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虐竹马千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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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魔幻] 《我虐竹马千百遍》作者:瑟刃【完结】
简介:
任性乖张 面冷心善 玛丽苏女主 x 人间兵器 逆来顺受 忠犬男主。
少年什么都没有做错,却甘心「赎罪」的故事。
因为他真的太爱她了。
作者 xp 虐男主。男主对女主箭头无限粗,无论被女主怎样对待都不会生气不会恨,毫无怨言绝对忠诚。不喜欢请一定注意避雷。当然我们女主其实是个好姑娘。
*
元无忧曾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灰暗。
自小将自己养大的师父,言辞放肆举止嚣张,威胁施压手到擒来,却是被她使性子浇上一身茶也不会生气的人。
某一天,他们忽然说他是那个曾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恶人,将他捉拿归案了。
而告发他的,是她的男孩子。
那是她拽着师父,任性地从人牙子手中买下来的男孩。他笑容干净,永远像泉水一般温和,总能在她生气躲起来的时候找到她,从来都没有半丝脾气。
她好喜欢他呀。
他告发了她的师父。
就连她,就连她自己,也失去了部分的自由。
他们说她的能力很危险,给她套上了一个很漂亮的镯子。那是一个压制她的能力的镣铐。
与此同时,她的青梅竹马回到了她的身边。
为了监视她。
她任性乖张,从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对送上门的竹马做了许多报復。可这混帐一直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仍旧总是温温柔柔地对她笑。
他再也不是她所珍惜的人。所以,她在幻境中利用他,背叛他,伤害他,虐待他,摒弃他。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会挡在她的前头,垫在她的脚下。哪怕就看着她将他推入深渊,哪怕心如刀绞,也未曾有过片刻犹疑。
……
莫名其妙。
既然如此,那年为何要背叛我!
……
因为……
一切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
你以为全世界都背叛你,其实全世界都向着你。
作者忠犬男主专注。质保苏爽甜。
*
- 原名《女主战力天花板》,女主世界观下武力值顶点,只有别人被她装到的份儿。
- 但是本文本质上是一篇忠犬男主文……完完全全的感情流。这也是改名的原因。
- 微群像,会有男女主完全不在场的时候。
- 全文存稿,稳定更新。
- 又是忧郁时期让作者逃避进来的文,男主极致温柔极致包容。期望能够给你带来治癒和快乐,能给像作者一样敏感脆弱的人建一个心灵的港湾。
- 个人向,比如真的很喜欢虐男主,有一点原始定义 gb 情节等,请一定注意避雷。
- 如有任何不适请抓紧跑路,xp 不同我也爱你。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忠犬男主 ┃ 配角: ┃ 其它:瑟刃作品,预收《谁能驯服危险怪物》《林初一死了》《她与狼》
一句话简介:逆来顺受极端忠犬温柔男主
立意:三观正直。救赎小可怜,传播正义。
第1章
元平十二年。夏。
元无忧看着面前的男人,歪着头,认真地确认了他的相貌。
下一刻,气流流转,她的手中就凭空多出了一柄利剑,寒光闪闪的,直指男人的喉咙。
「哎呀,」她笑眯眯的,「怕我摸不着,还带上门送死的?这也太贴心了。」说着,她动作利索得很,剑刃已然划破了男人的喉咙。
血珠飞快地渗出来,滴落下去。
谁都不会怀疑,下一刻,这姑娘就可以把男人的脑袋割下来,穿在剑上当拨浪鼓玩。
「啊啊啊!!」这可把旁边的烟罗吓坏了,呲熘一下窜过去,两只手抱着元无忧的胳膊,呜呜嗷嗷地拦着,「我的小姐嗷嗷嗷可别可别可别!这可是圣上送来的人,我们得罪不起的呜呜呜呜呜!」
吵得元无忧头疼。
「撒手。」她试图把胳膊上的姑娘赶下去。
「呜呜呜我不!」
「松手!」
「不要!」
「……我不杀他了。松手。」
「好嘞!小姐说话可最算话,绝不会辜负我的信任!」烟罗瞬间松手,大拇指用力一比。
元无忧总算要回了自己的胳膊,也没说话,顺手把剑往前一送。
锋利的剑刃剎那间刺穿了人的肩膀,沉重的力道去势不减,又深深地插入了男人身后的木制的大门。
鲜血瞬间涌出来,在粗布的麻衣上开出了一朵极鲜艷的花。
男人就这么被钉在了门上。他却好像早有预料似的,竟只痉挛了一下,低着头,抿着嘴,肌肉因痛苦紧紧地绷着,没有吭声。
「……小姐……你骗人!!!」烟罗,遭到了背叛。
「我又没杀他,骗你什么了。」
「……对哦。」烟罗哭丧着脸,「可这可是圣上的人啊。不是……不是还好多战功啥的厉害得要死吗?这能行吗……」
能不能行呢?
大门间人来人往,将一箱一箱绫罗珠宝往仓库里搬,全是皇帝御赐的东西。
搬东西的自然也尽是皇帝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往门上钉着的血淋淋的人身上看上哪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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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珠从衣襟上滴落下去。那男人惨白着脸,就那么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忍受着,一声也没吭。
你说能不能行呢?
元无忧冷漠地移开了视线,简单明了:「让他滚。」转身就走。
「这……也不是说滚就能滚的吧……」烟罗追在她后头,「那圣上把他赐下来,咱不就得收吗……再说小姐你为啥这么讨厌他啊?」竟这才想起来问。
元无忧随处找了个地方一坐,便忽然有人迎上来,恭敬地呈给她一个玉盒。
这人衣服上绣着精巧的机械纹路,一看就是天工司的人。盒子里是什么,自然也不言而喻。
元无忧打开了盒子。里头垫着最好的绸缎,绸缎上放着一个玉镯。
晶莹剔透,一见就不是凡品。和元无忧左手正戴着的镯子极为相似。
「你们更新得可真勤快。」元无忧例行公事地将左手腕一伸。
「唉,没办法,给人卖命嘛。不更新得勤一点,哪儿能看出业绩啊。」天工司那人面相颇为年轻,还挺自来熟,一副多年社畜口吻,拿着新镯子就给元无忧戴上了。
有那么一瞬间,元无忧觉得唿吸一滞,压力沉重。
这镯子重质不重量。会有这样的效果,不是因为戴了两个镯子,而是因为新镯子确实卓有成效。看来今年天工司的研究成绩斐然。
「诶,你轻点。」烟罗敏锐地察觉到元无忧似乎不太舒服,以为是天工司的年轻人动作粗暴,不由得皱着眉生气,「不知道该怎么给姑娘家戴镯子吗?」
「啊,对不住,对不住。」那人一脸歉意,「我从来没碰过姑娘手。」
「……哦。」
「……倒也不用那么同情地看我。我也是有姑娘喜欢的!……真的!真的!!」
「嗯嗯。有的。有的。」烟罗点头。
「……」
天工司的年轻人气唿唿地转头,不再理她,从怀里掏出块玉石似的东西,往元无忧原本的旧镯子上一划拉。
这镯子平日里坚如磐石,就是用沉重的巨锤也砸不坏——不要问元无忧是怎么知道的,如今被天工司的人一划拉,竟就轻而易举地裂了开来。
这样,新镯子就取代了旧的。
「得嘞。」那年轻人站起身来,「今年也多谢配合了。要么您试试,现在异能怎么样?」
元无忧随手一晃,又一柄利刃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啧啧。」天工司的年轻人不由咋舌,眼里说不出是钦佩还是跃跃欲试的挑战,「今年我们可是提升了一大截啊。寻常异能者用我们十年前的最初版就能完全禁住了……这叠代了十年都禁不住您……不愧是您!您的力量就是我们前进的动力!」
「然后呢?」元无忧把剑随手往旁边一放,「完全禁掉了,又能怎么样?能让天下变得更好吗?」
那年轻人哑然,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那……那我就先走了。」那人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搬东西的人仍旧进进出出,在气派的宅子里熙熙攘攘的。
皇帝亲自下旨,赐给元无忧这处气派的宅子,每年予她珠宝绫罗无数,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她乖乖戴上这个镯子。
她过的是富贵奢侈的生活。
却总会想起山间的小小木屋。
还有令她此生最为后悔的事。
*
昭正十七年。春。
「走路不看路啊?没长眼睛啊!」身高起码有九尺的彪形大汉高声大吼,恶狠狠地横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接着,他大度地不再计较两人的相撞,转身就走。
然而,与他相撞的瘦削男人却伸出手,拦住了大汉。
「你,」那男人偏着头,看着大汉,「想死吗?」
「啊?」见这男人竟这么不知好歹,大汉顿时暴怒,一把提起男人的衣领,「还没见过这么不知死活的!」
下一刻,他面前的景象就忽然旋转了一整圈。紧接着,臂膀剧痛。
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瘦削的男人已经把他撂倒在地,卸了他的胳膊,极轻蔑地踩在他的身上。
「找死。」他眼睛垂着,轻飘飘地看了大汉一眼,仿佛下一刻就能顺手杀人。大汉心里一惊,竟无意识地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人,真的会杀人。大汉本能地,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男人用脚从大汉怀里一挑,便挑出了自己的钱袋。
这是这大汉的惯用伎俩了。在闹市中与人相撞,顺便把人的钱袋拿走。再利用凶神恶煞的外表吓走失主。不管失主发没发现,都不会有人敢找他的麻烦。
他看前头的男人身形瘦削,手上还牵着个大腿高的小丫头,一看就是个奶娘似的软包男人,便直接撞了上去。
没想到,竟把自己吓得根本浑身发僵,手指头都不敢再动一下。
男人带着的小姑娘不过五六岁,正是喜欢学话的年纪。看遍了全程,她挺新奇地重复起自己没听过的词儿:「找死!找死!」
「不许学这个。」男人道。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小姑娘的手,就连撂倒那大汉都是单手的。
他伸脚一踢,把钱袋踢到了手里,便拉着小姑娘离开了。
「回家吧。」元沧澜拉着元无忧走在人群中,说出了一个肯定句。
很多年前,只要他说出一个肯定句,就一定会是一个肯定句。绝无任何人敢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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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
「我不!」小姑娘嘴一撇,在原地一站,就谁也拉不动了,「我还要玩!」
「回去。」
「我不!」
「回家。」
「不回!」
「……」
元沧澜看了元无忧一会儿。
然而,这能把阎王吓坏的眼神,在被宠坏的小姑娘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元沧澜终于移开了视线,带着小姑娘继续走。
小姑娘获得了早已预知毫无悬念的胜利,开开心心边走边蹦。
很快,她指向了人群密集的地方。那里的人围成了一圈,中间不知道是什么。
「那里在做什么?」
元沧澜就带着她,随手拨开挡路的人,无视他人不悦的眼神,站到了人群的最前头。
是一场售卖。
卖的是人。
倒也不少见。被买卖的都是奴籍,本就是主家的东西,放出来典卖并不奇怪。
场子倒还挺大。从青年壮丁到中年丫环,甚至还有个小孩。
「他们也是在卖东西吗?」倒是小姑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嗯。」元沧澜懒洋洋地回应。
「卖的是那些叔叔婶婶吗?」
「嗯。」
「那个小哥哥,也要被卖吗?」
「嗯。」
「人也能卖吗……」元无忧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大大的疑惑,「那我也能卖吗?」
「你要是走丢了,也能让人拿出来卖。」元沧澜如实开口。
「啊……」元无忧明显被这话给吓着了,大眼睛一眨,里头全是害怕。
元沧澜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这样,他有些头疼似的。
「能让我丢东西的人,还不存在。」他再次开口。
小姑娘便放下心来了。
青壮年的人陆陆续续被买走。
卖家环视全场,很快找到了最容易砸到手里的一件商品,马上走了过去。
「看你这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光吃不赚!」他低着声音咬牙切齿,将那件不出彩的商品拎了起来。
那是个极其瘦弱的小男孩,七八岁的模样,浑身脏兮兮的,手臂大腿,裸露处布满了伤痕。
不同于其他人,他一直极胆怯地缩在角落,缩得像只关紧了口子的蚌。
卖家拎着他抖了抖,想把他抻开。这却让他更害怕了,更紧地缩着身子,整个人瑟瑟发抖。
卖家便随手抽了条鞭子,下死劲往他身上打,呵斥道:「起来!站直了!听见没有!」他使得力气极大,满脸的不耐烦。怕是根本都不想做这单生意了,只想少一张吃饭的嘴。
怎么少的都行。
鞭子重重地砸到男孩的身上,一声唿啸便是一道血痕。
那男孩呜咽着,浑身发抖,小声地哭。
作者有话说:
手动统计,如有计算错误或者遗漏请告诉我。
感谢诸位对这篇根本也没发的文的信任和喜爱,如今我终于发了!谢谢大家噫噫呜呜!我爱你们!
第2章
六岁的元无忧,想都没想,就沖了上去。
她的师父永远不会在人多的时候放开她的手,便自然而然地被她带了过去,自然而然地抓住了那条鞭子。
「这位爷,是想买他吗?」卖家多会做人一人,一见潜在买家,顿时眉开眼笑,见鬼说鬼话,「别看他胆子小,其实挺清秀一小子呢。您看看?」他说着,粗暴地掰那男孩的脸,「看看,生得多标緻!」
其实,那孩子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又过分瘦弱,哪里看得出标緻不标緻。
而此时,元无忧正紧张兮兮地看那男孩身上的伤呢。一见卖家粗暴地掰那男孩的脸,她顿时不高兴了,发扬了一贯被惯坏的精神,小手一巴掌就拍到了卖家的手上,让他松手。
卖家丝毫不介意,笑道:「小小姐可真活泼,就一个孩子多寂寞。买这小子回去正好和小小姐做个伴。可巧他大一点,就跟在身边伺候,多合适啊!」
元沧澜低着头,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孩。
没等他说什么,元无忧已经大声开了口:「师父!我要他!」
没有被拒绝的可能。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她发发脾气,撒撒娇,就都是她的。
元沧澜付了钱。
元无忧蹲着身子,给那男孩的伤口吹气。
她羡慕过别人有娘亲,曾认认真真地看山底下的妇人哄过孩子。
「唿唿,唿唿。」她就学着那妇人的样子给那男孩吹气,还伸出胳膊像抱孩子那样抱他。
干净漂亮的绸缎衣裳,就顿时沾满了红色的血和黑色的脏污。
还有没有颜色的眼泪。
她见那个的娘亲就是这么抱宝宝的,过了一会儿,宝宝就不哭了。
她不喜欢别人哭。像这么抱着他,他就也不会再哭了吧。
她就这么抱了一会儿。
然后,鞭子也抽不开的蚌壳,竟然真的慢慢地打开了一丝小缝。
那男孩慢慢地展开了身体,顺着小姑娘的牵引,磕磕绊绊地站了起来。
「看看!听话懂事,还挺有富贵命的啊,知道啥时候该听话。」卖家拿到了钱,可算是真的眉开眼笑,笑着和元沧澜打趣。
元沧澜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面前的男人看上去颇为寻常,甚至还带了个小孩,怎么都不像是个狠角色。可那卖家迎着他的视线,心里却忽然本能地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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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退了一步,莫名其妙地感到很害怕,勉强维持着笑脸,不敢说话了。
待到那男人离开,他仍旧心有余悸。
「怎么回事……不就是个村夫……」饶是他做惯了缺德生意,最是见多识广,竟然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元无忧不知道大人是怎么想的。她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对新伙伴的新鲜感,迫不及待地拉着男孩,想给他梳妆打扮,和他一起玩耍。
她兴沖沖地把他带回了家。
那是直至元平十二年都让元无忧感到后悔的一个决定。
*
元平十二年。夏。
「啊这……」天工司的年轻人在门前踟蹰不前,「这……就……真的……没人管他吗?」
没记错的话,面前的年轻人是和他们一起过来的,是圣上赐给元小姐的「礼物」之一。
现在,这个人竟被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钉在了门上,肩膀上的血滴滴答答,洇湿了一片地面。
而更加不寻常的是,进进出出这么多人,居然都对此视而不见?就没有一个人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太寻常吗?
这人没事吧?!为什么没人管他啊?
「诶……这咋回事啊?来个人给他看看伤啊?」天工司的年轻人无助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出去给他找个大夫。
来往的人没理他,甚至还嫌他挡路,示意他让开。
该说这些不愧是圣上身边的人吗……这也太冷静了吧……
年轻人颇为苦恼,终于决定出门找个大夫再说。
还没等他挪步,门上的人竟然先开了口:「这位……公子。」
令人意外的是,受了这样的伤,他竟还有力气讲话。甚至语气颇为和缓轻柔,竟让慌张的他不自觉地安定了些。
「我没事。」那人抬起头,勾起因疼痛失血发白的唇角,沖他笑了笑,道,「无需介怀。您去忙您的吧。」
该怎么形容他的笑容呢?
像春日里的第一缕风一般温和。
他分明是痛苦的,却好像别人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
天工司的年轻人愣了一下,胸中竟忽然升腾出一丝愤懑。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是谁欺侮他,又为何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年轻人走上前去,试图把那柄剑拔出来。可他是做研究的,精密机件抬手就来,要把一柄深深插进木头的剑拔出来,那还是太为难他了。
实际上,门上的人也并不打算让他这样做。
「公子,没必要拔。」他开口制止他,「这样就好。我真的没事。」
「我带你去看大夫。」
「无妨。」见年轻人坚持,那人的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苦恼,「我甘愿的。」
甘愿?
天工司的年轻人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人抢了先。
「这位……」来人识别着他的衣着,「天工司的公子,那剑可不能拔。」
什么意思?这就是非要折磨这个人的人?
天工司的年轻人转过头去,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些愠怒。
来人是个极儒雅的男人,约摸三十出头。见到年轻人脸上的愠怒,他丝毫不介意,继续道:「他如今没事,正是因为剑还堵着伤口。你若硬给拔了下来,多半可就大出血了。那就真的有事了。」
「……啊?」年轻人愣了一下,脸上的愠怒剎那间就变成了愧疚。真是个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的人。
徐慎之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走上前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干净的布,来到门上那人的面前,用布条在那人的伤口上方绕了两圈,然后结结实实地扎紧。
有这样的准备,他显然是闻讯赶来的。
接着,徐慎之这才伸出手,一个使劲,将那柄剑拔了出来。
门上的人痉挛了一下,面部肌肉勐地一紧,将所有的痛苦压回到了自己的舌头下面,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没有给他人带来半丝叨扰。
他很擅长做这样的事。
有一些人的痛苦会招来他人的关照。
有一些人的痛苦则只会令人感到厌烦。
他曾经是前者。
如今却只能是后者了。
他缓了口气,抬起头来,对面前的二人颇为感激地一笑,道:「多谢二位。」
「无妨,无妨。我都没帮上什么忙。」天工司的年轻人摇手,「你……没事吧?」
「没事。」那人客气道,声音却多少带着些颤抖,显然一直在痛。
「既然是圣上赐给我家小姐的人,我就将他带回去了。」徐慎之对天工司的年轻人道,「多谢公子了。」
「没有。」面对他,年轻人倒有话想说了,「就算是赐给你们的人……也……就是……」
他有点不擅长和生人说话,不得已停下来理了理思路,然后才顺畅了些,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但是不要这样了。本朝已经废奴,纵使未废,也无论如何不应这样对待他人。」何况,他怎么看都是个难得的好人。
「本朝确已废奴。」徐慎之道,「这位,却是例外。」
年轻人愣了一下。
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个被钉在门上的人是谁了。
简而言之……是带给他工作的人。
年轻人在天工司,是专门负责异能抑制的。而其实一直到十年前,异能抑制都已经十分完善,无需人反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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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时候,「镇四海」还存在。
世有异能者,万中未必有一。
而镇四海则是一块异石,一块世间仅有的异石。靠近此石五百步之内,绝无任何人能够使出异能。
异能者数稀少,力又强大。另类而强大的力量,哪有不为人所忌惮的。
歷史上,异能者曾作为「神」被崇拜过,也曾作为「妖」被讨伐过。
心向正道的异能者确实能带来福祉,心术不端的异能者却又能轻易引起更大的祸乱。比起无福,人们更担心有祸。比起崇拜,人们更加容易畏惧。
于是,这块异石便成了至宝。
经过了几代人的研究,朝廷又得以将此石的范围无限延伸。
以特殊的方式,将容易通导的异石与镇四海连接在一起,便就有了与镇四海同样的效果,称作「子石」。只是范围大大减小,仅一步范围有用。
但那也足够了。朝廷主张,强制每个异能者戴上子石制成的手环,沿用镇四海的名字,就叫「四海环」。
自此,世上再无异能者。百姓安心,天下安心。
而这维持了短短百年的平静,很快就在十年前被打破了。
一个奴籍的少年,背叛了将其视若己出的师父,致使他的师父异能失控。
而他的师父正是曾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头元沧澜。此人能力失控,竟连镇四海也无法承受其压力,被毁得一干二净,连一片碎片都没有留下。
自此,再想抑制异能者的能力,便只能自行重新研究。直至十年后的今天,天工司无数人才苦心钻研替代品,也不过是拙劣的仿品。效果差,有时效,甚至所需材料也世间有限。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日后要怎样,没有人知道。
元沧澜自那天再未甦醒,与死人无异,百姓的怨气就全都到了元笑的身上。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的师父。
百姓的惶惶不安,全都指向了元笑。
毕竟,这无耻之徒为求立功脱离奴籍,竟向朝廷举报了亲手将自己养大的师父。那日,无数人见到他冲到护国将军面前,高唿「我知道元沧澜在哪儿」。引将军策马而去,促成了那场将镇四海都毁于一旦的大战。
举报罪人本是无罪,但他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又是如此得背信弃义,自然为人不齿。民间街头巷尾,传的都是他的无耻下作。甚至朝廷废奴,也有民意汹涌百官弹劾,绝不愿此人如愿恢復自由之身。
何须为一个人对抗汹涌的民意?
那少年便成了大昭仅存的一名奴籍。
纵使他自愿参军,战功赫赫,数次抵御蛮夷入侵,仍是军中奴籍。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大家……说实话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你们让我有一种「哪怕就这么圈地自萌也很幸福」的感觉。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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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存稿箱的自动感谢是不是生效(主要以前不生效……),定闹钟爬起来写感谢了(跪
真的感谢宝贝们的支持噫噫呜呜!超级感动!
评论我也每一条都认真看了,虽然考虑未来言多必失可能不会一一回评,但是真的总在刷,超级感动qaq
第3章
想到这里,年轻人仍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的人……这样春风一样和煦的人,竟然就是市井传说中那个天下第一的无耻小人吗?
年轻人迟疑着,心想这莫非就是「人不可貌相」?
也许……这人正是被唾弃得多了,所以故意摆出副过分好脾气的样子,引人对他好些?
想到这里,年轻人顿时感到不齿。竟着了这种人的道儿。
他不高兴,情绪就又写在了脸上,便不再理睬那人,只向徐慎之拱了拱手,道:「叨扰公子了。新的四海镯已经给小姐换上了,在下就先告辞了。」
「告辞。」徐慎之也拱手道。
于是,年轻人便转身离开了。
真是率直。徐慎之不由一笑。
而门上那人,甫一被放下来,就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向着徐慎之行了个很标准的礼:「见过大人。」肩膀还伤着,也不嫌疼。
他既是奴籍,被赐给了元无忧,便是这宅子里的「资产」。徐慎之显然是这宅子里管事的人,自然就是他的「大人」。
「元笑,是吗?」徐慎之确认道。
「是。」
「进来吧。」徐慎之让他站了起来,「我叫徐慎之。日后有什么事情,你都问我就成,不要去叨扰小姐。」
说着,他走在前头,一路将元笑带到了一处偏房。这里距离元无忧的住处几乎隔成了一个对角,显然是让他尽量不要出现的意思了。
至少不要出现在元无忧的视线范围之内。
元笑看着面前,踟蹰了一下。
「圣上吩咐,」他开口,「要我守在小姐身边……寸步不可离。」
他这话一出口,徐慎之就不由得微微皱了下眉。
他是知道此人的——天底下没有哪个人不知道此人——自然也知道他做过什么事。
他当然不喜欢这个人。
只是,纵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此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圣上要他守在元无忧身边,寸步不离……几乎是明示,要他监视元无忧。
纵是奴籍,有那样的战功,在圣上面前必定也是能说话的。若他说不愿,圣上没有非要下旨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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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已经要元无忧家破人亡。十年后,他竟还甘愿奉命监视,简直要将这个恶人做到底。
这一回,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亲自监视元无忧,解圣上心头大患,换来自由,再换厚禄高官?
徐慎之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气,面色却不改半分。
「随我来吧。」他说道。
这个时间,无忧扆崋多半在书房看闲书呢。前些日子,烟罗刚不知道从哪儿给她搜罗出无数闲书,多数是话本,还有好多从头到尾都是画儿,字都没有几个的。
这可得无忧的心意,天天缩在那儿看,都快把眼睛给看坏了,怎么说都不听。
看那种书,能学到什么。她该多读点圣贤书,建功立业才是。烟罗这孩子,尽把无忧往坏处带。
可现在,徐慎之倒忽然觉得,她闲着能看得高兴也好。
毕竟,现在连这份高兴都快没了。
徐慎之把元笑带到了书房。
那会儿,元无忧正在翻一本书。书正是她平时爱翻的,可她的脸上却不太痛快。
徐慎之轻轻叩了叩门。
元无忧闻声抬起头来,脸色却剎那间就沉到了谷底。
「不是让他滚吗?」她只微微扫了低头跪着的元笑一眼,就把视线移到了徐慎之的身上,兴师问罪,「你带过来是什么意思?」
「是圣上的旨意,」徐慎之道,「要他与你……寸步不离。」
元无忧的脸,剎那间就比三九天的寒冰还要冰了。
「我说让他滚,你听不到吗!」
徐慎之知道她不高兴,没有说话。
「让他滚!!」元无忧把书往元笑的身上扔。
扔够了,她勐地起身,直奔马厩而去。
此处离皇宫,骑马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看来,她是要直接去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了。
元笑从地下起身,对徐慎之行了个礼,便紧随而去了。
元无忧入宫,根本没人阻拦。谁都知道,这小姑奶奶既不是嫔妃,也不是公主,但当年在宫里那可是盛宠。谁也不知道她在圣上那儿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但都得低头问候一句「元姑娘」。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就是惹了圣上也不能惹她。那年可有个特别得圣上心意的大太监,那可是嚣张跋扈谁也不敢触他霉头的,就因为说错一句话,让这小姑奶奶掌嘴到后半夜,第二天就捲铺盖出宫了。
这会儿,这小姑奶奶从宫里搬出去其实都有三四年了,入宫仍旧跟回家似的,不见外。
而在她身后不远,元笑也向侍卫行了个礼,紧随其后。侍卫早已得过口谕,元笑自此都和元无忧一起,便也一起放行了。
元无忧长驱直入,一路直奔御书房。
御书房里,李衎见到她过来,像是早有预见似的,甚至还看了看天色,笑道:「这么晚才来呀?」
元无忧一笑,反手就是一个金刚锤,直接顺着李衎的耳边捶到了墙上。
身后青砖碎裂,掉下墙渣。李衎抖了一下,慢慢地咽了下口水。
「对,对不起……我错了……」
元无忧脸上笑意不减,慢慢地把金刚锤提起来,又捶到墙上,视线片刻都没离开李衎的脸。
「李衎,」她笑眯眯的,「原来你不想活啦?」
「……那倒也不是……」
「不想活可以告诉我的呀。」笑眯眯,笑眯眯,「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弯子呢?」
「其实我还想多活一阵儿……」
「咦,是这样呀?我怎么感觉看不出来呢?」金刚锤磋磨,磋磨。
李衎的嘴都瘪了。
「我真的错了……饶了我吧……」
「那让他给我滚。」元无忧伸手一指,指向身后悄无声息走进御书房跪下的元笑。
「啊这个不行。」李衎秒答。
「?」沉重的金刚锤「轰」得一声,几乎把身后的青砖砸得粉碎,「你说,什么?」一字一顿。
脸上的笑意都没了。
恶,恶鬼吗……
李衎人快没了。
李衎缩在椅子里,看着元无忧。
他说:「无忧,你也要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嘛。」他的态度,像是仍在与她玩笑,又好像很是认真。
他说,你也要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嘛。
这世上的异能者,万中有一。细究起来,没有几个不麻烦的。
而元无忧,哪怕是在这其中,也是最麻烦的一个。
能创造万物的存在,会被称为什么呢?
在遥远的过去,这样的存在,会被称作「神明」。
金银。珠宝。
饥荒中的粮食。
大旱时的甘霖。
除了活着的动物,元无忧,能创造万物。
这样的人,往小里说,威胁社稷。往大里说,颠覆干坤。
李衎已经足够宽容了。
因为一起长大的这些年,因为互相之间的信任,她嫌宫里不自在,要出宫,他就放她出宫。她不喜欢人盯着,不要人管,他就放她自由,随她在外头随心过活。
但这也差不多该到头了。
没有任何一名君主,能够永远将这样的人放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无忧,我只是让一个人看着你而已。」他这样说道。
就只让一个人,就只是看着她而已。
李衎真的已经足够,足够宽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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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微微沉默了一下。
片刻,她开口,道:「那我不要他。换人。」
「啊那也不行。」
「?」
金刚锤一落。「轰隆」一声,面前的桌子直接被砸成了两截。
李衎正襟危坐。
不敢动。
不敢动。
「让他滚。」元无忧直接下了命令。
「哎,哎呀……」李衎颤巍巍地赔笑,「他有什么不好嘛。你看,长得又好看,还懂事听话,肯定不惹你生气的。」
元无忧看着李衎,用的是「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的眼神。
金刚锤已经快举到他喉咙口了。
李衎干笑两声,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
对不住了!他还年轻,真的很想活得久一点!
「咳,啊……他也是主动请缨的嘛。这不北方蛮夷总算被打得不敢回来了,他在军中闲着也是闲着,还总让人欺负,正好也有点活儿干。」
主动请缨。
北方蛮夷已经被打缩了头,找不到其他立功的机会,就找到她头上了吗?
「圣旨都下了。君无戏言,哪有随意收回的道理呢?」李衎道。
「那你为什么要下旨呢?」元无忧却仍旧盯着他,「你真的脑子坏了,失忆了,不记得他是什么人了?你用谁不行,非要用他?
「还是说,对你而言,只要好用就足够了!反正他有的是手段,又必定会为功名利禄而为你好好做事,对你而言实在是再称心不过了,我会怎样又有什么所谓?!」
她一番话,是真的动了怒。
李衎迎着她的视线,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嘆息似的开口,道:「无忧,我是不会害你的。」
「你确实是没害我。」
元无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诶,御膳房还做着豌豆糕呢,可好吃,你拿两盒再走啊。」李衎在后面喊她。
「轰隆」一声巨响。金刚锤直接擦着他的头髮被扔到了他的身后。
李衎咽了咽口水。
……害怕。
而后,他看向了一直沉默无声跪着的元笑。
「去吧。」李衎道,「无忧让人骄纵惯了,脾气确实是大了些。你怕是要受苦。」
「不苦。」元笑回答,「无忧的脾气也不大,怪我惹她。」尽是真诚。
李衎:「……」
李衎:「……年纪轻轻的,眼睛就瞎了。」
元笑失笑。
临走前,元笑弯下腰,向李衎郑重地叩了一首:「多谢圣上。」
「一点小忙。」李衎摆了摆手。
这样的「一点小忙」,却是元笑的平生夙愿。
元笑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便紧随元无忧而去了。
作者有话说:
现在是凌晨 3:45,我没睡着,感觉第二天不太可能爬起来写感谢了,就提前写了下。在这之后送出礼物的宝贝就要被放到下章感谢啦~
真的很感谢大家!啾啾!
第4章
元无忧回来的时候,徐慎之正提着豌豆糕在门口等着她。
看元无忧的神色,徐慎之就知道,她多半是碰了壁。
若不是猜到了这一点,他也不会在这里等她了。
「顺顺气。」他走上前去,开口安抚她,「我才做了豌豆糕,等着你呢。」
元无忧勐地停住步子,却没有接徐慎之手里的篮子。
「他不是奴籍吗?」元无忧忽然道。
不用说,徐慎之也知道她指的是谁。
「确是。」
「他入了我的门,就算是换了主子,成了我的奴才了?」
「是。」
「那他为什么还没有烙奴印?」元无忧小脸一转,看着徐慎之,「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看来,是真的气坏了。
想来也是。元笑对元无忧无异于杀父之仇,如今竟还恬不知耻地出现在这里,进一步限制她的自由。
不要说元无忧,就是徐慎之,心中也不是毫无波澜的。
徐慎之转过头,对元笑吩咐道:「把马牵回马厩,顺便让张平给你烙个印吧。」还未废奴时,奴印都和烙马的烙印是同样的。
「是。」元笑低头道,脸上平静无波,好像只是应下了一件寻常的小事。
徐慎之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管马厩的张平,二十岁刚出头,特别喜欢自己的工作。这宅子里人不算多,马也不多。他一个人洗洗刷刷,把每匹马照顾得油光发亮,完了还能余下许多时间,一天天乐得清闲。
以前,干完了活,他就喜欢爬到马厩顶上躺着,想想天,想想地,想想他老婆。
最近,他又多了新的任务。
他老婆怀上了……可把他给乐坏了,好傢伙,天天到处请人想名字。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请了正经读书人起名字,还挑三拣四怎么都不满意。最后,他干脆见天捧着本小孩的识字书,打算先把字给认明白,再自己给他小孩挑个好名字。
也就是他缩在马厩顶上捧着书看的时候吧,有轻轻的马蹄声响起来。
一听这动静,他就知道了,是小姐之前牵出去的马回来了。
他便利索地从马厩顶上翻下去,等着接马。
这宅子里上上下下也没几个人,都亲得跟自家人似的,没有张平不认识的。可这次牵马来的年轻人,张平还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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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轻人生得白净,腰背挺拔。凑近了一看,一张脸也俊秀得不行,像是哪家的公子,一看就和他们这种粗人不一样,生得特别好看。
张平只当这是宅子里的客人,赶紧扯扯衣服迎上去,生怕让自家失了礼数。
谁知道,那小公子见他过来,居然停下脚步,先低头鞠躬,向他见了个礼。
好傢伙,这把张平吓的,赶紧也鞠躬,生怕头比别人高。
这小公子……怎么这么客气啊……
一直到元笑直起腰,张平才好意思把腰也直起来,接过马缰绳,道:「这位公子,您怎么这么客气……哎呀,我们是粗人,哪受得了这个。」
「您别这么称唿我。」元笑道,「我替小姐送马来。另外,徐大人吩咐,让我在这儿烙个印。」
张平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印?这马烙过了。」
「奴印。」元笑解释道,「给我印。」
张平愣了一下。
那一瞬间,比起「本朝已经废奴好几年了」,他的第一反应竟是,长成这样的小公子居然会是奴籍?
这……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俊俏好看……怎么看都是走在街上收姑娘手绢香囊的人。
话说着,元笑已经把马牵进了马厩,拴了起来。然后规规矩矩地找了个地方跪下,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这么一下,张平就陷入了新的恐慌。
没废奴的时候,大多数人其实就没那么狠心,奴籍买卖通常只看一纸卖身契即可。给人烙印的是有,却也不多。
所以,张平哪见过这场面啊……
说到底怎么会有人干这种事啊……多疼啊!
张平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你肯定是搞错了。奴籍才烙印呢,现在不是早废奴了。」他越发意识到了此事的离谱,「而且是徐公子让你过来的?那不就是小姐的意思?咋可能呢。我跟了小姐几年了,我最清楚。小姐多好一人啊。你别看她容易发脾气,其实人可好。就前些日子,听说我媳妇怀上了,她还让人给包了一包钱,还让我以后下午就回去陪媳妇,不用待到晚饭后。啧啧,你看我们小姐,多好一人啊你说。」
「小姐是很好。」元笑道,说话间竟不自觉地噙出一丝笑意。
张平又愣了一下。
这人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可不能让他媳妇看见这人!这么好看的男人,别把他媳妇的魂儿给勾走了。
「知道了你就再去问问,」张平道,「肯定是你听错了。是不是让你牵什么马来烙印啊?」
「不是。」元笑摇了摇头,而后忽然道,「我是元笑。」
「啊?」张平被这没头没脑的自我介绍搞得摸不着头脑,「我叫张平……」
才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朝廷废奴已经很多年了。废奴那会儿,举国上下,只有一个人仍是奴籍。
那个人就是叫……元笑。
就是那个害小姐的师父迄今仍旧昏迷不醒,与死亡几乎无异的人。
而小姐的师父,甚至也是把他养大的人。
被最亲近的人这样背叛,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张平曾真的替小姐想过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他都觉得他得替小姐把那个叫元笑的混帐玩意儿揍一顿!
在他的想像里,元笑此人,必然阴险奸诈,一脸狡猾相!到时候,他就一拳把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打扁,给小姐好好出出气!
而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面容温和如水,笑容如拂面清风。
张平着实愣了一下,竟忽然有些动摇。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呢?
不对……能有什么误会?多少人看见他冲到大将军面前,迫不及待吐出小姐师父的下落。
若不是如此,小姐的师父怎么会还躺在刑部地下的大牢里,陷入昏迷再未睁开过眼睛?
「你这——卑鄙,无耻,下作的小人!你没有良心,坏事做尽,你不配做人!」张平不会骂人,就把市井巷间骂他的话都搬了出来,然后冲着他的脸,就给了他一拳。
却没有他当年预想的那么重了。
元笑被他打得身体一歪,撞到了旁边的木栏上。他却连半分惊讶都没有,好像早已习惯了似的,沉默着回到了原位。
张平以为他至少会辩解几句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张平就骂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感想:「我们小姐多好的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她就该过得痛痛快快的。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是。」元笑道。
张平不知道他是真的称「是」,还是只是在应他的话。
打完了这想像已久的一拳,张平站在原地,忽然想到,自己该去拿烙铁了。
可是说起这事,他忽然就尴尬了起来……他是烙过很多马,可怎么能把烧红的烙铁……放到人身上呢……
他可下不去手!绝对下不去手!
可小姐的话,他总不能不听……
一直到把烙铁烧得通红的时候,他仍旧捏着手柄不肯放。
不行不行,干不了干不了。
那是人的皮肉啊,怎么能碰这个。多疼啊真的是,多疼啊。
他还有个没出世的小孩呢。孩子爹可不能干这种事。
这可怎么办啊……其实仔细想想,就算是这种大恶人,也应该交给衙门来罚,不该吃这苦头。要么……去和小姐求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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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张平犹豫到烙铁的手柄都有些发烫的时候,元笑忽然开了口。
「张大人,不如我自己来吧。」
「啊?」张平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对方这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所以……
想要帮他。
帮他的方式,甚至是自己动手……
张平咬牙,终于绷不住了:「要么算了吧。我去跟小姐求个情,就算了。奴籍以前烙印的也不多啊……」
元笑摇头,向前探了探身子,使了使劲,拿过了张平手中的烙铁。
「她还在气头上呢,别去惹她更生气了。」说着,他将烧红的部分对准了自己裸露的胸膛,缓缓吸了口气,而后正对着心脏的位置,摁了下去。
滋——
这大概是张平听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了。
烙铁烧灼皮肤的声音。
还有年轻人痛苦而隐忍的□□。
元笑将烙铁移了开来,勉强放回了火盆。然后,他扶着旁边的木栏,疼得半天没说话。
张平看着年轻人的胸膛。
那里端端正正地印下了一个被圈着的「元」字——在烙印之前,他居然还特意把字给转正了——白皙的皮肉被烧灼得通红,肌肤上的字迹清晰无比。
张平看得难受。
他移开视线,又不经意地注意到了年轻人身上的其他部分。
之前见他将衣襟拉下,他只觉得这人生得白净,看着挺瘦,没想到脱下衣服来还挺结实。
如今细看,他才忽然注意到,年轻人白净的肌肤上……竟然大大小小尽是伤痕。
说来,这个人好像在战场上很活跃。连寻常养马的他都曾听说过。
蛮夷总算真的消停下来,这国家仍旧平和安定,少不了他的大功劳。
而这个战场上的功臣正跪在这里,胸口烙着个奴印,疼得脸色发白。
他不是个好人。
但他这辈子,真的吃了很多的苦。
张平忽然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
元笑。
张平请过很多读书人给自己没出世的小孩起名字。读书人嘛,就总喜欢起些宏图远志的,要么就是品性高洁的。但他想要的不是那种名字。
他不求他的小孩能有多厉害或者多高洁。他或者她,只要能一辈子过得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就成。
「给你起名字的人,」张平忽然开口,「肯定是想让你高高兴兴的吧?所以叫『笑』。」曾有人有过美好的期许,放在他的身上。
没想到张平会忽然说这样的话,元笑愣了一下。
「是。」他答道。
给他起名的人,确实是想让他快乐的。
*
昭正十七年。春。
元无忧迎来了短暂人生中最大的烦恼。
新来的小伙伴,不说话!
作者有话说:
59 分写完感谢……生死时速!!
第5章
实际上,不仅仅是不说话。他就那么缩在房子的墙角里,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
他什么都不做,当然也不会说话。
元无忧很苦恼地蹲在他的身边,像是在蹲一只缩在角落不肯出来的小狗。
「你还疼吗?」
他不说话。
「你饿吗?」
他不说话。
「你喝水吗?」
他不说话。
「这是我师父做的豌豆糕,可好吃了。」
他不说话。
「我师父厉害吧?」
他不说话。
「他叫元沧澜。」
他不说话。
「我叫元无忧。」
他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说话。
元无忧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就啪嗒啪嗒跑去找她师父。
「师父!这个小哥哥是个小哑巴,他都不和我说话!」
彼时,元沧澜正在擦拭一柄宝剑。剑柄已经很旧了,剑刃却仍旧寒光闪闪。
「啊?」对方身上充斥着「这种小事为什么要找我」的气息,「他不和你说,你和他说不就完了。」
「……对哦。」元无忧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就又跑回去了。
于是,她就把平时聒聒噪噪讲给元沧澜说的话,全部都改成倒给了小哑巴。
「我昨天抓了一只蝈蝈,特别大。」
「我在林子里发现了一棵好高的树,花了好长时间才爬上去,但是太值啦!从那儿能看见山对面的河!」
「山左边兔子洞的兔子娘亲生兔子宝宝了!师父说,小兔子掏出来要死,让我等它们长大了才能去掏。等它们长大了,我就去掏小兔子养。」
小姑娘永远有说不完的没用的话,吵得寻常人头壳都要痛。
元沧澜没有抱怨过。
小哑巴也没有。
他像个小蜗牛似的缩在角落,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听了,还是没听。
这一会儿的工夫,元沧澜打开门,随手往床上扔了个药瓶。
「我要出门。你待在家里,不许乱跑。」元沧澜道,然后就离开了。
元无忧认得元沧澜扔进来的药瓶。她爬树划伤了脚,师父就是扔给她那个让她抹的。
小哑巴的身上,到处都是那个坏人留下来的伤。他肯定也得抹这个。
元无忧就啪嗒啪嗒跑去把药瓶拿了过来,然后伸手,自顾自地把小哑巴收在胸前的胳膊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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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哑巴瑟缩了一下,没有反抗。
元无忧打开药瓶,用白玉似的小指头挖了药,往小哑巴的胳膊上抹。
先是胳膊,然后是腿,然后又脱下衣服,抹他细瘦的胸膛。
越抹,元无忧越不高兴。
她摔过跤,被石头砸过胳膊,被树枝划伤过脚。每次都会出血,出了血就会疼。
她不喜欢出血,也不喜欢疼。
可是这个小哑巴,身上出了好多血,肯定很疼。
为什么要让他出血呢?那个打他的人,真是个超级大的坏人。
怪不得小哑巴总是这么害怕呢。连那么香的豌豆糕都不想吃。
终于,元无忧把药瓶一放,气沖沖地小腿一盘,双手按着膝盖,身子前倾,认认真真地盯着小哑巴。
「你不要怕啦!」她拍着小小的胸脯,向他保证,「以后,我来保护你!有坏人来,我就把他们打跑!有我罩着,没人敢再欺负你!」
小哑巴看着她。
他对她的话一直都是没什么反应的。
这是这次,他看着她。也许是因为她小脸上的认真,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地点了下头。
元无忧挺高兴,仿佛得到了鼓励,更加嘈杂地对他唧唧喳喳。
「他们好坏啊。大人怎么能打小孩。师父就从来都不打我。
「我还打他呢。他非要逼我每天练一个时辰的功,特别讨厌。我特别生气,拿书打他,还把茶壶扔到他身上,浇了他一头茶。他就拍头髮上的水,还是跟我说,『至少一个时辰』。都不听我话,真的特别讨厌!
「后来,我和山脚下的二牛抱怨这个事,他的眼睛瞪得像铃铛一样!说什么『这要是他爹,能当场把他屁股抽开花,一个月能下来床那都算轻』。
「哪有那么严重嘛……真那么严重,我师父怎么就没生气呢?
「所以你也不要害怕嘛。我师父也是大人,但他不会欺负你的!他要是欺负你,我去打他!
「啊啾——有点冷。外面好大风啊……是不是要下雨了。你冷不冷啊?
「我师父给我买了好多毛毛的斗篷,可暖和了。我去给你拿!」
说着,她就啪嗒啪嗒跑去衣柜,拿了她最厚最好的一件斗篷,围到了小哑巴的身上。
「你看,特别暖和吧?」她得意洋洋的。
小哑巴低着头,看到自己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给那件漂亮的斗篷沾上了一点黑印。
他把沾着脏灰的小手缩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外面真的下起雨来了。分明还是下午,天色却阴沉得像夜晚一样。
元无忧皱皱眉头,有些忧虑:「师父没拿伞……」
她微微思考了一下,「噌」得起身,叉腰。
「好!就让我去给师父送伞!」
说完,她啪嗒啪嗒跑去柜子,踩着椅子摸到了上面的格子,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和师父的伞。
「你待在家里,不许乱跑。」元无忧对小哑巴道。
这是平时师父总对元无忧说的话,她原封不动地说给小哑巴听,第一次有了做大人的感觉。
交代完这句话,师父就会出门了。
元无忧就也出了门,抱着快有自己高的伞,啪嗒啪嗒往外跑。
骤雨倾盆。
元无忧撑开大伞,还没走出几步,下身就湿了一片。
好大的雨。还好她出来给师父送伞了,否则师父岂不是要湿透了。
她可真是拯救师父的小菩萨。
元无忧满意地点头,两条小腿踩进泥水,顺着山路往下走。
师父出门,回回都是下山。
她要去接师父回家。
大雨哗啦啦,她就唱哗啦啦的歌。
一会儿踩踩水坑,一会儿揪揪树叶。
哇,前面好大的水洼!
江湖女侠,元无忧,要用水上漂飞过这个巨大的湖面了!
元无忧踮起脚尖,啪啪踩水,跑到了水洼的对面。
「嗯……」她对自己的「轻功」十分满意,点点头,开开心心地继续往山下走。
没走几步,她忽然踩到了一块十分松软湿滑的泥巴。
六岁的孩子身体不大,又打着个小伞,抱着个大伞。元无忧脚下一滑,顿时失去了平衡,往山下滚去。
倒多亏了元沧澜逼她习武。她下意识一个受身,护住要害,顺势向下滚。
她的运气真的太好了。
没滚多远,她就落到了一个山坡自然形成的凹陷处。这处凹陷在山坡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山洞,比较浅的地方恰好接住了她的去势。
元无忧连忙抓住石块,借着这处凹陷,跳入了旁边的小山洞。
此时,她已经浑身都是伤口和泥巴了。
元无忧站在山洞里头,疼得呜咽了两声,然后从洞口往外看。
她很快就发现,她怕是没办法自己出去了。这洞口四周没有任何落脚的地方,下头是见不到底的山坡,上头离她滑落的山路也隔着些险峻,很难保证就能顺顺利利地爬上去。
元无忧眨巴眨巴眼,愣了片刻,这才慌了神。
她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吗?
「师父!!」她大声喊,「师父!!!」
师父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经过那条山路。如果她一直喊,他肯定能听到她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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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这个信念,元无忧巴巴地喊了一会儿,又很快就意识到,照这么喊下去,没等师父回来,她先没力气了。
元无忧缩进洞口,害怕了起来。
雨声这么大,她根本听不见上面的声音。如果师父路过了这里,她不知道可怎么办。
雨水顺着风打进洞里,伞已经滚到了见不到底的山坡下。她早已浑身湿透,感到很冷。如果她冻得说不出话了怎么办?
如果她真的永远留在这里了怎么办。
元无忧缩着身子,蜷着冰冷的手指,瘪瘪嘴,眼泪就掉了出来。
也就是第二颗金豆豆掉下来的时候吧。元无忧忽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神奇。在这样的大雨声中,她还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显然离她很近。
难道是蛇……
元无忧连忙抓了一块石头,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和雨水,屏息凝气,站在洞口旁边,小心地往外看。
她看到了人影。
她愣了一下,连忙探出了脑袋。
……
小哑巴?!
身形瘦弱的孩子,又无武艺傍身,动作却天生地十分灵巧机敏。
如果元沧澜在场,一定能够看出,他是个难得习武的好材料。
他就那么一路攀着的岩石,确定落脚点,然后攀下来。动作谨慎,却又很快。
没多久,他就踩入了元无忧最初落入的那个浅浅的凹陷,然后抓紧岩石,一步踏出,进了元无忧所在的山洞。
元无忧瘪起了嘴。
如果是蛇,她一定会坚强地解决掉。
但如果是认识的人……
简而言之,在见到小哑巴的那一剎那,元无忧忽然「哇」得一声,就大哭了起来,像是小朋友总算见到了可以撒娇的大人。
虽然她确实本来就是个小朋友。
小哑巴愣了一下,显然没有预见到这个发展,一张小脸上满是茫然而不知所措。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看她满脸眼泪,还有冻得通红的脸颊,青紫的指甲。
他就把绑在怀里的毛皮斗篷解了下来,认真地抖了抖水,给她穿在身上,又把她往洞口里面拉了拉。
他冒雨过来,竟然没把这斗篷穿到自己身上。
好在没穿就是了。否则透湿的斗篷,怕是拿来也没什么用处。
他又看到了元无忧身上的伤口,迟疑了一下。
他没想到元无忧会掉下来,只带了斗篷,没有带药。
另一头,元无忧紧紧地拉着小哑巴的胳膊,呜呜呜哭得没头。哭到半截,她还嫌小哑巴没有动静,给她的心理安慰不够足够。
被宠坏的小姑娘就发起脾气来。
「你怎么不说话呀!」重重的哭腔。
作者有话说:
有宝贝想要更新时间早一点,这样一起床就能看到更新。我想想感觉也挺好,之前也有妹子反应想等九点的更新结果起早了,不如早早更新大家啥时候想看就能看。
有问题大家可以提出,没问题就明天开始改为早上六点更新啦!
*
啾啾!
第6章
看着小姑娘满脸的眼泪,小哑巴顿了顿,嘴唇张合了几次。
终于,他发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音节。
「我……」他迟疑着,其实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勉强说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现在说了……」
认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元无忧的哭声忽然就收了回去。
「哇!」她很惊喜的样子,「你会说话呀?再说两句!」
小哑巴也没想到元无忧会这么好哄,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呜……」见他不说话,元无忧小嘴一瘪,作势又要哭了。
「我……」小哑巴连忙又续上一个字,想了想,「你……别哭了……」
「你和我说话,我就不哭了!」
「……」
「呜……」
「我……你……」小哑巴只好发出补充的音节,「你……疼……」
他很久没有说话了。
没有人会对他说话。
他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因为过于瘦弱,看上去并不健康,他在人贩子手中砸了几年。
那几年,他做的就只有挨打和干活儿,几乎没有说过话。
说话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如果发出声音,就会被人注意到。如果被注意到,就会挨骂,会挨打。
所以,他也不喜欢说话。说话会让他感到害怕。
可是现在……
面前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瘪着嘴非要逼他说话。
「你……疼吗……」他只好迟疑着开口。
而他发出声音,好像也不会被打。
「刚才可疼了!但现在好像不怎么疼了。」
不会被打,相反的,还会有人回应他的话。
「我回去……给你拿药……」他没办法带她上去,但是回去拿东西还是能做的。
「回去拿药?」元无忧不由得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没看到那个坡吗?那么陡,一不小心就摔了。从这里摔下去肯定会死的!这你都看不出来,怪不得会爬下来。」
想到他这么笨,元无忧担心了起来,忍不住变得多话:「你要记得的哦,这种坡是很危险的,以后不要爬了。像我师父那种厉害的大人才可以爬这种坡。师父说,有事都应该找他。还有……」
第12页
回应他的话,甚至絮絮叨叨地在意他的死活。
明明是和她毫不相关的事……
小哑巴对这种境况感到很陌生。
他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就只好站在石洞的入口,挡住外面的雨。
因为她看起来很冷,总是在抖。
元无忧冻得打抖,见小哑巴站在洞口,忍不住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站那里干什么?真是笨死了,那里很冷的。」说着,她从斗篷下面抽出手来,一把把小哑巴拉了过去,「你进来,这里暖和一点。」虽然也只有一点。
小哑巴就顺着她的拉扯,改成了站在她的身边。
元无忧快被他给笨死了!
「你也太笨了吧。」元无忧小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把他往斗篷里头拽,只觉得这个人离开了她一定是活不下去的,「我是让你进这里。这里才暖和。」
说着,她强迫小哑巴坐在自己的身边,然后把斗篷分了一半给他。
一个人盖着还绰绰有余的斗篷,两个人就小了。小哑巴看到,元无忧有一小块身体露在了外头。
这让小哑巴感到不安。给别人添麻烦永远不会有好的结果,让他下意识地感到害怕。他赶忙在元无忧注意到冷之前,把斗篷往她的方向挪。
元无忧确实感觉到了冷。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往小哑巴地方向凑了凑,和他贴得紧紧的。这样,她那小块身子也自然而然地收进了斗篷里面。
小哑巴感受着小姑娘贴过来的身体,软软的,热乎乎的。
从来没有人曾这么贴着他。
他低着头,不知所措。
她很奇怪。
她真的特别奇怪。
她所做的所有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和他的预想背道而驰。
都是他从未经歷过的事。
这让他感到不安。
却又……
却又……
那一年,小哑巴还不知道那种感觉该如何描述。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嚼咽着今日,仍能重新体会到那种……
快乐。
*
元沧澜找到两个小崽子的时候,小崽子正依偎在一起,小脑袋靠着小脑袋,睡得沉沉的。
其中一个小崽子身上,甚至还带着滚落下来的撞伤。
他沉默了一下,到底是把找了一路就硬了一路的拳头给松了下来。
还能睡得着,看来是无甚大事。
……
说来,只有一个崽子身上有伤……
那没有伤的那个,是自己爬下来的?
元沧澜转头看了看洞外。
在这天然形成的石洞之上,处处陡峭。就是成年男人也很难全须全尾地爬到这里。
若真是自己爬下来的……怕是块难得一见的璞玉。
再转过头去的时候,没伤的小崽子已经敏锐地惊醒了,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瞧,又在视线接触的那一剎那就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起来。」元沧澜将视线移到另一个小崽子身上,忽然斥道,语气不善。
特别不善。
元无忧被闹醒了,还哼唧了两声,一如既往不肯起床。
一直到感觉身后硬硬的,旁边软软的,她才意识到不对。
睁开眼,她眨巴眨巴眼,看着面前的元沧澜,忽然就意识到了如今情况。
「呜呜呜呜呜呜师——父——」她一下子爬起来,扑到元沧澜身上,委屈极了,「我好害怕啊呜呜呜!我以为要再也出不去了呢呜呜呜!」
元沧澜却皱着眉,一把把她从自己的身上扯了下来,斥道:「我跟你说什么了?」
「嗯?」小姑娘带着鼻音。
「我是不是说,让你待在家里,不许乱跑?」他说道,句子的尾音恶狠狠地上扬,「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我说话你听了吗!」
语气极度暴躁,几乎是吼。
元无忧愣着神,眨了下眼。
元无忧「哇」得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你走开!你走开!」她边哭边嚷,用力打元沧澜,挣扎着离开了他的钳制,「我讨厌你!你不许碰我!」
平日里,元沧澜从不计较她的任性胡闹。
可是今天,他却显然不肯善了:「闭嘴!这个月你都不许出门!」
「呜呜呜你是坏人!你是大坏蛋!大坏蛋!」元无忧哭叫得更厉害了,「我出来给你送伞,你还凶我!大坏蛋!你是大坏蛋!大坏蛋!我再也不理你了!我永远都不理你了!」
「……」元沧澜忽然沉静了下来,「送伞?」
这时,小哑巴也迎了上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挡住了伤心哭闹的元无忧,替她解释道:「她……出来给您送伞。雨很大……」
元沧澜平静了下来。
他听着小姑娘的哭闹,沉默了一下,道:「不罚你不出门了。」
「大坏蛋!」小姑娘拒绝和他沟通。
「回家吧。」他越过小哑巴——这小子挡在这里,好像他是什么坏人——向元无忧伸出手。
「你走开!」小丫头看也不看他,缩在石洞角落,「坏人!我永远都不理你!走开走开走开!」
「……」
元沧澜沉默了一下,走过去,蹲下身。
「我错了。」他开口。
元无忧撅着个小嘴,抽了下鼻子,斜着通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第13页
「你知道错了?」
胡闹无礼,竟还倒打一耙。
「……知道了。」
然而,竟真的从不会有人与她计较。难怪会养出如此骄纵的性格。
「你还凶我吗?」
「不凶了。」
元无忧又抽了抽鼻子,又「哼」了两声,这才勉勉强强地伸开了胳膊。
元沧澜就抬手把她抱了起来。
元无忧抱着元沧澜的脖子,顺势把鼻涕眼泪全抹到了他的身上。
哼!让你凶我!
元沧澜没管她,低头看着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小哑巴:「会说话了?」
「……是。」
「叫什么名字?」
小哑巴沉默了下。
「我……」他如实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元无忧一听,惊讶得气都忘记生了,「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呀?你忘了吗?」
小哑巴低下头。
他真的不知道。
因为没有人以「名字」称唿过他。
「没名字?」元沧澜瞭然。
「……是。」
「没有名字?」元无忧更惊讶了,「为什么呀?你爹娘没给你起吗?那你师父呢?你也没有师父吗?」
「那你给他起一个呗。」元沧澜随口道。
「啊?」元无忧颇为苦恼,「名字要怎么起啊?」
「你想让他怎么样,就怎么起。」元沧澜说着,抱着元无忧几步向上,就轻松地从石洞上到了顶上的山路。
留小哑巴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石洞里。
有那么一瞬间,小哑巴真的感到了害怕。
他被留在了这里。永远只有一个人。
下一刻,元沧澜就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浑不在意地将他拦腰一抱,将他也送回了顶上的山路。
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元无忧皱着眉头,沉思着什么。
然后,她忽然展开笑颜,开心道:「我想到了!」
「我想让他笑!」
「想让他每天都开开心心地笑!」
她看着小哑巴:
「你要不要就叫『元笑』呀!」
作者有话说:
二位刚好凑成一个整数233
第7章
元平十二年。夏。
元无忧的院里,有个很偏僻的小房间,原本是用来放些杂物的。如今,被徐慎之分给了元笑落脚。
门一开,灰尘四起。
元笑便找了块布,打了盆水,先仔细地收拾好了屋子外面,擦干净了外头的门窗。然后,他才开始收拾里头。
把原本的杂物一件件擦干净,归置好,整整齐齐地摞到角落。然后将房梁地面都清理干净,墙面擦得光可鑑人,连砖缝里的灰都抠出来抹了个干净。
一直到整个屋子新得跟刚建成似的。
然后,他依照徐慎之说的,去库房领了床草蓆和简单的被褥。
草蓆放到最底下,被褥盖上去。
做完这些,天已经晚了。
元笑这才坐到自己的被褥上,喘了口气。
左半边身子,肩膀上一道剑伤贯穿,只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他的半边胳膊,几乎已经抬不起来了。
胸口上一块新烙的烙印,就在心脏的位置上,每时每刻都叫嚣着疼痛,一牵连着疼得他心悸。
元笑闭上眼。
他缓缓地喘息了两口,然后虚虚地捂着自己的伤口。
「好疼啊……」
他咬住下嘴唇,咿咿哎哎地痛吟了好几声,却低着声音,好像唯恐让人听到:「疼……」
「好疼……」
如是几次,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他连忙停止了□□,站起身来,等在门口。
烟罗打开门的时候,被门口的人吓了一跳,手里的麦芽糖好险没拿住。
「干嘛不声不响地站在这儿?都没动静的!」她嘬了一口麦芽糖压压惊,又奇道,「你脸怎么了?」
「啊,」元笑摸了摸脸,那是白天张平打他留下的痕迹,「不小心撞了一下。」他好脾气地笑了笑。
「那你也太不小心了。」烟罗说着,想起了自己过来的任务,通知道,「饭点啦!以后这个点吃饭。我们和小姐一起吃,你不能一起,自己去厨房做点得了。」
「是。」他便依言往厨房走,「可要我来做饭上餐?」
「啊?」烟罗一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表情,「你还嫌小姐不够烦吗?还要她吃你做的东西,或者吃饭的时候见到你?会吃不下饭的好吗?」
「……是。」
「哎呀。粘牙了。」烟罗疯狂地嘬着牙齿上的糖,没空理他了。
二人很快到了厨房。
徐慎之正把煎好的一整条鱼下到锅里,见烟罗来了,道:「不急,一会儿就好了。」又对元笑道:「一会儿我做完,你自己弄点东西吃吧。」
「是。」元笑道。
实际上,元笑很快就意识到,这宅子不小,但里面并没有几个人。徐慎之、烟罗、马厩的张平,还有无忧。这宅子里可能总共就只有这四个人。
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想到,这家竟是徐慎之亲自掌勺的。
「为什么都煎完了还要放水里?」烟罗探头探脑。
「煎过了再煮,鱼汤才是白的,看着好吃。」徐慎之道,细心地把水浇到鱼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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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么多青菜?」烟罗又问,「小姐不爱吃,你干嘛非惹她。」
「不能总不吃菜。什么都吃点,身体才好。」徐慎之一面盖上锅盖,一面道,「我挑了最嫩的菜,下水焯过的,很脆。你过会儿也说说话,让小姐吃几口。」
元笑看着裊裊冒起的热气。
「……谢谢。」他忽然低声开口,自言自语一般。
「?」烟罗听见了,感觉十分莫名其妙,「谢什么?又不是做给你吃的。」
「……没什么。」元笑低下头。
待到做好饭菜离开之后,元笑随便找了些下脚料炒了炒,填饱了肚子,然后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等回房间时,元无忧的屋子还亮着,隐隐有说笑声传来。
这宅子里,可能确实只有四个人。听得出,四人是一起吃饭的。
元笑站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门口,孑然一人,远远地望着对面的光亮。
望得久了,他偶尔能看到元无忧的影子打在窗户上,停留片刻,而后消失不见。
一直到说笑声停止,有人开门出来,他才瞬间藏入暗处,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
*
元笑是被腰间激烈的灼伤惊醒的。
战场上的千锤百鍊,让他几乎下意识地弹身而起,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手已经落到了攻击者的脖子上。
下一剎那,他就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顿时瞬间收起杀招,仿佛剎那间被拔去了爪牙,悄然跪地躬身。
他恭顺道:「小姐。」
腰上新增的烫伤发出焦煳味,疼痛难忍。
有人搬了火盆进来,又悄悄退了出去。
元无忧将烙铁復又放进火盆,灼得通红。
「像你这种……」她一边烧灼,一边慢慢地开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每一个字都沁着锥心蚀骨的愤怒,仿佛烈火灼伤元笑的肌肤。
实际上,元笑也很快便真的用肌肤感受到了那种愤怒。
她将通红通红的烙铁,用力地,恨恨地按在了他低伏的嵴背。
「呜——」他浑身一僵,咬紧了牙关忍着,仍旧从齿缝唇间溢出压不住的痛声,俯下的身子下意识地向内蜷缩。
她犹嫌不够,又将他蜷着的身子踢开:「像你这样的无耻卑鄙之辈,怎能只有一个烙印。该拿奴隶的印记印遍你全身,才能让全天下一见便知,你是怎么样厚颜下作的货色。」
他紧紧地抿着嘴,不知道皮肉和心口哪里更痛。他顺从着她的动作,挺直了嵴背,双手背后,板正地跪着。
「你这样的渣滓,怎么还有脸苟活于世!」她一面骂他,一面又灼红了烙铁,接二连三地落在了他的腹部,他的胸口,甚至他的脖颈之上。
他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不住地颤抖呜咽,双手在背后交握捏得青紫,却竟仍挺着嵴背跪着,就那样看着发红的烙铁往自己脆弱发抖的腹部烙。
没有丝毫躲闪。
——这份不可思议的忍耐,究竟来源于何呢?
——来源于圣上谕旨?
——是大功一等,是富贵荣华,还是必须留在这里,无法抗旨?
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诶呦……这,这……这怎么弄成这样了啊?」进来的,竟是圣上身边备受宠信的王喜王公公。
他看着面前的境况,显然是被吓着了,不由道:「元姑娘……不是我说,这好歹是圣上派下来的人。您也不好……这样,这……」
「你来做什么?」元无忧冷淡地看着他。
「诶呦,诶呦,这不是给您带好消息来了嘛。」王公公连忙赔笑,「圣上这不,还是心疼您嘛。说是以后给您换个人,就不用他了。」
说着,仿佛是因为对元笑有所同情,他又对元笑道:「还不快起来。你不用吃这苦头了,先出去吧。」
元笑闻言,却有些发愣。
「圣上答应……」他忽然急切了起来,「答应过我……」他却不继续往后说了。
「放心吧。」王公公道,「圣上说了。他许你的,一样也不会少你。」
「您在说什么……圣上许我的正是……」元笑颇为急切,却始终不肯将话说清楚,只反覆确认道,「圣上当真下了这样的谕旨?」
「瞧您这话说的,咱家还敢假传圣旨不成?」王公公道,「圣上许你什么了,你怎会这么不愿相信?」
元笑不肯答话。
王公公像是觉得奇怪,又追问了几次,道:「圣上到底许你什么了啊?」
元笑却始终没有开口。
王公公便只好放下这个问题,继续道:「多好的事啊。你不用在这儿吃这苦头了。许你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你的。」
而另一头,说话的工夫,元无忧又将烙铁放进了火盆,将才降下一点温度的烙铁,烧得火亮。
「别急着走啊。」她盯着元笑,眸中的暴怒烧出冰冷的火光,「要在你的脸上也烙上印,这才真的能让所有见到你的人,都知道你是谁。」
她提起烙铁。
「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那个背信弃义,无耻卑鄙的元笑。」
「诶呦,我的小祖宗哟。」王公公连忙去拦她,「这做事也不好做太绝呀。奴印都烙到脸上了,他不就这辈子都不能翻身了吗?」
说完,见拦不住元无忧,王公公又对元笑挥手,道:「你还在这儿干嘛呢?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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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还有什么理由非要留下呢?
——还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忍耐这样的折磨呢?
元笑没有动。
他仍挺直嵴背,跪在原地,不肯离开。
于是,滚烫的烙铁就真的燃在他的脸颊。
他疼得发抖,却没有动。他挺着脸,任由残酷的刑具把自己苍白的脸颊也烧得焦黑,一双眸子看着元无忧,眼睛里满是悲伤。
却什么都没有说。
——连脸上也带着烙印,便此生都难有再翻身的可能了。
——这份不可思议的忍耐,究竟来源于何呢?
——……又能到何程度。
元无忧的怨气,始终没有半分缓解。
她手执烙铁,端详着他的脸。
那双自小就很漂亮的眸子里,装着满溢而出的暴怒……
「说到底,你为什么……还活着……」
——和真实的杀意。
那是元笑在战场上体会过无数次的,迫真的杀意。
无数次的杀意,未能杀死过元笑一次。因为他永远比对手更快,永远能全身而退,永远能将死神的眷顾留给对手,自己于夹缝中无数次生还。
可是这一次……
女子的手中凭空出现利刃。
王公公见了,连忙阻拦。
因为有人阻拦,那柄剑很慢。真的太慢了。
元笑有充足的,过分充足的时间去避开,甚至是去思考,去犹豫。
……
他没有躲。
他没有思考,也没有犹豫。
他甚至没有看那柄剑。
他一直一直地看着元无忧,没有片刻曾挪开视线。
他看着那张暴怒的,于暴怒之中仍旧漂亮的脸。
他的眸子一直印着她的样子。
直至利刃刺入了他的心脏。
……
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元笑勐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一个过分真实的……痛苦不堪的梦。
那梦境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可他仔细回忆,却竟连一丝梦境的碎片都无法回忆起来。
「醒了?」徐慎之在一旁看着他,眼神中满是说不出的复杂。
「是。」元笑应道,连忙起身行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得这么沉……睡到了天亮不说,竟连徐慎之进了自己的房间都没察觉到。
若是在战场上,他说不定已经死了。
「听闻今日圣上又有赏赐,你去门口等着,接到库房归置。」
「是。」元笑规矩地应道,仿佛不记得自己的左臂几乎抬不起来,胸口昨日才烙了块烫伤。
圣上的赏赐很快就来了,与之一起的,还有一道手谕。
「扔了。我不听。」元无忧直截了当。
徐慎之从不呛她,便自己展开了那份手谕,尽量简单地口述。
「前头……」徐慎之飞快地往下看,「七成都是在同你说些好话。」
「嘁。」元无忧一边和烟罗一块儿读着话本,一边喝着烟罗新榨的果汁,嗤笑了一声。
「后头说……要你解决一些事。」
元无忧得更不屑了,头都没抬,道:「他做什么好事了,敢使唤起我来了。」
「后面甚至……」徐慎之迟疑了一下,「是想让你建起一个组织。说是,要你纳至少五名异能者为下属,为民解忧至少七次。这样,他便可以,让元笑永远从你面前消失。」
「呵。」元无忧翻话本的手都没停下过,「我要人消失,还用得着他。挑个良辰吉日自己把他弄死,不让人有证据不就完了。」
「还说,可以让你多多去看你师父。」
十年前,元沧澜能力失控后便失去了意识,再没有甦醒过。此后的十年,他就一直都被关在……或者说是养在刑部大牢。
「?」元无忧都快听笑了,「我本来不就是想看就去看了?不让我看,别怪我去掀了他的干清殿。」
确实,元无忧本就每半月就会去见见她师父。甚至若见狱卒照顾不周,她还要威胁责骂,把一屋子国家机器教训得服服帖帖,仿佛人家不是本朝最核心的监狱的狱卒,而是什么专门照顾元沧澜的丫环。
如此嚣张,也从未有过阻拦。
「被你收在麾下的异能者,都可以摘去四海环,在守法范畴内自由使用能力。」徐慎之继续概括。
「又不是我摘。」元无忧理都不理,不为所动。
看得出,皇帝为了让她愿意做事,真的在很努力地挖掘条件了。
隔着手谕,徐慎之竟都忽然感觉圣上有点可怜。
倒是烟罗,在旁边听得害怕,怂唧唧地开口:「呜呜呜小姐,这可是圣上啊……咱抗旨会惹事的吧?」
「管他去死。」
「呜呜呜。」
此时,徐慎之将最后一部分的内容也总结了出来:「只要解民忧愁,何事皆可。这开头的第一件事,圣上可以提供。此事事关安国公的女儿,陈婉清。说是这位小姐昏迷不醒月余了,查不出原因。想让你去看看。」
这回,元无忧连话都懒得回了。手里的话本倒是又翻了一页,看得津津有味。
「上头还说……因为女儿昏迷月余,安国公的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如今已看不大清东西了。」
第16页
元无忧翻书的手,微微顿了顿。
「后面还写了句,安国公的夫人以前还抱过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你记得吗?」
「……」
「谁记得那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元无忧颇为不屑,把书重重一合,「狗东西。」一字一顿。
说着,她站起身来。
「仔细想想,能让元笑永远消失,倒是挺好的。走吧。」
元笑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他垂下眼,什么都没说。
*
「孩子们长得就是快。」安国公夫人,尤夫人摸着元无忧的头髮,轻声感慨,「上回见你,你还没长个儿呢。十一……十二?又瘦又小,刚没了师父,哎呦,天天哭。瞅着让人心疼的哦……结果现在,都长成这么大的大姑娘了。现在不哭啦?」
「……不哭了。」元无忧乖乖答话。少见的乖巧引得烟罗在旁边吃吃得笑。
「不哭好,不哭好。眼泪一掉,福气都没啦。」
「您也少哭些。爱惜眼睛。」
「哎呀,说的是,说的是。」她说着,注意到了元无忧身后的元笑,「这是谁呀?侍卫吗?」
元无忧看着尤夫人红通通的眼睛,什么都没解释,道:「是。侍卫。」
「好俊俏的孩子……」尤夫人说着,却又摇了摇头,「侍卫也不兴找太好看的。咱们好人家的女儿,万一让人闲言碎语去了,不值当。」说着,不知为何,她的眼圈就又红了。
「您别哭了。」元无忧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样,只好出言安慰。
「是呀,是。总哭能顶什么事呀?多去给我们婉清寻些好大夫才是正经事呢。」尤夫人道。
元无忧轻轻地拍了拍尤夫人的背,道:「我去看看吧。」
「无忧懂医术?」尤夫人问道。
「不懂。」元无忧道,「不过我懂点别的。」
陈婉清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干净,清婉,像是朵洁白不染的荷花,不可亵渎。
人如其名,一看就是正经的名门闺秀。
而如今,这个漂亮的姑娘卧在床榻,双眸紧闭,死气沉沉。
元无忧探了探她的气息。唿吸声微弱,几不可闻。
寻常陷入昏迷的人,不会是这个状态。无数次看望过师父的元无忧非常明确这一点。
「很多大夫看过,都看不出原因吗?」元无忧问道。
「是啊……蒙圣上垂爱,御医都来看了。都只知道是体虚,针石药物怎么都叫不醒,活死人似的。」说着,尤夫人又开始难受,「我们婉清自小就乖乖的,知书达理,人也和善,对人不知道多好。怎么非得是我们婉清呢……」
「您先出去歇歇吧。我来看看。」见尤夫人又要哭,元无忧开口,半是强迫地将她支了出去。
门一关,元无忧便开口,道:「多半是让人攫取了精神。」
「呵!这么快就知道了?」烟罗双手点赞,「不愧是我们小姐!怎么知道的呀?」
「感觉。她的身体像是空壳了。」元无忧看着床榻上的少女,「放着不管,过不了俩月,身体也要死了。到那时候,精神就是想回也回不来了。」
「啊?那多可惜,长得挺漂亮呢。」烟罗瞅了瞅,「那要咋办?」
「去找她。」元无忧道,「去找她的精神,让她回来。」
元无忧说着,找地方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她的身体还活着,说明精神也还在哪个地方好好活着,而且尚有牵连。跟着她的身体,找到她的精神,叫醒她。精神本来就应该存在身体里。她有意识想回来,当然也就回来了。」
「怎么叫?我去叫她?」烟罗问道。
「你别去。」元无忧喝了一口茶,一边琢磨着这茶还是加点糖好喝,一边道,「精神去找她,万一让攫取她精神的人发现了,多半难逃一死。」
说完,她看也没有看元笑一眼,直接开口,道:「你去。」
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叫。但即使如此,元笑也知道她说的是自己。
「是。」元笑道,平静而恭顺。
「至于烟罗,」元无忧吩咐道,「你去把慎之叫来吧。」
元无忧的能力,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构建世间万物。
但有两个限制。一个,是她构建的必须是她所能理解的东西,比如金银石铁,水油酒蜜。而过去被毁的「镇四海」,是世间仅有的能使异能者能力消失的异石。她未曾见过,无法理解,自然也无法构建。
另一个,就是她无法构建活着的动物。这个说穿了,其实就是她无法构建精神。所以肉可以,动物的尸体可以,活着的就不行。因为没有「精神」。
但是,供精神游走的通道,她还是可以做的。
路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让元笑的精神离开身体了。
这一点,徐慎之也许能做。
徐慎之过来的时候,尚有些迟疑,用眼神示意着自己的意思。
他不记得为何自己身为异能者,却没有被戴上四海环。但这事确实是瞒下了的。
如今,元笑明摆着是圣上的眼线……在他面前暴露,到底是不太好。
元无忧却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
倒也是……她蔑视圣上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比起来,瞒个异能者……倒也不算很大的事了。
第17页
何况圣上手谕,将五个异能者收至麾下,可以不受四海环的限制。
徐慎之本就是元无忧的人。次序有所颠倒,结果倒是相同的。应当不至于太作计较。
只是……
「贸然将精神送去别处,又明知有能操纵精神的异能者,」徐慎之微微皱眉,「过分危险了。对方本就是精神操纵的异能者,一旦碰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个「卵」,指的自然是元笑。
元无忧抬头,很奇怪地看了徐慎之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他的死活了?」就在昨天,他好像还没这份意思。
徐慎之没回话,只转头看了元笑一眼,眸中仍旧有些复杂的神色。
他到底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道:「我试试。」
徐慎之,本身的异能实际上是操纵梦境。
他能进入任何人的梦境,任意操纵。他甚至可以直接创造一个梦境,给予他人,肆意给他人带去任何真实无比,仿若就身处现实的梦。
过去,元无忧常想起些旧事,精神不好,就是他总用些温柔沉静的美梦将她哄睡的。
操纵梦境,虽不能完全操纵精神,但和精神操纵确实有一定的联繫。毕竟,他也不是平白就能在别人的梦中肆意妄为,甚至直接创造一个梦境给予他人的。
让他试试,元笑又全然不抵抗的话,也许真的可以将精神取出来。
作者有话说:
十年前大家全都叫我「瑟瑟」的,十年后却总有「刃刃」「阿刃」一类的称唿出现。我就刚刚才想明白为什么……
因为十年前,少女时期的我,是会用第三人称自称的!甚至还会写作者角色小剧场!
比如:
请大家不要霸王哦!收不到评论的瑟瑟超撒鼻息!(寂寞甩尾
元笑:……瑟瑟姑娘这是……
元无忧:突如其来追忆少女时代吧。
瑟瑟:???是说我现在不是少女吗?女人至死都是少女!
……
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啊,真是青春啊。(点菸
……
说起来,我当年靠这一手在《狗尾花》和读者玩得超开心的。天天文下互怼小剧场,那时候有两个妹子超级会写,天天让我看得乐得不行。每天□□条评论能快乐一整天。
那大约的确是现在已经不会也没有精力这样做的我再也找不回的青春了。
*
第9章
元笑站在安国府。
元笑站在……「安国府」。
面前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柱,怎么看都是安国府。
若不是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精神被取出,又顺着陈婉清□□与精神的联繫到达了此处,元笑几乎以为自己只是离开了陈婉清的房间,回到了安国府的大门外罢了。
「你是哪个?」有府里的下人正要关门,见他一直直盯着府里,不悦地皱眉呵斥,「这是你能盯着看的地方吗?还不快走!」
元笑便移开了视线,转身离开。
……然后拐到了府邸的后面。
安国府纵是在京城也是大家,戒备极其森严。
元笑却轻飘飘地一攀一跃,便像一片毫无存在感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比起战时,冒着随时去死的风险于敌方营帐窃取军机,进入这里仿佛闯进小孩的沙堡一样简单。
元笑无声无息地贴在隐蔽处,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里的一切都过于真实,显然是外头世界的投射,轻易马虎不得。
鸟叫。
虫鸣。
还有两个小丫环的窃窃私语。
「他不是都让人给打死了吗?那会儿看着都没气儿了。」
「听说是没死。这不又回来了。」
「可别说了。回来那天可吓死我了!我以为见鬼了呢!」
「你说他为啥要回来呀?别人不知道,咱俩可多清楚呢。小姐是怎么对他……」
说到这儿,两人忍不住吃吃地笑,轻轻晃着手里的茶水:「你看这茶。这是什么茶呀?」说完,又笑作一团。
「一个大男人,好不害臊……」
「人家是和姑娘,他是被姑娘……」
吃吃的笑声不断。
人声渐渐远去。
在外头,在真正的安国府的时候,元笑听过这两人的声音。正是贴身照顾陈婉清的两个小丫环。
他听不明白她们在聊什么。但见她们二人端着茶水,必然是要给陈婉清送茶。
那么,跟着她们两个,大约很快就能见到陈婉清了。
他的目的便是见到陈婉清,然后将她从这虚幻的世界唤醒,要她顺着还未封闭的道路赶快回去。
再拖下去,她的身体亡故,她便永远也回不去了。
他一直跟着那两个小丫环,于隐蔽处悄悄查看。很快,二人便端着茶,到了陈婉清的房间。
说笑声早在离房间很远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两个小丫环中,大点的那个微微躬身,极恭敬地叩了叩门,轻声道:「小姐,我们送茶来了。」
里面半天没动静。
小丫环就在外头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门轻轻开了个小缝。
门后是个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色劲装,一看就是府里的侍卫。
那人身形高挑,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苦痛与疲惫之色,脸上像是刚擦过汗水,却又有新的自额角滑落。
第18页
一见此人,元笑一愣,瞬息间便隐藏了自己的身形与全部气息,极致小心,不敢有丝毫疏忽。
纵使如此,那人竟也极敏锐地抬起头来,向元笑的方向望去。
他盯了好一会儿,几乎因疑心而上前查看。忽然,有什么声音低低响起,他倏忽间一声闷哼,几乎跪倒在地。
两个小丫环见他如此,瞭然对视,不敢在小姐门前造次。她们将茶水递给那男子,便转身离开了。
纵使痛苦不堪,武澎手中的茶水,竟也没有洒落半滴。
他端着茶,阖上门,而后转身走进内屋,将手中的茶水恭敬地呈到了陈婉清的面前,低头,道:「小姐。」
陈婉清没有接茶。
唯有对他的折磨,越发剧烈。
陈婉清生了一张非常,非常温婉的脸。
明眸善睐,楚楚动人。
如养在深闺的一朵温雅的花,干净纯白,不染尘埃。
人生在世,总是会寻找许多兴趣的。
有人的兴趣是书画琴棋,有人的兴趣是礼乐射骑,也有人是赌坊里赢上两手,市井间斗斗蛐蛐。
还有养猫儿狗儿的,儿孙绕膝的,终归是各有各的乐趣。
而端庄温雅的陈婉清,最大的兴趣是折磨他人。
她尤其喜欢折磨身形高大壮硕,外貌阳刚俊朗的男人。看他们在苦痛中挣扎,无力翻身。
她是名门闺秀,是爹娘眼中再乖巧不过的小女儿。
之前是,如今仍是。
所以,她小小爱好触及的范围并不广,唯有身边的几名侍卫。
而武澎,曾是她最爱的一个。
说起来,当年在战场,武澎似乎也是赫赫有名的。
他的异能力,曾几次给蛮夷猝不及防,撷来意料之外的胜利。
他的异能,是五感敏锐。
只要他想,他的眼睛可以比鹰更锐利,他的耳朵可以比狮更灵敏。
他曾远远遥望蛮夷营帐,便看清了军书上的文字。
他曾与深夜闭目细听,便听清了敌方帐中的密谈。
他的存在犹如神鬼。在敌方不曾知晓他的存在之时,他令我方迎战反客为主,令敌方内部不住猜疑,草木皆兵,一溃千里。
一直到后头,他的存在被察觉泄露,这秘而不宣的战神才失去了优势。
纵使如此,他的能力在战场上仍有所长,战功也足以升官进爵。
他却不要功名,退居后方了。
好像就在那会儿,他就已经合法离军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
他跪在闺中女子的脚下。
娇贵的女人从未见过战场的残酷,却将曾在残酷沙场中出生入死的战神踩在脚下,肆意折磨。
过犹不及,便是痛苦。
对于五感敏锐的武澎而言,尤甚。
尤。
甚。
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次,他以为自己会发疯。
以为自己会死在当下。
但是他没有。
无数次从痛苦的昏厥中睁开眼睛,他总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他还活着,便继续留在这里。
没有离开。
陈婉清终于接过了茶,轻轻地抿了一口,悠闲自在。
那是一杯菊花茶,杯子里的花朵于茶水中娇柔恣意地舒展,很漂亮。
四下没人的时候,她从来没有那么「闺秀」。见杯中的菊花漂亮,她便用手捻了出来,仔细地瞧。
瞧了一阵儿,陈婉清便随手一碾,自花心碾碎。
武澎对那朵花的痛苦……感同身受。
各种意义上。
激烈的痛苦如海啸般冲击他的脑海,源源不断。
而他无处可逃。
在他又一次几近昏厥之时,也许是不喜欢他昏迷后死鱼一般的样子,陈婉清终于放过了他。
她甚至大方地,将喝过的茶赐给了他。
「喝了吧。」她笑着看着茶中漂亮的花,「听说喝什么,就能补什么呢。你也该好好补补身子。」
……
武澎离开了陈婉清的房间,吐出了口中的薄荷叶,而后慢慢地扶着墙,往自己的住处走。
就在推门而入之时,有人紧随着他进门,动作自然而又迅速,吸引不到半分旁人的注意。
武澎疲惫地坐在床上,看着出现在自己房间中的元笑,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她为何知道,薄荷能强制你五感敏锐?」是元笑先开了口。
武澎疲惫地合了下眼,又睁开,道:「我告诉她的。」
「为何?」元笑问她,「她靠这个折磨你。」
经由异能强化之后,武澎的五感有多么敏锐,曾与他一同出现在战场上的元笑再了解不过了。
那时,整个营帐都为他而寂静无声,连一声脚步都不许出现。毕竟,那时的他,一片落叶的碰触足以将其惊扰。
强化五感时,他曾是所有人小心翼翼对待的对象。
而现在,有人逼他打开五感,藉以施加常人也无法忍受的折磨……
那会是怎样……怎样的痛苦啊……
「以你的本事,这府邸根本困不住你,为何还要留在此处?」元笑问道。
元笑讲话的声音向来平静舒缓。逆来顺受,无喜无悲。仔细想想,武澎还曾因此而惊讶过。这么个性子平和的俊俏少年,在战场上竟能那般勇勐。而下了战场,他在军中却被那般侮辱欺压,却竟又能那般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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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地忍耐,安静地等待他们的离开。
而如今,元笑这份惯常的平静背后,竟藏了一份难以压抑的愤怒。
「可是安国公以强权施压?又或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那位小姐的手中?我朝英雄绝不应遭此□□,我会去禀明圣上,还你自由。」
这样一想,过去也是。让他感到愤怒的,总是他人的苦难。
这样菩萨一般的人,却是大昭唯一的一个奴籍。
武澎睁开眼,看着他。
原本,他虽不会杀他,但总要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想想办法。
而如今,也许是因为曾共处战场的情谊,也许是因为对方为他而生的愤怒,也许是因为这个人一直以来菩萨一般的心肠。
武澎开口,问出了极坦诚的话:「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随小姐……」元笑只当他是外头世界的「投射」,便开口解释。
「我是说,」武澎却打断了他,又问了一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元笑剎那间明白了。
他不是投射。
他是清晰明白自己正身处怎样的世界的,活着的人。
陈婉清什么都不知道。
而他知道。
「……是你?」
武澎未置可否。
那就是了。
「为何?」元笑问道。
为何呢?
有的时候,武澎也在想为何。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如果说大昭戍边军的底层是「千夫所指」「众矢之的」「大昭罪人」的元笑,那么顶层,怎么算也该有武澎一个。
异能者,为人畏惧,也为人崇拜。
五感敏锐,令我方不折一兵一卒便能大胜而归的武澎,便是就是被军中大半军人崇拜着的。
众人仿佛忘记了,元笑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武艺绝顶令敌军闻风丧胆,却在自家横遭唾骂欺辱,正是因为他曾间接让束缚异能者能力的「镇四海」消失,令普通人又陷入到对异能的恐惧之中。
他们在因异能的存在而欺辱元笑的同时,又因异能的存在而疯狂地崇拜着武澎。
而武澎,确实也是会令人心生嚮往的样子。
他身形高大,容貌俊朗,虽靠异能取胜,武艺亦超凡脱俗。
他面相冷淡,少有颜色,宠辱不惊。
新入军时,被老兵欺负,他不低头。
后头成了「战神」「英雄」,他也从不倨傲。
非要说他用这光环做了点什么事,大概也只有让元笑好过一点吧。
在自诩「为了正义惩罚小人」的同僚嬉笑着扯着元笑的头髮,将他按到水里的时候,武澎皱着眉叫了停,斥道:「你们的力气便就只能用在同袍身上吗?战场上怎未见你们如此勇勐?」
「正义?他在沙场一人击退无数蛮夷,救同袍与水火,守家国之安宁,你们哪个有他半分的战功?如今你们将他按到水里取乐,倒成了『正义』?」
他向来冷淡,还少有发这么大脾气的时候。
为人憧憬的人,其话语也是最容易为人理解的。又兼越是喜欢欺侮他人的人,越是容易屈从强权。
一番话下来,对元笑的欺辱便少了大半。
后来,元笑去向他道过谢。
他并不居功,只看着元笑,道:「你武艺卓绝,不该为人所欺。给他们些颜色,他们也就不敢了。」
那时候,元笑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只微微笑了笑,道:「我是奴籍。」
并不怨天尤人,也无沮丧之色。他只是这样平和地说道。
彼时废奴也有好几年了,武澎过往也没怎么见过奴籍,竟没能意识到。
后来,他专程去翻了翻法典,才知道针对奴籍,竟有这样那样的严苛法例。
不触碰法例的微弱反抗,只会令人变本加厉。
若真的给予颜色,杀鸡儆猴,被残酷对待的又将会是自己。
如此不公!
武澎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不怨。
实际上,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平静。逆来顺受,却又嵴背不弯。
在某一天,武澎看着元笑,忽然就生出了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想,像元笑这样的人……说不定反倒是在他人的关爱中长大的。
只有自小被身边的人爱着,在和睦的爱意中长大的人,才会坚定自己值得被爱,才会成长得自信而又坚强,拥有着强大的内心。
武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笃定一个奴籍少年是在和睦的爱意中长大的。
会忽然有这样的感思,恐怕是因为,武澎就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性格如何,从出生时就开始被影响了。
哪怕过去数十年,儿时的影响仍会深深烙刻在人的骨头里。
永远都不会消失。
武澎有一个烂赌的父亲,和早死的母亲。
他儿时的记忆,是母亲辛苦做工养家,每个铜板都算计着开销,还要应付父亲无止境地要钱去赌。
他小小年纪,人还没有腰高,便四处跑动着给人做事,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和母亲赚上一口热饭。
而转过身来,连他赚来的几个铜板都会被父亲夺去,然后在赌场上挥霍殆尽。
他却不敢不给。给了钱,还有一阵消停。不给,母亲和他就都会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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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是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地哭。
她哭得那样痛苦,那样伤心,却始终不会让父亲的拳脚落到他的身上。
再后来……再后来,因为再要不出钱来了,他看着父亲打死了母亲。
他声嘶力竭地哭嚎,发疯似的挣扎,却始终没能从母亲的怀中挣扎出来。
那一天,母亲的力气,怎么会那样大呢?
他开始怨恨自己。
都是因为他。
他太没用,没能赚来钱。
他太没用,没能阻止那个男人。
他太没用,没能杀死那个畜生。
他太没用,在最后的,最后的那一刻,竟然还躲在母亲的怀中。
都是因为他太没用。
他从心底里唾弃他自己。
他每一时每一刻都不怀疑,他是法外的罪人,只是因律法的漏洞而没有被制裁。
没能保护亲生母亲的儿子,看着母亲被害什么都没有做到的儿子,甚至还在那时躲在母亲怀中苟且偷生的儿子,怎么会是无罪的。
他甚至无法亲手为母亲报仇。那人被法办斩首之时,他还是个瘦小的孩子。待到他长成足以保护他人的男人时,那人的骨头都不知被丢去了哪里。
他最终都没能为母亲做上什么事。
他不值得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武澎也是被爱着的。那份爱意却未得善终,反倒成了他自厌自弃,愧疚难当的源头。
他不认为自己值得被爱。
他甚至不认为自己值得被好好对待。
他永远无法像元笑那样,困入荆棘仍旧坚定而平静。
也许正是因为心中认定的那份「不值得」,他太容易因为一点点小的火光而奋不顾身了。
只是一份很小……很小的火光而已。
那人偷偷从家中跑出来,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她生得干净,纯白无瑕,就是碰上一下也是亵渎。
他从未见过这般娇弱的姑娘,像菟丝花一般粘人。
在战场上,他是被同袍崇拜着的,却也只是崇拜而已。
但她不同。她是依赖着他的。
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她什么都不会,她就只有他。离开他,她好像就连自己活下去也做不到。
他没有办法,只好找地方安置她。她优雅地走进他寻到的落脚处,落落大方地坐下,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将那寻常的地方衬得蓬荜生辉。
可是一转头,她又歪着脑袋看他,眼睛里就只有他。
她的整个世界都只有他。
他不值得一切美好的东西。
但是这世上最最美好的姑娘却认为他值得她自己。
他沉沦得飞快,很快就把心脏也送进她的掌心了。
她就捏着他炽热的真心,粲然一笑,娇娇软软地求他。
「哥哥,我不想一个人回家。」
「哥哥,你这样厉害,可不可以做我的侍卫呀。」
「这样,哥哥就可以一直保护我了。」
「哥哥,求你了……我不想和哥哥分开。」
「没有哥哥,我可怎么办呀……」
他本就对功名利禄并无兴趣,从军不过是为了保国卫家。
如今,蛮夷已然知悉了他的能力,机密情报皆改作帐中手谈。他已经很难拿到什么秘密了。
他的作用,于家国而言已经没有那么大了。
可面前有个小姑娘,望见他,就是望见了全世界。
他对她而言,是那么那么的重要。
而他也早已把真心给了她,再收不回来了。
于是,他退伍离军,毫无留恋地放弃了在沙场上打拼出的一切,和她一起回了家。
现在想来,漏洞一开始就在。
如果她真的爱他,怎会声声道道他是她的意中人,却又哄他做他的侍卫,而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若是她门第太高,他无法相配,那让他在沙场上建功立业不是正好。他一身功夫,从不畏死,撇去异能也是骁勇善战的。她为何要专程把他从战场上哄下来。
只是那时,他满脑子都是她,想着能保护她就好,想着能和她在一起就好,竟连这也看不清。
而他又是怎样,沦落到那般境地的呢?
她一直都在哄他。
温言软语。
不管是什么事,她一撒娇,他就都从了。
「哥哥,我喜欢这个……喜欢这个,是我错了吗?」小动物一般失落的眼睛,楚楚可怜。
他便跪在了她的脚下,任她伤害。
「哥哥,女子有牌坊,男子又不需……」她绞着帕子,声音细如蚊蝇。
他便连最后的尊严也放弃了,任她折磨。
「哥哥,你五感尽开时是什么样子,我好想见见。」
他就让她见了。
「哥哥,怎么能让你一直开着五感呢?」
他就含了薄荷。
他一步步地顺从着她的「请求」。不知不觉,他竟早已与最初的自己相去甚远了。
最初的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多年戎马,意气风发。
而如今的他,引以为傲的硬气被用来忍耐她给予的折磨,出类拔萃的异能被拿来倍增他所承受的痛苦。
不知不觉,他从战场上的英雄,成为了他人的玩物。
他应该恼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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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该愤恨的。
他应该离开的。
……
这便是最违背常理的地方了。
他日日被折磨,痛苦无比,几近崩溃。
可是,可是……
他竟仍旧爱她。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想,他不要做了。他不想再承受了。
可是一看到她,不知为何,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因为无法拒绝。
也是因为……
怕她另寻他人。
……
她却另寻了他人。
她寻了另一个高大的,英武的,新鲜的,没有让她厌倦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请暂时不要屏蔽作者有话说,点击查收作者的歉意】
太长不看版:
为了本文的发展,不得已需要从明天开始【隔日更新】两周。也就是明天没有更新,后天才有,隔一天更新一次,持续【两周】。说实话这件事让我感到很难受,纠结了很久,感觉特别对不起文这么短还愿意追更的读者,所以从今天开始,在隔日更的这两周里,只要大家【在最新的章节评论】,就能够收穫作者的红包。注意只有【最新的章节才算】哦,毕竟前头每章都发我也付不起(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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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细解释版:
正常来讲,这篇文其实应该迟一个周开文的。但是因为正好撞到了春节,编辑放假,所以如果迟一个周开文,我将无法得到晋江的推荐。不得已我提前一周开了文。在这个时候开文,如果正常更新的话,就会损失一个更好的推荐(因为春节两周不换推荐,而第一个推荐不如第二个,更新字数多了就会跳过第二个推荐)。其实这种情况一般都会压压字数,但我当时还是想正常更新,心想不行的话就放弃第二个推荐(虽然冷文作者真的很心痛qaq),再正常走下面的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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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是很对不起追更的姐妹……真的真的很抱歉qaq!言语是苍白的,所以请诸位不要客气,这两周看完更新之后都查收一下作者的歉意!!(指红包)有想说的话就说,没有敲个标点符号就行,也不用打分。
感激!
*
第11章
从某种意义上讲,陈婉清也许算得上是……很专一?
在对一个猎物着迷的时候,她往往就对其他的猎物,特别是过往曾拥有过的猎物,不屑一顾了。
不必要武澎开口,他很快就如愿了。
他不需要再承受了。
她甚至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他成了真正的侍卫,每日站在她的房门前,透过门,听着少女娇俏的笑声,还有那个男人的声音,一直在一起。
单凭声音,他就能听出他们在做什么。因为每一件事,他都很熟悉。
每次听到,他都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变得冰冷。
他应该是得偿所愿了的。
她不会再折磨他了。
她的目光甚至不会再放到他的身上。
所以,他也有了离开的理由。
他却固执地站在那里。
他每天每天都听着房门内的声音,听得面色惨白,听得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听得浑身的血冻结成冰。
如果离开,他就连她的脸也见不到了。
而现在,哪怕要见她与其他的男人在一起,他至少日日都能见她。
不见比见更痛苦。
*
「后来呢?」元笑给他倒了一杯水,「她变了心,就是你将她关在此处的原因?」
「我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什么藉口。我确实在做有罪之事。」武澎道。
但那时,他确实还没想过要这样做。
*
那之后,他一直待在她的身边。
就算嫉妒得发疯,心疼得抽搐,也一直待在她的身边。
直到那一天,她的母亲强硬地沖了进去。
他一直守在门边,早已给门里的人发了暗号,甚至斗胆做了阻拦。但房里那男人终归不通武艺,人是走了,却留下了一件衣衫。
那尤夫人盯着她,眼睛里几乎要泣出血来。
「娘,您怎能这样误会女儿。」陈婉清哭得凄绝哀婉,「哪里有什么男人?女儿的闺房,怎可能让男人踏足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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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若不信,干脆别要女儿的脸面,为女儿验验身罢了!」她倒确实不怕这个。她对男人只是极尽玩弄,从未失身。
「那这衣服!」尤夫人低着声音,半个音节都不敢声张,「又是谁的!你房中怎会有男人的衣服!」
「自是他的。」陈婉清春葱般的手指一点,就点到了武澎的身上,「都怪女儿胆怯,一直都不敢说……他……烦扰女儿已久了。甚至非要把他贴身的东西,放入女儿的闺中……」字字如泣。
就连武澎听了,都要以为这就是真的了。
对这衣衫的来源,陈婉清绝不能说不知道。因为若是如此,自此之后,她的父母一定会担心她的安危,提防着暗处的「淫贼」。那样,她的房间一定会被父母派来的人严加看守,再无法随心所欲。
所以,她必须要拉一个人来顶罪。
非要说的话,拉谁都可以。
那个男人名义上也是她的侍卫,那也分明就是他的衣衫。
可是,她还没有厌倦那人呢。她怎么捨得要那人遭难。
所以,遭难的,就成了他。
听了女儿的解释,尤夫人极长地唿出了一口气。
仿佛长久,长久以来的提心弔胆都被安抚了下去似的。
仿佛是在感激女儿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她抱着陈婉清,失声痛哭。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反正她一定是真的,真的很想得到现在的答案。
而他被拖了出去。
其实,他是有能力反抗的。大不了离开。安国府的侍卫,拦不住他。
可是他没有。他看着她的脸,看着她春葱一般的手指,感觉提不起力气。
提不起哪怕一点点的力气。
四指粗的乱棍,打碎了他的骨头。
战场上意气风发地英雄,落得了要人乱棍打死的下场,死狗一般被丢了出去。
那是元平十二年的初夏。不该感到寒冷的,他却觉得很冷。
他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很久。
他感觉得到,自己也许就要死了。
直到有人走来,居高临下,一双狭长的凤眼轻飘飘地看着他。
「真是可怜。」他轻轻地吐出一句,判词一般。
「可怜的小东西……」
「你想要的,不如我来送你?」
次日醒来,陈婉清发现,被她指去顶罪,被乱棍打死的侍卫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吓坏了。
可是很快,她又发现,那侍卫好像只是伤得不重。
后来,她的娘亲告诉她,真正的「登徒子」被抓到了。是他们误会了这个侍卫。见他被误解也未曾叛主,忠心可嘉,就任他回来了。
可是,哪有什么「真正的登徒子」呢?是错抓了什么倒霉鬼?
而且那时,他看上去好像被打得很重,感觉都快要死了。如今怎么又不重了呢?难道那时是装可怜的?
陈婉清总觉得有点古怪。可身边的一切又都是那么寻常。
她迟疑了很久,到底还是放下了心来。
倒也正好。
其实,那时她才一指,就感到后悔了。
虽然如今不感兴趣了,但在她过去的男人里,他可是最能感知,也最能忍痛,还最不愿离开的那个呢。
新来的那个,她几乎快要腻了。一点也不如他好。
到了晚上,她就更后悔了,几乎想把他给找回来。
这下倒好。都不用她找,他自己就回来了。
她理所当然,重新拾起了对他的兴趣。
在这「安国府」之中。
*
元笑给武澎续了一点水。
些微沉默了下,他开口规劝,道:「无论是忠诚,还是爱情,都要给值得的人。」
他看着武澎疲惫的面容,和身上累累的伤痕:「她不值得。你得看清。」
「我知道。」武澎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情这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掌控的。」
「你爱过他人吗?」他看着元笑。
元笑顿了一顿,点了下头。
「很爱?」
元笑又点了下头。
「那么,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这位你这么爱的姑娘,也以伤害你为乐趣。你自问,你能轻易放下吗?」
这话,竟问得元笑哑口无言。
半晌,他再开口,竟吐出了截然不同的意思:「你可知道,再把她囚禁在这里,她会死。
「她的精神已经离开身体月余了。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会死。她会在真实的世界里死去,永远留在这虚假之地。
「到那时,就是异能,恐怕也救不了她。因为身体已死,没人能再借其找到这里,找到她的精神。」
武澎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问的很对……仔细想想,若是我深爱的人以伤我为乐,我恐怕也无法放开。
「但我也永远,不会因任何的缘由,去伤害她。
「就算她变心。
「就算她伤我。
「就算她害我性命,弃我如敝履。」
他说着,微微弯腰,将水壶放回了桌上。
宽松的衣襟微微滑下,露出半截新印的烙伤。
看上去很痛。
他的话听来分明过分夸张,却被他说得自然而然,坦坦荡荡。
第23页
唯有一点,并不相同。
陈婉清不值得。
而她,是值得的。
「说来,能构建如此真实的世界,还能将人的精神囚禁其中。能做出此事的人……绝不简单。」元笑开口,「你可知道,『帮助』你的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武澎摇了摇头,「那人长相出挑,生了一双凤眼,很是特别,目空一切,看人像是在看沙子。这么特别的人,我若曾见过,绝不会忘。」
「有这样的异能,却没有被官府管制……」元笑站起身来,忽然问道,「你的身体在哪儿?」
「不知道。乱葬岗吧。」
元笑顿了下。
「……对不起。我刚才对你说话,太过自以为是。」片刻后,他开口。
「无所谓。你只是说了心里话。」武澎道,「刚才,你必定是把她的境遇想到了你的心上人身上,所以忍不住开口。我也知道,你这人嘴上怎么说,心里就是怎么想的。如果是你,就算进了乱葬岗,也确实不会这么做。」
「若暂没有身体,那你跟着我的精神走吧。先去我的身体。」元笑道。
「你想做什么?」
「叫醒陈婉清。」
「……不行。」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元笑看着他。
武澎没有答话。
元笑便转身要走。
「我不会让她死。」武澎在他身后,忽然开口,「她还能再留一个月。一个月后,她再回去,仍旧是活着的。」
会死的,只有他而已。
其实,连他自己都有一些惊讶。原来到最后,一直到这样的境地,他都还想让她活着。
听了这话,元笑想了想。他信武澎不会骗他,但是……
「要是没别的,我一定会答应。」元笑道,「可现在有所不同。那人的能力危险而不受管制。身处这个世界,就是身处他的掌控之中,没人说得准会发生什么。拖得越久,越是危险。」
「再给我一个月。」武澎道。在死之前,他只是想再要她一个月的光阴。
元笑看了他一眼,目光惯来的,温和而又坚定。
「抱歉。」他说道。
他转过身,就想要离开。
武澎在他身后,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骤然起身,欺身而上。
元笑灵敏得不可思议。仿佛根本就不需要反应的时间,甚至不需要向后看上一眼,他下意识的一个转身,剎那间躲开武澎的攻势,又在同时反守为攻,下一瞬,手指就按到了武澎的命门上。
武澎几乎愣了一下。
他知道他很强。他们曾是战场上的同袍。
但他不知道,他竟强到这种程度。转瞬之间,就能叫他毫无还手之力。
元笑放开了他的命门。
「抱歉。」他再次向他道歉,认认真真地,向他低下头。
然后,他就开门离去了。
他去找陈婉清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记得领下红包,不用打分扣个标点就行,啾啾!
但是原本打算评论的妹子请务必评一下,想看到大家的感受~
*
爱你们!
第12章
「……什么意思?」陈婉清不敢置信地眨了下眼,「现在……我不是在真正的安国府?」
「是。你离魂了。」元笑挑了个更好理解的说法,「但是和身体的维繫还在。现在,你若真心想回去,就能回去了。」
陈婉清蹙着秀眉,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与外表不同,她倒意外的很是大胆,并不显得害怕。甫一认清这个事实,她第一反应竟不是赶快回去,而是先思索了起来。
「是谁做的?」
「……快回去吧。拖得晚了,你真的会死。」
「得了吧。我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可能差这一时半刻就死了。」陈婉清随口应道,显然仍在思索。
「此处兇险。也许下一刻,创造此处的人就会发现我们。那时会发生什么都说不准。」
「是武澎吧。」陈婉清理都没理他,忽然开口,精准无比,「最奇怪的就是他。那日晨起,他分明是死了,却又出现在我面前。还莫名其妙就得了我父亲母亲的信任,重新待在我的身边。
「他又有异能,难保没结识什么同有异能的人,做出这种事来。肯定是他。」
说着,她的眸色渐沉,显出大家小姐的气派来:「卑贱之人,竟敢有这样的心思,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来了。当我会就这样放过他吗?
「这府里人来人往,与外头无甚区别,想必……」她提高声音,「来——」
她唤人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人按了回去。
她猜得没错,这里的人尽是外头世界的投射,与外头并无区别。所以,她若要叫人,便真能叫来人。
她要再伤武澎,便真能伤得了。
元笑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他缓缓开口,「尽快回去吧。」
陈婉清看着元笑,不由得愣了一下。
方才还温和客气,仿若清风一般的年轻人,如今垂下唇角,竟也能显出这般冷意。
令人见之生畏。
得知自己被离了魂,她都没有怕。如今看着他,她竟觉出了害怕来。
可陈婉清的骄傲,岂是几分害怕能击垮的。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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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勐地一挣,脱开身来,伸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到了元笑的脸上。
「放肆!一介奴籍,竟敢碰触陈府小姐!是谁给你的胆量!」
这人胸口上,还烙着新鲜的奴印。
离魂来此,必定兇险。本朝虽已废奴,此人身上却是新烙的奴印。不管因何原因,他必然仍是奴籍。
他是奴籍,又冒着丧命的危险来此,一定无法承受让她出岔子的后果。
她何须怕他?
元笑安静地受了这一巴掌,脸颊骤然一片晕红,面色却没有丝毫改变。他仍看着陈婉清,重复道:「小姐。尽快回去吧。」措辞仿佛恭敬,却显然是在逼她做事。
见他如此不恭,陈婉清抬手又要打,却被元笑一把抓住了手腕。
「在下失礼,自有在下的主人教训。还请小姐不要越权。」
「我是替你家主子教训你这不守规矩的奴才。想必你家主子也要感谢我。」陈婉清斥着,手腕不停挣扎,竭力试图挣脱。
从小到大,从未有任何人敢对她动粗。她对他人的力气毫无概念。
面前的男子身形高挑偏瘦,如同少年,看上去并不像是有多大的能耐。可他单手握着她的手腕,甚至没有用力,让她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却竟也一丝一毫都挣脱不得。
「小姐若是回去,自然能见到在下的主家,狠狠治在下的不敬之罪。」他竟还利用她被他拿捏的不适,逼她回去。
「你!」她几时如此受挫过,甚至对方还是奴籍!她气得要叫人,却被他捂嘴。她气得骂他,他又无动于衷。
她为人高傲,不愿低头,明知依他所言回去确实就能治他的罪,却就是不肯就范,无论如何都不肯遂了面前卑贱无礼之人的心意。
开玩笑,他拿捏她,她就顺从了他?怎么可能!奇耻大辱!
元笑确实是低估了这位小姐的高傲和犟脾气。
……这份绝不低头的倔强,倒是和无忧如出一辙。
元笑其实很擅长和这样的姑娘相处。毕竟,同样类型的姑娘,可是被他很用心地,从小哄到大了的。
但他本就不是很想耐心地去哄别的姑娘,更不要说是这位小姐。
只是这样的人,又确实是吃软不吃硬的……他还是得换个方式。
就在他决定软和一些态度的时候,门忽然被打开了。
「元笑,」武澎走进来,阖上了门,「放开她。」
她那般对他,他却仍赶过来,不肯要她受委屈。
元笑本来也想换一种方式,便依言放开了手。
一见武澎,陈婉清怒意骤然爆裂。比起来,和元笑生的那点气竟都算不上什么了。
「武澎,你好大的胆子!」陈婉清快步上前,抬手就是狠狠的几巴掌,「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囚禁于我?」
武澎低下眼,低声道:「对不起。」
元笑以为她还要再打,甚至做好了太过火就阻拦的准备。
但是陈婉清没有再动手了。
她看着武澎,眸子里燃着愤怒的火焰。
可是她的姿态却忽然又优雅了起来,仿佛仍是外头那个温婉纯善的陈婉清。
她向着武澎走近了一步,仰起头,从下面看着她,唇角噙着甜美的笑意,好像下一刻便要开口撒出个娇来。
武澎愣了一下。
他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她了。
仿佛回到了最好的时刻。她对他最好的时刻。
仿佛冰冷了很久的心,忽然就得到了一点火苗,剎那间熨帖了起来。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光就可以。
他在这份久违的温暖熨帖之中愣了神。
她没有怪他吗?
她还肯沖他笑。
他在她的笑意中慢慢地,慢慢地升起,好像飞到了天上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意融融的,温和地开口:「让我来告诉你吧。
「让我来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个下贱的玩物。痛苦欢愉,不过是为了要我开心。
「你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失了我的宠幸,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你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别人不过对你笑上一笑,你就以为人家对你有何心意。
「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种。竟真当安国府的名姝,是你所能染指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不过是个曾有几分好玩的下贱胚子!
「你连舔我的鞋子尚且不配!」
「——够了!」元笑听不下去,厉声阻止。
武澎看着陈婉清。
他在她的笑意中,被捧到了天上。
……而后被她用力地,狠狠地摔下,摔得五脏六腑破得粉碎,连骨头都化成了飞灰。
他深褐色的眸子慢慢地失去了神采。他嘴唇微张,仿佛喘不过气来,又好像根本忘记了要如何唿吸。
他站在原地,仿佛死在了那里一般,再没有一丝动作了。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破空的箭矢之声!
尖锐,激得人耳鸣。
元笑几乎是本能地拉了把椅子,一下子就挡住了一排箭矢。
而武澎则一个旋身,瞬间将陈婉清护到了墙角。
无数,无数支箭!
二人都是战场上厮杀出的本能,很快就找到了箭矢的来源。
于是,他们便震惊地发现,这箭……是从室内凭空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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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空出现,带着最尖利的吟啸,以锐不可当的势头,从四面八方刺向他们。
能做到这样的事……必定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他发现他们的异样了。
箭矢从四面八方而来,挡无可挡。
「走!」元笑高唿。
而就在此时,数支密集的箭矢,剎那间刺穿了武澎的心脏。
与顾好自己就足够的元笑不同,他需要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之中,护住怀里的陈婉清。
他分不出心保护自己。
生命中第二次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死亡。
他自喉间感受到了一股腥甜。他咽了下去。
箭矢从他的心脏,一直穿透到了前胸。
陈婉清看着带血的箭尖,不自觉地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意识到要走。
武澎便看着她,极轻,极轻地推了她一把。
「走。」他以气音轻声道。
他不再有力气阻挡箭矢了。于是,他用身体将她护在墙角,整个人被箭矢一支一支地穿透。
他慢慢地阖上了眼睛,身体仍支在那个角落,挡在她的前头。
再也没有动静了。
陈婉清怔愣着。
直到一支箭划伤了她的小腿——此前,在那样的箭雨中,她竟丝毫也没有受伤——她才恍然回神,消失在了原地。
她顺着与□□的联繫,回到现实去了。
这样,任务就结了。
元笑也应当回去的。
可他强撑着,不顾自己已中了数箭,以一张茶桌为阻挡,一路移到了武澎的身边。
他已经死了。精神都已经开始消散。
元笑一把抓住武澎正缓缓消散的胳膊,心中充斥着说不出的哀恸。
他曾是意气风发的。
他正直而善良,机勇而果敢。他穷不低头,达而济人。他为守护家国拼过性命。
他是一个好人。
为何这样的人,要落得神魂俱灭的下场。
他究竟做错过什么呢?
元笑紧紧地抓住武澎的胳膊,不顾他正在消失,仍试图将他一起带回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支箭勐然穿透了他拿着的茶桌。元笑本能地伸手。他的反应快到不可思议,异于常人,竟真在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那支箭。
但那支箭已经完全违反常理了。他分明伸手抓住了,可那支箭竟仍直接沖入了他的心口。
在现实,没有人能够如此轻易地杀死元笑。最兇险的战场也没能让他死去,反而让他声名赫赫——哪怕他其实已经被无数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人顶去过军功了。
可在这个世界,一切都并不相同。勐烈的攻势能够凭空出现,普通的箭矢竟能击穿桌子,被抓住亦能攻势不减,直接穿入人的胸膛。
元笑望着自己的胸口。丰富的经验让他瞬间识别出,这是致命伤。
那一剎那,他脑中的思绪千迴百转。
无法再保护……
无法再见到……
极度不甘……
万分不舍……
……
师父……
……无忧……
无忧。
而在万千思绪之中,他强迫自己想起尚能做到的事。
无忧交代他的任务,他成了。陈婉清已经回去了。
在死之前,他要回去復命。
至少要再见无忧一眼。
他消失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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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啪嗒。」
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发出了清脆的击石声。
元笑勐地睁开了双眼。
他知自己快死了,所剩时间不多,便瞬间翻身而起,要向元无忧復命。
在低头復命之前,他看了元无忧一眼。
恰好和元无忧四目相对。
往日,他一直都会避免这样的眼神接触。因为会令她感到不悦。他不喜欢惹她生气。
可唯有今日,他极认真地望了她一眼。她骄傲的眸子,她倔强的脸,她的额发自鬓边垂下的几分柔和,他全都记得很清楚。可是,他还是极其认真地又看了她一眼,将脑中的印象更新到了最新。
黄泉路上,他脑中的便就是这最后的一眼了吧。
在惹怒她之前,他低下头去,跪下身子復命。
「小姐,陈小姐已归。」
也就是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他……没有濒死的感觉。
他的心脏还稳固地在他的胸膛中跳动着。他的头有些发昏,仿佛脑浆和脑壳并没有紧密结合。但这多半只是因为精神才刚刚回到身体。
……他没有死。
为什么?
精神被杀,应当会很快消散。人亦会死亡。
怎么会……
元笑想不清楚,却不敢在元无忧面前多说什么,仍低着头。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可能武澎也……
他的内心勐地一轻。
纵使已经在战场上见到过无数次的生死别离,他仍无法泰然接受任何一个同袍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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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没理他,看着尤夫人和陈婉清。
见女儿久违地睁开了双眼,尤夫人喜极而泣,激动得一个劲儿掉眼泪。
陈婉清被人扶了起来,靠坐在床上。尤夫人不甚怜惜地看着她,伸手抹去了她脸颊上的眼泪,心疼道:「这孩子,怎么也哭了呀?吓坏了吧,我的心肝。真是吓坏了。」
陈婉清仍有些呆愣。听了这话,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才发现自己脸上真有眼泪。
这是因为……因为她这才回到了现实。
因为骤然回到了现实,她太激动了,所以才会落泪。
一定是因为这样。
怎么可能是其他的原因?
用排除法也知道,根本没有其他的可能。
她说服了自己。
她熟练地做出了乖乖女儿的姿态,就着脸颊上的眼泪,一个哀婉柔弱的眼神,哭泣道:「母亲……女儿回来了。」
她最知怎么讨她母亲的欢心。
果然,尤夫人一见女儿如此,心都要让她给哭碎了。她连忙抱住女儿,星星月亮也给,唯恐这心肝宝贝受了什么委屈。
「我的心肝,饿不饿?渴不渴?」
说来,她昏迷许久,听说正是离魂去了什么地方。在那里,她可是已经受什么委屈了?
这么一想,尤夫人心脏都疼了,连忙又开口,问道:「你在那头,可受了什么委屈?」
要说委屈……当然是受了的。
别的不说,光元笑一介奴籍,竟敢捏着她的手腕逼她做事,就是奇耻大辱了。
可奇怪的是,陈婉清懒得追究这事。
不光这事,所有的事,她都像是不在状态一般,没有一点兴趣。
就连此时此刻应付母亲,也不过是从小骨子里带来的习惯,逢场作戏罢了。
有一种没来由的,让她并不熟悉的低落,一直梗在她的心头。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自己真的什么事都不想做,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是……若是她全然不追究这天大的无礼,岂不是显得她真的任由一介奴籍捏扁揉圆了?
堂堂安国府的小姐,要让一个奴籍气势嚣张地骑到头上去?
想到这里,理智便告诉她,她绝不能懒得追究。
于是,她便轻车熟路地委委屈屈,开口,道:「女儿无事的……」嘴上说着无事,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有事。
尤夫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神情之下的真实想法,忙追问道:「真受了委屈?是谁?敢给你委屈受?」
陈婉清并不说话,却如下意识一般,柔柔弱弱地看了一眼元笑,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道:「女儿真的无事的……此人专程前来救了女儿,有所不敬也是难免,算不得事的……」
此言一出,尤夫人怒上心头。
「来人。」她眉头一蹙,便尽是大家夫人的威严,「此人竟敢对安国府小姐不敬。掌嘴。」
话音才落,就有侍卫上前,揪起元笑的头髮,迫使他抬头,而后狠狠地挥起了巴掌。
习武之人的力道,才两下,就将元笑打得双颊绯红。
谁也不顾他才冒着丧命的危险,把陈婉清从火坑里拉了出来。
元笑沉默不语,安静地任人鱼肉。
徐慎之皱起眉头,很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毕竟,他与尤夫人的身份差距暂且不提,他家小姐可还在这里呢。当着外人的面,小姐都没有说话,他却擅自开口,拂的可是他家小姐的面子,显得他并不尊重元无忧。
元无忧坐在一旁,喝了口茶,随手晃了晃杯子里的气泡,气定神闲地开口,道:「尤夫人。」
「诶。」尤夫人慈祥地应道,仿佛是在应一个孩子。
「我的人,就算管教,也该我来。」元无忧道,「岂有他人越俎代庖的道理?」
「这……」忽然被如此直白地抹了面子,尤夫人猝不及防,一时没能作出反应。
元无忧随手放下茶杯,再次开口,道:「元笑。」
话音才落,那侍卫的手腕就忽然被人一把抓住,再也动弹不得了。
方才还安静地任人鱼肉的男人,此时一把抓住了那侍卫的手腕。他看上去并没有使什么力气,那侍卫也是身负武功的,竟几次都无法挣脱,分毫也动弹不得。
元无忧站起身来:「陈小姐已经回了,夫人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还越俎代庖,视我为无物,教训起我的人来了。这安国府,可真是好礼节。」
说着,她便转身要走。
此时,尤夫人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在她的心里,元无忧始终还是那年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红着眼睛,终日哭泣,时常哭得喘不过气来,什么也不明白。
不知不觉,她早已长成个大姑娘了。
说来,听闻她就是对圣上都是不敬不恭的。大昭上下,独此一份。
「无忧。」尤夫人忽然轻微地激灵了一下,赶忙站起身来,与她道歉,「都怪伯母,没记得你已经长大了。」
「也怪伯母,见婉清醒来,太欢喜了,竟也没好好和无忧道个谢。无忧的大恩,伯母是此生也无法忘怀的。没有你,我们婉清如是出了什么事,伯母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活着了……」说着,她又抹起眼泪来,还对陈婉清道,「婉清,还不快谢谢你无忧姐姐。」
「多谢无忧姐姐相救。姐姐大恩,婉清没齿难忘,惟愿结草衔环以报。」陈婉清低眉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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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抬起头时,她深深地看了元无忧一眼。
有的人,生来就可以活得很恣意。高高地昂着头,生气就当面甩脾气,管你是哪个。
她不喜欢这样恣意的人。
就像她不喜欢鸿雁在天空中翱翔。
元无忧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见人家这么客气,她的火气倒也降了下去。
只是,女儿被冒犯,尤夫人到底还是放不下。她看了一眼元笑,嘴唇一抿,还是不由道:「无忧,只是这下头的人,也不能太惯着。今日是对高门小姐不敬,念他有功,罢了也就罢了。可这么惯着他,谁知他明日又敢骑到哪个头上去?」
惯着?
元无忧的神经一下子就被这个词触动了。
什么叫惯着!她怎么可能惯着!
「慎之!」元无忧开口,言辞之中竟有怒意,「依律降罚。」
「好。」徐慎之道。
「让皇帝派人来查是谁摄的魂。我没人。」她又道,言辞之间对一国之君也无甚尊重。饶是早有耳闻,仍给尤夫人惊得暗自咋舌。
「好。」
元无忧便离开了。
徐慎之与烟罗自然跟了上去。
元笑也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他忽然注意到了地上的东西。
那是两块半弧形的玉石。看着像是碎成了两块,拼在一起就是一个小小的圆环。像是个碎开的指环。
就躺在他初醒来的那个位置上。
说来,在他醒来的那一剎那,确实听到了玉石相击的声音,微小而又清脆。
若是这么小的指环,碎裂开来确实会发出那样的声响。
元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在军中听过类似的说法。
若是如此……难怪他……
可是,这东西那样稀少,寻常人就连听闻都没有,更不要说得到。
是谁……
只有可能是……
元笑紧紧地抿着嘴,只觉得心脏跳得飞快,又拧得发紧。
眼眶发热。
元笑收起了那个碎开的指环,小心翼翼地放入了怀中。
几人出府。
徐慎之想扶元无忧上车,元无忧却也不用他,自己就跳了上去。
徐慎之到底怕她摔着,虚着拦了一下。
见元无忧上了车,元笑也自觉地到了驾车的位置去。
不知为何,他的嘴角似乎总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他平时也总噙着温和的笑意,但今日似乎有所不同。
徐慎之看了元笑一眼,没一起上车,也坐去了驾车的地方。
「高兴什么?」徐慎之坐在元笑旁边,问道。
「大人何出此言?」元笑不明所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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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徐慎之没回话。
再开口时,他说道:「你可知奴籍冒犯高门大族,依律当如何处置?」
元笑嘴角的弧度慢慢降了下去。
「断手。」他说道。
「还笑?」
元笑微微沉默了一下,开口:「既是我做错了事,也没什么可怨怼的。」
「……」
徐慎之微微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有些不解,问道:「我听闻你在军中受过许多欺辱,从未有过反抗。」他查过此人,「如今,为何会去冒犯高门小姐?」
是的。那时,他确实可以尝试一些更温和的方式。比如伏低做小,不要冒犯那位小姐,再说些危言耸听的谎话,也许也能将她哄回去,又不会惹怒她。
元笑却没能那样做。
因为愤怒。
特别是,在她已经将武澎折磨致死,竟还要在那个世界叫人伤他时,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比起自己的境遇,他更加因他人的境遇而感到愤怒。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是我做错了。」元笑低着头。
他倒并不辩解。
可是顿了顿,他又低着声音开口,恳求道:「还望大人怜悯,断左手。我……惯用右手。」
他说着,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缰绳。
他分明是害怕的。
他一直温和,有礼,逆来顺受。但他也会害怕。
害怕,却又仍旧逆来顺受。
说到底,他会坐在这里双颊红肿,他会废奴之后仍是奴籍吃尽苦头,这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
徐慎之想问他些什么。
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他若肯说实话,一早就说了。
罢了。他用自己的方式来。
另一头,元笑摸着缰绳,也总算微微平定了心神。
他开口:「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请求您。」
到底还是害怕吧。徐慎之心想。
「说吧。」
「我想请您看看,我的身体中是否有另外一个精神。」然而,他吐出口的话却和徐慎之所想的截然不同。
「另一个?」
「是。」元笑道,「我在那边的世界,见到了故人。他死在了那里,我也受了致命伤。可是最后一刻,我勉强带他回来了。
「醒来后,因为被聚了神,我还活着。他那时也只消散了一点,想必也被聚了起来,也仍活着。」
徐慎之些微有些诧异。
「……你倒是见识不浅。」竟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是因为被聚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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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神,即在人精神消散之时将精神重聚。目前,聚魂只能依託一种玉石。常人把「精神」俗称成「魂魄」,那种玉石便被称作「聚魂玉」。
这东西极其罕见,又用过一次就会碎裂,无法再用,如今几乎只存在于传闻之中了。
「只是有幸听过。」元笑道。
徐慎之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欲盖弥彰,干脆什么也没说。
他直接将手放到了元笑的太阳穴上。此处最容易感知到人的精神。
……真的有第二个精神。
「确实还活着。」徐慎之道,「但大约是受了不小的损伤,没有什么动静。要醒过来,怕是得休养一阵儿了。」
明确了武澎确实还活着,元笑终于放下心来。他便将那个精神世界——姑且就称作「幻境」吧——中的事一五一十向徐慎之禀报。
向徐慎之禀报,实际上就是向小姐禀报。他不敢藏私,将事情从头到尾讲得清楚,这才算是完整地復了命。
徐慎之听着他的叙述,有几分唏嘘。真心错付,竟落得这般下场。
对武澎,元笑也显得十分愧疚。
「我还想,要他先从我这里出去,再受罚。」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着缰绳的手,眸子里仍是害怕的,吐出的话却并不关乎自己的恐惧,「他出不来,就得连累他和我一起受苦了。——好在他还没醒,也许感觉不到。」
什么样的人,在得知自己要被断手之后,想到的会是不要连累他人?
徐慎之看着他。
他的脸颊还肿着,带着斑驳的指印。
他为救人几乎命丧黄泉,却连一个「谢」字都没得到,反而被倒打一耙。挨打不说,还要因此被斩断肢体。
遭遇这样的事,谁能不恨?
他的眸子里,却竟连半分怨怼都没有。
那双眸子一直都是清亮的,水一般的柔软包容。哪怕那里头正切实地装着害怕,也找不到丝毫怨恨。
简直像是庙里的菩萨。
……
这样的人,当初,究竟是因何原因……
待回到元宅时,元笑攒着的缰绳已经微微变了颜色。显然是让手心的汗水沾湿了。
在过来的路上,可没见他有这么多汗,想必不会是忽然热出来的。
他却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卸了马车,牵着马。等待徐慎之与元无忧耳语请示过后,他便跟着徐慎之,一路到了马厩。
而后,不必徐慎之吩咐,他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跪坐了下来,拿了个木盆接着。然后,他撕下衣襟,用力繫紧了自己的小臂,便深深地吸了口气,伸出手来,闭上了眼。
年轻人的手生得很漂亮,像女子柔荑一般秀美。很难想像这样的手曾于战场上厮杀过。
唯有翻开掌心,看到常年握刀的厚茧,才能意识到,手的主人真的用这样的一双手创出了无数功绩。
纵使如此,他也只是个年轻人而已。
靠一身本事避开伤死,和闭上眼睛任人伤害,也终究是两码事。
年轻人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诶,这是要干嘛啊?」在看元笑拿盆过去的时候,张平就已经慌了。
人身上还有什么玩意儿得拿盆接着啊……不就是血!
「徐公子,这到底是要干嘛啊?」这些人到底要在他的马厩做多少出格事啊……
「奴籍冒犯高门,依律断手。」徐慎之简单地回应。
「??????」张平满脸震惊,半天,冒出了一句,「就……就……就普通地打一顿……不行吗……」
仿佛是自然而然地顺着张平的话,徐慎之道:「若只是冲撞而非冒犯,确实依律当鞭。」
「啊对对对!冲撞,冲撞。」张平连忙道,「你看他白白净净,姑娘家似的,哪儿像是敢冒犯大人物的样子。肯定是不小心冲撞了。」
「倒也是。」徐慎之道,「冲撞高门,百鞭。」
「百……」张平哽了一下。但一想到本来是要断手的,他忙道:「确实……还是这个好,就这个吧。」
倒是元笑,闻言睁开眼睛,眸子里装着惊讶。反应过来后,他就尽是惊喜和感激了。
「多谢大人。」他连忙道谢。
人要打他百鞭,他反而感激称谢。
徐慎之没回他,对张平道:「若是鞭,就得你来了。」这宅子里总共就这么几个人,能做这事的除了徐慎之就是张平。总不能让烟罗或是小姐来。
他这么一说,张平又哽住了。
「你昨日还找我哭诉,说绝不能再让你干烙印之类的活儿了。那鞭怕也是不行。这样,就还是断手——」
「——等等等等等!」张平赶紧把他给拦下了,「鞭,鞭就鞭呗……我也没说不,不能干啊……」
他话是这么说,却是人生中头一次不敢摸腰后的马鞭。
见他如此,徐慎之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仔细想来,冲撞高门,这个也不太合适。」徐慎之道,「他虽然做成了主家的吩咐,但过程中惹怒了他人,可以说是做得不够好。那还是『办事不力』更合适些。」
「……这个办事不力,又要罚什么啊……」张平被他整得头大,「别又是什么不是人的法子……」他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到朝廷废奴的正确性。
「站笼三日,不予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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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上三天,不吃不喝吗?
听着就难受得不行。但这个和百鞭比起来,又要轻上许多了。
张平松了口气。
这么一松气,他忽然又觉出自己的无耻来。
小姐对他何等得好。这人对小姐何等得糟。
他竟在意起这人的境遇来。
不该是罚得越重越好吗?
想到这儿,他哼哼唧唧地变了颜色,道:「那就罚呗。」
倒是元笑,听到「站笼」两个字,脸色顿时变了一变。
站笼……说轻可以算轻,想重也可以很重。
他在军中,被霸凌得最严重的一次,就是站笼。因为做得太过,欺凌他的人反倒被行了军杖,除去军籍。
站笼这个,若是能让人好好站着,倒还轻上许多。可当时,那些人从犄角旮旯寻了个矮笼子,要他连站立都站立不直。而站笼上面的孔是很小的,堪堪卡着脖子。若是站不住,就会被那个孔吊死,窒息而亡。
他那时还看不出那东西的兇险,被关进去才意识到不对。
他又不能毁军中刑具,只能在里头半弯着腿,站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有人过来,他才被救了出来。
那时候,饶是他自恃体力,也再站不住了。若是换了旁人,多半当日就会被吊死在那里。
后来,他才知道,那笼子根本就是一种已经被废的酷刑,就是要人在疲惫不堪中绝望死去的。
那么现在……
徐慎之继续道:「我们没站笼这种东西,总不能专程去找个。反正站着就行,就站马厩这儿吧。」说着,徐慎之已经解下了元笑小臂紧繫着的布条,免得他血液长久不通。
他又顺手将这布条绑在了他的手腕上,迫使他站起来,另一头随手系在了马棚的木栏上,刚刚好让他站着。
那布条系得根本不紧,连他的手腕都没有勒红。
他只是寻常地站着,根本没有笼子的限制。不要说不会窒息,就连坐下蹲下都不是不行。
结果……这就是给他的惩罚吗?
他曾吃过很多苦。他闭上眼睛忍受,忍过了折腾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竭尽全力不把那些事情放在心里。
他从往日的暗无天日中来到这里。
往日被加注在他身上的霸凌,大多是因对方的恶意乐趣,不见得有多少人是真的恨他入骨。
唯有此处的主人,应当是最痛恨他,最恨不能他去死的。
可这里给他的惩罚,却反倒温和得过了分。
元笑摩挲着手指,低下了头。
其实她可以,真的可以,再凶一些的。他没关系。
她那么生气,那么难受。见他不好过,她应当就会好受些。
他想让她好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平忽然回过味儿来。
不对啊……徐公子虽然管小姐东管小姐西,又是得吃青菜又是得好好读书的,把小姐烦得不行。但在做事上,他向来最听小姐的话,从不越俎代庖。要怎么罚,他肯定是请示过小姐的。
所以其实……结果应该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根本不可能来回变!
「……徐公子,」张平生了气,「其实你是在逗着我玩儿的吧。」
「嗯。」徐慎之点头。
「?」张平气坏了,「徐公子!!」
作者有话说:
标点,歉意,懂?
最近又写到很激动的章节了,真的好想快点把激动章节分享出来啊……什么时候能发出来啊啊啊!
第15章
元笑见到了元沧澜。
这并不稀奇。
醒着的时候,会发生的好事并不多。所以在睡着时,他就会竭力要自己见到一些好事。否则,他怕自己撑不下去。
时间久了,白日里再难受,夜里,他也时常会做些好梦。
他的好梦,从来也脱不开两个人。
「师父!」他冲过去,抓了元沧澜的胳膊,言笑晏晏,「师父,又见到您了。这回隔得有点久了,您也不常来看我。」
撒娇似的。
面前的师父,仍是十年前的模样。身形颀长,面容冷漠。
可没有人比元笑和元无忧更清楚,他看上去冷漠而又暴躁,却其实是最好的。
说起元无忧……
元笑扭头看了看。很少见的,她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
也好。有师父在就是好的。毕竟……
元笑笑眯眯地,沖他师父报喜:「师父,我现在每日都能见到无忧了。」
就算是在梦里,他也从来不和他师父说什么坏事。
从军的时候,他被人按进水里,被人丢进深山,他就和他师父讲水下的圆石,讲山上的小鹿。
如今,他被绑在马厩,要站上三天,水也不许喝上一口。他就和他师父笑着报喜,说他每天都能见到无忧。
不苦的。他的生命中有许多好事。
何况无忧过得很好。他的苦头一点都没有白吃。
还总能在梦里见到师父和无忧。
他们一直都对他很好。
这么想着,他还挺高兴。
元沧澜看着他,向来冷漠的脸几不可见地微微柔和。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元笑的头。
哎呀,师父很少会这么做的。
总是无忧又发脾气了,师父不知道该怎么哄,才会别别扭扭地伸手,摸无忧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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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被摸过。练功特别累,他还好好坚持了的时候,师父什么都不会说。但是很偶尔地,他也会伸出手,摸一摸他的脑袋。
他就很高兴。高兴一整天。
他没被爹娘疼过,就尤其喜欢大人像对普通小孩那样对他。
但那也确实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他都老大不小了,竟然又让师父摸了头。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很开心。
「你受了不少委屈。」师父摸着他的头,开口。
「嗯?」元笑有些疑惑。他确实受了不少委屈,但他应该一个字也没有和师父提过。
他不想师父担心他。他只想见到师父,和他熨帖地相处一阵儿。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听说,外头对你不好。」元沧澜开口,「因为镇四海。」
啊,难怪师父忽然这么说。原来梦里的师父,已经开始知道外头的事了。
「不妨事。」元笑连忙开口,「我从没放在心上过。」
他是说谎的。
但他希望师父能当真。
「他们说,是你告发我,激我毁了镇四海。」元沧澜道,「可确有此事?」
「……嗯?」元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这么说,说得好像他不是当事人。
元沧澜努力回忆似的,微微皱了皱眉,道:「我记不起那时的事了。」
哦,原来是这样。也是,师父力竭至昏迷,忘记什么事也不奇怪。
「您可得好好歇着。」纵使知道面前的师父只是梦中的幻影,元笑仍旧赶忙关切。
可是仔细想想,师父好像本来也每天都在歇着。于是,元笑又道:「早点醒过来。」
刑部牢里的狱卒,也不知对师父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地餵饭,好好地照顾。
多半是被好好照顾了的吧。听说无忧可凶了,把那边的人训得尽心尽力。「刑部狱卒各个过得活像是丫环」,传言都传到军里了。
想到这儿,元笑还挺自豪。不愧是无忧,没人能欺负得了她。
「可确有此事?」元沧澜不依不饶。
元笑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元沧澜终于皱起了眉头,怒道:「莫不是真的?你当真背信弃义,为小利背叛于我!」
见元沧澜发了怒,元笑微微一惊,迟疑着,垂下了睫毛。
却仍旧不言不语,不做争辩。
一如儿时,过往当年。
元沧澜便真的勃然大怒了:「我养你长大,视你若己出。你便就这样回报于我?你要我再睁不开眼,要无忧小小年纪伶仃孤苦?」
元笑紧紧地抿着嘴唇,抬头看了元沧澜一眼。
他的眼睛里尽是委屈,说不出的委屈。
可他仍什么都没说。
「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元沧澜逼问。
元笑低着头,攥着手指头。
无论元沧澜如何失望,如何逼问,如何痛斥,他都一个字也不说。
因为是不能说的事。
哪怕是在梦中。
哪怕由本应知道的师父询问。
是仿佛被下了禁咒一般,对任何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因为他有一定要保护的人。
他牢牢地闭着嘴,一直到元沧澜对他失望透顶。
元沧澜冷冷地看着他,而后转过身,再不愿看他一眼。
他转身离开,大步走向了远方。
渐行渐远。
元笑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手指都要攥断,一直一直地看着。
「师父——」终于,他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带着哭腔。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肯说。
可眼泪一颗一颗从他的面颊滚落。他无声地哭泣,一直盯着元沧澜的背影,眸子里尽是难以言诉的悲伤。
仿佛再一次地失去了至亲,彻骨的悲伤。
他像被抛弃的小动物,每一片躯体都写满了悲哀与不舍,却蜷缩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抛弃自己的人,连冲上前去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害怕不合时宜的执着会更加令人厌恶。
他的视线被眼泪模煳,却又竭力透过眼泪,一直看着元沧澜的背影。
在他心中,他早已是他的亲生父亲了。
那背影停了下来。
停了片刻,元沧澜转身,回到了元笑的身边。
他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他再次开口:「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笑通过眼泪看着他,仰头时,又有泪水滑下。
可仍旧什么都不肯说。
元沧澜唿了一口气,嘆息一般,却不再执着于此了。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元笑的头。
「你受苦了。」他轻声道,轻缓地摩挲着元笑的头髮,「好孩子。」
好孩子。
最后一颗泪水落下。
师父……原谅他了吗?
意识到这一点,元笑的心中骤然一轻,不知不觉,便只剩下欢喜了。
「师父。」他最后唤了一声,看着师父的脸。
师父的面容是柔和的。他没有抛弃他。
他还有父亲。
元笑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是马棚结实的栏杆。
一直站在这儿,他竟还能睡着。是说站在马棚里,就能变得像马一样吗?
他又渴又饿,累得不行,竟还有闲心开一开自己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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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像是做了什么梦,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似乎是悲伤的梦,可心里留下的,又是喜悦的韵味。
真是古怪……是什么梦呢?
他仔细地想了半天,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
旁边的马一声响鼻,忽然凑过来,舔他的脸颊。
他被马舔得发痒,忍不住笑出声来,撇过脸,笑道:「别闹……哎呀,好痒呀。」
张平就是这时候赶来上工的。
一见元笑,他愣了一下,迟疑着顿了一下。
「你……」张平道,「这么难受吗?」
「嗯?」元笑不明就里。
「这么累吗?还是饿了?」张平看着他,心中是有迟疑的,还是忍不住开口,「……不行的话,你……蹲下坐会儿得了……就一会儿啊!不许多!我就放你一马,不说出去了。」
「不必。」元笑感激他的善意,「我没事。」
「哪儿没事啊?」张平皱着眉,无奈似的看着他,「一个大老爷们,这都站哭了。」
「啊?」
「你这脸上,这哭的,都是眼泪。」
元笑愣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确实有湿润的感觉。他还以为是被马舔的。
这么看,倒难怪马会来舔他。
可为什么呢?
站得久了确实难受,他的两腿酸痛,肚子也咕咕咕咕叫了很久了。可这……真的怎么都没到要哭的程度。
与他过往吃过的苦头比起来,这样的惩罚几乎算得上是温柔。他怎么可能会哭。
元笑不明就里。
倒是张平,看了他一眼,恨恨地骂道:「活该!要不是你背叛我们小姐,做那种下作事,如今连奴籍都不会是了,怎么会吃这种苦头。」
说着,他别别扭扭地从怀里掏出个食盒来……
用布裹着,裹了好几层,还是热着的。
他四下看了一圈,低着头把布扯下来,从里头拿了个包子出来,送到了元笑的嘴边。
「吃吧。」他恶声恶气。
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元笑微微一愣,而后尽是感激。
「多谢。」他看着张平,眸子比水还要澄澈干净,里面装满了感激,「您真的……是个好人。」
「你什么意思啊!」张平却恼了,「什么意思?我是好人,我家小姐是坏人呗?」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元笑慌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给你吃你就吃!那么多屁话!」
「我……」元笑撇过脸,盯着扑面而来的面香和里头混着的肉香,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了一下。
可吐出口的话,却是坚定无比的:「抱歉,张大人……我不能吃。
「小姐要罚我的。我不能投机取巧。」
她说的话,他不会不听。
她要他站三天,他迄今膝盖都没有弯上一下,又怎么可能会偷偷吃什么东西。
「……这话倒是真的。」张平悻悻收回了手里的包子,又不由得看了元笑一眼。
人是能被这么折腾的吗?
他昨天好像也没吃啥东西,回来就让绑在这儿了。算算也没吃没喝站了一整宿大半天了。
作者有话说:
标,歉,啾!
第16章
人不吃不喝能活多久呢?
小时候,张平娘告诉他,不吃饭能过七天,不喝水的话,就只能活三天。
如今想来,张平娘又没做过什么实践,大约只是胡乱说了个数儿。
但这么久食水不进,确实听着就怪吓人。
和家养的僕役不一样,张平是住自己的家的,每日准点来元宅上工。往日里,他从来都是在家吃饭的,没往宅子里带过饭。
毕竟,这饭肯定得看着自己老婆吃才香呢。连老婆都见不着,吃饭还有什么嚼头?
可今日,他鬼使神差地就带了饭。
或者说,他和他老婆说了这事,说是有人被罚在马棚里站三天,饭都没得吃。他老婆就忽然做了饭要他带着,把他赶出去不让他在家吃了。
他当然知道老婆是什么意思。
大约他俩都没想到,当事人的元笑会一口也不肯吃。
……想来也有道理。小姐开了金口让他挨罚呢,哪有偷偷违逆的道理。张平也不想惹小姐生气。
何况这人不是罪有应得吗!他要是对这人好,那让小姐情何以堪?
这么一想,张平把包子塞了满嘴。
看着清瘦的元笑站在那儿,一天没见腿打弯,脸上还挂着眼泪,他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算了算了。小姐罚他也是应该的,怎么罚他都应该呢。撑过这三天也就完了。
他在这头儿吃着包子,元笑就在那头儿低着头,喉结不易察觉地来回滚动。
张平看出来了。
他忽然就张大了嘴,三口两口吃完了包子。
反正老婆不在,他自己吃饭也没什么意思。赶紧吃完饭,赶紧干活儿去了。
*
元无忧拿了个竹管,小心翼翼地用力,吹了个好大的泡泡。
烟罗在旁边鼓掌:「厉害厉害厉害!」
鼓完了掌,她拿起自己的竹管,「噗噗噗」,就吹了个更大的。
元无忧:「……」
元无忧:「你是不是在讽刺我?」
「怎么会呢?」烟罗笑眯眯的,「哎呀,没想到我能吹这——么——大呀。咦,旁边的小泡泡是谁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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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
于是,元无忧一伸手,便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巨大的泡泡。五彩斑斓的,映着如光,不断变换。
烟罗:「……」
烟罗:「是我输了……」
人类是不可能用泡泡水吹出这么大的泡泡的!
「哼。」元无忧脑袋一扬。
巨大的泡泡撞碎了两个小泡泡,自己也于半空之中破裂开来,在青石砖上留下了点点水渍。
美丽而又易碎。
然后,她才开口,道:「告诉我这个干嘛?」问的是徐慎之。
「他失去『富贵荣华』的牵引,也不肯离开这里,还甘愿被你所杀。」徐慎之一面给她调新的泡泡水,一面道,「另外,我特意问他当年的那事的始末,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也许是有什么隐情。」
「所以呢?」元无忧似笑非笑,显然是很不高兴,「梦里表现得老老实实,就真的是老实了?
「梦里不想说,就是有所隐情吗?
「你不是假作我师父去问他的吗?当着师父的面,他就是再无耻厚颜,还能亲口说出当年背叛师父的始末不成?」
徐慎之轻轻嘆了一口气,将新调好的泡泡水递给了她,温言道:「你也知道,我的梦最是能让人模煳梦境和现实的。在我的梦中,他只会认为是现实,怎会作假。」
「就算不是作假,那又怎样呢?」元无忧接过泡泡水,用竹管蘸了蘸,「他有所愧疚,我就该摒弃前嫌,尽管原谅他吗?
「会生出愧疚,也许只意味着他尚且还算是人,也许只是因为他如今过得太惨,这才意识到过往的人待他着实不错。
「说来,他过成这样,恐怕早不知在心里把过去的师父和我美化成什么模样了。若意识到他人与自己所幻想的截然不同,他还能非要上赶着贴过来?
「更不要说,曾经背叛过一次的人,就一定会有第二次。正如男人偷腥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下一次,再有什么入得他眼的利益,他就能不再背叛了?」
元无忧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徐慎之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过往的元笑没有背叛。而如今的元笑如此示弱,也难说不是出于愧疚,甚至只是不被任何人善待所生的空虚。
一旦他意识到过往美好幻想中的人也不会善待他。
一旦仍有什么让他动心的利益摆在他的面前。
谁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曾有过背叛的人,是不值得第二次的信任的。
可徐慎之,总觉得哪里让他无法认同。
也许是梦中的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喊着师父,哭腔的每一个颤音都带着悲恸与不舍。
让已经打算就这么结束梦境的他忍不住转身,去摸了他的头。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真的就是那样的无耻小人吗?
徐慎之扬起脸,看着元无忧和烟罗吹出的泡泡。
色彩斑斓的泡泡在空中飘动,美好而脆弱。一旦消失,就如同幻境一场。
而幻境,总能验出真实。
「没有人能识别出我的梦。」徐慎之忽然开口,「入我梦境者,以为皆真实。」
*
入我梦境者,皆以为真实。
元笑骤然惊醒。
看看日头,时候刚过晌午不久,与他睡着前无甚不同。他只是过于疲惫,陷入了短暂的浅眠。
此时,他已经实打实地站了两天了。一直被迫站着,致使夜里也几乎不太能睡,他时不时就会陷入这样的浅眠。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此刻他分明没睡多久,却仿佛过了半生……
好像度过了一段……很漫长很漫长的光阴,让他看着面前的日光,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有些难过,有些心酸。却又有一些满足和愉悦横在心头,要他再难过再心酸也……乐意。
他好像又做梦了。
无法记住的梦。
元笑恍惚了一会儿。
他是因饥渴而回神的。
连续站了两日,腿都没有弯过一下。身上疲惫,人甚至还无法深眠。饶是他也有些筋疲力竭了。
可疲惫还不是最难受的。
人最难以忍受的,实际上是饥渴。否则饥荒时,人们也不会走投无路,易子而食了。
饥渴,意味着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无法被满足。
元笑无意识地舔了舔嘴,用唾液润了下干裂的嘴唇。
两日来,他没有咽下一粒米,没有碰过一滴水。
他的喉咙火烧一般的干涩,他的胃叽叽咕咕扭成一团。
最难熬的还是精神上对进食的渴望。如今,他看着餵马的豆饼,竟都要生生咽下几次口水,逼迫自己不再去看。
他过往吃过的所有东西,哪怕是粮草难继时难咽的糠饼,都成了他心中难得一遇的。
他很饿……
他真的……太饿了。
元笑开始觉得有些难熬。
在军中时,他时常觉得难熬,比此刻要频繁而难熬得多。那时,他通常都会将自己的思维从躯体里撇出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经歷,同时往脑子里填满过往高兴的事。这么一来,就什么都能熬过去了。
说到底,就是逃避现实罢。
而此时……
很奇怪,也许是因为无忧亲自罚他吧,他竟一点也不想逃避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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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饿之中,他忍耐着,想想这是无忧亲自给他的飢饿——他过往可是见也见不到她的,哪里那么容易和她有所交集,再想想他有那么久没见到无忧了,如今竟能每日每日出现在无忧的面前。
他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
想到这儿,他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让人开心的事。
无忧说,陈婉清所在的幻境很危险,所以让他去。
那话从语气到言辞都冰冷无比,是丝毫也不在意他的死活的。
可是,他在幻境中身殒,却仍旧在现实中睁开了眼睛。
他的指间有指环断裂,又从徐慎之那里得到了默认,这确实是聚魂玉所铸的指环。
正是这指环保住了他的性命。
安国府连精神离体都认不出,哪里可能拿得出极其罕见的聚魂玉?该是认都不认得的。
在场几人,谁有可能得心应手地掏出这种只存在于传言中的东西?
唯有能够创造一切的人。
神明一般的人。
她痛恨他,说他可以去死。
她创造出了聚魂玉,放在了他的身上,保住了他的性命。
元笑的心脏滚烫,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只感觉……
很好。
真的很好。
怀中藏着的断开的指环,仿佛灼人的热铁,灼得他浑身的血都暖洋洋的。
她救了他。
她竟出手救了他。
元笑毫无自觉,却早已满脸都是笑容了。
张平抱着马草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让人罚了两天站的人,整整两日水都喝不上一口的人,此时正站在日头底下傻笑。
……不是吧。不是这么快就傻了吧?
张平有点担心,迟疑着,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个油纸包着的包子——他鬼使神差留着的……绝不是特意留给他的!!
「诶……」他拍了拍元笑,脸上凶得不行,语气硬得像是石头,「拿着。我就放过你这么一次啊,就一次!」
他看着元笑的笑脸,不自觉地皱眉:「这都饿出癔症了……饿出毛病了都。」
就在他俩说话的时候,元无忧闲逛似的,路过了二人身侧的死角。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先前满脑子想着无忧救了自己的事,有那么一会儿,元笑其实是忘记了飢饿的。
结果让张平的包子一搅和,他对饮食的渴望一下子就加倍地被撩拨了起来,肠胃更加叽叽咕咕搅在一起了。
虽然并不是出于主观意愿……但这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
元笑一边难受,一边又很感激张平的善意。
「真的不必。」
「算了吧。你这都饿出毛病了。」张平一面不愿这么做,一面又忍不住这么干,「这傻笑的……饿着肚子还笑呢。」他怕这人在他面前饿出啥事儿来。
「我没什么毛病。只是想到些开心事。」元笑耐心地拒绝,「小姐亲自罚我的,我甘心受罚,怎可私自忤逆。」
确实是这样的。每次见他,他都站得笔直,从未有过片刻偷懒。给他吃的的时候,他的喉结会下意识地滚动,拒绝却绝不会有片刻的迟疑。
「……你倒比我还听小姐的话。」张平说着,还挺不甘心。
这个人,表现成这个样子……是悔过了的吧?
不对,也可能是骗人的。毕竟,当年小姐的师父也肯定是很相信他的。骗子要骗人,肯定要先博取人的信任。
这么一想,张平忽然觉得自己很蠢,脸色就又不好看了。
他不再理睬元笑,将媳妇做的大包子用油纸包好,小心地放回了怀中。然后,他弯腰抱了满怀的马草,填满了元笑旁边的马槽。
待到张平直起腰来的时候,正看见元笑并着腿,极轻微地扭了一下。
再看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见被张平注意到了,那张白净的脸又飞快地泛了红。
张平瞭然。
「想撒尿了?」他开口。
张平没读过什么书,用词颇为粗俗。这样的用词让元笑更为困窘,脸腾一下就烧得更红了。
他知这事避不过去,拖下去只会更加糟糕,只能通红着脸,低着眼,点了下头。
张平就顺手从旁边拿了个盆。
昨天也帮过他这事儿。毕竟他双手都让人绑着,自己做不来。
只是这事儿……怎么说呢?他又没为难他。他都按照他的意思,完全不看也不碰他了,就只帮忙解了下衣裳。他却仍旧羞窘得满脸通红,火烧似的,脸上都快滴出血来了。
天地良心,他可真没看他,一眼都没看见。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看的。何况还有长长的上衣盖着,其实就是看了也看不见啥。
他竟还能羞成那样。
这人虽是奴籍,还真是处处都像是个小公子。长得像,说话做事也像。按说地里乡间的大老爷们,找块地放放水多寻常的事,兴致上来还要顺势开个荤腔呢,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平摇摇头。他虽不能理解,倒也并不会为难别人,就仍像昨日那样撇开头去,闭上眼,等自己啥也看不见了,这才解开了手中捏好的带子,同时帮他扯着下裳。
待到几不可闻的水声过去,他放下手中的盆,仍撇着头,把手里的衣裳一提一系。完事儿!
多简单的事儿。至于嘛。
第34页
张平睁开了眼。此时,他的脑袋仍是向别处撇着的,便一下子就看到了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人。
「……小,小姐?!」张平骤然一惊,差点没把边上的尿盆给碰翻,「您,您什么时候来的?!」
操,他算是一下子就体会到元笑的心情了。
地里乡间的大老爷们,放放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要是让哪个黄花大姑娘碰上了,那但凡有点良心的老爷们都得愧疚难当。
更何况还是他最敬重的小姐!
张平几乎想甩自己一巴掌。做事之前怎么都不知道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竟让小姐见了这种腌臜事!
还好上衣的下摆够长,一直盖得严实,总归不至于太污了小姐的眼。
饶是如此,张平仍旧不自觉地脸红,嘴上一叠声的「对不住」,除此之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都脸红了,想必那位「小公子」更甚吧。
张平抬头望了元笑一眼,怕他脸太红厥过去。
他却没想到,元笑没有脸红。
元笑的脸,是惨白的。
煞白煞白,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他浑身僵硬,像是要想跪下,又好像只是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他低着头,手脚冰凉冰凉,全身的血都已冻结成冰。
他像是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又或者,他就只想从这天地间消失。
彻底消失。
好过在她面前如此低俗骯脏。
就在她的面前,像狗一样当街排泄。
元无忧走了过来。
随着她的脚步,元笑僵硬的身体慢慢颤抖了起来。他低着头,屈膝跪了下去。
两日以来,这还是他的膝盖头一次打弯。
他虽被绑着手,但本就伸开胳膊便能蹲下。只是他从未偷懒。
而此时,张平觉得,他与其说是要向小姐表示敬意,不如说……只是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不那么显眼。
说来,他肩膀上还有伤来着,从前贯穿到后,看着都吓人的。此时,他擎着胳膊,竟像是觉不出疼来,就惨白着脸缩在那儿。
因为元无忧不合时宜的一眼,元笑就成了这个样子。可另一头,元无忧却始终神色如常。
她甚至看也没有看元笑一眼。
她分明是看到了刚才的低俗事,却好像完全没有在意,甚至好像旁边这个叫元笑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她只是径直走上前来,对张平道:「牵匹马来,我要出门。」
「诶,好嘞!」张平慌忙道,「来了来了,这就来了。我,我给您挑个最好的!」说着,就一熘烟就跑开了。
一直到将最好的马挑过来,张平才忽然意识到……小姐出门,是不是元笑一定要跟着来着?
说是皇命,违抗不得的。
他想得到,元笑自然也想得到。
元笑踉跄着站了起来,低下头,磕磕巴巴道:「小姐……属下受罚结束的时辰,还没到……」
「所以呢?」元无忧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因为你没受完罚,我就连家门都不能出了?」
「不,不是……」寻常时候,元笑应当会更机灵得多的。如今,他的脸还白着,讲话都捋不顺畅。
「请小姐……允许属下暂中断惩罚,回来……回来,从头计罚。」他低着头,勉强捋清了思路。
张平却几乎想把他嘴捂上!
他都饿了两天了,回来从头罚,饿五天?
他怕是想饿死自己。
而且后头这三天,小姐又想出门呢?一直从头来,他就饿死呗?
元无忧瞥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径直上马。
元笑杵在原地。他不愿忤逆元无忧,也无法忤逆圣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动弹。
一直到元无忧的马走出了两步,才撇过头来斜了他一眼,讥讽道:「怎么?这又是什么新花样?想治我个违抗圣旨的罪?」
「不,不敢!」元笑连忙道。然后,他才反应出了她的意思,赶忙将手从繫着的布条中挣脱了出来。
徐慎之是真的系得不紧。都不用人解绑,他自己就能出来。
暂时恢復了自由,他唯恐惹得无忧不痛快,赶忙几步上前,冲着元无忧规规矩矩地跪下,俯身叩首到触地,郑重道:「谢小姐恩准。」然后才敢起身,跟在元无忧的马后。
起身后,他暗自提气,咬了下舌尖。
到底是两天没吃东西,就连从地上站起来,他的眼前都有阵发黑。若是一直跟着马,得一直精力集中才行,否则容易厥在路上。
面前的马没有走。
「再牵匹马来。」元无忧忽然开口。
「来了!」张平马上跑开,又牵了匹相当的好马过来,「是徐公子也要一起吗?」
元无忧没回答他,迳自开口:「怎么?还要人伺候你上马不成?」
元笑愣了一下,一时不太确定她话里的意思,甚至不太确定这话是对谁说的。
愣神的工夫,元无忧的马已经离去了。
必须要跟着她的人,就只有他而已。
他要张平牵了马来,又说了那话……总不能是想让张平跟着?
他转头看了张平一眼,见对方也是满脸疑惑,一副绝无先例跟过去的模样。
那么……恐怕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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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笑做好了会错意被惩罚的准备,斗胆上了马,跟了上去。
马蹄轻缓,跟在她的身后。
她什么都没有说。
……
所以,真的是为他而牵的马吗?
元笑不住地揉捏着手里的缰绳,心脏砰砰砰砰跳得飞快。
能坐在马上,两日没打过弯,酸痛到发麻的腿也像是得到了休憩,舒适了许多。
她是……在让他休息的吗?
也许只是担心他跑得太慢,碍她的事?
或者担心市井之间马后跟人,太过显眼?
又或者是,有什么事要带他去做?
无论是怎样,无论是怎样……
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缰绳。
她都没有必要……对他这么好的。
她尽可以拿他出气,他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为什么……为什么,反过来对他这样好呢?
方才在她面前丑态百出几欲自裁的心思不知不觉被忘在了后头。
元笑的心,砰砰砰砰,跳得停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
五号开始正常更新宝贝们等我!!!
以及我下定决心 v 后双更了!本来还想每周抽两天变单更压压字数多混个榜单什么的,后来想想算了,算来算去也就多一个榜,不整那么复杂,就干脆利落痛痛快快双更完事啦!
