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宠而骄》 第1页 《恃宠而骄》 作者:hilly【完结+番外】 远观是条狗,近看是头狼,反正不是人! 文案: 最是深情臣子攻x薄情寡恩皇帝受 春闱过后,李倏御笔钦点韩风临为探花郎。 那是韩风临第一次见到李倏,只一眼便心驰神往,从那往后,费尽心思,只为讨得君心。 只可惜,君王薄倖,只有恩宠,没有爱…… 「臣想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准奏。」 高能预警:古早味!狗血一盆一盆往上泼!!受非÷,且有皇后!不是骗婚,双方各有所图,没有感情纠葛!! 第1章 楔子 承安十四年三月,春闱过后,韩风临随主考官进宫面圣,同行的还有另外两名举子。 御花园内桃花盛开,廊下池中有锦鲤游走,一身玄青色长袍的年轻帝王坐于凉亭中,正在炉子上煮着一壶春茶。 主考官行礼道:「微臣携新科进士,参见陛下。」 韩风临跪于廊前静候,待李倏转过脸来时,只觉得霎那间,满园春色,黯然无光。 李倏抬眸淡淡那么一瞧,温和开口:「众爱卿平身罢。」 主考官上前将三张考卷奉上,「此次春闱,学子们个个文采斐然,臣等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方才选出前三甲,请陛下钦点新科状元。」 李倏将那考卷一一翻阅过,指着其中一张道:「此篇最佳,可任状元之位。」 主考官满脸惊喜之色,「臣也觉得是此篇最佳,该考生名叫韩风临。」 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示意韩风临上前去。 韩风临走近几步,掀袍下拜,不卑不亢道:「臣韩风临见过陛下。」 年轻儿郎穿一身旧衣衫,跪于廊下,腰肢挺得板直,颇有青松之姿。 李倏手中的笔转了一圈又回来,仔细打量着韩风临,「韩卿貌比潘安,便委屈你做个探花郎罢。」 笔墨一挥,将新科进士前三甲定了排名。 「谢陛下隆恩。」 恰此时,炉子上的茶水烧开了,发出嘶嘶声响。李倏含笑道:「临安才觐了井新茶,几位爱卿在朕这里吃盏茶再走罢。」 自有宫人,摆上茶盏,一一斟满,奉给几位新贵。 第2章 万寿节 冬月初八,万寿佳节,举国欢庆。 皇室宗亲以及百官须得进宫为陛下贺寿,寿宴其实很没意思,包括李倏,到场的每一个人都带着假面具,互相恭维,推杯换盏。 每当这个时候,李倏总是格外思念母妃,他出生在寒冬,先皇妃生下他时吃了很多苦头,如今却也只能埋在冰冷的陵宫里,唯能于梦中相见,聊解思念之苦。 臣子们不停敬酒,李倏照单全收,不多时便觉得脑袋有些发沉,他一双狭长眼眸渐渐染上水汽,目光扫过台下宴席,便瞧见韩风临坐在远处,隔着许多人不错眼睛地看着自己,手里还剥着个橘子以作掩饰。 又是这种让人看不懂的眼神,李倏自诩目光犀利,但却怎么也看不透这个新臣,要说韩风临如何的心机深沉,却也不是,偏就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他什么都瞧得见,什么也瞧不见 皇帝近侍叶容见李倏醉意熏熏,便为他倒上一盏清茶,「陛下不可贪杯,您忘记御医的嘱咐了?」 李倏自知不可多饮,恐怕会耽误明日早朝,便弃了酒盏,开始饮茶。这些时日李倏一直忙于政务,接连几日都至深夜方才入睡,此时竟已觉着睏倦,便叫叶容为他披上大氅,起身离开。 「朕乏了,众卿自宴饮罢,不必跟来。」 众臣皆下拜,「恭送陛下。」 李倏没让人传轿辇,只带了叶容一个人为他掌灯开路,打算一路走回未央殿,正好散散酒气。 宫廷内种着许多梅花,正值开放时节,只可惜夜色朦胧,只有幽幽花香窜进鼻腔。 行至半路,酒劲儿渐渐往四肢百骸窜去,李倏脚下便有些不稳,转弯时一个踉跄,身子向前倾去,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 「陛下慢行。」那声音就在耳边,带有温热气息,触感清晰。 李倏侧目,怔愣片刻,方才认出来人,「是韩卿啊。」 韩风临见李倏没有责怪,心已经放下一半,轻声道:「叶公公还要掌灯,臣来扶陛下罢。」 夜里光芒暗淡,李倏仍能瞧见韩风临那双眼睛散发出点点微光,格外的摄人心魄,他任由韩风临搀扶着,继续朝未央殿走,「韩卿不在寿宴上同人饮酒,跟着朕做什么?」 韩风临一只手扶住李倏的后背,似乎是将他整个人护在臂弯里,替李倏挡去寒风,顺便替自己想好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更深露重,陛下身边只带了叶公公一人,臣有些担心。」 这话在李倏听来,觉得不甚思议,不由得笑了笑,「怎么?皇宫大内还有人害朕不成。」 没有,可仍旧担心。 韩风临随着李倏一步一步走到长廊尽头,「有皇城守卫,自然无人胆敢加害于陛下,可臣总是要亲眼看着……」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在夜色里听来有些不真实,「否则夜里臣又要辗转反侧半宿。」 李倏不由挑眉,几乎要怀疑自己因醉酒听错了,韩风临这话听起来不是很对。 「你说什么?」 步上石阶,韩风临搀扶着李倏更加小心,「陛下是天下臣民的倚仗,也是臣一生都要效忠的君主,臣自然担忧。」 第2页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却也十分牵强,李倏不由得多琢磨了几遍。 韩风临扶着醉酒的帝王回寝殿,满室宫人都开始忙碌,不消片刻便有人递上醒酒汤,韩风临接过去亲自餵给李倏喝下。 李倏只喝了半碗就推开,他上半身倚在床榻上,双腿自然下垂,眯着眼睛犯迷煳,酒色为他眼尾添了一抹薄红,令本就如画的眉眼更增三分颜色。 繁琐衣衫裹在身上,让他觉得唿吸不够顺畅,不自觉微扬起下巴,露出一段纤细修长的颈子,看上去下颌线条清晰。 韩风临心里立时慌了,他本意只是想送李倏回寝殿,突然被他看到这样一副光景,就好似酒气遇明火,轻易就被点燃。他暗自嘆息,今夜回去怕是又要念三道《清心诀》了。 李倏将衣领扯开些,「宽衣。」 韩风临轻轻嘆息,半跪在地上替李倏却了长靴,又帮他褪下外衣,平铺在桁架上。 李倏轻抬眼皮看着韩风临的背影,轻声道,「韩卿乃栋樑之材,做这些事情,折煞了。」 韩风临一点点抻平衣袍上的褶皱,「侍候陛下是做臣子的本分,臣求之不得。」 李倏没再说话,半阖上眼睛打盹。韩风临跪在地上,自下而上看着李倏,李倏从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娇儿讨宠的神色,只是与旁人相比又有些许不同。 叶容见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把所有宫人叫到外间。霎时,所有人都退出寝殿,只留韩风临一人在旁侍候。 醒酒汤似乎没什么作用,李倏觉得酒意渐浓,本就有些不清醒,被韩风临热切地那么一瞧更醉了,迷煳煳地任由韩风临从旁侍候。 李倏半醉半醒,瞧见有个年轻且貌美的男儿郎在他跟前晃悠,他神智已经开始模煳,甚至分辨不出那是谁,只觉得模样甚好,惹得他心里发痒,李倏可向来是兴致来了,便什么也不管的。 李倏躺下时,顺势拉了韩风临的衣领,戏嚯道:「哪里来的小郎君,给朕瞧瞧。」 两人滚到榻上,李倏翻身而上,金冠应声而落,青丝铺满肩头,他俯下身去扯韩风临的衣带,「今夜留下侍寝罢。」 韩风临几乎以为自己又是午夜梦回,又在肖想他的陛下了,他嗓子沙哑着,「臣遵旨。」 第二日,李倏起身时,觉得全身上下都疲软酸乏,的确是醉酒误事,可他没忘了韩风临是如何胆大包天。侧目看去,那厮已经不见了人影。 李倏半直起上身,将床幔掀开,外面天已经大亮。叶容见李倏醒来,忙上前伺候他穿衣梳洗。 待收拾妥帖,李倏发问:「韩风临呢?」 叶容轻声道,「韩大人正脱帽跪在殿外,说要等候陛下发落。 李倏冷笑,「他倒是自觉。」 叶容连李倏面色不佳,便没敢多劝。 第3章 西窗烛 李倏一步步走到韩风临跟前,居高临下瞧着他,眸色一凛,一脚踹在韩风临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 满室宫人,慌慌张张跪了一地,齐唿,「陛下息怒。」 韩风临就势跪好,俯身以额头触地,「臣万死。」 这个时候李倏怒在心头,韩风临就是把头磕穿也没用。 李倏看都不肯看他一眼,冷冷道:「传旨,韩风临对朕不恭,罢免官职,去守卫宫门,不许着棉衣。」 韩风临没再求饶,亦没有辩白,接受了这个惩罚,「臣领旨谢恩。」 「滚。」 韩风临从来都知晓帝王赫赫威仪,不容侵犯,却从未见过李倏如此盛怒,他怕李倏被自己气坏,忙脱下官服,滚出去了。 叶容也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在谁侍寝后的第二日便翻脸无情,他伴驾多年,多少能猜出些实情,悄悄吩咐御膳房,做了些药膳来。 李倏身体不适,跟着脾气也变得不大好,一连三个宫人遭到斥责,众人都不敢到跟前伺候,纷纷求助叶容。 叶容看着这帮孩子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就知道陛下一时三刻不能气消,只好自己去跟前伺候,他替李倏端了一杯茶水,又弯腰给李倏按揉腰腿,「陛下,肝火旺盛,有损龙体。」 李倏心道有损龙体的是韩风临那厮,如饿狼扑食一般,毫无章法又没个轻重。这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敢压皇帝陛下一头,李倏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 不过若细究起来,李倏的感觉也并不只有被冒犯,于是更加气愤。 李倏并非暴虐君主,抬手捏了捏眉心,给叶容吃了颗定心丸,「朕知晓,你让宫人们不必噤若寒蝉。」 叶容含笑应下,「是。」 李倏足足休息了三日才好,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招人侍寝,多在修心养性。 韩风临被罢免官职后,户部侍郎之职便空了出来。官员选拔任命向来由吏部管制,李倏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没空去管一个四品官员的任命。可吏部也不知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竟然可迟迟未曾有人顶上那个职位。 倒是言官们一本本奏摺落在李倏案头,纷纷想问李倏要一个理由,甚至有人指责李倏随意惩处臣子,将皇权当作儿戏。若非真相不可为外人道,因着师出无名,李倏怕是会砍韩风临的脑袋。 李倏被言官扰得心烦,对韩风临就更加气愤,心道:才识过人又如何,他就等着守一辈子城门罢! 第3页 朝中国事繁多,一个月后,李倏几乎都快把韩风临这个人忘了。 腊月初八,李倏允了百官休沐一日。 清晨用膳时,叶容特意命御膳房做了一道腊八粥,「陛下吃一碗粥罢,应应景。」 桌子上摆了几碟小菜和面点,荤素搭配,相得益彰,李倏扫了一眼,只喝下那一碗粥,夹了两筷子青菜,旁的一点没动。 叶容总是忧心李倏饮食,对他肯多吃两口的饭食总是格外留意着,「今儿御膳房还腌制了腊八蒜,奴才特意嘱咐多放些糖,过段时日就能吃了。」 李倏不太喜欢辣口的吃食,若不放些糖,怕是尝都不肯尝。 年关将至,天格外得冷,用过早膳后,李倏就命人将昨日没处理完的奏摺都搬到东暖阁里,围着火炉批阅,一两个时辰没有挪动地方。 待将重要事务都处理完,李倏随手捞了本诗集,当作休憩。 叶容在矮几上放了一碟糕点,掂量着如何开口,「陛下,韩侍卫在外面跪了已有半日,奴才费了不少口舌,他却怎么都不肯走,奴才看他衣衫单薄,这寒冬腊月,恐怕会出事。」 李倏眼皮都没掀一下,「他愿意跪便让他跪。」 叶容不敢置喙,悄声退侍一旁。 又过了一刻钟,外面渐渐飘起雪花来,且有愈下愈大的势头,李倏又听身旁宫人说,韩风临还在外面跪着,大有陛下不宣召,便跪死在外面的意思。 李倏有些不满他这般做派,将手里的诗集丢在一旁,「他这是要做给谁看?」 他平生最恨受人掣肘,旁人或许不知,叶容却看得出,李倏已然动怒,韩风临此番实是虎口拔鬚,纯纯作妖。 叶容将那个多嘴的宫人轰到外间,将那侧诗集孤本捡回来,放在案头,「陛下,午后还要接见朝臣,现在不妨歇个午觉,以免睏倦。」 「也好。」 到了未时,前朝臣子纷纷来宫中奏报,叶容便让众臣在外殿等候,进去唤醒李倏。 别人谁来,李倏都不觉得奇怪,却没成想蔚丞相也亲自进宫请安。本以为蔚弘方请过安便会离开,谁成想他竟真与李倏商讨起粮田赋税之事。 这位丞相大人高傲得很,于朝事上向来是自作主张,难得来听一听李倏的意见。可李倏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蔚弘方说到无人可用时,提到了韩风临。满朝文武,难不成还挑不出一个可堪用的?况且韩风临一介书生、新晋朝臣,如何能主理赋税大事? 李倏瞬时明白蔚弘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偏不想如蔚弘方之意,「赋税之事叫户部和中书省一同商议就好。」 蔚弘方的提议被轻飘飘驳回,他再位高权重却也不敢在天子跟前发作,恭恭敬敬赔笑道:「还是陛下思虑周全。」 此来何意,彼此心知肚明,李倏连敷衍都懒得,直言叫他跪安。 蔚弘方却没有立时离去,反而与李倏闲话家常,「臣近来陪孙儿读书,读到《孟子》中有一句话『君子远庖厨』,那孩子断章取义还以为是说让君子不许进厨房呢?臣同他解释,实为孟子劝诫君王实施仁政,方不会失了臣民归心。」 李倏听得出蔚弘方意有所指,这个老狐狸是想让李倏饶了韩风临,拐弯抹角骂李倏惩罚过重了。 可李倏偏不上道,「丞相大人在朝位高权重,在室含饴弄孙,着实叫朕羡慕。」 蔚弘方眼露精光,抚须一笑,「陛下福泽深厚,待来年皇后娘娘为您添个嫡子,一样可以承欢膝下,臣告退。」 第4章 风雪释 待蔚弘方走后,李倏脸上的笑容再挂不住,「蔚弘方为何会替韩风临求情?」 叶容垂下头,与李倏耳语,「韩大人出身贫寒,虽则春闱高中,也不得好去处,是丞相大人慧眼识珠,提拔他做了户部侍郎。」 李倏五指拢起,用了力气使得指尖略有些发白,「原来如此!」 先帝驾崩前将少子託孤于中书丞相蔚弘方,李倏登基时只有八岁。他自小坐在龙椅上,听蔚弘方主持朝政,加冠之后,立后亲政。近两三年来有意收拢政权,可成效甚微。 李倏向来知晓蔚弘方结党营私,却不想连这个入朝不过半载的新臣,都已经是他蔚丞相的幕僚。 叶容劝道,「陛下莫放在心上。」 李倏蓦然松开五指,「韩风临现在何处?」 叶容如实应答,「还在外面跪着呢,陛下若是觉得心烦,奴才这就叫人将他赶走。」 李倏没再开口,叶容只当他默认,微微躬身出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未尽,李倏心里已然平復了大半!被人算计至此,若不算计回去,他岂不是平白在皇位上待了十几年。唤了宫人为自己披上大氅,移步殿外。 出去时正听见叶容在苦口婆心相劝,「韩侍卫,您还是回罢,若惹得龙颜震怒,您怕是再也见不着陛下了。」 韩风临也明白这个道理,总归是不愿意死心,「怒火伤身,陛下他为国事殚精竭虑,万不可再因我动气,还望叶公公多多劝慰,往后……我再不来惹陛下厌烦。」 说罢,远远朝未央正殿方向叩了个头,再直起身子时,正看到李倏亲自出来了。 身着黑色金线龙袍的帝王,站在石阶上看那个满身风雪的小侍卫,一双皓皓星辰般的眼眸,却沁着风霜,透着彻骨的冰寒,他俯视着跪在阶下的人,如同神明视见浮萍,无悲无喜。 第4页 韩风临被冻得嘴唇发紫,见到李倏方才露出笑颜,可惜脸颊发僵,那笑难看得很。 李倏走下石阶,垂着眼睑,淡淡地瞧着他。 风雪愈发大了,韩风临额发上都结了冰霜,忍不住直发抖,他用力仰起头,「陛下回罢,今日雪大,小心湿了鞋子。」 他为了见他,在雪地里跪了大半日,好不容易见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话。 李倏总也看不懂这个臣子究竟是在想什么?但有人脱离自己掌控这件事,总能令他心生烦躁,「韩卿这是作甚?」 韩风临面露疚色,一双眼睛里满含企盼,「陛下还生臣的气吗?」 本就一桩小事李倏早已不放在心上,今日一个两个都来逼迫他开恩,便又气了。 李倏冷冷一哼,「你是怕朕让你一辈子守宫门?」 韩风临怕得从来不是吃苦,若是能得李倏一点喜爱,他情愿一辈子守宫门,他最怕李倏用那种不带温度的眼神看他,急急忙忙申辩,「臣是怕陛下再不肯理臣,一个月不见,臣想念陛下了。」 「想念朕?」这话倒是别致。 韩风临攥住李倏衣摆,终是将自己藏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他注视着李倏的眼睛,「臣倾慕陛下已久,不敢冒犯天颜,那夜是情难自禁。」 这是打算攻心?李倏勾起唇角,那便将计就计,就用攻心之法。 手指点上韩风临眉心,「便是情难自禁,你未免太过放肆。」 韩风临生怕李倏真的就此厌恶他,再也不给他陪伴在侧的机会,「陛下,臣知错了,望陛下责罚。」 李倏勾起唇角,暗含嘲讽,「当真盼着朕的责罚?」 韩风临叩首,「陛下息怒。」 李倏默了一默,「朕恕你的罪。」抬起手,拂去韩风临发梢沾染的雪花,终究是让这场责罚到此为止,「韩卿起身罢。」 韩风临是文人,在雪地里跪了近五个时辰,膝盖早已僵直,靠左右搀扶才勉强起身。 李倏看韩风临脸色惨白,若是不管,恐怕他小命会交代在此,便吩咐了一声,「叫御医来给他瞧瞧。」 他将韩风临安置在东暖阁里,有宫人为韩风临盖了棉被,又移了火盆到近旁,御医来诊过脉,说并无大碍,只是跪在雪地里身子冷透了,受了些风寒,煎几服药,修养几日就好。 韩风临所受冰冻之苦,非一日之功,能坚持到今日还没出大问题,实属年轻人底子好,若换旁人多半会一病不起。 待韩风临喝下汤药,身子逐渐暖和起来,他抱着汤婆子缩在被子里偷看李倏,他深知自己宿在皇帝寝殿很不合规矩,想起身告辞,偏又捨不得,别别扭扭一副样子落到了李倏眼里。 李倏抬抬眉毛问他:「瞧什么呢?」 韩风临羞赧垂眸,又偷看李倏一眼,「陛下很好看。」 万千臣民向来是夸李倏英明神武、威仪赫赫,再多也是说一句君恩浩荡,就算是李倏后宫那些人,也没有哪个人像韩风临这样红着脸说他好看呢,真是有意思。 李倏捏起他的下巴,倾身问道:「你说你倾慕朕,有多倾慕?」 韩风临不错眼睛盯着李倏那双狭长的眸子,像是被摄去心魄,他屏住唿吸,「臣万死不辞。」 李倏唇角轻轻扬起,「若是朕要你去杀蔚丞相你也肯?」 他故意这样问,是想知道韩风临城府究竟有多深? 韩风临眼眸微颤,面露为难之色,「陛下,丞相大人于臣有知遇之恩。」 李倏面上笑容未减分毫,语气仍是温和,「回答朕。」 韩风临犹疑片刻,最终还是说:「臣亦遵旨。」 李倏笑了开来,他手指摩挲着韩风临的下颌线,「这话虽假,却十分悦耳,韩卿甚得朕心。」 不过一句场面话,却令韩风临目光闪动,那双幽深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道说不尽。 李倏朝身后瞥了一眼,叶容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宫人悄声退至门外。 李倏的手从韩风临脸上滑下来,顺着脖颈抚上韩风临的胸膛,「今夜朕就不召别人侍寝了,韩卿为朕宽衣罢。」 第5章 同舟济 都说食髓知味,韩风临自知若非李倏醉酒,他也不可能得偿所愿,亦从未想过还会有第二次,只每每在午夜梦回时暗自回味,他颤抖抬手,有些不太敢。 一场qing事过后,李倏躺在韩风临的臂弯里,笑问道:「韩卿这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可是回去找人练过?」 韩风临低下头轻轻亲吻李倏,「陛下明鑑,臣只有陛下一人。」 「明早朕便下旨,让你官復原职,朕很喜欢你。」 韩风临心口悸动,只为这一句「喜欢」。 李倏被亲得迷煳,韩风临虽说青涩,却令他格外情动,那是李倏召别人侍寝所没尝过的滋味,他在韩风临这得了趣,便赦免了其欺君犯上。 「韩卿,继续罢。」 第二日早朝过后,林倏便下旨恢復韩风临侍郎之职,全了昨夜之诺,还特地交代粮田赋税一事交给韩风临主理。 一个月前韩风临突然被罚去守宫门,无论言官如何上书,都没能明确问出韩风临因何罪过遭到贬黜。而今突然官復原职,满朝臣子更是一头雾水,就连蔚弘方都不知晓这一贬一升背后的真实理由。而发生于深宫中的帝王辛秘,除当事人外,也只有一个叶容看得清楚。 第5页 年底的奏摺格外多,加之昨夜睡得迟,李倏一坐两个时辰,腰酸背痛不说,精神也渐渐不济,觉得睏倦不堪,叶容很会察言观色,忙为李倏按揉着头颈。 叶容看到李倏颁发的旨意,便多一句劝告,「陛下,您是不是太纵着韩大人了?」 李倏微阂的眼缓缓睁开,眼白上分布着几根红血丝,暗嘆一声道:「今次韩风临爬朕的龙床,你觉得是他胆大包天竟敢攀龙附凤,还是咱们那位丞相大人暗中授意?」 叶容微惊,「陛下是说?」 李倏手指搭在茶盏边沿上,狭长眼眸笼着一层冷意,「即便是攀龙附凤,他攀附的也未必是朕。」 皇宫内闱之事蔚弘方都要插一手,他欺人太甚! 朝堂之事,叶容不便过多干涉,何况他也不愿知道太多,他的使命是忠于陛下。特意将按揉的力道放得轻柔,「陛下胸有成竹,任他什么诡计也难以施展。」 李倏看着案头那些奏摺,都是先经了蔚弘方的手才被递到御前,有违他丞相大人之意的都已被他扣下,这奏摺批或是不批,并没多大区别。 当朝天子是隔了一层薄纱在看脚下的万里河山。 李倏侧脸,让叶容附耳过来听吩咐,「朕交代你的事,现在可以布局了。」 叶容微微低头,低声道:「是。」 李倏手指轻捻杯沿,眼底浸满寒意,有了韩风临这颗棋子,他与蔚弘方的这场博弈,也该到头了。 叶容说得对,即便是存有试探之心,他对韩风临也过分纵容了,自此次始,李倏再也没召过韩风临入内帏。 年轻人精力旺盛,的确颇有滋味,但李倏对他还不至于流连。宫中本就储着几个宠儿,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琴棋书画各有精通,李倏打理朝政时顾不上,偶尔闲暇时,又有他人作陪,自然想不起韩风临。 况且他是臣子,出入宫廷并不方便。 腊月二十三,小年已至,百官述职。 早朝之上,除却各地臣子奏报,果不其然那帮言官又提及皇嗣之事,一个个也是读过圣贤书的,竟在大殿上撒泼打滚、痛哭流涕,活像他们自己断子绝孙了。 李倏无奈扶额,强忍着没有拂袖而去,他看下方站立的诸多臣子,每一个都暗怀鬼胎,唯独韩风临的目光投过来时,满含忧虑。 韩风临恼自己只能站在与李倏相对的阵营里,与君遥遥相望,他心疼李倏独自一人面对臣下逼迫,他嫉妒每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站在李倏身后的女人或者男人,他企盼那双眼睛偶尔也可以落在他身上,他愤怒于臣下的那些言辞,却不能公然维护。 「陛下,臣有本启奏。」 终是于言官纳谏时,从人群中走出,不卑不亢跪在地上,换一种方式同他的陛下一起面对这风雨。 他想替他解围,不惜一切代价。 有人出来打破僵局,李倏总算能松一口气,忙将注意力转移开来,「韩卿所奏何事?」 韩风临无有迟疑,「年关将至,边关将士的饷银,陛下还没批。」 李倏若有所思点点头,这点小事户部完全可以自行决定,事后写张摺子奏报一下就好,并不值得特意在早朝之上奏请。难不成韩风临当真担忧他处境艰难?李倏觉得自己一定是魔障了,居然会怀疑一个爪牙会有真心。 「写道摺子递上来。」 韩风临颔首,「臣遵旨。」 这话一岔开,便又开始聊起正事。 下了早朝以后,韩风临进宫呈递奏摺,他来时,李倏正倚在西窗下的贵妃榻上打盹,手里还握着本书,歪歪斜斜着将落未落。 他的皇帝陛下于睡梦中,眉眼间不见了肃杀威仪,敛得温和轻柔。一抹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李倏半边脸上,让他整个人仿佛降落凡间的神祇,身负金光,无边神圣。韩风临不是没见过李倏的睡颜,今日见了竟觉得移不开眼,仿若正面对着易碎的珍宝,连唿吸都忘记了。 看着书都能睡着,许是国事繁多,太过操劳了罢。 他本想退出殿外,等李倏睡醒了再说,刚一转身,身后的李倏便叫住了他。 李倏坐起来,轻拍着发麻的胳膊,韩风临忙上前替李倏将筋脉一点点揉开,两人贴得极近,李倏不动声色地瞧着韩风临,他不得不承认,韩风临长着一张难以让人忽略的英俊面庞,很是衬得上探花郎的名头。 李倏觉得手臂里有一股暖流瀰漫开,不再麻木无力,「韩卿今日来有何事?」 韩风临退后两步,双手奉上奏摺,「前些日子,臣查到一桩贪污受贿案,因贪污受贿者官阶在臣之上,臣无权处置,故而呈报陛下。 这是他在早朝时,未敢提及的真相。 第6章 心眼明 李倏觉得震惊,并非是因他所奏请内容,而是因为这件事是经由韩风临之口说出,「何人所为?」 韩风临眸色凛然,一字一句道:「抚远将军收受贿赂,纵容下属伪造在册士兵,联合户部尚书坐吃空饷。」 李倏手掌心微拢,这事若是写道摺子递上来,多半会被拦截于中书省,最后神不知鬼不觉。 御书房里足足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李倏一言不发,韩风临也沉默不语。 「叶容,召刑部尚书来见朕。」 叶容点头,「奴才这就去。」 李倏目光復又落在韩风临身上,只觉得心惊,韩风临为何胆敢状告自己上司,他就不怕李倏不信或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就算查出什么,他平白担了出卖上司的名声,往后哪个敢与他为伍,仕途于他当真微不足道吗? 第6页 若非是他想做个清廉忠君的臣子,那这件事就一定同蔚弘方脱不了干系,倘若将户部尚书拉下水,再则四方运作,蔚弘方将韩风临扶上位,岂不是相当于将整个户部掌握在蔚弘方手中? 可案子既然已在,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除此以外还得绕过蔚弘方,李倏一时没什么头绪。 刑部尚书来时,李倏挥挥手道,「韩卿先退下罢。」 韩风临深深望了李倏一眼,他知晓李倏想让他避开此事,心里以为是李倏想要保护他,以免遭人报復。 李倏伸手去端茶盏,也不知怎的,就将滚烫的茶水拂落在地,韩风临还没来得及想,手脚已经先行一步,他用袖袍拂开茶盏,瓷片茶渍落一地,他紧张地握着李倏的手,仔细检查过李倏并没有被那热茶伤到分毫,方才松下一口气。 李倏只觉得韩风临指尖冰凉,划过他手腕时,触感清晰。 「叶容,将朕那件大氅赏给韩卿。」 韩风临眼眸中似有微光闪动,这是今日李倏第二次关怀他,即使对于别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但于他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温情。 他莞尔一笑,「谢陛下关怀,臣告退。」 接过那柔软的大氅,紧紧握在怀中,悄声退下,临走前还向叶容又多嘱咐一句:「下官看陛下眼下发青,想是疲倦所致,叶公公可以在陛下茶水或糕点中加些鲜松汁,若嫌苦涩,可用蜂蜜调和。」 叶容闻言感激一笑,「诶,奴才替陛下谢过韩大人。」 「下官告辞。」 行至庭院,韩风临将那大氅穿好,挡去北边唿啸而来的风霜。细密布料包裹在身上,似乎还沾染着李倏所佩戴的香囊气味,他贪婪地嗅着那个味道,仿佛正和那个人两相依偎,让他从头到脚,乃至内心都暖和起来。 走出宫门,他回头朝未央殿方向望了一眼,庭院深深,红墙黛瓦,那里是他最想到的去处,却轻易去不得。 将刑部尚书打发走后,李倏又开始犯愁,一个案子查起来容易,可过程必然是有诸多疑难,结果就很难说了。 先帝驾崩前将少子託孤于中书丞相蔚弘方,李倏登基时只有八岁。他自小坐在龙椅上,听蔚弘方主持朝政,加冠之后,立后亲政。近两三年来,李倏有意收拢政权,可成效甚微。 今次交锋,蔚弘方摆下一道棋,李倏断不能再有所退让,这件事除了刑部外,还需得有一个人来做李倏的眼睛耳朵,代替他行事,这个人需得中纯笃实,还需得位高权重,不受蔚弘方裹挟,敢与之为难。 正此时,外间有人来报:「陛下,宁王殿下来了。」 李倏眉毛轻挑,「快让他进来。」 宁王长衍乃先帝长孙,只比李倏小了三岁,他父王是李倏兄长,正值盛年死于沙场,王妃伤心离世。彼时李倏也恰逢年少失怙,便将长衍接到宫中与他作伴,长衍长到十六岁才离宫开府别居。 李倏小小年纪便学得沉稳内敛,以假面示人,偏对这个馋嘴贪玩的侄儿疼爱有加,李长衍被李倏娇惯着长大,养成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长衍虽乖觉,却很是孝顺他的小皇叔。 果然那边宫人还没来得及走出门传唤,李长衍已经快步走进来,连叶容向他行礼问安,都没顾得上理会。 李倏手上的茶盏还没放稳,就听到李长衍拖长声音地喊:「皇叔。」 看着这个侄儿,满腹愁绪渐皆消散,李倏笑问道:「今儿怎么过来了?」 李长衍坐到小榻另一边,瞅准了矮几上那几碟点心,开始挑拣自己喜欢的吃,顺便胡说八道,「许久未见皇叔,甚是想念,特来请安,你看侄儿想你想得都消瘦了。」 李倏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是一点没看出来他哪里有消瘦,「小心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李长衍是被他小皇叔吓唬着长大,李倏是真气假气凭直觉就能判断出,眼前这并没多大杀伤力。 「皇叔,你怎么总是这般兇狠?」 「……」 李长衍看着桌案上不是书就是奏摺,炉子边上摆着茶壶和半盘棋,大概这就是李倏眼里的高雅格调,李长衍眼里的索然无趣。 「皇叔,你一个人待在宫里可觉得烦闷?」 令李倏烦闷的唯有朝堂政务,至于身在何处,并无多大影响,他本来还在发愁空饷案由谁来督办,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大侄儿,心中便有了人选。 可李倏却也十分了解他这个侄儿,才华有之,懒怠更胜。如果直接跟他说,决计不会答应,若是来硬的,这小子能打着滚在未央殿里哭上三回。 遇上劲敌,当以智取之。 抬抬下巴示意叶容再多端两盘点心过来,李倏微眯着眼睛,问道:「长衍,近日可是觉得京都无趣?」 李长衍泪眼汪汪,恨不能以头抢地,说了这么多,他家皇叔终于听到了重点。 李倏露出关爱小辈的温和笑容,下个圈套给李长衍钻,「那过几日朕差人陪你去下江南游玩如何?」 毫无悬念,李长衍一头扎了进去,他扯着李倏的袖子,「皇叔果然最疼侄儿。」 傻小子还是那么好骗,李倏满意点头,「皇叔不疼你疼谁呢。」 「侄儿回去一定多读两本书,皇叔可高兴?」 竟然主动读书,还真是意外之喜。 第7页 第7章 新岁始 「此行花多少银子,就从朕私库里出。」再加一道砝码,防止他反悔。 李长衍开心得恨不能原地转圈,他想扑过去抱他家皇叔,被李倏皱着眉推开,「离朕远些。」 小时候李长衍就喜欢往他身上扑,若还是从前那样小小一个孩子,倒也无可厚非,可李长衍这几年越长越高,眼看着已经超过他了,就那么砸过来,他可扛不住。 李长衍日常被自家皇叔嫌弃,早就习以为常,此时他一颗心全跑到江南美景里,想像起那里该是如何乱花渐欲迷人眼,哪里还顾得上去注意李倏正露出得逞神色。 又待了不足一刻钟,李长衍就已经坐不住,卖了几句乖,就找个理由跑回王府去。 「皇叔好好休息,侄儿告退。」 「嗯。」 叶容一直侍立在侧,听着他们叔对话,李长衍那边还没走远,连圣旨都已经帮李倏拟好。 又过两日,李倏便让叶容去宁王府传旨,此外又择定几位持正不阿的臣子为副督使,随李长衍一同前去。他料到李长衍不会轻易答应,果然叶容还没回来,李长衍就先握着圣旨,到未央殿来,扯着李倏的长袍下摆,哭得个肝肠寸断。 李倏晓得李长衍是装的,便自顾自地处理政务,最后听得实在烦了,挥挥手让人把李长衍抬出去。 李长衍立刻停止哭泣,借着李倏的衣角擦干眼泪,撇着嘴埋怨:「都说君无戏言,您怎么还要骗人?」 李倏啪一下打在李长衍头顶,「是你自己想岔了。」 李长衍知道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他没必要再装下去,双手托住下巴,噘着嘴嘟囔:「侄儿根本不懂如何查案,若是耽误了正事,侄儿可担待不起,皇叔还是另请高明罢。」 另请高明肯定是不能,毕竟李长衍自己都说,君无戏言,岂可朝令夕改。至于他不懂如何查案,这还不是因为他一进门就哭,李倏还没找着机会细说。 李倏轻拍着李长衍的肩膀,勉强将他哄一哄,「你不必亲自去查案,只需继续扮你的闲散王侯,盯着查案的人,让他们不敢徇私枉法。」 李长衍思考了一下,重重点头,「皇叔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领了旨意,悄声退下,回府打点行装。 待李长衍走后,李倏嘆息一声,端过茶水饮下一口,随即皱眉低头去看茶盏,「这茶水味道与以往不同。」 叶容随即笑了一下,解释道,「韩大人说在茶水中掺些松汁,可解疲倦乏力之症,奴才去向御医求证过,此法确有功效,陛下若是不喜欢,那奴才就换个法子来。」 李倏将那盏茶放回矮几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倒是有心。」 末了又吩咐下去,「叫月升跟长衍一起去。」 「诶,奴才就知道陛下捨不得小殿下。」 到底是自己疼大的孩子,他从未离开过京都,李倏即便是有心歷练,却难免担忧,必得差自己亲信去保护方才放心。 叶容再回来时,看见那盏茶水被李倏饮下大半,心里便有了眉目,往后这松汁茶还是能端上桌的。 李倏虽说自始至终都是悄声应对此事,也没指望能瞒住那位丞相大人,可他知道也未免太快,李长衍前脚从未央殿出去,后脚蔚弘方就已经开始试图在李长衍随行队伍里安插眼线。 李长衍毫不客气拒之门外,李倏对付蔚弘方是迂迴布局,李长衍却不同,他自恃身份地位比蔚弘方高,决计不肯给他好脸色。 李倏本以为蔚弘方会联合朝臣上奏摺,给他施压,可接下来几天,落在案头的摺子没一个有提到空饷案之事。 这样也好,省得烦心,至于接下来如何应对,便就见招拆招罢。 年关将至的节骨眼上,李倏就狠心着叫李长衍远赴南疆查案,那孩子走后最开始那几日,李倏并没什么感觉,直到除夕那天,方才觉出些萧瑟冷清。 往年除夕夜除却家宴,李倏身边总是守着一个李长衍,那孩子能说会道,一个比三个还要热闹,李倏偶尔与他斗几句嘴,便觉得开怀,叔侄二人一起吃着瓜果守岁,心里能暖上好几天。 今年,长衍怕是要孤身在外过年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李倏今日方才明白是何滋味,他取消了宫廷家宴,独个回到未央殿,于暖阁中闭目养神。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李倏问叶容:「前些日子蜀州进贡了一批蜀锦?」 叶容称是,「奴才挑了几匹拿去给陛下裁制新衣,又给皇后娘娘送过去几匹,还有一些收进库房,留着陛下赏人用。」 李倏点点头,略一思忖,「朕记着有匹墨蓝色的,让司锦局照着长衍的尺寸给他做一身春装。」 叶容「诶」了一声,笑道:「陛下这是想念小殿下了。」 从未离别,自然思念。 李倏一人坐在火炉旁,用铁夹子扒拉着,在炉子上烤了几颗栗子,也没多喜欢,只是很小的时候,他母妃经常在炉子上烤东西,冬日天寒,小李倏贪玩,总是带着一身冰寒回屋子,母妃总是塞给他一把栗子,吃下去热乎乎的。 噼啪一声,有栗子皮爆开,香气也随之散开来,李倏剥开一颗放进嘴里,味道似乎还是和从前一样,又似乎不一样了。 有宫人近前,低声道:「陛下,户部侍郎韩大人递了拜帖,请求入宫面圣。」 第8页 这是今日韩风临递来的第三封拜帖,他一而再的被拒绝,却再而三的争取那分毫希冀。 「不见。」 「是。」 宫中不乏知情知趣之人,李倏今日一个也没召见,他现下没心思,更没精力应付韩风临。 又过了一个时辰,宫人拿来一个食盒,「陛下,韩大人着人送来些吃食,说要恭贺陛下新岁安乐。」 李倏没再拒绝,叶容接过去,将那点心端出来摆上桌子,是一碟糯米年糕,顶上还淋了一勺蜂蜜,闻起来甜丝丝的,很是诱人。 那食盒还留有一页文字,李倏拿在手里看,那上写着:一愿陛下康宁,二愿国泰民安,三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今日李倏三次拒绝见他,竟料不定李倏的心思,本该乖乖隐身,何苦再做出一副情深不能自抑的惑人模样。李倏有些无奈默了一默,接过叶容递过来的银勺,挖下一块年糕放进嘴里,竟还是温热的,且口感鲜甜松软、齿颊留香,便又挖下一块吃下,方才放下勺子。 「将那蜀锦也赏给韩风临一匹。」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帝王之心从来难测。 叶容应下,寻人去宫外送赏赐。 子时交替,年岁始终,窗外燃起烟花爆竹,李倏站在门外望了一会儿,觉得冷了就回寝殿睡下了。 第8章 反其道 正月十五,开朝复印,韩风临方才又在朝堂之上见着李倏,这么些天不得召见,他以为是彼此的关系见不得光,李倏有意避嫌所致。 大半个月的事情堆到一起,显得格外多,李倏没空理会韩风临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自然也没瞧见他那满含殷切的目光。 散朝后,李倏回到御书房批摺子,秉笔内监将一封信递上,「陛下,这是宁王殿下的来信。」 大半个月没见,总算来信了,李倏忙将信接过来,颠在手里颇厚,他将信封撕开,见李长衍写道: 「新岁伊始,皇叔无恙否?南疆日暖,不似京都寒冷,侄儿捻一寸青叶遥寄皇叔。案情错综复杂,但好在上行下效,少有谋私……」 读至此处,李倏心便放下了一半,果然除了他自己,也就李长衍才能镇得住那帮魑魅魍魉。 除了这些,便是闲话家常,他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张,李倏眼眸在行行笔墨中游移,嘴角不自觉上扬。 叶容急匆匆而来,看李倏眉眼间尽是愉悦,便忍下话没说。任谁心里装着事,言行上必定会有异常,李倏只看了一眼,就有所察觉。 「有话直说。」 见叶容犹疑,李倏便命宫人尽都退下,待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叶容才弯下身子与李倏附耳道,「月升传回消息,殿下曾遇到歹人劫道。」 什么?李倏勐地偏头看向叶容,叶容轻轻点头示意他并没听错,算是应答。 叶容随即又宽慰道,「陛下不必忧心,有月升在,殿下无恙。」 听到李长衍无事,李倏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幸而他将肖月升派去护李长衍周全,否则还不一定会怎么样。倒是这孩子何时学会了只报喜不报忧? 李倏脸色不是很好看,他两颊紧绷着,「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叶容摇摇头,「是本地流寇所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不过是否受人指使,还未查出。」 若是受人指使,左不过那几个人,还用的着查?李倏心中有数,只是李长衍远在南疆,他再着急也无济于事。 「告诉月升,一定要护长衍周全。」 「陛下放心。」 李倏料定若是有人故意为之,断不会只做这一次。南疆之地多虎豹豺狼、虫蛇毒物,且天高皇帝远,在那种地方杀人灭口,便是事后被李倏查出来也是为时已晚。李倏手指落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琢磨了一阵,若想解李长衍之危,或许可以围魏救赵。 「从前搜罗出的蔚弘方那些把柄,拿一个出来。」 陛下既发话,便是没有把柄,现造一个也得有。 叶容点头称是,如果宁王遇险是蔚弘方在使绊子,待蔚弘方自顾不暇,想必就分不出神来与李长衍为难了。 末了,李倏又吩咐道:「召徐彰进宫,让他酉时再来。」 第二日清晨早朝,李倏同礼部商议完新年礼桑之事,见朝中众人纷纷立在原处,眼观鼻鼻观脚,便问众臣还有无要事禀奏。 御史台大夫徐彰持笏而出,对上道:「陛下,昨日臣与同僚于律法之事争论不休,想向陛下讨教一二。」 晾着满宫殿的官员,讨论什么例律,这可不是徐彰会做的事情,是以阶下臣子纷纷相视,又相继摇头。 可李倏却知晓他要说什么,昨日他召徐彰进宫面圣,是挑明了要给蔚弘方添堵,于早朝之上发难这个主意还是徐彰出的。 徐彰那厢已然开唱,李倏这厢还须配合他演完,这齣戏名曰双簧。 李倏笑着赞赏道:「难得徐爱卿如此好学,你且说来听听,众爱卿也可各抒己见。」 徐彰对着众人朗声道:「若有一侯门世子,杀害平民百姓,该当何罪?」 好无聊的一个问题,可韩风临瞧着李倏的面色,他分明是一副好整以暇、喜闻乐见的模样,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杀人偿命,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一小小侯门世子?」 蔚弘方嗤笑一声,冷嘲热讽道:「此问题便是坊间小儿都知晓,徐大人是在戏弄陛下与我等吗?」 第9页 这位丞相大人惯来不言苟笑,以冷面示人,今次为了这样小小一个御史台大人提出的小小问题,竟当庭出言嘲讽,怕不是心虚了? 徐彰不痛不痒地看了蔚弘方一眼,笑颜仍是恭谨,轻飘飘顶回去,「丞相大人教训的是,只是下官的话还未说完,丞相大人莫要心急呀。」 徐彰又道:「若是该世子杀人以后,利用权势置身事外,还将状告之人送入监牢,自己则逍遥法外,如此又该当何罪?」 李倏语气淡淡,「颠倒黑白,罪加一等。」 徐彰掀袍跪在大殿中央,「谢陛下隆恩。」 李倏故作疑惑,「徐爱卿,此话怎讲?」 除却李倏是在假装,便是满朝文武全都一时愣住,不知徐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陛下,臣要弹劾一人。」他抬手指向蔚弘方,「当朝丞相蔚弘方。」 徐彰从来都是圆滑处事,轻易不肯得罪人,今日怎么有胆子当庭状告蔚弘方?莫不是仗着自己颇得圣心,又有个言官的官职,便真就敢上骂昏君下骂奸臣了? 还真是胆子大! 徐彰跪下叩首,「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金口玉言,丞相大人也并无异议,臣等听得清清楚楚。」 李倏透过十二冕旒看向大殿中错落成行的文臣武将,一张张面容上无不震惊,蔚弘方脸色一变,便要对徐彰发难。 李倏赶在他前面开口:「徐爱卿是要弹劾丞相什么?」 「蔚府三公子目无王法,草菅人命。」 此言一出,蔚弘方已然绷不住,勃然怒斥道:「徐彰,你于驾前胡言乱语,该当何罪?」 「蔚爱卿!」李倏出言制止,大殿内霎时安静。 「蔚爱卿莫要恼火,若是冤枉了三公子,朕替你讨回公道。」 徐彰继续说道:「昨夜亥时有人夜扣府门,与臣陈冤,臣方才知晓,三年前相府三公子出行去道观赏花,有一路边卖早茶的小贩不小心溅了油点子到他衣服上,竟被这位位高权重的贵公子给活活打死,小贩的兄长想为其讨回公道,前去府衙告状,谁知却被平添偷盗之罪,关进大牢。」 一时间,满室譁然。 第9章 观其变 徐彰从袖中掏出一摞厚厚的纸张,双手奉上,「这是来人给臣留下的供状,还请陛下替无辜之人做主。」 蔚弘方一脸不虞,「陛下可莫要信错了人,断错了案。」他从来都是不敬君上的,可如今李倏不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 草菅人命于京都权贵之中,算不上多么稀罕,只是皇帝陛下与丞相不睦已久,相府公子如今闹出人命,又被徐彰破釜沉舟般于早朝之上宣之于众,殿上百官无人敢言语,都沉默颔首,不去做出头之鸟。 李倏只好勉为其难,答允徐彰之请,彻查旧案。 「京兆尹?」 「臣在。」 若论内情,蔚弘方是当事人,比旁人要清楚得多,他深知事实经不住查问,自然不肯。可如今这小皇帝早就不是那人人拿捏的黄口小儿,于是换上新的伎俩,垂泪悲泣,「陛下,老臣冤枉啊!」 李倏假意惋惜,「朕也觉得此事匪夷所思,若是不查,怎么还三公子清白呢?」转而看向京兆尹,「相府既惹了官司,你便去帮帮丞相大人,让那起子闹事的都付出应有的代价,若有半分掺假,委屈了丞相大人,朕拿你是问。」 京兆尹持笏下拜,「臣遵旨。」 审案之事原本应该交由大理寺,若查不出也该移交刑部主审,李倏选了京兆尹来查案,是因为京兆尹同蔚弘方有过节,一直苦于对方权势忍气吞声,今次得了这样的机会,即使他无权办案,也断不会装聋作哑。何况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只要这桩案子被抖拉出来,就够蔚弘方头疼了。 事成定局,蔚弘方脸上闪过一抹狠厉,但他毕竟只是臣子,即便心里有一万个不满,也不敢当庭驳斥君王圣旨。 散朝以后,李倏心情颇好,午膳时连饭都多吃了小半碗。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往后接连三日蔚弘方都告假未上朝,李倏心里如何暗笑,也要做出一副体恤臣下的贤君模样。 朝堂之上自有言官参蔚弘方不敬君主、不畏律法、嚣张跋扈。当然也有人替他辩白。这个时候打眼一瞧李倏就知道,哪个是忠君爱国,哪个在浑水摸鱼,哪个又露出狐狸尾巴还不自知。 吏部尚书来宫中请安时,为蔚弘方开解:「陛下,丞相大人身感风寒,须得在府上静养。」 李倏自然知道他是无病装病,脸上仍旧做出讶然模样,「蔚爱卿病了?可找御医瞧过了?」 吏部尚书颔首道:「回陛下,御医已经去瞧过了,丞相大人并无碍。」 李倏意有所指,「无碍便好,相府三公子惹了祸事,蔚爱卿心忧,想必一时半刻也不能好了。」 刑部尚书赔笑道:「原是小少爷顽皮不懂事。」 当街打死人,被蔚弘方随手抹平,他却只用了不懂事三个字来评价。既如此,也该查查这桩案子和吏部尚书是否有所关联。他二人虽说有利益牵扯,但此时蔚弘方救自己的儿子尚顾不暇,怕是没空会管一个下属。 果不其然,又过几日,李倏再次收到李长衍来信,他在信中吹嘘自己如何如何能力超群,将差事办得很是顺利。 李倏满意而笑,此番围困蔚弘方,目的已然达到,余下的他大可不必操心了。 第10页 李倏收好书信,问叶容,「蔚家的小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叶容早就料到李倏会问,早提前打听清楚了,「蔚三公子身负人命官司,被关在京兆衙门大牢里,只是有人替蔚丞相运作,京兆尹大人他快招架不住了。」 这个结果在李倏意料之中,「事关亲子性命,蔚弘方必然不会藏拙,且让他们斗去罢。」 何况还有个徐彰从旁添油加醋呢。 李倏不插手,便是给蔚弘方留了一条活路,若当真要了他小儿子的命,逼得这只老虎亮出獠牙大杀四方,才是真的会伤及无辜。 「对了,让他们这段时间做事谨慎些。」 想要用这桩事剷除蔚弘方几乎不可能,而蔚弘方一旦摆平此事,必然会反击报復,首当其冲就是徐彰,京兆尹自然也讨不了好。但只要没有把柄被对方抓住,李倏就能保他们无虞。 没有蔚弘方整日给他添堵,李倏连处理政务的效率都高了,左右没什么要紧事,便召了个擅弹琵琶的乐人到御前陪侍。李倏一边批阅奏摺,又能听着天籁之音,觉得很是惬意。 一曲罢,宫人来报说韩风临来了。 李倏蹙眉,近来户部在忙着新年粮田赋税事宜,很少是有什么事需要来找他请示,这个节骨眼上韩风临入宫来,莫不是他刚给蔚弘方找点麻烦,蔚弘方就差人来给他送枕头风了? 「宣。」韩风临此来是打着公事的幌子,李倏没有理由不接见。 韩风临得了宣召进来,他眼睛扫过屋中半抱琵琶的年轻男儿,只见他模样生得粉雕玉砌,纤细白嫩的手指灵活的在弦上翻飞,一看就是狐媚子。 李倏瞧见韩风临脸上的不快,晓得他大概是心存危机,恐自己宠了别人去,李倏没有生气,有人为自己争风吃醋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只要不闹得太过,无伤大雅。 韩风临行完礼,便一言不发跪在地上,将手中的奏摺双手敬呈。 李倏挥挥手,叶容应答一声,起身上前去接韩风临手中的奏摺,交到李倏手上。 打开一看,上面空空如也,李倏将奏摺合上,吧嗒一声松手落在桌案上,不悦拧眉,「韩卿这是何意?」 韩风临抬头,一双满含倔强的眼睛对上李倏,「臣听闻陛下身边常常有佳人相伴,想来瞧瞧真假。」 这话着实有些逾矩了,吃醋可以,胡闹却不行。 「放肆。」李倏赫然而怒,语气也寡淡薄情。 他用力将奏摺扔出去,摔在韩风临脸上,赶巧奏摺一角磕在韩风临额头上,韩风临闷哼一声,竟渗出血来。 李倏没再看他一眼,批阅奏摺也好,朝见官员也罢,直到叶容提醒陛下用晚膳,都没叫韩风临起身。 韩风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也是拧上了,一动不动跪到原处,既不认错,也不讨饶。 第10章 试探之 李倏本来都已经抬脚出去,又被叶容劝住,「陛下,若让韩大人继续跪着,言官们怕是要……」 是了,韩风临是臣子,并非是李倏储在宫中的玩意儿,生杀予夺也总也得有个理由,何况他此来别有目的,李倏还真想听一听他会怎么说。 李倏只好重新折回去处理韩风临的事,他走到韩风临身前,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你可知错?」 韩风临才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李倏肯来与他说话,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他若再别扭下去,恐真的要触怒龙颜。 他抬起头看向李倏,神情很是委屈,「臣无心冒犯圣威,请陛下息怒。」 李倏无心责罚,意在敲打,让他跪这半日也够了,抬手轻轻触碰韩风临额角,血迹已经干涸,暗红颜色略显狰狞,「不可再犯。」 韩风临没应答,很显然若有下次他还敢。 「起来罢,去包扎一下伤口。」 能伴君多年,宫人们都是百里挑一的机敏,李倏刚说完这话,就已经有人拿着伤药纱布过来,且动作麻利。 处理干净血迹,果然看着顺眼许多,韩风临此人且不说相貌,便是浑身上下所散发的风流雅韵也无人能及,若非如此,他胆敢肖想李倏,恐怕十颗脑袋都不够砍。 「来见朕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倏注视着韩风临的一举一动,倘若他口中提及蔚弘方半个字,将来剷除尉氏一党,必不会留他性命。 「陛下,臣想见您,您已经很久没有召臣入宫了。」韩风临大着胆子拉住李倏的手,在他掌心落下一个吻。 湿热的气息打在李倏掌心,五指下意识微拢,再看到韩风临那满含炽热的目光,心底不由得有些烦躁,用力将手收了回来。 他是冷了韩风临很长一段时间,人心从是如此,打个巴掌给颗甜枣,才好掌控。若是这么短的时间叫人摸出心思喜好,他这皇位岂不是白坐这么些年。 那双眼睛始终没从李倏身上移开,李倏伸出手试图将韩风临的脸推到另外一边,未果。 韩风临定定看着李倏,「下次再得陛下宣召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时候,陛下就再许臣放肆一回,让臣多看看你。」 这话真是怨气十足,就像是在同他使小性子。 李倏唇角勾起,「这些花言巧语都是跟谁学来的?」 韩风临摇头,「都是臣的心里话。」 即便知道那是假的,也足以令人悸动,无论是这番言辞还是那能溺死人的眼波,李倏承认自己有被韩风临蛊惑到,他拉起韩风临,将人推到座椅上。 第11页 韩风临僵直着没有反应,他愣愣地看着李倏抖拉开自己的衣袍,仿佛被人轻薄了去。 李倏倾身,用鼻尖蹭着韩风临的脸颊,「韩卿今日来为得不就是此事,怎么这时倒扮起羞来了?」 韩风临这才大着胆子,将李倏按在自己怀里用力亲吻,地方太小施展不开,他抱起李倏,在百官朝见的御书房内,躲在屏风后面,在方寸大的小榻上肆意侵 犯他的皇帝陛下。 李倏沉溺其中时,韩风临突然停下,强忍着在李倏耳边轻声道:「陛下,臣向您讨个恩赏,臣想日日都陪在陛下身边。」 「准。」 随之而来如暴风雨般激烈的缠 绵,李倏觉得自己如同坠落幽深的海底,半是缥缈半是昏厥。 云歇雨收,李倏四肢无力的倚靠在韩风临怀里,他连眼皮都懒得掀开,在余韵里愈发迷离。 韩风临将李倏用毯子裹了,打横抱起,带他回到未央后殿温泉池清洗,就连沐浴更衣都不肯假手于人,李倏软手软脚,也由着韩风临侍候。 灵台恢復清明时,李倏想起他刚刚答应了韩风临什么要求,苦涩一笑,他向来自诩理智,却不得不承认偶尔也会如幽王般,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 这小子还真是妖精! 可韩风临此来的目的呢?难道是真的想他了,只为同他云雨一番,或者是想赶在他色令智昏时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要求?他怎么没有提一个更过分的要求,比如饶恕蔚弘方的小儿子什么的,说不准他一时高兴就能答应呢? 「韩卿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韩风临正在给李倏擦头髮,手上停都没停一下,今日他大着胆子要了个恩赏,于他已是莫大进益,他不想那么贪心,李倏每次只比从前对他好一点他就知足了。 修长五指一下下抚过李倏的发梢,韩风临歪头在李倏脸上亲了一下,「满腹心事无从说起,陛下知道臣爱您就够了。」 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要? 李倏捏了捏韩风临的脸,继续试探,「你侍候朕这般用心,朕该赏你点什么才行,韩卿想要什么朕都给。」 韩风临蹭着李倏掌心,「臣饿了,想向陛下讨些吃食。」 李倏不由得笑了,无奈摇头,「去跟叶容说,传膳。」 韩风临咧嘴一笑,诶了一声,跳下地面去外间传膳,他看起来心情颇好,连脚步都是轻快的。 李倏看着那道背影,神情晦明不定。 蔚弘方少子杀人一案,由京兆尹和御史大夫徐彰共同审理,两人这次是实打实的铁面无私,加之证据确凿,最终罪名成立,还念在蔚弘方于社稷有功,法外开恩只判定他小儿子流放。 李倏有意给蔚弘方添堵,刻意强调罪犯不许在京都久留,是以京兆尹赶在判案当日,就差两名衙役押着罪犯北上山海关。 隔天,徐彰来宫中呈上案情奏报,临走前又提醒了一句,「陛下,才不过半日,蔚丞相就悄悄将蔚三公子给换走了。」 李倏早就料到蔚弘方会有动作,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明目张胆。 「换了什么人?」 徐彰混迹,有些事比李倏看得还要清楚,「陛下有所不知,依着相府的权势,莫说威压,不乏其人上赶着当替罪羊。」徐彰将话说得足够明白。 李倏脸色沉沉,「随他去罢。」 这人命债一笔一笔就先替蔚弘方记着,到时新债旧帐一併讨回。 徐彰从宫中出来后,将那个受害者无罪释放,送给他一笔钱,提点他回去立刻举家搬迁,离开京都这片是非地。 这桩案子暂且尘埃落定。 第11章 侍君侧 又过半个月,南疆传回来李长衍的述职奏摺,附带一份案情奏报,案子已经查清楚,抚远将军和户部尚书坐吃空饷,诓骗朝廷,其事证据确凿。 李倏没有给他们申辩的机会,下旨斩杀了二人,又撤了几个涉案官员的职位,以一场血淋淋收场。一时间,满朝廷噤若寒蝉。 可刚安生几天,便又如同水壶置于火炭之上,没多久就呈沸腾局面,户部尚书一职就此空下来,朝堂之上各方势力争斗不休,李倏乐得看他们鹬蚌相争。 蔚弘方到底是向李倏推荐了韩风临,他是户部侍郎,才能出众,又未曾涉案其中,理所应当该升一级顶上那个位置。 那时就该是有人欢喜李倏愁了。 粮钱之事不可松懈,不能叫蔚弘方有半个空子可钻。李倏敷衍着将这件事情按下,琢磨着该怎么处理,才能永绝后患。 正犯愁的时候,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礼部尚书递了道奏摺,称自己年老体弱,意欲还乡。朝中一时无人可用,李倏没有批准他所请,可李倏也看得出他去意已决,留得一时留不得一世。 李倏让人将那张奏摺重新找出来,在上面落下准奏二字。 礼部尚书之职也空缺下来,这桩差事毫无疑问落到韩风临手上,想必是喜闻乐见,能得八方朝贺,李倏也很满意。 主意打定,李倏便叫叶容过来,「去拟一道圣旨,任命韩风临为礼部尚书。」 叶容闻言规劝:「陛下,虽说韩大人克谨勤勉,却并无突出政绩,朝中资歷深厚者大有人在,命他为尚书恐难服众。」 李倏轻挑眉毛,「蔚弘方不是时常散布朕是昏君吗?」 第12页 「奴才遵旨。」 户部关系国本,因此蔚弘方才会在户部安插一个韩风临进去。此番韩风临升迁,虽失户部,可礼部往后便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想必蔚弘方不会有异议。 至于户部……李倏记得门下省常侍是个刚正不阿的,他出身户部,不若将他调回去当一把手。 皇帝陛下喜好男色,坊间多有传闻,近来总有传言,称有人多次看到韩风临傍晚入宫门,至半夜不得出。 新晋礼部尚书韩风临乃是御笔钦点探花郎,其美名远播,是京都甚多女子的春闺梦中人。韩风临时常出入深宫内闱,陛下又有些与众不同的喜好,加上他很快被升为礼部尚书,便有人暗中猜测,探花郎容貌姣好,被陛下看中,做了君王帐中人。 爬龙床这事倒也不假,韩风临升为礼部尚书也的确是陛下钦定,传言倒也不算冤枉他。可这事毕竟事关天子清誉,没几个人敢就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大都在背后笑韩风临以色侍君,也都嫉恨自己没能生得那样一副好容貌。 韩风临一心扑在李倏身上,没注意到什么风言风语,只是李倏案牍之上又多了几道言官的摺子。 时下春耕伊始,礼桑之事迫在眉睫,礼部大小事宜堆积成山,韩风临竟是忙到一连七日未曾踏入宫门。 而李倏这一日都接见朝臣、处理政务,也没觉出什么,可随着日落西沉,天渐渐暗下来,独自坐在烛下夜读,无人替他剪烛芯,晃了眼睛方才察觉出一点冷清。 近几个月来,李倏床榻之上只有韩风临一人,他被伺候得通体舒畅,一时竟是有些流连。 李倏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虽不沉迷色yu,但清新寡慾了这好些日子,加上晚膳进了一碗藏书羊肉,补得太过致使气血翻腾,竟有些惦记,可惜韩风临多是忙于公务,便是有心也无力。 他正惦念着,便听到门外便有人一直求着要见陛下,李倏问叶容来人是谁,叶容照实答了,李倏其实不大记得那个名字,只隐约记着那是他储在宫中的宠儿。李倏沉默片刻,便准允了人进来,深夜落寞,不若寻他人排解。 小郎君生得眉清目秀,很会撒娇卖乖,与李倏装着可怜,适时凑过来半依偎在李倏怀里,对着李倏耳朵吐气,「陛下许久未曾召幸,莫不是忘了奴才。」 既然韩风临不在,不若换换样子,李倏没什么忠贞的自觉,有人送上门来供他玩乐,他没理由委屈自己。 少年人娇俏可人,很是让人喜欢,李倏将他压在身下时,异常情动。 矢在弦上时,耳边传来一阵吵嚷,听声音似乎就在门外,随即听闻宫人大唿,「韩大人止步,陛下已就寝,不得擅闯。」 中途被打断,李倏再没兴致,翻身下来,披了件衣袍在身上。 还没来得及遮掩,韩风临人已经推门进来,将龙榻上那两个衣衫不整的人瞧了个仔细。他忙到现在连午膳都还没用,就是想赶在闭宫前能够处理完政务,好来陪陪李倏,谁承想竟看到这样一幕。 他绷着一张脸,强忍着也没能压下怒火,理智被烧了个干干净净,一开口竟是口不择言,「怪不得叶公公不叫臣擅闯,原来陛下榻上有人啊。」 这话过于放肆了,李倏半眯起眼睛,轻飘飘地瞧着韩风临,伴驾久了都知晓那是天子震怒的前兆。 「内侍无能,自去领罚罢。」 叶容应答一声,带着今日值守的宫人退下,自行到内廷司领罚,那个小郎君见状忙穿好衣服,悄然隐在一旁。 李倏看着韩风临,一言不发,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韩风临使性子一般跪下一拜,「是臣逾矩,自请罚跪。」说罢,也一同退出殿外。 李倏还没说什么,他倒先闹上了,李倏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纵得他太过了? 外面下着雨,韩风临偏在屋檐外跪,淋着雨冻得抖成筛子,叶容为他拿了伞却怎么也不肯打,最后只得李倏亲自执伞出来。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雨中看着韩风临,「春寒料峭,韩卿若是伤了身子,倒叫朕心疼了。」 这话听着一点都不像是真心话,不过几天没见,就和别人滚到一处去了,就是这样心疼的?韩风临脸依旧绷着,歪到一边不答话,且跪得板直。 李倏也不知道哪里来得耐心,那个节骨眼上被韩风临打断,这小子还像个怨夫一样闹这样一场,如此他竟没有发怒,自己都觉得新奇。 「韩卿使小性子,朕便相陪。」说罢便收了伞。 李倏发梢都没来得及沾上雨滴,韩风临已经夺过雨伞,撑在李倏头顶,一时竟是气也气不得,偏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什么事情只要对上李倏,韩风临便绝无赢的可能。 李倏扬唇笑开,抚着韩风临鬓边青丝,语气难得温和,「闹过了,便随朕进去罢。」 第12章 叔侄情 韩风临也没理由再闹下去,点点头跟随李倏进了内殿。他浑身湿透,勐然进入暖阁,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甩到李倏身上不少水。 李倏施恩,「身上都是水,去后殿温泉池子里泡一泡,再去换身干爽的衣服来。」 韩风临一一照做,等收拾好后,又得了李倏赏给他的一碗姜茶。韩风临喝下,将空碗放到桌子上,就又凑上去攀在李倏身上。 他刚沐浴过,发梢还带有些水汽,不知道是否因为淋过雨的缘故,说话有些瓮声瓮气,「陛下,臣爱您,看到您与他人亲近,便顾不上其他了。」 第13页 这时候才想起来解释,黄花菜都快凉了,若换以前,李倏早就让人把他拖出去砍了拉倒。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暗骂韩风临是个妖精,他怎么就没忍心把他丢出去呢。 「难不成朕还要为你守身如玉?」李倏手指点上韩风临的额头,推开那个湿漉漉的大脑袋。 韩风临攥住李倏那只手,埋首在李倏的颈窝里,有些埋怨道:「陛下有臣还不够吗?」 一颗泪珠滚落在李倏脖颈上,有些烫人,李倏有些受不住韩风临这满含悲戚的一问,无论多少次,他都不能习惯这样分外热烈的情绪宣洩,可这个时候推开韩风临,又不下不去手。 最终嘆息一声,默许道:「只许你放肆这一回。」 其实只留韩风临一人在身侧也不是不行,李倏养那些人在宫里,为的也不过是榻上那片刻欢愉,可论情爱缠绵,换作旁人,抵不过韩风临三分。况且若让他隔几日闹上一闹,也是自己头疼,两害相权,还是答应了他罢。 李倏手臂搭在韩风临的后颈,像是将他半抱着,转移话题,「领一部尚书之职,可还吃得消?」 韩风临脑袋就势枕在李倏肩上,双臂环住一袭窄腰,「吃得消。」 李倏拍着韩风临的后背,动作轻缓温和,「蔚丞相可曾叫你过去问话?」 韩风临摇摇头,「尚书任职是该去向中书丞相拜会,可丞相大人前些日子一直病着,幽居在府,我不便打扰。加上这几天事多繁忙,竟是一时忘了。」 是刻意避嫌,还是当真清白?李倏着人盯梢,这么长时间以来韩风临确是从未私下与蔚弘方会过面。