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动反派的软肋[双重生]》 第1页 [穿越重生] 《不要动反派的软肋()》作者:夸小言【完结】 文案 一 每一个上位失败的恶毒背后,必定站着一个不太成功的炮灰反派。 他可能脑子不太好用,但足够听话; 他可能胆子不是很大,但好在听话; 他可能性格比较死板,但确实听话。 ——毕竟能无底线纵容她寇念念作恶、陪着她来回作死的,可想而知也是个绝世的蠢材。 但是,这个憨包好像爱惨了她。 二 寇念念在死后才发现自己是古话本里的恶毒炮灰女。 她对她妹妹的男人穷追不捨,而后逼得俩人几欲身亡。 好在,她悔悟的及时。 但说实话,她更想死在那个尸骨都凉透了的秦渊如怀里。 三 重生回到十六岁,寇念念决定实行三步走战略: 第一步,等自家蠢妹妹及笄就打包送给那位将军; 第二步,早几年寻到秦渊如; 第三步,想尽一切办法和秦渊如活到白头。 四 秦渊如,本名秦肃,字渊如,前朝皇子,受封广平。 他半生都在忍受着这份国破家亡的屈辱,直到遇见了寇念念。 他放弃了偌大的江山,只为陪着美人上刀山下火海的作死。 秦渊如死的时候还在想,他没了,谁来帮他的念念抢男人。 ——而他再睁眼的时候,竟然又回到了那冰冷的、毫无人气的王府。 秦渊如连滚带爬的跌下床,他这次一定要在那将军之前先认识寇念念! [幡然悔悟的恶毒女配x笨蛋反派的忠犬上位] 1、双重生,前期不对暗号; 2、互相救命; 3、私设如山,降智宠文; --- 内容标籤: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寇念念,秦渊如 ┃ 配角:寇清清,戚尚坤 ┃ 其它:互相救命 一句话简介:不要随便动反派的人,会被揍。 立意:做自己命中的主角,而非旁人命中的看客。 第1章 终局 天空阴霾密布,一股隐约的血腥气从远处飘来。 寇念念披着一件素白的大氅站在军帐前,微笑地看着远方空地之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十具尸体。见有贪嘴的飞鹫在空中逡巡半晌,终于忍不住俯冲下来,用它们的尖嘴在血污斑驳的尸骸之上密密麻麻的戳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洞。 身边有个随侍的小将,实在不忍心看着这活炼狱似的景象,扶起她垂地的氅边儿,见顶好的狐毛染了血污,又忍不住心疼的嘶嘶两声。 这小将年纪小,念念看着他肉疼的样子,只觉得见到了寇清清那小丫头平时丢了月钱的可怜模样。 她没忍住,苍白的指尖抵着红唇,轻轻笑出了声。 小将捉摸不透,实在不明白这寻常姑娘远远望见都要吓丢半条命的场景,为何这身为江南第一才女的寇念念看了,却能笑出了声。 小将劝道:「寇姑娘,回去吧,莫让血气沖了身子。」 念念又咯咯笑了两声,随口问道:「秦渊如呢?为何不见他来陪我?」 「广平王他」,小将顿了顿,随即竟高兴的拍了拍手:「秦肃他已经死了,圣上还褫了他的封号,咱们这儿再也没有广平王啦。」 寇念念微微歪头,好奇似的睁大了一双杏眼。 她在等着小将继续说下去。 小将挠头:「寇姑娘您忘啦?三月前,秦肃造反,被戚将军一枪挑落马下,胳膊腿都被马压断了,死的那叫一个惨。」 「只不过,唉」,小将看了看远方,「这戚将军竟也谋算着要造反,现在也快死啦,真是两条坏狗。」 寇念念抿唇,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将视线又投回愈发惨烈的战场。 这一战打了快三天了,触目皆是断臂残骸,横流的血水一点一点渗入泥土之中,但很快这片泥土就再也融不进更多的血腥,黄土呈了噁心的黑红色,让人看着就忍不住作呕。 寇念念还端着她标志性的笑意。 其实她长得极美,眸明齿白,唇若含桃,眉骨精緻轮廓柔和,她是典型江南柔美女子的长相,但浑身却又罩着一层淡淡的冷漠的气质。她像秋夜里的溶溶月光,美得不可方物,又美的高高在上。 但如今她眉宇间的漠然更多了些,比起那曾经白月光似的美人儿,她现在更像是哪家宅院里跑出来的恶毒小娘。 不过她确实挺坏的,害死了秦渊如,构陷了戚将军,坑蒙了傻妹妹,所有人都在慢慢的抛下她离去,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成了这可怖红潮中的一点白。 寇念念解下白氅,推给小将,只身向战场深处走去。 小将急忙拦她:「哎,寇姑娘,您这是作甚?」 寇念念没有回头:「半个时辰内将此氅交给周大人,至少可保天下五十载太平。」 「哎,您这是什么意思?」小将在后面急急喊着。 「你只管交予他」,有风掠过,又带来了一股铁锈似的血味,寇念念忙屏住唿吸,等风过去,这才缓缓开口:「替我转告周大人,我寇念念仅剩的一点儿善心,可都交给他了。」 这风不知是哪门邪风,唿唿吹过不算,又带下来淅淅啦啦的雨点子。
第2页 寇念念一手挡在额前,一手护住腰封上的一枚金铃铛,不顾足下污泥,踉踉跄跄的向前方跑去。 * 战场中心。 被数人围攻的俊美将军如今手中长矛已然折损,半个矛尖插在一死尸胸膛,剩下残破的半拉明明已无法穿破士兵盔甲,可他还是竭尽所有力气将断矛送进了来人的胸口。 戚将军银甲已碎,他唿吸急喘,可望向怀中人时,他竟然还能扯动被打的肿起的嘴角。 寇念念跑的很快,她离二人虽然还有距离,但已能看见对自己从来都只有礼貌和疏离的戚尚坤,对着自己兔子似的傻妹妹坏笑。 这个她纠缠了半生的男人在说什么,她听不见,她只看见,在围困之中、在红白利刃之下、在生死之间,那个向来洒脱不羁的少年将军解下头盔,胡乱的擦过脸颊、嘴唇,然后重重的吻上了他怀中的爱人。 而她妹妹搂着戚尚坤的脖颈,将自己与他贴的更近些。 眼中的画面悲怆又美好,合着混着血味的雨,让那两人看起来真的是相爱极了。 寇念念本以为自己会妒忌的发疯,会想冲上去撕烂寇清清白兔似的嘴脸,可当真看见二人惨兮兮的模样时,寇念念竟然从心底放松了。 她腰间金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一步一响,寇念念扶好跑歪了的步摇,端正站直,掏出怀藏了数日的令牌,竭力嘶喊:「圣上御令在此!戚将军是冤枉的!都住手!」 「住手,都住手!」 「快住手,是寇姑娘!」 「寇姑娘来了!别打了!」 众将士看见来人竟是寇念念,纷纷提醒同伴住手,一时间,这战场竟奇异般的安静了下来。 早前,寇念念先报广平王秦肃谋反,又奉上了戚、秦密谋的证据,而后还设下圈套,将能以一人之力诛杀数百人的戚将军困兽于此。寇念念虽是女子,却因不存在的勤王救驾被圣上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如今,圣上派下来擒戚的是当朝正粉红兵部侍郎周仲怀,而寇念念被周大人邀请,作了半个军师。 她本来想在她活了小二十年的江南把一切爱恨纠葛都结束,让尘归尘土归土,让这些不堪的往事、她作的恶,都埋死在这里。 但有一刻,寇念念突然后悔了。 她发现身边总有的那个沉默却爱她、骄纵她、陪着她作恶的影子,不见了。 秦渊如死了,死在了戚尚坤的矛下。 寇念念看着被打的半死的戚尚坤,看着血泥里插着的折矛,江南第一才女突然想不明白了,她做到如此,究竟是因为嫉恨妹妹想置二人于死地,还是单纯的想为秦渊如报仇。 可能是给那傻子报仇吧。 寇念念捏着令牌,把未说完的话讲完:「…戚将军是冤枉的,他并未参于谋反,证据我已集齐,并送到了周大人手中,一炷香之内,必有赦书传来!」小将送走的那件白氅的内衬,正缝了证戚尚坤清白的证据。 戚尚坤活着,这天下就定然不会乱,毕竟此等将帅之才,非戚氏难寻。 寇念念话音落地,先有如释的重喘声音传来,而后便是将士们纷纷的议论。 有人说道:「我就说,戚氏出的将军护了咱们多少年,咋可能说谋逆就谋逆。」 「是呗,还好查明了,我这从打开始心里就挺不是个滋味的。」 「哎,真有证据吗?」有一破锣嗓子突然从人群中冒出尖来:「这江南里,谁不知道你寇家大小姐喜欢这姓戚的,可难说是不是你故意这么说要放他逃走。」 寇念念没正眼看那破锣嗓子,只淡淡道:「我若想放走他,何须等到现在?」 「难不成」,寇念念挑眉笑了一下,「见你和我一样喜欢将军却不得,故意凑了这么一个修罗场,让你和将军打一架圆圆梦?」 破锣嗓子被堵的哑口,冷冷哼声,将手中兵器捏捏嘎嘎响。 寇念念不再理他,转头看向戚尚坤和被他紧紧护在怀中的寇清清。 寇清清死劫当前都未曾哭出的眼泪,如今却撒了欢似的蜿蜒而下:「念姐…我」 寇念念弯起一双美目,似笑非笑的瞅着寇清清:「清儿,我说过你若是抢了将军,你我便不再是姐妹,莫再唤我姐了。」 「不行」,寇清清疯狂的摇着头,眼泪若珍珠似的往下掉:「念姐,你永远是我姐姐,永远。」 戚尚坤一张俊脸被揍的青紫,他受伤太重,瘫在地上几乎站不起来,可他还是努力伸着胳膊给哭的很兇的寇清清擦着眼泪。 他勉强支棱着擦了会儿,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忽地皱眉道:「寇清清,不大对吧,你夫君刚才快死了你都没哭?你姐说你两句你就哇哇哭?」 寇清清没空理他,戚尚坤琢磨了一会儿,自己把自己气乐了:「寇姐,还得是你,清清可从来都没为我哭过,我亏死了。」 寇念念也轻轻笑了,这就是她喜欢了半生、纠缠了半生的戚尚坤——自始至终只在乎她妹妹一个人,他牵挂着寇清清的喜怒哀乐,只要清儿在,他的眼中永远容不下第二个活人。 即使她放下尊严,说愿意效仿娥皇女英嫁于戚尚坤,这将军竟然也跟听不懂人话似的,说娥皇女英都是古老的糟粕。 寇念念明白,戚尚坤所追求的不过是和寇清清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3页 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然后潇洒放手,去爱自己该爱的人。 可是那个眼中只有自己的男人,如今怕不是连眼睛都腐化的只剩黑洞洞的眼眶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很快,竟快到不足以让寇念念把自己的想说的话说完。 快马马蹄踏泥之声极速传来,小将骑在马上,一手高举着一面金黄小旗。 人未至,已有喊声传来:「证据为真,速速放人——」 「嗖——」 随着小将不甚清晰的话音,一道破空之声勐然传来!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很快,寇念念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看到飞来的箭矢,寇念念来不及多想,第一时间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动惮不得的戚尚坤和她的傻妹妹。 那无数偷袭而来的箭矢射入了寇念念的身体,她呕出一口血,竭力不把自己变成刺猬的一面展示给俩人。 「念姐!念姐你不要死!」寇清清崩溃,她紧紧抱着寇念念,哭的快昏厥过去:「念姐,我错了,我把坤郎还给你,还给你好不好,求你了,你不要死。」 戚尚坤也红了眼眶,他紧紧盯着射出暗箭的破锣嗓子一帮人,不管汩汩冒血的伤口,抓起地上的长矛,就要冲过去杀了他们。 寇念念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将军,我欠你的,可就还清了…」 戚尚坤红着眼,颤抖着将寇念念抱进怀里,这也是寇念念第一次如此近的看清戚尚坤。 他的眉骨好看,鼻樑高挺,眼睛细长如星——寇念念用目光满满描绘着他的模样,眼前却仿佛浮出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眼睛又圆又大,却总喜欢眯着,说这种显得凶,那人皮肤明明白皙光洁,却总喜欢在右眼下点一颗泪痣,说这样显得阴晴不定,那人明明喜爱亮色,却总是穿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袍,说这样显得城府很深。 那人明明爱她爱的紧,却从来不告诉她。 秦渊如,你个蠢货! 寇念念在戚尚坤的怀里一点一点的冷下去,她听不见寇清清在一旁哭着说的都是些什么,其实她也想留下一句让清儿照顾好自己的话,但她没做到,这些箭穿透了她的肺腑,她有心无力。 寇念念的意识愈发模煳,她隐约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带着绝望唿唤她,她寻着声音走去,却只看见了一片又一片白茫如雪的景象。 比起死亡,她更像是陷入到一场冗长的梦境之中。 [你好,寇念念。] 这是,谁在说话? 第2章 重生 「谁在那里?」 乍然听到声音,寇念念不由得蹙起了眉:「可出来一见?」 醇厚的男声一顿,随即又雾般的响彻在寇念念耳侧。 [你好,寇念念,我是世界之书。] 「我不管你是什么」,寇念念绷紧了一张俏脸:「我知道我死了,我要去投胎。」 世界之书又停顿了一下,随后竟传了些低低的笑声出来。 [你可无胎可投,寇念念,你只是这古话本中的一个过客。] 一本细线封订的黄皮古书随着声音的起落蓦然出现在寇念念眼前,那书厚度不薄,边角也有些泛黄,而蝉翼般的书页则被一只无形的手翻得极快,一阵哗啦响动过后,赫然停在了其中一页。 [看看罢,你的命运。] 命运二字像熟透的甜果发散着诱人的气息,可寇念念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带着些讥讽地目视:「已经经歷过的一生,还需要再看一遍?」 [你不想知道自己在书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吗?] 寇念念自嘲的笑了一声,将腰间金铃解下,护在手心:「不想,我在旁人眼中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世界之书轻啧了一声,将书向前翻了几页,主动念了起来。 厚重男声里所叙述的一切,都与她的人生轨迹并无不同,只有—— 寇念念蓦然睁大了双眼。 但世界之书并没有多给她发问的机会,转而道: [天机不可泄露,寇念念,如今你出现在这里,其实是你尚有一线生机。] 世界之书突兀的转移了话题,寇念念明白他不会再多说了。深吸了一口气,顺应问道:「什么生机?」 世界之书未答,雪白里突兀地迴荡起他颇为开怀的笑声。 然而,在他的笑音尚未完全落定之时,寇念念却只觉得被人勐地推了一把,足下也再无东西支撑,她惊唿一声,勐然被抽离出这片雪白空间。 [回去吧,有人还在等你。] * 寇念念再醒过来的时候,正赶上寇清清来找她告状。 她初醒头昏脑涨,乍一听见小丫头在旁边念经似的叨叨,头不由得更疼了。 「安…安静」,念念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见她一副不甚舒服的样子,小丫头顿时心焦起来,顾不得苦水忙问:「念姐姐,念姐姐你怎么了?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念念抬手打断她,喋喋话戛然而止:「无事,起的急了…你安静些。」 闻言,小丫头两手全上,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她捂的囫囵,只剩下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留在外面,而里面盛了满目的担忧。 约莫有一盏茶,念念才逐渐适应了重生的不适,头部痛感渐消,视线也愈发清晰起来。她抬眼,正看见依偎在自己腿边的寇清清。
第4页 此时的小丫头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个鹅黄小襟,外面不伦不类地套着个破旧短打,麻布的,肘关节甚至打了个补丁。 其实她这妹妹打小就不是很聪明,吟诗作画吹拉弹唱了一律不学,好不容易学个刺绣,又逮着满府的丫鬟婆子往人身上乱绣。平日里不是翻墙上树,就是扛个树杈子嚷嚷着要出去带兵打仗。 寇念念不算理解她的行为,也就不是很喜欢她这个傻妹妹。 见她如今这颇为辣眼的装扮,寇念念不住地蹙眉:「你几岁了?整日打扮的像个野小子,我最近对你是不是太放纵了?」 寇清清见姐姐缓好了脸色,担忧仍在,但还是撒手讨饶道:「姐姐莫气,我今日出去玩了,就穿的方便些。」 小丫头平日里也爱跟别家的姑娘小姐玩,但次次高兴地去,耷拉着回。这次寇二小姐不知道又让谁给欺负了,哭丧着一张脸把娇撒在了刚重生的寇念念床前。 「念姐姐」,寇清清鼓着小脸巴子,「赵家的老二说我是你在山沟沟里捡回来的,说咱俩看着就不像亲姐妹。」 寇念念没吱声,坐在床沿眯着眼等寇清清的下文。 「就算你平常安静了些,不爱说话了些,无趣了些」,寇清清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你也一样是我的好姐姐,你放心,我绝不会嫌弃你的!」 说罢,寇清清一个快乐的跪扑,搂住了她那没什么趣味的姐姐的小腿,小胖脸还不见外地压在了寇念念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背上。 寇念念的手指很细,骨节漂亮分明却不生硬,寇清清从小就一直很喜欢蹭她姐的手。 不过,果然——寇清清永远也意识不到,别人在说她俩不像姐妹的时候,其实是在说她愚笨的模样比不上她那才思敏捷又极为稳重的闺秀姐姐。 若是以往,寇念念听到傻妹妹如此说话,定会去教训一下那不着四六的赵家姐妹,但如今,她却早已不是以前那单纯可欺寇家大小姐了。 寇念念眼中泛起一丝冰冷的寒意,她紧紧盯着寇清清盘成两个丸子的髮髻,嘴角弯出一个不屑的弧度。 还在装无辜的小白兔? 寇念念先是不着痕迹的撤回了自己垫在寇清清膝盖与木头足踏之间的双脚,又在足踏快要硌着她腿肉的时候,双手捧住寇清清的脸,一个用力,以拔萝蔔的姿态将寇清清从地上拔到了床上。 寇念念抬手抵住寇清清准备蹭她胳膊的脸,十分嫌弃:「你最近伙食不好?怎么轻了?你小厨房的人呢?叫来我问问。」 看吧,就说她真的不喜欢这妹妹。 「哎,姐姐…」 寇清清拖了个长音,随后便如愿的搂到了寇念念软乎乎的胳膊,「赵家老二还说,你是能评上江南第一才女的美人,以后是要做大事的,而我只会拖寇家的大腿。」 寇念念心中一动,看向寇清清不甚高兴的一张小脸儿。 小白兔终于伪装不下去,准备明嘲暗讽卖惨泼她的冷水了么? 而寇清清果然不再没骨头似的倚着姐姐,她挺直了自己小身板,再仰看向寇念念时,面色已然十分不善:「念姐姐,我后悔了。」 寇清清说:「我刚才真应该扯着赵扉儿的头髮揍她一顿,让她整日里闲不住嘴!」 寇清清又说:「江南才女的评选算起来要到二年后才能有个结果,她们却现如今就跟条疯犬似的到处乱吠,不是眼热姐姐是什么?」 她把一直攥在手里玩的、男子二指粗细的藤条一下子折了个对半:「到时,姐姐拿到了头筹,她们这些话便是寇念念骄纵自满的话柄,而姐姐若是没拿到,她们现在的这些话就是把姐姐架在了高处。」 「我知道这名号一定是姐姐的,她们就是故意想折损姐姐……」 寇清清的包子头随着她的一唿一吸上下颠着,「都怪爹爹又罚了我三十遍女诫,害的我动手前犹豫了,气死我了!」 犹豫导致败北的寇清清越说越气,到后面竟想着追到赵府给赵二小姐一顿打,不过寇念念横伸着一条腿,将往床下蹦的寇清清挡在了床里面。 「你稳重些,仔细着爹再给你加三十遍」,寇念念说。 「六十遍就六十遍,我寇二娘可不害怕!」 寇清清最近应该是翻了些绿林好汉的话本出来看,因着接下来便嚷道:「赵扉儿,给洒家纳命来!」 看吧,就说她这妹妹不聪明。 寇念念拿过清清手里的藤条,一甩,藤条们登时顺从的飞到了妆匣的旁边,整整齐齐的下落在了胭脂水粉的附近。 寇念念又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寇清清沾土的小脏手。 「清儿,以后不开心了,受气了,别再来找我了」,寇念念突然道。 「嗯,我知道的,姐姐忙」,寇清清紧忙上下点着头,「爹爹说,只要我乖乖的不捣蛋,姐姐的担子就会轻些。」 江南寇家,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寇夫人早亡,留下了念、清两姐妹,寇爹怕小娘不善,也没有再娶,自己在江南当着府衙小官,拉扯着两个女儿长大,后来寇爹中年又中举,官这才做大了。 上一世,寇念念一直觉得没有男丁的寇家门楣在她身上,她得十分努力才能不让旁人笑她家无人继承香火。但这一世,寇念念想通了,这些自己兀自强加给自己的东西,确实是没什么用的负担。
第5页 劳什子香火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寇清清还在指天画地的描绘着她不调皮不添乱的大饼,寇念念冷眼瞧她,最后干脆取了纸笔在她面前。 「姐…姐,也不至于画押吧」,寇清清的包子脸快要皱在了一起,「我不认字…的嘛。」 看吧,就说咱也不知道戚尚坤到底看上了她哪点。 或许就是寇清清对自己的事煳里煳涂,涉及她关心的人的事却精明的像只小狐狸的模样吧。 「别装相」,寇念念轻轻拍了一下傻妹妹的脑袋,「以后受气了,便写在纸上……为什么写?以后你就知道了。」 无视掉寇清清迷惑但信任的眼神,活了两世的寇大小姐难得起了点恶趣味:「我说你写。」 寇清清天真无邪的拿起了笔。 「坤郎」,寇念念说,「今日我那被赵家姐妹欺负了嘤嘤嘤…」 「左边一个口,右边一个婴儿的婴」,见寇清清顿笔,寇念念提醒道。 「你要记得帮人家打她们一顿,不然人家就生气不理你了哼唧唧」,寇念念面无表情的说完,又及时提醒:「左口,右边儿是立即的即。」 刨出去不会写的字,寇清清大部分的字看起来还是蛮规整的蝇头小楷。 她举着纸唿唿吹了两口,转而问她博览群书的姐姐:「我知道刀螂、螳螂,这坤郎是什么螂?」 「都差不多,也打不死。」寇念念淡淡说道。 「那我以后不开心了都要写吗?」 「你先写到及笄」,寇念念算了一下,「及笄以后应该就能当面了。」 寇清清自然还是不懂,但她过分信任寇念念,也就不再问了。 双姝的对话终于告一段落,寇念念才勐然算透了自己的重生的年纪。 十六岁…… 她的眼中倏然出现了些不可置信的精光—— 「清儿,我想去一趟荆州。」 第3章 秦肃 「荆州?」 寇清清明显愣住了。 「我想去找一个人」,寇念念注视着清清浑圆的黑眸,露出一抹不甚常见的温柔笑意,「姐姐这么些年都没有过什么执着的事儿,但这次,你依我好不好?」 寇清清愣的说不出话。 她想了一会:「念姐姐,爹爹那面我也可以帮你拖着,但你得大概告诉我你此行为何,否则我不会放你走。」 寇念念莞尔,将寇清清搂在了怀里。 寇清清性不静,为人又跳脱,不是能在深宅里呆住的人,寇念念也了解自己妹妹的脾性,自她小便从未在小事上多规束她。她放了寇清清的清闲,而清清懂事后便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姐姐,所以便什么事都依着寇念念。 上一世合着这一世,寇家双姝,都觉得自己欠了对方。 寇家人丁稀薄,寇爹又进京述职去了,估摸着一俩月之内不会回来,寇念念安抚住了跟屁虫,捋起思绪来也就心无旁骛了。 她手里百般珍重的那枚金铃铛没跟着她重生成功,估摸着现在还在那个可怜的小秦渊如身上挂着。 寇念念翻找出来两身亮色衣裳,一湖蓝一桃粉,又选了一套从未戴过的华丽头钗,闭着眼放在了外间的塌上。 她独爱白色,又喜欢素净,平日里偶尔着些色彩在身上也是浅的快要看不出来,许多年未有这么娇嫩过。她就连当年选上江南第一才女出去亮相,也不过是比平常只多加了一个流苏步摇。 那只歷经过大场面的步摇钗在后来还陪她去了战场送死。 寇念念实在不喜欢这些粉嫩的小衣裳和叮噹乱响的首饰们,但架不住秦渊如喜欢。 寇念念还记得,上一世他们合作的时候,秦渊如会经常送一些衣服首饰给她,她照单全收,却只穿过一次——在把秦渊如送上死场的时候。 她闭了闭眼,妄想抹去脑海里秦渊如惨烈的死状。 但收效甚微,她太想秦渊如了,想的心里发紧似的疼。 * 与此同时,江南荆州。 这条街叫奉顺,最里头住着本朝第一位异性王爷,广平王秦肃。 秦肃是前朝皇帝最小的儿子,四五岁刚记些事时,国已经亡的差不多了。前朝皇帝对他这个老来得的小儿子没什么感情,退位当日的一壶鸩酒也就没分他一杯。而本朝皇帝为了彰显新帝的仁厚,不仅没对这小小遗孤下死手,反而给他封了异姓王。 封地在江南某州,其实如若秦渊如家国未死,他成年后的封地大抵也就是这里附近,算下来,就算本朝皇帝对秦渊如採取不闻不问任生任灭的政策,他也不算亏了。 再算下来,这新朝建元多少年,秦肃便独活了多少岁,便当了多少年的光杆广平王。 说到底,没人疼他。 他过活了十几载的家,虽说是个王府,却常年门可罗雀,冷清的可怜。广平王府紧紧闭着的大门是新做新安的,颜色暗沉不喜庆,门口也没有镇宅的雕刻物什,门上的扣环仿佛是从上一个门上拆下来续用的,整个斑驳掉漆,也不知道多久没被人敲响过了。 王府的角门更是破损,下人使劲合严实了,那门也得拉出一个缝隙,不过没什么影响,毕竟这广平王府恨不得十年八年才有人勉勉强强的挤进挤出採购点肉菜。 就这么一个破败的地儿,住着几个懒懒散散的家僕婆子,却藏了一个漂亮的少年。
第6页 秦渊如勐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头疼欲裂,疼得就像是有个什么人拿着个小锥子对着他的天灵盖一顿敲,只恨不得把他的脑浆子都敲出来。 「念...念念」,秦渊如下意识嘀咕着。 他刚才的一下子起的勐了,整个人又疼又晕。如今脑子混沌的厉害,口中嘟囔的全是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东西。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您可算是醒了!」听见屋里突生的动静,一嬷嬷赶紧推门进来,正看见秦渊如摇摇晃晃的要下床,急忙扑过去扶住,这嬷嬷力气大,竟将秦渊如又按了回去。 「王爷,您看的清老奴吗?」嬷嬷嗓门不小,吵得秦渊如头更疼,「老奴是李嬷嬷哇,王爷,哎王爷您要干什么去啊!」 秦渊如有些发懵,他现在的记忆与感觉还停留在死于马蹄乱踏时的痛与凌乱,一时很是安逸的对话让他本就混乱的脑子更胶着成了一缸浆煳。 他五指成拳,用突出的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击着自己的脑门——反王秦渊如的常有动作。 但那嬷嬷似是并不理解他缓释的行为,一脸揪心地看着他不带一点血色的面容。 秦渊如单薄瘦弱的肩膀还在李嬷嬷又肥又厚的手掌中躁动不安,可李嬷嬷按得住他,便苦头婆心的劝:「王爷,您跟隔壁的胖小打架的事儿,都在街上传开了,那胖小虽然比您小个两三岁,但架不住他壮实啊。」 李嬷嬷伸出空闲的一只手比了个二:「他一个人顶您两个,再说了您可是王爷,怎么就总爱跟个平民小子打架呢。」 等会,胖小?打架?! 这胖小是秦渊如王府旁边卖豆腐人家的孩子,而秦渊如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期都是靠跟他打架过来的。秦渊如不爱跟别人说自己就是那没爹没娘的广平王,因此等胖小知道他钦定的小媳妇竟然是秦肃的时候,还是在他造反的战场上。 胖小参军后,负责半跪在队伍第一排举着盾,他在盾与盾的缝隙间看见自己儿时的玩伴坐在高头大马上,玄袍黑靴,腰间挂着一个与他不甚相符的金铃铛。胖小向他拼命挥手,而秦渊如自然看不见几千士兵里一个异常活跃的小胖子。 后来,秦渊如便死了。 而如今—— 秦渊如蓦地睁大了双眼。 这边李嬷嬷见他嘴硬,又心焦起来:「他说便让他说罢,王爷长得这么俊,让他说两句也不会掉肉,您看您现在,次次打架回来不是胳膊肿了就是腿青了,这次更是,连脑袋都破了!」 秦渊如眯了眯眼,想对着李嬷嬷身后的铜镜照照,可嬷嬷挡的严实,他左扭右扭怎么也照不到。 「咳」,秦渊如咳了一声,竭力控制住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尾调,连带着声音都在轻颤:「你把那铜镜取来与我照照。」 嬷嬷见他发抖,以为他是怕自己破了相,赶紧取来铜镜安慰道:「王爷今年尚不及弱冠,还是少年人,即使留了疤往后几年也能消下去的。」 「不会消下去的」,秦渊如看着额头右侧几乎快没到髮根的伤口,日常没什么表情的脸却忽地笑出了声:「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李嬷嬷举着镜子,彻底傻了眼。 秦渊如顾不得她,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如今,铜镜里的人眉目尚且稚嫩,眉间没有积年累月皱出来的摺痕,鬓角也无掩不住的灰发,甚至连旁人最惧怕他的那阴鸷狠戾的模样都还未长成型。 他竟然重生回到了他十八岁的时候! 秦渊如捨不得把铜镜撤走,就那么对着它癫笑了会儿,直笑的李嬷嬷后嵴发凉才堪堪止住了笑意。他用手背摩挲着自己的侧脸,指尖划过唇角时又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很是邪气的笑容。 老天给了他重新执掌命运的机会,那这一次他便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秦渊如究竟是个怎样的坏种。 但他还有比改命更为珍重的事儿,那束给他黑暗人生送上唯一光亮的溶溶月光,于她,一切都还来得及—— 「李嬷嬷,本王要娶妻了」,秦渊如眼中含笑,望向了这个记忆中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老嬷嬷,她甚至是这世间少数几个真正不畏惧自己的人:「江南第一才女,寇念念。」 在荆州呆了一辈子的李嬷嬷自然不知道这个一年半载之后才能评选出来的江南才女是何方神圣,但她看秦渊如高兴,便应承着:「好,娶才女娶才女。」 「嗯!」少年秦渊如疯狂点头,「如果这次念念还喜欢那姓戚的狗贼,老子一定剁碎了他。」 * 三日后。 也不知道是激昂的情绪使然,还是秦渊如对戚狗贼的恨意实在涨到了顶点,短短三日,秦渊如就把那天灵盖上的伤口养好了七七八八。 三天里,秦渊如还把本就不富裕的王府搜罗个遍。当年举建反军之时,他多年操纵的羽翼益丰,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便拿下了荆州,但他也确实没想到,那个日日绕着寇清清转的纨绔子弟竟然那么能打。 秦渊如黑着一张脸,又加了一把匕首在包袱里。 他着实不是什么好人。上一世他作为前朝余孽,一边虚假的说着对当朝皇帝的感激涕零,一边日日切齿国雠家恨,他恨新皇,更狠他父兄舍了他,所以他反军即成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赐于他的一整条奉顺街烧了个干净。
第7页 他烧了没什么人气的王府,也烧了胖小家的豆腐摊。 他记得,如今照顾他的这个李嬷嬷,被前朝臣伪装的老管家投进了后院的那口井,他也记得,清扫战场时有个脸都被划花了的小胖子很像胖小……死了太多的人了。 上一世,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没办法把完整的一颗心献给念念,但如今他不同了。 重活一世,再不会有什么东西比念念更重要。 他要去,江陵寇家。 * 两日后,江陵。 寇清清自昨日便没来由的心神不宁,今天起了个大早,果不其然偶遇到了打算不告而别的寇念念。 两人乍然相见,都没说什么话,小丫头没埋怨她不知会旁人,也没念叨她身为官宦小姐走的太过潇洒和所以然。 清清只是抓着姐姐的衣角,默默地跟在后面走着。 「念姐」,她忽道,「爹再有二月就回来了,我能拖他半月,但拢共算下来你能走的时日也没有多少,到时该如何?」 寇念念没说如何,也没说不如何。 秦渊如自小便有的身份和成长环境使然,造就心思极为阴郁,虽然脑子不太好用,但疯起来也是够人吃上一壶的。她这一去也不知道自己结果如何,只不过是喜欢秦渊如,愿意也为他抛去理智、拼一世的命罢了。 寇念念揉揉小丫头的脑袋,正想着安慰一下她,走到大门处的两人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的一个顶不和谐的声音: 「卖身——葬父喽,各位大哥大姐行行好。」 「卖身——葬父——」 谁一大清早如此晦气的在别人家门口卖身葬父?! 闻声,寇念念顺手舀了一瓢水,寇清清则直接抄起了院子里一块不小的石头。 俩人对视一眼,一齐拉开了寇府的大门—— 推着平板车的人来不及低头,直直地与寇念念对上了视线。 寇念念:哦豁。 第4章 小六 自那日秦渊如重生醒来,大概齐养好了十八岁秦肃挨揍的伤,便躲着整个广平王府,一个人直奔江陵。 荆州与江陵同属江南,两地相隔却并不近,寻常马车走起来少说也得有十天半月,但秦渊如又疯又不惜命,买了一匹快马,载着他连同七八个包袱跑了整整两天两夜。 到江陵时,秦渊如累的面色惨白,嘴唇泛紫,连掌心都被缰绳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但他高兴,还在那悲催的黑马学会骂街之前,把马卖了二手,甚至赚回了一吊钱。 他带着一脸快死的倦容,把一小包袱的银子同他的第一桶金一起存进了江陵钱庄——广平王府的杂役婆子们还得用钱,秦渊如没拿太多,只拿了十八岁秦肃私藏了数年的小金库。 用过去的钱,买未来的幸福,他分明血赚。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上一世他与念念相遇,是在戚狗贼到寇家提亲的时候,那时念念心情低落,恰巧遇上了来江陵踩点儿的他。 那现在呢,他又如何成功混迹在念念身边呢? 秦渊如两天两夜未进食水,见道边有个卖馒头的,便买了两个,蹲在馒头摊旁边一口一口地啃着。 秦渊如一直是个很接地气的王爷,上一世和反军将士们同吃同住都是常事,庆功宴上偷酒抢鸡腿也不是没干过,所以这一世还什么都没有的秦渊如蹲地上啃馒头,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秦渊如从来都把自己当成普通对待,但他与生俱来的通天贵气和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一点不善,却让旁人都觉得这广平王秦肃非池中之物——那些常人行为不过是他惑世愚主、笼络民心的小把戏罢了,那秦肃,城府可深着,人可坏着呢。 秦渊如琢磨着心里的事,丝毫没注意到这个小馒头摊因为他的蹲守多了好些个流连忘返的姑娘小姐。 馒头摊主在半个时辰里卖出了自己快一天的量,也高兴的不行,热情的拉着秦渊如坐在小凳上,主动问道:「小兄弟这是干什么去?」 馒头摊主憨厚朴实的脸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人性光辉,秦渊如看着看着忽地计上心头。 「大哥,实不相瞒」,风尘僕僕的秦渊如用自己灰尘满满的衣袖抹了一下眼眶,轻轻抿唇显出一丝不屈的倔强,他颤颤的吸气,又巍巍的唿出来,眼睛通红,看起来是着实的令人心碎。 秦渊如悲切的开口:「我娘子…我娘子来江陵做事,已经三年未归了,我来寻她,可盘缠也用完了,我…我好想我的娘子。」 馒头摊主闻言,顿时心疼的不得了,一把握住秦渊如骨头突出的手腕:「小兄弟,我方才看你还以为你只有十几岁的年龄,原来都娶妻了。」 秦渊如:「……」 他不着痕迹地在馒头摊手厚实宽大的手掌里攥紧了拳,把自己的腕骨勒的更明显、显得更瘦骨嶙峋一点:「我…我已经快而立了,只是一路上饿的,饿的瘦了,就看着小。」 真正二十多岁的秦渊如自然已是身高腿长、肩宽腰细、胸肌腹肉齐全的健壮美男子,但十八岁的秦肃却因为过得不好,还又瘦又小的像个病弱小鸡子。 馒头摊主替他揪着心,便道:「那小兄弟要不跟着我卖馒头?只要有我李四一口饭,就一定饿不着兄弟。」 「不…不了」,秦渊如道,「我娘子好像就在寇府做厨娘,但寇府现在不招工,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第8页 「寇府啊」,李四挠了挠头,「寇府确实好些年都不招工了,哎呀,这可怎么办!」 秦渊如垂头,知道李四上套了,他掩起眼中划过的一抹得逞的狡黠,虚弱地开口:「李大哥,您心善,您帮帮我吧。」 「我?怎么帮?」李四不懂,淳朴的眼中透出些善良的憨气。 「李大哥,您这样……」秦渊如凑到他耳边,嘀咕道。 * 「你们来卖身葬父?」寇念念稳稳端着手里的一瓢水,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李四和那个推着板车却蒙着脸、只留出一双眼睛的小少年。 寇清清也纳闷:「李四?我方才还看见你爹来给送馒头……这不就在那。」寇清清伸手一指,正是李四的父亲李三推着两个大蒸笼从寇府厨房走出来。 李三远远看见李四在寇府门口站着,还以为是儿子来接他,隔老远喊道:「哎,四子,爹不是说了不用接吗,你这孩子!」 李四尴尬的糙脸通红,赶紧把藏在一旁的少年推到自己前面:「是他卖,他卖,我就帮着吆喝吆喝。」 寇念念挑起了眉,觉得这人看着……好眼熟。 秦渊如在看见寇念念的一瞬间先是满腔的欣喜与爱意,但紧接着就是莫名的心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寇府开门的一瞬间蓦然觉得自己卖身葬父的主意蠢透了。 但他还得乍着胆子往下演:「俺…俺叫小六,俺爹死了没钱埋,求…求小姐买了俺,让俺给俺爹买口棺材。」 寇清清闻言,哦哦了一声,摸出钱袋掏出几个银块递了过去:「给——不用你留在我家干活,你是个孝子,赶紧把你爹埋了吧,剩下的拿着做点小买卖也能养活自己。」 这寇清清不亏是能和戚狗贼相爱的人,一点眼色没有,都是他追求爱情路上的绊脚石。 「大丈夫无功不受禄!小姐这钱俺不能收」,秦渊如倔强的摇头。 「你都沦落到卖身葬父了,还大丈夫呢?」 寇清清十分不理解:「那你要是非得当大丈夫,这钱就算我借你的,九出十三归,可以吗?」 好傢伙,秦渊如怒目咬牙,这小丫头片子是要靠借自己高利贷赚人生的第一桶金吗。 秦渊如刚想再挣扎一下,寇念念却率先抬了手,她道:「慢着——」 「摘下你的蒙面的东西,我们就买你。」寇念念蹙着眉,她总觉得这个人和…… 秦渊如闻言,听话地摘下了面纱。 面纱下是一张精緻完美的少年面庞,他的眼睛很好看,勾人,只可惜没什么光亮,鼻樑高挺,嘴唇很薄,眼尾微微下垂,眼下有一颗小小的、之前经常变位置的泪痣。他不正眼与人相瞧时,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的冷酷淡漠且疏离人世。 「你——」,寇念念单手掩唇,小小的一声惊唿压在齿间,她顾不得寇大小姐的形象,急急向前迈了几步:「秦……」 竟然是秦渊如!竟然是她的渊如! 寇念念心间如海浪涨潮般汹涌不息,她之前一直笃定再见到渊如她亦可以坦然冷静对之,但如今秦渊如真的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了,她上一世迟迟才捋清的爱意、她辜负了渊如的悔意、她的恐惧、她的委屈、她的思念,她所有的情绪才都化作了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割着她名为理智的弦。 她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的渊如了。 寇念念眼泪泛上眼眶,但她却倏地不说话了。 因为现在的少年秦肃还并不是她的渊如,寇念念思他想他,可上一世造就的一副玲珑心肠让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认识秦渊如是在三年之后,那时她刚被戚尚坤拒绝,羞愤交加之时正好与羽翼将成的秦渊如碰上,俩人皆有仇恨,几乎一面之见就达成了默契的合作。 寇念念了解秦渊如,知道他做事果决,心狠手毒,尤其厌恶优柔寡断之辈,整个人阴晴不定难以掌控。她上一世敢胆大妄为到视秦渊如为武器,是因为她摸透了渊如爱她,而如今,这心思阴郁叵测的小广平王蓦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多想了一些。 难道上一世秦渊如也曾早早地出现在江陵,甚至在她家里做过一段时间的长工,只是她从未发现而已? ——秦渊如的谋反之局竟布的如此之早,看来之前是她小看渊如了。 寇念念望着秦渊如那一双还没有完全被冷意填满、甚至含着笑意的眼睛,突然有了些别的想法。 她已知道命运的结局,知道秦渊如一旦造反便是走向了必死之局,但如今,秦渊如的突至却更像是为他、为自己,送上了一线可以把控的生机——若是她能在渊如少年时期多磨削一点他的仇恨,早一点为他的人生送上温暖,那她和渊如说不定真的可以逆天改命,搏一个白头到老的好结局。 寇念念眼底有些发热,她并未表现出来,反而不着痕迹的退回到之前的位置,站定,款款开口:「你叫……小六是吧,我可以买你,但要求是你来做我的内院小厮,可?」 「念姐姐?」寇清清睁大了双眼,她姐姐不是最厌恶有外人接近吗,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惊喜来的突然,倒砸的秦渊如欣喜若狂,他以一种极快的点头,三步并做两步的冲过去拿走寇清清手中的银钱,一股脑全塞给了李四。 谨慎惯了的广平王还不忘叮嘱李四帮自己把「爹」埋了。
第9页 「小六」,寇念念唤他,「向西走五十步有一个小屋子,是你的房间,刘伯,你带人给他收拾一下。」 寇念念本准备偷偷熘走,但如今卖身葬父一闹,管家刘伯闻声匆匆赶来,也就正遇上他家拎着包袱要走的大小姐,当场吓得老脸都白了,赶紧指挥着丫鬟们看住小姐,自己按着寇念念的命令先去安顿好秦渊如。 刘伯一边带着秦小六往里走,一边喋喋嘱咐着照料念念小姐的事项。秦渊如留一耳朵听着老管家絮叨,剩下的注意力全堆在门口处。 后面寇念念见他们走远了些,又有点不放心:「要不我去看看吧,也不知道刘伯能不能收拾好。」 平日里极稳重的寇念念鲜少露出这么不沉稳的一面,小丫头纳罕:「爹爹都是刘伯照顾大的,怎么可能收拾不好。」 「不过」,小丫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更不解了:「念姐姐,那你现在收小六做内院小厮,你要把他也带到荆州吗?」 寇念念:「……」 渊如怕不是刚从荆州过来踩点,估计要县衙都还没摸着呢,怎么能再回荆州。 念念露出一个嫣然的笑容,再次把寇清清搂在怀里,道:「清儿,姐姐突然觉得捨不得你,姐姐不走了好不好。」 小丫头是一万个不愿意让姐姐囫囫囵囵走,见寇念念说愿意为了她留下来,自然是满心的欢喜。 但她又颇有些狐疑:「我怎么还是感觉不大对?」 寇念念搂着她不应声,紧紧盯着秦渊如的背影,直把他送进西院看不见了,才缓缓唿出一口气,答道: 「对的,只是姐姐要找到的人比较懂事而已。」 第5章 西厢 「小六」,寇清清唤人。 昨日寇念念在临出门前决定不走了,给清清高兴坏了,隔天太阳刚有点当空照的苗头,寇清清就兴沖沖地取了自己的纸鸢、蹴鞠、毽子出来,还扛了一把不轻的红缨小枪。 寇念念还在自己的屋子里没出来,清清不敢打扰姐姐,先去西厢隔壁的小屋叫了秦渊如。 秦渊如两天没睡,昨个成功混进来心稳了,这一觉就睡得迷迷瞪瞪的,寇清清拍着窗户唤他出来玩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年过半百的李嬷嬷模仿了个娇俏小女的声音。 「小六,我姐都起了,你还不起!」寇清清继续叫他。 睡眠不足的广平王没意识到自己就是小六,抓着枕头堵住耳朵,一翻身又往床里滚了点。 寇清清想再敲,却被从西厢出来的寇念念制止了:「别敲,让他睡吧。」 少年昨日掩不住的疲色还映在寇念念的心底,她心疼,却也没什么办法。 如果是上一世的秦渊如如此脆弱,甚至有一些胆怯卑微的出现在她面前,她定然会相信他是真的惹人心怜——即使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但如今,寇念念难以相信,身负仇恨、睚眦必报的少年秦渊如会是常人心性。 大抵是虚张声势罢了。 她隔着窗户,看着里面的人影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勐地坐起来,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穿衣叠被的动作。 没一会儿,门被推开,秦渊如嘴里咬着髮带,手在头顶,攥着自己还未来得及梳好的墨发走了出来。 他睡得太肆意,脸侧被压得通红一片。 「早啊,念念小姐」,秦渊如把头髮随便绑了绑,么了瓢井水洗了把脸,井水刚打出来,还是凉的,秦渊如草草抹了几把,脸上的红印顿时浅了许多。 寇念念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秦渊如。 在她的印象里,渊如见她永远是收拾熨帖、整饬利落的端正模样,领子平整对称,腰封居中不紊,鞋面纤尘不染,他说话文绉,时而还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何曾有过这般横拖倒拽、不修边幅的样子。 但这样的渊如看起来鲜活极了,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人气的活人。 秦渊如洗完了脸,甩了甩,这才像刚看见寇清清似的,唿道:「二—小姐也在啊,早啊。」忘不了昨日高利贷之耻,秦渊如笑眯眯地在齿间加重了那个二字。 寇清清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也没恼,将新做的蹴鞠扔给了他。 「说好的做贴身侍从,早上不服侍姐姐更衣洗漱也就罢了,起的还比姐姐晚」,寇清清摆了个鬼脸,「买你回来做大爷嘞。」 清晨的鸡叫秦渊如确实是一声也没听见,想着第一天就没给念念留下好印象,他心里颇为懊恼,也被寇清清说的有点羞赧,想了想道:「对不住,念念小姐,我...俺太困了,以后不会了,念念小姐别生气。」 念念摇了摇头,她怎么会生气,若不是真担心内思难测的少年秦渊如会生疑,她只恨不能把西厢房都让出来给他住。 「无妨」,寇念念抬眼直视他,「休息好了吗?若是还疲累可以再让你休上半日。」 「不累了,不累了,现在就能干活,扫房铺床,打水噼柴,干啥都行。」 蹴鞠还在秦渊如怀里,他一边说话一边放了手,蹴鞠落下,脚尖一接,那球提熘转了两圈又飞回到了他手里。 「你还会踢蹴鞠?」寇清清奇道。 「会一点,念念小姐来试一试吗?」寇念念喜静不喜动、喜冷不喜热,秦渊如是知道的,他这一问也不指望着念念会真的纡尊陪他踢球,只是想跟她多说几句话罢了。
第10页 但出乎意料—— 「你想玩吗?可以试试看」,寇念念眉间轻蹙,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难色,又很快抹去,「我不会,你教我?」 最后半句明明是疑问的语调,寇念念却说出些肯定的意味。 她眸色不动,一眨不眨的看着秦渊如,只看得他脸色有些飘红才缓了缓神情。 秦渊如把蹴鞠递过去,想了想,又用袖子抹了抹土,才送到寇念念手里。而念念指尖一转,稳稳接住。 「这蹴鞠人多了玩才有意思,咱们仨人单薄了些,念念小姐随便玩玩就行」,秦渊如指了指几步开外一个小花圃,那儿正好有一个还没来得及栽上花的小泥盆。 「念念小姐您往那投,进了咱就算学会了。」 寇念念看了他一眼,美目微张,似是在疑惑秦渊如这疑似放水的行为。她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话。 不过寇清清笑弯了一双眼睛,毕竟别人可能不知道她姐姐的特殊技能,她可是知道。 从小,她姐姐就投物投的特别准,只要是眼睛能看见的,保准儿是指哪打哪,不带一点偏颇,今日别说是这海碗口大小的花盆儿,就是拿颗眼放在树枝上,念念一打准是不歪。 寇清清乌熘熘的眸子一转,圆圆的瞳仁里顿时带了点狡黠的精光,方才这小六说她「二」的仇,可还没报呢。 「哎,小六」,寇清清蹦跶了一下,「姐姐一个人投多没劲,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秦渊如问。 「就赌姐姐能不能一次投进,若是进了,你就去把刘伯的菸斗偷来,敢不敢?」 即使在心里觉得他的念念无所不能,秦渊如也不觉得第一次碰到蹴鞠的念念能一次就进,之前他军中的神投手投起壶来也并非箭箭都中,更何况是一个不轻的蹴鞠。 寇清清继续加码:「如果没进,我不单去偷刘伯的菸斗,还叫你一声六哥,怎么样?」 真见外,叫什么六哥,叫姐夫。 秦渊如心里想的远,表面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念姐姐,投吧」,寇清清兴奋的不行,只等着把刘伯的菸斗拿到手。 清清觊觎刘伯每日吞云吐雾的菸斗很久了,但刘伯为人太絮叨,她要是真去偷了定能被他念叨到爹从京畿回来,但现在小六来了,正好被她煳弄着去做点坏事。 只要念姐姐的蹴鞠稳噹噹地....... 嗖—— 两人同时扭头看去。 只见那蹴鞠先是规规矩矩地绕着花盆边蹭了一圈,像是给花盆打了个招唿,此情此景,寇清清的心稳了一半了,然而趁她放松之时,那球竟是一歪,直直跌到了土里。 还连带着砸弯了几株小花苗。 寇清清傻眼了,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念念,她姐这是在,放水? 「清儿,愿赌服输」,寇念念眉弓轻弯,看的出有几分使坏得逞的笑意,「小六本就比你大,你也不吃亏。」 这次喊了六哥做铺垫,下次喊姐夫的时候,也不至于让这小妮子太惊讶了。 而秦渊如有了念念撑腰,登时狗腿似地一仰头:「二小姐,六哥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寇家在江南不算小户,在外面应酬时也会造个主僕井然有序的排场,但关起门来的内院都是一片和谐,两个小姐也不爱麻烦,除了贴身丫鬟之外的下人甚至都是通用的。 寇清清的丫鬟叫春桃,是念念丫鬟冬梅的远房表妹,俩人这段时间一起回家省亲了,就让幸运的秦小六钻了空子。 「六哥哥」,小丫头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叫了,没忍住又感嘆道,「哎,冬梅还没回来就失宠了。」 小丫头又哀怨地走过去,搂着姐姐的腰晃了晃:「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唉。」 寇念念被清清满脸愁绪地模样逗笑了,揉揉她的头,转头就叫了秦渊如:「小六,来教教我罢,实在有些难。」 秦渊如过去,立在念念身侧,帮她找准一个合适的方位:「念念小姐,您不能托着球投,您得把球稍微举起来一点,对着这儿。」 秦渊如竖起一个大拇指在念念眼前,示意她顺着自己的手指投。 又一下,没中。 再一下,还更歪了些。 眼看着小花圃快被砸成一片狼藉,秦渊如也有点傻眼,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念念会在这种小游戏上这么的努力且执着。 好可爱,秦渊如想。 这一边寇念念连投了几次,一次也没进,表面上不免得有些恼怒成羞的样子。 她抿紧唇,微微眯眼盯紧那一个小花盆,心里盘算着下一球怎么才能更歪的不着痕迹些。 而突然—— 一只白皙且温暖手覆住了念念的手背,那手很好看,掌心是令人安心的干燥暖意。 是她的渊如。 上一世熟悉的气息再次萦绕在她身边,秦渊如温柔的声音像是和煦的春风一点点吹拂进她的耳中。 「傻念念,看这儿。」 「傻姑娘,对着这投。」 两世的秦渊如竟好像慢慢长合在了一起,却又蓦地缓缓分开,甲冑在身的俊美青年掌中含着一枚金铃,如今瘦削的少年的掌心之中却是她微凉柔软的手。 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好像哪里又改变了一点。 可没等念念想明白,秦渊如已是握着她的手,将那蹴鞠投进了花盆。
第11页 蹴鞠坠入,引的那盆晃动了一下,但瞬息间便又结实立住了。 秦渊如没放开念念的手,仗着自己稍高出来的一点点高度,微微垂头笑道:「就是这般,念念小姐会了吗?」 寇念念目视前方,余光里却满是那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 她神情自若:「不会,再教吧」 第6章 双思 寇念念是个不常闲动的大家闺秀,尤其这一世的她还未有过上一世的奔波之苦,因着不足一会儿,她纤细白嫩的手腕先宣告了罢工。 那蹴鞠都是实打实的好材料,即使有渊如托着她的手,她也实在是投不动了。 最后一下,球依旧打着旋儿,却破例地进了。 秦渊如于她耳侧,小小地呜唿了一声。 他轻轻捻揉着念念的手腕,看向她时,眼里满是骄傲,活像那一枚球投进的不是什么破泥盆,而是他秦渊如涟漪四起的心湖。 「你总是给我惊喜」,秦渊如赞扬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小丫头不懂六哥这酸儒语气因何出现,挠了挠头,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跑了。 西院只剩下了寇念念和秦渊如。 「你......」 「怎么了,念念小姐?」秦渊如注视着那双于他梦中千迴百转出现的眼眸,心里不知想起点什么,露出了一个清朗如风的笑容。 寇念念垂眸,瞄了一眼秦渊如搭在她腕上的修长手指。 她不是厌恶渊如的碰触,只是现在还远不是合适的时机。 领会到寇念念的视线,秦渊如才像刚发现自己越了界似的,勐地收回了那只不甚礼貌的爪子。 他不着痕迹地将实为侥倖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换了另一只手在身前,放到两人的视线里。 「小六,你还有什么亲人吗?」寇念念突然问道。 秦渊如一愣,但老实说道:「没了...就剩俺一个了。」 背身后的那只手起了大作用,秦渊如照着自己的腿根狠狠一捏,顿时眼眶带鼻尖红了个彻底,看起来心酸极了:「念念小姐买了俺,在俺心里就是俺的亲人。」 寇念念心尖儿倏地一痛。 她是重生回来的人,她知道秦渊如在几年后会是那个令世人惊惧的反王,她却忽略了一点——如今的少年虽然藏了不浅的心思,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举目无亲的可怜人。 寇念念在上一世时,听旁人谈说起过广平王的年少时光,那人有着一口娴熟的荆州软语,说起中伤的话来也很是可信的模样。 那人说:「你们可别看那秦肃现在风风光光的,到哪儿都有人喊声王爷,以前吹头怪脑的很,那广平王府,啧,可不是我胡调,有大问题嘞。」 「侬想啊,圣上从不给广平王府发月例,他秦肃一个小仔怎么着养活一府的丫头婆子,我可听说——」 那人凑齐了一桌好奇的人头,贼眉鼠眼的四处乱瞄,掩着嘴,却用满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听说——都是明码标价嘚。」 那时,寇念念身边正跟着秦渊如拨给她的侍卫,她斜睨侍卫,却见他一脸从容的岿然不动。 「你不去替你主子出口气?」寇念念侧头问。 侍卫目不斜视:「王爷交给属下的,只有保护寇姑娘的安全。」 寇念念挑眉,一笑百媚,下一刻却是将自己带来的名贵茶盏勐地扔了过去。 茶杯不偏不倚砸在那个鬼祟的人头上,上好的瓷片四分五裂,锋利的片刃扎的那人一头一脸的污血。 「哪个狗娘养的敢砸老子!」 人狂吼,滚热的茶水混着血,煳的他眼睛下油锅似的疼,乱撞之下竟活像是一只惹嫌的无头苍蝇。 「滚出来!老子揍死你!」 寇念念充耳不闻,捻着勾线精緻的缎白帕一角,细细蹭着染了蔻丹的指甲,把上面落得几滴茶水稳稳拂净。 苍蝇乱飞了几圈,终于寻对了人群中安详端坐的寇念念。 他大睁了一双绿豆似的眼,嘴里不干不净的叨嚷着,手持一把丑的碍眼的铁斧,直向寇念念姣好的面容袭来。 她纤浓的睫毛微掀,露出促狭的眸子,对着侍卫莞尔一笑。 「现在轮到你了。」 侍卫愕然,倒也尽职尽责地沖了上去。 几只苍蝇自然比不上广平王手中锋利的刀刃,等秦渊如姗姗来迟的时候,苍蝇们已经尽数折翼断肢。 秦渊如虚虚揽着她的衣袖,极快地扫了一圈,眉间皱起,尽是掩不住的疲惫。他靠近念念身边,还想着藏住自己来不及包扎的伤口。 秦渊如说:「念念,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寇念念将他那从小臂延至手肘的刀口看了个一清二楚,她倒也没说什么,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 现如今,几乎是相同的话从秦渊如的口中说出。 寇念念看见少年眼眶里蓄满的泪水,注视着他傻笑的样子。 少年人从小吃的不好,瘦的厉害,现如今已有十八岁了,却只将将比寇念念高出三指。 明明那么苦的生活,却养出了他这么一个傻瓜。 寇念念没办法不心疼他,上一世是,这一世亦是。 她隐匿住翻滚不休的情绪,轻柔地笑了笑:「小六,晚些时候带你去江陵逛逛,今夜应该是有花灯可以放。」
第12页 花灯?! 秦渊如的面容在一瞬间扭曲到了一个极为难受的点,但下一瞬息他又重新掌控了自己的俊朗面容的主导权。 他心中泛起绿色的苦水,明面上还是展现了乡下少年该有的羞涩与憧憬。 花灯......娘的。 那是他和念念刚达成合作的时候,念念心灰意懒,整日里除了为他出谋划策的一时半刻能见些活气,大部分时候都是恹恹的,抱着几本书倚在塌上,也不说话,一看就是半日。 可半日,连一页都翻不过去。 秦渊如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他自诩也是芝兰玉树、惊才绝艷之辈,实在想不通输戚尚坤的那三分颜色究竟输在了哪里。 他连一点儿真心都不敢表露,耗尽心力紧紧藏匿的时候,戚狗贼却可以堂而皇之的视念念的心意为草芥蚍蜉,他火冒三千丈,恨不得就地燎了戚尚坤——但他做不到,戚尚坤麾下的戚家军已经是这个王朝最坚固的嵴樑。 他想刮鳞、去爪,甚至妄图动一动筋肉骨血,但嵴樑,他碰不得。 秦渊如憋了好些时日的肺火,终于在一日得以消散,那天念念答应同他去看花灯。 秦渊如早早派属下把一条街的花灯都买下了,八瓣荷莲的、锦鲤的、小兔子的,一熘熘摞摆的整齐,只等着念念随意挑选。 他琢磨的美,却漏算了戚尚坤的那张脸比圣上御赐的将军令都要好用。那一条他买下的街隔绝了城中所有人,独独没拦住备受百姓爱戴的戚将军。 他们四人,撞了个漂亮的脸对脸。 那晚的花灯终究没有放成,念念将自己关在屋中不声不响,秦渊如将自己摆在门外不吱不吭——这是他们吵过的最凶的一次。 也是这一次,他看见了念念成串而落的泪水。 由此,花灯二字给秦渊如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即使他算得清楚,知道戚尚坤下江南的日子并非现在,他脑子里的东西还是在叫嚣着。 他发憷。 念念太喜欢戚尚坤了,他害怕,害怕即使重来一回,他依旧不是念念的心中人。 除了那年深秋上天让念念救了他一汪半死心曲,他秦渊如,早已不幸之至。 * 提了放花灯的事儿后,寇念念便一直默默注视着秦渊如的神情。 荆州靠山卧土少江湖,她也拿不准这种哄小孩的东西能不能讨得秦渊如的欢心。 只是蓦然想起上一世隐约有一场被毁了的花灯游。 有点妄想补回来。 她想了想:「那花灯形状蛮多,鱼鸟鹰蛇狗龟应该是都有。」 寇念念温柔道:「小六,你会喜欢的。」 她尾调轻轻上扬了些许,带着些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期待与紧张。 ——鱼鸟鹰蛇狗龟? 听到念念对花灯种类的总结,秦渊如嘴角轻微的抽动了几下。 「俺喜欢的」,秦小六勉勉强强答道,「念念小姐说的俺都喜欢。」 寇念念轻缓了一口气:「那你收拾一下罢,约莫着卯时,院口等我。」 闻言,秦渊如的心思顿时活络了:「等…你,只有我们去吗?」 寇念念点头,转而又想到秦渊如毕竟是个王爷,怕他想要一些排场,补了一句:「若是觉得人少不热闹,可以带上清儿和刘伯。」 秦渊如脑袋摇成了花。 他哪会嫌不热闹,巴不得街上只有卖花灯的和他俩人才好。 「那便说定了。」 * 寇念念开始犯愁了。 之前她与渊如相处,往往都是渊如主动,约了外出,便是提早一天将适宜的服饰送到她屋中,她喜欢便多看两眼,不喜就随意丢给下人。 其实她大多都是不喜的,渊如送的都太过昳丽,她穿着别扭。 即使偶尔试的几件就让服侍的丫鬟看直了眼,她也觉得那些明丽的色彩与她不配。 她如此的阴狠、刁毒,怀中跳动的软肉又犹如蛇蝎,她怎么能穿得上这些看起来就无比纯良的衣裙呢。 不如着一身素白,看起来人干净,也当为自己披麻了。 但渊如不聪明,看不透自己的不喜欢,成日挑着理由地往自己屋中送。 ——前几日她亲手翻出的两套衣裙还明晃晃地卧在软榻之上。 寇念念闭了闭眼。 放个花灯而已,打扮的过分庄重会不会让如今的渊如觉得她过于矫揉造作……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渊如喜欢她呢。 寇念念的心蓦地横了下来。 第7章 花灯 卯时一刻,秦渊如收拾妥帖,等在了门口。 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晡时急匆匆出去了一趟,赶在钱庄打烊前偷偷取了十几两银子出来,怕露馅儿还特地换成了碎银和铜板。 一大袋子丁零噹啷的,被他绕着腰藏了一圈。 广平王重生,金钱方面属实是虎落平阳,他算了算,买一个制作精良、用料考究的花灯估摸着是一吊钱左右,一两银子能换两吊钱,怎么说他揣上的这些银钱,买十数个念念喜欢的花灯也是绰绰有余了。 秦渊如把心放到肚子里,翘首以盼着—— 吱扭。 西厢门缓缓打开,寇念念着一身桃色衣裳走了出来。 这件小衣是寇爹送她的生辰礼,还是第一次穿。
第13页 桃色虽然占据了大部分,但袖口处却是绣上了几枝淡雅的兰花,手指微伸时更衬得白嫩有如削葱,也不是过于喧宾夺主的成衣,搭衬着念念刻意修饰的妆容,更显得她淡雅出众,气若幽兰。 但冬梅不在,她盘不了太过复杂的髮髻,只能盘了个闲散又不失美感的单螺。她实在喜欢不起那些成套的金银首饰,就捻起一支轻盈的缨络坠插在螺中,随着一点微风小小舞动。 秦渊如不孚众望的看呆了。 他几曾何时见过这般仙子入凡尘的大场面,一直到寇念念手中的玉面罗扇挥到他面前了,他才堪堪扭转过神来。 「念念...念念小姐,你就要这么去放花灯吗?」秦小六磕巴了一下。 「嗯」,寇念念轻轻扇了几下,扇子带起的小股风流过她颊侧,带起一点碎发轻动,露出一点羞赧的神色,「果然还是不好看么...那我去换回来好了。」 「别,别」,秦渊如摸了摸鼻子,「特别好看,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不,仙女也比不上念念小姐的三分容姿。」 念念没忍住,扑哧一笑,用扇沿轻拍了拍他还搭在鼻尖上的手:「......六哥哥这般会说话,都是同谁学的?」 她说话间故意靠近了秦渊如些许,少女身上独有的兰草般幽甜的香气散漫进他的鼻腔间。 既是他半生魂牵梦萦,又是他一世求而不得。 不同于小丫头赌输而得来的一句六哥哥,念念的这一声唤,直接酥进了他广平王这一世尚且少不经事的骨头缝里——秦渊如的脸颊十分丢人的涨红了。 他声如蚊蚋:「没学过,都是发自内心的,不骗你。」 念念瞭然地点点头。 看来渊如的喜好与上一世并无太大不同,那既然如此—— 寇念念趁热打铁:「一会儿出去了,你莫在唤我小姐了,叫我念念就是。」 秦渊如空咂了一下嘴。 「我还唤你...六哥哥。」 「如何呀,六哥哥?」 秦渊如好看的薄唇连咂都不会了。 * 华灯初上,寇念念带着秦渊如去到了江陵最繁华的街上。 这条街秦渊如也很熟悉。 如今的日子快到中元,一家家的小摊、门脸儿都堆满了样式各异的不同花灯。 俩人还没完全的走到街里,就已被沿途的街贩缠了个彻底。 「公子,给夫人买一盏小灯吧,你看这做工,都是我们顶好的大师傅做的,保您十年八年用不坏,而且我们实惠,里面可贵!」 「哎,公子,你看的这花样式可不普通,是从西域那面学来的,叫什么...徘徊花,象徵着您二人白头到老吶!快买上一盏送夫人吧。」 秦渊如一双灿若星辰的大眼贼似地左右乱瞄,终于趁人前行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下块碎银。 拎起灯起身便跑。 身边人蓦然走丢,寇念念正想回去查看几步,就看见秦渊如将一盏红色花灯牢牢护在怀中,含笑向自己走来。 他努力左晃右晃地避开蜂拥的人群,将自己挤回到她身边。 秦渊如笑的如朗月入怀,将灯杆递入到念念手中:「喜欢吗?那小贩可说是最后一盏了。」 手中花灯不似平常的小瓣花灯,花瓣偏大,一瓣一瓣卷携在一起,聚成了一朵确实动人的花样。 寇念念认得它,西域传来的,上一世渊如送了她一屋子,但等她想起来去看的时候,早已经几日过去。花在屋中枯成了将死之人的模样,一碰花瓣便窸窣地往下落,一点一点堆积成粘在鞋底的花泥。 她有些恼怒,却不知恼谁,在一众枯萎中摔门而走。 如今再见这花,寇念念很是珍惜,指尖点着每朵花瓣而行,随后也学着将其护在了怀中。 寇念念道:「我喜欢这花。」 她喜欢,秦渊如就高兴,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却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处蓦然传来: 「敢问这位兄台,这徘徊花灯是从何处买的?我也想买一盏。」 太阳毕竟落山了,街上花灯虽多,但隔得稍远些便容易看不清对方相貌,然而这熟悉声音的出现却让俩人几乎同时扭头看去。 即使被发暗的昏黄笼罩了个大概,来人俊美的面庞依旧可以清晰地出现在二人眼中,无为别的,只因上一世抵死的苦苦纠缠。 ——戚尚坤。 秦渊如身形一闪,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挡在了念念面前。他妄想遮住念念看向那人的眸子,可他仍是迟来一刻。 寇念念早已经看到了他。 绝望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蔓延到秦渊如的整个胸腔,他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终究是......故有阴错。 他知道此刻若是想强行带走念念,以她决绝的性子和对戚尚坤的那一眼情深,必定不会安心同自己走。 还没到八月底,明明还是很热的傍晚,秦渊如却觉得像是跌进了千丈深的冰窟里,手指缓缓在身侧握紧。 秦渊如眼前已经开始出现蜃景,他仿若正陷于一片沼泽之中,眼睁睁看着念念一点一点走出他的视线。 心被一寸寸的揪紧,秦渊如僵硬扭头,因为过度紧张,脖颈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秦渊如在等着,这一世,秦肃的死刑。 却听,寇念念道:「拐角那卖的,十两银子一个。」
第14页 秦渊如:「?」 戚尚坤:「哈?」 戚尚坤一张好看的俊脸拧成了麻花,连带着调门都提高了不少:「十两?!这小花灯要十两?!」 寇念念淡然的点了点头。 秦渊如和戚尚坤,一个甚是倒霉的前朝遗子,一个不会巴结的将军世家,都不太得皇帝的喜欢,以至于俩人从小都是穷着过得。 但秦渊如对钱财看的不紧,不管有钱没钱,花起钱来也颇为大方。 戚尚坤可不一样,薄薄的俸禄要养着全府,还得抚恤三军的将士,整个人的日常开销就是一个大写的吝啬鬼。 十两银子买一个花灯,戚将军能肉疼的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那...就先别买了吧」,戚尚坤有些为难地看向跟在身边的人,正是他的狗头军师,沈东流。 「东流啊,十两银子!能买十几只肉羊给兄弟们开荤呢。」 沈东流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但他得替自家的穷鬼将军找补面子,忙对着寇念念和秦渊如拱手道:「多谢两位,我们再去别地儿看看。」 秦渊如好想、好想、好想怼上吝啬狗贼几句,但他怕毁了自己在念念心里的形象,微张了张的唇瓣又紧紧闭在了一起。 却又听,寇念念道:「连个十两的花灯都买不起,逛什么逛。」 「你…」,沈东流眉头皱起,「看在你是个娇弱女子的份上,我不与你争辩…」 「那你买一个我看看」,寇念念继续。 沈东流看向了戚尚坤,戚尚坤望向了天。 寇念念冷笑出声:「也是,我寇念念喜欢的东西,你们这些穷鬼可肖想不起。」 寇念念?江南寇家? 戚尚坤和沈东流对视了一眼。 戚尚坤摸了摸下巴,带着点审视的目光道:「寇念念?我可没听说过。」 戚尚坤略带着瞧不起的目光像是惹恼了寇念念。 她怒极反笑,柳眉倒竖:「我寇念念的名号都不知道,果真是穷乡僻壤来的土包子……怀南王总知道吧,李霄安殿下那可是我寇府的座上宾,如果就歇在我寇府对角的奚云楼里,你们若是惹恼了我,定要判你们一个死罪!」 戚尚坤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还不着痕迹地撞了撞沈东流的肩膀。 意思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这次下江南,本是为了调查官银屡屡失窃的案子,但越查越深,最后竟查到了怀南王李霄安头上。 戚尚坤估摸着李霄安是准备逼宫造反。 现在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太子治国的水平还不太够,几个皇子都在蠢蠢欲动,但像李霄安这么肆无忌惮的还是头一个。 所以,他和狗头军师与戚家军断结,提早三月来到江南,就是想摸清李霄安的行踪,但李霄安在江南几城的狡窟众多,他和沈东流次次扑空。 到江陵来,也是有人传来线报。 却没成想,来江陵的第一天就碰上这么个嚣张跋扈的傻姑娘,把李霄安的老底透了个干净。 沈东流喜上眉梢,也没忘接着配合演道:「哎哟,你说我俩这不是作死了,姑奶奶,您可大人别记小人过啊!」 见他俩服软,寇念念也不再多做纠缠,扬了扬下巴:「滚吧,两个穷鬼。」 穷鬼们欢欢喜喜的撤了。 半挡在寇念念身前的秦渊如这才有些嘶哑的开口:「念念…刚才……」 寇念念的脸腾就红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刚才矫揉造作的样子被她的渊如看见了!渊如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是个跋扈的坏女人,会不会讨厌她? 寇念念的心砰砰跳,小心翼翼解释道:「刚才我……我平常不是那样的,刚才是特殊情况,我……」 「太好了」秦渊如转身,他没直视向寇念念的眸子,只低垂着眼:「太好了念念,你没有……喜欢他。」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含煳不清,除了他没人听到。 寇念念却下意识以为,秦渊如是在担心自己会把花灯让出去,紧忙解释道:「没有没有。」 「嗯。」 秦渊如偏头,一滴眼泪竟顺着他精緻的颌线缓缓滑落。 他以为这滴泪无人察觉,但始终凝视着他所有情绪的寇念念,看见了。 念念蹙起了眉。 第8章 归府 不过一滴泪,许是夜风颳的,或是花灯晃得,沙土迷了眼也说不定——能抓出一箩筐的理由,念念却一阵莫名的心神不宁。 她忽地有了一个模煳而胆大的想法。 回府的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里面,来时秦渊如嫌马夫碍他,回时就只能自己勤恳地驾车。 念念撩开车帘一角,露出一点迷茫的神情,她掌托着那一盏徘徊花灯,半晌轻轻道:「六哥哥,你见过真的徘徊花吗?」 秦渊如侧身,挡住马车行进带起来的晚风,单手拉着缰绳。他怕有路陡的地方避不及,让念念坐不稳,另一手牢牢横抓马车边框。 他低头瞄着念念姣美的眉目,答道:「没见过,念念若是想看,我现在就让人……就亲自去给念念寻来。」 他不知道想起点什么,话到嘴边急急拐弯,顿了下,绕出一个「亲自」出来。 寇念念被他逗得眉心舒展,杏眼弯弯,拿花灯轻打了打秦渊如肩膀:「看来我们小六郎君是做大官的料子,这会儿就学会『纡尊』了。」
第15页 秦渊如仰头嘿嘿傻笑,望见交叠着最后一点日光的升月,豪气发言:「念念就是要这天上的月亮,我小六也揽梯摘月,万难不辞。」 「那你可得做个好长好长的梯子」,寇念念煞有介事地小幅度比划了一下,转而继续方才的话题:「看你买这花灯,以为你见过真的,想着让你给说说徘徊花的真面目呢。」 秦渊如摇了摇头,目光放的长了些:「真的没见过……我只知道是西域的花儿,好看的像一团火,就是不好养。」 他说的是真的。上一世,戚狗贼薄情的嘴脸伤透了念念的心,她不想回府,秦渊如把她藏在了江陵的私宅里。 私宅外头是急白了脸寻人的寇府家丁,里头就是他满一宅院的沾沾窃喜。但念念不肯白住他的,日日送上三整页的谋事规划,或是干脆替他批了麾下递上来的文书,让他奔走一天,归府能落个清闲。 秦渊如压根儿不想让念念与他分的这般泾渭有别,日日把自己一张俊脸搓扁揉圆地想着怎么讨人欢心。有次听见有丫鬟谈论什么夫人小姐乃至全天下女子无不喜欢的徘徊花,大喜之下派人搜颳了整整五天,拢共四座城三十二条街,终于攒满了一个不小的厢房。 他喜出望外,赶紧邀着念念共同去看,可走到她屋前的一瞬,秦渊如却听见屋中有极小的啜泣之声。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谋反之人杀伐果决,秦渊如一只扣门的手却不知是落是敲,徘徊一时二刻,最后挥然而去。 心腹问他一屋子的花还看不看了,秦渊如心头堵得慌,只觉得是这徘徊花的破名字扰了他的气运,郁结之下扭头去了军营,足足几日未归。 ——如今见这花灯,秦渊如是第一次。 * 念念默默注视着秦渊如俊秀的侧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出了神。 听渊如笃定了自己没见过徘徊花,寇念念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她不想让渊如发现自己的情绪波动,定了定心:「没见过就罢啦,总有机会的。」 秦渊如不明所以。 「六哥哥,其实徘徊花是有说头的。」 这会儿,寇念念突然不想再端着闺秀的架子。她将车帘利索地挽起搭在角樑上,自己一挥裙摆,干脆地坐在了上下马车的横槓上。 秦渊如一直分心护着她,看她坐稳了,一双腿晃悠悠地垂好了,这才问:「什么说头……念念你把腿往里些,小心蹭到土。」 寇念念嫣然,往秦渊如近处小挪了一下,将花灯举起,擦了火摺子点着花心的矮蜡。 秦渊如放慢了马车的速度。 念念悠然道:「此花香气裊裊不绝,闻人徘徊不舍离去,花/径附刺,蛰则难忘,犹如——」 「犹如什么?」秦渊如看她,两人眸光相接。 「犹如,世间情爱」,寇念念莞尔。 下一刻,秦渊如勐地转头,车轮下一块凸石闪避不及,马车被咯的大幅右/倾,念念一声惊唿,被甩的向秦渊如怀中直直倒去。 「念念,扶稳」,秦渊如额角青筋冒起,他闭着眼,紧紧抓着手中粗糙磨指的缰绳,指尖一片泛白:「求你了…自己扶稳。」 秦渊如唇角被他自己咬出了明显的血丝。 ——是极防备的姿态。 寇念念心中泛凉,她一错不错地盯着身前被用来做格挡的花灯灯杆,精緻完美的花灯被二人方才一挤,皱成了含苞似的花骨朵。 她不知道渊如为何突然以如此防备厌恶的神色对她,她耳侧轰鸣,只呆滞地回到车厢中坐好。 秦渊如在外侧驾车,一言不发,马蹄也不再规矩,乱踏之下向前驰去。 * 四顾无言。 秦渊如贴着车寰,妄想用僵直的后颈感受车内人儿的情绪,确实徒劳。 直到狠狠甩了一巴掌,在念念看不见的地方,秦渊如把自己打得偏了头。齿间泛起一股子甜腥味儿,秦渊如不在意,只仔细地把掌掴之声掩藏在马蹄之下。 他该死! 秦渊如眼底满是晚色之中看不透的红血丝,他向寇府的方向疾驰,此前刻意抚平的脑海心湖,这一瞬无休止的翻滚蒸腾。 眼前雾气四起,马蹄飞腾,灰土味填满的夜色直往他胸腔里钻,秦渊如心间苦涩的发抖,一点模煳又灼热的记忆似逆行的水流,淹的他口鼻难喘、舌根发麻。 路旁还都是未枯正勃勃的夏树,秦渊如却不知怎地,蓦然记起了一片深秋之景。 那是上一世,他与念念初遇——戚狗贼到寇家提亲寇清清,念念心情低落,恰巧遇上了来江陵踩点儿的他。 前朝皇子,尴尬又卑微的半生,让他恨透了所有人。 这些无处宣洩的恨意就像是浸了毒汁的藤蔓,一圈一圈的缠着他,恶毒地汲取着他所剩不多的、对这个人世的留恋。 秦渊如从小就知道活着是没什么劲的,但他求死不得,平日里只敢想想,想着以后报了家仇国恨之后,就在他那个冷清凄凉的广平王府里,最中间的横樑上,挂一根白绫把自己潇潇洒洒的风干。 他从期盼着自己少年早夭,到算着机会中道崩殂,但老天却好像听到了他一生里为数不多的愿望似的,某一天把他的念念送到了他面前。 那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马车颠簸,秦渊如后嵴如桩,似是连唿吸都不会了。
第16页 那时,他也是一个人在江陵,自己摸清了军防,心情却不爽,就着点儿未消的酒劲儿摇摇晃晃地去了湖心亭,冷不防被几个满江南乱窜的纨绔给认了出来。 那些纨绔都虚伪的很,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一口一个秦王爷热络地唤着,实际上早早憋好一肚子能把他淹死的坏水,他们骗他到亭外空地赏景,然后一推一绊,换了众人掺杂着大笑的惊唿声。 才刚入秋,湖水却冷得彻骨,秦渊如装着不会凫水,在岸上人群刺耳的讥笑嘲讽声中上下胡乱扑着,他狼狈的像是一条落水的狗,但他只能配合着让自己看着惨一点、更惨一点。 直到岸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各位才俊又作什么死呢?六子,去把人捞上来。」 那女子声音很冷,冻得在场众人皆是一僵,而本就被如冰的湖水冻到骨子都发脆的秦渊如,却是勐地一暖——竟然有人,想要救他。 他浑噩地活了小半辈子,在所有人都嫌他身处的火坑还不够热烈,积极地添柴鼓风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想要救他。 秦渊如佯装惊惧,沉在水里,偷偷留出一双不甚良善的眼睛,观察着岸边这一身素裳的女子。那女子好像畏寒似的,才小阳春就让随侍的丫鬟多带了一件披风,还有一个正脱着外衫准备来捞他的家丁,应该就是她口中唤的那个六子了。 六子动作很快,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将他捞回亭子,那些纨绔们见他上来了,吁吁几声作了鸟兽散,几乎是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女子和他。 他虚虚挡着脸,装着瑟瑟发抖的模样缩在地上,女子见他这般不争气的样子也没说什么,只让丫鬟把手里那件披风给他披上。他眼尖,看见披风领子附近绣了个隽秀的名字,寇念念。 原来她就是寇念念——秦渊如从指缝里偷瞄,只觉得腔子里的冷心冷肺忽地热了,跳的极快。 江南第一才女寇念念的名头,这江南里没人不知道,蜗居一隅的广平王自然也知道。 当年的秦肃并没有在当时当刻就摸清了自己的心意,他回到荆州的冷宅,躲进书房绘了几十幅那女子的模样,才知道一笔一画,俱是相思二字。 秦渊如第一次做扣,轻松骗了精明的老管家和麾下反军,将老本营搬离荆州,设到了江陵。 人人都夸他此举心思缜密,先控住江南最富庶的江陵,让建元帝的国库一下子少了大一笔税收,以致国库开销入不敷出,养不起入奢入俭的江南军,而若不是戚尚坤的突至,江南切下,易如反掌。 切不下江南,老管家日日哀嘆生不逢时,秦渊如看着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只觉得好笑。自一开始,他想要的东西里就没有江山,到现今,他想要的更是只剩下一物——念念的欢心。 她喜欢那个英勇无比的少年将军,那他秦渊如此生最大的夙愿,就是帮他的念念抢到那个将军。 但这一世,他想抛弃经年的夙愿,让念念成为自己的爱人,但他胆怯、情怯、人怯。 他害怕。 * 马车行至寇府门前,应路停下,刘伯迎出,家丁搬来踏椅,念念无视秦渊如伸来的手臂,自己下了车。 秦渊如面颊阴沉,不近不远地跟在念念身后往里走着。 「刘伯」,念念没回头,只是轻唤,声音有些抖。 刘伯紧忙上前:「哎,大小姐,刘伯在呢,您吩咐。」 「小六在西院住不惯,你明日带他在府中看看,愿意住哪便住哪吧。」 「?」刘伯一脸困惑,回头看向秦渊如。这西院已是寇府之中第二好的院子了,住着寇家两位小姐,一般下人连进院的资格都没有,这小六一来就被大小姐亲自安排,竟然还嫌西院不好。 刘伯的胖脸抖了抖,有点没好气的对秦渊如道:「讨你愿意?老爷的屋你住不住?以为自己是哪家王爷呢?」 秦渊如:「……」 「我哪也不去」,秦渊如垂眼,眼睫在灯笼的映照下打出一片阴影,「你让我住西院我就住,你不让我住我就睡墙根、睡草垛,总之我哪也不去。」 寇念念脚步一顿,回头打量他,良久才道:「随你。」 径直扭头离去。 秦渊如面色难看,回背的后手中,是一盏坏了的花灯。 第9章 别扭 愁绪晃晃悠悠,念念做了一个冗长而不美好的梦。 她梦到了上一世,自己刚认识戚尚坤的时候。 竟比这一世要晚个一年半载,算起来,应该是建元十四年。 建元帝登基继位十余年,在第十四年的时候,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劳心劳力安顿好鲜卑,紧接着就是江北大旱。春带半夏,没落下一滴雨,百姓渴啊饿啊,还生出些「反今朝復前朝」的民间力量。 好在建元帝不是个没脑子的昏头鹅,就在自己病的要死的日子里,瘫在塌上指挥着众爱卿该赈灾的赈灾,该压制的压制。 山河不至于疮痍,建元帝被这趟天灾一激,反倒多了些迴光返照的意思。活气多了,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床前的孝子们也从一开始的悲喜参半,到悲多喜少了。 不咋能上檯面的太子李呈佐、二皇子李钊廷,还有已经封了怀南王的李霄安,三股差不多大小的力量扭成了一根麻绳,谁也动不了谁,谁也抽不出身去。
第17页 寇爹是太子党,戚尚坤是二皇子的人,他们本来互为霉头,彼此不搭理,但干戈化玉帛的节点,是怀南王李霄安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胆子。 仗着自己在江南的二两兵线,水了多年地头蛇的经验,李霄安就准备从江南起兵,一路高歌北上,直捣黄龙。 其实是,真真儿离谱。 江南巡抚寇爹,李霄安搞不定,戚尚坤的戚家军,李霄安不了解,还有荆州也憋着谋反的秦肃,李霄安不认识。 但他就敢起兵造反,妄想逼宫当皇帝。 寇念念知道,她爹的顶头老大怀南王是个十足的蠢货,旁敲侧击了几次,见她爹没被李霄安蛊惑,保太子的心挺果决的,也就放心地搞自己新学的双面绣花了。 毕竟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家闺秀,朝堂上这些风云变幻的事儿,还轮不到让她操心。 好像江南也没乱上多少时日,某日念念还在闺房里苦苦钻研,冬梅来告诉她,寇爹又升官了,江南总督。 念念打了个线结,把乱成一团的东西塞给冬梅。冬梅知道自家小姐最近一段时日总替老爷担忧,如今尘埃落定,她也踏实,欢欢喜喜把大小姐缝不出的绣花补好了。 念念自己去了前厅。圣旨还没正式下来,厅里已经不多不少挤了些人,寇爹端坐主座,跟来道喜的人互相不走心地奉承着。 这些面上带喜的叔伯大爷公子哥的,寇念念都认识,她偷躲在屏后听着,没作响动。 正说话的是个洪亮的大嗓门,一开口,念念先冷了一张小脸儿。 大嗓门道:「寇老哥,咱们念念小姐到如今都还没婚配,您老也不着急?我老方都替你急死了!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日日念叨咱们念念的风华,可您倒是看看他,都二十好几了,才拿了咱们今年的解元,哎,不争气吶!一个小小的举人头筹,也难怪咱们念念看不上他!」 大嗓门叫方山,江南军都尉,年过四十膝下无子,把自己这好大侄当儿子疼,誓要为其选上一门有钱有权的美娇娘做媳妇儿,一来二去,盯上了寇念念。念念及笄后又评上了江南第一才女,这叔侄俩更是,眼都绿了,隔三差五地就往寇府跑,美名其曰拜会寇大人,实际一来,那方侄儿跟屁股点了炮仗似的,就恨不得一头扎进西院的池塘里去去火。 十分的不消停。 李霄安的事儿,是这三个势均力敌的皇子第一次撕破脸,寇爹和戚尚坤都为着自己一派首当其冲,方山老奸巨猾,躲后面当墙头芦苇,事平了,又出来攀亲家。 实打实的烦。 方山明贬暗褒地夸完了,方侄儿接着惺惺作态:「寇大人,小子无才,都是念念小姐抬爱了。」 念念一双秀眉快竖成了定海神针。 「方兄说笑了」,寇爹不鸟他俩的话引子,「贤侄年少有为,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方山也知道自己在皇子夺嫡的事儿上做的不地道,怕寇爹因此不愿意跟他当亲家了,有点急:「寇老哥,您知道我这人,当官就为百姓,别的事咱也不爱参与,可别因为这些,影响小侄和念念小姐的婚事,哎,您老之前可是应允了!」 「应允?何时?」寇爹的青釉茶杯不轻不重地磕在桌上,一声响动让方侄儿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抖了三抖,「本官只说让念儿自己决定,何时属了令侄?」 寇爹拿腔,亲疏分明,方山被糗了一个大,僵着一张青白脸:「寇老哥,你这话可就不中听了,自古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寇念念一个黄毛丫头做什么决定,要我说,咱们两家大人赶紧定了就算!」 「还是说」,方山冷了脸,「你寇大人升了江南总督,看不上我方山这小小都尉了?!」 茶盖被寇爹重重阖上,他未来得及驳话,已有娓娓之声自屏风后传来。 「方大人说笑了」,寇念念款款走出,盈盈拜礼,「小女从未与方公子搭过话,又怎来抬爱之说?」 寇府的西院,那是方侄子做梦都没梦进去过的地方,寇府的大小姐,也是那方侄子十辈子也肖想不起的顶尖美人儿。 「念念,你……」方侄子臊红了一张脸,「那日,凤乙楼诗会,你可是夸了我的诗!」 「宋夫子邀小女前去评诗,不过看在家父的面子,小女才弱如此,怎敢随意狂言」,念念连点余光都懒得施捨给方侄子,「小女子所评,皆是甲等,敢问方公子是哪一篇?」 方侄子不敢说话了。 方山急他胆小,又不便在外人面前发作,浑浊的眼珠子滴熘熘一转,蓦地将目标迂迴了一圈:「念念小姐伶牙俐齿,方某人倒是怕小侄降不住了,其实小侄心另有所属。」 方侄子又赶紧上前鞠躬作礼。 「我家这侄子,嘴笨,其实心里边装的啊,一直是咱们清清小姐!」 方山搓了搓手,满怀期待:「清清小姐年岁小,但我们愿意等她,就及笄吧,再让二人成婚。」 江南人都知道寇府有双姝,大女聪慧持重,小女笨手笨脚,反正寇家没儿子,两个女儿早晚都得送出去联姻,他方家在江南地位不差,娶不到寇念念,退而求其次勉强娶了寇清清也并无不可。 只不过,方山在心底暗忖,只怕侄儿会觉得寇二小姐配不上他,若是心中郁结……罢了,到时再多娶几房妾室吧!