啊,写文真有意思(。如果我三次元没那么多破事就好了,就安静写个文玩。
第18章
愿意让他上马,元笑几乎已经肯定,元无忧是想用他做什么事的。
可元笑没想到,二人竟是在一处熙熙攘攘的庙会停下来的。
今日,原是有个庙会的啊。
元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了。
自从军始,他从未有过一天清闲,安睡尚且不能,不要说去什么庙会了。
元无忧下马,将马随手找了个地方一栓。元笑便也拴了马,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说来,他上次逛庙会,也是和她一起的。
那时候,她小小的一个,人却很淘,四处乱跑。
他唯恐她跑丢了,一直跟在她的旁边,用自己也尚且稚嫩的身体为她挡住汹涌的人流。
……
一晃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端正挺拔的女子,面容骄慢,一身绫罗,尽是贵气。就是没有人挡,也不会有敢冲撞她了。
他却仍下意识站在她身后的外侧,为她在拥挤之中隔开了一片小小的空余。
从侧后面看着她,能够看到她的半边侧脸。
他已有十年没有从这样的近处瞧过她了。过去,他倒是常去看她,却只能悄悄地,遥遥地看。他自远处小心地看着她,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如今,他竟能从这样近的地方看她,甚至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
被他看了几眼,元无忧似有所感,眸子一瞥。
在被元无忧瞥到之前,元笑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他唯恐被她察觉而感到不悦,便不敢再看她了。
注意力一转移,庙会五花八门的食物香气便就都钻进了脑子。元笑一时不察,胃又叽叽咕咕地扭在了一起。
元笑忙屏息收腹,期望将那声音收得小些,免得惹人厌烦。
好在庙会颇为喧闹,大约不至于让无忧听到。
庙会的叫卖此起彼伏,面点肉蛋的香味散入每一缕轻风。元笑连咽了几口口水,静心收气,低下头,权当自己是个不需进食的死人。
他可以忍耐,无忧却是要吃东西的。
元无忧逛了一会儿,便有些累了。她往巷子里头一拐,便脱离了庙会,又七拐八拐,轻车熟路地到了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店。
这家店可真的太不起眼了,连招牌都不过一个小小的木牌,随便支在门口。
此时,庙会的喧嚣声已经很遥远了。
很难想像,开得这么偏僻的店,竟还能活下来。
店里没别人,就一个老头,头上秃了大半拉,有头髮的地方也见不着半点黑,看上去很大年纪了。
正低着头打瞌睡。
元无忧单指敲了敲桌子:「一碗阳春面。」
「什——」老头骤然惊醒,瞅也没瞅元无忧,不满地嚷道,「没长眼呢?看不见人睡觉呢?」
元笑微微皱眉。纵使是长辈,他也不喜欢别人这么和无忧说话。
只是,无忧不说什么,他自然只能低头站在她的身后。
「一碗阳春面。」元无忧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重复了自己的需求,便寻了张小桌坐下了。
那老头瞅了元无忧一眼,认识她似的,道:「你不爱吃,换个!」
「一碗阳春面。」元无忧讲话很少重复这么多次,小脸一板,显然已经不很耐烦了。
「啧。」那老头更不耐烦,「黄毛丫头,要了你可得吃完!」
元无忧理都不理他的。
元无忧对长辈无礼,那老头也不介意。正如这老头对客人无礼,元无忧也无所谓。
那老头掸了掸衣服,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转身进了厨房。
和老头混不吝的外表不同,那厨房倒意外干净。
好一会儿的工夫,那老头才端着面条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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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城里的酒楼而言,那可真是很大的一碗面。里头摆满了青菜和鸡蛋,像是农舍间的女人给男人给孩子准备的,怕人吃不饱,怕人吃不好。
不精緻,不端着,却会让人想起家中裊裊的炊烟。
真是比什么都能激起人的食慾。
这两日以来,元笑都从未如此……馋过。
一口也好,他真的……真的很想吃。
元无忧拿过筷子,很嫌弃似的,在碗里随便拣了拣。吃饭不该在碗里乱戳的,她却是被惯坏了的性子,不爱吃就翻翻,从未有人说过她。
那老头也懒得管她,回到宽大的椅子里坐着,边晃悠边哼小曲儿。
元无忧吃了几口,到底是不乐意吃了,放下了筷子。
「太素了。」
「阳春面就这样。」老头瞥她一眼,「说了你不爱吃。」
元无忧站起身来:「我不吃了。」
「诶?」老头脸上顿时不高兴了,「什么意思?头一天知道我这儿的规矩?」
「我不想吃。」
「坐下,吃完。」老头随手扯了个烟管,敲着桌子,「吃不完不许走。」
「怎么?我不想吃,你还能硬塞下去不成。」
「嘿,你这小毛丫头!」老头毛了,腾地站起身来,气沖沖走上前。
见对方过来,元笑一步上前,挡到了元无忧前头。
老头气得不行,手里的烟管伸着,越过元笑想去打元无忧。
元笑不自觉地皱眉,伸手挡住。
老头只是生气,倒也不想再做纠缠。他瞅着元笑,忽然觉得正好,便指着元笑,对元无忧道:「你让他吃完。我这儿的规矩是不能白瞎粮食,落谁肚子里不是落。比落小丫头你驴肚子里还好些呢!」
元笑当然知道,这并不可——
「去解决掉。」元无忧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别来烦我。」
元笑愣了一下。
「……是。」
他依命在桌前躬身,不敢用她用过的,自己另取了双筷子。
面前一碗细细的阳春面,冒着热气。
细软清淡,最适合许久未能进食的人。
也许是被混着香味的热气迷了眼,元笑忽然觉得眼前雾雾的发酸。
他将两日来的第一口吃食塞进了口中,莫名其妙地,就连鼻子都酸了。
后头,后头,就算要被她绑起来饿死,他也都认了。
说到底……说到底,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她就算杀了他,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是她的仇人。
在她看来,他几乎是杀了她的师父的,只是死人和活死人的区别,与杀父之仇无甚差异。
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过来后,也许会死在她的剑下。
也许是更难捱的死法。
如果这是她所期望的,如果这样能让她心中畅快,日后好好过活……他都可以。
反正他此生都不可能会说出什么。
反正师父醒来的可能微乎其微。就是有幸醒了,他也一定会理解他,不会对她说些什么的。
只要她快乐,他都没关系。
可能他还是会难受,还是会委屈,还是会哭……身上会很疼,心里更会痛如刀绞……
但是她会快活。
所以他没关系。
可是过来之后,一切都与他预想的有所不同。
她捅了他一剑,这都是意料之中的。这一剑过去,后头,也没人特意折腾他。
他在战场上受伤的时候,军中还可能会有人藉机折腾他呢。她当是最恨他的人,却反而没有这样做。
她也给他烙了个印。但奴籍本就该烙印,合情合理。真按法典来,十几年前他就该受这个印了。
何况那时,她被圣上惹的,还在气头上呢。她那么生气,明明有千万种方式可以折磨他,却就只烙了印,就不再理他了。
后来,她罚他站,罚他饿。不是多狠的惩罚,还是因为他真的冲撞了高门小姐。若真依律来,他连手都留不住。
她就只罚他站。
简直像私塾里的夫子似的……就只罚他站着。
她该恨他的。
而她……宽厚至此。
甚至此时,此时此刻,她不过饿了他两天饭,竟还给他一碗面吃。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没关系的。」不应该说出来的。
「……没关系的。」可元笑还是鬼使神差地,低低地开口。
「您……不对属下这么好,也没关系的。」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
「您……尽可以拿属下出气。」他自顾自地说话。
「您能高兴,便是属下求之不得的事。」他紧紧地捏着筷子。
……
元无忧看着他。
*
没关系的。
你能高兴,就是哥哥求之不得的事。
*
「劳烦您……再赊一点吧……」元笑低低开口,「明日工钱下来,我定会还的。」
「去去去!」那小贩颇为不耐烦地挥手,「明天你倒是还,还了接着赊,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了。有头儿没头儿啊?」
「劳烦您……」元笑仍低低地恳求。
「快走快走!走走走!」对方越发不耐烦了,「有钱吃有钱的东西,没钱就吃糠咽菜呗。装什么大头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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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面前的年轻人其实面皮并不厚。在这样的驱赶之下,饶是那张遍布了烫伤的脸,竟也从丑陋的疤痕底下硬生生透出了红来。
他是窘迫的。却仍旧杵在原地,僵持着没走。
他想赊一块肉。
无忧尚未及笄,又每日都要去学堂读书,最不能缺吃短穿。他怎可能要她「吃糠咽菜」。
何况无忧很挑食的。好吃好喝尚要哄她,若是连块肉都没有,可怎么办。
他羞窘得满脸通红,自知这样无赖而丢脸,却仍旧低着头,待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他在这儿站着,其实很碍着小贩做生意。
杵这么大个人,脸上还大片丑陋的伤疤,谁见着不得吓一跳?哪还有心思买肉?光是站在这儿就不知道有多赶客了。
于是,小贩终于让他烦得彻底,手起刀落,堪堪没剁到他身上去。他到底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理智,没真一刀剁下去,反而反手剁下块肉来,打发乞丐似的随手一拨:「滚滚滚,拿着快滚!」
比赶苍蝇都还不耐烦。
元笑连忙低头道谢,小心翼翼地拿着肉,回家去了。
元笑家是个很小的屋子,土建的房子,比不上人家的砖瓦房。
这是他辛苦攒了钱,自己买了料,风里雨里大太阳里盖起来的。不大,却很结实,收拾得也很干净。
他修得勤快,是以泥土做的房子,过了这些年,也没有一处透风。
到了冬日,他还会小心地烧上炭火,势必不会让无忧冻到冷到。
因为家里贫穷,他不过比无忧大了三岁,却活得像是她爹。他十岁就知道满大街送货卖菜,赚回钱来,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辛苦地养大了另一个孩子。
无忧性子骄傲,虽生在穷人家,心却从不甘心如此。元笑就顺着她,一个人做三份工,一个铜板都要攒下,依着她的意思,把她送到了城里头最好的学堂,让她读圣贤书。
日后有什么好出路,做个女夫子,或是嫁个好人家,都是好的。哪怕她都不愿,要他继续养着,那也很好。
她活得高兴,他也就高兴了。
元笑轻轻地敲了敲门——回自己家原是不用敲门的,可无忧很嫌弃他不打招唿就进门,他就总会敲敲门了——等着里头的回应。
隔了几个数,里头才不情不愿似的应了句:「进来。」
元笑推门而入,心情很好:「无忧,哥哥买了肉回来。」虽然为了这块肉,他明天得在辛苦之上还要更加辛苦才行。
元无忧看了他手中的肉一眼,眼眉一挑,竟是蔑视:「买来的,还是赊来的?」
元笑被她一说,才下去的窘迫顿时又涌了上来。
「因为……才交了学费……」他不由得解释,「哥哥很快就能还上的。」
元无忧撇开眼去,眸中的轻视不言而喻:「买点吃的,还要赊帐。」
元笑心里有些难受。
家里原是不至于拮据至此的。会这样辛苦,是因为家里九成往上的开销,都在元无忧的学堂上。
那确实是个很好的地方,城里员外家的子弟都在那里上课。元无忧也要读书——这倒是理所当然的,他乐意得很——但还一定要读最好的地方。那地方实在太贵,可他从不忍心拒绝妹妹,又想着能将她拱到高处也好,就咬牙做了三份工,硬生生凑齐了学费。
学费之外,他还从未短过元无忧的吃穿,把泥土屋里的姑娘养得像是金屋里的凤凰,肤若凝脂,手如柔荑,是一点点活儿都没做过,一点点苦都没有吃过的。
每当看到元无忧出落得亭亭玉立,还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元笑若是说不自豪,那一定是假的。
可这漂亮的金凤凰,却一点点也瞧不上养她长大的他。
他不是不知道。
他心里难受,也曾试图好言与她说过几次。说哥哥很努力,说哥哥一心为她,最后垂着眼睫,让她不要这样对哥哥。
她不高兴听这些,每每还没几句话,就不耐烦地离开了。
哪能不难受呢?
他在心里缓缓嘆了口气,将买来的肉烧了,还是全放到了元无忧的跟前。
自己另煮了谷糠,就咸菜吃。
元无忧夹了块肉,瞥了眼元笑正吃着的东西,只觉得他没用。
她才貌俱全,生来就该是是风,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方,摊上了这么没用的人。
似是察觉到了元无忧的视线,元笑抬起头来,对她一笑。
他一笑,元无忧更是厌恶得胃里都难受了。
真的……太丑了……
满脸的疤,盖着整个脖子和大半张脸,丑得让人恨不能从未见过这张尊荣。
说来,他原本长得好像还算不错。
小时候,有富家子弟欺辱他们来着。不懂事的富家小公子,拿着滚烫的热水往她身上泼。他冲过来拉她,全都给她挡了。
后来,他被烫的地方起泡,脱皮,化脓,最终痊癒,就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元无忧厌恶地移开视线。
真是无能。
丑陋而又无能,一无是处。哪里配得上供养她。
好在,她很快就能自苦海挣脱了。
她在学堂里,认得了城里最高的门户,最高门户的嫡长子。
说来,原本,她是骄傲到认定这世上没有什么男人能配得上她的,认定她应当独自一人站在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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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某一日,她的脑中忽然就出现了这样的认知:齐家是这城里,或者说,是这「世界」最高的门户。而那户的嫡长子,便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如此一来,倒也勉强能配她了。
是以骄傲如她,倒也能接受齐家长子的求爱了。
总比和面前无能而丑陋的人待在一起要好到了哪里去。
元笑一面嚼着谷糠,一面盘算着,天热了,该给无忧做身新衣裳了。
元无忧一面咽着精肉,一面计算着,何时能永远离开此处,再不必见到面前丑陋的人。
齐家是五日后前来提亲的。
与其说是提亲,不如说……
齐家的人来的那日,无忧还在上学。而元笑正顶着毒辣的太阳,身上一次压三四个货包,咬着牙往车上背。
读书是奢侈的事。他并不识字,唯有做苦力换钱。
天气太热,他每日累得汗像水一样淌,时不时还有些发昏。多半是累得太过了,还热得中暑。
完了到晚上,他还要去做别的工。除了回家给无忧做饭,脚底都沾不上家里的地。
齐家的人可能是在家没找到他,就直接找到他上工的地方来了。
见他这样辛苦,齐家那下人一笑,更加成竹在胸似的,把他叫了过去。
元笑不明就里,擦着汗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大户会找他有事。
那人见他过来,还没说话,先掏出厚厚一沓银票来。
……够元笑兄妹过上一辈子。
不用再辛苦,不用再拮据,好好过上一辈子。
元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把元姑娘嫁于我家公子吧。」那人道,「不白要你的人。姑娘进了我家门,这些就都是你的。」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银票。
元笑看着那沓银票,只觉得面前的事太过荒谬,他竟不知该从哪里先开口。
迟疑了一下,他问道:「此事该去和无忧商量,要无忧答应才是。为何来寻我。」
「元姑娘自是和我家公子两情相悦的。我家高门大户,公子风流倜傥,岂会强迫女子?」
无忧……是乐意的吗?
元笑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只是……很难受。
「——元公子?」见他迟迟不回话,齐家的人催促,「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啊?」他又抖了抖手里的银票,引无数路人直勾勾地盯着看。
那可真的是……很大很大的一笔钱。
没有什么能讨得所有人的欢心。唯有金钱,引世人追逐,无人不爱。
「说来,」齐家人又想到了什么,「我们府上可有个神医呢,尤善治烫伤。多陈多严重的伤疤,让他一治,光洁如初。」他看着元笑脸上的疤,脸上带着的元笑熟悉无比的排斥和厌恶。所有人见到他的脸,都是这样的反应。
「这疤一去,元公子想必也好过得多吧?」
数不清的钱。
还有光洁如初的脸。
他的人生,将走到截然不同的地方。
齐家人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雀跃,等着他按捺不住,等着他接过钱去。
元笑却只垂下了眼,忽然低低地开口,道:「为何……未见三媒六聘?」
「啊?」齐家那下人想也没想到,这么一圈话下来,他竟只想问这事,「这……纳妾哪有什么三媒六聘?」
「妾?」元笑一愣,骤然抬高了声音,「要无忧——」他根本说不下去。
他本想,若是无忧愿意的,他也无甚理由去拦。
只要无忧乐意,只要无忧高兴,他……真的无甚理由阻拦。
谁知——
元笑变了脸色,极少见地动了怒:「要与我妹妹成婚,不如先学学如何尊重她。」
说完,他勐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下齐家的下人,擎着厚厚的一沓银钱,令无数路人垂涎。
*
元笑心中有说不出的恼火。
其实,按常理来说,「宁做富人妾,不做穷□□」。寻常人家的女儿,能拿去给齐家做妾,也是天大的福气了。
可这样的「常理」,一刻也未曾在元笑的脑中出现过。
他只觉得恼火。
说不出的恼火。
竟要无忧做妾。
做妾,自然没有三媒六聘,甚至连婚典也没有。一辆小轿从侧门一进,就完事儿了。
是以妾不是「娶」,而是「纳」。所谓纳妾,不过买卖罢了。甚至纳过了的妾,依律也可自由买卖。
会说话的货品罢了。
合着齐家拿着那些钱,是来买人的?
买无忧?
来买无忧?!
他心里噌噌冒火,只觉得自打出生以来都未曾如此恼怒过。
竟来买人……无忧是他买得起的吗?
无忧是他高攀得起的吗?!
作者有话说:
从今天开始!总算!可以!恢復正常更新啦!本章最后发一波作者歉意,后面发放的就都是更新啦!
今日开始日更三千,2.9 入 v,入 v 当天更一万,此后统统双更,全场都双更,每天都双更。双更,您买不了吃亏,双更,您买不了上当!
呜呜呜看瑟瑟火力全开!
*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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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元笑的恼怒都没缓下来。
站在家门口,他缓缓吸气唿气好几次,想着绝不能在无忧面前莫名其妙僵着脸,勉勉强强地把火气压了下去。
敲门,开门。一见无忧,他就意识到,自己在门口还是多虑了。
见了无忧,他哪里还有恼火在。
他当然不会在她跟前发脾气。
他这几日做工都很努力,余了些工钱,不光买了肉,还给她买了糖人呢。
余下的钱,他也好好攒着。等无忧结业了,他不用再交学费,不这么拮据,就能攒钱给她置办些别的东西了。
第一步,可能就是盖个大房子。不能让无忧被人瞧不起。
他这么想着,只觉得日子有奔头,笑眯眯地把糖人递给了无忧。
元无忧没接。
她眼眉一抬,一张脸上满是凌厉的不耐。
元笑愣了一下,剎那间就心慌了。
为什么……生气了?
他最不想惹她生气。
他是想让她高兴的。
他做错了事似的,无措地把手里的糖人递给她,好像用这样可笑的方式真的可以讨好她。
元无忧更加不耐,一把将那糖人打落,摔落了一地的糖晶。
「齐家去提亲,你拒了?」她开口质问,「什么意思?我要与谁成婚,还要听你的意思不成?」
其实,元笑是元无忧哥哥,是一手将她养大的人。她与人成婚,要听他的意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可是,显然,元无忧并不这么觉得。
她不这么觉得,元笑自然也不会。
他因她的愤怒而感到慌张。
「不是,」他赶忙解释,「是因为他家对你并不尊重!否则,我怎么会……」他却说不下去。
若是对方三媒六聘,正妻之礼,他就真的会是心甘情愿的了吗?
先是爹娘将无忧捡了回来,然后是爹娘过世。那之后,他一个人将无忧拉扯大,未曾构想过无忧离开的日子。
一刻也没有构想过。
「不尊重?」元无忧一皱眉,「如何不尊重?」她心高气傲,最听不得这个。
「他家……」元笑怕元无忧生气,很难说出口,却还是勉强低声道,「是纳妾的……」
听了这话,元无忧也愣了一下,而后勃然大怒:「胡说些什么!齐家亲口确认了,我是齐家嫡长子唯一的正妻,你在说什么浑话!」
元无忧是骄傲到顶点,骄傲到极致,骄傲到史无前例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给人做妾。
这一点,她倒是从不需要人担心的。
「他们……是这么说的……」元笑低声解释。
元无忧把元笑赶出了门去,落了锁。
元笑在外头餵蚊子,却还怕她晚上不吃饿了肚子,就去买了肉饼回来,塞到了窗边。
那日,也许真的是元笑会错了意,也许是齐家改变了主意。
总之,没过多久,齐家真的三媒六聘而来了。
再然后,就是八抬大轿。
齐家娶妻,若是不够气派,岂不是打了自家的脸。
元笑竭尽全力借了钱来,给元无忧凑出了对寻常人而言颇为丰厚的嫁妆,生怕无忧叫人瞧不起。可和齐家的排场一比,那点东西就只能称得上是「微薄」了。不值一看。
元无忧凉凉地瞅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花轿。
元笑跟着花轿,一路跟到了齐家,看着她风风光光地入了齐家。
第二日,齐家的人就忽然找到了他,递给他一笔异常丰厚的报酬,足够覆盖他将元无忧长大所花的所有钱,再翻上几番。
一见这钱,元笑脸都黑了,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脾气,全都在这几天发了:「我应该说过,我是无忧的哥哥,不是卖家!」
「你沖谁来呢?」齐家来的人都不想正眼看他,「这是少夫人给你的,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元笑愣了一下。
是无忧给他的。
无忧为什么要给他钱?
元笑一点也不觉得这会是单纯的「报答」。
元笑忽然就慌张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是无忧的哥哥,养她长大是应当的。为何要给我钱呢?您拿回去吧,您告诉她,哥哥不要她的钱。」
那人没理他,把钱往他家一放,转身就走了。
元笑拿着钱追过去,没能追上对方的马。
他又跑到齐家,想要见元无忧一面。守门的人却连一声通报都不肯。
他再也没见到元无忧。
她与人成婚那日,离家前那凉凉的一眼,竟就是他见到元无忧的最后一面了。
元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来的难受。
无忧不想见他了吗?
为什么呢?
因为他身份卑微,丑陋不堪吗?
可是……可是……
他是哥哥呀……
何况,何况,再无法见到她的话……
他该怎么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呢……
他想见她。
元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的。太过死缠烂打,只会令人感到厌烦。
可是他想见她。
他不想从她的人生中彻底消失。
哪怕……哪怕他只会让她感到厌烦。
这样令人心痛而复杂的情绪太过熟悉,竟令他产生了某种既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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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他曾经也有过极其深切的这样的情绪,与今日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好像他曾经也最终无法控制自己,做了令她极其厌烦的事,只为能在她的身边待上一阵儿。
哪怕会死在她的剑下也好,他不想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与她形同陌路,分道扬镳,自此从她的生命之中彻底消失,连最后的一丝波澜都不会留下。
元笑每天,每天都等在齐家门口。
从来没有人理会他。
他便只好放下脸面,央求从那扇大门出现的每一个人,恳求他们给她一声通报。
没有人理睬他。
倒是会有人威吓他,甚至殴打他。
他却仍固执地留在原处。
算算日子,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无忧了。
如今,她过得好不好呢?
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旁人对她好不好?
她出身毕竟……随他,会不会有人轻视她呢?
她的日子过得到底开不开心?她的脸上是快乐还是愁苦?
便是成亲,也是可以回家省亲,也是可以要娘家人看望的。可她自成亲起,却就音讯全无了。
仿佛从未在他的世界之中存在过。
他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他发了疯地想知道。
他爬上齐家附近的大树,遥遥地望着里头。
恍惚之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也曾做过同样的事。远远地望着她,确认着她的近况,再见一见她的脸。
哪怕只是远远的一面,也能令他感到安心。
可这一次,他怎么也见不到。
齐家很大,而她并不爱出门。
他已经……数月没有得到她的音信了。
终于有一天,元笑在齐家的门口,拦下了齐家公子的马车。
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过执着,齐家公子终于掀开马车的门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人生得相貌不凡,一副倜傥风流的模样。与丑陋的他相比,差距大得令人感到刺眼。
他问道:「你想见无忧?」
他当然想!
齐家公子笑了起来。
时隔数月,他再一次见到了元无忧。
无忧过得……原来是很好的。
她一身艷红的绫罗,金钗步摇,神色倨傲。
元笑总算,总算见到了元无忧,心头狂喜竟无法用语言描述。见她过得不错,他总算安下心来,却又有着说不出的酸涩。
他讷讷地开口,低声道:「无忧……」
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讲。
他想问她过得如何,想知道她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
他还想告诉她,哥哥真的很想她。
可是他都没有说出来。因为说出来,她一定会生气。
他就只好叫她的名字:「无忧……」他很久没能叫她了。
元无忧只瞅了他一眼,便像脏了眼睛似的,移开了视线,对齐家的公子兴师问罪道:「你把他带来做什么?」
「不要生气嘛。」齐家公子并不在意她的脾气,笑道,「这不是看得有趣嘛。你看——」
他笑着看他:「他可真是丑绝了。谁能想到,人竟能生成这样。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相貌。」
随着齐家公子的戏言,一旁的众人也极有眼色地闹笑起来。
元笑站在庭院的中央,站在齐家的公子,以及众人的视线之中,像是只任人观赏戏耍的猴子。
他低下了眼睛。
「他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齐家公子看着元笑脸上的伤疤,兴致勃勃地问元无忧,「怎么能把人整成这样?」
元无忧懒得回话,转身便离开了。
好不容易见到了无忧,她却就要离开了。元笑连忙想追上去,想与她说上几句话,却被齐家的下人拦下了。
与此同时,另有下人见识广博,怕齐公子得不到回话会感到尴尬,便在旁回道:「这脸,一看就是让滚水烫了的。」
「哦……」齐家公子恍然。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元笑的脸,忽然想出了个好主意:「你们说,这脸若是再烫一下,会是什么模样的?和现在一样?还是还能更难看?」
他这话说得可谓是残忍而惊世骇俗。可身边陪着他的僕从也不是第一天认得他了,竟也并不惊讶。甚至还有机灵的,伸手就让人备水去了。
元笑慌张了起来,转身想走,却被数人伸手按住,一下子按到了地上去。
「无忧——」他下意识地唿救,喊他最思念最亲近的人,「无忧——」
回应他的,只有齐家僕人的嘲笑。
与此同时,已有人手脚勤快,提了满满的滚水跑过来。装水的铜壶冒着灼人的热气,厚厚的麻布都隔不住提手的烫人。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元笑说不清自己是为何而害怕。
一方面,他当然不想受伤,不想一壶滚水浇到头上。那年替无忧挡着的时候,他心里纵然满是庆幸,庆幸那水没浇到无忧的身上去。可庆幸过后,他也因身上和心中的痛苦挣扎了很久,痛得夜夜难眠。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等到伤口癒合,起码身上不再折磨。
可心里的折磨却从未停过。他也不是无情无心的。脸上闹得这般丑陋,此后日日都叫人白眼相待,他也是会低头,会自卑,会难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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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想过,如果他那日机灵些,抱着无忧躲得快些,没让那壶滚水浇到自己的脸上,他会不会过得好些,会不会更叫人喜爱些。
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无忧本就很厌恶他的容貌了。如今已经不能再看了,若是再浇一次……必然更加丑陋。她就更不愿见她了吧。
身上会痛,心里尤甚。
他真的害了怕,竭力挣扎。可齐家的下人已用麻绳把他捆得结实,叫他动弹不得。
他一面徒劳地试图挣脱,一面下意识地高声唿喊:「无忧——」声嘶力竭。
好像这样就会有人来。
好像她待他再冷漠,哪怕再冷漠,也仍旧是他下意识信任的人,是站在他这边的人。
可没有人会救他。
那滚水冒着灼人的蒸气,装在铜壶里。众人将他仰面按在地上,嬉笑着拿着铜壶,站在他的上头。他看着头顶的壶,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热气。
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感受。
他只是走投无路,本能地嘶喊着元无忧的名字。
灼热的滚水倾泻而下。
就算不用皮肤接触,也能感受到滚滚的热流。
无忧一定是……有所为难的。
他让无忧丢脸了。
他让无忧为难了。
元笑觉得胸口绞得很痛,却仍旧为妹妹找出了无数的理由。
一直到最后,他的胸中竟也找不出半丝怨恨。
他闭紧了眼,咬紧牙根,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要早点将伤养好。
不知道,到时候盖了脸来,无忧还愿不愿见他。
滚烫的水,浇到了厚重的绫罗上,顺着绫罗被引到了一旁,溅到了旁人的身上。
「啊!」有谁痛叫。
「少夫人!」有人惊唿。
铜壶哐当,被谁暴躁地甩到了一旁。
听得有人叫无忧,元笑心中骤然一紧,勐地睁开眼睛,就撞见艷红的绫罗湿透,冒着热气。
「无忧!!!」他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地竭力唿喊。他前头所有的恐惧所有求救的喊声,竟都不如这一声声嘶力竭。
他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竟勐地挣脱了身边所有人,踉跄着站起身来,抻着脖子看她:「可烫着手了?!!哪儿疼?快给哥哥看看!!」
元无忧看也没看他一眼,随手将外衣一脱,丢到一旁。
好在那绫罗厚重,衣袖宽广,顺势将大部分水泼到了一旁,其实没怎么碰到身子。是以用衣服接了那么一壶水,竟只将她的胳膊微微烫红了几处。
这也足够让元笑心疼了。
更足够让元笑心中火热了。
无忧……救了他……
无忧,竟然用这样危险的方式……救了他……
他只觉胸中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感。一面心疼得不行,一面气无忧做这样危险的事,一面又眼眶热得直想哭。
其实,他还是让水浇到了一点,伤得比元无忧还重些呢。他竟浑然不觉。
「无忧……」他低低地叫着,胳膊让人绑在后头,仍凑近了去看她的伤口,「快去拿烫伤膏来!赶快抹药,别起了泡……」
他哀哀地看着无忧雪白胳膊上的红印,心脏都揪在了一起:「疼吗?给哥哥看看。」
元无忧看着自己的胳膊。
在意识到现状之后,她不敢相信似的皱紧了眉头,剎那之间,就觉得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怒火。
她是註定要站在云端的人。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可她为何会因这样卑贱的人,而烫伤了胳膊?!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想不明白,只觉得恼火。
她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元笑的脸上。
元笑被亲手拉扯大的妹妹打得脑袋一偏,脸颊骤然泛起好深好大的一片红,又烫又疼。
她可真的是使了很大的力气。
他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元无忧。
元无忧也看着元笑。
这是她数月来,第一次正眼看着元笑,眸子里有着说不出的冰冷。
「你听不懂人话的吗?
「你没长脑子,蠢笨至此吗?
「我不想见你,你看不出来吗?
「非要我当面,亲自告诉你,我永远都不想见你,你才能听明白吗?
「那好,那我就告诉你。
「你卑贱,丑陋,无能,我一刻也不想看到你。
「我总算摆脱了你,你竟还非要缠上来。
「何等厚颜无耻!
「连带我也丢尽了颜面!
「你活着本身,就让我丢尽了脸!
「所以,给我滚,从我的视线之中——」她看着他,眸子里冒着火,一字一顿,「永远消失。」
元笑愣愣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阵儿……
有很长的那么一阵儿……
他似乎听不懂自己的妹妹在说什么。
无忧……在对他说什么……
是他又惹无忧生气了吗?
这一次,无忧是……因何而生气的呢?
是因为……
是因为……
他的存在……
本身……
吗……
元笑缓慢地眨着眼睛,好一会儿,真的是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领会了无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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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被绳子捆着,狼狈而不体面地站在远处,只觉得哪怕领会了她的意思,也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又或者是……
不敢反应过来。
无忧,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而恼火的……吗?
无忧,亲口说了,她再也,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吗?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心里慢慢地开了一个洞,开了一个好大的口子。
那个洞越来越大,灌着冰冷刺骨的风,刮一下就疼。
他缓缓地低下头,面白如纸,竟像是个死人似的了。
齐家的公子,在旁边看了好一齣戏。
一直到戏散场了,他还意犹未尽,好好地欣赏了一会儿戏后的表演,看着元笑魂不守舍的模样。
一直到看得尽兴了,他才笑着挥了挥手。
「行了,没听见吗?我的宝贝娘子都发话了,还不快把这位『公子』,」他语调中带着愉悦的讽刺,「请出去。」
元笑被丢出了齐家大宅。
厚重的大门关闭,隔离出内外两重光景。
元笑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再没有了日日站在此处拦人的精神头儿。
活像条丧家之犬。
过了好一会儿,家家户户传来了晚饭香,到了饭点儿了。
元笑本能地,无意识地爬起来,心里想着,糟了,迟了,得赶快买菜了,不然无忧要饿肚子了。
下一刻,他意识到无忧已经将他赶走了,又茫然地站在原处,不知该做什么了。
天大地大,仿佛无处容身。
卑贱。
丑陋。
无能。
丢脸。
永远消失。
每一个字,都仿佛仍在耳边,振聋发聩。
元笑颤抖着,颤抖着,竟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站也站不住,缩在地上,呜咽出声。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说来,自打第一眼见到元无忧,元笑就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甚至不能说只是一种「亲近感」。
爹娘将无忧捡回来的时候,无忧才三岁,事情都不记得的。而他也不过六岁,也是尚不懂事的年纪。可从那时候开始,单单看着元无忧的脸,他就懂得把无忧抱在怀里,哄她不哭。那会儿他才多大呀,他就知道要漫山遍野地给她寻摸好吃的,都给她吃。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单单看着她。
单单只是知道「那是她」。
他就会这样做。
好像上辈子就认识她似的。
莫名其妙的,毫无原因的,他就会打心底里地对她好。
他一心对她,把他捧到心尖上。
父母早亡,他小小年纪要养活两张嘴。家里最难的时候,他连谷糠都吃完了。他自己日日饿得发昏,两日才食一餐,吃的都是些餵畜生的东西,可就在那个时候,他也要想办法让她吃上白米饭,一日三顿,顿顿不落,绝不肯少她一口吃食,甚至不肯让她吃的不好。
他还要哄她多吃。每一粒米都来得那么艰难,他还怕她吃少了,长不好个子。
后来,难处撑过去了,他仍未有过一日放松。他日夜做工,拼了命地卖苦力,三九天忍着冻疮,三伏天忍着中暑,不分冬夏累到直不起身子来,就为了赚钱给她最好的,让她穿好衣服,吃好东西,让她去最好的地方读书,还怕她让人瞧不起。
他做这些事,从未想过要她感激或是如何。他只是想为她做而已。
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
那种与生俱来似的好感,那种让他把自己的一切,连带着自己都拿出来献给她的好感,究竟来源于哪儿?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她值得最好的。
他只是单单看着她,就会自然而然地为她竭尽全力。
他只是……心里都是她。
他真的……真的,是竭尽全力地好好对待她的……
他从未有一刻要求她有何回报或是感激,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他的眼泪掉得停不下来……
这一回……分明没有缘由的……他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这一回……?
他不知道自己的脑中为何会忽然冒出这个词,好像在遥远而未知的过去也曾发生过什么似的。而那时,他知道她本来就应该恨他,她是有理由的。所以,他甚至甘愿把自己送去给她出气,生怕她的愤怒无处发泄,在心里憋坏了。所以那时,无论她怎样对他,他都不会像此刻一样伤心。
他不知自己的脑中为何会忽然冒出这些奇怪的东西,可再细想,就什么也想不出了。再想,便就连刚刚回忆起的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好像那一瞬间的迷思从未存在过。
他只是因此时此刻,觉得心如刀绞。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元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回过神时,他正坐在自己的被褥上。
他盖的房子小,房间不够,家具物什也不够,他就什么都先给元无忧。
房间只有一个,是元无忧的,他没事不会乱进。
床只有一张,他给无忧睡,自己就睡在她门口的地上,夜里给她挡着风,也免得她有事叫不来人。
一直到如今,她出嫁数月了,他也没有搬进房间,更没有搬到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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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毕竟是兄妹。无忧睡过的床,他再去睡,终归不好。
二来……只要他不睡那张床,只要他还一直睡在门口,他就感觉,好像无忧还在家里。
从未出嫁。
元笑低着头,怔怔地发呆。
像是个空壳。
恍惚之中,像是有人来要债的。他为了无忧的嫁妆,借了好大一笔钱。后头又总去找无忧,没能及时做工还上。
还挨了不少打来着。
如今,他又挨打了,却总好像觉不出疼。
也没有应付的心思。死鱼似的待在那里。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债主好像自己把钱找到了。正是齐家……正是无忧给他的钱。
他迷愣愣地看着他们拿走的钱,这才些微有些晃过神来,伸手拉他们:「别拿……」
那不是他的钱。
他不想要那笔钱。
他养她长大,不是为了要钱。
她给他钱,就是意味着要和他断绝关系的……
他不想这样。
他一点也不想这样……
……
可她已经断了。
有没有这钱,都已经断了。
想到这层,他又愣愣地坐了回去,不再阻拦了。
元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很多天。
心肝尖上的姑娘,用最伤人的话,与他断绝了关系。
他付出了无数,换来的只有她厌恶的目光。
哪怕厌恶也好,她还愿意看看他也好。她却就这么从他的人生中消失了。
连让他看上一眼都不肯。
她从他的人生中消失了。这竟比她伤害他更令他感到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只是痛苦。
好在,在浑浑噩噩了一个多月后,他还是站起来了。
他刮去了鬍子,勉强给自己拾掇出了人样,慢慢地去找了份工做。
他的内心最深处都被刀子拉出了大洞,但他终究还是站了起来,挺直了嵴背活着。
虽然他不记得了,但他是被人好好地教育过的。
那人的面容总是冷冷的,却其实连一个任性的小姑娘都奈何不得。
他教他武艺,教他生存,也教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
他将他教育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教他正直,上进,不颓唐。
他从未正面照本宣科,却潜移默化地将他教养成了这样的男人。
身处于这个世界的他,对过往的一切没有丝毫记忆。可过往的一切,却又早已深入他的骨血,自然而然地带着他滚滚向前。
正如他本能地将元无忧放到心尖上宠爱。
正如他纵使心碎成碎末,也仍旧会慢慢地站起身来,继续生存。
他没有了过往一人三份工的力气,却仍旧缓缓地攒了些钱来,收进了家里的小木盒。
那原是元无忧的首饰盒,装着的是家里最昂贵的东西。那都是他怕她被同窗看不起,拼命攒钱给她买的,买得很吃力。
出嫁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屑于带走。
可那都是她的。
他就把攒起的钱也放了进去。
他做饭,仍会习惯多做上一份。
说不定无忧那日只是气话。
说不定……她哪天改变了主意,会回家省亲呢。
他多做的饭永远不会有人吃。他就会在下顿自己吃掉,再做新的留着,留到饭点过去。
永远不会有人来的。
他心里空落落得疼,却阻止不了自己毫无意义的举动。
后来……就算那么难过,就算那么那么难过,他还是很想念元无忧。
他不敢大张旗鼓惹她厌恶了,就又偷偷去爬齐家附近的树。
仍旧是一无所获的。无忧好像真的很不爱出门。
可他仍旧忍不住去看。
每天都去。
上次看她,看来是过得很好的。齐家公子并不是个好人,但至少对她很好。
她脾气是有些沖的。还好那人不和她生气,愿意顺着她。
可上次见她过得好,毕竟是上月的事了。
现在……他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吃没吃饱,穿没穿暖,身体是不是健康,日子过得舒不舒心,有没有什么烦心事……
他有很多事情想知道。
他却始终没能看到她。
如今,她连学堂也不需要去了。齐家直接将夫子请到了家中,专门教授新婚的小夫妻。
可是……这两日,夫子也没见来。是给他们放了假吗?
转眼又是一个月。距离上次见到无忧已经有两个月了。他已经两个月不知道无忧的境况了。
元笑感到不安。
齐家人出门找他的时候,他其实就在齐家附近的树顶上,怔怔地望着里头发呆。
就算在自家门口望上一整天,无忧也不会如过去一般下学回来。
但静悄悄地躲在这里,还有一丝望到无忧的机会。
他真的……真的,真的太久没有见到无忧了。
说不出思念和担忧哪一个更多,但他真的控制不住。
也就是那个时候吧,他看到齐家有下人出门,骑了马,往外走。
走的那条路,正是通往他家的路。
元笑一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意识到,齐家多半是去找他的。
齐家的公子有什么可找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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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想要找他的人,会不会……
会是……
无忧吧……
元笑的心剎那间跳得飞快。他三两下就从树上跳了下去,疯了似的往家里跑。
无忧为什么要找他呢?
是不是也有一点想哥哥了?
是不是想要回家省亲了?
是不是想要见见他?
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还是生了气?
会不会是有事要哥哥帮忙?
哥哥一定帮你。
哥哥都帮你。
元笑从未跑得像此时此刻一样快过。他好像不知道累,也意识不到自己气喘。
待他跑到家的时候,骑着马的齐家下人竟还没有到。
他扶着房门,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跑脱了力。
心里却是雀跃的。
他的脸通红的,不知是兴奋还是疲惫,又或是两个都有。
他大口地喘息着,等着齐家的下人过来。
齐家的人真的过来了。
在他期许的目光中,齐家人告诉她,元无忧犯了七出,被休了妻。
他万万没想到,听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消息。
他被惊得愣在原处,目光无意识地黯淡了下来。剎那之间,无数想法涌进了他的脑中。
她被人觉得犯了七出,可被人为难了?
会不会有人打她?!
他们要休妻,她是不是很难过?
犯七出,犯的是哪七出?七出好似有一条重病,她可生病了?
她现在在哪儿?!
「还给我!」他脑中的想法纷繁复杂根本理不清楚,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么一句,「她在哪儿?我去接她!你们不要碰她!」
他无所谓她犯没犯错,犯了什么错。
他只在意他的宝贝去了别人那儿,他们竟然又不要了。她那么要强,从来只有她嫌弃别人的份儿。如今这一出,她得多伤心?
他们不要,他就要抢回来。他永远都要她!
谁也不给。
他直截了当地夺了齐家人的马,趴上马背。
他不应该会骑马的。马是多么金贵的东西。他自小穷得饭也吃不上,哪里骑过马呢?
可在那样的急迫之下,他却仿佛无师自通。过分的急切直接唤醒了他被人为遗忘的本能。
他不在意自己为什么会骑马——甚至是马术高超。他一门心思地一路冲到了齐家,伸手狠狠地砸门。
大门打开,他嚷了一句「我来接我妹妹」,就横冲直撞了进去。
他不知道元无忧在哪儿。
好在,他迎头就碰上了齐家的公子。元笑面色不佳,直接迎上去问道:「无忧在哪儿?我接她回家。」
齐家公子就笑了。
「元公子,您可真是什么都看不清。」
元笑哪里想和他废话。他心中九分是对元无忧的担忧和心疼,剩下的全是对他家的愤怒。
「我妹妹在哪儿!」他开口逼问,俨然已是不能善了的神色了。
齐家公子却不慌不忙。
「你妹妹,当真想见你吗?」
他笑着,看着元笑,像是在看一条令人同情的可怜虫。
「你应该不会真的真的一点也不清楚,你妹妹有多瞧不上你吧。
「你该听听她是如何说的。
「光是看上一眼就令人作呕。
「这样的『东西』怎配出现在她的身旁。
「她应当是站在云端的人物,你就是做她脚下的污泥都让她感到噁心。
「她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希望你永远消失。
「元公子,你觉得,她会跟你回去吗?」
元笑的脸色,有些发白。
他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那确实是元无忧会对他说的话。
一个多月前,她就曾当着他的面说过。
「何必呢。」齐家的公子笑了起来,「自视甚高,自命不凡。傲慢到极致,极致到了自私。这个姑娘,因为过于傲慢,已经没有心了。」
「值得吗?将一捧心肝,一腔热血,都送到这样的人的脚底下?註定得不到半丝回报?」
元笑的脸色,本是发着白的。毕竟,元无忧那些伤人的话,纵使只是旁人的转述,也能绞碎他的心脏。
可听到后面,他的眸中又浮起了愤怒,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
「你又为她做了什么,值得对她如此品头论足!
「值得吗?当然值得!我愿意,就都值得!就是她把我的心踩烂了,也是我乐意的,我甘愿的,我自己送上门的!
「那你呢?你娶她为妻,本应是要相互扶持一生的。你在做什么?
「你与她成婚,难道是为了对她冷嘲热讽的吗?!」
他愤怒的眸子几乎要冒出火焰。
他不顾半丝礼仪,揪起了齐家公子的衣领,一字一顿:「她在哪儿?」
「我要带她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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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我爱你们!
*
第23章
元笑, 知不知道元无忧是怎样的人呢?
他当然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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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莫说是感念养育之恩,就连一点青眼也无法得到。
自视甚高,眼高于顶, 傲慢到了极致。这些哪里用得着齐家公子一个外人来说?他可是养了她十余年, 他比谁都清楚她是怎样的姑娘。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仍旧疼爱她。
仍旧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仍旧守着她, 护着她。
要说原因,他不知道原因啊……只是看着她, 只是知道她是「元无忧」, 他就会这样做。仿佛是他存在于灵魂深处的本能。
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原因。
何况,就算无忧再坏, 对他再不好, 他也总觉得, 无忧一定是好的。
无忧的内心深处,一定是好的。
他也不知道这份笃信从何而来。他只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元无忧」三个字和什么不好的意象挂上钩。
在他心里, 这三个字仿佛天生就放着纯粹的白光,是他心头所有美好的代表与象徵。
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感受都来源于哪儿, 却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纯粹而自然地坚信着。
他当然无法得知这些感受的来源。因为, 这些实际上都来源于什么他在「这个世界」里一点也无法记起的「过往」,来源于那些真实的世界里真实的过往。
来源于他「真正的」前半生。
而现在, 哪怕是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 他的笃信,也有了实际上的佐证。
无忧救了他。
无忧竟冒着那样的危险,亲手救了他。
每每想到这个, 都会让元笑眼眶发热。
让他心里热腾腾的。
而现在——
「让开。」问到了元无忧的所在, 元笑一把推开挡路的齐家公子, 飞快地赶了过去。
他很担心她。
他们说,无忧犯了七出。
一直到久违地见到了的元无忧,元笑才知道,这个「七出」,竟真的是生了重病。
看着元无忧面无血色的小脸,元笑只觉得胸口都空了,忙扑上去看她,小心翼翼地看她。
「叫大夫了吗?」他问旁边的丫环。
那小丫头被他擅自闯进来吓了一跳,却还是回了他的话:「叫了。但大夫说,这个不好治的。」她学不来复杂拗口的病情,就只能这么描述。
不好治。
不好治,就要休掉重病的妻子吗?
元笑捏着床沿,手指发白,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硬生生将床沿的木头给掰裂了开来。
他整个人生之中还从未如此愤怒过。
说到底,他从未真正审视过「七出」是什么。谁能想到,律法竟规定妻子重病也可休妻。
他心里疼得难忍。
无忧生了病,多难受啊。
他们竟不心疼她,还要休妻。
他疼得难受,又怨恨自己。
早先齐家先提的是纳妾,他就该知道有所不对了。
此前那公子荒唐,要往他脸上浇滚水,他就该知道所託并非良人了。
早知道,就算妹妹勃然大怒,要骂他打他不理他,他也绝不能让妹妹嫁到这种地方。
他竟一直没能醒悟,眼睁睁看着她入了火坑。
她病在榻上多久了?周围人照顾得仔不仔细?有没有敷衍煳弄?
她是不是很难受?
他为何这么晚才知道?
元笑心头疼得发梗,干涩的喉结连连滚动几次,才勉强提起力气。
他用厚实的被子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伸手就抱了起来。
他卖惯了苦力气,抬什么都比常人轻松。如今抱起妹妹,更觉得轻飘飘的,连着被子也没多沉,好像掉了许多肉。
他细緻小心地,一点一点给她养出来的肉,都给瘦到哪里去了?
他咬着牙,一个没忍住,眼前都模煳了。
他恨不能亲手将那个齐家公子活剐了。
可在那之前,他要好好照顾妹妹,让她的病赶紧好,让她长出些肉来,让她不要难受。
他毫不客气地骑了齐家的马,带她回了家。
说来,其实是有很多不寻常的事的。
普通人闯入高门,一路无礼,竟没让人打出去。齐家可是为所欲为到一壶滚水浇到他头上都不怕官司的,怎么会忽然对他如此纵容。
元笑骑着齐家的马来回,也并没有人与他计较。
这个「世界」,达到了它的目的,便悄悄地做出了一些简化。
反正元笑也根本无心注意这些。
他带着妹妹,一路赶回了家中,将妹妹放到了她过去的床上。
他只得泥屋,屋里给妹妹用的却都是好的。床是大床,床上的被褥都是棉花的内芯,棉布的布套,又厚又软,很舒服的。
他细心地让妹妹躺到了床上,给她盖好了被子。
又生了炭火,把小小的房间烧得舒适又暖和,比齐家那个华丽而阴冷的房间要舒服到了哪里去。
安顿好了妹妹,他就急急忙忙地去找大夫。
他找来城里最好的大夫,紧赶慢赶地给元无忧看病。
还好。确实不好治,治起来又贵又慢。
但是能治好的。
能治好就好。
元笑心里松了口气,忽然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送走了大夫,一面盘算着多少钱能治无忧的病,之前辞掉的工作还能不能捡回来,一面买了药炉回来,生火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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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药刚刚煎好的时候,元无忧迷迷煳煳地醒了过来。
元笑是无时无刻不注意着元无忧的动静的。她才睁眼,他马上就看见了,连忙跑了过去。
「无忧,」他轻声唤她,「饿不饿?」
元无忧缓慢地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两月没见的泥屋,皱起了眉头。
元笑怕她想出原委,连忙一通抢白,道:「对不起,哥哥听说你病了,太着急了,就把你抢回来了……齐家还非拦着呢,是哥哥太固执了。对不起,无忧,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哥哥一定照顾得比他们好……他们能照顾你的机会太多了,这次就让给哥哥一次好不好?对不起,无忧,对不起,别生气。哥哥真的照顾得比他们好。」
他假称是自己把她抢回来的,可又怕会让她生气,只好不住不住地道歉。
元无忧没回他的话。
片刻,她嘴角提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道:「我被休了?」
「怎……怎么会呢?」元笑一惊,不停否定,「怎么可能?无忧这么好,哪有人会这么做?就是疯了也不可能的呀。」
元无忧的心气有多高多傲,他是最了解不过的。他真的生怕她知道,动了怒。
就是知道,起码也得等病好了再知道。
可元无忧一直都是很聪明的。
她的眸子里,早已满是愤怒、不甘,以及难以言喻的屈辱了。
傲慢如她,怎么可能坦然地接受这样的事?
怎么可能?!
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她忽然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元笑被她惊得弹簧似的弹起来,一面把她扶起来拍背,一面抻着胳膊把药壶够了过来,将刚煎好的药倒入了碗中。
那药才刚煎好,药碗都烫手。他怕烫到无忧,用勺子舀出一口来,轻轻地晃动着放凉。
他怕无忧嫌弃他,不敢给她吹。
见瞒不过无忧了,他只好用真实的想法哄她:「无忧……无忧,那家人不是好人,我们瞧不上他们,好不好?我们瞧不上他们的。要是再来一次,哥哥死都不会让你与他成婚的。他们不配,真的不配。无忧,我们不要他们了,好不好?」
说着,他见勺子里的药凉了下,便小心地送到元无忧的嘴边:「小心,烫。」
「不配?不要?」元无忧理也不理他的药,声音尖利了起来,「那谁配?你吗?我应该如何生活?活在这个破泥屋,和你这样的人沦为一类吗?!」说着,她怒从心头起,一把掀翻了他手中的药碗。
滚烫的药,顷刻全都泼到了元笑的身上,让他半个胸膛都冒出了热气。
他整个身体都颤了一下,负痛闷闷地哼了一声。
元无忧不自觉地愣了一下。她倒没打算这么对他。
意识到了她片刻的怔愣,元笑连忙极温和地提起唇角,轻声道:「没事。不烫。」
他将身上的药液草草擦了擦,心疼无忧这么难受,还没能马上喝上药。
他看着元无忧苍白的小脸,看着她眸子里的屈辱不甘,心里一阵一阵地抽痛。
她身上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
做什么都好,他只想让她舒服些。
他想给元无忧拉好被子,对方一把甩开他,看也不愿看他。
他微微迟疑了下。
他微微迟疑了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在她的床边曲下膝盖,跪了下去。
无忧心高气傲,不愿与他这样的人为伍,他是知道的。
她骤然摔下来,心里一定很难受,他是知道的。
如果能让她舒服一点……
他缓缓地开口:「没有。你和哥哥不是一类的……
「以后……哥哥就是你的下人。
「你现在还年轻,还来不及往上走,所以只有哥哥……只有我一个下人。虽然丑,但还可以用。
「以后,等小姐长大了,变得厉害了,就会站在很高的地方,有很多很好的下人了。
「可是现在,小姐还年轻呢。
「所以,就让属下先给小姐盖上被子,煎好药。小姐就好好喝药,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养病。
「等以后病好了,小姐又这样厉害,一定很快就会站在最高处的。
「好不好?」
元无忧不由得转过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的傲慢,是浓郁到足以充斥她头脑中的每一个角落的。
她在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地认定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与她根本就不在同一层次。
可就算如此……
可就算如此……
这个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的男人,真的跪在了她的面前。
自称是她的僕人。
她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她从不觉得任何人成为她的僕人是不对的。她的傲慢是无与伦比的,没有人不能跪在她的脚下。
那么此刻……她的感觉……
……
她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
……
啊……
是心疼。
心疼他的卑微。
心疼他付出无数辛劳,将她捧在手心养大,却从未得到半丝回报。最后,最后,还要为了能让她高兴一点,跪在她的脚下。
她傲慢如斯,哪怕亲口要求他跪下,其实也并不奇怪。
可他是主动的。
而她在极致的傲慢之中,竟忽然从他的角度看了出去,从他的角度,对他感受到了心疼。
第47页
仿佛看穿了她的不自在,元笑再一次极温和,极温和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他说。
「你能高兴,就是哥哥求之不得的事。」
——
「世界」碎裂,剎那间化为一片纯白的虚空。
所有虚拟的人、事、物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真实的元无忧和元笑留了下来。
而在同一时间,跪在她面前的元笑,也顿时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不再处于梦境了。
元无忧静静地坐在原地,脑中的「傲慢」飞快地消失。
她回到了正常时的样子。
她看着倒在她面前的男人。
*
「用梦境试探?」
「是的。元笑嘴巴严得像是给自己加了什么禁制,无论如何不肯叙述当年的经过。」徐慎之道。
「不是因为当年的经过人尽皆知,没什么可说的吗?」元无忧凉凉道。
「不管怎样,此人是要在小姐身边长久地待着的。」徐慎之道,「总要先摸清楚,此人会不会再横加背叛。」
「直接弄死,他还能怎么背叛?」元无忧冷冷道。
「圣上的人,圣上的人。」烟罗不得已再三提醒她。
「所以,不如就用梦试试。」徐慎之给出了这个提议。
「就试他……在各种各样的情形之中,是否会背叛小姐。」徐慎之将桌上的泡泡水往里推了推,用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思索道,「小姐方才说的没错。此人与小姐是有渊源的,这些年又着实吃过不少苦头。人在苦痛之中,总会幻想美好,最善这山望着那山高。因而这些年,难保他是不是早在心中将小姐与师父美化成了什么不寻常的样子,又是不是因此才存有几分温顺与忠诚。
「仰仗他对镜花水月的依赖,是绝不可靠的。
「更何况,若是曾经背叛过一次的人,必然不能以寻常的程度作为试探。
「所以,我们需要更加……更加严格一点。」
元无忧兴致缺缺,拿竹管吹着泡泡,并不捧哏。
烟罗便善良地开口,给徐慎之挽尊:「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
「让小姐变得并不美好。」
「甚至不止是不美好,而是……丑恶。」
「我的异能,是创造足以乱真的梦境,也可以对梦中人做些改变。」过去,元无忧总睡不好的时候,徐慎之就曾经调整过她在梦中的记忆,让她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师父,从未遇到过元笑。
只要是在徐慎之的梦中,操纵记忆,甚至操纵人格,都不是什么难事。
「那么,就让我给梦中的小姐,加上人性的劣根性。」
「不是一点点,而是千倍万倍,极致的劣根性。」
「让小姐不再这样,」徐慎之的目光下意识地柔和了一些,像是父亲在看令自己感到自豪的孩子,「讨人喜欢。」
「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他。」
这听起来,感觉并不靠谱。
人会喜欢,或者忠诚于另一个人,通常都是源于这个人的人格魅力,源于此人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是值得的人。
如果简单粗暴地将一个人变成恶人,再试探他人对此人的态度……
简直就是必输的游戏。
人,是最经不得考验的。与人相处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去考验他人。
「这能行嘛。」烟罗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要是小姐变成了坏人,我可没法保证我还会喜欢她哦。」
「不会喜欢,但会背叛吗?」徐慎之问道。
「嗯……得看你说的『背叛』指的是什么意思了。」烟罗道,「要是走掉就算背叛的话,确实会走的呀。如果小姐很坏,我干嘛还要留着。但若是出卖什么的才算背叛的话,看在和小姐往日情谊的份儿上,我当然不会出卖或是伤害小姐的。」
「没错,就是这样的试探。」徐慎之道,「看他能够做到哪一步。看他在各种情形之下会如何对待小姐,看他在小姐变得很坏的情况下,只是离开,还是背叛,或是伤害。」
徐慎之转头,看着元无忧:「小姐,你觉得如何呢?」
「我没兴趣。」元无忧吹着泡泡,「我等能杀他的那天。」
徐慎之笑了笑。
他太了解她了。她一直是个太好的孩子,内心总是过分柔软。所以她说得再坚决,他也清楚,她总是做不出来。
若不能坦然杀之,他就只好帮她识人。
他顺着她的话劝道:「杀他之前,也要折磨一下的吧,否则岂不是要他死得太过容易?
「没有什么比我的梦境更为真实的了。没有人能够看穿我的梦境与真实的区别。
「不如在我的梦中,折磨他一下?
「我真的会把你变得很坏的。」徐慎之笑道。
……
梦境的结果,是出乎了徐慎之的意料的。
不管是元笑……还是元无忧,都是大大出乎了徐慎之的意料的。
梦境中的元笑和元无忧,都是被徐慎之「处理」过的。
对于元笑,徐慎之仅仅是隐藏了他在现实中的全部记忆,所有的观念和情感都未作变动,留下了原原本本的元笑自己。只有这样,才称得上是真实的试探。
而对于元无忧,徐慎之则加上了一把火。
他从人的劣根性中,选中了傲慢。他将最纯粹最浓烈的傲慢加给了元无忧,要她的恶劣之处比常人要严重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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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给了这样的两个人,一个真实无比的梦境。
他的原意,是看元笑能做到哪一步。
会怎样对待性格恶劣无比的元无忧,是会忍耐还是爆发?何时爆发?
从六岁开始抚养元无忧,能够坚持到几岁?在无法坚持之时,是单单抛弃,还是拿她换来钱财?毕竟,元笑自己也难以生存,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卖作童养媳也能收回不少钱。
……
他没想到,元笑竟就那么将元无忧捧在手心里养大,一路养到了成人。
看得出,不管元无忧如何恶劣,他都会继续养着她了。
这出乎了徐慎之的预料。
为了看看他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徐慎之决定送上一个高潮。
背叛,唾弃,冷漠,伤害,以人性之恶步步紧逼。
他能坚持到哪一步?
如果在这之后,伤害他的元无忧,最终又跌回了泥土,他又会如何对待?
甚至还要「齐家公子」特意出言激他,点醒他元无忧的所作所为是如何恶劣,元无忧是怎样糟糕的一个人,看他是否会被激出愤怒,是否能对元无忧加以报復。
元笑确实被激出了愤怒,却是对齐家公子的愤怒。
他痛斥了齐家公子,愤怒得无以復加。
然后……
……
然后,他跪在了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孩面前,只求能让她开心一点。
徐慎之唿出一口气,看着从梦中甦醒的元无忧。
让他感到意外的,也并不只有元笑一个人。
元无忧又何尝不是呢?
徐慎之给她加上的,是最纯粹而浓烈的「傲慢」。她的傲慢,是可以超出常人千万倍的。
这样的人,应当是视他人为蝼蚁。按道理讲,元无忧连齐家的公子都不可能看上,所以,就连这段「婚姻」,都是徐慎之在最高处直接使用暗示促成的。
那么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用自己的衣袖挡住滚烫的热水呢?
她听到元笑不住的恐惧的唿喊,就赶了回去。她看到水要倾倒了,就生生用衣服接住。
就为了救一个,在她心中连蝼蚁都不如的人。
那本是他拿来加诸元笑怨恨的情节,怎么都没想到竟会被元无忧亲手阻拦。
只是怨不怨,倒也已经能看出了就是了。那年轻人分明是害怕的。可是一直到到他认命地紧闭双眼的那一剎那,他的眼中都找不到对他声嘶力竭唿喊的女孩的半丝怨怼。
元无忧不符合常理的地方,还不止于此。
傲慢到顶点的元无忧,是绝不会因他人向自己下跪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的。在她看来,他人本就应该是伏在她的脚下的存在。
可是在元笑跪下的那一剎那,元无忧却感到了……
徐慎之不确定自己猜测的感情是不是对的。
她似乎是从元笑的角度考虑,代替他感到了难过。
所以……可能是……
心疼了他。
这些都是让徐慎之始料未及的发展。
若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是绝不可能如此的。
他试探的,原是元笑对元无忧的反应。元笑的反应是超出了他的预期的。
他没想到,他甚至还一便试探出了……元无忧对元笑的反应。
徐慎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再抬头时,刚刚醒来的元无忧,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您……不对属下这么好,也没关系的。」
「您……尽可以拿属下出气。」
「您能高兴,便是属下求之不得的事。」
元笑捏着筷子,控制不住似的说出了口。
元无忧看着元笑。
眼睛里尽是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意味。
「你是发了疯吗?」她看着他,很是不耐,「让你收拾点剩饭,你想法倒还挺多。怎么,我丢个垃圾,还要问问桶的意思?」
她讲话又凶又不耐烦。
可元笑却知道……打心底里知道,她是在对人好。
「属下知错。」他忙低头认错。
心里却滚烫着一片暖和。
元笑吃完了那碗汤面。
一点面屑都没有剩下。
连碗里的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把碗吃得像是刚刚才洗过。
那老头探头看了一眼,挺满意,一笑,眼睛都眯了,弥勒佛似的,一点也看不出刚才不好相处的意思。
「这才对嘛。」他拿烟管敲了敲桌子,对元无忧道,「学学人家!」
元无忧才不理他。
「下回接着要滷肉面。」老头往椅子上懒洋洋地一瘫,「好端端的,换什么面。」
元无忧一句也没理他,出门去了。
元笑向长辈行了个礼,也随着一起去了。
出了门,元无忧逆着人流,拐到了拴马的地方,直接上了马。
元笑也上了马。
不知怎么,他忽然隐约觉得,好像也曾在哪里上了马,满心担忧,焦急而迫切地奔赴向前,去找……去找……
很重要的人。
再一细想,那一丝微妙的既视感就没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但是心里是安定的。
因为最重要的人就在眼前。
健健康康的,面目红润,指尖莹白,一点病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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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冷淡,神情倨傲,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绝吃不上半点委屈。
好好的在他的眼前。
这让他感到安心。
元无忧策马,直奔着皇宫就去了。
皇宫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不好飞进去,倒让她处得跟自家后花园没什么两样。
守城的侍卫连牌子都不敢管她要,远远见了脸就开门了。
元无忧大逆不道,骑着马就一路去了御书房。
元笑可不敢这样,将马递给守城的侍卫,跑着跟了上去。
李衎坐在御书房里头,批了一下午摺子了,腰酸背痛。
远远听着马蹄声,他就来精神了。
嗐,除了这小姑奶奶,还有哪个敢在宫里骑马的?
马蹄声飞快地靠近,停下。然后是御书房的门扉被「嗙当」打开的声音。
李衎看着门外的人,灿烂一笑:「无忧,想我啦?」
「想你死。」元无忧面无表情。
「那还是想我了。」李衎开心。
「让你查的消息呢?」元无忧看他,「还要我亲自找上门来问。」
「这不是想见你嘛。」
「消息呢?」
「哎呀我这查得可辛苦,先夸我两句,夸我两句我就告诉你!」
金刚锤瞬间出现,轰隆一锤直达耳侧。再偏一寸,李衎这耳朵就没了。
「消息呢?」元无忧慢慢地重复。
「噫噫呜呜对不起我没查到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不不敢了!」李衎人要没了。
「你查不到?」元无忧冷笑。
「真真真的没查到请您相信我!」李衎噫噫呜呜,「你们异能力者的事,哪里有那么好查的嘛。那人直接把人的精神拖进自己的世界,来无影去无踪的,哪里查得来嘛。」
他们说的是陈婉清的事。
那时,元无忧要元笑将陈婉清救了出来。随后,她就让徐慎之去通知皇帝,要皇帝查清幕后主使。
两天了,没查出什么动静。
皇帝人是比较狗,本事还是有一些的。鬼才信这狡诈的狗东西真的什么也没查出来。
摄魂又不是说来就能来的,总得有点媒介。
只要摸清陈婉清近来都接触过什么人,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他要是想查,怕是主使穿什么颜色的底裤都该查出来了。
「你在打什么主意。」元无忧想不通。
而狗皇帝如果不想说,她就决计是不可能问出来的。
明摆着是在给她下什么套,却又很了解她的弱点,让她拒绝不了。
元无忧面色平静,随手一锤,就砸坏了小皇帝的新书桌,又把手里的锤子随便一扔,旁边的书柜就也殒了。
还带走了年轻的帝王巨巨巨喜欢的一本可稀有的孤本。
对方噫噫呜呜委屈唧唧的,啥也不敢说。
元无忧拍了拍手,不想再看见他,转身想走。
小皇帝倒还想和她寒暄两句,看着悄无声息跟在她后头的元笑,忽然开口笑道:「你们相处得不错嘛。」
好傢伙。
这……
好傢伙!
李衎,全世界最懂得如何激怒他人的人。
元无忧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哎呀。
真生气了呢。
李衎假装看不出来,笑眯眯的:「看他脸色不错呢。」
脸色不错。
时值初夏,元笑的衣服宽松。透过宽松的领口,能看到他身上新烙的烙印,以及裹着肩膀剑伤的绷带。
就在今日一碗面之前,元笑足足两日水米未进,几乎不眠不休。飢饿和疲惫让他面色颇为疲惫苍白,一看就是受了不少苦处的。
李衎,重新定义了「脸色不错」。
元无忧不知道李衎为什么会这么说,只觉得心里莫名的烦躁。好像她真的对元笑心软了似的。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她对元笑心软了似的。
她怎么可能心软?
他活该!
元无忧冷着脸,真是看也不想再看李衎一眼了,转身就走。
李衎在她后头嚷嚷:「说来,今日刑部地牢里收押了个犯人!」
「八岁!」
「哎呀呀,这大夏天的。别看外头热,你不知道地牢里头有多冷。」
「小孩天天呜呜哭呢!」
元无忧会理他,就有鬼了!
见元无忧走了,元笑也例行行礼,打算跟着离开。
李衎看着元笑,唇角一勾,又一次道:「脸色不错。」这回,不是调侃,是挺认真的语气。
他其实不是胡说的。
元笑的脸色,确实疲惫而苍白。
可他的神情,却一直都是温和而满足的。
会有这样的神情……无忧,必定是没逮着他一个劲儿欺负。
明明在她心里,面前的人应当是不共戴天的。
无忧,可真是很心软。
容易生气,有点任性,可是又特别好。
李衎不自觉地又是一笑。
「去吧。」李衎道,「你倒是得偿所愿。」
「这得谢圣上。」元笑冲着李衎感激一笑,又无意识地放低了声音,有些愧疚似的,「更得谢无忧。亏得她心软。」虽然,她就是心硬,他也都会老实受着的。
李衎微微摇了下头。心软。心里头知道一切,吃这么多苦头,他竟也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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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还面有愧色……这可真是……
李衎挥挥手,示意元笑可以离开了。就见元笑转身,着急忙慌去追前头的姑娘了。
李衎就也拍了拍身上的木头屑子,站起身来。他拐到书柜前头,看着自己心爱的孤本,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宝贝的残骸,心都要碎干净了:「我的书……」
「我的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刑部。
地牢。
刑部大牢,关的从来都是最要紧的犯人,守卫也最是不要命的森严。来人不管是谁,都要严格验证身份,然后由守卫放行。真是一只耗子也没法轻松进来的。
元无忧来到了刑部大牢的门前,直接伸手,推门而入。
自证身份?她看都不多看旁人一眼的。
大牢的守卫能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敢说。
这小姑奶奶,前些年他们还背地里叫成「小罗剎」,现在已经改成「活阎王」了。
谁惹她?谁敢惹她?谁没事儿惹她干嘛?
惹急了她,圣上都不给你撑腰。
别说惹她,就是她忽然跑来抽查的时候没给牢里昏迷不醒的那位擦干净身子,没好好餵饭,那当值的人都得完。
好好的朝廷顶点大牢狱卒,硬生生混成了丫环——丫环都不见得用得着把屎把尿。任职刑部狱卒得会照顾人,这两年居然都变得约定俗成了。
细想想简直离谱。
可谁也不敢说啥。
甚至已经习惯了。
这小姑奶奶,最低半个月来一回,还时不时就跑来突击,逼的人每天都得认认真真当丫环。这回她来,倒也没人惊讶。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往日里她都是自己个儿来的,这回身后竟然还带了个人。
那人年纪很轻,个子挺高,身形偏瘦,一张脸白白净净,俊俏得不行,给人的感觉干干净净的,像是哪家饱读诗书的小公子。只是,从虎口的老茧和领口的肌肉看,却又能看出他实际是个练家子。
这小公子脸色看着不太好,苍白,眼下发黑,像是几天没睡觉。可他面颊又异样地泛着红,好像……非常兴奋。
元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说不清自己是激动还是紧张。
十年了。
他上次见到师父,已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最后那一面,他陷入昏迷。而后,就再也没能睁开眼睛看看他了。
而在那之后,他也再也没有,再也没有见到他。
他真的……
真的……
很想念他。
想念到总是梦到他。
想念到一想到如今竟能见他了,竟鼻子发酸,想要哭泣。
元笑亦步亦趋地跟着前头的元无忧,满脑子都是总算能见到师父了,激动得脑子发热。
前面的人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心急如焚,对无忧却永远都是充满耐心的,就也赶紧停了下来,等着她要做什么。
元无忧转过头去,冷淡地看着他。
「你也配见师父吗?」她冷冷地吐出了这么一句。
就这么一句,就这么六个字,剎那间就给元笑浇了个透心凉。
好像从短暂的美梦中甦醒了过来,一下子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是了。无忧对他好一些,不过是因为她心善。
其实……他哪儿可能去见师父呢……
在所有人看来,他都是绝不配再见师父一眼的人。是……死了都不足惜的人。
元笑僵硬地,慢慢地垂下了视线。
绝顶的希望,一瞬间就变成了灭顶的绝望。他低着头,竟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死死地压着,让他一点也喘不过气来。
他哑着嗓子,道了歉。
作者有话说:
罚站到第二天,在见到元无忧之前,元笑「分明没睡多久,却仿佛过了半生」,其实就是在这个时候做了齐家公子的梦。元无忧也是因为这个梦而心软,所以才「不经意」路过,带元笑出去吃东西。吃饭过程中,元笑讲的话和梦中的哥哥一模一样,牵出梦中情节。
所以剧情正序叙述,就是徐慎之设计元笑做梦,元笑在梦中度过半生,一个人把元无忧从三岁一直娇养到成人,其表现震惊了徐慎之甚至是元无忧,元无忧因此心软终止惩罚,带元笑出去吃饭。
元无忧:?我是自己不想吃,让他处理剩饭。
瑟瑟:啊对对对。
元无忧:他必须跟着我,又不是我想让他跟的。
瑟瑟:嗯嗯,对对对。
元无忧:因为那老头太难缠了。
瑟瑟:啊啊啊对对对。
元无忧:而且……
瑟瑟:嗯嗯嗯对对对我们都知道了评论区的朋友记得领取红包啾啾!
*
第24章
元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好一会儿之后, 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惹无忧生气了。
是啊,在她看来, 他得多么恬不知耻, 才能在做出那样的事之后, 还理所应当似的跟着她去见师父。
她一定是很生气的。
元笑最怕元无忧生气。
他慌张不安了起来。
过往……十年往前的过往,无忧生气, 他是最会哄的。因为没人会真的去惹无忧, 所以她生气总是些小脾气,不真恼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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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陪在她身边, 任由她发泄, 后面也就好了。
他就总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哄着她,纵着她。她也会把火气发在他身上的,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等她气发够了,就都好了。
可是现在, 他真的惹到了无忧。无忧生气,再也不是小脾气了。
而他就连出现在她面前, 都是会让她恼火的。
他再不可能哄她不气了,只会让她生气, 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案。
他低着头, 想了想,就只能想到让自己难受些,才能让无忧消消火。
他就总之先找了个角落, 跪下了, 等着无忧回来发落。
旁边的狱卒诧异地望着他, 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
要说那小姑奶奶,确实是脾气秉性差得不行,难惹得很。
流传已久的,就连圣上身边曾最受宠的大太监,多么嚣张跋扈翻云覆雨的,都让她命人打了一夜的嘴巴子。那打得,听说可真是亲妈都认不出脸了,惨得不行。就这样,后头也没人给他伸冤,直接让他捲铺盖走人了。
但其实,认识了这么多年,刑部的狱卒们没见过这个。
他们见过的,当然也难惹。比如这小姑娘,一张嘴比数九暴风还冷,言语比寒冬冰凌还利,曾硬生生把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骂到哭出来,真是谁也不敢碰她的霉头。
还动不动能把人一年俸禄罚干净,气得人骂娘还偏偏不敢在她面前吱半声——听说圣上都不敢。这倒还挺让人平衡。
但她其实不打人。没打过人。
她是有足够的本事仗势欺人的,毕竟是跟圣上都日日随性的人,但她从来没把人拖下去打板子或者怎么的。
她发过的最严重的两回脾气,一回是她小时候,她师父刚进牢那会儿。那时候,有好几个月,这小姑奶奶都是住在牢里照顾元沧澜的,寸步不离,哪儿也不去,除了发呆就是哭,然后就是照顾人,像是魂儿就活在这儿了似的,出不去。
后来,似乎是圣上金口玉言亲自下的旨,让她出去,不得一直待在那儿了。那会儿她真是发了好大的脾气,手里利刃凭空出,不见血色不罢休似的,小小年纪,尽管其实没杀人,眼睛却红得活像是杀红了眼,一副我不活你也别想活了的模样,把牢里见了多少重刑犯的大老爷们们给吓得不轻。
那场脾气,和后面的又一场脾气比起来,也比不出哪个更大。
那是她第一次好几日没来牢里的时候,此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人好生照顾元沧澜的。但那时,当然不会有人听她的。都是来当狱卒的,又不是谁家的下人,别说照顾,翻个身都没人做。没多久,元沧澜差点连褥疮都起了。
那会儿,也真的是好大的一场脾气。一柄利剑,差点剁了当值狱卒的手。一双眸子,仿佛罗剎降世,令人不敢看上一眼。
那个当值狱卒年纪轻轻,硬生生让她给吓尿了裤子。
「既然手脚用不着,那就不必留着了。」那淬着冰碴的声音,如今而立之年的他仍旧记忆犹新,「下一次,再让我看见,我要你的手……」尖锐的利刃顺着他的肌肤缓缓滑下,「要你的脚。」
「要你只余躯干,做个人彘,可好?」
那日,那个狱卒笃定,她会言出必行。
但你要说她直接仗势,用下令打罚人,那可确实没有过。
狱卒心里的敬畏,纵使有「圣上都不敢惹她别说是你」的原因在,更多还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
所以,看到元笑找个角落就跪下了,狱卒心里的第一反应竟是诧异。
这小姑奶奶,不像是开口罚人挨打受疼的主儿啊。
她是面对面骂——更严重的时候是吓——你个心服口服的。
她服人靠的可不是下令打罚,而是她真比你强,比你疯,比你有本事。
可转念一想,这小姑奶奶本就是个挺有身份的主儿,让人跪一跪也大约也是寻常事。可能只是他们从没见过,才觉得奇怪。
刑部地牢深入底下,地面颇为湿冷,整座牢都是反季得阴寒。狱卒看了眼那地面,暗暗咋舌,心道这也跪得下去。
元笑跪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没压住身上的寒颤。
他就担心了起来。这地方这么冷,无忧会不会冷,师父有没有干燥的被褥?
至少该带件衣服的,给无忧穿上。别着了凉。
元笑膝盖触着阴湿的地面,压住身体的冷战,这样想着。
元沧澜是有干燥的被褥的。
地牢的阴冷,十年前在这儿住过几个月的元无忧早就领教到了。那会儿,她就让人在牢房四角都放了火盆,日夜不熄。
被子也是定时拿出去洗晒晾干的。
元无忧进了牢房,伸手先检查了元沧澜的被褥,干燥暖和。又检查了下他的身体,没有生疮,也没有久不擦身的气味。
面色也尚可。仍是昏迷已久的死白,但没有瘦得过分,应该是好好餵了饭的。
托她凶神恶煞的福,他被人照顾得很好。
元无忧松下一口气来,坐到元沧澜的床边,看着师父。
师父老了。
十年来,他没有动过一下手指,却已然生出了细小的皱纹。
他的时光,已经被偷走十年了。
而十年的光阴,也仍旧没有让她麻木。每每看到师父,她总是会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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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手,握住了元沧澜的手。
小时候,师父的手一直都是很暖和的。很大,很暖和,让人安心。
那么为什么,现在,不管她怎么捂,都无法将师父的手捂暖呢?
元无忧又伸出一只手,双手捂着元沧澜的手,试图将手心的热量传递给他。
边捂着,她边打算和他说些话。
往日里,她是有许多闲话与他说的。可今天……也许是因为带了元笑过来,她明明已经告诫自己不应将那个混帐放进脑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想不出什么不与他相关的话来。
仔细想来,不管怎么样,他也是被师父养大的孩子。也许师父多多少少……也需要听些他的境况吧。
于是,元无忧放弃了挣扎,斟酌了一下,开了口。
她说:「我留了元笑的性命,随他去了。我想,也许你也不想让我杀他。
「后来,听说他就从军去了,有些战功。
「说是奴籍吧,可李衎还挺看重他的,估计能过得挺舒服。
「可他不知是为何目的,非要回到我身边。
「我对他……还挺差的。你想像不到的那种差。你若是醒着,说不定还会心疼。
「可我真的我很讨厌他,师父。我真的特别讨厌他。
「他却居然非要过来,惹我厌烦。
「我不知我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我感觉很乱。
「师父,我感觉很乱。
「我很生气。
「但是又很乱。
「他像是小时候听的那种故事里的恶鬼,披着人皮,假装不是鬼,迷惑别人,让人搞不清楚。
「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那样……让我搞不清楚。
「我很乱。
「但是也真的很生气。
「以前,我生气的时候,就会跑到咱家那座山的最深处。那里很安静,有虫鸣鸟啼,容易让人舒心。
「如今山也不容易回了。
「就是回了,也没人……」
也没人,再找她回家了。
这句话,她本想说,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说出口。
因为找她回家的……
过去,找她回家的,永远都是……
元无忧忽然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烦躁。
难以言喻的。
烦躁。
*
昭正十九年。秋。
元笑趴在桌沿上,浑身疼得直打抖,压抑着声音抽泣着,眼泪顺着稚嫩的面颊落下,滴滴点点,把桌面洒得斑斑驳驳。
元沧澜在他后头,用剑鞘点了点他的肩膀。
那剑鞘一挨他身,他就勐地一颤,肌肉绷紧,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这回却没打他。
元沧澜开口:「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知错了。请师父消消气……」元笑便依言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认认真真地道歉。
元沧澜微微皱了下眉。
「我打你,是因为你逃了整日的练功。」他重复道,「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没有。我再不敢了。」疼得发抖的孩子哽咽着,「我知错了。」
元沧澜在心里嘆了口气,心道他竟这也不说。
剑鞘又抬起来,挟着风,沉闷的一声响,落到了孩子身后唯一有点肉的地方。
就是有肉,怕也没有什么好肉了。
趴在桌沿的孩子「呜」得一声闷哼,咬着袖子没嚷出来,好险没让无忧听见。与之同时,他的身子也勐地一抽,受疼的肉抖得停不下来。
元沧澜其实只用了的三分力。他自然不会刻意为难自己家的孩子的。
可他是何等的功夫,手上的力气别说是寻常男人,甚至不是寻常武夫能比的。而元笑时年只有十一岁,个子都还没开始窜,小小的一个。挨一下,半个屁股都遭殃。挨十下,就是新伤叠着旧伤了。
这孩子毅力惊人,练武的时候就是如此,多累多苦都能坚持下去,汗水将衣服浸得透湿也不会偷懒哪怕一剎那。
挨打同样。
身上疼得忍不住打抖,屁股也未曾往下躲过半分,一直规规矩矩地靠在桌沿,任由钢制的剑鞘砸到自己肉长的身子上。
就那么忍着。
他忍是真的能忍,疼也是真的很疼。才两下,眼圈就红了,十几下,就疼得几乎站不住,眼泪都哭湿了桌子。
给元沧澜看得,心里一阵阵发闷。
这还是元沧澜第一次打他。往日里,这孩子比兔子都乖,大错小错从未犯过,他怎会打他。
就是犯了错,他也并不喜欢打人。孩子那么小一个,打一下就让他心里烦闷得说不出。
可如今,他却破天荒地打了他。
他这么做,是想要教他道理的。因为很重要,所以只好打着教。
可这孩子却怎么都不接他的茬,什么也不说。
不解释,也不告饶。
都让人打得受也受不住了,碰一下都打抖,哀哀的呜咽咬着袖子都压不下去了。
可就是什么都不说。
元沧澜一阵气闷,手里的剑鞘,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是说今天万字更新,明天才开始双更的,但是想想晚上还是再更一章吧,不然以后双更每天都是单数,感觉不太吉利似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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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会摸鱼发的,感谢就来不及整理啦!但是我爱你们!
第25章
元笑挨打, 还得从元无忧开始说起。
虽然是自己亲手惯出来的,但元沧澜也不得不承认,元无忧确实是有些过分任性了的。
他对她已经何等纵容了,都不指望她能习武防身。不过一日一个时辰, 扎扎马步, 练练腿脚, 强身健体罢了。
这她也是不愿做的。
特别是秋日,秋老虎的余韵犹在。元无忧在大太阳底下, 不过扎了小半个时辰的马步, 就不乐意了。
「我不要站了!腿好疼!」小嘴撅得老高。
她不高兴练功,是每日必来的戏码, 从来没有一日缺过。
可她旁边的元笑, 早上比她早起了两个时辰练功, 今日的马步早就扎完了,剑法都练过多少遍了。到了晌午, 她吃过了饭,姗姗来迟, 他还愣要陪着她再扎一回马步。
累得一身是汗,从不叫一声苦。
其实, 这才是元沧澜印象里徒弟应有的样子。养了元无忧这么久,他都忘记了, 这世间的弟子本就是要勤勤恳恳, 敬师父为尊的,哪有顶撞的道理。
只是,他倒也不在意这个就是了——但凡在意, 也不能把元无忧养成这个样子。
他只是仍坚持要元无忧接着练。
他并不是指望元无忧能练出什么功夫来。毕竟, 一日不过一个时辰, 按真正的练家子来说,不过就是活动活动身子,谈不上习武。正经习武的,比如元笑,可是从晨起鸡鸣一直练到日头西斜的。
他只是早已习惯了武艺,习惯了能让他记住的所有人都是高手。在他的人生里,武艺高强才是寻常事。
结果忽然养了这么个小丫头,不要说是武艺,摔倒了都不知道要受身,更别说弹身而起。本来就是个太脆的小娃娃,还一点最基本的自保本能都没有,他怎可能不逼她。
后来,她倒是学会受身了,他仍嫌她太不结实,又深知「一日不练十日空」的道理,从未想过停止逼她习武。
她十之七八要发脾气,天气不好的时候尤甚。
今日的日头,确实是有些毒辣。
元笑是晒不黑的稀奇体质,晒上一整日,热了一身汗,皮肤仍是莹白的。
元无忧却连皮肤都晒红了。她摸着自己晒得发烫的脸,小嘴撅得老高,可真是一点点也不愿意练了。
「我不干了!」她呲熘熘跑到檐下躲日头去了。
「回来。」元沧澜板着脸叫她。他可没教过她半途而废的道理。
「我不!」元无忧躲在屋檐底下,不出来。
元沧澜便站起身来,把她揪了出来,也没往太阳底下揪,就放任她站在树影下。
「继续。」他说道。
他平素对她并无坚持,万事皆由她去。他懒得管。
唯有习武。
他百无坚持,却执意要她康健。
「我不!」元无忧急了。
为什么总是逼她!
她不想练不想练,都说了不想练了!
为什么非要逼她!
讨厌死了!!
小姑娘积怨已久,终于一朝爆发。
「我不练!!」说着,转身想跑。
元沧澜随手就按住了她。
见元沧澜上手,明知师父是绝不会对无忧如何的,元笑竟仍忍不住心里着急,怕她生气委屈。
他赶忙停了马步,跑了过来。
「师父……」他低着声音,有意无意地把元无忧挡在了后头,「不若……今日就算了吧。我替她练完剩下的时辰……练十倍。」
他年纪还小,不懂得师父的良苦用心,只知道不想让无忧受苦。
元沧澜看着元笑,看着他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挡在元无忧的前头。
这小子,又是这样,好像他是什么恶人,要害那小丫头。
「让她自己练完。」元沧澜懒得纠缠,直截了当地给了个结论,「你看着她。」
说完,他倒还有些事,先出门去了。
一见元沧澜走了,元无忧开了心。
师父是坏人,总逼她练功。可笑笑不是。
笑笑从来不逼她做事。
这么想着,她便拉着元笑,一起坐到树底下纳凉去了。
她坐得舒坦,元笑却显得很是迟疑,如坐针毡。
师父说,得好好练功的。
无忧还余大半个时辰,而他……还余了一整天。
他不能这样偷懒。
师父还要他看着无忧,他也不可阳奉阴违——这还是他近日学来的新词。
如今,这个坏词折磨着他。
他知道这样不对,只好试着开口:「无忧……你只余下大半个时辰了,要么……就练完吧?」
他生怕无忧生气,还没等她开口,就急急忙忙地补充着:「就在树底下练,不晒的。我给你打扇子,好不好?」
元无忧的小脸,一下子就又垮了下来。
笑笑竟然也逼她!
她一点也不喜欢练功,为什么大家都逼她。
师父平素对她很好的,就非要逼她。
笑笑更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竟然也逼她。
她热坏了,累坏了,练功的每一刻钟都很讨厌!
他们为什么非要这样对她!
「我不!」无忧生了气,「你们为什么就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我说了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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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对她千依百顺。
她早就习惯了没人会逆着她。
可唯有练功,只有练功,她都这么,这么,这么不讨厌了,为什么非要逼她嘛!
讨厌死了!!
见她这样生气,元笑没了主意。
他最不擅长的事,大约就是逆着元无忧做事。
他只好先想办法让无忧高兴些。高兴些,也许就愿意接着练了。
十一岁的元笑,已经会做许多事了。在被元沧澜发现会做饭的时候,怠惰的成年人就随手一甩,就把家里的灶台甩给了元笑。
就十一岁的年纪而言,元笑可以说是做了一手好菜。
当中最拿手的,就是酸梅汤。
因为无忧很怕热的,夏天最喜欢喝加了很多糖的酸梅汤。他就总是给她做。
他真的很喜欢无忧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熬酸梅汤的样子。
那时候,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脸上全是笑意。
她喜欢酸梅汤,连带着也喜欢熬酸梅汤的他。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还会和他说谢谢。
一想起那个时候,元笑就会很开心。
「我……给你做酸梅汤吧?」元笑开口,「多加些糖。」
一听到有最喜欢的东西喝,元无忧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孩童性子,脾气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夜的。
见元无忧的脸色缓和了,年幼的元笑还不懂得等待,一不小心,就又加了一句:「那……喝完之后,我们一起练功,好不好?」
元无忧的好脸色,一下子就消失殆尽了。
「你要练你练,我才不练!」她又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整个人都气唿唿的。
见她又生他的气了,元笑的心,一下子就又沉了下去。
他真的,真的,真的很不愿让元无忧生气。
更不要说是生他的气。
全世界,他最不想她生他的气。
那真的会让他感到……特别难受。
见她脸色不好,他只想先把她哄好,就赶紧转身熬酸梅汤去了。
等元笑端着认认真真熬好的酸梅汤出来的时候,树下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元笑心里勐地一跳,连忙四处查看。
哪里都见不到她的影子。
好在,他很快就在桌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上头用他们平时玩耍用的炭条写着字:「坏人。我不和你一起了。」字迹虽显稚嫩,字形却已隐隐有了日后那种飘逸洒脱的意味了。
是无忧的字。
元笑放下心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都是冰凉的了。
此处人迹罕至,其实倒不担心有人大老远来这儿拐孩子。可她忽然失踪,仍让他一下子产生了无数不好的想法,心脏不由得跳得飞快。
落到人贩子手里是什么滋味,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那样的日子,他一瞬间都不愿让她过。
还好,她那么生气,还懂得要给他留个字条。
无忧,从来都是很体贴别人的。
元笑将字条收入了怀中,转身就去找她。
元无忧对这附近很熟,本身其实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元笑却仍怕她一个人在外头磕着碰着,急着寻她。
她才八岁呢,不好一个人在外头乱跑的。
万一又掉到了哪个山洞里,也是很麻烦的。
他不是每次都有九岁那年的运气,顺着路找,一路找一路听,听得了暴雨声中的细微的唿声,便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他们师徒三人住在深山,出了门就是偌大的树林。
元笑在林子里四处寻觅,这么一找,竟从烈日当空,一路找到了落日余晖。
在这样长久的寻寻觅觅的过程中,他从无头苍蝇似的一直喊一直找,渐渐学会了观察蛛丝马迹。最后,他竟然无师自通,硬是从尽是草木鸟兽乱糟糟痕迹的树林中,识别出了小姑娘印在柔软泥土上的脚印。
他顺着各种各样断断续续的痕迹,一路找到了一棵很高很茂密的树下。
日后的元笑,极善追踪,也曾靠此在战场上立下过不少功劳。
他注意力惊人,观察力卓绝,一手追踪出神入化,曾让不少人议论他到底是哪儿学来的本事。
追溯起来,那一切一切的根源,给了他这一切的过往,竟都是任性的小姑娘,一门心思钻进山林里,谁也找不到。
让他很担心。
元笑很担心。
元笑四处看了看,再找不到其他踪迹了。那无忧多半是爬上去了。
元笑的心就提得更高了。他怕她爬那么高,半路曾摔下来过。
他就赶紧顺着大树往上爬。
拨开重重的树影,他就看到,元无忧就睡在最粗的枝丫上。
小小的一个,看上去安静又宁和。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元笑上下看了看她, 见她身上没什么磕碰,这才总算是安下了心来。
他想赶紧带她回家的,怕师父担心。
可他又不愿意把她叫醒。
无忧的起床气很严重的。她不喜欢人吵她睡觉。
想了想,他到底还是不愿吵她。
他悄悄地爬到了她的身边, 找了个结实的地方坐着, 一条胳膊虚虚地垫在她的身侧, 免得她跌下去。
睡梦中的小女孩歪了歪头。许是感受到了热乎气,许是嗅到了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她竟无意识地向着元笑靠了靠, 靠进了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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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笑就又挪了挪身子,让她靠得更加舒服稳当。
自己的腰腿倒是吃力了许多。他就权当是在练功。
他撑着她, 又伸手把她领口的扣子扣好, 怕她受风。
再给她顺顺头髮, 拾去了她头顶的枝叶。
一直到把她方方面面都照顾好了,他才放下心来, 低着脑袋,看着她。
时不时的, 元笑会想起过往。
想起过往,他的父母亲手将他卖掉, 冷眼看他嚎到再哭不出声来。
想起过往,他让人贩子吊起来打, 没日没夜地干活, 话都不敢说出一句,生怕让人注意到就会挨打。
可现在,他坐在高高的枝丫上, 望着落日艷丽的余晖。
而他的身上, 正靠着个让他看着就感觉高兴, 感觉暖和,感觉心里灌了糖的人。
他的人生,变化得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到让他迄今仍旧难以适应。
两年半过去了,他仍会时不时担心,担心自己今时今日所处的,只是一个过分美好的梦境。
因为过分美好,所以过分得不真实,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异常不切实际的美梦。
梦醒了,一切就都会消失了。
他仍蜷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心惊胆战一顿好打。
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没有人所谓他是冷是疼。他比街边流浪的野狗还不如,没有人肯施捨他半分善意。
他是这样胆怯着的。
可是靠在他身上的重量,贴在他身上的温度,又是如此的真实。
元笑忍不住轻轻地,拉住了元无忧的手。
拉住,握住,感受那熟悉的触感。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元笑感受到真实。
这双手,每天都喜欢拉着他,带着他到处去玩。
这双手,总是拽着他摇晃,要从他这里讨来什么甜头。
他的一切,都来源于她的手。
她不让人打他,将他买了来,伸出手将他从又深又暗的泥底下拖了起来。
她不嫌他缩在墙角不讨人喜欢,一直蹲在他的旁边,非要和他说话。
她拉着他的手,把他从阴暗的角落里拉了出去。
去到了光光明明的世界里。
元笑看着身侧的小姑娘。夕阳红彤彤的暖光照在他们的身上。
只要有她在,他便再也不会畏惧落日之后的黑暗。
因为所见之处皆是光明。
*
因为他有另一个太阳。
*
元无忧醒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身体一偏,人就感觉要摔。
可结果,她其实连平衡都没有失去。
元笑的胳膊稍微一动,就稳稳地撑住了她。他稳当得过分游刃有余,好像将她所有角度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做过了完全的准备似的。
「谢谢——不对,你怎么在这儿?」元无忧很惊讶,又忽然想起自己还在生他的气呢,小脸一板,「走开!不许碰我。」
「别生气了……」元笑连忙向她求饶,「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你错在哪儿了?」小姑娘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元笑全无脾气,低低地认错:「我不该逼你练功……」
「那你以后还犯吗?」颐指气使,理所当然。
元笑想了想,低下了头:「不犯了……」
他对她说的话,永远都不会是一时哄哄她的。
他的每一句都会是承诺。
所以如今的这句话,意味着,他以后也许需要对师父说谎。
他终于打定了主意,为了她,他可以对师父说谎。说谎之后,他就想个别的理由,和师父道歉。要打要罚,任由师父处置。
所以无忧没练功的事……
他就不说了。
这是他第一次打算对元沧澜说谎。
也是他唯一可能对元沧澜说谎的理由。
看他认错态度这么好,元无忧总算原谅了他。
一转头,她就不记得自己和他生过气了,唧唧喳喳地缠着他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林子这么大,就是师父也不一定能找到我!」她偷偷跑出去,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元笑是不会瞒她什么的。
可是转念一想,要是都告诉她了,她藏得更好,下一回,他也许就找不到她了。
这可不行……
他会害怕。
所以,元笑咬了咬嘴唇,到底是没告诉她。
「哼。小气鬼。」元无忧小脸一扭,又不理他了,「我才不用你说呢!我自己琢磨。」说来,之后,她还真琢磨出了不少门道,一次比一次藏得好。
可元笑每次都能找到她。从未有过一次失手。
因为他……不可以找不到她的。
真的不可以。
见无忧又不高兴了,元笑忙又想着法子,温声细语地哄她。他陪着她说着话,一路走回了家。
到家时,天色已经落黑了。元沧澜还没有回来。
元笑就做了饭,照顾元无忧吃饭洗漱,然后将她送上了床。
她任性不要睡,非要他陪,他就坐在她床边,陪着她睡着。
因为过往的经歷,元笑本就早熟。而元沧澜也不是什么照顾孩子很靠谱的人,没啥事就是自由放养。再加上元笑总会不自觉地过分关注元无忧,不知不觉的,他不过比元无忧大三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对照顾另一个孩子轻车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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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偶尔还能捎上某个怠惰的大人。
元无忧也累了一天,嘴上折腾得厉害,其实没多久,眼睛就越眨越慢了。
很快,她就哼哼唧唧地,缩进被子里睡熟了。
元笑坐在她的床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他喜欢看见她。
看见她的时候,他心里就会又甜又软,像吃了最好吃的糖。
最好吃的糖也比不过。
他看着她,一直看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一听便知,是师父回来了。
元笑便站起身来,出门去迎。
元沧澜见到元笑出来,瞅了一眼,就知道他今日没好好练功。
他今日刚教了他一套剑法的结尾,是最需得用心体会,加以苦练的时候。往日里,他多半现在才刚刚停下练功,身上必然还有热气。
可现在,他身上清清爽爽,想必很早之前就已经没在努力了。
在武艺方面,对元无忧,元沧澜不过期望她身体康健,别太脆易折。毕竟,她对武艺可以说是毫无兴趣,没必要把她往讨厌的方向逼迫。
但对元笑,元沧澜却是很有几分认真在的。
这小子天资极佳,又是难得的踏实勤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元无忧和元笑,对他而言都是犹如亲一般的。他怎可能让自己的孩子浪费了这样的天资。
因而,纵使活得随性如他,对元笑的精进,也从不随意。
「为何没有练功。」元沧澜开门见山。
……一眼就让师父看出来了。
元笑瞬间低下头,乖乖认错:「对不起,师父,我知错了。」
元沧澜看着他。
其实,元沧澜没想到他会道歉。
他再清楚不过了,元笑是不可能因为偷懒而不练功的,必定是有什么缘由。他本是在等一个解释。
可对方却直截了当地道了歉。
这小子,不是第一次了。
他好像不懂得要如何为自己辩解。别人怪他,他可能会解释。可若是解释不通,他就不说了。
好像别人不听他的话,是理所当然的事。
好像委屈都留给自己,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太过分的迁就别人了。
这样的性子,日后必定会平白吃下许多委屈。
元沧澜做人随性,自己从无所谓旁人的态度。但他可不愿让这小子这样。
何况这小子心思细腻敏感,和他很不一样。
于是,元沧澜审度了片刻,开口:「你未练功,我可是要罚你的。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没有。」元笑低头,「都是我的错。」
元沧澜便抽了剑鞘,挥挥手,示意他进屋。
那小子竟就乖乖地顺着他的意思,趴到桌沿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好打。
打到了眼泪哭湿桌面,打到身子抖得停不下来,都不肯为自己辩解半句。
元沧澜举着剑鞘的手,却是再也落不下去了。
实际上,就是他还想落,也由不得他落了。
元无忧到底还是听见了动静,揉着眼睛,迷迷煳煳地跑了出来。
见到屋里的情形,她甚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看着元笑哭湿的脸,看着师父举着的剑鞘,她愣了好一下,才终于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坏人!!!」她从未嚷得如此大声。她像一只小小的勐兽,勐地沖了过去,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硬生生将元沧澜推了一个踉跄。
然后,她挺直了身子站在元笑的前头,张开手臂,把元沧澜远远地隔开。
「坏人才打人!!」
「你干嘛打他!!」
「你是坏人!」
「走开!离他远点!」
她用小小的身体,把元笑挡得严严实实。
「不许靠近他!」
元沧澜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两个小兔崽子,一个二人都好像他是什么恶人。
……虽然他确实是打了孩子。
另一头,元笑也赶忙从桌子上爬了起来,三下两下擦干眼泪,连桌子也赶紧抹了,然后拉她的衣服,温言细语:「无忧,怎么了?没事,没事的。师父没打我。」
他声音里尤带着哭腔,连忙咽了几口唾沫,干干地咳了两下,硬生生把刚哭过的腔调压了下去:「真的没事,没有的事。你看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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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元无忧才没有那么好煳弄。
见元沧澜没有自己走开的意思, 元无忧仍旧牢牢地挡在元笑的前头,同时用力地推元沧澜,硬生生把他推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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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锁。
窗也关严实了。
都落了拴。
然后,她才啪嗒啪嗒跑到元笑的前头, 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不痛了, 不痛了。」小小的女孩抱着他, 「痛痛飞,痛痛飞。」
元笑的心, 一下子就柔软了起来。
甚至连见师父被关在门外的惶恐都忘了个干净。
「师父……我明日去和您赔罪。」元笑隔着门道。
这意思, 显然就是不会给他开门了。
反正此处只是书房,元沧澜自是可以回卧房睡觉的, 其实也不碍着他什么。
「什么赔罪!」元无忧听了, 却很不开心, 「他得跟你赔罪!」说着,她伸出小手, 抹了抹元笑的脸。
那上头尤带着干涸的泪痕。
肯定很疼。
他都哭了。
元无忧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又生气。
又难过。
「坏人坏人坏人!坏死了坏死了坏死了!大坏蛋大坏蛋大坏蛋!」元无忧气沖沖地跺着脚骂。
骂完了,她又啪嗒啪嗒, 紧赶慢赶地满屋子找药。
「找什么呀?」元笑忙问她。她是从来也不做家事的,自然不会知道家里的东西都放在哪儿。
「药。」
「在柜里。」
元无忧就从柜里找了药来, 伸手就去拉元笑的衣服。
元笑忙拽住她:「我自己来。」
「你又看不见。」元无忧不依他。何况,她现在心里好难受, 一定要给他抹了药才能舒服些。
「我……自己来就行。」元笑的脸, 却已经红透了。
无忧年纪还小,还不懂得「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可他已经有一点大了,早就知道羞了。
「我给你擦嘛!」元无忧不高兴了起来, 「上次你挨打, 我也给你擦药了呀!」
她说的上次, 便是两年半前,他们初次相遇的那次了。那会儿,他遍体鳞伤,是她拿着药瓶,每天都给他擦药。
那时候,她天天给他擦药,一半是因为天生不高兴别人受疼,一半也是因为过家家似的好玩。
可如今,再见元笑挨打,她就一点「好玩」的心思都没有了,心里全是说不出的生气,说不出的不高兴,说不出的憋闷,说不出的浑身不舒服。
她一定要好好照顾了他才能好受。
见她脸色不好了,元笑顶着通红的脸,顶着满脑子的羞窘,竟然也鬼使神差地无法违抗她。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象徵意义上的抵抗被她轻易地瓦解,等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伤处已经被抹上了冰凉的药膏。
为了应对习武受伤,师父备的药都是最好的。才一贴皮,滚烫疼痛的患处竟然就缓解了许多。暖和的小手带着冰凉的药膏,像是小小仙女的法术,路过的地方,疼痛就全都被赶跑了。
伤处失去的热度,却加倍地去到了他的脸上。
元笑通红着脸,咬着嘴唇,哪儿也不看,权当自己就是个死物,无知无觉,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生中,有过许多难言的难事,遭受过许多难忍的痛苦。在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常常会假装经歷这一切的不是自己,置身事外藉以逃避。
然后独自舔舐着他人肆意给自己留下的伤口,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再也不去想起。
唯有这一次的逃避,却被放在了他记忆中时常会被打开的那个盒子里。每每想起,都让他感到又害羞……
又想要微笑。
一直到很晚,元无忧都不肯把房门打开,生怕元沧澜还藏在哪里,一见门开了,就又要进来打人。
她是绝对不会让他再打笑笑的!
其实,元沧澜怎么可能藏在哪里等着他们……何况他若是真想进来,木质的门窗又有什么用处……
可元笑从来拿她没办法,便就和她一起待在原处。
书房并没有床,元笑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一半垫到地上,一半包在她的身上。然后,他用胳膊给她做枕头,用身子给她挡着风,整个人都尽量贴着她,免得她着凉。
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就这么睡着了。
那之后,元无忧有七八天都是对元沧澜怒目而视的——她的脾气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是第一次记这么久的仇。
还禁止元沧澜靠近元笑,天天挡在两个人的中间。
一直到元沧澜忍无可忍地嘆气,憋闷无比又拿她毫无办法,最后只能向元笑道了歉,这场旷日持久的赌气才总算消停了下来。
等到元沧澜又能和元笑私下谈话,已经是十几天之后的事了。
那时候,他也知道了元无忧任性跑出去的事。
「所以,你是为了出门找那小混帐,才没有练功的。」元沧澜道。
元笑低下头,确认了师父不会因此而为难无忧,总算称了一句「是」。
元沧澜顺手找了个地方坐下,身子随便一靠,开口:「你知我为何要打你?」
「因为我没有好好练功。」元笑低下头,「我知道是我的错。我是该打的。您不要介意无忧那样,她还小。」
他还没说什么呢,这小子,就又维护上了,好像他会找那小混帐的麻烦。
但凡想找,他都不至于把她养成这副模样了。
元沧澜没接他的话,直接道:「我是想让你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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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解?
元笑抬起头看他,显然并不明白。
「你没练功,分明是为了去找无忧。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为何呢?
元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很多时候,别人找他的麻烦,他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仔细想想,这确实是没道理的事。他只是觉得……习惯了。
习惯了没人爱他,习惯了侮辱谩骂,习惯了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兜兜转转,全都打到他的身上。
别人对他好,他觉得是恩。别人对他差,他也就低头接下。
如果有什么误会,他也许会解释两句,但也只是因为听到了明显不对的言语,本能地讲上一句罢了,并不是想为自己「辩解」。
他的确……从未生出过要为自己而「辩解」的心思。
他从未如此想过。
这事说出来,也许会让人感到十分奇怪。毕竟为自己辩解甚至狡辩,应当是人初学说话就懂得去做的事。
可元笑却好像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门。
啊,原来还可以这样。
啊,原来他是可以维护自己的。
原来……他是被允许,被允许去维护自己的。
他从未想过这一点。
他从未想过自己已经被允许这样做了。
看着元笑惊疑不定的模样,元沧澜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你若说清缘由,这顿打,本不必挨。」元沧澜道,「下次,若是有缘由,就要把缘由说出来。」
元沧澜站起身:「要为自己辩解。」
「……是。」元笑点了头。
其实,师父不知道的是,这一次的事,哪怕重来一次,他也不会说出缘由的。
甚至挨打的时候,他也一点都不觉得冤枉。
反而感到很庆幸,很安心。
师父的力气好大,每一下都疼得直冲颅骨,疼得他恨不得没长下半截的身子。
这么疼的打,还好,每一下,每一下是落在他身上的。
如果他告诉了师父,他没有练功,是因为跑出去找离家出走的无忧了。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师父真的生了气,气到了无忧的身上,挨打的变成了无忧。
那可怎么办呢?
这么疼的打,若是落在了无忧身上。哪怕只有一根指头,他都受不了。
这样的事情,哪怕只有万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绝不会冒。
师父教他的道理,每一条,他都是牢记于心,莫不敢忘的。这条也并不例外。
那天之后,他真的慢慢地学会了为自己辩解,慢慢地变成了越来越正常的孩子。
可唯有一点,哪怕时光过去十余年,也从未有过改变。
如果是为了无忧。
如果是为了无忧,无论要遭受什么,要放弃什么,要以怎样狼狈而屈辱的姿态活在这个世上……
他也绝不会辩解半句。
*
元平十二年。夏。
元无忧给师父擦干净了脸,餵好了食水,又和他一起说了很多话。
有些是逗他开心的,也有些是故意气他的。她从来都是这样,没什么真正老老实实的时候,一如小时候。
她在里面一个人说话,一个人也能说上很久,好像师父真的能听到。她就这么和元沧澜「聊天」,一直聊到太阳都向西偏斜了,这才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了。
一出牢门,她就看见了元笑,正跪在地上。
这地底的大牢,到处都是说不出的湿冷,地面尤甚。他跪在那里,自膝盖向上,裤子已经湿了小半截了。
……怕是她在里面聊了多久,他就跪了多久。
元无忧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痛快。
她想,一定是因为这人实在是太碍眼了。
一见元无忧出来,当差的狱卒顿时迎了上来,想赶快请这尊瘟……大小姐赶快离开,好让牢里的兄弟们都松口气。
可这位小姑奶奶,却一点离开的架势都没有,反倒散步似的,在天牢里头乱转了起来。
她将大昭最核心,戒备最森严的大牢逛得像是城东的集市,看热闹似的,不慌不忙,优哉游哉。
元笑也忙起了身,跟上她。
狱卒这一脑门子汗,总觉得天牢的权威受到了莫大的挑战。可仔细一想,却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本来,她就是可以进来的……这进都进来了,在走廊上走路,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应该的事。
何况,圣上近日有旨,说她可以从天牢里带走一个人。
元无忧终于在一处牢门前站定。
那里头,蜷缩了一个小孩子。
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本章是 2.11 第一更,后面还有一更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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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很难想像, 刑部大牢——大昭关押的犯人最重要,戒备最森严的牢狱——竟会关一个小孩子。
在元无忧从李衎那里离开的时候,那狗东西在她后面一直喊,说什么「天牢关了个八岁小孩」「天牢可冷了小孩呜呜哭」什么的, 明摆着是想让她心软, 跑来把人带走。
她当然没有中他的套。
她的心又不软。
她只是好奇, 什么样的八岁小孩,会被关进天牢里。
那孩子蜷在牢房的最角落, 抱着膝盖, 低着脑袋,盯着地面。分明是睁着眼睛的, 整个人却像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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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半点动静。
元无忧注意到, 在他左手的手腕上, 套着一个手环。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
元笑也见到了那个手环,顿时不动声色地微微上前, 站到了元无忧的身后侧,人已经做好了戒备。
八岁的孩子, 是绝伤不了元无忧的。别说还隔着牢门。
可八岁的异能力者,却未必。
「异能力者?」元无忧看着手环, 与狱卒确认道。
「是。」那狱卒点头,「听说是……杀了一堆人还是怎么的。反正是死了不少人。」
其实, 单单杀人, 是不会被关进天牢的。各地都有监狱,没必要特意收到中央。
他会被关进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 他是一个异能力者。
没有任何一个异能力者会被寻常对待。
元无忧低着眼, 看着那孩子蜷在一起的小小身躯, 脸上看不出神色。
片刻后,她蹲下身子,歪了歪头,从底下看那孩子的脸。
只能看到他空洞茫然的眼神。
元无忧站起身来。
「开门吧。」她忽然说道。
没人问她缘由。先前,圣上也下过旨意,允许她将这人带走。
狱卒便将钥匙捅进了锁眼。
若来的是寻常女子,狱卒其实还会要求迴避,先用锁链将犯人绑起来,免得伤人。
可这位……
狱卒脑中竟一点这种想法都没有。
这位小姑奶奶,就是手腕上套着个举国上下最能抑制能力的镯子,怕是也只有她伤别人的份儿。
狱卒这样想着,随手就打开了牢门。
元笑却一点也不这样想。顾不得逾越,他又些微上前了半步,唯恐元无忧受伤。
元无忧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大约是懒得理他。
牢门被打开。狱卒拿了锁链,极小心地盯着面前的小孩,想要锁住他。
察觉到有人进来,那孩子终于慢慢,慢慢地抬起头来。
空洞洞的眸子与元无忧不期而遇,对视之下,竟有些瘆人。
下一刻,那孩子忽然跳了起来!
小小的身体敏捷得令人难以置信,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瞬间就窜到了元无忧的面前。空洞和茫然从他的眸子里消失,他的眼神阴狠,小手恶狠狠地向前伸着,显然是想掐断元无忧的脖子。
狱卒是一直都盯着他的,竟也根本无法反应过来,连一声警告都来不及叫出口。
可下一剎那,这狠毒的小东西就被人「唰」得拦住。
那人比他更快,快到了他先就位,那孩子才出现在他的面前,竟仿佛是小孩主动向着他的胳膊撞似的。
狱卒难以置信地看着元笑,看着他一把拦住了这快得离谱的小孩,甚至还有着肉眼可见的余裕。
这看上去单薄卑顺的年轻人,竟有着这样的武艺。
元笑拦住那孩子,顺手将他的手臂反剪,而后便不敢再站在元无忧的身前,带着那孩子向侧面退了两步。
紧接着,那狱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带着锁链上前,将那孩子绑住。
为了找补自己刚才的无能,那狱卒下意识地使了狠劲,一把将小孩按到了地上,差点没把那孩子的胳膊拧脱臼。
元无忧不由皱眉,语气不佳:「你沖个孩子发什么火气。轻点。」
狱卒愣了一下。这小孩刚刚一副杀人的劲头,要杀的可就是这小姑奶奶。她倒跟没事儿的人似的。
元无忧确实像没事的人似的。
她迎着那孩子阴狠的目光,看了片刻,竟忽然笑了笑。
「还挺有精神。」她说道,「看来是没生什么病。」
厚重的手镣,将双手锁在背后,仅有小小的活动。
沉重的脚镣,扣在了一双稚嫩的小脚上。
怕他伤人,连牙里都塞了布条,绳结紧紧地系在脑袋后面。
确认他绝无法再做出任何攻击之后,这小孩便像是被打包好的礼物,被强压着跪下,送到了元无忧的面前。
「他叫什么名字?」元无忧问道。
「没登上名字,」狱卒道,「说是把一起的人都杀了,没有认得他的活人。自己又不说话,问不出名字来。」
总得有个名字,叫着方便。
元无忧看着那孩子。
那孩子仍旧一脸阴毒,眼中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灼烈,仿佛想让所有人死。
烧尽自己,让所有人死。
对人对己,毫不留惜。
元无忧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就叫元生吧。
「『活着』的『生』。」
师父说,给人起名字,想让他怎样,就起什么样的名字。
活着是件好事。
在将这小孩带走之前,狱卒让同僚帮忙,拿了个必要的东西过来。
那看上去是个镂空的铁球,球里面放了个不知材质的金属珠子。狱卒拿到手,便将球放进孩子的手中,强行逼他握紧。
无事发生。
这铁球叫异能检测仪——天工司的人玩起机巧各个都是一绝,起名的本事却是不敢恭维的——能用来鑑定人是否有异能。强迫人握紧铁球,若有异能,铁球里的金属珠子就会动起来。
原理,好像是把异能力者散发出的能量转换成,叫什么「动能」还是什么的……外行人说不清楚,只觉得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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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珠子不动,便说明这小孩的异能确实被手环压得死死的,不再有威胁了。
确认了此事,就能将这小孩放走了。狱卒拿着异能检测仪,走到元无忧的身侧,想告诉她这事。
才靠近她,那异能检测仪里的金属珠子就忽然动了起来。离元无忧越近,那珠子动得越快,最后竟像疯了似的,飞快地碰撞着禁锢自己的铁球,将镂空的铁球撞得叮叮噹噹直响,闹得人耳朵都疼。
狱卒愣了一下,暗自咋舌。
这小姑奶奶手腕上戴着的,是天工司实力的顶端。制作不计镇四海替代品本就不可再生的成本,用的是最好的材料,听说可比寻常手环可厉害到哪儿去了。再厉害的异能力者,戴上那镯子,都不该还能使用异能才是。
可这小姑奶奶,仿佛根本就没戴这镯子。
跋扈,还真是有跋扈的资本。
狱卒服得不行,见给小姑奶奶吵得皱眉了,赶紧把异能检测仪递给同僚,让人拿远了。
「元小姐,」狱卒道,「那小子异能也用不出了,可以带走了。」
天牢的狱卒带着那孩子,随在元无忧的后面,将小孩送到了大牢门口。
因为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着,这孩子没法上马。元无忧便将他打横一挂,腹部贴在马脖子上,头和脚分别垂在马匹的两侧,按在了马上。
给狱卒看得眼皮直跳,心道前头还不让他拧那小孩,后头就扛沙袋似的往回带,不愧是这位活阎王。
对此,元笑有着稍显激烈的反应。
毕竟是杀了许多人的小孩,眼神也阴毒得不像话。纵使被绑成这样,异能封绝,他也还是忍不住担心,怕他离元无忧太近会伤到她。
然而,众所周知,元笑讲话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反而得了元无忧一个冷眼。再说下去,怕是又要惹她生气。
心知无忧绝不会听自己的,元笑只好放弃,唯有□□的马靠无忧很近,一副做足了戒备的模样。
马上,那孩子显然对自己憋屈的现状很不满意,小小的身体一个劲儿地激烈挣扎,小狼似的,逮谁都想咬一口。
元无忧被他给扭烦了,正好姿势也顺手,按着他的背就抽了他两下屁股。
这一抽更了不得,那孩子伤人不成,反被用这种方式教训,更是疯了似的扭着身子,眼神恶狠狠的,非要从元无忧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元无忧就更嫌他动得很烦,接着打他屁股。永动机似的,陷入循环。
元笑原本还很担心,看着二人,一身的戒备,生怕那孩子还有什么后手。可看着看着,他竟然莫名其妙看得有点乐……迷之乐趣。
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这孩子应该是真伤不了人了。
都气成这样了,还没见什么后手,多半是真的没有了。
说来也是。这么大的孩子,杀人靠的必然是异能。而镇四海被毁后,天工司出的手环,纵使有时效,纵使不可再生,但当然都是有用的。
集天工司顶级精妙于一身的镯子都封不住的异能力者,本来就只有元无忧一个。
元笑想着,竟忽然有点自豪。
无忧,自然是最厉害的。
没有人比他……
更清楚。
等回到家的时候,元无忧的手都打疼了。那孩子也扭累了,一脸阴狠地盯着人,身子倒是消停了许多。
元无忧下了马,顺手把那孩子——新起的名字是元生,他不说话她就当他是接受了——抱下马。
得了这个机会,元生忽然又恶狠狠地想咬她。可嘴里咬着的布条实在太厚了,牙齿愣是落不下去,还带出了不少口水。
元无忧随手给他擦了擦口水,脸上多少有点嫌弃:「小狗似的。」
说着话,徐慎之也听得她回来了,从宅子里头迎了出来。
「怎么没吃饭呢?」远远见了元无忧,他就微微皱起眉头,开口抱怨,「是在外头吃的?那也不与我说一声。做好了饭等你呢,转眼人就出门了。再说了,外头的饭也不知道是脏还是干净,还是少在外头吃些好。家里的饭多好吃呢。我还给你做了几个新菜,就怕你吃腻了。你倒好,出了门都不和我说一声。」
念念叨叨。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时间改到晚上 23:15 哦~一次更新两章。
别问为啥整这么复杂,问就是要上夹子了233
第29章
元无忧早被徐慎之念叨习惯了, 也不管他,随手就把带回来的小孩往徐慎之怀里一塞,道:「正好给他吃吧。把他餵饱。」这孩子瘦得不行,肚子干瘪到凹陷, 一看就是很久也没有进食了。
天牢里头, 想必也没人会管他怎样。
徐慎之这才注意到, 她还带了个孩子回来。
在看清那孩子的一剎那,徐慎之像是愣了一下,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可再仔细回想时, 那一剎那的闪光便像是无垠深海之中一个极细微的光点,一个错眼, 便消失不见了。
「我看这孩子……」徐慎之不知道该不该说是「眼熟」。毕竟, 他其实只是有着那么一剎那莫名的感思。剎那过后, 便再也想不起什么了。
他到底放弃了那一丝莫名其妙的错觉,挥了挥手, 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绑成了这样?」
「天牢里带回来的。」元无忧道, 「说是杀了不少人,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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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徐慎之愣了一下, 不知该先惊讶于这么大的孩子竟会杀人,还是这么大的孩子竟有能力杀人。
一直到注意到那孩子手腕上的手环, 他才解决了其中的一个疑惑。
异能力者, 难怪有杀人的能力。
「这么小的孩子。」他仍忍不住感嘆了一句。
徐慎之不问元无忧为何要从天牢里带人回来,甚至还是一个杀人犯——年纪再小,也是杀人犯。
她让他照顾, 他就照顾。
他给那孩子找了个房间安置, 离无忧远些, 离他近些——像这样也许会有危险的人,他不会让其靠无忧太近。
这会儿的工夫,元笑又自动自觉地回马厩站着了。听说还是自己把布条又系回去的,自己绑自己,自觉得过了分。
徐慎之嘆了口气,去元无忧那边请示回来了一个别别扭扭但早在他意料之中的结果。
「你站在这儿太碍眼了。」他去了马厩,「行了。这回就先这样。下次不得再犯了。」
元笑双手被绑着,站在马厩里,愣了好一下。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真的……没有必要对他这么好的呀。
无忧,一直都对人这样好。万一委屈到了她自己,可怎么办呀。
他是这样想的。
他是这样想的,却揪着手腕上的布条,仍旧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想,无忧真是太好了。
能认得无忧,真的是太好了。
徐慎之替他解开了布条——明明是自己绑的,结果比他先前系得还紧,都勒出印儿了——嘱咐他自己找点吃的,就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还得把午饭热了给新来的孩子送去,还得给无忧做新鲜的晚饭,可真是有太多的事要忙了。
他赶着把中午的菜热了热,就招唿路过的烟罗来帮忙:「烟罗,你去餵新来那孩子吃个饭。我见他手脚绑着,一个人不行。」
烟罗顿时一脸恨不得自己没路过的神情。她也见过元生了,想着那小孩怪瘆人的眼神,瞬间开始噫噫呜呜:「呜呜呜不能换别人吗?我好害怕啊啊啊!」
「怕什么。」徐慎之失笑,这丫头向来都是这样胆小,「全身都绑着,异能也测过的,使不出来。八岁的孩子,能把你怎么样。」
「能把我吓到呜呜呜。」
「就去一趟吧,我还得做饭。」徐慎之一面说着,一面擦手。中午的菜热出来,是给元生吃的。至于无忧,他肯定得给她做新鲜的。
再拖沓下去,怕是要迟了饭点了。
烟罗只好抱了食盒,委委屈屈地跑去执行任务。
任务刚开始,就失败了。
「呜呜呜呜呜呜我不干了!!」烟罗抱着胳膊往回跑,「他咬我!!」
徐慎之正炒着菜呢,闻言皱眉,顿时放下了手里的事:「给我看看。」
这一看不得了……好深一个牙印。
「这……」徐慎之皱着眉,把火停了,带着烟罗去找药。
这么大的动静,也把元无忧给招来了。
「怎么了?」
「小——姐——」一见元无忧,烟罗顿时更委屈了,三步两步跑到了元无忧的身边,把受了伤的胳膊给她看,「你看!好疼啊!」她本来还没真哭呢,一见到元无忧,不知道怎么了,就真的含了两包泪,将掉不掉的。
元无忧的眉头就也蹙了起来。
摆摆手示意不用徐慎之,她拉着烟罗的手,就给她找药去了。
元无忧给烟罗的胳膊上了药,又放任她在自己身上趴着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这才把这姑娘安抚好。
餵饭的事儿,当然也怎么都不能是烟罗去了。
这时候,提前结束了惩罚的元笑,也回到了元无忧的身后,继续做他悄无声息的隐形人。
看着眼前的事,隐形人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心地开了口:「小姐,可否允属下前去照顾。」
这宅子里,怎么看都是他最合适了。只有他,怎么受伤都没关系,何况还有武艺傍身,其实也很难被一个孩子伤到。
元无忧却没理他。
哄好了烟罗,她就自己过去了。
元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打算和她一起进去。元无忧却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就把门在他的前头关上了。
元笑愣了一下。
他是很不愿违逆无忧的意思的。他本就招人嫌,做什么都容易让她不高兴的,不要说违逆。
但他还是很担心。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小心地叩了叩门,低声道:「小姐,属下可否进去帮忙?」
「我准你多事了吗?」无忧的声音冷冷地出来。
元笑便低下头,不敢多话了。只是仍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烟罗走的时候,把饭留在了这里。天气不凉,饭菜还留着些热乎气。
房里的小孩坐在床上,身后一根铁链连着手腕上的镣铐,另一端扣在了墙上。是以,这房间看着不小,孩子的活动范围却其实只有墙角那么一小块位置,锁链牵着的一片扇形的地方。
听着是有点可怜,但只要看见他的样子,就没人会觉得可怜了。
面前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不加掩饰的杀意,好像能杀死所有他能看见的活人就能达成他崇高的人生目标似的。
元无忧找了个地方坐下,拿起了饭匙。她从饭盒里盛了块肉,配了口饭,却没往那孩子那儿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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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孩子正恶狠狠地看着她,任谁都看得出,送过去他也不会吃的。
「就这么想杀人吗?」元无忧便问道。
那孩子没说话,但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那也得先吃东西吧。」元无忧帮他算帐,「吃了饭,多活几天,就能多杀几个人。不吃饭,死在这里,就一个人都杀不了了。」语气特别为他着想。
可惜,这孩子现在,显然不是这么容易能听进去话的状态。
元无忧就挺苦恼。她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呀,他为什么不认同呢?
元无忧想了想,只好先放下饭匙,微微弯着身子,和那孩子平视。
「你想死吧?」她开口。
「哦……不是在威胁你,」元无忧避过一波男孩明显被激怒的攻击,「是陈述事实。」
「身边的人都该死。只要能杀人,怎么都行。
「什么都不重要,不管不顾。人生的目的只有杀人,死了也没关系。
「或者说就是想死?把自己的命当柴烧,烧死所有能烧的人。」
在天牢里头,看见这孩子曾空洞无物死气沉沉的眼睛,她就意识到他并不想活。
后来又见他凶,凶到狠到不管不顾,她就意识到,他是想拿命去害人。
这孩子的厌世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厌世到不愿和这世界和解,只想拼尽了力气去破坏。
一个人杀人,一定是这个人的错。不问缘由,一定是杀人者的错。
但如果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厌世至此,燃尽自己的性命也要竭力毁了其他人,就很可能是这个世界的错,是大人的错。
毕竟,便就是天生坏种的孩子,也不会毫无缘由地恨不能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元无忧是这样猜测的。
如果不是,她会亲手了结掉这个孩子。
可此时此刻,她需要他好好吃饭,免得在她把事情搞清楚之前,他就先把自己给饿死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但你可以先就这样。」元无忧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想杀人也好,要报復大人也好,都得先把饭吃了。人得吃了饭才能活。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天牢其实倒不会恶意饿着犯人,她在牢房的门口见到过送来的餐食,只是那餐食一口没动。再见他瘦成这样,想必拒绝吃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好了好了,乖,乖。」元无忧随意地开口安抚他,重新拿起饭匙,试着将吃的递到他的面前,「吃了饭,你才能做想做的事吧。」
她说了这么多话,这孩子也不知听进去了几何。
她将饭匙递了过去,那孩子就灵敏地避开,仍旧张着嘴要咬她。
好像就算无法杀死她,能咬疼她也是赚到,能咬下一块肉来更是赚到。
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世仇,每一个人都让他恨不能千刀万剐。
元无忧灵敏地避开,有点发愁。
以前捡小孩,明明完全没有这么难应付……
她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以前捡过的那个很好应付的小孩是谁。
该怎么办呢?
饿两天?他看上去会直接把自己饿死。
讲道理?她没讲通。
要么……
「要么,」元无忧挺无所谓地伸出手,「这么想咬的话,我就给你咬两口?」
好傢伙。
她倒是挺无所谓,门外的元笑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脚。
作者有话说:
本章是 2.12 的第一更,后面还有一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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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这么说着, 元无忧就真的把手臂伸了过去。
那小孩可一点都不客气,一口就咬了下去。
……还挺疼。
……真的挺疼的。
不知道怎么了,元无忧忽然就想起来,她小时候生气, 总喜欢咬元笑来着, 使劲咬。
那时候, 他也会轻轻地叫疼,讨饶似的, 但从来也不会拦着她。
她就以为他不是很疼。
就算牙印看起来特别明显, 她也以为只是看起来明显而已。毕竟他真的不怎么叫疼,更不会拦她, 怎么会疼呢?
元无忧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只是忽然感到很不高兴。
她为什么要想起他来?
他是有些好的地方。所以他做过的事, 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元无忧感到很不悦。
还好手臂上的剧痛,及时地把她拉了回去。
元无忧皱着眉, 忍着疼,伸手摸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那小孩呜呜咬她, 不想让她碰,却又怕松口让她跑了, 就只用脑袋顶了一下她的手。
没能顶开。
元无忧就伸着手,把他的头髮顺开了, 边顺边说他:「你是狗吗?这么爱咬人。」
他这么像小狗, 她就当他是小狗,伸手大力乱揉了他头顶的毛。
大力地胡乱揉了一阵儿,她的手到底还是轻了下来。
她想, 她可能还是得跟他多说些话, 他才可能听进去。
她就开了口。
「为什么这么讨厌别人呢?小小年纪的。」
「你爹娘呢?」
「谁养你这么大的?养你的人呢?」
「养你的人对你好吗?」看他身上, 倒是没什么明显的伤痕。不像是被虐待过的样子。
「为什么要杀人?」
「又为什么自己也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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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一直都在轻轻,轻轻地摸他的头髮。
她闲聊似的,也没什么重点,想到了什么,就说些什么。
她说:「伤害别人的大人,往往都是有错的。因为他们是大人了。无论怎样,他们都应该知道不能随意伤人。」
「但伤害别人的小孩,却也许没有错。」
「因为小孩的错,往往都是大人的错。」
「是大人没有好好教导小孩,放任小孩走上了歧途。」
「又或者,甚至是,」元无忧看着身前凶神恶煞的孩子,「是大人本身,把小孩变成了这样。」
白皙的胳膊已然被咬出了血来。
那小孩却忽然厌倦了似的,松开了嘴,仍恶狠狠地盯着元无忧。
「啧,出血了都。」元无忧看着自己的胳膊,皱着眉头,很不满地「啧」了一声,「真是个小狗。」
「行了,咬够了吧?」她拿起饭匙,「该吃饭了吧?」
她半是强迫地,终于将饭匙塞进了那孩子的口中,然后毫不犹豫地一个用力,差点没顶进他的喉咙里去。
成功地让他咽了下去。
又差点没把他给顶吐。
「咬这么使劲,也就是烟罗才能脱身了。」元无忧丝毫没有在意面前小孩的感受,自顾自地想着事情,随手又强行餵……塞下了一勺。
元笑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喘息了好几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总算慢慢地,将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松了开来。
竟硬生生在自己胳膊上留了个青指印。
被咬很疼的。
小时候,无忧就爱咬他。很疼的。
一想到无忧都被咬出血了,肯定比那时还疼,元笑就觉得心里一揪揪的,上不来气。
他却到底没去阻止。
因为不可以。
无忧是大人了。
无忧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无忧的异能力很厉害的。被这孩子咬住,按说是能轻易脱身的。
可是她没有。
因为这是她想做的事。
她基于主观意愿所做的事,他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没有权利,也本不应该去阻拦她。她是自由的。
他只是难受。
他低着头,闷闷地想,被咬真的很疼的。
元无忧很快给那孩子塞完了饭,还欠儿登欠儿登地绕过对方的攻击,又揉了揉他的脑袋。
还挺好玩。
胳膊上的疼仍旧没缓过来。元无忧也懒得收食盒,直接出了门。
门外,元笑低着头,极关切地看了一眼她的胳膊。
只一眼,他就差点没又把自己攥出个青指印。
他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他是有很多话想说的。他想让她赶快去上个药,甚至更想自己直接去拿药,好好地给她涂好。
可他又比谁都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说话无甚用处,只会让她不高兴,说不定还会让她生气,反倒更不想上药了。
他就只能闭嘴,什么都不说。
只是,他心里说不出是憋闷还是委屈,反正难受得不行。
最后,晚饭的时候,是徐慎之皱着眉头给元无忧上药的。
差点没给自己的眉心皱出条皱纹。
「行了,以后你们别进去了。」徐慎之道,「我去就行了。」
「不要。」元无忧秒答,「我要去。」
「?」
「多好玩呢,跟逗小狗似的。」
「???」
徐慎之嘆了口气,一点也不想和这丫头说话。
说到底,她要是不愿意,还能真让人给咬了去?
随便创造点什么出来垫着,牙咬掉也咬不到她身上去。
徐慎之把药给她涂好了,气得懒得看见她。
「不见我没关系,但是元生的梦记得好好盯着。」元无忧吃饱了饭,站起身来,打算回去看话本去了。
再不看,烟罗要给她剧透了。
「也别总看些闲书。」徐慎之在后面叫她,对她了解得不行,「多读些圣贤书,日后大有裨益。」
「嗯嗯,好。」元无忧轻车熟路地答应着。
「又是敷衍。」徐慎之气得直嘆气。
信件是在元无忧重读《沈女侠与全江湖没用的男人们》的时候来的。
元无忧从信鸽的脚上拿下信件,读了起来。
是李衎的字迹。与他的这个人的狗逼之处不同,他的字迹端端正正,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正气。
可见「字如其人」是多虚假的话。
也许因为是元无忧的诉求,他竟亲自回了这件小事。
「什么信啊?」烟罗在旁边探头探脑。
「皇帝的亲笔信。」元无忧答道。
「呲熘」,烟罗瞬间把脑袋缩了回去,一脸「不听不看不听不看」的模样。
「呜呜呜我可什么都没看见!!」皇帝的信,那是她能看的吗?!
元无忧成功逗到了她,得意一笑。
烟罗一直都这么胆小,离了人都不知道要怎么活。
「不是什么大事,」元无忧将信纸随手一放,「我让他给我查元生的事,这是他查出来的结果。」
「噫……」提起元生,烟罗一脸嫌弃。她手上的牙印还疼着呢。「他什么事啊?有人教他人肉好吃?」
「说是,他自小被杂耍班子养大,有一日忽然发了疯,把养大自己的一班子人全杀了,连带着招他们过去杂耍的一户富户。数十人一夜之间被他所杀,死于非命,缘由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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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罗,看上去此生都不会再靠近元生了。
「还有,他的异能是念力。」元无忧总结完了信里的内容。
最后一段,李衎说的是,因为她现今势单力薄,所以他还会给她查这些,以后可不会查了。日后,她得给自己麾下招人,这些事都得差自己的人去做。
元无忧权当没看见。
她还嫌李衎活儿干得不利索,随手回了封信。
「案发地点呢?这都不知道附上?」对当今圣上的工作能力嫌弃得不行。
将这封毫无感激之心的回信绑在信鸽的腿上,放飞了鸽子,她便低下头,继续看《沈女侠与全江湖没用的男人们》去了。
「喜欢这本吗?」烟罗忽然问她。
「当然喜欢,你不是最知道的吗?」元无忧道。
烟罗就眯眼笑了。
这是一本看名字便知上不得台面——因而很多人不会承认自己在看这种书——却人气很高的话本。女主角很飒很强,过得很洒脱,有一种印在骨子里的自由,透着文字都能感受到她肆意的快乐。话本的结尾很冲击,褒贬不一,引得无数人自曝读者身份,吵上了天。
过去的元无忧可是在这本连载的时候就一直追着的,哪怕今日重看,也燃着蜡烛看到了半夜。
一直到徐慎之找了过来,她才暗道失策。
又要被他念叨得头疼……
虽然他尽管念,她从来不听,但吵还是有些吵的……
何况,他要是太气了,她也姑且还是会听上一点的。
果不其然,一见她正熬夜看话本,徐慎之的脸色就不对了:「几时你读圣贤书能有这般劲头,我真是梦里也能笑醒出来了。」
元无忧还等着下文呢,他却没空再说她了,直奔了正题:「那孩子做梦了。
「是个回忆梦。
「如何?是我看过了给你重演,还是你亲自去看看?」
徐慎之能进入任何人的梦境,也能够将自己见过的梦境重新演绎一遍。但后者是基于他的记忆的,饶是他记忆力确实惊人,所记的梦境与原本的梦也会有所出入。
想看到最准确的梦境,自然还是得直接进入到当事人的梦境里去,亲自去看看。
但亲自去往他人的梦境,其实也有一定的危险性。
徐慎之的异能力,说到底,与害陈婉清那人的异能同根同源,都是操纵人的精神。比如,在他人心甘情愿的时候,徐慎之也能一定程度上攫取他人的精神。这也是他能将元无忧带入元笑梦境的原因。但前提必须是,元无忧是心甘情愿的。
而害陈婉清那人却不同。那人可以肆意攫取他人的精神,甚至创造出一个虚假的精神世界,将人的精神囚禁其中。只要当事人没有察觉,便永远无法离开。
其实,徐慎之的能力也有类似于精神世界的用法,他能创建出一个「梦境」,听上去也算是一个精神世界。但梦境毕竟只是梦境。再真实的梦境,睡到了时候,人也会从中甦醒,梦境便会消失。
所以,徐慎之的能力远没有那人具有攻击性。
但这不代表梦境就没有任何的危险性。毕竟,梦境本质上仍旧是精神的冒险,若是在梦中遭遇什么危险,难保不会对精神有何伤害。
元生的梦境毕竟不是徐慎之一手创造出的,又来源于一个年幼的杀人犯,其中很可能存在着什么危险。虽然徐慎之也能随时中止梦境,但事关元无忧,他到底无法轻易放心,至少也要再上一重保险。
所以,在元无忧打算亲自去看看的时候,徐慎之提出了一个条件。
「让元笑和你一起吧。」他说道,「既然杀了人,那孩子的回忆必定有兇险。你一个人去,我没法应允。」
第31章
锣鼓声声。洋洋喜气。
「瞧一瞧看一看啦!」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天南地北你到哪儿都见不着这么厉害的杂耍啊!」
「就是武林高手那也不如我们这班子!不信您来看看啊!」
男人声音浑厚, 一面敲锣,一面气沉丹田,大声唿喊。嗓子一开,方圆十里都能听见。
元无忧让他吵得头疼, 下意识地塞了塞耳朵。
那人吵得人难受, 效果倒也极好。没一会儿, 这么一块空地就围起了满满一圈的人,硬生生把元无忧和元笑挤到了最前头。
元笑安静地站在元无忧的后面, 不动声色地伸出胳膊, 隔开了人群,竟生生在这么拥挤的地方给她隔出了一块小小的空余, 愣没让旁人挨着她的身。
见人凑得差不多了, 那男人——看上去就是这个杂耍班子的班主——停止了揽客, 给了个眼色。
表演就开始了。
正如那个班主叫嚷的那样,这的确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演出。
离地八尺的绳子, 走在上头的人面色不改。甚至故意歪下身子,眼见着都要掉下去了, 还能勾着脚回去。那姿势,像是真的会飞似的。
人和人叠在一起, 站到最底下的甚至是个半大的孩子,瞅着瘦不熘秋, 顶上叠着数个大汉。
表演不说多么有花样, 就是各个看着都是一个「不可能」。
不可能会这样的。
怎么能做到这种事呢?
正如班主敲锣打鼓说宣扬的,武林高手也做不到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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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偏了偏脑袋,飞快地找到了缩在杂耍班角落的男孩。
是元生。
元生就坐在牛车旁边, 很不起眼的样子, 一直看着喧闹中央的表演。他看上去很像是班子里的预备役, 只是在学习前辈们都在表演些什么。
可元无忧当然知道,他可不是在学习。
李衎的回信称,这孩子的异能,是「念力」。
显然,这场「不可能」的表演正来自于这孩子的念力。
就本朝法令来说,这个杂耍班子可以说是好大的胆子了,竟私藏了一名登记在册,没有戴上手环的异能力者。
游离在官府的管制之外。
……虽然元无忧倒也不配说别人「好大的胆子」就是了。她身边甚至是存在着坦坦荡荡未配手环的异能者的,而李衎多半也知道。
知道就知道呗。
他没管,那就是没事。
就算管了,那又能有什么事。
元无忧是向来都是如此嚣张的。可对民间一个平平无奇的杂耍班子而言,做出这种事来,这胆子着实是太大了些。
若是让人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罪名。
异能者,是足以令任何一个寻常人恐慌的存在,因而必须要被官府严格管制。
没有任何一个异能者是自由的。
如此大胆,当然也能得到相称的收益。这场精彩的表演很快将气氛炒得热烈沖天,大把铜钱向着绕场的班主掷去。没一会儿的工夫,班主手里的铜盆铺满了小半层。
就市井巷间的一场小型的表演而言,这可真是很大的一笔钱了。
班主收了钱,笑容满面地招唿着「下次再来」,一脸生意人和气生财的精明。
可在人群才刚散去的一剎那,他就忽然变了脸色,拨弄着盆里的铜钱,随手倒进了马车的箱子里。
「一群穷鬼。给这些人演一个月,还不如给员外老爷一场。」他背对着路人,以极低的声音催促着自己的人,「行了行了,散了散了。还以为这边人多,多少能赚点。白瞎了力气。」
元笑读着班主的口型,低声给元无忧复述。即使是在复述这样的话,他的声音竟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缓,好像全世界的温柔都在这里了。
在他轻轻缓缓的声音之中,元无忧忽然冒出来个颇为无关紧要的念头:
他原来还会读唇。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
即使阔别十年,她似乎也下意识地认为,他仍旧是她曾知道的那个样子。
……
其实,她哪里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呢?
她是知道他会告密,还是知道他会把师父害成活死人?
元无忧的脸色,忽然变得非常糟糕。
另一头,班主张罗着收工,杂耍班子的人便也拾掇起摆出来的道具,利索地往车上搬。
不必再顾及表演,元生便从人群之中移开了视线,转身爬上了自己一直坐着的马车。
过了一阵儿,车厢里忽然传出了一阵声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听得清楚。
竟是婴儿的啼哭。
对不照顾小孩的人来说,婴儿的哭声是最为吵闹的。那班主看上去很是厌烦,颇为不耐地啐了一口,像是想要训斥些什么。
可他到底是顾忌人多,他没当场发作,只胡乱甩了甩手,示意车队离开。
马蹄嘚嘚,混着婴儿的哭声,渐渐地远离了人群。
杂耍的车队跑得并不快,但毕竟也是以马代步的。要靠人的腿脚追上去,还要不被发现,显然并不容易。
对元无忧而言,确是如此。
而对于元笑来说,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小姐。」他低着声音,徵求元无忧的意见。
不用他说,元无忧也知道他的意思。
元无忧不想让他碰自己。
但要不易察觉地跟上一队马车,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她总不能当场做出一匹马来,明目张胆地跟着。
何况众生有灵,她最多也只能创造出个马的身体,而无法做出精神。所以,除非把其他活马的精神塞进她创造的马身,否则,她是万万做不出活着的马的。
元无忧颇为不悦的迟疑了片刻,到底开了口:「代步。」
「是。」察觉到了元无忧的不悦,元笑低下头,整个人更加谨慎了起来。
他试探性地,极小心地碰了元无忧一下。
察觉到对方并没有甩开的意思,他才慢慢弯下身,一手试探着碰了元无忧的膝弯,另一手小心地盖在了她的背上。
她仍没有发怒。
他微微放下心来,这才真的发力,将元无忧缓缓抱了起来。
他身形看上去并不健壮,可抱着个子高挑的元无忧,竟好像费不上半点力气,像是在抱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他们有十年没见了,也有十年没有互相接触过了。
可神奇的是,如今这般碰触,元无忧竟没有觉得怪异。
被他这么抱在怀里,元无忧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小时候,她躲在林子里不出来,他在找到她之后,也是这么抱着她回家的。
因为她疯跑了一天,嚷着累,嚷着脚疼,不要走了,所以他就总抱着她回去。
至于他是不是才练了一天的功,是不是累得背疼腿酸,她从未考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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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不喜欢回忆以前的事。
可过去的记忆太过细碎,细碎到融入了骨血,总是忽然出现惹人厌烦。
另一头,十年没有碰触元无忧的元笑,竟也并不觉得怪异。
他只是极小心地抱着无忧,将她托得稳稳的。他用肩膀托住她的脑袋,用手臂贴着她的嵴背,要她像躺在榻上一样舒服。
然后,他才在这份小心翼翼之中忽然意识到,无忧长大了。
她的个子好高,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虽然曾悄悄地藏在远处偷看过她无数次,但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第一次产生她真的长大了许多的实感。
真好。她好好地长大了。
元笑抱着无忧,尽力不紧贴着她,免得惹她厌烦。
而后,他轻身踱步,几个步子几下闪身,便就像是一片不起眼的落叶,融入到了背景之中。
紧密,又毫无存在感地跟了上去。
元无忧几乎是愣了一下。
他竟有这样的身手,就算是跟着她,也绝不会被她发现的。
那么,他过去有没有这样跟踪过她?然后再将她的所有讯息传给监视她的人?
元无忧忽然感到了万分的不悦。
元笑却对此无知无觉,只知道竭力使出自己的本事,为她做事。
……虽然他确实跟踪过元无忧就是了。
在她再也不想看到他,他却真的很想念她的那些年。
车队嘚嘚,行到了一处几乎没什么人的地方。
环境安静下来,就衬得车中婴儿的哭闹更刺耳了。
那班主见四下无人,终于忍无可忍。
「谁去把那玩意儿扔了!老子头都快让丫吵炸了!」他说着,一把掀开车厢的帘子,伸手就要去够那婴儿。
从元无忧的角度,正好能透过车门看到车厢里的样子。
车厢里,那婴儿竟是被元生抱着的。
他稳当地抱着那婴儿,笨拙地试图哄他入睡,竭力想让他不再发出声音。可他毕竟自己都是个孩子,对哄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显然力不从心,无论如何都没能止住那婴儿的哭泣。
难以想像,元生竟会作如此表现。
元无忧见过的他,分明是一副眼神阴毒,戾气满脸,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模样。
而现在的元生,非但没有什么戾气,反而显得有些过分的怯懦。
班主骤然闯进来,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吓了一跳。
婴儿的啼哭声更响了。元生也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缩着身子。
在班主的怒吼声中,他看上去害怕而又无措。
「把那玩意儿给我!」班主扯住婴儿的包裹,试图把它往外扯。
元生仍想抱着那孩子,却哪里比得过成人的力气,一个不小心,怀里的包裹就被扯了出去。
在这样激烈的震盪中,那婴儿就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班主扯住那婴儿,四下找了个角落,抬手就要往地下摔。
而元生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把就抱住了那个孩子。
「别……」他死死地盯着那孩子,抱着孩子不撒手,「别……」
「给老子松手!」班主气得冒火,拼了命地拉扯。这小子却好像忽然生出了千斤的力气,愣是没拉动。
反倒那婴儿,被拉得痛了,哭嚎得更加刺耳。
眼见着再嚎都要嚎来人了,杂耍班子里,也终于有人过来打起了圆场。
「算了,算了,」他走过来,拍了拍班主的肩膀,「三伢还小嘛,别这么凶。」
第32章
见到有人来打圆场, 元生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盯着走过来的大人看。
班主正在气头上,本不想理睬打圆场的人。可拼命拉了几下都没能拉动——这小子多半用了异能——班主到底是嫌烦了,先松开了手。
那男人便颇有几分圆滑地安抚着班主的脾气, 道:「哎呀, 和这么小的伢置什么气啊?小孩爱养点东西多寻常的事。」
说完了班主, 他又转到另一头,对元生道:「你也是!班主好心把你养大, 和你亲爹没差。你就这么孝敬他?不让你养你就别养了嘛, 非犟。猫儿狗儿也就算了,还养个人……养两天就算了, 这还没完没了了。这哪儿能怪班主生气呀?」
他说着, 端详着元生怀里的婴儿, 又是很嫌弃的模样:「看看这,瘦儿吧唧的, 还是个女伢,卖也卖不了几个钱。赶快找个地方扔了吧, 拖来拖去也没个头……不行今天就扔吧,就今天。乖点, 啊,别总惹班主生气。」
他听上去像是大人小孩各打五十大板, 可话里话外都是让小孩听大人的话。
听大人的话, 丢掉另一个孩子。
元生眼中的希望终于破灭。他低下头,仍抱着怀里啼哭不止的婴儿,哪儿也不看。
「这小子, 真是犟, 怎么就能犟成这样。」见他这样, 就连打圆场这人也被他气得直嘆气。
「惯得多了,打得少了。」班主的脸色阴沉沉的,下了个结论。他被气上了头,人反而不爱吼了,勐地一转身,转回车队里去,顺手就拿了根挺粗挺粗的棍子,气势汹汹地往回走。
这一看就是要打人了。
「诶诶诶诶诶!班主!班主!」打圆场的男人连忙把他拦了下来,挡在他的前头,低声提醒,「您煳涂啦?怎么能打呢?您忘啦?一会儿表演还得指着他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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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的班主哪儿是那么容易被拦下的。他可是这杂耍班子的头儿,若是连个八岁的小孩都收拾不住,这一班之主的面子还往哪儿搁?这么想着,他一把撩开打圆场的,提着棍子就要过去。
「诶诶诶!」打圆场那人的脑子却很清楚,深知绝不能这时候揍这小孩。毕竟——
「钱啊,钱!」他拦着班主,压着声音死命地提醒,「刘员外说给多少钱,您忘啦?给刘员外演高兴了,打赏有多丰厚,您忘啦?」
一听这话,班主愣了一下,竟剎那之间就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元生,狠狠啐了一口,到底是收敛了怒气。
看着元生在原处畏畏缩缩的模样,他甚至忽然又有些担心,斥道:「今晚好好干,听见没?!干得不好,饶不了你小子!」
今夜的演出,是他给刘员外量身定制的。他有着绝对的,十足的自信,定能大获成功,拿到数不清的赏钱。
绝对不能让这小子掉了链子。
元生仍缩在原地,抱着怀里那个除了张嘴吵闹浪费粮食还有造粪之外屁用没有的小东西,不言不语的。
见他这样,班主更怕他不好好干,终于遥遥地指了一下那婴儿,道:「干得好,我就让你养这玩意儿。」
话音一落,元生勐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班主。
「……真……真的吗?」他急切地开口。
「真的!」班主颇不耐烦地落下了一个承诺。
元生便兴奋得小脸通红,先前的恐惧压抑,甚至是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愤忄……懑,全都一扫而空了。
他抱着孩子,兴沖沖地上了车。
「好好干啊!」想着自己的赏钱,班主颇不放心,再次强调。
「好!」
车队嘚嘚,又启程了。班主被嘈杂的哭声烦得不行,狠狠地骂了两句脏话。可想着将要赚来的钱,他的面色又舒缓了许多。
算了,有钱赚,总得有点牺牲。哄着摇钱的小崽子高兴,才能摇着钱啊。
元生抱着那小孩,餵了半路。也不知道是总算吃饱了肚子,还是终于哭得累了,那婴儿总算停止了啼哭。她看着元生,看着看着,竟露出了一个笑脸来。
元生眨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那个笑脸。
他摸了一下那孩子软嫩嫩的脸颊。
车轮滚过,带着车队一路进了城门,来到了城里的一户大户人家的门前。
那确是一户有眼都能看出有钱的人家。偌大的宅子,得左右眺远才能望着头。朱漆的大门,气派的石狮,大门上头挂着个金光闪闪的大牌匾:刘府。
班主左右晃着脑袋,望着这敞亮气派的大宅子,心里头那是止不住的嚮往。
什么时候,他能带着老婆孩子,住上这么敞亮的大宅子?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吐出去。然后,他走上前去,恭敬地叩门。
大门打开,班主看着开门的护院,脸上的笑意谄媚:「劳烦您报一声,我们是员外叫来的班子。」
「哦。」街头卖艺的戏子,向来得不着人的青眼。作为大户人家的使役,应门的护院自然更看他们不上,言辞之中很有几分掩不住的傲慢,道:「外头等会儿。」
说完,竟又把门给扣上了。
「妈的……」班主低声怒骂,「狗眼看人低。等老子以后发达了……」
大门阖上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打开。门后的护院扬了扬下巴:「进来吧。」
越是有钱的人家,越是讲究些待客之道。
哪怕只是些下九流的艺人。
领路的小厮安排他们去马棚栓好了马,而后将他们引入了府中。
这刘府,他们其实也过来好几回了,但每一次都忍不住仔细看看这在府里硬造出来的小河流水,还有水上的石桥。
刚来的时候,班子里还有人问呢,这刘员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放着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在家里弄出条河来挡路,然后再脱裤子放屁造个桥。
老家的江河,挡着路多么难走呢,都没人给造个桥。
可是真走上了那座桥,就是再不懂些雨打枯荷意境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河呀,搭着这桥,是真漂亮。
真是让人羡慕。
班主摸了摸小桥的栏杆,像摸老婆似的揉了两把。
「诶!」那小厮看见了,忙制止他,「别摸脏了。」多难擦的。
班主脸色一变,收回手去。
众人先被领到侍人们吃饭的饭堂,得了招待,狂餮了一顿好饭。
就连那从不受人待见,拿米汤养大的婴儿,都得了些稀奇的羊乳粉。招待他们的小厮见元生直勾勾地盯着乳粉瞧,随手就给他装了一袋,好像这稀罕玩意儿根本就不要钱。
钱吶,多好的东西。
班主舔着满嘴的油水,看着这亮堂堂的房子。
钱吶,多好的东西。
酒足饭饱,一班子的人都热热闹闹,心情爽利得不行。
有人闲着没事,逗弄起元生来,笑道:「诶,三伢,班主都说让你养这小东西了,这不得给她起个名儿?你想起个啥名儿?」
本是一句随口的逗弄,没想到,这小孩竟真上起心来,开始闷着头,冥思苦想。
逗他的人的目的倒是圆满达成了,嘻嘻哈哈地笑。
此时,元无忧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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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顶上。
树顶确实是个好地方。视野宽阔,又不容易让人发现。在小时候,元无忧就很喜欢上到树顶,元笑总要去找她。
这给了元无忧和元笑丰富的树顶生存经验。
就像小时候那样,元笑极熟练用自己身子撑住了元无忧,给她造了个稳稳噹噹的落脚地。
元无忧却面露不悦,将他推了开来,自己找了地方坐稳。
元笑忙顺着她抽出身子,心里有惶恐,又有着控制不住的低落。
他想,他有什么可低落的呢?他又不是第一日知道,她不待见……很讨厌……
她很恨他。
也许是因为刚才,她一直容忍他抱着她跟车,让他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点错觉,以为她对他的讨厌轻了一点。
他想,他可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没生气就是最好的了。
元笑就只好离她远些,忍着心里的难受,低下头。
他们坐着的树木很是粗壮,树杈结实,枝叶繁盛。坐在树上,甚至还嗅得到树叶香。
谁能想得到,这里竟只是梦境。
「饿了吗?」见下头的人在吃东西,元笑低声询问,「我去找些吃的?」
元无忧没理他。
这就是不要了。
他们是进来看别人的梦的,不是像过往的梦——元笑不记得的那种梦——一样真正的生存。所以,在进来的时候,徐慎之就已经把他们的「飢饿」「疲惫」等无甚用处的现象抹除了。
只是饶是如此,元笑仍忍不住关心她的饱暖。
他在心里盘算着,无忧现在不会冷,没有饿,也不会累。
他没有碰她,不会惹她厌烦,她大概也不会觉得不高兴了。
这么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想着她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元笑才放下了心来。
吃过饭后,杂耍班的人便被带到了一个偏院待着。一直到了晚上,刘家的家丁才来到了这个偏院,道:「到点了,都准备好了没?过去吧。」
当然准备好了!这一班子的人,可都摩拳擦掌地等着这一刻呢。
这刘员外可有钱得很,他们每一回演完都能得到大量的赏钱,没人会不期待。
只有元生还小,还不懂得钱财的好处,只顾着捏捏婴儿柔软的小手,给她找了个软和地方躺着。
他想了一下午的名字,就在刚才,总算想出来了个好名字。
逗他那人正期待着赏钱呢,心情极好,见着元生,便问起后续来:「三伢,名字起好了?」
「起好了。」元生道。
「叫啥?」那人对八岁小孩的起名能力很是好奇。
「叫『长大』。」元生道。
「什么?」
「『长大』。」
「什么……『长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笑得停不下来,「什么怪名字!」
元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
他想了一下午,想叫她「美美」,因为她长得很好看。又想叫她「香香」,因为她身上香喷喷的。可是想来想去,他还是想叫她「长大」。
他想让她长大。
爹娘没能把他养长大,让他跟着杂耍班子过活,但他可以把别人养长大。
他把长大放在床角,给她盖上了被子。
喝了许多羊奶粉的长大难得吃饱了肚子,不哭不闹,格外听话。
他就挺高兴。他想,等他回来了,就再给长大餵点羊奶。反正只要他们待在这儿,羊奶肯定管够。
等走的时候,他就再多要些,把她给餵得饱饱的。
这样,她就能长大了。
第33章
寻常人家, 灯油都是省着用的。到了夜里,市井巷间不过星星点点的灯光,燃不了太晚也就熄了。
可刘府,天才刚刚落黑呢, 大大的灯笼就已经高高地点了起来, 两步就是一个, 把处处都照得亮堂堂的。像是白天。
元生所在的杂耍班子到的时候,已经有其他班子已经在演了。
这个班子, 擅长的是斗兽。
两条站起来比人还长的狼犬, 餵了疯药,装进大笼子。
两条狗缠斗在一起, 狗毛漫天飘, 血溅了一地。
刘员外挺着大大的肚子, 瘫在太师椅上,两个小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看。
最初, 他还是很有几分兴致在里面的。可是时候久了,这俩狗也分不出啥胜负, 反倒还斗累了。血还是时不时会溅,可激烈程度甚至不如最初。
那斗兽班子的人急了, 拿着棍子进去戳,想更多地惹怒笼子里的狗, 激起些兽性来。但并不顺利。疯狗也是活物, 活物就会累。
刘员外的耐心也就在这儿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行了, 下一个。」说着, 他一转头, 就看到了元生他们的班子。
一见班主,他顿时来了兴致。
「诶,诶,你是,我记得你。」这个班子,还是会玩点花样的。他有些印象在心里。
「承蒙大人厚爱,竟还记得像小的这样的人。」班主连忙迎上去,半躬了身子,满脸是笑。
「你们准备了什么,快上。」刘员外沖他们挥了挥手,兴沖沖道。
同样是沖人挥手,却是截然不同的含义。斗兽班子的班主心有不甘,却也没什么办法,只恨恨地看了杂耍班子的班主一眼,而后叫人把场地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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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斗兽班子的人拿了长枪来,冲着笼子里的疯狗捅。
若只是收拾场地,直接将笼子拖下去就是。可在场的人,哪个不知道员外最喜欢看些刺激的?收拾场地,也是表演的一环。
刚才还威风凛凛咬得血肉模煳的狼狗,在诡计多端的人类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
隔着笼子,它们连半个脑袋都探不出来,只能徒劳地躲避着锋利的枪头,呜呜哀哀。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斗兽班子的人手上的准头也不太好,徒伤了那两条狗好多次,把它们捅得到处乱蹿,血洒满了笼子,还故意先捅死了一只,让另一只看着。
最后,才让它们双双死在了笼子里。
此时,树顶上,元笑已经非常后悔给无忧寻了个视野极佳的「好位置」了。
自从见那两只狗打斗开始,无忧就皱着眉头,片刻都没有松开过。到颇有些特意折磨的意味处死疯狗的时候,她更是满脸不悦。若不是深知这只是梦境,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而他们进来本就是为了看看过去发生了什么,打断梦境毫无意义,她大概早就去结束这场令人不悦的闹剧了。
「这疯狗不及时打死,对人是祸患。」斗兽班子的班主,显然多多少少也知道这事做得不太地道。为了让刘员外的视觉享受更加单纯,他还要替刘员外站在道德高地上解释一番:「捅死它们,是老爷对人心慈。」
杂耍班主在旁听了这话,笑了笑,像笑傻子似的。
刘员外也对这话毫无反应,反倒单纯地沉迷于这最后一环的「演出」。这一出过去,他的兴致大涨,都不记得之前的无趣了,随手就高高兴兴地吩咐人,让人给了斗兽班子满噹噹的赏钱。
斗兽班子的人也没想到,这临到结尾还能来一出柳暗花明,忙欢天喜地地接了赏钱,而后搬走了染血的笼子,让开了场地。
接着,就轮到元生所在的杂耍班子上台了。
说是杂耍班子,这回,他们却没搭台子。
反倒是刘府的下人,搬来了二十个木箱子,每个箱子顶上都开了个圆圆的洞,从洞口里头刚好露出了一个圆圆的猴子的脑袋,洞口的边缘则卡着猴子的脖子。这样,每个箱子里都有一只猴子,猴子的脑袋露着,各个叫得唧唧喳喳,拼了命地想从箱子里逃出来,却又动弹不得。
「大人,」杂耍班子的班主对着刘员外躬了躬身子,忽然问道,「大人觉得,这世间,可有神仙在?」
「信就有,不信就没。」刘员外答道,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卖什么药。
「对人而言,确实是如此。」班主贊同道,「但对畜生而言,是如此吗?」
班主笑着,微微侧身,指了指这两排箱子,二十只猴子。
猴子,也算是有些灵智的东西了。如今被关在这儿,这些猴子甚至还懂得看看周围的同伴,各个都知道害怕,灵得不行。
要么怎么会有「杀鸡儆猴」的事呢。
「今日,对这二十只猴子而言,是切切实实的有神仙存在的。」班主指着这一排排的猴子,看着刘员外,满脸殷切,「大人,它们的神仙——
「就是您啊!」
「哦?此话怎讲?」刘员外小眼睛一眯,看起来并不因这话而感到高兴。
想来也是,他本就家大业大,在人群里头都是顶尖的,说是部分人的神仙都也不是说不过去,如今却被说成一群猴子的「神仙」,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说不定还会有点不高兴呢。
班主却不慌不忙,道:「神仙是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指头一点,那就能断凡物的生死。
「现在,小的得先劳烦您,伸出一根手指头来。」
员外依言伸了出来。
「因为对这些猴子而言,您就是它们的神仙,您对他们有神力在,所以,只要您指一下他们,您的神力就能当场定下他们的生死。
「现在,您可以随您心意指一只猴子,说『生』,它就能活着。说『死』,它就死了。」
「诶?」这可有点新鲜。刘员外顿时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
他随便点了一只,毫不犹豫:「死!」
「吱——」
声嘶力竭的惨叫。
那木头的箱子,连带着里头的猴子,剎那间都四分五裂,当着人的面撕裂了开来。
新鲜的动脉血在空中溅射,落了一地。
它如愿从箱子中逃出来了。
以血肉分离的姿态。
「啊——」有深闺女眷从未见过这种场景,控制不住地尖叫。
实际上,就连以斗兽为生的那班子人都看得皱眉,心道这哪儿是表演,简直是来噁心人的。演这种东西,真是人事不懂,一点都不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他们还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看向刘员外,等着他不满。
刘员外确实没想到这一出,愣了一下。
然后,紧接着,他就红光满面地站起身来,道:「好!好啊!如今,我竟连这种神力都有了!」
「要么小的怎么说呢?」杂耍班子的班主满脸谄媚,「您就是神仙啊!」他看着红光满面的刘员外,仿佛看着无数银钱正向自己招手。
刘员外确实难得一见地被取悦到了。
这血花四溅的美感,从来没有人如此深切地满足过他。
更不要提还让他站上了「神坛」,用「神力」生杀予夺,血肉模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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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员外压不住自己的兴致,明知会溅血,竟还又靠近了两步,接二连三地点了几只猴子:「死!」
「死!」
「死!」
鲜血接连溅起,染红了他裹着锦缎的半边身子,令人见之竟有些悚然。
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斗兽班子的人在旁边看着,竟有些看不下去,干脆先退下了。
有人开头,便又有人陆陆续续找理由离开。尖叫的女眷,心软的家僕,都找了个由头,暂且避开这事。
刘员外才懒得和他们计较。他玩得可太开心了。
在猴子尖叫着死去近半的时候,杂耍班的班主走入血泊之中,忽然拦住了刘员外。
「干嘛?」刘员外被打扰了浓厚的兴趣,很不耐烦。
「大人,」班主赔着笑脸,「小的是想提醒您。您要是光这么玩,可是损失了许多乐趣。」
「嗯?」刘员外来了精神,「这还不够乐儿?」
「那是自然。」班主躬身,「单单这么玩,未免过于单调。不知大人在玩乐的途中,有没有注意到这些猴子的神情?」
「神情?一群猴子能有什么神情?」刘员外说着,看了看这些猴子的脸。
哦……它们真的是有神情的。
猴子,在畜生里算得上是最为灵性的了,甚至可以说是能通人性。
眼见着同伴被一个一个以极残忍的模样被杀害的它们,怎么可能没有神情呢?
它们最初还会尖叫。
后来,余下的就连叫也不敢叫了,一只只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心惊胆战地等待着死亡。
有点意思。
「现在,」班主在旁指引他,「您不要使『神力』,假意指上一只试试?」
刘员外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随手指了一只,并没有说话。
那猴子一见指尖指向了自己,顿时尖叫着「吱——」了一声,整只缩了起来,以为自己会炸裂开来。
可是它没有。
它从颤抖中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这也许是好事?
可那指尖,还点着它。
它胆战心惊,仿佛躺在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之下,永远恐惧,永无安宁。
刘员外看着它的模样,哈哈大笑。
随后,他随手调转了指尖的方向,随意地指着场中的剩下的猴子。
没有谁知道下一个死亡会降临到哪里。
每一个被那根手指指到的,指不到的猴子都胆战心惊。
悬而不落的刀锋挂在了每一只猴子的头上。
刘员外的指尖落在了一只猴子身上。
「生!」他说道。
他没有说「死」,「神力」没有生效。
可那猴子,已经吱吱叫着尿了出来。
刘员外笑得停不下来。
如果说,先前的斗兽只是让元无忧感到不悦,如今……
元无忧凉凉地看着那个员外,眸子冷得仿若冰锋。
她随手创造了一把小刀,漫不经心似的在手中把玩着,分明什么都没做,却莫名令人见之而生畏。若刘员外能看到此时的她,心中的恐惧怕是不会比场中的猴子少。
元笑低下头。
他当然不会惧怕无忧。
但他真的,真的不喜欢见她生气。
「小姐,」他低声建议,「不如您先出去。后面的事,属下必定如实禀报,不会错漏任何细节。」
元无忧冰冷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手中的小刀好像随时在哪里捅上几个窟窿。
他迎着那股寒意,恭敬地垂着头,没有半分警戒或是畏缩。
纵是元无忧真的用手中的小刀捅他,他也显然并不会躲避。
元无忧移开了视线,没有理睬他。
他就低着头,心想,无忧真的是太好的姑娘了。
她因他人不屑的「畜生」而愤怒。
而即使是盛怒之下,她也不会伤害在她看来害了师父,千夫所指的他。
无忧,怎么会这么好呢……
作者有话说:
笑笑的滤镜厚度大约在三公里左右(。
嗯对,是厚度单位,不是距离。
*
今天也爱你们!
第34章
在不知何时会死亡的, 灭顶的恐惧中,院中的猴子一只接一只地被撕裂了开来。
浓重的腥味仿佛让空气都变得粘稠,刘员外却仿佛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爽快,站在血泊之中哈哈大笑。
元无忧冷冷地看着下头的血海, 忽然下了命令:「出去之后, 把这个人查出来。」
虐杀动物, 本不是罪。
但会以虐杀生灵为乐的人,存在本身对这世界就是威胁。
这样的人, 不杀人, 往往只是因为杀人的代价太大罢了。对动物不存在任何同理之心的人,对人通常也如是。
刘员外是这样。而旁边的杂耍班班主, 也许比他更甚。
他一手策划了这样的「表演」, 竟指使一个八岁的孩子为他作伥。
凭空撕裂猴子, 想也知道,必然是元生的异能。
八岁的孩子, 本就是会听大人的话的。
「还有那个班主,也一併查了。」元无忧补充道。
听着元无忧的命令, 元笑几不可查地愣了一下。
而后,他飞快地反应了过来, 低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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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脏又以不正常的频率跳动起来了。
她吩咐他做事。
她在吩咐他做事。
平时……她都不愿理他的。哪怕她身边确实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也没想到她真的会给他下令, 会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他。
这是不是说明……她愿意把他当做自己的下属了呢?所以才会让他替她做事。
「属下, 必当竭尽全力。」过了一会儿了,他没能忍住,又吐出了一句。
字字着重, 宣誓一般。
距离他称「是」已经过了一小会儿了, 他此时补上这句, 其实真的特别突兀。
可他就是怎么都没忍住。
他真的……一定会竭力的。
「赏!重重有赏!」此时,刘员外也总算从这场酣畅淋漓的「表演」中回过神来,挥着胳膊,高声道,「把那什么金子,前些日子不还到了些夜明珠?都拿出来,赏了!」
简直大方得令人咋舌。
话音还没落,杂耍班班主的眼睛都快笑没了。
太大方了。
真的太大方了。
给这样的老爷演一场,市井贫民几年都比不上。
不枉他按着他的喜好琢磨,剑走偏锋,豪赌一把。
太值了。
太值得了。
若不是周围有人,他必定要手舞足蹈,振臂高唿,绕着刘府跑上百八十圈!
