你今早不是说想吃?」 沈月章指尖撩拨着水面,闻言没回头,只道,「现在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了。」 「那你想吃什么,叫厨房去做?」 沈月章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现在困了,想去睡觉。」 饭都不想吃了?柳云拧着眉上前。 都不需仔细打量,沈月章这明显藏不住事的脸上,满是一眼看得出的落寂。 如今这耷拉着眉眼的模样,和早上出宫时的神采飞扬简直天差地别! 柳云不知她究竟在落寂什么,但此刻宫里都是来往呈菜的宫女,她没多问,只道,「不吃饭怎么行,下午不是还要去衙门?」 「不去了。」沈月章扯过帕子擦手,转身解释道,「文大人给了我假,让我休息。」 虽然没挨打,但好好的假,给都给了,不休白不休呗! 柳云正要说什么,偏巧外头有宫女传话,说是宫里的娘娘听说柳将军立了大功,给太后送来了贺礼。 这已经是散朝之后短短的时间内,第二批来送贺礼的了。 到底宫里的消息传的还是快的,柳录生这一件大功立的非比寻常,大家都赶着烧太后这近在咫尺的热灶。 要不是如今正是吃饭的点儿,加上宫里位份高的宫嫔不多,剩下位分低的不能来拜见,否则的话,这寿康宫的大殿早就被塞满了! 眼下这批,显然就是没资格拜见,便只叫人来了贺礼的。 第76页 沈月章不清楚这些,但知道柳录生立了功,柳云这边是要忙了。 她抬脚就欲往外走,「你既然忙着,我还是先回家吧。」 这副样子回去,柳云怎么安心? 「不急!」她一把拉住了沈月章手腕,「你不是要歇午觉吗?别来回折腾了,就在这里歇着吧,我叫人去侯府说一声就是了。」 「不大好吧...」沈月章瞥了眼门外,「你不用见她们?」 见着外客,她在里头睡觉,这成什么样子了! 「不想见。」柳云道,「我叫宫女推说我身子不适,都没见,你这会儿出去难免撞上,还是避一避吧。」 . 沈月章到底在寿康宫歇下了。 内室帷帐落下,隔绝了刺目的骄阳,昏暗暗的床榻上,沈月章面朝着墙内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帷幔摇晃着分开道缝隙,紧接着身后的榻上一沉。 柳云在她身后坐下,一条手臂撑在沈月章身前。 柳云俯身看去,见沈月章没睡,也并不意外,只将手里温热的鸡蛋拿到她眼前。 「闭眼。」 沈月章乖乖的阖了眼,温热的鸡蛋滚在眼皮,稍稍缓解了些许的刺痛。 柳云的目光便更加肆无忌惮的落在沈月章的眉眼,她心中暗暗思量着刚刚下人来回过的,在朝堂上的种种,一时没想清有什么事值得她这样失魂落魄。 不知不觉地,柳云几乎覆在沈月章身上,两人离得极近,近到柳云能清楚看清沈月章纤长的眼睫。 柳云喉头微动,挪开视线,又压低声音,在沈月章耳边开口,「方才送来的贺礼里,有一只会说话的白毛鹦鹉,长得极漂亮,你外祖父必然喜欢!回头你若是有什么事要求他,便把这只鹦鹉送去,好不好?」 在沈月章心里,以他外祖父的本事,除非是他不愿管,只要他愿意,就算沈月章惹下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在朝中树敌颇多,也有老太师给她兜底! 柳云摸不准她是不是又不小心闯了什么祸,害怕训斥才是如今这副样子,只拿那只鹦鹉试她——若是真惹了麻烦,鹦鹉能哄的老太师高兴,沈月章也不会这样蔫头蔫脑。 可沈月章只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鹦鹉送到他那都只会骂人,不好!」 第44章 现在不行 不想要鸟, 不是惹了祸害怕。 柳云思量片刻,「今日朝堂相争,吓到你了?」 柳云不愿这般去想, 可还是问道,「是...李建云那般,你吓到了?」 今日还是李建云登基已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以皇帝的身份见沈月章。 君君臣臣,这是一道天堑,横跨着的情谊微乎其微,继而生成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生杀予夺! 今日朝堂上的这场大戏, 不说十成十的体现了君王的威严, 但至少, 是和沈月章从前认识的李建云是不一样的。 但沈月章躺平了些,纳罕地看了眼柳云, 「没有啊, 皇帝嘛,不都得那样?」 沈月章没见过建德帝,但很小的时候见过宣武帝, 那个在朝臣口里好战嗜杀的君王, 在下了朝,也会在十七的玉芙宫陪她吃饭下棋。 十七的棋艺其实从来都不好, 就连沈月章也能杀她个片甲不留,但宣武帝总是输, 然后再把早就预备好的赌约「输」给她。 宣武帝和十七,是天家少见的父女情深, 宣武帝明白十七不吵不闹、安静谦和之后受的委屈,十七也明白身为皇帝的诸多无可奈何,故而总是约束自己多加体谅,哪怕是其他公主皇子暗暗欺负了她,她也不会告状。 沈月章那时候想不明白十七的退让,她总觉得,她要是有个当皇帝的爹,还这般宠溺自己,她才不会受这份憋屈! 可十七跟她说,皇帝也不过是个身份,抛开身份,天子也是人,是人便有许多身份,在外要当他是天子,在玉芙宫,才会当他是父亲。 但其实直到如今,沈月章都不是很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许是她太过迟钝,对这句话的认知仅仅停留在「有道理」上。 有道理,可她卡在了开口——她如何知道站在她跟前的这个人,此时此刻是以何种身份同她相.交? 十七早慧,沈月章不行,她只能后知后觉的做出反应,譬如三月初见柳云,柳云在愧疚。 这是出于朋友的愧疚,沈月章便同样出于朋友的甩脸子发脾气。 之后又见李建云,李建云单人持酒,月下促膝,这同样是出于朋友,沈月章便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可那是朝堂,朝堂上的自然而然是天子! 沈月章固然有时候没有分寸,让那份为所欲为,显得颇有几分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蹬鼻子上脸,但她还没蠢到把明堂高坐的那人,当成可以为所欲为的对象! 单按身份而言,李建云的一言一行便如同沈月章心中的皇帝,甚至比之宣武帝,他看起来还仁慈许多! 至少他还能容忍朝臣的指手画脚,当年宣武一朝,那可是君王一言,群臣附和的! 所以,预料之中的事,说怕,自然也就更无从说起了。 不过被这么一提醒,沈月章倒是想起来,「对了,忘了恭喜你,你弟弟这次立了大功,以后你在宫里,也有人撑腰了!只是...」她顿了顿,皱眉道,「左相在朝堂上弹劾了不少人,你弟弟也在其中。」 第77页 柳云将冷掉的鸡蛋丢到一旁,神色之中并无太多喜色,亦没有弟弟被弹劾的担忧恼恨,她平静的让沈月章不喜——沈月章总是近乎本能地讨厌柳云身上的暮气沉沉! 她先前甚至会故意惹柳云生气,好消除掉那份暮气,只是现下也行不通了。 沈月章眨眨眼看过去,问道,「你不高兴?」 「意料之中而已,没什么高兴不高兴。」 柳云轻出了口气,有些事,她本不想喝沈月章谈及过多,但沈月章如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唯有这话题才叫她显出几分探究的模样,到底是让柳云开了口。 「很显然,左相的女儿不是不可以做皇后,而是没有人制衡的左相府上,不能再多一位皇后!」 「太后的弟弟也可以封王拜相,但在后宫独大的太后,不能有一个强悍外戚。」 所以她这个有了依仗的太后需要皇后制约,朝堂之上,左相的权势也需要柳录生来分一杯羹,至少,一人之下的左相不能表现出和武将关系亲密的模样。 君王之道,制衡而已,如今只等柳录生凯旋班师,封后的庆典便也要开始准备了。 是故柳云也就无所谓高兴不高兴,毕竟沈月章不明白的身份,在她这里清楚的太多。 听了这话,沈月章的神色懵懵懂懂,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你心里有数就好,那我先睡会儿。」 她復又侧过身去,泪眼滂沱地打了个哈欠。 毕竟昨晚哭哭啼啼地睡得太晚,这会儿说了这么久的话,看起来是真困了。 她揉了揉眼睛,瞧柳云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问道,「你还有事?」 柳云垂眸瞧了她半晌,最后自暴自弃地垂下肩膀。 她手肘撑在床榻内侧,蜷缩的手指就落在沈月章额头一旁,指尖微微蹭动沈月章的前额,像是在安抚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般。 「有!」柳云终于放弃了迂迴的试探,开门见山问道,「昨晚抓着我问了一晚,今日上了个朝回来就这样不高兴,你不准备说说,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闻言,沈月章却是撇过头抿了抿唇,「不想说!」 她下意识地要讲自己蜷缩起来,脑袋便径直撞进了柳云手心。 柳云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她微微蹙眉,嘴角却隐约扬起,拇指的侧腹落在沈月章的髮际,动作轻柔地一下一下揉弄着,语气却带着几分恼,「好哇,那以后我若是不高兴,也不许你问我为什么!」 这怎么行?! 沈月章皱着眉瞪回去,看柳云半点没有要妥协的样子,又撞回了柳云手心。 她纤长的睫毛时不时扫过柳云掌跟处,很痒。 好半晌,她才开口,「我爹说,我们家铺子和南疆的生意断了。」 她有些茫然地看向柳云袖口的繁复花纹,眼眸不似往日般明亮,像是受了伤,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黯淡里显出几分的落寞。 柳云听见「南疆」两个字便是一怔,而后像是印证她心中猜测一般,沈月章接着道,「我不知道怎么找南疆的人,找不到南疆的人,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你解毒。」 柳云自来镇静的眸子狠狠一颤。 如她所说,意料之中的事,便没所谓什么高兴不高兴。 沈月章知道她的毒是南疆传来的,故而找了和南疆有关的铺子,如今这条线断了,她难过而已。 顺理成章,不出意外! 但柳云却挡不出心中仿佛燃烧起来的灼热和躁动。 柳云很难说清心中的这份触动究竟是什么,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在看见沈月章为她难过的模样时便尽数崩盘。 她像是干涸了许久的土地,本以为不再需要的甘霖瓢泼而下时,她只有茫然失措的受宠若惊。 沈月章唿出的气息落在手腕处。 医术上说,见微知着,故而这腕上三寸脉息可知全身脏腑病候。 若真有华佗再世,此刻为她切脉,不知能否切出她此刻五脏肺腑都被揉在一处,烧成一片,继而化成一滩、一汪、一身的熨帖和温热——这是远比药浴,更让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热! 柳云的心都要化了。 她忽然就很想亲她。 很想很想。 她俯下.身去,鼻尖摩挲着沈月章的耳廓,极隐秘、又似不经意的,唇瓣划过她的下颌。 这般的耳鬓厮磨,叫人耳红心跳之余,又让柳云彻底忘了该如何安慰。 沈月章还在难过,可柳云实在不善于此,于旁人,或许还有几分技巧和心机手段,于她... 柳云的能言善辩此刻看起来像是个笑话,她此刻脑中一片空白,近乎可笑的开口道,「朝廷早就有意和南楚和谈,去年南楚饥荒成片,今年我们又打赢了匈奴,无疑是个好机会,若是和南楚交好,和南疆划清界限便是必然的了。」 「你...不必担心!」 她试图用所谓正事来转移沈月章的注意力,可最后一句不必担心,又好像实在说她担心自家铺子,柳云暗自懊恼,但沈月章似乎并未往那个方向去想。 柳云的「正事」足够让她睏倦,她只闭着眼眸,「嗯」了一声。 软软趴趴,昏昏欲睡。 柳云却抱着她,唿吸渐重。 她渐渐收紧了手臂,上半身的重量压上去,她似乎有些担心,但听见沈月章舒服的一声哼.咛,她又松了口气,「喜欢这样?」 第78页 沈月章半梦半醒的,抵着她的掌心点了点头,「喜欢。」 柳云化开的心脏处又像是开出花来,细细碎碎的漫山遍野。 柳云忍不住从她耳后轻啄上脸颊,「这样呢?」 沈月章的睫毛微微颤动,「唔...喜欢。」 柳云终于忍不住地,吻上她的唇角,但沈月章「哼」了一声以示拒绝。 「不行,这会儿不行。」 柳云挪动间,帷幔散开,外头的亮光若隐若现照进来,隐隐唤回些柳云的理智。 柳云也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大白.日的便这般放纵! 只是沈月章嘴里能说出这样「体统」的话,她还是诧异了一阵,忍不住逗她。 「这会儿不行,以后就不亲了?」 「不行!」沈月章甚至急道睁开重重的眼皮,她没什么威慑的瞪了她一眼,一脸控诉,「你答应了的,散朝之后来寿康宫,我想亲就让我亲个够!」 柳云心脏重重跳了跳。 她没法反驳,因为这话...确实是她说的。 是柳云被沈月章早上那没说完的半句话,激出了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又或是欲盖弥彰的恼火,像是在下战书似的,这话便就这么出来了,藏着她不得见人的心思...不过此刻的放纵便有了理由,毕竟她也不是头一次疯了。 更疯的是她此刻居然还顺着沈月章的话,「那现在为什么不行?」 沈月章肩膀一沉,语气难掩失望,「现在没恭桶。」 昨夜便是亲到一半便去找恭桶,柳云还以为她被自己吓到了,临时招的託词。 可直到今日柳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极力抿着唇压抑着笑,问她,「为什么要恭桶?」 「因为...下面会很奇怪。」 沈月章的脸上没有羞涩,只有几分深觉麻烦的不解于困惑。 柳云目光一垂,瞥向她的腰间,眼中顿时像是细细碎碎的藏了天上的月色。 她是... 柳云蹬掉了鞋子,和衣躺下,心脏通通直跳地看着眼前的月色。 月色一如往日,照亮离人满怀离索。 柳云甫一躺下,沈月章就自觉的转过身,在她怀里寻了个舒适的窝。 柳云怀里满了,心里也满了,她揉着沈月章松散开的发,似乎重新认识到沈月章的那句「喜欢」非同小可。 柳云忍不住抬起她的脸,问她,「真的很喜欢亲吗?」 沈月章迷迷煳煳点了点头,柳云又问,「为什么喜欢?」 沈月章眼皮重的抬不起来,闻言闭着眼睛,几乎想都没想的,直白道,「舒服啊。」 「那若是和别人亲也很舒服呢?」柳云一顿,接着补充,「譬如,阿桑,春蕊,顾青栀,甚至于...你裴姐姐!」 「别人?」这次,沈月章安静了许久,久到她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不想。」 柳云不肯罢休,「嗯?」 沈月章皱了皱眉,直欲往她肩头处钻,她困了,被柳云的追问搅扰的有几分不耐烦,哼哼唧唧的,声音闷声闷气从肩膀处传来。 她说:「不想和别人亲!」 第45章 你怎么上来就亲? 帮柳云找解药的事暂且耽搁下来了。 好在如今已然入夏, 据柳云所说,这毒夏日里发作不像冬日那般难熬,在下个冬天到来之前, 沈月章还有时间想别的法子。 不过解毒虽然不顺,但要债的事情倒是进行的相当快速! 一则,如今匈奴可汗都被生擒,胜利已然是近在眼前,是战是和都没有了争论的必要,没了战与和的立场纠纷,沈月章少说省了一半的力气。 二则,当日在朝堂上,皇帝言明, 这笔帐是用来补贴西北大军的, 这会儿把钱还了, 就相当于蹭上了大军为国立功的功劳! 没谁傻到放着好好的功劳不要,还在这个时候还要和皇帝、和天下人作对的。 一时之间, 沈月章这边翻帐本算帐的速度, 都赶不上人家还钱的速度! 朝会次日的休沐一过,户部的大门就没闲下来过,短短十数日的功夫, 帐本上的帐就还清了七七八八。 沈月章一连十几天忙的脚不沾地, 除了忙着看人核算帐本,还要应付前来还债的大人。 皇帝当初说, 欠债的许多都是和她差点结了亲的人家还真是半点不差!如今来的可不都是熟人? 吏部赵大人、御史台钱大人、中郎将李大人,好巧不巧, 仨人赶着同一天来了! 底下的干事核对帐目的功夫,沈月章就在旁招唿着。 外头卖面点的摊子的方桌也叫她接了过来, 成天堆着瓜子花生山核桃。 还债嘛!要让人家还的舒心,还的宾至如归! 「哗啦哗啦。」 「咔嚓咔嚓。」 那边唿唿翻着帐本,沈月章坐在桌子前,招唿三位大人嗑瓜子,顺便跟三位大人唠闲磕。 工部侍郎陈川来的时候,便见四人坐在窗底下的方桌旁,四人正坐四边。 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除了沈月章看着精神的不得了,其他三人都一脸讪讪的,正要起身告辞的模样。 不过当中的钱大人瞧见他过来眼睛倒是一亮,像是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 「呀,这不是工部陈大人嘛!」 钱大人是御史台的人,和他们工部不熟...或者说,他们工部,和哪个衙门都不算熟。 第79页 工部上下都随了尚书林大人,一水的沉默寡言,不善言辞。 陈大人和沈月章老父亲年纪相仿,不过许是工部枯燥,陈大人看起来颇有几分不言不语的沧桑。 他独来独往惯了,头一次来还债,却被几人簇拥着做到桌前,四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也不能怪他们这样小人,沈月章这人自来熟,太能唠嗑! 聊来聊去都是些什么「赵公子不是喜欢万花楼的隽娘吗?如今两个人怎么样了?纳入府中了?那可得抓紧要孩子啊!孩子都有了?啊,原来这都十个月前的事儿了!赵大人有福了!正好吸取养儿子没养好的教训,好好养孙子呀!」 转过头,「钱公子不惧世俗,小郎君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听说钱公子先前还为了那小郎君挨了打?钱大人也有福了,世上难得有情人啊!说不定日后传成一段佳话啊!」 再转过头,「李大人...」 沈月章似乎是忘了当初怎么没和李家成了的,身后的春蕊便适时上前,「小姐,李小姐,不是,李公子...爱穿裙钗。」 「啊!」沈月章恍然,然后便陷入了尴尬的一段沉默,片刻之后,「佛本无相,李公子看破虚妄,有返璞归真之大才啊,还是恭喜李大人!」 赵大人&钱大人&李大人:不会唠嗑可以不唠,并不想生生被恭喜!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齐刷刷挤出笑容,拿过桌上的瓜子。 「咔嚓咔嚓咔嚓。」 他们这边好不容易等到了帐目算好,本是想走的,可瞧见陈大人过来,又不甘心少看一段笑话,于是衙门也不忙了,奏摺也不多了,孩子也不哭了,三个人屁股一座,稳如泰山。 只是不等他们开口,陈大人便先开口道谢,「沈大人,多谢你之前荐来的郎中,小儿的病症已然好了许多了!」 一个多月前,陈大人府上公子因有隐疾,推了和沈府的亲事,这事儿在京城不算秘密,具体隐疾为何,在宅院之中也不是秘密。 陈大人倒不觉有什么丢人,大大方方到了谢,又请人算清了他府上的帐务,而后便拱手告辞了。 沈月章瞧着陈大人远去的背影,长嘆了口气,「陈大人大智若愚,从不执念虚妄,陈大人有福啊!」 没看着热闹的三人:...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沈月章转身,迎向三位大人看来的目光。 眉眼间,那宛如散福童子的光芒愈发明亮。 「三位大人,接着唠唠?」 唠唠是不可能唠唠了,沈月章便送着三位往外走。 三人生怕她走这几步路的功夫又说出什么,情真意切的请她留步,沈月章一双大眼睛笑容无辜又纯良,她抬头瞧了瞧天色。 日落西山,红霞满天,不早不晚,该吃饭了。 「无妨,送完三位大人,我也该进宫去蹭...汇报进度了。」 ----- 鑑于诸位大人还债积极,沈月章的任务进度很快,入宫也很勤。 她和守在礼部外头的阿桑打过招唿,便准备往福安门走。 昨日下了场雨,今日是难得的清爽,沈月章嫌轿子里闷得慌,便打算自己熘达过去。 熘达到宫门口,便瞧见江大人站在门外。 沈月章娴熟的抱拳拱手,「江大人,这么巧,你也去宫里汇报进度啊?」 不比沈月章这边的顺利,江大人那桩女子失踪的案子迟迟没有线索。 自从上次入宫,他和皇帝说过加强城中防备之后,便再没有女子失踪的报案。 也不知是那些人闻风而逃了,还是风头紧,不敢出来生事。 没有人失踪固然是好事,但这些人迟迟没抓到也是叫人心中不安。 「不巧。」人群熙攘之中,江大人面色肃然,「我在等你。」 他说完,便将沈月章拉到了墙根僻静处。 「小沈,你之前不是让手下跟我传信,让我去查万花楼那两位女子的事?」 九娘和蕊娘确实失踪了,据聂二哥的回话,她们最后一次出现,便是十五当晚,但她们并没有表演,便悄无声息被人带走了。 楼里的老鸨说是去陪客人去了,死活不肯透露更多。 这事是不是失踪两说,加之江恆那时怕打草惊蛇,没叫沈月章声张,但今日刑部送来了一桩案子,是万花楼里闹事的,被抓的就有万花楼的龟公。 江恆去问过了话,那龟公说,九娘她们,陪的是宫里人! 沈月章听完了他的话,第一反应,陪的便是那晚见到的黄德全! 然后又想起柳云那日冷酷的语气「见女人,杀,见大人,诛!」 但据沈月章所知,这事儿后头不了了之了,她还以为是那人没见成,如今也不好断定究竟是不是黄德全,便只问道,「江大人的的意思,这事儿就不算失踪了?」 江恆却摇摇头,「可以算。」 沈月章一脸茫然,「啊?」 江恆更压低了声音,「如今太后执掌后宫,对宦官监管甚严格,若是此事让太后知晓,她必然会排查整顿。」 沈月章不解,「那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那是从前,」江恆的眸子里闪烁着沈月章不可及的智慧光芒,「如今他们藏得太久,要敲山震虎,才好引蛇出洞!」 沈月章恍然,「江大人是来见太后的!」 第80页 江恆又摇头,似乎有些嘆息的看着沈月章的脑袋,嘆了口气,「若是如此,我就不需在这里同你说这么多了!」 「那你...」 「我身边似乎被人安了眼线,不好有动作,这事儿,你去说最合适!」 -------- 身负两项汇报,沈月章肩头很重的进了宫。 她照例汇报完了自己手头的帐,太后起身传膳的功夫,她又拉着人,一闪身躲进了内室。 江大人对待此事的态度谨慎,沈月章也小心的很,内室窗小昏暗,不比外面亮堂,但也唯有这般,才对得起江大人的小心! 隔断之外,宫女的脚步声轻的像是猫,唯有盏碗落在桌上的声响。 隔断之内,沈月章拉着柳云躲在屏风后的红木箱子旁。 角落逼仄,柳云腰抵着箱笼。 沈月章本想等着外头宫女散了在跟她开口,可却不想,一抬头,柳云却重重吻了下来。 这过去的十多天里,沈月章曾经无数次地拉着她躲在这里索取亲吻。 尤其十五前后的那段日子,沈月章常常留宿宫中,她总是借着那小窗外洒下的银霜,在四下无人时,将自己暗涛汹涌的欲.念落于纠缠的唇舌。 水深隐秘,她像是拥着自己的解药,恨不能吞之而后快... 今日,她本就被封后大典的一应琐碎,还有大军即将凯旋的事宜忙的脚不沾地,心中自是疲乏,如今又见心上人这般急切的投怀送抱,柳云眸底暗色渐重,她不等沈月章开口,便俯身重重吻上! 有些事,第一次是疯,第二次是疯,第三第四次,便是寻常了。 「砰」的一身闷响,是身体撞在屏风之上,一顶官袍咕噜噜从隔断里滚出来。 外头的宫女不敢分去半分眼神,她们上完晚膳便尽数退下。 木门吱呀一响合上,内室的水声更加肆无忌惮了些,沈月章有些站不稳地被柳云揽腰锢住。 双眸含水,唇红如珠,沈月章气息不稳地扶着柳云肩膀,语气却无辜的很,「你怎么上来就亲?」 柳云似是被她这甩锅的口吻气笑了,她凑过去咬着沈月章的唇瓣,「不是你拉我进来亲的?」 柳云已经放弃了自己在沈月章面前的冷静与克制,她自暴自弃地把选择权又悄无声息地丢还给了沈月章——沈月章想要怎么样,她配合就是了。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能够捨己为人的好人,自私自利才是她的本性! 沈月章是她的例外,她也想把自己例外的「好心」给她,可脆弱的好心抵不过贪婪和欲.念,如今不得寸进尺已经是她最后的底线,再让她心甘情愿退回到寻常旧友的身份...她做不到,也不愿。 但沈月章对自己手握的权利,显然并不知情,她脸上的红霞仍在,却不晓得是不是羞得,只语气里有些娇气的恼,「谁说拉你进来就是要亲啊?」 说着,沈月章去掏怀里江恆给她的龟公的口供,「喏,江大人给我的。」 说罢,她又一本正经的补充道,「是正事!」 虽然弄错了,但柳云并没觉得有多尴尬,她甚至惩罚似的在沈月章脸颊咬了一口,好像这事儿是怪沈月章似的,一手拿过口供,边看边捡起沈月章掉下的官帽。 沈月章头髮都揉乱了,但她自己毫不知情地跟在后头,追问道,「九娘是十五那晚离开万花楼的,还说是去陪宫里人,她见得不是黄德全吗?」 第46章 狗脾气 柳云一目十行瞧完了那份口供, 然后若无其事地盛了碗汤放到沈月章跟前。 她显然没有要和沈月章详说的意思,沈月章也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于是直接问道, 「这人应该不是黄德全吧?」 「还有,上月十五那晚,黄德全究竟见的谁啊?你不是说要杀他的吗?怎么回来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沈月章凑在柳云跟前的样子像是揣着爪子的猫,她两手併叠着搭在柳云跟前的桌沿上,下巴搭在指尖,肩膀几乎和桌面平齐。 她仰头看着柳云,露出一段纤长漂亮的脖颈,脖颈向下,肩膀撑着宽松的官袍, 衣料平整的滑下去, 在窄瘦的腰身处一折。 柳云的视线不受控地在那凹陷处停留一瞬, 而后撇过头,抬腕勺了一颗滚圆晶莹的水晶肉圆, 塞进沈月章嘴里。 「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那水晶肉圆是用蒸好的馒头, 去皮晒干磨成粉,再将肥肉切成小丁,加粉里揉成拇指大小的团, 最后蒸出来的。 蒸好之后的肉圆没了肥肉的油腻, 一口下去又软又弹,还有股甜香, 最中沈月章这个爱吃肉的人的胃口。 她三两口咽了,「这下没有了。」 好似证明似的, 沈月章张着口给柳云瞧了眼,又道, 「难不成他去了万花楼,最后真的谁也没见?」 自然不可能谁都没见的,那晚暗卫来报,说黄德全私下见了几位大人,谈话的内容无非是中宫之位人选的站队。 毕竟那时候初试刚过,在旁人看来,正是中宫之位争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黄德全身为内仆令,虽然只是掌管中宫仪仗,但只要站对了队伍,日后也是常出入上前的人。 那时最有可能入主中宫的只有贺澹和裴尚榆,而贺澹的父亲在京中,以贺相在京中的权势和地位,想要拉拢筹谋,也不会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更轮不上一个区区内仆宫令来充大! 第81页 果不其然,他扯着的,是裴尚榆的幌子。 且不说日后裴尚榆自请出宫的定局,单就当时来看,以柳云对裴尚榆的了解,她也不可能会让黄德全这么个人替自己办事,更甚至还牵扯到了前朝官员身上! 所以黄德全当晚出现,有极大的可能,是他自己擅作主张,不过是要借着裴尚榆的东风,招几个官吏,给自己谋些好处和利益。 毕竟贺相的势力固然是大,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抱得上这条大腿的,抱不上的不在少数,又或是那些本就得罪了他的,自然而然会凑在一起,想法子向裴尚榆卖好。 但裴尚榆到底身在深宫,柳云在宫内时又御下甚严,这也就出宫才刚有了个漏字,这些个胆子大的和没头苍蝇乱转的,便立马搭上了线。 人情能不能卖的上两说,但从暗卫来报的消息来看,黄德全可是从中拢了不少的好处! 之后之所以没处理黄德全,是因为在宝华寺的时候就收到了裴尚榆要出宫的消息,一则是裴尚榆出宫,这些乌合之众自然便会散了,二则也是柳云想尽可能减少裴尚榆做官会产生的波折。 一旦黄德全的行径揭发于人前,必然又会叫众人的目光回到裴尚榆身上,她和沈月章不同,不论是沈父还是裴父的态度,还是两人歷来的风评,裴尚榆都需要低调下来才能安稳接过女官的职位。 所以再三斟酌,柳云到底是没处理了黄德全,但竟不知,宫里除了他,居然还有人在柳云眼皮子底下招惹是非! 想是近来宫中繁忙,新主子又要上位,便有人按捺不及了! 柳云心中有了数,但她并不想沈月章知道这些污糟事。 这些事好说又不好说,只能说人心难测,浮动如云,上次的三言两语已经隐隐向沈月章透露了些端倪——她这个太后,和皇帝之间并无亲情血脉,互相制衡是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 她懂,李建云也懂,却都不想沈月章懂。 故而他们通沈月章的别后初见,都是选在私下。 好像只要沈月章不懂,那些不曾染过阴霾的过去时光,便能干干净净存在。 「你这般关心他见了什么人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怕我偏袒他?」 她确实还没处理黄德全,不过只是怕他这么个人耽误了裴尚榆的前程,心中觉得不值而已。 但沈月章显然不这般想。 倒也无关什么偏袒不偏袒,只是柳云说过,「见美人,杀,见大人,诛。」她只是无意识地在通过柳云的行径,来核对柳云的言语,仿佛在验证柳云是什么样的人一般,她几乎本能的在拨开这人因多年未见,身上重生的重重迷雾。 但柳云这隐瞒的态度叫沈月章相当不满,这感觉好似她和柳云跟前有一段桥,自己跌跌撞撞往对面走,柳云不来帮忙也就算了,还亲手斩断了绳索! 沈月章心中一阵的烦闷,「看都看见了,问问怎么了,干什么不让我知道!」 柳云浑然未觉,只悬着手腕为她布菜,「又不是你的差事,管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落在沈月章耳朵里,便无异于「又不关你的事,你吃你的饭,管我干什么。」 她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气闷,连带着看着跟前满满当当的菜碟也来气,沈月章没好气的把菜碟推开。 「那你吃你的饭,也别管我!」 沈月章拿起筷子,瞧着面前喜欢的菜式,却忽然没了胃口, 柳云也不晓得她忽然发的哪门子疯,好气又好笑地看她气得胸口起伏。 「狗脾气,不跟你说你就气成这样?」 从前没跟沈月章说的事海了去了,更甚至于有些事就算当着她的面说,她也未必有那个好奇去听。 主要还是沈月章从小就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满脑子的吃喝玩乐,但...柳云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放在一旁的口供。 口供上还有刑部的印,可她没记错,这口供,是江恆给了沈月章的! 柳云心中清楚,江环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又没什么担当,当初老侯爷能看上他,是因为他们家人情简练,唯一的长辈就是江恆这个一门心思在公务上的大理寺卿。 说白了,老侯爷愿意和江家结亲,看上的不是江环,是江恆! 江恆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当初他刚入大理寺那会儿,他母亲亡故,大理寺离不开人,是建德帝夺情让他留在朝廷,他为此多守了三年的孝期,可不久,老江大人也故去。 一来二去,孝期三年又三年,江大人拖到了如今而立,却依旧孑然一身。 要不是老侯爷觉得两家差了辈分,指不定沈月章这亲结的是谁! 柳云凤眸半眯着,似笑非笑的看着沈月章。 「怎么,江大人的事,你就这么上心?」 柳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日子,她和沈月章的种种亲昵,不过是占了沈月章半懂不懂的镜花水月。 她或许真的对自己有那么几分的超乎至交的情谊,但在这段情谊没有挑明之前,它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当做沈月章的「一时兴起」,最终被无名无姓的抛弃! 到时,她能接受这份无名无姓吗?能接受沈月章抛下这段情谊,欢欢喜喜嫁作人妇吗? 她不能,也并不甘心! 但若是将此情说清楚道明白,沈月章会被吓跑吗? 第82页 柳云不清楚,更不敢赌。 这世道给女子的出路太少,纵使无法无天如沈月章,也是在家人朋友的教导下,会觉得成亲是女子的必经之路。 成亲于她而言,或许没有意义,但必须发生。 可若只是单纯的走个过场,有名无实呢? 从前的柳云或许可以接受,她从来不曾有过拥有的假象,是故没那么多的野心。 但现在的柳云不行! 这些日子亲密叫她得陇望蜀,叫她步步紧逼。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将选择的权力交给沈月章,说自愿太虚伪,不过是如今境遇让她两难,她才不得不做的让步。 至于从前的「做主」,也不过是无望之下,她能为自己立下的最好形象——至少在沈月章心里,她还是为沈月章考虑的。 但江恆打破了如今的微妙平衡,他无疑是调动柳云的针,一针入骨,叫柳云心中立生警惕,也打碎她这些日子的镜花水月。 她仿佛自虐般开口,「江大人人品绝佳,虽说年纪略大了些,却也洁身自好,不若你同你爹说一说,嫁不成江环,江恆未必不行啊。」 她一错不错的盯着沈月章的眉眼,似乎想从她的脸上、嘴里,看到、听到她对江恆的厌恶,对自己这混帐建议的不屑一顾。 可沈月章却是抿了抿唇,重重放下手里的碗筷,她想也不想的,「江大人自然是好了,人家让我带个话,好歹会将前因后果同我说个清楚,你呢?你什么都不跟我说,还从来不让我瞒着你!凭什么?」 沈月章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被砍断的断桥上,周围浓雾密布,柳云还对她冷嘲热讽。 沈月章越想越是生气,她愤然起身,一甩衣袖,大步朝外走去。 屋内的柳云面色铁青,她死死攥着桌沿,才生生止住了自己追出去的动作,只语气里的暴怒藏不住,她朝那远去的背影斥道,「站住,你干什么去!」 沈月章别说站住,头也不回,只边走边道,「用不着你管,反正话我带到了,你既然什么都不跟我说,以后你也别想我什么都告诉你!」 那抹红色身影在宫门处消失,寿康宫内,这些日子的祥和轻松一下子被打破,露出背后的乌云阵阵。 宫中的下人连唿吸都放轻了,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进殿中去侍候。 不知等了许久,天上的墨色渐重,殿内一阵碗盏摔碎的声响。 菜碟砸上门槛,一颗滚圆的肉圆滚出来,很快地掉下台阶,撞入了一旁泥潭。 另一边,沈月章也怒气沖沖地出了皇宫。 她没坐轿,在黯淡的天色中,径直向府中大步流星走去。 第47章 不知好歹! 夜风清朗, 天边独挂一勾峨眉弯月。 沈月章自皇宫出来,疾步快走了大半条街。 满腔的怒气渐而走成了怨气,之后走的累了, 怨气中又掺杂了几分后悔和担心——她该不会又把柳云气得毒发了吧? 沈月章的脚步渐见踌躇,她在一旁已经关门了的铺子招牌下坐下,好似不经意间一瞥头,看向街那头隐隐只见金瓦的皇宫,和十几步外,跟着她的春蕊和聂二哥一行人。 她想折回去瞧瞧,但被那些人瞧着,又觉得拉不下脸,犹豫之间, 却瞧见更远处的巷子里走出两道人影。 巷子口昏暗, 但大街上满是莹白月霜, 亮如白昼,那身影渐渐清晰明了, 沈月章拍拍屁股站起来。 「裴姐姐, 阿桑,你们这是才从衙门出来?」 裴尚榆身上还穿着官袍,和沈月章的洒脱不羁不同, 裴尚榆的一举一动颇显端方。 聂二哥他们放下了戒备, 裴尚榆缓步走上前来,声音温和, 「是啊,昨日下了场雨, 礼部存放礼章典籍的库房年久失修,屋顶漏雨损坏了许多, 我闲来无事,便想着重新整理抄录一遍,今日忙着将损毁的书卷摘出来,便一时忘了时辰。」 裴尚榆已然走到了沈月章身边,她的目光在沈月章狼藉的发上略作停顿,又微微俯身,看向她眼里,「倒是你,今日这般早便出宫了?」 沈月章常去宫里蹭饭不是什么秘密,上午吃完了饭还会歇个午觉,下午掐着点儿到衙门,等下午散了衙,再去吃个饭,磨磨蹭蹭,差不多回了家就该歇了。 这个点于沈月章而言,确实是出的早了。 而沈月章顺着裴尚榆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头顶。 她这才想起来官帽还落在了宫里,不过明日休沐,沈月章也没多着急,甚至在裴尚榆关切的目光里,愧疚也散了几分,多了几分理直气壮的烦躁。 「别提了!」她一把挎过裴尚榆是手臂,边走边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 「吵架了?」裴尚榆声音一顿,復又压得更低,视线瞥了眼身后,「和...那位?」 沈月章重重出了口胸腔了的浊气,而后愤愤不平地将前因后果和裴尚榆说了一遍,最后一脸委屈地,「你说江大人好歹还会把前因后果都和我讲清楚,可她就什么都不和我说!」 不光是这次,还有之前在万花楼,暗卫来回话的时候她甚至还捂上自己的耳朵不让听! 只这两次,还只是沈月章撞上了的时候,更多时候,柳云连回话都极力避开沈月章... 沈月章越想越是委屈不平,她微微偏过头瞧着街上青砖,鼻腔里一酸,眼眶蓦的就红了。 第83页 她声音里隐约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哽咽,「你说,她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裴尚榆惊异的瞧了眼沈月章,心中稍作思索,没安慰也没替柳云推脱,只玩笑道,「我记得,某人很小的时候就说过,她有祖父、外祖父还有...替她筹谋撑腰,她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想着吃些什么,喝些什么,玩些什么能开心就好。」 「这世间,人的蠢笨与聪明也实在难讲,今日科举仕途是正道,可于个人而言,开怀亦是正道。而在这条正道上,你又不知比旁人聪明了多少!你自小通透,又不是会附和他人之人...」 裴尚榆的两弯柳眉微微一蹙,似是不解,瞧见沈月章看来,又转为好奇,「别说她了,我也不明白,江大人上奏之事说到底与你无关,他告知你也不过是为了想让你帮他传话。你自小对这些不甚关心,若换了从前,她不让你管,你怕是还乐得轻松,怎么今日反倒还生起气来?」 沈月章抿着唇,红色官袍下的乌皮六合靴愤愤踢了两脚身.下青砖。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生气,但在那一瞬间就是恼火上了头,如今缓了过来,又觉得裴尚榆说的也是实情——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柳云就是这样对自己的,也是自己巴不得的! 可她现在又怎么会觉得不满? 好像有什么变了,但沈月章摸不清是什么,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只觉得无比的烦躁和困扰。 裴尚榆见状,适时递出台阶,「是不是近来太忙的缘故?正好明日休沐,好好歇一歇!」 沈月章也没再深究,反正想不通就不想了,她长出了口气,「也是,这事儿凭什么怪我?明明她跟我解释几句就不会发生的事,本来就该怪她!」 「......」 还真是在让自己快乐的道路上奋勇向前,但完全不顾别人死活呢! 裴尚榆掩唇失笑,「唔,或许是她也太忙了,没顾得上考虑你吧!」 沈月章点了点头,似是认可了这个解释,大方地开口,「等下次入宫,我好好提醒提醒她!」 眼瞧着沈月章重新生龙活虎起来,裴尚榆稍稍放心,语气也轻快了不少,掰着沈月章的手指头跟她细数。 「眼瞧着匈奴的余孽也被清扫干净,大军班师也就这几天了,之后就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初八是钦天监选出的吉日,要举行封后大典,十三又是陛下的万寿节,这些事儿堆在一起,礼部上下都忙的脚不沾地,更别说太后那里了。」 「这么多事?」沈月章也惊了惊,她前些日子都忙着算帐,只知道这些事儿都近了,具体还没觉得怎么样,但乍一听裴尚榆跟她自己算日子,才觉得事多又赶在了一起。 但...礼部上下都忙的脚不沾地,裴尚榆却说闲来无事,重新誊书? 裴尚榆一眼看穿了沈月章的思虑,轻笑一声,「你不要多想,我没有受排挤,礼部的大人们多少还是敬重我祖父的,我爹虽然不想让我做官,可他们看在我祖父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我。」 言罢,她拉过沈月章,更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而且,据说此次陛下的万寿节,南楚也送来了贺礼!」 裴尚榆瞧了眼落在身后的阿桑,沉了口气,「当年,南楚和大梁交战不休,杨率便是藉此机屯兵落势,成了朝廷动弹不得的南方一虎。」 「自宣武年间起,朝廷便多次想要削弱杨率的总督之权,奈何强龙难压地头蛇,杨率居功自傲,不光阳奉阴违,还陷害了不少的忠臣良将!」 「阿桑父亲被他陷害谋反,那位也被害的家破人亡。」 「起初是朝廷忌惮南楚,这才对杨率一再忍让,但若是我们此次能与南楚建交...」 她话没说完,但其中意思已然明了,不知不觉之间,侯府侧门近在眼前,裴尚榆站定,微微攥紧了沈月章的指尖。 「她先时助我安稳做上女官,若是此事能成,于阿桑也是大仇得报。是故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需为她说一句,她心有郁结,家仇难报,胸中块垒非是浊酒能消,你们自小相伴,你在她心中更是非比寻常,若是...」 裴尚榆一字一句说着,说到最后却是语气一顿,眸色幽幽,满是沈月章看不懂的深意。 沈月章被那双眼睛看着,心跳无端快了几分,不由得追问,「若是什么?」 裴尚榆却不说话了——她余光扫到了阿桑。 于是原本到了舌尖的「及时抽身」又生生咽了回去,她垂下眼睫,好似嘆了口气。 这样的事,总是说别人容易,自己做艰难,推己及人,她也再难开口。 默然良久,再抬眼时,裴尚榆笑容温婉清浅,隐约有些涩然。 「若是届时南楚使臣前来,你可要帮我一同应酬呀!」 --------------------- 沈月章不是没听出裴尚榆最后那句显然只是找补,但她并不觉得生气。 裴姐姐自然有她的考量,她不需要多问。 然而这愈发衬得柳云对自己的隐瞒「不知好歹」——她可不是谁的事都想管、谁的气都会生的! 沈月章是个热心肠,极擅长帮别人反思,于是在这般比较帮忙之后,她对柳云的隐瞒只更生气了。 生气的结果便是接下来两日都没进宫,然后等她气消了,想进宫的时候,又没了託词——户部欠债的那些,前些日子能还的都还了,剩下的几家不是家里实在困难,便是压根没准备还! 第84页 属实困难的暂且不说,那些没准备还的,才是真的欠债大户! 他们都是勋爵人家,毕竟当年干元帝只准了家里困难的人跟朝廷借帐,可没说非得是家世清寒的,好些个世家大族本着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的精明,一借便不是少数。 以南昌侯府为例,干元年间加上宣武年的前几年,他们家零零总总跟朝廷一共借了五十六万两,江大人欠的那些,在他们这连个零头都不够! 这些人在柳云给的名单里,是排在最后头的「刺头」,也是霍太师不愿意让沈月章当女官最重要的原因。 世家大族盘根复杂,子嗣众多,这么些年下来,谁还算得清哪一笔是哪一户借的?外人当他们是一家,人家里头又分出来,互相推诿,哪里是她能轻轻松松料理的? 说到底还是他们这位陛下所图非小,这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又是科考又是选秀,又是打压左相又是扶持武将,眼看朝局平稳,怕是想藉机下手整治世家了! 偏偏他们家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霍老太师到底不放心,告病在家半月余,到底还是上了朝——霍老太师自是不怕那些人的,他年轻时亦是刚烈硬朗的性子,如今躲起来,躲得也是曾经和自己同朝为官的清流。 人不怕强权,便会顾及人情,老太师未能免俗,如今「人情」求不到他跟前,他便也没了顾虑。 四月二十六的时候,霍太师便整理出了一份南昌侯府欺男霸女,私占良田的罪状,朝会的时候,拟了封奏摺呈上去。 听闻陛下大怒,下令大理寺彻查,换言之,这欠钱的情,成了大理寺的案,轮不到沈月章管了! 沈月章于是每日在衙门应了卯,便和同僚们坐着嗑瓜子,偶尔累了,还时不时的关心关心衙门里的孤寡老人文大人。 她在衙门里清闲了好几天,承受不起她这「孝顺」的文大人同样煎熬了好几天。 但事实上,沈月章本人也很煎熬。 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上次和柳云吵架,她将近半个月没见着人,也没觉得怎么样,这次......她就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怪异。 她浑身不得劲,闹腾的户部上上下下也都不得劲,有一次甚至还想要灌醉同僚,叫他们陪自己看话本子,被文大人逮到之后,狠狠斥责一番,这才收敛。 后来大军凯旋,各衙门都要出几个人去城门口迎,文大人毫不犹豫地把沈月章送了出去。 ------------ 迎接大军的有两拨人,一拨人是沈月章这些品级没那么高的,在城门口。 另一波就是皇帝带着的,大臣们有左相、她外祖父、她爹和文大人、林大人这些六部尚书,在宫门口迎接。 之后陛下会带为首的将领们入宫,并论功行赏。 但那就不是沈月章需要操心的了,她只知道城门口的人很多,扬起的风沙很大,她就快吃饱了。 沈月章和裴尚榆她们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瞧着那远处蜿蜒的长龙走到近前。 为首的几人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盔甲,在烈阳下宛如战神临世! 品级最高的工部侍郎陈大人上前同大将军盛旭光寒暄,剩下的将士们也被带到城外大营扎寨,沈月章嘴巴只掀开一小条缝隙,凑到裴尚榆身边低声问道,「裴姐姐,你认得哪个是柳录生吗?」 裴尚榆以袖掩唇,「大将军左手边便是。」 沈月章眉梢一挑,朝那人仔细看去。 柳录生生的好看,和柳云不一样的好看,他气质更硬朗,眼神更锐利。 柳云总是冷不丁给人一刀子的感觉,柳录生不一样,柳录生是明明晃晃举着丈高的□□,要将人生生噼成两段的迫人! 许是沈月章在他身上的视线停留过久,柳录生偏头看过来。 他并没有看很久,很快便跟着进了城,但沈月章明确看见他嘴角勾了勾,眼神上下打量一番,要笑不笑的。 从前柳云露出这副表情,那必然是有人要倒霉,如今柳录生对着自己这般,沈月章心里只觉不舒服,连带着那份战神的光环都黯淡了,暗暗骂了句脑子有病! 一旁的裴尚榆没瞧见刚刚那副情景,只听得城中直上云霄的欢唿,轻轻出了口气。 她们亦步亦趋地跟着大部队往城中走,裴尚榆语气难掩欢欣,道,「等陛下奖赏之后,柳将军应当是要去拜见太后的吧?她们姐弟二人将近二十多年未见,如今难得团聚,也是喜上加喜!」 沈月章听到太后,心里微微一动,不过,二十年没见? 「那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柳录生的?」 裴尚榆面露诧异,「他们长的很像啊,柳将军的眉眼和下巴和太后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没瞧出来?」 沈月章一想到刚刚柳录生那副表情心里就不痛快,闻言轻哼一声,「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裴尚榆抿唇,笑着打趣她,「怎么,还在生气?是气上次的事,还是气自己好不容易想开了要入宫,结果人家太忙,没顾得上见你的事?」 沈月章「呸呸」吐了口黄土,「谁稀罕她见了!」 裴尚榆被她逗笑了,「那就好,接下来封后大典,只怕人家更忙了,要说闲下来,怎么也得陛下万寿节之后,也不久,就小半个月。」 「半个月?!」沈月章的声音控制不住的放大了,身旁的大人听见,便当她们是在商议送陛下的贺礼,也凑过来,「小沈大人,今年打算送陛下什么寿礼?」 第85页 皇帝每年的寿礼都是各自衙门出一份,常出入御前的,会约定俗成地单备上一份,沈月章只是从五品,要送也是算成户部送的,但她和皇帝的关系大家又都清楚。 上次在朝堂上,左相和陛下那样剑拔弩张,也只有沈月章敢上前进言,别的不说,这份胆量要是没有皇帝撑腰,那是没人信的! 那位说话的大人便理所应当的觉得沈月章私下还会再送一份,是故问的也不是户部,而是她自己。 沈月章正满心的不痛快,闻言抬手,在心口处的衣衫处抓了一把,又在那位大人满怀好奇和期盼的眼神中摊开手心。 「??????」某大人:「这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沈月章抖掉手心里的黄土,一脸的皮笑肉不笑,「送给陛下,臣的衷心祝福!」 某大人「......」 呵呵,真是信了你的鬼! .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过寿,贺礼还是要意思意思的,那么问题又来了——沈月章没钱。 她上任一个月不到,还不到发俸禄的时候,之前的一千两本来使能剩九百多两的,奈何又赔给了柳云宫里的座屏。 这日,身无分文的沈月章提前回了家,然后一脸笑容和善,宽和无害的找到了自己懵懂又善良的弟弟。 「清玦,如果外面有人打你姐姐,你会替我出头吗?」 沈清玦正忙着架炉子烤鱼,闻言头也不抬的,「看情况吧,打的过就出头。」 沈月章追问:「打不过呢?」 「打不过就告诉他,打了你可就不能打我了!」 「......」沈月章和善的笑笑,「你放心,打不过也没关系,你给我出看大夫的药费便好。」 她两手一摊,斟酌着,「就...两千两吧!」 沈清玦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他上下打量了番沈月章,「你脑子被打坏了?出殡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吧?」 沈月章忍住送他出殡的冲动,掰着指头算,「五百两药费,五百两被打之后的安抚金。」 「那还有一千两呢?」 「还有一千两,是亲弟弟放任我挨打的安抚金。」 沈清玦「......」 「不是,你这都没挨打!」他忽然反应过来,「你跟我要哪门子的安抚金?你不如说你要抢劫!」 沈月章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所以你再不给,一会儿挨打的可不一定是谁了。」 . 之后,欢欢喜喜得了两千两安抚金的沈月章在市集上逛了十来天。 她扬言是给陛下挑选贺礼,结果花了十多两,买了一堆话本子零嘴吃食送回了家,又在卖泥娃娃摊子跟前跟人打了半天商量,最后一路跟人回家,亲自捏了个泥人,当成贺礼,叫人包了起来。 沈月章对自己的贺礼很满意! 很快,热热闹闹的封后大典之后,更加热闹的万寿节来了! 沈月章也没等到万寿节之后,当夜的宫宴上,她就见着了柳云。 第48章 好强 五月是个快乐的月份。 端午休沐一日, 封后大典休沐一日,皇帝降诞、万寿节休沐三日。 这三日,期间普天同庆, 天下大赦。 万寿节的第一日,按流程,皇帝巳时在太和殿受大臣群臣贺礼叩拜。 午时在宫中西南的金阙楼设宴,赏歌舞乐伎杂耍,宴会直至申时放散。 晚时宫中仍有宫宴,不过便是皇帝家的家宴,和大臣们没什么关系了。 以沈月章和裴尚榆的官职,太和殿的群臣朝拜本来是轮不上的,不过今年的万寿节稍有不同, 今年前来祝贺的他国使臣不是南疆, 而是南楚! 南楚和大梁不睦已近百年, 若是两国能在本朝达成合盟,其意义自然非同凡响, 裴尚榆身为礼部的主客郞司, 这种接待他国使臣的事是自然少不了的。 至于沈月章在这里的原因,便应了裴尚榆的那句玩笑般的「南楚使臣来了,你可要帮我忙呀」——南楚此番贺寿, 来的还有一位郡主! 这位南楚郡主叫慕华琼, 南楚武定侯之女,她祖父是如今南楚皇帝的亲弟弟, 太子妃是她亲姨母,太孙是她堂弟。 按这样的身份, 大梁只出一个从五品的主客郞司自然不妥,皇帝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沈月章能应下这差事。 她既是朝廷的官,父亲又是永定候,身份也不差,于是沈月章便出现在了今日的大殿之上! 沈月章早被裴尚榆通过了气,对此并没有什么意外。 皇帝又是一番走流程的轱辘话过后,这事儿算是正式交代给了沈月章和裴尚榆。 沈月章上前接旨,起身后又学着裴尚榆的模样,朝那位小群主一拜。 刚才离得远,沈月章只来得及瞧见一个环佩琳琅的背影,这会儿细瞧,只见她身着一身橘黄色轻纱长裙,头戴金簪彩珠。 南楚的工艺较大梁更为奢靡精巧,近看来果真名不虚传,那金簪上的蝶翅全然不似黄金的轻巧,活灵活现地好似要飞起来一般! 小郡主穿的光彩夺目,却不显得艷俗,又缀以流珠覆面,隐约朦胧之下,只露出一双明媚眉眼。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沈月章似乎看见她半隐半现的嘴唇动了动,但她她什么也没听见,而后便见小郡主轻蔑地撇过了眼。 沈月章心中立马闪过一丝狐疑——这郡主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第86页 · 太和殿的朝贺很快结束,皇帝先回宫去更衣,又叫各位大臣们前去金阙楼赴宴。 按道理,沈月章她们应该陪同郡主前去的,但小郡主似乎并不想搭理她们,郡主的侍女很客气的拒绝了二人的陪同,叫了个宫女带路,自己离开了。 这一番行迳自然惹得朝臣们议论纷纷,只是沈月章没多想。 她想不到什么两国合约,更不关心那小郡主是怎么想的,她只觉自己能在宫宴上少个累赘,还乐得轻松自在! 本来了,宫宴嘛!总是很累还吃不好,谁不是要要忙着应付里寒暄的大人,受着拘束不说,上司们的恩怨情仇也难免牵涉其中! 这种场合下,饶是沈月章也会很累,她也会吃不好,她也很忙...忙着去主动寒暄。 自打要债的事轮不到自己插手之后,沈月章对这份官职的兴趣也在日復一日的百无聊赖和点卯里消耗殆尽。 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热闹,沈月章立刻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热情和主动! 沈月章的人生里是没有「怕生」一说的,而且越是生人多的地方,她越是像脱缰的野马! 在场的诸位大人的女儿和夫人们对此都曾深有体会,不过现如今,要消受这份热情的成了他们,便只见偌大的金阙楼里,歌舞还未起,酒意还未浓,沈月章端着酒壶和酒杯招唿全场! 皇帝还没来,她就已经和在场的诸位大臣敬过了一圈的酒,刚进来的大人们她也没放过,相当自来熟的扒拉过来聊天唠嗑。 直到太监唱了一长串「陛下驾到、太后驾到、皇后驾到、威武将军到。」 沈月章这才回到原处接驾。 该说不说,今日虽说是皇帝的降诞日,但大家关注的却未必是他! 除却今日前来的南楚郡主,前不久才刚刚大封的皇后也是一个,再往前,生擒匈奴可汗阿古烈的柳录生更是一个! 如今,柳录生还是跟着皇帝一行人最后一个到的大臣,这番荣宠,想让人注意不到都难! 沈月章也没注意皇帝,自从柳云进殿,她的注意就都在那暗红飞凤的凤袍上,期间她试图抬头偷瞟一眼,又被裴尚榆毫不留情地给按了下去。 沈月章:...... 裴尚榆的动作太快,快到她有种裴尚榆一早就做好了准备的错觉... 之后,众人山唿万岁,皇帝开宴,歌舞并起。 沈月章甫一起身,便看向台上柳云。 但她的位子,距上头实在是有些远了。 皇帝的两旁是皇后和太后,太后之下是柳录生,皇后之下是南楚郡主。 之后大臣们按品阶排列,沈月章和裴尚榆同桌,几乎坐在最末席位,殿上歌舞影影绰绰,喧闹相隔,她连人脸上的神情都看不真切。 沈月章嘆了口气,裴尚榆听闻,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殿上,贺澹一身大红凤袍,她仪态端方,雍容华贵,谈笑之间颇显母仪天下的风度。 自打皇后驾到,落在裴尚榆身上的试探目光便没有消停过。 凭心而论,裴尚榆也不是没想过走那条路,毕竟自小被祖父严格教养,父亲对她的期盼又从来不曾掩饰。 她从来自诩卓绝,后位又是一人之下的绝顶,那这后位即有机会争上一争,又怎甘心落于人后? 她固然不愿锁于深宫,可凡事有利有弊,若要做女子中第一,这点不自由似乎也不得不接受。 人不能贪心,但裴尚榆也没想到,此番入宫,却给了她一条新的出路! 新出路像是匍匐着毒蛇的□□,她忍不住深受蛊惑和渴望,又因那条路上可预知的兇险,和不可预知的迷茫而踌躇。 在宫中的那些夜晚,她曾无数次的自我诘问... 不过如今,尘埃落定了,她亦不会去渴望另一条路上的风光! 于是再回头时,裴尚榆便带着几分打趣,「嘆什么气,瞧着皇后今日风光,后悔从前和她不对付了?」 闻言,沈月章这才分出眼神看向贺澹,片刻后,却忽的笑出了声。 裴尚榆被她带的也不由得眉眼带笑,「笑什么?」 沈月章神秘兮兮的,「你知道比其中一个发小,叫另一个发小『母后』更让人觉得开心的是什么吗?」 裴尚榆扬眉,「什么?」 沈月章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就是你的死对头,也得叫你发小『母后』!」 裴尚榆:...... 裴尚榆默了片刻,面带惆怅,「这么些年都当你无欲无求无所争,原来,你的好强都在这种地方了啊!」 . 沈月章的好强就在两个地方,一是占别人辈分上的便宜,二,就是自娱自乐了!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高涨,大家便开始穿梭席间敬酒。 有敬前途、敬上司、敬恩怨的,沈月章瞧着自己这位置实在看不清柳云脸色,于是拎着酒壶就要起身。 裴尚榆有些不放心她。 沈月章酒量不好,还是人来疯,今日单是大梁朝臣也就罢了,偏那还有个路数不明的南楚郡主。 她不敢放她出去,忙拽着她,「干什么去?」 沈月章一举酒壶,「找乐子去!」 裴尚榆又惊又是头痛,只好又叮嘱道,「你忘了我之前同你说的了?大梁和南楚交好非比寻常,更是事关...」她眉眼一扫殿上,「那位的事,你可千万不能搞砸了!」 第87页 沈月章当然记得,裴尚榆说的是柳云报仇的事。 要和南楚修好,这样才能腾出功夫解决杨率,而和南楚修好,就要和哪个南楚公主打好关系,但这个郡主刚刚还拒绝了和她们同行... 于是沈月章眉心一皱,问道,「那我去敬郡主一杯?」 「不必。」裴尚榆语调温和,「郡主的路数不明,该做的做好便是,太过刻意讨好,有失大梁脸面。」 「行吧!」 沈月章又重重坐回去,灌了口酒,看起来一脸的不痛快。 倒不是为了不能出去晃荡,私心来讲,和南楚修好这件事,她本就是不情愿的。 一则是百年的恩怨,不是一句两国修好,心中的敌对便能放下的。 二则,和南楚修好,便意味着在对待南疆上,和南楚是一致的敌对态度。 南疆,南疆! 在沈月章看来,比起报仇,还是活着更重要吧? 沈月章又朝上头看去——上面自然一派的其乐融融,皇后不知和小郡主说了什么,惹得皇帝哈哈大笑,柳云也瞧了过去,看样子,是在和郡主说话。 是了,她的想法自然不重要。 沈月章唯一能做的,便是如她所愿,如皇帝所愿的,做好这个官,详细来说,便是如今和郡主打好关系。 再具体来说,就是听裴姐姐的话,不去前头凑热闹。 沈月章重重揉了揉脸,「行吧,不去找乐子了。」 可她还是起了身,「我去找别的大人说说话,送送福气!」 裴尚榆:...... 这次裴尚榆没能拦住,许是看着她脸上的落寞有点可怜,不大忍心拘着她,只叫她别跑太远之后,便由她去了。 沈月章也确实没跑远,只抓着门口附近这几位大人霍霍,倒是前面一些的江大人听见写动静,亲自执了杯酒过来。 他是来道谢的,上次沈月章不光帮他传了话,听说他身边被安了眼线,还分了四个护卫给他使唤。 沈月章没在意,见他来了,便抓着他喝酒,又问他女子失踪的案子如何。 闻言,江恆眉宇间立马染了几分愁绪。 他实在是忙,除了这些案子,皇帝还交给他彻查几户人家霸占良田、欺男霸女的案子! 敲山震虎也没能震得动,江恆愁的眉心之间能夹死苍蝇! 沈月章也满心的愁绪,如今两个人愁到了一起,酒杯是一轮一轮的空。 喝的迷迷煳煳的,忽然听见身边人一阵惊唿,沈月章腿窝一痛,腿就是一软,眼看着就要跪倒在身旁大人面前的席面上,余光里扫见一抹橘黄色的金光闪闪,沈月章脑子里「嗡」的一下清醒了大半! 她手忙脚乱的去抓身旁人的衣袖,这才堪堪稳住身形,江大人反应也快,一把攥住了沈月章的后脖领。 所幸,到底是没倒在郡主身上,只是席案踢出去一脚,上头的酒水湿了衣袍。 这一段插曲叫殿上人的目光都挪了过来,贺澹最先开口。 她笑了一声,「方才还同陛下打赌,郡主离宫,究竟会请哪位大人陪同离开,如今看来,还是小沈大人更合郡主眼缘。只是不巧,今日陛下寿诞,小沈大人高兴太过,站都站不稳了!还是请裴大人同郡主走一趟吧?」 沈月章被吓醒了,醒之后便觉得腿窝上的酸痛更加明显,她趔趔趄趄的站不稳,看着好似还醉着一般。 小郡主什么也没说,只又看向一脸清冷的裴尚榆,似是认同了皇后的说辞,也认同她的决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离开了金阙楼。 沈月章却许久都没缓过神。 她和江大人的位置明明离门很远,小郡主特意跑过来,若不是皇后那套「看她顺眼,想和她一起离开」的说辞,沈月章都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让她过来。 可是看她顺眼会悄悄拿暗器中伤她? 自己出丑对她有什么好处? 沈月章百思不得其解,只后背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她总不会是想故意破坏两国和谈吧? 自己没摔在郡主身上,应该没耽误了事吧? 思绪越飘越远,身旁的小宫女一连叫了好几声,沈月章这才回过神。 「小沈大人,娘娘说您衣袍湿了,且去换一身再来吧。」 第49章 你倒是听你裴姐姐的 沈月章被宫女带回了寿康宫。 衣裳就搭在内室的黄花梨衣架上, 沈月章别说换了,她愣是看也不看一眼,只直挺挺站在门口, 直等到柳云进了殿门,她才气势汹汹的冲到柳云跟前。 「那个郡主有病,肯定是她不想和谈,所以故意陷害我,我本来站的好好的,腿窝被人打了一下,这才摔倒的!」 柳云刚回宫中,一瞧见她身上仍旧带着酒气的官袍,眸底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虞, 抬眸看向沈月章时, 又带着半分的嗔和怨。 「知道了。」 柳云语气平淡, 似是对沈月章的解释不甚在意,面无表情屏退下人之后, 她又带着沈月章回到内室。 柳云径直往梨花木衣架走去, 拿下那条裙裾之后,才又到沈月章跟前。 夏衫轻薄,占了酒水便黏煳煳的粘在身上, 虽不舒服, 但所幸那酒水只是泼在了腰腹和衣角。 湿痕晕染了大片,在来这里的路上干了大半, 只剩一片深红,在绯红的官袍上似是勾出了一圈令人浮想联翩的隐秘。 第88页 佛□□中有佛, 故见佛是佛,柳云不是佛印, 便只能微微撇过脸去,语气里是试图掩盖慌张的嫌弃和不耐烦。 「赶紧换了,身上沾了酒水,臭烘烘的!」 但沈月章只看着她不说话。 柳云回宫之后的种种表现,在沈月章看来,便是坐实了裴姐姐说的「此事于她至关紧要,不能搞砸」之后,自己险些搞砸的怨怪! 她心中委屈更甚,但随即又是「柳云不信自己」的愤怒。 愤怒取代了慌张,犹如柳云初入宫当夜,柳云字字锥心的【难不成你想入宫?还是你是怪我抢了你的皇后之位?】 【情谊?沈小姐,你的情谊价值几何啊?是能帮我报仇,还是能让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事情已成定局,若你也想入宫,就算我柳云欠你一条命,待我报完仇,要打要杀随你,若你只是为了你口中的情谊而来,那便祝我,步步高升吧。】 自来便是亲密无间之人最知道什么样的话直插人心,而沈月章从来信她,当日柳云为了逼沈月章离开的话,她至今仍深信不疑!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对阿桑说出那句「我们这些不靠脑子吃饭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听话就会少惹祸,少惹祸就是帮忙。」 若非如此,她更不会在殿上瞧着小郡主出神,觉得自己的想法自然无关紧要。 她到底是怕了! 怕又是同一番理由招致抛弃,怕又是什么叫她百口莫辩,恨不能自剖心腑以示清白的指责! 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的! 但很显然,沈月章从柳云这里学到的不是如何远离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她摔了个跟斗又爬起来,只是想着日后怎么和她好好相处。 所幸,今日的事也不是需要沈月章剖心才能证明清白的事,她愤愤不平的去解腰间的大带,语气里满是愤恨和委屈。 「真不是我故意的,不信你看!」 她腿窝现在还疼,要是有人用什么打了她,这会儿必然还有痕迹,沈月章急于自证清白,但越急,大带的玉扣便越是解不开。 沈月章很快没了耐心,甚至十指用力,试图将它生生扯开。 她用力到指节青白,而后被柳云伸手接过。 「咔哒」一声,柳云将大带搭在臂弯,见她解开领口的动作也带着一股子的莽撞,不由得接过了服侍沈大小姐更衣的活儿。 到底天道轮迴,当初在沈家做丫鬟时没做的活儿,又在她成了太后之后,慢慢的补了回去。 柳云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心里痒痒的,解开第一颗扣子后,忍不住用食指撩了一下她的下巴。 「不是故意的就不是,她和你又没什么关系,算计了你,你生气也就罢了,犯得着委屈?」 她越说越觉得好笑,将脱下来的外袍丢到一旁,又转回来,看着沈月章几乎要委屈哭的神色,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还是和一个你才见了一面的人?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委屈自然不会对着才见了一面的人,沈月章被柳云训得心里更不痛快,一把拂开了柳云正要为她穿上裙裾的手。 「你不是不信吗?」她把裤腿扯到膝盖之上,露出白生生的小腿,又努力把膝窝抬到柳云跟前,「我给你看!」 这动作着实有些难度,又要抬高腿,又要把膝窝扭到前头,沈月章把自己扭得像是金阙楼的杂耍艺人,脚下还不稳,摇摇晃晃地就要倒,被柳云一脸无奈的拦腰撑住。 「谁说不信你了?」她语气一顿,看着沈月章满脸的控诉,又一脸纵容的,「好好好,我看!你趴椅子上,我仔细瞧瞧。」 柳云连郡主的名讳都懒得提及,自是不信那南楚的郡主的! 只是在握着沈月章的膝盖,看向那光滑如脂玉的皮肤时,柳云还是缄默了一瞬。 柳云的沉默让抱着椅背、跪趴在凳子上的沈月章忍不住回头催促,「看见了吗?是不是红了大片!我就说是有人故意用什么东西砸我!」 「...是。」柳云抿着唇,看着那片久不见天光,故而格外白皙的皮肤,她食指斟酌地落在膝窝一处,面不改色地「是这里吧?红了一大片。」 沈月章「哼」了一声,把头偏过一旁。 明明是自证了清白,她却看不出来高兴,嘴里嘟嘟囔囔的,「让你不信我!」 「不信你难不成信别人家的郡主?」柳云觉得荒谬,摆摆手叫她往边上挪一挪,矮身挤进了椅子,「只不过是叫你回来换个衣裳,就这样大的脾气,今日在宴上,你倒是和你那江大人相谈甚欢,怎么,难不成是恼我打断了你们?」 「你少恶人先告状!」沈月章一条腿被柳云握着膝窝搭在她腿上,另一条腿则在椅子上跪直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柳云,「是裴姐姐说了,和南楚的和谈事关重大,让我别弄出岔子,江大人是来找我道谢的!」 说话间,柳云的视线几乎不错眼地放在不远处的裙子上,沈月章话落,她才似笑非笑的,凤眸微眯,横过去一眼,「你倒是听你裴姐姐的。」 她让她不要管这些和自己无关的事,她跟自己闹脾气,人家让她别惹事,她倒是顺从的不得了! 「那你如今衣裳湿了,换不换衣裳是不是也得先问过你裴姐姐?真可惜,她陪同别人家的郡主到驿馆去了,难不成你还得等到明日见了她再问?」 第89页 这话刚出,柳云便觉酸的厉害,她暗自懊恼地咬住了舌尖,却见沈月章思量片刻,冷笑一声。 这话里的夹枪带棒,沈月章还是听得懂的,她将自己的腿从柳云手心里抽离出来,冷道,「明日问就明日问,我裴姐姐相信我,还不会让我祝她步步高升,我干嘛不听她的?」 「反倒是你,你从前就不信我,让我别管你的事,那我干嘛还要听你的?」 沈月章语气里,和裴尚榆的亲近让柳云妒火中烧,可胸中的怒火又被那句「步步高升」拦截,横在胸口的位置,堵的人又气又悔,喘不上气。 眼看这次好不容易的见面又要不欢而散,柳云深吸口气,到底按耐下了。 她喉骨微动,撇过头看向一侧。 