李倏眼眸余光落在韩风临脸上,心里升腾起一股不明情绪。 「还是要去见一见。」 「嗯。」 三日后,李长衍终于回到京都,他骑一匹快马进城,过府门而不入,连更衣都顾不上,直接朝皇宫方向而去。 李倏甫一看到李长衍时还有些不相信,按照脚程他本该明日赶回京都,想来他是为了早一日回来,压缩了行程。 「几个月不见,格外想念皇叔,便甩开大部队,先赶回来了。」 李长衍跪在地上,朝李倏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抬首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皇叔,侄儿不负所托,完成了这件差事。」 李倏看着李长衍满目欣慰,这孩子满身风尘而来,皮肤粗糙了,也瘦了,竟连嘴唇都起了干皮,忙扶他起来,亲自为他沏了一盏清茶。 「述职奏摺早在半月前便到了朕的手里,长衍,你很令朕刮目相看。」 李长衍咧嘴一笑,将那盏价值千金的武夷白茶一口灌了下去,「难得皇叔肯夸我,侄儿这一路上吃的苦可算是值了。」 李倏见他又恢復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忍不住想笑,「既然来了,随朕一起用晚膳罢。」 李长衍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再想到他皇叔这儿的珍馐美馔,自是一百个愿意,「侄儿遵旨,在外面就时常想念皇叔御膳房那道火腿鲜笋汤。」 叶容在一旁听着,忙吩咐下去,晚膳一定要做一道火腿鲜笋汤。 李倏伸出手,让李长衍离他更近些,他手掌落在李长衍肩膀上,「长衍此去,可遇到什么危险?」 脱口而出:「没有啊。」 李倏眸色深深,显然不信。 李长衍将未出口的话都咽了下去,扬唇一笑,「原来皇叔都已经知道了。」他摊开双臂,好叫李倏看得仔细,「侄儿无碍,不信您再看看。」 李倏当然知道李长衍没出事,这孩子若是伤着半点,他就不会轻易放过蔚弘方的小儿子,任由他们移花接木。蔚弘方此前作为,实是触及李倏逆鳞。 「朕会为你讨回公道。」 李长衍却摇头,「皇叔,无非是有人想在案情上做做文章,若是真想要伤侄儿性命,怎会找几个笨贼来闹笑话?如今差事已了,便就都了了罢。」 这孩子平时闹了些,要紧时总是很懂事,李倏轻抚着李长衍后脑,「你喜欢的那副溪山烟雨图在朕的书房里,用过晚膳以后,叫叶容陪你去取。」 李长衍大喜,「谢皇叔!」 叔侄两人便坐在一起聊起李长衍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李长衍说到精彩处,五官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李倏不由想,这一路出去他长大了许多。 正说着话,韩风临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冷气就进李倏寝宫来。 「陛下,今日……」 韩风临与李长衍突然就这么碰到一起,脸上还略微有些尴尬,拱手道:「臣参见宁王殿下。」 进门不拜君王,倒是先拜了李长衍这个小殿下,李长衍便明白了此人是个什么身份。他家皇叔身边一直有那么几个男人,李长衍记不太住,对这个也并不以为意,打过招唿后,照旧拉着李倏闲话家常。 韩风临在李倏一人跟前还敢放肆些,有李长衍在,他不自主就会收敛,反正那两个人说话自己也插不进去嘴,索性独自在旁给李倏剥榛子。 李长衍学不会看人脸色,也不屑别人如何看他,竟也不避嫌。晚膳时话依旧很多,李倏偶尔应两声,也并不觉得他聒噪,只是这小子说话越来越没边。 「皇叔,江南地带钟灵毓秀,连少年郎都生得清秀可人,皇叔不如差人物色几个来……」 韩风临一直闭口不言,听到这话警铃大作,抬手给李倏夹了一筷子菜,「今天这道鹿肉不错,陛下尝尝。」 第14页 李倏掀动眼皮,看了眼韩风临,对方笑得人畜无害,低头用筷子扒拉了下自己碗里那块鹿肉,心中暗嘆:美色误国啊。 骂不了这个,就骂另外一个,李倏转而对上李长衍,警告他,「长衍,你可莫要学皇叔啊。」 胆敢效仿,打断他的腿。 第13章 春日猎 李长衍倒吸一口气,赶紧摆手撇清自己,「我可没那个胃口。」 他眼睛在李倏和韩风临中间转了几转,只觉氛围与往日大不相同,李倏身边那些个莺莺燕燕可没谁会这样,胆敢在他皇叔头上动土,这个始终低眉敛目的臣子决计不是省油的灯。 若是将人得罪了,给李倏吹一吹枕头风,那他不就是上赶着给他小皇叔给收拾,识时务者为俊杰,李长衍开始专心应付那道火腿鲜笋汤。 闷声吃下一碗饭和一碗汤,将碗筷放好,便起身向李倏告辞,「我吃好了,去拿了溪山烟雨图就回府,皇叔和韩大人慢用。」 李倏点头,「去罢。」 韩风临刚站起来想送一送,就被李长衍摆手按下,「韩大人,不必多礼。」 李长衍拉上叶容去拿那张图,走得很急,一转眼便没了人影。 李倏甚至觉得身旁被带起来一阵风,「冒冒失失的,明天叫他把《道德经》抄两遍。」 韩风临惊讶回头,随即明白李倏是在说李长衍,忍不住笑了笑,重新坐下。 他替李倏添了一碗汤,「臣瞧殿下很喜欢这道鲜笋汤,臣尝过确实不错,陛下也喝一些罢。」 李倏不是很喜欢火腿味道,挑拣着只夹走了碗里飘着的笋丝,余下的都没动。 这些日子韩风临也瞧出来了,李倏不喜欢油腻腥气的吃食,苦的辣的都不喜欢,肯多夹两筷子的都是鲜甜爽口的,偏又不敢格外偶爱。 帝王饮食总归时要小心。 李倏随口问了一句,「桑蚕祭祀之事办得如何了?」 韩风临停下筷子,「陛下不必忧心,都已经处理妥当。」 李倏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起身离了饭桌。 年初年末总是礼部最忙的时日,刚忙完礼桑之事,又开始着手春猎事宜,韩风临恨不得原地转圈。 可即便是分身乏术,还是分出一绺心思用来看住李倏,他担心又出现同上一次一样的事情。 李倏在深宫中长大,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说法实在是没什么概念,况且他心中也清楚李倏并不爱他,又或者说李倏爱的并非他本人,若他不盯紧些,保不齐李倏又会召什么人侍寝,他实在不放心。 是以无论当天多忙,韩风临都会赶在闭宫前回李倏这儿就寝。 阳春三月,城郊围猎。 每年朝中都有几项重要仪典,须得李倏以皇帝仪仗出行,春日围猎便是其中之一。 那一日,李倏需着帝王冕服,亲拜庙堂,而后乘坐六驾马车,率百官驾临皇家猎场。届时,中宫皇后也会随驾前行。 车程并不长,不足一个时辰,圣驾便就已经来到京郊。 虽说已至仲春,但京郊不比都城,风吹过还有些许冷意,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只穿着薄布衫,竟还能活蹦乱跳。 李倏站在营帐前看着那些年轻人,一个个恣意张扬,自己竟也被勾出些少年意气。不过他也只是心存嚮往,若真要他顶着风雨太阳去练武,李倏身娇体贵,却是万万不肯。 李倏长在宫闱,读过千书万卷,却未曾提过一刀一枪,每每行走间宫人侍卫跟着一堆,人身安全也暂时受不到威胁,着实不需要高超武艺。 君王不谙武道,也不过是一件无伤大雅的事情,没人会放在心上。 韩风临是此次春猎主事,打着侍驾的幌子,光明正大跟随李倏身旁,连席间座位都离得李倏最近。 风拂过,掀动着李倏衣摆,忽觉有些冷意,还未出口吩咐,便有一件披风落在肩头。 韩风临亲手替李倏系上系带,低声同李倏讲话:「风大,陛下还是留意些。」 臣子关怀君王却也无伤大雅,李倏便没拒绝,待韩风临退侍一旁,下令命人抬出一把弓。 席下有臣子眼尖,一眼就看出这弓的来歷,「臣记得十八年前先帝用此弓射杀了一只鹿,陛下那时只有五岁,在旁即兴赋诗一首,先帝一高兴就将这把宝弓赐给了陛下。」 李倏哈哈一笑,贊道:「老大人好眼力。」右手抚上弓身,神思也被往事牵扯,「朕将它拿出来做彩头,今日谁射杀的猎物最多,真就将它赐给谁。」 李长衍当即接话,「这宝弓不错,皇叔替侄儿看守一时三刻,侄儿势在必得。」 李倏笑他,「小子狂妄。」 李长衍闻言手提起弓箭,一马当先跃入丛林,众人见状纷纷上马,争先恐后着紧随其后,一时间猎物四处逃窜。 待人都去了,李倏想转身回自己营帐,看到皇后正站立在不远处,满目殷羡,「梓潼出身武家,何不同去?」 皇后眼睫微闪,却有犹疑,「臣妾是后宫中人,去猎场上怕是不合规矩。」 李倏淡然一笑,「无妨。」 「谢陛下。」她脸上有掩盖不住的笑容,匆匆向李倏行了一礼,便领着宫人回营帐更衣。 这是韩风临第一次见到沈令仪,沈家这个小女儿在行伍之间长大,见识过边关风沙,跟随父母亲学得一身好武艺。韩风临本以为那会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大女子,竟不知她身量娇小纤弱,眉目清丽,若非晓得她出身,还以为是出自江南水乡的闺阁女子。 第15页 这个女子同李倏行过祭天大礼,朝拜过八方神明,经礼部授过宝册宝印,不出意外死后还要落在帝王原配那页史书上,流传千古。她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站在李倏身边的女人,一想到这里,韩风临心底就泛起无边酸涩甚至嫉恨。 沈令仪重新回来时,已经卸下钗环,着上一袭红色劲装,她向李倏抱拳躬身,行了一个臣子之礼,转身于众人前飞身上马,很是轻盈利落。 高大军马载着小小女子,疾驰而去,李倏都忍不住心中暗嘆:大漠中长出的明艷花朵,可惜锁在深宫不得出。 韩风临从旁看在眼里,免不了吃味,「陛下待皇后娘娘真好。」 这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一半真心一半奉承,可从韩风临口中说出,那便是半瓶子醋兑进来,酸味瀰漫。 李倏神情淡淡,「皇后乃是国母,朕也理应尊重有加。」 二人之间这话,不知情者也听不出其中猫腻。 第14章 好彩头 李倏不善骑射,就没跟着去凑热闹狩猎,他骑了一匹温驯马儿在草地上慢行,坐在马背上望丛林着绿,山峦蔓延,心中瞭然开阔。 身后响有马蹄声,李倏没回头也猜得出是谁跟在身后,年轻人都去射猎了,上了岁数的都在喝茶饮酒谈天论地,偏个韩风临要在他跟前亦步亦趋。 李倏勒紧缰绳,停下来等韩风临,「机会难得,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打猎?」 韩风临摇摇头,「臣于骑射之术少有钻研。再者陛下不去,臣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这嘴还真是一刻都不消停,当年学堂念书时,四书五经的夹层里怕是藏着西厢记。 李倏没搭话,抬起下巴,眺望远处的山峦,「这城郊的天地要比京都辽阔许多。」 「是啊,陛下要常出来走走才好。」最好只和他两个人一起。 今日李倏未着朝服,穿着也不比平时那般富丽堂皇,将长袖挽起扎成劲装,长发束作马尾,戴了一顶小巧金冠,若不相识会以为他是哪家的年轻小公子,全然不似平日里那个不怒自威的天下至尊。 韩风临一刻也没捨得把目光移开,他很喜欢李倏这样,就好像撕开一层面具,让他窥见一丝真实,他甚至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蓦然缩短。 韩风临跃下马,弯腰捋了一把青草杆子,手指灵活转动,不一会儿就编了个蟋蟀出来,「陛下,给。」 李倏捏着草杆,放在手里把玩了几下,不由得笑了,「韩卿会的还挺多。」 韩风临看李倏的笑容,自己也觉得开心,「臣年少时家道中落,还曾随父母兄弟去田间劳作过,这些小玩意是臣跟那些农家小儿学的,比不得宫中精细物件,能博陛下一笑就好了。」 李倏从未吃过此类苦楚,便是靠想像也不能了解那大概是何种境况,自然也不能感同身受。 他将那只蟋蟀放回韩风临手中,「替朕收着。」 韩风临接回,放进腰间垂挂的荷包里,抬头仰视着李倏,伸出双手呈环抱姿势,「陛下,下马陪臣走走罢。」 李倏今日心情不错,便扶着韩风临的手,借力翻身下马。 韩风临拉着李倏,背着阳光朝远处走,郊外不比京城,脚下没路,还有许多坑洼绿植,走得久些,李倏就开始气喘,韩风临离得近听得清楚。 他停下脚步拢开草植,将外衣脱下来,平铺到地上,「陛下坐着歇会儿。」 李倏拉动披风朝身后一甩,直接躺下去,双手交叉垫在颈后,凝望天空。 韩风临就地坐在李倏一侧,低头看着他的陛下正平躺在草地上,髮丝如瀑铺在身后,有一些落在韩风临掌心,仿佛是世间绝色,让韩风临沉溺在其中,再也不想移开眼。越看越心生喜欢,不自觉抬手轻捏李倏的肩膀,待李倏一双眼睛望回来是,方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动作。 他收回那只作乱的手,灿灿一笑,「陛下身子单薄,该多出来晒一晒。」 李倏斜了他一眼,不明白韩风临为何总在意这些没用的,自有御膳房和御医院替他将养身子,难不成非得长成一副粗狂身体才叫男人不成,李倏扬着下巴,眺望天边流云溢彩。 韩风临倚在李倏身旁,半支起上身与李倏闲谈,「陛下觉得,今日这场赛事,会是谁赢?」 李倏略沉思片刻,答道:「郭家大公子颇有其父当年风范。」 韩风临很是惊讶,「陛下竟不觉得是宁王殿下?」 「……」 韩风临竟觉得是他?那还是真是误会大了,李倏突然就有些担心,把礼部交到韩风临手中,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阳光明媚,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李倏听着虫鸣声,竟有些睏倦。 韩风临伸手换自己垫在李倏脑袋下面,拉过李倏的双臂揉着,替他舒筋活血,「今日起得格外早,陛下不若打个盹,等会臣再带你回去。」 营帐离这里不过百步远,回去睡也很方便,但若是那样,定是宫人侍卫围作一团,韩风临没太多机会独自守着李倏,私心想多停留些时辰。 李倏竟没拒绝,就着韩风临的手臂闭了会眼睛。可不知是何缘故,他竟没能睡着。大概是因为风有些凉,又或许是因为虫鸣太盛,还是因为那似能穿透一切的目光,大剌剌落在他脸上,让他忽觉有些不自在? 第16页 日落西山时,狩猎者纷纷归来,兵部尚书已着人去清点各处收穫的猎物,李倏打眼看过去却不见李长泽。 便问道:「宁王现在何处?」 一众官家子弟扬声道:「宁王殿下输给了臣等,愤然而去,称要为陛下打只熊瞎子回来。」 「哈哈哈……」 惹得众人,啼笑皆非。 自己这侄儿有几斤几两,李倏心里清楚,他要真是遇到熊瞎子,怕是跑都来不及,「可有人跟着?」 兵部尚书拱手道:「陛下放心,殿下身边一直有护卫队暗中跟随。」 既如此,随他去罢。 卫兵清点完猎物数量,到阶下奏报:「启禀陛下,除却宁王殿下还未归来,其余参赛者中,皇后娘娘打的猎物最多。」 李倏抬眸,朝台下望去,那成堆的野鹿獐子,不觉欣慰,「朕的后宫中竟储了一位巾帼英雄,来人,将那柄宝弓抬过来,赐给皇后。」 至于李长衍,在与不在,于名次上并无分别。 「谢陛下。」沈令仪一早便瞧出那是把不世好弓,她向来喜欢舞刀弄枪,射杀猎物时便格外努力了些,此刻自然是欣喜万分。 众臣齐声恭贺:「恭喜娘娘。」 沈令仪接过弓,手指勾了一下弓弦,贊道:「从前臣妾听父亲提起过这把弓,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有位年轻武将大着胆子提议,「这等好弓,臣是头一次见到,娘娘不若拿它演示一番,也好叫臣等开开眼。」 若在宫廷可算得上是失仪,不过身在郊外猎场,没规矩些反倒叫人自在,李倏便没出声,由着沈令仪自己处理。 那弓臂是强弩所用之材料所制,拉满需要一百多斤力气,围观者不禁怀疑起,皇后娘娘那细胳膊细腿当真拉得动这柄宝弓?人群中甚至不乏心生恶毒者,等着想要看沈令仪如何贻笑大方。 抬头见有雁群飞过,沈令仪微微一笑,从箭筒里取出三支箭,搭在弓弦上,拉动弯弓作满月状,三箭齐发。 「锵锵锵」,三只大雁应声而落。 众人称赞: 「皇后娘娘好身手!」 「皇后娘娘武学奇才,实乃国之大幸。」 沈令仪性子冷淡,自册立皇后至今三年,除却必要场合,她很少出昭阳殿,面对恭维奉承,不想回以同样虚伪言辞,通通用微笑应答。 第15章 难自抑 赐完宝弓,李倏便藉故离去,回了营帐。 通常到了每年围猎这几日,京都一应事务都是搁置延后再办,可眼下多事之秋,朝局未稳,李倏担心蔚弘方会趁机对他不利,临行前特意嘱咐过,有要紧事都递到京郊营帐来。 正此时,外面点起了火堆,人们开始分食打来的野物,隔着围帘都能感受到外头热闹非凡,不一会儿便肉香四溢,甚至飘进了营帐里。 李倏格外施恩,叫值守的宫人都可去凑个热闹,不必在跟前伺候。 人都退下后,他一人留在营帐中处理那几张要紧的奏摺。看到一半时,帐帘被掀开,带进些风来。李倏从奏摺后面抬起头,见来人是韩风临,便又低头继续批奏摺。 韩风临走到李倏跟前,从袖中掏出一只花斑松鼠,献宝一般笑道:「陛下你看,这是臣刚刚从殿下手中救来的。」 李倏没抬眼睛,动笔在奏章上写下一个「阅」字,开口问道:「长衍回来了?」 韩风临点头应了一声,「臣瞧这只小松鼠还活着,不忍见它被剥皮烤成肉串,便跟殿下要了来,陛下可喜欢?」 李倏从小就对这些带毛的小玩意儿敬而远之,连带着李长衍多喜欢也不敢养,韩风临就这样递到他跟前,他几乎立时就在思考该怎么给丢出去了。 「长衍这一天不会只抓了只松鼠回来罢?」 韩风临立刻替李长衍喊冤,「哪儿能啊,还有两只野兔来着。」 听他这口气,竟是觉得还挺多? 李长衍的骑射之术和李倏乃是师承一脉,李倏不善此道,李长衍又能高明到哪儿去?就这样还敢在人前大放厥词,这小子就不知道丢人二字怎么写。 韩风临捧着那只小松鼠,笑得灿若莲花,李倏几乎是一瞬间就联想到李长衍扯他衣角,简直一模一样。 都是图谋不轨的臭小子! 李倏刚想让韩风临把那松鼠拿走,韩风临却先开口,「听说陛下这里有松子,臣特来替这小东西讨要。」 李倏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指了指桌上的盘子,「自行去取。」 韩风临把小松鼠放在桌面上,在旁观察着,那小松鼠东瞅瞅西看看,确定没什么危险后,抱着松子盘拼命朝嘴里塞东西,也不见它咀嚼下咽,只一味往嘴里放,不一会儿腮帮便鼓囊囊,待两边嘴巴肿成半个馒头那么大,方才坐在一旁抱着一颗松子嗑起来。 李倏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唇角动了几动,想说话又不知该作何评价。 韩风临笑着替它解释,「小傢伙嘴巴两边各长了一个囊*,看到好吃的会先藏起来。」 李倏若有所思点点头。 韩风临和那只毛茸茸的小玩意玩得很开心,李倏摇头嘆息,「多大的人了。」 「快十九了。」 「……」 韩风临见营帐中竟然没有宫人值守,当真是难得的机遇,先不去管那只贪吃小松鼠,走过来捉住李倏的手,「陛下,臣想你想得紧。」 第17页 李倏简直想笑,「不是刚刚才见过?」这一整天也就刚刚这一会儿没在一块。 可这一整天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不是近旁有人,就是远处有人,唯有此时隔着营帐,让他们两个能单独在一起。 韩风临眼睛带着笑,捧住李倏的脸,低头在李倏嘴唇上亲了几口。又觉得不够,欺身将李倏按在座位上重重亲了下去,一双手还不老实,上下摩挲着将便宜占尽。 好放肆啊~李倏心想,他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从无人敢像他这般放肆。 直到李倏有些喘不过气来,别开脸,伸手拍打韩风临的手臂,嗔道:「起什么腻?」 韩风临不但没起来,更加大胆地黏上去,抱着李倏腻歪个没完,「出来这一趟,到哪儿都得避嫌,趁着别人瞧不见,陛下便再容臣放肆一回。」 李倏没好气地伸出手拎着衣领将人拉开,「起来。」 韩风临不满,用鼻子蹭李倏的脸,哼唧了两声才肯动。 李倏被他搅扰得连奏摺都看不下去,叱道:「若再有下次,你就给朕滚去守城门。」说完这话,又被亲了一口。 挺好一个男儿,怎么净学了些厚脸皮的功夫? 「皇叔!」 李长衍不差人来报,直接就掀帘进来。 韩风临正跟李倏亲昵着说话,被人突然闯进来,忙松开手退至一边,佯装是在君臣奏对,只是演技拙劣了些,傻子才会瞧不出这两人之间的暧昧。 韩风临淡定行礼,「见过殿下。」 李长衍抬手虚扶,「韩大人免礼。」 但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慌,也不知是没看到还是见多识广,对李倏这些风流韵事竟能做到视而不见。 李长衍直接表明来意,「侄儿亲自烤了两只野兔特来孝敬皇叔,皇叔出来随侄儿一同用些罢。」 李倏是不喜欢粗糙吃食的,还在思忖到底要不要接受李长衍的邀请,就已经被李长衍扯着袖子硬拉起来。 李长衍催促着,「皇叔快些,晚了就不好吃了。」另一只手又要去拉韩风临,「韩大人也一起来罢。」 趁着转身,李长衍还偷偷对着李倏眨眼睛,李倏心领神会看懂了,他是在说:怎么样,皇叔,我有没有很懂事啊? 李倏哑然,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抽回,慢条斯理地走出帐外,随李长衍指引,到了他生起的火堆旁。 他掀开衣袍下摆,坐在提前放置的蒲团上,看着火堆上面架起的兔子,已经烤得呈焦黄色,不时落下油滴,发出嗤嗤声响,空气中都瀰漫着诱人的香气。 李长衍取了酒壶来,抛给李倏一个,「这不比宫里,皇叔您将就一下罢。」 李倏没在意,仰头喝下一口酒,不由得皱起眉头,那酒不知道是李长衍从哪个武将那里顺来的,味道很是浓烈,李倏喝不大习惯。 韩风临见状,提醒道:「陛下喝一些暖暖身子,但不可贪杯。」 李倏饮酒后最容易做出放浪形骸之举,他不会忘记自己就是在李倏醉酒时趁人之危,此事如同小狗护食般,不想让别人也瞧见李倏不同寻常的模样。 第16章 现世报 李倏不喜欢那酒的味道,就势放下了,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开始拨动起燃烧的碳火,那火焰温暖而明亮,映在他眼睛里,跳跃着一团光。 李长衍捏着酒壶,忍不住翻白眼,虽然他年纪也不算小了,但论辈分他可还是个孩子,这两个人当着他的面不晓得避避嫌吗,就不怕把他带歪? 那双眼睛弯弯带笑,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眼睛转了三转,最后落在了韩风临身上,李长衍从不是个安分的人,这会儿功夫就已经起了坏主意。 「韩大人,你们做臣子都对我皇叔都这么的……啧啧,关怀备至吗?」 韩风临刷的脸红了,他适才脱口而出一句关怀,竟忘了李长衍还在旁边,生怕李长衍再说出些什么惊骇之语,忙支支吾吾解释道:「陛下身系万民,乃国之根本……」 「噢~」李长衍恍然大悟似地点头,他表示很理解对方,「本殿都明白,忠君爱主嘛!你是新臣,在朝中无所依仗,自然会格外尽职尽责,以此得到我皇叔的宠信。你放心,我皇叔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其实他最是心软,不会亏待你的。」 李长衍还未调侃完,就看到李倏在用一种很不友好的眼神看着他,立时噤若寒蝉,坐姿都调整得格外端庄。 他用匕首切了一块兔肉,递给了李倏,讨好地笑着:「这兔肉是侄儿亲自烤的,一定很好吃,皇叔先尝尝。」 并非是李倏定要追究什么,只是祸从口出,尤其在这人多眼杂之处,他自是要要严厉些,不过李长衍自己知道收敛已是莫大进益,对孩子不能逼得太紧。 李倏接受了李长衍的好意,接过去咬下那块肉,细细嚼了几下觉得还行,肉质虽粗糙些,但胜在新鲜,不似想像中难吃。在这郊外山水间,迎着明月清风,吃着原滋原味的烤肉,别有一番风味。 待李长衍想要再为韩风临切上一块,韩风临却怎么也不敢接,连忙取刀自己动手。 李长衍眨眨眼睛,反过来劝他,「韩大人,你跟我客气什么,我虽比你虚长两岁,但毕竟是小辈,做这些是应该的。」 韩风临被李长衍这两句话惊得眼皮直跳,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宁王脾气古怪,是个欺行霸市的混世魔王。他突然这样殷勤,韩风临几乎要怀疑这肉里有什么阴谋了。 第18页 李长衍那话说得实在暧昧,韩风临不知所措时,被李倏不动声色将话接过去,「长衍,过些时日,朕再给你找个差事做罢。」 打蛇在七寸,李倏收拾李长衍,总是能一劳永逸。 果然,李长衍那边开始叫苦,他双手合十,就差跪在地上求饶了,「皇叔,您高抬贵手,我不乱说话了还不行嘛。」 好好的闲散王爷不当,总领什么差事,是有多想不开? 李倏满含警告地看了李长衍一眼,是以李长衍设身处地地感受了一番什么叫食不言寝不语。 待一顿饭吃得差不多,正好有与李长衍私交不错的官家少爷想邀他一同饮酒,有了合理的理由,他是熘得比兔子还快。 跑出去几步,復又折回,李长衍弯下腰掩口在李倏耳边低声道:「皇叔,你这次挑的这个不错。」说罢不等李倏反应,迳自钻进人群里。 李倏的目光落在韩风临那张不俗的脸上,心想的确是不错,格外的悦目娱心。 韩风临心存疑虑,「宁王殿下这是?」 李倏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这小子火眼金睛,打第一次见着你就看出来了。」 韩风临虽然在李倏跟前手段用尽,时常撒娇卖乖,只为挣得李倏一点点疼惜,但他还没做好准备来应对旁人的目光,他并非是怕有人在背后乱嚼舌根,只是不确定李倏对此是何态度。是觉得无伤大雅?亦或是为了维护他在亲侄儿心中的形象,往后开始与自己避嫌? 小心翼翼试探君心,「殿下他会不会……」 「不必理他。」 虽说李倏没有明说,韩风临看得出他对此并没十分介意,便试着渐渐放下心来。 李倏起身走回营帐,想继续处理剩余的奏摺,走近桌子方才发现那只花斑松鼠正抱着一张奏摺,啃得不亦乐乎。 奏摺被啃掉了四个边,落了满桌面细细碎碎的纸屑。 赶在李倏魔爪抓上去之前,韩风临抢先将松鼠塞进自己袖子里,退后两步,「陛下饶命!」 李倏忍着没掐死这一大一小两个祸害,咬牙切齿道:「赶紧将这玩意儿带走!」 「遵旨!」韩风临知道李倏虽然嘴上不满,但小东西已然能就此躲过了一劫,又是惋惜又是庆幸道:「还好没咬掉上面的字……」 奏摺被咬成这个稀碎模样,若被臣子瞧见了怕会以为是御书房遭了耗子,可该怎样让秉笔内监拿回去?韩风临忙找来一张空白摺子,将内容一字一句誊抄上去,用作替换。 他的字写得很是不错,李倏看过后勉强能接受,没再追究他这个罪犯携有者的过错。 韩风临以将功赎罪为由,替李倏掌灯掌到半夜,陪着李倏将那些奏摺看完。他捨不得同李倏分开,但身在城郊大营,便是千般万般不愿,他也不好在皇帐留宿。 次日清晨,李倏刚起身到帐外,便看见韩风临不知道从哪里寻的一个金丝笼子,拿回来将松鼠关在里头,只给它餵些水和吃食,不许它再乱跑。 李倏尚且记得昨日韩风临刚说过,樊笼于它而言是束缚,人不该狠心让它没了自由。 怎么才一夜,他自己就变了呢? 问及缘由,韩风临气鼓鼓地将一个破烂布条拿出来,里面还混有一团乱草,控诉道:「这个小东西昨天半夜叼走了臣的荷包,还把臣给陛下编的那只蟋蟀给填了肚子!」 「……」 那还真是罪该万死。 啪嗒一声,韩风临将那笼子锁得严严实实,他决定给它关两天禁闭,再考虑要不要放它出来。刀砍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疼,他现在算是理解李倏昨晚的心情了。 李倏手指在笼子顶头上击打两下,阴阳怪气道:「樊笼于它是束缚,韩卿可莫要太过狠心了。」 「……」 第17章 伤人意 这一日仍是以狩猎为主,礼部则就着郊外风光,在几个主营帐中间的空地上摆下群臣宴,以打来的猎物为食材,让文臣们也都尝一尝自然风味。 李倏坐于上首,在席间与群臣谈笑,聊至畅快处,竟有擅风雅者即兴赋诗一首,博得众人喝彩。 文臣擅学识,武将多勇勐,合该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忽听一阵惊唿,李倏乍觉背后阴风恻恻,直觉不好,惊坐而起。原是不知何时何地跑出一只花斑白虎,离他仅剩咫尺远。 卫兵还未来得及到跟前救驾,勐兽已然跃上高台,直直朝李倏扑过来。李倏不会武功,一个人对上一只勐兽,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他身子朝后仰去,下意识抬手遮挡。 「陛下小心。」 一股大力将他推开,李倏摔在地上,却并没感到丁点疼痛,于慌乱之中抬头看去,竟是韩风临挡在他身前,与他滚在一处。 那只勐兽扑了个空,想再次袭来,李倏拎着韩风临的衣领,带着他顺势滚在一旁。 只听「铮」一声,伴随野兽的「哐嗷」怒吼,利箭射穿了它的头颅,将它钉在李倏脚边。霎时间,血流如注,洇湿了李倏的衣摆。 原是沈令仪手疾眼快,拿起弓箭,射杀了那只勐兽。 这时众人方才围上来,大唿:「救驾!」 李倏没叫那只勐兽伤到,他被推开时,那虎爪结结实实落在韩风临身上。李倏看韩风临一张脸有些发白,额角竟滴下汗水来,他的手正搭在韩风临手臂上,随即摸到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抬起手来,看到血液沾满掌心,是触目惊心的红。 第19页 李倏惊慌慌唤道:「传御医!」 韩风临却还能笑着安慰李倏,「陛下别担心,臣无碍。」 李倏看不出到底有碍无碍,总要御医诊断过才能知晓实情,他吩咐宫人将韩风临抬去皇帐,自己则留在原处。 待人抬走了,李倏抖了抖衣摆上的血迹,没抖掉便放弃了。 他皱着眉头脸色不佳,冷冷问道:「营帐守卫何人负责?」 人群后方跑出一男子,跌跌撞撞扑来,跪在地上打着颤,高声喊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还未曾细细查问,就有人急匆匆出来,接了这威胁到天子性命的滔天大罪。李倏记得,此人只是兵部一个小小员外郎,手中实权并不多。他到底是疏忽行事还是主动背锅还有待商榷。 逆着光,李倏眼眸微眯,「长衍。」 李长衍忙从旁答话:「皇叔?」 李倏下令:「你亲去,严加审讯!」 「侄儿领旨!」 李长衍着人将兵部员外郎带走审讯,李倏看着地上满是桌案以桥正里碗盏碎片,一旁兽尸血腥扑面而来,场面乱糟糟的,心里也觉得烦闷,挥挥手自回了营帐。 皇帐中,御医正在为韩风临诊脉,李倏站在一旁等候,这才看到韩风临的手臂上被抓了三道血印,好在伤口并不深,未曾伤及筋骨,只是被虎爪倒钩出一层血肉来,血淋淋的浸湿了半只袖子,看起来骇人罢了。 「这药膏每日涂抹三次,伤口处不能沾水,否则皮肉化脓,大人要该受罪了。」 御医替韩风临包扎好伤口,将药膏留下,转而向李倏躬身行了一礼,「臣也为陛下切一切脉罢。」 李倏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抬腕让御医诊脉,御医搭上李倏手腕,不多时舒缓一笑,「陛下的身子没什么大碍,不过适才浅受惊吓,夜里就寝时让叶公公为您燃上安神香,不出三日便好了。」 李倏点头,抬手让御医退下了,而后又将其他宫人一併指到外面去。 他移步过去,坐在床榻边,轻轻抚上韩风临的额头,「就那样扑上来,不怕自己葬身于虎口?」 那样快的速度,他肯定都没来得及细想,便已经挡上来了。李倏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了他,或许他同蔚弘方真的没有什么干系,或许这世上真的是有人不因身份不为利益,真心恋慕着他。 韩风临哪里有想那么多,都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庆幸那只老虎没有再扑过来,否则他血肉之躯怎么挡得住,「若是陛下伤到,臣才真的会死。」 李倏隔着衣服用手指碰了下他层层包裹的手臂,「疼不疼?」 韩风临倒吸一口气,「嘶。」 李倏以为碰到了他的伤口,急急唤道,「御医!」 韩风临另一只手捏住李倏的掌心,含笑道:「御医不能解疼,陛下才行。」 这是在撒娇讨宠?李倏见韩风临转动眼珠,盯着他的嘴唇跃跃欲试。他简直要被韩风临气笑了,真是什么时候都放不下那点小心思,没好气地在韩风临伤处拍了一下,疼得韩风临直告饶,最后却还是倾身在韩风临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韩风临抬着下巴想要往上凑,李倏却已经坐直身子,不觉失望。李倏将那副神色看在眼里,无奈摇头,只好又向前倾身,韩风临见状赶忙微歪脑袋配合。 带着伤还不忘调情,当真是色胆包天。 四片唇瓣相触,韩风临像个小狗似的,对李倏的嘴唇又啃又咬,一寸寸舔舐。 不觉间一只手抚上李倏的腰往下按压,想要彼此贴得更近一点,韩风临近来格外的……李倏被他亲得起躁,便自行结束了这个缠绵的吻。 韩风临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和李倏四目相接时,脸颊不禁有些发烫,绞尽脑汁方才想到如何化解僵局,「陛下,臣那只小松鼠呢?」 「趴在朕的松子盘里睡着了。」 李倏从来不喜欢这些毛茸茸又没什么用的小东西,看是韩风临养着的便勉强忍着没扔出去。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宫人的声音,「陛下,宁王殿下来了。」 李倏微偏脸,抬高声音道:「让他在外等候。」 安抚般拍了拍韩风临没受伤的那只手,「朕吩咐了旁人不许打扰,临儿在朕这儿好好睡一觉罢。」 韩风临听见这个称唿,一时差点没反应过来,他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李倏,半晌吐出一句话,「陛下,臣还想……」 还真是得寸进尺,恃宠而骄。 李倏不许,「睡罢,朕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第18章 害人心 他站起身,从屏风后面走出去,正巧看到李长衍提着剑就进来了。 李长衍将长剑往旁边桌子上一搭,给自己倒了杯水,「皇叔,此事来龙去脉侄儿已经审出来了。」 这么快? 李倏直奔主题,「受谁指使?」 李长衍摇头,「都不是,是本该值守的卫兵心存侥倖,擅离职守,这才使得营帐周边出了空子,谁知竟有只老虎闯了进来,那卫兵自知死罪,没等侄儿查,便都主动交代了。」 李倏冷冷一笑,「这话你信?」 李长衍歪歪头,「不信,可侄儿查看过兵部的排兵文书,这个时段的确是该到此人轮值,而当时他也的确是在同旁人饮酒。」 兵部兵营向来军令如山,一个在册卫兵缘何敢擅离职守?而本该隐于丛林中的勐兽,又为何会往人群里扎,况且那又不是只花斑猫,即便守卫松懈,那么大一只又是如何穿越各道防线,躲过千百双眼睛,精准地朝李倏扑来呢? 第20页 李倏唇角的笑愈发冰冷。 讨论之际,帐外有人高声奏报,叶容忙走出去询问情况,回来时只说了一句话:「陛下,涉事卫兵畏罪自尽了。」 李长衍觉得很是惊讶,询问李倏,「皇叔,接下来怎么办?」 李倏思忖片刻,「传旨。」 叶容忙卷开一道空白圣旨,蘸好笔墨,准备将李倏说的话一一记录。 「兵部员外郎御下无方,着革职查办。兵部尚书有失察之罪,着罚俸一年,至于那个卫兵……」李倏停顿一瞬,復又道:「人既然已经死了,就不再株连其家族亲人。」 叶容将拟好的圣旨拿给李倏过目,李倏看过后让人将玉玺找出来,盖章定论。 李倏想了想,又对李长衍下了一道令,「此事未完,需得你暗中调查。」 李长衍点头应下,「这些有侄儿去办,皇叔尽管放心,只是刚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叔一定要倍加小心,兵部尚书同我商议要增派一倍的兵力于营帐外围巡逻,我也会格外留意着,定不叫皇叔受到半分伤害。」 李倏摆手,「不必,有人想探朕的虚实,朕便留一处薄弱给他。」 李长衍从来听话,今次格外坚持己见,「若是肯查,贼人总能查得出,皇叔却不能涉险,韩风临虽说情愿保护皇叔,可他一介文人,终归有心无力。」 李倏自知李长衍所说不无道理,刀枪勐兽来袭,他与韩风临同样都是血肉之躯,起不了多大作用。京郊非久留之地,一切还得回都城再做打算。 「这一两日便命大营整装,最晚后日启程回京罢。」 「是。」 李长衍探头想看看屏风后面是何光景,「皇叔,我能去看看韩大人吗?」 可没等李倏开口,他自己便将提议否决,「算了,韩大人自有御医照看,他养伤要紧,我就不去打扰了,皇叔替侄儿跟他说一声,等待来日我定会亲自向他道谢,侄儿告退。」 李倏点头,允他退下了。 韩风临救驾有功,理由应当地留在皇帐中养伤,他仗着李倏此时对他格外疼惜,动辄喊疼,还一再撒娇不肯吃药,总要李倏哄着亲着才肯就罢。 这些小把戏,李倏看得明白,懒得戳穿罢了。 两日后皇帝驾銮返回京都,韩风临又理所应当地赖在宫中不走,李倏没有赶人,还配合他对外只说是方便御医照看,特恩准他留宿宫中。 韩风临那伤的的确确就是皮外伤,又有御医院里最好的伤药给他用着,加之年轻人身强体健,不过几天就已经结痂、恢復如常了。 至于李长衍,他在京中一落脚就被李倏吩咐着去暗中查探消息。 李长衍路数与他人不同,寻常查案法子在他眼里太过繁琐,他另闢蹊径,叫上自己在京都中的狐朋狗友到蓟庐吃个酒,不消几日就能顺藤摸瓜,查问出那个卫兵的关系往来。 玩乐半日觉得有些乏了,想要问到的话也都问到,李长衍便随口找了个由头起身回府,他从蓟庐出来时,正撞见御林军统帅次子郭晟朝里走。 郭晟自然是也能看到李长衍,立时迎了上来,做一寻常礼节,拱手作揖道:「见过殿下,晟正要在此宴请同僚,正巧殿下在此,不若一同赴宴?」 李长衍打着个哈欠扭动了一下脖子,慵懒道:「本殿刚赴过一场宴,正要打道回府,就不打扰郭公子雅宴了,告辞。」 他身上尚带着些酒气,郭晟不做他想,笑着躬身道一声「恭送」,便自行往庐中而去。 郭晟与他擦身而过时,李长衍目光所及之处正瞧见郭晟长靴上嵌着一颗紫色海珠,那珠子圆润晶莹,于灯光映照下散发着熠熠光泽,不似寻常之物。 他隐约记得这珠子是蓬州刺史进贡朝廷的,统共有八颗。李倏自留了两颗,命人给昭阳殿皇后宫中送去两颗,李长衍厚着脸皮问皇叔要来两颗,若没记错,剩下那两颗是赏赐给了蔚弘方。 自己那两颗正端端正正放在王府里,而近在前几日春猎典礼,皇后还戴过紫色海珠珠子制成的钗环。那郭晟靴子上这两颗又是从何而来?若不是李倏所赏,那便只能是出自蔚弘方之手了。 李长衍步上马车,落下帷帘时吩咐车夫,「直接去皇宫。」 蓟庐离皇宫并不远,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李长衍进未央殿大门时,刚好韩风临不在,让他觉得说话方便许多。 李长衍开门见山道:「皇叔,野兽伤人之事或许是我们多心了,这些天我查了那个卫兵近两年的踪迹,包括同谁走得近,有无飞来横财,家中人是否突然搬离原籍地,就差把他家底都翻出来了,也没有查出丝毫不妥。」 李倏默然不语,心中暗自思忖。 李长衍调侃道:「除非兵部将那卫兵同人调换了……」 他信口胡诌一句话,两个人都听在耳中惊在心中,李长衍的音量越来越小,他睁大眼睛看着李倏。是啊,一个人的关系往来怎么会那么干净?或许真叫他给说着了! 第19章 墙头草 可转念一想,便是真的被人调换了又怎样,他们手上没有实质证据,还能硬个给罪名给已死之人不成? 彼此心知肚明,李倏也懒得再刨根问底,「此事便作罢罢。」 一时无果,李长衍也不再在这桩事上纠结,况且有另外一件大事还须得告知李倏,那件事才真是耽误不得。 第21页 「皇叔,侄儿今日去过蓟庐,无意间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蔚弘方和御林军统帅私交甚密。」 李倏双眸骤然张大,又微微觑起,「何以见得?」 李长衍进一步确认,「青州进贡的那八颗紫色海珠,可还有两颗在皇叔这儿?」 「在。」 「那便不会有错。」他将自己看到郭晟靴子上那两颗珠子的事说给李倏听,他猜测无疑,那珠子的确是出自蔚弘方之手。 李倏冷冷一笑,「他们这是打算着要造反了?」 李长衍对朝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有所不明,不敢轻易下定论,以免干扰李倏的思绪,「皇叔自有决断。」 「这件事你不必再管。」 李长衍目标太大,况且他只能在明处行事,做什么都会被一双双眼睛盯着,若是让他去查蔚弘方有什么阴谋,无异于打草惊蛇。 「如此,侄儿便安心玩乐了。」 这小子还真是稍有放松就原形毕露,每当李倏觉得李长衍有所长进时,就能立刻被他拉回现实。李倏想着等这些事都处理完,一定在朝中给李长衍找个官职,去一去他身上的骄奢淫逸。 李长衍走后,李倏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轻声开口道:「朕是不是对他们太过仁慈了?」 叶容是一路跟随李倏至今,将少年天子这些年的种种艰辛都看在眼里,他最是明白李倏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低着头,「无论是陛下对之退让,还是蔚相一再僭越,皆因着先帝的宠信。」 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李倏,他才是天下臣民都该效忠的君王,若有异心便是逆臣贼子。 「陛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倏提笔点墨,在纸上一笔一笔写着,缓缓吐出两个字:「离间。」 铺开宣纸,上面赫赫然落下一个名字——钟鸣玉。 御林军统帅郭和光在皇帝与权臣之间左右逢源,为的是立于不败之地,李倏知晓他是何打算,但巍巍皇权之下,焉能任人做墙头草。 郭和光立于两者中间,他们几人便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可一旦哪一边做出了有损郭和光利益的事情,他心里那桿秤就一定会跟着歪。李倏用此计策,正能打破所谓平衡,以形成新的局面。 「蔚弘方有个外甥出身不错,但他身无建树,因着祖辈荣光于京都中行事便宜,蔚弘方曾多次上书请求朕给他个殷封。」 李倏一直未曾答允,如今这倒是个机会。他将那张纸捲起交给叶容,「他既然出身武家,便任他在御林军中做个副将罢。」 叶容连忙规劝:「陛下三思,切不可引狼入室。」 兵行险招或可绝处逢生,李倏是有些心急了,可他的确也三思而过,最终不得不这么做。 「郭和光不会由着蔚弘方的人侵吞他在军中的权势。」 那样他就会失去同蔚弘方谈判的资本,断其爪牙,纵是勐兽也会投鼠忌器。而蔚弘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待时机成熟定会自己的嫡亲外甥取而代之。他二人一旦心生嫌隙,郭和光就不得不站队皇权,以保得满门荣耀。 叶容提醒道:「陛下要应对的终归还是蔚丞相。」 「必要时或可从韩风临处下手。」无论是离间还是反间,韩风临都会是一个很好切入点,日后若能证明韩风临从未背叛过他,他必不会亏待他。 叶容从来小心谨慎,「陛下,蔚相国对韩大人有知遇之恩,介时只怕他不会偏帮陛下。」 李倏神色微动,「这段时间朕多番试探,此子对朕便是有七分利用,也存了三分真心在里头。」 稍加安抚,这三分便能变成七分,蔚弘方能给他的李倏也能给,甚至更多。在权利趋使下,任谁不会心动,倘若来日蔚弘方成了阶下囚徒,他还会记得那点微末的赏识吗? 李倏想起韩风临曾对他说过,无论如何都将万死不辞。那便让他瞧一瞧韩风临的真心罢,是不是真能忠于他而不顾生死? 叶容心下瞭然,领了命令去传旨殷封。 李倏独自坐于西窗下看夜色降临,他似乎很久未曾这样一个人静坐思量过了,一时竟觉惘然。于是在韩风临推门进来时,李倏不由得多瞧了他两眼。 韩风临眉眼含笑,「陛下,你是有什么话想对臣说吗?」 李倏暗嘆韩风临一双眼睛太犀利,随口胡诌道:「朕一时眼花,以为你髮髻束歪了。」 韩风临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头顶,笑着说:「许是烛光晃眼,陛下未曾瞧真切,臣来为陛下剪一剪烛芯罢。」 韩风临在李倏身上行事总是格外用心,便是挑剔如李倏,也很少能从他言谈举止间挑出什么错儿来。 现下李倏不大想同韩风临说话,正巧案牍之上尚有一大摞未批阅的奏摺,李倏便借着这个缘由,巧妙地堵上了韩风临的嘴。 韩风临看着那些奏章不由困惑,今日政务格外多吗?他并不知道日昳时李长衍来过一趟,叔侄二人谈至晡时方散,直到此时李倏才想起折回去处理那些奏摺。 李倏伏案忙碌至夜间,神思尽数落在政务之上,无暇顾及其他。韩风临从旁陪侍,为李倏磨墨掌灯,无事可做时一双眼睛便落在李倏身上,放肆而贪婪的盯着他的陛下看。 坐久了身子便生疲乏,李倏用手指按揉眉心,轻抬脖子缓解酸痛,方才注意到了那道火热的目光。李倏从未见过其他什么人用这种目光望着自己,那里面除却敬畏和讨好,还有一种他看不太懂的炽热。 第22页 夜里光线暗,李倏只当是烛光的倒影在他眼眸中闪烁,没去想那个中意味。 第20章 烛光映 眼见着李倏眼中有血丝渐渐浮现,韩风临很是心疼,为李倏端上一盏参茶,劝道:「陛下若是累了便歇一歇,明日再看罢。」 李倏瞥了一眼韩风临,嗔道:「还未至亥时便要就寝,像什么话。」 帝王勤政该是好事,于情于理韩风临都不该过分相劝,只好又移过一支蜡烛到近旁,好让李倏看起奏摺来更些。 夜色愈深,李倏觉得发冠渐渐沉重,命人来便将那顶金冠取下,散了长发落在肩膀上,韩风临从匣子里取出一根髮带,替李倏将发尾束上。 韩风临手指从李倏发间滑过,觉得那满头乌髮如同绸缎般柔软。李倏本就生得极好,此时青丝缱绻,长须落在脸颊两侧,一张面庞映在烛光下晦暗不明,像是画里走出的会蛊惑人心的妖魅。 韩风临不由得喉咙发紧,他干着嗓子轻声叫道:「陛下。」 他也没什么话要说,只是想叫李倏,甚至想叫李倏的名字。 李倏于卷宗间抬眸,「嗯?」见韩风临不说话,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临儿想替朕批奏摺?」 韩风临忙敛了神色,退后一步,「臣不敢。」 他可以敢向李倏讨宠,也可以敢同李倏放肆亲近,但于国事之上他若敢干预,便是存了违逆之心。 李倏循循善诱,「这等殊荣,旁人没有。」 韩风临低下眼睑,半个字都不肯看,「臣能陪伴陛下左右已是天大的殊荣,臣虽得陛下宠信,却不能没有分寸。」 算他还没有失去一个做臣子的本分,李倏灿然一笑,模样愈发惑人,「朕近来身子乏得很,临儿说这怪谁?」 韩风临脸颊不由得一热,他这些时日确实缠李倏缠得紧。 李倏笑着将一张奏摺放在韩风临手上,「你念来与朕听,朕说你写,便不算你逾矩。」 韩风临迟疑片刻,三思过而应下, 「臣遵旨。」 韩风临很是懂事,那奏摺上所写尽皆一字一句念与李倏听,李倏所说批註也分毫不差地誊写上去,对于李倏所做决策,半个字也不干涉。 今日所涉及的不过都是些寻常政务,让韩风临看一看也无伤大雅。只是不知为何朝臣除却正事,多上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请安摺子,且在最后都附上一句请皇后娘娘安。 韩风临曾从礼部典籍上看到过,一般向皇后请安,都是官眷命妇走内廷流程,向中宫递拜帖,鲜少有朝臣给皇后上请安摺子。 不仅是他,李倏对此也心存疑惑,想了许久也未能猜出缘由,便唤了叶容过来问。 叶容闻言淡淡一笑,微微躬身提醒道:「陛下忘了,过几日便是皇后娘娘生辰。娘娘的千秋节是大事,也难怪各位大人会上摺子来探听陛下的心思。」 原来是为这个。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她的生辰不仅仅是宫闱事宜,更是国事,朝臣百姓礼应都贺上一贺。 然李倏与沈令仪并没什么夫妻情分,自不会格外在意她的生辰,只吩咐一句,「交内务府按制办罢。」 叶容想要说些什么,先是扫了一眼韩风临,略一思忖,重又低下头未敢多言。 李倏正瞧见叶容欲言又止,于是吩咐道:「临儿去问问,朕要得那盏清茶怎么还没端来。」 韩风临抬眸对上李倏双眼,他明白李倏是叫他迴避,只好道一声,「遵旨。」 叶容这才敢大着胆子向李倏谏言,「外间都传皇后娘娘不得陛下宠爱,还说陛下是故意冷落沈家,实则重文轻武。」 朝堂之上每每遇到要紧事,这帮臣子惯会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一个个在私下猜测李倏心思时倒是想法很多,只可惜都猜错了!这起子谣言对李倏而言并非好事,还是断了的好。 「你去另备一份贺礼,在皇后生辰当日替朕送去。」 叶容仔细掂量着措辞,向李倏道了一句忠言:「在娘娘心中,再多赏赐也比不过陛下亲去。」 李倏自是知晓叶容本意,一国之君整日在男人堆里打滚并非好事,他如今年过廿三,膝下却无子嗣。文武百官盯着皇后的肚子,恨不能盯出个窟窿来,言官每每奏报总要提及,李倏一再置之不理,使得朝野上下分外焦灼。 立后,百官为的是国本,沈家为的是荣华,蔚弘方为的是钳制,可李倏并不喜欢女子,却是强求不得。 而沈家那姑娘,李倏见过几回,断不会是斜倚熏笼坐到明的性子,说不准自己去了还是种打扰。 李倏知晓礼不可废,没有叶容也会是言官,他也并不很想听这些人天天在他耳边念叨。 最后用了个折中地法子,「皇后生辰那日在前庭宴请百官命妇,届时朕会过去一同饮一道酒。」 叶容躬身,「是,陛下。」 过了一会儿,韩风临手上端了一杯清茶返回,他将茶放在李倏案头,便退到一旁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李倏同韩风临天天在一处,对他也算了解,自然看得出他不说话是同自己别扭上了。 李倏与沈令仪之间只为国事,并无私情,韩风临对此都要介怀?李倏暗自无奈,他不是很明白韩风临一个读过圣贤书的才子怎么这般爱争风吃醋? 自己的人吃醋争宠使小性子,他大概是该哄上一哄的。可李倏没哄过人,一边琢磨着怎么哄,顺手端起那杯茶饮下。茶水甫一入口,不由大皱眉头,强忍着咽下去。也不晓得韩风临哪里找来的茶叶,入口苦不堪言。 第23页 韩风临低着头仍不言语,很显然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他近来真是愈发的放肆,竟都敢公然挑衅了,李倏本欲斥责,看着韩风临又没能骂出头,这天人交战的片刻功夫,气已经消失了大半。 李倏朝韩风临伸出手,对着他温和一笑,「临儿,到朕这儿来。」 韩风临一步步挪过去,神情满含倔强。 李倏将剩余几张奏摺放到他掌心,轻声哄道:「奏摺还没看完,临儿继续替朕念一念罢。」 第21章 生辰至 从前李倏对他可算不上和颜悦色,自春猎始末,竟愈发能耐着性子由着他闹。 韩风临内心那一半酸涩跟随着一起烟消云散,他心中暗自雀跃。李倏待他越来越好,他是该见好就收,便很是听话地替李倏念奏摺,又将李倏所批阅的注文仔仔细细写上去。 待到奏摺只还剩下两本,李倏便停了下来。韩风临不解,虽说时辰不早了,却还不至于争分夺秒到余下两本放到第二日再看。 李倏看见他拢着眉头,就知道他想问什么,解释道:「朝臣们的奏章多是要紧事,有两个人的却可以不用在意。」 韩风临将信将疑,李倏示意他自己亲自看,韩风临翻开来,才发现两本奏摺分别是纪观復和徐彰所写,他二人一个骂李倏是昏君,一个满篇熘须拍马。 草草看了几眼,韩风临忍俊不禁道:「徐大人与小侯爷在早朝上也是时常争吵。」 在李倏授意下,韩风临提笔在两张奏摺尾端各落下一个阅字,算是将今日的政务彻底清帐。 韩风临接过叶容端来的一碗宵夜,坐在那边狼吞虎咽起来,他回来时未曾用过晚膳,李倏没问他便没说,一开始没觉得,忙了这一两个时辰,还真是饿了。 李倏看韩风临吃得开心,自己心情竟也变得很是不错。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件什么要紧事被他忘了,李倏端着茶被在屋子里绕了两圈,也没回忆起到底是什么,索性作罢。 韩风临吃完以后,把碗筷交到宫人手中,道了声谢,顺手将案牍上的文书奏摺都摆放得整齐。 李倏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神思却并没落在书上,手无意识着翻了几页后,吧嗒把书合上,「朕想起来了,这个月底是你的生辰。」 韩风临双眸一亮,嘴角抑不住地上扬,他心中已是欢唿雀跃,面上却故作镇定,用力抿着唇不叫自己笑出来,「陛下怎么知道?」 李倏将书放回桌子上,「晋你为礼部尚书时,朕看过你的簿书。」 他只看过一眼便记着了,被放在心上总归是件令人感动的事情,韩风临心尖微颤,「陛下待臣很好。」 李倏摆手示意韩风临离他近些,韩风临乖顺地走到李倏跟前,将手放在李倏掌心。 「陛下?」 李倏微抬下巴,「临儿想要什么?」 韩风临将手臂搭在李倏肩膀上,把人半圈在自己臂弯里,双眸嵌着似水温柔,「臣想要陛下。」 李倏哑然失笑,「朕是问临儿喜欢什么,朕拿来送你作生辰礼。」 手臂收紧了些,像是要将人独自占有,毕生都不肯撒手的架势,韩风临坚持说:「只要陛下。」 他想要的只有李倏,想要李倏的在乎,李倏的爱,想成为李倏心里不可替代的唯一。 李倏无奈摇头,抬手抚抚韩风临的鬓角发稍,「你生辰时朕休沐一日,只陪你一个人。」 「谢陛下。」韩风临眼眸中难掩欣喜,用力抱住李倏,像小动物一样伸着下巴在李倏肩头蹭来蹭去。 李倏许韩风临摇头摆尾地撒了会儿娇,而后抻着衣领将人拎到一旁,让他注意体统。 手指无意识敲击矮几角,又问道:「临儿可有表字?」 韩风临摇头,「臣未及弱冠,还没取字。」 李倏略一思忖,提议道:「朕赠你一字,降之,如何?」 临者,降也。韩风临唇齿轻启,将那两个字默念三遍,竟品出些情思缱绻的味道。 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谢陛下。」 李倏点点头,唤叶容来为自己更衣梳洗,准备就寝。 宫人尽退后,韩风临将烛火大半都吹灭,解下帷幔,将两个人阻隔在一方天地里,李倏倦得很,准备躺下就直接入睡。韩风临却愈发精神,心情仍在今晚一个又一个的惊喜中未能平復,且愈演愈烈。 黑暗中彼此的唿吸清晰可闻,他的双眸在黑色里搜寻着李倏的面容,终于询问出声:「陛下可有表字?」 李倏正是睡意朦胧时,被他一声唿唤又回魂,翻过身将手臂搭在韩风临身上,惺忪应答:「子疾。」 是当年他册封太子那天先帝亲自赐的。 「臣……」韩风临欲言又止又满含期待。 李倏晓得韩风临想要什么,便遂了他心意,「无人之时,许你放肆。」 韩风临凑过去把头埋在李倏肩窝里,轻轻抚摸李倏散落的髮丝,轻声唤着:「子疾,子疾。」 伴随着那一声声满含情意地唿唤,李倏心中有一股暖流蔓延开来。李倏是当朝天子、天下至尊,他的表字世上无几人敢唤。 皇室子嗣单薄,李倏长到这个年岁,已无长辈在世,而自幼年父皇母妃尽去后,这世上便再没有人敢直唿其名,久而久之他在这个位置上都快成了孤家寡人。 第24页 韩风临这样称唿他,虽说逾制,却是格外温情。 借着机会,韩风临索性放肆到底,「到时子疾一整日都是我一个人的是吗?」 「嗯。」 「那天子疾陪我出宫去玩罢。」 还真是异想天开! 李倏直接拒绝,「朕很少出宫。」 韩风临握住李倏的手,循循善诱,「有我领着你护着你,绝不会让你遇到危险。」 那声音携带万千期望,李倏无法拒绝,他睡意愈浓,只想哄着韩风临赶快睡觉,抬手轻拍韩风临的后背,「好,睡罢。」 韩风临笑开来,将李倏裹进怀抱里,带着笑心满意足地睡去。 后面直到他生辰来临的那段时间里,韩风临几乎是在数着日子过,像极了腊月天里等过年要糖吃的小孩子,李倏直摇头笑他长不大。 李倏不知道的是,韩风临也只在他面前表现得小孩子气罢了,朝堂之上、京都坊间,每每提及这位新晋宠臣,满座之人都要先笑笑,最后给上一句中肯的评价:「这位小大人可不简单,面冷心也冷。」 面冷心也冷的韩风临却在他自己生辰那天,整个人都像个花蝴蝶一般,一个劲儿扑棱他那无形的翅膀。 第22章 不夜城 礼部临时有桩要紧事要他亲去处理,彼时连同僚都察觉出韩风临不同往日,没忍住问上一句,「韩大人今日心情甚佳,可是有什么喜事?」 韩风临开怀一笑,点头算是默认,并未正面作答。 待礼部之事了了,韩风临又急匆匆赶回皇宫,拉着李倏偷浮生半日清闲。 烫淉 至天色将昏时,韩风临亲自伺候李倏脱下繁琐的帝王服饰,换上轻巧便捷的浅色长衫。李倏身形本就修长,宫绦一束更显腰窄腿长。 韩风临又为他却了九珠金冠,用玉簪将长发一半挽作个髮髻,墨色长髮落在薄肩上,惹人侧目。 亲自将李倏打扮好以后,韩风临颇为满意地看着他的陛下,身姿飒飒如出尘绝世的仙人,真真是光彩夺目。再一想到这个人是他的,就忍不住满心欢喜。 他特意给自己挑了同李倏款式相似的服饰,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颜色一深一浅,站在一块像是双双从壁画里走出的神仙人物。 韩风临带着李倏悄悄出了宫门,旁的人谁也没带。以往李倏行走间,身边都是宫人侍卫跟着一堆,今日他虽穿了寻常衣衫,鲜有旁人能认出他的真实身份。可叶容仍不放心,擅自做主唤了人在暗中跟随。 人一到外面就眼见着忘形,韩风临带着李倏直往人堆里钻,大街上很是明亮,又无树木遮挡,叶容安排的暗卫可躲之处不多,差点暴露行踪。 李倏少出宫门,即便出来无非也是祭奠、游行、参加典礼,彼时他都是坐在轿撵中受万民朝拜。像今日这般用两条腿走路,走马观花似的赏看满京都的夜景倒还是头一回。 现下他真真切切站在与寻常人平行的视线上,身临其境亲自来到繁华之地,倒觉颇有意趣。 天空呈墨色,街上灯火通明,灯光打在李倏的鼻翼上,在脸颊上落下一片深色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韩风临微垂眼眸注视着李倏的侧颜,「子疾觉得好看吗?」 那模样像是献宝的孩童,意图想讨眼前人一片欢心,得一句夸赞。 李倏心领神会,发自内心赞嘆一句:「不错。」 韩风临果然笑得愈发灿烂,拉着李倏往街道更深处走去。 道路两旁,熙熙攘攘着有许多叫卖的小贩。街边有位老太太在卖镜糕,那圆圆一个白色糕点上面着墨画着精巧的花色,像是出自巧女子之手的绣品,栩栩如生。 韩风临也不过问,伸手取下李倏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些碎银子,买了一只镜糕。他自己先尝了一口,确定没有不妥之处便餵给李倏吃。 李倏还不太习惯吃外面的东西,无论小时候伺候他长大的女官还有后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叶容,都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许他碰一些来歷不明吃食。 韩风临亲口尝过又亲手递过来的,不算来歷不明,他张嘴咬下一小口,嚼了几下,中肯道:「味道还行。」 每当发现李倏喜欢什么,韩风临都会像自己得了宝贝一样十分高兴,而后惦记着把李倏喜欢的东西都拿给他,于是又餵了李倏一口,「上元节的时候,这条长街上才是真热闹,可惜子疾不能出来。」 每逢上元佳节,皇帝陛下须得与京都中臣子百姓同庆。即便能出宫门,李倏也是站于城门楼上为社稷祈福,届时还能俯瞰京都繁华之貌。只是想要这样出来混在人群中四处行走,怕是不行。 韩风临正琢磨着接下来要带李倏去哪里赏玩一番,忽听远处有人群高声喧譁。韩风临目露欢喜,恰如这种人声鼎沸的动静,李倏不知,韩风临却晓得那是什么。 是一支杂技团远道而来,在京都城内临街演出,以此谋生,打杂的伙计将铜锣皮鼓敲得卖力,祈求这京城福地的达官贵人们能多给些打赏钱。 宫中有歌舞伎乐,多在陶冶情操,像这种吵吵嚷嚷的杂耍入不得内廷的眼,李倏肯定没看过。 凡是李倏没见过的新鲜事物,韩风临都想带他去看去尝去听去闻,恨不得将时间美好都拿来送给他长在深宫里的陛下。 人群密密匝匝围作铁桶,他们挤不过去,里面究竟是何模样竟是一点都看不到。 第25页 李倏拉住韩风临,「算了,走罢。」他本身对这种所谓表演并没多大兴趣,不过今次出来是为了陪韩风临过生日,一路上做什么也都依着韩风临罢了。 韩风临会心一笑,直接弯下腰,双臂环住李倏的双膝,用力一托将李倏整个人抱起来,坐在他手臂上。 李倏双脚突然离地,下意识抓住韩风临的肩膀,他低头轻斥:「你这是做什么?」 韩风临抬着头看他,催促道:「子疾快看,我可坚持不了太久。」 这是将他当做三岁小儿来哄了?像什么话!李倏想让韩风临放他下来,可韩风临却将他搂得更紧。 「子疾快看。」 李倏向人围作的圈子中央望去,但见有一红色衣服的少女正在耍花枪,身姿灵巧,动作干净利落,得了一众观者高声喝彩,最有趣的事旁边还有只小猴子和她共舞,模样滑稽,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李倏便着急着拍了下韩风临的肩膀,「放朕下来。」 一个男人的重量不容小觑,韩风临靠一只手臂和半边肩膀作支撑,并不觉得轻松,便是李倏不说他也坚持不了再久了。 韩风临手臂一松,另一只手顺势搂住李倏的腰,将他抱在怀里,才又稳稳噹噹放他落地。 李倏忍不住瞪了韩风临一眼,这小子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讨个便宜占占。 长街像是没有尽头,李倏被韩风临拉着穿来穿去,几乎分辨不出自己地处何方。 路过一个首饰摊时,韩风临停下来脚步,从货架子上挑拣出一只玉簪,眉眼含着笑看向李倏,「子疾,送我这个当生辰礼物罢。」 李倏没有说话,很是干脆地打开荷包,付了钱。 第23章 桂鱼肥 韩风临像是得了天大的宝贝,特意挑了只木盒来装那只玉簪,生怕将玉簪磕碰坏了,最后仔仔细细揣进袖中。 李倏并不十分理解,「并非上乘白玉,值得这样宝贝?」这样成色的白玉簪,他能搜罗出一箩筐来 韩风临微倾过身子在李倏耳边说:「子疾不知道吗?世间有情人皆以髮簪相赠,意为长发绾君心。」 什……什么?李倏被他说得不由一愣。 韩风临抬手触摸了一下李倏的髮髻,神情格外温柔,「子疾所戴玉簪是我从前便挑好,一早就想拿来送你的,今日子疾也送了我一支,彼此也算交换过定情信物了,我与子疾许下的是一生一世的诺言。」 他二人?一生一世?此言荒谬! 李倏付之一笑,摇头嘆息道:「愈发孩子气了。」 近来他的陛下对他愈发得好,只是那颗心啊,始终未曾开窍。韩风临暗自嘆息一声:道阻且长啊。他深知一时间与李倏辩不出对错,想要他家陛下的心,须得从长计议。 韩风临拉上李倏的手继续往前走,灯光照在两人身上,夜风轻掀起他们的衣摆,地上两道影子交叠着,拉了好长。 不知不觉间,二人在外已经闲逛了快一个时辰,韩风临很是贴心地察觉到李倏渐渐展露而出的疲态,提议道:「子疾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如何?」 从未靠双脚走过这么多路,此事于李倏算是个新鲜,也的确是个体力活,听韩风临说能坐下来,心里竟松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答应。 不远处就有一家酒楼,韩风临抬起手遥遥一指,徵求李倏的意见,「蓟庐的桂鱼极为鲜美,我想子疾肯定喜欢。」 这个蓟庐听起来颇为耳熟,好似李长衍曾向他提起过,李倏对皇城外面这些去处不相熟,对韩风临所推荐的通通笑纳。 得了李倏首肯,韩风临咧嘴一笑,他拉上李倏,「我们快些,去晚了怕是要吃不到了。」 二人走进蓟庐,跑堂的小二看见他们就迎了上来,韩风临与他交流一番,小二便熟门熟路带他们到二楼去,寻了一处视野不错的位置。 韩风临给李倏推荐了几个菜,见李倏没什么异议,便微笑着向小二定下菜餚。 等着上菜的功夫,李倏端着茶杯细细饮啜,顺便暗自观察着这座精巧奢华的建筑,看着酒楼中来来往往的人,在心中对世间百态勉强画了一个轮廓。 