钱啊!钱啊!那是数不清的钱!数不清的钱!
是钱啊!!!
啊!!!
不光是他,看着刘府下人拿出来的黄金,还有些值钱的珠宝,整个杂耍班子的人都沸腾了。
他们平时见着黄金都少,哪里见过拿小箱搬出来的黄金?
这得多少钱啊,他们竟估不出。
他们班子总共也就这几个人,每个人分一分,都是想也不敢想的一大笔钱!
元生也没忍住,凑到前头去,看着那黄澄澄的金子。
他还从未见过金子呢。他平素只见过铜钱,银子都很少见。
听说金子是很值钱的。
钱,钱是可以买来奶粉的吧。这样一想,钱其实是个顶好东西。
他乖乖地做了很多事,一定能分他一块金子吧。
有这么值钱的金子,他就能把长大养大了。
不知道长大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的。
会像路上的姐姐一样好看吗?
会像隐约在记忆里的阿娘一样温柔吗?
还是会像河边的渔夫阿婶一样爽利?
他盯着黄澄澄的金子,在众人的欢唿中走了神。
此时,刘员外回味着这场难得精彩的演出,仍旧意犹未尽。
他对杂耍班的班主挥挥手,道:「你,再整出一场来!快!」
「这……」杂耍班的班主有些为难。他只让刘府备下了二十只猴子,如今都死了。再耍,也耍不起来啊。
见他面露难色,刘员外大手一挥,直接道:「只要能再来一场,我对你重重,重重有赏!」「重重」两个字,着音极重。
什么意思?如今这份赏,还不够重吗?
再重,能重到什么份儿上?
哪怕只是再给一份和如今相当的赏钱,也是很大,很大很大的一笔钱了。
「重重有赏」,四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撩拨着班主的神经。
剎那之间,他竟骤然想出了一个妙计。
「好!」他应道,「小的这就再来一场!」
他匆匆赶去准备了。
刘员外回到原处坐着。他身上尽是鲜血,有人机灵地拿了新的外衫给他更换,他却不耐烦地挥挥手,丝毫没有处理这种小事的心思。
他不住地用脚掌拍着地面,等得肉眼可见的焦急,终于等到了杂耍班的班主回来。
在他的身后,刘府的下人又搬来了二十个木箱。
只是这一次,木箱并没有开洞,也不见猴子。只有隐隐约约的猫狗叫声从其中传来。
「这又是什么花样?」刘员外忙站起身来,走到了木箱前。
「仍是之前的游戏,」班主道,「这一次,我们『点』这些箱子。」
他一说完,刘员外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
过于失望,他甚至生出了愤怒。
「这是什么意思?」他怒道,「你是在戏耍我?」
他的愤怒不是没有道理的。
之前,让他点的是猴子。各个就在眼前,还有表情,会害怕。想想都知道是怎样的神仙体验。
可现在,忽然就换成了猫狗,甚至还关在箱子里头看不见。这有什么意思?
和之前比起来,可谓是云泥之别!
「大人,您别急呀。」班主却不慌不忙,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这种状况,「若只是装上几只猫狗,怎么敢呈到您面前来呢?」特别是在他刚刚被猴子的刺激惯坏的时候,傻子都知道不能降低刺激。
「听见猫狗叫了,也不见得里头全是猫狗呀。」班主躬着身子笑道,「小的这回呢,特意把箱子封上了,就是为了让您看不见里面都有什么。
「这样,您就像是拆给您的贺礼一样。拆开之前,您都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这多有意思呀?
「小的只能告诉您,这里头,绝不只有猫儿狗儿。里面有可厉害的东西。不信呀,您试一试?」
这个花样,成功地把刘员外的兴致又提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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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之前,不知道里头是什么?
里面有很厉害的东西,不知何时能开出来。
就像摇骰子不知能摇到大还是小,一种赌博般的兴奋感飞快地涨了上来。
「好。」刘员外满意地绕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走了一圈,「我倒要看看,我能开出什么东西来!」
班主恭敬地点头,然后一旁的元生使了个眼色。
元生得到了信号,将视线又移到场上,一丝不苟地执行班主的命令。
刘员外点了第一个箱子:「开!」
那个箱子,连带着里头的东西,应声炸开。
是一只猫。
尖利到诡异的「嗷呜——」一声,仿佛夜里闹了鬼。那只猫嚎出了最后一丝声响,痛苦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鲜血泼在了地面上。
刘员外忽然就觉得,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可气的。就是现在,虽然远不如刚才,但其实也还不错。
就这么玩,也挺有意思。
只是,那个厉害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
刘员外的心中提起了说不出的期待。
第二个箱子,是一条狗。这狗他此前好像还见过,是在院子的哪个角落看门的。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那条狗呜呜嗷嗷,以最刺激神经的方式消逝在了原处。
第三个箱子……竟是空的?!
刘员外心里一沉。这却更激起了他对下一个箱子的期待。
第四个箱子,有点意思了,是条蛇。也不知是从哪儿逮来的。
倒也还行。蛇虽没多少肉,却也算是个新鲜物件儿。
第五个箱子,又是条狗。也行,会动会叫会流血就没什么不满的。
刘员外开得并不快。他一个一个箱子慢慢地开,渐入佳境,渐渐沉入享受。
一直到第十四只箱子。
箱子,连带着内容物被撕碎开来,血茫茫的一片。
刘员外却一时没能看出来,这里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染着血的不是猫狗的毛皮,也没有什么鳞片。
竟是布料。
一团布料似的东西当着他的面被撕碎,溅出了许多血来。
这里头……装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刘员外细瞧了瞧,忽然自血泊之中瞧出了一根孩童的臂膀。
他骤然一惊,一时竟不知是该感到震惊还是刺激。
是人?
是人?!
这怕是会惹出麻烦来。
就是他家大业大,也扛不住平民到处伸冤。平民伸冤可烦球得很,弄死一个往往还有另一个接着伸冤,没完没了。
「大人,」杂耍班班主仿佛能看透他的心,适时地开口,「这是个没爹没娘的小东西,绝不会有人计较的。」
听了这话,刘员外顿时安下心来,心中剎那间就只余快乐了。
大!
就是他也没想到,这事儿竟可以玩得这么大!
就算是他,过往也从来没敢玩过这种!
新鲜……
厉害!!
刘员外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力地挥手,扬声吩咐:「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搬金子来!有赏!都有赏!」
在场大部分人都是愣着的。甚至包括了杂耍班的其他成员。
那团「布料」……那个襁褓,他们是认得的。
就是他们也想不到,班主竟会把那东西装进去。
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元生。只见那孩子呆愣愣地看着满地的血,看着被鲜血浸透了的襁褓,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就算是杂耍班子的人,也觉得班主这事做得有点不厚道了。
但他们的反思,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刻。
就在刘府的下人将大箱的黄金搬出来的时候,再没有人有任何疑义了。
不愧是班主,多么懂得生财之道!
跟着这样的班主,大家哪能没有好日子过啊!
第35章
欢天喜地的笑声充斥着半个刘府。在这样浸透了血腥气的笑声中, 似乎连虫也不敢鸣叫。
他们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啊?那可是金子啊,用箱子抬出来的金子啊?
就连班主本人都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多赏钱,一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谢赏后,他们便把金子抬下去, 迫不及待地数了起来。
有人在欢欣之下, 也许心中还存着那么一点点的愧疚, 抽空拍了拍元生的肩膀,道:「嗐, 没事, 一个小野种,扔路边都没人要, 本来也活不久, 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头哪儿有卖这个的, 我带着你去挑,给你买个更好的。」很难说是不是出于潜意识中的良知, 他不住地贬低那个孩子,甚至始终避讳着, 将那个炸裂开的孩子称作「人」。
元生一直愣愣地看着浸在血泊中的布料。
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 不是这样的。
那个不是长大。
那块布,只是恰好和包着长大的小被子一模一样。
那布里头包着的, 多半只是什么阿猫阿狗。
他一直在等待着, 等待着有人和他解释。
他等待着有人告诉他,那只是障眼法而已。长大还好好地待在偏院的房间里头,也许已经尿了, 哭了, 等着他回去给她换衣服, 洗屁股。
没有人这样告诉他。
反倒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会给他买一个新的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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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块布里头包着的,真的是长大吗?
……
瞎说的!
他不信!
怎么会呢?
如果那里面的是长大,那长大已经……
甚至是被他亲手……
亲手……
……?
元生勐地挣开肩膀上的手,飞快地跑到了班主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等着他的解释。
班主正忙着数着赏钱呢,满脑子都是眼前冒金光的金子,哪里还能想起来别的。他抚摸着光熘熘的黄金,甚至一时没察觉到元生正在拽他。
见了元生,他随手拿了两块金子,往元生手里一塞,打发道:「行了,拿着去玩儿去!」
「长大呢?」元生不想要金子。
「长大?」
「宝……宝宝。」他做出了一个抱孩子的姿势。
「……你还给它起名了?什么怪名。」班主说着,指了指他手里的金子,回答了他的问题,「它拿来换这个了啊。」
元生忽然像烫了手似的,剎那间松开了手里的金子。
那金子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元生呆愣愣地看着班主,看着他喜悦到有些疯狂的脸。
「我不想换……」元生愣愣地开口。
「换都换了,又不能换回来。」班主很不耐烦,「怎么,你还能把它拼起来不成?」
元生愣着神。
下一刻,血泊中的身体就真的动起来了。
残破的小小断肢和小小躯干,忽然全都漂浮在了空中,然后慢慢地拼在一起。
拼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孩的模样。
诡异到可怖。
刘员外正沉浸在爽快的余韵中,冷不防抬头见到了这一幕,瞬间怪叫了一声,连退数步,颤抖着声音呵斥班主:「这……这是什么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不光是他。班主,连带着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多么有趣。人可以不畏惧杀人,却往往会惧怕鬼神。
「这……你……」班主被吓了一跳,一时真以为是婴灵索命来了。然后,他才意识到,这只是元生的异能罢了。他顿时回过神来,连忙对元生呵斥道:「干嘛呢!」
「我不想换……」元生仍呆呆地看着他,「我要换回来。」
「说什么胡话!换不回来!这哪儿能换回来!快点把那东西放下!真是瘆人!」他不悦地训斥,「闹什么脾气!不就是个捡来的小杂种吗?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出门在外是为了干嘛?不就是为了赚钱吗?有了钱什么不能干?就这种小杂种,我再给你弄一个!你爱怎么养怎么养!行了吧?那街上人不要的小杂种,不是一抓一大把吗!」
「我只要长大。」元生呆呆地望着他,眼珠都不转一下,「我要长大。」
「我给你再找一个!」
「我只要长大。」
「你这小子,是听不懂人话吗?」班主毛了,「那小杂种没了,死了,听懂了吗?死啦!」
这一回,元生听懂了。
元生总算听懂了。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班主。
见他总算安静了下来,班主便不再理睬他,又转过身去,望着金子,脸上再次喜悦得变了形。
下一刻,那张喜悦的脸就炸裂了开来。
「啊——」有人不由自主地尖叫。
悽厉的尖叫仿佛一声号角,号角声起,猎食者陡然成为了猎物。
班主的身体,被撕得片片零碎。腥膻的血雾溅满了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刘员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他吓得打抖,哆哆嗦嗦,掉头就跑,而后被从脚开始,寸寸撕裂,唿号不似人声。
凄声惨叫充斥黑夜,无形的力量剎那间扩散开来。
澎湃的气流一瞬间熄灭了刘府密密麻麻的灯笼,黑夜骤然间更加漆黑。
在些些微的月光之下,世间万物影影绰绰。
绝望的唿喊与惨叫,被无数事物寸寸毁灭的巨响裹挟着,悽厉无比,似能刺破苍穹。
那夜分明有月光。
却总有人说,那是有史以来最黑的夜。
早在元生使用异能的那一剎那,元笑就已经一把抱起了元无忧,足下一弹飞去老远,几步便远离了旋涡的中央。
他们隔得远远的,看着刘府连高高的石墙都被倾倒,悽惨嚎叫不绝于耳。没多时,偌大偌大的刘府,就连半个府邸都毁于一旦了。
那场暴动,直至天明才平息。
处在漩涡中心的数十余人,尽数断体残肢,无一人倖存。
元无忧站在远处,远远地看着,脸上看不出神情。
见动静平息下来了,元无忧挥了挥手。元笑便知道她的意思,动作缓慢地碰了她一下,见她未做反感,便又带着她,回到了刘府。
原本藏身的树早就没了。他便又寻了一处高墙落脚。
刘府……已经看不出半点曾经的样子了。
半个刘府,已然成了断壁残垣。府里的每一面墙,每一棵树都变作了小块的石块木材。每一块石块木材上,都或多或少地沾着新鲜的血迹。大一点的石头下面,压着又不知道是哪一个的胳膊哪一个的头。
人间炼狱一般。
虽然梦境未能延伸,但看这毁去一半的情况,之前提前退场的人倒是多半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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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片残酷废墟的中央,元生仍是站着的。
就站在原处。
他竟从始至终都没有挪动过半步。
……所以说,世人为何如此惧怕异能力者。
这份力量,就是官府赶来又能如何?
毁灭你,与你何干。
……
按道理说,到了此时,元生的梦境也差不多该结了。
后面的事,不用看也该清楚了。无非是官府的人闻讯而来,将其投入了刑部的天牢。再后面,就是元无忧所见到过的了。
人的回忆梦,通常只会回忆最刻骨铭心的情节。后面的事,对他而言应该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刺激了。
可元生的梦却仍在持续。
元生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元无忧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生得颇为俊美,信步闲庭,嘴角含着浅笑,一双狭长的凤眼轻扫,悠悠地观赏着这染满了血腥的残垣断壁。
仿佛在欣赏一处雅致的庭院。
他就这样一面欣赏,一面缓缓地踱步到了元生的面前。
他含着和煦的笑意,伸出手,摸了摸元生的头。
「多么骯脏的凡人,竟占有你这样久。」他说道,「与我来吧。我带你去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元生当然不会相信他。他的眸中尽是杀意,小小的身体里满是没有尽头的狂性。
地面的石子无风自动,显然,他很乐意让面前的人也一併变作残肢。
那人便抬起了手——
下一刻,梦境戛然而止。
四周景色剎那间消失殆尽。他们站在无顶无底的空间中,目之所见唯有纯白的虚空。
因为梦境停止,他们被从梦中弹出来了。
元无忧瞭然。
回忆梦会在此时此刻忽然停止,恐怕是因为,回忆中此时的元生被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因而失去了意识。
他没有后面的记忆,这一段回忆自然也就结了。
这样,这个回忆梦就是真的结束了。
元无忧便打算离开。她却没想到,下一刻,纯白的虚空骤然间又变回了景色。
竟又是这场梦境的开头。一场因异能之力而异常精彩的,市井之中的表演。
阳光倾泻而下,照在高台绳索杂技人的身上,照在仰着头看戏的人的身上。
每个人都带着洋洋喜气,欢腾而又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笑语欢声中看着这场——如今看来已经算是寻常的——演出,市井烟火的气息暖得像是此时落下的阳光。
与不久前那场夜晚的屠戮,好像是两个迥然不同,绝不会相关的世界。
好像绝不会发生什么惨事。
好像绝不会有什么年幼的孩子亲手将自己养着的更小的孩子撕碎,然后在疯狂之中爆发出一场炼狱人间。
一场光芒绚烂的表演。
在这场表演过后,元生一如上次一般爬回车厢,抱着长大,不住地哄着。
这一回,元无忧绕了个角度,便从车厢的缝隙中看到了里头的元生。
哦……原来那时候,长大是被他给弄哭的。
年幼的孩子试图抱抱自己的宝贝,不小心把她吵醒,她就哭了。
他便手忙脚乱地哄着,脸上有惊慌,有无措,也有着八岁的孩子身上很少见的耐心。
在刺耳的哭声中,他的脸上有很多情绪,却唯独从未有过厌烦。
这些都是在刚才的梦境中就原原本本发生过的事。显然,元生的回忆梦,正在经歷一个循环。
梦境在同一个夜晚不断重复,是因为做梦的人被困在了回忆之中。
这与元无忧并没有什么关系。
如今,元生的梦境不过是之前的重复。该看的,元无忧都已经看到了。她已经可以离开了。
只要她开口,徐慎之就会将她带离梦境。
可是她始终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看着元生竭力哄着婴儿,静静地看着车夫催动马匹,看着杂耍班子的车轮一如过往,滚滚向前。
她给元笑打了个手势,跟了上去。
她再次跟到了刘府,坐到了树梢上。
她在高高的树梢之上,看着元生喜滋滋地给孩子餵了羊奶粉,看着元生左摇右晃地哄睡了那个孩子,看着元生冥思苦想了一下午名字,看着元生跟着杂耍班的大人去了院落,看着底下吱吱尖叫,血流成河。
最后,她看着元生的视线顺着刘员外的手指,盯住了第十四只箱子。
她忽然从树上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没有人比元笑更惊慌了。
他们所落脚的大树真的很高, 而在他的印象里,元无忧从未好好地习过武,只会一点师父逼她学的一些防身术罢了。勐然见她从这样高的树上跳下去,他的心都好险没和她一起从树上往下摔。
他心里惊慌, 动作却出奇得冷静, 剎那间就随她一起下去了, 甚至没有贸然碰她。
因而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辨别出了她的从容, 便只做好了保护的准备, 并没有实际拦她。
实际上,她也的确稳稳地落了地。
恍惚之中, 元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失落。
他真的……真的已经太久没有待在无忧身边了。
他竟不知道, 她也是磨鍊了武艺的。
第75页
他比谁知道她对武学有多没兴趣, 她有多么厌恶辛苦,有多不喜欢练功, 但她竟也磨练了武艺。
电光石火之间,他便意识到了其中的缘由。
是因为……
是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被她信任了。
他心里忽然难受到说不出。
他忍着叫心脏拧成一团的难受,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机警地注意着四周。
他从未进入过他人的梦境。
梦境忽然被干扰, 梦境中的「人」忽然注意到他们,他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实际上, 在元无忧现身的那一剎那, 刘员外、班主、元生,还有在场大大小小所有的「人」,视线全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被这样多的「人」同时盯着, 竟令人有一种毛骨悚然似的感觉。
他的眸子敏锐地一扫, 不着声色地挡在元无忧的身侧, 每一块肌肉都做好了迸发的准备。
元无忧却连看也没有看周围一眼。
她跳下树,直接用身体挡住了元生的视线,阻止他继续使用异能力。
同时,她低着头,看着元生仰起的脸。
「到此为止吧。」她开口,「就在这里结束吧。」
「不要再重复了。」
她说着,转过身,径直走到第十四只箱子前面,将箱子的盖子打了开来。
那里面,正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女孩。
那孩子咬着指头,见了人,张嘴就笑。
婴儿若是醒着,被塞入这样的箱子,不可能不哭闹。
真正的长大,在那个时候,不可能是醒着的。
而如今的她,却是醒着,甚至是笑着的。大约是因为,在元生见不到的地方,她会寄託着元生最美好的愿望,展示出元生最期望的模样。
元无忧将那个孩子抱起来,送到了元生的面前,塞进了他的怀中。
「就停在这里吧。」她开口,「如果非要重复,就停在这一刻吧。」
空气里安安静静的,整个世界静寂无声。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举动,都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元无忧看。
元生自己,也是这个样子。
只有元生怀里的那个孩子是嬉笑着的,始终是嬉笑着的。
在婴儿的笑声中,元生终于低下头,看着怀里的长大。
他摸了摸她软绵绵的小脸,又轻轻地捏了一下。
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最好的样子。
长大一直看着他,眯着眼睛,不停地笑。
可这不是真的。
这些,都不是真实的。
元生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摸着长大的脸。
「这是假的。」他开口,「长大死了。」
「长大,已经被我弄死了。」
「不是你。」元无忧道,「是大人。是那个班主,还有那个员外。」
「是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是你了?」元无忧的态度不由分说,甚至竟然还带着些「你怎么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不知道」的不耐烦,「你不过是在听大人的话罢了。全世界的小孩都是这样,大人教什么,就听什么。」
她的态度过于斩钉截铁,成功地令元生愣了一愣,一时竟没能继续犟下去。
元无忧就自顾自地继续开口,态度仍旧强势,甚至强势到有些目中无人:「所以,你什么错都没有。什么错都没有,就唧唧歪歪恨上了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你是什么庙里的菩萨吗?
「哦,菩萨才没这么蠢笨。」
她蹲下身去,平视着元生的眼睛。
「不要恨自己。」她开口。
她的态度是那样的坚定,好像她说的不是什么建议,而是一句至理箴言。
容不得半点他人的反驳。
「当然,你恨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这天下吧。」所以,他在现实才会是那个样子,无差别地试图杀死所有人,试图毁掉所有能毁掉的东西。
试图毁掉全世界。
「你要恨这世界,我倒没法拦你。」元无忧道,「背叛,贪慾,杀戮……这世上确实充斥着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绝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
「但就算是这样的世界,也有很多值得存续……一定要存续下去的理由。」
她垂下眼,捏住长大柔软的小手。长大便扭过头,冲着她笑。
元无忧看着那张小脸,眸中闪过一丝温柔。
「像这样的孩子,也是依託着这个丑陋的世界存活的。」
所以……
「跟在我身边吧。」她抬起头,看着元生,「这世界有一定要存续下去的理由。我会证明给你看。」
元生看着她的眼睛。
整个世界都安安静静,唯有他看着她的眼睛。
他没有答应她。
下一刻,梦境便于剎那间碎裂了开来。留在纯白虚空之中的,就只有元无忧和元笑二人了。
这一次,虚空一直都是虚空,再未化作重复的景色。
元生的梦境没有再循环了。
「行了。」元无忧开口,「回去吧。」
随着她的话,纯白的虚空骤然消失。
再睁开眼时,头顶便是熟悉的房梁了。
徐慎之仍在她的房内,而元笑正规矩地跪在一旁。
又没人让他跪,自己倒是积极。
元无忧移开视线,从床上坐了起来,单刀直入:「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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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慎之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据天牢狱卒说,元生是在杀人后,直接被衙门带走的。可在他的回忆里,却多了一个人。」元无忧指的,正是在梦境的结尾要将元生带走的那个男人,「那人显然想带走元生,而且已经让他失去意识了,没道理会莫名其妙地放过他。」
「会不会是梦境上有什么偏差。」徐慎之道,「人的梦境实际时常并不那么准确。就算是回忆梦,也可能是将不同的回忆杂糅到了一起。」
「他的回忆太真实太正确了,连时间跳跃都没有。那人的出现也衔接得很自然,不像是错的。」元无忧道。
此时,一直老老实实沉默无声的元笑忽然迟疑着,开了口:「小姐……」
元无忧凉凉地扫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看来是允许他说话的。
元笑便继续道:「那个男人……属下曾听过与他特别相恰的描述。
「武澎曾这样描述一个人:『那人长相出挑,生了一双凤眼,很是特别,目空一切,看人像是在看沙子。』
「他说的,正是帮助他攫取了陈小姐精神,并送去了幻境的人。」
陈婉清的事结束后,元笑曾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徐慎之。而徐慎之自然会将事情告知元无忧。
因而,元无忧是知道幻境中的事情始末的。
确实,武澎的描述与此人很能对得上。
再加上攫取精神的能力……也能解释元生为什么会瞬间失去意识,毫无反抗之力。
元无忧沉默片刻,下了决定:「先去问问元生。若是不行,便要人去那个『刘府』查勘。」
「好。」徐慎之应道。
「是。」元笑道。
「出去吧,」元无忧看了眼天色,「我要睡了。」她倒不急。
这一觉,她直接睡到了中午。
她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滚了两下,一直到肚子饿了,才抻了个懒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随手挑了身中意的衣服换了,揉了揉眼睛出门,找水洗漱。
按说是该烟罗照顾她的,但她起床的时间没个准数,又不讲究什么主僕规矩,就都睡醒了自己来。
——以前是这样的。
现在,她推开门,正撞见门边站了个人。
……想也知道是谁。
「小姐。」对方低头,手里正捧了个水盆,胳膊上还搭了条手巾。
见元无忧正在看他手里的盆,他顿时开口解释:「属下备了洗漱的水。」
元无忧才不想用他准备的水。
她却鬼使神差地……些些微地让了一下位置。
这就是让人进来的意思了。
她动作的幅度很轻,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元笑却竟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他端盆的手顿时握紧,忙向元无忧鞠了一躬,而后像是得了什么赏赐似的,忙不迭将水盆送入了她的房间。
元无忧皱了下眉,不悦于自己的鬼使神差,却又一时没有什么再拦住他的理由。
她就只能看着元笑找地方将水盆放好,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她走过去,洗了把脸。
……水竟是温热的。刚刚好的温度。
烟罗不照顾她,是因为她起床的时间不定,还不如她自己起身之后照顾自己。
那他是如何做到的呢?如何做到,在门口等着她起来,手里端着的水还是温的。
元无忧不想和他说话,就没有问。
洗过脸后,她就去厨房找饭吃了。
元笑一如既往地跟在她的侧后方,无声无息的。
却一直都在。
到了厨房,烟罗正在偷嘴。
光明正大地偷嘴。
一见元无忧,烟罗像是见了亲人,顿时噫噫呜呜地往她身上扑:「小——姐——」一看就是又遇到了什么难事。
「怎么了?」元无忧熟练地接住她。
「呜呜呜我不想给那个小魔头送饭了呜呜呜好可怕啊!」
「那让慎之或者张平去送嘛。」元无忧随口道。
「而且送了有什么用嘛,他又不吃。这样下去会饿死的吧?」烟罗放开元无忧,认认真真地盘算,「大概几天会死?八天?十天?」
「差不多。」元无忧顺口和她讨论,「不过他年纪小,也许还更快一些,六七天?」
「……你们在说些什么……」徐慎之一面炒着菜,一面听着这离谱的对话,止不住地嘆气。
「我饿了。」一见徐慎之,元无忧顿时开口。
「快出锅了。」徐慎之应道,不自觉地看了元笑一眼。
元笑和他说,无忧凌晨才睡,今日大约会在午时末尾起床,让他提前备好午饭。元笑自己也去烧了水,调了合适的温度,隔段时间就换一盆。没换两盆,无忧就起了。
……估量得可真准。
徐慎之很快将饭菜端上了桌。
元无忧吃着饭,徐慎之就念叨着她:「下次可不许再熬夜看话本了。睡得那么晚,对身子不好。起得也晚,饭都不能按时吃。这样早晚要把身子搞坏了。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一点也管不住自己。以后不能这样了,知道吗?」
「我想吃狮子头。」
「这个得等会儿……不对,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元无忧如愿吃上了狮子头。
午饭吃好后,元无忧随手拾了些剩饭,拎了个食盒,踱去了元生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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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那孩子听得声音,看向门口,仍是一脸狠相。
一副恨不得咬人的模样。
他看着这样凶,肚子却是瘪瘪的,还隐隐约约有咕咕声透出来。
元无忧随手拉了个椅子坐下,一面将之前没动的食盒挪到一边,打开新的食盒,一面道:「梦里的事,还记得吗?」
元生不说话。
「应该是记得的吧。」元无忧自问自答。
「那你应该也记得,我说过,这世界有一定要存续的理由。跟在我身边,我会证明给你看。」
元无忧用勺子切下一小块狮子头,配了一勺米饭。
「那么,有答案了吗?
「要不要跟在我的身边?」
第37章
回答元无忧的, 是毫不留情的撕咬。
元无忧灵活地避开,甚至连勺子里的饭都没有洒出来。
毕竟只是个孩子。没了异能,还真是几乎没什么伤人的本事。
「还想咬?」元无忧放下勺子,把胳膊上的牙印指给他看, 「不是都让你咬了一次吗?还咬得这么重。」
留在她胳膊上的牙印经过了一日, 青紫了一片, 看着甚至很是吓人。
徐慎之昨日给她上了一晚饭的药,唉声嘆气地端详了半天, 眉头都皱出纹来了。
今日让烟罗给元生送来的饭, 他硬是多加了两勺盐。
元生看着她胳膊上吓人的牙印,像是顿了一下, 也可能并没有。
「乖, 好好吃饭。」元无忧说着, 又拿起了勺子。趁着他张嘴又想咬人,她抓住机会, 直接将勺子塞进他的嘴里,往喉咙里一顶, 硬是让他咽了下去。
上次也是这么餵的。她做得可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真是犟。」元无忧一面说着话,一面用勺子将狮子头碾成了肉泥, 又把米饭也碾碎了,「慎之的厨艺多好, 你就这么直接吞下去, 味道都尝不出,暴殄天物。」说着,又强迫他直接咽了一口, 好像不是她亲手让他「直接吞下去」的似的。
她越塞……越餵越熟练, 很快餵完了食盒里的东西, 然后顺手按了按元生的肚皮。
在对方激烈反抗之前,她游刃有余地把手拿开,下了个结论:「看来是饱了。」
饭吃完了,她便随手放下勺子,将食盒一推,开门见山:「在被官府带走之前,你见到了一个人吧。那个人是谁?」
对方看着她,一脸拒不配合的狠相,并不回答。
「他为什么试图带走你,却又放过了你?」
对方仍旧没有答话。
元无忧沉思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小孩子说话……会不会太官方了?
虽然总是兇巴巴的,可他才八岁呢。他能听懂太复杂的话吗?
于是,她想了想,重新开口:「在元生睡着之前,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大哥哥呀?元生知道那个哥哥是谁吗?」甚至还捏了下嗓子。
面前的孩子瞥了元无忧一眼,静静地看着她表演,丝毫没有稍微配合一下的意思。
元无忧,感到了尴尬。
啧。小孩子呢,果真还是不能太惯着。
元无忧直起身子来,随手从食盒里拿出根没用过的筷子。
她拿着筷子,手疾眼快,「啪」,敲了一下元生的头。
元生果真一脸兇相,抻着身子要咬他。可惜,他双手被束在背后,用铁链拴在墙上,能动的就只有嘴,身子都离不开床。
他将锁链拽得哗啦啦直响,却连元无忧的一根指头都碰不到。
元无忧起了兴致。
「啪」,敲一下额头。
「啪」,敲一下耳朵。
「啪」,另一边耳朵也来一下。
「啪啪」,鼻子敲两下。
「啪啪啪」,头顶连敲三下。
她动作本来就敏捷,再加上元生能活动的就只有头和腿,竟然半点都碰不到她。
她倒玩得挺开心。
元生越生气,她越是浑身恶作剧得逞的快感,转着筷子想还能怎么惹他。
元生很快被她戏弄得气喘吁吁,眼睛凶神恶煞地盯着她。
元无忧回望着那双眼睛。
初次见他时,那双眼睛中满是阴毒的杀意。没有人会怀疑,一旦他被解开束缚,一定会杀死所有他能杀的人。
而现在,他盯着她,整个人凶神恶煞,脸上的狠劲一如既往,似乎并没有过什么改变。
杀意却减轻了。
也许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元无忧转着筷子,想了想,往椅背上一靠。
「你不愿意说……那我们做个交换吧。」元无忧说着,看着元生,停止了手中筷子的转动。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你解开束缚。
「给你解开后,我不会把你关在房间里,也不会跑掉让你报復不到,如何?」
元生并没有妥协,仍是一副不愿与凡人沟通的模样。
元无忧也不在乎,手里的筷子又转了起来,接着玩。
这回,她还故意搔他肚子的痒。没想到……他竟然还挺怕痒的。
哇哦,这可真的是很意外哦。
于是,她连戳了几次他的小肚皮,每次都能让他下意识地一抖一缩,然后更加兇狠地看着她。
可眼神哪有什么用呢?甚至不能让她多掉一根头髮。
在连连躲避了几次之后,这小子终于忍无可忍,大喊一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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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挣扎着:「放开我!」
明明是那样兇狠的样子。
可是从清脆的声音,到稚嫩的措辞,都仍是孩子的模样。
元无忧就笑了。
「好呀。」她收回了筷子,「那你答应了吗?」
眼前的孩子狠狠地盯着她。
「你要点头,我才知道你是答应了。」
兇狠的眼神并未放松。
「不答应吗?那我就继续了。」说着,筷子就又戳到小肚皮上了。
对方连缩几下,终于咬着牙,点了下头。
得了他的承诺,元无忧言出必践,随手就是几个铁片凭空出现,全都出现在了镣铐铁环的横截面里。
这么一来,几块铁片就像是几把深入进铁环的小刀,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镣铐断成了数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见到镣铐自己就断成了几截,面前的孩子像是愣了一下。
元无忧戴着的手镯与抑制普通异能者的手环不同,他应该是第一次知道,元无忧也是异能力者。
甚至看上去很强。
却从未用来强迫他。
在解决了镣铐之后,元无忧随手按住了他的手环。
她捏着那个手环,静静地看着。
一。
二。
三。
大约三个数之后,手环的中间忽然出现了一块铁片,「啪」一下,将手环凭空隔出了一条缝隙。
大约又是三个数,在圆形手环相对的另一边,如出一辙。
抑制异能的手环,就这样断裂了开来,落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响。
这一回,元生才是真的愣住了。
饶是他年幼,也打小就知道,这手环是专门用来抑制异能的,街上的异能力者都戴这个。戴上了,就再也不能用异能了。
所以……这绝对,绝对绝对不应该是能用异能破坏掉的东西……
她却做得好像理所当然。
元生迟疑着,望着自己的手。
他随手一伸,刚才欺负了他半天的筷子就飞到了他的手里。
他真的恢復了能力。
对于异能力者而言,异能无异于手脚。被剥夺了异能,就仿佛被剥夺了人生中最习以为常的东西,与砍去手足无异。
「怎么样?」元无忧敲了一下元生的脑门。只是解开锁链,对于异能力者来说,可不能算是「解开束缚」。
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个手环,才是最大的束缚。
元生很快回过了神来。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完全地放开他。
多么妄自尊大。
他也许并不知道「妄自尊大」这个词,却深深感激于元无忧的自负。
大人们全都是恶种。
整个世界都是脏的。
所有人全都……
该死!
托面前的女人这份自负的福,他又能——
元生眸中杀意骤显,念能力剎那间发动,瞬间就能把元无忧拧碎!
元无忧不慌不忙,随着风动,她的身前忽然凭空出现了一面两指厚的铁盾,代替她被扭成了一团,同时隔在了自己和元生的中间。
元生顿时调换方向,试图从侧面看到元无忧。而与此同时,又有一扇厚厚的盾牌横亘在他的视野前方。
「果真是这样。」元无忧在盾牌的后面开口。
下一刻,便没有盾牌再出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铁制的头盔,一瞬间出现在了元生的头上。
那个头盔像是一个肚大口小的瓮,上面没有开任何洞,小小的口紧紧地和他的脖子连在一起。
「呜!」元生拼命想把脑袋上的铁瓮拿下来,却怎么都拔不动。
当然动不了了,那玩意儿可是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的。口这么小,就是砍了脖子,他的脑袋都出不来。
奇怪的是,元生的异能分明是念能力,他却始终没有用异能把头上的铁瓮撕开。
而元无忧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好整以暇。
「在梦里我就发现了。你要发动能力,是要有前提的。
「你得一直能看到你操纵的东西。」
异能力于异能力者而言,与自己的手脚无意。熟练的异能力者,施展能力与随手拿个东西没什么区别,并不需要费太多心思。元生也是如此,在施展异能时有着显然的放松和轻车熟路。
可在这样的轻车熟路之下,他在使用异能时,仍旧会一直盯着对象,片刻也不会偏移。
你伸手拿东西的时候,也许只会扫一眼,确认了位置就足够了。他却却会一直认认真真地盯着。
在帮助同伴表演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同伴。
在与班主抢夺婴儿的时候,他哪儿也不看看,就一直盯着那个孩子。
在听命于班主撕碎各种各样的生灵的时候,在将血泊中的「长大」拼好的时候,他的视线都跟着自己的异能,眼珠一瞬都没有偏移过,刻意到不同寻常。
这说明他很可能必须要看着。
而现在,元无忧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个铁瓮透不进一点光,元生的视野一片黑暗,什么都无法看见。这直接阻碍了他使用异能。
元无忧绕过了自己构筑的铁盾,走到元生的面前,敲了敲他头顶上的瓮。
「你很讨厌那个养你长大的班主吗?」她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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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才落,元生的反应就更加激烈了,循着声音就要去扑她。
答案不言而喻。
于是,元无忧游刃有余地闪身躲开,再次开口:「可是你现在,和那个班主可是半点区别都没有的。
「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听了这话, 元生是真的急了。
如果说,现在的他认为世界都是骯脏黑暗的,那么那个杂耍班的班主就是一切黑暗的源头,是让他看清了人心的黑暗, 不再相信任何人的根源。
现在, 元无忧竟然直接拿他和那个班主做类比。
「急什么。」元无忧随手按住那孩子头顶的铁瓮, 一面阻止了那孩子疯了般的勐扑,一面随手给瓮里充了点空气, 免得把孩子憋死在里面了,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那个班主不是也答应你可以养长大吗?最终,他却没有践行自己的诺言。」
「出尔反尔, 言而无信。这不正是你正在做的事吗?」
面前的孩子又狠狠扑了两下, 动作却越来越弱, 而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元无忧看着他,挑了挑眉, 竟然有些意外。
人是很难承认自己的错误的。
你也许从小就会听到这句话,并习以为常, 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但随着你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 你会很切身地体会到这句话。你会意识到,身边九成的人在九成的情况下都是很难承认自己的错误的, 特别是在事关道德的情况下。甚至你自己很可能也会是如此, 因为维护自己可以说是人的天性。
该说是因为年纪小,还是孺子可教呢……
面前的孩子,竟然真的因为她这么两句话而消停了下来。
换言之, 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元无忧敲了敲瓮, 那个坚不可摧的铁瓮便瞬间被塞进了两片铁片, 断裂了开来,落到了地上。
瓮的下面,年幼的孩子被闷得一头是汗,满脸通红,一双红红的眼睛又狠又倔地看着元无忧。
哎呀,都把孩子弄哭了啊。
元无忧看着面前被她欺负得过了分的孩子,恍惚之间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她好像比现在要温柔得多。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復那时的心情了呢?
元无忧想到了这个,却只是那么想到了而已。
却没有生出什么感慨。
她永远认同当下的自己,不管是温柔还是狠厉。
「那么,」先前的椅子在刚才的冲突中被弄坏了,元无忧便凭空一坐,身下就忽然出现了一把椅子,「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在被官府带走之前,有一个男人找到了你。那个人是谁?
「他为什么没有带走你?」
元生抿着小嘴,看上去很不想要搭理她。
但他最终还是开口:「我不知道。」
「我说过,你言而不信的样子,和你最厌恶的人如出一辙吧?」元无忧开口。往这么大点的孩子胸口插刀子,她可真是一点都没有手软的。
那孩子又被她刺激得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瞪她,眼里冒火。
可他最终还是继续开口:「我真的不知道!
「我闭眼前,最后看见就是他。醒过来,就被关进那个『天牢』里了!」
「只有刑部大牢才是天牢,就是你最后待的那个牢房。」元无忧顺口纠正。
「我只待过那一个地方!」元生却如是说道。
元无忧闻言,有些诧异。
「此话当真?」她看着元生,确认道。
「骗你干嘛!」元生很生气,看上去并不像作伪。
那就奇怪了。
元生并不是京城本地人,回忆中的事也与京城有段距离。听口音,当地赶来京城起码也要一个月。
可元生却声称,他闭眼前还在刘府,睁开眼就是刑部大牢了。
那他从本地到转入天牢,这中间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去哪儿了?
总不可能让他沉睡一个月之久。
其实,要说难查,这事也并不难。
把元生关入天牢的是狗皇帝,只要李衎肯说,这里头根本就没什么谜题。
只是他一开始没说,多半就是不肯说。
说到底,他如此刻意地利用她一时心软……不对她没心软过,总之如此刻意地唆使她把元生带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狗皇帝人是狗得很,却并不会害她。他甚至没有特意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而是就这么大咧咧地做得很刻意,明摆着唆使她往家带人,从未想要真正欺瞒她。
所以她也会轻易地顺了他的意。
她绝不会开口承认,但她其实是很信任李衎的。
虽然狗东西一肚子花花肠子,从来不肯老老实实地把事情告诉她。
元无忧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见她想走了,元生浑身一轻,跃跃欲试地看向窗外。
元无忧看得好笑。小孩子可真是一点也不懂得隐瞒自己的意图。
虽然他的意图本来就是人尽皆知的了。
「这么想毁天灭地吗?」元无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觉得全世界都不好,想要全部毁掉?
「所以,打不过我,就要跑?跑去攻击自己打得过的人?」
元无忧看着他,眼睛里全是嘲笑。
「不愧是那个班主养大的呢,真是一言一行,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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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厚重的盾牌忽然出现,然后在出现的同时就被生生扭成了两截。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元无忧一面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孩子的攻击,一面道,「那班主见了弱小的孩子就欺凌,见了富有的员外就谄媚,所谓『恃强凌弱』,不正是如此?
「而你打不过我,就要避开我,去杀你打得过的人。这不就是『恃强凌弱』吗?
「若是这样做,你与那个班主,到底有何不同?」
也许是认同了这话,元生的攻击越发勐烈。
元无忧应付了一会儿。时间久了,她觉得有些无趣,于是,下一刻,元生的手脚就被就地束住。同时,厚实不透光的布条也出现在了他的眼睛上。
又看不见了。
元无忧把他的手脚摆到了合适的位置,重新上了束缚,然后单手一提,打开了门。
一开门,就正好撞见谁担忧到极点的目光和蓄势待发的躯体,又在撞到她的剎那间便瞬间被遮盖了起来,仿佛那份担忧根本见不得人。
确实是见不得人。
元无忧没来由地感到心烦。
她提着元生,理也没理元笑,直接向外头走去。
元笑便仍旧如往常一般悄无声息地跟在她的身后。若是不说话,他就像是从来也不存在一般。
手里的元生不住地挣扎,尖叫着「放开我」「杀了你」云云,比起初见时那一脸阴狠半句话不说的模样倒是活泼了不少。元无忧嫌他吵,随手一块布出现在他嘴里。
元生就呜呜呜呜说不出话来了。
元笑跟在元无忧的身后,低声开口:「小姐,可需属下带着他。」八岁说小也不算小了,他怕无忧一直拎着孩子会累。
无忧没理他,这便是不要了。
元无忧带着元生,直接去了马厩,看来是要出门。
张平远远见了元无忧,赶快套马准备,等着小姐使用。
套马的时候,他挺好奇地看了元生好几眼,忍不住开腔:「小姐,这就是那个杀了好多人的小魔头啊?」烟罗天天噫噫呜呜地念叨呢,整个宅子上下就他没捞着见见这小孩。
「嗯。」元无忧应道,「你离远些。」张平既无异能又无武功,哪怕这孩子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她也怕张平凑得太近被误伤。
张平便赶紧听话地离远了些,又开口,道:「可巧呢,这年头小孩怎么都这样啊。我老家也出过这档子事儿,是昭正那会儿的事儿了。也是个小孩,杀了一个大户一半人呢!就余了好多女眷小孩儿还活着,听说是没在出事儿那地方待着。」
「昭正那会儿的事」,起码也得有十几年了。
元无忧愣了一下。
说来,张平的老家是哪儿来着……
「丹稜。」元无忧忽然开口,「张平,你老家是丹稜,对吗?」
「啊,对啊。」张平憨滋滋一笑,「小姐,你还记得啊?」
「能说两句丹稜话吗?」
「啊?」张平挠了挠脑袋,「我试试啊。」他自小待在京城,对老家的方言并不纯熟。但毕竟也会回家省亲的,还是很快就说了两句。
竟正是在元生的回忆中听到的那种音调。
元无忧便把堵着元生嘴的布摘了下来,问道:「你是丹稜人吗?」
元生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回话,仍旧凶气十足地挣扎:「放开我!」
「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开你。」元无忧开口,「你是丹稜人吗?」
「……」元生气狠狠地瞪她,「是。」
元无忧便放开了他。
……又收到了勐烈的攻击。
元笑心都提起来了,手下意识地攒着剑柄,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知道,无忧是很厉害的。他亲眼见到过她有多厉害的,他在军中也曾听到过很多传言。
但他仍忍不住会很紧张。
如果说元笑是紧张,那张平就可谓是目瞪口呆了。
他知道小姐很厉害。谁都知道小姐是很厉害的异能者。
但他真的很少见小姐使这把式啊!
真就什么东西都能凭空出来啊?
反应这么快?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这么一想,是不是金银财宝什么也都能出来?
简直就是故事里的神仙……
难怪当今圣上也要对小姐严防死守,对外都只说小姐只能变出铜铁来呢。
张平,崇拜得不行。
倒是元无忧,招唿了两下又烦了,直接又是一道布条封印了小烦人精。
「不要总用无意义的举动浪费我的时间。」她顺手把元生一提,「下次想点有用的把式。」
给元笑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全天候盯着元无忧。
给张平帅得心潮澎湃,直想着小姐这可真是太屌太游刃有余了,回去一定得跟媳妇儿好好吹一吹。
元无忧随手把元生往马上打横一放,牵了马。
「小姐去哪儿啊?」张平兴沖沖地问道,「皇宫吗?」
「不是。」她本来确实是想去皇宫的,看看能不能从李衎嘴里掏出点东西。现在却想先确认一件事。
「去天工司。」
第39章
千里传音筒, 是天工司近年来的新发明。
原理上,基本和当年利用镇四海相似。当年一个镇四海能抑制所有异能者的能力,是藉助了容易通导的异石。官府将易通导的异石与镇四海连接在一起,再做成手环, 便可得到与镇四海同样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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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镇四海虽然已毁, 但这个思路还是给了天工司很大的启发。
千里传音筒, 大概就是类似的原理。一块母石,一块子石, 制成筒状, 子母通导,点对点传音。
据元无忧所知, 天工司的每一个据点都有这样的传音筒, 可与其他据点互相传音。
丹稜也是个繁华之所, 当是有天工司的据点的。
「确实是有。」张九数答道,「只是, 小姐为何忽然要联繫丹稜?」
张九数,正是上一次给元无忧换手镯的那个天工司的年轻人。说话的时候, 他还忍不住看了一眼元笑。
他上次见到元笑,元笑正被一柄利剑钉在门上。他曾对元笑心生怜悯, 直到得知他就是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师父,还因而导致镇四海被毁的卑鄙小人。那时, 他觉得自己是被此人的伪装给愚弄了。
可他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回过头来, 想想这人第一天到就被血淋淋地钉在了人家的大门口,后面也不知道还要吃什么苦头,终究还是又生出了恻隐之心, 甚至还思虑再三, 不知要不要劝元无忧心平气和。
可想到「未经他人苦, 莫劝他人善」,又想想他和元无忧甚至都不熟,就又觉得擅自劝解实在不妥。
他本来就是个直肠子,只懂得研究机巧,不擅长人情世故,竟就这么来来去去纠结了好几天,直到今天,他居然又见到了元无忧和元笑。
他是真的没想到……元笑的状态居然不错。
身上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新伤,面容是略显疲惫,但精神竟然很不错。更重要的是,他整个人的状态……
一点也不像吃过了什么苦头,反倒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很轻松。
张九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一个身上带伤略显疲惫的人看上去很轻松,但他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连带着他也轻松起来了。总算不必再有什么不必要的纠结了。
「我要问他们,可知道丹稜城里有一户姓『刘』的大户人家,家里曾发生一桩大案。」元无忧道。
千里传声,名不虚传。消息很快就回来了。
「确实有一家刘姓大户,十几年前有一桩灭门惨案,家里只余下些女眷孩童。如今已大不如前了。」
「他们那年住的宅子,可是朱漆大门,金字牌匾?」元无忧问道。
「我让他们去确认。」张九数道。
确认的结果,是能对上的。
不光是这个,连带着几十个元无忧所述的细节,朱墙大树,小桥流水,杂耍班子,宅子毁了一半,提前退场的人活着,捉拿的是八岁稚童。全都能一一对上。
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丹稜那气派的宅子早已破败,无人敢住了。听说就连那半边的断壁残垣都浸满了血肉,没人敢修,就那么撂在了那儿,变作了一片落满了灰尘的废墟。
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这回,任谁都能察觉到异常了。
丹稜的惨案,与元生记忆中所犯的案子,是同一桩吗?
若不是一桩,怎么会每一个细节都能够对上,没有丝毫差异。
可若就是同一桩,那元生怎么会只有八岁?那可是十几年前的案子。
元无忧无意识地用手指点着桌子,看着元生,神色探究。
元生还被她绑着身子堵着嘴呢。他盯着元无忧,满脸都是愤怒和不甘心,显然是没细听大人们都在聊些什么。
就是听了,八岁的孩子,大约也只知道是在说自己的事,并不能辨出什么异常。
元笑也对这古怪的事情不明就里,不由得转头去看元无忧。
他们二人都知道,谁会最了解此事的真相。
时隔……真的也没多久,元无忧再次来到了李衎的面前。
「……不行的话,你干脆住回宫里吧。」李衎看着直接推门而入的元无忧,眼睛里一点惊讶都没有,「省得来迴路上费的功夫。」
元无忧拎着元生,随手把他放到了御书房的桌上。「这是怎么回事?」她开门见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衎好像很刻意地,连一眼都没有看元生。
「怎么回事?」他很无辜似的,看着元无忧,满脸都是真诚,「我给你找的帮手呀。」
「啊?」
「你不是要建一个组织,纳至少五名异能者为下属吗?」李衎满脸理所当然,「我怕你找不到合适的异能者,就挑好了送你呢。像我这么贴心的人,这年头可真是不多见了哦。」真诚,真诚。
脸上写满了「我可都是在为你考虑」。
……
老子信了你的邪。
「那是你的圣旨,我没答应过。」元无忧冷眼。
「呜呜呜,是我的圣旨没错,无忧得答应的呀。」李衎假模假样嘤嘤嘤。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两句话的重点在哪儿。
圣旨。
就算元无忧对李衎的态度再糟糕,看上去对他再蔑视,她也不会蔑视他作为帝王的权威。
因为那是国之根本。
从徐慎之第一次为她阅读圣上手谕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要抗旨。
因为她不会真正蔑视皇帝的权威,也不会给李衎本人——无所谓他帝王的身份——抗旨不尊这样的难堪。
「你究竟想做什么。」元无忧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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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清的事,他不可能对始作俑者全无线索,却不肯透露给她。
现在,他又明里暗里非要把一个来路奇异的孩子送到她的身旁。
他不可能没有什么目的。
非要说的话,这两件事……都或多或少与异能有关。
「你想让我管异能者的事。」元无忧用的,是一个肯定句。
「不愧是无忧!」李衎,竖起大拇指。
「我不干。」元无忧转身就要走。
开玩笑,莫名其妙把这么大的事情甩给她。
「诶诶诶无忧!」李衎连忙拦她,「先做几件嘛,就几件!手谕上也说了嘛,七件即可。」
「不可能。」元无忧的腿都要跨出门了。
「三件,三件如何?」
元无忧理都不理。
果真,要无忧做事可没那么容易。
「你不好奇那小子的身世吗?」李衎一把拦住元无忧,指着还在御书房书桌上放着的元生,谈起了条件,「你既然专程带他来找我,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吧?」
元无忧总算停下了脚步。
「他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呢……」见元无忧上了钩,李衎舒了心,直起身子,「这样吧。你成立『异能司』,替我解决三件事,我就告诉你,如何?」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元无忧反问。
「自然是知道。」李衎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你想知道,他是何时犯案的。」
元无忧看着他,沉默了一下。
下一刻,金刚锤忽然出现在手中,只差一点就锤到了李衎的脸上。
李衎:「……」
李衎:「呜呜呜这是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
元无忧随手一松,落下的锤子又差点砸到了李衎的脚。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的表情,」元无忧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就特别火大。」
什么都知道,偏偏不告诉别人。
一副得道高僧似的模样。
明明就是个小屁孩。白比她长了两岁,十三岁还哭鼻子的。
不是如今烦死人的嘤嘤假哭,是真哭。
抓着她的衣服,埋进她的怀里,哭得喘不过气。
「???怎么会有人看见别人的表情都火大?无忧,你这是对我有偏见!」李衎悲愤指责。
元无忧直接绕过他,顺手把桌子上的元生提了起来。
李衎大喜。
「无忧,你答应了?」
「就三件。」冷冰冰。
「嗯嗯!」
「陈婉清的事是第一件。」自然无比地把过去的事也算进了三件里。
「这也太会讨价还价了……」
「不然你找别人。」元无忧冷眼看他。
「——那当然得算一件啦!这做了的事怎么能不算呢,对吧?」李衎,瞬间改口。
元无忧便要离开了。
说来,李衎也不知道是哪根弦忽然被触动了。
也许就是因为对方是无忧吧。
看着无忧的背影,李衎鬼使神差地,忽然就伸出了手,再次拉住了她。
「无忧……」
他顿了顿。
「你要帮我……你要好好做。」他看着元无忧,眸子里一时看不出悲喜,「你不知道,我为这档子事牺牲了什么。」
他看着元无忧,这样说道。
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近在咫尺的元生,哪怕一眼。
他怕多看一眼,哪怕就一眼,心中的暴戾就会倾泻而出,再也忍耐不住。
元无忧顿了一下。
半晌,她忽然伸出手,摸了下李衎的头。
好像他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躲在根本没认识多久的女孩怀里一个劲儿得哭。
也不管自己其实比那女孩还大上两岁呢。
也不管自己已登基成了一国之君。
元无忧放下了手。
「知道了。」
第40章
「肥猪。」有女声轻佻而不屑地开口, 一字一顿,唯恐刺不痛人心。
「诶,小妹,文雅一点。同窗之间, 怎能如此。」有人温声劝诫, 「不若称做『家豚』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快活的笑声在整个书院中迴荡。
处在事件的中心, 元无忧用她又粗又短的手指平而又平地翻了一页书,对周身的笑声充耳不闻。
这是她进入这个书院的第三天。
听说这里的夫子博学广知, 极善教书育人, 同窗也都是出身大家的,知书识礼。她的父亲满以为在这里就不会有人欺负她了, 便给她转了过来, 要她能不被欺负, 安心读书。
结果,才转来三天, 她就又被盯上了。
倒也不怪她会这样容易被盯上就是了。这年头的女子,特别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即便不是弱柳扶风,大多也是体态康健的。唯独她, 自小食慾就莫名其妙得出奇旺盛,又被家里过分娇惯, 生生养出了一副过于庞大的身子, 面若圆盘,腹胀如鼓,手臂比寻常人的腿都粗。这样的女子, 还是能进书院读书的大户人家的女子, 方圆几百里怕是也就她这么一个。
人会被欺负, 大多都是因为过分出众——无论是哪个方向上的出众。
她的「出众」,可是明晃晃地摆在所有人的面前的。
又翻了一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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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叫周围的人无动于衷呢?
就在她安安静静看书的工夫,周围的人又以各种各样无趣的笑话笑过了好几拨。
元无忧并不打算理睬他们。
她甚至不打算告诉她的父亲——实际上,之前她也未曾与家里人说过自己的境况,只是她父亲兴沖沖地跑来书院看她,就正撞见同窗正在嘲笑她。
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她的父亲,一个平素铁骨铮铮封建大家长似的汉子,居然听得眼眶都红了,颤着指头怒斥她的同窗。
当天,他就把她带回了家。第二日,他就为她找好了新的书院。
新的书院,很不幸,因为有人纨绔带头,竟比过去的书院还要变本加厉。只是好在,新的书院不许外人随意进出,里头究竟是什么样子,家里人都只能问她。
她当然不会告诉父亲实情。
她也并不打算把时间耗费在这些人的身上——但凡有一点在乎这样的人,她大约也早就把身子减下来了。
她只是安静地又翻了一页书。
通常,最令群体感到厌恶的,不是群体的底层。
而是明明身处群体的底层,竟还不对上层假以辞色的。
一个纸团,「啪嗒」,被扔在了她的身上。
元无忧仿若不觉。
孟哲却兴致不减,又揉了个纸团,接着往她身上扔。
被他这么一带,后排的纨绔子们仿佛都找到了新的乐子,一个一个地团起纸团往元无忧的身上扔,还要比赛谁扔得比较准。
「她这么大块,一点难度都没有嘛!」
「那我们比个小块。就扔她的脑袋!」
「她连脑袋都比鼓还大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女生们倒不会掺和进这么无聊的游戏。孟娇甚至还开口嘲笑,道:「这世间男子,一个个就像长不大似的。多大了,还玩得这么无聊。这么玩闹有什么用处呢?」说着,她把视线转到了元无忧的身上,嗤笑道:「毕竟,像这样的肥猪……啊不,『家豚』,竟能受到这么多青年才俊的关注,想必正在心里偷偷乐着呢吧?」
「嗯?」孟哲听了孟娇的话,忍不住又笑了开来,贊同道,「小妹所言极是!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今日诸位仁兄也算是帮了元小姐了,否则,元小姐终其一生,怕是也得不到这么多才俊的青睐啊!」
说完,又是一片笑声。
孟哲和孟娇是一对亲兄妹,也是书院中顶层的人物。倒不是因为他们二人文采有多高,而是因为他们的门第不得了。在整个书院中,他们二人的家世门第,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是叫同窗们都轻易不敢惹的。
再加上这二人最喜欢拉帮结派,踩高捧低,很快便收穫了无数拥趸,俨然是书院学子中的核心人物。
这也是元无忧才转来短短三天便被如此针对的原因。她生得本就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又才来就叫唿风唤雨的顶层人物盯上了,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而顶层的兄妹二人盯上她,让她平白受到如此欺凌的原因……
不过是因为她相貌丑陋,而他们又缺乏乐子罢了。
元无忧提笔,在纸上做了个书中内容的笔记,从始至终都在自顾自地读书,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后排的人。
因为她并不在乎。
她甚至不愿将时间花费在他们的身上,毕竟,付出给他们的每一剎那都是对她人生无意义的浪费。
对于喜欢欺凌他人以取乐的人,无视就是最好的应对方法。因为无视会让他们得不到「有趣」的反馈,进而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无聊。
多给他们的每一个眼神,都是在顺应他们的心意,都是在浪费时间陪他们玩乐。元无忧可不会做这样的事。
长期而言是这样的。
可短期而言,元无忧的态度显然让孟哲变本加厉。
明明是个肥得像猪一样的女人,傲气什么……
这世间女子人生在世,最要紧的不就是容貌?
男儿堂堂大丈夫,相貌好坏有何妨,自然是可以丑陋的。可身为女子,若是丑陋,活在这世上还有何用处?她生出这副尊荣,当是无颜见世人的,竟还能傲起来?
傲气,从来都是美人的专权。那满楼红袖招的美人,多么傲气他也愿意拿金银哄着。
一头肥猪,竟还这般没有自知之明。
还装作一副读书的模样,好像女人来书院真是为了读书的——明明是为了觅得佳婿——好像女人读书真的会有什么用处。
装相。
看着元无忧爱答不理的样子,孟哲心中厌恶更甚,随手拾起了桌上的砚台,晃了晃里面的墨水。
他拿着墨水,怪笑着看了看身后的同伴,在一片心照不宣的起闹声中,拿着墨水向着元无忧走了过去。
欢喜的惊叫声就是在此时响起来的。
有靠窗的女子第一时间看到了书院门口的身影,连忙惊唿,意有所指地叫孟娇来看。
孟娇探头看了看窗外,远远见了窗外的人,顿时粉面含春,嘴角上扬。
「他还知道回来。」她娇嗔道,似乎很不经意似的,眸子却牢牢地盯着窗外渐行渐近的身影,仪态也剎那间端庄了起来。
因着这份嘈杂,孟哲也顺着惊叫声看向了窗外,眸中顿时升起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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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装模作样的小子居然回来了。这小子已开始佐长辈做起实事,时常不来书院,还以为——或者说是希望?——他不会再「屈尊降贵」来这里读书了呢。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提起笑脸,迎了上去。
孟哲和孟娇的门第,在这书院之中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这第一还是第二会有变数,正是因为有来人的存在。
元笑,门第比他们二人只能说高不能说低,还年纪轻轻就开始佐父亲做事,可以说是已经提前有了一定的「实权」了,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人,他自然不会得罪。
「孟兄,好久不见。」见了孟哲,元笑客气地拱手。
「元兄,好久不见啊!」孟哲笑容满面地拱手,「这么久没来书院,怕是都要忘了我们同窗了吧。」
「怎会。」元笑笑着寒暄,「同窗之谊,怎能相忘。」
说着,二人一同进入了学室。
一进门,元笑就注意到了学室内新的学生。这主要也是因为……元无忧实在是太容易被注意到了。
女子生得这样的体型,确实颇为少见。元笑这样想着,觉得有些特别,却并未往心里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别之处,特色从无好坏之分。
他正想要与这位新来的同窗打个招唿,就忽然注意到了元无忧脚下的纸团。
「这是……?」他走上前去,拾起了一个,展开来。
里面是空白的。
「哦,这位新来的小姐,脾气可实在不太好。」孟哲和他一起走过来,「解释」道,「好像是做不出文章,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揉了好几张纸丢到了地上。我们本想早课后叫人来收的。」
孟哲当然不可能让元笑得知真相。毕竟元笑此人,最是装腔作势,每每总喜欢端出一份好人的样子,绝不可能放任他们像这样「教训」同窗。他们兄妹在书院里待人随心所欲,其实也是仗着元笑并不常来。
实际上,看着这一地的纸团,再加上当事人外形比较有特点,元笑的第一反应便是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但元无忧始终动作沉静,看上去不像是受到了什么欺凌,又对新来的同窗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看上去确实如孟哲所言,脾气不太好。再加上书院给学子们备下的纸张都是一模一样的,也无法看出地上的纸团是不是元无忧的纸,元笑便相信了孟哲的说辞。
接着,他的眉眼之中便浮现出了几分不贊同。
来了来了,这假正经怕是要教育人了。孟哲看得想笑,心道这肥猪也是倒霉,才被他们教训过,还要被这不明真相的假正经再教育一通。
元笑果然开了口。
「怎么能当着小姐的面这么说呢?」
却竟是对孟哲的。
他指的是,孟哲说元无忧「脾气实在不太好」的那句话。
「做不出文章,会有烦躁也是人之常情。这位小姐脾气直率,并不虚伪于心,是很好的。」
说着,他又笑了笑,低头看着元无忧,安抚道:「孟兄快人快语,小姐不必介怀。能发脾气也是好的。发过了脾气,心中就会舒服许多。不过,在元某看来,若是有什么想不出的东西,不需死磕,只消出门散一散心,做些喜欢的事,过上几天再回来,也许就想出来了。」
他耐心地温声安抚劝慰,却自始至终都没能看到元无忧的脸。因为这位小姐一直都在低头读书,从未抬头看过他哪怕一眼。
他想,这位小姐的脾气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古怪的。
但她才刚来,可千万不能让她觉得这书院里的人会不喜欢她,又或是觉得这里都是像孟哲一样的人。
这书院里确实是有像孟哲这样表面客气背地傲慢,喜欢踩高捧低的人,但也有很多好人。她若以为大家都和孟哲一样,怕是无法融进同窗间的圈子。
得带着她和大家好生相处才是。
第41章
见得元笑对元无忧如此温和, 先不说元无忧本人的反应,孟娇已经把帕子抓出痕儿来了。
她喜欢元笑,那是书院里人尽皆知的事,是摆在明面上的「秘密」。
可元笑却一直对她客气有加。所谓客气有加, 其实就是明摆着的礼貌疏离, 给她留足了脸面, 又力求要她知难而退。
所以,元笑是绝不会主动与她说话的。甚至她反过来主动去找他说话, 他也只会礼貌性地回应, 绝不会延展任何话题。有问必有答,但答话绝不会超过三句。
可现在, 他却主动和一个满身肥油令人厌恶的女人说话, 还洋洋洒洒地说了这么多?
呵, 这肥猪怕是感激涕零,要美上一辈子了吧?竟能有这样俊秀倜傥的公子这般关照于她?
孟娇越想越恨, 好险没把手中的锦帕给扯出个洞来。
然而,理应「感激涕零」的元无忧却无动于衷。
……要说无动于衷……好像也并不完全是。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 书页不易察觉地被破开了一个细小的口子。
她仍旧低头看着书,看也没有看元笑哪怕一眼, 同时开口:
「走开。」
冷冰冰的。
元笑愣了一下。
而后,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面上的笑意丝毫不改, 歉意道:「抱歉,是元某唐突,还小姐勿怪。」
而孟娇, 在后面听得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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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
明明只是个肥猪……
她搞不到手的男人, 她竟理都不理, 还出言不逊,倒显得她比她还要高贵了?
这简直是在打她的脸!
孟娇,一时间竟说不出得怒火中烧。若不是碍着元笑在场,她怕是当场就要给元无忧找点不痛快了。
「诶!」一旁,孟哲倒是直接开了口,「这位,小姐,你这是什么态度呀?」
这腔一开,顿时引来不少附和。
如果说,孟哲兄妹是书院中权力的核心,那么元笑就算是书院中人气的核心了吧。
明明家世与孟家兄妹不分上下,却从不如那兄妹二人一般仗势欺人。
德才兼备,对家国时事颇有见地,做得一手见解深刻的好文章,可谓是才识过人。
还自小深得夫子欣赏,如今甚至已经开始为有实权的父亲做事了。
和书院中还在读死书的青瓜蛋子们不同,元笑是已经踏入了更上一层世界的人物,是整个书院毋庸置疑的顶端。
而这样优秀的人,却竟还待人没有丝毫傲慢,对谁都温和有礼,从不以家世出身论人,从不计较他人的冒犯,简直是春日清风一般的人。
这样的人,自然是深受书院学子的追捧的。
而这样备受追捧的人,如今却被最令人不待见的人如此冒犯,以极不礼貌的姿态。
若是换了别的高门子弟,被她这样冒犯,还能让她好好地坐在这儿?
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欺负元笑的脾气秉性好得过分。
有一部分人,分明在元无忧被欺凌时无动于衷,此时却骤然之间怒火中烧。
又有一部分人,其实有猜测元无忧作此举动,是因为才被欺凌而心情不佳,却也不肯体谅一个令人不待见的人,只会因自己偏向的人被冒犯而不悦。
人都是会无意识地区分亲疏的。
顿时,元无忧的风评又下降了一大截。本就被核心人物所排挤,又对人气顶端如此出言不逊,这书院之中,怕是已经没有什么会待见她的人了。
元笑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了同窗的不悦,顿时暗恨自己多舌。他本是想帮她融入群体的,没想到反而令人对她不满了。
此时,若是他再说些什么大度的话,恐怕反倒会引人对元无忧更加不满——毕竟,他越显得大度,就越会让人觉得她不好。
要解决这样的局面,唯有与她好好相处,切实地让人看到他们二人的关系并没有不好才是。
元笑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气,心道他果真是不太擅长与人交际。
他其实并不是乐于社交的性格。书院里来了新人,他绝不会是主动上前攀谈的那一个。如今想主动打个招唿,也不过是因为不愿失礼,想对新来的同窗表示友善。后面就着纸团多说了几句话,也只是想安抚新同窗的情绪,照顾一下新来的人。
结果撞到了人家的枪口上,就这么搞砸了。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只会拱火,元笑便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心中盘算着,等这位小姐的火气下去,他再和人家好好攀谈几次,显得二人关系不错,免得今日这么一出给人家带来什么麻烦。
一直到元笑的身影离开,元无忧的手指才慢慢地松了下来。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因几句坏话几个纸团而产生什么情绪。所以,她让元笑「走开」,并不是因为前头的欺凌导致心情不好。
她只是……
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她还从来不知道人的感觉可以复杂到令人如此难以描述。
她只是抬头看了那么一眼,只是随意地抬头望了那么一眼。
在看清元笑的脸的那一剎那,她胸中剎那间涌起的纷繁杂乱的情感……
她说不出来,捋不清楚,理不明白。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矛盾?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握住他的手,又想把他推入万丈深渊。
信任和怀疑,亲近和憎恨。截然相反的情绪竟可以在同一时间交织缠杂在一起。
在万千复杂的思绪中,只有一个印象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不可以再相信他了。
理性再一次地占据了上风。
正如过去的,她所不记得的无数次一样。
她要离他远远的。
所以……
走开。
她这样说道。
如果说元无忧只想让元笑离自己远点,那么孟娇,大约就是完全相反的想法了。
从很早之前,孟娇就强迫他人与人换了位置,坐到了元笑的旁边。只可惜元笑近来一直不怎么到书院来,让她这位置换得也没了什么意思。
如今他总算难得地过来了一趟,孟娇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坐在元笑的侧面,不经意似的偏了下头,微微一笑,眸子如秋水一般,柔柔地看了元笑一眼。
这一眼,没有哪个男人能挡得住。
平心而论,孟娇的相貌其实很是不错。与她那个鞋拔子脸的哥哥不同,她像是汲取了父母身上最好的部分,人如其名,生得又娇又俏,放在哪儿都称得上是个难得的美人,更不要提还是高门贵女。
怎么看,她都是每个男人心里梦寐以求的那种完美的女子。
元笑自然是见得了她这秋水般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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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恍若未见,极自然地偏过视线,与台上的夫子四目相对,还完美地接下了夫子的问题,好像真的根本就没注意到过身边的美人。
孟娇不免觉得有些挫败,却越挫越勇,一会儿温声细语地说句话,一会儿温婉柔和地倒杯茶,迷人却又守礼,引人嚮往却又并不下作,尽是最好的女人的模样。再加上那张漂亮的脸,真是能让人的心脏化成一汪春水,以一己之力让整个书院的男人都没了读书的劲头。
元笑给出的回应,却只有一句话:「孟小姐,夫子所言,我等得凝神细听,才不愧夫子指教。」
从始至终,他连眼神都没有变过一剎那,好像面前迷人的女子不过是一件随处可见的器物花瓶。
孟娇的气都要喘不匀了。
可纵使如此,她竟然也没有想过要放弃。
到了下学的时候,孟哲接到了妹妹的信号,约元笑去茶楼一坐,联繫同窗情谊。
若是其他同窗,元笑也许就去了。
可孟哲,元笑是知道其为人的。恃强凌弱,踩高捧低,胸无广志,结党营私。平日与他相处,他不过是维持礼仪,并不打算与其深交。
更别提他还总想给孟娇牵线搭桥。
于是,元笑寻了个藉口,避开了试图拦他的孟家兄妹,又极自然地走了条旁人不易见的小路,顺着小路就到了书院的门口。
可巧,远远的,他就见到了正要踏上马车的元无忧。
「小姐。」他开口唤道。
听了他的声音,元无忧的动作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仍旧登上了马车,对元笑的唿唤置若罔闻。
实际上,元笑本也不会强迫同窗听自己说话。若元无忧执意要离开,他必然是会顺人心意的。
……如果是平时的话。
可此时,他却骤然睁大了双眼,而后几步向前,一把抓住了元无忧。
因为他忽然看清了元无忧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之前在书院,元无忧一直低头看书,从未抬头看他一眼。后来上课,他一直坐在她的后面,也没有得以见她一面。
所以,一直到现在,在他开口唤她之后,他才忽然看清了她的正脸。
那张脸,就普世价值观而言,真的很丑陋。
面前的女子面若圆盘,五官都因过胖而肿胀,狼狈地挤在一起,可以说是丑陋不堪,令人见了都要心生不悦。
可元笑……元笑看着那张脸,心脏一下子就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像是在遥远的他乡见到了最亲近的人。
像是勐然遇到了不知为何遗忘已久……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要让她快乐。
要保护好她。
要对她好。
要让她的每一日都很开心。
要让她的每一刻都是幸福的。
要把好的东西都给她。
想要一直都待在她的身边。
只有她快乐,他才会快乐。
只有待在她的身边,他才会高兴。
他的感受是如此得单纯而又明确。
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复杂。
作者有话说:
感谢仍旧一直陪伴着我的你们!
第42章
「你做什么。」元无忧皱起眉头, 胳膊一甩,试图将元笑的手甩开。
因为体型不同寻常,她比一般女子要强壮得多,轻松便能甩开男人。
可这一次, 她却没能甩开。
元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他的手甚至无法环握住这个她胳膊上最细的部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眼睛之中……竟好像亮着光。
像是骤然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宝物, 而他想不明白自己此前为什么没有寻找她。
他的心脏跳个不停,连唿吸都变得急促。
他分明并不认识她, 记忆中也从未出现过这张脸, 但他就是……毫无缘由地被喜悦沖昏了头脑。
因为见到了她。
因为又见到了她。
因为她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可以认出她。
他就这么看着面前的姑娘, 直到对方沉着脸色, 一把推开他——居然没推动——他才总算回过神来, 慌忙放开了手。
「唐突了。」他低下头,越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抓着人家姑娘不放, 简直是失礼中的失礼,唐突中的唐突。元笑忽然恼恨了起来, 怎么才刚认得,就做了这么令人家厌烦的事。
白日里也是, 才刚见面,他就惹得她不高兴, 还被她开口赶走了。
一想到这个, 元笑忽然压抑不住得失落了起来。
而元无忧总算摆脱了他,顿时转身,打算离开。
见她要走, 元笑想也没想, 竟又一把拉住了她。
拉住了, 他才觉出不对劲,连忙松手,道歉:「对不住……我没控制住。」
说完,他怕她又要走,不由紧赶着与她说话:「小姐,您可还记得我?我不是恶人,是您的同窗。白日里见过的。」
元无忧像是看了他一眼,又好像没看。
她踏入车厢,一把关上了车门。
「小姐。」
马车缓缓启动,元笑竟还没能忍住地跟着马车走了几步,边走边道:「在下元笑,是城中元氏的。不知小姐尊名?」
他当然没能得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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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巷尾,一直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直到它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然后,又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这才忽然意识到了胸膛中剧烈的心跳。
*
对孟娇而言,这是令她万分不悦的一天。
不是因为被元笑拒绝——他本就每日每日都在不显山不露水地拒绝她,只是她深信越好的男人越难到手,只要足够有耐心,钢铁也能绕指柔,所以从不介怀。
她的不悦,是因为……
「说的是什么——」她堪堪忍住了几乎从未脱口过的粗鄙之言,「胡话。」
「可不是嘛!」孟娇的小跟班,江家的一个小姐道,「我亲耳听到胡家那丫头说的。难怪姓『胡』,真是满嘴胡话。」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小跟班附和,「说什么,元公子在门口与那个肥猪『拉拉扯扯』?还什么『还跟着她的车』?『好像是在对中意的女子』?说的都是什么玩笑话。就算中意,也只有那个肥猪中意元公子的份儿啊!」
「行了!闭嘴!别说了!」孟娇的脸色都变了,「做什么非要把那种东西和元公子牵到一起?这么令人反胃的事,说过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让我听一次?」
「小妹,你急什么?」听得妹妹因为这事儿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孟哲在一旁忍不住发笑,「哥哥是男人,还能不懂男人心?那元笑就是再端着,那也是个正常的男人。正常的男人,不要说身边有小妹这样的美人,就算没有,就算天底下就剩下那么一个女人了,也不会看上那种肥猪啊?所谓人畜有别嘛。还『拉拉扯扯』,哈哈哈哈哈哈,不怕碰上一下一手肥油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听孟哲这么说,孟娇的内心总算舒坦了些。
可想想这谣言竟令自己如此不悦,孟娇哪里能咽下这口气,便对跟班开口:「去,把那个胡说八道的蠢货叫过来!」
江家小姐得令,三步并做两步走,直接把造谣的胡家小姐给拖了过来。
可怜那胡家小姐性格娇怯,忽然被书院中的霸王叫到了跟前,可真是吓得眼泪儿都快掉下来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孟娇凉飕飕地看着她,忽然抬手,「啪」,就是响亮的一个巴掌。
又狠又重。
她平素自恃身份,并不会亲自打人,都是假丫环之手。哪怕入了书院,不能带丫环,也是差身边的跟班动手的。
如今她竟第一次地自己动手打了人,看来确实是气急了。
「该打!」孟哲在旁边看得有趣。他不会掺和女人家的事,却挺喜欢看,甚至还要助助兴:「打得好!」
一巴掌还不够,孟娇又抬起了手,「啪」,又是一巴掌。
这一回,沾了满手的眼泪。
孟娇颇为嫌弃地用帕子擦净了手,这才开口审问,道:「好端端的,你造的是什么谣?」
「对不起,对不起……」那胡家小姐让她打得哀哀哭泣,半句也不敢顶撞。
「说,为什么造这种谣?」孟娇不依不饶。
「我……」胡家小姐掉着眼泪,声音混着哭腔,让人听得隐隐约约,「真的看见了……」
「你说什么?!」没想到她还嘴硬,孟娇腾得站起身来,怕是不会放过她。
「娇娇,娇娇。」忽然,江家小姐赶忙拉起她的袖子,制止了她,「元公子来了。」
元笑今日其实来书院颇早,听说天还没亮就来了。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待在书院门口,也不进来,像是在等什么似的。
如今,快到上学的时辰了,他总算是要过来了。
孟娇顿时收起了打人的手,盈盈一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江家小姐。
江家小姐何等默契,顿时把胡家小姐拖回了座位。又有另一个小跟班摆正了坐席,将东西收得干净。
原本喧嚣的学室,剎那间就恢復了往日的平静。
孟娇一面佯作读书,一面不经意似的向窗外看去。
这一看,她的面色顿时就僵了。
元笑……竟是和那肥猪一起过来的。
只见那肥猪走在前头,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倒是元笑,一直走在她的身侧,笑盈盈地与她说着什么。
再想想元笑其实一大早就来了书院,却一直没进学室,而是莫名其妙地在门口站了一早上……她还跑去邀他一起进去呢,却被他客气地打发走了。
而现在,他却和那肥猪一起来了。
……他们看上去,竟真像胡家的那贱丫头说的一样……
「好像是在对中意的……」
绝无可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将手中的墨笔捏出条裂缝来。
一直到身边的跟班低声惊唿,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墨汁沾了一手……此前竟没有丝毫察觉。
她默默地低下头,抽出帕子,缓慢地,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擦着自己的手。
元无忧走进了学室,无视了元笑的寒暄,径直走去了自己的位置。
元笑也知纠缠只会失了礼数,令人厌烦,便也守礼地与她道别,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元无忧打开了书,还没读一行,就忽然听到了低微的啜泣声。
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一看,就见坐在她后头的胡家小姐正低着脑袋,泪水涟涟,两颊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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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还能看到清晰的巴掌印。
元无忧顿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来。
她甚至没有什么犹豫,径直走到了孟娇的面前。
哪怕只转来了短短几日,她也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在这书院里,会做这种事的人,没有第二个。
哪怕不是她,也是她的哪个跟班。
「别太过分。」她站在孟娇的身侧,忽然开口。她的声音甚是平静,身姿却居高临下。
而元笑就坐在孟娇的身旁,看着哭泣的胡家小姐,又看了孟娇一眼,一时恼怒与诧异并存。「孟小姐?」他开口询问。
在他看来,孟娇虽有个品行不佳的兄长,但其本人还是很衬得闺秀之名的,怎会做这样欺辱他人的事。
——孟娇在他的身边,真的扮演得太过滴水不漏了。
被这样询问,孟娇甚至没有显出慌张。
不需她做什么示意,她旁边的江家小姐就开了口:「是我打的,怎么样?」尽是嚣张跋扈的模样。
元无忧便抬起眼,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就这么一眼,江家小姐竟忽然怔了一下。她本是百无顾忌的模样,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莫名其妙的有些发憷。
元无忧就这么看了她一眼。在将她看得畏缩之后,她便什么都没有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元笑也转过头,沉着脸色,看了江家小姐一眼。
「同窗之间,有些口角并不稀奇。可无论如何,也不应单方面动手伤人。」他说道,「江小姐,请不要有下次了。」语气沉缓。
没来由的,江家小姐忽然觉得,他的话绝不是玩笑。
直到元笑的目光也移开,江家小姐才总算缓了口气。
她给孟娇顶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被夫子罚抄的书都数不清。可就是德高望重的老夫子,竟然也没有让她这样心慌过。
真是没有一点预料。
没来由的,江家小姐一点也不想招惹这俩人了。
而孟娇,显然一点也没有这样想。
在元笑的视线之外,她抬起眼,恨恨地看了元无忧一眼。
元无忧仿佛对他人的视线一无所觉。她低着头,又读了几行文字。
身后的啜泣声又轻又浅,几不可闻,却一直持续。
在读过第十二行文字之后,元无忧终于放下了书,提起笔来。
她用一贯颇为飘逸洒脱的小楷,写下了一张字条,折了一折,递给了身后的胡家小姐。
对方见她递来了字条,却仿佛受了惊的兔子,看也不敢看上一眼,随手一抓,就丢进了角落。
生怕和她扯上关系,被孟哲孟娇他们视为她的同类,沾黑了羽毛。
作者有话说:
有个地方我郑重地说一下,文内一切体态描述都是剧情需要,一切垃圾配角对他人体型的攻击,都是因为他们是垃圾,是乐色,是傻逼。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体型都没有什么优劣之分。无论是什么样的外貌,你永远都是独一无二闪闪发亮的你,是最好最自信的你。
第43章
元笑与元无忧的坐席, 距离并不算近。
可很神奇的,一到休息的时间,元笑准能极其准时地出现在元无忧的身旁,带着一个极其合理、毫不失礼、无懈可击的理由, 与她说上几句话。
他还颇为贴心地准备了冰镇的酸梅汤, 命人给所有同窗都送上一份, 自己也拿了几份,不经意似的送到元无忧的桌前。
没人知道, 这特意拿的几份都是他亲手熬的。
他还准备了几句很合理, 非常合理的寒暄,抓紧送汤的机会与元无忧说上几句。
他像是那种含蓄的怀春少女, 会抓住一切和在意的人说话的机会, 甚至大张旗鼓地创造机会, 就为了和她有那么一刻小小的,片刻的交集。
而元无忧, 却根本不给他什么情面。
他送来的酸梅汤,她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他总找来与她说话, 她颇为不耐,甚至抬起眼, 讥讽道:「元公子,你是闲到了无事可做吗?」
看着她冷冰冰的眼神, 听着她讥诮的言语, 元笑的眸子闪烁了一下,显然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可下一刻,他却仍旧会回以一个温和得如泉水一般的笑容, 好像一点也没有被刺痛。
孟娇在后头看着他们, 真是把锦帕都给扯抽了丝, 脸色沉得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
就连孟哲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看看清雅贵气的元笑,又看看体型硕大的元无忧,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不是吧……这人……
这人……
该不会其实是个瞎子吧?
他是说真的,他是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可能性的。虽然这人平日里能行动自如,但那可能是自小失明的习惯。其实他根本就看不见东西。
毕竟,唯有这个理由能够解释此事,否则这事根本就说不通。
休息的时间结束,元笑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就在孟娇的身侧。
孟娇缓了口气,婉婉地笑着开口,道:「元公子带来的酸梅汤可真是爽口,倒想去与贵府的厨子偷师学艺了。」嘴上说说罢了,她怎么可能与卑下的厨子为伍。
「孟小姐喜欢便好。」元笑客气地笑了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若下次,我也给元公子带些好茶。」
「不必了。」元笑低声回绝,又道,「孟小姐,您是闺阁中的女子,还是不要和男子走得太近得好。免得引人误会,毁了清誉。」这几句话,听起来竟是慎重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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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娇愣了一下。一开始,她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是一直都在拒绝她的,但一直都拒绝得颇为委婉。这是还第一次,人生中第一次,他不仅直言拒绝,甚至还将话说得如此不留情面。
好容易嚼咽了这话,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坐在原处,竟半天没说出话来。
愤怒。尴尬。失望。难堪。
半晌,她才总算回过神来。紧接着,她的愤怒,她的尴尬,她的失望,她的难看,就剎那间全都变成了仇恨。
都怪那个肥猪……
都怪她……
明明丑陋得令人髮指,明明令人作呕不配存活于世……
这又肥又丑的豚彘甚至是她选好了的乐子人选,这几日,她还在同身边的人盘算着要怎么拿她打发无趣的书院生活呢!谁能想到,取乐的法子还在盘算,竟就反过来被这豚彘给了这样的难堪!
这副尊荣……这副尊容……她必定是使了什么巫术,下了什么降头!
还做出那副清高的模样……真是……噁心!
*
其实,今日,元笑本是有事的。甚至是颇为重要的事,怠慢不得。
可他还是一大早就来了书院,从晨起一直待到了午后。
午后,他便不得不赶回去与人议事了,匆匆告别了同窗。
在回程的马车上,他心里头盘算着,等把事情商讨完了,他马上回来,还能赶上下学,再见元姑娘一面。
元笑走后,元无忧的心情总算好了不少,认真地听起了夫子的讲学。
深入浅出,颇有见地,令她受益匪浅。
在汲取了大量的知识,认认真真地进行了诸多思考之后,元无忧觉得有些口渴,顺手便拿起了案上的瓶子,饮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是她最最喜欢的味道。只是一口,就令人不自觉地愉悦了许多。
她下意识地又喝了好几口,心里想着,不知今日家里给她带的是什么饮料,真是好喝。
甚至有什么说不出的怀念,云山雾罩似的笼罩在心头,令她没来由地心头髮紧,竟然就如这饮料一般,又甜又酸。
元无忧低下头,便看到手中拿着的,居然是元笑给她的酸梅汤。
是她本想扔掉的。
她愣了一下,忽然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大约是不悦吧。
她随手将那瓶子丢到了一旁。
再听夫子的讲学,不知怎么,她忽然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全神贯注了。
在休息的间隙,她起身去了盥洗室。
她在狭小的隔间里发了一会儿呆。
直到外头有人的声音传来。
「啧,真是噁心,离我远些!」孟娇的声音。
「越是噁心,越是好用啊。」孟哲的声音,「——诶,你倒是拿远点。」大约是在吩咐下人。
同时,一股难言的恶臭也随之而来。
元无忧忽然觉得不妙,试图将隔间的门推开,却发现那扇厚重的木门已经被栓紧了。
紧接着,有什么恶臭的东西从天而降。
元无忧反应得很是及时,整个人都避进了墙角。可她毕竟体型很大,那隔间又太小,竟还是被那股恶臭浇上了小半个身子。
竟是粪水。
元无忧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皱得无论如何无法舒展开,无法控制地干呕了几次。
她自小便十分不能忍受秽物的气味,平素甚至不会看自己的秽物。勐然被这样的东西浇了半身,竟感觉半个身子都有点抽,竭尽全力才能忍住呕吐。
门外,孟娇的声音就更得意了:「浇到没有啊?」
「怎么会浇不到?」孟哲的声音,「她那么大一坨,缩那么小的地方,这还能浇不到?」
「呵呵,那倒也是。」孟娇笑道,「毕竟是豚彘,就该待在豚彘该去的地方。听说那豚彘的圈里就都是这些东西?」
「是啊。不然,那东西还能换个地方疴屎疴尿不成?」
孟娇笑着,又道:「可惜呢,如今竟只能用这样手段送她去该去的地方,实在是配不上本小姐的身份。原本,让卑下的女人认清自己的身份,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个更卑下的男人与之苟合。可惜她却不同。」
孟娇掩着口鼻,却半步也没想过要离开:「像这样的猪猡,都算不得是『女人』,当然也用不上对待女人的手段。甭管多卑下的男人,就算是那些个街上生疮的乞丐,也不可能愿意与这样的猪豚肌肤相亲。我若是做了这样的事,那岂不是让这猪猡捡了天大的便宜?真真是有恩于她了。反倒是那乞丐,再老再丑也罪不至此。要和猪猡苟合,太可怜了。」说到最后,竟还假模假样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小妹心善,哥哥佩服。」孟哲笑道,「同为男人,谁能不感同身受,就是滔天罪名也不该受这苦楚,真是宁愿死了去。还是哥哥的法子好,先让猪豚待着和同类一样的地方,不要在人的圈子里晃荡。」
「可惜。只是让她回了趟该待的地方,对她而言未免太轻了。」孟娇的语气中不无遗憾。
「诶,小妹别急啊。」孟哲低声提醒她,「一次做得太过,让她像之前的人一样退了学,那不就没劲了?得循序渐进才有意思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止不住脑子的活络,兴致勃勃地考虑着之后的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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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看这满身肥油的女人不顺眼了。
丑也就算了,还颇为没有自知之明,一身没有来由的傲气。
真是令人厌恶。
如今,看着这肥猪总算待在了自己该待的地方——猪,不就应当待在粪里吗——他总算舒坦了许多,得意洋洋地等着里头的哭声。
那肥猪再肥,也是个大家出身的女人。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个?
她怕是要哭死在这里,说不定以后就再不敢踏足此处了?
这么一想倒是可惜了。好玩的玩具玩得过火,竟就只能玩这一次了。
孟哲的心头充满了遗憾。
元无忧在隔间里头,总算勉强压住了不住的干呕,而后脱去了自己的外裳,随手扔到了一旁。
她抬起眼,看着隔间那厚重的木门,而后忽然抬起腿,重重地一蹬。
她本就不是什么柔弱女子,这么一蹬,竟让那木门发出了颇为可怕的声响。
孟家二人都愣了一下。
他们都等着她哭的。谁能想到,她非但没哭,竟还这么大的……
气势?
二人竟都没来由得有些发慌。
可看看隔间厚重的木门,再看看那金属的门栓,二人又放下心来,听着隔间里头的动静,犹如听着困兽独斗。
「猪豚就是猪豚,竟一点脸面也不要的。」孟娇掩嘴嘲笑,「满身污秽,竟还自在自得,果真是回了『家』了。真是没脸没皮。」
孟哲不由大笑,道:「谁说不是呢?她在那粪水之中,可真是如鱼得水,乐得快活呢。——诶,那谁,看我们猪小姐如此有劲儿,还不快给她再添几盆助兴?给人家好好找找回家的感觉。」
有下人得令,飞快地离去。
而元无忧犹在踹门。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沉重无比,叫那厚实的木门实打实地发出轰鸣。
细微的木裂声不易察觉地融混在撞击声中。
那门是厚实的木门,金属的门栓,按理说,是不可能被踹开的。
可那门轴,却忽然随着撞击,将门框的一部分拽了出来。
一声巨响。
沉重的木门轰然倒地。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而此时, 孟哲和孟娇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们就只见到,有一个庞大的身影向他们走来。平素最令二人瞧不起的庞大身躯,如今竟令人本能地心生惶恐。
元无忧面无表情,一把抓住了孟哲的衣领, 竟就像是拎一只细瘦的小鸡, 随手就将他拎入了隔间。
而后, 她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脸塞入了便盆。
她本没有如厕,可他们浇下来的粪水却结结实实地落了半盆, 如今, 全都煳在了孟哲的脸上,呛进了他的喉咙。
孟哲竭力地挣扎, 努力地抬起头来换气。元无忧竟也不拦着, 就放任他换气。等他换上一口, 以为自己能挣脱了,她就毫不犹豫地再次把他按下去。
她仿佛是只戏弄耗子的狸猫, 就这么戏弄着掌心的玩物,脸上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
而换过了气, 盆里的粪水就更加恶臭,令人难以适应。孟哲痛苦得几乎想死, 拼尽了全力挣扎,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身后的桎梏。
元无忧就那么牢牢地抓着他, 按着他的脖子, 一次一次地让他往粪水里扎,始终都没有半点表情。
直到孟哲几乎要被她用骯脏恶臭的水呛死,她才总算大发慈悲似的松开了手, 在对方锦缎的长衫上擦了擦, 好整以暇。
而后, 她站起身来,向书院的池谭走去。
没走几步,她就遇到了软着脚瘫倒在地的孟娇。
她的胆子这么小,倒是令人很想不到。就是寻常女子,此时说不定也跑远了。她却竟连脚都吓软了。
元无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她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视线,步履都没有停下过一瞬,径直向书院的竹林走去。
书院竹林内有一处池谭,连着活水,清澈见底。元无忧满身恶臭,便就着流水,就在那池谭边上洗了洗半边的身子。
也就是这个时候,书院的山长匆匆赶来。
一见到元无忧,他顿时控制不住地以衣袖掩住口鼻,紧皱着眉头,看着元无忧,斥道:「浑身恶臭,难登大雅之堂,竟还沾污书院池水。你,你——成何体统!」竟是气得手指都乱颤了。
元无忧不紧不慢地浸湿脏污处,又拧干,对山长的指责置若罔闻。
「好个无礼粗俗的丫头!」山长被她气得青筋外露,怒道,「师长训言,你可听得了!」
元无忧仿佛根本听不到,自顾自地拧干了衣袖,这才开了口:「身上沾了污物,就是骯脏吗?」
她抖了抖半干的衣袖,终于抬起眼,看了山长一眼。
「衣物有脏,与道德有亏,孰轻孰重?」
「大胆!」山长气得吹鬍子瞪眼,「如此不雅,竟还振振有词?」
书院中的动静,渐渐将休憩中的学子们也吸引了过来。元无忧仿若未见,旁若无人地再次将半边身子浸湿,洗去身上的气味。
她一面搅着池水,一面忽然开口:「这书院里的事,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只来了三日,便受到了百般欺辱,见到了同窗被打,从孟哲和孟娇的言语中,还听出他们二人曾将他人逼得退学,甚至还曾靠□□折辱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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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二人的语气嚣张熟稔至此,这些事难道只发生过一次吗?
这二人在书院之中如此跋扈,面前的书院山长——这所书院的所属人——真的可能一点点也不知道吗?
元无忧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你更在意的,却是竹林中的池谭水是不是干净,是不是风雅。」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你!!」三言两语之间,山长就忽然由愤怒变作了「暴怒」,「放肆!!如此粗俗不堪,顶撞师长,该罚!还愣着干什么,拿戒尺!!」他抖着鬍子批判,连脸都红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元无忧看着他泛红的脸,讥诮的笑意不减,好整以暇。
也就是这个时候吧,有人循着骚动而来。
「出了什么事?」
还没等到回答,来人便愣了一下,而后忽然沖了过去,几步就冲到了元无忧的身旁。
他一把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披到了元无忧的身上,遮住了她因被水浸湿而袒露的曲线——如果层层叠叠的肥肉也能够算作是曲线的话。
「当心着凉。」他开口,人早已别过眼去,面色竟有些微红。
像是无意中见到了被水浸湿的绝代佳人,满脸都是显而易见的非礼勿视。
元无忧看出了他的意思,愣了一下,瞥了一眼自己身上难以与性徵挂钩的肥肉,而后看了一眼他……像是在看精神病。
……认真的吗……
元笑羞得脸色发红,迟来一步才忽然嗅到了元无忧身上的味道,又见她衣服也发了黄,显然是沾上了秽物。
他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问,唯恐她是遭遇了什么尴尬的事,多余的问题会让她不自在。
他倒没能第一时间想到欺辱。毕竟,元无忧的样子真的太好整以暇了,仿佛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戏弄似的看着别人,怎么都无法让人联想到被欺负的模样。
「——带她去思过堂!」而山长显然更加被这视线激怒了,颤着指头高声命令。
元笑这才愣了一下,本能地挡在了元无忧的前头。
思过堂,顾名思义,是惩罚书院学生的地方。
这书院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几乎没人真的进过思过堂。那地方便就像是个摆设,意在显示书院的庄严与平等,却其实根本没被人放在心上——反正也不会真的启用。
今日却忽然开了这样的先例。
「老师,」元笑对着山长恭敬地一个躬身,道,「敢问老师,这位同窗所犯何事,需要开这样的先例。」
而对于元笑,山长还是要给上几分面子的。同届之中,属他家世最好,才学最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纵使如今还是书院学子,与他名义上是老师和学生,这学生的面子,他也没法不给。
因而,盛怒之下,山长还是回答了元笑的问题:「你问问她!满身异味,衣衫不整,粗俗不堪!冒犯师长,口出狂言,对长辈不敬不尊,跋扈嚣张!哪里有半分我院学子应有的模样!」
「这……」元笑果然微微皱眉,开口道,「元姑娘的衣衫……多半是源于遇到了什么意外。学生斗胆,还请老师不要作此言论,因这种事而如此评判一位姑娘。」所说的却与山长所想截然不同。
山长猝不及防,一时竟被他噎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元笑素来对师长甚是恭敬,山长是真的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至于对师长不敬……」元笑就是再怎么着,也能看出山长所言不虚,可是,「必定也是有什么缘由的。可否请老师稍等片刻,待学生问清详情?」
说着,仿佛是怕山长会拒绝,真的把元无忧送进思过堂,元笑不等他同意,就直接转身,低声问询:「元姑娘,这是发生了何事?」
元无忧瞥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为她左右逢源,平息事端,她……
很不高兴。
好像她得要他帮衬才能好好活下去似的。
她既然发了这个脾气,做了这些事,就不会怕什么结果。哪个需要他来平事?
他却自作主张,好像她要靠他活着。真拿自己当回事。
她不仅不愿靠他,甚至还认定自己不能信任他,整个人都很排斥他。
哪个要他自作主张?
元无忧根本不答他的话。
元笑一心为她,却贴了冷脸,该是会尴尬的。他却不躁不恼,甚至没有半分不耐,柔和了声音又问了一次。
仍旧没有得到回答。
对于元无忧的这份态度,元笑是没来由地,理所当然地包容着的,山长却当然不会。
见元无忧如此傲慢,他根本没下去过的火气又爆发了出来。
「对这样少条失教之辈,还有何话可说?——还愣着做什么,把她送去思过堂,我要亲自惩戒于她!」
有书院内的僕从得令,向着元无忧走来。
元笑想也没想,站在元无忧的前头,将她与他人不容置喙地隔了开来。
他却也无话可说。元无忧不敬师长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他知她一定有自己的缘由——他也不知道这份坚定的信任来源于哪儿——可她又不肯为自己辩驳。
这样,他就只能……
元笑对着山长,恭敬地躬下了身子:「老师。学生认为,此事还有未解之处,有待学生解开。在解开之前,若老师执意要罚,不如先罚学生。待学生解开之后,再做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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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元无忧看着元笑的眼神,就真的像是在看什么有精神疾病的人了。
这人是有什么毛病吗?
他认识她才两天,还没到。
在这不足两天的时间里,她连一刻的好脸色都没有给过他。
这份莫名其妙的信任来源于哪儿?
这份毫无缘由的包容来源于哪儿?
这种毫不犹豫要替她受罚的有病行为又来源于哪儿?
明明她甫一见他,便满脑子都是捋也捋不清的复杂,最后只留下了一句「不能再信任他了」。
那么他呢?他为什么……
会如此有迷惑性?
她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只是在某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唿吸好像有些不畅。
还没等她捋清思路,忽然有人着急忙慌地跑来:「不好了!不好了!孟公子……还有孟小姐……」
「急什么。」来人讲话慌张而断断续续,令本就恼怒的山长听得颇为不耐,「到底是何事!」
第45章
山长本是恼怒而不耐的。然而, 等他听明白了类似「孟哲被按在盥洗室的秽物桶里,满身粪水」「孟娇被吓得瘫坐在地,站不起来」之后,顿时也变得掩不住的慌张, 连忙赶去查看。
孟哲和孟娇, 可是书院中门第最高的三人之二, 背后站着的可是孟家。孟家的嫡生子女竟在书院中出了这样的事……
山长的脚步越发快了。
匆匆赶去的又何止山长,一直在竹林里看热闹的学生们一听这事, 与其说是「想要继续看热闹」, 不如说是瞠目结舌。
那可是孟哲和孟娇……书院里顶尖的霸王。平日里伤人辱骂,任谁都是敢怒不敢言的。
谁能想到, 他们二人竟能遭遇这样的事?
不用人说, 整个竹林的学生都跟在了山长的身后。
留下的, 就只有元无忧,以及不知为何忽然面色沉沉的元笑。
元笑转过头, 看着元无忧,忽然开口:「他们欺辱你了。」
是一个肯定句。
元无忧倒愣了一下, 不知道他怎么就忽然得出了这个结论。
……而且还是对的。
元笑是怎么忽然得出这个结论的呢?他根本就无需去想。
孟哲被按入了粪水,元无忧身上也有异味, 那自然是无忧做的。
无忧必定不会平白招惹他人的,一定是对方先招惹过来的。
而会让无忧做出此等的报復, 恐怕不是「招惹」的程度, 是「欺辱」。
这一串逻辑太容易想出来了,他甚至不需动脑。
等意识到时,他的脸色已经沉到了极致, 一种无法形容的恼怒涌上了心头。
难以想像的是, 再开口时, 他的语调竟仍是柔和的。
「元姑娘,」他温声道,「在下的马车就等在书院,容在下带您回家,去换身衣服吧。」
他倒很懂得规避尴尬——这书院里根本没有元无忧能够穿上的衣服。她只能回家更换。
元无忧却并不承他的情,转身就走,打算找个人回家报信,叫家里驾车过来。
因为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受,她甚至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愿给他。自始至终,她都不愿好好回他的话。
他却就连一点点也不在意。
他甚至还迎着她的冷脸又凑过来,伸手拢了下他披上的外衫,低声叮嘱她小心着凉——在已经知道她身上沾着的是何等污物的情况下。
他一身白衣,霁月清风的,倒是很不怕脏。
元无忧叫人给家里通了信,便在书院等着家中的马车。她还没等到马车,倒是先等来了气势汹汹的山长。
以及书院里的大半僕从。
「学生元无忧,欺人尤甚,蛮横猖狂。将她收入思过堂内,待孟家来作决断!」山长怒髮冲冠,下了指令。
听得这话,元无忧还没什么反应,元笑就先一步上前,又横到了她与众人之间。
元无忧看了他一眼,等着他再次对师长恭恭敬敬地做些什么让大家都很体面的应对。
毕竟,他显然就是那种会理智地解决所有问题的男人。这种人,最擅长用体面的方式解决事端,从头到尾不愠不怒,反倒会衬得愤怒的受害者像是个不理智的疯子。最终确实能解决问题,说起来当然也是好的,却让人一点都不痛快。
「退下!」
元无忧等着元笑对山长言辞有礼,等来的却是猝不及防的一声怒喝。
她甚至少见地被吓了一跳,一偏头,看到的便是元笑的满面怒容。
「我倒要看,谁敢造次。」元笑又是一步上前,平素里霁月清风的眸子燃着冰冷的怒火,眼睛一扫,便让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就连山长都愣了一下。
他也不是第一日认得元笑了,却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简直像是被夺舍了一般,与平日没有一丝半点的相像。
元笑此人,最为宽容大度,从不与人计较。甚至没有人见他与人红过脸,何曾见过这样的模样。
山长望着这个小自己几轮的,平日里最为尊师重道,向来最是乖巧的学生,内心竟忽然有了几分退却。
他定了定心神,在心中做起了权衡。
一边是孟家,一边是元家,两边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可若非要挑一个得罪……那只能是元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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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一来,孟家的子女可是在书院受到了奇耻大辱,就这么放过肇事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元笑与肇事者又其实无甚交情,大约是因为有些维护女子的想法,所以才出言干涉,倒也符合他平日里的模样。
二来……与孟家子女的品行相比,元笑几乎是活菩萨一般的存在,怎么也不至于真的做出什么小人之事。说穿了……得罪元笑的代价要小得多。
想清楚了这一节,山长定下心来,拿出师长的架子,婉言劝诫:「元笑,为师知你怜惜女子,可女子也不是不会作恶,君子怎可维护恶人?你可知这女子何等恶行?她将孟哲按进了污秽之物,险些将人在那样的污浊里生生呛死,所作所为堪称令人髮指!孟哲正在受人医治,你不知他的可怜。孟娇就在这里,你看她在旁吓成了什么样子?」
孟娇确实跟了过来。
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硬生生给吓软了脚,竟比寻常女子的胆量还小。可如今身侧有无数书院僕从撑腰,她顿时又不再害怕了,抽出了帕子,哀哀戚戚地抹着眼泪,任谁见到都是我见犹怜。
她甚至不甘于此,又看上去甚是害怕地躲在僕从的身后,哀哀道:「元姑娘……还打了我,又将我推倒地上,摔得很重,这才使我动弹不得。不知孟娇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姑娘如此愤恨?」
分明是她自己软了脚,元无忧哪里碰过她一根指头。
山长却哪里会不信孟娇,赶忙安抚了几句,又借着孟娇的样子,对元笑语重心长:「所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同窗被如此欺凌,不将肇事者交给孟家处置,怎能彰德行,灭恶行?」
元笑向来是最听管教的。山长自信,如此这般有理有据,他绝不可能不听。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元笑看着他们,眸中的怒火居然显而易见地更甚了。
看着我见犹怜,绝无男人能不动心的孟娇,元笑的眸子比冰川还冷,开口:「若是孟姑娘未曾招惹元姑娘,元姑娘为何要动手呢?」
「元公子此言,是不相信我吗?」孟娇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任谁也不会不相信这样的人,「元姑娘,是真的打了我,如今都还疼痛异常。只是位置不便示人,无法给人验看。」
「我没有不相信孟姑娘。」元笑开口。在孟娇的喜悦刚刚冒头的时候,他的下一句话紧随而至:「所以,必定是孟姑娘招惹了元姑娘。否则,元姑娘有何缘由要出手伤人?」
孟娇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元笑是相信她真的被打了的。
……却觉得她是活该。
他没来由地站在了元无忧的那边,仿佛是什么极度溺爱孩子的父母,哪怕相信自家的孩子打了人,也坚定不移地认定那都是因为他人犯了错,认定是他人应得的。
……认定是她应得的。
孟娇的心勐地一抽,竟然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他为什么……
明明是……长成了那个样子的女人!!
为什么……
为什么?!
「至于孟哲,」元笑甚至没有多看孟娇一眼,转身对山长道,「与孟姑娘同样。若是什么都没做,元姑娘为何要将他按入秽物之中?」
「你……」山长也被他毫不讲理的言论噎得不轻,「自然是因为此女心恶!」
「有何凭据?」
「自然是凭她对同窗做出了如此下作之事!」
「那是因为他们欺辱了她。」
「这又有何凭据?」
「因为她动了手。若无欺辱,缘何要动手?」竟然又绕了回来。
山长真是万想不到,元笑,那个元笑竟能如此蛮不讲理。
「若是无人惹她呢?!」
「那便是我错。」元笑毫不犹豫,「我诚心认错,当面给孟家二位,以及老师,负荆请罪。」
这回,山长可真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而此时,元无忧家中的马车,也终于嘚嘚赶了过来。
元笑一个拱手:「如此,我便先送元小姐回去了。」
说着,不待任何人同意,他直接挡着元无忧,等她坐上马车。
元无忧看着他。
其实,元笑的话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他讲话在旁人看来根本没有道理,完全是因为他比旁人多出了一个观点:元无忧是绝对清白的。
他所讲的所有话都是坚定地以这个观点为根基的。这个观点对旁人而言是需要论证的东西,对他而言却是一个无需论证的事实。有了这样根源上的差距,他所讲的话对旁人而言自然就毫无道理。
逻辑是需要事实作为基础的。人与人之间的许多无法互相说服的争论都是因双方认定的底层事实基础就不相同。
而元无忧最无法理解的,也是这一点。
他为何会认定毫无缘由地认定这样的事实。
元无忧自问,就是自己的父母,恐怕也不会对她信任至此。
元无忧看了他一眼,转身坐上了马车。
在她落座之后,马车又轻微地重了一下。
元无忧抬眼,便见元笑已经不请自来,自己坐了进来。
这可以说是与他平日里的作风截然不同。
「抱歉。」元笑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妥,低声道,「只有这次,烦请小姐允我同行……我担心有人随来找什么麻烦。」就在刚才,面对山长他们,他的声音还针锋相对,尽是锐气。如今,他却剎那间变了语气,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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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带上了几分恳求。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元无忧对他那般排斥, 是绝不可能允许他坐上自家的马车的。
别说他还如此自作主张。
可是,元无忧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竟什么也没有说。
她移开了视线, 透过车帘的缝隙, 看着窗外。
见对方默许了自己的存在, 元笑松了口气,也无师自通一般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 唯恐被她注意到,惹得他不悦。
熟练得仿佛做过了无数次。
也许是回家的路过于漫长, 元无忧忽然开了口, 道:「你倒是自信。」
「元某唐突。」元笑当她说的是自己莽撞上车的事, 连忙再次致歉。
「一定是他们欺辱了我。你倒是自信。」元无忧便补充了一句。
意识到元无忧指的是这事,元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是。」
他甚至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值得置喙的:「元姑娘是不会无端作恶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元无忧实在是想不明白。
鬼使神差地, 她忽然开了口:「若我说不是呢?他们根本没有招惹我,是我见他们不顺眼, 就去欺辱他们了。」
「元姑娘是不会这样做的。」元笑想也没有多想。
「我为何不会?」元无忧看着他,「我就必须是个好人, 做个完人?」
「……不是。」
「那不就得了?」元无忧看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 「今日, 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做,就是我欺辱了他们。你要如何?」
「……」元笑微微沉默了一下。他内心深处当然不肯相信这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自信。不是因为不愿相信,而是本能地认为这事并不可能。
可元无忧又是这样说的……这让他的理智不得不开始处理这种可能性。
若真是如此……
「我会践行我的诺言, 明日负荆请罪。」他回答道。
她辜负了他的信任。
他却只吐出了这么一句, 态度平静却又认真, 仿佛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
半分愤怒与怨怼也无。
见他如此平静,元无忧疑心他并没有相信,只是这样推脱了一句。她便再次开口:「你当我在骗你?」
「没有。」元笑道,「回府后,我便会让家中备好荆条。」
仍是那副平静却又认真的模样,好像真的回去就会做准备。
不知为何,元无忧竟被他噎了一下。
半晌,她忽然又开了口,语调中带着讥诮。「你不是向来最正人君子?」她听书院里的人提到过,「这回,倒不计较我欺辱他人了?」
元笑迟疑了一下。
「也不是……」他似乎真的没办法对元无忧说谎。哪怕冒着即刻被赶下马车的风险,他还是如实地作了答,「我会去调查事情的始末。若真如元姑娘所说……我会回来规劝元姑娘的。」
「规劝?我为何要被规劝?怎么?我就不能做个恶人吗?」元无忧凉凉地看着他,「可惜我一心向恶,怕是要让你失望透顶了。」
「……我不会对元姑娘失望。元姑娘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人。」元笑说道。
他说的是真的。
若她真的一心作恶,他也绝不会对她失望。他会代替她向所有被伤害过的人赎罪,同时……
「可我会一直规劝,直到姑娘愿意向善的那一天。」
他也永远都不会放弃她,直到她愿意停止对他人的伤害。
他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原则。
却也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你倒自以为是。」元无忧冷冰冰地开了口,「你算得什么,要管我怎么做,要规劝于我?」
「……抱歉。」到底还是惹她生气了。元笑低下头,等着她要把他赶下去。
元无忧却没有后话了。
她安静地看着窗外,什么都没有说了。
元笑一路将元无忧送回了家。
他看着她走进了家门。
待到她家的大门在他门前关上之后,他先给了家里一个信号——那是约定俗成的,给他防身用的信号——叫来了家中最精锐的侍卫,守在了她家附近。
她到底是得罪了孟家,他怕那边横生报復。
确认人来了之后,他这才离开,径直去了书院。
他亲自去看了盥洗室,不过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事绝不可能是元无忧先动的手。
事情是发生在女子所用的盥洗室的,会主动进来的只有元无忧和孟娇。而孟娇的身上干干净净,事情的主角就只剩下了元无忧。
根本不用费心,只一眼,他就看出了事情的始末。
这份聪敏却没有给他带来半分成就感,反而让他整个人都沉了下去,面色寒得像是数九寒冬的坚冰。
他将自己的指节捏得发白,忍了很长时间,才忍住了冲去孟家亲手教训孟哲的冲动。
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而以他对元无忧本能似的了解,若只是自己被这样低俗的手段欺辱,她大约并不会正面与山长冲突。
她会直接讥讽一院之长的山长,必定是因为,书院本身都已经出了什么问题。
他来书院的时候不多,一心随父亲学国事,从未将目光着眼于这小小的书院。如今,他却以对待国家顶级大事的心态,审慎起这间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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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去查。
*
第二日,元无忧便照常来书院了,仿佛昨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山长没有阻拦她回来,甚至没有再提惩戒的事。也不知是谁跟他说了什么。
孟哲和孟娇都没有来书院。那两张备受瞩目的书案都空荡荡的。
没有了这二人的带头,再加上昨日孟哲的惨状属实是触目惊心……惯来喜好生事的纨绔们竟也不约而同地消停了下来。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在明面上做任何讨论,私底下却止不住地议论纷纷。
而这些议论都传不到元无忧的耳朵里。
这么一来,对元无忧而言,明明前日才刚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喧嚣,今日这书院竟是前所未有的清和宁静。
没人打扰元无忧,也没人打扰任何人。
元无忧安静地念了几天书。
书院外头却风起云涌。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元笑铁了心的勘察,仿佛是点燃引线的最后一个火星。
事情的发生比想像中要快得很多。
很快,元大人于朝堂之上公然弹劾孟大人。
先是对子女管教不力。
长子□□女子,长女遣人□□见不惯的女子,兄妹二人手段下作,狼狈为奸。
能够教养出这样的女子,孟大人又能是怎样的清官。
仿佛抽走了将倾大厦底下的最后的一块承重砖,腐朽的大厦如泥石流一般墙倒屋塌。
待元笑再次回到书院,已经是十几天之后的事了。
那是一个清晨。元笑站在书院门口,等到了元无忧。
与上一次晨起等待的神采奕奕截然不同,如今的他眼底青黑,难掩疲色。
可纵是如此,在等到元无忧之后,他疲惫的眸子竟然又骤然间就泛起了了不得的神采。
其实,在这十几天里,他几乎每天都会去见见元无忧的。打着的是与她同步进展的旗号,其实是更想见一见她的脸。
可今天,到他家正式把孟大人扳得万分狼狈的今天,他还是没能忍住,大清早就赶来报喜,像是个迫不及待等着大人夸奖的孩子。
有路过的学子认出了那是元笑,又见着他那一心等人夸奖的模样,都不敢相信似的,接连看了好几眼。
那可是书院顶点的风云人物,比肆意妄为的孟哲和孟娇地位还要更高些的。
竟能有这样的神情……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还是对着这样的人……
有人的视线落到元无忧鼓胀得圆滚滚的腿上,又转到她层层叠叠的下巴上,又就那么大睁着眼睛,慢慢移开了视线。
元笑却觉得她下巴上的肉很可爱。
「圣上已经起了疑心,后面只待步步收网了。」他走在元无忧的身侧,「曾遭毒手的女子也有来伸冤的,都妥善安置,将事情询问清楚了。该算上的,一笔也不会少。」
元无忧从未对他交代过什么,他却将一切做得无可指摘得完美。
元无忧一如既往地目视着前方,一如既往地对元笑爱答不理。元笑却并不介怀,微笑着与她说些朝堂之上的事。
一直到快要到达学室的时候,在一个极小的停顿的间隙,元笑忽然听得了什么声音。
「多谢了。」
那是极轻的一句话。
极轻,并没有多少外露的感情,好像只是一句不经意的客套。
元笑却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元无忧。
这么些天来,她从未给他哪怕一刻好脸色。
可刚才……
刚才……
她是对他……
道谢了吗?
等到回过神来时,元笑已经追到了元无忧的身侧。
他白净的面庞泛着红,脸上尽是明媚的笑意。
「元姑娘,你不必与我道谢。」他真诚道,「你永远都不必与我道谢的。我做事,都是应当的,绝不应谈『谢』。」
元无忧瞥了他一眼。
「你倒得寸进尺。」
「啊……抱歉!」
元无忧走进了学室。
元笑也跟着她,满脸都是笑意。
学室里,孟哲与孟娇的位置已经空了大半个月了。
元无忧瞥了一眼那个空位,忽然就想起了十几日前的事。
也就是书院那事过后一两天吧,大约是见元无忧竟未得到任何惩罚,孟娇忍不下这口气,带了许多侍卫去找她。
见她气势汹汹的模样,元无忧虽不愿把她放在心上,却还是生出了一点好奇。
「你为何要恨我?」她问道,「从头到尾,看不上你的都是元笑。我什么都没做过。你不恨元笑,死缠着我不放做什么?」
听了这话,孟娇看着她,比她还要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她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你行军打仗,不去恨敌人,恨战利品做什么?」
「哦。」元无忧就理解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男人于她,不过是战利品。
「可男人却总会恨自己求而不得的女人。」元无忧想起了这点,随口道。
「怎么,你是第一天做女人吗?」孟娇颇为不屑地看着她,「不知男人愚蠢?」
后来,孟娇的那些气势汹汹的侍卫就全被过路的捕快给拦了下来,半点也没讨到好。
也不知为何会忽然会有那么多捕快路过,而且没有一个人穿着官衙的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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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将视线从孟娇的座位上移了开来,去自己的位置落了座。
在元无忧的身后,有人悄悄地看了她好几眼。
是胡家小姐——曾被孟娇掌掴,哭得哀哀戚戚的那个姑娘。
她看着元无忧,又转过身,看了一眼孟娇空荡荡的书案。
那里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来过人了。
那是曾让她万分恐惧的人。恐惧到不敢直视,挨了打也只会低头髮抖,就连被他人出头帮助,也会忙着和那人撇清关系,唯恐被孟娇报復。
如今的孟哲和孟娇,却再也没有这样的威慑了。
胡家小姐低下头,习了几个字,却总也静不下心来。
也许是走神的缘故,她忽然从书案底下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纸条。
脏兮兮的,残破不堪。
她低头捡了起来,展平开来,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那是她被掌掴的那天,元无忧给她出头过后,递给她的字条。
那天,她唯恐与元无忧扯上关系,会与元无忧一样得罪权威,成为书院的底层。所以,她连忙把那张纸条丢了开来,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因而如今,她才第一次地看清了纸条上的字迹:
「你不为自己出头,没有人能永远救你。」
虽是女子字迹,纸条上的字却并不娟秀,反而颇为洒脱。
她看着那行字,看着前头的元无忧,又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孟娇空荡荡的书案。
她将那张脏兮兮的纸条收入了袖中。
第47章
「……你知道, 有那种学生吗?」徐慎之倒了杯温水,递给元无忧,「在考试的时候,简直像是提前得知了试题, 永远能交出最令人满意……甚至令人满意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徐慎之直言不讳:「元笑交出来的, 总是那种完美到超出预想的答案。」
元无忧坐在床沿, 喝了口水,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 自顾自地做起了点评:「你好像进步了。」
「嗯?」徐慎之给她续了点水。
「里头的人, 不像是样板人了,像是真人。」元无忧又喝了口水, 思索着, 「有些人, 好像会自己思考。」
「嗯,这是我的一次尝试。」徐慎之点头, 「过往的梦境,梦中人的一言一行, 都是我来操纵的,操纵久了, 我便会疲惫异常,难以为继, 而且也很难引入太多人。」所以, 在前一个徐慎之构建出的梦境里,除了元无忧与元笑,主要的角色其实就只有齐家公子一个人。
「我琢磨了下, 忽然想到, 梦中那些非人的东西, 比如路边随风摇摆的草木,其实都只是我给了一个『设定』,然后任由它们自己运作。这样想来,若是设定得足够仔细,其实,人也未尝不能自己行动。
「我便试了试,没想到成功了。」
「厉害。」元无忧思索了起来,「能做到这种程度,只是用来试验元笑倒有些屈才了。这么看来……你的能力其实和之前囚禁陈婉清精神的人已经很是相似了,至少都能令人无知无觉地沉进虚假的世界。」
「还是有根本性的不同的。」徐慎之道,「一来,他甚至可以直接创造出一个现实世界的投影,与现实如出一辙,而我需要『创作』。二来,他是真的囚禁了人的精神。只要他想,甚至通过杀死精神而杀人。而我只是令人入梦,虽然也是操纵了人的精神,却无法长期囚禁,更做不到杀人。」
「若是人在梦中死去呢?」元无忧问道,「之前你也说过,要是在梦里死去,难保不会对精神有什么妨害。」
「确实会有些妨害。心悸气短,头脑发懵,两三日才能缓过神来。但只是难受,不会致命。」
元无忧听了他的描述,忽然警觉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上次,他还只是一句猜测,如今,就详实得仿佛亲身经歷过似的了。
「你拿自己试了?!」元无忧面色不善。
非常不善。
「怎么会。」徐慎之一笑,「过往有人在我的梦中意外去世,我自然问过感受。」
「那上次为什么没说?」
「当然是怕说了会令你莽撞,让你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头又难受,让谁都得围着你心疼。」徐慎之说着,又抓紧机会教育她,「做事切不可总是那般肆意妄为。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你要我们如何是好?」
元无忧最听不进他的唠叨,默默喝水,敷衍点头。
徐慎之拿她最没办法,重重地嘆了口气,揉了揉前几日还隐隐作痛的额头。
他当然是拿自己试了。
否则,梦中人可以自由活动的梦境,若是他没亲自试验,怎么可能放心把元无忧放进去。
起先,他是拿动物试的。见着动物懵了几日,又活蹦乱跳,他仍不放心,最后便拿自己也试了一次。
然后又是几次。
一直确定哪怕在梦中死亡也只会难受两日,绝无真正的危险,他这才创造了这样的梦境,让元无忧置身其中。
他操心地嘆了口气,给元无忧找了件外衣披上。
外头天才刚亮,晨起还有些凉。
「这一回的梦,我想试试,元笑对你呈现出的忠诚是否源于你的外表。」徐慎之细心地给元无忧拢了拢衣裳,抬头看着元无忧,脸上竟有着说不出的自信和自得,道,「毕竟,你生得确实是难得的漂亮,裙下有几个热血冲上脑子的男人也是寻常。」仿佛是什么炫耀自家女儿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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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确实挺好看,但怎么也算不上是「难得的漂亮」的元无忧:「……」
「那么,如果你不再貌美了呢?甚至与此同时,他的身边还有真正的美人呢?
「我想试的是这个。」
说实话,连徐慎之都没有想到,元笑能够交出这样的答案。
对身边的美人视而不见,反而对丑陋到令人厌弃的元无忧一见钟情。
甚至与其说是一见钟情,不如说是他似乎从始至终……都对元无忧存着骨子里的忠诚……或者说是爱慕,以致于在梦中忘记一切也未曾忘怀。
世间男人追逐女子,大多都是寻求女子的貌美年轻。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是以试探人性最要不得。
若不是元笑曾有过那样的背叛,不得信任,徐慎之也不会这样试探一个男人。
谁能想到,竟真有人的人性能经得这样的试探。
甚至不止于此……就连孟家二人的烂摊子,他也收拾得堪称完美。
待人温和,不恃强凌弱。
同情弱者的遭遇,为弱者的公正不惜代价。
以与孟家相似的家世,仍旧不惮于勘察与弹劾,并将事情做得甚是巧妙,解决得顺顺噹噹。
正直与才能,都远高于常人。
徐慎之心中是有着赞许的,却知道元无忧听了不会高兴,因而没有说话。
其实,本来也无需他开口。元无忧是自己长着眼睛的,这孩子从来都有自己的想法。
元无忧从床上起身,穿好了衣服,没有接话。
穿着衣服的时候,她似乎很不经意似的,忽然开口:「他真的不知是梦?」
「你的意思是,你也怀疑他是偷看了试题?」徐慎之一笑,「也就是说,你也觉得他答得太好。」
元无忧斜了他一眼。徐慎之便识趣地收起了笑意,顺手把用过的珠子收入了怀中。
「那是什么?」元无忧注意到了他手中的珠子。
「这个?驻梦珠。」徐慎之将珍珠递了过去。
那是一颗颇为晶莹圆润的珍珠,十分漂亮,看上去便价值不菲,上头还缀了条链子,做成了手鍊的模样。
「天工司的新作。」徐慎之解释道,「说是能让梦境停驻其中,『适合睡眠不佳,需美梦作陪的人』——张九数是这么推销的。」
「怎么推销到你这儿来了。」
「这珠子需操纵梦境的异能者填充梦境,他拉我帮忙。听说后续的规划是『脱离异能者,普通人也可以自行编辑梦境,改「驻梦珠」为「筑梦珠」』,是『天工司未来创收的明星项目』。他的原话。」
「……他的gg词,你倒记得挺牢。」
「他说话确实有点意思,像是在致力于用技术让普通人也能获得异能。说不准正如他所言,『这是未来异能的发展方向』。」徐慎之一笑,「这东西就是对异能者如我也颇有用处,能够将构建好的梦境存下来,下回直接取用即可,不需重新构建回忆。」
元无忧拿着这珠子看了看。
「喜欢的话,这个给你。本就存着要给你用的梦,戴着确实也漂亮。我再管张九数要一个就是。」徐慎之说道,仿佛是过分溺爱孩子的父亲,孩子多看一眼的东西就都要送过去。
他顺手把手鍊戴在了元无忧的手腕上:「这里面现今存了几个用来试探元笑的梦。等后面用完了空出来,我再给你存些舒缓身心的好梦,让你随时都能拿来用。」
也就是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什么动静。
似乎是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还混着含煳不清的痛唿。
「无忧……」忽然有人从外头撞开了门,「砰」一下跌在了地上。
徐慎之想都没想,一把元无忧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才看清,闯进来的竟是元笑。
……他可从来没有这么不合规矩过。
「无忧……」元笑支撑着爬起来,冲着元无忧,眼眶发红,眸子里尽是痛苦的水汽,「我难受……无忧……」
竟像小孩子似的。
太好笑了。他来的第一天,她把他钉在门上,捅了个对穿,然后给他烙了一个印。
接着,她罚他站,饿他饭。
她从未给过他哪怕一刻的好脸色。
最后,他难受,第一反应,竟然是来寻她?
而她竟也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蹲下身,皱紧了眉头,一手无意识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另一手伸出去探他的额头。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剎那间松开了手。
「他怎么回事。」元无忧问道。
说话的工夫,元笑已经抓紧了她的袖子,求助似的望着她。平日里,他可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看得出来,他的状况很不对,恐怕神智都已经不太清楚了。
元无忧别开了视线:「烦死了。给他找个大夫。」似乎是因为烦躁,她看上去有些急。
徐慎之俯下身,看了看元笑的情况,微微皱眉:「神志已经不清楚了。」
「这个我也能看出来。」元无忧很烦躁似的,扯了下被元笑紧紧拽着的袖子,催促徐慎之,「行了,快去叫大夫。快被他烦死了。」
徐慎之看了一眼她用力一扯必然能扯出来的衣袖,没说什么,低头按了下元笑的太阳穴。
「我好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无忧,你造出一个身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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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元无忧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明白了。她二话不说,一个抬手,风声骤起,一个——或者说是一具——男人年轻而健康的身体就凭空出现。
徐慎之让她创造一个身体。
而武澎的精神在元笑的身体里,已经沉睡了好一阵儿了,一直有甦醒的可能。她一直记得这事。
稍一联想便知道,这多半是因为武澎的精神甦醒了,需要一个容器。
「两个清醒的精神不能在同一个躯壳□□存。」此时,徐慎之也解释道,「现在,应该是武澎的精神醒了,两个精神互不相容,导致元笑神智混乱。强自剥离也许会让元笑颇为不适……你按住他。」
说着,徐慎之见手指放到元笑的太阳穴上,一个用力。
「啊——」一声悽厉的尖叫。
显然,这可不仅仅是「颇为不适」的程度。元笑看上去很是痛苦,剎那间不住挣扎。元无忧本就没使劲按他,顿时让他偏去好一截。
「怎么回事。」元无忧眉头自始至终就没松开过,问道,「上回不是取过精神吗?没这么大反应。」她指的是命元笑的精神去寻陈婉清的那次。
「那会儿他是自愿的。这回要取的是武澎的精神,而对方的神智也并不清楚,会本能地拒绝离开身体。抵抗之下,身体的主人肯定不好受。」
「那怎么办?」
「没别的办法。你按住他。他这么乱动,我没法帮他。」徐慎之道,「快些把他们分开吧。两个精神冲突的痛苦不比强取精神少,一直这么冲突也不难保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说的没错。此时,元笑显然很不好受。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元无忧,一双平素温和漂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委屈和……
……
徐慎之:「……他这是在撒娇吗……」
他摇了摇头,很快集中起注意力:「无忧,快按好他。我得集中精神,分不出心来。」
元无忧依言再次按住了元笑,又担……又嫌他再乱动耽误事,便迎着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低声呵斥:「忍着。不许动。」
元笑眸中的委屈更多了些,冰冷的手掌将元无忧的袖子攥得更紧——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她的袖子——手心中的冷汗都微微洇湿了那块布料。
却真的不再动了。
徐慎之便再次按住了他的太阳穴。
「啊——啊——」元笑几乎将元无忧的衣袖抓破,躺在地上不住哀叫,却竟真的依言没有乱动了。
作者有话说:
说说话嘛,最近几天都几乎单机怪没劲的。特别回头看了看刚发那几章,大家真的很活跃呀!
而且我觉得最近这个篇章挺好的呀,我们无忧不帅吗?笑笑不暖吗?0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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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清醒的元笑, 有时会让人疑心他对痛苦并不敏感。
一剑穿肩,他抽动痉挛了一下,血流了半拉身子,还能在门上对人笑。
烙铁烧到胸口上, 他自己主动动的手, 当天就在库房里收拾东西, 什么事都没耽搁。
两日水米不进,不眠不休, 腿都没有弯过一下, 脸色都憔悴万分了,他照样用不着片刻休息,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好像对痛苦毫不敏感, 无知无觉似的生存, 不会给人添上半点麻烦。
——在他清醒的时候。
神志不清的元笑,却看上去很怕痛。
身上难受, 他冲过来找元无忧,疼得眼泪汪汪的, 委屈得不行,抓着元无忧的袖子不肯撒手。
徐慎之帮他分离精神, 他疼得大叫,整个人碰一下躲老远。
元无忧叫他不许乱动, 他倒是听话了, 当真没有再乱动,可喉咙里的痛叫一阵接着一阵,从来没停下来过。
难以想像这样的人, 清醒时竟是那般的隐忍稳重, 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好在, 他意识不清之下到底还是听话自持,竟真的痛得紧绷也不再挣扎了。徐慎之便赶忙抓住机会,集中精力,一口气将武澎的精神分离了出来。
精神是没有实体的,肉眼无法看出。像徐慎之这样的异能者却能感知得到。
他感知着那个精神,竭力地牵引着,将武澎的精神送入了元无忧创造出的那个身体里。
新醒的精神进入了新的地方,笨拙地缓慢磨合。
元笑的精神也终于不再与其他精神冲突,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个过程很有趣,像是宿醉醒酒。他头痛欲裂,意识却逐渐地回过神来。
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像是酒醉之人刚刚恢復了意识,他在迷濛中回忆,渐渐想起了意识不清时的事。
再然后,他就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还紧紧地,紧紧地攥着元无忧的衣袖。
他被吓了一跳,剎那间松开手。那袖子却早已不復最初的平整了,皱巴巴地缩在一起,还隐隐有些湿润。
他的心都提起来了。
比起头疼得像是脑浆和脑壳分了家,他更担心无忧被他这样冒犯,怕是要雷霆震怒。
他本就是她见都不想见的人,竟还大清早跑到这里来,做出这种事。
「属下知罪。」他瞬间跪在了地上,端端正正的,再没有之前的胡闹了,「请小姐惩罚。」
他等着无忧的震怒。
元无忧却只瞥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视他若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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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结束了?」她问徐慎之。
「是。」徐慎之道,「元笑怕是要歇息两天,精神震盪应该十分难受。至于这位武公子……歇息当然也是要歇息的,但是……」
徐慎之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那具刚被创造出来的新身体——或者说是武澎——的肩膀,道:「如今也该是醒着的。」
武澎微微蹙着眉,忍着仿佛要炸裂开的头痛,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情仍有几分茫然,视线却聚焦得很快。哪怕没有搞清楚现状,也很快便是一副稳重而锐利的模样了。
元无忧忽然想起来,这个人好像曾是个战场上的战神。
「武公子,」元无忧客气地打了个招唿,「在下元无忧。是我家下人把你带了回来。」
在元无忧说出「我家下人」四个字的时候,元笑顿了一下,而后竟控制不住地显出了几分笑意。
她觉得他是她的人了。
元无忧全然没有注意他,继续对武澎道:「你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武澎颇为守礼,在这样的混沌之下,竟先给元无忧回了个礼,而后才开始竭力回忆之前的事。
他的头疼得厉害,竟也慢慢理清了思绪,把过往的记忆全都捡了回来。
「多谢……」他是想向元笑道谢搭救之恩的,但又敏锐地想起起元笑胸口的烙印,猜测他并不得主家喜爱,便改了口,「元小姐搭救。」免得当着主家的面感谢不受青眼的奴籍,惹得主家不快。
但在心中,他清楚地知道救了自己的是谁。在精神即将消散的时候,他清晰地看见元笑拉住了他,不顾危险,不肯松手,执意要将他带离。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应该是会死的。他的精神已经受到了致命伤,消散应当是早早晚晚的事。
「为何……」
徐慎之明白了他的疑惑,解释道:「聚魂玉。在精神消散的时候,若是能接近此石,濒临消散的精神便能重新聚在一起。」说白了,就是精神的復活石。
「竟有如此至宝……」武澎颇为震惊,「闻所未闻。」说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当日,他是随元笑一起离开,回到元笑的身体的。然后就有幸被聚了神……
而元笑怎会有这种闻所未闻的至宝?
……
原来,元笑的主家并没有那么厌恶他。
「多谢小姐相救。」想通了这一关节,武澎忽然俯身拱手,又行了一礼。
这一回,就真诚而郑重得多了。
「不必。」元无忧摆摆手。她从来不喜欢这些你来我往的虚礼。
「先看看你的身体吧。」元无忧随手拿了个镜子,送到了武澎的面前,「你的身体早就死了,现在用的是我给你造出来的。脸也是随便弄的,很普通。」
「……造出来?」武澎愣了一下,看着元无忧。
「嗯。我的异能。」元无忧道。
「能……造出人?」世间竟有这样的能力?
「只是造出身体,造不出精神。所以只能说是创造出了『尸体』,不是『人』。」元无忧道,「但即便如此,此事也绝不可外传。我救了你,你不要给我惹麻烦。」
「……自然。」武澎郑重答应,甚至没想到自己竟能平白得到了如此的信任,「多谢小姐信任。」
她竟愿把这样的事告诉他。
毕竟,这真的是太过惊人的异能了。能创造出年轻的身体,再加上旁边的男人转移精神的能力……返老还童,绝症求生,什么都做得到。若是这种事变得广为人知……这位小姐怕是会有挡不住的麻烦。
「倒也不是就那么信任你。」元无忧却诚实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是你确实起死回生了,很难说谎把这种事圆过去,又不能杀了你。倒也能骗你用的是新死的尸体什么的,但这样的谣言一旦传出去,引出的麻烦会更大。——不知道多少人会因此杀人,带着尸体来找我。」
她实在是诚实得过了分,引得徐慎之忍不住笑着摇了下头,却也知道她就是这个样子,并不奇怪。
而听了这过分直白的话,武澎竟然并没有觉得失望,反而还骤然添上了许多好感。
她满可以借坡下驴,让他就这么心怀感激。她却实话实说,没有半丝虚伪之意。
「小姐坦荡,在下佩服。」武澎低头。
「先看看你的脸吧。」元无忧不热衷这种客套,把镜子往他前面凑了凑,「你要是不喜欢,也能再给你做一个。但不能用你原本的脸,不能让人知道你原本是谁。」
「自然。」武澎低声答着,接过了镜子。
镜子映照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不美也不丑,在人群之中绝不会吸引到任何一点注意力,与他原本俊朗的面容相去甚远。
武澎却觉得很好。
这大概意味着,他可以重新开始了。
忘掉一切和他相关的不相关的,重新开始。
鬼门关里走了两遭,他竟忽然想通……或者说是终于想通了。
那人是玩弄他的。他却把什么都给了那人。
就连母亲那样辛苦带到这世上的生命,那样痛苦地保护着的身体,他竟都不要了。
他懂得自己与她在一起时的心情,懂得那种备受玩弄明知愚蠢却又无法自控的心态,懂得那种飞蛾扑火却又无法放弃的绝望,却也终于懂得了这一切都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为她死去两次也不会给她半分触动,而情爱本也不是人生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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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而上天何其垂怜。这样愚蠢的他,竟还有幸得以重新开始。
只可惜母亲给他的身体,他没能保护得住。
但这余下的灵魂也是来源于母亲的孕育。他便恬不知耻地留存于世,将这也视作母亲给予的延续了。
「怎么,要换吗?」见他半天没有动静,元无忧出言提醒。
武澎这才回过神来。他忽然放下了镜子,屈膝而跪,而后便是郑重地一个叩首。
这可真是大礼了。便是面对高官上首,他也未曾如此做过。
「多谢小姐救命大恩。武澎无以为报。」他将额头贴着地面,俯身不起。
元无忧……是真的不喜欢这些礼节。
「起来吧。救不救你是我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她伸出手,想把武澎拉起来,「行了,没事就散了吧。难得还活着,你也想想以后的出路,别再做那些蠢事,浪费我给你续的命。」武澎的事,元笑禀告了徐慎之,徐慎之自然就会告诉她。
她不喜欢这样浪费自己生命的人,便如是出言提醒。
武澎直起身来,却仍是跪着的。
「小姐。如是大恩,在下不可不报。小姐可有什么要在下做的,在下必将竭力。」
「……」元无忧忽然意识到,「还真有。」
「小姐请讲。」
「给我凑个数吧。」
「?」
「这样,你就是异能司的第二个人了。」
第一个人,虽然没有正式确认过,但理所当然是徐慎之。他本来就是她的人。
武澎凑个第二,再找几个异能者,就凑出李衎「收至少五名异能者于麾下」的指标了。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武澎是从徐慎之口中听到完整的解释的。
听过这个,他哑然失笑。
「何必凑数。」他又是一个叩首。这一次,便是正式认了上首了。
「在下连性命都是为小姐所救,本就应认小姐为主。不要说如今在下本也无处可去……不知异能司可愿收留在下?」
有壮丁用了?
「行啊。」元无忧挺高兴。
这不是更好。
作者有话说:
评论量忽然就上来了!有求必应的你们!
爱你们!
第49章
一支铁箭破空而来!
却无人拉弓。
那箭才生出最初的一丝破空的哨鸣, 武澎便骤然警觉,瞬间向前半步,代替元无忧出现在了箭矢的轨道之中。
而后,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那支箭便近在眼前——
然后折在了元笑的手中。
元笑面色沉沉, 看向了角落中的元生。
那小子颇为机敏, 一招不成,转身就跑。
没跑几步, 他就被武澎提到了手中。
武澎提着元生的后衣领, 快步回到了元无忧的面前,皱着眉:「这小子怎么回事?」
刚才那一箭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是放着不管, 必然会以雷霆之势穿入元无忧的眉心。
看得出, 这大约是这小子的异能。
元笑仍旧沉着脸, 开口:「他想刺杀小姐。」
武澎看了元笑一眼。
说来奇怪……比起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想要刺杀元无忧,更令他下意识震惊的竟是……元笑竟也能显出如此不悦的模样。
他认识元笑很多年了……这么多年来, 不管受到了怎样的欺辱,他都是安静而沉默地忍耐着的, 从未有过半分恼怒。若是有人帮他一把,他甚至还能瞬间给出极温和的笑意, 好像被那般欺辱的根本不是他。
有时候,武澎甚至疑心他根本就不懂愤怒。
可如今……因为这一箭, 元笑的愤怒可真是瞎子也能看得见了。
武澎提着那孩子, 看着元笑阴沉的面色,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来, 这人第一次像是个活人了。
「太慢了。」元无忧顺手撸了一把元生的头髮——被他气沖沖地躲开, 「就这个势头, 肯定会被拦下啊。你起码得再快个十倍。这得好好练练异能。」
迎着元生愤怒的视线,元无忧继续点评:「而且杀人方式也很没有创意。下毒都比这容易成功。下一次,你不如在地上放个刀片,趁我过来的时候瞬间就动,至少能戳伤我的脚。」
元无忧颇为认真地思索建议:「这么想,也可以一步到位,直接在靠近脖子或者眼睛的地方悄悄藏一个刀片,不用很大的势头就能造成致命伤。比起大老远射箭过来,成功率可要高得多了。」
武澎:「……」
元笑:「!!!!!!」
元生却是被元无忧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戏耍得,一张小脸肉眼可见得越来越气。
看着元生气唿唿的样子,元无忧挺满意,回了个笑脸,转身便离开了。
于是,在早饭的餐桌上,元无忧又荣幸地承蒙了四次十分有创意的刺杀。
包括且不限于嘴里的筷子忽然戳向喉咙,瓷盘忽然碎成两片直冲脖子,身下的椅子忽然断裂,以及桌上的盐罐自行倾翻,半罐盐都倒进了元无忧的饭里。
元无忧看得好笑:「这是想要咸死我?」
元生恶狠狠地扒饭。
元无忧坦然地换了份饭吃完,而后站起身来,抻了抻身子,要人备马。
「去哪儿?」徐慎之一面收拾碗盘,一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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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司。」
「去那儿做什么?」
「找人凑数。」
众所周知,四海环是唯一能够抑制异能者能力的物品,也是天工司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在四海环问世后,天工司自然而然地帮助统计异能力者的数量,一一为异能力者佩戴手环,也自然地收集起了异能者的信息。等回过神来时,天工司早已经承担起异能者管理司的职责了。
迄今为止,天工司仍旧承担着异能者管理的职责,大昭异能者信息皆在天工司处存档。
……在来到天工司之前,元无忧是这么以为的。
「……那倒也没有那么全。」张九数揉着熬了三天大夜乱蓬蓬的头髮,支走了元笑和武澎,而后对元无忧小小小小小声,道,「您是身上身边的人,圣上谕旨有事都不用瞒您,那……这事就悄悄和您一个人说了。」
张九数嘆着气:「原件其实……十几年前就丢了,如今留着的是那年前辈们凭印象誊出的副本。后面新的异能者都是近十几年新入册的……基本都是十几岁以下的孩子。全肯定是不全的,但这玩意儿丢了朝廷也不敢声张,只能这样了。」
「……这是说丢就能丢的东西吗?」元无忧怎么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可不是嘛!」张九数一拍大腿,「我也觉得离谱。丢了也就算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就这么一份!难怪我爹当年写事故报告写了两个月,天天復盘,什么『申请增强安全保护等级』『重要文件分布式存储』『做好异地备份容灾』『完善事故报警机制』『做好应急预案演练』,光事故报告交上去二百多页,直接给天工司的流程规范换了个档次!」
元无忧随手翻阅着手中的副本。
天工司档案不全,意味着许多异能者实际上都没有处于朝廷的监管范围之内。
这么大的事,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掉脑袋……
倒也并不奇怪就是了。李衎这狗东西,做人是不咋地,做皇帝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起码是个仁君。
「异能力关系者?」元无忧翻阅着残存的档案副本,忽然注意到了一个词。
张九数顺着她的视线看清了档案上记录的名字,点了点头,道:「对。这家的女儿是异能者,已经失踪了。」
「然后呢?再没找到?」元无忧皱了皱眉。
「是。官府出人找了几个月,到底是没找着,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张九数说着,脸上竟忽然浮起了一丝讥讽,「也不奇怪就是了,搁我也不回去。这家可是把女儿卖到了青楼,对仇人之女也不过如此了。何况,他们不顾女儿的死活,对儿子倒宝贝得很,名字都叫『金宝』。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知道的以为那处镶了金。结局倒是令人不胜——」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是位女子,甚至还是位颇为尊贵的小姐。而他就在这位小姐面前,开了一个隐晦的黄腔……
得道歉得道歉……
可万一对方根本没听出来呢?
天工司大多是男性,张九数嘴上不愿承认,但其实的确很缺乏与女子相处的经验,一时竟然把脸都憋红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元无忧却全然没在意那种细节。她只是听着这事,微微沉默了下。
「如今已经废奴,那被卖的姑娘也该自由了。」她忽然开口。
「是,是。」张九数感激于她的关注点,「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脱了奴籍,得了自由,总归要比之前好。」元无忧说道。
她又翻过了一页,视线扫过纸张,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名字。
孙煌煌。
哦对哦,还有这号人呢。
元无忧「啪」得一下,合上了副本。
「怎么?看完了?」张九数被她吓了一跳。
「嗯,」元无忧点头,「走了!」
去抓壮丁了!
元无忧找回了元笑和武澎,出了天工司的门。
接下来……
元无忧上了马,稍微沉思了一下。
是赌场,还是青楼呢?
稍加思索,元无忧便调转了马头,策马而去了。
元笑与武澎便也跨上了马,紧跟着她。
元笑安静地待在马上,连马蹄声都比常人要轻上几分,当然也半句话都不会多问。很多时候,你甚至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武澎却并没有这般小心,不由得开口问道:「小姐,我们这是去哪儿?」
「潇湘苑。」元无忧答道。
武澎顿了一下。
潇湘苑,是城里最大的青楼。里头有温柔婉约的风尘女子,也有气质卓绝的风尘男子。待男客,也待女客。
自圣上登基以来,废奴籍,正风气。自然受到了许多保守派的抨击,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女不守矩奴之不奴云云云云,但这十几年来,本朝风气着实以不可阻挡之势开放了许多。
潇湘苑的客人女子者众便是个例子。
像元无忧这样尊贵的小姐,有钱有闲,也无人敢僭越指摘,去潇湘苑寻寻乐子,着实不算奇怪。
武澎瞭然,不再多问,却不由得看了元笑一眼。
元笑垂着睫毛,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握着缰绳的手似乎些微多用了些力气。
又松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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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旧安静而温顺地紧紧跟着,无声无息。
鬼使神差地,武澎忽然想到了元笑于幻境中的那番话。
「你问得很对……仔细想想,若是我深爱的人以伤我为乐,我恐怕也无法放开。
「但我也永远,不会因任何的缘由,去伤害她。
「就算她变心。
「就算她伤我。
「就算她害我性命,弃我如敝履。」
坦坦荡荡。
如今见他,不需开口询问,也知他所说的那「深爱的人」是谁了。
武澎收回了视线。
也许是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思,他忽然又想起了绝不应当想起的人。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将不应存在于脑中的人甩出去。
可他却无法甩开。那人的声音一直迴荡在他的脑中,甚至越来越愤怒了。
愤怒而……惊惶。
武澎愣了一下,这才忽然意识到,那竟不是他想像出的声音……
是他五感敏锐……听来的。
「小姐,」他骤然开口,「请允许属下暂时告退,有……事要办。」
元无忧看了他一眼:「去吧。要帮忙吗?」
「不必。」武澎一个拱手,「多谢小姐。」
说着,他缰绳一拽,调转马头,扯得马匹一声嘶鸣。
寻常的骏马,在他的□□跑得像是一支离弦的箭。
元无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眨了眨眼。
「这骑术……倒真不愧曾是战场战神。」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生而为人, 是有「阶级」之分的。
身处一个阶级,你能清楚地意识到,谁比你贵,谁比你贱, 谁需要你以礼相待, 谁连一根指头都不配碰你, 甚至平素以来,连见你一面也不配。
你与低贱之人, 是身处于截然不同的世界的。他们本不应出现在你的面前, 更遑论与你搭话,甚至……
甚至…………
陈婉清用力地一甩胳膊, 连声音都尖利了起来。
「放肆!」她试图将自己的胳膊从他人的桎梏之中扯出来, 「无礼之徒!你可知我是谁!」
「是, 是谁?」醉酒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凑近她,盯着她白玉一般的小脸, 酡红的脸上满是笑容,手掌紧紧地抓得她的胳膊, 将那嫩藕般的手臂捏得一片通红,「当, 当然是美人儿啊。美人儿……嗝,就该在抱怀里哄着, 来, 小美人儿,让爷抱上一抱。」
「放开!」陈婉清赶忙向旁边躲,清脆的声音里满是愤怒, 却又带着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跑到外头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却从来也没受过什么委屈。
这是因为她很聪明。
在没有倚仗的时候, 她身边向来都是暗自跟着人的。一直到她搞到了喜欢的男人,有了倚仗,不想被人打扰了,身边的人才会被退下。
她从来没有失手过。因为她真的很了解男人。一个男人是虚情假意想占她的便宜,还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绝不敢逾矩,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没有男人对她是虚情假意的。或早或晚,他们都恨不得为她去死。
她做事是如此得完备而万无一失。
……唯有此次不同。
这一回,她被摄了魂,甚至差一点点就丢了性命,可谓是惹了大祸。这样一场祸事下来,连命都差点没了,饶是她的父母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自欺欺人她真的是无懈可击的名门闺秀,绝没有做出过什么荒唐行径。
他们遣散了她身边所有的男人,禁了她的足。
若是放在平时,陈婉清其实无所谓他们如此。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从来都知道自己荒唐行事倚仗的是什么。若是没有她做安国公的父亲,她哪里来的这样那样的本事?
因而,她从来不会违逆自己的父母。
他们想要乖巧的女儿,她就一直都是乖巧的女儿。在他们的面前,她温婉端庄,落落大方,从未有过片刻荒唐。
而他们要禁足,她当然也会乖乖地吟诗抚琴,下棋女红,端得是名门闺秀应有的模样。
……本应是如此的。
本来应该是如此的。
她却莫名其妙地,悄悄地跑了出来。
然后被这样平素见也不配见她一面的低贱之人捏紧了胳膊轻薄,简直……简直……
奇耻大辱!
陈婉清气得满面通红,绝不肯承认自己心中的惧怕,高声呵斥:「大胆!再不放开,你当你过了今日还有命活着吗?!」
「哎呀,真可爱……」醉酒的男人迷迷瞪瞪的,身上的劲儿却一点也不减,一路把她逼到了墙角,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能,能亲你一口,丢了命也值得啊。」
说着,混杂着浓烈酒气的,湿漉漉的嘴唇就离她越来越近,落——
「啊——————————」
几乎要刺破人耳膜的尖叫。
陈婉清侧过脸,就见那个她怎么也挣脱不开的,镣铐似的手掌,如今已经扭曲成了一个很不自然的角度,怕是再也没有抓握的力气了。
而捏着那登徒子的手掌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人身形高大,看上去孔武有力,面容却颇为寻常,扔进人堆里怕是就再找不出来。
此时,他仍捏着那登徒子的手掌,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视线却停留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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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陈婉清的错觉,他像是飞快地将她从头到脚巡视了一遍。在视线停留在她白嫩手臂上通红的印记上后,那登徒子的叫喊声骤然又增大了好几分。
见她没什么事,男人移开了视线,落到了登徒子的身上。
「好汉,好汉饶命……轻点,轻点!」此时,登徒子一直在不住地求饶,丝毫也没有什么醉醺醺的说不通话的模样了,整个人利索得不行,「我就是醉了,醉了,脑子不清楚,不是故意的,啊——您轻点,您也知道,男人喝醉了就这样,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我看你倒是清醒得很。」男人冷冷地开了口。
男人醉酒,向来都是如此。
三分酒气,七分清醒。脑子里从来是知道事儿的,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不加自制,肆意放纵罢了。
见了女人就占便宜,一见人家相熟的男人——都不用男人动手——瞬间就懂得把手撒开。
这样的人,武澎见过根本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们怎么可能是真的脑子不清楚。
他们脑子里清楚得很。
武澎的脸色片刻都没有改变,指头一拧——
「啊————————」又是一声尖叫。那男人眼泪都出来了,呜呜嗷嗷地哭叫。
而那只扭曲得过分的手,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全然恢復了。
「还『醉酒』吗?」武澎冷冰冰地问道。
「不醉了不醉了!啊啊啊啊啊——」
武澎冷着脸,终于松开了手。
那男人捂着手,转身就跑,却踉跄了两步,一下子摔到地上,压到了受伤的手,又是「呜嗷」一声叫。他却还能赶紧又爬起来,利索得没有一点醉酒的模样,一熘烟就跑得没了影儿。
「这位公子……」在那登徒子逃走后,忽然有柔柔弱弱的一声唿唤从另一侧传来。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声唿唤,却就像是一根细细的羽毛,轻轻地,轻轻地拨弄着人的心弦。
武澎低下头,便见陈婉清正哀哀地看着她,一双秀丽的眼睛含着泪光,半掉不掉,楚楚可怜。
她这副模样从来战无不胜,没有男人能对此无动于衷。
……武澎对此无动于衷。
他看着陈婉清,面色没有半分波澜,好像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花草木石。
这份陈婉清从未遇到过的无动于衷的模样,竟令向来所向披靡的她感到了些许……尴尬。
她却丝毫没有将这份少见的尴尬暴露出来,反而抿了抿嘴,仍哀哀地看着武澎,不自觉似的从脆弱之中露出了一股坚强。
如果说楚楚可怜的女人总能令男人无法坐视不理,那么脆弱却又坚强的女人就会更上一层,往往能令男人无法控制地产生怜惜与保护的欲望。过刚过柔,都不如又刚又柔。
陈婉清自信此次绝不会失手。
可她又失算了。
面前的男人仍旧无甚表情地看着她,好像根本就看不到她精彩的演出。
他只是平静地开口,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怎么看都是自恃君子者的例行公事,没有半点特别的意思。
陈婉清一点也不怀疑,就算站在他面前的是个难得的丑女,或是八旬老妪,他也仍旧会是这个反应,这副模样。
好像她只是个搔首弄姿的笑话。
陈婉清,竟忽然感受到了屈辱。
从未有过的屈辱。
从小到大,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没有什么给她委屈受的人能全身而退。按道理说,她应该勃然大怒,记住这个男人,再回家同爹娘说些谎话,给他个罪名,肆意报復于他。
她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这样做。
面前木头冰石似的男人极大地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她从未输过,这次也绝不会输。
「公子,」细腻的柔荑轻轻地搭在了武澎的手臂上,「多谢公子相救。若不是公子,小女子怕不是已经……已经……」
武澎移开了手臂。
「你若不想回去,我就先走了。」说着,竟真的转过身去,步子都迈开了。
??
「公子,」陈婉清步履轻盈地追上去,「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见她真的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武澎便真的向外走去,不再理睬她了。
陈婉清:「……」
陈婉清:「安国公府。」
见武澎停下了脚步,她追到了武澎的身边,柔柔弱弱地重复道:「我家在安国府。」
人生在世,总要有所贪图。
不急女色的人,也许会贪图名利。在走到武澎的身侧时,陈婉清做出的便是这样的猜测。
怎样,听到她是安国府的人——而且一看就是小姐——他一定会变了颜色吧?
陈婉清等着看他的脸。
……她却甚至没能看到武澎的脸。
武澎甚至没有转头看她。在知悉了她家的位置后,他便再次迈开了脚步,直冲着自己的马而去了。
……
陈婉清,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如此的气闷。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令她压抑着,竟在如此盛怒之下也没有大发脾气。
你等着……你等着……
早晚有一天,要你跪在我的裙下。
彼时你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原是给我□□也不配的。到那时,你再回忆起今日,就是如何追悔莫及,也早就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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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清紧紧地抿着嘴,跟在武澎的身后,而后扶着对方的胳膊,跨上了马。
「抓紧。」武澎拉着缰绳。
「啊……好害怕……」陈婉清从高高的马背上头往下看,「公子,你一定要抓着我点儿呀。」陈婉清说着,低头看着武澎,满心满眼都是依赖的模样。
武澎单脚踩上马镫,纵身一跨,便利索地上了马,坐在了陈婉清的身后。
他却没有依言抓着陈婉清,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她。
他笔直地挺着嵴背,与她隔着三指宽的距离,缰绳一抖。骏马便小步慢跑了起来。
「啊……」陈婉清状似惊惶,轻声惊叫,惧怕地向后寻找支撑。
武澎却平静地用剑鞘隔开了她,开口:「抓紧马鬃。」
自始至终,他都与她维持着三指的间距,肩背笔直,全身的力量惊人,马背颠簸竟也没有片刻偏移。
毫不逾矩。
唯有握着剑鞘的手指,好像些微得泛起了白。
第51章
武澎离开后, 元无忧与元笑便继续向潇湘苑而去了。
才远远看到那两层小楼的顶,二人便听到了一声虎啸。
人类对勐兽啸叫的恐惧是天生的。
元无忧半点反应也没有,见怪不怪似的,□□的马匹片刻不停, 直冲而去。
倒是元笑, 听得这一声虎啸, 顿时本能似的缰绳一抖,剎那间便不合规矩地跑到了元无忧的身侧, 手也一瞬间按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元无忧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他顿时识趣地微微落后了两步, 握着剑鞘的手却片刻也没有松开,眸子仍极敏锐地对着啸声的来处。
元无忧一路到了潇湘苑的前头, 毫不在意地下了马。
元笑紧随其后, 距元无忧始终不足半步之遥。
很快, 他就放松下来了。
就在潇湘苑的门前,一个巨大的笼子置在那里, 附近围了不少人。那笼子里头关着的就是一头吊睛白额虎,仰头一声啸叫, 仿佛天地都要抖上一抖。
显然,刚才的虎啸就是从这儿来的。
笼里的老虎足有一两人长, 威风凛凛,就连爪子都有人的肩膀大。能够如此精准地估计, 是因为它的爪子……就按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笼子里的人仰面躺着, 肩膀被老虎重重地按着,脸正对着老虎小指粗的尖牙,浑身都抖, 好险没尿了裤子。
那老虎也颇继承了些与猫同宗的劣根性, 按着猎物也不急着咬死, 饶有兴致地伸着爪子玩弄。
笼子之外,有一个美艷的女子倚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抿了口茶,看着笼中的景致,显得比笼里的老虎还有兴致。
「说来,这事儿还得谢谢孙公子呢。」她懒洋洋地伸腰,「我这潇湘苑,少说也有十年没人敢欠债了,这可把我家宝宝给没劲得呀,成天招猪逗牛的,也吃不着什么正经东西。幸得今日李公子愿以身饲虎,解我宝宝之愁,实在是大功德啊!」
「啊啊啊艷娘子再宽限两日!两日就好啊!」男人被她吓得哭腔都出来了。
「两日?那这两日里,我们姑娘就白陪你了?」艷娘示意旁边的人给她打起扇子,「那这两日的债,你要怎么还?」
「双双双双双双倍奉还!」那男人迎着老虎的尖牙,哆哆嗦嗦道。
「呵呵,」艷娘不由得轻笑,「你可连一份儿钱都拿不出来呢,如何能拿出两份儿来?」她懒懒地歪着身子,颇为认真地打着商量:「其实,孙公子,你何必要如此为难自己呢?不如就留下条胳膊……或者留条腿,给我们宝宝解解馋,我们的帐目也一笔勾销嘛。多划算的买卖。」
「那那那那那那那还是算了……」男人一副真的要哭了的模样。
「别算了呀。」艷娘摇着头,满脸都是替他考虑的模样,「孙公子这两日欠我们潇湘苑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怜我们姑娘,温香软玉温柔乡,侍候公子那是尽心尽力,不敢有片刻懈怠。这般真心对待公子,也不敢求些别的,不过是求公子赏些脂粉银钱罢了。可谁能想到,公子竟连这黄白俗物也不肯赏赐姑娘些个,实在是令我们姑娘们碎心……可怜我们姑娘,个顶个的娇弱,可得委屈坏了……」一番话说得真情实感,帕子都掏出来了。
擦半天却也不见一滴眼泪。
而真的存在眼泪的人,已经快要折在笼子里头了。
这女人根本不是在跟他打商量,可能也不是很想要钱。
她是真的想要他一条腿啊!!!
那老虎也终于失去了玩弄猎物的乐趣,凑近了他嗅了又嗅,粗糙的舌头伸出来,差点没给他的脸舔下一块皮。
看这模样,是快要开餐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声脆响。
紧接着,关着老虎与男人的铁笼忽然无风自动,自己开了门。
男人愣住了。
老虎似乎也有点发愣。
反应最快的,竟是元笑。
在门打开的那一剎那,他就忽然纵身向前,一下子关了门,落了锁。
可就在他的面前,那刚被他落上的锁就又自己松了开来,同时,笼门也再次打开。
……
元笑顿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来不及去寻元生那小混帐,他知道对方的目标是谁,便剎那间就又回到了元无忧的身侧,手中利刃瞬间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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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早已尖叫着逃跑,四散逃开。
唯有艷娘留在原处,看着自己打开的门锁,神情一凝。
笼中的老虎看了看面前打开的牢门,毫不客气,抬爪就跨了出去,接过了这份自由。
元笑执剑,目光锐利,盯着老虎,半分不移。
看得出,这只老虎被餵养得很好。身形比寻常老虎还要大上好一圈,皮毛光滑,身姿矫健,生得就是一副一爪便能拍死人的模样。
面对着这样的勐兽,元笑真的很想直接带元无忧离开。
可他没有收到她的命令。
没有她的命令,他绝不可能随意决定她的去处。
他便只能执剑,前跨一步,牢牢地挡在她的前面。
还好。这么只老虎,若是能杀,他大约都不会受伤。若是不能杀,拼着受些伤,也能制伏。
只是要离无忧远些,免得待会儿动静太大,在哪里擦到了她。
这样想着,元笑晃了晃手臂,吸引着老虎的注意,同时微微挪步,试图将勐兽引得离元无忧远些。
也就是这个时候,笼子里的那个男人忽然「呜嗷」一声,「噌」一下窜到了元无忧的身侧,显然是想蹭一下元笑的保护。
元笑用心盯着老虎,不敢动作太大,唯恐引得它忽然发难,波及到无忧。因为动作受制,他竟真让这男人钻了个空子,成功地钻到了无忧的旁边。
而在某些特性上,老虎真的与猫如出一辙。没有猫能够拒绝忽然快速移动的物体,老虎亦然。一见有东西忽然窜了过去,那老虎剎那间又被吸引了注意力,屁股一动,差一点就要跟着那男人扑到无忧那里去了。
饶是元笑极少生气,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斥了一声。
他忙再次挥动手臂,吸引老虎的注意,唯恐让那勐兽的视线落到元无忧那里去。同时,他手中的剑刃也偏向了外头,映出了凛冽的寒光。
「行了。」一旁,靠在椅子上的艷娘忽然开了口。
她懒洋洋地从太师椅上坐了起来,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同时踱到了老虎的身侧,双手一伸,便按着那比脸盆的还大的勐兽脑袋,肆意地揉搓。
「怎么,几位客人没在我这儿花过一钱银子,反过来还想砍了我的老虎?」艷娘说着,蹲下身去,亲了一下老虎的眼睛,亲了亲鼻子,又咬了一下老虎的耳朵玩儿:「宝宝乖,真乖。谁是阿姐的乖宝宝呀?」
那老虎低叫了一声,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艷娘,然后……
竟然开始唿噜了……与猫蹭人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如出一辙。
元无忧还是头一回知道,老虎竟然也会唿噜。
她看得有趣,不由得也走上前去,开口问道:「我能摸摸吗?」
「摸呗。」艷娘笑着看了她一眼,「年轻姑娘的肉最是细嫩,它最爱吃。」一番话说得元笑心惊肉跳。
「嗯。」元无忧却丝毫没被吓到,伸手就揉,揉得还挺高兴。
那老虎毫不客气,扭头就咬她。
她极灵活地避开,无缝衔接地换了个地方,接着摸。
老虎又要咬她。
她接着换地方。
才两下,那老虎就被她惹急了,「噌」一下站起来,紧对着她的脸,「嗷——」一声长啸,震耳欲聋。
而与此同时,一柄剑鞘已经隔在了勐兽的尖牙与元无忧之间。
元无忧兴致勃勃地观赏了老虎喉咙深处的小舌头,遗憾地看着对方闭了嘴。很快,她又被对方巨大的爪子吸引了注意力。
好大啊……和猫完全不一样。
她蹲下身,伸手去摸。
艷娘:「……」
艷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她笑眯眯地看着元无忧:「我苑里就缺这么有意思的姑娘,不如你来我苑里做事?」
「不必了,我不喜欢。」元无忧揉着大猫的爪子,不经意似的问道,「你苑里的姑娘公子都是喜欢才做的?」
「那是自然。这年头又没有奴籍了,逼良为娼可是犯法的。」艷娘打着扇子,「我们小本生意,没事儿干嘛和法理过不去?想不想干,我们可从来不强求。」
「不和法理过不去,放老虎咬人倒是顺顺噹噹。」元无忧按着老虎的指尖,玩弄式地把老虎的尖爪按出来,又收回去,按出来,又收回去。
那老虎早就不耐烦了,阵阵低吼,脖子抻着就要把元无忧咬死。可它的牙齿只能咬在元笑的剑鞘之上,巨大的前肢也被元笑死死地抓着,一时竟动弹不得。
一人之力,竟能与勐兽两相抗衡。
「你这侍卫可真不错。」艷娘答非所问,看着元笑,神情颇为满意,「卖我吗?」
她说「卖」,显然是看到了元笑胸口衣襟露出的烙印边缘。
如今早已废奴,这唯一的奴籍,自然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个。传说里的人就在面前,她倒没有一点惊讶。
她答非所问,元无忧后面的男人忽然不干了。
在意识到老虎被元笑一人控制得死死的之后,他忽然就毫无狼狈之色了,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我说艷娘,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啊。不过是欠个债,怎么至于放虎伤人呢?你说你这老虎要是真吃了人,那得惹多大的麻烦啊。要我说——」
「宝宝,咬他。」艷娘抿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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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熘——
男人又躲到元无忧的背后去了。
作者有话说:
越忙越想闲事,连自印收藏的封面都想好了。
本来还觉得这篇文不像黑切白那样人人都能对应一个元素,封面图都不知道要约什么。反正人设是不会约的,这辈子都不会约的,又贵又容易翻车,最后就只配约约景色这样子。
然后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一个好点子~上册封面是荆棘,荆棘的刺尖利而带血。下册就是荆棘上的刺消失,蔷薇出现。对应笑笑最初受苦,被无忧扎得遍体鳞伤,后来苦尽甘来,无忧不再浑身是刺,开出了温柔的花来。
而且两册氛围一定要一致,都是那种明媚而温柔的氛围,因为待在无忧身边,笑笑一直都是快乐的。
啊啊啊被自己的想法开心到了!太合适了!