半晌,她似自嘲一笑,「也是,你本就没必要听我的。」 沈月章吵架难得胜过柳云一头,还来不及自得,便见柳云起身,步态缓慢地将那套襦裙递过来,「只是日头西垂,难免有风...」 她话没说完,便看见了沈月章眼中的抗拒。 沈月章正在气头上,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轻松哄好的,见柳云示弱,她便更加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连带着面对柳云的讨好也骄矜地一抬下巴,拒绝的明确。 柳云见状,便又垂下肩膀,神色落寞「你不愿穿,那便罢了,我叫人送你去驿馆,裴尚榆当还在那里。」 沈月章固然生气,可也不想去驿馆,那个郡主都那么明摆着对她没安好心了,她还上赶着往上凑?她又不是傻! 「不必!」沈月章放下裤腿,抱起自己脏了的官袍,「我直接回家。」 她像是战胜了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两步,又被柳云执拗的往怀里塞进那套襦裙。 「这衣服是照着你的尺寸做的,旁人也穿不了,你带走吧。」 沈月章愈发得寸进尺,「用不着,我...」 还不等她扯出理由,柳云便背过了身「若是实在不愿穿...那便扔了吧。」 柳云缓步走到角落的红木箱子处,箱笼打开,只见里头是小半箱色彩鲜艷的裙装。 沈月章愣了愣,也走上前去看。 看这些衣裳的布料和制工,还是前两日刚刚时兴起来的花样,瞧着是刚制成没多久。 「这些都是照着你的尺寸做的,还有些还在赶工,你若是不要,便也一併扔了吧。」 沈月章有些懵了,「你给我做衣裳干嘛?」她撇撇嘴,还有些不自在的嘴硬,道,「何况现在每天去衙门得穿官袍,哪有功夫穿裙子啊?」 柳云没看她,只低头看着手上的一件胭脂红襦裙。 「早就想做了,刚入宫的时候没什么好料子,之后的料子好归好,又越着规矩礼制,如今录生回来了,皇帝赏了他不少好料子,我瞧着颜色花样都适合你,就要了过来。」 说着,柳云一顿,声音略显涩然地,「那日,也不知你为何便恼了,又一连许多日没入宫来,我还当你再也不想...」 柳云适时停住了话头,一时之间,谁也没开口,气氛莫名有些酸涩的沉默。 沈月章的斗志昂扬早都不见了。 她也想到了那晚裴尚榆问她的,「你对这些一贯不感兴趣,这次怎么这么生气?」 是了,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生气,柳云又怎么可能清楚? 更何况,今日可是十三!距离十五也就没两天的日子! 沈月章勐地想起来这一茬,更加后悔自己怎么管不住这性子,若是平时也就罢了,怎么偏偏还在这两日和柳云拌嘴! 念及此,沈月章更愧疚了,愧疚让人有种溺水的错觉,她在窒息里好一阵挣扎,好半晌,才像是冒出水面喘了口气的,别别扭扭的开口道,「不就是吵个架吗?之前也没少吵,吵完不还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嘛?又不是...」 「不就是穿衣裳吗?我穿就是了,你弄的这么伤感干什么?」 沈月章说着便去拿箱里的裙装,却被柳云一把扯过去,「不想穿不穿就是,不必你这样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沈月章一脸讨好的笑,「一点都不勉强,我昨天还跟我爹要钱做衣裳呢,今日你就送了我,这不是送我心坎上了嘛!」 柳云斜她一眼,「不是每日都穿官袍,没功夫穿?」 「官员也有休沐啊!」她凑到柳云跟前,早不见了之前的倨傲,「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半个时辰换一套,这都不够我穿的!」 -------- 从前小姑娘们凑在一起玩娃娃,大家都会给娃娃换衣裳,弄头面。 柳云只会格格不入地在一旁嫌弃她们幼稚。 但当沈月章成了那个由她摆弄的娃娃,柳云却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热切! 于是为了哄太后娘娘高兴,沈月章留在寿康宫,换了一下午的衣服。 沈月章体力消耗殆尽,也全然忘了自己之前为什么在生气。 后来天色渐晚,皇帝派人来请柳云去参加下一场宫宴。 晚宴是皇后的主场,但为了表现后宫婆媳和睦,柳云也去前头应付了一刻钟。 临走之前,柳云叫了翠珠来给她换最后一套,但沈月章已经没了力气应付,四仰八叉的躺在内室的地上,任凭翠珠怎么叫也不肯动上一动。 内室的地上铺了地毯,并不硌人,沈月章一个翻身,那地毯的花纹便相当清晰的印在眼中。 第90页 地毯上不是寻常吉祥如意的图文,看着眼生,沈月章问翠珠,「我记得宫里之前用的不是这块地毯吧?」 「不是,这是柳将军后来送的,说是匈奴王室常用的暖席,听闻太后娘娘畏寒,这才送来的。」 翠珠跪趴在地上,看向沈月章,一脸恳切的哄道,「沈小姐,就最后一套了,咱们换完了再歇着?」 沈月章充耳不闻,指尖摩挲着那并不熟悉的式样,口中喃喃道,「匈奴王室啊。」 是了,他们和匈奴交战这么多年,宫里有匈奴人的东西也并不稀奇,想必匈奴那边也有他们的棉布和丝绸! 那南楚和南疆叫着这么多年,是不是... 沈月章眼睛復又亮起来,既然南楚和南疆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对对方的这些手段,想必也是了解、有解决之法的吧? 何况郡主还是皇室众人,见多识广,南疆能用这毒害他们大梁皇室,保不齐也会害他们南楚皇室啊! 正想得出神,柳云回来了,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月章,按捺不住脸上的轻笑,「换几件衣裳,就累成这样?」 然而沈月章抬头时,那眼睛里的光亮却又明亮的迫人,柳云一脸纳罕的,「想什么呢?」 沈月章:「想郡主!」 柳云眨眨眼,继而蹲下.身,道,「不用担心,我同皇帝说过了,他也说了,若是你和她实在合不来,他就叫别人来接这差事。」 沈月章忙一骨碌坐起来,急道,「不用,我觉得挺好的!」 柳云面带诧异,「挺好?」 沈月章点点头,喜滋滋地站起来,「剩下的衣裳我不试了,我都喜欢,你叫人送出宫门吧,沈府的护卫在那等着,直接给我抬回家就是了。」 她边说边把头上的簪子髮饰摘下来,也一股脑丢进箱子里。 柳云看见了,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比起几根簪子,她更在乎沈月章这上赶着的态度是为了什么,但碍于两人之前的争执,柳云到底是忍住了没出声,只是问道,「中午便没怎么好好吃,饿了吧,现在传膳?」 「不用了。」沈月章语气轻快,掩不住的欢欣,「我一会儿得去找郡主一趟。」 「郡主?」柳云不贊同道,「现在?她不会见你的。」 沈月章却不在意,「反正就是露个面,见不见是她的事。」 讨好一个人又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沈月章对此相当娴熟且有心理准备。 说罢,她将箱子合上,柳云则示意翠珠出去叫几个太监来搬。 太监们搬箱子的功夫,柳云到底忍不住,低声追问,「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琢磨着捉弄人?」 「谁想这些了!」沈月章瞪了她一眼,让开路叫太监们出去。 柳云又道,「那你这么神神秘秘的?」 沈月章笑的眼睛都眯起来,她哼了一声,「好事才不能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懂不懂?」 柳云嗤笑一声,心中一阵的不舒服,只暗道,别是扭头就去告诉你裴姐姐去了吧? 柳云不满,又想着法子套她的话,「什么样的好事,教你连饭都顾不上吃!」 「反正是天大的好事!」沈月章喜滋滋的瞧着搬箱子的太监出了宫门,正要出了大殿,却脚步一顿,又退回来。 她抿了抿唇,欢喜的神色下略显的几分犹豫。 此刻殿中没有外人,宫女都在院中侍候,天色虽然昏暗,但殿内还没掌灯。 沈月章打量了一圈,心跳的益发快了,许是兴奋的太过,她甚至有些承受不住这偌大亢奋和惊喜。 欢喜需要分享,但不能外露,便只能通过别的法子。 于是沈月章凑到柳云耳边。 「我现在想亲你,可以吗?」 柳云心中失控的不安和浮躁,似乎只这一句话便被安抚下来,她静静望向沈月章的眼眸,那双眸子里都是自己熟悉的依赖和信任——她口里说着不要自己管、不听自己话,可这个时候,还是乖顺的像是猫,连亲一口都要先问过她的意愿,尽管这种事,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更加乐在其中的人。 柳云有些心虚,但只是转瞬即逝,她很快就嗅到了来自沈月章发间的,和自己一样的头油香味——那是自己给沈月章盘发时抹的,带着暗藏心中的窃喜。 无可否认的,这份相同让她有种眼前这人被她标记占有过的错觉和满足。 这份满足让柳云暂时得到了安抚,她抬眸看了眼院中众人,然后一手捞过沈月章的腰身,将人压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关住了半边门框。 柳云抱着沈月章一个转身,背靠着半边门框,彻底隐在阴影之中。 「现在可以了!」 第50章 六尺半 沈月章出宫时, 天色已暗,路上无人,一路安静, 只见街边人家门前皆挂着【万寿无疆】。 沈月章原本的八个护卫,分给了江大人四个,两个抬着箱子回家了,只剩两人也抬不了轿,沈月章便一路小跑着到了驿馆。 彼时裴尚榆刚从驿馆内出来,沈月章叫人去给自己通报,然后不出意外的被拒之门外。 裴尚榆本以为她是被太后耳提面命过,这才来示好的,可看她脸上的神情, 又不想是被迫。 一脸开心加自愿的来向人示好, 结果吃闭了门羹不说, 脸上还不见气馁,裴尚榆也被她搞煳涂了。 第91页 两人并肩走出一条巷子, 裴尚榆这才认真打量着沈月章,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瞧着,这也不过三个时辰的功夫, 沈大人何时修的这样大的气量?怕不是想开了, 要做丞相了?」 沈月章笑容满面地抱着裴尚榆胳膊,「保密~」 看的出沈月章的开心, 说话的语调都是飘起来的,裴尚榆也笑着摇摇头, 「也罢,你既然想开了, 主动和郡主打好关系也是好事。」 沈月章点点头,自然了,打好关系才好找人家要解药,而在此之前,还是得知己知彼才行! 沈月章追问,「这位平宁郡主在南楚很受宠吗?连这样涉及两国合盟的大事都让她来,不是说南楚素来规矩森严,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所以啊,若真是受宠,便不会叫她来了!」裴尚榆轻出了口气,「她母亲是武定侯的原配,只是很早便故去了,如今这位继母,是她母亲的亲妹妹,也给侯爷生下了一个女儿,和这位郡主只差了四岁。」 「郡主外祖家也是南楚的世家大族,但近年来式微了,族长便靠着这联姻维持表面的风光,她的出身说的好听,但实际上,能给她出头撑腰的...」 裴尚榆摇了摇头,「她在南楚并不如意,去年南楚天灾严重,这才急于向我们求和保住安稳,否则这南楚与大梁山高水远的,途中只怕还有不少的挫折,只是贺寿的话,何至于要她一介女子跋山涉水?南楚这是诚意满满,又打着联姻的念头呢!」 「照这么说,那她还怪可怜的!」沈月章回头瞧了眼驿馆的高高楼顶,嘆了口气,随即不忿道,「他们南楚一贯是把女子关在后宅里,如今要求和了,又要她来背井离乡,不是总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那怎么不见他们送个男子来和亲?反正都是联姻,怎么这种事就好像是女子专属一样?」 「你...」 「沈小姐有理!」 身后,阿桑一脸贊同,她没看裴尚榆,只一脸认真的看着沈月章,阿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认同的神色相当认真,看沈月章她们看过来,又郑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沈小姐说得对!」 春蕊眼睁睁看着有人,当着自己的面,来拍自家小姐的马屁!她气哼哼地瞪了阿桑一眼,也道,「那自然了,我们家小姐说什么都对!」 沈月章被哄高兴了,裴尚榆闻言却是神色复杂,她看了阿桑半晌,又听沈月章叫她。 「唉,裴姐姐你看,那是不是宫里出来的轿子!」 轿子从百步之外的巷子口一闪而过,裴尚榆看过去的时候,便只瞧见后头两个抬轿子的身影。 「不一定吧。」裴尚榆道,「没听说皇帝留人在宫里,这个时辰,也只能是轮班的太监出宫,但太监为了上值方便也住皇宫附近,那个方向...好像远了些。」 沈月章显然是想到了江大人说的,九娘和蕊娘是伺候宫里人去了,她只犹豫了片刻,边道,「管他的,总不可能是鬼,跟上去瞧瞧就知道是不是了!」 「小姐!」春蕊一个箭步窜到沈月章身边,「大晚上的说这些,瘆不瘆人呀!」 「怕什么!」沈月章拍拍她肩膀,「要真是鬼追你,你就脱下鞋子,往鞋尖对着的相反的方向跑!」 春蕊「......」 ------ 沈月章仗着有两个护卫在,压根没在怕的,至于裴尚榆,她是个小心的人,但这事也没拒绝,因为那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就这么半送人半跟踪的,一行人到了裴尚榆住处的巷子口。 裴尚榆是大家闺秀,万一有了冲突,搞不好还会拖累,春蕊胆子小,沈月章就让她也跟着回裴家了。 但沈月章只跟着两个护卫,裴尚榆担心,只是又拗不过她,便交代了阿桑,让阿桑一会送她过去。 还千叮咛万嘱咐,太远了就不要跟,远远儿看清住处和轿子里是谁就回来,如有什么不妥的,也先等回来报官,千万别冲动! 沈月章一一应了,然后就在巷子口等阿桑去拿她的长.枪。 阿桑回来,一行四人隔着很远追着轿子,只是没走多远,又和一个鬼鬼祟祟的熟人撞了个脸对脸。 「段良?」 「六尺半?」 沈月章和去而復返的阿桑同时开口,段良面色一黑,想要发作又顾虑着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白了沈月章,主要是阿桑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沈月章怕他被前头的轿子发现,一把拦住了他,「段良?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这干嘛?」 她瞥了眼段良手上的八卦盘,一言难尽地,「你这是...抓鬼?」 段良比沈月章小几岁,和沈清玦差不多大,再加上钦天监监正对自己一贯不错,沈月章觉得,要是段良发疯,自己还是有义务告知段大人一声的! 段良一晃肩膀,挣开沈月章的手,一本正经道,「谁来抓鬼的!我是算卦算到了蕊娘她们就在这个方向,这才找过来的!」 算卦?沈月章对此深表怀疑。 「当初咱们打赌,你说你算了一卦,我以后会当皇后,结果最后输光了家里半条街的铺子。如今你又算蕊娘会的花魁,结果人连百花宴都没参加,段公子,你忘了段大人跟你说的了?戒赌,收手!」 段良这次的白眼全贡献给了沈月章。 「凡夫俗子,懒得跟你解释!」 第92页 他自顾自出了五人躲避的店铺招牌,沈月章没能拉住她,心里一悬,悄摸摸探出头,瞧那轿子已经拐了弯,她这才松了口气! 之后,便是沈月章的护卫按照轿子经过的痕迹,一路追踪到了一处极为偏僻的荒郊。 说荒郊委实不夸张,沈月章还是第一次知道,京城里也有这样荒芜的地方,树木丛生,四下无灯,且少有人烟。 惨白的月色照在张牙舞爪的树枝上,带着股阴森森的寒气。 他们离得很远,只见那轿子在一处院子前停下,看服饰,里头出来的人应当是个太监,但具体是谁看不真切。 那四个抬轿的轿夫就在门口蹲着,太监自己进了院子。 院子里应该还有别人,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很快,屋内亮起了烛光。 缠绵悱恻的琵琶声和悠悠的唱腔响起,伴着忽远忽近的犬吠虫鸣,被夜风吹得又轻飘又诡异。 很快,屋里的声乐被一阵尖叫打破。 紧接着,女子慌张又带着讨好的娇声讨饶传来。 段良收起自己的罗盘,语气很轻,「就是这里了。」 ------ 跟踪沈月章的暗卫,每日亥时向宫中传送消息,内容是沈月章一日所见所言。 自然,这是不出意外的情况,若是有沈家小姐夜宿花楼、夤夜犯险、宿醉不归的情况,是要立马向宫里通信的。 于是沈月章这边从裴家巷口离开没多久,暗卫的信便送到了宫中。 彼时柳云正生疏的和自己的亲弟弟叙旧喝茶。 她们幼时分别,柳云对这才见了没两天的弟弟提不起多少的坦诚,但柳录生对她却是异样的热情,热情到让柳云觉得怪异。 他似乎格外关心自己在沈家的遭遇,以及自己和沈月章的关系。 这还能解释,姐姐在别人家中为奴为婢,京中关于她和沈月章是亲是疏的传言又多如牛毛,想弄清楚是不是自己人,还在情理之中。 柳云暂时还没有要把自己和沈月章的关系透露的打算,便一句「莫逆之交」交代了。 柳录生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又很快变得兴奋起来,得知皇帝赏他,又被他送给柳云的布料绸缎,都给沈月章做了衣裳,也没表现出什么有什么不快,反而让人觉得他乐见其成。 还不等柳云弄清楚他这怪异的态度是何来由,暗卫的信便到了。 展信便是三个夺目的「急」 【急急急,沈小姐孤身犯险,西南城郊!】 而柳云收到信的时候,沈月章已经指挥着两个护卫还有阿桑,捆了外头的四个抬轿! 内院一片荒芜,东西厢房一看便没什么人住的样子,唯有主屋烛光摇曳,窗子上印出里面人肥硕的身躯。 刚到院子里,便听见里头是毫不避讳的女子惨叫,然后烛光忽然跳跃的很厉害,有什么东西滴在人的皮.肉上,屋里女子的痛苦呻.吟更加微弱,那人似是不满,之后便是鞭子鞭笞下来。 「叫大声点!」 沈月章在外面听到的一些零星声音就已经够让人气愤的了,更何况如今这些? 她气到眼眶都红了,几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 「阿桑,给我拿.枪挑了这个阉货!」 沈月章全然忘记了裴尚榆的嘱託。 说白了这里也不过这几个人,她要是带着一群人还怕这么个阉人,任凭他在这里磋磨无辜女子,沈月章才是真的要疯了! 房门勐地踹开,又见着沈月章和阿桑气势汹汹,那太监的气势顿时矮了大半截,她慌的去寻自己衣衫,沈月章没顾上看他,只见墙上固着两条手腕粗的铁链,捆着两个身形狼狈的女子的双脚。 这屋子不是住人的地方,腐烂的味道难闻,潮气沖天,四处都是尘土,唯有床上看着整洁些,有两床干净的棉被,但这大夏日的,棉被亦是煎熬。 那两个女子已经被折磨的没了人样子,身上带着伤,又衣不蔽体,那阉货想跑,被阿桑一.枪在腿上穿了个血洞,又被守在外头的护卫们给绑了。 两个女子裹着棉被,像是被吓坏了的兔子,只缩在一起,战战兢兢看着沈月章,半晌,一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沈小姐?」 沈月章这才认出来,说话那人就是当日万众瞩目,舞姿卓绝的九娘! 可如今却... 沈月章心中更是气愤,拔脚便要冲出去剐了那个畜牲! 可还不等她出去,那阉货先扬声叫了起来。 「快跑哇,官家来抓人了!」 第51章 你扣我眼珠子了! 狗太监一嗓子, 叫出来十几号的人,然后情势急转直下。 沈月章被绑了! 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一行人被五花大绑的丢在满是尘土的院子里, 灰扑扑的狼狈。 眼瞧着形势逆转,狗太监拖着伤腿,一脸得意的站起身,桀桀怪笑,然后笑到一半又被那伙人的头头一巴掌打过去。 「笑你妈的笑!」 狗太监原本倒在台阶上,被这么一巴掌打下来,又连滚带爬的栽倒到台阶下。 原本就只是披在身上的中衣在土里滚了一遭,白花花的肥肉在夜里颤,头上的冠又掉了, 披头散髮的, 惹得阿桑往沈月章身边凑了凑。 阿桑:他好像鬼啊! 沈月章嘆了口气, 瞥了眼一旁同样被绑,但是已经被阿桑扒掉一只鞋子的段公子。 第93页 沈月章:怕鬼找段公子啊, 他老本行! 段良黑着一张脸, 素白的锦袜在黑暗中相当惹眼,至于叫上的鞋子...段良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方向——早在阿桑以为这些人是鬼的时候,就把他鞋子给丢了出去。 鞋子孤零零被踩在那些人脚下, 鞋尖还准准的对着大门方向。 段良脸色更难看了, 他冷哼一声,径直看向沈月章:你果然是擅长顺风翻盘的, 跟你在一起就没好事! 沈月章:...... 行吧,如今虽然是顺风翻盘的的境地, 但还有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听这些人的意思, 他们和狗太监不是一伙的。 坏消息是,狗太监建议他们把沈月章和阿桑一起带走卖掉! 所以第二个好消息就是,江大人找了好几个月的人贩子,让沈月章她们撞上了! 沉沉夜色,火把幽幽燃起。 那些人看着瘦骨嶙峋,也不知道饿了多久,在跳跃的火光下,愈发衬得形容可怖,宛如厉鬼。 刚刚还打了狗太监的那人像是对狗太监卖了她们的建议有些意动,举着火把上到跟前。 沈月章反应很快的,「大哥,你可别听他瞎说,我们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可能是官家的人,倒是他,他才是官家的人,他是宫里的太监,皇帝身边的红人!」 「太监?」 沈月章重重点头,「是啊,他当值的衣裳还在屋里,不信您亲自去看!里头还有两个他绑来的□□,您要是不信,问她们也知道!」 那人真叫人进去看了,又低头瞧着沈月章三人,「你说你不是官,那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大半夜在这种地方?」 那人的目光阴翳,加上脸上形销骨立,看起来就像是饿久了的狼,饶是阿桑也被他身上的戾气吓得屏住了唿吸,沈月章倒像是全然察觉不到似的。 沈月章确实不怕,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抱着在军营玩,见过的都是上过战场厮杀的将士! 他们这些躲躲藏藏,见不得天日的角色,沈月章要是怕了,才是丢了人了! 她甚至相当自来熟地诉起了苦,「大哥您是不知道,我们家里穷,我娘就把我卖给了这狗太监当老婆。」 「你胡说!」 狗太监气得反驳,「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好啊你个阉货!」沈月章也气得要从地上站起来,起的太勐,那大哥又离得近,一脑门撞人下巴上,大哥倒退了好几步,眼前一阵的发黑。 绳子只捆着上半身,沈月章站起来之后便冲到狗太监跟前,狠狠踢在他汩汩冒血的伤口上,「你当初在宫里刷马桶的时候我就跟了你了,如今你认了干爹,攀上高枝了,就想把我甩了?我告诉你,那不能够!」 「够了,把她给我拉回来!」 大哥缓过了神,终于拦住了她。 沈月章还要再踹他几脚出气,却被几个人拉着,又丢到阿桑和段良他们中间坐下。 沈月章看起来像是气红了眼,她看向那大哥,「您说我嫁给一个太监,平日里受了多少的白眼?结果这才几年吶,他就嫌我老了,在外头养了小,我没法子,就只能把我这妹妹也给他纳了进来,说是给他换个花样!」 那大哥看了看阿桑,又看向段良,「那他...」 沈月章嗓门更大了,她一脸控诉地,「你们男人那些花样,你们自己还不清楚吗?」 这话一出,四下皆静,便只听风吹火把的嗤嗤声和狗太监疼的喘不上气的呜咽声。 段良「!!!!!!」 大哥「!!!!!!」 阿桑「......」 阿桑依稀觉得这段耳熟,好像在哪个话本子看过,便十分上道的说到,「那狗太监还打算把我姐姐送给他干爹来着,我姐姐不愿意。」 阿桑的语气一板一眼,加上沈月章的声嘶力竭,莫名就很有说服力。 沈月章低头低低啜泣,那大哥看着阿桑,想到她方才一枪横扫三人的架势,「你那枪...」 阿桑点点头,「他还想把我送过去,但是被我打了一顿,后来他想赶我走,但我家里也穷,指着他吃饭,就只好把我弟弟送来了。」 这一家子软饭吃的还真是槓槓硬! 那大哥似乎也是被这京城人家的龌龊震惊到了,神色之间居然有些一言难尽。 狗太监还在挣扎的说她们胡说,沈月章立马从善如流的,「大哥,这王八蛋触景生情就占了个畜牲,在那种事上好打人,但他到底是皇帝跟前的人,不敢叫人瞧见我身上有伤,我这妹子他也打不过,就在外头养了两个,这才挑在这种地方见面。」 「他其实住永乐巷,那一片都是富户,还有好些外地商人,他说住那才和他的身份,这种地方...你们在这,这是犯了事,出不了城吧?」 「这王八蛋两个月前回家还跟我炫耀过,说有一批人在京城作乱,皇帝还问他怎么解决,他说要加强城中防护,说万万不能叫那些人跑出去!说的不会就是你们吧?」 沈月章毫无负担的泼脏水,「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狗太监常常大半夜出城,他身上有皇帝赏的腰牌,我跟我弟妹回家去给你拿腰牌,你不是掳走了好些女子吗?多一个不多,你把他也带走,有他在,我也绝对不会把你们的行踪暴露出去,你看怎么样?」 第94页 那人面上明显意动。 他们这些人到这里,带着他们的大哥意外死了,后来城中戒严,他们不敢出去,已经在这里躲了好几个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去的机会,人群之中很快骚动起来。 但那人到底严谨些,「若是你招来了官兵?」 阿桑语调平板直叙的,「那你就杀了狗太监!」 「......」被堵了嘴的狗太监眼球爆凸,「唔唔!!!」 ----------------- 好一番商量之后,忽悠成功的沈月章带着最没有武力值的段良,坐上那群人贩子的马车。 狭小的车厢里坐了四个人,两个歹人持刀,分别抵着沈月章和段良的后腰,外头一个赶马,五人去往永乐巷的方向。 不同于沈月章的坦然,段良看起来慌张的多。 他们可不是什么太监豢养的家眷,更拿不出什么出城的令牌,据他所知,永乐巷住着的也确实只是一些普通富户,若非如此,也不可能会让那些人信了沈月章的胡言乱语。 段良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然后感觉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外头那人粗声粗气,「巷口到了,哪户门?」 不得沈月章身后的人催促,沈月章立马道,「就最里头那一家!」 说罢,还朝着身后之人羞涩一笑,「大哥看笑话了,我是真想让那王八蛋赶紧死!」 身后的人「......」 看的出来。 不过沈月章这积极的态度也让他们对出城之事更加笃定,眼瞧着车轮驶入巷子,他们唾手可得的自由便在眼前,几人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可原本静谧平和的巷子,却忽的惹起一声犬吠,像是什么预兆一样,这声犬吠就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子,很快就漾出大圈的涟漪。 几乎是下一瞬,整条巷子的犬吠同时响起,还并着鹅叫鸡鸣。 外头驾车那人一个哆嗦,话音里都带着几分颤音。 「你耍什么花样!」 「没有啊。」沈月章一脸无辜,「不过只是邻居养的护家犬,许是怕生吧?」 他们也不是没见过那些见了生人会叫的护家犬,可这条巷子里的狗叫的也太吓人了些,个个叫的像是要吃人! 加之巷子本就狭窄,那些低低的嘶吼便感觉更近了,好像就在耳边叫唤似的令人头皮发麻。 段良也被吓得不轻,但许是沈月章的镇定叫他心中稍定。 夜风吹起轿帘,段良一言难尽的看着沈月章。 你平时都干了些什么你每天干了些什么天怒狗怨的事?!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三个歹人无一不是头皮发麻地指望着这段路赶紧过去,可原本算快的马车却突兀的停下了。 里头的人正要骂,却听外面的人惨叫一声,跳下了车,朝巷子外跑去了,而他身后,赫然跟着一只几乎有男人胸口高的大黑狗! 大黑狗没追上去,还是在几人紧缩的目光中,四肢健硕地跳上了车。 外头的狗叫声不见减弱,狭窄的车厢里又钻进一颗硕大的狗头,它微微匍匐着,看着车厢里的人发出警告的低吼。 沈月章身后的两个人已经吓麻了,她能感觉到抵着自己的刀尖在颤抖,然后在那不知过了多久的对峙里,巡防的士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传来。 他们从来没有觉得这声音如此的悦耳,简直像是听到了什么神谕,手里的刀一松,涕泗横流地朝外头哭喊。 「大人,大人!我们是人贩子,快把我们关进大牢吧!」 . 官兵是被犬吠声引来的,他们围了车马,裴尚榆出来的时候,巷子里的犬吠也消停了不少。 她在车厢旁站定,看着沈月章和段良从大黑狗身旁安然无恙的下来,她这才带着几分斥责的瞪了她一眼。 段良也被吓得不轻,他瞧着车中二人被那兇悍至极的大黑狗盯着下了车,老老实实被拷上,这才怼了沈月章一肘,「这什么情况,你还会狗言狗语了?」 方才还兇狠的不得了的大狗此时温顺的趴在裴尚榆和沈月章之间,抬头用湿润的鼻尖蹭蹭这个又蹭蹭那个,像是在撒娇。 沈月章自然是不会狗语的,但这条狗,是裴尚榆养的,或者更准确的说,这条巷子,都是裴家买下来的,不住人,只养了满院子的大狗。 裴大人固然不贊同女儿做官,可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京城,他在永州身负官职,不能在京城久留,裴尚榆又不愿家中太多下人,安全起见,裴家人就买下了这条巷子。 若非如此,刚刚在荒郊,阿桑听见自己说狗太监住永乐巷的时候,只怕就是要和自己拼命了! 裴尚榆低调,没和人说过,就连沈月章也是半个月前才知道的,那会儿她和柳云闹脾气,人贩子的事又没定,不放心裴尚榆和阿桑自己回家,便带着自己的护卫送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又是送吃的又是送完的,才终于和这条大黑狗打好了关系! 如今倒是好,直接帮上了大忙! 沈月章心中稍稍轻松下来,更有几分自得,这会儿见段良怼自己,沈月章也不客气的怼回去,然后本就脚软的段公子被怼出去大半步,撞在墙上。 不甘丢脸的段公子顺势倚着墙头,双手环胸,朝沈月章一扬下巴,「说说!」 沈月章「......」 第95页 好好的年轻人,食何油甚? . 沈月章没有功夫和他废话,再回去时,她找来了大理寺的江大人,然后江大人带着一队的兵马,一群人气势满满的回到了荒郊,一举拿下了江大人惦记了数月的人贩子! 至于狗太监,他是宫里人,江大人不好直接处置,沈月章便叫自己守卫把人捆了,预备连夜送宫里去。 院子里,江大人的人挣捆着那群人贩子往外走,沈月章进了屋,将自己带来的两套衣裳给了蕊娘和九娘。 阿桑没找到铁链的钥匙,生生砍坏了江大人手下的三把大刀,这才砍断了铁链,行动虽还不便,但只要明日找了锁匠便好,总归是自由了! 两人穿衣服的功夫,沈月章和阿桑从屋子里出来,迎面便和裴尚榆撞上。 裴尚榆这次也来了,刚刚还挥舞着大刀干脆利索的某人,忽然眉梢一垂,说话语气听起来比大黑还委屈。 「小姐!」 裴尚榆立马担忧的上前去细细查看,看她没受什么伤,这才松了口气。 阿桑却把被铁链震得发麻的虎口亮给她,「手都麻了!」 沈月章牙都酸了,一扭头,段良一高一低地捡起自己被踩的黑乎乎的鞋子往脚上套,沈月章目光一顿。 段良似是被她的目光刺道,龇牙咧嘴的,「看什么看!」 沈月章:「看好高的基台!」 段良被气得背过身去穿鞋,沈月章熘熘哒哒到院子里。 人贩子已经陆陆续续出了院子,江大人不光要抓人,还要找到被拐走的女子,今晚还有的要忙! 沈月章没准备留下来添乱,看人家走的差不多了,就招唿着也准备回去。 然而就在大家有惊无险、欢欢喜喜准备走人时,那狗太监想是知道自己此番回宫必死无疑,勐地朝沈月章冲来! 他吐出嘴里藏着的刀片,咬着沖向沈月章的脖颈,显然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沈月章只听一声惊唿,裴尚榆语气急切的叫阿桑,不远处还有一道声音,几乎破音的叫了句「柳录生!」 电光火石之间,沈月章被一道力狠狠拉过去,紧接着是两道破风声。 阿桑手里的长.枪和一截枯木几乎同时地贯入狗太监的胸腔, 沈月章只看见了一瞬,然后便被按进了个紧紧的怀抱。 柳云的心跳声很快,震得沈月章脑袋发麻。 柳云脑海里都是刚刚那千钧一髮的场景! 她此刻心中又惊又怕,瞧着地上的血色晕开,她没有痛快和愤恨,只有无穷无尽的「还好不是她」。 柳云的手抖得厉害,唯有沈月章活生生的体温叫她安心些许,察觉到沈月章抬头的动作,柳云还过她的脑袋,紧紧捂住了沈月章的眉眼。 怀里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瞬,许是看见了这幅情景,柳云强挤出几分镇定和从容的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 沈月章半点不觉得没事,她疼得攥紧了柳云身前的衣襟。 「唔,你扣我眼珠子了!」 第52章 他看的是他异父异母的姐姐啊! 万幸, 今夜有惊无险,沈月章没事。 但按着沈月章对这套流程的熟悉,她老父亲发现她没受伤后会先松口气, 然后很客气地脱了靴子,又或者抽出腰后别着的鸡毛掸子,更加客气地告知沈月章。 「很好,现在你要受伤了!」 很有自知之明的沈月章在柳云松开自己眼珠子之后,就安安静静跟在她旁边,两眼...一眼一抹黑地被柳云攥紧了手骨。 紧握的双手掩在太后娘娘的宽袍大袖之下,除了疼得已近麻木、还不敢吭声的沈月章,并无旁人发觉。 江大人的人已经走远了,火把黯淡下来, 天上的月色亦被乌云遮掩, 沉闷闷的, 约么着明日又有一场雨。 时已至后半夜,况且这里也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 柳录生瞧了眼老老实实的沈月章, 上前挡住了身后的尸体。 「娘娘,时候不早了,回宫怕是不便, 陛下赏赐的将军府离这里不远, 不若在将军府留宿一晚,明早再回?」 然而柳云却拒绝的坚决。 如今宫里不同从前, 她今夜冒险出宫,自然不想旁人知晓, 只是宫里虽然多了皇后的心腹,但也比柳录生那全是生人的将军府好得多——柳录生住的不是柳云的那处私宅, 而是皇帝另外赏赐的一处府邸。 沈月章当初还奇怪了一阵,杨伯是柳府的老管家,怎么没住一起,难不成是姐弟关系不和? 她每次要问,结果次次都给忘了。 这会儿再听见,不由得又想起来这回事,视线也看向了柳录生的方向。 夜深了,柳云身上的宫装还没换,显然是匆忙出宫的,柳录生跟她一起来,想必之前同在寿康宫,这会儿又主动提及要柳云住他那——沈月章一时没想到宫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只是她自己是乐意把喜欢的人叫回自己家里住的,甚至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的黏在一起! 柳录生此举,在她眼里便是明晃晃的示好。 可柳云拒绝了,也是,柳云对谁都是这么冷冷淡淡的,这弟弟才见了没几面,亲近的起来才是见鬼。 不过他愿意亲近柳云,加上刚刚还救了自己一命,沈月章对柳录生初见时生出的讨厌倒是淡了不少。 第96页 她这边看看柳云又看看柳录生,忽然听见裴尚榆也道,「娘娘,微臣独住,住处亦可下榻。」 「???」 沈月章还没搞清楚,怎么大家就忽然开始请柳云回自家去住,但见着柳云一一拒绝,沈月章开口没了负担。 其实倒也不是不想柳云去住,平时什么时候都行,但这种时机,还是躲着点安全。 于是见柳云拒绝了别人,沈月章相当放心的开口,「我家也行!」 然而柳云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扭过头,不是果决的拒绝,而是语气淡淡道,「那便辛苦沈大人了。」 沈月章「......」 . 柳云在侯府许多年,但还是第一次在沈月章房中睡下,这感觉...很奇妙。 但柳云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回味这股奇妙,她没有沈月章的没心没肺,直到蜡烛熄灭,躺在床上时,她仍旧在后怕。 不光怕那千钧一刻的惊险,还怕那些拐卖女子的人贩子,更怕沈月章穿着自己今日才送她的裙子,被那些人... 她总是忍不住想,若是今日沈月章没有逼着、哄着、骗着沈月章穿上自己送她的裙子,她是不是就不会被绑。 她若是穿着官袍,多少是一种威慑,想必那些人也会避而远之... 于是出乎沈月章预料的,柳云并没有对她发脾气,她甚至没有冷言冷语,只是抱着沈月章,动作熟稔的拍着沈月章的背,像是拍着自己惴惴不安的心脏。 安静的迫人。 沈月章甚至有点期望柳云朝自己发脾气了,她这样不声不响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叫人觉得喘不上气。 . 第二日,沈月章是被门外连绵的雨声叫醒的,雨声和梦里的窒息交错模煳着,阴沉沉的,就像是人如今的情绪。 沈月章坐在床头醒了好半晌的神。 许久,她摸着身边早已经冷掉的床褥,心里莫名空落落的难受。 沈月章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爬起来,叫来了春蕊给自己更衣。 她得给自己找点事干! 只是沈月章让春蕊伺候自己穿的是官袍,春蕊一脸纳罕的,「小姐,今日是万寿节第二日,不必去衙门,您睡懵了?」 「去什么衙门!」沈月章早腻歪了在衙门里坐着,每天掰着指头的数什么时候休沐,哪儿还用春蕊提醒? 沈月章双手撑开,方便春蕊给她束大带,「我这是要去驿馆!」 「驿馆?」 春蕊不晓得在宫里发生的事,只知道昨日一出宫,她们家小姐便着急忙慌往驿馆跑,但人家态度冷漠,连门都没让进! 于是春蕊的动作当下便停了。 「见那个郡主?!」 春蕊一脸的不乐意,「小姐,外头还下着雨呢!她昨日连门都没让您进,您这么上赶着干嘛!」 当然是上赶着要解药救命了! 沈月章「哎呀」一声,睡不好招致的脾气也不好,没什么耐心的解释道,「你小姐我是接待她的官员,要以大局为重懂不懂?赶紧的,给我收拾好,再叫门房套好马车。」 想了想,沈月章又道,「罢了,拿把伞就够了。」 拿把油纸伞站在雨里,看着可比坐着马车诚心多了! 春蕊一脸不情不愿,还试图劝她,「可您是咱们大梁的官员,这么着上赶着,也不好吧?」 春蕊说的不清楚,但昨日裴尚榆说的却清楚——你如今代表大梁的脸面,无需这样上赶着。 沈月章果然面露犹豫,转过身的功夫,连身上的官袍也脱了。 「有道理,不能丢大梁的脸。」 「小姐...」春蕊一阵窃喜,「这就对了嘛!」 春蕊脸上的笑容未散,便见沈月章从昨日抬回来的箱笼里挑出一件裙装。 「还是穿常服去,这就不是公务了!」 春蕊:没有证据,但合理怀疑南楚郡主给小姐下了蛊!!!! 于是当天,沈月章手持一把清苍色油纸伞,一身胭脂红长裙,站在驿馆门口,对守卫千叮咛万嘱咐。 「记住了,是沈月章前来拜见,不是户部的度支侍郎,和我爹永定候、我外祖父霍太师都没有关系,是我,我这个人,来拜见南楚郡主,明白了吗?」 急切的雨水落在伞面上,传话的守卫两两对视一眼:...... 「明白了,你是沈月章,户部的度支侍郎,你爹是永定候,外祖父是霍老太师,要让郡主来见你。」 沈月章「......」 很好,气得脑袋都要冒烟了,下雨天一点也不冷了! 「不是!」沈月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雨声,那守卫却摆摆手,「大人放心,小人明白,您还是皇帝的髮小,救过当今太后,祖上和太.祖一起打江山。」 守卫1没说完,守卫2 又接着补充,「您还是如今朝中唯二的女官,当年上过美人榜的魁首,差点成了赵大人、孙大人、刘大人、陈大人的儿媳妇,江大人的侄媳妇、康大人的孙媳妇!」 「......」沈月章:「不是,这破事你拿出来炫耀,可多多少少有点不礼貌了!」 守卫2心领神会眨眨眼,「小人明白,低调,低调!」 低你大爷! 沈月章气炸了,撩裙子就要打人,驿馆内却先出来一行人——柳录生。 守卫齐齐抱拳行礼,「柳将军。」 第97页 柳录生点了点头,又看见沈月章,唇角带笑,显然是方才的话已经听见了不少,沈月章也有些意外。 「柳将军怎么在这?」 柳录生接过下人送来的油伞,下了台阶,到沈月章跟前,也让出了门后一列的太监。 他说:「太后...我姐今早听说郡主水土不服,身上起了疹子,还上吐下泻,叫我带上太医和一些补品来瞧瞧。」 起了疹子? 那今天看来是又见不成了。 沈月章抬起伞的边沿,看向楼上的窗子,又指着守卫1,「你,去给我通报一声,就说沈月章来拜见,别的,什么都不要说,明白了吗?」 沈月章的语气像是要吃人,守卫1这次应得很快,沈月章等他回话的功夫,柳录生也没走,就执伞站在沈月章身旁。 沈月章摸不准他这是要干什么,但也没问,只是往旁边挪了挪——可得叫郡主看清楚她的诚意! 守卫很快的出来回话,依旧的不见。 沈月章对此没什么感触,转身便要离开,柳录生却叫住了她。 「沈大人,我正要回宫復命,你要一起吗?」 . 沈月章惦记着十五将至,跟柳录生一同到了宫门,但或许是今日不顺,不宜出门,沈月章又被拦在门外了——柳云说在忙,不见沈月章。 不见她也就算了,那太监却转头就要请柳录生进去! 沈月章立马炸了,扭头就往外走,柳录生见状,只吩咐了那太监几句,就忙追上来。 沈月章的语气酸得很,她半点不领情地瞥了眼柳录生,「太后娘娘请你进去你还不去,你就不怕太后降罪?」 柳录生挠挠头,「她是我姐姐嘛!不会生气的。」 沈月章转念也觉得自己这气来的没趣儿,人家是亲姐弟,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吃人家的醋,怪没意思的! 她「哼」了一声,气儿虽然还不顺,但到底脚步放缓了。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大半条街,柳录生忽然别别扭扭的开口道,「你...也不会生气的。」 「哈?」沈月章要气笑了。 她这都快炸了,柳录生还说自己不会生气?他眼神没问题吧? 许是沈月章的眼神太过直白,柳录生又忙着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直接走了,姐姐也不会生气的。」 「......」沈月章:「那你还真不了解你姐姐。」 柳录生却兀自道,「姐姐对所有人都淡淡的。昨日,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慌张。」 说罢,他目光看向沈月章,「你在姐姐心里不一样,她不会生你的气,但是和不生别人的气的感觉不一样。」 柳录生的话听着很笨拙,甚至有点词不达意,但并不妨碍沈月章被哄得高兴了,她脚步彻底慢下来,和柳录生一高一低的,看着更像是在雨中散步了。 但她也瞧出了柳录生脸上的落寞,这一刻,他好像不再是那个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将军,而只是一个渴望姐姐关心和亲情的弟弟。 沈月章也安慰道,「日久见人心,你们姐弟刚刚重逢,有些生疏是正常的。」 「我明白!」柳录生的语气很坚定,「姐姐一直在京中为我做打算,我都...」他目光看向沈月章,却在沈月章看回去的时候飞快躲开。 「我都明白!」 柳录生明白,但沈月章并不明白,不过说到底,人家姐弟俩的事,沈月章不明白也正常。 她没多想,眼看着侯府侧门就在跟前了,沈月章开口道别,「那我就先回了,你...」 「以后我也不会生你的气的!」 柳录生这句话说的很快,快到沈月章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沈清玦那个逆子在院子里叫她的全名,沈月章才一脸瞭然的点点头。 明白了,这是把她也当成姐姐了! 想必他们姐弟俩的信件往来里常常提到自己吧?也难怪当日在城外,柳录生看见自己会是那种表情——合理了,一切都合理了! 都怪自己反应太慢,没理解柳录生的意思,还误会了他脑子有病,可不是有病吗?那眼神看陌生人肯定有病,但是他看的是他异父异母的姐姐啊! 沈月章悔不当初、自责不已、愧疚万分地上前,拍了拍柳录生肩膀——柳录生太高,这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沈月章神色认真。 「你放心,你是柳云弟弟,又把我当姐姐,那就和我亲弟弟是一样的!」 柳录生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不是...」 「我可从来不说虚的!」 沈月章听不得人家反驳,垂眸思索片刻,更加郑重的开口。 「唔,既然你也是我弟弟,那我问你,如果我在外面被人打了,你会帮我出头吗?」 第53章 绕樑三日不绝 沈月章只是单纯的想弄来点钱。 毕竟讨好别人是个辛苦活, 没钱干张嘴相当于放屁,她不能让郡主把她当屁放了,就得实实在在拿出点好处。 既然她都把柳录生当亲弟弟了, 那自然弟弟的钱,就是姐姐的钱,更何况这钱还是为了他另一个亲姐姐治病,沈月章张嘴张得毫无负担, 但弟弟两个,各有不同,有的话,问沈清玦能拿来两千两,问柳录生... 他抿起的唇看起来坚毅冷决, 剑眉拢起, 目光如鹰, 挺立的身躯宛如绷紧了的弓,霎时间仿佛让沈月章看到了那个战场上身先士卒, 英勇无前的大将军! 第98页 「若有人伤你, 我必百倍奉还!」 柳录生的语气肃杀,听得沈月章瞳孔勐地一缩,倒吸一口冷气! 救!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这是赔药费要赔到倾家荡产了! 身无分文的恐怖霎时笼罩了沈月章, 她弱弱抬手,「倒也...不必如此!」 . 沈月章没能从柳录生那里填充自己的小金库, 但万寿节之后,江大人在第一天的朝会上上了一份奏摺, 是奏明城中那起猖獗一时的拐卖妇女的案子的。 沈月章、裴尚榆和段良破案有功,皇帝当场赏了好些的绸缎布料、银两器具。 绸缎布匹没什么好说的。 段良得了银两, 以及段大的人一顿好打,在床上躺了三天才下得来床。 裴尚榆的钱则都给了九娘和蕊娘。 当初把她们带到那荒郊野岭的狗太监已经死了,这事又关乎皇家脸面,说出来对那两个女子也百害无益,是故柳云给了她们另一条选择——重新弄一张籍贯,改名换姓,离开京城,重新开始。 这事儿不急着决定,她们两个身上还有伤,如今正住在裴尚榆的那条巷子,待养好伤之后再做抉择便是。 但对裴尚榆来说,此时最值得高兴的,还是沈月章上奏,说阿桑救她有功,请皇帝降旨,免了阿桑罪奴的身份! 当日让阿桑去保护沈月章时,不能说裴尚榆没有这样的心思。 按律例来说,她是主,阿桑是她的奴,纵使阿桑为了保护她豁出性命,此时也是理所应当。 但沈月章与阿桑并无这层干系,况且沈月章还是朝廷官员,阿桑要想摆脱罪奴身份,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自然,这在当时只是预想,如今预想成真,裴尚榆自是开心不已的! 至于沈月章的钱,则是毫无例外的拿去给郡主买礼物上。 这些日子她好似点卯似的,下了衙门,回家换上常服,然后准点到驿馆门口拜见。 今日送个金簪,明日送个彩灯,又明日是串糖葫芦... 看的出来沈月章细水长流的耐心,沈清玦的两千两再加上皇帝赏赐的一千两。 三千两银子数着数的花。 而驿馆的回话,也从「不见!」「不想见」「请她回去」,变成了「今日红疹未愈」「今日红疹未愈」和「今日红疹依旧未愈」。 还是有进步的,至少会找理由了。 这能说明什么?抹不开脸面了呗! 一旦对方抹不开脸面,就是沈月章不顾脸面凑上去的时候了! 于是,就在沈月章每日一件的把柳云送的那箱衣裳穿到了最后一件这天,她终于得见了郡主。 彼时沈月章被请进驿馆的客堂喝茶,而郡主带着面纱,从内室出来。 面纱之外的眉眼隐隐可见颓靡,就连身形,看起来也比万寿节当日瘦了一大圈。 本就轻柔的纱裙穿在身上,更显得她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这样一个身娇体弱,长得漂亮,脾气虽然不好,但这弱柳扶风,显然又没什么伤害力的样子...真的好想养一个在身边啊! 南楚人真的都这样吗? 沈月章顿时想起裴尚榆跟她说过的郡主的身世——继母当家、亲爹偏心、身份尊贵、孤苦无依... 她心里的同情正在发酵,就见那宛若林黛玉的身子骨轻挪莲步走到沈月章跟前。 她那双漂亮如小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沈月章,而后眸中一抹冷气闪过,开口时,却是鲁智深要打死镇关西的气场。 「你天天穿着不重样的来我跟前,是在炫耀些什么?!」 声音粗犷,气势如钟,又因为身体欠佳,略带着几分沙哑,更显得这声音像是绕樑三日的那个梁下垂着的白绫。 沈月章挂在白绫上,摇摇晃晃,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嗡鸣。 . 沈月章不该以貌取人的! 如果早知道郡主是...这样粗犷的人,沈月章觉得,自己唯一能在她面前炫耀的,就是自己的胆量——她居然想养一个一张嘴就好像能一拳打死五个自己的人! 但抛开这些意外不说,有了之前送的那些礼物做基础,她和郡主的这场见面还是相当顺利的! 郡主说到底也是个小姑娘,在驿馆待了这么些天,哪有不憋得慌的?而沈月章作为玩遍京城的前纨绔,都不需要带她出去,光是讲一遍京城有什么好玩的,都能不重样的讲上三天! 于是在沈月章的卓越口才加盛情相邀下,两人很快敲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等沈月章从驿馆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擦黑了,春蕊等在外头,一脸开心的迎上来。 「不亏是小姐,还是见到了!」 聂二哥自从那伙人贩子落网之后,也回到了沈月章身边,闻言也道,「这是自然,咱们家小姐想做的事,哪有做不成的?」 呵呵,在别人家家门口拍马屁,可真有你们的! 沈月章白了他们一眼,她一下午说的口干舌燥,这会儿一个字都不想说,朝驿馆门口的两位冢虎幼麟摆摆手,又带上自家的卧龙凤雏往回走。 府上早就湃好了冰西瓜和冰酿丸子,沈月章连吃了两碗,吃的脏腑通透一片的凉意,这才舒服的眯起眼睛,长舒了口气。 春蕊看她这副样子,自然知道她下午说了许多的话,于是一脸好奇道,「小姐,看您这样子,那位郡主不是哑巴啊?」 第99页 这话一出,只见沈月章神色一变,她微微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神色中流露出一抹深思熟虑之后的笃定和感慨。 「不是哑巴,是绕樑三日不绝!」 春蕊面露嚮往,「那奴婢可要好好期待了!」 . 三日后,沈月章驾车去驿馆接上郡主,然后在茶馆听过书、福安街逛了一圈之后,临近傍晚,到了云间酒楼吃饭。 沉默一路的郡主终于在吃饭的时候说了第一句话。 「小二,先来两坛酒!」 春蕊万分期待的神色很快变为错愕和震惊,然后在满厢习以为常的冷静里,了悟——原来,是「命不该绝」的「不绝」! 但主僕二人的冷静很快又被郡主举着罈子喝酒的豪迈打破,等过酒过三巡,郡主含蓄又热切的表示今天逛的都没什么意思,想去赌坊看看时,主僕人都已经适应很好的见怪不怪。 醉意上头的两人很快开始勾肩搭背,而几个间厢房之外的包厢,唿唿啦啦散出一群的公子哥儿,沈月章最为熟悉的江环也在其中。 一群人像是被老虎撵着屁股似的离开酒楼,房中的酒菜一碰未碰,上首的柳录生手执一杯清酒,却像是被雷噼了一般的动作僵硬。 半晌,他像是才回过神地,问向身旁同样武将打扮的人。 「盛大哥,他们...刚刚说什么?沈...是、什?」 柳录生磕磕巴巴,那三个字在嘴里炒起了菜,愣是给盛旭光吹了一段抑扬顿挫的口哨。 盛旭光虽然也惊愕不已,但他到底年长,比柳录生见多识广的多,略作思索之后,重重一拍柳录生的肩膀。 「我懂了,娘娘这是在帮你留住人家啊!」 柳录生显然不信,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所以跟这些人放出话说,她是她老相好?!」 「......」盛旭光面露笃定,「你想啊,人家沈家小姐,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怎么可能这么大了还待字闺中?你瞧瞧刚刚走的那些,都是娘娘替你解决掉的绊脚石啊!」 「虽说你如今是配得起人家的家世了,可你也不想想,你那会儿还在军中当大头兵呢?若不是这么着,怎么能帮你留得住?」 「我就说啊,你这个姐姐,真是惦记着你,自己出嫁了,就全心全意惦记着你的婚事!」 柳录生渐渐动摇起来。 盛大哥太笃定了,就如同在边疆的每个夜里,他们拿着京城传来的一丝半缕的消息,已经给柳录生构想好了一个妻子美满的婚姻。 柳录生起初也不信的,但是边疆离京城实在太远,能够传过去的消息实在寥寥,唯独沈月章婚事艰难的消息在哪里都不是秘密,这样的笑话实在流传甚广,加之他姐姐和永定侯府的渊源,柳录生便上了几分的心。 有人说这是她姐姐的报復,说是沈家人对她姐姐不好的报应。 柳录生也在信中试探过,他姐姐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就是莫名从他姐姐的只言片语里看出了几分温情。 所以柳录生不信那些传言,又随着自己在军中的地位水涨船高,那些不入耳的话在没听到过,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番论调——若是此次大胜回京,能和他这个太后弟弟身份相配的,京中也只有那位永定侯府的小姐了吧? 这或许只是玩笑,他们哪里还知道什么别的大家小姐?但众口铄金,柳录生信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在盛大哥给他的分析下,他信了! 他信了沈月章的婚事确实是他姐姐从中作梗,但是是为了促成和他的姻缘。 他信了他姐姐待沈月章的所有好,都是因为那是她未来的弟妹。 他信了他姐姐早就在给她谋划,毕竟他姐姐孤身一人,能称得上血亲的,也只有他这么个弟弟! 之后的试探也佐证了他的想法——沈月章的婚事没成,确实是他姐姐出了手! 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他姐姐一边替人操心担忧,一边又毁坏姻缘。 他几乎认定了沈月章是他姐姐为他挑选的妻子,也顺从的接受了这份「事实」,虽然沈月章把他当弟弟的态度有点哭笑不得,但他还是努力向沈月章示好,譬如今日这场酒宴——他到底没放下沈月章的那句「如果外面有人打我。」 他今天几乎叫来了所有,曾经和沈月章有过婚约的公子,帮她报復,帮自己立威,但他没想到,今日却会从这些公子哥儿嘴里,得到一个一样的答案——太后说她是沈小姐老相好,若是和她成亲,以后好好掂量! 柳录生脑子都炸了,他在盛旭光的解释里来回摇摆,又在回京这几日,他姐姐待沈月章的种种异样里血花四溅。 柳录生坐不住了,他起身就往外走去。 「不行,我得亲自去问她!」 第54章 我也要背! 柳录生当即便进了宫。 他倒是要亲自问问太后, 这个媳妇,究竟是给她自己养的,还是给他这个弟弟养的! 可这一番进的太急, 甚至于人到了寿康宫门口,他都没想好这事儿该怎么问出口。 这一点,他到是和他姐姐一般无二——一般的果决,一般的不肯明说,一般的乐于试探,又一般的会在某些人跟前犹豫踌躇。 柳云的踌躇,是怕自己所行之事累及沈月章。 第100页 是怕像是上次的事一样,眼见着沈月章命悬一线! 她不知沈月章第一次见到尸体,之后有没有做过噩梦, 但她自己却是连着做了好几天的, 沈月章穿着她送的裙子被人贩子拐走, 且下场惨烈的噩梦——她似乎执拗的把当晚的危险,当成了自己费尽心机的错误, 错误的归因是她送的裙子, 但归根到底,她觉得这事儿还是因她而起! 为着这缘故,她已经许久没让沈月章进宫过。 这份愧疚和忧虑让她心生退缩, 同样的, 忧虑自己会失去唯一一个亲人的惦记的柳录生同样面露踌躇。 他兀自在寿康宫门口站定了,望着宫内的烛光摇曳, 心里恼羞成怒的愤怒过后,随即涌起的, 是巨大的失望——对自己亲姐姐的失望。 说到底,他和沈月章才见了没两次, 要多喜欢也谈不上,只是她是姐姐的安排,自己这才一直把她当做未来的妻子看待。 就如同盛大哥所说的那般,这份可能莫须有的安排,是「他姐姐远在京城,仍旧惦记着」的证明。 他的那些同袍,有不少人事厌恶极了家中的自作主张的。 但汝之□□,却是柳录生甘之如饴、为数不多的蜜糖! 是他那个一母同袍,虽别二十余载,但身为彼此血脉至亲的点滴温情! 于是柳录生欢欣不已的接受了这份安排。 不仅仅是接受了一个素未蒙面的妻子,更是接受了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如今,他乍然意识到这也可能是假,巨大的愤怒和委屈之后,失望与迷茫便漫上了心头。 他久久驻足在宫门之外,战场上从未退缩分毫的将军,此刻却在自己亲姐姐的宫殿之前生了溃逃的心思... 他双腿仿佛在地上生根,不知过了多久,却见柳云一身男装从里头出来。 柳云见他在这里,面上闪过诧异,而柳录生见她这般深夜出宫,便立马联想到抓获人贩子那夜的情形,心中对她此去何处便有了底。 果然,柳云脚步没停,只道,「我有事需出宫一趟,你若不急,明日再来吧。」 心中有了怀疑,从前的想当然便很容易从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上看出破绽,瞧她的样子,必然是沈月章又出了什么事,而她若是真想撮合他们两个,又怎么会连句解释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毕竟是这样英雄救美的机会... 那些公子哥儿们的话,柳录生信了,于是两人擦身而过的功夫,柳录生出声拦住了她。 「娘娘,臣是来请娘娘赐婚的!」 「臣弟钦慕沈家小姐许久,请娘娘恩典!」 说这话时,柳录生心脏突突直跳,眼睛也紧紧盯着柳云。 他试图要从柳云脸上看出什么,镇静也好、恼怒也好、斥责也好,总归,能给他一个答案,让他明白,自己和沈月章在他心里孰轻孰重就好! 但柳云的神色实在喜怒难辨,柳录生没得到答案,又不甘心的明知故问,「娘娘是觉得,臣弟和沈小姐不堪为良配吗?」 被支开工人的寿康宫前一片清冷。 柳云面上一派的平静无波。 这实在没什么好生气、好气愤的。 她根本不信什么钦慕良久的鬼话! 别人她或许还不敢笃定,但面前的这张脸,这张和自己有着三成的相似的脸,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他此刻流露的,绝不是想到心念之人的欢喜。 眉梢应当再扬起来一些,眼睛放松些,眸子再亮一些——这才是半嗔半喜的欢喜,正如她在铜镜里看到的那样。 而不是收敛着眉心,忧心忡忡的,更不是眼角锐利,护食儿的狼崽子似的 或许是做贼心虚,又或许是血脉感应,但毫无疑问的是,柳云听见他请求赐婚的话后,第一反应便是——柳录生知道了! 姐弟二人四目相对,目光里都是心照不宣。 柳云本以为自己会慌张解释,又或是镇定遮掩,更何况还是在沈月章深夜犯险的事情之后——她此行本是做好了最后一次去见沈月章的准备的! 毕竟要是南楚郡主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是干两国和谈。 毕竟她知道沈月章酒量不佳,在郡主面前失仪有失大梁脸面! 毕竟... 总归,不论私情,她该去一趟。 论私情...她便把这当成最后的告别,至少在大事已成之前,不能让她受到连累。 柳云兀自在殿内做了好许久的自我劝慰,此刻明知柳录生的用意,她应当顺水推舟才是良策。 可是,撇清干系的话就在嘴边,却死活说不出口。 好半晌,柳云开口道,「她在云间酒楼陪郡主。」 柳云的声音微哑,眸色里都是收敛的隐忍,她大步朝外走去,气势却无端的像是在下战书。 「你若想来,便一同来吧。」 . 沈月章和郡主的饭局,一开始算不上平和,更甚至于有些话连自家的奴婢都听不得,故而都屏退了,只剩两个半醉不醉的人,在厢房里你来我往。 沈月章虽然有求于她,但也问的直接,三杯酒下肚,便直接开口道,「那日在金阙楼,你是不是故意的,想害我出丑?」 郡主笑的豪放,且半点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或许是清醒的时候不怎么说话的缘故,醉了之后的郡主,连个说话的气口都不给沈月章留,大大咧咧地把自家那点隐秘透了个底儿掉! 第101页 说的无非是裴尚榆曾经告诉沈月章那些,然后她话锋一转,「我就是故意的,我不想两国和谈!我爹对我不好,我要是谈成了,自己在这边受苦受累,结果让他们坐享其成?笑话!」 「最好是我把这些搞砸了,然后楚国皇帝怪罪,把他们全下了大狱!」 然后她看向沈月章,「我也不怕告诉你,这些不过是你们早就调查清楚的事,我来之前也调查过你,你生母也去了,如今也是继母当家,而且你在京城行事荒唐,大楚都有耳闻!」 而后郡主紧接着便道,「我那时候就想清楚,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咱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搞臭自己,报復混蛋,但我没你聪明,听说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这么做了?」 要不是沈月章看出郡主神色认真中带着敬佩,沈月章都要怀疑郡主这是在骂自己! 沈月章深吸了口气,带着勉强的清醒仰脖灌了杯酒,「你太客气了,都是天赋!」 「不管什么!」郡主豪气万丈,「终归,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在这大梁,我也就认你一个朋友!」 不等沈月章开口,郡主就连说带劝的哄着沈月章陪她干了一杯酒——沈月章一杯,郡主一坛! 别的不说,就凭这一点,沈月章是认了郡主的义气的! 想起郡主的身世,沈月章又一次为郡主嘆了一声,醉醺醺的拍着郡主的肩膀,「你放心,以后在这京城,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号!」 沈月章伸出三根手指,「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帮你打回去,还有一个,能帮你填上药费!」 郡主也神秘兮兮凑到沈月章跟前,「那我也和你说个秘密...」 . 姐弟俩到了酒楼的时候,包厢内的乐衷于互换秘密的两个人已经彻底喝高了。 只见雅致的包厢里,酒罈堆放了一地,沈月章和郡主瘫倒在桌子边,跟两个不倒翁似的,乐此不疲的撞着肩膀来回晃。 柳录生原本摸不准他姐姐把自己带来这是什么意思,但见着沈月章醉成这样,他瞥了眼柳云,先一步到沈月章身边,试图把她搀扶到一旁的坐凳上。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钦慕沈月章已久」,柳录生强按耐着对这酒气熏天的不喜,语气是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的肉麻。 「月章,地上凉。」 「嗯?」沈月章没动,只一脸狐疑地看过去。 她实在看不清眼前的人脸,但「月章」这个称唿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而且除了她祖父,也没人这样叫。 于是柳录生便只见,沈月章水汪汪的眼睛渐渐瞪大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两只手毫无分寸地重重拍在自己脸上。 「祖父!」沈月章隐隐带着哽咽的哭腔,「我...你...好年轻啊!」 她掐着柳录生眼角的皮肤,一脸困惑,「你褶子呢?」 掐着脸颊的手指力道很重,重到柳录生无暇感嘆这场祖孙情深! 狼狈之余,他余光瞥了门口的流云一眼。 她一派的胸有成竹,只看着自己手忙脚乱的难堪,似乎对眼前的这般闹剧早有预料。 柳录生心生不服,长出了口气,「沈小姐,你看看清楚,我不是你祖父!」 你也不是我媳妇! 柳录生抿了抿唇,到底没说「我是你异父异母的弟弟」只道,「地上凉,还是先坐起来吧。」 可沈月章却反应极快地抽出了她的手,她抱着郡主肩膀,一脸提防地看着柳录生。 「不是我祖父还想管我?你门子让脑子挤了吧!」 我驴子让脑给踢了还不行吗?! 柳录生的耐心极速告罄! 军中自来禁酒,更何况还醉成这样,要是在军中,沈月章至少是要挨上三十军棍的! 柳录生有心强自拉她离开,可他的手本就是虚虚落在沈月章手臂,此刻她抱着郡主,柳录生更没了下手之地,眉宇间的不耐便是遮也遮不住。 他是真的厌恶人喝酒误事! 柳云见柳录生这会儿没了刚才进门时,那股莫名其妙的好胜心,这才几步上前。 她甚至没出手,只在柳录生侧后方站定。 「沈月章!」 几乎是话音刚落,方才还醉的认不清人的沈月章立马一个激灵挺直了腰背。 「嗯?」 柳云又是厉声道,「过来,回家!」 于是刚刚还碰都不让碰的沈月章,这会儿便好像是中了什么咒术,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柳云这才在柳录生不可置信、难以理解的目光中,走到沈月章面前。 她的背影莫名带着份优越和战胜者的自得,她捞过跌跌撞撞的沈月章半蹲下,由着站不住的人全心全意靠在自己肩上。 她没回头,只吩咐道,「叫郡主的守卫来接她回去,你跟着护送...」语气稍顿,她到底回头看了柳录生一眼,「若还有事,那便明日入宫时再说吧。」 沈月章迷迷瞪瞪听见要送郡主回去,她这才努力睁开眼,试图伸手去推穆华琼,发觉够不到后,就伸出脚去够。 于是姐弟俩说着话的功夫,沈月章冷不丁给郡·不倒翁·主踹了的四仰朝天。 她还一脸义气的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郡主:「唉,我弟弟来了,让他背你回去啊!」 柳录生:...... 她这会儿倒是认出来了! 第102页 而后,沈月章也不管郡主和她弟弟同意与否,转过头拽了拽柳云的袖口,仰头看着柳云的下颌,声音软的像是猫。 「我也要背!」 第55章 你还想亲我吗? 太后娘娘要亲自背沈月章回去, 沈家的下人们不敢多跟,更不敢多看。 春蕊叫聂二哥他们将回府的路先行探查了一遍,只留自己隔着大半条街的, 远远跟在二人身后。 月色皎皎,脚下路亮如同银锻,平坦宽阔延至目之所及处。 柳云背着沈月章,一步步走的极稳。 沈月章带着酒气的灼热唿吸落在脖颈,夜风吹散了她那几句含煳不清的呓语。 柳云站定,把人往上託了托,又接着往前走。 她脑海中不断闪过柳录生看她的神情。 多亏了血脉相连,哪怕两人没有明说,但一个眼神的交汇, 也足以让明了对方的用意。 柳云不知道柳录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但人要学会吃一堑长一智, 昔日她抱着「两人人绝无可能」的悲观,放任了瑞雪, 今日柳录生都问到了她跟前, 她自然不能让柳录生有机会怨怪到沈月章身上! 于是就在刚刚,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锣鼓喧天,她在三言两语的交错里, 交代了自己的心之归属! 有点虚、又有点空落落的, 但更多的,是奋力挥出一拳之后, 虽浑身沐血,却看见了前途光亮的希望和振奋! 柳云心中一阵难以言喻、又超出预料的痛快! 她想, 她从前或许过于高估了那未知的风雪,致使她迈向沈月章的每一步, 都提前被她假象中的山海阻隔。 昔日, 为着那山海,她踌躇再三,举棋不定。 为着那山海,她也曾想断了自己和沈月章的所有可能。 为着那山海,她不惜在入宫时恶语相向,试图将这关系、这情谊埋没于未发之时。 为着那山海,她哪怕发觉了沈月章的心意,亦不敢轻易挑明。 一段感情非进即退,故而山海是她的阻隔,却是沈月章的保障,是柳云竭尽心力,又小心翼翼留给沈月章的退路。 柳云在保护沈月章的「退路」上已经努力了许多年,可今日的意外,她终于在保护她的「进路」上尝到甜头! 像是浪过桅杆,船只渐渐露出惊涛骇浪之上的激昂。 像是雪卷高山,漫天白花如尘埃一般落定脚下的震盪! 第一次,她不是通过推开她、阻止她,来保护她。 而是... 「唔!」 思绪戛然而止,柳云被沈月章忽然的勒紧手臂而唿吸一窒。 沈月章忽然兴奋起来,她晃着腿,语气亢奋,「我想到了,你先说,不说你就...呃,罚酒!」 柳云握着沈月章腿窝的手用力捏了捏,眸子里带着从前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她恨恨出了口气,咬着牙,半嗔半怒的撇过头,看着沈月章,「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沈月章用力睁着眼睛看去,悠悠晃晃的,好半晌,她才用手掌夹着流云脸颊,语气狐疑,「你是柳云?」 不等柳云说话,她又软着脖颈歪在柳云肩膀,「不是,你才不是柳云!」 