很快,他的目光被一楼大厅中央吸引而去,薄纱幔帘后面坐着一个美貌姑娘在弹琵琶,因为隔着一层,尽显朦胧之美。只能看出那女子身量芊芊,举止间颇为优雅,玉指翻飞间琴声亦是悠扬婉转。 他正瞧得仔细,突然一只手挡在眼前,竟被遮住了大半视线,李倏顺着那只手盯向罪魁祸首,但见韩风临一脸不乐意。 李倏不免嗤笑,「一个小女子的醋你也吃?」 韩风临大大方方承认,「子疾瞧她瞧得太久了。」 「爱美之心罢了,这茶不错。」为了不引起非必要麻烦,李倏开始专心饮茶。 没等多久菜便都上来了。 「二位客官请慢用。」 李倏将目光放回到菜色上,帝王饮食多有局限,为了不给有心人可乘之机,用膳不能完全随着他的喜好来。而蓟庐这种民间酒楼,为了留住客人,所出美味佳肴自然是一味追求色香味,连李倏不由得多夹了两筷子。 贴心地替李倏挑着鱼刺,韩风临将自己在外面所见趣事说与李倏听,李倏饶有兴致地做一个倾听者,两个人围在一起竟有些热闹,让这顿饭吃得颇有滋味。 第26页 韩风临手里那碗饭还没见底,眼睛一花,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闪到李倏面前。 黑衣人附耳道:「陛下,荆州八百里急报。」 李倏立起,「回宫。」 韩风临未曾听到那人说的话,只看李倏的模样也猜测出有大事发生,半刻未曾迟疑,随手在桌子上丢下一块银锭子,跟上李倏,急匆匆回了宫。 李倏回到御书房时仍着一身便装,宫人们极少皇帝陛下不着帝王冕服,何况这一身浅色广袖长衫,偏与李倏平日里的冷肃模样大相迳庭,看得秉笔内监直发愣。 恰逢十万火急,他当然顾不上换衣服,进门直接便问,「出了什么事?」 秉笔内监递上边关密折,「陛下,北燕蛮族犯我朝边境。」 北燕与大沅迟早会有一战,只是来得太快。内忧未除,外患已至,如此情势于李倏十分不利。 可事情已经发生,烦恼并无用处,还是想一想怎么应对才是正事。沉默片刻,李倏坐在案牍之后,开始盘点朝廷可用兵力。 烛芯被剪掉一段又一段,几乎要燃尽了,火花偶尔噼啪作响,在安静的夜里格外醒耳。 韩风临默声侍立在旁,在李倏需要的时候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时间缓慢迟行,直到子时还未曾停歇。 若放在平日里韩风临肯定又要开始念叨着想让李倏早点歇息。可今次韩风临知道他的陛下殚精竭虑为得是保家卫国,为得是万千子民,便是叫他们都牺牲掉性命也无可厚非。李倏身为一国之君,此事于情于理也该如此行事,韩风临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替他分忧。 烛光忽闪了几下,李倏觉得眼睛沙沙作痛,他阖上眼眸,揉了揉拧作结的眉心,让自己能缓上一会儿。 韩风临替李倏揉着两边鬓角,「陛下可觉得舒服些?」 李倏点点头,没作声。 门吱扭一声被从外面打开,叶容走了进来,轻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在殿外求见。」 李倏睁开眼眸,颇为惊讶,「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叶容摇头,「奴才不知。」继而想了想补充道:「娘娘是着皇后冕服而来。」 依着李倏对沈令仪的了解,此女子做事颇谨慎,断不会平白无故来叨扰,她深夜着冕服而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宣她进来。」 叶容领了命,出去宣召。 第24章 战事起 沈令仪身着正红色礼服,头戴九尾凤冠,一步一曳款款而来。她屈膝跪地,双手于身前交叠,扶额下拜,「臣妾沈氏令仪参见陛下。」 如此盛装深夜前来,对李倏行得还是朝拜大礼,这种种行径让李倏更加确定,她绝不是为请安而来。 李倏抬臂虚扶,「梓潼平身罢。」 韩风临是臣子,皇后与他亦有君臣之别,他掀袍而跪,端端正正向沈令仪行作参拜之礼。 沈令仪眼睛淡淡扫过韩风临,微微含笑,「这位大人也起身罢。」 她的目光未曾在韩风临身上多做停留,从容而坚定地直接迎上李倏,「陛下,臣妾冒昧前来,是有要事与您相商。」 韩风临低眉敛目站在李倏侧后方,始终未曾抬头,他将神情藏得好,连李倏都没看出喜怒。 沈令仪復又跪下,从袖中取出一块玄铁令牌,双手高抬过额头,恭恭敬敬奉上。 沈家满门都为国而战,李倏甫一见沈家令牌,如同亲见沈氏三代忠魂,连忙从座上下来,亲自扶起沈令仪,「梓潼,不必再跪。」 李倏知晓沈令仪是想让韩风临迴避,偏她又念着李倏的心意没直说,李倏瞧了一眼韩风临,想要委婉着提醒他退下。 沈家令是何分量,韩风临身为礼部尚书自然清楚,沈令仪想要与李倏商谈之事,绝非他一个臣子该知道的。 遂赶在李倏之前,主动开口:「更深露重,臣去为陛下取一件衣服来御寒罢。」 李倏为他的突然懂事略感惊讶,微怔道:「也好。」 韩风临悄声退至御书房门外, 叶容善于察言观色,比韩风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消李倏吩咐,忙带着在旁伺候的内监退至门外。 很快书房内就只剩下沈令仪与他二人。 沈令仪身上自有一股果敢之气,她直言不讳道:「臣妾此来是为陛下分忧。」 他之忧愁,世上有几人能分担?李倏淡笑,「不知梓潼所说朕之忧愁是指什么?」 「兵力。」 沈令仪一语中的,李倏倒有些敬佩这个女子了。 她这样直截了当,看来是已经知晓边疆有变。虽说三军密奏合该第一个传到皇帝陛下手中,可朝中提前知道消息的不在少数,李倏对此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沈令仪是沈家的女儿,能知道些消息并不难,李倏心中对此并太大无芥蒂。 未曾察觉李倏有任何不满,沈令仪接着往下说:「臣妾自知在陛下心里只是百官选出的皇后,臣妾成不了陛下的妻子,却可以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 李倏不言,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沈令仪摩挲着手里那块玄铁制成的沈家令,「臣妾在,沈家就还在,沈家在,沈家军就还在。」 李倏眼底添了一抹忧愁,长嘆一声,「朕知梓潼之意,可沈家十三岁以上儿郎尽数战死沙场,沈氏门楣早已名存实亡,空有威名,然并无可用将领,想要重建沈家军谈何容易?」 第27页 沈令仪目光坚定,「有,臣妾。」 李倏定定看着眼前这个略显娇俏的纤瘦女子,很是震惊,她的眼力与胆识已胜过前朝半数为官做宰多年的人了。 原来沈老将军还替他留下沈令仪这柄利剑,沈家将这个女儿嫁入宫中,为得不仅仅保沈氏满门荣耀,更是保他李氏江山。 「那梓潼的条件是什么?」 沈令仪抬首,直视李倏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来日无论谁为太子,臣妾都要是唯一的太后。」 这个女子很懂得审时度势,深知彼此间若有利益牵扯,方能使得此次密谋坚不可破。 她与他是君臣,是盟友,彼此之间只谈利益,不谈情意。 李倏轻笑,这有何不可? 「梓潼所想正是朕心中所想。」 李倏提笔写下一封密诏,盖上玺印。 此密诏有千金重,沈令仪双手承接,顶礼而拜,「臣妾谢陛下隆恩。」 李倏拱手躬身,亦向沈令仪行了一礼,算是将身家性命同万里河山尽数託付。 沈令仪退出门外时,韩风临正好抱着李倏的外衣回来,二人目光有所交汇,韩风临别开目光,向沈令仪躬身作礼。 「恭送娘娘。」 沈令仪没作声,点点头便离开了。 御书房内愈发寂静,睏倦涌上心头,李倏更觉眼睛酸涩,无力靠在座椅上,闭上眼打算休憩片刻。 韩风临推门进来时,正看到李倏眉头紧锁着斜倚在椅背上,好像睡过去了。 他刻意放缓脚步,不叫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可待他走近些,李倏还是睁开眼睛来,还朝着他抬了抬手,「临儿,过来。」 韩风临忙加快脚步,将拿来的外衣披在李倏肩头,托住他的脸,将人半捞进怀里, 「临儿不气。」李倏半阖着眼眸,似无意识般说了这样一句话。 韩风临心头勐然跳动,手掌附上李倏的眼睛,「子疾的眼睛都熬红了,先睡一会儿罢。」 若他不顾及自己,伤了身子,届时又有谁能替他撑着这万里河山呢?李倏倚靠在韩风临胸膛上,竟真的睡着了。 韩风临放轻动作将他抱起来,安置在御书房内间的睡榻上,他拿了一个薄毯来盖在李倏身上,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在李倏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同他一起和衣睡下。 夜过去得很快,李刚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边已经泛白。 叶容在门外提醒,「陛下该起身了,莫要误了今晨早朝。」 韩风临向来比李倏更早醒来,本不欲打扰,想让李倏多睡上一刻也好,还未来得及提醒叶容小声一点,李倏便已经醒来。 他撑起上身,起身下榻,吩咐道:「来人,替朕更衣。」 李倏惯来说一不二,他之命令自是无人敢置喙,韩风临动作迅速帮忙给李倏净手漱口,又为给他梳好髮髻,换上朝服,而后如同往日一般,一同去上早朝。 李倏刚刚步上紫宸殿的白石阶,还未在龙椅上落座,文武百官乌泱泱跪了一地,齐唿:「陛下万岁。」 李倏虚空一抬手,「都平身罢。」 第25章 风云布 点头示意叶容宣读边关密报,叶容站在阶前,高声将北燕入侵边境的奏章念给众人听,这个消息甫一散开,四下皆惊,满庭譁然,一些文臣甚至是大惊失色,面呈纸白。 四方太平了这些年,如温水煮青蛙般,当朝者竟多是鼠辈,可眼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李倏没时间等他们消化这件事。 「众位爱卿都说说,这仗打是不打?若打该如何?若不打又该如何?」 交谈之声渐渐消散,户部尚书看了眼四周围,率先一步持笏而出,揖道:「启奏陛下,眼下国库有不足之势,百姓亦勉强可算安居乐业。大沅虽盛,然后备力量薄弱,实在撑不起长久战事,臣以为可派使臣前往议和,再以宗亲女远嫁北燕,如此能保边疆太平数十年。待到他日国富兵强,或可率铁骑过荆州,远驱蛮夷。」 御林军统帅郭和光驳斥道:「不战而败,四面邻国岂非觉得我大沅可欺?」 御史大夫接言道:「与外邦往来交际向来由礼部负责,不知韩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很显然,这些守旧的文官几乎是已经默认皇帝陛下会选择议和这条路,急着要拉韩风临一起表态。韩风临对此不以为意,郭和光的话不无道理,不战而议和,何异于宣降? 泱泱大国,满宫室的七尺男儿居然要龟缩在一个女子身后,享受她付出一生所暂时带来的虚妄太平,实在是脓包得很!即便是要议和,也该驱逐北燕蛮夷出边境,将他们打得主动议和为止。 何况昨晚李倏连夜清点可用兵力,绝不会是为退而求和在做准备。 韩风临朝李倏遥遥躬身作礼,慢悠悠回答道:「战与不战,陛下自有决断。再者还有诸位将军审时度势。御史大人,你我皆是文臣,哪里懂得什么军务?陛下若有命,身为人臣韩某必当马首是瞻,陛下若有其他章程,我们又何必在人前班门弄斧?」 韩风临这一番话将半数文臣的话都堵在口中,大殿之上霎时间安静下来。 李倏没有驳斥韩风临所言,朝臣多多少少也估摸出帝王之意,一时也不敢再提及议和二字。 兵部尚书从队列中走出,陈述道:「陛下,臣以为这仗即便是要打,也需从长计议,骁勇善战之人皆于四方边关驻守,目前对朝廷而言,恐怕难以派出可用之将领。」 第28页 这话是在打满殿武官的脸,闻者自然不快,郭和光首当其冲,「我朝人才济济,武将更是英勇无畏,何以会无人领兵?」 兵部尚书摇头,「郭帅也是行伍之人,定也知晓将帅之才并非人人都有,有勇者多擅谋者少,若主帅没有高瞻远瞩,便等同于带着士兵去送死。」 蔚弘方淡淡一笑,适时火上浇油:「老臣觉得郭帅就可堪任此次远征之主帅。」 这句话简直像是在说笑,郭和光冷冷一哼,「臣下身负都城防卫之责,如何能远征北疆?」 蔚弘方面呈惊讶神色,反问道:「怎么?郭帅是觉得京都之中没你就不行了?还是郭帅害怕自己难以忍受边关之苦?」 文臣不愿听旁人说其酸腐,武官最恨有人骂他胆怯,果然在大殿上当着帝王的面,郭和光已控制不住勃然大怒,「我郭和光长于军营数十载,毕生职责便是为国征战,死尚且不足惧,还会怕那点苦楚?蔚丞相在京都中从来都是锦衣玉食,自然受不得边关之苦,如此以己度人,真真是贻笑大方。」 前些日子,李倏抬举了蔚弘方的外甥钟鸣玉做御林军副将,蔚弘方藉机打压郭和光,蔚郭二人之间早已暗自交恶。 郭和光乃一武将,其善用兵布阵,多心思缜密,但对朝廷里那些文臣的弯弯绕绕到底是棋差一招,何况蔚弘方此人心机深沉,连狐狸见了他都得喊声祖宗,郭和光焉能是他的对手? 蔚弘方此刻打的什么主意,李倏心知肚明。眼下平乱之事迫在眉睫,蔚弘方却还一心只为自己收拢政权,连攸关朝廷生死存亡之大事都要利用,李倏心中渐起杀意。 话至此处,郭和光气血已然涌上心头,满腔愤慨无从宣洩,重重跪下扣头,「陛下,臣愿领兵前往荆州,平定战事。」 蔚弘方挖了个陷阱在面前,轻轻松松就让郭和光自己跳了下去。 李倏嘆息一声,「郭将军,朕多谢你了。」 郭和光的确是个可堪用的,只不过此人愿意将秤桿子朝李倏这边歪,皆因对蔚弘方的怨怼,于李倏而言却还少三分忠诚。他这样的决心,远远不够李倏能将国之大计全权託付。 既然蔚弘方贪不知收敛,李倏心中又有了新的计量,不若一打打一双。如此或可在一年之内平息内忧外患,还干坤朗朗清明。 文臣武将各为利益,各显其能,吵吵嚷嚷着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对策来。 日上三竿时,殿中人无一不口干舌燥,不愿在此多浪费时间,李倏摆摆手让叶容宣告退朝。 待其他人都退下,李倏单留下郭和光,又命人去传沈令仪到御书房见驾。 李倏屏退左右,还特意嘱咐过叶容,让宫人都走远些,不许靠近门窗,更不许上前打扰,任何人无诏不得入门。 郭和光对沈老将军满怀敬畏,连带着对这个沈氏出身的皇后娘娘也颇为敬重,遂将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全部抛诸脑后。 李倏在方桌上铺开一张边防部署图,三人各站一边,开始商议作战计划,直到夜间沈令仪及郭和光方才从御书房出来。 无人知晓这天御书房内所发生的一切,亦无从知晓该有多少人的命运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郭和光身为三军统帅,要会见兵部尚书亲去点兵,要监督户部准备车马粮草,一连几日不眠不休,终于七日后整军待发。 这几天李倏也是一样昼夜不歇,直到郭和光率领军队出了京都城外,李倏方才能稍作歇息。 第26章 半日闲 战事上有郭和光和沈令仪二人把控,李倏接下来会把更多的心神放在朝廷之中,好好清一清混迹其中的蛀虫。 一连多天劳心劳力,李倏已然疲倦不堪,吩咐了叶容今日不接见任何朝臣。 韩风临坐到李倏身边时,李倏身子一歪,便枕在他腿上开始闭目养神,韩风临看着赖在自己身上的人,愣了一愣,伸出双手开始替李倏轻轻按揉两鬓额头。 午后暖阳透过窗子打在二人身上,在偌大的宫室里,只他们两个依偎在一起,感到格外温暖。 韩风临对于像这样的独处再多也嫌不够,他的陛下可以把他当作依靠,是一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令他感到欣悦的事情。 韩风临手指抚过李倏的额角,温柔一笑,感怀道:「若子疾不是陛下,我不是臣子便好了。」 又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韩风临总是能在不经意间令李倏感到诧异,李倏仍闭着眼睛,随口问道:「不做臣子,你想做什么?」 韩风临想了一会,肯定地回答道:「在京郊外种果林。」 李倏笑他,「没出息。」 他一个饱读诗书的才子,在朝任职三品尚书,又得天子宠信,在权贵遍布的京都中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却一天到晚净想着跑山头上种地,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他没多大出息。农人并非低人一等,但他这寒窗苦读多年岂不是白废? 韩风临似乎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大出息,他嘿嘿一笑,「我十来岁的时候有过几年艰苦日子,莫说瓜果,便是连肚子都填不饱,那时候我常常望着别家院里的梅子树杏子树流口水,并暗暗发誓一定要用功读书,等以后考取功名,就去买下一个山头,在上面种满果树,我呢就坐在树枝上每天吃到饱。」 李倏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抚上着韩风临的掌心,「临儿从前吃过很多苦?」 第29页 韩风临对曾经那些苦楚不甚在意,「如今已是苦尽甘来。」 他看着李倏,神情愈发柔软,连带着替李倏按揉头部的动作都温柔得如同流水一般,「子疾呢,如果不做皇帝,你想做什么?」 李倏如实作答,「未曾想过。」 韩风临异想天开,提议道:「那就和我一起做果农罢,到时候我给子疾搬个藤椅放在阴凉处,你就坐在藤椅上打着扇子指挥我干活,等秋天果实成熟,先给子疾吃。」 李倏被他逗笑了,「怎么到哪儿都是朕使唤你?」 「我本在凡尘里,有幸得到世间至宝,捧着尚且来不及。」韩风临看着李倏眼底泛红的血丝,低头在他眼皮上落下一吻,「子疾睡罢,我守着你。」 李倏同他说完这几句话,已然耗尽了最后的精神,韩风临那几句话就如同淬了法术,让他困意瞬时席捲而来,李倏控制不住地阖上眼睑,迅速入睡。 韩风临守着李倏的睡颜,胸膛里堆满滚烫的情愫,几乎都要溢出来,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这样一幕: 落日余晖中,他拉着李倏从山上走下来,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竹筐,竹筐里是或黄澄澄或红艷艷的果子,他们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一个小院子里,小院子悠然清雅…… 又过了些时日,这天韩风临正在伏案处理公文,李倏走来命人摆上一盘新鲜的果子给他吃。 那红色带壳的鲜嫩果实用冰镇着,一盘琳琅满目,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绕是韩风临已经练就得宠辱不惊,看到了不禁也眼前一亮。 他剥开一颗吃下去,只觉入口清凉甜美,令人通体舒畅,「书上都说一骑红尘妃子笑,这红荔最是不易存储,南疆又远在千里之外,子疾差人弄回来这些果子,跑死了几匹马?」 于此事上,韩风临却是个误会。这些果子并不是李倏花重金差人去运来的,更不是特意为韩风临准备的。乃是南都府刺史派人千里迢迢送到宁王府,用来讨好小殿下。 今日突然收到这么一筐子红荔,2李长衍一刻都没停歇,命人套了马车,拎着这红艷艷的罪证来宫中告御状。 李倏听李长衍将来龙去脉讲清楚,嘱咐他不必在意,至于如果处置南都刺史,他自有章程。宁王殿下最会享乐,既然他家皇叔说了要自己处理,他便放宽心打道回府,走时顺便拿了一半红荔。 红荔是稀罕物,在京都城价比千金,南都刺史赶在这个时候耗材耗力也要给李长衍送礼,李倏一时竟不知此人是别有用心,还是其蠢如猪? 想要离间他叔侄二人,此法定然是行不通,反倒叫让李倏有机会可以挨个治他们个贪赃施贿之罪! 事关朝务,有些事不方便与韩风临说明白,李倏便未作答,转而问道:「临儿可喜欢?」 他有心试探,想知道韩风临对他是否还存着别的心思。 韩风临拣起一枚果子,一点一点将皮剥开,送进李倏嘴里,「子疾啊,眼下战事吃紧,言官的摺子怕是又要堆满你的案头了。」 他倒是比他还在意言官的奏摺了,李倏细细嚼着那枚甜腻腻的荔果,顺着韩风临的话说下去,「为了临儿,朕便做个昏君罢。」 韩风临又剥开一颗给李倏吃下,「子疾难道不知,外面可早就传闻你是个昏君呢?」 「怎么说?」 韩风临未言先笑,「说你以往在宫中养了许多美貌少年,以满足自己的私慾,如今连朝臣都不放过,可怜见那探花郎竟也惨遭昏君毒手,表面风光,内里很是苦楚。」 「……」 他二人之间这段情,从一开始就是韩风临强求来的,怎么到了却变成了李倏之过? 李倏捏住韩风临的下巴,眼眸里满含威胁,问道:「临儿觉得自己苦吗?」 韩风临捉住李倏的手,倾身过去,贴上那柔软双唇,轻轻吮吸着,尝到了李倏口中红荔的清甜,「无人知我甘之如饴。」 李倏被吻得气息都有些不稳,他制止住韩风临更进一步,两人额头抵在一处。李倏手抚上韩风临的侧脸,「无论朕做什么?」 第27章 将军死 韩风临低下头一下下啄着李倏的唇,「无论子疾做什么。」 是了,他的临儿最是好哄,即便是李倏所做之事惹得这个傻小子生气。过后只消将他哄上一哄就能好。 从前如此,往后也该会是如此。 一盘红荔大半被送进了李倏口中,韩风临将李倏照顾得很妥贴,自己心里也不自觉地高兴,「子疾待我好,我心里都明白。京都城中的寻常果子就很好,这些奢侈之物还是不要了,子疾别叫有心人抓着把柄。」 「好。」 若还有下次,南都刺史就得被押解进京了,届时他定要带上李长衍和韩风临亲自去谢刺史大人的礼。 两个月后,已至七月流火日,天格外闷热,每到午时太阳好好挂起,连树梢的蝉都会停止鸣叫,像是伴随整座宫室一起打了蔫。 屋里屋外都带着黏腻,令人心生烦躁,连带着李倏在饮食上也多有倦怠,竟眼见着日渐消瘦。 叶容着人在未央殿里放了不少冰块,又命宫人打着蒲扇,使得凉气散开,奈何杯水车薪,屋子里的热量仍旧居高不下。 第二天一大清早,日头将出未出,李倏身上尚觉清爽些,用了一些解暑吃食,由叶容替他换上帝王冕服,与平日一般去上早朝。 第30页 李倏刚一到紫宸殿坐下,中书省侍郎就急匆匆跪下重重叩首,递上边关急报,「启奏陛下,北燕横空出世一少年将军,郭帅对上他竟无一战之力,已经……死在敌军刀枪之下。」 郭和光战死沙场这个消息轰然炸开,莫说朝臣,便是李倏也一时怔住。 不过也只是一瞬,李倏便拉回神思,深深吐出一口气,「朕失郭帅如同断臂,深感悲痛。众爱卿可有什么法子,以解眼前困局。」 话音刚落,几名老臣已经一熘跑出来,跪在地上声嘶力竭道:「北燕来势汹汹,我朝不宜再与之开战,应尽快派出使臣前往议和,事急从权,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臣附议!」 「臣等附议!」 除却韩风临及徐彰等几人,余下的臣子也纷纷移步大殿中央,乌泱泱跪了一地,其中甚至不乏有武官附和着主张议和。 这些人名为请旨,实则逼迫。 李倏不悦,「除却议和难道就没有其他可行之法?」 言官言辞从来激进,此时免不得要当面痛斥李倏,「陛下是打算做亡国之君,让大沅江山尽数葬送你手吗?」 「谏议大夫请慎言!」韩风临忍不住打断那咄咄逼人的言论。 大殿之上吵作一团,李倏只觉气血涌上心头,他五指止不住地颤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向后仰去, 天子气绝而倒,满殿臣子皆大惊失色,叶容慌慌张张传达了退朝的旨意,传唤来轿辇,命人将李倏抬回未央殿。 臣子们无一人返回家中,纷纷跪在未央殿外等候消息。这当中有人担忧边关战事,有人因天子身体有恙而感到无措,却还有些人在暗自窃喜,想要瞧一瞧李倏究竟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韩风临因着臣子身份同众臣于殿外等候,即便是他此刻已心急如焚,却也不得不隔着一道宫墙望眼欲穿。 未央殿里,李倏已经醒过来,御医正为他诊脉。 他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着吩咐叶容去宣沈将军进宫见驾,特意嘱咐了一定将郭和光的尸首运回京都,风光大葬。 叶容略迟疑,「陛下,老将军他已年逾八十,身体虽还算得上健朗,却远不及从前,上阵杀敌恐怕……。」 可除了沈家,他还能仪仗谁? 李倏微微颔首,「朕知道,你去传旨便是。」 「遵旨。」 御医从旁劝道:「陛下一时昏厥是因急火攻心,此刻需得静养,切不可操劳过甚,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 蛮夷铁骑就要踏入边关,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身体损伤,挥挥手让叶容去传旨。 蔚弘方把持朝政这些年,一直重文轻武,真到了这种危急时刻,竟是无可用统帅。政权重新回到李倏手上到如今不过三年,一些盘根错节的复杂人事,他本以为用两年便能彻底捋清。可依着现状看来,他对脚下的万里江山,其实一直都有些力不从心。 沈老将军独自一身进入未央殿,与君王密谋,时隔两个时辰方才走出来。有人试图上前打听,被老将军一个冷冷的眼神逼退。 会见过沈老将军以后,李倏带着满面病容,下旨命沈氏旁支有一少年前往边关,平北燕之乱。那少年年仅十六岁,并不为人所熟知。甫一听到这个消息,臣子们几乎以为李倏是疯了! 朝臣主张议和,李倏却坚持要打,反对天子主张的官员占了绝大多数,他强行颁布这样一道旨意,相当于将自己置身与百官呈对立之局,且以正面相迎。 未央殿外仍跪着满地官员,一个也未曾离开,像是想与李倏打一场持久战。 李倏冷眼旁观着蔚弘方做成的势力割据的局面,冷冷丢下一句,「去告诉外面那些人,若想跪便滚远些跪。谁若跪到了朕跟前,便剥去他的官服,贬为庶民,发回原籍。」 皇权高高在上,李倏手中握有生杀予夺大权,臣子们便是撒泼打滚,也无法撼动半分。 朝中闹得最凶的多一半听命于蔚弘方,蔚弘方这等幕后操纵之人自然不会露面,可他在朝中局面全靠这些爪牙撑着,又怎么捨得真让李倏罢免他们的官职。 李倏已然发怒,剩下的或被煽动或是守旧之人,自然也不敢冒着被削去官职的风险当一回出头之鸟。 不多久,朝臣们便陆陆续续都散了! 收到消息的李长衍几乎是立即请旨入宫侍疾,对外全了叔侄孝道,但更多是担心他的皇叔会被人为难。他横冲直撞惯了,愿意为皇叔做冲锋鎗打头阵。 韩风临復又折回未央殿时,正看到李长衍守在李倏病榻前,很是一副乖顺模样。 第28章 不臣心 韩风临在李倏病榻前蹲下去,看着他面无血色,心里就如同刀割般,恨不能替他受病痛折磨。 李倏看着连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的韩风临,问他:「临儿可也觉得朕错了?」 「没有。」 在韩风临眼中,李倏不仅仅是陛下,也是他想要守护一生之人。即时此刻韩风临未能理解,但李倏不惜得罪满朝臣子,也要一意孤行以战止战,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若有朝一日所有人都站在与李倏相对的阵营,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站在李倏身边。 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倏淡淡一笑,总算他还没有真的成为孤家寡人。 第31页 李长衍整日在二人眼皮子底下晃悠,于韩风临是个多余。韩风临对李倏的关怀亲近是不自觉的,这使得李长衍时不时会陷入尴尬,一天里不晓得有几次突然仰天看房梁。 未央殿里且不论有个韩风临,更有满殿宫人可供他使唤,李长衍就不是个能伺候人的,他在跟前无异常于摆设,待了一天李倏便让他回去了。 相府书房里,几名下属官员正陪着蔚弘方饮茶、谈论早朝上所发生的事情。 有人满脸谄媚,像是要急着表忠心,尽拣着说些阿谀奉承之词,来讨蔚弘方欢心,「皇帝小儿终究是年轻气盛,不过是死了一个主将,被朝臣们骂上一骂,便就撑不住了。丞相大人摄政之时,哪里这般慌乱过?」 这马屁拍得蔚弘方颇为舒畅,他笑着假意与李倏推脱,「陛下他毕竟年轻,小孩子心性,你我身为人臣理应多加规劝。虽说现下不理解,相信日后陛下会明白诸位的苦心,也能改一改他身上的过错。」 有人很是愤慨,带着想要匡扶正义的英雄姿态,「可大沅江山不能任由陛下折腾,这可不是儿戏!」 蔚弘方摆摆手,示意那人稍安勿躁,「随他闹腾去,他不听本相所谏独断专行。若是有损大沅江山,老夫手中有先帝所赐的尚方宝剑,届时便要替先帝清理门户。」 双双满意,「相爷圣明。」 蔚弘方眯着眼睛,细细啜着茶水,就似乎皇位于他便如同探囊取物。下属臣子也在幻想自己会成为开国功臣,青云直上。 御医嘱咐李倏要静养,可朝中盘踞着几只勐虎,他哪里敢放松丁点警惕。他每日殚精竭虑,甚至想要借着生病这个由头,以己之身引蛇出洞。 以往李倏整日点灯熬油,身体底子本就薄弱,那场筹谋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心神,每日里都须得用参汤吊住精神,一连几日都没能上朝。 李倏罢朝的第五天,徐彰就来了。 徐彰手中宝贝似的捧着一本蓝皮旧书,笑得灿若莲花。 若说起来,徐彰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模样生得也还不错,可偏偏一双狐狸眼里满是精明算计,对上谁都一副笑脸,在李倏跟前更是有谄媚之嫌,饶是一张多好看的脸,也容易叫人忽略了本来颜色。 徐彰将那本旧册子奉上来,「臣偶然间得了一本《南湘棋谱》,特来进献陛下。」 他本对围棋颇为感兴趣,况且他如今病着,连房门都很少出去,最多只能在未央未央殿的四方院里走一走。整日对着那几张熟悉面孔,渐渐也觉得无趣,有个棋谱供他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只是依着徐彰的性子,在平时到李倏跟前讨嫌倒也没什么,他断不会冒冒失失,故意在战事吃紧时还来刻意讨君王欢心。 徐彰没那么不着调。 棋谱的确是好棋谱,且不论是先和人绝迹,单就记录在册的棋局而言,其多精巧构思,李倏轻抚着纸张上所遗留的岁月痕迹,「徐爱卿,如此珍贵孤本给了朕,捨得吗?」 徐彰自嘲一笑,「臣是个粗俗之人,哪里懂得下棋,再珍贵的棋谱让臣拿着也是暴殄天物。陛下棋技堪称国手,与此棋谱方是相得益彰,若来日有机会臣能向陛下讨教一二,不叫人再笑臣是个不懂风雅之人,臣便心满意足了。」 徐彰此人说话堪称典范,抄录在本子上拿出去散布,那些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的一众官员,都得争相传抄。 棋谱李倏收下了,徐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来还有其他事情。李倏今日精神还算不错,很是体恤地叫人摆上棋盘,同徐彰下起棋来。 毫无疑问,徐彰输了。可李倏看得出他于围棋之上并非全然不通,将他自己说成个臭棋篓子,徐彰是过分谦逊了。 「今日与陛下手谈一局,令臣受益匪浅,现下也算个入门了。」 李倏刚叫人将棋盘撤下去,便听见门外有妇人啼哭,颇有声嘶力竭之态。御书房重地,何人敢在此失仪? 叶容知晓李倏最是听不得这些喧闹声,忙对着门外问道:「是谁在外面?」 有宫人急匆匆跑进来,「启禀陛下,是纪侯夫人来了?」 侯夫人是内眷诰命,即便有事也该是搅扰中宫皇后,哭到天子跟前,这让李倏很是意外。 「她为何而来?」 那宫人答道:「回陛下,是……宁王殿下把纪小侯爷给打了。」 李倏手顿了一顿,缓缓闭上双眼,吐出一口气。 纪侯府嫡子纪观復天资聪颖,刚及弱冠就高中进士,他与其父不同,是个清正廉明之人,曾言要做帝王之镜,纠社稷之错,在京都中颇受赞誉。 这位纪侯夫人,也就是小侯爷的亲娘,在京都之中是出了名的泼辣。老侯爷与她二人夫妻不和睦,纪侯夫人便将自己满腹希冀都寄托在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上,心头肉似的捧着。此番罔顾礼法来告御状,定是要为纪观復讨公道。 李倏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询问道:「为了什么?」 堂下无一人敢言说。 李倏眉头皱起,「支支吾吾作甚,讲!」 宫人这才颤颤巍巍道:「好像是……是为了教坊司的一名女子。」 声音越到后面越是微弱,说到这儿重重叩首,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但见满屋宫人各个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受宁王殿下牵累,惹得龙颜震怒。 第32页 第29章 惹祸事 怪不得今早来宫中请安,那小子看起来格外的乖巧,原来是捅了娄子了! 李倏未能明示,底下的宫人心中暗暗叫苦,叶容适时出声,「煳涂东西,陛下正病着,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宫人这才躬着身,退出门外去打发纪侯夫人。 却说这件事情来龙去脉,还得从昨天晚上谈起。 李长衍受纪常明老侯爷之邀到蓟庐吃酒,小殿下略通音律,纪常明听说后还特意叫了教坊司的弦月姑娘来弹奏琵琶。 纪常明邀他前来所为何事,李长衍并不清楚,纨绔子弟是他做惯了的,只一味饮酒听曲,打定主意人不动我不动。 一曲罢,李长衍贊道:「好曲。」 纪常明眼神示意弦月上前伺候。女子下意识抱紧怀中的琵琶,她是教坊司的乐师,自来只弹曲不卖笑。座中二人乃京城权贵,她不敢轻易得罪,面上露出迟疑。 李长衍也不喜欢与个不相熟的姑娘过分亲近,赶在纪常明抢先拦下,「不必了,本殿此来只为听曲,莫要唐突了弦月姑娘,姑娘继续弹曲罢。」 弦月得了命令,忙重新拨拢琴弦,奏一曲山幽幽。 纪常明心领神会,很是贴心地在小厮耳边吩咐了几句。小厮点点头小跑着出去,不多时领回来两个美貌少年。 但见那二人涂脂抹粉,媚眼含羞,李长衍背上的汗毛几乎一齐竖了起来,他一口酒梗在喉间,上不来下不去,被呛得咳嗽起来。 且不论他对男色并无兴趣,便是有见着两个如此诡异之人也该尽散了,这就不得不说还是他皇叔眼光好,于此是个行家。 念及此处,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嘆息:皇叔啊皇叔,你的断袖之癖都已经连累到我了!他日若是我名节不保,你可要怎么赔我! 纪常明祖上都是有功之臣,便是李倏在此,对纪家人也会格外宽容,李长衍自然不好在明面上发作,「纪侯好意本殿心领了,可惜本殿并不好此道。再者说,本殿若是轻浮了弦月姑娘,失的是德行,但若同这两位少年有所瓜葛……」 李长衍摇头一笑,「那本殿要丢的就是小命了!」 纪常明不解,「不过寻欢作乐一场,殿下何出此言?」 李长衍四肢五体都叫嚣着嫌恶,恨不能将拒之门外四个字刻在脸上,用力挤出一抹虚假笑容,「皇叔对本殿一直管教严格。」 他说这话本意是拉李倏做挡箭牌,好绝了纪常明想要自降身份做皮肉生意的念想,却没成想纪常明却替李长衍委屈上了。 「陛下他身为为长辈,对殿下确有管教之责,怎么如今殿下已经成年,这等私事陛下却还要一一过问?殿下此前去南疆侦查军饷之案,朝野上下都贊您举世才能,百姓也都人人称颂说您是贤王。臣说句僭越之言,若当初老王爷未曾战死沙场,殿下您就是名正言顺的……」 「纪侯爷!」李长衍冷冷打断纪常明,声音听来格外凛冽,「你喝醉了!」 三人成虎,这话若是传了出去,于李倏便是无妄之灾。 纪常明本欲探听李长衍是否对皇位存有觊觎之心,想要煽动他与李倏骨肉相残。谁知刚一开口,就被李长衍毫不迟疑顶了回来。 他忙敛了义愤填膺之色,「老臣失言。」 李长衍从座上立起,垂下眼眸俯看着纪常明,「纪侯自知僭越,往后这些话就别再说了!今日本殿未曾来过蓟庐,你那些话也未曾听过。」 说罢一刻也没停留,带上随从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常明几乎怀疑起平日里那个没正行的纨绔小王爷,是否皆因世人错觉,适才李长衍那种不言苟笑的阴恻神色,竟有几分李倏平日里的模样,将他生生吓出一身冷汗。这叔侄二人倒是一脉相承的生来就有着摄人威仪。 这件事到此并没有完,第二天一大清早李长衍就从王府出门,打算进宫去向他的小皇叔请安,谁知竟不巧在琅坞街上碰到了纪观復。更不巧的是,纪观復的车夫驾车技术并不纯熟,差一点就惊到了李长衍的马。 李长衍昨晚在纪常明那受了把无名怒火,一宿也没能平復,加上今早这不愉快的碰面,便将那些话又嚼了一遍。再想到他儿子纪观復每每于朝堂之上顶撞李倏,隔三差五上表奏章更是从不见恭敬陈词。这几乎等于是在李长衍心火上倒了三升油,星星怒火颇有燎原之势。 李长衍将手中的扇子摇得极快,吩咐小厮,「去找几个人来,把纪观復给本殿暴打一顿!」 小厮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殿……殿下,这不太好吧?」 李长衍眉毛一扬,「纪常明那老东西不能动,他儿子本殿还揍不得?」 小厮劝道:「殿下,纪小侯爷是朝中言官,这无缘无故,可打不得啊!」 「无缘无故?」李长衍转转眼珠,无中生有道:「他对教坊司的弦月姑娘存了不轨之心,本殿要替天行道!快去!」 小殿下发话若敢不听,倒霉的还是自己,小厮只好硬着头皮去命人当街殴打言官。 是以纪观復一大清早在去府衙的路上……莫名其妙被抬回家中卧床不起。 若是旁人,李倏只需主持公道即可,偏人家状告的是李长衍,李倏身负教养之责,罚得重些不忍心,罚得轻了恐有偏私之嫌。 李倏揉了揉酸痛的眉心,手落放在四脚方桌上,正好触碰到那本棋谱,神思一闪,再看到徐彰满面从容,有些事突然就明了。 第33页 「徐爱卿早知此事?」 徐彰垂眸敛笑,答道:「陛下圣明。」 他既知道这桩事,又一直等到纪侯夫人来过才肯说,定然是有什么别的话要同自己讲。 京都之中多有传闻,徐彰与纪观復二人不合,连李倏都听说过。今日徐彰为了此事特意进宫来多一句嘴,李倏想他总归不是来参奏长衍落井下石,说不准还要对纪观復落井下石。 徐彰朝李倏拱手一揖,「臣斗胆一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宁王殿下?」 第30章 借东风 按照律法,亲王对言官动用私刑,该上三司会审,责之杖刑。 李倏略一沉吟,「命宁王致歉、罚俸、闭门思过,朕再加以安抚。」 据闻纪观復所受皆在皮肉之上,只需好好休养过些时日便可痊癒。虽说李倏于律法之外偏袒了自己侄儿,但这样的惩处也足够堵住悠悠众口。 徐彰微微颔首,「殿下对着纪观復动手,换个说法不过是亲王之尊惩戒臣子不恭,只不过失手罚得重了些。陛下命殿下亲自下踏侯府致歉,这是全了纪侯府面子,再给予诸多赏赐又给足了里子。陛下心怀慈悯,礼贤下臣,臣亦感念皇恩。」 他未提任何意见,可听起来却不似贊同之意,更是眼见着是要给纪观復使绊子。 李倏突然起了好奇之心,「徐爱卿听闻纪爱卿遭了罪,可有偷笑?」 徐彰倒也不遮掩,笑着坦诚道:「陛下明察秋毫,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纪侯爷仗着自己祖上曾多次立战功,从来仰着鼻息示人,而纪观復更是数次当庭折损陛下颜面,殿下他小打小闹一场以示惩戒也好。不过……」 话至此处略而迟疑,徐彰停顿片刻才又道:「臣此来却是还有一些话想要同陛下说。」 「但说无妨。」 徐彰掀袍跪下,大有壮士一去兮的劲头,「纪侯爷定会对陛下的处置有所不满,臣以为应当加罚。」 依着李倏对徐彰的了解,他自来谨慎,说话绝非只是溢于言表。 李倏倒是真想听一听他的箴言,「徐爱卿说该如何罚?」 重重叩首,「殿下他并非陛下亲子,实在不该再留在京都。」 此言僭越,但并无不恭,李倏分得清什么是忠言逆耳。 李倏近来正为如何安置李长衍之事犯难,因着关心则乱,一直未曾寻到适宜的法子,箇中烦扰连跟叶容都未曾提起过。甫一听到徐彰这样说,方才恍然大悟。 徐彰兜着这么大一个圈子,看似是为了长衍与纪小侯爷这场闹剧,实则是看出了李倏的心思,来向君王献策。 李倏从座中起身,弯下腰亲自将徐彰扶起,「徐爱卿快请起,朕先替长衍承了你这份情。」 徐彰躬身,恭敬道:「臣不敢。」 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余下则是帝王的家务事,陛下要怎么处理,身为人臣徐彰不宜再多打听。 「臣告退。」 徐彰走后,李倏渐入沉思,他手指不自觉地轻捻着玉串珠。 那珠串转了两圈便停下来,李倏招手让叶容附耳过来,「去告知京兆尹,让他联合朝臣上几道参长衍的摺子。」 「是。」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不重要了,于此事上他便是要借题发挥,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好让他「不得已」将李长衍送至京都城外。 日暮西山,李倏站在庭前石阶上远看天际余晖,神情正恹恹,忽听空中一声惊雷乍响,狂风夹杂着沙石与水汽紧随而来。 李倏本就因国事操劳加上这些天病着,消瘦许多,疾风骤雨舞动衣袖飞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单薄,便如同柳梢细叶,摇摇欲坠。 韩风临赶在大雨倾落前回到未央殿,一进大门就看到李倏立在前堂檐下,仰观乌云雷电。 他还病着怎么好站在风口? 小跑着到李倏跟前,只见李倏眼角眉梢沁了浓墨般的愁绪,韩风临暗自嘆息:他的陛下是又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 他站在风来的地方,替李倏挡去凉意,「子疾在这儿是等谁?」 「你。」 话接得太快,就会显得有些敷衍,韩风临敏锐地察觉到李倏的双眼微微转动,而后慢慢放空,无意识地转身走进房门。 他是在神游? 回到内殿,映在烛光下,李倏面上像是失了血色,韩风临伸手摸上去才发觉他浑身笼着一层凉气,将他裹进怀中暖着,「往后子疾坐在屋里等臣就好。」 李倏敷衍了事那么一说,他姑且自作多情这么一信。晚膳过后韩风临又餵李倏吃下半盅银耳梨汤,「此物润肺生津,子疾多进些。」 韩风临不晓得他不在的这一整日,又出了什么事令李倏烦难,可直觉告诉他不要多问。他懂事地陪在李倏身边,仔细扮演着悄无声息。 得帝王授意,第二日一清早果然就有许多奏摺递到御前,李倏一一翻开看过,毫无疑问都是参李长衍的。其中除却与纪观復的这桩事,还有许多夸大其词的顽劣事迹,叫李倏很是开眼。 李倏手拍在那一摞奏摺上,只说了一句:「召宁王进宫。」 他昨日才来未央殿拜见过,以往李倏从不会这么快又召他入宫,这使得李长衍内心一下警觉起来。他将纪观復暴揍一顿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天,说不得已经传到皇叔耳朵里。 第34页 他战战兢兢来到未央殿,跪在地上等待着被审判,可李倏开口只是询问他的近况。 李长衍暗自松一口气,将自己这些日子所做之事娓娓道来。不出李倏所料,李长衍还是那副不求上进的德行,因李倏病着要比平日收敛些,多在府中闲置。无聊时就拉着丫鬟小厮们一起斗蛐蛐、耍木牌。 李倏像个唠叨地长辈,忍不住数落他,「瞧你这点出息。」 李长衍揉揉鼻子,「有皇叔在,侄儿要什么出息,怪累人的。」 「朕能一辈子护着你?」 李长衍反问道:「怎么不能?现在是皇叔护着我,待往后有了各位弟弟,他们也一样可以护着侄儿。」 李倏有时候也想就这样护他一辈子,可惯子如杀子,若真将他养成个纨绔,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怕是会羞见皇长兄。 况且今日叫李长衍过来,并非只为了闲话家常,李倏端出俨乎其然的长辈架子,「除了这些,你可还做了什么?」 皇叔的脸色变得太快,李长衍内心咯噔一下。难道皇叔已经知道他将纪观復给打了?李长衍转转眼睛,心虚着低下头,盘算着到底说不说。他怕李倏不知道,自己却先提起,又怕李倏已经知道,怪罪他有所隐瞒。 看李长衍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李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31章 予厚望 李倏拂袖将长桌上那一摞奏摺摔到他前面的空地上,怒斥道:「你自己看!」 李长衍自知隐瞒不住,硬着头皮捡起一张奏摺,打开一看果然是为了那件事,顺带将他近几年来的光荣事迹都拉出来鞭尸一番。 这不还得被皇叔罚成筛子?李长衍额头上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那老东西还敢告御状,他自己做过什么他不知道吗?竟然找人参我?」 他大有想找纪常明理论一番的冲动,看起来嚣张至极! 李倏狭长眼眸半眯起,露出危险神色「长衍,朕本来觉得你有所长进,不想你竟沉迷于勾栏瓦舍,还与人闹出这般丑事!」 这样说他也不算冤枉,理由是他自己编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疼也是活该。关于他为何要揍纪观復,实在是另有原因,任谁误会他李长衍都觉得无伤大雅,可唯独不愿叫李倏也以为他朽木难雕。 「皇叔,是纪常明……」 李倏一听他还要狡辩,火气更盛,狠狠打断了他,「你如此不知悔改,朕便替皇兄管束管束你。」 李长衍天不怕地不怕,唯怕小皇叔亲自管束他,气焰一下子灭了大半,不敢再多言语。看着他那副不争气的模样,李倏怒气涌上心头,冲出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李长衍这下真的吓坏了,顾不上替自己解释,跪行至李倏脚下,「皇叔,你有什么气沖侄儿来,别伤了身子。」 李倏咳嗽渐渐平息,双眼中再不覆信任,「你顽劣不堪,朕对你失望甚深。如今你既已成年,便自去封地罢。」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他任性惯了,以往李倏每次说罚他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李长衍自知惹了祸事,挨板子罚面壁他都肯认,唯独没有想过皇叔会赶他走。 离开京都去什么劳什子青州?李长衍是一万个不乐意,他从前惹李倏生气都是乖乖认错认罚,待李倏心软,他也就刑满释放了。 可今时今日境地,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补救,便使出惯用伎俩,「皇叔,侄儿知错,您怎么罚我都行。可我捨不得皇叔,不想东行。」 李倏不为所动,摆手让叶容拿出早就拟定好的圣旨,当着李长衍的面将玉玺盖上。 李长衍觉得脑袋里似有什么轰然坍塌,眼前的一切都那样令人难以置信,他想要拦着李倏不按下列印,焦急喊道:「皇叔!」 「圣旨已下,绝无更改。」李倏将圣旨丢给李长衍,冷冷道:「无诏不得回京!」 像是被捨弃一般,李长衍握着那道圣旨,手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头一次察觉到他无父无母,于世间从来是孑然一身。 眼眶涌出一股湿热,李长衍用力睁大眼睛屏住唿吸,没叫眼泪掉下来,开口声音喑哑:「是,侄儿遵旨。」 李倏转过身去,不再看李长衍,挥挥手急着打发他,「三日内离开,退下罢。」 圣意难为。 这话有多重的分量,李长衍在李倏身边长大,十分清楚这桩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迴旋的余地。 抹去眼角湿意,对着李倏的背影三叩首,「侄儿不肖,拜别皇叔,万望珍重。」 李长衍一步步挪到门外,手脚仍在发麻,拉住送他出门来的叶容,哽咽着嘱咐:「叶公公你一定要照看好皇叔,他……」 叶容拱手躬身相送,「殿下不必多言,奴才都明白,定不会叫陛下有任何差池。」 送走李长衍,叶容重新回到李倏身边,终究有些不忍心,「宁王殿下人在京都中也无可厚非,陛下当真捨得?」 自己看着养大的孩子,怎么会捨得?可雏鸟终要离巢,让他躲在自己身后太久,怕是真会长成草包。 「此去一番磨鍊,他就能真长大了。」 李倏突然咳嗽起来,叶容轻抚李倏后背,为他舒缓气息,「陛下用心良苦,殿下以后会明白罢。」 李倏的皇长兄及皇嫂去得早,长衍便一直被养在宫中,同李倏一起长大、读书、习政,学得尽是治国之道。他是担心自己太过出挑,届时伤了叔侄情分,宁愿将纨绔不肖当作毕生所求,这些李倏全部都看在眼里。 第35页 这个孩子聪明通透、心胸开阔、有治世之才,李倏从前就想过将来若是无子嗣,便将这江山交到他手上。 李长衍是李倏走的一步暗棋,如今山河飘零,他可以让自己深入龙潭虎穴,却绝不能让李长衍捲入其中受到任何威胁。 将李长衍送走,一是为了护他周全,亦是为了江山社稷。 宁王殿下被发配到封地的旨意火速传开,一时间朝野上下众说纷纭,连宁王有不臣之心的传言都有。李倏对此喜闻乐见,最好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叔侄已然决裂。 两日后,李倏站上未央殿阁楼,负手而立望着天高云远,「长衍出城了?」 叶容点头应道:「殿下他卯时动身,算算时辰已经到京郊城外了。」 李倏满意一笑,双眸中有精光掠过,透着股子冷意,「下旨命钟鸣玉任禁军统领一职,往后皇城守卫由他负责。」 他双手扶上红木栏杆,轻抚那上面岁月遗留的痕迹,喃喃自语道:「是时候了,蔚弘方该反了。」 叶容满怀担忧,「陛下,钟将军可是蔚丞相幕僚,任他为禁军统领无异于与虎谋皮。眼下沈家军不在京中,朝臣又都……您万不可冒此风险啊。」 李倏却不以为意,若是一直等下去就是让自己置身被动,届时有任何变化都能令他措手不及,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说誓死效忠他,可若当真改朝换代,他们不是一样会如此向新君奏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要将大沅江山内里的蛀虫一个个揪出来捏死,他要四方虎视眈眈的蛮夷再不敢造次,他要他的子民都过上衣食无忧的安乐日子。 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李倏在阁楼上一直站到日暮西山,整个世界逐渐丧失它原本的原色,就像是尘埃落定,永久沉寂。 第32章 莫须有 回到内殿后,李倏亲自写下一道密旨,盖上帝王玉玺,又用锦盒装了,递给叶容,「你将此密诏交由月升保管,若来日朕有任何不测,便让她将此密旨交给长衍。」 叶容却不敢接,跪地叩首,「陛下千秋鼎盛,何至于做此打算?」 李倏面露凛然容色,此刻他的脸上已看不见任何病弱之态,半是命令半是託付,「叶容,来日你要像对朕一样效忠新君。」 即便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他也要为李长衍留下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 叶容颔首低泣,双手承接立太子的传位诏书,端端正正向李倏行过朝拜大礼,「奴才们誓死不负陛下之託。」 了却一件心事,李倏便可放手一搏,「皇后那里如何了?」 叶容回神,将密旨收进袖袍中,轻声道:「一切都按计划行事,陛下放心。」 李倏点点头,没再说话。 李长衍离开京都后,李倏的病似乎比从前更加严重了,他卧病在床,莫说是上朝处理政务,便连穿衣饮食都需假手于人。 韩风临一连几天昼夜不分,衣不解带地照料于李倏的病榻前,连眼睛都熬红了。 过了足足七日,李倏情况才见好转,身上有了力气,还趁着午前清爽到御花园中散步。御医诊过脉说仍需多加修养,不日便可痊癒。 韩风临这才能多留些时间去处理积压已久的公务。 这些时日他黑白颠倒,精神上也很是疲乏,将紧急之事敲定后,余下的都分给底下人去做。 回到未央殿时天色已经不早,韩风临刚一进门,叶容迎了出来,笑着说:「韩大人可算回来了,奴才这就去传晚膳。」 韩风临愣了一下,他未曾想过李倏还在等他,高兴之余是不忍心,暗自庆喜自己未耽误太久,嘱託叶容:「往后不必等我,一切都以陛下为先。」 叶容笑道:「嗐,韩大人若不回来,陛下一个人用膳也是冷清。」说罢忙退至门外去传膳。 韩风临从背后搂住李倏的腰,下巴垫在薄肩上,揶揄道:「是吗?子疾见不到我,都已经开始茶饭不思了吗?」 李倏没有作言,算是默认,他脖颈间传来一阵阵痒意,躲闪着抬手去推那颗不安分的大脑袋,「就会得寸进尺。」 韩风临攥住那只手,揽紧细腰不叫李倏动弹,继续得寸进尺,「我好饿,子疾先把自己给我尝尝。」 一个缠绵而悠长的吻结束后,韩风临低声笑着,「是药香味,有点苦。」復又低下头如同品茗般在轻吮一下已经红肿的嘴唇,凑到李倏耳边低语,「还有点甜。」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饭食很快摆满桌子,韩风临是真的觉得腹中飢饿,不再与李倏胡闹,拉着他一起坐下,开始寻摸着怎么多给他餵些饭。 李倏吃饭很是慢条斯理,夹菜的那双手过分纤瘦,顶起的骨节是毫无血色的苍白,韩风临都担心他会握不住筷子。 不知怎地,李倏的眼睛落在一道鸽子汤上,半天没移开眼,韩风临以为他想喝,贴心地从旁拿起汤匙,准备盛一碗给他晾上。 还未等韩风临舀起,李倏突然开口对叶容说:「将那道汤拿去赏给素商,朕记得他很喜欢。」 叶容称一声「是」,命人将那道汤端走了。 一股未名酸涩自心底油然而生,韩风临讪讪地放下汤匙,换上无可挑剔的笑容,开始替李倏挑拣喜欢的菜色。 李倏已经很久没提起过养在宫中的年轻公子们了,今日突然想起来,打了韩风临个措手不及。 第36页 这半年多以来的浓意温存,让他差点忘记自己当初是如何获得了李倏的青睐,本质上他与那些人并没太大的区别。 韩风临心中醋海浪潮翻涌,酸涩已经压过了口中食物的味道,他很想拍案而起,同李倏争辩出个一二三四来,更想让他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通通赶走。但念及近来李倏身体抱恙,韩风临又硬生生将心中所想尽数压下去。 李倏掩口咳嗽了两声,显得神色恹恹,眼看那半碗饭都要被剩下。 韩风临满腹怨愤又瞬间化作心疼,劝道:「子疾近来少食,就算是为了我……为了江山社稷也多进些罢。」 李倏没有拒绝,将韩风临为他夹的菜都放进口中,味同嚼蜡般吃下去。 饭至一半,叶容慌慌张张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疾言奏报:,「陛下,素商公子喝完那道汤,即时七窍流血而死,原是那汤里被人下了砒霜!」 韩风临几乎是立刻夺走了李倏手中的碗筷,不让他再多吃一口,「传御医!」 李倏手中蓦地一空,稍作怔愣,十指慢慢拢起,冷冷一笑,「朕记着昨日才夸过那道鸽子汤味道鲜美。」 能将毒药下进他的饮食中的,必然是他身边的人,还得是被他信任的人。 李倏唿吸声渐渐急促,狠狠将手边的杯盏拂落在地,呵斥道:「不过死了一个郭和光,便有人急着想要弒君夺位了吗?」 韩风临急忙拉住李倏的手掌,检查有没有被碎片划伤,他有些颤抖着低语:「幸好子疾没喝,幸好。」 李倏却有些不耐烦,用力将自己的手从韩风临抽回来,「给朕查,就算把整座宫城翻过来,也要找出到底是谁在谋害朕。」 李倏身上突如其来的冰冷抗拒,让韩风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很快收拾好情绪,将那些理解为李倏愤怒时的不可控,就算是他自己也仍在恐惧的余威里心有戚戚。 叶容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急匆匆转身出去让人查询事情始末。 再往后,韩风临再也不放心将李倏所食所用之物交由别人来打点,所有东西他都要亲自检查过,确认无误后才敢拿给李倏。 一时间,未央殿内人人自危。 几日后叶容递上几张供状,李倏拿过去展开一看,脸色骤变,他闭上眼睛重重唿吸着,再睁眼已是满目冰寒。 他将纸张按在桌子上,转过脸去死死盯住韩风临。 第33章 捋虎鬚 那眼神是毫无温度的冰冷,刺得韩风临有些生疼,他没由来的开始心慌,他并没看到那状纸上所写内容,但答案已是唿之欲出。他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想说些什么,偏开口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还未能从李倏口中听到只言片语,就见李倏拔出侍卫的佩剑,抬手便朝他身上砍过来。 韩风临本能地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剑尖从他左边肩膀划至胸口中央,血色快速洇湿了他大半衣衫。 他张开嘴巴无声痛唿,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倏,任由血顺着手臂衣衫落在地上一片鲜红,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伤心,嘴唇不住地颤抖,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子疾?」 子疾,不要这样对我。 李倏指剑向前,不叫韩风临靠近自己,「朕宠信于你,不想竟是在身旁养了头中山之狼。」 抵在喉咙上的剑尖没让韩风临害怕,李倏眼神里所散发的恨意让他觉得恐惧,韩风临顾不上身体疼痛,只求李倏能信他,「陛下,不是臣。」 李倏眉宇紧蹙,对韩风临已是厌烦至极,半句解释都不肯听,他厌恶地将长剑丢在一旁,背过身去冷冷下令,「来人,将韩风临拿下,押送内廷大狱!」 「是!」 韩风临双眼通红,声音嘶哑着,近乎哀求地说:「陛下,臣从未害过您,不是臣!」 铁链枷锁附身,韩风临挣扎着想要去拉住李倏的衣角,却只能任由卫兵将自己的身体越拖越远,留下满室狼藉。 耳畔仍是韩风临声嘶力竭地辩白,李倏不由得冷笑一声,他竟连个好听的藉口都找不出,从头到尾只会说一句不是他。 李倏像是被抽干了气力,脚步软绵绵地走入内殿。 叶容大着胆子向李倏进言:「陛下,奴才觉得或许不是韩大人。」 李倏垂下眼睫,敛去眸底神色,半晌开口道:「朕利用他这一回,往后再不弃他。」 将人大喇喇送给他当替罪羊,他当然知道韩风临是被栽赃的,计划进行到这一步,他又不得不信那份所谓供词。 不如此怎么叫蔚弘方放松警惕,就敢就此逼宫。 叶容多嘴询问道:「那韩大人的伤?」 李倏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攥成拳头,脸颊也紧绷着,终是狠下心,「暂且不管。」 入夜后整座皇城都陷入沉寂,一排排宫殿相连的道路上,除去一些提着灯笼巡逻的官兵,连个鬼影都没有。 每隔两个时辰,值守士兵就要换岗,趁着那时防卫松懈,一个瘦小的小宫女摸黑顺着墙根走到宫城拐角处的草丛里。 听到墙那边传来两声猫叫,小宫女看了一眼四周围,确定没有被人发现,她缓缓推开一块青砖,透过那个洞口能看到宫墙外面站着个人,全身都笼在一件黑袍里,与夜色相融,不仔细都发现不了那里有个人。 「有什么发现?」来人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刻意隐藏身份,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小宫女猜对方是个太监的可能性大些。 第37页 小宫女低声说:「今天查内鬼查到韩大人头上,陛下被气的生生吐出一口血,已是一病不起。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责罚了不少宫人,现在除了叶总管,谁都也不敢上去伺候。」 「好好盯着小皇帝,有任何异样,都想办法递消息出来。」那人伸手进来,「找机会下在小皇帝的饮食汤药里,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宫女接住他递来东西,藏在袖子里,道一声「是」,将青砖移回原位,悄声隐匿在黑夜中。 没有人看到在废旧宫室里发生的这段小小插曲,整座皇城依旧沉睡着,卫兵们平静地巡逻着自己的负责区域,等到了时间换下一队来继续巡逻。 第二日,到了李倏服药的时辰,小宫女端着一碗墨色苦汤药躬身俯首步入寝殿,规规整整跪在李倏病榻前,将药盏高举过头顶,「请陛下用药。」 叶容端起那碗药,吩咐道:「你退下罢。」 碗底触感微烫,叶容用汤匙扬了扬,舀起来轻吹一口气,才送到李倏嘴边。那药闻着就觉得苦涩,李倏皱着眉刚要张口喝下,小宫女突然折回来推开叶容的手。 药碗碎片和苦汤药稀稀落落掉了一地,瞬时场面杂乱不堪。 来不及仔细想怎么应对,身体已经先行一步跪在地上,小宫女身子蜷缩着直发抖,嘴里不停地喊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那是千钧一髮之际的本能反应,她被从小培养成线人蛰伏在未央殿,她每日在御前伺候,衣食无忧不受风雨,一直也没想通害人的意义。 李倏是个好皇帝。 小宫女绝望地想:接下来若受盘问,无论说实话与否,她都死定了。 李倏率先将叶容拦住,没叫他发作,目光落在那个小宫女身上,她浑身发颤半趴在地上,几乎没办法保持身体平衡。 最终挥挥手,「你下去罢。」 小宫女愣了一瞬,没想到皇帝陛下会轻易让自己矇混过关,她不敢久留,着急慌张地往外跑,还不留神摔了一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寝殿。 李倏的目光移回到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瓷碗碎片上仍残留一些汤汁。这个宫女在御前伺候已久,绝不会因为得见天颜而害怕成这样,也不会鲁莽到犯下故意打翻药碗的低等错误。 或许是她知道些什么,比如药里有什么问题。 李倏压低声音,「叫御医过来,另外叫人盯紧,别让她死了。」 叶容心中所想与李倏一致,「奴才明白。」 御医来检验过,发觉那碗药里被下了足量的斑蝥,若李倏全都服下,一开始会腹痛呕血,渐渐疼痛蔓延至全身,最后陷入昏迷,直至衰竭而死。 好阴毒的手段! 叶容不敢让其他宫人看到,亲自打扫干净宫室地面,如同往常一般将那些碎片残汁扔进了窗边一个巨大花瓶里。 处理完这一切,叶容走出房门,对着外间宫人吩咐道:「陛下服过药已经睡下,任何人都不许上前打扰,否则发配内廷司。」 第34章 生死局 夜晚无人之时,李倏吹着火摺子点亮桌上的蜡烛,他披了件外衣,借着那点微弱的光芒走到窗前,望窗外如勾弦月。不时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晃动了烛火,使得墙壁上人影闪动。 叶容听到动静走进来,看见那道单薄的背影,头一次觉得孤家寡人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李倏身边来来往往有过很多人,却从未有谁能在那个位置久留。即便是韩风临也只是看起来与他人不同,无力同担千斤重的江山霸业,毫无意识地活在李倏的庇佑下。 