第18页 方山这不知道眉眼高低的模样着实噁心到了念念,她强压了压怒火,替小丫头回怼:「清儿年幼,尚且分不清人畜,昨日还追着我家护院狗喊世伯,今日若是出来见了方公子,怕是要得公子的怪罪。」 「你!」方山被接连嘲讽,一张厚脸气成绛紫,缓了半晌,才不阴不阳道:「那我方某人可就要看看贵府两位千金小姐,究竟要许配哪方神圣了,是皇亲还是国戚……」 方山发出一声鸭子似的怪笑:「别窝家里成了老姑娘,许不到好人家的时候,我方家倒是可能缺两门妾室了。」 方山说话不客气,在座脸色都不好看,他们官小,还仰仗寇、方两位的鼻息生活,一时间谁也不敢得罪,都兢兢而坐盘算着何时告辞比较合适。 寇爹是文化人出身,日常温和有礼,被方山这种没下限的武夫阴阳,气的直肝疼,正准备下逐客令,又是一道声音替他驳了。 在方山嚣张的话音里,一道爽朗好听的声线显得格外突出:「若是不喜欢,皇亲也不嫁,若是喜欢,国戚也嫁得——」 来人年轻,身后却整齐跟着几个站姿笔挺的人,人人精炼短打,白绑腿灰布鞋,腰间别一把金环大砍刀,若不是实在行动有序,颇像是哪座山头下来打秋风的。 来人轻飘飘撂完一句话,四方步踱进正厅,手中摺扇一挽一合,对着寇爹微微躬身:「寇大人今日好闲情,在正厅……择婿呢?」 整个鸦雀无声,连方山这头老狐狸都猥琐垂头,不敢与厅中少年对视。 少年环顾,微微一笑,站直后补了一句:「忘了做自我介绍,在下,中都戚尚坤。」 官小的唿啦跪了一片,方山站的熘儿直,目不敢斜视,寇爹起身相迎,被戚尚坤一摺扇点在肩膀,摁了回去。 戚尚坤笑道:「寇大人,您是长辈,莫要拘礼。」转而面向方山。 手中名家扇面的摺扇被他一指点开,在方山眼前甩出一个漂亮的扇花:「哟,方大人也在呢,今日军中无事?这般大的阵仗。」 少年气势足,方山骇得后仰,后脑勺勐地磕在柱上,一声闷响。有人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拜…末将拜见戚将军」,方山黑脸低眉。 戚尚坤自然不会慰问这人头磕的疼不疼,倒是身边跟着的另外一个少年发了话。他头裹四方巾,一把羽扇摇个不停,语气焦急,动作一个没有:「哎呦,方大人这头可真响,一听就是好头,东流略懂医术,需要东流为您看看嘛?」 戚尚坤的狗头军师沈东流,十个方山也用不起,赶紧道谢:「不劳烦沈军师,末将无事,无事。」 「无事就好」,戚尚坤瞥了一眼,最终看向了乖巧立在寇爹身后的念念。 「念念小姐,在下久仰了」,戚尚坤顿了顿,「还有寇清…清清小姐,也久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戚尚坤说后半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古怪,有点磕巴,还心虚地瞄了瞄寇爹,连带着不远处沈东流的表情都颇为诡异。 寇念念抬眼看他,目光里戚尚坤沖她狡黠的眨了眨眼。 念念疑惑,只听见一种扼腕嘆息似的咏嘆调从戚尚坤口中缓缓流出:「哎,我戚尚坤也算是惊才绝艷、芝兰玉树的人中龙凤了,怎么就讨不到念、清两位小姐的青睐呢。」 「可能是我戚某人不够自信罢」,戚尚坤对天长嘆,十足的惋惜之意,「也不知道何人能抱得念念小姐的美人归,一定是比我戚尚坤官阶更高、姿容更好、俸禄更高的英才吧!不然我戚某人可会嫉妒的发疯吶。」 众人:…… 戚尚坤今年刚满十八,已位及二品将帅之位,虽有将军世家加持,也是不世的天才了,这天底下比得上他的人尚且寥寥,更遑论能越过他的。戚尚坤这话一落,完全是以一己之力拉高了寇府提亲的门槛。 今日过后,只怕是再借方山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带着方侄子来纠缠了。 寇念念一瞬间明白了戚尚坤的意思,眼含感激,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利索接道:「这世间男儿又有几个能比得上将军?将军过谦了。」 戚尚坤又接上,两人客气的彼此恭维了几轮,方山等人的脸越来越臭,相继告辞离去。 等人走干净了,戚尚坤立马扔下虚伪的架子,真心道歉:「寇姑娘,今日情急,戚某唐突,姑娘莫怪!」 寇念念摇头,此一番,她是真对戚尚坤动了心。 她本想再说点什么,戚尚坤却扭身奔到了寇爹身边,他规矩的俯身跟寇爹说话,一把名贵摺扇扇风扇的飞起。 寇念念看的有些痴。 * 梦中到此,床榻上安睡的念念难受地皱起了眉。 上一世的她只觉得戚尚坤耀眼的不行,从那时惊鸿一面便心中独独是他。而这些她曾奉为美好记忆东西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却只恨不得冲进去,几掌拍醒少女寇念念那颗被猪油蒙了的心。 戚尚坤这种自大、冒昧、自以为是的人,究竟哪里比得上处处为她着想,事事以她为先,胆小但可爱,笨拙但认真的渊如。 念念不安地动了动被上平铺的手指。 她又忆起了今日渊如对她的防备,甚至连秦渊如那双血红的眼也随着她的梦出现在她的眼前。 ——秦渊如满身带血,声嘶力竭,面白如纸,甲冑碎裂,他字字沁泪,不似活人:「你如此负我,害我至深,凭什么再教我爱你一世?凭什么!」
第19页 惊雷突至,寇念念勐然惊醒,心跳如累,久久难消,良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噩梦。 窗外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冬梅不在耳房,念念自己披上外衣,想去将窗户掩上,谁知刚走到窗边,蓦然瞧见花圃旁坐了一团黑影。 黑影抱膝背坐,雨点打在衣襟,动也不动。 是秦渊如。 第10章 坏话 念念半夜睡不着了。 渊如就在窗外花圃下呆坐,雨滴成流,一点点顺着他发梢往下落。她矗立窗边,觉得再冷的心看见如此惨相,也难再闭眼睡过去。 花圃都是掌大小苗,念念目光逡巡,不认为有哪株能被秦渊如举过头顶当一把小伞。 她心里有点急,可还被晚上的行为吓着,一时不知自己配不配再开这个口。 犹豫片刻,想伸手敲敲窗棂示意,秦渊如却突然起了身。他拍拍身后泥土,捋捋打湿的额发,就着花圃边一块石头磕了磕鞋底的淤泥,一副欲走的模样。 念念松口气,却有了些说不清楚的落寞。 正盘算着,秦渊如蓦然去而復返,直愣愣向厢房窗边走来。念念一惊,返回床中已是不及,情急之下身子放低,猫身贴墙,躲在了屋里窗台之下。 秦渊如浇了雨,不知身和心哪个更不爽些,站定窗边也不敢逾矩里望,唿吸不轻,抓着窗棂的手在无意识的发抖。 他长吁了一口气,摸了个不知什么东西出来,搁进窗里台上,随后收手,在外侧将窗户紧紧闭起。 秦渊如就在头顶,念念趁他关窗时仰头偷望,一声不敢多吭。今晚的星月光貌似比往常亮些,她看得见少年瘦削的下颌紧紧绷着,面色有些冷,有雨珠蹭过面颊,像是替他在落泪。 念念心里难受,也委屈,眨眨眼,目中忍不住积起一层薄漪。 她知道今晚的事儿怪不得秦渊如,她蓦然接近已是唐突,渊如躲闪不过人之常情,可她就是烦闷。 念念不畏丢了闺秀的矜持,不过上一世渊如滚热的眸子还在思绪之中,她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而如今碰壁,渊如冷漠,两相对比,念念只觉得心伤至深。 她难以接受秦渊如于她,是防备和厌恶。 她气秦渊如,更是气自己上一世眼瞎心盲,拎不清什么是珍惜,还气那一盏备受她珍视的徘徊花灯,被两人挤成了坏品,再看不得。 秦渊如关了窗,半晌没捨得走。他立在外,不言不响。 念念的厢房屋檐有凸出来的一角,正好可以替他遮住大部分落来的雨点儿,他的衣裳虽湿了大半,但麻布比绸缎好的就是,干得快。 少年体热,他发呆的这么一会儿,甚至已经蒸的干了些。 他茫然的虚握了握手,忽地以一种极小的声音快速道:「念念,你睡了吗?」 窗台下鬼祟躲着的寇姑娘:「……」她可以说她睡了吗? 秦渊如顿了顿,嗓音干巴巴的:「都四更天了…你肯定睡了,对吧。」 对,她睡了,完全没有蹲窗根。 「念念,今日……」,秦渊如像是突然被什么捏住了嘴,良久才继续磕绊:「今日,是我的不好,我…我我不敢,我就是个怂包。」 不敢?不敢什么?不敢让她靠的太近? 也是,她的渊如自小就不爱与人亲近,果然是自己太冒失了,还扰的他一宿不眠。 念念的郁结之气已消了大半。 秦渊如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了,声音依旧很小,出来的话倒是利索多了:「今天那个人也出现了,幸好你还不认识他,不然我真的,真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渊如口中的那个人,指的应该是戚尚坤吧,念念想着,看来他还挺有谋反人的意识,知道先把最大对手的底细摸清。至于担心自己提早认识戚尚坤,估计是忧心爹与其合作罢。 念念微微点了点头,对未来反王的未雨绸缪表示了一定的肯定。 秦渊如继续:「他不应该这个节点出现在这里的,李霄安的羽翼未丰,近一年里不可能有大动作。」 还知道怀南王的鬼心思,墙根的第一才女有点惊喜,点头的幅度愈大了些。 「我琢磨了一宿,也没算明白戚尚坤此行意欲何为」,秦渊如理不直气壮,听语气颇为应当,「但他肯定不是干正事来的,他不是个好人!」 「傻念念,你不了解他这个人的。」 念念:? 秦渊如编排起人的坏话脸不红气不喘:「他这个人,除了长的人模狗样,别的简直一无是处,嘴欠扣儿门不说,脾气像头犟驴,认死理钻牛角尖,而且还经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其实最爱躲背后说人小话……」 秦渊如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又卡了壳:「…我这可不是说他小话,我都是实话实说,我秦肃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最最最诚实可靠了。」 念念虚虚捂着嘴,自己也没发觉早弯起了一双灵目。 秦渊如指尖压在透白的窗纸上,从念念的角度来看,刚好可以清晰地看见压出的一点阴影。 他绘了一个似圆非圆的东西,最后收指是个尖儿,他道:「念念,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有私心,有坏主意——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的,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要对我失望,永远相信我是爱…是不会伤害你的,好吗?」
第20页 念念面热耳赤。 秦渊如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见雨小些了,用袖子抹干净外窗台落的雨,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念念偷偷推开一点窗缝,正好看到他落在雨中的一点背影,瘦弱却挺直。 念念心如擂鼓。 *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西院里逐渐热闹起来,小厨房备好了朝食,有个小丫鬟轻轻扣了念念的门:「大小姐,大小姐,您起了吗?」 念念有些困,迷瞪瞪坐起来,应了一声。 小丫鬟听到响动,知道小姐醒了,便不再打扰,自行做事去了。寇府对下人的规矩不多,但除了冬梅姐和春桃姐,旁人不经召唤,是不得进入两位小姐的厢房的。 两位小姐的日常生活都不太依靠下人,当起寇府的丫鬟绝对是个省心省力的好差事。 念念坐起缓了一会,感觉脑子清晰点了,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回到了昨夜共处了半宿的窗台。 窗台里,正摆着一块半拳大的木制小玩意儿——正是秦渊如冒雨塞进来的东西。 昨日秦渊如走后,念念又与这小玩意儿对视了好些时候。那是秦渊如就地取材,砍了西院里海棠一根不细的树杈,雕磨了上半夜,刻出来的一朵木徘徊花。 花瓣纹理都栩栩如生,念念翻来覆去的看了,在底座上看见三个小小的字,对不起,旁边还刻了一张眼泪汪汪的小狗脸。 真真儿的我见犹怜。 上一世也是这样,渊如想送她些有意义的东西时,总会不经意似的送到她眼皮底下,怕她借珍贵的由头婉拒,又状似毫不在乎。 皆一一被她看穿,渊如仍乐此不疲。 就如那枚共陪了两人赴死的金铃铛,混在一堆成衣之中,她见着了,问是何物,渊如笑而不语,跟着的心腹道,是王爷珍爱之物。 那时的秦渊如笑着摆手,只说是他打了胜仗的纪念物,但与他的气质不相符合,莫不如借花献佛,送了寇姑娘。 而念念觉得一枚金制品,既算不得多珍贵,又是自己喜爱的模样,依言收了。 至于后来,念念想起来,后来她知道了金铃铛的源始,发了疯的想找秦渊如问个明白,但渊如已经死了,甚至坟头的草都有二尺长了。 寇念念揉了揉倏然阵痛的额角。 她本想把这木制小玩意藏进随身的香囊,转念想了想,若是渊如一早醒来看小花儿没了,必然知道自己昨夜不仅没睡,还偷听了墙角,到时羞愤尴尬,又是新的冷战。 念念不想这样,琢磨了下,取了茶壶盖,擦干净了,盖在了小花儿上。 遮风避雨,防尘防潮,一眼醒来,宛若初见。 * 她很快收拾好了自己。 寇清清还没起,厢房外敲门的丫鬟见她来了,急急福身:「大小姐早。」 念念微微颔首,自己推门进了去。 小丫头睡觉不老实,枕头掉在地上,被子仅剩一角盖着肚子,头朝外脚朝里,睡得正香甜。 她先轻唤:「清儿,起床了。」 「……嗯」,小丫头似梦非梦,喃喃呓语,「春桃桃,我再睡一刻,就一刻……」 寇念念微微一笑,蓦然放大了声音:「不好了,不好了!有个姓戚的来找你了!」 「什么?!」寇清清霍然起身,顾不得惺忪,也没看清人,抓起床头的衣裳就往身上套,边套还不忘边嘱咐:「春桃,一会儿我姐问起来,就说我去找赵扉儿温习功课去了,莫不敢说我是躲人去!哎——」 她短打的领口被寇念念攥在了一起,头出不来,胳膊还在袖子里困着,整个像是被揪着耳朵拎起来的兔子。 「清儿,哪来的春桃?」念念好整以暇,问她。 麻布里的小身躯明显僵住,过了一会儿,才传出闷闷且讨好的声音:「念…念姐姐,早上好啊,我正准备起来做功课呢,别别拽我衣领子嘛。」 念念松开,小丫头忙探头出来喘口气,趁这空挡,念念不客气地问她:「说罢,和戚尚坤,怎么认识的?」 小丫头干笑:「戚…戚什么,我不认识哇,听都没听说过的!」 寇念念看她,心中藏了两世的疑惑,在这一刻蓦然寻到了答案。 她柔声道:「清儿,戚将军对你好吗?」 第11章 鼓里 「戚将军对我?」 寇清清满目吃惊,不似作伪:「就那胡同窜子,是戚将军?!行军打仗那个戚将军?」 念念点了点头。 小丫头脸色几变,最后快涨成一个圆茄:「念姐姐,他怎么能是戚将军?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 「戚将军不应该是那种……」读书少的弊端乍现,寇清清指手画脚了好一会儿,也没形容出个所以然来。 「那种雄才大略的人中龙凤,翩若惊鸿的旷世奇才,面若冠玉的神仙中人」,念念好心地替她补充。 清清疯狂点头:「对对对,就是跟神祇一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是这种……」 「这种人损嘴欠的刁横之辈,抠抠搜搜的吝啬之徒,十分记仇的小心眼子」,江南第一才女轻松对了个仗。 「没错」,小丫头嘆了口气,老实巴交道:「我昨天不是和六哥打赌输了,就想着趁晌午刘伯午睡,去偷他菸斗,结果到那儿,就被刘伯抓了个正着。」
第21页 念念挑眉。 小丫头有点心虚:「我…我怕刘伯发现,就蒙了面去的,结果被一路追到后门……我出去之后正好撞上了戚哒。」 「戚哒?」 「就是戚…将军」,小丫头看起来是实打实的不想喊出这个称谓,咬了咬唇,一脸的纠结,「他说他叫戚哒。」 念念瞭然。 「当时刘伯的菸斗没清,里面满满都是灰。」 寇清清两手比了个海碗大小的样子:「甫一撞到他,就洒了他一身,刘伯还在后面喊抓贼,我就赶紧把菸斗塞他手里了。」 「然后呢?」念念好奇。 小丫头现在这么怕他,肯定不只单嫁祸了个菸斗这么简单。 寇清清一双灵动的眸子四处鬼祟地瞟了瞟:「刘伯人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躲好了,那戚哒也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手段,把菸斗藏得仔细,刘伯找不到自然就走人了。」 「后来?」念念言简意赅。 「刘伯的菸斗还在他手里哇,我就说请他们去凤乙楼里吃饭,来抵消这个菸斗」,小丫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但我这个月的月钱就剩三个铜板了,凤乙楼吃食又贵,五个铜板都买不来一碗白米饭。」 「所以」,念念几乎已经猜到后续。 「所以——我就趁他们吃的时候偷偷熘了。」 小丫头自知不厚道,脸十分红:「他们的穿着佩戴都不普通,我想着一顿饭钱还是结的起的,就带着刘伯的菸斗跑了。」 「念姐姐我错了」,寇清清一张小脸苦哈哈的,「为着这事,我连做了一整宿的噩梦,全是青面獠牙的怪人围着我要钱,早上念姐你喊我的时候,真是吓死了——」 念念嘆笑一声。 明明是第一次见,这小丫头竟然就十分精准的踩了戚尚坤的雷坑,而按照戚抠搜的性格,不记她仇已经是受到上天的感召了。 竟然还爱她至深。 上一世,念念总觉得是小丫头瞧出来戚尚坤的好,才会在暗地里挖她的墙角。可结合这一世阴差阳错的时间线,原来这二人早她一年便已经相识。 那又是什么时候动心至相知的呢。 念念仔细回想了一下。 ……她想到了,连带着还有点曾经被遗漏的细节。 * 建元十五年,怀南王李霄安判以斩首,戚尚坤押其上京,又急匆匆赶回了江南。 李霄安统治多年,一时间少了他,多方大小势力都在偷偷交汇。寇爹一个人能管倒是能管,就是累点。 念念心疼年迈的父亲,常帮着处理点文书,而戚尚坤回来之后,几方人把活儿一平均,一个个不忙的脚打后脑勺了,都生出些活络的心思来。 本来不喜欢二皇子党派的寇爹,把勤奋努力刷好感的戚尚坤看作了半个儿。 念念自然,完全把戚尚坤内定成一个女婿。 戚尚坤脸皮不薄,信奉着一个女婿半个儿的古老观念,坚信自己离登堂入室只差一个机遇。 一个让寇清清看上他的机遇。 ——这些,上一世的念念必然是无察觉的。 现在想来,戚尚坤一颗毫不掩饰的赤子心,几乎是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为谁而来。 花灯街上一场初遇,比上一世远远早出一年多,当时情急,她又沉溺于与渊如的相处中,狐疑存心,只待慢慢思虑。 思的缓虑的慢,并非好处全无。 戚尚坤曾说过的两句不经意似的话,豁然出现在了念念耳边—— 一个是他满脸无奈:「寇清清,你怎么还是这个长不大样子,你让我怎么提…怎么说你好啊。」 另一个是他大言不惭:「李霄安?在下不才,花了两个月才抓到他。」 念念觉得有点好笑。 如不是那劳什子世界之书慈悲,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只怕黄土白骨了,她都拎不清上一世究竟是谁辜负了谁。 她因着清儿与戚尚坤的感情而迁怒,欺辱这个,构陷那个,让他们搭上半条命来弥补自己所受的不甘和委屈。 但其实,所有人都在让着她。 小丫头顾忌那自私姐姐的情感,始终不敢承认自己早已对少年将军动了心。 如今,念念看着她那一双无邪至极的眸子,酸涩满溢。 念念道:「不怪你,去支了银子还给人家就行。」 小丫头还在垂头耷脑地等罚,一听姐姐如是说,一张小脸先不可置信,后又肉眼可见地转向了欢喜。 她挠挠头,把短打的扣子系好。念念看着她洗漱收拾,正想着再嘱咐点什么,小丫头却突然跑了回来。 一个轻轻的吻印在她的颊侧,带着清晨皂角的清香,小丫头脸红扑扑的,有点害羞,声音很小却异常坚定。 「念姐,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寇清清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那一点湿意罩在念念心间,她有些怔,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愣了良久。 直到方才敲门丫鬟的声音再次于门口响起:「大小姐,小六好像生病了,要叫大夫吗?」 念念勐然起身。 * 秦渊如只觉得自己的唿吸很重,有点像人掐着他的脖子让他难以畅快过活。 他极少生病,但这种突兀而至的窒息感却是常见。 他没当回事,沉沉睡着,身上阵冷阵热,手脚溺似的乏,也连挣扎的欲望都没有。
第22页 无所谓,秦渊如想着,真把自己整死了,也算这些人功德一件。 梦里不清闲,忽而是面目狰狞的前朝臣,一会儿是自己亲老爹那张覆满了整个房间的威仪画像,再有就是祖宗牌位前那碗生肉与腥臭血水。 他面目平静,懒得抗衡,思绪不清,任尔东西。 但成了精似的梦魇见他一副百毒不侵的淡然样子,哼是觉着自己掉儿面,很快,戚尚坤那张清风明月的俊脸盖住了梦里一切的阴毒幽怨。 十分奏效。 秦渊如没甚表情的脸变得怨毒,眉头紧紧夹出极扭曲的弧度,他破口大骂,骂的浑身抖如筛糠,犹不解恨。他奋力举起手,指尖倏然变形,修长白皙的手指化成含着寒芒的狼爪,他眸如冷铁,直直向戚尚坤心脏捣去。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他的额上。 柔软又熟悉的触感,让他的心颤了颤。 心里那些晦暗又阴翳的渴望再也压抑不住,顺着他发抖的骨髓破土而出,秦渊如微张了张唇,喉头十分苦涩。 他浊重呓语:「傻念念,你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 高烧不退,难受至极,唇齿发涩,含混不清。 念念贴近了想听他在说些什么,可除了扑捉到自己的名字,便是渊如眼角缓缓落下的一篓泪珠。 尚有外人在,念念心疼,却也不着痕迹地替他擦去。 少年面色烫红,身体瑟瑟发抖,她手下滚热,始终不消。 大夫扛着药箱来的很快,切了切脉,说只是寻常风寒,不算打紧。 开了几贴药,念念让人下去煎,自己搬了凳椅,守在床前。 秦渊如被念念压了两床被子,整个厚厚罩住,只留出一张殃殃的脸颊。 少年青白的指尖顺着被隙滑落出半截,念念帮他掩回去,可不知是不是生病了无力,少年的手又轻轻垂落。 念念垂目,大夫在身后收拾药箱,小丫鬟去了小厨房煎药。 没人关注着她。 念念不动声色地向床帏里挪了挪,柔荑牵起少年冷冷的指尖,随着一起放进了被中。 她脸有些热,仔细观察着少年的神色,见他确实熟睡,胆子大了些,替他轻轻揉着掌间虎口。 书里说,十指连心,虎口通梦,她想让渊如在病中有个好梦。 * 天发暗时,秦渊如总算退了烧。 念念陪了他一天,两碗汤药也是她亲自餵的。 小丫鬟端着托盘立在一侧,懵懵懂懂地看着大小姐熟练地吹温,餵药,勺侧再于唇上一刮,不漏下半滴药汁儿。 被抢了活儿的小丫鬟歪头学习。 渊如的面色正常了许多,唿吸不再沉重,睫毛轻抖,看起来要醒了。 念念放了心,撤下一条被子,又给茶壶里换了点热水,今日一动不动地坐太久了,她起身时有些眩晕,小丫鬟眼疾手快地扶稳了,她才长吁了一口气。 念念心思浮动,她看了看秦渊如,咬唇半晌,才狠了狠心。 「一会儿他醒了,说是你照料的。」她道。 小丫鬟吃惊:「可是小姐,不是您……」 念念面上冷静,内心十分的不高兴,不想迁怒,只得道:「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小丫鬟纳罕,乖巧地点了点头。 念念微微颔首,又向床中少年瞥了一眼,揉着阵痛的额角,向厢房走去。 她走得急,小丫鬟又紧紧关注着自家小姐,谁也没发现那本该病怏怏的少年,蓦然睁开了一双清明的眸子。 他盯着少女离去落下的一片裙角,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但这天真的笑容并未持续很久,想起少女临走时说过的话,秦渊如一双星目多了点别样的情绪。 这个傻念念。 第12章 惶惶 翌日,清晨。 念念醒的不晚,因着心情不爽,克己两世的人儿难得赖了会儿床。 有个圆圆的脑袋被光照的映在窗纸上,黑黝黝的左右乱晃,五分焦急里透出十分的憨。念念看了会儿,坐起身来,声音是外面人正好能听清的大小。 「昨天的事儿,怎么样了?」 外面的圆脑袋顿了下,没什么反应,接着来回踱的更急了。 念念蹙了蹙眉,不知道小丫头在窗边搞什么,随手披了件外衣,快步而去,打开了门。 「清儿,你在做什……」待看清圆脑袋的主人,念念迅速将门甩了上。 她脸有些烧,实在没想到窗边游荡的圆脑袋是秦渊如。他看起来有点心虚的样子,耷肩佝偻腰的,让影子看起来竟和小丫头差不多高矮胖瘦。 寇念念又想起来自己这衣冠不整的样子,更恼了,隔窗低斥:「秦小六!你在外面鬼祟什么呢?」 秦渊如说冤也不冤,他昨日生病整整迷瞪了一天,半夜睡不着就早早起了,又盘念着自己送过去的木花儿,这才一大早就蹲窗边贼似的逡巡。 他挠了挠头,小声求饶:「念念,你莫生气,我…我就来看看!」 「看什么?看我被你气死没有?」起初的疼惜劲儿一过,念念在秦渊如面前多了点本能似的骄纵和跋扈,嘴上也不留情:「幼稚!」 明明被训了,秦渊如倒是眉欢眼笑。 他可太爱念念这些小性子了! 就这点儿小性子,是旁人盼都盼不来的娇俏模样,他的念念常年四平八稳的持重,脸上永远端着得体的微笑,撒娇讨宠是连寇爹都没福气享受的,更遑论别人了。
第23页 秦渊如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更没有这个福分,上一世偷摸钻研了许久,又和心腹百般研讨,这才决定了曲线救国的方略——广平王的讨宠之路先从讨训开始。 上一世刚打下江南,他便常做蠢事,今日抢了东市的米店不给钱,明日砸了西街的赌坊不放人,后日可能更甚,明目张胆地闯进县衙,干脆拿了惊堂木砸核桃。 他常常双腿一翘,搭着书案,学着街头混不吝的样子,跟心腹一唱一和。 心腹恭恭敬敬:「王爷,咱今天掳了几十袋麻袋的白面,明日可以蒸馒头吃。」 摺扇穗被秦渊如缠在手指,一圈圈绕紧,再一圈圈散开,他语气欢快:「蒸!蒸大个的!」 心腹也开心:「赌坊老闆那缴了百副牌九,还有一筐筐的骰子,怎么处理比较好哇?」 「后院不是掉了几块砖瓦,拿牌九给我煳上,至于骰子…」秦渊如琢磨了一下,「投湖罢,省得採买鹅卵石了,都一样。」 心腹点点头,正想问问惊堂木怎么还回去,寇念念已是推门走了进来。 江南十六城如今已有一半归了秦渊如之手,念念能料到他大仗得胜,会嚣张些时日,却万万没想到这前朝王爷,净做一些垂髫孩童才会干的傻事! 她憋了一肚子无名火,碍于身份,甫一进屋先以谋士的口味苦口道:「王爷,今日所做之事皆是为何?」 秦渊如嵴樑挺直,双手搭膝,乖巧作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寇念念眉头紧紧拧起:「哪不平?」 秦渊如颇为小心翼翼:「米店以坏充好,赌坊出老千……我是为民除害的哦。」 「那县衙呢?又哪招你惹你了?带着他…」寇念念素手一指心腹,「两个人大摇大摆闯进去拿走人家的惊堂木?」 「你怎么不把县丞的乌纱帽也拿走?」 心腹不动声色地右滑了半步,遮住了椅子腿后露出的半点东西。 寇念念:「……」 见念念有动怒的趋势,秦渊如赶紧以退为进:「这县官儿也不是什么好人,判了不少冤假错案,我小施惩戒,小施惩戒!」 「你现在羽翼未丰,还不适宜与这些人撕破脸」,念念揉了揉额角,有点郁躁,「郭记米粮店、万全赌场的老闆都是豪绅,你得罪了他们没有好处,还有,民不与官斗这么简单的道理广平王不知道?」 「官?等我拿下中都,就是他们不与我斗了。」秦渊如说。 「等你拿下来那天再说吧」,念念冷眼瞧他,「此事翻篇,下不为例,再有一次,你我就分道扬镳罢。」 「!」秦渊如这下坐不稳了,慌慌张张站起来蹭到人身边,也不敢乱碰,就围着打转:「别啊,念念,寇姑娘,寇大小姐,我错了,我真错了!」 寇念念懒得理他,一抬眼正见那心腹一脸看戏的样子,登时冷哼一声:「小翠。」 身边随侍的丫鬟利索吭声:「姑娘,奴婢在。」 「今日抢的那点面别浪费,让厨房给这两位爷烙几张大饼,不吃完不许离府。」 「是。」小翠答应。 「什么?!」秦渊如傻眼,「念念…你是在跟我说玩笑话吗?我,我可是广平王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广平王嘴上痛心疾首的很,脸上却绝不是被一个谋士禁足的屈辱,倒是有几分晃眼的窃喜。 念念也瞧出来了,平了平气,莞尔道:「王爷胃口金贵,做下属的就多分担点吧。」 她瞪了陪着秦渊如瞎闹的心腹一眼,带着小翠扭头走了。 这一场,秦渊如摸清了念念生气的底线,以后作妖拿捏的分寸也更精准了,只是可怜了陪着秦渊如上刀山下火海的心腹,在江陵王府吃了足月的大饼,而后好长时间都再听不得大饼二字。 * 等念念收拾妥当,从厢房里出来的时候,秦渊如正背对着房门站着,一副主动挨罚的样子。 「念念,你出来啦!」秦渊如感知到动静,回头灿笑,笑的快比天上的太阳都耀眼。 念念淡淡嗯了一声,又没忍住偷偷打量少年的模样,见他面色红润,气色甚好,放下心来:「你病全好了?」 一句问话刚撂地,少年霍然睁大了眸子,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难道昨日是念念照顾了我一整天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念念慌忙摇头否认。 秦渊如眼中满满失落:「昨日病中,一直梦到有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在不离不弃地照顾我,即使痛苦难耐,我也顽强的挺了过来,竟然…竟然只是做梦吗……」 念念有一丝动摇。 秦渊如果断加码,用粗布袖子抹了抹眼,直磨得眼角一片通红,乍看下去,像极了强忍落泪却被濡湿了眼眶。 「果然,我从来都是没人疼的…从来……」秦渊如声音小小的,仰脸时是满面的强颜欢笑,皆是十分明显的哀伤。 他幽幽嘆了口气,眸里全是怆然:「若是念念照顾我,我就是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念念面上的动容更多了,半晌,忽地轻轻撇头,意味不明:「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罢。」 秦渊如一双星目极尽亮光,他紧紧注视着面前女子,不舍放过一丝变化。 但念念没放任着他多看,将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展在二人眼前,是那朵木徘徊花。木花没有见水,还是前日那刚雕出来的模样,栩栩如生。
第24页 念念问:「这是什么?」 「…」秦渊如道:「是徘徊花。」 「我不傻,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念念说。 秦渊如面色坦然:「道歉,为那晚…道歉。」 念念眉心拢起:「为什么要道歉,你没做错什么。」 「我做错了」,秦渊如执意道,「我驾车没有驾好,害得你磕了,还弄坏了那盏花灯。」 「抱歉,念念,那花灯我试着修了,但里面撑着的东西折了,怎么也修不好了,就用木头雕了一个。」 「你还喜欢吗,念念?」 念念没说自己喜不喜欢,她只是看着秦渊如不停道歉认错的样子十分恼火,顿了少顷,她忽道。 「寇念念」,她说。 秦渊如不明所以,怔愣的看她。 念念直直看着秦渊如半阖微张的嘴唇,语气不善:「跟我学。」 「寇念念」,她再次说。 「念念」,秦渊如跟着。 「我没有错,是你唐突我了,应该是你向我道歉」,念念深吸了一口气,「是你寇念念向我秦…小六道歉。」 「…?」秦渊如瞳孔微微收缩。 「说啊,让我向你道歉」,念念直视他,十分坚定,「今天到以后,所有不是你的错误,你都不许认,一个也不许。」 秦渊如还是不说话。 寇念念耐心告罄了似的,将手中木花高高举起,大有狠狠摔下之意。 秦渊如艰难开口:「我没有错,是你…」 他徒然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两世,念念扬起了一个开心的笑容,那笑容十分的轻松愉悦,是在寇姑娘身上从未有过的神迹。 秦渊如觑住。 念念道:「小六,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以后我会多加注意,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秦渊如不知道作什么反应,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念念眨眼,当着秦渊如的面,将那木花塞进了自己随身的香囊。 她巧笑嫣然,沉吟了一下:「那我以后还能喊你六哥哥吗?」 秦渊如心潮不平,飞快点头。 「那」,念念将香囊挂回腰封,「谢谢六哥哥,我很喜欢。」 秦渊如心中名为惶惶的名剑应声坠落,跌入到一片柔软之中,将他脆弱的神经牢牢保护起来。他不敢再对视念念的眸子,垂头掩住涌上的一点热意。 他的念念开始在乎他的情绪,是不是可以说,念念有那么一点点对他动心了呢? 第13章 共识 寇清清在一日前得了姐姐的体谅,支出十两银子,揣在兜里蹲守了戚尚坤整整两日。 两日,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小丫头郁结,眼看着昏黄的晚霞又挂上了天,拍拍身上灰,往府的方向走去。 戚将军下江南本就是个秘密,寇清清能讹人家一次已是机缘巧合,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和少年将军的缘分应该就在这十两银子上作结了——没机会还了。 清清嘆了一口气,捱着墙根自言自语:「小将军,你我情深缘浅,今生恐是再难相见,这十两银子我就……」 「…代为收下了」 小丫头攥着钱袋上下掂着,满目笑容,一步一跳逐渐跑远。 太阳将落未落,婆娑树影映在地上,忽地起了一阵风,勾的树影又不休地晃了晃。 ——这时,不远处墙角的阴影里,蓦然转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姿挺拔,面容俊朗,目光向远却有着说不出的,幽怨。 正是戚尚坤。 他手里正抓着沈东流的宝贝四方巾狠狠揉搓,引得这狗头军师面上一阵一阵的扭曲,半晌,沈东流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将军,这事儿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戚尚坤把四方巾打了个死结,丢还给沈东流,「我站着看!」 「哎呦祖宗!」 沈东流慌忙把巾接住,手忙脚乱的抻开、抖平,又颤颤巍巍的吹了吹:「我这可是云绸!一两金子一尺的呢!」 云绸质硬,是做头巾的绝好材料,也是沈东流的最爱,但这块刚拿出来还没来得及用的云绸头巾,被怨妇似的戚尚坤这么胡闹的折来别去,上面早已堆满了褶皱,万万不能用了。 沈东流肉疼极了,转而看向戚尚坤的眸子里充满了愤怒的火焰,他把云绸甩的飞起,一下一下戳着戚尚坤也颇为脆弱的肺管子。 「别唠了,打一架罢」,戚尚坤身形比话撂地还快,几乎一息,便已闪到了沈东流身后,一肘前置,牢牢锁喉,狗头军师瞬间动弹不得。 沈东流的出身,是祖上倒三代都是书生的文人,建元年间第二个三元。本来前途一片向好,进朝堂就是从三品起步,却没想到被戚尚坤捷足等了先,好好的一个白皙清秀状元郎被他带到边疆,生生磨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糙汉子。 沈三元离开中都那天,沿路之上皆是送行人,戚将军银盔亮甲、高头大马走在前,掷果盈车的沈三元羽扇在手跟在后,两人不可谓不是一道极亮丽的风景线。 只可惜,三元比不上常驻疆场的将军鸡贼,半载就被催成了黑煤球,再也没白回来。人虽然黑了,状元郎的风采还是要依旧,沈东流痛定思痛,这四方纶巾就成了他作为文人最后的倔强。 沈东流一张脸被憋得通红,他使劲撬着戚尚坤的胳膊肘,半顷,纹丝未动,熟读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三元果断认输:「我…我还有一计!」
第25页 戚尚坤立马给他留了点喘气的缝隙。 「咳!我这一计就是…」沈东流错了错眼珠,老狐狸上身:「这一计名为五光潋滟山色空濛雨亦奇,起死回生一片冰心在玉壶之计!」 戚尚坤放开他,满目不善:「说人话!」 沈东流嘿嘿一乐,把羽扇摇出了几分卧龙的风采:「就是,祖宗你啊,快直接去寇府提亲算了!」 沈三元说话时,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几步,等将军再暴起锁人的时候,他早已经退到了极为安全的地方。 将军一击未中,愤愤地向空中舞了几拳。戚尚坤人看着清瘦,甚至因为年岁小而显得比沈东流这个书生还文弱些,但他能拜将的实力却也是实打实的,几拳下去的破空之声,让沈东流心虚地啧了啧。 「祖宗,你既然早就盯上了寇家那个小丫头,你就下手啊,想我堂堂沈三元,一表人才状元郎,本应是保家卫国、正义凛然的热血男儿,怎么就轮到给你这…你这情情爱爱的出谋划策了?」 他最后半句嗓音压得极低,但戚将军耳聪目明,听的个完完整整。 戚尚坤扣了扣墙砖,一指下去直接戳断了一块,他面色凝重,十分不爽:「寇清清,她把我给忘了!」 沈东流也不知道怎么劝被渣了的自家将军好,琢磨了一会儿,试探道:「那祖宗你要不也把她给忘了?」 「忘个头!」戚尚坤的怒气快要成实体状喷薄而出,「来江南一趟,抓不着李霄安就算了,到嘴的媳妇儿的还丢了!我回去怎么和我家老戚头交代?直接跪祠堂吧我。」 想起戚老爷子那张常笑眯眯威胁人的脸,沈东流的背后直窜出一层薄汗,他想了想,道:「寇二小姐不还欠着你银子,你给收了不就得了?」 「收?收了不就彻底断了,我下次还怎么找她?」。 沈东流也郁闷:「二小姐在这等了你两天,我也没见你找人家啊?」 戚尚坤恨恨,又绕回了一嘴的囫囵话:「她都把我给忘了,我见她有什么用。」 「……」沈东流跟了戚尚坤快四年了,从未见过这少年将军如此火急火燎的纠结模样,一时心绪纷飞难免想感嘆情之磋磨。 几日前,他与自家将军偶然得了李霄安的踪迹,这次倒是扑的不空,捉到了李霄安的谋士之一,这谋士沈东流还认识,他殿试同榜的一位底层。底层谋士一见到沈东流,先是认了命,而后便开始哭诉妻儿老小全被李霄安以命挟持。 将军和他红白脸唱和,套了半天也没挖出来李霄安的下一个落脚点。两人不想前功尽弃,又追查了整整一宿,直到估算出了大概地域,这才拾掇拾掇准备休整一下再出发。 没能成想,路过寇府后门时,自家将军被一个穿着破布短打的姑娘狠狠撞上,衣摆之下全是老菸灰。沈东流暗忖,这可怜姑娘今天是碰上硬茬子了,万万没想到,自家将军盯着那一张姣好的面容直直发了呆。 沈东流比戚尚坤长几岁,能看出来他对这姑娘很是一见钟情的样子,沈东流焦心李霄安谋逆之事,想揶揄几句打诨过去,自家将军却直挺挺、十分爽快地接受了小姑娘晌食的邀约。 早一个时辰晚一个时辰,李霄安都在那儿不离不弃,倒是不在乎一顿饭消耗的时间。自家将军铁树开花,沈东流也稀奇,三人极快达成共识,一齐往凤乙楼而去。 但反转又来了,那个看起来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居然逃单了!沈东流心中哀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就此陨落,自家将军却满脸高兴,主主动动埋了单。 「我竟然又找到她了,东流,我找到她了。」戚尚坤对他说。 沈东流纳罕,保留疑问一直到跟着戚尚坤在这蹲了两天,由喜转怒,乐极生悲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了。 沈东流琢磨着,突然灵光乍至,他一拍脑门,对着自家将军嘀咕耳语。 「祖宗,你这样……」 * 寇清清回到寇府时,手里捏了串香甜可口的糖葫芦,一颗一颗吃的正香。 腕上还拎了一袋子祥云斋的茯苓桂糕,是她姐姐的最爱吃的。腰上别了一把木制小剑,是准备送给她六哥的。 清清回了府,不敢声张,让小丫鬟拎着糕点往西院送,自己则捏手蹑脚的偷偷往里熘着。小丫鬟不知道二小姐又做了什么错事,送糕点时没忍住,多了一句嘴:「这是二小姐给您买的糕点。」 不孚众望,寇清清被抓包了。主审是她念姐,副审是他六哥。 小丫头冲着秦渊如挤眉弄眼,妄想让她六哥捞一把,但六哥人面兽心,只顾着在姐姐身边端茶递水,完全忽视她这小小生灵的由衷唿救。 念念抿了一口渊如沏给她的茶,茶中含花,入口回甘,隐约可见一丁正在相溶的糖块。 念念看了他一眼。 她喜欢喝的茶与旁人不同,太浓过苦,太淡无味,单单茶香盈鼻觉得乏味,喜欢加点伶仃花碎,花碎水煮后总会泛苦,一块将化不化的糖块正好可以中和所有味道。 这是寇念念独爱的,本应只有小丫头、冬梅春桃和刘伯知道,却不知秦渊如是从何方通晓的,甚至连茶水入口的热度都把握的极为适当。 秦渊如也在紧张地瞧着她的反应。 这茶,他上一世泡了无数盏,但这无数盏中,却从未有一盏奉送到念念口中检视过——念念从不喜吃喝经于他手的东西。
第26页 今日沏的这一盏茶,秦渊如快用上半生的功力,自己灌了一肚子,才沏出这最让他满意的一盏,第一次亲手送到了念念嘴边。 他在等着念念的反馈,而念念抿了一口后,却挑眉直直看向他。 秦渊如眸子里满是期待。 念念嫣然:「有心了。」 秦渊如拔直的后颈蓦然放松下来,他轻轻笑道:「你喜欢就好。」 小丫头还在罚站,见此情景,有些天真地感嘆:「念姐姐,自从六哥来了,你每日笑的都多了,真好,真希望六哥能留着姐姐身边一辈子!」 两世,整整两世,终于从她寇清清的嘴里听到了夸他秦肃的一声好。 世道终于变了,秦渊如心中感慨万千,再对上小丫头饱含救命意味的目光时,秦渊如大方解围:「念念,清清小姐肯定是没寻到人,才自己把钱花了,千万不要上家法,罚她抄抄书就行了。」 寇清清:「……」 寇清清道:「念姐姐,我想了想,要不你还是别把小六留在身边了……」 念念不理他们的暗斗,只是问道:「清儿,可见到将军了?」 小丫头老实回答:「未曾。」 「我在上次见面的地方等了他两日,他没有出现的那里,也让两个家丁去凤乙楼候着了,也说没寻到,他可能已经离开江陵了罢。」 「不」,念念蹙眉,「李霄安还在江陵,戚尚坤不会走的,他不应该不出现。」 念念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问道:「你在哪等他的?」 「咱们府里角门对过的一条街的西角。」 街西角是这一条街的拐点,站的高时连整条街的景象都能看的清楚,小丫头选的位置没有错,那戚尚坤究竟躲在了哪里呢? 念念余光里,是秦渊如也拧起的眉心。 她倏然福灵心至,一个念头在心中缓缓升起。念念不着痕迹地平了平气,转而对小丫头道:「不用找了,他明日就会来了。」 两双眸子同时睁起,一齐看向了她。 思绪一捋通,两人或娇或憨的模样让她觉得颇为有趣。 念念淡然地抿了抿杯中花茶,主动补了高深莫测地一句:「江南,要变天了。」 小丫头似懂非懂,渊如面色庄重,念念顿了顿,又加上了一句:「算算日子,爹也要回来了。」 寇清清:「?」 秦渊如:「?!」 第14章 酸气 冬梅和春桃省亲回来了。 念念醒来时,冬梅早已经备好一切候在床前,今日的衣裳头饰也都搭好,整齐放在了一边。 念念打着呵欠乖巧坐起,双目半阖不阖,见到冬梅在侧,轻轻招唿:「你回来了。」 念念睡姿好,清晨起来时也工工整整的,冬梅帮她整理衣裳,突然就捂嘴笑了笑。 念念不解,对着一向稳重的冬梅投去个疑惑的眼神。 冬梅以袖掩唇,眼睛很有光彩,把念念引到梳妆檯,边替她理顺头髮,边道:「昨儿个回来的时候不早,还是被二小姐抓着,说了半宿的话。」 「你们倒是让着她」,念念能猜出小丫头苦兮兮倒苦水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又有点好奇,顿了顿问:「她都跟你们说什么了?」 铜镜里是人姣好的面容,未经梳妆也颇为惹眼,冬梅端详着自家小姐,觉得实在是好看:「也没说什么,还是老一套,不过这次倒是加了点新的。」 老一套就是寇二小姐近日又跟谁犯口角了,又被罚抄什么书了,又吃到什么好吃的了。小丫头年岁小,满腔子天真,有时念念忙起来顾不得她,小丫头就爱跟冬梅春桃念叨最近的事儿。 冬梅听了,回来会捡些有趣有用的再掐空讲给念念,以至于小丫头的很多心思,她这个做姐姐的都这这般了解的。上一世为着戚尚坤,她不允许冬梅多跟小丫头来往,怕从她那里听到小丫头对她有任何尖酸刻薄的暗里嘲讽,即使小丫头只是想跟冬梅问问自己的近况,她卑微作祟的自尊也单方面把这些关心、思念,果决而冰冷地切断了。 「什么新的?」念念问。 冬梅又开始忍不住地笑,念念破天荒地被她的笑容感染,偷偷抿起唇,拍了拍她挽髻的手,示意快说。 冬梅倾身,伏在她耳侧:「二小姐说,新来的小六惯会讨人喜欢,让我仔细着别被他抢了丫鬟总管的位置。」 丫鬟总管还是小丫头封的。早年冬梅和春桃刚来时,总被府里的老人欺负,后来被选到两位小姐身边,小丫头喜欢也心疼她俩,直接逾矩封了俩人做丫鬟总管和从总管。 老嬷嬷眼红,告到大小姐这,念念听了心烦,干脆直接提了春桃也做总管。那时寇爹刚升官,内院没有夫人女眷掌事,乱的像锅粥,老嬷嬷们仗着自己年岁大,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搅得下人之间不得安生。 念念年岁也不大,每日里除了功课、照顾小丫头,又多了管理家宅内院的活计,日日晚睡早起,但好在冬梅和春桃确实过人,一入西院就配合着念念平了大部分府里事务。 十数载的陪伴,使得念念对冬梅极为信任,甚至上一世离府时,她也一直带着冬梅,直到渊如死亡,冬梅才彻底心灰意冷了似的,匆匆找个人嫁了,直至她死再没相见。 这一世她重生时,正好赶上冬梅和春桃不在府里,她第一眼没见到冬梅,便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思念她,可今儿一早冬梅突然出现,念念才勐然发觉,如今的这些小日子,是她上一世辗转梦魇里的最最不可求的。
第27页 就像清儿的那些苦水小话,和常伴她身边的渊如。 冬梅见自家小姐不仅没安慰她,还坐在那里直发愣,更想乐了:「完了完了,我冬梅大总管真的失宠了,看来以后我们都得喊一声小六哥了。」 「胡闹」,念念对着铜镜里的冬梅点了点,「小六不一样的。」 冬梅捻了只翠钗给她看:「能看出来小六和我们不一样,他看起来不是能屈居人下的人。」 这翠钗头状若水滴,上面嵌了一点极细的金边,又素又好看,是念念平日里最喜欢的样式,但这次她抬眼看了,却缓缓摇了摇头。 「要那只白玉簪吧,再帮我挑个华胜搭上」,念念玉指指向妆匣最底层,那里几乎是她从未佩戴过的头饰,「怎么看出来的?」 「长相、气度、修养、礼节」,冬梅手巧,说话间一个精緻的髮髻就盘了出来,「二小姐说,小六是卖身葬父进来的,我看着不像。」 「怎么不像?」 看来她的渊如演戏还差点火候,连冬梅都看出来他搞的那一套很是虚假了,念念想着。 「他那小房间布置的可是精巧,我清早来时路过,心思顺道把他也喊起来干活,可离那房间还有足足几步的时候,突然踢到一个石子,再抬头时,人家小六都在窗边盯我半天了。」 「你是说…」念念指节轻点妆檯面,「他发现你去了?」 「我觉得不止」,冬梅挑了几个华胜一一摆好,左比量右瞧,最后选了个白玉点翠的。 「我走的时候,一直没发现那儿竟然有块石子……我在西院呆的年份不短了,很多路闭着眼走都没问题,可今天就偏偏在小六的房门口,踢到了一块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石子。」冬梅道。 「所以你觉得小六有问题?」想着冬梅的描述,念念微微凝眉。 冬梅是极稳重的,有些话她没有证据时是不会乱说的,看来今早所遇确实让冬梅产生了不小的狐疑。 冬梅给念念梳理好,将妆檯一一拾净:「我是怕他来小姐身边,是别有用心。」 念念摇摇头,安抚道:「我自有数,这些话别再同旁的说了。」 冬梅应了声是,又想到什么,低低问:「那二小姐那面?」 「同平日一样」,念念思忖了少顷,「小六那面万不要太拘着他,要做什么的话,你们行方便就行了。」 冬梅点头,将外衫给念念理好:「小姐真该早穿点带颜色的衣裳,如今看来,甚是好看。」 「好看就不算晚,等哪日不好看了你再同我说」,念念嫣然,「小六也说好看来着。」 前半句,冬梅被自家小姐孩子气的行为惹的心窝儿都软了,后半句,勾的她一下子又想起二小姐还同她鬼祟的那些话,冬梅突然就觉得……也并非是没有可能。 深深的职位危机从冬梅心间油然而生,一向干练伶俐、备受念念信任的丫鬟总管一时顿口,有些干巴道:「小姐…我还是挺想一直当丫鬟总管的……」 念念:「……你永远是。」 冬梅如蒙大赦,开心引着念念往外去,边走才边想起来早上刘伯交代她的:「哦对了小姐,前厅有个姓戚的送来了拜帖。」 冬梅自己也纳闷,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姓氏的瞬间,她心中就无名火起,憋了一早上,才卡着出门的点把姓戚的三个字脱出了口。 「……」念念沉默了下,只觉得冬梅似有些反常的敌意。 但她早算到了今日里戚尚坤就会来,倒也是不慌,稳稳走着,随口道:「让清儿也来前厅玩会儿罢。」 冬梅想了想:「二小姐好像一早就要去来着,被小六给拦回去了,说让她收拾一下再见宾客。」 念念一怔:「怎么还有小六的事?你不是早上路过的时候才看见他在房里吗?」 「是啊,早上来喊小姐起床的时候,他就在房里啊。」冬梅想也不想,答道。 念念脚步霍然停住,她微微僵头,缓缓打量了一下自己收拾了得小半个时辰的装束。 她心里还徒有一线希望,诚恳道:「所以,小六陪清儿回去收拾去了,对吗?」 冬梅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小六毕竟是男丁,他让春桃带着二小姐回去之后,好像就自己去前厅了吧……」 「哎…小姐」,冬梅急急喊道:「小姐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了!」 她,江南第一才女寇念念,慌了。 * 他,阴鸷狠毒的广平王,未来不久的冷峭无情的反王秦肃,酸了。 昨日冬梅和春桃就回来了的事,他是知道的,一想到隔日就不能是自己随时待在念念身边,秦渊如心情就洼的不行。 一宿睡得也不踏实,梦里一会儿是念念嫌恶厌弃他,一会儿是戚尚坤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还有昨天被提到了的寇爹,在秦渊如梦里也变成了人面虎身的怪物模样。 寇爹化虎,叼着他的念念,生生嘶吼着问他拿什么许给念念平顺无灾的一生,他有满腔爱意但百口莫辩,眼睁睁看着寇爹虎把念念叼给了戚尚坤。 寇爹虎猖狂大笑,直说这才是他的好女婿。 秦渊如梦惊而醒的时候,贴身的亵衣全部湿透,他冷汗淋漓地爬起来,活像是从栽满张牙鬼手的沼泽泥坑里脱出来。 他急急喘着气,半晌才站起来,趁没人时,去院子里拿冷水把自己浇了个遍。
第28页 也就是他把衣服都洗好了拿出去晾的功夫,偷听到刘伯跟冬梅春桃说,戚尚坤来了。 秦渊如切齿,扒窗根怒视窃窃私语三人——都是念念的下人,凭什么消息不跟他小六共享! 秦渊如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可能是睡眠严重不足影响了脑子,他哄走了小丫头和春桃,又目送着冬梅进了念念的厢房,背着刘伯,自己一个人偷偷摸去了前厅。 前厅分列着两排座椅,戚尚坤自觉坐到了左侧第一个,沈东流立于他后,一双眼前瞧后瞥。 秦渊如想,戚狗贼可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这么快就妄想登堂入室——他走进去,戚尚坤一眼就看见了他。 戚将军自然是认识广平王,他紧紧皱眉,勐然站起:「秦肃?你怎么在这?!」 花灯那晚,戚尚坤心不在人,始终没发现跟着那跋扈又天真的姑娘的,是这朝中最重磅的一枚引信。 秦渊如紧紧盯着他,眼中似有蛇蝎毒信,他面容阴森冷厉,仇恨山高,他不动声色地摸着腰间藏起的冷铁匕首,步步逼近。 「我?我秦——」 「小六!」念念疾步而入,正看见俩人对峙场面,她极怕秦渊如吃亏,不顾礼节,高声喊道,「戚尚坤,你胆敢欺负他!」 念念几乎是冲过来的,她把秦渊如牢牢护在身后,一双美目满是冰冷杀意:「我看你们谁敢动他!」 早发现秦渊如藏了匕首的戚尚坤有点委屈,他面向跟他一起瞠目的沈东流,俩人一起结舌。 沈东流干巴巴地替自家将军解释:「不是,我们没有…是他说自己是秦…」 念念转向秦渊如,满目担忧:「你刚才想说什么,别怕,有我在。」 「……」秦渊如小心翼翼地攥了攥念念衣角,见她没有拒绝,这才十分明显地抽搭了一下:「念念,你来了,我刚才想跟他们说我是这的下人,姓秦…」 秦渊如顿了一下:「天道酬勤的秦。」 念念转回身,冷笑道:「他就做个自我介绍,你们就两个人一起欺负他?」 「我们没有……」沈东流出了一脑子汗。 戚尚坤皱眉,他向前一步,指着秦渊如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敢留他?他是秦……」 「戚哒,你来啦!」寇清清推门而入,正看见四人对峙,她左看看右瞧瞧,突然道:「你们认识?哎,六哥哥你怎么啦?」 小丫头狐疑地看向戚尚坤:「你欺负我六哥哥?」 戚尚坤:「……」 秦渊如默默地十分委屈的点了点头。 戚尚坤:「我闭嘴,行吗?」 第15章 官银 寇府前厅,气氛沉默,隐隐约约又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 小丫头被春桃好好打扮了一番,换了一身湖蓝间白的衣裙,双髻各钗了一朵点翠,腰间挂着一个精緻的荷包,荷包鼓鼓囊囊,约莫是揣了几两银子。 小丫头站在姐姐和六哥身前,双手倒叉腰,问戚尚坤:「戚哒,你来做什么?」 英明神武的戚将军还被小小的广平王气的直后脑勺疼,半晌才堪堪倒顺一口气,答道:「我来拜会寇大人。」 沈东流在后,听此,轻轻踢了踢自家将军的靴跟。 「?」戚尚坤登时反应过来,脸色突变的不自然,随即略夸张地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寇清清的手也在微微颤动,修长手指的抖动幅度甚至肉眼可见:「原来…原来你竟是这寇府的二小姐,你我可真是有缘啊!」 小丫头:「……」她解掉腰间荷包,远远递到戚尚坤手里,同时一步后撤,滑润地退到念念身侧,小声道。 「念姐,他真是戚将军吗?」小丫头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脑壳,「他这不太对劲罢…」 念念拧眉,直觉得今天的戚尚坤真像是撞了邪。她挥了挥手,冬梅春桃机灵上前,引得众人入座。 戚尚坤自然还是左一,沈东流立后,对面右一是小丫头,后面站着春桃,念念坐在主位,后立秦渊如。 秦渊如装着乖巧老实不乱动,趁念念说话,对着戚尚坤做了个利落抹脖子的动作。 念念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戚将军既然来了,就别藏着掖着了。」 事至此,戚尚坤已摸不清寇念念到底知不知道秦渊如的真实身份,他在气头上勉强酌量,只觉得这寇家念念远不如表面上这般简单。 但或许此事共与她谋,也并非不可。 顿了顿,戚尚坤坦然开口:「我是来查官银的,三月初三、五月十八,七月廿二,三批官银,七百万两有余,流调江南时,全部离奇失窃。」 「你怀疑是怀南王?」念念心里门儿清,面上仍是凝重之色。 「在江南能有这般势力的,怀南王算一个,寇大人算一个」,戚尚坤目光安宁,眸底却透出些危险的意味,他指节曲起,一下一下敲着茶托:「能把七百万两白银私下炼化的人,想来小小江南也容不下他了。」 沈东流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 了解中都戚尚坤的人都知道,这人不仅人损、嘴欠、而且跳脱、难控,但一旦他有了些不同于往日性格的小动作,便是他起了杀心。 建元朝的戚将军起了对建元帝儿子的杀心。 沈东流随军多年,知道自家将军的杀意没藏住,他紧紧提醒,却倏然对上一双沉静而通透的眸子。
第29页 那主位之上的女子,在沉默而平静地注视着他们俩人。 沈东流见过大漠残骸,看过秋高漂橹,品过沙坑人血,却从来没遇上过这么一双孤高清泠的明眸。 她…才只有十六岁罢,沈东流想着。 他羽扇挥滞。 * 念念在想,李霄安和他的七百万两白银。 上一世,李霄安把控着江南黑脉,将官银在私坊炼化后通过江陵钱庄私运回京,本来拨给江南的流通钱财一下子回堆京城,江南亏空、京城饱和,两边的物价都开始疯涨,民间赋税不变,大好的丰收年却生生被他作成了灾年。 李霄安能力有限,建元帝一旦推出管控政策抬高铜银比例,他所有筹备就约等于没筹备。但怪就怪在,这种读过两年书的人都能想出来的方法,偌大的建元朝堂却无一人提出,建元帝就放纵着这些乱象持续了数月之久。 念念有自己起疑的点,但李霄安不经折腾,戚尚坤一出手直接白送。所以比起这马前小卒似的怀南王,念念猜疑顾虑的,确另有其人。 她微微偏头,余光里满含了端正而站的秦渊如,一颗余悸的心才微微稳了稳。 戚尚坤还在等着她接话,念念想了想,干脆委婉提示:「七百万两还不够他造反。」 戚尚坤挑了挑眉。 他和寇爹在储君之事上对立的人尽皆知,但他还大方来往寇府,一是为了寇清清,二也是预备着给众多闲人一个碎嘴的台阶,却没想到这寇家大小姐远比他预想的更聪慧些。 戚尚坤略微颔首,眉宇间多了少许桀骜,也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摺扇,展开轻扇,还不忘对着小丫头舒颜一笑。 秦渊如翻了个白眼,暗骂其骚包。 「所以,在下斗胆还烦请寇姑娘出演一场好戏」,戚尚坤胸有成竹,只觉得造反不利索但躲藏极有天赋的李霄安已是囊中之物。 他一指轻挥,示意沈东流递上江南地图。 却不成想,主座上的人儿顿都没顿:「不演。」 戚尚坤:「……」 沈东流探囊的手尴尬僵住,一时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戚尚坤干瞪眼了一会,实在不想看秦肃那张得意到眉飞色舞的小人脸。 他缓了口气:「李霄安羽翼一旦丰满,必是江南的一场霍乱,为了江南百姓……」 「戚将军在这,何须我这小小女子帮忙」,念念语气淡淡,「相信将军花上两月就能抓到他。」 上一世他自己的大言不惭,这一世一定一字不漏返送。 两月?戚尚坤讪讪想着,他从京畿熘达到江南抓人,如今满打满算都三月有余了,怎么可能二月里就抓住李霄安。 ——他是戚将军,不是戚玉皇大帝。 这话他怼出来只会损自己的面子,想着寇清清还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戚尚坤咬了咬牙,准备再自己搏一把。 不就是一个李霄安,大不了晚几月再好好盘算寇清清的事。 戚尚坤毕竟只比如今的念念大上一岁,还远做不到上一世喜怒不形于色的戚将军,他郁闷之色全写在脸上,只想着赶紧带沈东流告辞,再不要在这丢人。 戚尚坤告辞的话流到嘴边,还未来得及说出,念念却突然打断了他。 「你可以问问清儿,愿不愿意陪你设这个套?」念念一丝笑意若有若无。 小丫头被点的有些愣,她皱了皱眉:「我?」 念念点头。 戚尚坤眸色一瞬间明亮,他勐然站起,想也不想就逾了二品将军的规矩,对着寇念念微微躬身,竟行了半礼。 念念稳稳坐着,坦然接了位高权重但妹夫的一礼。 寇清清知道自己被卖了,她不动声色的嘆了口气,看姐姐与六哥相处融洽的神情,就也不觉得自己可怜了。 反正戚哒于她,算不上厌恶,甚至有一点…不同于对姐姐和六哥的喜欢。 小丫头眉头不自觉拧着,她不太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想着回头问问冬梅春桃。 戚尚坤紧紧注视着小丫头几变的神情,见她最后露出了一点笑颜,一颗空悬的心才落了下来。 寇清清大方点头:「我可以,但我们之前的恩怨,就算平了哦。」 戚尚坤轻笑,将银两倒出送还给清清,自己却将荷包重新塞回了怀里。 他笑道:「我正缺个荷包,这个就留下了。」 清清应允。 戚尚坤眉若远山,笑容清俊,小丫头不知道怎么,竟觉得他笑起来,煞是好看。 * 戚尚坤终于走了。 秦渊如大大地、舒缓地、放松地、十分开心地松了口气。 若不是实在场合不宜,他简直想就地打一套延年益寿的五禽戏。 小丫头觉得自己今天难得打扮的像个闺秀,找赵扉儿显摆去了,春桃陪着,冬梅则亲自去了小厨房——只因为戚尚坤走的时候,秦渊如小声念叨了一句想吃鱼。 在他的荆州,人遇喜事都要吃鱼,讲究个吉利,秦渊如今日一时高兴说秃噜了嘴,却被一心关注他的念念听见了,冬梅大总管就被安排亲自去了小厨房。 念念不爱吃鱼是整个寇府都知道的,以至于西院今天突然开火炖鱼,各路小道消息在寇府流传了许多,最可信的便是小六妖媚惑主。 这事儿冬梅最有发言权。
第30页 但秦渊如不在意这些,他跟在念念身边走着,眉峰喜色可人,他琢磨了一路,又把一句简单的问句在唇齿间磨了几个来回,刚想说话,念念却率先开口。 「六哥哥,你喜欢戚尚坤吗?」 秦渊如:「?」 他谨慎地看着念念,诚实地摇成了一个拨浪鼓。 念念顿了顿:「那你愿意以后与他常见些面吗?」 秦渊如:「??」 他肝胆有点炸裂的趋势,整个人都像是往冰窟里浸了几寸,难道念念拒绝戚尚坤只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秦渊如耳侧又响起熟悉的轰鸣,他眼前有点晃范,竭力稳了稳,想听清念念接下来的话。 这一边,念念自己也犯了愁,她的渊如日后必定是要和戚尚坤做连襟,他如此厌恶戚尚坤,这可如何是好…… 念念知道自己在想一些八字没一撇的事,她脸有些烧,但还是不想亏待了秦渊如。 既然他不愿意常见戚尚坤,那—— 念念声音极小,秦渊如反应了许久才捋清其中意思。 念念说:「我听说荆州景色极好,想来也是不错的居地。」 秦渊如心脏漏了半拍,他料到,念念已经知道他就是广平王秦肃了。 他想着念念的话,心跳的极快,如果这是念念对他……秦渊如肋下一处生疼,似有虫噬咬,他额角很快升起一丝薄汗,但这次他不躲不避。 「只要有你,哪都是好的」,秦渊如按捺住喉间甜腥,温和笑道。 第16章 回溯 秦渊如一直把他的念念送回了西厢房。 其实更准确地说,是念念先将他送回了西院小屋。 他肋下实在苦痛难忍,前厅距西院不过区区百步距离,他走的却像步步踏在火海刀尖——重生一事太过美好,小六当的他甚是甜蜜,秦渊如都快忘了,他那一身骨子里流的血脉,好像还是姓秦的。 目送着念念独自回房的身影,秦渊如才觉得一口气真正喘了上来。 他竖好特制的窗棂,一层薄纱顺从罩下,此时若是有人想隔着窗纸看一看屋中动静,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一片平静的灰影。此薄纱状物叫雾布,能隔住屋中景象,比沈东流的四方巾还金贵,秦渊如费劲搞来一块,只是为在犯癔症时不教任何人发现。 滚到床上之前,秦渊如还记得扯下块布巾,胡乱叠几叠塞进嘴里咬好,才一勐子扎进床里,紧紧蜷缩成了一团。 他太疼了。 本想着身苦思甜,可今日思绪翻飞的太过勐烈与辗转,他浑身不受控地剧烈颤抖,少年人还尚薄的肌肉甚至快紧绷僵痛成一块冷铁。 秦渊如真觉得自己是没出息的——念念不理他时,他心痛如绞,直恨不得找机会一头莽死,用命去换念念的一点怜悯,但念念理他了,身上被迫裹挟的那点东西,又开始翻天入海的折腾了。 秦渊如疼了小半个时辰,床沿隐蔽处被他生生挠的花了,这场发作才算有点偃旗息鼓的意思。现在没人看顾他,秦渊如也懒得再演一个热情向好的少年,他一动也不动,保持着蜷伏的姿势,脖颈扭着极难受的弧度,目里戾气翻滚,脸上却是诡异的、不悲不喜的神情。 若是有人不小心见了此刻的他,只怕会被骇的遍体生寒。 ——秦渊如知道自己身上有蛊的时候,是在他十九岁生辰当天。 旁人过生辰,会有爹娘悉心操办,叫上三两好友,买多点糕点,一起在家里热闹热闹。就比如胖小过生辰,秦渊如就曾被邀着去了一次,本以为这胖小只是想趁辰的机会,狠狠在隐姓埋名的广平王身上打个秋风,可他去了,吃上胖小妈多给他煮的那碗长寿面,秦渊如才知道原来寻常人家过生辰,是这般温暖、幸福。 秦渊如惦记着那碗长寿面,这次生辰,他想问问老管家,能不能也为他办一场生辰宴,叫上胖小,把自己的长寿面也分他一碗。 秦渊如觉得自己的要求不过分,但老管家听了,直直气紫了一张脸,他请出先帝的牌位,让秦渊如跪着,自己取了浸水的藤条,对着他,数鞭落下! 一鞭,老管家声嘶力竭,哭喊他愧对先帝託孤,将九皇子教的如此软弱无能。 十鞭,老管家涕泪纵横,嚎啕秦渊如煳涂,怎敢与窃他家国的人唿朋作友。 二十鞭,秦渊如浑身衣服尽烂,裹着模煳的血肉,微微扯动都是一阵抽搐似的剧痛,他不吭不哼,黑白分明的眸子冷漠如冰,直勾勾看着老管家,把厌恶和憎恨掩藏在最深处。 老管家抽的尽兴了,踉跄着扔下藤条,想给他养大的孩子一个抚慰的拥抱。秦渊如噁心,扛着淋漓的血肉躲开了。 他一下勐动,拖动了太多的伤口,鲜血如注流下,画出了一条他竭力逃离的直线。 苍老褶皱的手扑了空,老管家浑浊的眼珠盯着他,错也不错,似是在看一条脱开了掌控的狗。 老管家讥笑出声,他看着秦渊如,一字一顿,肃儿,莫忘了你姓秦。 老管家站起身,枯爪抓住秦渊如的髮髻,将他狠狠掼到地上,秦渊如受伤太重,软瘫在地上动惮不得。 老管家一脚,直直踏在了他肋下三寸。老年人的薄底软鞋,却像把钢刀,让他的四肢百骸在一瞬间钻心剜骨的痛。 他说,肃儿,你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吧?
第31页 秦渊如看见的,是老家管狰狞又得意的脸。 他说,肃儿,你身上的重劫……是这个世上惟一的好蛊,它监督你、鞭策你、辅佐你走上你本该在的位置…你会是最后的赢家,所以你并不需要那些多余的情感,他们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秦渊如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他渐渐逼近,一张老态、皱纹横生的脸快要覆满秦渊如的整个眼眶,秦渊如紧紧闭眼,想竭力躲开这老僵。 他手脚勐地挣动,可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出现,四肢像被灌了铅,周身仿若无边的死海,他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微弱…… * 秦渊如醒了。 他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颈,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后,他才算真的从秦肃回到了秦渊如。 叠了三四层的布巾被他咬出了一圈牙印,秦渊如抖落开,看了看,苦中作乐地觉得自己的牙还挺齐。 清早洗的一套亵衣还没干透,不到晚上又湿透了一套,秦渊如想了想,总觉得自己拿两套换洗实在是少了些。 赶明儿做个十套八套,省的洗了不干,不干还得洗。 湿衣服裹着实在难受,秦渊如就把衣服除了,想等着一会再干点,就把洗好的一套换上。方才他在床上滚得髮髻左侧全松了,虚虚鼓起来一个包,秦渊如觉得自己看着十分辣眼,干脆把髮髻打散披下来,这才觉得铜镜里的人看起来顺眼多了。 铜镜里的少年骨架好看,肩宽腰细,只是年岁尚小,还不及上一世的修短合度,胸肌腹肉也并不齐全。 秦渊如觉得自己瘦弱的像一个豆芽菜,他上一世从十九岁才才开始长个,仿佛是被那一套鞭子抽的开始拔苗——他嘆了口气,想起戚尚坤如今已不矮的个头,直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个什么东西,先抽自己一顿试试。 想法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门外突然响起来敲门声。 刘伯声音的传进来,十分的没好气:「六公子!六大人!六哥!」 秦渊如连忙哎哎哎了答应了三声。 刘伯说:「大小姐让我给你挑几套衣服过来,你倒是开门啊?!」 刘伯总觉得这小六奇奇怪怪,但架不住大小姐待见,因此语气不爽却也算温和。 秦渊如胡乱把薄被披在身上,也没仔细裹裹,一边自然而然认为刘伯独身前来,且不是外人,一边堂而皇之地开了门—— 陪着刘伯一起来的念念:「……」 上了年纪一大把岁数看不得脏东西的刘伯:「……」 天道好轮迴,这次换秦渊如迅速关门了。 * 念念在想,年少的渊如面子还是薄些,自他关门至今已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他竟然还在里面磨蹭不敢出来。 念念脸是极红的,一块小香帕在她手里揉扁搓圆,透出它的主人是真的紧张。 刘伯全看在眼里,他在外面吹鬍子瞪眼快气成了个圆球,只觉得这小子光天化日有伤风化,还颇为登鼻子上脸不知体统为何物。 但小姐她……刘伯嘆了口气,感觉老爷出门这一趟,自家好生养的两盆娇花,快让两个瘪犊子连盆带花端了个干净了。 刘伯十分愁,却又打心眼里替两位小姐高兴。念念小姐打小恬静淡然,这小六却跳脱热情,念念小姐与他相处,确实是多了许多娇女儿该有的模样。清清小姐天真活泼,配那老谋深算的少年将军也不是不可。刘伯拍拍自己滚圆的肚子,直替自家老爷开心又发憷。 良久,秦渊如才像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家碧玉,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迤迤然出来了。 刘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冷哼一声,本想训斥几句,可小六却看都没看他,浑像没他这个人似的,直直奔着自家小姐去了。 刘伯听见这个登徒子小声说:「念念…你怎么也来了?」 刘伯装着目不斜视,余光紧紧盯着,他看自家小姐没什么反应,心里踏实了一点,可这一点还没完全落下去,刘伯又听见自家小姐说: 「我来送衣服,看你哪不合适,好直接让人给改了……」 刘伯心好凉,直觉自家小姐不会痛斥这小登徒子了。刘伯一双胖手紧紧握拳,一锤头蓄势待发。 又听见小六说:「哎…念念,你会生气吗?」 她会,刘伯默念,她必须会。 念念说:「有那么一点点……」 刘伯点点头,有点欣慰。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刘伯心里盘算要不要自己去解围的时候,又听见小六说:「我瞒你,是怕你觉得我是来做坏事的。」 刘伯摇摇头,觉得该生气的点找歪了。 小六举起四根手指头起誓:「我秦肃,永远不可能做对不起念念的事儿,我发誓。」 秦什么?刘伯只觉得这名耳熟至极,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念念莞尔,她自始都是知道渊如身份的,这件事上,算不得渊如骗她。 她笑了笑,选了不会出差错的回答:「等你愿意的时候,可以来跟我讲讲,广平王来我这当小六的原因。」 秦渊如颔首,眼眸很深,只装了一个人。 刘伯还在琢磨秦肃二字为何会如此耳熟,直听到广平王一名的时候,他才蓦然睁大了一双眼。 他竟然是荆州广平王?! 刘伯目光剧颤,一时搞不懂自家小姐此举何为,他动不敢动,一直看着自家小姐指使人去小厨房看饭食情况。
第32页 刘伯紧紧皱着眉,压声问道:「大小姐,您这是……?」 念念面上流露一丝凝重,她顿了顿:「世人多要与虎谋皮,秦肃不能成为这头虎。」 刘伯跟在寇爹身边二十余年,这些朝堂鬼事他多少了解。事已至此,明面上他该看出来的都看出来了,至于暗里的—— 刘伯道:「小姐您,也切忌成为这头虎。」 念念缓缓点了点头。 第17章 回溯(二) 翌日,天刚蒙蒙亮,念念就听到院中很是吵闹,她侧耳听了听,似是小丫头在与谁争辩。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和她的六哥。 念念算了算时间,觉得还早,让他们再吵一会也无妨,自己没喊冬梅进来服侍,披了件外衣赤着脚,倚到外屋的软塌上,随手拿了本书翻阅,想着打发一点时间。 书是一本游记,讲的是各地的奇闻轶事,念念瞧了半晌,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她快速翻了翻,把书页翻到了江南卷,讲荆州的那一页。 写书文的人不算是个正经的书生,遣词造句都颇为生动有趣,念念还挺喜欢的,家中放了此人的全套书作,尤其这本游记,被她翻来覆地去读了几遍。 上一世渊如见她喜欢,还想尽办法搞来了书中提过的异宝奇珍,只不过那时她的心早不在此了,根本不会细细琢磨那些个小玩意儿。但说起那些小玩意,念念又没忍住蹙了蹙眉,书卷里正史混着野史,写书人说前朝皇帝曾给秦肃留下一枚虎符,虎符暗有大玄机,只待秦肃及冠之时,以此召出万马千兵,直捣中都黄龙。 书里面还曾提过一嘴的事儿,是说秦肃受封广平简直像是当今圣上喝多了酒胡闹——好好的太平盛世,非得留个祸端。 字字句句,说的跟真事似的。 念念当时看了,也觉得这写书人考不取功名也并非没有原因。如今她又翻出了这一片文字,细细看着,还是十分熟悉的几段话,念念读着,却蓦然品出点别的意思出来。 上一世,她和渊如初识是在建元十五年,如今时间的两年后。 那一年相识时,她正被少年将军拒绝,整个人冷漠的像是一团霜雪,与渊如也是阴差阳错地有了交集。她不曾离开过江陵,自然不知道这个悽惨却阴郁的人,正是荆州的广平王秦肃,但当时跟他一起玩的那些,她倒是认识的七七八八。 赵家的老大,孙家的老二,还有几府的外室庶子…总结起来,皆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寇念念便也顺其自然地以为,这落水的人,也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偷鸡摸狗之辈。 她实在没什么好脸色,只让冬梅把披风扔给了他,湖心亭有一点风,明明吹得人不冷,那人却还是捂着脸缩在地上,浑身抖得犹如筛糠。 寇念念只觉得讽刺的发笑,她自诩聪慧,可在旁人眼里,她竟总是这般…这般引人不适吗? 戚尚坤厌恶她,那些纨绔子弟惧怕她,就连如今这落水狗一般的人,都不愿意多看她几眼…… 寇念念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她径直走到男子身边,不顾冬梅的阻拦,雪白的靴尖直直踢了踢他的膝盖,他没什么反应,一点水渍却悄然沾了上去。 寇念念说:「头抬起来,看我。」 男子僵了僵,捂着脸的手还是在抖,半晌未曾听话抬头。 寇念念冷笑,面上有了说不清的恼怒,她重重的哼了一声,脚下加了点力度,她又踢了一脚,说:「抬头。」 男子这次听话的松开了手,露出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他的眸色很深,像是砚里的一团未曾化开的浓墨,他身上披着那一件白色披风,水洇之下,黑白交融,透着说不出的昳丽。男子不做声响,只静静地看着她。 寇念念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勾唇笑了笑,杏眼微弯,素来漠然的脸上竭力显出一丝多情讨好的笑容——她想模仿自己的妹妹。 但她一句我好不好看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男子已先说了话,他眉头皱起,眉宇间竟揉出一种别样的无奈,他说:「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的。」 男子仿若觉得自己有些失礼,赶紧追补了一句:「我不是说你笑起来不好看,很好看,只是你看起来…很勉强。」 男子像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说的,遮脸的手全部放下,也露出了一个极其奇怪的笑容。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笑的难看,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看吧,勉强的笑,并不好看。」 寇念念这才看全了男子的真容,他脸颊瘦削,鼻樑很直,嘴唇形状好看,却因为落了次水被骇的青紫,眼睑下有一处黑,像是画的什么东西被水沖花掉了。 他的容颜是不亚于戚尚坤的好看,甚至比那少年将军更透出一抹狷狂又疏离的魅力,男子的眸子里映着她,可她一眼却瞧不见底。 寇念念不认识他。 她在江陵认识许多人,好的、坏的,甚至是像戚尚坤那样的、整个建元少有的天之骄子,但她却一点儿都不认识眼前的男子,他身上都特殊的引人注目的气质,明明存在感极高,却仿若是刻意将自己在人群中透明化一样,甚至是会下意识地捂住脸。 寇念念不知道他在害怕些什么,她只有种手脚冰凉的后怕感。 她应该是救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念念想着。 那男子也就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这一念想甫一出来,他紧随其后便是一句:
第33页 「在下,荆州秦肃,字渊如,封号广平。」 荆州的广平王? 寇念念勐然看向了他。 秦肃却不觉得自己这初见就大大方方亮明身份的自我介绍有多惊世骇俗,他裹着念念的披风,无所谓状地摊了摊手。 「不像罢?我也觉得不像,我更是哪跑出来山野莽夫」,秦肃吃吃笑了笑,他眼睑下的那一团黑随着他的笑意聚拢又散开,念念瞧看,觉得十分像是刻意点上去的一颗泪痣。 但常人哪会有这般闲情,在自己一张夺目的脸上无中生痣,寇念念想着自己一顶绝世才女的好脑子,也是失了智。 她沉默不语,秦肃却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改方才的瑟缩,尤其的自来熟:「我第一次来江陵,不识路,掉湖里了,真得感谢姑娘仗义相救了。」 他拱了拱手,睁着眼睛说瞎话。 寇念念也不拆穿他,任他演。 秦肃似也平日里不常与人说话,话没两句,就寻不到新的话头了,他四顾看了看,正看见亭边柱子旁正在拧水的六子。 他哑了哑,忽道:「这位小兄弟叫……」 「六子」,寇念念答他。 这是女子第一次应他的话,秦肃的眸子亮了亮,颇为不走寻常路却真情实感地夸道:「好名字,听着真顺!」 六子不是念念的随侍,只是她从家丁里随意点出来跟着她的,甚是名字都是冬梅在路上方告诉她的。 六子是个憨厚的小伙儿,来寇家干活儿也是图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计,他突然被夸,有点羞涩,冲着这个自己救出来的人老实地笑了笑。 秦肃也沖他笑了笑,这次笑的虽然不算诚恳,却也不如方才那般渗人了。 她和秦肃,好像都是不会笑的。 秦肃好像又说了点什么,念念却倏然听不清了,她蹙着眉难受的扭了扭头,觉察肩颈尤其的不适。 忽—— 念念勐然从突兀的坠落感中惊醒,她四顾,发现自己还在屋中软塌之上。 她竟然又睡着了? 那本游记坠落在地上,不知是不是落的时候蹭的,书页早已不是她先前翻开的那一页,而是曾提到先帝虎符的一篇…… 那页上还画着一个粗略的图案,竟是她之前从未注意到的。 蛟龙、祥云、八瓣荷莲,念念只觉得依稀在哪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在哪见过呢? 念念垂眸,将地上书页中的那枚图案,仔仔细细地记在了心里。 这一世她尚来不及见许多人,因此这图必定是她上一世曾见过的,那这一世,她必然还会再见。 或许就在江陵,也说不定。 * 冬梅来扣门了,她轻轻敲了三下,听屋内并无动静,自己便推门进了去。 她平日里就住在大小姐厢房旁的耳房,这两日刚回来,小丫头粘她和春桃粘的紧,这几日才一起宿在了二小姐的厢房里。 二小姐答应了那戚将军演戏谋财的邀请,今日便早早起来洗漱收拾,她没在沉迷于那身破布短打,而是顺从地换上了一套极符合寇二小姐身份的衣裙,头饰环佩一个不落,是寇清清有生十四年来,最最庄重的一天。 「怎么说也为民除害」,春桃这么劝她,「小姐您总不能让江陵百姓都看到您那身打了七个布丁的衣裳吧。」 春桃还算委婉,曲线激将:「赵扉儿可看着你吶!」 赵扉儿算得上是小丫头一生的劲敌,肺管子被春桃拿捏了,小丫头果断同意,顶着少说得有二斤的髮饰就出了门。 说巧不巧,出门就偶遇上了蹲点似的小六。 她们三人还都不知道他广平王的身份,想起昨日厅里她六哥受的欺负,小丫头赶紧发自内心地安慰道:「六哥还在生气吗?别生气啦,他人就那样,你大人有大量嘛。」 哦豁,看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 秦渊如跟寇清清,说熟也算不上熟,上一世他知道自家的念念是沉溺于对戚尚坤的情爱之中,也知道这戚狗贼的爱人,是念念的妹妹。他常做好倾听者的准备,想听自家的念念说一说旁人的不好,但这种发泄方式是念念从未有过的,她难过的时候,只会把所有情绪都憋在心里,就算他发现了,甚至唐突的去问了,念念也不曾谈过一个字的抱怨。 他一直以为是念念对他还不够信任,因此不愿意将自己的心事吐露给他,但随着日子慢慢长了,秦渊如这才知道,她从来都没有真的恨过自己的妹妹。 这个傻念念,只会把所有的不顺、难过、求之不得,都归结于对自己的苛责。 秦渊如重生至今,对于寇清清都是日常眼、平顺心,小丫头性格大咧,不记仇,这一世他的情感威胁也居然莫名的小,秦渊如开心之余,也愿意把这个小他四岁的小丫头,真的当做他的妹妹。 但情敌变妹夫,他也开心不到哪去,阴阳怪气几乎都是下意识的:「那姓戚的真是好福气,你六哥我来这这么些天了,也没见你这般齐整过。」 即使他知道如今的念念对戚尚坤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他也实打实地厌恶他,再加上他莫名的自信,已把自己看作了登堂入室十分成功的赘婿,说气话来底气十足。 「他可不是好人,小丫头你当心自己被他卖了,你没准还得帮他数钱吶。」
第34页 小丫头脸有点红,实在忍不住替戚哒辩驳了几句,秦渊如一听,那肺管子更是支棱起来了,俩人半大的人,像是小垂髫,就在院子里吵吵了好一会儿。 ——冬梅把今早的事儿给自家小姐念叨完,本以为自家小姐也会笑上一会儿,却没想到念念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冬梅奇道:「小姐今日怎么啦,怎个如此沉默?」 念念摇了摇头,忽地又想到了什么,她问道:「咱们府中家丁,可有一个叫六子的?」 冬梅想了想:「内院应该是没有,可能在外院?我一会去问问刘伯罢。」 「晚一会儿再去」,念念道,「你顺便去打听一下,王府那个的庶子,如今在做些什么。」 王府的庶子叫王硕,上一世跟着李霄安造过反,后面投诚到秦渊如麾下,做了三个月的兵又想倒向别的墙,被她抓了个正着。 冬梅在帮她束髻,而念念从窗台侧的窗户里,正好可以看见渊如又站在了花圃前同样的位置背对着厢房等她。 早前掉在地上的那本游记被冬梅拾起,整齐的摆放在了念念抬手就可以够到的地地方,她静静的瞅着它,总感觉有什么细节被遗忘了…… 灵光一闪,念念蓦然蹙起了眉,她想起来了! ——是世界之书。 * 她死后重生那日,关于她的命运,世界之书还同她讲了些别的,场面也远不只那般简单。 那时,她刚拒绝世界之书关于她命运的赘述,世界之书却轻啧了一声,将那书向前翻了几页,主动念道。 [元和二年间,戚将军戚尚坤在江南剿反时与寇家二小姐相爱,却遭寇家大小姐寇念念妒恨。寇念念与广平王秦肃勾结,先谋戚将军命未成,又设瓮诬陷其谋反,但在最后关头,戚将军清白之证被奉上朝廷,冤屈洗清。戚尚坤与寇清清经此生死一役感情更甚,随后寇清清远嫁京畿,于元和五年诞下一子。] 在听到寇清清诞下一子后,念念那枚于指尖摩挲不止的金铃才蓦地发出一声叮噹脆响,她不着痕迹的将铃铛掩回掌心,轻吁了一口气。 「我看过话本」,念念莞尔一笑,「我知道话本里会分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而像将军那般的金鳞之人,想必在话本中也绝不会是泯然众人的存在,我这傻妹妹,终究是比我幸运些。」 听到她如此说话,世界之书的声音里竟带了些诧异: [你为何觉得这两人会是书中主角?] 这下子,换念念不解了:「他二人——」 [非也,他二人与你并无不同,都只是这书中配角而已。] 世界之书带着看透一切的笑意,将古书向后翻了些: [他二人的命运并非平顺,或许走到后面还不如你也说不定。] 念念的眉心又拧在了一起:「怎会如此——那谁又是所谓的主角?」 世界之书沉吟了一会,将古话本哗啦回翻到扉页: [告诉你也无妨,这话本其一的主角乃是二人之子,名唤骁。] 「那他二人最后的命运结果是如何?」念念面上不显,掌中金铃却倏地攥紧了些。 世界之书却突兀的转移了话题,念念明白他不会再多说了。深吸了一口气,顺应问道:「什么生机?」 随着她话音落下,漂浮在空中的古话本蓦然化作金光消散,一本全新的书籍横空出现在她身前。 那规整的蓝色书封缓缓揭开,犹像宝匣被掀开了遮住宝气的匣盖,这里面大多为无一字的白纸,可最先入眼的五个字却让寇念念再也移不开目光。 主角,秦渊如 念念骤然将书籍握在手里,她轻轻翻动,细看之下美目中竟积了薄薄一层泪水。 她轻蹭了一下眼角,问道:「这是渊如的故事么?」 [不,这是你和秦渊如的故事。] 世界之书化出一支舔饱了墨的毛笔,轻轻下落在寇念念手边。 [你可以写下一段属于你和秦渊如的全新故事。] 毛笔悬在眼前,寇念念将它捏在指中,她怕有墨滴垂落污了纸张,便伸直了胳膊远远举着。 「我若写了,渊如便会按我写的再过一生?」 [是,再过一生。] 寇念念闻言,粲然一笑,收回毛笔,飞快的写下一行漂亮的小楷。 ——寇念念重回十六岁。 [你不再多写些?] 世界之书奇道。 「不写了,这一次我与渊如要自在的活」,寇念念挑了挑眉,「就算我什么都不写,这广平王妃我也做定了。」 [哈哈,你与他真是天生一对,既是如此,去吧。] 世界之书的声音迴响在念念耳侧,念念觉得自己似是摸到了一些曾经不甚在意的细节,甚至是证据—— 她定定地看向花圃中把玩草叶花骨朵的渊如,只觉得那些猜想让她浑身都在战慄,她眸光剧颤。 「小姐,好了」,冬梅替她将白玉簪束好,说道:「真希望小姐一直这般,不要总是穿白色啦。」 念念使劲地闭了闭眼。 第18章 不懂 寇府大厅。 念念到的时候,人几乎已经齐了。 秦渊如就跟在她后面,一手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都塞了点儿什么。 戚尚坤和沈东流还在他们的老位置,一坐一站,一喝茶一望天。
第35页 念念主动寒暄:「来了?」 戚尚坤点了点头,放下茶盏,轻咳了一声:「来了。」 念念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秦渊如倒是适时怪声怪气:「哟,这么大个将军,空爪子来的?」 戚尚坤这次像是有备而来,不仅没被秦肃气的倒仰,反倒是十分胸有成竹地对着自己的狗头军师一挥手。 「东流,拿上来罢。」 沈东流今日也得掺进骗钱的局里,沈三元标配的四方巾也没带,梳了个利落的高马尾,绑一个金贵的白玉冠,看起来比戚尚坤更像个名门子弟。 沈三元摸出一个木匣子,两袖子一挽,羽扇别在后腰,直直越过秦渊如向念念捧去:「寇姑娘,这是我们将军送您的百年老参。」 念念:「……」 秦渊如一声嗤笑:「百年老参?戚将军日常都补这么大?咋,着急要孩子?」 戚尚坤来江南一趟,囊中羞涩的堪比待嫁的姑娘,这棵百年老参决不是他能买得起的,所以这来路不明的贵重物件,一准儿是他打秋风打来的。 顶顶算得上是半拉的赃物,念念心里实在是不想要,但沈三元递都递来了,也只好捏着鼻子让冬梅收下。 而戚尚坤见礼送了,他屁股在寇府大厅的椅子上坐的更稳了点。 淡然地抿了抿茶尾巴,甚至颇为刻意地砸了两下,戚尚坤幽幽开口:「秦…小六是吧?来,给本将军添点茶。」 秦肃这个狗东西,不知道安了什么坏心躲在寇家,还被这个不近人情的寇念念一心护着。戚尚坤在大事上动不了他,自然妄想在这些小事上进行拿捏。 他却料想不到的是,如今的秦肃已经不是之前那被他克的死死的广平王了。 秦渊如微微一笑,丝毫不愿掩饰自己的嘲讽:「添茶?我看你长得挺像茶。」 「你!」戚将军尤其恼火,他霍然站起,修长一指直直指向秦渊如的鼻尖:「姓秦的,我劝你不要太作死!」 秦渊如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满脸不屑:「姓戚的,我也劝你,别把自己看的太重!」 没人上前开解当朝的嵴樑,甚至没人愿意主动给嵴樑搭个台阶,戚嵴樑悻悻而坐,端着那空了的茶盏,属实有点难过。 他说:「东流,本将好惨。」 狗头军师本是戚将军最坚实的后盾,但不知道怎的,沈后盾在近些日子里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 戚尚坤寻着他的目光,拾着而上,发现竟是主座上那一抹绝艷的淡彩。 戚尚坤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嘆了口气,他轻咳一声,这才唤回了沈东流弄丢的神志。 他加重了一点语气:「东流,本将好惨。」 沈东流及时应了一声,接过春桃托盘里的玉茶壶,给自家将军满满斟添了,顿了顿道:「将军,您不惨。」 戚尚坤淡淡回嗯,把那点劝人的情绪掩了回去。 他这个人虽生的随和,处世为人却摸得门儿清——甚至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如今这寇家念念的一双眼、一颗心,几乎全在这姓秦的身上。 戚尚坤就是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也知道沈三元这一汪东流是真的要随流水了。 他心中惋惜,愈看不得秦肃这小人得志的狗样子。 戚尚坤想都没想:「姓秦的,你来江陵多久了?」 闻言,秦渊如竟没有下意识回怼,反而极为难得地思索了下。 「得有个七、八日了吧……」秦渊如眉头紧紧蹙起,一点疑惑涌上心头,让他整个心间难耐的像是长了草。 他有了自己掩藏不住的困惑与惊惧。 自打他重生至今,逃离荆州、混入江陵、来到寇家,甚至是与戚尚坤所有的相遇都像是被操控好了似的。他一直有胜券在握的稳定感,是他笃定自己拿住了命运的脉搏,以至于他敢仗着这一世念念对戚尚坤的毫不动心而胡作非为。 他快要觉得,自己可以赢了。 但戚尚坤突然问他,来江陵多久了。 ——如遭棒喝。 上一世的数年蹉跎,这一世的早早陪伴,算起来,也不过八天。 八天,他怎么就敢……就敢说念念是他的了呢? 秦渊如眸光剧颤,双眼几乎在瞬间充血,他搭在念念椅背上的手掌不住颤抖,急喘之下,引得那抹淡彩蓦地回头。 感觉到渊如周身气场横变,念念心惊,顾不得多想,自然牵起了他的手:「渊如,渊如,你怎么了?!」 少女担忧的面庞与上一世的刑场一瞥不谋而合,那抹好看的淡彩混着骇人的血红一齐闯进了秦渊如的翻腾的脑海。 他竭力克己镇定,吐出的几个字却不是那么良善。 他声若含毒:「戚尚坤,你为什么还不死?!」 念念噤声不及,一声极小的惊唿滑进秦渊如的耳廓,他抬头望去,正看见小丫头提熘着裙摆踏入正厅。 小丫头本早早起了、早早来了,却自己坐了一会儿后,舍下戚哒,满心满意去小厨房取了晨起才做好的新鲜糕点。 她在担心姐姐和小六来不及食早膳就要会客——但那一盒精緻的糕点如今却全数坠到了地上。 寇清清笑的有些勉强,她还小,不算经歷过什么,以至于在听到这些话后,却全然不知该该作出些什么反应,她佯装天真,声音却十分发堵:「念姐姐,六哥哥……戚哒,沈军师…」
第36页 她乖巧地唤了一遍人,剩下难脱口的字字句句令她如鲠在喉:「你们…怎么了?」 戚尚坤在小丫头出现的一刻就站起相迎,他本不在乎秦肃那一句包含恶意的毒咒,但他没想到,这小丫头竟奇异地在乎了起来。 戚尚坤心中有些暖,他快步走上前,在小丫头轻轻的注视下,一块一块拾起沾了土的糕点,堆回盘中递给春桃。 他尚且不敢逾矩,不远不近地站了,冲着她温和的笑了笑:「你来了?」 小丫头心里有点难过,心虚不敢看他,低低垂头,手指轻搅自己的衣摆:「戚哒,六哥哥他不是那个意思……」 戚尚坤还是不在意:「他就算日日按膳食饭点上着香的咒我,我也会活的好好的——」 小丫头却是急急制住了他,声音是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六哥哥对姐姐很重要……」 戚尚坤挑眉看她。 「你是戚将军」,小丫头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圆儿,「那么大、那么厉害的戚将军…」 「但是,六哥哥他只有姐姐」,小丫头的眼尾有点泛红,她摇了摇头:「如果有一天你们会兵戎相见,请看在你我的情分上,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留六哥哥一条性命……」 小丫头仰头,与戚尚坤对视,目中满是郑重与恳切:「留他一命……」 戚尚坤哑然,他砸了咂舌,第一次主动伸手,轻拍了拍小丫头珠佩环戴的发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答应你。」 秦渊如的目中仍然血丝密布,他站的挺直,念念却觉得他神志似有不清。 她压下心中疑窦,缓声相劝:「渊如,噤声,清儿尚在。」 秦渊如却像是听不懂这句话,直直怒视,肩颈绷直,额角露出一点可怖青筋。 念念拧眉,突然一掌不慎温柔地拍在秦渊如的肘间:「秦渊如!」 秦渊如蓦然回神。 他肋下的经脉血管正不轻不重的跳着,不疼,却让他心绪不宁、头脑不清,他晃了晃头:「念念?」 「别念了」,念念又拍了他一下,她打的不重,秦渊如却弱不禁风似的抖了抖。 「你和戚尚坤到底有什么恩怨?」 秦渊如一怔,接着快速掩了过去,献出了他早备好的说辞:「戚尚坤他故意揭露了我的身份,害我…害我至此,我才如此恨……」 「至此?」念念竟气得想笑,「秦肃,我喊你秦小六的那天,是我不小心脱口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谁」,念念瞅着他,有些头疼,还是哄着,「别闹了,你跟戚尚坤现在没仇。」 秦渊如目光发散,不住怔愣。 他定定看向满目困扰的念念,秦渊如的熊心态终于渐歇,他重重缓了口气,心里却霍然突生出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 第19章 试探 戚尚坤挨了秦渊如一顿恶咒,本也火大,可被小丫头委婉一劝,三丈肺火被浇的干干净净,一点渣儿都没留下——转眼就带着寇二小姐欢欢喜喜地抓人去了。 三人都被哄着走了,念念也不端着,不动声色地向后挪挪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等着秦渊如吱声。 「——念」,秦渊如眨了眨眼,有点拎不清,他看着魂牵梦萦的一双杏眼美目,底气不算太足,「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秦肃」,念念唤了他一声,忽地想起自己仿若很久没这般喊过他,又补了一句,「秦肃。」 她第一声尾调轻扬,藏着点别扭的情绪,第二声却是十足的降调,肃字一落,秦渊如心里先堵了堵。 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半晌,秦渊如才道:「念念,你有什么要问我吗?」 念念不作声,手指搭在椅侧,轻轻敲了敲。秦渊如紧紧盯着那削葱般白皙的指尖,肋下不争气的隐隐作痛。 不动声色的垂头,他用自己刻意留出来的两捋须子遮起额角沁出的冷汗。 「秦肃,你来江陵做什么?」念念想了想,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问。 来娶媳妇呗,秦渊如有胆子想,可没胆子说,顿了下,挑了个最扯淡的:「我来查李霄安?」 听着这极明显的问句,念念差点被气乐,抿了抿唇,话音不算严厉:「查怀南王?广平王这是当上了哪的捕快?」 秦渊如闭眼瞎编:「就咱们江陵县衙,给我单支出来的队伍,专查李霄安。」 念念重生一世,脾气好了许多,顺着秦渊如的话茬子,尤为体贴:「那王爷跟民女说说,私离荆州,单枪匹马闯进江陵,又是怎么个想法?」 「嗐」,秦渊如夸张地嘆口气,「小小荆州,怎能困得住一个秦肃?」 似是也觉得这话撂地显得他脸颇大,秦渊如有点羞赧,他仰脸,对着念念灿烂一笑。 「还是咱们江陵好,风好水好」,秦渊如往人跟前凑凑,小声叨叨,「…人更好。」 念念看着少年颇为清朗的笑容,忽地就想起来上一世初见时,他那阴森勉强的笑意——两载之差,会让一个人性格差距如此之大吗? 琢磨起这一世与少年相处的点滴,念念本一颗情动的心如今更是悸动不休,她端起冷掉的茶想抿口,却被眼尖的秦渊如一把拦下。 他掌背碰着透冷的茶盏,指尖似有似无地蹭过念念指骨,秦渊如一脸淡然:「冷掉了,我去给你换盏热的。」