「柳云才不想见我」沈月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语气却听着是委屈的要哭,「她只想见她弟弟,她弟弟回来了,她就...她就不要我了。」 柳云一听这话,嘴角的扬起微微落下去些,眸光一软,心脏也软成一片。 她放柔了声音,清凌凌的,像是缓流的山涧,「没有不要你。」 沈月章似乎轻「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柳云一脸无奈地偏过头,鼻尖碰到沈月章光洁的额头,柳云脚步更慢了,唿吸也渐紧,忍不住用唇瓣蹭了蹭。 「不要谁都不会不要你。」 「骗子!」沈月章声音中的哽咽更重了,「她好多年前就不要我了。」 闻言,柳云的眉梢嘴角一片涩然,她感受到沈月章将自己抱的更紧,垂下的头颅趴在肩头,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夏衫,在锁骨处的皮肤上晕开一片的直达心底的凉。 「...没有。」 她干瘪瘪的解释压不过耳边隐隐的低哭,柳云站在街头,好似当年被先生当众指责的无措。 但好在,她在沈月章面前还是自在的。 而比这更自在的,是在醉酒的沈月章跟前——沈月章压根不记得醉后发生的事情,平日里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此刻便说的毫无后顾之忧。 「不让你进宫,那是为了保护你!」 柳云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有些人、有些事,并不能随心所欲去做,一旦做了,外面就会有很多人想要伤害你,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沈月章醉归醉,可还是一贯的油盐不进,「没有人伤害我,只有你不要我,让我现在好难过。」 柳云眉心皱的更紧了,嘴角也紧抿着,可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翘起来。 她好像勐灌了一口苦茶,苦涩之后是从喉头泛起的回甘,回甘渐渐又变成了酥掉骨头的酸,让她一边觉得手脚都没了什么力道,一边又觉得心里某一处被填满了,像是松软的土壤被踩的瓷瓷实实的安心。 柳云喉头微动,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沈月章却是被激出了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她按着柳云的肩膀,勐地直起上半身,一副不要柳云背的样子。 第103页 「不见就不见,我也不见你,你还来管我干什么?送我回去,我要去见郡主!」 她挣扎的柳云几乎按不住,柳云背着她原地转了一圈,「行吧,这就去见郡主!」 后头,目睹太后背着自家小姐转了一圈,就成功压制住她闹腾的春蕊:...... 就...柳将军说的下咒,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证据。 --------- 另一边,提前回去探路的聂二哥一行人还没回到府中,便先撞上了饭后消食,熘达到一半,顺便接人回府的老侯爷和管家。 三言两语讲事情汇报之后,聂二哥一行人先回府中,老侯爷带着管家慢慢悠悠往酒楼这边走来。 「这小畜生,又喝醉了,还陪着郡主,这会儿还指不定又闹出什么笑话!」 话是这么说,但老侯爷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急切。 虽说之前他不贊同沈月章入朝为官,但沈月章做官的好处又实在显眼! 稳重了,懂事了,有事忙了,也不会随意给他惹祸了! 先头要帐的差事做的还算不错,后头又破了案子,且不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吧,没临阵脱逃,也算是没丢了他们侯府的脸面。 如今沈侯爷出门,人家也能真心实意夸上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个比早些年,人家满是同情和担忧地和她一起嘆息沈月章的婚事好了太多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沈月章如今不常在家,他又要时常巡查军营,父女俩这个把月也未能见上几次。 这次好不容易提前回府,结果人又出去了,沈老侯爷不肯说,只骂完了家里不争气的儿子,神清气爽地说要出来消气,却是半步不错地朝着云肩酒楼的方向! 只是在听说她又醉了之后,老侯爷的脚步不急反慢。 一旁的管家心领神会地笑道,「小姐自做官之后,早已稳重懂事了!侯爷可放宽了心吧,人家如今可是朝廷的官员,做事都有数。况且,还有宫里的太后照抚着。」 「娘娘细心稳重,又最是了解咱们小姐的人,到底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情谊,会护着小姐顺遂的!」 老侯爷也嘆了口气,「是啊,从前能治住那丫头的就是她,还当那事之后,这两人真是要闹掰...」老侯爷顿了顿,又长嘆了口气,「罢了,这丫头算是找着靠山了,我也终于能省省心,只家里那个小的!」 他说着,脸上便带了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干什么,什么不成,这么些年了,给他请了多少的文师傅武师傅,结果呢?跟着沈月章好的不学,坏的精通,整日琢磨着那些个吃喝玩乐,我看我这条命,迟早叫他姐姐气掉半条,他再气掉半条!」 老侯爷越想越气,最后重重一甩袖子,「照我说,他就一点用处,小时候把她姐姐折腾的,对那些有弟弟的人家敬而远之!」 . 柳云好不容易才把沈月章哄的温顺下来,便又顺着方才的话接着道,「你刚说你想到了,你们之前在玩什么?」 「玩交换秘密!」沈月章晃着腿,「郡主说一个秘密,我说一个,谁要是不说,谁就喝酒!」 柳云闻言,却是气笑了,就她这醒了全忘的脑子,跟人家玩这个? 沈月章不知道柳云在想什么,只语气一沉,稍显落寞地,「郡主说她是个男人,所以声音才会那样浑厚。」 「......」柳云「...你信了?」 「我信了!」沈月章软趴趴的点了点头,毛茸茸的髮丝蹭在柳云的脖颈,很痒。 柳云眼中的火气更甚,却是遥遥对着驿馆方向。 她冷哼了一声,压低了火气,低声不忿道,「就你这什么都信的,还说什么没人伤害你,怕是人家真要了你的命你都不知道!」 说罢,她又在一旁店铺门口的木桩上踢了三脚。 「呸呸呸!」 后头目睹一切的春蕊:...... 证据越来越确凿了! 而沈月章浑然不知的,她长嘆息一声,「后来她说她骗我,她说她是女子,还说她娘没死,只是疯了,因为她娘想要个儿子。」 「她娘被关在小院子里,每次郡主压低声音,装成男人的她才会和郡主说说话。」 「后来郡主被人下毒,她说她知道,但是她不在乎,尤其吃了药之后她嗓子彻底坏了,她更开心了,因为听起来更像男人的声音了。」 「......」柳云听着肩上低低的呜咽,已经不想问她信不信了。 顿了顿,到底还是看她哭的可怜,「...觉得郡主好惨?」 沈月章泪眼滂沱地,「郡主说我好骗,她胡编的我也信。」 柳云生气又心疼,但沈月章哭的实在好笑,她忍不住的笑弯了眉眼,长长出了口气,可还是忍不住地,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看着肩膀处毛茸茸的脑袋,又是发愁又是无奈的笑问,「那你把你什么秘密告诉她了?」 沈月章哭的打起了嗝,「没有,秘密,谁也不能说!」 「......」 柳云默然片刻,行吧,虽然脑子时隐时现,但心眼子还是扎实的! 柳云背着扎实的沈月章走了许久,到底是累了,便在一旁的石墩子上把人放下来休息。 沈月章靠着后头的墙,盯着头顶的天幕看了许久,再低头时,趴在膝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柳云喘着气,见状已经彻底没了脾气,只一脸无奈的,「秘密不是没说出去吗?又怎么了!」 第104页 沈月章:「天黑了!」 柳云失笑,「是啊,天黑怎么了?」 沈月章哭声更惨,「天都黑了,还没人祝我生辰快乐!」 「......」柳云深吸口气,而后挑起沈月章哭的湿漉漉的脸,「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今天本来就不是你的生辰?」 「嗯?」沈月章歪着头,「今天没人生辰?。」 「有,而且很多人在今日过生辰,只是不是你的生辰。」 沈月章破了大防地哭起来,「那么多人能在今天过生辰,为什么我不行!」 「我不在乎!」她嚎啕着,「我只是想有人在今天祝我生辰快乐! 柳云按了按额角,「说了你就不哭了?」 沈月章通红着眼眶,狠狠点了点头,然后一脸期盼的看着柳云。 柳云沉了口气,「那我祝你生辰快乐,好了吧?」 沈月章说话算话的拿袖子擦了把脸,抽噎的哭腔也戛然而止。 她探身到柳云跟前,脸上甚至露出了个称得上甜美的笑,双手摊开到柳云跟前,「那我的生辰礼物呢?」 柳云只一脸的「果然如此」。 问完,沈月章见柳云没有动作,便自顾自扯着柳云外衫,甚至连半个脑袋都伸了进去。 柳云只顾着护着她别从石墩子上掉下来,一时之间也没功夫拦她,然后便见着沈月章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很大的锦囊。 锦囊的收口处露出一点红色的软丝绸缎,被沈月章一点一点扯出来。 那是一条三寸宽的红绸,很长,长到柳云不出手,沈月章能自己把自己绑起来。 「这是干什么的?」 柳云重新整好握在手里,道,「绑喝醉了闹事的酒鬼的。」 沈月章闻言,异常乖巧的点点头,还把自己的手送到柳云跟前,相当有自知之明地,「那你绑吧。」 柳云沉默片刻,看着手中绸带,又看着沈月章一脸的跃跃欲试,「...你又喜欢?」 沈月章终于面露羞赧,「好看。」 宫里的料子,自然不会差的,红绸的底纹事飞鸟祥云,确实算得上好看,但...柳云总怀疑沈月章看得那些话本子里,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要么便是她心思龌龊,连这句话听着也不对劲。 柳云轻咳了一声,将绸缎收起来,「你听话就不绑你。」 沈月章却像是跪坐不住似地,一头栽进她怀里,声音闷闷的,「你绑了我,然后给我爹写信,让他,让他拿钱来赎我。」 她在柳云的肩窝处蹭了蹭,「赎金咱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又是钱? 柳云终于面露狐疑,「又是要礼物,又是要赎金,你要钱?要钱干什么?」 沈月章一副理所当然的,「给郡主买礼物啊!」 送郡主礼物,还想从自己这里要钱? 柳云生生气笑了,「你就这么喜欢那个郡主?」 沈月章嘆了口气,「郡主和亲,好惨!」 柳云只冷笑一声。 她身世也悽惨,怎么不见她送自己礼物? 柳云任凭沈月章在自己怀里说着那郡主在南楚的悽苦,不做声了。 沈月章说了许久,却不见柳云应声,她这才抬起头,皱着眉心,「你怎么又不理我?」 柳云心中憋着气,却忽地想到什么,低声哄问道,「你还想亲我吗?」 沈月章眨眨眼,看向柳云薄红柔软的唇瓣,意识再一次被带偏,一脸雀跃的肯定道,「想!」 说罢,她仰着脖子就要往上凑,柳云却微微退开了,「那我们也来玩交换秘密的游戏,你把你秘密告诉我,你就亲我一下,好不好?」 「好!」 沈月章答应的很快,然后攀着柳云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其实,我是男的!」 说罢,也不等柳云反应过来,一偏头便重重吻在柳云唇上,她抱紧了柳云的肩膀,柳云一做挣扎,她便像是呜呜咽咽的小兽一样哼唧两声,舌尖莽撞的抵开齿关,学着柳云的样子长驱直入。 柳云被她吻的喘不过气,她技术稚嫩,却一副要把人吞下去吃掉的架势,柳云饶是有天大的气愤,此刻也没功夫去计较。 她只能温和地回应沈月章这态度嚣张的诈骗和生勐的技巧,渐而反客为主。 她仍旧记着身后的春蕊,故而特意背对着她,但却在沈月章没看到的一旁巷子深处,老侯爷的脸色黑如墨盘。 一旁的管家噤若寒蝉,看看远处的...又看看身前的老侯爷,想到聂二哥说的,太后和柳将军姐弟一同出现来酒楼的话,心中喟嘆一声。 小公子如今是连最后一点用都没了啊! 第56章 沈月章不一样 老侯爷很早就明白, 但凡沈月章安安静静,那必然是在角落酝酿着要了老命的大死要作! 果不其然,安安静静月余的沈月章, 连老父亲的面都没见上,就直接让他意外破了大防。 沈谊生生忍住了没声张,带着管家绕着小路回了府上。 侯府书房的灯光燃了整夜,前半夜是在骂沈清玦没用,后半夜安安静静,只管家垂首侍候在侧。 天光熹微,鸡鸣四起,老侯爷余光瞧着将要燃尽的微弱烛火,靠进板正的太师椅里, 长长出了口气。 他思虑了半夜, 这种事, 自然是不能纵容下去的,最要紧是更不能宣扬出去! 第105页 最好的办法在此事未发之前便把沈月章送出京城, 可她如今又在户部挂着职。 「送走是送不走了。」 隐在窗旁君子兰的阴影里, 老侯爷的这一声自言自语轻的像是呢喃,管家闻声抬头瞧了一眼,思忖片刻, 小心道, 「或许...小姐只是好奇使然,侯爷叫年长的嬷嬷教育一通也就是了, 小姐自小单纯,许是...没什么旁的意思呢?」 管家的话落, 正巧烛光也没了,老侯爷略坐正了些, 只露出个冷色的下巴与鼻峰的侧影。 老侯爷明白管家的意思,但隐在阴影中的脸色只显得阴郁深沉,「懂不懂都不要紧,纵使她不懂,也有旁人懂。」 他口里的旁人是谁自然不必明说,沈谊的语气冷硬,「不能再让沈月章入宫去了!」 这句已是吩咐,管家沉声应下,不再多言。 又过了许久,一抹斜斜的朝阳刺破屋内的冷郁,老侯爷作势要起身,随即却又恨恨的捶着面前的书案。 「人家有弟弟啊!有弟弟啊!」 片刻,「沈清玦这个没用的小畜生!」 . 老侯爷彻夜未眠。 沈清玦似是得了风寒,打了半夜的喷嚏。 沈月章大醉如梦,醒来神清气爽,万事皆忘。 她收拾好了就要上衙门,在院子里碰上她面色不善的老父亲,沈月章热络地上前。 「爹,入宫去啊?」 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确实要入宫,但老侯爷如今听不得这两个字,吹鬍子瞪眼的冷哼一声,反问她,「你把你外祖父拖下了水,如今户部上下都忙着清查世家的帐,你整日和郡主吃吃喝喝,倒落了个轻松!」 轻松到还有功夫和胆子和太后在大街上就搂搂抱抱! 恍然意识到,沈月章是给先帝戴绿帽的老侯爷脸色一下子难看下来,沈月章还不知死活地挑衅。 仗着这一个多月的「老实」,还有上次救了许多女子的功劳,自以为有功无过的沈月章对她老父亲的冷脸压根没在怕的。 她「嘿嘿」低笑两声,看着他爹都快气竖起来的发,嘚嘚瑟瑟的,「谁让郡主喜欢我呢!」 她依稀还记得,在彻底醉过去之前,郡主说她们身世相似,还说自己是她在大梁唯一的朋友的话,恨不得此刻尾巴翘到天上去! 于公这是皇帝交代给她的差事做的还不错,于私有人情在,日后要解药也便宜许多,一顿酒喝的宾主尽欢,公私俱有好处,她怎么能不高兴? 老侯爷心里不痛快,下意识便要反驳,「人家郡主凭什么...」 然而话没说完,老侯爷嗤笑着瞥向身后的沈月章。 一旁的石榴树歪歪斜斜占满了她半个背影,大片的花朵红的软烂,另一侧的隔窗外是修茂葱葱的大片翠竹,浓绿成片。 而在这片秾红与稠绿之间,沈月章抱着管帽,一声利落官袍随风摆动,眉宇间是挡不住的洒脱肆意,明媚飞扬。 老侯爷看得深深皱起了眉,到嘴边的嘲讽也咽了回去,然而随即升起的,却是更大的惊愕——这小王八蛋该不会还勾搭了人家郡主吧?! . 宫里,寿康宫。 柳云昨夜只睡下了不过两个时辰,此刻却看着精神十足。 她坐在铜镜前,任由身后的瑞雪为自己换上宫装,铜镜里的人面色染着薄红,目光落在虚空一处,瞳孔却是亮的,眉梢微微扬起,不知想到了什么什么,低头抿唇一笑。 她笑的极克制又隐秘,几乎是看到身后人的衣摆时便瞬间收了回去,眉宇间顿时多了几分思量。 这是自上次瑞雪和沈玉章争执之后,她第一次开始考虑,瑞雪的处置。 许是昨夜对柳录生的「处理」,让她终于开了窍——若她想和沈月章「进」,身边这些人的心思,便是要早早防患于未然的! 在瑞雪的事上,她已经是晚了,此刻亡羊补牢才是正经,而不是每日沈月章一来,便叫瑞雪躲出去避开。 自欺欺人,总不长久。 于是柳云拂开瑞雪的手,站起身。 「瑞雪,你在本宫身边有多久了?」 瑞雪闻言,瞳孔勐地一缩,她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后,随后立刻匍匐跪地。 这般问法,瑞雪身为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她心中的乱麻纷纷扰扰,最后落在沈月章那头,心说,娘娘这是要为了那沈小姐,弃了自己了。 窗外阳光灿烂,却只落在瑞雪裙摆之旁,她隐在昏暗之中,盯着地上的金砖,艰涩的唿出了口气。 半晌,她抬眸看向窗前的柳云。 「回娘娘,六年了。」 柳云背对着她,看不见神色,只身影被拉的很长。 明明身沐暖阳,柳云身上的孤寂却依旧很重,重到让瑞雪觉得,她连地上那道冰冷的影子都难以触及。 瑞雪本以为,娘娘就是这般清冷的人,这么多年,她小心翼翼捧着、供着,好似娘娘是那不可亵渎的天边月、山间雪! 可莫名其妙的,沈月章突兀的闯了进来! 什么入宫前的渊源,什么阴差阳错的缘分,瑞雪不信,更想不通,为什么会是她? 那个在京城里名声俱毁的沈月章,那个行事荒唐,不计后果的沈月章,那个害得她们娘娘屡屡毒发的沈月章! 第106页 她有什么好?她只会惹祸,只会让她们娘娘担心,只会让她们娘娘... 「瑞雪。」柳云的声音打断了瑞雪的思绪。 柳云微微偏头,地上立刻出现了一条轮廓清晰秀丽的侧影。 她说:「自入宫以来,你便是本宫的贴身宫女,从前的人或死或叛,也唯有你,一路跟着本宫到今日。」 「你是忠心的人,也是聪明人,明白主僕荣辱一体。」 稍顿了顿,她瞥向窗外,院子里是正等着见她的柳录生,她的亲弟弟。 柳云眼眸微微眯起,接着道,「就好像录生,家族荣辱,血脉相连,他与本宫的荣辱亦是一体的。」 因为荣辱与共,所以利益勾连,因为利益勾连,所以安心託付。 柳云一贯是从恶看人,她不相信情谊,毕竟财帛动人心,比起那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实打实的好处做的锁链,更叫她安心。 所以她相信瑞雪,也不怕柳录生得知自己的秘密,他们的锁链相当牢固,不仅牢固,柳云还占着高高在上的主动。 这份主动叫权利,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手握权利的柳云很清醒,她清醒的明白,沈月章和她们都不一样! 沈月章和她之间的纠缠牵扯不到利益,哪怕她再如何恶意揣度,沈月章和她之间的明明白白,都没给过她分毫的机会! 没有主僕一说,没有血脉牵扯,没有党派纠纷,沈月章就那么只身站在她面前,都好像是在说——看吧,我是为了你来的,你这个人来的! 柳云每每念及此,都忍不住心中的酸软和爱意泛滥成灾。 「沈月章她...」不过是念个名字,柳云的语气却明显比刚刚更加低沉柔和,她顿了顿,语气里都是珍重,道,「不一样。」 沈月章不一样,在柳云懵懵懂懂明了自己心意的时候,她主动的选择了把沈月章推远,主动的选择了进宫,主动的切断了,两个人的所有联繫。 但感情并没有因为多年未见而有所退缩,它像是被风吹来的种子,所有被人刻意忽视的扎根,都是为了破土之后的枝繁叶茂! 柳云烧不尽的枝叶,最后只让根系蔓延的更远、更深、更牢固的扎在心里。 而这段看似是她占据主动的关系,也悄然发生了转变。 在她一次次认识到沈月章的情谊无关任何外物的时候。 在她一次次的把人推远,沈月章却又一次次跌跌撞撞的靠近的时候。 ...春风吹又生。 柳云的语气更加不容拒绝,她静静看向瑞雪的眼眸。 又道,「沈月章不一样!」 月映万川,光华万丈,那双眸子漂亮的骇人,似是在宣告,她这片云,会永远追随她的月亮。 . 临近散衙的时候,户部来了三波人。 瑞雪是第一波,说是太后给沈月章做的那几件夏裙做好了,请沈月章入宫去取。 话落,又似不太乐意地问道,「沈大人可要在宫里用膳吗?娘娘说近来宫里换了个新厨子,甜点做的一绝,想看沈大人有没有空,替我们娘娘尝一尝厨子的手艺正不正宗。」 沈月章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她老父亲大刀阔斧进来,勉强缓和着脸色朝瑞雪点头示意之后,又气势汹汹的瞪了沈月章一眼。 「这几日在外跑了多久了?连家也不知道回!」他像是没听见瑞雪刚刚的话,拎着沈月章的后脖领子就把人提熘起来,皱着眉一脸不耐烦的,「赶紧,你外祖父想你了,让你今日过去一趟!」 「外祖父?」沈月章弱小可怜,但又疑惑的,「我前儿还见他来户部找文大人。」 老太师和文大人斗嘴输了,明白说他连着沈月章也不看见来着,这怎么就想她了? 老侯爷脚步匆匆,瑞雪虽还牴触很月章,但接了命令,这么着被人中途抢走也不好回话。 她一边上前来拦,老侯爷一边大步往外走,但也不等沈月章被提熘出堂门,衙门外已经响起郡主那雄浑嘹亮的声音。 「沈月章!出来陪我去吃饭!」 老侯爷&瑞雪:「......」 沈月章语气客气又充满了跃跃欲试,她试探的询问道,「要不...你们打一架,谁赢了我跟谁走?」 瞧见瑞雪的一记冷刀,沈月章又默然片刻,「不行给钱吧,谁给的多我跟谁走!」 第57章 我只想亲你 沈月章还是和郡主离开了, 说到底人家是客,老侯爷和瑞雪都没有和客人抢人的道理。 柳云闻言回报,没也没说什么, 只叫了人传膳,又问。 「皇后那边,收拾的如何了?」 言及了正事,瑞雪的神色一整,「回娘娘,今早就叫人在收拾长乐殿了,五日后杨姑娘进宫,当是来得及的。」 长乐殿。 柳云垂眸思忖片刻,「离御书房近, 倒是好地方。」 瑞雪却是冷哼一声, 「先前陛下选秀时, 杨总督未曾送人前来,如今各宫名分已定, 他偏这个时候送人过来, 还不是冲着那唯一空悬的贵妃位?」 柳云笑意未达眼底,眸中一片冷然。 瑞雪面露担忧,「娘娘, 皇后娘娘这番安排, 会不会是左相和杨总督已经,那咱们...」 瑞雪话没说完, 却是再清楚不过。 如今宫里是皇后太后分庭抗礼,杨率强送进宫的这位准「贵妃」是他本家侄孙女, 而她们娘娘和杨率有杀父之仇,自然不是一路人。 第107页 若是皇后有了贵妃这个左膀右臂, 她这个太后便要落了颓势,她们的处境就更加被动了。 柳云脸上却不见慌张,她只放下了手中汤碗,甚至嗤笑一声,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说,杨率在锦州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若是想送人入宫,宣武、建德两朝为何没有动作?偏在这个时候才送人前来?」 只是为了彰显他的权势,打皇族的脸吗? 可宣武一朝才是他权势最为鼎盛的时候! 这个时候... 瑞雪恍然,「是...郡主?」 . 「你不用和亲了?」沈月章面露惊讶,从面前的饭菜里抬起头,「怎么了,和谈没谈拢?不会要打起来了吧?」 「看你大惊小怪的!」郡主神态自若的握着茶杯喝茶,看沈月章越来越急,她才不紧不慢地,道,「我也是刚知道的,那边的消息今早才到,说是我暂时不用入宫。」 沈月章松了口气,「没打起来就好!」 她至今都觉得和匈奴打仗的钱都是自己要帐要回来的,这会儿要是再和南楚打起来,她可不觉得朝廷还能找到那么多欠款! 而且,「你暂时不用入宫也是好事,当皇帝的妃子有什么好的,锁在宫里什么都干不了,还是在外面自在!」 郡主一脸倨傲的抬着下巴,「自然是好事,不然我怎么一大早就去你衙门上找你?」 听她这么说,沈月章也笑开了,当即以茶代酒,敬了郡主一杯。 慕华琼看她是实打实替自己高兴,心中闪过一抹异样,垂眸略作思量,压低声音,「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就不用入宫了?」 沈月章这才想起来这一茬,好奇心立马勾起来,「为什么?」 慕华琼轻「哼」一声,「这事儿隐秘,知道的人可不多,不过嘛,告诉你也没关系,左不过此事很快就会人尽皆知了。」 她凑到沈月章耳边,「杨率要送自家女儿入宫做皇妃!」 「皇妃?」沈月章一惊,随即眉心一皱,「选秀都过了,他怎么这个时候送人过来?」 郡主纤瘦的手指指向自己,「那自然是因为我了!」 「杨率横在两国中间这么多年,如今瞧着两国和谈的架势越来越足,他这个统兵防御我们大楚的总督不慌才怪呢!给我送来的信上说,这个杨家女入宫就是为了对付我的,而且还要抢占我的贵妃名头。」 郡主说着说着,把自己笑的前仰后合。 沈月章已经习惯了郡主槓铃般的清脆笑声,拉着险些掉凳的郡主坐好。 郡主这才接着道,「好像那破位子谁稀罕似的,我那个爹说了,杨家女入宫,你们大梁皇帝有的头疼,让我不用掺这趟浑水,想法子拖着就是了。」 郡主说的高兴,沈月章却想着柳云出了会儿神。 杨家和柳家有杀父之仇,等这个杨家女入了宫,柳云那边也不晓得怎么样。 她正想着傍晚散了衙入宫一趟,郡主忽地一把攥住了沈月章手臂,又对外头的小二扬声道,「今日高兴,咱们不醉不归,小二,再来两坛酒!」 沈月章再纨绔,也没有这么轮番着醉酒的时候。 她一把拦住郡主还要点菜的手和单子,指着桌上才动了一半的饭菜,声声泣血道,「我下午还有公务,而且桌上这么多吃的,还不够你吃?」 郡主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沈月章,「昨日是谁,拍着胸脯跟我说随便我点,结果今日我刚把你当朋友,你就这么对我?」 「废话!」沈月章将她手中的单子夺过来,还回去,「昨日请的是郡主,你既然把我当朋友,就要有当朋友的觉悟,朋友吃饱就行了,哪儿那么多破讲究?」 郡主愣了愣,像是气笑了。 她深吸口气,上下打量了沈月章一番,想起方才在衙门口她说的「谁出的钱多就跟谁走」,又看她从轻飘飘的钱袋子里,掏出几个碎银子。 那袋子更瘪了,空无一物似的。 「你没钱啊?」郡主惊诧,随即又道,「那你找你顶头上司要啊,你请的是南楚郡主,这是公务,要报销的,你花自己钱,是不是傻啊?」 沈月章抿抿唇没说话。 请郡主自然是可以报销了,而且就算她直接叫人记帐永定侯府也没什么关系,但... 她不是坦诚相交,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自己想办法弄钱了。 瞧出沈月章的尴尬,慕华琼似乎想到什么。 「你不是说,你之前和人家打赌,还赢了大半条街的店铺的吗?」 但话说完,她又想到什么,神色明显多了几分懊恼的,小心问道,「那些铺子...没在你手上?」 「没啊。」沈月章没注意,叫来了老闆结帐,随意道,「先前是我继母管着,后来交给我弟弟了。」 沈月章这个人,手里有多少花多少,从来没个约束! 毕竟嘛,穷和大手大脚并不违背,长此以往还相当促进。 老侯爷自然不敢把那些铺子交给她,加上沈清玦文武都不通,却在经商上脑门灵光,这些铺子就慢慢交到了他手上来管。 沈月章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在外头玩,一般也都是记的侯府二公子的帐,名目不用过她爹那边,还什么都不用操心就有花不完的钱,明明是爽翻了! 郡主却狠狠一吸气,心道果然! 第108页 她从前得的那些赏赐也都入了她姨母、如今的嫡母手里,对沈月章更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 结完帐两人从酒楼出来,慕华琼重重一拍沈月章的肩膀。 街上人来人往,郡主又恢復了她的沉默寡言,只深深看向沈月章。 正如慕华琼自己说的,沈月章接待她是公务,她来北梁这边也是公务,花的钱都是朝廷报销。 楚国和谈的意愿强烈,不可能会让她在这里为了钱发愁。 郡主上车临走前,又掀起轿帘,看着车外——放心,以后我接济你! 不明所以的沈月章:「???」 怎么的呢?两眼泪汪汪的,这是在驿馆憋久了,还捨不得回去? 沈月章看了眼天色,距上衙门还有些时间,便提议道,「要不...再去逛逛?」 只逛不花钱的那种? . 半柱香后,自以为在为对方考虑的两人,逛到了裴尚榆家。 裴尚榆和沈月章,算是郡主在这里最熟的两个人,三人在屋中闲聊了一会儿,沈月章又想起蕊娘和九娘,便问了句她们如今的伤势。 当时人贩子抓获,并没有对外说过蕊娘和九娘的情况,裴尚榆便只回到,「好的差不多了,阿九说想回家,阿蕊的意思是家里没了人,还是在这里的好。」 这边是九娘要出京,蕊娘要回万花楼了。 沈月章一併记下,预备晚上入宫的时候根柳云说,又当着郡主的面掏出自己那轻飘飘的钱袋子。 袋子确实很轻,但沈月章从里面掏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 「裴姐姐,你帮我转交给她们吧,一人一张,当初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嘆了口气,「阿九又要回家,路途艰难的,有钱傍身也好。」 从那两千两齣现,穆华琼已经快被气的背过身去了。 有钱给别人当路上的使费,自己多点两个菜就扣扣搜搜? 狗屁的朋友,她这明显就是钓上鱼了,就不捨得给鱼餵鱼饵了! 呸!狗女人,她再心疼沈月章她就是狗! 郡主气得骂骂咧咧,甩袖就走,又被院子里的大黑狗吓得僵在原地。 一人一狗对视片刻,郡主气势汹汹,「沈月章,送本郡主出去!」 . 送走了莫名其妙很生气的郡主,沈月章告别了裴尚榆,晃悠回了自己家。 刚一进门,就和满脸幽怨的沈清玦对个正着。 沈月章勐地往后一仰,嫌弃地推开沈清玦。 「你又发什么疯?」 她爹今天不正常,裴姐姐在和自己道别的时候也显得欲言又止,郡主又莫名其妙生气,现在沈清玦也一脸自己对不起他的模样。 沈月章走的腿累心也累,不想搭理他,但沈清玦不依不饶的跟上去。 「你到底干什么了,昨夜爹骂了我一通出去找你,找完你回来,又骂了我一通,刚刚回来又逮着我好一顿训!」 说罢,他推着沈月章就往书房方向,「你赶紧去和爹认错去,我再也不想给你顶锅了!」 沈月章闻言,却是自己往书房走去,边走边问道,「爹这会儿在书房?」 「是啊。」见她这般,沈清玦反倒面露狐疑,「你...真要去认错?」 「不是啊!」沈月章理直气壮,转过身,一脸和善地看着沈清玦,「我去告诉爹,骂了你,可就不能骂我了呦~」 沈清玦「......」 . 下午,沈月章回了衙门。 散衙时,她到底是没能进了宫,只好叫瑞雪替自己传了话,然后被亲自来捉人的老父亲带回了家。 车上,老父亲状似无疑的问起沈月章这日的行程,沈月章也没什么隐瞒的回了。 「和郡主吃了个饭,然后去裴姐姐那,和阿桑她们聊了一会儿,本来还说去看看蕊娘和九娘,裴姐姐说她们不愿意见人,就没见,然后回了家,换了套官服,下午去了衙门。」 老父亲脸色越听越黑。 裴姐姐、阿桑、蕊娘、九娘! 好,很好! 沈月章,你可真好!真他妈让他想拦都无从拦起! 而沈月章终于发觉了她爹的异样,「爹,你怎么了?」 老父亲冷哼一声,「在想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这个当爹的不知道的!」 . 沈月章搞不清她爹在搞什么鬼,但她知道,她把郡主惹毛了。 原本顺顺利利的交朋友计划,被她无意之中改成了地狱难度,现如今又要费尽心思的去哄,为此,她还推了好几次太后的传话。 好在是她终于还是弥补好了郡主受伤脆弱的小心脏,而且她这上赶着花钱花心思的举动,也终于让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老父亲找准了目标! 郡主!绝对是郡主没跑了! 新欢旧爱,他看的可太清楚了! 于是,六月中旬这日,皇后宣召郡主入宫问话,郡主拉上了沈月章陪同,而 自诩看的清楚的老父亲,也终于没再阻拦。 新欢旧爱嘛,借力打力! 这档子事,她们对上就能消灭一个,用上了兵法的老父亲这次相当放心的让沈月章进了宫。 皇后宣郡主入宫,算是例行公务, 绕来绕去也就是那么几句「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什么不好的及时说」 郡主回完了,皇后就叫她们去给太后请安。 第109页 期间沈月章在边上,最多也就是微笑点头加附和,三个人,把客套又不失礼貌演绎的淋漓尽致。 只是离开正殿时,沈月章盯着一旁的偏殿多看了一会儿,郡主立马察觉的看过去。 她没瞧出什么异样,问道,「怎么?」 「没什么。」沈月章收回视线,轻嘆一声,「想起了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郡主立马来了兴趣,「具体说说?」 沈月章痛心疾首,「具体就是一些个摔碎了的酒罈子、砚台子、桌腿子,还有我空空如也的钱袋子!」 郡主轻笑了一声,还要再问,却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肩膀。 那人撞了她,连停都没有要停的意思,堂而皇之地便进了凤藻宫的正殿。 而慕华琼盯着那人的背影,原本的恼怒一收,还顺带拉住了沈月章,居然难得的没有发脾气,只是问身旁的宫人道,「那位便是新入宫的杨家女了吧?」 宫人应是,穆华琼便冷笑一声,没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一路上都有宫人跟着,沈月章虽然觉得郡主的反应奇怪,但也没多问。 顶着白惨惨的烈日,终于到了寿康宫。 宫女们将她们请到了偏殿稍坐,一进门,一股从头凉到脚的凉气便散了这一路的暑热。 只见偏殿中央的大缸里,放着皇后宫里两倍的冰块,两人刚坐下,宫女便送上了冰酪。 沈月章只看着那冒着寒气的冰鉴微微皱眉,等宫女放下了冰碗,沈月章便吩咐道,「把冰鉴撤了吧。」 郡主刚吃了一口冰酪,眉眼间的餍足还没停留一瞬,闻言便道,「怎么,不是你的钱,你也心疼?」 沈月章随意扯了个谎,「昨晚吃的凉了,今日肠胃难受,受不得凉。」 听她这么说,郡主才作罢,不光叫人撤下了冰鉴,连手里的冰碗也放下了,应道,「也是,眼看就立秋了,虽然白天还热的厉害,但晚上还是凉,是该注意些。」 沈月章一听「立秋」,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是啊,日子过得太快了,居然这么快就又立秋了。 沈月章不由得焦灼起来,她看着上首的、郡主的脸,有些按耐不住的问道,「今年的秋老虎厉害,你们南楚那边不是香料很多吗?那你们又没有什么能让人透骨生凉的香料?」 「香料哪儿有那么大功效!」郡主随意回道,「不过倒是听说过有些药有这用处。」 沈月章却是眼中一亮,「药也行啊!」 郡主闻言,有些好笑的转过身,看着沈月章,「你当这是什么好东西啊?这种东西很伤身子的,尤其是女子!」穆华琼语气一重,撑着手臂,食指落在沈月章眉心,一字一句一点眉心地,道,「寒气入体,怕是此后都无法生育!为了凉快点吃这东西,你可别不要命!」 「那...没有解药吗?」 沈月章语气略急,反手将穆华琼的手按下。 柳云进来时,便是两人几乎头挨着头靠在一处,两人中间的小几上,沈月章紧紧握着慕华琼的手。 宽袖之下的手霎时攥紧了,她笑了笑,却带着几分冷意地开口道,「郡主在大梁可还习惯?」 穆华琼起身向太后见礼,沈月章也跟着拱手,却明显的心不在焉。 之后的流程和皇后那里一般无二,太后问话,郡主搭话,沈月章安安静静,却是连点头应和都没了心思。 她出神时,下意识抓过身旁的冰碗吃了一口,冰凉的感觉立马让她回过了神。 她皱着眉看着那一碗的冰凉,一脸烦躁的又撂回了原处。 柳云几乎是立马发现了她的神色,出声问道,「沈大人不喜这冰酪?」 沈月章确实不喜,她听见立秋之后,所有了冰与凉有关的东西都让她觉得不喜。 她几乎就要应下柳云的询问,郡主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后,帮忙打着圆场。 「她昨日吃坏了肚子,脾胃不舒,娘娘的冰酪做的极好,香气浓郁,又冰冰爽爽,正适合这暑热的天呢!」 说着她便去拿自己那碗冰酪,柳云却是微微歪过身子,斜倚在一旁的扶手上。 她脸上笑意更浓,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戒指。 「是吗,那倒是本宫准备不周了。」 看的出来,穆华琼极会说场面话,和柳云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半晌。 她虽然打着破坏两国和谈的心思,但也明白,再怎么破坏,也不能得罪到大梁的皇帝皇后,和这位皇帝嫡母的太后跟前——她只想让远在大楚的亲爹倒霉,可没想让自己倒霉! 于是南楚的郡主和大梁的太后「相谈甚欢」许久,瞧着时辰差不多,郡主正要找理由告辞,外头却来了个宫女,说是皇后那边还有东西要给郡主,方才忘了送,请她走之前过去一趟。 穆华琼直觉没什么好事,尤其杨家女还进了宫,她瞧向一脸神色恹恹的沈月章,正想着要不要让她自行出宫,便听太后道,「沈大人既然身体不适,不妨就留在此处稍歇,郡主觉得呢?」 穆华琼自然没什么异议。 她虽然没听说过太后和沈月章从前的渊源,但人家都是大梁的君臣,要担心也用不着自己这个外国的郡主担心,便跟着那个宫女告辞了。 沈月章见人走了,更加没什么样子地摊在椅子里,柳云屏退了宫女,走到沈月章下首的椅子里坐下。 第110页 「怎么,吃坏东西了?」 说着,她伸手探向沈月章的小腹,沈月章没躲,但眉心更紧了。 「你还说?这还在中旬,你就在屋里放那么大个冰鉴。」余光撇到小几子上的冰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冰碗!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让人操心?」 听见这话,柳云方才被郡主那护短的语气,气到的阴郁又和暖舒展了些。 她更软了语气,带着几分示弱似的撒娇,垂下头,抬眸瞧着沈月章,「你许久未进宫里来了,我想着路上热,特意叫人给你准备的。」 柳云拿起那碗冰酪里的汤勺,一下一下搅拌着,余光却始终瞧着沈月章的反应,低声道,「谁成想你不喜欢。」 「没有~」沈月章拐着九曲十弯的调子,想解释又无从开口,只好撑着脑袋,一脸烦心不已的模样,「就是烦,想是天热吧,没什么胃口。」 她视线顺着看向柳云的小腹,想到郡主那句「不能有孕」,心里就是重重一痛。 沈月章自己固然不想生,但那是不想,不是不能,柳云却... 她心里为柳云难过,却忽然,一勺冰冰凉的冰酪落在唇边。 一抬眼,柳云拿着小勺,正饶有兴趣的餵她,沈月章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也就一口一口吃了。 柳云眉眼间终于带了些真心实意的笑,边餵她边哄到,「下个月就是秋狝的时候了,我叫陛下带上你一起去,骑骑马打打猎,别不高兴了,嗯?」 说罢,她伸手捏了捏沈月章脸上的软肉,却意外的没从沈月章脸上看到惊喜,她只点了点头,道,「郡主也说了,让我到猎场去教她骑马。」 柳云脸上的笑意一僵,却没说什么,只接着将那碗冰酪都餵给了沈月章。 柳云右手餵的,食指上带着的那枚镶着粉色宝石的戒指,便一下吸引了她的注意。 「粉色宝石?」 柳云「嗯」了一声,「柳录生从匈奴那边弄来的,这颜色罕见,又粉嫩,你喜欢?」 她说着,不等沈月章回话就已经去摘了。 如她所说的,这颜色粉嫩,并不和她的身份,这戒指带出来,本就是今日想着送沈月章的,只是摘到一半,又道,「别是我刚送了你,你转头就送去给了郡主吧?」 那戒指沈月章确实很喜欢,柳云话落便立马保证道,「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把你送我的东西给了别人!」 柳云轻哼一声,这才满意,拉过了她的左手,在食指上套了套,略小了些,便又戴到了中指上。 刚刚好! 沈月章抬手仔细打量,看着到底是比刚刚活泛了些,柳云心中稍稍慰藉,又瞧着她粘在唇角的冰酪,招招手,示意人过来。 沈月章探过身,柳云一手捧着沈月章的侧颊,也倾身过去。 柳云的舌尖扫过唇角,浓郁的奶香顿时盈满口腔,她稍稍一偏头,细细吻上沈月章微微凉的唇瓣。 许久,柳云终于放开沈月章,两人之间仍旧唿吸相闻,沈月章垂眸瞧着那染着水光的唇瓣,试图靠近又被柳云按住。 她摩挲着沈月章的眉梢眼角,目光像是幽深不见天日的井,她问,「你想亲郡主吗?」 「不想!」沈月章想也不想的回道,试图向前,却又被柳云躲开,但两人比刚刚离得更近了。 沈月章的鼻尖蹭着柳云的鼻尖,像是在撒娇一般,可柳云不为所动的,「那你想亲谁?」 「我...我只想亲你。」 终于,柳云满意地放任了沈月章的靠近。 水声渐起间,柳云含煳不清道,「你永远,永远,只能想亲我一个,知道吗?」 第58章 让屁崩瞎了 郡主被叫去凤藻宫, 久久都没有回来。 前去打听的宫女说皇后留郡主在宫中吃饭,沈月章便也在寿康宫蹭了一顿午膳加午觉。 午觉梦醒,罗帐低垂, 榻上昏昏暗暗,柳云支着一条手臂正要悄声下床,却见沈月章一个激灵,勐地睁眼。 她呆愣地瞧着柳云半晌,忽而一个翻身,径直滚进了柳云身前,反手抱住了她的手臂。 沈月章的心跳很快,她把自己蜷成一团,额头抵着柳云的手腕内侧, 就那么突兀又莫名的来了句。 「你会死吗?」 她声音听着可怜, 带着刚睡醒的迷濛, 只紧紧抱着柳云的手臂,看不见神色。 柳云一顿, 止住了下床的动作, 继而俯身,侧颊靠在沈月章的肩背。 女子的肩背单薄,像是年轻的青树, 翠茂, 却柔韧。 柳云半拢着她,手掌轻轻拍在后背。 「做噩梦了?」 沈月章蒙在臂弯里的眼睛睁着, 一眨不眨的盯着榻上褥子上的锦绣祥纹,她没回柳云的话, 只又问道,「你会死吗?」 人当然会死。 生老病死, 天灾人祸,人总是要死的,柳云又怎么可能例外? 若换了从前,柳云必然会毫不留情地、直白的,打破沈月章那些无谓的、天真的妄想——她从来不惮于将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告知那个被保护在绮罗丛里的娇娇儿! 她曾经恶劣的期盼着那双天真明亮的眼睛染上阴霾,恶劣的打破大人给她编织的华胥梦境,她曾经厌恶沈月章过于灼热的光芒,她一边被她照亮,又一边被她烫伤... 然而当那份厌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期待、变成了怜惜,她又一发不可收拾的想要离她越来越近。 第111页 这份怜惜让最伶牙俐齿、善于狡辩的人都变得笨嘴拙舌,柳云甚至都找不到语言来回应这句「你会不会死。」 她不说话,沈月章便探出了脑袋,那柔韧的、被压弯的青树甫一离开挤压,便抖抖擞擞地将翠笼的树冠直指云霄! 沈月章没等她说话,伸出手臂抱紧了柳云的脖颈。 她用力将人按在身前。 「我不会让你死的!」 柳云:「......」 柳云只当是她还沉溺在刚刚的噩梦里,但也被这句话说的一片熨帖的窝心,她就势压在沈月章身上,任由沈月章抱紧这没距离的拥抱。 「好,我听你的!」 * 沈月章和郡主出宫时,郡主明显的心情不佳。 也不知道她和皇后说了什么,但之前问药的事是继续不下去了。 沈月章怀着满腹的心事回了家。 这件事,唯一开心满意的就是老侯爷。 听说郡主心情不好,送沈月章回来之后,连马车都没下,直接就回了驿馆,他心里更是一阵的窃喜。 看来这法子是真行得通,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沈月章是陪着郡主入宫,他也不拦着了,反而次次都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每每看到两个人丧眉耷眼的从宫里出来,晚饭都多吃了大半碗! 沈月章无心关注她爹的这些变化。 这段日子皇后召见郡主,召见的很勤,沈月章几乎见天儿就入宫一趟,但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在宫里处处被人盯着,连句话都不能好好说,最要紧的还是那个先入宫的杨家女,几乎郡主次次觐见皇后,她都会来,来就算了,还张牙舞爪的各种挑刺! 郡主要为着自己以后忍,皇后要为着她的国母身份忍,但沈月章没得忍,也忍不了! 几乎每次入宫,沈月章都会和那位「准贵妃」吵起来。 之所以叫她准贵妃,是因为杨家女入宫也有些日子了,封贵妃的消息宫里人人皆知,但钦天监上奏,说是这段日子天象不好,犯煞,不宜有大的封赏庆典,否则会对主位不利! 就这么着,贵妃的礼服和金印,杨家女一概没有,倒是住着离养心殿最近的长乐殿,身旁的宫女太监也都是贵妃的仪制,只是在宫里永远穿着她从锦州带来的常服。 可官宦之女,饶是衣料首饰再豪华,又怎么能和宫里那些彰显身份的东西比? 都说越是少什么,便越是要炫耀什么。 这位准贵妃的日常,便是每日把自己打扮得金碧辉煌,在六宫各处耀武扬威! 大家忌惮着她背后的杨率,又顾及着她的贵妃之位,往日里碰见了,都对之避之不及。 于是这更助长了她在宫里的威风! 沈月章在皇后这里,便常常见到杨家女随意出入皇后居所,不行礼、不问好,大喇喇往凳子上一坐,就差在脸上写上——你这位子迟早是我的! 若只是不懂规矩也就罢了,以杨率为王称霸的血脉,杨家有这样的女儿也不算稀奇,沈月章看不惯,也最多是和她冷不丁的怼上两句。 然而这人明显不是想当皇后这么简单,而是要当后宫的独一个! 今日说是有人推她摔倒,明日说是有人在她饭菜中下毒,六宫娘娘几乎挨个让她碰瓷碰了个遍! 阿桑见了都得叫一声呔!老贼的程度! 乐衷于碰瓷干倒全后宫的准贵妃,在得知郡主即将入宫之后,自然也没放过,穆华琼先前忍了几日,做足了忍辱负重的模样,后来变了戏路,开始「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自卫反抗! 要得说,论心眼子,还得是南楚人! 郡主和准贵妃吵了一架,回了驿馆便「病重」了,病得下不来床,后面皇后让人来请时,还得让沈月章帮她进宫回话。 沈月章独自入宫了。 回了郡主病情了。 转达了郡主「病重」的原因了。 亲切问候贵妃的亲人了。 然后贵妃也「病了」。 沈月章还特意过去问候了一趟,瞧着贵妃以手覆面躺在榻上,脸上的白.粉随着动作扑簌簌往下掉,沈月章很贴心的替她接住了,又撒回脸上。 贵妃气急了,更显得面色红润,「混帐,你以为你是谁!」 沈月章眨眨眼,「我是沈月章啊!」她在贵妃跟前摆摆手,看向身后的宫人,一脸担忧地,「准贵妃是被屁崩瞎了吗?怎么好像看不见人了!」 准贵妃:「......」 于是,准贵妃也开始病得同样下不来床,病得日日掩面哭泣。 再然后,皇帝发了话。 看吧!就是不能在这几日大兴庆典吧!果然伤及了主位吧! 皇帝大张旗鼓赏了钦天监,然后「不得已」将册封贵妃的礼制推了又推。 这么一推,就推到了秋狝之后。 这日,天高气爽,城中连绵的黄旗飘扬如云! 皇帝带着满朝文武,还有皇后太后,以及病癒的郡主,浩浩荡荡,向恆山猎场去了! 猎场离京城不远,队伍早上出发,傍晚便到了。 他们到时,柳录生带着禁军已然将猎场围了起来,帐篷和一应用具都已经备好。 皇后太后和皇帝,自然是毫无疑问的一人一顶帐子,郡主是客,同样一人一顶。 第112页 沈月章和裴尚榆是陪同郡主来的,又是女官,两人同住一顶。 再稍远些的,便是各位大人及官眷的帐子了。 沈月章的老父亲由于要掌管京中守备,左相也因要处理国政没有前来,而明日才是正式开始秋猎,毕竟大家奔波一日,都辛苦了,吃过了饭便早早歇下了。 柳云已然洗漱过了,瞧春蕊又给沈月章换上了骑装,不由问道,「大晚上的,你还要出去?」 春蕊一边替沈月章整理衣裳一边道,「郡主说要让我们家小姐教她骑马呢!」 她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贊同,求救的看向裴尚榆,「说是白日里人多不自在,晚上清净,又没人,方便她跑马!」 「跑马?」裴尚榆闻言上前两步,「这里是猎场,虽说禁军清过了,但保不齐就有疏漏的!若真出了什么事,可不会有人责怪郡主!」 「放心吧裴姐姐,我心里有数!」沈月章轻出了口气,「郡主就是前些日子天天被叫进宫,和人家打擂台,心里憋得慌。你别听春蕊瞎说,什么就跑马,她哪儿会跑马啊?能上的去马背,就算她今晚没白准备了!」 「何况我还特意叫了我弟弟,你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你弟弟,沈清玦?」裴尚榆眉心一跳,一副你想要我命就直说的模样,生生气笑了。 「他那骑术还不如你,你带上他让我放哪门子心?」 说罢,她眉心一皱,打量着沈月章身后的那几个大箱子,「你把他藏哪儿了?可别先憋死了!」 但不等沈月章开口,等不及的郡主已经不耐烦的在外头催促起来,「沈月章,你好了没有?我进去了?」 「快了快了,你进来等吧!」说罢,又看向裴尚榆,「不是沈清玦,是...」 沈月章话又没说完,穆华琼的帘子也掀了一半,人还在外头,就听身后一阵嘶嘶马鸣。 柳录生骑在马上,雪白的盔甲在月色下莹莹泛光。 他勒紧了缰绳,身后皎洁的月映在脑后,朝郡主遥遥一抱拳,继而声音压低了传过来,「沈...姐,在猎场西边!」 郡主怔愣的神色随着他的目光也挪向帐中,脚下却未动。 「啊,知道了!」沈月章也压低声音回了一声。 「你还带了柳录生?!」 裴尚榆的声音似乎有些破音,连她身后的阿桑也一脸的一言难尽。 沈月章眨眨眼,「不是说危险吗?柳录生如今掌管禁军,叫他给我们找一片有禁军远远儿巡逻的地,再叫上他,双重保险,怎么..了吗?」 裴尚榆深深吸了口气,扶着额角,由阿桑扶着后退两步。 「行吧,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自求多福吧!」 带着裴尚榆的美好祝福,沈月章和郡主鬼鬼祟祟熘到了猎场西边。 天上明月很亮,远处禁军巡逻,眼前草地宽阔,平整无垠。 柳录生把两人带到之后就说有急事,先行离开了,沈月章和郡主两人站在原地,迎面的夜风带着白.日的热烈的些许躁动。 沈月章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郡主,双手一摊,问道,「郡主,请问您觉得,咱们练习跑马,最重要的要有什么?」 第59章 她已经成亲了 众所周知, 要想练骑马,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得有马! 而这寂寂月色之下, 除了夜虫低鸣,便只有两个默契地以为对方准备了马匹的憨憨。 穆华琼「......」 「烦死了!」 近来的种种郁闷溢上心头,如今连骑个马都处处不顺,穆华琼脸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烦躁,她背过身深深吐纳片刻,口中喃喃自语。 「毁灭吧,毁灭吧,全他妈的毁灭吧!」 「你念什么咒呢?」沈月章的脑袋慢慢她从手臂旁凑过来,惹得郡主恨屋及屋瞪过去一眼——都是你们这些北梁人! 沈月章好像被吓到一般, 忙一捂嘴, 瞥了眼天上的一弯下弦月。 「...我打扰你吸收日月精华了?」 穆华琼:「......」 穆华琼很生气, 然而身体很诚实的「噗嗤」一笑,于是, 生气时刻被逗笑的郡主更生气了! 「沈月章!」她面上羞恼更深, 随手摘下发上的金簪就砸向沈月章怀里,「你们北梁就没一个好人!」 杨家女就不必说了,假惺惺的皇帝就是个笑面虎, 不苟言笑的皇后成日里拿她去挡着那个杨家女, 那个太后年纪轻轻,一看就不是皇帝的亲娘! 不是亲娘还能在宫里有说一不二的权势, 想也知道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她呢,她就像是被人捏在手里的棋子, 自小被继母拿来彰显仁德,又被父亲拿来表演情深, 现如今及笄了,就马不停蹄地被大楚送来换合约,如今又被大梁捻来放去做工具... 穆华琼早习惯了这些,甚至还能游刃有余的在这些利用之间为自己谋来好处,可偶尔触动心肠,她还是觉得憋屈。 憋屈不已的郡主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然而余光一撇,旁边沈月章的影子落在跟前——她将自己方才扔给她的簪子戴在了自己头上! 那是自己刚到北梁时带的蝴蝶金簪,蝶翼轻薄,随着沈月章摇头晃脑的动作,影子上的蝴蝶也跟着振动蝶翼,活灵活现,好似真在髮髻旁停了一只蝴蝶似的。 「沈月章!」郡主的满腔幽怨孤愤都化成了恼怒,她抓了把身旁的青草愤愤丢过去,「你有没有良心?!」 第113页 沈月章护着头上的簪子退了半步,一脸没所谓的,「哎呀不就忘了备马了吗,咱们在这儿要待二十多天,今天才第一天,你着什么急?」 沈月章自然是不理解她的心事的,她自然而然躲过了郡主来拿簪子的手,顺手将簪子揣回怀里,又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大梁可不像你们南楚,要骑马有的是机会!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套骑装。」沈月章看着她满头的钗环,又道,「头上也不用带这么多首饰,到时候都给颠掉了。」 南楚没多少平川,马场少,比起马球,南楚的贵族们也都更喜欢赏花作诗的雅集。 在来大梁之前,穆华琼没什么接触骑马的机会,对骑马的装束也不甚了解。 她身边那个侍女是她父亲派来的,她或许懂,但穆华琼从来不信她,更不用她,不管衣裳首饰还是髮髻,都是自己亲手搞定。 「就算你不会梳骑马的髮髻也没事!」沈月章拍拍她肩膀,「等你入宫为妃,日后自然有宫女服侍,而且每年的秋猎、马球会,你要你想出来玩,我就去向陛下请旨。」 一句话好似银针一般,戳中了穆华琼这些日子日益焦躁的根源,她眉眼垂下,尽显落寂,却还是瞥了沈月章一眼,一脸不信的激将,「你去求能有用?」 「那当然!」沈月章腰背挺直了,信誓旦旦的,「皇帝和我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我们在宫里上学堂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么点小事,他不会不允的!」 是啊,出宫是小事,毕竟一年也就一次秋猎,可 「我...不想入宫。」 * 柳录生将人带到了猎场西边之后,就立马回到了太后帐中。 他极为「不刻意」的将沈月章要教郡主骑马的事说给柳云,可出乎意料的,柳云的反应几近平淡。 柳云喝茶的动作未有半分的停顿,只应道,「我知道了。」 看她云淡风轻,柳录生不由得追问,「你...不去拦她?」 而柳云却反笑出了声,「为什么要拦?」 「一则,接待郡主本就是她的职责,二则,郡主视她为友,教自己的朋友骑马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吗?」 「可是...」柳录生却急了,只是话到嘴边,又急红了耳根,他仓皇避开柳云的视线,语气又沉下去,「你们不是...那种关系?」 柳云闻言,也垂下眼眸。 帐子的橘色烛光下,姐弟二人垂眸思索的动作竟如同拓印一般的无二。 之后,柳云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笃定的响起,「不论哪种关系,她都还是沈月章。」 不知为何,这平平淡淡的一句,却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在柳录生耳边响起。 柳录生勐地抬头,看向柳云的眼中除了孺慕,更多了几分的敬重! 是他浅薄了! 这一个月来,他渐渐接受了沈月章和他姐姐的关系,也忍不住将那些约束女子的条条框框套在她身上。 从前他觉得鲜活的跳脱和机敏,在这些日子的逐渐接受里,逐渐也让他觉得沈月章不够稳重、不够端庄、不够一个大家闺秀、更不够一个当家主母。 他从前觉得自己没资格去评价的人,如今却因为她和自己姐姐的两情相悦,就让这份指指点点就变得理所应当起来! 可如今,他姐姐都不在意,他的过多不满,就显得苛刻和无理。 柳录生无疑是聪明的人,这份聪明一半来自天生,一半来自善于学习。 就好像行军打仗,总要时时检讨自己的兵法部署,于是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此次战役败了的原因,并迅速做出了检讨和调整。 再回过神时,看向柳云的目光里便只剩了坦荡的清明。 他抱拳拱手,便要离开,只是人刚出了帐子,又忍不住转了回来。 「那个...」柳录生脸色微微赧然,「你说你们的事,是第一个告诉我的,对吧?」 柳云微愣,很快点头。 抛开早早知情的李建云,和自己看出端倪的瑞雪,柳录生确实是自己第一个告诉他的。 柳录生见状,这才露出几分小孩子般的骄傲和自得,飞快的看了柳云一眼,这才大步流星的离开。 马蹄声渐渐远去,座上的柳云眉心却渐渐的收拢起来,她指尖拨弄着串珠,不知过了多久,瑞雪上前挑了挑灯烛。 灯烛噼里啪啦的爆着灯花,柳云的目光挪向帐子之外。 「于公于私,她这么做都是情有可原,我不该管,是吧?」 瑞雪余光看了眼太后的侧影,一边将灯笼的罩子罩回去,一边道,「娘娘是天子之母,天下女子皆当受教,沈小姐身为女子,便没什么该与不该一说。」 柳云闻言,唇角却抿得更紧了,她一言未发,手上的动作却逐渐加快。 瑞雪心中暗暗思量着,片刻后,瞧着外头的银色月光,道,「若是今日未得空,娘娘不妨早些歇了吧?」 柳云闻言,倒是动作温吞的站起了身,手里的串珠也不转了,只指尖崩的极紧,指节处一片青白,瑞雪适时露出一脸担忧。 「娘娘今晚吃多了些,是不是出去消消食?」 * 穆华琼没想到自己会对沈月章说出自己不想入宫的话,尤其还是在听到她和皇帝关系匪浅之后。 她起初直白的告诉沈月章,自己要破坏和谈的话,想的还是这话若是能传到大梁皇帝的耳朵里,或许自己能有那么微不可见的可能性,被大梁要求换一位郡主或公主来和亲。 第114页 就算没有换成,起码也能让大梁知道自己不怀好意,但性子鲁莽。 毕竟,不怀好意又鲁莽的性子能帮她省掉很多明里暗里的麻烦。 但不同于之前,这次直白地说出自己心里话...穆华琼还是生平第一次。 生平第一次,她没有考虑当前境遇的最优解,她明白和亲已是定局,但还是想说这么一句无用的话,像是抱怨,又像是希望得到人的安慰。 闻言,沈月章也安静下来,就那么抱着膝盖坐在她旁边。 片刻后,她问道,「你是不想入宫,还是不想嫁给皇帝?」 穆华琼思忖片刻,「要是入宫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是不喜欢皇帝啊!」 穆华琼耸耸鼻,「我讨厌那些心眼多的男人。」 譬如她爹,譬如她外公! 「你们梁国的皇帝一看就是心眼多的人,还总是笑眯眯的,一看就是个笑面虎!」 「这倒是没错,他从小心眼就多,还蔫坏!干了什么事就让我身上推,老让我背锅!」沈月章也揪了一把青草,「不过你不喜欢皇帝这样的,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穆华琼认真思索起来,半晌后,她才道,「我喜欢,勇勐的,直率的,憨厚的。」 沈月章却噗嗤一笑,「你怎么不直接说你喜欢笨的?」 郡主白她一眼,「可说呢,不然我怎么这么喜欢你?」 沈月章「......」 郡主轻哼了一声,「我本来以为梁国尚武,男子都是这般坦率之人,结果你们皇帝...总之,我还是喜欢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就好像...就好像柳统领那样!」 「柳录生?!」沈月章惊了惊,随即又惊又喜的,「你喜欢他啊?」 可话落,又兀自皱起眉头,语气中满是狐疑的,「但是你们之前在一处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我不懂你懂啊?」郡主撇撇嘴一脸嫌弃的,「我好歹都是马上就要成亲的人了,你呢?」 随即,郡主又升起几分好奇,凑过去,「话说回来,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 沈月章呆了呆,慢慢道,「我喜欢...能哄着我睡觉的,陪着我玩的,还能管的住我胡作非为的。」 「你喜欢人管着你?!」郡主声音大了些,一脸难以置信的笑起来,「怎么会有人喜欢别人惯着自己,沈月章,你这是毛病吧?」 沈月章张口就要反驳她喜欢笨的才是毛病,可一想到郡主举的这例子是自己弟弟,便悻悻住了口,转过头又道,「你懂什么,有人管住我,说明我不用考虑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说明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这有什么不好?」 「好好好!」郡主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半仰在身后的草皮上,天上月色朦胧,连着地上这一幕也好似仙境。 她推了把沈月章,「那你举个例子,谁能像你喜欢的这样?」 她枕着手臂躺在地上,语气隐隐有些黯然,但很快又挥散不见,「说不定等我入了宫,还能给你赐婚吶!」 沈月章眨眨眼,脑海里的人影在她说出「哄她睡觉」的时候就已经浮现,不过郡主的「赐婚」又让她清醒过来,沈月章摇了摇头,「不太行。」 「怎么?」 沈月章抱紧了肩膀,望着天上的月亮。 「她已经成亲了。」 郡主:「......」 郡主沉默了片刻,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但沈月章转过头,神色认真。 「但是你还有可能,既然是和亲,也不一定就非要嫁给皇帝吧?柳录生是太后弟弟,皇亲国戚,和你相配,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沈月章握着郡主的手,用力握了握,「你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帮你的!」 穆华琼感受着手背处的温热,心里的尖利好似塌了一块。 她看着沈月章眨了眨眼,鼻腔莫名有些发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可还不等沈月章回答,她便立刻接着道,「不,不用管为什么。」 她那些理所应当、应该对她好的亲人都没有对她有过太多怜悯,旁人的好,她也不需要去问缘由。 她看着沈月章,神色中有多了几分倨傲和娇蛮,「你只要永远都这样对我好就好!」 柳云来的巧,远远的,便听见了郡主这最后一句话。 第60章 泄愤!这绝对是泄愤! 恆山猎场分三部分, 一部分是驻扎帐子的休憩处,一部分是打猎的林子,还有一部分则是观看狩猎的观场。 次日, 随着斗气昂扬的号角声,今年的秋狝也正式拉开序幕。 按照每天狩猎的规矩,先是皇帝带着禁军扈从,挽弓搭箭,追逐猎物,驾幸猎场。 皇帝归来之后,按规矩是皇子和参与狩猎的武将们相继入场,但由于皇帝膝下无子,便是几十个善于骑射的将军们争夺彩头。 这场比试会足足持续五日, 日出入林, 日落清点猎物, 待到第六日,择出猎物最多者, 皇帝亲自赏赐。 赏赐物品还在其次, 往年因为得了魁首,便被提拔封官的也不在少数。 一场秋狝,几乎无异于武将们的殿试了! 故而每年都格外激烈精彩。 狩猎开始后, 皇帝浩浩荡荡入了猎场, 之后树林遮掩,很快没了踪迹。 第115页 郡主和皇后太后, 以及一众官眷就坐在观台上瞧着,她们那边君臣和睦, 郡主只觉百无聊赖,加之昨晚夜谈的困顿很快袭来, 她昏昏沉沉的,连旁边人和自己寒暄都回的牛头不对马嘴。 她勉强睁了睁眼,想找人说说话,可一回头,旁边也只有裴尚榆。 按道理来说,沈月章和裴尚榆都应该和她在一处的,但她想着怕不是沈月章睡过了头,也没声张。 直到皇帝带人浩浩荡荡回来,她才瞧着,沈月章一身嫣红骑装,英姿飒爽地跟在皇帝身后。 郡主一下子醒了盹,看着场上那个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的人,甚至都怀疑,昨晚和自己谈至深夜的是不是她! 「这个人...一天天的,哪儿来的那么多精神?」 郡主脸上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掩不住,身后的裴尚榆闻言,却轻笑一声,「只要不是读书写字,她的精神头一向是足的。」 郡主又回头看了裴尚榆一眼。 她无疑是讨厌那些很多心眼子的人的,偏偏沈月章身边还围了一圈这样的人,而裴尚榆又是其中的翘楚,是故她之前对着裴尚榆一向敬而远之。 可今日,裴尚榆口中对沈月章的熟稔,却让她心中闪过一丝怪异的...亲近。 她第一次朝裴尚榆露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带着几分无奈的,又转头过去,看着沈月章翻身下马。 秋风吹动衣袍,猎猎当风。 沈月章的动作干脆利索,丝毫不见拖泥带水,饶是郡主对骑射不通,也看得出来她的熟练,语气中震惊更多了几分。 郡主听得耳边官眷对沈月章的窃窃私语,道,「她走路都能摔倒,马上倒是利索!」 裴尚榆的解释则显得轻描淡写,「她自小便常常被老侯爷带着在军营里,还没学会走路就先上了马,倒也不奇怪。」 几乎是两个眼神的功夫,两人的谈话便已经好似寻常好友的闲聊,她们瞧着沈月章朝那边招招手——似乎是皇后的方向,又或许是太后,穆华琼诧异了一瞬,又见着她大步流星,径直朝自己走来。 裴尚榆分过眼神,瞥了眼太后的方向。 郡主丝毫未觉的,笑道,「难怪,怕是习惯了马背,道路平坦,反而摔跤的吧!」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一入观场便聚集了所有人目光的沈月章脚下一崴,趔趄两步,随后皱着眉低头,不知踢了脚什么。 郡主很给面子的「噗嗤」一声,回过头正要和裴尚榆说什么,却瞧着太后身边的宫女朝这边过来。 穆华琼收敛了神色,几乎下意识的猜着这人是来叫沈月章过去的。 她像是小孩子被人抢了玩具的不满,正想着要找什么託词,那宫女却到她跟前躬身一拜,「郡主,太后想请裴大人过去一叙。」 * 沈月章走到君郡主身边的时候,裴尚榆已经离开了。 皇帝回到了席上,正说这些场面话,沈月章低声问了句,「裴姐姐呢?」 「太后叫走了。」郡主没当回事,又问,「你跟着皇帝进猎场干嘛?」 沈月章正要说话,武将们已经受命进林子,前方的场地上燃起一人高的篝火,几队士兵入场跳起了战前祝祷的歌舞,另有五人瞧着鼓面,声音震耳欲聋的。 沈月章不由上前了些,凑在郡主耳边,「我去找皇帝,看有没有机会帮你问问你的婚事啊!」 沈月章说的理所应当,但穆华琼却愣住了。 郡主没有想到,沈月章要撮合她和柳录生的话,居然是真的! 她本以为那晚的话,不过是沈月章在当时情景之下的安慰,就像自己说的以后入宫给她赐婚的话——她又不是入宫做皇后,以沈月章的身份,怎么可能轮得到她来赐婚? 那些话不过是个虚无又美好的期许,她所理解的、沈月章的「我会帮你的」,也不过是这种日子能叫她出来透透气。 郡主难以言喻自己此刻心中的震动,她定定看向沈月章,「你...真问了!」 「没找着机会!」沈月章垂头丧气的,「你这事儿得私下说,你瞧这会儿...」 她下巴一样,示意她看向场中的位置,嘆了口气,「这会儿可找不着什么私下的空挡,本来还以为进了林子能找着机会呢,结果那些人围他围的,比猎物还紧。」 沈月章从来都是行动派,想做什么就去做,若是收到了阻拦,那就努力打破阻拦,若是实在打不破,才会接受这件事不能做的事实。 她这番行动力着实也叫郡主惊了惊,甚至于这份惊,都盖过了这件事没成的失望。 她自然明白,如果不是皇帝刻意安排,沈月章是很难找到独自和皇帝说话的机会的,也正是这份艰难,让她本就对这件事没报什么希望、甚至没指望沈月章去做! 穆华琼的喉头哽住了,看着沈月章半晌,又默默转了过去。 感动的情绪太过陌生,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但沈月章没给她多少感慨的功夫,又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光问我啊,你也得加把劲啊,成婚是两个人的事,你得先把人拿下!」沈月章右手握拳,定定看向她,「这几天晚上,你就跟着他学骑马,争取抓紧时机,好好促进促进感情,明白了吗?」 * 其实按沈月章的想法,和亲是为了通过姻缘来稳固两国合盟,若是两人是两厢情好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婚姻一成,既成全了大义,又没辜负自己。 第116页 可如今郡主是明摆着不愿意入宫,那解决的法子就只有两条,那么劝说郡主看开,要么换个人成亲。 且不说郡主如今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就算没有,沈月章也不是很能理解,皇帝们平日对敌国都恨之入骨,对抓到的敌国探子,都无所不用其极的打探讯息,怎么这嫁过来一个女人,他们就能安安心心,觉得他们的权势和魅力,能够让一个女子忘却国雠家恨了? 这可是日后的枕边人啊,他们睡觉敢闭眼吗? 是故鑑于柳云中毒的前车之鑑,沈月章觉得自己劝说皇帝,放弃让郡主入宫的成功概率,比劝说一个人改变她的喜好,要容易的多得多得多! 毕竟谁能不要命啊?! 她如今欠缺的,就是一个私底下的时机,而郡主欠缺的,就是和柳录生培养感情——这种事,总得人家柳录生乐意嘛! 于是,这秋高气爽的恆山猎场,旁人或是来休憩的、或是来打猎的、或是来游玩的,只有沈月章,每天白.日里忙着抓落单的皇帝,晚上还要陪着郡主,去猎场西边的空地,看柳录生教她骑马。 