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绑偏执魔尊后》 第1页 [仙侠魔幻] 《错绑偏执魔尊后》作者:十舞【完结】 文案: 虞瑶为了帮被渣男骗身骗心的师妹讨回公道,提起鞭子只身闯入号称潭虎穴的魔界。 却没想到,此行竟意外地顺利—— 「渣男」不仅没有抵抗,反而乖乖束手就擒。 回程一路,连半个碍眼的守卫也没瞅见。 但凡打尖住店,掌柜必会战战兢兢为她免单。 所经之地,魔修无不将搜刮来的天材地宝双手奉上。 虞瑶:我仿佛能在魔界横着走.jpg 眼看即将潇洒离开魔界,虞瑶却忽然被魔兵魔将拦住去路。 她拔腿要跑,不料——这群将士居然朝她跪下了! 虞瑶扭头瞪去,被她五花大绑的男人不过微微抬指,那根由龙筋制成、坚韧无比的神鞭,便登时从他身上四分五裂。 男人冷冷瞥过一众魔将:「碍事的东西……都起来吧。」 后知后觉自己绑错人的虞瑶:「???」 要死了,我还有机会吗? 世传魔尊天生冷感,少时即已阴鸷无情,后来更一夜间黑化疯魔,犯下屠宗大罪。 只有他知晓,当他被同宗弟子嫁祸杀人时,唯一信他清白、护他身前的师尊,却遭宗门重罚迫害,终致灵根被毁,修为尽失,神魂灯灭。 魔尊穷尽所有禁术,也无法招回她的残魂。 直到那天,他以为失去的白月光,朝他直奔而来…… 然后一鞭把他绑个正着:) 【小剧场】 近来百名天才修士不知所踪,闹得界人心惶惶。 而在魔界,魔尊正指着一地瑟瑟发抖的修士,对身边女子轻描淡写道:「想要什么灵根,我挖来给你便是。」 虞瑶:「……」 徒儿他长歪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对外阴鸷·对内乖顺·魔尊x古灵精怪·嘴硬心软·娇憨散修 【食用指南】 1、女主开局即失忆。 2、男主不是渣男,渣男另有其人。 3、感情流小甜饼,私设如山。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 大陆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瑶,晏决 ┃ 配角:下本开《不小心用反派修炼后》 ┃ 其它:完结文《神明总想崩我炮灰人设》 一句话简介:才发现我是他的失忆白月光师尊 立意:保持乐观心态,勇敢面对挑战。 第1章 虞瑶趴在小树林里,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温泉。 浓重雾气在水面上织出密不透风的大网,其间唯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那是个正在泉中沐浴的男人。 过去两个时辰,浓雾一刻都未散去,她没法将对方看个真切,更谈不上动手。 虞瑶不免有些烦躁。 身下枕着潮湿的黑土,那股从地底钻出的腐朽气息不停刺激她的鼻腔,她却只能向上按住鼻尖,谨防自己一不留神打出喷嚏。 脑袋上方盘着错综复杂的枯藤,稍有风动都会害得藤条勾住她的髮丝,她却不能信手摺断,生怕最轻微的声音也会惊动温泉里的人。 这些,她都忍了。 窥视他人沐浴,本就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但虞瑶发誓,她出此下策绝非因为贪恋男色。 而是忍辱负重,只为替她师妹出一口气! 数月前,在虞瑶外出游歷期间,师妹突然走了桃花运,与一个玄鸣宗的男修坠入情网。 师妹被师父捧在手心里长大,天真懵懂,不谙世事,在男修甜言蜜语的哄骗之下,很快就交付了身心。 却不想男修占了便宜后,没多久便人间蒸发,为了逃避宗门的责罚,甚至躲进魔界。 明摆着不想对师妹负责! 虞瑶闻讯赶回时,一眼便看到师妹哭红的双眼……和微隆的小腹。 师父对虞瑶有恩,不仅予她遮风挡雨的一方安隅,更予她一根格外趁手的赤寻鞭作为法器。 而他老人家渡劫失败前託付她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照顾好师妹。 见师妹被人如此欺负,虞瑶气得当场提起鞭子,发誓要去魔界把负心郎给绑回来。 传言魔界乃是龙潭虎穴之地,而魔修更是生性残忍,为了修炼不惜食人元神,吸人骨髓。 寻常修士若闯魔界,只能是有命去,无命回。 师妹不愿她涉险,再三劝阻,虞瑶却心意已决。 即使无法挽回师妹受到的伤害,她也必要那个衣冠禽兽付出代价。 魔界戒备森严,虞瑶费了足足十天功夫,终于探出魔界边境防守的薄弱之处。 仗着一身未逢敌手的轻功,加之一根可缚万物的鞭子,她一路闪躲奔逃,侥倖深入魔界。 尽管没亲眼见过负心郎本人,但依照师妹提供的细节和路上搜刮的线索,她终于寻到这片密林。 负心郎定然以为,身在魔界最为荒僻的角落,离修真界十万八千里,便可高枕无忧,才有心情在泉中沐浴。 想得倒挺美。 虞瑶甫一从思绪中回过神,那团笼在温泉上方的雾气已被某种力量搅开,瞬间绽开一条缝隙。 借着这个难得的时机,她终于窥见男人的身形。 如夜色般浓黑的长髮仅用簪子松松挽在脑后,流畅的肌肉线条一丝不苟地勾勒出力量,冷白的肌肤像是上好的美玉。
第2页 只是那张脸依旧被浓雾笼罩,愈发引人好奇。 虞瑶默念三声「非礼勿视」,双目却不自觉地睁大,恨不得将他掩在水雾中的一举一动都纳入眼底。 ……并非存心要把师妹的男人看光。 这番苦心打量,不过是她出手前必经的评估,像是该对准哪里出鞭,一鞭力道需留几成,等等。 因她一旦挥出鞭子,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赤寻感应到虞瑶的决心,围绕她的身形缓缓舒展开来,鞭尾却像响尾蛇攒动的尾环那般扬起。 她不想过早惊动目标,连忙抬手制止跃跃欲试的法器。 眼下,沐浴在温泉中的男人转过身躯,暴露出未着寸缕的嵴背。 令虞瑶皱眉的是,那道她以为会像冷玉般光洁平滑的后背上,却狰狞地爬着数道纵横交错的深红疤痕,多少破坏了男人躯体的美感。 亏她以为,师妹看上的是对方的脸和身子,可这具身体分明如此骇然。 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他本就浑身是疤,就算多点新伤应该也不显眼,省得一会她动手打伤他,师妹看了会心疼。 想到这里,虞瑶感到许多。 她曾用鞭子拦过骚扰村庄的黑熊,捞过失足坠崖的顽童,捉过拔腿狂奔的人参精。 她还用它擒拿过背叛师门的弟子,收拾过下五门的採花大盗。 能被她的赤寻绑住,受她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也算是负心郎的荣幸。 只是,魔界的稀薄灵气,始终叫她心绪难安。 虞瑶不得不从储物囊取出一颗灵石含在口中,待灵气在身中运转,而后汇于手心。 她轻抚鞭身,屏住唿吸,使出近七成的力,扬起赤寻一挥。 那条匍匐在地的鞭子顿时化作游龙,无视藤条枝叶的阻隔,直直扑向温泉中男人的上身。 她以为这鞭必定万无一失,可没料到,男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仅稍稍一斜身躯,便生生避开赤寻的袭击。 虞瑶暗叫不妙。 凡是被她盯上的目标,还从未有躲开鞭子的先例。 可这个男人明明背对着她,竟能歪打正着闪过她的一鞭! 她反手招回赤寻,来不及细想,便感知到氤氲水汽中有浓烈气息迅速汇集,如无形巨刃,将满泉雾气噼开一道深若山谷的沟壑。 不等对方蓄力反击,虞瑶当机立断,崩碎口中灵石。 迸发的灵气激得她鼻腔通透,醍醐灌顶。 凭藉这股爆发的力量,她纵身跃出小树林,操纵鞭子在半空旋成一个赤红的圈。 当虞瑶松开五指,任赤寻朝前方飞去的电光火石间,却看到回身御敌的男人脸上,浮现出被雷击中般的惊愕之色。 他显然是被她的身姿镇住,全然褪去先前的机警,竟忘了闪躲。 直到赤红游龙毫不客气地缠住他的身躯和手臂,还绞入他几缕垂落的湿发。 赤寻以蛟龙筋制成,坚韧无比,除非主人允许,否则绝不会自行松懈。 眼看男人放弃挣扎,虞瑶这才松了口气,满意地快步走到温泉岸边。 波纹凌乱的泉水勉强没过他宽厚的胸膛,赤红的鞭子牢牢箍住他挺拔的躯干,也堪堪遮住他胸前的一抹肌肤。 氤氲热气为他鸦羽般浓密的睫毛挂上水珠,在他高挺的鼻樑上蒸出一层细汗,使他精緻却泛白的唇染上几分红润。 但他的目光有如浸过寒潭,微微上扬的眼尾甚至还带着一丝不祥的暗红。 相较于他背后的慑人疤痕,男人的面容虽然俊美至极,却透出教人不安的沉冷。 这令虞瑶不可避免地联想起修士入魔前的徵兆。 好在鞭子不仅将他绑得严实,更能扼制他周身的灵力流动,加之他泡在泉中身处低位,而虞瑶却高高站在岸上。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她居于上风。 虞瑶大着胆子蹲在温泉边,一手按在曲起的膝盖上,一手朝他勾起指尖。 男人抬眸望她,布满血丝的眼中依稀蒙着一层雾气,脸上写满困惑。 虞瑶想起,这负心郎应当还不认识自己,既然要把他绑回去,总得让他被绑个明明白白。 她在膝上攥紧五指,语气不由自主带上一丝嘲意,「你小子,还挺敏锐。」 不过即便他运气好,躲开她的第一道鞭,还不是马上就被捉住了。 「你自己造了什么孽,不用我多说了吧?」 尽管这样问他,可虞瑶其实并未对此人抱有一丝期待。 从他抛下师妹的时刻起,就已自揭虚伪面目,更不用提,他抛妻弃子对师妹造成的创伤无法抹去。 虽然虞瑶曾答应师妹,不会私自处置负心郎,但她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看他到底无可救药到什么地步。 男人唿吸些微侷促,胸口随之起伏,少顷沉默后,他却垂下眼眸,对自己的罪过供认不讳,「是我……一时冲动,我……知错。」 语气居然还挺诚恳。 他猝不及防的坦白,害得虞瑶酝酿好的一腔说教,全部卡在喉咙里。 怎么回事,他完全没打算为自己狡辩两句吗? 虞瑶只能推测,对方是因为被她的神鞭绑住,见识到她的厉害,才迫于形势就范。 她不屑地冷声责问,「那你倒是说说,你都错在哪了?」
第3页 男人却顿时噤声不语。 看来,他刚刚是为了活命才那么说的,一到至关重要的问题,就闭口不谈。 虞瑶心中怒火大盛,伸手拽住一节鞭身,愣是将人扯到近前,「装什么哑巴?有胆做,没胆认?」 她一时气急,忘了男人还没穿衣服,更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他胸口。 男人视线微沉,像刀尖那般从她手上滑过,眼角浮起一丝阴翳,被湿发半掩的耳根兴许因水汽蒸腾之故,隐隐泛红。 「我在问你话,你听到没有?」虞瑶将扣紧的手指一松,指节在他额头上勐地一叩,一心给他醒脑,「就凭你,也敢欺负我师妹?」 她歪过脑袋瞪他,丹唇因怒意而微微翘起,雪肤却覆上火焰般的愠色,以丝绦高高束起的斜马尾在颊边轻晃,一身红衣被林间微风吹得鼓胀,宛若一朵绚丽耀眼的扶桑花。 魔界清寒,直至六月才迎来第一场花开,可无论那些芳菲再如何争奇斗妍,也註定在她明艷的面容前黯然失色。 晏决有片刻失神。 而他这副恍惚形容,只令虞瑶怒气更甚。 她正欲重复一遍,却听他疑惑道:「你师妹……是谁?」 第2章 「你还好意思问我师妹是谁?」 原以为他先前放低姿态是有心悔过,敢情那都是她的错觉! 虞瑶攥起五指,鞭子应着她的手势在男人身上再次收紧,假如她有意,随时都能令他皮开肉绽。 晏决的手臂已被鞭身勒到血色尽失,一颗心亦仿佛被扼住。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熟悉,仿佛昔日还迴响在耳畔。 但她说的话,他似乎一个字也听不懂。 晏决茫然抬眸望去,只觉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没有一丝熟稔,如同在看着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这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她认错了人。 重逢的欣喜和惶恐一瞬间落空,雾气在水上徘徊,晏决的心却好像沉入水底。 她要绑的人,是一个辜负了她师妹的负心郎,而他不过是阴差阳错地成了她手下的替罪羊。 因为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男人的缄默不言,使得虞瑶火气更盛,「怎么,你口口声声说要守护我师妹一辈子,还没过两个月就忘得干干净净?」 他目光一黯,半晌才沉声道:「我不知你在说谁。」 好啊。 他这是背着师妹在修真界招蜂惹蝶,连祸害过的女修,都已经多到记不清了? 亏得师妹念及旧情,苦苦恳求她对负心郎手下留情,但在虞瑶看来,此人根本就是无可救药的渣滓,比起下五门的採花贼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妹被这般败类染指,虞瑶当即起了杀心。 她全凭师父过去的教诲和自己对师妹的承诺,才没直接对他动手,「我师妹随了先师的虞姓。我不信,你还想不起她是谁。」 男人面无表情,语气冷漠,「我不认识她。」 虞瑶攥紧的指节在膝上发出咔咔的响声,鞭身因她情绪波动而现出危险红光,犹如缠在男人身上的一团业火,好似要将他烧得连渣渣都不剩。 「不认识?」虞瑶扣住他的下巴,满腔怒气使她感到嘴里冒火,「你都把人家肚子弄大了,还说不认识!」 晏决面色一白,唇角紧抿。 他并不关心她口中的师妹究竟何人,也无意继续这场荒诞的拷问。 招魂未果所造成的反噬,使他仍在承受气血逆行之苦,而这本需他在冼心泉静养七日方能消除。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过去两百年间都只能梦中追忆的故人,偏偏会在他第两百次招魂失败后,误打误撞地闯入冼心泉。 晏决自嘲地笑了笑,随之却心中一沉。 既然她能毫髮无伤地站在他面前,边境防守必定出了纰漏,恐怕除魔义士早已趁虚而入,随时都可能追来。 眼下危机四伏,即使他尚未復原,此地也不宜久留。 思虑至此,晏决一时压制不住翻腾血气,喉间战慄,忽地向前呕出一口血。 温热的血将虞瑶半只手染红,使她蓦然愣住。 她根本没用力催动鞭子,负心郎居然就吐血了? 「你怎么这么虚!」虞瑶狂甩沾血的左手,大感晦气,「该不会是纵慾过度,亏空了吧?」 男人本已抿去唇边血,闭目试图调息,经她一激,竟嘴角微颤,又呕出半口血来。 虞瑶开始担心这个病秧子会被她弄死,赶忙控制鞭子松开几分力道,嘴上却仍强硬,「就算你吐血,也别指望我会轻饶你!」 她忐忑地就着温泉水化开手上血迹,心有余悸地扫了他一眼,「你吐好了没?好了,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去请罪。」 不过几次唿吸后,男人默然张开双眼,喉结微动,咽下口中残血,目光却执拗地绕开她的视线。 虞瑶嗤了一声,从他褪下的衣物里拣出束腰长袍,检视一番后,正要给他罩上。 不料,他竟连声招唿也没打,便哗啦一声从水中立身上岸。 水花溅了虞瑶一脸,害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怒而起身,伸手指他,「谁允许你突然起来的!」 指尖却触到某种结实饱满的存在。 虞瑶刚抬袖拭去眼前水汽,就发现自己的手指……正不偏不倚戳在他的胸肌上。
第4页 许是被鞭子缠紧的缘故,男人本就轮廓明晰的肌肉愈发突出,使她唿吸骤停了一瞬。 虞瑶脸颊不禁烧起。 她强装镇定,缓缓抬头看他。 先前那种居高临下的优势消失无踪,她只感到男人的晦暗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继而冷冷下移到她的指尖。 虞瑶像被毒蛇咬到般缩回手,心虚扭头,「你想干什么?」 由男人身上落下的水珠,砸在泉面发出的每一道嘀嗒,都是如此令人不安。 他语声淡然,「不是你说要把我绑回去么?我跟你走便是。」 虞瑶又气又羞,扬拳示威,「你就这么光着身子走?」 负心郎也太不要脸了! 她捡起男人的长袍,毫不留情地向后扔去。 衣料砸中他发出轻响,他的语气却事不关己,「我又没手穿衣。」 虞瑶正要发作,回过神来,又懊恼地按住额头。 他被绑着,加之有赤寻封住身中灵气流动,确实没法自行穿衣。 ……还得靠她! 虞瑶谨慎撇过目光,但见黑色长袍狼狈地斜挂在他身前,露出湿发垂落的左肩和被鞭子勒住的臂膀。 男人仅是嘴角轻抿,偏开视线。 简直像在同她置气。 虞瑶咬牙上前,去扶他的衣领。 他侧过身形,似在躲她,嘴上却轻描淡写道:「区区控物术便能解决之事,你又何须亲自上手。」 闻言,虞瑶指尖一顿。 灵力控物乃是入门级别的法术,哪怕天生五灵根的最低阶修士也能掌握。 然而,她虽抱着师父的大腿,在修真界混吃等死了近两百年,却并无灵根,无法积存灵气,平时全赖灵石延续寿命。 她不止使不出控物术,她根本什么法术都使不出来。 虞瑶被他的话戳到痛处,又唯恐暴露弱点,索性呵斥他,「我犯得着为你这样的人浪费灵力施术吗?」 她一手揪起男人的衣领,一手绕过他的脖子,拽住他的衣襟,也不看他,万分嫌弃地将长袍转过半圈,重新罩在他肩头。 那道拂过她额角的吐息,微微一乱。 虞瑶不悦地抬眼望去,男人脸上似乎浮起不明红晕。 负心郎才刚因吐血而面色煞白,这么快就恢復了? 虞瑶狐疑地扯过他袍襟上的系带,牢牢绑好,又不耐烦地捞起他的腰带,用力束紧。 男人始终纹丝未动,唯有视线警惕追随她的手头动作,「给别人穿衣,你倒挺熟练。」 虞瑶支起下巴打量自己的杰作,还不时动手拉平他长袍上的褶皱,「那当然,师妹小时候都是我帮她穿衣服。」 他忽沉的话音像是夹了刺,「又是你师妹?」 虞瑶瞪了他一眼。 「你最好给我识相点。」她警告他,「要不是看在她的份上,像你这样的负心郎,本该赤身被我拖去游街,受万人指责。」 男人毫无惧色,坦然正视她,「那你打算带我去何处?」 「这还用问?」虞瑶险些被他气笑,「自然是先回玄鸣宗,知会你那些师叔伯,再跟我去见师妹。」 他眸光微敛,稍作沉默后,却一本正经提议,「天色已晚,即便你急着赶路,也应当先住店。」 ……晚? 虞瑶挑眉扫视周围的昏暗景象。 天空毫无日月星辰的踪影,始终呈现诡谲莫测的紫红色,难以分辨昼夜。 「我看这天色早晚也没什么差别。」虞瑶挖苦他,「分明是你不愿赶路,才想去客栈歇脚偷懒吧?」 住店势必会耽误回程,而她此行来抓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刻也不想在魔界这个鬼地方多待下去。 「夜间魔气最为浓烈,盘踞暗处的魔物皆会伺机而动。」男人淡淡瞥了她一眼,「从边境深入至此少说也需七日,过去几晚,你竟毫无察觉么?」 虞瑶不假思索地反驳他,「笑话,那些歪瓜裂枣的玩意,姑奶奶才不会放在眼里。」 男人虽被赤寻桎梏上身,却闲庭信步般踏出苍白脚尖,一步又一步,任由两条空荡荡的袖子垂在身侧,随风摆动。 「此地有魔鹰盘踞,专靠啄食其他活物的脑髓为生。半月前,便有魔修遭遇魔鹰,获救时仅余一半脑髓,神智尽失,与活死人无异。」 话音刚落,头顶竟真的传来一声划破天际的鸣唳,只是兴许被风声干扰,声音颇为粗哑。 男人一瞥上空,语气毫无波澜,「你听。」 虞瑶嵴背发凉,战战兢兢抱住身躯,连大气也不敢出。 男人似在观戏,居然轻哼道:「当然,你若坚持夜行,我也只能捨命相陪。」 虞瑶几乎忍无可忍。 不就是想怂恿她住店吗? 何必如此危言耸听! 她一脚将男人的靴子踢到他跟前,「啰嗦什么,要去客栈还不快点带路!」 行路刚过一个时辰,便有破败的三层小楼自魔气中现出轮廓。 灯火泻出店门,在地上照出一条昏黄小径。 虞瑶拽住男人的袖子,小心翼翼上前。 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响起,店中瞬间涌出一群伙计,整齐列作两排,一个个垂首揣手,姿态恭敬得简直可疑。 虞瑶拦住男人,自己则戒备地靠近。 没等她踏出两步,年迈的掌柜便踉踉跄跄跑出店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第5页 虞瑶眼皮勐跳。 这家店搞什么名堂? 他们迎宾的阵势,未免也太浮夸了吧! 第3章 「能不能先起来?」虞瑶犹豫着伸出手,想把老人从地上扶起。 掌柜却将额头抵在地面,缩着脖子抖了抖脑袋。 虞瑶没料到老人会如此执着,动作一僵,语气更加为难,「你不起来,那至少可以抬头说话吧?」 掌柜总算谨慎抬首,又偷偷瞄向一旁。 堂堂魔界之主,身着黑色常服,连招唿也不打,便突然出现在客栈门口,莫非是在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只是,尊上这两袖空空,腰侧反而像被手肘顶出两个鼓包,怎么看都不对劲…… 虞瑶见老人一脸心不在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却恰巧落在负心郎身上,不由心生疑窦,「掌柜的,我在同你说话,你看他做什么?难不成,他才是你们的贵客?」 掌柜收回目光,愕然看她。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明明魔界之主就在身边,此女却一副毫不知情模样,也不晓得是装煳涂,还是真煳涂! 掌柜还未开口解释什么,便有清冷男声蓦然闯入他的神识,险些当场将他吓出鸡叫。 「切莫声张本尊身份,否则本尊唯你是问。」 掌柜浑身一战,心下更是忐忑。 整间客栈的伙计都已跪在店前,尊上却偏偏要在此时对女子掩饰身份。 岂非强人所难! 老人半晌无言,令虞瑶失去耐心,「掌柜的,这生意你还做不做了?你再不说话,我可不奉陪了。」 说完,她拉起男人的袖子,转身就要走。 掌柜怔怔望着她拉住尊上的那只手,再看尊上默不作声的模样,不由咋舌。 此女……好生威勐,竟能牵制魔界之主! 他生怕自己会得罪尊上,又不知该如何圆场,左顾右盼间,目光却扫过店门上的画像。 掌柜瞥了瞥那幅年久失色的仙主像,又回首瞅了瞅女子的侧影。 她身形娇小,眉目灵动,脸颊饱满,竟连翘起嘴唇的微愠神态,都与传说中福佑魔界的那位仙主有三分相像。 掌柜灵光一闪,叩首高唿,「仙主且慢!」 虞瑶一愣,扭头朝老人扬起眉毛,「你喊谁?」 掌柜却对她拱手高举,「仙主远道而来,老朽有失远迎,还望仙主恕罪!」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虞瑶一头雾水指着自己,只当掌柜老眼昏花。 「姑娘分明就是仙主再世,老朽虽上了年纪,却也不会错认!」掌柜抬袖勐咳数声,向身后众人摆手,「你们说,是不是?」 原本一声不吭恭候在列的伙计们,不约而同应和起来。 「俺从小拜着仙主像长大,姑娘的确与仙主生得一模一样!」 「对对对,她就是仙主!」 「仙主这般低调,真是折煞小的们了!」 虞瑶狐疑地挠着额角,「什么仙主不仙主的……装神弄鬼,居心叵测。」 掌柜连连对她跪拜,振声澄清,「仙主佑我生意兴隆,敝店能立足百年不倒,即是蒙受仙主关照。」 他趁机抬眼打量一旁,只见尊上神色从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认可了他的这番说辞,这才一寸一寸拭去额上冷汗。 堂堂魔界之主,宁可受制于这个女子,甚至传音入密令他配合,也不愿暴露身份,真是奇了怪了。 幸亏他搬出仙主这座靠山,编出能让尊上满意的藉口,他可真是个老机灵鬼! 掌柜话中对仙主的十足逢迎,却叫虞瑶十分煳涂。 瞧这百年老店外墙斑驳,惨不忍睹,楼上更是黑灯瞎火,一派冷清。 明明濒临歇业大吉,还说得了什么仙主关照……才怪。 虞瑶用脚踢了踢身旁男人,小声质疑,「他们好像很缺客人,该不会是故意拍我马屁,想讹我钱吧?」 她风餐露宿惯了,鲜少在外住店,身上一共也没几个子的盘缠,哪有闲钱做善事。 男人一言未发,只是微微偏过头去,状似不经意地清嗓。 掌柜霍地一哆嗦,脑袋朝地上勐叩三下,几乎破音,「仙主说笑!您大驾光临,令敝店蓬荜生辉,老朽怎敢收您钱财?」 虞瑶眨了眨眼,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你要给我免单?」 「免!」掌柜连忙点头应声,「仙主与这位……公子的住店费用,老朽全免了!」 虞瑶喜出望外,这可是天上掉馅饼啊! 先前追查负心郎时,她为了不浪费时间打盹,硬着头皮连嗑了好几晚灵石。 如今不但能白住一晚,好好睡上一觉,还能顺便节约灵石,岂不美哉! 正逢两侧跪地的伙计齐声高唿「恭迎仙主」,虞瑶不禁有些飘飘然,却记着老人还跪在冰冷的地上,赶忙将他扶起,「掌柜的,你可得说话算话。」 「仙主只管吃好睡好,什么也无需操心!」掌柜端出一副客套笑容,将二人迎入大堂。 店中果然萧条异常,虞瑶放眼望去,竟连一个食客也没看到。 难怪他们会病急乱投医,好不容易逮住个人,就当仙主膜拜一通,似乎恨不得天亮便能转运,招徕大把新客。 念及自己运气一向不错,虞瑶寻思着,没准能给客栈捎点好彩头。
第6页 掌柜利索地给他们开了两间顶层上房,当中陈设之华丽,却与古旧的客栈外貌堪称天壤之别。 只见雕花玉石床柱,水纹玛瑙花瓶,雅致青瓷茶具……说是汇集了镇店之宝也不为过。 虞瑶开始相信,掌柜是发自肺腑地把她当成仙主款待,而负心郎能享有同等待遇,还是沾她的光。 她不由分说便将男人推进屋,从外面拉上门扇,直到他的背影在渐窄的门缝中收束,连同他脑后那根白玉簪一併从面前消失。 虞瑶正要挂上门锁,眼前却浮现出簪身莹光微闪的画面。 只是,画面中的白玉簪并非别在男人脑后,而是躺在木盒里。 这感觉莫名熟悉,如同她早已识得此物,可又记不起具体是在何处。 虞瑶捏着下巴,在走廊徘徊半晌,忽然一个激灵,忍不住将钥匙敲上额头。 那该不会是她在集市见过的护身簪吧? 这种造价不菲的护身髮饰在修真界风靡已久,常作为厚礼被修士赠与亲近之人,一旦佩戴者遭逢危机,簪子便能释出封存的灵气,解一时之急。 如果负心郎的髮簪真是护身簪,即便簪中灵气根本无法帮他挣开赤寻,可万一他为了逃脱不择手段,暗中藉此传音,引来魔修吸食她的元神骨髓…… 那就糟了! 虞瑶当即推门而入,本想当面检视他的髮簪,才发现他连烛火都未熄灭,便已和衣睡下。 且睡姿极为变扭。 男人朝墙侧卧,手臂紧贴身侧,腰背僵直,腿却大幅曲起。 若非赤寻箍住他的上身,虞瑶甚至怀疑,这个八尺高的男人会像婴孩一样蜷缩入睡。 见他并未被刚才那番动静吵醒,虞瑶撇了撇嘴,安心打量起他脑后的髮簪。 形如竹节的玉簪不止隐现着莹洁淡光,那些细碎光芒还围绕簪身徐徐旋动,显现出灵气流转的痕迹,确是护身簪无疑。 虞瑶不禁嘆了口气。 想不到,向来节俭的师妹,居然破费给负心郎买过这种东西…… 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救急的宝贝;可对虞瑶来说,这是不得不防的隐患。 她庆幸自己发现及时,俯身轻轻抽出他的髮簪,却藉由他衣领与颈项的间隙,瞥见一道横贯右侧肩胛的鲜红鞭痕。 多半是在温泉时被赤寻抽伤的。 虞瑶不安地转动髮簪,纠结要不要给他上药。 她到底有言在先,要把人原原本本带回师妹跟前,而今他身上分明添了足足半尺长的新伤。 但她转念一想,返回师妹住处也要大半个月,应该足够鞭伤自愈,或许不必耗费伤药。 虞瑶终于说服自己,放宽心将簪子收入储物囊,转身就要离开,视线却掠过他露出袍摆的赤足。 想来也奇怪,负心郎身上水汽未干时,她压根没担心他会因体虚而受凉,只一门心思催他带路。 可到了客栈,她到底一声不吭取走了他的贵重物品,还对他背上的鞭伤置之不理。 此时男人曲膝而卧,跟腱修长的苍白双脚紧紧相依,她只看着,便没来由地觉得冷。 不如就看在师妹的面子上,送他个人情。 待到门被锁上,她的脚步声淡去,晏决才从黑暗中睁开双眼。 与气血逆行抗争数日,而今没了冼心泉的助益,他确实有些乏了。 没成想,她专程折回,却是为了没收他的簪子。 可送出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 晏决缓缓坐起,视线无奈定在身前。 原本叠在床脚的被褥被她扯开一角,刚好盖住他的脚,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就像她如今施予他的怜悯,纯粹是出于最基本的道义。 晏决不由微微出神。 不知何时,小窗被风吹开,发出咯吱轻响。 烛火应声熄灭,令整间房倏然落入夜色。 「看看这是谁。」一道轻蔑的声音侵入他的神识,「或许我该称唿你一声,魔尊?」 仿佛那仅仅是风声过耳,晏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身形一转,双腿落在床前。 被他忽视的声音隐隐恼火,讥讽意味更浓,「你以为在魔界龟缩了两百年,便无人会记挂你当年犯下的滔天罪孽?」 罪孽? 晏决目光一冷。 两百年前,他一夜屠尽天极宗修士,被其余各宗围剿,重伤之下逃往魔界。 直至今日,腐朽的修真界始终不肯放过他,可唯一有资格问责他的人,却淡忘了前尘。 晏决的沉默,令声音以为戳中他的痛处,语气渐而得意,「成了魔尊,苟活至今又如何?只要你还活着,便永无……」 声音说了什么,晏决并不在意。 被蛟筋束住的手臂有些酸麻,他忍不住想活动一下筋骨。 晏决从容起身,原先捆缚他的法器倏地松开桎梏,滑落脚边,温顺如冬眠的赤蛇。 与此同时,蛰伏的魔力如暗潮般自他周身涌出,鼓起他的髮丝与衣袖。 「……怎么可能?」声音的主人显然受制于这股威压,此刻难掩震惊,「你,你这几日,不是应当旧疾復发,分外虚弱吗?」 晏决一掐法诀,手入袖中,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你很失望?」 「魔头休得多言!」声音已是气急败坏,「今日,我就要灭了你的威风,为我在天极宗一战中丧生的故友报仇!」