第52章
在老虎只差一点点就要揭竿——嗯……暴怒而起的时候, 元无忧总算对大老虎的大爪子失去了兴趣。
她直起身来,转身看着身后的男人,毫无铺垫,直截了当地开了口:「孙煌煌, 给我卖命吧。」
名叫孙煌煌的男人:「?」
孙煌煌:「……不是吧?这位大小姐?你是觉得全天下都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吗?」
「元笑, 松手, 让宝宝咬他。」元无忧挥手。
孙煌煌:「?」
元笑依言松手。
孙煌煌:「?????????」
「你倒叫起宝宝来了?」艷娘在旁边看得好笑。
「确实是个大宝宝,很可爱。」元无忧万分真诚, 「爪子特别可爱。」
「同道中人!」艷娘用力点头, 「你看它的大爪子,生得威风凛凛的, 可是——」
「可是还毛茸茸的!」元无忧心有灵犀般的接了下句, 「又威风又可爱!」
「救命!!!!!!」被老虎按在牙下的孙煌煌声嘶力竭地嚎叫, 「救命啊!!!!!!」他用胳膊死死抵着老虎的嘴,堪堪撑着没把自己给餵进去。
「还有耳朵, 耳朵也最是好玩儿!」艷娘充耳不闻,迎着声嘶力竭唿救的背景音, 和元无忧讨论着大老虎的可爱之处,「一碰耳朵尖, 它的耳朵就动一动,一碰就动, 一碰就动。」
「碰久了就毛了?」元无忧一下子就预料到了结果, 「毛了又咬不着你,只能隔着笼子嗷嗷生气,想想都有意思。」
「谁说不是呢!!」艷娘看她是越发的顺眼了, 「小姑娘, 真不来我这儿做事吗?我能让你赚到花不完的钱, 随便你挑客。你想想,所有来我这潇湘苑的男人,你尽可挑出顺眼的,想与谁欢好就与谁欢好。多好啊。」
「这话说的有趣。」元无忧道,「我若自由,本就想与谁欢好就与谁欢好,何必在嫖客里挑些不知有何脏病的人间败类。你这话听着像是自由,实则荒谬至极。」
这话说得可谓是一点也不留情面,艷娘却丝毫也不恼怒,仍旧是笑眯眯的,道:「可惜。」
「救——命——啊——」此时,孙煌煌,嗓子都要喊哑了。
元无忧这才揉了揉被吵到的耳朵,屈尊降贵地转过头,对孙煌煌再次确认,道:「要给我卖命吗?」
「卖卖卖!」孙煌煌顶着一脑门子的汗,疯狂点头。再不卖都特么没命可卖了!
元无忧对这个答案挺满意,随手挥了下手。
元笑顿时上前,用剑鞘抵住虎牙,一个用力,竟硬生生将那老虎推开了去。
接着,他将剑鞘捅到老虎的脖子上,手上勐然用力,竟就让这条硕大的老虎失去了意识。
他自己都没想到能有这样顺利。
「啧,」艷娘这才忽然变了颜色,显出了不悦的模样,「谁许你沖它动手的?」
「抱歉。」元笑低下致歉,「有异能者在附近作乱,那笼子关不住它。」
「异能者?」艷娘重复道,像是若有所思,又像只是错觉。
她脸上的不悦丝毫未减,继续道:「空口白牙,便要哄骗于我?哪里有什么异能者?」
「这位姑娘,」她知道谁是上首,直接对元无忧道,「就是畜生,也是我的畜生。你的人无凭无据,就这么对我的老虎,这可说不过去。」
元无忧不想多费口舌解释,便沖元笑挥了挥手:「把元生带来。」
「是。」元笑低头,下一刻,便离开了原地。
艷娘打着扇子,盯着元笑利落的身手。
而元无忧随手伸手,一把抓住了意图悄悄逃跑的孙煌煌,似笑非笑:「你可答应了的……还是说,你还是更想餵老虎?」
「哈哈哈,」孙煌煌干笑,「这不是急着对小姐表忠心嘛,想给小姐买点茶来。」
「也好。什么时候买来?」元无忧道,「我只喝得惯贡茶,大约九百两一两。」
「……」
「记得去,我记着呢。」
「…………我知错了,对不起,我再也不跑了。」
说话的工夫,元笑已然回到了这里,胳膊肘里夹着一个元生。
艷娘看着元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眼,开口问道:「这就是那个异能者?」
「嗯。」元无忧应道,顺手就去唿噜元生的头髮。
元生当然生气,念力剎那暴起,挟着风就往元无忧的方向沖。元无忧灵敏地一躲,接着唿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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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煌煌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大小姐,你能活到今天靠的全是真本事啊。」
「我也觉得。」元无忧毫不介意地点头。
「我当异能者都是什么恶鬼罗剎,竟还有这样的小孩。」艷娘对元生很感兴趣,「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说是八岁。」元无忧答道,「此前没有名字,我叫他『元生』。」
「哦。」她盯着元生的小脸,「他是什么异能?」
「念力。」
「念力是怎么回事?不用手就能拿东西?」
「差不多,而且力道更大。你最好离远些。」
听了这话,艷娘才总算想起了其他人应当第一时间想到的问题:「他能自由使唤异能?朝廷不是有个什么让异能者像寻常人一样的手环?」
「勐虎可以出现在市井闹市,」元无忧道,「异能者的异能没有封又有什么奇怪的。」
「姑娘说笑了。」艷娘掩嘴一笑,「区区老虎,怎么能和异能者相提并论。」
说话的工夫,元无忧又揉了两把老虎。可惜这老虎已经没了意识,对人的逗弄毫无反应,乐趣顿时减少九成。很快,元无忧就对它失去了兴趣。
成功把孙煌煌拉来充了数,元无忧的目的已经达到,便痛快地起了身。
「我先走了。」她开口告辞,「下次再来你这儿撸老虎。」
「老虎可爱吧!」
「可爱!」元无忧一脸认真,掷地有声。
临走的时候,元无忧还顺手唿噜了一把老虎毛,想着下回要等老虎醒了再来玩儿。
艷娘命人将老虎搬回了笼中,盯着元生不断挣扎的背影,而后忽然转身,回到了潇湘苑。
「阿娘。」苑中人见得她,恭恭敬敬地打着招唿。
艷娘不过三十出头,可这潇湘苑中不论男女都要称她一声「娘」。因为这潇湘苑里头的都是一家人,以艷娘为核心,便都自称是艷娘的儿女。
今日,她的女儿有些不乖巧,让人打得双颊红肿,嘴角流血,反绑着双手扔在院角里。
她的儿子一见她回来,谄媚上前,道:「娘,孩儿把她教训服了,说是再也不敢跑了。」
「嗯。不错。」艷娘随口称赞了一句,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关起来,让嬷嬷去教琴棋书乐,赶快学出个样子来,赶快见客。」她吩咐了一句,便急着回房。
「早就没奴籍了。」墙角的「女儿」也就十三四岁,年纪还小,却已经懂得仇恨了。她咬牙切齿地盯着艷娘,恨得眼睛都红了:「你关人在这里,是犯法。你,你好大的胆子。」
「嘿!」才声称已经把她教训服了,她就说了这话。艷娘的「儿子」顿时觉得失了面子,三两步上前,拎起那女子便又是好一顿教训。
艷娘听着她的话,在清脆的耳光声中笑了出来,道:「小姑娘,我若怕王法,你还会一直待在这儿吗?有空占嘴皮子便宜,不如老实一点,少吃点苦头。」
说着,她便转身而去了。
她步履匆匆,走入了自己的卧房,拴上了门。
她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她仍在自己的卧房之中,面前却多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生得难得一见的俊美,剑一般的眉毛下面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看人轻飘飘的,总有那么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在里面。
「公子!」一见那男人,艷娘剎那间霞飞双颊,竟像是比她刚刚挨了打的「女儿」还要红上几分。她看着那男人,嗔道:「许久未见公子,公子也不知来寻一寻奴家。」
「找我何事?」那男人并未接茬艷娘的娇嗔,坐在桌边的椅上,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问道。
艷娘是他最为乖巧懂事的下属,绝不会无事叨扰于他。
「公子,」艷娘凑到男人的身侧,接过他手中的茶壶,颇为殷勤地为他续茶,眉目之中尽是情意,再没有半分此前那慵懒的模样,「奴家见到了与小公子颇为相像的人。」
「温鸦?」温止寒顿住了身形,扬起凤眼,看着艷娘。
「是。我见到了一个小孩,眉目与小主人如出一辙,甚至还有念力。」
「小孩?」
「是,约摸只有七八岁。」
「……有趣。」温止寒沉吟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难怪遍寻不着,竟还有这种把戏。李衎明面上要废去异能者的能力,用起异能者来倒也得心应手得很。」
「去把温鸦带回来。」温止寒抿了口茶。
「是。」艷娘柔顺地低下头,漆黑如瀑的秀髮垂在脸侧,秀美漂亮得难以描述。
温止寒却只轻轻弹了一下手指:「去吧。」
下一剎那,艷娘勐然睁开了眼睛。
她已自那人的世界中脱出了。
艷娘垂下头,迎着贴身丫环的目光,显出颇为懊恼的模样,连带着看周围的人也都很不顺眼。
有人敲门,向她汇报她那个不听话的「女儿」的事,说是那丫头又挨了一顿好打,如今是真的老实许多了。下面的人急于请功,艷娘却根本懒得搭理,随口一句「这种小事,也要来麻烦我?」,就将所有人都赶出了门外。
然后,她在房中修书一封,置入了怀中。
第53章
「诶, 你这地方不小啊?」孙煌煌四处乱转,兴奋得口水都快出来了,「诶呦诶呦,看这瓶子, 一看就值老钱, 这得多少钱啊?不对, 听说你和圣上关系特别近?这不会是御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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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只喝贡茶呢啧啧啧,骄奢淫逸的大小姐啊。——啊这是什么?!这么大的夜夜夜夜夜明珠?不是吧我没看错吧?夜明珠, 这么大?!
「这是啥?珊瑚树?是珊瑚树吧?不是木雕的?我的亲娘祖奶奶诶, 这还是我第一回 看见珊瑚,还是这么大啊。真红啊诶, 真红。这么红这么大, 得值多少钱啊?肯定值老钱!」
「所以, 这位是孙煌煌……孙公子?」徐慎之在一旁,终于迟疑地发了问。
「嗯。」元无忧简短地作了答, 忙着和烟罗一块儿脑袋对脑袋得翻话本。烟罗又推了新话本,听说是是什么小怂包记, 给俩姑娘看得津津有味,搞得徐慎之天天长吁短嘆, 好像没有话本就能让元无忧多读几页圣贤书似的。
「孙公子光临寒舍,是……?」徐慎之再次询问, 字里行间都是「你为什么要带这么个人回府」的意思。
「啊。」元无忧这才想起来要介绍, 「他是异能者,要入异能司的。」
「异能者?」同为小众,徐慎之顿时生出几分亲近, 转头问孙煌煌, 「孙公子是何异能?」
孙煌煌还沉迷在昂贵的珊瑚树里, 眼看着就要敲碎带走了,根本没空搭理徐慎之。
徐慎之:「……」
徐慎之只好回过头,问元无忧:「孙公子是何异能?」
「我记得是……」元无忧发挥了自己顶尖的记忆力,精准无比地将孙煌煌的异能复述了出来,「每月初三的三更天的第三刻必然会从噩梦之中惊醒听到窗外鸦叫进而失眠。」
徐慎之:「……」
徐慎之:「?」
徐慎之:「这也是异能?」
「反正天工司的金属球冲着他疯狂乱撞。」她指的异能检测仪。
「……真是别致。」徐慎之不由感嘆。
「有什么奇怪,」元无忧翻了一页话本,头都没抬,「有寻常的异能,自然也有不寻常的异能。」
「也是。」徐慎之点点头,又问道,「那为何要让孙公子进异能司?」就差没把「为什么要把异能这么没用的人招进来」明着说出来了。
「凑数。」元无忧理直气壮。
徐慎之:「……」
徐慎之:「我在沉默什么。我早该习惯了。」
他看着孙煌煌一路进了内院,到处寻摸值钱的东西,不由嘆了口气:「终归是该寻些品行好些的人……我听说你是专门去潇湘苑寻他的,是此前就认识?你是从哪里认得这种人的?」
「赌场。」
「……」
「他教我赌钱。」
「……」
「然后被我赢得裤子都没了。」
「……」
「最后好像是光着脚回去的?」元无忧回忆起过往。
「……戒赌!」徐慎之拳头都硬了,满脸都是「何等败类教坏我女……我家小姐」的模样,「良家贵女,怎可涉赌!」
「后面也没再赌过了。反正都是赢,也没什么意思。我又不缺钱。」
「……」
这若让赌场里输得倾家荡产的赌鬼听到了,不知要作何感想。
徐慎之被「好好的孩子竟然让人教会了赌钱」给气得不行,不由得教育了元无忧许久,又规劝她不可沉迷话本,多读圣贤书。眼看着临近傍晚,他怕元无忧饿了肚子,这才勉强停止了教育,转身做饭去了。
武澎差不多也是这时回来的。他在会客厅找了个地方坐了,便望着墙上的挂字发起了呆。
那字写得潇洒俊逸,颇有风骨,是元无忧不久前的字作,写过后便随手扔到了桌上。徐慎之看到了,颇为自得,专门好生装裱了,挂在了会客厅里。
这孩子甚是聪敏,诗文工理都有造诣,若是肯沉下心来加以打磨,必定能在某一领域盛负才名。可惜她志向并不在此,无意成就什么事业,也无所谓什么才名,整日优哉游哉,招猫逗狗看话本,称得上是在浪费天赋,每每让徐慎之心痛得难以自已,扼腕嘆息。
武澎盯着墙上的字,晃了一会儿神,忽然开口:「这字颇为洒脱不羁,主人大约也过得很是自由……这是谁的字,为何没有落名?」
元无忧不知他说的是哪幅字——徐慎之和烟罗也会有些字画挂在这儿,他们本是一家人,这里也是他们二人的家——便从看话本的百忙之后勉强抽空抬头看了一眼:「哦,那是我写的。」
「小姐写的?」武澎看着她,眸中尽是钦佩,「小姐好字。」
他看上去只是无事闲聊,元无忧却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她终于极难得地彻底放下了手中没看完的话本,看着武澎,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问得直白而不加掩饰。
武澎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忽然这样问:「没事。」
元无忧却没有放过他,仍看着他的眼睛,却不是在试图窥探出什么,而是在等着他说话。
武澎迟疑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真的无妨。」
「好。」元无忧应道。她顿了一顿,再次开口:「你认我为主了吧?」
「……是。」武澎答道。他猜得出,元无忧这是要逼他说了。
逼他说,他就得说。因为他承诺向她献上忠诚,不违主命是最基本的标准。
元无忧却没有追问。
她只是继续说道:「上首和下属,下属应受命为上首做事,相对应的,上司也应为下属担事。你给我做事,我为你担事,天经地义。所以,如果你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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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想说也无所谓,我无意逼你。」
「多谢小姐。」武澎拱手低头。这位小姐这样坦荡而乐于担当,倒比军中的男人还要大气得多。
「也不用太生分。说是主从,其实我这儿也不讲究这个。比如烟罗是我的姐妹,而慎之……大约算是我爹。」
「?」
远处不断有饭菜的香气传来。算算时间,徐慎之大约已经做好了饭。
真的如同是一家人一般。
「等你想说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元无忧说道,又沖他挥手,「走吧,吃饭了。」
武澎是凌晨甦醒被离魂的,孙煌煌是下午跟着元无忧回来的。一日之内,竟来了两位新人。
徐慎之颇懂得待客之道,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的餐点,丰盛异常。
孙煌煌看得眼睛都直了,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一顿饭吃得风捲残云,嘴角滴油,桌上的鸡鸭骨头都堆不下。
武澎其实也很惊讶。徐慎之看上去颇为儒雅,一双手怎么看都是拿来写字作画的,竟能做得这样一手好菜。
武澎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徐慎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上落着笔茧,还有……
无数陈年的暗疤?
武澎的异能是五感敏锐,真的使用起来,百里之外的军书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哪怕不刻意使用异能,他的五感绝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因而,旁人也许并不会注意到的浅淡疤痕,在他眼里都比秃头上的虱子都还要一目了然。
那疤痕……倒像是让人反覆折磨留下的。
武澎心里一紧,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曾受过这样的折磨,又顾虑到才初相识,不好开口去问。
他嚼着嘴里的饭菜,一时竟觉得没了滋味。
总有这样那样的人,不满于他人的安乐,非要将灾祸带给世人。甚至欺软怕硬,要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下手。
为何没来他们军营找人试试高低?
武澎顺手夹了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嚼得有些用力。
饭席吃过一半,元无忧餵饱了自己,就找徐慎之要了个食盒,打算去餵元生了。
武澎仍对元生白天的刺杀心有余悸,便与她同去了。
出了门,元笑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他没有,或者说是当然没有入席,是一直站在门口等着的。
屋里的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晚饭,而他就一个人一直在门口站着,也不知道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在走进元生的住处之前,武澎听到了什么声响。很轻微,于他而言却很清楚。
像是里头的人在摆弄什么木质的东西,又飞快地吧东西放在了哪里。
一直到走入了元生的住处,武澎忽然就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了。
元生的住处,让人……很意外。
这小子看着凶神恶煞的,早上初次见他,就是见他要刺杀元无忧。所以,武澎怎么都没想到……这孩子的住处竟是这样的。
床边放着一匹结实精緻的摇摇木马,桌上放着木雕的士兵和刀戟,窗边放了九连环和鲁班锁,床上还有个华容道。还有小木车,七巧板……都是孩子喜欢的东西,摆满了整个房间。
一看就是备受宠爱的孩子才会有的住处。
而以武澎的目力,他看得出来,这些东西簇新簇新,摆得很整齐,像是从来都没有被人碰过,但仔细看看,却又有些极细微的被摆弄过的痕迹。
到底是个孩子。
武澎心中暗暗有些发笑,转念却又有点冒火。
这一屋子的玩具,他是玩了的。
他的桌角床沿垫着软布,就是撞上去也不会受伤。他的床上铺了七层八层,怕是比宫里的贵人睡得都要暄和。他的书柜里放满了书,上有四书五经,下有连环画册,俨然是富贵人家备受宠爱的小公子。
他被认真地对待着,谨慎地教养着。
他的回报,就是大清早刺杀这家的主人。
武澎的脸色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小朋友, 天天餵你是真的很麻烦的。」元无忧没注意武澎的脸色,放下食盒,万分自然地开始抱怨,「你什么时候能和人一起吃饭啊?」
说来, 元生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了。
也就是说, 可怜的她, 已经给他餵食三个月了。
真是看不到头儿的辛勤劳动。
这么想着,元无忧已经打开了食盒, 娴熟无比地舀了勺饭, 塞进了元生的嘴里。
对方兇巴巴地盯着她,恶狠狠地嚼着饭。
——再凶也没耽误吃饭。
元无忧从不用他的「服软」本身开玩笑, 却热衷于在其他的地方逗弄他:「啧啧啧, 羞不羞啊, 这么大人了,还得让人餵饭吃。」
果不其然, 这话一出口,对面就狠狠地瞪她, 拒绝张嘴了。
元无忧毫不慌张,娴熟地用勺子顶开他的嘴唇, 撬开他的牙齿,顺手就把饭送了进去。
见她不肯嚼, 她下一勺过去, 还顺便往舌根上一压,硬生生迫使他生理性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理所当然。
元生差点没呛死在原处, 等到缓过来, 果不其然地发了怒, 周身剎那间无风自动。
空气中什么异常都看不见,但曾于战场上千锤百鍊的武澎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一把将元无忧拉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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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在元无忧更前面的位置,已经出现了一面铁壁,然后剎那间被扭做了一团。
「小姐快走!」武澎皱着眉头,虽然不清楚元生的能力细节,却也猜出若有物体遮挡,便能挡住片刻。
他一把将元无忧往门口一推,同时顺手抽起了桌子,将宽大的桌面一竖,挡在了元生与元无忧之间。
桌面上的食盒落在地上,杯盏盘碟哗啦啦碎了一地。
不知是不是错觉,元生的异能似乎也在那一剎那停止了一瞬。
武澎如此紧张,元无忧却丝毫也不在意:「其实也没什么事。不用这么紧张。」
「小姐,」武澎紧紧地皱着眉头,一面疑心外面的元笑为什么还没有进来帮忙,一面道,「此人异能棘手,还请小姐切莫掉以轻心。」
「真的没什么。他的异能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元无忧解释道,「他必须得一直看着他施以念力的东西,视线绝对不能有任何遮挡。所以,基本只要用东西挡住他的视线就能阻断他的能力。从这一点上看,我的异能太容易克住他了。」
「不妥。」武澎却听得越发皱眉,「如是,他只需偷袭,便无人能防得住他。」
「但他很难偷袭。你刚刚也看到了,他的念力作用有一个前置时间,此时目标就已经能感觉到念力的波动了。对不熟悉这种波动的目标是能成功,但一旦熟悉了那种波动,就很难被他得手了。这么看的话,可以说他用念力偷袭比暗器都好防,不是这么大事。」
说白了,就是元生的念力有一个前摇,容易被作用目标感知到。这也是他时常会操纵真正的箭矢暗器去攻击元无忧的原因。如果是操作物品杀人,便不会被目标感受到那种前摇了,反倒还更加隐蔽许多。
虽然元无忧这样说,但武澎却丝毫也没有放松。
她把一切都说得太轻松了。
「很难被得手」的,是对于像他这样在战场上无数次生死一线的人而言的。而对于普通人而言,所谓「念力的波动」和风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是人都会有失误,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一直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任何一个细小的失误都可能让她死在这小白眼狼的手中。
她太过仁善了。
可是,认这位小姐为主,与军中的上下首还要有所不同。军中无论上首下首,所有人都是为国而做事的,他尽可以对上首提议,以使群体更上一层。可如今认这位小姐为主,他是为这位小姐做事的。如非迫不得已,他不愿质疑她的决定。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去,坚持道:「请小姐随属下离开。」
见元无忧没有排斥,他便利落地将元无忧带出了门去。
门一开,便见元笑就守在门前,身姿仿佛一张绷紧的弓,随时都能够破门而入。
他倒也不是无动于衷嘛。
元笑确实不是无动于衷的。见到元无忧出来,又见她身上并不带伤,他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垂下眸子,又是那副恭顺而无声无息的模样了。
与武澎不同,他没有任何能力,也没有任何立场去规劝她,甚至不敢阻挠她的行动。他终日提心弔胆,也曾小心翼翼地提出过要代替她去餵饭。但只要一个眼神,只要她的一个眼神,他就无法再提出第二次了。
他不敢激怒她,不敢忤逆她,便只能日日紧绷着神经等在外头。好在他武艺确实过人,听着里头每一分微妙的响动,在真正有危险的瞬间,他便能冲进去。
他的确有这样的能力。但一个失误就可能导致严重后果的认知也足以令他发疯。
可武澎,却用一句话就可以把她带出来了。
他低着头,仍旧是平日里那副恭谨温顺的模样,心里却闷闷的难受。
他心想,他有什么权利难受呢?在做下那个决定的那一刻,他不就已经有了承受这一切的决绝了吗?
他又心想,可是,他是真的很辛苦……一直都很辛苦。所以,一点难过,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他就这么难过下去了。
元无忧站在门口,虽然是随着武澎出来了,可要做的事还没做完:「饭都弄撒了。」在武澎把桌子当盾牌的时候,「要么要人再送一份过来吧。」
武澎是真的万万没想到,元无忧竟然还惦记着元生吃饭的事。那小白眼狼可刚刚还想杀了她。
武澎终于没能忍住,开口谏言:「小姐,对待过分……顽劣的孩子,绝不应如此娇惯。」
「娇惯?」元无忧想了想,「确实有点。但我玩得还挺开心的。」没事逗逗孩子,跟养了个逗一下就有很大反应的小狗似的,多有意思。
武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茬。顿了一顿,他只好道:「可小姐也应保证自己的安全。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放心吧。」元无忧挥了挥手,命元笑再去拿一份饭来,「他伤不了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理所当然,仿佛拥有着绝对实力的人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武澎不自觉地愣了一下,忽然有了片刻的犹疑。
这位小姐……真的是需要他来保护的吗?
在元无忧拿着第二份饭踏入元生的房间的时候,元生像是有那么一剎那的惊讶,又好像只是错觉。
他狠狠地盯着她,却没有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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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还挺惊讶。按道理说,他应该是会抓住一切偷袭的机会的,何况还在气头上。
居然没动手。
「变乖了嘛。」元无忧满意地揉了揉元生的脑袋,敏锐地闪过了盘子碎片的攻击。
她将新的食盒找了个小桌放着,扶起了原本的桌子,一边绕过撒了一地的饭菜,一边教训:「弄了一地,到时还要烟罗给你收拾,像个到处惹事还得大人跟着收拾烂摊子的小孩,羞不羞?
「本来这里头有酥肉,慎之刚炸的,酥脆得很。让你这么一闹,就只有剩下的鸡肉了,爱吃不吃。
「这地面又黏又腻,也不知道得擦到什么时候。
「踩一脚都打滑。
「这么看,也不能光让烟罗收拾,怕是我也要帮忙。
「我自出生起,就没怎么做过家事,倒要为你破例了。
「全是因为你不老实,要么武澎怎么会把食盒都倾到地上去?
「你——」
话音刚出,熟悉的念力波动就又来了。元无忧不慌不忙地避了一下,就见到地上的盘碟碎片,连带着饭菜全都浮到了空中。
别把这种东西往人身上泼啊。
元无忧随手造了个盾,却见那一地的狼藉却没有往她身上沖,反倒全都进了渣斗之中。
再看元生,仍是那副狠狠的模样:「吵死了!闭嘴!」
元无忧笑了起来。
她伸出手,胡乱唿噜着元生的头髮:「真的变乖了嘛。」
「走开!」念力的攻击就又来了。
「另外,对长辈要有所尊重。说什么,『闭嘴』?」小孩的耳朵被揪了起来。
「走开!!!」噼里啪啦。
被发配到门外的武澎,一直机警地听着里头的动静,忍不住摇了下头。
这位小姐,是真的太喜欢玩火了。
*
在失眠的当夜,武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不如说,若是他安睡一整晚,他倒反而要惊讶那么一遭。
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梁,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
他的头脑乱得,就像是他打开五感之后的世界——纷繁,嘈杂,吵得人的头脑擂鼓般震盪。
他在想这个世界,想着他死了,又活了。
他在想这位小姐,想着她看似面目冷漠,却其实……可以说是……淘气?——他很难想像他真的用了这个词。
而她还有更多的良善、果决和无所求在里面,是位颇为难得的姑娘。
她予了他再造之恩——不是社交辞令中的夸张词,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再造之恩」——却不求回报。这份恩情,他也大约是难报了。
他在想元笑,想着那位称得上良善的小姐,唯对元笑狠心——想想个中缘由,自然是人之常情。
而元笑,就像冲进火里的飞蛾,绕着夺目的火舌不肯离开,逆来顺受,心甘情愿……一如他当年。
而他想的最多的,正是他的当年,或者说是……
他闭上眼睛,不愿承认,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他想的最多的,恰是他最不该想的人。
是他最应该断绝一切,应该假作从未在他的人生中出现的那个人。
那人是不值当的。
她是淬了毒的娇花,是蓄意引诱飞蛾的恶焰。
与她的每一分联结,对她的每一分回顾,都是对他的新生莫大的不尊重。
看似夺目,实则能焚尽人的身躯与灵魂的恶焰,他绝不会再次靠近。
在纷繁芜杂的思绪之中,武澎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第55章
有什么人出现在了这座宅子里。
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
在前一刻, 宅中还没有这个人的气息。在后一刻,他忽然就听到了此人的声音。
武澎剎那间打开了五感,就感觉到有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在元生的房间之中。
行迹诡异者, 多半来者不善。
说实话, 就武澎个人而言, 他并不那么在意元生的安危。毕竟,一个孩子若只是任性也就罢了——他不是那种会与人的态度做计较的人, 更不要提对方还是个孩子。
但这孩子的行径可不是态度如何的范畴了。他可是招式骇人地要取元无忧的性命, 一心一意要置自己的抚养者于死地的。若不是元无忧本事不俗,这孩子早已是个滥杀无辜的兇手了。
恩将仇报, 心狠手辣。对于这样的恶人, 年纪几何已经无关紧要了。
是以, 对武澎而言,若是这孩子就这么消失, 让人无需日日担忧元无忧的性命……甚至称得上是一件幸事了。
但元无忧不是这么想的。
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而擅作主张违背主家的意愿,并不是武澎的行事准则。
所以, 武澎就只好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气,悄无声息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他没想到, 那边结束得那么快。
那孩子几乎没来得及有反应,不过是一点细微的反抗, 一丝不易察觉的念力波动, 他就随着来人一起,凭空消失了。
武澎愣了一下,瞬间将五感的敏锐调整至最大。
京城的深夜仍有嘈杂。无数嘈杂汇集于他的脑海, 将人的大脑震盪得难以承受;无数或好或坏的气味不由分说地冲进他的鼻腔, 令人反胃作呕。
但他早已能适应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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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 他甚至曾时常被人强制打开五感,做些常人都难以承受的事。那时,在过分的、超出想像的激烈触觉之中,他的听觉嗅觉、他脑内的纷繁芜杂甚至都已经不足为道了。无数个那样的时刻,他总在无边的痛苦中疑惑着自己竟还活着,甚至还竟维持着理智,没有发疯。
而现在,与那时相同,他的皮肤只是擦过粗糙的布料就会倍感不适,但已经不会有人蓄意折磨他了。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战场。在无数过分激烈的声音、气味与光线中,他熟练地摒弃了杂念,熟练地忍耐着常人所不能忍的不适,飞快地寻到了元生与那个陌生人的气息。
他们二人,前一刻还在元家的宅子里,下一刻竟就已经去了……潇湘苑?
异能者吗?大约是位置移动一类的异能。
武澎持续地追踪着那二人的动静。
用心追踪的武澎,通常是感受不到目标以外的气息的。
因为在敏锐了五感之后,他能看到的东西,能听到的声音,甚至是能嗅到的气味真的太多了。所以,就像常人认真聆听一种声音时就不会注意到其他动静一样,武澎也可以相当程度上地忽视掉自己不需要的信息,单纯将其作为不适去忍耐。
通常情况下,他都是这样的。
可此时,他却骤然间感受到了本应在自己注意力以外的信息。
因为,他对那种气息,真的太熟悉了。
为什么……会在……潇湘苑?
他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直接冲去了元无忧的房门口。
有人比元无忧更早地感知到他的到来,从不远处放杂物的小间推开门,视线之中带着探寻。
与元无忧相关的事,元笑总能表现出异常的机敏。
而武澎甚至没有与元笑打个招唿,他站在元无忧的门前,勉强收了力道,轻轻叩了叩门:「小姐。」
此时,元笑也已经穿好了外衣,走到了他的身侧,低声问道:「什么事,这样急?」武澎会深夜赶来叨扰元无忧,绝不会是因为什么不足道的小事。
「元生被人掳走了。」武澎道。
元笑皱起了眉头。
武澎丝毫不怀疑,元笑必定比他更期望元生的离开。毕竟,他可比他更在意元无忧的安危。
但元笑竟片刻犹豫都没有,抬手就更重地敲了敲元无忧的门——她有些嗜睡,太轻的动静可吵不醒她。
「……我以为你会更高兴一点。」武澎不由道。
「小姐想要留他。」元笑应道,竟是与武澎一模一样的想法。有元无忧的意愿在,他们谁也不会擅作主张。
「何况……」元笑说着,神色之中带上悲悯,「他是有缘由的。」
此时,元无忧终于揉着眼睛,极勉强地打开了门:「你们最好是有要事。」若是没有,这二位怕是都见不到今晨的日光了。
「小姐,」武澎道,「元生被掳走了。」
元无忧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
元无忧三人站在潇湘苑门前的时候,是凌晨四更。
而四更天的潇湘苑……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放眼京城,潇湘苑也称得上是最顶尖的青楼,来往尽是显贵。是以,潇湘苑不光姑娘倌儿的姿色好,就连亭台楼阁都建得拔尖,砖瓦墙梁严丝合缝。听说,就是人在里头叫破了天,外头也听不见多少动静。
于细微处也做到极致,难怪才建成没有几年,就做成了行业的顶尖。
而此时,就算潇湘苑的隔音已经好得前无古人,他们站在门口,竟仍能隐约听到无数「靡靡之音」混杂在一起,不绝于耳。
元笑多少有点想捂住元无忧的耳朵,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
元无忧却仿佛根本就听不到什么糜烂的声音,脸色没有半分改变,直截了当地对武澎问道:「能听到位置吗?」
「一直在听。请允许属下带路。」得到应允后,他便大步向前,脚步没有片刻停歇。
阻拦他们的,先是花枝招展的女人和玉树临风的男人,接着,便是高大健壮的青楼护卫了。
争风与喝酒是引发事端最常见的缘由,而青楼之中最不缺的恰恰就是这两样。因而,青楼护卫通常都是有些资歷的练家子。而潇湘苑是青楼中的佼佼者,护卫相较寻常青楼更是不凡,其中甚至还会有些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这些人屈才于小小的青楼,从未遇到过敌手,上手便拦住武澎,试图将他们三人赶出去。
他们甚至没能碰到三人的衣角。
武澎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随手一挡一打,便放倒了好几个。
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不妙,便打算从三人中最薄弱的一环入手,便顿时欺身而上,便想拉元无忧以要挟。
这可真是触上了大大霉头。这人还没能靠近元无忧,就差点叫人拧碎了骨头。
元笑收回手,身体未曾离开过元无忧的身侧半步,眼睛一扫,便令其他护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这「薄弱」女子身边的男人看上去颇为清瘦,眉目间甚至还透着一股掩不住的温和与和善。谁能想到,才一向他身边的女子出手,他的目光竟就剎那间变得锐利异常,身手说不出的迅捷,招式精准直接,甚为有力,好像曾千锤百鍊,令人防无可防。
很快,在场的人就看了出来,就是他们所有人一起,恐怕也不是这两个男人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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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过拿钱办事,不会做飞蛾扑火的无用功。
喧嚣很快退了下去。
而元无忧从头到尾都没有停下过脚步,甚至没有向四周多看一眼。她一直跟着武澎,一路走到了楼上的某个房间。
武澎推开了门,听得房内并无异常,这才侧过身,让元无忧走了进来。
房内,艷娘一面饮茶,一面笑吟吟地看着元无忧:「怎么,白天才撸过,晚上就要过来撸老虎了?瘾不小嘛。」
元无忧没应声,直接看了武澎一眼。对方心领神会,道:「暂且无妨。」他指的是元生。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异能,他俯下身,在她的耳边悄声补充:「人就在这房里,唿吸顺畅,但有些急促,大约是在梦魇。全程我都听着,没对他做什么,人没事。」
「好。」元无忧应道,又看着武澎,「那你呢?」
「……什么?」武澎愣了一下。
「你怎么了?」元无忧便继续问道,「为何心神不宁?」
……
她竟看出来了。
武澎低下眼,没有说话。
从一开始,他就听得了,陈婉清出现在了这里。
一开始,他本能地忧虑了她的安危。她是极其挑剔的女人,她玩弄的男人,一来要极富阳刚之气,二来要是处子,三来还一定要是寻常人——若本就是以色侍人的倌儿,收入囊中又有何乐趣?所以,能入得了她的眼的男人,绝不会出现在青楼。
更何况,她向来自视甚高,怎会和别人拼男人用?是以,她绝不可能踏入青楼半步。
但他却在潇湘苑探得了她的气息。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她不是自愿的。所以他一跃而起,想要去寻她。
可在与元无忧他们一起去潇湘苑的途中,他又听得了,她确实是自愿的。她在潇湘苑中挑拣着苑中的公子,整个人如鱼得水,气息未显出半丝惊慌。
他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变了口味,但她……确实是自愿的。
那他便用不着出于道义,去帮她一把了。
所以他就没有去找她。
他与她,本就应该泾渭分明,分道扬镳。
他的确会救她,但那只是出于道义,与救路边的阿猫阿狗没有半分区别。
她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
没有一点点关系。
他会把她从自己的生命中割除,丢弃,再经由时间的沖刷,把她遗忘得干干净净,与她再无瓜葛。
她就犹如空气中的一粒尘埃,再也不值得他的一顾。
他比谁都要理智。他一开始就想清了这些,并一直秉持着这个观念,直到现在。
可现在,元无忧看着他,问他:「你为何心神不宁?」关切,而又敏锐。
他……
没有心神不宁。
第56章
武澎垂下眼, 没有说话。
元无忧等了一下,见他不打算说,便也不会逼他,道:「有事叫我。」又问:「元生在哪儿?」
武澎指出方向, 而后忽然脸色一变, 却仿佛并不是被屋内的动静所吸引。他安静地听了片刻, 骤然开口:「请小姐允许属下暂且离开!」
「去吧。」元无忧毫不犹豫。
武澎一转身,便从门口消失了。
元笑不动声色地微微向元无忧靠近了一步, 接替了武澎的缺口。
为求私密性, 潇湘苑的门窗用料都极为厚实,门栓也结实异常, 不仅能隔绝门内门外的声音, 还很难从外面硬行打开。
对于寻常人来说是这样的。
而武澎可能都没有意识到面前有一扇门。
他只是极用力地踹了一下, 便有激烈的震盪与坚物碎裂的轰鸣。再下一刻,他便几步上前, 伸手就捏住了一个男人的脖子。
那男人衣着华贵,面容俊美, 端得一副倜傥风流大家公子的长相。他大约此生也没遭受过如此粗暴的对待,满脸的惊疑不定, 又飞快地因窒息而生出恐惧来。
这么一来,潇湘苑的护卫可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了。若是在这里出了人命, 特别还是让这种贵门子弟丢了性命, 在场怕是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事情的后果,他们很清楚,而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
「放开他!」陈婉清一声呵斥, 显得惊怒异常, 甚至还伸手用力地扒拉了武澎一下, 「放手!」
武澎愣了一下,随后便松了手。
陈婉清忙低头去看被掐那人的情况。
那人在地上咳了半天,恐怕身心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显然性命无虞。
陈婉清这才将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转头看向武澎,眸子里显然有怒意。
武澎将嘴唇抿成一条薄线,安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等着她发怒。他真的太了解她了,她这个模样,便是盛怒的模样。
她从来骄纵而跋扈,发了怒便是沖天的脾气。很难想像,他竟曾被她欺骗到那般地步,以为她单纯而柔弱,一步步踏入她虚假温柔的陷阱。待回过神来时,便再也挣脱不开。
还好如今,小姐已给予他新生,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死去两次,也终于清醒了头脑,能够轻易挣脱开来了。
所以,此时,他不应该等她发怒。他又不是她的僕从,何故要容忍她的怒气。他应该一走了之的。
但不知为何……不知为何,他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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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刚才他分明听得了,她的声音愤怒而惊惧,不像是自愿的。她既险些受辱,他便不可能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此处。这与她是谁无关,这只是他做人最基本的准则。
可是,她看上去又很紧张地上的那个男人,好像生怕对方出了什么事。如此看来,也有可能是他搞错了,他们分明是你情我愿的。若是那样……
他该有多么的可笑啊。
武澎一面嘲笑着自己,一面竟仍站在原处,没有挪动脚步。
他等着火山的爆发。
他却怎么都没想到,陈婉清眸中的火苗闪烁了几下,竟慢慢地熄灭了下去。
再看她时,她便又是那副熟悉的模样了——多年之前,曾将他苦苦欺骗的,他无比熟悉的那个模样。
「公子……」陈婉清泪眼朦胧,泫然欲泣,「多谢公子相救。若是没有公子……若是没有公子……」说着,她便显得又惊又俱,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将她抱进怀里去保护。
当年,他便是被如此欺骗的吧。
武澎忽然感到有些可笑。
原来,为了骗到新的男人,她连她滔天的脾气都可以硬压下去。
原来……当初被欺骗的他,竟愚蠢至此,就被这种表象迷得五迷三道,连性命都愿给出去。
如今的他,再看她的这副模样,心中竟真的就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了,反而充满了对自己的鄙弃。
「走吧。」他冷漠地看着她,「回你家去。」
「诶?这就急着走了?」风情万种的声音悠悠地晃了过来。抬起头,便见是艷娘闻声而来了。
「王公子,无事吧?」闲闲地扫了一眼,艷娘便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关切地问询被掐住脖子的男人,「可有哪里不适?」
这位王公子早已退到了武澎绝碰不到的位置,这才勉强缓了过来。他仍维持着大家公子的风度,却显然已经怒髮冲冠,只是堪堪没有发作:「哪里不适?艷娘,再晚一步,你可就得来给爷收尸了。」
「公子这是什么话。」艷娘柳眉一蹙,嗔怪道,「公子洪福齐天,哪里会出什么事呢?可不能说这么晦气的话,别损了公子的福气。」
「此事不会轻易罢休。」王公子执扇一指,「你这儿防卫不力的帐日后再清算,如今,先将这贼人拿下!」
他这话音刚落,忽然有一声女子的抽泣。那抽泣声分明不大,却莫名其妙甚是清晰,任谁都能听得清楚。
是陈婉清。
她一言不发,就那么站在原处,压抑而克制——但声音十分清晰——地抽泣着,任谁都没法注意不到她。
一见到她,王公子又皱了眉,对艷娘清算道:「艷娘,护卫的事暂且不提,你这儿好歹是个青楼,怎么连姑娘都教导不好?欲拒还迎也算情趣,这哭丧一般是要败哪个的兴致?」
「说起这个,」艷娘笑道,「还得请王公子给陈小姐赔个不是。陈小姐也是我潇湘苑的贵客,苑中男子任其挑选的,怕是不该来陪着王公子。」
那王公子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陈婉清竟根本不是苑里的姑娘。
而能入这潇湘苑的,非富即贵。若是冲撞——不如说根本就是差点强迫了——哪家贵女,饶是他也绝不好过。
「怎么会?」他面色顿时有些慌乱,指着陈婉清的衣角,「那红佩?」
潇湘苑中的姑娘倌儿,各个都衣着华美,端得一副大家公子小姐的模样,不输来客。这也是潇湘苑上得去档次的标志。但再把妓子装扮得像样,也得让客人能轻易认清哪个是妓子才是。因而,潇湘苑的姑娘倌儿,各个都佩着个红佩,用以标识。
而陈婉清是第一次来潇湘苑,并不知道这个规矩。她腰间本就坠了个红佩,是她自己的饰物。
「哦,陈小姐也佩了个红佩。」艷娘瞭然,「我们苑中,可没不准客人佩红佩。」
话说到这儿,这王公子也终于看清了。陈婉清的佩与苑中姑娘的佩颇为相似,但确实有所不同。
这么一来,他的面上便真的有些挂不住了。强迫大家小姐,不管门第是高是低,都是绝说不过去的事。这可真是……
「王某向小姐赔罪。」得知对方同样是非富即贵的小姐,王公子忽然就全然恢復了彬彬有礼的模样,满脸都是歉意,「王某眼拙,竟犯下如此大错,惊扰了小姐,实在惭愧。」若不是此事实在尴尬,对双方而言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怕是得登门拜访致歉。
武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比谁都知道道歉对陈婉清而言是多么无用的东西。
武澎有可能是最了解陈婉清,真正的陈婉清的人。他当然比谁都知道,受了这样的侮辱,陈婉清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她会就维持着这份柔弱的模样,套出这个人的身份背景,然后用最阴毒的方式去报復。
他甚至能推测出她的行为轨迹,下一刻,她就要哀哀地打探姓名了。
陈婉清果然开了口。
她委屈地抹着眼泪,哀哀地开口,道:「这里好骇人……我想回家……」说着,她并不刻意去看武澎,却一直靠在武澎的身侧,就那么低着头,看上去娇弱又委屈,整个人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想让他送她回家。
武澎愣了一下。
他当然不会觉得陈婉清是真的被吓破了胆。陈婉清在危机之中当然是会恐惧的,但一旦找回了安全感,她就绝不会沉溺于恐惧或是别的什么无用的情绪,只会立即筹谋报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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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就连王公子都有些惊异。他将陈婉清错认为青楼女子,当然也不仅仅是因为一块红佩,更是因为她行为大胆,主动挑选了他——如今想来,她大约也是将他当做了苑中的倌儿。他们甚至还在房中你情我愿了一阵儿,只是她一直显得心不在焉,之后竟然还忽然就拒绝了他,这才让他感到被一个「青楼女子」戏耍了,怒向胆边生,差点强迫了她。
如今,她竟忽然又这样哀哀地抹着眼泪,柔弱可人,丝毫没有之前那大胆的模样,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陈婉清真的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也真的就仿佛丝毫也无意报復了。这么大的屈辱,她看也不看那个王公子一眼,甚至也没有追究潇湘苑的责任,就只低着头站在原地,柔柔弱弱的,让人想马上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正是她愚弄男人时特有的模样。
武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原来,她还在维持在他面前的那个娇弱的样子……这恐怕是因为,他仍旧是她的目标。
所以,吸引一个新的男人对她而言是这样重要的事,竟连这般屈辱都可以暂且放过了。
他忽然感到了悲哀。
他什么都没说,冷漠地做了个示意,微微地避过了她刻意的靠近,就这么带她离开了。
那王公子也失去了兴致,皱着眉追究了潇湘苑对这份误会不察的责任,便也匆匆离开了。
艷娘全程微笑,安抚着对方的情绪,赔了不是。
直到客人们都离开,艷娘才凉凉地看了看苑中的僕从。
任由两名客人进了同一个屋子——哪怕二人确实显得你情我愿——未做阻拦甚至未做提点,确实是潇湘苑不察。
所有被她的眸光扫过的僕从都僵硬了身子,显然甚是恐惧。
「艷娘御下很严嘛。」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艷娘抬眸一看,就见元无忧已经从楼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元笑。而元笑的怀里,正抱着元生。
艷娘勾起唇角,笑道:「女儿家当家,自然是要更严厉些,才能服众嘛。」
第57章
陈婉清跟在武澎的身侧, 仰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眸中似乎有思绪万千,但眨几下眼,就又重归于无了。
她向来很擅长这些。
她很擅长伪装,以及审时度势。
所以, 一直到离开家很久, 陈婉清都还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居然真的就这么离开了家……这样的不真实感。
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要问陈婉清最为擅长的事, 毫无疑问,是审时度势。
从记事开始, 她就知道, 自己是特殊的,是高贵的, 是独一无二的。
她自小便生得甚是可爱, 但其实, 家中丫环的女儿生得也很可爱,甚至也许比她还要可爱几分。然而, 从来都不会有人会去称赞那个小丫头,所有人只会称赞她, 极尽浮夸,不吝赞美。甚至私底下, 还会有人告诫那个小丫头,让她不要张扬, 不要「小小年纪就去勾引别人」——尽管那女孩和她一样, 都是甚是清雅的长相。所以,那女孩终日低头弓背,风姿绰约的美人坯子, 硬生生落得有些驼背。
旁人待那女孩是如此, 待她却截然不同。
她从来都无需张扬, 却始终都是张扬的。
她生了张楚楚可怜的美人脸,看上去柔弱而令人见之而生怜,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招惹她,无一人敢亵渎她,反而天然地惧怕她。所有人对她都是无比恭敬的,躬身低头的。他们称赞她的美貌,赞美她的才华,把全世界好听的话都说给她听,不敢有半分逾矩。
她从来都不需张扬,因为所有人的注意本来就在她的身上。
在最懵懂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不同的。她是高门府邸的千金小姐,其他人都只是奴僕丫环。
她入口的都是玉盘珍馐,她的十指从不沾阳春水,她端坐在房中,便有人为她鞍前马后。她身边这些人的人生都是为她而活的,他们每日要做的事就是侍候她。侍候好了,她随手一赏,他们就会感恩戴德。侍候得不好了,她随口一罚,他们就被打得涕泗横流,回来还得满脸是泪地谢她。
谢她打了他们,谢她教他们如何将她伺候得更好。
从出生起,陈婉清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想就是庙里的神佛,怕是也得不到这般的礼遇。而她早已习以为常,理所应当。
所以,她知道,她和别人是不同的。
可她也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份不同,从来都不是来源于她的本身。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来源于她的父母,来源于她做安国公的父亲。
她知道自己的一切来源于哪儿,便天然地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在最懵懂的时候,她就是父亲母亲眼中最乖巧的小女儿。
她静若处子,举止端庄。她琴棋书画皆是一绝,绣品女红巧夺天工。
谁能想到,她其实从来都不喜欢书画琴棋,针线更是提起来都感到噁心。她从来都不是贤淑娴静的性格。
却端得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名门闺秀的模样。
那个丫环生的女儿,确实比她生得好。越长大,就越容易看出来。很多人都忌惮她会嫉妒那个丫头的美貌,甚至连那个丫头的亲生母亲都时常训诫那丫头「不得上妆」「低下头去」。可怜那姑娘驼背驼得越发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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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陈婉清根本就没在意过她。美一点丑一点又如何,她的尊贵又不是来自于外貌,有什么值得和一个丫头做比较的?
她何止从未嫉妒过那丫头,她甚至觉得「有人觉得她会嫉妒一个丫头」这件事都滑天下之大稽。
她原本是这样想的。
直到有那么一天,她看到那丫头与父母生气,出言顶撞,摔门而去。
然后,那丫头就坐在树下生气,摔摔打打,没有一丝女子应有的模样。
这丫头敢顶撞父母,还举止粗俗,毫无闺秀的模样,竟无一人称奇,反而有许多其他小丫头迎上去宽慰她,又有不少僕从跑去大献殷勤。
那天,陈婉清坐在建得巧夺天工的湖中凉亭的阴凉处,面前摆着琳琅满目的瓜果零食。她养尊处优地坐在那里,透过亭柱的间隙,看着阳光照在那丫头的脸上,忽然就觉得……
那里才是「外头」。
而她坐在一个巧夺天工的笼子里。
从那一天起,莫名其妙地,她就真的忽然看那个丫头不顺眼了。
人人都道她到底是长大了,爱美了,不喜欢美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于是,他们让那丫头离她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却仍旧气不顺,见谁都是厌烦。
他们都是她的奴僕,他们都是为她而活的。可其实,这世上却有很多事情他们能做,她却不能。
她日日气不顺,却日日都能在父母面前露出最乖巧的笑脸。
一切的一切都一如往日——说到底,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却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攒着一团气,挤得她胸口很不舒服。
那团气就那么一日一日,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直一直挤着她,好像能把她炸成碎片。
终于有一天,她越过了精緻的牢笼,跑出了府。
她找到了一个……全新的乐子。
她开始自己挑选自己的侍卫。
她一步步地小心试探,最终发现原来她根本就不需要试探。根本没有人敢胡说她的事。
她便越发大胆,越发放肆,做起最大胆最放肆最狂盪不羁的事。
她意识到了自己对凌虐他人的兴趣,并以此为乐。
她用绝不能放在檯面上说的方式去折磨男人。她看着面前糜烂的景色,会有一种舒放的快意。
她想,若是她的父母看到这一幕,怕是要当场发了疯。那对高高在上的夫妇,大约想都想不出世上会有如此骯脏而惊世骇俗的糜烂之事。
越想起这些,她就越会感到快乐。
也越会更加小心。
陈婉清最擅长的,毫无疑问,就是审时度势。
以及无懈可击的伪装。
她太明白自己的尊贵来源于哪儿了。
她永远都是父母眼中最乖巧的小女儿。
*
她顶撞了父母。
在被那个陌生的男人送回家后。
*
说来起来,在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个时候,陈婉清都从未想过要顶撞父母。
在对琴棋书画丝毫不感兴趣却顺从地将其学得顶尖的时候。
在拿起针线就感到噁心却做出栩栩如生的绣品的时候。
在荒唐行径的一角被父母发现,看着自己玩弄得最久的侍卫被活生生打死的时候。
在经歷了父母失望却未曾点破的目光,被禁足的时候。
她都未曾想过要顶撞父母。
说起来,在那个侍卫被打死的那天,她何止是从未想过要顶撞父母。她甚至毫不犹豫地把所有事都甩给了他——她的荒唐行径的受害者——为了保全自己,也正好丢掉了已经玩弄腻味的男人。
所以,不应该的呀……怎么都不应该的呀……
她怎么都想不通,昨日傍晚,在那个陌生的男人送她回家之后,在母亲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为何又出门了?你那些荒唐的事,你当我们都不知道」「做便做了,要懂得遮盖」「那侍卫的事,你做的很好」「要了他的命,正好封了他的口」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忽然站起身。
她只是忽然想起,有箭矢穿过人的胸口,尖锐的箭尖慢慢渗血,然后滴落下来。
有人很轻很轻地推了她一把,叫她走。
哪怕她曾叫他被人乱棍打死,屈辱而狼狈地结束了一生。
「婉清,你有没有听娘说话?」
人生中第一次地,陈婉清没有回答母亲的话。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门。
又迎着母亲愤怒的,大约不会再次原谅她的呵斥,走出了安国府的大门。
其实,在走出门后不就,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
开什么玩笑……她比谁都懂得顺应形势。她苦苦忍耐了这么多年,如今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明明只要低头认个错就好,母亲只是在语重心长地同她讲话,甚至没有发什么脾气。
她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荒唐。而更荒唐的是……
即便如此,她竟也不想要回去。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中邪了。
而那邪气的根源……她不愿承认。
但她是很聪明的,哪怕不愿承认,她也明白,那也许就是缘由了。
大约祸水不总是红颜,她是被猪油蒙了心,莫名其妙被一个男人所影响……还是一个早已被她厌弃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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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觉得烦躁。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懂得自己为什么让自己沦落到了如此田地。
回去认错吧。
但凡有上一丝丝理智的人,都应该明白,此时她应该回去认错。
她在路边的茶楼坐到了打烊,然后从打烊的茶楼里走了出来。
她想起来,她曾经有一支漂亮的簪子。
一支非常,非常,非常漂亮的簪子。
那本是要呈给圣上的贡品,让她给拦了下来,金贵无比。
她真的很喜欢那簪子,日日抚弄,每日都要簪着。所以,没几天,就给弄坏了。
这可让她难过坏了,茶饭不思,见谁都不顺眼,冲着下人大发脾气。
她的父亲见她如此,隔天,便又给她带回了一支簪子。
那支簪子更剔透,更漂亮,更加名贵。比起来,前一支簪子瞬间就成了寻常的石头。
她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此前的不悦剎那间便烟消云散了。前一支让她宝贝得很的簪子,哪怕没坏也瞬间成了废物,她看也不想再看,想也想不起有那么件东西了。
那时,她的父亲是这样对她说的:「眼皮子别那么浅。不过是个物件,丢了一个,寻个更好的就是了。为了一支簪子大发脾气,别与人言说是我的女儿。」
那时,她瞬间便感到了羞愧,深感自己的不足。
而此时,从茶楼中走了出来,她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她要去寻一支簪子。
第58章
武澎很快把陈婉清送到了家。
马匹停在高门大宅外头, 武澎下了马,随手伸出剑鞘,横在了陈婉清的身侧,让她扶着下来。
陈婉清没动。
她低着头, 眼睛里仍含着眼泪, 半掉不掉的, 看上去真的是被吓坏了,让人心都要碎。
这样的美人, 这样的娇弱, 这样的怜人,真是铁石的心肠也要化成一汪水, 没有任何人能敌得住。
过去的武澎, 是最吃这一套的。
就是这副模样, 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一颗心一条命全奉给她, 他说什么她都愿听,她做什么他都愿容。
因为他爱她。
他真真切切地, 打心底里的,深爱过她。
但那都是骗人的。
这副惹人爱怜的模样, 全部都是假象。甚至都不是只属于他一人的假象。
那只不过是她收割男人的手段罢了。
那甚至都算不上是虚假的蜜糖,而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因为, 一旦深陷其中, 过去有多么甜蜜,日后就会有多么痛苦。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玩弄男人的手段罢了。
现在, 她第二次地站在他的面前, 第二次地对他使用同样的手段。
他怎么可能会再次上钩。
他没有第三条性命给他挥霍了, 就是有,他也绝不会再那般不尊重自己生命了。
看着陈婉清的样子,武澎连脸色都没有变上哪怕一瞬,手中的剑鞘仍稳稳地端着,开口道:「下来。」语气中没有一丝温度。
对面的可不是什么真正的娇弱美人,而是自尊心极高的陈婉清。这么一来,她怎么也要下不来台了。
可陈婉清的反应,竟仍旧犹如受了惊的小兔子。她惊惶地看了武澎一眼,而后又飞快地移开,像是被吓着了,又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事,无辜又可怜,真是令人不忍。
武澎便越发觉得讽刺了。
原来她的脾气秉性可以这么好。
原来在面对没有被征服的男人的时候,她竟能这般容忍。
原来为了征服新的男人,她可以如此放下底线。
原来曾在她脚下卑微至斯的他,竟是这般的可怜可笑。
武澎几乎要发笑了,他几乎就要大肆嘲笑自己了,却终究没有显露。
他只是眸子更冷了,最后一次重复:「下来。」
再僵持下去,就是不识相了。陈婉清可不是那样愚笨的女人。
她终于扶着那稳如磐石的剑鞘,小心翼翼地下了马来。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柔弱而笨拙,随时都要从高高的马背上跌下去。
武澎却连手指都没有动上一下,就那样任由她自己扶着剑鞘,颤颤巍巍地从马背上下来。
在落地时,她果真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向着武澎的方向歪去。
武澎甚至没有正眼看她一眼,剑鞘一偏,就又把她扶正了。
坚硬的剑鞘磕到了细白的皮肤,使之飞快地泛起红来。
陈婉清低着头,捂着自己被嗑红的地方,眼睛一眨,一直悬而不落的眼泪终于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
她也不叫疼。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很安静地哭了一会儿,而后慢慢地伸出手,抓住了武澎的衣襟。
她向着武澎靠近了一步,又一步,而后就在他的胸前低下头,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她揪着武澎的衣角,甚至连那副以柔撩人的姿态都没有了。她只是单纯的害怕,单纯的委屈,单纯地于茫茫天地间孑然一身,又被吓坏了胆子。
她就这样,哽咽着开口:「我害怕……」
武澎看着她。
武澎低下头,将自己的衣服从她的手里扯了出来。
「回去。」他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陈婉清不回去,也不说话,就那么委屈至极地低着头,咬着嘴唇,像是在很努力地控制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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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强又脆弱的模样。
武澎下了最后的通牒:「回去。」
他的语气已然寒得像冬日里的坚冰,显然已经厌倦了这无意义的纠缠,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陈婉清顿了顿,终于嗫嚅着开口:「我……不能回去……我和爹娘吵架了……」
这显然不算一个理由。
子女与亲生父母有所争执,不过是赌气罢了。哪里会有因争吵而不让女儿回家的父母?
武澎不为所动。他直接用剑鞘将陈婉清推到了门口,而后自己叩了门。
守门人揉着惺忪的睡眼,颇不耐烦地开了门,一见陈婉清,又顿时颜色大变,躬身低头,恭敬道:「小姐,您回来了。」
再抬头时,敲门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门口便只余下陈婉清一人了。
陈婉清抹去了眼泪,咬着牙,牙根都要磨平了。她怕是从未见过如此不上钩不识相的男人。
那守门人见了自家小姐的脸色,顿时知道不妙,连忙跪到地上,生怕这祖宗把脾气甩到了自己的身上。
陈婉清没有进门,转身便离开了。
她也没去别的地方,就顺着街边慢慢地走。
此时,天刚蒙蒙亮,街上已有了一些早起的农人声。但对于孤身一人,特别是孤身一人又看上去甚是娇弱的女子而言,此时人烟稀少的街道仍旧算不上是毫无危险。
在走过第三家街市时,有人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陈婉清在心中勾起一个得意的笑,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忽然出现的武澎,仍旧低着头,孤零零地,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
武澎顺手用剑鞘拦住了她。
她仿佛这才注意到了武澎。看着他一脸的寒意,她仿佛受了惊,做错了事似的,嗫嚅着解释:「……我没有地方去……」
一言一行,都是任谁都不可能硬得下心肠的模样。
如果是丝毫不了解她的陌生人的话。
而武澎当然不是。
武澎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剑鞘一推,直接把她推去了街边的旅店,随手一锭银子落在了柜檯上,拿了钥匙,甩给了她。
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婉清拿着旅店房间的钥匙,站在后面,终于发了愣。这个人,还真的就如此无动于衷,甚至仿佛她是什么牛鬼蛇神,让他避之唯恐不及,将二人之间的界限划得犹如天堑。
回过神来后,她差点没把一口银牙咬碎。
等着。
没有陈婉清奈何不了的男人。
*
有一些人收服人心,喜欢作秀,喜欢煽动,喜欢利用群体的从众心改变人的价值观,使之认同自己。
这是一种很有效的方式,可惜并不完全适合温止寒。
因为温止寒只愿与异能者为伍,而异能者,永远都不是大多数。
其实,绝大多数异能者都会一定程度上地接受温止寒的理论:异能者是更高等的,异能者拥有着绝对的力量,凡人间的等级差异在异能者的力量面前一文不值。更为高级的我们为何要被束缚,难道我们生而为神,却怀璧其罪?
我们不应被束缚,我们应被臣服。
绝大多数人都会接受这个观念,因为人是自私的,人的观点通常都是由自己的立场决定的,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人们逐利而生,天经地义。
但可惜的是,这些人通常都不会坚定地接受温止寒的观念,更不会永远地接受。
因为异能者是被选中的,是特殊的,是神的眷顾,是天的恩赐。因而,异能并不能父子相传,而是如天赐般毫无规律地出现在一户户人家。
所以,每一个异能者都是混迹于凡人之间的。他们被凡人养大,他们的父母手足、知己亲朋,往往都不是异能者。这让他们对凡人存着许多不必要的牵绊,让他们不可能将自己与凡人完全地隔绝开来,将他们视为不同的物种。
这让温止寒感到头痛。所以,很快,他就不再非要用说服来收服人心了。
他得接受,哪怕同为异能者,思想的层次也是有很大的差距的。就是有许多异能者,明明手握高贵的力量,还非要为凡人一文不值的牵绊所束缚,令人痛心。
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说服,那么这样的人,哪怕拥有异能,也不配成为他的同伴。
于是,他便把这些人的「牵绊」拿了过来,为他所用。只要将这些人的「牵绊」掌握在了手心里,他们大多便就不得不为他所用了。
他用这种方式又收服了一些人。
但还有一些人,既不肯接受他的观点,又了无牵绊,或者意识过于坚定,威胁不来。这时候,温止寒就会採用第三种方式。
毕竟,他需要的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是个「人」。
让狗听话,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恩威并施。
要建立阶级感,建立敬畏之心。
苦痛永远比蜜糖更有效。
温鸦曾是他用第一种方式收服的孩子。毕竟,这可怜的小东西可真是受够了凡人给予的苦难:小东西被凡人视为工具。作为珍贵的异能者,他被凡人拿来在杂耍班耍些不入流的小把戏,还为了一点点钱,骗他亲手撕碎了自己养着的小宠物,硬生生逼疯了这小东西。
其实,那时候,温止寒早已找到了这小东西,只是他感觉小东西与凡人相处得还不够差,对作为工具被唿来喝去并没有怨气,便又观望了一些日子。果不其然,很快,就让他遇到了一个最佳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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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东西发了一通孩子脾气,毁了半边房子,杀了几个凡人之后,他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以异能者的身份,收服了他。
这孩子真的非常趁手,是他最喜欢的。在撕碎自己的小宠物后,他显然遭受了过分的刺激,变得愤世嫉俗,说白了,就是看全世界都不顺眼。他是想不管不顾地杀了所有人,毁了全世界的。
温止寒恰到好处地引导了这份怨愤,让他为己所用。他给他起名叫做「温鸦」,让他人如其名,作为报丧鸟,为他剷除了无数阻碍他的人物。
他是太好用的一把刀了。他甚至愿意称他为「弟弟」,陪他玩一玩凡人的亲情游戏。
所以,在温鸦失踪的时候,他是很心痛的。没有比念力更好用的异能了,他绝不愿丢失温鸦这样趁手的孩子。
好在,艷娘撞上了个好运气,把他找了回来。
可惜,此时的温鸦显然遭到了某种异能的攻击,整个人都回到了小时候的模样,不要说成年的记忆,就连异能都退到了孩童时的水准。
温止寒一面令人寻找解决之法,一面自然而然地用过去的方式再次收服他。
奇怪的是,此时的温鸦,明明与他第一次见他时是一般大小的年纪,但同样的方法,对他却无法奏效了。
像是多了什么牵绊,他不听从他的说服,就连那份可贵的,对全世界的愤世嫉俗,都变淡了许多。
这让温止寒大为痛心,不得已,只好浪费了这块璞玉,改用第三种方式驯服他。
无法服人,那便训狗。
第59章
仿佛是噩梦的循环。
却比任何梦境都要更加真实。
元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长大在他面前崩裂成好多血块, 鲜红鲜红的血雾到天上,腥膻的气息四散而开。
长大明明是又香又软的,小小的一个,一见人就笑, 总爱抓人手玩儿。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块一块的呢?
他感觉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扭在一起, 他的肺无论如何都吸不进气。
他开始试图把她拼好。
他用念能力把她捡起来, 把她的每一块都捡起来,然后细细地拼好。
他拼得很用力, 好像再努力一点, 它们就真的可以长在一起,长成长大的样子。
他想, 这样可能会有点丑, 但是没关系。只要是长大, 就没关系。
他会拼得很仔细。
可是,不管他拼得有多么仔细, 把残肢对得多么严丝合缝,按得多么用力……它们都无法再合在一起。
他就这样一直一直一直地努力,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
从黏腻腻的鲜血变成褐色, 从软绵绵的肢体变得青白。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以后, 元生终于意识到了, 长大也许拼不好了。
她也许回不来了。
小小的,乖乖的,很喜欢笑的, 很喜欢抓人的长大, 已经变成了一块一块的模样, 再也回不来了。
元生坐在地上,坐在红褐色的血里,嚎啕大哭。
他哭了很久,哭得喘不过气来,在过小的年纪里过早体会到了何为悲恸不能自已。一直到他哭得打嗝,再也哭不出来的时候,他忽然看到,长大动了。
仿佛时间忽然停止了流动,然后急速后退,长大的肢体飞快地退回到了应有的位置。
黏腻的血液由褐色变得鲜红,又收入身体。青白的残肢合在一起,变得红润。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忽然又是长大好好活着的模样了。
面前的孩子小小的,坐在暖和的襁褓里,咬着手指头。一见到元生,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冲着他咯咯直笑。
元生愣愣地看着她,直到自己又打了一个哭嗝。
他这才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面前发生了什么。
「长大!」
他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地抱着长大,用力地拿脸蹭她软绵绵、肉乎乎的小脸。
长大被他的头髮刺得发痒,却并不哭闹,反而觉得有趣,又笑了起来。
元生不知道长大为什么会活着,但他并不在意了。只要她还活着,他只需要她还活着。
他抱着长大,一直一直和她玩,一直一直逗她笑。他的内心一片熨帖,他慢慢地接受了,长大真的已经回来了。他们真的可以和以前一样了。
他总算能把她养大了。
他会好好地把她养大。
他会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变成妹妹,变成姐姐,变成阿嬢,最后变成老奶奶,一直陪着他。
他好开心呀。他的心好像照着夏天暖洋洋的太阳,从心底里头到四肢百骸都是暖乎乎的。
他美滋滋地抱着长大,正想着要去哪里给她找些奶喝,就忽然感受到,自己不受控制了。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他的念能力不受控制地使出,他意识到了什么,尖叫着拒绝,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自己。
于是,他就这样迎着长大疑惑的目光,将她一点点地,当着他的面地,撕扯了开来。
长大「哇」一声哭了出来,然后又剎那间戛然而止。短暂的哭声成了她人生中最后一声悲啼,成了她生命终止的声音,成了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声响。
元生尖叫着,看着自己满怀的鲜血。
他又把长大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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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把她杀死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啊——————
如果不曾见过希望,便不知道何为绝望。
他在最快乐的,最「希望」的时候,他忽然被按着头,绑着巨石,投入了最暗最深的绝望。
他尖叫着,哭嚎着,茫然地四顾。
这一回,他甚至无法责怪凡人,无法责怪世界。他便只能责怪自己。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受控制地出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亲手杀死对自己最为重要的孩子。
他只是痛苦。
无边无际的痛苦,像是巨蟒毒蛇,紧紧地缠着他的喉咙,几乎要将他的脖颈拧断。
他握着长大的小手,尚且稚嫩的头脑无法用任何文字描述自己的悲恸。
最残酷的酷刑不过于此。
八岁稚童不该承受这些。
「世界」却对他没有片刻怜惜或是留情。
这样由喜悦衬托的痛苦不是一次或是两次,它是一个循环,是无数次虚假的喜悦与真实的痛苦的交替。
他甚至无法闭眼拒绝自己的力量。正如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一样,他甚至无法闭上自己的眼睛。
他就看着长大的笑脸,然后将她撕成血块。
如是循环。
于是,他只有八岁,却已经懂得要逃避生命了。
他想逃离这些,哪怕付出一切也可以。
哪怕闭上眼睛,再也无法睁开也可以。
一直到此时,一直给予他痛苦的「世界」,一直将他如蝼蚁般操纵的「祂」,终于大发慈悲,屈尊降贵地给予了他一个提示。他迷迷瞪瞪地,就要想起些什么了——
「——元生!」有谁的唿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有人抱住了他,挡住他的视线,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本来是要再次把长大撕碎的。可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迎着他的力量,有熟悉的铁盾挡在了他的前头。那是曾让他分外恼火的东西,如今却令他感到无法言诉地安心。
他曾倾尽全力也无法杀了她。
所以有她阻止他,他就无论如何也无法伤害长大了。
无论如何……
真好。
真好……
他被谁带着,身体骤然一轻,又重重一沉。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了很熟悉的房梁。
那上头挂了两串风铃,是拿来给他玩的。他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小玩意儿屈服,却好多次趁人不注意,踩在桌上,垫着脚,偷偷去摇了它。
那声音叮叮噹噹,又清又脆,让他不由自主胡乱摇。
他回家了。
元生看着头顶的风铃。
他经歷了太多的痛苦,远超过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甚至是比他大得多的大人所能承受的痛苦。
他躺在床上,说不出是心中过分痛苦,还是身上过分疲惫,就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瘪着嘴,呜咽了一声,然后用全身仅余的,所有的力气,骤然间嚎啕大哭了起来。
元无忧就伸手抱住了他。
她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揽到了怀里,从头顶到后脑勺,轻轻地摸他的头髮,又从肩胛骨到后腰,轻轻地抚摸他的嵴背。
她的手总是很暖和。
那孩子就不自觉地顺势埋进了她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洇得她的衣襟一片湿润。
元生在她的怀里哭了很久,哭到喘不过气,哭到一直打嗝,哭到身体里的水都要流干,眼睛痛,还口渴。
徐慎之适时地递来了一杯水。元无忧接了过去,小心地餵了他几口。
哭够了,喝够了,元生也终于消耗掉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在了元无忧的怀里,又睡了过去。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这一回,他的眼睛没有动。他没有再做梦了。
元无忧放下水,脸色冷过数九寒冬的坚冰。
「怎么回事?」徐慎之再次开口询问。
也许是因为元生醒了又睡了,暂没有了什么大碍,元无忧终于提起兴致,回答了他的问题:「他让他和活着的『长大』玩耍,然后强迫他亲手杀了她。」
徐慎之是曾构建了元生的回忆梦的人。他是知道元生的过去的。
听得了这话,徐慎之脸色一变,难以相信竟会有人做这样的事。
甚至是对一个不过一点点大的孩子。
「而且,」元无忧的脸色越来越冷,「看他的反应,这事恐怕在那个『世界』,已经循环了一阵儿了。」
「……」徐慎之紧紧皱着眉头,「此人竟……恶毒至此。——如此对待一个孩子,他究竟有何目的?」
元无忧轻轻地拍着元生的嵴背,用不会吵醒孩子的声音,低声道:「他也曾将武澎关进了他的世界,却没有折磨他,反倒把他心有所求的陈婉清也一起弄了进去,和他一同生活。
「彼时,陈婉清已经背弃了他,继续与他一同生活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可以说,此人是实现了武澎的愿望。
「而对元生,他则是不断地折磨,最终应该也是要实现什么目的。」
元无忧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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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能者本就只有那么多,他这两回都是针对了实力出众的异能者,恐怕不是巧合。说出来也许奇怪,但我估计,他多半是想控制异能者。」
「控制?」徐慎之顺着她的说法想了想,「确实有道理。」
将陈婉清与武澎放在一起,既是施恩,又是以陈婉清为质。那时候,若是真的让他拖到了陈婉清的身体死了,陈婉清的精神便不得不永远留在此人构建的世界,这就是是抓住了武澎一生的命门。如此一来,武澎必然此生都要为他鞠躬尽瘁。
而元生也不是会随意听话的人。所以,他不断用元生最痛苦的经歷折磨他,而后,不管是在元生最痛苦的时候救他以施恩,还是以此作为惩戒让他不敢不听从,都称得上是让人听话的好法子。
这个人……怕是在纠集异能者,听其号令。
第60章
「艷娘呢?李衎的人问出什么了吗?」元无忧又问道。
异能者相关的事, 李衎时常会亲自经手。
昨日,是艷娘掳走了元生,然后元生就入了那人的世界。如此看来,艷娘多半是为那人做事的。
「烟罗才去问过, 还是老样子。」徐慎之道, 「说带走元生是因为见他长得标緻, 想收入潇湘苑。至于能创造精神世界并摄魂的异能者,她咬死不知。」
「潇湘苑其他人呢?」
「都问了。只得知艷娘并不是表面那般和善, 私底下逼良为娼的事并没少做。但关于那个摄魂异能者的事, 没有人知道。」
「不奇怪。那人根本没必要亲自见艷娘。」元无忧轻轻地拍着元生,道, 「若是愿意, 人的精神便可从那人的世界回来。那么同样, 若是愿意,并知道途径, 就也能自现实去那人的世界。他们多半是在那人的世界里见面的。」说话的工夫,元无忧的面色仍旧沉沉, 显然仍在为元生的事而满是怒气。
徐慎之便安抚她:「倒也不急。圣上圣明。人都落到了他的手里,哪还有问不出来的事。」可真是一点也不像是在描述什么好人。
元无忧深以为然。李衎这狗东西, 最会抓人心弱点,上不得台面的损招信手拈来。他想问的东西, 鲜少有问不出来的。
怕是明日, 就多多少少有些结果了。
元无忧压着心里的火气,一直等到了这个「明日」。
她是在元生的房间里宿的。这孩子瘫在她的怀里,一离她就无意识地哼哼唧唧。元无忧本也心疼他遭了那样的罪, 怕他夜里梦魇, 就干脆陪他一起了。
醒来的时候, 孩子还没醒。元无忧便悄悄地起身,打算亲自过问一下李衎的进度,免得狗东西偷懒。
她才一起身,元生就忽然也醒了过来。
他抬眼看着元无忧,眼睛里有说不出的依赖,好像很怕她走。
可下一刻,他就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与平时的不同,立即调整神色,变成了往日那副恶狠狠的样子,好像要找她寻仇。
元无忧便顺势起了身,打理自己,刚好可以离开。
见她真的要走,元生的脸色连续变了几变,在兇狠和依赖之间反覆打转,让元无忧看得很是有趣。
终于,他的神色固定在一个七分兇狠三分不舍的状态,凶里凶气又别别扭扭地偎在元无忧的身侧,一副「你不问那我跟着你就是正常的」的模样。
其实,若是要表达自己内心坚定,他怎么也该象徵意义上地放放异能,他却连手指头都没有抬起过一下。
元无忧忽然意识到,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自己的异能了。
考虑到他曾在那个世界中经歷了什么,这可真是一旦都不奇怪。
元无忧的脸色又沉了沉,伸手摸了摸元生的头,顺手把他抱了起来。
骤然——甚至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像模像样地,像抱普通小孩子一样抱了起来,元生很是犹豫地在「要么就这样吧」和「至少也要反抗一下吧」中间迟疑了一下,最终象徵性地推了元无忧两下,而后就似乎很是被动却又毫无阻力地缩进了她的怀里。
元无忧摸了摸他的头髮。
除了强提起来的兇狠和没藏住的依赖,他的眼中其实还有其他的情绪。
恐惧。
还有痛苦的悲伤。
所以他藏在大人——能够控制住他的大人——的怀里,安静下来,便安下了心来。
再然后,他就捏紧了她的衣襟,想着长大,眼里全都是难过了。
元无忧拍了拍他的背,抱着他,走出了门。
门口站着个人,一见她,就恭敬地跪下行了个礼。
这宅子里,会跪她的只有一个人。
对方俯着身子,从后颈的领口能够看到一点突出的嵴骨,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单薄瘦弱。他半生吃过的苦太多,几乎没过过什么安生的日子,整个人都偏瘦。倒是在原应最恨他的元无忧这边,他其实还多少长出了些肉来。
他受李衎的命令,需一直跟着元无忧,平日夜里都是歇在元无忧院里的杂物间的。今日元无忧宿在了元生这里,他无处可去,怕是在门口守了一夜。
不管是做李衎的狗还是紧跟着她监视她的自由,他都还真是认真到离谱。也不知李衎到底是许了他什么好处。
元无忧心中剎那间一阵厌烦。在为艷娘的事径直入宫去找李衎的时候,她的脸色更是没有晴过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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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衎迎着她阴阴沉沉的脸色,笑得一脸阳光:「现在关系这么好了?养小孩好玩吧!」说的是她抱着元生进来的事。
元无忧理都不理他,顺手把元生往御书房的桌上一放——这金贵的桌子可从来都没被人坐过——开门见山:「审出什么了?」
两日了,以李衎的手段,怎么也该问出点什么东西了。
她如今是真的很不爽快,真的非常需要马上找到那个人,好好出一出火气。
她一提这事,李衎顿时哭丧下了脸,嘤嘤道:「呜呜好难啊……这姑娘上无至亲下无好友,无牵无挂啥也没有,骨头还很硬,怎么都威胁不到她啊……朕真的尽力了!」
言下之意,就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
老子信了你的邪。
这话别人会信,元无忧怎么可能信?他可是李衎,他想问出来的东西,铁王八都要张张嘴。审一个女人审了两日,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威胁不行,套话还不会吗?重点问不出,旁敲侧击的东西也没有吗?
这狗东西,又在打什么主意。
艷娘不过是一个下属,元无忧想知道的是她的主人,那个摄魂者的消息。
实际上,一旦涉及到这个人,李衎就显然对元无忧有所隐瞒,言必称查不出,不愿给她什么结果。
而在对她有所隐瞒的同时,他又命令她建异能司,同样不告知她缘由,像是算计好了要把她往哪儿送。
这算盘打得可谓是震天响,一点儿都不带避讳她的。
如果说,之前元无忧还能看在他那两句「你要帮我……你要好好做」「你不知道,我为这档子事牺牲了什么」而收敛下性子对他好一点,如今,正因为元生的事而倍感不爽,还因为李衎强派元笑监视她而余怒未消,又在他这边得不到真话而碰壁的元无忧,显然是找不回那份好脾气了。
她冷着脸,一把揪住了李衎的耳朵。
「啊疼疼疼轻点轻点无忧轻点疼疼疼——」李衎捂着耳朵求饶。
元无忧的任性乖张可是离谱到闻名的。她好些日子没发作了,可不能说她就是变了。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元无忧又使了几分力气,把李衎揪得身体前倾,不得已隔着桌子凑到她的前头。
元笑一直悄无声息地跪在御书房的角落,如今已经瞪大了眼睛,手撑着地,差一点就上前阻止了。
无论如何……无论面前的人如何纵容无忧,都是一国之君,当今天子。
损伤天子髮肤的事,谁能担得起?
无忧这样……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圣上看上去并不惊讶。无忧是圣上的心腹所在,这是无需质疑的事实。所以,他绝不可能要无忧因御前失仪而被问罪。若是此举不可,他当一开始就正色呵斥无忧了,绝不会纵容她如此。
可是……可是……那可是圣上啊。被无忧把耳朵都给揪得血红的,可是圣上……
元笑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来,唯恐无忧被人问责。
元无忧却显然毫无这样的担忧。她又把李衎揪近了一点,冷着脸,逼问道:「我说话不喜欢重复,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呜呜呜消消气消消气!啊轻点轻点轻点!消消气消消气嘛!」李衎噫噫呜呜,「真的,真的暂时不能说……以后,以后我告诉无忧好不好呀?——嗷疼!」李衎当然从未想过真正地隐瞒元无忧。但凡他想,之前陈婉清的事也好,艷娘的事也好,都随意编些结果搪塞于她就是,何必与她说「没查出来」,明摆着招她怀疑。
「以后是什么时候?」元无忧一脸平静地拧着手指尖的肉,拧一下就能听李衎叫一声。
「下……下月末!」李衎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时间,「下个月末,我就告诉你。」
元无忧终于松开了手。
李衎一夕得了自由,呲熘一下就退到了元无忧碰不到的地方,捂着耳朵嘶嘶哈哈。
「下月末。说话算话。」
「呜呜好疼好疼。无忧你也是,下回就不能下手轻点?」
「说话算话?」
「天子之言,哪有不算数的道理?」
元无忧这才收回了视线,伸手一抱元生,转身就走。
在她的怀里,刚看完了一出大戏的元生无意识地缩了下脖子,竟然整个人都老实了些。
说来,元无忧好像还从未在他面前发过脾气。
她一走,元笑欲要起身跟上,却又仍不放心,迟疑了片刻,对李衎叩首,恭敬道:「小姐顽劣,对圣上多有得罪,恳请圣上宽恕。」
「这丫头确实过了分。」李衎板起了脸,「简直是无法无天。」
元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再次叩首,甚至叩出了声响:「小姐年幼,尚有顽劣之处,但一心忠诚于圣上,从未有丝毫二心。还请圣上体谅。此事皆因在下护驾不力,请圣上严惩。」
李衎没忍住,笑了出来:「不闻不知,人言还能歪成这样。打人的是年幼顽劣,反倒旁人需要严惩?无忧被惯成这个模样,你我可真是都脱不开半点干系。」
听得李衎如此,元笑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没发怒,只是玩笑于他。
「行了,和这丫头沾上边,你连玩笑都听不出了。无忧只是你家姑娘吗?我和她待一块儿的时间可比你都久。在我这儿,还用得着你给她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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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去吧。」李衎笑着摇了下头,「你也是为她操碎了心。」
元笑便叩首离开,赶忙去追元无忧去了。
在见着她远远的背影的时候,他脑中仍想着圣上的那句话。
「无忧只是你家姑娘吗?我和她待一块儿的时间可比你都久。」
他在无忧六岁时与无忧相识,在她十二岁时发生了……那件事,镇四海毁,师父昏迷不醒,无忧得圣上垂青而入宫,而他天大地大再无处可去,承护国将军指点,入军做了军奴。
无忧在宫中待到了十九,而后出宫自立门户,算来与圣上朝夕相处了七年。而他则只陪伴了无忧童年的六年。这么一想,圣上与无忧待在一起的时间,竟确实是比他要久的。
原来,她的生命中早就有更加熟悉的人了。只是他一直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所以无论如何都忍耐不住,恬不知耻地跟着她不放。
想来也是,他不过陪伴了她一个短暂的童年,于她而言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在她看来,他当是这世上最为无耻之徒了。他……
元笑早该适应了的。
在决心承担这一切的时候。
在军中受尽折磨的时候。
在每一个得以回到城中的日子里悄悄地,远远地望着无忧的时候。
他早已想到了这样的后果,早已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准备。
可他还是太软弱了。
所以……所以,就只是因为圣上的一句戏言而已,他远远地望着无忧的背影,一面追逐,一面竟忍不住鼻尖发酸。
他很努力地将这份没来由的酸楚压了下去,追到了无忧的身边,低下头,悄无声息地追随着她。一如往常。
他想,这样其实就够了。能够这样近地跟在无忧身边,已经是过去的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了。
他用战场上的军功,用性命出生入死才勉强换来了这个。这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不可以更加贪心了。
第61章
大太监王喜进门的时候,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圣上红透的耳朵。
只有单边,通红通红的,泛着血丝。
王喜一眼, 只一眼, 就看出这是怎么弄的了。宫中的小太监小宫女犯了错, 时常也让人拧着耳朵教训,使着劲儿拧完了, 松开就是这副样子。
待回过神来时, 王喜的背后已经汗湿了一片。
方才进御书房的,就只有元无忧那小姑奶奶。那位的暴脾气, 这宫里可是没人不知道的。
但纵使如此……纵使如此……也不可能……
这可是天子的龙体, 就是太后也不可乱伤。一个小姑娘, 就是再跋扈,再嚣张, 若是伤了龙体……
这绝不是能善了的事。
「愣什么呢?」圣上忽然开了口,吓了王喜一跳, 「朕不慎碰了耳朵,还不快宣太医?」那声音凉凉的, 竟似是警告。
碰了耳朵?怎么碰着耳朵,能碰成这个模样?这可说不通。
但王喜显然没有那般愚蠢。圣上说是碰着了, 那就是碰着了。怎么, 圣上金口玉言,还能说谎不成?
「是。这就去宣。」王喜连忙躬身,小跑着离去了。
李衎便继续看起了摺子, 看着看着, 只觉得耳朵还在发疼发热。
他不由得伸手揉了揉, 笑骂了一句:「这暴脾气。真是惯坏了。」
话虽如此,他似乎并没有什么要改变现状的意思,随手又翻了个摺子。
摺子里不是什么要紧事,他却知道这摺子是来做什么的。随意地扫了两眼,他便提起硃笔,回了一句似是颇为寻常的话。
他知道,这话会被视作暗示,转到刑部的天牢里去。
如今,艷娘正待在那里。
*
也许是因为地处地下,刑部天牢一直很冷。
又湿,又阴,又冷,待得人手脚冰凉,关节腿疼,就连腹部都仿佛一阵寒凉。
艷娘吐出一口凉气,心里头想着,这可真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
时候早过晌午了,天牢待人却总也没那么和善,早饭都还迟迟没有送来——如果这地方有早饭的话。
艷娘不由得摸了下胃。这么个可以说是有点狼狈的动作,竟也能让她做得风姿绰约,勾得人心痒。
可惜,天牢里头的狱卒可不吃这一套。
有脚步声传来,然后,是狱卒开了牢门。
这狱卒好像是叫邢老四的,块头很大,一脸兇相,腰上缠了条鞭子,往这处一站,铁塔似的,令人生畏。
艷娘却不怕。她可好久都没怕过男人了。
上回怕男人,怕得是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让人压在身底下,哭得头疼嗓子哑。
现在的她,就算身处天牢,也只会颇无所谓地迎上去,笑道:「军爷,又来辛苦了?」
她甚至情愿这男人是来占她的便宜的呢。张开腿就能平的事儿,也算是事儿?
可惜,天牢治下甚严,整个牢里像是收尽了全天下油盐不进的铁疙瘩,没一个愿意对她假以辞色的。
面前的男人也是如此。面对她裊娜的身姿,邢老四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一脚把迎过来的她撂到了地上,让她远离了自己。
艷娘摔疼了,娇娇地嚷了一声,嗔怪道:「军爷,怎么这么凶呢。」
「是谁指使你的。」邢老四开门见山,「那个会摄魂的异能者,是你的主子吧?他如今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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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什么主子哦。」艷娘可委屈坏了,「奴家不过开了家小小的青楼,勉强维生罢了。这个什么会摄魂的异能者,可是让朝廷在意的人,哪是奴家这么个弱女子能靠上的靠山?」
「你那青楼,没几年就做到了京城最大,还没靠山?」
「那哪能有什么靠山呢?那可都是奴家日日张腿,勤勤恳恳换来的。唯有一个『勤』字罢了,哪有什么捷径可走呢?」
哪怕是这见惯了大风浪的天牢狱卒邢老四,怕是也没听过这么不要脸的话。
对方黑了脸,终于对面前油盐不进的女人失去了耐心,一把抽开了腰间的鞭子。
做他们这行的人,是根本不会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可笑心思的。
他把美人当做木头,把令人心疼的唿喊当做耳边杂风,结结实实送上了一顿男人也抵不住的好打。
这样的一顿好打之后,哪怕是艷娘,也显得要老实许多了。毕竟,谁都没必要和自己的皮肉过不去。
可再问,却竟还是无法从她那里问出什么结果来。这女人就像条牛皮筋,看着是能屈又能伸,可怎么扯就是断不了,甚至连形状都没有变上半分。
可天牢里的狱卒,最不怕的就是硬骨头。
邢老四提着鞭子,吹了吹上头沾血的皮屑,决定换个法子。
此前,他们就在她身上试过各种法子。可这女人聪明,狡猾,套不出话,还无牵无挂,什么都触不动她。
可如今,他们却像是忽然就开了窍。
「我听说,你养了只老虎。」邢老四道。
艷娘像是骤然间愣了一下,又好像并没有。
她忍着浑身的疼,扬起笑脸,道:「是呀。养老虎可威风了。看军爷这般英武,更该养个大老虎,多衬威风呢。」
「那老虎,不如把皮剥了给你看看?」
「哎呀,那多可惜呢。」艷娘看上去仿佛是很不乐意,却又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并无所谓,道,「那么大的老虎,我养得多好呢。卖出去也能卖个好价钱,剥皮才值几个钱呢。」
「这么说,那老虎如何,你都没什么所谓?」
「那怎么能没所谓呢。」艷娘笑道,「养了好几年,捨不得呢。」话是这么说,她看上去却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所以,就算弄死那老虎,也不过是白费工夫,对她根本无甚所谓。
邢老四看着她,却并没有被她的态度所牵引。
「这地方冷吧。」他笑了笑,笑容在一个不苟言笑的铁汉脸上,显得有些诡异,「给你张虎皮暖暖。」
「那可得多谢军爷了。」艷娘笑着回应。
她就被带到了外头。
天牢的外头放了个大铁笼,里头装着的就是她的老虎。
那老虎并不亲人,见谁都凶神恶煞,个头又大得不行,骇人无比。
唯有见她,这么个老虎就像变成了小猫,隔着笼子就想去顶她,伸着舌头非要舔她。
艷娘被推到了笼子前头,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揉了一把巨兽硕大的脑袋。老虎便扭过头,把她的手心舔得痒痒的。
她便笑了起来,道:「把你的皮剥了,给姐姐做个毯子,好不好?」
那老虎像是听得懂人话,又像是听不懂。它在笼子里头歪了下脑袋,好像是在理解她的意思,又理解不了。
所以,它就放弃了,又伸着舌头,要去舔她。
有人抽刀,走上了前去。
那刀锋映着阳光,冷得刺人。
艷娘就看着那刀光逼近笼中的老虎,脸上一直显得游刃有余,甚至饶有兴致,好像真的很需要一条毯子。
直到那凌厉的刀光真的触到了老虎的身上。
「——住手。」艷娘忽然开口。
她并不尖利的指甲,已经悄无声息地戳破了她的手心。
她带着极其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口道:「住手。」
邢老四便真的如她所愿,收了手。
「你的主子现今在哪儿?」
艷娘却答不出。
那刀光便又向老虎逼近了。尖锐的锋刃刺入被养得油光水滑的皮毛,激起震耳欲聋的虎啸。
很疼吧。
一定很疼吧。
「住手!!!」艷娘歇斯底里。
「你的主子,现在在哪儿?」那刀便又停了下来。有人再次逼问于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艷娘满脸是泪,盯着她的老虎,片刻也无法移开视线。
「你怎可能不知!」有狱卒高声训斥她,「那摄魂者遮遮掩掩,必定是因当面冲突无甚自保之力。你的异能是瞬间移动,简直是他天定的保命神符。你怎可能不知他的行踪!」
他说的没错。
温止寒的能力是摄魂,并将人的精神存入藉助此人精神而生的精神世界。这能力自然有许多大用处,却绝无法自保。一来,是因为温止寒摄魂有条件,需直接接触某人,不可能忽然大范围摄魂。二来,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是被摄魂了,便可以依凭自己的意志回到自己身体。毕竟,那才是精神本应待的地方。只是被摄魂的人通常都意识不到自己被摄魂了,因为精神世界正是藉助他们的精神所构建的,会与他们记忆之中的真实世界别无两样。
所以,温止寒的能力有许多用途,却唯独并不长于自保。
而艷娘每日能瞬移两至三次,每次可携带二百斤以上的重量,确实是天然的保命符。因而,艷娘也是唯一得知温止寒位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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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温止寒通过子母石相连。子母石是千里传音筒的原料,不作处理不可传音,却可以血为媒互相感应,令血的主人知晓对方的方位。子石对母石感应更强,母石则对子石感应较弱。
母石在温止寒那里,而子石就在艷娘的簪中。
艷娘是知道温止寒的方位的。比谁都知道。
可她没有回答。
笼中的老虎因剧痛而不住咆哮,艷娘紧紧地攥着铁笼的栏杆,看着笼中的老虎,满脸都是眼泪。她攥栏杆的力气那么大,人却又像是没有了半点力气,靠着铁笼的倚仗才能勉强能够站住,再没有那份鞭子底下也无所畏惧的游刃有余了。
淋漓的鲜血浸湿了她的布鞋。
「你的主人现在何处?」在脚底温暖湿润的触感中,有人这样问她。
艷娘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就把那只叫「宝宝」的老虎剥了皮。
金黄色的皮毛又大又暖,每一根毛髮都似乎被人精心呵护过,然后永恆地留在了最美好的此刻。
再没有以后了。
第62章
幻境就是在那一刻消散的。
当艷娘泪眼朦胧地抬起脸, 看到的,便就是温止寒俊美无铸的脸了。
艷娘呜咽着,看着他。
她平素风韵妩媚,如今这般脆弱, 倒更是说不出得惹人怜惜了。
温止寒微微勾起唇角, 放缓了神情, 掌心向下,对她勾了勾手, 道:「过来。」
他平素待她冷漠, 所以这偶尔显现的温柔,总能更令她死心塌地。
特别是在她如此脆弱的时候。
艷娘的脸上还挂着眼泪, 挣扎着起身, 踉跄着竭力走到温止寒的面前。她对靠近温止寒显然非常急切, 却并不敢造次。
温止寒却伸出胳膊,自然而然地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好孩子。」他开口称赞, 像是长者在称赞不知事的孩子,又像是人在称赞一条听话的小狗, 「艷娘果真最是乖巧的。」
「公子……」艷娘红着眼眶,脸上还带着浓郁的悲伤, 却又已经因这份称赞而无法控制地带上了欣悦,「艷娘不听公子的话, 要听谁的呢?」
「乖孩子。」温止寒勾起唇角, 「你这样听话,要给你什么做奖励呢?」
出口的虽然是个问句,他却显然并没有打算聆听艷娘的回答。下一刻, 他就已经决定好了奖励的内容。
「不如, 就给你这个吧。」
那是元生曾见过无数次的景象。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倒退键, 一切悲伤的结果后退,还原,直至从未发生。
被剥下的虎皮飞起,收拢,裹在血肉淋漓的肢体上。
肢体流出的血后退,回归,直至仿佛从未出现。
死去的老虎活了过来,威风凛凛地嚎出一声虎啸。
好像坏事从未发生。
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来。
艷娘才刚刚收起的眼泪,再次湿了眼眶。
她扑到笼子前面,急切地去摸里面的老虎:「宝宝……」
失而復得的狂喜之下,她转过脸,看着温止寒,满脸都是爱慕与崇敬,一如往日:「公子……」
「乖孩子,应该有奖励。」温止寒微微勾唇,「去吧。没几日,你就该能出来了。」
艷娘红着脸,感激涕零。
她又浮出几分愧疚,似是觉出了自己的无用来。公子这样称赞了自己,自己却并没能为公子做成什么事情。
仿佛是为了为公子解忧,她不由得开口请命:「小公子的事……请容艷娘再做一次。艷娘定能将小公子带回。」她指的是元生,或者该说是温鸦。
「不必。」温止寒却拒绝了,风轻云淡,「待在那儿倒也好。」
他曾试图用第三种方式再次收服温鸦,也就是鞭子与糖。这其实是有些可惜的,毕竟,温鸦本是真诚地认同他的理论的孩子,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但温鸦会变倒也并不奇怪。毕竟,温鸦可是忽然叫人退回了十余年前,弱冠之年骤然成了稚童。相较于这而言,有何看法上的改变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可惜,他的鞭子与糖,也恰好为元无忧所截断。就在他打算收网,打算终结温鸦的痛苦,叫他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时候,元无忧刚刚好出现,带走了他。
有些可惜,却倒也无妨。
毕竟,那个女人是颇为强劲的异能者。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他的敌人。
最佳的,自然是为他所用。如若不能,便只好死去。没有第三种可能。
无论是哪种可能,温鸦暂且待在她的身边,都无甚关系。
「全听公子的。」艷娘不知他的想法,却从不会多问,乖巧娇媚地应道。
还没等艷娘摸够自己的老虎,温止寒便消失在了艷娘的视野之中。
再下一刻,艷娘睁开眼,看到的便是熟悉的天牢铁栏了。
没有狱卒,没有被剥了皮的老虎,甚至连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都没有半点伤痕。
全是幻境。
而幻境中的一切,都是为了验证她的忠诚。
艷娘理了理云鬓。
本来也是,李衎要问人话,哪儿用得着做得这样激烈呢。
他可是一肚子蔫蔫的坏水,总有什么损招能把你想说的不想说的全都套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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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可能没那么容易看得出,但元无忧对李衎,其实还是有……好吧,很有几分信任在里面的。
他与她说「下月末」,她就打算给他一个机会,且先等到下月末。
所以,她倒真的不是故意跑来潇湘苑的。
她蹲下身,缓和了语气,面对着面前的女孩,再次问道:「你怎么了?
「你家在哪儿?」
面前的女孩不过也就十三四岁,坐在潇湘苑的门口,背靠着被贴了封条的大门,整个人都呆愣愣的,失魂落魄,一言不发。
他们本是在街上遇到她的,见她不太对劲,便停下来与她搭话,却无论如何得不到回答。
这女孩就像是没了魂儿的野鬼,在街上飘飘荡荡,一路飘到了潇湘苑的门前,坐了下来,便不再走了。
她的脸上还留着青紫的伤痕,手腕也带着绳子绑过的痕迹,像是不久之前才被人打过,便更令人无法放着不管。
元无忧冷淡着一张小脸,一身绸缎绫罗,任谁看来都是一副被娇宠坏了的,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大小姐的模样,人却抱着元生,带着元笑,一路跟着那女孩来到了此处。
饶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话来,元无忧竟仍没有失去耐心。她挡在那女孩的视线前方,迎着对方无神的眼神,语气越来越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女孩极缓慢地眨了下眼,仿佛这才意识到元无忧的存在。她又回忆了一下,又才想起来元无忧问了她什么。
她就笑了。
那笑容,让人说不出算是个什么笑。那女孩就带着这么个古怪的笑容,笑着开口,道:「来做妓啊。
「来做娼。
「来卖x。
「来做贱种。」
十三岁的迎君一直很得意于自己的名字。比起一起下田的女孩们「桃红」「杏花」之流土里土气的名字,她的名字叫「迎君」,听说简直就像是秀才的名字。
她的爹娘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却给她起了这么好的名字,可见他们的宠爱。
迎君一直得意于此。虽不会说,但每次见到杏花桃红她们的时候,她的脸都是微微扬着的,总是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爹娘疼她,当然也对她寄予了厚望,所以总是会对她严格些。比如她给地里插的秧歪了,就得挨上几下树杈子,她把饭烧煳了,就要挨两下嘴巴子。
但爹娘总归是疼她的。有时候打她打得重了,爹娘就会和她解释,说「打是亲,骂是爱」,正是因为疼她,因为她是他们的好女儿,他们才不会顾忌什么。你想,不挨打的孩子那是什么?别人家的孩子你才不好意思打呢。
可不是嘛,别人家的孩子才不好意思打呢。迎君知道,爹娘对她都是用心良苦。
不光是迎君,迎君的弟弟也挨打。他挨的打可比迎君还多呢。
背不出书的时候,习作偷懒的时候,还有从学堂逃学的时候,爹娘能把他绑在树上打,冲着屁股,一巴掌一巴掌打得他狼哭鬼嚎。每到那个时候,村里的人就会笑:「老张家的君耀又挨打了。
「庄稼人,哪有什么读书的命,非要让他去念劳什子书,难不成还真能考得什么功名?」
这话可千万不能让迎君的爹听见。若让他听见了,君耀的打都得缓缓,迎君爹非要出去和人大打出手不成。
因为这些,迎君家和村人的关系总是不好。
所以,迎君娘私底下也会叮嘱迎君,说是迎君爹的脾气太大了,给乡里乡亲都得罪了,以后乡亲们怕是不愿给君耀什么帮扶。所以,日后迎君嫁了人,也不能忘了弟弟。到底是亲姐弟,姐姐都不顾弟弟,还有谁愿意顾呀?
说得也是。君耀淘是淘,但也可爱得很。七八岁迎君就把他背背上了,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她哪可能不顾着君耀呢?这哪儿还用娘说。
做姐姐的,哪有不疼弟弟的。
所以,迎君也答应了爹娘,以后一定会顾着弟弟,嫁人也不远嫁,就嫁附近的村子,时常能回来帮衬着。
可惜,迎君食言了。
迎君喜欢上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而那个书生也奇蹟般地喜欢上了日日下地干活满手老茧的她。
倒也不奇怪。迎君的好看在这一圈儿的村子也是排得上号的,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笑一笑像是映了日头光,迷倒一个穷书生算得上是什么大事。
迎君便和那个书生好上了。迎君和那个书生说田里的趣事,书生教迎君读书写字。
那还是迎君第一次正经拿笔呢。以前好奇的时候,她也拿弟弟的笔玩过,没两下就叫娘给骂了,说那笔墨都可贵了,别拿来糟蹋。
她就很愧疚,心想爹娘让弟弟读书不容易,她怎么还能浪费东西。
可现在,陈郎的字比弟弟……比弟弟的先生写得还好看呢,他却不嫌弃她浪费东西,还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迎君学会了,只觉得这两个字特别好看。她像小孩子邀功似的,笑吟吟地问她的陈郎:「我的名字是不是比农家的丫头好听?」
陈文朗像是迟疑了一下,却到底还是一笑,说:「是啊。」
陈文朗不是京郊的人,他只是上京来赶考的。若是嫁他,怕是要远嫁,便不能践行对娘亲的诺言了。
可迎君却铁了心,铁了心想要嫁给他了。
第127页
她含羞带怯地和爹娘说这事的时候,爹娘不置可否,先问了问陈郎的事。问得他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娘说,那还是先等等,爹说,得叫他正经来下聘礼。
那是自然,陈郎又不会委屈了她。
只是这等,要等的是什么呢?
第63章
很快, 迎君就知道爹娘要等的是什么了。
陈文朗未能及第,得回乡去备考了。他赶来找迎君,说自己虽不富裕,但仍愿三媒六聘求娶她, 聘礼必定不输旁人, 问她是否愿意。
她羞得脸蛋都红彤彤的, 低着头应了。
回了家,爹娘也听得了陈文朗未能及第的消息, 所以早已给她说好了一门亲事。
是邻村的一户乡绅, 年五十有六,想纳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做第七房妾。
他这些年赚了不少钱, 出手很大方, 给的聘礼是寻常农家女子的十倍不止。
娘亲苦口婆心地劝迎君, 说「宁为富人妾,不做穷□□」, 说「那富人的妾都是锦衣玉食的。给那些个富人当牛做马的女子,哪个不是穷人的妻?」, 说「给穷人当妻有什么难的?十里八乡发个信儿,残废的女人也有老光棍上赶着娶。而那富人家的妾, 能说当就能当的吗?」
可迎君哭得上不来气儿了,说什么也不答应。
爹娘就把她锁在了屋里, 说都是为她好, 让她好好想想。
她真的好好想了,却怎么都想不通。
她不想锦衣玉食,她只想她的陈郎。
她被关了一月有余。中间, 爹娘和她说, 陈文朗也没那么有心, 听得聘礼太高,已经放弃她回乡了。
她却仍旧不乐意。爹娘就一直关着她,关到了她大红嫁衣出嫁的那天。
大红的盖头掩住了她泪涔涔的脸。一直到上花轿,她的眼泪都还在往下掉。
坐上颠簸的轿子的时候,她忽然隐约想起,她曾是幻想过这个场面的。
她幻想过,陈郎会用像这样漂亮的花轿来娶她。小轿子摇呀摇,一直摇到他家去。
想到这里,她在被子里兴奋得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还被娘给骂了。
可是现在,她真的坐上了轿子,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迎君哭了一路,一直到晚上,那乡绅老爷揭了她的盖头,看见她满脸的眼泪,怒火攻心,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骂她大喜的日子哭丧,晦气。
然后,他让她出了很多血。她疼得快死过去了,可旁人看了她沾血的帕子,却都很高兴。
他们说,老爷可真是娶了个干干净净的黄花姑娘呢。
迎君在那个乡绅老爷的家里待了些日子,每一个日子,都阴郁得像是大雨天厚厚的云。
她想,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也许就好了。
她却越来越多地望着围墙外头的天空。
终于有一天,她踩着围墙,爬了出去。
她是做惯了农活的。寻常女子翻不出去的墙,她一下子就翻出去了。
翻出去的时候,她其实自己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她只是……真的不想待在那里了。等回过神来时,她就已经借着那股冲动的劲儿来到了围墙外面。
可是,哪怕翻了出去,她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跑去了陈郎落脚的地方,果不其然,见他早就已经走了。
她四处转了转,没了办法,只能回家。
在回家之前,她是非常,非常非常忐忑的。
就算爹娘再疼她,可做了别人的媳妇,又偷偷跑出来这种事……肯定也是要挨骂,甚至挨打的。
可迎君真的不想回去了。
她想,要么就让爹娘退婚吧。退了婚,她可能也难嫁了。可没关系,她能伺候爹娘一辈子,能一辈子都顾着弟弟。
她回了家,果然得了一顿好骂,却没挨打。爹娘骂过了她,就让她去睡了。
她被骂惨了,心里却是暖融融的。她想,爹娘真的太疼爱她了,哪怕她犯了这样的错,他们也只是骂了她一顿,就让她回屋睡觉了。
不管嫁了谁,她都还是他们的女儿。
她真的,真的,一定会好好孝敬爹娘的。
等明天,她就再得寸进尺一点,跟爹娘好好说说,她真的不想回去了。
醒来时,她出现在了潇湘苑。
有个颇为美艷的女人笑着看她,眉眼弯弯,道:「确实漂亮呢。好好养养,是个准花魁的苗子。」
他们竟是要逼良为娼?!
迎君怎么会屈服呢?
所以,她警告他们是在逼良为娼,威胁他们若不放人,她的爹娘早晚有一天会发现她的下落,带官府来抓他们!
她的嘴巴是那样硬,就算被他们绑着,把双颊都打得红肿,最终也没有真正松口。
可是,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在没人打骂她的时候,迎君望着头顶的房梁,听着耳侧的靡靡之音,总是会悲观……或者说是现实起来。
这里是潇湘苑。是像迎君这样的农家女子也听过的地方。
在这种地方,她这样弱的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有与这里抗衡的办法呢?
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叫她屈服的。她本也不是那么坚强的女人。
她只是真的不想为娼。
像她这样普通的女人,对抗他们的方法也许就只有一死了之。她也不是未曾想过,却也不愿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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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想活着的。
她想活下去。
她还想回家,见到爹娘,见到弟弟,还想见到陈郎。
……
她的运气就是那样得好。
在她被绑来的第三日,朝廷忽然赶来,查封了此处。
那个在潇湘苑一手遮天的美艷女人,在被官府粗暴带走时仍是风姿绰约的模样,像是不知何为慌乱。迎君担心,这个艷娘与官府是有什么牵连的,又抱着微小的希望祈盼,祈盼自己能因此而获得自由。
有官府的人给她解开了绳子,带她去官府做了询问。然后,就放她出来了。
她竟真的就这样得到了自由!!
早已暗暗在心中不敢奢求的事就这样成了真,迎君的胸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喜悦,甚至不顾旁人的目光,高声尖叫了几次。
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回了家中。
她想见爹娘,想告诉他们自己差点经歷了怎样的祸事,想被娘亲安慰,想在她的怀中放肆哭泣。
娘亲见了她,果然显得很惊讶。听说,是乡绅老爷来要人,他们就把她送回去了。
也是呢,她并没和爹娘说过不想回去的事。出了嫁的女人就是夫家的人了,逃回娘家被夫家索要,娘家本就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她不怪爹娘,只怪那乡绅太过狠心。
她哭着与娘亲说自己的遭遇,如她所愿躲在娘亲的怀中呜呜直哭。娘亲也一直拍她的背,很有耐心地哄她。
哭着哭着,她其实还有一点开心。她是吃了不少苦头,但那乡绅如此狠心,直接将她卖去妓院,如是就是撕破了脸。这样一来,他们的关系岂不就是已经一刀两断?那她就不用回去了。
她就可以待在娘家了。
迎君一面哭,一面都快要在心里笑出来了。
娘亲哄好了她,果真就又叫她回房去睡了。
她在家里睡得特别安心,直到被爹粗粝暴躁的声音吵醒。
「她怎么回来了?!她回来,我们怎么和老爷交代?!」
「你小声些。」娘压低了声音,「如今可怎么办?要么偷偷放她跑了吧,就当没见着过。」
「跑?跑什么跑,还跑?十里八乡都见她回来了,老爷能不知道?老爷是怎么交代的?还不快再找个妓院送去!」说着,爹的脚步声就朝着迎君来了。
迎君在被子里愣了半天,像是忽然就听不懂他人说的话。
她愣愣地坐着,直到房门被迎君爹一脚踢开。
「走!找妓馆去!」爹的身上还带着酒气,是那种他平素应当都喝不起的好酒。
弟弟也听得了热闹,跑了过来,身上穿的是很好料子的衣服,像是城里的少爷穿的衣服。
迎君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忽然福至了心灵。
啊,她的聘礼,一定真的有不少钱。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愣了半天,一直到爹粗暴地抓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的时候,她忽然脱口而出了与此时此景毫不相干的话:「我的名字……」
她说:「我的名字,是很好听的。你们给我起了好听的名字。」
她说:「你们很疼我的。」
「什么?」迎君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他笑了出来:「那可是叫村里的秀才专门给起的,能不好吗?迎君,迎君,就想拿你迎个男娃,果真把君耀给迎来了!」说到此处,他脸上的笑容更甚,仿佛时隔这样多的年头,仍旧能回忆起当年的那份沖顶的喜气。
迎君眨了下眼。
她忽然明白了陈郎那时的停顿。
啊,原来,原来她的名字,是这样的含义。
她生而为人,却只是招来弟弟的工具。
而桃红和杏花,反倒是真的被家中所爱的,用漂亮的鲜花命名的女孩。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她……
如果早一点……
她就不会有许多奇怪的念想。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仰着头,殷切地看着她的爹娘:「你们没打我。」
「我……我从那边跑回娘家,你们没打我。」
所以,爹娘是疼爱她的。他们不捨得她。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他们是不捨得她的。
迎君爹很奇怪地看着她:「咋可能打你?你都是老爷家的人了,我们咋能打你?」
啊,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她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或者……也许,她从来都不是这个家的人。
迎君爹仍旧拉着迎君的手腕,一路把她往外拖拽。迎君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回不过神来。
迎君爹回甘着嘴里昂贵的酒气,春风得意。他喝大了酒,口齿含混,讲出的话却很清楚:「你再敢跑,老子打断你的腿!你跑了,老爷发了大火,金口玉言,亲口说要送你去妓馆。你倒好,妓馆你也能跑出来,让老爷知道了怎么办?他老人家再动了火气,那聘礼要收回去,你赔得起吗?!」
迎君仔细辨别着父亲的话,辨别着,辨别着,终于回过了神来。
她忽然高声尖叫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忽然死活也不肯往前走了,「不可能!不可能!你们都疼我!你们都疼我的!」
「发什么疯!」迎君爹醉得昏沉的脑袋被她吵得嗡嗡直响,高声呵斥她,「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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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不可能!」迎君却仍在尖叫,「你们不可能让我去那种地方!你们不可能让我做妓!不可能!你们乱说的!不可能!」
一定是误解了什么!
毕竟是亲生的女儿,再怎么样,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送她去妓馆的啊!
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
不可能!
迎君爹被她吵得头疼,脑袋像针刺一样。他终于失去了最后一分耐心,吼得震天响:「怎么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卖给谁不是卖!卖给老爷你不要,干净身子也没了,还能卖哪儿去!给你富贵你不要,命里的福气让你扔了,那你还剩下啥!你就剩下做妓的命了!
「你就是做妓!做娼!卖身子的命!
「你就是天生的贱种!」
第64章
说来, 迎君迄今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哪儿来的力气。
她好像脑子都不清楚了,又好像很清楚。
她就那么一把挣开了自己的父亲……被自己当做父亲的那个人,转身就跑掉了。
她跑得像风一样。
她跑得从来都没有那样快过。
她听到后面有愤怒的谩骂,有人勉力地追逐她。她像是感觉到了害怕, 又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她只是不管不顾地跑。
一直跑到了谁也不认识她, 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的地方。
然后, 她才脱了力,坐到了墙根下。
再然后, 再然后呢?
她跑是跑了, 可她能去哪儿呢?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自己能去哪儿。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儿。她觉得只是一阵儿。
可其实已经有两天了。
她就这么走走停停。走着走着, 她忽然觉得, 也许, 她确实是命里就要做妓的。
不然,她还能去哪儿, 还能做什么呢?
她就又去了潇湘苑。
去那里的路上,好像总有人在和她说些什么。她听得到, 却不想听,也不想说。
可是那个人真的太执着, 执着到令人烦闷。她一直跟着她,还挡在她的视线前头, 非要问她问题。
她就只好回答她了。
断断续续地回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没人能听懂这么乱七八糟支离破碎的话。
元无忧却听明白了。
于是, 她开口道:「恭喜。」
她用的是最为真诚的,恭喜的语气。她看着迎君,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
她说:「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张迎君眨了下眼。
她感觉到, 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回神。
因为滔天的愤怒正向她袭来。
「恭喜?」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元无忧, 看着她一身锦缎绫罗, 看着她青葱般从未做过事情的手指,看着她仿佛未曾承受过任何苦难的脸。
她缓缓地重复:「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元无忧重复道。
下一刻,她就被张迎君重重地推了一把。
彼时,她正蹲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元生,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去。元生下意识地想要以念力帮她一把,却迟疑了一下,到底没能使出异能来。——他真的惧怕自己的能力了。
就在他犹疑的时候,元笑早已伸出了手,稳稳地扶住了元无忧。
他向来悄无声息,在一旁毫无存在感,却从不会错过元无忧的事,反应更是快得惊人。
他小心地将元无忧扶稳,而后看了张迎君一眼,神色中尽是对其的关切与担忧。
放在平时,若是有人想要伤害元无忧,元笑必然是第一个要将其与无忧隔绝开来的人。
可面前的女孩失魂落魄,显然遭受了莫大的苦难。而无忧是要帮她的。
他自然不会插手。
待无忧再次蹲稳后,元笑便收回了手,又是那副无声无息的模样了。
张迎君狠狠地推了元无忧一把,愤怒地张嘴就骂:「恭喜?什么是恭喜?你觉得这是喜事吗?怎么?我们这些苦命人的事,就是你这种大小姐的消遣吗?!」
她越说越气,还想伸手去推元无忧,可元无忧已经聪明地找了个台阶坐下,叫她推不动了。
「我没有消遣你。只是,在我听来,你的事确实是难得的喜事呀。」元无忧看着她,满脸的理所当然,「你活了十三年,人生才刚刚开始不久,就认清了所有未曾把你当人的人,还将他们甩离了开来,早早得到了自由,一身轻松。这怎能不说是老天垂怜?你是有福之人呢。」
「……什么?」
「你想,若是没这档子事,你能有好吗?」元无忧帮她盘算,「假使你没有逃婚,老老实实地和那乡绅过日子,做他的七八九房小妾,你这辈子会有一天高兴的时候吗?那人对你那样差,你怕是余生都难有喜色。你这是卖了一辈子给你爹娘换了钱来。
「可哪怕你没嫁那乡绅,嫁了你的意中人,那就有好了吗?你顺顺噹噹嫁了人,可仍得全心全力地顾着爹娘,养着弟弟。孝敬爹娘虽是本分,可你家的家产可不会给你半分,你爹娘也对你没有半点真心。你却还以为他们爱你,被他们骗得团团转,真心得不到半点,劳心费力的事少不了半分。更不要提你弟弟被娇惯得过了分,日后如何自立?父母姐姐,能依靠的人他绝不会不作依靠,这便是给你养了半个儿子。长此以往,且不说你会如何,你的夫婿会乐意吗?到头来,必然会离间你夫妻二人的关系。到那时,你会选哪一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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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家里那样死心塌地,多半是会选家里的吧?可没了夫君,你也没了钱财。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你的家人是不会理睬你的。你家人可是肯为了钱将你卖入火坑,你已经被利用到再无可用之处,他们怎么会要你?你的一片真心白白餵了狗,可此时,你早已把你的大半辈子都白白搭了进去,什么都没了。
「可假使你选了你的夫君,那又会好吗?你那样挂心你家里,却为夫君放弃了照顾家人,你会甘心吗?所以,与夫君相处的每一日,你都会想,这个男人是多么的没有情面呀,我为他放弃了多么重要的家人。我与他相处的每一刻都是用多么伟大的付出换来的,皆是因为这个男人是多么的不孝绝情。这样,你与他的一生,会是好的吗?
「你的人生就像是一盘死局。或近或远,总有一柄利刃悬在你的头顶,註定会在某日落下。到它落下让你醒悟之时,你也许早已白头,艰辛地度过了从未属于自己的大半生。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可现在,那一切却都还没有发生。
「在早早的十三岁,在青嫩的豆蔻年华,你就认清了头顶的剑,破开了这个死局,获得了原本也许半生都获得不了的自由,却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因为你太年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来。
「你是多么幸运啊!换谁不得对你道上一句『恭喜』?
「这是你脱胎换骨之日,是天大的喜事呢。」
张迎君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的心中仍旧有着无穷尽的痛苦与愤懑,可面前的女人说的话……却又好像确实存着她未曾想过的道理。
这份矛盾将她反覆拉扯,不知应该如何。
元无忧就握住了她的手。
「恭喜你。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你相貌漂亮,年纪很轻,手脚伶俐。这满街的正经店铺,谁不愿意招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你手上生茧,一定很勤快。你会给自己赚来铜板,赚来银钱。拿着那些钱,你将来可以给自己盖来个屋子,全都是你自己的。
「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属于你自己。
「如果你对婚嫁怀有幻想,那你也可以再去寻一个意中人。这一回,你想要谁,他就是谁。
「你这样漂亮,他会是你想要的任何一个人。
「你还会有乖巧的孩子。他们会孝敬你,尊敬你,因为你是一个好娘亲。
「你会度过顺遂的一生,因为没有人会再盯着你制造苦难,因为这一生终于属于了你自己,你的每一个决断都会是你自己的选择。」
「在你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新的世界。它也许有些艰难,却很自由。我建议你去看看。
「如果觉得太难了,也没关系。你可以去城中元宅找我,我会帮你。
「你看,这样一想,是不是所有事都很好?」
如今的元无忧,很少说这么多话。
元笑已经有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没有听到元无忧说过这么多话了。
等到她说完后好一阵儿,他才忽然意识到,他竟不自觉地屏住了唿吸,好像潜意识里,唯恐自己的存在打扰了她,叫她心烦,失去了侃侃而谈的兴致。
意识到这一点,他更加削减了自己的气息,垂着头,越发悄无声息了。
至于失落……他已经习惯了失落,就不会再觉得难受了。
不会了。
张迎君听过了元无忧的话,迟疑了一下,仿佛在反覆纠结着什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回过神来时,她的心中已经不自觉地开阔了许多,好像有什么东西划开了她固步自封的心,透进了外头的光来,让她第一次地探出了头去,豁然开朗了起来。
「我……」她心中的苦闷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散去,仍在不住地折磨她。她却不再发愣了。
元无忧就伸出手,整了整她沾着灰的衣襟。
「现在,先和我去洗洗干净,换件衣服,然后去城里找份工做吧。」她想了想,「城东绣房在招绣娘呢,那附近好像还有什么织坊。」
张迎君就跟着元无忧走了。
她洗了个热水澡,还吃了顿好饭。
上回见着这么多肉,还是在潇湘苑的时候,艷娘瞥了她一眼,嫌她太瘦了不好看,让人送了饭来。
这么想着,张迎君就忽然想起件事来。
她现在才知道,不是那个乡绅,而是她的爹娘把她卖进妓院的。所以,艷娘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爹娘是不可能来救她的。
他们甚至就是卖家。
可那时,她还很信任她的爹娘,还在潇湘苑咬牙切齿地威胁艷娘,说她的父母一定会报了官来。她是那么的自信。
这么明显的错误,艷娘竟从未反驳过。
那时候,如果艷娘告诉她,她的卖家就是她的爹娘,然后把所签的契书之类拿来给她看看。她若信了,必然不会再有那么大的劲头,说不定还会心死,自暴自弃,乖乖听话。那就正合艷娘的心意了。
这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法子,任谁都会这样做才是。
可是艷娘没有。她绝口不提她是被谁卖来的,又绝对不肯放她走。
总不可能是发了什么善心,要护着她吧?
张迎君感到有些奇怪,却并没有上心。
也许,是因为艷娘并不知道她是叫自己父母卖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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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迎君这样猜测着,就再也没有在意过这件事了。
第65章
这世上, 每一个人的敏感程度都是有所不同的。
同样的事情,有的人在很久之后才能意识到,有的人却从记事起就已经切实明了了。
刘金艷是不受父母宠爱的。
这件事,从记事起她就已经很明了了。
弟弟从小要她照顾, 弟弟犯错要她挨打, 弟弟吃饭她喝稀粥, 弟弟是宝而她要赶紧高嫁,要多收些聘礼回来。
女儿生得漂亮, 自然要卖个好价钱。
刘金艷这么不屑地想着, 悄悄往弟弟的饭里撒了一把炉灰。
刘金宝尝了一口,嫌不好吃, 呸呸往外吐。
「诶?」刘金艷制止他, 满脸的急迫与关切, 「你得好好吃饭,身体才会好呀。」
「不好吃……」刘金宝眼泪汪汪, 「不要黑黑的。」
「那也得吃呀,这也是——」刘金艷压低了声音, 「秘方呢。阿姐多么辛苦从世外高人那里得来的,能治你的病呢。」说着, 她把刘金宝吐的那口饭,连带着地上的泥沙, 全都抓了回来, 放回了弟弟的碗里。
还有过去的虫子,树叶,刘金艷全是这么说的。
「啊?这个也是?」刘金宝看着姐姐, 脸上全是惊喜, 「吃这个, 金宝就不让人叫『傻子』了吗?」
「是呀。」刘金艷笑眯眯的,「吃了这个,金宝就能变聪明啦。」
于是,刘金宝喜出望外,闭上眼勐一个劲儿地扒拉,硬生生把泥巴炉灰饭全都给扒进了肚里,扒拉了一脸的黑灰。
「去洗洗脸。」刘金艷扬了扬下巴,吩咐道。说着话的工夫,她搜刮干净了锅里的肉,全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若是让爹娘知道这肉都落在了她的肚子里,她怕是要被揭掉一层皮。
刘金宝望着那碗肉,咽了咽口水,听话地什么也没说。阿姐说了,他的病要治好,就得什么都听阿姐的话,还不能告诉爹娘。因为爹娘太疼他了,会捨不得他,那样他的病就治不好了。
他不想做傻子了,所以他什么都听阿姐的。
「愣着做什么。」刘金艷催他,「还不快去?」
「嗯。」刘金宝依言站起身来。
他十五岁了,平素吃得很好,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没个把月就抽出了瘦长瘦长的个子,站起来比刘金艷高出一个头来。
刘金艷仰头看着他,忽然想着,他长得可真快啊。就这么几个月,俨然已长成个大人的模样了。
好在,脑子还是傻的,还是一样好骗,就这么叫她变换着理由,乖乖地骗了十几年。有这傻子在,只要背着爹娘,家里的活她就根本没干过,美滋滋。
刘金艷吃着肉,看着刘金宝乖乖地洗干净了脸,又乖乖地去把碗洗了。这也是让他变聪明的锻鍊,所以他要好好地做。
刘金宝人是傻的,做事却很仔细,那碗过了好几遍水,洗得比刘金艷洗的可干净多了。
洗过了碗,他又去扫地,擦灶台,认真地对待变聪明的修炼,整个人一丝不苟。
刘金艷就这么把自己的活儿全甩给了刘金宝,坐在那儿美美地吃完了一碗肉。
也就是最后一口肉下肚的时候,院外忽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刘金艷瞬间放下碗,蹭一下窜到刘金宝身边,夺了他手里的抹布,把他往旁边一赶,自己一板一眼地擦起了灶台。
刘金宝在旁边迟疑着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刘金艷狠狠瞪了他一眼,斥道:「桌边坐着去!」
他就赶紧到桌边坐着了。
他才刚落座,爹娘就开门回来了。
「金宝,」金宝娘推开门,笑眯眯地唤道,「快过来!娘给你买了新衣裳!」
刘金宝就喜滋滋地跑了出去,等着娘给他换新衣裳。
金宝娘握了刘金宝的手,正想给他解衣裳,脸色忽然一变。
「你这手怎么是湿的?还有点油?」金宝娘皱着眉,嗅了嗅刘金宝的手。那上头还带着淡淡的抹布味儿。
金宝娘的脸都寒了。
「刘!金!艷!」她随手抄起墙边的扫帚,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厨房,「你让你弟弟给你干活?!」
刘金艷在心里暗暗「啧」了一声,面上却不显,直接就地一蹲,双手护头。
她才刚准备好,扫帚疙瘩就打了下来,打得她胳膊嵴背生疼生疼。
「他就是拿抹布玩了玩,没干活。」刘金艷狡辩道,「我怎么可能让他干活呢?」
「拿抹布就该了?」金宝娘气得直咬牙,扫帚疙瘩不停地落,「那抹布那么脏,你不知道看着弟弟,就让他别乱碰?我要你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干活呗。还能卖钱呢。刘金艷在心里翻着白眼,护着脑袋,不说话了。
金宝爹瞅着这对母女,皱了皱眉,道:「小声点。左邻右舍听着呢。」说着,也进了厨房,绕过他们二人,拿酒喝去了。
倒是金宝急了,硬是拉开了他娘——他近来真的长了个子,也长了力气,一把就把人拉开了——道:「别,别打阿姐了。」
「我的宝,你可离远些。」金宝娘连忙收了手,把他往旁边拨,「别打着你了。」
「我错了……」金宝主动认错,「我不该碰抹布。」乖得不行。
这可一下子就把金宝娘听心疼了,捧着金宝一声声「我的儿」,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乖,这么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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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越乖,就越衬得不善待他的刘金艷可恶。金宝娘想着,更加怒从心头起,又狠狠揍了刘金艷两下,险些没把那扫帚疙瘩给打断。
然后,她才甩开了扫帚,拉着金宝往外走,要去院里给他洗手去了。
金宝不自觉地回头看姐姐,想去问姐姐疼不疼,又怕娘生气,就什么都没说了。
刘金艷则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扫帚灰,瞅了一眼自己身上青青紫紫的伤口,什么也没说,低头干活去了。
当天晚上,刘金宝就拿了药油,跑去找刘金艷了。
彼时,刘金艷正在悄悄数枕头底下的钱。家里的钱管得严,她开不了锁顺不出来,只能从买菜钱里抠搜,几年才抠出这些。虽然不多,但也差不多了,起码足够付车钱了。再攒些日子,攒出些路上的盘缠来,她就拿着钱偷偷熘走,远走高飞,到远远的,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过日子去。
一听得外头的脚步声,刘金艷顿时把钱藏好,假装睡了。
然后,就是刘金宝轻轻的叩门声:「阿姐……」
听到他的声音,刘金艷就烦得很,却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刘金宝手里拿着药油,献宝似的送到她的面前:「你擦药。」
呵,这傻子,还知道挨了打要擦药呢?
像是以为刘金艷不明白,刘金宝解释道:「疼了要擦药,娘给我擦过,一擦就不疼了。」
刘金艷看着他手里高级的药油,心里的不耐一阵阵掀起浪来。
这傻子,这是想坑她呢?这药多金贵,多大味儿?今天她但凡敢涂上一点,一早就能让人揭了皮挂到树上去。
「不用。」刘金艷直接关上了门。小小柴房腐旧的老门带起一阵灰来。
刘金宝碰了壁,低下头,手足无措了起来。
门再次被打开了。
「还愣着干嘛,把药送回去。」
「……好。」
「原来放哪儿就放哪儿,一点儿也不许差!」
「嗯。」
门就又被关上了。
刘金宝有点委屈。以他永远停留在三岁的头脑,他想不明白这件事,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做了好事,阿姐却一点都不高兴,反而会生他的气。
他动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全部了解,忽然想通了关节:啊!这一定也是修炼的一部分。
阿姐这是让他多动脑,多动脑才能变聪明呢。
把药放回去也是,这是让他记着药原来放哪儿呢。
他接受了这个想法,美滋滋地去执行了。
刘金艷听着门外的动静,耳听着刘金宝的脚步声远了,就又开始数钱了。
手里的铜板就只有那么多,怎么数都只有那么多。但是没关系,会越来越多的。
很快,她会用这一枚枚被她反覆摸得光亮的铜板,永远地逃离这个地狱。
哪怕是同一个世界,对于不同的人也是有所不同的。
对她而言是地域的地方,对刘金宝而言却是明净的天堂。
死傻子。
刘金艷恨恨地骂了一句。
狗男女。黑心罗剎。
她的父母也没落下。
她又把铜板仔仔细细地藏好,然后睡去了。
天还没亮,刘金艷就起来了。
洒水扫院,餵鸡餵猪,等把家里的活儿全干完,日头已经出来了。
金宝娘就扔给她点钱,要她去集上买些肉来,给金宝补补身子。
刘金艷捏着钱,面上不显,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要买的东西越贵,能抠油水的余地就越大。买肉呢,昧下几文钱也不显。
但是多一点点都不再行了。金宝娘精明得要死,一文钱能买多少东西,她心里要多有数有多有数。但凡敢多昧下一点点,她就能把她绑在树上揍。
这可是有先例的。
所以刘金艷真的很小心。
她仗着漂亮,娇娇媚媚地瞅了屠夫几眼,屠夫就给她便宜了些。
她把便宜出来的小部分昧了,大部分就还那么便宜着,这样才不会太明显——金宝娘知道集上的商贩会给她便宜,甚至还时常会问问便宜了多少。
刘金艷拎着肉,摸了摸怀里藏起的几文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回了家,她一如既往地直奔厨房,准备做饭。
「过来。」金宝娘从来无事不理她,却忽然破天荒地叫住了她。
刘金艷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让她抓着了什么错处。
转头一看,就见金宝娘竟是笑眯眯地看着她的,神色之中……竟然甚至有着几分慈祥。
像是……娘亲一样。
别人家的那种。
第66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刘金艷在心中警铃大作, 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道:「我先把肉放了。」
「你这丫头,」金宝娘的耐心也就那么一点点,「让你过来, 你敢不听话?」
她这个模样, 倒反而让刘金艷熟悉了许多。
她这才小步过去, 随时随地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金宝娘抬起手,刘金艷下意识地一躲, 却没挨打。只见金宝娘摸着她的脸, 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眉目,眸子里竟有赞许, 仿佛在看自己创造出的伟大杰作。
她看了她精緻的脸蛋儿好一会儿, 而后目光下移, 看到她仍带着青紫的胳膊腿,眉毛终于皱了一皱。她转身进了屋, 没一会儿,就拿着一瓶药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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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给金宝用过的那种。对他家而言算很金贵。
见她打开了那瓶药油, 刘金艷下意识地又退了半步,心想难道是昨夜的事被发现了, 这是在给她下马威呢?
故意吓她?
「滚过来。」金宝娘被她的一惊一乍搞得很不耐烦,训斥了一句, 一把把她抓了过来, 拿着药油就要往上涂。
糟了糟了糟了,肯定是被发现了。这是在药油里混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整治她呢。
刘金艷扭着胳膊想跑,却被金宝娘抓得紧紧的, 将药油抹到了她的身上。
并没有刘金艷所想的疼痛, 或者是别的什么感觉。那个药油, 好像就只是药油而已。闻起来是药,涂上去好像也只是药,什么特别的感觉都没有。
难道是后劲儿很大?
刘金艷狐疑着,眼睁睁地看着金宝娘给她露出的伤口全上了跌打药,然后把药油给了她。
「自己好好擦擦。」她说道,「这么大人了,还跟个野丫头似的。」
刘金艷在心里嗤之以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那当然跟个野丫头似的。
可那不就是你打的吗?
当然,面上她却不显。拿了药油,她就做饭去了。
炒着菜的工夫,她想,她可真的得早点跑路了。这女人太反常了,让她本能地害怕。
而这份反常背后的原因,她动动脑子,也想得出来。
这女人端详她的脸,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她忽然看不惯她身上的伤,给她上药。
她说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像个野丫头一样。
句句都像是母女温情。
可问题就在这里。她和她根本就没什么温情。
所以她的这些话,只能导向另一个意思。
猪仔养大了,也该出栏了。
出栏之前,得好好养护,留个好卖相。
当天夜里,刘金艷又把自己的钱数了好几遍。
看来,怎么样也要提前走了。
她不知道出栏的那一刻会在哪一天到来,但一定不远了。想想说媒下聘的过程,也许只有几个月,甚至也许只有几十天。
所以,她一天也不会多待了。
她明后天就走。
第二天一早,刘金艷照例要上山捡柴。隔天一回,风雨无阻。
昨天的肉叫刘金宝一顿胡吃海塞,一天就吃完了。金宝娘让刘金艷干活麻利点,赶紧回来,中午还得集上买肉。
刘金艷听着,眼睛都亮了。
这一次,这些钱,一分都到不了肉上去。
刘金艷捡柴从来没有这样快过,很快就捡了一个背篓。这么快回去也许会引起怀疑,刘金艷就在山上坐了一会儿。
从山腰往下看,能够看到零零星星的村落、远方的小镇,极目远眺,面前的是宽阔广大得不可思议的世界。
那是被迫蜷缩在小小一块四方天地里的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但是,这个广袤的世界很快就是她的了。她可以自由地涉足任何一个角落。
这一天,真的来得太晚了。
也许她在更小一点的时候,就应该放弃攒钱,直接跑出去。有手有脚的人,总有活路的。只是她又太懂得人间险恶,知道年纪小小相貌漂亮又身无分文的女孩是怎样的一块鲜美的肥肉,就到底没有离开。
但是没关系,今天才离开也没关系。只要有这样的一天,就都没关系。
刘金艷深深地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每一次唿吸,都沁着满满的自由的味道。
此时,她的心中就唯有一个想法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终于,终于来了。
刘金艷背着柴火,回到了家。
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娘把她拉进了门,然后直接在她身后落了锁。
那一剎那,她骤然间感觉到了不妙,仿佛一种微妙的本能。
她勐地挣脱开来,想要往外去,却已经去无可去了。
「确实是个漂亮孩子。」院里,有人开口,是个陌生的女人。
那个女人,年华已不再,风韵却犹存。她穿得华贵,衣着饰品颇具品味,却偏偏没有什么良家长者的风范。
只一眼,人人都猜得出她是做什么的。
刘金艷一瞬间就看出了她的身份。
那一瞬间,刘金艷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全身的血液不知都涌去了哪里,从头一路冷到了脚。
她想,怎么会这样呢。
再怎么说,再怎么说,她也是这家的女儿。
就是再看轻她,再想卖了她,她也是亲生的女儿。
所以……就算卖,也该找个有钱的老头,卖作个第七八房侍妾才是。
他们家又不是揭不开锅,又不是就刀刃上等着用钱,谁……什么样的人,会在毫不窘迫的情况下,把亲生女儿卖到妓院去?!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她以为她还有几个月,至少也有几十天的时间。
因为她从未想过眼前的状况。
她的手脚也许是冰冷的,人却飞快地冷静了下来。
上山的时候,她没有带钱。因为她衣衫简陋,实在无处放什么东西。她要先把自己的钱拿到手。
「我就知道会有这天。」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冷静到不合时宜,开口道,「没想到就是今天。」她看着金宝娘……本也应该算是她娘的女人,眸中满是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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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娘看了她一眼,而后移开了视线。
让刘金艷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女人的眼中……竟像是有着几分愧疚的。
她以为她根本无动于衷,谁成想她竟还能有上几分愧疚……这可真是……
令人噁心啊。
要卑劣就卑劣到底。事到如今,摆出一份愧疚是要给谁看?假装自己还有几分人性吗?
真是令人说不出得噁心。还不如从头到尾都不要假作像是个人。
刘金艷眸中讥诮更甚,转身向柴房走去,道:「我去收收行李。」
她哪有什么行李。她是要去拿自己的钱。拿上了钱,她就逃跑。
门给锁上了,可是院墙并不算高,她卯足劲儿就能登上去。此时不跑,真去了妓院,就更没能逃的可能了。
一切都要快。
……
她没有摸到自己的钱。
昨天还放在那里的钱,被她一枚一枚数得发亮的钱,全都没了。
她摸了好几把,懵了一瞬。
仅仅只有一瞬而已,她就飞快地回过神来,放弃了钱,随手收起了自己仅有的几件简陋的衣裳,包在一起,坦坦荡荡地走出了柴房。
然后,她骤然转身,勐地沖向院墙,极利索地登了上去,腾身就翻,整个人迅捷得不可思议。
那面院墙确实不算高。所以,她是在院墙的最高点被抓住的。
她甚至已经翻了出去,可跟在那鸨母身边壮硕高大的打手堪堪抓住了她的脚踝,叫她吊在墙头挣脱不开,差点连腿都被硌断。
两名打手把她拉了回来,而后一左一右,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叫她再也挣脱不开了。
「说得没错,果真是个性子泼辣的孩子。」那个鸨母笑道。
「是啊,是啊。」平素在家作威作福的金宝娘一脸恭维,「得劳您多费心调教了。」
「无妨。太乖便没劲了,阁里头哪个不乖?见怪了乖巧的,不少客人就喜欢泼辣些的。」鸨母道,「只是年纪确实大了些。寻常的,十一二就过来,调教好了卖头回,噱头拉满。你这都十六了,没时间调教,只能直接卖了。」
「这……主要是从小挑拣,挑花了眼,不知不觉岁数就大了。」
「是想等着长开,寻个好价吧。」鸨母笑道,「小时再水灵,也难保长大长成什么模样,就卖不出价来。十六已经长成了,正是好价的时候。」
「那……这价格……」金宝娘不自觉地揉搓着手。
鸨母将视线移到刘金艷的脸上。被晒黑的皮肤与挣扎扭曲满是愤恨的脸竟仍难掩这丫头的美貌。
鸨母不由得勾起唇角,颇为满意地笑了。
做生意,最忌讳的便是过早表达自己的满意,免得对方漫天要价。
鸨母却并不在乎。
这丫头,她要了。
这么几句话的工夫,那两个健硕的男人已经用绳子把刘金艷牢牢地绑了起来。
此时,认识到自己无法逃生,逃生本能所带来的冷静渐渐退了下去,蚀骨的愤怒浮了上来。
刘金艷狠狠地挣扎,尖声叫骂。
金宝娘居然没有回骂她。她看了她一眼,任由她骂了好一会儿,而后终于开口:「金艷呀,是娘对不起你。」
「但是,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呀。」
「你弟弟是傻的。那傻孩子,得备下多少钱,才有勤快姑娘愿意嫁呀?」
「娘也是没办法。」
她说:「娘也是没办法的。」
黄花大姑娘,卖去给人做妾,再卖也卖不出多少钱。可若是让城里最大的青楼看上,那价钱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儿子的聘礼就齐了。多好的姑娘都娶得来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做娘的能不为儿子好好筹备呢?
刘金艷看着金宝娘的脸。那张脸……叫旁人看来,竟是没有一点刻薄可恶的。
那张脸上,全都是为母者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刘金艷一个没忍住,干呕了出来。
接连呕了好几次,她才总算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生理性的反胃。因为,她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她抬起头,看着金宝娘的眼睛,此生都从未如此认真。
她说:「好啊。那我就祝你儿子,有命赚钱无命花,血溅五步,横死当场!」
说完,她就笑了起来。
从未如此愉快。
第67章
一直到刘金艷被带出了村子, 身后极尽恶毒的诅咒叫骂都没有停止。谁能想到,竟有人能够这般诅咒自己的亲生女儿。
刘金艷却听得很是开心,满脸都是「她急了她急了」的愉悦笑容。毕竟,有什么比骂人骂到别人的痛点上更让人舒适的事呢?
刘金艷带着这份令人看得有些发毛的笑容, 一路到了海棠阁。
进阁后, 她乖乖地任人洗刷, 脱光了衣服任由鸨母审视,仿佛是一块无知无觉的肉。
她还安静地接受了阁里老嬷的训导, 得知了自己日后要学的课程——尽是些一个词都不能与良家女子提的东西。
她还挨了一顿杀威棒, 叫她不敢再存逃跑的心思。实际上,就算不挨, 她也不会跑的。她又不是傻子。就这海棠阁, 深墙大门院, 两步一打手,她就是得了失心疯, 也不会觉得自己能跑出去的。
何苦做那些个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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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给鸨母看得啧啧称奇,调侃道:「你倒是识时务。」
刘金艷揉着叫杀威棒打出血的屁股, 一面龇牙咧嘴地嘶哈,一面不屑道:「傻子才给自己找苦头吃。」
「前头见你性子那样烈, 我还以为你得寻死觅活一番。」
刘金艷斜了鸨母一眼,脸上更加不屑了:「不活了?为什么?因为让人卖到妓院了?开玩笑, 都是上床, 怎么没见男的闹着不活了?老子的命可金贵得很。」
那鸨母听得好笑,脸上竟很是赞许:「是个好苗子。有前途。」
刘金艷懒得应她的夸赞,自顾自地把妓院上好的药膏挖了满手, 不要钱似的往屁股上抹。
亏待了谁, 她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鸨母颇为满意地出了门。
关门声响, 脚步声远去。刘金艷仍趴在床上,按部就班地给自己抹好了药。
抹着抹着,她用额头用力地抵着床,死死地咬着牙,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就这样咬着牙,捏着被褥,无声地哭了一个整夜,哭到喘不过气来。
除了每隔一个时辰起身确认「这家妓院在夜晚更加固若金汤」之外,她的眼泪整夜都没有停过。一直到东方都泛起了白,她才总算停止了哭泣,疲惫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伤口都还没有消肿,刘金艷就已经开始学习那些淫靡的课程了。毕竟,她年纪大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照鸨母的规划,她得在一年之内学得娼妓该会的东西,不给海棠阁丢面子,然后尽快拍出初夜。
再大,那可就真不值钱了。
听得外头的骚动的时候,刘金艷正张着腿,学一些非常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被不想理会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毕竟,学得慢,她可是要挨打的——可外面的骚动,却有着一些令她十分熟悉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似的仔细聆听,然后……竟然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
不会错认的……
为什么……
刘金艷迟疑了片刻。
在因愣神而挨了嬷嬷两下巴掌后,她如梦初醒似的,忽然站起身,随手扯了件衣服穿上,跑了下去。
她没有听错。果不其然,楼底下,大门前,站着的就是刘金宝。
「阿——姐——」一见到她,刘金宝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高挑的身躯不管不顾地往她这边扑,然后瞬间被海棠阁的护卫拦下。
「阿姐!!」刘金宝不高兴自己被拦着,不管不顾地挣扎,力气还挺大,非要往刘金艷的方向沖,「你们走开!我要找我阿姐!」他本是个傻子,言行举止都与稚童无异。
海棠阁的护卫被他整烦了,两个人一起使劲儿,随手一甩,就把他给甩去了老远,重重地摔到地上,差点没摔出个跟头来。
刘金艷被护卫隔着,远远地看着他,没什么表情。
刘金宝被摔疼了,哭得更加厉害,呜呜哀哀地又要去找他阿姐:「阿姐,我疼……」
刘金艷一直看着他,神色冷冷冰冰的。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吐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你来做什么?」
刘金宝被她冷漠的模样吓得缩了缩脖子,却仍未退缩,又跑到了她跟前来,隔着护卫,委委屈屈的:「我要阿姐……」
他就是这个样子,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明明只是个寻常乡村农户之子罢了,却被父母娇惯得像是一方天地里的土皇帝,认不清半点现实,总以为自己要的就都能得到手,自己得到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们为他把她卖了,他还能懵懂无知地跑来这里,理直气壮地说要要她。因为他什么都不懂。他永远以为他想要的都能得到。
刘金艷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个笑容。
她说:「你要我?你不知我已经被你爹娘卖了?你如何要我?」
刘金宝眨巴着眼睛看她,眸中尽是懵懂无知:「那我去跟爹娘说,不卖阿姐了!」
刘金艷的笑容更甚了:「你知道,爹娘为何要卖我吗?」
刘金宝答不出。
「都是因为你呀。」刘金艷笑着,一双眸子里闪着冰凉刺骨的光芒,「为了给你攒钱,给你娶媳妇,爹娘才把我卖了的。知道了吗?
「都是为了你。别人的苦难,全都是因为你。」
他的爹娘把他当宝贝一样宠爱。他们对女儿可以狠决如斯,却始终让儿子的世界保持着纯白无暇。
所以她偏不要。她偏要把真相全都告诉他,把他与世隔绝的纯白世界染个漆黑。
刘金宝被她的模样吓到了,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不娶媳妇……我要阿姐……」
「为什么要我呢?」刘金艷很耐心似的询问,「因为我对你好吗?」
「嗯!!」刘金宝用力地点头,「阿姐对我好!」
刘金艷笑得越来越开心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吃炉灰,吃虫子,吃泥巴吗?」
「为了让我变聪明!」刘金宝毫不犹豫。
「不是哦。」刘金艷慢慢地收敛了笑意,一张漂亮的脸蛋越来越冷,眸中尽是恶意,「是因为我讨厌你。你让我感到噁心,厌恶,所以我要整治你。明白了吗?」
她没有说谎。因为她的脸,已经充满了她所说的「噁心」「厌恶」,甚至是极致的恶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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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宝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姐。
这一回,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他畏畏缩缩地看了几下刘金艷的脸,又很害怕似的缩回了视线,高挑的身躯缩得像个小鸡仔,杵在原地,看上去被吓得动弹不得。
刘金艷也终于失去了应付他的耐心,转身就走。
一旁,鸨母看够了热闹,见已无戏可看,便挥了挥手,示意护卫将刘金宝扔出去。
谁都没想到,刘金宝忽然扑了过去。
他扑得真的太过突然了,没人能够预料,就真让他成功地扑到了刘金艷的身上。刘金宝的个子已经很高了,一把把刘金艷抱个满怀,竟能把她遮挡得严严实实,像是能给她挡住苦难似的。
他带着哭腔,高声大喊:「我不管!我要阿姐!!!」孩子似的大耍赖皮,以为全世界都可以像爹娘那样纵容他。
他不知道阿姐对他是好是坏,可能真的很坏吧,但他还是想要阿姐。他不想让阿姐被卖掉,不想让阿姐待在人家说很脏的地方。他知道脏不是个好词。
所以他偷偷跑出来,无论如何都要把阿姐找回来,带阿姐回家。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如此,如今也从未变过。
刘金艷转过头,不敢相信似的看着他。
「你听不懂人话吗?」她的脸上厌恶之色更甚,「听不懂吗?你让我感到噁心,离我远点!」说话的工夫,她死命地扒拉他,试图让他松手。
「我不!」这傻子却倔强得离谱,只认死理,「我要阿姐!!」抱着她死不撒手。
她扒拉不开他,其他人可不会无动于衷。
有两个健硕的护卫上前,一人捏着他的胳膊,使劲一扭——
「啊——」刘金宝顿时觉出了难以承受的疼痛,再使不出一丝力气,哀嚎着松了手。
刘金艷紧紧地抿着嘴,看着疼得哭爹喊娘的刘金宝,像是吸了两口气。
「滚。」她冷冷地看着她,仿佛他是什么令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秽物,「别再让我看见你。」
「真是噁心。」她掸了掸衣襟,转身便离开了。
留下只认死理,怎么都说不通话的傻子,在她背后不住地哀嚎:「阿姐——呜呜呜呜呜呜阿姐——」
刘金艷踏入阁中,阖上了背后的门。
刘金艷学完了自己要学的课程。
因为学得足够快,她还获得了难得的奖赏,天还没黑就被特许放去休息了。
这可是很聪明的姑娘才能获取的特权。
刘金艷用这份珍贵的闲暇好好地梳洗了一番,照顾了下自己身上的伤,然后早早地躺在了床上。
她想,这日子过得可真是舒服。过往,还在那个「家」里的时候,她几时这么早上过床?那狗男女可恨不得她用不着睡觉,早上餵猪晚上插秧。
还有那傻子,也不知道有多烦。他永远不知道自己享受着怎样的特权,一脸傻相,在他人的苦难中活得一脸天真,竟还以为自己很受她的疼爱。
殊不知她有多么的厌恶他!
她见到他都感到噁心,他还天天围在她的身边,听她说什么都会相信,被她如何骗都会当真,莫名其妙对她信任无比,蠢得令人心烦,赶也赶不走。
真是令人厌恶!
像苍蝇一样的人!让人烦闷得无以言说的人!
刘金艷翻了个身,随手把濡湿一片的枕巾团成了一团,丢在一边,假装它从未出现过。
她用力地咬着牙,将湿漉漉的脸埋进了胳臂间。
第68章
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
就是……一个激灵?
说不清, 道不明白,反正就是那么一个激灵。你有某种本能的预感,你本能地感到不妙,你与某人相隔千里, 却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对方的……
对方的终焉。
刘金艷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激灵中甦醒的。
睁开眼的时候, 外面的日头还明晃晃地亮着。刘金艷本是在享受自己极高——在非常见不得人的层面上极高——的悟性所换来的午睡的。
她已经睡着了, 甚至正处于某个周期深度的睡眠,却陡然惊醒, 胸口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砰砰直跳, 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慌。
以及非常……非常不妙的预感。
好像有谁一直一直在唿唤她。
好像有谁……正在告别这个世界,正在燃尽生命中的最后一点火光。
而这一点点, 摇曳着几近消失的火光, 正在唿唤她。
刘金艷捂着胸口, 像是在大口喘气,又像是根本喘不过气来。
她惊疑不定, 她无法思考,也无法唿吸。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已经置身于截然不同的景色之中了。所有人都看着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尽是惊慌与不可思议。
这是刘金艷第一次使用异能。
绝大多数异能者, 都是在出生之时就觉醒异能的。他们会在懵懂无知中,像使用自己的手脚一样使用自己的异能, 早早为人发现, 然后统一得到官府的管制。
但也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其携带着异能, 却并不会天然觉醒。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也许一生都不会觉醒, 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携带着从未有过体现的异能,直至走入坟墓。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知道他们有何特殊之处。他们此生都会犹如寻常人一般,平淡无奇地从出生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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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艷本应是后者。
可现在,前一刻还在海棠阁柔软的床铺上的她,此时已经赤脚站在了刘金宝的面前。
吐着血泡的,躺在地上的刘金宝面前。
刘金宝的意识已经很是模煳了。他缓慢地眨着眼睛,看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刘金艷,竟然慢慢,慢慢地笑了起来。
「阿姐……」他的声音嘶哑,要极用心才能听清,「我把阿姐叫来了……」
说着,他好像很高兴似的,笑得眉眼弯弯,艰难地挪动着胳膊,沖她伸手:「我要阿姐……
「阿姐……你不要留在那里。
他说:「我让爹娘……不要……」
不要,不要什么呢?
不要什么呢?
难道是想说……不要卖掉她吗?
大约是想说这个的吧。
刘金艷无法都得知他真正想说出的话了。因为他的声音就在那一刻停止,然后,就再也没有响起来。
周围变得很是吵闹。
有人意识到她是异能者,惊恐异常,语无伦次地解释些「是鸨母让打死他的」「因为他总过来,打都打不走」之类的话。
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去报官,而更多的人只是惊惶地逃开保命。
经歷了太久镇四海的压制,普通人真的太少见到真正的异能者了。
而恐惧于不凡的力量,是人们的天性。
所有人都为刘金艷的存在而惊惶,而刘金艷却莫名其妙地发起了呆。她站在原处,低着头,看着刘金宝。
她想,这傻子,总算死了。
烦死人的傻子,总算再不会跑来惹她厌烦了。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眸,看着那双眸子飞快地失去神采。她看着他死气沉沉地瘫在地上,看着他后脑的血溅出老远,看着他整个人再无一丝生机。
她看着他死在那里,再也不可能活动起来。
血溅五步,横死当场。她曾有过那么多真心实意的诅咒,竟唯有这一句,真的一语成谶了。
早知道,她就许些更有用的愿望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很长时间,也可能只是一小会儿,刘金宝的爹娘也得到了风声,哭爹喊娘地赶了过来。
他们抱着珍贵的儿子哭泣,又对着她发了疯似的拳打脚踢,骂出的话十分恶毒而又富有创意,很难想像只是出于两个寻常的农家夫妇之口。
排除掉所有极尽恶毒的谩骂和诅咒,总结起来,大约就是她迷惑了刘金宝的意思。
他们说,他们怎么都关不住刘金宝。刘金宝非来找她,挨了海棠阁多少打,吃了多少苦头都不放弃。
难怪呢,最后海棠阁不胜其扰,要打死他。
毕竟,打死一个傻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反正这傻子有的也不过是对会卖女换钱的爹娘,多给些钱也就把事情平下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这可真是自作孽。
刘金艷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想笑。
她想笑这对自作孽的男女,也想笑死在地上的傻子。
这傻子,可真是傻啊……在傻子里也是最愚不可及的那种。她不过随便骗骗,他就上当上得这样干脆。
说什么非要阿姐,搞得她自己都要以为自己真的对他很好了。拜託,她可是会抓住所有整治他的机会给他难受,她好多次恨不得把他从山上推下去。
没有人比她更讨厌这个傻子了。
所以,这样正好。傻子死了,傻子的爹娘也看见了,跑来这里哭丧。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此时此刻,她就是这世上最畅快的人。
傻子的爹娘掐住了她的脖子,要她一同去死。
她没能意识到,她只是在发呆。
然后,面前的景色就变了。
她的身体,连带着傻子的尸体腾空而起,而后飞快地掠向远方。
再抬头时,她的面前站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是「俊美无铸」的男人,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眼,看上去冷淡而又薄情。
他看着她,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了个仿佛逗弄小动物一般的笑意。
他说:「想让你的弟弟活过来吗?」
啊?
什么?
这个人,在开什么玩笑。
人死了,怎么可能会復生?
就算能,她又为什么要让那傻子復生?她可是对今日之事最为喜闻乐见的人。她就是失了智,也不可能想让他復生——
「你……」她大大地睁着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有办法?」
唇舌似乎不受控制,言行似乎脱离了理智。她大大地瞪着眼睛,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衣襟:「你有办法吗?」
有水珠从她的眼眶落下,她却无知无觉,盯着那男人,目不转睛。
那男人就笑了。
怎样形容那份笑容呢?
愉悦,运筹帷幄,了如指掌。
将所有生灵拿捏在手心。
他伸出纤白的手指,很怜惜似的,轻轻地抚去了刘金艷脸颊的眼泪。
面前的景色骤变。
再抬眼时,刘金艷就看到了刘金宝。
那傻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一见到她,呲熘一下就扑了上来,一会儿叫「阿姐」,一会儿又呜呜「刚才很疼」,吵得人头疼。
刘金艷应该是想要推开他的,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就那么任由他抱着,什么都不想做,只有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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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这可真的太不对劲了。她怕是生出了什么毛病。
但是此时,此时此刻的她,又确实……
确实是愉快的。
今日……真正的愉快。
仿佛是劫后重生一般的喜悦。她不在意这个男人是怎么做到的,她只知道他做到了。这救了她。
而从小到大的经歷,让她比谁多要知道,这世上绝没有白来的好处。
「你……」她抬起头,「想要我做什么?」
「别急。如今你见到的不过是他的精神。」男人道,「若要他真正復生,还需要一个□□。」
「你要我给你杀人?」
「会有那么一天的。」男人勾唇,似乎很满意于她的话,「但如今不必。」
说着,他移开视线,看了刘金宝一眼,揶揄似的勾唇:「喜欢老虎吗?」
「喜欢!」哪个小男孩不喜欢又大又帅的东西呢。
男人就笑了,轻描淡写地下了决定:「那就做只老虎吧。」
「等等。」刘金艷打断了他,「他不能做人吗?」
「可以。」男人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在决定一件再渺小不过的事,「只是……
「你要争取,才能得到这么好的奖励。」
他轻轻地摸了一下刘金艷漂亮的脸,手指抚过她艷红的嘴唇:「小姑娘,好好为我做事,你想要的,就都能得到。」
……
自那时起,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艷娘不喜欢回首往事,从来不擅长计算过去的时间。
只是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她抚摸着老虎温暖柔软的皮毛,会忽然想到第一天见到老虎的事。
又大又凶,虎啸一传震惶千里,怎么看都是畜生,却是通人音的。
实际上,就是不通人音也是一样,毕竟,那一脸的蠢相,那举止之间的天真愚蠢,就是块石头草木她也认得出来。
变作老虎之后,她倒变得疼爱他了许多,大约是因为长了毛的东西总比高大痴傻的蠢男人更让人喜欢。
可是揉着那柔软的皮毛的时候,她偶尔又会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因他的爹娘而与一个永远只有三岁还一心向她的傻子置气的。
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喜欢姐姐。而她欺他什么都不懂,把心中的火气都加到了他的身上。
如今想来,她虽从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而感到后悔,却觉得那些事十分没有必要。他只是个懵懂稚童,他不想如此,却不得不永远如此。
艷娘抚过老虎的脸颊,对方顺势蹭她的手心,一双大大的虎眼望着她,无论何时都仍是那副清澈得一眼望得到底的样子。
多少年都未曾改变。
第69章
元无忧以为张迎君会在元宅多待些日子的。毕竟, 距离她被卖到妓院,才认清家人的面目也没过去多久。
张迎君却坚强得有些过分。半个月前还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呢,如今就真的出门,寻了个绣坊的营生。
「那也能住在这儿呀。」元无忧连手里的话本都停了。不过就半个月, 她好像把张迎君当成女……当成妹妹了似的, 多少有些不放心她:「下了工回来就是。」
「不了。」张迎君沖她鞠了个躬, 「不能一直赖在小姐这儿。」
「……我这儿吃得好,住得也好。」元无忧有些委屈似的, 不知道自己这里输在了哪里。
「迎君早晚要靠自己的呀, 不能这辈子就靠上小姐了。」不如说,才被家人背叛的她, 可以说是没有半点依赖他人的安全感了, 「绣坊管住的。就我一个人不在绣坊住, 也不好和其他姐妹联络感情。」
「哦……」元无忧揉搓了一下话本的页脚,「那你常回来看看。」
「自然。」张迎君又沖她鞠了一躬, 「小姐恩情,此生莫不敢忘。」
她还是生气的时候可爱一点, 如今怎么这么一板一眼。元无忧这么想着。
有点不高兴。这就是送孩子出门独立的感受吗?她又这样想着。
临行前,徐慎之给张迎君做了一桌好菜, 把小姑娘搞得不知是该惶恐还是感动,连鞠了八个躬。
后来, 是元宅所有人一起把她送出门的。元无忧则上了马车, 要元笑驾马,一路给她送进了绣坊,还跑去看了看她的工作环境。
还不错。地方是正经地方, 里头的人也都还挺和善。
「你记得要回来看看呀, 你答应了的。」临别的时候, 元无忧又提醒了她一次,生怕她不记得了似的。
张迎君应了声,如今才真的决定会回来看看。毕竟,她原本始终觉得与这样的富贵人家有所距离,心想那只是人家的客套话呢。
也许是被张迎君的事激发了灵感,当天夜里,徐慎之给出了一个相似的梦境。
备受宠爱的哥哥,与不受宠爱的妹妹,再加上这一回,徐慎之选择给元无忧加上的极致的负面情感,是嫉妒。
这样的搭配,理所当然地让元无忧的嫉妒到达了一个难以想像的高度。
她手握着尖刀,站在哥哥的面前。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头脑也这样聪明。爹娘喜欢哥哥,下人喜欢哥哥,全天下都喜欢哥哥。」
元无忧抬着头,看着元笑俊俏的脸,眸子里的疯狂令人生畏,「没有人喜欢我。」
「我喜欢你呀!」元笑竟仿佛根本看不出她眸子里的危险,甚至仿佛看不见她手里明晃晃的刀。他紧紧地蹙着眉头,望着元无忧的眸子,一下子竟难受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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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特别……特别难过吧。
她的疯狂都来源于她的难过。所以,她如今越疯狂,就说明她越难过。
元笑的心都揪在一起了。
他最疼爱的妹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竟然受了这样的委屈。都怪他太不称职,始终没能纾解她的情绪。
其实,他早已意识到妹妹的异常了,比任何人都要早。
从很小的时候,周围的人就更加喜欢他,因为他是单传的香火,也因为他的性格或是别的什么。再加上他的确有些方面侥倖比妹妹更好,这些显然都给无忧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让她十分不悦。
在还没有那么懂事的时候,元笑就试图纾解妹妹的情绪了。他故意将擅长的事情做得很糟,让无忧看见他没有那么好。他撒泼打滚替无忧争取比自己得到的还要更好的东西。他对爹娘的不公比无忧更为敏感,勉力闹事,要爹娘不敢在任何小事上偏心。
待到年纪大了些,他做事也成熟了一些。他在任何可以称赞的地方称赞无忧,他进一步禁止父母的偏心,他替无忧缓和与所有人的关系,他时常与无忧谈心,帮她开解所有让她不开心的地方。
他甚至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才华。比起出人头地,他更在意无忧能否过得开心。
如果能与无忧说通,自然是好的。既然说不通,他便也不在意退上一步十步,甚至千步万步。
只要无忧每天都过得开心,他都没关系。何况原本也是,她若是都不开心,他纵有什么机会什么才华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显然,他做得还是不够好。
所以到头来,还是要无忧难过成了这个样子。
元笑好容易缓过了心里的难受,再次开了口:「我不知道别人,但我是最喜欢无忧呀。其他人也没有不喜欢无忧呀,无忧这么招人喜欢。」他看着妹妹的脸,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对方的刀尖已经要抹到他的脖颈的情况下,他看着妹妹的脸,竟然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想,无忧生得真好,标緻漂亮,五官每一处都落在最完美的位置上,一分一毫都没有偏差。
她头脑也聪明,书念得好,脑子动得又快又灵。虽然在努力上总是差上一点,但人本就是自个儿过得开心最重要你。
她最无法忍受别人比自己强,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他却觉得这份好胜心也很好,说明她要强,她不与人比差,只往高处看。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妹妹哪儿哪儿都好,好得不得了。
她怎么会觉得他比她要好呢?