万幸的是,柳录生对于他来教郡主骑马的事不仅并不牴触,还相当积极,唯一有点奇怪的,柳录生看向郡主的眼神...似乎很是提防。 七天过去,没能逮到皇帝的沈月章,和半点进度都没有的郡主,窝在帐子里,反思这几日的计划为何失败的这样彻底! 沈月章翻着手里的话本子,信誓旦旦的连连摇头,「不可能是我给你支的法子,一定是你!」 沈月章「啪」的一声将书合上,又丢到旁边那半人高的书堆里,她起身踱了两步,「一定是你第二天晚上炖的鸡汤太难喝,让柳统领误以为你要谋杀他!」 穆华琼坐没坐样的摊在地毯上,哈欠连天的摆摆手。 她想辩解,奈何没什么精神,连续好几天的熬夜早起让她连说话都觉得没力气。 沈月章自顾自的,「第三天让你给他带束花,结果你还给带了菊花!你这花送的倒好,天还没凉,人先凉了!」 「让你多和人家说几句话玩闹一下,不是叫你拿簪子戳人家后脑勺,还用你那铁拳锤人家胳膊!」 「谁家玩闹用豁出命的啊,你是地府外放上来公干的吧,这么急着出业绩?!」 沈月章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看着别人,脑子里也会蹦出来「不成器」三个字!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强自忍耐着,道,「抛开这些再不说,让你装着笨一点,让他多教教你,可你呢?七天了,连马背都上不去,我看你这笨不像是演的...」沈月章脸上的指责多了几分忧虑地,「回头叫御医给你查查吧?」 郡主脑袋都支撑不住的垂下去,她声音很低的,「不管了,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她说着就撑着自己站起来,沈月章一惊,「你不想和他成亲了?」 郡主泪眼滂沱的打了个哈欠,「我只知道,今晚上再不睡觉,我都活不到成亲那天了。」 她歪歪斜斜的往外头自己帐子走去,「我要睡觉,我现在只想活着。」 * 柳录生几乎可以确定,郡主也喜欢沈月章了! 她送自己齁咸的鸡汤,就为了三人相处时,让自己别说话。 她还当着沈月章的面,送自己蔫了吧唧的菊花,结果自己还没说什么,她就可怜兮兮的湿着眼眶,说这是她特意为自己摘的,还问自己是不是嫌弃。 某一晚,他不过提了两句他姐姐,骑马的时候,郡主就用簪子扎他后脑勺。 ...... 泄愤!这绝对是泄愤! 当着沈月章的面就故意打着为自己好的名义,私底下就又是锤他又是扎他。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一定是看他是沈月章心上人的弟弟,她没法找她姐姐使出这些手段,结果就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柳录生咣咣喝了半壶清茶,打定了主意,今晚要是郡主再给他喝齁咸的汤,他也要告诉沈月章,这个女人的真实面目! 但,当晚前来的只有沈月章一人。 沈月章说郡主病了,身体不适,今晚不能前来,柳录生福至心灵的。 明白了,听明白了! 这是装病争宠呢,哈,柳录生心中暗自冷笑,「沈大人不必担心,我去为郡主请最好的太医!」 他今晚一定要揭穿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但沈月章却慌忙拦住了他。 「哈,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着了点风,我去看着她睡一觉就好了,不用劳烦太医。」 果然! 柳录生自诩一眼看穿了郡主的阴谋,沉思片刻,压低了声音,「沈姐,郡主生病之前,是不是我姐叫你过去?」 「啊?」沈月章一脸茫然,「没有啊。」 她倒是叫了裴尚榆过去。 而且说起来,柳云倒是常常叫裴尚榆过去,有时候自己晚上回了帐子,她都没回来。 沈月章心底闪过一丝异样,又被柳录生打断。 「不可能,我姐肯定叫你了!」柳录生坚信郡主装病争宠的戏码是冲着他们姐弟俩来的,甚至不惜梗着脖子胡扯,「她吩咐宫女的时候我就在,我亲耳听见的,肯定是有人故意拦住了,你去看看吧,我姐肯定在等着你!」 第117页 第61章 你凭什么? 柳录生说柳云找她, 沈月章自然没生疑,但她到了太后的帐前,却被人告知, 太后忙着谈正事,这会儿没空见她。 沈月章没多想,左右今晚郡主回去睡觉了,她不用过去陪着练马,没什么事儿要忙,就在外头的空地上熘达,等着柳云谈完正事。 七月底了,晚上的风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吹在身上寒津津的。 沈月章搓了搓手臂, 又懒得回去穿披风, 索性捡了一把石子扔着玩, 扔累了,身上也热了, 瞧着里头的正事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沈月章盘腿坐在地上,又捡着小树棍,百无聊赖的扒拉着身边的草丛。 她坐的地方避风, 也避光亮, 粗略瞧过去,便只能从帐子的阴影处, 隐约瞧见一片绯红的衣角。 衣角沾了湿润的草汁子,还有股淡淡的土腥味。 过了不知多久, 天上的月光逐渐挪到了头顶,明晃晃的光亮将沈月章所在之处照得透亮, 左手中指上的那枚粉色宝石的戒指在月色下更加闪闪动人。 沈月章瞧见了,拿在眼前细细打量,脑海中忽然想起来自己从郡主那拿来的那只蝴蝶金簪。 柳云喜欢蝴蝶,那是为数不多,能惹得小时候的柳云放下身上那股老成持重、露出明确欢喜的东西。 自从得了那支金簪,沈月章就想着什么时候得了空,把簪子给柳云来着,结果忙来忙去给忙忘了。 趁着这会儿记得,沈月章正欲起身回去取,可刚一动作,右边大腿外侧跟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沈月章勐吸一口冷气,几乎是跳也似的捂着痛处到了帐前光亮处。 尖锐的疼痛处逐渐开始发烫,并且痛处迅速蔓延开来,刚刚传话的宫女从帐门处走过来的功夫,沈月章腿上的痛感已经蔓延成了手掌大小的一片。 「沈小姐,您怎么了?」 宫女被沈月章的反应吓到,惊唿一声,疾步上到前来。 离得近了,又看她捂着腿,面上一片痛色,宫女心中立马反应过来,可还不等她再开口,一道人影已经快步从帐子里出来。 沈月章已经关注不到旁人了,腿上的疼痛已经扩散到了整个大腿外侧,皮肤火辣辣的,似乎还肿了,摸上去硬邦邦的,她只觉自己头皮都痛到发麻! 沈月章痛的想哭,余光里瞥见宫女身上那抹粉色的宫装,又生生忍住了,直到柳云的身边在她耳边响起来。 「被咬了?先进来。」 沈月章鼻腔一酸,立马就有点绷不住,但脑子还是很快地从柳云急切的语气里听出了担心。 她慢慢缓了口气,压下了那股酸涩,心说她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官,可千万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疼哭,那可太丢人了! 她紧咬着唇,一声不吭地被人搀进帐子里。 很快,宫女们搬来了屏风,医女前来上药的同时,沈月章也将那身衣裳从头到脚的换了一遍。 沈月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咬了自己,为防那东西藏在了衣服里,还是换了安心。 上药的时候,沈月章瞧见自己的右腿果然肿得老高,尤其被咬的地方,还有两个小小的出血点,像是个山丘似的凸出来。 医女给她抹的药膏子清热解毒,涂上去清清凉凉,霎时就消减了那股灼痛,沈月章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似的,脸上痛苦的紧绷松懈下来,这才觉出额头一片湿润,连鬓角都濡湿一片。 医女出了屏风去復命,沈月章躺在榻上,刚换的中衣宽松轻薄,裤腿还卷着,露出刚涂上去的膏药,沈月章长长出了口气,瞧见进来的柳云时,脸上还露出了个讨好的笑。 但紧接着,裴尚榆和阿桑也一脸担忧的进来。 裴尚榆瞧了眼她的伤口,隽秀的眉心紧紧皱起来,「这是叫什么给咬的?怎么伤成这样!」 说罢,她又念叨了句,「疼吧?你也是,人家白天都不往那边走,偏你大晚上的还往那里头蹭!」 沈月章嬉皮笑脸的,「一个人在外面等的没意思嘛,那块挡风,谁知道怎么就这么倒霉。」 话落,她去瞧自己伤口出的膏药干了没有,没瞧见柳云的神色闪过一瞬的晦涩。 沈月章自顾自道,「没事了,涂上药就好多了。」她试着挪了挪腿,又道,「也没那么疼了,放心吧裴姐姐!」 她仍旧笑的没心没肺,好似刚刚那个疼得话都说不出来的人不是她。 裴尚榆只得一脸无奈的笑了笑,又朝她伸出手,「能走吗,我们正要回了,我和阿桑扶你回去?」 这话是冲着沈月章说的,裴尚榆的余光却扫向一直沉默的柳云。 柳云背光坐着,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她这个做惯了沈月章的主的人此刻却没说话,只抿唇看向沈月章。 沈月章抬了抬腿,说,「能走。」 阿桑正要上前来扶她,可沈月章随即又道,「我一会自己回去就好,你们先回去吧。」 裴尚榆没再多言,朝柳云见礼之后便告辞了,沈月章目送着她出了屏风,又出了帐子。 人走之后,沈月章又探着脑袋往外看了一眼——方才疼得头昏脑胀,垂着头被扶进来的时候,只瞧得人影重重,倒没注意和柳云谈正事的还有谁。 这会儿,她透过屏风,只瞧见远远儿站着个瑞雪,在箱子前安置着医女刚刚留下的药膏。 第118页 腿上的疼痛像是一种提醒,提醒沈月章,天色已然不早了,裴尚榆是女子还好说,柳录生是亲弟弟也好说,但除了他们,如今在猎场上的所有人,都没有正当出现在太后帐子里的理由! 但柳录生刚和自己说完话,也就是说,刚刚在帐子里,只有柳云和裴尚榆。 沈月章方才压下去的酸胀又席捲上来,这次更加晦涩又来势汹汹的。 「方才谈正事的,是只有你们吗?」 她直直看向坐在榻旁的柳云。 腿上的灼热消散许多,心中的无名火却烧起来,她偏腿躲开了柳云的触碰。 若是今夜无事发生也就罢了,偏偏受伤的腿加重了等在外面的代价,这代价让她心生不甘和怨怼。 沈月章想不明白,既然只是她和裴姐姐在,为什么自己不能进来等? 况且,她和柳云说话的时候,有时候连瑞雪和春蕊都会避开,可裴姐姐却是带着阿桑,瑞雪在跟前侍候的! 她心里委屈的厉害,两个都是和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人,阿桑又是她同生死的朋友,三个人在一起商量事情,却唯独避开她! 沈月章的气愤来的很急,她撤下裤腿就要离开,被柳云拦腰挡住,「你去干什么?」 「我要回我帐子睡觉!」沈月章想吼出来的,这样才显得气势,可事实上,为了防止声音里的哽咽泄露,她声音低的像是刚出生的小猫儿。 而柳云也像是牵掣一只奶猫似的,轻松制住了一条腿行动不便的沈月章。 柳云的语气冷然里带着平静,她冷笑一声,反问道,「你不是从来对正事不感兴趣?这次这么生气做什么,还是气你今日没能和郡主骑马,特意跑我这里来撒气?」 沈月章被气的唿吸乱了些,她勐地从柳云身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瞪着柳云,却不想哭了。 「和郡主有什么关系?分明是你们!什么正事,瑞雪和阿桑都能听,偏偏要避开我?」 阿桑能听,说明不是柳云的私事,瑞雪能听,说明不是裴姐姐的私事,她们说的就是公事,公的不能在公,可偏偏不让她听! 沈月章越想越气,用力掰着柳云横在胸前的手臂想要离开,口不择言的,「你不让我进来,说白了就是不想见我吧?你放开我,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 柳云只听得心中重重一坠。 事情明明按着她的计划顺利进行,可她还是低估了沈月章的攻击性,明明正戏还没开场,她就已经被沈月章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的遍体鳞伤,连着理智也岌岌可危。 好在,瑞雪出帐子的动静勉强唤回了柳云的一丝理智,她强压着心中汹涌的情绪,深吸口气,语气平淡无波的。 「你被毒虫咬伤是意外,又不是我叫你去草丛里待着的,你沖我生什么气?」 今晚本该只是一个序章。 叫沈月章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通的序章! 正常的戏份是沈月章被拦之后回去自己帐子,然后瞧着裴尚榆早出晚归,和自己形影不离,却不带她的失落。 届时柳云会自然而然的引导她,让她自己意识到,她柳云对沈月章而言,是不同于朋友身份的人! 她也需要让沈月章感同身受,感受自己瞧着她和郡主形影不离,心中的情绪和不满... 这个过程本该是循序渐进、静水流深般的温和,但谁也没想到,她不让沈月章进帐子,沈月章就生生在帐子外等,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惨状。 柳云预计好的「温和」手段都派不上用场,她也被沈月章的口不择言激出了火气。 见沈月章久久不搭话,手上掰开她的力道却没松,柳云不由得冷笑一声,「你裴姐姐有事情瞒着你,也不见你这样生气,郡主当初在大殿之上让你出丑,你还不是巴巴的凑上去?」 「如今你倒是和人家无话不谈了,又是秘密,又是月下骑马,连着你往日不离口的裴姐姐也忘在脑后了,呵,就更别说我了!我之前还奇怪呢,怎么今日你有空来找我,原来是你那无话不说的郡主病了啊,也难怪,她不病,你哪里又会想到我?」 「也不对,你是先想着找你裴姐姐的吧?瞧着人家不在,才找过来的?」 这本该是场有理有据、温和含蓄的引导,但柳云却是越说越气。 但凡平日里能够不在乎这些,这会儿就不会脱口而出了,说到底,她还是在意的、甚至是急切的想要在沈月章这里得到一份认同,一份对她们关系的认同。 如今这种情况下,她实在没有立场对沈月章的行为做出指责和要求,焦灼的也从来只有自己! 柳云怎么甘心?怎么情愿? 「沈月章!」她语气很重的叫了一声,「明明今晚是我和你裴姐姐,甚至还有阿桑同在帐中,你对着她们的时候笑靥如花,对我,就这般疾言厉色,瞒着你的又不止我一个,你却只对着我这般肆无忌惮,你凭什么?」 闻言,沈月章怔怔看向柳云,似是被她这番话惊到了,半晌没缓过神。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柳云会问自己「凭什么」! 第62章 你听说过陈世美吗? 凭什么, 无疑是伤人至极的一句话! 这其中表露的「我本不该对你这么好」或者「我对你隐瞒无需解释」亦或是「你对我生气没有缘由」,都等同于「你在我心中,并不如你想像的那般要紧」。 第119页 柳云自是心知肚明的, 在沈月章难以置信的目光诘问下,她喉头微动,垂在广袖之下的手指微微蜷缩,偏头错开了沈月章的视线。 沈月章正一眨不眨的瞧着柳云背光的面容。 身后的橘色烛光跳跃,给柳云的脸上渡了一层暖色的晦暗,柳云偏过头时,更是给她线条清冷流畅的侧脸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金边让沈月章想到了佛脑后的圆光,更让沈月章觉得柳云如今的模样就像是无悲无喜的神佛。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话本子里, 在人间歷完了七灾八难、三界情缘, 而后抛弃髮妻、回归仙班, 忘却前尘往事的神佛! 难怪啊,听听她刚刚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自己为了她的解药费心费力, 她却说自己巴巴的凑上去。 她凑上去为的是谁? 什么就叫郡主不病, 自己都想不到她? 明明自己连得了个簪子,都巴巴想着她喜欢! 沈月章越想越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在人世间陪着吃苦受罪、受尽苦楚、吃糠咽菜, 结果困尽甘没来的倒霉髮妻。 凭什么?凭什么! 沈月章倒是想好好问问柳云了! 于是, 柳云预想里的,沈月章泫然欲泣, 悲伤欲绝,甚至泪眼滂沱, 深感抛弃的场景都没有出现。 沈月章直接气炸了! 「凭什么?!你还问我凭什么?」 她对着柳云怒目而视,脑海里一瞬间涌现出无数的功成名就, 抛妻弃子,停妻另娶的负心汉、王八蛋。 而后目光微微一偏,瞧向屏风之外,那扇开着的窗子。 窗子之外,夜色之中弦月清丽。 今日是八月初三,离十五还早。 嗯,能吵! 沈月章立刻不客气了。 「人家裴姐姐有事从来不瞒着阿桑,你呢?你瞒着我在先,倒打一耙在后,你还问我凭什么,我也想问你,你凭什么瞒着我啊?」 柳云唿吸都窒了一瞬,窗户纸似乎马上就要捅破,她喉头一动。 「裴小姐和阿桑……关系亲厚。」 话落,她定定看向沈月章,「非同一般的亲厚。」 她还要说什么,但沈月章冷笑一声,打断了太后娘娘的含蓄踌躇。 「你听说过陈世美吗?」 因为薄情寡义被狗头铡铡成两半噶了那个? 「……」柳云,「???」 剧情偏折太快,以至于太后娘娘本人除了险些闪了腰之外,还对事情怎么会进展到这一步有亿点点的蒙圈。 其实她早就该发觉,事情不应该是这个走向的! 当初瑞雪冤枉她,她哭的梨花带雨要回家; 之后酒后吐真言,为了自己曾经抛弃她,她又哭的撕心裂肺。 便是基于当日种种,才会有今日种种! 所以对于这同样隔开距离的「凭什么」,沈月章同样应该难过伤心才对,然后从自己那句「凭什么你裴姐姐也瞒着你,你却对着她笑靥如花,对我就这般肆无忌惮」里,意识到自己和她裴姐姐是不一样的存在! 按照之前「循序渐进」的那套流程,柳云在点明这话之后就应该离开,好给沈月章留下足够的思索时间。 可如今是在她的帐子,拂袖走人行不通,让沈月章走...柳云瞥了眼她肿着的腿,也没那个可能。 但是不走...柳云抿了抿唇,瞧着沈月章非同寻常的气势汹汹,眸子细微的颤了一颤。 她终于意识到了今晚的事情彻底偏离了自己的掌控,而且有种很强烈的预感——沈月章接下来的话,很有可能会让她的计划越偏越远。 果然,沈月章许是看出了她对未知的恐慌和担忧,很自以为贴心的以为她没听过陈世美的故事,她架着伤腿坐正了。 「没事,我给你先讲一讲。」 单纯讲一讲是没可能的,沈月章看过的话本子种类繁多,但表现出来就只有一种形式,那便是演一演。 柳云从来不想和沈月章发生争吵,但瞧着沈月章声情并茂、入戏极深的模样,她只发自内心觉得沈月章需要端正一下吵架应该有的态度! * 这边,关系亲厚的裴大人和阿桑已然回了帐子。 自猎场的比试结束之后,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大家不一定要去观场围观,裴尚榆也换下了朝服,常以女装见人。 此刻她正坐在镜前,身后的阿桑动作小心地,将不慎勾在髮簪上的几根碎发放下来。 裴尚榆正在摘耳饰,而铜镜之中,阿桑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她没回头,反手握住了阿桑的手。 阿桑看见了裴尚榆投来的询问目光,轻出了口气,「小姐,我有点担心太后。」 阿桑的眉心皱起来,随着裴尚榆握着她的手,逐渐挪到了小腹住,阿桑也半跪在她身后,手臂环着裴尚榆的腰身。 「小姐,之前在宝华寺,沈月章把太后气的晕过去过,我怕…」阿桑顿了顿,又仰头看她,「这次咱们故意瞒着她,她要是和太后吵起来,不会把太后气死吧?」 阿桑是个有一说一的人,「气死」在她这里是实实在在的结果,而不是语气。 裴尚榆被她说这个结果时的语气逗的忍俊不禁,她微微后仰着靠近身后人怀里,笑道,「放心吧,太后这会儿正愧疚着,有气多半也是生自己的气。」 第120页 说罢,裴尚榆侧过身,垂眸打量着阿桑的神色。 「你…不担心杨率的事?」 她们这几日在太后处,可不光是为了被太后利用,让沈月章吃吃醋! 太后的目的只有一个,想办法拉拢朝臣,处理掉杨率这个杀父仇人、朝廷蛀虫! 而杨率不光是太后娘娘的杀父仇人,更是阿桑的仇人,正是为着这层契机,太后这几日才会常常宣见裴尚榆。 也正是这个原因,每次谈话才不会避开阿桑。 但比起太后和裴尚榆的劳心费神,阿桑这个当事人的态度,甚至显得有点事不关己。 当初她家里出事的时候,她年纪太小,对家里人没什么印象,而且她还是个不得宠的庶女,为数不多的记忆片段,也都是被嫡母叫去使唤欺负。 她对于那个没有容貌的父亲并没有什么记忆,甚至会隐隐觉得,自己是脱离了火坑,才来到小姐身边,对杨率的恨,自然也不深切。 这会儿听裴尚榆的问话,她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她不光不担心,甚至比起她们能否搬倒杨率这件事,阿桑更在乎她们家小姐明日穿什么衣裳,梳什么髮饰。 见状,裴尚榆也只得喟嘆一声。 爱的匮乏固然叫人心生嘆息,可对恨的无能亦叫人心中涩然。 两人静静相拥许久,裴尚榆收敛了方才的嘆然,低声道,「阿桑,小核桃今晚大抵是不回来了,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沈月章确实没功夫回去,她演完了陈世美,如今正在太后娘娘看透红尘的超然脱俗里,勤勤恳恳演着挖野菜的王宝钏。 而被迫薛平贵的太后娘娘:「……」 累了,毁灭吧… 第63章 这是我应得的的! 两场大戏演下来, 不光沈月章的气散得差不多,柳云那半真半假的不甘和嫉恨,也彻底演不下去了。 是夜, 柳云面色无悲无喜的躺在床上,一旁的沈月章则一脸睏倦的打了个哈欠,又翻了个身。 她肿痛的右腿顺势搭在柳云腰间,额头抵着柳云的肩膀,紧紧抱着柳云的手臂,声音已然是半梦半醒的含煳。 「你现在不生气了吧?」沈月章笑了声,语气颇为骄傲的「哼」了一声,似乎是在说「谁说话本子没用,这不是起码能消气?」 柳云闻言掀开眼皮, 目光落过去, 默然片刻, 「…我还得谢谢你?」 「别客气!」沈月章笑得娇憨,抱着柳云手臂的指尖微动, 看起来像是拍了拍柳云。 「这是你应该谢的。」 柳云:「……」 柳云喉头一动, 半晌才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那神情,却好像是受了什么严重内伤, 吞了好大一口瘀血似的。 原定的计划未能如期进行, 待到秋狝结束,京城之中, 宫墙相隔,还不知何时还有如今这样能叫沈月章「感同身受」的机会! 柳云心有不甘, 还试图将刚刚的话题持续下去。 她沉沉出了口气,拨开沈月章的手臂, 转身背对着她。 「自然是应该谢的!」柳云的声音不掩落寂,带着几分受伤之后的逞强和嘴硬,「毕竟也不是特意为我准备的东西,听说你为了郡主寻觅了好几箱的话本子?我如今算是沾了人家的光,怎么能不谢!」 沈月章怀里蓦然一空,迷迷瞪瞪听见话本子的话,蹭着柳云的后背挨过去。 柳云身上那股草药的苦香很好闻,清清冷冷的,沈月章每次闻着就觉得很舒心,好像柳云泡久了药浴,她自己也成了一味药似的,专安人心智、平肝降逆、健胃消痞、降逆平喘、补肾益气! 总而言之,是于五脏皆有裨益、甚至延年益寿的药!这份独特的药效让沈月章像是守护灵药的灵兽,总忍不住在人身上挨挨蹭蹭。 她很快蹭上了人的手臂,嗅到那股近在咫尺的药香,唇舌开始蠢蠢欲动,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疑问——咬柳云一口,会不会像唐僧那样长生不老? 沈月章不安分的叼起薄薄的里衣,在齿间轻轻厮磨,好像是小时候偷吃食物一般小心翼翼,柳云没注意她这时的小动作,又道,「不过既然是给人家准备的东西,你也用不着拿来哄我,我哪里配沾人家的光?」 柳云侧眸看向沈月章,微微一挑眉,带着几分嘲讽的讥笑,「毕竟,人家可是和你有一样秘密的人,你同她,也更无话不说些,是吧?」 柳云胳膊再次抽走,带着点点不易察觉的湿润,沈月章的目光难掩失望,听闻柳云最后那句询问,便下意识点点头,片刻后,又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刚刚说的「好几箱的话本子」和「你也用不着拿来哄我」。 沈月章垂头丧气地瞧着柳云的手臂垂在身前,下巴垫在柳云肩头,还很好心的安慰道,「没事,郡主那话本子还多着呢,不差这两个的。」 何况人家那都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剧本,他这俩薄情寡义的可用不上。 不光用不上,还不能叫柳录生看见! 说起来柳录生,沈月章愁的稍稍清醒了些。 郡主这些天能使的招数都使了,花也送了,饭也做了,但她这弟弟...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沈月章这边为柳录生的终身大事发着愁,而柳云听见沈月章的回话,心里原本假装的三分酸与怪,都成了十成的火气。 她还真应了! 第121页 柳云冷冷一笑,「那你还怪我瞒着你做什么?你裴姐姐什么都不瞒阿桑,是因为阿桑什么都不瞒她!那我和你呢?」 「我有事情瞒着你,你就气成这样,那我呢?你瞒着我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呵,你和郡主无话不谈,和你裴姐姐有商有量,和阿桑插科打诨,沈月章,你身边好多人啊,那我呢?」 「在你心里,我又是什么?」 「是你散衙之后蹭饭的去处?还是你打发无聊的去处?」 「你身边有旁人陪你玩闹,就把我抛之脑后,等到闲来无事,便又捡回去玩一会儿的玩具和木偶?」 柳云的语气愈发急切,眼眶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委屈的,亦或是被床头的烛光映照的,通红着,又强忍着不叫眼泪落下。 而比眼眶更加鲜红的,是柳云紧咬的唇瓣。 沈月章在听到柳云控诉之后的茫然,在视线聚焦唇上的那一刻,都化成了砰砰的心跳。 柳云的声音还在继续,但都像是隔了一层雾气似的,沈月章只瞧着柳云的唇瓣开合,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是了,想咬她一口,原也不必非要咬开衣衫,这不就有现成的、摆在跟前的... 不行!得先和柳云说一声,她同意了才行,不然她会生气,但是... 沈月章的注意力稍稍分离些许,看着柳云因竭力压制声音,在脖颈处隐隐浮现的青筋——她本来就在生气。 房子都淹到顶了,还怕什么屋顶漏水?这不就是妥妥一搞突袭的好机会嘛! 沈月章动作比脑子快,柳云的话才刚说一半,沈月章一个勐虎下山就堵上去。 然后果不其然,柳云更气了! 这个人究竟能不能端正那么那么一点点的吵架的态度?! 这平日里彰显亲密的举动,在此刻更像是个欲盖弥彰、转移视线的导火索。 柳云只觉得沈月章是在用这法子在讨自己欢心,但该得到的解释没得到,想要的说辞没听见,沈月章的「敷衍」又让她计划失败的挫败郁火更加勐烈。 柳云掐着沈月章两颊的软肉,将人推开些许。 柳云的眸子里映着一旁的烛光,眸底也像是燃着一团诡异的暗火,但沈月章没注意。 她偷袭的甜头只尝到了一瞬,又被柳云拦着,这会儿精神头彻底上来了,就像是在和柳云玩什么你守我攻的游戏一般,或是声东击西,或是假意投降,乐此不疲地找着柳云防守的漏洞,逮着机会就往下凑。 柳云心中本就焦躁,话说的断断续续不说,又几次不防被她凑过来,惹得她气喘吁吁红了两靥,眸底的风暴却愈发浮现。 「沈月章!」 柳云狠狠偏头,「我在跟你说正事,你老实点听见没有!」 「好嘛!」沈月章松了口,原想趁着柳云一时松懈凑上去,奈何被早有预料的柳云拦住,沈月章一脸索然的撇撇嘴,然后便卸了浑身的力道,顺势压在柳云身上。 柳云很快支撑不住,沈月章如愿蹭到了柳云颈窝,声音带着做作的睏倦和虚伪的疲惫。 「正事就算了,我困了,明天再说吧。」 柳云推不开她,只好深吸了口气,然后按了按胀跳着的太阳穴,又开始重新整理自己接二连三被打翻的思路。 首先,就近来说,刚刚沈月章那听不进去人话,只顾着用浅显的讨好来让人消气的行为,对于想要从源头解决问题的柳云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的! 她想让沈月章下次不要再犯,但转念又觉得,以沈月章纵使搞不清楚情况的脑子来看,日后彻底堵死了这条路,对自己而言无疑是弊大于利。 柳云眸光流转,还是先丢开了这茬,决定还是解决她最心急的,两人如今的关系。 「我问你,」柳云尽可能的语气平静,「你裴姐姐是你什么人?」 沈月章趴在柳云肩窝,闻言笑了一声,「裴姐姐和我一起长大,她祖父是我外祖母的表弟啊,你不是知道吗?」 说话间,唇瓣擦过脖颈处的皮肤,柳云攥紧了手指,她还感觉到沈月章原本搭在肩膀上的手挪到了另一侧的锁骨处,拇指的侧腹摩挲着,惹得人有些心猿意马。 柳云一把攥住了那只作乱的手,又问,「那阿桑是你什么人?」 「朋友啊。」沈月章不再满足于若即若离的触碰,从结结实实的亲吻,又变成唇齿间细密酥痛的撕咬。 被攥住的那只手逃了出来,食指和中指勾着衣领滑动至锁骨中央。 柳云终于问到了今晚的核心,也没功夫去管她手上的小动作,心跳快了几分,问道,「那我是你什么...沈月章!」 话没说完,柳云脸上復又染上薄怒,床幔晃动,柳云忍无可忍的将沈月章压在身.下,左手攥着她刚刚为非作歹的右手。 而沈月章一脸的无辜,视线从柳云的一脸绯红渐渐下移,瞧向她被自己解开盘扣的、敞开的领口。 如她之前所想的,房子都淹了,还管什么房顶漏不漏雨的呢? 沈月章指尖微微蜷缩,拇指摩挲着好似回味,她看着柳云,亮如繁星的眸子弯了弯。 「好软啊!」 柳云脖颈处肉眼可见的红成一片,她看着沈月章,几次开口却都作罢。 「夫妻之实」四个字在柳云舌尖上打了个结,又咽了回去。 第122页 她不是没想过先有了实,再告诉沈月章什么是名。 但...她总在怕,若是有了实,沈月章日后不愿了怎么办? 若是有了实,沈月章觉得自己是在哄骗她怎么办? 若是有了实,沈月章会怕怎么办? 柳云算不上道德崇高,然而在沈月章身上,总会有种苛求完美的极致,她希望是两相情愿,希望是情浓时起,希望这场感情没有任何的阴暗和卑劣,希望这段感情没有任何的迫不得已! 柳云最希望的,是沈月章自己参悟了这段感情的非比寻常,而不是通过自己的话明了——她一贯会在各方势力之间明哲保身,盘桓周旋,这是天赋,表现在自小便能在老侯爷、上一任老侯爷、老太师,以及沈月章之间做足好人,还能满足各方要求以及达成自己目的。 她不想在沈月章面前当坏人,这番挑明的话由自己开口的最差结果,一是吓到沈月章,二是沈月章一时没被吓到,但来日后悔的时候,她或许会觉得是受到了自己的逗引。 而如果是让沈月章自己发觉的话,她或许会怕,但她怕的结果便是向自己求助,因为她们同病相怜,她们感同身受... 柳云斤斤计较,又费心筹谋,她不想留给沈月章丝毫可以怨怪自己的机会,然后极小心的将这层窗户纸只留下薄薄一层,接着红着眼问沈月章,「你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嘛?」 「我知道。」见柳云红了眼眶,语气里是浓浓的哀怨,沈月章终于收敛了玩闹的随意,她神色中多了几分愧疚和羞耻的点点头,「我在耍流氓。」 「......」柳云下巴极细微的颤了颤,「你可以说的好听点。」 「不用给我留体面!」沈月章羞得小脸通黄,「这是我应得的!」 柳云头疼的更厉害了。 她欲言又止、恨铁不成钢地盯了沈月章半晌,最后心如死灰般的垂下头,半晌復又侧躺回去,仍旧背对着沈月章。 话已至此,好像除了那最后的万不得已,她已经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法子让沈月章「豁然开朗」! 然而万不得已那一套过于激进,之后柳云不得不承受这套激进带来的种种动盪。 她在犹豫,亦在权衡。 沈月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悄悄挪过去,但这次很客气也很羞赧的戳了戳柳云的肩背,问了一句。 「那个...我现在还能耍吗?」 柳云:「......」 柳云狠狠扒开那只探到身前的手臂,而后紧紧扣上了盘扣。 沈月章嘆了口气,一副退而求其次的语气,「行吧,那你现在是不是睡不着?」 沈月章撑着伤腿,翻过柳云,窝在她身前,「听说有节律的拍打能促进入眠。」 她捞过柳云的手臂,「来吧,我准备好了!」 第64章 新的束缚 那天之后, 沈月章又开始忙忙叨叨。 她忙着要见皇帝,但或许是猎场危险,皇帝身边没断过人, 总是一大群大臣太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主帐里谈些公务。 沈月章找不到什么私下见面的机会,后来皇帝知道了自己几次三番过来见他,李建云就叫太监给自己传了话,说有什么事回京城再说。 回京还有些日子,沈月章这边的任务耽搁下来了,至于郡主那边,进行的倒是格外的顺利! 自从郡主「病了」之后,柳录生好像一夜之间开了窍, 第二日又是送大夫又是送饭, 连沈月章都没了用武之地, 只瞧着他们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的,还被柳录生明里暗里的催着离开好几次。 相当乐见于此的沈月章很有眼色的不再去打扰, 难得安生的在帐子里看了好几日的话本子。 自然了, 她这边一切按着计划顺利进行,安逸下来的心境便只剩岁月静好! 柳云就倒霉了,託了沈月章这被夹过核桃的门开过光的脑袋的福, 柳云不过想让她开个窍, 便是难如登天。 几日哭笑不得的焦灼下来,前些天又收到京城里的信——老侯爷在给沈月章相看夫家了! 这消息无疑是给柳云的「万不得己」又加了一条最后期限。 不过期限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柳云暗卫报来的消息。 简而言之, 老侯爷见了自己在外地做官的老部下,席见说起子女们的婚事, 然后着重两点。 「有没有弟弟无所谓,反正她自己也不在意」和「最好嫁到外地」。 起初说「打死不嫁有弟弟的」,是小时候的沈月章。 那时候沈清玦正是狗都嫌的年纪,还老是爱粘着沈月章,沈月章或许是玩笑,但被老侯爷一直记在了心上。最主要的,老侯爷心疼女儿,他觉得未来女婿最好也是像江环那样,被长辈近乎无底线溺爱的,这样两个人不必担什么家族重担,闯了祸还会有人给搭把手。 没弟弟曾经是老侯爷挑女婿的一项铁则,另一项铁则,便是一定不能远嫁! 大抵是柳云心虚又多心,她敏锐的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对劲,然后想到这一个多月,沈月章入宫频频受到阻挠的事...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她直接吩咐人去打听了这几个月来老侯爷的去向。 算日子,消息最早会在今日午后传过来,柳云时不时望向帐子外的飞鸟,显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第123页 「娘娘?」瑞雪再一次叫道,柳云这才垂眸掩过刚刚的失神,端起手边的茶盏,可送到嘴边才发觉,茶盏不知何时就已经冷了。 柳云抿了抿唇,又看向瑞雪,一脸若无其事的,「何事?」 瑞雪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一个不大的包裹和一封信,她将手里的托盘呈上。 「裴大人命人送来的,说是九娘已经安置好,还请她转交给沈小姐一些谢礼和信件。」 中秋将至,礼部事物繁杂,裴尚榆提前被叫回了京。 九娘的东西也是托人送到了永乐巷,这才由裴尚榆转交过来的。 只是...瑞雪目光微凝,只是这东西先送来太后这里,也不知裴尚榆究竟是何用意。 难不成是这个九娘有问题,不能让沈月章见到? 而太后也只远远儿瞧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半晌都没说是亲自查看,还是命人转交。 「娘娘...」 九娘来路不明,还是查验一番再转交给沈小姐才安心! 优秀的寿康宫大宫女正要给她们娘娘递出台阶,却听见帐子外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帐帘掀开,那人风一样的卷进来。 经了上次那一闹,如今沈月章来太后帐中,自然是无人敢拦。 瑞雪下意识要将手里的东西藏起来,但沈月章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径直窜到了太后身前,从怀里掏出个瞧着眼熟的金簪。 「喏,总算这次记得。」沈月章身子一矮,又极不规矩的在扶手处靠坐着,看的瑞雪不由得抿紧了唇。 「送你了!」 沈月章坐高临下的瞧着柳云仔细打量那支金簪,而后柳云一抬头,「这是...郡主的?」 柳云是认出了那不是大梁的工艺,但瑞雪记得清楚,那是郡主初入宫时所戴的首饰。 沈月章有多少要钱的手段,瑞雪是见识过一二的,难得还能有她主动送出去的东西,她有些惊讶的瞧了沈月章一眼,又看她只低头瞧着太后娘娘的神情,再垂眸时,眉心便松了些,似是先前那个月,屡屡被郡主半途劫走人的郁愤都散了。 帐篷之中,沈月章中指上的戒指粉嫩又夺目,几乎是跟沈月章这个人一样,不容拒绝地侵入人的视野。 瑞雪甚至心里得意又有些痛快的想着,她们娘娘给出去的东西,沈月章可没拿出去送人,但从郡主那得了什么好东西,可是转头就送给了她们娘娘! 瑞雪瞧见她们娘娘是真心喜欢那根簪子,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连带着看沈月章,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顺眼。 算她还有良心! 被瑞雪看顺眼了的沈月章一脸无知无觉,簪子总算送了出去,她松了口气,随即面露懊恼。 「早就想给你了,但是这几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脑子总是忘!」 沈月章一脸忧虑地迎上柳云微妙的视线,「也不知道是我最近劳心劳神太辛苦了,还是这恆山猎场的风水和我不搭,所以我叫春蕊去找了几个道士,还买了半袋子核桃。」 「我本来想着,让道士给核桃做法,然后我再吃了核桃补脑,双管齐下!」沈月章摇头嘆气,「结果春蕊找的那些道士进不来猎场,昨天我吃了一下午的核桃...」 她抓着柳云的手,按上自己的肚子,「今早上我差点住恭桶上!你摸摸,我好像又瘦了!」 掌心之下的小腹平坦柔软,饶是柳云此刻心事重重,也好似被那温热的暖意烘干了心中的惶惶不安。 她甚至不避讳瑞雪在场,搭在扶手上的手臂自然而然环过沈月章的腰身,按在她小腹的手也没躲,而是在确定她确实瘦了之后,又不紧不慢地滑到了膝头,转为握着那膝盖上的骨骼。 毫无疑问,这是个掌控感和占有欲十足的姿势,瞧得瑞雪只扫了一眼就更深的垂下了头。 敬畏是有的,但瑞雪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和惊慌,毕竟这样手段峥嵘又性格强势的太后才是她熟悉的、相识六年的主子。 在瑞雪眼里,太后就像是悄声生长的荆棘,她从前也会隐忍蛰伏,但那只是为了诱使敌人步入她设计好的圈套! 而待到一身的利刺无坚不摧,她的雷霆手段才真正初现端倪。 不容觊觎、不容反抗、说一不二、手段雷霆! 常听老人说,人若是没了束缚,便会暴露自己真正的本性,她一贯认为那便是太后的本性,可直到沈月章入宫,她熟悉的太后会在沈月章面前表现的处处温吞退让。 她收敛了自己的尖刺,将自己最为人畜无害、甚至脆弱的一面亮给沈月章,好像是受了伤的凶兽,在脆弱的人类面前露出柔软又要命的腹部。 瑞雪那时便明白了——沈月章这个人,是她们主子新的束缚! 从前,束缚都是用来打破的!瑞雪也是像从前那般做的,可让她意外的,她们主子...似乎并不想挣脱这名为沈月章的束缚,甚至甘之如饴的越陷越深。 瑞雪以为她们主子会永远将自己强势的那一面隐藏起来,可如今...她又困惑了。 她们主子正握着沈月章的膝头,另一只手锢着那人的腰身,那是全然彰显自己强势和占有的动作,像是打盹的老虎在活动筋骨,没人能忽视那样的威慑。 她们主子这是挣脱开了吗?但她们之间不是好好的吗?太后不是很喜欢沈月章送来的簪子吗? 第124页 瑞雪低垂的脸上都是困惑,然后她听见太后温和如春雨的声音,道,「是瘦了。」 柳云仰头瞧着沈月章,眉眼好似平静无波的湖面,湖底的暗潮汹涌收敛的彻底,沈月章看过去时,她仍是带笑的。 「刚巧,昨日柳录生猎了头野猪,今日中午就叫人给你做了,刚好补一补!」 这话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瑞雪明白,这是让自己退下的讯号,便从善如流的接下。 「奴婢这便去叫小厨房的人备上!」 柳云「嗯」了一声,待到人离开,手上一个用力,将沈月章揽到腿上坐下。 她将手里的簪子簪在沈月章发上,又勾弄着那薄如蝉翼的金蝶翅膀,状似不经意的问道,「这金簪的做工精巧,怕是南楚宫中的工匠所制,郡主人在异乡,难得连这家里的东西都捨得给你,你和郡主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的?」 「这叫天长地久见人心!」沈月章自顾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我那会儿为了见她一面,每天都在驿馆门口等着,后来我们去酒楼喝酒。」 说到这里,沈月章的语速慢了些,语气里也多了几分不确定,「大约是酒后吐真言吧,反正喝完那一顿,她就常常叫我出去陪她玩了。」 柳云眉目低垂着,窗子外的阳光照过来,一道亮眼的光束打在长长的睫羽上,微微一动,就像是掸开了尘埃似的。 「喝个酒就推心置腹了?」柳云笑了声,「你们这是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吧?」沈月章皱着眉思索半晌,最后有些不耐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喝醉了根本就什么都不记得。」 柳云笑的愈发轻了,「醉成这样,那你是怎么回家的?」 「不记得了,沈清玦说我爹接我回去的。」 柳云落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收紧了,「你...确定?不会是记错了日子吧!」 沈月章被身后的扶手硌的背痛,又起身,靠在柳云肩上,闻言笑得一脸的不怀好意。 「不可能记错!为着那会的事,我爹还骂了沈清玦好几天,沈清玦为了求我给我爹认错,还给了我两个月的零花钱,但我是那么好收买的吗?我...」 沈月章说得起劲,没注意到身后柳云骤然一紧的唿吸,她自顾自说着,却冷不丁被柳云打断。 柳云低头,掰过她的下巴,四目相对。 许是外头的光刺得眼睛睁不开,柳云俯身避开了那条光带,两人更靠近了些,几乎唿吸相错的。 柳云那双眼眸像是浓稠的墨,极慢又极诡谲的流动着沈月章看不大懂的光亮,她指腹揉了揉沈月章嘴角,继而抿唇一笑。 见状,沈月章心脏不由得狠狠漏了一拍。 柳云清冷,那些虚假客套的笑就像是死掉的绢花,而真情流露的笑又总会压着上扬的嘴角,眸子里总无时无刻不写着嘲讽。 如今这一笑,眉眼带着几分试探和羞怯,像是半开半露的花苞,花蕊逗引着蜂蝶飞舞,粉嫩的花瓣染着娇羞。 就好像是沐浴着月华的昙花,虽是一现,却委实动人心魂的很! 沈月章正看的失神,柳云又微微蹙眉,「快十五了。」 沈月章被这句话瞬时拉回神,舔了舔唇,正要说什么,柳云的指腹却轻轻落在她唇瓣,又低低问道,「离恆山不远有处皇家山庄,庄子里有处温泉,皇帝的意思是,待到回京那日,我直接带人过去。」 她拇指的侧腹轻轻摩挲着沈月章的唇瓣,「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温泉?」 沈月章的语气里都是惊喜,眸子亮的像星星。 几乎同时的,鸽子振翅的声响落在窗棂的那一刻,沈月章满怀欢喜的声音响起。 「好呀!」 第65章 有鞋能使鬼拖磨 皇家山庄依山而建, 地大宽阔,然而建筑风格不似宫里那样恢宏,也不像行宫那样奢靡, 反而处处照着寻常农户家中的模样。 后庄是大片的果树林子,前庄是古朴简素的民房,东边分畦列亩,是漫然无际的瓜蔬豆果,西边则是庄里农户们的住处。 太后娘娘口里的温泉在半山腰靠下的位置,有一拳头大的泉眼,常年汩汩冒水,翻着蒸腾的白气。 沈月章坐了三个时辰的车马,颠的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这会儿瞧见那翠笼树木之后的尖尖屋顶, 眼睛都亮了。 「韩管事。」沈月章从轿子里探出头, 指着那处问道,「那里便是泉眼吧?」 被叫韩管事的人三十上下, 相貌端正慈和, 只是走路有些跛,但说话做事都很利索干脆。 听见沈月章问话,他挺了挺胸膛, 颇有些骄傲的回道, 「是啊,贵人想必也听说过, 咱们山庄在京里出名,便是因为那处温泉。」 「又是调神理气, 又是安神助眠,还专治各种病痛!」 病痛, 自然了,她们就是为着这来的。 念及此,沈月章回头看了眼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的柳云。 也不知是轿子里光线灰暗,还是沈月章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柳云的脸色很差。 毕竟,明日就是十五了,八月十五了,又入秋了! 还好还好,应当来得及,这个月泡泡温泉,只要在下个月十五之前,郡主和柳录生能成了好事,那柳云就成了郡主的大姑姐,沈月章跟郡主讨要解药的事也就万无一失了! 第125页 沈月章露了个轻松的笑,伸手握住了柳云微凉的手背,拉过自己身前,用两只手搓热了捂着,又接着兴致勃勃地听着管事的介绍。 「咱们庄里的瓜果,都是靠着这温泉才一年四季不断!」 「花?有啊!南面种了一大片,虽然不比宫里的名贵,但各式各样的都有!」 「现在还不能去泡,贵人今日来的匆忙,庄子上下收拾的潦草,还是待到明日吧?」 「是啊,一路奔波,先歇一歇,晚上就尝一尝咱们庄子上的野味和瓜果。」 沈月章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性子,和明媚活泼的长相极得长辈的欢心,在她作大死的潜力被人发现之前,一大一小聊得极为投机。 而轿内,柳云眼皮掀开一条缝隙,看向沈月章握着的,自己的手掌。 手掌的温热源源不断传到心脏,柳云眸底的光亮很沉,渐渐的,视线上挪,她看向沈月章被午后的日头照亮的侧脸。 和之前的踌躇犹豫不同,柳云此刻的眸子都是暗沉沉的势在必得! 和沈月章的单纯开心也不同,柳云心底太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 也正是如此,柳云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明白自己的卑劣和狡诈。 那些所谓的纵容考量、优柔寡断,都是在沈月章不会离开她的前提之下,自欺欺人的伪善! 她会为沈月章的未来考量,会为沈月章的名声考量、更会为她的家族、她的亲人考量。 但一旦她野兽般的嗅觉,察觉到她的底线会被人突破,她就全然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嫁到外地」的字眼清楚明了的表露了老侯爷的立场,柳云没有给自己留下侥倖,只想趁着人还在自己跟前,尽可能给自己添些必胜的砝码! 这是一场火烧眉毛的战役,并且在如今的世俗眼光下,早早註定了没有赢家。 柳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自己输掉的不要那么多,以及最重要的,不要输掉沈月章! 是故她在信鸽飞回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若不是猎场人多眼杂,她怕是连着几日都等不了,这会儿看向沈月章的目光里也再无半分迟疑。 说到底,她本性非善,那些诓骗和欺瞒就是她使用的最娴熟的武器,现在,她已经全副武装,只等在山庄的这几日坐实了... 似乎是被柳云握着手骨发痛,沈月章又回头瞧了她一眼,然后抱着柳云的手臂挨到她身前。 「现在就已经痛了吗?」 沈月章的声音很低,但抿着唇的样子看得出她此刻的担心,「那一会儿我跟着管事去安排好了。」她将柳云另一只手也包裹在手心里,「你把瑞雪和翠珠给我,自己好好休息休息。」 「还好。」柳云伸手拂上沈月章刚刚被光照着的侧脸,又轻又浅的笑了笑。 「还没病到下不来床,况且都知道我来了庄子,不出去怕是会惹人生疑。」 她没再继续示弱,本来嘛,收拾落脚地这样的事,本就没必要她堂堂太后亲自操持,她这般说辞,不过是为了吩咐瑞雪一些事情。 沈月章若真是带走了瑞雪,她这一遭岂不是白忙一场了? 「我叫翠珠跟着你,一会儿吃过了饭,你就在庄子里转一转。」 「晚上...记得早些回来。」 * 吃过饭后,柳云和瑞雪,还有韩管事便出去商议这几日在庄子上的安排了,沈月章自己呆着也没趣儿,就和翠珠四下闲逛。 两人跟着韩管事的小女儿,先是兴沖沖的到北边花园子里逛了一圈,摘了好几篓的花瓣,又到了东边那一片的菜地,便摘便玩,很快就玩到了夜色昏沉。 今日的时间到底还是短,沈月章玩得不尽兴,但也记得柳云让她早点回去的话,于是也没多耽搁,一行人沿着小路往回走。 这里离她们的住处很近,沈月章回来时,柳云她们还没回来,至少屋里的门看着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沈月章想到下午时的安排,这会儿也不好进去,就在院子里晃悠。 再然后,沈月章就盯上了院子里的磨盘。 韩管事的女儿已经离开了,沈月章摸着磨盘的把手,忽然意味深长的问了句,「翠珠啊,你还记得,我在宫里时给你讲过的吗?鬼会按照鞋子的方向辨别方向!」 沈月章说这话时,天上明月高悬,然而夜风阵阵,吹得翠珠一个瑟缩。 翠珠立马蹲下,捂住了自己的鞋面,「沈小姐,你当日在宫里试过了,不灵的!」 沈月章却摇了摇手指,她也蹲在翠珠身边,「那可未必啊,当时我鞋尖的方向虽然是冲着书案的,但也是冲着门和窗的啊!说不定,它是朝着一个方向离开了呢?」 翠珠被她说的后背森冷一片,「所以呢?」 沈月章则一脸欣慰的拍了拍身旁的磨盘,「磨盘可就不一样了,它是转着圈的呀!你想想,咱们要是用鞋子围着磨盘摆一圈,那可真就...」 翠珠:「...要了命了。」 「......」沈月章瞪她一眼,「说什么呢!」 沈月章目光下垂,「我只要你的鞋子。」 于是乎,一盏茶后,赤着脚的两人蹲在磨盘旁,真心实意的期盼着有鞋能使鬼推磨。 和沈月章不同,翠珠是怕鬼的,不过现在她更怕死。 死比鬼可怕,因为死了会变成鬼,而变成鬼会被沈小姐使唤,所以说到底,还是沈小姐最可怕,成了鬼还要被诓来推磨盘! 第126页 在这样的荒唐气氛下,翠珠并没有觉得多恐怖,但在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之后,她立马汗毛倒数地瞪大了眼睛。 不会...真来了吧? 「沈,沈小姐。」翠珠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我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她声音在抖,紧紧攥住了沈月章的衣角,话说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似的,「越来越近了!」 其实不用翠珠说,沈月章也听见了。 这样安静的夜里,那点脚步声实在过于响了,饶是她大大咧咧惯了,这样把后背留给「鬼」的行径,也让她不由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但沈月章还是比吓得腿软的翠珠还强些,在那脚步声逐渐就要逼近的时候,她一把抄过磨盘边上的鞋子,一个扭腰就丢了出去。 「啪!」 鞋子稳稳落在「鬼」的胸口,鞋尖正正指着「鬼」的下巴。 还好还好,沈月章松了口气,拉了把翠珠,「放心吧,鞋尖没冲着我...爹?」 沈月章最后那声「爹」,话音扭曲又诡异的落定,几乎同时的,那双沾满了田间泥泞的绣花鞋,也从沈老侯爷身前掉落。 「啪嗒」一声,那声暗色的锦袍衣领处,便只留下了一个清晰可见的鞋印,鞋尖指着老侯爷黑成锅底的脸色。 「沈、月、章!」 * 柳云带着瑞雪,直接去了温泉的方向。 事不宜迟,多耽误唯恐夜长梦多,柳云是打定了主意今晚就坐实了夫妻之实的! 只是事情急归急,她也不想沈月章觉得这种事是痛多于享受,这才带着人亲自来收拾打理。 瞧着这屋里应有的已然尽有,柳云这才折回去叫人。 只是一进院内,就是沈月章只身一人跪在院中青石路上。 月色岑寂,愈发照得那身影单薄清冷。 柳云立时涌上一股火气,疾步行至沈月章身旁,「谁叫你在这跪着的?」 沈月章是瞒着身份来庄子上的,柳云见她跪在这里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庄子里有人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了她,语气里难掩暴戾。 沈月章也一脸「你终于来了样子」,委屈巴巴的眨眨眼,伸手要她拉自己起来。 然而却在她借着柳云的搀扶,膝盖刚刚离开地面半分的时候,柳云看见她唇瓣开合,然后说道,「我爹!」 柳云脸上的冷厉几乎是霎时散了,面上空白了片刻之后,又看向屋子里摇曳烛光下,映照在窗子上的,男人的背影。 晚了,晚了! 果然是猎场人多眼杂,她们一离开猎场,老侯爷便得了消息,追了过来吗? 柳云丢城弃地之后,脑海之中又迅速做出了决断。 她松开了搀扶沈月章的手,沈月章没了借力,膝盖又「扑通」一声跌回地面。 沈月章:「??????」 沈月章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柳云,而柳云只蹲下身替她揉了揉膝盖,又侧身吩咐瑞雪。 「下去,叫人守在十丈之外,今夜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踏入这处院子!」 话落,沈月章扯了扯她的衣摆。 「我不觉得丢人,你跟我爹说说,让我起来就行。」她龇牙咧嘴的按着自己的膝盖,小声嘟囔,「我都跪了好久了!」 柳云没说话,只握住了那只拽着自己衣摆的手,待到人声都退去,柳云扯开了自己太后的凤袍外衫,郑重跪在门前,屋里人一出来,便见她行了道叩首的大礼。 柳云盯着面前青砖,那脚步声在台阶之上站定,语气是从未听过的冷然。 「太后这是做什么?老夫可当不起娘娘这般大礼!」 柳云酝酿好的说辞还没开口,一旁的沈月章跟着附和道,「是啊娘娘,你又没把鞋子扔我爹胸口,你在这跪着,这不是折我爹的寿吗?快起来吧!」 沈月章这个当事人显然还没搞清楚如今的状况,她只想着借扶柳云起来的机会,自己也好站起来。 但却又把她老子气得脸色黑里透青。 「你个小畜生,整日胡跑乱窜,明日就是中秋了还瞎跑,现在就跟我回去!」 「什么瞎跑!」沈月章不服,「我是从庄子大门,由管事领着进来的,爹你大半夜地,又是翻窗户又是翻墙,你才是乱跑吧?」 老侯爷被她气得唿吸急促,抬手作势就要打她,可动作却在半空中一顿。 老侯爷倒吸了口冷气,柳云这才抬头,却瞧见老侯爷面前果然好大一个泥泞的鞋印,发上还有两瓣粉色的花瓣。 柳云的余光扫到门口那一片的花瓣,心中有些瞭然,像是沈月章摘来放在门上,这样有人开门,花瓣就会落人满身。 但看老侯爷面露痛色,很显然,这落人满身的不光是有花瓣。 果不其然,老侯爷右手维持着动作没动,而后左手从右边肩膀处,拔下一根满是尖刺的花枝。 柳云&老侯爷:...... 默然片刻后,两人齐刷刷看向沈月章,沈月章这才从刚刚的理直气壮里,表现出那么几分的心虚。 她瞥了柳云两眼,小动作不断地,低声道,「摘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好像没注意,不小心把花枝子也丢进去了。」 老侯爷生生气笑了。 不小心扎到的也是自己,这个小王八蛋一脸抱歉地看着别人干什么?! 第127页 老父亲气得恨不能直接捆了她就带走,奈何刚刚被扎到的阴影还在,于是老侯爷动作幅度很小、很矜贵的伸出食指,指着沈月章,「你现在,立刻、马上,跟我回家!」 「我不!」沈月章身子一歪,跪坐在地上,索性耍起了无赖,「来都来了,您好歹让我玩几天回去再挨打不成?」 「不成!」老侯爷语气没有半分的缓和,「今日你不和我走,这个家以后就权当没有你!」 沈月章耸耸肩,「那我就去我外祖父家。」 「你...」 柳云听他们父女俩拌了半晌的嘴,都没有找到开口的契机。 她本来是有的,刚刚这番下跪,明显是用晚辈对长辈的礼,可沈月章叫她太后,帮了倒忙不说,还把柳云架在了那半晌。 直到老侯爷抬脚要走,柳云这才有机会开口。 「侯爷...」 可老侯爷显然还是想把这件事捂着解决,哪怕在他眼里,这件事在在场三人眼中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实,他也打定主意要装作不知。 「娘娘,小女性子顽劣,不堪大用,这些日有劳娘娘费心调.教,只是她终究是沈家人,昔日情分已是过去,老臣不敢再劳烦娘娘费心,还是带回家中,自行管教的好。」 柳云艰涩的喘了口气,而后紧紧看向沈谊,「但不知侯爷,日后要如何管教?」 沈谊并不介意柳云知道自己的安排,能让两人各自死心最好,他目光盯着沈月章,语气很冷又不容反抗的。 「辞官嫁人,老夫有个老部下,刚巧膝下一子尚未婚配,你不是总想去永州?」他嘴角似笑非笑的,「永州是个好地方,去了,就不必回来了!」 沈月章一脸狐疑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去永州了?」 老侯爷一步步下了台阶,到沈月章跟前,「从前你和十七公主相交甚好,你听说她母妃是永州人,每次和我闹,就要离家出走去永州。」 「怎么,当初心心念念的,如今就连记都不记得了?」 他这话明显是说给柳云听。 当初她心心念念又如何?天长日久,哪有什么情分熬的过光阴? 柳云果然咬紧了唇,她好似握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紧攥住了沈月章垂在身旁的手。 和沈谊的这场争夺战里,沈谊确实占尽了优势。 单他是沈月章父亲这一点,就让柳云处处受制,毫无还手之力。 柳云心脏一沉,却是更快的想着缓兵之计。 她飞快的筹算着自己的优势,她的身份,她比侯爷更豁的出去,还有侯爷以为的,两人是两相情愿。 夜风又起,柳云低低咳了一声,沈月章立马看过去,看柳云脸色苍白,沈月章更不肯回家了。 「爹,我不能嫁人!」 沈谊一眼看穿了柳云的伎俩,只冷笑一声,「你又做什么妖?」 「我说真的,我觉得你说得对,没什么情分能熬的过光阴!」沈月章确实神色认真,「所以我这样的人就不适合成亲,和一个人相守百年,爹,您不会腻吗?我想想就觉得好恐怖,所以我说我不能嫁人,我要是嫁了人,回头肯定会耐不住枯燥,出去偷人的!」 话音落,柳云握着沈月章的手,力道更加紧了,几乎要把她手骨捏碎似的,老侯爷脸上也一脸的一言难尽,而沈月章还在继续。 「爹,您不觉得,比起我偷人被发现您再丢脸,还是我不嫁人,会让您少丢一点脸吗?」 「......」老侯爷脸色木然地看着沈月章半晌,而后深深吸了口气,这次倒是看向了柳云,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隐隐有些悲悯。 「娘娘,有些话...不必老臣多说了吧?」 他顿了顿,「人生苦短,没必要自讨苦吃!」 第66章 她若是男子,我们早就有了夫妻之实了! 显然, 沈月章为了应付她老父亲,是什么屁话都敢胡说! 而更显然的,她老父亲信了! 老侯爷是个粗人, 年轻的时候性子冲动,又没什么耐心。 他对沈月章这个长女自然是疼爱的,但是那份疼爱在见识过那个小小的肉糰子有多脆弱之后,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把她丢给了沈月章外祖家和祖父教养。 缺乏了沈月章童年的老侯爷,如今抱着补偿、又抱着弥补的心思,宠溺自然是真的,但没有霍老太师和柳云这些人了解她,更是真的! 军旅出身的老侯爷自然不会想到,他天天在教场训练士兵们的「有的放矢」, 到了他这闺女这, 就是有目的的放出一些屁话的意思! 不过老侯爷信了那些屁话, 也不全是自己不了解她的原因,主要是...老侯爷也打心底里觉得沈月章不是什么能从一而终的人! 且不说沾亲带故的裴尚榆、自小和她相熟的十七公主, 如今, 又是什么阿桑、又是什么九娘,南楚的郡主入京不过月余,两个人也... 当晚回府之后, 老侯爷甚至连家里的春蕊都怀疑了一圈, 于是愈发在心中定了猜测——沈月章这个小王八蛋但凡是个男人,他们沈家的大门, 怕是要被抱着孩子来找爹的女子给踏平喽! 最要紧的,她沾染上的这些女子, 还都不是能轻易就打发了的角色! 君不见上次陪着郡主入宫,两人在寿康宫走了一圈之后, 郡主那个「新欢」都没能敌得过这位位高权重的「旧爱」? 第128页 可再瞧这位如今肯屈尊下跪、狼狈至极的模样,再瞧那个小畜牲没心没肺的懒散劲,老侯爷心中多少添了些嘆息。 遇人不淑啊! 这念头一起,原先瞧见两人...时,心中对柳云的怨怪都散了几分,甚至对那早眠于地下的柳阶柳大人,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他有愧啊! 于是再开口时,老侯爷的语气虽还是冷厉的,话语里,已然没有那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娘娘若此身、此生为男子,必然大有一番作为。」 若柳云是男子,把沈月章嫁给她自己还是放心的,再怎么说也是从小看着长大,又知根知底,他也算了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只是,可惜啊。 老侯爷的心中的喟嘆未落,他们家小畜生紧跟着嘟囔一句,「男人有什么好,打一巴掌我还嫌刮的我手疼,还是姑娘家家好,又香又软。」 「......」老侯爷忍着没理她,「娘娘,更深夜重,若有什么错处,趁着夜深无人,都好解决,若是明日天光大亮,那便不好收场了!」 沈月章又笑出了声,她跪坐在地上,探身看向她爹的样子,像是抓到了她爹的小辫子,一脸「我懂」的表情低声问道,「月黑风高天,杀人放火时,对吧?」 老侯爷深吸口气,说话全然是站着柳云的立场,「娘娘,如今朝堂之上弹劾杨率的摺子快要堆成山,大仇得报就在眼前,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勿要使一时意气,毁了这些年的辛苦筹谋!」 这话说的有道理,沈月章没反驳,还跟着点了点头,当着她爹的面,就拉着柳云的手肘晃了晃,一脸语重心长的,「我爹说得对,你得小心啊!」 老侯爷瞧见两人拉拉扯扯,心中立马涌上一阵不悦,只是听沈月章贊同他的话,老侯爷又是一恍神。 他自然没料到自己姑娘还没彻底参透这场情缘,压根也没想到她是根本没听懂在这场交锋! 先前的顶嘴,老父亲都还当她是在故意顶着自己,实则是表明要和柳云在一处的立场! 可这又忽的同意...老侯爷皱着眉。 她这么快就想通了? 不等老侯爷开口,柳云却忽地甩开了沈月章的手臂。 她方才就一直垂着脸,老侯爷瞧不见她的神色,这会儿甫一抬头,老侯爷才就着明晃晃的月光,看见了她眼眶的通红。 几分颜色,让柳云那张脸更添了秾稠的哀怨和凄切,像是素白的花瓣,被人揉弄之后,生生添上了的重色。 她紧紧盯着沈月章,语气中带着一分的希望,还有七分的质询,以及两分的受伤。 「你刚刚说,你说你从没想过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白头到老,是吗?」 她这话问的艰难,最后两个字几乎就是两个颤抖的气音,沈月章愣在了原地,老侯爷则背过手,长长嘆了口气。 果然啊,和他想像里,那些带着孩子来找爹的女子神情一模一样!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沈月章。 造孽啊! 沈月章也有点蒙。 那话本来就是用来应付她爹的,她从前这么胡扯的时候,柳云从来都接的好好的,今日是怎么回事? 她拼命给柳云使眼色,结果眼皮都快抽筋了,柳云还是深深喘息地,问她,「你从没想过和任何一个人白头到老是吗?」 沈月章挠了挠头,又为难地瞥了眼她爹。 老侯爷脾气大,但素质很高,他虽然是来棒打鸯鸯的,可眼前两人这俨然一副小夫妻吵架的样子,还是让老侯爷下意识撇开了视线,甚至在沈月章看过来时,还莫名有些偷窥了人家私事的心虚! 他扭过了头才发觉不对,想看回去,又放不下脸面,索性朝前头走了两步,一手搭在那半腰高的磨盘上,一脚踩上了倒霉闺女的另一只绣花鞋。 他没回头,但沈月章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传过来。 「我煳弄我爹的!」 被煳弄的老侯爷:「......」 老侯爷的暴怒在升起的那一瞬,又被理智压回去——呵,这些哄女人的把戏,居然还拿他当藉口! 老侯爷不信,听后头的动静,柳云也不信。 不仅不信,两个人还吵起来了! 柳云声泪俱下的,「沈月章,你说裴大人和你有血亲,说阿桑只是你朋友。说照顾郡主是你的职责所在...呵,这话你自己信吗?」 「不是,」沈月章没反应过来怎么又提起了这一茬,「怎么不信啊,这就是事实啊!」 「事实?」柳云冷笑一声,「事实便是你在猎场痛郡主寸步不离,入了夜还在教她骑马!」 「你好善的心思啊!沈月章我也不会骑马,可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吗?你有想过教一教我吗?」 话落,柳云眼角滑落一滴清泪,落至脸颊处,晶莹剔透。 沈月章被那滴泪摄去了魂魄一般,眼睁睁看着它滚落入身.下泥土,而后柳云又满脸凄切道,「我不明白,在我心中,我亲弟弟都不及你,可沈月章,你为什么可以对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人这般费心费力?你身边为什么总是那么多人?她们比我好吗?比我对你好吗?你为什么可以对她们那么宽容不计较,而我...你告诉我,我不明白。」 柳云哽咽的厉害,眼睛里汪着晶莹剔透的水意,她眨了眨眼,试图将那几分泪意压回去似的。 第129页 沈月章也懵的厉害,只是她这般哑口无言的样子,落在老侯爷耳中,便是被诘问的没有还嘴的底气。 老侯爷犹豫再三,还是又走回来,并且试图拉架。 「娘娘,沈月章这丫头自小就不成器,胡闹惯了,明日就是中秋了,大过节的,就别...」 他没说完,柳云只冷冷自嘲一笑,「今日正好请老侯爷为我做个主,我那寿康宫,只不过是她沈月章散衙之后蹭饭的去处!而我,也不过是你闲来无聊,用来把玩的木偶,对吧?」 「柳云你胡说八道什么?」 沈月章脾气彻底上来了,她从地上站起来,「评理就评理,爹你说,我什么时候就闲着无聊了?你自己那寿康宫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不轻易叫人进!」 说到这,沈月章忽然想起来,拉着她爹的袖子控诉,「爹,在猎场的时候她还叫人守着帐篷不让我进,大晚上的,我在外面被咬了好大一个包,爹你评评理,究竟是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柳云也站起来了,和沈月章怒目而视,「我只说谈完正事再见你,是我叫你专门去草丛里蹲着的吗?是我放虫咬你的吗?」 「那你不叫我进去总是真的吧?」 「那你教郡主骑马也是真的吧?」 老侯爷眼瞧着这都快动起手来,连忙拦在两人中间。 柳云他总不好碰,于是领着沈月章的领子把人拉开好远,这才按着额角长长嘆了口气。 「娘娘,既然事已至此,何不尽早断了?」 「断?」柳云苦笑一声,身子一晃,瞧着站都站不稳似的。 「我也想断。」她声音涩的厉害,垂头时,一滴清泪刚巧落在下颌,唇角微动,露了个苦涩的笑,復又看向沈月章。 「沈侯爷,若是能说断就断,我也不必在您面前这般狼狈了。」 「娘娘...」 「侯爷。」柳云看着沈月章的目光慢慢挪到老侯爷身上,少了几分哀伤,多了几分割捨不下的执拗的,「可我已经脱不了身了,自讨苦吃也罢,就权当是我自作自受吧。」 话落,她重新撩衣跪在老侯爷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侯爷,今晚没有太后,只有孤女柳云,此一番谢您当日大恩。当年是您救我出了牢笼,才有我今日这番天地,不论之后如何,亦不论我同沈月章日后如何,这份恩情,我与柳录生铭记在心,万死难报!」 「只是...情不知所起,而柳云一介俗人,实难割捨,我知侯爷心中顾虑,只是此番决断亦是我心中千锤百鍊。侯爷说人生苦短,柳云明白,可正是因为苦短,才不得不抓住这仅有的甜头。」 她抬头看向沈谊,脸上泪痕未干,眸色之中却笃定又决绝,竟好似飞蛾扑火的赴死一般! 「侯爷,我有三策,可保沈家名声、沈月章名声,请侯爷听我一言,给我一道生路吧!」 她匍匐在地的身姿好似砖缝里长出的野草,又柔又韧的。 沈月章这下是彻底蒙圈了。 这又是什么戏份,假装吵架还不够? 那她该怎么接?也上去跪着? 而沈谊心中大动,犹豫半晌,终究是嘆了口气,「娘娘,若入穷巷,当及时掉头才是,莫要将一生都辜负了啊!」 夜间的风更凉了,好似抽走了柳云的嵴髓一般,明明是一样的动作,这会儿看去,却一派了无生气。 柳云顾不得脸上的泪痕,目光又黑又沉地盯着面前方寸之地的青砖。 老侯爷还是不肯,难不成,真要叫人捉住老侯爷吗? 