第37页 秦渊如言出必行,不顾丫鬟总管冬梅不善的目光,亲自捧来茶壶,斟了多半杯,又不知道打哪变出一块糖丁模样的东西,当着人面投进了杯里。 冬梅偷偷道:「小姐,您跟小六说喜欢喝稍甜的茶了?」 念念看了她一眼:「未曾。」 「那就奇怪了,前些天二小姐跟我说,小六会沏花茶,我还以为是您吩咐他了,」冬梅道,「真是奇怪,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念念没作声,回想起自己琢磨的那些事,直觉得越发荒谬,却也越发可信。 秦渊如很快就端着那杯,从清苦茶半路出家成甜茶的盏回来了,他侧放于人手边,讨好道:「我自己做的花糖丁,你尝尝。」 念念敛眸,正看见杯中渐融的糖丁里裹了一朵桂花。 这月份,哪来的桂花? 见念念看他,秦渊如解释道:「糖铺子里有卖花干的,我买了泡开洗净,将糖煮了浇在花外边,就成这样了。」 「还有榆钱、梅花啥的,我都买了点「,秦渊如说着,将自己随身的荷包解下,里面用油纸包着十数块,「怕你平日里嫌茶苦,就随身带了几块。」 「…」,念念突然悟到点什么,眸光一飘,正对上秦渊如打早就拎来的小包袱上。 「哎呀,我给忘了!」秦渊如随着念念的眸动,也想起了自己的小包袱。 「我心思给这戚将军备点厚礼呢」,秦渊如一脸的痛心疾首,「都怪我,给忘了。」 闻言,念念又想起,方才渊如一见着戚尚坤,没两句话就犯病的模样,更觉得他这话是万般的不可信。 她微微颔首,示意秦渊如打开包袱给大家瞅瞅。 广平王确实是磨出来了,脸皮不薄,大大方方一开包袱,数十成百的黑炭模样的东西滴熘熘的往外滚。念念倚着的桌子不算小,竟然都盛不下,好几个掉在了地上。 念念:「……」 秦渊如坦荡荡:「本王好不容易下厨一次,他戚将军配有这个殊荣,共襄一下本王盛举。」 看着满满一桌子煳焦梆硬的失败品,念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指使着冬梅帮着一起捡捡,半晌才道:「秦肃,你就这么不喜欢戚尚坤?」 秦渊如点头如捣蒜。 念念挑了挑眉,突生了点坏心:「可惜啊…」 「可惜什么?」秦渊如赶紧问。 「没什么」,念念做了个落寞的神情,「罢了,罢了。」 秦渊如觉得自己又有点要发疯的趋势,他不动声色地一掐大腿,等着念念的下话。 而念念却好像是在测他什么似的,指尖沿着杯沿打转,慢悠悠地,「戚尚坤这人罢,总归还是个良婿,配我…」 秦渊如一双眸子登时狰狞起,黑白分明中又突出一点瞩目的血红,卡在眼尾,他指甲狠狠扣进掌心,手指前段无半点血色。他喉咙动了动,似有些干:「念念,别喜欢他,求…」 「配我妹妹,刚刚好」,念念半点指尖浸入茶水,勾起一点,一抬手,蹭在秦渊如睑下,将那抹泪痣擦了去,「别点痣了,我不喜欢。」 秦渊如动也没动。 念念莞尔一笑,「秦肃,勾起你那疯魔病的,到底是戚尚坤,还是…我?」 「那时,你在马车上躲我,到底是厌恶我,还是…」,念念一顿,语气极为平稳,「心悦我?」 秦渊如没有说话,他定定地看着面前女子,神情说不清的迷濛。 念念舒颜:「这些日子,我总忧心你那波澜不休的思绪,时常想着这般做好不好,那般做好不好,但其实,渊如,是不是我在这里,你就会高兴一点呢?」 念念在上一世的时候,几乎没有与旁人说过这些剖白又试探的话——倒不是因为扭捏,她只是觉得,把自己一颗惴惴的心挂在嘴边,显得廉价,不矜贵,犹如皮影,若被人操控着。连对戚尚坤,都是直白且无畏的。 她一直认为,是自己生性如此落落大方,直到如今重生一世,那个叫秦肃的人,就这么守在自己眼前,她才蓦然惊觉,于秦肃,是不敢道清的情愫。 道不清,才会流连,心欢了,才故生怖。 那盏马车上折坏的徘徊花灯,几乎击溃了她的勇气,笃定的决然化作不合时宜的话,在她的唇齿间滞滚,浮来沉去——她什么都不敢再提。 可渊如,常日里的行事,处处透着温柔、体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 她想不透,或许是不敢想透,终于,百转千回的不甘让她略带尝试地开口。 「会高兴一点吗?」念念不想临阵脱逃。 秦渊如愣愣地看着她。 上一世念念被戚尚坤惹得愤懑难抑,却又下意识地替他填平江南事务的漏网,方山扣着安抚难民的饷,戚尚坤难以与他撕破脸,念念就亲自帮他给方山挖坑…念念似乎为戚尚坤做了许多,而她那时候曾问过他,会高兴一点吗? 从未。 念念的聪慧,赋予她及强大的能力,让她沉稳、从容,行事有条不紊,让人又艷羡,又忧心她会像汪水中月,一挥,忽地就消散了。 她有自己所在乎的,常以为事事替他料理好,就是顶顶的爱意——秦渊如也曾觉得,这就是世间最连城的东西了。 却也不是。 秦渊如连喘气都不会了。
第38页 首尾相连的试探说出口,念念只觉得心里是说不清的畅快,她轻扬头:「你若是高兴,就表现的愉悦一点,若是不爽,也大可以撒泼出来。」 念念弯了一双美目,「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广平王觉得面上过得去,大可都使将出来。」 秦渊如摇摇头:「不使,总要给咱们寇府留些脸面的。」 念念笑颜如月:「多挣些就是了,不怕丢。」 秦渊如并未正面回答念念的忧虑,但他弯翘如钩的唇角却已给出了极为清晰的回答。 念念不愿再追迫他。 建元最深的这根隐刺上,不可能只有一个昭然若是的秘辛——念念嘆笑,只觉得上一世的自己过分天真,竟笃信这反王会被自己牢牢缚住。 她都快比不上那写游记的浪人了。 思及此,念念补了一句:「渊如,你瞒着世人的,毋须瞒着我。」 这句话秦渊如倒是反应的很及时,「没什么瞒着的。」 念念点了点头。 秦渊如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脱出。 他确实没什么瞒着的,私练军队、造反、控制江南,这些事情早晚会步步公之于世,可他藏了整整一世的东西,又如何轻易托出呢? 名唤重劫的坏物,他一辈子难以脱逃的噩梦。 秦渊如笑了,唇角勾着人畜无害的角度。 ——他这种自私又阴鸷的坏种,连下地狱都想拽着他的爱人。 第20章 奚云 戚尚坤设套的地方,就选在了寇府对角不远处的奚云楼。 奚云、凤乙、满芳三楼,是江陵最为出名的三座食肆。满芳楼是最阔的,其次是凤乙,比较物美价廉的是奚云。而奚云之所以可以和另外两楼并称,绝大部分原因就是奚云狮子头十分出名。 但李霄安躲在奚云,应该不是为了狮子头——戚尚坤正如上给寇清清解释,在沈东流无语至极的目光中,又问了清清一句: 「你想吃狮子头吗?」 好在寇二小姐尚记得自己此行为何,没在沈三元脆弱的神经上再添一把火:「不了,我们应该先做正事。」 可沈三元欣慰的头还没来得及点下去,色令智昏的戚将军已经招唿着小二把狮子头炖上了。 「……」 沈东流压低了声音:「将军,来抓李霄安的,不是来抓狮子头的!「 他话音未消,余光里正瞥见二楼雅间有一人鬼祟探头,那人视线落在三人身上,与沈东流眸光擦过,几乎瞬间就缩了回去。 沈东流忙道:「楼上…」 戚尚坤沖他摇了摇头。 沈东流心底一噎,面色难得不变,他顺着狮子头坐下,将一张黝黑俊脸大大方方地对上二楼栏杆处。 原来如此,沈东流默叨。 按照沈东流自己所想,他们计划要做的,应该是以寇家大小姐为饵,引出寇府座上宾怀南王李霄安,再以武力擒住,送至中都审度。但这计划自一开始就出现了纰漏,首先是秦肃窝藏在寇府的举动令人捉摸不定,其次便是寇家大小姐并未应允做戏之事。 换了寇二小姐来,沈东流料到计划会有变化,却未想到自家将军却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沈东流额角抽了下,他望向背朝二楼而坐的俩人,手指微动,语气不耐:「行不行了?要不打道回府算了。」 戚尚坤安抚他:「再等等。」 「等个屁」,沈东流骤然发力拍桌,茶盏勐地错位,成片水渍打在桌上,清清一声惊唿,往戚尚坤身后躲了躲。 「人根本就没在这!刚才那个探子你没看见??」 戚尚坤蓦然被这一举动惹怒,他剑眉蹙起,声音也拔的高了点:「沈东流,你疯了?!」 「你才疯了吧!戚尚坤你自己来做什么的不知道??」沈东流如一头被激怒的田园小土狗,高梳的马尾晃出一条愤慨的弧度,他一指寇清清:「为了她耽误多少事了?没完没了是吧!」 戚尚坤眉峰拧的更紧,「关人家寇清清什么事?沈东流,你放尊重点!」 「好哇,好哇」,沈东流不砸桌子了,他勐地站起,动作幅度之大,引得半个大厅的人频频里望,「早知道你是这么个色令智昏的东西,我沈东流何必跟着你出生入死!」 沈东流活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在寇清清震惊的眸光中,他一边眨眼一边愤慨地向奚云楼门口疾步而去。 「我真的看透了!戚尚坤,我真的看透——」 沈东流勐地前探,以一种极诡异的姿势摸到前台帐本,在掌柜倏然慌乱的动作中,将帐本甩至丈远。帐本在空中甩出不太完美的弧线,里间夹带的东西悉数掉落,一点银光直坠,被好整以暇的戚尚坤稳稳接住。 银质物前端被挖空了一节,后部鼓起,戚尚坤面色有些嫌弃,两指夹着,在桌角蹭了蹭……是个银哨。 其实戚尚坤和沈东流闹得这一出极其简单,简单到若是那寇念念在这,只怕会毫不留情地笑出声——也得亏是他家小清清,人美心善识大体,即使今日之戏远远不如计划来的精绝妥帖,万般不足以凸显他戚将军的大能,人家也不曾嫌乎他,还亲自递来茶水任他清洗指尖。 建元朝最出了名的少年将军再志得意满,在某些方面也只是个普通的、难以免俗的少年人,以至于博得心悦之人的青睐,早超过抓个没甚脑子的李霄安来得重要。
第39页 戚尚坤的余光中,满是个被一堆珠佩首饰紧紧锢住的小丫头。他迎着人好奇的眸光笑了笑,突生了些难得的骄傲自满,而小将军的骄矜犹如一朵绽开的牡丹,来得既快又骚包。 「东流,不可无礼。」戚尚坤朗声。 自他们进入奚云楼,瞥见二楼鬼祟人影、帐台掌柜警惕目光,戚尚坤就知道李霄安的蠢,真不是蠢在民间那些小话本间的流传,而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单纯——怀南王太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了。 他和沈东流巡迴于江南之间,一边摸那些官银的流向,一边追着李霄安的尾巴根跑,看似被怀南王的滑劲儿耍的团团转,实则不然,暗转的大部分官银已经被截获,在中都重炼后就送返江南,李霄安在京中的党羽也被朝堂小粉红周大人连根拔起,戚尚坤甚至颇为意外地试探出,寇家与广平王秦肃都没和李霄安一道儿,所以现在怀南王堪堪能剩的,也就这个名头、他自己和身边的一点私兵了。 搭上今日今时今景,两厢连着看,真的很难说李霄安不是个缺货。 唯一值得称颂的,八成只有怀南王一腔子造反的热血。 而随着戚尚坤话音儿落下,那一只银哨被他单指戳进了饭桌里,他手怼的位置是哨子进出气的地方,又不知道使的什么怪劲儿,哨子发出一声悽厉响动,随后整个陷于桌子里面,看着就拔不出来。 寇清清躲在戚尚坤身后,偷偷捂嘴笑了笑。 这点小动作必是瞒不过英明神武、耳聪目明的戚将军,他身形未动,却悄悄在身后沖人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清清,「……」,看罢,好好一个戚将军总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与此同时,被银哨声引出的人们,皆露了脸。 数月不见人影的怀南王李霄安独居高位,在二楼栏杆正中央,向底下三人投去不屑的目光。 「戚…尚坤?」李霄安笑了笑,肩上的玄色狐绒薄裘被他扬出一个不小的弧度,「…也不过如此。」 李霄安人如起名,长得确实不错,只可惜人一旦傻起来,任何花里胡哨的动作不仅起不到耍帅的作用,还显得尤为天真无邪。 李霄安的出身不算好,他母妃是江南普通人家的女子,只是才姿出色,又碰巧遇上了微服私访的当今圣上,所谓才子佳人一相逢,胜却的人间无数却在建元帝回宫的时候戛然而止……李霄安母妃郁郁而终,剩下的小皇子便独自生存,独自封王,独自把自己养成了一只笨头蛇。 如此看起来,李霄安好像挺苦的,但自小出身皇家,锦衣玉食、衣食无忧,高兴了就夺夺嫡,不高兴了就造造反,这命数倒也比隔壁吃不起饭的秦肃、和从小在沙场里捉蛐蛐的戚尚坤,又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人总归是有盈有虚,李霄安的心不善,不是能做龙首的人,如今这番境遇也是应得的。戚尚坤秉持着好言劝不了那该死鬼的心态,摺扇一挽,绕着扇面做的银刃闪过乍眼的寒芒,不再虚与委蛇。 「殿下,又是何必呢?」戚尚坤还颇有礼貌,「束手就擒,我算你自首。」 「呵呵」,李霄安不上当,他眨巴眨巴眼睛,嘴角微耷,看起来阴郁至极,「…你太托大了,戚尚坤,朝廷把你养得肥,就真当自己是条好狗了?」 戚尚坤讥诮,「比起有的狗下了江南就觉得自己是北方的狼族,本将军可好多了。」 「放肆!」李霄安身边近侍怒吼,他唰地拔剑,这一下约是下了进攻的号令,奚云楼里众人皆拔刀相向,为数不多来吃饭的倒霉蛋被吓得瑟缩一角,一女子禁不住惊吓出声,离得近的私兵干脆一刀砍过去。 锵! 戚尚坤手中素扇应势而飞,与私兵兵器相撞,一声脆响,私兵虎口震裂,连退数步,而大刀与素扇银刃相撞,竟一下被噼成了数瓣。 素扇飞了一个极完美的弧线,又落回了戚尚坤掌中,他不忘将染上些血的一面向外,不让身后老实躲着的小丫头看见一点不干净的东西。 既然李霄安的下属说了话,那剩下的对话就不能让戚将军本人亲口嘚啵了,见自家将军收好势,机智沈三元见缝就插针:「怀南王,你也看见了,区区杂兵拦不住我戚家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大势已去,何必再垂死挣扎?」 「你私兵万余,却尽数留在江陵城外的佟山,带入城中的不过数十,这数十之中,能与我沈东流抗衡的都不过双手之数,又有几人能跟我家将军过上手?李霄安,你造反篡位之心昭昭,之罪昭昭,之证昭昭,你还有什么可顽固抵抗的?!」 「糟了糟了」,趁沈东流在一旁蛊惑人心,戚尚坤偷偷猫腰,对着寇清清小声嘀咕,「没落了没落了。」 乍一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但眼前局面稳的很,清清便作出洗耳恭听戚将军高言的乖巧姿态:「你说你说。」 戚尚坤本来还一脸的高深莫测,却蓦然被十分配合的、小动作很多的寇二小姐萌个底儿翻,脑子里的经络瞬间搭错,本该小声嘁嘁的话被他用正常声量说了出来:「沈三元呗,太没落了,早前来我帐下的时候,还能引经据典骈四俪六三步作诗,如今说个排句都得用一样的词了,没落了没落了。」 「……」眼前的李霄安还在执着对峙,沈三元还在晓之以情,被迫听人说小话的寇二小姐直觉丢人,她赶紧拉拉戚尚坤衣角,「戚哒,慎言,沈军师可以听到的。」
第40页 「——谢寇二小姐,末将确实听见了,」沈东流早习惯了戚尚坤动不动就跑偏的思路,他实在过于聪慧机敏,脑子里常有些异于常人却十分奏效的活络东西在,这也是沈东流较为佩服他的地方,因此也不算在意。 但显然,大部分人尚体察不到戚将军的智慧。李霄安嗤笑一声,也似是才发现寇清清,他略略歪头,正瞥见人白兔似的既纯善稚嫩又难掩姣好动人的面容。 李霄安笑了,「戚将军出门捉我,还带个……」 清清一滞。 第21章 古怪 李霄安说:「将军出门捉我,还带个宠妾?这般如胶似漆……那我们韶安公主可如何是好呢?」 清清一滞。 「说什么鬼话」,戚尚坤眉峰紧锁,面上的不悦几欲寒凝成冰,他素扇于掌心轻磕,轻声冷笑,「…死到临头了还管顾别人呢。」 戚尚坤这人是有点古怪脾气在身上的。他年岁还不到双数的时候,就被上一任戚将军打包送进了军营,别人家的二世祖在爹疼娘宠,戚尚坤正因为捣蛋被军营里的老将追着嗷嗷打。而老戚将军只负责看顾他不长歪,另外的长丑长俊、是高是矮都得戚尚坤自己操心。因着,他茁壮成长到现在的脾气秉性、喜怒爱好全是自己的,是连他亲娘老戚夫人来了,都免不得感嘆一句这孩子到底是随着谁了。 戚尚坤对自己的毛病也是门儿清,他从一水儿俊杰中千挑万选出了沈东流,一方面是觉得此人极对胃口,另一方面就是沈三元天生的八面玲珑可替他圆些落脸的场面。 自一开始戚尚坤查清官银走向就对李霄安起了杀心,到现在两相对峙下,李霄安的几个字又彻底戳火了戚尚坤的肺管子——眼见着自家将军开始拆扇子取银刃,沈东流暗喊了几句要完,可面上还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我家将军的事不用殿下操心」,沈东流淡淡道,「以银哨为号,哨响人齐,又拖着我等聊了这么久,殿下可终于将人给凑齐了?」 李霄安桀桀笑了几声,「沈军师自己也说了,就算本王的精兵良将再多也打不过你主子,那本王又何必徒徒白送呢?」 「…中都郎戚尚坤,盛世之才,天降之子,以一当百……」李霄安虚握了握手掌,似是觉得好笑,「戚将军,看来刚过易折、盛极必衰的道理,你还不太懂。」 「可我懂…我也曾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吶……」 然而这时,李霄安身边近侍突然做了个奇异的手势,李霄安正抒发的物哀之情一顿,草草结句,「…有机会本王再讲给你罢。」 「?」沈东流心里一突,紧忙向戚尚坤的方向看去,而戚尚坤在李霄安话音尚未落全之时,已将寇清清细细护在身侧。「将——!」沈东流蓦然明白了李霄安的意思,他失声提醒,却已来不及! 轰! 整个奚云楼在瞬间一分为二,李霄安在映日的火光中被私兵护着从窗口逃出,私炮余响震天动地,离炸点近的木制桌椅化成齑粉,在升腾的浓烟中模煳了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奚云楼所在处火光沖天。 李霄安竟胆大到在这奚云楼里埋了火炮! 戚尚坤反应得极快,却也只来得及拎着沈东流的后领子把他顺着火小的地方扔出去,而被他护的十分周全的清清,则在慌乱中罩着戚尚坤仓皇脱下的外衫,被勐地推向了沈东流。 「戚——!」 唿!又一道火舌勐地窜出,街上的人们四下逃窜,戚尚坤被迫卷胁回奚云楼大堂,却听见有侥倖存活之人的微弱唿救。 「救命啊!救——」 「啊!咳——咳!」 「救救我——!」 李霄安逃走根本来不及带走所有人,眼下在大堂之中被困住的,除了来吃饭的食客,大多数竟都是李霄安的人。 戚尚坤眉头剧跳,胸腔不断起伏,他隔着烈烈火海,遥遥望向被沈东流死死拽住的寇清清。 这一刻,小丫头仿若感知到什么,她仓促仰头,颤抖的声线顺着波动的火焰传入:「戚哒!快出来,别回去!」 戚尚坤动作猝然一顿。 「你快出来啊」,寇清清竭力唤他,「戚尚坤!!」 戚将军征战多年,他的名字被无数或敌或友的人唤过,有敬佩的、有夸赞的、有急切的、有带着恨意的,可寇清清这般喊他名字,却还是第一次。 戚尚坤勐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人已化作了一道迅捷的劲风,他发狠冲进火场,将普通食客一一推出,清清远远看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一个食客也被戚尚坤稳稳扔出了大门,来不及啼哭道谢,被救出的众人急急避向安全之处,沈东流忙护着他们,不经意放开了对寇清清的钳制。 私炮将奚云楼炸的粉碎,若不是身法盖世、天下无双的戚将军在这,只怕在场众人无一可倖免。而就在戚尚坤再次扭身营救李霄安私兵的瞬间,一根裹满了火焰、被烧的通红的柱子自他身后侧唿啸落下! 「小心——!」 戚尚坤只觉得被人勐地推开来,接近着一股热浪袭来,坍塌的屋顶砖瓦不断落下,小小的身影努力蜷缩着,上等的裙摆底端染上火苗,像一头小犬奋力扑向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女。 是寇清清!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避开沈东流的视线,以一种极无畏的姿态冲进火场,她颈侧被碎石划出一道小小的口子,身上还裹着戚尚坤月白的外衫。
第41页 「你进来干什么!沈东流呢?!他干什么吃的!」戚尚坤暴怒,一串在军营磨出来的痞话脱口而出,寇清清几乎一愣。而见小丫头被这痞气骇住,戚尚坤又急又燥,情急之下干脆扇了自己一个颇为响亮的嘴巴。 「……」大块大块的碎木暴雨般不停落下,大门几乎被火焰堵死,戚尚坤果断抱起寇清清,向后门方面突去! 李霄安的私兵见有人奔自己冲来,慌忙扬起手请求救援,清清伏在戚尚坤肩上,向地上受伤之人伸出葱白玉手。 这个时候,那点名门贵女的矜持远不如多救几个人来的实在。 数人相互扶持一齐奔向后门,沿路多焰灼热,清清一张小脸被熏的极红,她面上掩着戚尚坤砸碎酒罈浸湿的衣角,却仍被浓烟呛的勐咳。 「傻子」,戚尚坤也在气头,评价的不留情面。 「……什么?」清清听不清,问他。 「我说,寇清清你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就满十五了,怎么了?」清清如实答道。 「……」戚尚坤怒极反笑,「十四就敢沖火场,十五是不是得上阵杀敌了?」 「小傻子!」 这次清清可听清了,她隔着衣角轻轻呸了一下。 几人狂奔至后门,可在遥遥几步之时再无法前行——奚云楼建的再好也经不起这般灼烧,生门虽近,却眼见它楼塌了。 外侧的沈东流被人群拉着拼命唿唤,楼内众人也无人回应,沈三元面色俱灰,一颗心沉到了冰底。 而此时,衙门派来救火的人才姗姗来迟。 * 「春梅姐,二小姐他们去了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 两个时辰前,春桃扒着寇府大门的门框,露出半个脑袋,远远望着对角的奚云楼,有点不开心:「你说,小姐不能是被骗了吧!」 「瞎说什么呢」,冬梅轻轻踢了她一小下,朝里瞧了瞧,「你觉得大小姐会放任二小姐被人骗?放心吧,一会儿就回来了。」 春桃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捨不得那大门框,偷偷倚着往外瞧。 冬梅嘆了口气,无心再继续手里的针线活,跟春桃一起巴望了会,也忍不住嘀咕:「二小姐不能被骗吧…」 「…」春桃深吸口气,眼神十分幽怨:「你刚说的不会!」 「……」 「所以,戚狗…将军到底按的什么心」,秦渊如捻着俩块儿快煳成焦炭的糖丁磋磨,修长有骨感的指节黑了一片,他瞧瞧,直搁心里嘆气:看吧,这姓秦的不光心黑,还手黑。 念念微微摇了摇头:「渊如,这些你合该想透的,休要什么都问我。」她上一世为广平王做谋,事事想到所有人前面,各种道理揉碎了讲给秦肃听,就差将他别在腰带上日日耳提面命。上一世的念念觉得他傻到底了,但这一世她痛定思痛,最终决定再不那般事无巨细,力求让广平王自己多动脑、多思考。 省的让她再气的…不理他。 念念不着痕迹地瞄着人犯难的面色,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上一世有些时候,她明明知道秦渊如做的某些蠢事其实无伤大雅,可还是会没来由地生一肚子气,直惹的本来好好的广平王茶饭不思,日日围着她道歉作揖,最后顶着片青黑的眼眶,囫囵瘦下去一大圈,她才算是解了气似的,勉勉强强应上人家一句。 然而每每这个时候,秦肃那双阴霾密布的灰眸会倏地亮起,像两盏琉璃,那么亮,那么充满生气。寇念念曾将这归结为望秦肃成龙,来好好打压那个不长眼睛不长心的戚尚坤,但什么时候,这种心态变成了,她单纯想看到秦渊如对活着的渴望。 秦渊如喜欢寇念念这件事,她自觉掌控的不错,但寇念念喜欢戚尚坤这件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打折扣,直至变成,她想陪一个叫秦肃的笨蛋去上穷碧落下黄泉。 念念正在捋自己年少无知时被猪油蒙心干的蠢事,冷不丁秦渊如沉吟半晌,忽地出声:「念念,我想了想,戚尚坤来江南这一趟碰到咱们,属实是我时运不济。」 秦渊如老成持重,满眸阴沉严肃:「如果我早来咱们寇府几天,早点和小丫头打赌,然后咱们早点去看花灯,一准儿碰不见他。」似是幻想了想没碰见戚尚坤的可能性,秦渊如脸上多了点轻松,但似是立马又想到如今真实的处境,他那点愉悦很快就被晦气压了下去:「他八字是啥,是不是跟咱们犯沖?」 「……」这一口一个咱们,唤的可真是亲热。 不过有一处,秦渊如是说到点子上了。他们和戚尚坤的相遇,确实充满了巧合与不确定性。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上一世的建元十三年时,她确定还不认识戚尚坤。所以,反叛的李霄安又是如何被捉住的呢? 十三年、十三年…… 上一世她知道李霄安在如今的时间节点藏身于奚云楼,应该是在江南第一才女的评选之后,当时有人提议以此事为题,要作诗夸赞戚将军的英勇神武,还被她冷嘲热讽过,而如今她重生,却只把这当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 咣! 念念手边的茶盏被她无意识地挥到了地上,茶盏碎裂半杯茶水溢出,沾湿了念念的裙摆下侧。 「哎」,秦渊如紧忙上前,他弯腰想替她擦拭,却对上了一双因慌乱而不住颤抖的眸子。
第42页 「奚云楼…大火」,念念从齿缝中咬出几个字,她勐地站起,几乎是踉跄地向外奔去,而秦渊如在反应过来这几个字所代表的含义时,一张脸也煞是难看起来。 ——建元十三年,江陵三大楼之一奚云楼无故起火,掌柜小二及部分食客皆遇难,走水原因归到了后厨用火不当,而后二月,朝廷派戚将军下江南,迅速捉拿了叛贼李霄安归京。 但戚尚坤下江南的时间远比各路文书记载的要早、要久,也是因此他才能与寇清清早于她而相识……文书或有野史掺杂,但全部一致的两个月时间、包括戚尚坤自己也曾提起过,那就说明这是肯定存在的时间空余。 这两个月,他们所有人都去做什么了呢? 第22章 争执 奚云楼、大火、李霄安、戚尚坤,外加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寇清清…… 念念突然意识到,对于重生一事,她琢磨的实在过于简单。她一直以为,改变自己和渊如的结局,不过是手拿把掐的事儿,只要她自己拎拎清楚,不再执着于戚尚坤,把渊如好好留在身边,那他们四人就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 她已经早于上一世的时间认识了渊如,甚至早于小丫头之前认识了戚尚坤,可为什么,奚云楼的大火还会照常发生? 她可以笃定,上一世的这个时间节点,小丫头没有被波及入奚云楼之案里,但是她和戚尚坤的初遇,又应该是在建元十三年左右没错。 …… 念念疾步不停,心思电转间又出了一身的冷汗,既然奚云楼的大火仍在,那必定还有点别的什么也会存续、发生,最后结出难以遏制的恶果。 秦渊如紧跟在念念一侧,眸子里俱是担忧。「看台阶!」秦渊如提醒念念,手臂横置,稳稳接在念念身后。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秦肃还待在荆州蓄谋,对于江陵城内的一场大火知之甚少,还是听隔壁小胖家提起,尚未攒够闲钱去吃的狮子头,在一日之内付之一炬。 秦渊如没想过这场大火,竟会跟戚尚坤扯在一起…… 可念念,又是怎么猜到的呢? 不及他细问,一声巨响轰然响起! 余波不小,震的寇府众人皆是一抖。 念念一张俏脸倏忽煞白,她脚下步伐更快,却不妨一块凸起的地砖挡住去路,脚下勐地一绊,直直向前摔去。 「清儿……」念念几乎不顾自己,眼见着就要磕到,却一丁点儿也不在乎。 「我说了,看路!」秦渊如稳稳接住人,扶正,弯腰握住念念的脚腕,轻轻转了转,「疼吗?有没有伤到?」 念念心中着急,没在意秦渊如不同寻常的动作,她只想着挣脱,匆匆道:「不疼,没伤到,快点放开我!」 秦渊如没动。 他隔着薄薄的衣料捏着人纤细的腕骨,他手很准,在崴到肿起的地方轻轻推了一下。 「嘶——」念念没有防备,痛哼出声。 「……」秦渊如干脆单膝跪下,拎着人的足腕搭在自己腿上,一掌摊开,缓缓揉着。 「寇念念」,秦渊如一双深墨色的瞳孔直勾勾盯着人,黑白分明的眼珠一错不错,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不知怎么,念念却听出些不高兴的语气来。 「渊如,你先放开我,我们去找清儿,剩下的一会儿再说,好不好?」上一世数年的造反生涯,让念念对危险的感知尤为清醒,但她心挂小丫头,直至话音落下,才发现秦渊如的脸色越来越不善。 「渊如——」念念再一次挣道。 渊他大爷。 秦渊如生生咽下这四个字,把无名火费力下压,而看到掌中细腕仍在不停挣扎,秦渊如轻轻一握:「…我不管是寇清清,是戚尚坤,还是谁,你最好永远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寇念念,我劝你,别让我发疯。」秦渊如淡淡道。 发疯二字被他说的极轻描淡写,似乎就是个不怎么有用的威胁。 念念面上升起薄怒,「秦肃!我真的没事,你松开我!我要去找清儿!」 「……不许去了」,秦渊如语气很冷,「有戚尚坤在,小丫头不会有事的,你只需要管顾好自己,剩下的交给我。」 冬梅、春桃正远远跑来,秦渊如站起,提着念念不足一握的小臂,将人交给冬梅:「看好你家小姐,没我允许,不可踏出寇府半步。」 「你!」念念怒极反笑,「你把我关在寇府?」 「不想让你家小姐受伤的话,就按我说的做」,秦渊如不与念念对视,拆下腰间锦囊,一只手托着递过去。 念念不接。 秦渊如没多说,干脆将锦囊置于念念足边,他起身,又嘱咐道:「左足腕骨上一寸肿了,用绸布包上几块冰,冷敷十二时辰,再换棉布浸热水热敷,期间不要重揉,若是还不好,就叫郎中来看。」 「秦渊如,你到底要做什么?」念念紧紧蹙眉,「方才的爆炸必定与怀南王李霄安有关,清儿和将军有没有受伤尚未可知,你拦着我,有何用处?」 重生至今,念念第一次唤戚尚坤为「将军」,不是生硬的全名全姓,更不是略带讽刺的大唿官职——念念避讳良久,仍是在这一刻习惯性脱口而出。 秦渊如这次却恍若未闻,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又嘱咐了冬梅、春桃:「看住她。」
第43页 秦渊如这人就是这样,他笑时,纯良、无害,让人禁不住就放下防备,想与他亲近;他不笑时,一双眸子就过分冷漠,不带一丝感情与温度,像是棋盘上解不开的玲珑棋局,诱惑、又阴鸷可怖。 秦渊如是天生的贵胄,与生俱来的疏离气质让他不可亲近,过分昳丽俊朗的面容又让他犹如星辰般耀眼,可他自己却从不在乎这些;上一世在人前遮面瑟缩,这一世扮个向好少年生机勃勃。 那一点变人面相的墨痣已被念念擦去,秦渊如整张俊脸看起来白皙透亮,可他不笑了,不与她对视了,他让冬梅照顾自己,却不说自己想做什么。 念念没来由地生出些慌乱,她想抓住秦渊如问清楚,却被冬梅、春桃稳稳扶住,一步前行不得。 「大小姐,您受伤了」,冬梅慌乱稳着她。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上一世的小翠、如今的冬梅,明明是她的人,却为什么都过分听从秦渊如的话?! …… 「寇姑娘,王爷说了,今日可不许您出院子。」小翠抱着狐裘,紧紧跟在寇念念身后,见她想出院子,焦急万分。 「寇姑娘,寇姑娘!」见她不理,小翠又急急喊,最后紧跨几步,整个人伸着手臂挡在了她面前,「就今日一日,您行行好,别往外走了……」 「一日?」寇念念侧头讥讽,「他秦肃关我多少次了?我是谋士,不是他的家宠!」 因几日前不慎染了风寒,寇念念的俏脸愈发小巧,下颌紧绷没一点肉,前段时间还穿着正好的衣裙,如今都宽松了不少,束腰又补几针,才不至于松垮得要掉。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秦渊如却要疯了。 那段时间戚尚坤的兵马正在反扑,秦渊如瞒着不让寇念念知道,自己一边干仗,一边抽时间就去寇念念面前装二世祖。寇念念被他安置在荆州府邸,府邸四周安排的兵马都是秦渊如精挑细选的,忠心、能抗能打、说一不二,也是因为如此,秦渊如重伤的消息连个口信儿都没传进寇念念耳里。 可就是这般细緻,寇念念还是在某一日染了风寒。白日里只是畏寒、惧光,到夜里就咳嗽不止,成宿的睡不着觉。郎中来了几波,都说是思虑过重而引起的心病,连开的药方都大同小异。 秦渊如傻眼了,觉得是自己造反的事太让寇念念太上火,忧虑成疾夜不能寐,可造反造了一多半,说暂停几日也不太可能,秦渊如想了想,只得自行避战。但戚尚坤十分鸡贼,趁着秦渊如心神不定,乘胜追击,这次更是一箭射穿了秦渊如的琵琶骨。 箭就是普通的箭,拔出来就行。 但一来一回,就耗费了几日的功夫。 寇念念一直见不到秦渊如,自己又长着七窍玲珑心,略一盘算,就知道他估计是被戚尚坤欺负死了。 戚尚坤三岁和泥玩,和的都得是军营口的泥,而秦渊如满打满算,琢磨行军打仗的年数都不过一手之数,他再聪明灵活,打的江南军节节败退,可遇上戚尚坤,他根本不占任何优势。 戚家军,太战无不胜了。 尤其,这些日子,关于广平王造反的进度,是一点消息都没传进寇念念耳朵里——太可疑了。 所以她要出去,找秦渊如问个清楚。 但小翠拦她,说王爷交代,为了她的身体,为了那该死的破风寒早点好,死不让她离开院子。 一直这样,秦渊如打着为她的好的名号,永远不让自己站在他身侧,陪他共渡风险。 …… 冬梅还在劝她。 念念勐然挥开冬梅的手,「为什么你要听他?冬梅,为什么你要听他的?!」 冬梅哑了哑口,小六的姿态过于笃信和可靠,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莫名的信任他,甚至觉得,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真心对大小姐,那这个人一定是小六。 她虽知道小六不是单纯的小六,但随着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大小姐的上心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自家小姐也莫名信任他,冬梅有一种感觉,是陪伴念念多年,而生出的一种直觉——面前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应该都是为了自家小姐罢,他时而开朗、时而阴郁难测的情绪,都是因为小姐而变的罢。 奚云楼已经炸毁失火,其中情况难以预测,她不想、也不敢让大小姐再去涉险了。 这次,她要选择听小六的。 冬梅又扶住了念念,她让春桃拾起锦囊。 见此情景,秦渊如长吁了一口气。他随身的东西没什么,从荆州带的都是些日常用的琐碎,锦囊已经给了念念,雾纱、匕首、暗器都在身上。 秦渊如说:「我去找他们,你在这等着,不许出寇府。」 他还是不曾与念念对视一眼,扭身向外行去。 「秦肃!」念念气极,抓起春桃手中锦囊向他掷去,秦渊如走得快,锦囊自他身后直直坠地。 叮—— 一声铃铛脆响。 念念蓦然怔住。 第23章 堵人 炸点离寇府不远,秦渊如踏出大门才堪堪回望了一眼,见没人跟着他,略松口气。 他一扭身,钻进附近一无人窄巷,把秦小六标配的高马尾打散,梳了个规整的髮髻,在脑瓜顶盘好,又取了雾纱遮住脸,这才往奚云楼处奔去。 秦渊如目力极好,远远望见门口安抚伤者的是沈东流,身边站着小丫头,只剩戚尚坤不在外面——他步下一停,果断向另一方向狂奔而去。
第44页 火势愈发的大,秦渊如是绕着奚云楼的走的,仍是能感受到滚烫的热浪扑面袭来。雾纱起了大作用,这种遇热则凉、遇冷则暖的布料让他的脸依旧如常,没有被激起明显的红痕。 秦渊如绕着小巷,七扭八拐,最后停在了一座宅院面前,这宅院与寇府呈对角之势,中心点即是奚云楼,而从奚云楼的某个包间的窗户下望,则正可以看到到宅院前院。 秦渊如取下雾纱收入怀中,敲响了宅院的大门。 「谁?」里面人问。 「…回大人,是广平王殿下让我来的。」秦渊如答道。 门被迅速打开,里面的人一脸不耐,「怎么才来?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 秦渊如敛眸垂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听到开门人说他,整个人更是抖了三抖,半晌才颤巍巍解释:「……我,我看那面人多,从角巷穿过来的。」 角巷正对着宅院后门,离奚云楼火点极远,秦渊如面色如常,没有被火熏出来的红痕,那人信了一半,又突然伸手,在秦渊如脸上蹭了一下。 冰凉光滑,有一层薄汗,确实该是从角巷跑过来的。 似是被这轻薄的动作骇了一跳,秦渊如整个人勐地后倾,那人看他这番姿态,顺势讥讽道:「这广平王怎么派你个兔儿爷来?」 「你!」秦渊如面上适时升起屈辱的薄怒,「我是王爷信任之人!你怎敢如此羞辱我!等我回禀王爷,你就让你家主子自行离开江陵罢!看看能不能躲过为戚将军报仇的戚家军?!」 「张富,退下」,这时,另有一人声从主厅传来,他被一行人簇拥着出来,被他唤作张富的,正是开门之人,「咳,他们都是粗人,小兄弟莫要介意。」 正是李霄安! 他应该是被火势的浓烟呛到,说上几个字就要咳上几声,他一咳,身边人就紧张不止。 大家都是王爷,怎么就你矫情? 想到自己还得去救情敌,秦渊如只觉得自己真配评上今年的「感动建元十大人物」。 李霄安说:「秦相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谢王爷关心,老丞相一切安好,并已在荆州布好接风宴,只待王爷的前往了。」秦渊如诌道。 李霄安又东扯西扯地问了几句,见秦渊如对广平王府之事对答如流,这才彻底放了心,挥挥手,示意众人放下武器。 「既然小兄弟是广平王府之人,那敢问,是何高就呢?」 …… 李霄安在江南当王爷的时候,是对广平王府一百个看不上 ,如今造反不利了,才想起找他处个盟友——跟准确的说,李霄安依旧看不上广平王本王,他是看上了广平王府的老管家,也就是亡朝偷生、改名换姓后的前朝宰相,秦廉卫。 上一世,李霄安在造反初期确实找过在荆州的小秦肃,这事谁也不知道;小秦肃在收到李霄安密送来的东西时,只觉得可笑,草草一扫就撇在一旁,他是筹备造反之事,但绝不是跟建元的某个皇子联合弒父篡位,他要的,要么是堂堂正正地打败建元帝,夺回自己的家国,要么就在一隅王府里安静老死。 显然,他偏向第二条路。 可小秦肃不知道是,那件他当垃圾看的东西,被秦廉卫拾走,瞒着他与怀南王结盟,用他们藏在江陵的势力,保着李霄安脱困于戚尚坤的天罗地网,又潜逃了二月。 ——这些事,皆发生在秦渊如初识寇念念之前,那时他对世间一切都是极漠然的的态度,造反也好、不造反也罢,都无所谓的,他所有有价值的生命、记忆,仅发生于认识寇念念之后。 也因此,他依稀想起奚云楼大火之事后,却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里还有他广平王府横插的一脚。 ……他重生后,从荆州到江陵的一路太顺了,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他还以为,是因为反王秦肃叱咤了江南好些日子后,人人俱他才没人拦他,但真相很残酷——今年才十八岁的秦渊如,连自己身上有蛊都不知道呢,秦廉卫自然不会多管教他 绝了,这秦廉卫,除了荆州广平王王府没他,哪都有他。 本算着自己大约能待到年根儿,赶在十九岁生辰之前再回去,让秦廉卫跟上一世一样,先抽自己一通、然后威胁自己身上有重劫后,他再返回江陵,继续勾搭念念。 但奚云楼一事一闹,虽然让他想清了自己的广平王府在扮演什么角色,干脆顺藤摸瓜,摸到了自己在江陵的宅邸之一;但这也会让他身处江陵之事,彻底暴露在秦廉卫眼中。 只怕他要即刻回到荆州了。 上一世秦廉卫告诉他,这小宅邸是他母妃的私产,可以当他们在江陵的据点,但秦渊如觉得离寇府太远,直接变卖了——目前的真实情况看起来,这小院应该是,秦廉卫为了保李霄安脱困而专门购置的。 这老傢伙,可真有他的。 不过这正好帮了现今的秦大善人,他猜到李霄安躲在这,干脆在秦廉卫之前找上门来,准备先将他们哄走,再去奚云楼里找戚尚坤……最好是尸首。 别他们火烧火燎、残兵败将的刚出来,就撞上已经汇合的李霄安和秦廉卫,那就真是诚挚送人头,礼重过头了。 毕竟就算戚尚坤再能打,遭火烧过一次后,还能不能保持相同武力水准可不一定——他秦渊如这一世还没活够呢。
第45页 …… 「我…我就是王爷的人啊…」仗着李霄安这个蠢蛋不认识自己,秦渊如直接顺着张富的话头,选了那个最简单可信的,「王爷很信任我,就派我来啦。」 「草,还真是个兔儿爷!」张富没忍住,搁一侧吵了一句。 「不许无理」,李霄安不着痕迹地向后错了错,「小兄弟能屈能伸,日后定能成大事。」 秦渊如笑吟吟看着他们。 「咳…那我们现在就离开江陵罢…」李霄安道。 「好哇」,秦渊如继续满面笑容的看着眼前众人,明明和煦极了,却让李霄安莫名有一种汗毛倒竖的惊悚之感。 「那…」 「前行三里,有一港口,紫蓬船,是秦相给诸位安排的。」 李霄安点了点头。 数人依次经过秦渊如身侧往外走,张富面带着挑衅路过时,秦渊如倏然向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富是吧,有缘再见…吗?」 他尾调极轻,未等张富反应过来,已是退回原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三里外的紫蓬船是秦渊如胡诌的,他哪知道秦廉卫那个老东西安排的什么后手,但只要他们滚蛋了,那就方便他给戚尚坤收尸了。 真希望连尸体都别让他收……最好就剩一捧灰。 秦渊如阖上宅院门,将锁落好,不留一点曾有人来过的痕迹。 * 「咳…咳」 寇清清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呛咳,她被戚尚坤护在怀里,对面蹲着一排李霄安的私兵。 这是奚云楼的地窖。 他们跑向后门之时,被塌落的房柱拦住,寇清清眼尖,一眼看出这一片地板比别处颜色要深,戚尚坤果断一脚踹开,发现正是奚云楼的酒窖。 一行私兵被热浪熏的不行,进入酒窖就匆忙砸了几罈子往身上浇,戚尚坤提醒不及,只能带着清清离他们远远的。 地窖低洼潮湿,火势一时沖不进来,戚尚坤选了个角落,护着清清坐好,自己摺扇一挥,挥出十分的气定神闲。 几个私兵都看傻了。 半晌,才有人弱弱道:「戚将军,咱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可别咱们」,戚尚坤语气很淡,一指清清与自己,「我俩是我俩,你们一堆是你们一堆。」 私兵脸上露出尴尬,「我们…我们。」 戚尚坤没再理他们,他低头,轻拍着小丫头的后背替她顺气。 本来厚重的浓烟都快熏的她喘不上气,又混上了沖天的酒气,清清本极力压抑着喉咙的不适,可到最后实在压不住了,揪着戚尚坤的外衫咳得天昏地暗。 地窖光线不亮,但戚尚坤仍能看清人通红的小脸,他一下一下地顺着气,眉峰虽平稳,可微耷的唇角却实在说明,戚将军不高兴了。 李霄安的私兵还有点眼色,知道被戚将军供着的这位心头好,如此生咳良久有他们一份功劳,几个人彼此依偎,缩在另一边不敢多动。 「咳——」清清总算能控制住自己不休的肺腑,她紧紧捂住嘴,说话声小小的,「好丢人……」 说到底,她也不过才十四岁,还是小孩儿一个——戚尚坤垂着要气冒烟的头,一边劝慰自己要大人不记小姑娘过,一边伸手撕向自己的内衫。 小丫头睁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坦然地看着他。 「……」 「你是真不知道世间的险恶啊,寇清清」,戚尚坤将撕下来的一条白布围住人颈侧受伤的地方,「你说你冲进来干什么?…怕不怕留疤?」 戚尚坤也是后悔,他总自诩武功身法盖世无双,人心计谋手拿把掐,出门从不带治伤的东西,什么金疮药小绷带、护心丸祛疤膏,全在客栈里撇着,如今真遇上小丫头受伤了,他连不留疤都不能给人保证。 戚尚坤唇角更耷了。 小丫头仰了仰头,示意把布条的结给她打的规整好看点,「不知道…我平常找赵扉儿的玩的时候,嬷嬷总让我仔细着别摔了,说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对不起啊」,戚尚坤心里也难受,他嘆口气,小将军那点不羁洒脱和英姿飒爽消失的无影无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眸替清清包扎好,就蹲一侧反思去了。 看着特别可怜。 小丫头看了会这番景象,顿了顿道:「…没事呀,我没生气,我不怕留疤的。」 戚尚坤轻轻嗯了一声。 「赵扉儿常说我,生来一不如念姐温婉聪慧,二不如念姐仪静体闲,三不如念姐仙姿玉貌……」 「赵扉儿?是个什么?」戚尚坤蹙眉,横插一句。 「赵府的三小姐」,寇清清想了想,「她两个姐姐都不如我念姐好。」 「那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江南姓赵的成堆,实在轮不上戚将军纡尊去认识,他盯着小丫头的眸子,又问了一句,「你自己也这么觉得吗?」 寇清清难得思考了下,「我不觉得…其实,念姐也不想这么出众的。」 「我本来应该和她一样,做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笑不露齿行不带风,每日戴着几斤重的首饰,不能跑不能跳,尤其是戴步摇的时候,步摇晃一下就是不端庄」。 寇清清随手拆了自己髮髻左侧的步摇下来,递给戚尚坤,「你掂掂,很重的。」 戚尚坤接了过去,确实,都快赶上他一枚暗器的了。
第46页 又看了看小丫头一脑袋的「暗器」,戚尚坤:「——要不你再摘下来几个,我帮你装着。」 寇清清摇了摇头,「所以,是念姐疼我,她一个人做了两人分量的大家闺秀,我才能这么自由。」 戚尚坤失笑:「你呀,把所有人都想成好人,日后准被骗。」 寇清清伸出一个小拳头,在戚尚坤眼前威胁似的晃了晃:「我只觉得念姐是好人,六哥是好人,刘伯冬梅春桃是好人,我爹是好人,你和沈军师是好人。」 「他们」,寇清清向身后侧指了指,「不是好人。」 一堆正抓耳挠腮想跟两人套近乎的私兵:「……」 姑奶奶哎! 第24章 来迟 「戚哒,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寇清清说话的声音很轻,她似乎坐的不稳,一边说着一边极力向后侧墙壁靠了靠。 她满以为戚尚坤不会发现她的不适,因此动作小而轻,但在其他人眼里,她已经是强撑清醒的状态了。 戚尚坤没有揭穿她,向地窖口望了望,「快了。」 他一只手悄然殿后,挡住了寇清清即将磕上石壁的脑瓜儿。 「嗯…」清清点头,没感觉出脑后的触感有什么不同。 他们几人已在地窖中躲了近一个时辰,窖口翻滚的热浪依然不休,灼烧着每个人跳动的神经,这里可以通换的空气已经越来越稀薄,戚尚坤悄悄屏息,但小丫头还是因为唿吸不畅而愈发思绪不清。 戚尚坤也向后靠了靠,让清清可以倚住他,他把自己的月白外衫打了几个结,将人的手足包住,锢成了小小的一团。 清清已经很难保持清醒了,她垂头,轻轻靠在戚尚坤肩上,下意识嘀咕:「太久了……」 是啊,太久了。 戚尚坤眼底闪过薄怒的寒芒,他侧头,正对着清清因昏迷而泛白的脸颊。 这场大火已经烧了一个时辰,为什么还没有被扑灭?就算江陵府衙反应不及,但奚云楼地处位置之重要,正常来说是绝不会被放任如此之久的——江陵仍有李霄安的党羽在。 他把沈东流推出去,本意就是为了避免李霄安的后手,但现如此这般,只怕沈东流在外面的情况,也棘手的不容乐观。 戚尚坤抬手,蹭掉清清颊侧沾惹的一片灰土,清清被他的动作惹的清醒了点,自己也抬手用衣袖抹抹,「等念姐…」 「……」,戚尚坤顿了下,他干脆两指曲起,不见外地捏起了人颊边的软肉,「寇清清,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江南势力的盘根错节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他带着沈东流两人就轻松擒住李霄安,甚至干脆杀出一条血路的想法,或许从根本上就走进了误区——这个小丫头是不是自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所谓戚将军,是过于托大了,她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又有多少心思,是想为他自己留个后路? 她不怕死地跟在自己身边,是不是为了给寇念念一个必须要救他们的理由。 这个寇清清,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自己了?肯定是的。 戚尚坤唇角蓦然一勾,眸光烁动,面上泛起惹人的温柔笑意——惊的一侧盯视他的私兵们俱是一抖。 这祖宗,一会儿怒一会儿笑的在干什么?! 他们不敢吱声询问,只蜷缩在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低声喘气。 戚尚坤倏然起身,他将被团成一团的小丫头抱在怀里,把她颈间的布条又好好折了折,清清轻轻推他,「我们要走了吗?」 她像是想起来外面呛人的浓烟颇为可怖,有点不想面对似的,微睁着眼,整个人更蜷缩了一点。 戚尚坤答她,「现在就走,但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紧紧抓着我,不要松手。」 他示意清清抓住自己的前襟,清清点点头,乖巧地抓了上去,「念姐来了吗?」 「来了」,戚尚坤哄她,「就在外面呢等你呢,我带你出去。」 他是习武的,在这唿吸不畅的地窖中困着,只有轻微的闭塞之感,可小丫头不行,她为了不影响自己的行动,已经强忍了昏困之感许久,甚至连思绪都不清了,还在佯装没事;他若再不带寇清清出去,只怕小丫头就真要受到不可逆的伤害。 ——即使要再闯一次火海,他也要保证寇清清安全无虞。 戚尚坤脚尖一勾,地窖口精铁挡板被他踢开,唿——火浪直冲而来,他一臂横档在清清身前,身形一跃,直直落在上方地板处,一点火星粘在他的袍尾,他只瞥了一眼,单手护住人,向前突去! 就在这时,另一人影出现在二人眼前,来人身披浸湿的棉被,几乎瞬间,就窜到了二人跟前。 「戚尚坤?」来人喊他。 谁? 来人凑近了才看清他们似的,顿了好半晌。 「你个活牲口,你带着寇清清干什么?!」来人怒骂道。 竟然是秦肃? * 秦渊如又赶回奚云楼正门的时候,却发现门口的熟人只剩沈东流一个了。 他悄悄走近,混进围观的人群里,他前面正是府衙派来救火的人,十几个,瘦骨伶仃的,拎的水桶都要比他们的腰粗。 「……」真难为啊,寻这么几根柴火来。 沈东流在一侧被人团团围着,周围又是夸赞、又是道谢,几个一看就不是从大火里逃出来的老嬷,紧紧拽着沈东流的衣角、袖口,南无阿弥陀佛念的比寺里的和尚都熟稔。
第47页 沈东流被困住了。 救火的人不专心救,唯一真心牵挂里面人的,还被「淳朴」的老百姓死死拽着。秦渊如看着沈东流一张黑脸愈发的阴沉愤怒,一时只觉得好笑。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他找寻了一圈,仍未在哪个安全的、不显眼的犄角旮旯发现小丫头的身影。他方才从宅院出来后,走的就是从寇府到奚云楼的路,路上完全不曾见过小丫头;就算一定可能下,他们走差了时间,但念念必然会让冬梅或春桃来奚云楼附近告知他。 秦渊如看着火势愈发沖天的奚云楼,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时,沈东流终于挣开了老嬷们的包围圈,他抢过一只水桶如数泼在自己身上,随即就要往里面冲去,但瘦骨伶仃们此时却反应地尤其快,几人迅速往前,将沈东流横档在了原地。 「你们做什么?!」沈东流怒吼。 其中一个瘦骨伶仃道:「衙门怀疑你就是走水的兇手,需要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我纵火?」沈东流简直要讽笑出声,「去问问你们顶上的那个猪头,我他妈纵火?!」 「是不是你纵火,我们还需要调查,衙门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沈东流怒极反笑:「…你们是故意的,李霄安啊李霄安,真是低估你了。」 瘦骨伶仃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怀南王的名讳也是你可以随意喊叫的?!」 「……怀南王?」沈东流蓦然想到了什么,他盯视着瘦骨伶仃瘦削的脸颊,看他没有一点肉的颊骨紧紧内缩着,说话间上下颌还在不住颤动,一副将死不死的样子,绝对是止小儿夜啼的绝佳面相。 瘦骨伶仃也被他盯的发毛,但想到自己这次的任务,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还是请吧……」 「我若跟你们走,里面的人你们会救?」沈东流倏忽冷静下来,他眸子直扫在场众人,面上忽而沉静至极,方才的愤怒失态竟如刻意演出来般,过眼云烟似的,再看不出半点怒色。 「府衙派我们来,自然是要尽最大努力营救被困的百姓……」 「会救,还是不救?」沈东流打断了他。 「你也看见了,这奚云楼的大火这般骇人,我们只能说,会尽全力救……」 「那我就当你救了,你若救了,我沈东流的命分你半条,你若不救,就是天涯海角,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沈东流嗓音淡淡的,他平视前方,一手竖置在身侧,两指点了点。 「我从未求过任何人,但这一次,我求你,救」,沈东流点动的两指继而交叠,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狠狠一压。 瘦骨伶仃是被告知了沈东流身份的,他自己叶门儿清,知道若是如常情况,他怕是一辈子也难能和沈东流对上一句话,但现如今沈东流这般说辞一出口,瘦骨伶仃整个伶仃竟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他在府衙常年不受待见,直至今日才被派出来「救火」……他怀才不遇的愤懑,竟似乎都在此时化作了千里马遇伯乐的知遇之感。 瘦骨伶仃的声音变成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他慌忙承诺:「回沈军师的话,小人一定拼上这条命去救戚……」 瘦骨伶仃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乱之下勐地住口,在心里拼命祈求沈东流千万别听见他说的话。 但他的祈求竟然生效了,沈东流似乎真的没有听见他说的,他依旧注视着前方,面上无甚起伏,只一双眸子,黑白分明。 「…」瘦骨伶仃寻着望去,却发现沈军师目视的,好像只是普通的围观人群,人群熙熙攘攘,唯有最后侧有一丝未靠紧的缝隙,但几乎瞬息间,那片小缝儿就被人群挤没了。 瘦骨伶仃揉揉眼,觉得应该是自己看差了。 戚家军还在荆州以外的驻地,现今儿是绝不可能赶来江陵的,何况若是戚家军任一人高马大的汉子混入人群,自己又怎可能看不见……必然是眼花,戚尚坤已困死在奚云楼,沈东流又在此,怎么可能还有旁人能营救他们? 一代天骄的戚尚坤,今日就要陨落于此了。 瘦骨伶仃想起来那人许给他的加官进爵,没忍住又舔了舔自己干涸起皮的唇角:「好,那就冒犯了……」 他挥挥手,招来另外的几个瘦骨伶仃,左左右右围住沈东流,示意他随他们回府衙。 沈东流回眸,没说话,随着几人缓缓走着,直至路过瘦骨伶仃身侧,才轻轻说道:「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派你们来了?」 这次沈东流没有指名道姓,看起来颇像随口一说,他微微笑着,抬头与瘦骨伶仃对视。 瘦骨伶仃只看见他眼里,有骇人的精光。 第25章 逃出 「就你一个人?」戚尚坤问。 「我一个还不够?」秦渊如嗤笑一声,他用湿被子裹住寇清清,这下小丫头里一层外一层,是绝对绝的烧不到了。他想了想,干脆嘲道:「不是戚将军吗?怎么落到如此境地了?」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戚尚坤一边向外侧沖,一边回呛。 如今念念没在这,只剩下一个昏迷中的小丫头,秦渊如是半分好人模样都懒得装了,他足下不停,整个人却再不是身处寇府时那般,温和而无害了。 他耷着眼皮,懒得理人,只顾着寻找生门。他进来时走的路已经被火烧没了,如今整个奚云楼被烧的快只剩骨架了,哪都能看见蓝天,哪都摸不到蓝天。
第48页 两人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行走在火云之中,却仍难找到一处可顺利同行的生门。 奚云楼的结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方形,而是四周微凸中间内凹的古怪形状,如此一烧,除了被众人蹲守的正门,其余皆极为难寻。 困在地窖中一个时辰,戚尚坤已经猜到了外面的情形不对,因此,即使秦渊如没有送他善意的提醒,他也没想着从正门处大摇大摆地出去。 「沈东流怎么样?」又一处可逃生的地方被火柱堵住,戚尚坤心烦,挑起一节断木踢了进去,火势被他一惹又窜起来一点,他护着寇清清瞬间退至秦渊如身后,独留下他一人面对蓦然窜高的火龙。 「你可真是个人…」秦渊如侧身,轻松躲开,他瞥了眼小丫头,见她只是面色泛红,心中定了定,「贵军师被抓走了,说他纵火。」 「纵火?」戚尚坤蹙眉,「县令疯了?」 秦渊如实在不想跟他在「到底谁疯了」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因为此时此情此景看来,最疯的那个人,比较像他自己。 秦渊如踏着半截断掉的楼梯,飞身上到了二楼,戚尚坤跟在他身后,见他身姿轻盈,少顷,突然发问:「秦肃,你会武功?」 「怎么?只允许你会?」二楼靠近阁楼处有一火势极小的地方,秦渊如三步化作两步向前探去,见确有一人可通过的地方。 李霄安大致是估定,戚尚坤不会有闲心上二楼开个雅座,因此私炮埋的尤为聚集,基本都是在一楼,所以只要躲开炸点,斜向寻找,必定可以找到受波及最小、火势最弱的地方。 秦渊如侧过了身,示意让二人先走。 戚尚坤却没动,他目视着秦渊如无甚表情的脸庞,直截了当的问道:「秦肃,这里面有你们广平王府的事吗?」 这话问的尤其不礼貌,像把人架在刀尖上——广平王才大义凌然地冲进火场救人,转眼就要被人质问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这一场火里也有他添的几大捆柴。 戚尚坤在等着秦渊如的反应。 但出乎他的意料,这一问法对秦肃,就像根针掉进海里,安静、平稳,没掀起丝毫波澜。 「你猜?」 秦渊如立在断垣之上,以一种极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戚尚坤,他眼皮微掀,静静地看着,没再说话。明明是同样的脸,甚至身上的衣服都还是在寇府的那一身打扮,可不知怎么,秦渊如身上却不住透出难以抑制的阴鸷与邪气。 「我猜什么?」戚尚坤皱眉,「我劝你先自保,再琢磨要不要掺和别人的事。」 「你以为李霄安的造反的事情只有我知道?中都,四品以上全知道,他私炼白银,整个中都都知道!那为什么江南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荆州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戚尚坤面色极为不善,「好好呆在你的荆州,秦肃,别有朝一日让我来削你。」 秦渊如笑出了声。 他从断垣上一跃而下,落至戚尚坤身前不远,秦渊如垂眸,正看向被戚尚坤护在怀中的寇清清。经此番的上蹿下跳,清清正有甦醒的迹象,她的眼睫在不安地抖动,一副似醒难醒的样子。 她和念念只有五六分的相似。 念念的脸颊更窄,总是没什么肉,是好看的杏眼、清淡的眉形,念念不爱笑,总喜欢绷着,但她笑起来特好看,像芙蓉,隽秀又淡雅。 「她要醒了」,秦渊如突然道,「若是家国还在,我必比你更能讨心上人的欢心。」 「你以为我想要这狗屁江山?」秦渊如勾唇一笑,瞳仁墨白清晰,他直勾勾盯着两人,「……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多想你死在这一把火里,最好连灰都别剩下……」 他别开了眸子,「但我答应了人,我要救你们出去,所以,赶紧滚。」 「多听你说一句话,我都觉得噁心」,秦渊如指着生门,一字一句,似喃喃,又似是给谁的一心承诺,「我不怕你……我会好好活着,等到凯旋的那一天…」 秦渊如瞳孔中染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红,他不着痕迹地抬手,抵住了自己的肋下三寸。 他比上一世更早知道自己身有重劫,明明可以轻松避开这种锥心腕骨的疼痛,可秦渊如却像着了魔似的,一遍遍故意地惹怒它、激出它,让它如跗骨之蛆,吸食着自己的痛苦。 肋下痛感如潮水般淹没头顶,秦渊如出了一身的冷汗,窒息感也随即疯狂涌上,他屏息不及,一口浓烟也呛入肺中—— 「咳……」秦渊如偏头,一口含着脏器碎片的血被他吐出,血还未落在地上,已被蒸腾的火焰烧成了一片血烟。 「你什么情况?!」戚尚坤也是一惊,也顾不上再掰扯这困局里有没有广平王府的手笔,他率先开路,几跃之下脱出阁楼,落在一处尚且完好的房顶。 秦渊如摇晃几下,也顺利地跃了上来。 终于出来了。 远远还可以看到扑火的瘦骨伶仃正在辛勤劳作,他们从入楼、到爆炸失火、躲入地窖、逃离火海,已经用的小几个时辰,就是围观人一人一捧水泼上去,这火也该灭的差不多了。 但仍在熊熊不休。 秦渊如似乎站的不稳,他顺着房檐滑下,顺利落在地上,转身就往另一方向走去。 「秦肃」,戚尚坤遥遥喊他,但秦渊如没回头。
第49页 「希望再见时,我们能是连襟。」戚尚坤声音不大,秦渊如却听得极为清晰,他扭头,正看见戚尚坤一边腾出手捂小丫头的耳朵,一边满脸的大言不惭。 「滚!」秦渊如疼得心烦,一点好气没有,「千万别再见,死了都别让我知道!」 他沖戚尚坤比了个骂街的手势,和沈东流的如出一辙,一看就是一套体系里的。 「你怎么知道戚家军的……」戚尚坤愣了一下。 秦渊如已经走远了。 * 秦渊如自己也没想到,他跌跌撞撞奔至的,又成了那个小破宅院。 他顺着栅墙翻了过去。 这次,重劫激的突兀又乍然,可秦渊如却对这剜骨疼痛的乍到表示,惊喜又开心。 他终于,离念念又近了一步。 关于重劫的蛊头,他上一世调查了数年,直至身死前,才勉强查出来些苗头,可他还未来得及去尝试,就带着这天下第一古怪的破蛊钻进了棺材。 ——他重生后,一直在根据记忆里的苗头,试着重劫的界限。 重劫,据说是秦廉卫从南疆搞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了他身上,或许是他还不记事的时候,或许就是他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他的出生太过可笑和意外,家国都没了,就剩个秦廉卫,带着他投奔了新帝。 他对秦廉卫的感情很复杂,小时候也曾有过儿子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他也曾真情实感地崇拜过这个博学多才的老丞相……这些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应该是秦廉卫在某一日发现,自己亲手培养的绝佳兵刃,并没有长成他所期待的样子……秦廉卫一心只想断绝他所有好的情感,爱意、善意、对世人的怜悯心,独给他留下恨意、悔意、对世人的放逐;可秦渊如完全没长成任一极端的模样,他不会过分善良,也不暗藏坏心,他对旁人有同理和怜悯,放逐感都囫囵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阴沉、城府极深,有时又天真、单纯,他可以轻松就造不造反一事,与两朝宰相秦廉卫不断周旋,又可以和隔壁小胖整日混在一起,教人始终发现不了,他就是隔壁那个,没爹没娘的广平王。 秦肃是聪明的,当心腹带着消息自南疆赶回来,告诉他南疆从来未有过毒蛊「重劫」时,秦肃就知道,这老东西又骗了他。 秦廉卫的年事已经很高了,一个风烛残年的作妖破老头,他又能去哪搞到这一份解不开的蛊毒——只有一个地方。 他的国、他的家,他被称之为九皇子的前朝亡国。 秦肃用了大量时间,躲着冰雪聪明的、他的谋士寇念念,查阅了数千本古籍经传,终于在某一日、某一页的字里行间,寻到了重劫的蛛丝马迹。 重劫,它的真面目,是阴阳生死线。 一个人,随着他的成长、阅歷的增加,会不可遏制地向两个方向发展,穷凶、或极善,这是阴阳;正常人,随着与旁人的相处、世道的共存,会自然而然地将两个方向合二为一,通常善良、时而作恶,这是线。 而阴阳生死线,就是让这个人,自一开始,就只能选择一个方向,要么善极、要么恶极,一旦动了相反的念头,就会扯动蛊毒发作,肋下三寸,层层加深,摧心剖肝,如凌迟重辟。 每多发作一次,更痛三分。 三次之上,再无可解。 ——秦肃刚查到这东西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荒谬二字,他对着书页癫笑出声,甚至想拿给寇念念,让她也看,让她也笑。 然后,他再说点什么呢? 「寇姑娘,你看,我天生就註定是个坏种,是那些话本里所谓的反派,我不能做好事,我只能做坏事。」 「寇姑娘,我造反就是为了保命,肯本不是为了做皇帝,你跟着我胡闹,你会吃亏的。」 「寇姑娘……念念,你那么聪慧,是这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你一定有办法除掉我身上的阴阳生死线,对吗?」 「念念,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罢,我真的很疼……」秦肃的嗓音极轻,他仰靠着,怀中抱着一本被撕烂的古籍,眸中无神,呆呆地向前望着。 「念念,我或许,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也不配……」 他已经,这般不知生死的躲了三个昼夜。 偌大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秦肃蜷缩在铺满阴影的角落,身下是被他砸翻的书架,足底有瓷瓶碎裂的残渣,他的唇角手足皆是干涸的血迹;秦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不看路,就这么踩着碎渣一步一步地向外走,他像地狱的恶鬼现世,在月明星稀的夜半,踩着血路造访人间。 第四天,秦肃一如往常地出现在了寇念念身边。 他神色自若,体态端庄,下颌没有混乱的青茬,连衣裳都是一整套全新的玄色锦绸。 他挥着摺扇靠近人,身后是一排端着新制成衣的属下。 「昨日路过间成衣店,瞅着不错,挑了几套来借花献佛」,秦渊如摺扇一合,挨个点了点,「牧云纱,桃色娇嫩,正配寇姑娘容姿,宋绸,湖蓝,配寇姑娘那枚步摇是极好的,里纱,这料子是新上的,卖的特好,我瞅那鹅黄做的漂亮极了!」 「……多谢王爷」,寇念念只抬眸看了一眼,随即垂头,不甚感兴趣,「我只是王爷的谋士,这些成衣太贵重了,王爷还是收回罢。」
第50页 「哎!」秦渊如面上诸多懊恼,摺扇在掌心敲的啪啪作响,「我就说,应该拿那件大红色的,还有那碧绿的,那紫的也行来着,我…我怎么就信了你的邪!」 秦渊如侧踢,一脚踹在心腹屁股上,心腹被踹的前扑几步,差点跪在寇念念跟前。 寇念念:「……」 心腹哭丧着脸:「寇姑娘,您就收下吧,王爷的眼光您是知道的……那大红大紫大绿的实在是,您最好是别消受了!」 秦渊如作势又要踹。 寇念念冷眼这主僕二人的苦肉计,任他们闹了半晌,这才淡淡开口:「罢了,小翠,你给收了吧。」 秦渊如和心腹登时化干戈为玉帛,不见外地站在了一起。 秦渊如展颜一笑:「我这还有样东西……」 他伸出手,手中是一枚金铃铛,「方才在集上看见有路边匠人给做首饰,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就做了这枚金铃铛。」 秦渊如扯谎不打草稿,给这陪了他十数年的金铃铛一个极普通的身世,轻松拱手于人:「收下吧,不贵。」 寇念念已经在成衣上驳过他一次,这次终于不好再果断拒绝,她颔首接过,上面还残留了一点秦渊如的体温。 寇念念只觉得这金铃格外烫人。 「寇姑娘,你这般喜欢戚尚坤,那我就帮你得到他怎么样?」秦渊如语气笃定,仿若搞定一个戚尚坤就如探囊取物。 寇念念并未接他的话茬。 秦渊如也不气馁,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望着清朗无云的蓝天,这时有微风划过,勾的金铃发出一声脆响。 「我偷偷告诉你哦,这金铃其实有法力」,秦渊如忽地一脸谨慎,他向四周看看,见心腹他们都在老老实实地眼观鼻鼻观心,这才鬼祟地凑到寇念念身侧,悄悄说道。 「它一响,就是有人在想你啦。」 第26章 归来 太阳下山, 薄霞笼住了半个天空,戚尚坤风尘僕僕地翻过了寇府的围墙。 家丁和护院唿啦一下子全围上来,春桃反应的最快, 率先扶住了刚醒不久的二小姐。 小丫头还有点懵懵的,「念…念姐呢?」 春桃指了指前厅的方向, 她本就急的不行,如今二小姐终于安全回来了,她眼泪扑簌簌地直掉,根本顾不上多说话, 伸手一指,就是告诉二小姐, 大小姐正在前厅等着。 清清点点头,又在微风中晃了晃仍在眩晕的脑袋——方才她刚醒来时, 发现他们已经逃出了火海, 戚哒带着她坐在远处一棵古树的树杈上。 「头疼吗?嗓子疼吗?伤口疼吗?有哪里疼吗?」 她才刚醒, 就被戚尚坤的一串问题连番攻击,头疼至极,干脆伸手捂住了人喋喋不休的嘴巴。 树杈子很粗壮,足以禁住两个半大人的重量, 但横伸的却不够长,导致她和戚尚坤离得极近, 她捂人嘴巴的时候, 甚至都能看清他鸭羽似颤动的睫毛。 戚尚坤的脸红了。 从颊侧、耳垂到脖颈。 「……」寇清清突然想起来自己在烟燻火燎、灰土萦绕的火场里出来至今, 都还没来得及净手,如今大大咧咧地捂人嘴——戚哒一定是看在他们同生死了一回, 这才不好意思直接训斥她。 瞧,这人脸都气红了。 寇清清识相地赶紧把手撤下来, 顺带在裤腿上蹭了蹭。她十分符合寇二小姐气质的衣裳已经破的破、脏的脏,戚尚坤的那件月白外衫也被当成了坐垫,置放在树杈子上,洞破的一个接一个。 刚才是不是还有个什么东西包着她来着? 寇清清问道:「是不是六哥来过?我记得好像听见他的声音了。」 「没来过」,戚尚坤睁眼说瞎话,「你被呛晕了,你听差了。」 寇清清狐疑地看着他,伸手指了指另一根树杈子上搭着的一团棉被,「那这是什么?」 「…哪户人家晾的被子罢,怎么不收啊。」 寇清清作势就要下树。 戚尚坤赶紧一把捞住人,他拎着寇清清的脖领子,往后拽拽,让她在树杈子上做的更稳些。 「你刚醒,别乱动,当心头晕。」戚尚坤说。 寇清清咳了两声,她确实被浓烟呛得不轻,如今说起话来的嗓音还有点嘶哑。 「你别骗我,六哥呢?」 「他走了」,戚尚坤如实道,「应该是回荆州了,一会火扑灭了清场,他们会发现李霄安扔的那几个杂兵,我没死的消息就会传出来……广平王府也会知道,所以秦肃得回去。」 「荆州?」寇清清对江陵之外的都不算了解,她自觉天塌下来也有念姐顶着,对一些朝堂事务更是知之甚少,因此像什么广平王府、秦肃都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只有荆州二字引起了她小小的思索。 少顷,寇清清才道:「六哥竟然是荆州来的。」 戚尚坤纳罕:「你们都不知道?那他是怎么混进…借宿在寇府的?」 「卖身葬父」,寇清清认真说,「念姐突然说要去荆州那天,一大早,六哥在门口卖身葬父。」 「……」,戚尚坤无奈,「你们都不打听来路,卖一个进一个?那我也……」 寇清清又捂住了他的嘴,这次她一捂即撤,丝毫不给人留下反应的机会,「你少胡诌,戚老将军战功赫赫,又镇守一方平安,能活好久呢,你快别胡说。」
第51页 戚尚坤失笑:「那秦肃卖的也不是他亲爹啊!」 闻言,寇清清却摇了摇头:「六哥就算不卖身葬父,也会有别的办法到寇府来……其实我总有种感觉,念姐仿若什么都知道似的……」 「就算你再喜欢你念姐,也不至于这般吹捧她罢,还能未卜先知呢?」戚尚坤学着她娇憨的样子,也摇摇头,「我也总有种感觉,有个叫寇清清的小孩儿,总说自己笨,其实她可比常人聪明多了。」 「……」,听出来戚尚坤在夸自己,寇清清的小脸红扑扑的,她眸光闪动了一会,也道:「我还有种感觉,戚将军好像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武非凡,也不似什么战神轮迴转世。」 「嗯?」戚尚坤挑眉,「我不神武?我很神武罢!」 寇清清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眸,少女的肌肤白皙透亮,即使沾了些灰土,也难掩她已经颇为姣好的面容,「戚将军有些孩子气,日常里相处会跟人吵嘴,吵不过就动手,因为他知道只要能动手,他就稳赢了…建元朝没人打得过他。」 「他还很善良」,寇清清莞尔,「明明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还把旁人的命看的这般重要……你去救怀南王私兵的时候,我才真的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戚将军』三字是最为可靠可信的了。」 也得亏戚尚坤一张老脸城墙后,被夸了还得追着问个所以然:「这……你都是听谁说的,玄里玄乎的。」 「书上看的」,寇清清的眼睫忽闪了下,「……还有听赵扉儿她们说的。」 「我们这些当闺秀的,其实是不能随意谈论外男的,但她们都喜欢你,所以我就知道你了。」寇清清如实道 戚尚坤差点咬破了舌尖,这才堪堪把差点问出口的那句话咽回去,「然后呢?」 「没然后了啊」,寇清清很诚挚,「我若是男儿,一定投到戚将军麾下,保家卫国,守护疆土。」 戚尚坤:「……其实你不是男儿,也可以投身我戚氏。」 他后半句实在声如蚊蚋,寇清清听得不清,极小声「啊」了一句。 戚尚坤没再多言,他只侧头,就这么看着寇清清,唇角扬起惹人的笑意。 这天儿,起风了。 * 「念姐!我回来了!」寇清清被春桃扶着像前厅走,这几步走的实在跌撞踉跄,戚尚坤在她们身后瞅着,一双手难以克制地抬了又抬,最终还是没做些会出格的举动。 这时一个家丁靠了过来,十几岁,又矮又瘦,垂着头,捧着一套洁净的衣衫,不敢与戚尚坤对视:「戚…戚戚将军,刘伯让给准备的…衣衫。」 戚尚坤还在注视着寇清清小小的背影,听到这话只是伸手欲接,小家丁却被骇了一跳似的,整个人一个激灵,扑通跪在了地上:「将…将军饶命!」 「?」戚尚坤偏头看他,只看见小家丁颤动的发旋,「…不是你要给我衣衫,你怕什么?」 「不…不怕」,小家丁把衣衫举过头顶,拜佛似的虔诚,「戚将军您是建元的神仙,保卫百姓…我…我不怕。」 「你这是不怕我的样子吗?」 戚尚坤拎着小家丁的发旋,揪着人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老瞎跪……你叫什么?」 小家丁人又小又瘦,看着都没几两肉,活像寇府强抢的民男,听着戚尚坤问他,答的唯唯诺诺:「六子…我在家里排老六,大家都这么叫。」 嘚,走了个秦小六,又来个六子。 六子身上的家丁粗衣还蛮新,应该是才来不久,戚尚坤沉默了须臾,才狐疑道:「你就是普通的家丁吗?」 这话若是旁的问,六子得觉得这人多少沾点毛病,毕竟世间再无奇不有,也该不会有人故意来当家丁任人驱使罢……除非脑子不好! 但这话是戚将军问的——六子仔细地盘算了一下自己那贫穷悽苦的家世,简直清白的可怜,他飞速地点点头。 戚尚坤拖长声应了一句。 六子忐忑地看着他。 他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威名赫赫的戚将军,却不知怎么,总有种惧怕他的感觉,似乎这个名字一旦被叫出来,一定会招来可怕的灭顶之灾。 应该就是,戚将军太有名了,又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有血气才引得他害怕,六子想。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戚尚坤也没再接衣衫,六子就捧着,畏缩地立在一旁。 不多时,冬梅自前厅出来了。 「冬梅姑娘,怎么样?」戚尚坤问。 冬梅摇了摇头,「郎中说二小姐呛了烟,要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不然以后说起话来会像男儿般粗哑,还有颈间的伤,郎中说八成是要留疤了。」 冬梅眼眶红了,「戚将军,二小姐这一趟太受苦了,您…还是请回吧。」 她把手中的两枚锦囊递过去,「大小姐让给您的,让您离开江陵再看。」 「好」,戚尚坤点点头,他实在知道小丫头这一身伤全是因为他大意强敌,少年将军脸皮还薄,满心愧疚却也无处再说,他接过锦囊收入怀中,「……我还能再跟寇清清说句话吗?」 冬梅动也不动,「奴婢可以代为转达。」 「算了」,戚尚坤摆摆手,「那我改日再来登门致歉,再会。」 戚尚坤随手扯出新衣衫里的外袍,系在身上挡住乌漆嘛黑的里衫,也没用人引路,就顶着这份尊荣,顺着墙,几跃到了寇府外。
第52页 他实在憋了一肚子火,直奔向了江陵县衙。 寇府拆不得,那就干脆拆了县衙罢。 * 「他回荆州了?」 赶走了戚尚坤,念念这才问道。 不等小丫头答她,念念几乎是自问自答,「这个时候他回荆州干什么?作死么。」 「他留在江陵,我定能帮他洗脱无虞,他这般火急火燎的走,反倒是坐实了旁人的口实。」 「他怎么这么不聪明?为什么不来同我道一声,我就这么…这么不值得他的一番信任吗?」 念念一口银牙几欲咬碎,从奚云楼失火端倪一起,至如今连引火的信子都回来了,这姓秦的竟然自己走了。 蓦然想起来秦渊如走前的那番神色与嘱託,只怕他在那时就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了。 回荆州,回荆州,她寇念念就这么不值得他相信吗? 念念微微偏头,余光里正瞥见茶盏里浮起的一朵细瓣花,糖丁已经尽数融化,只剩里面包着的这枚小花,还在孤独而倔强地上下浮沉。 念念闭了闭眼,拼命把鼻尖的那点酸意咽回去。 她让渊如去救人,是伤了渊如的心么? 渊如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她心里就像那枚细瓣花,被需要时有满满的糖衣裹着,不被需要时就如同一般的茶底,抛了就抛了,也不可惜。 可是……那是她的妹妹,是她的小清儿,她又怎么能做到弃之不顾呢? 上一世渊如含笑的脸倏忽出现在念念眼前,雾般朦胧,唿吸间却又清晰起来。 「寇姑娘」,雾中的秦渊如道,「你什么时候能更在意我一点呢?」 …… 第27章 回溯(三) 上一世, 建元十五年,近尾。 中都郎风风光光地又下江南。 戚将军这次敢大张旗鼓、浩浩汤汤来,是终于拿到了圣上的默许——默许他在不损皇家颜面的份上, 可以自行回绝韶安公主。 如他风格,戚尚坤拒绝的尤其果断, 韶安公主用以苦肉的苦情闺怨诗,连颔联都没写出来呢,戚尚坤人都快到江陵了。 他这次未做任何行动隐蔽,基本就是坦然大方地告诉众人, 不想给圣上当女婿的戚尚坤,来求江南巡抚寇大人给他当老丈人了。 「寇爱卿贤德之才, 志如鸿鹄,寇氏之女得爱卿善导, 也是蕙质兰心、钟灵毓秀, 连孤的小韶安都愧不如啊! 圣上都卧床休养几月了, 还不忘派人阴阳怪气寇爱卿一通,寇靖人在家中被锅砸,温文尔雅的一介读书人,忍了又忍, 才没亲自扛着扫帚把这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扫地出门。 戚尚坤来江南提亲的事,在这些个官家小姐中都传疯了, 有心思出奇的, 还妄想去寇府蹭个热闹, 她们也是家世清白的好闺秀,万一被戚将军看上, 一齐抬到中都做将军夫人,那就算是逆天改命、飞黄腾达了。 成群结队的闺秀们, 盛装集结在寇府门口,只等着戚将军策马而来。但她们还没等到戚尚坤,先等到了一身素衣、单束只青玉簪在髻上的寇念念。 拔得江南才女头筹的美人,就静静伫立在寇府门口,上好青玉簪透着日光,耀映着人姣好出落的容颜。明明就是极为寻常的一身素衣,在她们这些用尽心思的绫罗绸缎中,应该最不起眼的,但着在那寇念念身上,却是这般的清新脱俗、雅致隽容,让人一看,就再捨不得挪开眼了。 官家小姐们大约是见过世面的,见如此美人也只是微愣少顷,随即就个个挺直腰板,一副「我不在乎,我也行」的模样。 谁知道她们在来之前,就已经以这江南第一美人为圭臬,焚膏继晷地模仿了许多时日,只求有几分形貌与气度上的相似。 为首的是赵家的小姐,赵扉儿的姐姐赵霖儿。赵家的家世只略逊色寇家,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因此赵霖儿站在首位,也是效仿寇念念仿的最凶的,甚至连头上那只的步摇的颜色、垂度、位置,都与寇念念日常戴的相差无几。 赵霖儿轻轻一笑,嘴角弯起的弧度简直像活人印刷了一个寇念念。 寇念念:「……诸位这是?」 给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才女整不会了。 眼看着这一地眼熟至极的绝色佳人,寇念念精緻的眉骨忍不住轻蹙,「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聚的这般齐整?」 赵霖儿手帕掩唇,一副熟稔至极的样子,「寇姐姐今儿可是大喜,我们这些做妹妹的,自然是要前来恭贺,要不然呀,可该被姐姐挑理了!」 「姐姐?」寇念念杏眸微移,上下打量了赵霖儿一番,「你如今几岁了?打哪论的姐妹?穿个艷色就娇嫩了?」 赵霖儿是这一众人里最爱挑事的,才情样貌比不过旁人,就从旁门左道里下手,江南才女评选,赵霖儿更是仗着自己那点滑头,生生捱到了最后,拿到了约十几名。十几名的欣喜是寇念念体会不到,但赵霖儿却拎不清了,做事愈发乖张,愈发不动脑子。 「你!」赵霖儿的笑意含不住了,她眉眼一拐,沖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寇念念也认识,城北孙家的老三。 孙三仰头,正对上寇念念没什么温度的眼神,她抖了抖,一时竟不敢说话。 寇念念却想到些什么,对着孙三冷冷笑了一声。 寇念念为人冷淡,常日里也不爱出门,众小姐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寇二小姐倒是爱跟着这些同龄女子玩,但寇清清性格敞亮大方,向来随和不端架子,这些官小姐喜欢她,却也不得不跟着性格跋扈、不好惹的赵霖儿混——惹了寇清清,顶多是小丫头自己气唿唿的跑开,但惹了赵霖儿,才是抓鱼不成惹一身腥。
第53页 寇念念对自家妹妹一般是放养,除非小丫头自己告状告过来了,否则她对这些小女子心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次,这些人真真惹了小丫头的恼,寇念念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当这寇爹的面,翻出几本帐务,勾画一通,这些人家里蹭的油水就被颳了个干净。 江南富庶,商运兴旺,当官的无论大小,多少都能从各商户里捞点,这点不成文的东西是无法避免的,但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寇大人心里有尺度,只要在尺度内,他可以选择煳涂过去。 帐本里各官的报帐就是疏引之策,帐数的半成就是尺度。寇念念硃笔一勾,直接将少的半成列举了出来,她没刻意模仿寇爹的字体,用的就是自己干净利落的小楷——等帐册纷发下去时,这些人家里自然就知道是寇家大小姐在给二小姐出气了。 寇爹没制止,反而笑吟吟地看着自家大女儿「仗势欺人」。半晌,见勾的差不多了,才带着笑意淡淡道:「你这般宠她,不怕她日后欺负你?」 「你先管管有没有人欺负她罢,赵、王、孙这几家我已经注出来了,爹,你直接派人去收就行。」寇念念将帐本码好,递到寇爹眼皮子底下,「除非是我纵着,否则这世间没人能欺负的了我。」 「清清这小丫头真是活的轻松,这好待遇,我这当爹的都衬不来啊。」寇爹捋捋自己半短不长的鬍鬚,表了表自己不受宠的愤懑之情,「别太娇着她了,活在你的羽翼之下,她永远也长不大啦。」 「自古长兄如父,这长姐自然应该如母,若是娘还在,清儿必定比现在娇扈多了,怎会事事容忍,不吭不响。」寇念念蹙眉,面上带了些不悦,「我活到几时,就能护她到几时,需要她长大做什么?平白添苦恼罢了。」 寇爹双手平举,示意不跟她抬槓:「那你呢?念儿,你现在上能帮我批摺子算帐本,下能选才女斗心思,中间还能抽空替我谋算明主……知道的是你聪慧孝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架空我,你说,你这不是平添苦恼?」 寇爹也蹙起了眉,一指搭在帐本上重重敲了一下,「……若是你娘知道我这般苛待你,九泉之下,我又如何去见她?」 寇念念没说话,她静静垂目低视,良久才微不可闻地道:「不敢侮了寇家的门楣。」 寇爹闭目,嘆了一口气,「傻念儿,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应该和清清一样的,天真烂漫,无畏无惧……你爹这一把老骨头还康健的很,何时需要你冲锋陷阵,扛起这劳什子的门楣。」 「你聪敏至此,爹与有荣焉,但你开心快乐,才是爹毕生所求。」寇爹起身,轻拍了拍寇念念低垂的额顶,「你喜欢那姓戚的小子,爹不拦你,只愿你可得一良人心,白首不相离。」 * 没等孙三酝酿好,寇念念先张了口:「孙三小姐这次穿的是可是菱纱?菱纱薄透不挡风,这日子穿起来,孙三小姐不冷吗?」 仿着寇念念的衣裳,最适宜的布料最贵,一点儿就要数两银子,她家今年的入帐少了一半多,自然选不了最好的,退而求其次选了菱纱,菱纱是做春夏衣裳的,华而不实,如今穿起来确实冷了些。 孙三绞着冰凉的手指,想起爹告诫她少招惹寇家,尤其是那手腕狠辣的寇念念,他们虽然惹不起赵家,但更惹不起平日里闷声做大事的寇家。 又被这赵霖儿推出来顶死了!孙三心里埋怨,也不再顾赵霖儿安排她的话,眼闭心横,脱口道:「赵霖儿的意思是,若是戚将军也看上了她,将她纳入将军府做侧室,那就自然是抛却年岁,称唿寇姑娘一声姐姐了!」 寇念念勾唇一笑,唇角泛起的弧度夺目至极,惹人心弦,她杏眼微弯,眸中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嘲意:「侧室……?将军为何要娶侧室?」 她步下府前石阶,立于赵霖儿面前,忽地扬起了手。 赵霖儿不敢躲闪,下意识闭上了眼。 而想像中的疼痛感并没有来临,赵霖儿眉睫剧颤,她害怕地睁开眼,却见,寇念念只是抬手替她扶正了稍垂的步摇。 「我与将军感情甚笃,想来还轮不到你横插一脚」,寇念念的话音儿很柔,与常日里说起话来别无二差,赵霖儿却嵴背发麻,被迫注视着寇念念好看的眸子,直出了一身的冷汗。 寇念念回退半步,浅墨色如玉石般冰冷的眸子微抬,一一扫过在场众人,「今儿来的,都与赵霖儿一般心思?」 寇念念莞尔,「这江南里,竟还有女子敢与我比呢?」 天生美人的倨傲与疏离,自寇念念身上而起,她明明在轻轻笑着,柔和的轮廓却罩满了清冷,一身素衣更添了淡漠,真就如上九天的神女,美得不可方物。 无一人敢应声,她们精心准备数日的小心思就像是孩童过家家般,幼稚至极、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孙三先说了告辞。 第一个人走了,第二个、第三个就更为痛快了,直至剩下赵霖儿一个人,对着寇念念归府的纤细身影,狠狠啐了一口。 「还没嫁到将军府呢,就这般跋扈!真希望戚将军要娶的不是你,看你还怎么嚣张!呸!」赵霖儿碎碎念的声音极低,带着满脸的嫉恨毒辣扬长而去。 * 寇念念示意下人阖上府门。 今一早冬梅就来敲门,说门口聚齐了一帮花枝招展的姑娘小姐,来者不善之意昭然若是——奔着戚尚坤来的。
第54页 寇念念没说什么,只细细打扮了,出去吓唬了众人一场。 成效果然很好,冬梅在府门里侧躲着,对着得胜归来的自家小姐贊道:「不愧是大小姐,吓死她们!这帮人也不量量自己,还敢觊觎将军,论家世,论才貌,她们合加起来都比不过小姐的嘛!」 春桃也守着呢,跟着贊道:「大小姐跟将军郎才女貌,顶顶般配!哎,只是大小姐远嫁京畿,二小姐怕是要伤心死了!」 「哎…二小姐呢?」春桃突然发现寇清清人不见了,赶紧喊起来,「二小姐!二小姐!」 喊了两声,寇清清才忽地从院中一棵树杈间冒出了头,她声音闷闷的,眼尾一片红,「我在这呢。」 「哎呦,二小姐怎么又爬树上去了,快下来,快下来!」 冬梅和春桃急急向前去接着人,寇清清却利落地一跃而下,她几步跑向姐姐身边,寇念念下意识抬手,替她择去肩上的一片落叶。 「念姐姐,你真的很喜欢戚…将军吗?」寇清清不与人对视,捏着姐姐的袖角,将脸埋在人袖间,小声地问。 「嗯。」寇念念以为,小丫头是在担心自己远嫁后会与她疏离,便揉了揉她的头,「姐姐早晚要嫁人的,不如嫁给最能保住我寇家的人。」 「朝堂风云变幻,爹又清廉、不愿与人结党,要独善其身是极其困难的,姐姐不想看到不好的事情发生,所以戚将军是最好的选择。」 寇念念的脸颊微红,「……姐姐并非半点不动心…将军他,待我很好,又聪明稳重,是一良人」,寇念念捧起了小丫头的脸,「不过清儿无须担心,我永远是你的姐姐,不会与你疏离。」 寇清清终于仰头,她眼尾的红晕愈发浓重,就连鼻尖都红了起来,「嗯!姐姐喜欢,姐姐喜欢。」 寇清清抱住了姐姐的腰,「这世上姐姐待我最好,我也要待姐姐最好!姐姐喜欢,比什么都重要,姐姐喜欢。」 这几个字被小丫头翻来覆去的念叨,寇念念忍俊不禁:「好了,不会讲话啦?小傻丫头。」 寇清清在人怀里,轻轻摇了摇头。 第28章 提亲 「寇大人, 晚辈这次来所求为何,想来也毋须赘述了,但求寇大人成全晚辈的心意……」 戚尚坤人到江陵有几个时辰了, 他本想下马就直奔寇府,但沈东流拦他, 让他仔细梳沐了,收拾齐整,再往寇府规规矩矩地提亲。 戚尚坤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和脑子,整个人楞的不行, 好在还有点理智,尚且能听进去狗头军师的分析, 免了横冲直撞的,更碍老丈人的眼。 「将军, 你这有点卑微罢?你能不能先把腰板挺直?」沈东流被边疆的沙土磨走了大部分的好文采, 苦思冥想一路, 才堪堪憋出来几句好词,一一念给戚尚坤,却全被否了。 「你那词,忒酸了, 比那老陈醋都酸。」 戚尚坤正对着铜镜挤眉弄眼,第无数次重复他登门时要说的话:「……腰板重要吗?腰板不重要!若是寇大人不为难于我, 让我猫着腰进去都行, 我可不在意这些虚的。」 沈东流正给他束头髮, 闻此言论,一时百感交集, 「你这话,要是让韶安公主听见, 她怕是得亲自拿着金环大砍刀来追杀你……这寇家小娘子究竟是有什么独到之处,让你这不近人情的老铁树开花?」 「……你才是老铁树」,戚尚坤一掌拍开沈东流给他编小辫儿的手,「就让你帮我束个头髮,你哪来的这么多奇怪花样?」 他心里正盘算不休,一个不察,被沈东流偷偷编了半脑袋小辫儿。戚将军风里来沙里去,向来一个高挑马尾了事,何曾这般花哨过,他瞅着铜镜,对自己的脑瓜不太满意:「这是啥,跟沙蝎子似的,忒有碍观瞻,快拆了拆了。」 「这他娘的就叫蝎子辫」,一直走在建元风潮前端的沈三元,不免被这莽武夫气的一个倒仰,「将军,你素日里抓起来就算束头的,才是有碍观瞻!」 沈东流把铜镜转了转,正对上自家将军的一张俊脸:「您自个儿瞅瞅,不比平日里瞅着利落潇洒?」 戚尚坤今年十九,再过几月就是冠礼。他这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卡在中间还挺难受,一边该是琢磨着提亲成婚,一边又觉得他在情爱方面颇为单纯,就认一个死理,别的一律不管,一概不在乎。 沈东流长戚尚坤三岁,虽还未正式娶妻,可家里也被他老爹老娘安排了妾室,想起那只见过一面的娇弱小女子,沈东流嘆了口气:「行行好,听听我的话罢,大将军,这般是绝好看的。」 戚尚坤确实倜傥,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在边疆呆了这么些年,依然是白皙透亮的翩翩少年郎模样;他个子不低,又肩宽腰细,多年的权势地位又造就他一身的疏离气势,平日里墨发常散乱,前额有额发罩着,敛了不少风流,今儿都被束起来,却更显得器宇不凡、仪表堂堂;往那一站,探扇浅笑,实在惹眼。 戚尚坤看了看,又看了看,觉得顺眼了点,「信你一次,那咱们就去罢,免得夜长梦多……」 「是」,沈东流把东西收敛好,「不过将军,你千万要想好,这行是向谁提亲。」 沈东流脸上露出些许担忧,「来这一路,但凡通点消息的,都知道…不,都以为你是来迎娶江南第一才女寇念念的,你们情投意合……」