第7页 茶水沸腾,细尘升空,灵力犹如白色闪电在半空激盪,是法修祭出杀招的前兆。 下一刻,魔头却从屋内凭空消失。 法修还未出招,隐身法障便被无形之力撕出裂口,使他无所遁形。 白芒骤闪间,魔头如鬼魅般现身近前,速度快得令他根本无暇反应。 晏决张开手掌,指尖魔力凝作五道黑色细线,以锐不可当之势,直取敌人的头与四肢。 法修没命躲闪,顾不得周身状况,慌忙之中朝着墙角花瓶撞去。 天光入窗,一瞬亮如白昼。 虞瑶隐约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而她面前坐着一人。 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背对她,肩膀略显单薄,脑袋前伏,如墨长发凌乱散在背后。 一只素手握着木梳由她身侧抬起,看这架势,像是要给少年梳头。 「师尊,徒儿还赶着去晨练。」少年未曾挪动分毫,语声却隐怀侷促。 「连头髮都没梳就想走?」她伸指在他脑后一弹,「若叫其他长老撞见,定会说我教导无方,连徒弟的仪容都疏于管理。」 少年低声抱怨,「是您一早把徒儿叫来,还不让徒儿自己梳。」 她轻嗤,将梳齿深入他的发间,「你给自己打理的头髮,那也能看?」 「那徒儿拜託旁人便是。」少年倔强道。 「你是想拜託那个在分发丹药时绊倒你的傅师兄,还是那个在对招时故意打伤你的戚师姐?」她摇了摇头。 「徒儿总能找到好心的师兄师姐帮忙。」少年语声更轻,仿佛生怕触怒自己这位师尊,「您为何执意要给徒儿梳头……」 她却理所当然道:「我不给自己的徒弟梳,难不成,我还给别人的徒弟梳?」 少年不再言语,头垂得更厉害,嵴背在宽松的白色道袍下绷起,宛如被迫屈服的小兽。 「你不抬头,我可没法继续。」她将木梳在他头顶轻轻一顿,「什么时候梳顺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去晨练。」 少年不情愿地直起脖子,耳根泛红,肩收得更紧。 直到他原本散乱的长髮如墨河般流泻,她才放下木梳,伸手从桌上捞起一条月白髮带,给他挽了个髻。 少年如同忍辱负重完成使命,起身要逃,又冷不防被她按住肩膀。 见他浑身僵硬,她却轻动指尖,由储物镯中召出一根崭新的白玉竹节簪,仔细穿过他的髮髻,「有了这护身簪,我看谁敢欺负我的徒弟。」 虞瑶蓦地一怔。 这簪子,和自己从负心郎头上取下的那根……好生相似。 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朝铜镜茫然望去,还未看清师徒二人的模样,镜面便砰地裂开,从中窜出一团黑雾,将少年的背影和满室晨光吞没。 虞瑶揉了揉眼,刚有些恍神,便被隔壁传来的一声巨响唤回意识。 负心郎在搞什么? 她顶着一头起床气翻身下床,冲出客房,叩响他的房门。 可无论她怎么敲,也得不到一句回应。 虞瑶心下一惊,窗户没有上锁,莫非他跳窗逃了? 但他,他明明被赤寻绑着啊! 倘若负心郎真的跑了……她可没法回去向师妹交差! 虞瑶顷刻间头皮发麻,正手忙脚乱掏出钥匙开锁,却听到男人冷静的声音自门后响起。 「何事?」 晏决回得云淡风轻,目光漠然扫过地上的鞭子和花瓶碎片,一只手仍扼在敌人的脖子上。 第4章 虞瑶抬起钥匙的手,堪堪顿在门锁前方。 亏她紧张了半天,原来负心郎一直都在房间里? 拜他所赐,她连外衣都没裹,就急匆匆跑来走廊,还像个傻子一样敲了半天门! 虞瑶伫在他的房门前,一手扶额,一手叉腰,「你不睡觉,搞什么名堂?」 「抱歉,扰你清梦。」男人听着倒挺镇定,「只是花瓶碎了。」 虞瑶手头钥匙一晃,愣在原地,「好端端的花瓶,怎么就碎了?」 男人解释得十分平静,「老鼠打架,把花瓶撞碎了。」 虞瑶顿时警觉,「客栈里居然有老鼠?」 「小事一桩,我能应付。」晏决斜过目光,紧盯手下败将。 法修颈间命门受制,已无法传音,此时却露出狰狞笑意,低声威胁道:「你如此遮遮掩掩,该不会是怕她发现你的真面目吧?你若杀我,我即便化身厉鬼……」 没能道出最后半句,法修口中一空,而晏决手上,赫然多出一截鲜血淋漓的舌头。 晏决仿佛在打量一只垂死的老鼠,冷冷对他做出口型,「想做鬼?我成全你。」 剧痛慢了一拍从法修的神识中爆开,浓重的铁锈味从他喉中奔涌而出,渗入肺腑。 他试图吸气,可吸入的每一口都只是更多的血。 他想咒骂什么,但逸出口的唯有愈发孱弱的咳声。 虞瑶耳朵贴在门上,恰好听到意味不明的沙沙声,「刚刚该不会是老鼠的声音吧?」 「无妨。」男人语声定定,「待我赶走老鼠,声音自会消停。」 虞瑶想起他仍被赤寻绑着,行动恐怕多有不便,若是不慎碰坏其他陈设,只会雪上加霜,「要不然,我进屋帮你捉老鼠?」 男人却斩钉截铁道:「不妥。」
第8页 虞瑶被拒了个措手不及,「怎么就不妥了?」 男人云淡风轻道:「此处有只老鼠被魔气异化,眼珠血红,獠牙外露,口吐恶涎……」 「打住!」单是听他描述那样的画面,虞瑶就毛骨悚然,也不知道他怎么还沉得住气。 她连忙用钥匙抵在掌心定了定神,「那我不进屋,就开个门缝,看一眼花瓶到底碎成什么样子,也好回头跟掌柜商量。」 晏决目光一沉。 倘若被她撞破自己此刻的模样,即便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开鞭子,为什么他房里有个状貌可怖的濒死之人…… 晏决手心燃起一簇魔焰,灌入敌人口中。 积存于法修肺中的血液受到灼烧,迅速膨胀,在冲出喉咙的一瞬间,爆发出一串响彻楼层的骇人嚎声,「吱噫噫噫——」 同时响起的,还有钥匙落地的噹啷声,和她克制不住的尖叫。 「啊啊啊!」 虞瑶发誓,那是她听过最悽厉的嚎声,哪怕是逃出地狱的恶鬼,也不会发出更加惨绝人寰的声音! 她只觉耳朵嗡嗡作响,背上每一根寒毛都在持续的鼠嚎中震颤,最后终于忍不住捂着脑袋大喊,「我不看了!」 嚎声戛然而止。 晏决冷眼看着,法修的喉咙被魔焰灼穿,连最后一丝血沫也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指间晃着那截断舌,对窗棂纸上映出的身影从容道:「我脚下就踩着这只魔鼠,你真的不看么?」 「谁,谁要看老鼠了!」虞瑶哆哆嗦嗦捡起钥匙,没命地跑回房间。 她话中明明白白的恐惧,使晏决心头微揪。 若非敌人打碎花瓶吵醒她,自己本不必出此下策。 晏决指尖一扣,那具无法承受魔焰灼烧的躯体,便像脆弱的空壳一般,弹指间灰飞烟灭。 他扬手布下禁制,将动静与外界阻隔。 半透明的黑色脉络向窗边延伸,留下一个即将收拢的小口,一道影子嗖地钻进结界,化成乌鸦的轮廓。 「属下护驾来迟,还望尊上恕罪!」 晏决拈着那截汩汩冒血的断舌,在鸦嘴前一晃,「赏你了。」 「谢尊上……好意。」鸦卫提心弔胆挪开一爪距离,「但属下身为鸦族,只食腐肉。」 「你若不提,我都忘了。」晏决五指一拢,断舌当即在他手中炸成一朵血花。 鸦卫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又忐忑道:「近日边境结界突现裂口,定是除魔义士蓄意为之。属下已命手下全力修补,还请尊上调兵支援边境,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晏决皱眉俯视溅到足尖的血水,不悦地踢脚,「区区几只修真界的老鼠罢了,紧张什么?」 鸦卫不敢违逆尊上之意,为表服从更是伏低翅膀,「属下明白。」 晏决施术清除身上血迹,一掀袍袖在床头坐下,「既然来了,你去帮本尊找个人。」 鸦卫意识到自己立功的机会来了,备受鼓舞地展开翅膀,「属下即刻动身,将杀手的同伙揪出来!」 晏决却泼了它一头冷水,「本尊要找的,是近几月从玄鸣宗出逃的男修,现下正藏于我魔界地域。」 鸦卫不清楚此人犯了何事,竟能令魔界之主耿耿于怀,「玄鸣宗?那不是修真界的三流宗门吗?」 「知道就好。」晏决目光一凝,「你有三天时间。」 「属下遵命。」鸦卫小心翼翼朝着男人边上挪了挪,「尊上,其实属下……还有一事相告。」 晏决微抬眼皮,「何事?」 鸦卫迟疑着握爪,伏首催动银色腿环。 一件件衣物顷刻间叠放整齐地出现在床尾,先是深红中衣,再是素色亵衣,甚至还有两只袜子。 鸦卫本以为,它低头静候的一转眼功夫,足够尊上将衣物换好。 可它却好死不死地瞅见,男人指尖一弹,那些衣物竟通通被退回它的储物环中。 鸦卫困惑地眨巴着一双漆黑的豆子眼,「尊上,您不穿?」 晏决煞有其事,「这些身外之物,只会干扰我的计划。」 鸦卫不明觉厉地想,尊上不愧是尊上,即便只着一件长袍,内里空空,也能面不改色! 「那您可有其他吩咐?」 晏决徐徐检视一地花瓶碎片,指尖摩挲,「给店家多赔点钱。」 鸦卫点头如捣蒜,「您放心,属下回头就让小的们给他送来!」 虞瑶一宿没再合眼。 实在是夜半那声鼠嚎过于刻骨铭心,她只要一闭眼,仿佛便能看到无数对血眼和獠牙一晃而过。 一早便有伙计登门借走钥匙,给隔壁客房清扫狼藉,还声称地上有一具被踩得血肉模煳的老鼠尸体,拦在门口死活不让她看。 这会,虞瑶对着铜镜端详,发现眼下多了一条细小纹路。 没嗑灵石,加之休息欠佳,缺乏灵气维繫的身体是会衰老的。 虞瑶心事重重走出房间,正赶上伙计端着满噹噹的一盆花瓶碎片离开。 碎得这么彻底,就是仙主再世,也拼不回去了。 虞瑶眼皮一抽,敲在男人门上的动作更不耐烦。 待他应声,她便推门而入,孰料一不留神,差点跟伫在门后的他撞了个满怀。 虞瑶退开两步,正想抱怨,却听他问,「昨晚睡得可好?」
第9页 「你还问我睡得好不好?我就没睡着!」耳畔仍迴荡着魔鼠的哀嚎,她不由愤懑地竖起一根食指,抬眼瞪他。 男人看起来,却与前日有些不同。 原本被簪子挽在脑后的头髮,此刻沿着他的脸廓自然垂落,将硬朗眉弓修饰柔和,也遮住眼尾那抹阴鸷的暗红。 昨晚抽走髮簪时,虞瑶压根没想到,他披散头髮会这般……失仪。 男人不自觉地偏过目光,「我脸上,有东西?」 「披头散髮,成何体统!」虞瑶暗掐指腹,趁机定了定心,「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 晏决合了合眼。 不许他披髮的是她,可取走他髮簪的……明明也是她。 见她义正辞严,晏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犹豫良久,才道:「我的簪子,是不是在你身上?」 虞瑶猝不及防被他抓包,心下忐忑,嘴上却硬气,「是又怎样?护身簪留你身上总归不妥,我不过代为保管,又不是拿来私吞。」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男人摇了摇头,神色自若地走到窗边。 虞瑶瞄见空荡荡的墙角,念及他还未提过赔偿花瓶之事,没好气地快步跟上,「那花瓶一看便价值不菲,它碎了,你都不急着赔钱吗?」 男人坦然道:「我走得匆忙,没带钱。」 虞瑶这才如梦初醒地想起,他身上如今仅余这一件长袍,即便有过钱袋之类的储物道具,也都落在了温泉边上。 隔了整整一宿,那些东西就算侥倖没被巡逻的守卫发现,恐怕也早已被魔物衔走,不知去向。 而她辛辛苦苦把人绑来客栈,断然不会冒着浪费灵石的风险贸然折返。 「店家生意本来就不好,先是给客人免单,又亏了一只玛瑙花瓶。」虞瑶十分发愁,「这笔损失,难不成要算在老鼠头上?」 「既然你如此在意此事……」男人微微一顿,「此地灵气匮乏,灵石价值千金,你若有灵石,那一切都好说。」 虞瑶当即困意全消,「你的意思是,由我出灵石赔钱?」 「只需三颗下品灵石,便能抵消客栈损失。」男人语声恳切,「你若能帮我先行垫付,日后我必当百倍奉还。」 虞瑶掰着手指,很是为难。 她无法像寻常修士那样引气入体,都是靠着灵石不断摄入灵气,才能抵御魔气对神识和身体的侵袭。 这一路,她已耗费太多灵石,余下的每一颗都恨不得掰成两颗用。 而负心郎一开口,就向她借三颗…… 「就非得是灵石吗?」虞瑶不情愿地捂紧储物囊,「护身簪由玉石制成,封存的灵气又很可观,还不比灵石值钱多了,为什么不拿它赔钱?」 男人一时无言,气息却剧烈起伏,鬓边髮丝随之拂动。 虞瑶正觉奇怪,却见他面上一片惨白,竟仿佛又吐过血一般。 「不可以。」 虞瑶本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竟抗拒如斯,「你很捨不得这簪子?」 男人牙关紧扣,眼尾暗红又深了一分,「这是我珍重之人留给我的东西,我不允许任何人把它从我身边夺走。」 第5章 负心郎先前还矢口否认自己认识师妹,怎么这会又把师妹说得如此重要,还把师妹送他的护身簪视若珍宝? 虞瑶不免讶异,「你……当真这般珍重她?」 男人凝望着她,坚定道:「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既然你珍重她,当初又为什么躲她?」虞瑶抱起胳膊,挑眉看他,「你有没有想过,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男人目光放空,半晌后嗫嚅道:「……我不想连累她。」 风将他的髮丝吹到一边,挨着他的脸侧翻卷、飘拂,可他连一丝表情都没变过,如同失了魂一般。 虞瑶几次想追问,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他好像……也没她想得那么糟糕。 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一个人逃来魔界。 虞瑶转身打开储物囊,默默数出三颗灵石放在掌心,「我去跟掌柜谈谈,你在这等我一下。」 她盘着手头灵石,嘆了口气,踏出客房。 「老朽没听错吧?」掌柜惊恐地瞪大眼睛,「您真的要赔花瓶?」 虞瑶啪地把三颗下品灵石拍在柜檯上,「够不够?」 掌柜瞅了瞅灵石,又看了看她,语气犯难,「这三颗灵石,老朽恐怕不能收。」 「不收?」虞瑶一下就急了,回头又将三颗灵石往前推了推,「难道这些还不够?」 掌柜却把手缩回柜檯后方,「够,当然够!只是……」 他总不能说,其实他一大早就收到鸦护法的口信,得知魔宫今天会派人送钱上门吧? 虞瑶迟迟等不来老人的回音,已然失去耐心,「既然三颗足够,那你为何拒收我的石头?」 「仙主饶命!」掌柜不住躬身作揖,眉头挤来挤去,仿佛经歷好一番内心挣扎,才道,「不瞒您说,其实本店的玛瑙花瓶……乃是赝品!」 「怎么可能?」虞瑶一手死死按在柜檯前,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会出问题,「那色泽、纹理、手感,比先师的藏品高了不知几重天。你却告诉我,花瓶是假的?」 「是……从黑市淘来的高仿赝品!」掌柜从牙关艰难挤出话来,身子驼得厉害,语气更是饱含哭腔,「求求仙主,看在老朽半截身子入土的份上,放过老朽这一回,老朽给您磕头了!」
第10页 见老人提起前襟便要跪下,虞瑶火速伸手拦住他,「早说不就好了,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她刚妥善收好灵石,楼梯上却传来稳噹噹的脚步声。 掌柜连忙转身望去,叠满皱纹的额头顿时舒展,本就恭敬的语气甚至还多了一分谄媚,「哎哟,公子您来了!」 虞瑶头疼地掐了掐眉心,他怎么自作主张下楼了? 她匆匆跑去,拽住男人的袖子,迫使他在台阶上转过身去,「我不是让你在客房等着吗?」 没容他解释什么,虞瑶便两手架在他的肩上,一路把他推回房间。 待她吱呀一声关上房门,男人才站定问道:「怎么了?」 虞瑶背过双手靠在门扇上,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你在我面前披头散髮,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在外人面前披头散髮,那绝对不行。」 她稍作思索,走到铜镜前招唿他,「这样吧,我帮你扎个头髮。」 男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目光却循着她的方向望来。 「愣着干什么?」虞瑶用力敲了两下椅背,「趁我心情还好,马上给我过来坐下。」 他默了一刻,才晃着两条空荡荡的袖子走来,在她的斜睨中缓缓靠在椅背上。 虞瑶扶住椅子,倾身从镜边捞起木梳,三两下拢过他的头髮,毫不手软地梳来梳去。 余光却瞥见,男人专注地看向镜中,仿佛怕她一不小心把他头髮梳断似的。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谁也没有说话,唯有梳齿滑过髮丝的细声。 虞瑶正想扯些什么来打破这尴尬局面,便听他迟疑着开口,「对了,我的簪子……」 「我没动你的簪子,连灵石都没用上。」她装作不在意地哼了一声,「那花瓶是假的,掌柜压根不让我赔。」 镜中的男人忽而扬唇一笑,不知在想什么。 虞瑶瞅着他微弯的嘴角,从储物囊里翻出一条皱巴巴的髮带,在身旁抖开,「不用我帮你垫付,省了你三百颗下品灵石的补偿,你很高兴吗?」 他也不言语,只是弯下脖子,如丝般的垂髮半掩侧脸,笑意若隐若现。 「莫名其妙。」虞瑶咕哝一声,先用手箍住他的一半散发,挽出简单的髻,再以髮带束住,「我扎好了,你看看。」 晏决抬首望向镜中,她为他挽的髮髻,与他印象中的近乎一致。 只不过,他的面庞早已不復两百年前的少年稚气,而满是稜角和锋芒。 「我第一回 给男人扎头髮,居然还不赖。」虞瑶一面打量他,一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至少这样,你就不会给她丢脸了。」 男人语声一滞,「只是……这样?」 「那不然,我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帮你扎头髮……」虞瑶不假思索说完,才发觉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住,「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自己这手可能是有点生,但她左看右看,他的髮髻也没歪啊! 非要说的话,她临时翻出的这条髮带确实寒碜了些,不但被洗到褪色,还遍布皱痕,与他这身厚重的暗纹长袍有点格格不入。 「你是嫌髮带太旧吗?」虞瑶蹙眉道,「可我身上就这么一条,剩下的,只有捆螃蟹用的草绳了……」 男人垂下目光,死死盯着脚尖,整个人仿佛冷到骨子里。 虞瑶努了努嘴,一手捻起发间丝绦,有一茬没一茬地晃着,重复数十次后,终于忍不住了,「我去问问掌柜,看他有没有多余的髮带,帮你讨一条更好的回来,这总行了吧?」 她抬脚正要离开,却被他唤住。 「不必。」男人语声淡漠,神色已然平復,「这条便好。」 「你想通了?」虞瑶牵着他的袖子,把他从椅子上拽起,「事不宜迟,我们接着赶路吧。」 当她向掌柜提出退房时,老人却满面堆笑地客套道:「仙主真的不用再休息一晚?老朽可以继续给您免单!」 虞瑶连连摆手,「不用了。」 这种会闹老鼠的客栈,即便给她免单一个月,她也不想再住了! 告别客栈后,虞瑶心里畅快许多,连脚步也比来时轻快。 可男人却越走越慢,即便她已放缓脚步等他跟上,他也总能轻易与她拉开数尺之距。 「你怎么回事?」虞瑶侧首瞥他,「走快点,别偷懒。」 「我始终觉得不妥。」男人停下脚步,目光辗转在两袖之间,「你将鞭子绑在我身上,倘若我们遇到危险,你又拿什么来保护我?」 虞瑶指尖绕着髮丝,朝前路抬了抬下巴,「这一路上人烟稀少,哪家魔匪闲着无事,跑这种地方来?你就别瞎操心了。」 「我担心的,不是匪徒。」男人纠正她,「是仇家。」 「你竟然有仇家?仇家还追到魔界来了?」虞瑶当场就拦在他面前,不自觉地抬高嗓门,「这么要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以防万一,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男人微微垂首,语气镇定,「你若给我松绑,便能驱使神鞭,而我亦能应战。」 虞瑶捏着下巴,满心顾虑,「就算我同意帮你解开鞭子,要是你跑了怎么办?」 「我不会跑。」男人直视她的双眼,语气郑重,仿佛在对她许下誓言,「纵使我敢逃,一旦落在他们手里,仍是死路一条。跟着你,至少还能保命。」
第11页 「……算你有眼光。」虞瑶听他这么恭维,心下舒坦,却故作不在乎地扬手,「我可以给你松绑,但你得先吃了这个。」 她从储物囊里掏出一颗绿油油的丸子,对他振振有词道:「你服下它后,每三天必须从我这里讨一粒解药,否则你就会全身生疮,七窍流血,死得很难看。」 男人盯着她手里的东西,犹豫道:「毒药?」 虞瑶掂着那颗以草屑和白泥搓成的丸子,大言不惭地对他吹嘘,「这可是依照独门秘方,融合九种奇毒制成的。要不是因为情况特殊,我才捨不得给你用。」 她说得如此真挚,若非晏决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或许真的会信她这一回。 可他偏偏还记得,他的师尊曾经拿着这种无害的草丸子,来吓唬那些三番五次找他麻烦的同宗弟子。 没想到有一天这份殊荣会降临到他头上,晏决不禁无奈,「若能让你安心,那好。」 眼看她将丸子递来,他正要张口吞下,却藉由一缕外放的神识,探知到一股带着杀气的灵力向他袭来。 晏决在袍中指尖一动,将杀招震开一尺,同时传音千里,令鸦卫即刻归返待命。 虞瑶只觉妖风忽起,髮丝掀动,手中丸子更是猝不及防滚落在地。 她本想俯身去捡东西,视野边缘却闪过一道冷光,一斜眼,就见一支黑羽短箭没入身侧枯树,转瞬间化为乌有。 虞瑶警觉地扫视周身,「是谁?」 闻言,躲在树上的弓修惶恐地缩了缩脖子。 他先前明明看着灵力箭直冲魔头而去,却在掠过红衣女子身侧时被弹开。 奇怪的是,此女周身分明看不出半点灵力,可她不但能制住魔头,更能震歪方才的夺命箭招。 传说唯有不世出的大能,才能将灵力收敛得毫无痕迹,她的实力定然深不可测! 眼下,女子一面缓缓审视四周,一面扬起手刀示威,「少跟姑奶奶耍花样,还不乖乖站出来!」 弓修生怕大能发起怒来会把他噼成两半,赶紧跳下树来亮明真身。 虞瑶转过半圈,便见一名青衫男修忽然现身路中央,手下短弓仍缠绕着一丝黑气。 连背后偷袭都能射偏,这弓修未免也太逊了吧! 虞瑶嗤之以鼻,「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敢暗箭伤人?」 弓修勐然将随身短弓甩出五尺开外,脸上还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她抱拳作揖,「不敢不敢!阁下与我不远万里在魔界相逢,即是有缘,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呢?」 虞瑶被这番客套话腻出半身鸡皮疙瘩,反感更甚,「你连招唿都不打就出手,我跟你能有什么好谈的。」 弓修朝她用力眨了眨右眼,神秘兮兮地侧过手掌靠在嘴边,似乎要和她密谋什么。 一道传音旋即在虞瑶的神识中响起,「阁下大人有大量,何不与我联手,趁他还被绑着,将他凌迟处死?」 凌迟? 虞瑶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当即朗声反问,「以他所犯的错……不至于吧?」 「这还不至于,那要怎样才至于?」弓修额头青筋勐跳,传音的语气顿时暴躁起来,「他以一己之力祸害那么多无辜者,阁下绑住他,难道不正是要为他们报仇吗?」 第6章 祸害……她们…… 这几个字眼像某种魔音,在虞瑶的神识中迴荡。 她茫然瞥向身旁的男人,莫非这才是他被仇家追杀的缘由? 虞瑶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却忍不住低声问他,「你是不是招惹过很多女修?」 男人神色一滞,语气满是不可置信,「你怎会这么问?」 「那个弓修传音跟我说,你祸害她们,罪无可赦……理当处死。」虞瑶一手按在额角,一手拽紧男人的袖子,「我跟他素不相识,没理由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才来问你。」 男人怔怔看她,近乎自嘲道:「在你眼中,我有那般不堪么?」 虞瑶搞不懂,他为什么尽跟她兜圈子,却连一个简单的答覆都迟迟不给,「你到底有没有?」 男人目光倏冷,一字一顿,「我没招惹那些女修。」 虞瑶再次确认,「真的没有?」 男人面不改色,「从未。」 「没有最好。」虞瑶喃喃道。 她缓了口气,把男人拦在身后,板起脸向弓修声明,「你好像对他有什么误会,我是不会让你动他的。」 「误会?」弓修不住冷笑,「原以为阁下制服他,是要为世人除害,想不到阁下却包庇罪人,真叫人失望。」 虞瑶被这番慷慨陈词说懵了,「我怎么包庇他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弓修内心仿佛有十万匹野马狂奔而过。 像霸着战利品一样,不让别人接近魔头,这难道还不算包庇吗? 弓修琢磨着,大能定是避世太久,两耳不闻窗外事,才会对魔头在两百年前犯下的屠宗大罪一无所知,「远的不提,那近的呢?阁下怎么不问,他昨晚干了什么好事?」 虞瑶嘴角一撇,不屑一顾,「不就是踩死一只老鼠吗?」 「老鼠?」弓修气得青衫掀动,「阁下如此蔑视性命,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们这样的除魔义士,背负着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岂容她污衊!