那此事就彻底闹大了,日后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可若是今日沈月章被带走,她说不定就会被立刻送到永州... 山水迢迢,待她大业已成,就算得以脱身赶往,说不行沈月章也已经嫁人。 柳云手心渐渐攥紧了。 手臂也用力到颤抖。 叫人吧!再不叫,她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可又有一道声音在说,叫了,她的名声、沈家、沈月章的名声就全毁了! 堂堂永定候,夤夜出城,还和太后一道出现在皇家山庄... 许久,柳云用力闭了闭眼,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因一时的紧绷,没发出声响。 柳云的指尖陷进掌心,木然的疼痛让她勉力深吸口气。 再要开口时,沈月章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爹,咱们回屋里说呗?这大半夜,凉飕飕的!」 沈月章还赤着脚,最要紧的,她余光看了眼柳云,这都快十五了,哪儿能这么冻着? 老侯爷却嘆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了,跟我回去。」 「我不!」沈月章后退两步。 她想着刚刚两人的对话,明明每句都是能听懂的,可偏偏又每句都听不懂,沈月章煳里煳涂的接下了柳云的戏,这会儿又被煳里煳涂的感觉弄得心里一阵不痛快。 她听得出来他们说的事和自己有关系,但这关系就好像加了秘,被两人不显山不露水的踢来踢去。 被人瞒着也就算了,今晚,她本来是该在热乎乎的温泉里泡着的!可现在,她爹都给搅和了! 沈月章不想理她爹了,只大步过去,将柳云拽了起来。 「爹,天色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们要回去睡觉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第130页 沈月章这副俨然要和情郎私奔的劲头戳中了老父亲的肺管子,他粗喘两声,「你知不知羞!」 张口闭口就睡觉! 老侯爷勉力维持着一分清醒的理智,对着不远处两人苦口婆心道,「她若是个男子,我巴不得早几年前把你嫁出去,可她是女子,是女子啊!你们两个...这叫人如何看啊?」 嫁出去? 老侯爷的话无疑是一道干脆的罡风,迅勐的割开了柳云留给她的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嫁出去,你们两个。 沈月章扶着柳云的手一顿,窗户纸捅开,从前那些含而未宣、隐隐绰绰的东西,好像霎时便清明起来。 话本子里常写,也常听人说,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小夫妻会时常粘在一处,瞧不见了会想,甚至都想时时刻刻都不分开! 这会儿若是把她们这些日子的行径套进去,那便是她给柳云暖床、抱着柳云睡觉、看柳云泡药浴,柳云给自己束髮更衣,柳云给自己准备好吃的,柳云教自己怎么处理在朝堂上的公务...最要紧的,柳云说亲亲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而她...真的好喜欢亲柳云。 会心跳加速,会喘不上气,会感觉飘飘然,会感觉两个人密不可分,又切实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而这种感觉,又不是吃到好吃的,会带来的满足和欢喜。 饭嘛!厨子做得好,谁做都可以,但这种「投餵」,她只想和柳云。 她想和柳云亲吻、睡觉...难怪啊! 沈月章忽然想起来,郡主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的时候的情景。 难怪她那时候会想起来柳云。 她本来还以为,那是和裴姐姐、阿桑她们一样的喜欢。 毕竟她们年纪相仿,会和沈月章做一辈子的朋友! 但她又很清楚,这个朋友,是可以天南地北的,只要她们的情谊在就好! 可是柳云不行。 柳云最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她想见就能见,想亲就能亲,柳云最好还不会生气的那种。 不过话说回来,她们若是「夫妻」,自己亲柳云,那便是理所应当了吧? 沈月章愣愣地看着柳云的脸出神,冷不丁手掌被人紧紧攥住,她回过神来时,老父亲那句「她若是男子」,还在她脑海里飘着迴荡。 沈月章眨了眨眼,几乎是没什么抵抗和反应的,就接受了,原来她们这段关系,叫做「夫妻」! 但对于沈月章的平静,柳云则显得惴惴的多! 对于今晚的变故,柳云已经在尽可能的减少新的变故发生。 譬如九娘的信件,譬如要沈月章明了她们的关系。 而柳云近在咫尺的脸上,是勐兽紧盯着猎物的紧绷,她甚至没有心思伪装,只一错不错的盯着沈月章在听到这件事之后的表情。 她会怎么想?她会接受吗?她会站到老侯爷一方,义无反顾的离开吗? 柳云心里悬着,目光却很定定的看着沈月章。 她很快下了决断,若是沈月章也要离开,那就连她也一起抓起来好了! 但沈月章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多于的神色。 她还是一贯的骄矜,脸上的神情在呆愣之后,很快就恢復如常。 她这好似没有听懂的神情,让柳云心生狐疑,沈月章相当熟稔的搀住了柳云的手臂,转身看向老侯爷时,微微扬着下巴,好似炫耀的孔雀似的。 「她若是男子,我们早就有了夫妻之实了!」 老侯爷被她这话气得面容隐隐有些扭曲,就连柳云也愣住了,直直看着沈月章。 而沈月章又用她那故意讨打的语气,看着老侯爷,笑嘻嘻道,「但她是女子。」 老侯爷咬紧了后槽牙:「所以呢?」 沈月章抿着唇笑,「所以是妻妻之实。」 「什么七七之十?」老侯爷被她搅弄的头昏脑胀,「还九九归一呢!」 话落,他面色一凝,神情骇然地看向两人,「你们...」 好半晌,夜色之中只有老侯爷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额上的青筋肉眼可见的蹦起来,好半晌,他才厉声呵斥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你这么做,之后会怎么样吗!」 沈月章点了点头。 「会开心!」 老侯爷气得已经说不上话了,他按着胸口喘了好几声,只得看向柳云。 「我不跟你这个小王八蛋说,娘娘,这小畜生什么都不懂,您总该明白其中厉害吧?」 「我怎么不懂?」沈月章撇撇嘴,嘟嘟囔囔,「我还不想和你这个老王...霸之气外露的老将军说。」 老侯爷气得一个后仰,他生生笑了两声,扶着后头的磨盘,倚着坐下了。 「你说你懂?你除了懂怎么把你老子气死,你还懂什么?你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 「这事儿叫什么重要吗?」沈月章凑过去,给她快气死的爹一下一下顺着胸口,「人又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懂,连吃的东西叫什么都不知道呢,那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哦,难不成他不知道,您还准备饿死他啊?」 老侯爷厉声,「这是一回事儿吗?!」 「嗨,分那么清楚干嘛呀!」沈月章把原本泥泞的鞋印,在她爹身上抹开了,「小孩吃到喜欢的东西高兴,我呢,找着一个我喜欢的人也高兴,这不是好事嘛?」 第131页 沈月章沾着泥的手又按在老侯爷肩膀上,「这事儿说到底又不伤天害理,我干嘛不能干?」 老侯爷气得拍了把磨盘,又被坚硬的石头震得胳膊麻了半边,他生生忍着没露,目光又落在不远处柳云的身上。 「你就没想过,你这事儿叫别人知道了,别人会怎么说?」 「这有什么的!」沈月章撇撇嘴,「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 「呵,你倒是说的洒脱,哪次你不是都叫别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那不正好嘛!」沈月章手心擦干净了,喜滋滋地看向柳云,「以后有人帮我收拾了,爹你也不用操心了!」 她语气欢快的要飞起来,而老侯爷已经生不动气了,柳云适时走上前来,她深深看了沈月章一眼,说不出眼中的情绪。 「侯爷。」 她行的是女子的屈膝礼,「我有三策,请侯爷决断!」 第67章 沈月章,我心悦你 汤池之内, 热气氤氲。 柳云甫一进门,便被那迎面而来的热气烘得一个激灵。 那一身夜色浸透的寒意,随着她步步靠近的脚步, 被一寸寸地逼迫出去。 层层叠叠如月光轻柔的垂帐之后,水声泠泠响起,还有含煳不清,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轻哼。 女声柔软甜腻,蜜糖一般丝丝缕缕,顺着那无处不在的潮湿气息,好似蛛网一般将人层层裹挟。 柳云方才应对老侯爷的紧绷渐渐松懈下来,她脚步极轻的走到最后一层纱幔之后。 她已经能透过那层朦胧薄纱, 瞧见那人背靠着坐在温汤中的背影。 之后哼曲儿的声音也没了, 只有那深处的水声涓涓未停。 紧绷的弦渐渐松懈下来, 柳云瞧着眼前如仙如梦的场景,竟一时未敢上前。 方才面对老侯爷似的机敏和聪慧, 好像跟着老侯爷一併离开了离开了这处庄子! 柳云凝眸垂目瞧向沈月章的眼神之中有困惑更有怀疑, 这让她的眼神和动作,看上去竟出奇的笨拙。 她在困惑。 困惑沈月章方才那番话,是不是也只是配合她的一场演戏。 她说自己不会骑马, 这是假的, 沈月章听懂了,也配合了。 而沈月章说她们有「妻妻之实」, 这也是假的,那是不是在悄无声息的告诉她, 「我在配合你演戏,好哄走我爹」的暗示? 毕竟沈月章的反应太过平淡了, 好像这件在自己心里拉扯了许久的纠结,在她这里只不过是一句寻常的问候。 这不是正常的反应,对吧? 柳云心中一遍遍的询问,又一遍遍的质疑。 不正常又怎么样,她是沈月章,走了寻常路才是奇怪! 而且她也不懂那些实不实,名不名的东西,万一...万一她觉得一起睡觉,就是有了实呢? 是真的吧?是真的吧! 可是...她有可以为所欲为的家世,有疼爱她的家人,有善待她的朋友,她是活在阳光下肆意的人,她的世界从来不缺光亮。 若她是沈月章,哪怕喜欢柳云又怎么样?她大可以吊着,说不清楚,又不说清楚,不论成亲与否,她大可以安心受着柳云的好! 毕竟在柳云看来,沈月章拥有的好实在太多了,她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这其中的一份,就冒着这样大的风险。 柳云在权衡得失、在衡量利弊,在认真的疑惑,沈月章在想什么。 自己是要抓住唯一的光的人,可她呢?她是怎样在丝毫不加考虑的情况下,脱口而出「会开心」、「找到一个我喜欢的人也高兴」的? 若她是沈月章,这必然就是一场闹着玩的欢愉,和达官贵族们那些不入流又见不得光的癖好一样,需要瞒得紧紧的一场放纵! 可她是怎么当着老侯爷的面,那样骄傲又坦荡的,说出这些话来的? 她怎么可以这样...这样轻易的就扯动自己的心绪,让心脏在勐烈的跳动之后,又让她全身的腠理毛孔,都有一种被热气熏蒸着的错觉?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好像被一根根尖锐的针,顺着腠理、皮肤、肌肉,穿过骨骼、血脉,直抵内脏。 不尽然是痛,更多的是酸,是胀,是心脏被人填满了的飘飘然。 柳云的心绪很乱,是真是假的猜测争论不分伯仲,而那倾泻而出的水声像是某种暗示,让柳云踌躇之后放弃了暗自揣度。 她第一次有了倾泻心事,直接去问的勇气,于是最后的朦胧掀开,她步步靠近那靠在温汤边上的背影。 柳云的脚步很快,带着一鼓作气的冲动,这份冲动从前专属于沈月章,它固然吸引过步步筹谋的柳云,但她从未想过它有朝一日也能出现在自己的行为里。 不过如今出现了,而且当她站在沈月章身后的时候,只觉得这样的感觉还不坏。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叫沈月章抬头,便只见沈月章身子向下滑了一寸,之后歪到一边的脑袋重重一垂,眼看要呛在池子里的时候,柳云眼疾手快低伸手,一把捞住了沈月章的下颌。 沈月章醒了,眼皮动了动,极慢的眨了眨眼,眸子里都是睏倦的茫然,然后握着下巴的手向上托起,沈月章仰头,脖颈处的线条纤长,她和头顶的柳云四目相对。 柳云为了捞她,不得不弓着腰,于是大片的阴影罩在沈月章头顶,她看不清柳云的神色,只在黄白的光亮里,瞧见她还穿着那身素白中袍,暗紫底的袖口和领口处绣着繁复的万字回纹。 第132页 这一身很显得人秀丽修长,袖口处的暗金线若隐若现,垂垂压在凸出的腕骨处,却意外让那截素白的腕子漂亮的脱俗。 柳云被她几乎一眨不眨的盯着,索性手也没放开,只一扯衣袍,半跪在了沈月章身后。 这样近的距离,让这颠倒的对视更加不舒服,沈月章想转过去,却被柳云的拇指顶起下巴。 沈月章泡的有些久了,脸上红艷若霞,水濛濛的眼睛一眨,便是艷若桃花的明媚。 她脸上的软肉被柳云恶意地掐弄到一处也不生气,只伸出湿漉漉的手,搭在柳云的腕子上。 「我爹走了?」 「嗯,」柳云语气轻快的回了一声,随后那只手落在了沈月章脸侧,拇指轻轻摩挲着。 沈月章轻笑了一声,像是得了逞的猫,得意的晃着自己的尾巴。 她没尾巴,于是眉梢扬起来,「还好我跑得快,你们一进屋子,我就熘了!」 她全然不提自己死活要跟着进去听她们的计划,却被柳云拦住,然后柳云还飞快的在自己手心里卸了【温泉】两个字的事。 毕竟不想她被带走,甚至担心这是老侯爷的缓兵之计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柳云也没揭破她,很快的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又起身,朝左手边放置衣物的架子旁走去。 边走还边问道,「你跟老侯爷说,我们已经有了妻妻之实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沈月章转身趴在了浴池边上,目光跟着柳云挪过去,她认真回想片刻,才开口道,「我在想...」 只是话一出口,就打了磕绊,她看见柳云解开了身上衣袍。 柳云原本侧对着她,听她话音一断,似乎往这边瞟了一眼,而后彻底背对过沈月章。 不知道是不是沈月章的错觉,她总觉得柳云的动作慢了些许,那件袍子沾了水,下摆重重的拉着上头滑下去,然后那片如脂玉的背缓缓的出现在眼前。 沈月章之前就见过,上次柳云泡药浴的时候,乍然一现的,但那时候和今日又不一样。 水汽的朦胧给那片玉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红色的绑带横在半截,让那块玉看起来像是个准备拆开的礼物。 沈月章喉咙有些发痒,目光停在腰窝处的两点时,一层纱又半遮半掩的罩住。 然后柳云就近下了池子。 柳云穿了件薄如蝉翼的纱衣。 那东西,沈月章也穿了一件。 她实在是不懂,泡温泉为什么还要穿这么一件穿和不穿,没有两样的东西。 但瑞雪带她过来时,说这是柳云安排,她也就没多说。 果然,那件衣服穿在身上隐隐绰绰,下了水就更... 沈月章看见了柳云身前的鸳鸯。 柳云好似没注意到沈月章的目光,也在她身旁坐下。 「嗯?你什么?」 柳云行动时,撞开的水浪将沈月章推得摇晃,沈月章的意识回笼,而后舔了舔干涩的唇。 「我当时在想,我们是夫妻,我是不是就能理所应当的亲你了?」 柳云的唇薄,又利,像是她这个人一般决绝,但亲上去的时候依旧是温软的。 沈月章说话时,目光就毫不避讳的落在上面。 柳云听见她的回话,却极轻的笑了笑,她转过身面对着沈月章,手肘搭在一旁的大石上。 见状,沈月章便也面对着她,只是水波荡漾,时不时碰撞在一处,沈月章唿吸一紧,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发浓烈了,但并不妨碍她更加想亲上柳云的唇。 可柳云抬手拂上了沈月章的脸,将两人的距离把控在若即若离之间。 她又问,「那你说你会开心的时候,是真的吗?」 「是啊!」沈月章攀上柳云的肩,唿吸微喘,「这有什么好说谎的?」 柳云又压着唇笑了笑,这次搭在青石上的手臂也落在了沈月章的后腰。 「可你我都是女子,你不怕吗?」 沈月章的语气再明显不过的急切起来,「不怕!」 随后她轻哼了一声,挂在柳云肩头的手臂轻晃着撒娇,「我想亲你。」 柳云的嘴角没压住,她蹭了蹭沈月章的鼻尖,说话的尾调里都噙着溢出来的笑。 她将沈月章拥了满怀,又吻了吻她圆润的耳垂,字字珍重道,「沈月章,我心悦你。」 之后,似是又带着几分埋怨和委屈的,「...你知道吗?」 沈月章乖乖被她抱着,半晌才带着几分愧疚的,「我现在知道了。」 她这回答让柳云好气又窝心,突兀的让她有种在沈月章面前落了下风的感觉。 柳云松开她些许,横过去一眼,「那你就半点都不意外?」 沈月章笑的干净,「你喜欢我,我又不傻,自然感觉到!」 她趁着柳云没防备,勐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才接着道,「我也知道你这份喜欢和裴姐姐她们都不一样,就好比红萝蔔和白萝蔔,虽然都是萝蔔,但是吃到嘴里的味道不一样。」 「起先没人跟我细说过这两种萝蔔叫法不一样,我就都叫萝蔔,现在知道了...唔,这不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她笑嘻嘻的勾着柳云的脖颈,凑到她跟前,「就跟按照我们现在关系,我亲你是理所应当的一样,对不对?」 她这副藏着狐狸尾巴讨要好处的行径,让柳云爱极,她故意装着不满,抬手拍了她一掌。 第133页 水下无力,那力道最后也成了揉弄,柳云一副恶狠狠质问的样子,「你说我是胡萝蔔?」 沈月章没笑也没闹,只安安静静的看着她。 今晚,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好似颠倒了,从前只顾玩闹的人说的话却一派正经,而那个一贯藏着浓浓心事的人,却屡屡拿着玩笑打岔。 沈月章此刻的目光像是温顺祥和的鹿,看向柳云的那几息,好似穿透了柳云那些不堪为人言寂寂深夜,穿过了那些无处无由无法诉之于口的爱恨交加。 她学着柳云刚刚抱她的样子,也将柳云抱了满怀。 她更用力,更炙热,更毫无保留的吻过柳云的耳廓。 「你不是胡萝蔔,你是我的妻,这份喜欢也不是朋友之谊,他叫夫妻之爱!不过于我们而言,她叫妻妻之爱!」 柳云的瞳孔勐地一颤,她克制的手臂一再收紧,紧到自己无法唿吸。 喉咙里的酸涩来的汹涌又剧烈,柳云用力咬了下舌尖。 疼痛让她确定了眼前一切都不是梦,更让她的大脑运转起来——她实在不是个会享受的人,一些的好都会让她无所适从,只有疼痛和绝望才能让她运转自如。 她忍不住问沈月章,「那若是,我不想你成亲呢?」 她自己成过亲,她知道沈月章有很多选择,她也知道自己问这话有多自私和煞风景,可她更知道自己心里有多么的嫉妒! 退让如老侯爷都说,可以在京城里找一个老实听话的男人,只要她们的事情没有旁人知晓,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侯爷说,那个男人只占个名头,但柳云还是清楚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妒火在放肆燃烧。 自然了,一个名头而已,一个她永远也得不到的名头而已! 她有什么资格拒绝? 可这个时候,她还是问了出来。 水光之上,柳云的眼眶猩红,她的气息也没有从前那般平稳,颤抖得厉害,「沈月章,我给不了你明媒正娶,给不了你凤冠霞帔,我成过亲,但我不想你成亲,不论是名还是实,我都不想分出去,你明白吗?」 「我明白!」沈月章用力点了点头,「我也不会和别人成亲!」 「我祖父说了,人这一辈子,身边的人和位置都是有数的,从前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妻,所以我觉得我嫁给谁都无所谓,现在我知道了,你在那个位子上,那个位子上也只会是你!」 「你别哭,我爹刚刚是不是逼你了?你放心,我爹那边我会去说的。」 「不用你去,他是我爹嘛,他总不能打死我,况且我们都有妻妻之实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柳云眸中的水光一凝:「...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就有了实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沈月章却一副瞬间长大了的样子,「等我们回城了,我就去和他说,你别着急。」 柳云破涕为笑,「我是问你,我们什么时候有了实了?」 「在马车上啊,还有私宅、宫里、猎场...还有刚刚!」沈月章一脸不解,「我亲你那么多次,你都忘了?」 起初柳云还憋着笑,之后却忍不住笑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好半晌,她才在沈月章困惑的眼神里稍稍平復了自己的春风得意。 余光里,是温汤通向内室的通道,极隐秘的能瞧见内室偷熘出来的一片秾红。 柳云喉头微动,偏头在沈月章唇上轻落。 「还有一些会开心的事情,想不想学?」 沈月章眼睛亮起来的时候,总让柳云想到竖起耳朵的小动物。 她立马又恢復了那份小孩子般的好奇和顽劣,兴致勃勃的点了点头。 「好呀!」 第68章 我是不是很聪明 夜风起, 吹散了山腰那满树熟透了的桂花。 馥郁的香气裊裊婷婷、香香甜甜,随着夜风,冲撞开了内室的雕窗。 雕窗大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室令人晕眩的红与潮。 红绸红帐红罗衫,芙蓉帐温软得几乎要将人的腰都陷进去,那是能令人溺毙其中的潮。 沈月章跌宕其中,原本被擦干的发,又在髮根处濡上湿润,汗津津地宛如一块握不住的玉。 柳云喘息着松开她些许,指尖顺着那条瘫软垂下的手臂,慢慢勾到沈月章手心, 进而十指相握地将人捞回身前。 她眸子里带着笑。 「刚不是还要亲, 怎么, 这就受不住了?」 沈月章眼角的红几乎要和身.下的红牡丹融为一色,闻言还是不服输一般瞪过去一眼。 她自以为威慑十足, 只是那眸光太柔太软, 湿漉漉的惹人放肆,柳云又要俯身,却被沈月章抵住了肩膀。 「你...你等我去出个恭!」 这话颇有些「你待我吃饱喝足, 咱们大战三百回合」的意思! 可沈月章的声音听起来鼻音很重, 让这句宣战也处处带着矜贵的娇。 沈月章没注意到柳云的神色变化,她迳自扭过腰, 去够头顶柜上放置的衣裳。 白润如玉的手臂上挂着濡湿的、混乱的、不可言喻的发,在这大片的红里, 黑与白自成一番惊心动魄的拉扯。 柳云几乎被这一幕刺激的双目赤红,沈月章这好似要逃的动作, 更让她猎人的本能开始肆虐。 她在沈月章的指尖堪堪勾到衣衫时,重重压下她的肩膀。 第134页 柳云的手臂隐于晦暗,惹得沈月章的急变成了惊,柳云将她要出口的声响尽数堵住。 「傻瓜,那不是要出恭!」 沈月章的挣扎也一併被吞下,今晚的课程开始了,而柳云打定了主意以身作教。 夜里的风又急了几分,好似正酝酿着一场秋雨。 天上的云遮住了月,只留一片朦胧晕染开了光晕。 风紧时,那月光好似一颤,继而又被云密密遮掩。 没人去管那大开的窗,只有烛光被风吹得摇曳,满室的红便跟着晃动起来,又慢又满的... * 次日没有天光大亮,一场秋雨赶着中秋,落了整整三日。 这几日,天光晦暗,冷气陡升,太后所居的屋宅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叠叠围住。 韩家小女之前被吩咐,要伺候好那位陪着太后的贵人,她们初见那日,也说好了中秋的时候,要一起吃月饼,拜月神的。 只是一连好几日的秋雨,天上没出月亮,那位贵人她也没见到。 这日难得天气晴朗,秋老虎的最后一点威力都留在了晌午时分,早晚寒的透骨,午时又热的烫人。 唯有半晌午的时候,不冷不热,秋高气爽。 这日,赶着不冷不热的时候,韩家小女提着自己刚做好的桂花糕,鼓起勇气到了那群侍卫跟前。 她等在外头等人家去通报,刚巧一个宫女模样的人要去送瓜果。 院门开了又关,韩小女瞥见院子里一片开的有些落败的菊花。 菊花底下的土壤泥泞,然而庄子里其他地方的地都干了,没道理就这里还汪着水,况且这院子向阳,那泥泞应当不是前些时候下雨造成的。 大约是才刚浇过水,还浇的不少。 其实菊花两三日浇一次即可,前些天又连着下了那么久的雨,十来天不浇都没什么事,这些花大约是被泡烂了根了,才开的这样不好。 韩小女心里正可惜这名贵的花种,很快门又打开,另一个宫女来回她,说是那位贵人前些天着了凉,如今正养着,病容不便见客。 韩小女便只把自己做的桂花糕递给了她,只是走了几步,又咬咬牙折回去。 * 屋内,柳云已然披上了厚厚的冬氅。 于柳云而言,秋日往往比冬日还要难熬的,不似冬日里的冰寒彻底,秋季反覆的天气常常给她一些措手不及。 今年的中秋又加秋雨,果不其然让这身子的疼痛更加迅勐急切,只是柳云的神色,却不似从前那般了无生机。 瑞雪进来送桂花糕,便只见那素白如雪的兔毛衬得她垂首批註的身姿愈发出尘。 那大氅并非柳云第一次穿,也并非瑞雪第一次见,但瑞雪从前只觉得,她们娘娘出尘的像是佛龛里那无悲无喜的神佛像。 好似不论信众如何悲嚎哭喊,于她而言,都只不过一句「众生皆苦」的嘆息而已。 可如今,衣裳还是旧衣裳,人还是旧人,瞧过去,却又不一样了。 她会蹙着眉对那人说自己痛。 会在抽空看向那人时,眸中露出餍足。 会看到那人欢喜时,眼睛中流露出异常明亮的光。 像是画龙点睛,像是魂魄注入泥胚。 佛性变成了仙气,然后清清楚楚褪去迷障,露出实实在在那个人。 瑞雪说不好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毕竟在宫里,无情本身便是一大利器! 她也有四下问过太后,若是您如今有了软肋,日后在宫里,您想过会怎么样吧? 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问这话时,太后看向沈月章的目光——温柔的、缱绻的、眷恋的...所有瑞雪能想到的看爱慕之人的目光,都浓烈而拥挤的簇拥在盈寸之间的眼眸里——陌生的让瑞雪觉得眼前的人被什么妖怪夺了舍。 她说,「会开心。」 瑞雪:「......」 说实在的,若不是这会儿不便请圆慧大师前来,她无论如何是一定要请和尚来驱驱邪的! 太后没看见她关爱的目光,只轻轻反问了一句,「拥有了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开心?」 瑞雪:「......」 回答柳云的只有瑞雪的沉默,以及半夜三更时,一只冲着门口方向摆放的绣鞋。 彼时瑞雪守在门口,一心希望有什么东西能顺着鞋尖的指引,破门而出!然而回应她的,也只有沉默的门框,和避之不及的压抑声响,以及送不完的热水... 从那之后,瑞雪好像看开了。 人嘛,总会时不时抽个风的,又如沈小姐这样,从小抽到大,已经平平无奇,甚至习以为常的,也有她们家娘娘这样,不声不响、然后在某一天,给身边人一个措手不及的。 比起沈小姐那样的寻常,她们娘娘这样的,还算稳定。 于是,瑞雪稳定的看到她们娘娘的变化后,又稳定的吐槽了一番「会开心」的论调,接着稳定的将手里的桂花糕放在一旁的小几子上。 宫外的东西,还是要查一查才能安心的。 看,哪怕是太后变化多端的情况下,她这个寿康宫的大宫女还是一贯的稳定! 细碎的声响招来柳云一个撇过来的目光,她放下纸笔,手腕一转,执起一碗热热的药汤。 察觉到太后看过来的视线,瑞雪微微屈膝,「娘娘,是韩管事女儿送来的桂花糕。」 第135页 柳云「嗯」了一身,蹙着眉将汤药一饮而尽。又问,「走了?」 「走了。」瑞雪躬身,心说,走了之后又折回来,还特意叮嘱她,说院子里的花不宜多浇水,会烂根。 何止会烂根呢?小厨房的灶这些天都没歇过。 瑞雪又想起了那句「会开心」,愁的长长出了口气。 气吐到半晌,却听芙蓉帐吱呀一晃,瑞雪径直看向太后,等着她这次又能编出什么新兴的理由把自己支出去。 「你...」柳云顿了顿,眉间微蹙,踌躇地抿紧了唇。 瑞雪没让她们家主子等多久,便稳定的开口道,「娘娘,院子里的菊花似乎开的不大好,奴婢去找庄子上的人问一问。」 问一问这花每天泡澡的话,要换上几茬,才能坚持到她们离开这庄子。 * 经过瑞雪的精密计算,在九月初六这日,她们院子里第六批的菊花残存着最后的生机,送走了太后一行人。 彼时沈月章就在太后的轿辇上,枕着她的腿闭目养神。 柳云的手掌就贴在她后腰,力度不大不小。 回京不比来时的急切,车乘走的慢慢悠悠,稳得像是在床榻之上。 两个人都没说话,柳云看着本闲书,沈月章则自己在脑子里琢磨着以后。 毕竟这些日子,沈月章属实是大开了眼界! 从前她关于这种事的了解,都来自于万花楼的所见所闻。 她见万花楼里搂搂抱抱的姑娘和恩客,听人说他们是有夫妻之实,故而将这两者化了等。 等柳云把那些没叫沈月章看见的东西,带着她亲自体验了一次又一次的时候,沈月章终于明白了老鸨常说的那句「伺候老爷」,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这种事...果然是要伺候着啊! 舒服归舒服吧,但也真累人,腰酸背痛,嗓子也疼。 柳云这身子,沈月章自然是不敢让她累着的,故而每次都十拒然动的接受了自己被伺候。 而这份接受,也让她理所应当的,将自己对标成了那些「老爷」。 说到底,她对和柳云的关系虽然接受良好,但毕竟是第一次处理这种关系,她也需要找个参照来模仿。 但身边没这样的参照,她就只能从类似的人身上找到一些可以模仿的地方。 譬如她是被伺候的那个,那她就是要主外的人。 她是主外的人,就得负责赚钱养家。 自然了,她是女官,有朝廷的俸禄,这俸禄本该拿给柳云,让她主持中馈!但鑑于柳云掌管的是别人家的中馈,沈月章把钱交出去不一定会家庭和睦,还有可能饿死街头,她又暂时放弃了这一条路的模仿。 那还能模仿什么? 沈月章冥思苦想地认真,看的柳云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 「想什么呢?」 认真的叫人怪害怕的! 柳云忽的冷笑了一声,她又想起来了那句「你要永远对我好」,看向沈月章时,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不会是想你的郡主呢吧?」 对了,还有郡主!她还得悄咪咪见一见皇帝! 沈月章仰躺在柳云腿上,像眯着眼笑的狐狸。 「说起来,我给你找了个弟妹,你想不想听一听?」 柳云「......」 抛开要解药这一点,沈月章把自己如何撮合郡主和柳录生的过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 柳云这会儿也大约猜到了郡主说那话的缘由,只是对她们两人的实操仍旧不敢苟同。 不过她们正是浓情蜜意时候,柳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说些扫兴的话。 那些话等回了京城,有的是时候说,她这会儿便只眸子一垂,瞥了眼沈月章。 「你还知道要让人家送花啊?」她极轻的「哼」了一声,目光像是带着钩子,纵然从沈月章脸上很慢地挪开,却仍叫人没法讲这话抛开不提。 沈月章好歹是郡主追夫的幕后军师,这会儿立马领悟到了柳云的真实意图。 她一个骨碌从柳云腿上坐起来,笑着凑过去,「等回了京城,我给你送满院子花!」 「你别送我满院子的花娘就好!」柳云横她一眼,又憋不住抿着嘴一笑,仍旧侧背对着沈月章,只扭过头,上下扫了沈月章一眼。 她忽然意识到,眼下这个时机,或许是个很好的、叫沈月章和她那些姐姐妹妹保持距离的机会,于是食指点在她额心。 「别人送花,你,浪的能翻出花!」 「你不是和你爹说,你成了亲也会耐不住枯燥,出去偷人?」柳云带着几分半真半假的火气,「让我听听,你厌烦了我,下一个会找上谁?」 沈月章半点不恼的凑上去,双臂环过柳云的肩膀将人抱了个满怀。 她下巴搭在柳云肩头,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柳云,很认真也很郑重的开口。 「我告诉你实话,我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的,我祖父去世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永远在我身边,哪怕是我外祖父,我爹也一样。」 「我觉得眼下过得开心就好,所以我也不在乎我以后要嫁给谁,在我以后的设想里,那个人就是一个空落落的皮囊,谁住进去都无所谓,而我会在京城,继续过我沈家大小姐的逍遥日子。」 这话说出来,不生气是假的,但不等柳云开口,沈月章便接着道,「但是你知道吗?在我所有的设想里,你是那个会永远在京城,永远在我设想的未来里的人。」 第136页 她少顿了顿,「...哪怕是你入宫之后那几年也一样。」 「我从没想过,我的未来会没有你,所以我爹说要我去永州,要我嫁人的时候,我没有那种无所谓的感觉,我还有点怕。」 「我后来想了想,如果是你跟我一起过去,我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在京城,只有你在我未来的时候,我才会觉得,以后的日子过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怕。」 最后,她笑的很纯粹,「祖父说,人一辈子会拥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但往往都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意识到。可我还没失去就意识到了,我是不是很聪明?」 无可否认,沈月章的聪明是时隐时现的。 回京之后,她没能送成花,但屁股被老侯爷打的开了花。 第69章 一方水土养一方花草 京城的权贵勋爵之家, 教训后辈最常用的,就是一骂二罚三禁.闭。 这是一项流程,按着犯的事儿的严重程度和累计次数来循序渐进, 一般来讲,禁闭之前的罚不过是罚不许吃喝、罚面壁思过、罚跪守祠堂。 毕竟大家都是要脸面的,出去见客带着伤,难免会惹来人的打听,不符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整体观念。 而对于关禁闭的应对方式,也是再熟悉不过的老三套,一哭二闹三上吊,摆明不好说话, 不听指挥, 不服管束, 走的就是一个鸡飞狗跳的路子! 鸡飞狗跳之后,紧接着就到了实实在在的杀鸡儆猴环节, 也就是要请家法了。 这是寻常的正规流程, 也是柳云放心她能回家的原因——老侯爷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当时都没气的动手,后头直接动手的可能性也不大, 至多骂完了关禁闭, 关上十天半个月的,还有功夫慢慢来。 但沈月章不是寻常人, 走的也不是寻常路,她说了不用柳云操心, 便一点机会也不给,在别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便雷厉风行的从挨骂飞跃至了挨打阶段! 于是乎,比皇帝册封贵妃的消息更加惹人注意的——沈月章挨了打了! 沈月章能当上京城头一号的纨绔不是没有来由的,最重要的就是沈家和霍家对她的宠溺。 当初她在建德帝刚刚登基,朝堂不稳的时候夜闯皇宫,前朝余孽未清,后宫波涛汹涌,老侯爷捧着铁帽子王的嚯称宛如怀抱着烫手山芋! 他急于急流勇退的心思满朝文武皆知,可偏偏沈月章这样招摇——夜闯皇宫啊,在那要紧的时刻,可是一着不慎,就会被牵扯上刺王杀驾、勾结逆党的罪名! 可老侯爷事后也只是把她关在家里。 说关也不准确,毕竟之后建德帝大选那次,她又闯了一次... 第二次不似上次那般声势浩大、人尽皆知,沈月章是装着太监进宫的,只有紧盯着皇宫的亲臣近侍大家心知肚明。 那之后,沈月章又是叫道士到家里弄得乌烟瘴气,又是去千金坊拿嫁妆做注豪赌,亦或是在万花楼彻夜买醉。 这些落在公子哥儿身上也荒唐浪荡的事儿,偏偏老侯爷也只是一句「居家静心养性」,便打发了。 当年那般行径都未曾受过责罚,如今又是做了朝中女官,又是帮着大理寺破了大案,还兼顾着对接南楚郡主的官员,怎么着也是实打实的稳重能干了,却冷不丁挨了打! 这可真是稀罕事! 别说裴尚榆和郡主,就连文大人、江大人都派了家丁前来问候,可老侯爷一个也没见,还在次日的时候,替沈月章递呈了一份奏摺,说要请假半个多月。 看来是打的都下不来床了。 期间霍老夫人亲自来看了一趟,大老远就泪眼汪汪,心肝宝贝的叫着来的。 毕竟是自己唯一闺女留下的唯一血脉,别人家女儿被打,还有亲娘上前拦一拦,她这外孙女又没亲娘在身边...老夫人眼泪止不住的流,心都要哭碎了,迈着小步,几乎健步如飞的就进了侯府大门。 然而半个时后后,默然的老夫人乘车离开,滚滚车轮渐行渐远,那车厢内的沉默简直震耳欲聋! 老夫人这前后反差的态度,更让京中的猜测纷纷,流言四起。 有说沈月章是做了女官不满足,撺掇老侯爷想做女皇的。 有说沈月章是在猎场中了邪,当时众目睽睽,都瞧见沈月章从林子里出来,脚下一晃,那之后他们就觉得沈月章很不对劲。 还有人说,沈月章是给自己找了个夫婿,猎场那些时日,他们便发现沈月章和柳家将军走得很近,说是每晚出去跑马,但他们的马压根没动过地方,就是冲着人约黄昏后去的! 要说柳将军人也不错,年纪轻轻,军功显赫,于旁人,自然是绝好的夫婿人选!可沈家也是手握巡防营的侯爵,皇帝要是能通同意这两人联姻,那猎场之日,显然中了邪的不止沈月章一个,明显皇帝病得更加厉害些。 说到底,流言嘛!主打的就是一个离谱和热闹。 但这份热闹随着沈月章的闭门不出,也渐渐转移。 * 九月二十八,沈月章二十岁的生辰。 宫里同日传出皇后有喜三月有余,六宫诸事暂交贵妃掌管。 朝堂之上,柳将军请奏想重新修建禁军校场,散朝之后,他请教了沈老侯爷一路,之后更是直接把人打到了郊外的东郊校场参观学习。 借着这个空档,严防死守的沈家墙上,翻下来两拨人。 第137页 第一拨是跟着柳统领学武学了小一个月,结果翻个墙还能把自己挂在树上等人来救的郡主。 第二拨是只顾扶着她们家裴小姐稳稳站上墙头,结果自己脚下一滑,砸在郡主身上的阿桑。 沈月章听见动静,艰难的翻过身,从窗子里看出去的时候,便只见最知礼的裴尚榆迎风站在墙头,遥遥沖她招了招手。 沈月章眼睛蓦的一亮,而后便见阿桑顾不得满身的落叶,小心翼翼的扶着裴尚榆下来。 沈月章忽然捂着胃口处倒吸了口冷气,她眉头极轻的蹙了蹙,轻声嘆道,「...阿桑当初果然是故意把我挂在墙头上的啊!」 春蕊:...... * 她们几人,自然是为沈月章送贺礼来的。 郡主一份,还替柳录生带了一份,裴尚榆和阿桑各一份,还捎带着帮江大人也送了一份。 沈月章欢欢喜喜地叫春蕊收了起来,然后又叫厨房上了桌席面。 一群人来的快去得也快,送了礼,又有说有笑的吃了顿饭,而后裴尚榆午后还有公务要忙,郡主驿馆里也都是眼睛,加之侯爷差不多也快回来了,三人便没多留,又原模原样的翻了出去。 不过裴尚榆倒是给沈月章吃了颗定心丸——她爹给她请的假快到日子了,她就要去衙门了! 去衙门她爹可挡不住,等一出了侯府的门,那还不是天高凭鸟飞,海阔凭鱼跃? 心情愉悦的沈月章美滋滋的翻着几人送来的礼物。 * 院子的墙头迎来第三拨访客时,夜色正浓。 开门声没引起床上那人的注意,柳云绕过屏风,只见沈月章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趴坐在床上。 她在泡脚,只着着亵.裤,露出白生生又长直的腿,而腰扭过去,只用侧边的胯骨抵着床褥。 腰身在那处一折,而后蔓进床头半垂的帷帐,帷帐内烛光明亮,照出沈月章趴在床头的侧影。 柳云走过去,沈月章只当是去拿擦脚布的春蕊,头也不抬的,只将两只常年不见天光,故而格外白润的脚从水里抬出来。 柳云好似无奈的笑了声,四下打量一圈,没找着擦脚布,便半跪下去,一只手握住她两只脚踝,拿自己的衣袍汲干了水珠。 擦干了脚,沈月章又好似耍杂技一般,学着螃蟹,横着一蹭一蹭,将自己挪进了帐子中央。 柳云不用看都能猜到她在做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上前,直接扒开了沈月章的亵.裤。 屁股上的伤已经结痂了,不需要上药,沈月章这才反应过来,勐地一回头,却和柳云四目相撞。 她要拨开柳云的手顿住了,继而眼睛和嘴角一齐扬开灼灼的笑意,继而撇了撇嘴,晃着手里的腕子撒娇。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 屋外,去而復返的春蕊大老远便看见了,那位存在感迫人的寿康宫大宫女垂首静立的门前。 她朝屋里看了一眼,闪过一丝瞭然地走到瑞雪一旁。 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定了,安静良久,春蕊寒暄着看向瑞雪。 「听小姐说,你们之前去了皇家山庄?」 瑞雪惜字如金的点头,春蕊便又问,「那庄子怎么样?听说庄子里有处温泉呀!」 她这话的语气像是在问今日天气怎么样?瑞雪有些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又深深看了屋内一眼。 「挺好的,花都能泡澡。」 花都能泡澡?! 「不会死的吗?」春蕊眼睛瞪得像铜铃,实打实吃了一惊。 但看着瑞雪一脸习以为常,想起人家是宫里人,自己不好太过显得没见识,便眨眨眼,「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花草!」 呵,一茬一茬的... 瑞雪仰头轻出了口气,「生死也不过是个轮迴罢了!」 春蕊更惊了,太后身边的人还真是有禅性! 她不自在的动了动手臂,却见动作勐地一僵,倒吸了口冷气。 瑞雪这才正眼看过去两眼,想到京城的那些传闻,眸中也闪过几分的柔软,「怎么,替你们家小姐挨了打?」 「啊?」瑞雪愣了愣,又揉着手臂活动一番,「不是,我想冲上去来着,但是管家一把拽住了我胳膊。」 「然后呢?」 「然后把我拽脱臼了。」 瑞雪「......」 春蕊嘆了口气,「结果就没冲上去,眼睁睁看着我们小姐从堂屋跑到了柴房。」 瑞雪抿唇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为什么要跑去柴房?」 「因为我们侯爷在后面追啊。」 瑞雪「......」 瑞雪觉得沈家的人脑子都不正常,她已经决定不再和这个丫头说话了,可却又听她怅然地开口,「要是没跑去柴房,我们家小姐说不定就不用挨打了!」 「......」瑞雪一脸认命的,「为什么?」 春蕊脸上的惆怅更甚,「因为只有柴房的门槛老朽了,被我们叫小姐一踢就断了。」 这次没等瑞雪追问,她便已经接着道,「侯爷气急了,顺手就捡起那截断掉的门槛,打了小姐一顿。」 合理,但又很诡异。 「你们沈家就没有个像样的家法吗?」 像是文臣家的戒尺藤条,武将家里的板子和马鞭,总不至于...打人的工具还得靠被打的人自己创造吧? 第138页 春蕊这次倒是释怀的笑了笑,「小姐说了,我们家人丁稀薄,用不着专门备一个,而且我们是武将出身,家里祖祖辈辈,主打的就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 瑞雪一脸生无可恋。 可以了,收起你的骄傲吧! * 屋内,沈月章已经将今日收到的礼物,一一在柳云跟前炫耀过一遍。 「这是郡主送的玉佩和话本子,裴姐姐送了我一把玉梳和一包糕点。」 她顺手塞进柳云嘴里一块,然后拿起那段两截的髮簪。 「还有这个,」她把两截放进柳云手里,「阿桑送的,里头藏着一根钢针,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弄回去了,回头再问问阿桑。」 话音刚落,便听「咔哒」一声,沈月章「啊」了一声,满脸惊喜地看向柳云,又顺手将合成一体的髮簪插到髮髻。 她气势汹汹的拿出江大人送的礼物。 那是一本字帖,江大人诚意十足的亲手写的,但内容不是什么名家碑帖,而是短短百字的《劝学》。 沈月章把那本字帖气狠狠的摔在柳云跟前,「江大人现在骂人可越来越高级了!」 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挨了打,结果给她一篇劝学? 江大人这个人,看着温文尔雅,结果也是个蔫坏! 柳云只静静看了沈月章半晌,而后也撑着胳膊,趴到沈月章身旁。 「你爹...为什么打你?」 沈月章一听这个话题,便肩膀一耸,闷头撞进柳云肩窝,语气立马变得委屈地几乎要哭出来。 「那天我一回来,他就劝了我好多。」 沈月章深吸了口气,抽抽搭搭的,「他说男人的各种好,我就问他,既然觉得男人好,他怎么没有娶个男人回来?」 柳云听得眉心狠狠一跳,又是心疼,又是想笑,那安抚的手掌停在半空半晌,才好笑又无奈的落下去。 「你就这么跟你爹说的?」 「我是真不明白!」沈月章低低啜泣起来,「他觉得男人好他就去娶啊,我又没拦着他!」 沈月章抬起泪眼朦胧的杏眼,可怜巴巴的眨了眨,瞧着柳云,「结果他就追着我大半个院子打!」 「你都不知道有多恐怖,我爹他,他就跟疯了一样!」 第70章 和你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自皇家山庄之后, 两人已经有小一个月未见。 小别胜新婚,沈月章身残志坚地挂在柳云身上,小腿还不忘勾着柳云的腰, 黏黏煳煳的跟她说这些日子,她老父亲的横徵暴敛、残酷无道! 什么老父亲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许出门,什么老父亲断了她的零花钱,什么老父亲喜怒无常... 沈月章声泪俱下,说得柳云感觉她下一刻就要鱼腹传书、夜狐嘤叫,而后揭竿而起,推翻□□,自立为王! 毕竟人家穷,她也穷, 家里的零花钱断了, 朝廷的俸禄, 也被她一个月迟到早退熘号二十九天的罚的所剩无几——这还是上个月陪着皇帝去猎场,有着正经假的结果, 若不然...沈月章等不到皇帝养她一辈子的那日, 但或许能等到自己开始养活皇帝的那一天。 见过花钱买官的,但她这花钱当官的八成是头一个,贫穷的沈月章压力很大, 毕竟她如今还有了养家餬口的重担! 很显然, 赚钱养家的大计任重而道远,且颇有些南辕北辙、越努力越心酸的可怜。 可怜的人又挨了打, 这几乎又和话本子里的故事重合了——进京赶考的公子,和借住之处的大家小姐两相情悦, 两人私定终身,却被家里的父亲母亲阻拦。 被迫公子回家挨了打, 和小姐天涯两隔,然而良缘难散,小姐出嫁途中落水,被一位官员所救,还收做义女。 拜高踩低的父亲欣然前去提亲,新婚之夜,却见新娘乃是旧人,之后花好月圆,余生圆满! 沈月章是自己对标挨打的公子的,她觉得自己大约等不到柳云落水拜干爹,但她得自己熬过挨打、被关、绝食,甚至被家里人以死相逼这一关。 但好消息是她和柳云都在京城,就算隔着宫墙,也比人家天涯相隔好的太多,而且她还是女官,她爹不可能关她一辈子! 沈月章对未来充满了令柳云打破脑袋也想不通的希望,并且在这场几乎全京城在陪她演话本子的热闹里,领悟到了柳云下辈子、下下辈子的,打碎了脑袋也想不通的...乐趣。 她说,「你不觉得,你夤夜悄悄出宫,翻墙来看我,就有一种....偷.情的情趣吗?」 柳云:「!!!!!!」 她可没感觉到什么乐趣!她来这里,一是担心沈月章的伤势,二是怕她生了退意...但老实说,沈月章要是真想退了,她也没想好该怎么劝说她,或者安慰她。 这么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人,今朝为自己挨了打,她会哭会闹会想分开,柳云觉得这都是正常的,是换作自己之后,会毫无疑问选择的! 毕竟谁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受罪? 柳云觉得这念头无可厚非——事实上,她一贯用自己衡量价值的标准,来揣度沈月章心里的孰轻孰重,这也就导致了,她一贯抱着沈月章会退缩的最坏结果。 沈月章的种种靠近在她而言不光是意外,还是奇蹟! 她奇蹟般的、不着痕迹的,夺走了柳云手中,这段关系的主动权!让柳云这个做惯了首领的人,第一次在她这里做了依附。 第139页 所谓依附,是跟从首领的方向,用比她更小的努力,来换取远超努力的果实。 关于这一点,她已经尝到了单单是站在原地,沈月章就会朝她扑来的果实! 但依附者,也要接受首领的一个安排,就会被当做顶罪羊推出去的觉悟。 柳云不喜欢这份觉悟,故而事事争先。 但沈月章让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份被动,故而她总显得怀疑踌躇,甚至恐惧和患得患失。 患得患失从来不会因为她们有了实就安定下来,反而因为得到的越来越多,让心中的恐惧也在层层的堆叠。 柳云在皇家山庄的时候,会在沈月章失神时,掐着她的腰要她一遍遍说永远,说爱她。 短暂的承诺麻痹了恐惧,可转头她又觉得,床上的话,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可信。 很快,沈月章已经打起了哈欠,柳云起身要走,又被沈月章抱着脖颈问,「你明日还来吗?」 她眼睛里都是浓浓的眷恋,浓烈似火的,瞬间烧掉柳云压在心头的乌云,照出一方透亮的阳光灿烂。 沈月章收紧了手臂,唇瓣印在柳云唇上。 她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更让这个吻不占任何情.欲,像是表达亲密和依赖的某种仪式。 沈月章不满的撅起嘴,一下一下,小鸡啄米似的吻在柳云唇上。 「我好想你啊~」 「你明日再来好不好?」 「上次之后,我都三百多个时辰没见到你了。」 「我都梦到你好几晚了!」 「明日再来嘛!」 「或者你宣我入宫?我爹肯定不会公然违抗懿旨的!」 「好、不、好?」 沈月章锲而不捨地吻在柳云唇上,将她那一身自欺欺人的冷硬都吻化了,看她笑了却还不松口,沈月章咬住她唇角。 「可不可以嘛...娘子?」 柳云的唿吸蓦然一紧。 唇角被牙尖轻轻咬住,细微的几乎可不计的疼痛让舌尖的若有似无触碰无限放大,直到那句「娘子」重重落在她的耳中,柳云眸光顿时一敛,目光只尽数落在沈月章艷若桃花的眉眼。 沈月章清晰地看见柳云的喉头一动,顿时像是得逞了的小狐狸,凑过去舔了一口,又抵着她下巴蹭了蹭。 「叫我去宫里吧,求你了,娘子?夫人?」 柳云两只手紧紧扣着沈月章的腰身,很明显,这个建议让她相当一动,可半晌,她还是轻轻吐了口气,「不行。」 「皇帝叫杨家女执掌后宫,你就别这个时候往上撞了。」 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皇帝对这种功高盖主且雄踞一方的霸王,使用的手段相当恭敬——捧杀! 如今宫里,皇后虽有了身孕,但也盖不过贵妃宠冠后宫的风头,她在后宫横行霸道,又和沈月章从来不对付,沈家虽然不自由,也比在宫里受气抢的多了。 想到这些琐事,柳云的思绪稍稍回笼——她该回去了。 但比起来时的愁云密布和心事重重,这会儿的柳云显然心情颇佳。 她想当受用的抱着沈月章,由她又亲又卖乖的撒娇了半晌,瞧着时辰实在不早,这才狠心脱身。 但沈月章却动作怪异地,一瘸一拐跟到了门后,又拽着她腰间的大带,语气里一副退而求其次的委屈和恳求。 「那明日你还来吗?」 柳云一转身,她便拉着长长的拖腔挂在柳云身上。 「哎呀~来嘛!」 一门之隔的瑞雪和春蕊立马开始齐刷刷搓着手臂。 春蕊一脸怀疑人生的看向瑞雪:这是我们家小姐? 瑞雪则气得鼻孔微微放大,冷哼一声:不然呢? 要不是这个妖精,能把她们太后娘娘迷的五迷三道,自己被人盯着还不管不顾,大半夜跑臣子家听人骂自己爹? 说出去都丧良心! 而春蕊欲言又止的屡屡看向门内,眉心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嘶~大半夜的,好像出现了幻觉! 屋内的风光却未断,沈月章又开始仰着头啃柳云的下巴,「我想见你,好想好想,想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都!你来吧?好不好?」 柳云的嘴角压也压不住的翘起来,无奈的长嘆一声,眉眼却是弯弯的。 沈月章粘人的模样让她想到沈月章从前养的一只白毛狮子狗,每次沈月章要出门,它就扒着人的腿疯狂摇尾巴,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撒娇。 果然什么人养什么狗,柳云觉得自己有点遭不住。 但她这会儿也不好往杨家女的枪口上撞,她们本就隔着杀父之仇,依照贵妃在宫里横行霸道的架势,找上她寿康宫也只是时间长短的事!何况要真给了人把柄,最后还是得牵连到沈家。 柳云挣脱不开这来势兇勐的撒娇,更没法应这话,便只好哄着人转移注意。 她一只手搭在沈月章后腰靠下的地方揉了揉,「对了,伤口不是已经结痂了吗?怎么瞧着你走路还疼的那么厉害?」 沈月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扭头看了一眼,道,「就是结痂了才要小心,血痂掉了会留疤的!」 柳云颔首,「宫里有好些祛疤的药,我回头叫人给你送些来。」 「不要!」沈月章却摇摇头,神情嫌弃又认真,「黏煳煳的,跟拉裤.裆里了一样。」 第140页 柳云:「......」 门外的春蕊&瑞雪:...... 三人心中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个疑问:为什么她这话说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但不敢怎么说,这句话终归是彻底让五迷三道的太后找回了三魂七魄,赶着没人注意,悄无声息回了皇宫。 看的出来太后娘娘对自己此行相当满意,满意到回了宫才发现自己的生辰礼物压根没送出去,她无言和礼物面面相觑片刻,莫名又想到沈月章那句。 「你来吧,悄悄地,跟我们在偷.情一样,你不觉得刺激吗?」 念及此,太后娘娘的五指渐渐收拢。 确实...还挺刺激。 * 次日,沈月章没等来和自己暗戳戳偷.情的太后,但被正大光明宣召入宫的郡主,带着入了宫。 太后不愿意宣她,除了宫里如今不如从前那般自在意外,还有就是不想和老侯爷闹的太过僵硬。 但郡主没有这个顾虑,她只是有些奇怪,老侯爷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带着诘问又带着恨铁不成钢。 但很快的,这个疑问也被抛之脑后了,沈月章一上马车,郡主立马忧心忡忡的提醒她,这次宣见她们的人,是贵妃! 显然,在折磨一圈宫里的妃嫔之后,暂且没法对皇后和太后下手的贵妃,吧目光放在了自己入宫之前,叔父叮嘱过的最大敌人——南楚郡主,以及自打自己入宫,就没有说过半句好听的沈月章身上。 而两人一进宫,贵妃也毫不客气的表露了她本人对沈月章更深的敌意和厌恶,相当直白的看笑话。 于是御花园里,头上金碧辉煌堪比大殿的贵妃娘娘捂着嘴,娇笑道,「呦,沈大人这腿脚还这么不利索呢?这是怎么着了,居然被打成这样!」 沈月章连个眼神都没分过去,她们不对付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单是为着沈月章不给她行礼的事,就不晓得闹了多少次。 之前是贵妃之位还没册封,这次她还不行礼,贵妃脸色立马沉了。 只是她没说话,这次有身边的低位妃嫔替她开了口,「霍大人好歹是当朝太师,怎么亲外孙女这般没有教养!」 沈月章嗤笑一声,「贵妃娘娘还是等学会了怎么朝见皇后,再来教训本官吧!」 贵妃当初去皇后那里的时候,可是直接登堂入室落座的!沈月章半点面子都不给,「说起来也算上行下效,本官有样学样罢了。」 方才说话那人小心觑了眼贵妃的脸色,奇怪的,贵妃居然没有发怒! 自然了,贵妃虽然不满沈月章,但自己能在皇后面前不等通传、不行礼数的行径,在她眼里是得宠又有家世撑腰,所以皇后也得让自己三分的表现! 她到底是宫里人,沈月章的话让她觉得自己不光没有丢了脸面,反而相当自得。 另有一个相当有脸色的妃嫔又绕回贵妃刚刚问的话。 「沈大人还未说呢,如何在家中还挨了打?」 沈月章不耐烦地轻飘飘白过去一眼,「跟你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贵妃却捂着嘴笑起来,随手褪了手指头上一颗戒指。 戒指掉在地上,清脆一响,贵妃笑道,「赏沈大人了,沈大人这下能说了吧?」 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一只降低存在感的郡主生怕沈月章闹起来不好收场,连忙拉住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只是她劝解的话还没出口,便见沈月章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枚金戒指,而后缓缓抬头,试探的看向贵妃。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月章要闹起来的时候,却听她语气中隐隐带着狐疑和希冀的。 「...那,和你有一万两的关系吗?」 第71章 去叫太后! 沈月章话落, 气氛在沈月章逐渐失望的目光里渐渐归于沉默。 沈月章还不死心地暗示道,「娘娘,要不咱们唠个一万两的?别说我是因为什么挨打了, 就连我爹是用什么打的我、打了我几下、什么时辰打的我,我都能说!」 说罢,沈月章眨巴着伶俐的杏眼,「小本经营,诚信为本,童叟无欺啊!」 「沈大人还真是好大的气魄!」贵妃气急反笑,「管一万两叫小本?」 「啊?」沈月章夸张的以袖捂唇,面露惊嘆的,「不会吧不会吧, 听说贵妃在宫里独占圣宠, 一枝独秀, 不会连一万两都拿不出来吧?」 郡主被她煞有其事的表情逗的面部抽搐,紧紧攥着手心, 生生忍住了上扬的嘴角。 她可不能笑出来! 如今不比从前了, 她从前只有入宫、和贵妃打擂台一条路可走,两个人争锋相对是註定的事情。 可如今,她是有可能嫁给柳录生的!届时她便是官眷, 能和宫里人维持表面的和平是最好的, 毕竟虽然知道大梁皇帝迟早是要收拾掉杨家的,但谁知道这个迟早是什么时候? 她一介官眷, 可没那个道理和宫妃对着干! 但沈月章显然极为擅长乱拳打死老师傅,郡主早早派人去查过贵妃的身世——她父亲是杨率哥哥的庶子, 当年杨家权力争夺之中,杨率不光军功卓着, 连杀兄杀弟的本事都是血淋淋练出来的! 借着自己兄弟的人头,他在锦州坐稳了沈家头一号的主事人位子,连自己嫡亲的侄子侄女都没放过,杨家的嫡系血脉只剩了他自己一支。 第141页 贵妃父亲是庶出,为人又怯懦,这才在当年的权力争夺中躲过了一劫。 而杨家在锦州逐渐做大的这些年,杨率身边的副将都比他们这些所谓的「杨家人」过的阔绰,这位杨家小姐白白顶着名头,却过的连自己堂妹身边的女史丫头都不如。 苦也就罢了,但她祖父是杨率兄长,按长幼来说,杨家家谱本该是落在她们家的! 若没有当年的争夺,她如今本该是嫡系的庶出。 可现而今成了不打眼的旁支的庶出,她心中就不曾怨恨? 郡主不信,是故就算她不清楚皇帝如今的捧杀,但也觉得,贵妃如今的盛宠,是她投靠皇帝换来的奖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郡主觉得贵妃和她是一样的人,也就更能明白,她心里要出人头地、不肯被人看轻的欲.望。 好面子、好金银、野心涛涛,这样的人,最听不得的自然就是别人说起自己曾经的落魄和拘束。 沈月章这般激着她花钱,无疑是戳中了贵妃的肺管子! 没钱?笑话!她堂堂贵妃,怎么可能连一万两都拿不出来! 可她偏偏...就是拿不出来。 当初入京,杨家给的钱都用来收买人心,皇帝的赏赐又都是些不能买卖的皇家御用,按着贵妃的仪制,她长乐殿的宫女太监又不在少数。 除了本就在规制里的,还有皇后怕她山水迢迢想家,特意送来的几个锦州侍女,还有太后恩泽后宫,上次下来的几个粗使宫女... 人越多,眼睛就越多,人人都盯着她的长乐殿,放下去的赏赐又不能少,她刚刚册封没多久,哪里来的那么多闲钱? 沈月章狠狠戳中了贵妃的自尊心,她恼羞成怒的将脸色涨的通红。 她看向沈月章的目光,是恨不能砍死她的决绝和恨意,有人瞧着贵妃难堪的面色,有人讪讪着干笑两声打着圆场,「沈大人...可真是幽默!」 「哪里!」沈月章见要不着钱了,便不咸不淡的怼回去,「是娘娘先跟我开玩笑的。」 沈月章的语气是要翻篇儿,毕竟贵妃先揭她伤疤,她怼回去,这算是扯平了。 但贵妃却放不下这个脸面。 她今日叫了这么些人在一处,本就是为着看沈月章挨打的笑话的,这笑话开了个头就看不下去了,她自己不就成了笑话? 可若是再提那些,便是要花一万两的买卖,贵妃只能绕过了那茬,又抓着沈月章不行礼的错处不放。 但她也被沈月章用自己不跟皇后行礼的藉口怼回来,于是。 「沈大人幽默也该有个限度,见到本宫拒不行礼,不知这是哪家的礼数,亦或是你们沈家并霍家,不满意本宫这个贵妃,不满意陛下册封的圣旨?」 她高高扬起下巴,似是痛心疾首的,「沈大人从前行事荒唐,本宫也是有所耳闻的,可如今既然已入朝为官,也该收敛才是!如今本宫代行皇后之职,位同副后,沈大人这般这般藐视君王、目无法纪,本宫实在忍无可忍,既然沈家和霍家不会教,那便本宫来教一教沈大人,何为宫里的规矩!」 「来人!」 她几句话,疾言厉色,压根不给沈月章开口的时机,显然是要先泄了愤再说。 郡主眉心狠狠一皱,显然是没想到贵妃这般耐不住性子,她半步上前拦在沈月章跟前。 「娘娘!」 「娘娘。」沈月章按下郡主的手臂,直直看向贵妃,「是,我是拒不行礼,但是是没向贵妃行礼,娘娘口口声声说我藐视君王,难不成,娘娘是想要做女帝?」 「你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娘娘方才所说,可是这里十多个人亲耳所闻!大不了咱们叫陛下来评评理就是!」 「毕竟娘娘也说了,我自来就是行事荒唐,不通礼数的,这事儿满朝文武,京城上下皆知,咱们就看看,是我不向贵妃行礼要紧,还是你想要谋朝篡位,来的要紧啊!」 不就是扯大旗狐假虎威嘛?不就是盖帽子要泼脏水嘛?谁不会啊! 沈月章说完,勾着唇歪歪一笑,极不着调,又懒懒散散、吊儿郎当的。 她摊开双手,看着眼身上的朝服,「大不了,我这个女官被陛下罢免,换了这身朝服,我做我沈府的大小姐便是,要是贵妃要谋朝篡位的事传出去,那杨家...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扫视一圈在场诸人。 「诸位,包庇谋逆者同罪,你们知情不报,可是要一起...」 这次,沈月章话还没说完,就见着诸位妃嫔齐刷刷后退大半步。 「我们可什么都没听见!」 笑死,跟着贵妃是要分一分皇上的恩宠的,谁想要和她分谋逆的罪了? 贵妃雪白的小脸已经被气成的猪肝色,沈月章瞧着,心说怕是肝不好,指不定一喝酒就上脸! 沈月章毫不客气的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要拉着郡主离开。 她今日入宫,可是冲着寿康宫来的,谁想和自己讨厌的人在这里逗嘴皮子啊? 浪费时间! 只是沈月章刚转过身,接连败下阵来的贵妃破了音的叫道,「给本宫站住!」 今日接二连三被沈月章打了脸,她实在气急,急行几步上前,一把攥住了沈月章手臂。 离得近了,沈月章更看见贵妃脂粉之下的面容扭曲,她抬起带着长长护甲的的手臂,高高扬起,瞧着就要落下。 第142页 往往最高级的吵架,只需要最朴素的打架来调和。 贵妃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得众人齐齐捂住了嘴惊唿,沈月章前些日子被老父亲撵着打的记忆在深深刻在四肢里,见状便很是灵巧的俯身一躲,顺势还扯着贵妃的手臂,抵着她的下颌狠狠撞了上去。 她们沈家可没有左脸挨了打,还要把右脸递上去的说法! 两个人很快纠缠在一起,加之这些天的恩怨情仇齐齐爆发,瞬间就打的难捨难分。 旁人拦也没处拦,慌忙之中,郡主拉住了个小太监。 「快去通报陛下,说沈小姐和贵妃娘娘在御花园打...吵起来了!」 * 宫人急急忙忙将话传到皇帝跟前的时候,皇帝正批完了那山高的摺子,预备去御花园散散心。 听完了宫人的回报,他脚步立马一顿,神色纠结良久,最后才没头没尾的吩咐道,「去叫太后!」 而后扭头就去往相反的方向。 宫人一脸求救的看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福顺,刘福顺迈着小步跟在皇帝身后,也一脸疑惑。 「陛下,不去看看吗?」 李建云嘴唇抿的很紧,眉宇凝重地仿佛刚看完杨率这些年欺男霸女,吞併良田,私蓄府兵的罪证。 「不去!」他如墨的眸子里都是坚决,「她骂的太脏,朕躲着点。」 于是太后问询赶到时,大老远便听着沈月章在叫骂。 「一说话就跟那个癞蛤蟆顶着一身脓包趴在泥坑里叫似的,你屁股和嘴长反了?」 「说话就好像那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叫太医给你开点泻药清一清吧!」 「我想干什么?是你想干什么吧?你长的这样,就剩敢想敢干,还想的美了!」 「我乐意,我没素质,你管我?」 贵妃应当也是还嘴了,因为她还听见沈月章叫嚣。 「你可别对着我说话了,一张嘴和拉裤.裆里了一样!」 柳云「......」 不得不说,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觉得头痛,尤其看到那些宫里的妃嫔被沈月章的出口成脏震慑的还没缓过神,反应快的郡主又在沈月章身边忙着拉偏架的时候,那点担心也彻底挪到了额侧,变成了一跳一跳的胀痛。 柳云的到场,让在场之人都噤若寒蝉,瞧见太后到场的贵妃立马转变的战略,彻底放弃了攻击,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泫然欲泣地看向太后方向,嘴唇嗫喏。 「母后...」 柳云一到场,便叫那些看笑话的妃嫔都散了,寿康宫的宫女太监围了此处,不会在底下人面前丢脸,贵妃更加可着劲的扮作可怜。 在她看来,太后曾经是这宫里说一不二的唯一掌权者,后来皇后册封,夺了她的权势,她应当是恨皇后的,那自然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再用她这一支被杨率残忍杀害的悲惨经歷,也很容易将两人拉至同一战线。 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并且在太后的若有似无偏袒和纵容下,贵妃更加深了她们是盟友的错觉。 她轻咬着下唇,奋力挣脱开沈月章的压制——好吧,也不是那么费劲,沈月章跟人打架,走的是佛系路线,主打的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慈大悲。 她之前带着自己的八大护卫去跟别的纨绔子弟打架,最后自己的守卫把对方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沈家以一伤的代价万胜对方——伤的是沈月章,她在回家的途中踩到了一段木棍,结果吧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李建云当时还笑话了她许久,连这大慈大悲的打法,都是皇帝陛下圣口亲启,给她定的名。 当然,那时候的李建云还只是不得宠的三皇子,和圣口不沾边,沈月章也只觉得这玩意儿可真是个牲口! 这次和贵妃打架,沈月章的主要攻击也都在嘴巴上,她累的气喘吁吁,头髮乱糟糟的像是鸟窝,身上没什么伤还是多亏了郡主帮她提防着贵妃的缘故,当然贵妃身上也没什么伤就是了,除了头髮乱些,衣裳妆容脏了些,贵妃娘娘主要是收到了心里伤的创伤! 太脏了,实在太脏了!她在锦州不受人重视时,和人吵架拌嘴都没听过,有哪家闺秀会张口就是「癞蛤蟆爬泥潭」「茅坑里的石头」「拉□□里」这些话! 贵妃一身狼狈,颤抖着哭腔朝太后爬过去。 「母后,母后您要为妾身做主啊!沈大人,沈大人她...她也太,妾身不活了啊!」 她说着,还抱着柳云的腿,一下一下磕在柳云小腿上,好个我见犹怜! 凭良心说,贵妃娘娘的容貌还是没得说的,毕竟脑子已经没有了,再没有皮囊,会让杨率把她送过来这件事,看起来不像是为了争夺盛宠,更像是为了噁心皇帝。 沈月章只「呸」了一声,吐掉嘴里的不知名枝叶,微微喘着气,冷笑一声,「不想活你撞柱子啊,撞太后算什么,你还想谋害太后不成?」 「你!」贵妃愤然回眸,又哭的梨花带雨,「母后,妾身不过是轻沈大人入宫叙旧,哪成想,竟然在宫里就遭了殴打。」 她哭的喘不上气,「妾身,妾身真的不知何时得罪的沈大人啊!」 沈月章听得直撇嘴,「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她愤然转身,朝沈月章怒目而视,「妾身能对沈大人做什么?」 「你长成这样,你什么做不出来?」 第143页 「你!」 「沈大人!」柳云终于开了口,她一脸不贊同地,「怎可妄论她人容貌?」 沈月章扬着下巴,「因为我没素质啊!」 柳云&贵妃&郡主:...... 