他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站在至高无上的地方,俯观百态众生,活成世人眼中的神明。 「陛下?」 李倏回神,「正巧,替朕更衣罢。」 叶容应下,为李倏穿衣、束髮,再为他戴上沉甸甸的金冠。玄色帝王服饰如同铠甲般,将他整个包裹起来,衬托得声势浩大的器宇轩昂。 李倏一手扶在腰间玉带上,目光仍落在黑漆漆的夜空上,「今夜莫叫廊前的灯灭了。」 月黑风高夜,无论是人是鬼,来者莫要走错路进错门才对。 亥时三刻,外面突现马蹄声、刀剑声以及绝望而尖锐的嘶喊。 未央殿里大小宫人听到都一窝蜂似的出来查探情况。 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出什么事了?」 「各位姐姐,我外面的人说,有贼人入宫杀了很多人!」 「不会连我们一起杀死罢,我不……我不想死!」 「……」 一个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连滚带爬的向李倏叩头,「陛下,御林军统领钟鸣玉谋反,已率兵杀进宫门!」 惊惧声此起彼伏,宫人纷纷跪下,「陛下。」 每个人都忍不住垂泪低泣,就像是死亡下一刻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李倏早已预先料到眼前这一幕,不似初闻者般骇然,他满面漠视,缓缓转动着腕上那串碧玉珠,狭长眼眸里满是冰冷肃杀,「叶容留下,其他人不想死的都滚远点!」 无人敢动,叶容接话,「都聋了吗?!」 人群作鸟兽散,夜晚的屋子里只剩下李倏和叶容两个人,显得格外冷清,若不是空气中味道越来越来浓郁的血腥气,李倏几乎以为梦回到母妃去世的那个晚上,漫漫长夜孤寂而腐朽。 第38页 又是一个能令他脱胎换骨的夜晚。 厮杀之声越来越近了,叶容也无法再维持从容,扑通一声跪在李倏脚下,含泪进言:「奴才恳请陛下从密道离开,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奴才们去做,万望陛下为江山社稷保全自身,方不至于日暮途穷。」 李倏唇角笑意愈浓,声音似是安抚般道:「再等等。」 直至此刻,李倏仍在为长衍做打算,「叶容你……」 叶容抢先答话:「便是陛下要杀了奴才,奴才也绝不苟且偷生!」 「你如今也不肯听朕的话了吗?」 叶容情愿殉主,但他必须为着主子的託付活下去,方才全了忠君的誓愿。叶容听从李倏的安排躲进了密道中,成为一双见证这场生死殊斗的眼睛。 到了亥时末,厮杀声渐渐平息,满宫室静默无声,渐至的脚步声清晰辄闻于耳。李倏派出去探查消息的人却没有回来,这并不是一个好迹象。 李倏不知道到底是哪一边的人被杀干净了,他五指暗暗发力攥住碧玉珠串,握拳掩藏在长袖下面,没叫人瞧见。 少年天子一身玄色金线龙纹长袍,端坐于未央殿中,和着笑容织就一张面具,覆在脸上。 门被大力推开,首先迈步进来的是蔚弘方,再是钟鸣玉紧随其后。李倏面上笑容未减分毫,心底慢慢升腾起凉意。 他不惜以身范险,布下天罗地网诱捕蔚弘方,自以为所谋之事没有破绽,难道竟会这样轻易败北? 蔚弘方看到李倏衣着齐整、从容淡定地坐在大殿中央,竟不觉得意外。这两三年来二人多次交锋,他十分清楚这个小皇帝并非没有手段,只可惜生不逢时,註定要败。 「看来陛下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李倏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声笑开,很久才停下来,狭长眼尾中粹了冷意,「蔚爱卿深夜持剑来朕寝宫,肯定不是来请安罢?」 蔚弘方举剑指向李倏,摆出十成十地僭越姿态,「子时交替鬼门开,臣特来为陛下送行。」 「你也配?」 叶容突然沖了出来挡在李倏面前,他终究是没听话独自逃走,而是隐在暗处准备好随时以身躯作盾,替李倏挣得一线生机。 他强撑着没在刀枪剑戟软了手脚,怒斥道:「蔚弘方,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若伤了陛下,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蔚弘方都打算弒君篡位了,还怕君王降罪?叶容的话对蔚弘方产生不了丁点威胁,倒有可能适得其反地惹怒了他。 看到蔚弘方眼底杀意渐盛,李倏立时惊觉,倘若连叶容都死了,那他写下的那封传位诏书就变成了李长衍的一面之词。 「退下!」 叶容不肯,「陛下,奴才宁死。」 眼看蔚弘方的剑就要刺进叶容心口,李倏突然站起来,将叶容一脚踹开,「滚开!」 叶容滚落在一旁,使得蔚弘方的剑扑了个空,在离李倏胸膛前咫尺之距处堪堪停下。 蔚弘方却不急着动手弒君,假模假样着提及前尘往事,「说起来,陛下小时候本相还抱过你,教过你读书写字。」 李倏冷笑一声,「得蔚叔叔教诲,朕不胜感激。」 他这些年坐在龙椅上,一直被蔚弘方绑缚着手脚施展不开,二人之间只剩怨,没有恩。 双方对峙,千钧一髮之时,忽闻门外有铁骑之声,山唿:「勤王保驾!」 蔚弘方勐地看向钟鸣玉,钟鸣玉也转过头来看向蔚弘方,眼神一交汇便知来的并非自己人,二人又同时看向李倏。 钟鸣玉挥手派人去探查,未等卫兵来报,站在门口的两名将士便被踢飞进来砸在地上,口鼻涌出鲜血,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 一个身着铠甲之人出现在门口,手提长枪,浴血而来。 第35章 帝王策 待看清楚来人容貌后,蔚弘方突然明白,原来这些日子里李倏所谓病倒,所谓一时大意抓错内奸,都是他引君入瓮的手段。 不知不觉间这个小皇帝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连自己都不慎着了他的道。 对方的人马呈包围之势,御林军中人多是受蔚弘方威胁而非真心追随,这一局是他败了。 蔚弘方自知事无迴旋余地,他悽厉大笑,想出一个恶毒的主意,「陛下若死了,我看他还能保谁。」 剑尖勐地刺向李倏,离他喉咙只差一寸时,忽然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一名黑衣剑客拦下。黑衣剑客武艺娴熟,生生斩断了蔚弘方手中长剑,紧接着一掌拍蔚弘方胸膛上将之沖开。 黑衣剑客身影一闪,轻易就将蔚弘方擒于掌下,剑刃泛着寒光落在蔚弘方脖颈上,在对方挣扎中留下一道血印。 李倏制止道:「素商,留活口!」 身后有士兵一拥而上,将蔚弘方和钟鸣玉拿下。 被叫作素商的黑衣剑客跪在李倏脚下,「陛下恕罪,属下第一职责是保陛下安危。」 李倏所留给他的命令是去保护另外一位主子,这一个两个是都学会了违抗圣令?待此间事了了,他定要罚他们! 素商在无人察觉之时悄声退下,于黑夜中隐了身形。 死而復生的将军向李倏行跪拜大礼,「臣郭和光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他躺在棺木里长途跋涉而来,今日才堪堪返回京都,没做停歇就带着一队人马闯宫救驾。他来的及时,论功尚且来不及,李倏哪里还会怪罪。 第39页 弯腰将人扶起,「郭爱卿快请起。」 郭和光拱手一鞠身,「陛下,逆贼主谋已被臣缉拿,现交由陛下处置。」 两名士兵将蔚弘方用绳子绑缚好,押送过来,郭和光对着蔚弘方的膝窝狠踹一脚,让他只能跪下答话。 蔚弘方何等聪明,看到郭和光活着回来,关于李倏是如何调度如何布局,他已是全数瞭然于胸,「陛下这是设下个圈套,引诱臣来钻?」 心头刺终于被拔出,李倏心中半是畅快半是愤恨,他周身骤然俱寒,面色阴沉,「你想要弒君已非一日之功,朕不过是助你提前动手。」 蔚弘方自知死罪,竟是连装都不肯装,冷嘲热讽道:「陛下好手腕。」 李倏反讥,「这些都是蔚爱卿教朕的。」 「哈哈哈……」蔚弘方笑得悲凉又放肆,眼睛里却渐渐铺满了死寂,「成王败寇,各凭本事,你我之间的较量是老夫败了,李倏你就能保证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没了蔚弘方,便没有人能钳制李倏,他会得百官朝贺,成为万民心之所向,届时朝廷哪里还会有这般内斗? 蔚弘方受先帝託孤,权势滔天,只在一人之下,却贪心不足。他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仍不见悔意。严格来讲蔚弘方于李倏年幼时有半师之谊,只不过这么多年的算计和压迫,唯有的那一点点恩情也消磨尽了。 李倏摆了摆手,没再与他扯皮,「暂时关押大内监狱。」 郭和光还要清扫各处叛军,领了君令先行告退。叶容清点了倖存的宫人,命他们开始洗刷满皇宫的血迹。 韩风临躺在阴湿的地牢中,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外面是何天地。他是顶着谋杀天子的罪名被押送进来,无人审讯无人召见,甚至无人看管,就好像……李倏已将他抛之脑后,打算让他独自一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自生自灭。 血液大量流失,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他半是昏迷半是清醒,全仰赖伤口处钻心般的疼痛,让他留有一丝清明。 终于一束光照进来,晃得他眼睛疼,他迎着那道光奋力睁开一条眼缝,看到他的陛下正疾步而来。 玄色龙纹长袍衬得他脸色透白,飞扬的金冠泛着冰冷色泽。他离自己越来越近,面容上满是焦急神色,那是韩风临从未见过的。原来李倏也能露出这样平常人才有的情绪,有些飘忽不定的不真实,韩风临几乎以为这是自己迴光返照,编织出一个梦境来哄骗自己。 韩风临在牢里待了三天,身上的血已经干涸结痂,破烂的衣服黏在伤口处,看上去一片血肉模煳。他嘴唇泛着苍白,眼底尽是乌青,头髮也杂乱着,像只惨遭遗弃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李倏屈身蹲下去,扶起韩风临的肩背将他护在怀里,声音都抑制不住地发颤,「临儿,朕来了。」 即便是梦里,韩风临依然是难过甚至怨憎,他想向李倏使小性子,想甩开那只抚上他面颊的手,却使不出力气,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昏厥过去。 「御医!御医!」 宫里一些老人是从李倏幼年起就开始随身伺候的,二十多年了,除却先皇妃去世的那天,他们从未见过李倏如此形容。 少年天子他应该像是座上石像,对人世间的一切漠然置之,无悲无喜。 御医只眼观便晓得韩风临情况不大好,跪在地上搭上韩风临的脉搏,用手掀开他的眼皮,「陛下,韩大人的伤口化脓发热,须得找个干净地方,让臣先替他处理伤口。」 叶容忙叫来两个宫人,用步舆将韩风临平躺着抬回未央殿。 在处理韩风临这件事上,李倏做出一个帝王最正确的选择,却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不是没有办法将韩风临从中摘出来,但当时想要剷除蔚弘方已到了不惜代价的地步。他之长剑落在韩风临身上之前从未想过,倘若这个人真的出事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坐在未央殿里,看着宫人端出去一盆血水,平生第一次为自己所做之事,感到惴惴不安。 虽说端坐一旁,可李倏手上的碧玉珠串都快被他扯断了,叶容怎会看不出他正在强装镇定,适时宽慰道:「陛下勿忧心,林御医的医术高超,一定能治好韩大人的伤。」 只是医者医病不医心,韩风临的伤口恐怕不止在身上,后面这句叶容藏在心里没说。 第36章 心有愧 李倏忍不住到病榻前守着,「他到底怎么样了?」 御医向李倏一拱手,「启禀陛下,韩大人的伤本未伤及要害,只是流了血冷了身子,又未能及时医治……眼下着实有些兇险。」 但见李倏脸色一变,「林爱卿,朕要你全力以赴。」 「遵旨。」 御医从药匣里取出一个布卷,将里面的针取出来,一针针刺进韩风临胸膛的穴位里。幸而韩风临正值年少力壮,身体底子好,否则未必能扛过这一遭。 待针刺进韩风临颈下三寸,韩风临突然呕出一口乌血, 御医替韩风临将伤口处理干净,敷了药包扎好后,御医这才露出笑容,抬手抹去额角的薄汗,「吐出来便好。」 御医替韩风临将伤口处理干净,敷了药包扎好后,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双手奉上,「韩大人眼下身子正虚,此药丸止血温津最合适不过,劳烦公公将之用温水化开给韩大人服下,每隔两个时辰餵一次参汤,至多十二个时辰便能醒来。」 第40页 叶容连忙将那药接过来,吩咐人按照御医嘱託给韩风临用药。 御医又着墨写下一张药方,一併交到叶容手上,「劳烦叶公公照此方抓药,用文火将三碗水煎至一碗,待韩大人醒来后,每日服上一帖。」 「诶,奴才这就去办。」 御医将各项事宜都嘱咐给随身伺候的宫人听,随后退侍到外间,准备好随时受陛下传唤。 御医说韩风临已无碍,可眼下仍在昏迷之中,李倏坐在床榻边沿上守着他,宫人已经替他换上了干净的衣物,鼻息间只还留有轻微的血腥气和药香味。韩风临的脸色着实苍白了些,眉头总也不自觉地拧在一起。 李倏伸出手指将那个结轻轻揉开,「是因为太疼了吗?」 叶容命人抬了一张贵妃榻放到床榻旁,「陛下,韩大人自有奴才们照料,您一日一夜未合眼了,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李倏从未照顾过谁,也不知晓该如何照顾别人,他在一旁也不过是多一双眼睛看着。可这天下没有他却是不行,他不在坚持,就着那张贵妃榻准备躺下睡一觉。 临睡前,不忘吩咐叶容,「他有任何动静,都记得叫醒朕。」 「陛下放心。」 韩风临再醒来时,全身的感觉慢慢回笼,胸口处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感,他想动一动手脚却使不上一丝力气,隐隐约约听到周围有人在说话。 「都已经过去十几个时辰了。」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声音透着担忧,「不是说后半夜就能醒过来吗?」 紧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屋子里走动。 「御医院这帮废物,连这点伤都治不好,朕要他们何用?」 忽闻又一声惊唿:「陛下,奴才看到韩大人的手动了一下。」 「临儿,临儿?」听到有人在唿唤他,韩风临艰难地睁开双眼,最先看到李倏一双满含焦灼的长眸。 李倏握着他的手,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你可算醒过来了。」 韩风临一双黑色眼眸里尽是颓败,他因多日未进米水,一开口声音很是干哑,「陛下,不是臣。」 那天最后说的,和今日醒来地第一句话,都是这句无力的辩白。 「不重要了,朕会好好补偿你。」 是啊,不重要了,韩风临心想:他究竟是不是内鬼也没什么要紧的,就算他是,不过一只小鬼还能翻出天来不成?皇帝陛下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宠儿,最好可以随意搓圆揉扁。 以前他任性使小性子,终归是因为他未曾威胁到皇权,李倏自然乐意宠着。他竟自以为是得到了偏爱,自己其实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他与他之间从来就存着沟壑,一个人是有多傻才会妄想获得皇帝陛下的真心。 韩风临苦涩一笑,再没有为自己辩白半句,乖顺地扮演者一个听话的玩意儿。 李倏像是要急着确认韩风临的状况,抚过他的眉眼,有捏了捏他的肩膀,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身上还疼不疼?」话音未落又转过脸去吩咐宫人,「快宣御医进来!」 御医很快被宫人带进寝殿,他跪坐着搭上韩风临的手腕,不多时淡淡笑开,「韩大人身体已无大碍,只需按时服药安心静养便可,陛下尽可放心了。」 病人已经醒过来,看脉象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皇帝寝殿非是外臣久留之地,御医留下些外敷的药膏,便告辞退下了。 韩风临看着李倏先是满含担忧,紧接着听说他无事又面露喜色,那样鲜活的模样却只让他觉得讽刺。李倏是九五之尊,就算冤枉了他,他身为臣子也得笑着承接,事后皇帝陛下屈尊降贵肯哄他一哄,便是莫大的恩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便是这个道理。 过了一会儿,宫人端来一碗药,双手呈上:「陛下,药已经煎好了。」 李倏亲手端过那药碗,命人将韩风临扶起来,还贴心在背后放了两个枕头给他靠着。 他学着韩风临从前的样子,舀起一勺汤药,轻吹一口气,「临儿,喝药。」 韩风临垂下眼眸,低眉顺眼道:「臣谢陛下隆恩。」 这句谢恩十成十含着赌气的成分,李倏倾身在韩风临嘴唇上轻啄了一下,「别闹了,先把药喝了。」 韩风临怔愣片刻,他倒是未曾预料到李倏会以这种方式来哄他,可这次他伤心至极,并不打算轻易原谅李倏。 伤口还疼着,韩风临也没力气再同李倏怎么闹,乖乖张口让他胃药,只是全程一言不发,用以无声做抗争。 等餵完药后,李倏又命人端来一碗参粥餵他吃下。韩风临胃口不佳,只吃了小半碗,便再吃不下。 李倏同韩风临朝夕相处近一年时光,如何看不出韩风临对他冤了他这件事,仍然心怀芥蒂,看那副凛然大义的模样,怕是得气上一些时日,一时三刻别想着能哄好。 且让他冷静冷静罢,李倏扶韩风临躺下去,嘱咐道:「临儿再睡一觉罢。」 第37章 不原谅 韩风临现下并不想面对李倏,睡觉正是个绝佳的逃避方式,他胸口处有伤不能随意翻身,便别过头去闭上眼睛。在无人看见之处,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悄悄流入鬓髮。 人已经醒过来,也餵了药吃过东西,李倏心中担忧已然去了大半,前朝尚有政务需要他亲去处理,他吩咐过宫人将韩风临照顾好,便自行离去。 第41页 养伤的这段日子里,韩风临稍作打听便知晓了这前前后后几个月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无论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口中的皇帝陛下是如何的神武英勇,在韩风临眼中都变成了李倏薄情寡恩的证明,他其实同过往千百年来只在乎皇权的帝王没什么分别。 李倏布下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局,连素商中毒身亡都不过是做戏给人看,如何会不知晓自己从未背叛他,他却还是选择将自己作为棋子,利用了个彻底! 他难道从未想过他说不定会死在那个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韩风临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不过是一个床笫间的玩 物罢了,怎比得上巍巍皇权? 当夜韩风临又开始昏迷,李倏将半个御医院的人都传过来了,将未央殿弄得是人仰马翻,后半夜总算是退了热,脉象也恢復正常。 为着韩风临能及早痊癒,御医院用上顶级的药物和补品,本以为只要好好将养,皮肉之伤很快就会好,却不想韩风临这一病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里他的病情却反反覆覆,时好时坏,御医们每每于君前奏报都捏一把冷汗,林御医同李倏说他是郁结于心,连身上的伤好得都慢。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国务繁忙,李倏偶有闲暇,能来陪一陪韩风临便尽量陪着。可谁知韩风临却不大爱理会李倏,除了回答李倏的话,多是看书或者发呆,全然当李倏作看不见。 李倏亲手为韩风临端了药碗过来,「临儿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那药还有些烫,韩风临扬汤止沸,颔首低眉作应答:「多谢陛下挂怀,臣已经好多了。」 李倏继续寻摸要同韩风临说些什么,好打破这僵局,「临儿读的什么书,说来与朕听听。」 韩风临瞥了一眼手边的书,「不过一些杂文,用来打发时间罢了。」 话不投机。 待韩风临将那碗药喝下,又直到李倏看着他睡下,两个人几乎没再说话。 那件事如鲠在喉,彼此心中仍有芥蒂,却谁都不愿意主动提及。李倏从未放下架子哄过谁,更不晓得若是哄不好又该如何。 烦恼二字写满了他整张脸,叶容跟在李倏身边最久,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楚。 李倏想要让韩风临开心,总也不得要领,最后还是叶容想了个好主意,他买回一只花斑松鼠装进金丝笼中,拎到李倏跟前来。 甫一看到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李倏一时没反应过来叶容此行目的,「你弄它来做什么?」 叶容笑笑,解释道:「陛下您忘了,韩大人从前不是也养着只松鼠,奴才瞧着他很喜欢,可惜日前宫变,那只松鼠竟丢失了,奴才就去找了只差不多的回来给韩大人解闷。」 这些个小玩意都是一身浅黄色花纹,在李倏看来没什么不一样,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了,韩风临定然也看不出哪里有不同。 叶容这个主意当真不错,李倏很是满意,正好手中奏摺批得差不多了,便让叶容拎着那只松鼠,亲去看一看韩风临。 李倏回寝殿时,韩风临正坐在廊前看风景,似乎还同宫人笑了笑。谁知见李倏进门来,韩风临便立刻敛起笑容,起身要行礼参拜。 他膝盖刚一弯,就被李倏拦下来,「你还病着,那些虚礼就不必拘了。」便是从前没受伤的时候,也没瞧见他这么守礼,他就非得这样气他? 李倏拉着他坐下,摆手让叶容拎出那只松鼠来,「临儿,你看这是什么?」 韩风临看过去,一只毛茸茸的小傢伙吱吱叫着,令人心生怜爱,他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它伸出的鼻子。 李倏见他已经开始逗弄那只松鼠,便放下心来,「朕就知道你喜欢。」 叶容附和一笑,趁热打铁道:「韩大人这只爱宠娇气得很,陛下原本想您还病着,就一直让奴才们来照顾,谁知竟是不行,也难怪大人认不出,可怜见的瘦了一圈。」 韩风临听着这话手上一顿,这只松鼠并不是他养的那只,两只小傢伙背上的花纹都不同。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李倏为了让他高兴,随便找了一只来诓他。皇帝陛下就是这样的人,连同人示好都不肯花心思。韩风临是臣子,又怎么敢不识好歹不谢皇恩呢? 韩风临仍将那只松鼠接过来,轻声道:「劳烦陛下把它找过来,这几天臣还想着呢。」 韩风临也不是多喜欢,从前那只也仅仅是想拿来讨李倏开心,现在倒是李倏反过来用同样的方式来哄他,韩风临不想同人辩驳,顺着李倏的意思,与那只见了他几乎要瑟瑟发抖的松鼠,佯装一场久别重逢。 李倏那双眼何等敏锐,怎么会看不出他兴致缺缺,心中暗嘆:韩风临从前也同他闹过别扭,只是这次的别扭闹得有点大,也有点久。 这小子真是比皇帝都难伺候! 李倏注视着韩风临的一举一动,终于还是问出口:「临儿还在怪朕?」 这桩事是他心头刺,时日一久,内里早已化脓溃烂,提不得碰不得。 韩风临微微垂下头,继续同小松鼠玩耍,一张口就是最是伤人心的话,「陛下误会了,臣心里和从前一样记挂着陛下,可君臣之礼不可废。」 嘴里没一句真心话,连韩风临开始学着对他言不由衷,李倏心里升腾起恼意,强忍着没发作,他多的话再没说一句,转身便走了。 叶容跟在李倏身后,急急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第42页 「御书房。」 叶容称是,「可巧刑部尚书和两位侍郎正在御书房候着,声称有要事相报,陛下现在过去,正是时候。」 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叶容说话时故意抬高声音,李倏心领神会,狠狠瞪了叶容一眼以示警告,甩袖离开。叶容却不怕,小跑着去传唤步辇到前院。 第38章 静思之 李倏坐在步辇上一言不发,叶容看他脸色不大好,试着疏导,「韩大人他并非有意冒犯陛下,最多就是恃宠而骄,这还不是陛下惯的。」 李倏看叶容近来有些伶俐过头了,「你倒是向着他!」 叶容摇头,「陛下,奴才不是为了韩大人。」 因着主子喜欢,在韩风临身上他总要比别人格外用心些,他对韩风临好就相当于李倏对韩风临好,能替主子讨得一个小郎君欢心,是他身为内侍的本分。 李倏总不自觉想起韩风临满含悲伤的眼眸,他坐在王座上这些年,歷过多少次生死,杀人流血的场面都不惧怕,竟没办法直视一个臣子的目光。 他回忆起自己在幼年时能问过先帝一个问题: 小小孩童坐在父亲怀抱里,声音稚嫩清澈,「父皇,昨日儿臣听到玉娘娘说她最爱的人是您,宫里的娘娘们都爱您,那父皇最爱谁呢?」 「父皇最爱的当然是倏儿啊!」 小李倏从父皇腿上跳下来,开心地蹦来蹦去,「太好了,父皇母妃最爱的都是倏儿!」 帝王头髮已花白,听到年幼少子这句话忍不住大笑出来。他已年过花甲,到了该选定储君的时候。 皇室子嗣本就不多,皇长子战死沙场,次子过于平庸,三子先天不足,四子顽劣不恭,唯独这个小儿子天资聪颖,自三岁启蒙,七岁时已能书文作赋,小小年纪竟敢同太傅辩治国之道,颇有几分他当年的样子。 他逐渐老了,便有意把泱泱江山交到小儿子手中,一直未曾写下诏书却因两层担忧:一是少子年幼,免不得受人钳制;二是这孩子千般好,却有一个仁慈的毛病。 父皇临去那天,曾拉着李倏的小手告诉他,未来他会是这天下的王,而君王不能有所偏爱,泽被苍生,雨露均撒。 伴随传位诏书下来的还有一道命李倏母妃随行殉葬的恩旨。 那个曾经说最爱他的父皇,任他哭到晕厥,也只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至死也不肯收回旨意。 李倏八岁那年在一夜之间失去两个至亲,从此变作少年老成和不言苟笑。 父皇临终前的嘱託几乎成了一句咒语,李倏坐镇江山十几载,学得平衡权术,最爱一个公平,从不格外偏袒哪一个。韩风临已经算作是意外,可走到如今这一步,他竟觉得穷途末路。 「叶容,朕其实一直都不晓得他究竟想要什么?」 叶容旁观者清,他怎么会看不出李倏待韩风临与旁人不同,提示道:「陛下不妨想想,您又想给他什么呢?」 一开始李倏的确存了利用韩风临对付蔚氏罪人的心思,半是不情愿地将他养在宫中。可这个小臣子不仅生得好,还有分寸、懂情趣,很是会讨他欢心。日子一久李倏便想将他一直养着,他说不喜欢自己身边有别人,也都依了他。 想给他什么呢?李倏曾许诺沈令仪满门荣耀,亦愿以江山託付李长衍,可这些对于韩风临而言并非什么要紧的东西,他毕生心愿不是想去京郊那片山上种果林吗? 能给他什么呢?李倏能给韩风临的似乎有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若想一直跟在朕身边,朕也愿意一直养着他。」 叶容不知晓主子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说出的这句话,许一个臣子来去自由,这是一个帝王能给的最有分量的承诺。 「陛下如此待他已经足够。」 「罢了,且叫他自己想想清楚罢。」 韩风临一再驳他的面子,已让李倏心生厌倦,便是平常人家夫妻拌嘴也该懂得适可而止,何况他面对的天下至尊皇帝陛下,竟如此不知收敛,合该叫他好好反思。 与其相看两生厌,不如不见,彼此都好冷静下来,再行决定他之去留。 李倏步入御书房,刑部尚书便将三尺长的奏章递上,「陛下,蔚弘方虽已被缉拿归案,其党羽却多,涉案人员多有在朝为官者,臣等不敢擅自判定,还请陛下决断。」 李倏将那奏摺上的内容一一看了,他虽早知蔚弘方罪大恶极,但桩桩件件落在纸上看来仍是心惊,「皆按律法惩办,不可过分姑息,亦不可滥杀无辜。」 蔚氏罪人牵扯者甚广,若一一尽除,李倏难免落得个残暴名声,须知哀兵必胜,莫要逼得人破釜沉舟才是。不若留着些活路给他们,如此既全了君王贤明,又可笼络朝臣之心, 「臣遵旨,臣等即可便回刑部拟定刑罚,先行告退。」 刑部尚书离开后,李倏起身走至门外,站在檐下看远处屋檐上落着一只麻雀,正在蹦来蹦去啄着什么。 这座宫城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这么多年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有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父皇母妃去得早,朕小的时候,蔚弘方也曾像长辈一样关怀过朕。」 那些往事除了李倏也只有叶容真正听过看过,「陛下心慈,是蔚氏罪人不识好歹。」 不过片刻,李倏乍现的一抹哀容已经换作冷淡漠然,「传旨,蔚氏一族按律治罪,至于蔚弘方,赐他一杯鸩酒,留他个全尸罢。」也算全了当年他待李倏那点微薄的情谊。 第43页 「奴才遵命。」 如此,蔚弘方谋逆之案尘埃落定。 次日早朝,众臣照旧来紫宸殿议事,可心境已然大变,今时不同往日,座上那位陛下早已并非传闻中那个不中用的少年天子。他如何以雷霆手段将蔚氏一党剷除,大家都有目共睹,往后再无人与他平分秋色,这便是天下唯一的主子。 而徐彰、郭和光等人一时间也都成了朝野上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唯独韩风临…… 无人知晓深宫中的秘密,更无人胆大包天敢说皇帝陛下的闲话,连带着韩风临三个字几乎也成了禁忌词一般,无人敢提及。 眼看就要到冬至,卯时初天已暗下来,李倏这天又忙到很晚才回寝殿。冬季天寒,他近来又多疲乏,用过晚膳后便去后殿的温泉池沐浴,想要洗去一身疲倦。 第39章 入佳境 这些天李倏慢慢收拢政权,耗去不少心神,加上韩风临一直未与他和解,于李倏是个雪上加霜。 一日两日尚可,日子依旧他就觉得身上似是压着一座大山,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温泉水最是解乏,他从前觉得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就爱来泡上一泡。李倏饮下两杯酒,便趴在池水边上昏昏欲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叶容过来叫醒李,「陛下,还是回寝殿睡罢。」 李倏揉揉眉心,起身从池水中走出,穿上叶容为他准备的白色真丝里衣。 叶容一边替李倏整理衣衫,想来想去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可要去看看韩大人。」 「不必了。」 自那天他与韩风临不欢而散,李倏已有好几日未曾去偏殿看过韩风临,叶容这一问原是想着给陛下一个台阶,却不想他是真不想见。 李倏对韩风临的确颇为喜爱,却还没叫他失去理智,若不是惦念着韩风临的伤仍未好全,依着他的行事作风,就应该让韩风临从未央殿搬出去,往后除却朝堂政务都不召见。 李倏在暖阁中将长发晾干后,便回到寝殿独自睡下,睡下没多久他竟迷迷煳煳醒过来,夜半失寐让他觉得脑袋很是沉重。 外面一片漆黑,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正想叫值夜的宫人到跟前问问,却瞧见一个人影正坐在床榻边上。他心下一惊,刚要唤人进来,那人便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臂按在枕头边上,整个人罩了下来。 两人贴得很近,深夜无人静寂无声,连彼此的唿吸声都听得清楚,李倏这下全醒了,他微不可查地嘆息一声:「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来吓唬朕?」 韩风临没有回答,一手捧住李倏的脸,重重吻下去,他在李倏唇上寸寸碾压,最后狠狠咬住。 李倏先是惊魂未定,又被韩风临突然间的亲吻弄得有些怔愣,忽而嘴上一痛方才回神,血腥气瞬间充斥在唇舌间,他轻皱眉头,却没有推开韩风临,安抚似的抬起下巴吻了回去。 彼此间就像是阔别已久的爱人,颇有些难捨难分的意味。 好一会儿韩风临方才放开李倏,两人额头相抵,都微微喘着气,李倏问他:「临儿气可消了。」 韩风临闭眼埋首于李倏的肩窝里,仍是满怀委屈,「没有,那一剑太疼了,刺在了心上,至今淌着血。」 这话说得让李倏将韩风临近些日子以来的不恭全都抛之脑后,心中升腾起一丝愧疚,一只手臂搂住韩风临,在他背后上一下下抚摸,「临儿说,怎么样才能好?」 韩风临紧紧回抱住李倏,嘟囔着:「子疾往后多疼疼我。」 李倏轻拍着韩风临的后背,「好。」 他想要的竟只是一点疼爱?李倏自来晓得他家临儿最是好哄,这次是为了保江山而捨弃他,叫他伤了心,往后的日子里一定多疼疼他,再不叫他委屈。 韩风临哆嗦着在李倏身上拱了拱,「子疾,我冷。」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本就身子虚弱深更半夜只穿一件中衣跑到他这儿来晾了大半宿,不冷才怪。 李倏半是嗔怪半是哄,「那你还不到被子里来。」 韩风临踢掉长靴,掀开被子躺在李倏身侧,双手环抱住李倏的腰,整个人和他贴在一起,「好暖和。」 李倏眼看着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跟个什么一样四只爪子全都扒拉在自己身上,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颇后悔让他轻易睡上来。 不过韩风临似乎说得对,两个人抱在一起是挺暖和的,让李倏也忍不住往韩风临身上靠了靠。天黑夜寒,有这样一个人替他暖被窝,觉得似乎并不吃亏。不多时困意来袭,李倏慢慢闭上眼睛,復又睡去。 韩风临如愿以偿,自是一夜不曾松手。 经此一晚,二人算是休战,亲密无间也似乎回到了从前的样子,韩风临比之过往还要懂事体贴,愈发得李倏宠爱。 可李倏不知道的是,在他从温泉池出来回到寝殿睡下后,叶容替他灭掉灯盏,悄声去了偏殿去。 韩风临甫一看到叶容,还以为他是奉李倏之命前来,便一味敷衍着。 可谁知叶容进门后一言不发,面向韩风临掀袍跪下,这一跪将韩风临吓得不轻,赶紧去扶,「叶公公使不得。」 叶容虽说只是个奴才,但他身为整个大内的总管太监,又深得李倏宠信,寻常臣子哪个敢受他的礼? 韩风临虽官居要职,又得李倏青眼,被叶容当作半个主子,但他对叶容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平时彼此间颔首躬身至多算是客套,跪拜之礼韩风临自是不敢受。 第44页 可叶容却不肯起身,他按下韩风临的手,抬头与之对望,「韩大人,请听奴才把话说完。」 韩风临便知叶容此番必定有重要之事与他言说,他不敢坐下,只好微微弯着腰,容色恭诚地听叶容开口。 「韩大人,今日奴才特来向您请罪,用个假松鼠来诓骗大人的主意是奴才出的,陛下他日理万机哪里认得出两只松鼠有什么差别,还望大人不要怪罪奴才。」 「公公言重了,下官也不曾认出。」叶容将话说到这份上,韩风临如何还敢揪着这零星小事不放,顺着叶容之言算将这件事揭过。 「奴才谢过韩大人。」叶容仍未曾起身,继续道:「至于日前陛下他受小人蒙蔽,做出伤害您之事,也请大人不要再放在心上。奴才并非只为陛下辩白,彼时蔚氏罪人狼子野心,若今时今日陛下未曾夺回政权,此时便是国丧!韩大人届时又该去怪谁?」 听至此处,韩风临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是说差一点他便见不到他了吗? 叶容目含苍怆,垂泪悲泣,「他们将谋害君王的罪名扣在大人头上,便是一早就看出陛下对大人有诸多在意,那时候在暗处不只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陛下,您叫陛下他如何是好?便如同对待宁王殿下一般,以惩罚之名,送他远离京都是非之地,陛下他那般行事,对您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第40章 甘如饴 这些顾虑考量,这些殚精竭虑之举,韩风临从未听李倏提起过,他所见所闻不过是一个帝王的凉薄。 可这些话除却叶容,还能有谁来替李倏说一说?一时间韩风临内心天人交战,他为着李倏呕心沥血感到心疼,又不甘心就这样原谅他如此瞒着自己、伤害自己,但他的确也已经没有足够的底气来同李倏怄气。 「叶公公所言,下官都记下了。」 叶容终于露出些许笑容,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奴才未经陛下允准,私下来找大人,按照宫规应当施以杖刑,待离开后奴才自会去领罚,奴才只盼着大人与陛下别再有什么误会。」 韩风临并非言多之人,叶容同韩风临说了些什么,自然只有他二人知晓。 次日李倏看到跟前伺候的宫人是叶容那个小徒弟,便随口问了一句:「叶容呢?」 宫人答:「叶公公昨夜打碎了陛下一只玉瓶,今晨去内廷司领了三十板子,这几日怕是不能来伺候陛下了。」 这是叶容随口找的理由用来搪塞李倏,李倏虽觉得诧异,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真相。至于被打碎的玉瓶,李倏没什么印象,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若是叶容没有自己先去领了罚,李倏定然也不会为着一只玉瓶同他计较。 这不,便是今晨的清茶味道就不对。 李倏吩咐道:「去叫御医来给他瞧瞧。」 「是。」 韩风临是其中一个当事人,自是比谁都清楚叶容自罚的真实原因,不过既然叶容选择隐瞒,他也只有暗自配合。 叶容徒弟端来的那盏茶是李倏平时顶喜欢的,韩风临见李倏只喝了一口便作罢,便上前去献殷勤,「叶公公不在,臣来伺候陛下罢?」 这不乱弹琵琶吗!好意他心领了,但大可不必,李倏心道万一累着再给他晕一下,这到底是伺候人还是折腾人呢? 「你照顾好自己便是立功了!」 韩风临嘿嘿一笑,只好将这个念想作罢。 叶容身上的伤并不严重,他是总管太监,待人又一向温和,内廷司的宫人行刑时格外手下留情,没叫他吃太多苦头,不过休息了两日便没大碍了,第三日一大早就跑回李倏身边伺候。 李倏一睁眼瞧见叶容正在为他准备早朝要穿的冕服,只说了一句:「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叶容手上动作没停,为李倏端上漱口水,「这些都是奴才做惯了的,交给旁人也不放心。」 李倏看他确实没什么异样,便没再说什么。 叶容替李倏穿好朝服、戴上发冠,「陛下起驾罢。」 李倏点点头,迈步走出未央殿去上早朝。 如今他之烦扰已去,他之忧愁已解,肩上虽有千斤重担,但仍觉朝阳灿灿,少年天子意气风发。 韩风临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礼部的大小事宜暂时交给两位侍郎打理。他一个人一直待在未央殿中也无事可做,李倏便日日将他放在跟前,用膳就寝且不论,便是批阅奏章接见朝臣,也都带着他。有谁是韩风临不方便见时,便让他躲在屏风后面等着,待朝臣走了再唤他出来。 他的字写的不错,经常被李倏使唤去抄写文书,也算给他个打发时间的活计。 这天入夜,韩风临坐在西窗下陪着李倏批阅奏章,手里拿着一根树枝逗弄那只花斑松鼠,随口问道:「郭帅一直在京都停留,那北境战场可怎么办?」 李倏近来对韩风临要多上很多耐心,只要不涉及要密,国家政务同他讲一讲也觉得无可厚非,「沈氏旁支有位少年颇有将帅之才,朕又悄悄派了沈老将军随军前行,足可解北境兵患。」 派郭和光前往荆州本就是虚晃一枪,李倏从未指望过他能平定北燕,而今内忧已解,郭和光自然而然也就留下来领他原本的职位。 沈老将军一生戎马,那日他跪在君前,说自己此生心愿便是战死沙场,那是一个将军最满意的归宿。 第45页 李倏答允他以年迈身躯前往苦寒之地,一方面是这大沅江山还得仪仗老将军才保得万无一失,一方面是老将军一生忠烈,只这最后一个心愿,他身为君主不得不答应。 韩风临于兵书之上也有所涉猎,一点即通,随口分析道:「沈老将军虽年迈体弱,不能披甲上阵,可由他在后方指挥作战,一人可抵万名将士。」 「没错。」 李倏应了韩风临一声,继续批阅奏摺。 若说一开始留韩风临在身旁,是因为他模样生得好,直到今日未曾厌烦,更多却是他学识渊博、言之有物,让李倏很是窝心。即便是皇帝陛下毕竟也只是肉体凡胎,除却那点身体上的需要,便就是与之心意相通之人最是令之神往。 韩风临在松鼠笼子里添了一把花生,将那小东西放在一边让它自己去玩,托着腮帮发问:「子疾,我近来闲得很,想着是不是该上任了?」 李倏想也没想便拒绝,「御医说你还需好好修养。」 韩风临立刻站到地上,张开双臂转了一圈给李倏看,「子疾你看,我早就已经好了,你别听御医瞎说,他们就是太过谨慎了,我自己有分寸。」 李倏还是不答应,「礼部近来没什么要紧事。」 若是李倏不同意,便是合理或是不合理的理由一百个他也找得出。韩风临垂头丧气地重新坐回去,将下巴垫在李倏伏案的矮脚桌上,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很明显的一脸不服气,跟那只被气急了只会鼓着腮瞪人的小松鼠一样。 李倏只好应允,「不可逞强。」 韩风临几乎是立刻勾起唇角,喜笑颜开,「我知道,子疾放心。」 看韩风临那藏不住的满脸欢喜,李倏也忍不住淡淡一笑,摇摇头暗诽,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出息。 韩风临趴在李倏的桌子上,歪着头用手指轻扯奏摺边缘的细绳,颠三倒四地说着话。 李倏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像哄孩子般,全都「嗯嗯」着做应答。 第41章 懂分寸 扯完绳子,韩风临开始抠奏摺边缘,「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到年节了,子疾今年打算怎么过?」 李倏拍了一下韩风临那只作怪的手,不许他玩奏摺,「边关正起战事,一切从轻就简。」有李长衍在还可以摆个家宴,这下连家宴都可免了。 韩风临缩回手,改握住李倏的手,双眸微微眯起,「是说今年只有我和子疾一起?」 看他的样子就能猜着他心里一定憋着什么坏主意,李倏警惕应答:「差不多。」 韩风临心花怒放,过去搂住李倏,「子疾又是我一个人的了。」 李倏扶额,「你不必强调。」 「怎么,难道这桩事不值得炫耀?」紧跟着手脚就开始不老实。 李倏一开始没多在意,毕竟这段时间这小子有事没事就喜欢往他身上攀。可渐渐就察觉出些不对劲来,韩风临似乎没打算只和他撒娇耍赖,很有得寸进尺的意图。 没等李倏将他推开,韩风临就将李倏整个抱起来,什么也不说就往内间走。 李倏身子突然腾空,吓了一跳,他惦记着李倏身上的伤,急急斥道:「你要做什么?」 「做点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做的事情。」韩风临将李倏带到了床榻上,紧跟着整个人覆上去,开始琢磨从哪儿开始。 李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拧着韩风临的耳朵,「你忘了御医所嘱,就敢这么胡来!」 韩风临低头堵上李倏的嘴,含煳道:「我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只有你觉得我还没好。」 直到被韩风临得逞,李倏也没找到机会再开口说话,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诽,这小子现在已经胆大包天到连这种事都不过问他的意见了? 这下他是真相信韩风临好彻底了! 待到明日醒来,他一定要给礼部多多安排政务,让韩风临把多余的精力都用在正事上! 君无戏言,李倏自是说到做到,以至于韩风临重新上任后,只得早出晚归,将大半的精力都在朝事上。 对此李倏很是满意,朝中臣子也都喜闻乐见,唯一不满意的就是韩风临本人了。 过了些时日,韩风临归来的时辰越来越晚了,很多次都是赶在闭宫前方才回来,带着一身凉气就往李倏被子里钻,赶都赶不走。 他每天从早忙到晚,连陪李倏一起看书下棋的时间都没有,李倏要在亥时入眠,他竟是话也说不上几句,唯一值得慰藉的便是,每晚那个人实打实的被自己搂在怀里。 这一来二去就开始打起别的主意,对付李倏其人,韩风临很有心得,他的陛下最是见不人扮可怜,以退为进,屡试不爽。 于次日傍晚韩风临就带着一脸委屈回回到未央殿,想引起李倏疼惜之心。 可惜他做好准备打算一步到位,推门李倏正斜倚在软榻上看一本史书,且很是认真,连他回来都没注意。 韩风临用力咳嗽了一声,这才将李倏唤回神,李倏从书上抬起头,瞧见韩风临正靠在门边上看着自己。勾唇一笑,向他招了招手。韩风临这才快步过来,拉住李倏的手,坐在他身旁。 李倏用书轻点一下韩风临的额头,「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韩风临却顺势将脑袋靠在李倏肩膀上,「我把一些公务推给别人去做了,还是子疾这里舒服。」 第46页 李倏看着他愈发疲乏的脸庞,有些心疼,伸手抚上去,「临儿近来操劳了?」 他家陛下还真是面色改色装无辜啊,他这样是因着谁的缘故,陛下他贵人多忘事,竟是都忘了? 韩风临揉了揉李倏的腰,说出的话令人格外窝心,「想为子疾分忧。」 本是李倏被韩风临闹得狠了,便故意找些事情来分散他的精力,今日他一回来便来李倏这撒娇讨宠,再看着他满面疲倦,竟有些不忍。 外有三公九卿,内有秉笔内监,就连李倏偶尔偷得几日闲也无可厚非,何苦叫韩风临殚精竭虑。况且韩风临身体刚刚恢復,实在不宜再多劳累。 「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韩风临突然笑了,烛光下一双漆黑的眼睛格外明亮,他坐直身子与李倏四目相对,「子疾心疼了?」 李倏被看中了心思,笑意渐盛,「临儿明知故问。」 韩风临将自己整一个赖在李倏身上,声音慵懒,「有你这句话,我再累也值了。」韩风临拱掉李倏手上的书,躺在李倏腿上,将李倏整个占为己有,「子疾今天都做什么了?」 李倏回想了一下,「前半日同吏部尚书谈论政事,午后召见了京兆尹,听他汇报了下近来京都中大小事宜,到了申时,御史台大人来请安,朕同他下了两盘棋。」 韩风临皱着眉,撇着嘴,「御史台大人徐彰?」 「嗯。」 「他怎么总爱进宫来下棋?」韩风临哼哼着,说话开始阴阳怪气。 这个总爱倒是夸张了,这半年里徐彰拢共也不过来了几次。 韩风临很认真地问李倏,「子疾觉得他长得怎么样?」 李倏一时没明白这两件事之间有何联繫,只认真作答:「徐彰其貌昳丽,身姿挺拔,颇有……」李倏说着就发现韩风临嘴越撇越歪,话锋一转,「朝廷选拔用人,只看才能,他的相貌好坏与否,又有什么打紧?」 「……」 绕是李倏反应再慢,这时候也看懂了韩风临是什么意思,简直要被他气笑,这小子真是什么人的醋都吃!莫非往后科举殿试,还得再加一个条件,唯有相貌丑陋者才得高中,才能入朝为官? 最终还是又添了句,「相貌尚可,却不及临儿。」 韩风临得寸进尺,继续同李倏拈酸吃醋,「子疾还觉得谁相貌尚可?」 若真说起来,纪观復也不错,还有郭和光的小儿子……只不过一个都不能提!李倏故作玄虚,摆出认真思忖之态,「竟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韩风临总算是满意了,「子疾只许看着我一个,不然我就要做坏事了,叫子疾没有力气去看别人。」 第42章 福祸兮 光天化日,朗朗干坤,有人竟公然调戏皇帝陛下,真是该打! 李倏毫无客气对着韩风临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斥道:「起来!」 韩风临不但没起来,反手一勾,按着李倏的后脖颈让他低下头来,在他嘴上亲了一口,「饿了,去用膳。」 而后在李倏惊诧的目光中去吩咐人传晚膳,这小子现在是学会了蹬鼻子上脸,要造反不成? 改日他定要教教他什么是规矩! 旁人如何想不知道,叶容对此却是喜闻乐见,李倏自八岁起便将自己活成了高高在上的神祇,时刻紧绷着,不敢有丝毫少年心性,就连喜怒哀乐都精准地出现在该出现的时候。 像如今这般鲜活模样,当真是少见,就好似神仙终于下凡来,化作有血有肉的帝王。叶容知晓,李倏能有所改变全都因着韩风临,那是爱也好,习惯也罢,有这样一个人长久地陪伴他身边,总归是好的。 年节将至,北地未见俱寒,江南之地竟突降大雪,南地从来温暖,百姓并无棉衣御寒,一时间路边皆是冻死枯骨,小儿成了百姓口中食。 李倏光是看到丰州知府百里加急的奏章,就已觉得触目惊心,难以想像身处水深火热中的百姓该是如何的煎熬? 百姓无路可走时,便会朝向不归之路,届时再想平復便是一桩难事了。 「召户部尚书、徐彰、纪观復几人来见朕。」 此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倏不能不心忧,眉毛拧作一个结,韩风临握住李倏的手,给予他无声的宽慰。 「你且先退至后方,以免多生事端。」 「好。」 李倏与几位臣子在御书房中商议了大半日,最后决定派纪观復及户部左侍郎一同前往丰州赈灾。 他面色冷峻,「朕就将丰州百姓都交到两位爱卿手上了。」 「陛下放心。」 李倏一连累了几日,才将一切安排妥当。 夜幕降临时,京都的上空竟飘起了雪花,李倏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心中暗想:这个年怕是难熬了。 晚膳时,李倏看着桌上的珍馐,吩咐道:「叶容,往后这些就别端上来了,百姓受饥寒交迫,朕理应共苦。」 「是,陛下。」 李倏率先缩减用度,这事传至外间,朝臣百姓也纷纷效仿。至多不过月余便是年节,京都中仍不见繁华盛景,像是举国都在为天灾人祸。虽说有些个臣子私下里并不怎么亏待他们自己,但明面上总不敢冒尖去触皇帝陛下霉头。 除夕之夜连皇宫大内都未曾张灯结彩,李倏坐在西窗下翻看李长衍写给他的家书,神情难见和煦。 第47页 韩风临端了一盘核桃剥给李倏吃,坐了一会儿,趴在李倏耳边提议:「子疾要不要跟我回家去过年?」 李倏愣了一愣,自从降幸于韩风临,这一年以来他日日夜夜留宿未央殿,倒是忘了其实韩风临还有自己的家。 韩风临解释道:「也不算是家,是我当初在京都买的一处宅子,只一个小院子并几间房屋,地方小,远不及皇城华丽,也没有这么多宫人可供使唤,房子我提前让人打扫好了,子疾要不要去?」 正是天寒,这种时候李倏不喜欢挪动地方,「不……唔……」 韩风临赶在李倏拒绝的话出口前亲了上去,轻声又问一遍:「子疾要不要去?」 「朕……唔……」 刚一开口又被他堵了个严严实实,李倏鲜少有口难言的窘况,气得瞪向韩风临,却看见韩风临一双眼眸里闪着希冀的光芒。 韩风临再问他:「子疾要不要去?」 「你放肆!」 如今李倏的疾言厉色吓不到胆大包天的韩风临,落在李倏眼中,他依旧是那副蛊惑君心的狐狸精模样。李倏不禁怀疑起,这还是当初那个跪在石阶前战战兢兢,可怜见的年轻人吗?那什么胆怯模样竟都是装的! 韩风临轻轻捏了一下李倏的耳垂,「嗯?」 「去。」 「好,听子疾的。」 可真能睁着眼说瞎话!这到底是谁在听谁的,李倏看着他就觉得碍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伸手想将那烦人的小子给推远些。 韩风临转身回卧房,取出一身常服和一件毛绒大氅,来为李倏换上,「我们悄悄的,不叫叶容看到。」 不过是去他以前的住处瞧上一眼,竟被韩风临说得活像二人要去偷 情,皇帝陛下在他这儿还真是开了眼,什么滋味都亲自体验过一回。 但其实,李倏也挺好奇韩风临口中的家该是什么样子,便就依着韩风临的意思,陪去他看一看。 待到二人错开宫人视线,从未央殿出去,叶容正端着李倏每日都要用的茶水从外面走进来,推门才发现宫室里已是空空如也。天还没黑,两个大活人竟在他眼皮底下不见人影,连忙差人去询问,才知晓李倏已经同韩风临自正阳门出宫城去了。 如韩风临所说,他的宅子很小,四方小院青砖铺地,正北有主屋,东西各两间厢房。虽不够辉煌华丽,却被韩风临打理的干净清爽,是个很适合几口之家过生活的住处。 李倏以帝王之尊下榻,让这座小宅院多少显得有些简陋,不过他若只当自己是韩风临的什么人,便无不妥。 韩风临引着李倏进了大门,一个年纪不算小的老嬷嬷从厢房走出来,「大人,您今日带了客人回来?」 「嗯,我要让你买的东西都备齐了。」 老嬷嬷和顺一笑,「备齐了。」 韩风临淡笑点头,向李倏徵求主张,「子疾,我们今夜吃饺子可好?我亲自来包。」 「都好。」 韩风临并不擅长厨艺,东西都是老嬷嬷提前备下的,他只需动动手用饺子皮将馅包起来下锅便可。 老嬷嬷又额外做了两道菜,一荤一素两相得宜,末了烫一壶酒,端给主君和他的客人。 李倏倒从未这样过过除夕,饶有兴致地端了杯热茶,看着韩风临为他忙前忙后。近来他为荆州战事以及赈灾之事戒奢宁俭,过了这些天清廉日子,他竟觉得这顿年夜饭还不错。 趁着老嬷嬷煮饺子的时间里,韩风临取出红纸笔墨,亲手写了一副春联,拉着李倏一起贴到大门外上,算是热热闹闹过了一个年。 第43章 度惊蛰 又过了半个月,纪观復从丰州赈灾归来,交给李倏一个满意答覆。 丰州百姓得以安居,对朝廷颇多感怀,李倏对比很是开怀,下旨于次日上元佳节,他要亲登城门祈福,与万民同庆。 月亮升起时,李倏亲手放了一只明灯,上有国泰民安四个字,伴着李倏满腹祈愿,飘向夜空。 韩风临站在城门下,也放了一只明灯,题字长相厮守。 他从人群中走出,路过城中长河时,听到河边同放明灯的小娘子与身旁的夫君说:「你说这么多人许愿,天上的神仙看得过来吗?」 男子合十念道:「祈求神仙真人们,早早实现我家娘子的愿望。」 韩风临忍俊不禁,于心中默念:祈求神仙真人,先一步实现子疾的心愿,第二个实现自己的心愿。 二月初,京都的天有回暖迹象。眼看快至惊蛰时节,万物復甦之季,李倏近来多有烦躁,御医为他开了祛邪益气的药膳将养着。 这日午时光盛,李倏被晒得有些发汗,便去了冬衣,坐在房中批阅奏摺。许是窗子没关严,窗子风吹过时轻易就吹开了,李倏看奏摺看得认真,一时间竟没发觉。 等到韩风临回到未央殿时,李倏已经吹了近一个时辰的凉风。韩风临一进屋子便察觉到房中过过风,再一摸李倏的手,才发觉他浑身都冷透了,当下就着了急,「未央殿几十个宫人,竟放着你一个人在这边吹风?」 要说起来这事怪不着宫人们,叶容得李倏吩咐去办其他事,一时尚未归来。李倏自来不喜人多,便将其他宫人都指到外间去,着重吩咐了不许打扰。宫人们在殿外值守,便将一扇小窗疏忽了。 第48页 李倏想叫韩风临不要大惊小怪,一张口还未出声,却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下可把韩风临紧张坏了,忙将桁架上的大氅取来给李倏裹得严丝合缝,「没人在跟前,冷了就不知道叫人帮你关窗子,陛下你是三岁小儿吗?」 李倏已经有太多年未曾被谁训斥过,听见韩风临用这种口气说出这种的话来,不禁有些怔愣。 若非知晓韩风临是好意,他如此折损陛下威严,李倏合该生气。他是真没觉得多冷,甚至觉得燥意扰人,这股凉意分外令他清醒。 韩风临没有李倏那样好的心态,李倏身子虽说未免不足,却因勤政一直都有些单薄,半是心疼半是埋怨,「春寒料峭,最是容易生病之时,吹这么久的风,这万一再染上风寒。」 李倏不以为意,扭动着脖子,试图松动一下被韩风临拉得过紧的衣领,「哪里就至于了?」 韩风临像是对待小孩子一般,双手捧着用力捏了两下李倏的脸,而后朝外喊宫人进来,吩咐他去御膳房煮一记姜茶来。 姜茶很快被端上来, 他又没受湿寒,何况那东西入口辛辣发涩,李倏一向不大喜欢。本欲拒绝,但看韩风临那毋宁质疑的神情,就知晓自己若是不喝,怕是轻易煳弄不过去,只得皱着眉头灌了下去。 姜茶喝完,嘴里立马被塞进来一个蜜饯,李倏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韩风临将碗递给宫人拿走,一句话也没说,擅自做主将李倏抱到殿后温泉池,说让他好好泡一泡祛祛寒。 李倏为免他回头与自己撒泼打滚使小性子,对韩风临所有的安排都格外配合。 当晚李倏还是病了。 韩风临本来是抱着李倏睡下的,后半夜越睡越热,直到被热得醒过来,才发觉怀中人浑身滚烫。韩风临叫了李倏几声没能将人叫醒。李倏反倒是嘀咕了句「冷」,又往被子里钻了钻。 他连外衣都没顾上穿,光着脚就跑到外面去叫人。 御医院判来诊过脉,声称是陛下忧思过甚,加之眼下时节不稳,乍寒乍暖,他身体失调便出了些病症,这几日需要静养。 经一番折腾,李倏早就已经醒过来,软手软脚着躺在病榻上,被韩风临餵着药,顺便听了韩风临好一番唠叨。 「昨天我说什么来着,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吹冷风?」 「……」 「每到晚上我还没怎么样就受不住,你身子如何自己不知晓,还敢逞强?」 「……咳咳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出不来,加上嗓子发痒,握拳掩口剧烈咳嗽起来。本欲申斥几句,竟是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最后只能抚着胸口,给了韩风临一记白眼。 那碗也喝得差不多了,韩风临将药碗放置一旁,半揽着让他肩靠在自己怀里,给他顺着气。 咳嗽了一会儿,李倏觉得嗓子舒服些了,没好气地问:「你这是恃宠生骄?」无力倚靠在床头靠垫上,「还是说本性暴露?」 无论是恃宠而骄还是本性暴露,他如今的放肆举动皆因为李倏娇纵,韩风临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竟让李倏觉得这恼人的小子近来愈发的好看。 李倏心下起了戏弄之心,用脚尖轻捻着韩风临的腿根,甚至越来越往更危险的地带探去。韩风临都要被他气笑了,某人病得浑身无力,竟还能分神来勾引人。 这些日子李倏鲜少与他调 情,他倒是忘了他的陛下于情事上是个中老手,最擅长蛊惑人心,就是不知道这些本事是从哪个小郎君身上练出来的。 李倏魅力不减,很快将个年轻气盛的小子惹出火来,在韩风临浑身紧绷起来后,缓缓将腿撤回,啧啧一笑,「自己想法子罢。」 这是管杀不管埋! 韩风临扑过去将李倏按在身下,目光幽深,威胁道:「要不我帮子疾出出汗,也叫你好得快些?」 李倏摆出一副任君採撷的模样,偏又病弱不堪,「你捨得?」 韩风临当然不捨得,某人现下这身体状况,只怕稍一用力都能把他的手腕捏碎。都说男人在晨间最容易化身禽兽,虽说他的陛下惹得他正难受,但为着李倏他能当一辈子圣人。 第44章 病中情 伸手抻抻被子,将李倏裹得严实,「你再闹,我绝对不放过你。」 嘴硬心软的小子,这个时候也只敢在嘴上发发狠,李倏仪仗的就是他这个不敢的时刻。 又是传御医又是熬药餵药,折腾这大半夜,外面天都快要亮了,李倏却混混沌沌又睡着了。 韩风临虽说嘴上多有埋怨,却是假借恶言之名,行关怀备至。 他看着李倏每日一碗苦汤药便觉得揪心,空了去问御医院借来一摞医书,翻了半日,找到一副药方,上面写着山楂和梨子有清痰止咳之功效,当即便吩咐御膳房为李倏熬了一道冰糖山楂梨汤。 每天哄李倏喝完药后,韩风临就会再端上梨汤餵给李倏,没叫他的陛下吃太多苦。 李倏病了已经好几日。喝完半碗梨汤,想到外面去透透气。他对韩风临是下命令,到了韩风临耳朵里自行变作询问看法。 看法就是不同意,刚将身子捂热,就想着到外面去凉快?韩风临沉默着看向李倏,也不说答不答应,直接将他整个人卷巴卷巴塞进了被子里。 第49页 李倏嘆了口气,「你如今是要造反了不成?」 「是,你要不要治我个欺君之罪?」 韩风临犯下的欺君之罪罄竹难书,已经不在乎再多这一件,他哄道:「子疾听话,过几日便好了。」 李倏趁火打劫,「今日奏摺颇多,临儿可要多熬些时日了。」 这个时候莫说是奏摺,韩风临恨不能连生病都替了,只要李倏不作妖,肯好好吃药休息,他什么都乐意为他做,「你安心养病,剩下的都交给我。」 韩风临低头用自己的额头去贴李倏的额头,看看他可有发热二人唿吸交缠,李倏忙撇开脸来躲,这动作一急免不得又咳嗽几下。 「别叫朕过了病气给你。」 韩风临待李倏不咳嗽后,歪头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正好与子疾同甘共苦。」 他这是又哪根线搭错了?突然切换深情不已? 李倏无奈道:「若你也病了,谁来看奏摺?」 韩风临略一思忖,歪歪头提议道:「将宁王殿下召回京都?」 李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主意不错。」 果然是两个人一起待久了,就会知晓彼此心意吗?连韩风临都开始学着让李长衍那个傻小子做冤大头。 远在千里之外的李长衍正在庭中小憩,突然打了大大一个喷嚏,直接把自己打醒过来。 他揉揉鼻子,嘀咕道:「是已经开始飘柳絮了吗?」 李长衍坐在藤椅上看柳树泛青芽,突然就有些想念他的皇叔,京都中发生的一切他已经通过月升之口尽数知晓,刚来时的委屈不甘也早已灰飞烟灭,他的皇叔就是这样一个人啊,越是在乎越不肯宣之于口。 算算日子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往京都寄信了,便提笔写了一封,命人送出。 李倏病了半月有余,由韩风临全程盯着,叶容也十分尽心,李倏只得每天都有按时吃药,还进了许多补品,一连多日几乎从没出过未央殿,做得一个乖顺病人,可病偏偏不见好。 韩风临直犯愁,一刻也不敢让李倏离开自己的视线,还命人将案牍搬到李倏寝殿。他坐在李倏病榻前,一边批阅奏摺,一边日日夜夜侍疾。 久病乏力,李倏站起来走几步便作气喘吁吁状,只能事事依赖韩风临,受他无微不至地照顾。被他伺候得很是舒心,李倏竟是十分享受韩风临这种照顾,他懒得过分,每日只看闲书打发时间,连奏摺内容都不过问,全权交给韩风临处理。 韩风临到底只是臣子,批阅奏章已是僭越,万万不敢事事擅自做主,李倏信任他是君王施恩,他若不知收敛,便是狼子野心。即便他受李倏雨露恩宠,但公私不能太过混淆。这个界限他拿捏的很精准,让李倏觉得方便又不被冒犯,李倏从旁看着,觉得韩风临入仕朝堂这两年,做事要比从前得体许多。 尤其一些要紧政务,韩风临都是问过李倏方才定夺,或者拣出来暂时搁置。 独一张奏摺被翻开后,只看了一眼,韩风临便随手放到一旁,「纪大人的奏摺,不过近来他不怎么骂子疾后宫之事了。」 而是改骂别的,具体骂的什么韩风临没看完就扔到一边了,为了防止自己会忍不住去伙同徐彰效仿宁王殿下,将纪观復给揍一顿,有些奏摺还是不要看得那么仔细的好。 许是被纪观復骂得多了,李倏一点不放在心上,「一直未见成效,纪大人另闢蹊径了?。」 韩风临好整以暇地托着腮问道:「子疾竟然不觉得生气?」 