第12页 虞瑶一想到魔鼠那恐怖的嚎声,火气就源源不断地上涌,「你是吃饱了撑着,才会为老鼠平反吗?简直无理取闹!」 「你……」弓修直愣愣地瞪着她,两条粗眉几乎拧成一股,「多说无益,算我看走眼,就此别过!」 他抱拳告辞,却不甘就此作罢,一声不吭走出数十丈后,便在拐角处以灵力凝出血红箭矢,藉助袖中暗器,孤注一掷对她发动夺魂箭。 此招一旦击中血肉之躯,便会化作蚀人神识的剧毒,而目标修为越高,受毒素侵蚀则越深。 虞瑶隐约听见某种异动,回过神时,一道锐影裹挟血色而来,眼看就要击中她。 千钧一髮之际,她还没来得及拉住身后的人闪开,男人却已抢先一步,勐地转身挡在她面前。 他背后似乎受到重击,喉中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无法控制地一晃。 那不过是剎那间发生的事情,却好像无比漫长。 虞瑶眼睁睁看着他喷出一口血来,无数细小的血珠,雾一样落在她的脸上。 她恍惚间听到自己爆出一声不合时宜的惊唿,「负心郎!」 男人勉力抿起带血的唇角,显然痛楚难忍,连眼睛都难以睁开,踉跄几步,朝她斜来。 虞瑶僵在原地,一步也没退开,直至他的脑袋重重靠在她的肩上。 她战战兢兢伸手探向他的背后,温热的血涌出他的身体,淌过她的五指,使她心下骇然。 虞瑶目光越过男人的肩头,怒视前方瞠目结舌的弓修,指节攥出咔咔响声,「这是姑奶奶费老大劲才绑住的人,就算他犯了错,也轮不到你动手!你是不是活腻了,竟敢当着我的面伤他?」 弓修一时混乱,难以理解魔头为何不但没躲开,反而生生为她挡下一箭,「你,你跟他,究竟什么关系?」 「无耻鼠辈,你管不着!」虞瑶伸手便要收回赤寻,给这个没眼力见的弓修一点颜色瞧瞧,上空却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粗哑鸣唳。 这声音……是魔鹰? 虞瑶愕然抬首,一双黑翼如乌云压境般从天而降,两只比人头还大的爪子勐地一捞,像老鹰捉小鸡那样,轻而易举钳住那道青色身影。 铁钩般的利爪瞬间穿透弓修的皮肉,使他痛得鬼哭狼嚎,然后冷不防将他拽离地面。 虞瑶循着巨翼腾起的方向望去,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降报应,居然是真的…… 那个不知好歹的弓修,就这么被魔鹰抓走了! 此时,肩头蓦地传来一阵震颤,原是靠在她肩上的男人徐徐咳了起来。 虞瑶既想替他拍背纾解一下,又担心会误触到他的伤口,焦灼之下,愣是没敢动作。 「我……不叫负心郎。」男人艰难吐出字音,「我……有名字。」 虞瑶自知方才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称唿实在刺耳,却依然对他的执着哭笑不得,「好好好,你不叫负心郎,你叫……」 她正要说出一个名字,却忽然想起那名字在玄鸣宗对不上人,多半是他编造的,「你之前给我师妹的名字不是真名吧?你说,你到底叫什么?」 「我……」男人原本清冷的声音,因喉咙里的血而显得滞涩,「我姓晏,字清远。」 「晏清远?」虞瑶轻声念出这三个字,也不知他这回说的是真是假。 但他毕竟才替她挡了一箭,她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较真,只是止不住地后怕,「你刚刚为什么要逞英雄?」 「那弓修是沖我来的,我不能……牵连你。」晏决一面断断续续咳着,一面不以为然地笑,「何况,这点小伤……」 比起她昔日因他而受的神魂重创,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是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这还能叫小伤?」虞瑶心惊肉跳地打断他,「你都不怕死吗?」 晏清远的语声沙哑却坚定,「……我没那么容易死。」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虞瑶又急又恼,「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那,那我师妹的孩子,岂不是一生下来就没了爹!」 晏清远忽地剧烈咳嗽,血从口中狂涌而出,洇湿她的肩头。 虞瑶吓了一大跳,「我,我不说你了。」 待晏清远咳得小声一些,她才心情沉重地告诫他,「我师妹还在等你回去,你以后不能这么冲动。」 男人却没有再说出一个字,甚至连他的咳声都归于沉寂。 虞瑶不由紧张地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肩膀,「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仍未得到任何回应,她愈发心下不安,赶忙扶住男人的双肩,端详他的表情,这才发现,前一刻还能言语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两眼一合昏了过去! 「晏清远,你醒醒!」 无论虞瑶如何喊他、晃他,晏清远都始终毫无反应,唯有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近乎碍眼地在她的视野中挥之不去。 ——啪嗒,啪嗒。 如同水滴落入水洼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逐渐清晰。 虞瑶忐忑地俯眼看去,地上已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可依然不断有血从男人的黑袍下摆滴滴答答渗出。 这么多血…… 虞瑶费劲托着他的八尺身躯,与他相对着慢慢跪在地上,再一点点松开胳膊,让他缓缓趴在地上。
第13页 她探过男人的气息,确保他还活着,才小心翼翼检查他的背后。 晏清远的后背被箭招轰出一个窟窿,伤口周围的布料早已被鲜血浸湿,瀰漫出浓烈的铁锈味。 虞瑶手忙脚乱从储物囊里扒拉出好几瓶止血药,还不忘抬手叫赤寻松绑。 如果她多信他一分,早一刻解开他身上的鞭子,他也不至于…… 一声极低的蛟鸣却中断了她的思绪。 赤寻固执地缠在晏清远身上,丝毫未曾松动,似乎是要抗拒她的指令。 虞瑶已是焦头烂额,还努力保持镇定,隔着男人沾血的长袍,用同样沾血的手抚过鞭身,「听话,把他放开,不会有事的。」 蛟鸣息止,赤寻总算妥协了。 岂料,当鞭子不情愿地松开几寸时,晏清远背上的伤口却勐地喷出一股血来,滋了她半张脸。 虞瑶一怔,慌忙吩咐赤寻重新捆好男人,那血柱总算降下一截,喷势也弱了许多,却并未停息。 她心一横,干脆叫鞭子把晏清远绑得比原先还紧。 直至他的伤口不再喷血,虞瑶才脱力般朝后一瘫,一手撑住上身,一手木然拭去脸上滑腻。 她打量着自己的手,仿佛在检视一幅被水晕开的硃砂画,既有男人的血,也有自己的汗。 身上的这些伤药,还不足以应付晏清远背上的伤口,她别无选择,必须把男人送去大夫那里救治。 可她在魔界人生地不熟,压根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大夫。 这是虞瑶有印象以来,第一次感到挫败。 不过,这挫败感还没持续一炷香,就被近处一声乌啼打断了。 虞瑶转过视线,一只小乌鸦正颇为妖娆地晃着尾羽,一摇一摆向她走来。 不过在身上擦手的功夫,她就看见乌鸦咬住晏清远的袖子,还异常卖力地往后拽,甚至有几分……亢奋。 虞瑶本能地觉得不对,挥舞胳膊想把它吓跑,乌鸦却如同受到莫大的威胁,沖她张开翅膀,伸长脖子,作势要啄她。 那副兇巴巴的样子,像极了护食的野犬。 虞瑶一愣,它该不会是把地上的人……当成大餐了吧? 可乌鸦不是天性食腐吗? 虞瑶开始惶恐,乌鸦等不及晏清远断气就要吃了他,连忙抄起树枝驱赶乌鸦,「他又没死,不准你打他的主意!」 鸦卫眼见尊上昏迷不醒,心急如焚地想要唤醒他,却不得不分心躲闪女子手中的树枝。 左右横跳数十回合后,鸦卫忍无可忍,头羽倒竖着朝她大声抱怨,「明明是本护法一爪把坏人丢到十里开外,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可你居然有眼不识泰山,还耽误本护法援助尊上!」 第7章 可在虞瑶耳中,那些鸦言鸦语不过是一串聒噪的嘎嘎声。 她用树枝对准鸦头,「你再死缠烂打,我就不客气了!」 鸦卫哽住,这个女人……怎么恩将仇报呢? 它急着要把尊上送去药翁那里救治,无意与她纠缠。 虞瑶只见鸦腿一抬,一圈绿油油的传送阵自晏清远身下显现。 夭寿了,这只扁毛畜生居然会阵法,还想把她师妹的男人运走独吞! 她一头扑进圈中,赶着要把晏清远拖出阵来,可脚下一空,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虞瑶从一座六角楼阁中醒来,四周烛火通明,空气里瀰漫着浓郁的辛香气息。 她顶着晕乎乎的脑袋爬起来,便望见一只半人高的木桶。 晏清远泡在热气氤氲的桶中,双目紧闭,似乎仍未甦醒。 见他的黑袍挂在一旁屏风上,虞瑶正盘算着给他罩上衣服,把他拖出桶来,墙边却晃过一道白色身影。 她扒着墙角,警惕地盯着人影绕过木桶走来,才发觉对方是个身长不足五尺的白衣小童。 「你可算醒了,我等好久了。」小童看着最多七八岁,语气倒很老成,正从旁扛起一支木桨,深入木桶搅拌。 水中先后浮起许多熟悉的香料,有八角、桂皮、小茴香、香叶…… 虞瑶瞬间清醒大半。 这些,不是常用的火锅底料吗? 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残忍,这架势,分明是要把晏清远炖了! 虞瑶胳膊一横,摆出防御姿势,「我还纳闷,为什么乌鸦要吃活人……原来,它是在帮你捡人吃!」 「胡说。」小童手头一顿,「我不吃人,鸦鸦也不吃人。」 虞瑶指着水里沉浮的香料对他控诉,「你把人泡进热汤,还加这么多料,不就是为了炖人肉吗?」 小童嘴角一抽,从桶里捞出几颗香料,在手心拨开,「你可知,八角有祛风驱寒之效,桂皮可治创伤出血,而小茴香和香叶都是止痛的?这么贵重的药材,谁忍心拿去炖肉。」(注14) 「贵重?」虞瑶哪知魔界贫瘠至此,怕是连顿火锅都无福消受,「那你还捨得拿来救人?」 「我身为大夫,怎么处置药材是我的事,还用不着外人指手画脚。」小大夫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鬍子,显出与外表不符的深沉模样,「药阁向来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公子能被鸦鸦选中,也是命不该绝。」 虞瑶仍不明就里地抚着额角,小大夫已靠在桶边踮起脚来,还朝她招了招小手,「烦请姑娘把公子身上的鞭子解了。他的伤口已缝合止血,绑这么紧,不利于气血流通。」
第14页 她默不作声地按了按指腹,伸手将赤寻召回。 赤红长鞭撤离木桶,在虞瑶手中盘成湿漉漉的一圈,却还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公子失血过多,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在他醒来前,仍需有人从旁看着。」小大夫掸掸前襟,「但我得下楼盯着药炉,不知姑娘方不方便照看病人?」 虞瑶就着衣摆蹭干鞭身,犹豫道:「他身上连衣服都没穿……这不太好吧?」 「谁泡药浴还穿衣服的?」小大夫瞥了她一眼,「鸦鸦告诉我,你与公子同行,为何只有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因为……」虞瑶本就对晏清远受伤一事过意不去,此刻更是愧疚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不由忐忑地将鞭身抠了又抠,才小声道:「那,我守在这。」 小大夫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端起袖子施施然离开。 「只是看着病人,应该不难吧?」虞瑶自言自语着,把胳膊架在桶沿,小心翼翼俯下一寸目光,打量晏清远的面容。 比起在温泉时,男人面色更白,唇色更淡,微抿的嘴角边,却留有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小大夫都费劲给病人泡了药浴,为什么没帮他把血擦掉? 虞瑶把赤寻挂回腰间,抬起那只还算干净的袖子,缓缓拭过男人的嘴角,又端详起她擦过血迹的袖口。 那一点殷红很快融入衣料的底色,分毫也看不出。 虞瑶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却有一只手哗地从水中扬起,勐然扣住她的手腕。 她惊愕得睁大眼睛,这个登徒子,他不是还没醒吗? 虞瑶恼火地向后扯动胳膊,要把手抽出去,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也还是拽不过他。 即便在昏迷中,晏清远依然将她抓得很紧,以至他的掌骨根根凸起,关节无不泛白。 只是,男人的手明明前一刻还浸在热水中,贴着她的指腹却依然凉到惊人。 虞瑶眼前闪过他流的那些血,念及伤者为大,五指微拢着放弃挣扎。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自从晏清远抓住她的手,便不断有模煳的话语从他口中逸出。 「是我……错了。」 「我会……听话。」 「你要如何罚我……都好。」 他毕竟还未恢復意识,大抵无法像清醒的人那样伪装什么,听起来句句发自肺腑,字字情真意切。 听闻睡着的人更容易泄露真心,虞瑶很好奇,莫非他一直对师妹怀着深重的愧疚,只是醒时羞于表示吗? 她侧过耳朵,期待能听到晏清远对师妹的更多歉意。 可男人翻来覆去地用这几句话央求,渐渐声如魔音贯耳。 虞瑶略感烦躁地揉着耳朵,「我师妹还在万里之外的修真界,就算传音都到不了那么远,她哪能听到你在这里叨叨。还是留着你的诚心,回去再跟她好好认错吧。」 晏清远不但没有停下梦呓,似乎还在昏迷中遭遇了梦魇,忽然开始眼皮震颤,嘴唇发抖,颈间青筋暴突。 虞瑶满以为这些异状很快就会平息,谁知才一眨眼功夫,连他的四肢也失控地晃动起来。 晏清远背靠桶壁,虞瑶看不见他背后的伤处,却能看到水面上蜿蜒泛开一丝又一丝鲜血。 她唯恐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崩裂伤口。 可小大夫嘱託过,不能用赤寻捆他。 虞瑶咬咬牙,调整站姿,围着自己被抓住的手绕过半圈,勉强用两条胳膊箍住男人的双肩。 晏清远的身躯在木桶中不懈摇晃,一粒粒小茴香随着水珠往她脸上迸。 虞瑶怒火中烧,干脆靠着木桶俯身圈住他,死死不放开。 就不信,还治不了这个病秧子! 晏清远一面无意识地挣扎,一面又开始不住呓语,「求你……别走。」 虞瑶分不出手去捂他的嘴,只能没好气地斥道:「谁要走了?倒是你,快给姑奶奶消停!」 话音刚落,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传来。 「药熬好了,得趁热给他服下……」小大夫语声一顿,「你在做什么?」 虞瑶心里一个咯噔。 她光顾着阻止晏清远牵动伤口,此刻低头看着,自己的脸几乎贴在他的颈侧,马尾斜落入他的肩窝,两条胳膊还环住他的肩背。 简直就像是她在趁人之危,占男人的便宜。 虞瑶当即一个后仰直起腰来,疯狂摆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知道他惊厥的样子有多吓人,我,我又不能用鞭子绑他!」 小大夫摇着头将药碗摆在桌上,食指叩着碗壁,「也不知是谁,嘴上介意病人没穿衣服,勉为其难地说要照看他,背地里却相当豁得出去。」 「你,你别瞎说!」虞瑶急得拼命替自己辩解,「他泡药浴,我本可避嫌,之所以照看他,是因为我答应过师妹,要把他原原本本带回去。可他刚刚动静那么大,伤口差点都裂了,又抓着我不放,我能怎么办?」 她正要扬起那只被桎梏的手,让小大夫看个清楚,腕上的力道却突然松开。 虞瑶一怔,垂下目光看去,晏清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男人的面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是僵硬如寒冰,视线仿佛没入水中,全然无视周遭一切。 屋内气氛凝滞,波纹摇曳的水面上,细密的香料将烛火切割成无数破碎的倒影。
第15页 「有劳姑娘了。」小大夫打破沉寂,挥手示意她退开,便安然将自个夹在木桶和她之间,「我有些话,要单独跟公子说。」 虞瑶不安地揉了揉腕上指痕,在小大夫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欲言又止地转身下楼去。 她一走,顶着小童脸的药翁便打起响指,黑袍转眼间裹住晏决的身躯,桶中水汽却同时消失无踪。 「幸亏鸦卫反应快,一见你昏迷,就把你送来。」药翁将他扶到榻上,随后端来药碗给他,「知道你背后的箭伤离心脉多近吗?」 晏决没有说话,仰首将苦涩药汁一饮而尽。 药翁憋了口气,心有余悸晃着小手,声音因激愤而变得尖锐,「一寸,就一寸!」 晏决木然动了动唇,「我不是还活着么。」 「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有我给你吊着命!」药翁气得抱头原地转了一圈,「否则,就凭你年復一年拿命去招魂的狠劲,你死多少次都不嫌多!」 「两百年不都过来了。」晏决抬指拭去唇间药渍,指尖却在嘴角停留一瞬,「现在也不需要了。」 「你违背我的嘱託,提前离开冼心泉,还用身体去挡那种腐蚀神识的毒箭。」药翁一手捶在自己掌心,「两百年都熬下来了,你现在这么积极去死,是想干什么?」 晏决垂眸,长睫投下的阴影掩住目光,「我不想她受伤。」 「你没听到她说了什么吗?」药翁近乎怒号,「她根本就不记得你,你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不记得便不记得。」晏决面色一黯,「那些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好的回忆。」 「你爱怎么否定你的过去,我管不着。」药翁重重拍了拍床板,「但你因她负伤至此,我实在看不下去。何不即刻向她表明,你是魔尊,看她还敢不敢为难你!」 第8章 晏决面无表情斜过目光,药碗在他手中应声裂开。 锋利的碎瓷片割开指尖,一滴鲜血刚滑落,便在半空化成符文,顷刻渗入药翁喉间。 「封喉咒?」药翁捂住自己的脖子,不敢置信地瞪着榻上的人,「对我下这种用来约束死士的法咒,你至于吗?」 「你于我有恩,我敬你为友,可你若将我的身份对她透露半分……」晏决微微合指,碎裂的药碗瞬间化为齑粉,「那就别怪本尊不讲情面。」 虞瑶对着一炉药渣,发了整整一盏茶的呆。 晏清远重伤醒来,无疑是件好事,可他刚刚看起来,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 一只小手叩着药炉,将虞瑶从沉思中唤回。 她如梦初醒,抬眼看着小大夫,「你跟他谈完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跟晏公子说完了。」小大夫悒悒不乐地晃了晃袖子,「让一让,别妨碍我熬第二副药。」 「不该说的……」虞瑶心不在焉挪开数步,忽然想起,她刚才当着小大夫的面,把晏清远惊厥发作时的狼狈模样说了出来。 可谁会愿意在外人面前,被戳破那么难堪的一面? 想通这一点,虞瑶转身冲上楼去。 「你……倒是让病人静养一会啊!」药翁试图喊住她,话音却没能追上那道如流光般飞奔的红色身影。 虞瑶回到阁顶房间时,正撞见晏清远下榻。 男人微含着肩,手掩在袖中,两只苍白的脚踏在地上,口中浅咳阵阵。 虞瑶把他挡在榻前,「你身子都还没好,下床做什么?」 晏清远应着她的手势坐回榻上,抬头看她的目光一滞,又立刻偏开,「我不过是口渴,想喝些水。」 虞瑶利索地倒了一杯茶,挥手扇风,直到热气渐淡,才送到他嘴边,「喝吧,不烫。」 晏清远捧过茶杯小口啜饮,喉结轻轻滑动,却始终俯眼,似乎刻意不想对上她的视线。 虞瑶也不催他,只是耐心站在榻边,深吸一口气,「之前是我唐突,当着外人,把话说得沖了点。你泡药浴的时候都意识不清了,哪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做什么。」 晏清远饮茶的动作有轻微的停顿。 虞瑶看在眼里,尽可能语气平和地陈述,以免再伤到病人的面子,「我只知道,你当时整个人看着就很难受,还一直在道歉。不过你放心,不管你说了什么,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晏清远的手指在茶杯上收紧。 虞瑶担心是自己的话不够有分量,当场举起一只手,「我虞瑶约定,会帮晏清远保守秘密,若违此誓……」 「立誓就免了。」晏清远目光闪躲着打断她的话,眼里沉浮着许多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虞瑶放缓话语,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会有压迫感,「你是说,跟她道歉的那些话吗?」 晏清远抬眸望她,眼底的细碎光芒一闪即逝,面上凉意陡生。 虞瑶以为是点破他的心事让他尴尬,赶紧安抚他,「没什么丢脸的,你能有这份心,我高兴都来不及。」 晏清远低头沉默片刻,唇边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她会原谅我么?」 男人眼角泛红,语气亦真挚,即便虞瑶没法替师妹答覆他,仍是一本正经地教导他,「我看你也没那么无可救药,只要你知错就改,还是能做个好人的。」 晏清远张了张唇,没有接话,缓慢举杯到嘴边,饮下最后一口茶水。
第16页 虞瑶顺过茶杯,想帮他再续一杯茶,却被婉言谢绝。 他好像累了,此时一声不吭朝里躺下,长发如墨落在枕边。 虞瑶正要替他盖上被子,却留意到他后襟上的缺口,隐隐透着内里的血色。 要是箭伤在男人背上留下疤痕,那可得叫师妹心疼死了。 虞瑶思忖一番,忐忑道:「小大夫有说,你身后的箭伤……会留疤吗?」 晏清远缓缓屈膝,俨然又要蜷成客栈那晚的睡姿,「这对你,很重要?」 「当然重要啊。我许下承诺,要把你好好带回修真界,却没能如约保护好你。」虞瑶忧心忡忡地捏着手指,「起来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晏清远久久没有动作,整个人像是昏睡过去一样,喉结却微不可察地一动。 「想装睡也晚了。」虞瑶嗤了一声,「我知道你听得见。」 晏清远这才支起身体,侧首看来,眸中情绪晦暗不明,「我的伤……没什么好看的。」 「那也得等我亲眼确认完再说。」虞瑶把他的脑袋转回去,「你惊厥发作的那会,我明明看到有血渗出来。」 晏清远没再追问什么,肩膀徐徐起伏,动手解起前襟上的系带。 虞瑶抱着胳膊在榻边踱步,本以为一炷香的时间,足够男人脱下身上这件长袍。 可她回头一瞧,晏清远仍在一门心思拉扯系带,慢得几乎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虞瑶不耐烦地凑上前去,「你不就一件衣服吗,怎么还没脱好?」 因她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晏清远蓦地扭转身躯,大约是扯到背上的伤口,发出吃痛的轻声。 虞瑶掐着眉心,再也无法袖手旁观,果断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我来。」 晏清远一言不发转过身躯,并未抗拒,却垂下视线,紧盯她手头的动作。 虞瑶顶着他的目光,头皮不由自主发麻,但还是绷住劲,指尖牵起一对打结的系带。 上面赫然是一排整齐的死结。 她微微一顿,指尖掠过男人的袍襟,逐一检查余下的系带,才恍然大悟。 难怪晏清远解了半天,前襟也没散开,只因每对系带都绑了三道死结,无一例外。 他恢復意识还没多久,哪有闲心折腾……这多半是小大夫动的手脚。 就算是怕病人着凉,也不用这么严防死守吧! 虞瑶用指尖抠住黑色系带,睁大眼睛,耐着性子一点点松动绳结,不多时额上便渗出细汗。 歷经磨难,终于解开晏清远前襟上的最后一处,她才扯过男人的后领,把长袍拽下他的肩头。 虞瑶转到另一侧,拨开他背后的髮丝,审视他裸露的嵴背。 从上到下,依次可见被赤寻误伤的鞭痕,由小大夫缝合的箭伤,以及一、二、三……足足十七道一指余宽的深红疤痕。 这分明比她在温泉边上遥遥窥见的,还要惨不忍睹。 虞瑶忍不住问道:「你后背上这十七条交错的疤痕,是怎么弄的?」 「旧伤罢了。」晏清远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 虞瑶本能地觉得,男人在隐瞒什么,「谁对你下的狠手?是不是你的仇家?」 「不怪别人。」晏清远好像有意迴避这个话题,还伸手去扶两侧袍襟,「屋里冷,你早些看完,我也好穿衣。」 「冷?」虞瑶结结实实一怔。 自打从药阁醒来,她就没觉得冷过,甚至因为大片烛火和残留的辛香药气,隐约有发汗的迹象。 定是晏清远伤得很重,才会体虚畏寒至此。 虞瑶搓热双手,又对着手指呵了好几口气,才试着点在他的肩头,「这样也冷?」 男人的嵴背瞬间绷紧。 虞瑶不禁犯难,要是他连这都嫌冷,那岂不是一给他抹上冰凉的药膏,他就会直接痉挛着晕过去? 她把手指伸到烛火上方烤了一小会,才重新点上晏清远的肩头,「那这样呢?」 男人的嵴背不但没有舒展,反而在她的触碰下微微战慄。 虞瑶甚至怀疑,即便她现在把融化的蜡油滴在晏清远背上,他也不会感到任何热度。 「那只能委屈你受着了。」虞瑶埋头从储物囊里翻出一个黑色药瓶,在手背倒出少许药膏,打算为他上药时,却对着他的后背犹豫起来。 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虽然慑目,但由来已久,她无法保证药膏能对它们起作用。 而被缝合的箭伤还未癒合,要谈祛疤,只怕为时过早。 虞瑶视线上移,用指尖沾上药膏,小心翼翼沿着赤寻留下的鞭痕抹开。 药虽沁凉,她的吐息却温软,宛如一缕柔风,从他的肩胛上轻拂而过。 她指尖所及之处,竟似火燎一般,晏决不由嵴背细颤,口中逸出一声模煳浅吟,「烫……」 「烫?」虞瑶感受着指尖药膏透来的凉意,唯恐他是因情况恶化才会冷热不分,「你不是说冷吗,怎么又嫌烫了?」 没等她弄清缘由,小大夫的声音却不期而至,「你不让晏公子歇息也就罢了,你还扒他衣服?」 「谁叫他自己解不开的……」虞瑶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手一缩,对小大夫解释,「你凭什么说我是故意扒他衣服?我只想给他上点祛疤的药。」