短暂的沉默之后,太后似是轻嘆了一声,大约是觉得这是要大事化小的意思,贵妃立马又哭道,「母后,沈大人说她是女官,妾身管不得她,不若将此事交由陛下决断吧!」 太后这边的态度到底暧昧,还是皇帝那边的态度更让贵妃安心,她立马就想要找人去请皇帝,但被太后一脸慈爱的按下。 「宫闱之中的事,不好闹到外头,以免丢了皇家的脸面。」说罢,看向沈月章时,面色却是一肃。 「沈大人是女官不错,不过沈大人也是官眷,哀家当是管得的吧?」 说罢,她冷哼一声,叫来宫里的宫女。 「来人呀,沈小姐私德不修,顶撞宫妃,礼仪不端。」她语气一句重似一句,最后极厉声道,「罚你打扫宫中书房,三日内不得出入,以儆效尤,念在你是初犯,此番只是小惩大诫,若还有下次,严惩不贷,明白吗?」 第72章 夸张死了 落日熔金, 洋洋洒洒的金橘色光片洒满镂空的窗,又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光斑落在屋内覆着淡淡一层尘土的地砖上。 书房已经许久未曾用了,这里曾是太后处理后宫事宜的场所, 只是随着后宫权柄挪至凤藻宫,这里也理所应当的被尘封,渐而成了堆放杂物的库房。 除了原本的书架和书案之外,屋里又添了张不用的美人榻,铺着厚厚绵软的半旧褥子,榻旁摆着小几,素白的长颈花瓶里插了一只开的正好的秋海棠,娇艷欲滴地在金黄色的光斑里娇羞怯怯。 沈月章靠在美人踏上啃着糕点,看着翠珠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尘埃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 翠珠瞧着桌面上四散的书卷, 长长嘆了口气, 挪到沈月章身旁。 「沈小姐,虽说...」她更弯了弯腰, 压低了声音, 「虽说这事儿就是走个过场,但娘娘放出了话,说您不收拾完不给饭吃, 您这好歹...也装一装啊!」 来之前瑞雪已经提前交代过她, 这处罚不过是娘娘做做样子,她们寿康宫的人, 也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但瞧着那书案上乱糟糟堆积着的书卷、都能攒起来种树栽花的尘土、不知被什么碰到了的笔架和四散的毛笔... 翠珠觉得,除非是两只眼都看不见, 否则实在是很难说出「沈小姐收拾的很好,奴婢这就去叫人传膳」的话。 沈月章自然不服, 她腾的坐起来,指着桌面上唯一规整的算盘。 「什么装样子,你看好了,这可是我一颗一颗拨回原位的!」 翠珠:「......」 她后退半步,抬起右手捂着心口,语气听着莫名虚弱,「沈小姐收拾妥当了,奴婢这就去叫人传膳。」 传膳倒不打紧,一盘糕点下肚,她也没多饿。 她一下午都是在气柳云胳膊肘往外拐! 那位贵妃娘娘,一入宫就挑衅这个、挑衅那个,和沈月章关系好的郡主、顾青栀都多多少少挨过挤兑,就连一向互看不顺眼的皇后也屡屡被她顶撞冒犯,更别说她还是杨家人,和柳云有杀父之仇! 把自己身边的人都得罪了一圈,沈月章註定了不可能和她成为一路人。 她们打起来也是迟早的事儿,但凡沈月章心里没有这个念头,在躲开贵妃那一巴掌之后,她也不会想也不想的就反击回去。 毕竟她也不傻,知道自己能打过的人很少,这会儿又在宫里,八大护卫没在身边,还都是人家的人。 但凡她还有点理智,她都会跑皇帝那里去告状,然后等日后逮着机会,叫八大护卫悄悄动手给自己报仇。 不过如今打便打了,她也不后悔,最多这事儿要是被她爹知道,大不了也就是再挨一顿打的事儿。 唯一叫她没想到且不忿的,是柳云会站在贵妃那方,来指责惩罚自己! 收拾?那是不可能的,她不把这屋子掀个底朝天就是好的了,没有故意把这些东西弄的更脏更乱,就已经是和礼部靠的太近,自己被薰陶太过了! 她等着柳云来和自己对峙,只是没成想来得是翠珠。 翠珠自然和她无冤无仇的,又瞧着翠珠这副西子捧心的模样,沈月章面露担忧,「你没事儿吧?」 翠珠摇摇头。 沈月章一脸疑惑:「那你捂着心口干嘛?」 翠珠喟嘆一声,「人一辈子,良心和双眼,总要有一个会被蒙蔽。」 「......」 你还挺妙语连珠! 沈月章气得双手环胸地又靠回美人榻上,「我不饿,用不着传膳,你去通报太后,说我要见她!」 翠珠面露为难,「沈小姐,这不好吧?」 哪有臣子这样居高临下,说自己要见太后,让太后赶紧过来的? 传出去不被文官戳着嵴梁骨骂死了! 翠珠眼睛一转,极巧妙的换了番顺序和因果,道,「奴婢就说,沈大人想要见太后一面,见不到就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怎么样?」 「???」沈月章蹙着眉,隐隐觉得这话好像不太对劲,但不想吃饭,想见柳云的重点又在,翠珠还极为有眼力劲的看出了她确实坐卧不宁... 第144页 翠珠紧跟着解释道,「沈小姐,说话有一点点夸张,更容易办成事儿的。」 沈月章这才面露瞭然——老管家说的没错,能在寿康宫站稳脚跟的,果然都有一技之长! 她很痛快的暗戳戳记下,又嘱咐道,「再加一句,说我见不到她就死不瞑目!」 「......」妙语连珠的翠珠一噎,「沈小姐,夸张一点点就够了。」 你这样夸张死了的,是真的很像威胁啊! * 在沈月章的再三叮嘱下,翠珠还是战战兢兢的,把那句几乎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死不瞑目」,一併传给了太后。 不知道是不是夸张死了的反作用,太后直拖到了天色擦黑朦胧,这才叫人把沈月章叫来了寿康宫。 彼时,沈月章一身粉蓝色宫装站在殿下,重新挽过的发间簪了一只同色的花钗,垂首不语的样子瞧着安静又乖巧。 殿内的宫人陆续往外退去,殿门关上的那刻,沈月章愤然抬起头,恶狠狠盯着柳云,像是要咬人的小狗似的,几步上到前去。 「有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吗?!」 柳云放下茶盏时,借着垂眸掩去了眼中笑意,再抬头时,她瞧着沈月章已然近在咫尺的脸,目光无辜,轻声问道,「我哪里胳膊肘往外拐了?」 「你还问我?」沈月章怒气沖沖的,「你帮她罚我,这还不算胳膊肘往外拐?」 她龇牙咧嘴的模样着实可爱的要命,柳云忍不住嘴角一勾,幽深的眼眸之中漾开些许的笑意。 她抬手搭上沈月章的肩,另一只手则拂上沈月章的侧脸,拇指从唇角渐而滑至唇齿,指腹抵着尖利的牙关。 沈月章咬她,她也不恼,只带着几分嗔怪的笑骂。 「牙尖嘴利!」 柳云凑过去亲了沈月章一口,然后那沾了一层晶莹湿润的指尖,重重捻弄上柔软的唇瓣。 「我是不是昨晚才跟你说过,宫里近些日子不太平,叫你不要入宫?你今日入宫也就罢了,还和人打了起来,若叫你爹知道,你必然是要伤上加伤!」 沈月章的唇瓣被揉的嫣红,甚至隐隐有些发麻,逐渐发烫的温度叫两人都不由得唿吸渐重。 柳云握着沈月章的后颈,将人拉得更近了,沈月章也顺势跨.坐在柳云腿上。 柳云的手落在沈月章后腰,她弯着眉抬眼看她,那视线像是被拉长、拉密了的丝,蛛网一样的粘人,又像是江南的春雨一样轻飘飘的如雾。 「如今我罚你,不过是做做样子,况且...」她喉头一动,「况且有机会留在宫里,不好吗?」 柳云眼睛里的迷濛光亮更加柔软,叫沈月章忽然想起「媚眼如丝」四个字。 沈月章也是见识过万花楼万千女子的人,她原先只觉得媚眼如丝这话荒谬,什么样的眼神,能勾着人不能动作,丧了神智? 说到底还是色令智昏,最后还要把错处归咎到女子身上罢了! 念及此,沈月章很快从柳云湿漉漉的亲吻里回过神,她喘息着推开柳云肩膀,眉间微蹙地,「不...不好!」 沈月章语气又復骄矜,她坐直了,居高临下的看着柳云,道,「我不喜欢你站在别人那边,你只能,只能站在我这边,只能...维护我,只能...唔。」 柳云没拦着她的喋喋不休,只是抱紧了,在她脖颈处亲吻。 湿漉漉的吻一路向上落在下颌,手掌却从肩膀一路向下。 沈月章被她揉捏的缓不过神,话说的磕磕绊绊,最后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到了哪里,然后就被柳云垫着脑袋,窝在了宽大的梨花椅里。 仰靠着柳云的掌心,烛光成了柳云的背影,她眼前的一切愈发昏暗,只能看见柳云穿着凤袍的橘红色轮廓。 柳云却轻而易举地看清了沈月章此刻的模样! 像是开透了的牡丹,那本就烂漫的面容在失神之间,更添了几分娇艷欲滴的妩媚,而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茫然怔忪的望向自己时,又添了股不自知的无辜。 这副叫人血脉贲张的极致反差,也同时勾起人心中极致的保护欲和摧毁欲! 她落下去的亲吻和耳边的呢喃愈发轻柔温和,手掌间的力道却愈发加重。 沈月章粗重的唿吸骤然一紧。 「疼!」 这声痛唿让柳云动作一顿,她安抚似的揉了揉,随后便欣然转移了阵地。 食髓知味,上一场的盛宴教给她太多,最重要的一点是让柳云明白,不思蜀的乐地还有许多。 于是那只手逐渐落在腰间,又慢慢探进衣袍之下。 她并没有堵着沈月章的痛唿,沈月章的喘息比任何情话都足以让她动情,她只是细碎的吻着沈月章的唇,让那本就不连贯的唿吸更加破碎,也让沈月章忍不住伸手将自己拥的更紧。 沈月章抱着柳云的脖颈,深深喘了口气,她看不见此刻柳云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的指尖在身上游走,然后在柳云俯身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 「你还...你还沐浴了!」 这话多少还是有怨怼,尽管她并没有怎么受苦,但颇有些「我在库房辛苦收拾,结果你在宫殿里一片闲适」的控诉。 柳云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里的光缓缓流动起来,她轻笑一声,张口便是道歉,「我错了。」 第145页 她轻轻咬着沈月章的红的烫人的耳垂,「那今晚...我来服侍你沐浴,算作赔罪,好不好?」 * 素白的指节被热气熏蒸的粉红,沈月章仰靠在柳云肩头,十指紧紧扣着浴桶的边缘。 忽而水波荡漾开来,漫出的水淹住了屏风的底座。 方才那还只是蛛丝一般的细线,好似霎时就变成了作茧自缚的牢笼,沈月章被缠绕的脱不开身。 她自诩清醒和快刀斩乱麻的坐怀不乱,被切割的分崩离析。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水中了,可比上一次的温和徐徐,这一次的柳云显然是叫沈月章更加应对乏力。 上一次还是在十五左右,柳云碍于身上的病痛,碍于沈月章是初次,动作一贯温柔体贴。 而这一次,她显然是忍得太久,以至于理智全然压制不住自己想要将她拆吞入腹的欲.望。 「怎么样?」柳云声音低哑,将潮湿的吻落在沈月章耳畔,一下下吻到肩膀,「和上次比,哪一次更喜欢?」 柳云的语气也好似那粘人的雾,无孔不入的将沈月章的所有反抗都尽数包裹压制。 待那波涛汹涌的余韵逐渐平静,沈月章转过头去找柳云的唇。 当迅速抛起的欢.愉落地,心头会泛上密密麻麻的空落落,她急需找一个安稳的降落处安置那无可言说的空虚,于是转身抱上柳云的肩膀,含含煳煳的说「都喜欢,但这次更喜欢」。 她哼哼唧唧地埋在柳云颈窝,对柳云落在桶沿的手臂不满道,「抱!」 柳云依言将她拥在怀里,下一瞬却是凑在她耳边,压着坏笑调弄,「难怪这么快!」 沈月章盘起的发是干的,髮根处却濡湿一片,湿漉漉的流下一滴汗,从潮红脸颊滑下来,又顺着沈月章点头的动作,最后落在柳云肩头。 「比上次涨。」沈月章轻轻喘着,「还比上次重。」 「你不喜欢?」 「喜欢!」沈月章是一贯的坦诚,「很舒服、好喜欢!」 直白是为了自己舒服,沈月章从来不吝于表达自己的诉求,不论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她也从来不要人猜,猜是个过程,需要时间,沈大小姐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忍受多一瞬的不开心。 她甚至两眼亮晶晶的看着柳云,「下次再重一点,会不会更舒服?」 沈月章的直白让柳云轻笑一声,她抿着唇低笑,「你想试试?」 沈月章几乎挂在柳云身上,她手脚并用地把人抱得紧紧的,来缓解那阵从高处坠落后,那无可言喻的空虚,而后点了点头。 「想!」 沈月章跟只猫似的,侧脸蹭了蹭柳云的鬓髮,眯着眼一派餍足和惬意。 「我喜欢你把我弄得很舒服,喜欢你像现在这样抱着我,感觉舒服的快要死掉了!」 「呸呸呸!」柳云一脸嗔怪的拍了三下木桶,「别胡说!」 「没胡说!」沈月章收了收手臂,将人拥的更紧,还在柳云侧脸处重重亲了一口。 那一声声响很大,一路震到了柳云的心脏。 她听见沈月章对着她的耳畔,声音清甜,「我还好喜欢好喜欢你,喜欢的快要死掉了!」 沈月章很难说清楚和柳云做这种快乐的事,对她而言有多欢喜。 不是吃了喜欢的糕点、看了喜欢的话本子、亦或是听书豪赌的欢喜。 糕点最好吃的在飢饿时入嘴的第一口,话本子最好看的是许多章节酝酿起来,那一个瞬间的戳中心窝,至于听书看戏豪赌...那都是一瞬间的,瞬间之后又会乏腻无味的。 毕竟生而优渥,沈月章很少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更没有在什么具体的事情上,有过非此不可的坚定。 她的快乐来的太过简单,也就容易消散、容易索然、容易退却。 只有柳云不一样,柳云能带给她如至山巅的欢.愉,以及欢.愉之后,接着她的空虚的安心和胀.满。 这是场完整的、让沈月章乐此不疲的过程,让沈月章越来越喜欢、越来越依赖。 沈月章没有夸张,她并不知道死掉是什么的感觉,但知道被柳云送到巅峰时,那种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考虑和挂念,唯一只有面前这个人的体温时,那种灵魂出窍一般的感觉。 那是一种要上天了的飘忽,轻飘飘的汇集了一众美好,暖洋洋的让沈月章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百骸! 而同样的,这种感觉也会出现在柳云这样抱着她的时候。 些许不同的是,这份轻飘飘会开始变得浊重,山巅之上的灼热不再,继而是沉沉落下的心脏、逐渐凉掉的体温... 她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渐渐恢復,好似从天堂坠下,又被眼前这个人牢牢接住。 寻常事物找不到乐子,总会要找更加危险的刺激,而柳云一如从前一般,牢牢管控她疯狂的阀门,让她刺激之外更添安心。 沈月章抱着柳云,直白又无辜,无所畏又不安分地,「我觉得我好喜欢你啊,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不得了!喜欢到想和你一起死掉。」 她凑在柳云唇边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而柳云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原本还算镇定的唿吸几乎是顿时一窒。 不同于她自己隐秘又点到即止的逗弄,沈月章的直白往往叫人措手不及。 她是汹涌而来的巨浪,是灿烈高悬的骄阳,能够瞬间将人推上浪头,而后晒在灿烈的阳光下。 第146页 柳云觉得自己的胸腔被什么填满,她想说「我也好爱好爱你,爱到快要死掉了!」 然而这话这是在舌尖滚了一遭,就叫她面皮发烫、舌根发麻、心脏狂跳。 她唿吸灼热地掌着沈月章的后脑,抿唇默然片刻,却是道,「再来一次吧,听你的,重一点!」 刚刚退却的浪潮再次翻涌,且更加的澎湃迅速,两人从冷掉的桶里回到床榻之上,颤抖的水光指尖,柳云的指节屈起,绕着圈抵.弄。 床幔晃下来,遮住了半室春光,柳云自床头的小柜里掏出一个紫檀盒。 盒子打开,入目便是一条显眼的红艷绸缎,柳云将那长长的绸缎丢在沈月章身上,随后又相继拿出一串铃铛。 第73章 养家 铃声清悦, 零零碎碎响了彻夜。 红绸缠着臂膀,艷丽迫人,于挣脱不得之中纠缠着浪潮。 摇曳的烛火打上了一层蜜色的光, 浓稠的蜜粘稠灼热,甜入心扉... 沈月章一觉从清晨睡到了下午,再醒来时,人是在书房的美人榻上。 今日天不好,浓云遮蔽晴空,风有些大,外头天色昏沉,窗子也被吹得唿唿作响。 沈月章有些摸不准现在是什么时辰,正要爬起来叫人, 但一翻身, 酸痛的四肢立马让她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一阵被蚂蚁啃咬的酸麻, 从掌心脚心顺着手臂的经脉,直直偷袭心脏, 让她勐地吸了口冷气, 慢而又慢的,这才从榻上坐起身, 她撩开衣袖查看, 手臂上的红痕未散, 甚至隐隐有些泛青,昨晚绑人的绸带很宽且柔软, 这痕迹是被柳云掐出来的,手臂以大臂内侧为甚, 腰侧不必看都能察觉到酸痛,至于腿上... 沈月章正忙着龇牙咧嘴, 外头的翠珠听见动静,已经叫着人将晚膳送了过来, 喷香的饭菜瞬间勾到了沈月章空空的五脏庙,她扶着榻站起来,一旁几子上盛放的海棠和她一起颤颤巍巍,好似嘲讽的模仿和嘲笑似的。 沈月章重伤未愈地挪到饭桌跟前,一脸虚弱的松了口气,「来的刚好,我都要饿死了!」 一旁的翠珠扶着她坐下,眸中很明确的闪过赞赏,但听着沈月章「哎哎呀呀」,半死不活的模样,她又默然片刻,清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挣扎,然后待到送膳的人退下之后,又悄悄附在沈月章耳边,很好心的提醒道,「沈小姐,夸张死了会有反作用的!」 「......」 到底有没有人管管她! 沈月章没顾得上还嘴,先是狼吞虎咽地塞了满嘴的芙蓉糕,而后一口粘稠温热炖烂了的虾粥下肚,沈月章开心地眼睛都眯起来,亮晶晶的眼睛看向翠珠,眉毛都扬起来,用力的点了点头。 「好吃!」桌案之下,沈月章兴奋的跺脚,见状,翠珠又为她布了一道鲜拌三丝,道,「今日晚膳是太后娘娘特意吩咐的,原本还备着午膳,炖了咸猪蹄,还有白素鸡、煎银鱼,只是后来沈小姐晌午没醒,娘娘便叫人做了清淡些的晚膳。」 沈月章半碗热粥很快下肚,闻言含煳不清地道,「备都背着了,不吃多浪费!去给我拿上来。」 「可娘娘说夜里吃多了积食。」 「这有什么。」沈月章没再动桌上那些清淡的,而是留着肚子开始催促。 「吃撑了大不了活动活动就是了,快去快去。」 * 拗不过沈月章,翠珠再次传膳去了。 想是那些东西还需重新热过,翠珠一时半会儿没回来,沈月章便漫无目的的撑着脑袋盯向窗外。 外头的树叶都见了凉,萎黄寥落的挂在枝头,风一起,立刻捲起满地。 逐渐光秃的树冠让深秋肃杀的景色现了些端倪, 沈月章平日里并不怎么记日期,玩的尽心上来,日夜颠倒,昏天黑地都是常事。 但她记得树冠子快掉完的时候,十七的祭日也就快到了,而十七的祭日和她娘的也没差了几天。 沈月章的视线随着那被风裹起的落叶四下飘散着,看着她穿过红墙,绕过金顶,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向远处。 她脑子里空荡荡的,直到外头一阵闷雷,才让她缓过神,目光一垂,便瞧见了正朝这边走来的郡主。 沈月章空茫的眼神顿时溢出明亮的色彩来,她直了直腰,大老远便朝人招招手。 来探监呀,朋友! 郡主走得很快,一进来就反手关上了门,脸上的喜色遮掩不住的,「你猜我来干什么?」 沈月章瞥了眼桌上还没怎么动的饭菜,试探的,「...蹭饭?」 郡主说不是,但也没客气,捞过公筷就自食其力起来,眉宇间满是得意的,「你猜猜?」 见她这副模样,沈月章大喜,「你找到解药了?」 可紧接着,她神色又一收,「没叫人发现吧?」 「没有!」郡主信誓旦旦,凑到沈月章耳边低语,「你当初跟我说那个饮冰,我确实没听说过,昨日咱们不是在御花园和郡主打起来了吗?回驿馆之后,我特意当着她的面骂骂咧咧许久,后来又旁敲侧击,让我身边的女使主动说起来这毒。」 「见我感兴趣,她说的就更详细了,当晚就给我爹送了信,就刚刚...」郡主一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更压低了声音。 「我爹叫人给我送了好些毒药,其中就有饮冰!等过两日,我就写信让他再给我送一份解药来,就说要控制大梁的官员,他肯定不会生疑!」 第147页 「那太好了!」功成在即,沈月章心脏怦怦直跳,「那解药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郡主指尖落在桌面,「笃笃」两声,带着几分自矜的扬起下巴,语调放的极慢。 不知是不是和柳录生练武的缘故,她这般坐着的侧影固然瘦弱,但已然不见当日的弱柳扶风,更多了几分磊落的飒爽。 「你急什么,总归是要时间等的。」 沈月章一脸谄媚低给她倒上杯清茶,双手送到郡主手边,「那敢问郡主,预备什么时候寄信?这从南楚来的东西,最快什么时候才能到美丽大方、风姿飒爽、聪颖敏锐的郡主殿下手里呢?」 郡主翘着小指,慢悠悠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后,欣慰的拍拍沈月章弓下去的肩膀。 「嗯,小沈子,你很有眼力劲!」 说罢,她悠悠嘆了口气,「我预备十月初寄信,准备解药可能要点时间...」她少顿了顿,垂着眼看向沈月章,「总归,这个月生辰没送你的,下个月生辰之前能赶上就是了,就算是送你的贺礼了!」 「?????」 沈月章愣了愣神,郡主却脸色一红,「打住啊,你可别说谢我,肉麻死了!」 沈月章眸子一颤,狠狠感动了,她瞧着郡主的侧脸缓了许久的神。 柳云的毒马上就要有解药了、她努力了这么久的事终于有成效了、郡主还说要送她十月份的生辰贺礼... 诸多情绪齐齐涌上心头,欢喜有、错愕有、震惊有、感动有。 沈月章偏过头长长出了口气,再看向郡主时,语气已然沉稳许多,她重新为郡主斟了杯茶。 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短暂的沉默之后,气氛恢復如常,沈月章清了清嗓,状似无疑的问向郡主,「这个月的生辰礼物送了,下个月的也有着落了,那下下个月的,你有什么想法吗?」 她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住了唇角,只抬眸看着郡主一脸飘飘然的得意,「那自然不能告诉你,你...」 她看向沈月章笑容隐晦的脸,然后,意识到什么的郡主,脸上的笑戛然而止。 「沈、月、章!」 她手臂勾住沈月章的脖颈,气得面上一片薄红,「寻摸好处寻摸到我身上了!怎么着,杨氏那没捞到的好处,就想从我这捞出来?」 能进能退的沈月章立马讨饶。 「错了错了错了!」 「说!」郡主没松手,「你要这么些钱干什么,你可别说是为了送我礼物!」 「唔!」沈月章被勒的动弹不得的,只能可怜巴巴看向郡主的眼睛,「为了养家!」 「养家?」郡主笑的相当不客气,「什么家,你那个家还用你养?你爹你弟弟只希望你不败就万事大吉阿弥陀佛了吧?」 「你不懂!」沈月章长长嘆了口气。 她原本一副不愈多说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盯着郡主的脸,眸光闪烁之后,居然隐隐可见泪花。 「我是在养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是个大家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在执掌别人家中馈的娘子,一打着光棍,尚未婚配的妻弟,还有一个花钱如流水,比她还讲究排场的准弟妹。 念及此,沈月章的眼神更加哀怨地看向郡主。 她是真能给人生增加难度啊! 「......」 被沈月章粘稠的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的郡主,忍着一身的鸡皮疙瘩推开沈月章,「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嫁过来之后,大梁是我家,赚钱靠大家吧?」 「倒也没有...嘶!」沈月章的话急切一停,而后一脸痛苦地一手扶腰。 郡主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沈月章的神色,「干嘛,准备坑蒙拐骗加上碰瓷一起来?你在我跟前练习骗术呢?」 「去你的!」沈月章中气不足,气息微弱,半趴在桌上,「我这是被生活压断了腰!」 「...」郡主的目光在四下洁净的书房里转了一圈,只当她是收拾房间累的,也没多想,「没事,压断了腰还有你的嘴顶着。」 毕竟沈月章属鸭子的,浑身就嘴最硬! 沈月章想通了大家是一家人,对郡主已经生不起气了。 毕竟柳家没长辈,对柳录生来说,那就是长姐如母,待到日后郡主嫁过来,那自己就是她新爹。 旧的爹不靠谱,她这个新爹多让让孩子也是应该的! 沈月章很快把自己安慰妥当,满脸慈爱地拍拍郡主肩膀,「华儿,你回吧,宫里不安全,你爹...好朋友我,等出了宫再去找你。」 郡主一脸欲吐又止的隐忍,半晌之后,像是忍不住了起身便向外走去。 「等出了宫你还这么不正常,你就别找我了,先去找个巫师看看吧!」 沈月章只望着郡主逐渐远去的背影,长嘆一声。 唉!儿大不由爹啊! 化悲愤为食慾的沈月章一脸惆怅的拿起筷子,可瞧着面前已经冷了的清淡,立马又成了无赖, 「传个膳怎么这么久?」 沈月章迈着久病未愈的步子,一步三「哎呀」的挪到门口。 「这个翠珠,不会是去养猪去了吧?」 然而她打着哈欠转过身的瞬间,却瞧着一排宫女太监捧着食盅,就站在书房和寿康宫之间狭窄又不引人注意的小径。 为首者是难得沉默恭敬的翠珠,而在队伍的最后,俨然是做宫女打扮的柳云! 第148页 沈月章:「!!!」 * 食盅陆续放下,宫女太监们也相继出去,翠珠从外头关上了门,只剩沈月章和笑意未达眼底的柳云面面相觑。 屋里没了外人,柳云也没坐下,只是站在沈月章身旁给她布菜,好像她真是什么厨房的宫女一般,有板有眼地和沈月章一一介绍桌上的饭菜。 沈月章别扭的坐立不安,半晌,她看向柳云,「你怎么...穿成这样?」 「不刺激吗?」柳云轻笑出声,抬臂打量了眼身上的宫装,忽地俯身,抬起伸越长的下巴,「前日生辰的时候,你不是还说,跟我偷.情很刺激?」 她脸上的笑更浓了,却只愈发衬得眸子里黑不见底的幽暗,柳云语气轻飘飘的,在沈月章面口吐气如兰,「怎么,今日不喜欢了?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偷.情了?」 她越说,靠的便越近,最后几乎唿吸相错着,却又在沈月章凑上来时后退着躲开。 她握着的后颈,语气带着股隐忍的凉,眸子定定看向沈月章,皮笑肉不笑问道,「刚刚还在想法子养你和郡主的家,这会儿她刚走就和我偷.情...」 她微凉的指腹落在沈月章唇瓣,一矮身侧坐在沈月章腿上,笑靥如花的,「沈大人,当真风流啊!」 沈月章饶是再迟钝也听出了这话的讽刺,她揽着柳云的腰,一本正经的解释。 「郡主是我朋友,还是你弟弟的心上人,我们的家是说我们四个,不是我和郡主两个。」 柳云脸上的笑淡了些,眸子却映出了些暖光,她冷哼一声,「成没成两说,你倒是急着跟人家成家!」 「成了!」沈月章不情不愿的辩解,「肯定成了!」 柳云捏着她下巴晃了晃,「什么时候?」 「就刚刚!」 「她刚和你说了?」 那倒没有,沈月章默了默,「就刚刚...我开始瞎编的时候。」 柳云:「......」 柳云皱着眉心,却失笑出声,她出了口气,暗暗思忖片刻,勾着沈月章滑在身前的一缕发。 「沈月章,我不喜欢你和别人搂搂抱抱。」 头一次这样直白,柳云带着几分掩饰的凑上去吻沈月章的唇,沈月章只能断断续续的露出几声音调。 「唔,她不是,别人,我是,新爹!」 不管她说的什么,语义里的反驳都叫人生气! 柳云愈发想念那个会娇娇软软,趴在自己怀里说她喜欢自己喜欢的要死掉的沈月章,那个会一刻不想和她分开,任由动作的沈月章! 只是那样的沈月章需要一点过程,一些耕耘,一些力道,和一些肿胀。 轰隆隆。 深秋的雨黑沉沉压下来,给人一种天要塌了的错觉。 天色愈发暗沉了,屋里的蜡烛被风吹灭,扯唿的风里,只有一片白皙隐隐绰绰。 雨声落在枯黄的树叶上,比夏雨沉稳,比春雨冷寂,比冬雪萧条。 渐渐的,密密麻麻的雨声越响越重,将地上的枯叶砸的四分五裂,在石子路上积起坑坑洼洼的潮,像是破碎的镜子,映出天空的模样后,又一次次被打碎重来。 咣当一声,书案上的笔架跌落散开。 * 雨声稍歇的时候,柳云抱着沈月章坐在书案之后的椅子里平復唿吸。 毛笔从衣袍上滚落下去,留下一道重.色的水渍,沈月章颤抖的睫毛上沾着水光,唿吸甚至隐隐有些啜泣的急促。 柳云的手掌爱怜地拂过她的背,指腹抹去睫上湿润,却又在眼尾揉开一片嫣红。 她如昨日一般询问她,只是语气里带了几分得逞的恶劣。 「喜欢吗?」 这是惩罚,是她对别人搂搂抱抱的惩罚,柳云甚至准备好了接下来的教训该如何开口,却不期然的感觉肩窝处的那颗脑袋点了点,而后她仰起头,顺着柳云的下颌吻上她的耳垂,含在嘴里轻轻厮咬着。 「要死了!」 明明还是一样的语调,却因为音色的低沉沙哑,沾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媚,钩子似的勾住柳云的咽喉的心脏,让她无声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惹得沈月章又闷哼一声。 她一下下舔吻上柳云的侧脸,又抓着柳云的手落下去。 直到再次窝在柳云怀里,沈月章才喘息着就着柳云的手喝了半杯茶水。 一场秋雨之后,加倍的冷意岑岑袭来,夜风把人吹得一个激灵,沈月章往柳云怀里更凑了凑。 她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地,「快到十七的祭日了。」 柳云原本落在沈月章后背的手顿时一顿,又听沈月章接着道,「十七的祭日和我娘的祭日只差了没几天,我想去给她们上柱香,你陪我一道去吧?」 第74章 只是多年得偿所愿 十日后, 城门大开,天光熹微,极远处的薄雾之下泛着淡淡墨青, 叫进出城门的人影都摩成了黑白的剪影。 城门外长亭的柳树下,秋风猎猎吹动衣衫,将柳录生的身影愈发显得疏阔豪迈。 他站在柳树下目送沈府的马车渐行渐远,只见车帘翻飞之间,隐约能透出一抹鹅黄色的光彩。 车厢之内,一玄色一翠青的披风纠缠在一处,沈月章一把夺过柳云手里的汤婆子,语焉不善。 「抱什么汤婆子,抱我!」 她对这随时会抢了自己差事的同僚显然没什么好脸色, 抢过汤婆子就「不小心」砸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 声响沉闷。 第149页 此番是去祭拜的,但不同于柳家姐弟那一身的沉重肃然, 沈月章打扮的相当水灵鲜丽。 她是去见自己母亲的, 自然越好看便越穿什么。 于是鹅黄的襦裙外罩着翠青的披风,怀里又抱着柳云微凉的手掌——柳云穿着深褐色的长衫,一截手臂伸过去, 就好似是一截花枝上开了朵娇艷欲滴的花骨朵似的。 花骨朵今日是难得的恬静, 起的太早,她这会儿还困着, 加之青峰观距京有些距离,她慢慢就从抱着柳云, 变成了靠着柳云,最后更是直接躺在了人腿上。 她一边把玩着柳云的手指一边跟她说话, 从裴尚榆给阿桑寻了个从七品的武将差事,说到郡主和柳录生前两天因为吃饭没人带钱吵了一架。 从自己去给俩倒霉孩子付钱的时候遇见段良被段大人从千金坊揪出来,到目睹了江大人叫人把江环送到了军营打磨。 从江环在大街上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到自己在市集里开开心心看了一天热闹。 沈月章没说自己到最后压根忘了去赎人,结果没被人认出来身份的两人,只得在人家后厨帮着刷锅洗碗来偿还的事,只晃了晃柳云的手臂,「我觉得他们俩能成,现在同甘共苦也遭过了,你觉得是时候去和皇帝说这事儿了吗?」 沈月章原本的打算是一开始就先和皇帝那边说一声的,毕竟郡主当初是为了嫁给皇帝来的,叫人觉得自己媳妇和小舅舅跑了,心里多不得劲? 但柳云知道她的计划之后,只说,这事儿皇帝要是下旨,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还是叫他们先处着看。 沈月章找皇帝的事便一推再推,她心里很急,可柳云却依旧稳稳噹噹。 「不用着急,有些事这会儿不说,日后也会水到渠成。」 她好像很笃定皇帝一定会答应这桩婚事。 沈月章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她腾的坐起来,「你该不会是已经和皇帝说过了吧?」 「这还用说?」柳云失笑反问,「当日在猎场,他和南楚郡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相交甚密,禁军可是皇帝心腹,他要是连这都注意不到,早没今日的荣兴了!」 沈月章愕然,「那...」 「那什么那?」柳云捏着她鼻尖,「那他早就知道了,怎么不阻拦也不赐婚?」 柳云抿唇笑的宠溺,似是觉得沈月章这副懵然的样子软到了她心里,忍不住掐着她脸颊的软肉捏了捏,「傻瓜,他初登基时没有根基你也是知道的,开恩科录录寒门仕子入朝为之所用是一,另一则,便是纳嫔妃,用她们背后的母家势力!」 「这些母家势力,不论大小,皆为外戚,若是郡主入宫,楚国说白了也就是外戚之一。而楚国想藉机讨好处,这才把郡主送来,可事到临头瞧杨家女入宫,他们又反悔。摆明是不想出力,要等到皇帝扳倒杨率之后,坐那得利的渔翁,占了外戚的好处,咱们皇帝能让他们如愿?」 「皇帝这局制衡的棋局被楚国打破,原本该送入宫的棋子未能入宫,你说以他小肚鸡肠,锱铢必较的性子,他会怎么做?」 沈月章听懂了,却是一脸的忧心忡忡,「那他不会报復郡主,不叫他们如愿吧?」 「皇帝要报復也是报復南楚。」柳云依旧轻声细语,不急不缓道,「若是郡主和柳录生成亲,楚国这个外戚就变成了功臣妻子的娘家,偏南楚那边还说不出什么,毕竟也是他们刻意拖延在先!」 「这么一来,他既压制了南楚那边的势力,又给了功臣和郡主的人情,两全其美的事情。而我们呢,只要等到杨率被扳倒的那一日,你再将这件事呈上去,便是十拿九稳了!」 沈月章这才松了口气,随后又一脸认真的看着柳云。 「你懂的真多!」 柳云眉梢扬起来,略抬了抬下巴,「你才知道?」 沈月章喟嘆一声,由衷感慨,「上一次知道还是在皇宫的书...」 沈月章没说完的话被柳云捂回去。 柳云耳尖处烫起一片嫣红地,「青.天.白.日的,说话不要这么没遮没拦!」 沈月章却一脸的不以为意。 实话实说嘛! 她还要还嘴,却觉出柳云的手心处濡湿一片。 她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柳云从前也不会和自己解释这么多的朝堂政务。 是了,柳云今日话多的显然非比寻常。 沈月章拉下她的手腕,勐地凑近柳云面前,一眨不眨的盯着柳云的眼睛。 「你...该不会是在紧张吧?」 「你真的在紧张?!」沈月章眼睛瞪大了,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脸看笑话的难以置信。 柳云被这人没良心的举动气得叠指敲在她额头,「怎么,我紧张你很开心?」 沈月章捂着额头嘟嘟囔囔,「你不是从来不信鬼神的吗?又不怕我娘跳出来打你,照我说你见我爹紧张还差不多!」 是了,她是不信,她连自家人的牌位都没去拜过,在她看来,牌位不过是木头,是生者虚假的自欺欺人,是阳世间满足不了的野心和欲望延伸! 只是在沈月章说,要带她去拜一拜她娘的时候,这份不屑便立刻没了。 她知道自己去拜的不是木头,不是牛鬼蛇神,而是一种崇拜和信念,对死亡、对信仰、对未知、对自己的朝拜。 第150页 在沈月章的信念里,她母亲的魂魄就在那里,悄悄藏着,郑重又私密,而她带自己去见她母亲,这是远比纳吉和问名还要郑重其事的通表,通表到她死去的母亲那里,到那个未知又神秘的领域,那个掌控人生死吉凶的领域... 是故柳云特意叫了柳录生来送自己出城,好似自己全家都出动,才能一表她心中的诚挚,尽管她全家也只有柳录生和自己。 太单薄了!寻常拜见人家的贺礼此刻全然派不上用场,而随着青峰观越来越近,柳云便愈发觉得自己此番来的仓促。 方才和沈月章说话不过稍稍缓解了一二,便立马又因为她的拆穿,让她更加眉头紧皱,后背濡湿起来。 马车还是缓缓停下了。 沈月章牵过柳云,熟门熟路的进去。 青峰观比之宝华寺更加幽僻,一入观便是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巨松,松针郁葱厚重,苍然临风。 绕过一圈圈的迴廊,进了观中,三清祖师并列其上,沈月章拜过之后便径直走向自己母亲的牌位。 她抱着牌位,坐在蒲团上絮絮叨叨,就如同刚才在车里时,和自己说话一般。 柳云总觉得这是一种天赋,就好像当年老侯爷常住军中,是沈月章记事之后才回到家中的,而沈月章也没有寻常小孩儿的认生,她祖父跟她说这是她爹,她就笑的甜甜的沖人叫「爹」,还张着手要她爹抱。 好像在沈月章眼里,那些不曾在一起的光阴都是停顿的,她对人的感情没有空白,而是会在重逢时重新连接在一起,是故她所拥有的永远不会陌生、不会失去。 而柳云原本准备好的安慰也没有派上用上,眼前的沈月章实在看不出一丝半毫的伤怀,她把自己拉到跟前,又将牌位正对着自己。 「娘,我今年还找到了个特别喜欢的人,就是柳云,我带着她来见见你,以后就有人陪我一起给你上香了!」 牙尖嘴利的柳云每遇上和沈月章有关的事,便总是笨嘴拙舌。 她说不出什么,便只恭恭敬敬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第三个头磕下还没起来,便听一旁大殿脚步声起,霍老太师一贯的仙风道骨,他朝着正殿当中的三清拜了拜,便朝着沈月章走来。 他瞥了眼沈月章,吹鬍子瞪眼的,「你这个小没良心的,那日在你外祖母跟前胡言乱语,这会儿是不是又在你娘跟前告状了?要是回头你娘不入老夫的梦了,你可小心你爹的鞋底子!」 「谁告状了!」沈月章将牌位擦干净了放回去,拉起柳云一脸炫耀的,「我来给我娘看看我心上人!」 霍老太师的目光挪过去,柳云俯首作揖,「霍太师。」 「嗯,」他不咸不淡的应了声,迈着八方步,一一看过殿里的神像。 沈月章和柳云跟在后头,没一会儿便听老太师开口,「丫头,你可想好了?」 不等两人开口,老太师便又道,「我可提醒你们,有些事尽早回头,大家里子面子都好看。」 「好看不行,得好用啊!」沈月章义正言辞的纠正老太师,「外祖父,您不是常说吗,那些花花架子看着好看,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我也不要好看。」 她紧了紧握着柳云的手,笑嘻嘻的,「好用就行!」 老太师没什么威慑的瞪她一眼,又看向柳云,「她自小被惯坏了,不光被沈家,还有我们霍家,自然,还有你,这一点,你是最清楚的。」 老侯爷在窗子前脚步一顿,扭头看向外头已然枯萎了的花草,「一枝花要漂漂亮亮的开出来,少不得要底下的根系供养,你若是觉得她好看便折走了她,那没几日便枯萎了。」 「你若是想要她长长久久的开着,那便少不得做那不被人瞧见的枝叶根系,她是开在高处的花,从来便是说了便要,你应该明白,她轻而易举说出的话,是要人费劲千辛万苦去达成的。」 老太师笑了一声,指着沈月章,「你可别听她跟她老子说的信誓旦旦,什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好听的话都是被供养出来的花,那都是有人替她辛苦的缘故!来日供养不足,花也是会败的,到了那时,你...还能这样义无反顾?」 沈月章被她外祖父这样不留情面的花说的一脸不满,嘟嘟囔囔地,「有您这么挤兑人的吗?」 闻言,柳云也没立刻开口,她沉思片刻,却是说起老太师当年的欠款。 「干元二十六年,老太师曾跟朝廷借了五万三千九百六十二两,连并自己变卖家产所得银两,只为给老夫人筹办一场不输任何人的大婚。」 「太师,您当日之情分,我今日难忘项背,但我自来便不是折花人,我自小入侯府,伴她左右多年,她亦是我小心翼翼供养的花,是我唯一的花,我愿意为她那些好听的话千辛万苦,或者说,我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让她能轻而易举地说那些好听的话。」 「老太师,试问哪一株花的根系,不是为了让花开努力的呢?我愿意做她的根,做她的刺,我愿意她永永远远的开在云端!」 「多年来得偿所愿,还请老太师明鑑,柳云所求皆所愿,从没什么苦好说!」 大殿之中,一片寂然。 老太师看向两人身后的,沈月章母亲的牌位,忽地低笑一声。 「她个女儿家,我和她外祖母,本是想最好能能照顾她、爱惜她、疼爱的她的人。」 第151页 老太师话落,两道声音一起响起。 「我愿意!」 「但我喜欢的人也是女子!」 终究沈月章还是看着她外祖父,认真道,「我们会互相照顾,互相爱惜,互相疼爱!」 随后她拽着她外祖父的袖子,「就像您跟我外祖母一样!」 「去!」老太师板着脸收回袖子,转过身时却忍不住笑弯了嘴角,带着几分自得的清了清嗓,「不过你们学着我和你外祖母还是有眼光的,我和你们外祖母,那真是一辈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沈月章努力的点着头应和,「是啊,您和外祖母,就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前进的方向,我们俩努力的...」 话没说完,被老太师一掌拂开打断。 几人已然走回了沈月章母亲的排位前,老太师一脸不耐烦的,「去去去,谁想管你们,要不是你爹非要死机白咧的求着老夫出马,老夫才懒得管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的事儿!」 沈月章立马扶着她外祖父的胳膊,「那咱们回?您回去好好骂他!」 「你们回吧。」老太师一收手,「你拜完你娘了,该老夫去看看自己闺女了。」 第75章 那爹也愿意啊! 老太师敷衍的阻拦, 就差没把应付差事写在脸上,挂在身上。 他虽然总是嘴里怨怪这个太宠着沈月章,那个太惯着沈月章, 可事实上,他才是那个对沈月章宠溺到几乎没有底线、她想做的任何事,都毫无保留护着她去做的人。 和沈月章的为所欲为不同,她母亲性情温和乖顺,幼时乖乖巧巧的长大,而后乖乖巧巧的嫁人。 在老太师的印象里,他那个说话轻声细语的女儿从来没有违逆过半分的父母之命! 她是乖巧的妹妹,是听话的女儿,她听话的嫁给了沈谊, 却在生产后没多久便血崩而亡。 那之后, 老太师总是想, 要是他的乖娮娮不那么听话就好了,但凡她在嫁人的时候闹一闹, 但凡说一句她不愿意, 她也不会嫁给沈谊,更不会在生产之后亡故... 那之后,听话便成了老太师的心魔。 他愿意惯着沈月章的无法无天, 纵容她的叛逆反骨, 他总觉得,这是沈月章在替她母亲宣洩, 是替她母亲活出来的肆意自在! 「娮娮啊,一晃眼, 当初那么大点的小丫头如今都长大了,都带着心上人来看你了!」 道观之中, 鬓髮花白的老人看向面前的牌位,缓缓蹲下坐在沈月章刚才坐着的蒲团之上,「她呀,还是一贯的不着调,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和别的女孩子与众不同!」 「沈谊那个臭小子也什么都不懂,说什么,啊,让小丫头明白人家不会一辈子对她好,她就会死心了!呵,他当他这姑娘是个能听人劝的吗?还叫我来劝!我也不惜的来劝。」 他皱着眉摆了摆手,「你是不知道,当日她跟你母亲坦白时说的多干脆,说什么我喜欢人家,人家也待我好,她是男是女都不要紧,我就是要和人家在一起!」 老太师捏着嗓子,将沈月章说这话是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她还说,沈谊要是觉得男人好,就让他去娶男人,把那小子气了个半死!沈谊他如今都还没想明白这一茬,他觉得人家小姑娘讲理明白是非,就想从人家那断了这孽缘!」 「可你们家这丫头,何时在意过别人?你娘问她的时候,她第一句便是我喜欢,喜欢在先,人家待她好在次,沈谊那小子还想从人家那断,你说他是不是蠢得将肠子套脑子里了?!」 「要我说啊,这事除非是她自己不喜欢了,否则,谁劝都没用!」 老太师许是想到了侯爷被沈月章气得跳脚的样子,捻着鬍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可笑着笑着,眼角就湿润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肩膀渐渐沉下去,「爹这些年也总在想,是不是爹和沈谊那混小子一样,太不了解自己女儿了,才会只觉得的你听话温顺。」 「爹总想着,要真是爹不够了解你,那你是不是也受了许多的委屈,这才从来不肯入爹的梦。」 「爹想过叫那小丫头替爹跟你捎句话,可人说,人不会梦见自己没见过的人,你走的早,小丫头不记得你...」 「爹总后悔,后悔没把你养的自在一些,你若是和沈月章那小魔王一样,或许...」老太师抬袖揩了揩眼角,忽地一笑,「你要是真和你把小丫头一般,爹或许会跟沈谊一般,早先便被气的愁白了头了!」 他捻着鬍子仰头大笑起来,可渐渐的笑声又消了,半晌后,极大的空观里,只响起一阵极轻的嘆息,带着隐隐约约的颤。 「...那爹也愿意啊!」 * 沈月章回京之后,已经回到了衙门开始上值了。 老太师的劝阻是意料之中的没能劝动柳云,但却出乎意料的叫沈月章感到了危机! 那些什么花花草草根根叶叶的花,沈月章其实听得一知半解,但柳云最后那句「我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让她能轻而易举说出那些好听的话」她听明白了! 这就好比她轻飘飘一句要去万花楼,柳云要安排守卫车马行程、准备她的花销,玩够了再把她接回来。 好比她烧了宫里的凤藻宫,柳云要替自己压下来这档事、安排人修缮、平復宫中怨言。 这是柳云从小在她身边的工作——善后! 第152页 但那个时候的柳云是她的下人,沈月章给人工钱便是,如今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自然不是钱财就能两清的。 而从柳云的话里来看,她要的就是自己跟她说好听的话! 沈月章立马顿悟了——甜言蜜语嘛! 只是说甜言蜜语,起码得有功夫见面,这才能培养感情,但还不死心的老侯爷对沈月章开战了新一轮的围追堵截,每每一得空,便亲自来衙门上堵她回家。 于是乎,花骨朵又和老侯爷玩起了三十六计。 一个是变着法子、费尽心思的往宫里钻,一个是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把沈月章捆在家里的老父亲。 荣兴元年冬几十月,京城大街上的热闹除了段良逃往千金坊、江环逃离北大营之外,又多了一重沈月章离家出走! 段大人江大人和沈大人,在几次的狭路相逢里也产生了深厚的友谊,于是逃亡从躲避一个人,又变成了躲避三家人,难度飙升的同时,三人也产生了深厚的「要不是因为你们,我如今也不会这么惨」的核心信仰。 这互相指责的信仰主导了三人的信任迅速崩塌,沈月章最大的变化,就是彻底丢开了从前的拖拖拉拉,干脆利落地好似换了个人,每每一进宫,见了柳云便是要深入交流,直入主题! 柳云起初还觉得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有趣,但后来,两人见面十多天也说不上十句话,还有五句是「吃了吗?」「方便吗?」「下次再来。」「你自己擦擦吧」「我先走了!」 柳云:「......」 柳云觉得,她这寿康宫在沈月章眼里大约不是宫里殿宇,该叫万花楼分号! 太后娘娘觉得十分有必要抓着人好好训一顿以振妻纲! 而这情绪直到沈月章将她一个月的俸禄折成银两,了事之后匆忙丢在她床上时到了巅峰。 柳云下定决心下次沈月章入宫时要好好教训,然而那之后,沈月章却一连许多时日没能进宫。 一转眼,就到了十月底的最后一天。 这天下起了荣兴元年的第一场冬雪,朝堂之上弹劾杨率的摺子和天上的雪花塞着劲儿的下,皇帝「迫于无奈」只得派了钦差大臣前往查验。 起初回来的信件,双方的态度都还算含蓄客气,可就在十日之后,皇帝亲派的钦差大臣被人杀害,一具棺椁抬回京城,顿时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冬月初十,大波在朝堂上翻涌着,暂时还没被浪裹挟着的衙门里,沈月章正忙着核算户部的帐。 度支司是年末的时候最忙的司,得在年末的时候算出来这一年的花销,然后和上司们商量出来明年的支调,这样待到年后初春,打架甫一到职,户部便能直接支取。 而单是算帐,就涉及每年工部修缮桥堤、新建宫殿的款项,兵部每年兵器士兵的损耗,还有今年和匈奴的那场仗,阵亡将士们家里年节的抚恤。 她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皇帝的钦差大臣死在锦州的消息就像是一阵风,吹过沈月章的耳朵之后,半点都没留下,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人口收支,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五个大! 冬雪叫她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些,借着喝茶的空,沈月章熘在廊下躲了会儿清闲。 她这清闲躲得是时候,真撞上面色沉沉从宫里回来的文大人,沈月章将茶盏随手搁在廊下的横杆上,一脸殷切地迎上去。 「文大人小心脚下!」 文大人翻了她一眼,没搭理她,然而踩上台阶的下一瞬,脚下一滑,便差点仰跌过去。 沈月章反应迅速的扶着文大人,加厚的皂靴擦开台阶上的一层薄雪,鞋尖点了点下头冻的邦硬的一层冰,「我就说叫您小心脚下吧您还不信!」 「那你就不知道叫人在这垫上点煤渣灰?」文大人蹬她一眼,这会儿也没心思跟她插科打诨,站到院中打扫过的小路上便一把挥开了她。 「去去去,少偷懒,算帐去!」 只是人到正殿前又想起什么,叫住磨磨蹭蹭的沈月章,「哎,你去,到霍家说一声,就说钦差在锦州被人刺杀,叫他别在家装病了!」 * 沈月章到霍府的时候,她外祖父正抱着汤婆子、裹着黑氅子,守着碳盆子,吊着汤炉子,在藤椅里一摇一晃地哼着小曲子。 沈月章一进屋,屋里那只通体白色的鹦鹉便立马叫道,「小王八蛋来了,小王八蛋来了!」 这鹦鹉还是柳云送来的,当初她说要沈月章惹了祸的时候用这鹦鹉来哄老太师高兴,然后那日从观里回京,她立马就叫人送了过来。 这才没几日,这鸟果如沈月章说的脏了口,张嘴就是骂人! 沈月章见怪不怪,传完了话又蹭了顿汤,老太师便在一旁瞧着她阴阳怪气。 「呦,瞧你跟没事儿人一样,这事儿不去和你那相好说一声?」 「说什么?」沈月章抿了口汤,又立马皱起眉头,看着那所谓的汤里飘着的白色不知名物体,回味着嘴里只有齁咸的味道,干哕了一声,拿过茶盏勐灌了两口, 这汤一看就是出自她外祖父,简易又方便,汤底虽然难看,但是难吃,主打就是一个一眼看透味觉的坦诚! 沈月章坦诚地将汤碗推远了些,又拢了拢袖子,抱紧了汤婆子,更加坦诚地看向她外祖父,「难道,皇帝派去的那个钦差和她有关系?」 第153页 第76章 有孩子可真了不起啊! 钦差本人和柳云有没有关系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是皇帝派去的人,是在杨率的地界儿被刺杀,那这事儿在朝堂上, 就有的说头。 毕竟权势权势,有了权还不行,最要紧的还是要造势! 天下最大的势就是百姓的舆论民情,杨率杀害钦差大臣的事儿一出,差不多就在百姓心中扣稳了蔑视君王、意图谋反的帽子。 朝堂之上,此事引起的风波还在汹涌的发酵,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皇帝着意要向锦州下手了! 老太师提点完了沈月章,却见这人揪着大氅蹲在火盆子边, 半点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这可是奇了!」老太师仔仔细细瞧了沈月章一眼, 「往日里你有个屁大点的事, 都恨不能憋到宫里再放,今日之事事关那位, 你倒是没反应了?」 老太师捻着鬍子, 「哈,吵架了?还是已经腻了,要找新鲜的了?」 「谁吵架了!」沈月章梗着脖子, 「我们好着呢!」 「好着呢你还不去宫里?」老太师显然是懒得管她们这些小孩子的别扭打闹, 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 没事就走吧,记得跟她说一声。」 老太师沉了口气, 仰躺在摇晃的摇椅里,目光顺着热汤升腾起的白烟, 望向头顶,喟嘆一声。 「一灯入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1】,然而功败垂成者不在少数,唯慎终如始,方能不败!年轻人吶,」他阖眼笑道,「还是得沉住了气!」 * 沈月章是不想入宫的!她原打算十五之后再进宫,奈何她这信鸽的业务远比自己算帐算的好,一个两个的,都使唤她使唤的顺手,这会儿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所幸,今日初十,离十五还有些日子,自己小心些,当是没什么要紧的。况且杨率的事儿闹这么大,她那里八成也忙着有一大堆的事儿要处理,自己送完了话就走,暴露的风险当是不大! 抱着那么点的侥倖,沈月章心事重重的到了宫门口, 马车在福安门门前停下,天上又急急的下起了雪花。 粟米一样雪花的簌簌落下,很快就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层。 沈月章下车时撑了把伞,雪花一落,伞上的红梅艷丽的衬景。 到宫门这几步路的功夫,风雪似乎更紧了,扯唿的风裹着雪花,顿时就成了临面而来的刀剑,冷的人彻骨。 沈月章冻得直打颤,方才还风姿清俊的人肩膀一缩,抱着手臂一熘跑到宫门底下。 寒风吹的人脑子都要冻住了,沈月章下车之前,脑子里对进宫的抗拒和侥倖都冻成了渣,抱着肩膀就要往宫里去,下一瞬却又被宫门守卫拦住了。 「沈大人,寿康宫来传了话,说今日不见客,您请回吧。」 沈月章颔首,「没事,我不是客!」 她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说罢便又要往里走,守卫一脸无奈的,「沈大人,寿康宫说了,今日不见您,您请回吧!」 哈? 沈月章下巴抖得厉害,连带着说话都打着磕绊,细听还有牙齿磕在一起细碎的声响,她一脸难以置信的,「不见我,还这么指名道姓的?!」 沈月章是常客,守卫都跟她混熟了,闻言点了点头,很好心的提醒道,「沈大人也不用这么生气,许是宫里事多,过两日再来便是了。」 过两日,过两日就正十五了! 何况不想来是一回事,不让进是另一回事儿,沈月章不死心的又指着自己,「你确定了,是寿康宫说了,不见我?」 守卫重重点头,「确定的不能再确定了!」 沈月章:「......」 不知道为什么,想入宫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坚定且执着! 于是一盏茶后,坚定且执着的沈月章出现在皇宫正南侧门,而后跟着领路的太监到了养心殿。 笑话,她沈月章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吗? 她倒是要看看,寿康宫忙成了什么样,还至于让人去守卫那特意叮嘱别让自己进来! 去养心殿通报的公公很快出来,沈月章隔着老远就点头表示了解,「不见是吧?陛下忙着,我就自便了!」 沈月章拔腿就往寿康宫的方向去,奈何今日大约是不宜出门,她的种种算盘都落了空,小太监急匆匆赶上来拦着她。 「沈大人,陛下有请!」 沈月章:「@#¥#&%#」 * 养心殿里屏退了全部下人,年轻的君臣围炉对坐,李建云做足了追忆往昔的模样,一手捻起茶杯,抬眼望向沈月章身后的窗。 「想当初父皇登基,我被分在晋王府那日,天上也是下着这般的急雪,那时大哥二哥还在,我不过是不起眼的三皇子,朝中大臣都只送来了贺礼,唯有你陪我在晋王府的梅林醉了一夜。」 忽视了沈月章手指急切的敲着扶手的「笃笃」声,李建云抬手,「真快啊,一晃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今日以茶代酒,咱们再干一杯,不醉不归!」 「......」沈月章看着皇帝脸上灿烂的笑容,「陛下,你要是不想让我走大可以直说!」 喝茶喝到不醉不归,这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 李建云勾勾嘴唇,皮笑肉不笑,「朕说了你就不走了?」 「那样我就可以直接拒绝你了啊!」沈月章探身看着皇帝脸上的冷笑,「你还好意思说当年?当年也不知道是谁,醉的不省人事不说,还非要爬树,不声不响地就把自己给捆树上了,我带着下人都快把晋王府掀翻了都没找到你,吓得管家以为你被池子里的王八吃了,差点就把它给开膛破腹!」 第154页 年轻的皇帝脸上面无表情,眸子冷峻又虚空的望着眼前一处。 「朕没有说你骑王八当船,差点把自己淹死的事儿,是希望彼此心里都有点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骑王八还不是因为某人骑猪的时候撞进了猪圈,你非要我也丢次人才肯罢休?」 沈月章冷笑两声,「真狠啊,你丢人只丢在我和猪跟前,让我丢人就直接丢到阎王跟前!」 李建云脸上的虚假和煦顿时散去,面上一派阴沉的咬着后牙,「我骑...难道不是因为你撺掇?说什么不要自卑,瘦弱只是一时的,不需待到日后,总有机会能证明自己!」 「你当时指着猪圈里最膘肥体壮的猪说,只要我驯服了它,以后都不用自卑!」 「朕当时真的是被猪油蒙了心啊!」李建云一脸痛心疾首的,「居然连你的话也信!」 沈月章不服,「那你现在不自卑了,对不对吧!」 「呵!」李建云生生气消笑了,「自卑?那可真是不自卑了!」 年轻的皇帝笑得狰狞,「你猜猜这事儿朕为什么从不跟人说,是怕别人战胜了自卑,超越了朕吗?」 「......」沈月章默默抿了口茶,「那你还怪自私的。」 「你说什么?!」 「没!」沈月章能屈能伸,一脸肯定的点头,「我说这种情况,是允许自私的。」 李建云:「......」 李建云一脸生无可恋地看了眼条案上的沙漏,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忽地话锋一转,「说起来,你是来汇报进程的吧?」 他端起茶盏压了压惊,「你们户部的帐算的怎么样了?」 「士兵的抚恤金已经算完了,也找柳统领他们核对过了,等文大人上摺子,陛下签了字就没什么了。」 说起柳录生,沈月章又想起了柳云,立马坐不住的就要走人,「进程汇报完了,陛下,微臣就...」 「你们户部的进展就这么慢?」李建云沉了脸,「当初朕兼管户部的时候,每年的帐务早在先帝问话之前就算清楚了,如今户部真是,愈发惫懒了!」 废话,你管的勤快是要当皇帝的,人家又没皇位继承,给你拼那个命呢! 沈月章撇撇嘴,「哇哦,好了不起哦!」 「这么一比,微臣就是废物!」 沈月章起身,一脸痛心疾首,「陛下,废物不在您跟前有碍观瞻了,臣这就回去废寝忘食,头悬樑锥刺股,争取在您下次问话之前将帐务算完!」 沈月章说完就要熘,被李建云急声呵住,「你给朕站住了!」 沈月章的手都落在门上了,又被李建云一把拖回去。 「你站住,朕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李建云思量了半晌,才终于在沈月章明显不耐烦的目光里朗然一笑。 他用力握着沈月章的肩膀,目光如炬。 「朕就要有孩子了!」他推着沈月章又坐回去,「朕想了许久,这么大的好事,还应该和你第一个分享,坐!」 「......」 沈月章:「陛下,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后怀孕的消息,整个大梁都知道了?」 「旁人只是听说!」李建云将手摊开在沈月章面前。 「朕前些天去皇后宫里,太医教了朕如何把脉,朕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孩子的心跳!」 他很大方的把手指腹伸到沈月章跟前,「朕现在还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 「好好好!」沈月章回的敷衍,「有孩子了不起!」 话落,沈月章忽然想到了什么,方才的不耐烦也都散了,眉眼间露出几分确是的羞涩和窃喜。 「我也能摸一摸孩子的心跳吗?」 李建云一愣,随即,「自然!」 只要不去寿康宫,怎么样都行啊! 「那这就摆驾凤藻宫!」 「不必!」 沈月章伸出自己的掌心,落在陛下的胸口。 明黄色的龙袍材质光滑,灼热的体温顺着那健康有力的心跳传入沈月章的手心。 有孩子,可真了不起啊! 第77章 沈月章,你做法呢? 「砰、砰、砰!」 掌心下的心跳蓬勃有力, 养心殿里的沉默震耳欲聋。 沈月章迎着帝王深不可测的幽暗眼眸看过去。 「...不是所有孩子都喜欢被人摸心跳对吧?」 尤其她们陛下这种二十多岁,已经当了别人爹的孩子。 她干笑两声,悻悻收回手, 「那...心跳也摸过了,陛下,微臣告退?」 李建云:「......」 她脸上那副「孩子看完了,该去看孩子娘了」的神色明晃晃的,被迫「做满月」的李建云心脏闷痛,只觉自己被气掉了半条命。 他无力的以手扶额,欲言又止半晌,终究怕是新的话题把他剩下这半条命也交代出去,最后只无奈的长嘆一声, 明知故问的, 「那你告辞是要出宫?」 「不是啊。」沈月章一脸的谴责, 「去人家家里,自然是要去拜见长辈的, 直接不告而别, 这多没礼数!」 李建云:「......」 你有礼数!你他妈的最有礼数!你最他妈的和当今太后、他继母搞一起,还他妈的当着他的面占名分上的便宜叫有礼数! 李建云拳头握紧了,深深吐纳之后, 「寿康宫那边都特意和宫门守卫说了, 今日不见客,你这会儿过去叫礼数?」 第155页 「那有什么?」沈月章一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管皇帝死活的气定神闲, 「外祖父从小就告诫我,礼数可以不周全, 但不能没有。」 李建云「......」 明白了,礼数有一点, 但不多,约么就等于没素质。 沈月章继续:「外祖父还说了,礼数只是自我约束,事急从权,不必固守迂腐!」 沈月章一脸忧愁的看着英武的皇帝陛下,语气深沉,「陛下,您还年轻啊!」 年轻?是啊,年轻人总是更敏感,就好似他觉得这话不只是在说他年纪轻轻不当迂腐,更像是在说你娘更年轻,就跟天要下雨似的,娘要嫁人,是挡不住的! 而且这话再添上「不当迂腐」的劝告,听起来就是「你娘跟我跑了,你也别太迂腐,最好愉悦的接受我加入你们的大家庭,然后还能为我们献上衷心的祝福!」 李建云:「......」 妈的,真想把她们一个埋大梁最北边的九云山,一个埋南楚最南边的林壑! * 为了防止被寿康宫的宫女拦在宫外,沈月章还是拖着皇帝一起去了寿康宫。 眼瞧着寿康宫最后一道防御土崩瓦解,陛下御口,说在某些方面,沈月章那时隐时现的聪慧和机灵总是叫人眼冒金星! 沈月章很愉快的接受了这番关于「眼前一亮」的新说辞,然后在瑞雪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目光里,一熘烟钻进了内殿。 她对寿康宫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后头的瑞雪根本阻拦不及,只得一派忧虑的看向皇帝。 数九寒天,冰雪漫地,每年的冬月腊月和正月,饮冰的毒发都是最严重的时候,尤其最近还下了雪,尤其娘娘的病情在每况愈劣,尤其皇后身怀龙胎、贵妃在宫里横行霸道,闹到她跟前的官司数不胜数、尤其如今和杨率的对峙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一桩桩一件件,事多天冷身疲,月初头一场雪的时候,她们娘娘就晕倒了一次,多亏了那时圆慧法师连夜进宫,施针之后千叮咛万嘱咐要精心安养。 可后来钦差被杀的消息传来,娘娘又是一通劳心劳神,和陛下商议了不过一顿午膳的功夫,便又是胸闷喘不上气。 其实哪里只是胸闷喘不上气呢? 饮冰带来的浑身关节骨骼、乃至肌肉腠理的疼痛才是与日俱增的磋磨,圆慧大师留下的方子里就有一大半的镇痛,剩下的,便是些安眠的了——既然没法静心养病,睡着了也好。 她们娘娘服药之前可是特意吩咐过了,一定不能让沈小姐看见她病的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样子! 可... 瑞雪瞧着已然跑进内室的沈月章,一边觉得自己失职应当进去弥补,一边又觉得,沈月章能明了她们娘娘这些年都受了些什么罪也好,总归比她们娘娘总是一个人扛着还不肯叫人知道的强! 她欲言又止半晌,「陛下,沈小姐...」 「嗯。」皇帝沉声应了句,又听着里头乒呤乓啷的动静,客观评价,「一贯的动如疯兔。」 瑞雪:...... 倒也不是想问这个。 * 寿康宫里烧着地龙,本就比旁的宫殿更加暖和些,如今内室之中又放了好大一个金鼎铜炉,细细的铜丝罩里是烧的通红的银骨碳,叫沈月章一进去便被迎面而来的热气烘出了一身潮气。 沈月章随手将披风脱了,轻手轻脚挂在架子床边的黄花梨木蠇首架上。 床上的人正静静睡着,单薄的身子陷在厚实柔软的褥子里,眉心仍旧紧蹙着,她的面色在一片锦黄里愈发显得苍白,纤浓的睫毛捲曲上翘,那双清冷的眼睛如今紧紧闭着,让柳云少了几分凌厉,更多了几分易碎的美感——柳云从小就长得好看,沈月章是从小就知道的。 不光知道她长得好看,还知道她嘴毒、刻薄、清高、要面子。 柳云没到沈家之间,沈月章是唯我独尊的骄傲,别说被人冷言冷语的挤兑了,那些丫鬟奶娘哄得不好听她都要撒性子。 而柳云那时候偏偏就爱挤兑她!要换了旁人,按沈月章小时候那容不得人违逆的性子,柳云这样的「贴身丫鬟」在身边不到三天,就能被她灰头土脸的赶走! 可偏偏,柳云要巴结有脸,要道歉有脸,要温柔细緻耐心温和...有脸。 沈月章不错眼的瞧着柳云安睡的面容,轻手轻脚的将披风挂在衣架上,又轻手轻脚的抬脚,然后噼里啪啦的绊倒了那看着结实的木架! 那动静实在太响,由不得床上的人不醒,柳云眼皮掀开一道缝隙,看向沈月章手忙脚乱的背影。 她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只是瞧见沈月章的背影,心头便是一松,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嗓子里像是吞了苦涩的刀片,声音细如蚊蝇,却是一字一句落在沈月章耳朵里。 「沈月章,你做法呢?」 第78章 做梦 乍醒, 柳云的目光仍有些呆滞,她瞧着沈月章走到床沿坐下,缓慢又有些懵然的眨眨眼。 汤药里的安神药效还没过, 柳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眼皮子也重的很,这副半梦半醒的样子让她更多了几分光润单薄的柔和,像是易碎的、盈盈泛光的透明瓷器。 她瞧着沈月章在床沿坐下,又俯身欺到跟前。 沈月章托着下巴,手肘就撑在自己肩膀旁。 近在咫尺,近到她能看清沈月章澄澈又明亮的眼睛里,自己病怏怏的倒影。 第156页 哪怕如今脑子里一片混沌,柳云都几乎本能的撇过头——她厌恶自己废物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更厌恶这样的自己, 出现在沈月章的眼眸里。 柳云偏头看向床榻内侧的木制挡板, 细微的动作惹得浑身泛起迟钝又接近麻木的疼痛。 疼痛并没有让柳云彻底清醒,它已经持续了太久, 久到已经无法敏锐的刺激感知, 久到人也会渐渐习惯。 而后,一只微凉的掌心落在侧脸——柳云几乎更加笃定这是在做梦了。 沈月章一贯是滚烫炽热的,这样与她截然不同的温感, 怎么会是真的呢?这只能是梦境里的假象! 假象...倒是更叫人放心。 柳云卸除了抵抗, 只顺着那只手的力道,又再次和「梦境」里的沈月章四目相对。 然后面前的沈月章微微皱着眉, 不悦时略抬下巴的角度,都和柳云预想的一般无二。 她问:「为什么不让我进宫?」 那只落在侧脸的手并不安分, 很快又落在她的眉弓和眼角,将碎发撩至耳后的时候, 又捏着耳骨和耳垂把玩。 见柳云没开口,她又忍不住凑上去咬了口柳云的下颌,像是炸了毛的狮子狗似的,「我生病的时候不想见的都是讨厌的人,你不想见我?」 柳云睫毛微颤的受着她酥麻的啃咬,心道果然! 人说在梦里有了意识,便能控制梦的内容,柳云这会儿便是愈发笃定,也愈发不敢轻易动作,生怕将这梦境惊醒。 「没有。」 柳云舔了舔干涩的唇,眼睫下垂,是沈月章从未见过的沉寂萧索。 她还没解释,只这副模样一出,便叫沈月章这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的愤慨少了一半。 瞧着她唇瓣干涩,沈月章还去倒了杯热水来。 柳云是生怕梦境破碎,迟迟不敢动作,犹豫间,便见沈月章含了一口,朝她渡来。 沈月章只在话本子上瞧过这样的事,自己上手是头一回,动作尤可见生涩。 她小心的抬高柳云的下颌,每一次餵的缓慢又小心,愣是没叫热水露出来一滴。 一盏既空,沈月章满意的瞧着柳云的唇上一层润色的水光,有些自得的扬唇笑了笑,又听着柳云明显气力不足的喘息,再出口时,质问便荡然无存,只剩娇气的撒娇。 到底人还生着病呢,生着病的人都是要好好照顾,好好哄的! 