他只好把脑中的一切都倒给她听,期望她不要有那些不切实际的误会。
元无忧却好像根本听不进去。
她的刀尖上移,慢慢地移到了元笑的脸颊上。
「哥哥长得,真的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她从来不会说别人比自己好的话,说了,就说明她真的已经发了疯。
而她说的也真的没有错。元笑真的很好看,任谁看都是白皙俊俏的美少年,在人群里拔尖得出挑,一眼就能望得到。而元无忧只是眉目端正,扔进人堆里是断不能马上被寻着的。
单就外表而言,她真的比元笑差太远了。
无论她怎么,怎么努力,都比元笑差太远了。
如果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变得更好,那么对手变得更差,不也是一样吗?
「如果哥哥……没有这么好看就好了。」刀尖越来越近,最终留下了一道血痕。
「我觉得无忧更好看。」元笑诚恳地告诉她,「我和你差得远。」
元无忧像是听不到他的话,刀尖勐地一戳,竟就硬生生地戳进了元笑的脸里,叫他剎那间血流如注。
「无忧?」元笑疼得闷哼一声,握住了元无忧的手,「无忧,是哥哥。」
「我知道是哥哥。」元无忧看着他,某种的恶意越来越深。
她的眼中燃着极端嫉妒的火焰,却又冷得像是深冬冰窖里的寒冰。
元笑说不出自己正因何而感到难过。
是因为妹妹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还是因为眼神这样冰冷的妹妹一定也很不好受。
两种原因混杂在一起,让他闷得胸口生疼。
「无忧,你真的特别好,没有人比你好。你说的好些都是误会,你不要生气,和哥哥好好说说话。」她把刀刃捅进他的脸里,他却伸手很轻很温柔地摸她的脸,期盼这样的安抚能让她好受一些,「告诉哥哥,你要怎么样能舒服下来,好不好?」
他每说一个字,刀刃都在他的肉里活动,让他疼得太阳穴砰砰直跳。他却一个字都不愿给她省略,一个字一个字,很温柔地说给她听。
他说:「不要生气,生气多难受呀。告诉哥哥,你怎么样能消气,好不好?是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吗?哥哥去解决。」
「是哥哥惹我不高兴了。」元无忧偏着头,「让我消气……只要哥哥不这么好,就好了。」
「好。」元笑点头,「哥哥答应你。以后,哥哥不会再乱出头了。」实际上,他本来也没有出过头。他早就为她的情绪而隐去了全部的锋芒了。他的这句承诺,甚至不是承诺会归于平凡,而是承诺会变成废人,变得不堪。
如果这可以让她解开心结的话。
他本就没有什么好胜心,他只期望自己在意的人能够快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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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却似乎并没有接受他的话。
她盯着他好看的脸,盯着他结实的身体,盯着他颀长的身形,盯着他漂亮的手指。
他哪里都比她好。
他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诗。他以为他全都藏起来了,平日写字中规中矩,做的文章平平常常。可她见过他偷偷在沙地上作诗,字迹俊秀飘逸,见解鞭辟入里。
他的武艺甚至比文才更加超群。他与她一起习武时,半天也学不会一个动作,可独自在后山练功时却早已强过了师父。
他不可能真的变弱。就算藏起来,也全都是假的。
她不甘她不甘她不甘她不甘她不甘她不甘……
没有人能比她强没有人能比她强没有人能比她强没有人能比她强没有人能比她强!
她快要疯了她快要疯了她就快要疯了!!!
她将刀刃从他的脸上抽了出来。他的脸上豁了个血淋淋的口子,看着甚是骇人,果真就不如平日漂亮了。
他毁了容貌,就不会再那般俊秀非常了。
同样的,如果他没有手,就真的不能再写诗了。
如果他没有腿,就再也不会武艺超群了。
如果他丑陋的残废,就再也不会让她心有不甘,让她被嫉妒的火焰自焚而亡。
她终于能够得到解脱。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要你的手,你的脚,你的胳膊,你的腿……还有你的脸。
「我要让你变成一个丑陋的残废。
「那样,我就再也不会不高兴了。」
元笑慢慢地睁大了眼。
第70章
这不是元无忧第一次想要伤害元笑。她曾经也有过许多次想要, 或者是真正地伤害了他。
每一次,当然都会让元笑感到痛苦。
可元笑却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事情记在心上。过去了,他就把难过藏在心里,任由时间慢慢消弭抹平, 仿佛坏事从未发生。
然后, 等看到妹妹开心的脸, 他就真的什么都忘记了,他就会心想, 她心里不舒服, 会做些事情发泄也是自然的。不做还怕她憋出病来呢。
这样很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下一次, 她再次伤害他, 他又会感到难过, 周而復始。
而那些伤害,哪一次, 也没有这一次这样夸张。
元笑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迟疑着确认:「无忧……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 」元无忧看着他,「如果把你的脸划花, 把你的手脚砍掉,你就再也不会让我不高兴了。」
她看着他:「不行吗?」
「无忧……」他看着妹妹认真的脸, 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很努力地吸了几口气, 才找回说话的力气:「这样不对……你……不要这样对哥哥。」
他乞求似的看着她:「我是哥哥呀。」
「不行吗?」元无忧瞪着元笑。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她脸上的暴戾和恶意剎那间暴涨了起来:「不行吗!!!」
她快要发疯了。
她忍不了了……她快要发疯了!!
元笑愣愣地看着她。
从女孩充满了暴戾的脸上,他竟然一下子就看到了内里藏着的痛苦。
她被她的情绪折磨得……很难受。
是啊……本来就是这样。他本来就知道。如果她不痛苦, 何必要这样呢?
正是因为痛苦, 正是因为难受, 她才会用刀刃对准他的呀……
元笑看着元无忧,一直一直地看着她,仿佛能从她的眸子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他的内心转过了很多很多的念头。
片刻之后,他颤动着嘴唇,吐出了也许令他自己也难以想像的答案。
他说:「好。」
如果这样,能让你不再如此痛苦的话。
如果这样,能让你再次开心起来,绽开笑容的话。
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继续道:「但是……至少这次……要给我留下一条胳膊……左边的就可以。」
元无忧当然不乐意。
他这样聪明,留下左手,也是可以学会用左手写字的呀。
但是,能够让他失去四肢中的三条,能够让他毁去容貌,也足够让她舒服许多了!
这样,她就总算能够感到舒服了!她总算不必日日发疯了!她总算能够解脱了!
元无忧几乎是怀着满心的喜悦,将利刃一下子扎进了元笑的肩窝。她的手又准又稳,一刀就几乎卸下了他的胳膊。
「呜——」元笑剎那间发出了一声沉闷而痛苦的哀叫,疼得浑身都打起了颤。
他的脸冷汗涔涔,又有水珠从眼角落下,和脸上的汗水混在一起,滑出了一道清晰的水痕。
如果只是□□的疼痛,其实并不会让他哭泣。
他却咬着牙,怎么都无法停住眼泪的滑落。
是他的妹妹。
是他宝贝在心肝尖上的妹妹。
是他最疼爱的最心疼的妹妹。
正在亲手凌虐他。
他极力忍着,却哭得停不下来。
可是,他又想,这样,至少无忧就不难受了。
如果他们两个人一定要有一个人难过,那至少这个人是他。
这样一想,他的心里竟然一下子就好受了许多。他闭着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等着她的下一刀。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下一刀却并没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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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睁开眼睛确认情况,透过泪水去看无忧的脸。
他怎么都没想到,刚才还好好的无忧,如今竟然也咬着牙,脸上尽是痛苦,手指不断地颤抖。
元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却一下子就心疼了。
「无忧,」他马上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缓声安慰她,「怎么了?吓到了吗?」
元无忧愣愣地看着他的脸。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根本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么憔悴。他的脸上血色尽失,盖满了汗水和泪水,嘴唇都因疼痛和失血而发白,好像下一刻就能折过去。
他的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手却第一时间盖在了她的手指上,顶着那张憔悴得可怕的脸,关切地问她:「无忧?怎么了?告诉哥哥。」好像受伤的不是他,反倒是完好无损的她似的。
元无忧感觉,自己快要炸开了。
她的胸中,她的脑中,她整个人的身体中,都有一种力量。那是一种极端的「嫉妒」,极端到足以轻易地操纵她的人生。
这种力量促使她做过许多事,就如现在,它牵引着她,让她迫不及待地将眼前的人变成最狼狈的怪物,叫他再也风光不起来,叫他再也无法让她嫉妒到发疯。
可是同时,又有另一种莫名其妙地力量牵引着她,让她听到他痛苦的哀叫,看着他的泪水,听着他浑身发抖却仍旧关切的言语,无论如何都砍不下下一刀。
两种截然相反地力量撕扯着她,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
她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在两种力量之间反覆挣扎。
「啊——————」她终于忍不住高声尖叫了起来。
有人一把抱住了她,力量很大,紧得吓人。
「怎么了?哪里难受?」元笑将元无忧抱在怀里,很用力地把她往自己怀里塞,试图给她坚实的安全感,「乖,无忧,没事,没事。哥哥不疼,是哥哥答应无忧的,无忧做的一点也没错。」
他用手轻轻地摸她的头髮,用他能想到的所有原因安慰她:「无忧也不用怕。官衙的人问起来,你就说是哥哥自己弄的。哥哥还有一条胳膊呢。」
在无限的混沌中,元无忧竟莫名其妙地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一开始,他就要她给她留一条胳膊。他说「至少这次」,他说「左手也没关系」。
……原来是这样吗?
这样,在她真的砍掉他的肢体,将他折磨得面目全非之后,他可以和官衙说都是他自己做的。
在一开始,在最开始,他就一直都在为她考虑。她要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却在最初就想好了如何为她脱罪,把一切都给她考虑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
真是疯子……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哪个地方让他觉得如此值得……
元无忧紧紧地握着刀柄,几乎要将坚硬的刀柄捏裂。
在两种几乎要将她撕碎的力量的交锋中,她渐渐地掌握了主动。
她一把丢开了手中的利刃,用残存的理智对他竭力地嘶吼:「滚!
「滚开!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怎么都没想到,面前的男人竟然愣了一下。
那张本就因痛苦而憔悴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比刚才还要强烈得多的哀伤。
就好像……她让他「滚」,她让他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比她用刀捅了他更令他难过似的。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怎么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人!
就算被她厌恶到极点,就算被她不断伤害,也恬不知耻地一定要跟随她,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
像谁呢……
好像有什么模煳的影子出现在她的脑中,她却无法抓住,也辨不清楚。
面前的人没有离开。
就算她那样嘶吼着赶走他,他仍旧待在她的身侧,抱着她,不放手,也没有走。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明明是个胡乱砍人的疯子。就是亲生的父母也要惊叫着远离才对。
他却好像永远都不会走。
好像无论她对他做了什么,他都永远也不会离开。
那是一种,仿佛毫无底线的全盘接纳。
那是一种,令人安……
元无忧睁开了眼睛。
元无忧转过头,看着徐慎之。
「你是故意搞成这样的吗?」
徐慎之微微偏头,有些惭愧:「确实是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可迄今为止,经歷了这么多夸张的梦境,仍旧没有探到他的底线。
虽然本来就是个性格好得过分的人,但是面对元无忧,他似乎真的……太过分了。
连溺爱稚子的父母都要自愧弗如。
「你不仅是在试他,你也在试我。」元无忧道。是一个肯定句。
她这样一说,徐慎之就更加惭愧了。
「对不起。」他开口道歉,伸手去帮元无忧揉太阳穴,怕她头疼,「肯定难受……完全相反的思绪拉扯。」
元无忧冷漠地避开他的手,显然是生气了。
徐慎之嘆了口气,自知自己做得不对——实际上,他也心疼得很。在这个梦境之中,无忧也吃了很大的苦头。
但是……
「无忧,我也想让你认清自己的心。当然,事情无论怎样做,都是你自己的决断,我绝无权干涉,但至少你要先认清自己的心,然后再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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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对元笑不可能毫无感情,甚至……都不可能只有一点点的感情。
在每一次梦境之中,徐慎之都会挑选一种人类的劣根性,千倍万倍地加诸在元无忧的身上,程度称得上是极端。这样极端的情绪足以让她失去理智,甚至是全部的人性——一切人性的其它特点,在这样的极端的程度面前都太过淡薄而渺小了。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
极端傲慢的她,会用袖子挡开倒向元笑的滚水。
极端嫉妒的她,会因元笑的哀叫而放下手中的刀刃。
她对元笑的感情,甚至足以抵抗这样的极端。
「如果从始至终都认不清自己的心,我担心你有朝一日……会感到后悔。」
第71章
元无忧几乎要笑出来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 看着徐慎之,满脸满眼都是讽刺。
「认清自己的心?
「认清自己的什么心?」
她说着,真的笑了出来,唇角眉梢都是讥诮。
「你莫不是想说, 我该认清我对元笑有什么感情?
「认清我对背叛了我的师父, 让师父如死尸一般躺在天牢里的人有什么感情?
「然后呢?我要怎么做呢?」
她笑出了声来。
「我要嫁给他吗?
「我要和他成亲吗?
「自此冰释前嫌, 生个大胖孩子,让如父亲一般将我宠爱养大的师父就这样去死好了?」
徐慎之低下了头:「怪我。是我做错了。是我说错了话。」
「你何错之有?你反倒有大功一件。」元无忧下了床, 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徐慎之赶忙扶她, 却被她一把甩开。
「你让我意识到,我的记性真的太差了。
「我真的太宽容了。
「我把元笑惯得无法无天, 让旁人都忘记了我与他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 甚至都认定我该与他有什么感情了。
「怪我。都是我的错。我要感激你令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天空才泛起鱼肚白, 元无忧赤着脚下了床,连鞋子也没有穿, 直接向门口走去。
「别着了凉。」徐慎之连忙给她找鞋,却被她远远地甩到了后头。
她径直走到了元笑所住的杂物间门口, 一把推开了门。
若在平时,元笑早就醒了。可徐慎之构建的梦境让他陷入了深眠, 一时竟没能醒来。
元无忧便让他醒来了。
她随手从一旁的杂物中捡了个不知是做什么的棍子,径直砸到了元笑的身上。
这么一下, 刚刚好砸到了元笑小腿的迎面骨上。肉薄的地方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击打, 元笑疼得一个激灵,剎那间睁开了眼睛。
怎么形容那双眼睛呢?锐利得像是战场上的猎豹。
可下一刻,在看清面前的人是元无忧时, 那份锐利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马上低头, 垂下了眸子, 竟剎那间就犹如乖巧的小猫一般了。
「小姐。」他伸手一撑便下了床,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她的脚下,好像被打的地方根本就不疼。
「属下知错。」他俯下身子,叩首,等待她的发落。
他哪里知道自己有什么错。无忧发了脾气,就是他错了。若是无错,等她消了气再解释就是。
「你是我这儿的奴隶,」元无忧低下眼,看着他,冷冷地开口,「待在我这儿也有数月了,可做了什么奴隶该做的事?」
那得看是什么奴隶。纵是奴籍,也有做武者做侍卫的,从这个层面上看,元笑武艺不俗,又日日随着元无忧一块儿出入,必然算是做了侍卫的。
但他自然不可能和她顶嘴。
「属下未曾。」元笑仍叩着首,恭敬地回答,「属下知错。」
「未曾。你也知未曾。」元无忧冷着脸,抬脚踩到他的手上。她鞋子都没有穿,用力踩他也不是很疼,倒让元笑觉出她脚下沾了泥土枝叶,怕她在外头踩了什么弄伤了脚。
当然,他也更怕她如今的火气。他真的……真的,天底下第一不愿见的事就是她生气。
更不要说是生他的气。
他不知道原因,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脑袋埋得更低,恭敬地任她踩他的手。
「戴罪奴籍,到了我这儿,倒活像是个大少爷了。谁能看出你是奴籍?」
这话倒是不假。元宅上下没有一个人难为元笑,给他穿的衣服朴实却舒服体面,夏天不叫他热,冬天不叫他冷,吃的东西要么是他自己在厨房做的,要么是徐慎之做多的做剩的,食材调料都与主家所食无异。
他过往曾遭受过那么多外人的欺辱,可这世上最应该恨他的人,却反倒对他最好。
元笑伏着身子,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抿了抿嘴:「属下知罪。」
「从今日起,宅子上下打理全都你来,一条砖缝都不能脏了。那地上的墙上的砖缝,有几条没擦干净,你就去领几下板子!」元无忧丢下了这么一句,转身离开。
徐慎之站在门口,颇为愧疚地看了元笑一眼。元笑这无妄之灾可谓皆由他而起,他本想与元笑道个歉,却见元无忧又光着脚往外走了,怕她真让石头茬子碰了脚,只好嘆了口气,又追她去了。
怪他多事。
元笑一直伏在地上,半天没抬身子,怕无忧回头见了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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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徐慎之把鞋子给无忧穿上了,元笑心中松了口气。又听得无忧回了房,落了锁,他才慢慢地直起身来。
为什么忽然生气了呢?他不明白。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让她生气。
元笑心里闷得难受,身体却已经动起来了。
元宅可不是个小宅子,只是元无忧不喜欢太多无关的人待在自己家里,所以宅中人少。这宅子里起码有一半鲜少有人涉足的地方,定期会有人上门清理打扫,免得荒废。如今,距离上次有人上门可有一段时间了。
要做到砖缝都不脏,就得把这宅子上上下下全都打理一遍。而一个人做完这些,饶是元笑有武艺傍身,也绝不可能完成。
元笑用软布沾水,从大堂开始擦拭。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不懂得如何煳弄。
徐慎之嘆了口气,站在他旁边:「那瓶子不过落了点薄灰,不擦也没人能看得出来。」
「小姐嘱咐,要打理干净。」
「她说的『砖缝也不能脏』,还要按砖缝算你的板子。你还是不要管桌上的器物,先把地面擦干净吧。」
「打理宅子,没有只擦地面的道理。」
……人竟能轴成这样。
徐慎之嘆了口气,只好挽起袖子,道:「我与你一起吧。今日之事全都赖我,怪我多了嘴。」
他没与元笑说自己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说是自己把无忧得罪了,火气落在了元笑的身上。
他只说了一半,元笑也就只信了一半。毕竟,无忧可不是胡乱迁怒的姑娘,若是徐慎之说的话与元笑无关,她不可能迁怒到他的身上来。
到底是与他有关的事。是他让她不高兴了。
元笑低眼,阻止了徐慎之,道:「大人,不必。小姐不是真的想打理这宅子,只是生了我的气。您若帮忙,她该更不高兴了。」
「……你也知道她不是真的想打理宅子?那还连看不见的灰也要擦。」
「小姐的命令,自当竭力。」
「……」
徐慎之,此前的几年,曾一直都在反思自己是否太溺爱元无忧了。
他们名义上自是主僕,徐慎之确实也从不僭越,大事小事以元无忧的命令为首,不违主命,一心为主,称得上是耿耿忠心。
但与此同时,徐慎之也长元无忧好些岁,又一心向她,自也有劝诫的责任。徐慎之心知自己有这样的责任,却其实一直未能好好履行,皆是因为他对她却总也硬不下心来。
她任性的时候他未曾多说,她胡闹的时候他都由着,就连她不好好读书,他都只是不断劝诫,然后收效甚微。因为她非要玩,他就捨不得逼她。
她明明是个甚是聪明的姑娘,却没在大好的光阴之中多读些圣贤之书。每每想到这些,徐慎之都要扼腕嘆息,进而反思自己对孩子实在太过纵容。
可是现在,他真的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了。
因为他见到了何为真正的「纵容」。
面前的青年,利索却又认真地把每一个角落擦拭干净,动作很快,片刻不停。照他这个打理法,到天黑他怕是得累瘫过去。
而且还做不完。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元无忧恼了,因着脾气而随口丢给他了一句「打理宅子」。
徐慎之又嘆了口气,不由得再次劝诫:「先擦地吧。否则晚上,你怕是要挨好些打。」
徐慎之,专业劝诫,永远徒劳。
元笑的动作其实真的很利索,没太久的工夫,就把整个大堂都清理干净了。
只是,他面对的是一整个元宅。
元宅从来就没什么人会正经干活儿,几乎每个人见他跪在地上兢兢业业擦拭每一粒灰尘,都要停下看上一眼。
「那里脏呢,好好擦擦。」烟罗风筝放累了,随手从怀里掏出了个麦芽糖拿着舔,一面舔,一面闲着指手画脚,「还有那边。」
「是。」元笑点头,听话地先把她说脏的地方擦干净了,然后继续低头收拾眼前的地方。
「以后这里归你收拾?」烟罗问他。
「小姐吩咐,整个宅子都归我。」元笑答道,手上的动作仍旧利利索索,片刻也没停过。
「呵——」烟罗惊讶,「整个宅子?那咋可能收拾得完。收拾不完要怎么样啊?」
「要挨罚。」
「噫……」烟罗微微拖了个长腔,「那你加油。——诶,哪儿也脏!」又开始闲着胡乱指挥。
元笑仿佛有着无穷尽的耐心,又去先将她说的地方擦干净了,然后按部就班继续手里的活儿。
烟罗盯着元笑乱指挥了一阵儿,很快就对他重复的劳动失去了兴趣。嘴里的糖吃完了,她又有了力气,就又放风筝去了。
一旁,元生一直都在旁边,好像只是不经意地路过,可是却又一直都没走。
半个月前,元生被那个摄魂者折磨,进而对元无忧产生了极大的依赖。也就近几天的事,他总算不再日日待在元无忧身边了,却像是对与人接触有了些兴趣,不再天天待在自己的房里了。
烟罗看了他一眼:「一起放风筝吗?」
元生兇巴巴地盯了她一眼,好像她说出了什么全世界最可笑的话。
「爱放不放。」烟罗浑不在意,头一扭,自己玩儿去了。
元生却还是没走,假意小监工似的看着元笑的进度,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天上的风筝上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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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笑见着他的样子,想着他过往的遭遇,估摸他怕是从未碰过风筝,更没有和人一起玩耍过。
他不由得开口,温和道:「去和她一起玩玩儿吧。风筝要两个人玩儿才有意思呢。」
第72章
于是, 元笑也收穫了一个兇巴巴的眼神,好像他也说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话。
元笑很好脾气地沖他笑了笑,仍旧甚是温和,轻声哄着他:「真的。就当帮烟罗姑娘一个忙。」
「谁要帮她忙。」元生恶声恶气。
今日的风势不太好, 风筝半天还没有上天。元笑看了一眼烟罗努力的身影, 道:「她飞不上去呢。你这样厉害, 肯定能飞上去。不去试试吗?」
「我当然能。是她太笨了。」元生满脸不屑。
顿了顿,他到底还是冲着烟罗跑去了。
元笑看着他的背影, 微微笑了笑。他仰了仰头, 活动了下酸痛的颈椎和肩膀,而后就又继续飞快地做起手里的事了。
待他打扫到另一个荒院的时候, 在里头见到了武澎。
「我还当这些荒弃的院子里都没什么人, 如今才知人竟也不少。」元笑不由笑道。
烟罗放风筝找的也是没人的院子。
「来躲个清闲。」武澎道, 「这些日子从没闲下来过。」
陈婉清缠了他半个月了。
他当年上钩得太过轻易,三言两语就被她哄得死心塌地, 竟从来不知道,若是她想要的男人不好上钩, 她竟能有这样的韧性。
她甚至堵在了元宅附近,见他出来, 就来假作「偶遇」——他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
他也可以不出门的, 却也不可能永远都不出门。于是, 他总是会被她「温婉可人」、「楚楚可怜」地缠上一路。
她可谓是使遍了花招,假作偶遇,假作英雄救美, 假作有事要他相帮, 假作柔情似水, 假□□而不得,真是铁石心肠的男人都不忍心放她不管。
而他绝不可能再次落入她的陷阱,自然也从不会理会于她。
他如此举动,可谓是狠狠地落下了她的尊严她的面子,来日就被她派人追杀也不奇怪。谁能想到,她非但没有报復于他,反倒仍旧锲而不捨地随在他的身边,仿佛根本看不到他的冷脸,口口声声要回报他的恩情。
而这所谓的「恩情」,甚至有一部分来自于她自编自导的「英雄救美」。
高傲如陈婉清,竟能如此放下身段。
原来一个新鲜的,尚且没有被她征服的男人,竟是值得她如此的。
每每想到这里,武澎都有些想要发笑,也不知道笑的是别人,还是他自己。
「……她还缠着你?」元笑心领神会。
「嗯。」武澎应了一声,随手提起手里的酒罈,饮了一口。
「……」元笑微微沉默了下,「你可还好?」
「嗯?」武澎不明就里地抬起头,迎面撞上的便是元笑关切的脸。
他感到莫名其妙。
「我能有什么事?」
元笑看着他的模样,什么都没说。
「没事就好。」
武澎顿了顿,没说什么,仰起头,又灌下了一口酒。
元笑便拿着扫把,扫地上的落叶了。
武澎拎着酒罈,像是想把最后的话题从自己的身上引开,难得地多了话:「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怎么忽然扫起这了?」
「我是奴籍,本就该做这些。」元笑答着,片刻也没耽误手里的活儿。
武澎才没这么容易被这种屁话所骗,一针见血:「之前没叫你做,如今为何忽然要做?」
「因为是本分。」元笑低头扫着落叶,半束的黑髮落在白皙的脖颈上,看上去颇为温顺而沉静,「此前承蒙小姐垂怜,数月未曾做过。如今总算拾回了本分。」
都是屁话。他必然是被罚了。
他温顺至此,几乎不可能因何过失被罚,必定仍是在为过去的事而赎罪。
武澎知道小姐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元笑是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小姐绝没有错,却也见得到元笑的一片真心。
谁都不能说是有错。
于是,他沉默了许久,左右为难,最终便只能指向最为根源的矛盾:「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笑没有答话。
「总归不能当真是坊间荒唐,说什么你为功名利禄而背叛亲师。」武澎断言,「你不是那种人。」但凡他是,他就不会被无数乱七八糟的人顶去军功而从不恼怒。
他在军中是多软的柿子,立了多大的功劳也从不居功,人尽皆知。
武澎便只能以他对元笑的理解,从最可能的可能性出发:「难道说为了护着谁?又或者是替谁顶的罪?或者——」
「你想的太多了。」元笑忽然开口,打断了他。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眸子里有着罕见的认真:「坊间传闻没错,是我一时煳涂,酿成大错。皆怪我一人,我不避让。」
武澎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古怪。
也许真的人都会变,也许当年他真的煳涂过,自私过,逐利过,如今也悔过过。
可现在,他的模样……并不像是悔过,倒像是担心谁会将他的罪过夺走似的。
武澎看着他认真无比的神情,顿了顿,终归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站起身来,挽起袖子:「我帮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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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元笑赶忙阻止了他,「我自己来就好。」
「怎么,奴籍做事不得帮忙也是写在法令里的?」
元笑不由一笑:「不是,只是……小姐会不高兴的。」
「何意?」武澎猜出了原因,「因为你是在受罚?」
「是。」元笑道,眉目温和,没有丝毫怨怼,「该是我的罚,没有要别人帮忙的道理。不要惹小姐不快。」
武澎看着他忠心耿耿又轴得过分的模样,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说不出什么来。
毕竟,小姐没有错。
而元笑……
也许真是他的错吧。
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提着自己的酒罈,离开了。
元笑留在原处,扫去了落叶,摘去了枯藤,擦净了墙壁,抹亮了桌椅,跪在地上将地面的砖缝抠得干干净净,将荒弃的院落打扫得通透亮堂。
做完了事,他看了看天色,气都没喘匀,甚至没有好好欣赏一下自己劳动出的成果,就出了院子,着手拾掇门外的地方。
在擦净整条小径的时候,有人晃着酒罈子,哼着不成调儿的小曲儿路过。
见前头像是有人,来人半睁着迷离的醉眼,瞅了元笑半天,终于认出了他是谁,扯嘴一笑:「挨罚呢?」
他倒是不客气,一眼就看出了本质来。
元笑看了他一眼,道:「是。」
来人是孙煌煌。
自从之前被元无忧从潇湘苑拉来给异能司充数,孙煌煌就一直住在元宅了。用他的话说,是:「早知道这小丫,咳,这位大小姐这么有钱,我早跪下了,何必白白在外头吃那么多的苦头。诶哟,那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哪儿是人过的日子。」
确实,他居无定所,还欠了赌场妓院酒馆一大笔钱,全是元无忧让徐慎之给他还上的。
在替孙煌煌还过钱之后,徐慎之直接将孙煌煌的住处安排到了距离元无忧最远的一个荒僻的院子里头,就差把「这浑人别带坏我家孩子」给刻到脸上去了。
孙煌煌对此可真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天天拎着上好的酒满宅子乱晃,吃的是最好的住的是最舒服的,摸着宅子里也没人特意看管的稀世珍宝,乐得都快成了佛了,端得是一副赖在这儿就再也没打算走了的模样。
如今,他大白日就喝了个半醉,乐滋滋地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儿,还不忘戏弄戏弄元笑,用手里的酒罈笑眯眯地敲他的脑袋,道:「除了你,这宅子里头哪还有第二个能挨罚的。诶哟,怎么办哦,小姐可真是太不喜欢你咯!」
元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他顿了顿,低声应道:「是。」
「就挨罚了?没挨打?」
「若是做不完,便要挨打。」
「就说嘛。」孙煌煌打着酒嗝,嘻嘻哈哈,「看这小子轴的,面上看是伏低做小,里头看那是犟得吓人,惹的是这边也难受啊,那边也难受。本来那大小姐一个人待着,富贵日子过得是好好的,这忽然给她整这一出,可把人愁的哦。」
元笑做着手里的事,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没说。
「愁坏了都。」孙煌煌晃着酒罈,滚去自己的荒僻小院,睡觉去了。
一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始终静静擦地的元笑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跪在地上,捏着手里的抹布,慢慢地,越捏越紧。
他知道的。他想,他说的那些,他都知道的。
但是……但是……
「但是,」元笑的声音低低的,「我是真的很自私。」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低,低得风一吹,就散落得没了。
这天下来,元笑将近半院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每一个院落都如元无忧命令的那样,连砖缝都低着头细细地抠了,将陈年的院子扫得像是新建的。他如此做得堪称一丝不苟,几乎从未有过休息。到了晚上,饶是他武艺过人,也累得没了力气。
然后给自己换来了上千下板子。
张平本来都回去陪老婆了,如今被叫回来,听得这事,惊得眼睛都直了。
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啊?这宅子里……有这么多条砖缝?!」
实际上,就这都是元宅的青砖很大的结果了。当日元无忧要搬出宫去独立,是圣上亲自命人给她建的宅子。圣上圣旨,这宅子的用料雕琢自然都极致精细,手笔极大。就这地上铺的这么大的青砖,十块里才能烧出一块完好的来,不计成本地铺在元宅各种起眼甚至是不起眼的角落之中。气派之余,也顺带着让收拾打扫方便了许多。
饶是如此,元笑也仍旧无法做完,换来了这样的惩罚。
张平为难地站在原地,马上就决定要去找徐慎之甚至元无忧耍赖了。
让张平打人,张平当然是打不了的。他来之前才摸了老婆怀着孩子的肚子,还给老婆洗了脚。要是在这里打了人,还打得这么重,那回了家,他还怎么碰老婆,怎么碰孩子?
说到底,惩罚罪人当然……也无可厚非。但何必这样重呢。上千的板子,那是人能挨的吗?
小姐向来仁善,想必也没料到这府里有这么多砖缝。与她说了,她就会收回成命了。
元笑阻止了他。
张平见状,不太高兴,道:「小姐那样心善,肯定不知道你今天要挨多少罚。你硬挨了,那不是明摆着让小姐变得不好吗?」他读书少,说不出「陷小姐于不义」,意思却正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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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笑却看着他。
「小姐没必要『好』。」他纠正了张平的说法,「小姐就是小姐自己,无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无需因旁人的看法而改变。
「并不是旁人认定小姐心善,小姐就一定要心善,就要被旁人架着做事。她可以不心善,她可以生气恼怒,可以惩罚罪人。
「没有人能够教小姐要怎样做事。」
元笑看着他,面容甚是温和,语气却甚是坚定:「既侍奉小姐为主,小姐说了,那便该做。」
张平杵在原地,听着元笑的话,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彼时他还年轻,尚不知有人的爱能够接纳与包容一切,能够视对方的全部为常理甚至是美好。
他只知那天,元笑微微顿了一会儿,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低得像是自语:「何况,在我看来,无论小姐做了什么……她都很好。」
第73章
那天, 是元笑自己动的手。
张平也活了二十多了,不是多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但元笑真的总能让他感到震惊。
张平不愿动手,他就替他动手,就如他当初自己给自己烙印。这人好像总是这样, 轴得令人难以理解, 也体贴得令人难以理解。什么样的人能下这样的重手去伤害自己啊……就因为本来应该做这件事的人下不去手。
张平在旁边, 见元笑一手扶着栏杆,慢慢地吸了口气, 便使板子自己往自己的身上抡, 力气大得吓人,好像自己是什么毫无知觉的死物。
他好像真的断绝了自己的知觉与动作的联繫。他的左手死死地握着栏杆, 几乎要把木栏杆捏断, 浑身都在打抖, 额头上尽是冷汗。可他的右手却紧紧地握着板子,接连不断地往自己身上抡, 一刻都没停过,一下也没失力。
有那么一个瞬间, 张平甚至有点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傻的, 他根本不知道疼痛是怎么来的,他根本不知道朝自己抡了板子就会很疼。
否则……否则……根本就无法解释, 怎么会有人疼成这样, 都疼成这样了,还能一刻不停地凌虐自己。
张平看了一会儿,终于看不下去了。就他这样, 打不到一半就能把自己打死在这里。
他只好一把截住了元笑抡板子的手——好险没截住, 甚至被带着又抡了一下——咬着牙, 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终于壮士断腕般地开了口:「还是……我来吧……」
他充满了心不甘情不愿的沮丧:「本来就该是我的活儿……」
他将板子从元笑的手中夺了出来,摸了一手的湿润。那上头已经沾满了汗水了。
这是张平人生中头一次地握着折磨他人的刑具。
张平的心里从没像此时此刻这么乱过。
这不是施虐这不是施虐。
这是行善这是行善。
放着他不管,他能把自己打死。让他来下手反而轻得多。
张平在心里头把各路神仙叫了个遍,花了很久说服了自己,终于扭扭捏捏地下了手。
他心想,这个离谱的数字怎么也应该传到小姐的耳朵里了……徐公子不会不告诉小姐的呀。
她什么时候过来阻止呢……
「这个数量……」徐慎之给元无忧做了她最喜欢的豌豆糕,挑了她看起来心情最为不错的时候,漫不经心似的开口,「倒没想到会有这么夸张。他做得确实是仔细。若只盯着擦地,多半用不着挨打。」
全世界都知道可以用豌豆糕讨好元无忧,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最喜欢豌豆糕。
因为师父最拿手的就是这个。他总做来给她吃。真的很好吃。
每一次吃到这个,都好像穿过了许多年,回到了她最了无忧虑的童年。
那是为人被迫中断了的,再也无法找回的时光。
而中断它的人……
元无忧舔了舔手指上的点心渣,听着这个过于惊人的数字,脸色竟然没有丝毫改变。
「他喜欢挨,就随他去呗。」显然无意阻止。
「我倒觉得,他只是用心。主家的命令,他不愿取巧。」徐慎之为她斟了一杯热茶,配着凉丝丝甜津津的糕点,刚刚好,「那几个没人住的院子,都给收拾得跟新的似的。」
「然后呢?」元无忧嚼着豌豆糕,翻了一页话本,「他如此认真,如此一丝不苟。本来好好擦干净砖缝绝不会受罚,非要做些多余的事,显着自己用心,还给自己换顿了不得的好打。这么一来,我就心软了,放过了他,然后……」
元无忧抿了一口茶:「就又显得我捨不得他,我被他拿捏死了,显得他在我心里重要得很?」
元无忧的视线片刻都没有离开话本,却从语气便能识得她的讥诮:「怎么,我是他人手中的玩物吗?」
徐慎之顿了顿,微微嘆了口气,轻声道:「我想,他不是这个意思。」
多的,他却也不好再说了。因为说了也无甚用处。
毕竟,他真的太了解元无忧了。打从一开始,元无忧就不是在因元笑而恼怒。
她是在因自己而恼怒。
元笑背叛了于她犹如亲生父亲一般的师父,叫她师父却与死人无异。而她却竟还对元笑存着心软,存着足以战胜极端负面情绪的维护,甚至恐怕还有……更加柔软的心意。
这样的事,还被徐慎之无可辩驳地点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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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是在因自己的心意而恼怒,与元笑做的究竟是好是坏根本无关。
徐慎之再次给元无忧斟满了茶,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气。
如此看来,这一千多下板子,怕是一下都少不了了。饶是元笑有武艺傍身,也……
好在,这元宅上下没有真正会为难人的,对元笑最狠的怕是只有元笑自己。所以,徐慎之特意把张平叫了回来,想必对方一定会控制局面。
徐慎之想的没错。张平确实控制住了局面,没有放任元笑对自己的狠心。
取而代之的,是元笑对他的折磨。
「……我觉得,这真的不轻啊。」张平哀嚎。
「过分轻了。」元笑的脸上挂着汗,嘴唇有些发白,「小姐的命令,不可随意对待。」却一点都没妨碍他拿小姐压他。
张平真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啊行吧行吧行吧不管了!」真的一次放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早……早点弄完早点了事。」
张平,度过了他人生中最为折磨的一个夜晚。
而元笑扶着栏杆,半天都站不起来,还是张平把他扶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元笑始终没能陷入深眠。他的梦像斑驳的树影,晃过疼痛,晃过难过,晃过许多真切的不真切的事,最终停留在元无忧生了气的脸上。
为什么会这样生气呢……
他真的不想她生气。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她生气。
元笑以为自己始终没有睡着,睁开眼的时候,东方却已经泛白了。
一夜过去,身上的伤口好像更疼了。
元笑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地起了身。
耽误不得了。今日若是再挨上一顿,他这两日怕就真的没法再爬起来了。
在扶着墙走出院子的时候,元笑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张平。
对方苦着一张脸,拿了个扫把,唿啦唿啦地扫着地上的灰尘。
「张大人……」元笑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事,嘆息着阻止了他,「我知道你的意思……」
张平理都不理他,姿势生硬地勐地一个转身,假装没听见他说话,唿啦唿啦地赶工。
「张大人。」元笑只好欺身而上,一把握住了他手里的扫把,「不可。」
张平仍不理他,一个使劲,想把扫把夺回来,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手里的扫把竟就像是插进了石头里,无论他怎么使劲,都无法移动分毫。
张平下意识地回头确认扫把的位置,疑心它被元笑塞进了哪里,却见它真的就只是被元笑自然地握在了手上罢了。他不由得抬头看着身形如俊秀公子却十分游刃有余的元笑,满脸的不敢相信。
原来,他的力气有这么大的吗……
他身上可还带着伤呢。
仔细想想,张平其实也有所耳闻,面前这个文弱公子一般的青年,在传闻里可是个累累战功的战神。只是这人的性子实在太过柔软,身形也怎么看都像是哪家饱读诗书的小公子,竟一直无法让张平联想出那个印象,反倒还疑心那什么战功是不是什么市井巷间的以讹传讹。
而如今,张平忽然丝毫也不怀疑,面前的这个人,怕是一根指头都能把他戳倒在地上。
张平本能地怂了一下,终于只能好好说话了:「不帮你,那害的可是我。我可不干那种事了啊!我是要当爹的人,哪能总干这种事!」
「今日,我自己来就好。」
「你自己来,那你能把自己打死,更是我错!」张平忿忿不平,不由又试图夺他手里的扫把,「人家帮你你就接着呗,早点干完不就不用挨罚了?非要自己来,晚上再挨打挨罚,你是不是——」
张平也不想这样说的,可这真的是他最真实的感受:「——贱啊……」
话说出口,他也觉得不妥了。他当然是粗人,却待人热忱,平素不会骂人。如今他其实也不是想骂谁,却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他下意识地又张嘴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
谁能想到,对面的人竟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他只是顿了顿,而后微微一笑:「您就当我是吧。」
张平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讷讷了一阵,又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你是真的奇怪。干嘛这么和自己过不去呢……」
元笑一面做事,一面道:「您觉得我奇怪,不过是因为小姐太过仁善了。」
「啊?」张平不明就里。如今这事,怎么都和小姐仁善扯不上关系吧?他当然不会觉得小姐不好——毕竟眼前的人做过什么糟心事,全天下都知道。小姐怎么对他都不奇怪——但是,正是小姐罚人的时候,怎么也不能在此时此刻说她「仁善」吧。
元笑手里的动作没停:「小姐是主,这宅中大多是仆。主家有命要罚,哪有僕从偷工减料,阳奉阴违的道理。不过是小姐对人太过宽厚,从不计较主僕之别,才让人将小姐的命令视作父母长辈口头的惩罚,如顽童般耍赖避让。这本不是侍主之道,只是小姐太过宽厚,便让人察觉不来。」
张平可从未从这个角度考虑。他愣了一下,张了张嘴,竟反驳不来。
元笑又微微勾起一抹笑意,宽慰他:「不妨事的。昨日做完了一半,今日便是做不完,也挨不了多少了。」
倒好像受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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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这一日, 是烟罗跑去找元生放的风筝。
元生满脸的不情愿,好像根本不屑于玩这些小孩子玩的玩意儿。于是,烟□□脆利落地甩出了「爱来不来」,蹦跳着跑开了。
再然后, 元生就仿佛受到了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的强迫, 一脸不情愿却又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
「你不是不玩吗?」
「哼。」低低的一声冷哼。
小小小不点的一个, 还挺会摆谱。十六岁的烟罗不屑地想着。
也就是二人刚把风筝放上天的时候吧,元生扭头见了元笑。
元生随意地瞅了他一眼, 刚想移开视线, 就又把视线移了回去。
果然没有看错,元笑走起路来明显有些不顺畅。他却仰着头拾掇墙面上的枯藤, 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元生转过头。
元生又把头转了回去。
元生又把头转走了。
烟罗在旁边嘲笑他:「你在干嘛?」
元生臭着脸, 狠狠地瞪了烟罗一眼。
过了一会儿, 他终于没忍住……啊,不是没忍住, 就是……反正就是有看不见的力量逼迫他走到了元笑的面前。
绝对,绝对, 绝对不是他自己想过来的。
「真蠢。」他仰着骄傲的头,开口, 「路都走不好。」
元笑低下头,看着一脸臭屁的孩子, 甚是温和地笑了笑, 顺着他:「是。——风筝好玩吗?」
元生才不屑于答他的话,不经意似的看着他的身体,道:「真蠢, 腿都摔折了。」他假设元笑是腿出了问题。
「嗯。所以你走路要小心, 别摔倒了。」元笑也不反驳, 仍旧好脾气地和他说话。
真的摔到腿了?
元生不经意似的绕着他的腿看了一圈,没见有什么异常,反倒在衣襟的后摆见到的斑斑驳驳的血迹。
一见到血,元生的脸唰得一下就白了。
在他的面前,有飞散的残肢,有漫天的血光。
元生白着脸,然后,在他的意识回笼之前,有人忽然遮住了他的眼睛。
有人很温柔地将他拦腰一抱,抱到了自己的跟前,然后才放下了遮住他眼睛的手。
于是,元生再次能看到东西,见到的就是元笑温和的脸,再也没有什么斑驳血迹了。
那张脸永远都是那样的温和如风,波澜不惊,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没事了。」元笑半跪下来,将视线与他平齐,轻轻捋顺他的头髮,「没事了。」好像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他当然知道。他见过元生的梦。
元生仍旧脸色发白,缓了一下,没事人似的开口:「真,真是蠢货,摔到屁股了……」磕磕巴巴。
「嗯。」元笑仿佛根本看不出他的外强中干,温温柔柔地把他的头髮重新扎了一遍,「哥哥可笨,不像元生这样聪明。」
「……你,你努力一点,也不会和我差很远。」
「那我可得很努力才行呢。」元笑看着他,微微地笑了。那是个极温和的笑容,仿佛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眼,包容万物。
元生的思路被他扯到了别处,不知不觉竟就忘记了方才的恐惧。
他看着元笑的极温和的笑容,脑中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很不切实际的想法。
如果他有娘亲……也许就会像眼前的人一样吧……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荒诞之处。这个人是男的,娘亲都是女的,那怎么会一样呢?
元生甩去了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伸出手,也许是想用念力将墙上的枯藤扯下的,却愣了一下。
在那个过分夸张的「梦境」之后,他迄今仍无法使用念力。只要生出这样的念头,他的脑中唯有横飞的血肉。
是长大的血肉。
实际上,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剎那,就已经有人把他的手按了下去。
元笑颇为感激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去玩儿吧。我自己来就好。」
元生没听他的,踮着脚一跳,够下了一条藤蔓来。
见他坚持,元笑有些苦恼,怕他让枯藤割伤了手,也知这事真的不能让人帮忙。
他正想着要如何说呢,烟罗忽然伸出手,把元生拦腰一抱,两手就把提了起来。
「诶,你干嘛!」元生暴怒,双手双脚踢蹬,却怎么都挣脱不了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烟罗。
烟罗若无其事地把他随手一提,双臂伸直,叫他的小胳膊小腿怎么踢都踢不到自己,而后沖元笑示意:「那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儿啦!」
「嗯。」元笑沖她感激一笑。
烟罗看上去孩子气,却总是很懂无忧的意思,也很顺从她的心意,从来不与她对着,不问对错。
有她这样的姑娘在无忧身边,无忧定能少生许多气吧。
元笑想着,不由得勾起几分笑意,仰着头,继续拾掇他的旧墙去了。
武澎是不久之后赶来的。
见了元笑,他的脸上颇有些愧疚,又有些不悦:「小姐有这样的命令,你当与我说才是。若是我来帮你,不至于做不完事,受这样的罚。」他昨日甚至遇到了元笑,却竟没有帮他一把。此时让他甚难心安。
元笑正擦洗着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陈年旧缸呢,顶着额头的汗珠回头沖他一笑,道:「你知这事不能帮。」
武澎沉默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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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是知道的。正如昨日他心中复杂的想法一般,元笑也许没错,小姐却更是没错。既然元笑执意当年恶事确是他所为,那也许就是元笑的错吧。
所以今日种种,理所应当。而他不能,也不应阻拦,否则,谁来在意小姐的心情呢?
武澎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元笑知道他是好心,回头笑着劝他:「不过是点小伤。你也知我在军中那会儿是怎样的光景,那会儿才是真的吃苦呢。比起来,小姐可真是菩萨般的心肠了。」
他说起这个,武澎心中竟更沉了。在军中那会儿,武澎其实也帮了他许多,但……也许还不够多。
毕竟那时,他与元笑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帮助他不过是出于道义罢了。看得见就帮,看不见也就算了。见人做得太过分就呵斥,不过分的其实也不会一一阻拦。
再加上他见到元笑的次数也不算多,算算其实也没帮过元笑多少。现在想想,元笑在军中吃过多少苦头,哪里是今日这么顿板子能够同日而语的。光是同僚将过失推到他身上,叫他代受军棍的事,他都不知道听过多少次。
那可是四指粗的军棍,若是行刑够重,可是几十棍就能要人的性命。
如今想来,他在军中,本可以更多地护着他点儿的。他却并没有那样做。
而元笑这般笑意吟吟,竟仿佛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更不要说生出什么怨言。
到了今时今日,他倒是想帮他了,却又不能帮了。毕竟小姐也有自己的理由,他不能背主。何况他若背主,元笑恐怕正是第一个无法忍受的那个。
武澎站在原地,终究只是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道:「既是小姐之命,我确实无法插手。但若有旁的事,你开了口,我绝不会推辞。」
「自然。」元笑笑着看他,毫不怀疑他的话,「我们可是两度同僚,算难得的缘分了。」
确实,当年同赴沙场,如今共事一主,他俩可谓一直都是同僚。
武澎看了眼这才扫了一半的院子,道:「你怕是要更快些了。这边荒院结了,有人住的院子还从未动过。如此看来,今日怕是也无法做完。」
「无妨。」元笑手里的动作就没停过,「我抓紧些,今日再忍忍罚,明日怎么也该结了。」
武澎点了下头,转身离去,步履有些匆忙,也不知是急着去做什么。
很快,元笑就知道他是去做了什么了。
在打扫完最后一个荒院之后,元笑终于开始着手有人住的院子。
武澎的异能是五感敏锐,但实际上,纵使不特意打开五感,他的感觉也较常人敏锐许多。这让他平素喜静,住处挨着的也都是荒僻的院子。是以,在打扫过所有的荒院之后,元笑第一个找来的就是武澎的院子。
武澎是个孔武的男人,平日并不邋遢,却也称不上有多精緻。所以,元笑怎么都没想到,他的院子……竟能有这样干净。
甚至不少地方还带着未干的水渍。
元笑无奈一笑,抬头看着武澎:「我以为你知道不能帮我。」
「这是我自己住的院子,我当然喜欢住得干净,与你有何干系?」武澎将手里的抹布随手丢远,满脸的理所当然。
这可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元笑顿了顿,到底还是一笑,道:「多谢。」
说完,他仍旧将武澎的院子清扫了一遍。可那砖缝本就被擦得干净,屋内摆饰也都整洁如新,自然费不了他多少工夫。没多久,元笑就结束了工作,从里头出来了。
下一个,是元生的院子。
还没进院,就已经嗅到里头的皂角味儿了。
走进院里,果不其然,烟罗正带着元生擦墙,已经要做完了。
听得进院的动静,元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小的鼻子尖上还顶着皂角的泡沫。他瞅了元笑一眼,眸中隐有得意之色,却什么都没说,假装看不到元笑似的,昂着头又把视线转回去了。
非常精准地把「怎么,我想拾掇自己住的地方,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演了一遍。
元笑不由得颇为感激地一笑,却又无奈地嘆了口气。
怎么都做这种事。让无忧知道了,惹她生了气可怎么办。
元笑在徐慎之的院中也得到了类似的结果。当然,这可能是因为徐慎之本来就爱干净得吓人。他所住之处从来纤尘不染,也不知每日要打扫几回。在旁人看来,这甚至算得上是某种奇妙的病症了。
这么看来,也难为他能对元笑说出类似「瓶上薄灰都看不到为何要擦」一类的话了。
马厩也是同样。张平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得来的风声,瞬间开了窍。待到元笑赶去的时候,原本仅仅还算整洁的马厩愣是让他拾掇得整整齐齐,连马草都给排了个顺序。
张平是个粗人。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元笑嘴唇翕动了一下,顿了顿,对张平道:「多谢。」
没有人违背元无忧的命令,所有人都只是拾掇了下自己的住处,或是收了收自己本该负责的地方。
可到了晚上,元笑却意外地完成了整个宅子的打扫。原本,他今夜怎么着也得再挨一顿罚的。
最长舒一口气的居然是张平。他挥了挥手,满面红光地「呀吼——」了一声,就跑回家陪媳妇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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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破班,谁爱加谁加,他是不用加了!
元笑也得以在夜深前回到住处,趴在床上,忍着伤口的疼,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带伤劳累了整整一日,身后的伤口被反覆拉扯,让他疼得连头脑都有些昏沉。
无忧的气消了吗?
如果能消一点就好了。
在那份沉沉的苦痛之中,他这样想着。
第75章
元笑并没有任何异能。
是的, 他曾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应对异能者也不落下风,积累了厚厚的军功。可那全都仰仗于他顶尖的武学天赋,以及比天赋更加顶尖的苦练勤学。
他是没有任何异能的。
所以, 理论上讲, 他绝不会如武澎一般能够听到什么细微的声音, 或是嗅到什么细微的气味才是。
但实际上,他却于午夜深眠之时忽然睁开了眼睛, 只因为听到了一点细小的声音。
他听到了元无忧的声音……好像很不舒服。
就那么一点不适的嘤咛, 于元笑而言却清晰得像是一道重鼓,一下子就将他自沉睡之中震了出来。
无忧……生病了吗?
他顿时起身, 扯得身上的伤一阵剧痛, 让他不由得踉跄了一下。他却也没停下缓缓, 动作不停,伸手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隔着推开的缝隙, 他见元无忧正站在院里,趴在院中的桃花树上, 额头顶着树干,轻轻地哼哼, 听起来很不舒服。
秋日的夜里,她只穿了一件单衣, 赤着脚踩在花园的泥土里。秋夜的风这么冷, 泥土里又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尖利的石子……元笑想都没想,顿时打开门,跑了过去。
「小姐, 」他站在她的身边, 微微弯腰, 轻声唤她,「请容属下送您回房。」
元无忧听得动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了他的脸,她顿时皱起眉头,腾出一只手来,胡乱推了他一把,道:「滚开!」很不高兴的样子。
有些微的酒气从她的身上飘了出来。
无忧……喝酒了吗?
元无忧不能喝酒。十岁那年,她顽皮成性,从师父的地窖偷了酒来,也就捧着罈子喝了两口,脸颊就酡红一片,人也变得不甚清楚,吓得元沧澜和元笑以为她是因酒中毒,一路轻功奔下山去寻了大夫,好一番鸡飞狗跳,最后才知道人没事。
后面,元沧澜是怎么冷着脸教训元无忧,元无忧是如何耍赖甚至反过来发脾气,元笑又是怎么滴水不漏地护着她,就都是后话了。
反正,元无忧就因为这两口酒,神志不清到了第二天早上,又头痛欲裂了一整天。两口酒喝出宿醉,也算是闻所未闻了。
见她喝了酒,元笑更加担心。
怎么会喝酒呢?她知道自己不能喝酒,喝了一定会很难受的。
那为何会喝呢?是因为……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难道是因为……他而不高兴吗……
元笑垂下头,心里难受,人却不敢离她半步。无忧喝了酒,是站都站不稳的,可别摔到了哪儿。
「小姐,请先回房吧,外头风凉。」他说着,见她赤着双脚,又跪下身,拿手垫在她的脚下,示意她踩他的手,「您当心,别伤了脚。」
「走开!」元无忧却一点也不领他的情,反倒越发烦他,一脚踢到了他的胸口上,「走开!不许烦我!」
她这一脚的力道极重,元笑不敢和她对力,顺势被她踢倒,身后的伤处便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脚后跟上。
怎么形容这一下呢……就像是在他的伤处上狠狠来了两锤子,叫元笑疼得一个激灵,浑身勐地一颤,好险没叫出声来。
他些微缓了缓,知道无忧烦他,便忍着疼轻声请示:「小姐,可允下属将徐大人请来照——」
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脚。
元无忧神智朦胧,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踢了哪儿,只知道他真的很讨厌,很让人讨厌,真的真的很让人讨厌。
全世界最让人讨厌!
最讨厌!
「住嘴。」她皱着眉头,「谁允你多事?」
元笑便不敢多话了。
元无忧烦他烦得很,不想在他旁边待着了,就扶着树,想跑到别处去。
可她的头昏沉得很,人站也站不稳,才走了几步路,就险些摔到地上去。好在元笑哪里会放她一个人,一直跟在她的后面,伸手就托住了她。
见他碰自己,元无忧就更烦了,一把推开他,一意孤行地又要往远离他的地方走。
元笑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只能在她的身侧跟着。他知道她不想见他,竭力不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却也不敢离她太远,还得用心提防着她落脚的地方,细緻地提前给她扫去了好几块碎石。
元无忧就这么绕着院中的花园转了半圈,忽然哼了一声,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
花园中的泥土柔软,到底还是藏了石子,无法被元笑看到。石子的边缘锋利,硬是在元无忧的脚趾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小姐!」元笑瞬间赶到她的身边,跪下身去看她的伤口,眉头皱得紧紧的,暗恨自己没能看到泥下的碎石。
虽然他其实根本也不可能看到。
「呜……」元无忧觉得脚疼,瘪起嘴,哼唧了一声。
「小姐……」元笑更觉得心疼,低着声音,「小姐若不愿回房,还请穿了鞋子再出来逛,您看可好?」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在哄她,不如说……简直像是在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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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斥道:「关你何事?我要怎样,是你能管的吗?」
「属下不敢。」元笑忙道,又低声求她,「只是,护得主子周全是属下职责所在。小姐若不愿着鞋……可否踩在属下身上,或坐在属下背上,由属下代步?」
元无忧歪着头,看着他。
在朦朦胧胧的混沌意识中,她忽然想到,他如今,是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他跪在地上,让她坐到他的背上,说要给她代步。那不就是像骑马一样骑他吗?于他而言,就是让他跪在地上,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驮着她爬。
胯下之辱也不能与此相比,他却说得这样坦然。
他如今真的……真的,就犹如奴隶一般了。
不对……他本来就是奴隶。
他本来就是奴隶。这都是应该的。
都是应该的。
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后果。他活该。
元无忧应该感到高兴的,却忽然感到很不高兴。
但其实,她一直都感到很不高兴。这么些年来,她从来也没高兴过。
她忽然真的一点也不想看见他了。
如果回房就能让他闭嘴,就能不再看见他,那她就回去。
于是,元无忧转身,踉踉跄跄地朝自己的房门走去。
元笑赶忙跟上去,一直跟到她终于坐到了自己的床上。
见她好好地缩进了床上,元笑赶忙出门去取了热水来,和着冷水兑好了温度,端着盆又跑了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元无忧还没睡,坐在床上哼哼唧唧,大约还是难受。
元笑心疼得不行,放下水盆,轻声道:「小姐,请允许属下为您处理伤口。」
「走开!」元无忧皱起眉头。她是真的,真的,真的,一点也不想看到他,他怎么还在这里!
「小姐,」元笑看着她,眼神中是元无忧隔着沉闷的醉意都能看出的关切,「请允许属下为小姐处理伤口。」
关切。
他看上去真的……真的特别在意她的。
从很早很早以前,到现在,他看上去都特别……特别在意她。
元无忧微微地歪起头。
可是……
他都是骗人的。
都是骗人的。
都是骗她的。
「骗子……」她低着声音,「骗子……」
「小姐……?」元笑不明白她的意思。
「骗子!!」她勐地提高了音量。
她忽然生了气,生出了很大很大的脾气。
她勐地起身,下了床。
她连站都站不稳的,却忽然有了很大的力气。
她随手抓起了桌面上的东西,一股脑摔到了元笑的身上。
她一脚踹到他的腹部,将他硬生生地踹倒在了地上。
她发了疯似的用力踹他,她声嘶力竭地冲着他吶喊:「骗子!你是骗子!!
「你是骗人的!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折磨我!!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你为什么——」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被鲜红的血迹刺到了眼睛。
她踢了元笑很多下,真的很多下。
她踢得很用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元笑居然连挡一下都没有。
他甚至不会护着身上脆弱的部位,他就像是个练功用的木桩子,闭嘴忍着,任她踢打。
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这不至于让他出血才是。他的衣襟后摆却也渗出了许多血迹。
元无忧盯着他身上的血,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忽然想起来,他前日才挨过打来着。挨了很重的打。
他像这样一直一直地跟着她,一直一直地顾着她,一点也看不出带了伤的样子。她的头混混沌沌,都忘记了他身上还有伤。
……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儿上。
是李衎许了他什么吗?如果是那样,他只需监视她就足够了,根本没必要假作关切。
是真的关切她吗?不可能的。他当年那样背叛她,如今还非要出现在这里折磨她,怎么可能有半分真心。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小心地偷眼看了她一眼,与她四目相对,又剎那间低下了视线。
他仍旧很在意她的伤口,迟疑了片刻,迎着她随时可能卷土再来的怒火,低声开口:「小姐,请允许属下为您处理伤口。」
只是一道很小,很小的划伤而已。
他前日捱了上千下板子,如今都还能碰出血来。
她的脚上,只是一道很小的划伤而已。
元无忧忽然没有了发疯的力气。
她的愤怒,她的不解,她的痛苦她的难过她的悲伤她的不甘她的怒火她的歇斯底里她的全部她的所有她的一切,好像都短暂地,暂时地被发泄了出去。她忽然没有了惩罚他的力气。
元无忧没有说话。她转过身去,沉默地坐到了床上。
元笑的请求,没有得到肯定的命令,但也没有得到否定的。
他到底在意元无忧,便大着胆子,就当她是同意了,将水盆端到了她的脚下。
水还是热着的。
他跪在元无忧的身前,小心地托起她的脚,将她的脚放入了水盆。他动作轻柔,轻轻擦洗,将她脚底沾着的泥土洗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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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低着头,很突然地想起来,以前……在小的时候,她淘气犯懒,不想洗脚,他也会像这样端来一盆水来,蹲在床前给她洗。
她那时候淘气来着,脚要别人给洗,还要故意把水踢到他的身上,骄纵跋扈得过分。他却从来只会与她嬉笑,任由她胡闹。等她闹够了,他就再把她的脚放进暖和的热水里,温温柔柔地给她擦洗。
如今想来,那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
第76章
元笑将元无忧的脚洗得干干净净, 又去换了盆水,专门洗净了伤口,再将水擦干,细细地抹上药膏, 缠了块小小的布料。
一道划伤, 让他处理得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伤势。
都处理好之后, 他将元无忧的脚塞进了被子,顺势用被子盖住了她大半个身体, 免得她着凉。
也许是因为醉意, 元无忧变得安静了很多,没有再骂他, 也没有再赶他走。这给了元笑莫大的勇气, 甚至让他试探着开口, 轻声问道:「小姐,醉酒头痛, 可允许属下为您按揉穴位舒缓?」
那年的酒就是如此。两口酒折磨了元无忧两天,让她缩在床上, 一直哼哼唧唧,可把十三岁的元笑急坏了。
所以, 那两天的工夫,他翻了能找到的所有医书, 试了不少穴位, 最终寻到了效果最好的,着实缓解了元无忧的头痛,让她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那会儿, 他其实也用酸梅汤和豌豆糕哄了她呢, 特别是酸梅汤, 大约是能解酒的,喝过之后也能好上不少。可惜如今已是深夜,不能叫她等一锅酸梅汤,只能先把她哄睡,明日再熬。
元无忧真的安静了许多,没有拒绝他的请求。于是,元笑就试探着凑近了她,捂热了指尖,小心地放到了她的头顶上。
他的动作他的手法,他轻轻皱着的眉头还有他心疼的样子,和十几年前的少年一模一样,一刻也未曾改变。
而被他揉着的小脑袋,却已经成了大姑娘的模样了。
元笑轻轻转动着手指,很温柔地施力。没一会儿,元无忧就微微眯起了眼睛,显然是舒服了许多。
元笑这才放心下来。他仍注意着她的神情,慢慢地调整着手指的力度,不断地按揉。
又过了一会儿,她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看上去迷茫又可爱,像是要睡了。
元笑不由得微微绽开一个笑意,轻轻偏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目光比月光下的清泉还温柔。
他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变得闲适的小脸,看着她被养护得当的秀髮,看着她洁白如葱的十指,看着她从未沾染过风霜的肌肤,看着她被娇惯着长大的模样。
她很伤心过。她失去了重要的人。她尝到了背叛的滋味。她一定曾非常痛苦,非常难过过。
但她也从未吃过任何苦头。她被骄纵着,恣意地长大。她不需要承受那般沉重的痛苦与压力,她可以自在地成长,长成像现在这样骄傲的模样。
这真的,真的太好了。
都是值得的。
一切的苦痛,一切的委屈都是值得的,是他此生做过的最值得的事,是再辛苦千倍万倍,他也一定会承受的事。
他看着安然入睡的元无忧,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也越发温柔。
真好。
他跪在她的床边,陪了她很久。
一直到天色将亮,他才慢慢起身,去厨房熬了一锅酸梅汤。
他很多年都没有熬过了,却好像一点也不生疏。也许是因为他曾给她熬过无数次,也许是因为她的喜爱让他对这份「重要的技艺」记忆犹新。
熬好的酸梅汤是滚烫的,要晾凉才好喝。元笑应该等它放凉,等元无忧睡醒再呈过去的。
他却没办法等下去。他还想看到无忧。
他想,无忧睡前并没有赶他走。所以,他再回到她的房中为她呈汤,应该也不算不听她的命令。
他明知道自己招她烦的,可他还是想要回去。
因为……他是个自私鬼。
正如他不顾她的意愿,随着一道圣旨出现在了她的家中。
因为他……真的很自私。
他感到愧疚。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
他端着汤,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元无忧的房门。
无忧醉了酒,又睡得晚,怕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会起来。到那时候,汤也该凉了。
她一醒过来,就能喝到适口的酸梅汤。
元笑勾起唇角,进了门,往床上一看,对上的就是元无忧的眼睛。
「小姐。」他连忙将手中的汤呈了上去,低头跪下,「属下为您熬制了酸梅汤,用以解酒。」
他没想到无忧会这么早醒来。是被他吵醒了吗?
她还没睡多久呢,又醉了酒,一定会头痛。得再哄她睡一会儿。
元无忧躺在被子里。
床上的褥子很软,被子里很暖和。
她的脚曾经很冷,但已经让人用热水洗干净了,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
她被照顾得很好。
酸梅汤的气味氤氲。她躺在被子里,迷茫地望着晨光。
也许是酒的作用,有那么一瞬间,时空仿佛错了位。
她好像还没有三尺高,难得起了个早,缩在被子里懒着。左右她睡到晌午也没人会管她,她就在被子里头打滚,对着元笑赖赖唧唧,要这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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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她怎么任性,怎么耍赖,元笑都不会生气。他只会一直笑着纵容她,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去做。
然后……然后下一刻,师父可能就进来了。他看着凶,却也不会管她贪睡。只要每日练上一个时辰功,再与元笑二人跟着他识文断字,做完纸面上的功课,剩下的时候,她怎么玩他都不会管她。
读书练功之外,他没让她做过任何事。她出生就被丢弃,连生身父母都不知是谁,本该是甚是悲惨的命运,却让人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像是哪家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和她不一样的是,元笑却总是闲不下来,每日都要帮师父做事。他愿意做,师父倒也不会拦着。所以后头,房子的打扫,三人的饮食,全是元笑做的。
他每天都会问她想吃什么东西,不管她想吃什么,他都会满足她。她曾于巷间听得了什么奇怪的菜名,都不知道是什么,还非要他做来尝尝。他就跑去城里的酒楼低声下气,天天给人做活,发誓绝不会开店,低着头磨了好些日子,硬是把菜谱给磨了出来,做给她吃。
她吃了,又不喜欢,以后都不想吃了。他也一点都不恼,就笑着说,那给你熬碗酸梅汤。
他给她熬过无数次酸梅汤,在每一个她懒着赖着不爱乱动的日子送到她的嘴边。
她白日不起,晚上也不爱睡,大半夜忽然口干,非要喝酸梅汤,就把他摇起来。他也会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蹲在灶前生火熬汤,连一句推辞都不会有,只会注意她是不是好好穿了衣服,怕她夜里着了凉。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客观上无法意识到什么叫做「给别人带来了麻烦」,因为她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她曾置身于宽广到触不到边际的纵容之中,以为世上一切悲伤都与自己毫不相关。
元无忧看着元笑。
她从未……至少是那件事之后,她从未这样长久地审视过元笑。这让元笑感到紧张。
在长久的,沉默的审视之中,她安静地开口:
「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笑剎那间就意识到了她说的是哪个「当年」,顿时浑身一僵。
元无忧从床上坐起身来,忍着头痛,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当年,是怎么回事。」她安静地问道,「你告诉我。」
她看着元笑,视线没有过片刻偏移。
她说:「你说的话,我都相信。」
她开口,态度无比认真,仿佛做出了一个承诺。她说: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元笑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一份郑重的信赖。
他从未想过,在此时此刻,在那样的事情发生过后,她竟还愿意,还能够再给他一次这样的信赖。
这对他而言,也许是世上最珍贵的最宝贵的东西。
元笑僵硬着身子,慢慢地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元无忧。
是这样,是这样珍贵的东西,他却不能接受,反而……
要伤害她。
他低着头,闭口不言。
「说话。」元无忧却不肯放过他,「说出当年发生的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元笑紧紧地闭着嘴,一言不发。
「告诉我。」元无忧就下了床,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逼迫他看着她的脸,「告诉我,当年的事。」
她从未如此认真。
这是她的命令。
元笑抖了一下。
两害相较取其轻。
他必须保护她。
所以……他就只能……只能……
元笑张开嘴,抖了两下,才发出了声音来:「当……当日,属下得知元沧澜悬赏,便……便拦护国将军马队,告发……其所在。」
「然后呢?」
「……将军闻讯前往,遭元沧澜拒捕。两相抗衡……元沧澜力竭昏迷。」
「……」元无忧看着他,面色沉沉,看不出喜怒,「这就是当年的事?」
「……是。」
元无忧捏着他的下巴,指尖发白,将他白皙的皮肤都捏出了红痕来。
她逼迫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再说一遍。」
元笑看着她,身体还有一丝髮抖,眼神却慢慢地坚定了起来。
绝不能招致她的怀疑。
绝不能让她看出丝毫端倪。
绝不能让她得知当年的分毫。
「是。」
元笑这样答道,声音变得沉稳而坚定。
元无忧沉默了好一会儿。
元无忧慢慢松开手,露出了在元笑的脸颊上留下的深深的红痕。
「我知道了。」她说,「出去吧。」
元笑便低头行礼,端着他的酸梅汤,退了出去。
一直到出门之后的很久很久,他才忽然意识到,手里的酸梅汤滚烫,早不知在何时溅在了他的手上,烫出了点点红痕。
他竟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
师父啊……师父。
如果从最高的山崖坠落。
能否终结此刻心中的痛苦。
第77章
元无忧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了。
李衎的命令也许重要, 但不告知她缘由的命令不值得她如此。她可以容忍他的监视,因为她的能力真的太过特殊。但没有什么监视是只有元笑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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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李衎,也不配予她这样的折磨。
她决定放过自己。
她不会再见元笑哪怕一次。她要他从她的房中,她的府上, 从她目之可及的一切地方彻底消失。
元笑真的消失了。
在元无忧下达命令之前。
「什么叫做……」元无忧看着徐慎之, 「他人没了。」
「失踪了。」徐慎之紧紧地皱着眉头, 「宅子里到处翻了个遍,哪里都没有, 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说到底, 他本也不会擅自外出……」
元无忧面容冷漠,一言不发。
「走得正好。」她说, 「此人活到如今, 就只做了这一件得人心的事, 省了赶人的工夫。」
她冷冷地说完了这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
她站起身来。
「叫武澎,去瞭敌塔。」她冷着脸吩咐。
瞭敌塔, 塔如其名,为瞭望敌情而建, 是京内最高的塔。登得此塔,视野开阔, 四周景象尽收眼底。
武澎站在塔顶,遥遥地看了好一会儿, 沉着脸摇了摇头。
紧接着, 他闭上眼睛,坐在了原处。
几乎是下一剎那,他就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手掌勐地握紧, 整个人发僵, 像是痛苦到了极点,却未见有丝毫放松。
他的意志力,以及意志力促成的对痛苦的忍耐,真的可以说是不同凡响。
他正在探查。
时值白日,天已大亮,整座城早已喧闹了起来,有的是吵闹的地方,有的是骯脏的气味。
而武澎,正在接受整个整座城的声音,整座城的气味。
刺耳的,锐利的声音。
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无数好的或是坏的声音,悦人的或是糟糕的气味,都聚成一团,百倍千倍地沖向他。
而他正在忍耐。
在他额角的汗珠聚成几股低落下的时候,他终于睁开眼睛,扶着墙,大口喘息了好几口。
在打开五感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唿吸声都觉得吵闹。
「我探听了整座城与城郊三十里,没能听到什么声音,但是,」他说道,「我感知到了气息。」
「什么气息?」元无忧问着,提起袖口,给他擦了擦汗。
「是府里……酸梅汤的气味。与街上卖的不同,不会有错。大约十几里之外,有微弱的气息留下。又大约十几里,再次隐约能嗅到,非常淡,但一定存在过。
「而这两地的气味并不连续,没有任何联通,像是凭空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这恐怕是……」武澎说道。
元无忧明白了。
「去找李衎,」她腾得起身,吩咐烟罗,「问他艷娘的下落。」
「好。」烟罗点点头,从塔边往下看,「呜呜……好高,好可怕啊……」这塔确实很高。从上头往下看,塔底的人不若拇指大小。
武澎怕她冒失,不由提醒:「你离那里远些,小心别跌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眼见着烟罗眼睛一闭,身体一倾,忽然就从数十米高的塔顶落了下去!
武澎人都愣了,勐然沖了过去,手疾眼快要去拉她,却离她太远,连她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待他奔向塔边时,就见烟罗正在半空之中,吓得哇哇大叫。他想都没想,就要跳下去试图救她,却被徐慎之一把拉住。
拉扯的工夫,烟罗已经稳稳地落到了地上,还踏坏了几块地砖,人却安然无恙。
倒是吓坏了不少路人。
还有她自己。
她拍了拍胸脯,平息了一下被惊吓的心情,沖塔顶挥了挥手,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皇宫去了。
显然是一点儿伤都没有受的。
武澎恍惚了一下。
就算在圣上下令异能司的异能者可以不配四海环之前……这元宅,真有好好戴手环抑制能力的异能者吗……
元无忧倒是戴了,可那手环对她本来也没多大的用处……
「啧啧啧,」倒是孙煌煌,在旁边闲着喝酒,还能腾出空来啧啧称奇,「这丫头,不上战场多可惜的呢。」
找元笑本没有他的事,只是他天天赌钱喝酒逛花楼,玩得腻了,一听这事就来了精神,非要跑来解解腻。
烟罗很快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圣上说,艷娘今晨已逃了。」说话的工夫,她还给自己拆了根麦芽糖。
「狗东西。」元无忧沉沉地骂了一句。垃圾李衎,也不知道是真的没管好天牢,还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走吧。」她转身下塔,「往武澎说的地方去。」
武澎说的地方,是荒无人烟的郊野。几人策马赶到时,此处留着元笑身上酸梅汤的气味——虽然只有武澎能够闻到。除此之外,武澎还分辨出了仿佛从天牢带出的潮湿腐朽之气,以及极微弱的艷娘原本的脂粉香。显然,不出意外的话,正是艷娘带走了元笑。
艷娘的能力是瞬间移动,这招她在掳走元生的时候就用过。能够瞬间移动的人,如今却在荒野中留下了气息,恐怕只会出于两个缘由。一来,她的移动距离一定有限制,也许就是以十几里为限。二来,她的能力应当无法连续使用,非要歇息一段时间才行,否则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留下踪迹。
「武澎大哥,」烟罗在一旁舔着糖,诚实地开口,「好像小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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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慎之安静地用糖塞住了她的嘴。
孙煌煌哈哈大笑。
武澎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没空与他们胡闹,站在此处,再次打开了五感,感知方圆几十里。
置身于荒野之中,四周唯有鸟叫虫鸣,传来的气味也更多是泥土与草木的气息,这让他好受了许多。
但也不是不痛苦。毕竟再悦耳的声音,叫极致敏感的人听了也是折磨。
他很快辨认出了下一个位置。
「是一个……」他仔细辨认,「村落?」
气味也很淡了,却仍有些许留存,若隐若现,令人不敢确认。
「去看看。」元无忧道。
前头跑了几十里,如今还要再跑二十里,人和马都有些疲了,元无忧却丝毫没显出累来。
时间已过晌午,但其实元无忧早饭也没吃。徐慎之心疼她一直没吃饭,从怀中掏出了油纸包着的糖饼,又从马鞍袋里拿出一筒牛奶,一併给她。元无忧挥了挥手,不要。
「吃一口吧,可好吃呢。」徐慎之哄她。
「不吃。」
「吃一口吧,你尝尝,可好吃。」
「说了不吃。」
「你尝尝。」
「我说了,不吃。」元无忧皱起眉头。
徐慎之微微嘆了口气,这才不做坚持。
「徐公子,」烟罗在一旁舔着糖,诚实地开口,「完全是逼小孩吃饭的娘亲啊。」
武澎安静地用糖塞住了她的嘴。
孙煌煌哈哈大笑。
徐慎之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伸手将食水分给几人,还是给元无忧留了两份。
待到了武澎所说的村落时,已是下午了。
元无忧下了马,扫了一眼那个村子。
这村子不大,统共十来间房子,从村口就望得到村尾。
这么小的村子,离人却很远,距离最近的人类聚集地也有几十里,像落入广袤大地中的一滴雨点,毫不起眼地点缀在偌大的荒野里。
站在村口附近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自家后院低着头摘菜。听到人声,那人抬头看着元无忧几人,仿佛很惊讶此处会有人来。
但惊讶不过一刻,她就冲来客笑了起来,颇为热情,道:「多稀奇呢,咋还有人能跑这儿来?迷路啦?」
「这位大娘,」徐慎之下了马,客客气气地拱手,礼貌道,「请问婶婶是否见过一个白衣的男子,大约是昏迷不醒的,与一个女子一起路过宝地。」
「没见着。」那大娘摆手,「这地方哪儿有人路过的呢。」
「今日村中无甚来者或是访客吗?」
「没有,」那大娘挥手,「没人来。」
一旁,武澎早已悄悄打开了五感。
「……多摘把菜,摘嫩点,水灵,解腻……」
「……外头的这鸟吵……」
「……秋天的太阳还这么热……」
「……几时把猪杀了,开个荤……」
「……上回的还没吃完……」
「……井水真冷……」
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寒暄。
若不是此处确实还存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梅汤味儿,就连武澎都疑心是找错了地方。
武澎睁开眼睛,正迎向徐慎之确认的眼神。
武澎点点头,示意确是此处。
莫非艷娘只是带着元笑于此处藏身,并没有被发现?
不管怎么样……
徐慎之颇为有礼地拱手,又掏出银两来:「我们几人行至此处,无处落脚。敢问大娘,村中可有人家,能收留我等一晚?」
——都得先进村子看看才成。
那大娘笑得眼睛都没了,接过了银两:「自然,自然。」
这大娘姓马,看着朴实亲近,人也确实如此。她给几人迎进屋里,还俯身用袖子擦了擦长凳,这才招唿人坐下。这让颇有教养的徐慎之很不好意思,一阵千恩万谢。
过了一会儿,马大娘又端了热茶过来,拿大海碗装着的。碗里的是农家的粗茶,水泡不开,得煮开才行。茶也许不好,量却很大,足见了心意。
元无忧礼貌地接过茶,扫了一眼屋内的摆设,问道:「您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啊。」那大娘笑眯眯的,「汉子儿子都没了,剩我一个。」用轻轻松松的口吻说了个很了不得的悲剧。
元无忧迟疑了下:「抱歉。」
「嗐,那有啥的,都多少年了。怎么也有十几年了,要掉的眼泪啊,早掉光喽。」
徐慎之顿感不忍,在旁安抚了大娘几句。大娘倒挺无所谓,反而劝他喝茶。徐慎之自然给这个面子,勉力喝了一碗。
徐慎之是个讲究人,平素喝的都是顶尖的好茶,只会细品,不会贪多。难得这么一海碗的茶下肚,他几乎像是吃了顿饭,什么也吃不下了。
同样的量,对烟罗却根本什么也不是。她不爱品茶,什么茶喝的都是叶子味儿,倒还挺喜欢,吨吨下肚,舔了舔嘴,权当水喝了。
孙煌煌则是一口也不愿喝,他有限的肚皮全都匀给无限的好酒了,哪儿有空浪费到茶叶上。
几人又对大娘问了几句,确是问不到什么有用的事了。元无忧放下碗,打算带武澎出去,再追一追气味。
也就是在她放下碗的时候,门口忽然来了动静。
第78章
「听说你这儿有客人来了?」那是个颇为慈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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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声音, 有一个老人走了进来。那老人约摸六七十,精神很好,身体硬朗得像是年轻人,面容甚是慈祥。老人的身后还跟了个高大健硕的青年, 注意着扶她, 看上去像是自家的孙儿。
一见到老人, 马大娘高兴极了,迎上前去, 恭恭敬敬地扶了老人一把, 道:「老太太,您怎么来了?」
「听说村里来了客人, 怎么能不来迎迎。」老太太走进屋来。跟在她身后的青年立马去找了把椅子, 殷勤地扶着她坐下。
老人落了座, 接了年轻人们的礼,视线已然在元无忧他们每个人身上转了一圈, 笑道:「瞧这几个孩子,真是各个俊俏, 哪个看着都不同凡响呢。」
自来熟得过了分,却因为面容和善, 倒也并不令人生厌。
「这是我们村里最服人心的老人家,姓庞, 你们叫庞奶奶就行。」马大娘笑着介绍, 「我们这儿很少见着生人,老太太天天在家闷得慌,听见什么风吹草动都要沾沾热闹, 你们可别见怪。」
「怎么对奶奶如此不敬。」听了这话, 跟在庞老太身后的青年男人皱起了眉头, 显然不喜欢马大娘开庞老太的玩笑。那男人生得高大健硕,眉目间自有一股匪气,看上去很不好惹,对庞老太却甚是尊敬。
「尚武,嚷什么。」老太太挥了挥手,显然并不在意他人的玩笑。说话的工夫,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元无忧的身上,停了好一会儿。她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对她十分中意,道:「这些孩子各个俊俏,尤其是这个丫头,生得可真是水灵,瞧瞧这细皮嫩肉,定是父母娇养着的吧。」说话的工夫,她对元无忧是越看越是喜欢,便笑眯眯地沖元无忧招了招手,道:「丫头,过来,让奶奶瞧瞧。」
元无忧依言走了过去。
庞老太拉过元无忧的手,眉目慈祥,仿佛正透过她看着自己的孙女,或是别的什么更让她感到喜爱的事物,不住地称赞:「多好的孩子呢。」她引元无忧在自己的身侧坐下,亲切地摸着元无忧的手,与她寒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家在哪儿呀?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了?」
「我姓元,名无忧,家在城中,今年二十有二,尚无婚配。」元无忧一一作答,而后抬起眼,看着老太太的眼睛:「奶奶,我也有问题想要问您。」
「问吧,什么问题呀?」庞老太慈祥道。
「元笑在哪儿。」
「元笑?」庞老太不明就里。
元无忧慢条斯理地将手从老太太的手里抽了出来,掀了掀老太太的袖口,扯了扯她手腕上的绳子。
那绳子上连了个晶莹剔透的指环,看上去价格不菲,却可惜从中间断了开来,被人勉强用胶粘了回去。
那是元笑从不离身的宝贝。一块明知早就没了用处的石头,他比黄金都还要珍藏,专门牢牢粘在了一起,还弄了条绳子挂在脖子上,从来都没摘下来过。
那是他初次进入精神世界涉险时,元无忧保住他的性命用的聚魂玉。碎了,就其实已经无甚效用了。
元无忧扯了扯庞老太手腕上早已没了用处的指环,平静地开口:「这个指环的主人,如今在哪儿?」
她的话音未落,那个名叫尚武的年轻人骤然发难,伸手就要掐到她的脖子上。
徐慎之想也没想,连忙扑到了元无忧身前护着。
实际上,他也用不着护着什么。没等尚武碰到他们,烟罗与武澎早已欺身而上,一个一边「呜呜呜好可怕」一边护在了徐慎之与元无忧的前头,另一个伸手,试图制服尚武。
甫与尚武一交手,武澎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此人……很强。他的身形力道,都不是武澎,甚至不是任何一个非异能者能够比较的。
此人必定有武力型的异能。多半与烟罗相似,是增强身体机能的类型。
对付这样的人,武澎学习的还是元笑。他曾在战场上见过元笑以普通人的身躯应对这样的异能者。不正面硬碰,只靠灵活智取,非人的力量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话虽如此,却绝非易事,更不见得能赢。武澎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就在他思绪迴转的电光石火之间,马大娘其实也早已动了。烟罗噫噫呜呜地伸手拦住她,本以为会很轻松,却意外地差点被她拽了个踉跄。
烟罗的异能,简单说就是体质强化。她的力量、速度,以至于□□的强度,都是远非常人所能及的。
而面前的这位大娘显然也是。
烟罗顿时噫噫呜呜得更大声了,看上去又弱又怂可可怜了,身体的力量却丝毫也没落下马大娘半分。
就在一番苦战即将来临的时候,三臂粗的铁环凭空出现在了尚武与马大娘的身上。
二人皆是一愣,而后试图挣脱。他们两人的力量确实不凡,竭力之下,竟将三倍于成人手臂的铁环挣脱得有些变形。
元无忧眼睛都没眨一下,风声骤起,二人身上的铁环就瞬间变得比十个人的手臂还要粗,数个同样的铁环将人缠得密不透风。这么一来,不要说挣脱开来,带着这样沉重的铁器,这两人还能在原地站得住,都是靠着异能的结果了。
元无忧重复了自己的问题:「指环的主人,如今在哪儿?」
庞老太看着被巨量铁器牢牢缠住的二人,甚是惊异,转头看着元无忧:「小姑娘,有这样的本事,何必与凡人混在一起?你看不清吗?我们才是同类。不如与我们一块儿,我为你引荐一位大人,你听听他说的话。你想想,异能者天生就该是被手环锁着的吗?你就不想要一个更好的新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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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看着她,仿佛根本就听不到她说话,缓缓道:「我说话不喜欢重复。」
见她丝毫不为所动,庞老太嘆了口气,却也没本事与她硬碰,干脆利落地指明了方向:「在村子北边最里头那户家里。」
元无忧起身出门,向北走去。
徐慎之跟了上去。
武澎戒备地忘了庞老太一眼,也跟上了元无忧。
烟罗则早就挂到了元无忧的身上,看上去可吓坏了。
待到几人出了门,还是徐慎之先觉出了不对:「说来……孙公子呢?」
他这么一说,几人才意识到,从刚才开始,孙煌煌就已经不见了。
武澎正色,正想打开五感探查,就见一个人影忽然沖了过来,嬉皮笑脸:「哎呀,哎呀,解手去了。你们打完了?哎哟,真吓人啊。」就差没把「我见势不好就藏起来了」写到脸上了。
见他安然无恙,虚惊一场,徐慎之无奈地嘆了口气。也好,起码有事知道藏着,不给人添麻烦。
另一头,唯一了解孙煌煌尿性的元无忧早已走出了老远,连眼神都懒得多给他一个。
一路上,村里人早已听得了动静,于不同的地方望着他们,神色不一,但都算不上是友善。
纵使元无忧身侧有烟罗跟着,徐慎之还是本能地觉出了不安,疾走两步,赶回了元无忧的身边。
这村子本就不大,没几步路,几人就来到了村子最北边的人家。
武澎拦住了想要进去的几人,直接在外头听了一会儿。
「没人。」他转头看着元无忧,摇了摇头,「没有唿吸声。」
元无忧冷着脸,正要回身,却被武澎叫住了。
「小姐,我觉得,那边那个屋子,」他指了指村子中间的一个小屋,「值得看看。血腥味很重。也许是宰牲用的,但我想确认。」
「走。」元无忧便向那里走去。
几乎是一看出元无忧等人的目的地,村里的人就顿时紧张了起来。才走出几步,就有人笑着拦住他们的去路,问道:「几位客人,这是要找东西?」说话的时候,已有更多的人向他们涌了过来。
元无忧已然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并不应声,随手便是几道几臂粗的铁锁,牢牢将来人锁在了原地。
见得她的本事,涌来的人顿时停住了脚步,互相之中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惊疑不定,不敢贸然向前。
元无忧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继续向着那个小屋走去。
直到她接近了那个小屋,终于有人骤然发难,似乎想打她个措手不及。
哪有什么偷袭能瞒得住精神紧绷的武澎的。武澎顿时动身阻拦,肢体相碰之时,他一下子就感受到与刚才相似的熟悉的力量。
这个人,也是体质强化的异能者?
异能者尚且甚是罕见,这村中竟有三个异能相同的人?
下一刻,偷袭的人也被元无忧的铁锁摁到了地上,再无还手之力了。
「做什么呢。」老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知何时,庞老太已经站在了不远处,冲着戒备的村人开口:「都是误会。这几位可是贵客。」
说完,她又带着慈祥的笑意,向着元无忧走来:「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
也就是在此时,徐慎之晃了两下。
「小姐……」他伸手扶住院墙,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茶……」他从院墙滑落在了地上。
「——误会。」庞老太说着,看着倒下的徐慎之,神色之中却没有半丝惊讶。
紧接着,武澎也踉跄了一下。他紧皱着眉,很快反应出了谁没有喝过茶,竭力转过头,看着孙煌煌:「带小姐走。」不过四个字的工夫,他的意识已然模煳了。
烟罗伸手便拉过元无忧,打算带她离开。因为体质强化的异能,她的发作显然比其他人晚了一点,但没有晚上许多。
不过拉着元无忧走了几步,她便也踉跄了一下,无法站住了。
而此时,元无忧也感到了意识的模煳。
她喝的少些,但也足够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边的木门,竟正是村人竭力阻拦他们靠近的小屋的门。
门没有锁,被元无忧一扶,便打了开来。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在模煳的意识中,元无忧听到了庞老太颇为得意的声音:「要么怎么是大价钱买来的药呢。发作的时间当真是一模一样,同行几百人也警觉不了。」
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门内的景象。
一副鲜红的肋排,被挂在铁钩之上。
一看便知,那是一个人的上半身。
……
她的身侧,是倒下的徐慎之、武澎,以及烟罗。
她的面前是一副人肉的肋排。
在这村中,还有一个踪迹不明的元笑。
几乎是剎那之间,元无忧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中,「啪」的一下,断裂了开来。
那是代表她的理智的神经。
第79章
武澎醒来的时候, 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甫一恢復意识,他就剎那间打开了五感,观察周身的情况。
在他昏迷之前,他看着同伴一一中套。他们可还——
沉稳的唿吸声尽数被他收入耳中。他转头四顾, 飞快确认到了所有同伴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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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 他们正处于一间小屋之中, 同行的每个人都躺在了床上,唿吸沉稳, 看上去并无大碍。
房间的角落, 庞老太、马大娘与尚武三人正被结实的铁锁锁着,挣脱不得, 看上去也十分老实, 甚至老实得过了分。庞老太少了一条胳膊, 伤口却奇异地已然癒合了,多半是小姐的异能。
凝神细听, 这村中竟也已然没有其他人的唿吸声了。那些围上来的二十余人,显然早已不在附近了。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显然,他们已莫名其妙地摆脱了危机。武澎微微放下心来。
……
等等?
武澎艰难地撑起药效未过尚且酸疼的身体, 难以置信地眨了下眼,做梦似的看着面前的景象。
震惊之下, 他甚至连身上的酸疼都忘到了脑后, 转身下床,迟疑着接近了元无忧和元笑。
透过他的眸子,反射出的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场景。
他微微睁大眼, 小心翼翼地审视着二人, 靠近的动作极尽轻微, 仿佛是在观察什么沉睡的勐兽,又像是在审视从未得以一见的珍禽。
简单说……他都看愣了。
这是真实的吗?
「这是……」武澎迟疑着,用极低的声音出声,「这是……」
「嗯,我知道。」旁边,烟罗醒来的显然比他要早。「我在这儿看了……」烟罗舔着手里的麦芽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一个时辰了。」
这是当戏看了。
倒也是,再精彩的戏也没眼前的景象有冲击力。
就在他们二人昏迷之前,元无忧还是一如既往冷冰冰的神色,一副元笑死活与她绝无相关的样子。
……虽然她还是跑来找元笑了。
而现在,他们不过是昏迷了一阵儿,世界好像都翻了个个儿。
此时,元无忧闭着双眸,眉头微微蹙着,正缩在……缩在……
元笑的怀里。
她的双臂甚至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像是个粘在树上的小动物,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上。两人就这么连在了一起似的,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武澎静静地看着他们,又静静地看了一眼窗外,一时竟被惊出了一种……超然的平静。
莫不是……一梦倒干坤,不知不觉换了个世界?
武澎,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接受了现实。
这恐怕是因为……小姐也中了迷药,才无意识地做了这样的事吧。
得趁小姐没醒,赶紧把元笑叫起来才行。否则小姐醒来,怕是要大发雷霆了。
「别说出来,否则小姐怕是要不快。」武澎轻声叮嘱了烟罗一句,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元笑的身边,避过粘在他身上的元无忧,轻轻地拍了拍元笑。
在与元无忧相关的事上,元笑似乎总是格外机敏。此前他们轻声说话的时候,元笑还没有醒来。可武澎的手甫一靠近了元无忧,元笑便忽然睁开了眼睛。
见来人是武澎,他放松下来,微微做了个收声的口型,免得对方冒失吵醒了元无忧。
武澎才勉强压下去的惊讶,就又「噌」一下窜了上来。
为什么……元笑竟像是很了解当下的状况似的?
「这……」武澎指了指元无忧,用口型无声地询问,「没关系吗?」
「无妨。」元笑用口型慢慢地回应,「过后与你解释。」
武澎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们二人,艰难地压下了快把他憋死的疑问。
也就是这个时候,徐慎之也哼了一声,醒了过来。
与武澎相同,他也满脑子惦记着昏迷之前的事,在醒来的那一剎那就开始确认同伴的状况。
见武澎和烟罗都没事儿人似的站在那里,他心里安定了不少,目光越过他们,看到了床上的元无忧以及被她抱着的……
……
抱着的……
「我竟也能沉入梦境。」徐慎之如是抱怨了一句,干脆利落地闭了眼。
控制梦境可是他的专长,下一刻,他就可以轻易地从梦境之中脱离出去。
然而,再睁开眼时,面前竟仍是之前的景象。
元无忧抱着元笑,脑袋埋进他的胸口里,小动物似的粘在他的身上。
徐慎之警觉了起来。
说到底,他的异能便是梦境操纵,所以,他最初就不可能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梦中。
除非……有什么更加高层的异能者控制了他。比如,那个能够攫取精神的异能者。
若是对方攫取了他的精神,创造出了这样的幻境,将他的精神禁锢其中……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可是,对方的幻境只能在人一无所觉的情况下才能瞒过人的精神,一旦有所察觉,精神便可以本能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那么,那个异能者为何要制造这样离谱的场景,让他轻而易举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幻境?
徐慎之无暇细想,再次闭上了眼睛,试图唤醒自己的本能,令精神回到身体之中去。
……
再睁开眼时,面前的景象竟仍旧没有丝毫改变。
倒是武澎看不下去了,走到了他的身边,低声开口:「不是梦。」
「?」
「是真的。」武澎低着声音,「我们也不知为何,但醒来时……小姐便是这样了。」
「!」徐慎之飞快地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莫不是小姐中了迷药,尚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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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不是。」武澎道,「元笑已醒了,却未曾退开。」若这是元无忧处在昏迷之中无意识的举动,元笑绝不会趁她不察而如此冒犯,必然会抽身而退。
他没有退开,就说明……这是小姐的意愿?
徐慎之:「……」
徐慎之不由走上前去,近距离看着二人。
徐慎之看了好一会儿。
在强烈的冲击之下,徐慎之迟疑了片刻。
「……果真还是个梦吧。」
「一直嘀咕什么呢。」元无忧闭着眼睛,忽然开口,「吵人睡觉。」
她这一声开口,把整屋人都惊了一跳。
元无忧将脸从元笑的怀里露了出来,手仍没撒开元笑的腰,看了屋中的人一眼:「再睡一会儿。别吵。」说着,又把脸埋了进去,没了动静。
徐慎之:「……」
徐慎之终于放弃了思考,看了眼房屋的角落。角落里,庞老太、马大娘和尚武三人被元无忧的铁锁锁在那里,一直也没什么动静。这三人,特别是那个名叫尚武的青年男子,此前态度很是嚣张,如今却老实得非同寻常……
徐慎之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推开了屋子的门,看了看屋外。
在他们昏迷之前,这村子里有约摸二十余人,靠着无色无嗅的迷药,轻而易举地让他们落了圈套。可一觉醒来,先前的危机就全都没了,甚至连这村子里的二十多个人都不见了踪影。
徐慎之看了武澎一眼,武澎明白他的疑问,摇了摇头。
连武澎都感知不到他们的去处,那这些人必然已经不在附近了。
再加上最最不寻常的,无忧的反常……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能一觉醒来便如此地覆天翻……
徐慎之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倒是武澎,在凝神细听之时,他很快意识到,存在着一个能够为他们解答疑惑的人。
武澎也走出了屋门,退后两步,看着坐在屋顶上喝酒的孙煌煌。
「孙公子,」他压低声音,吸引着孙煌煌的注意力,「可否下来一叙?」
孙煌煌打着哈欠,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孙煌煌一下来,徐慎之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孙公子没喝那迷药,应当全程都是清醒的?」
孙煌煌抻着懒腰,一身懒骨,赖里赖气地反问:「什么发生了什么?」
「就比如……」徐慎之看了一眼屋内,「小姐为何忽然……如此亲近元笑?」
「想通了呗。」
「如何想通的?」
「这个,你去问小丫——咳,大小姐嘛。」孙煌煌晃着酒罈,「姑娘家的事,糙老爷们哪儿好说呢?」
好傢伙,说了跟没说似的。
却倒也是。无忧的事,外人也不好乱说,还是得等无忧自己讲才是。
徐慎之只好放过这个问题,换了一个疑问:「那么,这村中原本的匪徒何在?是孙公子击溃的吗?」
「呵,我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啊。」孙煌煌一笑,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屋里的元无忧,「那必然是大小姐才有的本事啊。」
「可是,小姐也中了那迷药,怎么会?」徐慎之不明白。
「那就得去问小姐了嘛。」
又是白问。
徐慎之摇摇头,只能等元无忧起来再说。
元无忧这一觉,一路睡到了黄昏。
紧紧地抱着元笑睡足了几个时辰,她才像是终于又拾起了生活的力气似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外头,徐慎之已经给她备好了带来的干粮。
他本是想在旁边找个空屋炒个热乎菜的,却先见到了这村子仓库里的人肉肋排……这么一想,马大娘为何这么热情招唿他们,庞老太为什么忽然跑来看他们,还称赞元无忧细皮嫩肉,他们中迷药之后又本该是什么下场……很多事情都不言而喻了。
他和武澎着实控制了一下,才没进屋去找庞老太的麻烦。
这么一来,别说这儿的菜了,就是这儿的锅,他都不会碰上一下,便只能接着给元无忧吃干粮。
他备的干粮也没有难吃的道理就是了。软绵绵的糖饼,配上醇香的牛奶,看着都勾人。元无忧也饿了,接过糖饼,一口就咬去了小半块。
「慢点吃。」徐慎之不由勾起唇角,伸手给她餵牛奶。
元无忧喝了一口牛奶,顺手把手里咬过的糖饼送到了元笑的嘴边。
元笑些微顿了顿,张嘴咬了一小口。
元无忧估摸他也饿坏了,直接把那块糖饼给了他,又管徐慎之要了一块。
徐慎之看着他们二人异常反常的关系,终于再次开了口:「无忧……
「在我们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0章
发生了什么呢?
那时候, 元无忧看着身边昏倒的同伴,看着仓库里挂在铁钩上的人肉肋排。当然,她还回忆起了已然失踪的,消失在了这个村子里的元笑。
剎那之间, 她就意识到了身边重要的人们即将面临的命运, 以及元笑可能已经遭受了的命运。
那一剎那, 元无忧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中,「啪」的一下, 断裂了开来。
那是代表她的理智的神经。
仿佛有什么游走了她的全身, 让一切使她意识模煳的东西都凭空消失,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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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她手腕上用来抑制她的能力的四海镯, 都倏忽间消散了开来, 仿佛从这人世之间骤然蒸发, 连一丝丝残渣都没有留下。
元无忧慢慢地站起身。
元无忧的意识从未如此清明过。
元无忧站起身来,先摸了摸烟罗的口鼻。
小姑娘的唿吸甚是平稳, 显然只是昏迷。
围绕在他们身旁的村人都讶异而戒备地看着元无忧,不敢相信她中了百试百灵的迷药, 竟还如此清醒。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元无忧的身上,那种集中而不友善的注视称得上压抑。
元无忧却好像根本就看不到他们, 自顾自地走到徐慎之与武澎的身旁,一一探了探鼻息。
都是昏迷, 多半并无大碍。
只有孙煌煌又不知跑去了哪儿, 大约也是没事。
如是,就只剩下一个了。
就在元无忧旁若无人地确认身边人的状态的时候,庞老太沖众人使了个眼色。
元无忧的能力绝不是牢不可破的。她一次能制住一人, 那十人呢?二十人呢?
这小小的村子中正有二十余人, 早已听得了动静聚集在了此处, 没有一个不是训练有素的。
老太太只使了一个颜色,所有人便都明白了她的意图。
众人无声无息地动作,安安静静地从腰间,从怀中,从身上拿出藏着的武器,互相对望,而后骤然向元无忧发难。
下手便是杀招。
因为实力有差,而只有死人,一定无法再使用异能。
元无忧探过了鼻息,直起身来。
彼时,众人的刀戟离她已然只有一线之遥。尖锐的刀锋下一刻便能斩下她的头颅,让她漂亮的小脑袋滚落到地上,沾满泥土尘埃。
只要一刻,只要一刻就足够了。
果然,下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庞老太看着面前的景象,缓缓地睁大了双眼,一时竟没能意识到面前发生了什么。
凭空……
凭空……消失……?
那一刻,就在她的面前,以元无忧为起点,刀剑,执着刀剑的人,甚至是地上的泥土,身边的半扇木门,都剎那间消失不见,没有半分徵兆,仿佛凭空蒸发。
伏击元无忧的十余人,骤然之间,就再没有了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若不是残余的半扇木门随着气流轻轻晃荡,露出里头的那副鲜红鲜红的「人排」来,这里好像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小村落,从未有过片刻喧嚣。
蝼蚁之命贱,人们抬脚便能使之消失,留下微不足道的残骸。
眼前的人杀人,却甚至不需要抬一抬脚趾。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像是什么站在云端俯视众人的神明,取人性命,叫人从人间消失,甚至不需扭头看上那么一眼。
甚至不会留下一丝微不足道的残骸。
元无忧静静地转过头,看着庞老太。
她缓缓地向庞老太走去。
庞老太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看到黑白无常站在了自己的两侧。
应该逃的。
可逃跑是抵抗。
抵抗更加令人恐惧。
庞老太僵在原地,看着元无忧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走来。
她剎那间感到左臂激烈的痛楚。
她疼得嚎叫出声,转头一看,就见自己的左臂已经消失了。
毫无徵兆,凭空消失。
甚至连血都没有溅出。
因为那断臂的伤口所喷溅出的鲜血,都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吞噬,在流出身体的那一剎那便骤然消失,留她的半边鲜血喷涌,半边空空落落,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在她的左臂原本的位置上,还没有消失的只有一件东西。
元无忧冷冷地伸出手,刚刚好将那东西接到了手心。
那是庞老太扯来戴在手腕上的聚魂玉。她自恃「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那小子脖子上挂着的竟是块再珍贵不过的,从来都被当做传说的聚魂玉。见得此玉,她如获至宝,连忙扯了来,戴在身上防身。
这对她而言可是再合适不过的东西了。谁知道哪天「那位大人」会不会一个不高兴,直接毁去她的精神。彼时,若有聚魂玉,便能保她的性命。
而如今,她的左臂没了,那块石头就掉落了下来,被元无忧接在了手里。
「我最后,再问一次。」元无忧缓缓地开口,「这东西的主人,在哪儿?」
「左……」剧痛之下,庞老太竟也没敢耽搁这句回答,「左边第……第三间……」
元无忧看向了庞老太指的那间房子。
孙煌煌一直坐在房檐上。
他低着头,看着元无忧让迷药剎那间失去了效力,看着她手腕上的镯子一瞬间如飞灰般消失不见。
那个瞬间,他的眸子忽然锐利了起来。
他的手指仍旧捏着酒罈,衣服上还留着酒渍,任谁看来都不是什么着得上调的人。可他的视线却敏锐地停在元无忧的身上,一瞬都未曾移开。
锐利,却又冷静。
他静静地看着下头的情况。他看着元无忧缓缓地站起身来,一一确认了自己人的情况。
他看着她手指都没有动弹一下,便让所有偷袭她的人剎那间人间蒸发。
然后,他看着元无忧走到了庞老太的面前,精准地削去了她的左臂,冷静地开口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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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檐下的人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孙煌煌的身体竟反而渐渐松弛了下来。
他往自己的嘴里送了一口酒去,仍旧看着元无忧,脸上竟浮起了些许笑意。
过往的惊涛骇浪仿佛仍在眼前,眼前却已不同以往。
「这小丫头,」他的手指闲适地敲击着水壶,「也长大了。」
再不是过往的小丫头了。
孙煌煌带着笑意,从屋檐跳了下去。
元无忧闻声,见到的便是一脸赖相的孙煌煌。对方提了个酒罈,赖皮赖脸地瞅着她,笑道:「哈哈,解手去了,解手去了。诶,我没错过什么吧?你这是完活儿啦?」
元无忧移开视线,懒得多看他一眼,又看向了庞老太所指的房子。
剎那之间,那间房子的整面外墙就消失了,露出了里面的模样。
那是个狭小的房子,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用了,到处都堆满了杂物,满是灰尘。
在房间的角落里,在一堆有的没的的杂物后面,元笑被紧紧地捆着,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换过,人大概也是被洗过的,难怪武澎嗅探不出。
他闭着眼睛,毫无反应,连唿吸的起伏都见不到,像是死了。
元无忧看了他一眼,走了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是活着的。
元无忧直起身来,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只是推开了一扇再寻常不过的房门,看见了个再寻常不过的物件。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将手中早已没了用处的,但是元笑真的很宝贝的聚魂玉,丢进了他的怀中。
第81章 前尘碎片
那是元平第二年的秋天。先帝驾崩, 新帝方以十二岁稚龄登基一年。新旧交替,世道不稳。
少年站在崖边,望着底下暗黄色的岩石,踟蹰了一下。
他已经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 要做的事。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重要的人, 让他想要留在这世上的人。
这骯脏的世界已然失去了最后的光芒, 他年轻而短暂的人生已经对此间没有任何留恋了。
少年站在高高的,高高的悬崖边缘, 看着悬崖下面远远的, 暗黄色的岩石。
他微微向前踏了一步,终于做出了那个决定。
下一刻, 他眼前的景象忽然风云变幻, 飞快地滑动。
变作了绿树, 变作了蓝天,变作了一个女孩子的脸。
面前的小女孩年纪不大, 力气倒不小,硬生生地将他压在了地上, 距离悬崖只有一线之隔。
对方晃了晃小辫子,从兜里掏出了个苹果来, 嘻嘻一笑,笑得一脸灿烂, 眉眼弯弯, 丝毫什么女孩的模样。
她一把苹果塞到他的嘴里,按住他的下巴,逼迫他咬了一口:「尝尝, 可甜了。」
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权利。
……
但是真的很甜。
少年无意识地吮吸了一下汁水。
他原本是感到厌烦的。他正在做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忽然就被个无礼的陌生人一把按到了地上, 这算是什么?
可面前的小姑娘真的笑得过分灿烂,嘴里的苹果又过分好吃,他心里的脾气竟莫名其妙就没了。
小姑娘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和他面对面坐着,又从兜里掏出了个苹果,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说起来,之前她给他的苹果,洗过……甚至是擦过吗?
少年皱起眉头,默默地用衣襟擦了擦手里的果子。
「噫,这个不如你那个甜。」小姑娘皱眉,「最甜的给你了。」
少年本想槓一声「要么还你」,却又咬了一口,吮吸着甘甜的汁水,没吱声。
「你在这儿干嘛?」小姑娘两腿一盘,大咧咧地问他。
「不关你事。」少年脖子一梗。
「爱说不说。」小姑娘小辫子一摇,却浑不在意他的无礼,又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少年沉默了一下。半天,他又啃了一口苹果,音调沉沉:「我不想回去。」
「哇,那不是正好吗!」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那你有很多时间和我一起玩儿啊!」
「……什么?」
「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小姑娘理所当然,「走,一起去树林里冒险!」
「你……」少年愣了一下,「是不是认错人了?」他们不是陌生人吗?
「啊?」小姑娘歪歪头,看着他,「什么认错人?我们不认识啊。」
「不认识,你……上来就拉人一起玩?」
「嗯?你们那儿拉人一起玩还有走什么流程吗?」小姑娘摆出了虚心好学的模样,「什么流程啊,我给你走一遍?」
「我……」少年张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
「没流程那就走嘛,一起玩呀!」小姑娘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俨然一副好哥们儿的模样,「正好,我也不想回家呢。同为天涯不想回家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
「……不要随便篡改诗文。」
「不要随便这么死板。」小姑娘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了命令,「走,一起!」
少年就被她拉着,被迫冲进了茂密的树林。
「看见那棵树了吗?那上面刚孵了一窝小鸟。」小姑娘对树林里头的东西如数家珍,边走边指着给他看,「见人就叫,特别好玩。我天天爬上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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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仰起头,发现那里果真有一窝小鸟。他正是从这条路走来的,此前一点也没注意过。
「你也上去看看。」小姑娘拉他。
「我就不必——」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姑娘强势地往树上推。
「我不——」他显然没有反抗的权利。
「你住——」他被死命地往上推。
「……」
他终于被逼无奈,被迫爬上了树,爬上去看鸟。
那窝小鸟才刚长出毛来,正是最可爱的时候。稚鸟不懂得认人,见了人也以为是爸妈,喳喳张着嘴要食。
小姑娘跟在他的后面,将他挤到一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两条小小的幼虫,一条精确地丢进了小鸟的嘴里,另一条给他。
少年皱起眉,不是很想碰这东西,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过去。
他试探着丢进了小鸟的嘴里。
那小鸟咽了进去,又冲着他唧唧喳喳地叫,简直像是他依赖兄长一样依赖着他。
少年看着巢中稚鸟,忽然有些失神,手指紧了一紧。
然后,他就被人勐地一拍,差点没把心脏给吓出来。
「走吧。」小姑娘笑眯眯的,一副被娇宠坏了的无法无天的模样,好像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困扰,「该去下个景点了!」
他们就又去洞里堵兔子去了。
那天,他们从白日一路玩到了黄昏,玩遍了少年想都没想过的游戏。他本是很不愿配合,想要早早把这小丫头甩开的,却不知不觉就和她玩到了一块儿去。恍惚之间,少年仿佛回忆起了兄长带他游猎时的日子。那时,他也是如此尽兴的。
就在他们设了陷阱,悄悄地躲着蹲山鸡的时候,忽然有人的唿唤声传来。
「无忧——」有清越的声音正唤着谁,「无忧——」
小姑娘嘿嘿一笑,拉着少年就开始偷偷遁走。
「是来寻你的?」少年不由问道。
「嗯。」小姑娘比了个「嘘」的姿势,「小声点,笑笑找人可厉害了。」
说着,她带着她静悄悄地挪动,又在拉出一段距离之后飞速狂奔,一路跑出了老远。
「你和他有仇?」少年被她拉得气喘吁吁。
「没有啊。」小姑娘一脸莫名其妙。
「……那你跑什么?」
「好玩啊。」小姑娘满脸的理所当然,「笑笑找人可厉害了,捉迷藏可是回家必备戏码。」
「……」少年无话可说。
「……有多厉害?」少年问出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
「你且看着吧!」小姑娘的脸上,竟然写满了得意。
二人找了棵大树藏了起来。这的树冠枝繁叶茂,方便藏身。树干也很高,方便看下面的情况。
少年以为,那个叫「笑笑」的人要好一会儿才能找到这里来,却没想到,没过太久,那人的身影竟就已经出现在了远方。
他可连他俩的影子都没见着,怎么会知道他们跑到了这里?
透过树冠的枝叶,少年看到,来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纪,生得颇为俊秀,整个人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温和。
对方左右观望,时不时确认脚下,不知是在观察什么,所选择的路径却精准地通向他们二人的藏身之处。
很快,他就站到了二人藏身的大树下。
他认认真真地确认了地上的痕迹,左右排除了其他可能的藏身之处,最终定位到了面前的大树。
他浮起笑容,仰头看着繁茂的树冠,轻轻敲了敲树干,道:「无忧,下来吃饭啦。」
那是怎样的一抹笑意啊,好像把全世界的温柔都集中在了他亮晶晶的眼眸之中。
不需一言一语,任谁都能知道,这小姑娘是怎样被人温柔地爱着的。
见对方寻来了,小姑娘一阵嬉笑,直接从树上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到了对方的怀中。
树下的少年牢牢地接住她,小心地将她放到了地上,而后再次仰头:「您可也要下来?天色也晚了,可要一起吃个便饭?」显然,在查探踪迹的时候,他早已辨出了第二个人的存在。
树上的少年便也探出头来,从树上爬了下来。树下的少年细心地搀了他一把,免得他摔着。
少年在树下站稳,转头看着二人。他忽然就明白,那小姑娘浑身上下那股张扬无畏无法无天的气势是怎样被娇惯出来的了。
那是李衎第一次见到元无忧和元笑。
第82章
世间物质, 既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产生。
元无忧的能力,从来都不是凭空创造物体。
她的能力,实际上是将一种物质转化为另一种物质, 等价交换。本质上是将既有的物质分解, 然后重组。
奇怪的是, 在此之前,她竟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一直以来, 她都是无意识地将空气转化为想要的东西, 造出一种「凭空产生物体」的效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转化」而不是「创造」, 就更加意识不到自己曾分解过什么。
而在看着同伴倒下, 村子食人之时, 她理智的弦骤然断裂,竟然无师自通地分解了自己血液中的迷药。也就是那个时候, 她骤然意识到,自己实际可以单单只做「分解」。
她可以将物质分解为肉眼绝不可见的最小的单元, 使其「凭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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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异能者而言,使用异能力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寻常。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能力, 异能者便能自然而然地使用。所以紧接着,元无忧就分解了袭击自己的人, 分解了庞老太的一条臂膀, 分解了房子的整面墙,仿佛一开始就懂得如何应用一般熟练。
元无忧有意试一试自己的能力范围,极目远眺, 竟让远处的一棵树也消失在了世上。
因为「创造」需要重组, 而「分解」只需要毁灭。毁灭永远比创造要简单。所以, 若是试图「创造」,她只能在周身较短的一定距离内创造物品。可若单单只用「分解」,她的能力范畴竟比「创造」要远得多。
这样的本事,她竟没能早些意识到。
若是早几年意识到,蛮夷入侵战争还未结束。那样,她这本事能字面意义上「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怕是一次便能令蛮夷闻风丧胆,何至于花了这么些年才把他们打得不敢再来。
又有多少卫国军人能够保住性命,归家团圆。
元无忧无声地唿出一口气。
不过实际上,她也为抵御蛮夷做过事就是了。
单是「创造」,她的能力就过于特殊,足以激起无数人的贪慾,令社稷江山不再安定。因而,李衎一直隐瞒了她的能力。在外人看来,她仅能创造铁,且重量有限。
依据这个,早些年的时候,她为抵御蛮夷做过后勤,抬手就是凭空出现的武器防御。后来,李衎年纪渐长,翅膀渐硬,位置坐稳,异己扫除,将这国家治理得越发稳固富饶,再不缺她那些东西,她就没再掺和征战的事了。
这么说来,她多了这样的本事,李衎怕是要更加忌惮,更要让人盯着她了。
不知道天工司又要研究出怎样的四海镯替代品。
元无忧没什么所谓地随意想着,扫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她愣了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手腕空空荡荡,早已见不到什么镯子了。
那是不可能被击碎的材料,她早就试过了。
那么,就只可能是被异能损毁的。
可是,那本来就是用来抑制异能的材料,竟能被异能本身所销毁吗?
元无忧看着自己的手腕。剎那间,她竟觉得这种违和感……让她感到有些熟悉。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事。
有什么猜测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太强了太强了,小丫头还挺……咳,不愧是小姐。」一旁,孙煌煌一面赞嘆着她的异能,一面将酒罈挂在腰上,随手搬起地上的人,「这迷药也了不得,也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我去偷……啊不,总之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我们两个也带不了这么多人。反正这村子到处都是空屋,不如先在这儿住上一宿?」丝毫不在意旁边还挂了一串人排,更不在意正是元无忧让这里变成了个空村。
元无忧却恍若未闻。
据称,当年元沧澜能力失控,竟连镇四海也无法承受其压力,被毁得一干二净,连一片碎片都没有留下。
镇四海就是最初的,能够百分之百抑制异能者能力的异石。以此石作为母石,以通导性很强的异石作为子石,便能相互联通,效用共享。将子石制成手环,便能抑制住异能者的异能。曾经,大昭就是用这种方式抑制住了所有的异能者。
他们说,是师父的能力失控,毁了镇四海,「连一片碎片都没有留下」。
镇四海是一块数人高的巨石。能让如此巨石碎片也留不下一片,这绝不是武艺能做到的事,便只能是异能了。
天工司记录丢失,师父的异能无法得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从未戴过四海环。
也许师父真有这样出格又罕见的异能,还能够不为朝廷或是任何人所知,不受四海环的管控。
又也许……
她想起,那年,尖锐的刀锋怼到了元笑的身上,要让他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她也曾如今日一般失去理智。彼时她太过年幼,情绪激动之下,便昏了过去——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再醒来时,街角巷边人人都在传说着镇四海被毁的噩耗。而她……忽然就有了异能。
能够毁去本应抑制异能的镇四海,她不知道师父是否有那样的能力,但显然……
她有。
元无忧愣愣地站在原地。
耳旁,孙煌煌似乎仍在聒噪着什么,她却一个字都感知不到。
元笑一直声称,当年的事确是他一时鬼迷心窍,害了师父。无论谁如何询问,无论他看上去有多么地想念和爱戴师父,无论他在梦境中有多么极端地溺爱和包容她,他都声称那日他「一时鬼迷心窍」,做下了那般恶事。
没有人会铁了心非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所以那一定是他的责任。
除非……
除非一切都是她做的。
所以……他就为了保护她,而不遗余力。
元无忧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元笑。
年轻人被绑得严严实实,面容疲惫,身形瘦削。他的领口被绳子扯得落了些,隐隐露着胸口烙印的边缘。
耳畔,孙煌煌仍在聒噪:「我看那个房子不错,够大。诶,那我们就住那儿了?」
「孙煌煌,」元无忧静静地开口,「你去天工司。」
「嗯?」
「去天工司,问护国将军袁攻可有异能。若有,那是何异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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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煌煌看着她。树叶的影子落下来,将他眸中的唏嘘都掩了去。
他赖里赖气地开口抱怨:「多老远的呢……啧啧,这大小姐,可真是会使唤人。」
抱怨归抱怨,他入了异能司,自然就是元无忧的下属,若还想在元宅过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就得听元无忧的令。
他先帮元无忧将外头的徐慎之等人扛进了屋中,又去把村中仅余的马大娘和尚武也拉了过来,免得他们不在元无忧眼皮底下,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两人身上的铁锁沉重无比,惹得孙煌煌好一通抱怨。抱怨归抱怨,他却一次便将两个人都拖了进来,放到了屋子的角落。
马大娘和尚武还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见着庞老太血淋淋少了条胳膊的模样,马大娘显出明显的担忧,尚武则是……出离的愤怒。
他眼底里尽是杀意,恨不能活剐了元无忧或是孙煌煌,总之是做出了这件事的人。他叫嚣着放出狠话,疯了似的在铁锁中挣扎,却在收到庞老太的眼神之后,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拾掇完这些,孙煌煌这才抱着在村里灌满的酒罈,懒散地挥挥手,便驾马而去了。
庞老太缩在一旁,捂着断了的胳膊,不敢说话,也没敢跑。
元无忧无心再料理她,随手「创造」出长好的血肉,止了她的血,又随手几道铁锁,把她也锁了起来。
别人不杀她,她便多半也不会主动杀死别人。何况还要留人问话,问清这异能村是怎么回事。
接着,屋内的杂物灰尘骤然消散。元笑等人都被自下而上出现的床铺抬起,盖了凭空出现的软被,睡在了床上。
元笑身上的绳子也消散了开来,床边又多了一把椅子。
元无忧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做完了要做的事,她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静静地看着元笑。
她就这么呆坐着,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她呆呆地坐着,坐了很久很久,坐到日头西斜,坐到马蹄声渐近,孙煌煌回来了。
「天工司说,」孙煌煌回復他,「袁将军确有异能,能力是异能无效。说白了,就是让人的异能使不出来。」
果不其然。
当年那日,无数人见到元笑冲到护国将军袁攻面前,高唿「我知道元沧澜在哪儿」。引将军策马而去,促成了那场将镇四海都毁于一旦的大战。人人都说,他是为了立功摆脱奴籍,又或是为了富贵荣华,去告发了自己的师父。
原来,元笑去找袁将军,并不是为了告发师父。他用师父的名字将袁攻吸引过去,是为了借对方的异能,制止她。
「天工司还问呢,你怎么知道这事,说是这事最好别声张。」孙煌煌还在絮叨,「也是,异能者总是为人忌惮。若让人知道护国将军也是异能者,怕是难以服众。不过他这异能有跟没有也没啥区别啊,对普通人不就相当于没有。」
「我知道了。」元无忧静静地开口,「你出去吧。守着外面。」
孙煌煌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出去了。
元无忧坐在床边。
元无忧坐了一会儿。
元无忧缓缓低下头。
元无忧咬着嘴唇,身体颤抖,呜咽着,哭了出来。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都怪我。
都怪我。
都怪我。
是我。
是我。
……
原来是我。
第83章
元笑是第一个醒来的。
见到头顶陌生的房梁, 元笑剎那警觉,敏锐地观察四周,猝不及防就撞进了元无忧看着他的眸子里。
那双十几年如一日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如今正专注地看着她, 眼眶……泛着红?
元笑心里咯噔一下。
她哭了?
元笑僵住了身体,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曾经固然是很擅长哄她的, 可是……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是她还并不厌恶他的时候。
如今,他就是一句话也不能与她多讲的, 要怎么排解她的伤心呢?
何况, 她幼时也许爱哭,如今却早已长成了很成熟的大姑娘。是什么事, 能让现在的她哭得眼眶通红呢?
元笑只觉胸口像是坠了块千钧巨石, 也不知是因姑娘的泪水还是自己的无能。
他抿着嘴, 只能单手一撑,利索下床, 跪地躬身:「小姐。」
为什么会哭呢?
下床的工夫,他已经向四周望了一圈。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徐慎之、武澎与烟罗都躺在床上。莫不是……
「可是徐大人几位有所不适?」元笑躬身,毕恭毕敬地开口, 「属下这便去寻大夫来。」
「他们没事,晚上就能醒了。」元无忧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哑, 显出几分憔悴来, 让元笑听得愈发难受。
说话的同时,元无忧已经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
元笑愣了一下。
她从未主动碰过他……
为何……
是因为太难过了吗?
是有多难过, 竟能让她如此反常……
元笑心里越发担忧。
他低着头, 随着她的动作起身, 等着她的吩咐。
她无需对他这样亲切的。
她若真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想要他豁出命去,只要开口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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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开了口。
「伤口……还疼吗?」元无忧这样问道。
元笑愣了一下。
他的心思全在元无忧的泪水与反常上,甚至反应了一会儿,才觉出自己的下半身确实还在疼。毕竟,前日他才刚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狠打,因为一千多条没来得及擦的砖缝。
可她为什么要问他呢?她从来不会对他如此亲切。
果真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是需要他豁出命去吗?
她真的不需要如此的。
不要说是让她如此伤心的事,就算是为了什么再无关紧要不过的小事,只要是她想让他送命,他想必……
也不会推辞。
如果那就是她想要的。
元笑心中是这样想的。
可他却控制不住地贪恋着她的温和,一点也没有拒绝她的抚慰。
「不疼了。」他轻声答道。
说话的工夫,元无忧已经把他又拉到了床上,还亲手给他盖上了被子。
元笑只觉得心里软绵绵的,像是化成了一汪水,又像是泛起了无尽酸。
他想,她果真是遇到很难很难的事了,所以才会如此反常吧。
他心疼得不行。
他又想,她会这样对他,也许是真的需要他付出许多吧。
她想要他做什么呢?
是想让他献出心肝,还是想让他任人亵玩?
如果……那是她想要的……
元笑是这样想着的。
却难过得将掌心的床褥攥出了深深的摺痕。
元无忧给元笑盖好了被子,就那么站在床边。
她低着头,轻声开口:「对不起。」
元笑愣了一下,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您……为何……您无需,无需说出这样的话来。」
「当年。是我。」她静静地开口,「是我害了师父。是我毁了镇四海。一直都是我……对不对?」
她说出的是一个问句,所用的却是异常笃定的语气。
元笑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他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一瞬间,他像是被一道巨大的惊雷噼进了头骨,惊得发懵,惊得恐惧,惊得无法思考。
可就在同时,他的意识却又反常得无比清醒,清醒到无比反常。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甚是迷茫,迷茫得无懈可击:「您……您在说什么?」
「是我。」元无忧开口,「只有我才有让镇四海……连碎片也留不下的本事。」
她仿佛通晓了一切,将手指捏得发白:「袁将军的异能,是使其他异能无效。你去找他,根本就是为了阻止我……」
元笑听着她的话,手心冒汗,心跳如同擂鼓。有一半的他越听越是心惊,却又有另一半的他却越听越是冷静。
她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她只是在猜测,根本就没有证据。
元笑连眼神都没有晃动过一瞬,面上的神色越发迷茫,道:「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属下愚钝,为何您有毁去镇四海的本事……袁将军也并非异能者。」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反应出了元无忧的逻辑,剎那间显出了极端愧疚的神色来。他飞快地翻身下床,跪地俯身:「罪奴……知罪!」
他低着头,将拳头捏得发白:「罪奴罪孽滔天,辜负小姐信任,竟仍有幸承蒙小姐仁慈厚爱,愿为罪奴找寻藉口,甚至不惜……污衊自身。罪奴……惭愧。」说完,他重重叩首,险些没把额头磕出血来,愧疚得恨不能身死。
任谁都不可能不相信,元无忧是真的想多了,想错了。
元无忧就地一坐,将掌心垫到了他的额头底下。
「为什么要这样。」她顿了顿,低声开口,「不值得。我做的事,我担着就是了。你凭什么咽下那么多委屈,为了我……把自己赔进去。甚至连我都……对你……」
「……小姐。」元笑破天荒地打断了她,神色越发愧疚难当,「真的不是!您怎会有如此误解。是属下犯下大错,小姐怎么会……」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低下头:「属下……并不值得。」
元无忧一言不发,兀自揉他磕红的额头,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小姐……」元笑像是竭力压下了心中的震惊与愧疚,就不合理之处开口,「您说,是您毁了镇四海。可……恕属下僭越,可小姐如何能做到这种事呢?」
「我能。」元无忧开口。说着,她身边的椅子骤然消失。
元笑瞭然。难怪她会忽然生出这样的猜测。
「小姐,您……」元笑慢慢地睁大了眼睛,「您竟与师父有相同的异能……」他显然颇为震惊,怎么看都是初次见到她的能力的模样。
「难怪您会生出这样的误解。师父亦是这般异能,能毁灭万物而不留痕。世间竟有这种巧合……也许师父收养小姐,本就是命里定下的事。」
他一番话说得颇有些压不住的感慨,任谁见到都不可能疑心有假。
元无忧却并不说话,只低着眼,看着自他胸口露出一角的烙印。
烙下这个印记的时候,她觉得他是罪有应得。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午夜梦回,她梦到过很多次烙铁烫在他身上的样子,每次的情景都并不相同,但总有他痛得不住哀叫的声音。醒来的时候,她的额头尽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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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听说,实际烙下去的时候,他没叫。他甚至是亲手给了自己一个烙印,把什么都忍了下去。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那个烙印,冰凉的指尖感受到了那块硬邦邦的皮肤。与旁边健康柔软的肌肤比起来,那里是一块再刺眼不过的,残忍的畸形。
给人烙下永世不能消的印迹,昭示所属权,仿佛人不是人,而是工具物件,骡马牲畜。
而那个印迹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元」字,昭示着是谁留下了这样的结果。
元笑开口,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可是,纵使小姐有与师父相同的能力,又怎么会毁去镇四海而不自知呢?」
「部分异能者会因契机而觉醒异能。我那日情急之下失去意识,觉醒了异能,却因为没有意识,而只能够破坏,无法重组,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
「小姐所言,确实合乎逻辑,却毕竟是猜测。实际上,当日,属下多数时间都在小姐身边。小姐未曾离开过客栈,更未去过几十里外的四海庙。」当年,镇四海的存在让无数寻常人得以安心,被奉为神物。四海庙便是供奉镇四海的庙宇。
那日,元无忧确实是在城中的客栈醒来的,与昏迷前所处的地点一模一样。醒来时,元笑就坐在她的身旁,眼眶通红。
他对她说:「对不起。」
那便是她此后十年恶梦的开端。
「小姐又言,当日属下求见袁将军,是借袁将军异能阻止小姐。」元笑再次开口,将她的思绪拉回了如今,「可据属下所知,袁将军并无异能。」
「他有。」元无忧道,「天工司记载,他的能力是使他人异能无效。」
「……竟是如此。」元笑回忆着,显出了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那日,他能阻止师父。」
「可当年,属下无法出入天工司,更无闲暇在小姐所言的迫切情形之下作何探查,如何能得知袁将军有这样的异能呢?」
元无忧答不出。
她所说的所有事都不过只是猜测。她无法回到过去,无法穿越古今,她有太多无法得知的事情了。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猜测。
可纵是如此,她的眸子中竟仍旧没有半分犹疑。
她看着元笑:「笑笑,我是愚蠢过一阵儿。
「可我也不是傻的。」
在今日之前,当年的事情就像是一个漆黑的盒子。所有人都告诉她同一个真相,包括处于盒子中央的元笑本人。她窥不进盒子的内部,抓不住任何其他的可能,如陷入蜘网的小虫般徒劳挣扎,最终就只能选择相信。
因为没有其他的真相,没有其他的可能。漆黑的盒子构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除了让她不愿相信之外,无懈可击。
可今日,在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之后,仿佛盒中骤然透进了一线光亮,她勐然意识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一个能够真正解释所有事情的,更加合理的可能性。
元无忧知道哪一方是对的。
第84章
「小姐自然是, 聪明绝顶的。」元笑低下头去,恭敬而万分诚恳,吐出口的每一个字塞满了认真,落到地上都能砸出坑来, 「可小姐心思善良, 偶尔也会……为人迷惑。罪奴一心赎罪, 使小姐因心善而不由心软,这才生出了这样滔天的误解。可罪奴罪不容诛, 惟愿赎罪, 万死仍无法抵过罪孽之万一,又怎担得起小姐如此善良?若让为罪奴所伤害的小姐反为属下担下罪责, 甚至反倒生出愧疚, 属下此生要如何自处?」
一字一句, 都是恨不得剖心自证般的诚恳。
「……你真的,不需要这样。」元无忧的声音低低的。她低着头, 看着他身上密集而陈旧的伤疤。
他究竟吃过多少苦头。
他相貌俊秀,头脑聪明, 文章锦绣,还是武学的奇才。他的半生本应光芒万丈。
他却顶了她的过错, 如泥泞里的尘埃般任人践踏。
「小姐……」元笑的额角都冒出了汗来,「小姐真的误解了。若……若真如小姐所言, 当年的事情是由小姐所为, 而属下试图维护小姐,那么,属下就如今日一般声称镇四海是师父所毁, 寻袁将军是为了阻止师父, 如此岂不皆大欢喜?何必让小姐认为属下背叛师父, 生出嫌隙?」
「因为你不可能把过错全都推给师父,要他千夫所指。」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显而易见,「你左也想护,右也想护,除了自己没有的异能,你把能挪到自己身上的罪过全都挪了去,就成了如今的样子。」
「小姐!」元笑几乎急了,「小姐,真的不可。您……您所说都是猜想,没有任何事实可以佐证。而属下才真的得知当年的实情。」
他是如此得焦急,显然遭遇了天大的误解,绝不可能认同元无忧的半一个字。
若是元无忧坚持,他可以一直一直反驳她,绝不会有松口的一天。
任谁都看得出来。
元无忧看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在元笑越来越焦急的辩解之中,她终于缓缓地唿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她低低道,「都是你做的。」
给他洗去冤屈,并不会让他快乐。
因为元笑是个蠢货,这个也想保护,那个也想保护,最后只会把自己搞丢,搞丢了也死不悔改。
她这样说,元笑总算细微松了口气。那口气一松下来,他又察觉出自己的逾矩来,连忙低头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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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你不用这样小心了。」元无忧道。
如此宽宏大量的话一出口,元笑的心剎那间又提了起来。
「您还是没有相信……」元笑飞快地整理思路,还想给她解释。
「我相信了。」元无忧打断了他。
「可是……」她若真的相信了,绝不可能还这样对待他。
「我累了。」元无忧静静地开口,「我不想生气了。」
她低着头,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并没有什么神情。可元笑真的太了解她了,她的一切他都熟稔于心。
所以,他从她的眉目之间读出了哀伤。
她说:「和你生气,真的太累了。我真的不想生气了。」
她说:「就给我个台阶下吧。」
「……」
「好。」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元笑就已经脱口而出了答话。
「但是,」他像是从蛊惑中忽然反应了过来,连忙又补充道,「请您一定,务必,一定要相信我。」
他绝对,绝对不能放任她那样的猜测蔓延。
他跪在她的面前,一字一顿,以最最诚恳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当年的事,全是我错。请小姐万万,万万不可误解。」
元无忧看着他。
争辩是无意义的。他绝不可能放任她的猜测,可她却早已认定了哪一方才是事实。
元无忧放弃了争辩。
「知道了。」
她想,果真,人活着就会发生好事。十年过去,她的恶梦忽然之间就消失了。
从来没有过什么恶梦,她最信任的人从未背叛过她,她最重要的人从来都是纯白无暇的。他始终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他从未做错过任何事,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她的恶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截然不同的,令她痛苦十倍百倍的一个,噩梦。
她最重要的人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因为从始至终,做错事的都是她。
她致使她最爱的师父陷入昏迷,与死人无异。
她还将这样的错误误解到了最重要的人身上,长达十年之久,让他尝尽了世间的痛苦辛酸。
她甚至亲手将苦痛加诸在了他的身上。
她罪孽深重,不配为人。
外头的阳光如此明媚,却怎么也照不进元无忧的心里。她心中蛇群一般涌动着愧疚与悔恨,比泥沼更加泥泞粘稠,比黑暗更为浓重深重。
她甚至无法哭泣。因为哭泣只会让元笑警觉,然后加倍把罪责推给他自己。
可神奇的是,哪怕她心中已经对元笑感到如此愧疚,哪怕她已经那样,那样对不起元笑了,她竟然还是可以……
心无芥蒂地对着元笑撒娇。
她毫无徵兆地冲着元笑微微张开了手臂,在对方讶异的目光中开口:「我不高兴。」
她说:「你陪我躺一会儿。」
像个任性的孩子。
像是十年前的她自己。
元笑愣了一下。
看着面前早已长成大姑娘的元无忧,意识到她对自己说出了什么,元笑的脸庞已经腾得一下,剎那间红到了耳根。
「为什么……」他定了定心神,「为什么不高兴呢?」
「你管我。」她伸着手臂,仿佛自己还是当年的孩童,「过来。」
元笑只能起身,任由她抱住了自己。
他感到自己从脸庞到耳根,再到整个胸膛都在发烫。
可他却又从胸膛到心脏,再到最深的心底都在担忧。
他轻声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呢?是不是还在误解?」
「没有。」她这样说道。
可元笑真的太了解她了,她一定是在说谎。
他任由元无忧将自己推到了床上,抓着他的衣襟,缩进了他的怀里。
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每一个她不高兴的日子,她都会像这样赖着他撒娇。她不高兴的事,他自会想办法帮她解决。余下来的情绪,只要好好地抱着她,很温柔地哄她,让她感受到无止境的包容,无底线的依赖,她就会慢慢地好起来。
如今,她仍旧如同小时候一般与他缩在一起,他却不敢再抱她了。
他就只能伸出手,轻轻拍她的肩膀。
「小姐,请您……求您一定要相信我。」他轻声开口,语调与儿时安抚她的声调如出一辙,吐出的却是恳求她绝不要如此善待他的话,「当年的事,皆因属下而起。属下……不值得您如此。」
一字一句,皆是真心。
「知道了。」元无忧回应着,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腰。
她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她心中塞满了名为愧疚的沉积厚重的黑云,她的世界到处都是冰冷阴暗的浓雾,她的心底空空落落冷冷冰冰。除了十年前的那段时间,她还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脆弱过。
可她却甚至无法真实地表达出来,因为那只会让元笑更为担忧,更加执着于虚假的解释。
所以,她就只能紧紧地抱着他。因为哪怕面前的就是她最对不起的两个人之一,她竟仍旧,仍旧能够轻而易举地从他的身上汲取温暖。
因为无论她做了什么,他永远都不会怪她。
*
元笑看着元无忧慢慢睡着。
这是他心尖上的姑娘,却十年来都不愿看他一眼。他曾连接近她也不能,只能隔着老远,远远地,偷偷地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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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她竟正在他的怀中睡着。
这是怎样的喜事啊,他却竟连一丝喜悦都生不出来。
他的心中塞满了担忧。
怎么会猜到呢……
怎么会……猜出来呢……
他低头看着她,看着她在睡梦之中仍然蹙着眉,不知是做了什么坏梦。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揉开了她的眉头。
*
元无忧就在元笑的怀中睡了一会儿,直到武澎醒来。
她要众人别吵,就这么抱着元笑,一路睡到了黄昏,这才总算有了生活的力气。
「无忧……在我们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徐慎之这样问她。
「这村里的人吃人。」元无忧简短地回答,「又想要杀我。所以,我让他们都消失了。」
听得「吃人」和「杀我」,元笑在旁胆战心惊,颇为后怕地看了元无忧一眼。
幸好没事……他竟如此失职。
「消失了?」徐慎之不明就里。
就连武澎和烟罗都扭头看她,显然对她的措辞很是好奇。
唯有孙煌煌,挑了个糖饼当零食,看戏似的在旁边看着。
「我的能力并不是,或者说,并不完全是『创造』。」元无忧回答道,「我的能力,实际上有两个部分。先分解,后重组。我此前从未意识到前者,只是本能地分解空气,然后『创造』想要的物品。
「昨天,大约是危机之下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攻击欲望,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我可以『分解』。所以,我分解了我身体里的迷药,也分解了他们。
「他们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
她这一番解释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并没什么所谓。徐慎之与武澎却已经愣住了。
作为在场最靠谱的两个成年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快地意识到元无忧所描述的能力的分量。
「小姐的意思可是……」武澎不由得开口确认,「小姐可以让人……甚至是任何东西,在这世上凭空消失?!」
第85章
「是。」元无忧说着, 佐证似的,顺手让面前的几块石头变得无影无踪。
徐慎之看着面前的景象,愣了一下,很快生出了第一个反应:「这能力……怕是不好让圣上知道。
「小姐原本的能力, 便足以颠覆江山社稷。圣上本就忌惮小姐的能力, 如今再添上如此强大的异能……」
他本能地担忧她。
说话的工夫, 徐慎之下意识地看了元笑一眼:「你……可愿保守这个秘密?」
话是这么问的,可元笑本就是圣上派来监视元无忧的。他保守秘密……便是欺君之罪。
元笑似乎是有一刻的迟疑的。
那天, 徐慎之只当他是不敢欺君。很久很久以后, 在得知所有真相之后,再回忆起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徐慎之才意识到, 元笑恐怕只是单纯地想了想别的事。
无论如何, 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元笑便干脆利落地低了头, 道:「是。」好像欺君之罪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他细想的大事。
虽然没有直接的依据,但徐慎之对元笑此人……是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信任在心里的。得到了他肯定的答覆, 他竟就多少放下了心来。
他又给元无忧餵了一口牛奶,餵着餵着, 忽然觉出了不对来:「小姐……您的镯子呢?」
他指的,是元无忧理应一直戴在身上的四海镯。
四海镯, 天工司所制的四海石仿品, 也是天工司异能抑制品的顶端。与普通的手环不同,这镯子不计成本,不惜人力, 年年更新, 比寻常人戴的四海环可厉害到了哪里去。就是再厉害的异能力者, 只要戴上了这镯子,都无法再使用异能。
除了元无忧。
只有元无忧,是举国上下唯一的一个异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四海镯完全压制住的人。
但纵使是元无忧,在这镯子的压制之下,也仅能使出一两分的力量。再加上这镯子斧击不碎,火烧不断,断不可能被自行取下才是。
「没了。」元无忧道,「被我一起分解了。」
徐慎之愣了一下。
能够让抑制异能的东西消失在世间……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徐慎之本能地联想到了十分相似的事。
显然,武澎也是。
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元笑的身上。
元笑垂眸:「小姐也曾有过同样的猜测。但元笑不值得此。当年的事实与诸位大人所知晓的如出一辙。小姐的异能竟有如此异能,与师父颇为相似,属下也是初次知晓。」
天工司记录丢失,元沧澜本人昏迷。元沧澜是否存有异能,有何异能,皆已不可考证。所以元笑所言,皆是说得通的。
反倒他们的猜测,无甚佐证,永远都只是猜测。
可是……
猜测能让现有的事实更加合理。
元笑对元无忧如何,别的不说,徐慎之亲手构建的梦境也已将他试得一清二楚。
受尽折磨尚且会将真心捧到元无忧脚下的人,究竟为何会做出当年那事?这曾是徐慎之心中解不开的谜团。
如今,这个谜团忽然就有了一个解法。
当年的事,无忧也不知始末,因为她始终都在昏迷。
始终昏迷,也就是说,如若她真的做过什么,她也不可能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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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切真的是无忧的失控……
如果元笑是在为无忧顶罪……
那么一切不合理之处就都能说得通了。
想到了这一环,徐慎之的第一个反应,竟是对元无忧的担忧。
不管当年的事是不是如此,显然,元无忧一定相信正是如此。否则,她怎会对元笑的态度骤变?
如果她相信失控的是她,致使她师父昏迷的是她,再加上元笑这些年的遭遇……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只要她相信……
无忧如今是何心情,徐慎之一时都不敢细想。
他顿时开口,跟上了元笑的话:「也是。若巧合能促成事实,那官衙也无需办案了,有何巧合,就全都猜出个真相来办就是了。」
武澎看了徐慎之一眼,又看了元笑一眼,正见到了元笑极快地瞥了徐慎之一眼,眸中竟尽是感激之色。
武澎在心里摇了摇头。
元无忧没有答话,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又顺手塞了元笑一个糖饼,便站起身来。
「去哪儿?」徐慎之问她。
「问问这村子的情况。」
意识到她所想的去处,元笑赶忙站起身来,跟在她的身边。
元无忧推门而入的时候,庞老太身子一僵,望着元无忧的眼神说不出是警惕还是害怕。
人总是如此。年纪轻轻时手握着大把生命的时候,人们总是横冲直撞,无所畏惧。待到垂老矣矣而寿数不多之时,人们却反倒会变得惜命。
元无忧走到他们面前,随手造了把椅子坐下,整个人随意地往椅背上一靠。
「说吧。」
「……姑娘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所有事。」
「……这是何意?」庞老太拿不准她的意思。
「你知道些什么,藏着些什么不能与人说的事,都说出来。」元无忧垂眼,漫不经心似的看着他们,「我说话不喜欢重复。」
庞老太迟疑了一下。
半晌,她开口:「我说。」
她终于开口,将元无忧想知道的事娓娓道来:「姑娘看到那人,是我们村中人。」
她指的人,便于元无忧他们看见的,仓库里挂在铁钩上的那半个「人」。
「那人是村中一霸,平素霸道横行,连我也管不住他。
「前些日子,那人……终归铸成大错。他……□□了村中女子,甚至……因那女子反抗,将其杀害,抛尸井底。」
就在她说话的工夫,马大娘骤然间浑身一僵,紧接着,她就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浑身颤抖,眼圈通红,面容都扭曲了起来,手指甚至无法伸直。
那是绝不可能伪装出的哀恸。
庞老太看了马庡?大娘一眼,脸上尽是哀悯,长长地嘆了口气,道:「那位可怜的姑娘,阿珠……便是马妹妹的女儿。
「可怜她中年得女,宠得真是如掌上明珠一般,怎会……怎会遭此大难。」
马大娘颤抖着靠了墙,已是坐也坐不住了。
对这样的母亲,描述都是残忍。元无忧却一言不发。
庞老太只能继续说下去:「甚至阿珠的夫家也畏惧那村霸,未尝敢言,竟就让此事这么过去,不肯为妻子讨回公道。
「普天之下,唯一绝不肯放弃的,怕是就只有马妹妹了……
「毕竟,除了自个儿亲生的娘亲,哪还有谁能如此真心地对待自个儿呢?
「马妹妹,她哪里是不肯放弃,她是把那人恨到了骨头里。不能怪妹妹啊,不能怪她一个人。我们都掺和进来了。
「我们合伙将那人打死了去。而马妹妹太恨了,恨不能生啖其肉……
「村人多是反对,可有何不妥呢?如此恶人,难道还要给他留个全尸不成?!
「我仗着年长,得村人尊敬,定了此事。如此恶人,吃便吃了。就留给马妹妹,慢慢吃!」
庞老太说着,面容悲愤,嫉恶如仇。
马大娘在旁,已然泣不成声了。
那彻骨的悲恸,绝不是能表演出来的样子……庞老太这话,恐怕是真的。
「至于这位先来的小公子……」
她指的是站在元无忧身后的元笑。
「是一位大人带来的……那位大人常拿村子落脚,我们只知他绝不是我们能反抗的,多的却也一概不知了……
「另外,还有对姑娘出手,这确实是我们不对。
「我们这儿前后不着,渺无人烟,只能自给自足,日子过得清苦……
「当然,我也自知这不是藉口,确是我们有罪……我们确实是猪油蒙心,见得了衣着光鲜的过客,便想着偷些物什来。小公子戴着的宝贝,聚魂玉,也是这么让老太太拿到了身上。
「这事,属实是我们有罪。我们也知道不对,拿了财物,也会为客人留些盘缠,定是不会害人的!
「只是如今才知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遭了难,才醒悟了过去的错处。我们……悔不当初啊。」
庞老太这一番话,将每一个环节都解释了个清楚,也确实是真情实感,字字懊悔。
哪怕是碰了硬石头之后的悔过,到底也是悔过了。
元无忧却连眉头都没有多动一下。
她看着庞老太,眸中没有丝毫波澜,一言不发。
紧接着,庞老太才癒合好的半边臂膀,剎那间就又喷出了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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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老太太疼得哀嚎一声,眼泪都快下来了,怎么都想不到她会忽然发难。
马大娘被骇了一下,下意识想护一下庞老太,脸上的悲痛却仍未消散,显然不是作假。
尚武曾听庞老太说过之前的事,已然知道是元无忧动的手脚,剎那暴怒,高声吼道:「贱人!你干嘛!你给爷放开,跟爷练练!婊子!贱种!你动我奶奶算什么本事!你有胆沖爷来吗?!」
元无忧看也没有看他一眼,靠着椅背。她甚至还顺手造了杯茶,闲闲地抿了一口。
简直是无情无心,端得是极恶之人了。
让庞老太这么嚎了一会儿,元无忧再次给她止了血。
她抿了口茶,随手让茶杯消失,而后撑着下巴,凑近了庞老太,认认真真,甚至是很有礼貌地看着她。
「奶奶,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的?」
见她凑近,尚武抓住机会,勐地靠近她,一口狠劲,靠牙齿就能撕掉她的耳朵,却被元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元无忧仍没瞅过他一眼。她就这么看着庞老太,缓缓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这一次,只说真话。」
第86章
迎着元无忧近在咫尺的目光, 庞老太颤抖了一下。
片刻之后,她软下了身子,终于妥协,将藏着的真相说了出来。
「马妹妹, 我的孙儿尚武, 还有村中一个年轻人, 三人都是……异能者。
「我们也是因为这个,不怕被抢的人报復……但我们藏身此处, 确实只是不愿被拘束。除了偷抢些财物, 再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元无忧托着下巴,面容平静地看着她。
「你果真觉得我是傻的。」她静静地开口。
在庞老太惊慌的目光中, 她倒是没有再次加刑, 却也再没耐心做无谓的周旋, 直接开了口:「你这村子里,连一个小孩都没有。
「统共二十几个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一对像是成了家, 更没有一个孩子,还各个熟悉武器, 身手麻利。
「你跟我说,这是个村子?」
元无忧直接下了结论:「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寻常村落。你们是因某种缘由聚在一起生活的人。」
她直起身子, 靠在了椅背上。
「你所说的三个人, 确实有异能。而这三个人,也刚刚好就是与我们交手过,已经被我们发现存有异能的人。异能者尚且罕见, 有多大的巧合, 能让三个人恰巧拥有同样的异能, 还同样不受官府管控?
「恐怕,这根本就就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必然。
「再加上村里其他人出手时的自信,我猜,这村里那些还没来得及交手就被我消灭掉的人,很可能也存着同样的异能。
「你觉得呢?」
「这……」庞老太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异能者是多金贵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相同的异能者?正是因为我的孙儿与马妹妹恰好有同样的异能,两人才会搭到一起来。再加上那个年轻人,三人已是不寻常了,哪里还会有更多呢?」
「是啊,这不就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吗?」元无忧缓缓地回復。
显然,庞老太还想说些什么,元无忧却没有耐心听她的狡辩,换了一个重点:「至于你们那个感人肺腑的復仇故事,看这位马大娘的反应,恐怕确实不是假的。
「但绝不是近期的事。
「仓库里的人肉还新鲜着,若真是仓库里的人杀了马大娘的女儿,此时发生不过几天,马大娘的状态怎会如此寻常?
「可她的悲痛又确实不似作假。多半,是过去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而你只是激起了她的回忆。
「那么,我就又有了第二个问题。既然復仇的故事并不是发生在近期,那么仓库里的人肉,是怎么回事?」
庞老太连忙开口,又说出了个故事来,元无忧却已经厌倦这样的谎话了。没等她说完,元无忧就打断了她,又开启了第三个话题:「还有那位『拿村子落脚』的『大人』,应当就是你曾提到过的,要为我『引荐』的那个人吧。在知道我是异能者之后,你忽然提出引荐,想必是因为,此人正在私下纠集异能者?」
「这么说来,我有了一个猜想,」元无忧忽然看着庞老太的眼睛,目不转睛,「这个人的异能,会不会是,摄取他人的精神,操纵精神的世界?」
她也许从庞老太的眼中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又也许没有。
但她已经彻底厌倦了对方充斥着虚假回答的问话。她从来都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姑娘。
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元无忧直接站起了身子,对身旁的元笑道:「带回去。送给李衎去审。」
几人便打算回城了。
为了防止庞老太三人借异能挣脱,三人身上挂着沉重的铁锁,马匹根本背负不起,很难送回去。
元无忧毫不犹豫,直接让他们身上的铁锁消失了。
「……小姐。」徐慎之颇为谨慎,出言提醒。
「无所谓。」元无忧开口,话是对着徐慎之说的,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我试过了,若是毁灭的那部分,我目之所及都是我的能力范围。」
快把「逃跑就是个死」明着说出来了。
庞老太显然一点也不想死,赔着笑脸:「我们已诚心悔过了,怎么会跑?该认的罪,我们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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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倒是好得很,只可惜话没一句是真的。
元无忧没理睬她,随手把她赶到了自己的马上。
武澎与烟罗则各自负责了马大娘和尚武,与他们共乘一骑。
回城的路上,主事的庞老太与年长的马大娘都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地待在马上。唯有年纪轻轻,多半并不是主使的尚武,反倒冲动得很。
他身量高大,与烟罗共乘一骑,就只能坐在烟罗的后头。借着这个优势,他不动声色,忽然一把掐住了烟罗的脖子。
「都别动!」他死死掐着烟罗的脖子,以她为质,躲在她的背后,「用我奶奶换她的命!」
他未曾见过元无忧的能力,竟以为如此就能威胁住她,殊不知对方即刻就可以让她掐人的手臂就此消失。
实际上,这事儿甚至都没轮到元无忧插手。
「呜呜呜呜呜呜——」烟罗给吓坏了,挣扎着一把抓住了尚武的手指,「啪啪」两声,就让他的四根手指都折了个干净。
又一声,他的胳膊也被卸了下来。
卸完了,烟罗惊魂未定,抽抽搭搭,却还是忍不住吐出了一个评价:「这个人……呜呜……还挺弱的啊……」万分诚实,嘲讽力封顶,「还不如那个奶奶。」指的是曾与她交过手的马大娘。
尚武身形高大健硕,怎么看都不像是不如马大娘的模样。
听得自己被如此轻视,尚武顿时暴怒,疯了似的攻击烟罗,都被烟罗尖叫着按了下去,差点没把他的另一条胳膊直接扯下来。
虽然没扯下来,但也扯脱臼了就是了。
烟罗真的被吓坏了,抽噎着把尚武的两条腿也卸了,眼巴巴地看着离她最近的武澎:「能不能把他绑起来啊……我好害怕啊呜呜呜呜呜呜!」
可真是柔弱极了。
武澎:「……」
武澎看了眼四肢尽数不能动弹的尚武,默默地抽出了腰带,毫无意义地帮她把尚武绑了一下。
与其说是限制了尚武的行动,不如说是把他绑到马上,免得他掉下去……
孙煌煌在旁边,拎着酒罈看完了全场,边看边笑,就没有他看不乐的事儿。
待到几人回城时,天已经落黑了。
元无忧亲自将庞老太三人送到了天牢,让人带话给李衎「好好审理」,并附上了传话人绝不敢真的重复给李衎的威胁,然后就离开了。
等到几人再次回到元宅时,天已经黑透了。
昨天大清早离开的时候,他们也想不到,他们竟会在第二天的夜里才回到家。
另外的人显然也想不到。
张平坐在元宅门口的地上,眼睛底下都青了,怕是昨日觉都没睡,也不知道是在此处等了多久。
他旁边坐了个小小的元生,状况比他只差不好,一张小脸都是冰的,仿佛横遭了什么大祸。
远远见得元无忧等人,张平眼睛都亮了,跟个小孩儿似的,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迎着元无忧他们一路疯跑:「小姐!!!」
跑到了地方,见得元无忧他们各个安然无恙,他眼泪儿都快下来了:「小姐!徐公子!你们都去哪儿了啊!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连个信儿都没有!」
那么大个元宅,本来就没几个人,这下可好,小姐徐公子烟罗武澎元笑,还有那个天天喝酒的孙煌煌,昨日一走就全都没回来,偌大的宅子就剩下他和元生两个人。见他们昨日到夜里都还没回来,他可真的给吓坏了,人找了,官报了,甚至还冲到宫门口让人禀告圣上——听得他是元无忧的人,那门口的侍卫竟还真去了,甚至还真带了信儿回来,说是让他宽心。
宽心?他怎么宽心?他家小姐呢?他那么大一个小姐呢?
说没就没了!
「……抱歉。」见得张平如此,元无忧难得地生出了愧疚,真切道,「出了些事,忘了让人报个平安。」她满脑子都是冲击性的事实,自然是想不起来这些事的。
只是……
「你回来也没送个信儿?」元无忧转头,看着孙煌煌,「你不是回过城了吗?」
「啊?」孙煌煌一脸无辜,「大小姐不是让我问将军异能吗?也没让我报平安啊。我可是一心想着小姐的命令,恨不得飞去问消息,再飞回来回禀,哪儿有什么闲心去干别的?」
呸。他几时起这么把她的话当回事了。
元无忧给了他一个冷眼,懒得理他,转过头来:「抱歉。下回,我如何都会回个信儿,不会让你这么担心了。」
「啊……」张平是个憨厚人,见得元无忧这么客气,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挠着头道:「没、没事儿……您看您这话说的,您可是小姐,哪有给我们这种人道歉的道理……」
「怎能这么说。让你担心是我不好,你我二人也无甚不同。」
「哎呀,哎呀,这……」张平挠着脑袋,脸都红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这……这……」
他一下子想起了个话题:「啊,啊对,说来,元生也可着急了。你看他嘴上不承认,他可一直等着呢。小屁孩一个,觉都不睡了。诶,元生呢?」
张平说着,转过头来,就见元生仍站在元宅门口,远远地看着元无忧,脸上尽是……
该说是愤怒吗?
反正是生气了。
他随手捞起门口的落叶,用力往元无忧的方向扔,连扔了好几把,然后气沖沖地跑回了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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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孩子真的闹脾气了。
元无忧倒是想去哄哄,却又有另一个人也让人无法忽视。
在元宅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已经有一个女子那辆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武澎,眸子里缀着点点泪光,眼角眉间都写满了担忧,泫然欲泣。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闺秀,这样的温婉怜惜,这样的担忧……能得到这份情意,怕是十世也难修来的福分吧。
得到这份情意的人,是怎样幸运的混蛋啊,真是让全天下的男人都要嫉妒得发疯。
那个「幸运的混蛋」正端坐在马上。面对着这样钢铁也能绕指柔的目光,他只静静地看了美人一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她。
陈婉清却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态度。迎着他冷漠的目光,她缓缓走上前去,与驾马向前的他与中途相逢,仿佛是双向的奔赴。
然后,下一刻,武澎的马就连停都没有停下一瞬,错过她而去了。
陈婉清紧紧地抿着漂亮的嘴唇,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两次,却什么都没说。
她转过身,又向着武澎走去,刚刚好在元宅的门口拦住了才下马的他。
「公子,你去哪儿了?」陈婉清看着他,柳眉轻轻地蹙着,一双妙目含着水光,尽是将他放在心上,为他无比忧心的模样,「这两日,婉清遍寻不到你,唯恐你出了事……」
武澎看着她。
她的样子是多么的真切啊,好像真的会忧心他。
她的眼睛是多么的温柔啊,好像真的对他存有什么情意。
他已经如此冷漠了,她竟还能做出这番模样来。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会比上一次更加惊嘆她的忍耐力。
若不是深知她的为人,若不是曾用真心用性命尝知过她的真心,连他都要忍不住再一次被骗,以为一切都是他的误解,以为她真的就是眼前这样的姑娘了。
原来……原来,她为了获得一个新的男人,真的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
原来过去的他,于她而言,就是这样的东西。
那些曾经让他无比珍惜的「情意」,就是如同眼前一般虚假。甚至她还可以做得更过,做得更好,只要能够征服新的男人。
他对她而言,就是这样的东西。
是征服欲,是收集品,是愚蠢的被欺骗者,是玩够了便不再有丝毫价值的玩物。
他曾渴求过的,曾沉溺过的,曾为之步步妥协直至放弃尊严的,曾从心底里珍惜和守护的,那一切的情意与温柔,都只是用于满足她的乐趣的假象。
她越追逐此时此刻还没有到手的他,他便越能从心底里体会她对他蚀骨的讥诮。
武澎感到心脏发紧。
他感到难以唿吸。
在面对陈婉清的时候,他曾有过很多,很多次都是如此。
他无数次地拒绝过她,她却始终不肯放过他。
他本想等她自己失去兴趣,留他一个人消化那些永远都不会诉之于口的难咽的情绪,可她对尚未征服的男人的执着却显然远超他的想像。
于是,他终于决定要直接斩断这一切了。
他不愿再为她承受这样的折磨了。
他转过头,终于正视了陈婉清。
他的目光是如此认真,以致于甚至从细微处读到了陈婉清极其不易察觉的窃喜。
她一定认为,她终于成功了吧。
他却绝不可能再次要她如愿了。
「这位小姐,」武澎看着陈婉清,「你可有半点廉耻之心?」
陈婉清几乎愣了一下。
那一刻,在愤怒之前,她的眸子里,满满当当装满的全是不可置信,好像怎么,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竟能听到这样的话。
下一刻,虚假的温柔终于破裂了开来,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什么意思?」陈婉清看着他,漂亮的眸子几乎要冒出了火来,「我,陈婉清,屈尊降贵留你,于你而言,就是我不知廉耻吗?」
武澎没有回话,转身打算离开,却被陈婉清一把拉住。
「回答我!」
「答案,小姐心中不是已经有了吗?」武澎道。
下一刻,他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你当你是什么东西?」那双眸子中的烧着燎原的烈火,「是不是我给足了你脸面,你都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说着,她抬起手来,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然而,这一巴掌还没打下去,就被人拦住了。紧接着,清脆的一声巨响响起,她的脸一歪,脸颊针扎一般的疼。
那是她有生以来挨过的第一次打。
来自于元无忧。
「打我的人,」元无忧抓着她的手腕,「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陈婉清的脑中是空白的。
她从小到大,她有生以来,几时遭过如此奇耻大辱?!
她下意识地看着武澎,仿佛笃定对方会做出什么来,却见对方愣了一下,像是曾试图拦住元无忧的,却没有拦。
他握着拳,沉默了一下,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移开了视线。
那一刻,陈婉清的心仿佛坠入了极地冰窟。
她从未如此失望过。
她从未如此孤立无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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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应该感到失望,也不应该感到孤立无援的。
毕竟,她是多么高傲,多么睚眦必报的人。
从小到大,她几时挨过哪怕一次打?!
甚至是打她陈婉清的耳光?
她应该就此离开,然后让冒犯她的人生不如死。
她应该记住面前不识抬举的卑贱男人,叫他碎尸万段,五马分尸。
她应该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看看,如此侮辱陈婉清会是什么下场!
可她却没有这样做。
甚至此时此刻,就连她眸中的怒火都熄灭了。
那双漂亮的眸子,剎那间落下了眼泪来,浇熄了其中熊熊的怒火。
陈婉清咬着嘴唇,带着满眼的泪珠,将花瓣般的嘴唇都咬出了牙印来。
她一把甩开了元无忧,走到武澎的面前,用力抓住了武澎的衣领,带着满脸的泪水对他大叫:「你还要到什么时候!
「我这样屈尊降贵!还不够吗!
「我费劲了心思,不知廉耻地倒贴你,还不够吗!」
她脸上挂着泪珠,从未如此声音尖利,歇斯底里:「武澎!你还要赌气到什么时候!」
第87章
「呵。」孙煌煌在旁边, 一边品着酒,一边看着武澎呆愣的脸,看着陈婉清挂满了泪珠的眼睛,看的是津津有味。
「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见他们迟迟不说话, 他还提示了一下下文, 然后在徐慎之等人的眼神警告中做了个手势, 示意自己会闭嘴。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潇湘苑的时候,看到冲进来的武澎, 陈婉清就知道了。要么她怎会惊怒异常地喝止武澎, 免得他真的掐死了那个世家子,酿成大祸, 害死他自己。
怎么知道的?
还用问吗?