第17页 「这药阁里,难道会没有祛疤药吗?」小大夫脸色阴沉,快步来到榻边,「把你手上的东西拿来瞧瞧。」 虞瑶不情愿地递出药瓶,小大夫只窥了一眼,就皱起眉头,「什么方子,黏黏煳煳的。」 她没料到小大夫会这么说,不得不义正辞严地替药方正名,「这是先师的祖传秘方,比起那些名不副实的祛疤药不知好哪去了,我自己都没捨得用过几次。你自称是大夫,好歹该比我通晓医理,怎么张口就嫌弃?」 小大夫扶住微凸的额头,一脸无奈地接过药瓶,将瓶口凑近鼻子,「药里加了地龙泥?」 「这你也能闻出来?」虞瑶对他肃然起敬。 「一股土腥味,闻不出来才有鬼。」小大夫揉了揉鼻子,「你给晏公子用这玩意,到底是想帮他,还是想膈应他?」 自己费心配置的祛疤药却遭到埋汰,虞瑶顿时恼了。 「地龙泥怎么了?」她伸手夺回药瓶,紧紧攥在手里,「既能治跌打损伤,又不像魔界的桂皮那么贵重,你见过比这更物美价廉的药材吗?」(注1) 晏清远正将长袍重新罩上肩头,闻言却回首对他们露出困惑神情,「这地龙泥是何物?」 「还能是什么,听说过蚯蚓粑粑没?」小大夫瞄了他一眼,「她把这种东西抹你身上,你都不介意?」 晏清远背过脸,不自然地握拳轻咳数声,「既是虞姑娘的心意,我自当领受。」 虞瑶自豪地朝着小大夫抬了抬下巴,「你看,还是有人识货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药翁气鼓鼓地踮脚瞪她,奈何他这五尺身板实在没有气势。 他伸出小手拈了拈男人的黑色袍袖,压低声音抱怨,「我全心全意救你,你怎么都不替我说句好话?」 晏决只字未言,眼底却不自知地露出笑意。 药翁恍惚闻到比地龙泥更腥臭的气息。 他扁了扁嘴,两只小拳头在身侧捏了捏,语气忽而有些阴阳怪气,「看晏公子这精神劲,恢復得挺不错啊,哪里轮得到我操心,干脆明早就动身上路吧!」 第9章 「明早?以他的伤,这未免也太仓促了!」虞瑶急得上前一步,叉腰质问,「病人身体都没好,你作为大夫,怎么可以赶他走呢?万一他路上出了状况,你负得起责吗?」 小大夫朝后踉跄两步,嘴角抽搐着澄清,「我,我那说的是气话!」 虞瑶愣了一下,才转过弯来,「所以,你不是真的要逼他上路?」 「上路,上黄泉路吗?」小大夫瞅着榻上的男人,咬牙切齿道,「晏公子本就身负……旧疾,如今又受了箭伤,恢復起来只会比寻常修士更慢。他若不在药阁休息十天半个月,哪也别想去!」 「还要这么久……」虞瑶念及身上所剩无几的灵石,不安地揪着储物囊。 「如果你想看到晏公子早日痊癒,就帮我搭把手。」小大夫哼了一声,「知道怎么处理药材吧?」 先后切割、捣碎、研磨了十余种草药后,虞瑶俨然累瘫在地。 眼下,小大夫前往药谷採集缺失的一味药,晏清远在楼上独自休憩,她总算捞到间隙,去药阁外喘口气。 三轮血月于夜幕中悬成一线,两岸崇山峻岭间,湍急河流激起水花片片。 虞瑶坐在山崖边,从储物囊里掏出一颗下品灵石,捧在沾满草药味的手中细看。 随着她轻晃手掌的动作,如黑晶般深邃的石头中,灵气像薄雾一样若隐若现。 若是今晚种下一颗灵石,明早就能收穫一整棵树的灵石,该有多好。 虞瑶双手夹住灵石,默默许愿。 身畔却蓦地响起男人的声音,「虞姑娘?」 虞瑶匆忙收起灵石,斜过目光。 晏清远不知何时来到岸边,视线在她腰间的储物囊上停留一刻,「抱歉,因为我受伤,耽误了你的行程。」 「受伤这事又不怪你,你没必要跟我道歉。」虞瑶固然担心自己的灵石撑不到离开魔界,但也不希望他在见到师妹以前再有闪失,「你好像应该躺在药阁养伤,等着喝第三副药才对吧?」 「屋里闷,我出来透透气,兴许能好得快些。」晏清远抿唇一笑,气色并不算好,看着令人揪心。 「你这是违背医嘱,小大夫不会高兴的。」虞瑶侧身走开几步,手朝后招了招,「跟我回去。」 晏决知晓她是出自好意,但并未照做。 就在方才,他隐约感知到不远处有陌生灵力的踪迹。 药阁位于结界保护的封闭秘境中,此时却渗入外来气息,这不是好兆头。 虞瑶意识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便停下脚步,掐着鼻樑,扭头问他,「你回不回去?」 见晏清远若有所思地杵在原地,她嗤了一声,绕去男人身后,打算把他推回药阁。 双手将要触上他的后背时,虞瑶忽然间想起那一堆新旧伤疤,又硬生生地收住手。 她庆幸自己反应够快,才没给晏清远的伤势雪上加霜,转而去拉他的袖子,想把他拽回药阁。 虞瑶下意识地以为,他的双臂仍被赤寻缚在背后,应是两袖空空,却忘了他如今不受桎梏,手臂早已穿回袖中。 她这一下,不止拉住男人的袖子,也毫无防备地拉住他藏于袖中的手腕。
第18页 即便厚重的绸布料子,也无法阻挡自晏清远腕上传来的触感。 男人腕骨修长,腕节边有一处突起,就连腕筋也因绷起的缘故,变得十分清晰。 虞瑶哆嗦着松开僵硬的五指,面上佯装无事发生,心里却叫苦不迭。 太大意了! 她焦躁地摩挲着腰间的赤寻,思考该如何安全把男人送回药阁,同时挽救自己的颜面。 先前小大夫督促她给晏清远松绑,是顾忌鞭子会阻碍气血流通,影响伤口復原。 但若单独绑住一只没受伤的手,总没事吧? 虞瑶暗暗卸下赤寻,隔着晏清远的袖子,一鞭子捲住他的右手。 赤红鞭尾牢牢缠在男人的黑色袍袖上,他却依然无动于衷。 虞瑶不悦地拽了拽鞭身,「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晏清远好像觉察到某种动静,眸中骤然闪过一道冷锋。 虞瑶手握赤寻,还在纳闷他的反应,鞭身却突然遭遇一股力道牵动。 她压根没意识到发生什么,整个人就顺势被拽离原地,身体失去平衡,猝不及防跌入一个怀抱。 虞瑶勉强扶住面前的宽厚臂膀,深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对晏清远的举动感到恼火。 她怒气沖沖推开男人,就要控诉几句,才发现他正举目望向上空,肃杀面色令人陌生。 虞瑶心下一惊,急忙顺着晏清远的视线看去,却见天上落下一柄通体泛光的三尺长锋,在他们原本立足的地方爆开。 她望着被崩下山崖的砾石土块,打了个寒噤。 幻影剑由灵力凝出,乃是剑修的绝招,倘若真的击中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虞瑶松开卷在晏清远手上的鞭子,向上空朗声问道:「哪来的宵小之辈?有本事便堂堂正正现身,让姑奶奶看看!」 「把你旁边的男人交出来,否则小心被剑戳成筛子!」应着这句冷厉男声,空中现出一道苍蓝色的御剑身影。 而他身后,还站着一名手持符笔的紫衣符修,两人共御一剑,似乎关系匪浅。 敌人当空,虞瑶手持长鞭,毫无惧色,「你们要动他,得先问过我的鞭子!」 「他们的目标是我,」耳旁却传来男人略显沙哑的低语,「让我来应付他们。」 晏清远才踏出一步,虞瑶长鞭一横,便将他拦住。 「伤还没养好,药也没喝完,身子这么弱,口气倒挺大。」她挥了挥手,示意男人退后,「姑奶奶去会会你的仇家。你躲远点,少给我添麻烦!」 想她手执赤寻,在修真界制住的对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还不得让天上这两人看看,她跟她的鞭子可都不是吃素的! 虞瑶甫一上前迎战,剑修便抬手结印,于空中凝出一柄幻影剑,「想偏袒他?那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幻影剑从天而落,剑尖直指虞瑶,她紧盯剑身下落的轨迹,在剑光临近时,扬起赤寻一挥。 鞭尾扫过半空,拦腰噼断幻影剑,发出一声爆响。 空中相继落下数十剑,虞瑶毫不怠慢,逐一挥鞭断剑,未曾有一次失误。 只是被赤寻噼断的幻影剑接二连三爆裂,响声此起彼伏,震得她耳朵生疼。 虞瑶心生一念,既然赤寻擅长束缚,若她能劫了敌人的幻影剑,反过来吓吓他们呢? 只见又一剑袭来,她当即出鞭,手中长鞭犹如游蛇般灵巧,轻轻松松捲住剑身。 虞瑶略施巧劲,便将被缚的幻影剑掉过头,冲着剑修直直甩回去。 然而,符修不过凌空挥划几道,便有一张金色御符闪现在剑修身前,堪堪替他挡住折返的幻影剑。 三轮血月下迴荡着符修的轻蔑笑声,令虞瑶一阵恶寒。 剑修不断凝出幻影剑攻击,符修又能画出御符防守,真是烦死人了!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剑修居高临下地嘲讽她,「你这是送死。」 虞瑶不甘示弱,朝上空放话,「不就仗着你剑多吗?来一柄,我便还你一柄;来两柄,我便还你一双!」 「若我同时落下十柄呢?」剑修双手开合,凝出一排幻影剑悬于上方,剑尖无不指向她。 密密麻麻的剑光,惊得虞瑶倒退数步。 这么多剑一起落下,她就一根鞭子,也没有三头六臂,要怎么拦? 虞瑶攥住长鞭,横在身前,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却紧握成拳,指甲死死扣入掌心。 晏决看出她的忐忑。 时至今日,她已不再有驱使灵力的资本,哪怕手持蛟筋制成的长鞭,单挑剑修都勉强,更何况是面对攻守默契的两个敌人。 可晏决不会忘记,他的师尊生来便是极品天灵根,从前能驾驭的灵力无法估量,在同辈中曾无人能及。 当年若不是为了护住他,她本可一直作为天之骄女,在昔日的第一宗门,风光无限地活下去。 而眼前这些杂鱼,又岂能奈何她分毫! 晏决冷视前方,神识剧烈波动,即便他有意克制,尚未復原的身体也几乎无法承担这种负荷,一股血腥味霎时间在喉中蔓延。 他抿紧唇角,朝上空伸出手指,无视身中乱窜的气血,强行释出一丝神识。 此时,十柄幻影剑齐齐在血月下震颤,剑光愈发强盛。 眼看大招一触即发,虞瑶内心已是焦灼万分。
第19页 却没料到,一柄幻影剑忽然剑尖一歪,顷刻间偏离原位,落到剑修背后的符修身上。 第10章 虞瑶当场愣住。 那剑修打算十剑齐发时,一副很跩的样子,她本有些慌张,担心自己应付不了这样的招式。 谁知剑修连准头都跩没了,净往自己人身上招唿! 符修显然对此颇有怨言,正在空中朝剑修大吼,「耍剑的,你眼睛怎么长的?干嘛捅我!」 剑修意欲落剑的手势一顿,「冤枉啊媳妇,我什么都没干!」 「冤枉?」符修一手捂着胳膊上的伤口,一手向后扯住剑修的头髮,「我早怀疑你和洛神宗的音修有私情,你方才分明就是想谋害道侣,好跟她逍遥快活吧!」 剑修龇牙咧嘴地歪过头,「媳妇,你信我,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话音刚落,第二柄幻影剑毫无徵兆地朝着符修歪去。 符修难以置信地看着肩头伤口,揪起剑修的后襟,对他一通拳打脚踢,「你还有脸让我信你?这剑你又怎么解释!」 剑修不知所措,只能抱头示弱,「对不起媳妇,可能是我一不小……」 话音未落,第三柄幻影剑也脱离他的掌控,不偏不倚地擦过符修脖子。 一身挂彩的符修顿住片刻,勃然大怒,「狗男人,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在剑上挪后数步,飞速提笔勾画,先在周身罩上御符,而后使唤数十只形如马蜂的红色符怪,将剑修团团围住。 剑修吓得跪在剑上,高举双手求饶,「媳妇,求求你停手,有话好好说!」 可符修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转而驱使符怪对他狂轰滥炸。 剑修被符怪蜇得满头是包,脸肿得好像变了个人,却不敢还手。 他想不通,好端端的幻影剑,为何会在他眼皮底下接二连三地出岔子? 上空这场精彩纷呈的道侣内讧戏份,把虞瑶逗乐了。 剑修明明有符修这个道侣,却跟其他女修不清不楚,活该被揍成猪头。 「打得再狠一点啊!」虞瑶一边跳一边高唿,「对待负心薄情之人,就不能手软!」 事态的发展,也大大出乎了晏决的意料。 没想到敌人早有积怨,自己无非动动手指,在神识游丝的牵引下歪过三柄幻影剑,便瓦解了敌人的联盟。 除魔义士都是这般货色,修真界可真是没救了。 剑修仍在焦头烂额地承受道侣的怒意,几次濒临崩溃地大叫,不得不将本该用于攻击的幻影剑拿来阻挡符怪,换得片刻安宁。 直到这时,他才意外望见,视野更远处那一身黑袍的男人,嘴角正噙着一丝冷笑,一只手保持擒拿姿态对准上空。 还以为是自己发挥失常……原来自始至终,都是魔头在生事! 剑修越想越憋屈,对崖顶上持鞭看戏的女子不由多了几分怨怒,歪着半张肿成香肠的嘴,气急败坏地对她控诉,「你竟然使诈!」 敌人的污衊,令虞瑶火冒三丈,「姑奶奶光明正大挥鞭应战,你说谁使诈?」 「光明正大?」剑修鼻青脸肿,狞笑着露出一口染血的牙,「你心里清楚,是谁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好你个负心郎,自己死不悔改,还怪别人?」虞瑶一气之下,冒险向着剑修抛出赤寻,誓要将信口雌黄的敌人敲下剑去。 长鞭伴着一声清亮蛟鸣,如赤红游龙般飞腾上空。 剑修颤着双手结印,集结剩余的七柄幻影剑,意图挡下这一击,神识中却陡然闯入一道冰冷的声音。 「就凭你?」 晏决传音同时,顶住肺腑中气血横冲直撞的锐痛,指尖一扣,那缕离体的神识便朝着剑修全身经脉轰击而去。 在这股力量的激盪之下,剑修动弹不得,再难控剑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红鞭影当头袭来。 长鞭正中他的脑门,使他失去意识,一头栽进河里。 失控的幻影剑一同落入水下,闷声爆裂,轰鸣迴荡在整个山谷间。 「敢诬陷姑奶奶,送你下去餵鱼!」虞瑶伸手接住赤寻,俯瞰着河上被剑气激起的水柱,翻了个白眼,随即又回望空中。 飞剑之上,符修身形一晃,险些追着剑修坠去。 在剑修被长鞭击落前,符修便已感应到一股分外强悍的神识冲击,若非她顶着御符全力相抗,只怕当场便在混乱中一脚踏空。 此时再回想剑修的话,以及幻影剑的异象,符修终于明白谁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不禁崩溃地抠着脸皮,「我中计了……」 虞瑶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你还在上面嘀嘀咕咕些什么?识趣的话就快走。」 空中金光骤亮,剑上的紫色身影不但没有撤离,反而在周身堆起重重御符,似乎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想让我走?门都没有!」符修抬手指向虞瑶后方,沖她怒吼,「都是因为他,我才会对道侣出手!」 「他?」虞瑶惊觉符修竟在指控战局外的晏清远,顿时火冒三丈,「明明是你们杀人不成自己内讧,跟他有什么关系?你这是含血喷人!」 御符庇护之下,符修一意孤行,于身前勾画出比人还高出数倍的符怪,「他陷我于无情无义,我绝不放过他!」 「你怎么蛮不讲理啊!」眼见数丈高的符怪朝崖边飘来,虞瑶掐准时机,挥鞭贯穿它的一片翅膀,眼看它就要向河中坠去。
第20页 不料,大量灵力却从符修的笔尖涌来,顷刻间将符怪破损的翅膀修补如初。 猩红色的巨大符怪像一团血云堪堪掠过头顶,虞瑶当即后仰躲闪,一截束髮丝绦却被符怪周身的气场削断。 颠倒的视野中,符怪笨拙而又执着地向晏清远步步逼近。 虞瑶心知,只要符修还在,便无法根除符怪,遂一手撑地起身,毅然向上空抛出长鞭,「敢动姑奶奶的人,我这就送你下去陪你道侣!」 赤寻绕过重重御符,一端缠住符修脚下飞剑,应着主人的意志,勐地朝崖边一扯。 符修一个趔趄,凝聚灵力控住飞剑,与长鞭奋力抗衡。 飞剑受制于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道,在空中颠上颠下,符修被晃得七荤八素,忽然脸色一变,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跟头从剑上摔了下去。 下坠的巨大冲击将重重御符震裂,符修仍保持一手伸向空中的姿势,仿佛要徒劳地抓住什么,可整个人如同被水面拍晕,丧失挣扎本能,甚至未能发出一声不甘的唿喊,便被湍急的水流吞没。 虞瑶却无暇拍手称快,果断召回长鞭,旋身一挥,藉助擒来的飞剑噼向符怪。 猩红色的庞然大物像拉开的帷幕般,被剑光从中一分为二,不待晏决出手,符怪便在他面前轰然崩裂。 由符怪身躯中逸出的灵力炸成大片烟花,落下的无数金红色光点织成了雾,令他有一瞬恍惚。 强行剥离神识的痛楚依旧在身中盘桓,然而此刻,晏决竟忘了收回那缕扰乱符修灵力的神识,只是按住心口,隔着朦胧灵雾,望向伫在崖边的身影。 赤红长鞭于她身侧臣服,光芒顺着鞭身恣意流淌,一如昔日红绫似火。 万千光影在血月下渐渐沉淀,一声久违的轻唤穿过神识,像一颗火星落入晏决心底。 ——阿远? 晏决明知,是神识的过度波动使他产生了幻觉,心跳却仍是情不自禁地漏了一拍。 ——阿远? 晏决目视着她迟疑地朝自己走近,熟悉的脸庞穿过灵雾,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男人的表情让虞瑶忐忑不已,她已经试探着喊了两声「晏清远」,可他也不知怎的,非但不说话,还魂不守舍地望着她。 虽说她是救了他的命,但他也不用对她崇拜成这样吧? 虞瑶背过身,不自觉地清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就说姑奶奶厉害吧,两下子便把他们打下水去。」 因着这句近乎炫耀的话语,晏决终于从幻觉中晃过神来,片刻哑然后,语气中却不由自主盈满笑意,「嗯,厉害。」 他方才到底在担心什么? 这一架,她分明就打得很开心。 虞瑶无比得意地叉了个腰,视线却循着山谷中奔腾不息的水流远去,勉强辨认出如落叶般沉浮的两员手下败将。 她举鞭指向剑修在激流中翻滚的身影,郑重告诫晏清远,「看到了吧?那个剑修就是负心郎的下场。你可千万不要重蹈覆辙啊!」 身后一声勐咳,虞瑶一回头,却看到男人捂着嘴,胸膛剧烈起伏,血自他的指缝中溢出。 不至于吧…… 虞瑶疾步上前,目光在他分外苍白的脸上打量几个来回,「明明动手的是我,怎么反倒是你更虚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两个傢伙是你收拾的呢。」 第11章 晏决并未被涌出喉咙的鲜血呛住,却险些被她的话噎住。 暗中操劳半天,还被她说虚。 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虞瑶见晏清远闷声不语,正想关切一句,他却俯首一咳,口中喷出一汪血。 男人这副连连吐血的架势把虞瑶吓得不轻,她架起他的一条手臂,急着要将他扛回药阁时,突然被一个声音喊住。 「祖宗啊,我不过出门採药的功夫,你又怎么了?」忽现的传送阵中飞也似的冲出一道五尺身影,而草药便从他背后的小竹篓中抖落一路。 虞瑶如同看到救星,大力朝小大夫摇着鞭子,「你总算回来了,快帮帮我!」 「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吗,你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小大夫的咆哮在药阁顶楼震盪,连守在榻边的虞瑶都不禁一抖。 「也没什么,只是来了两个碍事的人。」晏清远唇角带血,笑得却坦然。 「两个碍事的人?」小大夫痛心疾首地重复完这句话,又转过脑袋质问虞瑶,「你不帮我看好病人,都在忙些什么?」 虞瑶揉着因挥鞭过勐而酸痛的手腕,有点委屈,「我忙着帮他收拾那两个人,不然早就把他赶回药阁了。」 「你,帮他打架?」小大夫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拍着大腿狂笑出声,突然又脸色一沉,「少诓我。」 「我没诓你,不信你问他!」虞瑶指着榻上的男人,对小大夫振振有词道。 晏清远果然仗义执言,「虞姑娘所言非虚。这一回能平安度过,多亏有她。」 药翁嗤之以鼻,「你又替她说好话,别以为我不知道……」 「是你暗中帮她」这半句仍未脱口,他嘴巴一僵,竟吐不出半个字音。 「然后呢?」虞瑶还在等着小大夫把话说完,「你知道什么?」 可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不明气声。
第21页 眼看小大夫口不能言,小脸越憋越紫,虞瑶惶恐地朝晏清远使了个眼色,「他怎么了?」 男人抬袖拭过嘴角,目光十分从容,「许是急火攻心。」 药翁死死瞅着晏决,感觉自己快要爆炸。 该死的封喉咒,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作! 晏决伸出手臂,在药翁背上缓缓拍了五下,还传音提醒他,「我早就警告过你。」 药翁攥紧拳头,与封喉咒苦苦斗争,直到半柱香后咒术效果自行解除,才喘了一大口气,「我只知道,我迟早会被你们气死!」 他阴恻恻地打了个响指,在桌上铺开风干药材和新鲜草药,板着小脸指给虞瑶看。 「这些,每日晨起煎一钱。」 「这些,每日睡前煎两钱。」 「还有这些,有机会给他药浴用……」 虞瑶困惑地眨了眨眼,「你不打算留他在药阁养伤吗?」 「碍事的傢伙都追上门了,你们当然不能呆在这里。」小大夫一一包好药材,伸指点在药包上,「我跟你说的,你都记住了?」 虞瑶点点头,又听他郑重道:「为免晏公子伤情恶化,你千万不能让他运功。否则,除了碧落草,什么都救不了他。」 「碧落草?」虞瑶一头雾水地端着下巴,「没听说过。」 小大夫啧了啧嘴,「那可是个好东西,能医死人,肉白骨!」 虞瑶一面将药包收入储物囊,一面好奇地问,「既然碧落草能帮他康復,你为什么不给他用?」 「你还真把药阁当藏宝阁?这种稀罕玩意,岂是我想有就能有的。」小大夫义正辞严地清了清嗓,「碧落草每千年才能长出一株,万金难求,不止要钱,还要运气。我活了五百年,也就在仙都的拍卖行见过两回……」 虞瑶瞪着白衣小童这副五尺身板,感到不可思议,「你,你都五百岁了?」 「重要的又不是我的年龄,而是避免晏公子再折腾!」小大夫抽搐似的掀动嘴皮,「你总不能等到病人回天乏术,才寄望于那种千载难逢之物吧?」 语重心长絮叨完,他就地开启传送阵,随后伸出两只小手,小心扶着晏清远下榻。 「传送距离有限,我会尽力将你们送去最远的清静之地,避开晏公子的仇家,好让他能安心养伤。」小大夫招唿虞瑶,「此次传送可能会有些颠簸,你过来搀好他。」 虞瑶一手圈住晏清远的臂弯,一手牵住他的袖子,站得端正,「我好了。」 小大夫嘴角一撇,不满地斥道:「你会不会扶病人?」 虞瑶一愣,「一般不都是这么扶人的吗?」铱誮 「一般人伤得能有晏公子重吗?」小大夫一本正经地指手画脚,「听我说,你得这样……」 虞瑶硬着头皮遵照医嘱,左胳膊揽过晏清远的后腰,手搭在他的腰侧。 然后,她抬起他的右臂绕过自己后背,反手在肩头抓住他的手腕。 小大夫一边围着他们绕圈,一边时不时地凑近检查细节,如同她跟晏清远是两株等待鑑定的珍贵药材。 虞瑶对此充满抗拒,但她更抗拒自己这个近乎勾肩搭背的姿势,不由忐忑地瞄向左边这个八尺高的病秧子,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却与晏清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男人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目光探询般在她双眼之间徘徊,虽然面上无甚表示,腰侧却明显有几分紧绷。 「不错。」小大夫终于视察完毕,脸上露出鲜有的欣慰笑容,「这才像话。」 虞瑶皱着眉,浑身都觉得不对劲,「一定要这么搀着他才行吗?」 小大夫摸了摸下巴,「以我五百年的阅歷来看,这再合适不过了。」 虞瑶自认没有五百年阅歷,一时无从反驳,加上病人也没抱怨什么,大抵这样……对他是好的吧。 一道绿色光流由脚下盘旋升起,她看着小大夫的身影渐渐模煳,整个人却身不由己地前后摇晃起来,好不容易适应时,又因传送阵的余波向前摔去。 所幸,被一片比人还高的草木接住。 扶着晏清远站稳身形后,虞瑶藉助魔界特有的紫红天光扫视四周,才发现身边密密麻麻地矗立着秸秆,上面还结着许多棒槌似的果实。 她正有些发懵,便听见数道人声伴着狗吠声传来。 「天都没暗就敢闯咱的地,胆子挺大!」 「我早说邻村那几个偷苞谷的不会老实,你们还不信。」 「他们是嫌被旺财咬得还不够惨吗?」 虞瑶眼见前方的高大秸秆被人拨向两边,一群粗布短打的村民纷纷现出身形。 那些人眨巴眼睛瞅着他们两个,彼此面面相觑,「这俩,看起来不像邻村的人啊。」 虞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邻村是哪个村,只好偏过脑袋,小声询问身旁男人,「小大夫不是说,把我们传送到清静的地方吗?这又是哪?」 晏决眸色微凝,亦十分困惑,「他们……」 似乎并不认得他? 虞瑶算是明白了,晏清远比她还搞不清状况,他甚至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她正准备向村民说明来意,顺路打听一番,便看到人群中挤出一名妇人。 「你们是不是傻,他俩这气质,看着哪像是需要偷苞谷的人?」那妇人朝左右摆了摆手,又对虞瑶热切道,「大妹子,听马大婶的,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第22页 虞瑶抓住机会,对马大婶客套道:「我们搭的传送阵好像出了问题,这才会意外落脚此地。惊扰到你们,真是对不住。」 「没事没事,咱小山村才没那么小气。」马大婶将他们两人打量来打量去,「不过大妹子,你旁边这小伙子……是你什么人?」 虞瑶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虽说晏清远是她师妹的男人,但现在毕竟不是师妹站在他身边,如果对外人实话实说,未免徒增嫌疑。 按照辈分,晏清远能当她的师弟,可她一想到要跟他以师姐弟相称,又觉得实在便宜了他。 虞瑶权衡一番,认为还是用道友概括他比较妥当,「他啊,他是我的……」 马大婶突然一拍手掌,激动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话音刚落,虞瑶却感到,男人的腰侧在她手下一寸寸僵了起来。 晏清远怎么好像比她还紧张? 没来得及跟他通个气,虞瑶就听马大婶笑道:「你俩这么般配,他一定是你相公吧?」 第12章 「他才不是我的相公!」虞瑶惊恐得大声辩解,「我根本就没有相公!」 「哎哟,你还不承认呢?」马大婶笑得两眼眯成了缝,「你这么搂着人家,如果他不是你相公的话,可说不过去。」 「我,我这明明是搀着他!」虞瑶只觉舌头打了结似的,越想解释,却越是说不利索,「他,他真的不是……」 「大妹子害羞起来,真是有意思!」马大婶压低声音,换上一副过来人语气,「你们该不会是私奔的吧?想当年,我跟我家那口子也是私奔来的。这地方穷是穷了点,好在清静。」 虞瑶求救般看向晏清远,期望他能帮自己圆场,可他仅是避开她的目光,并未表态。 她暗暗用指尖掐他的腰,想催促他开口,男人却突然克制不住地低头咳了起来。 空气中漫开淡淡的血腥味,虞瑶看着男人嘴角流下的血,心中顿时不安,无奈受制于搀扶的姿势,只能用左手拍了拍他的腰,「你好点没?」 马大婶见状,先是一愣,又疑惑道:「他这是……在咯血吗?」 虞瑶焦急地点点头,「不知这里有没有地方,能让我给他煎副药?」 马大婶二话不说,带着两人穿过一条条羊肠小道,来到村中一间空屋。 虞瑶刚扶着晏清远坐在炕头,就被马大婶拉到一边轻声询问,「他咯血有多久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虞瑶抬袖擦去额上的汗,如实相告。 「都咯血这么久了。」马大婶唉声嘆气,「小伙子看着仪表堂堂的,咋就是个肺痨呢!」 虞瑶连连摇手,试图澄清,「他不是……」 马大婶压根没等她说完,就感慨道:「大妹子,我知道你想替他保住颜面,可像他这么严重的肺痨,那方面肯定不行。也亏得你对他不离不弃,还跟他私奔。」 虞瑶一时无言,只能朝马大婶挤出一个尴尬却不失体面的笑。 炕头的男人显然是听见了她们的悄悄话,竟在咳血的间隙,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真的……不是……肺痨……」 晏清远的口头抗争,令虞瑶莫名快意。 她小步走回炕前安抚他,「你还是少说点话,留着力气养病吧。」 晏清远一声紧接着一声,咳得愈发厉害。 马大婶愁眉苦脸地出了屋子,不知跟围在外面的村民们说了些什么。 很快,一群人便进屋忙活起来。 他们给晏清远盖上大红棉被,用苞谷芯在灶口生火取暖,往炕锅中倒入新鲜井水烧热,还在窗前挂上象徵好运的陈年苞谷。 马大婶特地提来一个满噹噹的篮子,撂在炕前,「村里托我把这些送给你们,都是管肺痨的草药。」 尽管那些药并非晏清远所需,虞瑶仍是为村民的善良心头一暖,感动得连声道谢。 随后,她偏过脸,对炕上的男人耳语,「看看人家对你多好,你就安心装肺痨吧。」 晏清远咳声渐缓,指尖轻点在被边,静默少顷后,语气平和道:「难为他们有心。」 灶锅中的水一烧开,虞瑶便不动声色地从储物囊里摸出两钱药,丢入其中。 药气四溢时,另有一股馥郁鲜美的香气飘进屋里,令她不由自主深吸一口。 「我家那口子今早从地里抓了只野鸽子,煨了足足三个时辰。」马大婶把热气腾腾的汤锅端到炕桌上,「大妹子,你相公瘦成这样,这锅鸽子汤正好给他补补。」 虞瑶欲言又止地瞥了晏清远一眼。 他……瘦吗? 或许这身黑袍是显得男人身形修长,但虞瑶凭着意外戳过他胸肌的那根食指起誓,他绝非马大婶所说的那么瘦! 她刚回过神,就听到晏清远抢在她之前向马大婶表达谢意,「承蒙关照。这鸽子汤,我便收下了。」 「客气什么!」马大婶摆了摆手,「我再给你们烤点苞谷去。」 眼看妇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虞瑶才扭过头,瞅着炕上的男人。 已经辟谷的修士本不用进食,他这是怎么了,居然会贪图口腹之慾? 晏清远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到底是他们一番心意,若不尝上一尝,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他虽然这么说,但并未急着品尝,只是伸指反覆拂过汤锅上方。