第55页 「情投意合?」戚尚坤蹙了蹙眉,眸子里透出不解,「我跟她貌似不熟罢,上次就解个围而已……怎么传出来的瞎话呢?再说提亲的事,我已和清清说过了,不会出岔子的。」 「但愿罢」,沈东流心里也模稜两可,他掂量掂量,又道:「将军,我总觉得这事不妥当——空穴来风它也得有穴啊!」 好歹没用有缝的蛋形容自己,戚尚坤斜睨沈东流一眼,捏着扇柄敲了敲掌心,「反正我想娶、要娶、定娶的只有寇清清一个,旁的是寇念念还是寇不念,我都不在乎。」 沈东流又嘆了口气。 他家将军就是这样,少年意气比天地还重,爱憎分明比得过棋盘上的黑白,他太坦然了,永远清清楚楚的行事,但却难免会伤及她人。 都是天意罢,沈东流想。 * 半个时辰后,寇府正厅。 寇靖的脸已经从冷沉转成了铁青,手边特意备出来待客的青釉茶盏,在半柱香前被他狠狠掼到地上,瓷片碎成一块一块,横着竖着扎在厅前地上。 戚尚坤不躲不避,面容淡然,丝毫不在意自己被茶盏砸破的额角。他还没迈过寇家女婿这道门槛,仍是在官职上比老丈人高了半阶,跪不得,他只能颔首站着:「寇大人,晚辈与清清两情相悦,此生定非她不娶,还望寇大人成全!」 「滚」,寇靖冷笑,多一个字都懒得说,「刘福,送客。」 刘伯脸色也不好,圆滚滚的身子难能的迅速:「戚将军,请。」 戚尚坤没动地,他铁了心要做的事,就是他亲爹来了也管不了,「寇大人,还望成全!」 「成全?成全你将我两个女儿玩弄于股掌之间?!」寇靖霍然起身,他一拳砸在红木桌沿,用力之下整个桌子都颤了颤,一个文人能有多大劲,但那桌角却被寇靖砸出了个不短的裂纹。 「姓戚的,我不管你有多厉害,你们戚家多有权势,你再敢动我女儿一下,我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我并非玩弄他人!寇大人,我对清清非临时起意,我此生只会爱她一人,也只娶她一人,绝不会朝秦暮楚、二三其心!」戚尚坤字斟句酌,挑能讲的叙道:「……怀南王造反,我在江陵一役身受重伤,是清清救了我性命。」 「怀南王造反?」寇靖面色不善,「区区一个李霄安,手握重兵、未尝败仗的戚将军难道不是手到擒来?」 建元十四年,李霄安造反生事之时,正是寇靖进宫述职的时候。他离开江陵的数月,李霄安毫无徵兆、突然起兵,若不是正巧戚尚坤在江陵查官银一事,只怕等寇靖赶回来时,江南早已沦陷。 江南文、武分两端,江南军归不得寇靖管,因此一直到怀南王伏诛,寇靖也不过得了个失察的罪名,扣了两年的俸禄;寇靖本以为此役是事急从权,但听戚尚坤如今的口风,却不只这般简单了。 「未尝败仗不过对外宣称,稳人心的,寇大人会不明白?」,戚尚坤神情寡淡,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厌恶,「那时遭人暗算,沈东流被我派到了别处,本以为要让戚家绝后了,却没想到清清出现了,她救了我,担心会拖累寇府,她将我偷偷安置在客栈养伤,还给我请了郎中。」 若是旁人捡到重伤的戚将军,怎么说也得把这建元朝的吉祥物,八抬大轿抬进府里,寻上数十个老郎中每日转着圈地问诊——这是普通又善良的老百姓想的;更多的情况应该是,戚尚坤被人连掐带踹、就地斩杀,说不得还得在人死后,把他面皮割下来,整个死无对证。 毕竟想杀他的人,可比想救他的人多上数倍不止 想起那天,寇清清一脸惊恐地捡到自己,在得知自己是落了难的戚将军后,不敢置信又满面菜色地安顿好自己,最后拐弯抹角地提了提花销出去的银两。 「戚将军,小女子家里是按月给月钱的,我昨日找姐姐又取了三月——姐姐差点以为我是去赌了!」少女脸颊鼓鼓的,她似是不好意思说,脸上红扑扑的,「其实,我想买西街的一把『千里眼』许久了……」 戚府的钱庄银钥就在他身上,可他却莫名想逗一逗这个小姑娘:「…咳,寇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还用了姑娘这般多的银两,只不过如今囊中羞涩…咳姑娘莫急……我现在就去客栈后厨,洗碗还钱……咳!」 那时的寇清清哪知道,在她心里风光霁月、无所不能的戚将军,是这般阴险狡诈、欠钱不还的小人,她慌忙摁住准备爬着下床、爬去后厨的戚尚坤,连忙道:「不用不用不用了,你先好好养病,剩下的交给我。」 戚尚坤极为虚弱地往床头一靠,这一靠就靠了半月。 半月用来养伤确实很短,却足以让聪明的戚尚坤,把报恩的方向从还钱转为以身相许。 寇清清总觉得他的爱意来的突然,对他日益防备,却还会煎药、换药,照顾自己;戚尚坤笑着看她一脸纠结,没告诉她其实他们早就见过了。 「清儿何时救的你?」寇靖拧眉,他从不曾知道他与清儿还有这一段渊源,那念儿可曾知道… 「奚云楼大火」,戚尚坤嗓音极淡,几乎微不可闻,但寇靖看懂了他的唇形。 「你是说?」寇靖没表完言外之意,他眉心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这般大胆?!真是疯了。」
第56页 戚尚坤没说话,半晌才道:「世道如此,圣上的病也重了。」 在朝事上两人的想法颇为相致,但寇靖一想到这小子今日前来所谓的事,这火又急急窜了三丈:「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对念儿始乱终弃的缘由!」 「我不曾对寇姑娘始乱终弃,当日解围之事乃我唐突,若是让寇姑娘误会了,在下愿意受罚,是打是骂,绝无怨言。」 「你!」 「既是解围,何来唐突一说」,屏角处忽地转出一个人,她面容清冷姣好,语气温和,只可惜掌中绞在一起的小帕,吐露了其主人极度不稳的心思,「父亲。」 正是寇念念。 如此场面也未扰她知礼的一面,她依礼道:「见过将军,沈军师。」 沈东流只听说过江南寇家出了两位美人,却还未见过寇家双姝,如今乍一眼见到这极美的女子,不免愣了一瞬。 戚尚坤却没什么反应,他只扫了一眼自屏后出来的女子,「原来寇姑娘也在,当时之事事急从权,还望姑娘海涵。」 寇念念眨了眨眼,「既是误会,何提海涵。」 她垂眸,掩起了所有情绪,少顷再仰头时,还是温柔的笑意:「我心属将军一事,想必已是众人皆知,既然如此,那不如我姐妹二人效仿娥皇女英……」 「什么娥皇女英?」戚尚坤蹙眉,「我戚某人福薄,怎敢享齐人之福?」 「寇姑娘才识渊博,岂不知这书中所写的大多虚无缥缈?怎可相信。」身后的沈东流一个劲儿的咳嗽,仍是没拦住自家将军这般口无遮拦,他偏头,看见少女佯装淡定,却极为仓皇的眸子。 美人惹人怜惜,怎么就不惹面前这混帐的怜惜。 沈东流无语至极,他想找补两句,美人却冷冷而笑,说不上的清寒之意涌起,沈东流看着她,她却再没有望向二人。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第29章 相逢 戚尚坤被寇府举府赶了出来。 其实也说不上是赶, 只不过是下人请人的动作迅敏了些,寇府大门敞的大了些,阖门的声量响了些——旁的还都蛮有礼节的, 毕竟建元建朝至今,世人对姓戚的都是格外宽容, 一个「赶」字,还是文化人沈东流自己总结的。 两人也没叫马车,一步一步沖客栈方向走着。 「将军啊,您这次忒过分了!」沈东流有点说不上的忿感, 抓着羽扇胡乱扇着,「就算是啊, 您喜欢寇二小姐,想和人家一生一世一双人, 好好说明就是了, 何必这般驳人脸面!」 戚尚坤坠了半步在后面, 任沈东流抱怨,没吭声。 沈东流停了一下,声量却渐小:「…也不知道寇姑娘哪里比不上寇二小姐,让你这老铁树一边开花一边扎刺…」 「早些年, 我爹带着戚家军的精锐来找江南军切磋,其实也算不上是切磋, 我们几乎是被摁在地上捶」, 戚尚坤淡淡道, 「那时候戚家军刚成军不久,一个个却傲的不行, 尤其是我,逞能、装相, 吃了败仗后却想跳城墙一死百了。」 沈东流可不知道英勇无比的戚将军还有这段往事,来了点兴趣,顿了半步,戚尚坤赶上,走在他身侧。 「…我爹派了人在城墙边守着,怕我真跳下去,但我问他怎么才能打败江南军,他又不说,我胡闹耍赖,在地上滚,他就叫来所有将士,站着排围着我看……」戚尚坤嘆了口气,「我郁闷至极,也不想跟江南军打了,趁寅时守备松懈,偷摸熘出军营,去江陵城里乱逛。」 「然后呢?」 戚尚坤捏了捏扇柄流苏,「在中都的时候,街坊邻居都认识我,我出门饿了渴了都是记在戚府帐上,戚伯再定时去消帐,但江南可没人认识我,我熘的是坦坦荡荡,这兜里也是空空荡荡。」 沈东流想了一下戚尚坤对着肉包子流口水的画面,忍不住笑了几声,见戚尚坤斜睨他,才收敛了,正色道:「那然后呢?」 其实沈东流能猜出个大致了,戚尚坤之前提过他早就认识寇清清了,虽没细说,但结合着这悽惨往事,想必就是这么个节点,寇二小姐慷慨解囊挽救饿肚子的戚将军,才让两人相遇相识,成就个目前来看,还不算十分圆满的结局。 戚尚坤却说:「还能有什么然后,我本想把戚家军令先典当了换点包子吃,等日后再回来赎,却见包子铺口蹲个浑身是补丁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捂着脸,就留一双眼睛在那东瞅西瞅,我一看,就知道她准备偷包子。」 沈东流:「?」 沈东流错愕:「那不会是寇二小姐罢??」 戚尚坤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我就告诉包子铺老闆了,寇清清被当场抓获,老闆当即给了我三个包子吃。」 沈东流:「???」有疾否? 沈东流很难不感嘆:「就这,寇二小姐还愿意嫁给你?以德报怨啊这是!」 戚尚坤一顿,突生了点扼腕之情:「但是她不记得我了。」 沈东流道:「若我是你,前面定会附上『辛亏』二字。」 戚尚坤摇了摇头。 他挑拣着给沈东流说——当年除了让寇清清偷包子未遂,两人争吵打闹到最后,他们还一起分食了那三个包子,一起爬了树,一起看了夕阳日落……小孩儿不告诉他她叫什么,却一口一个「哒哒」的唤他。 至于「哒哒」是何,其实就是寇二小姐幼时养的一只小白驹,小白驹血统不错,常日里就倨傲的很,后来跑丢时,寇二小姐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第57页 这些都是戚尚坤离开江南后才知道的事儿,不过他当时也懵的厉害,明明被江南军捶的士气大减,他脑子里想的却都是这蓬头垢面的小孩儿,若不是戚老将军拦着,他差点要跑回去跟人家拜个把子——戚氏非昭谕不得私下江南,也就直到平怀南王叛乱,戚尚坤才极有运气地遇上了当年的偷包子小兄弟。 小兄弟由男变女的十分突然,也就是戚尚坤万般坚信自己的识人功力,才不至于以为自己也到了思春的年纪,看见个小姑娘就想勾搭一番。 「勾搭」一词用的不甚妥帖,但戚尚坤的心思就是如此,他就是想勾搭人家寇清清。 好在寇清清一如当年偷包子的单纯模样,面对愈发老奸巨猾的戚尚坤,依旧秉持着一颗助人为乐的心。 那点怀着少年情愫的往事就是这么干脆又繁琐,沈东流举着把羽扇,一时不知道是该嘆还是该笑。 沈东流想了想:「说起来是段不错的往事,可教外人来看,就总归不是那么回事了。」 「韶安公主在前,寇姑娘在后,还有数不清的燕环肥瘦,全教你得罪了个遍」,沈东流扑扑鼻尖,「……以本三元的睿智眼光来看,将军你除了个潇洒的皮囊,简直不名一文。」 戚尚坤沉默,须臾才自顾自道:「我爹娶我娘,俩人全靠媒婆在中间搅和,成亲前都没见过一面……娘病逝后,我爹就常说对不住娘,若是当年让娘自己选个旁的人嫁了,想必能活成个百岁都不用拄拐的老神仙。」 关于戚老将军和戚夫人,在中都那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可如今听戚尚坤这么说,沈东流却一点儿都八卦不起来,他把羽扇在腰间别好,半晌才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戚尚坤靴尖一直踢磨着颗小石头,经过这一路坑洼,小石头被磨平个角,听到沈东流问话,戚尚坤下意识一顿,顿完怕有破绽,干脆用了个巧劲,小石头跃起復落下,被戚尚坤磨起了另一个角。 差点被小石头当头一砸的沈东流:「哎,祖宗!」 戚尚坤「嗯」了一声,抬眼望了望夕阳下的红云角,「我?我没什么想法。」 「我只是觉得,谁嫁给姓戚的都得受点苦,生苦、死苦、离别苦,这些苦娘都一一受了。」戚尚坤嗓音淡淡的,浑身没半分少年意气罩着,「爹说他对娘不好,让娘担惊受怕一辈子,让娘吃苦。」 沈东流没说话,静默着。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东流,我们这些生死都归于沙场的人,都是让别人吃苦的恶人。」 沈东流:「那寇二小姐……」 戚尚坤这几步走的很快,小石头被他踢到一侧,磨成了一头尖两头圆的奇怪样子,他留个微耷的肩线给沈东流:「…可我想自私一次。」 「本将已力保我朝海清河晏十数载,疆土安康,黎民常乐,本将所杀之人皆为妄图染指他人家国的逆臣反贼、恶鼠之辈,不曾沾染任一无辜血债。」 戚尚坤迎风而立,月牙白袍在他身侧捲起微弧,沙石轻走,勾出人挺身而立的一片净地。 「若是善恶皆有报,功罪不能相抵,那我只希望罪全在吾,而我的功德全用来保她福寿两全。」 这番话说的属实不吉利,沈东流顾不得礼节伸手就想捂人嘴,戚尚坤侧头闪过,对上沈东流一双忧心的眸子。 「我真的喜欢清清,喜欢到黄泉路冷,我只想她来陪我。」戚尚坤道。 一语落地,惊得沈东流险些被一口气噎死,他拍着胸口,许久才道:「……我竟不知…不知你年纪轻轻藏了这般多的心思,什么黄泉路冷,戚家军数百英魂在下面,把阎罗殿都给你打下来!快呸呸,您也好好心,谅解属下一把年纪了,实在听不得这晦气话……」 落脚的客栈离寇府不近,两人一路唠着,才算走的不那么乏味。 沈东流尚有余悸,此时正提防着自家将军别再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却见人足下一顿,向后微瞥,随即摇了摇头,示意沈东流跟上。 沈东流发了个疑惑的单音,戚尚坤小声:「寇府的人。」 顺着视线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棵老树树梢微动,几声鸟啾,混着些微风,看起来竟没什么异常。 沈东流面色一凝,错身想追,戚尚坤却抬手拦住他,「不用追了。」 「不追?」沈东流愣了下,「你觉得不是寇靖的人?」 戚尚坤摇了摇头,「从出府就跟了一道儿了,一直没什么行动,不像是寇大人派出来的。」 「那你觉得是……?」 戚尚坤一步迈入客栈大堂,招来小二要了几盘小菜,指着角落堆成面墙的酒罈子道:「管他是谁…那个,也来两罈子,先记他房帐上。」 一些正事上的轻重缓急是用不到沈军师来教的,见戚尚坤态度果决,沈东流即便有些无言,仍认命地抱上那两罈子酒,亲自送到了自家将军的房间。 「祖宗」,沈东流将酒罈子放好,「明个儿怎么说?」 他可没忘他俩被囫囵赶出来的狼狈惨状。 戚尚坤解开酒封,就着坛口啁了一口,「还能怎么着,继续提亲去呗!……南疆那么难打都打下来了……」 一罈子酒被戚尚坤几口喝剩了个浅底儿,沈东流不想跟酒蒙子再叙,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推门离开。
第58页 戚尚坤拆开了第二坛酒,这酒跟军营的比起来简直跟白水似的,他觉着不爽,却又实在找不到别的消遣方式,想了想,干脆将空了的酒罈用二指顶着,上下抛玩了起来。 好好的将军顶起缸来,戚尚坤玩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丢人,将酒罈放好,他才终于敢想了似的,自己喃喃。 「……」 半晌,他才又低声嘁嘁。 「…傻清清那么喜欢她长姐,这次只怕要恨死我了……这可咋整。」 一串痞话被这人自顾自骂到自己身上。 「冲动、鲁莽、不计后果。」 戚尚坤竭力闭了闭眼,「…我怎么敢犯这么愚不可及的错误。」 「……」 与此同时,一张整理好的黄纸,才送到了寇念念的书案上。 送纸来的人始终低垂着头,不敢与案边斜立的美人对视。 美人几眼扫完了纸上所写,「…只有这些?」 「回姑娘的话,纸上已是小的能力所及的所有内容了,戚将军功力高深,小的不敢跟太近。」 寇念念颔首,倏尔一笑,「辛苦,赏钱会让刘伯给你的。」 送纸的人不敢多要赏,匆匆谢过。 外人走了,寇念念才终于强撑不住,她紧紧攥着那一页脆弱的黄纸,黄纸上未干透的墨渍则慢慢染着她葱白的指尖。 良久,寇念念缓缓冷静下来,她将黄纸重新铺开,抹平压深的褶皱,上面本清晰的墨字变得模煳如泥泞,她仍字字辨认着。 慢慢地,寇念念却蹙起了眉。 纸上所述,只有数年前的戚家军与江南军切磋之事,后面便是戚尚坤的彰表之心——她初读时只觉得字字扎眼,此时再看却勐地察觉出这两段话间的衔接极为生硬,似是有些遗漏的部分。 遗漏了什么呢? 寇念念轻揉揉额角,只觉得心思烦冗至极。 她不愿再想,却总有些可怜又可怖的念头浮现在她的心中……这一次是她此生最爱的男人,和她百般疼爱的妹妹…… 寇念念蓦然勾起了讽刺的唇角。 那页黄纸再次成为她眼中钉似的东西,寇念念眼眸闪动,却紧紧盯着上面的几个字。 战无不胜的戚家军…… * 而一炷香前。 为寇念念送纸来的人,正走在寇府蜿蜒的庭路上,却勐然被一个小小的人影拦住了去路,人影着一身黑袍,罩着脸看不太清。 声音却是清雅的女声。 送纸人已在寇家数年,听声音大可分辨是谁。 「二小姐」,送纸人恭敬道。 寇清清点点头,要来了那页黄纸。 送纸人尚且是隶属寇靖的人,对于府上的两位小姐都是有求必应,而大小姐常年宠爱二小姐,他也就并未觉得这一页跟踪的纸,让二小姐看看有何妨碍。 送纸人这般琢磨着,可寇清清却涂改了起来。 「二小姐,这……」送纸人一时摸不清路数,「这是大小姐要的……」 寇清清无甚表情,「照这样誊写一遍,有事我担着,若是姐姐问起,也说没有,晓得么?」 送纸人有点惊,「小的不敢……」 寇清清蹙眉,「一旬里脱了你的奴籍。」 送纸人这下更惊了,却没再说不敢,利落躬身行礼:「谢二小姐!」 随着人走远,寇清清将斗篷向前遮了遮,她搓搓因紧张而泛红的指尖,深吸了一口气。 她也有所不敢…不敢让姐姐知道她早与戚尚坤有的那点情愫… 这是姐姐喜欢的人,寇清清默叨。 她转身,扬起的袍角如小兽般随着她逐渐奔远。 第30章 终遇 自戚尚坤离开江南后, 天气愈发冷了些。 这个小将军在江南停了几日,就被寇府轰出来几次,寇清清也被她妒恨上头的长姐关着, 戚尚坤见不到心上人,也不急不闹, 日日备着厚礼前来,厅里一坐,与沈东流两人不吱不吭。 他们一直待到寇靖自巡抚衙门回来,才有礼有貌地自觉被轰走。 这样的盛景持续了小半月, 江南人人都觉得这戚将军誓要踏破寇府的门槛,皇帝的一封诏令, 却终于将他从江南赶走,赶去了突生战事的北疆。 戚尚坤一走, 似是把江南不多的暖和气也带走了, 几场雨下来, 比起往年这时候,凭空生冷了许多。 其实寇念念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是日头冷了,还是她的心冷了, 她让冬梅备着薄裘,却也没披上过。 她不想在府中困着, 寻些极随意的由头, 带着冬梅和几个外院家丁又出了门。寇念念远不比寻常各府女眷的清闲, 她在江南有名气,是第一才女, 即使峨眉淡扫,不多施粉黛, 那张绝色的容颜亦如官府贴的通缉令——一样的引人注目。 她倒也没甚在意。 这些不算良善的注目自寇念念十几岁掌管了寇府,就一直没个消停,只不过自前些日子在湖心亭救了广平王后,这些窃窃的目光就胆大成了嘁嘁的私语。 冬梅一路走一路盯着这些多话闲人,小帕子被她扭成了一团,乱糟糟捏在手里,六子跟在人群后面几步远,握着不知从哪掰下来的粗枝,对着多嘴长舌的人群不停挥舞。 「闭上你的嘴!我家小姐是你这厮能谈论的?小心你的狗脑袋!」六子来寇府的日子不短了,已然听不得旁人说自家小姐的不是,他压低声量,愤恨着警告,但被他唬住的人很少,多数人只是往后退退,寻更偏僻的角落继续叨叨。
第59页 寇念念眼底收着这些动作,她摇摇头,只道:「不必在意……」 冬梅不忿,正酝酿着如何劝劝,却被一道突兀的声线截了胡。 「为何不在意?」 那声线由远及近,话音落时,人已经凑在了寇念念身前三步远处。来人身着玄色外袍,腰间别着个蛟莽玉佩,束腰勾着荷莲似的图案,一手托着个油纸包,另一手背着,他面容俊朗至极,笑容也和煦亲切,只可惜眼下一颗墨痣,就显得此俊容阴鸷了些许。 「吶,我从荆州带的,桂花蜜藕,特甜,寇姑娘赏脸尝尝?」 秦肃毫不见外,将里三层外三层的油纸包递的近了些。这桂花蜜藕确实担得起荆州名吃这一称号,隔着几层油纸,仍能嗅到那股子香甜诱人的气味。 寇念念没动,也没示意冬梅去接。 她扬目,掩了方才想息事宁人的怯弱,定定注视着秦肃晶亮的眸子,「秦王爷,今日又是凑巧碰到了?」 「可不,寇姑娘真是一等一的聪慧!」 寇念念眸光里正映着秦肃半笑不笑的面容,余光却见他身后齐齐聚了十几人,人人自带木桶,桶里是半满的清水。 这是要做甚? 寇念念拧眉,那日自湖心亭一别后,这广平王就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江陵,偶有风尘僕僕的倦容,但大多数时候都如今日这般,提着些吃食、玩物出现在她身边,十分熟稔地与她说话。 今日倒也有不同,毕竟那十数壮汉看起来颇不好惹。 寇念念不免起了些疑心——戚将军刚走,这广平王就带着数人私离荆州,难不成他也盯上了江陵这块枢纽之城,准备里应外合呈夹击围攻,一举控制江南?怀南王之乱平了月余,此时的江南众人正是大胜后的疲乏状态,此时攻城确也为不错的时机…… 那秦肃在这些日子里对自己的殷勤与示好,是不是也只是为了接近她,从而获得些有关江陵布防的情报?他是不是同那些外人一样,此时也正欣赏着她落魄的笑话?他秦肃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毒狠的念头来折辱她的? 寇念念一双素手紧紧绞在一起,她不想去看秦肃,可他掌心的桂花蜜藕却不依不饶地散发着浓厚的气味,就像秦…不,就像戚尚坤于她,甜的诱人,却恶的心寒。 啪! 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许是寇念念自己都未曾料到,她却已经一扬手,将那油纸包狠狠掼掉! 油纸包的突落是谁也反应不及的,秦肃「哎」了一声,徒然捞了捞 寇念念镇定了些许,缓缓道:「……不劳秦王爷。」 「生疏了不是?」秦肃也不恼,两指展开,用虎口蹭了蹭下颌,「就说整个天下属咱们寇姑娘是绝顶的明眼人呢,什么都瞒不过——」 秦肃探手,蓦然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更厚实的油纸包,「荆州路远,那包都凉了,寇姑娘不喜欢是应该的,来,尝尝这包,还温着呢。」 秦肃自觉揭掉与自己肌肤相亲过的最外层油纸,一指挑着捆缚的红绳,将其递给冬梅,配着点哀声嘆气:「这位好心的小娘子,快替本王给寇姑娘说些好话,让寇姑娘饶了本王这次不周之理,莫不要含怒呀!」 冬梅知道面前此人的身份不亚于那位惹人嫌的中都郎,一双手顿了又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寇姑娘…」秦肃眨巴眨巴眼睛,「莫要怪罪呀……」 寇念念蹙眉:「秦王爷,你我素不相识,何必做这些怪事来讨嫌呢?」 这几句话说的实在是狠绝,将人一番尚看不出好坏的心毁了个彻底。 果不其然,秦肃本弯起的唇角滞在了原地,笑容渐消,半晌才轻声问道:「…怎么算不相识呢?」 两人之间的声息有了短暂的匿迹。 寇念念心下顿时有了些说不清的不爽,她手足不自觉地僵硬,却只道自己拘礼数年,被这葫芦里瞎卖药的广平王惹昏了头。 寇念念道:「不怎么!只是江陵庙小,容不下大佛,若秦王爷是来江陵赏景的,还请自便,若不是来赏景的,那……」 「我当然不是来赏景的」,秦肃睁大了一双眼,他双目是着实的好看,常日半眯半睁,总透出一股子慵懒,现今儿倏然睁圆,倒是显出些别样认真的神色。 「我是怕你不开心」,大约是没说过些太剖白的话,秦肃不自然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量,「…寇姑娘,我是来哄你开心的。」 寇念念被他一句话砸的有些蒙了,没接上话。 秦肃也没料到他一击得胜,不过他反应得快,不动声色地将油纸包扔入冬梅怀里,自己淡定地点了点头:「那寇姑娘有开心那么一点点…嘛?」 秦肃在他心心念念的寇姑娘面前,向来是能豁出去脸面的,他尾音学着王府隔壁胖小跟他娘讨零花钱的调调,人还不忘委委屈屈地向前错了几步。 寇念念才从愣神的光景里反应出来,已是蜜藕也收下了,人与这秦肃也离的近了。 「你干什么?」寇念念一步退后,想避开秦肃席捲而来的蜜藕甜气,秦肃却顺势接住了快落在她肩上的一片青叶。 秦肃微微侧脸,将青叶收于掌心,浅笑了一声:「…寇姑娘最无须怕的就是我了,这青叶着实好看,就权当寇姑娘的回礼了。」 见寇念念没作声,秦肃眯着眼睛,仔细扫了一圈围观众人:「但这青叶过于贵重,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我好歹一个王爷,不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占小姑娘的便宜。」
第60页 秦肃兀自低声笑道:「昨夜做梦,梦到今儿个要下雨,却不知怎的竟没下,本王虽为荆州封属,却也占个皇亲国戚的名头,实打实看不得这天公猖狂,百姓受苦——」 秦肃抬手一挥,身后众人齐齐侧迈几步,他再一挥,数桶清水呈噼天裂地之势,完完整整、均匀至极地泼在了方才嚼舌根的数人身上。 「哎呀!」 「这是做什么啊?!我这可是新做的衣裳!你赔得起么?!」 「不就是个散王爷,呈什么官威!真是与这不懂礼教的寇念念凑一对瞎鸳鸯!」 「要我说,也不怪咱们戚将军瞧不上她,这般不知矜贵的,给我我也不要!」 「给你?」众落汤鸡嘈杂的声线里,秦肃紧紧盯住了几张面庞,他微微侧身,挡住寇念念的视线,面上却难以压制地露出了邪气的笑容,「要不要把本王也给你啊?」 被秦肃盯上的那人霎时浑身一寒,只觉得如被吐着毒信子的恶蟒缠上,惊惧之下连退数步,直被左脚绊右脚,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摔的突然,四周人皆是一惊,却也有人反应极快,将摔倒之人搀扶起来,那人正要道谢,却勐然发现捏住自己肩胛之人,正是方才将水泼向自己之人! 他大惊,妄想出声唿救,腰下某穴却被一按,整个人口不能言,被广平王的人带着一脸担忧地拖到了他处。 「哎行了,雨下完了,本王也得回荆州了」,广平王带到江陵的都是王府精锐,泼完水都往路边直直一伫,看起来齐整极了。秦肃顿了顿,又道:「自李霄安伏诛,这离江陵近的,可就剩本王这么一个孤独人了……哎,就是不知道诸位心尖尖上的那位戚将军,会不会常来江南,与诸位分忧了。」 秦肃这段话说的尤为大胆,几乎是将自己放到了一个可怖的位置上,他说李霄安没了,说戚尚坤难下江南,说江南就剩他一个——他就差直接说「别惹我,惹急了,我就是下一个李霄安」了。 寇念念懂了他的意思,却也有不懂的地方。 她问秦肃:「王爷此举是为我出头?那大……」 她「大可不必」四字还没说完,就被秦肃打断。 「怎么会?」秦肃静了一下,随即淡淡说全了自己的话,「都说了,我是来下雨的。」 寇念念:「……」 秦肃收敛了表情,手不易察觉地拂过腰侧一锦囊,引起一声只他一人能听到的脆响,他轻声,以二人可闻的声量道:「其实还为一件事——」 「我想造反。」 不等寇念念蹙起她姣好的眉心,秦肃坦然一笑:「尚差一位智勇两全的军师,不知寇姑娘是否愿意助我一力?」 「事成之后,那把龙椅归我,余的凡是寇姑娘想要的,皆为寇姑娘献上。」 「无上的财宝、一人之下的权利,亦或那位骄傲的小将军……」 秦肃眉目舒展,似是终于将这些日子献殷勤的目的和盘托出,整个人说不清的轻松。 「只要寇姑娘稍微在意我一点,保我一条命在,这条路就永远有我挡在寇姑娘身前。」秦肃仓皇多日,可是说完了他筹措多日的腹稿中的,最后一句话。 寇念念依旧静默,眸中却多了些异样的情绪。 第31章 谋事 念念昏的突然, 醒过来时视线还不够清晰,只依稀能看到床角倚着俩包子似的发团儿,她缓了缓神, 忽地就对着发团一抓。 「哎呀」,寇清清惊了一下, 随即喜道:「念姐,你可终于醒了!」 念念点了点头,她听小丫头的声音还有些哑,便指了指不远处桌上的茶壶, 示意她自己再喝点水。寇清清却会错了意,她几步奔至桌边, 倒了快溢出来的一茶杯水,唿唿吹几下, 递到了念念面前。 「念姐, 你喝水。」 念念却不太想喝, 秦渊如在的这些日子里,把她本就挑剔的胃口养的更刁了,如今看着这寡淡的几只小叶浮在水面,她连轻抿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寇清清看穿了姐姐所想, 她双手端着茶杯凑近,洇了洇念念苍白的唇尖, 她忧心道:「念姐……」 念念摇了摇头, 她半阖着眼, 轻羽般的睫毛微微颤了下,声色很淡:「他回荆州了。」 「回荆州」这几个字像是种魔障, 绕在念念的心口始终挥散不去,这短短几个时辰里, 也不知道是她第多少次想起又提起,提起后又是一阵的心烦意乱。 「六哥会无虞的,等他到了荆州一定会给姐姐消息的」,寇清清说的笃信,心里却也没底,她停了停,「刘伯告诉我说,六哥其实是那位受封广平的异姓王爷。」 念念点了点头。 寇清清小小地吸了口气,想佯装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但她陪着戚尚坤逃的这一遭,却也无可避免地联想一些事情。寇清清迅速地镇定了下,问道:「念姐是一直知道六哥身份的,对吗?」 「我知道,自我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谁……」无论前世今生。 剩下的半句话念念咽了回去,她曲起一指,揉了揉暗痛的眉心,「我最无须怕的就是他。」与梦中人所述之话相叠,念念一顿,强忍了忍胸口中泛出的那阵不可名状的酸意。 「六哥是好人,我能感受到」,寇清清盯着盘旋在水涡里的茶叶,不着痕迹地摇了摇,让它们分得开些,「但是好人,不一定会是好的臣子。」
第61页 寇清清手有些抖,「我很害怕,很害怕六哥会走到好臣子的对立面……」 寇清清不敢抬头看念念,她不是想故意挑拨六哥和姐姐的关系,但话既脱口,就是覆水难收,须臾没察觉到念念的反应,寇清清刚想找补两句,念念却是忽地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发顶。 「臣子,哪会有什么好坏之分,不过是在其位、为其主、谋其事罢了,你所谓的好,也只是这人尽心尽力些,谋事谋的彻底些。」念念只是垂眸,缓缓道。 这番论调是寇清清从未听说过的,但她常日里也不爱看那些有关君臣纲常的书目,听到这般说,便静默下来听姐姐讲。 「其实合该教你的」,念念莞尔,指了指屋中一隅堆着的半人高书册,「到底是我这个长姐失职了。」她上一世总可着这小丫头的性子来,帮她逃避她不喜欢的东西,本以为这样是为她好,可到最后算起来,清儿受的苦也不比她少。 何况,念念还有别的心思在。 奚云楼照常燃起的大火是个不容忽视的警告,警告她即使作为偷生的、拥有上一世全部记忆的人,在命运的轮转下,也很难做一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那世界之书以天地为棋盘,将他们这些命不该绝的人拢起又散下,看似笔锋由自己掌握,书写的是她妄想中的结局,但其路途之遥远艰难,却是念念至今才想明白的道理。 ——世界之书给她的,只是一个补救的机会,从不是妄图中可以逆天改命的神物。她以为强留渊如可以活死局、谋白头,让一切既定之事扼死腹中,走向一个新的、稳的方向,但实则不然,许多事情仍存在于它本身所在的位置。 她能影响的,向来都只是这条命运线上的细枝末节,与渊如提前的相遇、规避掺和进小丫头与戚尚坤的情愫中、透露李霄安的踪迹使平乱的进程加快……但这些,却也一点点,在她不甚在意的地方,发生着令人喜悦的变化。 上一世,由于她的失误,迫使渊如走向了无可避免的死局,也是她的手腕,让戚尚坤蒙冤落难,险些带着寇清清一起落入黄泉。死局由她所造,那活局便也该由她所解! 念念忽地就静下了心。 知道秦渊如走的一头不回时,她只一心想去荆州寻人回来,教他留在自己身边才是谋生的正路子,她甚至还想着一定要指挥刘伯给他来两下子,让他长长记性,知道若是不信任她,必然会遭到挨踹的后果。 但渊如尚且瘦弱的身板乍一出现在她的头脑中时,她一颗看似冷漠的心就会开始出现裂纹,一点、一点,让她心疼难受地不行。小小少年,孤身而居,又过着那样悽苦清贫的生活……念念晃了晃满是秦渊如的脑子,想聚焦于目前该做的正经事上。 而正经事正抬着脸,满目愁容地看着自己。 寇清清晃了晃她的手:「姐姐,怎么走神啦?」 念念道:「刚才说到我该教你一些事情…清儿,这首一事就是寇府的日常花销如何规算、入帐。」 寇清清稚嫩的脸庞难能出现了一丝僵硬。 念念继续道:「次一件,你要了解朝堂之事,知道爹捧着谁,你那小将军捧的又是谁……」 寇清清张口欲言,被念念雪白的两指横挡住。 「不许撒娇」,念念正色,「你若是主意嫁给戚将军,早晚都要离开爹和我的庇护,中都也不比江南,是个狠辣的地方,戚尚坤保你在外,但内府的事却都需要你掌控的明明白白。」 闻一「嫁」字,寇清清颊侧鼓成了一个红彤彤的包子样,她双手挤着自己肉嘟嘟的小脸儿,含含煳煳地说:「我不嫁…我要陪着姐姐。」 念念屈指弹她的脑门:「少来,你不嫁我还得嫁呢。」 念念也从未这般直白地谈论过「嫁不嫁」的问题,她耳侧发热,掩饰性地轻咳了两下:「…总之,寇家的女子在哪也不能受欺负,你明日就要开始学习功课,白日里我会请文夫子教导你,晚些时候便跟着我梳理寇府内务。」 寇清清小声地「啊」了一下,念念置若罔闻,权当听不见。 寇清清思索了一会儿,正当念念以为她又要说些什么来讨功课的饶时,寇清清却绷紧了一张还稍稚嫩的小脸,颇严肃道:「念姐,我若是把这些都学会了,你是不是就要离开寇家、离开江陵了?」 念念被常日里不知世事的妹妹一下子戳破了心事,倏忽也是一愣,半晌才故作惊讶地反问:「你怎会这般想?我不会离……」 「念姐哄我」,寇清清出声打断,她自幼尊敬她的念姐,很少有这般逾礼的时候,但有一些话在她心里演练了数次,张闭口间都在忖思是否应该问出来,她纠结良久,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 寇清清认真盯着念念一双姣好的眸子,在黑白瞳孔的映衬下,即使是一丝一毫的谎痕也难以逃脱,她缓缓问道:「数日前,念姐病初愈便急惶惶的要往荆州去,那时念姐说有一故人需急寻,而离去那日,念姐却因六哥的到来选择了留下……所以,六哥就是念姐的那位故人吗?」 念念轻抿唇,并未接话,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寇清清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自己的衣摆,她十分紧张:「戚…将军说,『我没死消息会传出去后,广平王府也会知道,所以秦肃要回去』,这样的话,是不是就说明,其实奚云楼那场大火併不只是怀南王一人造成的,这里面是不是也有六哥……」
第62页 念念只觉得眉心生疼,奚云楼大火的时候她还在跟着冬梅学绣花,甚至直至江南第一才女评选竣事、李霄安被擒时,她仍在孜孜不倦地对着那块圈起来的布条左右插针,尚未曾真正接触过造反这一行为举止。所以,这场火里有没有秦渊如,她也只能是在猜测中下一个结论。 但念念总在冥冥之中有感觉,就是秦渊如对于造反一事,常常有种儿戏般的态度,他对于自己的人生大事都不甚上心,又怎么会不辞辛苦地为李霄安谋事搭桥?可李霄安如今却逃的飞快又行踪难觅,也很难笃定广平王府在这里真的是清清白白。 念念只能宽慰道:「我了解他,所以不信有他。」 寇清清嘆了口气,她伸伸腿,盘腿在足踏上,瞭然道:「哦——所以六哥真的就是姐姐的故人。」 「……」 念念一时失察,竟被这小丫头摆了一道。 而寇清清一扫方才紧张忐忑的模样,颠着一只小脚,语气欢快:「嘿嘿。」 念念没好气地戳戳寇清清细软的肩膀:「就知道你跟着那姓戚的学不到什么好东西,以后少跟着他玩!」 却没想,寇清清直接从怀中取出了一沓纸,展开,一字一句道:「坤郎,今日我又被那赵家姐妹欺负了嘤嘤嘤……」 寇清清又翻了一页,「你要记得帮人家打她们一顿,不然人家就生气了哼唧唧……」 寇清清面带疑惑:「念姐,你当时为何就选了『坤郎』两字?」 一时兴起竟惹下如此无穷后患,念念不禁语塞,也还好她机敏无双,迅速圆道:「那日前,我正碰见一算字的半仙儿,他说你命在坤宫,我随口一诌,没成想真有个带『坤』的出现。」 寇清清半信半疑:「那我又为何受欺负时,要找这『坤郎』诉苦?」 念念深吸了一口气:「那么大的一个大将军,帮你出出头怎么了?难道等你七老八十了,还要拄着拐来找我这耄耋的老姐姐诉苦?」 寇清清试想了一下那个情景,止不住地笑了几声:「念姐,你真像是有大神通的,什么都能预料到!」 闻言,念念却迅速垮了一张俏脸:「等会…你不会真要一把年纪了,还来找我哭诉哪家的老祖又惹你生气了罢?」 寇清清在足踏上一蹬,借力沖靠进念念怀里,她被念念稳稳接住,搂着姐姐纤细的腰肢,抵着人肩头蹭了蹭:「念姐,你真是这世间第一好的姐姐,永远都是我的最好的姐姐!」 这话于她上一世,于那横尸遍野、鲜血泗流的战场中央,寇清清也曾说过。 念念揉揉她的头,「傻丫头。」 寇清清窝在念念怀中很是舒服,照看姐姐半宿的疲累瞬间涌了上来,她打了个哈欠,揉揉惺忪的眼睛:「姐姐,今晚我可以在你房里睡嘛?」自她满双位数年龄后,就再未在姐姐房中宿过,今夜已深,又是难得的被姐姐哄着,寇清清困意上头,几乎未听见念念的答覆就睡了过去。 今夜月明星稀,依稀能听见夜风吹窗的扑扑声响。念念给寇清清掖好被角,自己则起身,取了快烧尽的蜡尾,端着,悄悄离开了西院。 方才昏迷里的一场大梦,快要让她不知今夕何夕,若不是还时时想着那个一走了之的蠢蛋,这一场如梦似真的大梦下来,只怕念念此时正磨刀霍霍,准备着明儿一早就去手刃了那姓戚的。 重生一事缥缈若虚,念念生怕,怕这重生后的才是一场黄粱美梦。她无处诉说,只在手里紧紧攥着渊如走前予她的锦囊,锦囊中的金铃时而作响,念念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漆黑的书房。 寇爹述职未归,书房中除了遍地的竹简书册,便是暗格里藏着的半只虎符尤为贵重。而念念此行的目的,并不在于那被层层机关护住的江南军符,而是角落里一方被绸布罩住的东西——拓机。 被寇爹从建元巧匠处求回来的拓机,有它独特的用处——进口出放入要拓的物什,中间放上拓物要用的材料,出口便可以出现其栩栩如真的仿制物。得了拓机,寇爹没少拓制假虎符出去招摇撞骗,甚至连暗格里放着的那位,念念都不敢笃定它的真假。 念念拆开锦囊,取出了那枚金铃铛。金铃在手,依旧是熟悉无比的触感,念念的指尖一一拂过,摩挲着金铃的纹样。她取了蜡尾的一点红蜡,于黑暗里,拓出了一颗精緻的蜡制金铃,这蜡铃是个哑炮,念念却无比安心的将蜡铃塞进了秦渊如的锦囊。 广平王的金铃绝不是凡物,在这最摸不清路数的时候,她绝不敢让金铃现于世间第三个人的眼中,也绝不会让这金铃出现一丝一毫的不妥。 做好了一切,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念念倚在书房窗旁,借着这点薄薄的日光,翻起了积灰几寸的史册。建元帝登基后并未销毁前朝史籍,反倒是让官员们体会史中情理,避免本朝重蹈覆辙。只可惜秦渊如出生之时正是亡朝之际,于他的记载,旧史还不如建元新史着的笔墨多。 念念翻的了无生趣,正想放书走人,一页薄纸却从书页间滑了出来。 薄纸上是隽秀清和的行书,能知主人定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可见这字迹、内容,念念脑中却瞬间乱如蜂鸣。 「秦肃,不可留,寇大人与我携手,除之。」念念唇齿皆抖,浑身发冷,她竭力控制着自己苍白的手指,避免将薄纸揉出杂痕。
第63页 这字迹,她认得,是上一世的兵部侍郎,周仲怀。 念念控制自己的情绪,将薄纸放回原位,甚至取了些灰,补平了她摸过的地方。 念念闭了闭眼。上一世她自以为与周仲怀合作,瓮中捉了戚尚坤,差一点就置他于死地,但她的渊如却早在此前就丧了命,被戚尚坤挑落马下,马蹄下压断了他的胳膊腿。 秦渊如死的那般惨,究竟又有几个人的功劳?她自己、她所谓的爱人、她投诚效力的兵部侍郎、甚至还有疼爱她的父亲。 念念面上的血色尽失,肩胛不住颤抖,几乎是逃似的、浑噩地离开了书房。 她真的配再得到渊如的一世深情吗? 念念眼角愈红,素白的指甲紧紧陷进了掌心里。迎面跑来的人似是冬梅,念念视线模煳,直被扶住了,才低低靠在冬梅肩角。 念念啜道:「……事至如此,我万般侥倖的,竟是渊如什么都不知道……他若是知道,只怕要恨死我,要恨死我了……」 第32章 返荆 秦渊如回抵荆州的时候, 离奚云大火之事已过了整一十五天。 他也不想走这么慢的,只是离心似箭,归心却似龟爬, 他骑着赎回来的老熟马,一步一个脚印, 走的比寺里的敲钟和尚还要万般的踏实。来时裹着七八个包袱,现在也就囫囵囵收拾出半个,装这些碎银、干粮清水,和小半锦囊的焦黑糖丁。 秦渊如又捻了块糖丁含在舌下, 这糖丁焦衣化下,里芯的桂花甜而不腻, 秦渊如一路上吃了不少。黑马一步三晃,终归还是晃到了荆州城下, 秦渊如远远望着城墙上铁画银钩的「荆州」二字, 掌心缓缓搓着见底的锦囊。 他这一路上, 本应该想着如何装出当年小秦肃天真畏缩的模样,来骗过秦廉卫那双老隼般浑浊的双眼,但实际上,他纠结沉思了一路的, 却是这桂花糖丁要如何改良,才能更符合念念的胃口。 真行啊, 秦渊如笑了笑自己。他半只小臂横置眼前, 挡着浓烈刺眼的日光, 江南的九月比不上四季昭然的塞北,日头始终毒辣, 他遮了会,也就趁这会功夫想好了应对秦廉卫的百句说辞。 秦渊如坦然进城, 熟稔地将小黑卖了第三手。他掂着几吊钱,东逛西逛,终于在某个斗蟋蟀的场子里寻到个熟悉的身影。 秦渊如毫不客气,胳膊一抬,这几吊钱打着旋地落在了几乎没人压的「绿阎王」格上。「绿阎王」正打着蔫,却似是被这凭空出现的几吊钱震慑到了,整个蟋蟀当空一跳,狠狠咬住了对面的「神武将军」。 围观众人皆是一片譁然,唯有那道熟悉的胖身影迅速敛起地上散落的铜板,大声嚷嚷:「我赢了我赢了!不亏是你胖爷的『绿阎王』,什么破『将军』,我呸!」 小胖子作势要啐,「神武将军」忙被其主人捡出来带走了。小胖子数着铜板,却勐地发现了那几吊钱。 「哎!这是谁的吊钱?胖爷这儿小本生意,赔不了哈,拿走拿走!」 「我的。」人群散尽,秦渊如环臂而立,上秋风吹过他的衣袂,带起他腰间余下的束带,他额发垂下,却没挡住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多日不见,胖小你怕不是要改名作胖大了?」 「是你啊,小媳…」秦渊如足下一点,一颗石子凌空飞起,准准砸在胖小憨宽的额头上。 「你干什么!姓秦的!又要打架是不是!」胖小怒喝一声,挽袖子就要来打。可这次秦渊如却没惯他,他侧身一闪,胖小自然料不到他的走位,整个人直直栽了下去。 不等他「哎呦哎呦」地的求饶,秦渊如已是踏在了他宽厚的背嵴上:「…拿我的『绿阎王』出来招摇,还敢对我口出不逊?牛庞,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别叫你胖爷的本名!」胖小最不喜欢别人以大名称唿他,他总觉得这名起的随意难听,十分有失他的威武。上一世时,秦渊如实在没想着能与胖小有多大的交情,因此胖小不说,他也不问,直至胖小死于战场,他让手下清点时,才在胖小衣领里发现他真正的名字。 秦渊如又多叫了几声,见牛庞一张胖脸气的通红,他才终于解气似的松了足下的力度。 牛庞赶紧一个打挺爬了起来:「…既然你知道了胖爷的本名,胖爷也不瞒你,牛家大儿牛庞,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牛庞又把手里那几十个铜板分了一小半出来:「『绿阎王』是你的,但这摊子是我支的,局是我攒的,你三我七不过分罢?」 见秦渊如没接,牛庞嘆了口气:「你也别跟我客气了,这几天那王府里又不知道闹什么妖,赶出来许多杂役、婆子,本来就冷清地要闹鬼,现在更是,连点人气儿都快没了!你在那广平王府里当差,没事也多少攒点私房钱,省的那广平王倒台的时候,你出来成一小乞丐,到时候可别说胖爷没给你指点。」 秦渊如:「……虽说残破点,倒也不至于倒台吧?」 但估摸着赶人出来,应该是李霄安他们已经躲进了广平王府里。上一世李霄安被秦廉卫安排着,好好地躲离了江陵,这次被他一诓,撤离的各个节点都脱出了掌控,他们联繫不到秦廉卫,之后能想到的最能避开戚家军的路线,应该就是夜走水路,飘摇一路漂到荆州。而以李霄安多疑的性格,在秦廉卫失信一次后,他必然会想着最稳妥之策——躲进秦廉卫的老巢,也就是他这广平王府。
第64页 上一世此时,他与李霄安尚无交集,李霄安于何时合适何种姿态被姓戚的抓住,他秦渊如也是一概不知。但现今这种情况下,若是戚尚坤在广平王府里抓住李霄安,只怕会有千百种罪名连坐如此无辜的广平王本王。 出师未捷身先倒霉,尤其倒霉的原因还是他救了戚尚坤。 秦渊如一时无语,却被牛庞误以为是担忧自己在广平王府的「前程」,他难得用肥硕的小脑瓜想了想,道:「其实也不用太担心,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有一天广平王府真没了,我相信广平王也会好好安顿你们的,而且你还有胖爷,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牛庞宽大的手掌拍拍秦渊如尚且瘦弱的肩膀,秦渊如呲了呲牙:「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另外,看在你这般真诚的份上,我也好心告诉你一个秘密。」 牛庞狐疑地靠近秦渊如,但见日常里十分好看的隔壁小秦,如今薄唇一张一合,却莫名透出一股骇人的邪气,罩着这张本十分熟悉的少年面上,有着说不出的诡怖。 一股奇怪的寒意爬上背嵴,牛庞下意识地又离秦渊如远了些。 秦渊如干脆一胳膊揽住牛庞的脖子,在牛庞僵直的身侧,整个人凑近许多,少顷终于阴恻恻地开口:「其实…我就是广平王。」 上一世,秦渊如身份初露,牛庞在军中一瞥,连个询问这诡谲的隔壁小秦的机会都未曾有,秦渊如面上不说,心里却不爽了些许日子,可也只有念念依稀察觉到,这死在奉顺街前的人有些特殊的点在;这一世,秦渊如简单琢磨,便觉得应该在此时告知牛庞,不仅弥补上一世的缺憾,也为他即将挨一顿狠揍的十九岁生辰礼,打下唯一一个、可以期盼收到礼物的基础。 于是,秦渊如下一句话就是:「本王腊月廿七的生辰礼,你可以作准备了。」 牛庞哑住了,他先是满面狐疑地扫了秦渊如几眼,见他坦然至此,才颇为无语道:「别闹了,你是广平王,那我就是戚将军。」 「……」,秦渊如怒喝:「不要拿他与本王比较!」 牛庞简直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是你先玩笑的吗?怎么就兴你说,不许我说。」 秦渊如撒开了胳膊,趁牛庞不备,果断一脚踹上他的屁股:「快回去拿块豆腐以头抢死罢。」 牛庞也生气了,他迅速扭身作势要打回来,后襟却勐地被人拽住,他动势被阻,整个人固立原处。 「你作甚?」秦渊如一瞬蹙眉,眉峰锐利,紧紧盯视着牛庞身后所立之人。 牛庞身若巨石,难以扭转目睹身后之景象,只觉得颈后之手枯瘦却极为有力,带这些冰冷的温度,似人又似鬼。而若不是此时艷阳高悬,牛庞只怕会觉得是坠入地狱,被其中恶鬼死死锁住。 这似人非人的,并未理秦渊如的问话,反倒是诘问道:「王爷这些日子去哪里了?为什么不与老夫告知一声?」 他看似字字尊敬,实则语气狂傲,如同他才是主上,而面前站立的瘦弱少年则是府中小奴。 秦渊如不动声色地软下眼神,语气突变,神情敬重:「不过贪玩了几日,劳秦伯挂怀了。」 这般的由不忿到畏惧的神态转化,秦廉卫帧帧看在眼里,他心中满意,断定自己还牢牢把控着这小小的广平王。秦廉卫深悉待人之道,见震慑已有,便老爪微松,牛庞寻一空挡,挣脱而出,直直躲到秦渊如身后。 不等牛庞多嘴,秦渊如已一后肘戳在其肚上,牛庞闷哼一声,满腔疑惑被生硬地怼了回去。见牛庞不及张嘴发问,秦渊如示意道:「不得无礼,此乃我府上大管家,也姓秦。」 牛庞张了张嘴,多年打架打出来的默契,让他突然体悟到了隔壁小秦的意思,牛庞紧忙躬身行了一礼:「小人见过秦管家。」 这礼对一落魄王府的管家行,必是过于大了,但秦廉卫不觉有差,他微微颔首,枯瘦下巴上盘旋的倨傲更像是干涸之地的皱起的裂纹。 「王爷身娇肉贵,不应该留恋于市井」,秦廉卫缓扫四周景象,他多年不出王府,对这新朝的人文景气有诸多不喜,连带着也不让秦渊如多溺于此些。但此次秦渊如消失太久,又在江陵现身,秦廉卫才不得已亲自出府寻他。 「是,秦伯教训的是,这次是我做错了,再不会有下次了,只是……」秦渊如凑近几步,压低声量,「江陵之事,不知肃儿做的如何?」 第33章 唬弄 如何? 秦渊如面目上带着少年人立功的骄傲之情, 似是正等待着秦廉卫的大肆褒奖。 秦廉卫却愣了须臾。 这小子出现在江陵一事之蹊跷,他还没来得及盘问追究,怎的自己先供出来了?难道…… 秦廉卫做过一个半朝的臣子, 又在亡国之时得以偷生,有的是自己的行事风格, 他疑心深重,形色众人中独独相信他自己那快锈住的老脑子——这也是上一世秦渊如在醒悟后,可以轻松拿捏秦廉卫的根由。 秦廉卫已经老了,若不是重劫扰他, 秦渊如连这点虚与委蛇都不愿赏他。也确如他所料,秦廉卫沉吟过后, 果真少了对秦渊如的疑虑,反倒黄眉间积压了些阴郁之气, 秦廉卫沉声而道:「此事尚待从长计议。」 秦渊如垂眸而立, 唇角不着痕迹地微掀, 却未接话。 而此时,许是终于察觉到牛庞碍事,秦廉卫枯瘦的手臂才抬起,向街侧轻挥示意。牛庞觉不出, 秦渊如却知道这街两侧的行人,有一多半都是广平王府的私兵, 见此, 秦渊如用手肘拐拐牛庞, 颔首微笑:「还不多谢秦伯。」
第65页 牛庞忙道:「多谢秦管家,多谢秦王爷!」 秦廉卫眸如蛇隼, 盯得牛庞嵴背发凉,他想躲开, 想一股脑地跑回家,但也不知道是真的腿软了,还是觉得这身份突变的隔壁小秦,或许会比他更害怕这不人不鬼的凶老头子,牛庞不仅没立刻走人,反倒是壮着胆子似的,缓缓探出半个肩膀,挡着半个秦渊如在自己身后。 牛庞双手打揖,下巴快打到脚面,说道:「草民不知秦王爷身份,以前总是欺负他,今后可再也不敢了!」 「……」 秦渊如微顿,却也是十分自然地接话道:「无妨,都是朋友。」 牛庞站直,小胖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微微抖着,他搭着秦渊如的肩,说:「你…你小子,去外面玩也不喊我,不…不够朋友。」 秦渊如被迫摇晃起来,他目前比牛庞矮点,牛庞晃他肩膀,他就像朵水上浮萍,被裹挟着、被生拉硬拽着。牛庞说:「你去哪了,快跟我说说,承州?临安,埠城……」 「江陵。」 秦渊如突然仔细打量了一下牛庞,牛庞背对着秦廉卫,快被小胖脸挤成一条缝的眼睛沖他不住地眨。 「江陵啊,去江陵做什么了啊?」牛庞问。 秦渊如说:「听闻江陵盛产各类果脯蜜饯,想来离的也不远,就去了一趟。」 「哦哦,那挺好!」牛庞挠挠头,下一句话却语气急转,突生的谄媚起来,「那也怪不得秦管家恼你了,你这一趟离家有月余,可不要把家人给急死!」 这一句「家人」让秦廉卫又是一怔,愣是连牛庞过于反常的行为都未曾察觉。秦廉卫慢咳一声,说:「回来了便罢了,剩下的等回府了,王爷再讲给老夫罢。」 秦渊如有些讶于牛庞哄秦廉卫哄的如此轻松,他面上不显,接着牛庞的话头继续说:「是,秦伯为着本王俱尽心力,本王一一清楚,便是不会再有下次了,只是今日才归,赶巧遇到牛庞,不知可否允本王与他讲讲江陵见闻。」 「也罢」,秦廉卫微微点头,「府上尚有客,王爷酉时回府便是。」 秦渊如远行江陵、诓骗李霄安一事,竟就这般巧妙地解决了,饶是广平王重活一世,也觉得过于轻松了些。 他看向此役的「大功臣」,却发现功臣在秦廉卫转身离开后,就一屁股坐地上不起来了。 秦渊如靴尖轻踢了踢他:「胖小,怎的还就此歇下了?」 牛庞没什么好气:「若是知道你就是那尊敬的广平王殿下,我一准都得叫上我四舅姥姥来拜拜你!」 「广平王殿下?」秦渊如失笑,「我那王府还不如你家的豆腐铺景气,不是你方才说的,都是闹鬼的地方?」 牛庞直摇头:「那是我拿你当老百姓,当你是隔壁小秦,才跟你嘱咐的,都是草民的一己之见,算不得真的。」 秦渊如说:「我觉得倒是蛮真的,那府宅确实阴森不吉利。」若是吉利,他秦肃也不能求生难、求死难,要爱还爱不得。 牛庞说:「不过我还是很难相信你就是广平王。」 「怎么说?」 「虽说广平王府是圣上发的慈悲,但里面住的,也确实该是实打实的王孙子弟」,牛庞想了想,改口道:「…这前朝的王孙也是王孙嘛。」 「嗯?」 牛庞拄着地,费劲巴拉地站起来:「你看看你,哪有半点王爷的样子,旁的不说,就连你家的老管家,都比你更像个王爷!你看看他那神情、气度,都吓死人了!」 秦渊如无声笑了笑。 「不过,还是隔壁小秦更讨人喜欢啦,你看看我娘,恨不得把我家豆腐铺都传给你」,牛庞想到了什么,忽地沉默了下,半晌才带着迟疑继续说,「你应该不会变成你家老管家那样子罢?要是那样,我可不要与你认识。」 秦渊如一愣。 他蓦然想起来,上一世战场之上,他银刃在手,坐骑高头大马,数万将士严阵以待,那时的他,周身被血气和阴鸷之感周覆,比起如今的秦廉卫,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至死方与他相认的牛庞,是不是也怀了些「不想认」的情绪呢? 还好,重活一世,什么都可以改变了。 秦渊如返荆后即刻寻找牛庞,也是有他的心思在的。上一世这个时候,秦渊如尚且不在意李霄安是哪根葱,更不会与他有此行的交集。但这次却不同了,李霄安在江陵放火引战,引得念念心绪不宁、甚至受了伤,秦渊如怨气堵心,直恨不得就地砍碎了李霄安。 但他现在还砍不得——于江陵坑了李霄安一道已是破了稳妥的布局,一切行动转变,交集提前。而找牛庞,就是想借他之用,来为自己打个半真半假的掩护,虽有秦廉卫突至使他来不及嘱咐,但牛庞的胡搅蛮缠竟也意外地帮了他。 其实也不算意外,秦渊如重活一世,记得的都是那些与他齐肩能力的夙仇,早把年少时那点上不了台面的、与秦廉卫的貌合心离忘得一干二净,自然也是忘了依秦廉卫性情,最讲究一信自己,二便信傻瓜——牛庞如今拎着蛐蛐的单纯模样,在秦廉卫眼中自然是最最傻的。也是因为如此,秦渊如一卖傻,秦廉卫当即买帐。 而秦渊如不得不提前返荆,要挨十九岁生辰那顿打好快快长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为了面对李霄安这颗突如其来的炸雷。
第66页 彼时李霄安不知他身份,任他诓骗了,但如今李霄安也定是知道了,只是不清楚他会如何从自己这里找补回来。许是向秦廉卫挑拨、也许就是蹲守府中,等着给自己一顿打。 试想了想那时的画面,秦渊如唇角掀起弧度,难得露出个自离开江陵后就再未有过的笑容——都说荆州广平王是个徒有名衔的草囊饭袋,但若是李霄安来打他时,却被他反打一顿,再卸条胳膊回去给念念道歉,又不知会是个怎样精彩的画面了。 而牛庞一语毕,就目睹着秦渊如忽地由怒转笑,一时摸不到头脑,左看看右看看,琢磨者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的逾规逾矩,正想开口找补,却见隔壁小秦直接伸出了手。 秦渊如拍拍牛庞的肩膀:「胖小,干的不错,等本王发达了,一定重重有赏。」 秦渊如的这口大饼牛庞本不想咽,但想起那句脍炙人口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牛庞颇乖巧地吞了吞口水,说:「那你先把『绿阎王』送给我吧!」 却没想到,秦渊如一挥袖:「那不行,这『绿阎王』可是本王抓的全荆州最好的蛐蛐,本王要送给念念玩逗。」 牛庞怒道:「连个蛐蛐都不给!等你发达,我算是不用指望了!」 牛庞停了下,又大声质问:「念念?念念又是谁,你的新朋友吗?你都是广平王殿下了,就不能把『神武将军』买下来送你的新朋友,把『绿阎王』赏给我这老朋友?!」 这下换秦渊如肺管子炸了:「将军?什么将军,信不信本王灭了他!」 牛庞壮硕的手臂一指:「就在那,你去啊。」 在秦渊如逮到「绿阎王」之前,「神武将军」确实是荆州最能打的蟋蟀,后来「绿阎王」横空出世,俩只蟀哥儿掐了数次,输赢掺半,只是这次似是被秦渊如几吊钱振奋了士气,「绿阎王」才胜的极其轻松。 「神武将军」的主人本在一旁看热闹,正看的起劲,却被牛庞当头一指,虽说这位广平王看起来仁义亲和,但也说不准会不会气性上头,真的纡尊过来一脚踏死他的小蟋蟀。 「神武将军」主人谨遵好汉不吃眼前亏,在牛庞粗粗的手指下,连点头带哈腰,鞠着躬走了。 秦渊如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本王终归担得起广平二字。」 广平,广战天下而平之,这是念念曾对他说的,秦渊如牢牢记着。 牛庞不知这段渊源,以为秦渊如在自夸,正想寒碜他两句,却见秦渊如神色蓦然端正,直直凝视着他家豆腐摊的方向,也就是,广平王府的方向。 广平王府如往常一样,在近酉时蒸腾起裊裊的炊烟,只是不知道今日是不是厨子烧煳了菜,冒出的烟杂了些灰土似的。 「牛庞,我去江陵一事你要帮我传出去」,秦渊如神情不变,他不着痕迹地掐了掐食指,让自己冷静下来,「越多人知道越好。」 牛庞纳罕:「你要做什么?」 秦渊如将那几吊钱递还给牛庞,却并未回答,只道:「快到酉时,我先回府了,这钱先作报酬,以后再予你旁的。」 秦渊如急急向前行了几步,又勐地想到什么似的,对着牛庞遥遥喊道:「近几日若是有人寻我,你告知来人,先安稳回去,若是无人,便算了。」 话落,秦渊如转身向广平王府奔去,他眉峰紧锁,脸色极为难看。 灰烟起,人没落,上一世仅在他踢死秦廉卫之时燃起的灰烟,如今竟突然乍现! 广平王府里死人了?! 是秦廉卫,还是李霄安? 重生至今,真是一步差,步步皆是麻烦,秦渊如紧紧蹙眉,黑白眸中依稀有血色泛起,他还拿着把摺扇,指尖却过分用力到泛白。江陵的日子真犹如神仙过得,让他沉溺到放松戒备,以至于一招不慎,险些影响了全局。 秦渊如难以遏制地起了恶念,重劫隐隐发作,肋下生疼,可他脚步依旧不停,快疾如风。 他要回到广平王府,他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34章 拉满 奉顺街还同往常一样, 除了牛庞家的豆腐摊,几乎冒不出一点人气和热乎气。秦渊如步疾如飞,几乎瞬息, 已到了广平王府门前,他略正衣冠, 接连三下,叩响了青铜门钹。 门钹有些锈,红铁如跗骨般黏着秦渊如修长苍白的指尖,他两指合着蹭了蹭, 并未如愿将其搓下,难免的, 那些追随他两世的、对广平王府的,甚至可以说是对他自己的厌恶之情, 如月落潮水般汹涌地覆了上来。 秦渊如薄唇微启, 仰望府门, 在灭顶的窒息中竭力汲取一点生存的渴望——他想他的念念了。 忽地,有那么一瞬间,秦渊如就在想,他能不能放弃一切计划、目的, 抛却一切枷锁,就独身一个人, 一个人去到念念身边, 什么事都与她说, 什么困局都邀她一起,让念念为自己筹谋、布局, 而他只需继续当个内侍小六,照料念念的一切, 让她开心、快乐,让她想要的都得到…… 秦渊如闭了闭眼。 不,他不能。 他身怀重劫,又肩负亡朝使责,就算他堵上一切去换一条生路,却又难以保证这是条可行的归路。 秦渊如拎的极清楚,他肆意妄为、无天无地,可终究胆怯,他死也不敢将他的念念掷于赌局之上——还是赌他自己的性命罢,总归不值钱些。
第67页 府中奴僕开门极快,见到广平王的一刻,堪比见到了翻腾浪中的定海神针,奴僕大唿着王爷回来了,脚下生风,将秦渊如迅速向里引着。 「王爷您可回来了!」奴僕揩揩额角冷汗,「府里可是出大事了!」 「秦大人前些日子请了些客人在府里,看着不像荆州人士,来的第一天就有个人死了!」死的人应该就是李霄安的下属,叫张富的那个,离开江陵府邸时被秦渊如拍了肩,在其衣裳里种了前朝的宫廷秘毒。这毒旁人不认得,秦廉卫却应该是认得的。 只可惜这毒的毒性微弱,遇到身体底子强的,比如戚尚坤、沈东流之流,这毒就还不如个狗咬来的凶些。 奴僕又添了些慌张,急急说着:「今日秦大人回来后面色极差,奴才们不敢多舌,就按大人的吩咐,请了客人去小厅议事,可还不到柱香,秦大人就突昏了过去!」 「那些客人都被家丁守在小厅,郎中来了也说不清是什么病症,秦大人的状况实在令人心焦,奴才们没有办法,这才私放了灰烟,想请王爷回来掌局!」这奴僕怕放灰烟一事引秦渊如责罚,眼珠乱转,三两句话便将话头转到了秦廉卫的危机上。 换作上一世,灰烟若被私放,依秦肃的性情只怕会将这几人腿脚折断扔进井里,但如今的秦渊如摒开了重劫的压迫,甚至丝毫不在意这些——只要秦廉卫没死,不耽误他长个儿,就行。 听着奴僕战战兢兢的回答,秦渊如扯了扯唇角:「行了,少哭丧,去小厅。」 小厅是广平王府最里侧的议事厅,秦廉卫筹划时,大多会选在那里。 如今的小厅正被广平王府的数家丁围着,秦廉卫被抬抱到小厅屏风后的软榻上,一个郎中满头大汗地切着脉。李霄安面无表情,被他带来的一众人围着,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秦渊如大步踏了进来,寻着风,李霄安抬头与他遥遥对望,二人隔着小厅的不宽的过廊,却仿若隔着深深悬河。 李霄安阴恻恻地抿唇讥笑,想说些什么,秦渊如没给他机会,径直擦过屏风,长身立于秦廉卫塌前。 「如何?」 郎中已望闻问切了好一会儿,什么病症早端详的清楚,不过是广平王这块主心骨不在,他没敢说罢了。见秦渊如已就位,老郎中将手中写了药方的黄纸双手递上,说:「大人是劳倦内伤、忧思恼怒,致使脏腑阴阳失调,气血逆乱,乃偏枯之症状。」 中风了? 秦渊如眉峰紧锁,细细思索,倒也没任何有关秦廉卫曾中过风一事的记忆。 塌上的秦廉卫面色蜡黄,形如枯藁,左手微微蜷缩呈爪状,右手极安详地平放着,他眼睫不住颤动,看起来是颇想醒来又被深深魇住了。 秦渊如对秦廉卫的厌恶之情,并不会因为他如今悽惨的模样而有所锐减,相反地,秦渊如反倒对秦廉卫何至于此,表示深深的好奇。 他也问了出来:「缘何?」 老郎中沉思不语,引着秦渊如回来的奴僕接话道:「许是那些客人惹急了秦大人,害得秦大人怒急攻心!」 老郎中直接摇了摇头:「大人虽年事已高,但常日里来切脉时,脉象大都极为规律,偶有情绪高低,也不该这般突兀倒下,『劳倦内伤、忧思恼怒』皆是表徵,其中病由,王爷还得细细判别。」 病由? 秦渊如应付点头,忽略掉身后李霄安充满探究与敌意的眸光,沉吟须臾,说:「何时能醒能动?」 老郎中说:「不敢说准,几日、几月,甚至数年都有可能。」 秦渊如又沉默了下,他捻着那张写满了药材的黄纸,取来桌上硃笔,增添少减,递还老郎中。 「照这个抓药罢」,秦渊如两指捏住硃笔,在掌心轻转,红砂乱飞,有几滴坠下,被秦廉卫用脸接住,乍看之下,颇像老臣鞠躬尽瘁后滴滴的血泪。 秦渊如轻咳几声,掩住唿之欲出的笑意。 老郎中却不敢接:「王爷,这些药的药性……」 掩了面上的笑意,已是秦渊如最大的诚意与努力了,眸光里那点,他实在是懒得遮掩。 老郎中行医数十年,忽地一瞥广平王眸中神情,心中明白大半,他垂下头,暗嘆荆州要变天了,随即将药方收进怀里:「…药性适宜,王爷竟也擅岐黄之术,聪慧至此,令人钦佩。」 上一世念念常染风寒,还总不见好,秦渊如担心江陵的郎中欺负他是个外地人,便自己钻研了数本医书,谈不上娴熟,但下点让人暂且回光的勐药还是十分得心应手的。 老郎中意外地配合,省了秦渊如不少事,他让人以藤椅抬着,目送着秦廉卫渐渐远去。 还不等他绕出屏风,李霄安的怪气已适时传来:「天道轮迴,报应不爽,广平王不信佛,自然是不懂的。」 秦渊如收起唇角的笑意,一手挥袖背于身后,缓缓踱步而出。他还是自江陵走时的那副装扮,不过束起了髮髻,墨发间簪了枝雪白透亮的白玉簪。 秦渊如微微颔首,是以招唿:「怀南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他与怀南王在官阶上是一致的,大礼不必行,不过李霄安毕竟是建元皇帝正经的亲儿子,比起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吉祥物,还是略高贵一点的。 这点为数不多的高贵,也体现在李霄安那张还在桀骜的脸上。
第68页 李霄安说:「广平王迎的可够远了,何必自谦?」 秦渊如微微一笑,说:「跟你客气客气,别当真。」 「你!」李霄安怒极反笑,「本王竟不知道广平王还有此等装小倌的喜好……江陵一事,我李霄安不会忘。」 秦渊如依旧没甚表情,淡淡道:「记着罢,记得清楚些。」 秦渊如本是有心与李霄安斡旋些时日的,但李霄安乍一句「天道轮迴,报应不爽」,却实实在在地扰了他的思绪。 一些被他不经意忽略的东西,似如破土绿芽,勾起他的深思——如今许多事都与上一世的轨迹产生偏离,他与念念的早识、花灯上戚尚坤乍现、乃至他现身奚云楼大火、刻意放走的李霄安……提早出现的灰烟、中风将死的秦廉卫。这些事,有的发生提早,有的却是上一世完全不曾存在过的迹象。 轮迴一词虚无缥缈,不可尽信,但因果相扰,秦渊如却看得明白了。 他重生一世,急于与念念相识,便是种下了因,其余皆为果;两世之因不同,结出的果便也不同,所以秦廉卫才会在如今节点中风,而不是亦如上世,被他取命靴下。 秦渊如笑不出来了。 他凝视向李霄安的眼神渐渐转变,眸中皆是阴鸷——这些因果会不会影响念念?让念念的命运发生改变?! 秦渊如难以遏制地闭了闭眼。 他这一世,真真只想守在念念身旁,陪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再裹入上一世的叛乱危险中……但他的念念从寇家长女沦为叛王谋士,皆是由他而起,那些不欢而散的场景,念念夜半时偷偷落的泪,日渐清瘦的身体……他重生一世,是想竭力为念念换个欢欣的一生,而不是如个坏物,再偷了她一生的清净。 念念必须是他的——这点运数秦渊如万万捨不得推回正轨。可若李霄安亦如上一世,被戚尚坤轻松擒住,押回中都,那接下来的,便都不可能再由他控住了。 秦渊如眸光微动,再看向李霄安时,已弥布了顶顶杀意。 若节外之枝由他而起,因果由他种下,那必不会扰得念念心烦。 他要在此,先诛杀了李霄安一众。 第35章 险杀 杀意一起, 秦渊如肋下重劫蠢蠢欲动。 阴阳生死线对善恶交界卡的尤为严苛,而秦渊如重生至今对重劫的磋磨,让重劫一心向善, 快比得上山头寺里敲钟的大和尚。 肋下愈疼,秦渊如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想教人察觉,身后一手紧紧攥着,指尖横掐进肉,丝丝红血坠入衣袖, 转而洇透消失不见。 他步步向李霄安接近,李霄安众人却并无察觉。 其实怪不得李霄安如此轻视秦渊如, 如今才是建元十三年,广平王尚是个瘦弱单薄的少年人, 不及弱冠不受宠, 府中老弱俱全, 唯一能堪点大用的,还在今日莫名中了风。 李霄安坦然坐在主座,未曾想过自己性命堪忧,倒是琢磨着自己的气运, 是否在这些日子里尤为背运。 秦渊如短刃在手,离李霄安胸膛不过三步。 而就在这时, 方才引秦渊如进来的奴僕又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 奴僕面如土色:「戚…戚戚戚!」 秦渊如蹙眉, 一瞬侧脸向外望去, 几乎是同时,李霄安也听懂了这个不甚清楚的气音, 他面色剧变,霍然起身就要向外冲去。 秦渊如眼疾手快, 几乎是低喝一声,腕下一别,短刃竖向飞出,直直插进了李霄安覆着薄铁的小腿处。 李霄安身上各要害都被仔细挡着,不成想被秦渊如一刃突破,他更未成想,这孤僻落魄的广平王竟有如此功力! 李霄安不可置信地回望秦渊如漠然的面目,却失了最佳逃离的时机。他被私兵扶着,再仰头时,戚家军已齐齐围住了整个广平王府。 李霄安逃不出去了。 戚家军几乎是呈簇拥之势,空开一道迎了一熟人走上前来。 戚尚坤着了甲冑,银簪高束,利落的很,他那虚假的摺扇也没带着,反倒是背上别着把银枪——秦渊如眯着眼远远看着,他差点就忘了,战场上的戚尚坤用的,从不是绑了暗刃的摺扇,而就是这把出神入化、不匝红缨的银枪。 秦渊如一直是擅用剑的,剑花挽的十分好看,但上战场,半人长的剑比起人高的银枪就略显吃亏了。秦渊如犹记得上一世,被戚尚坤一枪挑落马下的悽惨形状,因此也懒得再看向外面。 他刚收回视线,陷入死局的李霄安就迫不及待地拖他下水,李霄安面颊微微抽动,忍着小腿贯穿的伤口痛,阴恻开口:「广平王,看来你我兄弟二人,今日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秦渊如:「……」 这一声「兄弟」,叫的秦渊如半身的寒毛倒竖,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瞟了一眼脸色青白的李霄安,平生头一回发自内心地赞赏了除念念之外的第一人——好一张机智又噁心的厚脸皮。 李霄安自知此情境下,自己就是瓮中老鳖,难有逃离的希望,可若是能拽上秦肃一起,三方会战,饶是戚尚坤带来数十将士,也难以再掀起大风浪;李霄安目光灼灼,将秦渊如架到「怀南王叛乱同党」的位置上。 不出所料,秦渊如果然是一脸的无语。 就在李霄安满心等着秦渊如与他就地结盟之时,秦渊如却脚下一个没站稳似的,整个人向后倒去,连带着木桌也哐当乱响,茶壶茶杯接连落下,摔得粉粉碎。
第69页 秦渊如两眼一闭,头软软一偏,气息奄奄,声量却是在场众人都听得见的:「我…我受伤快死了,兇手是…是……」 秦渊如叨叨完这几个字,好像真挨了一身致命伤,手指虚虚一抬,遥遥指向李霄安,随即又重重落下,砸的地面「噹啷」一声响。 戚尚坤:「……」 李霄安:「……」 秦渊如半眯着眼,恰好能看到李霄安一脸的骂街意思,他犹嫌不够,勐咳几声,接着说:「本王一心向着我建元朝,想以一己之力诛杀乱臣贼子,不成想武艺不精,到底难成大事……好疼…戚卿定替我报仇……」 这下换戚尚坤一脸的脏话了。 秦渊如恪尽职守,话音落地,气若游丝,看上去整个人都再没一丝力气。 半个月前方才见过这广平王一身诡谲的武力,戚尚坤平復了片刻,冷冷地说道:「江陵奚云楼失火一案,怀南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闻言,李霄安一愣。 就连躺地上装死的秦渊如,也是在一怔之下倏地睁开了眼。 戚尚坤面沉似水:「没的说了,那就抓罢。」 一个「抓」字落下,戚家军将士闻声而动,不过瞬息,李霄安已被挟制到府外马车之内,余下私兵皆镣铐加身,两人一排,押送出门。 戚尚坤两指并起,做了个手势,为首小将领命,一言不吭,带着众人走了。 这手势秦渊如看的明白,意思是「对他好点」。 等戚尚坤进入小厅的时候,秦渊如已挥退众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了仅存的、没沾上瓷渣子的椅子上。 他手边一盏还冒着气的热茶,盏中浮着一桂花,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秦渊如抿了一口,微微抬起眼:「怂了?」 戚尚坤半点没提叛乱之事,反倒以「奚云楼一案」抓人,从根儿上,就把李霄安作死的性质变了。 奚云楼爆炸,连伤百姓,归咎到李霄安身上,最狠的不过削王夺位,将赫赫怀南王贬为庶人;但叛乱的性质就严重多了,削王夺位只是基本,同时还得削了头夺了命。 秦渊如曲起一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沿,没再说话。 戚尚坤取了背上长/枪在手里掂着,斜斜倚着门框,他也沉默着,半晌抬手,银枪转了个弯,枪尖指地。这样的姿势看起来精力不济似的,但秦渊如知道,接下来的话他但凡说错一个字,这枪尖就会破空袭来,直直穿透他的胸膛。 「怂了便是怂了,还不兴说?」秦渊如嗤笑一声,将茶盏放下,双手交叉枕于脑后。他目视着小厅樑柱,眸中多了些淡然,「他姓李,你怂的不亏。」 戚尚坤枪尖一扫,小厅门槛凭空少了一块,他道:「你说这里面没你广平王府的事,秦肃,我好悬就信了你。」 秦渊如闭眼,干脆懒得解释,不过他倒是极不介意把秦廉卫供出来。秦渊如示意了一个方向:「看那儿,住着我朝老宰相,他找的李霄安,你腊月廿七之后把他抓走罢。」 戚尚坤蹙眉:「你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人话?」秦渊如勾唇反讥,「大火烧一次,烧的耳聋眼瞎了?」 戚尚坤也没了一字一句同他掰扯清楚的耐心,手腕一翻,枪尖直指,冷声道:「你掩藏多时,甚至乔装潜入寇府,为的就是与李霄安成盟罢?秦肃,亏在江陵时,我尚觉得你有些脑子,如今看来,也是鼠目寸光,难当大用!」 「特对」,秦渊如讽笑出声,「你最最当大用了,天塌下来都有你顶着。」 秦渊如也想过,在此段时间里尽量与戚尚坤好好言语,把路障荡平了,才能一心一意守在念念身边,但上一世数年芥蒂,让他心存不甘,总觉得只有把戚尚坤整死了,他才能真正稳下心来,才敢真正相信,他的念念是有那么一点心悦于他的。 这点心思戚尚坤这辈子都懂不了,他是建元朝的天之骄子,条条大路撒着欢的对他开,甚至于他想得到一个人的欢心都是易如反掌。说到底,秦渊如是羡慕他的,这点羡慕单拎出来,几乎可以称之为是嫉妒。 秦渊如不想承认他是落后于戚尚坤的,上一世是,这一世犹是. 秦渊如道:「我们打一架罢。」 他取了小厅中央挂着当吉祥物的佩剑,迎着戚尚坤最上等的银枪枪尖,冷铁铮鸣,他气血翻涌,双眸似染了血——重劫蠢蠢欲动。 秦渊如险些忘了,他重生之时,那个自称为世界之书的东西,曾说他是这个时代的坏物……如今重劫发作,肋下犹如山火重烧,秦渊如突然就极清晰的明白了,即使是阴阳生死线这么个鬼东西,它划定的善恶边线,都是以时代洪流为轴,他想杀这条轴上的人,必定要歷经重劫的磋磨。 重劫完全发作,重生至今已有两次,若是今日再来一次,这一世的阴阳生死线也再无可解了。 上一世的画面如蜃景再现,那天阴沉欲雨,念念又将自己锁在了房内。 他没有办法,只能在院中石凳上守着。 不知道是谁,自以为极懂他这个反王的心思,将掺了东西的坛酒送至小院。他那时也正郁结,心不设防,自己灌了自己半罈子解愁,而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念念的窗棂已被他砸的粉碎,他立于院中,手上全是血。 还好他的心腹尚且跟着他,此刻牢牢锁着他的手足腕,他才没有真的酿成错事。
第70页 其实酒里的那点东西,对于功力已经深厚的秦渊如来说,几乎是凝神片刻就能解掉的,但他身有重劫,命门若藏了火药,略一撩拨就足以毁天灭地,让整个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秦渊如心惊胆战,而后就是他两辈子都不敢回想的灰败景象。他知道此事怪他,所以他也再不敢让自己靠近念念周身半尺,他终究怕了,怕自己哪日再神识不清、善恶不分,怕自己真的会伤到念念,铸成他用死就消弭不了的偌大鸿沟。 思绪至此,如热汤翻滚,灼烧着秦渊如脆弱的肺管子。 他一剑上挑,面前的戚尚坤举枪作挡,兵戈相较,他那小破剑登时细纹密布。 生死当前,秦渊如尤为平静。 第36章 半寸 这一架打的很是简单, 戚尚坤半个枪尖捅透了秦渊如的肩胛,秦渊如长剑受击成残破短刃,死死抵在戚尚坤咽喉下半寸处, 血线明显,几乎再使一点力, 就能割破戚尚坤脆弱的死穴。 是非输赢,昭然若是。 戚尚坤自接过「戚将军」这衣钵后,整个建元朝都鲜有对手,今时却打的狼狈, 戚尚坤抹抹颈间血丝,半晌没说一句话。 秦渊如被穿透的肩胛尚流着血, 他跟感觉不到疼似的,收了短刃, 随手扔到了一旁, 「当」的一声, 引得戚尚坤自嘲一笑。 「你怎么不杀了我。」戚尚坤漠然道。 秦渊如没搭理他。 两人相对皆是无言,小厅内一时间静谧非常,良久,秦渊如才淡淡道:「…杀了你, 外面的戚家军会放过我?」 秦渊如简单裹了裹肩胛伤口,他血流的不少, 如今面色十分青白, 他又动了动手指, 才确认了这道贯穿伤在一定程度上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戚尚坤说:「你刚才明明可以一剑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你的命, 比起你的復朝大业还重要?」 戚氏一族守着国疆太久,一个个都守出了通病, 总觉那点土地、那把龙椅,是全天下皆趋之的。戚尚坤更是这病中佼佼,连「復朝大业」这四个字都能自己个儿联想出来。 秦渊如不想跟他辩驳,冷笑了下,「真有那天的时候,你再看是本王的命贵重,还是所谓『大业』重要。」 秦渊如从上一世到这一世,想造反的那点心思全是由着念念起,他的念念受委屈了,他就一心一意地造,搅动整个江南不得安生;他的念念心软了,他就整顿局势,让江南回春,让天下安稳。 这一世的戚尚坤没有骗得念念的欢心,秦渊如造反的理由只剩下了身上的重劫——他寻了一世半的解蛊之法,至今都未有着落,而寻着上一世中断的线索,秦渊如猜想,解蛊之法八成在秦廉卫手里。 上一世他掌权后就一靴子踢死了秦廉卫,这一世他偏枯突然,却提醒了秦渊如——或许可以留这老东西一条性命。偏枯不是死症,虽足以让秦廉卫瘫老发疯,却也让他比上一世更早地,失去了把控秦渊如的机会。 况且秦廉卫的残喘的老命在,重劫就又有了一线可解的生机,秦渊如短暂的思索了会,觉得自己幼时潜藏的那点恨意,即使痛快地报復了,得来少许的愉快与心爽,也绝比不上这一世可以安心无虞地与念念共守一生。 秦渊如脸皮厚,早已明目张胆地将念念划至了「咱们」的范围。 自秦渊如语落,戚尚坤就一直安静着,他注视着秦渊如一时一刻内微变的表情,想不通他在如此情景下为何会带了点温柔的笑意。 戚尚坤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又笑什么?」 许是自戚尚坤作为所向披靡的天之骄子,从未遇见过这般令他棘手的人物,戚尚坤皱了皱眉,眉间凝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 确实很浅,浅到这么个代表落寞的「川」,出现在戚尚坤那张天生倨傲的脸上时,都显得格外怪异。 秦渊如收回几欲飞到江陵的思绪,回答的很简短:「老子乐意。」 戚尚坤怒道:「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秦渊如说:「老子乐意——不以『叛乱』抓李霄安究竟是因为他还没集兵大举进攻,证据不确凿,还是有谁阻挡了你?」 话似在问,语调却是平铺的。 忽地严肃的后半句话,让戚尚坤眉间更蹙,整个人都换了一种神情,他撇开眼,盯着枪尖一点银辉。戚家军的兵器都是特制的,选用的是整个王朝最好的精铁材料,戚尚坤手里这把更是其中翘楚,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浪里小白龙」,杀人取命,枪尖从不沁血。 戚尚坤说:「我还是那句话,秦肃,好好待在你的荆州。」 秦渊如懒得接他这种车轱辘似的话茬,接着捋李霄安的情况:「证据是足的,那中都就不可能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戚尚坤,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戚尚坤沉默不语。 戚尚坤今天沉静的足够多了,比起往常成竹在胸的少年将军模样,今时话少的令人可怜,不过秦渊如没这点体恤他的好心,因为他迫切的想知道这段不同于上一世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这点节外的细枝,又会不会影响到念念这一世的命运。 戚尚坤却说:「只是时机未到。」 如果说这是戚尚坤在此时此地沉思片刻的、用以唬人的结果,那秦渊如简直要为他的敷衍拍手称赞,但戚尚坤眼神清明,不飘不浮,语气平淡,这句话里的透出顶顶的真意。
第71页 秦渊如说:「时机在江陵?」 秦渊如这次是诚心实意的问调,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微微眯起,静静看去,映着说不清的阴郁邪意。 「行了,今日之事没你就罢了,至于你那老宰相,你自行处理罢。」戚尚坤将银枪背回背上,他口风转变的突然,惹的秦渊如一愣。顿了下,戚尚坤又说:「…有一事须告诉你,来荆州之前,曾有一人用性命与本将担保,保你『独身自濯,未浑在脏潭其中』。」 戚尚坤微不可闻地嘆口气,「本将半信半疑,却也本想着即使你不长心肺,也会留你一命。」 这一句话若是晚个几年再说,秦渊如都无法再心嘲戚尚坤托大——戚家的人,在练武方面就像是坟头青草,今日还有所弱点,明日见风就涨,还根深茎固、稳如磐石。 这点,上一世的念念也曾同他感慨过。彼时的秦肃满心不忿,气的半夜肝疼,却也满腹的无可奈何,因为已经及冠的戚尚坤确实就如念念说的,是「世中百年难遇的天降奇才」,是「保建元海清河晏、屹立不倒的无二战神」。 这两个对仗还挺工整的上下联,被秦肃牢牢刻在不时就要炸一炸的肺管子上——念念也曾赞赏过他,说他也是难得的天资绝艷之辈,只是言外的惋惜之意,秦肃也听的明明白白。秦肃知道,他从小被困在四方的荆州广平王府,半生也不曾见过广阔的天地,他眼不远则心中沟壑平,那点如云的天赋,最终也会如流云行远,渐行渐消。 至此,秦渊如是从未低估过戚尚坤的身姿战法;但他却不同了,重生一世,他虽回归少时,却也见过了人世间不同的景色,他眸光所及,早不再是困兽笼般的小小王府,而是有憧憬与嚮往、有活下去的理由,有他的念念的新人间。 秦渊如心有顿悟,于是手中的那把断刃,枪碎半寸,自碎半寸——他也放了戚尚坤的命。 他劝解自己,还是要给众生留一线光明的,这本来很难,但好在那束泠泠月光尚坚定地照在他心上,轻而易举就挥退了丑恶的阴霾,让这一切都变得不那么艰难起来。 良久,秦渊如问道:「谁保我?」 他心中有个唿之欲出的答案,暗自深深窃喜,甚至连指尖都在微微蜷缩。秦渊如装出一副惊讶至极的样子,只等着听到那个他最最期盼的答案。 「……」,戚尚坤扔了个精緻的荷包给他,荷包沉甸甸的,秦渊如接住时险些扯动肩胛伤口。 他极不满意地「嘶」了一声。 戚尚坤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不同在江陵时对他单纯好恶的彰显,而是含了点怜悯又相惜的意味。 「你绝不是单纯的好人,秦肃」,戚尚坤说,「但你倒也算不上个十足的坏物。」 「今日一试,你远超本将的想像,却也应了那人对你情真意切的担保,我暂且信你不会将这平和盛世搅乱,但不会永远信你。」 秦渊如解开了荷包锁扣,敷衍地点点头,现在他只想知道这荷包里装了些什么。 戚尚坤扫了一眼桌上的茶盏,清茶已凉,桂花没了蒸腾热气的拂动,此时正老老实实地安居一隅。 戚尚坤收回视线,缓缓道:「秦肃,世人都被繁和蒙住了眼,看不见朝堂险恶,猜不到有的地方依旧是人间炼狱,『伯仁之死』并非你我所愿,但若事到临头,杀死『伯仁』的,本将也不希望是你。」 「当然了」,戚尚坤看着方才还跟他搏命的秦渊如,如今正一心一意地翻着荷包,有点无语,「……这点希望不全是本将的『希望』,帮你求善终的另有其人。」 秦渊如终于翻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他将那叠了三叠的白宣轻轻捧于掌心,连肩伤都顾不得,细细屏住了唿吸,生怕将其弄出一点褶痕。 秦渊如微微抬眼,「你还不走?」 「我有时候挺羡慕你,活的逍遥自在,敢想敢做,遇事还有人为你着想」,戚尚坤忽地笑了,「但我也不是那么羡慕你,因为我也有一个人,在我心里,梦里,在我余生的信仰里。」 戚尚坤读的书应该是都还给了夫子,他的车轱辘话重出江湖:「……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做连襟的。」 戚尚坤向外走去,他此行最想说的话才终于问世:「中都路远,我只希望是我常下江南来赏清景,不是杀故人——」 「不然,寇清清那个小丫头会伤心的,说不定还会哭…本将军不想让她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这句话轻飘飘的,钻进秦渊如耳郭的时候,戚尚坤已不见了身影。 秦渊如怔了一瞬,却突然明白了戚尚坤明知他不曾参与李霄安叛乱一事,却仍特意来荆州一趟的用意——他来给小丫头找场子来了。 肩胛的伤口依然作痛,秦渊如一哂,懒得计较了。 他将荷包收于怀中,轻轻展开了那张白宣,里面果然是念念写给他的。 「渊如,在荆州等我,少则三月,多则一载半,不可胡闹。」 还是那一如往常的利索模样,没有任何赘余的话。秦渊如看着那句「等我」,心头一暖,可字句之短,又让他有了点不满足的落寞。 秦渊如缓缓嘆了口气,心里慨嘆自己何时才能等到夙愿成真的那天。 不过也快了,念念都愿意来寻他了! 秦渊如餍足地点点头。 他将白宣按痕折好,正想藏于随身锦囊,却蓦然发现白宣背角,有一行极小极小的隽秀字体。
第72页 秦渊如将其凑近,眯起眸子,仔细看着。 短短一行,不过十数字,他却看了许久。 他想着,似是都能看见他的念念于纸张背面一角,偷偷写下这行字时的纠结神情。 「……金铃时响,不知是风吹铃动,还是他乡故人心动。」 秦渊如弯着唇角,轻轻念了出来。 第37章 消减 肩胛的贯穿伤十分不轻, 秦渊如见血始终止不住,便派人又把老郎中请了回来。 老郎中步履匆匆,看着这一地的血心里也犯嘀咕, 但一见广平王还好端端地坐着,就知道此一番广平王府还是立得住脚的。老郎中心稳了一大半, 便手脚利落地处理起伤口来。 老郎中特制的金疮药里,应该是掺了些类似麻沸散的药物,伤口刚刚扎好就不算痛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 秦渊如甚至难得的有了点困意。 他在广平王府这许多年加起来,也没有一段时日比得上他在寇府的安眠, 秦渊如起身,就着这点伤药带来的昏昏倦意, 一步三晃地往他的卧房行去。 广平王府在外面看着, 确实是破败了点, 但府内由秦廉卫管着,花销着秦渊如祖产,倒也布置的别有雅致。乱石摆出的假山层层叠叠,中间竖立着几丛竹, 竹旁又有石桌,石桌上方正对的是个水亭, 水亭四角飞檐, 夏时储雨, 暑日纳凉,是秦渊如幼时常待的地方。 不过如今已经入秋, 水亭很久没被雨水浸润,细看已有不少尘灰蛛网, 透出八\九分的落索。 秦渊如路过这水亭时,恰有一只灰雀落在檐角,它啾鸣几声,惹得秦渊如微微仰头与它对视。 小灰雀通身是灰羽,鸟颊却是白羽,再细看去,颊边白羽与深色鸟喙之间还有小小一点黑混着。 秦渊如目力极好,将小灰雀的模样长相看的清清楚楚,他眨了眨眼,竟觉得这小灰雀极为眼熟。 像什么呢? 「……」秦渊如蓦地抬手,摩挲着自己的眼下。 眼睑下他常有的那一点墨痣,在江陵被念念抹去后就一直忘了再点上。秦渊如扶着假山边角一块凸出的石头,望向几乎干涸的浅池,借着薄薄一层水面,照了照自己现在的模样。 他与水中一双又圆又大的眸子对望着,少了睑下那一点墨痣,真真看起来纯良至极,秦渊如心想,若是他能生长在普通人家,定也能长成个讨喜的模样。 只可惜……秦渊如眯了眯眼,黑鸦羽似的睫毛遮住小半个墨色瞳仁,他唇角微微弯起,端出了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这才是反王秦肃该有的样子。 他保持着这一神情须臾,转而又自行用拇指和食指托起自己的唇角,秦渊如笑笑,水镜中人也跟着温雅和善地笑了笑。 「啾」灰雀飞起又落下,离秦渊如近了些,见他看向自己,灰雀抖落抖落掌大的灰羽,用鸟喙含了点池水,就这么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平静的池水让鸟喙这么一搅动,凭空生了点涟漪,连带着秦渊如那点多变的神情,也一起模煳了去。 「你这小雀」,秦渊如怒笑不得,「坏透了。」 灰雀自然听不懂人语,不过它似是能看透秦渊如对它的「不敬」,灰雀又啾几声,略一振翅,绕着假山飞走了。 见它走了,秦渊如又望向恢復静谧的池面,水中尚映着他来不及收起的笑容,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傻里傻气的。 「……念念总说我蠢,是有原因的」,秦渊如小声叨叨,扶着假山边缘,继续缓步向卧房走去。他走着,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念念是不是说不喜欢这墨痣来着……那我别点了…」 秦渊如的头脑愈发昏沉,眼前模煳一片,他远远瞧见卧房已是不远,便松开了假山石,足下几错,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 他出小厅时有奴僕要扶着他回去,但都被秦渊如挥退了,如今他孤身一人行在寂寥的小院中,跌跌撞撞地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垂髫孩童。 直至李嬷嬷的惊唿声响在耳边。 秦渊如知道,返荆一日半,他才终于回家了。 荆州不是家,但江陵是家;广平王府也不是家,但他的那间小屋,却可以勉强称作是个家。 李嬷嬷扶住了他,急急忙忙的:「哎呦,我的祖宗!王爷,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秦渊如染血的外衫还没换,李嬷嬷一手扶下去,半个手掌都被染红了。 「本王没事,别害怕…」秦渊如眯着眼,拍拍李嬷嬷厚实的手背,他一动扯动肩胛,引得他极小声地「嘶」了一下。 如今没了外人,秦渊如也不再装铜筋铁骨,不动如山的凛凛姿态,他扶着因揣了荷包而发沉的胸口,道:「本王醒时想吃些甜食,李嬷嬷,你还会做海棠酥吗?」 上一世时,秦廉卫为了激起重劫崇恶,好教秦渊如断善念、绝情爱,不仅扼杀着他的人性,也对着他身边所有略有善意的人下着黑恶死手——李嬷嬷被秦廉卫投进了井里,那井就在后院,平日里从井口向下看还依稀能看见清澈的井水。但李嬷嬷死的那天,这口井异常的黑黢,小秦肃被胁迫着来看时,只觉得眼前如蒙黑雾,什么都看不清。 但秦肃从那时起就忽地明白了,他的身边是绝不能留人的,似若亲人、朋友的,谁都不能留。于是,秦肃茕茕孑立,孤独偷生,而就在他几乎认命的时候,江陵一湖寒彻骨髓的碧水,暖和了他早夭的心曲。
第73页 心曲不远百里托送来的荷包就压在他心口,秦渊如抿着因失血而泛白的薄唇,突然就想吃裹着枣蓉的海棠酥了。 李嬷嬷听他问,眼角偷偷润了一点,她将秦渊如单薄的少年骨向上捞捞,扶着他未受伤的一侧,说:「会做会做,老奴这就去,王爷咱先进屋,您歇好,老奴就去做,保您醒时一准吃上!」 秦渊如不逞强,任由李嬷嬷扶他安顿,少顷,秦渊如平顺躺好,他微微睁眼,看着顶上小梁。 李嬷嬷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身向外走去,走至门时,秦渊如又叫住了她。 「李嬷嬷,我记得,你是武城人?」 李嬷嬷有些惊讶,惊讶里却又混着点肉眼可见的喜:「是呀,劳烦王爷还记着,老奴是武城人,不过来荆州也有十几个年头了——」 「都十几个年头了吗……」秦渊如顿了一下,「过了今年,回家看看罢。」 不等李嬷嬷推辞,秦渊如接着说,「之前本王与你说要娶妻…是真的,只是本王这王府空荡——嬷嬷既然照顾了本王十数年之久,那这些日子便再操劳些,替本王做些喜褥、喜被甚的罢。」 李嬷嬷连连应了几声,她声音里杂了些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在广平王府一十四载了,是看着这个小王爷长大的,小王爷自小善良,如今成了风度翩翩的广平王,却依旧心性不改,竭力与他们为善,给他们着想。 秦渊如不知道李嬷嬷所想,他正在困意里浮浮沉沉,几次都要沉睡过去,实在难能维持点把事情交代明白的清晰神识。秦渊如停顿了片刻,又道:「选江南最好的布料,纹样就挑些素雅的,不用多。」 李嬷嬷一一记下,阖门退去。 阖门声极轻,不过秦渊如一直凝神听着,直到「啪嗒」声响,他才吁了口气,侧身轻翻,面向了红木床的内侧。 他将那荷包从怀里摸出,放在枕侧,与之近近相对。 秦渊如闭眼欲睡,却又不住地在想些美事。 他倏忽从被角里钻出一指,指尖缓移,轻轻戳了戳荷包鼓囊囊的地方。 那里是念念给他装来的几大块银锭子,秦渊如必然是捨不得用的。他的小金库虽然被他如数搬至了江陵的钱庄,但他人既在广平王府,吃穿用度就不会受过多的苛待。 秦渊如指尖被银锭子阻着,很难再有所进,他闭着眼,指尖逡巡,绕过小一周,才终于寻到一处空隙。 秦渊如唇角牵起一个异样的浅笑,他将指尖慢入,任荷包上绣的精緻花样摩挲着他指腹薄茧。 上一世,秦渊如为了藏锋,平日里闲时便会拿一把锉刀,将他那点茧子磨掉,长久以往,即便他日日刀剑不离手,旁人不会觉得他拥有一身诡谲的身法,相反地,只会觉得广平王佩剑是为了装相。 秦肃装的不错,连寇念念都瞒过了,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江南困战,秦肃一人一马,于混乱中闯入江陵私宅。戚家军围剿之中,一个小小私宅成了靶心,十分不好闯,秦肃的马少了两条腿,他自己也险些失去一条胳膊。 不过好在,他的念念只是生气他瞒着她,并未责怪他一时不察,将她坠入险情一事。 秦渊如的指尖不安分地动了动。 本是想着回忆些甜而愉悦的事来伴他入眠,但秦渊如心魔已久,总会不自觉地再想到些令他辗转的画面。 他突生了烦躁,指尖微蜷,不经意间用力,与那凸出来的绣花互相折磨着。 荷包中的银锭子被他一指挤兑的向四周扩去,将本就满满当当的荷包撑得更鼓了些。 下一刻,秦渊如却收起了指尖磅礴的力道,他依旧紧闭双眸,化指为掌,轻而缓地将荷包拍回了原样。 「你是无辜的,小荷包」秦渊如低声自语,「都是我的错。」 混沌感突袭而至,秦渊如思绪模煳,他强撑了这许久,如今才算是大梦初遇。 第38章 谋筹 上一世, 建元十六年,春暮。 自上一次见到寇姑娘,已经过去四月余了。 这四月里有他秦肃的生辰、有阖聚的除夕正旦、有吃甜汤圆的上元节……一个个都是团圆的日子, 秦肃虽见不到极想见的人,但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过, 也让冷清的广平王府多了许多人气。 不过这些热乎气存在的前提,是前朝老臣秦廉卫懂得适时闭嘴。可惜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都自诩懂了,却独独没有看懂秦肃眸子里含着的半分怜悯。 秦廉卫死的很痛快, 秦肃没过多难为他——也是秦廉卫老了,身子娇气了, 抵不上早些年嚣张至极的模样,更顶不住秦肃藏着怒的几击飞踹。 秦廉卫养了数年的几位幕僚, 在广平王染血的玄靴下瑟缩着, 最后成了秦肃的草台班子。而之所以称其为「草台班子」, 是秦肃清楚的很,若是他造反一事要仰仗这些人,那真不如此刻就拾掇拾掇包袱,连夜去荆州县衙自首。 书案上还摆着秦廉卫筹备的江南城防图, 画的很全,上面还清晰地标着江南军的所有驻地。秦肃靠着软塌, 一手轻轻支着额角, 另一手指尖则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每「咚」一下,在跪的几位幕僚大能都要小幅度地抖上一下。 看了半晌, 秦肃才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画的不错。」 画图的人正在最远处跪着,听见广平王夸他, 也未急着揽功,只是短暂抬头,与主座上的秦肃遥遥对视一眼,随即就又垂下了头。