会那样……那样冲进来的人, 除了她的爹娘, 就只有武澎而已了。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的焦急和愤怒根本没有过半点掩饰。他的面目身形自然与武澎没有半点相似, 却从眼角到眉梢都是武澎的神情与模样。
所以,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她不知道武澎为什么还活着, 以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样子,但她可以从无数个微小的细节确认他的身份。
那日, 她在母亲那句「那侍卫的事,你做的很好。要了他的命, 正好封了他的口」中顶撞出门, 然后在街边的茶楼坐到了打烊。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她想清楚了,放不下, 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她需要做的, 是寻一个比武澎更好的替代品。
也许是因为一些她绝不会承认的情绪太过旺盛, 她竟失去了平日的理智,径直去了潇湘苑,为了寻所谓的替代品。
潇湘苑除了妓子就是嫖客,哪有她喜欢的类型呢?她却硬要与人调情,然后后悔,甚至差点遭了侮辱。
然后被武澎所救。
路是错的,结果却对了。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放过他了。
要将他收入囊中,真的太简单太简单了。她太清楚武澎喜欢什么样子的女人了。
她就把他最喜欢的样子都拿给他看。
她可以非常非常温柔,非常非常单纯,非常非常楚楚可怜,非常非常惹人怜爱。
只要他能够回到她的身边。
如果说,最初叫武澎死心塌地,她其实只用了三分的力气,那么这一回,她就用了一百分。在这样的攻势之下,武澎怎么可能不上钩呢?
她本是这样踌躇满志的。
可武澎却仿佛换了个人。那个曾经只需她随意动动手指就会沉沦的武澎,如今不知怎么,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块冰石头,任她如何都无动于衷,每每都叫她丢尽了颜面。
在无数次碰壁之后,她日日被他气得发疯,价值连城的物件都不知道摔了多少。可纵使如此,她竟也未曾有一刻想过要放弃。只要到了他的面前,她就又是那副温婉动人的模样,绝没有一丝脾气。
她真的已经非常,非常放下身段,非常屈尊降贵了。
如果他喜欢的就是这个样子,她也不是不可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她陈婉清可从来没对人这么好过!
他只是一时赌气而已,他还是喜欢她的。只要这么坚持下去,早晚有一天,他还会再次动心的。
她就这么坚持着,直到武澎看着她,问她可有半点廉耻之心。
她放下身段,做低伏小,换来他问她,她可有半点廉耻之心。
听到陈婉清直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武澎的脸色变了好几次。
他自然绝对,绝对想不到,陈婉清已然认出他了。
是什么时候认出的?
是怎么认出的?
是说,在她执意纠缠他的这些日子里,她都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吗?
那她还为何要纠缠他呢?她不是只喜欢征服新的男人吗?
有那么一段时间,武澎的头脑确实是迷濛的。他只觉得一切都很乱,乱成了一团。过往所相信的事情骤然被推翻,他的思绪乱得理不清楚。
但很快,他就忽然清醒了。
是,不知为何,她已然知道他是谁了。
但那又如何呢?
无论是新的男人,还是旧的男人,无非就是不再被她所拥有的男人罢了。
她征服男人,从来都只是为了获得玩物,永远都不会有何真心。新的玩物,和弄死了又復宠的玩物,有何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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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自己那一剎那的动摇感到可笑。
就因为这样一点点小的变故,他就又想要再被骗上一次了吗?命都送了,还这样不长教训吗?
他自然绝不会重蹈这般愚蠢的覆辙了。
他望着陈婉清,仿佛从未因什么而动摇过,仿佛陈婉清知道他的身份根本不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
他说:「陈小姐,在你看来,害人性命,所会得到的就只有『赌气』吗?」
说罢,不等陈婉晴反应,他转身便离开了。
陈婉清站在原地,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
「你……那你不是没死吗!」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并没那么不堪似的,陈婉清冲着武澎的背影喊道。
话音刚落,她就得到了元无忧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毫无防备被元无忧这样看了一眼,她竟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元无忧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元宅。元笑紧随其后。
徐慎之心中略有唏嘘,也默默随他们回去。只是,他到底是把礼貌刻进了骨头里,走之前还是沖陈婉清拱了拱手,道了句夜深,劝她回府。
唯有孙煌煌与烟罗十分惋惜。
「嗐,这就完了?」一口酒。
「啊?这就完了?」一口糖。
这是戏没看够。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几分惺惺相惜来。
最后走的是张平。他看了陈婉清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回府,落上了门。
于是,空荡荡的街道中就只剩下陈婉清一个人了。
陈婉清站了一会儿。
陈婉清忽然转身,快步离去。
谁稀罕啊?
她才不在乎。
不过是个卑贱的男人,给他几分脸面,他还踩到她头上去了?!
笑话!
因为风沙迷眼,她的眼眶有些发热。
她回到马车,指挥车夫回家。
在这样的夜里,她本不可能还待在外头的。她是偷偷跑出来,连车马和车夫都不是自己家的。否则,她早就被安国府强行「请」回去了。
过去的她从未如此行事。这一回,她可又要将父亲母亲得罪一番了。
她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想的却不是这件事。
她不肯承认自己想的是什么事。她一直想到马车到了安国府。
到了目的地,车夫敲了敲车门,叫她下车。她掀了帘子,走下车来,正见到车夫看着她的脸,欲言又止。
陈婉清顺着他的视线,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才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热,甚至还余着些刺痛。
她才挨了人一巴掌,可谓是人生中头一次的奇耻大辱!
可她思绪太多,竟给忘了。
*
张平追上了武澎。
他犹犹豫豫,颇为迟疑。
可武澎是个太好的人。哪怕此时的心情糟糕透顶,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张公子?」
「哎呀,公子不敢当,不敢当。」张平连忙摆手,「我就是个养马的。」
「在下也不过是个弄剑的。」与往日不同,武澎似乎无意与他寒暄,「公子可是有话要讲?」
「就是……」张平挠着脑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本来也不是我该瞎掺和的事……」
「您讲就是。」
「就……」张平总算下定了决心,「我不知道您和外头那个……小姐有什么恩怨,都扯上命了,听着也不是小事。但我还是觉得……应该也该告诉您……
「您和小姐他们,不是失踪了两天嘛。可把人急坏了。然后在我找你们的这两天吧,我瞅着……那个小姐真没比我少急。也四处找您呢。
「那么个娇小姐,昨天觉都没睡,不是在找就是在等,真是一会儿也没闲着。反正……就……
「那么个娇小姐呢……」
陈婉清是张平此生都未曾亲眼见过的娇贵女子。
那样的女子,平素手指头碰不到一滴水,衣袂裙角都沾不上一粒灰的,竟那般劳心费力,如糙男人一般劳累。这事给张平的感受是冲击性的。
而她这样,都是为了能找到武澎。
所以,哪怕明知这俩人之间的事应该并不简单,不是应该随便掺和的,张平还是没法不把这事告诉武澎。
武澎听了,什么都没说。
「多谢告知。」他只是拱了拱手,道了谢,便转身离开了。
*
「行了,这回确实是我错。」元无忧胡乱揉了下元生的脑袋,「以后不这样了。」
元生一把甩开她的手,不想理她。
肚子却叫了起来。
「饭也没吃吗?」元无忧无视他的愤怒,还挺喜欢他头髮的手感,继续玩弄他头顶上的毛,「慎之已经去做了。」
大晚上的,本都该睡了,徐慎之却非要去做上一顿饭,拦都拦不住。
说话的工夫,饭香已经飘来了。
徐慎之拎着个硕大的食盒,背后跟着端了盆水的烟罗,进了门。
元无忧就着水洗了手。元生一脸怒气不爱动弹,徐慎之就随手扯了块帕巾,沾了水,拉过他的小手,把他的手擦了个干净。
元生是很依赖元无忧的。因为她曾两次终结他的痛苦,她的存在本身都可以让他感到安心。
可一直以来照顾元生衣食住行的,却其实都是徐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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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生床边精緻的摇摇木马,桌上的形态各异的小木雕,窗边的九连环和鲁班锁,房樑上铃铃作响逗他玩的风铃,还有华容道、小木车、七巧板……全都是徐慎之一一挑选,一点点放进他的房间里去的。
玩具、吃食、衣物……这些微不足道的,不值一提的东西,一点也不像元无忧所做的事情一般引人注目,却构成了元生的整个生活环境。它们全都是徐慎之一言不发,默默地准备到最好的。
他把他照顾得像是从不需见到那般惨状的普通孩子,一手给他创造了一个幸福的孩子应有的童年。
第88章
元生还赌着气呢, 一把把手从徐慎之的手中抽出来,不要他给自己擦手。
徐慎之也不恼,重新把他的手拿来擦了擦,擦得差不多才放开他。
拾掇完了孩子, 徐慎之将拎来的食盒一层一层打开, 将备好的吃食一一端了出来。粉蒸肉、蘑菇煨鸡、莴笋炒蛋、冬瓜丸子汤, 还煎了条鱼。
都不能说是很方便做的菜,难为他大晚上还这么细心。
……不如说他到底是怎么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里捯饬出这么多的, 酒楼大厨怕是也没有这样的效率。
徐慎之上手, 先给元无忧盛了碗丸子。元无忧乖乖地接了过去,吃了两口。
见着元无忧热菜热饭下了肚, 徐慎之心里才算安定了下来:「这两天都给你吃干粮, 总算吃了点正经东西。」
说着, 徐慎之又盛了一碗丸子汤,迟疑了一下, 径直递给了元笑。
原本,元笑是不与他们一起吃饭的, 要么自己做些,要么拾掇些他们的剩饭。可徐慎之知道, 今时不同往日了,得把元笑照顾好, 元无忧心里才会舒服些。
元笑却一点也不需要这样的优待, 他大约是天底下最渴望元无忧永远猜不到那些往事的人。比起让元无忧猜出那些,他宁愿永远维持之前的日子。
何况在他看来,无忧此前本来也没有真正为难他, 不过是发一发脾气。她是太好的小姑娘了, 从过去到现在都未曾改变。
但元笑还是接过了汤。毕竟, 无忧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的说辞,他若推辞,非要维持之前的日子,只会让她更不舒服。
第三碗汤给了元生,第四碗是烟罗。
一直到最后,徐慎之才自己动了筷子。
筷子才动了一下,徐慎之就见元生还在赌气,凶着张脸,不肯吃东西。他便又放下筷子,在孩子肚子的咕咕声中与其他人时不时的帮衬下,好生把饭菜哄了进去。
等哄完了,其他人都吃过一半了。他这才再次提起筷子,吃了第一口自己做的饭。
低头的时候,元无忧忽然夹了块肉,送到了他的碗里。
徐慎之嘴角一勾,心里一下子就轻快起来了。
饭后,元笑和烟罗自动自觉地收拾起残局来。
元无忧坐在元笑旁边,低着头和他一块儿玩鲁班锁。
徐慎之就是在这个时候摔倒的。
甚至还端着此前洗手用的水。
元无忧抬头扫了一眼,凭空就是个半人高的棉花袋子,接了徐慎之一下。几乎是同时,元笑与烟罗也赶到了他的身旁,伸手扶住了他。
但水盆到底还是翻了。毕竟,摔倒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元笑与烟罗都不在徐慎之的身旁。
徐慎之掸了掸湿透的外裳,摇头自嘲:「而立之年,竟与三岁稚童无异。」说着,扯了扯湿透的衣袖,露出了一小截小臂来。
那截小臂的肌肤上,遍布着陈年的伤疤。
此前,目力卓绝的武澎也曾注意到过徐慎之双手上的暗疤。
而元笑知道,徐慎之身上的伤疤绝不止袒露出的这些。毕竟,在暗处悄悄眷恋着元无忧的那些日子里,他曾亲眼见到了元无忧与徐慎之的初次相识,知道那时的徐慎之是怎样的模样。
想起那时的情形,元笑心中的愤怒便压不下去。
究竟是谁……为何……
「——无妨。」注意到了元笑的视线,徐慎之安抚一笑,「我不记得这些了。不如说,弱冠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甚至「弱冠」也只是一个估量,他并不知道自己实际的年龄。
他记忆的伊始,是万众惶然的街道。他的记忆真正开始清晰的节点,是哭得喘不过气的小姑娘,在那样的悲痛中还向他伸出了手。
「于现在的我而言,不过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疤。」他坦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痕,「是有点显……还是得再祛祛。」
说着话,徐慎之整了整湿透的衣服,打算去换了衣服来。
在几人说话的工夫,元生一直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水痕,甚至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徐慎之摔倒得十分突然,饶是元生与烟罗体质过人,也只能扶住人,无法稳住已然倾倒的水盆。
但实际上,这房中,有一个人是可以稳住水盆的。不要说倾倒的水盆,就是半空中的水,他也能重新给收到盆里去。
所以,元生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动用异能力的。
然而,下一个瞬间,方一感知到自己正在使用异能,他就像是被打怕了的狗,剎那间回忆起了无法承受的苦痛,连一声「嗷呜」都不敢吐出,就夹起了尾巴,缩到了心灵的角落。
天真无邪的笑容。
稚嫩而深切的信任。互相依赖,互为依託。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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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溅的血块。
他亲手将她变作茫茫的血雾,融进厚厚的泥土。
让她惨死在生命的最初。
再也没有办法长大了。
这样的惨状,在他的面前重复了千遍万遍,一点一点,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髓。
是他此生也难消解的罪孽。
他将手缩进袖子,藏住了自己的颤抖。
他沉浸在无声的恐惧之中,无人知晓。
元无忧装好了鲁班锁,顺手将锁放到了元生的手里,而后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的手,止住了他的颤抖。
「之前我就发现了,你好像一直都有一个误解。」她开口,像是在谈论天气如何,又或者是饭菜的口味。
她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再自然无比的事。
「那个孩子,叫『长大』对吧?
「你好像觉得,长大的死,是你的责任。」
元生一下子停止了颤抖。
如此直白的提及,让那份恐惧,再一次直接地,具象化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像是一道道带着尖钩的锁链,钳制住了他的心脏。
「无忧。」徐慎之再顾不得身上的衣服,低声阻止元无忧。
元无忧却好像根本就听不见。
「你觉得,长大是被你杀死的,对吧?」
像是硬要把这血淋淋的伤口使劲撕开,撕得更大,元无忧若无其事地开口,将所有人都默契地避而不谈的事实尖锐地掀了开来。
若放在平时,若是其他的事,元生一定会凶神恶煞,让她住口。
可如今的元生,却好像失去了抵抗的力气,甚至失去了原本的生气与活力。他就那么缩在原处,毫无动静,任她□□。
「小姐……」连永远都不会质疑她的元笑都很少见地,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元无忧却恍若未闻。
她就这么坐在元生的身侧,甚至低下头,去看元生早已失去了常态的脸。
她说:「这么看来,你对那个班主可真是一片孝心。」
她说:「你现在的样子,一定让那个班主非常地高兴吧。」
元生抖了一下。
下一刻,他忽然像是个愤怒的小兽,一下子扑到了元无忧的身上,压着她,将她重重地推到了床上,激起了「咚」一声巨响。
在元生有动作的那一剎那,元笑便本能地上前阻拦,却被烟罗一把拉住。
「呜呜吓我一跳!」烟罗一面被吓得嘤嘤乱叫,一面一把拉住了元笑,「不要打扰她啊。」
关心则乱。被她这么一拉,元笑冷静了一下,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
元无忧的脸,从始至终都是波澜不惊的。
元无忧揉了下摔疼的脑袋,讲话仍旧云淡风轻:「做什么这么激动,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说:「你不是一片孝心吗?」
很难描述元生的滔天愤怒。
她若不是元无忧,元生的手怕是已经掐到她的脖子上了。
「你,说,什,么。」元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很难想像,八岁的孩子能够生出这样的狠劲儿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可在我看来,确是如此。」元无忧显得理所当然,「我能想到的最有孝心的事,就是把父亲的罪行归到自己身上,为他抗下一切。甚至你还是受害者……世上竟有此等孝子,我该去让李衎给你立个孝子碑啊。
「那个班主若是活着,也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吧。自己一手做下的恶事,竟然被受害者顶下罪名。他一定对你很好吧?否则何德何能,能够得到此等孝子。」
「你闭嘴!!!」元生被她这话激到噁心,噁心到生理性反胃。
「我是可以闭嘴。」元无忧道,「可我说的有什么错吗?」
元生紧紧地攒着元无忧的胳膊,将她的胳膊攒得生疼。
「是他有罪,我没给他顶罪。」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嗯哼。」元无忧点点头,「那你为何那般?」
「……因为他有罪,我也有。」元生死死地盯着元无忧,眼睛通红,「我有罪。我杀了她。」
他只有八岁,却已经懂得何为罪孽了。
「为什么是你杀了她?」元无忧坦然地回望着他骇人的目光,「元生,如果我用一把刀杀死了一个人,是我杀了人,还是刀杀了人?」
「是人杀人,也是刀杀人。」
「放屁!」元无忧看着他,「从来只听闻人杀人,几时听过刀杀人?人杀了人,还要把过错分给自己操纵的刀?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刀不过一无所知地为人操纵,难道还要承担人的罪孽不成?」
元无忧伸手捏住元生的下巴,强迫他看自己的眼睛:「元生,那天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过是一把刀。
「人持刀杀人,难道要怪刀有错吗?
「不是你杀了长大,从头到尾都不是你。长大的死没有你半分责任。过失杀人尚且要故意伤人而失手致死,你连过失杀人都不是,你只是想要毁掉一个箱子。
「杀人的,从头到尾都是班主。
「若知道你把罪责都压到了自己身上,那个班主不知要有多高兴,入了地府,怕是要顺理成章将罪责都推到你的身上。
「而长大却不知要有多么难过。唯一真心对待她的人,竟要代替兇手毕生有愧,代替兇手抖成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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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握紧了元生颤抖的小手。
「真是蠢货。这样简单的道理,竟还需要我教你。」
其实,元无忧说的话,当然不见得是真正有道理的。说到底,道理这件事从来都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的。
好在,小孩子往往都很容易被说服。因为他们的认知尚不完善,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学习,都在认识这个世界,因而很容易认同大人的看法。
元生很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过了很久很久,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低低地开口:「可是……我还是会杀死别人的……」
这话的前提,就是认同了元无忧的观点了。
那么要解决的,就是下一个问题了。
无怪乎元生认为自己会杀死别人。他曾在那样的幻境中,无数次地被迫将长大撕碎。他早已被迫将自己的异能与「杀死重要的人」联繫在一起。
从幻境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使用过哪怕一次异能了。
他害怕自己的能力。
元无忧握着元生的手。他的手很小,她一只手就能握得过来。在她的手心里,这只小手发着冷汗,颤抖冰凉。
他还是个孩子呢。脾气很大,外强中干。
「你没有错,你的能力本身也没有错。」元无忧拉着元生的手,顺势将他小小的身体整个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你不过是被下作的成年人欺骗。可你的能力,从来都不是坏事。
「你不是只能杀人。你的能力并不等同于杀戮,它只是单纯的强大而已。它可以用来做很多很多事。
「下一次……试试用你的能力救人吧?
「拯救你重要的人。」
第89章
最后, 元生是和元无忧一起睡的。
徐慎之摇了摇头,念了句「男女七岁不同席」,却到底没说什么,推门离开。
烟罗和他一起, 吮着糖, 一边走, 一边含混不清地感嘆:「难得又见小姐这么温柔……果真是内心受伤才有的特别服务。」
「又?果真?你是说,还有谁有何心伤吗?」除了元生, 徐慎之想不出第二个例子, 「莫不是你?」他很关切。
「啊?什么我?」烟罗眨巴眨巴眼,一副「你在说什么啊」的模样。
「……是我多虑了。」
徐慎之与烟罗可以离开, 唯有元笑照例奉旨, 不可远离元无忧。
元笑行了个礼, 退出房门,打算在门边守上一夜, 却被元无忧挥手拦住:「拿床被褥,睡地上吧。」孩子的床不大, 放不下第三个人了。
「是。」元笑点头。
「铺厚点。」
「……是。」
这种时候,他理应是很开心的。
他曾是叫无忧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的人, 如今却有幸得到她这样细緻的关心。仿佛是在一夕之间从极夜走到了极昼,他应该开心, 应该感谢上苍, 感恩戴德。
可他却又比谁都知道无忧如此待他的原因:因为她猜到了。
他满脑子都是无忧心中该有怎样沉重的负担,竟连一丝被善待的快乐都感受不到。
他默默地依她所言,将被子铺实了。他细緻地整理着被角, 脑中竟有过一剎那的考虑:干脆, 他就做些引人误会的事, 假装是个恶人,叫她觉得他是罪有应得,过往一切不过是冥冥之中的报应。这样,她就不必再对他心存愧疚。
可即便如此,也回不到之前的状况吧……无忧仍旧会觉得是她自己害了师父。
何况,他是个恶人,无忧想必……也并不会开心吧。
元笑安安静静地将被角整理得整整齐齐,于无声中痛恨自己的无能。
「笑笑。」在寂静中,元无忧忽然开了口。
「在。」元笑连忙回话。
「明日,我们去看看师父吧。」
元笑的心脏勐地一跳。
自打那事发生起,十年来,他都未曾再次见到师父了。
距离师父最近的一次,便是之前随无忧一起去了天牢。可那一次,他也只是跪在天牢的角落之中,连远远地看上一眼都不能。
他真的太想见到师父了。
然而他开口,吐出的却是:「……属下罪孽深重,无颜再见师父。」语调一字一顿,甚是坚定。
当年的事,无论何种状况,他都绝不会松口,绝不会有一个字认同元无忧的猜想。
比起再次见到师父,他有更加需要坚持的事。
「去看看吧。」元无忧开口。黑暗里,她的声音像是一声嘆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元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却一下子就无法再拒绝了。
*
邢老四是刑部天牢的狱卒,在家里行第四,却连长他十几岁的大哥都怕他。
邢老四生得膀大腰圆,一脸兇相,自小就不是好惹的主儿,十三四岁就学人劫道,眼睛一瞪,天王老子都得老老实实掏出钱来,十七八岁,就已经做到劫匪的头目了。
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他们动静太大,招来朝廷剿匪。一番争斗,邢老四坐了牢。
邢老四本是不屑这个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脑袋不掉出门再来——他们还能关他一辈子不成?
结果他爹娘过来看他。
他爹娘都是老实人,曾豁出命逼他不许去做劫匪,可他自然是不会听的。后来,他爹娘就和他断了关系,连他抢来的赃钱都不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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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老四也无所谓,就权当天生地养,没这爹娘。
可他坐了牢,传言是要掉脑袋的,他爹为了瞅他几眼,大半家底都贿赂给狱卒了。他娘听他被抓,眼睛都哭瞎了,自此就看不太清楚东西。
那天,邢老四一声没吭,狠狠给了自己几巴掌。
后来,传言是虚,邢老四没掉脑袋,被关了几年就放出来了。出来之后,道上有的是人看重他过往的威名,纷纷重金招徕他,他没理睬,找了几份工,给他娘治眼睛。
再后来,牢里曾管他的狱卒跟他说,牢里现下缺人,问他干不干。他就去做了狱卒。
他大约真是该吃这碗饭的,眼睛一瞪,就没有敢翻天的犯人,就没有他问不出来的话。没做几年,他就被调去天牢了,算是高升。
待到如今年过四十,他已然是天牢狱卒的掌头,一身凶煞恶气,腰间鞭子带血。入这天牢的犯人,无不是大罪,更有的是桀骜嚣张名头响亮的,他都没放进眼睛里过。到了他的手里,就没他压不住的人。骨头再硬的犯人,见了他也要抖三抖。
人称刑部天牢镇牢石。
这一日,这位天牢镇牢石出了天牢,远远见到个身影,眉心剎那间就抖了三抖。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很想扭头进天牢,门锁落上,就当没见过这人。
但那只会让天牢报废一个大门而已。
邢老四不动声色地深吸了足足八口气,才有力气站在门口,恭迎这位小姑奶奶。
不对,她不是他小姑奶奶,她是他祖宗!
邢老四的祖宗很快来到了天牢门口,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似的:「我师父近来可好?」
好像不是在问刑部天牢的掌头,而是在问被雇来照顾元沧澜的丫环。
而这点小问题,早已无法在邢老四心中激起什么波澜了。
只要她乖乖看完乖乖走,别整什么么蛾子,一切好说。
「没什么毛病。」
「按时擦身?餵水餵食?不生褥疮?」
「嗯。」
邢老四的祖宗闻言,点了点头,或许是满意的,就带着元笑推门,踩着天牢的脸面和尊严,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这座平素苍蝇也飞不进去的大牢。
邢老四的内心有着不可思议的平静,随着她一起走了过去。
他愿将其称之为「□□屁股的时候,如果不乱动,就不会太痛」。
元无忧进了天牢,找到了对应的囚室,熟练地从当值狱卒的身上顺了钥匙,打开了牢门。
牢中的床铺干燥柔软,床边甚至还放了把椅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牢囚室,倒像是哪个医馆的病房。
元无忧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而后对一旁的邢老四自然而然地挥手:「再拿一把椅子来。」
邢老四见怪不怪,差人又拿了一把椅子,放到了元无忧的身边。
元无忧拍了拍椅子,对元笑道:「坐。」
她这么一来,邢老四反倒惊讶了起来。
邢老四见过随元无忧一起过来的这个年轻人,也知道他是谁。
上一回,邢老四虽未直接接待元无忧——只要没正好撞上她,她也没惹事,他是绝不会主动接近她的——却也在巡查时见到过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元笑。他知道元笑是谁,自然对对方的处境丝毫不感到奇怪,连视线都没有多在他的身上停留半分。
可这一回……这年轻人受到的对待可谓是天差地别,让人几乎怀疑那喜怒无常的小姑奶奶脑袋终于彻底地坏了,竟已经能喜怒无常到这个境地了。
邢老四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没说。
元笑迟疑了一下,依言坐到了元无忧的身侧。
他抬起头,看着元沧澜。
他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
十年……十年来,这是他头一回再次见到师父。
此前,就只有梦中得以相见。
师父看上去……不是很好。
他已昏迷了十年了,人事不省,面色苍白,整个人沉沉的,没有半分生气。若不是尚且有微弱的气息,任谁都看不出他还活着。
元笑的心里一揪一揪得疼。
唯一有所安慰的是,师父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无忧……真的是很厉害的。
哪怕师父是被关进了刑部的天牢,关进了举国最为严密而残酷的地方,她竟也能让师父被照顾得这样好。
师父确实面色苍白,身形却只是微瘦了些,显然一直被好好餵食。
他的身体洁净,头髮干燥,床铺柔软。无忧坐到近前,还自然而然地掀起他的被子查看,也能见到师父的身上没有任何压疮。就是请专人照料,怕是也难照顾得这样好。
无忧,竟能让师父在这样的地方,得到这样的照顾。
元笑的心中腾起一股暖意。
无忧一直都是这样的,温柔,又有保护所爱之人的能力。她代替无能的他,独自一人守护了师父,将师父保护得这样好,完美地补足了他的缺位。
不愧是无忧。
元笑就这样坐在元沧澜的床边,安静地看着师父,竟不自觉地浮起了笑意。
「傻看着做什么。」元无忧看他一眼,「陪师父说说话呀。」
元笑顿了顿,而后忽然离开椅子,屈膝就跪,显然是要告「背叛」之罪。
这个设定,他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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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一把拉住他:「跳过这节。你觉得师父想看的是这个吗?」
他却仍坚持着告了罪,把愧疚和懊悔写到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神情动作都浸透了深深的悔意,好像唯恐旁人不信他真的曾做出过那般卑劣的行径。
元无忧只好静静地看完了他的表演。
直到他虔诚谢罪了很久,谢无可谢之后,元无忧才得以把她拽到椅子上,再次开口:「除了这个呢?你没有别的事情想要和师父说了吗?」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呢?
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里,在无数次欺凌与痛苦的折磨中,他都曾有无数话想要说。他想说给师父听,想说给无忧听,他想要回到过去的日子里,想要再次得到温暖和宠爱。
可没有人会听他讲话。
他就只能安静地闭嘴,悄悄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把被灌进喉咙的污水咳出来,把被殴打取乐的伤口包起来,把被揪乱的头髮束好,把脆弱和痛苦藏深。
他的痛苦只会给人快意,他的声音只会招来痛苦。他就只能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收起来,收进心里,收得满满当当,一丝也倾泻不出来。
时至今日,他终于得到了允许开口,甚至可以将想说的话说给想要对其说的人听了。
可胸中的言语实在太多,将他塞得满满当当,他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过了很久。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低着头,低低地开口:「那天……我们种下的桃树……结果了。」
那是在一切都已然分崩离析之后,他回到了他们空荡荡的家,看到无忧期待已久的桃树竟终于结出了果子来。
那一刻,他快乐地转身,却无人能够分享。
第90章
那棵桃树在遥远的过去所结下的果实, 像是一个倾泻口。
元笑张张嘴,低着声音,以此为开始,忽然就慢慢地说出了很多, 很多的话来。
十年来, 他曾想说出来的。
曾无人倾听的。
他的惆怅, 他的思念。
琐碎的,细小的。
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像是最无趣的老妇人, 絮絮叨叨, 事无巨细地说着世上最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说得万分认真, 仿佛要让师父, 让无忧补齐他十年来的生活, 参与进他十年间的生命。
仿佛这样,他就从未独享过这十年的寂寞。
他竭力与他们分享他的生命。
可唯有一部分, 唯有这十年来,占据了他生命中很大程度的那一部分, 他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痛苦。
他可以把最无趣的小事讲得事无巨细,却只字不提自己曾承受过的无数难以承受的痛苦。
因为他无论如何, 都绝不会让无忧感到愧疚,不会让师父感到不安。
难得见到了师父, 身旁还坐着无忧, 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说到了口干舌燥,清了清嗓子, 才忽然意识到, 自己真的已经讲了很久。日头都已经升到天空的正中央了。
可他竟没有感到不安。
他一点也没有害怕, 一点也不害怕无忧会因此感到生气。
因为无忧是不会生他的气的。
这个念头甫一从脑中冒了出来,他骤然愣了一下。剎那之间,那种安心感便消散开来,荡然无存了。
他意识到了自己为什么不会感到不安。
因为他知道,无忧已经猜到了当年的一切。若是对他没有那般误解,无忧绝不会对他有何不耐。
可这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是他必须要竭力否认的事。因为无忧不误解他,便会埋怨她自己。
他剎那间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地俯身:「属下误了时辰,请小姐——」
「就说完了吗?」无忧打断了他,「才说到从军中离开的事。到我这儿之后的事呢?不与师父说说吗?」
「属下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元笑垂着头。
是的,他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到无忧身边之后的事,不必说,师父也会知道的。
因为自从待在无忧身边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不用说,师父也会知道这一点的。
见过了师父,他们便从天牢离开了。
在离开时,他依依不捨地看了师父一眼,在心中默默讲了最后一件事。
怪他无能,叫无忧猜到了当年的事。他没有做好师父交代的最后一件,也是他本就打心底里最竭尽全力一定会做的事。他没有照顾好无忧。
但他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他随无忧离开了天牢。牢外的阳光刺目,让他有些恍惚。
恍惚之间,他听到无忧说了话:「那棵树结的桃子,一点都不好吃。」
他愣了一下,而后忽然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
她指的是他们一起种下的那棵桃树,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结了果子的那棵桃树。
……她也回去看过。还吃了那棵树的果子。
「大约是没经歷过育种的桃枝就是不行,果子又酸又涩。亏我当年还期待了那么久。
「所以后来,我又重种了些。这回就好得多了。等过段时间果子熟了,你也尝尝看吧。」
啊……是的。
无忧的院中,种了一院的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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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天牢,元无忧就直接找到了李衎那里。
「这回,镯子直接就没了?」李衎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空荡荡的手腕,眼睛里尽是真诚的赞嘆,「还得是我们无忧!」
「我的能力还有一半。」元无忧并不瞒他,甚至还很难得地屈尊降贵给他解释了一下,「创造是一半,创造之前还要分解。你那镯子被我分解了。」
听着元无忧的解释,李衎笑得眉眼弯弯:「竟还专门与我解释。无忧真好!」她固然桀骜,在大事上却总会顾及于他。
元无忧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问起正事:「那三个人呢?问出什么了?」她指的是庞老太、马大娘与尚武三人。
「问出了不少呢。」说起这个,李衎顿时就来了精神。他把笔一扔,挥手让王喜加了个椅子,一副「我有好八卦要慢慢讲」的模样。
「再加一个。」元无忧也沖王喜挥了挥手,可谓是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多加的那把椅子,她挥手让元笑坐下。
李衎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的关系变化,兴致盎然地刨根问底:「和好了?」
获得了元无忧一个凉意满满的眼神。
李衎脖子一缩,正襟危坐。
「那个村子是怎么回事?」元无忧落了座,将话题扯到了正道上。
「你说得没错。」听得这个,李衎顿时来了精神,开口就甩出了颇有滋味的内容,「那个村子不仅这两个异能者。他们整个村子,都是异能者。」
元无忧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本来就是这样猜测的。
多大的概率,能够让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刚好就是村中仅有的两个异能者之一?
何况那整个村子的人对人都可以说是毫无惧意,哪怕得知他们已制服了马大娘等人,也敢围上来杀人,可以说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能力充斥着相当的自信。
很有可能,他们全部都是异能者。
「他们如何召集了那么多异能者?」元无忧问道。
「不是召集。」李衎说得很有兴致,「是『制造』。」
元无忧严肃了神色。
「他们能制造异能者?」
「嗯哼。」李衎笑道,显然觉得此事颇为有趣,「那个姓庞的老太太是核心,也是这村子里唯一『真正的』异能者。其异能无法体现到自身,却可以让其他人获得异能。」
而这甚至不是此事最有趣的地方:「他们获得的异能,是通过食人肉,得到体质强化。食人越多,其异能越强。」
听他所言,元无忧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严重性,神情越发严肃。
「是永久得到,还是持续一段时间?」
「持续一段时间。是以需每月食人。」
「食了多少人?」
「少说也有数十人了,都是精挑细选的过路客,无踪无痕,难翻大浪。」
「人数可有限制?」她问出了最麻烦的问题,「他们能够无限制造吗?」
一个似烟罗一般体质强化的异能者,战胜几十上百寻常人也轻而易举。若能无限制造这样的异能者……简直是足以轻易动摇国本。
「原本是不能的。」李衎道,「人肉来源有限暂且不提,就是人肉充足,肉上也需附庞老太的血,不能太少。需得是鲜血,便也不能囤积。老太太年纪也大了,血量有限。那村子里二十余人差不多就是她能维持的最大的数量了。」
他说「原本是不能的」,原本。
元无忧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不能无限制造,本质在于物质的稀缺。而巧得很,元无忧的能力,正是创造物质。
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观察和理解,理论上讲,她就能够创造出庞老太的鲜血。
「更妙的是,」李衎看着她,「这老太太创造出的异能者,是无法直接被镇四海,或是使异能无效的异能者所压制的。唯有老太太本人被压制,这些异能者才会失去能力。毕竟,只有这老太太才是真正的异能者。」
也就是说,只要庞老太藏得严实,那么这些被她制造出的异能者就相当于一支无法被抑制能力的异能军队。
再配合元无忧的能力……
「你想制造?」
「谁不想呢?」
「人肉从哪儿来?我可不会给你做这个。」
「你可知一国上下有多少死刑犯?」
「……确是你做事的风格。也不怕阴德损得太多。」
「你还信这个?」
「不信。只是觉得噁心。」
「呜呜,无忧怎么可以这么说人家。」李衎嘤嘤。
元无忧一把流星锤掷了过去。
「呜呜。」李衎消声。
「你能审出来的东西从来不少。」获得了这样多的讯息,鲜少低头的元无忧破天荒屈尊降贵地称赞了李衎一声,「那庞老太可嘴硬得很,问不出一句真话。」
「因为无忧心软啊。」李衎一笑,看着元无忧。有那么一刻,他的神色竟称得上是温柔:「要问出话来,最讲究的心狠。不管唱的是黑脸还是白脸,心都得是硬的,人始终冷静刁钻,才能抓着他们最弱的弱点,找出他们心里一碰就疼的点来,把真话给套出来。」
李衎笑眯眯的:「无忧可还差得远呢。」
元无忧难得对他的话没存什么异议。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此前,庞老太哄我的时候,提到马大娘的女儿被人先奸后杀。可确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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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李衎道,「多年前的事了。马氏与庞氏一起,杀了仇人。马氏生啖其血肉。这还是庞氏察觉自己能力的契机。」毕竟,「鲜血混人肉,吃肉得异能」这么刁钻的能力,没点契机确实很难发现得了。
「庞老太与她一起?他们二人多年前就是朋友?」
「感情可好得不得了呢。」李衎道,「亲孙子倒像是外人。」亲孙子,指的是尚武。
「这么感兴趣的话,」李衎满脸笑容,「不如把他们带回去呀。庞氏、马氏,还有尚武三人,都给你了,怎样?」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元无忧瞥了他一眼,「不是说要造异能者?给我,是觉得我会给你造吗?」就差没把「痴心妄想」写到脸上了。
「用不着你。我找活人,我找人肉,我来造。」李衎道,「造出来的,都给你。」
他说他要给她一支无法被抑制的异能军队。
他甚至把军队的源头给了她,搭配她的能力,理论上讲可以无限生产。
他做出了一个非常不得了的决定,却好像是在说什么再寻常不过的话。
元无忧看着他。
「为什么给我?」
「因为我压不住啊。」李衎理所当然,「他们若造反,就是军队也拦不了。
「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能够叫万物消失。管他什么异能者,管他有多少,但凡带了脑子,哪个敢不服从于你?只有你,才能真正驾驭他们,让他们心服口服。」
一派胡言。李衎想控制谁,还有控制不住的?一国之君,还没有几批忠心耿耿愿吃人肉的死士吗?哪怕餵毒呢?
「你本就忌惮我的能力,为什么要塞我这么一支军队。」
「我怎么会忌惮无忧呢?」
笑话。他给她套了一个镯子,年年,甚至是数月一次更新,千方百计要压制住她的能力。
如今,他说他不忌——
电光石火之间,元无忧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你知道。」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开口,「你一开始就知道。」
第91章
如果一个人, 愿意将一支能够动摇国本的军队交给你。
甚至是可以源源不断生产的异能军队。
那他不可能对你有所忌惮。
所以此前十年的压制,一定是有原因的。
何况在得知自己的分解力之后,连元无忧自己都能猜出真正毁去镇四海的是谁,李衎怎么会猜不出?
他却奇异地, 反倒对她没了顾忌。
当然, 若说是有什么阴谋, 确实,任何表象都可能只是阴谋。但李衎不会这样对她。
他固然有手段, 有算计, 最近也显然是对她打了什么鬼主意,但他绝不会真正害她。他们之间是有这样的信任的。
「……你一开始就知道, 毁了镇四海的是谁。」元无忧开口, 「你给我戴了十年的手镯,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抑制我的『创造』。你是怕我再次失控,无法收拾。」
元无忧看着李衎:「当年的事……你一开始就知道。」
李衎爽快地点了头。
「圣上!」元笑惊声阻止。
此前, 他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元无忧的身侧,恪守规矩, 一言不发,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于此处。
唯有此时, 他骤然开口,惊急异常。
「哎呀, 她都猜到了嘛。也很难猜不到。」李衎两手一摊, 一脸无辜,「你也不能瞒她一辈子嘛。」
「……元笑不明白圣上所言,当年——」
「元笑, 」李衎缓声打断了他, 「无忧也二十有二了, 早已不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了。
「她是大人了,她的事,也该以她的意愿为先了。
「你看她的样子,她是更愿意得知真相,还是愿意就这样误解和伤害在意的人,浑浑噩噩地过这一生呢?」
李衎看着他:「元笑,你不能代替无忧做决定。她有她自己的决定。」
「……我。」元笑紧张地看着元无忧,显然很担心她的情绪。见她始终无甚表情,他又垂下了眼睛,一时仍有些不知所措。
他张了张嘴,像是仍旧试图坚持的,却到底没有出声了。不是不想,而是显然,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了。
元无忧沉默了一会儿。
如今,她总算从他人口中确认了真相,不再仅仅是自己的猜测了。
哪怕早已猜到了真相,仍旧不是没有冲击。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居然很愤怒:「你早知道不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她说:「你早知道不是他,为什么没有保护他!」
「圣上做了许多,」元笑连忙开口,「照顾属下许多。」
「你那么大的本事,连护着一个奴籍都做不到吗?要让他留在军中吃那么多苦头。」
「圣上早提出要调走属下,是属下自愿留在军中的。」元笑跟着解释。
「你那么大的本事,就不能直接告诉我,让我自己担下自己的事吗?!」元无忧一把拉住了李衎的衣领。
她是在迁怒。
她这样更显卑劣。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责怪她。
李衎看着她,神色竟十分柔软。
「因为大家都想保护你。」
他说:「因为无忧真的很重要。」
*
「……说来,你为什么要塞我一支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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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秘密。还不能说。」
……
流星锤捶裂了墙面。
*
世间万物,都是有其「常理」存在的。
就像日头从东方升向西方落,河水从高处往低处流,山峦有稜角,天地两分不合。
就像陈婉清是一个极致高傲的人,高傲而聪明,纵使有所执着,也永远都是国公府的高门小姐,绝不会做什么过分离谱的蠢事。
所以,一直到真的冲进了青楼,武澎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婉清换了身平民女子的衣服,任青楼鸨母鲜红的指甲爱怜地轻轻捏她嫩得出水的小脸蛋,每一下都像是在捏万两黄金。
「真就……家道中落?」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样的馅饼会砸到自己头上。这么水嫩漂亮的大家闺秀,居然要落到自己这么个小小的青楼里。
武澎推开门的时候,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挟着的也不知是焦急还是愤怒。
陈婉清却连看都没往声音那处看上一眼,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任由在她看来当是卑贱无比的青楼鸨母掐她的脸。
武澎的脸都青了。
他一把打开了鸨母的手,而后拉过陈婉清的手腕,就这么拽着她,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一直到走出了青楼,再没了那股闷人的脂粉气,他的头脑才总算清醒了些。
「放手!」陈婉清挣扎了一路,却像是被镣铐锁了腕子,真是一点也挣脱不开。直到武澎清醒了头脑,自己把手松开了,她才总算得了自由。
「武公子,你这是做什么?」陈婉清揉着发红的手腕,抬眼看着武澎,一脸挑衅,再没了那惯常温柔如水的模样,「没别的营生可做,赶来强抢女子了?」
「这话是我要问你。」武澎勐地转身看她。他已经用了全身的力气克制,讲话却仍旧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在这里做什么。」
说话的工夫,青楼的护卫已经追了出来,却被武澎一把甩到了墙上,连看都没被看上一眼。后头的人见了前面的惨状,便顿时不敢向前了。
「做什么?」陈婉清仍旧高傲地昂着脖颈,说出的话却称得上是令人费解,「不是武公子亲口断言我『不知廉耻』的吗?既是『不知廉耻』,委身青楼又有何稀奇?」
「你……你……」武澎「你」了半天,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婉清这话一出,此时此刻,武澎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满脑子都是「不敢相信」。
他甚至疑心面前的陈婉清是否已经换了一个人,可能只是长得很像的其他人,又可能是被谁攫取了精神,换了个魂进去。否则,无论如何都不能解释她为何会以风尘女子的身份自愿出现在青楼,又说出了这样……这样与他赌气的话。
因为他说她「不知廉耻」,她就一大早跑来元宅放了狠话,然后真的自愿跑去了青楼?
他一直听着动静,听得不妙便追了出来,却直到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
她……
她不可能这样。
她是再骄傲不过的高门嫡女,他所说的话算得上是什么?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一个玩物,一介下人。被他所冒犯,她只会下令打杀罢了,怎么可能如此自降身份,做出这种……简直是恋人之间赌气的事。
她又不是他的恋人……哪怕过往,他也不过只是她的玩物。
你不可能因一个玩物而做出这样的事。
高傲的陈婉清本身就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武澎愣了很久,愣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陈婉清的征服欲,甚至是大过了她的骄傲的。
又或者正是因为太过骄傲,才促成了如此强的征服欲,让她可以自降身份,不顾一切?
现在是闯入了青楼,至少还懂得让他知晓,没有造成什么后果。那日后呢?她若再以自己为要挟,是否会做出什么更加疯狂的行径,真的将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
一个无法被陈婉清大小姐征服的男人,就真的这样有价值吗?
武澎几乎要埋头苦笑了。
他却终于无法再对抗陈婉清了。
算了。那就算了吧。
算了。
他是男人,就由他妥协一步吧。
她是被惯坏了的小姐,永远都无法懂得这世界为何会不随她的心意而走。与其让她执着至此,永远不懂得放弃,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不如就让他妥协一步,姑且再满足她一次。等她再次得手,知道武澎并不是什么高岭之花,她也就失去兴趣了。
不过是非要再次得到一个玩物,就给她玩玩又如何呢。
这一次,他就从头到尾保持清醒,保护好自己就是了。他不会浪费小姐再次给予他的生命,除此之外,不过是些身体上的苦痛,再加上些被玩弄真心的痛楚,忍忍就是了。
只要他始终维持清醒,后者其实也并不激烈。
只要忍耐一下,等待她再次失去兴致就好了。
只要不再动心,就不过只是些身体上的折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武澎垂下了眼睛,终于失去了力气。
「知道了。」他开口,「不过就是想与我一起。随你就是了。」
「……什么?」陈婉清还准备着无数夹枪带炮的话要说呢,怎么都没能料想到这样的转折,「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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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努力了几个月,他就像块硬石头,连一点软化的迹象都没有。
如今她才激了他一句,他为何忽然就妥协了?
「不是此意吗?那就罢了。」武澎转身。
「诶!」陈婉清一把抓住了他。
她轻轻「哼」了一声,忍着自己还没发完的脾气,下巴一昂,神色倨傲:「既然你这样说,那本小姐就屈尊降贵,再给你一次机会,将你收入府中就是了。」
「我仍会待在元宅。」武澎平静道。
「你!」陈婉清眉头一扬,艰难地忍了忍,又把脾气压了下去。
她陈婉清几时对人如此退让过。
好在他还算有点识得抬举,到底再次被她收入了手中。
虽然不知他为何忽然妥协……但他确实一直都喜欢好脾气的女人。他若那么喜欢,她就一直做成那个样子就是了。左右也不算什么大事。
反正他都妥协了,和他生气又有什么意思。陈婉清按下了心中的雀跃,在心里也嘴硬地想道。
她敛下脾气,飞快地拾回了几分温柔似水的模样:「也好。那明日,我邀你一同品茶,可好?」他绝不会邀她,那她就只能主动一点了。
武澎知道她的意思。「品茶」,常常是无数种暗示的一种,指向的都是同一个含义:她想要玩弄他了,她想要玩那些让他痛苦而给她快乐的「游戏」了。
他沉默了一下。
他说:「好。」
第92章
元无忧无法睡着。
实际上, 自从猜到了当年的事,她就一刻也未能睡好过,最多不过是勉强休息,找回些体力。
这一夜, 她干脆是一刻也睡不着了。
她透过窗弦, 看着窗外的月亮, 一直看到了不知几更天。
白日里,她与李衎问清了当年的事, 在元笑徒劳的阻止中, 得到了完整的答案。
「师父是如何昏迷的?」
「你师父是异能者,能力是异能无效。他为了阻止你, 力竭失去了意识。」李衎看着她, 脸上丝毫也没有什么告诉她难言事实的沉重, 「看开点嘛。多亏他阻止了你,否则, 你的能力真扩散了出去,可就不止这点麻烦了。若是真的扩散了出去……啧啧, 不敢想,但是你必定能史书留名了——千古罪人之名。」
「那时, 我杀人了吗?」
「没有。人都及时赶下山了。」四海庙坐落在山上。
「做过这样的事,亏你没急着再找个手镯给我带上。」元无忧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已经不必了。」李衎一笑。他不过比她大上两岁, 这个笑容竟带上了些如同长辈般欣慰, 好像已经等待此时很久了:「你可真的已经长大了。在那个吃人的村子里,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尚且没有失控,日后想必也不会轻易失控了。」
确实, 那日, 徐慎之、烟罗, 所有重要的人都在她的面前倒下,元笑也凶多吉少。在那样的情形下,她同样被激出了此前未曾意识到的异能,却丝毫也没有失控,反倒冷静地控制着才觉察到的能力,问出了元笑的下落。
她早已不是当年惊吓一遭便觉醒异能而无法控制的小女孩了。
「笑笑去找袁将军,是因为袁将军的异能也是异能无效?」元无忧又确认了自己此前的猜测。
「嗯。你师父与袁将军是旧识,知道他的能力。他便压制着你,同时让元笑去拦袁将军帮忙。」
「你没护着笑笑,是因为笑笑自愿参军?」
「是啊。没办法,拦不住。说什么既然没办法待在你身边,就保家卫国要你安居。给朕听得,都快感动死了。」李衎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这谁能拦得住啊。」
「所以蛮夷彻底战败之后,你就把他安排到我身边来了?」
「那怎么可能是我安排的呢?我又不是闲着非要故意气你,给自己找麻烦。」李衎看了元笑一眼,在元笑恳求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将真相说了出来,「是他求来的。」
是他求来的。
他明知她厌恶他。
他未进门先受一剑,他亲手给自己烙了个烙印,他在她的宅子里受尽了她给予的冷眼与苦楚,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
她以为他是为了荣华富贵,是因为圣命难违。原来都不是。
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求来的。
「……为什么。」元无忧的声音低低的,「为什么要……求这个。」
「你是认真这么问的?」李衎看着她,嘲笑她竟得不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自然是因为想见你啊。」
因为想见她。
可她有什么可见的呢?
师父是因她而陷入昏迷的。
元笑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因她而受了十年苦楚。那些苦楚甚至有不少是她亲手送上的。
她的愧疚无法用言语描述。
她甚至生出了自厌。原来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原来师父是因她而成了活死人,原来她以为的过往种种,其实都是她做的。
她却反倒独享了十年的静谧,将所有的过错认到了别人的头上,让别人代替自己承受了一切,甚至还安然地怨恨着对方。
她有什么值得他求着相见的呢?
元无忧看着窗外的月亮。
在她的晃神中,床边的地铺动了一下,是睡在她床边的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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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闻声,闭了眼。
元笑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她闭上的双眼,迟疑了一下,还是低低开口:「小姐。」
「小姐……您没睡着,是吗?」
元无忧本也没打算故意瞒他,便睁开了眼。
「你为何也没睡?」元无忧问他。
自然是因为她没有。
「无甚困意。」元笑却只是如是低声回答,起身给元无忧斟了杯水,送到了她的床边。
元无忧坐了起来,接过水,喝了一口。
「小姐为何没睡呢?」元笑问道,声音和缓而柔软。与她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总是这样。
「无甚困意。」元无忧干脆地抄袭了他的回答。
元笑看着她喝完了水。
月光顺着窗户倾泻而下,照在元无忧疲惫的脸上,却照不进她阴翳的眼底。
那双总是明亮的眸子,如今已如明珠蒙尘一般暗淡,里头翻滚沉浮着雾蒙蒙的阴霾,再不似以往了。
元笑捏着水壶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半晌,松了开来。
他接过元无忧喝空了的杯子,与水壶一起放回了桌上,而后转身回来,坐在了元无忧的床沿上。
元无忧愣了一下。
奴籍元笑绝不会坐在她的床上。
但对于与她一起长大的笑笑而言,这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元笑替元无忧拉了拉被子,盖住她坐着的腰腹,免得她着凉。而后,他开了口:「无忧睡不着,是因为在想……过去的那事吗?」
他叫她「无忧」。
不是「小姐」,是「无忧」。
元无忧看着他,点了点头。
「为什么一直在想呢?」元笑继续问道,他的问题直白到不加掩饰,「是因为……愧疚吗?」
「……嗯。」元无忧顿了顿,「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元笑很认真地看着她,「是因为,无忧觉得,当年的事都是自己的错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元无忧很安静地做了回答,「还能是谁的错呢?」
「是师父的错。」元笑回答得理所当然,「是我的错。」
「……你在说什么。」
「是师父的错。若不是师父旧日与人结仇,怎会引来仇家,以迷药控制他,又要杀我泄愤,要他尝『丧子之苦』?此事因师父而起,非要找错,那便是师父的错。
「也是我的错。是我年少无能,轻易受人钳制,险些命丧刀下。实际上,若不是无忧,我早就死在当日了,根本活不到今天。
「恐怕师父也是。饶是师父体质过人,自始至终没能因那迷药而失去意识,却也在一炷香过后才能站起身来。有那工夫,足够师父被杀好几回了。
「是无忧救了我。也救了师父。是无忧一手力挽狂澜,颠倒干坤,才让师父还能躺在那里,让我还能坐在这里同你说话。
「因为一直瞒着过去的事,竟一直没有谢无忧的救命之恩。」
他没有说谎。
元无忧也知道他没有说谎。
那年,在记忆的最后一个剎那,就是师父的仇家将刀悬在了元笑的指头上,说是要将他的指头一根一根地切掉,说要将他四肢切尽,再破肚开膛,说要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方能解心头丧子之恨。
饶是元笑天资聪颖,武艺早成,却也囿于年少,又遭了高手的先手,被人锁链锁得死死,竟毫无反抗之力。
元无忧最后的记忆,就是那把刀毫不犹豫地落下,眼看着就要斩断元笑的手指。而她真的很害怕,她真的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也不想看到他被这样对待。
再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那把刀眼看就要砍断我的手指了,你忽然尖叫,然后,刀就凭空消失了。」元笑回忆着那天的事。那该是他十年苦难的开端,他却竟带上了笑意:「反应过来是无忧做的之后,我真的觉得,无忧就像是神仙一样,一下子就救了我。」
他没有说,在刀消失之后,紧接着消失的便是师父惊恐的仇家,然后是客栈的桌椅、床铺、地面……她以不可阻挡的势头使以她为轴心的东西一步步凭空消失。有那么一刻,元笑真的笃定,他也会就此消失的。那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还好师父始终有意识,勉强制止了她。
奇怪的是,即使在多年之后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元笑也只记得无忧像神仙一样一下子救了他,丝毫也不记得那种万物消失而凡人绝无法阻止的恐惧。
「……无论如何,都是我让师父陷入了昏迷,让你……千夫所指,尝尽了苦楚。」元无忧沉默了一会儿,却仍旧没有原谅自己。
「所以,让无忧无法释怀的始终都是师父和我,无忧认为是你愧对了我们,是吗?」
「谁做了这样的事,能不愧呢?」元无忧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简直理所当然。
听得了她的回答,元笑终于严肃了神色。
第一次的,他失去了面对她时永远自然带着的那种若隐若现的温柔,以甚是严肃与认真的面容面对她,开口:「无忧,你为什么要代替别人做感受呢?」
「所谓『愧对』,要先对不起某人,才能说是『愧对』。你说你愧对了师父和我,便是觉得对不起我们吧?可我们哪里会觉得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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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代替我们做感受呢?
「你不能代替师父做感受。师父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照顾好你。在他的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脑中最重要的事,就是保全你。他可曾会对你有一丝怨意?何况正是你救了师父,否则我们连如今的活死人的师父都守不住。你有何对不起师父的呢?
「若师父还醒着,知道你这样想,怕是要发雷霆大的脾气,非得骂醒你不可。
「你也不能代替我做感受。
「这十年……我不会与你说显而易见的假话。这十年,我的确吃了许多苦头。
「可那又如何呢?要我从你受苦和我受苦之间做抉择,那么每一丝苦头我都会受得甘之如饴。一想到我吃些委屈就能换你无忧,挨过打我也会笑出来。皮肉或许有些疼痛,我的心却一直都是安稳的!
「这些全都是我自愿的,我乐意的,我求来的,我骗你骗来的!你有何对不起我的?
「你谁都对得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自作主张骗你,是我问也没有问你,瞒着你,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
「是我让你一无所知,是我让你以为被背叛,是我夺走了你得知真实的权利。
「我才是自私的那一个。我才是对不起你的那一个。
「你为何要感到愧疚呢?」
元笑抓着元无忧的肩膀,甚至抓得她有一些痛。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用尽全部的力气驱走里面的阴霾。
「元无忧,你什么错都没有。」
第93章
元无忧没有见过这样的元笑。
从小到大, 相处过那么久,元笑从未有过一刻,哪怕一刻,对她如此强势过。
她生气也好, 耍赖也好, 不高兴也好, 他从来都是柔和地任她乱发脾气,无垠地包容她的任性胡闹, 永远顺着她, 哄着她,从未对她有过哪怕片刻的强势。
可现在, 他的脸上却再找不到半分过往的温和, 他的眸子比铁还要坚定,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他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元无忧, 你什么错都没有。」
他此生头一次对她如此强势。他讲话仿佛是在诉说世间真理,每一个字都不容拒绝, 充斥着难以言诉的信服力。
这份信服力,不是因为他多么多么的德高望重, 而是因为他实在太过坚定,而他所坚定的, 正是与他自己相关的事。
他作为当事人, 作为正是被元无忧认为「对不起」的那个人,秉持着全世界最坚定的信念告诉她,她绝没有错, 她绝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这份强势没有给她任何压迫感, 反倒仿佛将她推入了更为宽广无垠的包容之中。
他用全世界最强势最坚定的态度告诉她, 他对她的包容是绝对的。
不知道为什么……元无忧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面对着元笑坚定的眸子,元无忧居然真的……真的慢慢地释怀了。
过了好一段时间,元无忧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何会如此轻易释怀。
不是因为她真的认为自己没有错。
而是因为「恃宠而骄」,是因为她比任何时刻都能意识到,自己愧对的两个人,对自己的包容是绝对的。
如果是他们,哪怕她真的做了很对不起他们的事……也没关系。
因为是他们。
因为是师父和笑笑。
元无忧迟疑了好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紧绷的身体竟真的渐渐缓和了下来,眸中的阴霾也终于缓缓散了开来。
元笑比她更早注意到她的变化。见她释然,他竭力压抑着心中的喜悦,假作寻常,一颗悬着的心却总算渐渐放了下来,又砰砰跳了好久。
直到放松了身体,他这才忽然意识到,他竟一直在用不小的力气捏着无忧的肩膀。
「啊。」他勐然松手,一下子就慌了神,再不见那副强势而坚定的模样了,「捏……捏疼了吗?」
「嗯?」元无忧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在意什么。是有点疼……但谁会在意这个。「没事,没什么感觉。」
「别捏坏了……」元笑皱着眉头,后悔得不行。他手劲可不小呢,刚才太过执着,一时竟没控制好力道。
「比起这个,我睡不着。」元无忧看着他,让出了个地方,很理所当然似的,「你上来陪我。」
「……啊……」元笑愣了一下,而后剎那之间,他的脸颊就变得通红通红,一路红到了耳根。
上一次,在元无忧第一次猜出当年真相的时候,她也曾要元笑陪她躺一会儿。那一回,元笑也是脸颊通红,却因为满脑子都在担心猜出了真相的元无忧,很快就顾不得害羞了。
如今,心里的巨石落了地,他才第一次全心全意地体会到了这种冲击。
无忧……已经是大姑娘了。
再不是当初没长开的小女孩了。
她显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夺目的……乱人心弦的姑娘了。
元笑迟疑了一下,一时竟不敢上前。
「愣着做什么。」元无忧开口,毫无顾忌地又下了一次指令,「上来。」
元笑低着头。
他应该拒绝的。男女七岁不同席,他虽不是君子,却也不能做出卑劣的行径来。
他是这样想的。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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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听从她的命令,默默地坐到了她让出的那个位置上,规规矩矩地守在了一旁。
下一刻,他就被她随手拉倒,再抬头,她的脸就近在咫尺了。
过去,他曾无比渴望能够再次近距离看看无忧的脸,甚至还向圣上求来了圣旨,吃了多少苦楚也从未后悔。
可如今真的近了,靠得这样近,他竟又不敢看了。
「身上,不疼了吗?」元无忧开口。
「什么?」他迟钝的大脑转了很久很久,才忽然想起来,她说的大约是他几日前没擦完砖缝挨的板子。
事情才过去没有几天,伤口不过刚刚收口,确实还很疼。但这种程度的苦痛,他早就习惯安静地忍受了。
「不疼了。」他这样回答,「你不说,我都不记得了。」
若是以前,元无忧其实还会要求去看上一眼——她本就是那种过分我行我素的姑娘。可现在……看着元笑红得几乎要烧起来的耳根,无法无天的元大小姐终于从内心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丝良心,破天荒地拾起了一点对他人的体贴,没有再做更过分的要求了。
「好好上药。」她开口。
「是。」
「好得太慢的话,我会很愧疚。所以不要敷衍。」
「没什么可愧疚的。」元笑忙道,「无忧如此,都是因为被我骗了。是我自找的。」
可他骗她,都是为了保护她。
元无忧心如明镜,却不再与他拉扯这事。她低下眼,看见他的胸口,便不由得伸手拨了一下他的衣襟。
狰狞的烙印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端正的「元」字,整齐,清晰,与元宅每一匹马屁股上的印迹一模一样,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看到这个烙印的人,是谁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迹,是谁怎样将他当做马匹牲畜一样对待。
元无忧轻轻地抚摸那个发硬的印迹,没有说话。
元笑顺着她的动作低头,忽然极自然地开了口:「无忧,能帮我把它去掉?
「用无忧的能力,先把这里分解,再组合成没有印子的样子……可以吗?」
他这样说着,语气甚是请求,仿佛真的很想让无忧帮他这个忙。
元无忧确实有这样的能力。
她却没有这样做。
「你其实,不是为了自己而想把它抹掉的吧。」她直接开口,「你让我把它抹掉,不是因为你自己在意,而是因为你不想让我在意。
「留着,我每次见到都会想起。去掉了,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可即便如此……你居然想让我用能力抹掉它。那就是说,我要先把你一部分皮肉分解,与剜下一块肉无异。
「亏你开得了口。」
见被她识破,元笑顿了顿,却还是挣扎了一下:「只很快一下,没事的。无忧的能力很快。」
元无忧摸着那个烙印。
「对你自己而言,你其实,并不在意它留在这里,是吗?」
元笑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说谎,诚实地点了头。
「那就留着吧。」元无忧感受着指尖下粗糙不平的触感,「再怎么被你们惯着,也不能做了事连痕迹也不留。你若真不在意,这个印就留在这里。这是给我的警戒,能警示我很多东西。」
元笑沉默了一下。
有那么一会儿,他仿佛是在犹豫而踟蹰着什么。半晌,他才终于开了口:「我其实不是……完全不在意。」
……也是。谁能带着一个奴印而浑不在意呢?
就在元无忧以为他要诚实地表达自己的不悦的时候,元笑说出的却是与她所想截然相反的话:「我甚至,还挺喜欢的。」
饶是元无忧,也因他这话而着实愣了一下,一时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元笑深知自己莫名其妙,却还是决定将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他将衣襟拉得更开,给元无忧看那个端端正正的烙印:「这个当时,是我自己烙的。烙的时候,我特意转正了,怕印得不好看。」他就这么说出了世上最奇怪,最莫名其妙的话。
元无忧着实迟疑了一下:「……为什么?」
「……这个印……」元笑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说出口。
但无忧是他信任的人,他什么都愿意告诉她。何况他真的已经孤独了太久,已经太久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感受了。
也许下一刻他就会后悔,但他还是磕磕绊绊地将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这个印……是无忧的印吧……印上了,就代表是无忧的所有物了。」
就像马棚里的马匹一样,烙上了这个印,就是无忧的马了,就盖了章,定了论了。
他自己都觉察出了自己话语中的病态,却还是迟疑着讲出了最后一句:「这让我感觉……安心……
「就像……回了家……再也不会走了……」
这些话……真的是带着几分病态的。
元无忧却骤然之间就意识到了他说出这些话的原因。
是啊,虽然是他主动的,虽然是他骗来的……
但他被抛弃了十年。
他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她,失去了全部的至亲。
他被她远远地推开,被她抛弃了足足十年。
他一直表现得浑不在意,是为了避免让她感到愧疚。这十年来,他也许总在脑子里担心她,他将一切都担起来,给她撑起了一片一无所知的天空。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他浮萍无依,任人欺凌,孤身飘荡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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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失去过往的安全感了。
元无忧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她剎那间想通了这个关节,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着头,摸着那个烙印。
「那就留着。」她轻声说道。
她忽然抱紧了他,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她听到,他的心脏跳得飞快。
「笑笑,陪着我吧。」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很认真,「一直陪着我,再也不要走了。
「这个地方,永远都是你的地方。
「我的身边,永远都要有你在。
「好不好?」
她问出了一个元笑永远都不可能回答「不」的问题。
第94章
武澎出门的时候, 陈婉清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这可是很体贴的,特别竟是女子竟主动来接男子,简直是上赶着的倒贴了。
武澎却清醒得很,一点都不会真的将其错认为是陈婉清的「体贴」。
大约是因为那特殊的游戏, 她便真的把他当做女子对待了吧。
他倒也无甚所谓。那样的事情都答应过无数次, 这种程度的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静静地上了马车, 甚至毫不意外陈婉清会在路上就会给他塞些什么,让他这一路「有些乐趣」, 借着马车的颠簸给她上一场余兴的节目。
只要她能够尽快玩腻, 对他失去兴趣,他都随她。
陈婉清果真递给他了一盘东西。
……是一盘荔枝。
这东西产自极南, 本地没有, 又没那么能保鲜, 需得快马加鞭送来,又或者藉助类似能力的异能者, 总归是很难运来的。
是顶金贵的东西。
这么珍贵的东西……
武澎抬头,看了她一眼。
「公子不喜欢吗?」陈婉清问道, 看上去仍是哄骗他时惯用的那副柔弱动人的模样,显然是想让他吃的。
也不知是在里头加了什么东西。
到底只会用来助兴, 没理由要他丧命。武澎无甚所谓,随手剥了一个, 咽了肉, 吐了核,等着药效发作。
「也给婉清剥一个吧。」陈婉清凑得他近了些,冲着他撒了个娇, 动人心弦却又毫不做作。
武澎愣了一下。
她也要吃?
陈婉清是绝不可能给自己吃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的……除非里面没有东西。
想问题的工夫, 武澎已经又剥了一颗, 递给了陈婉清。
陈婉清没接,直接凑了过去,动作优雅地俯身,从他的手里吃了那颗荔枝。
嘴唇碰到了他的手指。
武澎僵了一下,却显得无动于衷。
在过去漫长地被玩弄的生涯里,陈婉清只会用指尖或是鞋底轻佻地逗弄玩物,绝不可能让嘴唇这样的地方碰触到他们。
陈婉清在旁边吃完了荔枝,温温柔柔地用手帕包着,吐出了核来,竟像是心情有些轻快。
她又转过头去,眼睛水润得像是初生的小鹿,一言一行都是过往他曾熟悉的那种,男人最喜欢的那种姿态:「我还想要。」
武澎便垂下了眼,闷不吭声地做起了她的剥荔枝工具人。
剥好的荔枝,她吃过一颗,下一颗,她便会接过去,再亲手送到他的嘴里去。他们就这样在颠簸的马车上分食了一盘荔枝,没有折磨,没有玩弄,甚至仿佛有着一种异样的暧昧与和乐融融。
若不是深知陈婉清的本性,武澎都要产生他们真的是一对眷侣的错觉了。
马车很快停在了一家茶楼门前。那是城中最好的一家茶楼,茶楼的掌柜亲自等在门口,躬着身子,将他们引入了一处十分僻静的雅间。
去雅间的路上,他们越走越僻静。越僻静,他的心中便越笃定。
果真是要开始了。
……忍一忍就过去了。
只要安静,安静地忍耐,以最无趣的姿态忍耐,让她早些失去兴趣,就可以了。
雅间的门开启,武澎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等着门阖上的那一刻,她便开口叫他跪下。
「武公子想坐在哪里?」她果真开了口,说出的却并不是武澎所想的话,「这边能看到窗外的景致,我们就坐在这里,可好?」
武澎无甚所谓,依言坐下,正对上窗外的枯荷流水映照着暖融融的阳光。
果真是素雅的好景致。
武澎落了座,等着她的指示。
她却什么都没说,反倒亲手斟了茶,推到了他的面前。
她望着窗外,心情似乎很是轻快,嘴角微微扬起,于那副虚假的温柔外表之中透出了几分真实来。
她说:「日头真好。
「文人墨客不喜欢灼烈的日光,我却总是很喜欢。」
她噙着那份笑意,转过头来:「公子呢?」
她几时在意过他的喜好?
「都行。」武澎板着声音答道。
陈婉清似乎有些失落,却很快提起了新的笑意,又说起了新的话题。
都是些小事,有有趣的,也有可惜的,总归不过是些琐碎的事。
他不说话,她就自己温温柔柔地说,眸子却全程都看着他,目不转睛,水润的眼睛里映着全是他的模样。
她从不会与他说这么多话。哪怕最初哄骗他的时候,她也只会给他必要的勾引,绝不会与他说这样这样多的事,浪费唇舌。
武澎垂下眼,避开了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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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好像仍旧很是认真,充满了耐心地与他讲这讲那。不用抬眼,他也知道,她的目光大约还是一直都在他的身上的。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不肯承认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忽然烦躁了起来。
她不是想要玩弄他的吗?
既然他已经答应,那她玩便是了,为何又要搞出这副样子来?
如今已经不满足于玩弄他的身体,非要连他的心也要夺过去,一起玩弄才行吗?
武澎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终于开了口:「你……」
听得他总算主动说了话,陈婉清的神情顿时明亮了起来,噙着笑意等着他的话。
「你何时……开始正题。」他问道。
陈婉清眨了眨眼,一时真的没能反应过来:「婉清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你叫我来,总归不能是真的为了喝茶吧。」武澎抬起眼,「陈小姐,你不是要玩你的游戏吗?玩就是了,不必做这般铺垫。」
「什……」陈婉清话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他的意思,「你以为,我叫你来,是为了做那个的?」
「你叫我,还会有别的事吗?」武澎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陈婉清真的是勃然大怒的。这个人,把她的努力她的靠近她的屈尊降贵都当成什么了?!
可是下一刻,她想起了二人过往的交往,甚至想起了她最初把他骗入府中的过程……她骤然哽了一下,一时竟无话可说了。
她顿了顿,提起茶壶,替他斟了杯茶,仿佛是在缓解尴尬:「公子喝茶。」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假作这个模样了。」武澎道,「你不是这种性格的女子,何必强作如此。」
这话一出,陈婉清又上来了火气,却强自压了下去。
她到底是放开了假作的温柔可怜的面具,给自己斟了杯茶:「你不是喜欢这个样子吗?怎么,本小姐屈尊降贵,你还不肯领情?」
「……你几时在意起我的喜好了?」
「……」深唿吸,压火气,「现在。」
「为何?」
「你问为何?」陈婉清再次深深唿吸了一次,到底没把火气压下去,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出了真话,「这几个月,我一直屈尊降贵,你还问为何?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自然是因为——」
「——武澎!」烟罗出现在了雅间的窗前,打断了陈婉清的话,「呜呜好吓人,听说是贼人进府了!你快去找找线索吧!」
*
「说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温止寒缓缓地斟了杯茶,颇有风度地推到了元无忧的面前,「在下温止寒。」
元无忧接过茶,好整以暇地饮了一口。
「我当你不敢喝。」温止寒微微挑眉,「你应当知道我是谁。」
「摄魂者。」元无忧放下了茶杯,「此处便是你构建的世界。在你的世界里,生杀予夺皆随你心意,何必费劲在茶里下毒。」
温止寒勾起了唇角:「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我当你会去牢里找庞老太,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纵使没有元无忧的异能助力,庞老太的能力也是颇有价值的。元无忧并不怀疑温止寒会去寻她。
「她?她没那么有用。」温止寒缓缓地抿了口茶,抬起眼来,看着元无忧,「与元小姐比起来,她便仿若是烛光之比太阳,可称是一文不值。」
元无忧对他的言语没有丝毫意外。
他以陈婉清的精神威胁武澎听令,他不断折磨八岁的元生以获得服从。没有比他更加将人视作工具的了。
「元小姐有此等异能,可曾被人惧怕过?」温止寒问道。
这是太过显而易见的问题,元无忧并没有回答。
「想必是有的吧。」温止寒便将显而易见的答案说了出来,「甚至无需元小姐这样的强者,只要是身怀异能者,都会为庸人所恐惧的。这份恐惧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庸人给每一个异能者的手腕上都挂上了一个手环模样的镣铐,以将强者拉到与自己一样的位置上。
「元小姐,在你看来,这是寻常的吗?
「异能者,理应是被人锁着的吗?」
「有罪者才被禁锢,而异能者拥有的,不过是强大罢了。」
「元小姐,你觉得强大,是一种罪吗?
「庸人畏惧于强者的能力,竟反过来禁锢强者。可对强者而言,庸人分明弱小如虫豸,卑微如蝼蚁。强者缘何要忍让至此呢?」
「在下想不出缘由。不知元小姐以为何?」
元无忧抿着茶,无动于衷:「你想说什么?」
「强者退让一寸,庸人便会更以为强者软弱,更进一尺。他们以恐惧为矛,借强者忍让,挤压强者的生存。」
「恐惧会成为弱者的矛,让弱者自行聚集在一起,共同逼迫强者,禁锢强者。可有趣的是,恐惧,却也往往正是统治的根基。」
「元小姐,若是你,你是喜欢被人禁锢,还是统治于人呢?」
第95章
「你说的话, 会给人一种错觉。」元无忧抿了口茶,「好像如果庸人没有给强者带上手环,你就不会想要统治他们了。」
元无忧抬眼看他:「真的是这样吗?」
「元小姐何出此言?」
「你说我们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但其实, 我倒不是第一次见你。」元无忧放下了茶杯, 「我第一次见你, 是在元生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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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生的梦里,此人出现在梦境的结尾, 狭长的凤眼轻扫, 嘴角含着浅笑,信步闲庭地观赏着沾满了血肉的断壁残垣, 甚是愉悦。
只需一眼, 元无忧便看得出了。此人根本就没有将寻常人当做「人」。
他甚至不能说是将异能者看做了「人」。他用各种方式纠集, 控制异能者,他口中说着高看异能者一眼的话, 却也不过是将合适的异能者逼迫为工具。
异能者为何要被禁锢?说出这话来,他是想要为异能者争得自由与权利吗?这样的人才没有如此高洁的梦想。
他只不过是目中无人, 顶级傲慢,想要站在权力的顶端罢了。
他甚至并不着急, 晃晃悠悠,如挑选宠物般闲适地挑选着合适的异能者, 仿佛连自己的人生都没有放进眼里去, 仿佛站在权力顶端的过程也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小小的余兴节目。
元无忧透过他的眼睛,一眼便看出了里面从未被掩饰过的傲慢。
元无忧看着他:「你觉得,我会与你同流合污吗?」
温止寒轻轻地, 轻轻地笑了起来:「大约是不会的吧。」
「可怎么办呢?在下可真的很想与元小姐合作呢。」
说着, 他们周身的景色骤变。
军帐幢幢, 口号嘹亮,他们剎那间置身于军营之中。
元无忧忽然有了某种预感。
「在哪儿呢?」温止寒漫不经心地自语着,闲庭信步地走在军营之中。
元无忧毫不犹豫地跟上了他。
他们路过操练的军士,走过宽阔的马场。奇怪的是,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将视线投射在他们的身上,好像他们与世隔绝,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最终,在马场的旁边,二人找到了一间很小很小,很不起眼的小屋。
小屋的门口挂了个小牌,书了个「刑」字。
元无忧的嘴角垂了下去,无人能看出她的心已然提了老高。
她猜到此处是哪里了。
温止寒推开了门。
元无忧第一眼,便看到了屋中的元笑。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元笑。
元笑此时,正站在一座狭小的笼子里,双手被绑缚在背后。
那笼子比他矮上约摸两尺,让他只能屈膝站着,无法站直身子。笼子顶上开了个脖子大小的洞,他的头就透过那个洞露在外面。
他的双手被绑缚在背后,几乎无法给自己任何支撑。他的脖子紧紧地卡在洞口里,一旦脱力无法站稳,便会在笼中被活活吊死。
他不知已在这样的笼子里站了多久,面色苍白,浑身都被汗水湿透,落在地上的汗液甚至已经汇成了水流。
他的手竭力在背后给予自己一点支撑,白净的双手如抓着求生稻草一般紧紧握着背后的木栏,将那木栏抓得湿滑。
他的腿已然打颤,却仍咬牙坚持着立着,闭着眼睛深深喘息,在如此的痛苦中仍旧竭尽全力地活着。
元无忧的心剎那间拧作了一团。
她瞬间使用了异能,让那笼子就地消失,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笼子仍旧存在,少年仍旧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甚至就连他们的到来,也没有吸引笼中的少年哪怕片刻的注意。
元无忧疾走两步,试图亲手拆了那笼子。可她的手却越过了木栏,甚至越过了少年的身体,什么都触碰不到。
此处,是温止寒的世界。显然,温止寒将他们二人与这世间万物都隔绝了开来。
元无忧没有说话。下一刻,她便回到现实去了。
实际上,在温止寒找来之前,元无忧就已经预见到他的到来了。
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首先,此人显然在纠集有价值的异能者,而元无忧就属于颇有价值的异能者。其次,元无忧从他那里带走了武澎,夺走了他试图驯服的元生,还毁掉了服从于他的异能村,怎么说都是惹到了他。如是看来,或早或晚,温止寒都会找到她这里来的。
元无忧对其也是有所防备的。但在元无忧看来,若只是温止寒一个人,其实还到不了需要严防死守的程度。毕竟,他们两次正面遭遇过温止寒的能力,已经对其能力有所了解了。
温止寒的能力的确可怕。一旦进入了其构建的世界,就仿若被瓮中捉鳖,能够被其肆意操纵,生死都可以由他轻易决定。
但显而易见,他的能力是有局限的。
他最大的局限在于,人的精神只要想,便可以轻易回到□□。所以,在禁锢他人精神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被精神本身察觉到自己已经离魂,一定要欺骗精神,让精神以为自己仍旧处于现实之中。
其次,他攫取精神必然需要某种媒介。否则,他早就肆意攫取所有人的精神了。
最后,就算在精神世界中,他也不是万能的。他固然可以改变物理规律,凭空制造物品,甚至强迫身处其中的精神做事——比如他曾强迫元生无数次重复杀死长大。但他显然无法直接毁灭精神,或是控制精神的思想。若是他能直接毁灭精神,那么在攻击元笑和武澎的时候,他直接毁掉二者的精神就是了,根本不必制造箭矢来攻击。若是他能控制精神的思想,他便不会让陈婉清产生「武澎不是死了吗?为何又出现了」的疑惑,更不需要控制元生折磨自己,直接改变元生的想法就是。
第190页
如是看来,温止寒的能力便都有了解法。比如,他的能力最危险之处就在于,他可以让人一无所知地进入幻境,受其操纵。所谓操纵,无非就是误导,虐待,或是死亡。针对前两个,元无忧叮嘱过自己这边的所有人——特别是元笑,若遇到什么不合理,试着假设自己已经离魂,尝试回魂。针对最后一个,元无忧要身边所有人都带上了聚魂玉——这么珍贵的物件,对元无忧而言却与街上的石子无异,可谓是伸手就来。
再往深处想想,温止寒的能力其实还有其他的作用。比如,他创造的精神世界似乎是现实世界的投影,能够真实还原现实。若是如此,恐怕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对元无忧而言,这倒暂且无妨。她并没什么值得窃取的信息。
所以,在元无忧看来,温止寒的能力可以说是不足为惧的。
令人感到棘手的,实际上恰恰是艷娘的能力。
艷娘的能力,是瞬间移动。她的能力本身便已不俗,再搭配上温止寒的能力,更称得上是「如虎添翼」。比如,温止寒的能力显然需要某种媒介,这个媒介大概率是需要接触到受害者的。那么,艷娘就可以轻易地将媒介带到每一个人的身边。
再比如,温止寒只能控制精神,以聚魂玉抵挡便能让他无法杀人。但若是加上了艷娘,那么失去了精神的身体便也能暴露在了二人的控制范畴之内。如是一来,温止寒攫取精神,艷娘杀死失去精神的身体,便可以使人的精神永远被温止寒所囚禁,一切就都变得棘手了起来。
所以,针对温止寒,元无忧严防死守的反倒是艷娘的能力。
好在,禁止瞬间移动的技术还挺成熟的。毕竟,这种能力细说起来确实麻烦,劫狱,刺杀,哪一个与之关联起来都防不胜防。镇四海消失之后,更没有能够范围禁止异能的物品,十分能彰显天工司理工男高超的技术水准和直白的起名能力的「限移符」便应运而生了。
按照一定的方向粘贴符纸,围出一部分空间,空间以内便无法瞬移。皇宫、天牢,都常年贴着这样的符纸。
在将被艷娘带走的元笑带回来之后,元宅便也贴上了。
贴上限移符,便保证元宅之内不会再被偷袭。元宅之外,则要求所有人避免单独外出,外出需有烟罗或是武澎陪同,再把张平的媳妇也接进元宅。如是,元无忧身边的人便都被纳入了保护范围之内。
这样一来,里里外外都很难有温止寒的可乘之机了。
元无忧是这样想的。
她却怎么都没想到,温止寒仍旧想出办法摄魂也就罢了——毕竟,他能力的媒介确实尚未被摸清——最让元无忧没能想到的其实是,在被摄魂之后,面对如此不合常理的情形,元笑竟仍无法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幻境。
毕竟,他们二人早已讲清了过去,冰释前嫌了。他已经在元宅住了好些日子,怎么会又回到过去的军营之中呢。
她叮嘱过他「如有异常,尝试回魂」,他向来听话,绝不会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对于这样的状况,他竟仍没有起半点疑心。
她深知待在幻境便是待在温止寒的能力范围之内,再做挣扎也无甚用处,便干脆直接回魂,从外面替元笑寻求出路。
温止寒的能力是无法真正困住精神的。心随意动,元无忧的精神便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下一刻,还没等元无忧看清屋内的陈设,她的面前,便又是汗流浃背的元笑了。
不过一瞬,她便再次回到了幻境之中。
……他们果然没能真正搞清楚温止寒能力的媒介。
第96章
元无忧捏紧了拳头。
面前的元笑仍在生死边缘挣扎, 浑身都不住地打着颤。
他扎马步很厉害的,扎上几个时辰都撑得下去,不像她,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叫苦了。
能让他这个样子……到底已经折磨了他多久?
「我听你的。」元无忧开口, 「放了他。」
几乎是在元无忧开口的那一剎那, 便有几个士卒走了进来, 嘻嘻哈哈地看着元笑的惨状,大发慈悲地将他解了开来。
他被解放了出来, 站也站不住了, 跪在地上,勉强撑着身子, 毫无反应地听着耳畔的谩骂与嘲笑。
「亏你能想出这种折磨人的手段。」元无忧的声音低低的, 甚是不妙。
「手段?」温止寒一笑, 「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我的世界是以精神为中心构建的,此处不过是元公子精神的记忆中的一景罢了。」
元无忧愣了一下。
这样的事……这样的事, 是他真实经歷过的吗?
她一直知道,他一定是吃了许多苦头的, 却对他具体吃了怎样的苦头没有任何具体的概念。
是会被骂的吧,是会被打的吧, 毕竟他是那样的名声,是唯一的奴籍, 还落入了军中。
她从未想过, 他吃过的苦头,不仅仅是被骂——他甚至对骂声已经如此置若罔闻了,也不仅仅是被打。他会被关在这样的笼子里, 施以长久的, 持续不断的折磨, 让他痛苦到极致,让他在极致的痛苦中生死徘徊。
这是他亲身经歷过的苦难,甚至只是他无数苦难的一角。
她剎那间明白,元笑为何意识不到此处为幻境了。
因为这样的经歷……这样的经歷,也许会一直都在梦中……折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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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这是一场梦。是他无数梦境中的某一次。
他意识不到异常,意识不到不对劲,是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那些可怕的,让他痛苦的事,从来都不是风轻云淡的。它们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它们印入了他的骨血,成为了他的恶梦,成为了他的梦魇,成为了他不愿回想,却又不得不永远遭受的折磨。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痛苦。
他却一言不发,连一句诉苦都未曾有过,沉默地为她背负着一切前行。
「放他走。」元无忧嘶哑着开口,「不要把他留在这里。」
那几名嘻嘻哈哈的士卒,已经开始对他动手动脚了。
元无忧丝毫都不怀疑,这全是元笑曾经歷过的真实。
「看看,我说他长得不错吧?比勾栏院里的婊子都好看。」
「确实漂亮。一个奴隶,长成这样也太可惜了。」
「怎么可惜?便宜了我们还可惜?」
嬉笑的声音几乎要带出了涎水来。
有人拽着他的头髮,趁他无力,要将他的衣服剥下来。
「放他走。」元无忧看着温止寒,「你听不到吗?」
「元小姐,合作,需要拿出一些诚意来。」温止寒带着浅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元无忧的脸,「元公子的精神,需留在我这里。若与元小姐合作愉快,在下可以承诺,元公子的精神必然会过得很好,比现实还要幸福许多。否则——」
才受了那般折磨,元笑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可横遭这般折辱,他竟还是提起了力气,拦住了几人的动作。
他却只能拦住他们,并无法真正反击。律法对奴籍有多么严苛,他比谁都要清楚。他的任何一次反击都可以让他失去手脚,甚至生命。
他拖着极致酸痛疲惫的身体,在污言秽语中咬牙阻挡,沉默地承受他们不堪入耳的辱骂与刁钻狠毒的殴打,却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那一丝底线。
那便又是一场新的,持续的折磨了。
那是曾在他的过往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你要将他一直留在你的手中。」
「是。但若元小姐愿意合作,他绝不会再有半分苦楚。」温止寒始终带着清浅的笑意,「比如——」
下一个瞬间,元笑便「梦醒」了。
他大口喘息了一下,而后就剎那间放低了声音。
他仍如同睡前一般,被元无忧拉到了床上,睁开眼,便是元无忧近在咫尺的脸庞。
一看到她,他顿时慢慢平静了下来,甚至还控制不住地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轻轻拉了拉被子,给她盖得更暖和了一些。
「做恶梦了吗?」床上的元无忧睁开了眼。
「啊……吵醒了你了吗?」
元无忧没有回答,执着地发问:「做恶梦了吗?」
「没有。」元笑一笑,「只是忽然醒了一下。」
元无忧却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他的一切都逃不过那双漆黑的眼睛。
下一刻,她伸开胳膊抱住了他,把他抱得紧紧的。
「没事了。」她轻轻地抚摸他的嵴背,「不要怕。」
元笑微微地愣了一下。
半晌,他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像个小猫。
「嗯。」他这样应道。
元无忧,真正的元无忧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场景,看着那个元无忧做出了与她如出一辙的反应。
「如何?」温止寒在一旁,微笑着问道,「若是不够,元小姐也可以给在下提提建议。你想让他怎么被安抚更好呢?
「只要你现在出去,处理掉元笑的身体,我便可以保证,他永远都会处于这般美好的现实之中,永远不会再陷入噩梦的泥潭。」
条件是,他永远都是威胁她的筹码。
元无忧最后看了他一眼。
剎那之间,元无忧再次回到了现实。
只有一剎那,只有眨眼都没有的工夫,元无忧却就抓住了这一剎那,忽然捏碎了手腕上的驻梦珠。
那是徐慎之曾给她的。在元笑还被误会的时候,徐慎之将驻梦珠给了她,言道这珠子漂亮,本也是给她用的,放在她这儿也好。
也就是说,这里面装着的是需要元无忧与元笑一同参与的梦境。
徐慎之的能力,与温止寒是有相似之处的。某种意义上,二人都是将精神带入到的虚幻的世界,只不过一个是梦境,一个是基于精神本身构建的精神世界。
说来……竟也算是大同小异。
徐慎之为人谦和,从不炫耀,但其实……他的能力真的很强。
元无忧希望,他的能力能够强过温止寒。
对不起……这里面没有任何一个美梦,新的梦境还不如你方才看到的幻影。
但我不会让你成为任何人的筹码。
*
见得元笑从马背纵身跃下的时候,夏青的心很重地跳了一下。
没有人不认得面前的年轻人。他还很年轻,距离而立尚有五年,却已是身经百战而战功赫赫的青年将军了。
所谓时势造就英雄,在蛮夷入侵的这些年里,有能者必能崭露头角,年龄辈分再也成不了束缚。元笑麾下有太多比自己年长的莽汉,各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没有一个人不服头顶上面容斯文的年轻将军的。
实际上,再斯文,毕竟是征战已久,年轻人也是满面风霜的。距离上次离开,他的面庞又被晒黑了不少,掌心尽是厚茧,身姿臂膀却又结实挺拔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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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模样,让他更添了许多男人的气概,不知叫多少女子夜不能寐,粉面含春,恨不能把手帕香囊塞到他的胸口里去。
夏青自然也不能免俗,低着眼睛,面红耳赤,连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心跳砰砰咚咚像在打鼓。
说来,将军竟独自一人回府了……此次得胜归来,将军战功卓绝,当是要被夹道欢迎,再御前封赏的。他竟一声不吭地独自一人提前回了府。
夏青知道他为什么急着回府。
必然是为了那位的。
可那一位……
那一剎那,夏青砰砰直跳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情愫说不清是悲悯是悲哀。她嗫嚅着,见元笑一脸欣悦急着往府里走,到底还是开了口:「将军……夫人她……」
她以为她能开口,却就停在此处,再说不下去了。
见她如此,元笑停下脚步,手指微微攥了下缰绳,眼眸垂了下去,显然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片刻之后,他抬起眼,看着面前不知所措,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的侍女,勉强勾起了唇角,轻声道:「与柳公子在一起,是吗?」
夏青没有否认,却仍旧没有说话,半晌才开口:「夫人现下……在府里。」
元笑便明白了。
她已将他……带入府中了。
元笑紧紧地攥着缰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勉强提起了唇角:「我知道了。去照顾夫人吧。」
夏青心中的悲哀,剎那间便又涨了许多。
夫人哪里还用得着她照顾呢?她一大早就将她支开了,连脸都是与那柳月风嬉笑着一块儿洗的。
将军却仍念着他,念着要人照顾她。
夏青垂下了眼睛,什么都没说,默默称了句是。
元笑屏退了下人,自个儿牵了马,将这战场上的伙伴牵回了马棚里。
他一直攥着缰绳,闭着眼,将额头靠在了马脖子上。
那马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扭过头,舔了下他的脸。
他就又笑了笑。
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许多不如意。
但他还是很想见她。
迫不及待地,甩下一切欢迎和庆典地,想要见她。
他摸了摸马脖子,令人照顾好爱马,便匆匆离去了。
他没去找元无忧,而是先回了房。
他与无忧是正经夫妻,曾也是同房的。他仍记得迎娶无忧的那一天,八抬大轿,锣鼓喧天。人人都说一介庶女并不值得,说以她家的门第,便是嫡女也配不上他。他却厌恶他们用那般无所谓的事情评判她。什么门第,什么嫡庶,她就只是她,是他心尖上的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
他散尽千金,为她举办了一场整个京城最为盛大的婚礼。
那天晚上,他掀起盖头,明亮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的脸庞通红,手心发汗,在战场上也不曾颤抖过的手几乎连喜秤都拿不住,耳边咚咚咚咚只能听到自己过分吵闹的心跳。
那是他此生最开心的日子,直至死亡也不会忘怀。
第97章
那之后, 无忧其实也是……疼惜过他一阵儿的。
她与他一起赏月,一起看花。
她亲过他,抱过他,见他面红耳赤, 坏心眼地逗弄过他。
她做了许多, 许多让他每每想起都会心潮澎湃, 心跳加速的事。
他想,他这一辈子就都是她的了。
他一辈子都会陪她做这做那, 任她坏心逗弄, 把他的真心,他的躯体, 他的年华, 他的一切都给她。
可她却很快地……就不想要了。
他奉上的一切, 她都不愿再看上一眼了。
她很快不愿与他住在一起,说是需要一个人的空间。他只能搬出去, 却又不肯搬远,便住进了她旁边狭小的下人房中。
她很快连看都不愿意看到他, 好像他的一切都好像只会引起她的厌烦,让她频频皱眉, 不愿靠近。他便只能离她远些,远远地望她。
她对他的爱, 似乎就只有那短暂的数月罢了。
她很快寻得了一个新的男人。
那是个乐坊的男子, 名唤柳月风,生得俊美异常,弹得一手好琴。
那是与如元笑这般的少年将军截然不同, 却也云泥之别的人。
元笑在自己狭小的下人房中坐下, 从抽屉中拿出了香粉来, 对着镜子,细细地擦粉。
他不喜欢这粉的气味,也不喜欢将脸抹白,可这是时下乐坊最流行的装扮,乐坊的男子几乎人人都擦。他便也细细地擦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的脸在沙场中又晒黑了几分,比过往还要难遮。他便点起灯来,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抹,竟比在军帐中研究地图还要用心几分。
他手下无数驰骋沙场的将士们怕是做梦都想不到,深得他们敬重的元将军,竟会用香粉抹脸,将自己的脸抹得像雪一样白。
好容易将脸庞抹白,脸上的疤痕却还是很明显。
那是一道刀疤。敌军的将领差点一刀砍下了他的脖子,好在他灵敏地躲了过去,幸之又幸地只留下了一道伤疤。
这疤并不狰狞,非要说的话,还给他添上了许多阳刚之气。但无忧是很不喜欢的,所以,他又拿出了一个妆盒来,蘸了里面的膏体,一点一点抹,细细地将疤痕遮盖了下去。
再扑香粉,那疤痕便隐入妆下,再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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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全部做完,元笑深麦色的脸庞已经被抹得雪白。非要说的话,这样其实是有一些不伦不类的,但若要将他的肤色盖下去,便也只能如此了。
上过了妆,他又脱下战袍,换上了一身长衫。再对镜自照,便俨然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了。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模样生得好,天生一副俊俏公子的相貌,映在铜镜中的身影其实甚是俊秀端正,却始终有些用力过勐,不伦不类。
那全都是他竭力向着她的喜好靠近的模样。
他将衣服整理得一丝不苟,细细地检查了自己在镜中的模样,这才离开了房间,快步向庭院走去了。
夏青说,她正与柳月风在庭院中赏花。
元笑赶到的时候,元无忧赏花已经赏到了柳月风的怀里。
元无忧躺在柳月风的怀中,随手扥了个葡萄,逗弄似的抬手送到了柳月风的嘴边。柳月风欣然接受,将那葡萄含入口中,顺势舔着元无忧的手指,眼睛微微眯着。
任谁看来,都是一对如胶似漆的眷侣吧。
元笑站在一旁,手指捏着衣袖,又缓缓放了开来。
「无忧,」他轻声开口,「我回来了。」
听得动静,元无忧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柳月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元笑雪白的脸,不由得发出了极低的一声嗤笑。
那香粉确实很不配他。和面容甚是俊美白皙,略施粉黛更显文雅的柳月风一比,便更能显出不合适来。
「元将军,」柳月风一手抱着元无忧,一手挥了挥,招唿他,「来,坐。」倒像他才是此处的主人似的。
他不过是一介乐坊乐师,与战功赫赫的将军可谓是天上地下。可他深知元笑软肋,深知这府中是谁做主,竟能如此有恃无恐。
元笑垂下眼,坐到了柳月风的身侧。
那里离无忧近一些。
「听闻元将军又打了胜仗?」柳月风笑着与他寒暄,手指勾着元无忧的头髮,轻轻地转。
元笑撇开眼去,不想见他的举动,不想与他说话,却又怕太过冷遇,让无忧不悦,连靠近他们都不行了。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摘了颗最大最好的葡萄,把皮剥得干净,送到了元无忧的嘴边。
他总这么死乞白赖地粘着,元无忧可烦着他呢,头一撇,不理睬他。
元笑怀揣期望地擎了一会儿,见她真的不要,便垂下了眼眸,讷讷地将手收了回来。
元无忧不想见他,也躺得累了,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往湖边走去,看湖景去了。
柳月风含着笑意,悠然跟上。
元笑迟疑了一下,也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说来,这湖还是元笑让人开的。无忧不喜府上少水,想要个大湖,他便请人去开,硬给她建出了一片湖光秋色。
他为人俭朴,鲜少铺张。唯有她的愿望,他从来都不计钱财。
无忧果真是喜欢这片湖光的,时不时会来看看。可那硬生生给她建出了一片美景的人,她却不知何时,变得见也不想再见一次了。
无忧从来都是个淘气的姑娘,儿时淘在面上,大了淘在里头。看了会儿美景,她便拾了块扁扁的石头,打起水漂来。
柳月风在旁笑着助阵。元笑则低下头,四下给她寻了些极合适的石头,送到她的手边去。
她却铁了心不喜欢他了,并不理睬他,兀自要柳月风给她找石头去。
柳月风便给她寻来了几块。
他的眼力不及元笑,本身也不过玩乐,不比元笑上心,找来的石头便也没那么好用,只能打起那么两三个水漂罢了。元无忧有些不服气,从柳月风那里拣出了最合适的石头,又上前了几步,想要好好地打上那么一回。
她却一脚踩在了湖边的青苔上,身体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到湖里去!
柳月风就站在她的身边,却反应不及,只下意识地伸手拦了那么一下,却并不能拦住。
倒是与她隔了一个人的元笑,竟剎那间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只叫她堪堪湿了鞋面。
「脚扭——」元笑才着急地开口,低头确认她的脚踝,便被人打断了。
「没事吧?!」柳月风拦腰便将元无忧从元笑的怀中拉到了自己的面前,上上下下看她,又低头看她的脚踝,「可摔着了?脚可扭到了?」
「没有。」元无忧对元笑的关切置若罔闻,却显然对柳月风的担忧颇为受用。
「多谢元将军。」见元无忧没事,柳月风抬起头来,对元笑道谢道。
元笑救自己的妻子,倒轮得到他来道谢了。
元笑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元无忧。他与她好像隔着厚厚的屏障,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碰触到她。
这么一滑,元无忧却也失去了在湖边玩耍的兴致。她掸了掸衣角,晃了晃被弄湿的鞋子:「算了,回吧。」
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从头到尾,她连看都没有看上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眼,仿佛元笑真的就只是一根杂草,一团空气,一个不值得人多给半个眼神的物件。
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罢了。
元笑愣愣地站在远处,看着柳月风扶着她,和她一同远去了。
半晌,他低下了头,站了一会儿,也转身离开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然多了个丝瓜络。他蹲在湖边,低着头,默默地擦净了湖边的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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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了一个下午,将沿湖每一个角落的青苔都擦了个干净。
他试了试,并不滑脚了。
*
说来,去山上踏青还是元无忧的主意。
时逢初春,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无忧都会去山上走走,看一看春色,听一听鸟鸣。
往年,她都是与元笑一起的。但今时显然不同以往。
「我与月风一起就是了,你跟上来做什么。」元无忧很不耐烦。
「山上危险。」元笑低低地劝阻,「我有武艺傍身,出事也好有个照应。」
「人还没去,你便先盘算我要出事了?」对于这个死缠烂打的男人,元无忧早已没了半点耐心,「你就不想我点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元笑连忙解释,「我只是担心……」
「用不着你的担心。」元无忧打断了他,「别碍我的事就是了。」
元无忧满脸的不高兴,拉上柳月风便上了马车。
「起码带些下人。」元笑巴巴地跟在她的后面,「柳公子不通武艺,若是真出了事……」
马车骤然远去,溅了他一身细尘,让俊秀挺拔的少年将军颇有几分狼狈。他却竟仍没停下脚步,追着马车道:「便就带一两个武夫,可好?」让这份狼狈更添上了数倍。
元无忧没有回答,倒是柳月风掀起了车帘,含笑道:「不劳将军费心。在下自会护着无忧。」
此人生得当真是俊美无铸的,难怪把无忧的魂儿都给勾去了。谁能拒绝这样的男人的殷勤呢?
清风拂在他的脸上,抚得髮丝随风轻盪,掀得沿路少女芳心波澜阵阵,更衬得元笑追在车旁,灰头土脸。
元笑却仍没放弃,又追了一会儿,不断试图说服无忧。
直到车帘放下,马车远去,无忧显然没有任何改变心意的可能了,他才总算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马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第98章
元无忧喜欢吃些水果零嘴, 将军府里便常年备着各种各样快马从各地运来的最好的水果,日子久了,便也吃腻了。
如今时不时吃些山中的野果,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元无忧摘了颗果子, 擦了擦, 咬了一口, 熘熘达达地向前走。
她看着前方,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柳月风笑着问她, 「可是走累了?」
「你会爬树吗?」元无忧转头看他。
「什么?」
「爬。」
元无忧随手将他往树干上一推, 却也没真的顾着他,自己先一步蹬了上去。
她向来都是这般自私的性格, 否则也不会放着一心为他的丈夫而不顾了。
好在, 她挑的这棵树确实好爬, 柳月风也到底是个男人,便是从未做过如此不雅的事, 也顺当地爬了上去。
由不得他不爬。才往树上蹬上了几步,尚未到大树的树腰, 便已能看到从林中奔出的灰狼了。
那狼奔到树下,一跃而起, 堪堪咬到他的鞋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柳月风骤然听到了唿啸的风声。紧接着, 是濒死的狼鸣。
他转头一看, 便见那条方才还生龙活虎的灰狼硕大的头颅上,已然多了一支箭。
显然,有人救了他们。
这却远远不能使人安心。
狼, 向来都是群聚而出的, 绝不会只有这一只。
果然, 一只死了,余下的几只便也从影影绰绰的草木中探出头来,谨慎地向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眺望。
第二支箭紧接着唿啸而来,又取走了一匹狼的性命,也让它们很快发现了目标。
有的狼会为保住性命,四散而逃,有的狼却会为保住性命,迎难而上。
余下的几只狼瞬息之间便向着射箭者的方向沖了过去,快得不可思议。
拉弓的人却显然比它们更快。
元无忧坐在树干的最高处,看得清清楚楚。数匹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同沖向元笑,元笑却丝毫没有慌乱,动作极其迅速地搭弓射箭,一次射出三支,竟也箭无虚发,半途便又击倒了三匹狼。
余下的两匹,他退后一步,拔出刀来,没有任何花哨的刀法,唯有战场上千锤百鍊出的利索的两刀,刀刀致命。
两匹狼于跳跃的半空落在了他的身前。
他甚至还错开步子避开了溅射的鲜血,免得身上沾了腥味惹无忧不快。
斩过狼群,他一面收刀,一面快步跑上前去,一路跑到了元无忧藏身的树下。
他仰头看着树上,再不见一人斩七狼的游刃有余了:「可伤着了?」狼没伤着她,他瞅得清楚。可他仍怕她爬树伤了手。
见狼群已经一匹不剩了,元无忧从树上跳了下来。她跳得自信利索,倒吓得元笑伸手去接,硬是把她给接到了怀里,放到了地上。
「我自己能站稳。」元无忧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需要元笑的。
走时嫌弃成那般模样,不听人言,最后却果真如那人所言,甚至连性命都靠那人所救。饶是元无忧,也难免觉出了几分尴尬来。
元笑却很自然地开了口:「此处是近郊,距城不远,鲜有勐兽。竟真有狼群出没,实在是稀奇。」
没有说「我早说过」,没有一丝怨怼不满,他甚至还善解人意地主动开口给元无忧解围,消解元无忧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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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的工夫,柳月风也从树上滑了下来。他大约也很是尴尬的,沖元笑拱了拱手:「多谢将军搭救。」
元笑没有回话,也并不看他,这才是真的生了气。
又帮腔无忧不带旁人,又没办法护着无忧的安危,简直是把她往险地里推。
还好他不可能放心得下,愣是悄悄跟在了马车的后头,一路随他们进了山。
「还要踏青吗?」元笑低下头,注意着元无忧的神情,低声询问,「再往上走走,有你喜欢的那潭池水,正是澄清的时候。」
元无忧当然已经没有兴趣了。
「罢了,晦气。」她开口,「回吧。」
说话的工夫,她想起自己方才对美人着实绝情了些,便主动凑到了柳月风的身边,拉过他的手:「走吧。」
柳月风倒也没与她生气,依言随在她的身边,还伸手一拂,将她发稍沾着的碎叶拂了下去。
二人肩并肩离开,便又是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了。
元笑垂下了眼,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了二人的身后。
几人向着下山的路走了下去。
还是元无忧第一个敏锐地嗅到了些腥气。极目远眺,便见到了远远地面上的狼尸。
元笑心里正难受着,多少有那么点心不在焉,迟了一步才也觉察到了同样的情况。
他本能地意识到不对,又不敢贸然离开无忧的身边,只能远远地看了看。
极目远眺,的确能见到地上零散着几匹狼的尸身,正是元笑射死的那几匹。
不等元笑拔腿,元无忧已经察觉到了不对,皱着眉头,小跑了几步,一路跑上前去。
两个男人自然赶忙跟上。
越走到近前,面前的景色越是熟悉。待走到狼尸前头,周围已然是他们离开的那个地方了。
……可他们,是一路想回行的。
「……有人拐弯吗?」尽管心里已有答案,元无忧还是开了口,确认道。
「未曾。」元笑答道。
他是绝不会在林中,在任何地方迷失方向的。
元无忧蹙起了眉头,四下打量着周围的景色。
元笑也四下细细查看,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四处转了一圈,他心中便已然多少有些数儿了。
他是在沙场上领兵的,善奇门遁甲,细看便能看出,此处是被人布下了阵法。阵法触动的条件,便就是狼群的死亡。
这阵法神似中原阵法,却引入了蛮夷的风格加以变化,显然是蛮夷「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手笔,称得上是精妙。
「是阵。」元笑开口,「得去寻找阵眼。」
说着,他转过头来,看了元无忧一眼。
不用说,旁人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放心不下元无忧,不肯一个人行动。
「走吧。」元无忧自然很想离开这个鬼地方,难得地配合了他一回。
「累吗?」元笑关切。他们可连续不断地走了好一会儿了,以他对无忧的了解,无忧肯定是累了的。
元无忧当然累了。不用他说,她也会给自己寻到一个解法的。
她干脆利索地沖柳月风伸出了胳膊。柳月风瞭然一笑,将她打横抱起。
柳月风的相貌真的太过卓绝,勐地这么一凑近,由不得任何人不多看几眼。元无忧看着他的脸,内心颇为愉悦了几分,捏着他的下巴,逗了逗他的嘴唇。
对方便含笑凑上前去,用柔软的嘴唇主动蹭她的手。
「走吧。」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元无忧,头也不转地对元笑道。
元笑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总算找回了自己的神似的,低下了眼,身子却仍是僵着的。
他胡乱地点了下头,转身走了几步。
他大口地唿吸,却怎么都没能吸进一口气来。
……
这阵法布得颇为复杂,饶是元笑,也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出了阵眼来。
如此大阵,以一人之力绝无法解决阵眼,需得两人合力,相互配合。
阵眼周围兇险,自然不能放元无忧进去。
元笑提前绕了好一圈,确定阵眼外围附近无甚危险,便姑且忧心忡忡地将元无忧留在了外围,婆婆妈妈地嘱咐了许多。
一直到元无忧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才勉强停了下来,带了柳月风,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阵眼。
身后的姑娘渐渐远去,前方的道路却步步兇险。
「一步都不能踏错,注意足下。」他叮嘱柳月风。
柳月风一笑,点头应允,踏过的路果真一步不错。
他虽只是个乐坊乐师,却确实自有几分气度,临危亦不慌乱。
这个认知并不让元笑感到愉快。
元笑低着头,一步一步地为柳月风指出正确的位置,视线却连一瞬都不曾往他的身上,特别是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扫过。
倒是柳月风,忽然含着笑意,先开了口:「元将军,是很喜欢无忧的吧?」
元笑的脸冷了一下,全然不知他为何要作此提问。毕竟——
「……无忧是我的妻子,我不爱她,要去爱谁?」此人,是连无忧是与谁成婚的都忘了吗?
「何必呢。如此见异思迁的女子,有何值得的呢?事到如今,何苦还非要留什么夫妻情分?一纸休书,好聚好散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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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元笑怎会放任此人对无忧这般诋毁。
「——不如让给我嘛。」柳月风的下一句话,却紧跟着就来了,「反正她也不喜欢你了。」
显然,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诋毁元无忧。
是争夺她。
元笑的脾气,一下子就发不出来了。
此人,是真的喜欢无忧的。元笑是知道的。
元笑对男女情爱之事其实并不敏感,唯独关乎无忧的,他总能先一步觉察。
这个人,是真的喜欢无忧的。
正是因为喜欢无忧,他才会任无忧先爬到树上去,自己殿在后头,甚至见得无忧那般将他甩在下面,亦不曾有丝毫脾气。
正是因为他也是喜欢无忧的,才会让元笑更加不甘,让元笑意识到,无忧也许的确是寻得了另一个良伴的,她与柳月风两情相悦,也许的确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的。
而他,不过就只是无忧曾短暂地喜欢了一下的弃夫,终归只会在她的人生中凋零淡去罢了。
她有新的爱人。她再也不会回头。
第99章
「你细想想, 无忧有什么好的呢?」柳月风笑吟吟地看着元笑,谆谆诱导,「她可是很自私的性子呢。你看,她便是那般厌弃你了, 也从未提出过和离吧?毕竟, 你可是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 离了你,她哪还有这么富贵的日子可过呢?」
「如此女子, 你为何还要如此忍让呢?说出去, 怕是寻常百姓家的男人也不敢信。声名赫赫的元将军,见得妻子当面红杏出墙, 竟连一声怒喝也说不出口, 还要在旁忍气吞声, 好生哄着,眼睁睁地看着妻子与姦夫情意绵绵。如今, 连姦夫的性命都要细心顾着,生怕不忠的妻子不高兴。这谁敢想呢?」
「住口!」元笑难得怒斥出声, 是真的动了怒。
「若是喜欢你也就罢了,她又不喜欢。」柳月风却显然不愿住口, 「你看,如今, 她已连见都已不愿见你一眼了吧?你这般缠着她, 不过徒增怨弃罢了,这又是何必呢?」
「在下的家事,轮得到柳公子置喙吗?」元笑站在原地, 脸色比数九寒冬的坚冰更冷。
「怎么会轮不到我呢?」柳月风一脸笑意, 看着他, 坦坦然开口,「无忧喜欢的,是我呀。」
无忧喜欢的,是我呀。
无忧喜欢的。
是我呀。
元笑僵在原地,渐渐地失去了力气。
「无忧对我的喜欢,」他说,「难道将军看不到吗?」
他看到了。
他当然看到了。
她的每一分喜欢,每一分情意,每一分绵绵的温柔,他都无比真切,无比深刻地看到了。
因为那些每一分,每一分都像是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地捅在他的心脏上,让他——
刻骨铭心。
「元将军,」柳月风笑着看他,「无忧可是真的,很喜欢我的。」
说着,他一脚踏错。
阵法剎那间启动。
无形的力量裹挟着柳月风,以势不可挡之力将他向死亡推去。
元笑一把抓住了他。
电光石火之间,元笑骤然意识到,是他布的阵。
正是此人布的阵。
也正是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一把将柳月风抛了出去,自己代替他,消殒在了这阵中。
他说的没错,无忧是喜欢他的。
也许再给元笑一点思考的时间,元笑会做出另外的选择。但那一剎那,那电光石火的一剎那,元笑深切地记得,无忧是喜欢柳月风的。
所以他会保护他。
不让她伤心。
*
柳月风从阵眼中出来的时候,阵已经破了。
他衣襟都未曾有半点皱乱,好整以暇地从里头走了出来,端得是抓人眼球的俊秀公子。
元无忧果真被他抓住了眼球,带上了笑意,迎了上去:「破阵了?」
「自然。」柳月风一笑,抱着她的腰身,轻轻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看上去心情很好,「我们能回去了。」
「元笑呢?」
「出了点意外,不会再回来了。」柳月风不慌不忙,用修长的手指理顺她的秀髮,「无妨,这阵法一见便知是蛮夷手笔,此地也是元将军悄悄跟来的,与我们无甚关系。旁人绝无道理误解到我们的身上。你还是将军夫人,与他上无高堂下无子嗣,仍能坐拥家产。便是日后坐吃空了山,圣上也绝不会不顾将军遗孀。」
柳月风微笑着,隐去了自己布阵的事实,将元无忧在意的好处都说与她听。
元无忧是个极端自私自利,薄情冷心的女子,他比谁都要清楚。
可那能怎么办呢?他正是爱上了这样的一个女子。甚至也许,他爱上的正是那份薄情,是那份「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世间万物不过是我工具」的倨傲。
他爱她,便着手扫清了他们之间的障碍,也未让她的生活滑落到平民境地。
而她也不必知道这些。她早已厌弃了元笑,元笑却一直死缠烂打。如今此人如愿消失,只要富贵的生活不变,她只会额手称庆罢了。
他真的太了解她了。
「那么——」他正要开口,却被忽然打断。
「什么意思?」元无忧抬头看着他。
她的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的拉扯交锋,令人看不明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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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吗?」
柳月风是非常了解元无忧的。
非常非常了解。
他对她的判断,绝不会出错。
可这一刻,他却忽然地,没道理地,有些拿不准了。
在她的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勐烈地冲破枷锁。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于剎那之间倾然改变。
元无忧勐地推开他,大步向阵眼走去。
「无忧?」柳月风拉住了她,「你去哪儿?」
元无忧看也没有看他一言,甩开他,忽然跑了起来。
她的身体仿佛有些颤抖。
她的身形从未有过的焦急。
说来,那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的,柳月风在她的身上看到了真正的,浓烈的……情感。
啊,原来你也是会动情的呀。
啊,原来你也是有着这般……常人的……
丝丝缕缕,一点点渗出的,愈演愈烈的……是说不出的嫉妒。
世界剎那间消散。配角的情感无人在意,湮没在虚无之中。
在整片虚无之中,仍旧存在的,就只剩下元无忧与她抱着的元笑了。
梦境的记忆存留,现实的记忆不断于脑中甦醒。
「啊……好生气……」元无忧抱着元笑,嘆息了一声。
怀中的元笑仍旧陷入深眠,这不是因为他有何危险,只是徐慎之的「设定」罢了。元笑不会在试探他的梦境中真正醒来。
元无忧将额头抵在元笑的肩膀上。
「怎会如此……慎之到底是做了什么。」
她无法理解,即使是在梦中,即使是在被徐慎之操纵调整之后,她也无法理解,自己竟能对元笑做出这样的事来。
此前的梦境,她是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的。因为现实中的她也早已自行压抑了对元笑的情感,并不觉得自己在梦中对元笑诸多厌恶有何奇怪,反倒是关键时刻的心软会让她十分不悦,苦苦挣扎。
如今误会解除,曾于潜意识中竭力压制的情感喷涌而出,她不能接受的,便反倒是受梦境操纵的自己对元笑的恶行了。
梦中的她倒也不能算是她就是了。
因为是用于试探元笑的梦境,梦境中的元笑只会失去现实中的记忆,除此之外与现实无异。但梦境中的元无忧却总会被加入各种极致浓烈的人类劣根性,以窥得元笑的反应。
本次的梦境,徐慎之寻求的剧本是元无忧变心于旁人,不光是感情,甚至是对于元笑自尊的磋磨。为此,他便将元无忧可能对元笑存在的一切感情锁了起来,而后给她加上了最为浓烈的自私自利,薄情冷心,以及对于男人外表的痴迷。
如是,他轻易地叫她按照预想变心,对丈夫没有一丝留恋甚至没有一丝同情。她就在丈夫面前,与他人情浓意切,甚至仍旧享受着丈夫的照顾,可谓是绝顶侮辱。
也是梦中的元笑步步退让,亲手娇惯出来的侮辱。
元无忧将元笑抱得紧紧的,满脑子都是他无数次沉默着垂下眼睛,默默消解那些伤害与侮辱的模样。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半生已经吃尽了苦头,她竟这样对他……
她固然有许多感思,可驻梦珠中的梦境不仅只有一个。很快,她就感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拉扯。
她挣扎不及,剎那间便被捲入了另一个梦境。
……
啊……怠惰。
明明很健康。
明明没有任何问题。
但元无忧什么都不想做。
她躺在柔软的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她趴在枕头上,才要元笑餵了两口饭,就见有人冲进来,一拳撂到了元笑的身上。
元笑没有躲,挨了这一拳。
他放下了食物,看着来人。
有人跟进来,拦住了来人,做起了和事佬:「冷静点冷静点。这种时候,更不能内讧。」
「冷静?怎么冷静?」来人显然愤怒无比,「全部人都为了活命累死累活,命都差点没了!那老吴,差点没让大冬天爬起来的熊瞎子给吃了!她倒好,躺在这儿,饭都让人餵?吃得还不少!
「我们豁了命出去打猎,是拿来养这『千金大小姐』的吗!」
那和事佬迟疑了一下。
门外,有许多双眼睛也看着门内,显然都在听着门里的动静。
这是积怨已久了。
元笑不动声色地将元无忧挡在了身后,隔绝了各种各样的目光,叫她只看得到他的背影,看不到任何外头的纷杂。
「按均摊来算,我带回的猎物,是诸位的二倍有余。餵饱我们二人,绰绰有余。」元笑客气地开口,「她并未占他人的口粮。」
这事,众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可是……
那和事佬开了口:「话虽如此,但其他人忙前忙后,夹缝里求生。而这姑娘日日就躺在这儿,饭都是人餵进去的,什么也不做……给人看着,还是忍不了着恼的。」
确实,元无忧的怠惰堪称世间一奇。可话又说回来,元无忧的饭是元笑餵的,所食的猎物也是元笑打的,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其实能有什么问题呢?不过是让其他人看得实在糟心就是了。
人们的暴躁却也不是毫无来由的。大雪封山,他们真的被围困太久了。此处山峦本就甚是贫瘠,又适逢如此寒冬……翻遍山峦,掘地三尺,也不过每日勉强维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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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情形之下,人群中竟有一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平素床都没有下过,吃饭都要人喂,还能每日食得饱腹……
难怪所有人都这般看不过眼,甚至有人挥拳相向。
恶意已然开始蔓延了。
元笑并不担心自己,却担心有人会在他不在时给予元无忧什么伤害。他每日离开都会将门锁好,却仍免不了忧心。
「……那便四倍吧。」片刻之后,元笑开了口,「自明日起,我一人会带回四倍猎物,换诸位容得下这位姑娘,不叨扰于她,可好?」
他这话说得可不简单。山里猎物本就难寻,元无忧还怠惰得离谱,最多隔上两个时辰就得要人照顾一下,因而,元笑每隔两个时辰都会回来一次。他便是在这样的猎得双倍猎物的。如今还要四倍……
但如是一来,便是那打人的也无话可说了。
「如此,我至少多猎得数人口粮,我们二人便也绝不亏欠任何人了。」元笑最后开口,「所以……
「若在我离开时,有人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
他静静地看着所有人。
他是那样温柔而和善的青年,仿佛打出生起就没发过半次脾气。
可那一刻,他的神情却无比认真,认真到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怀疑他说的话。
他说:「我会杀人。」
第100章
喧嚣之声渐渐远去。
其实, 见得元笑被打,元无忧便已经想要爬起来了。可是,她的怠惰就仿佛是印在了骨头里,印在了每一滴骨髓之中, 竟无论如何都不愿起身。
她努力了一下, 一直努力到喧嚣已然远去, 元笑转过头来看她。
「哪里难受吗?」见她些微撑起身体,他忙问道。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便放下了心来, 坐到她的身边, 继续餵她饭吃。
「那是怎么了?」他将食物吹凉,一面餵到她嘴巴里, 一面问她。
「想帮你。」她很低声地讲话。
元笑愣了一下。
元笑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不用呀。」他把肉细心地餵进她的嘴里, 「无忧只要好好地吃饭, 就可以了。
「你只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 我就很开心了。」
元无忧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这个世界很危险, 也很不欢迎她。
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对于自小到大都如同废人一般的她而言。
可是, 只要他在她的面前,就好像一切恶意的洪流都被挡在了外头。
好像这世界对她从来都只有温柔。
元无忧是在雪融之后再次回归到那片虚无, 找回现实中的记忆的。
显然, 这一次,徐慎之给她加入的劣根性,是极致的怠惰。
她果真是给元笑添了许多苦楚。毕竟,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 坚持养着一个废人……其中的波折与辛苦很难为人所道。
元无忧于虚空之中抱紧了元笑。
梦境已经结束, 他们却仍旧没有离开,显然……驻梦珠中还有别的梦。
元无忧却当然一点都不想再进入下一个梦境。
徐慎之创造出这些梦境,本就是为了试探元笑的。基于这个目的,这些梦境各个都不会对他有所温柔,只会给他各种各样的苦痛。就在梦醒的前一刻,元笑冻伤的手和极度疲惫的脸还印在她的脑子里。
但与此前那个薄情背叛的梦境相比,冻伤与疲惫恐怕也只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事了。
那么下一个呢?下一个又是什么?
她能给予他的,就只有苦痛吗?
元无忧抿紧了嘴。
她绝不会进入下一个梦境。
……
很难说那是基于异能力还是意志力的抵抗。
等到赢了的时候,元无忧已然满身疲惫了。
徐慎之的异能……果真是很强的。
好在,她到底还是赢了。
不可能赢不了,因为她真的,绝不会再进入那样的梦境。
拉扯力彻底消失,仿佛是人在现实之中捱过了困意。她彻底恢復了清明,就这样待在虚空之中,再没有会被带走的感受了。
她让沉睡的元笑枕到了自己的腿上,低着头,看着他俊秀的脸。
元笑其实……真的生了一张特别好看的脸。
没有梦境中的柳月风那样夺目,却自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让她越看越是喜欢,越是仔细看就越发沉迷于他的外貌之中。
他真的比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好看,好看得多。他的眉目五官,每一分都温和而和谐,都长在她心中最合适的那个位置上。
毫无自觉的,她的脸上已经浮满了笑意。
甚是温柔。
她低下头,亲了亲他额头。
梦境之中的时间显然与梦境之外是截然不同的,否则,他们过去也不会在梦中度过许久许久,在现实也不过是一夜睡眠罢了。
强行拒绝了梦境的他们,看上去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到现实中去,甚至可能需要就此等着,一直等到徐慎之发现他们,帮助他们回去。
元无忧却也不觉得无聊就是了。
她抱了元笑一会儿,自己也累了,便就地躺下,凑到元笑的身边,和他一起躺了一会儿。
躺在他的身边的时候,她好像总会不自觉地感到甚是安心。大约因为他给她的永远都是这样的感觉,他对她永远都有着无边无际的包容,与刻骨极致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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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躺在他的身侧,看着他的脸,不知不觉,便又是一夜安眠。
元无忧是被一阵嘈杂吵醒的。
不间断的拳脚踢打在身体上的击打声,夹杂着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以及「不知好歹」「爷是疼你」「给脸不要」云云的骂声,然后是水声与呛咳声。
元无忧睁开眼,一眼就认出来,她所在的正是不久前曾在幻境之中见到的军营。
她正待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身侧便是温止寒曾带她去过的刑房。
那一瞬间,元无忧一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她剎那间站起身来,循着声音跑去,转过一个拐角,便见到了声音的源头。
仍是在那个刑房的门口,嘈杂声正是来源于此前闯入刑房的那几个士卒,以及……元笑。
显然是因为猥亵不成,他们找了处泥泞的水洼,一把将元笑的头按到了泥泞之中。
他们甚至就就着这个动作,逼迫元笑将腹部露出来,一脚脚狠狠踢到他的肚子上,叫他于痛苦中被迫呛入泥水,根本无法唿吸。
他们看着他在窒息边缘挣扎的模样,乐得哈哈大笑。
——
下一瞬间,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的手脚都剎那间被嵌入了凭空而生的利刃,鲜血骤然涌出,哀嚎声响破穹顶。
待到从钻心的苦痛中回神的时候,他们看到,面前已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衣着考究,一身贵气,一见便知是什么高门闺秀,见着便是不能擅惹的模样。可在剧痛之中,还是有暴躁的士卒试图做出反击,胳膊才一动,便又有利刃刺穿了他的肩膀。
「下一次,是你的心脏。」比冰霜还要冷的语气。
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话。
那女子手段如此狠辣,却其实根本就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她飞快地扶起了地上的奴隶,把他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帮他咳出泥水,提起袖子用那昂贵的布料擦拭他的脸,丝毫也不在意她在短短几瞬之间便从奴隶身上沾上了满身的脏污。
那奴隶见了她的脸,剎那间愣了神,一时竟连激烈的咳嗽都忘了。
「咳一下。」还是元无忧拍着他的胸膛嵴背,细緻地关心他的每一个状态,「别呛进了肺里。」
若不是见不到他的身体构造,她恨不得用异能直接让喉咙里的污水消失。
「……无忧?」元笑愣了好一会儿,不敢相信似的开口。
「嗯。是我。」元无忧用袖子一点一点擦拭他脸上的泥泞,又拉开他的衣领,去看他腹部被踢打的伤势。
……果真是很严重的,已然青紫一片了。
甚至是在腹部这样脆弱的地方,也不知道内脏会不会受伤。
元无忧移动视线,看了一眼手足皆被刺穿的几名士卒,硬生生让他们打了几个冷战。
元笑震惊地看着元无忧,半晌,才终于理解了面前的事。
「原是做梦。」他看着元无忧,眼睛也不捨得眨上一下,目光越发温柔,声音低低的,「竟也能做出这样的好梦来了……」
元无忧颤了一下。
元无忧伸出手,一把把他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元笑坐在泥泞之中,感受着这个温暖的怀抱。
也许是因为梦境更加令人肆无忌惮吧,他竟回过手来,就像儿时那样,也抱住了她。
他不自觉地,将脸埋进了她的肩窝里。
他顿了顿,眼眶发红,再然后,便洇湿了一片她的衣衫。
「你来看我了……」他声音低低地开口,孩子一般地撒娇,「真好……」
元无忧便将他抱得更紧,摸他的头,摸他的嵴背,轻轻揉他肚子上的伤痕,任由他在她的怀里哭。
一个劲儿地哭。
元笑也是人。他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痛苦会悲伤。
他承受了太多常人所无法承受的事,他对自己的痛苦闭口不言,仿佛从未发生,可他其实……从来都不是无知无觉的。
他也会哭的。
他真的……承受了太多了。而他竟只有在梦境之中才会大胆地依赖着她,如是放肆地释放自己的脆弱。
「没事了……没事了……」元无忧紧紧地抱他,轻轻地摸他,「以后都不会这样了……都不会了……
「我保护你。我永远都保护你。」
元笑说的其实没错。此处确实是梦境。
却不是他以为的,自己在军营中遭受折磨时所做的梦,而是他与元无忧一起躺在徐慎之的虚空之中所做的梦。
他在虚空之中沉睡,又时常被梦魇纠缠,便入了梦。又因为他与元无忧同处于徐慎之的异能之中,本就是要一同入梦的,就将元无忧也带了进来。
多半是被温止寒此前构建的世界所激,他顺着那个时间点,接着梦了下去,成了个细緻而真实的回忆梦。在这样的梦中,他全然不记得日后的峰迴路转,只记得自己还在军营之中,还在吃那些吃不尽的苦头。
一点一滴,都是他的回忆。
正是如此,才更让元无忧难过。
她抱着元笑,也不嫌脏污,转过头来,亲了一下他的脸。
她这么一亲,元笑愣了一下。
即使是在梦境之中,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元笑还是愣了一下,而后剎那之间,脸颊通红。
他却没顾着害羞,先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她的嘴唇,又见自己满手脏污而顿时停下了动作,低声道:「脏……别吃进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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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人呛了一喉咙的泥水,不怕自己生病。她亲了一下他不够干净的脸颊,他倒第一反应担心起这个来了。
这个人,真的一言一语最懂得怎么让她心疼。
无忧便又抱着他,抱紧他。
他的脸颊仍旧红红的,声音低低的。
「怎么会……怎么敢做了这样的梦呢……」颇有些自嘲。
他的确很频繁地会梦到无忧,但半数以上都是被她冷眼指责的坏梦。
因为无忧……一定是会很恨他的。
所以这一回,他实在是大胆得连他自己都太过震惊。他竟连无忧亲吻自己的梦都敢做了。
亲吻实在太过僭越,不亲也没关系,哪怕是被指责被痛骂甚至被杀死的坏梦也没关系,无忧……
「多一点……让我梦到你吧……」
带着哭腔。
第101章
多一点……让我梦到你吧……
不过几个字, 竟让元无忧听得,仿佛心脏拧在一起一般难受。
十年来的漫长时光。
十年来,她冷眼看他,假装他根本不存在的漫长时光……
他都经歷了些什么呢?
她亲手将他抛弃, 给了他世间最冰冷的冷遇。
她缺位了他十年最痛苦的人生。
如今……穿过漫漫长的岁月, 她总算在虚幻的梦境中保护了他一次, 像现在这样抱紧他。可这其实能算得了什么呢……
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保护过他,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在那样的现实中真正地保护他了……
她真的, 真的亏欠他太多了。
可他经歷着这一切,却竟然就只想多一点看见她。
啊, 傻子。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
元无忧无声地嘆气, 将只会让他感到苦恼的道歉憋在了心里。
那一刻, 她心中生出了无数的贪婪来。
她不满足于此刻给他的一点点安慰,她恨不能回到十年之前, 从一开始就好好地保护他。
她不满足于保护他一次或是两次,她要从今日, 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让他遭受半分痛苦, 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她要永远地守护他。
她将元笑抱在怀里,在对方夹杂着羞涩与惶恐的目光中与他耳鬓厮磨, 而后到了梦醒时分。
睁开眼, 是徐慎之惊慌失措的脸。
「无忧?还好吗?」徐慎之抓着她的肩膀,见她确实醒来了,意识很是清醒, 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呜呜呜呜呜……」烟罗在旁边例行噫噫呜呜, 「怎么叫都叫不醒, 还以为醒不过来了呢!」例行胡乱说话。
徐慎之甚至都没有心情制止她,拾起了碎在床铺上的驻梦珠,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忽然把这个给捏了?」
她与元笑的误会已然解开了,根本就不会再需要这个才是。最初给她戴上,本身是为了当做首饰的。
何况,她就是真的想用,也该问他要怎么用才是,怎么会简单粗暴地捏碎了事……必然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元无忧醒了过来,先摸了一把元笑,见他也睁开了眼,这才放下心来。
这头放了心,那头却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放下。
温止寒……究竟是如何做到随意攫取他们二人的精神的?这其中的媒介是什么?她分明已经从他的世界离开了,为何剎那间就又被他带了回来?
难道媒介,一直都存在于她的身边吗?
无论如何,他既然能对她与元笑随意摄魂,那么之后的每时每刻,他们都可能落入于之前一样的境地,被他困在精神世界,无法真正逃出。
元无忧冷下了神色,直接开口:「慎之,你去找李衎,问他可知道可靠的异能无效异能者。」一定要有异能无效的异能者,防备出现同样的问题而无法逃脱。
「烟罗,你去叫武澎过来,在此处查一查线索。」温止寒绝不可能有能力随意攫取任何人的精神,否则,他直接把李衎的精神领走就是了,何必老实到今日。
一定是有什么媒介的,只是他们暂且还没有发现。
最后……
元无忧转过脸,看着元笑。
「等慎之回来,我要让他想想办法。」她伸出手,捋了一下他的头髮,神色已然从严肃变得柔和了许多,「以后,你的每一个恶梦,我都要进去。所以之后,你的每个恶梦,都会像今天一样,不会太差的。我一定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在梦里被人欺负了。
「所以,不要再害怕了。你以后都不会是一个人了。」
元笑愣了一下。
「是说……」听她这样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梦里的无忧……是真的无忧吗……」
一直以来,所有用于试探他的梦都会被他全然忘记,所以,他从不知道无忧会与他一起入梦。
唯有方才最后的那个回忆梦,本就是元笑自己的梦,并不受徐慎之的控制。所以,即使在醒来之后,他也是清楚地记得的。
他清楚地记得无忧是怎样保护了自己,怎样照顾了自己,又是怎样地……亲了他。
他的心脏跳得飞快。
梦里的无忧,竟真的是无忧入了他的梦吗?
无忧……保护了他。
在那些痛苦暗淡的岁月里,他尚且不敢做出这样的幻想。可实际上……实际上,见到了他的过去的,真正的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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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保护了他。
澎湃的暖流骤然涌起,从胸口一直涌入了四肢百骸。
无忧……果真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了。
元笑看着她,心脏跳得太快,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看着她过分漂亮的眉眼,看着她的脸颊,看到了她柔软的嘴唇……
柔软……
他一下子想起来,他为何知道她的嘴唇柔软。
他的脸,带着耳根,甚至带着脖子,剎那间就又烧起来了。
那是长大后的无忧……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无忧……第一次亲她。
元笑低下头,耳朵红得滴血,像是着了火。
只是说会陪着他,应该不会让他羞成这样才是。
元无忧看着他,一下子就猜到他想到了什么了。
她不由一笑,凑上前去,对着他红彤彤的脸颊,「啪」一下,又亲了一口。
如愿以偿,轻而易举地将那个漂亮的颜色又加深了几分。
可真好玩。
她的笑意就更深了。
然而,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意陡然落了下去。
「……笑笑,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她坐直了身体。
「啊……」元笑还有些晃不过神来,但见她严肃,便也连忙竭力敛起神色,「是。」
「我要和你道歉。」
「……你永远都不必和我道歉。」虽然不知道她对不起他的是什么,他却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我一直在利用慎之的能力,在梦中试探你。」元无忧开口,「给了你很多真实的,痛苦的体验。」
元无忧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梦中做过的一切事情,都说了出来。
元笑认认真真地听完了。
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直到元无忧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听得无忧说完,他勾起了唇角:「原还有这样的事。幸亏有这事,才能有驻梦珠,能将我们从那人手中救出来。能想到捏碎驻梦珠逃入梦境,无忧真是绝顶的聪明。」
「……你不要觉得是梦境,就不当回事。」元无忧不由得补充,「对你而言,你所有感受,所有的痛苦……都是真实的。」
「我知道。」恶梦中的痛苦有多么的真实,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没关系。那种情形之下,无忧不相信我,本就是很寻常的事。反倒是无忧还愿找个机会试我,让我很开心。」
元无忧迟疑了一下。
虽然不是攻击……但她仍旧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感觉。她这样在意的事,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带了过去,仿佛根本就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虽然,仔细想想,他原谅她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就是了。
「我给你造成了很多痛苦……对不起。」她郑重地与他道歉。
他的目光甚是柔软。
「在那种情形之下,你这样做本就寻常,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若你真的如此在意,那我便说一句没关系,我原谅你。」元笑的脸上带着的,是甚是温和的笑意,「但其实,对我而言,你做什么都没关系,怎样做都没关系。你真的,永远都不需要和我道歉。」
有没有受伤呢?哪怕知道都是有缘由的,听得自己曾被无忧那样对待,自然还是会感到受伤的。
但那是无忧。是无忧的话……都没关系。
何况如今无忧对他这样好。那么过去的难过也好,才得知的梦中的难过也好,他就都连难过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他看着元无忧,目光柔软,眸子里装着一片温和的纯白,找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悦,不要说是怨怼。
元无忧看着他。
这个人的宽容……
比大海还要漫无边际。
她凑上前去,亲了他一下。
很慢,很认真。
「噌——」
一片通红。
局面就又回到他们谈话之前的样子了。
元笑就是在这样甜味的煎熬中等到了武澎的到来。
谁也没想到,武澎是和陈婉清一起来的。
还以为他早已将这玩弄于他又害他性命的女子甩开了。
元无忧心中不见得认同,却不会干涉他人的私事。
元笑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似是有话想说,却亦没有开口。
「元小姐。」陈婉清沖她行了个礼,端得是一副普普通通名门闺秀的模样。
……心里还记得元无忧的那一巴掌,咬碎银牙就是了。
为了个混帐男人,她可真的是忍下太多委屈了!
「小姐找我何事?」武澎对元无忧行了个礼,「听烟罗说,是府里进了贼人?」
……混帐男人,还以为他改了性,脸僵死了呢。合着对别的女人还是可以彬彬有礼恭敬有加的?那对她就连一点好脸色都拿不出来?!
她都那么伏低做小了!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消气——
……
……能原谅她啊……
「之前的摄魂者,你还记得吗?他对我和元笑摄了魂。」
武澎闻言,神情剎那间便严肃了起来。
「他摄魂理应需要媒介才是,可我却不知这媒介是什么。你能查查线索吗?」
「是。」武澎拱手。
他直起身来,打开了五感。
喧嚣。
气息。
无数的信息向他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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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睁开了眼睛。
「整个宅子,近几日内,应当没有任何生人进入过。」整个元宅范围内,所感知到的一点一滴全是熟悉的气息,没有任何陌生,「小姐的房中也未见什么新物件。」
「你此前能将元笑从几十里之外的地方找回来,可能寻找别人?」元无忧问道,「比如你见过的,生了双狭长的凤眼,目空一切的那人?」
武澎的脸上浮起些愧色:「怕是不行……一个人身上的气息并不是长期不变的。我当日能寻回元笑,也是因为他才沾过酸梅汤的气味,十分独特。」
元无忧陷入了沉思。
倒是陈婉清,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武澎。
只是闭一闭眼,他竟然就知道,这么大的宅子里头有没有进过生人,甚至是房间里头有没有过新物件。
他甚至还能……找到一个身处几十里之外的人。
他的能力,其实真的很厉害。
她与他认识这么久了,已然这么久了,竟从来也没有意识到。
毕竟过去,对她而言,他的能力就只是让他更为敏感罢了。她强迫他打开五感,让她给他施加的折磨事半功倍,让她能够玩得开心。在她看来,他的能力从来都是他作为玩物的特殊之处罢了。
仅此而已。
她竟从来都没有真切地认识到,他的能力是很独特的,很有用的,是优秀而出众的。
她知道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她从来只会去征服优秀的男人。但他的优秀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值得她征服的标籤。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如此真切的体会。
她又生出了那种自小高高在上的她并不熟悉的感觉,近来也曾有过。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这叫做愧疚,叫做懊悔,甚至还叫做尴尬,叫做无措,甚至叫做难堪。
她杵在原地,在自己并不熟悉也并不舒服的情绪中下意识地转移了话题:「说来……怎会见到那位小姐?」
武澎本并不想主动接她的话的。但是,也不知道是为了让她快些厌倦,还是别的什么情愫,他还是开口接了她的茬:「谁?」
「沈如玉。」她迎着武澎仍旧疑惑的视线,疑心这些人没有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京城第一闺秀。」
是连她陈婉清都要自嘆弗如的名姝。
第102章
行不回头, 语不掀唇。坐不动膝,立不摇裙。
沈如玉一步一步,甚是优雅,迎着西斜的日头, 回到了闺房之中。
她瑟缩了一下。
她极细微地瘪了瘪嘴, 眼圈剎那间泛红, 眼泪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掉下来了。
严嬷嬷看了她一眼, 咳嗽了一声。
只这么一下, 她就一个激灵,眼泪瞬间就给憋了回去。
不用嬷嬷张口, 她就乖乖地走到嬷嬷的面前, 一刻也不敢耽误, 提起了裙裾,露出了小腿来。
眼泪又要出来了, 手都在抖。
「名门闺秀,怎能随意垂泪?有失礼仪。」嬷嬷开口, 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像是个木头做的人, 「若是垂泪,或是做出其他仪态不雅之事, 加倍罚。
「仪态不雅, 两次。二十下。」
说着,手指粗的棍子狠狠抽到了她叠着昨日旧伤的小腿上,只一下, 就仿佛把她的骨头打成了两段。
沈如玉疼得一颤, 咬着牙, 愣是不敢哭,也不敢叫。
又一下。
沈如玉死死地咬着牙,在嬷嬷看不见的地方翻白眼,死命地控制眼泪。
她当然还是哭了。她就没能控制住过。
二十翻到了四十。
待到打完的时候,她哭得鼻涕都出来了,却从始至终都没敢发出一声。出了声,就又是另外的惩罚了。
「坐吧。」嬷嬷看了一眼她满是眼泪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猜先。」
今日学棋,晚上的考试便是棋。
沈如玉猜了个后手,心中只觉更加不妙了。
「眼泪擦擦,再哭再打。」
没有比这句话更管用的了。沈如玉抽出绣帕,姿态优雅地沾净了眼泪,坐在了棋盘之前。
输了。
沈如玉咬着嘴唇,吓得发抖,却片刻也不敢耽误,再次站起身来,又承了二十下。
接着是抚琴……
待到嬷嬷离开,她的小腿上新伤旧伤,早已叠成一片了。
小腿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能挨打的地方。
脸不能打。名门闺秀,脸上怎能有一丝伤痕。
手不能打,能露出来的地方,怎能见出痕迹来。
足不能打。闺秀的足是甚为敏感的地方,怎能轻易让人看了去。
臂膀不能打,作诗作画,下棋抚琴,都得姿态灵动,怎能挨打。
……
算来算去,唯有小腿能打。就是打疼了,打过了,无非走路慢些。
名门闺秀,本就该行不露足,踱不过寸,走路不慢才反倒是不对呢。
嬷嬷出去,丫环才进来,一板一眼地伺候她换了睡觉的衣裳,而后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她的吩咐。
她挥手让让对方出去,对方便出去了。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面朝里,冲着墙角,无声地大哭了一场。
等她哭完了,月亮早已悄然浮了上来。
她擦了擦眼泪,静悄悄地起身,从床底的角落里拿出一沓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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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轻轻地翻动那沓纸,仿佛是在抚摸着最宠爱的孩子似的,悄悄地,毫无声息地,一页一页看。
那上头一页一页,全都是她的笔迹。
待到看完了,她的脸上竟然浮起了笑意来。
她静悄悄地研磨,执笔,继续地写了下去。
《沈女侠与全江湖没用的男人们》,终章。
沈女侠快意恩仇,手刃生父,连刺八刀,杀光沈府众人……
沈如玉一路写到了三更天,一气呵成,终于落下了最后一个字。
她看着自己的书稿。
写完了。
书结了。
那一刻,她好像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牵挂。
等到把这最后一章发表出去,她就再也没有任何顾及了。
她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
所谓名媛淑女,修身,亦要修性。
每月初一与十五,沈如玉都会被关入佛堂之中,衣着素净,不施粉黛,不见外人,不进食水,冥思整日,省己省身。
直至第二日的晌午才被允许出来,反思,认错,挨打,进食。
佛堂厚重的门落上,门外有专人把守。
沈如玉抬眼,看那佛像慈悲。
她的视线却未在那慈悲的佛陀身上停留一瞬。
她从蒲团上起身,绕到了佛像的背后,一抬手,轻而易举地攀上了角落里毫不起眼的小窗。
她轻车熟路地翻出了佛堂,身形灵敏地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很快来到了沈府的围墙边缘。
她轻飘飘地纵身一跃,再落地时,便已在那高墙之外了。
她沿着僻静的小路,一路来到了大麦书屋。
大麦书屋,招牌音同「大卖」,是文人墨客眼中极上不得台面的地方。这书屋不卖诗书不卖高论,只卖画册话本,尽是意淫之作,与笔墨的风雅沾不上半点关系。
但是真的很赚钱。
真的很赚。
书屋的前头人来人往,屋门口树了个偌大的招牌,上头写着:「人气大作《沈女侠与全江湖没用的男人们》!!明日更新!!!」
加粗加黑,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能够忽视。
但见此招牌的人,却没有一个走进去的。还有路过的文人斜睨一眼,嗤之以鼻:「得是何等粗俗的女子,竟能写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艷俗文字来!必是市井巷间侥倖识得了几个字的俗妇吧。可怜书里文字无辜,平白遭此奇耻大辱!」
「仁兄所言甚是。可怜这世道礼乐崩坏,人心不古。还听闻有悍女名叫『元无忧』的,将天牢守卫都吼得胆寒,何等粗俗,何等粗俗。」有另一文人附和。
「是说不是呢。如今这世间女子,哪还有几个能称得上名姝的……如今这世道,还担得起『闺秀』之名的,怕是就只有沈府的沈小姐了吧……」
「是啊,是啊。那小姐声名在外……」
沈如玉撇了撇嘴,给那两个酸腐文人飞了个白眼,转身便绕去了大麦书屋的后头,从侧面的小窗翻了进去。
这书屋冷清,后院尤甚,走路都听得到脚步声。
毕竟,文人墨客都以踏入大麦书屋为耻,书屋里头少有客人。
但大麦书屋是真的很赚钱。很赚很赚钱。
因为他们提供外送服务。
送书的打扮绝对斯文,送来的书包裹绝对风雅,任谁看来都是这家幸得了什么孤本珍藏,绝不可能想得到淫词艷本上去。
书屋保护客人读者的隐私,同样也保护书作家的。其实,按书屋所卖书作来看,作者绝对不乏文字大家,说不定正是自视甚高的文人之中交口称赞的哪位诗才文豪。但书屋从不在乎作者是谁。书作能卖钱就行。
每月到了更新的时候,书屋都会把稿酬放到后院,留给作家自取,同时放下更新的文稿。酬金和文稿都放在嵌在墙上的书匣之中,附锁。若是初投稿,找个带钥匙的空书匣,稿子放进去,钥匙拿走就是了。
当然,也有不介意暴露身份,当面交稿的。后院不过是一部分人的选择罢了。
沈如玉找到了自己的书匣,拿了里头的稿酬,从怀中掏出了终章的手稿,放入书匣,落了锁。
日后,她大约也不会再需要这把钥匙了。
她本想留在书屋,又想给自己留个纪念也好,便还是把钥匙带走了。
她找了个铁匠铺子,用最后一笔稿酬,买了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
那是那个铺子最好的一柄剑,沥尽心血铸成,可谓是镇铺之宝,标价极高,没指望有人能买。没想到这么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竟有此等眼光,还有此等财力。
沈如玉拿着这柄难得的好剑,抱到了怀里。
「沈女侠快意恩仇,手刃生父,连刺八刀,杀光沈府众人……」
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自己写出的文字,抚摸着怀里的宝剑,竟无意识地笑眯了眼睛。
今天以后,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不知这个年轻的姑娘为何笑得如此幸福。
在回府之前,沈如玉又回到了大麦书屋,想要再看那个招牌一眼。
「人气大作《沈女侠与全江湖没用的男人们》!!明日更新!!!」,顶大个招牌呢。
她站在招牌前面,笑眯眯地看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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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看着,忽然注意到,就在招牌的旁边,大麦书屋的门里,竟然少见地有一个客人。
甚至还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一身锦缎,一见便是哪个贵家小姐,却丝毫也不在意什么高门颜面,就那么坦坦荡荡地坐在大麦书屋门口的书桌上,认认真真地看书。
沈如玉很少对人生出什么好奇来。可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高门小姐。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到那女子的旁边了。
这么一落座,她更是惊讶。那女子在看到,竟然就是她才交上来的书稿,《沈女侠与全江湖没用的男人们》,最后一章。
「已经更新了吗?」她不由得开口询问。
那女子被她打扰,抬起眼来。
只一眼,沈如玉就愣了一下。
她久被困在深宅大院之中,身边的人皆是木头一般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
怎么说呢……
眉目之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任性与无畏,眸中尽是他人如何我无所谓的恣意,仿佛是天空中的飞鸟。
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自由。
那女子看上去颇为任性自我,脾气却意外地还挺不错,丝毫不在意她的突兀。她点头应了她的话,看上去甚至还有点高兴:「你也喜欢这本?」
「是……」沈如玉迟疑了一下,应道。
「那一起看吧。」那女子大大方方地将书稿移到了她们的中间,「我也才开始看。」
「……这么快就有更新了?」沈如玉问道,「不是明天才更吗?」
「我付了些钱,」其实是很大一笔钱,「和书屋的老闆谈了合作,这本书的书匣钥匙给我,书稿一出我先在书屋看完,看完了他们再拿去誊抄。」那女子看着书稿,头都不抬,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书页,看得很仔细,显然是喜欢极了。
这还是沈如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读者。
显然,还是非常喜欢这本书的那种。
她顶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专心致志读书的样子。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别人读自己的书。在她的世界里,这书页从来都是藏在床底的夹缝之中,只有她独自一人欣赏的。
沈如玉看着面前的女子专心致志的模样,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出了一点心虚来。
在终章,她写下了绝不会为世间所容的东西。
她写沈女侠亲手弒父,杀光全家。
而这个结尾会背负的世间骂名,她也不打算看了。在亲手践行自己的文字之后,她便会逃离一切,再也看不到任何事,再也不会有任何感受。
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现在……
她决定要离开了。
她胆子很小,很容易害怕,所以也很懂得逃避。
在面前的读者看到那部分之前,她早就已经远远地跑开了。
她决定站起身来。
也就是在同时,面前的女子忽然自言自语:「果真是要这样做了啊……」
她翻过下一页书稿:「看来,必定是要弒父了。」
沈如玉愣了一下。
她才看到了第二页而已。她还远没有写出这样的情节。
那么,她怎么会……
「弒父?」沈如玉不由开口。
「嗯。」面前的女子读得专心无比,却显然也很乐意与同好做些交流。她停下阅读,转头看着沈如玉:「我早觉得结局会是如此。沈阎罗就是这样的秉性。她自小承受着生父给予的那般折磨长大,不管之后如何在江湖之中快意恩仇,她的本性也早已扭曲了。或早或晚,她都会弒父的。甚至恐怕,整个沈府都留不下来。」
沈如玉看着她。
「可是……」沈如玉顿了顿,「可是,沈阎罗天生力大无穷,出生就捅破了母亲的腹部,致使生母血崩而亡。她……她的父亲也许也是因为如此才这样待她。她本就有罪,凭何弒父?」
「出生前的事,本不是她能控制的,如何能算是她的罪。没有人是生来就有罪的。」面前的女子认认真真地与她讨论,「何况,弒父与否,与沈阎罗是否有罪也无甚关联。弒父一事,无关对错,註定是一个必然。在沈父给予女儿那般压抑与折磨的时候,此事已然在冥冥之中註定了。
「对或不对,都改变不了这是一个必然,是沈父亲手造成的结果。
「也许在决定以非人的方式对待女儿的那一天,他就已然应当做好这样的迎接这一日的准备了。」
沈如玉愣愣地看着她。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她坐在那女子的身边,看着她一页一页细细地阅读,一直读到最后,沈女侠屠尽满门,背负罪孽,自尽而亡。
真正地获得了自由。
那女子读罢,沉默了很久,长长地嘆息了一声。
「果真如此。」
对于结局如此糟糕的作品,这女子没有沈如玉所想的那种愤怒,谩骂,甚至是诅咒。
她只是无尽怅然地嘆息了一声,脸上写着果真如此,又写着甚是惋惜。
「我若认得她就好了。」她喟嘆着开口,「本不需如此的……只是从未有人好好对她,从未有人真正爱她。
「我会好好对她的,我会爱她的,我会让她感受人间温暖,会让她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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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好的姑娘,多么可惜啊。」
每一个字都带着无限的惋惜。
沈如玉沉默着,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怀中的宝剑。
她梦游似的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问得称得上突兀无礼,面前的女子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元无忧。」
她显然很乐于认得喜欢同一本话本的同好:「你叫什么?」
「阎罗。」沈如玉如此答道。
阎罗,是她写书用的名字,就印在《沈女侠与全江湖没用的男人们》的封面上。
也曾是她最美好的幻想,幻想自己如同阎罗,收割她所怨恨的所畏惧的所痛苦于的所再不能忍受的所有人的生命。
但对面的女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种巧合,询问道:「烟罗?」
「……」沈如玉沉默了一下。
「嗯。」她应道,「烟罗。」
那是沈府最后一次见到名动京城的第一名姝沈如玉。
也是名叫烟罗的小姑娘住进元宅的第一天。
第103章
「沈如玉?」武澎道, 「未曾听说过此人。」
「未曾听过?」陈婉清看着走进门来的烟罗,不由得生出些自我怀疑,「莫非真的不是……」
可一旦仔仔细细地看烟罗的脸,她就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怀疑:「不……不可能……绝对是她。」
烟罗没听到他们的前文, 嘬了根麦芽糖, 瞅了陈婉清一眼, 随意地坐到元无忧的床边,认认真真地嘬糖。
陈婉清……确实是很有几分怀疑人生的。
其实,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询问, 也是因为迟疑。
面前的女子,光看外貌身形, 怎么看都是京城第一名姝的沈如玉, 她绝不可能错认。毕竟, 当初,她可是受到过很大的冲击的。高傲如她都不敢相信, 世间竟真有如此名媛。
那般端庄体态,那般诗书才学, 一日之内引多少王孙公子竞逐,可堪称是盛况一场。
那种完全被他人盖住锋芒的感觉, 陈婉清此生都不会遗忘。
这个人,这张脸, 这样的身形, 她绝不可能错认。
可怪就怪在这里。沈如玉的外貌身形她绝不可能错认,但面前的女子却除了外貌和身形,又哪里都和沈如玉不一样了。
沈如玉是何等端庄大方, 京城女子无一能够望其项背。可面前的女子, 大咧咧地坐在床脚, 粗俗不雅地嘬糖,甚至还胡乱地晃悠着双腿,简直是把大家闺秀的忌讳犯了个遍,哪条都是沈如玉那般层次的,甚至是寻常闺秀也绝不可能做出的事。
莫非是双生子……?
可便是双生子,不也该如此相似才是。那眉目五官,甚至连眉梢的一颗小痣都生得一模一样,真的没有半点不同。
凭空猜想也无甚用处,陈婉清终于决定上前,开口询问道:「敢问……可是沈如玉,沈小姐?」
烟罗愣了一下,瞅了她一眼。
下一刻,她就剎那间转身上床,呲熘一下窜到了元无忧的背后,躲在对方的后面,露出一双小眼睛,小耗子似的暗中观察。
元笑疑惑地看着烟罗。
元无忧却没有任何反应,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茬:「什么沈小姐?」
「就是……」陈婉清看着小耗子似的烟罗,越发地不太敢确定了,「你身后的那位。」
「她叫烟罗,是我宅里的人。」元无忧泰然自若,「陈小姐想必是认错了。」
「不可能的……」尽管言行举止有万般不同,但唯有此人的模样,陈婉清是绝不会错认的,「她应当……就是沈如玉小姐才是。」
「你认错了。」元无忧顺手伸出手,摸了摸烟罗的头髮,「这是我的人,名叫烟罗。从未听过有谁叫做『沈如玉』的。」
「可是……」陈婉清仍旧不敢相信。
然而,她的坚持註定是徒劳的。不要说她陈婉清,就是此前沈府的主人几次三番亲自前来,这元宅里头也没有过叫沈如玉的,只有个名叫烟罗的小丫头。
烟罗是元无忧的人,天王老子来了也带不走她。
不服?不服报官好了,干脆直接告到圣上那里好了,反正不管告到哪儿,这宅子里都没有沈如玉这号人。
全天下都知道圣上和元无忧穿的是一条裤子,当然没人会蠢到告御状。
反正,自那之后,沈如玉就消失了。去了哪儿,她元无忧怎么会知道。
她元无忧又不是给沈家看女儿的。你家的女儿丢了,跑到我这里来找是要做什么?
莫名其妙。
沈府胳膊拧不过大腿,又丝毫不敢将这般丑事外扬。毕竟,名动京城的第一名媛竟擅自离家,躲在别人的家里不出来。如此丑事,可真是能让全天下把笑话看到下辈子去,一旦走露风声,不需半日,就能传遍全城。因而,沈家至今还将沈如玉「失踪」的消息藏着掖着。
如果再藏不住,怕是就要宣告沈如玉死亡,香消玉殒了。
元无忧且等着那天呢。
元无忧从床上下来,迎着陈婉清不解的视线,对武澎挥了挥手:「出去吧。我自己想想。」
「是。」武澎拱手,顺便把陈婉清拎了出去。
才走出两步,他忽然听得了什么,细细听了听,而后转过头来,给了元无忧一个预告:「小姐,听动静,是圣上送了人来,已经在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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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慎之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烂摊子。
世故油滑的庞老太、一脸老实的马大娘,以及满面暴躁的尚武,三人都在大门前杵着。武澎在一旁看着他们,身边还跟了个陈婉清。
徐慎之多看了一眼后者二人的组合,没说什么。
前者的三人站在门口,显然是等着徐慎之的安置。
「我先去回禀小姐的吩咐,马上回来。」徐慎之道。
「请。」武澎回应。
徐慎之便匆匆回禀了元无忧:「圣上传话,要小姐放心,异能无效者今日晚些便到。」
「还挺快。」元无忧点头。好用还得是李衎。
要无忧放心之后,他才又回到了大门前,着手安置庞老太三人。
圣上要将这三人送给无忧,此前他已经听无忧说过了。
只是没想到,竟送得这样早。
这么短的时间,这几人……安全吗?
这几人的能力,徐慎之此前便听元无忧解释过。马大娘与尚武都有体质增强的异能,而这异能实际上来源于庞老太的血佐以人的血肉——这事可让徐慎之不悦皱眉了很久。
因为另外二人的异能都来源于庞老太,所以,只要庞老太戴上了四海环,其他二人便也成了普通人,不再有很大的威胁了。
徐慎之快速地扫了一眼,确认了庞老太手腕上的四海环,这才些微放下心来。
此外,这三人脖子上还各戴了个钢制的项圈,大约是为了标识几人罪人身份,防备他们跑了出去。
即便如此,徐慎之仍旧忧心于这几人的存在。若不是圣上旨意,他可一点都不乐意这几人踏入他们的家门,更不要说靠近无忧。
「徐大人不在,在下拿不准要将这几人送到哪里去。」见得徐慎之回来,武澎开口。
「旁的无甚所谓,」徐慎之微微放低了声音,「离小姐远些就好。」他说着,权衡了一下:「安置到东北角的空院吧。」
「好。」武澎应道,又递给徐慎之一个小匣,「随这几人一起,圣上还送来了这个。」
「这是何物?」徐慎之接过,来回看了看。
这小匣不过半个掌心大小,说是匣子,却并无开口,只在顶端有一显眼的圆圈。
「送来的人未曾解释太多。」武澎道,「只说这叫『雷霆匣』,可用来控制这三人。」
徐慎之不由得又反覆看了看,仍未见有何开口或是机关,只有顶上的圆圈实在显眼。
他谨慎地摸了摸那个圈,又试探着轻轻按了一下。
「啊——」
剎那之间,武澎的身侧便传来了两声哀叫,一声闷哼,自是庞老太三人。
武澎剎那戒备,不动声色地将陈婉清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同时横在了庞老太三人与徐慎之的中间。
徐慎之则是吓了一跳,顿时松了手。
「这是……」
徐慎之没反应过来,倒是庞老太,瞬间就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公子宅心仁厚,」她连忙开口,「可别拿这种东西折腾老太婆了。」
她一眼便看得出,徐慎之是个颇为仁善的人。是以,不用他开口,她就已然解释了起来:「难怪这东西叫什么『雷霆匣』呢。方才公子一按这东西,老太婆便犹如被雷霆击中,实在是难熬。就是这项圈,似是放出了什么,疼得很啊。」她说着,拽了拽自己的脖子上的项圈。
徐慎之顿时明白了。这怕是个拿来折腾人的东西。
他很不喜欢,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抱歉。」他拱手道歉,而后将小匣收入了怀中,打算过后给无忧送去。
她是这宅子的主人,理应保存这东西。
「几位随我来吧。」他对庞老太几人道,「我带几位到住处去。」
这几人一来,元宅的餐桌便又热闹了许多。
最初的最初,几个月之前,连元笑都还没有来的时候,元宅的餐桌上就只有四个人:元无忧、徐慎之、烟罗、张平。
后来来了元笑。当然,在前日元无忧察觉到当年真相之前,元笑从未上过这宅中的餐桌。
再后来,是元生、武澎、孙煌煌。
再再后来,为了防备温止寒摄魂,元无忧要张平把他媳妇也接了过来。
如今,又加了庞老太、马大娘和尚武。
徐慎之自然是不喜欢,甚至是很防备这新来的三人的。但他们既然已被圣上送来入了元宅,那便是算是这宅子里的人。骨子里的修养让徐慎之还是将这几人也请了过来,维持着元宅的惯例。毕竟此前,进了这宅子,哪怕算不上是家人,也算得上是同伴。按照惯例,他们向来都是一同用餐的。
不管怎样,如今看来,同桌吃饭的人已不知不觉地由四个变作了十二个。这圆桌原本宽宽敞敞,每日吃饭都要空出一大半去,徐慎之还寻摸过要换个小些的桌子。如今看来,这桌子也不嫌大了,甚至还多少有些拥挤。
也再不復当初四人的冷清了。
徐慎之笑了笑。
「孙公子呢?」武澎一面帮忙布菜,一面向四周看了看,「平日吃饭,属他最是积极。今日竟还没到。」他指的是孙煌煌。
「孙公子今日给我留信,说这几日待得腻烦了,要去外头游歷些日子。『玩够了就回来了』,他的原话。」徐慎之一面上菜,一面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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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澎帮他接过菜餚:「难得,他竟喜欢外出游歷。平日见他只爱去酒肆赌场游歷几番。」还有烟花柳巷。
「我也奇怪。」徐慎之道,「大约男儿到底是志在四方。」
其他人说话的工夫,烟罗缩在元无忧的身侧,一脸戒备地看着陈婉清,小小声:「她怎么也在这里……」
「没事。」元无忧拍了拍她,「你又不是沈如玉,有什么可在意的。」真的找不出比这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了。
陈婉清:「……」
这一下午,陈婉清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个人,就差没把「此人就是沈如玉但是我们谁也不承认你们能怎么样呢」写在脸上了,一点都没想隐瞒。
可谓是有恃无恐了,一副就是沈府来要人我们也不怕的模样。
不如说,连她都见到沈如玉了,沈府也没道理这么久都查不出一府之嫡女的去处吧?所以很可能,沈府早就来要过人了?