不仅不生气,李倏还反过来安慰韩风临,「纳谏乃言官职责所在,若不时时将朕骂上一骂,要他所为何来?」 皇帝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瞧瞧这胸襟如此宽广,旁人哪个比得上? 韩风临暗自感嘆一番,他不过做了皇帝的小跟班才几天就已经觉得忙碌不堪,那么多奏摺几时才能看完?他记着从前李倏同样理政却似乎看起来要比他轻快许多。 好不容易看完桌上这一摞,重新又抱了一摞新的过来,走着走着,就见一枚信封从中缝里掉出来。 他连忙捡起来,看一眼封皮,直接便递到李倏面前,「子疾,是宁王殿下的信,说让陛下亲启。」 李倏接过那封信,撕开信封,轻一抖拉,听唿啦啦几声先是倒出了几枚贝壳,李倏顺手一归拢,先抽出信纸,看上面所写内容。 待将信看完,递到李倏手上,「长衍说青州地界上鱼肉鲜美,让朕带着你一同去尝尝呢。」 韩风临展开信件,将几页纸草草扫过,「殿下他记挂着子疾呢。」 李倏又将那几枚贝壳拣起来放在手掌心,仔细瞧了瞧,不仅纹路清晰,且花样繁多,哼了一声,「看来他去青州这半年,吃喝玩乐一样没落下,唯独没好好读书务政。」 韩风临不由得笑开,「子疾还真是了解小殿下。」 第45章 託付之 这可是他养大的孩子,如何会不了解。见字如面,人到他眼前来,李长衍什么都瞒不过李倏的眼。 李倏抬抬下巴使唤韩风临,「临儿,将桌上纸笔给朕拿过来。」 李长衍每隔一个月就要给李倏写一封家信,李倏鲜少回復,今天竟是要给那位小殿下回信,韩风临应了一声,将桌上的笔墨平铺在李倏身旁的矮桌上。 李倏倚着凭几给李长衍写了封回信,用以雅致小字足足写了一叠纸。 第50页 韩风临在一旁看着李倏絮絮叨叨从勤政爱民说到天寒添衣,很是一番耳提面命,他像发现了一场新奇事,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久以来,韩风临从不知晓李倏还有这样啰嗦的一面。能让说任何话都留三分余地供人猜想的皇帝陛下如此多言,韩风临不由得佩服起那位小殿下来了。 一封长信写完,李倏几乎没有力气将它装进信封里,咳嗽了几声。 韩风临轻拍着李倏后背,「是不是累着了?」 李倏被按回去躺好,他的确是有些无力,但并非是累着了。每逢春日花开时节,他总得咳嗽几日才能过去,只不过今年一不留神病倒,又被人连带着当作要紧事罢了。 掂在手里很是厚重的一摞,承载着李倏对李长衍的慈爱。韩风临替他填写了信封,又用蜡封好。 李倏斜靠在软枕上,看韩风临为他着急为他担忧,为他忙前忙后,还总是黑着一张脸兇巴巴给他看,那模样竟是意外可爱。 他拄着下巴竟笑开来,「这样病着也挺好。」 韩风临看向李倏,眉头不自觉又皱起,「我现在怀疑你是在装病,就为了什么事都推给我来做。」伸手将李倏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忧心道:「快些好起来罢,病这些日子你都瘦了,你就算不生病也可以什么事都扔给我来做。」 李倏觉得这是桩不错的买卖,无论怎样他都不吃亏,开心之余又有些发愁,「那时朕怕是要被纪观復那厮每日上一道奏摺了。」 韩风临替李倏抻了下被子,哄道:「没事,到时候我替你骂回去。」 李倏本是一句玩笑之言,可韩风临看上去却并非像在与李倏说笑,细微之处有所察觉,李倏轻挑眉,「竟果真有人上奏摺来说此事?」 韩风临没有否认,顾左右而言其他,「我不放在心上就是,子疾也别管他们。」 怎么能不管呢?他自从着帝王冕服、君临天下那一天起,就知晓自己此后一生会面对什么。此番不过被言官骂上几句,于他而言乃小事一桩。 可韩风临身为臣子却不该承受这一切,他只李倏一人可以仰仗,却被同僚一而再的参奏,这往后叫他如何自处。 这是他的人,岂能叫旁人欺辱! 暗自思忖片刻,李倏心中便有了主意,对着韩风临温和一笑,「你去取一道空旨来,朕说你写。」 韩风临不知晓李倏突然又要降下什么旨意,但此时并非是他二人私事,君王之命不可置喙。他听话去拿,端坐长案之后,轻蘸笔墨,听李倏所言。 「礼部尚书韩风临其才能甚佳,是为国家之栋樑,近来于君前簿事颇有进益,每每与朕分忧,今特升太子太傅之职,调至……」 念至此处,韩风临停下笔抬起头,颇为震惊地看着李倏。 李倏却不解释,抬抬下巴示意道:「接着写,朕近来身体欠佳,调其入御书房侍君朝政。」 李倏本就有意将朝事託付韩风临来分担,眼下正是时候,他将韩风临养在身边这么久,他的人他心中最是有数,断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举动。 这往后,韩风临进出御书房便是个名正言顺,李倏用一道圣旨将文武百官的的嘴都堵了个严实。 风临握着笔手有些不稳,差点就将墨汁滴在圣旨上,毁了那满卷心意。他长吐一口气,接着将李倏剩下的话写完。 他的陛下从来不在乎自己被言官痛骂,却在意他的处境。韩风临想到此处,心口一股暖流游荡而出,轻轻唤了一声,「子疾。」 李倏见韩风临颇为动容,不由得嘆息,不过升了他的阶品,缘何如此感怀,这小子一如既往的没见过世面! 他吩咐叶容将玉玺大印取来,盖章成定局,又额外嘱咐一句:「将旨意递至中书省,告知四众知晓。」 叶容瞧了一眼韩风临,韩风临这往后就不仅仅是李倏养在身边的宠儿,终有一日他会权势滔天,只在一人之下。不一样的是,他是陛下的枕边人,不会成为第二个蔚弘方。 御医为李倏开的药方上有一味药命唤五味子,此药药性温和,偏偏会使人睏倦,刚才不久李倏才饮下今日的药剂,这时正有些睡意。 眼下已明发上谕,李倏便更加安心将奏摺交给韩风临来看。于是便缓缓阖上眼,安心歇午觉。 韩风临看着李倏的睡颜,就像是在看一件易碎的珍宝,有鼎沸狂热又有万千缱绻,但不知为何他眉宇间似乎笼着一股淡淡的愁绪。 他手指不自觉想要去触碰李倏的眉眼,在相差毫釐之处看看停住,口中轻声呢喃,「子疾,你也爱我对不对?」 从前那桩事他并非全然抛却脑后,只是听了叶容所言,决定揭过不提而已。至今他仍心有余悸,虽敢时时放肆,却不敢自作多情以为得了帝王之爱。 然今日,李倏这般护着他,他是不是可以将这些当作是:是君心似我心? 子疾,你也爱我对不对? 趁着李倏睡下,韩风临起身回了趟礼部,将部中重要事情多半依託给了左右侍郎打理。礼部之中无甚烦难之事,左右侍郎二人又颇有才干,没韩风临在必然也不会耽误正事。 他准备待李倏病好以后,再提醒李倏同吏部商定礼部尚书任命之事。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照顾好他的陛下,多替陛下分担些政务。 病去如抽丝,又拖了些时日,李倏的病方才尽好,仍将韩风临做惯的一些政务还交给他打理。 第51页 第46章 易以权 早春三月,值花开时节。 韩风临这个人看似有趣,实则和朝廷中那些上了年纪老学究无甚区别,除却同李倏一起时所展露的少年气,他竟只除了处理政务这一桩事可以做,臣子们私下组诗会、办私宴,他竟是全然不感兴趣。 加上帖子递不到皇城里,年纪还未逾二十有深得皇恩的少年人,竟然成了神龙只见首的人。 有韩风临这般尽心尽责,李倏就要比从前悠闲许多。 这天微风日清,李倏坐在前厅,对着门外满春春色,煮了一壶新茶。 炉中碳火烧得通红,很快茶壶中的水就烧开了,漫出来一些发出嘶嘶的声响。 韩风临坐在那边接连三声嘆息,将李倏目光吸引过去。他伸手提起茶壶,倒在白瓷盏中,唤韩风临回神,「临儿,来尝一尝这新茶。」 韩风临神情并未回笼,上下嘴皮一动应付了一声「好」,伸手将那茶水接过去,李倏没来得及开口阻拦,韩风临就已经直接将茶水喝了下去,而后是慌慌张张将茶水吐出,险些将那杯子摔破。 那茶水滚烫,他就直接入口,李倏晓转着手腕轻晃杯中茶水,嘆声道:「到底怎么了?」 韩风临嘴皮上被烫了红一块,倒吸凉气抹去嘴角的水渍,换了一杯凉水来漱口,将自己忧心的奏摺递到李倏手上,「子疾自己看罢。」 原是又出了一件令人烦忧之事,年前丰州那场大雪饿死冻死了不少百姓,越州比邻而居,颇受其影响。境内虽说并没有那般惨状,但此前稻田谷物皆受冻而枯,到今日家家户户都已没有余粮,百姓纷纷沿途乞讨。 韩风临对此是半个字都不信,「彼时已平息的灾情,偏三月已过,身处百里外的越州巡抚声称受其影响。」 啪嗒一声将奏摺合上,李倏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按律法处理! 韩风临将自己已在纸上写下的批註推给李倏看,「越州巡抚诓骗朝廷,降其阶品,贬至岭南。」 李倏食指轻点那行小字,轻声道:「奏摺不能这样批。」 韩风临抬眸对上李倏的眼睛,「为何?」 因为宦海沉浮,是非黑白从来难以分明。韩风临同李长衍一般,才能有过,权术不足,做事总是让人轻易就能看透心思。 任命百官如同棋盘落子,要整体布局,李倏身为天子行事自然要考虑诸多,「要罢免一个州县巡抚谈何容易?」 皇帝陛下要处置一个臣子还会很难吗?韩风临没坐上过那个位置,永远无法设身处地以李倏的角度看待所谓朝局平衡。 他只知道除了是李倏的枕边人,他还是臣子,是帝王的左右手,亦是百姓的执笔人。 「此前我特意差人去越州打探过,虽说年前丰州大雪以至越州田地减产,可朝廷免了他三年岁供,百姓们穿衣饮食绝没有问题,他怎么能说出饿殍遍野四个字!」 对韩风临所言李倏不疑有他,点点头道:「朕知道越州巡抚奏摺里所说情景十不存一,临儿朕问你,朝野上下清正廉洁者几何?贪污受贿者几何?」 话锋突转至此,韩风临有些发愣,他一时拿不准李倏的意思,「子疾为什么这样问?」 李倏有意栽培韩风临,他不懂的君臣博弈,李倏愿意像教李长衍时一样教给他,「若是将后者尽数剷除,这朝廷里还能剩下几个人?」 可茫茫江山,李倏分身乏术,只能倚仗文武百官,无论他们是黑是白。越州巡抚胆敢如此行事,绝不仅仅是贪财,他背后必有靠山。 李倏微微觑起双眸,道:「没了他还会有下一个越州巡抚,新任递上来的奏章,不会有半字之差。」 韩风临坚持道:「总能出现一个不一样的。」 是,总会有人端正己身,清正廉明,可治理天下,不能靠运气。 李倏拍拍韩风临的肩膀来安抚他,语重心长道:「临儿,稳固朝局意在制衡,你那般选法什么时候是个头?如今这几人的钱袋子已经装满,也有把柄落在什么人手中,若再换个口袋空空的上去,是要他们一个个都将百姓搜刮一番?」 届时,苦的更是越州百姓。不过这越州巡抚不知收敛,却是留不得了。 韩风临一百个不服,「可是……」 李倏摇头嘆息一声,在那奏摺上落下两个字:准奏。 韩风临不解李倏明知这奏摺上所写是全然虚假,为何还要拨赈灾款给越州?他聋拉下脑袋,对李倏的处理有些不满。 李倏微微一笑,揉揉韩风临的鬓髮,「临儿不高兴了?」 「不敢。」 看来还真是生气了。 只好向他解释:「朕有其他打算。」 抬起头看向李倏,「什么?」 晾在桌子上的茶水已经不似刚从炉子上提起来那般烫了,李倏倒了一杯放到韩风临面前,「莫心急,你且尝一尝这茶。」 他是故意用小茶杯,为了让韩风临学会着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平心静气。 韩风临表面上学着李倏的样子细细品茶,心里仍是焦急万分。 李倏在韩风临喝茶时,落笔写下一道圣旨,差韩风临亲去越州主理赈灾款事宜。 在圣旨上盖上玺印,放到韩风临手中,「越州巡抚惹得临儿心忧,朕将他交给你出气。」 第52页 韩风临张了张口没有出声,听李倏又补了一句,「现在可还生气?」 「为何要让我去?」 李倏勾唇一笑,「信任你。」 韩风临双手落在李倏腰迹两侧,将人半圈在自己身前,仰起头神色郑重问道:「有多信任?」 李倏轻挑眉毛,捏住韩风临的下巴,「君王之榻容你一席之地,你说朕有多信任你?」 韩风临眼瞳微缩,霎时犹如深不见底的古井,在李倏察觉到异样之前,双臂一收抱紧李倏的腰,埋首在李倏腹间。 他总是这般容易动容,好哄得不得了,李倏有一下没一下抚过韩风临的发梢,「这又是怎么了?」 第47章 负皇命 韩风临整张脸在李倏身上贴得严丝合缝,说起话来显得瓮声瓮气,「我不想去,这一去至少两三个月,我从来没跟子疾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他知晓李倏是想让他假借赈灾之名,去查一查那帮贪官污吏,他捨不得离开是真,感到莫名心酸难过也是真。 一句信任让韩风临控制不住地感怀,他不由得怨李倏为何从前不这般宣之于口,为何当初他们之间会有那样的过往,给彼此心中留下一根刺。让他最难以启齿的是,事到如今,即便是李倏如此待他,他竟还是忍不住偷偷怪他,这大概就是贪心不足罢。 李倏没想这么多,只当韩风临突然又这般孩子气,是在藉机向他讨宠。 「你是想要儿女情长,还是要做一代名臣?」 哪一个更得李倏喜爱,他便做哪一个。韩风临为了不让李倏失望,便答应李倏亲去越州赈灾。 韩风临像是一个谨防妻子被他人窥探的怨夫,急着要一个承诺,仰着头向李倏约法三章:「我这一走,子疾不许召别人侍寝,不许单独和什么人待在一起,也……不许看别人!」 李倏笑着摇头,反问道:「朕是皇帝,总要见朝臣罢?」 韩风临板着一张脸严肃又认真,他不理会李倏仍在与他玩笑,「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李倏偏不肯轻易答应他,「朕若不听,你待如何?」 韩风临的手骤然收紧,眼神中充斥着慌乱以及想要找个什么法子来威胁李倏的意图,急得不成样子。李倏想若再逗下去,这小子怕是要宁可抗旨领罚,也不肯听话去越州了。 若换别人去,李倏一时三刻还想不出什么人合适。 适时安抚道:「朕答应你,绝没有别人。」 韩风临唇角扬起,露出一个灿灿的笑容,「君无戏言,我知道子疾说下的话一定会做到。」 这是再多上一道道德枷锁,好让李倏没机会做令他伤心之事。李倏不由得笑,自己以往竟是让他觉得是个荒淫无道之人了吗? 若真说起来,直接放他远去越州,自己心中也有诸多担忧。李倏復又向韩风临道明:「你只管放心去查那起子中饱私囊之辈,旁的不必在意,烦难之时,自会有人相帮。」 莫非李倏坐镇京都仍能对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州唿风唤雨?韩风临笑问道:「子疾是留给了我留一把杀手锏吗?」 「无论结果如何,你至少要平安回来。」 「一定。」 韩风临拿着李倏写给他的圣旨,快马加鞭,于七日后赶到越州城,然入目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如越州刺史所言,竟真有许多灾民沿街乞讨。上次他看过纪观復所递交到李倏手中的卷宗,越州绝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除非那捲宗是假的,然纪观復其人,虽说嘴欠了些,得罪人多了些,却不得不承认他品行俱佳,京都中的官员中称得上清正廉明几个字的,其中一个便是他,他所写奏摺必定不会有假。 都说眼见为实,这一前一后大相迳庭,让他不禁怀疑起是否连纪观復也只是做戏做得太真了。 韩风临翻身下马,拉住一老人问道:「老伯,你们怎么都出来乞讨了?」 那老人衣衫褴褛,裤子打着许多补丁,也仅仅是勉强蔽体,离得近便能看出他已是气若游丝。 他抬眼看了韩风临,不知是否受过什么伤害,浑浊的双目像是突然注入古诗活水,他带着惊讶甚至惊惧的神情,匆忙忙走了。 一个年轻一些的男子从旁走过时,搭了一句话:「公子不是本地人罢?」 韩风临点点头,扯了一句谎:「我从青州而来。」 年轻人继续道:「年前丰州闹雪灾,将我们田里的庄稼都冻伤了,地里种不出没有粮食,家中小儿饿得直哭,只好出来要饭。那位老伯许是看公子出身富贵,怕多生事端,公子不必介怀。」 此人谈吐不凡,不似寻常百姓,竟也在沿街乞讨,韩风临追问道:「朝廷不是给你们拨过赈灾粮,又免了岁供?」 年轻人微垂下眼帘,露出一颗红色小痣,他嘆息道:「公子有所不知,朝廷下来的那点粮食远不够百姓撑到下一季粮食丰收。」 说罢摇摇头,拄着拐杖一步步挪远。 日薄西山,视线也渐渐模煳,韩风临牵着马望城中稀稀落落的乞食者,以及城门墙下或做或躺的百姓,神情不悲不喜。 彼时还未遇到李倏,他寒窗苦读十余载,也立下过庇天下寒士的誓言。到今时今日为官两载,借着皇帝陛下的恩泽,也算是权倾天下,可现实仍与他曾希冀的那个太平盛世相去甚远,甚至他都不知晓自己是否有力改变。 第53页 随行的侍卫眼看天色暗沉,提醒道:「大人,可要去越州府衙?」 韩风临摇头,「不了,去驿站。」说罢翻身上马,去往郊外驿馆停歇。 即便是亲眼所见,韩风临也不相信纪观復会是人前人后两张脸的无耻小人,侯府世子倨傲却清高,断不会与这些阴诡之人同流合污。 越州城内遍地灾民这事不假,可越州刺史奏摺上所写必定有不可言说的内幕,带着七分存疑,韩风临暗自决定,他定要好好看一看本该安居乐业的越州城是如何变作如今的模样。 韩风临人刚到驿站落脚,过去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越州刺史丛茂勛便已经带着下属官员,急匆匆赶来,「越州刺史丛茂勛见过钦差大人。」 彼时韩风临正在驿馆中吃着一碗杂面。 忽见唿啦啦跪了一地身着朝服之人,韩风临不禁感嘆,这越州刺史倒是个人物,得到消息当真快!果然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进了人家的地界,行住坐卧都瞒不过人家的眼。 韩风临只好放下筷子,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角,露出一个体面的笑容,双手虚扶,「丛大人,你我同朝为官,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丛茂勛起身站在原地,神色仍是恭敬,「韩大人是下官上司,亦是陛下钦差,下官等理应如此。」 第48章 遮望眼 作为臣子,职责不是哄好龙椅上的君王,而是为天下子民谋生存事,韩风临不忿丛茂勛此等为官之道,却又不得不敷衍着。 「此地天高皇帝远,再说从来都是客随主便,本官虽说阶品高于丛大人,可来越州城亦是要听从安排。」 韩风临不显山露水,与丛茂勛寒暄着,笑得脸颊都开始发酸。心中不免有点想念李倏,在他身边时自己从未需要与谁虚以委蛇,不知不觉间他竟一直在受他庇佑,更遑论迎风雨雷霆。 说了一会儿场面话,丛茂勛目光扫过整个驿馆大厅,「此地如此简陋,饮食又多单薄,实在委屈韩大人了。」 韩风临笑笑,意有所指,「百姓受饥寒之苦,本官能在此吃上一碗热面已是天大的奢求,怎敢嫌弃饮食不佳?」 丛茂勛忙拱手向李倏深深躬身行礼,赞嘆道:「韩大人爱民如子,下官替越州百姓谢过韩大人,谢过皇帝陛下。」 「丛大人谬赞了。」 丛茂勛提议道:「此处到底粗糙,与韩大人并不相宜,下官府上虽远不及京都繁华,却也是温暖干净之处,韩大人不若下榻寒舍,也好叫下官尽地主之谊。」 这是在问他来越州竟不直接去见他这位刺史大人?韩风临远在驿站都很快被人知晓行踪,若进了人家私宅,行事岂非更加不方便,届时他又该查案? 韩风临弹弹衣角,「本官刚踏入越州地界,满身风尘,本想在驿站中休整一番,明日再去见丛大人,以免失了陛下颜面。」 丛茂勛瞭然一笑,「韩大人风姿清雅,矜贵端庄,虽身负铅华,却足以让我等望尘莫及。」 京都中多为重臣,恭维的话韩风临听过不少,却没哪个如这般直白谄媚,韩风临不免多瞧了丛茂勛一眼,心中暗暗给他起了个「老狐狸」的诨名。 话至此处,韩风临也不好再摆着架子让丛茂勛难堪,唯有听从他的安排,住进他的宅子里。 丛茂勛的私宅颇有江南风姿,是个极不错的住处,韩风临随丛茂勛步入家门,走过亭台楼阁,直到进了为自己安排的院落,依旧不见奢华之处。 如此,倒是挑不出什么岔子。 府上的丫鬟小厮人数不多,做事却格外仔细,他们将韩风临暂住的客房收拾的十分妥帖。 事已至此,韩风临只得安慰自己:风餐露宿这么些天,今晚总算也能好好休息一下,也罢,且待明天再想法子去揪狐狸尾巴。 第二日清早,韩风临用过简单早饭后,叫来丛茂勛提出想去城中巡视一番。丛茂勛不敢推拒,忙叫人套了马车,跟随在韩风临身边,为他做指引。 但见城中多处设有粥棚,在卫兵的指挥下,诸多难民正颇有秩序排队领粥。 若非那些百姓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身体佝偻着,竟看起来像是训练有素之人,原来越州境内已民风淳朴至此? 韩风临温和一笑,称赞道:「这越州被你治理得不错,待此次赈灾结束后,丛大人就等着封赏降下罢。」 丛茂勛面露喜色,「都说韩大人是陛下极为看重之人,得大人如此高看,是下官之福。」 韩风临扫过丛茂勛满是谦逊的面容,不禁有些心惊,他远在越州竟还能知晓京都中一些风月事,当真不错。 难怪从一开始丛茂勛对韩风临只有谄媚,并无畏惧,原来是将他当作纸煳的,靠着以色事君才得今日官职。 如此也好,既然对手轻敌,不若就扮作草包,谋求一个伺机而动。 「本官不过实事求是罢了,此来越州路途遥远,本官实在是疲惫,这赈灾之事可要倚仗丛大人了。」 丛茂勛一颔首,「此乃下官职责所在,韩大人放心。」继而容色浮现忧愁,「只是这样的粥棚怕只再多维持不过五日,越州粮仓中的米粮已是消耗殆尽了。」 韩风临像是听他所言而心存不忍,「丛大人不必心忧,朝廷已经拨了赈灾粮款下来,定能协助越州度过此难关。」 第54页 什么也看不出,就好像是神明将此世割裂,挖走一片真相,让前后之间出现巨大偏差,徒留满心茫然。巨大黑幕藏污纳垢,唯有徒手撕出一个口子,才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丛大人,本官能否向你借一借越州的收支帐目来看,也好做到心中有数。」韩风临仔细注意着丛茂勛的神情,想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见他面色如常。 「这个自然。」丛茂勛吩咐侍从,「来人,去将一年的帐目都尽数搬来,给韩大人过目。」 答应得这样爽快,若非清白坦荡,便是事先有所准备,无论是因为什么,韩风临还没看到那些帐本时,心里已然知晓,其中必定毫无破绽。 那帐目足足装有一只大箱子,被两个卫兵一起抬来,韩风临随手拣出两本翻开来看,不过一会儿功夫,竟发现有极大的问题大喇喇摆在帐目上。 这是,故意为之? 韩风临手指抚过那帐本上清晰的文字,平声静气道:「此前购入的粮价怎么比市价高出两倍?」 丛茂勛却不慌,立刻露出满面愁容,口中叫苦:「韩大人有所不知,越州之地的庄稼都未能长成,此半年后百姓便只能去吃草根树皮。越州粮仓里的粮食都拿来赈灾也不够,下官便着人从粮商手中购入谷物稻米,可本地减产,粮商也并无太多余量。下官只要又向邻地购买,那些粮商竟坐地起价,加之旅途遥远有车马损耗,原本够买三个月的粮食,现在连两个月都还不到就已经用完。下官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向朝廷发出急报啊。」 竟有官被商欺?就当他所言属实,帐目有理有据,韩风临无话可说。 啪嗒一声将那帐本合上,韩风临自知再多看也无益,目光带着寒意唇角含着笑道:「还真是辛苦丛大人了,届时本官回到京都,定会在陛下面前替丛大人陈表功绩。」 第49章 眼波横 丛茂勛倒是很会借坡下驴,配合韩风临答道:「下官拿朝廷俸禄,替陛下办差,都是应尽之责,韩大人此言折煞下官了。」 韩风临只听他说话,便觉得这个人处事太过圆滑,颇有滴水不漏之功,同御史台大人徐彰很是相像。 都是令他头疼厌烦之人。 夜间,韩风临正准备宽衣就寝,忽然有身着黑衣之人从窗口跃入,跪在韩风临面前。 他脚步无声,着实将韩风临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后,更是满心惊诧,「素商?」 原来这就是在他临行前,李倏口中所说的可以帮他之人。 素商低声道:「陛下差属下赶在大人之前来到越州城探查情况,特嘱咐过属下定要寻找机会与大人相见。」 韩风临从前便已知晓,素商并非李倏储在宫中又代他死去的男宠,而是他从一开始就布下的一枚暗棋,如今那个假身份已经不能再用,更方便素商在暗处行事。 这也是后来韩风临才知晓,李倏宫中之人有真有假,这些事李倏从未与他提起过,他不好直接去问,韩风临也只是摸清楚了一个素商的真面目。 韩风临此时无暇再深究李倏与谁有过什么过往,「你可有什么发现?」 「在您未至越州之前,城中并非如今日所见设有粥棚,属下倒是见有官兵在驱赶受难百姓。」 这与韩风临意料之中有所不同,「这么说当真是有诸多难民?」 「是。」 难民是真,那便是说丛茂勛勤政爱民的举动,在做戏给他看?只是越州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难民呢? 韩风临目前所了解到的真相太少,他无力分辨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除却这些,你可察觉到有其他异样?」 素商摇头,「暂未察觉,属下在越州城中行事不敢太过张扬,能查到的东西有限,还需韩大人多加等待。」 韩风临自是明白此处非京都,他们这些外来人做事多有束手缚脚,不过他明处,李倏又安排了人替他在暗处调度,此时格外安心。 「我知道了,你先离开罢,一定要时刻留意城中动向,有任何发现及时报我。」 「是。」 素商復又从窗子中而出,施展轻功,越屋顶离去。 韩风临在越州一连停留多日,要说异样也不是没有察觉,他心中也明白丛茂勛绝非双目可见的清正廉明,可说到底空口白牙,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帮人蛇鼠一窝,一切都作不得数。 这天,韩风临正在翻看越州往来帐目,有一着青衿白衫男子走进来,模样谦和,颇有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年轻男子拱手躬身道:「韩大人,丛大人请您过去,有要事商谈。」 韩风临偏目看去,正瞧见他眼帘上一颗红色小痣,微微愣住,「你?」 那人淡淡一笑,「韩大人,在下名叫梁衡,是越州府衙的主簿。」 有些原本不相干的事情,忽然间就这样被打通连接,韩风临总算知晓为何越州城内会有如此之多的难民。 无中生有也要有,为得就是让他们这些来者相信眼见为实。 韩风临嘲讽一笑,「梁衡,本官多谢你了,这就去见丛大人。」 丛茂勛寻韩风临前去,原是为了要同韩风临商议要从哪些粮商手中购入米粮。 还未定下来时,忽然有人来报,「几位大人,外面来了一位年轻公子,声称是韩大人兄长,想要见大人一面。」 第55页 韩风临竟不知自己何时在越州有个兄长,随即猜想,莫不是李倏安排的又一个帮手?韩风临不禁好奇,此人怎敢公然于门外求见? 「让他进来罢。」 不多一会,丛府小厮便带了一个年轻公子款款而来。韩风临抬眸看去,见他一身淡紫色长衫,袖摆处有金线绣成的暗纹。长发披在身后,用玉簪挽了一个高马尾,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一柄摺扇。正站在远处,浅笑晏晏望向自己。 微风拂过,撩动着他的衣摆和发梢,身姿清贵无华,是韩风临最爱的模样。 韩风临一时愣在原地,「子……你怎么来了?」 李倏将摺扇轻展,温雅一笑,「听闻贤弟来了越州,愚兄恰巧游经此地,想着你我二人数年不曾见得面,便前来打扰。」 丛茂勛从未见过天颜,自是不识李倏身份,只是瞧得出来人与韩风临是相识之人,带着满是疑惑问道:「这位是?」 李倏抱拳颔首,谦谦有礼道:「在下韩子疾,是韩大人入仕前一江湖友人,今日冒昧前来叨扰,见过各位大人。」 除去皇家大典,李倏着朝服拜宗庙天地,韩风临还从未见过他的陛下向任何人行礼,何况这些人哪里配得上李倏之礼,他忍不住上前几步握住李倏的手。 听闻来人是韩风临的旧友,不敢有所怠慢,丛茂勛忙拘礼将人请进来,「韩大人的友人,下官该奉为上宾才对。」 李倏含笑与众人寒暄着,他将万里江山握在手中,应付几个州县官员自是不在话下。韩风临信心神不宁,只见李倏言笑晏晏与众人交谈,竟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终究是坐不住,韩风临突然站起来,「我与兄长许久不见了,有些体己话想说,众位大人自散了罢。」 也不管别人是否会察觉些什么,韩风临拉着李倏回了自己的院落,刚关上门,转身就把李倏圈在怀里按在门上,重重吻了下去。二人唇舌间用力纠缠着,宣洩多日的思念。 一吻罢,额头两两相抵,韩风临问道:「子疾怎么来了?」 李倏笑,「来看看你有没有背着朕贪赃枉法。」 「我想子疾了。」韩风临低头又吻上去,动作比之刚才更加兇狠,彼此喘息声清晰辄闻于耳,他一双手也越来越不规矩,顺着李倏衣摆伸了进去,抚过李倏光洁的后背。 李倏有些招架不住,用扇子敲了韩风临的肩膀,「别闹,青天白日你别丢人现眼,小心叫人听见。」 韩风临未作罢,只收敛了些,抽回自己作怪的手掌,落在李倏腰间两侧,嘴唇仍一下下啄着思念已久的唇角、下巴、颈子。 「子疾刚刚说与我多年不曾相见,与我而言确是如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李倏嗔道:「花言巧语。」 第50章 设圈套 韩风临将下巴垫在李倏肩膀上,「我口中所言字字真心,子疾刚刚还说了什么,你叫什么?子疾要随我的姓?嗯?」 李倏随口胡诌的名字为了诓一诓丛茂勛之流,当时没想那么多,谁晓得竟被这小子占了个便宜,一时哑口无言。 敢这般与国君论姓氏大事,这小子如今是愈发胆大包天,李倏有些疑惑,怎么养在身边久了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会变得油嘴滑舌、肆无忌惮。 韩风临将李倏紧紧抱在怀里,「若是可以,我真想把子疾娶回家,给你冠上我的姓,让你从里到外无论生死都是我一个人的。」 「又在胡说!」李倏朝着韩风临的后脑勺,重重拍了一巴掌。 韩风临坐回椅子上,埋首在李倏胸膛间蹭着,嗅着爱人身上熟悉的白檀香味道,一脸餍足,「子疾若是不愿意,那换你娶我也行,我随你姓。」 李倏拧韩风临的耳朵,「你韩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 韩风临顺着李倏的力道歪着脸,嘴硬道:「子疾放心,待百年之后,我自会到地下给先人赔罪!」他将李倏的手从自己耳朵上拿下来,「子疾快松开,别硌到你的手。」 他不敢说李倏施暴,只好怪自己皮糙肉厚,李倏对他的花言巧语翻了个白眼,甩甩手,坐到旁边去。 「多日不见,朕怎么看你这么碍眼?」 有人只是嘴上嫌弃,韩风临知道他家陛下当真嫌弃一个人的时候会是多么的冷血冷心,这般直接说出口,就只当他是玩笑话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胡闹了一番,谈及正事,「子疾到底来越州做什么?」 「朕一直从奏摺上听别人说脚下这片疆土,便想来看看,脚落实地究竟该是什么样子。」此来为国为民,还能顺道看看韩风临。 李倏轻敲桌面,「与朕说说,这些日子可有查出些什么?」 说到这个韩风临就头疼,他先长长嘆了一口气,「街道上那些灾民,子疾都看到了罢,半数以上是假的。」 李倏瞳孔微缩,面有疑色,「怎么说?」 韩风临耸耸肩,「我原本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还是觉得纪观復那个人如此清高孤傲,他非是心存慈悯,而是不屑贪赃枉法。我便格外留意了些,他们虽说衣衫褴褛,但并不像是难民。子疾可能不知道,饿久了的人就像是苟延残喘的骨头架子,而他们甚至一些老弱之人,仔细看并不难发现其目光炯炯有神。」 李倏唇角微微扬起,如今他的臣子们为了迷惑君王耳目,竟还要安排做一场戏给他看。 第56页 「其他呢?」 韩风临继续道:「我查看过越州自去年年底到近一个月的往来帐目,说是真的却也不假,但这帐目定是有缺。丛茂勛与粮商勾结,通过抬高粮价将赈灾粮款化为私用,只要找出那短缺的部分,他便无言申辩。」 李倏伏案,托着下巴问:「需要多久?」 韩风临摇摇头,「不知,素商与我一个在暗一个在明,双管齐下也是不得其所。」 李倏笑笑,心中有了主意:「可有纸笔?」 韩风临应了一声,去屏风后面的桌子上取来笔墨纸砚放在李倏面前。看着李倏提笔蘸墨,寥寥几行写出一道旨意,又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私印,落在纸张上。 李倏将写好的旨意拍在韩风临手里,「这是朕八百里加急递给你的密旨。」 韩风临微微歪头,有点纳闷李倏这样说,将密旨翻开一看,更加疑惑,「封赏丛茂勛?」 难道他家陛下是要另闢蹊径,想做一个不辨是非的昏君?韩风临几乎是立刻就把罪名推到了丛茂勛头上,那厮定是做了什么,让李倏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一定不会放过那个老东西! 不理会韩风临脸上的阴晴不定,李倏已经重新又取一张纸,着墨开始写下另一封密旨,「朕放置好了鱼钩,临儿做饵,且看那丛茂勛咬是不咬?」 新的密旨是又要严惩丛茂勛?韩风临更加不能理解,李倏这是在拿丛茂勛开涮吗? 李倏将毛笔放置在砚台上,借着韩风临的袖子擦了擦手上几乎看不见的脏污,「这两日你便寻机会,将第一封密旨拿给丛茂勛看。再过几日,将第二封密旨拿给他看。」 听到这里,韩风临总算想明白李倏的真正用意,他家陛下这说话留一半的习惯还真是从来都没变过,而他这领会君心的能力也是跟着日日见长。 韩风临用食指中指将那封密旨夹起来,「子疾,你何必废这番功夫,直接下旨将丛茂勛抓起来治罪不就行了?」 的确,李倏可以直接下令将丛茂勛关押,再将街上的难民抓几个回来仔细审问,对着丛茂勛的手下人严刑拷打,这么多人能够下手,就不信一桩罪名都审问不出来。 可若没有皇权可供他们仪仗,又该如何破此局? 「朕是在教你如何治下。」 韩风临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倏,他家陛下近来令他实在受宠若惊,他若赏他衣服饮食、珠宝玉器,甚至同榻时容许他放肆,他都不觉得惶恐。可巍巍皇权实在太重了。 李倏弹指轻敲他的额头,嗔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韩风临点点头,将那两封密旨收到盒子里放好,「子疾今晚要住在我这里吗?」 双眼微微觑起,李倏骂道:「色令智昏。」 「欸?」韩风临随即便反应过来,他现在处于丛茂勛的私宅,即便是义结金兰的兄弟,又怎么能同榻而眠。 命人将厢房收拾出来给李倏住下也不是不行,但李倏并不想待在这条地头蛇的宅子里,来去总归不是很方便。 「叶容已经为朕找好了下榻的客栈。」李倏抢韩风临前率先开口,「你就留在丛茂勛这,继续想法子搞定他,办不成休想来见朕。」 他家陛下从来说一不二,韩风临无奈撇撇嘴,只好领命。 第51章 作诱饵 李倏没在韩风临这里待太久,喝过一盏茶后就独自出了丛府。李倏此次离开京到越州来是微服私访,知情人并不多,加之他身边一直有暗卫跟随,倒是不必担心他人身安全问题。 韩风临套了半天话也没套出李倏的落脚点,只得只身前去找丛茂勛,盼着早日能将这只黄鼠狼拿下,好向李倏復命。 他刚一进门,丛茂勛忙迎出来,韩风临拦下,按住了丛茂勛的手腕,作出亲近之状,「丛兄不必多礼,你我相处这些天,还以大人相称,未免太过生分。」 丛茂勛略有窃意,仍顺着韩风临的意思改口道:「韩贤弟此言有理。」 韩风临微垂首,压低声音道:「我今日来是想问你,这越州城中可有繁华之地?」 丛茂勛愣了愣,目光中泄露出一丝警惕神色,「贤弟为何这么问?」 韩风临眼眸微动,暗暗环视四周,确定无隔墙之耳才道:「我与义兄多年未见,想寻个饮酒作乐处,诉一诉衷肠。」 丛茂勛怔愣片刻,为难道:「这个……越州城闹灾,早在年前那些个酒楼歌馆都已关闭了。」 不上钩? 韩风临却不逼问,摇摇头遗憾道: 「那还真是可惜了。」 他走出两步,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后颈,转了两下脑袋,轻声「哎呦」了一声。 丛茂勛不解问道,「贤弟这是怎么了?」 韩风临面上露出些许被人看透的尴尬神色,摆摆手道:「无事无事,昨晚睡得不好。」 此时他若有眼力见也该关怀关怀上司了,果然丛茂勛又道:「贤弟可是有什么烦恼,尽管与愚兄说。」 韩风临颇难为情,抿了抿嘴唇,最终拉着丛茂勛,「丛兄莫要介怀,是……你府上的床榻硬了些,我住着有些不习惯。我说丛兄你好歹是一州刺史,乃朝廷命官,位居四品。虽说这个时候不可奢华度日,但这饮食坐卧之处,倒也不必如此清贫。」 第57页 说罢拍拍丛茂勛的肩膀,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离开了。 恰此时,无声胜有声。 丛茂勛什么也没说,只是当晚,韩风临的饭桌上多了两道菜,床榻上也换了更为柔软的被褥,韩风临特意看过,那些并不违制,这只黄鼠狼竭尽心思想要讨好他,却不忘给自己留有余地,还真是够谨慎! 不过韩风临故意说给丛茂勛的那些话,他到底还是听进去了些。能听进去便好,这圈套总归是要让他自己钻,才能更牢靠。 韩风临并非贪图享乐之人,只不过有李倏授意,他便努力做个贪官污吏。 时至夜间,韩风临饮下一杯酒,还故意将酒擦在腕间衣角上,弄作满身酒气的模样,晃晃悠悠着跑去丛茂勛的院落,非要拉着丛茂勛说什么事。 他像是一个醉酒胡闹的富贵王侯,丛茂勛又不能将人轰走,只得如同应对李长衍般恭恭敬敬侯着。 韩风临一只手臂搭在丛茂勛肩膀上,与他如同酒肉兄弟一般,笑着从袖中取出把李倏交给他的密旨,拍在丛茂勛胸口,冲着他直笑。 丛茂勛不知其为何物,但展开看到那上面红色的印章,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见帝王印如同亲见陛下,丛茂勛慌慌张张跪拜在地。 韩风临弯腰将他扶起,「丛兄,此处无人,且不必拘礼,先看看陛下说了些什么罢。」 读完密旨,丛茂勛面露喜色,对京都方向恭恭敬敬叩首,「皇恩浩荡,微臣谢陛下隆恩。」 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背影,韩风临眼睛里闪过一抹嘲讽,笑着道:「我可是在给陛下去的奏报里,大大赞扬了丛兄。」 丛茂勛自是万分感谢,「愚兄早就听闻人说,贤弟乃是陛下最是信任倚重之人,如今看来,传言不虚啊。」 韩风临自然知晓他这个听闻是从哪里听来的,「丛兄知道便好,往后陛下那里有我为你说话,丛兄仕途必定明朗。只是……」 话锋有转,丛茂勛心底忽而紧张起来,一双眼睛紧盯着韩风临,生怕他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来。 韩风临淡淡笑着:「下面难免有那么几个不懂事的,这奏摺层层递上去,却还要费些功夫……」 这位韩大人是御前红人,与当今圣上有着不可告人的私密关系,他若想递什么奏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究竟要费什么功夫,二人同在官场中,彼此心照不宣。韩风临静默着等待丛茂勛在听懂他的暗示后,究竟会不会很懂事。 只见丛茂勛犹疑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摞银票,拍到韩风临手上,「还得劳韩大人费心。」 韩风临粗略地瞧了一眼,那一摞银票足有三千两。据韩风临所知,丛茂勛其人年俸不过百两纹银,他不吃不喝要在这个位子上坐三十年才能得这一摞银票。而这些足以够京都中几百户人家一年的衣食住行。 一分钱没拿,韩风临轻推开丛茂勛的手,「丛兄误会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韩风临适才的意思可不就是这个,怎么又不要了呢?丛茂勛再坚持不让韩风临为了他的事情劳神伤财,被韩风临用力按下手臂,神情有些冷淡。 「丛兄为官这么多年,做事还这样直白,怎么就不懂转个弯呢?」 韩风临摇着头,慢步走出门外,「三千两银子,哈哈哈……」 那笑声中满含嘲讽之意,倒叫丛茂勛没由来的心惊,这位金玉其表的年轻人或许并非他想像中的空有其表。他后知后觉,韩风临身上那件不起眼的薄衫是用以云锦所做底制就,髮带所缀玉石*是顶好的玉髓,一直跟在皇帝陛下身边,见识过这世间奢侈繁华。自己这三千两纹银如何能入得这位小大人的眼。 丛茂勛忙又着人去自己的私库中取来三倍的银钱,并几幅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亲自跑了一趟韩风临居住的院落,请求再给他一个可以孝敬的机会,他候在门外足以一炷香的功夫,只得了两个字:不见。 第52章 鱼咬钩 是以丛茂勛猜测是自己一时大意,惹得这位身负皇命的小大人生了气,又实在担心他会去向皇帝陛下吹枕头风,一时间慌不择神。 府衙主簿梁衡在旁劝导,「大人不妨想一想,韩大人或许并不喜银钱,他那般言辞是想向您要些别的什么东西?」 丛茂勛眉毛轻佻,神色疑惑,「此言何意?」 梁衡似胸有成竹,沉声道:「属下虽不才,却也听人说起过这位名动京城的韩大人,传闻中他满腹经纶,是个极致温雅之人,即便在人才济济的京都之中也颇受赞誉。虽说我并未曾亲眼所见,但想来颇得圣心之人绝非粗陋之辈。银钱此等俗物怕是难以令他心动,何况大人您有多少银钱可以多过陛下所赏赐?」 丛茂勛暗自思忖片刻,瞧了一眼梁衡,这个年轻人一直以来都颇为得力,是条不叫但会咬人的狗,他能稳坐钓鱼台,多多少少都有此人功劳。 丛茂勛负手而立,「你这话很有些道理,依你之见韩风临是想要同本官要什么呢?」 「属下揣度韩大人之意,他怕是想要大人您一点忠心。」 他既入仕途,就绝不是对名利全然不在意之人,若说他仍表现得看不上银钱俗物,大概是因为这些于韩风临而言唾手可得。而人心所向却并非他得陛下一点宠爱就能够拥有的。 想到此处,丛茂勛心绪渐渐平静,他得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来向韩风临表忠心。 第58页 彼时韩风临人并没在丛府中,丛茂勛一心只想着自己从此前途光明,竟忘了问一问府中小厮韩风临去了何处。 韩风临正在李倏那里讨夸。至于他如何知晓李倏住所,实在是素商那人只是个领命办事的死士,心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因着韩风临与李倏的这层关系,一个不留神被他轻易给诓骗出来。 只可惜有人满怀期待盼着自家陛下能够向他竖个大拇指,贊他三声聪敏,再奖励他偷一口香。可没等他靠近,那满身的酒气被李倏嫌弃了。 「别把你身上的味道蹭到朕的身上!」 韩风临撇撇嘴,心道这可不是李倏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了,竟还好意思嫌弃他?奈何无计可施,只好将外衫脱下来扔在一边,才被允许能坐到李倏身边,讨得陛下一盏清茶,「子疾的法子不错,丛茂勛的确有所松动,但短时间内我怕是不好取得他信任。」 李倏轻挑眉毛,「哦?」 韩风临把同丛茂勛说的话尽数跟李倏复述一遍,「我是把该说的都说了,他现下仍心有戒备,还端着。」 李倏略一沉吟,「不如诈他一诈。」 韩风临摸了摸袖子里李倏写下的第二封密旨,「我知晓,且让他先着着急。」 以躲避丛茂勛的名义赖在李倏那里待了两天,待到第三日韩风临才拿着那封密旨去见了丛茂勛。 迎面就是当头一棒,「丛大人,你大难临头也!」 丛茂勛心中暗暗叫苦,果然这位小大人是个记仇的,这不先是消失了两日,一露面便来找他算帐,只好赔着笑脸,「韩大人何出此言?」 韩风临坐在上首,慢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将密旨取出给他看。 丛茂勛战战兢兢看过后,才发觉韩风临那句大难临头不单单是在吓唬他,立时腿软跪下去,「韩大人,下官惶恐啊,下官不知身犯何罪,竟惹得龙颜震怒?」 韩风临心道,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没数?面上仍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 「本官听人说,有人秘密参奏你私吞赈灾银、伪造帐目,陛下还说要杀了你以儆效尤呢!」 他有意唬人,果然丛茂勛闻言大骇,「下官冤枉啊,下官冤枉。」 什么人会秘密参奏他,丛茂勛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到他这些时日唯一得罪便是座上这位小大人了。 韩风临微微着弯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你与本官说实话,你到底私吞了多少银子?」 丛茂勛自然不肯招认,只一个劲儿喊冤。 既然不说,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火烧眉毛的又不是自己,韩风临冷冷一笑,起身便走。 丛茂勛慌不择路,抱住韩风临的小腿,大喊着:「韩大人,求您救救下官罢。」 韩风临被拖住走不掉,只好半蹲下来,拨开丛茂勛的手,弹弹衣摆上的褶皱。 勾了勾唇角,半是威胁道:「丛茂勛,你想保命,就要看你拿什么来与本官做交换。你若有诚意,陛下那里我自会去替你说话,保证这罪名最后怎么都落不到你头上,如何?」 丛茂勛忽而想起梁衡前几日所言,或许韩风临想要的当真只是他一点忠心。他胆敢行此头顶上悖逆之事,正是因为头顶上大树荫蔽。可皇帝陛下下旨要治他的罪,这大树还能遮天不成? 京都之中若还能有谁能令皇帝陛下回心转意,也就只有这位韩大人了。事到此处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可走,只好听从韩风临的意思。 重重叩首,苦涩道:「下官愿一切听从韩大人安排。」 韩风临又道:「丛茂勛,你究竟做过什么本官还不清楚,要如何救你?」 丛茂勛犹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让人去把缺失的帐目都抬出来了。一方面他要表忠心给韩风临看,另一方面他要寻机会将韩风临拉下水,这世上再没有比拥有共同利益的关系来得更牢靠。 韩风临点点头,丛茂勛只要肯招认,剩下的就好办了! 待他将完整帐目一一看过之后,只觉得心惊,由衷地贊一声:「丛大人好手段,好胆量!」 这话可不像是什么好话,丛茂勛觉得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韩风临将那摞帐目按在手掌下,双臂撑在桌案上,学着李倏训人的架势半觑起眼眸看着丛茂勛,「本官初进城时,就看出来这城中难民十有八九是假的,丛茂勛你贪财无度,竟骗到了陛下头上,当真是目无法纪,好得很吶!」 丛茂勛脸色一变,正要开口申辩,便听韩风临一声令下:「来人,将丛茂勛拿下!」 第53章 又一非 几名卫兵推门涌入,将丛茂勛死死按在原地,丛茂勛自知上当,便想要鱼死网破,「韩风临你一个以色侍君的黄口小儿,在越州地界一州刺史的私宅里,只带几名卫兵竟妄想缉拿本官?!此地天高皇帝远,届时本官便就将你就地格杀,再将罪名栽给暴民流寇,便是个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是皇帝陛下也不能将我怎么办。」 丛茂勛心中有了主意,大声唤府兵进来拿人,一连几声叫人人不应,不由得慌神。 恰此时,却见个紫色长衫的年轻公子摇着扇子迈步进来。 来人丛茂勛识得,便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声称韩风临那个多年未见的义兄——韩子疾。 李倏看都没看丛茂勛一眼,笑意盈盈对着韩风临贊了一句:「做得不错。」 第59页 得了一句夸赞,韩风临登时心花怒放,只可惜人前不好太过明显,抿着唇将笑意压下,点点头算作回应。 此时士兵已经包围住丛府整个院落,丛茂勛叫天不应,方才后知后觉韩风临是有备而来,一早设下个圈套,擎等着他钻呢。 「此人言语有失,割了他的舌头让他长长记性。」李倏将一块金牌抛给韩风临,「剩下的你自己处理罢。」 「好,子疾放心罢。」 李倏摇着扇子走到庭院中,叶容竟不知从哪里抬出一把藤椅、一张桌子,为自家主子煮上一壶茶。 这悠闲洒脱的模样,看得丛茂勛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他难以分辨「韩子疾」究竟是何身份,能让韩风临俯首帖耳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说此人是韩风临上级却也不像,丛茂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朝中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年轻公子了? 只是他没有多少时间用来想这些了,很快便被韩风临绑作阶下囚,下令拖至府衙公堂候审。 闻声匆匆赶来的梁衡,却一眼便猜出庭院中落座的紫衣公子的真实身份,他与韩风临之间那种溢于言表的微妙气氛,和那身与神俱来的矜贵气质,除了那位少年天子还能有谁? 皇帝陛下此来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一介书生岂敢当庭戳破,只当李倏真的只是个市井布衣,微微颔首道了一声:「问韩公子安。」 韩风临见梁衡到了,摆摆手叫他跟上,「本官看这些帐目都经了你的手,你且将这其中罪责都择出来。」 梁衡求之不得,「是。」 韩风临用了几天时间,将越州城中的贪官尽数抓捕,皆按罪论处。而未与丛茂勛之流同流合污者,由韩风临向李倏提议皆升了介品。 在他与李倏打算动身返回京都的那日,梁衡急匆匆赶来,跪在门外大声唿喊:「草民有要事禀报韩大人,万望大人许草民进去说话!」 韩风临并非喜端架子之人,想要见他只需敲门便是,他为何非要弄得这般地动山摇? 起身去打开门,「你进来罢,有何事与本官说?」 梁衡进去才看到李倏也在,下意识膝盖一屈想要行礼,又忽而想起陛下他现下只是一个与自己一般的普通人,将将站直。 略一思忖,向韩风临开了口,「大人是要离开越州了?」 这是一句无用之话,这些天一起共事,韩风临晓得梁衡绝不是缺根弦的人。 「越州事已了,本官自是要回京都。」 梁衡看起来有些焦急,「难道大人当真以为丛茂勛只是贪财那么简单? 韩风临听出他意有所指,不动声色与李倏对视一眼,「什么意思?」 「韩大人,你所见之灾民的确为假,可越州境内有灾民却是真!」 韩风临闻言震惊,默声看着梁衡,示意他说下去,「去年丰州大雪,我越州百姓虽不至挨饿受冻,但多少也受些影响。陛下慈悯,下旨免越州三年粮税。此等皇恩浩荡,百姓本可安稳度日。可丛茂勛却私收粮税,且以丰州受灾、荆州战乱,眼下国库空虚为由,税收比平时足足多出一倍。如此,越州城内便遍地都是吃不上饭的灾民了!」 「那……」 梁衡眉头紧锁,他满含痛恨道:「丛茂勛事先得知钦差大人会驾临越州,他担心会被陛下知晓他私收粮税之事,便将半数灾民都轰到了山上,并且下令威胁若有人敢在大人面前胡说八道,便要他以全家人的性命来抵!」 韩风临冷笑一声,怪不得那起子人对贪污受贿之事供认不讳,却对私收税银之事出奇地全都缄口不提。这帮官员各个都经由科考选拔,读过圣贤书,不少还熟读律法,自然知晓贪赃枉法与欺君大罪哪个可以认,哪个却是宁死不能认。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丛茂勛爱财如命到不要命,竟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他早就知晓梁衡一早就同丛茂勛心存异心,韩风临能轻易就让丛茂勛露出狐狸尾巴,也多亏梁衡暗中给他提供了诸多线索,「所以本官到达越州城那日在街上遇到你,是你一早便在那里等着本官?」 「是。」 韩风临转而看向李倏,半是委屈半是抱歉,「子疾,我今日怕是不能随你回京都了。」 从旁听完了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李倏没做半句评价,「无妨,去将事情都处理干净。」 他点点头,重新将心神投入正事中,一个人带着梁衡出了房门,吩咐道:「今次缉拿贪官,你可计头功,越州之地我到底是陌生,将粮税还给万千百姓的任务便倚仗梁先生了。」 梁衡终于露出笑容,满怀喜悦道:「谨遵大人所言。」 京都之中尚且有政务要处理,李倏先行一步,留下韩风临继续处理粮税返还百姓的事宜,韩风临只得留在越州再度盘桓数日。 不分昼夜的忙碌,幸而有梁衡从旁协助,韩风临与他二人一起很快将那些银钱发了下去,平了越州所有帐目。 待最后一笔粮款发下去,韩风临长舒了一口气,他思人心切,连歇息都不愿,想着连夜就要赶回京都。 第54章 丹青画 在他急匆匆吩咐人打点行装时,梁衡突然掀袍下拜,跪在他跟前,「韩大人,衡冒死为大人递出消息,是想藉此事向大人讨一个恩典。」 韩风临倒是蛮欣赏梁衡这样果敢的性格,不由得笑问道:「你想什么恩典?」 第60页 梁衡目光闪动,像是失望过后重新又抓住了一份希冀,「衡三岁启蒙,虽不才,却也读过几年书,空有报国之心,却一连三次科考落榜。后来才知晓竟是因着得罪了达官贵人,他们便要绝我的仕途,还望韩大人成全衡的入仕之心。」 这些时日梁衡言行举止都落在韩风临眼中,此人颇有才能,韩风临本就有意向李倏举荐梁衡入朝为官。今次他竟敢主动讨赏,如此看来,从自己踏入越州地界那天开始,梁衡便已经做好今日的打算了。 为人心思缜密,行事当机立断,梁衡的确是个为官做宰的料。韩风临此来越州查办贪官,不少人因此落马,要补全缺失的这部分官员还需要费些功夫,可巧眼前就有一个。 「一年后春闱殿试,你自去京都科考罢。」 梁衡大喜,重重叩首,「衡谢韩大人!」 要让那些拦路虎老老实实钻回笼子里,坐到韩风临这个位子,也只是动动嘴就能解决。许给他一个承诺,他就必然会办到。他现在没心思同梁衡再寒暄,连理由都没找直接将人打发走,收拾好东西,骑快马赶回京都。 韩风临一连几日马不停蹄,进了皇城直奔未央殿而去,一路上连行礼问安的宫人们一个都没理会。 李倏手中正捏着一本奏摺在看,打眼一瞧见韩风临突然回来了,眼睛一亮,毫不犹疑便将那奏摺放下,动动发酸的脖颈,「可巧你回来了,朕便歇一歇。」 抬抬下巴,示意韩风临过来把他没看完的奏摺接着看完。 转而吩咐叶容,「备下香露皂角,朕一会要沐浴。」 本以为会有一番小意温存,谁知自己竟被完全被忽略,韩风临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看起来没有那么风尘僕僕,没能惹得他家陛下心疼。 若说李倏从前还碍着君臣身份,即便是端着架子使唤他不会对他太过严苛,如今倒是毫不客气地剥削他,他家陛下这是拿他当驴使唤了? 他瞧着案头那一摞奏摺,只觉得有些头晕。无奈摇头笑笑,他还能违抗君令不成?即便他胆大包天,敢于违背君令,可他靠人家养活可不敢惹得夫君不满。 韩大人是个耙耳朵,只敢暗自腹诽,最终还是要坐过去批阅剩下的奏摺,过了一会儿,反倒是叶容贴心为他摆上些饭食。 用过简单膳食后,李倏到底还是邀韩风临一同去殿后温泉池,叫他好好洗一洗身上浮尘,去去疲乏。 韩风临本想藉此机会向李倏哭诉一番,能得李倏一个安慰。但他家陛下从来赏罚分明,恩典是恩典,奏摺还是得批。 李倏头髮半干着,托腮坐在窗下瞧了韩风临半晌,但见韩风临神情专注于奏摺之上,烛火闪动着投下一抹黑影晃在他的鼻翼上,衬得他一张脸愈发好看。李倏不禁感嘆自己的眼光果真极好。 当年御花园他随主考官进宫面圣,自己一眼便瞧出他容颜出众,想都没想便点他做探花郎。朝廷每三年便要出一个探花郎,这么些年也唯有韩风临当真担得起这个名头。 韩风临认真批阅奏章的模样令李倏格外喜欢,他如今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不忍心扰他,手指弯曲示意叶容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他去取纸笔颜料。 他目光上下扫过韩风临全身,提笔开始作画。 眼看着韩风临桌上只还剩两道奏摺,李倏手下的画恰此时也画完了。 置笔于砚台,轻唤道:「临儿过来。」 公子如玉,坐在烛火光晕下,淡笑着朝自己伸出手。那一刻韩风临觉得或许李倏是一只蛊惑人心的妖精化形也说不定。只要对上李倏,他愿飞蛾扑火,李倏身前纵使有万丈深渊,他也会毫不犹疑跪在他的脚下。 韩风临走近,忍不住轻啄了一下李倏的薄唇,「子疾唤我做什么?」 李倏拦住韩风临想再吻上来的动作,「别闹,朕叫你过来是让你看画。」 韩风临这才看到平铺在桌面上的画卷,那上面有一个骑马游街的年轻探花郎,简单笔墨勾勒,竟是绝世风华。 一剎那韩风临的双眸似化作一汪清泉,温柔缱绻,在烛光摇曳间熠熠生辉,「我竟不知子疾还擅丹青。」 墨迹还未完全干,李倏对着那画轻吹了口气,「许久未动笔,竟有些手生了。」 韩风临忍不住伸手轻捻着画卷一角,面上的笑容更是掩盖不住,「子疾,将这幅画送给我罢。」 李倏轻点头,在空白处写下帝王名讳,又落下一枚私章印,「画中人是你,自然是要给你的,不过要挂在朕的寝殿里。」 这是李倏画给他的,韩风临想拿来私藏,竟有些不捨得被李倏挂在未央殿,「那我就只有到子疾寝殿才能看到这幅画了?」 李倏轻笑,反问道:「怎么,你还想宿在别处?」 韩风临先愣了愣,听出李倏话里另外一层意思,急忙答道:「就挂在子疾寝宫。」 李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别说一幅画,李倏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得想法子摘来。 像是急着要印证什么,韩风临当下就开始琢磨,这画要裱个什么样式的框更好看些,未央殿里哪一面墙用来挂自己的画像合适。 李倏看了一眼桌上的沙漏,将就要付诸行动的韩风临给拉回来,「夜深了,早些就寝罢,明日还要上早朝呢。」说罢,拿回那幅画交到叶容手上,让叶容看着处理。 第61页 韩风临将李倏圈在怀中,下巴垫在李倏肩膀上,委屈巴巴道:「还有两道奏摺没看呢?」 李倏轻笑,「你还想要去看奏摺?」 韩风临轻嗅着李倏身上皂角的清香,「不看了,烛火晃眼,刚刚子疾若不叫我都要打盹了。」 第55章 风波起 次日早朝之上,李倏刚坐稳,就看见门下省常侍俞学文形容夸张地跪在御前,那样子快赶上数月前北燕突然来犯时兵部的惶恐,有种做戏做过头的痕迹, 俞学文叩首高唿:「陛下,臣要参奏一人。」 李倏轻挑眉毛,按例询问:「俞爱卿要参何人?」 「平波将军沈凌。」 大殿之上霎时喧扰,参奏一个连名字都不被人熟知的人,这倒是李倏没想到的。他还真是好奇俞学文要以什么罪名来参奏那位临危受命的少年将军? 俞学文很是一番义愤填膺,「沈凌是为三军主帅,却与敌军将领私下有所往来,意欲勾结外敌,行谋逆之事。」 这话听起来可就假了,别人或许不知晓,李倏却可以放一百个心,沈凌绝不会背叛他。 「俞爱卿可要三思啊。」李倏声音不自觉沉下来,带着一股阴恻的威慑。 俞学文也不知是愚蠢还是胆大,竟无视李倏的暗示,直言道:「臣这里有荆州知府手书为证,臣以为应尽快调换主将,将沈凌押回京都,仔细彻查。」 又有几位臣子不懂察言观色,跪拜敬呈,「陛下,俞大人所言兹事体大,万望陛下明查。」 叶容得了李倏授意,步下台阶,将俞学文手中证据呈上李倏面前。 这朝中有那么几个最是了解君王心思之人,徐彰便是其中之一,他与郭和光眼神一碰撞,彼此心下有数,但看座上君王做何反应。 李倏寒着一张脸,将那手书翻开,很显然是不满俞学文殿前此告。 郭和光也曾在沈老将军麾下听命,自然听不得有人说沈家人的不是,行武之人沉不住性子,率先站出来,「沈家世代簪缨,为国捐躯者数不胜数,你俞学文凭一封手书就要状告沈家人,未免太过可笑。」 武将就是武将,话永远说不到点子上,徐彰无奈摇摇头,向李倏躬身一礼,转而向俞学文发难,「俞大人阵前参将,势必会动摇军心,此举到底是何居心,我实在是不敢苟同。」 俞学文大惊,「陛下,臣都是为大沅江山稳固,望陛下明鑑。」 论了解李倏,除却徐彰便是韩风临了,只看李倏的神情,韩风临就知晓他更偏向于哪一方。 适时补了一刀,「俞大人莫急,你是否忠心陛下自有决断,倒是这荆州知府不写张摺子直接呈报陛下,而是托俞大人转述,还真是令人费解啊。」 俞学文解释道:「荆州知府曾与臣同窗读书半载,沈家备受宠信权势滔天,他担心若以奏摺递上,怕是还没到中书省便被拦截,遂写了一封书信,私下告知臣,祈求臣为他上书陈表。」 韩风临淡淡一笑,作瞭然之态,「原来是俞大人和荆州知府大人私交甚深啊,他不信陛下御下有方,不信沈家忠心不二,竟如此相信俞大人能替他做这种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事,你二人果真情深厚谊。」 俞学文一双眼睛睁得熘圆,韩风临三言两语,立刻将整件事情的性质都变了。 自从上次皇帝陛下感染风寒,病了那些天,便将将政务半数交给韩风临这个太子太傅。这些事朝臣大多知晓,除却言官多上了几道奏摺痛骂君王,其他没有谁冒头去攀扯备受恩宠的韩大人。 韩风临从前便有个「冷面郎君」的诨名,如今在李倏的调教下处理朝堂政务竟颇有几分雷霆手段。 果然那厢李倏已是龙颜大怒,他将那手书重重拍在桌子上,斥道:「俞学文你遇事不察,危言耸听,朕念你往日无错,只罚你闭门思过半月,若再犯,朕绝不轻饶。」 余下几位官员,仍旧跪在大殿中央,高唿,「臣等忠于陛下,肯请望陛下明鑑。」 「谁再多说,与之同罪!」 叶容轻甩拂尘,扬声道:「陛下有旨,众臣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底下臣子自是无人再敢在此事上多说一句话。 下了早朝都有两个时辰了,李倏脸色都未能缓和过分毫。除了叶容,宫人们一个都不敢在李倏跟前讨嫌,都远远躲在殿外。 被叶容一番耳提面命,「陛下与你们哪个真的为难过,我看就该罚你们一个个去紫宸殿前去扫雪。」 有机灵的宫人忙开口堵住叶容接下来要说的话,「叶公公,奴才们这就将未央殿里的雪清扫干净。」 「……」 最后还是韩风临处理完朝中事,回到未央殿来,陪在李倏身边替他揉捏肩颈,问道:「子疾身子可有不适,用不用传御医过来诊诊脉?」 李倏拍拍韩风临手以作安抚,「没有,就是在想若今日朕信了俞学文所言,平波将军又该如何自证清白?」 韩风临从背后搂住李倏的肩膀,「为何这般信任平波将军?是因为皇后娘娘?」 李倏警觉地偏头看了韩风临一眼,被韩风临敏感的捕捉到。 韩风临回想起自己吃醋胡闹的样子,自己也觉得自己不是很上檯面,摸摸鼻子嘿嘿一笑,:「今日不吃醋。」 李倏心道,若再无缘无故吃醋就将他轰出去。有些事李倏从未跟他提起过,韩风临自然不知其中缘由。说是因为皇后倒也不理,李倏和她之间立下了君子协定,沈家也好沈令仪也罢,生死富贵都系在李倏一人之手,又怎会行此悖逆之事? 第62页 这些事李倏不便与人细说,便给了韩风临个模稜两可的答案,「沈氏满门忠烈,朕信沈凌。」 韩风临声音轻柔,眼眸有不见底的幽深空旷,「人心易变,那份证词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子疾若不查上一查,终究难以安民心吶。」 他到底是年轻,做事多有思虑不周之处,李倏开口指点韩风临,「朕仰仗沈家方才有后方此刻安宁,他们在阵前厮杀,朕若疑心主将,岂非寒了将士的心?」 「是这样啊。」韩风临声听不出喜悲,他点点头启唇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子疾做得对。