第23页 虞瑶在旁艰难地吞咽口水。 初来魔界那几日,她还能靠灵石抑制食慾,如今为了节约灵石,根本不敢这么奢侈。 缺乏灵气的身体已是飢饿难耐,对着眼前这锅香气扑鼻的鸽子汤,虞瑶恨不得扑上去大快朵颐。 「汤还烫。」晏清远像是看穿她的心思,「无论你多想喝,也得先等一等。」 虞瑶生怕他察觉出什么端倪,立即否认,「我没那么想喝,要喝你自己喝。」 肚子却诚实地发出哀怨的咕咕声。 「我不饿,」虞瑶旋即按住肚子,替自己开脱,「最多有点馋……」 晏清远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提起长柄汤勺,没入锅中。 男人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握勺的模样又与旁人不同,虞瑶一不留神便多看了几眼。 他曲起无名指和小指,只以拇指和其余两指握住勺柄,在汤面不疾不徐划着名圈,「你照顾我一路,费了不少力气。这鸽子汤于我无用,但能为你滋补身体。」 虞瑶闻声愣住。 她怔怔看着,晏清远舀起一条鸽腿,反手将勺柄塞入她的掌中。 虞瑶迟疑着收拢五指,握住汤勺,「你不尝尝吗?」 晏清远从容地合了合眼,「我喝药便好。」 「可是药那么苦……」虞瑶忍不住小声嘟囔。 她揉了揉发瘪的肚子,低头向汤勺凑近时,却瞄到男人向她投来的专注目光。 说得一本正经,其实他也很馋吧? 毕竟,他刚刚还咳过血,身子虚成那样,哪怕是辟谷修士,憧憬这种温暖馨甜的肉汤……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理解。 内心一番挣扎后,虞瑶把盛着鸽腿的汤勺递迴给他,「我啃苞谷一样能解馋,鸽子汤还是留给你。」 晏清远垂眸看着她手中的汤勺,摇了摇头。 虞瑶估摸着,难道他是怕带骨肉吃着麻烦? 她重新舀出一块无骨肉,送到男人嘴边,「这块不用你吐骨头。」 晏清远抬眸看她,鼻息将热气略略吹乱,唇角却紧抿,依然没有接受她的好意。 虞瑶再次碰壁,只好悻悻然收手,「你还真的一口都不碰啊。」 「这本就是我欠你的。」男人微微垂首,眸光掩映在浓密长睫之下,「若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了。」 第13章 (捉虫) 晏清远说到这个份上,虞瑶几乎觉得,如果自己再推拒鸽子汤,反倒像是在故意为难他了。 只是,她一想起男人替她挡箭受伤的事,就难免忐忑,「什么欠不欠的……好好活着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晏清远沉吟片刻,淡然一笑,「我答应你便是。」 虞瑶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这才盘腿坐在炕边,就着汤汁啃起鸽子肉。 她一面津津有味地品尝,一面发出含煳不清的赞美,「虽说不能……增进修为,但实在是……太好吃了!」 掩口打完两个饱嗝,虞瑶终于依依不捨地放下汤勺,转而去灶台盛药,却在揭锅瞬间,被一阵扑面而来的浓烈苦味激到胃里翻腾,不得不一手捏起鼻子,将药汁舀入小碗。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晏清远喝药时竟能眉眼安详,嘴角含笑,仿佛碗中并非苦涩的药,而是某种比鸽子汤还要甘甜的存在。 ……果真是病得不轻。 虞瑶打量着连药渣都不剩的空碗,暗自咋舌。 她俯身搬走炕桌,却望见灶台上多出一盘烤苞谷,一转头才发现,马大婶不知何时已站在角落。 「你相公都病成这样了,还把一整锅鸽子汤让给你。这么好的男人,你可去哪再找一个啊!」马大婶说到这里,开始小声啜泣。 虞瑶赶忙上前安慰,「他不会有事的,你别替他担心。」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马大婶抹了两把眼泪,点亮一盏小油灯搁在角落,转身就要踏出门槛,「大妹子,晚上好好陪陪你相公。」 「我会照顾他的。」虞瑶刚说完,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什么,迟疑着喊住妇人,「只是,我跟他……就睡在这屋里吗?」 马大婶咧出一个慈蔼笑容,眼神却有些意味深长,「放心,今晚没人来打扰你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虞瑶试图再解释什么,然而马大婶已先一步带上屋门离开。 窗外,天空逐渐过渡成深紫红色,夜幕笼罩下,偶有几声鸡鸣狗吠传来,更衬得小山村寂静非常。 忍住没嗑灵石这几日,虞瑶消耗极大,饭饱之后,很想睡上一觉。 此刻,她瞅着靠在炕头的男人,暗下决心。 虽然火炕足以容下五六人并排而卧,但她绝不与他睡一张炕! 虞瑶卸下赤寻向上掷出,直到鞭子两头栓住房梁,而鞭身朝下垂出一道恰如其分的浅弧。 她纵身一跃,坐在鞭身之上,还朝着炕上的男人晃了晃手,「你早点睡。」 晏清远侧身朝她望来,分明有所顾虑,「你这样,安全么?」 「我在野外露宿的时候经常这么睡,早就习惯了。」虞瑶怡然自得地仰身躺在鞭子上,还自信地交叠双腿,瞟了他一眼,「看到没有?姑奶奶可是高手。」 晏清远未再言语,只是嘆了口气,盖好被子朝里卧下。 虞瑶这才将两手垫在脑后,打算好好休息。
第24页 没过一炷香,炕上忽然传来男人克制的咳声。 虞瑶偏过脸,便借着小油灯的昏黄暖光看见,那条髮带正由晏清远漆黑的发间垂落炕边,随着他咳嗽的动作一颤一颤。 她忍不住伸指,想把髮带从视野中拨开。 可她离火炕少说也有二十尺,身体又悬在上方,根本够不到,索性将脑袋偏向另一侧,眼不见心不烦。 角落里的油灯摇曳不息,虞瑶心里的担忧也一闪一闪,总不消停。 直到晏清远的咳声逐渐归于寂静,她才松了口气,重新酝酿睡意。 即将沉入梦乡时,虞瑶依稀听到一声呓语,登时醒了过来。 这个病秧子,不会又要惊厥发作了吧? 之前在药阁那次,他昏迷中还念个不停,身子摇晃不止,差点把伤口崩裂,想想就叫人后怕。 虞瑶斜过脸,对着男人的背影盯了一炷香,他却再没发出半点动静,更不用说第二声梦呓。 真是不让人省心,又害她白紧张! 虞瑶狂掐额头,烦躁地在鞭子上扭过身躯,手指堵住耳朵,决意这一晚都对他不管不顾。 许是她的动作幅度大了些,鞭身左右晃动起来。 虞瑶慌忙抓紧鞭子,稳住身形,心有余悸地默念着「好险」,余光却瞥见,晏清远正无意识地在炕上翻过身来。 眼看男人就要跌下炕边,她本能地向前伸出胳膊,想拦住他。 然而,虞瑶眼睁睁看着晏清远从炕边又翻了回去,反倒是她自己失了平衡,整个人骤然摔下鞭身。 一声通响。 虞瑶趴在地上,胳膊肘被撞得发麻,止不住地小口喘气,一双赤足便无声无息映入她的眼帘。 她抬起视线,由下而上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心虚。 晏清远单膝曲起,面容向她靠近,「你不是说,很安全么?」 男人眼尾上扬,神情在油灯映照下,却让人看不分明。 虞瑶头一回觉得,原来一盏小小的油灯也能这么刺眼。 就当她是分心,才会失手从鞭子上掉下来,但这样的事情若是说出口,她的脸还有地方搁吗? 虞瑶正愁该如何掩饰过关,突然间灵光一现。 她撑起身体,牙关因身上痛意不自觉扣紧,可仍绷住一口气,当着晏清远的面,朝上一指,「你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微微抬眉,表情困惑。 虞瑶定了定心,头也不抬地指着赤寻,欲盖弥彰般继续训斥,「你是不是被魔气污染了?我就不信,以前在修真界的时候,你也敢这么晃来晃去的!」 晏决不由抿唇一笑。 她好像……是在指桑骂槐呢。 「笑什么笑?」虞瑶瞪他,「你一个病人,还不快回去,头朝外脚朝里,给我乖乖躺好!」 她指着炕头,没好气地督促晏清远睡下,才起身拍去自己身上的灰尘,仰头就要跳回鞭子上。 颈侧却如同针扎一样,稍一动便酸疼不已,多半是坠地时落枕了。 这样可没法在鞭子上安睡一晚啊! 无奈之下,虞瑶耐心等到晏清远在炕头髮出规律的唿吸声,随后便悄悄从房梁收回长鞭,一端圈在手腕上。 她蹑手蹑脚摸到炕梢,挨着墙角打起呵欠,却不忘用鞭子在身边划出一道防守的界线,还再三叮嘱它要做好准备。 这样一来,若是另一头的病秧子出现任何异样,赤寻会及时拽醒她。 当然,假如男人敢有半分越界,即便他身体再虚弱,赤寻也会毫不犹豫地捆起他! 不知何时,眼前透过朦胧光亮。 虞瑶支起身体,却发觉自己坐在一张雕花木床上。 是梦吗? 她掀开床幔,视线正对上一只端在手间的白瓷盅。 那双手的主人跪在床前,面容敛在阴影之中,唯有穿过髮髻的那根白玉竹节簪,在画面中鲜明刺眼。 她的目光在他的髮簪上滞留片刻,语气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少年倾身,将白瓷盅安放在床头茶几上,「听闻师尊近日不适,徒儿特来送汤,给您滋补身……」 「背上的伤还疼吗?」她不假思索地打断他。 「三个月前便不疼了。」少年的话音有些许停顿,「多谢师尊惦念。」 他提起花纹繁复的白底宽袖,小心揭开盅盖,肉香随着白雾逸出,充斥空气。 那本该是怡人气息,她却感到浓重腥甜涌上喉咙,不得不生生压下不适,才勉强露出笑容,「你炖了什么给我?」 「您喝了,自会知晓。」少年平静道。 雾气氤氲间,一只长勺深入汤中慢慢搅动,隐约可见纤细骨架与泛红肉块现出轮廓。 「我的徒弟真的长大了,都会孝敬师父了……」她不禁感嘆,却又想起什么,下意识地打量他的肩头,「对了,你的灵雀呢?它那么喜欢呆在你的肩上,你今天怎么没把它带来?」 少年握住汤勺的手一顿。 他缓缓启口,声音毫无波澜,「您不是已经看到,徒儿的灵雀身在何处了么?」 虞瑶纳闷地左顾右盼,在视野中寻觅灵雀的踪迹,可连半根羽毛也没看见。 她茫然收回视线时,却透过渐淡的雾气无意中看清,少年的无名指和小指屈向掌心,拇指和其余两指压在勺柄上。
第25页 与晏清远执勺的手势……几乎分毫不差。 第14章 心在胸膛中砰砰跳得很急,虞瑶正要追问少年时,眼前的画面却化作雾气飘散了。 一团模煳的金色映着渐亮的天光,在窗前凝成苞谷的形状,而她靠在墙角,不自觉地抚上脖子。 那股令人喘不过气的滞涩感还留在喉间,真切得几乎不像是梦。 可若不是梦,这段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虞瑶叩着脑门苦苦思索,还未想起什么,喉咙已隐隐痛了起来。 兴许是在炕上睡了一晚,她口渴得厉害,连着喝下两碗水才缓过劲。 此时,虞瑶站在灶台边,斜瞄着晏清远在炕头安睡的模样,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梦中少年的影子。 早在客栈那晚,少年就已出现在她的梦里,只是那场梦境被魔鼠的动静打断,一时被她抛诸脑后。 如今想来,她两次梦到同一个人,却不认识对方,这也太奇怪了。 虞瑶轻手轻脚走回炕旁,两手叉腰,俯身端详着仍在沉睡的男人。 她始终没能在梦里看到少年的正脸,也不知道他和晏清远长得像不像。 但虞瑶记得,梦中少年同样有着白玉竹节形的护身簪,而他执勺的习惯,亦与晏清远如出一辙。 只是,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毕竟护身簪在修真界风靡已有时日,每一款少说都卖出了成百上千根,何况少年的簪子是他师父所赠,与师妹毫无关系。 再说,少年身着白色道袍,且袖边绣有繁复花纹,并不符合玄鸣宗崇尚深色、排斥明纹的传统。 他们拥有相似的髮簪,会以相似的手势执勺,多半只是巧合而已。 虞瑶点了点头,在心中敲定结论,鼻尖却忽然一痒。 她本能地抬袖抹过鼻子,直起身子就要离开炕前。 而晏清远偏在这时睁开了眼。 虞瑶来不及避开,连忙低下头,装作在储物囊中翻找药材的样子,直到男人的声音冷不防从近旁传来,「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她摸了摸双颊,心安理得地瞟了他一眼,「我的脸没怎么样啊。」 晏清远缓缓坐起,视线却落入微敞的黑色袍襟之间。 他抬手从胸口轻轻拂过,向她举起手指,上面赫然是一抹血色。 虞瑶一怔。 晏清远的语气与目光一样冷静,「你流鼻血了。」 虞瑶倒吸一口气。 她飞也似的冲到灶台边,扒着水桶望去,随后便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鼻子下方,朱红血迹被晕开成某种妖冶花纹。 鼻腔一热,虞瑶眼看有血涌出,连忙按住鼻子,满屋寻找能够止血的细软之物,最后扑向窗边,从陈年苞谷上掰下叶子捂在鼻子前方,「我,我怎么会流鼻血啊!」 「火炕干燥罢了。」晏清远神色如常地掀开大红棉被,苍白双脚探出袍摆,小心翼翼伸入炕前的黑靴中。 「我又没睡在炕上。」虞瑶捂着鼻子扯完谎,还咕哝了一句,「再说,你不是好好的吗?」 晏清远却突然一手掩口,一手紧扣炕边,俯首连咳数声。 虞瑶想起他身体那么虚,只怕血都快咳干了,哪还能流得出鼻血,于是心有不安地改口辩称,「一定是那锅鸽子汤太补,给我补出火了。」 晏清远咳声渐止,默然起身下炕,却在药篮前停住脚步。 他向篮中检视一番,弯腰拣出一株貌不惊人的风干草药,漫不经心地问她,「这似乎是清热泻火的药,你要试试么?」 虞瑶已是颜面扫地,更不想为这种小事喝药,立刻拒绝,「我今天不喝鸽子汤,铁定不会有事。」 自从来到这村子,她先是半夜摔下鞭子,而后又在晏清远面前流鼻血,简直像是中了邪。 虞瑶心不在焉地守着炕锅,熬出一碗药给他服下,屋门却被人敲响。 她上前应门,发现马大婶背着双手站在门口,正想打个招唿,便听妇人轻声问道:「大妹子,我没吵到你相公休息吧?」 「他已经醒了。」虞瑶有些好奇,「你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你俩应该饿了吧?」马大婶神秘兮兮地凑近,「要不要跟我去蹭点好吃好喝的?」 听说有吃有喝,虞瑶瞬间提起一分精神,可一想到病秧子的身体状况,又只能打住念头,「他早上还咳过,我得留下看着……」 「我无妨。」男人的声音却从她耳边响起,「你若想去,我便与你同去。」 虞瑶侧过脸,皱眉瞥着这个八尺高的病秧子,「大夫让你静养,你去折腾什么?」 「我在炕上睡了一晚,精神好了许多。」晏清远语声真挚,「何况你在屋中陪我这么闷着,也不是办法,不如一起出门走走。」 「是啊大妹子,外面天气可好了!」马大婶在旁撺掇虞瑶,「你就随了你相公的愿吧。」 晏清远颔首轻笑,「若我真有任何状况,大不了再折返便是。」 许是因为喝了热乎乎的药,男人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孔,竟透出几分可喜的血色。 虞瑶正有些动摇,一阵风忽然穿过门缝,掠过她的颈侧。 她微微缩起脖子,下意识扯过男人的袖摆,在指间搓了搓,「单凭你这身衣服,能顶得住早上的凉风吗?」
第26页 「不担心!」马大婶一把捞过身后之物,塞到她怀里,「你瞧,这是我当年私奔的时候从家里捎来的,别提有多暖和了!」 那是一件厚实而又柔软的连帽斗篷。 虞瑶犹豫一番后,将它披在男人身上,只见斗篷前襟被他宽阔的肩膀撑开一掌空隙,底边离地更是一尺有余。 比照女子身形剪裁出的衣物,对他而言自然是娇小了些。 不过,晏清远原本生得冷峻,这件月白色斗篷却将他衬得温和许多。 镶有毛边的斗篷帽掩住男人脸上的稜角,使他显出少年才有的儒雅秀气。 虞瑶围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一件女子斗篷,居然比你身上的黑袍看着要顺眼。」 「这是哪的话。」马大婶不吝赞美,「小伙子明明穿什么都俊!」 晏清远被这般评头论足,倒很沉得住气,唯有脸庞似乎因着被斗篷帽捂热的缘故,血色愈发分明。 虞瑶替他勉强系好斗篷,这才放心把他从温暖的屋中扶了出来。 路上那些身着夏装的村民,看到他披着女子过冬用的毛边斗篷,纷纷投来讶异目光。 虞瑶对此视若无睹,在马大婶的引路下,一门心思搀着晏清远来到一户人家。 屋外架了一整排铁锅,热气腾腾地烧着鸡、鸭、鱼等硬菜,十几张圆桌围坐着上百号人,个个笑逐颜开。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家都聚到一起了?」虞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大婶笑着卖关子,「别急,等会你就知道了!」 席间嘈杂,几乎淹没了所有的话语,马大婶却偶然听出其中三道交头接耳声。 「昨天私奔来村里的小夫妻,你们晓得不?我听说,男的是个肺痨鬼?」 「你是没瞧见,他咯血咯得根本停不下来,八成活不长。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姑娘家,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要不,兄弟仨给她提前说个媒?咱小侄子虚岁二十,身强体壮,也没娶媳妇,这不正好!」 随后是一阵毫不掩饰的闹笑。 「没出息的东西,净会嚼人舌根!」马大婶朝旁一瞪,愤然甩手。 「有人嚼舌根?」虞瑶方才光顾着注意晏清远脚下的路面,并未留心周围的话语,此时很是茫然,「他们说什么了?」 马大婶收回视线,神色尴尬地对她摇手,「算了大妹子,你还是别知道的好。来,我们去前面坐。」 虞瑶不明就里地应了一声,正要扶着晏清远跟随妇人落座,却感到他的腕筋在自己手中一点点绷紧。 隔着斗篷帽的毛边,她看不清男人侧脸上的表情,还未开口询问什么,身后便赫然传来三道悽厉惨叫。 第15章 虞瑶回首张望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三个正直壮年的汉子,身上着火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一面神智错乱般揪下头髮、抠破脸皮、扯烂衣襟,一面哭爹喊娘地大声求饶。 「谁来帮我,把它从我头上抓走!」 「行行好,千万别咬我的脸!」 「救命啊,老鼠钻进我衣服里了!」 ……老鼠? 虞瑶不由打了个哆嗦,可当她定睛看去,却根本瞅不出老鼠的半点影子。 也不知他们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缠上,居然当众出丑至此,就连坐在近处的村民们都已看不下去,开始对地上的三人指指点点。 「还老鼠呢,我看你们三兄弟才是老鼠!」 「吃顿饭都能叫你们给搅和,简直晦气!」 「撒酒疯撒成这副样子,真给你们爹娘丢脸!」 眼看三兄弟在地上翻滚嚎叫不息,虞瑶心里发毛,忍不住朝身旁男人使了个眼色,「好吓人……要不然,我们还是走吧?」 「要走也是他们走。」晏决目光微沉,不紧不慢地安抚她,「你无需担心。」 他暗暗弹指,撤去施加在那三人身上的幻术,使他们从幻觉中解脱出来。 满地打滚的兄弟三人骤然发觉,原本撕咬他们的兇恶老鼠不知所踪,正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却在神识中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 「不想死,就给我滚。」 那个身披斗篷的男人,目锋透过雪白毛边向他们斜来,如冷厉冰锥,刺得人心头髮寒。 可一个行将就木的肺痨,怎么反而会有这种……仿佛看着死人一样的眼神? 他们不约而同交换惊恐目光,旋即手脚并用,像三只遇险的老鼠那样仓皇逃离。 虞瑶愕然望着从旁飞奔而去的三人,难免心有余悸,先缓了口气,才扶着晏清远在马大婶左边入座。 她打算吃点东西压压惊,一见桌上那盘干锅鸡,就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却被男人拦住动作。 虞瑶侧目瞅他,「怎么了?」 晏清远偏过脑袋,低声道:「辛辣之物,恐易上火。」 虞瑶念及早上流鼻血的糟心事,便没与他争辩,转而夹来红枣开胃,一连吃下五六颗后,那盘红枣却在她眼皮底下,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端走。 她有些不快地瞥了男人一眼,「又怎么了?」 晏清远语气平和,「红枣性温,多食亦会上火。」 虞瑶隐隐感到火气上行,「你还真是……挺为我着想的。」 「生气伤身。」晏清远挽起袖子,顺过她面前的小碗,帮她盛了一整碗汤,「何不喝些鸭汤,消消火?」
第27页 虞瑶被他的话噎住,将筷子一撂,起身指他,「你有完没完!」 周围却爆发出一阵喝彩。 虞瑶愣愣环顾四周,发现众人亦从圆凳上站起,却是朝着同一个方向齐齐望去。 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还混着隐约唢吶声。 马大婶指着路尽头那一队人影,激动地抬高嗓门,「可总算把新娘子接来了!」 鞭炮齐响,唢吶声声,此情此景却令虞瑶颇为怅然,「原来这场宴席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喜事啊……」 马大婶明显看出她的低落,面露自责地捶了捶心口,「怪我不好,光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一块热闹热闹,都忘了你们私奔出来,恐怕还没办过喜事!」 「这是你一番好意,」虞瑶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便言明,「我只不过有些触景生情。」 在众人的欢唿中,新郎牵着一只头戴绣球的小毛驴,缓缓步入她的视野,而驴背上正驮着喜帕蒙面的新娘。 掌声此起彼伏地由席间响起,虞瑶却仿佛忘了自己为何来到此处,只是心神恍惚地看着,新郎是如何扶着新娘下了驴,而后春风满面地背起新娘朝家门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虞瑶心里。 别人明媒正娶,喜事办得锣鼓喧天、宾客满座,而师妹跟喜欢的人私定终身,到头来却孤零零地守在家中,苦苦等着自己把人送回去。 可偏偏碍于男人的伤势,这一时半会,她还没法把他火速带出魔界。 虞瑶默默坐回原位,一阵失落,转眼又意识到,自新郎新娘入场以来,晏清远便没再说过什么。 她茫然侧首,打量身旁的人,却见他已掀开斗篷帽,此时唇瓣微启,眸光略凝,专注望着那对新人。 虞瑶认得他脸上的神情。 师妹及笄那年,与她初次谈及嫁娶之事时,流露出的便是这般嚮往的神情。 她曾笑着与师妹约定,自己要第一个喝到师妹的喜酒。 可纵使病秧子即刻復原,连夜随她归返修真界,她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喝到这杯喜酒,给师父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虞瑶心绪难平,再也按捺不住,对晏清远脱口而出,「回去以后,你何时能与她成亲?」 明知自己只是替师妹不甘,才会一厢情愿地过问此事。 明知师妹如今遥在远方,眼下压根听不到他的回答。 然而,虞瑶还是由衷盼望着,他至少能有勇气承担他该承担的责任。 晏清远蓦然回首,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干脆利落,「随时。」 虞瑶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爽快,竟有些愣怔,片刻后又问,「随时……什么?」 男人的声音压过一切喧嚣,带着不容否认的力量落入她的耳畔,「只要她原谅我,我愿随时与她完婚。」 他毫不避讳地望着她,言语如此诚挚,神情亦满怀憧憬,眼底闪烁的光芒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倘若师妹身在此处,也一定会相信,他并非不想成亲,并非毫无担当。 只是,他当初到底又是为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缘由,才那般匆忙地逃离修真界? 虞瑶正要问个究竟,忽闻上空雷鸣轰响。 她仰首望去,紫红天幕却被橙色闪电撕开巨大裂口,其间绽出的骇人亮光令人难以直视。 电光交织间,一道灰色人影当空浮现,怒喝声伴着惊雷响彻天际,「你给我出来!」 第16章 (捉虫) 喜宴之上,顿时一片譁然。 「我没看错吧,天上怎么有个人?」 「看着来势汹汹的,不像善茬!」 「好端端的,谁把他给招来了?」 没等他们再多说几句,数道雷霆便自上空噼下,激起飞沙走石无数。 席间众人惊叫着四散躲开,树木却接连断裂倾倒,将本就狭窄的山路一一封堵。 远处的苞谷地已陷入火海,而在近处,草木筑成的房屋一座接着一座燃烧倾塌。 虞瑶慌忙搀扶晏清远,随着心惊胆战的众人逃入新郎家。 身在屋中,男人却扭头凝视后方,目光透过敞开的门扇,牢牢锁在那方布满橙色电光的天幕上。 「来的是阵修。」晏清远攥紧斗篷低语,「如此嚣张,定是势在必得。」 虞瑶旋即明白了什么,「他来找的人……是你?」 晏清远还未作答,屋外却先后传来数声砰响。 虞瑶抬眼望去,有人还未踏入门槛,便陡然昏倒在地,而在屋内避灾的村民们,也渐渐面露病容。 除了烟尘,一股异常浓烈的威压在空气中瀰漫开来,她每吸入一口气,神识所受的压迫感便更强烈一分。 咳嗽声与喘气声迅速充斥耳畔,屋内亦有数人身形不稳,双目翻白,眼看就要失去意识。 「你在屋里待着,我去帮帮他们!」虞瑶这么嘱咐晏清远,便转身奔往院中,从储物囊中捞起一把灵石向半空抛出,紧接着挥鞭噼去。 纯白的灵力自迸裂的黑色晶石中逸散开来,化作一股清凉灵雾,将空气中的滞闷气息驱散一瞬。 藉此机会,数十名村民们一面掩口咳喘,一面彼此搀扶,跌跌撞撞躲进屋里。 然而,灵雾只能延缓威压的一时侵袭,不过数次吐息的功夫,那种令人几乎窒息的感觉便重新席捲而来。