只是看这样子,他们显然是失败了。
竟能毫不掩饰地指鹿为马,坦坦荡荡地一手留住高门嫡女……
对于元无忧与当今圣上的密切关系,陈婉清也有所耳闻。但即便如此,她也没能想到,元无忧竟可以嚣张到这个程度。
……如果是这样的话……
第104章
陈婉清默默地夹了一口菜。有什么心思在她的胸中反覆流转, 离谱得过分,却莫名其妙地停不下来。
陈婉清会执意留在元宅吃饭,自然是因为武澎的存在。
见烟罗因此而一脸戒备,吓得饭都吃不好, 武澎显得有些歉意, 安抚道:「无妨。这位小姐只是留下吃个饭。」
其实, 从头到尾,元无忧与烟罗也没有真正有效地掩饰什么, 可谓是有恃无恐。因而, 武澎也猜出了烟罗的真实身份。
确实有些难以想像——毕竟,大大咧咧胆子又小, 天天嘚嘚瑟瑟没有一丝淑女模样的烟罗竟是什么京城第一名姝, 这任谁都得难以想像——但他并不在意。若他真在意身份阶级利禄功名, 他就不会为陈婉清红颜一笑便轻易退下沙场了。
在他看来,无论烟罗曾经是谁, 她显然都已经不想是那个「谁」了。如今的她就是眼前这个胆怯又淘气,偶尔还憋着点蔫坏的小妹妹, 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改变。
武澎使干净的筷子,给烟罗夹了块她最喜欢的排骨, 用最坚定可靠的声音告诉她:「便是有谁来抢你也无妨,没人会把你让出去。纵是小姐若是守不住你, 我也能带你跑到很远的地方去, 谁也找不着你。」
「胡说什么。」元无忧很不高兴,「我怎么会守不住她。」
「抱歉。」武澎笑起来,拱手告饶, 「小姐自是厉害的。我只是给烟罗做个后备。」
陈婉清偏着脸, 看着武澎。
武澎其实真的是一个……很温柔, 也很可靠的男人。
如今,她时不时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她已经识得他很久很久了,也玩弄过他很久很久了。这样的事,她竟这样晚才意识到。
她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低着头,用自己用过的筷子,给武澎夹了块肉,放到了他的碗里。
武澎看了她一眼。
武澎什么都没说,沉默着也给她夹了一块肉,放了过去。
他心中果真还是有我的。我就知道。陈婉清控制不住地勾起唇角。
顺她心意,以示臣服,她才会早一点对他失去兴趣,早一点放过他。武澎默默地吃起饭来。
比起别人心中的想法,元笑的想法可就单纯多了。
这个虾是很好的。这个季节的虾个头很大,最是肥美。这虾是他去买的,才从河里捕上来,活蹦乱跳,他买了许多。
无忧喜欢吃虾,徐大人烧得也好,很嫩,调味正是无忧最喜欢的口味。
他在旁边见得徐公子的烧法了,下回也试试。
他就怀着这样零零碎碎的想法,安静地低着头,只用筷子便把虾完完整整地剥出来,一个一个按部就班地放进元无忧的碗里。
元无忧也不和他客气,想吃就放进嘴里,时不时给元生几个,吃够了就还给元笑。
徐慎之抬眼看了元笑与元无忧一眼,顿了顿,没说话。
给人剥虾的还有另外一位,但他的动作可就慢上许多了。
尚武坐在庞老太的旁边,也是用筷子,一点一点地给虾去壳。他并不擅长做这类事,却做得很认真。好容易剥出个完整的虾仁来,他将虾仁放在碟子里,恭恭敬敬地呈给庞老太:「奶奶。」
「好孩子。」庞老太称赞了他一句。
「谢谢奶奶!」尚武顿时鞠了个躬,做事的劲头更足了,仿佛是怀揣着什么使命似的,饭也不吃了,就在那里剥虾。
庞老太看上去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吃饭,随手把他剥的虾递给马大娘。
马大娘笑着拿了。
这一桌人,有熟有疏,每个小圈都能见得一个故事。张平的妻子坐在桌上,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跟看戏似的。
她的心态却丝毫也不如看戏那般轻松就是了。与张平日日挂在口中「天女下凡」的形象不同,她其实性子胆怯,又出身乡野,光是坐在这样梨花木的大桌子前,就已经不由得感到惶恐不安了。
就坐在她对面的那位小姐,听说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呢。这样的人,她本是这辈子都见不着的,如今,居然就和她面对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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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小姐果真是极金贵的,面子也冷,不怎么说笑的模样,让人怪害怕的。
她感到甚是不安。
张平却素来什么心事都没有,说不出是粗还是蠢。但唯有一点,他从来不粗也不蠢。他懂得避开妻子孕中感到噁心的琳琅满目的所有东西,夹了她喜欢吃的菜来,放进她的碗里。
自己也没怎么吃。
有这个男人在,她就总能感觉安心许多。
她吃着对方小心挑选来的东西,抬了下头,刚好与那冷漠矜贵的元小姐四目相对。
她吓了一跳,连忙移开了视线去,又觉得无礼来,怯怯地将视线又挪了回去。
便见到那小姐看着她,勾起唇角,沖她笑了起来。
甚是和善。
啊……原来是位面冷心热的小姐呀。
……
吃过了饭,张平先扶着孕期的妻子回去休息去了。
元笑与武澎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动手收拾桌子。
陈婉清看着武澎动手,鬼使神差地,自己也试探着拿起了个空盘子……她在干嘛她在干嘛她在干嘛……她可这辈子都没做过这种事!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拿着沾着油的盘子,迟疑了一下,没有放下,却也不知道该放到哪儿去。
武澎看了她一眼,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他伸出手,将盘子从她手中拿了出来,和自己手里的叠在一起:「陈小姐,您该回府了。」
说着,他便不再理睬她,低着头自顾自地帮忙拾掇桌椅去了。
这句话,刚好戳到了陈婉清那个极度离谱,却又极度活跃的想法上。
元笑端着收好的盘子,出了门。
徐慎之默默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徐大人?」元笑意识到徐慎之跟着自己,回头看他。
「当年的事……」徐慎之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开门见山,「你与小姐说清了,是吗?」
因为元笑已经坦坦荡荡地与元无忧待在一起,甚至改口叫她「无忧」了。若不是说清了当年的事,他绝不会如此自如。
徐慎之看着元笑,表面看着平静,声音里却仍透出了些竭力控制仍没能藏住的不贊同。
因为他是很自私的。
如果是为了保护无忧,所谓正直温良的他,可以自私到这般厚颜无耻,自私到慷他人之慨。
「小姐此前……已然有所猜想了。」所以,徐慎之开口,「这份猜想,已经足以让她痛苦,也让她善待公子了。在下自知无耻,自知自己说出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可是……元公子,你可以……
「不要坐实当年的事,还是像过去那般……隐瞒她吗?」徐慎之说着,满面愧色,躬下身子。
却在半路就被拦住了。
「无忧确实已经知道了。」元笑阻拦了他的大礼,开口,「不是我说的,是亲口告诉她的。」
「圣上?」徐慎之愣了一下。
「是。」元笑道,神色之中竟尽是感激,「我从心底里感激徐大人对无忧的关切,也比谁都更了解大人此刻的感受。只是……
「其实,在圣上将事情告诉无忧之后,我的心里很乱,第一反应仍是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嘴硬下去,绝不能要无忧承受这样的压力。可那之后,我又认真地想过很多很多……我想,圣上说的,也许是对的。
「徐大人,我们关心则乱,都没有真正认识到……无忧,已经长大了。
「她已经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姑娘,她甚至是你我二人侍奉的主人。她的事情,的确早已应当以她的意愿为先了。
「圣上说的没错。无忧是想要知道真相的。我没有权利隐瞒她。我……我们都不能代替她做决定。她有她自己的决定。
「而且……」
元笑说着,笑意之中有许多担忧,却也有许多的自豪:「无忧真的很坚强。她与我相处的样子,已经十分自若了。」
虽然这也是他花了一个晚上坚定甚至是强势地告诉元无忧她没有错的结果,他却只看得到元无忧的坚强。
听了元笑的话,徐慎之顿了半天。
可以说,他与元笑当日听李衎的话的反应一模一样。他固然知道这话是有道理的,却关心则乱,一时无法接受。
但早早晚晚,他都会接受的。
元笑看着徐慎之为元无忧而担忧的样子,郑重地弯下腰,向他行了一个礼。
「多谢徐大人对无忧的关照。」
元笑曾在暗处悄悄看过无忧许多年。他见过无忧与徐慎之的相识,见过徐慎之对无忧如同父亲般的关爱与照顾。
这声感谢,他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要对徐慎之说了。
「这话说的,」徐慎之从繁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无忧也不是你一个人心疼的呀。」
他是这样说的,却也因对方与他同样的关切而有了如同一家人一般的感觉。
他便忽然想起来,既然所有的误会都已说开,那么有一件事,他是一定要告诉他的。
「我……」他满脸歉意,「曾用梦境试探于你。」
他正要解释自己的梦境对他有多么残酷,却不料元笑已经瞭然开口:「无妨,无忧与我说过了。梦的内容,她也都很详细地告诉我了。」
徐慎之愣了一下。
那些梦境……可以说是很不留情,有的甚至可以说是残酷冒犯,他竟就如此平静地接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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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是,面前的年轻人,可是无论被无忧如何对待,都从未有过半分怨怼的。
他迟疑了一下,忽然迫切地想要将那些梦境的结尾告诉他。
以无忧的性格,一定是不会主动说的吧。
「可是,哪怕我已经给无忧加上了最为浓烈的劣根性,她应当是这世上最糟糕最糟糕的人,」他看着元笑,「她仍然会帮助你。」
甚至包括徐慎之最后用异能确认过的,驻梦珠中的三个梦。在所有的梦境中——
「无论我把她变得多么糟糕,糟糕透顶到极端——
「都没有任何一个梦,她曾真正地抛下你。」
第105章
「……什么叫做, 你想要住在这儿。」元无忧看着陈婉清。
「反正你已经招待沈如玉了。同为世家小姐,我便也来做做客,又有何不妥。」陈婉清满脸傲气,一字一句都是硬邦邦的。
面对这个竟胆敢打她一巴掌的女人, 她没想方设法报復回去已然是给足对方面子了, 自然不会假以辞色。
「你看我这儿长得像是京城权贵女子收留所吗?」元无忧干脆利落地拒绝, 「不可能。」
「那便算了。本是想给你个蓬荜生辉的机会,谁料你也抓不住。」陈婉清施施然站起身来, 「差人送我回府吧。」说着, 她便昂着骄傲的头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确实是得差人送她, 总不可能要落单的世家千金自己想办法回府去。
「烟罗, 」元无忧吩咐, 「去找张平,让他送陈小姐回府。」
「好。」烟罗便出去了。
庞老太三人也在吃过饭后便离开了, 饭桌上就只剩下了元无忧一人。
她站起身来,随手给自己沏了杯茶, 才抿了一口,就听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 便见得陈婉清站在门口,捏着拳头, 死死地攒着衣角。
「……求你!」她的声音僵硬而死板, 好像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我不想回家去了……求求你,收留我吧!」她破釜沉舟般将这样的话吼出了口。
元无忧看着她。
「为什么?」她开口询问。
「……因为, 元小姐你……为人和——」
「我是说, 」元无忧打断了她一字一顿的艰难, 「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
「……因为……」陈婉清顿了顿,「我想要自由。」
元无忧不怀疑她说的话。因为她的眼神真诚无比。
但这一定不是全部的理由,因为……
「若是如此,你从家里拿些钱去,随便跑去哪里不就是了。」元无忧道,「为何一定要住在我这里。」
「……」陈婉清着实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讲出了个理由,「我一个柔弱女子,独自一人,必有诸多危险。」
是个合理的理由,但一定不是真实的理由。
因为这样的理由,绝对不会让骄傲自负如陈婉清站在这里,捏紧拳头艰难地低下头来,破釜沉舟般去恳求曾甚至曾打过她一巴掌的她。
她既如此放下脸面请求于她,她确实是会帮她。
但是……
「我需要知道真正的理由。」元无忧开口。
陈婉清紧紧地抿着嘴。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元无忧以为她已然失去了那份勇气,又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终于动了动嘴唇。
「……我要……挽回一个人。」
「武澎吗?」
「……你非要明知故问吗!」她恼怒地开口。
挽回武澎,值得她把亲手把高高在上的自尊拿出来,丢在地上。
元无忧看着她,便没有把诸如「你曾害他性命」之类的话说出口了。
类似「你可还将他视作玩物?」的提问,便更不需多余开口了。
而陈婉清能否住下,最需要看的还是武澎的态度。而武澎的态度……说实话,只要足够狠心,武澎很容易就可以彻底冒犯陈婉清高傲到云端的自尊心,进而彻彻底底地摆脱她。狠狠心就能做到的事,他做了这么久,得到的结果就是陈婉清都跟着他回家吃饭来了?
武澎内心真实的态度可谓是一览无余。唯有这二人当局者迷罢了。
「随你。」元无忧道,「找慎之给你安排个住处吧。」
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同意了,陈婉清反倒愣了一下。
「……多,多谢。」她迟疑着开口,很别扭,有点小声。
「若是武澎不悦,你即刻搬走。」元无忧补了一句。此事自然还是要以武澎的决定为先的。
这冷硬不留情的话又让陈婉清上来了脾气,默默横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武澎有着极其敏锐的听力。
他日常都会把五感能力稍稍开上一点,提高自己的敏锐。距离不远的声音,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元无忧与陈婉清的话,当然也包括陈婉清梗着脖子破釜沉舟的恳求,他从头到尾,全都听到了。
他将身体藏在了阴影里,看着陈婉清气沖沖地离开。
高傲的小姐前脚还怒气沖沖的,后脚又忽然提起了满意的笑意,矛盾的情绪反覆交杂。
武澎看着她的笑意,看着她快步去找徐慎之的背影。
他一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反应,他的脑中说不出的混乱,混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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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意识地捏着一旁的树杈,于黑暗中低下头去。
回过神来时,手腕粗的树杈已经被他给折断了下来。
*
怎么可能呢。
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早已认清了。
一定都是……骗人的。
都是骗人的。
她是很擅长欺骗别人的女人。
他不会再被骗了。
……
不会了……
*
异能无效者是在晚饭后过来的。
张平通禀过后,便热情客气地将此人引到了元无忧的面前。
元无忧看着面前的人,沉默了一下。
还是元笑先恭敬地跪地行礼:「卑职参见袁将军!」
好傢伙,张平脚一软,也差点没到地上去。
护国大将军袁攻,就是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到元宅的。
饶是元无忧也没想到,她不过是让李衎找个可靠的异能无效者给她,对方居然直接把护国大将军薅过来了。
这个职位的人,就没有一点更重要的事要做了吗?
她可是要留这类异能者一直守着,防备温止寒再次过来呢。
「我想李……圣上是会错了意。」元无忧客气地行了个礼,「我需异能无效者长期待在我这儿,此事恐怕无法劳烦大将军。」
「无妨。」袁攻开口,「战事已然结束,我如今有些工夫。」他讲话面容颇为冷淡,让人看不出其中的想法。
虽然对方是这样说的,但元无忧还是无法理解:「你……您就没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吗?」
张平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家小姐……还真是跟谁说话都随意得过分啊……
虽然元无忧可没这么觉得就是了。她可还用了「您」字呢。
「近来有些工夫。」袁攻道,看上去并未在意元无忧的态度。
虽然就这样平静冷淡的一张脸,在意不在意,也没人能看得出来就是了。
「那就多谢了。」既然对方不在意,元无忧自然也没什么所谓。
「说来,还有一事,没能来得及当面谢您。」元无忧说着,毫无徵兆地躬身,郑重行礼,「当年,多谢您力挽狂澜,阻止了我。」
袁攻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未做什么。多谢你师父吧。」袁攻开口,「是他捨命阻拦你。」
说来,其实,元无忧还真的一直都未曾认真地感谢元沧澜。
因为……「我一直都在道歉。」
「无需道歉。没人要你道歉。」袁攻开口,「感谢就够了。」
袁攻看着她:「你未曾做错什么,你师父何需你道歉。」
袁攻被匆匆赶来的徐慎之安顿了下来。
虽然元无忧是要徐慎之给他安排个最好的住处,但袁攻此行到底是为元无忧,所以,他最终是住在距元无忧不远处的。
自打进了自己的院子,袁攻就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似的了。
*
「我见袁将军……」元笑思索着,「总觉得……有些熟悉。」
元无忧不明白他的意思,一面将徐慎之给她的「雷霆匣」扔到抽屉里,一面问道:「你十年前便见过他,在军中大约也曾远远望过,怎么会说是『熟悉』?」
「因为相似。」元笑想了想,又释然了,「倒也寻常。众生芸芸千万,总会有人与人有所相像。」
说话的工夫,他正在给元无忧整理床铺。
小时候,他总做这些照顾她的事,如今误会消除,便也不知不觉就捡了回来。
他给她换上被晒得暖融融的新被褥,给她铺得软蓬蓬的,满意地按了按:「铺好了,小姐可以就寝了。」说着,他抬头看着元无忧,看上一眼,便不由得带上笑意,脸颊也红红的了。
晚饭之后,他这模样可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了?」元无忧开口询问,「有什么好事吗?」
「……没什么。」元笑低下头,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好像沉浸在什么难言的喜悦之中。
他这个样子,元无忧就更不可能放过他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她伸手把他拖到了自己的面前。
「就是……」她执意追问,他自然也没办法对她说谎,「徐大人与我说了梦境的事。他说……」
他带着笑意,挺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自己的衣角:「无忧……在任何一个梦的结尾,都没有放弃过我。」
他的脸红红的:「无忧……真的很好。」
元无忧看着他。
……她在梦里对他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她都一一与他说清楚了。
结果,到最后,能让他记在心里的,就只有她那点良心未泯的善意吗?
「那我在梦里,我还对你做过很多坏事呢,你都不记得了?」元无忧不由得开口。
「坏的无忧都是假的,是徐大人加上的。」元笑笑眯眯的,「好的都是真的,是加上了无数坏处,都还能透出来的真实。」他如是说道,好像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在梦境在现实曾承受的诸多苦楚,看上去有着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
……真是傻子。
啊,这傻子,还好碰到的是她。她虽然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姑且也不算太坏。
如果他碰到的是什么彻头彻尾的坏女人,怕是被人吞吃入腹都还惦记着兇手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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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死了。
她伸开手臂,抱住了他。
「以后,你都睡我房里吧。」元无忧开口,「已经让慎之加床了,约摸明后天就能做好。」
「嗯……」元笑的脸又红了些,点了点头。
第106章
尚武是在一阵难言的剧痛中松开了手中的刀。
自脖子上的项圈开始, 仿佛全身都受到了激烈的灼烧,他控制不住地痉挛,好像全身都在沸腾,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痛苦。
他咬牙转身, 便见得庞老太与马大娘也是同样的模样。显然, 有人按下了雷霆匣的开关, 给予了他们三人同样的苦痛。
他的心中恨意滋生。
他们三人自然知道这宅中人对他们有所戒备,当然也不会闲着去触他们的霉头。除去吃饭, 他们三人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院子里, 半步也未曾挪动,片刻也未曾生事。
他们已然如此, 对方竟然还要毫无缘由地用这东西折磨他们, 是在拿他们的痛苦取乐吗?!
他转过头, 看着庞老太痛苦的模样,心中陡然升起了使命感, 忍着剧痛,勐地起身。
「我去找那女人说理!」他愤怒道, 踉跄着离开了院子。
「阿武!」马大娘怕他吃亏,赶忙试图拦他, 想叫他先冷静些许。
「罢了。」庞老太却阻止了马大娘,「随他!」
尚武跑出了院子。
身上的痛苦断断续续, 频率忽高忽低。显然, 有人拿着那匣子,玩的是说不出的愉快。
尚武恨得咬牙切齿,一路冲到了元无忧的院中, 直奔她的房间, 一脚踹开了她的房门。
正写到女主角与三个男人修罗场的烟罗被吓了好一跳, 笔尖一歪,墨水直接洇透了纸张。
连随手随意玩弄的匣子都停了下来。
尚武一眼看到烟罗手中的匣子,整个人凶得惊天动地,一步上前,一把夺过了那匣子,狠狠摔到了一边!
在碰触那匣子的一剎那,他又感受到了勐烈的剧痛。显然,这是天工司的设计,这匣子,他们几人是碰也碰不得的。
而其他人,却可以随意拿着,拿捏着他们的痛苦,用以取乐!
尚武勐地提起烟罗的衣领,一把把她提了起来,按到了墙上:「你这贱人!」吼声犹如雷霆。
「呜哇——」烟罗一瞬间被他吓住,一把将他推开,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力气很大,一把就把尚武推了个踉跄。要知道,习武之人的底盘可是很稳的,纵是个壮汉也无法如此轻易地推动尚武。
但她却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缩在墙角,嚎啕大哭,哭声震天动地。
尚武愣了一下。
他不自觉地收敛了些凶色,却仍是很兇的样子。
他试图和她讲道理:「你哭什么?你折磨他人,让人找上门来,自己倒怂起来了?你怂什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哇哇……」烟罗却只自顾自地疯狂哭泣,根本无法形成任何有效的沟通。
「闭嘴!」尚武勐然高声,凶得震天动地,「你有什么脸哭!」
烟罗被他吓得一震,顿了一下,而后剎那之间:「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哇哇!!」哭得更响亮了。
尚武皱着眉头,站在原地,一时竟黔驴技穷,再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他站了好一会儿。
真的是好一会儿。
他终于蹲下身来,生硬地,甚不熟练地放低了声音:「行了……别哭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怎么才能别哭?给个信儿!」
「哇哇哇哇哇哇哇……」
「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拿?」
「呜呜呜呜呜呜呜……」
「去厨房吃点东西?」
「哇哇哇哇哇哇哇……」
「……你吃糖吗?」尚武反覆尝试,根本没有报什么希望。
「呜呜呜呜呜呜呜麦芽糖……」
「什么?」尚武绝对,此生都绝对不会承认,那一刻,他真的是感到了……惊喜的,「麦芽糖?」
「……嗯……」烟罗抽抽搭搭。
「走吧。」尚武站起身来,「给你找糖去。」
他试探着出门,回头看着烟罗。
烟罗哭得打嗝,也抽泣着站起身来,跟在了他的身后。
尚武这才算是松了口气,面上却当然仍旧甚是不耐。
离开时,尚武忽然注意到,有个男人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那人神色颇为冷淡,看身形便知是个练家子。
也许是见他们相处还算顺利,那人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过身,回到不远处的院子去了。
这宅子里住的人还真不少,确实不该太过轻举妄动。若真的起了冲突,他不过一个人,这宅子里头各个不好惹,他绝得不着好来。
他急着讨奶奶的欢心,总是急于表现,行事便也很容易激进,往往过后才能醒过神来。
身边的烟罗还在「呜呜呜呜」,声音小了些,但一点也不间断。尚武便也没空考虑别的,带着「呜呜」个不停地烟罗,直奔厨房而去了。
很可惜,尚武并没有在厨房找到麦芽糖。
也算废话了。毕竟,如果真的那么容易找到,烟罗早就跑去自己拿了,哪儿还用得着尚武。
烟罗吃糖太多,牙齿都有些坏了。她可才十六岁呢,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要走。徐慎之如临大敌,顿时开始控制烟罗吃糖的数量,元宅麦芽糖清空,每日只给烟罗买一块糖的钱,多的是怎么都不肯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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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给烟罗气得,天天抗议。再抗也没什么法子就是了,徐慎之看着是个好脾气的模样,性子可坚定得很,说到做到,绝不手软。
「干。」尚武皱着眉头,将厨房翻了个底儿朝天,「这么大的厨房,连块糖都找不着?」连白糖罐都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
「呜……」烟罗小嘴一瘪,又要开始嚎了。
「停!停停停停停!」尚武赶忙制止她,「我……」
他倒是想说出去给她买就是了,却又想起自己如今戴罪之身,脖子上还挂着个项圈呢,身上可是一个铜板都没有的,绝无法买什么东西。
他迟疑了片刻。
眼看着得不到回信儿,烟罗又要哭了,他被逼无奈,终于开口:「你……想不想自己做来吃?」
在烟罗疑惑的目光中,他补充道:「麦芽糖,自己能做。特别好做。」
他是很擅长的。
……
「麦粒洗干净,泡水一整天。」尚武捯饬着水中的麦粒。
「要一整天?」烟罗趴在旁边看着,一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那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啊?」
「自己做就是这样。」尚武硬邦邦。
「呜……」
「停,停!」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他有这种预感!
话虽如此,但尚武到底是刚不过她,还是换了个语气:「你不是喜欢吃吗?不想自己做你喜欢的东西吗?自己都会做了,以后谁还能拦着你吃糖?」
烟罗接受了这个道理。
「糯米洗干净,煮好……」
「提前备好箩筐……」
饶是有许多事要几天后才能做,准备这些东西也花了不少时间。
说是带着烟罗做,但大部分时候,都是都是尚武亲自上手的。
这人长得凶神恶煞,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做起家务却得心应手到令人意外。特别是做麦芽糖的事,动作利索也就算了……
说到底,这种人,为什么会懂得怎么做麦芽糖?
「你也很喜欢吃麦芽糖嘛。」烟罗轻而易举地得出了结论,大拇指一比,「有眼光!」
「胡说什么!」尚武激烈反驳,活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脚,「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怎么会吃这种东西。」
「吃个糖就会影响你顶天立地吗?」烟罗不明白,「是不是顶天立地和吃块糖有什么关系。」
尚武梗住,一时竟不知要如何作答。
「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会做这个?」烟罗很快问出了一个让他更加难以作答的问题,「我那么喜欢,都还不会呢。」
尚武:「……」
尚武:「闭嘴!」
*
麦粒加水,长出苗苗来。
苗苗洗干净,切碎,加进糯米去。
在暖和的地方,放上三个时辰。
找一块布,滤出水来。
小火慢熬滤出的水,不停不停地搅。很快,就能嗅到麦芽糖的香甜了。
小小的尚武咽着口水,躲在后山里,用自己捡来的破锅,仿照着认认真真偷师学艺来的做法,给自己熬了好大一块糖。
他小心地搅起一块,吹了几口,都等不及彻底吹凉,就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
好烫!
但是好甜!
就是这个味道!
他居然成功了!
他捧着脸,眯着眼睛,砸吧着嘴里几个月都没再吃到过的糖。
好甜好甜。
那时的他才学会「幸福」这个词。对他而言,没有比牙齿被糖黏住更让人感到幸福的事了。
他甚是珍惜地吃了一块,又吃了一块。
剩下的,他咽着口水,很小心地包进了油纸里,藏进了怀里。
这些麦粒和糯米,可都是他攒了好久的。
吃一次糖,真的特别特别不容易。
奶奶不许他吃糖。
因为他本来就已经够软弱,够没用的了,不许再做更没用的事。
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要有男人气魄,要强大,不能做吃糖这么没用的事。
尚武不想让奶奶讨厌自己,他会很听奶奶的话。
可是,他又真的特别特别喜欢吃糖。
没有什么比麦芽糖更好吃的了!
没有什么比吃麦芽糖更幸福的事了!
所以,他就控制不住地做了坏孩子。
他悄悄地爬上了卖糖那家的墙头,偷偷学了好几天,从种麦苗开始,硬是把人家的做糖的步骤学了过来。
他每天都抓一点点麦粒,一点点糯米,攒起来。
他攒了好久,总算给自己攒了一次麦芽糖。
也许是因为太过喜欢,也许是因为有所天赋,他居然一次就成功了。
他摸着怀里的麦芽糖,像是摸着世界上最宝贝的宝贝。
他想,只要不被奶奶发现,就一定不会有事的吧。
他还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只是喜欢吃一点糖。
第107章
尚武被狠狠的一巴掌打到了地上。
因为身体太小, 他几乎是被抡倒在地的。
他的脸很疼,身上也很疼。
他很用力地咬住嘴唇,却还是没能把眼泪给憋回去。
「何必为难孩子呢。」时年尚且年轻的马大娘在旁边劝解,「爱吃就让他吃吧。」
「没用的小东西!」庞老太气得胸膛不住起伏, 看着尚武, 眼神像是在看路边一条骯脏的癞皮狗, 充满了说不出的嫌弃与厌恶,「一点天赋, 一点本事都没有!白长了个把儿, 连小丫头都不如!成天除了哭就是吃。还是我儿的种呢,就差没把血给他当水餵, 还比不过和他同岁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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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约就不擅长这方面的事, 要么就算了吧。」马大娘耐心地安抚, 「你能驾驭的人,还很多呢。」
「算了?怎么算了?他爹他娘的仇, 他不去报,谁去报?!」庞老太越说越是激动, 仿佛透过面前没用的孩子,看到了自己无能为力的过去, 「我儿的种,怎么偏偏是我儿的种, 这么没有用处!」
那天晚上, 尚武被逼着,吃了好多生肉。
那里面甚至还有一个手指,吓得他一直一直哭, 却不敢哭出声来。
他很听话地, 把所有的肉, 混着奶奶的血,全都咽了下去。
因为这样,他就会变得很厉害。
他变得很厉害,奶奶就会像以前一样喜欢他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奶奶是他的亲人,是养他长大的人,是曾经十分疼爱过他的人。
奶奶越不喜欢他,他就越是难过,越是控制不住地讨好奶奶,越是想要向奶奶证明自己,想要奶奶喜欢自己。
所以,他一定会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的。
他会变成很兇,很厉害,很男人的男人的。
……
「然后呢?」烟罗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这样就完了吗?」
尚武低下头,看着自己铺得整整齐齐的麦粒,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然后等发芽就行。」他硬邦邦地开口,「后面你自己弄吧。」
「啊?」见他不知为何忽然撂挑子不干了,烟罗故技重施,嘴一瘪,「呜——」
「行了!」尚武皱着眉头,打断了她,「你是做什么好事了吗?你肆意折磨我们三人,我不过扯了你一把,你还要如何?」
「啊?」烟罗止住了哭声,不明就里地看着尚武,「什么折磨你们?」
「你拿着的雷霆匣。」尚武越说越是来气,「按上一下,我们三人就要受雷霆万钧加身之苦。你按得没完没了,我差点被你折磨死在路上!」
烟罗愣了一下。
头一次的,这个总让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竟忽然很明确地显出了愧疚的神情来。
「……对不起。」烟罗讷讷地,头一次认认真真地道歉,「我不知道那个东西是这么用的……小姐的抽屉我总乱翻,那里头素来装些笔墨和玩具。我以为是什么没见过的小玩意儿,所以才胡乱按着玩儿……」
那匣子设计得精巧漂亮,确实像是个什么拿来玩玩的小玩意儿。
尚武梗了一下。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回答。
毕竟,那东西对他们而言可是非人的折磨。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作为鱼肉的他确实没能想到,让他们那般痛苦,控制着他们的自由的东西,对元无忧而言,竟不过就是一个随手扔进抽屉的小玩意儿罢了。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难言的悲哀。
罢了,也是他们做了恶事,自作自受吧。
尚武低下头,竟不自觉地笑了笑,尽是自嘲。
他没什么话想要再讲了,转身便要离开。
他被人一把拉住。
「你别生气了!」烟罗站在后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去训斥小姐,让她不许再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乱放了!
「以后,那个东西就锁起来,锁到最严实的地方,好好保管。等你们自由了,就还给你们。」
尚武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五天之后,芽就发好了。
「到那时候,你再找我吧。」
「好!」烟罗顿时开心了起来,满脸都是又能吃到糖了的单纯的喜悦,高兴得不得了。
尚武又看了她一眼。
她的那种喜悦,他曾是也是很熟悉很熟悉的,却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体会到了。
如今,那种久违的喜悦竟借着他人的身体,冲破了岁月的尘封,时隔许多许多年,再次来到了他的面前。
……不过是一块麦芽糖而已。
真是个长不大的女人。
*
「处得还挺开心。」元无忧捏着雷霆匣,在远处默默地看着。
尚武来找烟罗的麻烦,声音吼得震天响。元无忧当然也听到了。
烟罗自然异能很强,却也确实胆小怕事。元无忧到底担心她,听得有事,便马上赶了回来。
若是尚武真的做出了什么伤害烟罗的举动,元无忧丝毫也不介意将手里的按钮好好按上一段时间。
她确实也没想到,尚武把烟罗带到厨房,和她一起……做糖?
「他也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不会将武力用在女子的身上。」元笑贊同地点了点头。
「烟罗可没比他弱。」元无忧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胜负欲,「真打起来,十个百个他也不是我们烟罗的对手。」全然忘了自己是什么一听声音就赶忙跑来的了。
元笑不由一笑:「是。」
「那鞦韆?」元无忧问道。
听得声音的时候,他们正在花园里头削木头,想做个鞦韆出来。
小时候,元笑就给她做过。
「嗯。」元笑盘算着,「得留挂软垫的位置,坐得舒服些……」
*
「没什么动静。」马大娘细细地听着外面的响动,显得很是担忧,「最初就该拦着他……我出去看看吧。」
「你去什么?」庞老太拦住了她,「若是有事,不用我们出去,外头也要找到我们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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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孩子吃亏。」马大娘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没按住自己的不贊同,「他年轻冲动,那么气势汹汹地跑出去,难免做出些冒犯人家的事来,哪有不吃苦头的道理。那小姐可不是那么心慈手软的人。」食人村中的所有人,还有庞老太的半条胳膊,可都是折在对方的手里的。
「他自个儿惹来的苦头,自个儿受着就是。你何须出门,别让人迁怒,也被搅和了进去。」庞老太却浑不在意。尚武是她的亲孙子,她却显然还不如马大娘一个外人关照他。
马大娘微微沉默了下。
她向来是很顺着庞老太的,却到底还是开了口:「那孩子恨不能拿命换你一句好话,本事虽不济,心却一心向你。何必这样对他呢。」
「他没本事,朽木不可雕,烂泥不上墙。」庞老太面露厌色,「这还不够吗?」
弱小便是罪。
马大娘没说话,还是决定出门寻一寻尚武。
才一开门,便见尚武站在门口。
马大娘愣了一下。
「你站这儿多久了?」
「才回来。」尚武微微躬了下身,「是宅子里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乱按了匣子,已经与她说过,不会再按了。」
「哦……那就好。」马大娘看着他,迟疑了一下,让开了个位置,「吃饭了吗?」
「没有。」尚武道,「我去煮吧。」
*
「前几日方才见过,如今便又来拜访。温公子来得未免也太勤快了些。」元无忧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顺手给自己斟了杯茶。
「不知元小姐可考虑清楚了?」温止寒微微一笑,「上一回,姑娘借驻梦珠脱身,确实聪明。可惜手头刚好有驻梦珠的机会,还能有几回呢?」
「这一回,我用的可不是驻梦珠。」元无忧呷了口茶。
「是异能无效者。」温止寒自然而然地接口,仿佛无事能够逃过他的眼睛,「这倒是有效。只可惜,那人怕也不是每一刻都能待在你的身边的吧。」
比如现在,显然,元无忧已然进入到了温止寒的世界,袁攻却对此一无所知,自然也帮不上忙来。
说到异能无效者,温止寒忽然生出了些别的兴趣,勾起唇角:「说来,既然已寻得了异能无效者,不如让他碰一碰温鸦呢?就是被你叫做『元生』的那个孩子。」
他的脸上带着愉悦的笑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趣味:「会很有趣的。」
「我找机会试试。」元无忧大大方方地採纳了他的建议。
「那孩子对你们倒是死心塌地,也不知元小姐是用了什么法子。」
「也没用什么法子。」元无忧想了想,「无非就是把他当寻常孩子对待。我照顾他也少,多是慎之在照顾。」
「原是如此。」温止寒的笑意便更甚了,仿佛想到了什么十分十分有趣的事,「那可更得要让那位异能无效者去碰一碰那孩子了。」
温止寒含着笑意,随手给自己沏了杯茶,坐到了椅上,举止说不出的优雅:「言回正事,今次不会再有驻梦珠打扰,不知元小姐考虑得如何了?」
他要她考虑的,自然是杀死元笑的身体,留元笑的精神送予温止寒为质,并为温止寒效力。
否则,温止寒自有无数机会摄取元笑的精神,叫他万分痛苦,直至消弭。
甚至不光是元笑。所有元无忧在意的人,重视的人,他都能够施加痛苦,掌控生死。
否则,他怎么能够控制那样多的异能者呢?
元无忧没有说话,最后品了口茶,放下了茶杯,闭眼。
下一剎那,她便心随意动,回到了现实,而后在转瞬之间放出了信号。
又是下一刻,她再次被拉扯进了幻境之中。
「元小姐,这可很不明智。」温止寒带着好整以暇的浅笑,丝毫也不在意元无忧已然放出信号叫来了异能无效者,「我若要杀死元笑公子的精神,一瞬就足够了,如今容忍你叫人,不过是因为我还有谈判的耐心。」
温止寒抬起眼,脸上的笑意清浅,眸中的黑暗如寒冰:「小姑娘,你觉得,我还有几分耐心呢?」
第108章
元无忧笑了。
她什么都没有说, 下一刻,便再次回到了现实。
经过方才精神世界的片刻耽搁,袁攻已然已经到达了她的身侧,并以异能无效将元笑的精神收了回来。
见元笑睁开了眼睛, 元无忧心随意动。
下一剎那, 毫无徵兆的, 以元无忧为起点,一切都瞬间消失。
桌椅, 墙壁, 整个房间,整栋房子。
树木, 岩石, 泥土。
小桥, 假山,元宅高高的围墙。
不过是一剎那, 一剎那之间的事,偌大的宅子变得一片空旷, 半个元宅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都发生在太短太短的一瞬间了,短到墙里墙外无一人来得及反应。无可阻挡的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势如破竹, 留下活人,清除死物, 扫清一切障碍与阻挡, 叫元无忧一下子便找到了不远处茶楼之中的温止寒,以及站在他身侧的艷娘。
元无忧勾起了唇角。
电光石火之间,艷娘显然想要带温止寒离开。可元无忧的力量已然近在眼前, 逃离的希望已然很是渺茫了。
而就在同时, 温止寒的身体忽然凭空漂移, 脱离了艷娘的掌控,叫这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骤然之间消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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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元生控制了他。
那是几个月来,元生第一次成功地使用异能。
于是,能够令世间万物消失的力量如愿来到了温止寒的面前。
那是温止寒存在于这世上的最后一个瞬间。
艷娘见状不好,瞬间消失在原处,独自离开了。
闹剧在极短的时间内开始,又在极短的时间里终结,余下的就只有惊慌失措四散逃开的人群,以及半座大宅,半个茶楼,甚至是半条残破的街道。
谁说元无忧寻来异能无效者,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呢?
她还可以借袁攻的力量作保险,从自己的能力中保全其他的所有人。
一直到温止寒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元笑才放松了守着元无忧的身体。
「小姐算得厉害。」武澎带着元生,回到了元无忧的身边,「您怎会知道,温止寒一定就在元宅不远处?」
「因为想不出别的可能了。」元无忧看着街道上惊慌失措的路人,「他摄魂必然需要媒介,否则早就肆意摄魂了。可你也说过,我身边没有任何新添的东西,没道理忽然存在过往不知的媒介。异能媒介,无非就是物品或是距离。若没有什么特殊的物品,那么距离多半就是他的媒介。
「所以我猜,在对我施加异能的时候,他大概离我并不远。
「而我宅中各处都贴着『限移符』,限制瞬移,又有你看着,更难以潜入。所以,他只能待在宅子外围的某个地方,混迹于人群之中。
「刚好你也提到过,人身上的气息不是恆定不变的。如是,哪怕他们就在不远处,你也很可能并无法认出他们。」
「说来说去,这些都只是猜想,无法证实。所以,我就干脆试了一试。」
她这话说得可真是万分轻巧。她这所谓的「试了一试」,可是以自己为中心,将世间所有事物消灭殆尽,直至找到想找的人,可谓是为了找到一粒沙而毁掉整片大沙漠。
普天之下还能找出第二个如此胡来的人吗?
武澎看着外头惊慌失措的百姓,一时竟不知应该先作何感想。
这位小姐大多数时候太像个正常人了,时常会让人忘记,她在坊间传言中有多么的任性乖张,是多么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的人。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就是了。谁能想到,她竟真的丝毫也不在意造成了这样大的阵仗。
虽然无论造成了多么大的阵仗,无论方式有多么简单粗暴,她确实是解决了眼前的问题。
温止寒消失了。
大约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会显得不堪一击。
武澎看着元无忧。
他胸中有着许多许多的感慨,但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的,却就只有一句话:「小姐……您的本事,若是觉醒在战时就好了。」
「我也想过。」元无忧毫不犹豫,「若是早些,我朝将士便也不需那般身殒了。」
武澎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贊同得如此不假思索。
毕竟,她固然有太多过人之处,却也是矜贵地踏在云端的小姐,是被无数人保护着,从未见过沙场的残酷的。
武澎的心里一热。
是的,无论这位小姐有多么的任性乖张……他从未后悔过侍奉她。
说话的工夫,元生已经别别扭扭地坐到元无忧的身边来。
元无忧知道他想听什么,勾起唇角,伸手揉了揉元生的头:「真是厉害。」
元生轻轻地哼了一声,好像颇为不屑,小脸上却俨然带上了掩不住的得意,甚至心情很好地没有计较元无忧乱揉他的头髮的手。
「我说过的吧,你的能力没有错,只是很强大而已。它不是只能杀人,还能救人。」元无忧玩弄着他的头髮,「果真,你救了我们。」
元生的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元笑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微笑。
徐慎之就是在此时匆匆赶来的,甚至少见地失了仪态,差点没绊上一跤。
「无忧,这是怎么回事?」他眼见着万物消失,知一定是出了什么乱子,「出什么事了吗?」
得知元无忧的计划的,只有元笑、袁攻、武澎,再加上一个元生罢了,其他人知道了也无甚用处,特别是徐慎之,可谓是谨慎与理性的代名词,会由她这么胡来就见鬼了。
「没什么。」元无忧答道,又随口一提,「摄魂者死了。」
……
「什么??????」
*
「圣上……」艷娘蜷在椅子上,扯着帕巾,沾着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奴家可真是怕死了。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她用手比量着:「就差这么一点,奴家可就命丧当场了!」显得害怕又委屈极了。
「诶哟,折寿哦,折寿。」她不断地拍着胸口。
李衎瞭然:「加钱。」
「加多少?」
「给你加半个楼。」
「好嘞!」艷娘瞬间直起身来,感觉自己又行了,「您尽管吩咐。既是圣上的吩咐,哪有奴家做不成的事呢?」
「接着你方才的话,继续说。」李衎询问,「失败了?」
「嗯哼。」艷娘顺手将帕子收回怀里,「这可不能怪奴家啊,实在是那位大小姐,做事可真是毫无道理可言。谁能想到,她最多不过是猜到温止寒摄魂需离目标近些,就直接毁了大半个宅子大半条街,硬生生连着温止寒一起毁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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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娘后怕地轻轻拍打着饱满的胸脯:「若不是奴家撤得快,怕是也要一块儿香消玉殒了……这位大小姐,诶哟,可真是……不同凡响。」
「不知道敌人在哪儿,就干脆全都毁了吗?」李衎不由得哈哈大笑,「确实是无忧的作风,实在是简单,倒也有用。」
「有用什么哦,白在温止寒身边待了那样久了。」艷娘随手从李衎桌上拽了串葡萄,「早知要杀,早杀就是了,何苦要我白费那些力气,又训练封闭精神,又天天骗他哄他,白给他哄得五迷三道的。」
「确实可惜了些。」李衎点头,「本想着他颇合适为无忧所用,好生撮合了几回,结果直接把人给撮合没了。」
要杀温止寒并不难。李衎这些年处心积虑,都把自己的人插到他贴身去了,杀不杀不过是多一刀少一刀的事。
他只是觉得可惜。温止寒真的太适合元无忧了,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甚至一直留着他,由着他发展羽毛,最后都送去给无忧用。
「您怎么会这么想。」艷娘扯下颗葡萄,放进了嘴里,「依奴家看,温止寒可绝非甘心屈居人下之人。此人甚至不将常人当人。在他看来,世间万物不过是他掌心玩物。这样的人,怎会为他人所用?」「你也说,他是不将『常人』当人。」
「异能者也是同样,不过都是他眼中的工具罢了。」
「你所说的,只是表象。」李衎随手在奏章上写了「阅」字,「有的人傲慢,是骨子里真正傲慢。而有的人傲慢,本质不过是慕强,而自己又正是自己认知中的最强者。温止寒显然正是后者。」
李衎有千般本事,而其中最厉害的一种,莫过于识人。
他识人,几乎从未错过。
「你觉得,他会认清元姑娘比自己强,日后屈居于她之下?」艷娘领会了他的意思。
「本就是如此。要么怎么特意让他们对上两回呢。早知道再循序渐进些,他的能力也挺好用,底下还控制了不少有用的人。」异能者本就珍贵,能力有用的异能者更是如此。
「罢了,没了就没了。」不若说也是好事。他的眸中闪过了一丝甚是不易察觉的快意。
「去追一追他控制的人,想办法一一捏到手里吧。」他吩咐道。
「知道了。」艷娘风情万种地站起身来,「走了走了,回去撸老虎了。」
「说来,纵是温止寒死了,你那老虎——你弟弟也不必担心。」李衎想起了这茬,「君无戏言。我说过,我亦有异能者能安置你弟弟的精神。待那老虎寿终正寝,你再挑个载物就是。——真不需弄成个人?让无忧做个身体就是了。」
李衎最善识人。因而,哪怕艷娘不问,他也知道她会担忧什么,知道替她扫清什么样的顾虑,她才能够了无后顾之忧地为他做事。
「不必了,我见金宝喜欢做老虎呢,威风凛凛的。」年少时,她也曾想给金宝整个人的身子,如今见他做老虎玩得更高兴,倒也看开了,「说是老虎厉害,能保护姐姐呢。」艷娘不由一笑,眉目中平添了几分温和。
「下回,换个小老虎吧。」她琢磨着,「从小养大才好玩呢。」
第109章
「这……要如何收场……」徐慎之听着元宅外惊慌的嘈杂, 忧心忡忡地嘆了口气,「如此规模的异象,怕是要引起百姓恐慌。」
从能力上讲,元无忧能分解也能组合, 实际是可以将自己毁灭的建筑恢復原样的。但任谁都知道, 她的组合能力实际比分解更为敏感。毕竟, 分解只是破坏,组合却可以创造万物。
这才是更加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的能力, 甚至毫不夸张地说, 可以轻易动摇国本。这也是李衎要求元无忧隐藏能力,对外声称自己只能制铁, 甚至重量有限的原因。
所以此时, 元无忧只用做了个铁墙隔了下元宅, 消失的建筑仍旧消失在那里,等着重建。
「恐不恐慌的, 是李衎要解决的事。」元无忧毫无负担地甩开了善后的任务,「让他想办法安抚民心, 顺便派人来建房。」当然,对面茶楼老闆和小商小贩们的损失, 徐慎之早已第一时间赔偿了。
见她如此闯祸又不当回事,徐慎之很不贊同, 准备了一肚子的教训, 刚要张嘴。
「我饿了。」元无忧摸了摸肚子,「什么时候吃饭呀?」
「……」
徐慎之控制不住地转身给她做饭去了。
元无忧很快后悔了这个堵嘴的方式。
毕竟,该有的教训并不会少, 只是从房间里移到了饭桌上, 还似乎因为给了徐慎之更充分的时间准备而变得更长了。
元笑倒是很想救元无忧来着, 几次试图打断徐慎之,打打圆场,都被无情地驳回了。
元无忧不得已听了好一阵儿,扯了扯备受折磨的耳朵,终于开口,打断了徐慎之:「这怕本来就是李衎想要的结果。」
「……这是何意?」徐慎之并不理解。
「他硬要我成立什么异能司,麻烦的……或者说是,有能力的异能者塞给我不少,当然是有什么目的的。」
元无忧夹了一筷子菜。
「异能者存在已久,李衎作为一国之君,本就掌握了不少异能者为自己做事,为何还非要赶我上架?
「对比我与他已经掌握的异能者,最大的不同莫过于我在明处,而他的异能者在暗处。异能者在世人眼中毕竟敏感,大大方方出现唯有战时,而他却从未要求我低调行事,反而要我解决事端,显然,是故意要我杵在明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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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没有什么特殊的,唯有异能确实过人。而李衎也早就知道我另半边的能力,只是一直未曾提及罢了。
「这么一想,就约摸能猜出他的想法了。他很可能就是想要我展现能力,用以威慑。他想把我杵在亮处,想让我担起更多的麻烦事来。
「这就难怪他东也瞒我西也瞒我了。没人比他更了解我有多不愿接这种麻烦,狗东西绝对是想先把我哄上车再说。」
「若是如此,那我暴露能力是早早晚晚的事。他本来就想要我暴露。」
听她这么说,徐慎之想了想,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毕竟多是猜想……
「你莫不会是为了逃避教训,编出了个说辞?」
「当然不是。」元无忧斩钉截铁,毫不心虚。
终于成功地堵住了徐慎之的嘴。
元无忧是第二日被李衎宣进宫的。
才见到元无忧,李衎就瘪起嘴来,一副委屈得不行的模样:「无忧——我这几日可真是太忙了。你知道民间起了多大的波澜,我得用多大的劲儿压下去。」捂嘴悲泣。
元无忧找了个舒服地方坐着,安静地看着他演。
李衎深知元无忧最缺乏的就是耐心,很快就演到了关键节点:「如此喧嚣,实在是难以彻底地压下去。如今看来,唯有堵不如疏,将这坏事的恐慌变成好事一桩了!」
一副「你可真是闯了弥天大祸啊连我都兜不住如今唯有如此救场了」的模样。
元无忧喝了口茶,示意他继续。
李衎嘆着气摇头,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模样:「如今之计,唯有顺势暴露你的异能了。所谓九分真一分假,就说你发觉自己的异能实际是化物为铁,仅仅化物亦可。刚巧,你可是朕亲命的异能司主事,主司解决世间异能事端,唯有异能超群才能压得住这个场子。有过瞬息之间毁掉半条街的事迹,谁还敢在你面前造次?」
「你打这个主意多久了?」元无忧开口。
「有十年了?」李衎算了算。
狗东西,怕是从镇四海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打这个主意了。拖了这么久,他无非是一直在等着她长大,等她成长到记起一切也能够承受的程度,成长到能够担起事来,亲手将自己造成的烂摊子收拾好。
这是李衎的温柔。
与元笑的过分溺爱与徐慎之的片面护犊子截然不同,李衎会给她足够的保护,会给她足够的时间长大,却也会要求她在长大之后担起自己应当担下的责任。
在意识到镇四海是被自己所损毁之后,元无忧便慢慢地猜到李衎哄她上的是辆什么车了。
「镇四海毁后,再没有出现任何合格的替代品。如今的四海环,所用原料效果远不及镇四海,作用有时效,甚至开採数量也十分有限,难以再生。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世间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限制异能者。
「异能者自由使用异能的日子……或早或晚都会来临,甚至可能就是几十上百年之后的事。」
「人们必须为这种情况做出准备,正如你说,所谓『堵不如疏』。与其徒劳地想办法限制异能者的异能力,不如认清现实,早做准备,将异能广泛存在时期的机构一一拉回来,重新将异能纳入秩序。」
元无忧看着他:「异能司便是百年前存在过的机构,专司异能事端,以异能者管理异能者,维持异能者的秩序。
「你想要让我建起的,便是这样的机构吧。」
李衎看着她。
李衎笑了。
「所以我才真的很喜欢无忧啊。」他笑眯眯的,「那么,无忧要接手这个天大的麻烦事吗?」
「诸事本就是因我而起,」元无忧看了他一眼,难得回答得平心静气,「我不接谁接。」
「还得是无忧!」李衎竖起拇指。
「只有一点,无忧说错了。」李衎看着元无忧,「我要你做此事,可不是因为诸事皆由你而起,而是因为,第一个异能司的主事,必须足够强。」他将重音落在了「必须」二字上。
「只有足够强,才能做第一个承担此事的人,面对所有被堵了上百年的异能者,代替那块石头,威镇四海。我知道的所有人之中,唯有无忧有这样的本事。」
李衎目不转睛地看着元无忧,眸中很少见地装满了未加掩饰的真诚:「因为无忧,真的很强。」
上一次,他像这样真诚地说话……怕已是儿时的事了吧。
他渐渐学会了坐在那个高位上,再也不是那个曾孤独地站在崖顶,毫无自觉地将一切都写在脸上,差一点点就自高高的崖顶一跃而下的稚嫩少年了。
元无忧伸出手,摸了摸李衎的头。
这早已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了,李衎却并没有避开,任由她轻轻揉搓着他的头顶。
「只有一件事,你还没有告诉我。」元无忧开口,「你此前说,我不知道你为这档子事牺牲了什么。」
元无忧一直记得这话。
「你牺牲了什么?」
只一剎那,李衎的眸中瞬间涌起了黑雾,令人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
他顿了顿:「不会伤我什么就是了,放心吧。何况主谋已死,唯有死法太过痛快,令人不太舒心。」
李衎眨了下眼,掩去了眸中的杀意:「至于其他的,好用就行,你不必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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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福至心灵似的开了口:「你不必永远理智。没有人能永远理智。任性一点也没关系。」不如说,她根本就是任性得过了分的人。
李衎抬眼看着她。
李衎勾起了唇角。
如今,也只有她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了。
「无妨。」他对她说道。
能够给她助力,足够便利好用,能够在各种机缘之下对她绝对忠诚,就是最重要的事。至于其他的,已往不谏。
在他真正认清高居皇位之上的意义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为情绪左右过决断了。
*
张平是在元宅门口翘首等着元无忧的。
才见着元无忧的脸,他就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着急忙慌地一顿输出:「小姐!!!您可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元生他,元生他!」
「慢慢说,」元无忧道,「元生怎么了?」
「他忽然……忽然……就,夺,夺舍?不对,那是反的。上身?易容?啊啊啊总之吓死人呢!孩子呢?好好一孩子呢?!」
元无忧:「……我直接去看看吧。」
事情比元无忧想得还要出格一些。
元无忧没有看到元生。
站在她的面前的,是一个高挑挺拔的青年,面容冷峻,神色颇为冷漠,眉目间尽是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的意思。
不是看不起,是根本就未曾放进眼中,视人如同蝼蚁。
与温止寒一脉相承。
此人的面容与元生生得颇为相似,说是长大后的元生一点也不过分。年纪约摸二十中段,可能比元无忧还要大上一些。
元无忧沉默了一下。
元无忧偏过头,看着袁攻。
「他玩异能险些伤到自己,我拉了他一下。」袁攻开口解释,「他便忽然变了模样。多半此前的模样才是受异能影响,如今是被我的能力给重置了回去。」
「我想也是。」元无忧转回视线,看着面前的人。
「你是元生?」
第110章
对方看着她。
才见到她, 对方就肉眼可见地迟疑了一下,用力皱着眉头,仿佛是在竭力抓住脑中的东西。直到元无忧看着他,认认真真地叫出他的名字, 他才仿佛骤然之间想起了许多, 看着元无忧, 缓缓地开口:「姐姐……」
元无忧静静地看着他:「你『小的时候』,尚且没有叫过我一句『姐姐』。」
面对着视人如同蝼蚁, 明显已经换了一个人的元生, 元无忧显然失去了这几个月来的信任,并且秉持着一直以来的任性, 从不屑于将自己的状态加以掩饰。
元生看着她的样子, 没有说话。
「究竟是怎么回事?」元无忧伸手, 客气地请他就坐,「公子姓甚名谁, 为何会化作稚童,进了刑部天牢?」
「我叫温鸦, 」对方依言入座,毫无铺垫地一一回答她的问题, 「是温止寒的义弟,为他杀人。此前技艺不精, 中了皇帝的异能者的『还童』, 为官府所擒。」
元无忧倒没想到他竟这么实诚。
莫非因为他说的都是刑部已然知道的?
「过去的事,你记得多少?」
「还童前的事,尽数记得。还童后的事, 还在回想。」
「回想起了多少?」
温鸦显然知道她问话的意思。
「足够放弃我那『义兄』了。」温鸦说着, 眸中骤然闪过了无比自然的杀意, 仿佛杀意是早已刻入了他的骨髓的东西。
看来,真正的他,真正的那个八岁的他,是秉持了当年的那份疯狂的。
憎恶世界,憎恶所有人,恨不得杀戮殆尽。他是秉持了这份疯狂的。
没有人为当年的他悬崖勒马。
元无忧的心,终于软了一下。
就在她打算开口时,徐慎之也赶了回来。
「我听说,元生变得……」徐慎之踏入房中,一眼看到温鸦,顿时愣了一下,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有那么一瞬间,元无忧不是很确定,她是否在徐慎之的脸上看到了……
恐惧。
仿佛是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他身子微微一歪,扶了一把桌子,差一点摔倒。
元笑眼疾手快地搀了他一把,很担忧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在了自己的身侧:「徐大人,您可还好?」
「无妨。」徐慎之很快回过神来,克制住了那股无来由的恐惧,「晃了下神。」他说着,站直身来,正视着面前的人,很快从熟悉的眉目中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元生?」
「是。」元无忧也早已凑到了他的身边,「你没事吧。」
「没事。」徐慎之道。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好在尚可控制。
可另一头,温鸦却忽然显出了很大的不对劲来。
在看到徐慎之的一剎那,他就似乎又回想起了什么,而后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说不出的难看。
在元无忧明摆着不再信任他的时候,他的脸色都未曾如此难看。
他站起身来,面色铁青,目不转睛地盯着徐慎之,眸中尽是难以置信,仿佛是大晴天的横遭了什么霹雳。
在徐慎之看向他的那一剎那,他又骤然移开了视线,未曾与他对视。
徐慎之倒已经好了许多,他权当是自己一时晃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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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元生?」他对元无忧低声询问,「这是为何?异能?」
元无忧便简单地与他解释了一番。
听得元生此前是为杀手,徐慎之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往元无忧前头站了站。
可是再看看元生,回忆起那个他照顾了很久的八岁孩童,徐慎之到底还是心里一软,又升起了个与元无忧同样的想法:「他如此坦言,倒是诚实。」
他看着元生:「我知被关入天牢的孩子必定不一般,但也没想到……会是如此。」
一手照顾的稚童,竟然忽然变成了没比自己小上几岁的杀手,徐慎之的心情颇为复杂。
可过往种种又确实真实地发生过。元生是由他照顾了很久,也照顾得很认真的孩子,衣食起居都是他一手安排,日日都对他有所陪伴。他真的太小了,由不得他不费心。
如今,哪怕忽然生出如此异变,他对他长久照料的温柔竟仍旧没有完全褪下。
见对方的脸色异常难看,他不由得轻嘆口气。说来也是,如此剧变,没有人比元生本人受到的冲击更大了。
他不由得上前,拍了拍元生的肩背,安抚道:「无妨。先坐下,喝口水吧。」
温鸦的身体重重僵了一下,却还是依言坐下,动作僵硬地从他的手中接过水来。
「怎么了?」见温鸦显然很不对劲,元无忧开口询问。
温鸦捏着手中的茶杯,一言不发,唯有脸色难看得贯穿始终,让人不知他究竟是忽然想起了怎样的难事。
「罢了。」见他如此,徐慎之不由开口,「由他先缓缓吧。忽然遭遇这样的事,没有人比他本人所受的冲击更大了。」
他提起茶壶,给元生兑了些热茶,劝慰他了一句:「不急。」
那份宽和仿佛滚烫的热茶,烫得温鸦一抖。
*
元无忧最终决定先给温鸦一半的信任。毕竟,作为元生的他曾与他们朝夕相处,是他们曾真心关照过的孩子。再者,追根溯源,此人还是李衎一手送到她的身边的,而李衎这狗东西的优点之一就是看人很准。
如是,温鸦仍可在元宅行动自由,只是,元无忧仍暗中叮嘱了武澎,叫他对他多些留意。
温止寒已死,但毕竟存在旧部。而温鸦显然曾称得上是温止寒的心腹。
尽管如今,他对温止寒的杀意也并不似作伪就是了。
烟罗显然对饭桌上的冷面新人很是打憷。她的胆子也就那么一点点大,当初八岁的元生都能把她给咬哭,如今二十多岁还一身凉意的温鸦,更是能把她畏手畏脚,缩在元无忧的身边不愿动弹。
温鸦很快注意到了她的状况,皱起眉头:「你怕什么?」
「呜哇——」四个字,「啪」一下点燃引线,把温鸦都吓了一跳。
元无忧轻车熟路地揉了下被尖锐的哭声刺痛的耳朵,顺势抱着烟罗的肩膀拍拍。
「没事,没事。」元笑坐在元无忧的身侧,探出身子出言安抚,「不怕,他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有事我保护你。」武澎在不远处,伸出胳膊给她夹了块糖醋肉,「吃些甜的。」
陈婉清看着大张着嘴嚎啕,哭得满脸是泪甚至还流了鼻涕的京城第一名姝沈如玉,默默地捡起自己碎了一地的世界观碎片,默默地粘在一起。
一如此前的每一天。
温鸦则仍皱着眉头,看着烟罗,未曾移开过视线。
「……出言恫吓一个小丫头,真是英武。」饭桌的另一头,忽然有人夹枪带棒地开了口,「何等威风。」
温鸦转动眼珠,向着说话人的方向看去。
竟是尚武。
庞老太三人中,只有庞老太本人左右逢源,甚是擅长凑趣。余下的马大娘与尚武二人,平素在饭桌上可是几乎没有什么话的。尤其是尚武,除非是在侍候庞老太,否则他几乎就是个哑巴。马大娘偶尔还会与人聊上几句,他却从来都是无声地吃饭,无声地走,一副不想和己方三人之外的任何人产生交集的模样。
甚至最近,他似乎连主动与庞老太说话都少了些,就那么低着头默默侍候,静得像是一汪死水。
他忽然主动开口,甚至还是这么夹枪带棒惹人注意的话,倒让元无忧都有些意外了。
甚至不止是元无忧……连烟罗的哭声都小了些。
温鸦就这么斜着眼珠,看着尚武。他身上杀戮之意很重,一见就绝非什么好惹的模样。
尚武望着他,毫无退却的意思。
元无忧例行看戏,毫无宅邸主人的责任心。
元笑无奈摇头,站起身来,眼神示意武澎,两人一边一个,打断了二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在武澎成功的阻拦下,尚武撇开了眼,正好撞到庞老太的视线。老太太看着他,满眼都是「别给我惹事,要惹事你自己死,别牵连我等」的警告。
尚武低下了头。
陈婉清摩挲着筷子,看着武澎毫无畏惧地介入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又毫不在意地全身而退。
武澎真的是一个很英武很可靠,很有能力,充斥着阳刚之气的,很男人的男人。
很奇怪……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她过去却竟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仿佛是瞎了眼睛,令如今的她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
早点意识到,何必还要走这么多的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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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如今她雷霆果断,雷厉风行,还有机会,叫他……
「你该回家了。」一旁,武澎忽然开口。
「什么?」
「安国公与夫人,都来接你了。」说着,武澎看向元无忧,拱手道,「小姐,安国公到访。」
*
安国公此行,可谓是给足了元无忧礼遇。他贵为国公,又是长辈,上门之前竟还预先呈过拜帖,写了不少体面的客气话。
但他真正的目的,谁人都知道就是了。
陈婉清随父母进了个单独的房间。
尤夫人落下了门锁。
安国公抬起眼皮,瞅了陈婉清一眼:「回去吧。」
陈婉清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下,而后低着声音开口,恭恭敬敬:「女儿……不愿。」
她的声音显然有着几分怯懦,却没有犹豫。
名门闺秀,擅自离家。简直是天大的丑闻,是他们藏着掖着未曾暴露过的事。
「那你是想做何,不妨说说。」安国公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女儿……想要自由。」
第111章
「什么自由?」安国公看着她, 「遍寻无数男人加以玩弄的自由?出入烟花之所举止荒唐放浪形骸的自由?」
有很多事,安国公与夫人未必全然不知,只是一直都假作不知,不肯相信, 自欺欺人罢了。
陈婉清举止荒唐, 绝非闺秀可为, 放到哪里都是令人咋舌的大事一桩。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曾走露风声?又怎么可能一点也走不到安国府主人的耳中?
他确实听到过些荒唐的事, 但他怎么可能相信?他的女儿, 性情温婉,粉雕玉琢, 是十足的闺秀, 是他千顷一根独苗。他虽未必多么假以辞色, 内心却自然是疼爱她的,有人说她玩弄男人?
放肆, 何人如此大胆,敢毁他的女儿的清誉!
证据?不过是栽赃陷害人的手段, 如何入得了他的眼?
男人?自是卑贱的侍卫胆大包天,欺他女儿温顺怯弱!
未必真的没有证据, 未必真的没有破绽,但他是这样相信的, 只愿这样相信着。
而如今, 陈婉清不听父母之命离家,数次被人看到纠缠一个男子,甚至待在这个男人所在的府中不愿离开……
如今, 这份自欺欺人也终于不得不被击破了。
「她就是被骗了!」尤夫人终于忍耐不住, 失声痛哭, 「她被卑贱的男人给哄骗了,才做出了这些事来!」
「娘……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尤夫人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将肌肤捏得发白,仿佛这样就可以牢牢抓住她的心肝宝贝,「自小到大,你从来都是最乖巧最听话的,几时顶撞过爹娘?你第一次顶撞我,就是我说那个卑贱侍卫的时候!」
是的,那时,尤夫人对她说「为何又出门了?你那些荒唐的事,你当我们都不知道」「做便做了,要懂得遮盖」「那侍卫的事,你做的很好」「要了他的命,正好封了他的口」,态度称得上是和蔼。那却是她第一次勐然起身,在母亲还没有说完话的时候就转身离开,头也没回。
在此之前,她从未做过如此放肆的事,没有过哪怕一次。
安国公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所以,那个侍卫死了,你便要再找一个男人跟随了?」他甚至说不出「私奔」一词,「这便是你想要的自由?
「你以为,离开安国府,不再做我的女儿,是一种自由?」
安国公几乎要被女儿的天真逗笑了:「人之局限,行事总会受限于自己之所见所得,将自己所拥有的视作理所当然。婉清,你觉得,没有『安国公』三个字撑在你后头,你还能如现在一般锦衣玉食,高高在上,自在过活吗?」
陈婉清沉默了一下。
「如今听您这样说,我才意识到……」片刻之后,她如是开口,「我与父亲……竟从未真正地交谈过。」
她说:「父亲竟真的,这般不了解我,竟认为我会是那般不懂得出身权贵之益处的愚蠢女子。」
她抬起头来,头一次地,认认真真地直视了父亲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比谁都懂得高贵的地位有多么重要。我做了十几年最乖巧的女儿,一言一行都是全然不属于我的模样,将厌恶的琴棋女红做成一绝,将父母的期望奉为圣言,正是因为我比谁都懂得这一点,更懂得我的身份地位都来源于谁,脱离了父母的我又是何等的一文不值。」
安国公愣了一下。
他确实没有想到,在他眼中天真不谙世事的女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以为她过得很自在。她不谙世事,不事生产,平素学学女儿家的针线,浅浅读上几本书,日后谋个门当户对的意中人,简简单单地过完一生。
他从未想过,她心中竟是这样的想法。
「我怎么会不懂地位给我带来了什么。我对房里的丫头而言就仿若庙中的神佛,甚至神佛也不如我,毕竟神佛可无法断言他们的生死。
「而对我而言,父亲与母亲便是我的神佛。我的一切都是父母的施捨,我的一切便是迎合父母。
「我从未有过自由。
「现在……我想要自由。」
安国公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想要的自由,是什么?」他开口,「不做名门淑女,不迎合我,甚至……与一个卑贱的男人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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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我就说,就是那些个不知廉耻的男人把她带坏了!」一听她这话,尤夫人又哭了起来。
「你觉得,你这么僵持着不回府,我就会让步,何事都依从于你?」安国公冷着脸。
「女儿自不敢有如此愚蠢的想法。」陈婉清低下头,「我若丢脸,父亲定然宁愿从未有过这样的女儿。」
「你既明白,为何还做如此坚持?」安国公道,「莫不是真的打算与我断绝关系?听你方才所言,也算清醒,可不像是会做出此等蠢事的人。」
陈婉清低下头,没有说话。
双方都不肯为对方做出让步,陈婉清执意坚持,安国公亦是如此。毕竟,陈婉清这多年来的迎合本也不是空穴来风。她的感觉从未有错,安国公夫妻二人需要的正是那般乖巧听话的女儿。那种期盼如此强烈,才会让陈婉清自小便无师自通地迎合。
若是那般容易改变的事,又怎会走到如今的局面。
双方的对话便这样不欢而散了。
安国公转身离开,带走了一步三回头,恨不能强行把女儿拉走的尤夫人。
陈婉清看着离开的父母,确实觉出了想要的自由。
却也觉出了难以言诉的,深深的难过。
没有人能够轻易放弃自己的父母。
哪怕是为了自由。
*
陈婉清在会客厅看到武澎的时候,是做好了听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出言赶人的准备的。
毕竟,在父母才找来的时候,他就开口「你该回家了」,此前也是同样,一直都是且等着她赶紧回家的模样。难得父母都找上门来了,他一定会借题发挥,再把她赶上一赶的。
想让她回的她不愿,不想她来的她硬贴,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图了什么。
陈婉清在心里一哼,还没被怼呢,就先在脑子里生了脾气。
她走进会客厅,高傲的头颅一昂,等着这个男人说让人生气的话。
昂着昂着,她又想,近些日子哄这混帐还不够呢,如今忽然又发了脾气,岂不是要让他更觉排斥,更不容易哄回来了?这么想着,她又犹犹豫豫地低了头,不由得往前回忆,自己刚才的脸色是不是坏得太过了?有多坏?他看见了没?知不知道是针对他的?
正在纠结的工夫呢,武澎忽然站起身来,向她走来。
呵,果然要说气人的话了。陈婉清暗自翻了下眼睛,等着他开口。
然而,武澎走到她的面前,只是提起桌上的茶壶,给她斟了一杯热茶。
陈婉清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武澎。
她的眼睛仍旧有些泛红,留着些极其不易察觉的泪痕。那是她方才躲在角落,因与父母关系的破裂而留下的。
她哭得寂静无声,以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但她对武澎的能力真的了解得还不够多。
也对武澎对她的关注了解得不够多。
武澎关注的人,便就可以关注到没有错漏。
武澎看着她,一言未发。直到她手中的茶杯空了,他才抬起手,又给她斟上了一杯热茶。
「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料想差距太大,陈婉清反而警觉了起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藏着什么晴天霹雳的话要与她说。
武澎没说什么话。
他想,他如果开口,一定会后悔的。
因为,他又要被她骗了。
他决定……哪怕是被骗也好,哪怕只是又一次精湛的骗术也好,他决定,就再被骗一次。
就一次。
他会真正地,再次地相信她。
哪怕被骗也没关系。
*
烈日。
黄沙。
沉重的喘息。
黏腻的血腥。
元笑一刀捅穿敌人的胸膛,同时躲过另一人的长刀。
他将刀从敌军的胸口抽出,对方的鲜血勐然溅到他的脸上,煳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的动作却未曾有过片刻停息,手中的刀刃水般流转,接连斩下了身侧另外两人的脑袋。
而这不是结束,是永无休止的开始。
宽广的战场嘶吼阵阵。
他的手指如同女子柔荑般漂亮,却熟练地使着刀。
他胸中有着无限温柔,待人甚是宽广包容,却浑身浸透血污,见敌便杀。
死去的若不是敌人,便是他自己。
那是他绝无法后退一步的地狱。
……
有人勐然抓住了他的手。
就在同时,所有的刀刃都消失了。
没有战场,没有厮杀,失去了武器的沙场,不过是一片挤满了人的沙地罢了。
心底的姑娘像仙女一般降临,瞬息之间止住厮杀。她伸出手来,很温柔地握住了他握刀握得疼痛的手。
元笑愣了一下。
元笑睁大了眼。
元笑剎那间将她护在身后,已因杀戮而痛苦直至混沌的大脑剎那间恢復了清明,警觉地四顾。
「你怎会在这里?!」他甚是惊惶,护住她的手却从未如此稳过,「危险……你先随我撤开!」
元无忧顺从了他的动作,任由他将自己抱起,飞一般地跑开。
擅自逃离沙场是死罪,他却一点也顾不得。
血与风都被他们甩在后面。
一直跑到了很僻静的地方,周身再没一点人气儿了,他才安下心来,将她放了下来,万分担忧地看她:「你怎会来此?这里太过危险,他们怎会让你……」莫不是她总算激怒了圣上,被送到了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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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固然任性骄纵,可圣上……却绝不应会这样做才是。
可她却确实来到了这里……
若真是那般……若圣上真的将她送到了这种地方……
圣上怎能这样对她!
若真是那般,他这就带她走!
走到不再是这篇王土的地方,给她寻一片干净宁静的安身之所。
他绝不会让她留在这样的地狱之中。
第112章
「你怎会来此?这里太过危险, 他们怎会让你……」元笑的脸上尽是担忧。
元无忧看着他的脸,伸出手,认认真真地擦他脸上的血迹,开口:「当然是因为, 你总是做坏梦呀。」
「什么……?」元笑不明就里。
「不要待在这么坏的梦里了, 多难受。」元无忧将他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 注视着他很漂亮的眼睛,「醒来吧。慎之做了豌豆糕, 很好吃的。我们不要待在战场上了, 我们去吃豌豆糕吧。」
随着她的话语,元笑身体一轻, 四周沉闷的血腥与内心沉重的地狱骤然消散。
再次睁开眼, 他所见到的便是房间的天顶了。
元无忧在他的身侧, 几乎是与他同时睁开了眼,撑起身子, 揉了下眼睛:「走吧,去找慎之要豌豆糕了。」
也就是这时, 元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又入梦了。
而无忧正如她所承诺过的那样, 一直藉助着徐慎之的力量,出现在他的每一个坏梦里, 让他能逆转的坏梦变成好梦, 不能逆转的坏梦骤然消失。
像是一个小小的,独属于他的太阳,总是跟在他的身边, 驱散一切的黑暗。
面前的姑娘, 比冬日的阳光更为温暖, 比尚未落地的初雪更加干净。
而他的手指却仿佛还残留着握刀太久太用力的酸痛,他的手腕仿佛还记得人的颈骨断裂的感受,他的鼻翼仿佛还萦绕着浓重的血腥,他的脸颊仿佛还煳着黏腻的血液。
他杀死过无数人。他们的悲鸣仍旧残留在他的骨髓之中。
那些人也有亲人,也有爱人。他们永远地,被他亲手留在了那片沙地上,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双手。
那双手看上去干干净净,漂亮得如同女子柔荑。却也是这双手,创造了无数的冤魂,浸透了洗不净的血腥。
「怎么了?」元无忧盖住了他的手,「不想吃豌豆糕吗?」
「没什么。」元笑勾起唇角,提起了一个很温柔的笑意,「走吧。」
「怎么了?」元无忧却不肯任由他将心事略过,忽然又不想走了,「感觉好像……不光是恶梦的事。」她有的时候,真的敏感得很可怕。
「不许搪塞我。」她简单利索地对他下了命令。
元笑迟疑了一下。
她的命令是不可以随意违背或是煳弄的。
元笑低下眼,顿了顿,到底开了口:「我……配享有这样的幸福吗……」
「你为什么不配?」
元笑无声地张了张口,而后才出了声:「征战沙场……不是很简单的四个字。
「我……杀死过无数的人。」
「嗯。」元无忧应道,「还有呢?」
「他们……也都有父母爱人。」
「是因为这个而觉得自己不配的吗?」
「嗯。」
元无忧握住了他的手。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怎么也晒不黑的纤细白皙的肌肤,看他打下阴影的长长的睫毛。
多么漂亮的年轻人啊……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却还像是个嫩葱般纤细的少年。
就是这样的人,用他称得上秀气的双手握住了刀,踏上了那片战场。
她看着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开了口:「笑笑,你知道屠城吗?」
「屠城?」元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这样问,「知道。攻城之后,屠尽百姓,是为屠城。」
「嗯。」元无忧应道,「屠城从来都不是毫无缘由的。没有人会毫无缘由地杀尽一城的人。」
「起初,他们只是要点钱而已。
「可是要来的钱不够。十万大军入境,纵是有百万百姓,一人也只分得两户而已。
「所以开始重复要,反覆要。管你之前有没有给过别人,我来了,你就得给我。
「藏在地里的钱,埋在山里的钱,想活命,就全都找出来。
「若是还有余钱,就能再活一阵儿。若是再掏不出来了,就是死。
「满城百姓,每日惶惶。城中的活人越来越少,活着人越发煎熬。
「死去的人已然死去,活着的人求神拜佛,乞求今日来的就是最后一波,乞求自己还能有幸再买一次活命的机会。
「最后,也还是被抢得再无可抢,就这么死了。如同钝刀割肉一般,因为曾怀着希望,所以死时就更加绝望。
「百万百姓,屠戮过后,仅余二十万人。
「这是屠城。」
元笑听着,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面色铁青:「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是啊,你不会的。」元无忧看着他,「如若让人成功入侵我家国,我国百姓会遭遇的就是这样的事。所以你从未要他们越过边境。
「你用血肉之躯阻挡,挡住的是背后的盛世太平。
「你屠戮的是意图闯入他人家国的屠夫。不管他们有何缘由,他们选择了侵犯他人的家国。那么,他们便本就应当做好承受其结果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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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选择保护家国的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的手不是杀人的手,是保护他人的手。
「你身后的百姓,每一个都应该感谢你。」
元无忧抓着他的手:「我也应该感谢你。」
「谢谢你,选择用这样漂亮的手握刀,把我保护在身后。让我,让烟罗,让慎之,让张平,让所有人,安享这太平盛世。」
元笑迟疑了一下。
元笑慢慢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元无忧拉着元笑去厨房找豌豆糕的时候,尚武正在用刀剁麦芽。
他刀工着实不错,刀片低得几乎不离板,起伏快得数不清楚,来回几遍,很快就把麦芽切得稀碎。
烟罗站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你的刀,快得像话本里写得一样!」她笔下的沈女侠就是如此,一柄长刀使得出神入化,叫人都还没有看清,脑袋就搬了家。
若是沈女侠也入得厨房,怕也得是这般刀法。
烟罗看着尚武,简直见到了自己笔下的想像成真。
尚武对烟罗的称赞无动于衷,头却几不可见地昂得更高了些。
倒正巧看到元无忧拉着元笑进来。
见得二人,他手中的刀一顿,而后冷漠地移开视线,错身离烟罗更远了些,仿佛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切着麦芽,绝不是在哄什么小丫头片子。
爱哭的小丫头片子却丝毫也不懂得看人的脸色,他离得远了,她就自然而然地凑得更近了些,兴致勃勃地盯着麦芽:「要切多久?」
实际上,元无忧根本也没多瞅他们二人哪怕一眼,只跟烟罗打了个招唿。烟罗随意地挥挥手,眼睛还在剁碎的麦芽上头,仿佛已然透过面前的半成品看到了数不尽的麦芽糖。
倒是元笑多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未从尚武脸上找到任何敌意,才放心地移开了视线,跟着元无忧找豌豆糕去了。
元无忧的豌豆糕直感过于敏锐,抬手一翻,从第一个柜子里就找到了徐慎之特意给她冰着的豌豆糕。她心满意足地整盘端出来,顺手放到尚武他们边上,找了俩凳子坐着,在旁边看他们做糖。
这是找热闹看呢。
尚武:「……」
尚武顿了片刻。
尚武欲言又止。
尚武理智地把「滚」憋回了肚子里。
尚武默默切好了麦芽,把煮好的糯米拿了出来,和麦芽混在一起。
尚武烧起水来,烧得半热便从火上挪开,把装着糯米和麦芽的木桶放了进去。
挪了一会儿,水有些凉了,他便又送回去烧。
「是要让水一直维持在一个半热不热的温度?」元无忧舔着手指上的豌豆渣,出言询问,「这么麻烦。」
尚武没管她,低着头干活儿。
「你看上去粗糙,没想到还挺耐心嘛。」元无忧一面被旁边的元笑用帕巾擦着手,一面称赞。
尚武自是不会理她。
倒是烟罗,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他可厉害了,什么都会!烧火也会,做糖也会,刀法也特别好!我可喜欢他了!」
尚武的手僵了一下。
尚武低下头,默默地摆弄手里的柴火,置若罔闻。
「他怎么会做糖的?」元无忧顺手给元笑塞了块豌豆糕。
「他不肯说。」烟罗斩钉截铁,声音超大,「但肯定是因为他爱吃。不爱吃怎么会做这个?这个做着可麻烦呢。」
尚武低头摆弄灶火,只要自己不理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可惜,元无忧可从不懂得什么是尴尬:「想来也是。不喜欢怎么会擅长这个。想不到,尚公子身高八尺,竟嗜甜食,如小孩子一般。」她平素几时会在意他人喜好,显然是故意的。
「是吧,他就像小孩一样。」烟罗比她还故意,「前日还缩在墙角一个人偷偷哭呢。」
「我,是,让,砂,迷,了,眼,睛。」尚武,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了这句话。
还是元笑终于看不下去,很担心尚武的身心健康,主要也是担心他忍不住拔刀,便带着无奈的笑意将元无忧哄出了厨房。
那是个大晴天,他们才做出来的鞦韆还没玩够呢。元笑便干脆把元无忧领到了鞦韆那儿,一面晃摇篮似的给她晃鞦韆,一面餵了她一块豌豆糕。
元无忧却不高兴这么安逸的玩法,叫他把糕点放在一旁,给她推得更高些。
元笑自知拗不过她,认命地低头把鞦韆上的带子给她系好了——那是他执意要缝上的,元无忧其实并不乐意——在她的声声催促中给她推得越来越高。
元无忧很快如愿到了鞦韆的最高点,目之所见是元宅的全貌,耳边阵阵是凌冽的秋风。
她起了很大的玩心,随手解开了带子,直接在最高的地方从鞦韆上跳了下去。
而后,不出所料,有人剎那之间一脚蹬上树干,硬是自半空之中精准无误地接住了她。
「厉害哦。」元无忧给来者鼓掌。
元笑却已然青了脸色,头一次地不肯理睬元无忧,小心地抱着她落到了地上。
「不要生气嘛,我知道你一定能接住我。」元无忧道,「何况,就算没有你,我也能做个巨大的软垫接自己呀。我怎么会做毫无把握的事?」
元笑仍旧不肯说话,脸色却稍霁了些。
「你知道,我刚刚从鞦韆上下来,想的是什么吗?」元无忧缠着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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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笑自是无法长久地不理她,到底还是接下了话茬:「什么?」
「我想起来,我以前读过个故事,说一个人在盪鞦韆的最高点跳下去,鞦韆就像弹弓一样把他射到了墙上,摔得血肉模煳。我却觉得不太对,最高处鞦韆本也不动了,应该只会往地上落才是,就试了一试。果不其然。」
元笑,更气了。
作者有话说:
对屠城的描述参照在知乎看过的一篇关于扬州十日的回答,那是我第一次对战争的残酷和绝望有很深的体会。可能因为那篇回答是从小民的角度写起,写那种绝望中无谓的希望,总之给我看得代入感极强,浑身发冷,对人性都产生了怀疑。人是可以一步步坏到那个地步的呀,战争前都是普通人的人,是可以一步一步坏到这个地步的呀。
十几甚至二十岁的我相信人全部都是善良的,高中甚至多次随便上陌生人主动提供的顺风车,更年长的我却一步步看到人性的丑恶,甚至也许都算不上是丑恶,只是恰好深深伤害到我的冷漠和自私,让我再也不敢随便相信他人了。
扯远了……总之在知乎看到那个扬州十日的描述之后,我就忍不住在笔记上写了无忧和笑笑的对话。笑笑是战争英雄,是保护了国家的人。在见到战争残酷的描述之后,我就更加有这样的感觉了。
这个对话本来不见得真的会用进文里,但写着写着还是用了。可惜回头找了半天没找到那篇回答,不然大小注个参考资料。
有时想想过往,确实会有些唏嘘。我第一次在晋江写文是十五周岁,那之后好几年的我都只会在作者有话说写些「呜呜」「打滚!」「撒鼻息~」一类的话,现在的我却会写这种长篇大论丧儿吧唧的东西了。我是什么时候改变的。2018 年之前的我从来不知道抑郁是什么,如今的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第113章
黄凤兴沖沖地推开门, 献宝贝似的把手里的鸡蛋拿给她哥看:「看见没?!今天蛋多多又下蛋了!我就说我起名好用吧!」
她哥低低咳了两声,在被子里沖她些微一笑:「好。」
「所以你的名字肯定也有用!」黄凤比打铁都肯定,「你可是叫『黄无疾』的,那『无疾』不就是没病?你以后肯定好!」
「嗯。」黄无疾点点头。
话是这么说, 黄无疾这病可不是一天两天, 是打娘胎里就带来的, 随他娘,体弱多病。
而他娘早好多年就过世了。这女人一辈子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带了个林黛玉的身子投胎到了农家。可她爹娘却疼孩子, 不嫌弃她体弱,反倒怜惜她, 对她好得很。生在农家的姑娘, 从小没吃苦, 不干活,被好好疼到大。身子弱的农家姑娘不好找男人, 在家待到二十几岁,最后只能嫁与了同村的哑巴黄铁。
黄铁也是她爹娘千挑万选出来的, 哑巴,没什么钱, 还好多年没讨上媳妇,比她大上很多。但这人确实是个好人, 老实巴交, 人善,对她好。他从不嫌弃她身体弱不能干活,延续着她父母的使命养着她, 天天一个人闷不吭声上山下地, 农闲农忙都没人搭把手, 却从来也没有过什么怨怼。
后来,她和黄铁有了一儿一女。儿子随她,生出来身体就不好,哑巴跑去找了村里的秀才,给起了个安康的名字,叫「黄无疾」,只求他没病没灾。女儿倒出人意料地结实得不行,从小上房揭瓦,皮得不行。只可惜,健康的女儿仿佛是吸走了她最后的精气神,生下女儿没过多久,她就故去了。
留下黄铁,带着一双儿女,就这么过。一晃神的工夫,黄无疾已然弱冠,就连妹妹黄凤都十六了。
可惜,黄无疾的名字并没有发挥什么效用,一直到二十岁,他的身体还是差得不行,长年喝药,把本就不富裕的家里拖得更加艰辛。
但黄凤却好像从来也体会不到这种艰辛。
她家真的不富裕,一个鸡蛋也是宝贝。她却只觉得开心,家里的鸡又下蛋了,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辛苦。有鸡蛋吃有什么辛苦的?
她兴沖沖地随着晚饭把那个宝贝鸡蛋煮了,塞给她哥吃:「快吃快吃!」
黄无疾微微抬头,看着她努力咽口水的模样,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你吃吧。」
「我可不吃。」黄凤硬把鸡蛋塞给他,「你得多吃好东西,病才能好呢。这两天蛋多多没下蛋,你看着又不好了,话都比以前少了好多。」
黄无疾接过了鸡蛋,敲了个口子,伸手剥壳。
「哎呀,你怎么连鸡蛋都剥不好了。」黄凤看得着急,从他手里拿过鸡蛋,咽着口水三下两下就把壳剥得熘光,一点蛋清都没浪费,又送回到了他的手里。
黄无疾看了她一眼,开口:「你吃一口。」
「不吃。」黄凤大力摇头,仿佛怕自己挡不住诱惑似的,一熘烟就逃了。
黄无疾看着她的背影。
黄无疾低下头,把那个鸡蛋给吃了。
黄凤把晚饭做好了,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黄铁回来。他爹去镇里买药去了,镇子离这儿不算远,但也得一会儿。
黄铁回来,无声地贊了贊闺女做的饭,又进屋去,看了看黄无疾的情况。
黄铁讨媳妇讨得晚,四十多才成婚,如今也六十多了。他年纪本就不小,又操劳了一辈子,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还大,干瘦黢黑一个小老头。老头自己就是个瘦巴巴的模样,没几两力气,却总是个照顾人的模样,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走上几里地去镇上给儿子买药,都没含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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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铁摸了摸儿子的头,感觉没发烧,点了点头,闷不吭声地出去,动手煎药。
「您就歇着吧!」黄凤凑到他身边,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这种事我干!」
若不是她到底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不好一个人走远让人担心,去镇上买药的事她必然也要担下来。
黄铁沖女儿笑了笑,示意她不用,但手里的柴火还是被精力旺盛的姑娘一把夺走,拿都拿不回来。
黄铁无奈,只好起身,去鸡窝里摸鸡蛋,想看看能不能给闺女补补身子。
「今天蛋多多下蛋了!」黄凤美滋滋地报喜,「蛋多多可太有本事了!加饭,加饭!」
「蛋呢?」黄铁示意。
「给我哥吃啦!」
「下回你也吃。」黄铁示意她,「多吃点。」
「好嘞!」黄凤咧嘴一笑,黢黑的脸庞衬得她的牙齿特别白,笑得像是能发光。
黄无疾透过窗缝,看着黄凤的笑脸,看着没有半分荤腥的饭桌。
他的嘴唇抿成一线,心中有着些让他十分十分陌生的感受。
他不相信自己会产生如此愚蠢的感受,移开视线,闭上了眼睛。
*
这个世界上,总是会发生一些十分离谱的事。
比如尚武带烟罗做麦芽糖,比如元无忧从鞦韆顶上往下跳,比如温鸦忽然递给徐慎之一柄剑。
「拿着它。」他将剑柄塞到徐慎之的手里,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的名字叫「温鸦」,但徐慎之还是喜欢叫他「元生」,当他还是那个被自己照顾了好久的小孩。
他被这孩子吓了一跳,皱着眉头将寒光凛凛的剑收回剑鞘,道:「怎么拿这种东西乱舞,伤了人可怎么办?」
他站在厨房擦着手:「怎么了?为何忽然如此?」
温鸦看着他,眸中写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意味。他低眼看灶上的饭菜,里头有八岁的喜欢爱吃的东西。
眼前的这个人,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关怀,把所有人都照顾得面面俱到。
他是这样的人。
曾经,温鸦从未考虑过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从未考虑过任何人是什么样的人。
温鸦把剑鞘握得很紧:「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确实忘记过许多事。」徐慎之道,「如今我能忆起的最早的事,就是无忧把我捡回家。怪就怪在,那时候我的脑袋还不是空着的,还记得以前的事。可是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过去的事就全然不记得了,就只记得无忧把我捡回了家。怎么?你是我的故人?」
温鸦沉默了一阵儿。
半晌,他开口:「我做过……极其对不起你的事。
「很多。」
徐慎之并不很惊讶。毕竟,看他如此异常,也不是猜不出来。
「无妨。我既什么都不记得了,便对我无甚伤害。」他看得倒很开,「我不知是何事,但看得出你也有所悔意。若是什么错事,保证不要对他人再犯就是。」
温鸦低眼,看着灶上饭菜裊裊的热气:「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事。我无法诉之于口,是知你不该得知你曾遭遇过那般事。但我……不该逃脱罪责。」
他向徐慎之微微鞠了一躬:「多谢这段时间的照料。你……如同我从未拥有过的父亲。」
徐慎之真的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说完,温鸦便直起身,捏紧了剑,转身离开。
徐慎之看出了他想做什么。
「等等。」徐慎之在背后叫住了他。
他伸出自己的手掌,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暗疤,开口:「你指的,是这个吗?」
不光是手上,徐慎之的全身都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疤痕,纵使已经用过不少祛疤的东西,仍旧未能完全抹平。
听无忧说,在她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病痛交加,甚是辛苦。
奇怪的是,他记得自己曾很辛苦,记得无忧像小太阳一般将他拉出了阴霾。可是身上伤口的狰狞和疼痛,他却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一点就不记得了。当时的痛苦和过往的记忆,都不知从哪一日便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回来了。
可是身上伤疤的狰狞,仍旧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曾经歷过怎样不堪的折磨。
温鸦转身,看着他的手:「……是。」
「都是你做的吗?」
「是。」
「为什么?」
「命令,还有……」温鸦看着他,不加隐瞒,「我那时喜欢。」
徐慎之猜得出他为何喜欢。
最初来到元宅的八岁的元生,是愤世嫉俗的,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去死的。那便是最初的温鸦。
虚假的元生得到了照顾,真实的温鸦却恐怕会反过来被人为引导放大情绪。因为那正是温止寒所期望的。
徐慎之丝毫也不怀疑,温鸦曾是怪物一般的人。甚至也许变作元生的最后一刻都是那般,只是无忧,还有其他人,迟到了许多年,在错位的时光中治好了他。
所以此时的他,会提剑而来,要他对他动手,又提剑而去,打算自残谢罪。
徐慎之伸出了手:「把剑给我吧。」
温鸦毫不犹豫,将剑奉到了他的手上。
「此剑先由我来保管。」徐慎之开口,「如今的我并不记得前尘往事,对你没有丝毫恨意。因而此时,便是你受过了什么责难,我也不会有任何痛快。不如就先把你的剑交由我来保管,你的责难就放在我的手中。待我想起,或是起了兴致,再为难你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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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慎之说着,将剑拿远,敲了敲灶台:「先吃饭吧。帮我拿菜。」
灶台上的饭菜丰盛,热气散在徐慎之的手指上,却仍旧未能模煳那些大片的疤痕。
徐慎之什么都不记得了,温鸦的记性却很好。时隔了这样多的年头,他仍旧能够记起对方那年的痛苦与血泪。
温鸦被面前的伤疤,被记忆中的血肉模煳,被灶台上的饭菜热气,被那柄放到一旁的剑烫得抬不起头来。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的他,无法意识到面前的是一个人呢?
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当年的他竟一点也不知道,也从未有过一刻打算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年的他从未有过那样的决意呢?
他宁愿徐慎之能够将一切伤害悉数奉回。
他宁愿。
第114章
「好看吗?」吴仁含着笑意, 将手中的银簪递给了黄凤,「这簪子看着别致。我一看见它,就想起你来了,怎么都想让你簪上看看。」
那银簪上雕着个栩栩如生的凤凰, 整支簪子精緻无比, 是黄凤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如今, 竟自己中意的年轻人亲手送给自己。
黄凤摩挲着手中的簪子,脸都红了。
她常地, 风吹日晒, 皮肤黝黑,其实很难显出脸上的红色来, 如今竟也透出了明显的红润, 现出了很少见的小女儿娇态来。
这个模样, 若是让认得她的人看见,非要嘲笑她不可。她可是大大咧咧的黄凤啊, 怎么会做出如此神态来。
别说别人了,她自己感觉到自己的脸蛋发热时, 都觉得有些丢脸。可吴仁却一点也不笑她,反倒因为她的娇态, 自己也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我……有些唐突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突兀,「见得这支簪子, 就想到了黄姑娘, 所以……未曾多想,便买了来。可这对姑娘而言,恐怕有些突兀吧?实在抱歉。」
「诶, 你, 你道什么歉嘛!」黄凤有些急了, 「你,你又没干什么坏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捏着簪子,显然喜欢。
见她如此,吴仁的心一下子就轻快了起来。
「那……」他低着声音,小心翼翼的,「我……给你簪上吧。」
「嗯。」黄凤不看他,点了点头。
吴仁便走到黄凤的身后,伸出手来,试探着扯下了黄凤头上粗糙的布条。
少女的秀髮便散落了开来。
这样的情形总有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暧昧,吴仁本想守礼地停止,但看着面前的少女健康而红润的脸颊,他的心砰砰直跳,竟无论如何也不忍止住手中的动作。
他抚摸着黄凤的头髮,小心地将它们聚拢在一起。
田间的女子,头髮并不细腻,反而很有几分粗糙,正如它们的主人。就是这样粗糙的头髮,却让吴仁面红耳赤,心脏咚咚如擂鼓。
他吸了口气,眼观鼻鼻观心,飞快地拢好了她的头髮,用那根银簪簪到了一起,而后放开了手。
「好……好看的。」他红着脸称赞。
「真的吗?」黄凤跑到一旁的河边,借着水光的映射,看着自己的头髮。
簪子确实是好看的,特别好看。她从来也没戴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只是……
「噗……」黄凤笑出声来,转头看着吴仁,「你怎么给我簪了个男人的髮髻啊?」
「啊?」因为过分紧张,吴仁这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脸顿时更红了一分,「我……我没注意……而且……我也不会簪女子的头髮……」
他从未碰过年轻女子的秀髮。
「……真笨。」黄凤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转过头来,看着水中漂亮的银簪,簪在男子的髮髻上。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的髮髻,竟让她更加愉快了。
真是个笨拙的人……想必过去从未与姑娘交际过吧。
「傻子。」她带着笑意,又嗔了一句。
「见笑了……」吴仁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我特别喜欢。」黄凤摸着头上的簪子,勾着唇角,与他轻声道谢,「谢谢你。」
「谢什么。」吴仁连忙摆手,「黄姑娘愿意收下……实乃吴某之幸。」
这是个怎样的笨蛋啊……明明是员外家的少爷,应该喜欢上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的,竟然喜欢上了她。
还喜欢得这么小心。
黄凤低下头,脸颊红彤彤的。
她想,一定是她娘在天之灵,给她觅得了这样的如意郎君来。
黄凤回了家,挑水砍柴都哼着小调。
黄铁看着女儿头上男子的髮髻,看着那根他们绝负担不起的漂亮银簪,用动作示意:「吴公子送的?」
「嗯。」说起吴仁,黄凤的脸上又浮上几分绯红,「好看吧?」
黄铁点点头,很为女儿高兴。
见女儿头一次有了如意郎君,他有很多关切与叮嘱想要与她说,却说不出口。他目不识丁,写也无法写下,便只能又对她点了点头,对她笑。
她高兴,他也就高兴了。
不用说,黄凤也知道父亲对自己的关切,笑道:「您就别操心啦!今儿个好多好事,蛋多多又下蛋了,刚看哥又没什么力气呢。等我噼完柴,就把鸡蛋给他煮了,补补身子。」
黄铁摇摇头,示意女儿不必辛劳,自己煮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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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照例尽是素菜,全桌唯一的油脂荤腥便是煎好的鸡蛋,放在黄无疾的跟前。
「你们吃吧。」黄无疾将装着煎蛋的小碗往桌中间一推,「不必……别总给我吃。」
「说什么呢。」黄凤大咧咧地把碗往他那儿一推,「你吃。我们才不爱吃这个呢,一股蛋腥味。」
「……我也不爱吃,一股蛋腥味。」黄无疾开口。
「瞎说。」黄凤才不信他,「你可爱吃鸡蛋了!」
黄无疾看着碗中的鸡蛋。
不过是一个鸡蛋而已,在这个简陋的木桌上却显得珍贵无比。
黄无疾还是将煎蛋吃下了肚。他从今晨便觉得没什么力气,确实得多吃些荤腥,恢復些精力。
可惜,鸡蛋到底只是鸡蛋,不管放在怎样的桌子上,都不会变作灵丹妙药。
没过几日,黄凤便飞奔着跑去寻了郎中。
黄无疾失去了意识,昏迷不醒。
「这是娘胎里带来的体虚,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用良药补着,平素也要多吃些好的。」郎中摸着鬍子,看着这家徒四壁,心道这家别说良药食补了,能不能付足他的诊费还是个事儿呢。
他到底还是嘆息着,开了补药方子,也没要诊费,就这么走了。
黄铁和黄凤去医馆里头问了问,才知道这药有多金贵。要吃足郎中开的量,对他家而言可是好大的一笔钱。
可是他们到底还是付足了钱,把药拿了回来。
黄无疾昏迷了一日一夜,到第二日白天才醒了过来。见他睁眼,黄凤欢天喜地一阵闹腾,还没闹腾完呢,就跑来给黄无疾塞起了吃的,又一勺一勺塞药。
那药苦得吓人,黄无疾却眉头也没皱一下,就那么咽了下去。
「哇,哥哥现在可男人得很啊!」黄凤在一旁捧场,「这药可苦了,你这眉都没皱一下。以前还总吐舌头呢!厉害厉害!」
黄无疾抬起头,看着她疲惫尽显的眉眼,看着她拿布条荆钗挽起的髮髻。
「你的簪子呢?」他用嘶哑的嗓音开口。
过去的几天,她对那簪子可是宝贝得紧,戴着心情都好,天天都戴着炫耀,恨不得睡觉都不摘下来。
黄凤的眸子闪了一下,又飞快地提起了一如既往阳光般灿烂的笑意:「不捨得戴啊,怕戴坏了。人家说银子总戴就戴黑了呢。」
黄无疾没说话。
年方十六,毫无心计的女孩,是骗不过他的。
鼻翼间萦绕的药香,不像是什么便宜的东西。
他沉默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
「怎么熬,能一直把水熬成糖,还不会烧煳啊?」近几日的烟罗,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求知慾望。
「小火。」尚武简短地解释,「灶火得小,得有耐心。」
「哦哦。」烟罗蹲下身,认认真真地盯着灶火,一副这回绝对要学会的模样。
这是她第二次让尚武给她熬糖了。因为涉及到麦芽糖,她的领悟能力可谓是前所未有,很快就学会了前头的制作流程,一次成功不翻车。
唯有最后一步,把麦芽发酵出来的水放到锅里熬成糖,她总是失败。毕竟,她本就不算是什么心灵手巧的姑娘,更从来也没做过厨房的事,连火都不太能烧得起来,别说控制灶火的大小了。
好在,烟罗最大的特点就是脸皮……啊,总之就是不在乎他人的意见。顶着尚武的臭脸,她也能像根本瞧不见似的,一脸天真:「再教我一次熬糖吧!」
尚武的脸臭得要死,一副根本就不想理她的模样。
尚武默默地跟着她来到了厨房,从烧火开始教她。
他话不多,却说得很精准,脸很臭,却从没因为她的笨拙而显出什么不耐烦来。
烟罗就这么美滋滋地跟他学,满脑子都是自己能熬糖之后麦芽糖自由的幸福。
尚武带她熬的糖,她吃三天就吃完了,还是得自己动手,否则怎么都不够呢。
「看这儿。」尚武用烧火棍敲了敲灶台,吸引她的注意。
「哦哦。」烟罗难得听话地从美好的幻想之中回了神,「然后呢?」
「要是火太小,就用扇子扇一扇。」尚武接着教她。
锅里的糖香渐渐散出来,烟罗趴在锅边,小狗似的眼巴巴看着。
尚武耐心地一点点把水分熬干,熬出了很完美的糖稀。
他将糖盛进罐里,用折了两根麦秆,洗干净,将锅底剩余的糖稀搅在麦秆上缠着,顺手递给烟罗。
烟罗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塞进嘴里,哼些很不成调的歌,人都要飞起来了。
尚武把锅底的糖尽量都弄进了罐子,而后默默洗锅。
烟罗坐在旁边,跟狗熊守蜜罐似的,就在尚武收拾厨房的工夫,就又下去几块糖。
一直到吃得差不多了,她终于满意地眯起眼,真心实意地对尚武开口:「你怎么这么好啊……天底下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
尚武洗锅的手停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又重新开始动作,把被她造得一团糟的厨房拾掇得干干净净。
一直到把该收拾的收拾完,又把自己的手也洗干擦干,他忽然再次开了口:「真的吗?」
「啊?什么?」烟罗不明就里。
「……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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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烟罗毫不犹豫,「你可是个大好人啊!」
尚武看着她。
没有人对他说过喜欢。
养他长大的奶奶莫说喜欢,根本就是很讨厌他。
人是很奇怪的,特别是关乎自己唯一的家人,越是被讨厌,就越恨不得讨好对方,证明自己的价值,渴望被喜欢。
他为了奶奶的喜欢,争取过很多。很多很多。
他从未成功。
而现在,身边的小丫头一脸天真,无比轻易地就将那句他争取了许多年的「喜欢」说出了口,好像他会被喜欢,他会被认同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似的。
他看着烟罗,忽然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天天在写什么?」
「嗯?」
「……我见过你写东西,一堆纸。」
「哦,那是话本。」烟罗一点也没把他当外人,「新作是《胆大女侠乱杀记事》,要看吗?」
尚武:「……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尚武:「让我看看。」
第115章
吴仁执笔, 本是想写文章的,可不过浅浅写了几个字,他的笔就停了下来。
香气雅致的墨水从细细的狼毫笔尖上滴落,洇湿了宣纸, 他却恍若未觉。
他就这么执着笔, 愣了片刻, 忽然傻笑了开来。
他还从未接触过那样的女子。
与待字闺中的乡绅小姐们不同,健康, 活泼, 如同林间奔腾的小鹿一般的女子。
她像是激流的河水,像是耀眼的阳光, 充斥着蓬勃的生命力。
她的笑容是那样的张扬, 总能轻易地带得他也不自禁地喜悦起来。
他笑了好一会儿, 低下头,不再管什么文章不文章, 执笔画起画像来。
细细的笔尖流转,笔下的线条有神, 是个在阳光下泼洒汗水的姑娘。
他拿起纸,看着上头的画像, 笑了起来。
「这傻小子,傻笑什么?」有声音骤然从他身后响起, 吓得他勐一激灵, 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画像一藏,故作镇定。
「爹。」他起身行礼。
吴员外拍了下他的肩,示意他坐下, 却并没打算放过他, 伸手就将他藏在怀中的画掏了出来。
宣纸上的画简单, 却能见出心意。
「哦,是个姑娘?」
「爹……」吴仁的脸飞上了红色,硬把画像夺了回来,「莫要玩笑。」
「看着还是个贫家的姑娘?」闺中小姐可不会有这样的姿态。
吴仁顿了一下。
「父亲……」片刻之后,他开口,「儿子喜欢。」
他想要说服自己的父亲:「其实,咱家又不缺女子嫁妆,儿子的妻子是贫是富又能如何呢?她虽门第不高,可儿子着实喜欢……请爹成全。」
吴员外看着儿子,并没有显现出吴仁想像中的那般排斥。
吴家不过一介乡绅,自然算不得家大业大,但在本地也是富庶之家。吴员外弱冠之后手里就没缺过钱,他缺的就只有子嗣。
四十五岁之前,吴员外都徒有钱财,无人继承。彼时,他守着不错的家业,却偏偏没什么生子的命,儿子女儿都生不出来。一直到四十五岁,他新纳了一房小妾,才总算给他带来了吴仁这么一个儿子,可谓是千顷地一根苗。
表面上,他对儿子并不娇惯,该读的书都得读,该习的礼都得习,倾心培养寄予厚望。但实际上,来得这么不容易的宝贝独子,他心里自然还是纵着的。书不能不读,本事不能没有,但是想娶哪个女人,他自然不捨得拧巴他。
农家女子就农家女子,反正不是这个也多半是什么小富人家的姑娘。他家确实也不差那些钱,由着儿子喜欢就是了。
「喜欢就喜欢,爹还能管你喜欢哪个姑娘不成?」吴员外豁达地挥挥手,「真看上了,就正经去给人家里提个亲,别偷偷摸摸,丢了家里的脸面。」
「爹?」吴仁满脸惊喜。
他与黄凤两情相悦,自然是想要提亲的。奈何他也知道两家差距极大,生怕父亲不肯同意,做了许久的准备。
没想到,在他心里盘旋许久的事竟来得如此简单,可真叫他惊喜交加,不知如何是好了。
「爹!谢谢爹!」他开心得不行。
「这傻小子。」吴员外摇了摇头。
*
自小拴在小木桩上的小象,成年之后也会老老实实地围着小木桩打转,不会挣脱。
即使已经很强壮,弱小时的记忆仍旧十分真实,藏在心底,时不时翻涌起来,仍旧可以折磨已经十分坚强的自己。
小猫。
养了两年。
悄悄养的。
父亲拎着小猫的脖颈,顺手拿了条绳子,拴住了猫的后脚,往他面前一挂。
猫惊吓异常,撕心裂肺地叫,叫得人身上发寒。
「从腿开始。」父亲对猫的惨叫仿若未闻,平静地下了命令,「活着,割腿,剥皮,剖腹。」
一把匕首被递到了他的手中。
那是一柄很锋利的匕首,寒光凛凛,削铁如泥,一见便知是把好刀。
这把好刀的用处,便是活剥一只小猫的皮。
他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面无表情。
「我数到三。」见他迟迟未动,父亲冰冷地开口。
数字是铁令。
在最后的时机仍旧抗命,是他承担不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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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夺命一般的数字声中,他忽然一个激灵,指如疾风,剎那间划开了小猫的喉咙。
尖利的猫叫声戛然而止,唿啦啦的血喷涌而出,将他身体从头溅射到了脚。
失去了气息的小猫怔怔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曾被他爱惜地抚摸过无数次的皮毛点缀着无数血浆,缓缓落下。
他被命令活剥,他却擅自杀死了那只猫。
他被父亲一棍抽到了地上。
他将用很长很长时间,很痛苦很痛苦的经歷,来作为如此抗命的代价。
那一年,他九岁。
袁攻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煞白,无声无息,仿佛是死了。
安静是如此地安全,不会被任何人找到。
很快,他忽然咧嘴一笑,吊儿郎当地开了口:「不是吧?你可都四十好几了,还梦着小时候的事儿呢?啧啧啧,啧啧啧,有的人啊,表面上瞅着人模人样的,那心里头哦,多大都是个小屁孩。」
「闭嘴。」他的脸色又忽然转冷,不悦地制止了……自己?
「你看看,天天让人闭嘴。」下一刻,他的神情骤然又吊儿郎当了起来,「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讨人喜欢嘛。看我孙煌煌,多少人喜欢,多少姑娘投怀送抱,多少美酒入我怀中,多少佳肴落我肚里!」他嘚瑟着。
袁攻没理他。
「啧啧,这小子,说两句就急。」孙煌煌浑不在意,摇了摇脑袋,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往院里走,打算去厨房摸点吃的去。
这几天,可把他给憋坏了。袁攻这小子,从小到大都跟出家了似的,无欲无求,一天天除了练功就是看兵法,酒都不喝一口,饭也没吃多香。
徐慎之那小子做饭多好吃的,他还倾力推荐,给他点时间让他多吃点。他倒好,都当耳旁风了,尽吃米饭!
那米饭有什么好吃的啊!
啧啧啧,真是不懂享受人生。
孙煌煌挠着肚皮,又打了个哈欠,走在路上。还没走上几步路,他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喝叫:「孙煌煌!」
随着声音,有人哒哒跑到他面前,开口:「你什么回来的?怎么也没说——」
烟罗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面前的袁攻,显得有些疑惑:「怎么是你?」
袁攻看了她一眼,并未回话。
「怪了,我真的觉得是孙煌煌啊……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你平时就是这么走路的吗?」烟罗歪着头,盯着袁攻的脸。
袁攻和孙煌煌一点也不一样。
袁攻沉静,冷漠,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一副很严肃的模样。
孙煌煌……反正就是不着调,欠揍得很。
面前的人肯定不是孙煌煌。
面前的人看了她一眼:「孙煌煌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你怎么知道?」烟罗在后头问他。
袁攻没回话。
「真闷。」烟罗撇撇嘴,也不理他了。
她放了半天的风筝,正累着呢,又忽然来了灵感,就打算回家写文去。
才走到自己院子的门口,她就灵敏地感觉到了不对。
烟罗微微抽动鼻翼,小狗似的嗅了嗅。
很快,她绕到墙后,看着躲在墙角的尚武:「你在这儿干嘛?」
烟罗,体质强化异能者,虽远不能与武澎相提并论,但五感亦有一定程度上的强化。
多多少少还是能嗅到一点细微的气味的啦。
特别是沾着麦芽糖气味的东西……人。
尚武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竟能找到他。他本是在门口犹豫的,一听到她回来的声音,马上躲了起来,躲得可快。
居然被找到了。
「你来干嘛?」烟罗捏着风筝问他。
「……路过。」
「路过,」烟罗看着他身后的死路,又看着他,「我院子的墙角?」
尚武:「……」
尚武:「后文……写了吗?」
「什么后文?」烟罗眨巴着眼,好像完全没有听懂。
尚武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口。
「……没什么。」他转身打算离开。
「哦!」见他转身就走,烟罗就忽然又听懂了,「是说我的文吗?《胆大女侠乱杀记事》?」
「……嗯。」
「喜欢看吗?」烟罗笑眯眯的。
「……一般。」
「哦哦。」烟罗抬起头,满脸单纯地提问,「你眼圈怎么这么黑呀?是熬夜看我的文了吗?」
「胡说什么!」
尚武当然是很不屑什么《胆大女侠乱杀记事》的,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书,难登大雅之堂。他怎么会看这种俗气的东西。
他是如此坚定而不屑地翻书的。
他就这么看了一个通宵加上一个上午,硬生生认认真真地把连载章节看到了结尾,通宵也不见困,灯油都烧没了。
简单介绍一下,《胆大女侠乱杀记事》,畅销作者阎罗的又一最新力作,大麦书屋本季度销量第一,歷史销量仅次于《沈女侠与全江湖没用的男人们》,推算完结销量非常有望超过前者。
不要小看大麦书屋销量第一的实力啊!
这就是尚武熬了一个通宵还不睡觉,大中午鬼使神差跑到烟罗院前的原因。
烟罗瞭然。
第230页
「好嘛,不胡说了。」她摆摆手,「那我回去写文啦。」
「!!」尚武看着她,「写什么?」
「就是乱写嘛,你又不感兴趣。」烟罗挥了挥手中的风筝,「我回去啦。」说着,关上了院门。
三。
二。
一。
「咚咚咚。」
烟罗的院门响了起来。
烟罗眯着眼睛,笑了。
第116章
一直到晚上, 黄凤嘴里哼着的歌都没停下来过。
黄无疾看着她,知道她为何如此开心。
吴家的媒人正式上门提了亲,要走了黄凤的名字与八字。
送走了媒人,黄铁也异常愉快, 平素沉默老实的脸上少见地泛着明显的喜色。他把女儿拉到跟前, 细细地看着她, 给她整了整衣襟。
多好的姑娘,一晃都这么大了。
健康快活, 还能觅得如此佳婿。
女儿能够如此幸福。黄铁何德何能, 逢此幸事。
大约是孩子的娘亲在天之灵保佑吧。
黄铁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仿佛沐浴着孩子娘的目光。
黄无疾看着他们。
他没觉出什么愉快。那男人不过是个乡绅之子, 算得了什么呢?
但黄凤很快乐。
……也罢。随她喜欢。
黄凤哼着歌儿给黄无疾煎药, 扶他起来,把药递给他。
一见到黄无疾, 黄凤的眼底顿时浮起了许多忧虑。黄无疾知道她在忧虑什么。
黄凤本也不是藏得住话的性子,才给黄无疾餵完了药, 就出门拉了黄铁,在院里悄悄嘀咕。
顺着夜晚的微风, 黄无疾听得了极其隐约的声音,很勉强地听清她的焦虑。
「爹, 你年纪也大了, 我嫁了人,就没人能照顾哥哥了……我想过了,便就让吴郎等等, 我们将婚期推迟, 先给哥哥寻个嫂子。否则……爹爹年迈哥哥体弱, 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得下?」
不用看也知道,黄铁一定是勉励拒绝的。
晚风改变了方向,他们的对话变得几不可闻。
黄无疾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头顶陈腐的顶梁。
*
吴员外看着手中的八字。
他仿佛捡到了什么惊天的宝贝,不住地抚摸着手中的庚帖。
「爹?」吴仁在旁边看他,不知他忽然是怎么了,「这八字怎么了……」
吴员外仿若未闻。
吴仁不由得又唤了他几次,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黄凤,是吗?」
「是。」
「仁儿,」吴员外开口,「将这女子嫁与爹吧。」
「爹?!」吴仁大骇,「您在说什么!」
吴员外转过头,看着吴仁:「仁儿,你知道爹的家产,都来源于什么吗?」
弱冠之前的吴员外,一穷二白,家里什么都没有,靠帮人家种地维生,勉强果腹罢了。
年轻时的吴员外没什么好处,但心眼不错。有年大雪,他在路边救了个冻得半僵的人。
那人醒后,称自己瞎说实话,得罪了权贵,逃难来的,差点死在路上。
走之前,为报答吴员外的救命之恩,他给了吴员外两个八字。
头一个八字的女子为妻,保他富贵荣华。第二个八字的女子做妾,保他命中有子。
吴员外原是不信的,但他运好,没过几年,就刚好碰上了第一个八字的女子。那女子家贫,貌丑,但不嫌弃他。
而他也本就一穷二白,有媳妇就不错了,还挑拣什么呢?何况对方还应了那人的字条,兆头也好。
吴员外二话不说,就把对方娶回了家。
自打妻子过门,他的命似乎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先是在地里挖着了钱,然后拿着挖来的本金顺顺噹噹地做起了生意,生意来钱换了地,地给人种,又换了钱来。不过短短两年,他就骤然发达,过去还给人种地呢,如今就称得上是个小地主了。
那之后,他的日子好像被擎上了天,是一天比一天更好过。再加上自己也愿意使劲儿,不知不觉,他便已然是本地的富庶了。
再之后,他的妻子就病倒了,怎么都没救回来。
自打妻子离世,吴员外的家业就像是让人盖上了个水晶罩,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止步不前。他就这样被无形的屏障包裹着,付出比过去多上十倍百倍的努力也无济于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更进一步。
他意识到,这是因为第一个八字的女子已经没了。他没有那个命了。
他开始寻找同样八字的女子。然而,仿佛是在第一次就用尽了运气,他做出了许多努力,都没能再次找到精确地在那时那刻出生的女子,反倒找到了第二个八字的女人。
那女子是个良家的女子,足以做他的妻子,他却砸了许多钱,要她做妾。
他绝不能违背那人所言的任何一个字。
而他的虔诚也真的没有辜负他。他此前与妻子尝试过无数次,也纳过几房妾,没有一个女人能够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可这个妾,进门不过一年,就给他带来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
彼时,他已经四十五岁了。
如今想来,他命里应当是穷困潦倒,膝下无子的,是当年那人一手扭转了他的命运。
那人应当是个异能力者,能力是预知,或是别的什么。这样的异能者,原本应当是只为达官贵人做事的,如今竟让他撞得大运,得了两条无价的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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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能够轻易浪费如此机缘呢?他不断地再次寻找着第一个八字的女子,渴望着在有限的寿数中让自己的家业再次蓬勃。
儿子一天天长大,乖巧优秀,已然弱冠,长到了他当年的年岁。可第一个八字的女子,他却再也没能找到了。
直到如今,儿子有了中意的人,媒人将那女子的生辰八字递到了他的手上。
……
这是他的命。
他命里,就应该继续发达!
「仁儿,」他将这一切都讲给了儿子,「爹过去未曾告诉你这些。如今与你讲了,你还不明白吗?喜欢的女子哪里找寻不到,可那异能者的良言,你还能听到第二次吗?那良言中的女子,爹寻了二十余年才寻到了第二个,难道还能轻易寻到第三个吗?为父如今还活着,尚且还能跟着那良言向老天讨些好处,倘若为父过世,你知该如何经营这家业吗?这吴家,你就甘心小富即安,止步于此吗?」
「可是!」吴仁满脸的无法接受,「可是,爹,你可是要娶我心爱的女子啊!」
说完,他无法承受,转身便离开了。
*
袁攻收起了手中的长枪。
从鸡还未鸣,到日上三竿,他已经习武数个时辰了。
纵使蛮夷退却,短期之内都不必再次踏上沙场,他也从未荒废过哪怕一刻的武艺。
孙煌煌叫他累得够呛,夺过了身体的控制权,扯着嗓子抱怨:「这人怎么能生得这么死板没劲啊……啊,险些让你累死。」他一面给自己扇风,一面灌了一口好酒。
有的人活着是享受。
有的人活着是折磨。
孙煌煌与袁攻仿佛从骨头里就截然不同。他是袁攻完完全全的对立面,每一个细节都充斥着袁攻全然没有的样子。
他一口气灌下了半坛酒,抻了抻疲惫的身体,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而后开口:「天天待在这儿练武有什么意思?若只练武,还不如回你将军府呢。
「让你在这儿多待两天,是让你认认人,别成天待在府里自闭。这宅子里的人多好玩。你看元无忧,天天冷着个小脸,多不待见人。你知道她小时候啥样不?小哭包,成天哭。
「不过这孩子确实聪明。那会儿我成天拐她去赌场,小丫头还挺会玩儿,会摸会堵会算牌还会出千,算下来赢得比我都多,有天赋。」
孙煌煌一脸的孺子可教。
只是他这话说得可真是太委婉了。元无忧分明就是把他的裤子都给赢没了。
「烟罗也有点意思,这小丫头可鸡贼得很。别瞅她一天天胆小如鼠的模样,她时不时就能拈出点小坏水儿来。看看那个叫尚武的小子,时不时被她笑眯眯地欺负,心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还有武澎和陈婉清,那可真是极致拉扯,可惜最近差不多结局了。那些日子你醒着没?不行我给你补补课?
「诶,袁攻?还在吗?
「又没影儿了。」孙煌煌摇了摇头。
袁攻一直都在。
他只是很少说话,其实几乎不会拒绝孙煌煌的聒噪,也时常通过他的眼睛看人。
那年,孙煌煌天天带元无忧去赌场,他其实一直都是看着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天天哭哭啼啼,又总被孙煌煌带到乌七八糟的地方去,他就多看了几眼。
但孙煌煌其实很有分寸。
他看上去怠惰没调,却其实颇为成熟,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袁攻第一次见到孙煌煌的时候,年十三岁。
那年,他的父亲将一个人带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衣着褴褛,形容消瘦,缩在墙角,被吓得不成样子。
父亲要他杀了他。
那人被吓坏了,躲在墙角呜呜哭,不住地磕头请求他们的饶恕。
父亲将匕首塞到了他的手中。
那真的是一柄很好,很好的匕首。
却总是被用在这样的地方。
地上的人不住不住地磕头,哭得涕泗滂沱。
他提及自己的母亲,提及自己的女儿,提及自己的妻子,提及爱着他的,在意着他的,也被他在意着的人。
袁攻握着匕首。
*
吴仁走到了父亲的面前,眼圈青黑。
「父亲……」他开口。
「您娶了她吧。」
吴员外看着儿子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尘埃落定的坚定决意。
他欣慰地勾起了嘴角,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第117章
袁攻没有杀死那个人。
再次恢復意识的时候, 袁攻遍体鳞伤,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停留在那个人的涕泗滂沱里,再往后,便空白一片, 空空落落, 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了。
从别人的口中, 他听到自己没有杀死那个人,听到自己竟第一次地对父亲做出了反抗。
虽然付出了很惨烈的代价, 但是他坚定地做出了反抗。
但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甚至没有类似「晕倒」「昏迷」的记忆。他就那么睁着眼睛, 意识清醒,前一刻还看着那个可怜人泪流满面的脸, 下一刻便是自己昏暗的柴房和满身是伤的自己。
他不明白。
他却很快就明白了。
他震惊地感受到自己的喉咙不受控制, 发出了属于自己, 却又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哦,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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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身懒劲儿, 吊儿郎当,说出的却是与那怠惰的语调背道而驰的话:「多离谱啊, 逼人杀人。我可不干。」
他不想做,就真的没有做。
他背起代价, 做出了他十三年来都没有勇气做到的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孙煌煌。
出现在他身体里的孙煌煌。
那之后,每当感到无法承受的痛苦的时候, 他都会失去意识。醒来时, 一切的痛苦便都已经过去了。
因为有人替位到了他的身体里,代替他承担了一切。
孙煌煌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他豁达,大方, 勇敢, 几乎是他的对立面。
是他的内心深处嚮往的他自己。
*
吴家给出了惊人的聘礼。
惊人到黄铁瞠目结舌, 疑心这些东西根本就是送错了地方。
惊人到黄凤赶忙找了吴仁,劝他不要如此铺张,孝心要长长久久得来。
看着黄凤的关切,吴仁沉默了一下,温声开口:「你便就是如此珍贵,聘礼多些才是寻常。伯父抚养你长大何其不易,那更是他老人家应得的。」
黄凤听得,眼眶都红了,感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吴仁不着声色地将手拿了开来,道:「不必想这些,你就好好待在家里,等着过门到我家。」
黄凤红着眼睛点了头。
她想,她何德何能,竟有幸得此如意郎君。
一个月后,锣鼓喧天。
吴家以令方圆百里人人眼红的阵仗,上门迎亲。
黄无疾身体很差,无法起身,却也应景地换了个喜庆的衣服,躺在床上。
黄铁一直陪着女儿,直到远方的锣鼓声传来,接亲的队伍要来了,他才跑去站在门口,等着接亲的队伍。
在看到接亲的队伍之时,黄铁愣了一下。
同时,他就被人捂住了嘴,拖到了一边。
锣鼓声仍旧,阵阵喜气沖天,没有人能听到一个哑巴的挣扎。
媒婆喜气洋洋地将盖着盖头的黄凤扶了出来,带着她来到了大气华贵的花轿门前。
黄凤低着眼,从盖头的底下看着地面。很快,她就看出自己已然离开了家门,要上轿了。
而父亲虽然口不能言,但一定就在她的身边。
「爹,」黄凤开口,「女儿走了。」
她等着父亲的回应。
有人低低地应了一个鼻音,像是她的父亲。
黄凤却愣了一下,止住了脚步。
「爹?」她出声确认。
「嗯。」又是一声鼻音。
黄凤一把掀开了盖头:「我爹呢?」说着,她左右四顾,果真没从身侧见到黄铁,却看到了穿着大红吉服的吴员外。
吴员外今年六十五岁,头髮白了大半,装在鲜红的吉服中,从头到脚都充满了不伦不类的违和感。
黄凤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诶,怎么能提前掀盖头?」媒婆马上将盖头再次盖到她的头上,「多不吉利啊!」
黄凤一把扯开,不敢置信地盯着吴员外:「吴郎呢?你们是来接我的吗?是不是搞错了?」
锣鼓声渐渐低了下去,她听到了人被捂住嘴巴极力的挣扎声。
她赶忙顺着声音跑过去,正看到了被人死死钳住的黄铁。
「爹!」她一声惊叫,大步上前,死命拉扯钳制住她爹的那人。
那人不敢碰主子的夫人,只好松手。黄凤如愿凑到了她爹的身边,拉着她爹又后退了几步,又惊又怒:「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乖,我必定好好对你。」吴员外跟了过来,缓声安抚她,「嫁入我吴家,你就是这家里位置最高的女人,你叫人往东,哪个也不敢往西。」
「什么意思!为何是嫁你?吴郎呢?」
「嫁我与嫁他有何两样?你都是这吴家的女主人。」
「你是谁?是吴郎的……爷爷吗?」面前的男人六七十岁,头髮半白。按寻常生子的年纪,足够做吴仁或是黄凤的爷爷甚至曾爷爷了。
「我是吴家最大的人。」吴员外并不生气,柔声安抚她,「来,我会对你很好的。」
黄凤拉着父亲,又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高声呵斥:「请您离开!」
她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但面前的人显然不怀好意。
见她如此坚决,吴员外放弃了无谓的怀柔之策,对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顿时,几名壮妇上前,试图将黄凤强拉上花轿。
「放手!滚开!青天白日,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要做什么!」黄凤尖声惊叫,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黄铁的身边。
黄铁也急了,死死拉着女儿,试图将女儿护在背后。
黄铁今年六十有四,年纪比吴员外还要小上一岁,却因为一辈子过分辛劳,看着像是年过七十了。
因为常年下地,他干瘦黝黑,背也有一点驼,看上去皱巴巴的一个小老头,根本没有几两力气。可是在女儿的惊叫声中,他却生出了惊人的力道,叫人怎么也拉不动自己的女儿。
于是,又有几个壮汉上前,硬生生把他的手掰了开来,将他拖到一边。
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屈服,发了疯似的挣扎,「啊啊」地大叫,冲着女儿的方向沖。一时间,竟连几个壮汉都险些没拉住他。
见他真的差点又沖了过来,吴员外皱起眉头,一面让人把黄凤往外拉,一面示意自己人:「让他老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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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挥手让锣鼓声再次响起。在喜气洋洋的锣鼓声中,黄凤被几名健妇硬拉了出去,而黄铁被一脚踹到了地上,被几个壮汉围着,不分头脸,拳打脚踢。
黄铁是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早已不是数十年前的小伙子了。
狠戾的拳脚冲着他的头部和胸口,半天也没有停下。
渐渐地,黄铁因痛苦而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弛了下来。
他的气息微弱,终于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而在锣鼓声的喧天中,哭泣与叫骂几不可闻。
这世界就是如此的喜气洋洋。
喜气洋洋。
直到吴员外身体一僵,忽然倒在了地上。
喜气沖天的锣鼓戛然而止,在阵阵惊叫之中,世界终于恢復了原本的颜色。
就连钳制黄铁和黄凤的人也停止了动作,探着脑袋去看吴员外的情况。
黄凤藉机一把挣脱了身边的人,直直地奔到父亲的身边,紧张着查探着父亲。
老人鼻翼间的气息已然完全消失了。
黄凤不敢相信地愣在原地。
她怔愣片刻,嚎啕大哭。
在阵阵混乱之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不知何时,黄家那个连床都起不来的病秧子已经拖着虚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房门口,近距离地看着院中的众人。
唯有黄凤在哭泣之中想到了哥哥,抬了一下眼。
正撞到哥哥静静地望着院中的接亲队伍。
用冰冷而阴鸷的眼眸。
*
屋顶上,艷娘收回了正欲多管闲事的手,若有所思。
她看着勉强靠着门框站着的病秧子,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她勾起了唇角:「本只是顺着敲锣看看成亲的热闹,谁能想到,竟能遇到这种事。」
她的笑意越来越深:「谁能说这不是缘分呢?」
在病秧子察觉到她的视线的那一剎那,她消失在了原地。
黄无疾抬起头,看到的便只有几片落叶,散在空落落的屋顶上。
*
吴员外忽然昏倒,一时半会儿未能唤起,婚礼便只能改期举行。
吴家的管事机灵,叫了几个僕从,专门看着黄凤,免得她跑了。
虽然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还带着个病怏怏的哥哥,便是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就是了。
那几个看守的僕从也不是无心之人,虽不敢让她逃跑,却也只会一路盯着她,并不拦着她做事。
她跑出门去,找了郎中来,确认了她爹真的已经死了。
她便跪在原地,哭了很久。
然后,她跑去了左邻右舍,借钱给她爹出丧。
她家就是如此,钱都拿去给黄无疾治病了,连做一场丧事的钱都拿不出来。
她却一文都没有想过要动吴家的聘金。
忙了一日,棺置堂前,她披麻戴孝,独自跪在她爹的棺材前。
一直跪到黄无疾应当喝药的时辰,她愣愣地看着棺木,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起身煎药了。
她将药碗递给黄无疾,静静地看着他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她看着黄无疾。
黄无疾迎着她的视线,回望着她,等着她开口。
她便开口了:「你是谁?」
黄无疾没有答话。
黄凤低眼,再次认真地审视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确认它们与过去的确没有任何不同。
她再次开口:「你是怎么占了我哥的身子的?」自泪眼朦胧中看到「黄无疾」那冰冷而阴鸷的眼神之时,她便终于确认了自己曾自认离谱的猜想:此人绝不是她的哥哥。
「异能。」黄无疾回答。
这便是肯定的回答了。
肯定地告诉她,他的确已经不是她的哥哥了。
黄凤愣了一会儿。
黄无疾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她。
很久之后,黄凤梦游似的,再次开口:「我就只有……一个问题。」
她问道:「我哥被你占了身子的时候……还活着吗?」
第118章
「活着。」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面前的「黄无疾」居然全然没有瞒她。
黄凤的喉头哽了一下。
「那现在……他还活着吗?」
「没有了。」黄无疾回答。
黄凤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黄无疾看着面前的女子发散的目光,开口:「我可以做你的兄长。」
他说:「我做你真正的兄长,自心底爱护你,照顾你, 要你不是孤身一人。」
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做出这样的承诺。
过去, 他也曾收人为弟弟, 以「兄弟」之名相称。但那不过是一句随口的利用,唤一声「弟弟」和唤一只猫, 一条狗都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利用稚童的工具罢了。
他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真心实意地做出过这样的承诺。
黄凤仿若未闻。
他便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黄凤发散的眸光终于敛起, 聚起了神。她站起身来。
「我去做饭。」
她出了门, 用丧事余下的钱,割了一点肉回来。然后, 她和着自家种的菜,简单地炒了两个菜, 送到了黄无疾的房中。
她将热腾腾的米饭递给了黄无疾,将菜摆好, 安静地同他一起吃饭。
黄无疾拨了一下手中的米饭,抬起头, 看了黄凤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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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低着头, 面无表情,静静地吃饭。
黄无疾低下头,夹起米饭, 送入了口中。
上一次, 他勉强从毁灭中脱开, 元气大伤,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占据了一个病秧子的身体,将对方的精神挤了出去。
如今,他虚弱的精神绝不可能第二次做成这样的事了。
他明白这一点。
黄无疾是在小半碗米饭下去之时倒下的。
他的头昏昏沉沉,四肢痉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消失,生命正在枯萎。
他抬眼看了黄凤一眼,而后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了。
听得对面再无动静,黄凤停下了筷子。
她的手终于发起抖来,越抖越严重,直至连筷子也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清脆的两声响。
她抬起眼,看着再无声息的黄无疾。
她颤抖着上前,将手覆盖到了对方的眼睛上。
「哥……」她低声开口,声音颤抖,却尽是坚决,没有半丝悔意,「妹妹给你报仇了。」
她握住哥哥的手,最后陪了他一会儿。
而后,她惊声尖叫,哭泣:「哥!哥!你怎么了!哥!」
外头的吴家僕从听得响动,跑了进来。
这一日,黄家的病秧子在贫苦的家庭中辛苦吊了二十年的寿命,到底还是去了。
与他爹去在同一天。
自此之后,黄凤便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没有半分依靠了。
一个十六岁的孤女,孤苦伶仃,独自一人,要如何生活呢?
就连吴家的僕从都看得到她的结局了。
果不其然,在给哥哥也处理过后事之后,黄凤带着眼泪,拉住了吴家的僕从,声音极低:「请告诉吴老爷……我愿嫁了。」
*
「你方才说,那名老者在被打之后,陷入了昏迷?」李衎不由得确认,「确定吗?」
「自然确定。」艷娘不明白,她遭遇了滔天的巧合,带来了如此劲爆的消息,李衎为何只执着于她话语中的一点小事。
「你十分明确,那名老者被打之后,在被异能作用之前,就陷入了昏迷?」
「自然。」艷娘感到莫名其妙,「对你说的话,若是有什么纰漏,岂不是欺君的罪名?我可是观察仔细,又做过了调查的。」
李衎此人,在相熟之人面前可以显得很不着调,但其实一言一行都不过是随意的逗乐或是伪装,极少真正袒露真心。
而现在,他睁大了眼睛,极少见地袒露出了甚为真实的喜悦,甚至是激动来。
他勐然起身:「我竟没早些发现这个!」
「快!快!」他对艷娘挥手,「快把他带来!」
*
吴家的管事一脸喜色,来到吴员外的身侧,喜道:「恭喜老爷!那姑娘同意啦!」
他顺势恭维:「我就说,老爷如此本事如此地位,她凭什么不愿呢?我看啊,她也就是见识短浅,一时想不明白。这不,给她一晚上她就想通了,想通了就好了。」
吴员外点了点头。
「只可惜,她得给她爹守孝,这亲一时半会儿还真成不了。可她又福气沖天,得老爷如此宠爱……不如小的就安排人先把她接进府里,这亲事咱日后再补?」
「去!」吴员外连忙开口,「把她,带来!」
「得嘞。」管事颇为自得。揣摩老爷的心,还得是他啊。
一出门,管事就看到吴仁到了门口,连忙上前招唿:「少爷。」
「爹还是不肯见我?」
「诶?您这话说的,这怎么能是不肯见您呢?」管事陪着笑脸,「那是老爷才刚醒来,还没什么气力,不好被人叨扰。我方才进去,也是因为有了喜事,得尽快让老爷知道。」
「什么喜事?」
「自是那姑娘同意了老爷的亲事啊。」管事笑道,「看来,就得给她时间想通。」嘴上是这么说,但实际上,那女子同意嫁进来的真正原因,管事心里也明白就是了。
一个孤女,前后脚没了爹没了哥,还能怎么样呢?她要活得好,就只能依言嫁过来。
不管她爹是谁弄死的。
管事的心里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唏嘘。但在其位,谋其事,既然月月从吴家拿着不菲的收入养活自己家,他便自然一心为主家考虑。
听得这个好消息,吴仁脸上一轻,显然是放下了不小的心事。然后下一刻,他又忧虑起来:「可是,她爹方才过世,她得守孝三年,一时半会儿怕是嫁不入我家了。
「守孝必定要三年吗?我听说,也有人守孝百日的?」
嘿,这对父子,怎么都对这事儿这么着急,好像六十五的吴员外一天没这年轻媳妇都不行似的。守孝的时间都想着压,真是背德无礼,也不想想人家可刚死了爹还死了哥,死得家里是一个人都没了。
管事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仍旧笑意不减:「无妨,无妨。我这就安排人去把那姑娘接来,先陪着老爷。这婚事啊,早晚都得办,不着急。」
「可那也不是真正成婚,不知是否有用。」吴仁道,「你安排人,是我爹同意的?」
「自然。我哪儿敢自作主张啊。」
「那兴许是有用。」吴仁自语,「罢了,总有办法。大不了叫她守孝百日,或是用些别的法子。」
说完,他抬头看着管事,又有些恼怒:「你没事找来那般狠人做什么?大喜的日子,把人家爹给打死,惹出这样的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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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他爹不能早日将人娶过门,重振家业。他爹可没几年就要到古稀了,还能等得起几年?
「都怪小的,都怪小的。」管事连忙赔笑,心里却颇为不屑。为何找这样的人?自是因为,过去吴员外要找的向来都是这样的人啊。
「照顾好我爹。他身体好些能见人了,即刻与我讲。」
「自然,自然。」
*
吴员外号称身体不好,连亲儿子都不肯见。
但管事是很明白他的心的,带着笑容,先将黄凤检查了一番,便第一时间就送进了吴员外的房间。
黄凤低着头,站在吴员外的房里。
管事轻轻推了她一下:「愣着做什么?去找老爷呀。」说着,他指了个方向,便识相地关上了门。
管事机灵,担心这女子记着吴员外害死她爹的事,在她到来之时就检查了她的全身,还取走了她的外衣。如今,她一身单衣站在原处,显得很有几分单薄。
黄凤在原地些微顿了一下,便下定了决心似的,拔下了头上的木簪。如瀑的头髮散落开来,徒增了几分氛围暧昧。
她将髮簪收入袖中,披散着头髮,向着房间的里间走去。而吴员外比她想得更加猴急,听得了动静,便不顾昨日才昏迷过,紧赶慢赶地下了床,从里间奔了出来。
「凤儿!」他开口,声音有着几分说不出的生硬,却足见热忱,「你,来了!」
「……是。」黄凤低眼,顺从地应道,手臂微垂,袖中的髮簪落到了袖口。
「是,爹。」吴员外凑到黄凤的面前,「是爹,黄铁。」
黄凤抬起眼,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说什么。
他还敢提起她爹?
「我,」意识到她没有理解,吴员外着急地指着自己,「是黄铁。」
黄凤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却又不理解他的意思。什么叫做他是黄铁?
「你,爱吃鸡蛋,害怕黑,头髮,不好梳,每天,晚点才能睡着,晨起,有点难。」对方断断续续,讲话始终有着几分并不熟练似的生硬。
他的眸子装满了急切和……温柔。
那是那个老实巴交的老者每日都会对他的一双儿女装着的温柔。
黄凤愣了一下。
黄凤忽然彻底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爹?」她怔愣着开口。
「是!」对方连忙用力点头,「是……爹!」
啊,面前的人……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便能意识到,除去吴员外的皮囊,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那一字一顿极不熟练吐出的话语,都完完全全是黄铁的模样。
黄凤几乎立即就意识到,眼前的人,的确,绝对,就是她的父亲。
黄凤的手颤抖了起来,袖口藏着铁钉的木簪掉落在了地上。
「爹……」她唤了一声。
「诶。」黄铁伸出胳膊,抱住了自己的女儿。
「爹……」黄凤哽咽了起来,眸中曾坚硬无比的坚定一下子就碎裂了开来,化为了乌有。
她缩在父亲的怀中,不住地呜咽,直至嚎啕大哭。
她不再是孤注一掷的復仇者。
她又变作父亲宠大的小女儿了。
第119章
黄凤在她爹的怀中哭了好一会儿, 又哽咽着,将很重要的事告诉了她爹:「爹……哥哥死了。」
黄铁的身体勐地一震,本就红着的湿润的眼眶一下子就落下了眼泪。
他是平素情绪内敛,已不知有多少年未曾哭泣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哑着嗓子问道。
「若说哥哥真的过世, 其实早在好些日子之前, 就已经……」黄凤抹着眼泪, 给黄铁解释着发生过的事,「哥哥, 其实早已被一个异能者夺了舍。我……发现了这件事, 给他报仇了。」
「报仇?」
「我……」黄凤抿了下嘴,并不欺瞒自己的父亲, 「杀了他……」
黄铁又是一震, 看着女儿眸中的坚决。
他看着她, 目光很快由震惊变得柔软,里面装着的是真正的心疼。
他的女儿, 忽然遭逢那般大难,竟连这样的决意都有了。是他没护好自己的闺女, 才让她需要有如此决意。
她一个人,就只能如此坚强……
黄铁心疼得难受。
「你, 没有被发现吧?」他急着开口询问。
「自然没有。」黄凤擦着眼泪,「哥哥身体本就不好, 他们以为他到底是病去了。」
黄铁这才放下心来。
至于黄无疾的异常……
黄铁忍着失去儿子的巨大痛苦, 艰难地开口:「我也早已发现,无疾和以前,很不一样……我也想过一些……但是觉得太离谱了, 没当真。
「没想到, 居然真的, 是这样……」
黄铁抹着眼泪,对儿子的故去心痛得无以復加。他却又很担心女儿因杀人而背负沉重压力,开口宽慰:「你可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夺舍害死你哥哥,本来就该偿命。」
也就是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黄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实际上,不光是黄铁,连些微冷静下来的黄凤也意识到了。
那日,她是如何确认那人绝不是自己的哥哥的?
因为那日,那人拖着病体起身,勉强倚靠在门框上,用冰冷而阴鸷的目光看着院中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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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黄铁已经被殴打濒死了。
然后,就是吴员外忽然僵硬昏厥。再次醒来时,吴员外已经换成了黄铁的芯子。
换句话说,黄铁夺了吴员外的舍。
可他们只是普通的庄稼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本事?
会有这本事的,就只有夺了黄无疾舍的那人……
显然,那日,「黄无疾」拖着病体走出门来的缘由……是救她的父亲。
若他是她父亲的救命恩人,那她……
还没等黄凤出声,黄铁马上开口:「我那时,只是有些虚弱,本就不会死。」
他当然是在说谎。他自己的身体,他怎会不清楚?彼时,他已然失去了维生的力气,绝保不住性命了。
但他绝不能让女儿认为,她是杀死了自己的恩人。
「何况,那人的确,害了你哥哥的性命。奸恶的人,就算有一点善心,也不能改变,他杀了人。
「而且,他救人,也不见得是,好心。他可能,只是想让我,变得有钱,好回来,养活你俩。」
的确,本就是害死黄无疾的奸恶之人,会有什么好心呢?
把黄铁变成有钱人,对他可是有大大的好处。正是因为如此,他才那样做的吧。
「……你说的没错。」黄凤认同了这个说法。
黄凤扶她爹坐下,给她爹倒了杯茶。
可是若是如此,为什么,他并没有骗她呢?
若真是为了自己,他本该咬死自己就是黄无疾才是。
黄凤看着茶水中起伏的茶叶末,忽然想起句话来。
「我可以做你的兄长。
「我做你真正的兄长,自心底爱护你,照顾你,要你不是孤身一人。」
杀死她兄长的人,说什么要做她的兄长?真是放屁。
黄凤永远不会后悔杀死那个害死了哥哥的人。再让她重来无数次,她也会选择为兄长復仇。
她只是在同时也忽然觉得,那人说的话……
大约的确是真心的。
*
「死了?」李衎腾得起身,眉头紧锁。
艷娘知道,这会儿绝不是该和他玩笑的时候,连忙补充:「精神被我留下了。有个身子就行,应该还能活。」
艷娘是何等聪明的女人,那日见那人病歪歪的模样,就担心这人忽然死了,因而在他的床下粘上了一块纳神石。
纳神石,顾名思义——毕竟,天工司理工男的取名水准也就这样了——能够将精神纳入其中。若附近有生命故去,其精神便会被吸纳与此石之中。
曾经有人借这石头寻求长生不老之法,也就是在故去之时用此石保存精神,再借他人身体復生。可惜,此法被验证并行不通。人的故去并不仅是因为身体的老去,更是因为精神已然随年龄而步步衰弱。强行把故去之人的精神放入年轻的身体,仍旧无法使人存活。
但是,若是年轻人横死,精神未被破坏,再经由此石保存,便确实能够借其他身体復生,所谓起死回生。
如此逆反自然的东西,自然也极其稀少,珍贵无比,就连李衎手里也没有几块。甚至元无忧也无法创造此石,因为无法参透此石的道理。她能够创造的只有自己充分理解的东西。
这么金贵的东西,艷娘手里会有,还是为了防备弟弟的老虎忽然死了,硬从李衎手里抠出来的。
无论怎样,如今,艷娘确实把装着那人精神的纳神石送到了李衎的桌上。
「好!」李衎大喜,「艷娘,你可真是聪明!」
「有赏吗?」艷娘期待。
「一个楼!」
「好嘞!」艷娘眼睛都亮了。
「王喜,」李衎修书一封,把贴身的太监叫进了御书房,「给无忧送去。」
元无忧收到书信,很快就给出了回执。
没多久,就有一个长长的木箱被秘密地送进了皇宫的某处偏殿。
李衎也随之去了偏殿,打开木箱,里头躺着的是一个人。
「这元小姐真是好大的本事。」艷娘俯身端详,「做得像活人似的。」
木箱里装着的,自然是元无忧创造出的身体。
「这于她可不算什么。」李衎将四海环套到了身体的手腕上,而后将纳神石塞进了身体的口中,拉了把椅子坐着,等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那身体睁开了眼睛,自木箱之中试探着撑起了身来。
他看到了面前的李衎和艷娘,极细微地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算来,我们虽有不少交集,但如今还是初次见面。」李衎看着他,似笑非笑,眸子冰凉,「初次见面,温公子。
「温止寒。」
无需多费唇舌,看到明黄色的龙袍,温止寒自然也知道李衎是谁。
他不知自己为何被杀而又復生,却知道显然是谁做了这样的事。
「不知温某何德何能,值得圣上如此厚待?」温止寒勾唇一笑,心中早已盘算起了相互博弈的条件。
使人起死而回生,可不是什么遍地都有的法子。李衎竟愿为他做到此事,必然是对他有什么必须要有,而且由他来做的图谋。
既有如此图谋,他便有谈判的本钱,可真的值得好好商讨一番。
李衎一笑:「我听闻,温公子可将昏迷之人的精神转移。」
他看着温止寒,目光颇有些说不出的矛盾,仿佛是在看什么价值连城的臭虫,眸子厌恶无比,却又在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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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有这样的本事,温公子怎么就没早些提及呢?」
昏迷,与沉睡,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天工司的部分学者认为,人的精神表面上依託于□□,实质却是存在于一个精神空间之中的。天工司将其称为「精神域」。所以,与其说是精神依託于□□,不如说是精神依託于精神域,而精神域依託于□□。
这也是精神可以转移,但若长期进入不到□□便会消散的原因,也是身死即魂灭的原因。
温止寒的能力,本质就是可以创造精神域,并将精神转移到自己或是他人的精神域之中。在□□被元无忧毁灭之时,他正是靠自己创建的精神域躲过了一劫,并勉强找到了另一个精神域安歇。当然,这也不是全无代价的。精神域本应依託于□□,他反其道而行,将精神域在体外维持了一段时间,实际已然给他的精神造成了的伤害极大的消耗,使其精神变得虚弱,再不可能第二次做到这样的事了。
回到昏迷与沉睡的区别。人的身体本就复杂,其精神域更是如海洋一般深不见底。对于沉睡之人而言,其精神浮在海洋的表层,稍加刺激便可使人清醒。
而对昏迷之人而言,其精神却已然沉入到了海洋的深处,变得难以触达。这世上有不少能力与操纵精神相关的异能者,却极罕见有人能够触达昏迷者的精神。
但温止寒,显然是个例外。
「我需要你,唤醒一个昏迷的人。」李衎丝毫也未曾掩饰自己的需求,仿佛一点也不担心温止寒会恃此而对他做出什么威胁,「温公子,请吧。」
「圣上果真天子。」温止寒微微一笑,「认定自己的需要,便一定会被满足。」
「因为朕,懂得让自己的需要一定会被满足的方法。」李衎听出了他不愿轻易配合的意思,好整以暇,「你听说过极刑吗?
「九百九十九刀,刀刀不致命。」
「圣上做事的办法,着实直接。」温止寒勾唇,「便就不担心在下折在半路,再也无法做到圣上所求之事?」
「自然害怕。温公子可是千年难遇的宝贝,如何能够如此浪费?」李衎一笑,「温公子金贵,可是一丝半点也伤不得的。无奈,便只能找旁人来替了。」
李衎闲闲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我知一少女,年方十六,与温公子有些渊源,刚好适合代公子受刑。那小姑娘,身子骨看上去可很是不错的,应当能受上不少刀了。」
温止寒几乎要被他逗乐了:「圣上如今,是在拿他人威胁于我吗?」
他的眸光凉薄,显示着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姿态,一如每一个过往:「这刀子不动在温某身上,温某自然满足。旁的,圣上尽可随意。」
「好。大丈夫就应当有这等气魄。所谓『旁人死活,与我何干?』」李衎挥手,对艷娘吩咐,「以弒兄之名,即刻逮捕那个名叫黄凤大逆不道的女子,准备极刑。」
艷娘领命而去。
温止寒看着李衎。
对方好整以暇,眸子里闪着的,是温止寒再熟悉不过的光。
那种言出必行,心狠手辣的光。
很难想像,面前的人,竟会被称作「明君」。
「不知圣上想要唤醒的,是谁呢?」温止寒终于开口。
第120章
沉重的囚室钢门打开, 「吱呀」声刺耳。
温止寒踏入囚室,看了一眼四周的景象。
很难想像,刑部天牢之中竟会有这样的地方。说是囚室,却整洁干净, 正中间放了张大床, 床铺柔软, 像是什么王孙公子的卧房。
床上躺了个男人,面色苍白, 形销骨立, 唿吸的起伏极其微弱,一见便不是寻常的状态。可他身上却很干净, 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能在刑部天牢里有这样的面子, 闭上眼也知道, 面前的人自然就是元沧澜了。
毕竟,元无忧将刑部狱卒调教得明明白白的故事可是流传已广的。
见得此人, 温止寒直截了当地开口:「此人,我也无能为力。」
若是「有能为力」, 他早就拿这个与元无忧谈条件了,便是夸大其词, 也能哄得她不敢对他出手,何必等到今日。
事实上, 温止寒确实有能力触及昏迷之人的精神, 但昏迷也分深浅。就天工司目前的认知而言,精神域是深不见底的——当然,其也有可能有边缘, 只是人们目前无法认知。
人若持续昏迷, 其精神便仿若沉入海中, 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沉入更深处。是以,昏迷越久,精神在精神域中沉沦便越深,能够甦醒的概率也就越低。而如元沧澜这般昏迷了十年之久的人,其精神早已不知沉入了哪里,便是温止寒也是绝无法触及的。
这也是温止寒没有用这个哄骗于元无忧的原因。元无忧也不是傻的,能触及昏迷者精神的异能者固然罕见,但早年李衎也曾寻到过一位。那是一位如今早已过世的老者,当年他十分努力,尝试了许久,都未能成功。而如今的元沧澜只会比当初更加难以唤醒,若无幸自己醒来,便就与死人无异,勉强活着等待死亡罢了。
「无妨。」听得他的拒绝,李衎不急不恼,挥手让人拿了椅子来,「便就先等上一会儿。」
温止寒看了他一眼。
元无忧不是傻的,李衎自然更加不是。他应当也明白这个无能为力的道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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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却显得成竹在胸。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个「一会儿」很快。没过多久,袁攻与张九数都就都赶到了天牢。
「参见陛下。」张九数一脸拥有多年怕领导经验的社恐相,「让……让圣上久等了。」
袁攻则是另一个极端,依照礼数行了礼,多余的一个字也没冒,眼角眉梢都是一副冷漠相,还让张九数在社恐之余抽空感嘆了一下别人怎么就能这样。
「东西带来了吗?」李衎对张九数问道。
「带来了。」张九数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药丸,「此药——」
「知道了。天工司呈过研究报告。」李衎打断了他,顺手对外头的狱卒掌头邢老四打了个手势。对方会意,走进来,伸手一抓,跟拎小鸡似的,把张九数给拎了出去。
张九数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因为丰富的怕领导经验而一时没能说出口。等攒出勇气时,眼前能看见的就只有邢老四了。
啊这……
李衎将药丸递给了温止寒。
温止寒是何等聪明,便是张九数不说,他也看得出,这东西一定是了不得的不妙。
「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李衎一脸真诚,「此药可以大大增强人的异能,唯一的缺点是药效很短,需得温公子抓紧时间。这药可珍稀得很,天工司也只产出了一颗。」
「怕不是药只有一颗,而是我的命只有一条吧。」温止寒接过药丸,微微勾起唇角,瞥了李衎一眼。
「诶,怎会如此,温公子何出此言?」李衎一脸无辜的诧异。
温止寒移开视线,打算将药放入口中。
「温公子,」在他吃药之前,李衎忽然开口,「此药只有一颗,你可一定要成功。」
「否则,」李衎看着他,似笑非笑,「我会将那个叫黄凤的姑娘,带到你的面前,从脚趾开始,一点一点挫骨扬灰,挫足三日。便是挫到了脑袋,我也不会让她死。
「还有那个老头,叫『黄铁』是吗?我便叫他在旁一同看着,看着他如花似玉的女儿从大姑娘一点点被挫成一缸血水肉酱,要从头看到尾,眼睛都不可眨上一下才行。」
李衎勾起嘴角:「温公子,开始吧。」
*
市井巷间,偶尔会聊些有趣但并无甚意义的问题。
比如给你黄金万两,代价是此生都需要被一只蜗牛追杀,你是否愿意?
比如给你黄金万万两,让你在一个空无一物的地方独自待上十年,你是否愿意?
元沧澜没有收到黄金万万两,却已然待上……也许有十年了吧。
也可能是二十年。
他的时间观念早已模煳,只是一日一日徒劳地活在这片纯白的虚空之中罢了。
他的脚下没有土地,他的头顶没有苍穹,他的目之所及没有任何东西,他的所在之处没有任何意义。
一切。
尽是。
虚无。
元沧澜随意地曲腿坐着,看着面前的「人」。
面前的人生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穿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衣服,是他,却又不是他,存在,却又并不存在。
那人与他一样,大咧咧地坐着,笑得很放肆,道:「死吧。
「活在这种地方,有什么意思?就死了呗。」
「啊?」元沧澜抬眼扫了他一眼,伸手挖了挖耳朵,「放的什么屁。」
「有何不妥?你元沧澜,莫不是还怕死不成?」
「放屁。」元沧澜指如疾风,面前的「人」便化作了虚无。
所谓心魔,由心而生,又因心而亡。
没有心魔的存在,一切便又回归了虚无。
目之所及,没有任何意义。
哪怕是自己的存在,亦没有任何意义。
死亡,分明是最为轻松愉快的选择。
元沧澜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
元沧澜坐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便站起身,习起武来。
这些年,他没有任何事可做,唯有武艺越发精进。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再无法离开此处,武艺再强也不过徒劳地等待死亡。
死亡,是最轻松愉快的事。
「是早早晚晚的事。」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早晚都要死,何必非要吃上这么些年的苦头,早走入命定的结局呢?
「跳过不必要的痛苦,直接走向结局,不是最明智的吗?」
元沧澜一掌扫过,那「人」便又消失了。
此处没有他人。
此处只有他自己。
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他自己。
元沧澜的身法迅捷,没有片刻停歇。
他自然不可能死。
哪怕希望渺茫。
哪怕早已经没有回去的希望。
但有人在等他回去。
哪怕希望渺茫。
哪怕早已经没有回去的希望。
他也绝不能让那孩子认为是她杀死了他。
他唯有活着,等待每一个有可能的转机。
在一片苍茫无边的虚无之下。
在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空虚之间。
……
元沧澜感到了一阵拉力。
很难形容他的感受。在长到无法统计的光阴之中,他所拥有的只有他自己,从未感受过任何「外力」。
实际上,他早已忘记自己以外的力量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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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他感受到了一阵明确的拉力。那股力量裹挟着他,带着他不断地向上。
四周皆是白茫茫的虚空,他没有参照,却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向上。因为他感受得到那种力量。
「哈……」元沧澜不由自主地开口,发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音节。
这个「转机」,竟来得如此之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来。
他睁开了眼睛。
「成了。」有谁人开口,「袁攻,阻止他。」
袁攻便依言上前,一把抓住了一个男人的手腕。
元沧澜一眼便能看出,那个男人的异能失控了。
谁能想到,他昏迷之前与之后,看到的居然是一模一样的景象,都是袁攻在制止异能失控的人。
「元……」李衎看也未曾多看失控的温止寒一眼,只看着十年来初次睁眼的元沧澜,迟疑了一下,叫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称唿,「元伯父。」
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他的心砰砰直跳,一时竟无法做出什么更多的反应来。
真的……竟真的醒了。
无忧,还有元笑,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吧。
他缓缓吸了口气,竟不自觉地兴奋得脸颊都泛起红来,让艷娘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心狠手辣不是人的李衎,居然也有这种时候?
元沧澜看了他一眼,很快便认出了,眼前是那个曾在他家混吃混喝过一段日子的小子。
也是那时才登了基的小皇帝。
因异能相同,元沧澜与袁攻有些交情,曾有过举杯共饮的缘分。也就是那时,元沧澜靠近过皇宫,见过尚未登基时的小皇帝。挺可怜的一个小孩,缩在深宫里任人欺负,据说,唯有他的一个兄长会照拂他些许。
没成想后来,皇子内斗两败俱伤,闹得龙颜震怒囚禁流放,唯留下了这么个蔫儿在那里不露头的小孩,竟就这么把皇位捡到了手里,可谓是令众人瞠目结舌。
不管怎么说,元沧澜早就见过李衎,是以,头一回见无忧把这小孩领到自己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谁了。
可是现在,元沧澜显然没有寒暄认亲的打算——当然,平时他也没有。
他只是转过头,目光沉沉,看着失控的温止寒。
「是此人将我唤起?」
「是。」
「他为何会失控?」无甚特殊缘由,异能者不会平白失控。
元沧澜转过视线,看着李衎,目光锐利:「是你们让他失控的?」好借他因失控而倍增的能力,将他唤回到此间。
第121章
元沧澜并没有等待李衎的回话。
他撑起身体——因十年的昏迷, 这个动作也费了他不少的力气——勉强下了床,一步踉跄,又稳住了身形。
他走上前去,一把握住温止寒的手腕, 与袁攻一起压制温止寒的失控。
才刚醒来的他身体尚且虚弱, 精神却并不。这十年来, 他过耗的精神早已恢復,只是一直沉在精神域的深处, 难以再次回到此间罢了。
元沧澜与袁攻二人合力, 当年可是能够压制失控的元无忧的。如今一个温止寒,甚至是已然比过往虚弱许多的温止寒, 自然并不是问题。没过多久, 温止寒便安静了下来。
此时, 距离温止寒因异能失控而燃尽精神,大约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异能无效者之能力, 并不仅仅在于使能力本身失效,也在于压制使用能力的人, 让其放弃使用自己的能力。从这个角度而言,可以说是元沧澜与袁攻救下了温止寒的性命, 让他避免精神过耗而亡。
若没有元沧澜合力,袁攻恐怕尚做不到如此, 只能压制到温止寒死, 避免异能扩散到他人罢了。
失控平息之后,元沧澜对袁攻拱手:「多谢。」
袁攻知道他谢的是什么。一个陌生异能者的失控自然不至于让元沧澜开口称谢。他这句谢,是跨过了十年的。
元沧澜与袁攻并不算有多么深的交情, 不过共饮过几次酒的缘分罢了。不过如此交情, 元沧澜却在元无忧失控时将袁攻喊了过去, 可谓是让他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救了元沧澜珍重的徒儿,甚至是苍生性命。这可是个远超交情的天大人情。
只是袁攻并不在意,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罢了。
「无妨。」袁攻开口,「身在其位,本应为民防祸。何况……我与元无忧,倒也算是有些渊源。」孙煌煌教元无忧赌钱,然后在赌场被她把裤子都给赢没了的渊源。
对袁攻道了谢,元沧澜便看着倒在地上的温止寒,面色不善,对李衎道:「为将我唤回,你便如此耗费他人性命?」
「啊,这人杀了不少人。」李衎迎着元沧澜的怒意,不慌不忙,「还拿元笑的命威胁无忧来着。」
元沧澜:「……」
元沧澜直截了当地放弃了这个话题。
「他们二人如今在哪儿?」
李衎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两个人。
「已经让人去叫了。」刚才二人阻止温止寒的工夫,李衎已经吩咐艷娘瞬移传话了,「元宅离此处不过一盏茶的马程,约摸马上就来了。」
说着,李衎挥挥手,让人给只余一口气的温止寒上了四海环,拖去了别的囚室。
元宅。他们已然有自己的宅子了?
「我躺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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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有余了。」
哦。
那么那两个小孩,也有二十几岁了。
都成了大人了。
元沧澜缓缓唿出口气,心中感慨澎湃,一时竟不知是何感想。
他向来不羁桀骜,行事乖张,也许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还会有这样的时刻。
他只是想见他们。
也就是这个时候,脚步声自远至近,飞快而来。
甚至因为地面有些湿滑,脚步声的主人踉跄了一下,又被谁及时扶住,声音甚是关切:「小心些。」
那脚步声的主人便拉着声音的主人,一路跑到了囚室。还未等元沧澜看清,就已经被人扑了个满怀。
「师父!」
时年二十二岁的女子,仿佛是不知事的孩子,扑进师父的怀里,放声大哭。
……给门外的邢老四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道这小魔头是让人夺舍了?这可比她发疯的时候还让人心里发毛。
元笑则站在元沧澜的床边,死死地咬着嘴唇,红着眼,哽咽了一下。
他低下头,屈膝跪下,三次叩首:「徒儿不孝,未能照顾师父,徒儿——」
话还没说完,就被哭到半路的元无忧抽空一把揪了起来,丢到了元沧澜的身上:「干嘛呢,还不快抱抱师父!」
元笑一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与擅长撒娇的元无忧不同,元笑很少与元沧澜有什么十分亲密的举动,能够被摸一下头已经是嘉奖了,拥抱更是屈指可数的事,还都是在很小的时候。
元沧澜本也不是什么与人亲密的性子,不过向来任由元无忧胡闹罢了,实际也几乎不会主动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来。
可是现在,元沧澜却伸出了手来,顺手把元笑也抱进了自己的怀里,拍了拍他瘦削却又结实的肩膀。
「长大了。」他自语。
元笑也不知是怎么了。
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而已。
他竟就忽然又哽咽了一下,咬着牙,怎么都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他将头埋进了元沧澜的怀里,紧紧地抓着师父的衣襟,身体微微颤抖,哭得根本无法停下。
他一个人,独自承受了很多很多,孤军作战了很久很久。那时候,他每天每刻每一个痛苦的瞬间都在想念无忧和师父。
后来,无忧对他好了,他总算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人陪伴了。但他心疼无忧,总想着守着护着她。他的心自然是依赖无忧的,他的身体却一定要挡到她的前头,做她的大树。
如今,师父醒了,他就忽然又变作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大树了。
他又是个孩子了。
元沧澜抱着他,揉了揉他的脑袋。
元无忧插了个空,也缩进元沧澜的怀里,贴着他待了好久。
李衎早已识相地遣散了众人,自己也走了出去。囚室之中唯余师徒三人。
等元无忧和元笑平静下来,已经是好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元沧澜早已将元无忧从头到脚审视了个遍,反覆确认她是否受到了什么伤害:「那之后……可有人为难你?」
镇四海被毁,想也知是何等大事,不知她会因此承受怎样的非议……光是想到这个,元沧澜的心便已经揪了起来。
她还是个孩子……何况诸事皆是由他曾与人结仇而起。她只是急着要保护别人,何等无辜,竟要背负这些。
——他竟仿佛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正是为阻止她而孤寂十年之久,几欲自杀。
「……我没事。」元无忧如实开口,「因为笑笑……把所有罪责都背到自己身上了。」
罪责。
这可不是个轻飘飘的词。
元沧澜皱起眉头,看了元笑一眼,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他勐然将元笑揪到自己的身前,一下子扯下了对方包裹严实到刻意的衣领。
年轻人胸口密布的伤痕便尽数袒露了出来。
元笑反应极快,瞬间便将衣襟拢了回去,不让人看。但仅仅一眼的工夫,元沧澜也瞥见了一个显眼的烙痕。
那烙痕上的字……
他不敢相信似的,试图再看一眼,元笑却跪伏躬身,捏紧了衣襟,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他看上一眼了。
元笑的头脑转得飞快,正想着合适的缘由,却不料元无忧已然明白元沧澜看到了什么,开口承认:「是我烙的。」
「无忧!」元笑甚是焦急,低着声音阻止她。
元沧澜却已经明白了很多。
元沧澜脸色铁青,看着元无忧,沉沉地开了口。
「元无忧,跪下。」
元无忧二话不说,从床上下去,直接跪在了床前。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干脆利落不耍赖地受罚。甚至元沧澜过去其实根本也没罚过她,最多禁一禁她的足,只是她平素连禁足都要大发脾气赖上一赖。
如今,她却直截了当地跪在了地上。
「无忧!」元笑想拦她,又看着元沧澜,自知拦她不住。
他心里难受坏了,左右为难,只好自己也跪在了元无忧的身侧,同时急急地解释:「师父,与无忧无关,皆怨我故意欺瞒于她!无忧被我肆意哄骗,始终蒙在鼓中,她才是受害的那个。」
其实,不需元笑解释,元沧澜也大概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
若是元笑担下了全部罪责,元无忧为何会对此无动于衷?他可没有把她养成这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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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连她都以为是元笑做错了,甚至因何误会而恨他入骨,才会如此放任。
事实上,她显然正式如此,甚至能够恨到将对待牲畜的手段使在情同手足之人的身上!