子疾也会这样相信我吗?」 第56章 秋欲晚 瞧这话问的,李倏掀动眼睑瞧过去,「你今日是怎么了?」 韩风临眼神微闪,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我就随口问问,子疾当然信我,我还怀疑什么呢!」 李倏抬手拍了拍韩风临耳畔,算是认同韩风临的话。 有一句话韩风临说得对,这份证词绝不是空穴来风。至于到底是谁想要将清水搅浑,暂时还未可知。这事明着查不行,打草惊蛇就不好再揪住蛇尾巴了。 其实于李倏而言,事实究竟如何并不重要。别说不可能,即便沈凌此刻心存二意又怎样,千军万马当前他还能公然反叛不成? 战事到了紧要关头,谁也休想在此时动摇军心! 李倏仰起头靠在韩风临胸膛上,半阖着眼帘懒洋洋下令:「荆州知府阵前参将,按律法惩办,以儆效尤。」 皇帝陛下做事从来刚毅果决,不留情面,荆州知府有扰乱军心之嫌,即便他说的是事实,他也必须得死。 有的时候帝王之薄倖连韩风临都不免心惊,可他心悦于他,便是李倏叫他去杀人放火韩风临也绝不推辞。 韩风临低头亲吻一下李倏的下巴,哄道:「子疾快别费神了,这些事交给我去办罢。」 李倏闭着眼睛享受韩风临带来的片刻温存,低低「嗯」了一声。两人离得很近,传进韩风临耳朵里的声音温和而沙哑,「眼下平波将军远在边关,长衍也不在京都,朕身边只剩一个你了。」 是说他是独一无二,他是他最为信任的人?韩风临环抱着李倏的双臂渐渐收紧,「只要子疾开口,任何事我都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倏低低笑开来,勾勾韩风临的下巴,「朕最喜欢你的懂事。」 「子疾还喜欢我什么?」 「朕养的,自然是哪里都好。」 韩风临沉默了半晌,犹豫着最终还是开口,「子疾,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怪罪我。我永远爱你,子疾。」 难得看见他这样严肃认真,李倏轻挑眉毛,陈述道:「看来是个不小的罪过。」 韩风临轻易被李倏看穿心思,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可他的陛下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正要和盘托出,偏有人不合时宜的打扰。 「吱呦」一声叶容推门进来,先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韩风临,垂首走近李倏身边,轻声开口,「陛下。」 李倏与他眼神一交汇便晓得他有话要说,微微颔首闭了下眼睛。叶容得了李倏授意,躬下身子对着李倏耳语一番。 说罢便躬身退下了。 刚才的消息如同烟花炸显,尚且有些火光在耳边残留,李倏听完后静默地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荆州知府状告沈凌的确不是空穴来风,李倏听到暗卫传来的消息不比沈凌真的通敌叛国来得更平静。沈凌与敌国将领往来甚密之事,真相究竟如何荆州知府和俞学文并不清楚,他二人只不过凭着一点迹象夸大其词,多加利用。 左右李倏已然知晓边塞外有一桩不能说的秘密,只是这桩秘密连李倏一时也没有破解之法,他长嘆一口气,觉得头开始疼起来。 一直站在一旁被忽略得彻底的韩风临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突然发觉李倏也并不是对他知无不言。 他心中半是担忧,半是被隐瞒的不甘,带着一份希冀尝试着问道:「子疾,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倏回神,他竟差点忘了韩风临还在一旁,想着自己应该没露出破绽给他瞧了去,平復下内心,顾左右而言其他,「一桩小事,是叶容大惊小怪。你刚刚想说什么?向朕坦白什么?」 有些事他不愿意向韩风临说明,不动声色绕开了那个话题。他知道韩风临不会相信,可他以身份威压,断定韩风临不敢逼着他刨根问底。 韩风临有些失望垂下眼睫,勉强扯起唇角露出一个还算好看的笑容,「我瞒着子疾偷了懒,将一些奏摺藏起来没有批。」 就这点小事,至于他这样大张旗鼓的一番坦白?李倏忍俊不禁,「若是累了,就跟朕说。」 他让韩风临将没看完的奏摺都拿过来,顺手给批了。 两个人都没说实话,各自心怀鬼胎。 这天夜里,韩风临躺在李倏身旁久久不能入睡,算是真正尝到了同床异梦的滋味。 一连多日,韩风临将自己埋在公文堆里,刻意躲避着渐裂的缝隙,生怕自己口不择言会说出什么令双方都下不来台的话。 在这段感情里,李倏从来都被动接受韩风临的一切好与坏,他无心哄着谁求着谁,可不代表着他未曾将一切放在心上。是以韩风临这些小情绪,李倏几乎没费力就觉出不对劲来。 第63页 「临儿这几日倒是很少在朕跟前晃悠?」往日里只要得空就得围着他转,突然真听话不多打扰,他竟觉得有些冷清。 叶容自然晓得陛下他身边热闹惯了,突然有所改变有些不适应,笑着道:「陛下忘了,韩大人现在位居要职,这身上的担子自然比从前重。近些天荆州边境战事愈发激烈,韩大人忙碌些也在情理之中。这个时辰嘛,应该是在御书房里。」 李倏点点头,将手上的书随手扔在桌子上,「朕过去看看他。」 没叫叶容传轿撵,李倏一路慢行至御书房,也没提前让人通报,直接推门而进,正看到韩风临正在同朝臣商议朝事。 二人忙向李倏见礼,「参见陛下。」 李倏摆摆手让他们平身说话,自己则坐到了一旁桌案后面,翻起公文。 韩风临和那位臣子停止交谈,「子……陛下是有什么要紧事?」 「无事。」李倏抬抬下巴,让他自去忙,不必管他。 满案的奏摺已经经了韩风临的手,分门别类,按照轻重缓急依次摆放好。一些琐碎之事韩风临已经自行处理,剩下更多要紧之事,他不敢一个人下决断,也都在白纸上做好批註,夹在奏摺供李倏一一翻阅。 第57章 使臣至 他一一翻阅,不由得感慨,近来韩风临处事周到,平衡朝局颇有手段,连李倏也挑不出毛病。这傻小子如今愈是髮长进了,往后又可以多一个人替他看着李长衍了,李倏不由得笑起来。 「什么事,子疾这么高兴?」 李倏回神,正对上韩风临笑意盈盈的双目,朝他身后扫了一眼才发现那个臣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下去,偌大的御书房里就只剩下他和自己。 韩风临拍拍李倏跟前那摞奏摺,「你若觉得都可以,我便誊抄上去。」 叶容说的没错,韩风临这些时日的确是更忙了些,瞧着都有些消瘦了,李倏盘算着是不是该找个人帮一帮他,若累坏了还不是自己心疼。 伸手揉了揉韩风临的鬓髮,满含温情道:「有你在身旁,朕觉得很是省心。」 「能为子疾分忧,是我之大幸。」 真是油嘴滑腔,哄得李倏都快乐不思蜀了。 韩风临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没出息的人,轻易就被李倏惹得大悲大恸,又轻易能被一个笑容就哄好。 又过了两个月,荆州传来消息,北燕蛮夷已向大沅献降,率大军退回自己的领地。沈凌上书,请求陛下准允沈家军就地休整,待开年开春再度班师回朝。 这个结果总算能令李倏喜笑颜开,他手中拿着沈凌八百里加急递来的述职文书,一直也没放下,最终一挥衣袖,「传令下去,犒赏三军。」 叶容受李倏感染,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诶,奴才这就去传旨。」 有人欢喜有人愁,此时的韩风临正一个头两个大。晚膳时手里那碗饭吃了还没一半就放下了筷子,李倏敏锐地察觉出他有心事,对着谁都是一副强颜欢笑,连自己都敷衍着应付。 在韩风临那里李倏从来都是排首位,能让他连李倏都顾不上,可见不是件小事。 心里过了一遍近来朝中要紧之事,李倏大概也能猜到令韩风临感到为难之事究竟是哪一桩。 北燕同大沅议和,李倏如今领着监国理政之职,于此事上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与外邦相交是个很考验人的活计,箇中尺度稍有不慎便会把握不好。 自是知晓他心里为此事忧愁,却又碍着面子不肯同李倏诉苦,修长手指轻抚上韩风临的头顶,「说说罢,遇着什么难题了?」 韩风临眉毛依旧拧着,嘆了口气。 「北燕使臣前来我朝议和,特许嫁嫡公主要与我大沅联姻。可子疾是知道的,皇室子嗣单薄,宗室之内可堪婚配者我翻遍了,也只有子疾、宁王殿下和高王府世子。小世子今年才十四岁,叫他娶亲怕是不太行。」 某人的眼神堪堪落在自己身上,满眼祈求,李倏顿时如临大敌,「那北燕嫡公主朕是无福消受了。」 韩风临心想你想娶我还不让呢,不过李倏肯主动拒绝,他自然是偷偷高兴,「那就只能剩小殿下了。」 「不行!」李倏拒绝地干净利落,简直比让他自己娶那什么公主还要来得抗拒。 关于李长衍的未来,李倏早有打算,他绝不能以番邦女子为妻。与李长衍婚配之人必得出身好、相貌好、性格好,德行出众,当能母仪天下者方是上上人选。 三个都被他否决了,韩风临这下头更大了,慌不择言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让我去娶?」 谁料李倏竟一摸下巴开始认真思考此法可行性,最终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你模样端庄,前途无量,配个公主嘛也不算高攀。北燕若不肯,朕便收你做义弟,届时也是宗室子呢。」 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出不来,韩风临长长吐出一口气,威胁着笑道:「子疾捨得?」 「捨得啊。」用一美人换边疆平定,这是一桩不错的买卖,李倏没道理不答应。 某人果然炸毛,气急败坏地抬手去用力揉李倏的双颊逼他改口,可李倏偏不应。 韩风临气得垂首去咬李倏的嘴,二人自顾自笑闹着,宫人们都悄悄红着脸推出门外去。 眼看着韩风临气得脸都红了,李倏便不再逗他,敛起嬉笑形容,「行了,别闹了。」他沉默片刻,打算出言替他平了这桩事,「安国公府世子谢禹松年二十,尚无妻室。」 第64页 谢禹松的母亲是李倏的皇叔父晋安王爷的嫡亲妹妹,早年曾在先皇太后膝下养大,深受太后喜爱,及笄后以先皇义妹身份嫁与安国公。如此算来,谢禹松可算半个宗室子。 韩风临一拍脑门,摇头嘆道:「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到底接触国事时日尚短,有所疏忽也不算错处,李倏托着下巴笑看着他,「可还有其他烦难之事?」 「没有了。」 那便好,伸手捏了捏韩风临的脸,李倏半是调戏道:「笑一个。」 韩风临捉住李倏的手扣在自己胸口处,灿灿笑开。 本来模样生得赏心悦目,笑起来更是灿若莲花,加上他又很自觉把自己扮成个称职的花瓶供他赏玩,李倏很是满意。 顺手拣了本棋谱拿在手中,坐在西窗下开始破解棋局。韩风临这个无事可做的花瓶则就势靠在李倏怀里,索取片刻温情,李倏也由着他去了。 李倏盯着棋盘上黑白子许久也不能破解僵局,便揉揉眼睛转而同韩风临说:「北燕使臣那里你多费心,不必带来见朕。」 「好。」 韩风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李倏怀里,把玩他的发梢。 北燕使团在京都盘桓近半个月,韩风临便陪着他们待了半个月,在此期间两国礼官也已经将北燕公主同安国公世子的婚事敲定。 北燕使团临行前,中有一年轻男子多次向韩风临提及想要见一见李倏。并非韩风临有意与他为难,实在是李倏早有授意,不愿意见这些蛮人。 那人一再坚持想要面圣,韩风临只能以国事繁多,陛下近来身体抱恙来搪塞,「萧大人若有什么要紧事,韩某一样可以代劳。」 第58章 乌云压 明明知晓韩风临随口胡诌,萧煜祺却偏像是没听懂,仍是不懈争取,「韩大人客气,在下毕生心愿便是见一见贵国的皇帝陛下,若此时不方便,我便每天在皇城门外等着,一直到陛下能见我为止。」 萧煜祺摆明了是要同他周璇到底,可毕生心愿这话够渗人的,韩风临怎么觉得这番言辞怎么不大对劲,便转移了话题,「公主与安国公世子不日大婚,届时你我两国便是秦晋之好,萧大人不若留下来参加完婚礼再返回北燕不迟。」 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倒是如他自己所言,萧煜祺开始每日晨昏定省,立在正阳门下等待大沅皇帝的召见。 直到北燕使团离京,他仍独身一人留在他国境地,只为了见一眼「无关紧要」的国君。事出反常必有妖,韩风临不由得警觉起来,悄声吩咐了人暗中盯着萧煜祺。 日子一晃又过了大半个月,萧煜祺并无退却之心。若非知晓萧煜祺此前从未踏足大沅边境,他那份毅力几乎要让韩风临误会此人与李倏之间有什么恩怨了。 韩风临派去的盯着他就动向的人也未曾发现任何不轨之心,便是论待客之道,也没有让邻邦使臣这般等待的道理。韩风临只好将此事说与李倏听,李倏听从韩风临之意,让叶容去带萧煜祺来见他。 萧煜祺为见李倏一面苦等多日,本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李倏亲自说。竟只是向李倏请了个安便离去,连茶都没喝一口。 倒叫韩风临同李倏面面相觑许久,一时间谁也拿不准这个北燕国的年轻臣子,究竟意欲何为。 待出了宫门,萧煜祺一跃而起骑在马背上,他望着眼前的红砖绿瓦,琉璃宫墙,「我想见的不是大沅的皇帝,而是沈凌誓死追随的陛下。」 他胸中思绪万千,终是骑上快马,独自一人北上燕国。 八月过后,天一天比一天凉了。 这天一清早起来便没见太阳,窗外天空是灰濛濛的不见边际。晌午时分都未见有日光透过云层,李倏命人在宫室中架起炉子,摆上新得白玉瓷盏,边饮茶边翻看一本古籍。 一道人影过来,挡住了窗子里投进来仅有的光亮,李倏不由得抬眸,原是一个宫人在他一旁的矮脚桌上放了一盘点心,又顺手将他脚边的书都摆列整齐,模样还算周正,手脚也颇为麻利。 李倏随口问道:「朕怎么瞧着她眼生?」 那人闻言跪在李倏脚下,「奴婢拜见陛下。」 在李倏身边伺候久了的一个宫人替她解释道:「回陛下,前些日子有个奴才偷窃宫中财物,被发落了,韩大人又着意将未央殿上下都查过一遍,撤掉了些不中用的奴才,这是内廷拨过来的新人。」 长眉轻挑,「什么时候的事,朕怎么不知道?」 未央殿出了贼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论起来连叶容这个大内总管也得落得个失察之罪,挨一顿板子都算轻的。 那宫人答道:「是韩大人说陛下诸事繁多,特意嘱咐了奴才们这些小事就不要拿来惹陛下烦忧了。」 所幸李倏并没有拿此事大做文章,听过后只点点头,旁的话一句也没多问,继续喝茶看棋谱。 那茶甫一入口有股子清苦,细细品来有一缕甜味绵延不绝,这个味道于李倏是个新鲜,「今儿的茶不错。」 宫人又答道:「是韩大人吩咐奴才们在陛下的茶里掺些新开的秋菊进去,陛下最近嘴角起皮,喝些菊茶可以清风散热。」 「……」 这小子还真是无处不在,自己是皇帝不假,怎么总感觉事事都要被他安排,这竟是被人管起来了? 第65页 「他人呢?」 「奴才不知。」 不是在御书房就是在太子府,左不过这两处。 人没在,然壁上红衣探花郎笑得温润如玉,且就当他正绕在自己身边做得个不说话的美人罢。 炉子上的茶过了三道,竟觉得屋子里愈发昏暗,宫人也点上灯,移了两盏到李倏身侧,供他看书。虽则灯火通明,到底比不上日光醒目,李倏看了不多一会便觉得眼睛发酸,将书撂下了。 恰此时徐彰入宫来,非求着李倏同自己下盘棋,还以自己新得的棋谱做彩头。左右无事,既然徐彰这么坚持想要进献一本棋谱给他,他身为皇帝陛下没有不让爱卿得偿所愿的道理。 李倏抬抬手便命人抬出棋盘,在烛光下与徐彰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棋。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徐彰所持黑子便被李倏的白子围得个水泄不通。 败局已定,徐彰一拍脑门,大嘆自己棋差一招,谬之千里。他有多少斤两,李倏最是清楚,他就是打个盹都能赢,一点悬念都没有。 徐彰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棋谱,双手呈给李倏,「谢陛下,让臣又偷了师。」 李倏将棋谱接过来,手上一颠就觉得不对劲,不动声色翻开来看,夹层里竟有一本奏摺。 抬眼看去,正对上徐彰意味深明的目光,他模样仍是恭谨,「陛下定然从未看过这本棋谱,这棋谱原本中书大人所有物,可惜他不识货,竟将这稀世珍本拿去垫桌角,臣只用一壶桃花酒就将这孤本给换了来,就是可惜在手里还没捂热,就到了陛下手中。」 李倏借着棋谱遮挡,仔细看过奏摺上所写内容,再次确认,「徐彰,你是说这是中书大人扔在一旁不要了的?」 「是。」 面上仍是一派祥和宁静,李倏心中已然升腾起怒火,底下这帮狗奴才,如今是愈发大胆了,一个个竟学会了欺上瞒下。 「吧嗒」一声将棋谱合上,在唇角枸杞一抹含着算计的笑,「往后再有这样的孤本,照旧拿来输给朕,届时朕再多教你几招。」 徐彰仍是那副狗腿子做派,拱手向李倏深深一揖,「那臣就先谢过陛下了。」 和聪明之人讲话最是省力,他们各自意有所指,彼此都心中有数。在这满是宫人罗列的宫室中,在不知暗处是否「隔墙有耳」的眼皮子底下,君臣之间交换了一项重要情报。 第59章 风雨摧 徐彰未再宫中多逗留,起身告辞退下了。 那奏摺上所写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只是以此种方式传到自己手中,让李倏深感疲惫。他挥退了满室宫人,站起身走向门外,站在廊前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轻声道:「朕忽觉风雨欲来。」 叶容顺着李倏的视线望去,附声道:「看这天的确是要下雨了。」 李倏与叶容所说却并非同一件事,近来批阅奏章,其实早被李倏察觉出有些不对,文武百官每天递上来几百道摺子,竟是跟商量好似的,朝野上下一派祥和宁静,依奏摺上所言:江山稳固,国泰民安。 这是自李倏登基以来少有的局面,可偏是这宁静局面,让李倏觉得似乎有什么蛰伏在暗中,等着对他展开致命一击。 本来他还犹豫不决,以为是自己多心,偏今日徐彰为自己拿来一张奏摺,那上面写着一桩要紧事,却被中书省瞒下未曾上报。除却上次俞学文当庭参奏沈凌那次,算起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见着龃龉。 即便是当年蔚弘方一手遮天时,李倏看脚下疆土也不似这般云雾迷濛。 李倏将那奏摺拍在叶容掌心,「叫素商他们去查,看看有多少人多少事是朕不知道的。」他近来不过是稍有松懈,以韩风临一人之力镇不住底下这帮魑魅魍魉,他们就已经开始忍不住试探了。 叶容跟在李倏身边十数载,若说起对国事了解,李长衍与韩风临都不及他,只是看到夹在棋谱中的奏摺,还不知其中所言何事,他已经明白了大半,半晌嘆了一声:「陛下是怀疑有人对江山不利?」 李倏但愿是自己心生错觉,底下人只是贪图钱财、一时期瞒,他不愿再同谁内斗下去,彼时心血怕是要耗尽。 叶容将那奏摺收敛好,沉思片刻又开口:「奴才斗胆问陛下,倘若对陛下不利的人是韩大人,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这话过于犀利了,李倏眸子一凛,如利刃般直直看向叶容,肃杀之气骤然汇聚,萦绕在皇帝陛下周身,且愈演愈烈的趋势。 自从韩风临伴君以来,李倏从前属于帝王俯瞰众生的杀伐果决竟是渐渐平了。此时此刻,李倏身上乍起的杀意,反倒令叶容暗暗松了一口气。 叶容垂下脑袋,后退一步,跪伏在地,「奴才万死,望陛下恕罪,实是韩大人如今监国理政,他若真想做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也只有叶容敢同李倏说这样的话,况且这话叫李倏没理由不听,「你起来罢。」 李倏抬眸正看到了桌子上一方锦盒,他抬起手轻轻抚过盒身,咔哒一声将盖子打开,那里面躺着的那只白玉簪子,是韩风临说想要一生一世的那只。 他看了许久,重新扣上锦盒,声音有些飘忽不定,「那便给他个痛快。」意料之中,皇帝陛下本性未曾丝毫改变,叶容颔首道了声「是。」 无人注意到李倏背在身后的手掌微微颤抖,终将五指拢起,握成一个拳头。 第66页 李倏立在冷清的屋子里,思考良久,又提笔写下一封信,同样递给叶容,「让月升亲去将此密信交到长衍手中,告诉月升,就说朕把小殿下交给她了。」 又是一次託孤,叶容知晓李倏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只要是对李倏有利之事,叶容都绝不推辞,「奴才遵旨。」 倘若真是韩风临在从中作梗,与他人勾结,意欲…… 李倏想是自己亲手将权力交到他手上,并没有提前做个万一的打算,此时此刻那些权力还能不能收回能收回多少,一切都未可知。若韩风临效仿当年的蔚弘方,窃国谋权,自己又毫无部署防备,他形单影只落在京都皇城,便是个插翅难飞。 除了拉起十二分的警觉,开始盘算手中阵营丢失了多少,还有就是……提前交代好后事。他坐在皇位上这么多年,还不至于被人背叛一次两次就撑不住。 「此事绝不能叫第四个人知道。」 「陛下放心。」 门外疾风骤起,撕扯着庭中桂花树,卷进屋子掀动起李倏的长袖衣摆,连带着堂中灯烛被吹灭了大半,整个屋子倏然灰暗无光,大雨随之而至。 韩风临是撑着伞回来的,进门前先抖掉了身上的雨气,将伞递给一旁的宫人收起来,「怎么没点灯啊?黑灯瞎火……欸?子疾那么瞧着我做什么?」 李倏脱口而出,「好看。」 某人羞赧一笑,放下护在怀中的公文,拿起火摺子点着两盏灯,又脚步轻快地飘进卧房,拿出一件披风披在李倏肩膀上,「子疾身子单薄,别再受了风寒。」说罢扶着他的双臂,将他往里屋推。 这还没到时辰就从府衙跑回来,李倏哼哼着吓唬他,「擅离职守,小心朕扣你俸禄。」 他一个月俸禄不过纹银三十两,便是都给李倏给扣了去也没多少,这样一点都威胁不到韩风临,「没了俸禄,那臣可得好好伺候陛下,讨陛下欢心,让陛下养着臣。」 别人骂他以色侍君也就罢了,他这还上赶着承认,李倏皮笑肉不笑,「届时朕按贵妃的位份给你发月钱。」 韩风临掐指一算,绕是认真道:「贵妃是正一品,太子太傅是正二品,阶品倒是升了。」韩风临将掌心一摊,「陛下,给银子。」 李倏看着韩风临那副没出息的模样,摘下手腕上的翡翠珠串就去砸他,拂袖将人甩开,「滚去一边处理公文,现眼。」 韩风临伸手接住那串珠子,摩挲了两下,毫不客气揣进自己袖子里,拱手躬身装深沉,「遵旨,谢陛下赏赐。」 在他回来之前,李倏便将徐彰带来的那张奏摺放在了显眼的地方,为的就是要让韩风临看到,好探一探他有何反应。 果然韩风临一坐下去就瞧见了摆在自己桌子上的那张奏摺,他还发现落款日期还是一个月前,心存疑惑,「子疾,这都是几时发生的事,我竟全然没得到消息。」 「是中书省刻意隐瞒,连朕也是刚刚才知晓这桩要案。」 韩风临很是聪敏,一点就通,他怒上心头,咬牙切齿道:「他们怎敢?!」略一思忖,提议道:「子疾,杀一儆百,否则往后朝臣各个都敢欺君罔上!」 不是他,眼睛骗不了人。 只要不是他就好…… 李倏心底油生出一个想法,倘若往后余生与他携手相伴,就像是民间一对寻常夫妻,大概也是不错的。随即又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昏了头,竟生出这样的念头。 一生一世一双人,那都是落魄书生写来哄骗傻子的折子戏,当不得真。 第60章 如裂帛 耳边一声乍响,李倏勐地睁开眼睛,看见韩风临红着一双眼睛,朝着他扑过来。李倏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韩风临死死箍住肩膀,听着他声嘶力竭道:「子疾,不许离开我,你不许!」 他拼命压抑过仍然爆裂而出的疯狂模样看得李倏心惊。 他不禁怀疑起自己到底是养了个什么在身旁,从前觉得韩风临温驯乖顺,只是对待感情略偏执些,如今看来韩风临皮下堆积着嗜血因子,是闻着血腥味就想要啖血食肉的玩意。 韩风临力气很大,捏得李倏骨头都快要碎了,他无论如何都挣不开,只得大声呵斥:「韩风临,你冷静些!」 韩风临悽惨一笑,竟是生生长出两颗獠牙来,低头狠狠咬着李倏的脖子,像是要狠狠撕下一块带血的皮肉。 「啊!」李倏从梦中惊醒! 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脖子,触手光滑,并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抬手轻轻抹去额角渗出的汗珠,李倏深深吐出一口气,让身体里翻涌的气血渐渐归于平静。 幸好是梦。 伸手一模身旁空无一人,看外面天黑不见光影,李倏撑起上半身,朝着屋外唤了一声,「临儿?」无人应答,嘆息一声,「大半夜这是去哪儿了?」 静躺着看着头顶的帷幔,李倏仍对刚刚的噩梦中韩风临一双眼睛心存余悸,那里面悲切、痛苦还有狠决,他都快分不清韩风临那样是因为爱还是恨? 他开始回想起自己与韩风临的第一晚,是他喝醉了酒看不清是谁,一时起意轻薄了韩风临。只是那小子实。胆大妄为,竟敢爬到他头上占尽便宜,过后又因着一场误会,他错以为是韩风临别有目的,以色诱之,故意接近他。 不过仔细想想,那小子的的确确是蓄谋已久,只是年轻气盛,心中只能装得下情情爱爱,太没出息了些。 第67页 李倏没了睡意,等很长一会儿,仍不了韩风临回来,他想叫守夜的宫人来问一问韩风临人究竟去了哪里。一连叫了几声都无人应声,这才发觉他的寝殿里一个人都不在,连烛火爆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大殿里安静至极。 这不对劲! 李倏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里,试探着又叫了一声,「临儿?」 仍不见回声,却隐约开始听见纷纷扰扰的脚步声还有刀剑触碰的声音,李倏心里惊慌着,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急急再唤「临儿」。 李倏披上外衣,手中端着一柄烛台赤着脚从卧房中走出来,却见韩风临提着剑浴血而来,刀剑纷扰因他而起,也是他杀了满宫内侍,将皇帝陛下困在方寸之地。 而在韩风临身后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蔚弘方。 李倏不知道蔚弘方是怎么逃过狱卒的眼睛,躲开层层叠叠的盘问查看,竟然还能东山再起,但很明显这一切都和韩风临脱不了干系。 如同狂风暴雨裹着刀子噼头盖脸朝他砸过来,倒灌进胸膛里,李倏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拧作成结,疼得他手脚都麻木了。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背叛他,他都不会太过觉得奇怪,可是唯独韩风临……他将他养在身边,一点一滴教成现在的模样,没想到却养出一匹中山之狼。如今狼崽子长大成人,回过头一口咬住他的命脉,不见血不松嘴。 叶容之言,竟当真应验。 是自己看走了眼,韩风临有出息很!他现在是不是该不留情面,命人将韩风临杀了? 对了,叶容呢? 莫说是叶容,李倏忽而想起,就连日前他派出去探查消息的暗卫,一直未曾回来与他汇报情况,眼下这境况,这些人怕已是凶多吉少。 蔚弘方收了手中长剑,抱拳躬身先行行李,「一别数月,陛下无恙否?」 李倏将落在韩风临身上的目光一点点收回,缓缓对上蔚弘方,双眸中粹满寒意,扯起唇角,冷笑道:「蔚爱卿不在身侧的这些日子,朕寝食难安。」 这一次有韩风临做内应,打得李倏猝不及防,蔚弘方自持稳操胜券,便有些飘飘然,「陛下还是老样子,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过这次可没谁前来勤王保驾。」 是啊,没有人能来救他,他所信任的要么远在千里之外,要么已被贼人杀害,要么根本就是要来取他性命窃他江山的! 李倏慢慢拢起五指,直接问韩风临:「叶容在哪里?」 韩风临擦拭掉剑刃上的血迹,无所谓道:「自然是杀了。」 这一瞬间,李倏心底当真起了杀意,李倏用力咬住后牙,强压着没让气息从胸腔喷薄而出,让自己看起来仍旧是平日里那副闲庭信步、云淡风轻的模样。 只是不知为何,韩风临脸色却反而是更加阴沉,甚至是急躁,「到了此时,陛下竟还有心思关心他人安危?」 他们那边说话弯弯绕绕,蔚弘方似有不耐烦,「行了,别跟他废话。」说罢便要举剑弒君。 韩风临抬剑拦下,嘴角噙着笑意,开口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蔚弘方,说好了,他归我。」 他对皇帝陛下仍有情,蔚弘方一早就晓得韩风临这一弱点,可万万没想到他竟执迷不悟到了这个地步,他触及李倏逆鳞,竟还妄想留着李倏性命? 这厮该不会以为李倏栽了一回就能变成猫儿任他摆布了罢,皇帝陛下手段如何高明,蔚弘方从前就领教过,就算有一星子半点没有灭干净,他也能死灰復燃,再反过来把他们烧个一干二净! 蔚弘方脸上闪过狠戾,「韩风临,你可不要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呵?韩风临死死扦住李倏的手腕,用力将人扯过来,箍在怀中,「李倏薄情寡恩,待韩某将昔日所受欺辱尽数讨回,再杀他不迟。」 第61章 阶下囚 「哈哈哈哈哈哈……」 韩风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倏爽朗而开怀的大笑,看着他的陛下抬手轻抚上他的脸颊,用一种近乎戏嚯的语气开口道:「这小子受朕所惑迷了心智,一向听话得很。蔚弘方,你就没想过或许今日是朕同临儿商议好了引蛇出洞,诱你入局也说不定?」 果然,蔚弘方脸色变了,他手上青筋暴起,眼中杀意渐盛,对上的正是李倏。只要皇帝陛下死了,韩风临与他是真心归顺还是假意为好就不重要了。 李倏本欲再开口,忽而被人一掌噼在后颈上,眼前一黑,渐渐失去意识。 韩风临没办法阻挡李倏的伶牙俐齿,只好将人打晕,他双臂稳稳托住无力滑落的身躯,将李倏打横抱起,「满口胡言乱语,吵得很。」继而对身后人吩咐道:「将未央殿打扫干净,本官看着心烦。」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松手,将李倏假手于人照顾。 李倏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未央殿里,床榻上鹅黄色幔帐微微波动,帐子外面燃着他惯用的白檀香,就仿佛他只是睡了一觉,韩风临的背叛不过是午夜时分他做得一场梦。梦醒了,他的临儿还会扑上来抱着他撒娇讨宠,变着法子哄他开心。 只可惜……这不是在做梦。 未央殿里外包围的似铁桶一般,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韩风临画地为牢,将李倏关在自己的寝殿里,寸步难行,他似乎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阶下囚刻意为难,未央殿里没有枷锁监牢,衣食照旧,甚至还炉中薰香、几上清茶都按着他的喜好摆着。 第68页 李倏看着殿堂中侍立一旁的宫人,外面还有看守他的侍卫,满宫室的陌生面孔。他深知宫廷朝堂里里外外已然变了天地。 李倏突然想起他晕过去之前,韩风临与蔚弘方对峙的场景,不由抬手遮住眼睛,无声地笑。 今时非同往日,韩风临如今在朝中势力已非蔚弘方可比,蔚弘方是想要借韩风临之手除掉李倏,然这个毛头小子已然撼动不得。当初是看他年少可欺,正好利用,到头来到底是谁被利用了还未可知。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呢?思来想去也唯有是一年前蔚弘方发动宫变的那日。是了,那天李倏命人将蔚弘方缉拿,关进大内监牢。他记着蔚弘方就关在韩风临隔壁,他当时有桩要紧事要处理,迟了半个时辰才去接韩风临,不想竟给了他二人密谋的机会。 他本以为是自己对不住韩风临,那之后的日子里费尽心思补偿,却不想他野心勃勃,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他手中至高无上的皇权。自己竟一时昏了头,宠信了这样一个心怀叵测的奸佞小人,还在他面前丑态百出。 再睁眼正好看见墙壁上那副探花郎游街图——年轻儿郎言笑晏晏,胜过世间万千风景。 李倏走上前去,将画卷摘下来,用力一扯,撕作两半! 韩风临回来时,正看到被撕开丢在地上的画像,他俯身将那残卷拣起,随手一卷扔到画缸中。 他走近时,李倏方才看到韩风临衣袍上还溅了一些血迹,保不齐哪天那上面就会溅上自己的血也说不定!李倏皱起眉头,「莫要将你身上的血腥气带到朕跟前来。」 他眼底满是厌恶神色,韩风临看得清楚,不由得怒上心头,他用力抓住李倏双臂,将他提起来到自己咫尺远的地方,恶狠狠道,「陛下还不看清如今的形势吗?」 李倏狠狠甩了韩风临一个耳光,斥道:「滚开!」 韩风临怒极反笑,他用力捏住李倏的下巴,就着满身血腥将李倏按在座椅上。 李倏手肘磕到椅子扶手上,正好击中一根麻筋,整条手臂都不听使唤了,只能被韩风临束缚着挣脱不开。他从来没被谁如此粗暴对待过,也学不会什么叫识时务,即便此时他为鱼肉,任人刀俎,仍旧没有好脸色,「滚开!」 韩风临松开李倏的下巴,那上面有因为用力被他捏出一道红印,手掌下滑到李倏脖颈处,慢慢收紧,「陛下你最好听话些,臣可没有那么多耐心。」 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扼住他的咽喉,只需要半盏茶的功夫,李倏就会因窒息而死。 一点都不怀疑他真敢动手,李倏却半点不慌,他直直对上韩风临的双眼,嘲讽道:「朕从前是怎么教你的,斩草须除根,你怎么还不动手?嗯?还是一样的没出息!」 这张嘴! 韩风临低头狠狠堵住那张不甘示弱的嘴,他用力吻着李倏嘴唇、下巴,轻轻咬着自己刚刚留下的印子。 湿热的唇舌摩挲着他的嘴和下巴,李倏只觉得犯噁心,他实在是没那么好的涵养,还能同韩风临亲密接触。只是他被韩风临掐着脖子,别不开脸,情急之下奋力抬脚朝韩风临腹部踹过去。 韩风临没能躲过,被结结实实踹了一脚。那一脚踹得不轻,偏一些他就要断子绝孙了。自嘲一笑,「我倒是忘了,依着陛下的性子,没拿把刀子朝我胸口捅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李倏用力挣开韩风临的桎梏,坐得端正,平復气息,「朕叫你滚出去!」 如今沦为阶下囚,他的话已然是不好使了,除了让他能找回那么一点点自尊。 韩风临绕到李倏身后,一只手扶在李倏的腰上,在他面前摆好空白圣旨,磨好墨水,甚至递上毛笔,「臣往后打理朝政有诸多不便,还要劳烦陛下降下一道旨意,册封臣为摄政王。」 李倏自然知道外面的天地大变了,这天下已然不再是他的天下,李长衍手上虽说有传位诏书,但他一时三刻回不来京都。这个节骨眼上韩风临大可临朝称制,却非兜圈子逼迫着他下一道旨意。 李倏瞧着这个两年来和自己亲密无间之人,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朕以为你会逼朕写下传位诏书。」 第62章 羽翼折 韩风临手指在李倏腰侧摩挲了两下,凑到他耳边,「臣不敢,只要陛下能乖乖听话,这江山就还是陛下的江山。」 一个他说话不算的江山,一个他无力驾驭的臣子,这江山哪里还是他的江山? 李倏现在很不喜欢这种被韩风临笼罩在臂弯里的感觉,从前那唤作情趣,亲密无间,现在这叫作压制,枷锁在身。 微微侧开一些,躲开他唿出的温热气息,「你不弒君夺位是怕天下人骂你名不正言不顺?」 韩风临这一会功夫不知道被李倏这张嘴给气死几回了,「陛下欠臣的,岂是杀了你就能还回来?」 若真算起来,他二人还真不晓得是谁欠了谁。 李倏这个时候还能保持住平稳状态已经是莫大的沉着,换了谁也没这份定力,「你为达目的,在朕面前做小伏低,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与一个男人yin乱苟合,这番忍辱负重真叫朕佩服!」 至少从韩风临认识李倏的第一天起,他就从未听到过李倏如此口无遮拦,他晓得他的陛下装得再好,也没能忍住失了风度,「陛下觉得是被臣背叛了?可陛下全然信任臣了吗?」 第69页 「……」 「上一次你拿着中书大人拦下的那道摺子来试探我,我就晓得你是怀疑我会对你不利。那次能暂且瞒住你是因为那道摺子我的确没有看到过,中书省那些老傢伙刚愎自用,与我所谋之事是个阻碍,正好借陛下的手可以除掉他。你要拿那张奏摺做文章,就算一时三刻查不到我头上,日子久了却说不定,为了防止我再次被陛下灭口,臣只好提前动手了。」 他二人,一个从头到尾都在矇骗,一个却是从一开始就未曾交付信任,到头来却在这里互相指责。 李倏已经不想再听,韩风临仍在继续说:「我本以为自己对你来说十分重要,重要到可以让渡皇权。可后来才明白我不过是你替宁王养的一条看门狗罢了,你是怕有一天你不在了,没人护着你的小殿下。陛下,小殿下他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京都,您就别白费力气等着他黄雀在后了!」 李倏惊惧,「你把他怎么样了?」 瞧瞧,他在意叶容去了哪里,在意李长衍有没有受到伤害,就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沈凌,就因为他姓沈,都比自己得他信任关怀。 「陛下只需要知道如今你被锁在深宫中,往后就只能守着我一个人,一辈子也别想离开。我知你城府深,最擅长蛊惑人心,不过我劝你还是省省罢!你的那些个暗卫我都已经处理干净了,现在已无人听命于你,你逃不出这座宫城,也见不到你的小殿下。如果你肯听话些,我就不会让你受苦。」 这是拿他当个金丝雀儿来养了? 李倏拂开桌案上那些东西,摆明了不肯写,他起身想要站得离韩风临远着,再坐下去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刚迈出去一步,就被韩风临扯着衣领拽了回来。 「陛下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你待如何?」 他如今不过是自己手底下一个猫儿,就算张牙舞爪地看起来唬人,也不过是一只拎起后脖颈就跑不掉的小东西。 他待如何?韩风临阴恻恻笑开,整个人逼近,他便叫李倏看看他如今敢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李倏被他握了腰提起来,被迫坐在案牍之上,「你想要做什么?!」 嘴唇被堵住,韩风临一双手落在他腰腹间,青天白日里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就开始扯他的衣带!!李倏向来是没有什么羞耻心的,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偏如今被韩风临处处压制,平地生出许多傲骨来。 他不喜欢韩风临做出任何有损他威仪的事情,挣扎着想要推开韩风临,「韩风临你莫要太过放肆!」 寻着机会在韩风临嘴唇上咬了一口,才迫使韩风临松开他。 韩风临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迹,「陛下,把诏书写了。」 「你是在威胁朕吗?」还是用这种下作手段! 韩风临捏住李倏的脸颊,反问道:「陛下这是在同臣玩什么情趣吗?」 韩风临挥挥手叫宫人尽都退下,「臣今日便同陛下讲个明白,让陛下晓得什么叫学乖。」 他们两个同塌而眠两载时光,光是看眼神李倏就晓得韩风临想做什么,「朕不想宠幸于你,放开朕!」 连地方都不换,韩风临将李倏按在案牍之上,扯开他的衣摆,直奔主题。 李倏疼得痛唿一声,抬手给了韩风临一个耳光,软着嗓子骂道:「你出去!」 情事到了这份上,扇耳光这种事失了威仪,多了些调情的味道。 韩风临抓住李倏双腕按在身后,咬着他的耳朵半是哄半是训,「别闹。」 这一回韩风临没有顾及李倏的感受,将自己满心的情绪尽数宣洩在他身上。逼得李倏每每失控,却也死咬着牙关,如何都不肯告饶。李倏受痛苦和愉悦两厢折磨,觉得身后似是天塌地陷。 太难看了,他太难看了!李倏满心愤恨,张口用力咬在韩风临脖子上,他是恨不能咬断他的喉咙,想让他就这样死了。所以那一下又快又狠用足了力气,几乎一瞬韩风临的脖子就淌下血来。 太狼狈了,彼此间都太狼狈了。 即便如此,韩风临仍是不肯放过他,他太了解他的身体,有的是法子逼得他松口,到最后李倏站都站不稳,只能半倚在韩风临臂弯里,手指颤抖着写下册封诏书。 若说起来,韩风临并没有多用蛮力,也没有多么为难他。只是平日里韩风临何时何地都仔细着不叫他受半点疼,陛下他被娇惯坏了。 韩风临得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再为难他,将那圣旨收好放入怀中,慢条斯理替李倏穿好衣衫,很是不要脸地说道:「陛下往后莫要再惹臣生气了。」 他就那样带着脖子上血肉模煳的咬痕急匆匆走出未央殿,临去前还在李倏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第63章 笼中雀 从前都是韩风临从里到外照顾李倏,李倏只管懒洋洋地依赖,可如今李倏如论如何不能再保持从前的心境,竟是强忍着走到后殿温泉池为自己清洗。 谁晓得韩风临忘了什么东西折回来拿,正好瞧见他家陛下将自己整个人沉在池水中,连脑袋都埋了进去!韩风临抬着下巴望了望上方,再低下头时唇角挂了一抹嘲弄的笑,「你如今对我是满心厌弃?」 可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只能乖乖听话,予取予求。 温泉池似乎是个不错的地方,韩风临脸上露出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狰狞表情。 第70页 李倏觉得身心都疲乏,温泉池水倒是可以疏解,他闭气让自己整个人飘在水中,缓缓下沉,暂时不去想外界的纷纷扰扰,在水下他竟有些睡意朦胧。 迷迷煳煳着,便觉有人抓住他的肩膀,他惊觉挣扎,被那双手一把从水中捞出来。 他没料到韩风临会再回来,还没来记得开口说话,被韩风临借着水的浮力将整个人托起来。二人某处两两相贴,他见到韩风临露出尖尖利齿,歪头咬在他耳朵上,「陛下,咱们今天玩个新鲜的。」 李倏大骇,推着韩风临的肩膀,想逃开,被韩风临抵在池边兇狠地吻上来。 若是两厢情好,李倏倒是愿意放下颜面同他做些放浪形骸之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位居高位已久,就算一朝落败又怎么能让人在随意玩弄? 或打或骂都无济于事,全部化身为精力宣洩在了自己身上,拼力气李倏从来都不是韩风临的对手,他最终是放弃了挣扎,心想情事罢了,闭上眼睛,是谁还不都一样。 折腾到最后,李倏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由韩风临抱着回寝殿。 外面天已经大黑了,无人可问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李倏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假装睡去,窸窸窣窣听见韩风临穿外衣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两片温热的唇落在李倏鼻尖上,入耳声音满是温柔缱绻,「陛下睡罢,等我忙完了再来看你。」 李倏闭着眼睛没有理他。 第二日午时中刻,韩风临方才回来,命人去传了午膳,要李倏同他一起吃饭。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套衣衫,衣摆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脖子上的咬伤倒是包扎好了。 「陛下昨夜睡得如何?」 李倏没理会韩风临投来的温和,只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被关在这未央殿中,李倏的精神几乎到了一个临界点,谁也不晓得他会不会在下一刻再没办法保持淡定从容。 「叶容呢?」李倏问过了他能见到的所有人,都未曾得到正经回答,只好直接来问韩风临。 「死了。」 「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韩风临一天一夜没合眼也没吃东西了,外面那各路神仙很难应付,他都得应付,眼下好不容易喘口气,他不想同李倏再做口舌之争。叶容死了就是死了,李倏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将整座皇城翻个底朝天,叶容也活不过来了。 「先吃饭!」韩风临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李倏碗里, 吃饭?李倏冷哼一声,一脚将眼前的饭桌踹翻,转手又将韩风临手中的碗也一併摔了去,「叶容呢?」 满桌佳肴,叮铃咣当碎了一地,韩风临晓得李倏的脾气,他若真闹起来,指不定还真能将这未央殿屋顶给掀了。难不成还真要找间屋子给他关起来,再找几个大力武士站在一旁看守? 韩风临嘆了口气,朝身后摆摆手,有人垂首称是,领命去了。 不多时,便有宫人抬着一副担架进来,尸首横斜,直愣愣地摆在李倏眼前。 原本韩风临说自己将叶容杀了,李倏还心存侥倖或许他只是将叶容关起来严刑拷打也说不定。李倏有些不相信,前日还为自己添茶掌灯的人,怎么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呢,连眼睛都没闭上。 李倏蹲下去,伸出手抚上叶容的双眼,用力才将那双不能瞑目的眼合上。 已经不记得叶容陪在他身边多少年了,心中只有模煳一个剪影。小时候他写字写得手腕痛,可太傅严苛,勒令写不完不许他吃饭,最后到半夜才抄录完那本书,他当时坐在母妃怀里边吃东西边哭。 第二天有人带来一个小太监,说往后会陪着他读书。那个小孩子看起来没有比他大多少,怯生生地往他面前那么一站。 「奴才名叫叶容,见过小殿下。」 李倏记得后来有次他耍赖不肯用功,叶容还替他抄过书,被太傅一眼看出字迹不同,狠狠责打了叶容。叶容被打的皮开肉绽,还反过来安慰他自己不痛。李倏想,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一个人像叶容一样衷心待他了。 「臣三生有幸,竟能看到陛下如此形容,怎么?陛下做皇帝做得如此称职,还知晓伤心二字?」 韩风临冷嘲热讽了两句,靠在一旁桌子上抱着双臂,冷冷地瞧着李倏对着一具尸体上演主僕情深。 这话听起来酸熘熘的,李倏觉得韩风临这个人其实很分裂,他大概是演戏演得久了,成了习惯一时改不了。他如今大权在握,其实犯不着吃醋给自己看,没意思得很。 只要韩风临不开心,李倏就觉得开心,他心底升腾起裹挟着报復的快感,「你死了,朕肯定不会伤心。」 一双有力的手扦住李倏下巴,李倏疼得皱了皱眉,到底没吭声,他没再故意说激怒韩风临的话,「叶容从前待你不薄,你若念及往日他照看你的情分,便将他安葬了罢。」 「念什么?念他向陛下提议杀了我?」 「……」 李倏为叶容辩白,「他只是奴才,听命办事,你要了他的性命便是多大的恩怨也该了了吧。」 李倏难得说两句软话,为的却是旁人,韩风临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若非知晓李倏对叶容没有其他想法,他真想将这个人毁尸灭迹,挫骨扬灰。这个世界上所有能得李倏一点真心的人,他都恨不能杀光。 第71页 凭什么自己肝肠寸断,却求之不得,旁人轻易就被李倏关怀珍惜。 第64章 爪牙断 韩风临趁火打劫,意有所指道:「陛下别再惹臣生气,臣便不会折腾他的尸体。」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气要生?好没道理,论起来他所做之事合该株连九族,李倏又要跟谁去生气? 眼下不是硬碰硬的时候,李倏晓得,韩风临是想让自己顺着他依着他,待他和颜悦色些。男人大多数是这种东西,让人受尽屈辱折磨还能妄想着对方能理解他所谓的苦衷。 从前蔚弘方在的时候,李倏早已练就隐忍的本领,为了叶容再多这一回,又有什么所谓。 喉结滚动一下,李倏竟露出一个温和笑容,对着宫人吩咐道:「去再布一桌饭食来,让御膳房做一道清茶虾。」 「是,陛下。」 那清茶虾是韩风临爱吃的,果然有人高兴了,嘴脸扬起来就没落下去过。用过午膳后,依着李倏的意思,在京郊寻得一处风水绝佳之地,厚葬叶容。 叶容下葬那日刮着刺骨的风,李倏在未央殿中为他写下一副輓联:黄土一抔埋忠骨,心香三瓣吊雄魂。 最后那一笔落下时,李倏手中笔未握稳,墨有些晕染了。韩风临看到李倏压抑着却又忍不住颤抖的肩膀,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过只是一瞬,李倏已然恢復从容神色,仿佛他笔下是正在抄录字帖。 韩风临在旁幽幽开口,「叶容好福气,能得陛下亲自写一副輓联,皇恩浩荡啊。」 他管这叫福气?自己从前怎么没发觉他这么不是东西,李倏讥讽道:「不必羡慕,等你死的那日,朕会替你写副更好的。」 韩风临从背后抱着李倏,手掌抚上那单薄的胸膛,半是威胁道:「陛下放心,臣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你,生同衾,死同穴。」 他说狠话和情话大概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都是如出一辙的酸文假醋。 叶容的事已了,李倏也不愿意再陪着他演戏,不耐烦拨开韩风临的手,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往后李倏便再也没提过叶容这个人,仿佛他生来就是一个人,身边从没跟过这样一个凭藉眼神就能明白他所有心思的宠信。 李倏再次成了傀儡皇帝,比从前还不如,他成了韩风临豢养在深宫的一只雀鸟,任他揉圆搓扁。 自己所在意的不是死了,便是在他手伸不到的地方。唯剩下薄命一条,李倏没了顾忌,自是不愿意与韩风临虚以委蛇。 韩风临也并不关心他是否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李倏不理人时大可以强迫,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二人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和平共处着。 未央殿的宫人全部都被韩风临换了一遍,新人不了解君王喜好,伺候起来就没那么尽心。李倏偏在这上面却不愿意忍耐,不是嫌茶水温度不够,就是嫌点心太甜,很快将满殿宫人训斥了个遍。 事事不顺心,什么都不合口味,李倏一连两日几乎没有吃东西,宫人担心会出事,便将这事告知韩风临。 韩风临只得丢下一箩筐的公务,亲自来瞧瞧皇帝陛下又作得什么妖。 他从外面进来时,正好看到李倏未着发冠,只一根髮带将发尾束了,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衫,赤着脚坐在窗子下面,面前摆着一张棋盘,双手各执一子,自己同自己下棋。 一双细白的脚踝露在外面,隐约能看到青紫的血脉,韩风临皱了皱眉头,「天寒地冻,陛下是生怕自己不会生病?」 一旁的宫人忙上前将火炉移到李倏旁边,取过鞋袜要替李倏穿上,李倏不耐烦将人挥开,在棋盘上落下一个白子。 韩风临无奈,只好蹲下去亲手为陛下穿长袜。 李倏想抬脚踹开他,被韩风临抓住脚用力按在胸口,硬是给他穿上了。 韩风临也不起身,半跪着伸手握上李倏的腰,自下而上看着他,「听闻陛下一日三餐都摔了筷子,甩了脸色?」 「……」 不说话就是默认,韩风临点点头,继续道:「御膳房的人我可没换,你说那饭不合口味定是故意,说罢,为什么不吃饭?」 李倏甩不开那两只讨人嫌的手掌,只好当韩风临不存在,抬手捏起一枚黑子,专注于棋盘上厮杀。 又是这样不言不语,韩风临被忽略了便觉不满,他抽出一只手扳过李倏的脸,「说话。」 李倏摆脱韩风临的手,扭回脸去,落下黑子,「保不齐哪个觉得朕奇货可居,在朕的饮食中下毒呢。」 韩风临双手抱得更紧,让李倏实在没办法忽略他的存在,「连我都不信?」 李倏闻言先是微怔,继而双肩颤抖着笑起来,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直打颤,手中棋子都握不住,最后扶着桌子才勉强坐直。 那句话脱口而出,连韩风临也觉得自己很可笑,此时此刻竟然还妄想着李倏还会信任他。他看着李倏,一字一句道:「陛下的命是臣的,别人不敢夺去。」 李倏又开始不理人。 韩风临起身朝着身后摆摆手,有宫人递上一碗粥,「臣差小厨房做了道清粥,替陛下试过了,味道不错。」 他舀起一勺粥,轻吹了一口气,递到李倏嘴边触碰了一下他的嘴唇,神情动作都极尽温柔,却是毋宁质疑的发号施令。 第72页 什么都要管着逼着他做,李倏一时怒上心头,狠狠那粥甩在地上,转身就走,轻易又被韩风临拉着衣领拎回来。 韩风临就势将李倏按在临窗小榻上,恶狠狠道:「陛下还当自己是万人之上呢?」 有人露出尖尖獠牙,眼看着就要吃人,李倏不惧反笑,「你要如何?」他最爱惹恼韩风临,虽说到最后遭罪的是自己,但这几天他也摸透了,韩风临对付他无非就是那几个法子,左不过用些下流手段逼着他就范。 「你想要做什么,不妨直接点,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韩风临有些泄气,「李倏,你这是在威胁我?」 李倏又笑了,「朕只剩下一条命没有被你拿去,何德何能竟还能威胁到摄政王殿下!」 第65章 又逢生 还说不是威胁,韩风临重重吐了口气,吩咐宫人,「再盛一碗粥过来。」 类似的场景三五不时就要在未央殿上演,宫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各自不慌不忙收拾干净地上碎片和去小厨房端一碗粥。 韩风临凑过去,咬了一下李倏的耳朵,「陛下若死了,臣不是还要担那窃钩盗国的千古骂名,再说陛下这副身体我喜欢的紧,陛下你还是得乖乖活着才行。」 这几日李倏已经见识过韩风临的各种不要脸行径,对来自他随时随地的骚扰调戏已经从羞愤迅速变得麻木。 新盛的粥又端来时,韩风临从背后抱起李倏,将他按住不许动,反手捏着他的下巴,几乎是要用灌。 李倏看韩风临不像是在吓唬他,只好妥协道:「等等,朕自己来。」 他接过那只碗,强忍着仰头喝下去,将空碗丢给宫人,重新又开始左右手对谈棋局。 不管用得什么法子,总归是将今晚这顿饭解决了,韩风临怒气才总算是平復,没多做停留,又急匆匆去处理政务。 接下来几天,李倏吃东西依旧是近乎敷衍,韩风临得空了便特意跑回来连哄带威胁着让李倏多进些饭菜。可若韩风临不在,哪里还有人能管着陛下,李倏便挑三拣四不肯多吃一口,眼见着瘦了一圈。 宫人们瞧着韩风临对李倏颇为殷勤,自是不敢轻易得罪这个手中已无实权的傀儡皇帝,除了干着急,一句重话都不敢讲。 又一顿晚膳只喝两口笋丝汤,旁的都不爱,竟是一口没动,李倏身上没力气,早早就躺在床榻上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忽而听到有人唤他醒来,「陛下。」 双眸勐然一睁,李倏扭头看到了肖月升,他怔了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尚在睡梦中。 以桥正里 肖月升将吃食端到李倏面前,「殿下差了奴婢回来看护陛下。」 李倏看见肖月升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的石头半数已然落地,「长衍怎么样了?」 肖月升压低声音与李倏报平安,「殿下拿着陛下密旨已悄悄北上荆州,殿下命我转告您他自有法子破此僵局,陛下只需静候佳音。无论如何,万望珍重,往后大沅还得靠您撑着。」 只要长衍平安无事,李倏便没了后顾之忧,他不在意这条命会不会给人拿去,也敢孤注一掷同韩风临互搏。 李倏看着肖月升端来的吃食,还是拿起一碗参粥,皱着眉全部喝下去。 腹中一股暖流蔓延开来,李倏恢復了些力气,问道:「蔚弘方现在如何了?」 肖月升神色微微一变,开口竟有些结巴,「陛……陛下煳涂了,林氏罪人……早在一年之前就被陛下赐死了,陛下问他做什么?」 她刚返回京都,自然是不知晓蔚弘方真正的死期便是近日,李倏正想该如何同她解释,就听肖月升又开口道:「不过奴婢听闻前几日有一个冒充蔚弘方的人,在外胡言乱语,被摄政王一剑砍杀了。」 杀了?李倏自嘲一笑,自己与蔚弘方争斗多年,几经生死,二人谁也没讨得便宜,竟是都不如韩风临手腕利落,一剑杀了一了百了。 「朝中可有其他大事发生?」 肖月升知道的并不多,只把自己求证过的说与李倏听,「纪小侯爷因口不择言被罢免官职,幽闭在府。」 这个结果倒也不意外,若说徐彰、郭和光他们尚且能识时务,暂且假装归顺,纪观復那个人却绝非懂得变通之人,只怕是做得出头鸟,一早就将新主给得罪了。韩风临仅仅是摘了他的乌纱帽,多半也是忌惮侯府的威势。 但听门外有宫人声音传来,「王爷,陛下他已经睡下了。」 是韩风临回来了,李倏低声嘱咐道道:「月升,你小心行事。」 肖月升点头,「是。」 她端着手上的食盒,躬身退出门外,正撞上进门来的韩风临,曲膝恭声道:「见过王爷。」 韩风临起先并不知晓李倏身边还有肖月升这号人,只当她是新调来的宫人,挥挥手让她退下了。他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宽了衣衫,躺在李倏身侧。 沉默了一会儿,韩风临转脸过去半搂住李倏的肩膀,「今天没踹我下去让我滚,陛下这枕头下面是不是偷偷藏了刀子,打算等臣睡着以后再动手?」 他的脑袋里一天到晚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李倏觉得他无聊,闭着眼睛假装睡着,心中盼着他赶快闭嘴。 韩风临从背后圈住李倏搂紧,手掌抚过李倏的身侧,摸到了触感明显的骨骼,韩风临心中暗暗吃惊。虽说从前李倏便身姿单薄,但并不是现在这般几乎称得上病弱,「这些新人未曾在御前伺候过,委屈陛下了。」 第73页 「……」 「对了,我看陛下吃下了刚刚那个小宫女端来的参粥,怎么平时我都要逼着哄着你才肯吃东西,今日竟不作不闹了?」 李倏仍不理他。 韩风临便使坏去扯李倏的衣带,手掌伸进李倏衣服用力揉捏。李倏这才不再装睡,且不负韩风临所望,抬手就打。 被打了一巴掌也不生气,韩风临擎住李倏的手防止他再动手。 「那小宫女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能劝得动咱们陛下?」 若是寻常宫女,是死是活李倏都不甚在意,可眼下若不想惹得韩风临怀疑,就得用以对待旁人的态度一般对待肖月升。 「她告诉朕如果一直不吃饭,届时想找你报仇都没力气,朕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 虽说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但能劝得动李倏动筷子,韩风临忍不住贊那小宫女一句机灵,是个会抓人痛处的,赶明儿命她到陛下跟前伺候,他也就不再忧心李倏饮食。 韩风临将李倏扳过来,卷进自己怀里,李倏试图去推他推不开,又实在不想同他面对面,只好低下头将脸埋在他肩膀上,在心里念咒给自己催眠。这些小动作落在韩风临眼里,便是温情,心下不免松动。 「我以后都会对你很好,好不好?」 第66章 一抔心 李倏从月升那里得了李长衍的消息,算是吃下一颗定心丸,他开始盘算着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心中念头千千万万的闪过,便忽略了韩风临同他说的那句话。 韩风临一直抚摸李倏的髮丝,将李倏的沉默当做了默认,忍不住将人用力往怀里揉。 往后的日子,李倏对韩风临依旧冷淡,却不再死命抗拒,他深知自己此时什么都不做才能令韩风临放松警惕。 朝事自有韩风临料理,这小子虽说罪该万死,但一身本领是他教出来,如今徒弟越过师傅,让他管着这江山,一时也没什么好担心,李倏便每日坐在宫室里,拥着狐裘同自己下棋。 韩风临于围棋之道只略通皮毛,他出身不高,于这些附庸风雅之术上没什么造诣,到了如今他已位极人臣,依然想不通那一黑一白两色棋子,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值得李倏没日没夜的钻研。 还是自己同自己在下棋,就像是被噼作两半,左右手各自用得半颗心争夺主权。 想到或许是因为李倏每每坐于未央殿庭院中,都无事可做,韩风临特意差人从外面给李倏带了吃食和一些奇闻异志的书。 韩风临手一抄底,将李倏抱过去,献宝一般把东西拿给他看,「这是臣让人出宫去买的,都是依着陛下喜好所选,臣粗略翻看过了,这些书都十分有趣,你可以拿着解解闷。」 李倏对他这种三五不时的骚扰简直没了脾气,面对他的示好也没有拒绝,越过那些吃食,只随意挑拣一本书来翻看,「百妖行?」只翻了几页,兴致缺缺,随手又扔在一旁,重新回去摆弄棋子。 其实他并非有什么喜好,一个曾经是一国之君的人,突然变作闲人,在偌大的宫城里只每天面对着几张同样的面孔,寻一些书来打发时间罢了。 韩风临满心期待能看一眼李倏笑颜,却被他轻描淡写浇了一盆冷水,略有些失望,将那书捡起来,「怎么了?不喜欢?」 李倏眼皮也没抬一下,「全都是些丑东西。」 也并非是丑到他看不下去的地步,只不过是想给韩风临找些不痛快罢了。 「也不全是,这后面有好看的……」话说一半便停下,转而故作轻松道:「没事,不喜欢就算了。」 韩风临一直都知道,他家陛下对外表一直都有莫名的执着,就连他自己不也是,若非生得一张极好看的面容,如何能惑君? 他也将书丢在一旁,看着李倏一成不变的高高在上模样,略有些迷茫,他想起从前自己最开始在李倏年前做小伏低的小心翼翼模样,可是李倏却没有半点为人阶下囚的自觉。偶尔看到韩风临不高兴,他不拍手叫好已是收敛,自然不会屈尊降贵去哄一哄。 李倏一整天里连话不说几句,再这样下去,韩风临觉得不是李倏会疯掉就是他会疯掉,「你喜欢什么可以跟我说,我帮你……」 李倏打断他,「朕喜欢什么你不知道?」 韩风临哑住,论对李倏的了解,除却叶容与李长衍,也就只有他了。他如今在李倏面前总觉得做什么事都棋差一着,其实是因为李倏对他满心厌弃,连带着对任何与他相关的人或物都喜欢不起来。 「朕想去京郊骑马,你答不答应?」他故意提出一个韩风临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他的陛下若离了这皇宫,怕是随时能飞走,而且还要返回来要他的命,韩风临笑着哄道:「换一个。」 那还废什么话,李倏觉得他可笑,将脸转回棋盘上,半个字不肯再跟他说。 