第74页 「要赏吗?」秦肃微微侧头,问离他最近的一位幕僚道:「赏些什么呢?」 不知道是太痛快,还是真杀红了眼,秦肃的眼底泛着可怖的血红,他侧头看过来时,幕僚正对上他漆黑如深渊的眸子,一眼邪气至极,骇的幕僚又是剧颤不休。 「…在……在下不知,还请王…王爷定夺!」幕僚声音紧皱干巴,像是被火燎了。他也似是察觉到广平王冷峻面容下的一丝不满,用广袖蹭了蹭额头冷汗,讨好道:「生杀予夺,都是王爷的赏!」 秦肃险些笑出了声。 幕僚都是人精,一个个垂首跪着,却都偷瞄着广平王的神色变化,见他唇角微掀,便以为这位「出头鸟」的谗言得当,得了广平王的中意。 余下几位皆蠢蠢欲动,不过还没轮到他们张嘴,秦肃的赏就下来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血坑。血坑埋在烛火照不见的阴影里,此时看去,只能依稀辨别有个人形的东西在仰躺着,余下的便是混着土灰的污血在肆意横流,几乎快沾到在跪诸位的膝下。 秦肃温和的嗓音自那位幕僚的头顶上传来:「那本王先赏你,把他收了吧。」 人形物什正是秦廉卫的还没凉透的尸首。 秦肃在软塌上一靠就是满目的冰冷杀意,他靴尖的血尚未清扫,在冬日清风中凝成小块,这番景象下,自然不敢有人提出为秦廉卫敛尸。 如今广平王主动提了,幕僚却又犹豫了。 他是文人,不是傻人,荆州已然变天,现在正是要拎清自身位置的节点。这位幕僚顿了顿,良久过去,他将头埋的极低,声若蚊蚋:「老相既亡,王爷不如等家国復了,再请老相入土为安。」 秦肃声音不大地「哈」了一声,语调里带了三四分的疑惑:「家国有了,他就放臭了。」 幕僚冷汗淌的不停,他重重磕在地上,连后颈都在抖:「若是老相知道,王爷是以家国为先,想必在九泉之下也是欣慰至极的。」 秦肃支起一点身子,坐的直了些,但整个人还是懒洋洋的身姿。他抬手,拍拍幕僚的肩膀,示意他跪直了说话。 「那你说,如果他知道,他的人——」秦肃一指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没有一人愿意为他敛尸,他在九泉底下又会怎么想呢?」 秦肃微微一笑,唇角勾起极为好看的弧度。 秦肃自及了冠,整个人就像是被山中精怪夺了舍,愈发挺拔和俊美。平日里刻意藏锋,人前不显山不露水,还时常捂脸而行,端的就是不露锋芒、不引人瞩目的姿态;但如今,秦肃虽懒散地倚坐着,浑身的气势却尤为磅礴,如同贯入虹霓的一把冷鞘利剑,让人望而生畏的同时,却不由得为他捏起一把「怕其弦断」的冷汗。 是了,如今的荆州广平王秦肃,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刃,他可迎风,可破阵,可入海搅弄汪洋,可就是那一根名为「理智」的弦,让人着实摸不到头尾——他时而正经做事如塾里的老夫子般规行矩步,时而又疯状若青犬,行事乖张荒诞,令人忌惮、惧怕。 而此刻,秦肃话音落地,却无一人敢应答。 他笑笑,又松散的不成形状,整个身子似都要靠着那薄薄的软垫支撑,他道:「今日诸位不敢为我朝老相敛尸,那又如何信你们此后会为本王赴汤蹈火?」 众人皆不敢随意接话,倒是方才还隐于众人后方的城防图画师,微微露出个脑袋尖。 此景入眼,秦肃捻了书案上一页薄薄的宣纸,三指举着,打发时间似的让其在指尖打转:「说好听的,诸位识时务,说差点意思的,就是诸位皆墙上芦苇,让本王不敢信吶。」 众人唯诺地应答着,吞吐参差地表着忠心。 「既然诸位这么矢忠不二,那也好说」,秦肃大手一挥,骨节突出的腕骨闪过众人眼前,再凝目时,每人身前都已轻飘飘地落了一纸熟宣。 秦肃道:「本王孤身寡人一个,此生最艷羡的就是诸位皆有至亲好友,不用多,一人一个,写清楚了,待本王成了大业,此纸上人,都是我秦王爷的座上宾。」 几纸熟宣被捏的出了褶皱,秦肃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可他并未心软。 等众人或忧或怒地将写好的熟宣置于书案上时,秦肃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当着众人的面,使人取来一个锁样精緻的木匣,将这几纸宣放了进去。 「除了本王,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诸位的至亲姓甚名谁。」 秦肃勾唇,轻轻阖掌拍了拍,他道:「这下,本王就可百般信任诸位了。」 * 幕僚们拜而起身,皆不敢乱视,鱼贯而出。 唯有方才的那名画师被秦肃留了下来。 等人走净了,画师才跪行几步,离秦肃近了些,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秦肃示意他起来,画师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秦肃指尖压着一道画的不算详细的街。那街是江陵的,街上坐落着一座名为奚云的食肆,不过由于几年前失火,如今的人气大不如前。再往里看,就是江南总督寇靖的府邸了。 画师心领神会,从容答道:「这里是江陵寇府。」 他挽起袖子,在图上虚虚画了几条直曲线,最终归于一处。画师说:「这里,就是江陵的中心了,也可以说是整个江南的中心。」
第75页 秦肃只直直盯着那四方规整的府邸,心不在焉地听着。 画师又指了几个地方,零散分布在整个江南。秦肃打眼瞅着,知道那是秦廉卫数年来在私底下购置的屋产。不过江陵的某处小宅,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宅子极小,在不甚繁荣的偏僻一角,与秦廉卫购置的其他屋产大相迳庭。秦肃却奇异地沉默了下,指着道:「这个给卖了,在寇府周边买一间大屋,不用太近。」 画师领命,正想说点什么,却被秦肃打断了。 「以后的图,本王不想见到寇府。」秦肃将书案上的城防图捲起,借着一点烛火,将其点燃,随后扔在了铜盆里。 图燃的极快,几乎是片刻就化成了薄薄一层灰。 画师愣在一旁,他面上皆是不解的神色,却也等图燃尽了,才堪堪敢开口:「王爷这是……?」 秦肃淡淡道:「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可进犯寇府,更不可伤到寇府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 画师有心问个缘由,可透过腾起的火苗,正看见常日那双溢满阴鸷与邪气的眸子里,如今竟潜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画师一惊,急急垂下了头。 「是。」 与画师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屋侧的一处,那里分明见不到任何人影,却传来了一人的声音。 画师着实骇了一跳,双膝一软,险些又跪了下去。 那人从屋侧阴影中钻出来,画师仔细辨别了,才敢确认此人是人非鬼。画师有遇人不忘的本领,自然认得此人,发现正是常跟在广平王身边的下属。 今夜之前,这位广平王还是个平平无奇的纨绔子弟模样,日常里出门要么独身一人,要么就带着这位同样看起来不着四六的下属;这位下属在今夜之前本来也是没什么存在感的,直至这诡谲无比的身法现世,画师在蓦然惊觉,在他们这些人不设防的地方,广平王早已经壮大了他的羽翼。 画师不敢再多舌,紧忙告辞去新画一副江南城防图。 他走时,这位下属也正巧扛着秦廉卫的尸首路过他。他上一位主子那如干枯河床般青白的嘴唇,在一颠一簸之下,尚向外汩汩冒着未干的红血,他泛黄的老眼死不瞑目,仍如鼓般圆睁着——画师不甚与之对视,险些忍不住干呕起来。 下属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厅中,秦肃阖起了双眼。这里血味浓重,几丝夜风顺着没关紧的窗缝熘进来,更吹得这腥味瀰漫,秦肃屏着息,听外面几下土锹声响,不一会儿,下属又走了进来。 「净手了吗?」秦肃蹙眉问他。 「净了」,下属答道。这下属叫秦十,是秦肃从小养到大的心腹。秦十聪明,在秦廉卫为秦肃选的一众孤儿里装傻子装的特好,不过秦肃眼尖,看得透,他选了秦十,让秦十好好练武的同时,在他院里装傻子一装就是数年。 他时而会带秦十一起出门,但为掩秦廉卫耳目,他此些年大部分时间依旧是孤身行动。直至秦廉卫死期将至,秦肃才使秦十于人前露面。 也不知是不是装傻子装久了,秦十的脑子真差了点意思,他看着自家王爷一脸的了无生趣,竟问了一个绝佳的问题。 秦十问道:「王爷,您这么喜欢寇家的那位寇姑娘,怕她遇险,在咱们谋划引战的城防图上都要把寇家抹了,那您要娶她为妻嘛?」 秦肃:「……」 秦十又道:「可是王爷,老相死了,以后谁为您说媒提亲啊?」 「……」秦肃微笑,沖秦十缓缓招了招手,「你过来,本王告诉你。」 第39章 成盟 秦十远远地跟在秦肃身后, 秦肃动他才动,秦肃停他敢停——不是他玩忽职守,而是半月前他在广平王府里的天降两问, 惹了自家王爷的嫌,被勒令在王爷消气之前禁止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秦十觉得自己挺无辜的, 于是趁自家王爷终于见到寇姑娘后,就买了糖串奖励自己。 寇念念:「……」 他们现在正坐在江陵一酒楼的雅间里,寇念念知道此行谋的不是一般事,怕人多嘴杂, 便自己来了。 秦肃也是自己来的,如果不算那个坐在横栏外树杈上、咬着半根糖串的人的话。 此情景透着十分的诡异和突兀, 即使八面玲珑如寇念念,此时也难能地沉默了。 半晌, 秦肃才终于打破了这一僵局:「咳……寇姑娘近日可好?」 寇念念小口抿着杯中暖茶, 淡淡应了一声。 茶是秦肃专程从荆州带过来的, 选的是最好的「碎金子」,未沾水时有淡淡的甜米香气,沖泡之后则汤色红浓明亮,入口绵滑, 留香不绝——秦肃自己活得糙,对茶没什么讲究, 属于有喝就喝, 没得喝渴着也行, 但他知道寇姑娘博学多识,连夜翻书恶补, 这才于千百种清苦茶中选定了这么一种。 「碎金子」被秦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众星捧月似的倒进白釉茶壶里沖泡。这白釉茶壶和茶盏也是从荆州打包来的, 秦肃来时骑马太快,一路颠簸还不慎磕碎了一个,等拿出来时,包袱中就只剩一只盏在孤独地守望了。 秦肃用着酒楼的白瓷杯,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但茶的口味大都相似,秦肃品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更不知道这「碎金子」到底值不值个整块金子。他几口喝净杯中茶,便眼巴巴地等起了寇姑娘的赞赏——对茶的赞赏。
第76页 没成想,他的寇姑娘只抿了几小口后,就将这「金子汤」放置到了一旁,再不赏脸了。 「说说罢,你的谋划。」寇念念道。 「我的谋划?」秦肃端坐的直,眼神却还在偷偷瞥着那盏只浅了一点的红茶:「……寇姑娘,这茶还合口吗?」 这话问的冒昧,秦肃迅速反应过来,紧忙找补道:「并非有意唐突寇姑娘,只是……」 「大名鼎鼎的『碎金子』」,寇念念道:「王爷有心,礼贤下士之意昭然,想来也能成为一代明君。」 「我才不是『礼贤下士』……」秦肃嘟囔了句,他声音极小,以至于敬坐在他对面的寇念念,只能依稀看见他嘴唇翕动,却听不清他具体说了点什么。 寇念念只得又道:「秦王爷,你的谋划到底是什么?」 寇姑娘姣好的峨眉轻蹙,眉目上含了一点不悦。秦肃察觉,赶紧道:「我想从江南往中都打。」 寇念念问:「然后呢?」 其实秦肃心里早有个极为完整妥当的造反计划,但不知为什么,一见到寇姑娘满是关切的眸子,秦肃突然就不想和盘托出自己的谋筹了。 他微微后仰,双手交叠搭在脑后,眼下一颗墨痣尤为明显:「没了,就这些。」 「?」寇姑娘的眉心已经不是轻蹙了,她一张俏丽的小脸儿紧紧绷着,寒意笼罩,几乎能滴出冰水来。秦肃心想:他家寇姑娘可真是这世上顶顶有涵养的人,换做旁人,只怕此时早已经叉腰踩桌骂大街了。 秦肃心里偷偷构想的那个泼辣形状,与泠泠月光般的寇姑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那种臆想出来的反差感,却让秦肃的心口如山石乱撞,惴惴麻麻的不说,还隐隐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这点窃喜瞒过了在场所有人,唯独没有瞒过秦肃自己不争气的耳朵尖。他双耳红扑扑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染了点异样的情绪。 秦肃掩饰性地轻咳了几声。 寇念念冷声道:「秦王爷是在拿我胡闹吗?」 秦肃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再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哄欺寇姑娘。」 不等寇念念再讽他,秦肃忽地就正了神色,万般认真道:「实在是在下过于愚钝,心中有天地却无城府,想作为又没能力,所以啊,还请寇姑娘不厌我烦,多多教我,助我上青云。」 寇念念峨眉微挑,第一次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荆州广平王。 秦肃这时也不怯懦了,他察觉到寇姑娘满是扫量的眸光,便大大方方地用自己的厚脸皮迎了上去。 秦肃坦然道:「抛开兵财器粮这些,我确实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也就这长相,还勉强能算是万中无一的潇洒倜傥。」 秦肃口口声声说着「勉强」,面上倒是十分的骄傲。 寇念念扫他几眼,冷笑一声,起身便走。 「哎,哎!」秦肃瞬间反应,也顾不得维持他冷俊美男子的模样了,几乎是从软垫上横着跌下来,「寇姑娘,寇姑娘别恼,别恼!」 秦肃来时带的包袱被他随意地扔放在了桌边地上,而此时他急于留住寇姑娘偏飞的裙角,这小小的包袱就成了拦路小虎——眼瞅着秦肃稳不住身形,要狠狠砸在那脆弱的小包袱上时,寇念念却蓦然回身,一下子扶住了秦肃。 突然而来的肌肤之亲,让广平王整个人如被火燎了,几乎是在碰到寇姑娘葱白细嫩指尖的一瞬间,他又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身法竭力保持住平衡,几息之后,他才终于安稳地坐了回去。 这一下几乎是狠狠伤到了嵴柱,秦肃灌了口茶,压住因扭痛而溢出的鬓角冷汗,缓了缓,赶紧道:「寇姑娘莫生气!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只是千万别不理我!我嘴笨,人也笨,干什么都笨,寇姑娘说什么我都听着,好好听着!」 秦肃这一番话吐的急,都没在脑子里过上一轮,话落地才觉得不妥——这不是直接告诉寇姑娘他是个傻子么?这世上哪有人会愿意陪着个傻子东奔西走、以死搏命呢? 秦肃的温和有礼的笑脸儿快绷不住了,他一手背后,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软肉之中。 该死,你个蠢货,秦肃暗骂自己。 但寇姑娘却意外地没有按照秦肃的预想冷脸离开,相反的,她却问他:「你为什么宁愿扭伤,也不让我扶你?是嫌我……」 「我是怕唐突寇姑娘!」秦肃答的不假思索,「姑娘独身来这儿与我谋筹,已经是对这个小小广平王的无上信任了,我怎么敢借着姑娘的大度,来满足自己的一己私…私心呢?」 秦肃食指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寇姑娘这么好,是让天下第一的好,这个『嫌』字说出来都得是条罪孽。」 「当然,罪可不在姑娘,都怪在下,行止不端,让寇姑娘误会了」,秦肃抱拳作揖,满眸子的诚恳歉意。 寇念念垂下眼眸,她的眼睫浓而密,像把黑羽作成的小扇,眉目一敛,就遮盖住了所有的情绪。 寇念念良久都没有再言语。她静静伫立在雅座的入处,白衣素洁胜雪,配饰依旧很少,腰间只一个玉佩,髻上簪了一支十分淡雅的银簪。这银簪好看,但秦肃看着,却觉得不对味起来。 秦肃突然想到,那个声名显赫的戚将军好似也有这么只银簪,簪头迴旋落下,簪尖又极为尖锐——这簪说好听是束髮用,说不吉利点,如若遇上战场死局,那就是给将士们自戕用的。
第77页 这一点,也不光他知道,天下众人都知道,因为戚家银簪在这世道中,本就成为一种奇异的特徵了。寇姑娘的银簪没这么大用处,簪尖是圆滑光润的,只是形状类似、簪的位置也一致罢了。 秦肃心里不太爽,可他不敢多动,怕他和寇姑娘本就不亲近的关系愈发雪上加霜。 他也沉默着,这段突来的静谧,使窗外秦十咀嚼塘渣的声音更加清晰。 「咔嚓咔嚓。」 秦肃怒极,勐地对窗外吼道:「别吧唧嘴!」 秦十愣住,抓着几根糖串子的手不敢动了。 寇念念则回到了自己方才坐着的软垫上。她是个注重面子的人,秦肃既然给足了她面子,那她也不可多驳人了。 寇念念从怀中取出了一沓折好的纸,递放到秦肃面前,等他慢慢翻着,这才一字一句道:「既然共谋一事,就烦请王爷也收收玩闹的性子,认真对待,切忌胡闹。」 「这些,是我初步的谋划」,寇念念白皙的指尖点住某一页,那一页是江南的势力分布,事无巨细地写清了哪些是秦肃可以收在麾下的,哪些又是秦肃碰不得的。 秦肃则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盯看那段指尖,但寇姑娘独有的清隽香气混着纸上的油墨气味,仍无可迴避地涌向秦肃的鼻尖。 「……」 他看着这段藕色指尖缓缓移过一个个墨字,最终还是难以抑制地轻嗅了下。 秦肃的动作很轻、很缓,几乎可以说是不着痕迹。他的头微微垂着,神色极其虔诚,端的一副认真看字的表象。 但那成页的规整字体,又有几个真正钻进了他的脑子,只怕秦肃自己也不敢说清楚。 「……」寇念念简单叙述了几页,这几个月的时间于她来说是很充裕的,足以让她使整个谋划变得妥善。她还怕秦肃疑她,几乎于纸上落实了所有,她挑着些最重要的讲了,但见秦肃神情漠然,寇念念顿了一下:「王爷有什么地方存疑吗?」 秦肃摇了摇头,摩挲着自己的指尖。 沉吟良久,秦肃忽地道:「渊如。」 「我姓秦名肃,字渊如,受封广平,」秦肃接而道:「我的名字、我的封号,都是别人强按给我的,只有我的字,是我自己喜欢的。」 寇念念凝眸看他,眸光里满是不解。 这时,秦肃一直紧紧攥着的左手忽地展开,他掌背向上,骨节分明之中又露出了点不甚明显的青筋。 他将掌背伸向寇念念,微微侧头:「还请寇姑娘可怜可怜我,多唤唤我的字。」 「……」秦肃的眼神中满是令她难以忽视的哀求,寇念念一时心软,轻轻嘆口气,道:「秦渊如。」 她手轻抬,细腻的指尖缓缓搭在秦渊如掌背,一点。 这一点轻如蜻蜓点水,秦渊如却难抑欣喜:「那我们就算成盟了,寇姑娘,从今日起,我的便都是你的!」 寇念念颔首,不作他话,告辞离去。 秦渊如目送着人离开的背影,左手依然掌背向上,搭在桌上。 直至秦十顺着半敞着的窗户跳进来,秦渊如的左手才算是露出了全貌。 秦十盯着他掌心纠结横乱的血肉,不解问道:「王爷,你这是作甚。」 寇姑娘已不在身前,秦渊如单纯良善的做派收了大半,他松散地靠着,任秦十帮他涂药、扭正稍稍错位的嵴柱。 「本王冒犯了寇姑娘,理应受罚」,秦渊如闭着眼,语气极淡,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伤,「是我不长记性。」 秦十:「哪有自己惩罚自己的?」 秦渊如道:「念念心善,不会责怪他人,但本王不是好东西,本王得帮她记着小帐,谁欺负她,本王都得一一报復回来。」 桌上的纸还是展开的状态,隽秀的小楷彰显着其主人的钟灵毓秀,不过这一页中的最后三字,却在秦渊如眼中化成了一根尖锐的铁刺,直直戳进他的心窝。 「戚尚坤……」 秦渊如喃喃,「这笔帐,才是本王誓死也要报的。」 第40章 似冗 秦渊如一梦冗长, 乍一惊醒昏沉如蜃,一瞬间都辨不清此时身处的是幻是真。 他想将冰凉的手背置于额头,让自己迅速清醒一下, 可匆忙一动,锥心的疼痛顺着骨骼血肉就钻了上来。 秦渊如愣住, 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掌心。 但掌心光洁,并没有如梦中那般血肉模煳,掌骨的薄茧也在,没有磋磨过的痕迹。秦渊如想了须臾, 才算是想起肩胛刚被人捅了个透,如今还是伤重的状态。 秦渊如又躺了一会, 他囫囵一觉睡得不知多久,木棂窗外已沉色一片, 偶有几声虫鸣也听不真切, 星月光都淡淡的, 照的屋中也晦暗不清。缓了缓,秦渊如起身,取了桌上红烛,随意披了个外衫便向外走去。 他这几步路程不远, 却似是不经意间惊扰了平静的夜色,不过几息, 细雨就横斜着落了下来。 夜色愈凉, 秦渊如下意识地伸手裹了裹外衫, 他遮住伤口,坐靠在廊亭石阶上, 任细雨打在靴沿,洇出深浅不一的两方界限。红烛被他放置在身侧, 烛芯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十分的弱不禁风。 秦渊如看着这烛火打晃,伸出只手,替它挡了点风。 红烛不晌便稳了,秦渊如微微仰头,数着从屋檐滴落的雨滴,比量着哪滴砸在地面后,晕开的涟漪更大更圆些。
第78页 这举简直无趣透顶,秦渊如数了没几十下就放弃了,他想起前段时间还能在念念的院中挨雨浇,如今却只能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打发时辰,不免升起种凤凰落毛的失落感。 「唉」,秦渊如嘆了一声,转而站起,回身推开了木窗。广平王府的木窗年久和失修占了两样,吱呀吱呀响了好几声,才算是推开了个手臂可入的不窄缝隙。 秦渊如失着神,做了个放置东西的举动。 只是他掌中空空,放的也是空无一物。 秦渊如喃喃道:「念念……」 秦渊如想了想,接着道:「念念,我方才做了个梦,梦中你答应陪我去造反啦,我很开心……但我也有点恐惧…」 比起重劫,秦渊如始终藏在心底的这点「恐惧」,才应该算他半生抵死也要瞒住念念的东西——他恐世道、惧自己,他尤恐自己这一路的孤行,并非能像他所说的那般,只要有他在,就永远能护住念念无虞。 细雨凝成粗丝,阵阵砸落石阶,声声响起似嘆息似挽留,秦渊如护着烛火往干燥的廊里再稍稍,离得木窗再近些,他转身靠着,凝视着飘飞的雨丝。 他十分想对着这些突至的雨说点什么,他薄唇几启几阖,思虑兜兜转转,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秦渊如嘆了口气。 在旁人面前,无论他是沉默至极的广平王,亦或虚伪假面揭下后的反王秦肃,他从未显露过忌惮的神情。哪怕做尽坏事、背负骂名,即使手刃数人,连死后魂骸都带着污血,他仍然可以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甚至在夜半游离徘徊之时,尚能对满天下的孤魂野鬼大笑出声。 但在他的寇姑娘面前,明明都曾信手拈来的一切,他似乎全都做不到。 谋筹坏事是他一直的强项,他几乎不用多加思考,就可以轻而易举搅动平和的世间。这些曾如他心中的帷幄,他虽藏着,在念念面前装傻充愣,演一个将世事皆看做儿戏的闲散人。但倘若那时,他的寇姑娘愿意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一定能看到他眉宇间的微蹙,读出他眸光中的潜藏深久的不自然。 也是这样,他夜夜沉思良久,时时琢磨着自己下一日又该如何瞒住该死的神情心绪——后来就瞒住了,因为秦渊如发现,他的念念心里,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这一个人,牵动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他笑,她也笑,他伤,她便偷偷躲在屋中垂泪不休。 秦渊如也在这一时一刻,极突兀的明白了,他所惧怕良久的这一番心景,永远不该成为阻碍寇姑娘前行的沟堑。 寇姑娘与他结盟,共赴逆路,从来都不为那一句「稍微在意他一点,就永远有他挡在身前」,而是那一句「事成之后,他可以为她献上那位骄傲的小将军」——这一番痛彻嵴骨的领悟,让秦渊如又不眠不休枯坐了数个寒夜。 寒夜漫长又孤独,秦渊如一个人,知道自己该把这点「恐惧」瞒住,像重劫一样,死死瞒在他这只孤魂的棺材底。他也做到了,他把想掩抑的一切统统瞒住了,寇姑娘聪慧至极,一双清眸看透了世间百态,却再也识不清他虚伪表象下渴望她的回首一顾的脆弱眸光。 至此,不管是他刻意而为,还是命运使然,只要有寇姑娘在,秦渊如都会搬出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的神态说辞,他清朗而笑,却连唇齿都是摹刻好的弧度。 他常说:寇姑娘今日又教了本王这般多! 但其实,这每一步都是他提前谋筹好的。 长路尚且漫漫,他竭力上下求索,很多次,他奢想多靠近半步,可他却又怕这半步会惹寇姑娘的厌烦。 他不是戚尚坤,他讨不得心上人的欢心,甚至连心上人平和温柔的眸光,都是他梦中辗转才能偶得的奖赏。 荆州广平王府中有一片竹林,是秦廉卫死后,他拔了假山围中的小竹而另栽的。这些小竹在假山石围中时,长势并不喜人,甚至可以说是颓势昭然,眼瞅着就熬不过下一个寒冬。可秦渊如拔了它们,重新栽在王府中最僻静的角落,这些小竹就忽地拔地而生,长成了这王府里唯一的鲜活事物。 江南的清早总是笼罩着一层雾气,经年都是这样,竹叶在雾罩之下郁郁苍苍,微风吹过就会沙沙作响。于是,秦渊如愉悦的时候便会去竹林边上喝茶,夸竹子长势好,风过有蚕食声;他极烦躁的时候也会去竹林边消泄,骂竹叶太密,撞来撞去,响得他头疼。 他不是戚尚坤,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甚至小心眼到,他的念念夸了这竹长得碧翠讨喜,他都得拎着佩剑,与这竹决个高低。 他不是戚尚坤,他永远也得不到念念的欢心。 而他愈孤悲,风吹竹声就愈会清晰地钻入他耳郭,那时暮色正暗淡,残阳又如血,秦渊如看着最后一丝光亮也沉入地下,逐渐与竹林融为一体,四周寂静非常,只能听到竹叶轻响。 大概是在笑我吧,秦渊如心里常这样想:如果没遇到念念,谁会不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呢? 这点心思,也随着他心间扭转,成了他此生最惧怕的东西;他太恶了,他仗着重生一事,仗着念念什么都不知道,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江陵,逼得念念再抛下一切,陪他再胡闹一遭。 他又骗了他的寇姑娘。 * 天空蓦然划过一记重闪,廊下立着的秦渊如半张俊脸被映的血色全无,若是此时有人经过,必定能骇的寒毛倒竖。
第79页 可他不知不觉,竟已将这夜熬过了大半,大闪过后,雨意渐消,极遥远的天空中甚至挂起来一方窄窄的鱼肚白。 秦渊如转身,再次面向了木窗。 「是我胆小懦弱,优柔寡断…次次成事不足」,秦渊如咧嘴笑了笑。自打离开江陵,他又很久没笑的这般孩子气了——当小六的愉快时光还歷歷在目,只可惜他如今虽重复着那夜的同样动作,屋中却再没有陪他看花灯的念念了。 「其实,上一世时,我有很多话都想说给你的」,秦渊如抚着木棂窗沿,上面有些支棱的毛刺,他一抚之下,又不慎将指腹扎出些血花。 「……」一伤未平一伤又起,秦渊如盯着指节竖流的红血,良久,才从魔怔一般的放空中堪堪收回神来。 此时的场景更像花灯那夜,秦渊如干脆打直手臂,用着那点血花,在窗内石台上画了一朵娇艷好看的徘徊花。 「…」秦渊如道:「是徘徊花。」 「念念」,秦渊如想着那日那时,开口再不艰难,「我没有错,是你……扰我心曲,让我此生惧怕寒冷孤夜,再过不得没有你的日子…念念,我喜…」 秦渊如勐地吸了一口气,空了须臾,才算是下定决心,对着了无生气的木棂窗一字字道:「喜欢你……」 木棂窗自然不会回应他,但他藏于胸口的荷包,却以沉甸甸的重量均衡了他脏中一颗澎湃如潮的心脏。 那日奚云火起,他救戚与小丫头出火潮,重劫被他唤起第二次,他疼得跌入小院。可重劫痛感消弭,他又去了哪里呢? 反荆之路十五日,他骑马奔波之程总不过三五日——上一世,他虽将江南城防图上的寇家抹去,却也牢牢记清了画师数笔勾出的那一点。 他于那一点上孤坐数日,举着一把千里眼,看着他的念念自寇府之中的行动举止。他是极循矩的,只在念念静坐读书时看她,她动他则不动,她不动,他则一双黑白眸子望穿一切迷雾幻梦。 他知道,他直接离开,定会换得念念的满腔怒气,而这怒气积攒,也只会有一个泄口——戚尚坤。 秦渊如唇角勾着,轻笑出声。 看,这不,他的念念又被他骗了,他再不是上一世藏万事于心的蠢货秦肃。 这一世,他不必藏锋遮芒,压抑的情感可以尽数喷薄而出;他也不必再忧心多虑,因为他的恐惧已在悄然间碎为齑粉。 他的念念,秦渊如在唇间琢磨着这四个字。窗台的血花渐渐浸入石料,他舒颜一笑,随着背后步步升高的初日,他才似真正获得了名为重生的奖赏。 第41章 解孽 三月后, 已是岁末。 荆州比起江陵要靠北一些,秋叶落完气温就骤降了许多。江南虽不是塞北那种冻人皮肉的酷寒,可直往骨头缝里钻的冷气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秦渊如不委屈自己, 早早做好了大氅,每日将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 此时距离奚云楼失火一案已经过了有小四月, 秦渊如独守着广平王府的一众老弱病残,日子过的也还算清闲。 三月前他几欲昏迷之时,同李嬷嬷说想吃枣蓉海棠酥,李嬷嬷从那之后简直发了大善心, 连做了数日还不算,怕他吃腻, 日日变着花样地往他桌上送点心。 秦渊如如今的体量确实是少年人,难免嗜甜一些, 可再馋的东西也经不住李嬷嬷这般狂轰乱炸似的供奉。秦渊如起初是美滋滋地吃了几日, 边吃着还边想着哪些小点心的造型素雅、口味不落俗, 等到时一定拿给念念尝;可吃到后几日,秦渊如就遭不住了。 且不说黄铜镜里他日益圆润的下颌,单是他周身萦绕的甜食香气,他都怕哪日见到念念时, 还来不及寒暄,他的小念念直接被他甜熏个趔趄。 「小六, 你胖了」, 秦渊如傲然立于黄铜镜前, 冷眼旁观镜中人物,少顷无情说道:「你看, 脸都圆成念念的蹴鞠了!」 说起念念的蹴鞠,秦渊如想起那时日在花圃中遭罪的小苗儿, 也不知经过那一番后,这些小苗儿还能不能茁壮成长。 「啧」,秦渊如凑近黄铜镜,对着镜中半扭曲半歪斜的自己眨了眨眼,「其实我应该回去的,起码看看那些小苗嘛!」 黄铜镜中人随着秦渊如动作,一齐点了点。 秦渊如道:「你好没出息啊,光知道念念长、念念短的,藉口寻了一大堆,连花圃可怜小苗都没逃过你的毒手,那你倒是去找人家啊!」 秦渊如足下一错,转了个身,现下他扮演的是黄铜镜中人,咳了两声,放低声量,秦铜镜道:「可是我还有计划没有完成……」 秦渊如道:「计划是可以改变的,谋筹是可以变通的,我看你就是懦弱、胆小!跟秦肃一个揍性!」 秦铜镜怒道:「老子才不懦弱!念念现在可一点都不喜欢戚尚坤!」 秦渊如说:「呵,废物跳脚了,戳到你痛点了罢!你就是蠢,世上第一蠢,只知道等着念念来寻你、哄你,白日做梦!」 秦铜镜:「……」 秦铜镜深吸了一口气,似是真被戳到了伤处,半晌都没再说话。 他隐在角落一言不发,秦渊如自然也是安静的状态。 许久过去,秦渊如闭了闭眼。 这些日子在广平王府里,他依旧常做些有关上一世的梦,梦里好事坏事尽有,但少有寇姑娘缱绻姣美的盈盈笑意,大多是她裙摆染血土、手中沾泥泞,质问他为何仓皇出逃,又不敢对视她含怒的双眸。
第80页 秦渊如想解释,可每每这个时候,他的嗓子就像是被什么梗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在梦里着急,急到鼻子酸的发疼,两眼热的像是在火上烤;他匆匆醒来,鬓角浸湿彻底,周身如同涝过——秦渊如明白,他劝解自己劝的再通透、再清楚,依然是敌不过经年附骨之疽,梦魇是把厚枷锁,牢牢地困着他。 不过他已经在万般努力,一点一点磨着这层厚枷。 秦渊如收回思绪,嘆出一口郁结的浊气。 秦铜镜也随着他,做了个吐息纳气的动作。 「……」 秦渊如小声骂了一句,面无表情:「得去办正事了。」 他呢喃的话音刚落,房门也恰好响起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秦十在门外道:「王爷,秦相醒了。」 * 自秦廉卫偏枯后,秦渊如只用了短短两日半,就全盘接手了这位老相筹谋半生的全部势力。 本来秦渊如预想的是至少要消耗三日,可没成想,最后却余富出来足足半日。这半日,秦渊如倒也没闲着,他把假山石围中的小竹根根拔起,亲手栽在了上一世同样的府中偏角。 栽毕,他才又纡尊降贵,亲自去看了看半瘫的秦廉卫。 秦廉卫的药都是老郎中亲自煎的,一路不经他人手,端到房里,老郎中再盯着家僕一滴不落地餵进去。药都是极好的药,这些时日餵下来,秦廉卫虽昏着,面上倒也是红光满满,看着比秦渊如都要有元气。 今日,秦廉卫终于醒了。 秦十还要替秦渊如盯着那帮子幕僚,把这场煳弄老相的戏演好,也就没跟着去往秦廉卫的寝房。 于是,秦渊如就端着半盘子吃剩的糕点,一个人晃晃悠悠地熘达到了秦廉卫房中。 秦廉卫清醒的时刻正在秦渊如掐算的时辰里,整个台面都布置的完美极了,老郎中一脸欣喜的守着切脉,几个家僕零散分布皆一脸惊喜。秦渊如进去时,秦廉卫还撑着半个身子,勉强坐的直了些。 秦渊如将点心盘放在桌上,随即凑到秦廉卫近前,满目的心疼:「秦伯,您终于醒了!」 秦廉卫一手六一手七,扭曲诡异的姿势险些逗的秦渊如笑出声来,他悉力忍着,忍到指尖都在微微打着哆嗦。 秦廉卫却以为,他是在忧心自己的病情,甚至紧张到发抖。老相满意的很,咳了两声,抬抬下巴令众人退下。 老郎中收拾着药箱,示意给秦渊如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秦渊如不着痕迹的微微点头。 人走尽,秦渊如乖顺地蹲伏在秦廉卫腿边,道:「肃儿十分忧心,秦伯如今可好?需要肃儿做什么,肃儿万难不辞。」 秦廉卫扭曲成鹰嘴的左手抚抚秦渊如额发,口齿含煳不清:「老…老夫没事,不日可好,你…你来见个人。」 秦渊如随着秦廉卫的目光,向他的侧后方看去,那里有一个博古架,博古架平平无奇,但秦渊如知道,那架子后面就是秦廉卫的暗室,暗室有道直通小厅。 秦渊如则适时作出不解与惊讶的神情。 而博古架吱扭一声轻响,一人自旋转的架后缓缓垂首走出,直至二人身前,那人跪地叩首,恭敬道:「拜见秦相大人,拜见秦王爷。」 正是上一世那位不肯给秦廉卫收尸的幕僚。 秦渊如整顿老相势力时,确实发现势力中少了不少「草台班子」里的老熟人,不过他这一世的掌权时间足足早于上一世两载,其中有差异变动到底是正常的。 秦渊如不咸不淡地颔首:「先生请起。」 幕僚却没动也没动,规矩跪着,一心一意等着秦廉卫的首肯。 「王爷让你起来,便起来罢。」这一会儿过去,秦廉卫口齿清晰了不少,说话气喘的杂声也小了许多,他对秦渊如道:「肃儿,这位是江陵王郎,有名的才子,如今是广平王府的座上宾。」 「江陵人?」秦渊如眉心一跳,「你竟然是江陵人?」 上一世,秦渊如虽掌握着这些幕僚亲眷家属的安康性命,但说到底,他有寇姑娘在,他心里始终是没把这些平庸幕僚当回事的。也是基于此,那些熟宣即便被他作威胁用,他也是扫都没扫一眼,直接塞进木匣子扔到一处不闻不问了。 他也是今时今刻才知道,这人竟是江陵人。 难免的,秦渊如对这江陵王郎生了点爱屋及乌的意思,甚至连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江陵王郎,久仰了。」 此一世的王郎可比上一世幸运多了,不仅性命无虞、不用敛尸,还得到了秦渊如发自内心的一声恭维。 未经风雨打磨的王郎不免落俗,竟端出些谋士的骄矜来。他敛衽一礼,傲然道:「王爷过誉,往后时日方长,王爷自可见在下的真章。」 「……」 秦渊如眉心舒展,笑吟吟接道:「好嘞,本王定伫候佳音。」 见二人简单交谈结束,秦廉卫难以遏制地抖着手,向秦渊如招了招。秦渊如顺从地附耳过去,耳边响起秦廉卫苍老的嗓音:「復国大事,肃儿可还放在心上?」 秦渊如颔首:「肃儿谨记着,一刻不敢忘。」 秦廉卫难得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他向床头偎了偎,倚在床柱上,「你好好记着,老夫死也瞑目了。」 秦渊如漠然:「有本王在,秦伯不会死的。」
第81页 这句话在秦廉卫听来是颇为孩子气的,甚至带了一点不懂世事的天真,但他极为受用,只觉得是他的肃儿孝顺。 秦廉卫浑浊的老目半阖着,微微透出一丝悲凉伤感:「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老夫从不求入丹青史册,只求再见先帝时,对的起先帝与老夫说的那一句『寡人将肃儿託孤与你』。」 这话,秦渊如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上一世,秦廉卫可没少用这种话驴他,他听一次两次是感动,听十次八次是犹疑,听百八十次了,秦渊如彻底明白,秦廉卫是死力诓他做世上一等一的大冤种了。 秦渊如不信,可他指尖掐着掌心软肉,疼红了眼尾,作出了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 秦廉卫目光缓移,扫视着秦渊如瘦弱单薄的身躯,他忽地就想到了什么,继而发问:「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江陵王郎抢道:「回大人,今儿是腊月廿五。」 「廿五了」,秦廉卫喃喃道。 但这次,秦渊如没等着秦廉卫絮絮叨叨地说完。 他垂下头,黑羽般的睫毛遮住眼中浮漫的厌恶,他任着佯装出来的感情在眼底一丝丝褪去,墨白分明的眸中划过危险的精光。秦渊如避开在场两人的目光,只缓缓道: 「后日便是本王的生辰了。」 秦渊如再仰首时,已是满面憧憬的喜气,他语气欢快而愉悦,言语里充斥着一团希望:「秦伯,可以请朋友来为肃儿过生辰嘛?肃儿还未庆过,这次想热闹热闹!」 江陵王郎诧道:「王爷竟没庆过生辰?」 秦渊如极大幅度地点了点头。 江陵王郎失笑:「既然如此,那就让在下为王爷操办此次……」 「肃儿,你已经一十九了。」秦廉卫蓦地打断,迟暮鹰隼般的昏黄眼眸里藏着意味不明的冷意。 秦渊如决定再添最后一把火:「一定要叫上本王的好兄弟,王府隔壁豆腐铺的胖——」 「够了!」秦廉卫厉声喝止,他一掌横拍在床侧,「嘭」的一声巨响,稀疏发黄的眉宇间皆是厌恶,「肃儿,注意你的身份!」 火候到了。 上一世的秦渊如在遇见他的寇姑娘之前,事事皆听秦廉卫的话,唯有生辰此事万般忤逆他,那时秦廉卫气极,附上一套鞭刑家法,再引出了重劫之事。 重劫,秦渊如心想:兹是解决了重劫,他就能活满一辈子了。 重生至今,他已竭力将重劫向善引,可至重劫无解,他也就只剩一次机会了。这一次不知在何时何地何处境会完全发作的重劫,像一只苍天巨手,紧紧扼着他求生的咽喉。 赌一次罢,秦渊如想。 赌他这一世十九岁生辰那日,他会找到阴阳界限中的那一条生路——为了他的念念,他勠力要活下去。 秦渊如思绪复杂,可在秦廉卫与江陵王郎眼里,他不过是一拂袖,转身走了。 目送着他渐渐行远的背影,秦廉卫老脸沉如死水,良久不置一言。 「肃儿长大了……」 这一句饱含深意的话,让江陵王郎没来由地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看向窗外,寒冬腊月的天空正是灰雾雾的,他目光不动声色地侧移,又看向秦廉卫阖目喘气的样子,心里蓦然一重。 许是要变天了。 第42章 雪丝 腊月廿六。 昨儿夜里江陵落了半宿的雪, 寇府西院的小花圃彻彻底底地被冻上了。 冬梅清早起来扫雪,看见那几根草花骨朵冻得直打蔫,干脆找来一把掌大的小铲子, 顺着土沿一点一点挖出根来,准备重新种些。她正忙着, 春桃也来了,春桃端着个白瓷小盏,里面装着些薄薄的雪丝。 江南的雪薄极了,几乎落地上就消融, 半宿的余量也是挨不到天亮。春桃今日起得早,见房顶青瓦之上还有点残雪, 特意攀着梯子上去,用白瓷小盏蒯了这么半盏下来。 但她一路走着, 这点薄雪还是化了个七七八八, 到西院寻到冬梅时, 盏中也就剩点小雪丝了。 「冬梅姐,二小姐醒了嘛?」春桃问。 冬梅回首,望向两扇阖紧的窗子,摇了摇头:「都没醒呢。」 春桃极小声「啊」了一句, 有点惋惜:「那我白去蒯雪了,还想让二小姐看看呢。」 冬梅失笑:「一点儿雪, 又不是没见过, 有什么好看的。」 春桃将那白瓷小盏宝贝似地护在怀里, 小声嚷嚷:「那二小姐不开心嘛!前些日子受的伤刚好,就被大小姐拉着没日没夜地学功课, 人眼瞅瘦了,那小脸儿都尖了。」 冬梅将花圃里的土重新铺好, 用小铲子把表面一层浮土敲瓷实了,这才起身,拍拍膝间裙角,说:「大小姐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就你心疼你家小姐。」 春桃不服,却又不知怎么辩驳,哑了哑火,「哎」了几声。 冬梅倒了点井水,净了净手,说:「行了,要是闲着就去小厨房看看,昨儿就安排熬的糖山楂水,今早应该是能喝了,去瞅瞅,一会儿端两盏来。」 自奚云大火寇清清被浓烟呛伤了嗓子,念念就直接断了她的甜食,几月来都是以清汤素食为主,好不寡淡。寇清清一开始也忧心自己的嗓子会变得粗哑难听,特听话地吃药、忌口,可一两个月地下来,伤情也渐好后,寇清清就忍不住了。
第82页 她苦苦哀求许多日,撒娇耍赖的手段都用上了,才算是得了她念姐的首肯,允许整点上好的山楂,熬些糖山楂水喝——这话是昨儿晌午应允的,山楂是下午刘伯亲自去挑拣着买的,糖水是半夜就开始熬的。 春桃听冬梅这么一说,也才想起来,手中白瓷小盏也不顾了,往院中石桌上一搁,就往小厨房走。 边走还边说:「冬梅姐,那一会儿二小姐起来了,你可大点声喊我。」 冬梅应下。 春桃走的急匆匆的,白瓷小盏卡着石桌边缘,眼瞅着就要掉,冬梅上前托着盏沿往里推推,耳边恰好传来房门吱扭一声轻响,她赶紧回头,正看见念念推门出来。 院里小道上的薄薄一层雪被冬梅扫的干干净净,摞成笔直的两绺堆在道边。念念披着件薄裘,寻着石凳坐下,接过冬梅端来的温熟水,借着盏壁暖了暖手。 冬梅道:「小姐怎么不披件厚实点的?」 「还行,不算太冷。」 念念还没细緻地盘发,只用根玉簪子随意挽着,绸缎似的乌髮裹成一个圆润的墨球,还余下些,便散着,发尾刚好垂在肩上。她双肘支着石桌边缘,颈间微仰,捧着杯盏一口一口轻轻抿着。 那点温水沾湿了念念的红润的唇尖,在雪日微光的照映下更显得饱满诱人。冬梅看着她,只觉得自家小姐愈发美的不可方物。 冬梅笑道:「怎的不冷,今日雪融时,可就该冷了。」 念念莞尔,她单手托着腮,眸光柔和望着不远处,似是在想些什么。忽地,她眼眸一移,正看见突兀出现在石桌上白瓷小盏,奇道:「怎么放这了?」 冬梅:「春桃拿来的,说想让二小姐看看雪。」 念念瞭然,她望向上方半枯的柳枝,柳枝儿高,上面的积雪还有着,虽然也是薄薄一点,但好在还能依稀辩出来是未融尽的雪。 「还有些可看的,无妨,小盏撤了吧。」 冬梅点头,倏忽又想到了什么,忙问道:「小姐,老爷这次进京有几个月了,年底前是不是该回来了?」 念念一怔,心里算了算,随即摇了摇头:「……得过了年罢。」 自三月前奚云楼大火一案查证到怀南王李霄安头上,寇靖的归程之日就一拖再拖。眼瞅着年关将至,寇靖寄的家书也只字不提朝堂之事,只说不日方归,可这「不日」了许久,仍是点人影儿都看不见。 年关下,谁家的掌权人不在自己家里坐镇,也就是寇府出了个百年难有的毓秀之才寇念念,即使寇靖不在,这府中事也能处理的熨帖至极,不至于卡着年关被人使绊子,惹了一年的不痛快。 也是因此,念念这些日子忙的不行,几乎天不亮就要伏案捋事,夜半了才堪堪能歇息,人消减的手腕细骨都突出了几分。冬梅时有趁着给念念更衣时偷偷比量,发现那腰间束带果真宽了几指。 思至此,冬梅鼻尖一酸。她比两位小姐和春桃都要年长,因着就把自己看作这西院里最成熟体贴的人,她事事尽心,却仍有难以把控情绪的时候。如今是,几月前偶碰到从书房垂着泪跌撞奔出的小姐时,就更是了。 冬梅还牢牢记着,那日念念小姐哭红的眼尾如披天红霞般触目,泪珠儿似珍珠弦断,滴滴垂落砸湿她的肩头衣襟。冬梅在寇府十数年,这是唯一一次见到她家小姐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她心里发堵,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 冬梅有问,念念为何这般难过,但念念阖唇不启,半个字也未与她透露。冬梅明白,是她家小姐不愿说了。 时到如今,彼时翻涌不休的情绪早已沉入数月如墨的夜色,念念亦如往常,过着周而復始的清净日子,可就是有一种奇异又不安的感觉,不停徘徊在冬梅心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这点预感般的心思,冬梅琢磨良久也没得出个结论,她日日陪在念念身边,也没找到丝毫令她如此心神不宁的蛛丝马迹。冬梅后来便觉得,许是夏逝秋来,秋又走的极快,江南的冬天趁人不妨,裹挟着冷风灰雾转瞬就来,勾的世间犹如变天,这才惹得她提心弔胆、疑神疑鬼。 所以,尽管今年的初雪薄如蝉翼,江南的日头依旧暖和,冬梅仍觉得它们万般碍眼。 「冬梅,你在想什么?」冬梅沉思的情绪明显且外露,念念观察了一会,见她还在蹙着眉琢磨,不免轻笑,唤她:「放心罢,即便爹回不来守岁,新年初他也会回来的……过了年,就是江南第一才女的评选了,选完,有些事才能了了。」 念念这一个「了」字,大抵指的是李霄安年关叛乱、后被戚尚坤真正以造反的名头缉拿归案,打入诏狱砍头之事。但如今年关未到,念念虽根据上一世的记忆尤为断定,可这场乱在现今儿还是连苗头都小的可怜。 冬梅自然不知她的想法,满心满怀以为这个「了」字,特指的是那一日让念念伤心垂泪之事。冬梅有苦难言,一张小脸耷拉地比横垂的柳枝都长。 「小姐,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冬梅有些小心翼翼,「不开心的话,可不可以和我说说……我虽然也做不了什么,但如果能让小姐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做!」 念念抬手,轻敲了敲了冬梅的额头。 她皓腕胜雪,眉如远山,一双眼眸潋滟如云,闻冬梅所言,她舒颜笑答:「一个个的,怎么都觉得我不开心?我能有什么不开心呢。」
第83页 只不过,有些思念那个人罢了。 念念垂下眸子,眉梢眼角如水温柔,纤长的羽睫遮住眼底的盈盈波光。 荆州路不近,她托戚尚坤送去的荷包应该早入了渊如的手,可渊如仍是没给她寄回半个字的回信。 念念不着痕迹地咬了咬唇。如今她身困江陵,难去荆州寻他,在荷包里允下三月便去的承诺也成了一纸空言。 渊如还在生她的气么…… 念念瞬时心烦意乱,可她不想让冬梅跟着忧心,扭头之时即换了个轻松愉悦的模样。 念念道:「对了,前些日子让送往荆州的东西,可安排妥当了?」 「都妥了」,冬梅答道,「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念念微微颔首,「好。」 第43章 原来 「念姐, 早啊。」 冬梅刚走,寇清清便起了,她几乎是一路走一路打着哈欠, 到念念跟前时,还不忘抹抹眼尾的困泪珠儿。 寇清清坐着另外一个石凳, 将脑袋抵靠在念念肩侧,迷迷煳煳地:「念姐,今日要学什么?」 这几个月,小丫头被她念姐安排着学了不少东西, 上到治国理政,下到为人处世, 但凡有点用处的都无一遗漏,就连小丫头最瞧不上的之乎者也, 如今都能利利索索地背上几篇了。 念念经此几月, 也算是明白了, 她这妹妹真不是笨,纯属是被她宠溺的太过,养的太好了——可惜是她重活一世才明白的道理。 念念侧眸,看着寇清清睏倦如此的模样, 心又有点软,可安慰的话刚到齿边, 念念启了启唇, 又忍了回去。 她轻动了动肩臂, 寇清清的小脑袋就也跟着晃了晃。脑袋一晃,颊边的软肉愈发贴近念念, 几乎是快挤成一个奶包子了。 念念没忍住,轻笑出声, 她两指捏着寇清清的小脸儿揉了揉,「愈发是个小美人了。」 寇清清眼都不睁:「来,大美人给笑个。」 她小手一抬,毫釐不差,极为精准地从念念的下颌处一滑而过,随之,还有小小一声哨传进念念的耳中。 「……」念念两指一捏,寇清清成了个小鸟尖尖嘴。 寇清清委屈极了,支吾着:「我笑,我给大美人笑还不行嘛!」 念念松开,好整以暇:「笑吧。」 寇清清只得一笑,清澈透亮的眼睛弯弯,露出洁白整齐的一排小牙:「…怎么样?」 「好看极了」,念念夸她,点了点她的眉心,又道:「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坎坷难事,都要这么笑着去面对。」 寇清清点了点头,应道:「等今日夫子来了,我先这么笑着面对他。」 寇清清轻嘆一声:「他就是我最大的坎坷。」 念念给请的文夫子姓宋,有耳顺的年纪,是曾教过江南总督,也就是寇靖寇大人的老夫子。念念也曾受过他的教导,不过宋夫子一句「此女足矣,老夫无可再教了」,就结束了这段短暂的师徒情谊。 当年对此,寇靖还颇为感慨,只因宋夫子才高人孤傲,教书又极严谨——寇靖自己在年少时吃过读书的大苦,直恨不得把宋夫子推广到世间各地,让世人都来品品他的苦难。可宋夫子挑学生的眼光毒辣,许多年择来择去也不过收下了寇氏之女寇念念。 心尖尖上的长女又要走自己的老路,寇靖肉疼极了,想去亲自推脱了宋夫子,却没想到是宋夫子先来请辞了——寇靖表面惋惜,内心大喜,就差把「幸甚至哉」高唿出声。不过,如今他身陷中都,定是一万个想不到,他的心尖尖不知凡人读书苦,将这老夫子请回来,让他的另外一个心尖尖来品这超脱世俗的苦了。 念念自然不知她爹的人生苦难,也就更不理解小丫头所谓的「坎坷」究竟有多波折了。 不过听到小丫头这般说,念念也是想了想,才道:「那我同宋夫子说说,让他少些严苛待你?」 「不用了,念姐」,寇清清摇摇头,满眸坚定,「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不光是……也是为了我自己。」 寇清清看向念念,她的眸子本明定灿烂,这一瞬间却夹杂了点别的情绪,明媚不减,陡增了些瞬起的波澜。她的眼睫微微颤动,桃花般粉嫩的软唇被咬出个小小的牙印。 「更是为了要放念姐走……」这一句话寇清清叨咕地极轻,即使她就依偎在念念身侧,这一句话仍是一个字都未滑进念念的耳中。 「什么?」念念见她唇珠轻启,不闻声,便问道。 小丫头展颜一笑,指着渐渐走近的春桃、冬梅二人,笑道:「呀,我的糖山楂水来了!」 寇清清从石凳一跃而起,沖春桃招了招手:「春桃桃!快些!」 春桃「哎」了一声,脚下加快,赶着冬梅前面好几步快走了过来:「二小姐!快小心些,今儿落雪了,地可滑,小心摔了!」 「落雪了?」寇清清这才抬头看了看顶上柳枝,发现果然只有粗杈间剩点薄薄的雪。 寇清清抿了一大口糖山楂水,又小小咬了点青叶饼,嘆道:「多说塞北雪厚如被,真想去看看。」 「江南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年年盼着落雪,年年等不到天亮就化个干净,不如不下,省的失望。」青叶饼味苦,配着糖山楂水刚好解腻,寇清清咬了一些,便将其放在一边,专心致志品尝她期待已久的甜食。
第84页 念念看她吃了一会儿,也提起兴致尝了尝。山楂很新,是品质不错的,她舀了一颗小山楂含在齿间,山楂的酸气透过薄薄的糖衣钻进的脏腑,确实很勾人的胃口。 不知不觉间,念念那一盏糖山楂水也浅了些许。 冬梅看着她多日疲乏的胃口终于好了点,心里也开心,忙问:「小姐,要再来点吗?」 寇清清答道:「再来点,再来点!」 冬梅却不给她家二小姐盛,春桃见状偷偷伸手,也被机智的冬梅发现,躲了开。 冬梅淡淡道:「二小姐的嗓子刚刚好,不可贪多。」 寇清清难过道:「冬梅梅,你心里没我。」 「有的」,冬梅大总管的威风彰显,「等二小姐再愈些,想吃什么尽管跟冬梅说。」 闻言,寇清清怅惘地嘆了几声。 日头渐起,院里暖了许多,杈上雪消,滴滴答答地掉些雪水下来。几人正欲离开石桌,却正有一滴水珠极巧地避开了众人视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念念指侧。 这一滴将融的雪水出现的突兀,可它很轻很凉,几乎是瞬息就顺着指腹滑了下去。念念翻手一接,那滴就又落回了她的掌心中央。 小水珠圆润至极,被微风吹着在掌中横冲直撞地逡巡,显得笨拙又可爱,念念看着它,忽地就弯了眼眸。那一瞬间,她连眸光都透着晴空雪融中的清冽温柔,顾盼之中又混着些别样的情绪。 「我不会让你坠下去的,」念念一字一字说的极轻,她似是怕这水珠脆弱,连气息都是轻而缓极。眸光前面是渐渐离开的众人,她岿然不动,只自言自语:「只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坠下去。」 * 半个时辰后。 宋夫子来的很早,不到辰时就已经规矩坐在了寇府的小书房之中。 小书房是单划出来专门给两位小姐温书用的,早前是念念常来,如今便换成是寇清清常来了。 寇清清依礼三叩门,进去后转身轻轻阖门,立于宋夫子对面,揖礼道:「夫子晨安。」 「今日来的不晚,」宋夫子掌侧放着一块小小的戒尺,没用过,但很唬人。半晌,他又道:「昨日与你出的题,想的如何?」 寇清清难得沉默了良久。她回望望掩住的门扉,门扉上映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是在外面等她的春桃。 「不知」,寇清清小声道。 「你是不知?还是不想?」宋夫子的年纪大了,声音常哑,他咳了两声,将手中写了几行字的宣纸转向了寇清清一侧,「还是不敢想?」 纸上写的只是一首短诗,寇清清默读了几遍,品出个大概意思,继而仰头,与宋夫子对视:「学生实在愚钝,想不出夫子的问题。」 「『如何使一个氏族没落』,此题对于寇家人,不难。」宋夫子捋着半白的鬍鬚,老声慢悠悠地道:「老夫让你以当朝顶尖的氏族作例,可是骇到了?所以才回老夫『不知』了?」 寇清清默不作声,她垂着眸子,轻颤的眼睫遮住躲闪的眸光。 这世间算得上「顶尖」二字的氏族只有一个,寇清清想了许久,也没琢磨出会有什么法子能让他没落。宋夫子说她「不敢想」,其实细算起来,也只是说对了一半。 她实有不敢想的心思在,毕竟世事沧桑易变,唯有那一面随风猎猎作响的「戚」字旌旗,算得上是卑微世道的定海神针。 宋夫子要她去拔了定海神针,寇清清一时怔愣于案前,手中软笔落而復停,确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过,若此等问题是抛给父亲或者念姐的,他们一定会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可此题归她,寇清清斟酌良久,堪堪得到了「不知」二字。 宋夫子细细盯着她微变的神情,须臾嘆道:「要知道,背着国祚的人,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句,寇清清是明白的,她唇间启阖,吐出几个轻字:「……功高盖主。」 宋夫子将戒尺当做镇纸,抚平宣纸的微褶,「太浅了。」 他又写了几个字,示意给寇清清看,「寇靖是老夫的第一个门生,你是最后一个,而这十数年里,寇家的家蕴与底子都没变,你可知缘何?」 「父亲清正廉洁,念姐又聪慧难得……」寇清清几乎是剎那作答。 「钟鸣鼎食之家,也有『沉浮』二字的磋磨,荜门圭窦也会有平步青云的时日,唯一个『稳』极为难求。」 「寇靖而立之年方才入仕,却用短短数年即坐稳江南,如今又数年过去,他却还是小小江南官,你可知又是缘何?」 「父亲他……」寇清清想替自家老父亲自谦一下,宋夫子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寇靖有大才能,做官只是他的后路,不必做无谓的自谦」,宋夫子神情立肃,「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是寇靖的为人、做官之道。」 寇清清微微颔首,表示受教。她低垂着头,虽极力掩着眼底深处的情绪,可宋夫子仍观察到了她内心所想。 宋夫子道:「不必想了,你与你父亲十分像,你父亲这点名为中庸,实则避祸求福的心思,你学了个十成十。」 寇清清静默不答,只是狠狠绞在一起的一双素手,展露她此时波澜不休的心绪。 宋夫子随身有一个黄皮葫芦,里面没装清酒,装的是他心头肉似的好茶,他掀开葫芦盖,饮了一口:「你们俩活的通透,赶过了许多人,这是好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寇靖活的再明白,不也是做官去了。」
第85页 宋夫子语气平淡,可语调里那点隐有数落的弦外之音,寇清清也体会到十之八九。 「可是,招摇晃荡的杆子,总得有人去扶,不正不义的事,总得有人去平…」寇清清瞥开眸光,望向他处,不与宋夫子对视。 宋夫子忽地就将手中狼毫软笔竖起,笔头朝下挨着书案,舔饱了笔墨的笔尖向着房梁。 他手一松,厚重的笔尖瞬间下落。 寇清清几乎想也未想,素手一伸,就将那笔握在了掌心之中。 笔尖微颤,满满当当的几滴墨甩了出来,被寇清清稳稳接住,好在未落在书案上,宣纸不沾点墨,未溅成一场小书房的祸端。 她将笔放置好,取来手帕擦拭着手背上的那几点墨。黑墨星星点点,呈扇状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色若桃花的少女微微绷着一张脸,慢慢地仔细擦了去。 「……你看,我不扶它,也会有人来扶它」,宋夫子仰首,以下颌点了点那笔,「即使是你,也是可以扶的。」 寇清清微不可闻地小小应了一声。 「那日,寇氏长女来请老夫,说了许多好话,她道你单纯、良善,请求老夫教你些混乱无章的世道关系,老夫应允了」,宋夫子将他写过的所有纸一一收拾了起来,层层叠好,丢进了半燃着火的铜盆之中。铜盆本是为二人取暖用的,如今却肩负着「毁尸灭迹」的重大责任,铜盆中火窜起半寸的火舌,吞没了那一叠薄纸,宋夫子接着道:「可许多道理,你明明是懂的,又何必装着不懂呢?」 寇清清启了启唇,她想说些什么用作辩解,但七十岁老头矍铄的目光盯着她,寇清清明白,她无论说什么都是徒然了。 她乖顺听着,一言不发。 「锋芒不出,一生平安顺遂还好,若是稍遇波折,半辈中落,这点你偷藏起的东西,就是难收的覆水,到时悔也晚了。」 宋夫子手持戒尺,极轻地搭在寇清清发顶,与她的朱钗相碰,引出一点轻响,「所以,现在可以告诉老夫,如何『使一个氏族没落』了?」 「嗯。」 寇清清眸中的澄澈单纯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坚定的明亮感,干净、动人,却也染了不曾有过的世俗尘埃。 她又拿起那根狼毫软笔,一字一字规整写在纸上。 她落下一字,宋夫子便将一字纳入目中。一刻钟后,寇清清收笔,宋夫子也将铜盆中火焰引的更旺了些。 「唿——」寇清清将这满满一篇的白纸黑字掷入盆中,任火舌一点点吞着。看着渐渐焦黑的纸烬,她眼中似有难以丈量的鸿沟,「……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并无拯救苍生的大理想,这些东西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有大用处的。」 「一介女流之辈?」宋夫子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竟难得笑了几声,「你若是这般否定自己,那日还会冲进火场?」 寇清清一愣。 「『女流之辈』这四个字不好听,老夫也不喜欢,老夫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只知道巾帼不让鬚眉。」 「奚云楼大火,老夫就在楼外茶摊上喝茶」,似是暴露了他那黄皮葫芦里装的不是顶级的毛尖,而是茶摊普通的小茶灌得,宋夫子赶紧咳了两声,「老夫瞅见你救了戚将军一命。」 若是寇靖在这,八成会嗟嘆一番:这姓戚的小子何德何能,拐走了自己的心尖尖不说,还被向来直唿他大名的老夫子这般尊敬着称官职。 也不光寇靖,寇清清在听到那句「戚将军」时,也是怔愣了一瞬。 宋夫子捋着须,「老夫不是尊敬戚尚坤,他那个毛头小子,与这世间还无大恩情,尚得不到老夫一句尊崇,老夫尊敬的是『戚将军』。」 「『戚将军』并非是一个人,他更像是一种传承下来的称号」,宋夫子淡淡解释,「说是称号其实也不准确,应该是一种命数,一种……不算太好的命数罢。」 寇清清应了一声,她细弯的眉心颦出浅浅的沟壑,壑中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你的胆子比你的长姐大,也就活的比她自由」,宋夫子道,「你长姐聪慧至极,可也有『慧极必伤』四字托着,她心里明白这些,因而行事束手束脚,受桎梏也不快乐。」 「念姐从未被世俗陈规拘泥过,她亦是自由的!」说起她念姐,寇清清几乎是不假思索,迅速反驳道:「念姐活的通透,是非判断也明晰,她是顶顶好的人,也会成为最最快乐的人。」 宋夫子却道:「若是『快乐』那么简单,老夫怕不是早成仙了。」 「久旱逢甘雨是快乐,他乡遇故知是快乐,良人共白首是快乐,金榜题名时是快乐,还有的快乐是什么呢?」 「是江河安澜,是河清海晏,是太平盛世。」 「宋夫子的意思是,念姐想要的,是一个太平盛世?」寇清清倏忽抓到了重点,几乎是匆忙问道,「念姐让我读书,是想要一个太平盛世?」 十分难得的,宋夫子缄口不言。 「可我能做什么呢?」寇清清几乎是慌乱地向宋夫子看去,她眸光颤动,竭力忍着快要涌出眼眶的泪光。她双手捂着唇,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可不停颤抖的肩膀,毫不留情地呈露了她动盪不定的心绪。 宋夫子不言不语的模样像根半燃着火的火信子,几乎下一剎那就能将寇清清整个人点着。
第86页 她顾不得礼节,身子前倾,紧紧抓住了宋夫子来不及撤回的宽袖,「夫子,您告诉我,念姐想要的太平盛世里,我能做什么?」 宋夫子缓缓吁出一口气,将他所知、所猜的所有皆付之一嘆,良久才喟然道:「你已经想到了……寇清清,你所能做的,大抵只有在盛世中,保她一命了。」 寇清清勐地回倾,几滴泪珠随着她的动作夺眶而出,洇在书案之上转而消失,而她几乎是重重跌落在地上。春桃听到声响,急急推开门,一声「小姐」还没唤出来,却见寇清清已是仓皇站起,身形刚稳就向宋夫子躬身行礼。 如此合规合矩的躬身礼是门生合该向夫子行的,却不是闺秀女子该行的。可寇清清不在意,她认真地行完,向宋夫子道:「多谢夫子训诲。」 「不必多礼」,宋夫子起身,不宜扶女子的手臂,他便用那小戒尺,遥遥扶寇清清起来,「寇靖是老夫十数年的弟子,情同父子,老夫毕生既有所学,总不忍看着他的两个女儿皆被藩篱束缚。」 「生老病死,朝代更迭,眼瞅着又是一轮」,宋夫子坐着时,背嵴永远是挺直的,可当他站起,年齿赋予的老态让他不得不弯曲了嵴椎。宋夫子双手背后交叠,黄皮葫芦坠在腰侧,随着他略显迟滞的步伐徐徐轻晃着,他向门口踱去,轻飘飘的最后一句话,顺着门敞带来的微风,钻进了寇清清的耳中。 「世道已经够难了,丹青史书之上的成王败寇,早就没那般重要了。」 * 宋夫子走时,只让差个家丁送他出门,旁的一概不要。 念念觉得不合礼节,硬是让刘伯扮作普通家丁,顶着个极不符合身份特徵的圆滚身体,亦步亦趋送宋夫子出了门。 宋夫子瞅着这个比他行动还不便的「家丁」,笑吟吟地走了。 寒冬腊月的,刘伯送夫子送出一身汗,他揩揩,问道:「明日这位夫子可还来?」 夫子未提何时结课,念念也说不准,凝眸向小丫头看去。 寇清清方才滂沛的心潮被她强制抹平,如今静谧地如一潭冷水,见念念看她,便迅速换了个满心欢喜的神态:「夫子明日不来了,到年关了,夫子也得採办年货了。」 念念略微颔首,「那过些日子我们再送些年礼去,过了年关,你也要记得去夫子府上拜年。」 寇清清轻声道:「念姐一起去吗?」 念念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可以一起去。」 几乎是呢喃:「念姐又骗我……」 念念没听清,她低了些身子,离得小丫头近些,「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哒」,寇清清眉欢眼笑,只是嗓音尚有些哑,「还有这么些天呢,到时再说。」 持续许久的功课终于结束,春桃开心极了,她跟在寇清清身后,一点一点捋着:「小姐,年前的这些日子我们要做什么?去看戏嘛?还是去街上买些吃食、看些杂耍?还是……」 念姐带着冬梅走在前,刘伯远远坠在身后,寇清清估摸着再无第三个人能听到她说话,便沖春桃道:「哪也不去,我要呆在府里,哪也不去。」 春桃纳罕:「小姐不是前些日子才说,想去看鼓楼的戏嘛?」 寇清清摇摇头:「过完年罢,我这心里总打鼓,约莫是年关到了,人心浮躁。」 春桃赶紧点点头:「那我们就不出去了,安心在府里待着。」 「春桃桃,我记得之前冬梅梅给姐姐盘过一个云髻,你可会?」寇清清忽地问道。 春桃在其他方面都是极手巧的,唯独盘束髮这里差点意思,不过寇清清往常也不在意这些,今日却突发奇想似的,问了春桃这么一句。 春桃一愣,赶紧答:「不太会,小姐想盘嘛,那我去跟冬梅学!」 寇清清嫣然一笑:「春桃桃心里有我。」 春桃有些羞,「哎呀,春桃心里只有小姐。」 「那你这些日子就跟冬梅梅学学,若是她…她忙着些旁的事,你来知会我一声就行了。」 春桃并未多想:「她能有什么事,放心吧小姐,我一定把她的手艺都学回来!」 寇清清莞尔含笑。 今日宋夫子一番话,与其说是提醒她,不如说是将答案明晃晃地昭示给她。 自六哥入寇府起始,所有事上都体现出了蹊跷二字——念姐对六哥的过分忧心,六哥对念姐的万般熟稔,桩桩件件都在彰显着二人之间不平凡的关系。这一点,寇清清兹始是发现了的,她甚至还从念念那里套出了「小六就是故人」这一要点,但这之后,寇清清什么都没有多想。 那日奚云楼设瓮,怀南王李霄安于二楼放厥词,寇清清记住了韶安公主、听懂了戚尚坤同她讲的字字句句、知道了六哥独返荆州,可她唯独没有注意,她的念姐在府中那不似寻常的焦急情状。 彼时她颈有划伤,众人只顾着为她去痛,念姐却只端坐在一旁,她不动,可她眸里皆是关切;寇清清明明发现念姐神情有异,可她又没有多想。 宋夫子说的对,她避祸求福的懒惰心,令她如今真落入了覆水难收的处境——皆言山有勐虎,她却不知何为勐虎。 她以为李霄安就是江南的勐虎,啃噬众人性命,可戚尚坤的言外之意却将勐虎之任给了六哥;她以为六哥就是勐虎没错了,可念姐一句「信他」,又让她觉得勐虎可比家猫,到底无甚可怕。她像一叶无头扁舟,被众浪推着前行,或行或退,亦或仅仅是在原地打转。
第87页 她终究没有想过许多,她信念姐、信六哥、信戚尚坤,她信他们永不会欺她、害她,她信对了;可她也信错了,这些欺与害,他们不会对她,却全用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 事到如今,寇清清心中时如旷野一片萧索,时滚骇浪引得她战慄不休。 太平盛世,念姐想要的太平盛世,到底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一种?!她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可宋夫子告诉她「你已经想到了」。 寇清清紧紧咬着下唇,唇间泛红,直尝到些腥甜气息,她才晃神似的回过神来。 如果如她所想,那凡事种种就皆为念姐手中的黑白棋。 念姐,才是勐虎。 * 与此同时,中都将军府。 戚老将军戍边未归,将军府就变成了戚尚坤一个人的天下。 他身着个玄色的大氅,斜斜倚在园中亭里,看着鹅毛似的雪打着旋地从空中落下,将整个景象裹成条玉琢般的银蛇。戚尚坤掌心里有数颗圆圆滚滚的小石头子,是他一路往亭里走一路捡的,等他到亭中时,手里已攒了二十多颗。 他向亭外十数米远的府墙一颗一颗掷着,每掷一颗,就有一片无辜的雪花受到连累,被小石头子裹挟着一齐楔进了府墙之中。 沈东流来时,正是这么个景象。 戚尚坤腕下有功底,隔着白雾般纷飞不止的大雪,掷出的石子仍能连成整齐的一排,甚至连间隙都是相同的。可沈东流看了会,却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些石头子小而圆,楔墙里跟一排小眼睛似的,看的他毛骨悚然,寒毛倒起了一身。 「祖宗,可别扔了,回头老将军看见,以为这墙造了谁的暗算呢!」沈东流带着两罈子酒,一食篓的小菜,还有两盒点心,「来,尝尝,一大早就差人去买的,就是这点心做的慢,不然早拿来让你吃上了。」 戚尚坤应了声,他大手一挥,剩下的石头子一齐飞了出去,「咻——」地声响,几乎同时捻着片雪花钻进了墙里。 戚尚坤大氅一撩,坐在了沈东流身边,左瞧瞧右看看,「…筷子呢?」 「靠」,沈东流一拍脑袋,「我给忘了!」 戚尚坤无语凝噎,「你可真行。」 沈东流嘿嘿笑了几声,从一旁的梅树上折了四根短枝,去掉叶子,用新帕子简单擦了擦,「将就一下罢,都是糙人,没必要为了几根筷子再趟风冒雪地去取一趟。」 戚尚坤微微颔首,接过来两根。沈东流折的枝有些参差不齐,戚尚坤捏着尾巴轻轻一折,将俩枝折成一样长短了,这才夹了块点心吃。 许是沈东流赶来的匆忙,又或是亭外冰凉的雪意衬托,这点心入口竟还带着些许的温度。 「怎么样,还可以罢?」沈东流倒了一杯酒给戚尚坤,「冷吗?暖暖身子?」 「不冷」,戚尚坤望向天际似无穷无尽的黑压灰云,「这雪,赶得上那年我们在北疆了。」 「可不」,沈东流饮了一大口酒,感觉着血液都暖了点。 「北疆遇的那场雪,下到最大时,走在路上,前面人都看不清,一步下去就是一个雪坑,走到后面,我都以为这场仗还没打我们就得输了。」 「好在老天还算是怜惜我们,那场雪下的大也下的快,两三个时辰就停了。」沈东流往亭外望着,「可今日这雪,看起来是准备下上个整天啊。」 戚尚坤沉吟不语,寂然不动,他的酒杯放置地靠外,有那么几点雪被风推着,跌进了他的酒里,虽转瞬即化,却也惹的平静酒面泛出些小小涟漪。 「还不如在北疆,起码那时候,众人的心都向着一个方向」,戚尚坤终于将杯中雪酒一饮而尽,「人心齐,才有盼头。」 「现在也挺有判头的」,沈东流笑了笑,「李霄安熬不过春天了。」 「……」戚尚坤:「他本来连冬天都不该熬过的。」 沈东流无声默坐,良久,才嘆了口气。 「那日火起,我被抓进县衙,投入牢中」,沈东流感慨道,「第一次坐牢,竟是顶着个莫须有的『纵火』之罪,也是挺离谱的。」 「但最最离谱的,是他们选了顶愚蠢的做法,却获得了最大的效果」,沈东流将梅枝绕着拇指打转,滴熘熘的不停,「当时若不是看见了广平王,我可就真慌个彻底了……即便知道将军有极大的自保能力,可事有万一…这个万一谁都担不起。」 「好在,一切平安着」,沈东流道。 那日戚尚坤自寇府里出来,直奔江陵县衙,拿着门口鸣冤的鼓槌把整个衙门都敲了个稀巴烂,县丞的匾额都被他一槌飞上去砸了个对穿——自他接任了「戚将军」一号,被世人恭恭敬敬地称上一句小将军,戚尚坤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孩子气过了。 但他砸了县衙犹嫌不够,拿了杀威棒在手,在小小衙内打出了整套枪法,杀威棒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圆钝的棒头都被他舞出了枪尖尖锐可怖的模样。 他以杀威棒抵着县令的咽喉,问他,不认识中都戚尚坤? 县令冷汗出了一头,乌纱帽边缘被浸了个透,滑不熘秋地直往一侧掉,官服前后襟也淹出色差,几乎是颤抖地回答,认识。 戚尚坤又问他,不认识当朝三元沈东流? 县令回,也认识。 戚尚坤问他,那你还胆大到构陷朝廷命官?
第88页 县令哆哆嗦嗦地,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杀威棒压的县令喘不过气,眼看着就要没命,沈东流自狱中出来,急急拦下了戚尚坤。 「不是李霄安」,沈东流只道。 戚尚坤回中都几月,连番彻查收集证据,想查清究竟是谁在这种关头,妄想图他一条性命,还波及到了寇清清——他查到了,却又似什么都没查到。 一个远在江南、十年见不到一面的李霄安都能让皇帝连动恻隐之心,那日以继夜贴心服侍的,岂不是连底线都得赔进去。 老皇帝一辈子讲求以仁德治天下,这也捨不得杀,那也捨不得杀,溺爱储君、娇惯百官、放纵边疆,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养了数不清的恶贯满盈。戚尚坤出生于这个王朝,出身于戚家,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忠君爱国四个大字——他确没想到,在江南搅弄风云的,还有太子李呈佐的一双黑手。 戚尚坤表面上是与二皇子交好的,可这背后,是老皇帝于他的千叮万嘱——帝王的制衡之术,要财粮与兵马分开。江南巡抚寇靖掌握着半个国库的命脉,他亦是老皇帝心头上的人物,即被要求追随太子,那戚尚坤这个掌兵马大权的,就被分配给了二皇子李钊廷。 他们两厢势力在中都并驾齐驱,徒留江南一个光杆怀南王。 ……还有一个广平王秦肃。 戚尚坤作为天之骄子长到如今的年岁,独独看漏了两件事,一是太子等不到老皇帝驾崩了,二就是秦肃此人。 可事情总要一项一项解决,戚尚坤在大雪之日召来沈东流,为的就是在这年关里切掉太子与李霄安的联络。 「李霄安已经偷偷返回江南了」,沈东流带来的酱牛肉已经冻得僵了,他有点惋惜地戳戳肉块,却险些把梅枝戳弯,「他应该会卡着年关起兵。」 李霄安贼心不会死,他是个疯癫的赌徒,特笃信自己可以直捣黄龙,坐上龙椅。 「老皇帝已经给过他机会了,这次只要再抓住,他必死。」 「皇帝老了」,沈东流此一句话说的极小声,裹挟在愈大的雪里,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再等二月,将军,等春暖了,我们就下江南捉鳖。」 「嗯」,戚尚坤应道,一坛酒已经见了底,他拍开另一坛的泥封,「等来年冬日,便是庆功之时。」 两坛皆尽,时晌之后,沈东流有些打晃地出了戚府大门。门口就是来接他的马车,沈府家丁想扶他上马,却被他躲了开。 「末将提前祝将军新年快乐!」沈东流对着戚府内喊道,不一会儿,戚府内便传回另一道喊声,听着是戚尚坤,也藏了不小的醉意。 「嘿嘿」,沈东流歪歪斜斜地靠着马车车寰,家丁有些担忧,想扶他进车厢,他却旁若无人地嚷道:「听——听着,我家将军说了,今年老将军不回家,他…他要去二皇子府上过年!嘿!多厉害,跟皇子一起过年,你敢想吗?你不敢想!」 家丁哄着:「哎,小人哪敢想啊,戚将军厉害,咱们沈公子也是厉害的!」 沈东流受用,终于摇摇晃晃地进了车厢歇着。 家丁驾上马车,向沈府驰去。马车一走,四周围观众人才私语起来。 「咱们的戚将军今年要和二皇子一起过年?」 「难道圣上有意……」 「嘘!你以为你是二品大员?还敢议论储君之事?」 被嘘之人连连闭嘴,不敢再说。 马车远去,丝丝冷气顺着未阖紧的车帘吹进来,本来醉醺醺仰躺着的沈三元,蓦然睁开了一双极清明的眸子。 他掀开帘底一个小角,偷偷向外望去。 雪下如盖,盖住了世道的清明。 第44章 生辰 腊月廿七。 秦渊如几乎是一夜未睡, 盯着房梁子沉思了一宿,天边泛白时才稍稍起些困意,囫囵眯了会儿, 秦十便来敲他的门了。 他起身,压住睡眠不足带来的头痛感, 应声示意秦十进来。 「王爷,生辰快乐」,秦十端着个海大的碗走进来,放在桌上, 「长寿面。」 秦渊如瞥了一眼,海大的碗里堆着不少的宽面, 面汤清亮,根根分明, 看起来十分精心。 「李嬷嬷做的?」秦渊如简单梳洗, 用白瓷勺舀了一点面汤, 尝了尝,「挺好吃的。」 秦十从怀里掏出一个石头刻的小物什,放在秦渊如面前,「王爷, 这是属下刻的,送您当生辰礼。」 小物什是个栩栩如生的小人, 头戴锦冠, 身着直缀华服, 面容俊朗,精巧至极。秦渊如看了看, 问道:「刻的是我?」 秦十点了点头,「是王爷。」 秦渊如看他, 「我何时有过这种装扮?」 秦十想了想,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前些日子总做梦,梦里王爷就是这般打扮。」 秦十一顿,「好像还有王爷带我吃饼…?反正奇奇怪怪的,不过王爷看起来比现在开心很多。」 秦十挠挠头,「所以我刻了梦里王爷的模样,希望王爷万事顺遂,日日喜乐。」 这是秦渊如上一世控制江南后所穿的衣裳,与给念念的是一样的料子,虽是完全不同的款式,但这也是秦渊如的一点私心了,他是真的很想万事万物皆与寇姑娘有联繫。 秦渊如没想到秦十会梦到上一世的事,他沉吟了须臾,试探地问:「还有梦到些旁的吗?」
第89页 秦十:「没了,别的都是零星一点,睁眼就忘了。」 秦渊如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咬了口面。重生一事玄之又玄,但若是秦十都能通过梦境回溯一二,那念念有没有可能—— 秦渊如噎了一下,他呛咳几声,灌了自己一口面汤。 他的念念还是别梦见了,上一世他过得不光彩极了,处处被戚尚坤压一头,即使他再万般的努力,仍也比不上戚尚坤在念念心里优先占据的那一部分位置。重生一次,他好不容易先博得了念念一顾,何必再用这些事给自己添堵。 秦十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在纠结自己做梦的事,找补道:「都说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王爷去江陵月余,属下是想王爷了说不定。」 这算是第一次听见旁人对自己说这般剖白的话,秦渊如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秦十诚挚道:「你敢当的,王爷!」 「……」这一海碗的长寿命抻出来,拉直了,说不定比秦渊如自己都高,他吭哧吭哧吃了许久,才算是没辜负李嬷嬷众人的一片心意。 「今日本王生辰,你把这些分发下去罢」,秦渊如指了指屋中书案上的一只锦囊,里面是他早兑好的银两。停顿了下,他又有些不信任地看了看秦十,最终还是没忍住,嘱咐道:「只发咱们院子里的人。」 秦十高兴:「谢王爷的赏!」 「王妃赏的。」 这四个字,秦渊如叨叨的快又模煳。他的现银都存到了江陵的钱庄,手头的碎银子又不够,只好用念念给他的那几大块银锭子兑了。 不过,花销着他家念念的银两,即使秦渊如的脸皮如城墙,也难免害臊了一会。 秦十:「……」 秦渊如若无其事,不顾秦十的一头雾水,将海碗郑重地交给他:「无论今日发生什么,没有本王的允许,不得进入老相的厢房。」 秦十抱着碗,「属下谨记。」 自秦廉卫清醒后,老郎中给他开的药方就愈加勐烈,短短一两日,秦廉卫已经气色红润如壮年人,手脚歪斜的病态也好了很多。秦廉卫也怀疑过自己是迴光返照,但广平王府的人已被秦渊如收归了个齐整,人人都夸他吉人自有天相,被捧的得多了,秦廉卫也就信了。 秦渊如装束了上一世此时同样的衣裳、髮髻。那时他正偏爱束前额两侧有厚重垂髮的髮髻,如今把这熟悉的两绺墨发垂下来后,秦渊如照着铜镜,看着自己仅剩的半张俊脸,半晌想不通这胡同浪子似的打扮有什么好看的。 怨不得上一世他的念念不喜欢他,这幅尊荣,确实不太行。 秦渊如晃晃脑袋,两绺墨发顿时跟拨浪鼓的鼓槌似的。 「……」这铜镜谁爱照谁照罢。 秦渊如果断起身,向外走去。他肩颈的伤已经痊癒,如今行动方便多了。不过为了些暗戳戳的心思,上等的祛疤软膏秦渊如是一丁点儿都没抹,一个手腕宽窄的长疤就被他堂而皇之地留着,直等着有朝一日用它换些有用的物什。 至于什么有用,秦渊如早早地想好了。 * 广平王府,前厅。 等秦渊如到的时候,前厅景象确如他所料,只摞着些单薄礼品,旁的半个熟人影都没有。 几个下人见他来了,急忙行礼。 「王爷,这是府衙还有几位大人送来的礼单,请您过目」,其中一个递上个不如掌大的礼单,接着小声道,「牛小掌柜送来的礼品,小的单收起来了。」 上一世,秦廉卫跟条看门狗似的守着,把秦渊如仅有的二三好友挨个赶了出去,胖小送他的东西连广平王府的大门都没进来——这也是秦肃的第一次暴怒,第一次正面忤逆秦廉卫。 如今,秦廉卫依旧布下同样的命令,不过这次只剩了应付他的表面功夫。 「还有别的吗?」秦渊如问。 「回王爷,就这些了」,下人怕他嫌少,赶紧补充道,「几位大人送来的都十分贵重,这儿还有颗品相极好的夜明珠。」 秦渊如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他乍进来时就匆匆扫视了一圈,心里早有了数,可难免地,他还是抱着点古怪的希冀。 巴望落了空,秦渊如也无处可恼,他掂起那颗最贵重的夜明珠,托在手里,向秦廉卫的院子走去。 今日怎么着也是个喜日,秦廉卫被两人扶着行动,面上带了点喜色。 「秦伯」,秦渊如远远打着招唿,走的近些,将那夜明珠递到秦廉卫眼皮子底下,「府衙送的,最好的了,拿来送给您。」 「肃儿孝顺,老夫有福」,秦廉卫没说收也没说不收,直愣愣找藤椅坐靠下,「今日可有些旁的安排?」 秦渊如将夜明珠放在茶盏口卡住,防它乱跑,语气里带着畏怯:「……肃儿还是想邀几位友人来……」 秦廉卫浑浊的老眼动了动,「…肃儿,老夫不允你同那些人交朋友,是尤怕你会妇人之仁,因着些不必要的情感,反而耽误了復国大事。」 「不会的,秦伯」,秦渊如弯腰,与秦廉卫对视,「只是叫上朋友来过个生辰宴,热闹一下,怎么会影响肃儿的大业?」 秦廉卫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说不出对这番话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久久之后,他唿出一口浊气,「肃儿,你不懂事。」 秦渊如面露紧张,如临大敌。
第90页 他似乎极害怕听见「不懂事」三字,连搭在藤椅一侧的手指都在颤抖着。 秦廉卫命人取来他的蟒头拐杖,也不用人扶,自己拄着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向书房方向。 秦渊如沉默不语,跟在他身后。 秦廉卫的书房里有一小小的机关,是个美人铜像,一扭,打开之后就是供奉着亡朝先帝牌位的神龛。 秦廉卫眉眼一片漠然,缓缓道:「肃儿,来拜见我朝皇帝,你的父皇。」 神龛前没有蒲草软垫,只有坚硬冰凉的地,秦渊如跪下,被冬日寒气浸透的冷地硌的他生疼,他垂下眼睑,磕了个头。 他没喊父皇。 起始,秦渊如对这些人都是有感情的,他会思念记忆里的父皇、母妃,想念他的家国……可慢慢地,秦渊如发现,他的感情是最不值的——前朝皇帝一壶鸩酒带走了许多人,唯独剩下了他,秦廉卫说,这是父皇疼他,不愿拖着他共赴黄泉,秦渊如一开始信了,可到后面,他长大了,就不信了。 秦廉卫还说,他是被众宫人用命送出来的,走的是万人搭成的血梯子,但其实,他只是被忘了。那时国破,迎面而来的是新帝的铁蹄,众人都在逃,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不知往哪跑,这才被新帝捡到。 秦廉卫以为他不记事,各种催人泪下的故事张口就来,小秦肃渴望亲情,强迫自己去相信他说的话。可他心底,还藏着旧年新帝带他入宫,宫中却是服毒气绝的数具尸体,七零八落散了一殿……秦渊如真的知道,他只是被忘了。 这些本该使他心中的感情冷凝、碎裂,重新汇聚成滔天的恨意,直等拿到那把龙椅时就彻底迸发,将平和世间炸成一堆烂泥。但人的祸福或许真的是有定数的,秦渊如倒霉了半辈子,后半辈子就碰上了他的念念。 念念,秦渊如薄唇抿的发白,默叨着。 秦廉卫手中蟒头拐勐地砸在他嵴樑上,秦渊如一声闷哼,冷汗顺着鬓角簌簌流下。 上一世的浸水藤鞭被蟒头拐不知疼了多少,秦渊如虽白着一张脸,却也能忍住杀意,不让重劫露出端倪。 秦廉卫几拐下去,秦渊如背嵴的衣服就被打的裂开,血肉红通一片,几乎下一刻就能沁出血来。 蟒头拐落地,秦廉卫枯瘦粗糙的手抚向秦渊如背嵴,秦渊如察觉,瞬时躲开。 一躲之下,血扯肉动,重处直接被撕开,几汩血柱涌了出来。 这下是真疼,秦渊如暗骂了几句,险些连畏怕惊恐的表情都维持不住。 「肃儿」,秦廉卫依旧扑空,苍老的脸上露出讥笑,一字一顿,「莫忘了,你姓秦……」 他一脚踹上了秦渊如肋下三寸,重劫激发时的巨大痛感蒙头罩上,秦渊如眼前发黑,险些一瞬晕厥过去。 「猜猜这是什么?」秦廉卫桀桀的笑声透着万般的得意,「是这世上唯一的好蛊,重劫。」 第45章 原蛊 重劫的蛊痛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一种是蛊毒发作时,从肋中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灭顶痛意,如毒蚁肆咬, 浑身经络断而又连、连而又断;另一种就是外力致使,肋下三寸是重劫蛊虫的存点, 平日里不发作就安静躲着,但一遭狠碾,重劫蛊虫会在血肉里横加乱撞,撞得中蛊之人痛心切骨, 不亚于蛊毒发作之时。 秦渊如面色煞白,颊侧冷汗沾着地上灰土, 头髮散乱遮住面庞,唇角含血, 整个人狼狈极了。他忍过这一阵钻心透骨的疼痛, 等眼中景象清晰了些, 直接追问:「重劫,什么重劫?!」 他耳中泛鸣不休,声量难以抑制的大了些。秦廉卫以为他在害怕,遂心合意地嘲弄:「重劫, 就是让你成大事的东西。」 秦廉卫拄着蟒头拐,气息不稳,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代帝王百臣死, 肃儿,你怎敢与窃你家国的人成为挚友?」 「你应该厌恶他们, 恨他们!恨他们拿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你姓秦,你姓秦啊!」秦廉卫粗哑的嗓子不住咳嗽, 歇斯底里地长吼,「你怎么敢忘记家国雠恨,你怎么敢啊?!」 「……我没忘」,秦渊如体力不支,捂着胸腹急喘,「我不敢忘,我只是想有朋友…」 秦渊如语气哀求,眉目间是一片认命般的死寂:「……秦伯,重劫是什么…为什么会在我身上?」 他神色太过悲凉,绝望的情绪如潮水涌动,连手都在颤着,「我…我不想死,秦伯,救救我,帮我解蛊…我不想死…」 毕竟只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人,秦廉卫略一心慈,以蟒头拐点撞他曲起的膝间:「你不会死,肃儿,只要不辜负先帝的遗志,你就可以长命百岁……」 「竟然是先…父皇给我种了蛊?」秦渊如面容惊恐,语调高扬,质问里满是不可置信,「我不信,我不信!父皇不会这般待我!解药在哪?我要解药!」 方才牌位前祭拜,这声「父皇」秦渊如都没唤出来,如今接连两声,他的慌乱与恐惧简直化成实物,清晰明了地展现在秦廉卫眼前。 秦廉卫却奇异地沉默了须臾:「…九皇子殿下。」 秦廉卫污浊的老眼微微转动,黄白分界的瞳仁不着痕迹地收缩:「…重劫,非是先帝种下,是位南疆的高人予老夫的……」 秦渊如直截了当地拆穿他:「你没去过南疆。」 意识到语气太过漠然冷硬,秦渊如即刻哼哼了两声,连咳数下,唇角泛出的血迹更多了些。
第91页 「咳——南疆路远,秦伯多年时刻陪伴在肃儿身边,何曾远去南疆?」 秦廉卫神情呆滞,竟没发现秦渊如一瞬的怪异之处。 「老夫…到过南疆,」秦廉卫浑身支撑全靠那一根蟒头拐,他歪歪斜斜地站立着,断续道:「重劫,就是南疆的蛊王。」 事到如今,秦廉卫的口风还如此紧,秦渊如心下一沉,暗觉不妙。 秦廉卫果真如他料想,几乎只有几息,他砰地一声跌坐在了地上,蟒头拐脱手,飞出两三尺远。秦廉卫粗粗喘着气,眼睑蒙上了衰败的灰雾:「…南疆不远,老夫见过,就在这,在这……」 他痴痴地凝望着书房窗子,那扇窗看出去,几乎只有高悬的明日,日光刺目,却照亮了秦廉卫眼中腾涌的死气。 他蓦然回头,对视着秦渊如疏淡生冷的眸子,那双本该盛满恐惧的眸,如今却如寒潭死水,再也望不到底。 秦廉卫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他最后的话早已冲口而出:「重劫是无解的,因为你一辈子也找不到南疆——」 行将就木的躯体坠地,秦廉卫卡在喉咙的临死呜咽也被迫吞了回去。 这次用不到秦渊如亲手了结他了,秦廉卫死了,他手不沾血,仍在阴阳生死线划定的善人之内,重劫之蛊未发作。 「不,我会找到『南疆』的」,秦渊如看着秦廉卫无法瞑目的死状,沉声笑道,「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你能到、我却到不了的『南疆』?……南疆不远?那是你并未到过真正的南疆。」 「『南疆』只是一个代称罢,如此简单明了的事儿,本王竟还得挨一顿揍才能明悟。」 秦渊如徐徐起身,缓行几步,打开窗子,屋顶上闻声许久,早已难以按捺的秦十顷刻沖了过来。 他破窗而入,急急扶住身上滚血的秦渊如:「王爷!怎地又受这般重的伤?!」 这个「又」字用的极秒,秦渊如怔愣剎那,难得深思起来。 秦十正忙着给人止血,就听见自家王爷来了句,「可能是我不聪明?」 秦十刚想否定,这声语调就从疑问转成了平述,「我不聪明。」 「您可聪明着呢」,秦十将这伤简单扎上,准备拖着自家王爷去找老郎中,却听王爷忽地道。 「秦十,你替我去找一个人。」 秦十疑惑:「谁啊?」 「中都」,秦渊如顿了下,「戚尚坤。」 秦十更疑惑了,「王爷不是最讨厌戚将军吗?」 秦渊如冷冷道:「你让他给本王列出来,本朝出身南疆的官员都有谁。」 秦十应下:「若是戚将军不给,如何是好?」 「他会给的」,秦渊如蹙眉,「但凡涉及到边疆要事,他门儿清。」 「……」秦十默默吞声,半晌还是没忍住,极为委婉地提醒道,「王爷,你说戚将军有没有一种可能,会看在你俩的关系上,不给咱呢?」 「那你就告诉他,寇家二小姐在我手里」,秦渊如一笑,露出森森一口小白牙,「不给就灭口。」 * 怀南王逃了。 消息从中都传至江南时,李霄安人都快到了。 念念看着寇靖传回来的家书,姣好的眉心蹙成了个死结。 其实也怪不得送信的驿使,同样都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两者同时从中都向江南而行,抵达的时间大抵也相差不了多少。 只是,江南官员及其家眷先得到消息,避难尚且来得及,可数城之中的上万百姓,又怎么来得及躲开李霄安北上的乱军铁蹄。 念念捏着信笺,沉思许久。 上一世李霄安也是起兵的突然,她安居在寇府宅院,未伤丝毫,只是听说江陵城中的百姓遇难者众,即使戚尚坤迅速出兵镇压,仍死伤无数。 但她也没资格替百姓们骂李霄安不是个东西——她随渊如造反时,即便有所避,仍是伤害了许多人。念念记着这点,一时间心里起了点波澜。 冬梅见自家小姐读了信就一直沉默着,以为是老爷在中都出了事,跟着心焦起来,良久才试探性地问了句:「小姐,老爷在中都还顺利吗?」 念念回过神来,「嗯,爹年底便能回来了。」 冬梅惊喜道:「年底就能回来了?太好了,之前说是得过了年,那我赶紧去告诉给刘伯。」 念念喊住了她,「冬梅!」 「怎么了,小姐?」 「……」念念微不可闻地深吸一口气,「怀南王要兴兵封城,你让刘伯开仓放粮,再找人去告诉县衙。」 「县衙可能不顶事,反帮着李霄安…这样,将府里的后门、角门全开开,有避难的,都招唿进来,我保着他们。」 念念紧紧咬着唇,「如果他们不愿意,就给他们银两,一定是碎银,不要给整块的银锭子,花销不便,还有干粮和清水,多备些——」 冬梅看着念念,一时惊住,「小姐……」 「怎么了?」上一世造反时,那些遭难百姓怨毒的眼神,始终如心魔紧紧附着在念念心间,即使重生一世,这些尚未发生的血海深仇看似消融、不復存在,念念依旧忘不掉。 她伤害过太多人了,是怎么弥补,也难以弥补完全的。 念念心中辗转,情绪波澜,眼尾悄悄泛红。 冬梅道:「没怎么,只是觉得小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第92页 念念呆怔。 「世道变迁,众人都想着明哲保身,只有小姐时时想着旁人」,冬梅笑道,她嗓音有些哑,「当年,我和春桃的家乡遇水患,我俩逃到江陵,快饿死的时候,也是小姐救了我们,后来还帮我们找回家人团聚。」 「我一直没跟小姐说些感谢的话,因为冬梅觉得,若是能一辈子服侍小姐,那就天下最好最好的事,说些空话,反倒不值。」 冬梅笑容灿烂:「小姐就是世上最好的人。」 冬梅出了屋门,念念听得到她轻松的脚步声,也听到刘伯得知消息后的一声惊唿。 念念垂眸,静静观望着茶水中小小的倒影。她抿着唇,唇间用力到泛白,许久,才敢卸下枷锁似的,短暂地急喘了许多下。 「最好的人…」念念默然不动,她微微侧头,想起上一世,也是冬梅同她说: 「念念小姐,您变了许多,冬梅都要不认识您了……」 「冬梅要嫁人了,今生怕是无法再侍奉小姐左右,小姐请一定要珍重……」 她又说了什么呢? 她记得,她与冬梅说,既然要离开,就永远不要再出现,要此生都不復相见——那个时候,冬梅也这般想过,想要一辈子都陪着她么? 念念忽地感到一阵迷茫,心脏似被揪着,隐隐作痛。 重生一世,她会极尽全力去改变命运的尾迹,可那些曾经的罪孽,真的可以如数洗清吗? 还有她的渊如。 那张夹在书册缝隙间的小小薄纸,又承载了多少害他的恶意——她总生气于渊如瞒着她行事,而她又有多少事情是瞒着渊如的呢? 念念闭了闭眼,抑住眼尾汹涌的湿意。 她得赎罪。 第46章 封城 「放我们出城!」 「对, 我们要出城!」 不过数个时辰,年关下的江陵城形势急转直下。 李霄安的兵马截杀了城门守军,私兵封城, 城中百姓堆积在城门口,妄图离开江陵, 往北方逃难。 他们三五成群,身上带着慌乱之中收拾出来的包袱,往城门口一点点拥挤着,想要私兵给他们放出来一条逃离的门路。 私兵却丝毫不让, 城门处为首的约莫是个百夫长大小的官儿,着身轻甲, 一声令下,让私兵举矛向人群中勐刺。 乱矛之下纷纷见血, 众人惊叫着向四周散去, 百夫长看着地上积起的点点血洼 , 嗤笑出声:「一帮愚民。」 「今日,是怀南王殿下起兵之日,明日,就是殿下踏足龙椅之时!」百夫长扫视众人, 满面不屑:「我劝你们一个个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老老实实的呆着, 再聚众作乱者, 休怪我手下无情!」 「聚众作乱?!他李霄安才是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你们才是纠众兴妖之徒!这样的人还妄想成为我朝皇帝!呸!」一书生模样的人护着身旁女眷,在百夫长话音落时, 即刻怒斥回去。 这人在人群之中本不显眼,如今言辞激扬, 才引的百夫长怒目圆睁,在人群中急急巡找出声之人。 很快,他就找到了。百夫长眯着眼,手中长矛握紧,「我道是谁,这不是王家三公子,王辰王小郎君吗? 王辰眸光半寸不退,与百夫长刚韧对视。 百夫长则摸着下巴笑了起来,「要是别人,怎么着我也得给他放放血!但若是王小郎君,那就是自家人了!」 王辰紧紧蹙眉,清秀的脸颊裹上薄怒,他厉喝:「谁与你是自家人!」 百夫长示意私兵开城门,放王辰一家出去。听见他这般说,百夫长倒没生气,反倒是升起一阵惋惜:「…你们王家三位公子,只有你不懂得什么是『良禽择木而栖』。王硕大公子乃我殿下座上宾,又是你大哥,自然是一家人,今日便不与你计较,速速出城逃难去罢!」 王硕这名甫一从百夫长嘴里出来,王辰简直像根被点着的炮仗,整个人恨不得窜起三尺高,飞到城墙上跟百夫长理论。 「休得提他!王硕此等逆贼,不配是我王家人!他早被……」身旁女眷赶紧扯住他袖角,王辰一顿,瞬时哑了声。 百夫长乐了一声,「怎么不继续说了?」 王辰面上红白交错,急怒之下手抖的厉害,他深深喘了一口气,匀过气急带来的眩晕感:「……这些人,都放他们出城。」 他手一挥,指着城门处众人,「一个都不能少。」 百夫长讥讽道:「保你自己得了,真当自个儿是救世主了?赶紧滚,不滚连你一起封!」 王辰身子骨不好,如今心焦火燎,含怒气喘,险些呕出血来。 王家在江陵城算是有点头脸的,王辰的两个哥哥虽都投奔了外人,可王辰还是老老实实的走着正途,想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再振兴王家。 但如今功名尚未纳入囊中,江陵城先兵变了,江陵王家只剩他一个男丁守着,他没办法,只能带着女眷先逃出城去。 见百夫长不放旁的人,王辰又是一阵的气涌,他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女眷拉着,半晌,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周围人的希望起而又落,也沉默着,本嘈杂不休的城门,如今竟静谧的如一潭死水。 百夫长命人将城门打至两人可过的大小,冲着王辰一行人扬扬下巴,「让他们走。」 私兵举矛对着周围人,矛尖还染着血,骇的众人不敢乱动。