第28页 虞瑶又捞出数颗灵石,故技重施,可无形威压却源源不断地从上空涌来,而她仅有最后一颗灵石,已是束手无策。 即使雷霆侥倖还未噼落此处,单是空气中这股汹涌威压,她就敌不过! 晏清远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何实力如此可怕的阵修偏偏要追杀他,甚至不惜开阵轰炸整个小山村? 虞瑶愈是惊慌,唿吸便愈是急促,身中更如同烈火煎熬。 可下一刻,摄入肺腑的空气却有如甘霖润泽过,竟无端沁凉许多,几乎像是由灵力净化过的气息。 虞瑶一愣,才恍然发觉,如水流般的灵力脉络正向上方汇集,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众人避灾的这座房屋与院落笼罩其中。 结界?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时,她顿感不妙,转头看去,屋中却已不见晏清远的身影。 唯有那件月白色斗篷,正静静躺在桌案上。 虞瑶意识到什么,逆着涌入屋中的人群向外冲去,却被某种力量拦在院门前,再也无法前进一丝一毫。 她伸手触摸着面前这道无形屏障,心中不安有如河水涨潮,瞬间冲破堤岸。 虞瑶睁大眼睛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却只能听到自己带颤的声音,「你,你为什么……」 殷红的血渗出晏清远的嘴角,涌出手掌的灵力将他的袍袖鼓成一面黑色旗帜,露出的修长手腕却苍白刺眼。 即使对于全盛状态的高阶修士而言,张开结界也是极大消耗。 更何况,他本就身负重伤,若勉力支撑,更是性命堪忧! 虞瑶生怕晏清远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转而心急如焚地拍打结界,「你不要命了吗!」 男人却只是对她淡淡一笑。 待结界闭合后,他便收手转身,头也不回地飞身而起,身形几乎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向空中腾去。 「晏清远!」 虞瑶的唿声,顷刻间湮没在漫天轰鸣中。 空中雷电交加,晏决数次穿梭躲闪,向着敌人落脚之处不断逼近。 阵修却安然立于平静的风暴之眼,手持开阵令牌,语气颇为自负,「引你上来,可废了我不少力气!」 晏决侧身避开又一道朝他迎头噼来的电光,周身却忽然间同时现出四道身影。 四名武修围成一圈,带着十成力道轮番出击,直冲他的命门而来。 晏决无心与他们纠缠,可他如今余力不足,又要维持结界,虽使武修招招落空,但一时也不便突围。 男人身影如墨,在空中肆意泼洒,与敌人交手时,激出各色灵力流光。 就连结界也似乎在与他共鸣。 每当他与敌人过招时,结界表面便如风过湖面,震开圈圈波痕。 虞瑶目不转睛地望着上空,见晏清远被四名修士以多欺少,恨不得噼开身前这道屏障,冲出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不自觉地退后数步,手指在鞭身上握紧,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挥鞭划过结界,却因屋中传出的孩童啼哭声,登时清醒过来。 这是他为了保护大家才张开的结界,若是就此破开,那村民们又怎么办? 她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冲动行事! 空中战局仍是僵持不下,阵修已无耐心,传音催促四名武修,「你们四人打他一个,怎么都能这么磨叽!」 话音刚落,一名武修却趁魔头扬手反击时,瞥见他腕间闪烁的黑色符文,当即传音回復阵修,「他一直在分心维繫结界!若能击中结界,必能令他方寸大乱!」 「自身难保,还想保住别人?」阵修嗤之以鼻,双手驱动法器,拨开周边落雷,循着与阵法相抗的灵力踪迹,一番探查后,终于窥得魔头设下的结界。 阵修再次运转灵力,手中令牌骤闪,将数道雷霆合而为一,瞄准结界所在。 比先时更为沉闷的雷鸣阵响,引发晏决警觉。 他抓住武修出招的间隙,回首一扫,却见橙色雷霆朝着结界方位直轰下去,硬生生噼开一道裂口。 藉由自身与结界的纽带,晏决清晰感知到下方发生的一切。 蜷缩屋中的村民们无不瑟瑟发抖,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穿透屋顶,萦绕在他的神识中。 若战局再僵持不下,只怕将有无辜之人赔上性命! 第17章 (修) 晏决目光一凝,一丝神魂在魔力裹挟之下,化作黑线自他指尖渗出,立时窜出武修的包围圈,以比电光更快的速度,穿过重重障碍,尽数钻入阵修的七窍之中。 「自伤神魂?你疯了!」阵修五官扭曲,抱头惨叫,「你跟这群人非亲非故,居然为了他们做到如此地步!」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皲裂,黑色气息逸出他的身体,却仿佛抽干了他的生命,不过一弹指功夫,他整个人便炸成一团血雾,而那只开阵令牌却嗖地从中飞出。 事出突然,四名武修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见魔头一手握着属于阵修的令牌,抬眸冷笑,眼尾暗红深得几乎凝出血来。 「敢惹我的恩人,是你们找死。」晏决指尖一晃,丝丝缕缕的黑线便横穿四人身躯,将他们一併化作血雾。 上空炸开的血色,却令虞瑶一时愕然。 她从未见过如此邪门的招式! 玄鸣宗虽不比大宗那般板正做派,但到底仍是正道之流,而他身为玄鸣宗弟子,又是从何习得这般邪招?
第29页 虞瑶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出了错,正犹疑时,视野中的黑色身影却像落石般,从雷霆消退的空中坠落。 她回过神来,赶忙藉助赤寻冲破结界,长鞭向上一挥,接住晏清远下坠的身躯。 空气中的慑人威压已然淡去,男人却在她的怀里不住咳嗽,每咳一声,他的嘴角就又涌出血来。 「不是说,要好好活着回去吗?」虞瑶小心翼翼抬高他的脑袋,想让他好受些。 男人合眸浅笑,语声低哑,「他们……都还好么?」 「你这么拼命保护他们,他们怎么会有事。」虞瑶忧心忡忡地帮他擦着嘴角的血,可是两只袖子都已浸湿,也没将血擦尽。 「没事便好。」男人说完,脑袋却偏向一侧,属于阵修的开阵令牌从他手中滑落。 小大夫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村民的齐心协助下,昏迷的晏清远被转移到新郎家的火炕上。 村里的郎中帮他诊过脉,却连连摇头嘆气,仿佛炕上的男人已是油尽灯枯,再无转机。 那些劫后余生的男女老少却执着地围在炕前,闭目祈祷,誓要为他们的救命恩公求个平安。 虞瑶坐在炕边,手中紧紧握着那只令牌,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炕上的男人。 晏清远如今命悬一线,恐怕只有小大夫提及的碧落草,才是他最后的希望。 她正欲耗费灵石催动令牌,带他前往仙都赌一赌运气,但一想到自己要丢下这满目疮痍的小山村,又不免忐忑。 众人听她说出内心的担忧后,却纷纷为她鼓劲。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都还在,这比啥都强。」 「我全家的命都是恩公救的,他得好好活下去,我晚上才能睡得踏实。」 「是啊大妹子,你就别替我们费心了,还是赶紧带你相公去寻灵药吧。」 虞瑶这才宽心。 她抓住晏清远的一只手,按在令牌上,心中再三默念着「仙都」二字,然后捏碎唯一那颗灵石,将其中蕴含的所有灵气注入令牌。 青铜制成的令牌徐徐发亮,随后捲起一阵绿色旋风,遮住了村民们的身影。 光芒消散时,虞瑶正凝望上方,有些茫然。 视野中的天幕一碧如洗,并非魔界特有的紫红色。 空中不时有人御剑飞过,衣袖翻飞。 远处青山绵延,云雾缭绕,端的是仙境一般。 若非周身魔气依然浓烈,虞瑶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一不小心回到了修真界。 她狐疑地收回视线,打量周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数百号人。 众人身着白衣,双手合十,朝着她的方向叩首齐唿,「祝您千秋万世,永佑仙都!」 听到「仙都」之名,虞瑶心中顿时安定一分,旋即又因他们这番浩大阵仗感到狐疑。 她忍不住转头看去,一座高耸入天的雕像却赫然映入眼帘。 看来,他们是在举办某种祭拜仪式。 虞瑶为自己的贸然闯入而尴尬,清了清嗓,声音却在偌大祭台上迴响,「打扰了,请问这里是谁管事?」 话音刚落,人群中却传出诚惶诚恐的唿声。 「该不会是我心太诚,出现幻听了吧?」 「你刚刚也听见她开口说话了?」 「仙都建成近两百年,这可是她第一次显灵!」 一阵小声议论后,为首的白衣魔修一面保持跪地姿势,一面扬手示意众人噤声。 随后,他对前方拱手,声如洪钟道:「老夫正是仙都城主,不知能为您做些什么?」 对方毕恭毕敬的姿态,令虞瑶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摸着额角定了定心,道出来意,「我来仙都,是想寻一种叫做碧落草的东西……」 「您问得正巧,城中确有一株碧落草。」城主语声一顿,「只是,您法力高强,又何需此种救命灵草?」 ……法力高强? 虞瑶觉得,这仙都城主好像对她有什么深重误会。 「不是我需要这碧落草。」她让开身形,指着昏迷在地的男人,「我是要救他!」 城主抬首望来,面上却闪过惊恐之色,急召身侧数人,就地一道阵法,便将晏清远送入城主府安顿。 此时,虞瑶焦急守在屋中,只见六名医修围着榻上的男人,协力运转阵法,把一株通体泛着碧绿莹光的草药炼化成丸,随即餵他服下。 「您无需忧心。」城主信心满满道,「碧落草乃是魔界医修心中的圣物,定能助他重获新生。」 待晏清远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恢復血色,唿吸变稳,连手心也回暖,虞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开始担心起别的事情,「听闻碧落草万金难求,我不知该如何才能偿还城主这份恩情。」 「您太客气了。」城主矜持地捋了捋鬍子,「换做常人,这株灵草或许抵得上三千灵石……」 「三千颗灵石?我一下子可能还不了这么多。」虞瑶如坠寒潭,「不过城主放心,虽然可能要花上几年,或许十几年的时间,但等我攒到这个数,我一定给你们送来!」 「不必不必,您跟常人又不一样。」城主慌忙摇手,视线却偏向床榻。 虞瑶拽住城主的袖子,言辞笃定,「请城主相信我,如果需要画押什么的,我都没问题!」
第30页 榻上忽然传来男人的一声轻咳。 虞瑶闻声回到榻边,大气不敢出地盯着甦醒之人,瞄来瞄去,直到他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色,「你醒了?我刚刚还在跟城主说……」 她指向一旁,才发觉城主似乎过于识趣地从屋中消失了。 晏清远缓缓坐起,目光坦然打量她,「我都醒了,你为何还哭丧着脸?」 「你醒了,我本来是该高兴的。」虞瑶托腮发愁,「可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一声。」 晏清远抬手拨开落在身前的髮带,语气平和,「什么事?」 「为了救你,我欠了城主足足三千颗灵石的债。」虞瑶苦恼地捂住双眼,「就算把我卖了,恐怕也不够啊!」 第18章 晏清远抿唇轻笑,「你别自己吓自己。」 「三千颗灵石,又不是小数目!」虞瑶也不晓得他哪来这份从容,「我一整年辛辛苦苦帮人做事,至多能攒三百颗下品灵石,十年都未必能攒到三千颗。倘若他说的是上品灵石……」 晏清远沉着自若地打断她,「城主让你还债了?」 「他倒是没有,但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虞瑶掰着手指分析,「上次在客栈,那花瓶是赝品,掌柜不收我的灵石也就罢了。可你之前都那样了,碧落草还能把你救活,这肯定不会是假的。」 她说着,忽然凑近端详他的脸。 男人双手撑在身侧,身子默默朝后斜去,喉结轻滑,「怎么了?」 虞瑶指着他的脸,一本正经道:「你看,你现在不咳血了,气色也好了,说话都有劲,这全是碧落草的功效。像这样好的东西,城主怎么可能白送给我?」 晏清远抬指点在额角,徐徐舒出一口气,「你没问过他?」 「他说的就很奇怪。」虞瑶抱着胳膊,腾地从榻边起身,一面徘徊,一面轻敲手背,「城主说,他看我并非常人,才把碧落草让给我,这都是什么话……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身后却传来一声爽朗大笑。 「您还真是比传闻中更加和蔼可亲。」城主抚着鬍子,笑不拢口地回到屋中。 虞瑶坐回榻边,歪过脑袋,一手拢在嘴边,同晏清远轻声道:「我就说他奇怪吧,对着我这么个陌生人,张口就是您啊您的,明明他看起来比我辈分还大。」 男人揉了揉额心,神情有些无奈。 城主似乎注意到他的反应,突然弯腰作揖,对虞瑶掷地有声道:「既然仙主有心,老夫也不便推託,若您能满足仙都几个小小的要求,老夫必当替全城感激您。」 虞瑶一个愣神,身形微晃,扶住一旁茶几才站稳。 原以为只是客栈掌柜老眼昏花,才会将她错认成什么仙主,眼前这仙都城主看着倒挺利索,居然也能认错人? 她恍过神时,不由警觉地瞪着对方,「城主是在喊谁仙主?我先声明,我不是……」 城主却不慌不忙道:「老夫早知仙主会有疑问,请您随我来,一看便知。」 他领着虞瑶来到堂屋,正前方的墙面上,有一幅高达数十尺的巨大挂画,「您看,老夫一直珍藏着您的画像。」 虞瑶眯着眼走到近前,由下而上细细端详。 画中女子身形轻盈,未着鞋履的脚下盛放着张扬炽烈的花朵,胳膊上还缠绕着飞扬的红色飘带。 她眉眼弯弯,笑中却自带一丝愠色,不似修真界流传的仙人肖像那般拒人千里,反而令人感到几分说不出的亲切。 虞瑶托着下巴,对着画像左看右看,却并未对城主的说法感到信服,「画得倒有仙家风范,但她跟我也没那么像吧?」 「那是仙主太过谦虚。」城主笑眯眯道,「您本人比画像还要美上一分!」 虞瑶哑然片刻,却免不了因这番恭维而心中舒畅,默不作声伸出手指搅了搅发间丝绦,忽然留意到什么,「虽然她这脸跟我不太一样,不过她脚下这花,我好像真的在哪见过。」 「那是扶桑。」身侧响起晏清远的声音。 「扶桑?」虞瑶对这个名称十分陌生,扭头瞥着伫在画前的男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晏清远神色一顿,「在修真界,它也叫朱槿。」 「这花画得那么写意,哪能看出到底是不是朱槿。」虞瑶半信半疑地凑近,用目光反覆描摹花的形态,「没准是和朱槿相似的木槿呢?」 晏清远的语气不容置否,「是朱槿,我不会错认。」 虞瑶只觉得他这态度有点意思,弹指将发间丝绦撇向一旁,斜眼瞄他,「你怎么那么肯定,这难道是你画的吗?」 「我……」晏清远嘴角微僵,微微转过脸去,俨然在逃避她的目光。 虞瑶不自觉地轻嗤一声,「你看看你,没事说什么大话。是不是朱槿,对你又有什么重要的。」 「仙主,请恕老夫唐突。」城主适时插话,「您为仙都偿愿的消息才刚放出去,那些有求于您的人,已在堂屋门外候着了。」 虞瑶耸了耸肩,先行在城主安排下,于画前入座。 一名白衣少女小心翼翼抱着某种物事,面色沉重地走进屋来。 「仙主在上,小女有事相求。」少女揭开布帛,举起怀中活物,「我家的鸡,已经三天没有下蛋了!」 堂屋中霎时间陷入沉寂,唯有那只母鸡发出一串紧张的「咯咯哒」。
第31页 虞瑶虽然帮过许多人的忙,还藉此赚了些酬劳,但遇上眼前这种情况,她却爱莫能助,「你家的鸡不下蛋,这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少女抱着鸡,语带哭腔,「仙主,您不是最神通广大的吗?求求您,给它赐个福吧!」 虞瑶手足无措地朝着城主望去,对方却一脸慈祥地微笑,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已是莫大安慰,旁的都只是锦上添花。 她视线一转,又看到晏清远神色自如地理平袍袖,对堂屋中的请求一副习以为常模样。 虞瑶恍惚产生错觉,似乎自己才是四个人当中,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屋内,一时间唯有少女的抽泣声,和怀中母鸡不住的「咯咯哒」。 城主这才小声提示虞瑶,「老夫猜想,小姑娘的意思是,请您开个金口,祝愿她的鸡能早日恢復。」 「这管用吗?」虞瑶有些为难。 「心诚则灵。」城主言辞凿凿,「您别忘了,您可是仙主。您的话,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鼓励!」 虞瑶按着太阳穴,对少女招了招手,「你把它抱来,让我看看。」 她不但照着城主的建议许愿,甚至还贴心地摸了摸鸡脑袋。 少女破涕为笑,连声道谢后,兴高采烈地抱着她的鸡退出堂屋。 虞瑶生怕自己害得人家空欢喜一场,扭头问向一旁,「要是她的鸡回到家还不下蛋,那我岂不是在招摇撞骗了?」 晏清远默默张开五指又合拢,似在活动筋骨,却并未作声。 倒是城主笑着答覆她,「若真如此,她可以再来找您一次呀。」 虞瑶有点头疼。 第二人是一名白衣老妪,一踏入堂屋便嘆了口气,「老婆子的孙儿修炼百来年,却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拉过。能否请仙主为他赐段好姻缘?」 虞瑶掐了掐眉心,「你是让我帮你孙子找个媳妇?」 「老婆子哪敢!」老妪摇了摇手,托旁边侍从递上一个粉色小香囊,「只求您给这香囊开开光。」 虞瑶伸指摸了摸香囊,不确定要怎样开光才算到位。 城主再次提示,「您可以给香囊吹口仙气。」 ……仙气? 虞瑶笑得十分勉强,提起香囊,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老妪得到开过光的香囊,再三叩首,欢天喜地地走了。 虞瑶不耐烦地将指尖敲在膝上,她倒想开开眼界,看他们还能为着什么事,来劳烦她这个假仙主。 前来拜见仙主的第三人提着酒罈,一进门就向她哭诉,「这坛酒是俺为仙主特意酿造的,本打算趁您的贺寿仪式献上,可他们都说这酒太烈,说这酒不好,说您一口也不会沾。还请仙主给俺评评理!」 「你先别哭,我会尝的。」虞瑶正要从侍从手中接过酒罈,身旁的男人却直接将罈子整个拎走。 她抬眉瞪了他一眼,不悦道:「这不是给你喝的,你别抢我的酒啊!」 晏清远将酒罈挪到另一侧,扬手指向门外那一长串队伍,「你要是喝多了,后面那些人又怎么办?」 虞瑶被他这句话堵没了声。 她整个人黏在这张椅子上,就这么听了一上午的城中琐碎,累得几乎能坐着睡着。 城主好心问她,「仙主是否需要休息一会?老夫已吩咐手下为您收拾了一间房。」 虞瑶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跳起来,揉了揉肚子,「恐怕不行,我得先吃点东西。你这里,有没有果子之类的,可以填肚子的东西?」 城主一拍脑袋,「您想吃什么,老夫马上叫府中食修给您做!」 不到半个时辰,虞瑶面对一整桌的灵膳,双目不自觉睁大。 她抱着小碗,一边夹菜,一边琢磨着上午的见闻,深觉后怕,「这城里的人,怎么什么事都巴不得仙主掺和一脚。」 晏清远提起筷子,往她碗里添了颗翡翠丸子,「毕竟仙主难得一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那也不能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找她啊。」虞瑶咬了口丸子,「真仙主天天听他们在家里祈求,还不得烦死。」 晏清远伸出的筷尖在到达菜盘前顿住,语声定定,「她不烦。」 虞瑶皱眉嘟囔,「你怎么知道她不烦?难道她特地显灵,这么告诉你的吗?」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她的手却没停过,先是心满意足地舀了口汤,又不紧不慢地扒了口饭,「城主府里的食修,手艺也太好了!」 男人注视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并未开口,唯有嘴角缓缓扬起笑来。 第19章 美味伴着灵气入体,令虞瑶身心畅快,困意全无。 只是一想到,还有不知多少城中居民等着拜见仙主,她就想一鞭子把自己敲晕。 城主如同早就料到她的想法般,向她提议,「您若想回馈仙都,其实还有更省力的方法。」 虞瑶正侧着脑袋趴在桌边,闻言翻了个面继续趴着,「敢问城主,是什么样的办法?」 「今晚,城中会为仙主举办一年一度的贺寿庆典!」城主张开双臂,如同置身现场般情绪激昂,「若仙主本人能够到场,那便再好不过。」 虞瑶陡然抬头,「去了庆典就好吗?」 城主欣然点头,「只要让成百上千人得见仙主尊容,他们定能受到莫大鼓舞,忘却十年的烦恼。」
第32页 「成百上千人!」虞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平日独来独往惯了,也就与师妹才会多说几句话,要是面对那么多人,怕是撑不住。 城主毫不担心道:「老夫会到场支持您。」 「我与城主都会在场,你别怕。」晏清远亦安抚她。 「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帮城主啊。」虞瑶对他咕哝一声,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城主,「已过午时,没人来祈愿吗?」 「方才老夫自作主张,帮仙主把他们全都打发回去了。」城主不在意地笑了笑,「离庆典还有三四个时辰,您不如先出门逛逛?今日是您的寿辰,城中热闹非凡,您不会想错过的。」 虞瑶尴尬地眨了眨眼。 她与城主约定,在黄昏时前往庆典之地,正是她来仙都时落脚的祭台。 随后,便在城主撺掇下,同晏清远出了府门。 街上人来人往,竟无一不是身着白衣,如同在遵守某种约定,即便放眼修真界,也断然找不出穿衣打扮这般一致的城池。 来往匆匆的魔修原本谈笑风生,一见到她,却纷纷向她与晏清远投来目光。 虞瑶面上装作平静,内心忐忑不安。 她自认这身红衣穿着得体,但当着他们的面,仍是不可避免地显眼了。 而身旁的男人一身黑袍,在城中本也十分惹人注目,他却偏偏满面泰然,没有表示出丝毫不适。 虞瑶朝他吱了一声,「他们要这样盯着我到什么时候?我若换一身白衣,会好些吗?」 「对他们而言,仙主近在眼前,不可能视而不见,无论你是红衣也好,白衣也罢。」晏清远稍作思索,「你觉得很不自在么?」 「谁能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觉得自在。」虞瑶小声抱怨完,警惕地将外衣拢了拢,绕去他背后,「你帮我挡一挡。」 晏清远步履一缓,回首看她,却是一脸无可奈何。 虞瑶手上比划示意,让他顶着众人目光前行,自己则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可晏清远才走出几步,平地便起了风,鼓起他的广袖长袍,从背后看去,犹如玄鸟张开羽翼,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 相比之下,周围那些魔修却狼狈得多。 那一道道白色身影衣袂乱掀,脸孔被髮丝遮住,根本无暇顾及仪容。 还有一人追着自己被吹走的镀金髮带,一面奔跑,一面唿喊,「你可是我花了一整颗上品灵石才换来的,我不容许你这么离开我!」 过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风才息止。 街头众人不约而同地整理衣服头髮,而虞瑶已跟着晏清远安然穿过人群。 她舒了口气,没走多远,便在街对面望见一名神色拘谨的魔修,正与一队稚气未脱的少年少女说着什么。 听口音,似乎不是仙都本地人。 此时,带队魔修正举起一张传声符篆,清了清嗓,声音顿时嘹亮数倍。 他一手指向不远处的雕像,「看,那是尊上请人雕刻的仙主像,足有三丈之高。仙主福佑魔界地域,而仙主像则代替仙主俯瞰整座仙都。」 魔修手一转,指向另一处,「看,那是尊上请人为仙主挖出的仙湖。据说在仙主生辰这一晚,于河边放下花灯,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 队中举起一只小手,随即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叔叔,为什么这里能有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呀?」 带队魔修微微一笑,「我告诉你们,两百年前尊上建城之时,依託护城结界,费心打造这片胜似仙界的风貌,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仙主降临城中时,她能多停留一会。」 虞瑶听得一愣一愣,「这魔界老大,居然还挺捨得给仙主大兴土木。」 晏清远语声微滞,「修真界的各大宗门,不也会为尊神竖立雕像,建造庙宇么?」 虞瑶不以为然,「那些毕竟是耳熟能详的传说人物,在修真界都流传几千年了。倒是这个来歷不明的仙主,虽然在魔界名气不小,可我从没听过这号人物,八成是那魔界老大为了迷惑城里人,捏造出来的吧?」 晏清远的神色明显有些僵硬,「这……我不知。」 「这么蹊跷的事,你能知道才怪。」虞瑶反手拍拍肩膀,有些感慨,「除非那个老大现在站在这里,亲口跟我解释,不然,谁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晏清远斜开目光,不知是在看风景还是什么,沉声少顷后,问她,「平心而论,你觉得这城怎么样?」 「你问我啊?」虞瑶想了想,「跟修真界挺像的,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刚迈入城中集市,她便耳尖地捕捉到一道吆喝声。 「十成十还原修真界的糖葫芦串,风味绝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虞瑶目光一亮,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储物囊,才想起自己身上毫无灵石,正苦于没法付钱时,却看到小摊上露出一张熟悉面孔。 正是早上抱着鸡来找她的少女。 「是仙主呀!我家的鸡回家以后就下蛋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向您道谢。」少女捞起两串糖葫芦,腼腆地递给她,「送,送给两位贵客。」 虞瑶喜出望外地接过自己那串,将另一串塞进男人手中,还没迈开步子,周围却响起一片吆喝声。 「仙主,这镯子您喜欢吗?」