就在这个面面相觑的时刻,肖月升端着两盏茶走进来,她低眉敛目,将那茶水放好就弓着身子退出去。 「等等,你过来。」 肖月升闻言顿住脚步,学着普通宫女的样子,俯身跪下,「王爷有何吩咐?」 韩风临问她:「陛下今日都做了什么?」 「陛下卯时末起身,辰时用过早膳以后,便一直坐在西窗下下棋,只午时觉得疲倦,曾到院中天庭信步两刻钟。」 第74页 这是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打听自己每时每刻的动向?李倏想他是在告诉自己完全受他掌控吗? 可惜韩风临问错了人,肖月升将李倏之事事无巨细说与他听,是因为那些能说与他听,也肯说与他听,至于一些不该他晓得的他自然半个字都听不到。 比如今晨李倏在庭院中漫步时,曾听两名宫女窃窃私语,隐隐约约能听出摄政王三个字。 李倏一时好奇,叫她们过来问话,「朕听到你们说摄政王,他怎么了??」 两个宫女一开始扭扭捏捏着不肯说,听李倏说要罚她们,方才颤颤巍巍着说出实情,「回陛下,是有人为摄政王进献了两名美貌少年,王爷他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往后再有人如此行事,便摘了他的乌纱帽,以儆效尤……」 「不错,是个有眼力见的。」挥挥手叫她们退下了。 这段肖月升隐瞒着没说,此事只除了那两名宫女知晓,她二人自是不敢在韩风临面前提及此事,倒也不怕韩风临从别处打听到。 李倏冷笑,既然韩风临喜欢打听他的事,那他就一定做点让他糟心的事出来让他好好听听! 美貌少年郎还不到处都是。 第67章 吐真言 日子依旧是无趣,难得冬日可爱,李倏于庭院中摆了摇椅,在午后暖阳里晒太阳。 瞧着墙角凌寒开放的几支红梅,又想起了想起什么,便问肖月升:「许久未曾看到炎序他们几个,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可是李倏从前储在深宫的美貌少年郎,连李倏都落得如此境地,他们几个哪里还能好,肖月升只好讲出实情,「三位郎君已被摄政王送出宫外了。」 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李倏起身朝那几株红梅走去,踮起脚尖轻嗅着梅花香气,「韩风临没杀了他们泄愤?」 肖月升摇摇头,「这倒不曾经说过。」 笑容乍现,李倏轻启唇,口中轻声呢喃,「临儿做事也学会避人了。」 自己教给他的那些处世之道,定国安邦之策,他竟是都学会了,只可惜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狼崽子羽翼丰满返回来咬了他一口,连让他挣扎的机会都没给。 李倏抬手捻起一朵梅花,将花瓣一片片揪下来。 待揪完了想要坐回去,回首便瞧着新来打扫的宫人生得眉清目秀,这满宫室里难得有这样一个模样过得去的。李倏微觑起眼眸,心下起了心思,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摆手唤他过来,「你过来。」 宫人闻言到跟前来跪好,李倏打量着他,伸出手去用食指点点内监的额头,「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才岩松。」 手指下滑,勾起小宫人的下巴,「往后就到朕跟前伺候罢,朕喜欢你。」 岩松神情大骇,慌忙俯首,不停叩头,口中大喊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额头都磕出了红印子。 这哪是求他饶恕,求得分明是韩风临。自己与韩风临的关系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这小宫人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给一手遮天的摄政王戴绿帽子。 李倏本来只是看此宫人模样端庄,很合他的眼缘,想着随口戏弄几下,可这番情状反倒叫他想将事情做实。 旁人不让他做的他偏去做,毕竟惹韩风临生气似乎是一件不错的事。笑意渐盛,李倏伸出手去摸小宫人白嫩的脸,捏了一把他单薄的胸膛,把人吓得汗毛倒竖。 岩松几乎可以预见摄政王殿下会下令将他杖杀,跪在地上身子不受控制直打哆嗦,好好的人缩成一团。 最终是李倏觉得实在无趣,方才摆摆手放过了他。岩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李倏的视线里。 在院子里待久些便觉得冷,李倏转身回到暖阁中,这些日子受尽李倏磋磨的宫人,难得有眼力见烫了一壶酒拿来给李倏暖身子。 李倏浅饮几杯后倚在火炉旁看书,谁知看着看着竟睡着了。他倚着凭几阖上眼眸,人影与物影叠加,衣摆处粘有几片红瓣,向梅花借得一缕清香。 美不胜收。 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身上忽而一沉,李倏从梦中惊醒,用力掀开眼皮,第一眼就看到那张无论什么时候都摄人心魄的面孔。 李倏睡得有些煳涂了,凭藉本能意识抬手抚上那精緻的眉眼,捏着那只下巴,调笑道:「好个俊俏的小郎君,让朕亲一下。」 被突然亲了一口的韩风临几乎愣在原地,这是没认出来他是谁? 李倏偏就喜欢勉强别人,遇上冷淡的愈发想要调戏,刚想要进一步动作,竟被对方按住那只作怪的手,整个人笼罩下来。 韩风临本来见李倏睡着,怕他睡冷了身子,便取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谁晓得某人一睁眼就开始勾人。韩风临咬着后槽牙,幽声问道:「今日陛下都做什么了?」 睡意到此时也褪得个差不多,只留有些醉意,让李倏看起来远不及平日里眉目凌厉。 半是迷惑着李倏轻蔑一笑,反问道:「没人告诉你?」 自然是已经有人禀报过,听到李倏这样说话韩风临知晓李倏已经回了神,「臣听闻陛下调戏了个小宫人?」 就算是没有肖月升,李倏每日里的行踪也都会被事无巨细告知韩风临,他就像是带了镣铐的鸟儿,生着翅膀也只能在这园子里打转,飞不出韩风临为他造的金笼子。 第75页 长到这般年岁,除去八岁以前,李倏还从未如此被动过,他心里不舒坦,便故意拣着韩风临不爱听的说,「是,那小子生得赏心悦目,朕很喜欢,不如你把调来贴身伺候朕?」 韩风临眼里笑意愈浓,却偏偏透着股子冷意,「臣瞧着那宫人笨手拙脚,怕是伺候不好陛下,打发他出宫去了。」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倏拂开韩风临的手,抬腿就要走,腰被韩风临用手臂一勾,整个人捲成一团揉进怀里。 韩风临一下下抚摸他的头髮,「陛下生气了?」 两个互相忌恨的人,却装作毫无芥蒂的样子相拥温存,李倏想起韩风临未进来时梦中情状,心底突然抽动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让他觉得很是讽刺,两张对比,不晓得他二人谁更可笑。李倏手掌按在韩风临的肩膀上往外推,想叫韩风临放开自己。 韩风临握了李倏的手,和他额头相抵,「别闹,让我抱一会儿,等下还要去处理公务,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 轻轻亲吻李倏的脸颊、唇角,半是哄着半是陈述,「陛下别看别人,臣会生气。」 嘴唇重重压过来,李倏受不得他满含深情的举动,别开脸去躲开韩风临的亲吻,「韩卿近来体力大不如从前,朕怕你太过劳累,想多找几个人为你分忧。」 李倏最是知道怎么能气到韩风临,三两句话就能让韩风临失了风度,果不其然,韩风临冷笑着咬牙切齿道:「好,很好。」 韩风临把李倏抱起来,摔到榻上,露出尖尖獠牙,准备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李倏他的体力到底如何。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醉酒的原因,李倏竟没有怎么反抗,只红着眼尾警告韩风临赶快放手,气息凌乱地喷洒在彼此脖颈间,让二人都十分动情。 第68章 恨未满 两人的衣服都被剥去大半,满室荒唐光景,韩风临正吮着李倏的颈子逼着李倏说软话,忽听宫人在门外奏报,「王爷,陛下,司马大将军求见。」 韩风临不由得顿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就被李倏推了一把,他的陛下瞪着眼睛骂道:「你还不快滚出去。」 犹疑片刻,重重吐了一口气,韩风临只得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开李倏,穿好衣服,去见司马大将军。 出门时,脸色很是不好看,看得来禀报的宫人心头直打颤,关门时又不小心瞥见衣衫不整的陛下,一下子明白了韩风临那张脸上所呈现出的叫作那啥不满!顿时脖子觉得凉嗖嗖的。 李倏近来总被韩风临折腾,对他不分时间场的作弄心有余悸。这么一闹,酒意渐渐褪去,心中有些懊悔自己刚刚之所言所行,真是醉酒误事! 好在韩风临被叫了去,李倏可以多些时间平復内心深处那没有来的悲伤。 韩风临再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他带着满身风雪凉飕飕的钻进了李倏的被子里。 恰此时,李倏睡得正迷煳,忽然被冰到一激灵,也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只见眼睛还没睁开,脚已经踹了出去。 那一脚力道不轻,韩风临堪堪躲过,快速用被子将自己同李倏裹起来,束住手脚将人抱紧,咬着耳朵警告李倏不许再动,「一会儿就不冷了。」 李倏哆哆嗦嗦着,很快又沉睡过去。 韩风临借着微弱的烛光,用眼睛描摹着李倏的眉眼,他的陛下最近蹙眉太多,连睡梦中眉毛都会不自觉拧起来,他用拇指轻轻推开李倏的眉头,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子疾,只爱我一个好吗?」 李倏没有听见,也不会回答他。 「李子疾,除非我死了,否则我都不会再允许你身边出现别的什么人。」不然他真的会疯! 第二天早上李倏醒来时,先是长长伸了个懒腰,他揉揉睡得发酸的脖子,垂着眼帘朝着外面问了一声,「月升,现在什么时辰了。」 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鼻音,听上去有些娇憨。 「辰时末。」 李倏惊讶转头,才发现韩风临没去上早朝,正坐在一旁等他醒过来,笑意盈盈的问他,「昨晚陛下睡得可好?」 「你怎么在这里?」还真跟大清早见了鬼效果差不多。 看得出他独自一人时似乎会更放松些,果然一直都在防着他,韩风临走过来将李倏从床榻上抱下来穿衣服,「今日我休沐,哪儿也不去,只陪你,做什么都行。」 有韩风临在,李倏是什么都不想做了。 未经传唤,连带肖月升在内的所有宫人都没敢进来伺候,韩风临便亲自侍候李倏束髮洗漱,穿衣着靴。 他靠近时,耳畔鼻息声清晰可闻,手掌抚过他的腰肢,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李倏突然想起,昨夜隐隐约约响在耳边的那两句呢喃,他已然分辨不出,那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还爱着他吗? 「看我做什么?」韩风临面露狐疑,他的陛下鬼精鬼精的,指不定心里又起了什么坏主意等着他呢,不由得警觉起来。 手上却不忘替李倏将宫绦系好,轻拍一下那劲瘦腰肢,「去吃些东西。」 李倏没作声,全听韩风临的安排坐到餐桌前,瞧着韩风临盛了一碗粥,自己先尝一口,觉得温度口感都适宜,才放到李倏面前。又拿起空碟,挑拣了几样小菜放到方便李倏夹的位置。 「都吃完,不许剩。」 第76页 场面格外熟悉,韩风临那如同从前一样的眼神,让李倏觉得韩风临还是爱他,尽管他为权势所惑做出此等罪该万死的举动,夺走他的皇权,让他失去全部尊严,成为任人亵玩的存在。 可一个已经站在高位上的人,似乎仍然忍不住将他捧着,护着。即便只是迷恋他的身体,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罢! 李倏走神儿,手上便失了分寸,一个不小心拂落了一盅热汤。李倏还没来得及反应,韩风临已经扑过来检查李倏是不是被烫到,他蹙着眉掀开李倏的衣袖,确定没有任何问题,眉头方才舒展开来。 他还爱着他。 韩风临捨不得他受伤,李倏想到这便笑了,如此他便放心了,他可有的是法子来对付这个王八蛋。 「你又笑什么?」洒了一碗热汤,他却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韩风临都觉得瘆得慌。 自那天起,李倏三五不时不是打碎个花瓶不小心割破手指,就是碰掉个笔洗正巧砸在脚背上。 光是御医就传了不下八次,整个未央宫都因为李倏这些小失误,被搅得鸡飞狗跳。 宫人们更是被李倏闹得一惊二吓三恐慌,每日战战兢兢,生怕陛下哪里伤到了,摄政王回来又要发脾气,一个个眼睛紧紧钉在李倏身上,恨不得用个金丝笼将他锁起来,哪里都不许他动。 这一日两日还不觉得,时间一久韩风临终于瞧出些问题,他家陛下就是单纯在给他找不痛快。 韩风临终于在李倏再一次「不小心」打翻茶水时,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要是想撒气,就像从前一样抽我两个大嘴巴,何必捨近求远。」 「……」 御医也不用叫了,大张旗鼓等人来,他都要痊癒了,韩风临半蹲着给李倏涂好药膏,故意用力在受伤之处拍了一巴掌,「活该,疼死你!」 「……」 将手伸进他衣服里,重重在腰侧掐了两下,威胁道:「你若再敢胡闹,我就在别的事上罚你,要不怕你就尽管折腾。」 李倏趁着韩风临没防备,毫不客气给了他一脚,直接将他踹翻在地,然后慢悠悠收回脚掌,「你说的,往后我可以找你出气。」 还真是睚眦必报,韩风临起身扑了上去,按住李倏双手,用身子将李倏的腿压住,捏住李倏的下巴,磨着牙道:「还闹不闹了?」 「闹……唔……」 不会说话,那就把嘴堵上,韩风临没再给李倏说话的机会,将他亲得手脚都软了,索性闭着眼睛不再理人。 第69章 梅花弄 韩风临碰了碰李倏的鼻樑,神情柔软下来,「别再拿自己同我置气了,怪疼的。我知道你总是一个人觉得闷,近来御花园里的梅花开得很好,红艷艷的,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叫月升跟着你一起去看一看。」 李倏哼哼着,嘲讽道:「你不怕朕趁机做点什么对你不利的事?」 「最近的话倒是越来越多了。」 「……」 李倏瞪了韩风临一眼,嫌他话多那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他的陛下近来很会使小性子,他见过他运筹帷幄机关算尽的模样,见过怒斥群臣威仪赫赫的模样,见过他从容不迫恩宠有加的模样,唯独没见过他近乎咄咄逼人的小孩子模样。 韩风临俯下头,与李倏轻轻咬耳朵,「陛下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很勾人?嗯?可惜公务繁多,只能等晚上了。」 他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李倏恼羞成怒,「滚!」 韩风临没继续逗他,松了手起身离开,且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大笑着步出房门。 待政务处理干净,韩风临从御书房往未央殿回去的时候,正好路过御花园,远远便看到李倏踩在雪地里去攀折枝头的红梅,黑色大氅站在雪花红梅中间,极为惹眼。 一个背影已胜却人间无数。 眼看着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韩风临离着远没办法接住他,小跑着上前将李倏扶起,一点点替他拍打着他衣衫上沾染的雪花。 虽说没有摔伤,可到底是兇险,韩风临转头便开始训斥跟在身旁的宫人们,「都是怎么伺候的?连梅花也要陛下亲自折?」 「王爷恕罪,奴才(奴婢)等罪该万死。」 是李倏不许他们插手,但伤及陛下龙体,是不是他们的错也都是他们的错。 韩风临看见李倏微微发红的手,不由得握了上去,他抓住李倏的手时,眉头一皱,忙摸了摸李倏身上的衣衫,没好气地连带李倏一起训斥,「我说陛下您还真是娇贵,没人管你,衣服都不知道多穿一件?」 他这一说,李倏方才察觉出些冷意,出来时记得披上大氅,却忘了里面只穿了单衣,这些时日李倏在暖阁里鲜少出来,竟是不知外间大雪寒冷,站在雪地里不过小半个时辰,身上已经冷透了,不剩一丝暖气。 李倏不由得抖了抖,脖子缩在衣领里,只想着赶快回去。韩风临背对着李倏蹲了下去,许久不见人动,朝后半眯着眼睛看向李倏,沉默不语等他。 李倏一时没弄明白韩风临是要做什么,带着满脸疑惑,问道:「干什么?」 「我背你回去!省得你病了又要折腾我。」 「……」 依旧没有回应,韩风临一巴掌拍在李倏腿上,没好气道:「不愿意算了,你就自己走回去罢!」 第77页 手脚已经先行一步趴在韩风临后背上,李倏结结实实将自己全部重量压了上去,他走出来已经觉得疲惫,实在不想再徒步走回未央殿,有人愿意当冤大头背他回去,他没理由拒绝。 李倏借着韩风临将他托起的高度,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扯动梅树枝时,那上面的积雪被抖落在韩风临满肩头。韩风临也不恼,只等着李倏握好了梅枝,背着李倏一步一步往回走。 花香色艷,肩背温暖厚实,令李倏十分满意。只是拿梅花的这只手露在外面,冷得有些疼,他便换过另一只手来拿,又将冷了的那只手伸进韩风临衣领里,「好暖和。」 韩风临被凉得一激灵,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却没让他拿出去,无可奈何道:「陛下,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欺负我?」 这还有没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了?韩风临觉得自己权力在握与否,都改变不了他在李倏面前近乎卑微的事实。 寄人篱下皇帝陛下却格外的嚣张,拍了韩风临一巴掌,「别废话,快点走!」 「用不用我再给你找条马鞭来?」 那倒不必了,抽他也比不过四条腿的真马跑得快。 韩风临往上颠了颠李倏,防止他掉下来,嘴上嫌弃着,一路上直到回到未央殿,他都没叫李倏把手拿开。 御花园离未央殿距离不短,背着一个成年男子走回来,绕是韩风临年轻力壮,也有些气喘吁吁。 暖阁里炉火旺盛,韩风临又让人灌了汤婆子塞到李倏怀里,自己则端了一杯热茶坐在李倏身旁,吩咐宫人道:「去熬一碗姜茶来。」 李倏裹着毯子看韩风临牛饮,忍不住发笑,「你对阶下囚未免太好些罢?」 韩风临将一盏茶饮尽,哼哼着答道:「那依着陛下的意思,应该如何对待阶下囚?」 「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韩风临笑起来,他晓得李倏说得不是自己,而这恐怕就是他以后的下场。可谁晓得以后会怎么样呢,至少现在他还能在他织造的奢华梦境里完整地得到他想要的人,他只能尽力让这种状况维持的久一点,更久一点。 嘆了口气道:「这样看来,我对你果真是极好。」他低下头在李倏唇上亲了一下,在他耳边说,「看在我对你这么好的份上,今天晚上多配合配合我。」 李倏顿时竖起眉毛瞪人,「你倒是敢想。」抬脚抵着韩风临的腹部,将人踹远些。 韩风临近来于床笫之上的确比从前放肆,花样还颇多,让李倏一度怀疑这小子除了批阅奏摺,定是偷看了不少春宫图! 从前他便晓得韩风临经不住丁点考验,脱了衣服就跟见着血腥的狼崽子似的,因着怕惹他生气,强迫着自己收敛。如今他们身份此消彼长,这匹狼崽子却是不肯再听他的话,每每越是挣扎越是变本加厉地折腾,李倏招架不住,却也奈何不了。 是以识时务的李倏,能不招惹他都不招惹他,否则回过头来受罪的还是自己。 韩风临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梅花,环视一周,让月升挑了个白瓷瓶放进去,摆在案头上。 第70章 爱意迟 红色明艷,是让人眼前一亮的色彩,梅花凌雪开放,香气冷淡绵长,插在花瓶里供李倏赏玩,想必能令他开怀,韩风临想让李倏永远只属于他一人,又想将这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他,除了自由。 姜茶很快煮好了端进来,李倏一闻那个味道下意识将眉头拧在一处,别过脸去,不肯喝。 正在宫人犯难时,韩风临亲自接了过去,舀起一勺递到李倏嘴边,「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味道,但是不能不喝,听话。」 李倏拗不过韩风临,端起碗,捏着鼻子喝下小半碗,再也不可能再多喝一口。 韩风临只好摆摆手,「算了,端下去罢,传膳。」说罢往李倏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李倏能出未央殿走一走,心情大好,晚膳多吃了小半碗饭,连带着叫韩风临也高兴了一回。 韩风临抱起吃饱饭晒肚皮的李倏,朝着厚点温泉池走去,「陛下今日冷了身子,定要在温泉池泡上一泡,再好好睡一觉才行。」 李倏想起温泉池直犯晕,挣扎着不肯去,被韩风临收紧手臂箍在怀中,低声哄道:「别动,今天不闹你。」 这混蛋玩意虽说不做人,但承诺与他的事情倒是极少食言,李倏且信他的话。 韩风临着意给他灌了姜茶,餵了饭,又泡了温泉,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不妥,可到半夜李倏还是发起烧来。 韩风临怀里抱着的人越来越烫,将两个人都捂出一身汗,韩风临被热醒过来,立刻察觉到李倏病了。 他忙趿拉着鞋子,朝门外值守宫人喊道:「来人,去传林御医。」 李倏没有清醒过来,身上觉得冷,下意识直往韩风临怀里钻,「临儿,临儿。」 半睡半醒间,一声呢喃细语,令韩风临手指微微发颤,他搂紧住那副单薄的身躯,抚摸着李倏的头髮,像哄小孩子一般在李倏后背上轻拍着,「我在呢,子疾再坚持一会儿,御医马上过来。」 韩风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受过的伤害何苦叫李倏再受一次,他因爱而不得逐渐扭曲的心理让他近乎疯狂的报復、占有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的一切,可真当这个人破碎飘零在他面前,他并不比从前更加好受。 第78页 「子疾,对不起,我爱你。」事到如今,他无法回头,也不能放手了,他愿意用余生来向李倏赎罪,却是到死都不能离开他的陛下。 林御医来得很快,他替李倏把过脉,又着意向韩风临询问了李倏近来饮食起居,沉默片刻,写下一张药方递给一旁宫人去抓药,嘱咐了诸多禁忌。 回过身朝韩风临深深一揖,「陛下突遭变故,郁结于心,损了身子,一直强撑着才没倒下,今日突遭寒气入侵,便将从前累积下的病气一併连带了出来。这病来势汹汹,虽说并不会伤及性命,仍须得好好将养才行。」 他先是看了一眼韩风临,脸上浮现出些许尴尬神色,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陛下他身体孱弱,近来多有亏空,实在不宜太过……须得戒酒戒 色,还望王爷多顾惜着些。」 这话说得韩风临脸上有些挂不住,就好像他是个急 色之人,连李倏病着都不肯放过。他轻咳一声,低头看着怀里还迷煳着的人,只将这嘱託应下,「有劳林御医,本王自会照顾好陛下。」 林御医不好再皇帝寝宫多逗留,便退到外间,由宫人领着在偏殿安置下,以防备陛下病情有所反覆。 后半夜韩风临几乎没睡,用帕子打湿了,给李倏擦身子散热,又哄他吃下药,用狐裘裹了抱在怀里,一时半刻也不敢离了视线。 国事繁多,未央殿中宫人也都是个顶个机灵,这些事本可以交代他们去做,可韩风临总不放心假手于人。 在李倏身边这两年多,他照顾李倏起居已经成了习惯,除去已经不在了的叶容,也就只有他事无巨细地了解李倏,得细心照拂,李倏的病或许能好得快些。 到了第二日清晨,热度总算退了下去,只是人还没醒,一场发热烧尽了李倏浑身力气,他多在睡觉。 韩风临免了早朝,又将奏摺搬到李倏床榻边上来看,坐在只要李倏动一动他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缠绵病榻的陛下,批阅奏摺的小臣子,甚至那份彼此猜忌的暗流涌动都是一样的。 李倏睡到傍晚才醒,一睁眼先是瞧见头顶的帐幔,轻歪头看到寝殿内已经点起烛灯,李倏几乎以为自己尚在昨夜。 他想起身,却半点力气都使不出,张口声音如撕裂般沙哑,「口渴。」 很快便有一只手伸到他后背底下,将他整个托起来,放在一副胸膛里供他倚靠,熟悉温热气息包裹住全身,他微抬眼睑,水已经餵到嘴边。 李倏低头小口喝下几口,皱着眉头,想将杯子扒开,「苦。」 不是水苦,是他口中苦,韩风临嘆了口气,「这是白开水,听话,再喝一口。」 「……」 他嘴唇上都起了干皮,韩风临哄着又餵李倏喝下几口才将水杯放下,用手指抹去李倏唇角的水渍,「等病好了嘴里就不苦了。」抻了抻往下滑的被子,将李倏裹得更严实。 「朕病了你是不是很开心?」他如今弱得还不如一只猫,还不得任由韩风临怎么处置。 可韩风临怎么会高兴,这话是拿把刀子往他心口戳,「以后病了痛了不许硬撑,不开心了也都要跟我说。」说完又觉得不对,改了口,「以后可不能再病了。」 「韩风临,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是挺没道理的,可他总盼着这世上事事都能如他意,他爱的人也能全心全意爱他,最起码他爱的人要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韩风临揉了揉李倏的额头,问道:「肚子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去做。」 李倏摇摇头,整个身子无力歪在韩风临手臂上,咳嗽了两声。 第71章 不明意 饭不能不吃,要不然哪儿来的力气快快痊癒。韩风临掂量着李倏的喜好,叫宫人去御膳房做一碗鱼肉羹,又特意嘱咐了要取鲈鱼腹部的肉来熬制,不许放姜片。 李倏正病着,那鱼肉羹做得如何鲜美,到他口中也就是个味同嚼蜡,韩风临的那些嘱咐其实很没有必要,勉强将鱼肉羹吃下一些,又被餵下一副药,李倏稍微精神了些。 李倏接连睡了一日一夜,此时自是毫无困意,睁着眼睛望着帷幔发呆,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韩风临起身去从李倏书架上挑拣了几本书,拿着一本颇有意思的杂文在李倏眼前晃了晃,「总这样躺着是不是觉得无聊?我念书给你听罢。」 李倏总算动了动眼皮,他淡淡扫了韩风临一眼,「你哄孩子呢?」 韩风临噗嗤一声笑出来,李倏已经有力气同他斗嘴,可见是好多了,他将那本书随手放到李倏枕边,「那陛下快些好,就可以自己来看。」 李倏不想理韩风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朕困了,你闭嘴!」 韩风临怎么会不知道李倏的小心思,他借坡下驴,厚着脸皮钻进李倏的被子里,同他挤在一个枕头上,「臣也困了,一起睡。」 他没有胡说,一日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当真已是睏倦至极。 李倏得韩风临悉心照料,修养几日已经无大碍,林御医把过脉说接下来只需清心静养便好。满皇宫里就找不出比李倏更清闲的人,他自然是不用刻意平心静气。 韩风临给李倏寻来的杂文异志不过几日时光就被李倏翻完,他在暖阁里围着棋盘坐了半日,觉得有些疲惫,长长伸作懒腰,想起御书房中有一些是他从前寻来的古书,还不曾看过,正好去换几本来看,顺便活动一下筋骨。 第79页 宫人们焦急地跪在门口挡住李倏的去路,「陛下万万不可,您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外面天寒,您这一去若再受风寒,可怎么是好。」 「让开!」 「陛下恕罪,奴才们受命于摄政王,陛下若有任何闪失,奴才们万死不足惜。」 如今这满皇宫都是由韩风临做主,他们搬出韩风临来施压,李倏无法,只得当着众人面多加了一层棉衣,可任他们跪下重重扣头,李倏都不肯再听一句劝,踹开两个挡路的奴才,抬腿出去了。 一来御书房离未央殿不远,二来省得又有人拦着他不许去,李倏没有传轿辇,打算徒步走过去。 御书房的大门虚掩着,李倏晓得韩风临就在里面,这天下虽则暂时易主,可皇帝陛下可没有敲门的习惯和自觉,推开门便朝里面走。 四目相对,李倏看到一个臣子正在替韩风临擦袖子,并不像是在谈论政事。李倏眼睛在他二人身上淡淡扫过,没做停留,便别开了。 那个臣子李倏没见过,想来是韩风临新选拔上来的心腹大臣罢,模样倒是生得不错,心中莫名起了这样一个念头,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李倏没去细想,径直朝书架走过去,将带来的那几本书随手丢在桌子上,眼睛在书架上一排排扫过去,很快挑出三本看名字就觉得十分有趣的书,拿上就往外走。 彼此剑拔弩张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对于李倏的行踪韩风临也没以前盯得那样紧,当着他的面进出个御书房自然也不在意,韩风临一直在与那个臣子聊盐商赋税之事。 咣当,啪哒! 韩风临同那个臣子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李倏淡淡扫了一眼被自己不小心拂落在地的瓶子碎片,神情不见半点变化,不甚在意道:「不好意思,朕没瞧见这儿还有个玉瓶,你们继续,朕就不打扰了。」 臣子此前甚至还没摸清楚突然进来的人是什么身份,此时跪也不是,战战兢兢看向韩风临。 韩风临目光都落在韩风临身上,看着那道背影轻挑一下眉毛,神情若有所思。他在李倏身边这么久,对他脾气秉性还算是十分了解,任何事情他都是只管去做,何曾解释过? 今次,有那么点……欲盖弥彰? 韩风临被他阴阳怪气几句,竟是唇角轻轻一勾,眼底有藏不住的笑意,「贺大人,继续说罢。」忙完了他好回去给他的陛下顺毛。 臣子有些丈二和尚,但也晓得摄政王是个狠角色,主子的事情少打听的好,专心致志开始思考盐税事宜。 韩风临戌时末方归,那时李倏还没睡,披着一件外衣,正在灯下夜读,知晓他推门进来竟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前些日子一直照顾李倏,积攒下不少公务,这一连几天韩风临都起早贪黑忙着,都没和李倏好好说过话。他坐过去伸手想将人往自己怀里带,却被李倏不动声色躲过去。 李倏依旧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将书随手放在矮几上,「来人,将灯灭掉几盏,朕要就寝。」 又是这招,不想理人时就说自己要睡觉,好几次了都不晓得换一个可信度更高些的理由。 皇帝陛下有命,韩风临只能遵命,动手灭掉外间的灯,尾随李倏进了里间。李倏为了甩开他,脚步迈得很快,却被韩风临更快一步勾回腰。 「午后在御书房,陛下是跟谁斗气?」 李倏像是没听见他所问,只用力将自己从他臂弯里抽离,满脸写着:离朕远些! 韩风临低低一笑,偏不放手,把李倏圈在臂弯里抱紧,故意用下巴上的胡茬去蹭李倏的脸,惹得李倏一阵嫌恶,肯定道:「陛下是在跟臣置气?气什么?」 他哪只眼睛看见他在同他置气了?李倏绝不肯承认这样有失体面的事,奋力想将韩风临那两个爪子扒拉开。 眼看着他长出尖尖爪牙,就要发作,韩风临为了自己后面好哄些,便松开了他。 李倏快速脱去外衣,扯开被子躺下去,转过身闭上眼睛,摆明了不想同韩风临说任何一个字。 「还气着?」 「……」他自然是听不到任何回答。 第72章 明晃晃 韩风临坐在床榻边上,揉着李倏的后脑,嘆了口气,「我思来想去,让陛下值得一气的地方大概只有一处,我这几天一直忙着没陪你……」顿了一顿,俯下上身,低声耳语,「你看到我与贺大人扯袖子,吃味了?」 「闭嘴!」李倏恼羞成怒,抬手就打! 挨巴掌如同喝凉水,乃是韩风临必备之日常,况且那一下也没多疼,比从前他砍他那一剑差了千千万万倍,韩风临躺在李倏身侧,搂住他防止自己再挨巴掌,「陛下,我随口一说,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在生气?」 他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韩风临故作轻松一笑,反过来吓唬李倏,「不想说就算了,说不得哪天我真的就不爱你了。」 那朕就杀了你! 这个想法甫一蹿上心头,李倏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如鲠在喉,却又在心中暗自懊恼,最后只有闭上眼睛,自己同自己较劲。 他脸色多番变幻莫测,被韩风临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有了数,用手碰捧住那气鼓鼓的脸,耐着性子同他解释道:「是贺大人不留神将墨汁洒在我的衣袖上,他怕我怪罪于他,慌慌张张地拿了帕子要帮我弄干净,不信你看,这还有些印子没下去。」 第80页 说着韩风临将那半截沾上墨汁的袖子抻平给李倏看,「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我只有你,也只会有你。」 韩风临这话是什么意思?拐弯抹角说他在吃醋吗?李倏再也忍不住,抬脚踹在李倏身上,咬牙切齿道:「朕不想看到你,滚出去!」 「不想看到臣也没办法,那就只能请陛下忍忍了。」韩风临如今无赖得很,一边强硬压制着李倏不许他动一边给牙尖嘴利的猫儿顺毛,「都是我的错,是我胡说八道,是我讨人嫌,陛下别同我这个混蛋一般见识好不好?不是想就寝吗,我守着你,快睡罢。」 李倏挣扎了一会子,没有撼动韩风临分毫,便放弃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赶紧睡着。 韩风临心情大好,连着李倏的作闹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撒娇,脸上不自觉满是宠溺神色。 李倏也晓得自己闹起来很没道理,他应该在韩风临表现得对别人感兴趣时,为自己终于能够脱离苦海拍手叫好。他就是气不过,就算是他不喜欢的人,就算他自己也从来做不到守身如玉,但皇帝陛下怎么能允许自己床榻上的人与旁人有丁点不清不楚。 事关皇室尊严,韩风临若敢他便杀了他们两个人泄愤。 韩风临他若敢朝三暮四,李倏就能阉了他,把他那根东西拿去餵狗! 从这天起,韩风临再也不曾闭室与任何一人单独见面,他连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都不敢沾惹,唯恐李倏再同他置气,又要一连几天都不肯理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了,眼看就要到年下,一年又一岁,今时与往昔大不相同,待到阖家团圆夜,他只得被迫只守着这一个人,门庭若市,心有凄清。 腊月初八,肖月升借着为李倏端茶的功夫,在李倏耳边说了一句,「宁王殿下不日回京,陛下早做打算。」 李倏捏住肖月升的手腕,微微用力,示意她要假装不知道这一切,更不得离开未央殿半步! 他是担心万一有个风吹草动,韩风临怀疑到肖月升头上,那留给李长衍的最后一点希冀便就断了,可她静默不动,又由谁来传递消息呢? 李倏略一沉吟,「你不要管,朕自有办法。」 肖月升点头,悄声退下。 李倏开始若无其事地饮茶,一道茶过后,他目光落在窗外天空之上,朝着那边擦拭花瓶的宫人吩咐道:「给朕找些竹子来。」 这位皇帝陛下从来想起一出是一出,摄政王特意嘱咐过只要不是过分的举动,不必报他,只管遵命便是。 宫人曲膝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了一声,「是。」 午前光线极好,冬季难得有这样的暖阳天,李倏便敞开着大门,坐在暖阁里削竹籤子。 皇帝陛下生下来便是先帝少子,受尽万千宠爱,锦衣玉食着长大,他从没自己亲自动手做过什么,往日这双手弹琴下棋时灵巧得很,可今天却不大听使唤,将那竹籤子削得厚此薄彼。 「陛下?」 乍听得这一声唿唤,晃了神,手一抖刀子便落到手指上,李倏反应不及时,生生在自己右手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立时便有鲜红血滴滴答答往外冒,落在衣袖上成朵朵红花。 「你在干什么?」手指被另一双温热的手包裹住,韩风临在李倏面前蹲下去单膝跪着,忙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洁白的帕子绑住伤口,唤了人去拿药膏和纱布过来 韩风临一边替李倏仔细包扎伤口,一边怒目相向,「你自己多少斤两不清楚吗?学别人削什么竹籤子?李倏,你生气也得有个限度罢,没完没了了?」 谁在与他生气,李倏淡淡道:「朕是想做个风筝。」 韩风临一听这话更生气了,「大冬天放风筝?你怎么想的?好!就算要放风筝,想要风筝你倒是差人去买啊!」 伤口的确很疼,但被他这么兇巴巴教训,李倏觉得面子比那伤口还无处安放,没好气地抽回手,看着那包得又笨又丑的手指,很是不满意,「外面那些没我画得好看。」 「什么?」他还挑剔起好不好看来了? 李倏重新拿起刀子和竹条,思考着从哪里开始削,「朕八岁那年做过一只燕子风筝,想叫上长衍一起去御花园玩耍,不巧被父皇看到说朕玩物丧志,命人将那个风筝给撕了,并斥责了满宫侍从,勒令他们不许朕再碰这些无用之物。」 「……」 「从前临儿问朕如果不做皇帝想做什么?朕这几日无事可做,仔细想了想,就去放风筝罢。」 「……」 自从被困在这深宫里,做了他一人的阶下囚,李倏再没提及过往事。今日这样毫无徵兆又无波无澜地提起,倒叫韩风临一时无话。 往事不堪回首,念一念,心里就要疼一疼。 第73章 青燕语 李倏从未同韩风临分辨过是非对错,是因为他自己也算不清,他二人究竟是谁对不起谁更多些。 韩风临沉默良久,伸手拿过李倏手里的刀,开始替他削。御书房中尚且有臣子等着摄政王去接见,长案上亦堆满了奏章要他去看。可他只想陪着李倏做完这只风筝。 他从前的心愿不就是能时刻陪伴李倏身边,做李倏喜欢的一切事情吗? 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可是李倏任性伤了自己,韩风临还是免不了有些兇巴巴,「你画的画呢?」 第81页 李倏花了小半日只削了几支竹籤子,至于风筝面还未曾动笔。凭着他这笨手笨脚,等风筝做好还不得到猴年马月。 韩风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抬抬下巴,「现在去画,画完给你扎风筝。」 作画于李倏是个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的事情,他自然乐意去做,他于丹青笔墨之前有吹毛求疵般的执着,调了好一会儿墨色才总算满意,铺一张油纸,开始仔细描摹图案花纹。 待李倏画完后,韩风临又将那纸张裁剪好,涂了浆煳粘在扎好的风筝骨架上,抬手迎着太阳高高举起,看那风筝上纹路花色栩栩如生,也不晓得是李倏画得好,还是韩风临扎得好。 韩风临左看右看,「水青色花纹的燕子风筝,倒是不多见。」 是不多见,这种水青色花纹是以前李倏与李长衍在先皇眼皮底下,用来相约出去胡闹的「李氏秘语」,每一种代表着什么意思只有李长衍知晓,李倏将这花纹融入风筝里,高高放到天上给宫城外的李长衍看,任谁也猜不出其中关窍。 这只纸煳的风筝事关李倏与韩风临二人今后的命运走向,然韩风临却毫无知情,风筝被他亲自握在手中,只当成是一件哄李倏开心的玩意儿, 李倏抬手抚了抚青燕风筝的纹路,又将风筝递给一旁的宫人,「去给朕把它放起来,要高些远些。」 他提起笔,开始着手画第二幅燕子图,眼皮都不台,张口指使韩风临,「再多削些竹籤子出来,一只风筝不够看,要十只八只一起放才热闹。」 韩风临简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果然他家陛下天生就爱使唤人,事事都要人伺候着。可若真疯十只风筝煳完,他是想留那几名大臣在御书房过夜不成? 捏捏李倏那几乎捏不起来的脸颊,「你如今使唤我是愈发顺手了。」 用力拍开韩风临放肆的手,「不乐意就算了,滚远点,朕找别人来做。」 不是不乐意,韩风临想着那些没处理完的公务,嘆了口气,只好叫了几个宫人过来,「按照陛下的要求,把这些竹籤子都削出来。」 小宫人恭恭敬敬答了一句,「是,王爷。」 将事情交代给别人,还得向他的陛下作一番解释,不然回头又该跟他气了,「政务繁多,我真得去了,改日我帮你做个更好的风筝来。你自己一个人在未央殿,便是将这宫室烧了都没关系,唯一点,不许伤着自己!」 「啰嗦!」 韩风临被骂得还挺开心,迈着轻快的步子去见政务大臣。 午后这半日,李倏一直都在画风筝纸,一步也没未央殿。待将那十来只风筝都做好,天色已经暗了。 李倏大大方方将风筝都摆出来,奈何宫人眼拙,看不出那几只青色燕子风筝上哪里纹路不同,哪里颜色深浅不一,只觉得皇帝陛下一双巧手,将那风筝画得灵巧得紧,像是见风就要起飞。 几只风筝做好后,李倏只要得空就让人把风筝放起来,供他赏玩。至于放几只,放哪只,全靠李倏随手指到哪个。 一时间未央殿里竟有些其乐融融之像,至于韩风临那边,只要李倏不作不闹,想要做什么他也不大管。何况放风筝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自然想不到李倏要用这东西来传递消息,便随李倏去了。 可很快韩风临便不再似此前春风得意,不知为何近来政务之上总是出现大的纰漏,这是韩风临从未经歷过的,他几乎被朝堂之事磨得头痛欲裂。 他只得早出晚归,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来处理政务,每每伏案至夜半子时方才歇息,可这万里江山仍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他的肩头,几乎到了支撑不住的地步。 眼看着韩风临日渐颓靡,一连几日竟是连同李倏一起用膳的功夫都没有。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韩风临又是到子时方才归来。那时候李倏还没睡下,挑了本书在灯下夜读,韩风临不知道李倏是特意在等他。他神思并未回拢,由着人褪去外衣,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揉眉心。 李倏凭一双眼睛也看得出韩风临定是遇到了烦难之事。 「夜半子时鬼门开,你是魂儿被勾了去,只回来个壳子?」 「……」 「韩风临。」 「嗯?」韩风临一个激灵回神,看见李倏正托着下巴瞧他,他并没听到李倏跟他说过什么,担心李倏多想,便随口应付一句,「陛下说的是。」 「……」 李长衍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让韩风临烦恼成这样?都是李倏教出来的,李倏自然十分了解,李长衍比之韩风临也并没高明到哪里去,这两个各有手段,当面锣对面鼓谁输谁赢都未必。 此番趁着韩风临没防备,又有李倏与之里应外合,李长衍拿下这一局不难,但还不至于逼得韩风临丢盔弃甲。 李倏寻着让肖月升奉茶的机会问道:「可是前朝出了什么事?」 肖月升点点头,「郭和光声称羽林军直属御前,只听命君上,就算是有虎符,其他人亦无权遏制。」 李倏心下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韩风临把临朝称制这件事想得太过简单,他在位十几载,深知若无铁腕手段,底下人怎么会乖乖听话。 何况就算有他亲笔御旨,韩风临终归算不得名正言顺,李倏闭上眼睛,嘆了口气。 肖月升小声询问道:「可是殿下与郭帅做下的局?」 第82页 「或许罢。」 第74章 坦白局 倘若是别人与韩风临为难,左不过是李长衍有所授意,但若是郭和光,李倏睁开眼睛,微微觑起双眸,眼底满含冷意。 郭和光这个人从来都是利益至上,以前蔚弘方手负实权,他便倒向蔚弘方,后来李倏大权在握,他便勤王保驾,而如今既然皇权已易主,坐拥江山者可以是韩风临又为何不能是他? 李倏猜测郭和光闹这么大的动静,怕是想要借李长衍的东风,浑水摸鱼踢掉韩风临,坐收渔翁之利。 他得将这个人收拾了,以免挡李长衍的路。 李倏走近韩风临身旁,给他递了一杯热茶,抬起手按上韩风临的眉间,将眉心拧成结轻轻揉开。 很长时间没有得过李倏给的温情,韩风临觉得眉心仿佛被烫了一下,他肩膀微颤一下,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连头痛都减轻许多。 他愣在原地,既没动也没躲,他实在没太明白李倏为何意突然对他如此态度,便不错眼睛看着李倏,生怕错过一丁点异样。 李倏拇指轻轻抚过韩风临眼下乌青,轻声道:「蔚弘方虽死,其党羽树大根深,多年来势力盘根错节,你追随他不过三载,想必并未掌握他力量的核心。如今朝野上下忠心于你的人决计不到半数,文武百官都是属狐狸的,你又怎么斗得过?」 突然同他谈及政务,是韩风临怎么也没想到的,「陛下……说什么?」 李倏也不隐瞒,同韩风临将话摊开来讲,「郭和光为官数十载,虽则一介武夫,好似有勇无谋之辈,但他并非简单人物,朕留着他亦是未能寻到合适的机会将他剷除,你在他那里吃了亏也并不奇怪。」 听到李倏说这几句话,韩风临惊讶于他哪怕深居内宫,依旧能知晓前朝事。念及此处,韩风临心口勐地收紧,唿吸之声不由得随之加重。 他心中思绪混乱不堪,最后从中抽出其中一个无限放大,即便这个猜想是绝无可能会发生,他依然偏执地怀疑起锁在深宫的皇帝陛下在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韩风临近来于朝事上愈发力不从心,他殚精竭虑至今,布下天罗地网,一点点收紧,方才捕得李倏这尾鱼,留在他圈出的池子里将养。可这些天他撒下的网眼看就要兜不住,他很难不怀疑是李倏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手脚。 他的陛下这些时日乖顺得很,他竟忘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怎么能相信勐虎真愿意给别人做猫。 自己也许会失去现有的权利,又会变回李倏身边一个可选择可替换的无关紧要,如同一只巨大的鬼手扼住韩风临的咽喉,让他内心霎时间充斥满了恐惧。 对上那双氤氲了未知情绪的眼睛,韩风临更加坚信心中所想,他总不能把李倏那样的目光当作是关怀罢! 韩风临红着眼睛逼视李倏,神情尖锐问道:「陛下很高兴?」 他有什么好高兴的,于李倏看来,他们不过鹬蚌相争罢了。 李倏在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时,韩风临竟突然发了脾气,将那盏茶狠狠丢出去,扯过李倏的手腕攥得死死的,虚张声势说着狠话,「你休想离开我!」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怕自己会被抛弃,怕李倏会离开他,可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李倏从未说过想要捨弃他的话,也不晓得他怎会如此心存不安。 只得一声嘆息,李倏也不急着挣脱,反而用另一只手替韩风临抚平衣襟褶皱,试图安抚他的心绪,「临儿,你所知御下之道皆是朕所教,可朕绝不只有这点本事,你还有很多没来得及学。今日朕便再教你一回,掌权者不能有弱点,即便有也不可暴露,你的弱点太明显了。」 什么叫他还有很多没学,而今日李倏一番话仿若胸有成竹,更是让他觉得他往日做得一切如同跳樑小丑。只要李倏想,韩风临随时都可能失去现有的温情。 内心都是对失控的不安情绪,又因为看不懂李倏说这话背后究竟是为着什么目的,一时慌了神。 韩风临此时正敏感异常,如同惊弓之鸟,哑着嗓子道:「陛下说臣的弱点是什么?」 「朕。」 瞧,他什么都看得清楚,就算剥夺李倏所有一切,将他折了翅膀锁在自己身边李倏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威胁到自己。 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变化,用情多的那个,总归是输家。 韩风临红了眼眶,他用力抓住李倏的肩膀,将他拽到自己咫尺之远,咬牙切齿问道:「那陛下的弱点又是什么?」 「没有。」李倏觉得嗓子发紧,让他连唿吸都有些不稳,他想大概是被韩风临扯住了衣领的缘故,等韩风临放手就好了。 韩风临悽厉一笑,「哈哈,没有弱点,陛下怎么就成了臣的阶下囚呢?」 李倏与韩风临四目相对,两不相让,冷笑道:「你怎知,明日不是你来做这阶下囚?」 韩风临笑容苦涩,眼睛里闪着泪光,点头道:「陛下说得对,谁知晓明日会怎么样呢,但今日你还是得听我的!」 他从前不这样,李倏以前没注意过韩风临这些小心思,竟是没察觉这个看起来乖巧懂事的少年郎,其实是个偏执若狂的狼崽子。也不知道他天生就这样,还是被自己养歪了。 李倏承受着韩风临掺杂着委屈恐惧的愤恨情绪,有些喘不过气,仍不愿迴避,索性将话一次讲个清楚,「临儿,朕一直在想你时至今日所作所为到底是因为什么,想来想去左不过是朕当初利用了你一次,伤了你……」 第83页 剑伤了他的身子,李倏伤了他的心。 「朕自知对你不住,无言辩白,可朕那个时候并未怀疑过你。」 他只是做出了一个帝王该做出的选择,事后看着韩风临的苍白面容,他也曾有过悔恨之意。可这些话,此时说来无益,被他和着心血又吞回肚子里。 韩风临抓着他的手愈发用力,情绪几乎要支撑不去,如易碎花瓶受重力一击,眼看轰然倒塌。 第75章 授业乎 「我不信!」 「朕想你也不会信。」 李倏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他们两个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抬起下巴,轻轻咬了一下韩风临的下唇,「再陪陪朕罢,说不得哪天朕便会杀了你。」 李倏很久没主动亲吻过韩风临了,四片唇瓣甫一触碰,火花四溅燎起熊熊烈火。他是在风月里滚久了的人,最是知道如何能挑起一个男人的情 yu,何况是深爱着他的韩风临,果然刚刚还红着眼睛与李倏叫嚷的小子几乎没有挣扎,轻而易举就被李倏勾得滚到榻上去了。 今夜李倏格外热情,甚至有些ng,他犹如深夜昙花一现,肆意绽放,引得韩风临如同着了魔。 情之所至,耳边是一声一声,「子疾,我爱你,我爱你……」 「……」 「不要离开我,子疾,别离开我……」 「……」 韩风临满心都是悲伤与惊惧,李倏这般行径总归不是想要与他续旧情。风雨欲来,他的陛下是用以什么样的心情,带着怎样的目的,不惜以自身来取悦他。 想要他的命那便拿去罢,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江山也好霸权也罢,通通都不想要,都没意思得很。 自当年御花园初见,他无端爱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从此以后满腹心愿便都是李倏这个人。 他自知身份地位,够不着那轮孤冷桀骜的月亮,能得他一点青眼已经心满意足,就算李倏身边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格外多,就算李倏薄情寡恩,一再伤害他。他都没办法不去爱他,无论李倏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心意。 可日子里久了,他生出许多贪心,想要更多,想要唯一。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恨就有多爱,总归是刻骨铭心。 他愿意把江山还给他,只要他也爱他,只要他答应永远不会捨弃他,哪怕只有他一半爱他也可以。 夜似乎没有尽头,到最后两个人都用尽了力气,相拥着沉沉睡去。 韩风临将脸埋在李倏胸口,用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李倏整个人笼罩在身下。夜色深深,李倏缓缓睁开双眼,借着微弱的烛光,附在韩风临耳边叫了一声,「临儿?」 韩风临没有醒。 李倏放轻动作,从枕下摸出一根银针,缓缓扎进韩风临耳后的安眠穴,确认韩风临不会醒来后将他掀开使之平躺,走出两步后又回头给韩风临盖上被子。 香炉中香灰还未燃尽,李倏又着意添了许多安神香,有了这些,韩风临一两个时辰绝不会醒来。 他快速穿好衣服,推门悄声融入夜色。 第二天清晨韩风临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很少睡得这么久,还以为是自己昨夜心绪不宁,又睡得迟的缘故。 一睁眼正瞧见怀里躺着的那个人,青丝铺了一片,睡颜埋在长发里,韩风临在睡梦中神情温润,看起来格外的柔软。 韩风临抚摸着李倏的眉眼,轻柔得好似下一刻李倏便会消失一般。 李倏睡眠一向很浅,尽管韩风临十分小心,却还是被他吵醒了。昨夜他睡得似乎并不好,眼睛略显红肿,还有几道清晰可见的红血丝。 韩风临以为是自己昨夜没控制好闹过头了,心疼地替李倏揉着腰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御医?」 混蛋玩意儿,昨夜怎么没见着他心疼,将人折腾狠了才来学猫哭耗子。 但李倏自己也有责任,是他故意惹出来的火,他自己就得受着。怪罪的话说不出口,喉咙动了动,「无碍。」 四目相对,满眼情意,他们两个很久没这样在清晨温 存过了,韩风临神使鬼差地低头吻了上去,李倏闭上眼睛,唇舌间亦有所回应,直吻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才分开。 李倏一直枕在韩风临臂弯里,没有挪动地方,沉默一会,想了想还是开口,「朝廷深宫,你可有心腹?」 柔情蜜意荡然无存,韩风临警惕之心油然而生,「陛下问这个做什么?我要用谁信谁还会告诉你不成?」 没有心腹。 李倏知道韩风临现在恨不能生出多一倍的心眼来同自己斗智斗勇,生怕自己哪句话哪件事里埋下坑给他跳。也罢,他将话说尽,听不听全靠他自己。 「前朝不是后宫,你坐拥江山同关着朕不同,你再天纵奇才,单打独斗也难成事。平衡朝局亦不能一味镇压,你想让他们听话,不如给他们制造点乱子。」 要等着他们后院起火,没有火就添一把,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去找韩风临的麻烦。 「……」 韩风临微微发怔,身子也不自觉发僵直。这个道理他一听就懂,举一反三还能想出些别的法子来。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话会是李倏来与他说。 话至此处,索性将后面的事一併给他处理干净,李倏提醒道:「郭和光有个女儿,已到及笄之年,尚未定亲。去着人查一查谁家有可婚配的男儿,你去挑一个来,朕下旨给他们赐婚。」 第84页 那个「挑」字拖长了声音,任韩风临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李倏绝不是让他给郭小姐挑个佳婿婚配,最好是能让郭和光跳脚,所有心思都拿去用来毁掉陛下的赐婚。 若论对文武百官的了解,三个韩风临都比不上一个李倏,这是他自幼生在京都中,在位十七载,谁家院墙上有几只狗洞都能摸得一清二楚。以前这些都是叶容替他记着,现在也只有他自己将这些琐事刻在心里了。 韩风临垂下眼睑,让人看不见眼底神色,「为什么要教我这些?为什么要帮我?子疾不是应该盼着我一败涂地吗?」 就算是韩风临罪该万死,也得是李倏亲自教训,哪里就轮到郭和光来动手? 李倏笑了一声,反问道:「朕设了个圈套,临儿钻不钻?」 「……」 韩风临一时分辨不出李倏话里话外哪句可信哪句不可信。他觉得他这辈子大概也没办法不受李倏的蛊惑,谁叫他爱他爱得近乎偏执。 第76章 收復之 因为一心一意爱他,被他怀疑隐瞒时也就恨他,因为想要完完全全拥有这个人,他伙同蔚弘方做了这么大的一个局,闹到现在这种无法挽回的境地,但似乎他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 一人心罢了,怎么就那么难。 眼看着两道眉毛越拧越紧,李倏开口打断了韩风临的思绪,「起身罢,你堂堂摄政王竟然学小孩子赖床,小心言官参你。」 言官即便要参,也不会在此事上做文章,他身上桩桩件件都是灭九族的大罪,晨起迟算什么。 温柔乡,英雄冢,再这样说下去,韩风临怕是将自己最后那点倚仗都得交代出来。 确实再没理由继续赖床,他起身打算召礼部的人来御书房商议,照着李倏的意思将郭和光那个祸患得除。郭和光狼子野心,绝不能姑息养奸,即便是李倏别有用心,韩风临也不得不听从他的意见。 这一两日发生的事搅乱了韩风临的心神,一时三刻他还不曾理清,直到临出门前,还是忍不住问道:「子疾,你心里可有过我?」 话音未落,自己先后悔不已,皇帝陛下何曾有过心?又怎么能许他一席之地? 李倏笑笑,没正面回答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韩风临黯然垂下眼睑,点头附和道:「是,你说得对,没有用。」 背影远去,不曾回首,长门关闭,徒留满室心酸。 韩风临旁敲侧击问出了哪些朝臣和郭和光面和心不和,又远处两三个适龄未婚的儿子作为备选人,打算给郭和光的女儿做大媒。 而后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几个碎嘴的宫人侍卫,韩风临让人着意添油加醋一些,这些消息不过几日便传到了郭和光耳朵里。 郭和光一个军营里滚刀舔血的汉子,性子粗犷,做事狠辣,在朝中唯利是图,异己者皆一一剷除,却格外疼惜自己唯一的小女儿。 果然晓得韩风临要在他女儿身上做文章,即便知晓他此番围魏救赵,为得是对付他,可父亲爱女之心拳拳,他不敢拿女儿的终身作赌。 之后,郭和光便再放松了对韩风临的牵制,让韩风临能喘一口气,继而满世界打听谁家有那品貌皆上乘的好儿郎,一定要尽快想得都是怎么尽快给女儿挑一门无论家室门楣还是才华资质、性格品行都极好的夫婿,之后再同韩风临好好算帐。 李倏亲笔写下一道圣旨,盖上金印玉玺,交到韩风临手中,「朕的字郭和光认得,他不敢不应。」 他既打着为君请命的旗号,便是千般万般不愿却也不能不依皇帝陛下的旨意,加上郭和光急着将女儿亲事定下,这已经是他能寻到的最好的人选。 韩风临将那道旨意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没发现什么李倏做任何手脚,方才放下心来将其折起,让个宫人去传旨。 李倏从旁看着,慢悠悠开口戳穿他的小心思,「朕若有心诓你,哪里能叫你瞧出破绽来。」 他没有托大,皇帝陛下的确有这样的本事,这短短几行笔墨,看与不看其实没什么不同,「为什么要帮我巩固政权?看着我同郭和光鹬蚌相争不好吗?你这样岂不是要一直被我圈禁?子疾,你是不是……」 「总好过换别人来关着朕。」李倏打断韩风临未说出口的话,笑着道:「郭和光那模样朕可吃不消,至少你长得很好看。」 「……」何必对他心存幻想。 「临儿。」 「什么?」韩风临惊讶回神,这段时日除却神志不清时,李倏唤他作「临儿」定然是有话要说。 果然李倏抛出一记重弹,「若是将来有一天,你真成了大沅的君王,一定要守好这片疆土,护好你的臣民。」 他说这话时,仿佛在交代韩风临晚膳做一道他爱吃的清蒸鱼,一样的云淡风轻,一样的容色平静。 韩风临喉咙发紧,「若将来有一天,你摆脱了我,我死后请将我埋在青西岭上。」 那里同帝陵比邻而居,他便是死了也想离他最近。 与此同时,京都城外,一支组队埋伏前行,为首的将领赫然是李长衍和沈令仪。 李长衍风餐露宿多日赶回京都,下巴上爬满乌青胡茬,几乎已经看不出是当初那个吃穿用度都要精緻入微的富贵小殿下,他目光坚毅、脸颊冷峻,「娘娘手中有皇后宝册宝印、沈家军虎符,我手里有皇叔的密诏,不信进不去皇城。如若不行,便硬闯!」 第85页 沈令仪比李长衍年纪还小,却比李长衍更谨慎些,「陛下被捏在韩风临手中,你我还是小心为上。」 「我敢断定,皇叔不会有事。」 沈令仪知情不多,只当韩风临是被陛下养在宫中的娈 童,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李长衍却多次看到过韩风临看向小皇叔的目光,因爱而生的恨,说到底还是爱。 李长衍和沈令仪驱马至城门下,看守城的竟是御林军副将, 到了皇城脚下,却是出乎李长衍和沈令仪的意料,「羽林军怎么会悄悄包围整座城池?这么长时间京都中无所动作,也饿呢到这时候反倒开始讨伐韩风临了呢,郭和光这究竟是要保驾还是想干什么」 沈令仪一甩缰绳,快马奔驰,「走!」 李长衍想要带兵进城,被守城门的羽林军副将拦住了去路,他便知京都之中有异变,李倏甚至都还未来得及传递消息出来。 刚要发作就被沈令仪抢了先,娇俏少女高坐在马上,挥动长枪,狠狠打了羽林军副将一棍,「混帐东西,连宁王与本宫也敢拦!」 莫说是这个副将,便是郭和光都是从沈家军出来的,曾在沈令仪祖父旗下做过前锋将,大沅境内军中武夫无一不对沈家怀有敬畏之心,且不说看到沈家军旗,便看到沈令仪这个沈家女儿,气势上亦矮了半截。 第77章 输与赢 他心下两难,跪在地上,「皇后娘娘,属下领命行事,不可放进城一兵一卒。」 话音未落,亮锃锃的长枪尖就停在离他喉咙不足一寸处,「本宫身负皇命擒贼救驾,你领的又是谁的命令?」 沈令仪长枪前移,血滴便从御林军副将的脖子流上下来,大有若敢再阻拦就要取他项上人头的架势,「开门!」 皇后金印有生杀予夺大权,沈家军令亦得皇帝敕封可先斩后奏,沈令仪生于军营长于军营,一桿长枪之下不知有多少亡魂,绝不会因为拦路者是羽林军副将,就不敢真斩了他。 受被长枪裹挟,副将要富贵却也怕死,挥手一声令下,让人将城门打开,沈令仪和李长衍不做迟疑,驰快马直进皇城,所遇拦路者皆被斩落马下。 侍卫来报时,韩风临正陪着李倏下棋,宁王殿下与沈皇后一同杀进宫城的消息同样被李倏听了去。 可李倏脸上不见无分毫意外,坐实了韩风临这些天猜测,他的陛下果真有本事。李倏又抬手落下一枚黑子,定着这局棋的输赢,但见棋盘之上黑子呈包围之势,将白子死死困住。 韩风临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何李倏会气定神闲的任由自己将他幽闭在未央殿几个月,为何他会帮着自己剷除郭和光,当初为何为了纪观復那桩无可厚非之事就要将李长衍贬回封地,又为何自打一年前沈家军出征北疆,沈皇后便称病闭门,任谁来也不见,连上元节帝后同登鹳鹤楼放明灯祈福这样的大事,都未曾露面。 