第93页 王辰沉着脸,让女眷走在前,他一个人喘着粗气跟在后面。这几步在众兵的盯视之下走的异常艰难,王辰腿如灌铅,直到见女眷皆出了城门、上了马车,他才从晃神似的步伐中清醒过来。 周围人绝望的私语如小锤,一下一下凿在他心间,王辰忽地就下定了决心似的。 他仰头,正望见百夫长与小兵说话,耀目的日光打下来,明明晃的他睁不开眼,可这一刻他却又比谁看的都清。 王辰勐地沖向了城门! 他的身姿太过薄弱,俯冲之形又过于突然,城门守兵措手不及,竟真的被他撞倒。趁守兵跌倒在地,王辰拼劲全力推开城门,在城门大开的轰隆声中,冲着城中竭力嘶喊:「快跑!跑!」 「你!」 危机中的人反应总是极快的,百夫长关城门的命令还没喊下,已有数人趁此机会飞奔出城,向远方搏命而去。 百夫长怒极反笑,翻着石阶从城墙之上跃下,在城门兵阖门之时,抓着王辰的衣襟,将其掼到了地上。 王辰看着府中家眷渐行渐远的马车,满心慰藉,他紧紧护住头脸,以瘦弱的身躯抵挡着百夫长的拳打脚踢。 百夫长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王辰瞬间头歪向一侧,齿根碎裂,口角含血。但他还是强忍着发黑的视线,将口中鲜血啐了百夫长一头一脸。 「你他娘的找死!」 「住手!」 两道怒喝几乎同时响起。 王辰半眯着眼向出声的方向看去。 来人背光,王辰歪斜着头看了许久,只依稀在一抹黑的双眼中,看见一袭素白衣裳向他们走来。 素白衣裳的步下很急,肩上薄裘被逆面而行的风勾的翩飞。她身后还跟着许多人,皆冲着他们的方向,疾步跑着。 她也是来逃难的罢,王辰迷迷煳煳地想着,只可惜他好像无法再将她也送出城去了…… 百夫长亦见到了来人,他撒开拽着王辰衣襟的手,不顾人狠狠落在地上,在激扬起的一阵灰土中,向来人高声喝问:「你是谁?」 寇念念卓立于众人之前,不着多余的饰物,仅一根羊脂白玉簪绾着一头如绸乌髮。 「寇念念。」她道。 她清冷的声线如寒日冷潭,明明有极姣好的面容,却依旧让人不住地嵴骨泛凉。 「寇念念?」百夫长皱眉,眼底夹杂起一丝打量,「江陵寇家?」 刘伯还在城中央安抚民心,没跟着来,小丫头被念念关在府中,让春桃守着,因此此行只有冬梅和寇府内外院的十数名家丁跟着。 这十几个家丁唬唬旁人还行,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造反之兵,属实有些势弱。冬梅心中砰砰直跳,紧张至极,她站在念念身侧,提防着四周,准备好若有危险发生,要即刻挡在念念身前。 可危险在念念冰冷的眉眼注视中,竟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 百夫长四十多岁了,人精儿,知道寇家在整个江南是数一数二的名门。而面前的女子年岁虽不大,却有一身凌人的气势,百夫长看她眼眸,顷刻而已,竟升起了不敢与其对视的退缩之意。 百夫长咳了两声,有点虚张声势地冲着身后挥了挥手,后面私兵得他指令,将血矛竖起,不再指向余下众人。 百夫长一时摸不准这寇念念的路数,顿了一会,试探问道:「有何贵干?」 「放人」,寇念念瞥了一眼如瘸腿羊羔的王辰,「放了他,你才能活着走出江陵。」 百夫长如听见十分的滑稽的话,他做了个掏耳朵的动作,蔑视之意昭然,「……没听清,再说一遍。」 冬梅柳眉倒竖,「叫你放人!」 百夫长搓着手,皮笑肉不笑,「他胆敢忤逆本将……」 「本什么?」六子立于念念另一侧,学着百夫长方才的样子,也掏了掏耳朵,「没听清。」 百夫长一句将完未完的「本将军」简直是把「凑不要脸」四个字写了满脸,他的小心思被六子嘲讽指出,惹得四周皆是一阵闹笑,百夫长面上登时挂不住了。 他前迈一步,厚大的粗掌高高举起,竟是想要打人! 冬梅一声惊唿,却也只顾得上前行几步,闭着眼牢牢挡在念念身前。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冬梅惊急睁眼,却见百夫长的粗壮手臂被一个人紧紧锁住。 那人一使力,百夫长竟被他折的疼叫出声,被迫顺着他手中的力道跪在了寇念念身前。 「疼!疼!」百夫长额头冒出了厚厚一层冷汗。 熟悉的脸出现眼前,念念悬着的心终于稳了稳。她并不意外秦渊如会安排人在她身边,不过重生一世,竟然还是熟人,倒是让念念惊讶了一瞬。 不过她短暂的惊异无人察觉。但见百夫长被一举挟持住,守城私兵起了些骚乱,有人连连后退,有人举矛试探着向前。 此时不比当年,见情况稳住,念念也不逞强,见好就收。她示意六子几人将王辰扶起来,王辰早已经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弱柳扶风似的,只得出一个壮实的家丁背着他。 念念垂眸,看向绞痛不止的百夫长,淡淡道:「怀南王要的,不过是收服江南归他所用,往后北上也少了后顾之忧。」 她抬起一指,掠过在场众人,「民心载舟亦能覆舟,你在这搅弄不休,惹得民声载道,民怨四起,你觉得怀南王殿下会满意你的所作所为?」
第94页 「还是,你只是为了满足一己装腔作势的私慾,借着王爷的名号狐假虎威,胡作非为?」 她一番话深中肯綮,一语破的,百夫长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粗声粗气急喘良久,才梗着脖子叫道:「你胡说!我都是依着王爷的命令行事!」 念念冷声,「命令?什么命令敢让你对我寇念念出手?!」 秦渊如派来的侍卫手下狠一发力,咯嘣之声伴随着百夫长的痛嚎同时响起。侍卫折完手臂,就任百夫长痛的在地上打滚,他松手,退到念念身前,行了个礼。 念念瞥他一眼,指意噤声。侍卫果然还是那个聪明伶俐的侍卫,不着一言,默默站立在念念身边。 他离冬梅很近,冬梅看见他一手血,忍不住打个哆嗦,离得念念更近些。侍卫似是也正关注着冬梅,余光见她举动,便将手背在身后,将血迹藏了起来。 李霄安的私兵很杂,训练一点素都没有,念念折了百夫长后,剩下守兵几乎战兢如筛,就差一声令下作鸟兽散。 念念懒得理这些人,只转向躲藏一隅的江陵数十百姓。 她心中仍是有愧,面对百夫长威胁仍自若的从容少了一多半,几乎是不敢直视地面对众人:「…小女子姓寇,江南巡抚寇靖之女。如今江陵城中有变,我本不该拦着大家的逃生去路,可江陵位置在江南的中心,无论大家逃往何方向,两月之内都难出江南辖内,出不了江南,又何谈躲开造反之灾祸?」 众人窃窃私语之声响起,念念接着道:「我不求大家信我,但希望大家可以看在家父为官数载、清廉爱民的份上,留在江陵!」 「可在江陵,被这些歹人挟着,我们又怎么活下去?」有人出声问道。 念念看向出声之人,言辞诚挚:「只要各位在江陵一日,我便保着各位一日!」 许是觉得自己不值得这番信任,念念话音落后急急补了一句:「……寇家便保着各位一日!」 众人没了声响,互相看着。 念念心中忐忑,不经意间捏住了袖口,紧紧攥着。见还无人应答,念念心焦万分,「还请诸位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信我一次,家父……」 「我们信你!」不知是谁先出了一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众人纷纷附和之声。 「都说寇家有女才貌无双,敏慧过人,便是这位小女子吧。」 「应该是了,旁的女儿家早躲起来了,怎会出现在危难之中?」 「真不愧是寇大人的掌上明珠,都说虎父无犬子,看来女儿家也不可小觑!」 众人的赞嘆之声念念毫不在意,她心下焦急,正繫念着人们是否愿意信她、留在江陵。 「信你!」 「我们信你,信寇大人!」 念念揪着的心缓缓放松,她不着痕迹动了动磨的发红的指尖,保持着容与淡然的神色,「既然这样,那还请诸位先各自归家,我会让寇府中管家为各位送去食粮,还请各位稳住,共克时艰,待到戚将军下江南之日,就是吾等凯旋之时。」 她后半句话说的轻而缓,却如定海神针稳住了众人的心。不到几刻,围顿许久的城门乱象尽然散去。 百夫长被他的手下扶回城门处,他还想叫嚣,却被侍卫冷冷一眼瞪哑了口。 却听,这位寇姑娘对他道:「好好数着,看李霄安还能猖狂几日。」 百夫长不敢多言,看着寇府众人离开的身影,狠狠咬紧了后槽牙。 寇念念是吧……等过几日,他一定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付出代价!就是不知道这高门贵女能不能受的住…… 百夫长望向阖紧的城门,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城门已关,再来的就只有他们的王爷的强大兵马了,那个臭丫头外无援军,内只有一个能拿得出手侍卫,到时候厉兵秣马,就看谁是双拳难敌四手了。 ……至于戚将军,江南路远,等到出兵的圣旨下来,黄花菜都凉了,他再是于世难寻的无双将帅之才,江陵的局面也再无扭转的可能了! 这个叫寇念念的,必死无疑。 第47章 帷幄 「你说什么?」冬梅难以置信。 王辰的肩膀抖了抖, 红着脸,又说了一遍:「……在下想拜会一下寇姑娘,啊, 冬梅姑娘你别这样看我,在下不为别的, 只是单纯想报一报救命之恩!」 冬梅叫来正干活的六子,「喏,他从城门把你背回来的,你报罢。」 王辰:「……」 六子挠了挠头:「冬梅姐, 不是我啊,是大丁背他回来的」。六子指了指院子里正搬干粮的大丁, 大丁听到他们讲话声,回头沖几人憨厚地笑了笑。 冬梅小声「哦」了一句, 接着说:「那就是大丁救你, 你帮他去搬干粮罢, 算你报恩了。」 王辰身姿瘦弱,大腿还没大丁的腰粗,听到冬梅如是说,他消停了揣着明白装煳涂的心思, 哭丧着脸,对着冬梅小幅度揖了一揖:「冬梅姑娘, 饶了我罢!在下只想见寇姑娘一面!」 冬梅手头是收拾了一半的东西, 听到他说, 直接一股脑扔了过去。王辰左捞右接堪堪接住,冬梅对着他道:「若是太平之时, 你想些儿女情长的还可以理解,如今叛军的长矛都戳到你脑门上了, 你还敢想这些?」 冬梅懒得理他,扭身便走,几步后又气不过,折身回来:「而且据我所知,你家中已有两门妾室了罢?」
第95页 王辰紧忙解释:「在下尚未娶正妻!」 冬梅冷笑:「看你人弱不禁风的,倒是真敢白日做梦!前日救你回来,是看在你敢以身挡城门,敬你有点血性,不是捞你回来对我家小姐意存不轨!」 王辰徒然地张了张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冬梅冷冷哼出声,「等外面平息了,你赶紧走!」说罢,转身向西院走去。 西院就是寇家两位小姐所住的院子,王辰看着,心中积郁,半晌才嘆出一口气。 也对,他家道中落、兄长反叛,自己力不能及、身陷囹圄,还全靠寇姑娘相救,如此怯弱卑微的一个人,又怎配得到寇姑娘的回首怜惜呢。 西院光景如沙中海蜃,他愈近,景愈远。王辰摇了摇头,向大丁走去,大丁见他来,热情地招了招手。 寇府不比江南豪绅,存粮也不多,如今整合出来准备分发至江陵各处的,基本就是寇府能拿出来的所有余粮了。 刘伯拎着个小册子,安排人运着,见到王辰也在其中,对他投了个赞赏的眼神。 王辰回之苦笑。 * 念念一言不发,伏在书案前勾画着些什么。 侍卫不敢离她太近,默默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盯着自己的靴尖,一动不动。 冬梅开门想进来,不知他正挡着,门扉磕在他肩上,小小的一声,却引的屋中两人都是一愣。 侍卫赶紧腾出位置,冬梅进来,瞪了他一眼,下意识数落:「怎么挡着门?不知道自己碍事……」 她话音未消,忽地想起这根木头似乎是秦小六的人,急急闭口。没成想,这侍卫却低下了头,一副认错的姿态:「冬梅姐姐,我错了。」 冬梅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眸光,上下打量他一番:「哪个是你姐姐?」 她走到念念身侧,将手中暖茶放在案边,小声埋怨:「……看着比我老多了,怎的还敢喊我『姐姐』。」 这侍卫是秦渊如手底下功夫最好的,耳朵好使极了,念念一耳朵听着冬梅的碎碎念,手底下写字不停,还能抽空瞥侍卫一眼。 侍卫端立门侧,装得眼观鼻鼻观心。 念念笑了笑,手肘轻拐了冬梅一下:「你问问他。」 冬梅说:「我不问,问这也太奇怪了。」 念念手中的东西终于写好了,她招了招手,侍卫顺从地走过来。 「秦…」 「秦南风。」侍卫答。 念念点了点头。上一世离开寇府后,秦南风和小翠是最常待在她身边的两人,她对秦南风十分熟悉,知道这人只是外表沉闷如柱,心里的小九九比得上波澜的江水。 她佯装不熟,将东西客客气气的交到秦南风手里:「劳烦公子将其交给广平王。」 秦南风却没应,一如上一世,他缄口些许,答道:「王爷交给属下的,只有保证寇姑娘的安全。」 秦渊如一回荆州,即放出了装傻数年的秦十,他还让牛庞大肆宣扬他从江陵归来之事,也是为了借他人之口召回潜藏在外的秦南风——这两人落回到秦渊如手底下,他悬空的心才是落了一大半。 仅有两人,其实是远远比不上上一世反王秦肃的出行排场的。不过那时那刻,他们一人在荆州为他行事,一人去往江陵保着念念,就使秦渊如谋事的心稳了很多——但若是秦渊如能未卜先知,猜到他期待多日的一顿打,竟然仅仅套出来「南疆」只为某人代号,他一定不说二话,亲自前来顶替秦南风的位置。 秦南风在这方面的执拗,让熟悉的疲累感盈斥了念念满心,她还耐着性子,劝道:「我不出寇府,是极安全的,我需要你帮我传信给王爷,我须得保障他的安全。」 秦南风沉吟道:「王爷不出广平王府,也是极安全的,寇姑娘不必忧心。」 「……」念念指尖收紧,封好的信笺被捏出一个褶,「你只需要将这东西给他,随后是即刻返回江陵,还是怎的,都由你做主。」 「属下做不了主」,秦南风毕恭毕敬,「但属下估摸着,王爷此时也正寻着法子往江陵赶呢,姑娘不如稍等些时日,到时当面交给王爷。」 不等念念说话,秦南风补充道:「属下不会离开江陵的。」 念念眉心蹙起,薄怒浮于面上,「就非得是在江陵之内,才是指使动你?」 秦南风点点头。 「那好」,念念忽地从案下抽出数封早封好的信,冬梅一一摞好,交给秦南风。 「……这是?」 「你不必出江陵,将这些交给江陵的几个世家,记得让他们当着你的面看了,不配合的,你直接上手揍就行。」 秦南风双手高捧着冬梅塞过来的信堆,一脸错愕。 「揍完赶紧跑,往寇府跑,进了府里我保证你的安全。」念念嫣然一笑,将秦南风的话原封不动的送还给他。 秦南风:「可是……」 「你自己说的,不出江陵的就行」,念念起身,还不忘将要给秦渊如的那封「密信」收回怀中。 「……」 她路过秦南风身侧,温婉却坚毅的声音传进秦南风耳中:「我答应了江陵城的百姓,要保他们到戚将军下江南之日,我不能食言。」 秦南风望向她。 念念看向窗外,那窗子正对着她屋檐下一角,而那一角曾被一浑身浇湿的少年用来挡雨。
第96页 她顿了顿,又道:「我也会保证自己的无虞,不会食言。」 * 秦南风行事利落干脆,一个时辰前从寇姑娘处接了任务,一个时辰后他已经飞身回到了寇府的屋顶上。 这个寇姑娘蔫坏,秦南风沉默地盘腿坐着,掐着手指头,觉得十个他加一起也不是一个寇姑娘的对手。 而且,她还有冬梅姐姐帮她——秦南风更郁闷了。本来王爷让他来保护一个小女子的无恙,他心里还有些虎落平阳的不得劲,可见到这位寇姑娘后,秦南风才意识到,自家王爷平日里五迷三道对她的相思,真是有点由头的。 他杵着脸,默然想着。方才他躲着江陵城里的巡兵,将信挨家挨户送了过去。他还谨记着「直接揍人」的许诺,一双拳头却握了又松,只是因为读信之人虽皆面色不善,却竟无一敢驳反。 秦南风猜,信里要的是所有世家的余粮,但这封封信又是如何写的,才能让世家众人一概敢怒不敢言? 秦南风猜不透,但他掐了良久的手指头告诉他,或许五个王爷加一起能是这位的寇姑娘的对手。 「……」秦南风还在发着呆,檐下廊中却传来冬梅的喊声。 「秦南风,下来」,冬梅一手拿着一把小槌,另一手拎个小锣,「秦南风,下来!」 他飞身下去,直直落在冬梅身前。冬梅骇了一跳:「…你果然在这躲着,小姐真猜对了!」 「……寇姑娘好生聪明。」 「那是自然,信都送完了?」 秦南风颔首。 冬梅贊道:「你这身手果然不错。」 秦南风高兴了些许。 冬梅又道:「那你一定得听秦小…王爷的,好好保护我家小姐。」 秦南风刚想说,是你家小姐先欺负他的,可看着冬梅认真的眸子,秦南风抱怨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他点头,「好,我也会保护你…」 「对,还有我家二小姐!」冬梅有点高兴,本来江陵城变之事,她还忧心两位小姐的安危,如今有秦南风在,她的心终于稳了好多。 秦南风又歇了想说话的心思,但他看着冬梅弯起的眼尾,也难以自抑地跟着笑了笑。 他这一笑,惹了冬梅的惊奇,不过她没时间再拿这笑容打趣秦南风。她挥挥手,示意秦南风可以去西院了,自己则向府门处走去。 秦南风目送她走远,才回了西院。 念念好整以暇,端坐于院中石凳之上,薄裘被她解下,随意搭在腿间。 「你适才说,秦渊如要来江陵,他何时来?」 秦南风不解深意,如实答:「江陵城变,荆州也早晚会沦陷,里外不过三天的余量,可能过几日就来了罢。」 冬梅端至案侧的暖茶,被她带了出来,寒天冷地之下,茶中浮着的一朵小花还在锲而不捨地引着人的注意。 良久,念念才道:「秦渊如,敢不听我的话。」 「我让他在荆州好好待着,等我,他敢妄动。」念念微微一笑,舍下那杯茶,转身往屋中走去,「你让他试试看。」 第48章 收復 江陵封城第七日, 念念再收不到任何消息。江陵城似成了汹涌江潮中的一叶小舟,独自行进,两边皆是暗流。 冬亦深了, 如今离年关不足十数日,往年满城的通明灯火, 如今只剩冷清少人的长街短巷。 江陵自身耕地极少,产粮也不多,连连数日不进不出,即便念念集合几个世家的余粮, 每日按需供应,这点粮也是快要见底。 上一世她安居于寇府内院, 只知道李霄安造反,却不知他是如何搅乱了江陵城;她甚至觉得, 那时都没乱上几日, 她爹和戚尚坤就打下了江南, 活捉了李霄安——但人经实歷,才更能明白动盪对于百姓来说是如何难受的过程了。 起初,念念每日都会核帐,但到后面, 粮食愈见底,就愈用不着核了, 基本浅浅扫一眼, 便知还够几日的了。 秦南风被安排住进秦小六那时的小间——他不想和自家王爷睡同一张床, 就在凉地上打地铺,打了几日腰肌酸疼, 尾巴似的跟着冬梅,请冬梅为他贴驱寒的膏药。 不过冬梅没多理他, 将他扔给了王辰。秦南风掩着身份,王辰就道他也是被嫌弃的同道中人,成日一口一个「南风兄」,叫的秦南风不胜其烦,最后没办法,他就飞上西院的房顶,在厚瓦间躲着、发着呆注视众人了。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也是不短,念念凭藉着对上一世此时依稀的记忆,算是日子,估摸李霄安被捉就是这几天了。 她将这推测告诉了院中几人,小丫头从成堆的书册里钻出来一阵欢唿,冬梅与春桃也是难掩的喜色,只有秦南风满面的忧心忡忡,抿着嘴许久不说话。 冬梅还纳罕问他,怎么不高兴。 秦南风不张口,一眼一眼偷偷瞥着主位上的寇姑娘。 寇姑娘却目不斜视,自顾自清算着东西。 半晌,秦南风才试探着问他好脾气的冬梅姐姐,寇姑娘揍不揍人。 冬梅瞪他一眼,手肘重重一拐,扭头走了。 秦南风捂着痛极的胸腹,龇牙咧嘴好一阵。他望向愈晴的天际,衷心替自家王爷捏一把汗。 * 数日前的那一点薄雪,随着雪融时泛起的寒意,已经悄悄离开江南,往北行去。北来人遇上南方的温柔冷意,点点抚在银盔长矛上,半点霜的不曾结。
第97页 沈东流唿出一口含着暖儿的气,丝丝凉雾顺着他唇侧溢出。他今日没着最爱的四方巾,顶着规整的髮髻,髻上一只素净的戚家军银簪。 古道无人本漫漫,但被戚家军占着,反倒多了些活气。沈东流策马行在戚尚坤身侧,看着戚尚坤单手握缰,另一手虚虚抓着兜鍪,忍不住道:「将军,兜鍪何罪?」 戚尚坤眸光视远,听他说话,便微微侧头,在迎面冷风中露出一点不解。 沈东流向后望去,后面是齐整如一的戚家军,持矛鹄行,举步生风,他笑道:「那兜鍪嘴是真严,被你这般拎着颠簸都不招吗?」 戚尚坤「嘁」了一声,将兜鍪往怀里摁了摁,抖了抖缰绳,敷衍道:「再不招,给它扔了。」 沈东流:「嚯,祖宗,你可知打这么一个兜鍪要多少银两吗?」 沈东流腾出一只手,比了个数,「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戚尚坤将兜鍪带回头上,束好,声音自兜鍪中传来,闷闷的,「给我戚家军的,当然得是最好的。」 「是」,沈东流笑笑,「有仗打的时候把金子戴头上都值,可太平时候,这就贵了。」 沈东流顿了顿,「一个兜鍪,好好养着,多说不过三五年就锈死了,接着就得做新,都是银两啊。」 戚尚坤声音很沉,像是被兜鍪锢住了,「东流,这些还轮不到你操心。」 沈东流满脸的无所谓,「随口一说。」 「你最好是随口一说」,戚尚坤侧眸盯视着他紧阖的唇角,手上缰绳不自觉握紧,「让旁人听见,你脑袋就保不住了。」 「哪有什么旁人,不让老皇帝听见就是了」,沈东流一指竖起,指了指天,「我若是不在戚将军,就当个闲散小官,日日解决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儿,我也不操这心。」 戚尚坤不接话。 沈东流道:「在其位,谋其政,将军,您身为建元朝的『戚将军』,却不能光知道打仗。」 「自有史以来,战乱虽未休,可细算,太平日子却是更多的。十年战乱可谋百年太平,十年与百年相比,孰多孰少?」 戚尚坤别过头,不想理他,「…沈军师,你这是在教本将尸位素餐?」 「……」沈东流眸向来处,远远看着京畿的方向,「冬雪那么重,在宫门口跪三天,连把挡雪的油纸伞都没有,转天就下江南,金刚罗汉也受不住。」 戚尚坤膝间还裹着疗愈寒伤的药,他不自在地动动腿,高头大马本就颠簸,这几动引的药下血肉一阵瑟缩。戚尚坤呲了呲牙:「都是大老爷们,别哭丧……其实三日真算少的,毕竟捉他亲儿子,我以为老皇帝得让跪个七天半月呢。」 「那日你说再等二月,我默许了,可心里却不想等」,戚尚坤正色道,「李霄安在江南越闹越大,消息拢一起闹到老皇帝面前,我不相信他还坐视不理,我主动请缨,他虽然不爽,却阻不了我。」 「太莽撞了」,沈东流神色说不上好,「若是我知道,一定会拦着你。」 戚尚坤:「你有时候太理智了,跟老皇帝一样,把人命看的轻。」 沈东流又想拿起他的「十年百年」的论调,却被戚尚坤打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我进朝堂。」 「『十载边疆立功,不如朝堂而立留史百年』,老太公亲手刻在我老戚家祠堂地上的,我和我爹年年祭拜,年年对着无言。」戚尚坤马控的极好,古道上有落的粗枝,他一拽缰绳,马蹄跃起一声嘶鸣,给后方众人打了个提醒,「…但我家老太公没能做到,我爹也没做到,我估计也费劲。」 「享百年太平的福分我是没有,但十年战乱遇上我,我就能把它减成八年、五年、三年,减到最后,说不定也能沾沾太平盛世的光。」 沈东流哑然,良久才道:「…那时是沾太平盛世的光,还是还功高的债,就不是你说的算了。」 「那就到时再说」,戚尚坤忽地打了个手势,「说不定到时候我儿子都有了,让他解决……到了。」 戚将军人众,马蹄奔疾的声音却极齐而小,这是多年苦练出来的。他们一路策马,如今正是到了江南十六城的最外一城,承州。 李霄安的私兵私马一少半都守着承州城,从戚家军所驻位置望,几乎可以看清承州城内的人马巡视走向。 李霄安行军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只知道集合兵马在内与江南军鏖战,好占据城池,外面就堆些人头滥竽充数——戚尚坤明白,李霄安这般肆无忌惮,是笃定他的皇帝爹对他心怀怜悯,但事已至此,谁也保不住他了。 戚尚坤抬手,勐地挥下。 戚家军众将士如山中矫豹,整齐有素,以一种静默又磅礴的气势奔驰疾去。戚尚坤未动,沈东流立在他侧掐算着时辰。 只约莫半个时辰,承州城内就响起一道红色焰火。 「城收了」,沈东流扼腕,「就这么简单,偏要搞的那般复杂。」 不多时,第二道红色焰火于空中炸响,沈东流嘆息:「城清干净了。」 戚尚坤寂然不动。 沈东流双腿收紧,磕了磕马肚子,马鸣一声,向前行去。 「走了,江南十六城,就剩四城在李霄安手里了,将军尽可往江陵行,剩下的我替将军收了」,沈东流打量一眼日头,「唔,七日后酉时,末将与将军在江陵相见。」
第98页 戚尚坤沖他扬了扬手。 沈东流向承州城疾去,戚尚坤掉转缰绳,东行江陵。 暗里捉拿李霄安时,是他和沈东流二人面对李霄安一众,他费了许多时间;可明里擒他,就是易如反掌的事,而之所以僵持这般久,只是建元帝突诧于李霄安的胆子,愿意给他一次争储的机会罢了。 建元帝不坏,他只是不想把辛苦留下的基业交付个傻子,于是才有了他对李霄安兀然宠溺与慈爱——如果这个孩子能佼佼出于其他,那就未尝不可是一位新的储君,即使这位是磨刀霍霍向龙椅,但若是能有一位好的储君,哪怕生有威胁,建元帝也甘之如饴。 世代的皇帝都将皇位看的比命重,只出了建元帝这么一位奇葩,不重龙椅重储君,甚至将选储君之事高悬于黎民百姓的性命之上。 戚尚坤万般不理解他,却不能逆他——他纠结数月,所能做只是早日请兵出战,早些来江南,再早些还百姓一个太平。 这些事,他作为建元的「戚将军」应该是看不透的,他就应该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握着刀柄的手是张是阖,他这把刀就要或进或退——沈东流想让他看透,日日明里暗里的点他,恨不得掏心窝子把这些烂糟事清楚明白地告诉他。 可戚尚坤明白,他不能「看透」。如果某一天他和沈东流把老皇帝的心思说开,那他们的不解与愤怒只会不停地加倍、加倍,直至变成无法释怀的心结。 而心结,只会慢慢磨走他们的忠诚——可他姓戚,姓戚的没了忠诚,那就剩死了。 戚尚坤无声地笑了笑,他眸光行远,看着城池在他的马蹄下掠过。 还好,他只是对少数人失望而已,还能强行哄瞒着沈东流,到不了忠诚覆灭的地步。 戚尚坤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他心中少女温暖的面容,竭力缓住纷乱的思绪。 快到江陵了。 第49章 回程 江陵封城第八日。 寇靖携着一身僕僕的风尘, 如天降似的,乍然出现在江陵城门外。 他身边只零星跟着几名随从,绕着难民流奔的大潮, 穿着补丁遍布的衣裳,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拐。他这幅尊荣有着得天独厚的乞丐气质, 混在人群中,饶是戚尚坤打马经过,都没扫到奔波的人中潜藏着一位江南巡抚。 还是寇靖身边的人提醒道:「大人,那好像是戚将军。」 寇靖回江南的日子早戚尚坤几天, 一路上是紧赶慢赶,到底比不上戚家军的神速行路, 晚了戚尚坤几步。 但寇靖看见这人独身直往江陵城奔,心知江南局面有解, 当下也不慌了, 拍拍膝间灰土, 站直身子。 他这一站直,背嵴挺拔,乞丐气质烟消云散,倒是多了丐帮帮主般的威严。随从大惊, 怕露相惹祸,紧忙拽着寇靖残破的袖角。 「大人, 不可……」 「还是这样的寇大人更飒爽一些」, 寇靖身侧一个罩着破烂长袍的青年人打断了随从的话。 这袍面很宽, 虚虚罩着他,只露出个线条极精緻的下颌。青年人说话时微微躬身, 垂首顺颈,语气里十万个真诚:「虽说寇大人的『乞丐』装扮, 也是万中无一的神采英拔,凛然正气遮都遮不住,可到底,还是少了寇大人常日里的威武不群。如今大人不拘泥于身外之形,众乱之中昂然挺立,才不愧是我朝难得的大才!这般最是恰恰好!」 不等寇靖言语,青年人慨乎言道:「此等风范气度、清风峻节,真乃吾等凡人抵命追之而万万不及也!」 从中途巧然偶遇,约定一同前行,至临城之下,这青年人要么寡言沉默半句不吭,要么就适时而出,对着寇靖寇大人一通行云流水的嘆贊,直贊的寇大人心花怒放,笑得露出六颗整齐的皓牙才算罢了。 而随从又被半路截胡,也气不动了,干脆闭嘴息嗓,仔细围护在寇靖身侧。 寇靖坦然受用了青年人的夸赞,抚抚新蓄的髭鬚,瞥他一眼,淡然道:「到江陵了,王爷还要陪着下官一起进城吗?」 王爷?什么王爷?! 几位随从闻言,俱是一愣,丝丝探究的目光顺着青年人宽纳的袍沿往里钻。 青年人却端庄立着,丝毫没有被拆穿的慌乱。他几不可闻的轻笑两声,随即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一撩,袍帽落下,露出了一张清俊风流的美人面相。 老皇帝家的儿子养的再珠圆玉润,也约莫无一能比得上眼前青年面容之精緻。几名随从看着青年毫不作掩的俊朗全貌,心下也已瞭然。 原来这一路上同行的,竟是那位前朝王爷,如今的广平王,秦肃。 而只是短短几月,秦渊如竟挺拔了不少,雨后春笋似的,连长袍下沿都够不及靴面了。 「什么都瞒不住寇大人」,秦渊如一弓腰,一秉虔诚:「都扮成这般模样了,还是没躲过寇大人的法眼。」 寇靖摆摆手:「王爷纡尊,只是微臣不知王爷此行,意欲何为?」 「叫王爷可太生疏了,我与寇大人一路行来,湍流险川携手掠过,如今也算得上七八分的熟人了」,秦渊如不直面寇靖的问题,自顾自道:「若寇大人不嫌弃,我便唤一声『伯父』了!」 寇靖从中都来,途径荆州捡到广平王,一路上风光霁霁,雪色轻小,哪有半点的湍流险川。所以这「七八分的熟」,寇靖还真不明白熟在哪了。
第99页 可未等寇靖婉拒,秦渊如已是打蛇随棍上,坦然笑道:「寇伯父也不必生疏了,我的名姓字,任伯父随唤。」 寇靖为人行事,虽有偶尔的不按常理,但大多时候还是合规合矩的。如今让秦渊如这么一套胡乱攀亲,他难得的噎了半晌。 你一个前朝皇子喊我伯父?那我岂不是成了前朝皇帝的老大哥? 寇靖肚里犯嘀咕,面上还是不动如山的斯文有礼。 「……客气了。」 一声「小秦」实在是唤不出口,寇靖哑了一下,干脆省了称唿,「那你来江陵是所为何事?」 秦渊如露出一个极灿烂友好的笑容:「来寻人的。」 寇靖「哦」了一声,他从戚尚坤那里已经得知,这广平王与怀南王的瓜葛并不深切,因此也少了些戒心与忌惮。 可转眼又觉得不对起来。 这秦肃的身家全在荆州存着,他来江陵寻什么人?还是在李霄安叛乱造反的混乱时期…… 寇靖的目光以肉眼可见的差别,由平淡转成狐疑,他上下扫了秦肃一圈,最终在那张透着邪气的昳丽面庞上,寻到了一丝雪融春到的不同气息。 寇靖合掌瞭然道:「寻人,难道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自前朝覆灭,新朝建立,这广平王就一直是掌中钉、肉中刺般的存在。老皇帝想留着他恩威并施用,但秦肃的血脉差别,还是让朝中一众老臣经年如鲠在喉。 朝堂声潮不泛对广平王的警示,只是江南远,秦肃又不用上朝,这才活的没心没肺似的,从不知他的项上人头早早被人盯了个久。 但寇靖是知道的。 早年,秦肃刚刚落定荆州,就有数方人马齐动,暗桩遍布。多年过去,眼看着秦肃似庸庸碌碌,掀不起什么风浪后,数方人马撤了大半。 寇靖也随大流,撤了多半人手,剩下零星几人,保证着秦肃少出异动。 可也是这些老臣万万没想到,首先对龙椅发难的,不是异血异心的广平王,不是中都里剑拔弩张的太子与二皇子,而是在争储里不占什么角色的李霄安。 思及此,再看着秦肃那张恳挚意切的俊脸,乖顺知礼的神情,寇靖竟生出些长辈的慈爱心来。 他也端了点笑意:「算起来你的年岁也不小了,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子,也可以揣度些成家的事了。」 秦渊如颔首,一脸欣喜。可不多时,这欣喜又耷拉下来,变成了难过:「…可我…我配不上她。」 秦渊如的眼睛很大,他不刻意眯着眼扮凶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都清澈极了。如今他一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靴尖,时而偷偷瞟一眼前方的人群,阖唇微嘆,说起话来语气轻而缓,还藏着些许不易觉察的忧伤与畏难。 寇大人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人精,看秦肃神情,心下有了二三笃定。 寇靖和缓微笑问道:「那你这般跟着我,可是想请我为你做媒?」 若是这广平王有心成家,想过妻儿两全的安稳日子,那朝中老臣子所忧心事,就大可以放一放了! 寇靖乐见其成,笑呵呵追问:「是江陵哪家的姑娘?赵家?孙家?不会是王家吧?」 寇靖微微蹙眉:「王家的四姑娘倒是才貌不错,可惜王家老大跟着李霄安造反,王家算是没落了。」 看着秦肃没什么波动的表情,寇靖拍了拍他的肩:「……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不用在乎那些虚头,喜欢就去提亲,也省的后半生想起来后悔。」 寇靖神色看不出喜怒,「我与你本没有什么交集,若不是这些日子的巧逢,可能到我进棺材了,也就是同为本朝臣子的关系。」 「既为臣子,不望你功建多少,若是能安稳度日,享些清闲,也是好的。」 寇靖不再多提,只是结句道:「清闲二字,却不知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秦渊如活这么大,少有长辈的训示听,因此寇大人的一字一句,他都细细听着。 等寇靖言毕,秦渊如坦然笑答:「寇伯父教训的是,成家要随心意,要与此生最挚爱的女子相知相伴,共度余生,其余的就要随……」 「要随挚爱」,秦渊如弯着眼睛,唇角高高翘起,「她愿意做什么,我便陪着她做什么,她想要什么,那我便助她得到什么!」 前半句话说的在理,寇靖心嘆孺子可教;后半句话说的无理,寇靖刚嘆一半的心又倒着抽了回来。 「她想要天上的星辰你也摘去?想要水中的月影,你也捞去?」寇靖瞪他,「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上一世念念随他行军时,这位江南总督立于府前整整数日。数日远眺,身形不动,直至城困兵危,他才晃着走进府门,再没有踏出来半步。 自我禁闭、半生不出,人前是为人臣子的自惩,人后却是一位父亲弄丢女儿的自责。 这种感情反王秦肃很难共情,但他懂,于是他派人牢牢保护着这一座府邸,守卫森严如铁桶,把寇府护成了乱世之中一尊飘摇又安然的孤舟。 这叶孤舟在江陵之中安放无恙,明明谁都知道,可寇念念却跟浑然不觉似的,俨然已不像是这寇府的女儿——即使有秦肃百般明示暗示,敏慧如灵的寇念念也从没有与他提过,想与这寇府中的谁人见上一面。 「大业为重,民心次之,人情最轻,王爷莫要轻重倒置。」这句话,念念常常嘱于他,听一次不懂,听多了,秦肃就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她不想,也不敢与熟人再见。
第100页 他深爱念念,只愿事事随她,她想、不想做的,无论违不违背世间纲常,对于秦肃自己来说,就俩字,都行。 都行,只要念念顺心如意,真的都行。 时至如今,寇靖略含关切的目光照在他脸上,隐含不满的语气钻进他耳朵,秦渊如才勐然觉得,有些事还真的不能随他的念念。 秦渊如抿唇笑答:「天上的星辰我爬梯子,池中的月影我跳下去。」 但念念想要地上的戚狗贼,不行;想不要她的寇府众人,不行。 这话秦渊如没说,他把心思呷在舌下,不着痕迹的笑了笑。 「那你可捞去罢」,孺子变朽木,寇靖无言以对,须臾,他望向烟土笼罩江陵城门,嘆出胸中噎塞许久的一口浊气。 「足足九日……」 寇靖指着江陵,「我们回家。」 第50章 危机 江陵城尚是李霄安手中仅剩四城之一, 由个百夫长大小的官儿领着戒严。 戚尚坤独身行马前来,蹄下飞尘四扬,不等守城兵叫嚣, 一枪飞掷,毙命两人。 俩人心连着心, 横着从城墙跌下,不远不近,正落在寇靖一行人十几步外的位置。 寇靖:「……」 「寇伯父小心!」 秦渊如眼疾手快,罩袍一扯一笼, 将迸向寇靖的红白之物挡了个全。 可惜随从们没这好命,当头溅个囫囵, 血污蒙眼,一个个好悬没干呕出来。 秦渊如也没倖免, 衣侧皆是, 好在他衣裳裹得多, 一刀切下脏衣角,剩下又是干干净净。 「嘶……这姓戚的小子」 寇靖从几人身后眯着眼向远看,看见戚尚坤从马上跃下,利落地抽出银枪, 临走还不忘用俩人盔甲下的布衣擦了擦。 「戚尚坤天生骄矜,傲气凛然, 遇事冲动, 不计后果, 寇伯父大人大量,勿要与他多见识。」 秦渊如神情淡然, 好似不经意地随口一说:「不像我,自小独身, 只能事事经心,对他人掬诚相示不说,若有人对我予半点好,更恨不得剖心析肝,将命都剜给人家……」 秦渊如短促一晌,微微垂头,对上自己满是血污的罩袍,才跟觉察过来似的,哀伤的语气带了一点仓皇:「寇伯父莫怪我话多,只是平日太少有人愿意同我讲话,而我又对寇伯父一见如故,这才忍不住多叨了几句……」 他将手中罩袍反折,卷了卷,抱进了怀里:「寇伯父可有伤着?……哦这罩袍,我府上衣服不多,这袍子洗洗还能再用的。」 秦渊如微微侧身,看起来是想挡在寇靖身前,正往前挪,他那被刀削过的破衣角,又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你这……」寇靖语气稍松。 秦渊如足腕一动,当着众人的面,将衣角向身后藏了藏:「不碍事,不碍事,回头缝缝就行……寇伯父无恙就万万最好。」 「你这孩子啊」,寇靖这下是真真感动了,他不顾君臣有别,搂着秦渊如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脑袋:「我之前还担心你会…哎,不说了,不说了!小秦吶,一会进了江陵,你先随我到寇府,好好歇一歇,也让伯父尽尽地主之谊!」 「啊,可是……」 「莫推脱,你若是想喊我一声寇伯父,就莫推脱,来就是了。」寇靖示意,随从赶紧从携带的包袱中取了件薄裘出来。这薄裘应该是寇靖的御寒衣裳,披到秦渊如身上的时候,才刚刚搭到膝弯。 「有点短,没事,进了江陵伯父带你去做一件好的。」 秦渊如动容的点头,「谢谢寇伯父。」 这时,城门口又生了异变。 戚尚坤取回枪后,一刻不停,即将枪甩向城门,枪尖入木,冷铁铮嗡作响。 城门守卫只闻过戚将军大名,哪见过其人。 将军令拴在枪尾,渡金反着冬日薄光,直勾勾照在众兵脸上时,他们才像刚回神一样,唿啦啦拢在了一起。 「戚…戚将军!」 「是戚将军,快去,快去禀告赵将军!」 赵将军就是百夫长大小的官,在江陵一干杂兵中自称了个将军。而等禀告的人踉踉跄跄往城门营中狂奔时,才发现他们为首的赵将军早不见了踪影。 与他一同消失在江陵城中的,还有数十精兵。 戚尚坤于城门外步步追紧。 他的枪明明就横在城门不动,他手中明明空无一刃,可城门守卫仍是惧他,数人成堆,随他一步一退。 三十六步。 秦渊如落后寇靖半步,脸上早没了方才怯弱可怜的神情。他半眯着眸子,数着戚尚坤的步数。 仅仅三十六步,江陵城门大开,数十守卫不敢与其一战。 戚尚坤立于枪侧,银盔银甲。 他从承州赶来,快马行了一天半,膝间冻伤周而復裂,他不在意。他只看着瑟缩众人,目视着城中焦土宛若棘地荆天。 数月前,这里还是景若仙蓬的江南大城,他还与寇清清重逢、同游。 「……」 戚尚坤神色冷峻,看不出他是想杀人还是想拆城门。 他不动,众人亦不敢动。 下一刻,戚尚坤手腕一转,银枪在手,直刺向最近一人的咽喉之处。 「戚将军!枪下留人!」 大喊声自城门外传来,寇靖的随从三步并两步,连唿带喘。 随从取出寇靖巡抚令牌,双手呈着:「江南巡抚寇大人之令牌,还请将军手下留情,降军不杀!」
第101页 枪尖离那个守兵咽喉不过半指,守兵侥倖逃生,两股战战,顺势跪下:「我降,我降!」 「降」字一出,一片皆跪。 「你们头子呢?说!」不知这位随从之前在哪个山头上落草,询声一出,跪伏众人皆是一愣,缄口不言。 「快说!」 戚尚坤懒得说话,见随从语毕,枪尖一转,「次」一声,突如同菜刀砍豆腐,在地上划出一条绷直的线。 这线活像阎王勾的生死簿,众人又是一震。一个反应快的忽地就明白了随从的意思,「啊」了一声赶紧说:「回…回大人,赵将军,啊不是,赵头子,好像带着人去江陵寇府的方向了!」 「寇…寇府有个女子,好像叫…叫什么寇念念的,前些日子对赵头子不敬,他就说要报復…今早带着一批人马去了。」 那人又战战兢兢地补充:「没,没料到戚将军今日就来了……」 「寇府?!」 「哪?寇府?!」 戚尚坤说了此行第一句话。 而他身后,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几乎刚落下,人已经行至跟前。 「是…」守兵的话音未落,面前两人已利落地翻身上马,直勾起两阵异色旋风。 银甲不慢,而玄色裘袍已逼成一道横直的墨线。 只有已步入中年的寇靖稍晚,疾奔进城时,只能远远看见两绺激昂的土尘。 城门处栓的两匹骏马被二人无情骑走,戚尚坤自己的良驹在城门外立着,倨傲无比,愣是无人敢驱使。 寇靖咋舌,只能指使人去城门马厩牵马。 「这俩人,怎么比我一个姓寇的还着急。」寇靖气的直拍手,「倒是带着我寇靖一起啊!你俩去了算怎么回事!」 少顷,随从牵马过来,扶着寇靖上马。 寇靖马骑的一般,不敢跟前面那俩年轻人一样不要命。他低头,一扫众人:「你们,自己去地牢关着。」 守卫兵大都是江南人,寇靖的巡抚令牌都认得,如今戚将军也来了,怀南王却还不知身在何处,他们也知大势去了,各个闭嘴,等候发落。 与此同时,疾奔的二人已行至寇府门前。 马蹄声乱,为防打草惊蛇,他们在距离寇府有百米时就跳下了马,一左一右,准备跳墙。 墙中是寇府的小小天地,俩人从府墙跃至正厅屋顶,步履轻巧,没发出半点声响。 戚尚坤捻起一片瓦,放在了一旁。 厅中安静异常,有屏风挡着,二人只能看见屏风之后的主座之上,有一依稀人影。 看不清是谁。 秦渊如四指阖起,斜出回落,向戚尚坤比了个进攻的手势 这是第二次,戚尚坤在秦渊如手上看到了独属于戚家军的暗语手势。 戚尚坤皱眉,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戚家军的手势号令?」 秦渊如单指竖起,向戚尚坤晃了晃。 戚尚坤低声怒道:「你怎么还骂人?!」 二人行为很轻,仍有细小杂音出现,厅中站立的秦南风似有察觉,向二人所在方向望了望。 「你的人?」 秦渊如点了点头。 戚尚坤沉默了下:「身手不错。」 「用不着你夸他」,秦渊如小心地将掀起的瓦片放在一边,露出小半张脸与秦南风对视。 秦南风眨了眨眼。 秦渊如:「?」 秦南风下巴抬了抬,又降了降,最后眨了数下眼。他的动作不算大,屋中无人看出异常,倒是秦渊如被他一套动作搞出一头雾水。 戚尚坤问:「他是什么意思?」 秦渊如直头疼:「他说局面稳定,不会打起来,让我快熘。」 「熘」这个字实在是巧,比逃多了一丝俏皮,比跑又多了半寸猥琐。 秦渊如指了指屏风后的人,示意给秦南风。 秦南风一脸瞭然,做个了无声的口型:王妃。 戚尚坤看的真切,此情景下不忘对秦渊如竖起大拇指。 「脸皮可厚」,戚尚坤嘆道。 知道屏风后的人是他的念念后,秦渊如心落了一半,他将瓦片阖上,指了指寇府正门。 「寇府兵卫不多,现在全在厅里守着,正门那些是姓赵的人,你把他们收拾了,我去西院看看小丫头和春桃。」 「为什么不是你去打大门,我去西院?!」 「西院有我秦肃一间屋,有你戚尚坤一个狗棚子吗?」 「你!」 「快滚。」秦渊如几跃跳下屋顶,向西院奔去。戚尚坤看着他飞远的背影,总觉得这广平王行踪实在可疑。 算了。 戚尚坤扫了一眼寇府正门的人头,取下嵴上银枪,算了算几枪能把他们都戳死。 先把江陵的祸端清干净了,再解决旁的事不迟。 第51章 凉凉 「寇大小姐, 考虑的怎么样了?」 好半晌的静默后,厅中之人问道。 而屏风后的人跟听不到似的,自顾自静静坐着。 那人嗤笑一声, 朝地上啐了一口:「今儿呢,本将还是好声好气地与你商量, 你若是懂点事,就该知道,只让你单单拿出银两慰劳三军,已是本将看在你一个弱女子的份上, 对你天大的恩赐。」 屏风后依旧没人理他。 那人气极,将身上大刀狠狠甩在桌上, 木桌应力裂开一丝缝儿。
第102页 「啧,看看, 本将再来一刀, 碎的就是你的脑袋!」 秦南风向前错了一步, 念念素手微伸,拦住了他。 「不用你。」 「他欺人太甚。」 「无妨」,念念毫不在意,淡淡道, 「你现在把他打一顿,也只能解一时之气, 于现在的局面无益。」 秦南风张了张嘴, 本想告诉寇姑娘, 他家王爷已在房顶上露了个脸,但忽地想起数日前的「威胁」, 秦南风又闭上了嘴。 还是算了,暴风骤雨什么的还是让王爷独自面对吧。 秦南风顺从的退回原位, 任外头的赵将军叫嚣不休。 姓赵的兵痞出身,嘴头没个干净,一开始绷着,现在撒了欢,臭的特像是喝了泔水。 这个关于泔水的比喻,是秦南风在念念身后,用一根手指头,一笔一笔比划给冬梅看的。 冬梅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赵将军一停:「你笑什么?!」 冬梅素手掩唇,不搭理他,倒是凑近念念耳边,小声把秦南风的比划传达了一遍。 念念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秦南风一眼。 秦南风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地装无辜。 「你们呀」,念念终于答了外头人一句,「熊心豹胆细狗命,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江南女子大多温婉可人,寇念念也不例外,她语调往往轻巧而动听,只是说出的话却似温柔刀,刀刀生凌人肉。 赵将军被气的够呛,大刀握在手心,三步并两步,挥刀想向屏风砍去。 可他愤怒的踏步还没迈上几寸,寇府正厅的门轰然而开,两个人影倒着飞了进来。 「砰!」 其中一人正砸在赵将军脚边,绊倒了一套实木桌椅,也让赵将军狗驱一震。 「什么人?!」 「你祖宗!」秦南风勐地一跃,足尖轻踏屏风顶,屏风一颤未颤,他人却已袭向赵将军。 只一点香的功夫后。 蒙头盖脸一顿打——戚尚坤收拾了数人才进入正厅,看见的就是这么副景象。 屏风已撤,那个换作冬梅的婢女,手边堆了几个茶盏,眯着眼瞄准,一个一个地往赵将军身上砸。 每砸中一下,那个压着赵将军的侍卫就会小声的「呜唿」一声。 方才才在瓦缝里打过照面,戚尚坤知道他就是秦肃的人。不过难得碰上根骨不错的,戚尚坤还是多打量了他几眼。 秦南风五感敏锐,迎着建元顶樑柱审视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呲了呲牙。 「还挺随主」,戚尚坤嘀咕一句,转而看向主座上从容而坐的女子,那正是寇清清的长姐。 江陵如此乱象,戚尚坤心忧着寇清清,他顾不上礼节,大步行过跪伏的赵将军身边,沉声道:「寇二姑娘可还安好?」 念念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从上一世到如今,细数起来,每每见到戚尚坤,他第一句话永远是有关寇二姑娘的。 「那我可以去见她吗?」戚尚坤追问。 念念抬眸看他:「……你来不得不早。」 戚尚坤默然。 奚云楼大火之后,他离开江陵回京时,寇家长女曾派人送了两个锦囊给他,并让他离了江陵再看。 他依言,在出江陵后打开了锦囊。锦囊有二,其一是保秦肃与李霄安之叛乱并无瓜葛,其二便是要他尽早返回江陵,愈早愈好。 这两个锦囊字字意切,所描述的情形更是严贴当今时局。 戚尚坤初看时惊了一惊,不可置信有闺秀女子会这般聪敏通透——他一时甚至怀疑起了这位寇姑娘的真正用意。 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戚尚坤沉思许久,才终以「她是寇清清的长姐,不敢误伤她」这一念想,把心中疑虑草草结案。 他一直记得锦囊所言,只是京都事杂而繁,他想早归却归不得;锦囊一事他还瞒着沈东流,他担心沈东流不及他估顾及寇清清,会生出些无谓的事端来。 根因种种,他没有以锦囊所言早早返归,这才让李霄安众人生兵惹民,让百姓在年根儿下过的颠沛流离。 戚尚坤吁了口气,目视着念念,缓声道:「…是我疏忽。」 「事有疏忽是人之常情,戚将军不必自责,只是疏忽一词又常对应万全之计,有疏必有全。将军既为我朝戚将军,有些事、有些道,还是一眼看全比较稳妥。」 自重生以来,念念还不曾一口气与戚尚坤说这般多的话。本以为心结难平,可时移到此,念念早觉得没什么了。 她心中唯一挂念无休的事,也就是剩秦渊如三字了。 「嗯」,许是念念说的太过在理,戚尚坤竟不自觉地接道:「寇姐所言,牢记于心。」 寇姐?戚将军唤这女子为姐? 这一声鬼迷心窍似的唤,让在场众人俱是一愣,唯有念念,以素白指尖压了压翘起的唇角。 上一世这小将军与她妹妹互通心意后,便再不见外,一口一个寇姐地唤她,唤的她自一开始愤怒难当,到后来愈发无可奈何——戚尚坤明明比她大些,却愿意随寇清清辈分唤她,这般是对家人的亲昵,却再不掺有半分的男女之情。 戚尚坤也不知道这一番是他哪根筋搭错了,脱口成实,他急得脖颈一阵红一阵白。 「本将不是那个意思,寇姑娘,本将年岁是略长于你的,只是不知方才为何……就像之前这般叫过很多次似的,十分熟悉……对不住,寇姑娘,本将自罚。」
第103页 戚尚坤解释半天,简直是越描越黑的范本,他皱眉抿唇,最后干脆一掌向胸口拍去。 这是戚家军军中犯错后自惩的方式,掌存劲,力大可断骨。 「啊!」 念念素手一指,秦南风心领神会,瞬息之间递了一只手臂挡过去,戚尚坤收掌不及,狠狠一下,激的手臂主人一声惨叫,涕泪泗流。 这下也不用秦南风制着了,赵将军抱着骨骼尽碎的手臂,趴地上动都动不了。 还是有小部分掌劲没卸去,戚尚坤咳了咳,咽下涌出的一点甜腥。 「无妨」,念念轻摇摇头,「你可以随着小丫头叫。」 念念又看向地上翻滚的人形,方才还跋扈的赵将军现在滚趴的灰头土脸,没了半点嚣张的样子。 念念声音很轻,语调却下沉如霜:「……你封城不过几日,就枉杀了数人,满城搜刮粮食、抢取银两,你罪当诛。」 「我…我没有!冤枉啊!」赵将军慌不择言,「你!就是你!我刚刚封城你便来捣乱,还开仓放粮,让那些愚民都不怕我!」 秦南风一脚踏在赵将军膝弯。 赵将军又嚎了一声,冷汗直流:「我…我根本就没杀几个人,全城人都被你护着!我,我怎么杀?!」 此言落下,戚尚坤看了眼座上安坐的寇家长女。他没想到,江陵城竟是这人以一己之力护了下来。 「我…没办法,今日才来找你要银两!可是戚将军来了……戚将军求您饶小的一命,小的一定改过自新,为您…不,为我朝衔草结环,肝脑涂地!」 眼看着赵将军朝戚尚坤所在方向跪爬去,戚尚坤扫他一眼,凉凉道:「本将哪敢当?赵将军,您还是另谋高就罢。」 「将军」一词被戚尚坤加重了语气,冷哼之下,就差把「不满」二字写在脸上了。! 戚尚坤的情绪彰显的太过明显,赵将军读个真切,腿一软,险些晕过去。 他还想再哭点什么,一仰头,正对上戚尚坤阴沉的眸子。 「再多一字,砍你一条腿。」戚尚坤微笑说道。 赵将军自诩的将军,今日却碰见了真将军,他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憋的一张糙脸焦紫,只恨早前的自己脸大如盆,什么好事都敢往身上揽。 「此人是祸乱江陵的头目,留给寇大人处置罢」,戚尚坤示意秦南风把人扔出去,好和外面无法动弹的一堆人汇合。 可秦南风对他的示意熟视无睹,还是寇念念颔首同意,秦南风才拖着人走了出去。 「还需多少时日?」念念问道。 「至多五天」,戚尚坤知道她问的是收復江南的时日,也不掩饰,了当道:「五日后也快除夕了,到时定还江南百姓一个平顺好年。」 「平顺不光外在,还有心中所盼。」 上一世念念给秦渊如做谋士时,事事俱到,恨不得揉碎了掰平了,让秦渊如细细琢磨;但她对戚尚坤却向来没什么耐心,况且有的事情解释起来繁琐如九连环,远不如她自己去做来的痛快利索。 一言毕,见戚尚坤面露不解,念念微不可闻的「啧」了一声。 第52章 心烦 念念心下起了些烦躁, 干脆将话说的更直白了些:「经此一事,江南百姓流离大半,让他们浮萍归根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们心中怀有的惧怕也须加以方法消除, 避免他们因忧虑再起祸端而惶恐不安、惴惴度日,别日的太平不仅是战马银枪打出来的,更是一词一句堆起来的,明白了吗?」 戚尚坤恍然, 点了点头:「我会派人去安抚民心的。」 「怎么安抚?」念念揉了揉额角。 「拨银子,发粮食。」戚尚坤道。 「拨给江南的官银, 李霄安炼化了一多半」,念念蛮想反问戚尚坤, 问问他是不是忘了曾暗下江南, 来查官银流失的事。 「……银子不够?那粮食也可以…」 「江陵城中的粮食全在我帐上, 如今仅够全城人吃上三日了。」念念示意冬梅把这些日子的帐本给戚将军递过去。 那些帐本不薄,冬梅以小臂捧着,走的晃晃悠悠。她刚想给戚将军递上,却正赶上秦南风返回厅内。 秦南风像是刮进来的一阵南风, 嗖一下窜至,火速接过冬梅手中重物, 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冬梅瞪他:「那是给戚将军看的……」 秦南风默不作声, 连同桌子带帐本一同搬到了戚尚坤身侧。 他小声道:「冬梅姐姐, 那个沉,你别搬, 喊我就行。」 冬梅还是瞪他,不过眼见着戚将军翻起了帐本, 冬梅冷哼一声,不咸不淡地说:「什么事都得我家小姐自己操心,哪比得上有些人,光知道惹事,还连累我家二小姐……」 「冬梅」,念念摇了摇头,让她回来。转而看向戚尚坤,继续道:「你的戚家军要五日才能收復整个江南,那剩下的两日,喝风吃土吗?」 戚尚坤咋舌,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念念微微阖目:「此事,我与你说了也是无解的两头堵,你戚将军再神通广大,也难以即时即刻筹集到百石粮食……」 戚尚坤垂下眸子,细细琢磨。 可他思索了良久,也没在这两头堵里寻出第三条通天大道。 「……寇姑娘可有办法?」戚尚坤顿了顿,「还望指教。」
第104页 寇府正厅的座椅都是极上好的红木,打造的也是四平八稳,坐着很威风,很有压迫感,可也有唯一的不足,就是坐着时间长了十分容易腰疼。念念今日已在这红木椅子上坐了大半天,如今唿吸幅度大了都勾着腰肌酸疼,她抿着唇,很想赶戚尚坤走。 真不如她自己安排人去做事,痛痛快快地把事了结了算,现今儿要给戚尚坤抻清楚、讲明白,真就是在折她的寿。 念念眉心直疼,强忍着道:「办法有……」 「姓戚的,你是将军还是寇姑娘是将军?什么事都要寇姑娘帮你出招,你的俸禄也给寇府一份好不好?!」 厅外忽然来了人,不过人还没进来,愤怒的声音已经传进来了。 念念忽地坐直了身体,连因烦躁而始终支在额角的手指,都瞬时放平落下,稳稳搭在膝上,不错一毫。 「渊…」 秦渊如快步迈了进来,他身上还裹着寇靖的玄色薄裘,行路带风,裘起裘落,颳起一阵名为「神采英拔」的风浪。 数月不见,她的渊如变了许多,但又有许多是没变的。 「寇姑娘!」秦渊如朗声道。 六子也从西院跟着来了,他本来想通报一下,却没成想这位王爷出声出的这般快。 六子只能在人身后干巴巴补充了一句:「大小姐,荆州广平王前来拜访。」 秦渊如大步竖迈,几息之下离念念不过数步。 念念有了些道不明说不清的期待。 不过秦渊如停了下来,他双手阖起,横挪半步,挡住身后碍眼的人:「寇姑娘,本王来晚了。」 念念垂下了眸子,似是不怎么高兴。 秦渊如也不怕,嘿嘿一笑:「莫气莫气,看,我带谁来了。」 他侧过身,掌心向上,向门外指去。 「念儿!」寇靖走了进来,「爹回来了!」 念念勐然站了起来。 寇靖擦擦眼尾,一副老泪纵横的样子:「女儿,想爹没有,快,让爹看看!」 念念依旧垂头不语,指尖微蜷,自顾自掐着掌心软肉。 寇靖憋了一路的老泪收回一半,赶紧望向那位给他半路出招的广平王。 秦渊如:「……」 秦渊如望着房梁,不动声色地悄悄挥了挥手。 寇靖只能继续道:「好女儿,可是有那里生气了,爹第一个帮你出气!」 闻言,念念才终于抬眸,看向她自重生之后,才见到第一次面的寇靖。 念念迅速别过了头,不过她泛红的眼尾,还是半点不落地钻进了秦渊如的眼里。 秦渊如不着痕迹地松口气。 平息了一会,念念才道:「爹回来了?」 寇靖欣慰的点点头。 念念道:「戚将军正好在,爹可须与戚将军议事?」 寇靖:「……我才回来?」 戚尚坤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晚辈戚尚坤,拜见寇大人。」 这个「拜见」过于隆重,颇有女婿初见老丈人的意思,不过此情此景,实在难有人在意他到底掺了什么私心。 念念接着道:「好,那你们议,不作打扰,先行告辞。」 冬梅和秦南风赶紧跟到念念身侧,准备一起离去。 「哎」,秦渊如也想跟着走,可他才张了张口,忽地就想起他如今的身份已不是「小六」,而是实打实的荆州广平王了,顿时哑口,只能悻悻看着念念,一脸遗憾。 念念则走了两步,倏忽出声:「我朝江南巡抚大人和戚将军议事,外人还是不便留着了。」 场中外人指谁,一目了然。 这话说的有些无理,寇靖蹙眉:「念儿,此乃荆……」 「本王确实是外人」,秦渊如当即答道。他这句话乍听,字里行间是有些落寞在的,可他说话的神情,却是半分委屈都没有。 「那本王也先行告辞」,秦渊如沖寇靖微微鞠身,「寇伯父,您慢慢聊,不着急。」 寇靖心道这可怜孩子可真懂事,嘆了口气,语气温和:「好,那你便在府中四处走走吧,过会儿与戚将军议完,我们一同用饭。」 寇靖左右看看,没看见刘管家的身影,一顿:「……冬梅,你陪着秦王爷四处看看吧,你…你又是谁?」 寇靖疑惑的眼睛看向秦南风。 秦南风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看向他的两位主子。 「他是广平王的部下。」念念淡淡道。 「他是寇姑娘的打手。」几乎同时,秦渊如答道。 「……?」寇靖眯了眯眼。 「咳……他曾经是我的部下,后来犯了点错,被我赶出荆州了,估计是流落到江陵的时候,被心善的寇姑娘捡回来的。」秦渊如觉得这解释还不够圆,找补了半句:「好在他身上有点功夫,勉勉强强能在寇府当个打手…家丁!」 寇靖眼睛更眯了。 这套说辞显然漏洞百出,秦渊如心中没底,下意识望向念念的方向。 上一世他的好念念总帮他善后,把他干砸了锅的事抹平磨圆,而如今这情景,正是好念念出山的时候了! 秦渊如眸光灼灼,充满希冀。 「……」念念却没如他料想的那般出山助他——他只听见念念的声音很轻、很缓。 「我确实心善,前不久还买下一个卖身葬父的少年人」,念念微微笑了笑,「叫小六。」
第105页 「只可惜他偷偷跑了,跑的干脆、利落,跑的一去不回,甚至连句告辞都不愿意同我说。」 「念念……」秦渊如低声唤她。 念念不理他,自说自话似的:「我等啊等啊,怎么都等不到他回来,我只能托人捎东西给他,可我捎了很多,还是得不到一个字的回信。」 「我错了,念念,别说了……」秦渊如低语轻唤,心中纠结如万蚁噬咬,勾的胸腔软肉一阵阵痛。 秦渊如闭了闭眼。 「我很担心,担心他一个人会不会流离、会不会受伤,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想……寇府。」 念念转身向外走去,「我会想,他是不是不需要我了。」 这一世,渊如会不会不需要她了。 念念拼了命想改变的结局,化到最后,于她而言,只变成了一句「会不会不需要她了」。 无数的担忧、困顿,辗转不休的半宿,无尽的黑夜、瀰漫的迷雾,挑盏油灯枯坐的时候,她会想,秦渊如凭什么走的这么干干净净。 或许是凭她重生一次,且凭他浑浑沌沌什么都还不知道罢。 那张书房中夹杂的字条还在记忆中提醒着念念,上面诛心的字字还在不断地磨着她脆弱的神经。 而这姓秦的,竟然敢大摇大摆出现在她爹的眼前。 犬齿不动声色地咬紧了唇中软肉,念念不敢看寇靖的神色。 她不知道,如今她爹爹对渊如是如何的想法,她更不敢想,她爹爹究竟会不会如字条所言,将秦渊如置于「不可留」之地。 重生至今,太多事情脱离原轨,看似事事都存于她的记忆之中,而其实,却又桩桩件件浑然脱离于情理,埋入她的意料之外。 念念的手指紧紧拢着,握成了一个小小的卷头。 该死的,她想揍人。 第53章 见面 听着后面轻而快的脚步声, 念念却不肯回头,直至秦渊如踏着明显的足音追上来,她才总算是消了火似的, 停下步来。 「念念,许久不见, 可还好?」秦渊如没了当小六时窘态,整个人落落大方,语调温和而熟稔。 「我们很熟吗,秦王爷?」念念好不容易气顺了点儿, 可甫一看见秦渊如那张俊俏含笑的脸,她的气又逆着涌入上头来。 「怎么算不熟呢?」秦渊如绕着念念走了一圈, 见她体态匀称,没有哪里受伤, 也没有哪里比黄花还瘦, 这才放下心, 手一拍脑门:「好念念,我可是小六呀。」 怕她真忘了,秦渊如做了个推车的动作:「卖身葬父的小六子呀。」 他的动作实在是有违广平王硬凹半天的形态,念念看他, 直觉头疼。 「你是不是觉得,无论是什么事, 只要你放下身段来哄我, 我就得开开心心的接受, 一点气都没有了?」念念蹙眉,瞪了秦渊如一眼, 又直接转身准备走。 这一眼的神情太过熟悉,秦渊如在上一世不知见过了多少回, 他下意识地想讨饶,可忽地又想起来他早已身不在旧处了。 但这一恍神的功夫,在别人看来,却像是广平王不满被瞪,直接落下了脸。 冬梅犹豫少顷,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嘆了口气,跟在念念身后,怒视了秦渊如一眼,而秦南风步步追着冬梅的衣角,下意识也看了秦渊如一眼。 「娘的,你也敢瞪我?!」秦渊如一伸手,拽住秦南风的后脖领子,看着念念她们走的远了些,这才沉声怒道。 他的念念他可捨不得忤逆,冬梅他也不敢轻易招惹,唯有这小小秦南风,从他广平王府里出来的,竟然敢瞪他堂堂秦渊如。 秦南风赶紧谄道:「不是不是,许久未见王爷,这不是想王爷了,才多看了一眼嘛!」 秦渊如满意地点点头,小声嘱道:「以后多想着寇姑娘,少想我。」 秦南风赶紧应了。 秦渊如又觉得哪里不对,嘶了一声:「让你多想着寇姑娘的安危,别想着她人,懂吗?」 秦渊如就差把「多想就捶死你」写脸上了,秦南风哪会不懂,赶紧躬身行礼:「王爷放心,寇姑娘的安危永远在王爷之上。」 「也要在你的冬梅姐姐之上。」秦渊如活了两辈子,什么事都看透了,语毕,直直看秦南风。 秦南风难能地沉默了下,不过顷刻,他便从容接道:「在江山社稷、世人性命之上。」 秦渊如瞭然一笑,拍了拍秦南风的肩,眸光视远,望向稍远处主僕二人的身影。 此时念念已带着冬梅快走回西院了,与秦渊如二人隔着小半个寇府,秦渊如合了合眼,掩去眸中雪光映出的一道纤细身影。 「十日后,本王便要起兵了。」秦渊如忽地道,「江陵、荆州,同时。」 秦南风面上没有半点惊讶,反而从怀中摸出早备好的一叠纸:「王爷,这些是江陵城防图,以及李霄安这次造反的薄弱之点,我们要多加防范。」 秦渊如微微颔首,伸手摺取了头顶一短枝,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我们在江陵的人手还不够。」 上一世他造反在建元十六年,约莫一年之后,而如今他强行将时间提前,羽翼不仅未丰,还甚至有些单薄。 秦南风跪下磕头:「属下誓死追随王爷。」 「不是你誓不誓死的问题,」秦渊如抿唇,「是我还不把握,这么做的结果到底会不会如我所愿。」
第106页 秦廉卫偏枯身死一事像是一巴掌打醒了他,秦渊如忽地就意识到,他苦苦追寻的逆天改命之道,或许就在他的掌心里握着。 这一道,最简单、最快速、最便利——他只要改变既定事件发生的时间,那世间轨迹就会落在其他的终端。 他重生至今,夜中难寐时,常在琢磨世界之书给他的提点。他知晓自己的结局,知晓念念的结局,甚至通晓了这一所谓「话本」里,谁是人间顶樑柱,又是谁平白无故地搅臭了一锅清粥。 是李霄安,是他,是太子。 那夜,秦渊如辗转反侧,终于明白了他当年身死之局——太子与他联合,中都江南双管齐下,但太子斗不过二皇子,失了中都,随后戚尚坤身揣皇榜下江南,背靠稳定的大局,心不怀杂念,手下兇勐,直至打死了他。 他其实一直以为他是为念念而死,他用他的生命保护了念念,但其实,他的死毫无意义,甚至连累的念念最后只身赴黄泉。 秦渊如初想通这些事时,已在荆州广平王府的屋檐下坐了些许日子,看着雨滴停雪花落,看着积雪溶薄雾升,看着日升月落,鱼肚白照亮了他发青的指尖。 他快气炸了。 不过人活两世,总得增长些聪明才智出来,不能傻一世还蠢第二世。 于是秦渊如先让秦十去中都找重劫相关,后让秦南风混入江陵,一来保护念念免受李霄安造反的苦难,二是查验江陵城防,三就是取李霄安造反之役的精华,去他的糟粕,力求在最短时间里,兴起对江南取长补短的二战。 派出俩人后,秦渊如自己早早离开了荆州,骑着上乘快马,逡巡几州,找到秦廉卫旧部,安排妥当,再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江陵。 但即便他这般昼夜兼程了,时间仍没等他,他来江陵时,他的念念已围困九、十日了。 可好在,念念聪慧,保的了寇府,护得了全城。 这便是秦渊如比中都赶来的戚尚坤还晚到的原因。 半晌过去,秦南风垂头,不敢直视秦渊如,只答道:「一定会如王爷所愿的,就算不如……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属下陪着。」 秦南风的天赋全用在了练功夫上,脑筋儿不是一般的直,正事上永远不会委婉、不会谄媚,无论好话坏话,向来有一说一,敞亮透彻,就是颇有些不顾听者的死活。 这性格秦渊如喜欢,也很苦恼。 良久,秦渊如才提起步伐,示意往西院走:「可无论把握多少,如今已是弦在箭上,不得不发了。」 * 西院。 寇清清正坐在石桌旁、石凳上,伸着脑袋四处张望,见她念姐带着冬梅进院,寇清清松了口气,忙道:「念姐,怎么样啦,都解决了嘛?」 念念点了点头,「爹也回来了。」 「爹回来啦!」寇清清惊喜道,「那刚才六哥不跟我说,我还以为只有他和戚将军来了。」 念念拧眉:「你已经见过他了?」 寇清清不知道她念姐这个「他」主要指谁,想了想:「好一会儿前,六哥翻进院子里来着,看见我和春桃都好端端的,嘱咐了一句『院中好生呆着,别乱跑』,又匆匆忙忙翻走了,至于戚将军,我还没有见到他。」 念念冷哼一声:「他倒惯会使唤人,还让别人『好生呆着』,广平王府没秤不知道自己多少斤两,还没有镜子照照了?」 她念姐跟没听见「戚将军」三字似的,就对她可怜六哥一人口诛笔伐,寇清清也不必琢磨了,方才那一个「他」字,必然指的是姓秦的了。 不知道六哥做了什么倒霉事,从好生生一小六,跌落云端惨得一个生疏的「他」字,但想来也就是惹恼了她念姐,等会任念姐凶一会儿,态度好点认个错,估计就能翻篇。 就是不晓得她那可怜六哥,心中有没有点自觉哄人的谱了。 寇清清对着春桃眨了眨眼,春桃瞭然,往院外错了几步。 「干什么去?」念念一眼看出了两人的小心思,轻喝一声,春桃登时不敢动了,原地立着,一脸无辜。 「去给六哥通风报信,教他乖巧认错,免受皮肉之苦。」寇清清坦然地拍拍手,挽起袖口,做了个准备去打架的动作,「……就是不知道六哥的小身板,能不能抗住洒家的揍。」 她与渊如不见的几月,这人像是中了咒,长的比竹笋还快。之前还只是于她平视的高度,现今却比她高了不少,念念估摸了一下,觉得自己站直站好,也大概只能到他肩膀了。 上一世她的渊如有这般的身姿高度吗? 念念想想,却忽地意识到,上一世他是王爷,她作谋士,常日里相见多是她垂头垂眸,侧身而立,而渊如长身如玉,挡在她的身前。 她只知道渊如肩如平川,能将她罩个囫囵,四面冷风,怎地也吹不到她。 念念动了动纤瘦的肩膀,蓦然觉得江南雪初融,她身侧空空,冷的可怜。 冬梅时刻关注着自家小姐,看出来她发冷,赶紧递上狐裘。 可素色狐裘还没抻开抖平,一件尚裹着熟人体温的玄裘已兜头而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几绕,系出一个漂亮的节来。 秦渊如睁眼说瞎话:「寇大人的裘,念念不会嫌弃罢。」 他半点不提这裘被他披裹了一道,早就染上了独属于他的木香气味,只避重就轻,轻道是寇大人之物。
第107页 念念不自在地避过了头。 第54章 不气 「这般冷, 怎么不进屋暖着?」秦渊如将宽大的袖角窝了窝,堆在掌心,隔着轻柔的布料碰了碰念念手背。 「劳烦冬梅姐姐温些茶来, 秦南风,你跟着去, 干点活,别光站着。」秦渊如头也不扭,安排道。 自打上回被秦小六使唤一次,冬梅就觉得奇怪的很, 想不通自己为啥会下意识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冬梅纳罕, 感觉这都是上辈子经歷过的光景似的。 冬梅摇摇头,带着秦南风奔小厨房走了。 寇清清杵着脸, 观看了半晌, 见六哥的目光终于向她扫来, 小丫头木然道:「洒家突然想起来还有功课没有做完,春桃桃,我们也回屋罢。」 春桃利落地「哎」了一声:「正好前些日子跟着冬梅姐学盘发,小有所得, 今儿了给小姐盘盘试试。」 「随便梳梳就得了,别三盘六道的整的那么正式!」秦渊如侧头喊了一句。 寇清清侧头, 不解:「这是为何?」 秦渊如向前迈了一步, 不动声色地离念念近了些:「戚尚坤在正厅呢, 不消一会寇大人就得喊你出去拜他这尊大佛,你梳整的隆盛, 戚尚坤一看『哟,这小丫头为了我盛装打扮, 一定心属于我』,他到时自以为已拿捏住你,对你不珍惜了怎么办?」 寇清清一脸受教:「……所以你每次见我念姐时,不是卖身葬父就是沿路乞讨,那么大的王爷扮乞丐,就是怕我念姐自以为是,以为牢牢拿住了你是么?」 秦渊如所剩不多的脸面也快挂不住了,声音比方才虚了不少:「我可不是,我那是意外情况,我见念念时,恨不得锦罗玉缎全穿上,打扮的玉树临风……」 寇清清幽幽道:「是吗?我不信。」 秦渊如好心没好报,也是闹心至极,闻言,摆摆手:「反正本王是指点过你这当局者迷了,至于你听不听,本王可管不着。」 寇清清比了个鬼脸:「念姐姐,此人油头滑脑,诡计多端,不可靠啊不可靠啊!」 「你!」秦渊如气的不行,双手环胸,「别你到时候被戚尚坤卖了还帮他数钱呢!」 「秦王爷年岁几何了?」他俩拌嘴,着实有些好笑,念念心中月牙弯弯,面上还是颇严肃。 「?」,秦渊如有点委屈,「十…十九多,念念可是嫌我老…?」 十九又不是九十,跟「老」是半点边都不占。 念念轻嘆:「你心里还没点数吗?」 秦渊如明白念念的意思,无非是嫌他与小丫头斗嘴太过幼稚,不过他懂归懂,就是打算抵死不认。 「我心里?」秦渊如眨眨眼,「我心里只有一个人。」 他用袖角裹着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轻柔的布料剐蹭念念手背,惹的她一阵脸红心悸。 念念还在等他的下文。 可秦渊如一语毕,半晌没在开口,念念抬头看他,正瞅见他睁着一双星辰般明亮的大眼,鸭羽似的睫毛垂下,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 什么意思,心意表明一半又不表明了?这是心里有她还是没她?还是说他心里另有其人? 最后一个猜想有些可怕,念念在心中抹杀干净,又细细盯着秦渊如的表情看,想在细枝末节中寻些线索出来。 可秦渊如就是看她,半个字不蹦。 念念眯了眯眼。 秦渊如微笑注视,眉目含情。 念念指尖用力,如剥春笋般,将自己纤细的手指从堆堆叠叠的衣袖中抽了出来。 秦渊如又想去捞念念的手,可不知是不是使错了力,念念竟小声惊唿一声,一副被弄疼了的样子。 秦渊如如临大敌:「疼吗?我不是故意的,我该死!」 秦渊如一掌向石桌拍去,他这一掌力度不小,若真拍上,只怕骨头不裂也得震的皮开肉绽。 念念却似浅水中鱼,轻轻巧巧,指尖一探,在层叠的袖中准确寻到了秦渊如的另一只手。 她盈盈一握,秦渊如一掌直接拍空。 他掌下无物受力,身子一歪,整个人都向一侧倒去。 秦渊如正正好好跌坐在了石凳上。 他心有余悸,手不敢挪也不敢动,保持着跌前的状态,高高举着。 多日积气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念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生气,不过是忧心秦渊如的性命,怕他大胆作死,怕他身入死穴。而如今他翻山入海,匹马前来,所表的心意念念一清二楚,她生气,心中倒也更为疼惜。 「念念你不生气啦?」秦渊如腰间扭了一下,嘶哈嘶哈地站起来,空的那只手扶着腰,也跟着笑了。 「不许再有下次」,念念刻意地板着脸,不过下一刻,就又缓和了起来。 「一定,我一定牢牢听念念的话,上世听,此生听,来世听…生生世世都听。」 「少来。」 「大小姐,请进屋来吧。」 冬梅在屋前遥遥喊了一声。 西院没有专门待客的小厅,平日暖时都是坐在院中石凳上闲聊,偶尔有女眷来找寇清清玩,也都是去小丫头自己的房里。 如今院中有了两个外姓男子,冬梅只得收拾了小厨房,摆上了暖炉,暖炉上烧了新茶,周遭又围了点瓜果、地瓜。 秦渊如走进小厨房,见此温暖景象,不免惊讶。
第108页 而方才还说要学功课、梳髮髻的小丫头,现在正拿着一块小小的地瓜,一边扒着,一边吹着滚烫的指尖。 春桃心疼的在一旁陪吹。 小丫头咬了一口烤熟的地瓜,焦红的瓜肉看起来就很香甜。 秦渊如看的食指大动,也学着捏了一个,扒了起来。 念念抿了一口热茶,感觉脏腑都暖了许多。 「六哥,你是怎么碰见我爹爹的呀?」寇清清拿着小帕擦了擦唇角,好奇问道。 「江陵城外偶遇的,我还帮寇大人挡了…挡了一下。」本想邀功,但那时情景实在不宜在面前絮叨,秦渊如舌尖一拐,愣是将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然后呢?」 「我保护着寇大人,看着戚尚坤打进来收城,随后进城便听到城门守卫说有人带兵去了寇府,我便先跑来了。」秦渊如如实答到。 「你还来西院了呢?」寇清清提醒道。 秦渊如嫌扒的第一个地瓜不好看,直接扔给了秦南风,秦南风不设防一接,烫的手脚一阵乱忙。 「我怕他们兵分两路,有人看押你们。」秦渊如道,「我在正厅瓦上看了,看见秦南风在念念身侧,心中便有数,来确认你无碍,姓戚的打起来也好心无旁骛,专心些。」 如今秦渊如提到戚尚坤时,早没了数月前一副要抵死拼命的姿态,眼角也不泛可怖的血红了、手足也不会哆嗦了,愣像是毛病大愈,浑身康健轻松地不得了。 秦渊如左挑右扒拉,选了个圆滚滚的地瓜,从头开始扒:「戚尚坤比牲口都抗揍,也能打,好苦力不用白不用。」 不知是他这几个月经歷些什么,还是梦中有老神仙天授,秦渊如倏忽一副心放宽了的神情。 念念愿意看他这般自若快乐的模样,没多言,只是不动声色地摆摆手,亲自拎起白玉茶壶,给秦渊如添了点暖茶。 秦渊如还以为是冬梅添的,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对付那块地瓜。 「处理完那些人,江陵城也算收復了。」秦渊如嗤笑一声,「李霄安这反造的,跟闹着玩似的。」 「当时奚云楼大火,我还以为他是个狠角色,没想到跟上一…上一次一样,愣头巴脑,没甚作用。」秦渊如似是卡壳,顿了一下。 「上一次?他造反过两次吗?」寇清清问。 秦渊如险些失言,只含含煳煳道:「……之前找我联合造反,被我拒绝了……」 寇清清一脸的难以置信:「六哥,你竟然有魄力拒绝,小看你了。」 秦渊如还没来得及自证清白,念念主动道:「你六哥只是胆子大,又不是傻,那点事还是能想明白的。」 念念哼了一声,「只有某些人拎不清轻重,仗身份行兇,随随便便怀疑旁人……」 秦渊如忽地想到什么,凑到念念近处,小声道:「所以,当时是念念保我性命的,对吗?」 念念装没听见,默不作声。 秦渊如嘿嘿一笑,乐的跟捡了三千两黄金似的。 寇清清摇摇头,嘀咕了两句。 她声音太小,饶是念念已经挨着她坐着,也只能听见窃窃几声,却听不真切。 「嗯?」念念看她。 「没什么,念姐尝尝这个,烤的可甜了!」寇清清笑道。 她指的是一牙甜瓜,切成了月牙形状,瓜皮接触着炭火,有一块焦黑,却不影响那股子甜味直望人天灵盖里钻。 念念轻摇了摇头,她向来不爱吃这些。 寇清清便接着问道:「那六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留在江陵?还是回荆州?」 秦渊如离开江陵前,在寇府住了有月足,而这一个多月里,他与寇清清说过的话摞一起都还不如今天多。 ——有点反常。 秦渊如下意识看向念念,却发现念念的眉心一蹙而平,状似什么都不在意。 秦渊如心下一沉。 这暖洋洋的小室风光太过可人,烘热了他身上累攒的一身雪华,险些令他洋洋得意到忘记自己的身份。 秦渊如指尖的小地瓜旋转未停,他却不再直面回答寇清清的问题。 秦渊如笑道:「听寇大人的安排,让我去哪我去哪——也不知道寇大人跟戚尚坤聊的如何了。」 他这番明目张胆的来西院品茗吃瓜,也就是仗着寇大人在前厅绊住了脚,无人在乎他那点偷藏起来的二两礼节。 「寇大人德高望重,却也慈眉善目的,怨不得会得到江南百姓的爱戴。」秦南风插话道,他将茶壶拎起,给众人都添了点,「…我也很尊敬他。」 这通忠心表的实在突兀,都不用思考,一看就是在给他家王爷打马虎眼。 念念不打算深究,也佯装看不见秦渊如偷踩秦南风脚背的动作。 念念问道:「你们来时,爹爹反常的举动何为?」 秦渊如呲了呲牙,心道该来的终于来了——他与寇大人交流的小动作那么明显,想来也瞒不过他的念念。 秦渊如只得从实招来:「我违背了诺言,怕你生气,便借用了寇大人的善心——我跟寇大人说,他从中都赶来的太晚,惹念念生气了,要先坦白从宽,主动认错,才能从轻发落……」 「寇大人很善良,依我说的话,就…就如此了」,秦渊如将终于剥好的小地瓜献上,温和地笑了笑。
第109页 「……」 秦渊如俊俏的脸上写满了胆战心惊,没有半点骗她爹爹时的帷幄之情,念念有点想笑,却还是绷住了一张小脸。 「原来如此」,念念轻轻道。 「确是如此,半点不敢欺瞒」,秦渊如垂着眉眼,讨好道:「自打上一次我瞒你出去,受了伤回来,你气了我整整六日,一个字都不与我说,我就再也再也不敢有所欺瞒了。这次实在是因着李霄安的兵马在,我怕你与我置气,罔顾自己的安危,这才出次下策,绝无二次,念念莫气。」 念念愣了一下:「我何时……」 秦渊如也是一怔。 说漏嘴了! 第55章 晚膳 秦渊如心中警钟大响, 半晌没再说话。 念念抿唇,直直看他。 而就在这时,六子敲响了小厨房的门。 「春梅姐, 春桃姐,府中晚宴摆好了, 老爷让我来喊小姐们去用饭。」六子站在门外没进来,传来的声音里带着困惑,「……老爷还说邀着那位王爷也去,可我寻了一圈, 也没找到人。」 六子压低声音问:「哪位王爷啊?不会是走了吧?」 冬梅看了屋中人一圈,见没人应声, 便扬声道:「知道了,你先去罢, 那位王爷我去寻就是了。」 六子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连忙应声:「好嘞, 谢谢冬梅姐了!」 六子来的突然,匆匆一敲门,帮某人解了围,可他去的也匆忙, 管杀不管埋,愣是将某人又围在了原地。 秦渊如不动声色, 想煳弄过去。 寇靖那边遣人来唤了, 他们也不能多做耽搁, 念念深深地看了一眼秦渊如,只能暂时作罢。 秦渊如道:「我从院墙翻过去, 不从西院走。」 「你大大方方走就是了」,念念起身, 将杯中茶水泼出,灭了炉火,「没人敢说你什么的。」 「不行」,秦渊如一阵拍拍打打,把压出的衣褶抚平,「之前我是小六,是寇姑娘的家丁,我出入西院是准许的,但我现在是秦肃,这般就不符礼节了。」 冬梅没忍住,呛道:「怎么?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当小六委屈你了?」 「…?」秦渊如一脸疑惑,「哪根枝?」 他险些笑出来:「广平王府吗?」 「我那府,你是没见过,破败的跟草棚子似的,就差来一场大雨把它淹个透。」 秦渊如手背抵唇角,轻笑两声:「我只是…只是想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寇府罢了。」 「光明正大」有无数个方法,但他指的哪种,在场众人哪有不明白的。 念念耳尖微红,挥了挥手。 秦渊如先行一步,步履轻快,身形几跃,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我们也去罢。」念念道。 寇清清点了点头,「……念姐,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紧张」,寇清清嘆了口气,「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念姐姐,你说怀南王一事,真的就这么了结了嘛?」 念念点了点头,「结束了。」 寇清清背着手,行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念姐,那你还要离开江陵吗?」 「你第一次说要离开江陵时,六哥出现了,你便不走了,我后来知道,他就是你要找的故人」,寇清清多行半步,走在念念身前,微微垂着头,不曾回头观看念念的神情。 「第二次,你还要离开江陵,是六哥身困荆州时,你忧心他的安危。」寇清清絮絮说着,「…他如今又来了,念姐还走吗?」 熟悉的问题被寇清清第数次问出口,念念想一带而过,却蓦然发现,小丫头的神情是出奇的认真。 「念姐,你还走吗?」 念念许久未答。 若是此世,她的渊如还要造反,那她无论生死、祸端,是必会同他一道的;她虽想活着,但她更想和渊如一起活着,甚至是活到白头。 得不到回復,寇清清心中凉了大半,她咬着下唇,将宋夫子说过的话细细斟酌了一番,少顷,状似不经意地道:「……念姐像什么都经歷过了一遍似的…」 寇清清回首,嫣然一笑:「此景,若夸念姐老成持重,显得老气,不若夸念姐是聪慧绝伦、世间少有。」 念念伸出一指,轻点了点小丫头的额头:「你呀。」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喉间几滚,还是没有做声。 万千心思,归结于此,不过她莞尔一笑,对着寇清清说,你呀。 你呀,心思又轻又重,让人不时忧心;你呀,明明想还你一生平安喜乐,你却还是思虑焦灼,替我这个罪人着想半生安危;你呀,又让长姐如何是好。 重生至今,新世昭昭,旧世惶惶,前尘一如陌路,她想改变的东西,早已在暗路中,变的两全。 念念快行几步,捂住寇清清的小脸儿,揉了揉:「不论我在哪,我永远都是寇念念,永远都是你的念姐姐。」 话音落下,念念心上残缺的心孔,倏忽圆了。 她默默地喘着气,收回不住颤抖的手。 上一世战场之上、临死之前,她说出的决绝话语,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弥补——她的清儿,永远都是她珍重至极的小妹。 念念眼尾悄然红了,她别过头,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些傻。
第110页 而寇清清晶亮的眸光如星辰般追着她,闻言,便在念念的双手间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我知道的,念姐待我最好了。」 * 寇府内院不大,她们一路说着话,不消一会儿就到了正厅设宴的地方。 这顿宴席摆的匆忙,大鱼大肉简化成小鱼小菜,念念远远一瞥,觉得这鱼两筷子下去就得没。 她知道秦渊如别的肉不吃,就喜欢吃鱼,便吩咐冬梅,让再去做一条清蒸来。 可经此封城数日,寇府的余粮里哪还有这么一条肥硕鲜美的大鱼,冬梅左思右想面露难色,念念只能摆摆手,表示算了。 她忽地又想起:「西院水池里的锦鲤,我记得挺大的……」 冬梅一脸纠结:「那个不能吃罢,肉腥的很。」 念念嘆口气:「罢了。」 正厅用屏风分隔成了两部分,寇靖他们支了大桌,屏风里侧是给女眷的小桌。 念念俯身行礼:「爹。」 小丫头也跟着行礼:「爹爹。」 戚尚坤瞬时直起半拉身子:「寇清…二姑娘。」 没人理他。 念念继续道:「民女寇念念见过广平王殿下、戚将军。」 寇清清也道:「寇清清见过戚将军,王爷殿下。」 秦渊如一瞬坐姿规整,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他掩唇,轻咳了两声:「寇姑娘请起,寇二姑娘也请起。」 他起身,抱拳回礼:「秦肃,见过二位寇姑娘。」 戚尚坤亦是想回礼,不过他此行是来打仗的,甲冑未解,身上还有老皇帝的御赐金牌,他不仅不能躬身,甚至都不能站起来。 戚尚坤只得收了扇子,沉声道:「戚尚坤,二位姑娘有礼了。」 这四人的行径透着些古怪,寇靖左看看右看看,总感觉哪里不对,却又挑不出毛病。 「都请入座罢」,寇靖招手,示意众人各自归位。 念念微微垂眸,带着寇清清进了屏风之内。 所思所念之人不挨着自己,桌子的杯盘霎时索然无味,秦渊如与戚尚坤难得地统一了战线。 两人对了一下眼色,戚尚坤先开口道:「寇大人,封城数日粮食稀少,何不让二位姑娘来主桌上用饭?小桌菜餚稀少,想来也是吃不好的——」 秦渊如及时附和:「戚将军所言极是,如今形势所迫,小礼不宜再拘——」 寇靖纳罕:「小桌上的菜都是小厨房做的啊。」 戚尚坤:「……」 秦渊如:「……小厨房啊。」 在寇大人看不见的地方,秦渊如恶狠狠地比了几个手势,大概意思是「你个夯货,找藉口都找不明白」。 戚尚坤面上保持微笑,桌侧也是一通比划,可以理解为「你他娘有屁不早放,早干嘛去了?!」 秦渊如微微一笑,比划道「老子给你收尸去了」。 戚尚坤比划「老子把你头砍下来当球踢」。 戚家军里骂人的手势,秦渊如到底不如戚尚坤会的多,他有些败阵,干脆摸到酒盅,对着戚尚坤喋喋不休的手就泼了上去。 戚尚坤手上正有伤,遭冷酒一激,疼得呲牙咧嘴。 寇靖一脑门不解:「这又是做甚?」 「……」,秦渊如霍然站起,举盅向天,扬声道:「这一盅,只为感谢天地,天地有德,让本王与寇大人相识!天地有情,让本王可以品尝到寇府的佳肴!天地有仁……」 寇靖做了十几年的官儿,也没碰见过这么棘手的情况,他有点难为情,只得搓搓手道:「好好好!□□爷请坐,请坐!」 戚尚坤将手一抹,也站了起来。不过他没泼酒,反倒是对着寇靖情真意切地举杯道:「天地万物,不如寇大人勤政爱民之心昭然,天地德行,不如寇大人忧国奉公之情瞭然,天地……」 「你也快请坐罢!」寇靖磕了一下酒盅,小小一声响,引的慷慨激昂的两人俱是一顿。 「行行好,收了神通罢二位!」寇靖捂着额角,掩住冒起的青筋,「老夫半截身子入土了,实在是折不起寿,二位,动箸吃饭,莫要张嘴,莫要再言!」 戚尚坤拿起酒壶,给寇靖斟满。 寇靖刚要点点头,一对别箸又伸了过来。 「?」别着上结结实实架着半条红烧小鱼,鱼头鱼尾都在盘子孤零,而鲜美鱼肚肉飞似的到了寇靖碟中。 可以看出来,别着的主人是个吃鱼的好手。 寇靖一抬眼,正对上广平王一双晶亮亮的眸子。 酒满肉满,就差来个人亲自餵他了! 寇靖无言以对,筷子在手,却不如从何下箸。 而左右两人,筷勺在手,倒都一动不动。 寇靖干脆也放下了筷子。 他正正衣襟,咳了两声,公堂审案般,清声怒喝:「两位究竟意欲何为?」 「小小江南官,值得两位这般捧着?」 寇靖嘆了口气,「说罢,快说罢,到底为何?」 第56章 为何 为何? 秦渊如与戚尚坤对视一眼, 哑口无言。 是啊,为何呢? 秦渊如向里侧小屏风望了一眼,屏布上浅浅映出两道身影, 其中一影正端着坐着,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搭在桌沿。 秦渊如有些气血翻涌, 他迫切地想说一些话,即使会被寇大人横眉冷对,甚至扫地出门,他也想……
第111页 秦渊如喉结几动, 将发不发的气音引得屏中人浅浅侧看,可他却一瞬间舌尖打结似的, 良久也没蹦出一个字。 他收回了视线。 并非是他羞涩难为,而是反叛在即, 此刻表露心意, 无异于火上浇油, 给中都之人献出更多把柄。 思及此,秦渊如忽地觉得自己也不该对寇大人这般显眼的殷勤。 ——黄鼠狼给鸡拜年,他给寇大人献殷勤。 秦渊如默默挺直了腰板。 他举起酒盅,一饮而下, 满面闷闷:「为何?本王乐意。」 戚尚坤勐地呛了一下,被秦渊如突如其来的降智行为搞得一头雾水, 他掩饰性咳了几声, 手指连动。 你他娘喝多了?! 戚尚坤手背抵唇, 两指合拢与拇指相接,微微一仰。 秦渊如没理他。 反差太大, 寇靖也纳罕。不过一路行来,秦渊如给他留的好印象尚在, 顿了一下,寇靖道:「那就好好用饭。」 秦渊如这方半个字没讲,戚尚坤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歇了想趁机提一下亲的念头,他心头也闷闷起来,霜打了似的,一扫方才的活泼样子。 闹挺半天的俩人都闭了嘴,寇靖看着一桌小菜餚,却感觉下筷也不是,不下筷也不是。 想了想,寇靖道:「戚将军进门时,斩杀的那部分人,可都是李霄安的下属?」 戚尚坤点了点头:「都是。」 寇靖咳了一声:「…下次,可以委婉一点。」 戚尚坤不解:「委婉?寇大人的意思是——」 「寇府毕竟是老夫家宅,除了老夫,尚有家中女眷、婆子僕役在,这些死人摞的这么高,哪日月黑风高的,难免会让人产生些不必要的联想。」寇靖沉声道:「这次也就罢了,下次若是其他人家,戚将军难免要多注意一些了。」 戚尚坤一愣,眸光存些不解。 ……这些,还从未有人教过他。 秦渊如也抬起头,听着寇靖说话。 「还有,你入城时所行」,寇靖微微后仰,肩颈靠在椅背上沿,「你的银枪枪法整个建元无人可及,你使的利落,一枪掷出甚至能取两人性命。」 「乱世流离,它是戚将军掌中可救苍生的小白龙,和平盛世,它就是谁也管不住的恶蛟勐虎。」寇靖年岁大了,眼尾有了明显的褶皱,垂下眼角时,显得尤为疲惫。 他短暂地扫了一眼正厅边矗立的人高银枪,「即使它乖乖巧巧任你掌握,也难免会有被有心之人利用的时刻。」 戚尚坤沉默了一会:「不会有。」 「会有。」几乎同时,这二字被秦渊如脱口而出。 闻言,厅内几人俱是一顿。 秦渊如面色冷静,又重复了一遍,「会有。」 戚尚坤拧眉,「本将说不会有,就是不会有。」 「如果有人,用你的心上人作饵,要你去替他做事,你去不去?」秦渊如反问。 戚尚坤抿唇,「…我需要看是什么事,要我一命换一命,我去,但若要我谋反作乱,我便不能去。」 「如果」,秦渊如指尖在酒盅沿侧打转,「只是要你去喝杯酒呢?」 秦渊如取了桌侧闲置的酒盅,拐起酒壶,斜斜倒满。 他将酒盅缓缓推向戚尚坤,「喝了,就能带走你的心上人。」 戚尚坤狐疑地看他,「下毒?」 「非也」,秦渊如说,「无毒无药,干干净净一盅清酒。」 「这又如何?」 戚尚坤利索伸手,举盅饮尽,重重一置,「可以放人了罢?」 秦渊如却似突然变了一个人。 他忽地站起,捏着另一只盅,满面醉意,一步三晃走到戚尚坤身边,随即手臂横伸,哥俩好般揽住了戚尚坤的肩。 他掌中小盅轻轻一磕,叮一声脆响。 「戚将军真乃世上少有的傻狗,今日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吶!」秦渊如够来酒壶,满满给两人斟上,语气热情,声音却不大,「来,请再饮一杯!」 不等戚尚坤反应,秦渊如又是酒盅一撞,笑容洋溢。 简直就差把「酒逢知己千杯少」几个字喊出来了。 戚尚坤直接竖了一身的汗毛,背嵴都快长出恶寒的倒刺。 他伸手挡住视线,躲开秦渊如诡异的笑脸,怒道:「你又疯了?!」 「他没疯」,寇靖深深看了秦渊如一眼,「……真没想到。」 「没想到你还懂这些」,寇靖捋捋下颌的小鬍子,拍拍身侧装醉人的肩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秦渊如下意识想回一句「是寇姑娘教的好」,但理智尚在,他唇齿阖住,把不该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寇靖嘆道:「你呀,生错了人家,要是普通平凡的身世,说不定能成一代名臣。」 「咳」,秦渊如状似呛了一下,他咳了两声,「……名臣?」 寇靖笑:「你比戚将军多些朝堂上的脑子。」 屏风后一声不可闻的温柔轻笑传了出来。 秦渊如离屏风最近,他偷偷望了望,依稀看见他的念念捂唇笑了笑。 这声笑里不含嘲讽之意,秦渊如明白,不过还是有些脸红气短。 朝堂上的脑子,他有,但不多,方才所行还是拿着念念教他的东西出来卖弄罢了。 戚尚坤也没恼,反倒是疑惑问:「方才行举,意欲为何?为何我会被困住?」