「下次你再不舒服,叫人去告诉我,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沈月章乖顺的时候像猫,黏煳煳的抵靠着她的肩窝撒娇。 可她又不是猫,猫撒娇是为了食物,为了水源,为了爱抚,她却用软到人心坎里的语气,撒娇的说要来照顾她。 柳云的心脏一缩,酸涩感铺天盖地地席捲全身,而后随着她小心的唿吸,酸涩成了羽毛扫弄一般的软和痒。 这梦...让柳云有种颠倒的眩晕感。 是了,颠倒! 强与弱、主与从、照拂与被照拂... 柳云一贯将自己放在主的位置、放在照拂着的角色,她需要强,也必须强! 她需要强到能够掀起一场对于家仇旧敌的报復,这是她对柳家的责任。 她需要强到能够让沈霍两家对自己放心,这是她对沈月章的责任。 她需要强到安排好所有的退路,这是她对自己的责任。 于强而言,弱无疑是危险的、羞耻的、难以示人的、意味着失去和不安的。 许多年前,柳家因为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因为弱,沦落到了一介罪奴,任由买卖的下场。 她想方设法进了沈家,又想方设法进了宫,这一切的种种,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强! 她自始至终都是坚定的朝着强走,所以平心而论,哪怕入宫这件事,让沈月章误会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后悔过。 因为她根本别无他路,因为一旦她选择了向弱妥协,她就永远只能是一个得了沈家恩惠的下人,届时就算她可以留在沈月章身边,她也不过是...沈月章眼里,一个特殊些的婢女。 饶是太后都需要在沈大人和霍太师面前费尽心思证明自己,一介婢女,除了接受主家的一切安排,还能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柳云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错误,不论再来多少次也只会是一样的结果,她坚定信奉着强与权,这是她千辛万苦赚来的本钱,更是她的依仗! 可现在,沈月章说要来照顾她。 一句话,就好似颠倒了她们之间的身份与定位,柳云成了自己最为恐惧的弱者。 这感觉让她近乎本能的涌上抗拒,可沈月章压在身上的重量和体温又让她有种荒诞的沉迷。 这果然是个荒诞的梦! 美好和恐惧并存,依恋和抗拒对峙,它们混杂着出现在柳云的脸上,继而化成含蓄克制,又不易察觉的放纵。 既然是梦,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柳云的头微微偏过去一些,额头抵着沈月章的侧脸,像是倚靠似的,微颤着睫羽。 「好!」 近朱者赤,这语气控制不住的带着娇和软,听的人耳根发烫,心里羞耻,柳云甚至没敢看沈月章的神色,她轻阖着眼眸,却觉唇角一阵温软的触感。 所求皆应,沈月章满意了,只是这会儿还不能留在宫里,她是去给外祖父传话的,这会儿还得回衙门回一声,否则文大人又要算她熘号,回头还得扣她俸禄。 第157页 沈月章瞥了眼地上被砸的细碎的青花瓷,心头一阵凌迟的疼痛。 这得多少个月的俸禄才能还清啊! 再垂眼,柳云的眼皮已经很重了,她强撑着的模样太过明显,沈月章便一下一下拍着柳云的肩膀。 「你先睡吧,我一会儿还要出宫一趟,等散了衙就来找你。」 毕竟单是自己一个,悄悄入宫还能瞒一瞒,可皇帝的去向、身边跟了什么人可是不好瞒的。 沈月章跟着皇帝来了,就得跟着皇帝走,还得从正门出了宫这才算完。 只是柳云一听沈月章要走,立马又努力睁了睁眼。 走?不可以! 她试图挽留的态度很是明显,但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她的梦,只要她尽可能的少动少说话,让这个梦持续下去,它就应该按照她的意愿来的! 但这意愿显然敌不过安神的药效,更敌不过沈月章用二十年被人哄睡的经验,进而表现出来的能力。 她很快进入了真正的梦境。 待到柳云的唿吸平稳绵长,沈月章这才悄声离开内室。 * 外头的风雪更紧了,皇帝在正殿等着风雪稍歇,沈月章披了件柳云的大氅,捧着热茶坐在下手。 她盯着眼前的金鼎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外头的宫人来报,说风雪小了些,她这才缓过神,跟着皇帝起身往外走。 风确实小了,只有雪还零零星星的,皇帝没坐轿辇,就连刘福顺也跟的远远的。 沈月章一路的沉默没叫人安心,只让李建云频频看向她的脸色,眼瞧着路程过半,他这才打趣的看向沈月章。 「人都说了不想见你,你还这么费劲的进宫,朕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这有什么的?」沈月章的语气不復来时的轻松,甚至有些烦躁,另外还有些被被李建云这句话招惹出来的小小得意。 「当初她入宫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要跟我绝交。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怎么想的,说不定过了会儿就变了呢!」 李建云轻笑了一声,实在没想清楚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他拧着眉摇了摇头,可转瞬又听出这话的另一番意思。 「你觉得,她当初和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回应他的,只有沈月章满脸的「不然呢?」 李建云却笑得更无奈了,他回望着茫茫白雪中,寿康宫的方向,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半晌,他方长长出了口气,白色的雾气遮掩住了年轻帝王的面容。 白雾散去,那重新清楚的面容好似释然了些什么似的,他这才悠悠开口,「欲与人绝,言中恶语,非无情,俱悔也。」 「荀子的《荣辱》篇,当初方先生教过的,你都忘了?」 沈月章老老实实摇头,「不是忘了,是压根没有记过。」 她听着李建云的话,仔细斟酌,却还是没琢磨出什么关窍。 不管说的是真是假,「欲与人绝」还是真的呀!至少她当时是真的要和自己绝交的,那李建云干嘛流露出那份奇奇怪怪的模样? 她想不通,便直接问了,而李建云垂眸默然了半晌,才道,「她当初入宫时,也不过十几岁,不说她们家的血海深仇,只说她,她刚刚蒙昧的喜欢是惊世骇俗,无人能帮她承担开解。」 「你的心意尚且未能明了,但按照当时你对她的言听计从来看,她其实...大可以诱哄你一道的。」 可结果已然证明。 沈月章道,「她没有。」 「是,她没有。」李建云喉结上下滑动,接着道,「所以入宫就成了唯一出路了,不论是为了感情,还是为了。」 「我起初以为她是怕自己会越陷越深,所以才迫不得已离你远些,但她和你之间的绝交,至少应该婉转些、委婉些。留出日后回寰的余地,她不可能不明白,有时候少一个敌人,比多一个朋友还要划算。」 她至少该强调她是为了顶替沈月章才入的宫,让沈月章愧疚,而不是让沈月章这么多年,都傻傻的以为她真的是放弃了自己,放弃了她们之间的情分。 毕竟,他们这些人怎么会有纯粹的感情呢?感情从来都掺杂着利用,这可是大梁唯一铁帽子侯爵家里的嫡女,拿住她,最直接的,不就相当于拿住了掌握京城巡防营的沈侯爷,和当朝文官之首霍太师? 柳云当初可是敢为了博一个可能,不惜以身试毒的人,在这样大的好处跟前,却要和沈月章断交,那就不是「怕越陷越深」这么简单了。 那么面对这样大的好处还能雷打不动,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柳云觉得,这样做于她而言,损失更大! 会损失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看她这么做之后,得到了什么就好。 那她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沈月章五年明明白白的怨恨,得到了自己孤身一人,念而不得的落寂,得到了和沈霍两家的泾渭分明。 自然,在李建云眼里,柳云这样做,是什么都没得到的! 他习惯了从自身的利益去考量,也认为柳云是和他一路的人,他这么多年都想不明白,柳云怎么会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 可就在刚刚,他似乎了悟了。 他和柳云这样的人,自然都是自私的,可当心中有一个人的地位,已然凌驾于自己之上,那这些自私的筹谋算计,就会自然而然的为那个人让路。 第158页 而在柳云决绝的要选择推开沈月章的那一晚,她甚至让这份对沈月章的感情凌驾于她筹谋已久的復仇之上! 她让那段感情干干净净地开在那片满是泥淖的上空,一如此刻,听的蒙蒙昧昧的沈月章。 沈月章自然是意识不到,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为了感情放弃利益,是多么可笑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毕竟在她的世界里,利益为了情分让路是最基本的准则。 而李建云也没有打算和她讲的这样透彻,见她没什么兴致,便适时住了口。 有些事情殊途同归,李建云也不得不承认,在自己这绕了远路的分析面前,沈月章是直抵重点的那个——她自然是深知柳云对自己有多好的人! 沈月章对李建云的话兴致缺缺,却有许多话想要藉机问他。 首一条自然还是那饮冰的毒,她问,「饮冰的毒虽然是南疆那边的,但咱们大梁这么多人,就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解的吗?」 养心殿近在眼前了,可风雪又急切起来,雪花遮住了皇帝的面孔,沈月章似乎听见他嘆息了一声。 「起初,南疆是我们盟国,这事儿闹大了不免影响两国邦交。」 「那现在呢?」沈月章追问,「现在南楚才是盟国,这事儿也不能闹大吗?」 李建云的脚步一顿,没再向前,沈月章回头看他,李建云沉声道,「如今楚国是同盟,不过两国如今对准的还是锦州,若此时暴露大梁太后身中南疆之毒,保不准会分散国中主意,给了杨率可乘之机。」 瞧着沈月章就要大放厥词,李建云又补充道,「这是她的原话,她为了此事劳心劳力这么多年,哪里肯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岔子?她是病人,她不信大夫、不肯医治,旁人哪里劝的动?」 「能让她去看一看圆慧大师依然是不容易,只怕此事,还是要等到锦州之事了结,可我只怕...」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地开口,「就怕多年苦心孤诣,一朝事成,人会卸了那口气。」 扯唿的风声吹透了人的胸腔,李建云说,「这几日,你多劝些她。」 * 柳云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沉。 屋内掌着灯,她瞧见沈月章坐在一张桌案后,跟前摆着厚厚的一沓帐本。 柳云缓慢的眨眨眼,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 比起沈月章在她的内室里处理公务,果然还是刚刚沈月章跳大神的情景,更像是现实啊! 她瞧着沈月章起身过来,在她床边站定,片刻后,柳云微微皱了皱眉。 沈月章有些不解的看着柳云眼睛里的催促,「怎么了?」 柳云抿了抿唇,「你...为什么还不亲我?」 第79章 生气 沈月章算帐的时候并不专心, 脑子里都是李建云下午时那句「就怕多年苦心孤诣,一朝事成,人会卸了那口气。」 沈月章从来没有过什么多年的苦心孤诣, 自然也不是很理解,事成之后,为什么不是欢喜、不是轻松、不是松了口气,而是卸了口气。 是没了奔头吗? 奔头没了就再找嘛!人生短短几十年,好吃的好玩的那么多,挨个去看去尝都忙不过来,卸什么气呢? 这个词本能的叫沈月章不喜,进而叫她立马联想到了,那同样令她不喜的、柳云死气沉沉, 暮色垂垂的模样! 那副模样沈月章见过两次, 一次是阴差阳错, 她帮下捉婿,结果把太后捉到了车里的时候。 那时多年未见, 柳云身上再无半点沈月章所熟悉的凌厉和尖锐, 像是入了秋的荆棘丛,连着尖刺都枯萎收敛起来。 第二次是在寿康宫,柳云穿着那不和年龄的太后凤袍, 深沉的颜色和繁复的花纹像是生了锈的枷锁, 她背后摆着有了些年头的花瓶瓷器、座屏香炉,生生将人拉老了几十岁! 人若是卸了气, 大约便是这般光景吧?举手投足都透着股死气、朽气! 沈月章在心中将这两种称唿化了等。 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柳云不要卸气,但若是死气的话, 给柳云找点生气不就好了? 这念头刚有了雏形,边听床榻上一身悉悉索索的动静。 思绪一断, 沈月章几步过去,和柳云四目相对的功夫,刚刚那雏形,便已经落定成了——她得让柳云生气! 沈月章方才还一头雾水的脑子,瞬间豁然开朗。 惹人生气啊? 这事她熟啊! 不光熟,她现在就有件指定能让她生气的事! 沈月章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便先听柳云催促了句,「你怎么还不亲我?」 语气直接又干脆、虽说气势因为病体稍显弱些,但那股上位者的不满和命令,还是叫人感觉头顶的乌云黑沉沉压下来。 自然了,对于「梦里」的沈月章,柳云自觉是不需要那么客气委婉的。 柳云本就是掌控欲极强的人,又是在「梦境」这样私隐、不会被人探知、不会伤害沈月章的境况里,柳云放心大胆地暴露着自己的强势和蛮横。 她清楚的知道,她想要掐着沈月章那段纤细的脖颈,把人吻到窒息,看着那片无遮无掩的白一寸寸染上旖.旎的红。 她想把那截柔韧的腰肢压出半桥的弧度,任由沈月章的所有挣扎都在自己强势的控制里,变成战慄细微的颤抖。 她喜欢后面,方便她一只手臂牢牢箍住沈月章的肩膀,而后沈月章的所有颤抖和躲避,都像是要躲进她怀里... 第159页 ......燥。 蚂蚁一样的爬遍了全身。 柳云肩膀微动,被子掀开一角,逃出一串的潮热。 她朝着沈月章伸出手,「过来。」 声音低哑微沉,不容拒绝。 于是乎沈月章抿着唇,更沉默了。 柳云这副气性很大的样子,真的需要她故意惹人生气? 两个人就这么一躺一立的对视着,各自沉默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瑞雪听见里头的动静,进来询问是否要传膳,两个人才一併的缓过神。 沈月章难得的比柳云的反应快。 她先前因为李建云的那句话没什么头绪,晚上也没胃口,现在有了方向,便立马觉出了饿。 她和瑞雪念叨自己要吃什么的功夫,无人瞧见,榻上的柳云瞳孔勐地一颤。 从前...没有第三个人的。 和太后娘娘那压抑又隐忍的占有欲几乎相当的,是她毫不逊色的占有欲,她平素只恨不能把沈月章藏起来,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梦见瑞雪进来? 柳云那被疼痛折腾到几乎麻痹的大脑终于开始活动,渐渐的,柳云唿吸收紧,燥意褪去,在沈月章再次看过来时,羞耻的砰砰心跳染红了耳尖处不显眼的烫。 沈月章并未发觉,只道,「你就别动了,叫人送进来吃吧?」 「...随你。」 语气天差地别。 * 榻上摆了张矮桌,沈月章和柳云相对而坐。 对面的柳云看上去在认真吃饭,期间连头都没怎么抬。 沈月章倒是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头一句便是,「你觉得什么时候能扳倒杨率?」 什么时候?那自然是越早越好了! 从杨家自宣武年间便在锦州逐渐做大,到后来杨率杀兄屠弟,杨率代表杨家成为一方总督。 从宣武末年,极力剷除异党,陷害同僚,再过建德一朝根深蒂固。 杨率已然是大梁三代国君的心腹之患... 以杨率在锦州的势力,最好便是快刀斩乱麻,将他的诸般罪状公之于众后,令钦差即日将杨氏一族槛送京师,而后派军驻守,以防南楚趁机生乱,更提防杨率手下人叛逆谋反... 而这一切都要在年关之前了结才好稳定人心,至于具体时间,又要等皇帝派去锦州的大臣们传来消息。 柳云便只猜道,「大约,腊月之前吧!」 那还有二十天的时间。 沈月章沉吟片刻,「那...扳倒杨率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沈月章能让人生气的事儿做的多,但也得提前打听清楚柳云有多少的「死气」,也好让她能拿出差不多的「生气」来「劝解」。 柳云也没觉得这话问的有什么不对,方才的羞耻让她极力避开沈月章的脸,自然也就没瞧出她神色间的异样。 柳云想了想,最后只摇了摇头,「没什么打算。」 沈月章却听的眉梢都吊起来,「不会觉得天特别蓝、饭菜特别香、整个人都舒畅了吗?」 柳云却只觉得好笑,她反问,「宫里着四四方方的天看了这么多年,饭也吃了这么多年,有什么特别蓝、特别香的的? 要命! 这「死气」的程度还挺厉害,沈月章立马试图挣扎。 「那怎么一样?」 她一个跨步,挪到矮桌同侧,柳云的身后坐下。 柳云还没搞清楚她要干什么,眼前便是一黑,是沈月章的掌心覆在了她的眼眸。 沈月章略显急切的心跳顺着肩背传入自己的心脏,柳云只愣了愣,便从善如流的半靠在沈月章怀里,更加紧密清晰的感受着胸腔里的心跳。 「砰、砰、砰!」 沈月章在柳云耳边问道,「听见了吗?」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一阵细密的痒。 沈月章接着道,「风声!」 「从九云山而来的风,掠过从未化过的高山雪、如同翡翠的莫乌斯湖、穿过一望无际的察司草原,顺着沅江一路向南,带着城外宝华寺的梅花香气,才吹到你跟前。」 「等过了冬日,又会有风从巍峨的泰山来,染着秋露白的酒香,循着湖中的鲈鱼,浸染过教坊女子们的奏乐。」 「云海涛涛,这世上还有数不尽的山川名海。」 沈月章松了手,探头看进柳云的眼睛里,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四时之景不同,年岁之景不同,山水之景不同,人生漫漫,乐亦无穷!」 「这世间的诸多美景,我都还没有瞧过,你就没想过日后,我们一起去瞧吗?」 最后一句话落,柳云原本和身后心跳拍子一致的跳动,登时乱了。 她并不在乎自己去没去过什么九云山什么泰山,更不在乎见没见过草原湖泊。 柳云不是没出过京城的沈月章,只有没出过京城的人,才会对外面的一切都充满了美好的想像和嚮往。 柳云记事起的第一趟,也是唯一一趟远门便是从锦州到了京城——那途中的山一点也不巍峨,水也一点都不清澈,那是山遥水阔,是穷山恶水,是她锦衣华服褪去,粗布烂衣一走十七年,再没能回得去的故乡。 沈月章的讲述算不上美,至少没有那些辞藻华丽的诗词美,但最后那句「我们一起去瞧」的话,让她瞬间塞满了心脏。 她听见了风声从九云山来,那或许该被称为自由。 第160页 是被皇城捆绑而失去的广袤的天空。 她听见了沈月章的心跳,那里是她的归宿。 是背井离乡十七年,飘零良久寻觅到的一处心安。 他们交杂在一起,齐齐奏响出一段关于沈月章口里的,未来的节奏。 未来。 她和沈月章的未来! 沈月章这话...是在生气,自己没有计划过和她的未来吗? 被酸涩胀满的心脏又丝丝缕缕渗透进去甜蜜。 她怎么可能没有计划过呢? 只不过和沈月章不同,她的计划都是两人暴露之后,如何脱身罢了。 柳云被哄得心中一阵飘飘然,甚至连身体上的疼痛都忽视了不少,她瞧着沈月章脸上的急切,面色稍冷了些——她得压着点沈月章想起一招是一招的冲动,否则只怕人刚在她跟前说完这话,下一刻,便会带着人收拾行李走人! 她轻轻挣开沈月章的环抱,「这偌大京城还不够你疯,难不成还想跑雪山顶上疯?」 沈月章跑山顶上会不会疯不知道,但很明显的,在她看来,柳云身上的「死气」,已经不是砸碎花品、擅自闯宫这样的「生气」能抵消的了! 她缩着肩膀又坐回对面,神色恹恹。 柳云好笑的瞧着她无精打采,失笑道,「怎么,不叫你去雪山疯,你就这么难过?」 沈月章只戳着碗里的狮子头不说话。 柳云正要再哄,瑞雪已经将今晚的汤药送了上来。 汤药实在太苦,柳云喝两口便要缓上一缓,她瞧着沈月章的模样下药,下一瞬却又想起来沈月章餵自己喝水的情形。 舌尖一烫,柳云无声吞了口唾液。 一旁的瑞雪正有事要报,这会儿也不避着沈月章,直接替皇帝身边的太监传了话,说将杨率的罪行公之于众,也就这两日。 柳云应了一声没什么异议,倒是沈月章眨眨眼,看过来。 她不知道皇帝和柳云的安排,但能从这话里,听出几分急迫的意味。 沈月章心中立马着急起来,几乎是瑞雪脚步刚离开,沈月章便立马下定决心道,「其实你这毒本来能治,是为了身份特殊,怕伤了两国合盟这才一直瞒着,对吧?」 柳云没答,只面露狐疑,「怎么?」 「那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一听这话,柳云眉心立刻就是狠狠一跳,她强自忍着套话,「我不生气,你说吧。」 沈月章这才沉吟片刻,理清了轻重缓急,这才道,「我砸坏了你宫里一个瓶子。」 柳云眼皮都没抬。 沈月章又接着说,「刚刚那话,是皇帝跟我说的,他还跟我说,杨率倒了,怕你会卸了气,让我多劝劝你。」 这话倒是换了柳云一声不变喜怒的冷哼。 沈月章则是忽地一拍掌,满脸喜色的道,「但你猜我从那句话里发现了什么?既然是身份特殊的缘故不好请外头的大夫,那若是换了别人,也不小心中了饮冰,那人家治病吃药,你也跟着吃药,那不就能治了?!」 柳云深深吸了口气,方才的闲时甜蜜和欢喜尽数散去,只眼睛里像是凝了千余年的寒冰,此刻一眨不眨的盯着沈月章。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口里的这个别人,就是你自己。」 第80章 娘娘,您不怕吗? 「那怎么可能!」沈月章否认的很快也很坚决, 「这法子也太蠢了,真要满世界的找大夫,这得找到什么时候?我是那么傻的人吗!」 柳云半点不错眼的、仔仔细细盯着沈月章的神色, 直到确认她这话不是在说谎,心里也依旧未敢放松。 无论如何,沈月章今日这话,已然叫柳云心生警惕。 原本之前从皇家山庄回京之后,她已经不再叫暗卫随时跟自己汇报沈月章的每日行踪。 毕竟人就在京城,来来往往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和地儿,加之沈月章自己跟她念叨的,远比暗卫汇报的那三言两语更加详尽,柳云便吩咐暗卫, 只要不是她寅夜跑去跟踪什么变态的太监、人贩子这样有危险的事, 就不必再往宫里送信, 护卫好她便是。 可目前看来,哪怕人就在京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也搞不好这人就会冷不丁的心生一计... 柳云暗自咬牙, 都怪李建云!叫他拦人,拦不住便罢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招的她「思如泉涌」, 折腾的自己七上八下! 再看跟前的沈月章,柳云只庆幸自己发现的早! 人是下午才见的, 主意自然也是下午才想的,好在饮冰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着的。 她这会儿人在宫里, 只要自己敲打她一顿,后头再叫人盯紧了, 当是闹不出什么乱子的。 话虽如此,但柳云总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这份没来由的感觉让她一阵忧虑紧张... 沈月章还在继续。 「这个法子不好,主要是费时费力,但若是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还能当个备选,对吧?」 柳云半点不想和她继续这个话题,深入下去,还不知道沈月章又会灵光乍现的冒出什么聪明绝顶的「好主意!」 太后娘娘沉着脸,面色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下,颇显的几分阴郁。 心思未决,多说便是多错,她没回沈月章的话,只将面前的汤药一饮而尽,又叫了瑞雪进来侍奉。 有瑞雪在,至少这种不宜被外人听见的话继续不下去。 第161页 「叫人送些热水来。」她吩咐完瑞雪,又瞧向沈月章的方向,目光半垂着,只落在她搭在矮桌的十指上。 「夜深了,风雪紧,你就别回去了,去泡泡,暖和暖和。」 说罢,柳云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顿了片刻。 下午时,沈月章那微凉的手掌便是让她笃定自己是在做梦的原因之一,这会儿清醒下来,她自然更愿意相信那是因为在外头冻了太久的缘故。 她不愿意相信,是那个她最不能接受的理由导致,况且如今还没有证据来证明,柳云只能归咎为自己多疑。 柳云再次看向瑞雪。 她需要空些时间好叫人去查一查,沈月章这一下午都去做了什么,也需要安排个人在沈月章身边,好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选自然要是女子,能寸步不离的跟着沈月章,能... 柳云的思绪稍顿,目光落在了柳云脚下的地毯上。 那是匈奴王室的地毯,色彩夸张,线条粗犷,柳云并不喜欢。 她起初是要叫人换掉的,只是后来,翠珠说沈月章喜欢,还特意问了这是哪里的东西... 柳云的指尖微微缩了一下,她想起来那天正是五月,皇帝的万寿节,也是郡主初来大梁那日。 郡主和沈月章起初并不和,还试图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沈月章原本还气得不轻,是自己送了她一箱的衣物才哄好了她,之后她开始讨好郡主,毕竟她那时要负责郡主... 不对...不是! 在被郡主算计之后,她明明问过沈月章,要不要跟皇帝推了这差事的,可她明明上一刻还在骂郡主有病,下一刻,却十分欢欣的接受了。 比起「长大了,」「懂事了」「尽职尽责」这种没什么可信度的原由,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她主动的去贴了人家一个月的冷屁股还毫无怨言? 柳云眼前发昏的看着地上好似某种凶兽一般的地毯花纹。 大梁皇宫、匈奴的地毯。 那南楚皇宫里,又藏着多少南疆的宝物呢? 轰! 最后那道自问像是噼开浓浓乌云的闪电,柳云整个人如遭雷击的僵在原地。 「是以密成,语以泄败」 「反正是天大的好事!」 「你会死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 「...」 难怪两人争执时谈及郡主,她总是避开话题,难怪她对和郡主关系的突飞勐进并无任何说明。 这些被遗漏的东西一点点填补上空缺,柳云自觉像是挨了当头一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竟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筹划了! 从五月郡主入京,到七月两人已经相携秋狝,八月回京之后又常常结伴入宫,到而今冬月初十,五个月的时间... 她用了五个月的时间,来讨好别人,为了换一份毒药。 这个发现让柳云浑身血液倒流,她浑身发寒,胸腔被人攥住一般的喘不上气,而后油然冲上头顶的,便是目眦欲裂的暴怒! 拿自己的性命来做这种事,她怎么敢的?她究竟怎么敢的! 「砰!」 矮桌被一把掀翻,未来得及撤下的晚膳摔落一地,一只汤碗滚在瑞雪脚边,将人打了个措不及防。 瑞雪虽然还没搞清楚眼前的情况,但也立马跪下。 「娘娘息怒。」 柳云此刻根本无暇顾及那些,心慌像是浇在火上的油,火势便只能愈演愈烈。 她上前一把钳住了沈月章的下颌。 「那东西你吃了没有?」 柳云握着沈月章下颌的手在剧烈的颤抖,看沈月章不答,又眼眶猩红地低低吼道,「说,你吃了没有!」 她顾不上自己的动作会引来身体关节的剧痛,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东西会带给人多大的煎熬和痛苦。 那从骨缝里浸出来的寒意会浸染全身,每逢十五,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打碎一样,剧烈的疼痛窜入头颅,连唿吸都要小心克制... 柳云曾忍受着这样的痛苦长达一年,那是入宫的第二年,她给陛下挡毒,而后换来了晋升妃位的犒赏。 但建德帝不会允许有任何事情破坏和南疆的同盟,是故她中毒之后并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这个妃位更像是种安抚,意在告诉她你死后可以按照妃位入葬。 是的,建德帝不爱自己的后宫妃嫔,不爱自己的髮妻儿女,他是个皇帝,只爱着他的黎明百姓和万里江山。 所以为了有个武将之女来压制杨率,皇后死了。 为了巩固和南疆的同盟,她这么个小小妃嫔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她吃了大半年的,太医院开的风寒药剂,直到她帮着皇帝一步步清空了后宫里的眼睛和耳朵,才终于得了一副止痛的汤药。 柳云平静的接受了过去的一切,从来不曾在人跟前抱怨和提及,但她不能接受这份痛苦会出现在沈月章身上,出现在这个自己只在梦里,才敢稍加放纵的人身上! 她双目赤红地看沈月章嘴唇嗫喏,心脏立马狂跳了几下,然后又见她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她吃了,她早就吃了,早在郡主的解药到京城之前,她就在「看看饮冰长什么样」的时候吃了。 沈月章还是一贯的什么也不怕,不光不怕眼前暴怒可怕的柳云,也不怕那毒药。 第162页 她抬手握着柳云的手腕,语气轻松的好似自己只是偷吃了个糖块。 「没事的,他们那边连解药也送来了,但是慎重如始方能不败嘛!以防万一,我就先试试。」 她到底还是替她外祖父把话带到了,可柳云心脏好像一下子就空了,有股远比毒发时更加剧烈的冰寒席捲了全身,她感觉自己一阵窒息,嵴背不受控制的弯下去。 她没听见沈月章在说什么,心中只快速思量之后,勐地看向瑞雪。 柳云怒不可遏的面容上隐隐可见狰狞,她厉声道,「去把穆华琼给我带进宫!」 「不是,叫郡主干嘛呀?」沈月章伸手去拦,「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柳云这会儿根本不想看见她,目光越过沈月章接着吩咐,「天一亮就去养心殿,找个由头,跟户部把人要过来,说这月二十之前,她都在寿康宫帮忙。」 「请圆慧大师入宫讲经,再放一放太医院院正的告老奏本,这几日夜里都备上药浴...」 柳云一连串的安排吩咐下去,最后,她又道,「收拾出来偏殿,她今晚就搬进去,之后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出入!」 太后口里的她是谁再清楚不过,瑞雪盯着面前湿透之后愈发艷丽的地毯,面露迟疑。 天色已经很晚了,偏殿虽说平日里都有打扫,收拾起来很快,但烧地龙还得要不少功夫,折腾下来屋子暖和了,只怕都五更天了! 瑞雪犹豫的功夫,沈月章又接上了话,但她显然不认为柳云口里的「她」是自己,只当她这是要把郡主关起来,还试图靠着撒娇煳弄过去。 「关郡主不大好吧?」沈月章愈发努力地往柳云面前凑,「而且这事儿真和人家没关系,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也不用请圆慧大师,真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真的,我有解药,只要...」 她话没说完,柳云冷嗤一声打断她,「解药?解药要是假的怎么办?」 沈月章当然想过这一点,不光解药有可能是假的,连饮冰都不一定是真的!她虽然相信郡主,但南楚那边听说党派林立,互相使绊子的不在少数,郡主那个爹又不是什么靠谱的,所以自然是要试的! 沈月章解释道,「只要这个月十五试出来这毒确实是饮冰,之后吃了药,下个月就能知道是不是解药了!」 她面上笑出来,「只要试出来是解药,我们两个就都没事了,这不好吗?」 「而且就算不是解药也没关系啊。」沈月章试图圈住柳云的肩膀,「我是沈家嫡女,中了毒有的是人要来给我看病,到时候就我吃什么药,你吃什么药。」 她脸上很得意地,「我连备选都想好了,你就放心吧!」 听懂了来龙去脉的瑞雪只暗暗心惊,沈小姐是满京城出了名的娇生惯养,如今却不惜以身试毒... 她心中一阵复杂,却也明白,她这番解释于娘娘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的。 况且从娘娘这紧迫的吩咐圆慧大师进宫来看,药八成是已经吃了。 沈小姐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但在她们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沈小姐还能做出这番行径...娘娘心里,只怕都要怄死了! 果然,柳云扒下沈月章挂在肩膀处的手臂,紧咬的唇内侧还依稀能瞧见一圈血痕。 她冷笑一声,声音低哑阴郁,「我不在乎你吃的到底是不是饮冰,但你最好祈祷解药能解了你吃的东西,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对你的郡主朋友做什么。」 「你干嘛牵连别人?」沈月章一脸抗议的,「这东西人家又不知道真假,郡主只是为了帮我!」 柳云气笑了,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所以你管给你毒药叫帮你?」 「那总不能直接要解药吧?」沈月章也跟着吼上了,「还不是怕你暴露这才绕的弯子?何况给了解药你又不一定信,有了毒药这不是就好试了吗?」 「我用你试这种东西?」柳云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脖颈处蹦出一条条青筋,「我哪怕自己病死也用不着你来试这些,你好好的顾好你自己便是,整日操什么闲心?」 话落,沈月章的气势一顿,紧接着眼圈便肉眼可见的红了 她直直看向柳云,瞧得她心脏一缩,涩的厉害。 下一刻,便又听沈月章道,「闲心?」 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我管你的事叫闲心?」 沈月章气的胸口剧烈起伏,垂下床沿的脚愤愤踹向了那歪在了脚踏上的矮桌。 矮桌摔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沉重的闷响,沈月章蹬上鞋子就往外走。 「那好啊,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管我的事,我爱吃什么吃什么,爱去哪儿去哪儿,你也别□□的闲心!」 * 沈月章到底去了偏殿。 托她这番操作的福,太后娘娘果然再无半点死气沉沉,整个寿康宫生气勃勃! 勃勃生气的源头连夜叫人换了内室的地毯和一应被摔碎的器具,待到偏殿那边收拾妥当,瑞雪这才又来到换然一新的内室里回话。 回了话,人却没走,显然是有话要说,瑞雪稍作犹豫,还是劝了句。 「娘娘,沈小姐也是为了您好。」 柳云侧朝着内侧卧着,闻言自嘲的笑了一声,「你倒是会为她说话了!」 「奴婢生死都是娘娘的人。」瑞雪的语气平静,带着股陈述事实的平板,「奴婢从前只是不明白,娘娘为了自己的前程进宫,沈小姐若是不贪恋荣华富贵,为什么,又凭什么生气。」 第163页 「但是刚刚,奴婢瞧着娘娘为沈小姐勃然大怒,那份困惑好像解开了。」 「奴婢想起来了娘娘曾经说过的话,『这世上,会为了自己不够爱惜自己而真正肯动怒的人不多,若是遇见了,便放不了手。』」 「奴婢想,这话反之应当也是亦然的,毕竟若不是真的心疼对方超过自己,原也犯不着次次都要闹得这般决绝。」 「奴婢只是可惜,偏偏这样的情分,又明明都是为了对方着想,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闹得不欢而散。奴婢也只是怕,坚硬如石头都有被水滴石穿的一日,奴婢怕再深的情分,也会被一次次的磋磨殆尽。」 「娘娘,您不怕吗?」 第81章 你在这炫富呢? 沈月章骂骂咧咧、气势汹汹地回了偏殿。 翠珠今晚轮休, 被指派跟着沈月章的是个眼熟却不晓得叫什么小宫女。 小宫女胆子比翠珠还小,只远远儿跟在沈月章后头,压根不敢去听她骂的是什么。 方才殿里的动静实在是吓人, 小宫女一路提心弔胆,只是人到了偏殿,避无可避,小宫女还是被沈月章抓着质问。 「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摔瘸了?」 小宫女:...... 那一瞬间,她仿佛走完了人生的走马灯。 试问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比主子的相好和主子吵架之后,抓着自己质疑主子的脑子是否有疾,来的更要命的吗? 小宫女吓得两股战战,飞低着头快的思量之后, 给出了自己诚恳的恭维认可和夸奖, 「沈小姐还是关心娘娘的!」 「可她说我操闲心, 你说是不是癞蛤蟆打伞,怪事一桩?」 她指着内室方向叫骂, 「她口味倒是淡啊, 吃什么都说咸,口味这么清淡,她吃什么饭啊?喝西北风好了!」 话音落, 回应她的, 是呜咽的雪夜中,一阵瓷器摔碎的声响。 沈月章短暂的愣怔了片刻, 随后像是应下了战书一般在殿内环视一圈,然后毫不犹豫的朝着隔断旁摆着的一人高大花瓶走去。 不就是摔杯子吗?她要摔就摔更大、更响的! 「大人大人大人!」看出沈月章意图的小宫女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害怕,一把拦住要推到瓶子的沈月章。 「贵啊!前朝留下来的, 两百多年前的物件儿,有价无市,这个真的贵啊!」 两百多年?! 沈月章瞬间清醒,连着堪堪落上去的手指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缩回来,屏住唿吸忙退了三大步。 好傢伙,快和她太爷爷同岁了! 不能推太爷爷的沈月章目光一转,退而求其次的看向条几上的半人高的半透明琉璃石榴尊。 小宫女立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个也不行啊,那是南楚敬献陛下万寿的贺礼,整个大梁仅此一件的!」 「......」 退而求其次次的沈月章又看向隔断的八宝格。 「匈奴的金?盏,老侯爷三十年的俸禄。」 「玛瑙琉璃罐,三十六年。」 「定窑春瓶,二十七年。」 「......」 「.....」沈月章,「不是,我是来吵架摔东西泄愤的,不是来听你炫富的,你能明白吗?」 虽然说有些东西,沈家也不是没有,但这话从这小宫女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在说,「这瓶子砸了,你爹就要跟坐牢似的,在朝廷累死累活三十多年。」 这哪儿是单纯的炫富啊?子债父偿,这是悬在沈月章头顶的良知和宣判! 「这样!」沈月章想了想,「你去库房,给我找点便宜的、摔出来动静还大的东西来!」 于是一刻钟后,沈月章看着小宫女偷偷摸摸给她找来的一挂鞭炮,陷入了沉思。 * 后半夜,鹅毛般的大雪扑簌簌从天而降。 风一停,这寒冬也少了几分的凌冽,淡红的天幕和紧凑的雪花罩出了一副瑞雪丰年的喜景。 瑞雪劝告完了太后,便躬身退出了内室。 人刚到外间,边听院子里有一道略显沉闷的「砰」的声响。 瑞雪脚步一顿,凑在煳了明纸的窗子前。 隐隐绰绰的,她瞧见两个蹲在院中的身影,但具体在做什么瞧不真切。 不过内室折弯处的窗子倒是没煳明纸,而且也正对着院子,瑞雪思忖片刻,又折了回去。 她将太后请到了窗子前。 这次能清楚的看见,外头雪花落得又大又紧,地上已经积了半掌厚的雪,沈月章和玉屏在一处团雪球,两人的旁边还有一个已经堆好的半圆形雪堆。 「瞧这架势,想必是要堆雪人哄您高兴呢!」 闻言,柳云意味不明地瞧了瑞雪一眼,没说话。 柳云不知可否的态度让瑞雪也激出了几分好胜的心思,她更可着劲的夸起沈月章不记仇的性子。 「京城里如沈小姐这般好性儿的小姐不多了,性子简单单纯又不记仇,什么不高兴的,一阵风过去也就不计较了。」 「从来也不会恃强凌弱,试药这种事,要换了别人,随便找个下人来就是了,她却从来不会不把下人的命当命。」 「哪怕是青楼楚馆的姑娘,她也都好好相待!」 瞧着外头两人手里的雪球已经逐渐成型,玉屏抱着那雪球向着雪堆走去,沈月章从雪堆上拿起燃着的一炷细香。 第164页 雪花太大,遮挡了屋里人的视线,她们只瞧着似乎有红光一闪,沈月章一甩手,玉屏抱着将雪球往雪堆上用力一按。 两个人立马捂着耳朵跑远了,瑞雪的话正说到一半。 「沈小姐可是真...」 「砰!」 和方才在外殿时,一模一样的声响。 雪球和雪堆被炸的雪花四散,瑞雪话没说完,脸上轻松的笑意也没来得及收,便见太后悠悠向她投来目光。 外面两人压制的笑意伴着风雪传来。 夜深了,不好吵到别人的。 这为数不多的素质就像被炸开的鞭炮,很快被再次落下的雪花掩埋。 瑞雪觉得自己脸皮发烫,莫名难堪。 柳云嗤笑一声,神色不辨喜怒,声音却拉的又慢又长,「沈小姐可真是好啊!」 瑞雪:...... * 雪堆被再次堆起来,中间的位置还特意掏了一个小小的坑,两个人又忙着去团雪球,手都冻红了,沈月章却还是满脸兴奋的,「咱们这是炸了第几次了?」 「六次了,」玉屏答话,「这是最后一次了!」 刚刚柳云摔了七声茶盏,她们还回去七声,公平了! 沈月章却摇摇头,「不行,我得加倍摔回去!」 真是,谁还不能弄出来点响了! 玉屏:...... 四更天,粗使下人来扫雪的时候,沈月章和玉屏才收兵回营。 优势在我,沈月章以十倍还之的精神头奋战到了最后一刻! 然后便是吃早饭的时候,困得险些把脑袋都掉进碗里。 沈月章迷迷瞪瞪算了一上午帐,在把帐本上的字当成苍蝇,差点死倔的把帐本扣拦之后,又头也抬不起来的吃完了午饭。 午饭之后是午歇,午歇之后是晚膳,紧接着便是精神百倍的夜! 沈月章吃饱喝足,终于伴着落日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焚香、研墨、电灯、热茶、汤婆子、暖脚蹬、厚坐垫、毛大氅...待到一切准备就绪,沈月章终于翻开面前厚厚的帐本。 然而,种种的琐碎帐目页尾处,是清晰明了的一个总帐。 帐,算完了?! * 正殿之内,柳云腿上盖了张厚厚的绒毯,正偎在火炉子旁翻着一本杂文志。 冬日夜长,闲来无事,翻几页书便该歇了。 瑞雪将她喝罢了的汤药撤下,又静静站在一旁。 她已经放弃劝告她们娘娘不要生气的念头,很显然,对待某些人某些事,不生气只会让某些人的恶劣行径愈演愈烈。 这次是生死,那下次呢? 很显然,瑞雪昨夜不光理解了沈小姐对她们娘娘入宫动怒的原由,更明白了她们家娘娘动怒的必要! 而明白了这一点的瑞雪,对于自己昨晚的那番论调,便只觉羞愤! 她觉得,她们娘娘很有必要把人关在身边多多管教几日,但说到关在宫里,就不得不忧虑老侯爷那边。 瑞雪怕她们娘娘病重没有精神,一时没有想到,便出声提醒道,「娘娘,侯爷那边是不是叫人去送个信?」 万一老侯爷和先前几次一样追到宫里,她们娘娘这边又不好应付,保不准还被侯爷发现了端倪。 「不必。」柳云声音淡淡,她翻过一页,「这几日不会找来的。」 今日一早,杨率的罪名一经昭示,朝中讨伐杨率声势直接到了高.潮。 那些早就嗅到官场风向的大臣,早早便预备好了自己的心腹向皇帝推荐,就连柳录生这种有了职位的武将都好些次被推荐前往锦州——其实也并不在乎柳录生能否被外放锦州录用,重点在于柳家和杨家有家仇,此刻捧出柳录生便是向皇帝表明自己立场。 所谓大势,便是要那些不知可否、隔岸观火、就中取势、甚至于首鼠两端、左右横跳的人,也参与其中。 唯有这样,大势才能成为众望所归,而这需要一个前提,便是此般势力已然是必胜! 沈家霍家,从前一向是中立一派,老侯爷一直有急流勇退的心思,但这个时候也需要有人出来表明立场。 最好是不显山不露水,又叫人挑不出什么错的。 而沈月章入寿康宫,便是最好的法子。 没有风险,又不显眼,老侯爷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可能这个时候把她叫回去。 见柳云心中笃定,瑞雪也不再多言。 静默之中,眼瞧着时辰已经过了她们娘娘平素休息的时辰,可人依旧没有要动弹的意思,瑞雪稍作犹豫,正要开口,沈月章已经从帘子后钻了进来。 沈月章瞥了眼柳云,清了清嗓,「我来拿我们户部的帐簿。」 柳云眼皮子都没抬,瑞雪却瞧见她握书的手指绷紧了,她心底暗笑一声,躬身回道,「沈大人昨日带来的帐簿都在西边耳房,奴婢带沈大人去取。」 正殿的西边耳房是个小小的书房,十几本厚厚的帐簿就放在炕上的矮桌上,没人碰过。 沈月章换了本没算过的,磨磨蹭蹭往外走。 外头,柳云还是进来时的动作,一动没动。 沈月章偷偷摸摸看了一路,人走到了门口,又顿住脚步,对身后送她离开的瑞雪略抬了抬下巴。 「书房冷的冻手,你...」她飞快用余光扫了眼柳云,又接着道,「算盘跟冰块似的,拨都拨不开,怎么算帐?」 第165页 她抱着帐本双手环胸,靠在身后的门框上,皱着眉一脸不耐烦的,「我跟户部就告了五日的假,这五日要把这些帐都算完的,你...你给我找个好点的地方!」 这语气听着就是来找茬的,瑞雪却难得没恼,甚至觉得这也就是沈小姐眨眨眼就过的性子,否则她们娘娘再遇上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那还真是两个热面对面都能憋死! 她相当配合的一脸「受教」,又说书房的炭火份例是从寿康宫拨,她们娘娘用量大,分不出来多余的。 好在寿康宫有多余的书案,她叫人将沈月章的一应用具,全部搬了过来。 新的帐簿翻开,沈月章一副犁了二里地的样子,长长舒了口气。 其实户部四司,其他三司的同僚们是不用算帐的。 或者说,别人是没有沈月章这样大张旗鼓的、拨拨算算的工程量的,人家的活儿,叫核对帐目,在沈月章看来,就是翻一翻,看一看,就能看出来正确与否。 沈月章没这项天赋,只能拿着帐本自己算,文大人也有意磨砺她,给的这些帐簿记载,都混乱的很。 沈月章只能花时间学,甚至要从拨算盘学起。 而瑞雪没问太后的意愿便自作主张,唯一担心的是拨算盘的声音会打扰她们娘娘的休息。 但很幸运,她们娘娘还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不幸的是,沈月章的算盘并不吵,甚至因为速度太慢,搞得瑞雪都有点昏昏欲睡。 噼、里、、啪、啦、、 瑞雪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拨算盘的声音是带拍子的! 她悄悄看着她们娘娘的神色,眼眸含水,目光微凝,果不其然,从她们娘娘细微的动作来看,她已经憋回去好几个哈欠了! 然后她们娘娘再悄悄看向沈小姐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哀怨。 瑞雪看的莫名想笑,她也得庆幸,还好沈小姐的耐心不佳,半个时辰后,她就开始坐不住了。 「玉屏,上壶热茶。」 「玉屏,剪剪灯烛。」 「玉屏,给我研墨!」 「玉屏,茶又凉了。」 「玉屏...」 「闭嘴!」被勾起某些不好回忆的太后娘娘面色难看,「安静算你的帐!」 被迫安静沈月章撇了撇嘴,撑着下巴坐没坐相的又开始噼里啪啦。 过了几息,约么太后已经没在注意这边的玉屏,接着倒茶的功夫上到前来。 她压低了声音,「大人,有什么吩咐,您给奴婢使一个眼色就好了,娘娘不喜人家喧譁吵闹的。」 「使眼色?」沈月章不信,「你能看懂?」 「大人放心吧!」玉屏信誓旦旦,「宫里的人就指着这保命呢,不可能不懂。」 啊~ 沈月章恍然,宫里的人都能看懂眼色啊! 于是玉屏退下之后,沈月章开始对着上座的太后娘娘,疯狂使眼色! 玉屏:!!!!!! 瑞雪&太后:...... 第82章 出去逛逛 事实证明, 不是所有宫里人都懂眼色,至少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沈月章的「眼色」。 玉屏概念里的眼色,莫过于端茶倒水点蜡烛, 而沈月章概念里的眼色,已经是一种超乎人族范畴、朝着神鬼靠拢、通过意志和用力的瞪着对方,好让对方能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的...法术。 此眼色非彼眼色,但这两个字用来形容沈月章的行为又很贴切。 即,拿眼睛盯着柳云,脑子里色的不可言说。 鑑于沈大人已经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是故这份法力最起初的传递,画面和声音齐备。 后来发现太后娘娘神情冷漠、不动如钟之后,沈月章又摈除了声音。 后来又只剩个别画面。 ... 直到最后, 发现自己法力不佳的沈月章, 把内容缩减成了两个字。 【想亲!】 在被沈月章要吃人的眼神盯了半晌后, 柳云终于忍无可忍的长出口气。 她竭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暴躁,指尖落在桌面, 「笃笃」两声, 待沈月章看来时,她方冷声道,「有事?」 沈月章摸不准她到底听见没有, 凑过去, 在她耳边低声,「你看懂我的眼色了吗?」 柳云冷笑一声, 「看得出来,你恨不得吃了我!」 闻言, 沈月章顿时眼睛一亮! 「差不多!」她用力的点了点头,手拢在柳云耳边, 低声,「我说我想亲你!」 柳云被她说的气息一窒,目光故作冷然地打量了眼沈月章的脸,又顺着她的肩膀瞥向她身后放满了帐簿的书案。 目光收回来后,已然是低垂眼帘的平静无波。 她看向手里久久未曾翻动的书卷,素指一抬,指向窗外。 「去外面...」冷静冷静。 只是这话还没说完,沈月章已经一脸羞赧的皱着眉,为难道,「野.战?这不好吧!幕天席地的...」 「......」柳云的拳头握紧了。 她迟早要让沈月章戒了话本子! 一个户部的官吏,算盘都用不明白,一天天学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不堪入目! 柳云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出去吹吹风,好好冷静冷静。」 「...行吧。」沈月章认真考虑了片刻,又认真的建议道,「那咱们去御花园逛逛?」 第166页 「逛逛?」柳云似是被她气笑了。 她肃然指着沈月章身后的书案教训道,「帐算完了吗就逛逛?拖拖拉拉在那坐着半天,一会儿喝茶一会儿蜡烛不够亮,凳子上是有针板怎么着?坐在那就没一会儿安静的,我不想说你,你还有脸说出去逛逛?」 「啪!」 柳云手里的书卷重重摔在一旁榻上,她手臂搭着矮桌半倚着,面无表情地,「今日已经是你入宫的第二日了,你自己算算,就以你现在这个磨磨唧唧,你剩下的那些帐什么时候才能算完!」 「你可别想着最后两日连夜的补,我提前和你说清楚,以后人定便熄灯睡觉,白日里若是不醒,夜里也不用补了,省的浪费灯油!」 柳云说完,殿内一时之间噤若寒蝉。 这番话唤醒了沈月章某些刻在骨子里的沉睡记忆,她也没敢顶嘴,丧眉搭眼地又挪回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静谧的大殿内,烛花尴尬的爆了两声,太后娘娘一个眼刀飞过去。 「坐直了!」 沈月章撑着下巴的手立马撒开,端端正正的。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太后娘娘这一番教训的成果,足足坚持了一个多时辰。 拨算盘的声音虽然缓慢,但也认认真真拨到了最后。 已经快三更天了。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各宫各处一片祥和的静,沈月章放下毛笔,伸了个懒腰,偷摸摸瞟了一眼柳云。 见柳云也在看她,立马莫名其妙一阵心虚的。 「我这本已经算到三月份了,明天上午算完剩下的,下午再算一本,出宫之前肯定能算完!」 她梗着脖子,直到柳云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才笑逐颜开地把毛笔一丢。 「走呀玉屏,出去逛逛!」 * 下午睡得太久,这会儿不困,沈月章和玉屏晃晃悠悠,就熘达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只中间留着行走的小径,路两边的花圃里堆着厚厚的积雪。 这里的积雪比她们堆起来的雪堆松散,一个鞭炮丢进去,能炸起来老高的雪花。 两个人找着了新乐子,一路炸到了湖边。 湖边的假山上也覆着雪,黑白交错的分明,湖面上结了冰,但不厚,许是着池子不大的缘故,甚至还能瞧见薄薄的冰面之下,有大红的锦鲤在缓慢游动。 两人对视一眼,目标一致的骇人又害人。 只是炸冰的话,一个鞭炮太小,玉屏叫沈月章在这别动,她去找个干枯的草茎,捆上五六个一起丢下去。 雪地里找草茎自然不好找,玉屏走了有些时候。 沈月章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巴拉雪,过了很久,远处才传来人声,不过不是玉屏,而是三五个人,提着灯笼,瞧着离这里还有些距离。 夜里很近,那里的人声便被放大,沈月章支愣着耳朵,然后隐约听见了杨氏的声音。 杨率的罪名被昭示天下还没完,还需要将人压送京师之后,交由三司会审定罪,这才算尘埃落定。 也正是因为事儿还没定,宫里的杨氏也就没处置,想来她这会儿也慌得厉害,正捉摸着怎么找人帮自家脱罪呢! 耳听得那脚步声是朝这边而来,沈月章连忙抬脚抹掉了雪地上的【云】字,起身要熘时,忽而被人抓住了手臂。 那人一把将沈月章拉到跟前,还不待她站稳,就半抱半拖的带到了假山之内的狭小阴暗处。 此处晃着湖面雪光,隐隐绰绰照出假山之内人的轮廓,沈月章睁着大眼睛,一脸震惊的传递眼色。 【你真要野.战?】 柳云看懂了,但并不是很想懂,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沈月章方才背对着的那条小径。 柳云在沈月章掌心处写了【有人】。 沈月章默然片刻,郑重的点点头。 【我明白了!】 她正经的让柳云一脸无语,挑了挑眉,【不认字?】 沈月章没看懂,但不自觉的用力揉了揉手心。 该说不说,指尖滑过掌心,是真的很痒! 柳云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很快,贵妃娘娘的声音就在几步之外传来。 她显然是在和人说话,但那人的声音很低,相比之下,贵妃娘娘那已经刻意压低,却还十分嘹亮的嗓音简直就是如雷贯耳了! 沈月章压根不费力的听见贵妃带着怨气的。 「你说为什么不在本宫宫里,那里头都是太后和皇后送来的眼线,我倒是想收买,你们给我钱了吗?」 「呵,外头可比宫里安全多了,我要想卖了你们,直接叫你们去未央宫岂不是省事,几步路就到了养心殿!」 「别废话了,想让我联繫大臣就给我钱,说句话就想让那些大臣替我们卖命,你当人家脑子是水泡?」 「怕什么!深更半夜的哪儿有人?」 「总之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等人进了大理寺监牢,我就是想收买都收买不了,你们看着办吧!」 起风了,天冷的厉害,听得出来贵妃娘娘的声音都在颤,但音量始终嘹亮,而和她说话的那人,声音就好似被吹散在了空气里。 两人似乎并不信任对方,贵妃娘娘明摆着只要钱,而对方觉得她要钱也不会办事,两个人短暂的僵持住了。 第167页 外头的人没动,里头的人自然也没得动,但好在这里还稍稍能挡些风,只是身后的假山石硌得人难受,沈月章更往柳云身前挤了挤。 这地方本就狭窄,也不算高,柳云站的地方凸出来些,就不得不低着头才能站下,沈月章往前一凑,两个人几乎唿吸可闻。 柳云想到了方才沈月章的眼色,沉静的眸色更暗了许多,她打量的目光从沈月章的唇瓣挪到她的眼眸,好似带着钩子一般,叫沈月章忍不住追随上去。 可又在即将追到时,柳云一根手指竖在了沈月章唇瓣。 【有正事!】 她带着谴责的目光嗔怪沈月章,沈月章撇撇嘴面露不满,方向一歪,咬着柳云的下颌没松口。 他们怎么还没走? 沈月章有些烦了,忽地听见贵妃娘娘狂放的冷笑。 她似是被逼急了,声音愈发急切尖利,带着被怀疑的恼怒。 「呵,我投靠皇帝?我要是投靠皇帝,下辈子投身六畜道,这辈子天雷噼身、喝水被茶噎死、走路让树撞死!你呢,你敢发誓吗?」 天雷? 假山之内,沈月章送来了柳云的下巴,摸出身上带着的鞭炮,眼睛晶亮的看向了柳云。 【我有个想法!】 次日,贵妃娘娘夜游御花园,结果被一节压了厚厚一层雪的树枝砸晕的消息,在宫里传开了。 第83章 法海?你别过来! 当晚回宫之后, 太后没收了沈月章的所有鞭炮。 沈月章失去了乐子,还要每天在柳云的眼皮子底下算帐,直接梦回当年在宫里听学的时候, 甚至更加生不如死。 柳云远比当初的教书先生严苛,而且当初一同听学的有几十号人,宣武帝那些年纪尚小的皇子和公主,还有皇孙和他们的伴读。 沈月章没有皇位继承的负担,那会儿被叫最多的就是「某些人」「极个别人」「害群之马」以及「更有甚者」。 在一众纨绔子弟的陪衬下,以及十七的偏袒和打马虎眼下,沈月章当初过的其实还算是滋润! 但她这个「极个别」人,到了柳云这就是全部! 从前是粥里掺了沙,现在是柳云的眼睛丢进沙里, 沈月章深有自知之明, 生怕硌到柳云的眼睛, 几次想熘,奈何都被拦了回来。 要换了从前, 这样的「我逃你拦」, 沈月章也能自得其乐的当成猫鼠游戏,最让她觉得受不了的,是柳云她, 不、和、自、己、说、话! 瑞雪说的对, 沈月章替柳云试药这事儿,就好比当年柳云非要和人一刀两断进宫。 前者, 是柳云想沈月章远离皇宫,远离自己这不正常的感情, 她当时的话说的有多决绝,就多希望那份感情能永远干净的封存在各自的记忆里。 那已经是什么都没有、感情懵懵懂懂的柳云, 在当时那样的处境下,能够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当时的她不可能知道建德帝五年之后就会驾崩,就如同沈月章也不敢十成十的保证,自己吃下这毒药,就一定有的医治。 当初的事,沈月章直到六年之后都还在生气,柳云的心胸更没有宽宏多少,但她打又打不得,一骂人就哭,哭完沈月章倒是跟没事人一样,还能乐呵呵跑去大半夜的玩雪,只剩下自己怀揣着沈月章眼眶通红的残影,做了整晚的噩梦。 丢又丢不开,假装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做不到——但柳云到底是要给沈月章长点记性的! 于是精准拿捏沈月章的太后娘娘,开始一天十二个时辰把人带在身边,盯着吃饭睡觉看帐簿,但就是不和她说话、不和她对视、不和她接触。 孩子快要憋疯了! 但柳云却又忙活起来。 皇帝开始下手了,她也要牢牢管控好后宫。 十一日,杨率的罪状公之于众的当日,陛下一纸诏书,将杨率从三川总督降至为富阳守备。 两队太监同时出宫,快马加鞭赶至锦州后,一队手持明旨,赶至杨家宣纸,并传陛下口谕,杨率本国之栋樑,如今却纵鼠盗横行,致使钦差命丧锦州,杨率身为三川总督,有不可推卸之责,令杨率居家自省三日! 而另一队太监则悄无声息到了杨率心腹之一、季珂承的家中。 三日后,杨率出府回营,却见大营军旗已然换成斗大的【季】字,自己的其他心腹都已经被藉机调往启罗山一代剿匪,如今营中,连营前守卫都换了人马! 同时,当初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杨率之罪状也传到了锦州。 杨率部下本有二十万的人马,那些将领们都是只知杨家军令,而不知皇命。 皇帝贸然斩杀杨率,怕是会逼反那些人。但季珂承是锦州的人,又同样掌握军权,皇帝要分而治之,帮着老二打压老大是损失最小的法子。 加之杨率的那些罪状也到了锦州,就算杨率想用自己剩下的十万人马先和季珂承拼个鱼死网破,他的手下也不敢堂而皇之冒着造反的风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率还有军职在身,到底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于是十五那日传回消息,杨率携家眷,搬至了富阳。 至少现在看来,锦州的天,终于不再姓杨了。 消息送至皇帝案头之后,他叫刘福顺又送来了寿康宫。 刘福顺来的时候正是晌午,寿康宫正在吃饭,沈月章只瞧见刘福顺给柳云递了张信纸,柳云看后什么也没说,但刘福顺紧紧盯着柳云的神色——这已经算是僭越了,但柳云瞧见之后也没恼,只说了句「知道了。」 第168页 她和李建云合作多年,默契十足的明了了对方的用意,柳云没多解释,只让刘福顺传了句话。 「圆慧大师在寿康宫。」 沈月章服毒的事瞒得紧,要不是她在自己跟前承认,只怕自己都要被她蒙在鼓里,然后等到十五一过,沈月章在若无其事的出现在自己跟前。 皇帝忙着他的九州万方,自然更加不知道这事儿,她说圆慧大师在寿康宫,也只是让李建云相信,自己不会因为杨率大受打压就没了奔头。 皇帝对杨率是温水煮青蛙,是要一步一步缩减他手里可用的兵马,对柳云也是温水煮青蛙,叫她慢慢接受杨率最后身败名裂的下场。 她这辈子自记事起,好像就是在忙活这件事,如今这件事将成,就会给人一种她这辈子到了头的错觉。 不止李建云有这种错觉,连柳云自己也有,不过说得好听些,她觉得死而无憾了......当然,如果沈月章没有同她在一处的话。 人过得太辛苦,才会把死亡当成某种终结和解脱,可一旦有了希望和愿景,死亡就意味着失去和遗憾。 李建云了解那个没有愿景的柳云,对于这个早在皇家山庄,就已经开始为了未来打算的柳云,他所知不多,故而常常显得有些杞人忧天。 他不知道,现在的柳云,比谁都想要努力的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不过今日,她也没工夫去嘲笑李建云的错误判断,她的全部心思,都在沈月章身上。 饮冰的第一次毒发,是在十五日的入夜,随着夜色渐深,疼痛也渐渐遍及全身,直到子时,浑身的肌肉抽搐地裹紧疼痛的关节骨骼。 这场折磨直到第二日的清晨才会逐渐消散。 若真是饮冰,沈月章自然是要熬过这一遭的,她自己没觉得多要紧,没道理柳云熬了这么多年,她连一次都受不住! 她只是...有点紧张。 唔,紧张的来源是柳云。 距酉时天黑还有两个时辰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准备着了。 又是叫瑞雪多备两个炭盆,又是叫人去请圆慧大师。 她自己常喝的止痛汤药也熬了两份,干净的毛巾叠的方方正正,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小厨房严阵以待,炉子烧的极旺,架着两大口锅烧着热水。 沈月章躺在床上,看着柳云坐不住的四下乱转。 她巡视着四处,一会儿看看床褥是否柔软保暖,一会儿看看毛巾的大小是否方便放进嘴里。 她看看窗子是否封紧,而后被瑞雪提醒,封紧了炭盆可能直接一屋两命之后才作罢。 沈月章紧张的心脏砰砰直跳,弱弱抬了抬手,「那个...是不是还差一把剪子?」 「剪子?」环视一圈,确认屋里没有剪子的太后娘娘面色骤变,「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该备的还没备齐,剪子呢?」 瑞雪稍稍冷静些,恭敬地问向沈月章,「沈大人要剪子有用?」 沈月章抿了抿唇,「我看人家生孩子都有。」 沈月章又接着补充,「还有蜡烛和白酒...」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含羞带怯的,「要是是青梅酒,那就最好不过了!」 太后&瑞雪:...... 太后嘴唇嗫喏,好似咽回去什么。 瑞雪则轻嘆了一声。 看给孩子紧张的,都开始说胡话了! 「娘娘,要不您还是在正殿等吧,您在这儿紧张,沈小姐也跟着紧张。」 「那不行!」不等柳云拒绝,沈月章忽地坐起来,可怜巴巴地看向柳云,「你不在我害怕!」 她朝着柳云伸出手,待柳云大步走来时,又下意识的抓着柳云的手放在平坦的腹部。 她半靠在柳云的怀里,看向瑞雪的目光里都是控诉。 「瑞雪,你好像恶婆婆啊!」 沈月章难得有自贬辈分的时候,她娇气的往柳云怀里缩了缩,越说越委屈的。 「自家儿媳妇拼死拼活生孩子,你就心疼自己儿子在这守着太累!」 说完,她还可怜兮兮地仰头瞧了柳云一眼。 「你不会走的吧?」语气可怜又无辜,指尖下意识勾着柳云的衣领打转,「你不在我害怕!」 瑞雪原本的担忧已经被气的飞走了,她现在只觉得额头胀痛,又瞧着沈月章柔弱不堪,靠在娘娘怀里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心如止水。 柳云这会儿也早已不復前些日子的冷漠,她俯首吻在沈月章的脸颊安抚。 「不走,我陪你sh...守在这。」 差点被沈月章带偏,「生」出来的太后娘娘,还好在最后关头咬紧了牙关。 她喟嘆一声,这才在这叫她手足无措的关头,后知后觉的觉出沈月章此番行径的感动。 她之前总笑话沈月章迟钝,然而在感情这种事上,她显然也没比沈月章强到多少。 她习惯给所有的感情加上利益和好处的衡量,进而导致那份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感受,总是在很久之后,才反刍些许的滋味。 此刻她抱着沈月章,心头眼眶和鼻腔酸成一片。 她给她试毒啊! 柳云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沈月章爱她,但没有任何一刻,是像现在这样的,她的感受和理智,一起给出了坚定又持久的回答——沈月章爱她。 这感觉让柳云心尖发烫。 第169页 她可笑的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定格在沈月章为她豁出性命,却还没有付出代价,自己全心全意被她爱着的这一刻! 她甚至卑劣的希望两个人在这一刻共同死去,她惧怕未知的不确定,只希望自己死在沈月章最爱自己的时候。 「那个...」沈月章忽然出声,对着即将离开的瑞雪,「实在不行的话,黄酒也行啊!」 柳云瞧着瑞雪微微僵硬的背影,只觉怀里的沈月章可爱极了、有趣化了! 她忍不住失笑出声,目光比月光柔和,缱绻地落在沈月章的眉眼。 这样的柳云把沈月章看的一愣,不过她很快就收到了这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讯号,想起自己先前被刻意冷落了许多日,如今逮着了机会,立马勾着柳云的脖颈就要讨回来。 柳云回应的认真,却不似从前那般强势,几乎是把所有主动权交在沈月章手里。 可是不够,还是不够! 沈月章给她的实在太多了,而她给沈月章的,似乎永远都差那么一点点... 良久,柳云抵着沈月章的额头平復唿吸。 伴着两人如鼓的心跳,柳云觉得自己在往下坠。 这感觉很熟悉,和她意识到自己对沈月章有非分之想的那一日一般,她那时也觉得自己脚下轻飘飘的。 那时,她以为自己是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泥沼,可直到今日,这份柔软才终于显露端倪。 它不是虚无缥缈的云端,也不是秽臭腐朽的泥沼,它柔软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着,稳稳的接着柳云的下坠。 砰、砰、砰。 那是沈月章的心脏! 柔软的、鲜活的、明亮的。 * 酉时初的时候,天色已然暗沉,沈月章也觉出身上有断断续续的疼痛。 沈月章闷头撞进柳云怀里,汗水很快湿透了衣衫。 半个时辰后,痛觉明显加剧。 瑞雪到底还是给她送了壶青梅酒。 烫的热热的,哄小孩儿似的,只给她沾了沾唇。 沈月章从痛觉里缓过神,忽然眼泪控制不住的落了满脸。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端午节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浑身疼的喘不上气,骨头好像被敲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 沈月章慌了,她抓着柳云的手,示意她去摸自己的腿。 「你快,快看!我是不是,要现原形了!」 「没有没有!」柳云扶着她的膝盖,「还是人腿,放心吧!」 「你别骗我!」沈月章眼泪止不住的流,她抽抽噎噎的,「我变成蛇,会吓死你的!」 你现在就很吓死我! 柳云眉头皱的紧紧的,落在额头的掌心就没挪开过。 这症状和她中毒时差不多,可就怕南疆又完善加强了这东西.。.万一会对脑子有影响了呢? 而沈月章话音刚落,就见外头的红色袈裟由远及近,瑞雪在旁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娘娘,圆慧大师到了!」 沈月章不知听见了没有,但瑞雪带着大师进门来的那一刻,沈月章脸色惊慌地几乎要把自己盘成一团、挂在柳云身上。 「法海?你别过来!」 太后&瑞雪:...... 