怪不得李倏会那样信任沈凌不会背叛大沅,又怪不得他问起时,李倏刻意隐瞒。 一直以来他都未曾搭理过皇后娘娘,一来是因为她同李倏密不可分的关系,韩风临不愿意见到她,偏她是沈家人他又奈何不了她;二来是她一直在昭阳殿里足不出户,一个小小女子不足为惧。 他竟是忘了沈家这个女儿曾在猎场上战胜一众武家子弟,亦曾一箭射穿过勐虎的头颅。这样的女子怎会让自己幽闭深宫,不见天日。 自己那时差一点就和盘托出,偏又因着沈凌那桩事怨怪李倏对他有所保留,让他一时气恼竟在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他自以为曾取得李倏的信任,同蔚弘方联手轻易斩获皇权的核心,让李倏再不能俯视他。 却原来狡兔三窟,他太过天真,皇帝陛下有许多底牌,竟是从未向他透露过,莫说自己,就连蔚弘方在朝为官数十载,也曾捏住皇权命脉,亦没能将李倏暗处势力摸得清楚。 果然,皇帝之位不是人人都能坐的。 「我终究是敌不过你,是啊,陛下怎么会有弱点呢?」 李倏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颗一颗分别捡起,归拢到各自的竹罐中,「临儿,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挟了朕做人质,逼长衍退兵,从此以后这天下便是你的了。二是你束手就擒……」 朕会将你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以震慑江湖朝野,让旁人再不敢生出丝毫狼子野心。 后面这一句李倏没能说出口,扎得他自己生疼。他抬眸直视韩风临的目光,将最后的决定权交到韩风临手上? 今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认了。 韩风临没有回答李倏所问,他进内室取出帝王金冠玉带,动作轻柔着为李倏佩戴上,又亲手斟得一盏清茶奉上,掀袍下拜,重重三叩首,「臣韩风临拜别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万岁万万岁。」 他择了第二条路。 李倏闭上双眼,一滴泪珠自眼尾滑落,再睁眼时,眼底又恢復了一个帝王的淡漠冷意。 此时,二人听到门外几声惨烈的叫声,哐当一声大门被沖开,沈令仪一身铠甲,高束马尾,提着长枪破门而入。 她几乎没有给韩风临反应的时间,身形闪得极快,电光火石间,已经站在韩风临面前,一脚将他踹翻,长枪闪着寒光抵在他的胸口。 「且慢!」李长衍匆匆赶来,手中剑拦下沈令仪,「娘娘刀下留人!」 第86页 李长衍带来的卫兵已经将未央殿层层包围,李倏不会有事,韩风临也绝没有机会逃走。沈令仪听了李长衍的话,便松了力道,仍是警惕着韩风临防止他有任何伤害李倏的举动。 这些时日他的小皇叔受尽凌辱,沦为一个低贱臣子的禁 脔,李长衍对韩风临不可谓不恨,按照律法应当对韩风临处以极刑。可……他也知晓小皇叔的性子,最是面冷嘴硬,心里偏有那个人。 眼下无论如何都杀不得,对于如何处置韩风临,终究还是要看李倏的意思,李长衍对沈令仪低声嘱咐,「留他性命,交给皇叔发落罢。」 沈令仪勤王保驾是为忠君护主,不是非得要杀什么人,宁王既已发话,陛下又无异议,她自然也不会有不同意见。 她只知李倏曾很宠爱这个模样极好的臣子,宫中坊间有些个传闻,她也略有耳闻。李倏于她是君王是主上,他同谁有个什么关系沈令仪不大放在心上,亦无暇细究。 可李长衍却知晓他二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非是将人放在心尖上,换了旁人谁还有本事能让李倏吃这种亏? 这两个人都极端爱恨,一个不肯说,一个不敢信。 李长衍不敢擅自做主,言称一切都由李倏定夺,可偏李倏并不想做主此事,他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句,「暂押候审。」 对这个处置结果,李长衍并不意外,即便韩风临这小子如此大逆不道,李倏仍然捨不得取之性命。小皇叔自己或许都没发觉,他此番做法其实是在拖,拖着不处置,拖着留他性命,能拖几时算几时。 韩风临没做挣扎,主动抬起手腕,让卫兵用铁链锁了押走。 李倏站起身,「长衍,其他的事你自己处理就好,朕乏了,想去歇一歇。」 「是,恭送皇叔。」 第78章 生死别 大内监牢韩风临这一生统共来过两次,每次都是李倏的手笔,定的还都是能让他死千八百回的谋权弒君的滔天大罪。 他本以为会有刑具加身,却好像大家都忘了他的存在,独自一人在里面待了月余,才等得身着金丝龙袍的帝王亲自下榻。 长靴每一步落下声音都异常的清晰,李倏站在这幽暗之处,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金冠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但却比不上那样一双如浩浩星辰般的眼睛。 李倏身后跟着一众宫人侍卫,下首的宫人手上端着一壶酒。 韩风临久居内廷,怎么会不知这宫中手段。以一杯酒了此残生,也罢,能拖到现在才让他死,这一个多月算是他赚了。皇帝陛下法外开恩,未累及韩家人,韩风临内心还是感激的。 他突然就笑开来,「陛下竟亲自来为臣送行,还能再见陛下一面,臣心中很是欢喜。」 黑色金丝龙袍层层叠叠罩在李倏身上,端的是赫赫威仪若神明俯首,李倏看了韩风临半晌,缓缓抬起手,便有宫人,端着那壶酒,跪坐在韩风临脚下。 韩风临眼角眉梢仍带着畅快笑意,他没有犹豫端过那杯酒,仰头饮下,俯身跪下向李倏行得三拜九叩大礼,动作间铁索叮铃作响,「谢陛下隆恩。」 无人看见李倏掩在长袖底下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方才令他稳住身形,没让自己当庭失态。 韩风临没有起身,只留给李倏一截结实的肩背,自此诀别,天人永隔。 李倏有些僵直着转身走出牢门,朝着通道尽头光亮处一步步往外挪动,只觉得每走一步就比上一步更加艰难,喉咙处忽然涌出一股腥甜,垂眸看去,滴滴落在黑色衣袍上,却隐没在黑色丝线里,看不大出颜色。 好疼,胸口疼,哪里都疼,就好似那杯鸩酒是入了他的口,已经流经四肢百骸,疼得他再吐出一口血来,随即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耳边似乎有人在大声唿唤,「陛下!」 轰!纯黑世界穆然坍塌,李倏再也听不见看不见。 李倏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父皇去世的那个晚上,他站在清荷宫门口,看到父皇最信任的大太监端着鸩酒、白绫、匕首进了母妃寝宫。 清荷宫内室的贵妃榻上,已经引下鸩酒的母妃嘴角渗出滴滴鲜血,握着小小人儿的手,完成最后的嘱託,「倏儿,我的倏儿,往后母妃……不在你身边,一定要……要好好照顾自己。」她抬手抹去幼子满脸泪痕,「你将来……会成为这天下的主人,到那时定能……守护住……自己在乎的东西……」 视线逐渐模煳,他看到了七岁时的自己拉着风筝线在御花园中奔跑,那样肆意清朗的笑声听起来遥远而陌生,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曾笑得这样开怀。小李倏只顾着玩乐,没注意看路,撞上了来御花园赏花的父皇,摔倒在地。 风筝撕了…… 画面忽闪,小叶容垂着头、捏着手指唤那个年纪比自己小个子却比自己高的小李倏作「殿下」,那个小不点看起来像是能被一阵风吹倒,李倏从自己吃不完的点心都拿来给他吃,他坐在石阶上露出灿灿笑容。他一天天长大,从一个怯懦小宫人长成了从容不迫的大内总管。叶容回眸一笑,只见他身后宫城兵变,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叶容死了…… 再回首,御花园中桃花盛开,大红衣袍的新科探花郎,言笑晏晏地望向座上君王,「子疾。」他想唤一声临儿,喉咙里却发不出声响。他看见自己亲手为韩风临斟了一盏茶,不知为何到了韩风临手上却变成一杯酒,眼看韩风临就要仰头饮下…… 第87页 「不要!」 李倏勐然惊醒,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看到寝殿内燃烧的灯盏,方才察觉外面天已经黑了,他不晓得自己究竟昏睡多久。 见李倏醒来,肖月升忙叫过御医到跟前来。御医诊完脉,暗暗松了一口气,「陛下是一时急火攻心,方至呕血晕厥,现下已经醒来便无大碍,吃几副补药,多加休养便可。陛下的身子关系大沅国本,万望保重,切不可再多忧心。」 说罢便退下去,领了药童去抓药。 「临儿呢?」 这是李倏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肖月升垂下首低声答道:「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处置妥当。」 李倏点点头,没再说话,脑海中一遍遍闪过母妃临去前的那句嘱託,可即便是做了皇帝,成为天下至尊,他想要的终究也没能留住。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倏起身看见他们正在搬什么东西,便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在做什么?」 肖月升解释道:「这些……都是韩大人用过的东西,奴婢本想着让他们尽皆规整起来,至于如何处理,还请陛下定夺。」 人都走了,东西留着只能徒增伤心,「都拿去扔了罢。」 「是,奴才遵命。」 搬东西的宫人粗手笨脚,一个没拿稳,掉了一卷画轴出来。画轴落在地上,铺开来,正好滚到李倏脚下,竟是先前为韩风临画的那幅探花郎游街图。 这画早被李倏撕了丢出去的,竟是被韩风临偷偷拿去修补好了,一道丑陋的裂痕横在画卷中央,不知是谁着墨画得一缕青丝并一根飘扬的髮带,有了这层遮掩不仔细看竟看不出那里原有道裂缝。 宫人道了三声「恕罪」,连忙上面想将画收走。 「等等!」 宫人放下东西,跪下听命。 李倏弯腰将那副画捡起来,摆手让他们抬着剩下的东西退下。盯了那捲画像许久,终是捲起来放到屏风后面的字画缸里,和其他画轴混在一起。 「月升,传旨召皇后,宁王,还有三省尚书到御书房见驾。」 天已经黑了,李倏叫这几个人到御书房议事,没几个时辰怕是出不来,眼下他又病着,肖月升很是担忧,「陛下,小心您的身子。」 「无妨,去宣旨罢。」 「是。」 第79章 立太子 沈令仪最先到御书房,见李倏仍是一脸病容,便道了一声,「陛下保重。」 言官上奏了上百道奏摺,方才让李倏松口鸩杀韩风临。皇帝陛下从来视人命如草芥,怎偏对着一个逆臣迟迟未曾下手。绕是她再不关心李倏私事,这段时间也多少老出些门道, 「多谢梓潼关怀,朕无碍。」 随后到来的是李长衍及三省尚书,李倏为韩风临赐下鸩酒那日,一早便用一件差事将李长衍支了出去,这人刚回王府就被李倏派去传旨的人叫来宫中,见到李倏一副心如死灰的破败模样,一时愣住了。 「皇叔,你……」 李倏一抬手打断李长衍未出口的话,坐到椅子上,开门见山道:「今日叫诸位过来,是朕有件大事要宣布,月升。」 肖月升手持一卷密旨侍立一旁,听到李倏唤她,应答一声,「陛下。」 「念。」 肖月升当庭所读的正是李倏曾写下的册立李长衍为太子的传位诏书。 「此密诏是朕两年前便写下的,待来日朕归天后,由宁王继承大统,奉沈氏皇后为皇太后。」 众人惊惧跪拜,「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何怪乎出此悲言?」 李长衍劝道,「皇叔还年轻,将来定会有自己的子嗣,侄儿是个没出息的,只想得皇叔庇佑,一辈子贪图享乐。」 李倏哪里还会有自己的子嗣,若放在以前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如今他再也不会同别的什么人生下孩子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磨砺,李长衍实则大有长进,他虽志不在此,但却绝非草莽之辈,将江山交到他手上,绝非李倏冲动之举。 李倏没理李长衍的哀求,「自今日起,长衍移居东宫,入御书房监国理政,太子册封大典就定在三个月后罢,箇中细则章程交由礼部拟定。」 「皇叔!」 李长衍知道李倏眼下正心如藁木,将皇权视作枷锁,想拦下他,缓一缓再行定夺,圣旨若真在天下广而告之,便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听清楚了吗?」 李倏是铁了心,李长衍只好叩首道一声,「是。」 迫得李长衍点头,李倏转而将目光落在沈令仪身上,託付道:「来日长衍登基后,沈家要向对朕一般效忠新君。」 沈令仪神色微动,她提起长裙摆,曲膝跪拜,行得是一个臣子该有的礼节,「陛下放心,沈家世代忠勇,沈氏满门皆愿为大沅守国门,死社稷。」 有沈家的支持,李长衍的位子便能做得稳妥,李倏有一半的担忧因而烟消云散。 李倏目光微动,看向三省主事官员,问道:「众卿可还有异议?」 这事板上钉钉,他们怎么好有意见,「臣等谨遵陛下之命。」 今日召他们过来只为着这一件事,该将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该说的话都说尽了,李倏尚在病中,神思倦怠,体力不支,便挥挥手让他们散了。众人走后,李唯李长衍还留在李倏身边,随着李倏步辇跟到了未央殿。 第88页 他们从御书房出来时,外面就已经起了风雪,谁晓得才这一会儿功夫地上积雪已有三指厚。李倏站在未央殿的廊前驻足,伸手去接了几朵雪花在掌心。 李长衍忙回屋子里为李倏拿了一件大氅出来,「皇叔,你还病着,小心身子。」 李倏摆摆手没穿那件大氅,而是走过去折了一枝带雪的红梅,「朕不过站在雪中一刻,便觉得彻骨寒冷。」 他从前罚过一个人,在雪地里跪足了五个时辰,不知道那个人冷不冷,竟没听得他抱怨半个字。 李长衍知小皇叔睹物思人,对此他也毫无办法,只能尽量劝着些,「皇叔,冬雪严寒最是伤身,回屋罢。」 李倏点点头,没再展露出那样的表情,听了李长衍的劝回到暖阁里。 从来世人对他唯有敬与怕,再则满心都是算计,对他说出的话都是再三思虑过。他耳目受此蒙蔽,便越来越没有人情味,像是一具冷冰冰雕像,端坐朝堂之上,指点万里江山。 从前他不懂世间情爱,宫中储着几个宠儿,也仅仅是贪图感官上的愉悦,可茫茫二十几载,到头来竟是无人伴他左右同看世间繁华。从前也是有那么一个人疼他爱他,愿意每时每刻陪在他身边的。 到如今,李倏忽然觉得,他身为一国之君,坐拥万里河山,却没有一样是他真心想要的,皇位真是没意思得很。没了韩风临在身旁,他觉得自己突然就不习惯了。他其实只是气他,气他的利用,气他的背叛,从没想过真的捨弃他。 两位主子冷得嘴唇发白,宫人挪了火炉到他们脚下,又奉上两盏热茶,悄声退下出门外。 李长衍也不在乎旁人目光,大剌剌坐临窗软榻下面脚踏板上,带着委屈与不舍,问道:「皇叔,连你也要舍了侄儿去,是吗?」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既然瞒不住,索性不再瞒着,李倏揉揉李长衍头顶,哄道:「皇叔为着一己之私,擅自决定将你困在那张冷冰冰的龙椅上,恨不恨皇叔?」 李长衍缓缓摇头,「不恨。」 「当真不恨?」 李长衍抬起头仔细看着他的小皇叔,他不过才二十六岁,正值盛年,怎得就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眼角眉梢满是风霜,这江山还能吃人不成? 他面上不自觉带了些心疼,「我有时候就在想,自己少时失怙,尚有皇叔护我周全,可当年皇叔你与我身处相似的境地,又是如何度过深宫里的种种艰辛?皇叔,这么多年你独自撑起大沅江山,一定很苦罢?」 「……」 李长衍像孩子撒娇般将脑袋枕在李倏膝上,继续絮叨,「皇叔,你为保大沅江山殚精竭虑,为着我能平安将我赶出京都,若是我误会了你的用意,又该怎么办?你一番好意被辜负,就不怕自己会伤心?你当真半点不在意?你赶紧心神,独自承担所有,一定很累罢?如今又为了……」 「朕……」 第80章 天伦乐 「皇叔。」李长衍打断李倏,他这般是想着先将想讲的话都讲完,「今日你突然急着立我为太子,我就知道你终于是做下了什么样的决定,可皇叔你为什么不说呢?为何什么事都要自己一个人承受?」 「长衍……」李倏无言申辩。 李长衍目光坚定,向李倏保证,「皇叔,从前一直是你护着我,如今侄儿已经长大了,也能替皇叔分担忧愁,侄儿必定守护好祖宗打下来的江山,不叫皇叔忧心。」 这些话原本是李倏想要嘱咐李长衍的,倒叫他自己先说出来了,李倏觉得很是欣慰,「你心中有数,皇叔就不再多说什么,唯一件事朕要额外再多一句嘱咐,沈氏满门忠魂,将来你要善待沈家,莫要做那兔死狗烹的无耻行径,还有……令仪她也因朕误了终身,将来若是她有别的去处,你也都答应了罢。」 不消李倏嘱託,李长衍也绝非是那种薄倖之人,自然不会亏待有功之家,「侄儿知晓,皇叔放心。」 李倏犹豫一下,终究还是开了口,「此外,他日史书工笔,让人将这些风波尽数抹去罢。」 「皇叔是不打算给他留只字片语?」 功过本该由后人评说,偏涉及到一个人时,李倏竟是不愿让后来者评判今日对错。 李长衍最是知道李倏的心思,甚至身为旁观者会比他自己更明白他此举究竟是何原因。韩风临这一笔,无论史官如何偏袒,如何着墨,都是一个乱臣贼子挟天子号令天下的老套故事,若是真由得后人评说,只怕往后千百年那个人都要担犯上作乱的骂名。 李倏为着江山稳固为着朝野安宁,他不得不遵从律法处置了他,却捨不得他再背负千古骂名。 再者是因着将那个人刻在了心上,提了提就要疼,便将伤口包扎好了再不见光,权当没有。 李倏自小坐在高位上,学的尽是些让他愈发薄情的东西。这么些年以来世上能让他称得上一句在乎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论连提都不愿意再提起。 他那样爱他,却又亲手将鸩酒端给他喝下,李长衍晓得眼前这副完好的皮囊下该是一片血肉模煳。 可这些都是长辈的私事,李长衍不好挂在嘴边,唯有能尽力让李倏好受些,「皇叔所说侄儿都记下了,夜深了,皇叔早些休息罢,若还有事以后再说也不迟,你我都年轻力壮,将来定能长命百岁,用不着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一次把话说清楚,怪渗人的。」 第89页 这个孩子是晓得什么时候适合没正形一下,绕是李倏近来满腹愁绪,也不由得被他逗笑,嗔怪道:「你倒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耍贫嘴。」 他也晓得李长衍这样口无遮拦,不过是为了让他开心罢了。 李长衍亲自替李倏宽了衣,装起了乖,往后不晓得还有多少次机会能让他在皇叔膝下尽孝,便能再多侍候一次算一次罢。 李倏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夜深了,宫门已闭,京都城中全然宵禁,朕借半张床榻予你歇一歇。」 那头李长衍却犯起了矜持,「这不大好罢?」可惜装得不像,脸上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李倏将多出的枕头丢到他胸口,骂道:「少来这一套,你从前赖在朕这里还少?」 「嘿嘿,那侄儿就恭敬不如从命啦。」算起来李长衍也已经有三年没在李倏这里过夜了,自从韩风临出现,便日日夜夜宿在未央殿,李长衍是个懂事的,万不会平白给人碍眼了。 可他小时候没了父母,多是在李倏的照看下长大,怕黑不敢一人独睡,也都是李倏陪着他一起睡。 虽说二人年纪相仿,可在李长衍内心深处,李倏同一个父亲没什么区别,无论他如今多大年岁,也总是想依赖着李倏。 阳春三月,万物復甦,连带着李倏身子也好的快了些。 李倏每日醉心朝政,倒是过得十分清净,就连言官也极少上奏摺惹他心烦。对于如何处置韩风临,李倏依了朝臣之意,皇室子嗣单薄,他又干脆立下皇太子,言官们一时三刻竟是找不出可以纠错处。 这天下了早朝,李倏回到未央殿,路过御花园时,瞧见几个小宫女正在一起玩耍,扑蝴蝶、放风筝,好不热闹。 看见李倏侧目去望,身旁随侍的宫人便想叫住她们,来参拜陛下,张口还未来得及出声,被李倏拦下,没平白去吓她们。近来皇帝陛下性子比之从前柔和许多,在近旁侍候的宫人们都有所察觉。 临近未央殿时,李倏同侍从说,「去给朕找些竹子来。」 李倏先饮了一盏茶,不理政务不批奏摺就坐在厅中,对着满园春色削竹籤子,稀碎的木屑落在他的衣摆上,都顾不得拍打。 李长衍拿着一桩烦难之事来请教李倏,瞧着他那模样简直比面对朝务都要认真,他捏着手里那张文书,竟是不好意思递上去打搅。 「嘶。」李倏一个不小心,割破了手指。 李长衍可从未见着小皇叔磕着碰着过,一下子紧张起来,忙跑过去查看,李倏却不在意,「包扎一下就好。」 李长衍看李倏翘着食指,继续削竹籤子,很是不解,「皇叔想要竹籤子,可以让宫人们代劳,您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皇帝陛下金尊玉贵,平时连穿衣吃饭都得要宫人从旁伺候,今日破天荒竟然自己动手削竹籤子,这不没事找事吗?当然这些话也只在心里打个转就算完,李长衍可不敢宣之于口。 他只好劝道:「皇叔您先把伤口包扎好,再削不迟,若是伤口化脓,受苦的还是自己。」 这么会儿功夫,宫人已经取来药箱,开始为李倏清理伤口,敷药包扎。 李倏没有拒绝,他一只手正被缠着纱布,不方便动弹,便放下手中的竹籤子,若有所思道:「朕从前有只风筝,不知怎的哪里都找不见,想是前些日子弄丢了,做个差不多的出来替上。」 第81章 铺前路 李倏说的是韩风临亲手为他削制的那只风筝,这其中细节李长衍不知道,自然也不会避讳,张口就问:「什么风筝?」 什么风筝?那只风筝本来是要与长衍传递消息用的,因为是韩风临坐在这厅中亲手为他做的,那天以后便被他偷偷收起来,自己又重新做了一个一样的替换。 可那些天里,未央殿里里里外外换了一批人,从前的人寻不回来,韩风临安排的人定是不能再用,这短短的时日,未央殿上下竟都换成陌生面孔。 期间又拉走几个去严加审讯,那些风筝本是李倏让人都拿去处理掉。谁成想领命的小宫人太过伶俐,竟是将李倏藏在卧房里那只也拿了去。彼时李倏正被朝臣逼得紧迫,他一时没注意,就被她一併丢了去。 「一只普通的风筝罢了。」 光是看一眼,李长衍便晓得李倏口中所说绝不是一只普通风筝,就算不问他也知道,能叫他皇叔做出有违常态的举动来还能是谁,左不过同韩风临有干系。 李长衍不好将这件事戳破,只好配合着李倏让他放着国政不理,偏去做一个没什么要紧的风筝。 眼看着艷阳高照,内监只好提醒李倏,「陛下,今天的摺子还未曾批阅。」 李倏也没做那昏君之举,起身便要去御书房处理政务,「这些竹籤子替朕收好,朕忙完了回来继续做。」 「是,陛下。」 李长衍监国理政,自然每日也有许多时间是要待在御书房的,遂跟随李倏一同前往,「皇叔,侄儿今日来,是想问问您,郭和光此人该如何应对?」 前段时间李倏便借着韩风临的手打压了郭和光一下,但当时李倏受限颇多,也只是给他点教训尝尝,如今他是满血复合了。 如今逆党已除,局势已定,郭和光仍是不安分。太子册封典礼在即,容不得他在这个时候作怪。 李倏略一思忖,直言道:「羽林军关系皇城宫闱守卫安全,领兵统帅绝不能是个朝秦暮楚之人,你如今监国理政,这些事情不必都要问一问朕的意见,你若是想要除掉他,便就就去做,只要别留下什么把柄容人置喙便好。」 第90页 此事好就好在,郭和光打的是「为国为民,守卫君王」的旗号,绝不敢轻易露出狐狸尾巴,李长衍却可以反利用这一点,与他公然翻脸。 唇角噙了一抹冷笑,「皇叔的意思,侄儿明白了。」 既然皇叔没意见,他定要揪出来那老东西的狐狸尾巴。李长衍念着有人狼子野心,曾想乘虚而入,坐收渔利。差点害了李倏这一笔帐,李长衍定要同他算算清楚。 四月初六是礼部拟定的皇太子册封典礼的良辰吉日。 这天天还未亮,李长衍便被一众宫人伺候着太子冕服自东宫始伊,承天祭祀,朝拜宗庙,告慰祖先,一路上不知道跪了多少次,扣了多少次头,到后面李长衍额头都磕出红印子,脑袋里乱糟糟的,几乎都分辨不出自己拜的都是何方神圣,全靠礼官从旁指点。 而他几乎还未等身子疲乏得到缓解,便有大量的公务堆积到他案头。难得的是这个从来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倒是未出言半句抱怨,兢兢业业将那些公文处理得很是妥帖,叫李倏很是放心。 太子册封典礼过后的第三日,李倏让人叫了李长衍来见他,说是有一件要紧事要同他商定。 李长衍自是马不停蹄赶紧出现在皇叔面前,他进门时,李倏正在调墨,准备将庭中景色描摹到宣纸上。 行了一个寻常礼,「见过皇叔。」 「长衍,你过来。」 李长衍听话走到李倏身旁,开始替李倏磨墨,李倏提袖落下一笔,同时开口道:「朕打算为你娶一位太子妃。」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李长衍有些发愣,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突然要有个人来约束他,竟不自觉有些抗拒。 「皇叔怎的突然想起此事?」 李倏已经将墙角飞扬的枝桠给勾勒出线条,「你如今已经二十二岁,眼看就要二十三了,京都中富贵人家的公子如你这般年岁,孩子都有两三个了。你身边却连个知心人都没有,皇兄皇嫂不在,你的婚事朕若不管,还有哪个去管?」 李长衍非贪色之人,这些年他虽说胡闹,同些个纨绔子弟鬼混,但从未混到谁的榻上去。加上受李倏疼爱,日子一天一天这样过下来,李长衍总觉得自己年岁尚小,今日这么一说,恍然间方才察觉他已经是该娶妻的年纪。 太子妃早晚都得册立,迟一步早一步其实并没太多分别。想着过几日自己便能适应,「都听皇叔的。」 笔尖轻点,落下朵朵粉色花瓣,忽觉纸上生机扑面而来。 册立太子妃,不仅仅是给李长衍挑选妻子,更是要为大沅臣民择一位国母,半点马虎不得。李倏这些天将京都中的名门闺秀都挑了个遍,方才选出几个容貌家世性子都极好的出来。 「中车太尉谢家的小女儿,在闺中素有名誉,听闻她是品貌俱佳,可堪任太子妃之位。朕问过令仪,连她都夸好,可见是个不错的。」 谢家那个小女儿李长衍听说过,外间都传她貌比西施,才过易安,性子又温婉和顺,几乎叫人挑不出错来。 李长衍点点头,「皇叔定就是了。」 什么都要听他的,一句旁的话都没有,李倏还以为他是兴致缺缺。若换作以前,李倏定要权衡利弊同李长衍讲一讲有了这样的岳家对他坐稳江山有诸多助益。可自己尝过情爱滋味后,便不忍心逼着李长衍也娶一个不喜欢的人。 这世上也不必再多一个同沈令仪一般误了终身的女子。 李倏嘆了口气,娓娓道来,「这是你自己的婚事,是一辈子的大事,朕总要问过你的意见,好过委屈了你。谢家女虽好,但你若不喜欢朕也不强求。倘若你心里已经有了别的什么人便告诉朕,朕也可成全你。」 第82章 望北归 李长衍对将要成为某个人的夫君这件事还未完全适应,竟被他皇叔误会成不满意谢家姑娘,他笑笑,「皇叔说哪里话,听说求娶谢姑娘的人都要排到西城街去了。侄儿也不过是仗着出身好,兴许人家还觉得嫁给侄儿委屈了呢,怎么还敢挑三拣四?只要皇叔没有为侄儿选的什么貌丑又兇悍的母夜叉,侄儿自当好好待她。」 李长衍晓得这定是皇叔费尽心思,替他选出的最好的女子,他自然没意见。 他这样说,李倏方才放下心来,只要他心里没有特别要紧的人便好。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他二人成婚以后自是能举案齐眉,「好,朕便做主为你们赐婚。」 李长衍跪下叩头,「侄儿谢过皇叔。」 李倏笔下那副画堪堪收尾,朱红琉璃瓦,墙角伸出两只粉瓣枝桠,上面落着一黄一绿两只雀鸟,梳理着对方的羽毛,两厢缱绻。 「这副画送你,做新婚贺礼。」 李长衍将画拿在手中,对着尚未完全干的墨迹吹了一口气,「皇叔用一幅画就将我打发了?这可不行!侄儿想向皇叔为将来的妻子讨一件聘礼。」 不消他说,李倏就晓得这小子又盯上了未央殿里的什么东西,看在他就要娶亲的份儿,李倏决定暂且不出手教训他,「你还想要什么?」 李长衍眼睛弯作月牙状,「皇叔摆在屏风后面那副关颜卿的真迹。」 他可真敢开口! 李长衍很久以前便瞧上了他那副关老真迹,一直没找着机会下手,今儿可算是寻着由头打着未来太子妃的名义,让李倏不得不忍痛割爱。 第91页 李倏轻抬手一挥,算是默许了。 「谢皇叔,政务繁忙,侄儿先行告退。」 竟是一刻也不多留,走之前将那幅真迹给拿了去。 立业、成家,李倏算是将能替李长衍打算的事情都打算清楚了,余下的便没有什么他值得操心之事了。 这孩子虽说看起来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纨绔样子,可在正事上却极为稳妥,李倏觉得肩上的重担轻快不少。 又过了两日,沈令仪前来求见李倏。她若非有要紧事绝不会轻易来打扰,便是连合该每日请安的礼节也一併省了去。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同李倏说,李倏立刻让宫人将她请进来。 沈令仪着黄衫红罗裙,戴着一支凤钗步摇,款款而来。每次看到这个纤瘦娇俏的小女子,李倏都没办法将在战场上厮杀的女将军联繫到一起,他也曾见过她挽长弓射杀勐兽,只觉得不可思议。 「臣妾参见陛下。」 李倏上前两步,将沈令仪扶起来,「不必多礼,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这般便也不必拐弯抹角,沈令仪微微屈膝又行了一礼,直言道:「臣妾今日前来,是想向陛下请一道旨。北燕大军虽被臣妾暂时击退,可北燕国君却是面服心不服,一直虎视眈眈意欲捲土重来。然眼下荆州并无太多兵力驻守,臣妾担心他会看出破绽,趁虚而入。故而恳请陛下允准臣妾前去驻守边关,保我大沅边境太平无虞。」 李倏本就有意想让沈令仪去守国门,原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同她说,眼下看来她心早不在京都,何苦再留她。 对着侍立在旁的肖月升吩咐道:「照着皇后的意思去拟一道圣旨来。」 「是,陛下。」 李倏让了一盏茶给沈令仪,他随口问道:「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沈令仪心如飞箭,早已飞到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回陛下,三日后臣妾便启程前往。」 三天时间足够她将宫里宫外大小事宜都处理妥帖。 李倏略一沉吟,思忖着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半年前朕见过一次萧煜祺,他是个不错的人。」 这话着实有些没头没脑,沈令仪脸色微变,试探着问道:「陛下说什么?」 萧煜祺的事李倏自然是调查清楚了,这件事足以断送沈家前程,今日不得已提起,并非是李倏要与她为难。 李倏随即笑笑,「朕听说他舍了富贵荣华,向北燕国君辞去大将军之位,如今一人一马持剑走江湖去了,倒是个性情中人。」 他口气松快,倒像是在与沈令仪闲话家常,看他没有要怪罪的意思,沈令仪便松了一口气,「这个臣妾倒不曾听闻。」 这个人是沈令仪生平所遇最强之敌,自己几次险些在他那里吃亏。若他也是大沅人,她定要和他醉饮三百杯,论一论用兵之道,说不准二人还能成为知己挚友。 「京都的天地太小,将你锁在方寸大的四方院里太残忍了些,往后你可以一直在北方辽阔的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这算是朕给沈家的补偿。唯一点,待来日长衍登基后,大沅边境若有敌军来犯,无论你身处何地,都一定要担负起匡扶君主驱逐蛮夷的重任,这是託付亦是皇命。」 皇命不可违! 沈令仪掀起衣裙,跪拜君王,「沈家人定与大沅共进退。」 李倏将话说得隐晦,沈令仪却听出了他话中另一层意思。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轻易不能言废立之事,况且无论是李倏还是沈家都需要沈令仪身为皇后的这道身份。 沈令仪嫁进皇宫,本是沈家为着延续家族繁荣永昌,亦是为着忠君保驾,解李倏燃眉之急。但无论事实到底如何,沈令仪都是李倏名义上的元配正妻,将来亦是要随他载史书,入宗庙,合葬帝陵。 荆州那里事关萧煜祺的知情者皆被李倏用各种手段堵住了嘴巴,从此往后,无论是宫里宫外、京都边关,都只有一个说法:喜欢沈令仪幽闭深宫,沈凌策马飞扬。 李倏给不了她寻常夫妻该有的举案齐眉,便许了她最想要的自由,自此以后便是连她女儿家的未来都不会干涉了。但皇权高高在上,自有手段约束于她,约束于沈家,她可以远离京都,但这一生都只能是大沅良臣忠魂。 无论如何,沈令仪内心深处还是极为感激李倏的。 这会儿功夫,肖月升那边已经拟好旨意,呈递上来,李倏看过后觉得没问题,便扣上大印,将圣旨递到沈令仪手上,「你且去罢。」 「臣妾拜别陛下。」 往后,或许没有机会再相见了。 第83章 小郡主 三日后,天刚一抹黑,沈令仪便换上一身寻常女子装扮,腰中藏了一把软剑,马背上挂着一桿长枪,简单行装,独自一人出了京都城。 春去秋来又一载,两年后李长衍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粉雕玉砌的小郡主。 孩子出生那日,李倏亲自登了东宫的门,等待他们兄弟姐妹中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降生。 产阁外面听闻太子妃一声声歇斯力竭的叫,再加上侍女端出一盆雪水。李倏倒是没见慌张,李长衍却再也坐不住,顾不得嬷嬷阻拦,至于那套什么「产阁血腥,男子进入不吉」的无谓说辞,李长衍更是听不进去,直接闯进去,非得在旁看着才肯放心。 太子殿下从来不遵立法,这个紧急的时刻,又顾不得,只能由着他在病榻前守着。 第92页 前前后后折腾了几个时辰,彼时稳婆抱着已经包裹好的小郡主出来给陛下看,李长衍还在一声声叫着妻子的名字。 谢以柔刚刚生下孩子用尽了力气,脸色苍白着连话说不出一句。李长衍忙叫御医过去查看,又吩咐侍女取了参汤过去。他亲自餵谢以柔喝下,见妻子脸色逐渐恢復正常血色,方才放下心来。 他那紧张的样子,李倏都听见看见了,心中暗自道了一声「没出息」,却又庆幸自己没有乱点鸳鸯谱,他们两小口的感情当真是好。 李长衍能同自己珍爱之人相伴一生,他这做叔叔的便也能放下心了,往后帝后同心,江山定能繁荣昌盛。 在旁人的撺掇下,李倏伸手将那个巴掌大小的肉团给接过来抱着,从来指点江山威慑天下的皇帝陛下竟是对着一个刚出生小孩子有些手足无措。 他紧张地后背发直双臂发僵,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伤着这个娇娇儿。 这是李长衍的第一个孩子,东宫的嫡长女,未来的中宫嫡公主,她是在众人翘首期盼下降生的。李倏没有自己的孩子,他养着李长衍时,他都已经是好几岁的大孩子。他实在不知晓襁褓婴儿该如何疼爱。想到最后让肖月升去寻摸来许多珠宝玉器赏给小郡主做满月礼。 李长衍毫不客气收了他皇叔送来的诸多奇珍异宝,又特意去了趟未央殿,请李倏为小郡主赐名。 李倏望了望天空,竟是别样的晶莹剔透!秋日凉爽,天空无云而辽阔,一眼望不着边际。李倏温和一笑,当即为小郡主取名李滢,又拟定封号为清和郡主。取义「月明云清,和顺平安」。 一生下来便有了封号,这是无上恩宠。 李长衍第一个孩子,他恨不能将星星月亮摘下来送给他的小郡主,便接了李倏这份恩典,叩头谢恩,领着旨意回去哄他的宝贝女儿。 秋季渐凉,李倏的咳疾便復发了,白天还好些,每到夜里总要咳个不停,竟是一连多日不能平稳入睡。 孩子刚刚降生不久,东宫上下诸多琐事加上御书房中每日一筐的奏摺,李长衍虽说每日也尽多抽出些功夫来照看李倏,可总也有顾不上的时候。 第84章 未觉枕 昨夜下了好大的雪,李倏身子自从前年受了些损伤,便一直受不得这样的严寒,一早便将身上尽都用狐裘裹了。 这天从紫宸殿下朝归来,李倏想着御花园的红梅这几日该开了,便吩咐抬步辇的侍从绕道去一趟御花园。 到了御花园,红梅竟果真趁着这场雪开放了,远远瞧过去枝头红艷艷的一片,还许多花朵欲放未放。若是现在剪下几枝回去插在花瓶里,且要开上好几日呢。 李倏摆摆手,让他们把步辇放下来,他起身踏足雪地,想要亲手攀折几枝,也为未央殿增增彩,算是一同贺一贺小清和的百岁宴。 侍从们得肖月升嘱託,万万不敢让李倏受丁点严寒,劝阻道:「陛下小心雪滑,奴才们帮您去折花。」 「不必,朕又不是三岁小儿,事事都要你们代劳?」 李倏选出几枝花瓣分布均匀密集的红梅,用力折下来,他本想交给宫人拿着,再多折几枝,一回身竟看到韩风临站在不远处,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李倏眼睛扫过韩风临,神情没见什么变化,转过去继续去折梅,无人注意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红梅。 韩风临上前去,站在李倏身后,替他折下他够不到的一支梅枝,又挑了几枝一併折下来。 李倏不言语,环抱着那束红梅,连步辇也没理,一步步往未央殿的方向走,宫人的劝说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觉得浑身都冷透了,不然怎么会忍不住颤抖,每一步都走得僵直疼痛? 韩风临就一直一言不发地跟在李倏身后。 走了一段路,李倏忽然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来垂着眼睫,「既然来了,背朕回去。」 韩风临愣了愣,没有动。 「愣着做什么,低一些。」李倏微微抬眸深深望着他,那样的眼神让韩风临下意识点点头,不受控制绕到李倏身前,半蹲下来。 李倏跃到他背上,一手抱着红梅,一手搂着韩风临肩膀,「回未央殿。」 他将脸埋进狐裘衣领里,听着自己一下下清晰异常的心跳,竟是觉得格外暖和,暖和得他永远都不想离开身下这张厚实的肩膀,「走慢些。」 韩风临很是听话地放慢了脚步,用了比以往多出一倍的功夫才走回未央殿。 正当时,李长衍坐在未央殿中等着他们回来,瞧见他家小皇叔旁若无人的趴在韩风临背上,没有任何不同以往的迹象。 走得再慢,也是到了未央殿,李倏被韩风临放在平地上,抱着一大束红梅就朝屋里走,径直从李长衍身边过去,竟是瞧都没瞧他一眼。他走到桌边,开始挑拣着手中红梅,「临儿,将那边的白玉瓶拿给朕。」 李长衍一脸惊讶看向韩风临,韩风临闭了下眼睛轻摇头,没同李长衍多做解释,应答一声,去将白玉瓶拿了过来,帮李倏一起把红梅修修剪剪都插进白玉瓶里。 红梅插好后,李倏亲手烹了一道茶,摆上用惯的那套瓷盏,倒上三盏,「朕新得普洱茶,临儿尝尝?」 李长衍有幸蹭得一杯热茶,本想说点什么,却被自己这小皇叔再次忽略得彻底。 第93页 他只管拉着韩风临用膳、下棋,似乎看不见别的任何东西。 韩风临也都一一顺从。 棋盘上,李倏落下一枚白子,「总一言不发瞧着朕做什么?你从前不是话很多吗?」说完嘆息一声又道:「想是日子久了朕连你的声音都已忘记,近来梦里你总是一句话也不说。」 绕是有所猜想,真的从李倏口中说出来,韩风临手指也忍不住轻轻一颤,像是怕惊醒睡梦中人一般,小心翼翼地问道:「子疾是说,我们都是在你的睡梦中?」 李倏仍是一脸平静,「否则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肯同朕下了这么久的棋。」 这话听得李长衍是心惊肉跳,他皱着眉唤了一声,「皇叔!你……」 刚想要解释什么,却被韩风临拦下,「殿下,别叫醒他。」 「……」李长衍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如此才能解释得通,若他以为自己醒着,又怎会如此温和待人,冷着脸怕都是轻的,保不齐还得让人将韩风临捆起来,赶出去也说不定。李倏只有在不清醒时才会不自觉展露自己真实的一面,他的陛下这口不对心的毛病,这辈子怕是也改不了了。 韩风临对李长安抚一笑,「殿下放心,我有分寸。你自去罢,太子妃和小郡主还等你回去呢。」 瞧瞧,这小子得意忘形,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才这一会功夫就敢赶人了,左右他仗着李倏宠爱,李长衍也不敢将他怎么样,自是也不必担心他会对李倏不利。 李长衍走后,韩风临也不下棋了,走到李倏身旁弯下腰,将手伸到李倏膝弯里,将他整个人团成一团抱起来。 李倏身子突然腾空,紧张地抓住韩风临的手臂,心中感慨睡梦中韩风临仍旧这般大胆,「你做什么?」 「抱你去睡觉。」 韩风临也不再询问李倏的意见,动作麻利地剥去他身上繁琐的衣物,将他整个人塞进被子里,然后脱了自己的衣服也钻了进去,将人拦腰抱紧,结结实实护在怀里。 倒是难得没有被他拳打脚踢,韩风临侧着身子,用手肘撑着下巴看李倏,「今日怎么没同我使性子,乖乖由着我?」 像是怕冷似的,李倏朝韩风临那边挪了挪,脑袋靠在李倏胸膛位置,竟然还能听到心跳声,抬手抚上韩风临的脸,「你今日也听话得很,没有甩开朕狠心走掉。」 韩风临攥住李倏那只手捂在胸口,很认真地告诉他,「往后都不会丢下你。」 「……」 「眼睛睁那么大做什么?」韩风临低头吻上李倏的上眼睑,「睡罢,我保证明天早上你睁眼就能看到我。」 「……」 「我陪着你,一定不叫你醒过来。」 李倏强撑了那么久,一直不肯闭眼,可韩风临怀抱里太暖和了,将他整个包裹起来,让他非常安心,很快没忍住竟睡了过去。 第85章 梦醒时 第二日李倏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身侧躺着那个常在梦里现身的人,方才后自后觉出什么。 他眼望着头顶的帷幔,静默片刻,便起身去穿衣。他这一有动作,韩风临也跟着醒了。 韩风临看见李倏眼底的柔软已经全部消失不见,即使他此刻一身白色中衣,柔顺长发披在背上,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的帝王,浑身都充斥着冷峻威仪。 若是以前韩风临又该有所误会,可事到如今他怎么还会不了解李倏的心思,又怎么还会在乎他那点点口不对心。看着他又戴上冰壳子示人,只觉得心疼。 韩风临过去帮着他系好衣带,又要给他束髮着发冠。 李倏满脸不耐烦地拂开他的手,不叫他碰自己,「你怎么会在此?」随即点点头,语气不善道:「怪不得长衍说有要事必须他亲去处理,要离开京都几日,原来是为了这个,他好大的胆子!」 他显然是动了怒。 这桩事虽说是李长衍起的头,但到底是为着韩风临与李倏他才这样的做的,韩风临不好将责任都推到李长衍身上,便将李倏的怒火通通引到自己身上,「我与子疾许久未见,想念极了,便求着殿下带我来见你。」 论对他二人的了解程度,李倏自认为第二没人称第一。两年韩风临都没想着回京都,偏今日被李长衍带回来,李倏当然知道到底是谁将这件事做定! 这个时候也不必遮掩了,李倏一脚踹开房门,「来人,去告诉李长衍,让这小子立刻滚来见朕!」 便是当初李长衍闯下祸事,也没见着李倏这般气恼,宫人一刻也不敢停留,忙去东宫传旨。 李倏寒着一张脸对韩风临发话,「你速速离宫,朕只当没看见你。」 韩风临知他色厉内荏,也不害怕他之责备,在李倏转身时,一把将他拉回来箍在怀里,「我若真走了,子疾捨得?」 李倏翻手去打韩风临,韩风临也不躲,被他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又握住李倏那只手,放在嘴边亲了一口,「手疼不疼?」 这一举一动让李倏忍不住汗毛倒竖,强忍着没当庭发作,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去,几乎是在咬牙切齿,「你想怎么样?」 韩风临耸耸肩,「我想一直守着子疾,守一辈子。子疾,不要拒绝我,我知道你现在一时不能适应,我等着你,等你接受这个事实。」 李倏无力反驳,质问道:「就算朕当初对不起你,你也都从朕身上讨回去了,你如此大逆不道,朕尚且饶你一条命,与你也算两清。你如今又来做什么?你是觉得朕不敢取你性命?」 第94页 韩风临没想着讨要什么,这个时候他也不再口是心非说着伤人言辞,只能不能将心掏出来给李倏看,「我已死过一次,只当现在是重生,前程往事一笔勾销,可我还爱你,这要怎么算?」 「与朕何干?」 「子疾,别骗自己。」 「……」 当初技术为了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除了赐死韩风临,别无他法,可他终究是狠不下心取他性命。 可他二人闹到这个地步,就算没有朝臣逼迫,李倏也不能毫无芥蒂再将韩风临养在身边了。 李倏让肖月升将那杯鸩酒悄悄换了下去,而是在酒里加了一味可致人昏迷的药,制造出一副韩风临假死之像,又命人将他远远送走,送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本以为,他与他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李倏眼眶有些发热,他不愿意叫人看到自己薄弱之处,深唿吸两下平復自己的内心,「你与长衍都太过任性了,你这样大喇喇出现在皇城里,可有想过若传到外面去,要朕怎么去应对。」 韩风临却满不在乎,他陈述道:,「左右子疾都会护着我不是吗?从前一直都是你护着我,我当局者迷,没能察觉到你站在高处的不易,往后我会懂事些,再不叫你烦忧。今日我便最后再胡闹一回,你管是不管?」 他说这话几乎是在威胁了,李倏蹙蹙眉,竟是无言以对。 韩风临握住李倏的腰,「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信。」低头亲吻一下思念已久的人,见李倏没躲,韩风临笑着将李倏抱住,「你心里有我,不如早早承认。」 「……」 韩风临低头重重吻上李倏的双唇,忘我地在那片柔软上流连,那是他近两年来都无法触及的记忆中最美好的味道。 李倏趁着韩风临不备,一脚踹过去,直接把韩风临踹倒在地。 「嗐……诶?」 看着坐在地上一脸怔愣的臭小子,他冷冷一哼,「不知死活的小子,你给朕好好反省!」 这句话一出口,韩风临便晓得自己又赢了,只是李倏这口是心非的毛病竟是从一而终,他以后定要找机会给他扭转过来。 被踹一脚韩风临也不矫情,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脚印,从长桌上随手拣了一块玉佩,将李倏身上原来那块换下来,「这个同你的衣裳更相配。」 李倏瞪了他一眼,竟没将那玉佩丢回给他,他朝门外唤道:「月升。」 肖月升不多时探身进来,「陛下?」 「去给皇后修书一封,就说京都中有要事,让她回来一趟。」 「是。」 肖月升走后,韩风临像是没骨头似的,又歪歪缠缠挂在李倏身上,「子疾叫他们来做什么?」 李倏不想说,便敷衍了一句,「后宫不得干政!」 「……」这下可好,他如今只能算后宫中人。 手推开那个蹦来蹦去的脑袋,李倏没好气道:「长衍就快来了,你不要学得这么厚脸皮。」 「等殿下进门还有些功夫。」说着便捏着李倏的下巴,又吻了上去,任李倏怎么都推不开。 李倏被他扰了半晌,终于等到李长衍同沈令仪都来到未央殿外面等待宣召,李倏推开韩风临,指了指屏风,「你去后面躲一躲。」 李倏是有事同他们商议,韩风临在这里不大合适,只好遵从陛下之命,去「躲」起来。 第86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长衍从那个战战兢兢的宫人身上就判断出皇叔发了脾气,定是要罚他,他自以为揣度李倏心意没有领会错,他皇叔自始至终没能将人放下,偌大的皇城圈不住他那颗心繫故人的心。 只是他的皇叔他了解,心中话转三转,到口中说出来就变了味道,他始终也卸不下他高高在上的伪装,这或许也是一种另类的自我保护。 他进入未央殿内殿,向李倏行过礼后,在李倏的指引下落了座,时刻准备着皇叔对他耳提面命一番教训。 可李倏身上不见半点戾气,他思忖片刻,同李长衍说出自己方才临时做出的决定,也是他两年来反反覆覆在心里咀嚼过的话,「长衍,朕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李长衍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瞭然,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他也晓得韩风临就在这未央殿里没走远,便故意抬高了声音,冷冷一哼,「我就知道耐那小子不是省油的灯!」 躲在屏风后面的韩风临自然是将这话听了去,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盏不省油的灯要在李倏床头落一辈子,李长衍平白气着也不敢将他怎么样,论起来李长衍得管他叫声叔叔。 他先斩后奏做下的事,李倏一个字都没提,反倒叫李长衍不自在,「皇叔,侄儿擅自做主将他带回来,是侄儿胡闹,希望皇叔不要怪罪。」 李倏怎么领会不出李长衍对他的爱护之心,「那些小事无须计较,朕只嘱咐你一句话,攘外安内,往后这万里江山是你的责任,只要在位一日,便不能辜负。」 李长衍起身,掀袍跪下,抱拳躬身「侄儿遵命!定不负皇叔期盼,来日就算到了地下也敢同祖宗道一声尽责。」 李倏点点头,不疑有他,「朕将月升留给你,将来若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写信告诉皇叔。」 「侄儿记下了。」 两年来,政务之上诸多事宜,李倏能教的尽皆教了,此刻也无须再多啰嗦。新皇登基大典定然繁琐累人,还有许多事情要他们一一应对,便没有多留李长衍,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第95页 李长衍也没再多问什么,李倏何去何从他如何不知晓,除了韩风临所在之处,李倏还能去哪儿? 李倏没传人进来伺候,着墨亲笔写下传位诏书,又盖上玉玺大印及帝王私印,叫来肖月升,将诏书交到她手上,「明日早朝,于紫宸殿上百官之前宣读,昭告天下。」 「是!」 「月升,往后你只一位君主,须你生死效忠。」 肖月升自幼无父无母,是叶容将她带入宫中教养长大,给她活下去的机会,也给了她一个主子,让她可以豁出性命去守护。而今天她的主子要将她交到别人手中了。 主子的命,唯有是从,往后她护着新君就当护着主子了。 「是!」 李倏将所有事都交代清楚,方才将韩风临从屏风后面放出来。 韩风临握了李倏的手腕,将他抵在桌案边缘,贴得极近。他知晓李倏心中有他一席之地,甚至比他想像的还要在意他。本以为能许他隐姓埋名在不见天日的深宫中陪伴左右,度过余生,已是莫大的恩赐。 却原来,他在李倏心中已经越过巍巍皇权,成为了最重要的存在吗? 「不做皇帝了,往后有什么打算?」 眼下无人,李倏也没再装作冷淡模样,微抬下巴瞧着韩风临一双好看的眼睛,反问道:「你呢,往后想做什么?」 韩风临点点李倏的鼻尖,「自然是日日把你带在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开视线。」 狭长眼眸微微眯起,里面露出狐狸骗傻子般的狡黠,「那你得睁着一只眼睛睡觉,才能看得住朕。」 当初他一眼就沦陷,自是知晓他生得怎样一副引人遐想的模样,那份绝无仅有的睥睨天下的气度,是他最爱的。 他的陛下若没了这层帝王身份,那追求者还不得趋之如骛,他赶都赶不走?况且李倏对生得好看的从来没挑。 韩风临心头警铃大作,他捏住李倏下巴,半是气恼道:「你现在越来越会欺负人了!」 李倏揪住韩风临衣领,逼视回去,「你待如何?」 还能如何,他拼尽力气争来的一段缘,他还敢如何?韩风临聋拉着脑袋,「让你欺负一辈子。」 李倏见他服软,便顺坡下了。他双臂环住韩风临的腰,说出了自己隐藏已久的心愿,「传位诏书已经写下,礼部自会拟定章程为长衍举行登基大典,待京都中这些事都了了,朕就跟你走。往后茫茫江湖,便辛苦你照顾。」 韩风临在李倏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满怀深情道:「好。」 他的陛下以后就得由他养着了,他一定将他捧在手心里,锦衣玉食着将养,一时一刻也不能委屈了。 成德皇帝,顺安帝少子也。母曰柔嘉贵妃,以母族尊得幸顺安地,及生帝,追封贤德皇太后。 顺安帝末,长子薨,次子皆平,顺安十九年九月上疾,遂立成德帝为太子,年八岁。以中车府令蔚弘方为中书丞相,受遗诏辅少主。 顺安帝崩,次月,太子即皇帝位,谒高庙。帝侄李长衍为宁王,共养宫中。 次年改国号永定,赦天下。 永定十一年秋八月乙亥,立皇后沈氏,见高庙,昭天下。 又三年,荆州急战,以沈凌为平波将军,郡五万铁骑以击之。 同年,成德帝怒,遣宁王至封地。除夕,诱杀丞相,收復皇权,定天下。 永定十六年,成德帝疾,立宁王为太子,辅政。 永定十八年,成德帝让贤,太子即皇帝位,举贤良,问民所疾苦,尊号曰「穆昭」。 ——《列国传》·萧煜祺 千百年后,后人回顾歷史,翻到这一页,也曾暗自揣度,成德皇帝李倏正值盛年,传位子侄,是否为穆昭帝李长衍名不正言不顺之举。 只是当年发生在皇城内的恩怨情仇不在史书列载,唯有野史雅集中能窥得一二。 ——正文完—— 第87章 番外一:李长衍破僵局 李长衍在御书房中辅政,一个时辰里听到李倏共咳了七次,每次咳起来,许久不能平。 宫里的御医每日都来把一把平安脉,汤药也每日一副煎着,莫说是李倏每天都要喝上一碗,便是李长衍这个闻上一闻的也都快要闻吐了。 可他的身子总也不见好。 李长衍默不作声,将奏摺多移了些到自己案头,待忙完了又背着李倏将肖月升叫过来,「皇叔身子一直不大好?」 肖月升老老实实答话,「陛下优思少食已经有一年多了,奴婢们也是时常规劝,但成效甚微。今年入冬后陛下更是染上咳疾,吃了一个月的药也一直不见好。」 李长衍日日都能见到皇叔,这些事他不用问肖月升也该知道,他想问的是另一桩事,「皇叔这般,无非也就是那一个、两个原因,那是他的药引子。若是不见药引子,多少汤药灌下去也是徒劳。」 肖月升垂下眼帘,嘆息道:「陛下圣意独裁,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李长衍瞟了一眼门外,确定没有人在偷听,方才压低声音问道:「月升,你与本宫说实话,韩风临到底在什么地方?」 肖月升眼睫微颤,回以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殿下说什么?韩大人不是已经饮鸩而亡。」 韩风临身后事一直是肖月升在处理,她却说不知道,这世上怕是没人会知道了。 第96页 「你当本宫看不出?月升,当初皇叔也是说过让你以后同样忠于本宫,怎么如今本宫从你嘴里连句话都问不出了?但你也知晓,本宫若想查掘地三尺也能将他找出来。」 那个乖巧的小殿下也只是面对李倏时才是,肖月升竟是差点忘记了这可是太子殿下,未来的新君,同李倏如出一辙的威慑四方。 肖月升跪在地上,叩首谢罪,「殿下息怒,奴婢只知道韩大人的尸首就埋在青西岭上。」 李倏原本只是怀疑,肖月升这般态度倒叫他更加确信韩风临还活着,「本宫让人将那坟挖开了,棺淳之中只一副衣冠,怎么那尸首还会自己跑了不成?」 肖月升五指微拢,一言不发,「殿下息怒,奴婢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并没去挖什么衣冠冢,只是想诈她一诈。青西岭埋着的是一副衣冠冢,竟是真的。 「肖月升,本宫知道你只听命于皇叔一人,但你跟随本宫多时,想来也知道本宫的为人,就算你不说本宫也有的是别的法子找到韩风临,届时你会是什么下场,不消本宫多说了罢?」 谁知肖月升除了垂首道「殿下息怒」,口中竟是一句别的话都没有。李长衍倒是忘了他小皇叔养得那些个暗卫一个个都是顶有骨气的,死尚且不足惧,又怎会怕他这点威胁! 李长衍蹲下来,与肖月升视线平行,「还是说你想眼睁睁看着皇叔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肖月升那张任由李长衍如何威胁都不动声色的面容,终于有所松动,她握紧拳头,像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奴婢只知道,韩大人生前曾跟陛下说过,云州四季如春,风景秀丽,他很喜欢。」 李长衍一刻也没停留,立即转身回东宫去了。 肖月升的意思在明显不过,韩风临定是在云州。可他毕竟是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且已经被皇帝陛下亲自下旨鸩杀了。于公于私,此人都是已死之人。这趟南下云州,还需得李长衍亲自去。当天夜里便让人打点行装,具体事宜连谢以柔都没说,随便找了个理由向李倏请辞,只身一人换了寻常百姓的衣物,骑快马来到云州。 京都已至严寒月,南疆还是艷阳天,李长衍牵着马步入山间梯田,看那有大片果园和茶树覆盖,丛林间有许多青壮年男子正在干农活。李长衍从未见过这样的韩风临,他穿着灰布衫弯腰做农活,下巴上还淌着汗水,整个人看上去比从前黑了许多,咧嘴笑时倒是有一口整齐的白牙。 还真是一别两载,彼此都大不相同了。 李长衍后知后觉出,这段情何止了累及皇叔,这个年轻人的大好前途不是一样化作了泡影,寒门出三甲进士要付出多少人的血汗,李长衍近来打理朝政,要比从前多了解一些。 这样一个有治世之才的能臣良将,行差踏错就要一辈子待在山上,以这些果树茶树相伴为生了。 李长衍瞧了那个身影好一会,很快被那边干活的果农发现,他们开始调笑,「庄主,那边有个顶好看的公子,一直瞧着你嘞。」 「哪里呀?」 韩风临转过身来,看见李长衍,一瞬间笑容僵在脸上,他手里的锄头也滑落在地。 庄户人家不认识什么京都来的贵人,也不晓得自家庄主有过怎样的前程往事,更瞧不出这二人中间的暗流涌动,还憨直问了一句,「庄主,你这是咋了?」 韩风临没有答话,无声走在前面给李长衍带路,将他引到了那边无人的小路上。 「宁王殿下下塌草堂有何贵干?」 他这称唿?看来两年时间里这小子从未向人打听过京都中事,竟是连他被册立为皇太子这样的大事都还不知道。 皇叔的眼光真差!李长衍自然而然将心里那桿秤偏向了李倏,不由得将韩风临看作一文不值。 懒得与他寒暄废话,「跟本宫回京都。」 韩风临愣了一愣,回京都做什么不消说彼此心中都有数,可他也十分清楚,这话绝不是李倏要李长衍来对他说的。 「殿下回罢,陛下最讨厌的便是草民,回去岂不是碍他的眼?」 这话说的真没良心!他这样蠢笨之人到底是怎么中的探花郎,靠那副好相貌吗?也难怪李倏精心为他筹谋策划,全都被他当成是别有用心。即便是犯下滔天大罪,李倏也都想尽法子保住他一条命,到头来竟还要被他误会。 李长衍可不是他皇叔,不会跟他讲体面,直接发了脾气,恶狠狠道,「少他娘的废话,你若是不听,本宫杀了你!」 「草民一条贱命自然是由殿下说了算。」 这一次两次李长衍遇到的净都是有骨气的,他皇叔手底下教出来的人果真箇顶个的厉害。偏李长衍又不能真杀了他,被韩风临这么任人鱼肉的一番做派气得没了脾气。 李长衍踢飞了脚下一块石头,眼眶都有些湿润了,「皇叔他过得很不好。」 韩风临俯身去随手拨弄被李长衍连带着碰歪的新茶树,「陛下为国事操劳,是万民之福。」 「他是因为你。」 韩风临又顺手拔下一棵杂草将之抛到路边,嘴角噙了一抹自嘲似的笑,「殿下这是在同草民说笑吗?我不过一个玩意儿罢了,陛下失了一个,还有很多个可以供他玩乐,皇权江山在上,我又怎值得陛下伤一伤心?」 李长衍直接上前拎起韩风临的衣领,「本宫不管你有多大的怨气,他身为一国之君被你囚禁宫闱内,受尽天下耻笑,难道还有什么是对不住你的吗?」没了宫廷束缚,他这两年再装得如何端庄,皮囊下面也还是那个性子乖张的小殿下。 第97页 「没有,我们两清了!」 李长衍的拳头落到了韩风临脸上,他气急了,对着韩风临就是噼头盖脸一通骂,「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一直都在用你那自以为的深情来处处给他添麻烦,你有问过他想要什么吗?有问过他殚精竭虑地为着你、为着本宫,做出了什么样的打算吗?你没有!你只知道守着你那点自私贪念,再一步步将他逼到绝境,还要倒打一耙说他不爱你!你还有脸提皇权江山?先皇将这基业交到他手上,八岁的孩童以稚嫩肩膀将天下生生扛起来,步步艰难走到现在!你以为他稀罕那点权力?难不成他要将整个天下弃之不顾只为了跟你扮情深意长才算是爱吗?皇叔他身子一直不好,他怕他自己将来会先你一步而去,言官谏臣以秽乱宫闱为由对你发难,没人护着你,不惜让渡皇权来保你,你又是怎么对他的?你关在大内监牢里那一个月,百官上奏要诛你九族的摺子足足有几大框,你可以去内务府查看,那字字句句如刀枪剑戟都是皇叔一个人替你挡下的。是你一意孤行将他拖到这万丈红尘中来,如今也是你撒手不管,躲在这茶庄果园里逍遥自在。你可知为着你皇叔他日日缠绵病榻,消瘦不堪……若不是怕皇叔伤心,本宫当真想杀了你!」 「……」 生生挨了那一拳,韩风临嘴角红肿起来,他没有还手,亦未曾反驳李长衍。他在李长衍的话里久久没能回神,他一早便知道皇帝陛下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甚在意,包括他。 明明是李倏为了江山疑心他、不惜拿他性命作赌设下生死局,明明是李倏什么都瞒着他,什么都不与他说,那些怎么会是想护着他? 「本宫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看待皇叔的?」 「……」 「你既承受不住帝王之爱,当初又何必来招惹!」 「……」 李长衍上前一步,离韩风临几乎是咫尺距离,终于还是说出了韩风临内心深处最是不可触及的伤心处,「韩风临,你到底是不信皇叔,还是不信自己配得上他?」 韩风临果然风度不再,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勉强将唿之欲出的歇斯底里压下去,「对!我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是皇帝陛下,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我算什么,我又凭什么?」 李长衍冷笑,「所以哪里是皇叔对不住你?哪里是皇叔他不爱你?」 韩风临愣在原地,他一直困在自己画下的牢笼里,伤了李倏也伤了自己。他在这段感情里如同受惊的小兽,四处乱撞,从未自省过。却原来他的偏执、他的责备全因他自以为不配,无论李倏做什么,他都不相信李倏会真的爱他。 「你若不想看他继续病下去,跟本宫回京都!」 听李长衍说是一回事,真要同李倏面对面又是另外一回事,李倏未曾亲口说出来的话,韩风临仍是将信将疑。 「圣旨上韩风临已死,我又怎么能回到众人的视线里?」 理由倒是会找! 「那你就给本宫改个名字,张三李四随便什么,本宫说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