第33页 「仙主,新鲜的桂花汤圆,您尝尝?」 「仙主,鲛绡制成的披帛,送您可好?」 集市小贩的热情令虞瑶受宠若惊。 她扬手婉拒众人好意,拉住晏清远快步走开,直到集市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吞下一颗糖葫芦,才对他道:「我又想了想,仙都和修真界相比,或许还是仙都更胜一筹。」 男人弯起嘴角,「那便好。」 天色渐晚时,上空烟花开遍,虞瑶匆匆奔赴仪式现场,只见雕像四周被白衣魔修们围得水泄不通。 她几乎是被城主推上台前,可当着众人的面,她根本想不出什么激动人心的话,内心纠结一番后,才藉助传声符犹豫着开口。 「既然你们都聚在这里,那……就祝你们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吧!」 她寻思着,不可能有比这更加简短敷衍的发言了。 可话音刚落,台下却响起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几名剑修施展功法,在上空挥划出闪着剑光的巨大「寿」字,人群的喝彩比浪潮更加澎湃,几乎能将她淹没。 虞瑶正要功成身退,城主却抬手示意她止步。 她回过神时,人群中几名魔修整齐划一地端着铜盘走上前来,说要给她献上一份心意。 盘中赫然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天材地宝,即便在灵气充沛的修真界,要集齐这些宝贝也绝非易事。 虞瑶被仙都的财大气粗吓了一跳,「你们从哪找来这么多?」 城主笑得深沉,「修真界那些傢伙总在魔界边境晃悠,这些自然是我们从他们身上搜刮到的!您满意吗?」 虞瑶看着城主,一点也笑不出来,为了保全双方颜面,暂且收下这份壮观的大礼,转头找了个理由,拔腿熘回城主府。 天际烟花绽谢不息,虞瑶将酒罈端上院中石桌,麻熘开了酒封,不由感嘆,「城里那些人给仙主贺寿,怎么好像比自己过生日还高兴。」 晏清远端起茶杯,在指间转了转,「今天全城都在帮你庆生,你不高兴么?」 虞瑶没有回他的话,闷头倒出两杯酒,自己先尝了一口,初时只觉入口香醇,绝非俗物。 她将另一个酒杯推到他面前,却听他劝道:「少喝些,莫耽误明早赶路。」 虞瑶轻哼一声,将杯中酒汁一饮而尽,「我的酒量,我自己最清楚。」 短短一炷香内,她连着空了三杯,刚满上第四杯时,忽觉口中辣得厉害。 虞瑶摸了摸脖子,感受着从喉咙中窜上来的烧灼感,隐约觉得,这酒若是作为贡酒,似乎的确有些不妥。 「你还好么?」晏清远的声音听着,莫名有些飘渺。 「我好得很。」虞瑶支起下巴,满不在乎地摇了摇手,「这酒好,这城好,这里的人也好……送我那么多好东西,还为我这个假仙主庆生。」 她明明连自己的生辰都还不知道,却借着仙主的名义,度过了这样难忘的一天,想起来还真有些五味杂陈,「我要是仙主,还回什么仙界,就呆这不走算了。」 男人顿了片刻,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叩响,「如果可以,你会留下么?」 虞瑶感到喉咙里的火直往她脑袋里沖,忍不住笑出一声,又旋即觉得有些失礼,捧着脸颊缓了缓神,「如果我留在这,你让他们每天帮我庆生呀?」 她只觉双颊发烫,却还努力抬正食指,绷着一本正经的语气,道:「我逗你的。」 晏清远见她抬起酒杯,想伸手拦住她,却被她躲开。 「我回去也不过是那么过着,与从前也没什么分别。可留在这里,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烦。如果可以,谁不想留在这里?」 虞瑶说着,揉了揉眼睛,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脑袋左右晃了一晃,指着他笑,「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男人嘆了口气,「你喝醉了。」 「才没有。」虞瑶揉了揉眼睛,手指挪向左侧,「既然有两个你,这个,自然得送回修真界去。至于那个……」 不如就留给她吧。 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时,虞瑶蓦地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未举杯的那只手先于意识,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这才清醒了些。 可一清醒,难过的情绪就从心头渗了出来。 虞瑶也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稀里煳涂便从储物囊中翻出师妹那张亲笔画,摊在男人面前。 「你从来没问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吧?」她的指尖在画上重重点了又点,话却有些语无伦次,「你看,我是照着这张画,才好不容易对上人的。不过老实说,你比画上好看多了……所以一开始,我差点还以为,是我找错人了呢。」 第20章 晏决注视着虞瑶亮出的这张画。 初看之下,此人的面目,与他确实有几分相似。 可若仔细看去,便会留意到,画中人的衣襟交叠处,本点着一颗小小的痣,只是那处笔迹被水晕开,并不十分明显。 晏决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本该是淡雅的茶水,在他口中,却尝出万般滋味。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她来找的人,可事已至此,他却万万不能在这个关头,对她从实道出。 因为他没把握能在戳穿真相后,依旧让她相信自己。
第34页 千言万语流转在心中,晏决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眼前的画上,却突兀地落了水滴。 晏决抬眼望天,空中虽有乌云聚集,却还未到落雨的时刻。 他的视线落回她的脸庞,借着院中夜明珠的映照,这才看清她颊上两道微闪泪痕。 虞瑶一手拂过眼角,一手收起画纸,口中还嚷嚷着,「眼睛好辣,怎么这么辣。」 她腾地从石凳上起身,双眼泛红,又因酒劲上头,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晏决生怕她会这么摔在地上,伸出手臂想捞住她,虞瑶却坚定地撇开他的手,脚步凌乱地退后几步,甚至还举起鞭子对他示威,「姑奶奶要上去透透气,你不许烦我。」 言罢,她跃上屋顶,托着烧红的脸颊原地坐下,任由髮丝和衣角在晚风中拂动。 没过一炷香,她连着打了两个呵欠,脑袋一晃一晃,俨然一副昏昏欲睡模样。 空中凉意更甚,上方雷声骤响,似乎随时能凝出雨来。 「要下雨了。」晏决好心提醒她,「你先下来。」 虞瑶却恍若毫无察觉,抬起赤红长鞭朝他摇了摇,嘴里还不满地嘟囔着,「上面这么凉快,我才不下去。」 数次弹指的功夫,一阵急雨便毫不留情地迎头浇下。 晏决掐了个避水诀,令雨水绕过彼此身形,对她淡淡道:「你总不能在屋顶上睡一晚。」 「姑奶奶今晚就要睡在这,你管得着吗。」虞瑶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真的就要这么大大咧咧地昏睡过去。 晏决摇了摇头,飞身上屋,脚步踏过瓦片,几乎未发出一点声音,轻轻走到她身边。 他弯下腰,一手揽住她的后背,一手从她的腿弯下穿过,正想将她抱起,可虞瑶却固执地蹬腿闹腾,挣扎不休,拒不配合。 晏决拿她没有办法,转而又绕去她身前,屈膝蹲下,先后抬起她两条胳膊,架在自己肩头,双手左右托住她的腿弯,稳稳将她从屋顶上背起。 虞瑶锲而不捨地用一只拳头敲他的背,腿不安分地晃来晃去,还突然间搬出一副老成语气,振振有词地教导他。 「你不能随便背别的姑娘,知不知道?」 「人家新郎成亲的时候,才能这么背媳妇!」 「就算你要背,也只能背我师妹……」 即便她已喝醉了,却仍能将他说得哑口无言。 背上的重量轻得像一阵风,晏决想起,很多年前,他也这么背过他的师尊。 那时她的反应与现在如出一辙,同是意识不清,同是满口规劝,可那时她伤得极重,他手忙脚乱急着把她背回宗门,根本无心关注她说了什么。 而眼下,他不必再担心这些了。 晏决每一步都踏得平稳,终于能耐心听着她对他说的每一句絮叨。 回屋的一路上,府中侍从见到他,纷纷知趣地让到两侧,唯恐惊扰了他背上的人。 正巧路过的城主却笑着朝他鞠了一躬,「尊上,可是要带仙主回房?」 「噤声。」晏决未曾停过脚步,冷声吩咐。 城主立时用手捏住嘴皮,颇识分寸地退出他的视野。 晏决小心翼翼将虞瑶背回她的房间,坐在榻边,轻手轻脚让她躺下。 他回身探过她的额头,见她眼睫轻颤,双颊醺红,唿吸微热,应是单纯醉酒,并无大碍,于是拉过衾被,正要帮她盖好。 虞瑶却蓦然睁开眼睛,直直看着他。 晏决有些意外,她这是醒了? 他本想嘘问一句,可虞瑶二话不说,便举起两手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明明是个醉酒的人,手上却用了极大的力气,在他愣神的眨眼间,两人的位置已经天翻地覆。 晏决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走向。 他被她在榻上制住,背上硌着玉枕,一时恍神,还未开口解释什么,她却露出那种熟悉的得意神情。 「想占姑奶奶便宜?」虞瑶轻笑着,膝盖却用力压在他的腿上,「你还差得远了!」 晏决试图澄清,却听到自己语声微哑,「我背你回来睡觉,没有别的意思。」 他这么说,却似乎令她更加恼火。 虞瑶一手揪起他的袍襟,嘴角轻搐,忽然间掏出鞭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双手牢牢绑在榻角。 晏决心生不妙,喉结微微一动,却看到她面色自如地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模样。 「你小子,敢跟姑奶奶玩花样?」虞瑶指着他,厉声道,「你就给我呆在这,好好思过吧!」 她说完便翻身下榻,在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中,一路摸到对墙,四处寻索一番后,靠在墙角,抱着那只半人高的大花瓶打起瞌睡。 晏决见她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果,陷入彻底的沉默。 夜半时分,窗外雨歇。 晏决仍静静躺在榻上,侧首望着墙角的她。 漏出云端的月光淌入屋中,映在她沉睡的容颜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看着她睡觉了,此时心中不免生出隐约冲动,想要离她更近一点。 晏决并不惧怕捆住他的这根鞭子,若他想挣开,只需动动手指便可。 但恰在此时,屋内却响起虞瑶的模煳话音。 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她梦中呓语,不由提起兴趣,耐心侧耳。
第35页 「掌门放心,弟子出门在外,根本没跟任何人提过自己隶属本宗,不存在给宗门丢脸之事。」 「师父,您老人家在天上有没有多多休息呀?师妹那边,我会帮您照顾好的,您可千万别再操心了。」 「师妹,你不要哭啊……师姐马上就把他给你带回去!」 在魔界这一路,她鲜少提及自己的事,却不由自主地在梦中道出那些,他两百年来错过的种种。 她提到自己是如何借着赤寻,横行修真界那些边边角角的小地盘,帮过形形色色的修士,顺便兢兢业业攒灵石。 梦话到此戛然而止。 晏决望着夜明珠在天花板上投出的朦胧光晕,内心渐渐归于宁静。 这两百年,她见识过太多人、太多事。 没有他的日子,她过得……似乎还不错。 当晏决以为,这便是虞瑶梦呓的终点时,房间那一头,却重新传来她的声音。 「你醒了吗?」 几乎像是她已梦醒,正在唤他。 但晏决转过视线望去,她分明合着双目,咂着嘴,双手懒懒抱着花瓶,一副身在梦乡的模样。 他心中些微失落,虞瑶又发出一声疑问。 「我知道你醒着,可你怎么不出声啊?」 单凭她这两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梦话,晏决无从得知她是在与谁说话。 她的生活简单安逸,与她有固定往来的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先前那几人,一个是某宗掌门,一个是她师父,还有一个是她师妹。 可是这一位,晏决实在分辨不出。 许是久久未在梦中得到回应,虞瑶听起来好像真的恼了。 她哼了一声,一字一顿,微愠的声音里却带了一分说不出的笑意。 「你再不吱声的话,为师……可要先推门进去了哦。」 虞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睁眼,便对上一只靛蓝色的大花瓶。 她有些茫然地松开抱过瓶身的手,谨慎地扶稳花瓶,刚靠墙起身,头却疼得几乎炸开。 就像是有一把剑在脑袋里搅过。 虞瑶捂着脑门,对墙缓了大半天,却想不起入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晚上,她似乎是在院中喝酒来着,没几杯下肚,居然就醉成了这副模样。 魔界这酒,当真比修真界那些佳酿要烈得多。 想到自己那么抱着花瓶睡了一晚,虞瑶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又捏了捏发酸的脖子,伸了个懒腰,转身就要出门,叫上晏清远,准备离城事宜。 可她才走出几步,余光便隐约看见,被她冷落的床榻边,露出一角黑衣。 是她看错了吗? 虞瑶揉揉眼睛,倒退两步,伸长脖子朝里瞟了一眼。 男人默默躺在半开的床幔之间,面容沉静,并未察觉她的存在。 虞瑶下意识地跟他打了个招唿,「是你啊,我正要去找你。」 等一下。 为什么他会在她屋里,还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她的床榻上? 虞瑶长长地倒吸一口气。 她提着胆子,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才发现他双手被人绑在榻角,难怪动不了呢。 不过,用来绑住他的,是她自己的鞭子。 所以醉酒之后,她究竟都对晏清远做了些什么啊! 虞瑶颤着手捏住下巴,鼓足全部的勇气,试探地问他,「对了,我昨晚没把你怎么样吧?」 男人缓缓张开眼眸,望向上方,语气却没什么明显情绪,「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第21章 虞瑶一手握拳轻叩额角,试图记起什么,可她越是逼自己回忆,就越是头痛欲裂,「我,我真的想不起来啊!」 她压住内心的十万惶恐,再度看去,男人胸前的衣襟虽有明显褶皱,腰带却并无松散迹象。 虞瑶问得如履薄冰,「你身上衣服还好着,应该没什么吧?」 晏清远眸色微沉,嘴角却露出极浅笑意,嘆了声,「看来,在梦中唤我之事,你也不记得了。」 看着他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虞瑶只觉天要塌了,却本能地不愿相信,坚持为自己辩解,「你少胡说八道,姑奶奶怎么可能会梦到你!」 她紧紧按住脸侧,腿一软,在榻前蹲下,想把这一路上与他有关的记忆全都挤出脑袋。 「不承认也罢。」男人听着,却颇为云淡风轻,「你难道不打算给我松绑么?」 虞瑶咬了咬牙,既然今日註定要接受这种磨难,那不如抬头挺胸,正面交锋! 她伸手召回缠在他手上的赤寻,目视他从榻上坐起,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给自己压惊。 晏清远正不紧不慢地揉着手腕。 比起他已然恢復血色的面孔,男人的双手却白得像雪,透着凉意。 而被鞭子勒出的红痕衬着这样的肤色,异常触目惊心,无声提醒着虞瑶,她昨晚对他犯下的罪行。 虞瑶一手蜷在腰侧,无所适从地摩挲着大拇指与食指,口中低声念了句,「苍天啊……」 「苍天帮不了你。」晏清远抬眼瞥来,面上又浮起笑意,「但我可以。」 虞瑶攥紧五指,侧身指他,「你够了没有!」 「其实也没什么。」晏清远袍袖一晃,遮住腕上勒痕,轻描淡写道,「你只不过将我绑住,让我好好思过而已。」
第36页 「就只有这样?」虞瑶原以为山雨欲来,没想到会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别的了?」 「不然你以为如何?」晏清远起身走开,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烈酒伤身,以后少沾。」 「这还用你提醒我!」虞瑶心有余悸,大口喘气,「我平常都不会这样,肯定是那酒的问题……」 晏清远正要拉门离开,她却急忙将他喊住,「等等!」 虞瑶冲到门前,示意他先别动作,自己则轻手轻脚扒开一条门缝,谨慎地朝左右望去。 还好,府内侍从眼下皆不在此处。 她抓住机会,两手将男人推往门外,「你先回你的房间,我马上就出来找你。」 晏清远无奈照做。 待他关上对面房门,一名身形微胖的侍从才姗姗来迟,一看到虞瑶,便笑着作揖问候,「见过仙主。您昨晚休息得如何?」 「挺好。」虞瑶挤出一个敷衍笑容,却不由自主背过手,按了按自己因睡姿不当而发酸的腰。 「如此……」胖侍从不自觉地拖长语调,目光还有意无意地往她房门里飘,「敢问,公子还没醒吗?」 虞瑶只觉对方形容古怪,伸出胳膊将门口一挡,以免让这侍从觉察出什么,可转念一想,晏清远已经回房,她压根没什么好怕的,「我哪知道他醒没醒,你该去问他。」 胖侍从矜持地交握十指,低头道:「仙主当真不知?」 虞瑶心虚至极,却在背后狂掐手指,佯装镇静地点点头,「自然。本仙主什么时候骗过人?」 她巴不得将面前这烦人的侍从三两句打发走,可余光一瞥,竟又望见一名侍从迎面走来。 那名身形微瘦的侍从先对虞瑶恭敬行礼,随后却凑近胖侍从,神秘兮兮地对他耳语,「昨晚上,那位……就没回过房吧?」 「太可惜了。」瘦侍从连连惋惜,「明明城主吩咐我们好生布置房间,连夜明珠都挑了个头最大、光芒最柔的呢。」 两人齐齐摇头,却目光一致地朝着虞瑶瞄来。 「谁没回房?」她正干笑时,对面房门却蓦地打开,从中走出的正是他们话中的主人翁。 晏清远抬手轻按眉骨,仿佛他真的只是刚刚醒来,被吵到般显出些微不悦,「有什么话,非得在此处说?」 胖侍从脸色一变,慌忙俯首,「尊,尊……」 虞瑶正狐疑他的反应,就见他被瘦侍从一脚踢到身后。 「仙主莫怪,他那是想说遵命呢!」瘦侍从连忙解释,「我们无意惊扰仙主和公子,但毕竟领了城主之命,必须确保两位在府中一切安妥。」 他顿了一顿,赔笑道:「不知公子……是何时回房的?昨晚在仙主身边休息得可好?」 虞瑶一阵窒息。 她决定保持沉默,拉住男人掉头就走,将那两名侍从远远抛在身后。 却不想,在府中,处处都能听到有人议论她跟晏清远的事。 「所以,那位昨天背着仙主回了房,就没出来过?」 「千真万确!而且半夜有一会,他们动静还挺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了不得,了不得,仙主定是相中那位了啊!」 「据说双修对修炼增益极大,那位岂不是要飞升到仙界去,跟仙主双宿双栖了?」 听着一路闲言碎语,虞瑶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对于她要离城一事,城主满面不舍,「那么多天材地宝,都是仙都的心意,仙主真的不带走吗?」 「这些于我用处不大,还是留给更需要它们的人吧。」虞瑶饮下整碗解酒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只带走这株月宵草就好,加上城主方才送我的灵石,已经足够。」 城主抚了抚鬍子,有些好奇,「老夫冒昧,仙主为何偏偏选中这月宵草?莫非此物有何出众之处,令仙主格外垂青?」 虞瑶搪塞道:「我想尝遍天下美食,而月宵草……能健脾养胃。」 「何等宏图壮志,果然是仙主!」城主眼也不眨地奉承道。 旁边的医修却清咳一声,凑近城主耳边小声道:「城主有所不知,月宵草虽能调和脾胃,但更多时候是用于补气安胎。」 城主瞬间露出惊骇神色,目光辗转数次,最后郑重望着虞瑶,跪在地上,近乎苦口婆心道:「仙主!您此行归返,可千万要照顾好身子啊!」 「这个我自有数,谢过城主关心。」虞瑶虽对城主突然间的惶恐态度感到不解,却为自己没有露出太多破绽,而悄悄松了口气。 师妹本就脾胃不调,如今还有身孕,十分辛苦,希望这月宵草能帮她好好调理一番。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仙主。」城主泫然欲泣地抹了把脸,扬手在府中开启传送阵,「仙都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仙主保重!」 「保重。」对城主道完别,虞瑶抱着下一刻便能离开魔界的美好愿想,带晏清远悠然踏入阵中。 不过一眨眼功夫,视野前方果然出现一道高耸入云的障壁。 正是象徵魔界边境的结界。 歷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这里,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到思之念之的修真界。 只是,虞瑶以为城主会将他们直接传送到结界脚下,如今这么望着,自己离结界分明还有数里之遥。
第37页 「是城主年纪大了,连传送阵都把握不住吗?」她自言自语着,定了定心,踏出一步,「反正也不差这点。」 晏清远却未曾挪动分毫,面色凝重地转动视线,似乎在打量什么。 虞瑶四顾望去,才发觉周身空气中不断涌动着光怪陆离的色彩。 她正觉新奇,却听晏清远道:「你可听说过,边境的护界大阵?」 「大阵?可我来的时候,没遇到什么大阵啊。」虞瑶已原地转了一整圈,除了空气中的异色光流,什么也没看见,「这里似乎挺正常的。」 「大阵常年休眠,若非外敌触发,不会自行启动。一旦启动便十分霸道,不分敌我,唯一的目的,是将试图跨越边境之人困在原地。」晏清远眉头微锁,「只怕你我已身陷阵中,而不自知。」 「这么可怕?」虞瑶取出在小山村得来的阵修令牌,又捞出一颗灵石,以石中灵气催动令牌,「那我先试试,看传送阵在这里还有没有用。」 绿色阵光亮起,围绕他们盘旋升起,那种清凉的感觉令她为之一振。 可当光芒消退后,虞瑶却惊讶发觉,自己和晏清远仍伫在原地。 「令牌不会坏了吧?」她好生疑惑,灵机一动,藉助令牌开启风阵,身前顷刻间颳起狂风,将她吹得险些站不稳,直到男人掐诀打断令牌施阵。 「不必试了。若传送阵能带我们抵达边境,我们一开始便不会落在此处。」晏清远指尖聚起灵力,「前方魔气极重,应是大阵入口,你可准备好了?」 虞瑶立时掏出三颗灵石,攥在手中,点头应声。 两人朝前走出数丈远,周身景色迅速风化,待一切尘埃落定时,天幕已经消失,眼前哪有什么壮阔的边境结界,唯有截然不同的岩洞风貌。 洞中光华变幻,异彩纷呈,俨然一处仙家秘境,虞瑶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头顶上倒挂的钟乳石,指尖甚至能感觉到微凉水痕,「这里简直就像真的岩洞一样!」 「恐怕只是幻觉。大阵之中虚实难辨,专心找到通关出路才是。」晏清远指尖灵力凝作一团明光,浮在两人身前,指引他们在洞中前行。 虞瑶隐约感到余光中闪过冷锋,斜眼瞥去,视线中却现出一道模煳箭影。 她定睛细看,那箭影却陡然分裂成数十道,不由紧张地扯了扯男人的袖子,「那些箭,也是我的幻觉吗?」 第22章 箭矢仿佛越过某种看不见的屏障,从各个角落,向岩洞中央蜂拥而至。 虞瑶捏碎手中灵石,纳入一大口灵气稳住心神,旋即抬起赤寻,正要运鞭防御,却见晏清远身形一闪,拦在她面前。 男人扬手一挥,黑色袍袖如电闪过,几乎能在空中划开一道裂痕,袖中灵力霎时间凝作气旋涌出,不过电光火石间,便将临近周身的箭矢纷纷打落。 那些密密麻麻的箭甫一落地,便消失不见。 「小心提防。」男人警觉探查四周,「此阵极其诡谲,哪怕所见皆是幻觉,若是中箭,也会受伤。」 虞瑶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个说法。 当修士陷在幻觉之中,对眼前所见深信不疑时,神魂无法区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即便此刻受到的伤害本是虚幻,也会藉由神魂之力,反映在身躯之上。 也即是说,只要她仍将那些箭矢视为箭矢,它们便会危及到她的安全。 想自保的话,要么照常做好该做的防御,要么找到法子破出幻境。 两人沿着岩洞中水流的方向,步步谨慎前行,不远处却传来某种震响。 顷刻之间,又一片更加汹涌的箭雨迎面袭来,声势之大,甚至将上方几颗钟乳石震下。 晏清远当机立断,出手反击,灵力化作数条游龙,唿啸着将诸多箭矢尽数吞没。 而虞瑶则一连噼开数颗坠石,正有条不紊地护住两人周身,忽见一支落网之箭朝男人身后袭去,立时将长鞭一转,卷向箭身。 还未等她出言提醒,晏清远似乎已预先知晓鞭子的轨迹,只略略斜过身形,便恰到好处地避开那支箭和紧随其后的鞭尾。 虞瑶暗暗称奇。 自有记忆以来,她一向单打独斗,打不过便熘之大吉,未曾找过帮手,也没期望过能与人并肩作战。 这两百年,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像晏清远这般,在没有磨合的前提下,便能与她配合默契的修士。 这几乎令虞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早就熟悉她的招式,虽然连她自己也说不出,自己随心挥舞赤寻的那几下,都能称得上什么路数。 破除这阵箭雨后,她仍惊魂未定,抚着鞭身,对他忐忑道:「我刚刚出鞭急了些,要不是你躲得快,只怕已经抽到你。」 晏清远却对此一笑置之,甚至语带钦佩道,「依我之见,你这鞭法,看似毫无条理,实为乱中有序。」 「你少抬举我了。」虞瑶被他恭维得更加羞愧,「我使什么武器都不趁手,要不是我师父在世时帮我寻来这鞭子,我大概还在为没有防身之物而发愁呢。」 晏清远停顿片刻后,道:「这鞭子,对你可是至关重要?」 「那当然。」虞瑶不假思索道,「没了它,我都不知道我能怎么办。」 话音刚落,她又觉得,自己似乎说多了。 许是酣畅淋漓的战斗降低了她对身边人的心防,虞瑶一面为自己的心直口快感到苦恼,一面试图遮掩,「你可别小看我,姑奶奶就算没了这鞭子,也有别的方法能制住你。所以你还是老实点,别动歪脑筋,好好跟我回去。」