第112页 「非也」,寇靖摇摇头,「是『利用』,不是『困住』。」 「所有用了你的身份而获得好处的,都可以称之为『利用』。」寇靖示意秦渊如归座,「如果方才邀你喝酒的人,不是广平王,而是李霄安呢?」 「只是喝一杯酒——」 「但你们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一片交好之势。」 「谁与他交好……你!」戚尚坤勐然明白,他看向秦渊如,「你方才的怪异行径,是在展示你我交好?!」 秦渊如敷衍地点点头。 戚尚坤有些难以置信:「可你方才分明骂我是傻狗,你当别人听不见吗?」 「不是所有人都有绝佳的听力,更何况,谁家喝酒的场子这么安静?」秦渊如指骨磕了磕桌边,「弹曲的小姑娘们都是摆设吗?」 戚尚坤辩白:「本将可没去过那轻薄之地。」 「本王也没去过」,秦渊如瞟了一眼屏风,「但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助猪跑吗?」 怕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将军真没见过猪跑,秦渊如补充道:「你没收过尸,还没杀过人吗?」 这比喻太糙,寇靖不满的咳了一声。 秦渊如即刻收声。 「所以,他们听不见你们所言,听不见你们是在争吵还是言欢,他们能知道的,只有你们勾肩搭背,共饮好酒。」寇靖说,「这就可以成为你戚将军通敌卖国的罪证,呈上朝堂。」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个道理圣上不会……」 「我们眼见了哦。」 寇清清绕过屏风,转了出来:「戚将军,我和姐姐眼见了哦。」 念念微微点头,「朝臣之女,眼见为实,人赃并获。」 「不一定是那烟花之地,普通酒楼、朝堂之内,甚至沙场之上,都能做到。」念念淡然道:「只要演一出避人耳目的戏,就算你百张嘴,也难逃一死。」 念念轻言轻语,说的云淡风轻,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当年她是设下了一个怎样的死瓮,骗的戚尚坤与清儿在战场之上丢了大半条命。 ——她用渊如留给她珍贵遗物栽赃、陷害,瞒住所有人的耳目,编造了一场可怖又虚伪的噩梦。 梦境中她手握字迹隽秀的证词,在上面铺满了她纤弱的指尖血印。 与此同时,她说自己是朝臣之女,早已眼见为实,她又说自己是叛军谋士,可以人赃并获。 定罪三素皆全,她微微笑着,拱手献于那位温和良隽的周大人。 此时,有人离她近了半步。 「寇姑娘,可有吃好?」秦渊如又凑近两步,问道。 念念莞尔:「你可有吃好?」 这两句话寒暄的意味极重,就等着两人互相说一句「吃好了」,一场对话就算结束了。 可秦渊如偏偏不遂旁人意,他很是认真道:「封城多日,粮食紧缺,菜餚已是此时最好,我吃的却不好。」 念念笑:「为何不好?可是那鱼太小了?」 秦渊如摇摇头:「目中无人,食不知味。」 目中无谁? 秦渊如定定看着念念,眉弯目笑,眼中温情盛的满满。 「我看你目中倒是有人,」她似是想看的清些,跃出一步,轻扬着脸颊,鼻尖离人很近。 「这不是有吗?」念念小声道,「有我——」 此一句仅二人能听见,念念退回原位,不管顾秦渊如乍红的眼尾耳尖,全当成一切未发生。 「我吃的很好,谢王爷关心。」 念念眨眨眼,「爹吃的如何?」 「爹没吃饱」,寇靖捻了一筷子菜,像模像样品了一口,「年纪大了,总想着过去的事。」 寇靖「唉」了一声,「早些年我休沐回来,还未进府呢,便能听到院中有人遥遥唤我,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往里走,打开府门,便是一大领着一小,都沖我甜甜笑着,一口一个『爹爹』唤的我心尖尖都要化了,哪像现在,一个人扛着偌大江陵,却连苦都不愿意与我这个当爹的诉,而我刚回来呢,还要被小寇大人使唤走,去跟那将军议些严肃的正事,累死啦。」 寇靖是实打实的江南人,说起江南地方话来语气又温又轻。这些话明听着是埋怨,可细数那语气里,却都是对女儿可独当一面的骄傲与自豪。 在场五个人,三个半的江陵人士,秦渊如虽然算半个,却也听得清楚明白。唯独中都远道而来的戚尚坤,跌落在这细声软语中,爬都爬不出来。 他悄悄靠近寇清清,偷偷问道:「寇大人在说些什么呢?」 寇清清笑道:「爹说他想姐姐啦。」 戚尚坤也笑了,「坏清清,唬我是不是?寇大人明明说了那么多,你却只告诉我这一句。」 寇清清点头,「不唬你。」 「真的?」 「真的!」 「好罢」,戚尚坤目不斜视,「那——寇二姑娘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歪着头,将耳郭凑近,俨然是不给人临阵脱逃的机会。 「将军收城辛苦啦。」寇清清答道。 「不是这句,下一句。」 「啊」,寇清清怔了一下,「将军英明神武,器宇轩昂……」 「下一句。」 寇清清轻轻踢踢戚尚坤鞋后,「那还有什么话嘛?」 「真的没了吗?」
第113页 「没了没了。」 戚尚坤有些泄气似的,不过还是很快调整回来,他低头,凑近,极快地说道:「那我有话对你讲。」 不等寇清清把「将军请讲」四个字说出口,戚尚坤已经轻轻道了出来:「寇清清,我想你啦。」 清清脸颊红彤,半个字不再说了。 戚尚坤一举得逞,笑吟吟颀立一侧,看着清清不知所措的样子,打心里觉得她真是世间第一可爱之人。 「既然爹这么辛苦」,念念走上前,给寇靖捏着肩膀,清清也跟着凑近,轻轻捶着人的胳膊,「那今日就早些休息罢。」 寇靖伤春悲秋的话茬若是被接上,只怕今日又得从他年少时与寇夫人初见误终生开始讲,一直讲到他的一把年纪还要上朝堂的悲惨生涯,直至天黑月上,讲的人困神乏。 念念及时打断了这个话头,她扬声唤刘伯进来,让刘伯安排着广平王与戚将军的住宿。 自打秦小六摇身一变成广平王,刘伯还没与他相见。这一见可不得了,早已熟稔的刘伯险些将「初来乍到」的广平王在西院居住的小屋供出来。 还好秦渊如反应快,推着刘伯连哄带骗的走了。 戚尚坤也追随着刘伯的脚步离开了正厅。 二人走后,正厅清净了许多,念念扶着寇靖的胳膊将他往居住的院中引。 此时不过戌时,外头暗的有些阴沉。 清清往念念身边偎了偎,拽着她衣袖的衣角,一齐向前走着。 寇靖笑:「过了年就及笄了,还这么粘着你长姐哪行。」 寇清清做了个鬼脸:「我念姐又不会厌我。」 「那你长姐出嫁了怎么办?你也跟过去?」寇靖拍拍寇清清的头,「小丫头,你该长大啦。」 「我不嫁,一直陪着爹。」念念也带了点温柔笑意。 「你把爹当老头子煳弄呢」,寇靖说,「那秦肃还勉强能入眼,就是一会傻一会聪明的,若是他来提亲,爹会考虑一下的。」 「爹」,念念撇过头,「八字没一撇呢。」 「没一撇?我看捺都要唿之欲出了罢!」寇靖嘆笑,「爹捨不得你,可那姓秦的小子看你的眼神——」 「跟当年爹看你娘时,一模一样……」 寇靖停下了脚步,望向寇府正门的方向,「爹年轻时只想着一时偷闲,不想考功名,不盼着那些利禄,只望和你们的娘安稳、顺遂的度过一生。」 「那时,我们住着自己盖的小屋,门是木头的,阴雨季节被虫蛀的一个洞接一个洞,你们娘让我修,我却跟她说『要给虫儿们一个躲雨的地方』。现在想想,真是傻透了。」 念念对寇夫人的记忆比清清来得多,她默默听着,寇清清却忍不住催促爹爹快些讲。 寇靖的嗓子有些低,他道:「后来,凝妹便病了。」 「清儿出生在冬夜,稳婆来得晚了些……那一夜,我骇的魂都要没了。但万幸,凝妹和清儿都活了下来。」 寇靖抬头,望着黑空中的一点不亮星光。 「可凝妹还是受了风寒,清儿足月后,凝妹便一病不起,连房门都出不得。」寇靖握着拳,指头泛白,「可我…没钱给凝妹治病。」 「堂堂江南巡抚,却曾经连治病的铜板都拿不出来,是不是可恶又可笑」,寇靖苦笑,「凝妹病逝后,我重学功课,考了功名,再没有穷困潦倒的时候,可却再换不回凝妹了。」 寇靖抚了抚眼尾,直视二人:「爹对不住凝妹,对不住你们。」 二人俱是摇了摇头。 清清道:「娘不会怪爹的。」 「不如怪我」,寇靖望向愈发清晰的月影,「巴不得她能怪我一辈子。」 「爹不是迂腐古板的人,不会讲求什么『父母之命』,你们若有心喜之人,我会不舍、不爽,会想去揍那臭小子一顿,但爹也开心,也替你们高兴。」寇靖一手拍一个女儿的发顶,「不必瞒我,不必惧我,做你们想做的,只要记住,无论如何都有爹在你们身后。」 「——就足够了。」 「念儿,你何必要这般傻,他戚尚坤怎值我寇靖的两个女儿皆倾心以待?!」 「念儿,回头罢,爹永远等你回来!」 「我的傻念儿啊……」 念念闭了闭眼,想把上一世的画面与声音从眼前驱走,可她眼若濛雾,连眨数次都没能改变愈发模煳的视线。 「念姐,你怎的哭了?」寇清清的嗓音似云中缥缈,晃在她耳中忽远忽近。 「念姐别哭」,寇清清拿着小帕子轻拭念念颌骨,「我也会一直在你身后。」 ——「寇姑娘,只要我秦肃活着,就始终有人挡在你的身前。」 「不必惧风霜雨雪,只管做你想做的!」 「哪怕寇姑娘今生所爱之人非我,秦肃也愿赴汤蹈火,甘之如饴。」 「只是黄泉路远,秦肃没用,只能先行一步为寇姑娘探路了……」 「寇姑娘,真希望下辈子可以不这么生疏的唤你,我真想跟他们一样,唤你一声…『念念』。」 念念再忍不住,眼睫垂下,遮住湿透的眸子。 寇靖了解自家女儿的心性,知道念念好面儿,不愿在他面前落泪,便挥挥手道:「不必伤怀,小念儿,我虽这般『敞亮』,但若那姓秦的真来提亲,老夫还是会考验他的,到时候你可别护着他哦。」
第114页 「爹不要欺负他」,念念别过眸子,语气含笑,「他这么傻,有我一个人欺负他就够了。」 第57章 竟然 翌日。 秦渊如起的很早, 天刚蒙蒙亮,他已经穿戴整齐,持着亲自泡来的一小壶毛尖, 自斟自酌地喝了小半壶。 戚尚坤顶着没睡太好的神情出现时,秦渊如刚好把那壶茶收了个尾, 只剩了一壶底的苦茶根。 戚尚坤不知情,绷着脸拿起茶壶往一旁的空杯子里倒了倒,连倒数下,茶嘴都被成堆的毛尖堵住了, 茶水也没出来半滴。 「抠搜死算了。」戚尚坤没好脾气,一甩手, 茶壶打着旋飞回桌上。 「轻点!」秦渊如直蹙眉,「这是寇府的壶, 摔碎了你赔吗?」 「……」戚尚坤顿了顿, 干脆也坐了下来, 「少说屁话。」 秦渊如简直冷笑:「一大清晨的,戚将军可真懂礼数。」 「少说屁话」,戚尚坤一字一字又说了一遍。 秦渊如懒得理他。 两人就这么静坐了半晌。 忽地,戚尚坤说:「你要出身南疆的官员名录?你要做什么?」 他又自顾自道:「你派去中都的那个, 叫什么……秦十?人还算机灵,就是功夫差点, 现在在中都营关着。」 秦十一去, 许久未归, 身处何处秦渊如大抵是知道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戚尚坤可以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秦渊如蹙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戚尚坤淡淡道:「他冒冒失失闯进我的营帐,张嘴第一句就是要官员出身名录, 第二句便是说你绑了寇清清,等着我用名录去提人。」 「十分离谱,但如果是你带出来的人,那倒正常了」,戚尚坤一声嗤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敢绑寇清清,都轮不到我出手揍你。」 戚尚坤词句里明里暗里「他在念念心里比不上寇清清」的意思,像根尖针直戳秦渊如脆弱的神经。 秦渊如冷笑,「所以?」 「所以我们做个交易」,戚尚坤双手交叉,叠在脑后,「说出来你的计划、目的,一句不少、一字不漏。」 话至如此,秦渊如倒是不急不恼了。 他拍拍腿上不存在的褶皱,缓缓道:「本王中蛊了,蛊母来自『南疆』,我怀疑是有本朝官员与前朝廷勾结,意图用此蛊控制本王。」 戚尚坤蹙眉:「什么蛊?」 「阴阳生死线」,秦渊如好心补充,「也叫重劫。」 蛊毒之类的东西戚尚坤也不懂,他上下打量秦渊如一番,狐疑道:「你可有什么症状?」 重劫之诡谲是秦渊如一两句话解释不清的,他也不想费口舌,直截说:「偶尔意识不清,情绪难控。」 戚尚坤听得出来他语气的敷衍,也不多问细节:「那寇姑娘知道吗?」 秦渊如一瞬间软了眸子,「念念还不知道。」 戚尚坤看他,「那你告诉她?」 秦渊如点了点头。 戚尚坤赞扬道:「这才对……如果你刚才敢说个不字,本将军立马八百里加急跑着去告诉寇姑娘你有病。」 戚尚坤微笑:「蛊也是有病,让你脑子有病。」 话不投机半个字都多,秦渊如伸出一根手指在戚尚坤眼前一晃即收,不等戚尚坤骂回来,他开口道:「名录。」 「你说的挺像那么回事,但我只能信你一半」,戚尚坤第二次取来那茶壶,这次,茶壶却颇给面子,愣是在几近干涸的状态下,聚出掌大的水洼来。 戚尚坤指尖沾水,快速写了起来:「所以,名录可以给你,但记住多少,看你造化。」 戚尚坤武将出身,写出的字锋利锐气,总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潇洒感。秦渊如皱眉凝视良久,才堪堪记住了个大概。 水迹不多干的也极快,秦渊如喉间吞下最后一个字音时,石桌面已经恢復如初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脑中快速回忆了一遍。 「竟然有这么多……」 「我朝全部在册官员一万一千多人,南疆出身的有二百余,但与南疆沾关系的,得有千人。」那点小水洼殆尽,戚尚坤接着又写的几个人名,跟雾里看花似的,秦渊如只能凭着笔画依稀断定。 「这几个人出身不是南疆,但都在南疆任过职,尤其是他」,戚尚坤精准指向某一片干透的石桌面,「他在南疆呆过十年。」 秦渊如眸光顿了顿。 「据传,他在南疆有个深爱的妻子,后来妻子染病身亡,他才出了南疆,入朝为官。」戚尚坤面无表情,「他总在朝堂上阴阳本将军,说本将军不会熘须拍马。」 戚尚坤指的那个人,秦渊如知道,甚至还算得上熟悉。 他摇了摇头,「不会是周仲怀。」 戚尚坤挑眉:「你竟然认得他?」 秦渊如奇异地沉默了下,连带着看戚尚坤的眼神都多了一丝宽容。 「周仲怀心有雄才大略,手腕干净、做事利落,是不可多得的治国人才」,秦渊如不提他与周仲怀「认识」的事,反而满口贊他,「而且他今年也就刚刚……接近而立之年?二十多年前他才几岁,能来旧朝给我下蛊。」 秦渊如说:「你就是觉得他排挤孤立你,故意借刀杀人。」 「嚯」,戚尚坤沖他比了个大拇指,「可把你聪明坏了。」
第115页 「我来说点你不知道的」,戚尚坤说,「周仲怀尚在南疆的十年,正是南疆巫蛊之术泛滥成灾的时期,朝廷陆陆续续派了几十波文官武将的去南疆探查,皆无一收穫,甚至大部分人连尸骨都收不回来,而周仲怀,他进朝堂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彙编了南疆百种巫蛊之谜,里面所写所列的,前所未见、诡异至极。」 秦渊如打断:「你没见过而已。」 戚尚坤无所谓地摊摊手:「我见识短,你见识长,我也不会助你,只是看在小清清的份上,多送你两句,让你自求多福。」 秦渊如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若是重劫与周仲怀有关,那上一世他身死前夕,念念去寻求周仲怀的庇护时,到底是不得已之下的主动选择,还是遭人设局的被动送死。 若是被动,那又是否早有徵兆? 秦渊如起身便走。 他霍然起身,衣袖带起的凉风煳了戚尚坤一脸。戚尚坤偏过头,刚想愤骂两句,正看见西院门打开,几个人走了出来。 戚尚坤长腿一支,笑盈盈站起迎了上去。 「清清!」 * 寇清清今日的装扮十分不同于往日。 乌黑如绸的长髮整齐梳着,拢成一条英气的马尾,素簪横置其中,额间还带了一条月白抹额。 若不看她那张还略为稚嫩的脸颊,真就像是个随心上街玩耍的俊俏小公子。 戚尚坤真心觉得寇清清很是可爱,唇角压了又压,最终还是没忍住,勾出一道弯弯的半圆形状。 「你要出门吗?」戚尚坤把自己的摺扇递给寇清清,在清清不解的眸光中挥挥手,示意她扇一扇。 寇清清照做,小手握着偏大的扇柄,有些费力地扇了扇。 她这副样子属实是憨态可掬,戚尚坤背着的手直掐自己后腰,才算勉强忍住心里直跳的痒,克制住想去揉她一把的冲动。 「你这把摺扇我还没见过」,寇清清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的事儿,将那扇子调了个面,「这还有字……」 这位戚将军可是有好几把摺扇,名字名画的有,素白的也有,藏着利刃暗器的有,扇骨淬毒的也有……凡就是文人墨客极为风雅的摺扇,他时而拿出来附庸一下,江湖人士杀人越货的摺扇他也揣着,不时拿出来抹抹坏人的脖子,可谓进可攻退可吟诗作对。 今日被戚尚坤请出来见日光的摺扇,正好是哪位名家给题的字,而这位名家看起来也是颇懂戚将军的,在这极大的扇面上拢共写了两个大字:见谅。 寇清清把这两个字念了出来。 戚尚坤彬彬有礼:「沈军师不在的时候,全靠这扇子替我找补。」 戚尚坤要回扇子,啪一声打开竖置胸前,「见谅!」 寇清清掩唇小声笑了起来,戚尚坤见她笑,也跟着笑。这摺扇在掌心一抖一抖,两个斗大的字看得某个局外人心更烦了。 某位姓秦的局外人左看右看,也没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出来。 他深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未等他出声,只听寇清清道:「戚哒,今日出行,念姐姐是派了任务的。」 秦渊如的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戚尚坤不甚在意寇念念的话,但他着实想和清清多说两句,便顺着话头问:「什么任务?」 寇清清递过一个锦囊,让戚尚坤自己打开。 又是锦囊,戚尚坤有点打憷。上次这位寇姑娘给他的锦囊,表面是为了小清清,实则是指使他从中都跑到荆州,给那该死的广平王送补给,而这次,又不知是什么活计。 戚尚坤心里嘀咕,没忍住往秦渊如的方向瞟了一眼。 却没成想,这一瞥,正与直勾勾盯着他们几人的秦渊如撞上了视线。 送锦囊一行为十分熟悉,饶是没人与他讲,秦渊如也明白戚尚坤为什么瞅他。 也就这么一下,秦渊如紧绷的神经忽地就松了许多。 戚尚坤当着几人的面拆开锦囊,看了起来。少顷,寇清清好奇问道:「念姐写了什么?」 戚尚坤面色古怪,几乎是喃喃自语:「……这能行吗?」 寇清清更好奇了,她扬起头,往戚尚坤手里张望,而这一次,戚尚坤竟然躲过去了。 戚尚坤十分不自在,把锦囊团成团,一股脑皱巴巴地攥在手心。他左看看右看看,小声说:「寇清清,今日你莫要出门。」 寇清清疑惑:「我已收拾齐整,为何不能出门?」 戚尚坤愁道:「乖乖哎,就这一次,听我的,好不?」 江南人语软字轻,时常叠起字来喊人,这是常事,但非常事是戚尚坤这不经意间的一句「乖乖」,唤的寇清清如同小兔炸毛,整个人都红润了。 戚尚坤倒着往外走,边走边道:「我一会儿就回来,回来时给你带好吃的!」 嗯? 戚尚坤这么失态的场面,秦渊如也是第一次见。他眯着眼,对这锦囊也尤为好奇了。 第58章 锦囊 「锦囊?什么锦囊?」念念眨眨眼, 又垂下头,扮作一种浑然不知的样子。 「就戚尚坤拿走那个。」秦渊如取走冬梅手里的墨锭,在冬梅无语的眼神中, 生生把自己宽阔的肩膀挤进书案与木窗间的空隙里。 那空隙实在不大,就是几月前的秦小六来站都是有些挤, 更何况是现今抽条抽到八尺的秦渊如。
第116页 眼见着书案上凭空生起一大团黑影,念念轻嘆一声,将写了一半的薄纸往前挪了挪,借着从秦渊如肩上堪堪漏出来的一点日光, 继续写了起来。 「挡光了吗,那我往后点罢。」秦渊如十分有眼力见地往后稍稍, 可他如今实在是挺拔的出奇,愣是在这不到三寸的行动路线中连连碰倒案上的笔挂、笔挂旁休息的烛台、烛台旁尽职尽责的小香炉。 还好念念眼疾手快, 在香灰铺满案之前, 飞速将纸拎起, 甚至抖搂了几下。 秦渊如右手拽着自己的左袖子,想上吊的心都有了。 半晌,他才小心翼翼道:「……念念,我是不是又给你捣乱了?」 「今日不才一次, 何来『又』字?」他捏着袖子的样子十分可怜,念念轻咳两声, 趁机掩唇笑了笑, 「几月未见, 倒是长高了不少呢。」 「还行」,秦渊如不着痕迹地又挺了挺胸膛, 将自己的身姿整的更伟岸一些,「反正是比那姓戚的高一头了。」 「一头?」冬梅嘿嘿乐了一声, 「高出一个鱼头罢秦王爷。」 冬梅握拳,横在眼前,「明明一拳都没有,还说一头,真是……」 秦渊如看似更委屈了,他凑到念念身边,手肘几乎搭在书案上,「难受。」 他这两个字吐的气若游丝,念念怕他真突发恶疾,忙侧过头看他。而秦渊如微微低着头,在他的念念看过来时,勐地与她的眸子相撞。 「心里难受……」秦渊如捧着胸口,一脸痛楚。 念念喜欢他认真、严肃的样子,喜欢他维护、爱护她的样子,喜欢他骄傲又温柔的样子,甚至喜欢他因为吃醋而薄怒到眼底泛红的样子,但……秦渊如这般耍赖泼皮的样子她却……不,她果然也很喜欢。 念念几乎藏不住笑意,她抬手,尚未收起来的墨笔一划,在秦渊如手背勾出一道隽秀的字迹。 「难受啊?」念念笑道,「南受,那你去北待会儿。」 秦渊如翻过手,手背上一个「北」字赫然在目。 秦渊如看看字,看看念念,终究没忍住,偏过头笑了起来。 他笑声清朗,身型挺括,眸光温和而坚定,一扫往日瑟缩的模样,从骨子里都透出了轩昂的意气。念念看他,直觉得他和上一世的渊如更像了。 一个没有为她背负着谋逆与血债的、可以活下去的秦渊如。 「你」 「念念你」 「我先说罢」,念念莞尔,「给戚尚坤的锦囊,是让他今日出去干点活。」 秦渊如想说的不是这个,但念念提起,他就也老实听着。 「唔」,掌中薄纸干透了,念念将纸递给冬梅,冬梅看了看,折了几下,塞进怀里便走了。 冬梅出门,秦南风也跟着后面走了。 两人动作很快,等秦渊如反应过来的时候,屋中就只剩他和念念二人了。 念念继续道:「昨日提起来安抚民心,想了想,还是最简单的法子最好用,就写了锦囊让他去了。」 「最简单的法子?」秦渊如挑眉 ,「难不成让他去挨家挨户的说『英明神武的戚将军来拯救苍了』?」 秦渊如乐了,「不得给他一笤帚打出来。」 念念没笑,反倒是支着颊侧,悠悠然道:「差不多。」 「啊?」这回换秦渊如不解了,「那可太精彩了!」 秦渊如从不质疑念念的决策,向来都是念念说一他不二的。 不过他试想了一下画面,竟有点摩拳擦掌想看热闹的心了。 念念将毛笔收好在笔挂,「我让他去说书了。」 这回秦渊如是真真切切的笑出声了。 「说书?!」秦渊如乐了好半晌,不过等他收敛笑意后,却悟到这方法竟是出奇的有效。 「厉害」,秦渊如由衷感嘆,「这下不仅能把人凑一堆,而且说书先生说的话,无论离奇还是真实,都能给姓戚的渡一层圣光。」 「就是——」秦渊如嫌弃道,「他不得把自己夸上天了?」 念念抿唇,「所以我刚才写了一篇,让冬梅送过去了,希望他能好好照着念。」 念念露出点担忧的神态,「我也让清清去盯着他了,希望不会出错。」 「即使出错也没关系。」 秦渊如摺扇一拍掌心,「你说这方法是那位沈军师想的不得了!」 秦渊如笑的很是缺德:「这样,有成效了,咱给沈东流算上一功,丢人了,也丢不到咱寇府的头上。不过我觉得,还是丢人的可能性较大。」 念念认同点头。 「——所以锦囊里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广平王秦肃思量再三推出此法,并已飞鸽请沈军师过目,沈军师看后曰善,特请将军行之』。」 念念眨眼,「这样才算丢人也丢不到寇府头上。 「……」 「你啊」,秦渊如一时语塞,少顷又笑了起来。 「你啊」,秦渊如眸光极亮,「还请寇姑娘一定多利用在下,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吶。」 * 三日后。 戚尚坤亲自说书这个事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除了闲散的百姓外,也就寇清清热情地捧了个场。 而至于现场究竟是怎样的—— 念念瞥了一眼和话本先生喋喋不休的戚将军,直觉得昨日的现场情况,可能真的不怎么样。
第117页 念念是一点想打听的想法都没有,她无视了秦南风张张阖阖的嘴,示意冬梅可以让话本先生离开了。 江陵小县比不得中都,没有专门的史官,县志都是寇靖闲暇了亲自写的——戚尚坤只能退而求其次,放弃史官,直寻话本先生。 而话本先生写了半辈子话本,见过最大的官儿是县衙捕快。今儿见着戚将军后,整个人都木了,基本就是戚尚坤说什么他写什么,一笔一划,一个字都不错。 话本先生离开时,戚尚坤还有点意犹未尽,他跟着先生出门,在后面絮絮聒聒地嘱咐:「我说的你记住没有?说书?说书不是重点,我和寇二姑娘相遇才是重点,对,这你就按我说的写……」 「还有那儿别忘了得写成……」 「戚将军,快收了神通吧!」寇清清抓着戚尚坤的衣袖,硬生生把跨出半个门的人拉了回来,「你就让人家自行写罢,快回来。」 戚尚坤郁闷:「他写错了怎么办?」 「他不会写错的」,寇清清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比了比,「两个时辰了,话本先生已经倒背如流了。」 戚尚坤嘿嘿笑了声,「那就行。」 院中终于清净了一会。 几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坐着。 良久,约莫巳时快过了,空中都传来了几声无趣的鸟鸣,这才终有一人出了声。 是秦南风,他道:「秦十来了。」 这一句,不光戚尚坤一脸的不可置信,就连念念都惊讶地挑了挑眉。 「扯呢,我中都营固若金汤,秦十长了翅膀都飞不出来。」戚尚坤抱胸站立,「就赌十两银子——」 下一刻,一团黑影翻墙而下,速度之快令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谁?!」 秦南风率先一动,在黑影扑来的瞬间抵挡回去,黑影一僵,愣是顺势停了下来 秦南风拎着黑影的脖领,将人提到戚尚坤正面前,坦然索要:「十两。」 黑影正是从中都营里逃出来的秦十。 秦十现在的打扮很是狼狈,黑袍破破烂烂的,脸上也一块土一块黑,头髮散乱打结,手上还有说不清是血迹还是什么的结块。 秦渊如蹙了蹙眉,「怎么弄的?」 秦十从中都营出来后,一路上连逃再跑,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好不容易避着人耳目逃进寇府,又被秦南风当众提熘到中都营正主面前。 秦十气的磨牙,直接双手背后抱头,死死抓着秦南风手腕,俨然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样子。 不过倒也轮不上他同归于尽。秦南风索要完银两,便将人拎回来,放到了身后。 秦十安全落地,苦着脸向二人行礼:「秦十参见寇姑娘,王爷。」 秦渊如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弄的?」 这句秦十终于听见了,他道:「回王爷,属下就…就被抓住了,然后寻了许久,才从菜窖里挖道逃走。」 「……」秦渊如无奈,「你稍等两天,本王便去了,何苦受这罪。」 「等不了了!」秦十忽地看了寇姑娘一眼,瞬间又垂下了头,假装无事发生,「——属下太想念王爷了,恨不得立刻就来!」 秦渊如刚舒平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念念把几人的对话全收进了耳朵里,她不动声色的静静坐着,权当不甚在意。 念念认识秦十,上一世没少帮秦渊如打马虎眼的好属下。这秦十和秦南风的表面正经又不一样,属于混球里藏着一本正经。 念念说:「冬梅,带这位去梳洗一下。」 「冬梅?」秦十又愣了一下,他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女子,蓦然回首,沖秦南风道:「这就是你日思夜想你的冬梅姐姐?!那个在你小时候救你一命的——秦南风你手干净吗!再捂我嘴,我咬死你。」 秦南风无情道:「刚才拎你拎脏了。」 他不敢看冬梅疑惑的眸光,躲着人视线,将秦十往里踢了踢:「赶紧洗,臭死了。」 这句话秦十很难反驳,捏着鼻子去了。 院中又是一阵安静。 没了秦十拟出来的鸟鸣,这阵安静比刚才还要静。 许久,戚尚坤才若有所思道:「本将的大营还有漏洞。」 「十两」,秦渊如示意戚尚坤给他打欠条,「一言九鼎。」 若不是寇清清在这,戚尚坤到底得赖个帐。他顿一下,接过春桃递来的纸笔:「你去江陵钱庄取罢。」 戚尚坤写了个大大的戚字,「没带私印,就这样吧。」 「江陵钱庄?「寇清清疑惑了下,「你何时往江陵钱庄存钱了?」 「我没存啊」,戚尚坤双手交叉叠在脑后,眼神戏嚯,「李霄安的地盘,已经查封了,有帐目的都还回去了,剩下无主的充国库——少十两,不碍事的。」 秦渊如忽地想起,他初来江陵时,也往这个钱庄存了一笔银两! 秦渊如眉心跳了跳,终于明白姓戚的在作什么妖。 春桃递来的纸,秦渊如直接挥挥手,「给二姑娘罢。」 寇清清纳闷:「洒家不收嗟来之食。」 「九出十三归」,秦渊如往念念身边靠了靠,「两清了。」 想起来「九出十三归」的出处,寇清清扑哧笑了,她收起欠条,说:「那行,你自由了,六哥。」 秦小六嘆了口气,有点遗憾,「那我岂不是只剩个广平王了。」
第118页 这番论调实在出奇,仿若当个王爷是天底下最了无生趣的事。不过念念明白,当这破王爷确实累他,便在众人不经意间,小声道:「你还可以做六哥哥。」 秦渊如唇角勾起,也小声道:「好。」 秦十梳洗的很快,差不多一炷香就出来了。这天还不暖,秦十裹着湿发,连打了几个寒战。 冬梅想给他个厚衣裳,被秦十连连摆手,愣是给她推到了秦南风旁边。 冬梅说:「冻死你算了。」 秦南风说:「我看行。」 秦十「切」了一声,「秦南风回头你得哭着谢我。」 「……」 春桃跃跃欲试,万分想加入贫嘴的行列,给冬梅姐姐助一把力。 但可惜,清闲的时光总是异常短暂。 寇靖派人传来话,戚家军沈军师到了。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几相对望,都在彼此的眼里看见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 秦渊如最先偏离了念念眸光的注视。 戚尚坤起身,率先向院外行去。 「走罢」,戚尚坤回头看了一眼寇清清,只一下,又转过了头,「解决完李霄安,剩下的再说。」 第59章 韶安 沈东流押着一行人, 走的浩浩荡荡,囚车经过江陵大街,载满了一车的烂菜叶。 沈东流也没能想到, 封城这般久了,百姓手里竟还能剩这老些烂菜叶——就好像专门给李霄安留得似的。 而李霄安坐在囚车里, 双手被铐,身上零零落落沾着好几片黄的发黑的菜叶,他也不动,跟石像似的靠着发愣。 沈东流好心提醒:「快到了。」 李霄安脖颈动了动, 发出一阵咯叽声,他僵直着身体, 一个字也没说。 沈东流嘆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喏, 前面就是奚云楼, 一会路过时, 小心有冤死的孤鬼来抓你。」 这句话终于戳到了李霄安的肺管子,他怒视沈东流,露出一口阴恻恻的牙:「你们都不得好死。」 「行」,沈东流爽快答, 「你先打个样,让我等看看『不得好死』是怎么个死法。」 李霄安又不说话了, 他低下头, 恶狠狠盯着自己的镣铐。 囚车往县衙地牢走, 一路示众走的极慢,快半个时辰才堪堪能把囚车卸下来。 寇靖着规整官服, 立于衙口,见众人行来, 遥遥向马上的沈东流点了点头。 沈东流扬声道:「寇大人久等了。」 「不久,沈军师辛苦。」 「不辛苦」,沈东流袍角一掀,利落下马,快行两步,走到寇靖身边,抱拳行礼,「我家将军给寇大人添麻烦了,还请大人多包涵。」 此一番真的很像家大人给自家小孩请罪,但因沈东流和戚尚坤身份有别,这样一说,非但不唐突,反而显得戚尚坤与寇靖极为亲近了。 寇靖抚抚鬍鬚,不动声色地乐了乐。 这戚尚坤,还真是个会招徕人的。 当年,朝中武将才俊百八十,他愣是选中了文弱书生沈东流。而如今看来,这沈东流的性格真是与其绝佳互补——一个只管利索杀人,一个负责圆滑埋尸。 寇靖在心里捉摸的比喻不算恰当,却又觉得形容的十分生动。他轻咳两声,在沈东流殷切的目光中,算是「包涵」了。 负责押解的皆是戚家军将士,几乎不用衙役沾手,干干脆脆地就把李霄安等人关进了地牢,随后两人一岗,戒备尤为森严。 再几息过后,与寇靖站在一起的,就只剩彬彬有礼沈东流,和一旁守着囚车的近卫了。 沈东流招了招手,近卫没动,反倒是守牢门的将士过来,快速抬走了囚车。 寇靖微笑道:「若天下将士皆如戚家军般有素,必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沈东流拱手:「江南军兵强将勇,亦无往不利。我记得,前些年我军来演练,还被江南军一顿好削。」 这话冠冕堂皇,鬼都不信。 寇靖显然也是不信的,他摇了摇头,苦笑:「前些年?得有十几年了罢,那时候戚将军都还是个不高的小孩儿呢。」 寇靖接着道:「难为你年纪轻轻还知晓这些往事——江南军的确鼎盛过,可如今也落败了,兵不强将不勇,早没了当年气吞山河的架势……若如以往,哪还需戚家军辛苦南下。」 沈东流没有作声。 寇靖也不再纠结江南军到底差在哪,他前行两步,说:「先去寇府坐坐罢。」 沈东流又一次道谢。 两人同行几步,沈东流忽地道:「我家将军——」 「嗯?」寇靖疑惑。 沈东流满面纠结,少顷,才又说道,声音极小:「寇大人,此次下江南的不光我等,还有一位贵客……」 「哪位?」寇靖往他们来路看了看。 沈东流黝黑的面容更黑了,他拧着眉,看着跟牙疼似的。 「是韶安公主。」 寇靖一怔。 下一刻,一直跟在沈东流身边的近卫摘下了兜鍪。 长发散落,露出一张俏丽的脸。 韶安笑道:「都说了,见到尚坤之前,莫要透露本宫身份。」 沈东流敷衍着嗯嗯两声:「怕怠慢公主。」 寇靖行礼:「臣寇靖,参见韶安公主。」 「寇大人不必多礼,常听父皇提起您,说您有治国安民之大才,可惜不愿留在中都,非要来江南。」韶安微微回礼,语气欢快,「不过,寇大人治理有方,江南甚好,等事了了,韶安定要请父皇一同来江南游玩。」
第119页 寇靖要跪,却被沈东流暗暗托住了肩膀。 沈东流语气很淡:「属下要去寇府见将军汇报军情,公主暂住县衙可好?一是可保公主安危,二是——」 韶安蹙眉:「本宫也去寇府,寇大人还能不欢迎本宫不成?」 寇靖纳闷:「怎能不欢迎公主驾临敝府,只怕招待不周。」 沈东流:「……」 看寇大人这意思,是还不知道自家将军心系寇二小姐了?! 考状元都他娘的没这么费劲! 将军他除了行军打仗还会做什么! 大敌当前,沈东流更谨慎了,他不着痕迹地侧身,半个身子挡住寇靖:「公主还是留在县衙罢,出门在外恐有不妥,若是出现闪失,十个沈东流也担待不起。」 「谁要你担待?」韶安转身往衙外走去,「城已如数收復,加之本宫有尚坤保护,谁人能伤到?」 韶安脸颊泛起潮红:「尚坤说过,有他在,便不会让外人伤到本宫一毫。这次本宫偷偷跑来,尚坤一定会明白本宫的心意。」 沈东流再三劝阻仍是无用,他心中烦闷至极,只能请寇大人代为遣人,先去府里知会一声。 而去府里传信的家丁,却不敢把韶安公主的身份抖出来,支吾半天,也只说沈军师携贵客来了。 于是,等院中众人到达正厅时,便正瞧见主座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位身着盔甲的女子。 那女子简单拢着头髮,见到戚尚坤后,甚至来不及放好手中的茶盏,就急急忙忙迎了上来。 「尚坤!」 与此同时,看清女子面容的戚尚坤直接落下了脸,几乎怒吼出来:「沈东流,你人死了?!」 * 一个时辰后。 韶安换上了新衣,束好了髮髻,连首饰都配齐了,叮噹环佩,十分精緻。 她坐在主位,身子偏向戚尚坤所在的一侧,满面娇羞:「尚坤,我冒着风险偷偷来看你,你可开心?」 戚尚坤毫不作声,只当听不见。 韶安知道戚尚坤是冷面小将军,向来不爱与人多话,也不气馁,从怀中掏出枚银簪,温婉笑道:「你看,我还带着它呢。」 她的语气太过熟稔,很难不让人觉得她和戚将军有一腿。 寇清清大抵也是这么觉得的,小脸低低垂着,脸颊苍白。 她十分紧张,手指还攥着衣袖,指尖用力到发青。 寇清清的神态被在场知情众人皆收入眼底——戚尚坤的神色也不好,薄唇直抿成了一条线。 秦渊如眸子微眯,坐姿微倾,半挡在念念身前,面容冷峻,眼尾泛红,看得出也在发疯的边缘。 只有念念,好整以暇地坐立一旁,小口抿着冬梅递来的清茶,茶上漂着一朵熟悉的糖丁花。 戚尚坤的冷漠与决绝,可没人比念念更懂了——蓦然想起上一世的种种,尤其是想起她的傻渊如,念念不由得指尖一滞,短促地喘了一下。 就这一下,飘进秦渊如的耳中,愣是如一道炸雷,炸的他浑身发僵,血液凝滞,额角犯冷。 重劫。 秦渊如在心中骂了几句,强忍不适拼命喘息,想把重劫之症压下去。可不遂他愿,几息下去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重生至今,为这该死的重劫他已费劲心思,若是今日功亏一篑,他真不如就地自戕,免了以后的祸事。 秦渊如心思电转,勐地喘了一下,力道之大却惹得他呛咳一声,他偏头,压住喉间甜腥。 就在这时,一只茶盏悄然出现,秦渊如反应不及,只得张口将茶咽下。 茶入舌间,却没有意想之中的清苦,倒是甜滋滋的,其中还浮着一丝桂花香气。 这是? 他勐地偏头,正对上念念焦急担忧的眸光。 还有些耳目不清,他直愣愣站着,显得十分不精明。 只听念念轻声说:「渊如,你怎么了?」 她又说:「你在为清儿急吗?你放心,戚将军他不会——」 「这是你的茶盏?」秦渊如嗓音嘶哑,愣愣道。 「……」念念突生了慌乱,「你方才,我着急,然后……」 她想把盏夺回,皓腕伸出去,秦渊如却一拐弯,将那盏宝贝似的护在了怀里。 「我的了」,秦渊如重复着,「我的。」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念念压低声量,面容却透着羞赧,她一顿,又极小声道:「你拿走了,我用什么呀?明明一人一盏,你非抢我的,一会韶安公主喝茶了,我干看着么?」 念念偷拽秦渊如衣袖:「快还给我!」 秦渊如还是不动,神情木木的,只是唇角噙着明显的笑意。 念念有些怀疑他是故意的,但韶安公主在上,她不好训斥,只得示意冬梅再拿一盏来。 但没等冬梅离去,秦渊如已伸手拿过他未饮过的茶盏,放到了念念面前。 他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喝我的。 念念蹙眉,「苦。」 秦渊如将盏盖掀起一道窄缝,茶水清澈,里面也浮着一朵糖丁花。 我,不苦。 秦渊如咽喉似如火烧,此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念念姣好的杏目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接过他掌中递来那盏,放到了自己身侧。 秦渊如倾过身子,将半个挺括的肩膀留给念念,锲而不捨地挡住她看向厅内的视线。
第120页 「胡闹。」念念躲在他肩下阴影处,轻声抱怨中却未含恼怒。 他的念念明明不知他身怀重劫,却始终是他的一味解药。 重劫发作,只以她一举,轻而地压下去了。 喉间腥味不復存在,秦渊如背对着人,咧嘴笑了笑。 而这一笑,却正对上戚尚坤不耐的眼神。 戚尚坤皱眉,手底动了动。 你笑屁? 秦渊如不着痕迹的回他。 老子乐意。 沈东流在一旁,正目睹广平王熟练地运用戚家军手势,也是一惊。 沈东流急急比划。 你怎么会这套手势? 秦渊如没理他。 沈东流又比划。 将军,他会咱们的行军手势! 戚尚坤恼他把韶安带来,装看不见。 沈东流左右遭冷视,第一次体会到何为里外不是个人。 沈东流嘆了口气。 他默默地看向还在说不停的韶安,只想问为什么她能有这么多话。 喋喋不休,无穷尽也。 第60章 身份 韶安又自顾自说了一会儿。 她将那枚银簪捏在指尖, 轻轻晃着,通白的簪身直晃人眼。 「尚坤,你何时带我回中都?」韶安笑着, 话音柔婉,「不过, 回去前你一定要带我去吃那家有名的食肆,叫什么来着?」 韶安道:「似是奚云楼?」 她仿若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目光扫向众人,缓缓道:「瞧本宫这记性, 都忘了自己是在寇府里做客了,若是诸位也想品尝美味, 同样欢迎前去。」 「只不过,要先等本宫和尚坤品尝之后」, 韶安微微垂头, 状若娇羞, 「……尚坤他不喜人多。」 韶安又看向戚尚坤道:「我邀请他们来,你会不高兴么,尚坤?」 「炸了」,戚尚坤第一次回应她, 「奚云楼,炸了。」 韶安一愣, 不过很快她又找回了状态, 嗔道:「都怪四哥…李霄安。」 戚尚坤却直截道:「他没炸, 我也不去。」 「我不——」 「公主可要在府里用膳?」 同时刻,念念站起, 款行数步,规矩行礼:「不知敝府有无荣幸, 可留公主一膳?」 其实膳食早安排下去了,只不过为打断戚尚坤说话,念念才又问了一句。 韶安微笑,「好呀。」 念念道:「公主舟车劳顿,是否要先休息一下?府中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可让冬梅带路。」 冬梅自念念身后走出,跪下行礼:「奴婢冬梅,参见公主。」 韶安有些迟疑,她目光垂向戚尚坤,恋恋不捨的。 「臣也有军情禀报」,沈东流前行一步,「需向将军说明。」 「好罢,本宫先去歇息半刻」,韶安将银簪收回怀中,「尚坤,等沈军师汇报完,你要来找我,我在院中等你。」 戚尚坤照旧坐着不动,头也不抬一下。 韶安却在路过他时,想抬手捋捋他的襟领。 但他今日未着盔甲,穿着常服,衣襟规规整整的,何须她理? 戚尚坤两指捏住了韶安的手腕。 不经意间微微用力,引的韶安痛唿一声,「好疼。」 「习武之人,手下没轻没重的」,戚尚坤松开钳制,「别乱碰我。」 韶安只得作罢,「好啦,不碰你啦。」 她继续向外行去,快到厅门,她又驻了足。 「你是何人?」 她面前,正坐一位玄衣男子,男子墨发半束半披,剑眉亮目,俊美非常。明明坐着也难以忽视其挺拔的身姿,可他却大副佝偻着肩颈,眸珠乱瞟,不敢与人对视似的。 直至韶安问他,他才满面瑟缩地仓皇站起,动作之急险些平地摔个跟头。 「……臣,臣叫秦肃,是…是荆州封属的…」 「广平王?」 韶安挑了挑眉,「原来你长这样。」 「说来,你也算是本宫的半个兄长,何必唯唯诺诺,挺起腰来。」 秦渊如依言,微微挺了挺,但还是背塌腰软,煳墙都煳不上。 韶安惋惜,「可惜个好坯子,竟这般上不了台面。」 「我…我」 秦渊如「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韶安彻底失了兴趣,撇了一眼,跟着冬梅出门了。 等韶安人影于众人眼中消失不见,厅内才跟解冻了似的,接二两三响起嘆声。 沈东流不由得感慨:「不是说只有地狱才有修罗场么?今日为何就能见到?」 他又说,「还是寇大人有先见之明,进了府就直接去书房处理事务,不用在这胆战心惊的。」 他再说,「本三元没折在考状元上,差点在这把寿数折完。」 他还想说,却被戚尚坤飞来的镖堵了回去。 「祖宗哎!」沈东流惊险躲过,后背都冒了汗,「你至于杀我灭口吗?!」 沈东流被戚尚坤拽到厅内一侧。 戚尚坤拧着眉,眸光穿过沈东流肩膀,紧盯着情绪不明的寇清清 「韶安是怎么来的?」戚尚坤问。 「还能怎么来,混进戚家军里了。」 戚尚坤眉目冰凉,「怎么可能?」 沈东流吁口气,沉声道,「年节时候,圣上划了一只中都守备军进来,这次下江南负责运送粮草。」
第121页 「韶安混里面来的,帮她混进来的人是守备军副将,已经被我清出戚家军了。」 沈东流忙中偷乐,「其实多来几个韶安,就能把老皇帝的眼线都清出去了。」 「……」戚尚坤的怒火中烧着无可奈何,「老子真他娘服了。」 烦闷令人上火,上火令人口不择言,若不是还想维持他在寇清清面前立下的人设,戚尚坤简直想把门框拆了。 他深唿吸一口,闭了闭眼。 缓和点,戚尚坤又道,「回中都之后,我就请旨来提亲。」 指关节捏的嘎吱响,「晚一个时辰我都不姓戚。」 沈东流从容不迫,「将军啊,你这就属于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儿。」 「人家韶安公主都追到江南来了,满中都都知道圣上的女儿在倒贴,你怎么回绝人家?」 「……」戚尚坤眼神不善,「还能强抢民男不成。」 「嚯,您老也得是民男才成啊?」沈东流无语,「信不信,回去之后,老太爷就得把你五花大绑送进公主府当驸马。」 「那我就不回去了,我跟秦肃一样入赘。」 沈东流往广平王那瞄了一眼,见他正和寇姑娘说着什么,而寇姑娘面容含笑,时不时点点头。 「……他入赘有戏,您可费点劲。」沈东流不动声色地往一旁站站,露出完整的寇清清在戚尚坤的视线中,「而且我觉得二姑娘不一定愿意做小。」 「你睡着了罢?」戚尚坤一掌拍在沈东流胳膊上,示意他天亮了该醒盹了。 沈东流疼得呲牙,「干什么!」 戚尚坤低声怒喝,「入赘还有做小?做小也是我做小罢!」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话,继续怒道:「做什么小!」 他这两声吼吼的不轻,惹得厅中几人皆望向他。 寇清清似是也依稀听到什么「做小」,不可置信地一瞬抬头,眸子通红,转而又低了下去。 戚尚坤:「……」他想解释,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徒然动了动紧抿的薄唇,戚尚坤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他做小,不是让你做小。」念念离小丫头近,把秦渊如偷听后转给她的话,又如数转给了小丫头。 寇清清点了点头,极轻声,「念姐,我明白他的心意——我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攥紧的指尖动了动,「我……」 「你担心什么?」念念注视着她的眸子,神色温柔,「和念姐说。」 「我怕后悔」,清清沉默了会,「我怕数年之后,我会后悔被囚在中都将门,用大半辈子与旁人起争端波澜、勾心斗角。」 「那你怕不怕他朝三暮四?」念念问道。 寇清清摇了摇头,「戚哒不是这样的人。」 秦渊如顺势表忠心,「我也是个无比忠贞的人吶。」 念念抬起一指,指了指一旁,示意秦渊如坐好。 「那就该是他怕」,念念笑道,她拍了拍清清的额顶,「怕你后悔。」 ——可戚尚坤不会让清清后悔,哪怕是被她逼入了死场,也决不会让她后悔。 ——但曾经那时,小丫头大概会后悔有她这么个心毒的姐姐罢。 还好,她重生了。 念念莞尔,不再纠结。 * 秦渊如也被戚尚坤拉走了。 被拉走时,秦渊如一脸的生无可恋。 他道:「我一会就回来。」 戚尚坤道:「你回不来。」 秦渊如还想争论,却被沈东流推着走了。 这一来一回,清清始终垂着头,半点对视的机会都没给戚尚坤。 「别生气了?念姐带你玩去?」念念牵住她的小手,揉了揉,「都攥红了。」 「不去了」,寇清清摇摇头,「韶安公主还在院里客房休息,万一碰上——」 「碰不上,念姐带你出门玩。」 「出门?」清清眸子亮了一下。 念念煞有介事,「五日后,江南里会有一件大事。」 「什么……」清清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江南第一才女评选?!」 念念点头,「左右今日无事,我们出去转转,俗称『踩点』。」 清清一乐,郁闷的心绪终有好转。 「好」,清清站起来,「春桃桃去喊冬梅姐姐,还有六子,我们一起去。」 另一边。 三人于一亭中围坐。 这亭子在寇府最偏僻的角落,常年没甚么人来。他们刚来时,一王爷、一将军、一军师还得亲自拍去三个石凳上的三尺积灰。 「怎么办?」戚尚坤问。 秦渊如不懂,「你拽我来干什么?」 「你坏主意多,你出。」戚尚坤言简意赅。 秦渊如起身要走。 却被另外两人一起拽了回去。 沈东流苦笑,「秦王爷,这个时候就别分彼此了。」 秦渊如知道自己走不了,只得又坐下,一手杵着下巴,挑眉,「本王劝你从良算了。」 戚尚坤说:「我会拉你同归于尽,别忘了秦廉卫怎么死的。」 秦渊如:「……」 他望向沈东流,「不都说三元是百年不遇的绝世天才,怎么也梏住了?」 「那是公主!圣上唯一的公主,当眼珠子疼的,你看哪个皇亲国戚的能想下江南就下江南,也就韶安,想来就有人护着来。」
第122页 沈东流身心俱疲,「偏偏又看上了我们军中有名的大铁树,如今追到眼前,是公主的名节都舍了。」 「你怎么不说我的名节呢?」戚尚坤抱胸,「我的名节就不重要了?」 沈东流摊手,「你看我们将军,在这一方面,是一点人话都不会说。」 ——他从不在乎我的情意,不珍重我捧到他面前的心,甚至堂而皇之,毫不费力地就撕毁我所有的、所有的自尊。 上一世寇姑娘泣珠呕血的话,忽地响在秦渊如耳中,他微微阖目,心疼的胸口发闷。而他愈想,就愈像有柄大锤,一下一下,敲得他透不过气,心口隐有发木。 他真的,想杀了戚尚坤。 这个念头一直存在,从上一世,到这一世。 他搭在膝间的手微微蜷缩,藏着无人发现的隐忍。他想闭眼,想平復汹涌不停的情绪,想恢復冷静,想克制。 可很难做到,秦渊如微阖的眸子睁开,瞳中满是血丝。 他离戚尚坤很近,只需咽喉处一击,一击就可以毙他命,而沈东流是文人,反应定不及,他只需要—— 秦渊如摸向靴间藏好的匕首。 而匕首柄处冰凉的手感,竟激的他一惊。 他不能。 秦渊如早已空白的大脑中忽地闪过念念的身影。那道身影不再穿着素白染血的衣裳,而是带着浓淡适宜的华彩,甚至在冲着他温柔浅笑。 ——渊如,不是说要带着我活下去么。 秦渊如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可虚幻中他的眸子却连眨一下都捨不得。 住手,秦肃。 逞一时之快只会后患无穷。 别忘了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极艰难的,那匕首上仿若有无穷手在强拉他的手指,可他还是一点一点的离去,直至彻底松开。 唿—— 秦渊如喘了一口气,他紧紧握拳,才发现额角全是冷汗。 一旁,沈东流还在陈述他家将军的「罪证」。 「之前,还有太傅的侄孙女,黄老太傅都七十六了,愣是拄着拐到戚府说媒,给戚伯吓得魂都要没了,而将军呢,面都不照。」 「还有那谁,礼部尚书的千金,小姑娘是王妃的人选,也非得找将军,这不是么,礼部尚书都要罔顾礼法了,也没让我家将军垂青。」 「你考状元用嘴考的是罢」,戚尚坤不满,「你能不能先拿主意把韶安轰走?」 一阵静谧。 戚尚坤一拍石桌,「都没主意,那就按我的方法来,我现在就把韶安捆了送回中都。」 「你为什么不提亲?」 秦渊如半眯着眼,让人瞧不见他眸中的血红。 「上次回中都匆匆忙忙,还没来得及准备,三书六礼这些,一个没有」,戚尚坤也是郁闷,「早知如此,我放下李霄安不抓,也得备齐了再上路。」 沈东流嘆曰:「何必当初。」 三人围坐小半个时辰,一点用没有。 而此时,冬梅小跑着来了。 她应该是找了几人许久,气喘吁吁的,直到寻到了,也急急喘了好一阵,才堪堪开口:「见过王爷,戚将军,沈军师…您们怎么躲这来了。」 冬梅将手中一个锦囊递送到石桌上,「大小姐让我送完公主回房,就来将锦囊交给戚将军看,可我找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到您。」 寇姑娘的锦囊总是让戚尚坤心生畏惧,可这一次却如救命稻草般,惹得他眸子都亮了。 他刚要拆,只听冬梅又道:「给秦王爷也看看,我家大小姐说,不给他看他总要闹。」 秦渊如:「……来。」 给他看看也行。 第61章 才女 「——不日江南第一才女评选, 可邀公主来观礼,礼毕,同返中都, 言公主深明大义,敢入乱江南, 抚民心。」 什么都能被她利用来抚民心,这个寇念念竟把民心看得这样重? 戚尚坤心里嘀咕几句,又觉得这招竟然真的还不错。 倒是沈东流,不遮不掩, 耍着羽扇在掌心里转了个圈,「寇姑娘好生聪慧, 如今看,她只怕是早早就料到了, 哎, 江南第一才女何必再选?魁首舍寇姑娘其谁?」 下一刻, 沈东流价值不菲的羽扇就到了别人的手里。 再下一刻,只听「撕拉」几声、「嘎嘣」两声,沈东流来不及夺回的羽扇扇骨,已经拦腰碎成了几段。 「这是羊脂白玉的扇骨!」 沈东流心痛欲绝, 「……还有我的上等孔雀翎。」 秦渊如指尖还有生掰白玉骨时压出的红痕,他冷笑一声, 「让你嘴欠。」 沈三元和秦渊如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 除却上次求秦渊如去救他家将军外, 基本无甚交集,这会儿一闹, 反倒是多了点人气儿。 沈东流撇嘴,「不就你先认识的人家寇姑娘, 得意什么?」 「废话,老子都把命扔了,这一世就得我先认识念念!」秦渊如肺火燎原,差不多是吼出来的。 「什么这一世那一世的」,沈东流一手握拳,捶捶另一手掌心,「没看出来啊秦王爷,你这讲起话来还酸熘熘的。」 不知怎的,许是「重生」一秘积压在心里太久,压的他既沉重又兴奋,犹如困兽笼中,一边惧怕到浑身战慄,一边又不住舐爪,妄想与铁笼子抵死相拼。
第123页 他突兀地想,要是把一切都讲出来,他是不是就真的高兴了? 把所有人上一世的结局都说出来,还要告诉他们,这一世也逃不了,都得陪着他再发疯。 「都得疯。」 秦渊如忽地笑了。 这笑不同往常,无嘲无讽,甚至带着些许漠然。 他说,「沈军师,你知道寇姑娘和寇念念的区别吗?」 秦渊如的理智似有似无,如绷紧的弦,弦尚在,却也濒临崩断的边缘。 这点冷硬的紧绷感,令他一举一动都带了阴沉的气势。 「什么?」沈东流纳罕,「这哪有区别。」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发疯了,秦渊如微阖着眼想。 他从荆州回来至今,也就发过这么两次疯——发疯次数不多,值得表扬。 秦渊如难得地夸夸自己。 而沈东流目露的疑惑还映在他眼底 ,秦渊如抿唇,阖上了愈发沉重的眼睑。 「寇姑娘……不是我的」,秦渊如艰难的说,他的手搭在石桌上,无意识地比划着名,「她喜欢别人,是别人的,所以我只能帮她,帮她得到那个人,哪怕是刀山火海、地狱轮迴,我也要去。」 沈东流突然咳了两声,顿了一下,少顷又接话道:「寇姑娘喜欢谁。」 「管你屁事」,秦渊如暴躁回应,「你就知道有这么个蠢东西在就行了。」 秦渊如压根不想睁眼,因为「蠢东西」还正坐在他的斜对面,冥思苦想着怎么把韶安轰走。 静了一会,紧接着是衣裳擦动的声音。 沈东流又咳了一声,「……这风大,我换个位置坐。」 秦渊如闭着眼想,换吧,你坐亭子顶上都行。 「那寇念念呢?」沈东流问。 「念念——」秦渊如念叨着这两个字,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几息之后,连方才的火气都消失殆尽。 他温和且热络地道,「念念,是我的。」 在沈东流眼里,这位广平王简直就像是风寒不退时说的胡话。 因为他说,「我重活一世,赶在那蠢东西前混在念念身边,跟着她、守着她,让她心悦于我,不再慕恋他处。」 沈东流「啊」了一声。 秦渊如无知无觉,自顾自地说:「我自私至极,绝不允许任何人的痴想,这是我死生两世的奢盼,是我数百成千日夜里的妄想,是我的魔障。」 「所以」,秦渊如蓦然睁眼,双眸微沉,眼底有极凶的戾气闪过,「你敢——」 剎那间,秦渊如的瞳孔勐然收缩,眼底涌出一层不曾出现过的惊慌失措。 他几乎是惶急的起身,动作慌乱不堪,心跳如雷,被石凳绊的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响,秦渊如狠狠地撞在亭柱之上,巨大的冲撞力令他一瞬间苍白了脸色。 特别疼,但疼不足惜。 他似是忘了怎么表达才算虔诚,只能静静站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被他咬到发青发白,皓齿尖锐,刻进唇肉,勾出一点腥红之色。 煞白的面容色如死灰,几滴红血顺着齿咬处渗出,秦渊如无知无觉,眸光紧紧盯着面前默坐之人。 本应该是沈东流坐在那里的,怎么会换了人?! 又怎么会人来了,他却不知道?! 秦渊如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活鬼,四肢百骸泛着可怖的凉意,冷的他嵴骨犯疼,经脉若断。他想动一动,勉强做点什么,可此时浑身发僵,如同被冷铁锁链死死束缚,连喘气都要不能了。 微微低头,秦渊如竭力平静,克制着胸腔中翻涌不休的挣扎与恐惧。 但他一贯的精湛演技,终于露了再藏不住的马脚,秦渊如深深吸气,想克制住自己发抖的软腭。 「……」 他发不出声音。 秦渊如的薄唇徒然翕动,却又是一段死一样的寂静。 他果断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这一下很重,重的在场众人都是一震。 「你做什么?」 坐在沈东流之前的位置上,念念蹙眉问道。 眼见着秦渊如唇角四周皆激起红痕,念念有些急,「你疯了?」 渊如的疯劲儿怎么又上来了? 念念匆匆站起,想让冬梅去取冷井水来,可她甫一动,秦渊如便又是一绊。 差点又要摔倒。 念念不敢动了,她拧着眉,尽量温声道:「站着别动。」 秦渊如哑着嗓子,声音里是清晰可闻的沙沙声,「别赶我走……求求你,念念,别赶我走。」 他的不安与忐忑几乎化成实形。 「我刚才都是乱说的……我骗沈东流的,逗他玩呢。」秦渊如侧过脸,慌乱无措,喉咙间甚至带了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哽咽,「你不会信的,对不对?」 秦渊如硬撑着笑道,「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罢了。」 他的笑容实在牵强,是连旁人看了都得摇头的程度。 戚尚坤正从贼熘熘的琢磨中缓过神来,见此情景,愣了一下,下意识说:「嚯,笑成这样,你偷东西终于被抓了?」 沈东流左看看、右看看,赶紧使了几个眼色。 戚尚坤心领神会,「偷寇姑娘的东西了?快还给人家,你个登徒子。」 沈东流连「嘘」两声,小声劝阻,「祖宗,您可慎言。」
第124页 戚尚坤挑眉,不以为意,「那是怎么了?说来给本将军解解闷。」 放在平时,就这几句打诨,少说也得被秦渊如结结实实地回怼一顿。而现下,秦渊如却愣的像块石头,僵硬的眸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与其管他怎么了,不如先管好你自己」,念念对戚尚坤毫无耐心,冷冷道,「再多一个字,烂摊子自己收拾。」 不言而喻的烂摊子,是戚将军时下的心腹大患,他不敢再多话,紧忙比划个封口的动作。 比完,他又接了几个手势,意思是想离开此处,去找寇清清讲明方才的事。 沈东流颔首,刚想解释一下自家将军的意思,却听到寇姑娘已经在讲了。 「方才出门了小半个时辰,清儿累了已经去休息了,莫要打扰她,晚些时候再说,事到如今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沈东流迟疑,「寇姑娘竟然也看得懂我军的手令?」 沈东流又看向秦渊如,「广平王也熟知?」 他大惑不解,「怎么可能,我戚家军的手令从未外泄过,你们到底是怎么——」 「猜的罢了,戚将军大驾寇府,除了为我妹妹,拢共没为第二件事的了。」 念念谈谈道:「至于秦王爷如何得知,与其问他,不如排查军里是否有人酒后胡言,泄露了基本手令律。」 戚家军的手令设置,有基础的令律,其余手势均是在令律的基础上延伸。上一世念念弃府逃离,也正是偶然听到有军中之人酒后谈论令律,记下后,不日便思索出了大部分手令。 那时的戚家军已不够纯粹,半军的人几乎都是圣上派下的,鱼龙混杂,即便军纪再严,也有人仗着背后靠山,敢在行军时胡作非为。 可有人敢在严肃的军纪中无法无天,就有人想在恣意的胡闹中坚守一定的底线——戚家军的行军手令兹事体大,念念仅为以防万一而教给了秦肃。 她只想着,或许这些手势能在将来某时救秦肃一命。 可惜,到底还是没用上。 念念短暂的失神瞬息即逝,她垂下眸子,「手令律的事不必急切,令律虽固定,手令却可以千变万化,我不信贵军中只这一套。」 既然被点透了,沈东流也不装了,嘿嘿一乐,「本想着套出些东西,却还是被寇姑娘看清了……看来那时花灯初见,也是寇姑娘安排好的了 。」 花灯。 念念怔了一下。 她看向身旁不远处半疯不疯的秦渊如,回想起这段时间里所经所歷的种种细节。 念念嘆了口气,「这点,我也没有想到。」 「初时,惊讶异常的又何止你,我也惊悸不宁了良久,但想来,许就是老天垂怜我了。」 沈东流客客气气,「寇姑娘言重了,清剿逆贼是我等职责所在,若是不清不剿,反是尸位素餐了。」 念念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沈东流又闲话了几句,不过他明眼色,知道该走了。 念念也不理他,眸光只盯着秦渊如的方向,一字一句道,「静下来。」 在戚尚坤和沈东流的告辞声中,念念又道,「别再欺负自己了。」 她缓缓起身,走过去,拉过秦渊如背后的手,一指一指轻轻掰开。 掌心的半月状血印十分明显,念念轻轻唿唿,将秦渊如的手掌捧在自己的手心。 她看着那段熟悉的掌纹,眸底瀰漫收不回的雾气。 念念仰眸,眼中竟含了祈望。 她面容平静,声音里却带着委屈的轻颤:「可以……可以让我抱抱你嘛?」 冬梅转过了身。 秦渊滞涩脖颈微动,他似是不可置信。 念念轻轻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额头抵在他汹涌的心口。 「你不恨我——」 念念小声道,「太好了,世间第一好。」 她埋在秦渊如宽厚的怀里,轻轻带有哽咽的喘息。 秦渊如才似有了知觉,手臂缓抬,温柔地拍着念念的后背。 他嘶哑着喉咙,「你不生我的气。」 「生」,念念闷闷的,「你应该再早些告诉我 。」 念念环的紧了些,「秦肃,秦肃。」 秦渊如嗯了两声。 「我好想你啊,秦肃。」念念道。 第62章 心意 许久之后。 秦渊如终于回过神来, 他手腕轻动,将人狠狠搂在了怀里。 两世,他第一次离他的念念这般近。 「念念——」秦渊如埋在念念细白的颈间, 唿吸着独属于她的清隽气息,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念念莞尔,拍着他低垂的后颈。 「怕什么?不怕。」 秦渊如闷声道:「怕你跟上次一样,这辈子再也不理我了。」 「上次?」这回换念念怔愣了, 她眨了眨还泛着红的眼眸,「我何时要一辈子不理你了?」 「建元十六年九月廿一戌时三刻多一点。」秦渊如几乎没有思考, 脱口而出,说完他才又觉得不妥似的, 补充道, 「……也是你问, 我才突然想起来的。」 念念摇摇头,还是没想起来,「可我想不起具体发生什么了,你讲讲?」 「我也忘了其实」, 秦渊如睁眼说瞎话,「大概就是那次——在承州, 我用短弩把戚尚坤的手臂打穿了, 回来你就…就不高兴了 , 然后在屋里不出来,不吃不喝的, 就干巴巴坐着。」
第125页 「我知道错了」,秦渊如顿了一下, 「我当时就想着回承州,让戚尚坤也给我一弩,这样我俩扯平,你也就不生气了。」 秦渊如声音竟然还带着懊恼,「但当时正是难得的胜仗,全军都在休整,十几个将士还在府里庆祝,我实在走不开。」 他嘆了一口气,「我便只能在你院里守着,想等着你气消了,愿意见我了,我再受打受罚,绝无二话。」 念念想起来这个事情了,环着秦渊如腰间的小臂微微一紧。 秦渊如大致也感受了不同,搭着的手不着痕迹地蜷缩了下。 不过很快,两人都镇静了下来。 秦渊如笑道:「我知道你生气,却不会真的打我罚我。」 念念耳边还响着秦渊如的轻缓的声音,心里极突兀地不好受起来。 她记起来,那时她的确在生气,可原因却绝不在戚尚坤——她甚至都是到此时此刻了,才知道戚尚坤在当年受了严重的贯穿伤。 念念问:「我经常生气吗?」 「没有」,秦渊如点头,「只有跟戚尚坤有关系的,你才会生气。」 「那你为什么点头?」颈间传来轻微痒意,念念下意识躲了躲,可秦渊如温热的唿吸并没有放过她,寸寸紧追,半厘不舍。 念念不自然地红了耳垂。 那处耳垂红的极为明显,映在念念白皙的面颊上,更显得诱人。 秦渊如喉间几滚,不由得咽咽口水。 他终于肯略微抬头,给怀中人留些喘息的距离。 念念也单指伸出,顶着他挺括的肩头,将他轻轻往后推了推。 连推好几下,秦渊如才总算是肯透些光进到二人中间来。 秦渊如笑吟吟地说:「其实我知道,平常惹你时,你大多都不会与我一般见识,有时候斥我两句,也不凶,都很温柔的。」 他笑的很真诚,眉心舒展,眸底清明,唇角弯起,看起来诚心诚意。 念念便问,「所以『我一辈子不理你』只是因为戚尚坤吗?」 念念的神色尤为自若,秦渊如一时拿不准她是否想起来那时之事。 但有些事,不说,就是他一生一世的梦魇。 其实,换作上一世之时,这事于他而言不亚于酷刑,是把他抽筋扒皮放油锅里滚,他都不愿意再去回想的——可重生如今,也不知是他矫情了,还是因为念念的心属改变,让他高兴的忘乎所以了,他竟然…竟然想主动把这魇取出来,抖落抖落,给他的念念看。 给念念看,让念念知道他的害怕,让念念……心疼他。 秦渊如微微笑着,「不是。」 他握着念念的腕骨,将她的手压在自己的心脏之上。 砰,砰。 经脉有力,即使隔着一层皮肉,仍震的念念心如擂鼓。 秦渊如说,「念念,那次,是我打碎了你的窗棂——」 「你在屋里,我在院外,我不小心着道,神志不清,就跟条疯狗一样。」 「我不记得当时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清醒过来时,只看到秦南风死命的制着我。」 「我那时双臂脱臼,可手里还攥着你窗棂的碎屑,我不敢看你,可也忍不住偷偷看你。」 「我从破碎的窗子往里望」,秦渊如急促的喘了口气,「见你面色苍白,躲在一隅,手里抓着碎瓷片,抵着自己的咽喉。」 「……」秦渊如不自觉地收紧指骨,握着念念的手背,隐隐用力。 「我发过誓,永生永世不会让你怕我,但那次,我没有做到。」 秦渊如喉中苦涩,有些不想再说,但他死死咬着下唇,强行让自己开口。 「……那次是我逾矩太多,我不敢见你,你也不愿见我,很久,我记得,真的很久……」 「很久,你都不愿与我说话。」 他重复了三遍「很久」。 「我当时就在想,哪怕你指着鼻子骂我呢,哪怕你拿把刀砍死我呢,我都是开心的,可我最怕的,就是你不理我。」 「你不理我,我不如去死。」秦渊如喃喃道。 「我…不会不理你」,念念此刻终于瞭然他心里的结,抬手捋捋他垂落的一缕鬓髮,「那时候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我……我好像也十分笃定,你不会伤害我。」 念念郑重着眸光,极认真地与他的躲闪对视,「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记着,清楚地记得,不管我是作为你的谋士,亦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你的话,我都有牢牢记得。」 秦渊如点头,目光热切,「可你不普通。」 秦渊如的重点永远会在不经意间跑偏,念念想笑,却还是正色道:「秦南风八成是没告诉你,那块碎瓷片是他隔窗扔给我的。」 「什么?」秦渊如怀疑自己没听清,他偏偏头,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我当时的确是惊到了,可也到不了恐慌的地步」,念念手心翻转,与秦渊如的掌心相抵,「你当时只顾着喊『我一定会给寇姑娘敬送上戚尚坤,寇姑娘等着我,秦肃一定不会辜负你』,其余的倒是半个字没有。」 「我正在看书,只以为你是吃醉了,便想敷衍你两句就算了,没成想,你却开始拆我的窗棂。」 念念扣住了他的十指,「拆的满手都是血……秦南风在后面拽着你,我不让他拽,他却说,若是让你伤到我了,你清醒后只怕会当即自裁。」
第126页 「秦南风不算靠谱,可我也不敢赌,只好听他的,躲到角落,再由着他打碎窗边瓷器,拿了一片碎瓷给我。」 「他让我用碎瓷片割伤你,这样你清醒后,才不会再惩戒自己,但我——我没捨得。」后几个字念念说的很慢,她怕秦渊如没听清,又一字一字道,「我不捨得了。」 秦渊如则若刚能听得懂话的孩童一样,眸光一错不错,紧紧盯着人微红的唇瓣,生怕落下了哪个重要的字节。 「我迟迟不愿下手,秦南风只能折了你的双腕,梏着你,才让你渐渐冷静下来。」念念微微垂头,遮住眼底的暗淡,「……疼不疼?」 秦渊如摇头,「忘了,但大抵是不疼的。」 「可我记得,当时——」秦渊如托着念念的手背,将她细嫩的指尖抵在自己的咽喉处。 念念明白他动作的意思,她停顿了下,「……我不知道怎么才好,那个情景之下,我只能下意识的……」 念念羽睫颤动,「渊如,我——对你不住。」 「我只是随意一举,万没成想竟惹你心绪不宁至今,我——」念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静静偏过头,想藏住眸中浮起的雾气。 「太好了」,秦渊如笑道,「太好了!」 秦渊如一点一点摩挲着念念的指尖,「我真的,天下第一等的好运。」 他目光是掩不住的欣喜,看向念念时,喜悦满的都要溢出来。 念念却难与他一同欢喜。 她道:「那日看花灯回来,也是此事使然吗?」 秦渊如笑答:「怎么会。」 「骗人」,念念轻打他的肩膀,「为什么不问我,问我当时的情况?」 「我怎么敢想,你也是重生的……」秦渊如这下说的坦然又诚挚,「我更不敢想,有生一日我心心念念的寇姑娘竟会心悦于我。」 秦渊如低头,抵着念念的额尖,「若是有人告诉我,我能有如今的幸事,我甘愿把头砍下来给他当蹴鞠踢——」 「万万别」,这场景明明严肃的令人揪心,念念还是被哄的笑了。她点点秦渊如弧线完美的下颌,笑说:「那我如今岂不是顶个球在脑袋上?」 秦渊如笑了许多声,简直要把这两世积攒的笑意全部笑光,少顷,他才略微沙哑地道:「谢谢。」 秦渊如对她说过许多感谢的话,谢她帮他筹谋大事,谢她助他战成役胜……很多,多到念念都要记不清了。 但她说过什么呢? 她大都是沉默的、是不言不语的、是永远不敢与他炙热的眸光对视的,甚至是不敢将真相和盘托出的。 她胆怯又自私,她配不上渊如的一声「谢谢」。 可她贪求又不足,却想着要完完整整的与面前这人共度余生。 念念一直带着柔柔的笑意,比静湖的涟漪还要平和。 须臾而已,她已做好了全部的决定。 冬梅听到了唤她的声音,从十几步远外挥了挥手,秦渊如也跟着,招了招手。 冬梅的表情是高兴的,而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开心的原因,就那么弯着眼睛在笑。 冬梅慢慢地跟在两人之后。 秦渊如本想牵着念念的衣袖,可念念先他一步,葱白如玉的手指勾住了他纠结的指腹。 「别急,还有许多事情,我们回去再说」,念念道。 「嗯,不急。」秦渊如应道。 第63章 对言 「这个, 就是我要给你看的。」 寇大人还在书房里侧的书案上埋头看着公文,听见门口有响声,匆匆抬头一瞥, 又低头修改起来。 毫不刻意地,念念取走了书架上的几本书, 摞在一起托着,向寇大人挥挥手,出了书房的门。 书房门外数步远的粗树后,藏着鬼鬼祟祟的秦渊如——他生怕寇大人看见他, 因此躲的极仔细,衣袍袖角都裹在掌心, 半点纰漏都不出。 念念绕至树后,站在人身前, 指尖一翻, 便将夹在书页中的精薄字条抽了出来。 「这个」, 念念又重复了一遍,「就是我要给你看的。」 她将字条倒扣在手心,秦渊如只能依稀看见些洇出来的墨迹。 他毫不在意,只瞅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小声问道,「这是什么?」 念念缓慢且轻地将字条翻过来, 展露出几乎是催命符的字迹。 「秦肃, 不可留——」 「寇大人与我携手, 除之?」 「这个?」秦渊如蹙了蹙眉。 即使做了许多准备,也宽慰自己良久, 可事到临头,念念还是生出了妄想逃避的念头。 她镇静了下, 突生了些后悔。 「是我偶然在爹的书房看见的,我上一世从未见过这个。」念念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容回应,「我可以发誓,若我此前见过此信,我甘愿——」 秦渊如果断捏住了念念的脸颊。 他声音里都带着慌:「呸呸呸,呸呸呸!」 秦渊如小心翼翼地松了一点力道,「不胡说,我就放开。」 他生怕念念再说些有的没的,赶紧说道:「这个无碍的,你莫要再说些坏话给自己!」 念念:「……你先松开。」 感受着指尖柔软光滑的肌肤,秦渊如一时没捨得撒手,但眼瞅着他家念念伸手来掰了,秦渊如这才略带惋惜地放开了手。
第127页 「真的」,秦渊如讪讪一笑,「不骗你,我真的不在意。」 「这要了你的命!」念念有些急,「秦肃,你分清楚些!这字条,是周仲怀写给我爹的,而我爹藏在书房里不知多久了!可能是几月前才出现的,也甚至可能是新朝初立时,它就已经出现在这,只等着有朝一日来索你的命!」 「你真的是——憨包!」忽地,念念一下打在了秦渊如胸膛,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我让你好好呆在荆州,你为什么要来?就像我那时,我那时明明要你别去!」 念念紧紧咬着唇瓣,苍白几颤,泪珠儿夹在极红的眼尾不住滚落。 太狼狈了。 她明明强忍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可以轻松躲过瀰漫在胸腔的酸楚,可面对秦渊如故作轻快的神情时,她还是忍不住了。 忍不住替他委屈,为他难过。 念念微微低下头,露出脆弱的后颈,她想说话,可先塌下去的是她硬挺的肩膀,先不成声的是她哽咽的声音。 「我甚至不想告诉你,我害怕你会厌恶我、恨我、一辈子与我再无交集,但我……捨不得」,念念竭力把破碎的气音拼成完整的字句,「两世了,秦肃,你不能再死的不明不白了。」 「上一世,我自私、歹毒,我只想着自己!我怨恨戚尚坤不肯要我,恼恨清儿辜负背离我,我恨他们,所以我要报仇。」念念紧紧攥着拳,指尖处隐隐泛白。 「但你呢,你与他们无冤无仇,却被我要挟着,来陪我淌这趟有去无回的浑水!」 「你太傻了,明明我那时…那时心里都没你」,念念闭着眸子,急急喘着,「可后来,我心里有你了,你却已经……不要我了。」 秦渊如心里疼惜至极,将念念搂在了怀里。 他搂的很重,微凉坚实的怀抱让让念念微微颤慄的身体缓缓平静下来。 秦渊如颌角牴着人的额尖,心里叫嚣着想把人揉进自己的骨血。 但他没有说话,默默听着。 「最后那一战,你身死在琅州——秦肃,我当时要疯了。」 念念紧紧拽着秦渊如的衣襟,略糙的布料磨红了她的指骨:「我不相信你会死,我找秦南风,找秦十,找你军下的所有人,我让他们带我去见你……我不敢信,你会真的抛下我。」 念念这两辈子,从未说过如此多陈情的话,她竭力遏制,想让自己冷静,可换来的,却是更剧烈的呜咽。 「秦肃,你那时候真的死了。」 念念道,「而到那时,我才突然发现,没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我再也找不到终点了——」 「……所以你放过了他们」,秦渊如安抚着念念颤慄的肩头,温声说,「对吗?」 「可是没人放过你」,念念不敢看他,低着头说 ,「我只以为是我害死了你,可如今才知道,有那么多人都藏在暗中,觊觎着你的性命。」 秦渊如轻笑了两声。 他抬手,揉了揉念念的发顶,「念念,我真的好喜欢你。」 秦渊突如其来的一句告白,并没有惹起念念的在意,她还是絮絮地,说着上一世来不及说的话。 「所以让我来补偿你好不好?」 念念紧紧牵着秦渊如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们一起活下去,活到白头。」 「好。」秦渊如温声答道。 而在念念看不到地方,是秦渊如张了又阖起的薄唇。 少顷,秦渊如才斟酌好似的,轻而缓地道:「我也有一事与你讲,琅州,我是故意的。」 「念念,我的死并非意外,我不怪旁人,更怪不到你身上。」 「上一世,我不知深浅轻重,以为只要我想、用尽全力去争的,就一定能得到」,秦渊如笑道,「我一直是这么想那皇位的,可却从未这般想过你。」 「復国,是我难以反抗的身世命运,陪你,却是唯一的、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 「不知多少次,我竭尽心力祈求上苍的垂怜,求他赐我一死,让我不必再面对那如附骨之疽的復国大业。可无数个日夜里睁眼,我仍然卑微地活着,喘着令人厌恶的、活人的气息。」 「可后来,我竟遇见了你。」 秦渊如尾音微扬,「我太高兴了,那些时日我想了许多!我想了我要怎么逃离秦府、摆脱身世,我也想了,怎么诓你同我离开江南,去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甚至想好了,以后我们成亲,给孩儿起什么名字。」 「…什么…孩儿?」念念眸光呆滞。 「咳」,秦渊如不敢看她,只敢继续说道 ,「人太得意了,就会忘形。」 「我的忘形,是明知不可行而行。」 他微微嘆气,「我想,琅州若是胜了,我便能用江南十九城做筹码,要戚尚坤解衣卸甲,再不得入沙场。」 「没了戚将军的名号,戚尚坤还能有什么傲骨?骨节松动,自然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他如是说着。 「可兵戈临头,我却改了主意。」 「你说你自私」,秦渊如双手捧住念念的脸颊,与她闪躲的眸光对视。 秦渊如目光灼灼,眸底深处的爱意与偏执如成实质,「最自私的是我才对——那时我想,我若是死了,念念就一辈子都要记得我了。」 「无论戚尚坤占据多少,你的心里总有我的一席之地,哪怕很小,也是独属于秦肃的,是戚尚坤绝无法染指的。」
第128页 念念勐地睁大眼睛。 秦渊如目光一掠,神情带了些念念从未见过的慵懒。 他说:「傻念念,我可从未说,我是个好人。」 他将念念手中精薄的纸条取走,攥在掌心,五指合拢,满满捻成碎屑。 有风拂过,秦渊如张开手掌,任碎屑飞远,「所以,我赢了。」 「一条命,换你心悦于我」,秦渊如快笑出了声,「我值透了。」 「……」念念好气又好笑,兀然觉得她苦苦纠结良久的东西,在秦渊如这里竟比不上她的真心。 行罢,一颗真心罢了,早给晚给都是给了。 念念终于不再纠结,她胡乱地擦擦眼尾,却被秦渊如一手捉住手腕,揣进了怀里。 她两手裹在温暖的衣襟中,眼角处是秦渊如带着点余温的薄唇。 他动作很轻,轻到念念来不及反应。 秦渊如一沾即离,佯装无辜地抿抿唇角。 「你…」这位登徒子实在过分可怜,念念光顾着心疼了,哪捨得斥责他。 她静默少顷,最终还是勾了勾手指。 秦渊如以为念念要动手,乖巧凑过去挨打。 谁知,却是温凉轻触。 念念薄红笼罩,向后连错几步,半晌才缓过来,喃喃着:「真是逾矩。」 上一世她追着戚尚坤跑,从未在乎过这些束缚女子的琐碎东西,可如今心上人在前,念念却忍不住忸怩起来。 其实也算不上忸怩,只是她想亲近渊如,却又有面对心上人时,掩抑不住的难为情。 但好在,秦渊如比她更扭捏。 浅尝辄止之下,秦渊如唿吸都乱了。 他一会儿微微屏息,一会儿又偏头大喘,一息一喘,简直像暑夏里躲阴的小犬。 秦渊如也发觉了,他尽力稳住唿吸次数,故作镇定,强装淡然:「嗯…嗯,不错,本…本王喜欢。」 在念念面前,秦渊如自称本王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偶来一句,更显得他傻透了。 「哎」秦渊如不由得嘆道:「我真像个呆子。」 「过誉了,秦王爷」,念念忍不住揶揄他,「快把『像』去了罢。」 秦渊如眉弓弯起,笑了半天。 念念看着他笑,晶亮的眸子里全是他的倒影。 笑了许久,秦渊如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十分不经意地提道:「对了,念念,我二日后还需回荆州一趟。」 念念不解,问道:「还有何事?」 秦渊如不躲不闪,坦然笑道:「当然是取我的家当来。」 取家当的后续,便是提亲了罢。 念念小声地「哦」道:「那你快去快回。」 「好」,秦渊如应承,「我还要看你选上江南第一才女呢。」 「虚名而已,何必在意?」念念笑道,「谁在乎它呢。」 「尤其在乎」,秦渊如抱胸站立,「方山还有他侄子,叫方什么来着?」 「…」念念嘆气,「我就不该同你说。」 上一世,念念曾与秦渊如提过此事,这事里不仅含着方山的作死,更含着与戚尚坤的初见。 以秦渊如记仇的性子,就差把这事默写出来早晚诵读了。 秦渊如冷哼一声:「不管叫啥,我让他觍着脸来,横着滚出去。」 「好好好」,念念无奈,任着他放狠话,「我也记不太清,约莫就是过些日子了。」 每一次的江南第一才女评选都没有固定日子,有时才放出消息,第二天便开始比评——这也是为考验各家女子的真正实力,不给以投机取巧的机会。 上一世就是在这时节,风声出现后的第三、四日,江南数女齐聚,念念夺得魁元。因事有仓促,念念只记得后来事,却也记不清评选日究竟是何日了。 但荆州一去一回,总归是有些紧巴。 念念劝道:「这事不急,我一人亦能轰退他们,你行路留神才是。」 秦渊如点头,「一定。」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 秦渊如眸子一如既往的墨黑,也不知是不是心意相通使他畅快了,浓墨里竟有了点念念看不懂的情绪。 她正欲说点什么,余光里却忽见一家丁向书房飞快跑去。 他跑的极快,几乎带起来一阵风。 他们躲在宽大的树后,家丁跑过时并没有看见他们。 叩叩叩—— 家丁连敲了许多下。 片刻后寇大人来开门,家丁抖着递上书信。 秦渊如眯着眼,遥遥读着寇大人的唇形。 念念奇道:「有什么事?」 秦渊如收回视线,摊摊手,「有点远,看不太清,不过寇大人神色不错,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念念背倚着树干,不好转身,听秦渊如这般道,便放下心来:「过些时候我再去问爹。」 「嗯」,秦渊如说,「有念念在,必然万无一失。」 「去休息一会儿罢」,秦渊如转身,往西院的方向看去,「再不去,他们该着急了。」 第64章 作别 只有一日半, 秦渊如就动身回往荆州。 临行前,他嘱咐念念,要将那枚金铃铛收好。 金铃铛是前朝遗物, 也是秦肃用来调动叛军的虎符。 上一世,秦肃无数次想将金铃铛托给念念, 却总被以各种理由回绝;这一世,机缘巧合与处心积虑的搅和,使金铃铛早早在念念手中。
第129页 而她手握所谓虎符,心中也稳了大半。 秦渊如飞驰的马蹄激起一阵土旋儿, 念念看着他步步行远,抬手挥了挥。 似有所感, 秦渊如蓦然回首,与念念同挥了挥手。 寇清清在一旁笑嘆:「六哥这眼神可真好。」 「他眼神?」念念眉尖一蹙。 「是啊」, 寇清清点点头, 「之前奚云楼一事, 我就发现六哥的目力极好,不过他平常总故意装相,看起来就很——不太康健的样子。」 寇清清牵着念念的一根手指,竖起来, 「六哥此时回头,指不定都能看清念姐这是斗还是簸萁。」 寇清清自己乐了一会, 见念念半晌不语, 便抓着她的手指晃了晃, 「虚夸一下,虚夸一下。」 念念自然知道方才是一番胡诌, 但秦渊如目力极好这件事,她竟险些被他煳弄过去。 想起前些日子神色匆匆的家丁, 念念脸色一凝,问道:「清儿,爹这两日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寇清清摇摇头,「没有,爹倒是找戚哒了。」 念念说:「……寻他何事?」 「也没说」,寇清清又摇摇头,「不过我看戚哒挺正常的,没有过分的愉悦和担忧,沈军师也是,昨日还乐呵呵地买了蜜饯抛着吃。」 念念拧眉。 寇清清拉拉念念的手,靠着她的手臂,安慰道:「念姐什么事都要琢磨琢磨,小心累的长不高。」 寇清清比念念矮些许,她想拍拍她念姐的发顶,还得努力踮着脚。 「行」,寇清清挺坦然,「看来洒家这种心大的,也不一定能长得高。」 念念抿唇笑了笑。 寇清清一番插科打诨,确实是让她混乱的心绪冷静了些。 贴身的荷包藏着圆滚滚的铃铛,念念用指尖捏了捏,一点点描着铃铛上硌人的纹路。 没有金铃铛,秦渊如动不得兵。 念念镇静下来,牵着寇清清的手慢慢往回走。 城门与寇府有些许的距离,马车便在城门不远候着,见二人走近,车夫憨笑着迎上来:「大小姐、二小姐,可要回府?」 念念点了点,踏着马凳进去车厢,寇清清则手一支,整个人跟飞似的翻进了车厢。 寇清清的动作干脆利落,俨然练过。 车夫偷偷比划的大拇指也被念念收进眸底,她无奈道:「戚尚坤教你的?」 寇清清点点头,「是不是有点江湖大侠的样子?」 车主驾起车,隔着车帘连连称赞:「二小姐若是去闯荡江湖,肯定也是有名的侠女了。」 寇清清抱拳,「赵兄过誉。」 马夫姓赵,一辈子也没被人称唿为「赵兄」,更尤其是没被官家小姐称过为「兄」。马夫愣了好一会儿,连鞭子落轻了都没发现,直到马车速度减慢,马车才大梦初醒似的,赶紧着说:「哎呀,可是折煞小的了!」 「哎!」寇清清接着道:「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万万不可啊二小姐!」车夫在帘外,语气激昂,手下一鞭子轻一鞭子重,「您是什么地位,小的又是什么身份,怎敢跟您称兄道弟…道妹!」 寇清清还想说话,却被念念捂住了口。 她窝在姐姐怀里,两眼弯弯,笑的特别开心。 念念无可奈何,说道:「无需理她,安心驾车。」 车夫又急忙应了一声。 寇清清下巴枕着念念的胳膊,扒拉着念念手指,一节一节地数。 「念姐真好看,哪都好看」,她把自己的手挺直,伸出五个小浅窝,「看我,还胖胖的,不过也有好处。」 寇清清的小手由下而上在空中划过,「我的小窝窝可以盛汤,能盛四小碗呢。」 「……」 念念侧过头,对着车窗笑了一会,少顷又道:「你呀。」 「我呀——」寇清清学着念念的语气,却故意拖着长声。 车窗的帘子束了一半,透着剩下的半扇,念念刚好可以看到车轮压过的市井。 战场清肃后,百态待发,春日又和煦,照的人间勃勃,微风和畅,拂过微微越出窗的手指,是温静中带着的一点凉意。 寇府车轮的痕迹轻却笔直,一路行来,像一道线,以脆弱却□□的姿态隔开了残垣,步步驶向熙和宁日。 有老妇人遥遥看见马车经过,指使身边孩童几步跑来。孩童蹲在路边,等马车来时,立即站起,跟着马车往前走,她手里攥着几朵刚采的花,另一手是油纸包好的酥饼。 念念急急喊停。 车夫反应的快,喝一声,马蹄落下,在地上轻蹭了蹭。 念念蹙眉,有些不悦,可说出来的话还是温和的:「小妹,谁让你来的?」 「阿嬷让来的」,小孩指指身后,「阿嬷腿脚不好,跟不住寇姐姐们的马车,便叫我来了。」 小孩递上油纸包,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眼里是藏不住的不舍:「阿嬷做的油饼饼,好吃的嘞。」 封城这么多日,哪还能有这么多的闲油闲面。 念念摇摇头,只要过来小孩手里的花,她让小孩往回走,远远沖远处阿嬷摆了摆手。 马夫扬声道:「我家小姐金贵,岂能食外来之物!」 老妇人一愣,搂着小孩的手往回缩了缩。 念念阖下帘子,示意马夫驾车。
第130页 马夫扬鞭,「车马行快,马蹄无情,多掂量掂量自己再行事罢!」 几息马车便行过了拐角,老妇人长嘆一气,看着小孩还拎着油纸包,只能道:「乖儿,回家吃吧。」 小孩望向飞扬的尘土方向,有点难过:「阿嬷,寇姐姐不要我们的油饼饼,可是真的很好吃的!」 老妇人抚抚小孩头顶,「你寇姐姐是怕——」 忽然,一道身影自拐角出现,拎着裙摆,跑的飞快。 「哎,阿嬷!」寇清清喊道,「等等我!」 她手里是一个干净的新帕子,抻开放好,寇清清笑道:「油饼饼,可以给我一张嘛?」 油纸包展开,里面有四五张的样子。 寇清清捏了一张,放在帕中,双手捧好:「刚才闻着就好香,谢谢阿嬷,我和姐姐分这一张就好啦。」 她眨眨眼,「等他日风调雨顺,再请阿嬷与小妹到府上做客,到时阿嬷可得多露两手,只此油饼,可打发不来了。」 阿嬷捂嘴直笑,「好好好,寇二小姐说甚便甚!」 「马车还在等,便不多聊了」,寇清清一扭身,发上束着的一根素钗不小心落了下来。 「哎呀」,寇清清惊道,「我手上有东西,这钗子捡不了了,阿嬷帮我收着罢。」 「这哪行!」阿嬷捡起钗子,在衣裳上擦净,「二小姐快收着,这可使不得。」 寇清清如来时般飞快,她笑道:「我往日可不束这样素净的钗子,阿嬷只管收着,有事去找念姐姐。」 阿嬷还在后面喊了两声,可惜腿脚不便,实在追不上那脱兔般的人。 拐角后,是念念立在马车一侧。 见寇清清回来,她才松口气,「慢些,慢些。」 寇清清将油饼饼撕了一角,递给马夫,「见者有份,别客气。」 马车咬了一大口,连连点头。 车上,寇清清问道:「念姐,你怎么不自己去嘛?」 「我不需要人心,但你需要」,念念莞尔,「要做将军夫人的人,怎么这点还不懂?」 「——念姐姐!」 念念无辜摊手:「好好好,我不说。」 静了一会。 许是刚才一句「将军夫人」太过唬人,两人大眼瞪小眼须臾,皆忍不住乐了。 念念敲她的脑瓜:「学会了没有?凡事多留个心眼准没错。」 寇清清忙不迭点点头。 她的念姐永远为她着想,甘愿把好处都给她,自己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 这哪行啊?! 这可不行! 寇清清小口咬着油饼饼,一边吃一边琢磨。 宋夫子所言还藏在她心底,虽时不时揪出来思索一番,但时至如今,她的念姐却未有丝毫异动。 念姐想要的太平盛世,平在何处,盛又在何方? …… 究竟在哪? 寇清清眼神幽幽,不动声色地瞅着她念姐无暇的侧脸。 感受到意味不清的视线,念念侧头,与寇清清对视,她疑惑问道:「不够吃吗?」 「不够吃也不可再回去要了,等回府了让——」 寇清清顺势偎在了念念身侧,蹭了蹭,「念姐,我不是小孩子啦。」 「行」,念念干干脆脆应承,「你是寇大孩,好不好?」 又是一阵无声对视。 「寇…寇大孩?」寇清清眸子里是震撼与不解的交织,她短暂沉默后,倏地伸手晃了晃,「六哥,如果是你夺了念姐的舍,我劝你快出来,否则休怪洒家无情。」 自秦渊如离开后就不宁的心神,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平息。 念念笑吟吟说:「我和秦肃很像吗?」 「像」,寇清清一脸就义的悲壮,「是一种不顾我死活的像。」 念念嘀咕着,「那么喜欢他,肯定像了。」 「什么?」寇清清没听清,正欲再问,马车却「嘎吉」一声,稳稳停了。 有人急促地敲着车门边框,音色熟悉,是秦南风。 秦南风话音很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说:「寇姑娘,出事了。」 不等念念回应,他已是又说。 「李霄安,死了。」 第65章 问囚 「怎么死的?」念念眉头紧蹙。 秦南风警惕地回望四周, 领着二人在府中步步穿梭。 「问囚。」 秦南风过分的言简意赅,念念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霄安说什么了?」念念问。 「一些浑话,另外就是提到了太子。」 「太子?二皇子呢?」 秦南风摇了摇头, 「并未谈起二皇子。」 念念冷笑:「他倒是会心疼他二哥。」 寇清清有些揪心,她匆匆一瞥秦南风, 又急急低下了头。 秦南风望向念念,念念则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秦南风得到首肯,跟着宽慰道:「寇二小姐莫急,戚将军无虞的。」 「可他杀了皇子。」寇清清紧紧咬着下唇, 嗑出了两枚泛白的牙印,「胆子太大了。」 秦南风默然。 两个时辰前, 谁也没能料到戚尚坤会突然出手,只是一乍神的功夫两枚暗镖就直奔李霄安咽喉、胸口。 暗镖锋利, 胸口那枚只剩镖把还余留在外, 而咽喉那枚, 直带着喷薄的脉血贯穿而出,狠狠扎在监牢后墙,映出了一道腥臭却形状完美的血弧。
第131页 戚尚坤杀人的手腕干净利索,谁也拦不住, 等沈东流众人反应过来时,就唯余李霄安那不瞑目的双眼还在死死的睁着。 ——眼珠外突, 红痕密布, 额角是受到惊吓后, 来不及消下去的青筋。 而沈东流那把视若珍宝的羽扇直接掉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扇柄中央镶嵌的宝石一分为二, 碎的娘都不认识。 沈东流第一次慌了神,更几乎是从牙根咬出来的几个字:「姓戚的, 你疯了?!」 在场的还有江陵县丞、捕快二人,和秦南风。 戚尚坤只瞥了一眼秦南风,便又抽出两镖扔向捕快。 两捕快正心惊胆战地跪着,见镖来几乎是下意识闭上了眼,可镖竟未取他们性命,在寸远时落下,横着跌入了他们跪着的腿面。 镖柄刻画一枚龙飞凤舞的「戚」字,与方才的杀人镖截然不同。 戚尚坤只淡淡道:「拿镖,闭嘴,以后可到戚家军谋差事,不拿镖,留命。」 戚家军的镖?! 两捕快面面相觑,下一刻皆收镖入怀,叩首后起身,迅速离开了地牢,走时背嵴挺直,再不向这方瞧来。 县丞低着头,半晌未语。 须臾而后,县丞才道:「戚将军究竟为太子还是二皇子?」 「朝堂皆言戚将军乃二皇子麾下,如今看来,将军对太子也是忠心一片。」 「可是自古忠将不侍二主,戚将军所为,下官倒是看不懂了。」 县丞笑笑,「君子不立危墙,还望将军行个解释。」 「胡县丞倒不必揣着明白装煳涂,本将敢叫你来,自是知道你的身份。」戚尚坤毫不在意,他平静目视着李霄安横倒的尸体,「逆罪滔天还敢妄论太子,本将不剐他都是看在同为本朝臣子的份上。」 「至于本将所为,还需再问?」戚尚坤眸光如鸷,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冽与冷漠。他只扫了一眼胡县丞略泛昏黄的面容,便见其上躯小幅度的抖了一下。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本将随的永远是天下共主。」 「下官明白了。」胡县丞手袖揩了揩额角的冷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戚将军永远是圣上的刀锋白刃。」 忽地想到了什么,胡县丞一时惊住,「那……那圣上属意的储位竟是……」 戚尚坤抬手,打断了胡县丞的话。 「你宗亲族妹虽位居妃位却膝下无子,与其惦记别人,不如好好替自己想个出路。」戚尚坤语气淡漠,「今日叫你来,便是让你看清楚,胆敢再通风报信,教你族妹也救不了你。」 胡县丞再无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扑通」一声,膝盖一软,瞬时陷在地牢阴湿的土地上。 「下…下官」,胡县丞紧紧跪伏,「再不敢了!」 「你这连县令都不是的小小县丞,竟还妄想在夺嫡中分一杯羹,你好大的胆子!」沈东流终于明白了原委,他目光含怒,「当日在奚云楼,是你!」 胡县丞瑟缩一处,不敢说话。 「我就说,那么显眼的证据,怎么就查不到?!我家将军都掀了县衙的房顶,扒了县令的老底,也愣是搜寻无果,原来是你!姓胡的,你才是狗胆包天!」 沈东流愤怒归愤怒,说话时仍不忘带个「才」字,愣是抓空儿也得拉踩一下一脸无辜的戚将军。 沈东流继续道:「鬼头大刀砍不到你的脖子上,你尽管装无辜!可替你冤死的人,你就不怕他们来索你的命吗?!」 「奚云大火困住的是我家将军,他拼了死也带着人逃出来,可若是别人呢?只怕灰都不剩半斤!姓胡的,此事我定会启禀圣上,告你个谋害枉法之罪!」 胡县丞抖着叩首,额头沾满泥灰,他小心翼翼的说:「刚…刚才戚将军说此事先放…放下官一马,下,下次再论…」 沈东流横眉倒竖:「还有下次?!」 「没,没有!下官对天发誓,再不会被猪油蒙心,随意肖想!」胡县丞不敢抬头,伏身跪说。 这一番闹剧,秦南风从头看至了尾,他并不懂戚尚坤叫他同去是为何,于是记下情况,细细向寇姑娘讲起。 原以为寇姑娘也得苦思良久,可只片刻,寇姑娘便道出了原委。 「这姓胡的县丞是我爹一手提上来的,如果我没记错,他的舅舅应该是江南军的老将,叫冯义。」 秦南风一愕。 念念深深的看了秦南风一眼,道:「就是把秦肃从旧朝皇宫里抱出来的冯义冯老将军。」 秦南风哑口,无声张了张口,停顿许久,才喃喃说:「我们知道冯将军对王爷有恩。」 「我爹曾说,『冯老将军是江南最好的人』,此话不假,江南军在他手里时的锋芒,连戚家军都无法一拭,北疆一役,也是他挡在了戚老将军的前面。」 秦南风短促的「啊」了一声。 「所以冯老将军不光对秦肃有恩,对戚尚坤也有恩。」念念垂下眸子,「可惜子孙无用,还要靠他老人家的祖荫谋个一官半职。」 秦南风点点头,「因此即便明有证,戚将军也不杀那位胡县丞。」 「还有一个原因。」 一旁的寇清清突然接话,她微微侧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二人看过来,她才动了动唇尖:「胡氏凋落,胡县丞的这位族妹是託了戚夫人的关系才入的宫……她是戚尚坤的眼目。」