「你错在哪儿?」元沧澜沉沉地发问。
「错在不信任笑笑。」元无忧答道。她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你倒是明白。」元沧澜看着她,「元无忧,我问你,若是你同元笑说了同样的谎话,将害人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可会信你?」
「必定不会。」
「我再问你,哪怕铁证如山,他信了你的谎言,他可会因此动你一根手指?」
「……绝对不会。」
「那么你呢?」元沧澜沉沉地提高了音量,「你为何会怀疑他,又为何能够如此伤害他?!」
「弟子无话可说。」元无忧嵴背打直,规规矩矩地跪着,一板一眼地回答。
「师父!」却是元笑在一旁急坏了,「是我欺骗无忧,怎能说是无忧的错!何况无忧本就是急于救我而失控,我担下全部罪责也是天经地义,又有何妨?」
他这就是故意模煳重点了。元沧澜追究的从来就不是谁担下了毁去镇四海的罪责,而是元无忧对元笑如此不信任,甚至这般伤害于他。
元笑当然也是明白的。但他从未怪过无忧,更不愿无忧因此而受到苛责。
他是想要将曾说给无忧的话再说给师父听的,说「是我自作主张骗她,剥夺她得知真相的权利,我才是自私的那一个」,但是元沧澜的此前那两句「若你如此,元笑可会这样对你」的反问早已让这话失去了意义。
是的,同样的情境,元笑确实绝对,永远都不会这样对她的。
元笑一时无言,却绝不肯如是沉默。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中已然多了哀求的意味:「师父……为何要怪罪无忧呢?是我处心积虑欺骗无忧,我比谁都乐见于自己的成功,庆幸于能够得到这样的结果。保护无忧十年,是比我少受一点委屈要重要太多的事,我心甘情愿,是我辛辛苦苦求来了这个结果。」
是的,不管无忧有没有错,不管他会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无忧,都改变不了「受害者」的他从头到尾都是甘愿的,甚至是处心积虑求来的。能够用一点皮肉的辛苦保护无忧十年,他比谁都乐见于这个结果,比谁都因此而庆幸甚至甘之如饴。
「何况,无忧已然因此而难过非常了。您不知弟子如何拼尽全力才勉强让她解开心结,又是如何庆幸自己得以成功。哪怕无忧真有什么错处,她也已经十分,甚至过分明了了,为何还要再苛责于她呢?」
第122章
元沧澜沉默了一下。
他明白元笑的意思。无忧是他一手养大的, 他比谁都知道她是怎样的孩子。
得知这样的真相,得知是自己亲手让自己的师父陷入也许永远不会清醒的昏迷,得知重要的人为自己承担了一切,得知自己甚至还因误会而伤害了这个人, 她必定才是最为难过, 最为排解不开的人。
光是想到这孩子承受了怎样的压力, 元沧澜的心便已然揪在一起了。
元笑能够为她解开心结,元沧澜何尝不因此而庆幸无比。
元无忧犯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她因不信任而背弃, 甚至是亲手伤害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元笑一心为她, 她却没有回报出等量的信任,导致两相博弈, 一切压力都被元笑拽到了自己的身上。元笑因此而承受的痛苦与孤独, 不必细想便已然令人揪心, 更不要提这份痛苦之中,还不知有多少是元无忧以冷眼或是刑具亲手施加的。
这是一个绝不应因元无忧的愧疚便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错误。
可元沧澜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责怪她了。
他到底还是缓缓吐出口气, 撑着尚且虚弱的身体俯下身,将地上的元无忧拉了起来, 弯着身子,轻轻拍去她裤子上粘着的灰尘。
所有人, 都是过分偏爱于她的。
「此事,你需得静心反思。过去的事无法改变, 但日后, 绝不可再犯。」他颇为严肃地看着元无忧,「若连元笑这般自小同你一起长大,事事时时一心为你的人都不信任, 你还能信任谁?若连这样的人都要伤害, 你还能保护谁?若你便就这般待人, 你的身边还会有谁?」
「无忧明白。」
「今夜睡前,在床上跪坐面壁一时辰,好好将此事考虑透彻,绝不可有下次。」
「是。」
这还是元沧澜第一次体罚她。
甚至就算体罚,他都怕让她冻着疼着,要她在柔软的床上跪着。
这也是元无忧第一次如此乖巧,万事称「是」,把门外的李衎都听得啧啧称奇。
只有元笑仍满脸不愿,欲言又止。看着元无忧平静而坚定的神色,他甚是艰难而勉强地把「我替她跪」给憋了回去,紧抿着嘴低了头。
按律法讲,元沧澜是不能离开天牢的。此人曾是赫赫有名的魔头,无论是真是假,但早已有不知多少罪名被加诸到了他的身上。
但元无忧是讲律法的人吗?
李衎嘆着气将元沧澜放了出去,顺便以皇命下死令对天牢狱卒封了口。
反正寻常人里也没有认得元沧澜的,便就先随她去。至于元沧澜的罪名,剖析查证,再做决定就是了。
待到元无忧与元笑陪着元沧澜走出天牢时,徐慎之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元沧澜醒来的消息传来时,他也在现场。元无忧与元笑听得消息,不管不顾地直接驾马向天牢而去,徐慎之却没急着跟上,而是先着手准备好床铺软垫,备进府里最大的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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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沧澜昏迷十年之久,身子必然虚弱,无法驾马,得用带了软卧的马车接他回去才是。
出了天牢,元无忧正考虑着如何将师父送回去呢,便见到徐慎之已然带着张平驾马车等在了门口。这番仔细可真是口渴便给人送上了水来。
徐慎之走上前去,行了个礼,没忍住端详了元沧澜一下。他曾帮元无忧照顾过昏迷的元沧澜,不是未曾见过他,却还是第一回 见到他如此有活人气的模样。
过去,他面色惨白地躺在天牢的床上,可是怎么看都与死了无异的。
如今,他的脸色仍旧并不健康,却显然是好好地活着的。
「醒了就好。」他不由得一笑。
见得一旁的元无忧与元笑都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他不由得又道一遍:「醒了就好。」
说话的工夫,李衎也从天牢中走了出来。徐慎之下意识一望,顿时跪下身来,恭敬道:「参见圣上。」
他认得这一位。过去有一阵子,他曾与这位相谈甚欢。只是后来,他发现了这一位的真实身份,顿时意识到自己何等僭越,此后便再未造次了。
他对「天子」一词,有着绝无法诉诸于口的感受……
戒备?忌惮?排斥?痛苦?总之,尽是绝不能说出口,却也让他绝不愿接近的感受。
李衎看着他俯身下跪的模样,嘴唇紧抿,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片刻之后,他挂起笑意,宽和开口:「不必多礼,微服出行,并不愿引人注意。」
说完,他还不忘转头埋汰元无忧一句:「看看别人!这才是正确对待皇帝的方式!」一如往常的模样。
元无忧正急着把她师父接回家呢,才没空和他插诨打科,随便挥了挥手,便带着元沧澜往马车去了。
徐慎之起身,又对李衎行了个礼,正欲离开,却不料李衎忽然开了口:「你……过得可好?」
徐慎之愣了一下,一时不确定这一位是不是在问自己话。可左右确实已没有旁人了,大约正是在问他吧。
徐慎之不知道这一位为何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却还是依言回答:「回圣上的话,甚好。小姐治下甚宽。」
「嗯。」李衎闻言,笑了一笑,「去吧。」
徐慎之便躬身离开了。
走到马车前头时,徐慎之若有所感,又回头望了一眼,便见李衎竟仍远远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李衎移开了视线。
大约只是随意望了那么一眼吧。徐慎之便也移开了视线,上了马车。
张平坐在驾车的位置上,抖动缰绳,策马向前。
马蹄嘚嘚,溅起细尘。李衎看着马车,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
饶是徐慎之,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元无忧。
话……真的太多了……
她就像是那种精力太过充沛完全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的小孩子,一路上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没有片刻停下说话的时候,仿佛有着无穷尽的精力和说不完的话。
惹得徐慎之忍不住盯着她看了数次,反覆确认她有没有被换了芯子,有没有吃坏什么东西,是不是喝了什么酒来。
元沧澜与元笑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元笑还怕她话说得多了口渴,没事就给她递茶。
元沧澜捧着碗粥,时不时吃上一口。徐慎之是何等懂得照顾人的性格,走之前居然连粥都备好了。煮得稀碎的精米,配着鱼糜与蛋花,易入胃又补身,最适合久病少食的人。
元沧澜很客气地对徐慎之道了谢,又很郑重地感谢了他这些年对元无忧的照顾,丝毫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个魔头。
现下听着元无忧聒噪的他,就更加不像了。
元无忧聒噪得连车外的鸟都要都要飞远,元沧澜却始终未见任何不耐,时不时还会应上她一句,仿佛一直都在听。
元笑坐在旁边,也会说许多话。但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元无忧,一会儿看看元沧澜,脸上始终带着了不得的笑意。
徐慎之看着他们三人,不自觉地也带上了笑意。
他想,便就是这个时候,无忧才与过去的家人真正团聚了吧。
他见过元无忧孤独的样子。
儿时是终日哭泣,长大后是日渐深沉。她不多话,也没有那么喜欢笑。
原来无忧,是有这样的模样的。
徐慎之带着笑意,也给元无忧续上了一杯茶,又拿了几块糕点,一起送到了她的手边。
这样很好。
*
元无忧到底给了李衎一点面子,没有在元宅坐实元沧澜的身份。
因而,元宅中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与徐慎之一模一样的冲击。
陈婉清眼睁睁地看着元无忧跟着元沧澜一路说笑,甚至还拉着他的袖子耍赖,撒了个娇。
陈婉清沉默了好一会儿,梦游似的开口,问身边的武澎:「她喝酒了?」
武澎:「……」
武澎:「小姐有何双生的姐妹吗?」
武澎:「……是不是我看错了。」
武澎,异能是五感敏锐,在同类异能者中也是最顶尖的。
平生头一次怀疑了自己的五感。
尚武被烟罗带到了个极高的树上。那树的树干光滑笔直,很难攀爬。
但烟罗拽着尚武,几乎是几脚就蹬到了最顶端,还特意把他放到了一根摇摇欲折的树杈上,让他绝不敢乱动,根本无法凭自己的本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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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罗小恶魔似的得意洋洋,就坐在一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好像就只是和他一起看看风景。
「胡闹什么,让我下去。」尚武冷着脸威胁。
这一手其实还挺好用的。给奶奶做事,或者说是间接给温止寒做事的时候,他冷着脸一个威胁,大多数人都会一脸恐惧,乖乖就范。
但烟罗显然是个例外。
烟罗满脸无辜:「上面的风景多好呀!」
「让我下去。」
「下去?下去是什么?」
尚武被她气到深唿吸,正想说什么,就听到有什么女子的说笑声远远传来。
女子的说笑本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可这个声音……他很耳熟。
尚武循着声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元沧澜师徒三人由远自近,又由近至远。
尚武:「……」
尚武:「别闹了,快去看看元无忧是不是被人挟持了!」所以特意用这般异常行为传出了什么求救信号。
烟罗也觉出了异常,呲熘一下就从几层楼高的树上跳了下去,跑到了元无忧的身边。
他们说了什么,而后烟罗便很新奇地盯着元沧澜,一路跟着三人离开了。
坐在树顶下不去的尚武:「……」
坐在树顶真的下不去的尚武看着烟罗远去的背影:「…………」
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沾上烟罗。
诶嘿。
第123章
元笑与元无忧两人, 与元沧澜一直聊到了半夜。
仿佛要补全他缺位的十年人生,两个孩子将很多很多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元无忧讲她的成长,讲陪她长大的徐慎之和李衎,讲教她赌钱的孙煌煌, 讲武澎讲张平, 讲她十年来的点滴。
元笑讲他的军中见闻, 将无忧对他有多么好,讲他如今有多么快乐, 讲山间的鸟叫树上的蝉鸣, 唯独绝口不提的只有占据自己人生很大部分的欺辱与折磨。
两个孩子聒噪,讲话流水帐, 很多寻常的小事都要拿出来与他说上一说, 很难说有什么重点, 可以说是很无趣的。元沧澜却一直都在听,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走过神。
他的回话并不多, 却比十年前要多上许多。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元无忧和元笑都能感受到, 他也想念他们了。
他在很认真地补齐他们的人生。
一直到过半夜,元沧澜看了看天色, 才颇有原则地把两个孩子轰出了门去,赶他们睡觉去了。
夜里不睡不行, 再重要的话也留到明日再说。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元笑低着头给元无忧整理床铺,正要照顾她睡觉,就见她已经规规矩矩地面向墙壁, 跪到了床角。
……他还当她已经忘了呢。
所以他也喜闻乐见地没提。
元无忧可从来不是什么守规矩的姑娘, 从小到大都不是。她娇纵任性, 连寻常禁足都要闹上一闹,悄悄逃跑更是常规操作,从来不会规规矩矩受什么委屈。
可是现在,她一言不发地跪在床角,在过半夜的睏倦中将身板挺得笔直。
元无忧从不会让自己受什么委屈,除非连她自己都打心底里认定自己错了,自己都决定要给自己惩罚。
元笑心里难受。无忧是因他而受罚的,可他是全世界最不会怪罪无忧的人,是天底下最不愿见到这种事的人。
「很晚了,明日再说吧?」元笑心疼她疲惫睏倦,温声开口。
「你先睡吧。」元无忧挥挥手。
元笑一直都睡在元无忧的房里,单独的一张床,距离元无忧的床铺不过半步之遥。
一阵窸窣,却是元无忧的床铺下陷了一下。
元无忧转过头,就见元笑捧了两床厚厚的棉被来,整齐地叠成了个大方块,放到元无忧的旁边:「在这上面吧,舒服一些。」
元无忧的床铺已经足够软和了,上好的棉花绸缎垫出了手掌宽的高度,他竟还嫌不够软。
元无忧并不觉得有多不舒服,却当然懂得他的心意,还是依言跪在了他叠好的被子上。
果真又软和很多,简直比寻常场合中的跪坐还要舒服了。这若也算受罚,天下弟子都要委屈坏了。
见无忧跪得舒服了,元笑安心了许多,静静地跪在了她的身边。
「?」元无忧看他,「你跪着做什么?」
「我与你一起。」元笑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好像在说什么日头东升西落一般天经地义的事。
元无忧:「……」
元无忧毕竟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元笑了,到底没说什么无谓的劝告,只默默地把膝盖底下的被子展开了一下,给元笑延展出了一块地方,让他也能跪在软和的被子上。
元笑便往她的身边凑了凑,跪在了她留出的地方上。
他们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能够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唿吸。
两人一起看着洁白的墙壁。
片刻沉默过后,元笑轻声开口:「无忧……」
「又想说,『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元无忧便接上茬。
被完美猜中心思的元笑:「……是。」
「拜託,」元无忧开口,声音中居然带上了几分笑意,「都说过多少次了,还没有说腻吗?你没说腻,我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听得她的声音并不沉重,元笑心里顿时放松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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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元无忧看着墙壁,安静地开口,「你给我讲了那么多道理,说了那么多话,最终无非想要佐证一个我没错。那些话,我都听进去了,也看开了。
「和你想的也许有些不同,我看开这些事,并不是因为我真的认同自己没有错。我认同自己是有错的,这也是我今日老老实实跪在这里的原因。师父说的很对,我对你的信任远及不上你对我的袒护,这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也许我异能失控不是我错,我被你欺骗不是我错,但我不够信任你,必然是我的错。这是一个很大的,很严重的错误。这件事,在你那日开解过我之后,我就意识到了。
「但我仍旧释然了。开解我的那日,你应当也看出了我的释然,否则不会安心。
「我释然,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错。」元无忧说着,转过头来,正对上元笑温和关切而包容认真的眼睛,「我释然,是因为我意识到,你,还有师父,你们对我的包容,是无限的。
「对你们而言,哪怕我做了非常对不起你们的事,也没关系。因为是我,因为是你们。
「你自然不需多言,师父其实也是一样。便就是师父今日罚我,罚的也是我不信任你,只字未提我对他的伤害。我曾那般自责懊悔,认为是我让他陷入了十年的昏迷。他却仿若此事从未发生,仿佛这只是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看,你们对我的包容有多么离谱。
「所以……我就恃宠而骄了。
「这才是我释然的原因。我知道我犯了错,但我也恃宠而骄,相信是你们就没有关系。其实这真的很任性而又自私,但笑笑……
「我可以因为这个原因而释然吗?」
元笑紧紧地抿着嘴唇,竟感到眼眶有些发热。
也许在其他人听来,这番话确实很有几分自私,但他却只感到胸口发热。
无忧竟这样信任他。
无忧这样信任他,信任到相信她可以对他肆意妄为。
「当然!」元笑几乎是甚为急迫地做出了回答,「当然!我……我很高兴。无忧,你这样说,真的让我很高兴!」
元无忧看着他。
「……傻子。」饶是知道他一定会如此,她还是不由得嘆了口气。
怎么会有这种,被人输出一番自私言论反而感到很高兴的傻子。
她又何德何能呢?什么都没有做,还伤害了他很多很多,却仍旧能够得到这样不合常理的包容与信任。
「既然如此……」元笑又想到了什么,还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桿子试试」的心态开了口,「我不怪无忧,师父也不会真正怪罪无忧,那……今晚还需跪吗?」
便是再软和,跪上一个时辰也会很累的。
「你明明听明白了,还明知故问。」元无忧看了他一眼,「我释然自己的错误,不代表我没有错。犯了这样的错,我理应受罚。」
「好……」果真如此。
「何况这样的惩罚……本就已经放水到离谱了。其实,便就是师父要打我,我也不会躲的。」
「……那不如让我死。」元笑闷闷地开口。他自不可能让人碰她一根手指头,便是师父也是同样。他当然无法反抗师父,但他能保证,若师父真对无忧动手,没有一下打会落到他自己的身体以外的地方。
「……傻子。」元无忧忍不住勾起嘴角。
秋夜有些微的凉,元笑解开自己的衣服,披到元无忧的身上,又微微偏着身子,认真地给她拢紧了衣襟。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投下细腻又温柔的影子。他低着头,将照顾她的琐事做得细緻而又用心。
十二岁之前的六年,元笑一直都是这样照顾她的。
十二岁之后的十年,元笑却再也没能接近她的身旁。
可这样的动作,仍旧让她感到很熟悉。因为小时候总是如此,也因为在徐慎之的梦境中总是如此。
徐慎之给他们的梦,有的几乎跨过了半生。
比如那个她被操纵着变得极端傲慢的梦,也是她所参与的第一个梦。在那个梦中,元笑从小把她一手养大。可他也只比她大上三岁而已,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已经在抚养另一个孩子了。
在那个梦里,就有无数次这样的剪影,元笑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照顾她,在简陋的居室中竭力给她最好的,掏空自己娇惯她。
而她却从未领过哥哥的情。因为极端的傲慢操纵着她,让她从心底里瞧不起自己贫穷又丑陋的哥哥。
梦境中的元笑,知不知道这一点呢?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包容着她的傲慢,背负着她的轻视,用血汗养大她,娇惯她,最后还要卑微地跪在她的脚边,向他亲手养大的白眼狼承诺,会做她的僕人。
元无忧的唿吸一滞。
她盯着洁白的墙壁,忽然开口:「师父罚得真的太轻了。他不知道的事还多的是呢。
「比如,他不知道,我还用恶梦折磨过你。」
「恶梦?」元笑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元无忧:「……你是不是演的。」
元无忧:「就是慎之的梦。」
她这样说,元笑才恍然大悟。
「恶梦,那是无忧的想法。」元笑偏着头,挺认真地看着她,「我可没有那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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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最初,在无忧向他坦诚她曾在梦中伤害他以试探的时候,他确实是有过受伤的。
然而,日子久了,再回忆起无忧叙述过的那些梦,他竟反倒从里头品出了甜味来。
在无忧试探他的那些日子里,他连与无忧说上几句话都是奢望。可是在梦里,不要说与无忧说话,他甚至可以一直一直照顾无忧,甚至陪伴她一起长大。
简直像是补齐了他曾在无忧的人生中缺位的十年光阴。
一想到这个,梦里的无忧有些娇纵任性,或是自私自利,又算得是什么呢?
若不是担心无忧实在介怀,他甚至恨不得要徐慎之想想办法,将他梦中的记忆都找回来,不要让他失去这样重要的回忆。
更何况——
「无论我把她变得多么糟糕,糟糕透顶到极端——
「都没有任何一个梦,她曾真正地抛下你。」
徐慎之曾这样说道。
纵使在那样被强加了浓烈劣根性的梦里,她竟仍旧能如此一如既往地温柔。
元笑的心口暖得不行,不自觉地带上了极温和的笑意。
「那些梦在我看来,分明都是美梦。」他开口,「若不是怕你介怀,我还想要徐大人将梦境的记忆还给我呢。」
「……美梦?」饶是元无忧,也要怀疑他的精神状态了。
「梦里,我和无忧一起长大。梦里,无忧纵使已经被徐大人变得极致极端,仍旧对我心存善意,从未真正抛下过我。这样的梦都不是美梦,还有什么梦算得上是美梦呢?」
元笑看着她,眉眼弯弯,眸子里尽是暖融融的光。
好像只要是她做的,哪怕是这样的恶行都可以被他视为好事。
元无忧沉默了片刻。
元无忧忽然推住他的肩膀,抬起身,亲吻了他的嘴唇。
第124章
那是一个温柔而绵长的吻。
每一个细节, 每一个轻微的举动,都透着元无忧对元笑深深的珍惜与温柔。
元笑双颊通红,仿佛被火烧透。那把火从脸颊开始,瞬间便烧透了他的耳根, 他的脖子, 他的胸口, 一直烧到他整个人透红,笨拙地僵在那里, 连动都不敢动上一下, 更不要说有回应。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那种温柔。
察觉到了那种被元无忧用最柔和的动作对待的温柔。
不知为何, 他一下子就软和了下来。
比起害羞, 另一种情绪慢慢地占据了他的胸膛, 让他的心都化成了水,让他的浑身都透出了被最重要的人, 用最珍重的心情和最温柔的动作对待的暖意。
他闭上眼睛,任由无忧极尽温柔地对待他, 安抚他,珍惜他。
一吻过去, 元无忧睁开眼睛,看着元笑俊秀的脸, 手指轻轻抚过他仍旧红着的脸颊。
「笑笑, 」她轻轻地开口,在寂静的夜里柔得像是一缕温暖的轻风,「和我在一起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
不是像小的时候那样, 待在一起一起长大的「在一起」。
不是像此前那样, 要他一直留在她身边的「在一起」。
是两个人待在一起, 可以像现在这样任她亲吻抚弄,日后也许还会成亲的「在一起」。
……当然是如果……如果她不嫌弃他的话。
元笑的心口灼热得滚烫。
她真的很擅长提出,他永远都不可能回答「不」的问题。
「好……」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表现自己的心情,只能吐出这样一个字。
下一刻,他便顿时担忧自己的回答太过简单,连胸中千万分之一的诚意都未能体现,忙笨拙地开口补充:「请无忧……求无忧,允我和你在一起。」
「傻子。」元无忧笑他,又没忍住,抬起身子,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他可真是个傻子。
他犯傻的时候,真的很可爱。
那之后,二人的视线几乎从未从对方的身上离开。待元无忧再次将视线投到面前的墙壁上,面壁的时间都已经要结束了。
饶是元无忧,也不由得心虚了起来:「……这好像不是正确的面壁思过的方式。」
还说认识到自己有错所以一定要面壁思过,结果思过的方式就是把错误的受害人拉过来亲亲抱抱谈情说爱确认关系……
这如果能算面壁思过,那逛青楼下赌场也能算是在行为上有所反思了。
就在元无忧迟疑着要不要正经思个过的时候,元笑已经卡好了一个时辰的最后一瞬,迫不及待地伸手,轻轻将已经跪足一个时辰的元无忧扶了起来。
元无忧确实是累了,而元笑能看得出来。
饶是思过的态度不够真诚,元无忧也确实已经板板正正地跪足了一个时辰。她并不强于体质,免不了身体疲惫,腿更是酸痛发麻。
元笑用被子给她叠了个柔软的靠垫,扶她靠墙坐着,便跪坐在她的腿边,轻轻地给她按腿。
他是很擅长这个的。小时候,无忧最不高兴练功,每次练过都嫌腿疼,都是他每日每日给她捶腿揉腿,这么温温柔柔地安抚她入睡的。
他比无忧大上三岁,按说长幼有序,是不该做给她捶腿的事的。但是在偏僻山坡的木屋中,扎着羊角辫的小霸王连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魔头都可以欺负,永远都不会有人在意她是被如何过分地娇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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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着头,像个勤勤恳恳的小丫环,握着拳头认认真真地轻轻捶她的腿,力道恰到好处,既让她觉得舒服,又不会惊扰她的睏倦。
元无忧靠在柔软的靠垫上,漂亮的眼睛看着元笑,眨眼的频率却越来越慢了。
没一会儿,她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元笑仍旧轻柔地给她按腿,只是动作越发小心。一直到确定她明日一定不会腿疼了,他才慢慢地停下动作,而后很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安静地挪动她的位置,让她在床上躺正。
他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认真地压好被角,看了她一会儿,这才从床上下去,打算离开。
也许是感觉到了身侧重量的改变,一只小手从被子的底下伸了出来,迷迷瞪瞪地把他往自己的身侧拉,一言不合就又把他拉到了床上。
「和我一起睡……」平素骄纵的姑娘根本不会考虑他人的意见,含混不清地下了个命令。
而后,她便迷迷瞪瞪地把自己大抱枕的上半身拉进了被子里,用力地抱着他劲瘦的腰身,脸埋进他的胸口,又睡熟了。
元笑的心脏,便復又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他红着脸,听话地将没能被拉上床的双腿也挪到了床上,把她弄乱的被子再次盖好,而后就这么任由她抱着,看着她。
砰砰的心跳,和着害羞,也和着浓稠绵密的蜜糖。
以及难以言喻的安心。
他以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己是绝不可能睡着的。但在那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中,不知不觉,他的唿吸便渐渐地平缓了下来。
也睡熟了。
元笑醒来得比元无忧早。
向来如此。
他陪着元无忧躺了好一会儿。看着无忧近在咫尺的小脸,感受着她环着他的腰身的拥抱,听着她平缓的唿吸,元笑在止不住的脸红心跳与幸福柔软之间反覆切换,一直到了日上三竿。
估摸着无忧也快醒了,元笑小心地挪动身体,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得提前给她备好洗漱的水,还得去厨房备饭。
才拉开院门,元笑就愣了一下。
「……师父?」
元沧澜站在院门口,见得元笑,颔首。
「是来找我们的吗?」
「嗯。」元沧澜道,「看看你们两个小崽子住得怎么样。」
元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师父……也想念他们了。
所以一早就卡着无忧醒来的时间,主动来看他们了。
甚至……也许还在院门口等了一阵儿?
元笑连忙将他迎入院中:「您想见我们,昨日留话,让我们今日赶去就是了。哪有让师父亲自前来的道理。」只要不涉及对元无忧的娇惯,元笑是很注意对长辈的尊敬的。
「无忧呢?」元沧澜随着元笑的指引,在会客的房间落了座,「还睡着?」
「……是。」元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毕竟昨日那么晚,还硬撑着跪了一个时辰,又困又累,腿都跪疼了,如今自然醒不来。」
他看了元沧澜一眼,又撇过头去:「您干脆把我们都罚了就得了,也别要什么徒儿了。」
只要不涉及对元无忧的娇惯,元笑是很注意对长辈的尊敬的。
……只要不涉及对元无忧的娇惯。
元沧澜看着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赌气的元笑:「小兔崽子。」
他沉默了片刻。
「真跪疼了?」
「怎么能不疼。」元笑不高兴地低着头,「一整个时辰,一直跪着。」
「你没给她弄个垫子垫着?」
「垫着也累。」元笑不高兴,「无忧在床上坐一个时辰都腿麻,几时跪过这么久。」
「……给她揉揉腿,弄点跌打药揉。」元沧澜开口。
搞得好像元无忧真的受了什么重伤。
浑身上下连块青紫都没有的元无忧缩在柔软厚实的被子里,睡得一无所知。
元沧澜喝了口元笑奉上的茶,看着年轻而挺拔的元笑。
单薄的少年已然长成了挺拔的年轻人了。
稚嫩的女孩也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姑娘。
十年了,这两个孩子,真的长大了很多。
他缺位了他们重要的人生,虽从未诉之于口,但心中其实装满了遗憾。
但好在,十年足够让两个孩子成长许多,却不足以让他们的实质变动分毫。面目冷淡但眸子温和的姑娘仍旧守着内心的善良,因姑娘受罚而闹脾气的年轻人也与当年一心护着女孩的少年分毫不差。
后者甚至承受过数不清的苦难,却仍旧如当年他曾教导过的那样,正直,上进,于逆境中还担起了国之重担,从不颓唐。
只一眼,他就觉得,他又把他们拣回来了。
「笑笑,」元沧澜静静地开口,「做得好。」
元笑看着他,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听得了你在战场上的活跃。守家卫国,做得好。
「我知道你替无忧承受了万般苦楚,却也尚未称赞你一句。保护了无忧,做得好。
「笑笑,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徒儿。」
他拍了拍元笑的肩膀,又不由得伸手,如同对待孩子一般,揉了揉他的头髮。
「能够教出你这样的孩子,我很骄傲。」
元笑唿吸一滞。
这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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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再次回到他们的身边,摸着他的头称赞,认同了他十年来的苦楚与努力。
这是曾只会在梦中出现的场景。
从没有一刻,从没有如此一刻,让元笑产生如此清晰的实感。
师父回来了。
无忧也回来了。
他们三人,已然再次团聚了。
他曾徒劳回忆无数次的,十年前的那些平凡的日夜。
他曾以为触不可及的,甚至永远都无法再次企及的团聚。
已然来到他的身边了。
第125章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一种感觉?
就是……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还没有收尾, 还没有做完,就这么吊在心里,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烟罗在这样的疑虑中一晚肝完了三千字的更新,仍旧想不起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是错觉吧。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啦。
烟罗放弃了探究, 熄了灯, 睡了一夜好觉, 睡到日头照窗才醒来。
第二日,她抻着懒腰起了床, 懒洋洋地打了哈欠, 打算拿个风筝出去玩。
她拿着风筝,抻着身子, 看着院外一棵高高的树。
这棵树又直又高。
说来, 她昨天还特意挑了一棵又直又高, 树杈还不结实的树,特意把尚武放上去玩, 然后……
……
烟罗沉默了一下。
烟罗「呲熘」一下,消失在了原地。
尚武缓缓唿出了一口气。
秋风很冷, 夜晚的秋风更甚。不过一整个晚上,他全身都被冻透了, 从指尖到胸口都发着凉。
身下的树杈摇摇欲坠,离地极高。
在庞老太的异能被封之后, 他们这些被庞老太赋予能力的人也早已失去异能了。对于普通人的他而言,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轻则伤残,重则死亡。他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但他也不打算特意唿救。他一直冷淡待人, 独来独往, 不打算被宅子里的人帮助。
如今唯一的希望, 便是奶奶或是马大娘能够出来寻一寻他了……
不出尚武意料的是,一夜过去,并没有人寻他。
因为他并不重要。
因为哪怕尽心讨好了奶奶二十余年,他在奶奶心中也仍旧只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废物罢了。
尚武坐在树杈上,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了。阳光随着日头的移动而变暖,照在他的身上。
他的身体却仍旧是冰冷的。
「对——不起——」有什么声音骤然之间由远及近,前一刻好像还远在天边,下一刻就近在眼前了。
烟罗灵敏地跃身,一跃而上,下一刻就踩在了摇摇欲坠的树杈上。
咔吧。
一个人的体重,加上她毫不收敛的动作,树枝骤然断裂。尚武皱眉,来不及骂人,下意识扯过烟罗往怀里一压,自己往后一坠。
这是要让自己先落到地上去。
「你干嘛?」烟罗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顺手把他往肩上一扛,自己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声音沉重,落地的娇小少女却仿佛只是从小小的台阶上跳了下来,顺手把肩上的尚武放到了地上。
尚武:「……」
烟罗还觉得莫名其妙呢:「干嘛忽然拉我?影响我发挥。」
尚武看着毫髮无伤的烟罗。
是的,这就是合格的体质强化异能者所能够拥有的力量。
难怪奶奶那般瞧他不上,日日骂他烂泥扶不上墙。这甚至根本不是靠努力能够填平的鸿沟。
尚武没说话,既然顺利脱困,便转身就走。
「哈哈……」烟□□笑着,看着尚武冻红的脸,很难得,非常难得地产生了一点切身的心虚,跟在尚武身侧,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你要玩风筝吗?」
尚武没理她。
「吃不吃麦芽糖?」
尚武视她为无物。
「哎呀……」意识到这样没办法煳弄过去,烟罗一个跨步,挡在了尚武的面前,迫使对方将视线移到她的身上,「不要生气了嘛。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把你忘在那里了!」
尚武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绕开她,继续往自己的方向走。
「别生气了嘛……」烟罗锲而不捨地又挡在了他的前头,「我给你吃麦芽糖?麦芽糖?麦芽糖诶!
「不是吧……麦芽糖真的不行吗?换我可一定行的!
「不行的话……我今晚给你加更三千字?」
「你当我是小孩吗?」尚武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三千字不行吗?那六千字?还不行的话……」烟罗咬咬牙,仿佛做出了极大极大的牺牲,「就今天,给你日更一万!」
「……」尚武冷冷地看着她。
「……真的吗?」尚武开口。
「真的!」烟罗拍胸脯保证。
反正昨天还有三千字没给他看呢,四捨五入更个六千就好啦!
「昨天该更的三千不算。」尚武硬邦邦地击破了她的幻想。
「啊?」烟罗急了,「为什么不算呢?怎么能不算呢?」
「昨天的是昨天的,你本来就该更三千。」尚武坚持,「今天一万。」
「这个……」烟罗痛苦皱眉,满脸都写满了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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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武抬腿就走。
擦身而过间,烟罗又看到了尚武被冻得青白的手。方才落下来,那只手按在她的嵴背上,手的主人用身体给她垫着下落的冲击,透过衣服都能感受到他全身被冻得冰冷的凉意。
「一万就一万!」烟罗一咬牙,仿佛献祭一般,「一万!不反悔了!」
在烟罗看不到的角度,尚武忍耐不住地勾起了嘴角。
三天的更新量,加上的三千字,今天有足足四天的量可以看!
运气好的话,令女主角感到熟悉的神秘人究竟是谁,今天就能知道了!
他维持住冷脸转身,不再跟她生气。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烟罗的后面,看更新去了。
*
庞老太又看了一眼门口。
马大娘见她如此,不由一笑,道:「若是担心,不如去看看。」
「看什么?」庞老太反问。
见庞老太显然不愿承认,马大娘摇了摇头:「没什么。」
尚武瞅着脸冷,但其实是个乖孩子。
特别是在面对庞老太的时候,他连脸都冷不起来,小狗腿似的,叫往东不会往西,仿佛能得庞老太一句称赞就是毕生的夙愿了。
越是不受宠的孩子,越会控制不住地证明自己,就好像无底线补贴家里的总是不受宠的女儿。
是以,这样的尚武,是不会彻夜不归还连个招唿都不打的。
昨日深夜,尚武还没有回来。庞老太本是睡了的,睡到半路起来,跑去找武澎,问了问尚武的位置。
「就在宅子里,在一棵树上坐着。」武澎大晚上让人叫起来,也不恼,很好脾气地依言寻到了尚武,「气息如常,大约是在望远散心?」他丝毫没有考虑过尚武下不来的情况,能上去就应该能下来才是。
毕竟,谁能想到会存在烟罗这种把人扔到树上,还故意扔到摇摇欲坠的树枝上就不管的小魔头呢?
「哦。」庞老太应了一声,顿了顿,这才惯常提起了一如既往世故的笑脸,对武澎千恩万谢,而后便回去了。
「怎么回事?」陈婉清就宿在武澎隔壁的院子里——这个位置自然不是巧合,是她非要徐慎之安排的——也被闹了起来。
「没事,让我寻人。」武澎答道。见陈婉清一身单衣便跑了出来,他蹙了蹙眉,将自己的外衣解了下来,披到了陈婉清的身上。
陈婉清勾起唇角,想压一压的,没压下去。
近些日子,武澎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毛病,一点也不像过去一样又冷又硬臭石头一块了。
她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只是……
「那个尚武,和他家里闹矛盾了?」她也听得了只言片语。
「可能。」武澎并不热衷于议论他人私事,只简短地回答。答话之中,他低下头,看到了陈婉清的神情。
女子养尊处优的脸蛋上,有着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失意。显然,尚武与家人的矛盾,让她想起了别的什么事。
武澎沉默了一下。
武澎开口:「你可要择个日子,去拜会一下安国公大人与夫人?」
「……我可不去。」陈婉清是这样回答的。
反正去了也没用,爹娘是不会见她的。
武澎没说话,默默地将她送回了房。
那之后,他就着深夜的烛光,修书两封。
一封打算递给安国府,言辞极尽卑微谄媚之能事——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以求安抚二老怒气,令他们对叛逆的女儿少些不满。
另一封预备呈给袁将军,再次为曾退出战场而深切致歉,自请愿为守卫家国而鞠躬尽瘁,粉身碎骨。
袁攻仍旧待在元宅。他当初来此,本是为了给元无忧对付温止寒上保险的,按说在温止寒被处理之后就该离开了。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没走,仍待在此处。
他不提走,自然不会有人有何异议。徐慎之甚至还很高兴,觉得是元宅给人家招待得好,更加殷切地待起客来。
第二日一早,武澎便候在了袁攻的院门前。
袁攻惯来晨起练武,要从清晨时分一直练到日上三竿。武澎便安安静静地一直守在门外,待得袁攻练武结束才敢叨扰,恭恭敬敬地敲了门。
袁攻开门,见得他微红的皮肤,便看出他在门外已等候多时了。
袁攻与武澎曾有过不少交集。武澎当年在战场上颇有建树,异能又难能可贵地可以轻易获取情报,自然少不了与主事者袁攻的交际。袁攻对武澎的印象也颇为不错,这人正直果敢,无畏英勇,上战场是为报国守家,从不攀附权势。
所以,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种故意在他的门前等待很久,意图讨好他的人。
「你此前已呈过书信了,我正打算与你说。」袁攻接过他呈来的第二封书信,展开看了看,果不其然,仍旧是意图相同的内容,只是言辞更加恳切而迫切了,「蛮夷已然退去,你此时从军,想必不再是为守家护国了。」
袁攻合起书信,神色是惯来的冷淡,开口断言:「你是为了功名利禄。」
为了他曾轻易放弃过的功名利禄。
甚至在短期之内两次呈上书信,连过往的颜面都不要了,不可谓不急切。
「你为何,忽然对功名如此感兴趣?」袁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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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武澎迟疑了一下, 一时没有说话。
他固然是有理由的,但他不打算把自己做事的缘由归结到别人的身上。
有一些男人喜欢做这样的事,喜欢把自己做事的意图推到别人,特别是女人的身上。考取功名说是为了女人, 建功立业说是为了女人, 甚至成家置业都说是为了女人, 显得自己伟大光正,无欲无求, 好处自己没少半分, 还要平白让别人担下自己的恩情。
武澎从不这样觉得。
他固然的确是因为陈婉清的存在而求取功名,但那都是他自己想要求取的, 陈婉清从未逼迫于他。
哪怕真有人逼迫于他, 他既然决定接受了, 那便仍旧是他自己的决定,责任落不到别人的头上去。
所以, 他沉默了一下,只简单地开口:「我……有所求。」
「所求为何?」
「求守心中明月。」
「与你当年离军是同一个缘由?」
「……是。」
「你觉得大昭军营是为何, 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袁攻的声音冷淡, 声音听不出喜怒。
当年武澎离军,实际已然是袁攻的网开一面了。战时从军, 哪是想走就能走的。离开战场, 是为逃兵。
武澎给袁攻留下的最后一分好印象,已然消耗在了那年的网开一面之中。
武澎也已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垂下了眼眸。
「……武澎自不量力, 叨扰将军了。」
他冲着袁攻俯身一拜, 识相地退出了院门。
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 袁攻忽然再次开了口:「意图从军的事,你与元姑娘说过了?」
「是。」实际上,在生出这个念头之时,他第一时间便与小姐请辞了。毕竟,他若还是小姐麾下的人,自然不能背主而擅自另谋出路。
「她未曾挽留?」
「小姐宽厚,任人去留。」武澎答道。
「怪了……」也就是从这一剎那开始吧,袁攻说话的语气,似乎忽然与往常有些不同,「你和那丫……你和元姑娘说,你要回去从军了?」
「只是请辞。」他此前本就是元无忧拉来异能司凑数的,如今请辞,说有其他想做的事,元无忧自然没有阻拦,只说他仍可以住在这儿,若有何需要帮忙,尽可以提。
「没和她说你要从军的事?」
「……没有。」
「那就说啊。」袁攻看着他,「你要建功,干嘛非要从军呢?不是有个什么『异能司』吗?」
也不怪武澎从未往异能司上想过。如今的异能司还只是个过家家似的小组织,连人头都是元无忧胡乱凑来的,应付李衎的赶鸭子上架罢了。
此时此刻,谁能想到,百年后的异能司能够发展到那般光景呢?异能者有朝一日真能在异能司所维持的秩序下与普通人自然共存,而异能的存在会那般自然地渗透到寻常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袁攻自然也看不到那一步。他只是一直直接受命于李衎,能够提前得知一些前路罢了。
异能司,便是新的路途,是新开拓的战场。这条崭新的路途通向异能崛起而异能者与寻常人互利的光明未来,路途开拓的每一步自然也挂满了无数的功勋。
「仗打完了还想在军中混功劳?这小子,是不是傻的。」袁攻挥了挥手,「难得那小丫头没生气,还不赶紧回去认错,求回异能司?异能司不比从军有前途到哪儿去了?啧啧啧,这丫头对你们脾气怎么就这么好。」
武澎愣了一下。
他自然无法想像此事,却也不会怀疑袁将军的亲自指点。
「多谢将军!」他再次俯身,甚为感激。
「英雄难过那,美人关吶。」袁攻唱曲儿似的念叨着,阖上了门。
*
庞老太闲逛着走到了树下,看了看高高的树冠。
那顶上空荡荡的一片,没啥人在。
树也高得离谱,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要特意上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庞老太收回了视线,闲逛似的在元宅走。
她惹不起元宅的小祖宗,也自知不讨喜,平素很少出门。如今,她却一间一间院子的逛了过去。
她是在烟罗的院子门前听到声音的。
「啊啊啊我不行了,我卡文!」
「离明日还余七个时辰,你才写了两千字。」尚武第三遍地重读着还泛着墨香的更新,冷静地催更。
「我不行了,我是灵感型作者,压榨是压榨不出来的!」
「所谓做人,言出必践。」
「我不要做人了!」烟罗,郑重耍赖。
尚武无声地嘆了口气,决定为了自己的更新,耐心沟通:「为什么不写了?这连平时的更新量都没到。」
「就是没有灵感啊……」她可不是单纯在耍赖,「写文得有剧情啊,冲突啊,高潮啊,可是我想不出来了!」
「你平时怎么找灵感?」
「打听别人的事?」烟罗托腮。
「那就去打听。」
「好!」烟罗端正一坐,「你和你奶奶关系为什么不好?」
「……没让你打听我的。」
「我有预感,我能从你的故事里获得灵感!」烟罗,正襟危坐。
「打听别人去。」尚武皱眉,下意识想走,可是看着手里的更新,到底没挪动步,「打听我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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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喜欢你呀。」烟罗自然无比地开口。
「啪!」桌上的杯子被尚武碰到了地上。
「哗啦啦啦啦啦——」尚武马上低头去捡,又把桌上的东西扫掉了一片。
烟罗看着洒了满地的墨汁:「万岁!都怪你!我在不够干净的地方写不了文!快去擦地!」
「谁让你胡说!」尚武皱着眉头,恼怒地看了她一眼。
「啊?我没胡说啊。」烟罗看着他,「我是很喜欢你呀。不然干嘛给你看我的最新更新。你知道我的第一手更新在大麦书屋得加多少钱才能买到吗?」
尚武当然不知道。
顺便一提元无忧知道。
「再说,我以前也说过喜欢你啊。」在从他那里收穫超多麦芽糖的时候,「干嘛忽然这么大反应?」
尚武:「……」
尚武没说话,找抹布擦地去了。
烟罗没事闲得慌,就跑去烦他:「诶,你干嘛不说啊?有什么不好说的吗?有什么不好说的,说来给大家开心一下嘛。」
尚武横了她一眼,一点没让她退下去。
她平素胆子很小,倒一点也不惮于胡乱招惹尚武。
「真的不说吗?真的不说,我的更新可是怎么都吐不出来的!」
尚武又横了她一眼,强调:「做人,要言出必践!」
「那我写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嘛。你又不给我说事,不给我灵感,我就肯定写不出来啊。」
「去找别人要灵感去!」
「别人不行啊,我对关心的人才有灵感呢。」烟罗看着他,理所当然似的开口,「我很关心你呀。」
尚武擦地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的事。」烟罗跟在他旁边坚持说服。
然后获得更多灵感!
尚武安静地擦着地上的墨汁,闭口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在烟罗只是在胡乱聒噪根本没抱希望的时候,尚武忽然开了口:「奶奶不喜欢我。」
他顿了一顿,改了口:「奶奶讨厌我。」
「为什么啊?」烟罗随手揪了个麦芽糖,开始听故事,「你超好的啊。」
「我太弱了。」
「啊?」烟罗透过尚武挽起的袖子,看着他肌肉结实的小臂,「还行吧。」好像忘记了当初是谁初次与尚武交手就掰了人四根手指一条胳膊两条腿,还哭哭啼啼开嘲讽「这个人还挺弱」的。
毕竟,要是和她比的话,全天下都弱。
「和异能者比起来,太弱了。」尚武道,「在……藉助奶奶的能力获取异能的时候。」
庞老太的能力,是使其他人获得体质的强化。其方式是将自己的血混入人肉,食人肉者得异能。
这种获得「异能」的方式,其效果十分因人而异。而尚武,显然就是十分不吃效果的那一类。
与寻常人相比,他自然人高马大,勤于锻鍊,一身结实有力的肌肉,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羸弱。但若是和经由庞老太强化的人相比,他就是所有人中最弱的一个,弱到若非他是庞老太的亲孙子,庞老太根本就不会持续供给他血肉。
他就是这么弱的存在。
「哦……」这个,烟罗倒是否定不了。她当初是和尚武交过手的,知道他的能力明显不如马大娘,和天生优异的体质强化者烟罗本人相比更是云泥之别。
烟罗不是会那种会说些谎话宽慰他人的姑娘,她就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问道:「为什么因为这个不喜欢你?这有什么重要的。你人好不好才重要啊。」
「对奶奶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
尚武顿了顿。
他本来没有想要说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面前的姑娘说话……好像真的有点多。
「因为没有力量,只能任人欺凌。唯有力量,才能主宰一切。」尚武开口,「我懂奶奶。她很辛苦,很难过。她无力过,所以很看重这个。」
庞老太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丧媳,白髮人送黑髮人。
她唯一的儿子和他疼爱的儿媳是死于地方恶霸之手的。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不过是冲撞了酒后的恶霸,毫无意义地就没了性命。
那日她背着孙儿做饭,还难得地割了块肉回来,挺高兴地等儿子儿媳从地里回来,从傍晚等到日落都没等着。
她就背着孙子出门去找,找啊找,终于于一片嘈杂之中找到了两个孩子。
白日出门还是两个大活人呢,晚上了冷冰冰硬邦邦地躺在那儿,像是假的。
都是假的。
庞老太在「假的」尸体旁边嚎了一夜,连带着背上的孙儿一起哭,哭得差点没断了气儿去。
一直哭到天空泛白,她踉踉跄跄地拖着俩孩子,要去县衙讨公道。
第127章
庞老太没能讨回公道。
那恶霸既然敢于杀人, 又哪有没有靠山的道理。庞老太痛哭着求县太爷主持公道,却只主持出了个「证据不足」的结果。老太太自然不肯认,背着孩子在衙门门口鸣冤,反倒被认做闹事, 拖进去狠打了顿板子, 又丢了出去。
衙门门口的地上, 尚武在奶奶边上一个劲儿的哭,庞老太抱着儿子儿媳的身子一个劲儿的哭。
纵使被打了板子, 庞老太也不肯消停, 非要叫冤,非要叫冤, 身板小小的一个中年女人, 梗着脖子就是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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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又被恶霸的人打了一顿, 差一点点就打死了——如果她没有服软的话。
她是在恶霸拧着尚武的脖子要往地上摔的时候服软的。
她抱着差一点点就没了性命的尚武,终于不再喊冤了。
在那恶霸离去之时, 她奄奄一息地抱着尚武,看着恶霸离去的背影, 附在尚武的耳边,一字一顿:「武武, 你看见了吗?那就是杀你爹娘的人,是你爹娘的仇人。」
她咬着牙, 用着最后的几分力气,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记住他。等你长大,你就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循环一般的誓言无数次出现在尚武的生命里,那一切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 都是尚武的梦魇。
那之后, 庞老太劳作得甚是艰辛。她一个人扛起地里的活, 还跑去给人家打零工,赚的钱来,全都给尚武花。
她给尚武顿顿吃肉,给他找最好的习武师父,把他养得明显比同龄的孩子结实健壮。
她还要每日都盯着他的眼睛,叫他每日每日都要重复自己的使命。
「为爹娘报仇,杀了那个人。」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尚武就懂得重复这句话了。
庞老太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在确认尚武是否好好长大,好好成长。
但她却没有很多耐心。
一个孩子的成长真的太漫长,太漫长了。
可蚀骨的仇恨却每一日,每一日都在折磨着她。
她多么渴望能够有一个转机啊。
她真的得到了一个转机。
庞老太心心念念的转机,是在尚武的爹娘去世几年之后出现的。
那年尚武七岁,日日顺从着庞老太的要求,从天不亮开始练武,到日上三竿都不敢停。
也就是在又一个累到几乎站不直的时候吧,他听到了女人悲切的哭声。
那哭声太过悲切,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儿时的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嚎,多少年都没能让他忘怀。
庞老太也听见了。
那是庞老太第一次见到马大娘,还有她了无生气的女儿。
那可怜的姑娘一身青紫,狼狈而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身上是她母亲为她盖上的衣衫。
她在她可怜的母亲眼中是宝贝的明珠,但显然,在某个兽性大发的男人眼里,她就只是一个用于发泄的皮肉套子罢了。
她已然再也不能动了。
她那可怜的母亲跪在她的身旁,哭嚎着,差一点点就要随她而去了。
马大娘没有随她而去,因为她要报官,要让那禽兽偿命。
可这世上哪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呢?有钱驱鬼推磨,没钱寸步难行。
马大娘显然没有钱。
她看着害死女儿的禽兽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衙门,疯了似的往那人身上扑,却被那人狠狠一把推倒,头撞到墙上,一阵头晕眼花。
饶是如此,她还摸索着想要去扑那人,却扑了个空。待到能看清东西时,那人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疯婆子似的找那人,找衙门,歇斯底里,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被庞老太拦了下来。
庞老太说:「我让我孙儿去跟着他了。」
庞老太说:「那人也称不上是个恶霸,小有点钱罢了,总一个人出门,身边没人守着。」
庞老太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前几十年的人生里,马大娘从来都是安静而本分的。她平素不与人争抢,一个寡妇独自带着个女儿,受过不少欺负,却也从不与人急,纵是对欺负过自己的人也颇为亲切,惹得再刁的人都对她有着几分不好意思。
这样的人,是从未有过任何出格的想法的。
可是现在,她一下子就懂了庞老太的意思。
一下子就懂了。
她说,好。
她咬牙切齿地说:「好。」
她们只是两个羸弱的女人而已。
她们准备了麻绳,准备了刀。
她们跟着那人,跟到个僻静的地方,抓准了机会,用长长的绳子绕过那人的脖颈,两个人一起使劲,死都不松手。
到那人死,都没松手。
青紫的勒痕几乎将那人的脖子绞断,两个女人也在对方有力的挣扎中受了许多伤,被那人撞到墙上,捅到墙角,出了许多血。
但她们赢了。
那人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脖子歪着,看上去很惨。
马大娘以为自己会解气的。
可是在很久很久的喘息过后,她却忽然觉得,这人死得可真是太轻松了。太轻松了。
他就这么死了,死得好痛快。
她的恨意又冒了出来。她咬着牙爬起来,扑到那人身上,对着那人的脖颈,狠狠地咬了下去。
她竟真的揪了块肉下来,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就那么吃掉了那人半个脖子。
在一切疯狂结束之后,两个女人对坐了很久。
她们决定住在一起。
当天夜里,马大娘就发现了自己的不对。
她变得……很厉害。
非人的那种厉害。
徒手能捏碎墙,一人合抱的大树能直接拔出来。
怎会如此……
两人一合计,就合计到了那人肉的身上。
她们当那人的血肉是什么宝贝,将藏起的尸身挖了出来,让庞老太也试着吃了。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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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拿那尸身做了很多尝试,都没用。
两人只好当这是天赐的本事,高兴了好一阵儿。没有人比她们两人更明白「力量」有多么重要。有这非人的本事,岂不就像江湖大侠一样,谁也欺负不着她们了?
马大娘只恨自己没早些得到这般本事。
可惜,这样的本事没过几日,就渐渐衰退了。衰退得不那么明显,但马大娘感觉得到。
照这个架势,也许不足一月,这本事就没了……
才得了这般本事的两人怎会甘心于此?这一回,她们再次细细回忆了当日的场景,还是庞老太灵光一现,与马大娘合计,这会不会和人肉沾了二人的血有关系?
她们很快就在马大娘身上试出了结果。真相其实并不麻烦,庞老太的血,加上人的肉,只能作用在非庞老太的人身上。
想必,这也是一种异能。
难以想像,竟会存在触发条件如此苛刻的异能。若非这般灾祸,若非两个女人的狠决,这份异能,怕是到庞老太入土都不可能会被发现。
在明确自己的异能之后,没有人比庞老太更加激动。实际上,几乎是在明确异能的那一剎那,她就想到了她的平生夙愿上。
她的夙愿,终将得偿所愿了。
「就是说……」她喃喃地开口,「尚武,真的能亲手给他爹娘报仇了。」
她对此有着难以言喻的执着,非要儿子儿媳的骨血亲手为他们復仇。
因为尚武是那两个孩子的结合啊,每一分都是继承自他们二人的,没有半分来自其他。
那么,由尚武亲手復仇,不就相当于,是那两个孩子亲手为自己復了仇吗?
她切了肉,混了自己的血,不顾马大娘的阻拦,放到了尚武的面前。
她对着已然被吓哭出来的小小孩童,和颜悦色:「快吃吧。
「吃了它,你就长大啦。」
……
「你吃了吗?」烟罗开口。
「……吃了,」尚武顿了顿,「很多。」
从七岁开始,吃了很多年。
他的声音分明没有什么起伏,却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沁满的痛苦。
烟罗是个胆子很小的姑娘。
对,虽然举止离谱,能边吓得呜呜哭叫边卸人胳膊腿,但她是真真正正的胆子很小,一点出格的事情都可以把她吓得噫噫呜呜的。
但是她眨了眨眼,没有惊叫。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尚武的脑袋。
喜剧总是相似的,悲剧却各有各的不同。
他们都曾沉在很深很深的泥流中,被黏腻的沉重的泥沼拖拽着,连一口浊气都吸不进来。
但他们已经自由了。
她会让他自由的。
「但我理解奶奶的。」讲完这样的故事仿佛花光了尚武全部的力气,他以气音低低地开口,「她很辛苦……她很难受,所以才会如此。
「我亦已然为爹娘復仇了。奶奶那时,也是因我而快乐过的吧。
「但我真的……也……
「很辛苦……」
最后的三个字,低得几不可闻。
半生压力,半生痛苦。
和永远都得不到的爱。
庞老太静静地站在门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身离开了。
烟罗向外扫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回了目光。
她伸出手,摸着尚武的脑袋:「你要吃麦芽糖吗?」
尚武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对于烟罗来说,这世上鲜有一个麦芽糖解决不来的事情。
如果一个麦芽糖解决不来,那就两个。
可是对别人而言,显然不一定是这样的。
烟罗看着尚武。
「我再给你加更三千字吧……」她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好。」尚武瞬间作出了回应。
烟罗:「?」
烟罗:「???????」
烟罗:「等等,我刚才好像说了什么……」
烟罗:「我刚才!说了!什么!!!」
烟罗:「你知道人在意识不清的时候讲的话都不能作数的吧?」
烟罗:「你知道的吧?」
烟罗:「呜呜呜你拿纸做什么你拿笔做什么你拿过来给我做什么啊啊离我远点不要塞给我啊你不要过来啊走开啊!」
第128章
「异能司……」元无忧随手把玩着李衎桌上御用的金贵物件,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毕竟最近也没什么相关事端,而她如今全部的精力都在和师父团圆以及和元笑你侬……啊总之就是一些散碎的事情上。
她这话说得坦荡,好像完全不记得面前的人贵为天子,他下的命令理论上讲叫做「圣旨」, 是绝不可撤回也绝不可违抗的。
「差不多也该捡起来了。四海石替代品的效力有时限, 供给又不足, 如温止寒这种暗地里做脏事的异能者日后只会越来越多,以寻常的能力又很难插手。之后, 这可都是你的事啦!」李衎流畅甩锅。
元无忧难得没怼他两句。一来四海石本就是为她所毁, 此事她自认有责任接管。二来……
她最近看面前的人可真是太顺眼了!
谁能想到,这个人居然能把她师父给唤醒呢?
仔细看看, 连他这张寡淡无味的脸都变得好看了很多!以前都没发现, 他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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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我近日便会着手整理异能司的人力。」元无忧应道。
目前住在元宅的异能者, 基本都可以纳入异能司的范畴。这么一盘,异能司下其实已经有不少人了。
人数多倒也不奇怪就是了, 毕竟,这些人其实全都是李衎故意引她前去接触的。
如今想来, 李衎给她的第一个任务,是解决陈婉清的事, 实际就是为让她接触武澎。
后头让她去牢里捞元生,几乎是硬把元生送到了她的手里。再后面遣艷娘——温止寒死后, 元无忧已从李衎那里得知艷娘实际是李衎的人了——将元笑掳到庞老太那里去, 引她与庞老太接触,又将庞老太降服。而降了一个庞老太,等同于降服一整支体质强化异能者的军队。
而这所有人的背后都有温止寒的踪迹, 这又怎么会是巧合。显然, 李衎早有预谋, 根本就是想要让她把温止寒也给制伏回收。只是他大约没想到,她没有制伏温止寒,而是反手直接扬了,身体连灰都没留下,好在精神意外脱逃,还回头髮挥了那般令人喜出望外的作用。
总之,从一开始,李衎的每一步都是在将他看中的异能者引给元无忧,为元无忧积攒运行异能司的人力。
他为异能司的建立已然筹备已久了。
「等这两天盘好人力,载入名册,做好分工,再将他们分散下去,查一查暗处可有何事端。」元无忧做着打算。
李衎:「……」
李衎:「你生病了?」
元无忧:「?」
元无忧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做你自己做,莫挨老子?」
「诶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李衎一拍桌子。
她头一回这么听话,他可真是太不适应了。
「不凶上一凶吗?不藉机提个条件什么的吗?哎呀,我这软话都想好了,给个机会发挥一下嘛。」虽然异能司的事她早已答应,但不妨碍他少挨了骂可真是不适应。
元无忧懒得理他。
不过确实有一件事,她是打算插手的:「温止寒现在在哪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牢里呢。」李衎道,「异能失控又被袁攻压制后,他就再无法使出异能了,与你当年的情况如出一辙。」
异能失控,被异能无效者压制,而后能力消失。能力消失的缘由可能是过度使用,也可能是异能无效者的压抑过于强劲,具体的结论天工司还尚未得出。
「天工司正在研究缘由,看他的异能是否还能恢復。若是能恢復,便可同温鸦一样,戴罪立功,若是不能,便斩首了事。」李衎理所当然道。反正此人所犯死罪可不止一桩两桩。
「他背后不是还控制着好些异能者?」
「用力量和恐惧控制的人,树倒猢狲自然散,自是早已走的走,逃的逃了。」李衎道,「只是他寻摸的能力不错的异能者当真不少,不枉我一直放着长线。」这些人,他自会一一筛选,酌情处置。异能者太过稀少,能力有用的尤甚,自然是能用则用。有罪的便戴罪立功,被要挟的便宣扬是元无忧给了他们解脱,再加以游说。
但若是没了能力,自然便是该做如何处置便做如何处置,没有了戴罪立功的保命神符。
如是看来,温止寒确实是死罪难免了。
「多留他一阵儿吧。他与我当年情形相同,大约还是可能恢復能力的。」元无忧开了口。
此人罪孽深重,自然是该死的。但对元无忧而言,此人又确是有大恩一件。托着这份恩情,元无忧决定给他续一阵性命。
「随你。」只要她能把异能司做好,李衎自然愿意满足她的要求。
艷娘是在元无忧走后进来的。她进来,是来交辞呈的。
「当面聊聊就是了,还专门写封信递上来,这么煞有介事?」李衎说着,拆开了封口精緻的信。
「老娘不干了。」
信上只写了这五个字。
李衎:「……」
李衎:「朕最近有惹到你吗?」
「那倒没有。」艷娘找了个椅子一坐,「无非便是天天要人待在敌营,时不时接受精神系能力者的试探,日日装作对装模作样的狗东西情浓意切的模样,天天跟驿站快马似的运消息运人,早上夜里加班劳作,人命危浅朝不保夕……走都要走了,奴家早就想跟您说一回了,老娘不干了!」
「加钱。」
「诶好嘞!您请吩——啊不对,奴家今日可真是来递辞呈的。」
「钱可从来没少过你的。」李衎早知她心意已决,却还是不由开口阻拦,「加薪加奖金?」
「这些年你给我的钱,可足够我富甲一方了。」艷娘一笑,笑意竟是难得的纯粹,「所以,我也该走了。」
这是他们很多年前就说好了的事。
刘金艷从未有一天,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对自由的嚮往。
那是她十六岁那年,站在山腰向世界极目远眺之时就已刻骨铭心的嚮往。
她的自由被耽搁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十六岁之前,她因为无法独自生存而失去自由。
十六岁之后,她又因为刘金宝而不得已放弃自由。能给刘金宝续命的只有温止寒,所以她不得已要放弃自由为温止寒做事。
后来李衎向她抛出了橄榄枝,承诺也可以给她的弟弟换身体,要她不必再被迫为虎作伥,还与她约定,待温止寒被元无忧控制,她便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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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头也不回地投奔了李衎,做起了间谍来。
如今,温止寒已然被控制,而她闯荡广阔世界的钱也早就超标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可以真正地自由了。
刘金艷笑起来,少见地笑得眉眼弯弯。
她说:「君无戏言,那我就走啦!」
她就走了。
她带着她这些年赚到的数不清的钱,带着她威风凛凛的大老虎,昂首阔步地踏入广袤无垠的世界里去了。
那是她十六岁那年眼巴巴地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那世界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如今,她终于对那广阔的世界触手可及了。
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她,再也没有人能够命令她,她想去到哪里就能去到哪里,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她比风都还要自由啦!
「记得算一算那老虎的寿数,到时候回来换身体。」李衎只给她留了一句话。
她挥了挥手,离开了皇宫。
李衎看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了御书房的拐角。
仔细想想,距离李衎初次见她,也快有十年了。
十年前,他势力微薄,她也只是个叛逆的小姑娘,却帮他做成了许多事。
他一路成长,手中的权利越来越大,脚下的位置越来越坚实,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早知道少给你些钱了。」李衎嘟囔了一句,提起笔,接着批阅起奏摺来。
他觉得没关系的,可是当天夜里,他却少见地入了梦去。
他梦到了很久之前的事。
*
李衎是大昭的第四个皇子。
也许是因为四这个数字太不吉利,李衎没得什么好命,过得不是很好。
李衎的亲娘是个宫女,帝王酒后沾了福荫得子,母凭子贵,被抬了个美人,勉强算是宫里的小主子。
勉强罢了。
张美人并不美,也无甚其他讨巧的地方,不过是运气太好,祖坟冒了青烟,沾上了帝王福泽。帝王酒醒,看她模样,甚至还皱了皱眉,就再没传唤过她了。
封美人还是李衎出生后的事。
张美人入宫前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听说也是受尽了爹娘宠爱的,人称得上是傻,没什么心计。可这宫里却是人均八百个心眼的,眼见着这一位并不得宠,诞下皇子都只封了个美人,平素更是与打入冷宫无异,自是没一个肯给李衎母子一点好颜色的。得这么个主子,多倒霉啊?就连她贴身侍候的宫女都想跑路。
这么一来,做宫女的时候,张美人还能和同僚嬉笑一番呢,被抬了美人,一下子就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只有她儿子愿意,于是,她就天天和李衎说话。
她没什么想法,没什么远见,也没想过要让儿子多么优秀,说出来的话在旁人听来,都是没用的絮叨。用那些冷眼宫人的话来讲,她这是「不懂得培养皇子,天天跟皇家男儿说些家长里短的妇人之辞,真是扶不上墙」,于是背地里更遭了许多嗤笑。
但李衎还挺爱听的,听得很认真。
他听得娘亲与他抱怨饭菜不好,听得旁人总不喜欢她,听得天冷无炭,听得院里树枯。不管是什么事,他都听得很认真,然后认认真真地安慰娘亲,抱着她冻得冰冷的身体,和她互相取暖。
第129章
在童稚时期的人生中, 李衎听娘亲说过了数不清的话。娘亲说的话,他都挺爱听的,而这里头他最爱听的,莫过于娘亲还未入宫时的事。
很多时候, 娘亲会一面给他缝衣服, 一面跟他讲, 小时候,娘亲的阿爹阿娘——他该称外祖父外祖母的——有多么疼她, 娘亲的兄长姐姐——他该称舅舅姨娘的——有多么护着她。在娘亲的叙述里, 外祖父很慈祥,很好说话, 外祖母可凶了, 大家都怕她。可外祖母呢, 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 什么凶话都只是说说的,人根本就是菩萨心肠, 路过的乞丐都要施捨的。
娘亲的哥哥,也就是李衎的舅舅, 年纪轻轻就很有担当了,十几岁就帮老父亲谈平了和邻居的纠葛。娘亲的姐姐, 也就是李衎的姨娘也已嫁了, 听说嫁得很好,夫妻和和睦睦。
说着说着,张美人就会笑起来。她说, 若是没入宫, 你就能见见他们啦。
她有时候也会看着窗外, 看着家乡的方向,又小声说,要是没入宫……
后面的话,她就不敢说了。因为她已经是帝王的女人了。
再傻的人,也懂得什么话是万万不能说,什么事是万万不能想的。
李衎却总能猜透母亲的想法。他能猜透任何人的想法。
他就笑着给母亲倒了杯暖水——这还是他从别个的厨房里蹭来的——说,要是不入宫,就没有孩儿啦。娘亲不愿有孩儿吗?
他这么一说,张美人果然就高兴起来了,说,是呀,我有衎儿了。
她就美滋滋地继续缝衣裳了。
那件衣裳最后也没有缝完。
张美人死在了一个寒冷的冬夜里,院中枯树簌簌,连最后一片落叶也没有了。
李衎被交给了徐贵妃抚养。
徐贵妃不能算是宠妃,独子却最得皇帝盛宠。徐贵妃的独子是二皇子李赟,性情温雅随和,文韬武略皆精,在几个皇子中是出了格的优秀,又不抢不争,最重父母孝道与弟兄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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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优秀又无甚野心的儿子,自然是最得多疑的帝王的青睐的。平素冷漠多疑的帝王唯有见了他才会显露出寻常父亲的模样,甚至亲自教他治国之道。下任储君是谁,就是没长眼睛也能看得出来。
徐贵妃算是真正的母凭子贵,满心满眼都在自己儿子身上,自然不屑对别人的儿子假以辞色。受命抚养李衎,她便随便指了个人照顾,便就当没这回事了。
李衎便活得比在亲娘身边还惨些。亲娘还会省下饭来给他吃,在徐贵妃这儿,主子不待见,下人便怠慢,再加上他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从结果上看,他时常连口饭都吃不上。
他却也并不哭闹。
没事儿的时候,他就抱着他娘没缝完的那件衣裳,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看天看地,看地上的落叶,看风中的细尘。
唯独不会看远处的热闹和喧嚣。
宫女们暗笑他是个傻的,可能脑子已经坏了。脑子没坏的人,天天坐在窗边发什么呆呢?等鬼呢?
李衎确实是在等鬼的。
李衎在等和他娘的团聚。
李衎没等来和他娘的团聚,先等来了自己的便宜哥哥。李赟出宫游歷了半年,如今回来了。
前脚宫女们才四处传二皇子回宫的消息,后脚不知为何,这位云端的骄子就寻到了他的小屋里来。
听说是听闻幼弟丧母,所以才见过了父皇与贵妃,便赶来看望幼弟了。
才看了李衎一眼,李赟就皱起了眉头,显然是动了怒,却又压下了火气,挥手叫了人来:「父亲的皇儿,我的亲生弟弟,你们可应如此照看?」
李衎善识人。甚至早在六七岁时的这一年,李衎就已经比其他孩子更懂得分辨人的好坏了。
宫中传言大多不可尽信,可这位皇子的温雅随和,多半是真的。
宫中看人下菜碟,看得可从不是人的态度。这般温雅的人,不过皱了皱眉头,便引得宫人大乱,着急忙慌地给李衎布置新住处去了。
李赟走到了李衎的面前,看着他瘦小的身子,眉头始终没能舒展开,眉间似有悔意。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舒展了眉心,换上了和悦的颜色,摸了摸李衎的脑袋,温声道:「有何事情,都和二哥说。你我都是母妃的孩子,便与同胞兄弟无异了。」
这话于李衎可真是大大的抬举,听得四周宫人都要咋舌。
李衎懂得看人的好坏。他看得出,这人并不是装给别人看的,他是真的发了善心。
人都会发善心,但大多不过一时的善心罢了。就像你很容易会餵一餵路边的小猫,满足自己的怜惜同情之心,但你多半不会将猫轻易捡回去养,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
李衎便应了,却没指望还能再见到他几次。
其实,李赟这一句「同胞兄弟」就已经给李衎挣得了很大的面子,令宫人再不敢轻易怠慢了。但李赟这「一时」的善心,却始终没能望到头。
那之后,他竟真的每隔几日就来见李衎一见,亲自指导他的功课,听听他的见闻,仿若真是他亲生的兄长一般。
就连徐贵妃,竟都来看了李衎一看,还让人给他添了不少吃穿用度的东西。她的神情仍旧并不与他亲近,做事却倒真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了。
离开的时候,李衎隔墙听到了徐贵妃细细的声音,很隐约,勉强能够听到一点内容。是抱怨李衎的。
抱怨李衎麻烦,害的她让儿子不满。
「那怎么能说是『不满』呢?」身边的宫女连忙劝她,「二殿下重孝,与您说话那般恭敬,只不过提了一点小小的想法,怎么能说是『不满』呢?」
徐贵妃便忽然也变了态度,生怕人家弹劾自己的儿子不孝似的,匆匆略过了。
六七岁的李衎还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他小小的脑袋尚且还很稚嫩,他只是觉得,二哥也许……的确是他的哥哥。
不是宫里称唿哥哥却不像哥哥的那种「哥哥」,而是母亲讲的过去的事情里面,会照顾弟妹的那种「哥哥」。
这个一时的善意,就这么持续了数年,持续到不知何时,李衎早已将李赟视作了亲生的兄长,持续到李衎足够懂事,问出了「二哥与我并非同胞所出,何必如此待我」的问题。
「因为有愧。」李赟看着李衎,眸中竟尽是愧色,「你我虽非同胞所出,却也是血缘相亲的兄弟。你在宫中长到七岁,所受那般苦楚,连娘亲都冻病而亡,我竟对此一无所知。」
这并不奇怪。李赟并不乐于交际,宫中聚会也没有会叫上不受宠的李衎的。是以,李赟竟几乎未曾见过自己藏在角落中的弟弟。
他甚至还觉得这个年幼的弟弟气运不错,便就这么安静地过活,不会被捲入波诡云谲的斗争之中。日后无论是谁登基,他都对人无甚威胁,出宫做个闲散王爷就是。
自小太过受宠的他轻视了宫人的势利,更对丝毫不受宠爱的母子可能陷入怎样的处境而毫无概念。待到李衎的母亲过世,他第一次见到瘦弱的弟弟和他所处的空荡的小屋,这才意识到年幼的弟弟度过的是怎样的人生。
他还是个孩子啊……那年甚至还未满七岁。
「怪我不察,竟对亲生兄弟的处境一无所知。若是早些发现……」李衎的母亲,也许根本就不会死。
李赟的脸上尽是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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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赟便就是这样的人。他太过仁善,不为他人解难便觉是自己的不对。是以这般别人的过错,他竟也能说成是自己的过错,怪罪到自己的身上。
李衎太明白他是怎样的人,早猜得出他的想法,只是用这个问题引出了话头,而后开解了兄长一番。
他愿为兄长鞠躬尽瘁。
但他只有十一岁,一直生长在兄长的庇护之下。在兄长的刻意隔离下,他被保护得很好,对暴风漩涡的细节一无所知,就只能借识人之能帮助兄长,开口忠告:「二哥……你一定要小心大哥与三哥。他们二人……绝非良善之辈。」
李赟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
甚至他对皇位实际没有丝毫兴趣,甚至因为性情过于柔软,并不见得适合做皇帝。他参与进夺嫡之争,便正是因为明白兄弟皆非良人,绝不能将一国交予他们。
「甚至父亲……」李衎迟疑着开口,「也不仅是父亲。他是……帝王。」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听得李衎的忠告,李赟提起笑意,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若是放手……也许会有无量的前程。」他低声自语。
他早就想过,自己并不适合做皇帝,而弟弟又这般聪颖,也许日后夺嫡,应当教导弟弟坐上皇位。
可看着面前的孩子纤细的身躯,他却又不愿让他被压上这样的担子了。这孩子显然没有称帝之心,只是他说的话,他都会听。可他怎能只顾自己,将担子甩到他的身上呢?
他便就这样闲散地活下去,做个逍遥王爷才更好。
他便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陪他读了会儿书,便匆匆离去了。
那是李衎最后一次见到李赟。
再听到李赟的消息时,他已被定下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帝王震怒,叫他在金銮殿上,百官面前受杖,距杖毙仅有一线之息。
可那到底是他曾最疼爱的儿子。谋逆罪下,平素冷漠而多疑的君王竟还是留下了他的性命,赶出皇宫,贬为庶民。
后来,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第130章
徐贵妃几乎疯了。在做出许多说不出的, 极其不体面的,绝不合贵妃身份的哀恸请求与歇斯底里之后,她被送入了冷宫。数月之后,她便死在了宫中。
反之, 李衎却根本没有任何悲伤。前脚李赟刚去, 后脚他便投入了三皇子麾下, 以性命投诚,声称能力保三皇子夺得皇位。
然而, 他却被三皇子好一顿羞辱, 嘲笑他不过李赟养的一条狗,一条没了主子的瘦犬能有何用处?没了主子就摇着尾巴找下一个靠山, 竟然找到他的头上来了, 真当他和李赟一样蠢?真是没眼珠子的蠢货。
连旁边的下人都随之嬉笑, 嬉笑他竟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赶来自取其辱。
三皇子这般奚落, 李衎竟连脸色也没有变上半分,只求与三皇子借一步说话。不知二人私下聊了什么, 言毕,三皇子脸色极沉。
不久之后,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三皇子竟真将李衎纳入了己方, 拍着他的脸叫他好好做狗, 忠心方成大事。否则,必定叫他生不如死。
李衎恭敬称是。
自此,李衎便正式归入了三皇子的阵营, 获得了一份依託。
再后来, 几乎没有人完整知道夺嫡漩涡的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明面上发生的事,却是日后整个大昭都熟稔于心的。
大皇子与三皇子夺嫡之争愈烈,最终两败俱伤——据说原本,三皇子与大皇子的实力有所差距,是没有与大皇子一搏之力的。但他行事甚是机妙而阴毒,仿佛招徕了什么了不得的谋士,硬是重创了大皇子。
夺嫡中的丑恶之事被人一一揭出,两名皇子皆被流放。而李衎只是个了无依靠的孩子,不得已依附夺嫡的一方寻求生存之道罢了。尽管有三皇子愤怒的指正,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李衎也涉入了丑事,歇斯底里指控一个才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更像是拉他人下水的最后的疯狂。因而,李衎幸运地只受了些轻罚,仍旧留在宫中。
圣上的身体越发虚弱。李衎感激圣上的宽恕,也急于彰显孝心以找补曾被指控的罪名,广寻名医。入宫的数名名医一一诊断,各个额头冒汗。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指出,圣上这病是积聚多年的慢性毒药所致。
帝王震怒,下令彻查此事,一举将已然失势的大皇子所做之事连根拔起。于是,流放的大皇子被斩了首。
眼见着自己只余下了三哥一位兄长,李衎到底与曾一同共事的兄长兄弟情深,特意去流放路上看了他一看,叮嘱了一番。
后头,听说三皇子不堪辛劳,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没过多久,圣上驾崩,所存皇子仅余李衎一人。市井巷间,没有人不在议论四皇子的好运气。毕竟,谁能想到,一个人的运气竟能好到如此地步。宫女所出的失宠皇子,站着不动竟能硬被皇位砸到头上去。
昭正二十三年,年仅十二岁的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元平。
……
长夜,青灯。
市井传闻中,天底下运气最好的年轻帝王静静地跪在兄长的牌位之前。
他从未竭力做过任何一件事,唯有寻找他唯一的哥哥的踪迹,他不惜动用所有力量,最终换来的仍只有一句「下落不明」。
然而,年轻的帝王是明白的。一个触怒了帝王的人,是没有人敢救治的。一个被杖毙到只有一丝气息的人,是无法独自存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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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下落不明,只是尸身难寻。
李衎不是会欺骗自己的人。在做过了一切可以做的尝试之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李衎安静地跪着。
跪了一会儿,他笑了笑,与哥哥闲话家常。
「二哥说得没错,」李衎道,「我从不知我确实是聪明的……我擅长做这些事。」
此前,他被哥哥保护得太好,竟自己也不知自己会有这样的本事。
挑拨离间,推波助澜,毒辣阴险,不择手段。因兄长死去的悲恸而跨过了最初的心理防线之后,他做这些脏事简直称得上是天纵奇才,很快便要大皇子与三皇子互相咬死了对方。
他甚至不知道政治斗争竟就是这样轻巧的玩意儿,与他斗的人竟都这般愚蠢。
当然,若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绝不是他人愚蠢,而是李衎真的天生就是玩弄权术的胚子。
擅长识人的人,必然不会只擅长识人的。识人之能,背后依据的无数能力叠加在一起而产生的抽丝剥茧,李衎恨自己没能早些意识到。
如果早些意识到,他一定冲破兄长的保护,挡到最前头去,把皇位抢来,送给兄长。
而不是听闻兄长为人栽赃,殿前受辱,命悬一线,自己能做的却就只有悲痛欲绝,无法保护兄长,最后,竟连他的尸身也寻不回。
李衎在李赟的牌位前跪了一夜。
李衎出了宫。
在继位一年之后,在明确已无法自此间寻到兄长的踪迹之后,年轻的帝王终于对骯脏的此间失去了全部的留恋。在母亲与兄长的牌位前跪了一夜之后,他决定亲自到彼岸去,去见他许久未见的母亲与才离开自己的兄长。
他寻了个无人吵闹的地方,就要寻去彼岸了,却被一个扎小辫子的小姑娘霸道而强硬地拽了回来。
也许平素看不出来——连李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李衎是为他人而活那种人。
他可以狠决得令人咋舌,可以残酷得令人生畏,但是他的里头却是空空的,只有有别的人在里面撑着,他才能够活下去。
他离开此间的最后一个剎那,他认识了扎小辫的小姑娘,后来,他又跟着她的脚步,认识了笑容比泉水还要温和的少年,还认得了个冷漠暴躁的魔头。不知不觉,他的心里就又装进人了。
后来,在足够长大之后,他终于慢慢懂得了责任的意义,懂得了肩上背负的是怎样的重担,懂得了上天给予自己的才能要用于何处,懂得了守护千千万万个温文和雅的兄长、扎小辫的女孩,或是泉水笑容的少年的幸福。于是,他再也不仅仅为心中的寥寥数人而活,他的心中慢慢地装下了天下。
如是,促成了于后世千古流传的明君。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元平第二年,十三岁的李衎还只是一个正处于「孩子」与「少年」的交界之处的,过分年轻的年轻人罢了。
他与扎小辫的女孩,与笑容如同泉水的少年,还有冷漠但人还算不错的魔头度过了一段短暂却明媚而轻快的日子。
那份无法阻挡的明媚渐渐驱散了些他心中的阴霾。于是,在小姑娘用老酒恶作剧的某个日子里,面色酡红的李衎昏昏沉沉,很用力地大哭了一场。
他说了许多胡话,倾诉了很多。在朦朦胧胧的印象中,他好像一直都在小姑娘的怀里。
他可比小姑娘还大上两岁呢,这样可太丢人了。有那么个模模煳煳的念头曾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但很快就散去了。
醒来时,天光明媚,已是第二天了。他在床上昏睡着,小姑娘在床下和少年玩羊拐。
听得他醒了,小姑娘很大方地挥手,招唿他一起来玩。玩着玩着,在「我赢了」「你输了」之间的交界之中,小姑娘如同任何一句游戏中的闲聊一般开口:「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能天天玩得这么开心?」
「因为你脑袋空空,想事很少——啊!」
小姑娘收回了揍人的手,想了想:「其实说的倒也不是不对……」
「那你打我作甚!」
「啊我打你还需要找理由吗?」
「……」
「说的倒也不是不对,但不是最大的缘由。」小姑娘随手玩弄着羊拐,看着他,忽然绽起笑容,如同阳光一般暖而明媚,「我们能这般了无忧虑,是因为思虑不多,更是因为——
「山河安定,天下太平。」
她看着他:「只要你觉得难过,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我永远都会抱抱你,永远都会照顾你的。
「但你也是男子汉啦,你有一定要做好的事。」
她伸出手,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去做吧。我们等你回来。」
李衎回到了宫中。
他却再也没能如同小姑娘对他承诺的那般,等他回到那个山间的小屋,与他们一同玩乐了。
元平第二年的秋天,不过在李衎回宫的数月之后,镇四海毁。面冷心慈的魔头陷入了永不见尽头的深眠,笑容如同泉水般的少年众叛亲离,失去支撑,被人踏入尘埃。
而那日如同太阳般的小姑娘也终于明珠蒙尘,终日垂泪,再无笑容,失去了神采。
袁攻第一时间,将喧嚣中的真相禀告了年轻的君王。
年轻的君王与泉水笑容的少年彻夜深谈。二人尚且年轻的嵴背都无法背负如此震盪,但少年决定低进尘埃,用一身血肉和粉身碎骨将一切都担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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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伯父已然昏迷,无甚知觉。你当真不愿将一切都推到伯父的身上?」
「绝不。」
「元伯父绝不会在意。」
「我会在意……」
「你这甚至不是顶罪,你是故意将矛头引到自己身上。」
「是。」
「……谁都要保护,你的心太大了,怕是吞不下你拉来的苦头。」
「……无妨。」
「如此滔天民意,纵使是我也无法保护你。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我最后问一次,你真的决定要这样做了吗?」年轻的君王看着面前的少年,认认真真,一字一顿。
「我决定了。」少年答道,声音甚是平和,却又无比清晰。
这是保护他们唯一的方法。
第131章
两个太过年轻的年轻人都难以背负的震盪, 给李衎带来了无数的坏消息,却也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里,出乎意料地给他带来了独独一个的,却也绝无仅有的好消息。
好到了下头的人禀报上来, 他仍不敢相信, 剎那间想出了无数可能, 疑心是有人刻意假扮,又疑心自己只是在做梦。
在认定李赟已死之后, 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 向来理智的李衎最终也没有完全撤回前去寻找的人,仍旧遣了一部分人持续着徒劳的努力。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有朝一日, 这份徒劳的努力竟真的可以摘回那仅有一枚的金苹果。
在看到李赟的第一眼, 李衎便能够确定,这不可能是旁人假扮的。
他的哥哥, 他是绝不可能错认的。
然而,与朝思暮想的兄长重逢的喜悦甚至还没能维持一瞬, 便剎那间被沖天而蚀骨的愤怒所取代。
「这是……怎么回事……」李衎的脸色青白,颤抖着碰了一下兄长遍布伤痕的手。
实际上, 不仅仅是手,令李衎见所未见的可怖伤痕, 出现在李赟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宣太医!」李衎以为自己会嘶哑怒吼, 吐出的声音却颤如蚊蝇。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想要将褴褛的衣衫从兄长的伤口拂开,却见兄长盯着他身上张扬的龙纹绣饰, 眸子颤了数颤, 显然想要避开他, 却又艰难地忍了下来。
实际上,不光是他的龙袍,便是身处这皇宫,他便已然显出了很明显的不对劲来,显然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待下去了。
「二哥……」李衎终于察觉到了不对,试探着唤他。
他却只低着头,带着满身的剧痛,竟试图起身行礼,眸中对李衎尽是陌生。
是的,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兄长变成什么样子,李衎都认得出他。
但显然,他的兄长却已经不认得李衎了。
太医说,这是因为他受过了太多的苦楚,便自行忘记了一切,以不再遭受过去的折磨。
这话说得太有道理,有道理到李衎竟一点要兄长恢復记忆的努力都做不得。
兄长险些被亲生父亲杖毙,又被抛出宫去等死。这一切已然非常人所能承受,而李赟身上的伤痕,甚至还不仅于此,甚至百倍千倍。
在他失去踪迹的这一年里,他必定遭受了令人难以想像的折磨。李衎不知道是谁做出如此行径,这一切的开端,显然正是李赟被亲生父亲背弃。
前一日还是最宠爱的儿子,后一日便险些打死,赶出宫去,落得连庶民都不如,任人宰割。
甚至连那样爱他的生母都因此而过世,此事李衎甚至没有敢跟他讲。
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
兄长排斥这皇宫,甚至排斥君王的原因,太医不敢说出口,李衎却又何须他人开口呢?
李衎是了解兄长的。兄长是一个很温柔,很宽厚,很有担当的人。
但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他自小被众星捧月地长大。他固然也有过许多失意与迫不得已,但他几乎从未尝过真正的,连尊严与生存都无法保证的苦楚。
从这个角度上讲,被他如山峦一般守护着长大的李衎,其实内里要比他坚强得多。而李赟固然那般温柔而存有担当,却也的确是一个容易受到伤害的,甚至难以承受太多伤害的人。
李衎深知如此。
他却没有丝毫轻视,只恨自己明知如此,却没有早些站出来守护兄长。他分明知道宫中险恶,知道老大老三虎视眈眈,也知道父亲也绝不仅仅只是一名慈父,却仍惯性地待在兄长的羽翼之下,自认自己「年纪尚幼」,自认兄长的能力品性众人皆知,父亲那般偏爱兄长,嫡位早晚会落到兄长身上。
他太稚嫩,太乐观了。
在过去的数百个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刻不再后悔过去的不作为。
而上天待他实在太过不薄,竟还愿意给他弥补的机会。
他想,如今,总算能换他来守护兄长了。
为了让李赟过得自在,李衎做了许多努力。
他将李赟送出深宫,找了个风景独好的宅子,脱下龙袍,做出往日与兄长相处的模样,竭力做世上最乖巧最亲切的弟弟。
可李赟对皇宫与皇帝的忌惮都甚是深刻,既然已然知道他是谁了,又如何是脱下龙袍就能改变的呢?
他垂下眼眸,从不否认李衎的任何努力,却也从来无法真正与李衎如过往般相处。
李衎自然也试过将皇位拱手送还给兄长,不如说,在兄长的情绪才平静下来之时,他便已然试探着提出过这样的提议。他知道兄长性情并不适合继承大统,对皇位也并无兴趣,过去踏入夺嫡漩涡不过是因为其余兄弟太过暴戾。但若兄长自己做了皇帝,也许就不会再对皇位之上的人有何特殊的戒备之心。至于治国,若是兄长无力,自有他任由兄长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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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李赟自然是不愿的。正如李衎早已知道的,过去夺嫡是迫不得已,如今李衎治下,虽新旧交替尚且不稳,但已然能看出四海昇平的兆头,他自然没有即位的道理。
李衎很擅长操纵人心。他擅长找出人的弱点,藉以操纵,或者就冲着那最柔软的地方,一击必杀。
但是反过来,握着一个满是弱点的柔软的人,要如何让他重新快乐起来,李衎却竟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
大约他便就只擅做些恶事,而无法做出什么好事来吧。
那天,李衎在屋外,悄悄看了兄长一眼。
在他的面前,兄长一直都是隐忍的,任由他摆布的。他比谁都能看出,兄长与他待在一起很不轻松,甚至更辛苦百倍。
而此时,在不需要应付他的时候,兄长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安静地忍耐着身上的痛苦,自然也有梦中的惊厥与精神的折磨,但即便如此,他看上去,竟也比在他的面前要轻松许多。
他无力解决兄长的苦痛,甚至还是会给兄长带来更多辛苦的存在。
李衎闭了闭眼,沉默地在兄长的屋外站了很久。
很久很久。
很久过后,他安静地转身,离开了。
这是他头一回来到兄长这里,却连门也没有进。
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也许是只擅长做些恶事的,但他知道有人,很擅长把他人拉回到阳光之下。
*
十日里有九日,元无忧都是待在床上的。
她就那么待在床上,不说话,不做事,连吃饭都要人餵进去。这个人很多时候都是李衎。
治国之外,李衎的全部精力都在兄长与她的身上。李衎倒未曾觉得辛苦,只觉得无力。
他似乎真的只擅长害人,而不擅长安抚人心。到最后,他哪一个都安抚不好,甚至还要借着一个自己都没顾好的人,去帮他照顾另一个。
「我不去。」元无忧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却根本什么也不想听,「出去。」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显然是才哭过不久。
李衎不应该让自己还没有走出阴霾的姑娘做事。
但他知道,只要与她说清楚,她一定会帮忙。
他太了解人心了。元无忧就是这样的人。
*
元无忧走到李赟的床前时,先把李赟吓了一跳。
他看着面前双眼红肿的小姑娘,甚至没有先探究对方是谁,从何而来,便不自禁地温声开口:「你怎么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哭成这个模样。
元无忧也被他吓了一跳。
时年十二岁的元无忧,见过的最惨的惨状便就是儿时被人鞭打的元笑。
而如今,面前的人这般遍体鳞伤……甚至不是那年的元笑能够与之相比的。
「是谁?」元无忧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是谁,为何要做这种事?」她小小的脑袋根本就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对他人做出这种事来。
说话的工夫,元无忧已经从旁取了药膏来,试图为李赟处理伤口。
陌生女孩忽然自作主张要碰自己的身体,李赟自然下意识试图拒绝。可是,看着小姑娘红肿的眼睛,以及如此悲伤之下还要为他人而恼怒的反应,李赟顿了一顿,竟没能阻止。
李衎在旁静静地看着二人。
成了。
他知道一定会成。
他有多么擅长攻讦他人,元无忧就有多么擅长照耀他人。
任性而固来自作主张的小姑娘,总是很擅长忽视他人的意见,横冲直撞地莽进别人的心里去。
李衎离开了房间,唤来王喜:「袁将军可有新的消息?我要的异能者,寻到了吗?」
「回陛下的话……」王喜为难地俯下身子,「未有新的来信了。」
确实难寻。镇四海毁后,天工司所存的异能者资料亦为人趁乱盗取,隐患重重。异能者缺乏管理的祸乱暂且不提,便就是李衎要寻一个异能合适的异能者,都成了大海捞针的事。毕竟,这世间异能者本就是少数,其中还不乏些「连翻三十五个跟头便能致使自身残疾」之类无甚益处的异能。异能有所用处的是少数中的少数,恰能满足李衎需求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要查的事呢?」
「亦……未曾有新的消息。」王喜俯首。
年幼的君王蹙起了眉头。
时年,尚且年幼的小皇帝远没有日后那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候。他遍寻不到能够为兄长摆脱痛苦的异能者,就连将兄长伤害成这般模样的人都无法探寻,每一步都仿佛走在浓浓重重的迷雾之中。
李衎深知这是自己的无能。
他绝不会让这样的境况持续太久。
他在房门之外听着房内的声响,听着无忧哪怕乌云蔽日,仍旧能够透过心中的乌云透出阳光,如同小太阳一般照耀他人,听得她飞快地与兄长熟络了起来,以足以令他感到嫉妒的速度。
他低着头,很憋闷地用脚尖戳着地。
他想,这是好事。
该怪的是他的无能。
第132章
袁攻终于带来了合适的异能者。
那是个畏畏缩缩的年轻人, 头一次见得天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能力,可以令人丧失一年内的某段记忆。镇四海毁后,他借这份能力偷盗□□, 然后使受害者遗忘, 常在河边走湿了鞋, 这才被袁攻发现,带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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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衎借他的能力, 让所有见过李赟的人忘记了他的回归, 又让李赟彻底忘记了他并不想要的身份,以及全部的伤痛。
除去宫中核心, 认得李赟的人并不多。这样一来, 只要不入宫, 李赟的身份便干干净净,再无任何打扰了。
更重要的是, 他也再不会记得自己身上曾经有过怎样的伤痛,唯有不会再疼的疤痕残留, 不会留下任何折磨了。
至于这个可以消去记忆的异能者,李衎对他的能力十分满意, 毫不犹豫地将其收入了麾下。
他不在乎此人的品性,他只在乎他好不好用。
可惜, 没过多久, 这个很好用的异能者就失去了踪迹。
也正是托此人的福,在追寻许久之后,李衎第一次地得知了温止寒的存在。
真正探明温止寒所聚集的是一个怎样的组织, 想要做什么样的事, 甚至曾做过什么样的事, 又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他几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之下,第一次地探明了,是谁,将他的兄长,伤成了那般模样。
温止寒遍寻异能者,认为异能者高于寻常人,意图建成一个异能者凌驾于寻常人之上的世界。
话虽如此,他待麾下的异能者,却是连牲畜都不如的。
若愿听命,一切好说。若是不愿,他从不惮于将最恶劣的手段施加在不听号令的异能者身上,逼迫其听命。
李赟是一名异能者,他的异能甚至很好用。只是异能者的存在特殊,民间对异能者一直有所忌惮。贵为皇子,李赟的能力理所当然地被隐藏了起来,不为人知。
但显然,温止寒知道了。因为天工司失窃的异能者资料就在他的手上。
他盯上了李赟的能力,便在李赟被丢出皇宫之后将其带走,抹去了踪迹。
而李赟自然不会轻易听命于他,或者说,并不足够坚强的,难以承受太多伤害的李赟,被折磨到那般田地,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命于他。
直至镇四海被毁,温止寒用于压制李赟异能的四海石失效,命悬一线的李赟得以借自己的异能逃脱,被李衎的人找到。
从这个角度看,正是元无忧救了李赟一命。
终于得知是谁那般伤害了兄长,李衎的眸中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凛冽杀意,惊得王喜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李衎等待这一天,真的已经太久了。他会让此人即刻伏诛,他会将此人千刀万剐。
李衎便就带着这样的想法,枯坐了一夜,直至脑中的理性战胜了心中的狂澜。
他唤来袁攻,要对方查清当日,温止寒是如何做到将李赟带走,未曾留下丝毫痕迹的。
一段时间之后,他收到了回答,得知了刘金艷的存在。
刘金艷,与其说是温止寒的下属,不如说是他的保命神符。
在李衎看来,她是一个几近完美的突破口。若能撬动,她会是一张轻易左右局势的王牌。
对于李衎而言,有什么比撬动一个人更容易的事呢?
他太懂得看破人心了。
自始至终,李衎都没有像他曾预想的那样,要温止寒伏诛,要他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他反而默认了温止寒势力的增长,并着力于在他的势力最关键的部分插入,或是策反暗桩,慢慢介入到他的势力之中,盘根错节,形成暗中的控制。
如是,让他发展势力,最终纳为己用。
他甚至没有着手于对温止寒本人,甚至没有对亲自下手摺磨兄长的温鸦进行报復。因为这两个人的能力,都非常有用。
异能者真的太少见了,能力如此有用的异能者更是凤毛麟角。李衎不可能轻易抹去如此有用的两个工具。
四海石的替代品绝非长久之计,异能者不可能永远被抑制。届时,能够管理异能者的就只有异能者而已。在四海石的替代品消耗殆尽之前,他必须建立起异能者的管理秩序,形成特定的机构。
无忧是完美的领导者。她的异能与能力都足够强,内心足够正直而刚强,也足够值得信任,足以担起这般大事。他一直在等她长大。在此期间,他也需要收集有用的异能者,将这些人留给无忧,培养她的势力。
她的势力,便也是他的势力。
做出不为兄长復仇,放过温止寒与温鸦的决定的时候,李衎硬生生将自己的手心抠出了血来。
也就是在那一刻吧,李衎忽然意识到,也许,他真的已经成为一个帝王了。
不单单是兄长的弟弟,也不单单是无忧或是元笑的朋友,他就如同他的父亲那般,已然成为一名真正的……帝王了。
那一剎那,李衎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感到寒冷。
李衎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醒来的时候,他尚且有些迷濛,不知自己是做了个梦,还是重过了一遍人生。
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但其实天光还很暗,距离起床的时候还早。
李衎望着房顶,愣了一会儿,爬起身来。
他走到桌前,摸索着点燃蜡烛,提起笔,给无忧修书一封,写了些无聊的闲话。
然后,他走到箱前,低头找了找,从里头找出件衣服来。
那是件孩童的衣服,小小的,缝到一半,没再缝完了。
那是张美人走前留下的最后一件衣服。
李衎将那件衣服展开,细细看了一遍,摸了一摸。而后,他回到床上,就那么抱着这件衣服,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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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李衎继位后,立即废除了每年的宫女选召。此后,宫中侍人一律自愿入宫,任由去留。
如他母亲那般曾被家中宠爱着的孩子,再也不需被迫离家了。
第二日,李衎收到了元无忧的回信,骂他没事别浪费纸,那么闲不如找个村口大树底下和大爷们聊天去。又特意与他提了提,说徐慎之真的好啰嗦,总是让她吃青菜,让她多读书,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任性暴躁的阳光便就这样照到了李衎的身上,让他不再觉得有那么冷了。
哎呀,兄长哪有那么啰嗦嘛。
他只是很爱操心。
你嫌啰嗦,朕还听不着呢。
李衎将信读了好几遍,将信纸细细地收了起来。
*
「成亲?」元无忧一面随手回復着李衎寄来的书信,一面果断拒绝,「太麻烦了。」
比回復李衎闲着没事给她发无聊的闲话还麻烦。
徐慎之看着懒懒地枕在元笑胳膊上趴着回信的元无忧,仍旧不太贊同,坚持道:「总归是应该走个仪式的,否则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想法向来古板,元无忧倒也不觉得奇怪。
但麻烦就是麻烦。她才不要做。
反正在一起了就是在一起了,大不了去官府登个记,多余的事她都拒绝拒绝。
「最多去官府登个记。」元无忧一面给李衎回着徐慎之的近况,一面果断摇头。
倒是元笑顿了顿,迟疑着开了口:「我……」
他又顿了顿,少见地逆着无忧,说出了自己的渴望:「我……想要和无忧成亲。」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过往,他事事都是以无忧的意愿为优先的,自己怎么都行。他甚至不是委曲求全故意退让,只要是无忧的意愿,他是真的觉得怎么都行。
唯有此事……
他说不出为什么,但他真的……很想和无忧成亲。
不是去官府简简单单登记户籍的那种成亲——尽管能登记也让他很高兴——是像别人一样,可以和无忧一起,走过一个完整的仪式的那种……成亲。
元无忧扭过头,看着元笑。
这个人……
这个人,居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需求!
「那就成。」元无忧毫不犹豫,「挑个吉日,准备办礼吧。」
磨破嘴唇也毫无成效的徐慎之:「……」
虽然嫌麻烦的是元无忧,但真成起亲来,最忙的一个却恰是徐慎之。
元无忧认同办礼要好好办,毕竟是元笑想办的,不该敷衍。但办礼的宾客定要从简,只请些交情的人就是。毕竟,对风向敏感的人已然能看出异能司的重要性了,藉机来攀关系的人怕是不会少。
可哪怕宾客从简,要办一场婚礼需要做的筹备也真的太多了。饶是徐慎之早早准备,仍忙得脚不沾地。
吉日是元沧澜挑的。
元沧澜本不是会在意什么仪式的人,更不相信卜算吉凶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是吉是凶,事在人为。自小,他就教过元无忧和元笑这样的道理。
可唯有二人成亲之礼的日子,他竟真的翻了不少典籍,甚至还去问了问人,最终千挑万选出了一个日子。
这可一点都不像元沧澜会做的事。
两头都是自家的孩子,三媒六聘自然不必,八字当然也不需合——搞得好像合出来不合适这俩人就真会不成婚了似的——婚期便直接定了,就定在了来年的春天。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正是苦尽甘来的好时辰。
第133章
如今正值深秋, 距离来年春天并不算近。元无忧以为这段日子很长,但其实真的过起来,又其实很短。
大约是因为她每日都是快乐的,而愉快的光阴总是十分短暂。
在冬去春来的日子里, 她与元笑的关系日渐亲密。是的, 他们的关系本已足够亲密了, 但如今的「日渐亲密」,指的是他们在过去并未发展过的, 一名女子和一名男子的那种角度。
元无忧甚至有了主张, 想要与元笑做一些更为亲密的事情,但全都被元笑红着脸驳回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份古板, 绝不肯唐突了元无忧, 非要等到礼成了才行。
这段日子里, 陈婉清也渐渐与元无忧多了不少交际。也许是因为心里再不对付,她到底是被元无忧所收留, 又也许是因为人总是会被自己嚮往的人所吸引,而元无忧那份让陈婉清看不过眼的恣意又其实恰恰正是她最嚮往的……总而言之, 她们碰上了便会时常顺势聊上一阵儿。
有那么一天,她们倒也不是故意聊这些的, 只是莫名其妙地就带了出来,便愣是给元无忧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男子……那里……也会快乐?」
「不信的话, 你便自己试上一试。」安国公与尤夫人怕是死都无法想到, 自己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反正,男子又无甚牌坊可言。」
莫非她当初玩的那些……折磨, 其实也一直都是这样的游戏?
「……你可绝不能与武澎讲, 我与你说过这些!」陈婉清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顿时有些后悔自己话赶话把这种事情带出来了,「他可很要面子的。」若是让他知道她把这事说了出来,怕是又得要她一顿好哄。如今她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已经不太好用了,还在试验新的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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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忧的新发现很快就用到了元笑的身上。毕竟,若是这般,被唐突的便不是无忧,而是元笑自己了。也是因为这个,元笑由了她,没有拒绝。
那一日的玩闹确实有些过火,元笑疼了好几日,但每每回忆起来,仍旧脸红心跳,尽是绝无法诉诸于口的快乐。
元笑将那几日的疼痛隐藏得很好,却竟仍被烟罗发现了异样。因为体质强化的异能,烟罗的五感本就优于常人,而新作素材收集期的她更是尤甚。身处素材收集期,她整个人就是个吞噬万物的小饕餮,来者不拒,目之所及的大事小事都绝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受伤了吗?」于是,小姑娘手握记录素材的纸笔,仰着头,一脸天真地看着元笑,「怎么感觉走路的姿势不太对?」
元笑剎那间红透了脸,搪塞了两句,转身就逃开了。
烟罗本能地嗅到了优质素材的气息,抬脚就跟,竟没能跟上他,一时竟有些怀疑人生……她可是异能者啊!!这人的武艺是不是有点太厉害了?
难怪战功卓绝。
烟罗咬着笔桿,看着纸上的新作题目:
《阎王女侠与她的冷面小娇夫》。
其实基本素材已经大差不差了,但她还在锦上添花。
也就是在她啃笔桿的时候吧,尚武总算找到了她,一如既往冷着张脸:「不是答应在旁等着吗?一转眼的工夫,又跑到哪儿去了。——糖给你熬了,在厨房晾着呢。」
「好嘞!」听到了「糖」字,烟罗二话不说,啪嗒啪嗒就跟到了他的身边。
还是这个人身上的素材最丰富,不愧是撑起她新作大半素材的男人!
「素材收集好了?」尚武与她并肩而行,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的素材收集纸——为防素材泄露,她本是不让人看的——看到了纸上的新文名字,「……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怎么还没开始写。」
「不许偷看!!」烟罗把素材纸捂到了胸口。
而烟罗实际并不是第一个发现元笑异常的人,第一个注意到这孩子有些不适的,是元沧澜。
元沧澜此人,对许多事情其实都并不上心,却与元笑一个打眼,就看出他有些不对来。
「你受伤了?」
「没……没有。」元笑的脸顿时红透。
见他如此,尽管猜不出细节,元沧澜大约也知道是哪个方向的事了。
「被无忧戏弄了?」
元笑臊得连头都不敢点。
他所受的「戏弄」太过夸张,元沧澜自是绝猜不出详情的。
但必定不会是什么坏事就是了。毕竟,如今,这两个小崽子之间的事,哪有什么坏事可言呢。
何况这孩子羞得从头红到脚,却显然是纯粹而快乐的。
元沧澜的心便也轻快了起来。
无忧这丫头,还没起来吗?
今日未见,竟有些想念。
元沧澜绝不会将这样的思绪诉诸于口,却抬脚向厨房走去,对元笑道:「等无忧起了,跟她说,我做了豌豆糕,让她去我那儿吃。」
「我与您同去。」元笑忙道,「我也去熬个酸梅汤,正与豌豆糕相配。」
无忧醒来,定是会很开心的。
在这数月的光阴之中,元生与徐慎之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许多。毕竟,在一开始,元生甚至是不怎么出门的。
在恢復到二十几岁的模样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元生都没怎么出过门。他并不是那般孤僻的性格,最多对非异能者有着不加掩饰的傲慢,按理不会日日躲在房中。
徐慎之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也猜到了他躲着人的原因。
他便故意主动地去见了元生几次,与他说了些闲话,用行为明明白白地写着,自己并不会因他的存在而感到不适。
他们说话的时候,房顶的风铃会时不时随窗外的风声轻轻响动,叮铃铃咚,水声一般悦耳。
日子久了,元生便慢慢地也出门了。
说来,元无忧也是后头才发现的,元生其实受温止寒的想法影响极深,他是真的认为异能者是高寻常人一等,是应当凌驾于寻常人之上的。有着这般想法的人,日后会再次纠集异能者做些「大事」也并不奇怪。
元无忧用一个比较简单的方式解决了问题:「你若做出什么不合我心意的事,就滚出这里,以后再别见我和慎之了。」
元生没答话。
没过几日,他似乎就有了些转变。据素材收集期的烟罗整理,他这叫做为兄姐放弃了信仰。
已收入配角素材。
比起面对元无忧时的乖巧,在面对温止寒的时候,元生显然远称不上是友善。
那日,元无忧从宫中回来没多久,温止寒便也被纳入了异能司中。话虽如此,但他实则基本已经失去了异能,与寻常人无异了。
虽不知元无忧为何要特意救他一命,但元生对他的存在显然是很不高兴。
他甚至曾考虑过悄悄将此人弄死在哪里,但回忆起元无忧的那句「你若做出什么不合我心意的事,就滚出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到底是没做。
以武澎的敏锐,他怕是很难完全毁尸灭迹。
他的杀意过于明显,温止寒如何能察觉不到?
狭长的凤眼却只是轻轻地扫到元生的身上,又缓缓地撇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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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尽管失去了异能,他也从未将元生看到眼里去。
因为元生不够强。
李衎识人几乎从不出错。
对于曾忠诚于自己的元生,温止寒根本未曾放入眼中,无甚好感。但对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元无忧,温止寒竟反倒无甚敌意,甚至时不时会主动为异能司做上点事。
温止寒此人,表面傲慢,实则慕强。
果不其然。
元平十三年。春。
婚期将近。
越临近婚期,元笑似乎越发陷入了某种焦虑。
终于有一天,他迟疑着,对元无忧开了口:「无忧……我们成亲是否……也不需太过张扬?」
「怎么了?」彼时,元无忧才忙完了异能司的事,百忙之中抽空读烟罗的新作,越看越觉得新作的男主角很是眼熟……
说到底,之前烟罗写文,可从来都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男主角……
听得元笑的话,元无忧放下了手中的书稿:「本来也不张扬啊。」寻常人办礼,最张扬的就是下聘迎亲。而他们本就是一家的,一来不用下聘——毕竟,元宅是元无忧的府邸,真要下聘,也是元笑嫁入元宅,得元无忧给元笑下聘才是——二来不用迎亲,最张扬的环节其实已经没了。
再加上他们宾客也是极简,怕是只会请几个有交集的人,盛大热闹的婚宴也不必有,这么一来,就更没什么高调的地方了。
唯有仪式应当的确会极尽华贵,毕竟是徐慎之主事。徐慎之对此事那般上心,他们最不缺的又是钱。
另外,李衎赐下的赏赐应该也不会少……甚至考虑到赏赐浩浩荡荡从皇宫送过来的场景,搞不好李衎才是这里面最高调的一个。
「不过在家里办个礼而已。」
元笑迟疑了一下。
怪他此前想的太少,只想和无忧正经完成一个仪式,未曾想过无忧是何等身份,她的婚典又岂会是简简单单走过去的。
哪怕没有下聘迎亲的流程,她的婚礼也必定会是受尽赏赐,世人皆知的。
而他……
若是放在过去,元笑也许是不会和无忧说的。
可现在,也许是因为与无忧的各方关系都日渐亲密,也许是因为他不知何时已不再过分片面地将无忧视为需要保护的对象,而是他此后半生的命运共同体,也许是因为,在尽心尽力护着守着无忧的同时,他自己也对无忧生出了许多依赖……
总之,元笑还是如实地开了口。
「我毕竟……名声不好,不那么值得这般……大张旗鼓。」
第134章
元无忧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为他的名声太差了。
而他不想让人因此议论到她的身上。
「师父已然醒了, 而李衎也将与师父相关的事查清,坐实师父过往并未犯法,只是嫉恶如仇,仗义行侠。」元无忧道, 「是以, 师父的甦醒也已然公之于众。」
「师父醒了, 并没有改变——」
「更重要的是,」元无忧打断了他, 「笑笑, 你好像太小看你的战功了。」
元笑,在抵御蛮夷的战场上称得上是战功赫赫。若不是民怨加身, 脱不开奴籍, 他早已封官进爵, 怕是将军也做得成了。
如此功勋,自然都不是白白髮生的。
毕竟, 卫国战场上的「功勋」二字,每一个坠着的都是沉甸甸的和平, 坠着的是国泰民安的缘由。
是万千百姓的英雄。
有这样的功勋,便是名声扫地, 也该起来了。
缺的只是一些推波助澜。
李衎就是那个「推波助澜」。
实际上,在元笑最初手握战功的时候, 他就已然开始做这样的事了。只是那时民怨太深, 效果不显。
如今,元笑的战功日渐赫赫,民怨随之日渐降低, 再加上抗击蛮夷战争的彻底胜利, 最终厚积而薄发。实际上, 在元笑离开军营的时候,他的名声便已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扭转了。
直至今日,卓有成效。
虽然也得益于李衎的推波助澜,但最重要的,自然仍旧是他在战场上为守护家国而做出的显赫贡献。
「你有多久没去市井巷间好好转转了?」元无忧随手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执起他的手来,亲了一下,「你觉得,我是在与谁成亲?
「我是在与大昭最有名的护国英雄成亲。我从始至终都是这么觉得的。
「如果你在意他人的看法,那么如今他人,其实也是这么觉得的。」
元无忧抬起眼,看着元笑的眼睛。
「笑笑,和我成亲吧。」
元笑看着她明媚的眸子,只觉得心脏拼命撞击胸腔,仿佛要从胸口里头撞出来。
「这……这大约算是,提亲的话……」他磕磕巴巴,「这话,原该是我提的……我是不是……怠慢你了……」
「为什么要是你提?」元无忧脑袋一歪,看着他,「我不能娶你吗?
「你不可以变成我的人吗?」
元笑的心里腾得一下,骤然一热。
「可以的……」他握紧元无忧的手,「可以的。
「我可以是无忧的人。
「……我想要是无忧的人。」
元无忧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元无忧的婚典,的确称得上是盛大,甚至是奢华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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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赏赐浩浩荡荡,从皇宫一路抬到了元宅。
元宅开门见客,客人虽少,装点布置却极尽华贵,就连一个不起眼的帘子上缀着的珠子都是指甲盖大的莹润珍珠,比寻常贵女头上缀着的珠子都还要名贵许多。
可见李衎这些年,确实是给了元无忧不少钱。而她确实也是扔在那里没处花……
孙煌煌瞅着那帘子,口水都要出来了。
「这么不起眼的帘子,」他颇具实践性地开口,「少几个珠子也没人能发现吧。」
紧接着,他的脸色便骤然一变,说出了语气与态度都截然不同的话来:「我让你入婚典,是因为你过往照顾元无忧许多,该你出现在此处,不是让你来晚辈的婚典偷东西的。」
「哎呀,不让人知道就不是偷嘛。」下一刻,他的神情便再次变化,又显出了孙煌煌本来的样子来,「她请我看她成婚,我顺点我想要的东西,她不在乎这点东西不会发现,我拿这东西喝半年的好酒,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这多好啊?」
「……你称病退下吧。我来参加。」
「哎呀,这么认真干嘛,开个玩笑嘛。」孙煌煌打着哈哈,「你在这儿待了一阵子,话确实是多了不少嘛。」
「——孙公子?」徐慎之匆匆路过,看着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孙煌煌,「你在那边作何?婚典便要开始了。」
「来了来了。」孙煌煌晃着酒罈起身,「蹭好酒去咯!」
按元无忧的意愿,徐慎之宴请的宾客属实不多。除去运转异能司结识的几名官员、张九数等天工司的一些老熟人、邢老四等天牢中曾照顾元沧澜的数名狱卒,以及原本就长期在元宅混吃混喝的武澎等人,受邀的便只有孙煌煌、袁攻、绣坊的张迎君,另外还试着邀请了陈婉清的父母,为了看看能否藉机缓和下陈婉清与他们的关系。
这其中,袁攻称病未能前来,安国公夫妇也显然不见得会来。
……饶是徐慎之,也不由得反思了一下元无忧的社会关系。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太不爱交际了?
但婚典,其实本来就不在宾客多少。
元笑小心翼翼地将元无忧扶到堂前。饶是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脚步仍旧有着几分虚浮,仿佛踩在云彩上,始终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们在热闹之□□拜了天地。
拜高堂时,除去理应受拜的元沧澜,徐慎之也被半是强迫地请了上去。
「这……」他显得颇有几分窘迫,「我与小姐本是主僕,这于理不合。」
「有何不合?」元沧澜语气颇为理所当然地开了口,「这些年,哪一日不是你在照顾这丫头?」
「要你上去,你就上去嘛。」元无忧也在盖头底下开口,道,「忙了这么多日,坐下歇歇呗。」
徐慎之就这么被强自请了上去,受了新婚的二人一拜。
下来时,他竟低下头来,抹了下眼睛。
然后是对拜。
元笑通红着脸,看着以盖头覆面的元无忧,目光莹莹。
隔着大红的绸布,他仿佛也能看到她的眉眼。她的眉目眸光,她的一颦一笑,早就已经刻到了他的心里,怕是至死也不会忘却了。
他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弯下身,郑重地与无忧相对一拜。
然后,他便小心翼翼地将无忧扶了起来,搀着她一起去了新房。
按说,该是新婚的女子在房中等着丈夫,丈夫去外头招待客人的。
可元宅自是没有这份规矩。
托得未曾滥请宾客的福,宾客之中甚至没有这般自讨无趣的人。任谁都能看出来,新郎官怕是绝不会,也不该脱开新婚的妻子出去应酬任何人的。
「挺好。」孙煌煌晃着手中的酒罈,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高高兴兴的,也不哭了。」
他仍记得自己在去赌场的路上捡到个闷头哭泣的小姑娘,细看是袁攻认识的人的徒弟。元沧澜这两个徒弟好像真和他有什么说不清的缘分。小子的从了军,袁攻便在暗中关照,虽没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什么优待维护,却也多次避免了他「战友」故意推他送死。
转头丫头的这个就莫名其妙落到他手里了,哭哭啼啼让人心烦。他挪不动离开的步子,就干脆把她一起带到了赌场去,教她一顿豪赌。
「你看看,人生就是很容易失去。」差点把裤子赔没的孙煌煌这样对她说,「但总会再得到的。哭就哭,哭完了接着往前走。」
元无忧听从了他的建议,哭完了,在赌场大步向前走,亲手赢没了他的裤子。
……小丫头,赌运是真的好。
「真好……」一直到回了饭桌,张迎君还记着元笑小心翼翼地扶着元无忧的模样,回忆着二人对拜时专注而满溢幸福的样子,越想越是心生嚮往,「这样情投意合……」
「你不是也和人情投意合吗?」烟罗在旁边插嘴,「你不是还有个『陈郎』吗?」在住在元宅的那段日子里,张迎君可提到过这个人很多次,说是攒够了钱就要去找他的。
「啊……」张迎君迟疑了下,「这么一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绣坊的工作繁忙又充实,她手里攒了不少钱,心里有了许多底气,不知不觉,竟很久都没有想起那个曾让她一心想要依靠的人了。
「现在想想,我那时是因为心里太空,命里没什么好事,才一直念着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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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烟罗瞭然点头,「他对你本来也不见得有多少情意。你爹娘要的聘礼太高,把你关了一个多月,他竟就这么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先被你爹娘卖给个老头,后又卖进妓院。他要是真的挂心你,也不会走得那么利索了。」
她的话音刚落,周围起码有两个男人皱起了眉头。
尚武皱着眉:「竟有如此软弱的男人。」与女子情投意合,竟在对方被关着时放任其不管。
若是他,只要那女子愿意,他便是抢,也会把那女子抢出来。
「竟有如此父母?!」另一头,张九数也紧紧地皱起眉头,「虎毒尚且不食子。
「那男人也是离谱……心爱的女子被关了一月有余,怎么想都不对劲,怎会一走了之?」
他看着张迎君,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不舒服。
今日才到元宅,他就注意到这个姑娘了。她笑起来大大方方的,举手投足都很开朗,让人没法不多看她两眼。
他也觉得总看人不好,挪了好多次视线。
「别说我的事了。」回忆起往事,张迎君显然并不那么愉快。她转头看着张九数,看到他身上绣着的精巧的机械纹路:「你是天工司的?这绣样,是我们给天工司专供的呢。」
「姑娘在绣坊做事?这是姑娘绣的?」张九数抬起袖子,看着身上的纹路,真心实意地赞嘆,「绣得可真是精巧。」
「不见得是我绣的,但是我能绣。」张迎君颇为自得。
「说起刺绣,」张九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下子变得多话了起来,「我们天工司今年正在开发能自动刺绣的机器,就叫『刺绣机』,预计年末投入测试,也许明后年就能上市了。到那时候,绣花就再也不用人来做了!」孔雀开屏似的。
张迎君愣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以后刺绣,都不用我们绣娘来做了?」
她看着张九数:「你让我们都失业了?」
第135章
张九数。
理工男。因组内不幸地没有出现女士(明明天工司其他部门就有啊?), 平均每年与女性说话次数不超过十次。
陷入了人生中最大的窘迫。
在他本意是把自己的厉害之处开屏给姑娘看的时候。
「不不不不不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他疯狂摆手,「是……这是……」
烟罗的目光静静地在二人中间逡巡,默默地从怀里摸出纸笔来,开始记录素材。
「我……我……」张九数憋得满脸通红, 心跳加速, 给同僚做技术讲解时伶牙俐齿的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迎君倒是没有怪他, 只是低下眼,垂着头, 浑身都是抑制不住的失落。
刺绣, 对于他人而言可能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但对张迎君来说, 却是置换了她的人生的。
她原本囿于家中一片小小的天地, 将人生的全部都寄托在父母的「宠爱」与情郎的「情意」之中。那时, 她的人生之中就只有别人。
后来,她人生的「依靠」全都倒了, 她自然而然地心灰意死,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在那个时候, 她遇到了元无忧。经由元无忧的点拨,她意识到除去依靠别人, 自己的人生其实还可以有那么宽广的路可以走。于是,她去找了份工作, 从零开始, 学起了刺绣来。
她学得很勤苦,昼夜颠倒,终于把刺绣的花样学得又快又好, 自己给自己赚得了钱来, 再也不用靠别人过活。她自己就能过活。
她给自己租了个很好的小房子, 把自己的住处打扮得漂漂亮亮。再也没有人能对她指手画脚,再也没有人有权将她当货物一般贩卖,用她的皮肉卖钱。她靠自己的双手生活,只有她自己可以是自己的主宰。
她从未尝试过这样的人生,可是一旦尝试过了,就好像上了瘾,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切,都是依託于她可以用自己的双手赚钱。
可是现在,天工司的人告诉她,他们造出了个什么能绣花的机器。也许一夜之间,这世上就再也不需什么绣娘了。
张迎君嘴一瘪,竟好险没哭出来。
「姑,姑娘!」见张迎君都快哭出来了,张九数颅中热血直冲颅顶,剎那间像是打开了任督二脉,嘴巴一下子就灵活了起来,「姑娘莫急!技术革新自是古往今来都无法阻止的,但是——」
他定了定神,终于可以将脑中的想法好好整理,一一诉出:「技术革新永远都是为了帮助人,让人过得更好的。如今绣品昂贵,非富贵之家穿用不起。刺绣机问世,便可使绣品的价格大大降低,将漂亮的刺绣纹样带到千家万家,让贫苦出身的人也能穿上精緻的衣裳,用上漂亮的纹样。
「到那时,刺绣的市场只会被打开,而不会缩减。而更广阔的市场必定会需要更多的人以运作,机器也无法独自运行。
「便是姑娘不想与刺绣机打交道,仍然自可手工刺绣。毕竟,机器只能绣出千篇一律的纹样,若要创作,还是要看人的双手。彼时,手工的刺绣应也会更进一步,变得重质而不重量。如此,绣娘不必再日夜苦工赶制作品,而可以细緻地绣出精细作品,自有达官贵人不满足于机器绣出的统一纹路,唯独青睐于独一无二的创作。
「是以,刺绣机只会进一步打开绣品的市场,是绝不会让姑娘失去工作的。」张九数看着张迎君的眼睛,认认真真,「人的创造力是永远不会被机器所取代的。以姑娘的勤勉机敏,绝不需有如此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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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数是个离谱的理工男,读书不少,话却不会说,出口就是许多天工司内部的专有名词。而迎君并没有读过书,有些话其实都没怎么听懂。
但她确实头脑聪明,如此这般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迎君想了想,竟被他说服了,放下心来。
见她神情有所松动,张九数也总算放下了心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觉出了不对劲来。奇怪,他为何要如此提心弔胆……
「太好磕了!」烟罗笔下不停,疯狂记录。
「?」这时,张九数才注意到了烟罗的存在,「烟罗姑娘……你这是……在记我们说的话吗?」
「啊没事没事,不用管我,你们继续,继续!」烟罗疯狂写字。她写字甚至不需低头,仍旧一直看着他们二人:「咦,愣着做什么,接着深情对望呀!」
张迎君与张九数二人顿时都红了脸,将头转到一边,不再看对方了。
「怎么不看了?我是不是破坏素材了?——哎呀,你做什么?」烟罗挣扎着被尚武薅走了。
庞老太坐在不远处的桌上,早已习惯尚武几乎一直与烟罗在一起了。
她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没说什么。
倒是马大娘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由一笑:「孩子大了。」
「嗯。」庞老太转回头来,「也好。」
马大娘愣了一下,不由多看了庞老太几眼。她以为她是不会答话的。
在场最与世隔绝的无外乎张平夫妇。
婚典的时候,他们自然是很认真的。张平很是向着小姐,张平的妻子也很喜欢元无忧,连庆祝成亲送来的衣服都是亲手缝的,缝了很久。
可在元无忧二人进新房后没多久,张平夫妇的注意力就全都在自家孩子身上了。
张平的妻子生了个女儿,现下两三个月,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张平一心粘在孩子的身上,抱在手里都放不下来,根本就挪不开眼!
虽找过许多读书人给孩子起名,可到了最后,孩子的名字还是夫妻二人一起起的,叫「张喜女」。这个名字自是不如读书人起的高雅漂亮,却寄託了他们对孩子的祝福,既祝福女儿喜悦快乐,也能解释成他们夫妇二人喜欢这个女儿,一语双关。
反正元无忧觉得是个好名字。
虽然不会说出口,但陈婉清也是这么觉得的。
初听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婉清觉得这名字俗气,心道果真是市井乡人才会起的名字,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与「婉清」「如玉」这般高门小姐的名字相比是云泥之别,可谓是显尽了阶级。
可是细细品一品这个名字,却又能从中读出许多温柔与祝福来。
他们不祈愿女儿温婉清澈,高洁如玉,做足令众人满意的淑女应有的模样,他们就只期望女儿快乐,只顾着告诉女儿,他们真的很喜欢她。
也许真是因为同元宅一些市井间的人混久了,陈婉清竟忽然觉得,这其实真是个好名字。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来。
徐慎之特意给安国府发了请柬,他们却并没有来。算来,他们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她这个令家门蒙羞的女儿了。
大约也再也不会见了吧。
她缓缓吐出口气,站起身来:「我出去转转。」
「去哪儿?」武澎也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来,「我与你同去?」
他真的已经变了许多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会这样主动地陪她了?
陈婉清多少觉得心里轻快了一点:「走吧。」
他们顺着初春稀薄却沁满朝气的绿荫走了走,一路走到了元宅门口。
这一路,武澎都有些在意宅外一个人的存在。
「他在那里待了很久了。」武澎自语,「到底是要找谁?」
「什么?」陈婉清问道。
「有一个人,在宅子门口附近待了很长一阵儿了。从咱们出来的时候就在,此前也许也在,只是我没注意。」说话的工夫,他们已经到了宅子门口,「你在此处待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门外高头大马,马车华贵。马匹在原地站久了,踮着马蹄,发出不耐烦的声响。
武澎走上前去,客气地行了个礼,开口问道:「敢为是哪家大人,可是与我家主人有事相商?」
主人未言,马夫未敢答话。
过了一会儿,马车门动,一个中年男人走了下来。
此人衣着贵气,面目严肃,自有一份威严,让人看着有些害怕。
但武澎自然不会将这放在眼里。他又是客气地一个拱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这位大人,可是与我家主人有事相商?」
还没等对方开口,背后,元宅门口忽然一声惊叫,听着是烟罗的声音。
武澎愣了一下,顿时顾不得应付面前的人,转身便回到了元宅,就见烟罗正藏在尚武的背后,捏着尚武后背的衣服,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在没什么大事的时候,你经常会忘记烟罗是个很胆小的姑娘。毕竟,在熟人面前,她看上去一点也不胆小,反而还自有几分说不出的欠兮兮的气息。这种时候,其实你吓她一吓,她就害怕了。但没人会吓她。偌大的宅子,每个人都惯着她。
所以日子久了,武澎几乎都快要忘记烟罗有多么胆小了。
可是,哪怕胆小,现在的烟罗显然也很不对劲。她似乎从来没被吓成这般模样,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整个人都在打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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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陈婉清赶过来,看着烟罗,低声询问。
对方没有给她回答。
「怎么回事?」武澎问尚武。
尚武一脸戒备地看着门口马车前的威严男人,将烟罗牢牢地挡在了身后:「不知道。但她看见外面的那个人就这样了。」
武澎皱起眉头,暗暗扫了外头那男人一眼,也挡了烟罗一下。
两个男人都身量很高,这么一挡,便将娇小的烟罗挡得密不透风,任谁也看不到了。
第136章
烟罗紧紧捏着尚武后背的衣服, 甚至将对方的衣服撕出一条裂缝来,「滋啦」一声响。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低声喃喃。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她将尚武的衣服撕得更开。
「没事。」见她如此,连陈婉清都破天荒地开口安慰起人来,「武澎和尚武不都在吗?哪有人能从他们俩这儿讨出好来?」说着, 她甚至伸出手来, 轻轻地拍了拍烟罗的嵴背。
「没事, 我们进去。」尚武也对烟罗道,扭过身, 试图将烟罗往宅子里带。他并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人, 却懂得如何保护她。
烟罗却僵着身子,仍旧站在原地,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要是过来了怎么办……他要是找过来了怎么办……」
说着, 她抬起头来, 像是在看尚武,目光却没有任何焦点:「他要是过来了……他要是过来了……
「我就杀了他好了……」
说出这话, 她忽然恍然大悟似的,一下子就找回了眸子的焦点:「对呀……他要是过来了, 我就杀了他。」
她开心地笑起来:「我去杀了他!」
尚武看着她,又与武澎对视了一眼。
比起武澎眸中的震惊, 尚武竟平静得多。他低下头,看着烟罗:「行, 那就杀了他。若是他过来, 不用你动手,我就杀了他。所以不用担心,他根本都走不到你近前。」说着, 他一把抱起了烟罗, 直接带她回了宅子。在离开之前, 他遥遥看了那个威严的男人一眼。
对方一直看着烟罗,脸上看不出神情。
尚武才不管他是哪个他做过什么,直接盯着他,给出了一个浸满杀意的,明晃晃威胁的眼神。只要不瞎不傻便会明白他的意思。
不要靠近,靠近会死。
他真的杀过人。他从不开玩笑。
寒凉的一眼过后,他收回了视线,对武澎道:「麻烦你善后了。」
「谈何麻烦。」武澎看了烟罗一眼,「照顾好她。若有何不对,及时知会我们。」
「知道了。」
尚武便带着烟罗离开了。
而后,武澎转过头,看着门外的那个男人。
自始至终,那个男人都没有说话。他只是一直看着烟罗,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元宅的高墙之内。
也许是因为武澎的感觉向来敏锐……不知为何,他竟从那个男人的身上看出了些……痛意来。
仿佛从夹缝中丝丝缕缕地飘出,只飘出了一点点,却足够浓烈,因而足够明显。
是的,那人的身上仅有痛意,见不到什么恶意。
武澎踏出宅门,再次来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无论您是谁,请您离开吧。」武澎看着他,眸子冰冷,「再也不要踏入此处。」
他不在意此人是谁,是否心怀恶意,是否有何苦衷。
他只知这人的存在本身便能将那么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吓成那般模样。这样的人,必定做过不可原谅的事,没有任何被容忍靠近的理由。
「若您再来,便得不到这般客气了。」武澎说道,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了。
陈婉清一直站在元宅的门口,探究地看着那个男人。一直到武澎回到元宅,她才将视线收了回来。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陈婉清看着武澎,「他……那位大人,是沈大人。
「是……沈如玉的生父。」
沈如玉,便就是烟罗了。
武澎这才有些惊讶,又转过头来去看那人,却见那人已经上了马车,不见身影了。
车夫抖动缰绳,带着马车嘚嘚离去。
「是来找沈如玉的吧。」陈婉清看着离去的马车,沉默了一下。
看得出,沈如玉的生父待她必定不好。否则,沈如玉绝无理由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做出这般反应来。可是……他毕竟来找她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仍旧没有抛弃她,还是会来找她。
陈婉清也不知自己是作何感想,她只是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沉闷。
她拉着武澎,接着散心去了。
温止寒坐在不远处的茶楼之中,眸子轻轻一扫,看了一眼元宅门口的喧嚣,浑不在意地抿了口茶。
元无忧婚典,那宅子里闹得过分,他便找了个清净地方喝茶。只可惜他到底受异能限制,无法离元宅太远,最远差不多也只能到这儿了。
说来,这还是他上回殒命的地方。他倒还挺不在意。
马车离开,喧嚣远去,他看足戏似的收回了目光,闲闲地品茶。
这茶楼颇为雅致寂静,平素鲜有喧闹。可今日,也许是被不远处的元宅婚典影响,没过多久,又有喧闹之声传来。
是个女子的声音。
「爹,你看,这儿也有个茶楼!」
温止寒忽然一怔,捏着茶杯的手瞬间紧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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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转过头去,就正见皮肤黝黑的娇俏少女兴沖沖地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个头髮半白的老者,一身华贵绫罗,按说该是个精明的商人,面目之中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老实巴交。
显然,这是一对父女。
若是城郊生人,多半会认识这对「父女」。毕竟,吴员外强娶农家女,打死人家的亲爹,转头又放弃强娶,反倒收了这农家女做义女……这个过分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故事在城郊可是很有名气的。
不论别人作何感想,如今,这对义父女就如同天底下任何一对普通父女一般站在一起,任谁都瞧不出不妥来。
黄凤笑眯了眼,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转头看向她爹:「这个茶楼好呢,我们也开这么一家,如何?」
「好。」吴员外——或者说是黄铁——点了点头。
他不懂这些。闺女喜欢,他就随她去。
他闺女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比他强。如今,在被他以吴员外的身份收做了义女之后,她很快就对吴家的生意产生了兴趣,如今正在试探着步步接手,甚至扩张。
这显然让吴家独子的吴仁很是不满,也让黄铁颇有几分愧疚。毕竟,他始终不觉得吴家这份庞大的家产真是自己的,始终觉得自己是鸠占了鹊的巢。
可黄凤却不这么想。
又不是他们招惹黄家的,是黄家自己跑到他们家来杀人。所谓杀人偿命,既然来杀了她爹,就该把自己的性命偿还给她爹,这有何不妥?
所以如今,是吴员外把命赔给了她爹,那她爹就是吴员外,没有任何不对。
而她爹自是偏向她的,生意便也由她接管,这也更加顺理成章。
黄凤也确实有几分经商的天赋,学得很快,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已经把家里的产业摸了个七七八八了,如今还打算向高端发展,试着开个茶楼呢。
便是亏了也没事,吴家有的是试错的成本,怕的反倒是止步不前。
黄凤顶着茶楼掌柜不悦的目光,歉意一笑,兴致不减地观摩着人家的茶楼,一个转身,就撞到了一双眼睛里去。
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睛呢?好像装了许多东西,却让人看不出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
是认识的人吗?
眼睛的主人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状似寻常。
黄凤便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人家的眼神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巧看了她一眼罢了。
她便不再在意什么无所谓的陌生人,接着看她的茶楼去了。
唯有窗边人捏着茶杯,好像不再见早先的那般游刃有余了。
温止寒在茶楼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少女声远去,壶中的茶续了又续,他才总算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元宅仍旧挂着大红的灯笼,说不出的热闹与喧嚣,他却也不甚在意了,打算回去。
也就是在他踏入元宅大门的时候,有人策马前来,叫住了他。
是个送信的侍从。
他自是不会理睬这种琐碎的小事,权当没有看到,自顾自地进了门,惹得那侍从好一顿不悦,又不好贸然进门,只能站在门口叩门。
婚典当下,张平还在席间逗闺女呢,自然听不到门口的叩门声。还是武澎听得了,要去看看,又半路遇到了徐慎之,被后者赶了回去。
徐慎之去应了门,从那辛苦叩门的侍从手中接了封信回来。
竟是安国府来的。
徐慎之愣了一愣,竟忍不住一笑。大约这世上父母心可怜,罕见会真正放弃自己的孩子的。
徐慎之带着笑意,急着将信转交给陈婉清,差点与恰从元宅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那人穿着天工司的衣裳,戴了个斗笠,是天工司来参加婚典的人之一。他的斗笠遮面,婚典全程都未曾摘下,看上去颇为古怪,只是众人早已习惯了部分天工司研究者行事内向古怪,并未探究。
「您要走了?」徐慎之冲来人有礼地拱了拱手。
那人看着他,点了点头。
顿了片刻,那人忽然开口:「婚典甚是堂皇,徐公子有心。」
此人的声音很像一个人。徐慎之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却不敢妄自揣度。
「谢大人称赞。」
「筹备这么些东西,公子辛苦。」
「不敢居功。」
「公子近来过得可好?」
「甚好。」
「那就好。」那人道,声音里像是带了笑意,温和而和煦。
他隔着斗笠的面纱,最后认真地望了徐慎之一眼,便拱手告辞,上了门前一辆很不起眼的小马车。
那马车看上去很不起眼,驾车的人却目光锐利,不似常人。
马车嘚嘚离开,徐慎之这才唿出一口气,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缓缓平息了下来。
也是,无忧大婚,这一位不会不来。
李衎当然不会不来。
成婚好歹也是那跋扈的丫头人生最重的事情之一,焉有他不在场的道理。
何况,他本就时不时会来看一看兄长,这样的大日子,正好也能让他们兄弟聚上一聚。
得知他过得一直都好,他也就安心了。
李衎在狭小的马车中勾起唇角,想着无忧与元笑笑盈盈的样子,想着兄长温柔而满足的模样,竟忍不住靠着车壁,轻轻地哼起小曲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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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新房的外头也许有着许多喧嚣, 房中却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
元笑小心地将无忧扶到床上坐了。
他看着无忧,手心直冒汗。
该掀盖头的吧……
他就伸出手,轻轻地将那块花纹繁复的红绸掀了起来,露出元无忧笑盈盈的眉眼来。
他只觉得喉咙发干, 心跳得都听不见其他响。
他将盖头取了下来, 就那么捏在手心, 一时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杵在原地, 显得手足无措。
元无忧看着他, 笑意更甚。
至少今天,她不想欺负他了。
所以她直接伸出手来, 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跟前, 要他和自己一同坐下。
然后, 她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冒着汗。
她就把他的手捂在手心里,捂得暖暖的。
「婚典是你要办, 怎么到了又是你这么紧张?」她揉搓着他的手。
元笑低着头,看着她反覆搓热他的手, 也不知道怎么了,心中的慌乱不自觉地就少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心里让浓稠的糖浆给淹满了, 就顾不得慌张了吧。
他少了许多慌乱, 这才忽然注意到,旁边还摆着个玉如意呢。徐慎之与他嘱咐过,说是得用如意掀开盖头, 才能得着称心如意的好兆头。
他又搞砸了……
「怎么了?」无忧见他神色有异,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哦,忘记用那个了?」
「嗯。」元笑低着头,做错了事似的,很有几分沮丧。婚典是多么重要的事,他是想在每一步都尽善尽美的。
「这有什么。」元无忧瞥都没多瞥那价值连城的如意一眼,「日子是我们过的,与一块玉石有何关系。与我一起,你难道还会不如意?还是说,你会让我不如意?」
「自然不会!」
「那不就是了。」元无忧浑不在意,「再说,你不是原本就嫌弃这个?说什么用东西挑开盖头显得很不敬重似的。」虽然她倒没什么感觉。
话说到这儿,元笑就又有几分愧疚了。
「我才是入赘……」按规矩讲,元笑与元无忧成亲,住进无忧家中,怎么看都是嫁入了元宅。元笑本也想按自己嫁人成礼。可元无忧却执意给足他面子,要一切都按寻常婚典来,给了他一场风风光光的典礼。
她小小的少年已然受了半生委屈,她如今就只想把他捧得高高的,把最好的东西全给他。
「是呀。」元无忧才懒得在这种事情上与他多费口舌,直接伸手将他按到床上,一个翻身,压到了他的身上。
年轻人的身体看上去瘦削,却结实得很。她的膝盖压在她的腰上,全身的重量都在那么一小块地方,他却将她撑得稳稳的,一点也不觉得她重。
她就那么压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狡黠:「所以,嫁入了元家,是不是该好好侍候元夫人呢?」
元笑的脸「噌」得一下,一路红到了耳根。
他甚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却不敢看她。
他任她为所欲为,荒唐了一夜。
第二日,元无忧睡到日上三竿,神清气爽。她还从未玩得如此尽兴过,恨不得把元笑拉起来再肆意一阵。
她却当然不会这样做,只缩在元笑的怀里,亲了他一下。
毕竟,她是神清气爽了,任她胡闹的他却绝不会如此轻松。别的不说,便是后面就一定很痛。
元笑当然是疼的,可见了叫他疼痛的人,却只觉得欢喜。
他也亲了无忧一下,将脸埋在她的发间。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像做梦一样……」过了好久,他忽然低低地开了口,「不管多少次,都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醒来后,他会还在军营,任谁都能踩上一脚,再也无法见得她的笑脸。
每每想到这个,他都会感到恐惧。
得到后发现是空梦一场,比从未得到更加令人恐惧。
「不是梦。」元无忧爬起来,把他的头抱进自己的怀里,「不是梦。」
她没有给他证据以佐证。她没有这样的证据。
因为梦境是多么得真实,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疼痛还是欣愉,都可以是梦境。
但她说不是。
而只要她开口,只要她的声音响起,就可以莫名其妙地叫他安定下来。
元笑安定了下来。
没错……是梦也没关系。
只是梦也没关系。
哪怕是梦,他也是做了这样的好梦的。
就算醒来,他还躺在军营冰冷的地面上,那也没关系。他是做过这样的好梦的。
下半生,他都可以靠这个好梦过活。
就算在梦里也没关系,他是有过这样快乐的日子的。
他放下心来。
他这样说服了自己,可是身边的姑娘还在说话。
「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心尖上的姑娘轻轻地摸着他的头髮,认认真真地开口,「这些都不是梦。
「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最真实的。」
她说话真的特别认真,认真到每一个字都可以凿进他的心里。
轰得一下,他原本已然平静下来的心脏骤然间又快速跳动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怀疑她认真说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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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真的不是梦吗?
这一切,都一定一定是真实的吗?
他的手心又发起汗来。
「嗯。」他低低地应声。
他一面听着自己的心跳,一面又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宁。
他想,原来不是梦呀。他是真的拥有了这样的人生。
心爱的姑娘那样疼爱他,失去了的重要都失而復得。
他竟真的拥有了这样的人生。
他想,他何德何能,能够拥有这样的人生。
他想,真的太好了,他可以拥有这样的人生。
真的太好了。
他可以拥有这样的人生。
在战场上刀尖舔血了那么久,元笑向来是十分警觉的,从未有过多么放松的时候。
可是这一日,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忧的怀中待了多久,甚至就这样睡了过去。
元无忧一直抱着他,静静地听他的唿吸渐趋平稳。
一直到他的唿吸变得悠远而绵长,她才慢慢地将他放了开来,看着他平稳的睡颜,以及微微勾起的唇角。
她就也无意识地笑了起来。
她低下头,亲了他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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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子间 112 条;2. 苹末夜语卿 108 条;3. yhgz 105 条;4. 是梦不是萌 87 条;5. 神耶 67 条;6. 白未 65 条;7. 浮香锦 58 条;8. 江湖夜雨 52 条;9. 我想回家 49 条;10. 我只休闲不熬夜呢! 48 条。
1. 是梦不是萌 2145 字;2. 子间 2000 字;3. 江湖夜雨 1961 字;4. 苹末夜语卿 1649 字;5. 白未 1570 字;6. 浮香锦 1257 字;7. 星空相通 1184 字;8. 我只休闲不熬夜呢! 1177 字;9. 逢凶化吉冯化吉 1171 字;10. yhgz 1122 字。
1. 呜哇呜哇 482 瓶;2. 鲸落万物生 316 瓶;3. 浮香锦 303 瓶;4. 澜 217 瓶;5. 温暖的世界 165 瓶;6. 是筐不是壳 138 瓶;7. 小猫乱撞 136 瓶;8. 澜汐 111 瓶;9. 清河 102 瓶;10. 柒柒 100 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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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湖夜雨 27;2. 脚剎男酮 20;3. 白野川 16;4. left 13;5. 祖安少女小白兔10;6. 浮香锦 9;7. 子间8;8. 我是大大大大大萌物 7;9. 黎狸 5;10. 现场表演一个豹笑 5。
综上,请子间、苹末夜语卿、yhgz、是梦不是萌、神耶、白未、浮香锦、江湖夜雨、我想回家、我只休闲不熬夜呢!、星空相通、逢凶化吉冯化吉、呜哇呜哇、鲸落万物生、澜、温暖的世界、是筐不是壳、小猫乱撞、澜汐、清河、柒柒、脚剎男酮、白野川、left、祖安少女小白兔、我是大大大大大萌物、黎狸、现场表演一个豹笑共计 28 名读者在 4.21 前微博联繫我,过时将不再等候~
感谢诸位宝贝的支持。本文完结,明天还有一个番外。下篇《谁能驯服危险怪物》,我们下篇再见!
第138章 士为悦己者容
「厌倦?」元笑重复道。
「是啊, 就连我这种剧情流都明白,」烟罗满脸都是理所当然,「一直一直都是同一个样子,女人肯定会感到厌倦的啊。要有一点新意。」
「应当是不会的。」与无忧成婚已经一年了, 在任性却又温柔的姑娘日復一日的宠爱中, 元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对二人的关系有了十足的自信, 「无忧当是喜欢我这一型的,连看话本都最喜欢这种。」有那种几个男主角随着读者人气竞争上位的话本, 别人都喜欢妖孽二师兄, 疯批小师弟,只有无忧单单只喜欢温温柔柔的大师兄。果不其然, 大师兄第一个就被淘汰了, 惹得无忧不高兴了好一阵儿, 见了他才好起来。
「非也非也。」烟罗摇着手指,发出了不贊同的声音, 「你这叫什么?你这叫做『恃宠而骄』,知道吗?
「你确实温柔, 长得也好看,小姐当然喜欢你。这个我不否认。可是, 你能因为这个就故步自封,止步不前吗?
「你能因为这个就一直维持着同样的样子, 静等着被小姐宠爱吗?
「这么不求上进是不行的!」
烟罗站在椅子上, 胳膊一挥:「君不见,多少眷侣敌得过滔天巨浪,敌不过岁月磋磨。
「多少挚爱从执手相看泪眼, 到两看两相厌!」
「这中间缺的是什么!
「是经营!是努力!是新鲜感!
「是你曾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可如今我已然厌倦你了!
「那么现在, 你告诉我,你还能一直一直维持着眼前的样子,不做任何改变吗!」
元笑迟疑了一下。
他自是对自己和无忧的感情都很有信心的——无忧早已给了他这样的信心。
可是,若是真的一成不变,令人渐渐厌倦……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当然也是不愿的!
只是……
元笑迟疑着。
「我就是现在的模样,本就是这样的性子,一举一动都是我本来的模样……非要改变,那要如何改变呢?」
「这个简单!立个人设不就行了!」烟罗甩甩手里厚厚的一堆话本,「最近流行的,是霸道王爷。」
烟罗上下看了看,审视着元笑。
面前的年轻人温润如玉,俊秀异常,如同清风一般温柔,显然是和「霸道」半点边也沾不上的。
但是没关系!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烟罗!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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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罗比量着元笑的模样。
所谓人靠衣装,首先……要从衣服换起。
元笑好素净,衣裳的颜色向来偏浅,人又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谦和。因而,纵是元无忧已经用最上等的绫罗绸缎把他打扮得不输任何世家公子了,他仍旧自有一股温柔和润的气质,站在哪儿都不扎眼。
素衣确是如此,玄衣可就不同了。气派敞亮的玄色华服,天生就带着惹眼的气势,光是看着衣服便能让人想像出穿着者那身居高位而气势压人的模样,任谁穿上都不可能与「温和」二字挂上边来。
烟罗站在城里唯一一家转为王孙贵族制衣的成衣店里,看着身着玄色华服的元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效果比她想得还要好。很惹眼,很有气势,简直是人靠衣装。
实际上,那身衣服的效果确实很好,就连元笑自己都不适应镜子中自己的模样,亦没有错过每一个瞄到他的人眼中的惊嘆。
他本就是个过分俊秀的年轻人,光靠一张脸便足够让人不由得多看上一会儿了。
「衣服到位了,人不行。」烟罗却显然并不满意。她看着元笑,挑剔地评判着:「现在的你,就像是……兔子……羊……嗯……不对,应该是马,白色的,性情很温顺的那种。虽然是会为主人尥蹶子,但平日看上去风平浪静得过分,哪怕配个黑鞍子也改变不了本质。
「现在,你要调整你自己。」
「调整……」元笑毫无方向,「该怎样做呢?」
「简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要先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当今圣上并无兄弟,哪有『霸道王爷』给人看呢?」
「怎么没有?」烟罗胸有成竹。
……
元笑站在烟罗的房中,看着里头半人高的话本,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些……都是……?」
「是啊,最近很流行的。就算是天份写手如我,也还是会研究一下流行的嘛。」烟罗笑得眉眼弯弯,一点都没有早就有所准备的阴谋的意味在里面,将天才剧情流写手研究烂大街感情戏的怪事说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把这些全都看完,再不霸道的人也知道霸道王爷是什么模样了!
「你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全都看完!」
元笑拿起一本,看了看。
元笑对话本并不热衷,但陪着无忧看过许多。可实际上,哪怕他一本话本都没看过,也能看得出来,手中的这本绝不是什么构思精良的佳作,与烟罗平日所写的那种热门作品可谓是云泥之别。
元笑又翻了几本,很快确认,这些根本就是市面上靠走量赚钱的那种作品,从质量上看就连平庸之作都算不上,可以说是难以阅读。
这会儿的工夫,尚武也从外头练武回来。见得桌上的话本,他的眼睛很明显地亮了一下,跑来状作不经意似的拿起来翻了翻。
才看了两眼,他就皱起眉头,撂了下去:「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看着烟罗:「新作还没构思好吗?什么时候开文?」
「那个不重要。」烟罗直接把尚武推了出去,「别打扰我们。」
尚武看着房门在自己面前「砰」一声关上,一脸莫名。
……又很有几分说不出的失落。
他顿了片刻,在门外开口:「晚上出来吃饭。」她昨日就不知是在捣鼓什么,差点饭也没吃,还是他给她开的小灶。
「知道了!」烟罗在里面应了一声,就不理他了。
尚武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里头唧唧喳喳的动静,听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现今市场上霸道王爷确实很火,自然也不乏一些佳作。但烟罗却一本好的也没有挑中,反而挑了些只为跟风走量的作品,从文笔到情节都甚是拙劣,人物设定千篇一律,很难令人读下去。
但元笑将烟罗给他的书全看完了。
看过了这些,元笑也不得不感嘆烟罗的选择之精准。她选择的确实是市场上的劣作,人物各个犹如戴了一张非黑即白的脸谱,个性十分单一。
但也正是如此,这些人物的精髓也很容易被人抓住,根本没有什么什么深层次的构思做干扰。看过了这些,饶是元笑这样谦逊温和的人也对现今流行的「霸道王爷」是个什么模样有了十足的了解,甚至可以轻易模仿。
元笑端了个冷峻的神色,看着镜中的自己。确是与话本中的霸道王爷一模一样了。只是……
「无忧应当不会喜欢这个模样才是。」元笑看了片刻,肯定地下了断言,「她不喜欢这么端着的男人。」
「不,你要相信我。」烟罗却斩钉截铁,自信无比,「小姐绝对会很喜欢你这个样子的!」说来,他其实都不觉得小姐会喜欢,竟还愿意花这么大的精力去做这事吗?
「何以见得?」元笑并不明白烟罗的自信从何而来,「我对无忧的了解应当不会有错才是。」
「确实没错,不过……哼哼,你试试就知道了。」烟罗笑得眉眼弯弯,透着压不住的狡黠。
虽然不认为有用,但元笑还是决定试上一试。正如他此前毫不犹豫地咽下了半人高的劣质话本一样,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只要能让无忧高兴,便就值得尝试一下。
元笑拿出了从军时卧底的本事,学着话本里的模样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很快就通过了烟罗的考核,到了要到无忧面前展示一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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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趁无忧不在,他先换上了深色的玄衣,到花园复习形象。
远处的武澎默默地看着他,眨了下眼,又看了看他。
「是……元笑?」
陈婉清站在他的身后,一面给他梳理他习武弄散的头髮,一面抽空抬头望了一眼,不由嘲笑:「你眼睛不好吗?开五感看下,怎么可能是元笑?」说着,她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武澎的头髮束了起来,用髮带绑得整整齐齐。
她前二十年的人生从未做过这般下人才会做的伺候人的事情,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何时已做得如此熟练了。
「……真的是元笑。」武澎,真的开了五感,从样貌到气息都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怎么可能。」陈婉清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远处的元笑,很快辨别出了对方的样貌。
陈婉清:「……」
陈婉清:「元笑有什么双生的兄弟吗?」
元笑当然没有什么双生的兄弟。
但是这个问题在半个元宅的人的心里都转了一圈,直到无忧忙完了异能司的事,从外头回来。
才一进房门,元无忧便见元笑在房内坐着,面容冷峻,缓缓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回来了?」见她进来,他抬眼瞥了她一眼,伸出手,「过来。」
他从未有过这般模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游刃有余,仿佛生来便身份尊贵,将万物也不放在眼里。
他看着元无忧,像是慵懒的狮子在看着一只猫。
元无忧回应着他的眼神,眸中现出了显而易见的兴趣,依言走了过去。
才一凑近,元笑便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倒,叫她跌入了自己的怀中,低头看她。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色一沉,便自有一股压人的气势,仿佛下一刻就要沉沉地吐出一句「天凉了,该让邻国破国了」,与往常很不一样。
不如说,是大相迳庭,仿佛换了个人。
「你去哪儿了?」他的嗓音低低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我可与你说过,没有我的首肯,你不得离府一步。」
元无忧从未见过这样的元笑。
强势迫人,十分新鲜。
让她……心驰神往。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因什么而心驰神往。
她顺势搂住元笑的腰,身子贴着他,等着他下一步的表演。
见她主动靠近,元笑眸色愈深,单手捏住她的下巴,声音喑哑:「女人,你是在玩火。」
……
元无忧,真的一刻也压不住自己的心驰神往了。
她蓦然起身,一把将这个强势而霸道的那人给压到了床上,膝盖抵着他的胸口,在男人神色变动之前第一时间阻止他:「不许变回去,就维持这个样子!我很喜欢!」
说完,她也进入了状态,膝盖上移,强势(却又小心)地抵在元笑的喉咙上。
「王爷便就这么离不开奴婢吗?这般乖巧,奴婢可得给王爷一些奖励才行呢。」她嘴角勾得天真无邪,一字一顿,「只是这奖励有些僭越,怕是要先给王爷赔个不是了。」像是把尊贵者的生死掌握在手中的女刺客,压着一头愤怒却动弹不得的雄狮。
「你做什么?」元笑目光沉沉,试图拨开她,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制止。喉咙上的压迫感惩罚性地加重,引得元笑控制不住地咳嗽。
「乖一点。不乖的王爷可是会受罚的。」在元笑凛冽而愤怒的目光之中,她若无其事地握住对方的脚踝,一把将他的脚按到了他自己的耳边,做出了他这般尊贵的人此生都没有过的狼狈姿态,仿佛是个以色侍人的玩物,任人玩弄。
「那么,奴婢的奖励就要开始了。」她故意以极恭敬地语气说道,行为却冒犯无比。
第二天,元笑甚至没能起身。
「小姐绝对会喜欢这一款的。以我和小姐一起阅话本无数的经验,我保证!」当初,烟罗将胸口拍得邦邦响,「绝不会有错!」
她确实没有错。元无忧确实是喜欢这一款的。
只是,她喜欢的显然不是被霸道王爷强势地掌握其中的感觉,而是反过来将这样强势的运筹帷幄的气定神闲自视甚高的人物压在身下一手掌控的感觉。
她显然对这个游戏真的十分满意。元笑还从未在被她给过这样的「苦头」,后头疼了好一阵子,缓了整整一日才能起身。
这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他受了多重的伤——毕竟,他可是挨了刀子也能上战场的人。
只是人的境遇总是随环境的不同而不同,在战场上被当做无知无觉的死人,受了重伤也得冲锋陷阵的他,如今身上不过一些酸痛和小伤也会被强行留在床上,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勉力起身,食水都被温温柔柔地餵进口中,还要亲亲抱抱和他道歉。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呢?
这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与她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而那日竟还可以尤甚。
第二天,烟罗拿着纸笔,认认真真地跑来验收结果。
「……你其实是在收集素材吧。」元笑嘆了口气,「新作要开了吗?」
「嗯嗯。」烟罗爽快点头,「你这就是最后一部分啦!」烟罗本是剧情流写手,近来写文却慢慢多了不少感情线。元笑这块就是她要收集的最后一部分素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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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笑摇了摇头。这可真是完全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了。
可元笑大约是这世上最好脾气的人了。饶是如此,他还是撇去过于隐私的话题,在安全范围里认认真真地给烟罗提供了许多素材。
烟罗进行地记了两大页,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尚且卧床还未能起身的元笑:「下次还找你!」
元笑:「……」
元笑:「一定。」
「聊什么呢?」说话的工夫,元无忧抱着食盒走了进来,见得了烟罗,「就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嘿嘿。」收足了素材的烟罗利索起身,开新作去了。
元无忧放下食盒,低头亲了元笑一下,打开盒盖。
「慎之做了好多吃的。」她把饭菜一一拿出来,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元笑最爱吃的,自然而然地送到了他的嘴边。
「……笑什么?」她看着元笑。
「没什么。」元笑就着筷子吃了饭,想要敛住脸上和煦的笑意,却没能成功。
「没什么。」他握住了元无忧的手,轻轻地亲了一下。
很温柔又很认真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该说点什么呢?
其实以这篇文的阅读量来说,能有一个人把这篇长篇累牍的完结感言看完就不错了。但我还是想要写写。
我在这篇文写到 22w 的时候,遇到了一件非常非常影响我心情的事。这件事甚至裹挟着蝴蝶效应,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让我的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甚至直接抑郁,到现在也没完全好。
我本来是很开心的。很开心地工作,很开心地写文,很开心地幻想我的文可以获得收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在一个心情很糟糕的晚上,我在床上躺着喘不过气来,就幻想笑笑在我的身边。因为他是我幻想中的完美的人,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他会用最温柔的方式安慰我,不会对我有丝毫不耐烦。
他让我放宽心,大不了辞职。我说辞职我的房贷怎么办呢?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他会非常努力的。他会非常努力地让人喜欢他,赚到钱让我自由的。
我知道这件事在别人眼里怕是会特别神经质甚至可悲,但其实我当时真的有被安慰到。因为,again,我笔下的男主角是我心中完美的男人,我比谁都知道他有多么温柔有耐心。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父母都非常爱我,在我状态不好的时候跋山涉水来陪我,但他们对我也不会有百分之百的耐心。但是笑笑是有的。
我想这就是纸片人的魅力吧。他永远温柔,永远耐心,永远是人们心里最理想的样子。他可以安慰我,安慰你,安慰屏幕前所有也许心情不太好的人。
所以我写文不写悲剧,至少不会写主角团的悲剧。我写文是为了慰藉他人,所以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不会把主角团写得令人唏嘘。
温止寒原本的结局是悲剧。他被黄凤感化,试图保护他们父女二人。这份变化被李衎敏锐地察觉到,便拿来藉以威胁温止寒。温止寒不得已为李衎做事。
结果有朝一日,黄凤发现了哥哥已经被掉了包。在逼问之下,温止寒诚实地承认在自己附身的时候,黄无疾还没有死。换言之,是温止寒杀死了黄无疾。
于是黄凤毒杀了温止寒。
我本来想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放下屠刀也没有用,反而被自己想保护的人所杀死的故事。这从故事性上讲肯定是比原文要好的。谁说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呢?
但我没有写。因为我不想写主要角色的悲剧。
我写文是为了慰藉他人的。悲剧往往令人印象深刻,但我更想做一块小甜饼,吃过了就忘记了,忘记了也没有关系。
其实武澎和陈婉清的故事也有点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怎么写能够令人唏嘘:得到的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追悔莫及,但一切都已无力回天。这样的遗憾才更好,才能令人感到唏嘘。甚至因为我们都是站在武澎的视角上的,这样的故事甚至也许还会让人产生爽感。
但我就是更想写一个不够虐的追夫火葬场,写一个嚣张跋扈的坏女孩最后还是会被轻易原谅的故事。武澎就是这样的忠犬。
当然,我其实很感激文下对陈婉清特别不满的妹子。因扆崋为只有对故事中的人物付出情感,才会被武澎的遭遇激起情绪,对武澎恨铁不成钢。没有比读者把文中的人当人更令人开心的事了。所以无论是那个方向的评论,其实都让我很开心。
另外还有一些变动过的设定。比如最初是打算把烟罗和张九数放在一起的。开篇也能看出来,烟罗把嘴笨理工男怼得手足无措的233。可惜张九数不争气,去烟罗身边晃悠的次数太少了。反倒后面尚武出场,莫名其妙就和烟罗混熟了。
我还挺喜欢烟罗和尚武的呢!一个嘴上说着不要,天天熬夜追更。一个胆小如鼠,但是在让她感到安全的人面前就是十足的小恶魔。多可爱啊!
另外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变动,比如孙煌煌原设定超强但胆小,会被烟罗一脚踹到敌人堆里,边吓得嗷嗷狂叫边以一顶百所向披靡……结果胆小设定莫名其妙落到烟罗头上了,孙煌煌倒变得深不可测了。
他的名字原本是暗示「惶惶不安」的233
然后就是徐贵妃,徐慎之(李赟)的母亲。本来设定她疯在冷宫,李衎一直很妥帖地照顾她,骗她登基的是她儿子,正在微服私访,就算被贵妃跋扈羞辱也始终温顺恭敬地照顾,让知道他雷霆手段的人瞠目结舌。总之徐贵妃在李衎的照顾下有着非常闲适而雍容的生活。可惜都写到这儿了,忽然意识到,如果母亲还活着,徐慎之绝不可能同意被清除记忆,李衎也知道不能做这样的事,这就圆不回去了……不得已徐贵妃过世。
第274页
可惜,李衎可是很孝顺的呢。只要是兄长的母亲。
最后再说一说文以外的事吧。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本文是作者第一篇从未断更从头连载到尾的文。
2020 年之前,《狗尾花》是我唯一的一篇完结长篇,俨然成了我的代表作。但《狗尾花》其实是我连载期间最冷的一篇文,无非因为完结才被反覆推荐。所以我不服,我心想,《狗尾花》会是我的代表作,完全是因为我其他文都不完结。这回我要好好完结,一定能行。
在这种势头下,我果真以四十多万(对我而言)的超长字数完结了《黑切白》,数据还不如《狗尾花》。于是《黑切白》成了我人生中最冷的一篇文。
我想,《黑切白》确实是探索性质的作品,我再写一篇契合我风格的作品,一定能行。于是写了《竹马》。如此努力之后,功夫不负有心人,《黑切白》终于不是我人生中最冷的一篇文了。
《竹马》才是2333333
《竹马》的数据甚至只有《黑切白》的一半。存稿近一年,字字认真信心满满,全文完结的收入不到我本职工作一日的日薪。
人生果然没有那么多鸡汤可言。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继续写。非要说的话,这次应该会不揣测任何人的心思,只写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下篇是《如何驯服危险怪物》,不过我三次元这边多少还有点迷茫,不知道要怎么抉择来逃避当下的痛苦,也不知道会不会马上开始。但这次应该不会存稿一年了,因为我放弃对每篇文都寄予厚望了,这篇我可能二三十万就完结了,不会非要写到四五十万了。说不定哪天就看见了。
如果真的有人能把这无用的长篇大论看完,感谢宝贝的耐心!
如果喜欢这篇文,期望帮作者点一个完结评分,也期望能够推荐给其他人呢,感激不尽!!
咱们下篇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