圆慧大师:??? * 疼痛到了一定程度,是会影响人的视线的。 圆慧大师见怪不怪,万分艰难的给沈月章把完了脉,而后念了声佛号。 「阿弥...」大师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床上的人,压低了声音,「陀佛,娘娘,是中了饮冰无疑。」 自然了,柳云是不可能任由沈月章白白熬一整夜的。 在大师进宫之后,柳云便去请教过中了饮冰之人,还有没有什么旁的特徵。 大师只见过柳云这么一个病例,要说的话,除了疼痛和平素畏寒之外,也就脉象上能诊出些不同了。 但这脉象上的不同,也要人在发作的时候才能诊出。 显然,柳云没告诉沈月章,便是打定主意要给她教训的! 让她这样胆大妄为不顾后果! 看她下次还敢不敢这样肆意妄为? 可谁承想,沈月章这教训收没收到两说,柳云倒是意识到了自己陷得有多深。 她没抬头,指腹揉按着沈月章紧皱的眉心,点了点头,「幸苦大师了,还请大师稍后再诊一次。」 圆慧大师在外间等,瑞雪便将从郡主那里得的解药送到了柳云手边。 见她将药丸直接送进自己嘴里,瑞雪面上一惊,「娘娘?」 柳云面无波澜的吞了那药,方才松了口气,甚至隐约带出些笑意来,「都是一样的毒,谁来试就没有区别了。」 * 沈月章感觉自己好像疼晕过去了,耳朵里的声音朦朦胧胧,眼前也像是罩着一层白纱。 她不知道自己熬了多久,唇瓣一软,而后被塞进一颗苦涩的药丸。 药丸许久才化开,沈月章勉力睁了睁眼,面前人看不清面容,她本能地靠过去,细细的喘了半晌后,她听见柳云的声音好像清楚了些。 「好点了吗?」 那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沈月章很久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剧烈的疼痛之后,她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空泛的累蔓延全身。 听说冻死的人,在死前会脱掉衣服,那是一种类似迴光返照的「热」。 第170页 沈月章身上的疼痛在一瞬间都感觉不到了,沈月章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现在也像是迴光返照。 「我好像...快要死了。」 这话说出来,人心头涩的厉害。 她感受到柳云温柔的手落在脸颊,柳云的语气平静柔和,「别胡说!」 沈月章知道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心里一阵发酸,她努力挣扎着,往柳云怀里靠了靠。 其实她也不想死,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总不能真去仙山盗仙草。 她只是有点难过,南楚送来的解药居然是假的! 好在她没有立刻给柳云吃,妈的!南楚人真是满肚子心眼——当然除了她的好闺女郡主。 郡主还是无辜的! 沈月章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最后有气无力的,「我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就有一句话,不说出来,我不甘心。」 柳云抿唇压着唇角,她凑上前,把耳朵递过去,「说什么?」 趴在手臂上的沈月章手指收紧,将她的袖口抓的死紧,她眼眶又红了,眼尾像是摇曳的鱼尾。 柳云爱怜的揉弄开那片嫣红,接着便见沈月章唇瓣轻启,有气无力的,又万分不甘心的,「你...能不能,把我的鞭炮还给我?」 柳云:...... 第84章 大结局(上) 万幸, 解药是真的。 不幸,鞭炮没能要回来。 简言之,人活着, 乐子没了。 而且不光乐子没了,柳云当初把她要到寿康宫,和户部说好的是二十号才放人出去,沈月章自己请了五天的假,带了五天的帐。 那五天的帐还是她和文大人搞价搞了好半天,才争取到的!这次没了搞价的机会,文大人强买强卖,直接叫人送了十三本的帐簿进宫! 人活着,乐子没了, 任务量翻倍。 笑死, 算不完, 根本算不完! 这么多帐是人能算完的?当然不是!于是沈月章心神一动,准备藉助一点, 来自信仰的力量。 * 冬月十六, 皇后有孕已五个月有余。 太医说胎像稳固,但也不宜劳心劳神,年下的一应事宜便仍是太后和几位有协理六宫职权的妃嫔来负责。 那几位妃嫔本来有杨氏的一席之地, 但自从她被树枝砸到感染风寒之后, 杨氏便甚少再出长乐宫。 剩下的还有三位,一位是文大人的侄孙女, 一位是柳录生在北疆时的顶头上司、盛旭光盛大人的妹妹,最后一个, 就是顾青枝了。 她们三个常来寿康宫和太后娘娘商量年下宫中的安排,柳云也不好拘着沈月章在眼前算帐, 沈月章这下得了空,趁着人不注意,带着翠珠就悄悄熘了出去。 柳云的眼线遍布皇宫,对此自是心知肚明,只是杨氏偃旗息鼓之后,宫里太平不少,后来又有宫人来报,说她只是跑去御膳房找些吃的,找完了这人还掐着吃饭的点儿老老实实回来,柳云便只当她是在补冬,念及她也算大病初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风平浪静的日子只过了三天。 十八,天将晚,三位妃嫔相继告辞,有太监急急慌慌跑进来,说沈小姐跟御膳房的鸡打了起来,众人谁也拦不住!话音未落,便见外头一个顶了一头鸡毛的影子,飞快熘进偏殿。 目睹一切的宫人&柳云:...... * 御膳房的宫人交代了这场人鸡大战的来龙去脉——大家都在做饭,沈大人进了御书房,沈大人很快走了,路过鸡笼时,忽然大叫一声,就和鸡打起来了。 太后娘娘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驱使一个人专门跑去御膳房,只为了和鸡打一架! 她深深吐纳几息,一再要自己不要动怒之后,方进了偏殿。 太后娘娘的所有稳定情绪,在看到沈月章蓬头垢面躲进被子里时,顿时灰飞烟灭。 「沈月章!」 被子下的人缩成一团,往床里拱了拱,柳云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给我出来!立刻!马上!」 半晌,被子一角掀开道缝隙,一根鸡毛飘飘荡荡晃出来,紧接着,露出沈月章脏兮兮的那张小脸。 被子搭在头顶,沈月章看着柳云,露出个讨好的笑,「早啊,要吃饭了?」 「......」柳云深深吸了口气,强自按捺着,「给我说清楚,你和鸡打架是怎么回事!」 「我没和鸡打架...」她说着还往被子里缩,声音越来越小的,「是它们先抢我的...」 「抢你的什么?」柳云没听清。 沈月章这下只露出一双明亮又充满希望的眼睛,她沉吟片刻,眼巴巴看着柳云。 「或许,你听说过田螺姑娘的故事吗?」 「从前有个少年,无父无母,家境贫寒,后来,他捡到了一个田螺...」 沈月章少顿了顿,「如今,大梁有个女官,孤身一人,天寒地冻,还要在五天算完十三本帐簿,后来...」 柳云不待她说完便冷笑一声,「你也捡了田螺?」 「不是。」沈月章一脸励志,「人定胜天,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 说罢,她慢慢掀开被子,露出里面巴掌大的一个小小瓷缸,里头水光浅浅,里头放了十二个田螺。 「噌!噌!噌!」 看着水里时不时吐出的气泡,柳云头皮都要炸开了! 第171页 沈月章还一脸委屈地抱着她的宝贝哭诉,「本来还有一个的,结果路过鸡笼的时候,被偷吃了一个!」 沈月章神情愤慨,委屈至极的看向柳云,「这下好了,还少了个人帮我算帐!」 「所以你能帮我吗?」她一脸恳切地望着恨不能连人带床一起扔出去的柳云,仍旧无知无觉的,「求求你了~」 * 毫无疑问,沈月章很会撒娇。 那句恳求出口,原本想要连人带床一起扔出去的太后娘娘踌躇再三,还是觉得人洗洗还凑合能用。 于是沈月章顶着实打实的鸡窝头,被丢进了浴桶。 沈月章弄来的那解药,虽然能解了每月十五的疼痛,但畏寒算是后遗症,得慢慢治,也就得每天泡药浴。 这会儿洗都洗了,索性便连着今日的药浴也一同泡了。 内室的屏风后,热气氤氲,苦涩的药气瀰漫了整间屋子,沈月章唇齿间叼着一枝梅花,安安静静的闭目泡着药浴。 梅花沖淡了入鼻的苦涩药气,沈月章仰着脖子活动头颅。 热气熏蒸,两靥如花,一滴水珠顺着纤长的脖颈划入锁骨,水濛濛的潮气让唿吸都是湿漉漉的。 柳云从来没有任何一瞬,像现在这样庆幸——庆幸她当初跟沈月章说泡药浴不能睁眼不能说话。 柳云瞧着难得安静下来的沈月章,她叼着的梅花,红的粘稠,花瓣颤颤巍巍的挂在枝头,引着柳云的目光如有实质的扫过去。 柳云行至沈月章身后,捞住她同样湿漉漉的下巴。 沈月章顺势卸了力,蹭着柳云的手心抵弄。 指尖摩挲,水声零零,安静之中是难得的温情脉脉。 柳云俯身,轻轻落下一道吻痕在沈月章的脖颈至耳后,在沈月章舒服的眉睫直颤的时候,柳云含住沈月章的耳垂,声音细腻又柔和。 「你还有两天,要算完十三本帐簿,你一个人哦,乖!」 「噌!噌!噌!」 沈月章的头皮炸了! * 沈月章出宫那日,神色萎顿的像是被榨干了一样。 老侯爷见状,一张脸黑的像是锅底,冷哼一声,甩袖走人了。 沈月章没工夫多想,她一回家就先睡了个昏天黑地,再醒来的时候,郡主目光恻恻的坐在床头,盯着她的模样像是索魂的厉鬼。 沈月章一个激灵,立马醒了个透彻。 沈月章脸上是难得的心虚,她讪笑着招唿已经坐好的郡主再次坐下。 「别客气,就当我家是你家!」 郡主脸色看着也不好,眼下一片青色,大约是最近没睡好又上火的缘故,唇瓣上肿了个包,额头上也起了一小片的疙瘩。 她是气的,更是急得。 要说沈月章服毒的事儿,那确实是瞒得紧,柳云和近在身边的春蕊都没能发现,但也并不代表这事没人知道,起码郡主这个亲自弄来了毒药、又亲自在沈月章面前炫耀、紧接着又亲眼见着她把药吞下去的人,是一清二楚的。 天爷呀!有没有天理啊? 她当初陷害沈月章,只是想搅黄两国合盟,看准了朝堂之上唯二的两个女官家世不低,起码身有依仗。 沈月章又长了一张惹是生非的脸,她这才故意挑上她碰瓷。 可那也不过是矛盾、是争执、是意外、是个不足为虑,且没成了的挑衅! 可谁能想到如今,她一心只想嫁柳录生,努力不和这个闹翻,不和那个撕破脸。 她甚至想到了沈月章拿着毒药会出事,因而只不过是在自己在场的情况下,给她长长见识,而已! 可她居然就趁着自己那么一松手的功夫,就把药给吃了,吃了! 这他娘的,说出去谁信啊?! 她说敌国郡主故意把脑袋放在自己手里的刀刃上,都比这有可信度! 郡主当时就差把沈月章打一顿叫她吐出来,她抱着万分的希望和侥倖,等来了南楚的解药。 可这人,居然拿着解药不吃,非说要等到十五之后——她还要确定着东西是不是饮冰! 郡主直接就骂了娘,但拗又拗不过她,气狠狠的回驿管,兀自生了好几天的气,等她出来的时候,沈月章入宫了。 郡主:...... 短短的十天,让郡主深刻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后来杨率倒台,南楚那边的来信又开始催促她入宫。 郡主: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十年。 沈月章也知道自己这事干的不地道,再三保证自己现在一点事没有之后,也只能尽可能地弥补。 她知道郡主担心自己的婚事,立马跟她保证。 「你放心,你的婚事,皇帝心里有数,只等个合适的时机,他就在众人跟前给你们赐婚!」 「这种事就是走个过场,到时候,太后在陛下跟前提一句柳统领尚未娶妻,皇帝顺坡下路,你就安心等着成亲嫁人吧!」 穆华琼自然明白,歷来皇帝赐婚,都只是走个过场的,可帝王心,谁能测呢? 穆华琼一贯拿的住主意,这时涉及自身,也不免惶惶。 她心里还是惴惴的,「我觉得,只提他会不会太生硬」 她虽然能参加大梁的宫宴,可没个长辈在身边,这种事,总不好自己应得! 「我觉得,最好我最近也有个什么事儿,然后在宴会上的时候和他一起提起来,这样,你觉得是不是就顺理成章许多了?」 第172页 「有道理啊!」沈月章眼睛一亮,「最好是能提醒皇帝,你们身份相当、年岁相当的事情。」 「这样吧!」沈月章沉吟片刻,重重拍上郡主的肩膀,慷慨激昂道,「我收你做干女儿吧!」 第85章 大结局(下) 转眼, 除夕已至。 宫里大排夜宴,而就在夜宴之前,沈月章含泪和郡主结拜金兰的消息传遍京城, 于是在宴上,太后娘娘说起柳统领至今尚未婚配的时候,皇帝顺理成章的定下了两人的婚事。 至于皇帝和南楚之间,究竟是如何周旋的,那就不是沈月章她们要担心的事了,总归,南楚郡主和太后之弟的婚事定下来了,钦天监择定吉日,选在了来年的三月春。 除夕之后, 郡主作为沈月章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住进了沈府。 年节就没有轻松的时候, 各家各户的走亲访友、回访拜见,沈月章如今也是有同僚和上司要拜见的了, 每天忙的像陀螺, 脚不沾地。 年节的热闹,一直到初六才短暂结束。 沈月章回衙门上值了。 托之前连夜算十三本帐簿的福,沈月章如今拨算盘的本事是突飞勐涨, 只是这本事抵不上事情的繁杂, 年初又是互补最忙的时候,各地的春种、开渠、边境之地的驰道修补...户部得和有关各部商量出来今年的开销报上去。 也不光是她忙, 郡主和裴尚榆忙着婚事的流程,就连柳录生闲暇之余, 还要盯着人将将军府上下修缮一番。 大家忙到一见面的第一句,就是写在脸上的「烦」, 就连沈月章这样爱热闹的人,在听见外头放鞭炮的吵闹时,都开始跳脚骂街! 这热闹也太累人了! 不过好在,煎熬了十日之后,户部的帐呈上去了,皇帝批了,不用每天看六部的大人阴阳怪气加哭穷卖惨了,工作一下子清爽又闲适了,更加热闹的上元节,来了! 按照大梁的惯例,每年上元节,皇帝会携皇后于城中铎格塔与民同乐,共赏烟花。 本着皇帝在哪儿,文武百官就在哪儿的众星捧月原则,大臣们自然是群随之。 不过这个「随」也是有惯例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能跟着皇帝在塔上赏烟花的人,自然而然是这一朝大臣们眼中的皇帝心腹。 经过皇帝这一年兢兢业业,今年的塔上除了身怀有孕的皇后和尚且是客的南楚郡主之外,还有平匈奴之乱的柳录生和盛旭光、打压杨率的主力左相、三朝元老霍太师。 当然,还有沈月章她老父亲,沈老侯爷! 沈老侯爷也在其上,说明他们沈家在朝中依旧占据重要地位。 说明他们沈家在新国君眼里依旧是不可替代的国之栋樑,君之臂膀! 说明...沈月章和沈清诀这两个小王八蛋能肆无忌惮熘出去玩耍,还说明宫里的太后娘娘又会在有老侯爷出席宴会的日子「不慎感染风寒」! 而「不慎感染风寒」的太后娘娘,会乘着乌青顶的小小马车,低调地出现在沈家后门的巷子里... 从前一贯如此,但今日,沈月章风一样的从院门里熘出来时,却稀罕的发现今日的车马宽敞许多。 她还未来得及问,只一上车,便瞧见了柳云身旁的位置,放着一套鲜红喜庆的婚服。 郡主的婚服早已改好了,就在府上,沈月章第一反应便是又有人要成婚。 郡主筹备婚事的辛苦,沈月章是看在眼里的,她正要问是谁这么倒霉,却迎上了柳云极克制,却又挡不住希冀和期待的目光。 那只落在婚服上的素白手指,轻轻摩挲着掌下繁复的花纹。 「那日织染署的人为郡主改婚服,我瞧你...似乎很是喜欢。」她说这话时,神色里是掩不住的歉意,于是很快眨眨眼,避开了沈月章的目光,只偏头看着自己备下的婚服。 柳云的侧脸嘁然,垂下去的眼帘像是寒风里颤抖的蝶翅,她嘴唇嗫喏,欲言又止半晌,最后,语气里难得竟有几分叫人心碎的无助。 「...我只能给你这个。」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沈月章本能有,也该有的! 而她...总是亏欠。 但沈月章显然没明白她这欲言又止的言外之意,她去摸婚服的手一顿,蹲在柳云跟前,神色小心的揣着手,仰头望向柳云。 「为什么只能有这个,你在惩罚我吗?」 柳云心中一梗:...... 沈月章面露不解和焦急,还带着几分明晃晃的试探,「为什么?是柳录生和你告状了,还是司马监和你告状了?」她面露恍然,「是...」 「够了!」耳不听为净的太后捂住沈月章接下来的坦白。 「大过节的,别逼我在这大好的日子里生气。」 沈月章乐得她不知道这些事,闻言立马喜笑颜开,放心地拎起婚服,在身上比划了下,拉着柳云就要下车。 「走啦,我先去试试!」 「你不是还心心念念要去看鰲山?」 「哎呀天还亮着呢,来得及!」 * 那件婚服制作并不算十分精巧,不过针脚细密,穿在沈月章身上也刚刚好。 沈月章站在铜镜前打量一圈,又朝着柳云扑过去。 她挂在柳云身上,仰着头问她,「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再没有比自己心爱的女子,穿着婚服出现在自己跟前,更好看的了! 第173页 她喉头微动,片刻后郑而重之的点了点头,「嗯!」 沈月章笑开了,眉眼弯弯的凑上去吻柳云的唇,柳云回应的比第一次亲吻还要温柔,小心的像是在弥补她欠缺的某种仪式。 然而很快,这个亲吻不知何时就变了味道,沈月章听着柳云砰砰直跳的心跳,自己的心跳也莫名加快。 沈月章唿吸急促,软着音调断断续续,「好奇怪,这件衣服穿,穿上,就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 柳云暂且松开了她,可两人的视线像是纠缠在一起的雾,朦朦胧胧,难以区分。 柳云的手无意识地将她的衣服扯平,面上一股欲盖弥彰的正经。 「什么感觉?」 沈月章说不清。 她看郡主的婚服是时候,对婚服的看法只是一件鲜艷的、漂亮的衣裳,可如今沈月章穿在身上、站在柳云面前,就有一种通表了天地,敬叩过高堂的错觉。 「这衣裳有法力!」 让人心里的归属感陡然清晰。 说不清的沈月章不满的拥住柳云的脖颈吻回去,「我也要,给你做一件。」 你也要是属于我的! 柳云只笑着应好,瞧着某人的手愈发放肆,柳云不得不再次提醒她,「今日可是上元!」 「来不及吗?」 「...一次应当还得及。」 「来!」 * 这里是...沈月章自小的卧房。 这个认知让柳云愈发兴奋,于是两人得出结论,鰲山来得迟,三次...应当也是来得及的。 待到柳云重新替沈月章挽发时,沈月章就跟没骨头一样靠在柳云身上。 婚服才穿上没多久,就被弄脏了,不过柳云倒是心情大好,连人带屋子收拾妥当后,带着人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向长宁街,怀里的沈月章却还不安分。 沈月章自小粘人,只要人家表现的受用,她就能无止境的愈演愈烈下去。 柳云自然是受用的,只是这受用也要分时候,这会让外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哪里敢叫她这么闹下去? 于是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绸带,松松捆着沈月章的腕子,挂在了车厢内的虎头把手上。 这法子倒是立竿见影,沈月章不闹了,只靠着车厢,面上还带着些许餍足的余韵,微微上扬的眉梢勾着柔媚,在眼尾又扫开一片温润的红。 柳云却被惹出了一阵的心猿意马,瞧着沈月章的注意很快就被外头的热闹转移,柳云捏着沈月章的下巴,将人的视线又拉回来。 她半开玩笑的试探道,「你这么喜欢热闹,那郡主大婚的时候,安排两顶花轿如何?一顶接郡主入柳府,一顶接你,入我私府。」 她「哈」的一笑,「让你也做那热闹的中心,怎么样?」 沈月章闻言,只撇撇嘴,只着素袜的脚踩上柳云的手臂,「我可不去,累死人了!」 柳云眉心一动,「你不喜欢?」 沈月章嗤笑一声,脚尖顺着柳云的小臂,一点点蹭到她手肘,「我还喜欢人死的时候,身边人都撕心裂肺的哭丧呢!想想,要是身边的人都因为再也见不到我哭得肝肠寸断,那我这辈子也算值了,但你总不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就给我办个葬礼吧?」 「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儿,没到时候的事儿想了也没用,比起那些,我觉得你还是该对活着的我好一点。」 柳云宫里沉浮多年,又经大病一场,事关生死的事自认也算看得开,只是这话出自沈月章之口仍旧让她心里憋闷,面上已然没了什么笑意,只反问,「依你说,我该怎么对你好一点?」 沈月章终于听见了这句问,立马喜笑颜开,一脸讨好的,「我觉得,给我钱就是对我好!」 柳云:「......」 似乎隐约猜到了,她闯的那些祸是怎么摆平的,以及...难怪听见自己说只能给她婚服的时候,表现得那么惊恐! * 马车欢快的奔向长宁街的热闹繁华。 远隔着两条巷子,马车已然行走不通,沈月章拉着柳云穿梭在人潮拥挤之中。 烧灯续昼,街两边摊贩们放着的各式各样彩灯让整条长宁街恍如白.日,沈月章她们跟着人群的方向往前挪,一路看过杂剧猴戏、上杆踏索,又买了一圈彩灯面具、香料脂粉。 再往前,左手边是傀儡戏和吞大刀,右手边则是一连串猜灯谜的铺子。 摩肩擦踵,人潮涌动,沈月章在这样的热闹里彻底撒了欢,拉着要柳云给自己猜灯谜赢谜面。 很快,身后传来阵阵惊唿,是众人抬着巨大的鰲山开始游街。 鰲山上灯光璀璨,五色垂丝随风飘动,人群开始随着鰲山前进,沈月章也要跟过去,却被柳云拉着,从商铺之间的犄角旮旯穿过去,到了一处酒楼。 鰲山是朝着铎格塔去的,等皇帝看过之后,便要开始烟花表演,而柳云带沈月章来的这处酒楼离铎格塔不远,打开三楼的窗子,同样能将烟花看得真切。 「砰!」 巨大的、黄色的烟花照亮了半边天空,也照亮了沈月章仰望天空的脸。 她眼睛里有星星,远比天上的烟花持久璀璨,柳云出神的瞧着,方才被惹起来的那点郁郁,好似也随着烟花散开了。 瞧沈月章把头靠过来,柳云的唇角便立马跟着弯上去。 第174页 沈月章小心地瞥了眼柳云,满脸感慨地,「要是日后的每一天,都能像这样,那该多好啊!」 这话,她是第二遍说。 第一遍是在宫里,两个人通了两个大宵,把她的帐簿给补完的时候。 沈月章哈欠连天的,还没忘了自己故意惹柳云生气,是为了李建云提醒过她的「人要有奔头。」 人要有奔头,自然就得觉出当下的好! 上一次她没把握好时机,这次... 「每天都像这样?」这次的太后娘娘依旧沉浸在刚刚,沈月章冷不丁更自己要钱的时候,她眉眼垂下去,凉凉评价道,「劳民伤财!」 沈月章:「.......」 「重点不是每天烟花!」沈月章和柳云四目相对,颇有些急切的问道,「你日后就没有什么打算嘛?」 「有啊。」太后娘娘故作兇狠的捏着沈月章的鼻樑,看她神色懵懂,心里一软,憋不住忽地一笑,「你不给我惹祸我就谢天谢地、万事大吉了,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啊,她的奔头就是让自己不要惹祸啊! 但那是不可能的! 沈月章相当有自知之明地想着,自己不可能不惹祸,所以柳云这奔头就永远完不成,换言之她就永远有奔头! 沈月章的眼睛渐渐亮了——这是前途一片大好啊! 「砰!砰!砰!」 一连三道紫色烟花布满天空,外面传来一阵惊唿。 柳云觉得自己的心跳也砰砰砰地跟着跳乱了,她问,「你在想什么?」 绚丽如梦的紫色光晕里,沈月章笑容灿烂地扑进柳云怀里。 她凑近柳云的耳廓, 「我想...我们真的是天生一对啊!」 ——正文完 第86章 番外一 皇帝篇—— 沈月章简单、纯粹、漂亮、有趣、善良...像太阳。 不像他们李家的人, 心眼密密麻麻,背地里恨不得对方死,面上却还要装的笑靥如花——像向日葵。 向日葵註定会被太阳吸引, 朕也很早的时候就喜欢过沈月章。 在当时,满京城最不喜欢沈月章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朕的皇后、处处和沈月章争十七姑母更偏宠谁的贺澹。 另一个,就是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柳云。 但人的眼睛不会撒谎,柳云处处厌烦和不耐的神色之下,是看向沈月章便久久不会挪开的轻柔。 那份轻柔实在是太难得! 沈府将一个身怀家仇的孤女带回家,下人的身份没磨掉她身上的稜角,反而将她的孤傲磨砺的愈发尖利, 这一点, 和她入宫不过一年, 就变得处处收敛锋芒可以看出,她在沈家过的还是滋润的。 而在那个时候, 柳云还没进宫, 所以那份轻柔出现在她身上实在是难得罕见。 所以朕在发觉她对沈月章有和朕一样的心思的时候,朕并没有觉得奇怪。 显然,柳云也是向日葵。 但三人一起长大的身份陡然一变, 柳云成了朕的情敌, 朕和她开诚布公的谈了,朕说朕要娶沈月章做晋王妃。 是, 朕那个时候已经是晋王了,那些从前不敢想的, 如今也敢想一想了,况且娶了沈月章的好处实在太多, 况且朕本就喜欢她。 然后柳云在朕面前发挥了她毫无保留的尖利,冲着朕。 朕被柳云噼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除了沈月章在军营里学的那些市井,朕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脏的话! 朕不服,朕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裳,好好捯饬一通,约着沈月章单独出了门。 朕这么喜欢沈月章,怎么可能会为了柳云的三两句七八句难听的讥讽就放弃? 什么见异思迁,什么见色起意,什么利慾薰心,这都是朕的那些个堂兄弟,朕和她相识于微,能和他们一样吗? 朕要告诉沈月章,朕必然会真心待她、如同沈老侯爷一般,护她一世安稳! 直到... 那年杏花微雨,她说她是神女下凡,然后...诳朕去骑猪! 她是真该死啊! 在那场泥泞的天翻地覆和臭气熏天里,朕年少的思慕被膘肥体壮的猪给摔了个彻底。 柳云说得对,沈月章的有趣是要有人来承担的,当朕成了那个要承担的人,朕真的只想沐浴! 朕回头就做了噩梦,梦里都是自己在猪圈里,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场景。 于是朕立马明白了柳云的那句「当你试图拥有她的时候,等你真的拥有她的时候,你就彻底失去她了。」 太阳不能被捞下来,会被晒伤,会被刺盲,最要紧的,被捞下来的太阳,就不是太阳了。 那之后,柳云就入宫了。 他们心照不宣的开始合作,朕玩笑的和她说,江山和美人,总要得一个的,对吧? 可这话又招来了柳云的冷眼,「本来就不是你的,别说的好像放弃了什么一样,只有你们男人才会觉得好东西都应该是你们的,说话都带着股退而求其次的味道!」 显然,在柳云眼里,得到江山,是用来守护美人的,而对美人的偏爱,让她对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有种无区别的鄙夷和厌恶,就连朕也在其中。 朕真的很冤,朕那年少的爱慕已经死了,却还要遭到柳云这样的伤害,朕回府之后就大醉了一场,算是朕对这段感情的最后弔唁,可不止怎么的,朕把自己捆在了树上... 第175页 真该死啊,又被沈月章看见了,朕已经不在乎自己在她跟前的脸面了,但朕也没法和她闹掰,朕真怕她临死之前会把这些说出来! 最为交换,朕要她去骑王八,用来互相制约彼此,但沈月章从王八身上掉下去,差点见了阎王。 朕吓坏了,后来沈月章上了岸,朕也没安心下来,朕生怕柳云知道这事儿会跟朕拼命! 柳云真的太拼了,她先前入宫未得父皇青眼,是替父皇挡了毒才得以封妃。 她这种能把自己豁出去的人,真不知道把她惹疯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朕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后来她成功做了皇后,朕便借着请安的藉口,常常去拜见。 朕在宫外被很多人盯着的缘故,并不好联繫大臣给她过多辅助,她几乎是自己在宫里摸爬滚打处这番境遇。 柳云是尖锐的荆棘丛,地面之下盘根错节,不寄希望于雨露亦不奢望阳光。 她唯一的柔软还是捨弃利益和自私本能,由她自由的沈月章。 所以他们私下聊的话题,还是离不开沈月章。 唯有那个时候,柳云的尖利才会软化。 栖梧宫的宫女都说,只有朕来的的时候,她们娘娘才会露出这样柔和的神色。 她们猜,是因为大哥二哥相继落马,朕是唯一继承人的缘故,但朕明白这真正的缘由。 可就算明白,朕也还是自欺欺人的,将她这反差,归为朕的原因。 作为合作伙伴,她实在太过合格,太过耀眼,太过...让朕心动。 朕不止一次想过,她要是朕的皇后就好了,他们相携百年,共同进退,给大梁一片盛世安稳,也给后世一段帝后和睦的佳话! 可朕也明白,朕的心动,只是因为她太好而受到的吸引,吃一堑长一智,朕可不像再被她骂「你们男人就是见到什么好的都想有,得不到的就贬低人家不配,也不去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分承受。」 行吧,朕也不想后人说朕觊觎嫡母,眼下江山和美人,美人不属于她,但江山是朕的,朕还是好好待朕的江山吧! 事实证明,老天不会辜负努力的皇帝,朕兢兢业业守护江山,然后老天给了朕美人——朕的皇后。 朕的皇后也是个很好的女人,她有堪比柳云的能力,皇后这个职位实在是再适合她不过! 她也是个很有趣的人,毕竟和沈月章一起长大的,能有多正常...不是,能有多无趣呢? 而且,她不会像柳云那样的辱骂朕,每当朕觉得天下万物尽当归于朕的时候,她只会一脸配合的做出崇拜的样子,说「陛下英明」「陛下眼光长远」「陛下雄才大略」「陛下一代明君」! 也不会教唆朕去骑猪来证明自己的威武自信... 她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宫里的妃嫔都敬重她,民间的百姓都爱戴她,宫里内务井井有条,又能规劝自己母家不要照耀,就连左相也不必朕操半点心。 有妇如此,夫復何求啊! ...... 许多年后,柳云假死出宫,朕和皇后一起去送她,朕望着那离开的马车许久,像是之前的那场大醉一样,朕无声的为那段深埋心底的纠缠,做了迟到的祭奠。 帝王家情薄,有情也难得善终,她们离开京城的那一刻,朕只庆幸,自己从未得到过她们,亦从未失去过她们。 皇后篇—— 本宫从小就烦沈月章! 本宫是世家名门出身,一言一行皆是世家女子典范,可凭什么,十七公主总是更偏待她? 皇帝少时受欺负,被她帮过几次也就算了,十七自小受皇帝宠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娇女,凭什么也喜欢沈月章这个麻烦精? 本宫想不明白十七公主是如何想的,但说起她的死,这世上,便没有比本宫更清楚的人了。 旁人都说,那时正是宁荣二王的夺嫡风波愈演愈烈之时,然而事实上,陛下心中已然属意于荣王接任,就连已然告老还乡的裴大人都指给了荣王做老师。 心有不甘的宁王只得暗自和杨率勾结,意图带兵逼宫。 贸然逼宫难免给人留下口实,最好有勤王的名头,不仅能干掉当皇帝的老子,还能干掉老头子中意的儿子。 嫁祸吧! 但太过明显的手段是行不通的,那时陛下的身体已然不好,太医院的太医们战战兢兢守着,下毒更不行。 于是,他便目光放在了独得圣宠的十七公主身上——要是得知心爱的女儿死了,气急攻心,这最后吊着的这口气,想必也维持不了多久了吧? 宁王明摆着是要鱼死网破了,但他还需要有人能帮他维持朝局,于是他找到了父亲。 找父亲的理由很简单,父亲面上中立,和沈府一般,而且父亲还曾被荣王打压,他以从龙之功引诱,父亲面上应允,将自己送进宫中之后,转头便将此事告知了建德帝。 比起做一个知道皇帝丑事的从龙之臣,不如辅佐一个干干净净的皇帝,到时十七公主之死成了冤案,建德帝便成了独干净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在赌,包括父亲。 而自己在玉芙宫,守着十七的尸身,整整过了十天。 若是外头人知道了十七去世,必然是要派人前来收敛的,本宫也不清楚这十日他们都在做什么,本宫只明白,自己是父亲送进宫来,让宁王安心的人质。 第176页 十日,十七的身体已经有了的味道。 十一日,本宫听到那代表皇帝驾崩的大钟敲响。 十二日,建德帝登基。 随后,玉芙宫挂满白幡,太监宫女成排。 当夜,沈月章入宫了。 她是闯进来的,执意要见十七最后一面,但这就是自己在这里的意义——不能让任何人发觉十七之死的一样,十七必须是因为先帝驾崩,伤心过度而死。 她不能是被淹死的模样,更不能让人看见。 当夜,本宫瞧着沈月章泪眼滂沱的样子,一半是为了赶她走,一半...本宫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本宫仿着十七的字迹,给她留了封遗言——代我好好的、开心的,活下去。 本宫再次入宫,便是荣兴元年,入宫选秀了。 只是好死不死的,和沈月章在一处殿里。 半夜,她为了招鬼,弄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笑死,这世上若有鬼,十七岂不是死了都不得安生? 当晚,本宫劝了她许多好话,但她不仅不听,还说本宫若是怕,就起开。 哈,本宫起开,她真往本宫床上招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事实证明,本宫多虑了,她没招来不干净的东西,只是烧了凤藻宫偏殿而已。 本宫面上生气,但心里却很爽! 这狗屁的皇宫,能一把火全烧了就好了! 再之后,本宫做了皇后。 烦,更烦了! 南楚郡主挑事烦,杨氏张牙舞爪烦,本来就烦,还怀了身孕不能喝酒就更烦! 最烦的,还是皇帝总是在本宫面前说一些征战天下的疯话,本宫还得想法子煳弄他。 他真以为征战天下,是他这个皇帝嘴皮子一动就能轻轻松松做到的事啊? 就说打匈奴这一仗,前线一个骑兵,就得十多个农户养着! 不光如此,人吃马嚼,运送辎重,路上耗费不计其数。 若真是百姓不堪其苦,大梁打也就打了,可为着他一统天下的雄心?没必要,真没必要! 本宫当晚就拟了一份花销出来,包括征战地的补给费用、所占地百姓的使费、要耗费的人力物力... 本宫希望皇帝能清醒一点,朝廷并不富裕,贸然打仗,只会越打越穷! 皇帝看了之后,果然安静了许多日子,可后来,他给了本宫一份官吏调动的安排。 是关于如何监察县级官员,减少鱼肉百姓,乱收杂税的实际举措。 不是穷吗,那就先赚钱呗! 不光说,他还会去做,用他天赋般的制衡之术,平衡朝局,又确确实实给朝廷养了一批做实事的大臣。 渐渐的,本宫慢慢觉得,这个皇宫里也并非都是些疯子。 哪怕喜欢,他也会放沈月章离开京城,哪怕不喜欢,他也会待自己细緻体贴。 他好像...也还算是个不错的皇帝。 宫里的日子没那么难熬了,本宫生下了嫡长子,本宫又能喝酒了,本宫还是很喜欢那处曾经被烧过的偏殿。 宫人们说,这是凤凰浴火,主大吉。 噗,这世上哪里来的凤凰? 但如果是真的,凤凰啊凤凰,就请你保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 ...如果你的神力还有剩余的话,那就请你保佑陛下,长命百岁,无灾无难吧。 他虽然很烦,但会在听到柳录生带郡主去骑马时,也跃跃欲试地想要带自己去。 会给足本宫皇后的威严和权力。 会发现本宫怕黑。 会陪着本宫喝酒。 会觉得本宫骂骂咧咧有趣... 他其实...也还是个比不错、还要好一点点的夫君。 第87章 番外二 荣兴四年, 又是一年除夕。 裴尚榆是京官,无诏不得擅自离京,沈月章把她和阿桑, 连同郡主和柳录生一起招唿到了府上守岁。 柳云到的晚了些,老侯爷瞧见了,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装作没瞧见。 大过节的,有什么不痛快也实在没必要在今日添堵,于是宴上热闹依旧,柳录生和阿桑在前头舞刀弄剑,沈清玦和郡主在院子里放烟花。 今年无疑是个好年! 先是八月的时候,郡主有了身孕。 秋狝,阿桑猎了头熊的魁名, 如今她也被提拔做了从五品的左翼护都领, 在老侯爷手下, 掌管一队巡防营。 年末,吏部考核官员, 裴尚榆编撰收纳三年的《礼章》问世, 陛下念其有功,也擢升为礼部侍郎。 至于柳云,去年科考之后, 女子文考也同时结束, 朝中又多了三位女官。 朝中如此,民间女子经商为官的风气更是盛行, 柳云同皇后另设立了许多女子的职位,为其明确职署考核, 更加完善了女官这套体制在朝廷中的正常运行。 沈月章也终于在文大人的精心调.教下,将帐簿算盘操.弄的滚瓜烂熟。 她倒是没有什么升官的欲望, 只是昨日算这一年来的俸禄时,又双叒叕的发现自己的俸禄都填不平迟到早退罚的钱,心里小小的惆怅了一番,不过就被沈清玦大方的手笔给抚平——沈清玦如今正式接管家中的田产地铺了! 他母亲是商户出身,他对学习这些东西是近乎天赋般的神速。 老侯爷一开始看不上这些拙劣的伎俩,不愿意让沈清玦做这些,但在亲闺女和太后好上了的强烈刺激下,儿子喜欢赚钱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了。 第177页 老侯爷经歷过朝堂风波,本就对这一双子女无欲无求,现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沈清玦不要给他带回来个男儿媳。 好在,沈清玦是掉钱眼里的人,每天只想着怎么赚钱,并没有这些世俗的爱好。 对此,老侯爷只表示十分的欣慰。 欣慰的老侯爷瞧着宴席将散。 大家高兴,除了不便饮酒的郡主,大家今晚喝的都不少。 阿桑脚步飘忽地上前。 「明日还要去巡防营中上值,末将先行告退。」 老侯爷作为这群人中唯一的长辈,慈爱点头,叮嘱路上小心。 裴尚榆和阿桑走了,柳录生也声如大钟的上前。 「侯爷,禁军明日是末将当值,末将与郡主先行告退。」 老侯爷被震的一激灵,而后慈爱点头,叮嘱路上小心。 沈月章醉醺醺的脑袋瓜一歪,瞧着这几个人,一对儿接一对儿的离开,也带着柳云上前俯首作揖。 「爹,太后明日得盯着别人上值,我们也先行告退了。」 老侯爷浑浊的思绪缓慢流动,在反应过来之前,慈爱点头,叮嘱路上小心。 唯一清醒的柳云:...... 她固然也想和沈月章单独过除夕,但万一老侯爷明日清醒,又把这笔帐算在自己身上还是不划算。 于是她拉着柳云试图将人送回她自己的卧房,却不料沈月章还没开始闹,老侯爷先厉喝一声。 「不走还等着接着喝酒?」老侯爷面露失望,「年轻人,要以公务为重!贪图享乐像什么样子?来人吶,送他们出去!」 半醉不醒的沈清玦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抱着酒罈子就顺着他爹的话往下应。 「送出去送出去!」 再然后,除夕夜被自家老父亲和自家亲弟弟,使唤家丁从家里赶出来的沈月章,被柳云带回了自己的私宅。 老管家闻讯迎出来时,是一脸受宠若惊加惊慌。 「主子,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柳云掀开车帘,瞧见那一片明黄色的符纸,心里狠狠一跳。 老管家已经自顾自开口,「这几日府上不干净,总有下人说半夜听见小孩儿哭,老奴叫人去青峰观请了些符咒来压一压,主子身份贵重,这里又住不成,这可怎么得了啊!」 老管家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迈着小步在外头来回踱步,柳云只紧紧盯着沈月章,见她只是安安稳稳抱着自己胳膊睡觉,半点没有要醒的意思,心里这才稍定。 「无妨。」柳云将沈月章的头扶正了。 「子虚乌有之事罢了,叫人将那些东西撤了,今晚就在此处歇脚。」 主子都放了话,老管家纵使不认可,也不好违逆。 只是他刚转身,又听太后低声叮嘱,「此事,万不可说与她知晓!」 这是自然的,她们娘娘正义凛然,听了也不怕这些牛鬼蛇神,可旁人却未必这般想,平白无故说了,没得叫人害怕。 老管家应下了,待到宅子收拾妥当,这才卸了门槛,叫马车一路驶进内宅。 ... 入夜,榻上两人睡梦沉沉,正深陷一场绮丽又梦幻的梦。 第88章 番外三 短暂的眩晕感和宿醉之后的头痛交织在一起, 沈月章在车厢里缓缓睁眼。 外面是疾驰而过的行道树,车内的冷气吹的人一个瑟缩。 有什么片段很快的从她脑海里剔除,沈月章努力去够, 却只一把抓住了一截瘦弱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稚嫩、瘦削,声音带着股清泠泠的担忧。 「还不舒服吗?要不要再喝一瓶藿香正气水?」 这熟悉的声音抹平沈月章没来由的担忧,她顺着手臂看过去,那是一张同样稚嫩,又因营养不良,显得格外苍白的一张脸。 是...柳云。 是十二岁的、胸前繫着领结、穿着白色小衬衫和藏青色短裙、正在读小学六年级的柳云。 顿时,沈月章像是醍醐灌顶一样,一些记忆顺势涌入脑海。 柳云是她爸爸已故战友的女儿,去年被接到家里来住。 沈月章比她小三岁, 现在正在上三年级。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学校下午有表演, 沈月章因为中暑晕倒,柳云带她在医务室休息了一会儿后, 叫来了家里的车。 她们这会儿就是在回家的路上, 沈月章躺在柳云的腿上休息。 很奇怪,沈月章额上冒了一层细汗,却觉得车内空调的风吹的她有点凉, 她忍不住转过身, 往柳云怀里钻了钻。 柳云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洗衣液的味道,和沐浴露的淡淡香气掺和在一起, 比精心调制的香水还要好闻。 沈月章在她怀里深吸了口气,满足又安心的哼咛一声, 将自己蜷至一团,闷声闷气的。 「抱抱。」 娇软的热气沖了满怀, 柳云心中一动,低垂的眉睫掩去了眸中情绪,清瘦的指尖在空中略有犹豫,而后轻柔的落在她的额发。 今日儿童节,别人家的家长都陪着参加了表演,沈叔叔忙,没来参加。 之前她们年级的家长会,沈叔叔就只叫了秘书来参加,沈月章本来就不高兴了好几天。 念及此,柳云单薄的肩膀稍稍垂下去些,手臂搭在柳云后腰,无声收的更紧。 恹恹的沈月章像是病弱的小猫儿,柳云不懂如何安慰,琥珀一样的眸子里闪过挣扎,片刻后,方别扭的开口。 第178页 「你...你今天的作业,我帮你写。」 闪躲的目光避开沈月章看来的视线,柳云耳尖发烫的抿了抿唇。 「你...」别不高兴了。 话音未落,沈月章已经哼哼唧唧攀着自己的脖颈,把她挂在了自己身前。 沈月章总是能弄出来一些奇奇怪怪、不知道怎么能弄出来的声音,又黏煳又软声软气地,把人心脏都哼唧软了一片。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 暑假,沈家老宅的后山。 沈老爷子和李爷爷正在湖边钓鱼,两个老爷子一人一桿一桶,商量着后天梁悦集团的董事大会。 李家老爷子年轻时候风流,私生子不在少数,如今最打眼的便是老六李赫荣和老九李赫宁。 这两人初露锋芒,在公司里争得不相上下,后天的董事大会涉及两人在公司的职务安排,但李老爷子神色淡然随意,对于自己的儿子在私下争得头破血流这件事,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两人闲时的姿态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两人的目光只放在不远处,蹲在湖边的两个小小糰子身上。 沈月章正有模有样的拿着小铲子在湖边挖蚯蚓,一旁的李韵然离湖边远些,她自小怕水,连下雨都觉会觉得浑身难受。 「韵然还是一贯的稳重!」沈老爷子瞧着自家皮猴儿的一张小脸擦成了花猫脸,满脸的哭笑不得。 「我倒是希望她不要这么懂事!」 「小小年纪的...」李老爷子喟嘆一声,「你也知道,她是我老来女,不比外头那些,是从小养在身边的,我心里也是最疼她的,她越是这么懂事,我就越是心疼。」 「千人千面嘛!」 沈老爷子回得敷衍。 自家有个上蹿下跳叫人头疼的,别人还在他跟前嫌弃自己孩子太乖巧稳重,这就是明晃晃的炫耀了! 见沈月章提着一小桶蚯蚓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过来,沈老爷子立马揭开了这茬,对着蚯蚓桶就是一通勐夸。 沈月章被夸的欢喜,一抬头,就瞧见柳云在湖上的长廊上走着。 柳云已经初中毕业了,可还是穿着那身简单又干净的校服。 白生生的肌肤在灿白的日光下白的晃眼,棕褐色的髮丝被染成了金色,她身上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和稳重,又不同于李韵然的包容和柔软,柳云身上的那股气质更偏凌厉。 像是柄剑。 隔着老远,「柳云!」 她扯着嗓子挥着手,震得两位老爷子的耳膜都发麻,沈老爷子高高扬手,作势要打,见沈月章缩起肩膀,又失笑出声,又慢又轻的落在她脑袋上。 「没规矩,人家比你大,你该叫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沈月章不耐烦地从沈老爷子跟前跑开,拉起李韵然便径直向着那边的廊桥跑去。 沈月章跑到了柳云跟前,偏头看了眼这处,而后假模假样的躬身。 「云、姐、姐!」 柳云被叫的心中说不出的别扭,食指戳在沈月章额头,将她脏兮兮的脸推远了些。 「胡闹什么!」 说罢,她沉口气,一脸无奈地掏出一方手帕。 三人到了一处,柳云那周身剑光一敛,剑气顿时成花。 「这孩子...」李老爷子眸底闪过一丝极为晦暗的光芒,瞧着沈月章老老实实被擦脸擦手的模样,半开玩笑的说到,「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你们家这小魔王也算是找到克星了!」 「乖乖喜欢她。」沈老爷子没觉出异样,「小姑娘嘛,就喜欢黏着比自己大一点的。」 「黏着点好!」李老爷子长长嘆了一声,「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那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有这样的情分在,有个什么事儿也不至于没个人帮一把。要是我们家小十七也有这样的朋友,那以后...我也就放心了。」 沈老爷子如何还听不出这话的意思? 李家的家庭复杂,小十七那些个兄弟姐妹可没有手足的情分。 如今这小女儿得他欢心,可毕竟是老来得女,指不定哪一天就...他自然要给这心疼的小女儿谋划好后路的。 「你不是看好了裴家的小闺女?」 叫她们三个一起上学,本来就是为了给小十七找个臂膀,这样那两位就算日后争得头破血流,也不得不忌惮着小十七背后的沈家和裴家。 别的不说,以沈家在董事会的地位,加上沈家有沈老爷子坐镇,起码不会坐视自己心疼的小女儿被人压制不管。 沈老爷子却轻笑了一声,他一抬下巴,指着桥上玩闹开的三人,「我之前问过柳丫头,等她大学毕业,进我们公司上班好不好,你猜她说什么?」 「她说,靠人人会跑,靠山山会倒,她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靠,谁也不敢靠,还说她自己毕业之后,会凭本事找工作,也会凭本事还清欠沈家的债。」 「小孩子的说法,太单纯了些,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沈老爷子偏头看向李老爷子,「你指望我,我都不一定能活多久,我居大,劝你一句,要是不想让她掺和进你们李家的事,就早早把她摘出去,大不了给足了钱,早早表明要把她送国外,一辈子衣食无忧也就够了。」 「你要是想让她在李家站稳脚跟,光是宠爱可不够,你明白的,怀璧其罪,到那时候,你给她的种种安排就成了压制她的钳制,就算人家不想动她,她手里这么多的东西,别人就不会眼红?该教的不教,回头吃了亏,怕是伤筋动骨都是轻的!」 第179页 大热的天,李老爷子愣是被他几几句话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紧紧盯向李韵然的方向,确认她正生龙活虎地和沈月章她们说笑,心里的不安才稍稍减轻。 面前的水面骤起波澜,李老爷子一收鱼竿,是尾不小的鲤鱼。 是...要为她的长远做打算! * 沈月章从中考的考场出来时,连绵三天的小雨终于停了,她在考场门口张望了许久,都没看见熟悉的身影,满脸不快的上了前来接她的轿车。 家里很热闹,老父亲已经给她办好了毕业的派对,但沈月章甩上车门就上了二楼。 二楼是她和柳云的房间,两个房间一墙相隔,沈月章小时候还闹着要在两个房间之间打个门方便出入,被柳云拒绝之后,闹了好久才不了了之。 沈月章快步越过自己的房门,在柳云门前站定。 她知道柳云去兼职了,这会儿不在,便对着那紧闭的房门,骂骂咧咧又拳打脚踢的泄愤。 一旁的阿姨瞧见,当她不知道柳云不在,上前回道,「小姐,柳小姐高考之后就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沈月章敲门的手顿住了,「你说她搬出去了?」 「是啊,柳小姐说她成年了,不能再赖在咱们家,一毕业就带着行李离开了。」 「小姐您...」 剩下的话没听见,沈月章飞快地转身回了房间,「砰」的摔上了房门。 窗外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雨势越来越急,如同少女那酸涩又晦暗不清的心事。 青涩的果子酸的厉害,一口咬下去,就好像这辈子都和晴天与甘甜无缘。 雨啊,就像是天塌了一样的下。 外头的昏暗浑浊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楼下收拾残局的动静没了,又过了很久,沈清玦在下面叫了一声。 「姐,柳云姐来了!」 沈月章抽抽噎噎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她气沖沖就要冲下楼去质问柳云为何不告而别,指尖刚碰到门把手,听见柳云上楼的声音,手又缩了回去。 她抽抽嗒嗒的躲在门后,听见柳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跟阿姨说她忘了些东西在房间,这回是特意来取的,然后谢辞了阿姨帮忙的话,站在沈月章门口停住了脚步。 她或许是在目送阿姨下楼,但她只是特意来取她的东西这件事,让沈月章怒火中烧。 她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最后到底没忍住。 她一定要找柳云说个清楚! 「咔嚓。」 房门大开,门外是浑身湿透的柳云。 她冻得发抖,楼道里的顶灯搭在她青白异常的面上,愈发显得惨然。 衣服头髮都湿透了,这会儿还在不住的滴水,水滴落入地毯,发出沉闷又隐秘的水声。 沈月章瞳孔一缩,到嘴边的质问瞬间就打了磕绊。 「你...」 「恭喜你啊,初中毕业了。」 柳云扯了扯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只是肌肉的颤抖让那本就冷然的笑容有些勉强,沈月章还堵着气,没回这话,只问她,「你不是来拿东西的,拿完了?」 「嗯。」 这声「嗯」的鼻音听起来很重,听起来莫名有些憨憨的。 「这就走。」 沈月章眉心紧紧皱起来,「外面下着雨呢,你怎么不洗个澡?」 这话没什么逻辑,因为不管前面的藉口是什么,沈月章都是想让她洗个热水澡而已。 但柳云拒绝了。 「不洗了。」柳云哆哆嗦嗦地把手揣进口袋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沈月章,「房间已经打扫好了,我这样进去,又要幸苦,幸苦阿姨,重新打扫一遍。」 「那你感冒了怎么办?」 沈月章好像忘了自己是要问柳云什么,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进房间,推进浴室。 她刚哭了许久,声音还有些哑,低低沉沉的,装进人心脏里都泛着酥酥麻麻的痒。 「那你用我浴室洗,反正我房间都要打扫!」 ...... 柳云出来时,穿的是沈月章那件浅粉色的浴袍。 她高中时勐长个子,沈月章这件浴袍穿在身上略显得侷促。 沈月章缓过了那阵情绪,这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脑空白一片地,就抱膝坐在沙发上看着她走近,然后柳云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上了年头的木牌。 木牌上刻着沈月章的名字,反过来,背面刻的是【柳云】。 沈月章那空泛的疲乏中,立马抽出一缕酸涩。 她抬眸觑了眼柳云,「人走了,就打算拿个牌子来应付我?」 眨眼的功夫,沈大小姐的眼眶又飞快的红了,她把木牌丢进柳云怀里,又任凭它掉在地上。 沈月章推开柳云就要走,柳云握住她的手肘,又把她拉回沙发上,自己半蹲在沈月章面前,捡起那块木牌后,抬头仰望着沈月章要哭不哭的脸。 柳云苍白的脸上,这会儿也有了些红晕,热乎乎的潮气从她摩挲沈月章手肘的指尖,传到沈月章躁动不安的心脏。 柳云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郑重,她笑了笑,试图让这场对话看起来没有那么的紧张。 「傻瓜,哭什么,我只是搬走,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没告诉你是怕影响你中考,这不是你一考完,我就回来跟你解释了嘛?」 第180页 「咱们来算一算,大学住校,我回来只有寒暑假几个月,而你也到了高中,时间紧,任务重...好好好,我跟你保证,只要你放假,我一定会来看你,好不好?」 沈月章的眼泪根本不听她的计算,她抽抽噎噎地,说「不好!」 沈月章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出去住?你打工也能住家里啊,我想在家里一睁眼就看见你,我不想你算我的假期来看我。」 沈月章的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她扯着柳云的袖口撒娇,试图还像从前那样得到柳云的容忍和纵容。 「本来你上大学就没多少时间回来!」 「别搬了嘛,好不好!」 「柳云,柳姐姐,求求你了~」 要换了从前,沈月章这句「柳姐姐」一出,柳云不管什么事都能帮她应下来,可今日,柳云的脸上却只有为难的无奈。 她半晌方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屈指蹭掉了沈月章挂在下颌上的泪珠。 瞧出柳云这是要拒绝,沈月章连忙保证,「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也不跟你顶嘴,也不惹你生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听你的,你别走了,好不好嘛!」 「不用你发誓。」柳云擦掉她脸上越来越多的湿润,「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无父无母,借住沈家总让我觉得低人一等,我不想亏欠沈叔叔这么多,所以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急于报答这份恩情。」 「你很好,你一直很好,你什么都不需要改变,要搬走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底气面对别人的目光,我更不想面对你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在报答。」 「我怕别人说我是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巴结讨好,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成为那样的人,我的自尊也接受不了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人。」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需要底气,需要一些证明,需要一些时间,需要自己去搏一搏。」 「只有把『我不是那样的人』做成铁证,我才能安安心心的把那些眼光都当成流言蜚语,我才能坦坦荡荡的、平等的面对你。」 她把那块木牌放进沈月章的手心扣紧,「所以,我不是要离开你!只是这是烂在我们之间的心结,需要我暂时离开,去把它解决清楚。」 「...幸苦你等等我,可以嘛?」 * 柳云还是搬走了,临走之前,咬了柳云一口、并且口口声称「我会想你,但我明天不会送你」的沈月章,悄悄蹲在楼梯的角落,目送柳云离开沈家,去寻找她自己的底气。 她很快在沈月章的高中附近租了一套只有一室一厅的房子。 钥匙两人手里各有一份,沈月章中午要是懒得回家,就能在这里就近歇一歇。 几乎是柳云刚搬走没多久,李韵然也被安排去读国外的高中了,临走之前和沈月章说,她大概率不会回来了。 她爸爸希望她远离家族的纷争,李韵然也不想给她爸爸添乱,而且还有一点,在国外,没有人会盯着她是李家的女儿,她终于不用强迫自己去安静守礼,恭顺谦和。 她还克服自己的恐惧,学会了游泳。 韵然发回来消息,说当她发现那层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去掉之后,那曾经叫她恐惧不已的池水,也变得澄澈透明起来。 于是乎,沈月章因为和朋友天各一方的难过也淡了,十七过得很好,这就比什么都好了。 她甚至因此接受了柳云的暂时离开,毕竟人生的每个阶段,总是有得有失的! 而且她也发现了逐渐有底气的柳云,比从前更加的温和耐心,她身上尖利的刺少了,这大约是逐渐开始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好处——她不再觉得给沈月章送好吃的、送花,费心让沈月章开心是一件卑躬屈膝的事,她开始学着为沈月章下厨,并且放弃了自己曾经欲盖弥彰的高高在上。 沈月章越来越喜欢和柳云凑在一起,然后一个放假的周末,柳云抱着一捧花来接沈月章放学。 沈月章专心和柳云分享自己在学校的趣事,没瞧见路口的路灯变成了红灯,柳云眼疾手快,把人拉了回来,沈月章没注意,仍旧握着柳云的手,嘴巴不停。 再之后,她们就在一起了。 没有人捅破那层窗户纸,这件事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没有人觉得意外,好像这件事本就该如此。 只是一切都和从前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只除了再压马路的时候,两个人会十指紧扣。 高考结束当天,柳云抱着一大束铃兰来接她。 那天的霞光很美,照在柏油路上,长的看不见头。 后来沈月章大学毕业,毕业典礼上,柳云精心策划了一场求婚。 之后,无名指套上钻戒,婚纱和婚纱步入教堂,柳云从沈月章的隔壁搬到了同一张床上。 浴室里水汽朦胧里罩着一片艷丽,沈月章的手掌颤颤巍巍在玻璃上留下两道水痕。 花洒的水声吞没了一切异样,轰隆隆的雷声只吵醒了睡着的人。 大冬天的,下干雷。 沈月章一个瑟缩,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柳云捞进怀里。 不知怎么的,窗子被风开了,冷飕飕的吹着窗幔,像是飘渺的青苍色鬼影。 守夜的小丫鬟很快轻手轻脚关上了窗,沈月章却直愣愣盯着那垂下来的纱幔没动,柳云察觉出她的异常,温热的指腹从侧额划到耳骨揉弄着。 第181页 「怎么了?」她在沈月章额头亲了亲。 沈月章缓慢了眨了眨眼,浓浓的睏倦再次袭来,她打了个泪眼滂沱的哈欠,重新埋进柳云怀里。 「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第89章 番外四 裴尚榆篇—— 当年祖父被钦点为荣王师之后, 我曾与荣王世子见过一面。 他较我年长,性情还算温和,甚至有些温吞。 许是荣王替他做惯了主, 对于荣王想要两家结亲的意愿,荣王世子表现得相当顺从,顺从到让人以为他没有一个已经谈婚论嫁的世子妃。 原定的那位太子妃是荣王妃的娘家外甥女,和荣王世子是青梅竹马,宣武年间多战乱,荣王妃是武将之后,家里男儿郎的性命都交託在了战场之上。 也正是因为如此,荣王妃娘家逐渐式微,荣王便欣然将目光放在了她们裴家身上。 祖父和父亲看不上荣王这般行径, 但比起宁王的阴险毒辣, 只能说是矮子里拔将军, 若非选不□□王世子妃,已然是最好的、直通皇后的荣耀。 只是自来人算不如天算, 荣王之乱之后两人相继落马, 原本没人注意的建德帝一举继位,登基之后对于他们两人的势力强力打压,裴家因为这些渊源, 也没能倖免, 而本该回京任职的父亲也不得不远离京城,留在永州任职。 父亲是不甘心的, 他一心治国安邦,外放在外多年, 他本该在任期满后回朝堂之上大展拳脚,如今却被迫偏安永州, 这让他自觉受到了朝廷的抛弃,整日郁郁寡欢,俗事不理。 下有弟妹,上有年迈祖父,我不得不肩负起长女的责任。 杂事很多,要应付往来的人也很多,是累的,但又是满足的。 比起和一个明知并非良配的人算计着过,显然这样的劳累更加让人轻松。 好歹,在自己家里还有祖父撑腰。 好歹,还有自己的心腹丫头使唤得力。 好歹,不用搏着一条命,把生下来的孩子当成在婆家的立足之本。 好在,父亲并不甘心把我随意嫁人了事,他还指望我能够嫁回京城高门,藉此回到京城。 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很久,直到建德五年,建德帝驾崩,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父亲望向京城的方向,满脸的意气风发。 新帝后宫空悬,他要我进宫。 他让我交出了管家之权,把这份权力给了他心爱的柳姨娘之后,让我安心在自己的院子里等待选秀的圣旨。 一日过去了,两日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 我曾看着父亲宿醉潦倒,看着家中姨娘对她百般讨好,看着他挥霍无度,又看着祖父冷眼评他酸腐书生。 如今,府上宾客再次云集,他们对着父亲夸赞,说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而我的心中,却渐渐生出了不平和怨怼。 这世道给了男子太多的选择和机会可以犯错,可女子一旦名声被毁,就意味着嫁不出去的失败。 成亲是女子唯一的出路,男人却可以是好大臣、好商人、好先生、好管事。 男人将自己的似与公分得分明,只要有一方面值得夸耀,他就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女子哪里有公呢?和女子有关的一切情与家都是私,所以只要有一点做的不够,就会被全盘否定。 我深知与旁人相比,祖父父亲待我已是极好,可我每念及此,仍是心中不甘! 我和弟妹读一样书、明一样的礼,缘何他们有机会做官经商、四方行路,我却要被困在四方的皇宫里,被人嘲笑后宫妇人,见识短浅呢? 在那将近一年的等待里,我每天都在不甘和愧疚之间挣扎。 那时候陪在我身边的,就是阿桑。 阿桑从前是我院子里的粗使丫鬟,刚来那会儿,所有人都会把脏活累活丢给她,阿桑木讷,每次都做的毫无怨言。 我看她勤恳老实,把她调到了身边。 不得不说,阿桑很合我的眼缘。 她身上没那股浮躁又躁动的不安,也不像别人那样嘴甜会说话,她更多时候都是站在人群之中,安安静静做一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小哑巴。 小哑巴是我的贴身护卫,建德二年的时候我上山祈福,回程马蜂惊了马匹,车子滚落山坡,是阿桑护着我才保下一条命。 在我等待入宫的那段时间里,也都是阿桑寸步不离的守着我,她看似笨拙,实际上却是敏锐至极的人。 偌大的裴府,只有她看出了我心中的焦躁,她带我爬上墙头赏月,带我进庄子里下河摸鱼。 她没读过书,却比我自由的多,她会直截了当的说,不想入宫,那便不要入了。 在那一刻,我自小学习的诗书礼仪、尊卑廉耻,好像都成了我逃不脱的枷锁——入宫时为了家族荣耀,而我从没想过我作为牺牲者,能否选择拒绝这份牺牲。 我只不过是比她多认几个字而已,却又因为这多认得的几个字,成了束缚忠诚的信徒... 我到底还是入宫了,进京时,我只带了阿桑一人。 阿桑是罪奴,没有皇帝特诏,不可能免除身份,但若是我进了宫,她独自在外,多少能自由许多。 而皇帝也为这次的选秀添加了初试,我想,万不得已,还是可以故意考砸的。 这很简单,最后交卷子的时候不屑名字就好了,这样成绩作废,也不会给家里丢脸。 第182页 我计划的清楚,裴家小姐落选之后伤心不已,决意不再嫁人,回永州俢禅悟道。 说起来,这还是小核桃给我的启发。 但我没想到,皇帝居然想要选拔女官! 柳暗花明。 出宫在永乐巷那段时日,大约是我这辈子最自在的一段时光。 我和阿桑一同饮酒赏月,阿桑会为我舞上一段剑舞,我便取出自己的七弦琴。 琴剑和鸣,院子里繁花似锦,我被秋露白的烈气熏得摇摇晃晃,阿桑健步将我扶回屋内。 那一晚,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次日醒来,昨晚的种种浮现脑海,身体上的疼痛传来,我心中顿时一惊。 醉酒只是放纵的藉口,我心知自己早已动了心,才会在一切发生时,没有丝毫的阻拦。 但我此刻的处境还远没有安稳到,能让我能将这样一个不安定的炮仗放在身边。 我的女官之路才刚刚开始,我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让别人抓到我的把柄! 及时止损吧! 和阿桑的赤子之心相比,读书不光让我学会了束缚自己,还让我也学的自私自利,虚伪狡诈。 好在阿桑表显得对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印象,这让我稍稍安心。 之后的日子,就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如愿做了女官,阿桑尽职尽责做我的护卫,直到那一日,我看见沈月章失魂落魄的坐在街边。 我顿时了悟了她和太后之间的关系,不过从沈月章的口吻看来,她对这一切都还不知情。 以我和她的关系,我自然是要劝她也及时止损的,只是余光瞥向阿桑时,这话愣是没能说出口。 ...面对她时,我总觉得自己卑劣。 我想补偿她,后来沈月章跟踪太监,我立马意识到这是让阿桑立功的机会,于是让阿桑跟上去。 后来贼人暴起,险些伤了沈月章,我一边担心,一边又深觉机会到了,立马叫了阿桑上前。 在我的预期里,最好阿桑为了救沈月章受了些伤,我才好有把握帮她脱离贱籍,可我没想到,阿桑豁出性命扑过去的那一刻,我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那个瞬间,所有的计划、预期,都变成了一片空白,我只希望阿桑平平安安。 后来,我听着沈月章和柳云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看着阿桑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那颗心才重重的,沉沉的撞向肋骨。 从阿桑脸上的担忧来看,我当时的脸色大约十分难看。 或许没有任何一刻,比那一瞬的真切感受更让我明白,阿桑在我心里的重要性已然超过了我汲汲营营,看得极重的前途和自由。 情,不知所起,待到发觉之时,已成燎原。 那场无声无息的大火将一切烧的干净,裸露的土地如同我袒露无遗的心脏。 我没办法再装作它不存在,就如同阿桑也没办法装作那晚的事她什么都不记得。 那些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被拿上檯面,阿桑表现得很是惊慌。 明明虚伪卑劣的是我,她却这样战战兢兢,我实在... 她总是那个见过我最多不堪自私与卑劣的人! 后来七月初,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阻拦了回家的路,我和阿桑被困在衙门里。 雷声阵阵,天黑得要压到人头顶,阿桑很怕,但还是强撑着镇定挡在我面前。 她总让我愧疚心疼,还总让我心动。 试试吧! 心里一道比闪电更加明亮,比雷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响。 我仔细探寻那声音的源头,原来是我砰砰直跳的心脏。 「阿桑!」 我努力找到自己声音,「...以后,都一起回家吧!」 阿桑篇—— 被小姐救了两次。 和小姐一起去永州。 小姐不开心,陪小姐去玩。 和小姐入京。 小姐不让我去赴死,小姐救了我+1。 喜欢小姐。 ...冒犯了小姐,我是个罪人。 没被小姐赶走,小姐救了我+n。 小姐要和我在一处,像沈小姐和太后娘娘那样。 小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小姐说做官才能和她长久的在一处。 小姐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小姐是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