第132页 这一消息,饶是念念,也愣了半霎。 寇清清阖了阖眸子:「……奚云楼逃出来时,戚尚坤与我提了一句『作用不大,倒是后患无穷』,我问他,他也不明说,是我故意将伤口再扯坏,才让他道出了原委。」 秦南风沉默,一时半会后,才忍不住说:「真不知是寇二姑娘心狠,还是戚将军太容易相信旁人了……」 「我又不会害他」,寇清清瞥了秦南风一眼,「广平王的身家性命全系在我长姐身上,我敢让你听,自然是也笃定了。」 秦南风又不说话了,他不着痕迹的撇撇嘴,觉得一府里真是养不出两种寇姑娘。 念念戳了戳寇清清气鼓鼓的脸颊:「那有何消息吗?」 「无」,寇清清摇头,「但可以肯定的是,李霄安造反之事,一定是胡妃传给的胡县丞。」 念念挑眉:「是个根子不深的草。」 寇清清点头,「但我觉得不止。」 「胡妃独在宫中,娘家又无力,她自寻出路无果,一定会再寻。而且江南一役成败昭彰,孰炙孰微,太过分明了。」 「所以你怀疑」,念念眸子沉了一下,「又有新风,传进了戚尚坤的耳朵?」 寇清清抬眸,看了一眼秦南风。 秦南风几乎是下意识后撤一步:「属下可什么风都没听见。」 「我不信。」 「念姐别信他。」 两人异口同声。 秦南风面露苦色:「属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念念眯了眯眼,打量了他一下。 她与秦南风也算是两世的老熟人了,虽不常观察他,却也知晓秦南风在慌乱时,通常不敢与他人的眸子对视。 而此时,秦南风闪动的瞳孔算得上是四散纷飞。 念念冷笑了一声,「还不懂戚尚坤为什么叫你同去吗?」 「因为他在告诉你,敢乱中都,圣上的亲儿子他也敢杀。」 「秦南风」,念念一字一字喊他,直喊的他背嵴发凉。 风拂过,勾起念念的素白衣裳,袖角微微捲起,轻轻搭了一下人死死握紧的手背。 念念怒极反笑,唇角勾起。 「如果秦肃这一世还送死,我一定一刀一刀,亲手把你剐了。」 * 三日后。 这三日里,寇清清寻了宋夫子两次,许是寻得多了,惹的宋夫子想讨个清净,竟就这么把江南第一才女的评选提上了近日。 评选定在五日后,消息出来时,整个江南的世家女子皆是精神一振。 匆匆忙忙的,江陵各大客栈陆续住满了来参评的人,连带着冷清许久的街道都热闹了起来,人头攒动之下商贩的吆喝都愈发卖力。 初遴四十三人,定在首日巳时,考的是器乐,第二场便在当日申时,考行棋。再隔两日后,巳时考文章,最后一场就是申时凤乙楼论诗。 两世所考内容一致,念念前一世就无做准备,这一世就更不须同旁人一起为着评选筹备了。 但她也不是闲着无事。 第66章 评选 这几日, 念念陪着韶安,算是把江陵游了个遍。游到最后,连韶安都忍不住问她, 真的不需要为江南第一才女评选做些准备吗。 念念莞尔,只道不需要。 韶安一开始还囔囔着要戚尚坤作陪, 惹的戚尚坤冷脸扭头就走。而后念念陪她玩的多了,韶安竟有点欣赏这位寇姑娘,也不随时随地粘着戚尚坤了。 这点,戚尚坤感恩戴德, 专门托沈东流带话感激,说一定要给寇姑娘立个长生牌, 按饭点儿祭拜。 沈东流说这话时,黑糙的俊脸都羞红了。他真心不想替他家将军丢人, 可奈何军令如山, 饶是他想撞墙, 也得把这几个字原封不动的吐出来后,再撞。 好在寇姑娘善解人意,未笑话他不说,还请了一壶清香的好茶。 念念说:「评选后两位就要离开了, 还有韶安公主,还真是有点捨不得她。」 韶安本性不坏, 只是跋扈惯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 念念发现她有时的一些举动还挺可爱的,就像那日经过凤乙楼, 韶安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在评选大会上黑幕她,一定让她拿第一。 想到这些, 念念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沈东流正抿着茶,闻此言、观此景,也由衷道:「寇姑娘心好,看谁都好。」 念念以茶盏掩唇,笑了笑:「都挺好的。」 一壶茶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喝完,沈东流告辞时,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广平王可会来观礼? 念念神情一落,无奈道:「不会。」 见沈东流还在看她,念念轻嘆一息,微微侧头,面颊漾起适宜的薄红,声音不大,「他,要准备聘礼。」 沈东流怔住,可他神色调整的极快,下一瞬已是笑容满面:「甚好,甚好,恭喜了。」 沈东流绊了一下,他扶住门边,看了看脚下干净的空地,「……太好了。」 念念温和而笑:「多谢。」 她又道:「戚将军和沈军师可会来评选观礼?」 沈东流点头:「将军已经受邀了,大概会去的,而我应该是最后一场诗文赛的评仪。」 念念打趣道:「沈三元终又回归正途了。」 沈东流急忙拱手:「何来正途?都是正途。」 念念笑笑,不过这一笑不同往常,反倒是带些瞭然的意思。
第133页 她说:「那就诗文赛见了,沈军师。」 沈东流颔首,告辞离去。 * 又一日后,小雨忽至。 江南的早春就是这样,要么一滴不落,要么就得淅淅沥沥好些日子。 雨不大,落在窗纸上也很轻,只是噼啪声响,扰的人不清静。 韶安斜倚在塌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抛着果仁,对角处则是专心致志调琴的念念。 念念擅琴,但平日里几乎不碰,以至于取琴出来时,琴弦都涩住了好几根。 她叮叮咚咚的调着琴,时而断续擦擦抹抹,惹的韶安清眠不着,干脆起身,盘腿坐到了念念的身边。 「地上凉,那边有蒲团,公主自己拿一个?」念念语气温婉,却并未抬头。 韶安看看她,看看琴,看看蒲团,又看看她。 「你说你好好一个钟灵毓秀的大美人,怎么就看上那位广平王了?」韶安自己扯来蒲团坐下,食指勾着琴弦方便念念擦拭,「要本宫说,你随着回中都算了,本宫两个皇兄任你选!」 念念没答,反而笑道:「那您一位英英玉立的高门贵女,怎么就看上沙场里的糙人了?」 韶安「哎」了一声,放下弦,换了根继续挑着:「本宫自小在宫中,什么人没见过?欺软怕硬的、阿谀谄媚的、见风使舵的,一堆一堆,惹得我心烦。」 她单手支着脸颊,看着念念手中的软布一点一点抹去细小的灰尘:「但戚尚坤不一样,他正直骁悍,率性不羁,更重要的是,他长的很好。」 韶安「咯咯」笑了两声,「中都数一数二的美人,谁能不心动?」 念念笑着点点头:「在理。」 韶安斜睨她:「别跟本宫说,你没瞧上秦肃的那张小脸儿——要不是他算得上本宫的半个皇兄,本宫定也带他回中都。」 念念掩唇,轻笑出声:「可是瞧上了,公主可不能带他走。」 「是罢」,韶安拽走软布,示意念念挑弦,「不要这样拭,伤弦,你有松膏没有?」 念念顿了下,如实道:「没有。」 「你干擦啊?」韶安眉梢一挑,「都说你们江南女子温柔细緻,怎么到你这,连个松膏都不趁?」 韶安沾了点清水,「回头我派人给你送一车来。」 念念无奈:「松膏贵重,一车抵得上百两黄金了,更何况我不常弹琴,偶尔一次用清水拭拭就好了。」 「不常弹?那你后日的比试怎么办?」韶安歪头想了想,「也罢,还有本宫,到时本宫认你做第一,谁敢让你排第二。」 念念弯了弯眼眸,「那就先谢谢殿下了。」 念念微微侧头,没说自己有一二极擅长的曲目,是整个建元都比弹不上的。 琴弦挑的紧容易崩断,挑的松又妨碍软布,念念想了想,干脆一手托着自己的腕骨。 韶安余光见她这般姿势,扑哧笑了出来。 「去旁边闲着罢,本宫帮你擦就是了。」韶安挤开念念,自己坐在木琴正中央。 念念也没客气,去到另一个蒲团,端正坐下。 韶安说:「你也不一样,别的世家女子见到本宫,恨不得离开八丈远,生怕哪里惹我不快,你倒行,心安理得看我擦琴。」 「公主擅琴又爱琴,这琴在公主手里算是享福了。」念念取来糕点蜜饯,放在韶安身旁不远处,「比跟着我强。」 韶安不置可否,她将软布捏成一个小角,细细触弦。 「那戚尚坤呢?」 「跟着本宫,比跟着寇清清强吗?」 韶安并未抬头,手也没有停顿,「本宫眼神甚好,戚尚坤看你二妹的时候,眼里的喜爱都要溢出来了。」 「九载」,韶安继续说着,「我追在他身后整整九载,他冷脸我就哄他笑,他不理人我便缠着他说话,我想,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但戚尚坤还是那样,对我不理不睬。」 「我也想过,或许他生性就是这样,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塞北冰霜似的,任谁来都融不了他……」韶安急急低下头,深深吸气,语调发颤,「所以我还在暗自庆幸,我永远是离他最近的那一个,只要光景够长,我一定能等到他回头看我。」 念念没有说话,她适时地偏过头,不去看韶安,转而目视着那一盘精緻的糕点。 余光却里是韶安胡乱地抹着眼尾。 「直到见到寇清清。」 韶安咬着下唇,有些不甘,「她又凭什么呢?」 「她出身不如本宫显贵,学识容貌亦不如你这般上等姣好,还有性情——」 韶安顿了一下,片刻后嘆口气:「她的性情确实不错。」 「可为什么呢?单单性情而论,世间少说上百,怎的就独独是她?」 念念不语。 「瞧」,韶安拍拍手,「连你也说不上来。」 「自然」,念念将清茶递到韶安手边,「我又不是戚将军,能说出来才奇怪罢。」 韶安抬眸看她。 念念笑道:「清儿在我眼里,连针眼大的缺处都没有。」 「你说她配不上戚氏,我却觉得,戚氏配不上她。」 「清儿若是喜欢寻常人家的公子,无论贫富贵贱,图的都是安宁、喜乐的一生,是白首同归、儿孙绕膝。可戚氏,不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灾祸临头时,半点活路都不会有。」
第134页 念念淡淡道:「公主出身皇家,看的恐怕更透。」 韶安手心软布忽而落水,她却似无知觉,滞涩道:「——那更是只有本宫,才能保他一族。」 念念点头,「是。」 韶安望向她,「那…他?」 「即便如此,戚将军还是铁了心的,要娶清儿为妻。」软布全然浸湿,已是不能再用,念念看了眼琴弦,发现只剩三五根还笼着灰土。 她轻拨了拨,引出一阵乐声。 「置清儿的生死于不顾,他如何配得上她?」 「……」韶安无言以对,她明明还想挣扎,可话轮到嘴边,却变成了:「那寇清清呢?」 「看书背书、做功课、学兵法。」 「妄想用她一己之力,保戚氏百年无虞。」 念念压了压眉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善点,「螳臂当车罢了。」 「可她愿意挡。」韶安犬齿压着微白的唇色,「她愿意。」 念念取来一瓷白的小勺,轻轻搅着放了花糖丁的清茶,「公主方才问我,『跟着公主,是不是比跟着清儿强』,那我斗胆反问公主,若是有朝一日戚尚坤战死沙场,戚氏跟着清儿,是否比跟着公主要好?」 「公主族亲强盛,到时自可脱离,可清儿呢,她只会一点一点,把戚氏抗在自己的身上。」 「我说她『螳臂挡车』,是说她想替戚尚坤挡下身后的压力,让戚尚坤肆意驰骋,让戚氏百年不倒。」 念念温和道:「公主可明白了?」 韶安合着眼,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再睁眼时,韶安眸中滚落一滴,悄然混入清水之中。 涟漪横起,几息四散。 韶安干脆用布料极好的衣袖,擦净了剩下的琴弦。 将琴摆好时,韶安将自己的玉簪给了念念。 韶安道:「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不过等你来中都时,倒是可用它进宫来看望本宫。」 韶安有些别扭的侧头:「你吧,还不错,本宫愿意交你,希望评选后还可再会。」 羊脂白玉的髮簪是清润微凉的手感,念念将簪子握在手心,指腹不着痕迹地描摹着簪身的花纹。 念念笑应:「一定 」 * 细雨不停,虽时而渐消,可不顶伞出门,仍是会兜头湿透。 秦南风空爪子跑了几趟,成功染了风寒。 冬梅也不惯着他,熬了一整锅姜汤,派个家丁在房门口蹲守,出来进去都得喝上一碗。 一开始,秦南风知道是他的冬梅姐姐专门为他熬的,辣涩的姜汤甘之如饴,后来喝的多了,姜味战胜了脑子里的饴,秦南风便揭开瓦,走房顶去往各处。 他染风寒昏昏沉沉,一脚踩空,下一刻跌落念念门前,「砰」的一声,院中乌鹊四散横飞。 没摔太坏,只是扭了足腕,要休息百天。 秦南风欲哭无泪,对着房梁盘算要多粗的白绫,才能够他吊着玩。 念念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休息。因着江南第一才女评选在即,寇大人派来的人手也在日夜守护,秦南风才略放下心,安心养他的腕伤。 这一养,江南第一才女评选已过了首日两场。 器乐没出意外,念念一曲技惊四座,连主位上的韶安都大为惊嘆,下场后专门跑来嗔怪念念瞒她。 念念却是坦然,直言自己只擅长一首,别的谱都不认,韶安半信半疑,满脸犹豫的走了。 行棋,念念却不是第一。 行棋场地本设在江陵湖心亭,亭中是宋夫子坐镇,围放十几个小桌算作赛地,可近日小雨不止,赛地只能委委屈屈地挪入凤乙楼。 凤乙楼不大,桌桌之间加上帷幛后,更显得拥挤纷杂,春桃等人等在楼外,手心的帕子都捏出了褶子。 风随雨来,吹动春衫,瑟瑟的冷。 春桃紧张的手心燥热。 好在很快,众人陆续出来后,念念也随着走了出来。 她罩着斗笠,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走的很慢。 旁行的是行棋头名,赵霖儿。 赵霖儿的侍女恭敬的举着油纸伞,伞下是赵霖儿掩抑不住的倨傲神情。 她几步行快,超过念念,微微侧头,嗤笑一声:「你也不过如此。」 春桃也举着伞赶过来,闻言,急道:「我家小姐染了风寒!若是平日……」 「咳」,念念咳了一声,嗓音沙哑,「春桃,走罢。」 她的背影有些佝偻,整个人半靠在春桃身上,行步不稳。 「输就输了,装这副娇弱的样子给谁看?」赵霖儿的侍女不满说着。 赵霖儿讥嘲道:「你不看看主座上是谁?」 侍女顺着望去,主座赫然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 「戚……」侍女掩着嘴。 赵霖儿冷哼一声,扭头离去。 而她们混乱交织的背影,映在戚尚坤眼底,却成了若有所思的情绪。 以至于宋夫子来请的时候,戚尚坤才堪堪扭转回神。 他问沈东流:「秦南风呢?」 「屋里躺着呢」,沈东流转着羽扇,「派人看着他了,他走不了。」 「行」,戚尚坤握了握拳,缓缓发木的指尖,「这破评选,够无聊的了。」 「走了。」 「去哪?」沈东流问道。
第135页 「寇府,找寇清清玩。」 「玩什么?」沈东流无可难何,「祖宗,你看看多少双眼睛在你身上呢?」 「哪呢?」戚尚坤掏了掏衣裳的兜袋,干干净净,啥也没有,「我可没装别人的眼珠子。」 「……」 「您玩,您玩」,沈东流轻轻一打自己的嘴,「算我欠,行么?」 「行」,戚尚坤一跃,从高台之上翻下,「去盯着城门,没本将手令,谁也不许离开。」 第67章 中都 二日后。 这二日里, 沈东流亲自带兵驻守城门,连个鸟都不放出去。 不过江陵是极平静的,江南第一才女评选吸引着大部分人, 偶尔不在意的,也不会在此时出来招摇。 沈东流百无聊赖地挥着羽扇, 左抖抖右拍拍,妄想把热腾腾的日光唿啦驱走。 说来也怪,前些日子还淅沥不停的雨珠,如今像是被哪个大仙收了, 乖乖滚开,换了干热的阳光来审视众生。 作为被审的一员, 沈东流黑着脸,被晒出了一身的燥热。 江南的初春就是这样, 会儿冷会儿热, 让人不自在;尤其他们这些人又在塞北待惯了, 抗冻不抗热,一到午时,全都在有序中带着点不太明显的困顿。 沈东流指使小将又喊了遍号子,看人都精神了点, 这才叫来人,吩咐看好城门, 而他则要梳洗一番, 去凤乙楼当评仪了。 自从前两天行棋赛后, 他家戚将军被寇府无情赶出,这人就跟小媳妇似的, 日日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东流嘆了口气, 撩开帐帘,正想迈入,却被忽闪而至的黑影吓了个趔趄。 「东流,真的不对劲。「 沈东流耷拉着脸,「祖宗请说。」 戚尚坤眉尖紧锁,「寇清清不见我,不对劲。」 沈东流深感疲倦:「将军,寇二姑娘还未及笄,虽已被你这厮……这人强行定亲,但说到底,人家见你或者不见你,都得是人家自行决定的。」 「啧,怎么这话到你嘴里这么难听?」戚尚坤特别不满,「什么叫未及笄,什么叫强行?寇清清还有俩月就及笄了,更何况我俩这是心意相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那属下先恭喜这对有情人了。」沈东流一肩膀顶开戚尚坤,从他身侧往帐中走去,「……江南第一才女评选结束后,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戚尚坤挑眉:「你还想着寇姑娘呢?」 「想个屁」,大雅君子难得说点脏字,因此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广平王…究竟好在哪了?」 沈东流也不着急梳洗的事了,找把椅子坐下,脚尖勾着另一把甩给戚尚坤。 戚尚坤稳稳接住,跨坐上。 「秦肃这人,若是还在前朝,就算不是储君,也得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可他点背,愣是卡在朝代更迭的时候出生。」 戚尚坤笑他:「没想到,沈三元也有背后说人小话的一天。」 沈东流斜眸瞧他,少顷又扭过了头:「就这一次,听后即焚。」 「行咯」,戚尚坤作洗耳恭听状,「三元请指教。」 「寇府,只有两个女儿。」沈三元盯着帐顶,「你保住寇二姑娘,保住寇家,谁来保住寇姑娘呢?」 「秦肃?」沈东流摇头,「他都自身难保。」 「他如今年岁不足弱冠,看似形单力薄,表面无人在意,但十年二十载,总有一天,他会被更多的人忌惮。」 「那些人里,又有几人愿意驾临荆州,细品品秦肃究竟有没有逆反之心呢?他说他不在意所谓復国大业,那是因为现在有更值得他在意的人,但这些话,又能保准多少时日?」 沈东流敲着椅把,「同根生,还相煎急,他一个外姓人,多少准头?」 沈东流指尖愈发急促,「我不想……不,我害怕,怕秦肃误入歧途,害了寇姑娘。」 这下,轮到戚尚坤沉默了,他静了许久,才试探道:「你有多了解寇姑娘?」 沈东流拧眉,「未出阁的女子,我如何了解?」 戚尚坤一掌拍在沈东流手臂上,「那你妄下什么定论?」 沈东流撤回手臂,不满瞪他。 「我跟你明说罢,若是秦肃独身一人,那他多活不了两天,但兹要是寇姑娘在,秦肃就死不了,你那担心都多余。」 戚尚坤毫不客气:「咱俩是过命的兄弟,沈东流我劝诫你,你把招子擦亮点。」 「秦肃的广平王府你也去过,破烂的跟难民棚似的,大门都不敢使劲拽,就怕它掉了被秦肃讹上。」 戚尚坤抱胸坐着,「他怎么也算个王爷,却连最基本的府邸都不愿意修葺,说明什么?」 沈东流说:「说明他穷。」 「——这是一方面」,戚尚坤捏了捏眉心,直言道,「另一方面,说明他不在意,不在意府邸烂不烂,不在意吃穿好不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这样的人,会想着逆反覆国?」 「假的」,沈东流评价道,「我看他挺会装的。」 「但他没有破绽」,戚尚坤说,「东流,你是文人,你应该比我这种粗人看的更透。」 「……」 沈东流没有作声。 戚尚坤嘆了一息,「在寇姑娘面前,秦肃像个人,在我们面前,他哪有人样?」 沈东流抿唇不答。
第136页 戚尚坤看他嘴硬,便只能继续叨叨,「所以,与其担心中年秦肃突然顿悟『有志不在年高』,不如好好盯着寇念念。」 沈东流蓦然抬起眸子,与戚尚坤对视。 戚尚坤摊摊手,「盯着寇念念,防止她为了给秦肃找场子,而走上你忧心的那条不归路。」 * 两个时辰后。 宋夫子选出了文章甲等,派人抄写数份,送至了中都来的几位面前。 阅至文章尾处,清隽工整的三字姓名映入目中,韶安嘆道:「寇姑娘不仅文章写的好,还有一手好字。」 目下,又是层层帷帐。 为防止文章类同,行棋场的帷帐未撤,延用下来,确实十分方便。 只是辛苦了韶安公主,在帷帐中四翻,翻来翻去,也只捕捉到一行人离去的背影。 韶安看着远去的斗笠,恼的叉腰:「这个寇念念,怎么就不来与我讲句话。」 半晌,韶安又自顾自担忧:「也不知这风寒好了没有?怎么我看她越来越瘦小了?」 她步回主台,指使道:「来人。」 主台三人,官位最小的沈东流认命应道:「属下在,还请公主吩咐。」 韶安蹙眉:「你能不能找点老参、灵芝什么的,给寇念念送去补补?你看她难受的,走路都得依在她的侍女身上,好好的窈窕美人,愣是被这风寒欺负的矮了两寸。」 沈东流苦哈哈道:「属下比公主更急,但江南贼患方消,药材都紧缺,更别说人参、灵芝这种稀罕物了。风寒小病不算要紧,公主只要行行好,放寇姑娘在府中好好调息就是了。」 「你也行行好罢!」韶安一脸的听不进去,「你们带兵打仗的皮糙肉厚,她一小女子,染了风寒就是顶顶当紧的事儿,怎的就不急?」 「何况」,韶安眸子一移,看向别处,「本宫难得看一个人顺眼,自然不想她多灾多病,你若有法子搞些好药材来,无论是抢是偷,本宫都恕你无罪。」 「那真是谢谢公主了」,沈东流恭敬抱拳,很是诚恳,「届时属下被投大狱,公主可别忘了今日许诺。」 韶安冷哼一声,「放心,本宫一诺千金。」 这时,锣鼓声起,三响之后,帷帐张张撤下。 素白而落,再挡不住清和温暖的日色。 台下众人不由得纷纷仰首,位凤乙楼前,于落帐之中,重睹雾散雨净后的如洗澄空。 却不知是谁先起了头: 「骄日浣灵,惠风容我——」 戚尚坤前迈一步,仔细听着。 「明日高悬,皓空无边。」 「主恩何厚,业尽功安。」 戚尚坤喃喃道:「……冯老将军的诗。」 他同众人一齐诵道:「老将折戟,定束波澜。」 戚尚坤回头,沖沈东流喊道,「东流,你听了没,这可是我们做将军的人里,最有学识的了!」 沈东流乐道:「听见了!」 韶安虽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却也是难得地没有发问。她跟着笑笑,像远处眺去。 「最后一场了」,戚尚坤手肘怼怼沈东流,「结束了,我们就要回中都了。」 「别捨不得」,沈东流小心翼翼地躲开那夺命手肘,偷偷给自己揉揉,「两月后,你还得来呢。」 戚尚坤点头,「那是!」 「等寇清清及笄礼一毕,我提着东西就上门提亲,吓死她!」戚尚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吓死寇二姑娘?」沈东流疑惑完,先打自己两下,「呸呸呸。」 戚尚坤也准备打自己去晦气,可他刚要下掌,便对上韶安躲闪的目光。 「……」戚尚坤顿了下。 韶安莹润的眸子忽地充满了希冀,她看向戚尚坤,手指不由得紧张紧攥。 「公主,到时我俩得先行一步,跟戚家军一起骑马回去,您若是坐马车,便不用着急,慢慢行就是。」 戚尚坤算了算,「拢共不差个三五天,路上会派人照应,不必忧心。」 韶安:「……」 韶安眼尾微红:「就没有其他要与我讲的?」 戚尚坤颀长的身姿映入韶安眼底,可亦如十岁的韶安初见他时那样。 戚尚坤没有看她,只道:「没有。」 * 与此同时,中都。 二三人骑马入城,马蹄下是精细的铁掌,行在路上,哒哒生响。 为首的,是一玄衣青年,暗纹绣袍搭在肩上,腰上无刀无刃,却挂繫着一枚与他极合不来的金铃铛。 青年神色懒怠,腰身随着马蹄摇晃,步步走步步晃,看的旁人总觉得他要摔下来似的。 可就他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仍掩不住他的神清骨秀。有行人忍不住看他,他便坦然地直视回去,只是眼下一颗黑痣,映着黑白分明的瞳仁,尤显得他眸色阴沉,毫无生气。 大多数人也就没了看他的欲望。 马蹄起復,向中都深处迈去,直至另一队行色匆匆的轻骑出现,青年几人才握紧缰绳,勒下马蹄。 轻骑领头的问道:「可是荆州广平王?」 「你猜呢?」 秦十翻了个白眼:「不是我们,谁敢大白天的在中都纵马?」 轻骑头领也有些焦急:「殿下命你们轻装简从,肃静行事了!」 「可是不满意?」秦渊如嗓音温和,「那本王回去了。」
第137页 他调转马头,一声「驾」还未出口,轻骑首领已是出了一脑门的汗。他快速下马,横身拦住秦渊如的马蹄。 「太子有请。」轻骑首领压低声音。 第68章 太子 「哦?」秦渊如于高头大马上睥睨他, 「那太子何在?」 轻骑首领皱眉道:「太子在府中等您。」 「在太子府吗?」秦十问。 「太子府人多眼杂,设宴在了别府。」轻骑首领揩揩额角汗珠。 「哦」,秦渊如语调下拽, 兴致缺缺,「别府啊——」 轻骑首领生怕他再生出「打道回府」的念头, 赶紧说道:「此别府乃皇后娘娘入宫前的旧府,并非怠慢秦王爷!」 秦渊如眉峰一挑:「太子殿下肯与本王会见,自是赏了本王天大的脸面,何来怠慢之说?」 「还是说——」秦渊如轻笑一声, 露出对称的犬牙,「太子殿下明明命你在城门接应, 你却疏忽职守,留连城中, 妄以藉此给本王使个下马威?」 「属下不敢」, 轻骑首领抹擦一把脸, 「万万不敢。」 秦渊如打马,自他身侧经过,轻飘飘留下一句「我不信」,却如同万斤砸在轻骑首领的背嵴之上。他浑身僵直, 直至秦渊如早行段路后,才转身上马, 吩咐道:「跟上。」 秦渊如驾轻就熟, 在中都交错的胡同里七扭八拐, 很快叩响了太子别府的大门。 铜环起落,三声之后, 有人开了门。 那人一看前立的是个陌生青年,先是一怔, 随后看到不远处尚在骑行奔来的轻骑众人,顿时瞭然。 那人笑道:「广平王殿下果然神通广大,不同凡响。」 「谬赏了。」 秦渊如微微颔首,「不比周大人妙算神机、多谋善断。」 周仲怀拱手行礼,清俊的面容上显出十分的谦逊,「殿下抬爱,不如进里畅聊,太子殿下已候多时,只等着秦王爷这股东风来助了。」 秦渊如撩袍,迈入门内。 而与周仲怀侧身别过时,他蓦然嗅见,此人身上竟有一股奇特却极淡的异香,似莲,又似……雾? 雾? 秦渊如余光扫他,想不透自己为何会凭空想起「雾」的嗅味。 可是雾,怎么会有味道? 来不及多想,秦渊如匆匆而过,他屏息凝神,将这点特殊的东西尽数埋在心底。 先应付太子,再琢磨别的罢。 秦渊如前行数步,遥遥望见厅中端坐一人,绛色蟒袍,金冠束髮,面前置放红木矮桌,桌上并立几枚精緻的西域晶杯。 太子见他入厅,熟络唤道:「肃弟,快来坐。」 秦渊如不动声色的搓搓胳膊,在太子殷切的目光中,规规矩矩跪坐到了红木矮桌的另一侧。 「秦肃参见太子殿下。」秦渊如俯首,恭敬道。 这点恭顺与无措取悦了太子,他执起一只晶杯,亲自递到秦渊如手边,「肃弟生疏了,怎么,本宫担不起一句皇兄了?」 太子和蔼笑道:「你这孩子自小在江南生长,与本宫疏些倒是应当,只是往后多相照应,熟些还是更妥。」 秦渊如接过晶杯,双手捧着,敬道:「臣弟拜见太子皇兄。」 太子如意,隔桌拍拍秦渊如的肩膀,「来,皇兄给你看些东西。」 他拍拍手,周仲怀携着一张城防图前来,利落铺开,随后撤步静立,低眉顺眼。 秦渊如眉弓一动,看了看他。 周仲怀似有所察觉,与秦渊如眸光相视,不着痕迹的眨了眨眼。 太子看着图,抿唇思索:「肃弟,你说这里如何?」 他指着东南方向的城门,那是离秦渊如最近的。 秦渊如瞥一眼图,摇了摇头,「此处门阔地平,适宜进兵,但临近海市,商贾众多,戒备极严,不好攻入,不如青临门,青临门近南守西,沿途多山峦,藏兵于此,易守难攻。」 太子赞许地点点头,「说的是。」 他似才看到周仲怀,伸手唤来,「本宫险些忘了,这位是周大人,如今可是风头正盛吶。」 周仲怀谦虚拱手,「殿下过誉了,若无殿下提拔,微臣还是一介草莽,有何资格站立此处?」 太子微微一笑,「那肃弟之言,周卿如何看?」 周仲怀并未抬头,「广平王所言,微臣认同,只是荆州路远,舟车劳顿再遇山丘,是否会影响大军士气?」 秦渊如对上太子探究的目光,心下明白了他们想问的是什么。 不就是想问他的大军靠不靠谱吗。 秦渊如坦然自若,回答道:「不会。」 「荆州赶来只需十天,更何况,我的兵,本就在青临门外。」 秦渊如面容哀伤,语气惋惜, 「秦伯煳涂,竟与李霄安成盟,因其蠢钝难教,秦伯气的偏枯而亡……臣弟不才,却是明白这世间所向,因此整理秦伯遗将,早早备好,只待太子皇兄的召唤。」 不等太子说话,秦渊如接着说道:「臣弟有心无力,徒有兵将却难有大用,因此斗胆与太子皇兄相坐于此,只盼能得皇兄垂怜——」 秦渊如抬眸,眸光里尽是卑微的祈求:「圆臣弟一个入仕为臣的痴想。」 换来太子一顿。 不过他神情遮掩的很好,几乎下一刻就做出了许诺,他拍拍周仲怀,大笑出声:「原来如此,肃弟想要的竟是成为一代名臣,好!皇兄一定满足你,定让你丹青史册上万古流芳!」
第138页 秦渊如感激涕零,抹抹脸,举起晶杯一饮而尽。 太子眼底含了一丝满意,他看向周仲怀,见其垂着眸子乖巧站立,不免宽慰道:「周卿所求,亦可得。」 周仲怀长身半弯,膝骨着地,他说:「殿下之恩,捨身难报。」 什么恩? 秦渊如侧眸看他,想不出他对太子能有何求。 新科状元、朝堂红人,文能与沈东流不相上下,往后还能步步高升,手握兵权——毕竟上一世他未死时,这位周大人就已经年纪轻轻位居兵部。 更何况,这一世他方知,这位周大人早就同寇大人有了往来,念念给他看的字条便是证据。 仕途坦荡如此,他还有何求? 太子捕捉到他诧异的眸光,竟缓缓笑起来,他语气得意,毫不顾忌身侧的周仲怀。 太子道:「周大人所求啊,可与你不同,你为仕道,他为情爱。」 太子目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情爱总是……误人吶。」 他看向周仲怀,「周大人有一心上人,似是得了什么病症,须得八瓣荷莲来治。」 「八瓣荷莲?」秦渊如一愣。 太子说:「八瓣荷莲乃世间独一无二之物,传说神鬼皆可治,是我母后年少游歷时偶然所得,现传交给我,于我私藏。」 周仲怀缄默不语。 太子又道:「此事本就母后与我知晓,至于周大人从何而知——」 周仲怀道:「我找遍了,方知在殿下手中。」 找遍了? 秦渊如想,这周大人看着还没三十岁,他找的能有多遍? 一年、五年、还是十年? 本看在念念的份上,秦渊如对周仲怀颇有些爱屋及乌的好感。可如今听他所言,秦渊如却突然觉得,这姓周的有点虚头巴脑。 他正过头,不想再看了。 太子见他没了兴致,也不再说,示意周仲怀起身落座。 三人相对而坐,又谈了些起兵细节。 秦渊如望着那张城防图,有些走神。 许多日前,那名家丁向寇大人报的,是圣上重病,咳血不止,太医院皆出动才堪堪保住了圣上的半口气。 半口气,一眨眼的功夫都会不见。 皇帝吊命,重劫还无解,秦渊如不敢再耗,收束兵线,带着秦十向中都奔来。 而这一调动,则比他计划的又早了一月半。 重生至今,秦渊如从一开始的肆意妄为到如今的不敢妄动,是他一次次更改命运的结果。他太想和念念一起活下去了,可导致的,却是一次又一次难控的变动。 但这一次,秦渊如只能赌。 赌他攻入皇宫时,能求得重劫之解。 赌他离开皇宫时,尚能全须全尾。 ——他还想,他这次藉口找的好,跑的又快,等念念反应过来时,估计尘埃落定,一切向好。 最重要的是,他的念念不会牵扯其中,无论成败,性命可在。 秦渊如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他笑的真心又实意,比起先前的样子可信了不知多少。 太子纳罕,目光疑惑。 秦渊如鼓鼓掌,诚恳道:「太子皇兄说的极好,臣弟听了可谓醍醐灌顶,不由得为皇兄所折服!」 秦渊如的笑容掺了明显的讨好与张惶。 太子也笑道:「肃弟你啊。」到底是不及弱冠的小子,藏不出心事,也难成大事。 太子轻轻阖目,彻底放下心来。 * 又三日后。 江南,江陵。 念念的风寒愈发严重,整日闭门休养也不见好,郎中去了一波又一波,全是提着药箱子来提着药箱子走。 也不知是不是此次风寒真的兇残,罪魁祸首秦南风也卧病在床,浸透的白巾凉着滚烫的脸颊,咳嗽气喘的声音隔着门窗都能听见。 春桃有些忧心,在房门前踱步。 但她实在找不到人商量,便只能隔着窗,向里压低声吼道:「你再咳的这般用力,小心真把你当疫病扔出去!」 里头人闻声一顿,当真咳的轻了点。 春桃满意,扑棱扑棱窗棂,扬声道:「秦小哥,你好生养着,郎中新开的药一会就煎了送来。」 屋里回应的声音极弱:「麻烦春桃了。」 春桃说了句「不客气」,扭身向西院之中走去。 西院中的几间屋子都透着熏人的药气,隔着大老远都能闻到。 春桃不能上前,便遥遥喊道:「老爷让我问问,小姐好些了吗?」 「不好不好」,寇清清带着面巾,看不出神色好坏,「念姐又发了高热,才刚歇下,让爹不要担心,过些时日就好了。」 春桃得令刚想走,却又想到什么,折返回来,担忧道:「二小姐,若是老爷执意来看大小姐呢?」 寇清清摆摆手:「这个节骨眼爹决不敢染病,怕传成时疫叫人害怕,他再想来也得掂量着其他人,所以春桃桃你跟爹说,说我能照顾好念姐的,况且冬梅梅也在这呢。」 春桃气鼓着脸颊:「可是我也想在这里面。」 寇清清背着手,「快了,快了。」 春桃想了想,又道:「还有宋夫子,也遣人来问了,说是江南第一才女评选最后一场的行诗,已因小姐延迟了三日,小姐若再不能来,便不可再等,只能算作弃评了。」
第139页 寇清清皱眉算了算,少顷才说:「…春桃桃,你去求一下韶安公主罢。」 春桃抿唇,不愿意去。 寇清清乐道:「没啥的,只是韶安公主现在住在军营,路上有些远,你让六子给你驾着车去。」 春桃还是不肯动。 寇清清劝她:「去罢去罢,好春桃桃了,你想,江南第一才女是多大的荣光,若是让赵霖儿拿去了,指不定要耀武扬威到什么时候呢。」 春桃盘算了一下,果断决定去求韶安公主。 「最好的情况,是再延七日」,春桃临走前,寇清清嘱咐道。 * 「什么?还没好?!」 韶安一拍桌子,「这帮老眼昏花的庸医,走,带本宫去瞧瞧寇念念。」 春桃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赶紧说道:「我…我家小姐是想求公主,把终选再延…延几日。」 韶安拧眉:「延几日?」 春桃停顿了一下,心一横,说道:「十…十日!」 韶安看她:「十日?」 春桃有些害怕,但还是梗着脖子肯定道:「十日。」 「十日哪够?」韶安不满道:「行棋已经输给别人了,行诗再输,还评什么?」 「一月罢」,韶安靠着椅背,晃晃腿,「江南景好,再呆一月也无妨。」 她暗暗斜眸,看向不远处的戚尚坤,「……可有异议?」 「微臣不敢「,戚尚坤百无聊赖,站起来伸伸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寇姑娘那位侍女,叫冬梅那个,她人呢?」 春桃一瞬间眼眶含泪,她嗫嚅道:「冬…冬梅姐姐在照顾大小姐,她很担心,整日食不下咽,瘦了好多……春桃也好担心,好害怕。」 戚尚坤:「……」 真不亏是一府里出来的。 他「哦」了一声,撩开帐帘,走了。 韶安不悦,不过还是安慰道:「别管他,就按本宫说的,一月。」 春桃叩首,拿了公主手谕,兴沖沖找宋夫子去了。 戚尚坤出了营帐,看向中都的方向。 沈东流拿着壶刚打的清水,一边喝一边问:「祖宗,寇府有事了?」 戚尚坤皱眉:「至于大白天的借酒消愁?」 沈东流:「……」 他对着壶嘴又灌了一大口,灌完还不忘「哈」一声。 沈东流说:「能问问寇府有啥事么?」 「要延长终选,韶安给延了一个月」,沈东流的壶毫无酒味,戚尚坤兴致索然,不再管他。 「一个月?你没拦着点?」,沈东流有点惊愕,「这么久确定无事吗?」 「有事也来不及了,快马回中都,也得□□日。」戚尚坤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把江南守好,就是了。」 沈东流放下壶,「估摸着,秦肃三日前就该到中都了。」 戚尚坤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沈东流摩挲着壶身,「那就看与他联繫的,究竟是太子,还是二皇子了。」 戚尚坤远眺城外,「只能是太子。」 沈东流手一紧,「为什么?」 静默了会。 良久,戚尚坤转回身,盯着沈东流那双熟悉的眼眸。 他们站在谷地,四周无人,风静树止,连蝉鸣鸟叫声都没有。 而这点静寂,让沈东流生了些慌乱。 他强颜,等着他跟随半生的、戚将军的话。 戚尚坤说:「因为我和秦肃一致认为,太子比不上二皇子。」 沈东流身躯一震,浑身如被毒蛇缠上,他不敢置信地抬起脸,眸中是掩不住的惊恐失色。 哐—— 沈东流膝盖一软,竟直直跪了下去。 他手中水壶坠落,清水溅出,蜿蜒划过足下土地,浸出一片又一片的暗色土地。 沈东流喃道:「真的疯了。」 「没疯。」 戚尚坤捡起水壶,用干净的帕子擦干净沾土的壶口。 「太子要减军。」 五个字,噼到沈东流的肩上,压着他又沉下去了嵴骨。 「你…不愿意?」沈东流垂着头,「你凭什么不愿意……?」 他忽地抬头,疯了似的抓着戚尚坤的衣领,将戚尚坤拽的趔趄:「你看看你的戚家军罢!他们的建立耗了多少民力民财,又导致了多少商贾破家荡产?!」 「还有将士们!」沈东流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们又死了多少人,才换得你这个戚将军的美称!戚尚坤,你不要太忘本!」 沈东流双目充血,额角青筋暴起,「一个兜鍪,一把银枪,一只盾,就是一户人家五年的开支,戚尚坤,你少一个将士不会死的,但少了这些银两,是一家饿死,是一家卖儿鬻女,是一家的支离破碎!」 沈东流匆匆抹了把眼睛:「姓戚的,你太自私了。」 「我?」戚尚坤任他拽着,「还行罢。」 「我爹在北疆守了三十年,战乱未消,江南有江南军,叛乱频发,剩下南疆、西域也各有军驻守,然后呢?很太平吗?」戚尚坤淡淡道。 「西域三五年来犯一次,被打走就进贡,进一段时间,又来。南疆最有意思,自成一派,表面恭敬内藏祸端,秦肃就是最好的例子。」 戚尚坤一根一根掰开沈东流的手指:「前朝皇子,身中南疆密蛊,你不害怕吗?」 沈东流不说话。
第140页 「你害怕」,戚尚坤盘膝坐下,与沈东流面对面,「大家都害怕。」 「东流,你读过那么多书,你明白巫蛊之事的可怕可恨之处——恐慌、悚惧,这是平常人,杀人、灭族,这是上位者,但无论是什么,到最后,都是混乱,是覆亡。」 沈东流怔怔的。 戚尚坤注视着他的神情,少顷说道:「但好在,这些事不归我管,有文臣言官给出主意。」 「那我管什么呢。」戚尚坤盯着沾在膝盖上的灰土,「东流,我管什么呢?」 沈东流喘气,「你管个头。」 「对」,戚尚坤笑道,「我管他们的头儿,教他们死也不敢跨过我朝边线。」 「所以,我需要兵马。」 戚尚坤摊手,「我不可能单枪匹马唬住这些人的。」 沈东流别过头,不想看他。 戚尚坤双手一边一只,把沈东流的头掰正了回来:「减军可以是我平定四海之后,可以是单提我的名号就让敌军两股战战的时候,可以是天下格局固定、众敌不敢来犯的时候,但绝不是现在,不是这个内忧外患无休无止的时候。」 「二十年」,戚尚坤郑重承诺道,「我只要二十年,二十年后一定让你看见海清河晏、四海昇平的我朝。」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得把这句话写下来,让寇清清拿好,万一我平四海路上中道崩殂,她好拿着这东西让我孩儿继承我的遗志。」 沈东流习惯性呸了呸。 戚尚坤不设防,被他呸了一脸。 「……」戚尚坤果断拿起清水壶,照着自己的脸浇了上去。 沈东流又沉默了一会,良久,他才有些艰难的开口:「我……」 他还在跪着,手指微弯,陷在清水流过的泥土里。 沈东流一点一点挪出来,看着污泥遍布的指尖,有点颤抖:「属下明白你的想法,戚将军。」 这是沈东流第一次,郑重的叫他「戚将军」。 戚尚坤紧紧抿起唇。 沈东流喘着粗气,一字一字缓慢说道:「但属下,曾为太子党羽。」 「虽调来戚家军数年,但真的涉及到夺嫡,太子不可能放过我。」 戚尚坤悬着的心落了一点:「这点事,我保你就是了。」 「不」,沈东流摇头,「没有这么简单,我之下,还有我的爹娘、氏族。」 戚尚坤:「二皇子不会在意——」 「会。」沈东流认真道:「没有人会不在意,任何人都不希望身边有二臣。」 「你不是二臣。」戚尚坤气短,「有我在,你怕什么?」 沈东流重复道:「怕太子不放过我。」 沈东流故作轻松,「你放心,本三元去哪都一样。」 「不过有一点,我现在要说」,沈东流道,「太子想要变革,却不知从何变起,但他知道,二皇子有想法。」 戚尚坤本不想理他,但见他神色严肃,只能沉吟少顷,道:「我大概了解的,是二皇子要更改粮税策,收回部分产业的民商权力,统一为朝廷所有,还有良田、水地,和——兵书。」 「兵书?」沈东流问。 「是」,戚尚坤点头,「我们的兵书不行。」 「前面那些已有雏形,唯有兵书,尚是二皇子的心头之忧。」戚尚坤捡根小木棍,在泥地上写写画画,很快勾出一地的兵书书名,「不成套系、不成体制,难用。」 沈东流道,「原来如此。」 他笑笑:「这也是将军愿意跟随二皇子的原因罢。」 这段对话被沈东流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牵着走,戚尚坤却明白,沈东流是想套话、套二皇子对黎民有无真心。 果然,沈东流神色一松。 他杵着戚尚坤的肩膀站起,掸掸膝间污泥,可他手也不净,拍来拍去,整衣都污糟糟的。 沈东流有点晃,他站直,阖眼喘了喘,「那将军,我们说好了,等尘埃落定,我便奏请辞官回乡。」 「鬼才跟你说好了」,戚尚坤咬牙,「辞什么,不许辞。」 沈东流呲牙乐了,他也不顾衣服上的泥,回身抱了抱戚尚坤:「祖宗,我得活命啊。」 「我连中三元,仕途也走了,兵营也去了,塞北风雪与江南烟雨都见过了,我挺值了。」 沈东流放开手,扭身向回走。 「真挺值了。」 第69章 终战 又五日后。 江陵寇府。 哐当一声, 寇靖跌落椅中,半晌才缓过来。 他指尖颤抖,握着的信笺被捏出成片的褶皱, 上面的墨字夹杂在白纸间,混乱一片。 寇靖闭了闭眼, 吩咐道:「去请戚将军来。」 家丁得令,骑马往军营去,不过炷香,家丁又苦着脸回来了。 他回禀说:「老爷, 戚将军不在。」 寇靖一愣,忙问:「可有说去哪了?」 家丁观察着寇靖的脸色, 见他一时半会不会晕过去,才赶紧道:「去琅州了。」 「琅州?」寇靖又问, 「沈军师呢?」 「沈军师在五日前去往莘县了, 现在只剩韶安公主还在大营, 不过小的看营里还有许多戚家军的将士!」 家丁忧心道:「老爷,是出什么事了吗?」 寇靖镇静了下,「无事,你先下去罢。」
第141页 家丁刚要走, 又被寇靖叫住。 「去跟念儿说,我要前往中都, 即刻动身。」 家丁犹疑:「可是大小姐还在病中……」 叩叩叩。 书房门响了三声。 门被打开半扇, 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是寇清清。 寇清清说:「爹爹, 念姐不让你去中都。」 寇靖站起,走到门边, 拍拍寇清清的脑袋:「兹事体大,不要撒娇了。」 寇清清示意家丁先出去。 她迈进来, 将荷包中的字条递给寇靖:「爹爹,你看。」 字体上是念念的字迹:我已在中都。 五个字,骇了寇靖一跳。 他不可置信:「念儿不是在西院养病?!」 寇清清嘆息一下,乖巧道:「念姐半月前就离开江陵了,算起来,已是能在中都吃上好几日的早点了。」 她双手一伸,拦住寇靖,「念姐答应我,拦住爹,奖励我十两银子。」 寇靖捏住寇清清的脸颊,揉了揉,「跟你爹说清楚,你姐怎么跑的,爹给你二十两。」 「三十两」,寇清清讨价还价,「我还能告诉爹,谁是下一位皇帝。」 * 中都。 起兵三日,太子控制住了整个皇宫。 他甲冑齐全,手上却未着兵器,面对着时日无多的父皇,是跪也跪了,哭也哭了。 圣上虽老病,如今却死不愿将位子传给太子,圣旨藏着,整个皇宫遍寻不到。 不知道多少次,太子的咆哮响彻殿内。 「本宫是太子!早晚都是坐上龙椅的人,父皇你煳涂!」 太子又泪泣涟涟,「父皇,您可是最疼爱孩儿了,更是早早就立孩儿为储君,可事到如今,您怎么就不愿意了呢?」 秦渊如立于殿外,靠着墙柱,十分悠闲。 旁边大眼瞪小眼的是周仲怀,一身素衣,连盔甲都没穿戴。 秦渊如也没问他,全当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直到殿内又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周仲怀合着手,若有所思道:「这一路,好顺利啊。」 确实。 青临门外的兵马入城时毫无阻碍,快马乱蹄风似的刮进宫门,羽林军守备松懈,几乎不抗一击。 四个时辰不到,他们便一头扎进了皇宫,剩下的两日,就是太子时而扮孝子,时而扮疯子了。 秦渊如无所谓道:「太子圣德,吉人自有天相。」 「哦?」周仲怀笑道,「是吗?」 「不然呢?」,秦渊如学他的语气,也反问,「周大人有何独特的见解?」 周仲怀不语,下一刻,他手腕疾驰而出,飞快捏住了秦渊如搭在剑柄上的脉搏。 虽一触即离,却引的秦渊如一阵嵴背发凉。 他连撤数步,指尖一转,冷剑已搭在了周仲怀颈间。 周仲怀不惊不惧,反而两手摊开,做无辜状:「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蛊。」 秦渊如狠狠盯着他,手下用力,兵刃锋利,压出了一道血线。 周仲怀「嘶」了一声,苦笑道:「秦王爷,我是文臣,不抗疼的。」 秦渊如不言,仍看着他。 周仲怀说:「我以为王爷知道我出身南疆呢。」 秦渊如抿唇:「知道。」 周仲怀想躲开致命的刀锋,可他动刀动,躲来躲去也始终只隔着一层肉皮。 周仲怀果断放弃,老实站着,「南疆的蛊大多是凶蛊,中蛊人非死即残,有侥倖寻到母蛊的,也解不了。」 秦渊如眼神渐冷。 周仲怀摩挲着手指,「我一直有猜测,方才切脉,倒是确定了我的想法。」 周仲怀嘀咕出一串听不懂的语句,随后解释道:「译过来讲,大致是……重劫?」 他本注意着秦渊如的神情,「重劫」二字一出,秦渊如的眉峰明显压了压。 周仲怀瞭然,嘆息道:「王爷该庆幸,下蛊之人还算是有些善心。」 「在南疆,不讲究生与死的界限,人们将生看作死者的轮迴,将死当作生者的磨难,两者都会带来痛苦,所以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周仲怀声音里有些无奈:「这种想法流传千年,以至于南疆众蛊都未区别生死,换句话讲,中蛊者的痛苦是介于生死之间的,要么求不得生,要么生不如死。」 「但重劫不同,它有生路」,周仲怀笑笑,「重劫的另一个名字,我想王爷也是知道的。」 秦渊如从齿间迸出几个字:「阴阳生死线。」 周仲怀目光充满了赞赏:「打听到这些已是不易了。」 秦渊如很想吼一句,我他娘的找了两世,不易到头了都。 他忍住了。 但藏不住的眸光不善,盯着周仲怀的眼神隐隐透着阴冷。 周仲怀恍若未觉,「重劫就这样规刻了界限,这界限是阴阳生死,是善恶两端。」 「是」,秦渊如勾唇,强行把面颊上本就不多的肉堆在颧骨,「说完了么?」 「没说完」,周仲怀心平气和,「王爷若不想听,我可以闭嘴的。」 「那就闭上。」秦渊如转转刀面,勾来日光反在周仲怀脸上,刺的他本能地闭紧双眸,「本王听腻了。」 周仲怀果然安静了会,可不足盏茶,他又问道:「肋下不疼?」 秦渊如恢復懒散的模样,靠着柱子权当听不见。
第142页 周仲怀思索了会,「看来,王爷此行,是做了选择的。」 「是善是恶?」周仲怀面容上堆满好奇。 「与你无关。」 「王爷与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会无关?」周仲怀背手而立,「阴阳生死线对善恶的界定尤为苛刻,我当然想听听王爷对此行的看法了。」 听他说话,秦渊如忽地想起念念给他看的那张字条。 字条内容记不太准,但他脑子里突然开始迴荡的,是那一下、轻轻的「逾矩」。 秦渊如的耳尖不受控制地冒出了红蕴。 「……?」 这下换周仲怀不敢言语了。 片刻后,他才颇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我问的过于直白了?」 光芒一闪,才歇下去的刀刃,又搭在了周仲怀颈侧。 压着那条血线,周仲怀身体僵硬。 「是善是恶,太子都已入主金銮殿,周大人现在问本王,是想把本王当龟甲,替苍生黎民卜一卦,算算太子是否当得起个明君?」 秦渊如冷冷发问:「你有疾?」 周仲怀:「……」 他双手抬起,做认错状:「思虑不周,王爷莫怪。」 「不」,秦渊如讥笑一声,「你挺周的。」 秦渊如上下扫了周仲怀一眼,见他还是那般坦然自若的样子,也懒得与他再装。 「周大人,我们所行皆为同一人,你说是善是恶?」 周仲怀明显一怔。 「你说想求太子的八瓣荷莲,可本王听说的却是,你的髮妻染疾早亡。」秦渊如看向周仲怀腰间的玉佩,玉佩纹路是十几年前成风的模子,边缘早已模煳,还有明显的划痕,「佩很久了罢,都捨不得摘。」 周仲怀下意识垂下宽大的袖袍,遮住那枚清竹样式的玉佩。 「所以,周大人的八瓣荷莲,难不成是为续弦的夫人求的?」 「胡说!」 周仲怀脸色苍白,「我只有…」 他咬死下唇,渗出唯一的一点血色。 「既然不是诚意求药,那周大人跟随太子的心,想必也不是情真意切的罢。」 秦渊如手腕一动,收刀入鞘。 「李霄安起兵那日,本王即收到了两份信笺,一份来自太子,另一份,周大人猜猜看?」 周仲怀未加思索:「是戚将军罢。」 秦渊如没有否认。 「你们朝堂上的恩恩怨怨,本王不知也不想知,说破天来,本王起兵的目的也只有一个——解蛊。」 「所以无论是谁夺得皇位,都一样。」 「原来如此」,周仲怀沉吟少顷。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不算好听: 「太子只给圣上留命五日,如今已是三日,王爷寻找解蛊之方的时辰不多了。」 秦渊如不为所动。 周仲怀又道:「但据我所知,重劫并非出自圣上之手。」 他的眸光闪烁,藏着不易洞察的怜悯:「相反,是圣上救了你。」 * 中都,城内。 一黑衣黑衫之人疾步走着,可仔细看他,便能察觉他的步履之下有些轻微的跛。 宫门沦陷,中都百姓闭户不出,秦南风走在胡同里,一个鬼影都看不见。 走至一处,拐角对面便是巡城的兵将。 秦南风闪身略退,随即一蹬,藉助土墙翻上了屋顶。 他动作轻而快,却因足腕带伤,落下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巡城为首的,抬头看了看。 但他能看见的只有灼目的骄阳,和屋顶上罗排整齐的瓦片。 为首的嘆了口气。 他们一行总共五人,有三个是中都本土人。 他就是,先前也经过了他家,可屋门紧锁,敲了几下都没人应答。 这个节骨眼,都害怕呢。 为首的招招手,示意继续巡视。 五人方走,秦南风从另一侧一跃而下,卸力时忍不住,又「嘶」了一声。 他左右察看,见无人,从角门钻进一座府邸内。府邸有一两名僕从扫着地,见他进来也不以为奇。 秦南风快步经过,敲响了一处屋门。 里面是轻轻一句「进」。 秦南风探进身子,回身不忘阖门。 「打探清楚了,王爷在宫里守着,外围是太子带的两千兵马,中都城外五里驻扎的是秦府的兵马,主要是为挡住救驾的戚家军。」 秦南风继续道:「周大人应该也在宫内,但不知道具体方位,许是和王爷一起呢。」 屋中书案铺满了图纸,大到整个建元,小到宫中各处,念念自案中抬眼,捏了捏疲乏过度而生疼的眉心。 「中都五里外的人,你都识得么?」念念问道。 秦南风回想了下,「有几人是识得的,但细想想,好像大部分都是生面孔。」 「一次都未见过吗?」 「应该是」,秦南风一手握拳,捶捶掌心,「奇怪,我怎么能不认识呢?」 「……我和秦十一外一内,他盯着府里,我暗中掌控兵马,虽近段时间在寇府,但说到底,这些人我不该一点都不认识的。」 念念冷冷道:「他们安营位置是不是成梭形,十人一帐,每隔五帐,则有小帐,小帐内存兵器、粮草,主帐不大,位在梭中。」 秦南风惊疑至极,连后背都冒出了冷汗,「这是怎么回事?!」
第143页 念念压抑着怒气,「还能怎么回事?」 她将手中的墨笔扔向笔挂,笔尾上的细圈竟恰好卡住了笔挂的弯钩:「五里外的那些兵马,根本不是为了挡住戚家军,而是,他们本身就是戚家军!」 念念怒极反笑:「好个秦肃。」 秦南风:「……」 他大气不敢多喘,用背骨寻着墙角,妄想在疾风暴雨到来之前寻得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但容身之所不是那么好找,秦南风的小动作被念念尽收眸中。 念念:「来。「 秦南风惶恐道:「寇姑娘,冤有头债有主!」 砰—— 念念素手成拳,砸在案上。 秦南风一步跃至书案边:「属下在。」 「太子逼宫一次不成,难有二次,若他心焦之时发现渊如和周大人皆是二心之人,只怕会铤而走险,拉着他们垫背。」 秦南风点头。 念念问:「二皇子何时勤王?」 「原定是二日后,但——戚将军赶不回中都,不知是否有变。」 「不会有变,也不能有变,晚一时辰都不行。」 秦南风默默不语。 半晌后,他说:「可五里外不是我们的人。」 他敢听从寇姑娘的话,跟着她独二人从江陵奔到中都,仗的就是那五里外的兵马,可如今兵马非秦府兵将,他们身在囹圄又有几分可信。 秦南风突生悔意,他不该因一己私念,就把王爷的性命置于寇姑娘之上,沦到如今箭在弦上,连寇姑娘的安危都无法确保无虞。 他又如何真的对得起王爷。 忽地,秦南风重重一跪:「寇姑娘,我们…我们回去吧。」 「回哪?」念念拧眉。 「回荆州、回江陵,回万全无恙的地方——」 「那秦渊如怎么办?」念念打断他。 秦南风咬牙,顷刻后才下定决心,「相信王爷,王爷一定可以……」 「可以单枪匹马冲进中都逼宫,可以一个人搅乱皇宫还得以脱逃,可以背靠戚家军相信他们一定会来救他,还是相信二皇子的空口诺言,经此一战便可一生高枕无忧?」 念念盯着秦南风闪动的瞳孔:「你信吗?」 他想斩钉截铁的说「信」,堂而皇之的肯定王爷会得胜归来,但话滚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信吗?他不信。 王爷此举,分明是把性命化作刀刃,用这把刃去与命运对砍,砍得赢,就赢了,而砍不赢……秦南风万不敢想。 见他不语,念念也适当软了语气,「他不可信,不如信我。」 秦南风怔怔抬头。 念念开始细数:「秦十五岁入府,陪着渊如读书,读不明白,又招了你进来,你能读明白,秦老相便不再寻人入府。」 「渊如选秦十,是看中了他会装傻,选你则是看中了你的根骨,可惜你天生腕骨有缺、易伤,渊如便藏着你的武功,直到你练成,才放你出去管控兵马,而秦十,则一直在秦府煳弄秦老相。」 「秦府人不多,有一嬷嬷对渊如很好,会做不错的点心,还有秦府隔壁有个叫牛庞的人,是渊如幼时最好的玩伴,人不错,可惜胖点,家里卖豆腐……他和对街卖绸缎家的小女儿有娃娃亲。」 秦南风徒然张了张嘴。 他似是没听过寇姑娘讲这般多的废话,因为虔诚又谨慎,一字一句不敢遗漏。 念念又说:「你和秦十是渊如最信任的人,对你们的放心甚至远超于我,他敢把一切计谋诉于你们,将性命託付你们,敢把他心里最柔软的一面完整展现给你们。」 秦南风眼眶含泪,偏过了头。 奏效。 念念心里莞尔,面容上还是忧心忡忡:「渊如让你护我安危,你就出生入死,无论何种局面,你都展现着你最纯粹的忠心,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秦南风极大共情,狠狠的点了点头。 「所以,你也取得了我的信任」,念念温声说着,「但现在,轮到你信任我了,敢不敢赌一把?」 「赌」,秦南风发狠,他大声道:「赌!」 「好」,念念抖起一张画遍了中都的大图纸,细白的指尖抵住一处,「虽整军在一起,但戚家军极度排外,不会允许有外军横置在军阵之中,而秦府兵士数量寡少,必然会合在一处,布在梭形外围靠向郊外。」 她又取出一张细緻的皇宫地图纸,指骨弯起,敲了敲,「所以,我要你今夜寅时去调动五里外所有秦府的人,不可声张,不可惊动戚家军众将士,并将他们藏匿东门外,于白日午时,向皇宫起兵。」 不等秦南风说话,念念接着道:「起兵非最要紧,你须得带领他们,将『二皇子前来清君侧』这几个字喊的透彻响亮,要让圣上听到,更要让渊如听到。」 秦南风勐地点头。 「若是马蹄不够响,就找些老爆竹齐放,大差不离可以诓人了。」 「还有」,念念舒了舒眉心,「宫门一开,你不必恋战,去找你家王爷,护着他,一定护着他。」 秦南风道:「属下遵命。」 念念指了指案上的砚台。 秦南风起身,将砚台挪了开。 这砚台很高,底部有不小的空心处,挪开来,正看见里面藏着个圆滚滚的东西。
第144页 在念念的示意下,秦南风将其取了出来。 他掂了掂,不算很重。 「时间紧迫,我只来得及浇层薄金,远远召示勉强能唬得住,决不能细细端详。」念念说着,又从成叠的纸张下抽出一张,「但铃铛上的图案我都拓下来了,你揣着,若是渊如用的到,记得给他。」 一点一点,叮嘱的事无巨细。 看着秦南风认真记的样子,念念许久才松了口气。 终于不差什么了。 只要一一完成,她的渊如一定会无虞归来。 秦南风记完了所有,他支来铜盆,帮着念念焚烧图纸。 蓦地,他问道:「寇姑娘,那明日您去往何处?」 「我哪也不去,就在这。」 「这里?」秦南风环顾了一圈,「可属下不在,这里是否不够稳妥……」 「没有比周府更万全的了。」 他们所暂躲的,正是周仲怀点点府邸。 铜盆飞灰烬燃,引的万物都在阵阵波动似的。 「戚府是太子最先控住的,所以二皇子一定不敢在戚府躲藏,那熟人里便只剩沈东流的宅邸了。」 「二皇子借在沈府,自以为持住局面,必然想不到还有广平王的人藏在周府里。」 这句「广平王的人」让秦南风一愣,不过下一刻他就扬起了骄傲的笑容。 听听,寇姑娘可自称是我们广平王府的人了。 秦南风不多废话,收拾好飞灰,还不忘将笔砚收拾齐整。 秦南风终于走了。 他飞檐走瓦,寻到城外的马匹,飞似的向五里外的行去。 而念念,却并未依言。 戌时中,众仆已歇,念念顺着秦南风来时的角门,不惊动一人地离开了周府。 道上空无一人,偶尔停歇,也听不见半声虫叫。 静的寂然。 念念顺着记忆中的方位,一步一步,向着那唯一有些烛火光亮的地方走着。 不多时,念念叩响了府门。 轻轻三声,在静寂的黑暗中显得突兀又悚然。 院中窸窣声响骤然一停,下一瞬,屋中有人喝道:「谁?!」 念念深吸一息,答道:「戚将军派我来的。」 府门霍然打开,露出问话人的半个身子,他鬍鬚很密,囫囵罩着半张脸,髮髻束的规整,髻上掼支素净的银簪,簪尖绷直。 「你又是谁?」络腮鬍问。 念念拿出韶安的玉簪,递向络腮鬍,「小女子姓寇,叠字为清,奉公主和戚将军之命,来此与诸位汇合。」 「寇清清…莫非你就是将军的那位心上人!」络腮鬍眼神一亮,将府门一下拽开,「快请进!」 念念颔首,迈步入内。 「二皇子殿下可在?」 络腮鬍不答,问道:「寇姑娘如何来的?」 「骑马。」 「路途遥远,寇姑娘真乃女中豪杰。」 「家国当前,这些就不必再分了」,念念瞥了一眼后院的方向,「公主与将军皆中都名士,入城必引风波,便派我来,先行拜见殿下。」 络腮鬍深深打量了她一眼,正欲再次回绝,后院方向却跑来一个小厮。 小厮拱手行礼,「殿下召见。」 第70章 软肋 不足十二时辰。 宫门一片萧索。 先冲进来的, 是二皇子手下最精锐的将士,他们银盔亮甲,手持长矛, 将扑上来的人一个接一个捅穿。 血流了许多,从金銮殿到宫门, 铺成了一弯血河,众人刻意避着,也难免被血污打湿裤脚。 二皇子在众臣簇拥下走进殿中,看见软塌中进气无多的建元帝, 扑通一声,跪行几步。 二皇子泣道:「父皇, 儿臣救驾来迟了——」 良久,建元帝才勉强睁眼, 浊物乌蒙, 让他有些看不清。 建元帝喃道:「你是呈佐还是钊廷……」 二皇子李钊廷重重磕头, 只一下,额间就已渗出了血。 「儿臣是钊廷」,李钊廷有些不成声,「是钊廷。」 「钊廷……」 建元帝缓慢地抬起手, 他的手背很皱,又抖的厉害:「……孤还有几时能活?」 李钊廷不言, 眼眶极红, 双肩颤抖。 建元帝大喘了一口气:「好快……」 他面容灰败, 语气却是意外的平静,「戚卿可在?」 「不在, 戚老将军尚在北疆,尚坤则在江南, 守着江南……」李钊廷忽地再绷不住,他靠近床榻,将头靠在建元帝肩膀处,轻轻抓着建元帝的被沿,像年幼的孩子在祈求父亲的慈爱。他哭道:「父皇,不要离开孩儿,求您了,不要离开孩儿——」 「孤,时日无多了」,建元帝勉强宽慰他,「钊廷,你长大了。」 「孩儿不想长大,孩儿想要父皇,要母后,想要兄弟手足……」李钊廷呜咽着,「可孩儿…都没有了……」 「不要怪孤」,建元帝灰浊的眼珠动了动,竭力看向身侧压抑着悲痛的人,「孤是你的父王,更是这天下的君王,钊廷,你要明白,治好天下,才算对得起天地祖宗,才算对得起你脚下的土地、臣服于你的苍生。」 「你将是君王,切莫再软弱了。」 建元帝指了指身上薄被的一角,「当着众臣,孤将此旨立下。」 李钊廷寻着摸去,果然在被角处摸到一圆滚之物,他默然,将被角撕开,取了出来。
第145页 正是太子遍寻不到的、盖了玉玺的传位圣旨。 李钊廷摸着玉简上尚存的热气,又一次红了眼眶。 他将玉简扔给身边的老臣,老臣慌忙接过,用衣袖捧着,打了开: 「奉天之诏,孤取兵于四海,夺天地之造化而成建元,十数载来夙夜难寐,企罪己敬上,然天下不平之者众多,孤竭虑所求未达。今大限已至,孤亡有三求,其一北定,其二西不乱,其三黎民安定,若传位新君,须要完成,否黄泉之下孤不得安息。」 老臣急急喘着,「孤有四子,一子愚钝妄为,一子怯弱内荏,一子流于江南,一子……」 老臣微微抖着,看向殿门处颀身站立的俊美青年,青年是一贯的玄衣黑靴,墨发随意束着,透出十分的不羁与不耐。 他长剑持着,剑上有血,他便偷偷抹在跪地的太子衣襟上。 老臣念道:「一子非我姓氏。」 玄衣青年动作一顿。 「孤观四子,唯二子李钊廷孝悌俱全,心怀众生,虽天性不足,然有全四海之心、重苍生之意,孤心慰,立其为我朝新皇。布告天地社稷,咸使闻知。」 老臣念完了,跪着将圣旨递还于李钊廷,他却未接,仍是跪着。 李钊廷握着建元帝的手,抵在胸口:「父皇,儿臣真的……难堪大用。」 建元帝阖了阖眼:「你已是新君,不可再荏弱了。」 李钊廷还想再说些什么,殿门处的太子却张口讥讽:「二弟,莫要在猩猩假意了!」 李钊廷回望他,神色平静。 太子啐了一口:「装腔作势的乱臣贼子!」 李钊廷一点一点将建元帝的薄被掖好,召来太医跪候,自己则起身,向着太子走来。 太子不惧他,妄想站起搏命,却被秦渊如以剑鞘抵着,半晌站不起身来。 李钊廷居高临下,谈谈道:「皇兄,你输了。」 太子桀桀笑着,面上尽是疯狂之意:「你也赢不了!」 「孤如何不赢?」 他俯身,贴近太子的耳侧。 「你身边的,都是孤的人啊,刑部、兵部、周仲怀……还有我们那位未曾谋面的皇弟秦肃……」 太子勐然侧头,目光里是森森杀意。 这种杀意,在这十个时辰里,秦渊如已经看见了无数回。 他无奈道:「殿下,您杀不了我。」 李钊廷浅浅笑道:「是啊,他杀不了你。」 「本宫早该想到,早该想到,你这杂碎怎能心甘情愿归顺我朝!」太子吼道,「秦肃,你不好死!」 秦渊如剑鞘抵着太子的第六节 嵴椎,闻言,面上还是笑吟吟的,手下却勐地用了力度。 太子惨叫一声,匍匐坠地。 秦渊如关心道:「哎哟,殿下这是怎么了?」 李钊廷看他一眼,没有制止。 秦渊如即时收回力道,盯着太子控制不住抽搐的四肢,淡淡道:「你没听见吗,圣旨里说本王是圣上第四子,本王是杂碎,你又是什么?」 秦渊如笑道:「大杂碎?」 太子疼得发抖,张不开嘴,只能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这种眼神,秦渊如在上一世见到了许多,都可以算作习以为常的东西,可这一世活的好,竟到如今了,才是第一次见。 秦渊如想,是他的念念,在一心一意的护着他。 李钊廷拍拍他的肩膀,「莫要胡说,小弟。」 「……」秦渊如诚心道,「二大哥,他先骂我的。」 李钊廷沉默了一下,「可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哥。」 李钊廷回身,重新走到建元帝身侧跪好。建元帝的眼眸愈发睁不开,灰濛濛的死色笼罩瞳孔,他无意识地垂头,有几次都险些睡去,但他还是竭力清醒着,颤巍巍的喉咙不住滚动。 「父皇,您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李钊廷低头,将耳朵贴近建元帝翕动干枯的嘴唇。 「秦……」 李钊廷招了招手,示意让秦肃过来。 秦渊如将太子交给周仲怀,自己走了过去。 他与建元帝浑浊的目光相对,竟在里面看见些许不舍。秦渊如觉得神奇又好笑,忍不住弯了弯眼眸。 「你…可有什么要问孤的?」建元帝大喘着气,语气隐有期待。 「您知道的」,秦渊如挑眉,「前些日子我就来问您了,但您昏着,并未理我。」 建元帝失笑,咳了咳,「……我既昏着,如何知道?」 「您若不知,何来此问?」 建元帝有些失神,可他很快回过神来,「你和你父王,很像。」 李钊廷有心制止,却不敢拦住建元帝的临崩之言,他余光仔细盯着秦肃,背后示意卫军加以提防,唯恐这位外姓子因听到旧事而突然发难。 可秦肃并未如他臆想中的愤恨,他神情淡漠,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 秦肃只似随口一问,「哪像?」 建元帝想了想,「聪明自私、狠决偏执,心中有所追,便不会再在意旁人,哪怕那些人死在你面前,也不会有任何的动容……就像天生没有心的人。」 建元帝闭了闭眼:「这样的人,做不了天下人的君王。」 建元帝如同破败的残枝,摇摇晃晃,几乎下一刻就会死去。 但建元帝说的对,秦渊如从不和死人计较。
第146页 他勾唇笑笑,「您说的对。」 建元帝也勉强笑笑,他手动了动,想让秦渊如离近些。 「其实你那日说的,孤都听见了。」 秦渊如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建元帝又咳了一阵,」咳,你的蛊,与孤无关。「 「那年孤见到你时,你被冯卿护的很好,小小的 ,裹着厚衣,趴在冯卿肩上,睡的很熟」,建元帝每说几个字就要歇上几息,以至于短短一句话被他拆的零零落落。 秦渊如不言语,静静注视着建元帝无力阖住的眼睛。 「冯卿说你尚小,记不得事,留着你,也算留个孤的美名,孤准许了」,建元帝勐地睁开了眼,他面色蓦然红润,眼中含有不可磨灭的精光,若不是仍病急缠着床,竟亦如当年一统四海时的意气模样。 建元帝声音也洪亮了些:「秦肃,你的蛊毒孤无能为力,但念在孤已饶过你一命的情面上,勿要在孤的天下肆意妄为!」 「否则孤化成鬼,也决不会放过你!」建元帝一把抓住秦渊如的衣袖,竟将他拽的生生踉跄一步。 建元帝微微腾起的身子轰然坠下 ,「找到冯义,去解开你的蛊,然后离开孤的疆土,到死都不要再——回来!」 「到死!」建元帝双目彻底阖起,头向一侧无力垂去,手脚皆不受控制地从床沿滑下。 「父皇!」李钊廷扑过去,却只接到了再无温度的冷硬肢体。 「圣上,驾崩了——」 殿内响起诸位老臣悲痛的哭声,太子一时忘了挣扎,被摁在地上,神色怔怔,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唯有秦渊如,靠在一边,若无其事。 刀鞘轻轻戳了戳李钊廷的肩头,秦渊如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量说道:「事了了,我走了。」 李钊廷头不曾抬:「父皇忘了,冯老将军早已经亡在北疆了。」 「我知道」,秦渊如微微笑道,「可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解决,先解决这身镣铐,讨来自由身,我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解我的蛊。」 「就算解不了」,秦肃望向殿外的青天,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我秦肃这一生也值了。」 「是么?」李钊廷回首,温声笑道,「那就好。」 他摆摆手,史官领命,去敲响了沉闷无尽的丧钟。 铛——三声钟响,震得秦渊如有些耳鸣。 他摇摇头,正欲离开,可耳边竟又传来咻的破空一声。 秦渊如勐地转身,正对上一支袭来的冷箭! 与此同时,数把长剑滑出刀鞘的声音倏起,殿外脚步声频现,不消几息,竟涌出百人,将殿团团包围。 秦渊如面色剧冷,手腕一动,一剑挑飞冷箭,同时向后急急避去。 他紧紧蹙眉,盯着李钊廷:「你什么意思?」 李钊廷将建元帝的手脚摆好,珍惜地看着他苍老的脸,顿了会,才道:「最后的清君侧。」 李钊廷起身,接过身旁人递来的长矛,掂了掂:「跟戚将军学的,勉强拿的出手。」 秦渊如冷笑:「你想多了,戚尚坤打不过我。」 「是吗?」李钊廷无所谓的笑笑,「带上来罢。」 殿门众人纷纷让开,四个冷盔冷甲的羽林军押着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着一袭素白衣裳,裳角沾土,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姣好的面容。 她的神色是俯瞰众生的冷漠,扫过人群时不带一丝温度,只在看到中心那抹玄色时,她才迫切的急行了两步。 「秦肃!」 秦渊如骤然回头。 这是,他的念念?! 秦渊如的血脉在瞬间轰然炸开,脑子发胀,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听不清也看不清了。 指尖下意识握紧,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念念远远地打量他周身,见他安然无恙,才终是缓了口气。 不过—— 秦渊如此时的神情竟出奇地让她感到熟悉,正是每次惹了她还无计可施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流露出这样的表情,顺道傻站着,一声也不吭。 可如今的情形,倒是无法让她去哄哄她的渊如。 念念没治,只能抬起带着冷铐的手,挥了挥:「秦渊如!」 冷铐下被硌红的细腕瞬间扎了秦渊如通红的眸子。 他举起剑,遥遥指向李钊廷的咽喉,面容冷漠,眸光森冷:「你敢。」 李钊廷将长矛挽了道弧线:「她胆子很大,竟敢独身一人来求孤起兵救驾,孤欣赏她,可她也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秦渊如刀尖不动,看他犹如看死物。 李钊廷说:「她装是戚尚坤的人。」 李钊廷乐吟吟道:「你们都以为戚尚坤会起兵助我,可他没有。」 「这把姓戚的利器,只听当今圣上的话,他不助任何的皇子,也不拦任何的皇子」,李钊廷抬手,「但孤跟他承诺,孤会以性命保天下太平,让河山大好,使众生安康,这才让他留连江南,不肯归来。」 「孤不能食言而肥」,李钊廷说,「小弟,你不能活了。「 李钊廷长矛勐然前刺,矛尖泛着冷铁的光芒,直奔秦渊如额间。 秦渊如不躲不避,欺身迎上,剑中直挡带起破风声的矛尖,哐的一声,秦渊如的虎口霎时震裂。
第147页 蜿蜒的血线顺着他的指骨滴滴落下,暗红映衬着他的手更加苍白。 秦渊如抿着唇,以剑撑地,才勉强站稳。 「他的蛊疼犯了。」另一边,周仲怀喃喃道。 周仲怀望向李钊廷持矛的挺拔身姿,竟难得地嘆了口气:「他果然杀不得这位新君」 太子闻言,不顾自己头面上沾惹的灰土,阴冷说道:「他们都得死。」 周仲怀瞥他,无奈道:「殿下恐怕可当不了渔翁。」 太子咬死牙根,「姓周的,你别忘了你求本宫的八瓣荷莲!」 周仲怀躬身,替太子捋捋散乱的鬓髮:「无妨,殿下留着就是了。」 混乱中央,秦渊如的脸色愈发苍白,鬓角囫囵湿透,唇色却泛出奇异的血红。 秦渊如强行站起来,看着剑尖上自己的血,忽地笑了。 他的笑容张扬又肆意,只在遥遥望向那双焦急的眼眸时,他才略微收收敛了一些。 「念念」,秦渊如笑喊道,「两世,本怂包还是不敢把重劫的事告诉你,不过现在也不晚。」 秦渊如低头,看向自己的肋下,就是那里,有蛊虫蠕动撕咬他的血肉,让他无力拿起剑与人对抗。 他眯了眯眼,忽地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蓦然横刀,向着自己的肋下三寸切去! 「善恶两端以三为界,算上这次,我的重劫再也无解了。 他痛的薄唇压抑不住地颤抖。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百般疼痛的蛊虫剜出来」,秦渊如刀刃极快,寒芒一闪,他已将肋下血肉生生剜出来一块。 血肉坠地,被秦渊如足尖踏上,一息便磨成了碎末。 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更加青白,而趁新的蛊虫尚未成形,秦渊如手腕发力,终于有了再提剑的力气。 他不顾肋下刀伤,胡乱扯下衣袍裹上刀口,豁然沖向李兆廷,在李兆廷竭力的格挡中,剑尖一抵一弯,瞬间挑飞了那把长矛。 矛飞入兵群,被一名将士稳稳接住,他将矛立在地上,毫无再递还给李兆廷的意思。 李兆廷盯向那名可疑的将士,他穿着羽林军的盔甲,忽一抬头,竟是众人皆不熟悉的面孔。 「你是谁!」李兆廷厉声喝道。 秦南风双目赤红,一字不答,反手将矛举起,对准了太子的头颅。 这帮混球,全来欺负他们王爷! 李兆廷不敢再妄动,他一挥手,示意蠢动的羽林军停下,「你以为孤会留着这贼子的性命?」 「你会。」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寇念念从四名盔人中走出,她步伐冷静,边走边卸下了沉重的冷铐。 「李钊廷」,念念勾唇一笑,盯着他略显慌乱的眼珠,眼底是骇人的冰冷,「你嫌命长了罢。」 念念抬手,向前一压,多半数羽林军突然暴起,一人一刃,将身旁猝不及防的兵士捅成对穿。 几息之下,竟只剩李钊廷身边还有寥寥数十私兵了。 李钊廷大惊,吼道:「护驾!」 「护你奶奶!」秦南风不讲那些虚礼,右矛左剑,挑穿一个又一个冲上来的人。 秦渊如活了两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能打的秦南风,他有些愕然,更险些叫出好来。 他强行保持清醒,却控制不住摇摇晃晃身躯。 他想向念念走去,可没行几步,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向前直直坠去。 但料想中磕破脸的倒霉样子没机会实现,秦渊如在混乱的神志中发现,他竟跌进一道温暖柔软的怀抱中。 视线模煳的如同有雾缭绕,他奋力眨眨眼,妄想看清楚些。 「念念……」秦渊如喃道。 下一瞬,他急到语无伦次:「我重…重,你快放开,念念,把我放地上…地上就行,你别受伤……」 他极怕自己不轻的筋骨压伤念念,挣扎着想起身,但他动作许久,才堪堪挪动了满是血迹的手指。 血痕压在念念素白的衣裳,一道挨着一道。 她疼惜地挽住秦渊如的手,示意秦南风杀人不必留情。 秦南风得令,将矛一掷,矛尖狠狠插入太子脸边的殿地里。 太子吓得乱叫不止。 秦南风单手着剑,如一阵风,卷到何处,何处便有许多人再无起身之力。 念念将秦渊如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紧紧环着他的手臂,不搭理他的絮絮叨叨。 她急急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物 ,一个真正有用的东西——前朝遗物金铃铛。 秦渊如微微侧头,模模煳煳地看她动作:「念念把铃铛也带来了……可是它响的扰你了?」 「咳——」秦渊如边咳边吃吃笑着:「一定是我总想你,才连累它响个不停……别生气好不?」 秦渊如自顾自说:「念念最好了,肯定不生我和铃铛兄的气……」 他弯眸笑笑,「是不是?」 「是」,念念看也不看他,捡起秦渊如掉落的长剑,向金铃狠狠噼去。 秦渊如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金铃被锋利的刀剑一分为二。 他语气十分可怜:「不是不生气的么——」 他特别委屈:「我的定情信物没啦。」 性命攸关的时候,念念最听不得他胡诌,她也明明气的要疯,可看见秦渊如那双被血气愈遮愈多的眸子,她心中的愤怒转瞬即逝 ,只剩下了溢满的心疼。
第148页 念念不顾众人,低头轻轻啄了下秦渊如发干的唇尖,「还你一个。」 秦渊如小声「啊」道:「可我的金铃铛是好大一个的。」 他竭尽全力,抬手比划了个缸大的圆:「这么大呢。」 「……」念念不理他,从碎裂的金铃中,将铃珠捏了出来。 「你有蛊的事,上一世我就知道」,念念将铃珠护在掌心,「可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所以从未提过此事,我想,我总得有了后路了,再让你知晓,不然只是徒增你的累赘。」 念念抿唇,「此事是周仲怀告诉我的,他答应将解蛊之法拿出来,我才舍下你去跟随他。」 「可他才说了一半,你便身死琅州,我也无心再寻知剩下一半。」 「可好在」,念念匆匆喘了一口气,「这一世,我换到了剩下的。」 秦渊如想问,是用什么换的。 念念看出他所想,笑了笑,附在他耳边说道:「江陵有个县丞姓胡,是冯义的亲外甥。」 她没继续说,秦渊如却懂了。 他沉默半晌,有些难过:「念念,其实你不该为了我——」 念念抚了抚秦渊如的鬓髮,「这话你上一世说,我一定气的再不会管你,可你说的晚了。」 念念与他额间相抵:「两世,你不在乎的生死,我来替你在乎,你可以捨弃的性命,我来替你守住。」 「没有什么」,念念轻声说,「比你活下去更重要了。」 念念掌心托着,将铃珠放在秦渊如肋中伤口上方的一寸处。她有意识地抬头,瞥向不远处作壁上观的周仲怀,正对上其充满探究的目光。 念念冷冷地收回视线,「蛊毒发作第三次时,需你存置死地而后生的念头,主动将肋下的首蛊虫剜出来,同时将母蛊带来,引出体内其他未生全的蛊虫。」 念念指尖顿着,有些犹疑:「解蛊之法飘渺至极,相比所谓解药,似是更需要中蛊之人的求生意志。」 「好」,秦渊如近乎贪婪的看着她:「谢谢你,念念。」 秦渊如笑道:「阴差阳错,终于还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我一定,一心求生,百折不屈。」 他眸子里最后一点白色被血气吞噬,念念看准时机,将铃珠置入伤口处。 秦渊如遽然一僵,整个人勐地绷直,手足弯出可怕的弧度,额角冒出冷汗,拧起可怖的青筋。 他几欲翻滚在地,却被念念死死搂在怀里,念念托着他的后颈,扣着他弯曲成爪的指骨,急声唤他:「忍一忍,渊如,忍一忍!」 秦渊如此时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浑身如坠冰窖般寒冷,可一唿一吸间,又带着岩浆灼热的烫烧痛感。 「走远点——」秦渊如眼前一片漆黑,他扭曲着身体痛苦地伸手,想推着念念离自己远些。 「再忍一下,渊如!」念念不顾手腕被秦渊如捏出的青紫,环着他不肯放手。 混乱之中 ,周仲怀如闲庭信步,缓缓踱了过来。他好奇地看着二人,问念念道:「你竟懂南疆巫蛊之术?」 「不懂」,念念咬牙答道。 周仲怀俯身,毫不见外地搭上了秦渊如突跳的脉搏:「你很聪明,也很敢赌。」 他一指挑起秦渊如肋下被血染透的衣襟,看着那片模煳的血肉:「你解对了。」 「可你怎么知道是冯老将军下的蛊呢?」周仲怀奇道。 念念不答,眸光却瞥向了一旁的碎物。 周仲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不远处碎裂的金铃铛。 「哦?」他走过去,捻起一个碎片,看一眼,失笑道:「原来如此——你是看了这个才知道的罢。」 碎片之上,赫然是一支完好的八瓣荷莲。 念念收回了视线。 周仲怀拍拍手,目光里皆是赞赏:「你应该来做我麾下,定能成为我朝名士。」 「不必。」念念生硬答他。 周仲怀惋惜道:「当年冯将军从前朝皇宫里带出来的有三样东西,秦王爷算一个,重劫算一个,八瓣荷莲……算一个。」 念念眉尖蹙起:「你才是东西。」 周仲怀挑眉,无辜地摊了摊手:「随口比喻。」 他继续说:「三样…三位,其中两位想来不必我多说,最后一位,曾被先帝送给了太子生母。」 念念无心听这些秘辛,她低头,只顾着给秦渊如抹去额角冷汗。 周仲怀也不外道,没人理他也能继续说下去:「太子生母并非先皇后,而是先帝征战时遇到的民间女子,这位女子与先帝情投意合,在先帝得胜后本欲随行离开,但有人在他们临行前,毒杀了那位女子。」 「你猜是谁下的毒?」周仲怀自问又自答,「是这位女子的亲姐姐,也是因这场江山之战而暗中逃离的前朝贵妃。」 「这位贵妃又是谁呢?」周仲怀微笑着看向秦渊如因痛而扭曲的面容,「又是谁呢?」 「是谁,如今都与秦肃无关」,念念盯着周仲怀,「他还的还不够多么?」 「够不够,由不得在下论」,周仲怀笑笑,「可你不好奇么,明明八瓣荷莲在手,太子生母为何还会毒发身亡?」 念念沉默,没有多言。 周仲怀靠近,极小声道:「因为有人起了贪念,他也想让他的心上人,在诡谲多变的宫中多活些日子。」
第149页 「这个人又是谁呢?」周仲怀故作玄虚,「是食言的冯义。」 「他为了先皇后,私自偷走了八瓣荷莲,又为了向先帝交代,就以前朝九皇子作胁,要求那位杀了人的贵妃再交出一朵八瓣荷莲。」 「可哪还有第二朵呢?」周仲怀目光怜悯,「于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打入蛊毒,再被带走,去成就杀她夫君之人的美名。」 「她又如何甘休呢?」周仲怀又搭了搭秦肃的脉,点点头,「秦王爷快好了。」 但这次,念念却主动问道:「她最后如何了?」 「她死了。」周仲怀答道,「她投靠北疆异族,和冯义同归于尽。」 「收因结果,就是这样。」周仲怀捻起秦渊如的一根手指,用手中碎片划破,又接着血滴,凑到肋中伤口处,「一来一去,都是命中定数。」 闻着鲜血的味道,蛊母顺着绽开的皮肉钻出,接近着,是未成形的蛊虫,只只相连,爬进了碎片之中。 周仲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火摺子,打燃,隔着碎片烧死了这些蛊虫。 「待他醒了,让他禁食水三日,扛过去,便算痊癒了。」 殿中混乱渐消,秦南风一人当先,带着秦府军控制了所有人,李钊廷被仅剩的七八人死死护着,躲在殿角,只露出半个脑袋。 此时局面,急得周仲怀一拍脑门,「哎吆我这,这不是把新君给忘了么!」 周仲怀讪讪道:「寇姑娘,你可得放了新君吶。」 「不放」,念念叫来秦南风护着昏迷的秦渊如,「因果,还没报完。」 她起身,不在意衣裳上的灰土,只是一点一点将金铃铛的碎片拾起:「八瓣荷莲那片,就送给周大人了。」 周仲怀直摇头:「都是虫尸,要它何用?」 「用来平你所谓的因果」,念念面无表情,「我说过了,秦肃替旁人还的,已经够了。」 「周大人方才讲的,很唬人」,念念说,「我险些都信了。」 周仲怀举手嘆道:「半字虚假,天打雷噼。」 「事情不假,假的是你胡诌的顺序」,念念说,「前朝贵妃毒杀太子生母,分明是在冯义偷盗荷莲之后!」 「如果我没猜错,当时冯义将荷莲偷出后,并没有即刻交给先皇后,因为他要等个名正言顺的契机让荷莲问世,于是秦肃就成了最好的机会。」 念念说着,「他给秦肃下蛊,好让前朝贵妃去求太子生母拿出荷莲救秦肃,我想,太子生母是答应了。」 「然而,荷莲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太子生母拿不出荷莲,前朝贵妃便以为她藏私不肯救她儿,才不得已出了下策——给她下毒,来逼她取出荷莲。」 念念顿了下,「可是,没有荷莲。」 「阴差阳错,真的毒杀一人。」 「新仇旧恨,才逼得她去北疆,杀了冯义。」 「……这。」 周仲怀苦笑,嘆了口气,「怎么办,我好好一个状元,竟瞒不过你这一个小女子。」 念念淡淡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把过错都推到渊如身上,让我觉得,一切因有他起,果追他来,所以既往不咎,放过在场众人。」 念念轻轻地笑出了声,「到底的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寇念念是个大度的人了?」 「莫不说这些烂事分明是强行扣在秦肃头上的负担,就算是由他起,又如何?」 念念捡起秦渊如的剑,在一倒地不起的人身上抹净剑尖血污,递给秦南风让他收好,「你们能如何?」 「戚家军就在五里外,一刻便能擒下你等逆贼」,李钊廷沉声,「你胆敢放肆?!」 「一刻?」寇念念笑道,「你都死透了。」 周仲怀挡在李钊廷等人之前,文官衣袍沾了不少血污:「寇姑娘,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既然知晓重劫,那你就该明白,秦王爷犯蛊痛是因为什么!」 两世的新君都是李钊廷,念念不会真的杀他,可今日之事想要彻底终结,还需要李钊廷的允诺。 周仲怀话音落下,念念脸色适时一动。 她扫过众人,在李钊廷身上一顿,「他杀不了,我可以。」 李钊廷怒道:「好大的口气!」 周仲怀紧忙示意老臣安抚住李钊廷。 老臣也精明,抓着李钊廷的衣袖,拼了命的往回拉。 周仲怀语气稍软,都是商量的意味:「何必两败俱伤?今日你退兵去,可算救驾有功,圣上必然不会多加责难你。」 老臣拽了拽李钊廷,想让他应允。 李钊廷咬着牙:「只要你退兵,孤可以不追究!」 念念不言,姣好的眸子笼罩寒意。 少顷,李钊廷妥协道:「孤可以下旨,放你回江南。」 周仲怀松口气:「微臣这就——」 「所有人。」 念念沉声:「放所有人回江南,一个不能少。」 李钊廷怒喝:「你别太过分!若将这些胆大妄为的贼子通通放走,孤如何立威?!岂非要让天下人耻笑孤不成?!」 念念微微侧头,秦南风立刻举剑,四周哗啦拔刀声起伏。 秦南风吼道:「你济河焚舟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立威!你背信弃义我家王爷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立威?!」 李钊廷哑口,半晌,他说道:「他终究是外姓之人,又身居江南、手握兵权,你让孤如何安心?如何信任他不会在他日起兵造反?!」
第150页 「破江山,谁稀罕?!」 「你!」 周仲怀紧忙制止:「寇姑娘,你可有法子立个保证,确保秦王爷康愈后也不会作乱?」 周仲怀提点道:「比如离开中都,此生做个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不关朝廷,不问政事……」 念念道:「我来时,寇靖就已将我逐出族谱,我与寇氏再无瓜葛,今日可遣散广平王府及秦府军,我与渊如离开江南,此生不再踏足建元疆土半步。」 周仲怀愣住:「寇姑娘,你不必——」 「好。」李钊廷急切应道,「只要你和秦肃远走,孤便答应你,不会为难旁人!」 「如有违背,江山亡,社稷死。」 李钊廷狠道:「孤允了。」 殿中窸窣,众人一分为二,念念招来几人,抬走了先帝日常出行的龙撵。 她将秦渊如平稳置上,看着他陷入昏迷仍颤动无休的眼睫,心疼的揉了揉他的眉心。 念念小声道:「渊如,我们自由了。」 秦渊如无知无觉,沉沉昏着。 念念莞尔,「早这么乖,我也不会生气啦。」 他们走的很慢,一步一步向宫外行着。 周仲怀几步追上来,将一枚羽令递给念念:「你们若是去南疆,就用这个,可保衣食无忧、性命无虞。」 这羽令不同建元羽令的模样,形如莲花,呈绀色,上书了个龙飞凤舞的「怀」字。 周仲怀坦然笑道:「你这性子合我胃口,可惜没机会共谋事……这羽令可不是白给你,寇姑娘,你若到了南疆,得替我问好。」 念念当即就要把羽令仍还给他。 周仲怀赶紧说:「不用特意,不用特意,见羽令时,代我候问一声便是了。」 念念嗯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周仲怀说,「新皇继位,国库空虚……这皇撵罢,还得留下。」 「……」 念念扭头就走。 来时嫌这宫门长,要奔许久才能找到渊如,走时,倒觉得这宫门短了些,不消一刻就遥遥可见宫外的景色。 他们渐行渐远,留下周仲怀,在宫门之中,与他们一起望向了远处的青山。 青山依旧在。 * 半月后。 秦渊如勐地睁眼。 他几乎是想弹跳起来,可近半月未进食,他甫一睁眼,直觉得天昏地转、头疼欲裂。 还有人叽叽喳喳的在跟他说着什么。 他强行睁着眼,透过模煳的视线,隐隐约约看见个熟悉的嬷嬷正按着他的肩膀。 「公子,您看得清老奴吗?」李嬷嬷大声道。 秦渊如下意识向四周看去。 他现在的记忆还停留在死于马蹄乱踏时的痛——不对,不对! 秦渊如突然拽住了李嬷嬷的手臂。 「如今是哪一年?!」他急声问。 李嬷嬷眼眶一红,「……元和元年。」 「元和?」秦渊如一怔。 李嬷嬷抽泣:「公子,寇姑娘带着您逃出来后,您足足昏迷了半月!如今已是元和元年,继位的是建元二皇子。」 哦。 秦渊如如释重负,跌落软塌。他撑着额头,有些喘不上气。 还好,还好。 他险些以为自己又一次「重生」了。 秦渊如攥拳,指骨一点一点敲着自己的眉尖,昏沉感逐渐轻了些。 许久,他才颇小心翼翼地问:「寇姑娘呢?」 李嬷嬷「哎」了一声,擦了擦眼尾:「老奴这就去给公子请寇姑娘来。」 「算了」,秦渊如摇晃着站起,「我自己去,等不了。」 李嬷嬷再一次按住他,这一次她按的十分果断:「寇姑娘说了,若是她不在时公子醒来,便教公子在屋中好生等她,若不然——」 「若不然就把属下和秦十一顿好揍。」 秦南风从窗户里翻进来,跪下:「属下恭迎公子回归!」 「……」 秦渊如:「你从哪学的这些乱遭的?」 秦十也跟着翻进来:「属下也恭迎——公子您这次真的很不够意思,入宫不带着属下,还受这么严重的伤……要知道,我死也得跟着!」 秦十身上背着个小包袱,一边说话一边打开:「公子,这是牛庞让属下给您的,说是您生辰时,有人送来荆州的。」 包袱打开,里面又是一个不大的锦囊。 秦渊如掂掂,有些失笑。 他解开系节的绳子,捲成团儿的数百两银票冒了出来。秦渊如把银票拿起来,里面果然还有一张字条。 是他魂牵梦萦两世的熟悉字体:渊如,你要长生百岁。 是念念给他的。 秦渊如忽地觉得,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他即时即刻就要见到他的念念! 扶着塌侧起身,摆开秦十扶过来的手,秦渊如踉跄着往屋门外走去。 「哎!」 一清朗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哎呦哎呦,活了?」 戚尚坤晃着摺扇,一步三嘆:「不容易啊你。」 沈东流也跟在后面,只是未着他那标志性的四方巾,背着手,笑吟吟道:「恭喜秦公子死而復生。」 秦渊如眯了眯眼,眼中滚动些防备的意味。 戚尚坤正示意秦南风把主座收拾出来给他坐,见他神情,收扇拍手,笑道:「你已被贬为平民,怎么?还想着坐主座呢?」
第151页 沈东流也笑说:「平民一身轻,看我,头髮都黑回来了。」 戚尚坤敲敲案几,十分不爽:「老沈,本将再三思索,真的怀疑你辞官是早有目的!」 戚尚坤怒道:「古往今来,你看看谁今儿刚辞官,明儿就做生意成了江南首富了?」 沈东流嘿嘿笑着,「家底而已,承让承让。」 戚尚坤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可从未说过你娘舅是江南尚陶公,亏得我次次请你吃酒,为的连累你辞官还难过了许久!」 沈东流撞撞他的肩:「祖宗,下次请你吃。」 沈财神拍了拍他那乍看不明显,实则一尺一两金的云绸衣袍,问道:「秦公子,你和寇姑娘这一路上的盘缠可够了?不够,我这还有些。」 「……」秦渊如脑袋更疼了。 早就看沈东流不顺眼,如今更是了。 秦渊如扯出个僵硬的微笑:「够,不够还有广平王府,买了也能值个百两。」 沈东流故作惊讶:「天啊,秦公子还不知道广平王府已经散了么?连匾都拆了,现在好像是…是什么沈氏布坊?」 「……?」秦渊如看他,一脸无语。 夺寇姑娘之仇勉强得报,沈东流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千两银票,递给秦南风:「我买了你的府邸,地契你昏迷时候按的,这是银两,两清哈。」 秦南风二话不说,把银票收了起来。 他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他家公子使得眼色。 拜託,这可是他家公子带着寇姑娘远走高飞的银两,怎么可能还回去! 秦渊如咬牙:「秦南风!」 「六哥,你醒啦?」寇清清从窗边探头,惊喜道。 她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冬梅和春桃:「六哥,还有哪里不舒服嘛?」 秦渊如沉着脸,扫了一圈在场众人,意思很明显,他们在这,我才不舒服。 可惜众人全自顾自动作,根本没人回应他的心烦。 戚尚坤起身,笑着把主座让给寇清清。 寇清清则沖他甜甜一笑,坐了上去。 「六哥,你对姐姐的出现欣不欣喜?」寇清清乐了,「有没有骇你一跳?」 这回实打实的,秦渊如点了点头。 他道:「念念不应该在江南第一才女的评选么?」 寇清清一如向戚尚坤等人解释的那样,有点心虚:「咳……除了第一场器乐,剩下几场都…都不是念姐啦。」 「行棋是冬梅姐姐。」 冬梅福了福身,「棋艺不精,输给了赵家小姐。」 「文章和作诗都是洒家。」 寇清清有些羞赧:「洒家也是不太精通,险胜险胜。」 戚尚坤在一旁站着,面上都是骄傲:「瞎说,我们小清清的文章和诗,沈三元看了都说好!」 沈财神重归沈三元,他笑笑:「这头筹不假,寇二姑娘锋芒若露,想来也非寻常人可比的。」 寇清清赶紧说:「多谢沈大哥夸奖了。」 「还有假扮秦南风『卧病』的」,寇清清眨眨眼,「是王家的三公子,当时在寇府避难,便被洒家找来充壮丁了。」 寇清清咳了声:「还算靠谱,没有露馅。」 她顿了下,语气难过:「只可惜韶安公主,不愿与念姐做朋友了。」 寇念念北上之事,终归还是传进了韶安的耳中。韶安在犹疑失色之下,终于明白自己是被寇念念当成了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她眼眶红着,跑到寇府,当着众人的面,对寇清清说,她这辈子都会讨厌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 这也是第一次,戚尚坤主动背着人找到韶安。 他跟韶安说,有什么不爽的沖他来,别沖寇清清,别沖寇府。 韶安怒极,砸碎了帐中的所有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江南,回往中都。 这些,戚尚坤瞒着所有人。 寇清清继续说着:「好在,最终万事太平了。」 她近乎喃喃自语:「念姐救下了六哥,我也保住了念姐。」 「真好!」寇清清开心道。 秦渊如眉眼柔软,跟着道:「真好。」 吱—— 屋门被再一次打开了。 一霎那,秦渊如屏住了唿吸。 众人也瞭然,纷纷安静了下来。 念念低着头往里走,忽地感到不比寻常的氛围,她下意识抬头,正撞进秦渊如染着笑意的眸子里。 念念一瞬呆住。 她手中的两本书不受控制地坠到地上,书页翻滚,带起一阵细小的风。 下一刻,秦渊如奔至而来,毫不顾忌地拥住了他日思夜想的,他的念念。 他看着人呆呆的模样,唇角勾起愉悦的笑意,低哑的声音里含着不甚明显的委屈:「念念,我好想你!」 秦渊如用鬓角蹭着念念的脸颊,温热的唿吸挠的念念耳侧痒痒的。 念念说:「你醒啦?」 她微微侧着头,带着一点鼻音,「足足半月了。」 秦渊如赶紧道:「我的错,我的错,我醒的太晚了。」 秦渊如牵着念念的手,抵到胸口,温和道:「想怎么打都行。」 他半月未进食水,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嶙峋的骨骼,念念心疼至极,摸了摸他凹陷的面颊。 念念说:「瘦成一把骨头了。」
第152页 不等秦渊如说话,她又道:「再瘦,就真的——」 「——变成我的软肋了。」 秦渊如薄唇勾起,染上明显张扬的温柔,「你一直是,我的念念。」 念念莞尔,碰了碰他的鼻尖。 青山依旧在。 携手共白头。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