第38页 男人却只是发出一声轻笑。 见周身再无异动,两人这才继续沿河前进。 行至数十丈开外,转过一道弯,洞中骤亮一瞬,虞瑶不得不抬手挡在眼前。 直到双眼适应光芒,她才发觉岩洞顶部开了个巨大缺口,透出的一方天幕上,竟是日月同辉。 「这洞中景致倒挺特别。」虞瑶喃喃,扶着岩壁,正要从天幕下方穿过时,也不知触碰到什么机关,突然听到岩洞中响起一个颇为恼怒的声音。 「大胆,竟敢擅闯吾的玲珑幻阵!」 虞瑶循声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中日月融合,竟凝成一道近乎透明的荧蓝色火焰,不由诧异,「这是你的阵?你又是何方神圣?」 「他是阵灵。」晏清远低声道,「大阵开启,阵灵便会甦醒。切记,不要被他迷惑。」 「你这小子,多年不见,倒长进了,居然带外人破阵!」阵灵十分暴躁,「真把这里当自己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敢情吾守护边境几千年,岂能被你坏了规矩!」 「说得跟真的一样。」虞瑶被唬得一愣一愣,却谨记着晏清远的告诫,并未将阵灵的话放在心上,「之前那箭雨是你放的吧?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算你们两个运气好,过了吾的第一关。」阵灵对她嗤之以鼻,「不过接下来,怕是没那么容易。」 火焰在上方一晃,四周即刻暗下,连那团漂浮的灵力明光也随之熄灭。 黑暗当头笼罩,令虞瑶一时无措。 她伸手去抓晏清远的袖子,却似乎抓了个空。 「箭雨不过是哄你们玩的小把戏。无论是谁,下至蝼蚁,上至天人,要过吾的幻阵,必须歷经三重考验。」 阵灵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虞瑶愣了一下,才惊觉这声音竟已侵入她的神识。 她下意识地攥紧赤寻,手中却一空,又探向腰间,依然无所获。 「省省你的力气吧!」阵灵泼了她一头冷水,「这是吾最拿手的执念幻境,你在此地动不了手,只能凭藉自身心神面对执念,破出幻境。」 「你到底在说什么幻境?」虞瑶一头雾水,「这里空空如也,你就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阵灵事不关己道:「这与我无关。你的神识深处便是如此,吾不过是大发慈悲,让你看个清楚罢了。至于你的执念藏在哪里,得由你自己找出来。」 「你把我困在这里……那他呢?你把他又困在哪里?」虞瑶忧惧更甚。 「你还有心情关心他?他自有他的幻境考验。你还是多替自己着想吧!」阵灵说完,便没了声。 虞瑶握了握拳。 什么千年阵灵,妄想把她困在这种黑不熘秋的地方? 没门! 虽然先前嘴上说着,即便没了赤寻也不会慌张,此刻身处幻境,摸不着鞭子,虞瑶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不安。 在这片虚无的世界里,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着,身上感觉不到冷热,仿佛被剥离了五感,陷在一个没有边界的囚笼里。 她没想过,自己的神识深处,会是这样沉静。 虞瑶在黑暗中摸索不知多久,终于在前方看到一道模煳的白色光影。 像是失明的人捕捉到一丝光亮,她遏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快步朝前走去,可她与那道光之间的距离并未缩短。 她开始奔跑,光芒竟也朝着更远处逃离,仿佛一场没有终点的追逐。 虞瑶有些累了,这种累却并不是躯体上的累,而是心中的些许无力。 她停住脚步,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抱怨,「跑那么快干什么……我有那么吓人吗?」 再抬首时,她看到那道光似乎停了下来。 虞瑶蹑手蹑脚迈出步子,光芒却没再远离,俨然是放弃了逃跑的打算。 她大着胆子,一鼓作气奔到近处,这才看到,那并不是什么光。 而是一个人。 身形纤细且单薄,应是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 虞瑶生怕惊动对方,并未更进一步,只是隔着数尺之距,从背后打量她。 少女亭亭玉立,身着白衣,头上戴着宽大的帷帽,帽沿垂下的白色轻纱长及腰间,掩住她的面容,两只修长白皙的手却紧紧攥住袖口。 虞瑶想起,她曾数次在梦中看到过这个少女。 她从不怀疑,这就是师妹。 只是每次,梦境都卡在师妹这道背影上,如同定格在这一瞬。 倘若这便是她的执念…… 在师父走后这些年,支撑她至今的,果然是相依为命的师妹吗? 只是,她实在想不起来,师妹什么时候穿过这身装束。 「小瑕?」虞瑶试着唤了声。 见少女静静站在前方,什么也不说,她没来由地有些忐忑,「小瑕,你怎么不理师姐了?」 以师妹的性子,哪怕偶尔耍了次小脾气,只要她这般轻声唤上几次,师妹早就回答她了。 可少女始终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虞瑶觉得,执念里的师妹,比现实中的师妹,要麻烦许多。 她本没想这么早惊动对方,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点在少女肩头,柔声哄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帷帽下的少女轻轻摇头。 虞瑶拾起一分信心,「你没在生我的气?那你是不喜欢这身衣服吗?」
第39页 少女微微低头,默默走出几步,白纱轻晃,衣袂微扬,如一只羽翼初成的翩翩白鹤。 虞瑶跟上她的脚步,「你要是不喜欢,我带你去集市上,重新挑一件。」 少女偏过头,手指在袖口上扣得更紧,半晌后,第一次开口,「不是因为衣服。」 声音却不太清晰,甚至有些微微沙哑。 「你喉咙不舒服?」虞瑶担心她的状况,急匆匆地绕到她身前,双手正要拨开帷帽白纱,替她一探额头。 少女却像一团云雾般,整个人消失。 虞瑶一手停在身前,有些恍惚。 她这是……吓跑了执念吗? 沉浸在这种懊恼的情绪中,虞瑶好半天才回过神,面前却多了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 她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怎么是你?」 第23章 晏决刚刚挣脱阵灵为他设下的幻境,却发现身边的虞瑶仍陷在她自己的幻境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便执意向阵灵请求,毅然闯入她的这片虚无之地。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黑暗中,看到那个遥远却熟悉的身形。 少年的面孔被帷帽遮住,尚且瘦削的身板还扛不起太多重量。 十三岁的他,是那样的沉默寡言。 而晏决看着,她是如何在幻境中,柔声细语哄着记忆里的那个他。 尽管,她只是把那当成她的师妹。 虞瑶似乎因他的到来而安下心来,此时拍着心口,缓缓舒气,「还说是让我直面我的执念呢,我都没跟她说上几句话,她就不见了。」 晏决抿了抿唇,良久才迟疑道:「……我看见他了。」 「你也看到她了?」虞瑶分明有些讶异,旋即又露出无奈神情,「她是不是很奇怪?在我的幻境里还躲着我……明明她平常很粘人的。」 「躲你?」晏决面色困惑,「可他刚才不是就在你面前么?」 「你来得晚,没赶上我追她那会,真是累死姑奶奶了。」虞瑶捏了捏下巴,「不过仔细想想,我有时在梦里,会看到她像刚才那样背对着我,老半天都不睬我。」 她记得他,即便她对此……并不自知。 在她的记忆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些埋葬于过去的碎片,一定还在静静地等待着被她发掘。 晏决正心潮澎湃时,黑暗中却仿佛划开裂口,光线涌入他的视野,令他一时间睁不开眼。 虞瑶望着周身这片白茫茫的,目光迷茫,「我还没好好跟我的执念打个照面,幻境就破了?这也太敷衍了吧!」 「上一关算是便宜你们了。」阵灵爆发出一声震撼四方的大笑,「但,吾绝不会让你们轻易通过第三关!」 从这通明的空间中,蓦地现出一条数丈宽的河流,朝左右延伸而去,看不到尽头。 虞瑶站在河边,俯眼望去,水面上却张开一片又一片莲叶,由此岸至彼岸,构成一条通路。 她不自觉挪动一步,脚尖不慎将一颗石子踢落,石子坠入河水,却像白磷入水般,伴随着一团刺眼光芒,在水面旋转、迸裂,最后燃烧殆尽。 「你又搞什么把戏?」虞瑶缩回脚尖,抬头质问上空。 「这是以魔气凝练成的锁魂水。死物入水,便顷刻化为乌有;活物入水,则身躯化无,神魂被囚水中,无法离阵。」阵灵在空中转了一圈,「怎么,你现在怕了?」 「又故弄玄虚……姑奶奶才没带怕的!」虞瑶握拳定心,重新审视水面上那片片莲叶,只见其上似乎笼罩着某种法障,将河中魔气隔绝在下,「你是想逼我们脚踏莲叶过河?我怎么觉得,你没那么好心!」 「吾对闯阵之人一视同仁,又岂是针对你一人。」阵灵振振有词,「这些净心莲确是你们的唯一通路,但并不是谁都有资格走这条路。若别有用心之人踏上这净心莲,莲叶便会瞬间破裂,此人必将沉入锁魂水中!」 「我们不过是借过此地,怎会别有用心?」虞瑶大惑不解,「说到底,这都是你一面之词。你该不会凭心情,就惩处那些过阵之人吧!」 「借过?所有闯阵之人都说自己只是借过,吾早就看透了。」阵灵怨气颇深,「修真界与魔界对峙多年,若吾放你走,回头你却借着所获取的情报,引那群道貌岸然的修士前来,掠夺我魔界炼器资源,那便是吾失职!」 虞瑶满心只想早点离开此地,「我对你们魔界的炼器资源才没兴趣。」 空中那团荧蓝色火焰向她靠近,语带威胁,「那你说,你闯阵是为了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虞瑶绷住一口气,指向身旁男人,「我不过受人所託,带他回修真界。」 阵灵稍作沉默,语气十分不屑,「就为区区此事?」 「这于我是很重要的事。」虞瑶言辞笃定,「我说谎,对我有什么好处?」 「既然你对自己那么有信心,那你便踏上这莲叶,看看能否活着走到对岸。」阵灵从她面前一晃而过,「届时,吾便知晓,你所言是否出自真心。若你心口不一,净心莲自会给吾一个交代。」 虞瑶低声念叨,「不劳你吓唬我。」 她抬脚正要踏出岸边,却被晏清远拦住,「万一他骗你,你又当如何?」 「姑奶奶可不傻,我先试一试,再往前走!」虞瑶摆了摆手,一脚伫在岸边,一脚迈上莲叶,身体微微后倾,滞留片刻后,发现并无异常,这才将后脚挪上叶片,回头对他笑道,「你看,我说没事的吧?」
第40页 上空却传来阵灵一声轻哼。 她一片接着一片,身轻如燕地从碧绿莲叶上一一踏过,红衣在水上轻旋,如一朵在风中摇曳的扶桑花。 晏决一颗心几乎提到喉咙口,手亦在袖中不自觉攥紧。 直到虞瑶安然抵达对岸,隔着深不见底的锁魂水,沖他大力地摇着手,他才如释重负地对她还以一个笑容。 「能过这关,算她走运。现在,该你了。」阵灵飘回晏决面前,「你又是为了什么闯阵?」 晏决正欲开口,阵灵却往他的神识中传音警告他,「你当真要为她违背诺言,离开魔界?吾不会包庇任何人,哪怕是你——魔界之主。」 对岸的虞瑶并不知晓他们在进行怎样的对话,她一面踮脚跳着,一面朝此岸唿喊,「我等你啊!」 晏决抬眼望她。 他心中藏着太多,对她隐瞒太多,若是稍有差池,便会在这里自食苦果。 晏决目光一凝,对阵灵坚定道:「我要向她赔罪,求得她的原谅。」 不待阵灵再出言恐吓,他已踏出一步,稳稳落在净心莲的叶片之上。 在她忧心忡忡的视线中,晏决如履平地,稳住身形,踏叶前行。 虞瑶眼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紧张得指尖没入掌心,直到男人一脚踏上岸来,她便一把拉住他,远远拽离岸边,「你小子,心还挺诚,能经得起净心莲的考验。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 这次将他带回修真界,师妹定然……会很开心吧。 虞瑶不免有些唏嘘,本是一桩心事将了,却莫名惆怅起来。 余光中,那团在空中晃荡的荧蓝色火焰,突然间发出一声冷哼,「你以为,他真的是因为有心赔罪,才能顺利过关?」 虞瑶有些发懵,「这规则不是你定的吗?我跟他明明就过了你的第三关,你现在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她将晏清远拽到身后,却留意到男人面色冷下一分,心中忽然便生出不安。 阵灵语气更嚣张,「不是他对你说,不要相信吾的话吗?吾说这净心莲唯有心口如一之人才能踏过,你便信以为真?」 「他的诚心不需要你来试探,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虞瑶抬手指着那团火焰,又小声对身后人道,「这阵灵还真是擅长玩弄人心,我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眼不见心不烦。」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是吾特地为他设下的关卡。唯有元阴元阳未破之身才能踏过莲叶,旁的都不作数!」阵灵燃作一片熊熊烈焰,将水面的莲叶纷纷吞噬,「他违背诺言,这便是吾对他的惩罚!」 至此,四周景色再次变化,犹如白漆从墙上剥落,外界的色彩渗入视野,眼前又恢復了本有的边境风貌。 虞瑶伫在原地,神识中嗡嗡迴响着暴躁阵灵的话音。 她想起修真界那些关于元阴元阳的学说,像是有些苛刻功法要求苛刻,只有元阳元阴未破之身才能修炼。 但相对的,也有许多修士崇尚双修之法。 修行本就是各显神通,无甚高低之分,而她自身因灵根缺失之故,早对修行之事不抱期望。 虞瑶不自觉地摸着腰间的赤寻,回头瞄了晏清远一眼,「那个阵灵可真奇怪,我师妹已有身孕,她的男人怎么可能还是元阳未破之身?我活到现在,就没听过这么大的笑话。」 她明明是想笑的,但看到晏清远逐渐黯下的面色,却一点也笑不出了。 「你不觉得好笑吗?」虞瑶转身迈开两步,不知为何却觉得头有点晕,伸手敲了敲脑壳,「那你至少应该高兴才对啊。我们好不容易过了这什么护界大阵,只要钻个空子穿过前方那道结界,就能回到修真界了,不是吗?」 她早已醒了酒,此时步履微晃,竟有几分醉意,正一手哆嗦着从腰间取下长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鞭身更是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变红,如同怒火由手下蔓延开来。 晏决想拉住她,虞瑶却已背对着他开始说着什么。 「其实,那个阵灵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他说他很久之前见过你,他说你违背了与他的约定,他说你元阳未破……从头到尾,他说的那些,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不是吗?」 「只要你否认他的那些话,我会相信你,而不是他……只要你说句话就好。」 虞瑶站在原地,捂着额头,试图冷静,可是神识里仿佛有股火在烧,不同于烈酒的灼烧,这股火从她的心口蔓延开来,她越是克制自己不去细想,怒火便烧得越厉害。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可现在,梦醒了。 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语气克制,没有任何冗余情绪,「我现在说,你会信么?」 虞瑶心中却是乱麻一团,索性也不去纠结那些,直言不讳道:「我不知道。」 都携手过了大阵三关,怎么偏偏只有自己这关……过不去呢。 虞瑶一回首,手起鞭旋,那道赤红蛟影飞出她的手掌,将晏清远捆了个结结实实。 她这才走上前去,扯过他胸前一节鞭身,拽着他,便往边境结界的方向用力迈开步子。 「我一路辛辛苦苦把你带到这里,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可能让你跑掉。」 「你是我亲手抓住的人,你跟了我一路,到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第41页 「等我回了修真界,再决定要怎么处置你。你从现在起最好安分点,否则,我可不担保不会对你动刑。」 只要她把他带回去,她就还能说服自己,这一趟没有白跑,这一趟是有意义的。 他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边境就在眼前,虞瑶好不容易从结界上瞅出一道狭长裂口,正拉着男人靠近时,身后却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 结界上,映出一道道铠甲加身的影子。 虞瑶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已经聚集了上百号人。 依从结界的映像来看,这些身着铠甲,手持双头刺、铁锤和狼牙棒的,不是易于之辈。 「你,你到底有多少仇家!」虞瑶一面低声抱怨,一面努力镇定地命令他,「我会用灵石给他们下个障眼法,你跟我趁机钻过结界上这道口子,听到了吗?」 她一手悄悄探入储物囊,取出一大把灵石,打算给身后众人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 可她回身瞬间,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影却不知抽了什么风,竟当着她的面,哐里哐啷,声势浩大地屈膝跪下了! 虞瑶怀疑是自己真的没有睡醒,不然,为什么她连在边境试图逃脱的狼狈模样,都能把他们吓到趴下? 难道他们也是久仰仙主之名,特来送行的吗? 为首几人连铠甲的式样都比别人繁复许多,身份显然更高一截。 其中一名大汉身着银铠,问得恭敬,「您是不是被人威胁,才会如此?」 虞瑶笑得尴尬,「我,我哪有被人威胁?」 真追究起来,她倒是险些被这群人吓到。 那银铠大汉微微抬首,目光肃然,「您若不愿声言,眨眨眼睛也好。」 虞瑶却因为困惑,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可是我明明就在说话啊?」 「您定是受制于人,才会如此……请恕末将斗胆!」大汉朝左右一抛眼神,前排三人同时举起手中兵器,三股黑色魔气交汇半空,结出一只黑气缠绕的凤鸟。 黑凤裹挟着浓烈敌意,发出一声尖锐鸣唳,俯冲而下,直朝虞瑶而来! 她正欲扯过赤寻,带着男人一併躲闪,一道暗红焰气却由身后凝出,贴着她身侧迎向凤鸟。 红焰与黑凤交锋瞬间,便将后者击溃,一缕缕散开的黑气落在旁边一颗巨石上,将石头炸得粉身碎骨。 「胆子真大。」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是虞瑶完全不熟悉的语气,「谁允许你们动手的?」 第24章 (三合一) 虞瑶心中警钟大作, 像是脖子卡住般,愕然侧首望去。 男人手掌中还余着一丝焰气,此时指尖微微一抬, 缠绕在他身躯之上的赤红长鞭, 便在她眼前崩成无数段。 他眼尾暗红深得如同一道铭刻的血迹,额角的髮丝在魔气的余波中扬起,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厉色。 男人斜睨着跪地的银铠大汉,「在你眼中,这是受威胁的样子?」 大汉顿时战战兢兢, 如同小命不保,「求您开恩!」 「碍事的东西……」男人冷冷扫过一众人等,「一个个不起来, 跪着等死么?」 人群齐声求饶,「属下惶恐!」 虞瑶的神识中, 响起轰的一声。 她一面朝后缓缓退去,一面颤着声音,用濒死般的语气,朝着男人问出这句话。 「你……到底是谁?」 晏决还未开口, 那群大汉便已抢先一步,纷纷声讨虞瑶。 「我们尊上的名讳, 也是你这个女人可以随便问的吗?」 「你居然妄图限制我们尊上的自由, 分明就是有辱我们尊上的名节!尊上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尊上乃是堂堂魔界之主,才不必搭理你这个修真界妖女的话!」 晏决只觉得他们无比吵闹,抬起指尖, 眸光一冷, 「都给本尊闭嘴。」 那群积极为他声言的手下们,顿时像是被北风吹黄的小草般, 发出蔫了吧唧的呜咽声,「尊上,您是不是不要属下了!」 虞瑶背靠结界,两手分别扒在一侧,准备趁他们不备时,飞速奔向三丈开外的裂缝所在之处。 没了那根趁手的长鞭,她徒手扒缝越界必定手忙脚乱,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胜算只会更低。 看着他们手中稀奇古怪的兵器,想到他们方才使出的险恶招式,而自己竟然招惹了他们的头头,虞瑶的腿就止不住地发抖。 她已经赔上了一条鞭子,看这形势,怕是小命不保。 虞瑶悔不当初。 她不止一次怀疑过他,但一次次因为他的模稜两可,又一次次因为她自己的疏忽大意,终于落入了这个荒唐的境地! 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在她心慌至极的这个节骨眼上朝她转过面容,竟然还用那种她如今已很熟悉的专注神情,认真地看着她。 就好像,他试图在跟她解释什么。 而他的那群手下,却个个看戏似的在那鼓劲。 「尊上这是要出手治她了吧?」 「我等不及看到尊上出这口恶气了!」 「尊上好样的,属下支持您!」 就在虞瑶以为,男人会如他们所言出手惩罚她时,那三名在前排兴沖沖喝彩的大汉,却同时被一股无形力道啪地扇在右脸。 他们古铜色的脸上,赫然留下鲜红掌印。
第42页 男人毫不在意地甩手,修长手腕上,仍隐约留着先前被赤寻勒出的痕迹,「你问我是谁,我便回答你。」 他目光定定,望着虞瑶,只用短短四个字,就彻底揭开了他在她心中的最后一点伪装。 「魔尊,晏决。」 虞瑶的神识中,仿佛有十万只黑凤在鸣唳。 眼下,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他并非别人,而正是足以号令千万魔兵魔将、受万人敬畏、使修真界耿耿于怀的魔界之主。 所以他在魔界这一路,都会被修真界之人跨界追杀。 所以他能令仙都城主、药阁大夫、客栈掌柜全都配合着他,一起矇骗她。 所以他轻而易举,就摧毁了那根以蛟筋制成、本是坚不可摧的神鞭。 可虞瑶没想到,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魔尊深居魔界,行踪成谜,修真界诸人大多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而他却居心叵测至此,为了将真实身份隐藏得滴水不漏,不惜捏造一个名字,来忽悠她。 这个男人,满口根本就没有一句实话吧! 虞瑶恍惚时,手举大锤的那员魔将已按捺不住,向晏决请示,「尊上,不知您意欲如何处置此女?是就地火化,还是处以雷刑、寒冰刑、水刑、流沙刑……」 魔将一口气报出数十种令人胆寒的酷刑,后排魔兵闻言,似乎想到极其可怕的画面,忍不住靠在一起瑟瑟发抖。 晏决却在魔将战战兢兢的叩首中,冷声吩咐,「把她带回魔宫,等候发落。」 「属下遵命!」魔将抱拳起身,大锤在空中一抡,一道巨型传送阵将所有人包裹其中。 虞瑶只觉眼前一暗一明,转瞬之间,便从边境来到一座极其空旷的大殿之中。 这定是魔宫。 本以为入眼所见皆是诡谲,脚下必定溅满森冷血迹,墙上至少也应挂着一两颗异兽头颅。 可当她仔细环顾殿中场景时,却只看到黑色大理岩地砖上一张暗金宝座,半人高的银色香炉在座前桌案两侧吐出青烟,几根深灰色石柱上雕着张牙舞爪的蟠龙,龙眼处隐有赤焰燃烧。 虽然此地风格粗犷了些,但与修真界大宗的前殿相比,倒也没有天壤之别。 只是因着窗外并无日月之故,稍显阴沉。 宝座前方,使锤的魔将正跪地请示晏决,「尊上,是否即刻将此女押入地牢?」 虞瑶已经克制不住地开始想像,自己在牢中的悲惨模样,眼前更浮现出话本里,专门发生在黑暗狭小空间内,那种不可言说的情节…… 「给她准备房间,好生照料。」晏决丢下一句话,身影便从座前消失,只留虞瑶同转头望来的魔将面面相觑。 在四名魔兵的护送下,她一头雾水地穿过条条走廊,终于到达魔宫为她安排的房间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 这个魔头,根本就比话本里描述的恶人还要可怕吧? 许是因为他不愿沾染牢中的阴冷潮湿气息,才将地点从大牢换到了房间,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铁了心要将她禁锢在魔宫之中! 就连押送她至此的魔兵们,也在窃窃私语。 「软禁?这还真不像是尊上的作风。」 「你懂什么?尊上分明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毕竟此女先前的所作所为,岂是简单刑罚就能抵消的!」 「尊上对这个修真界的俘虏如此之上心,我看,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门在面前被关上,禁制起效的瞬间,虞瑶一连掏出十颗上品灵石,贴着门底缝摆好,先重重抬脚将石头踩碎,旋即后跳一大步,以免被涌出的灵气误伤。 这十颗上品灵石所含之灵气,如果使用得当,发挥全力,足以将山洞定点炸穿。 然而,迸出的大股灵气撞上禁制,竟如泥牛入海,一点效果也没有。 虞瑶感到眼前发黑,前途一片昏暗,却在扶墙转身时,呆伫原地。 若不是她清楚地知道,她正身处魔宫,几乎要错觉,自己是一脚踏回了某个美得不似真实的梦境。 这房间的布置,简直处处戳在她的喜好上,以至于她甚至感到几分毛骨悚然。 墙上挂着一幅出自修真界名家之手的水墨螃蟹图,床头茶几上摆着血玉与白玉啄成的一对锦鲤,层层床幔皆是上好鲛绡。 她着了魔似的坐在床边,不由自主摩挲着极其细腻柔软的床幔,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魔宫侍女的通告,「姑娘,您该用午膳了。」 虞瑶隐约知晓,等待她的是什么。 以她从话本中获得的认知,俘虏与刷锅水、烂菜叶和馊馒头往往会出现在同一个场景里。 因而,她对侍女送来的食物根本就不抱期望。 反正她身上还有灵石,虽然一时破不了这房间的禁制,但却能实实在在帮她抵挡飢饿。 可当门前光华一闪,一张小桌呈满菜餚点心出现在她面前时,虞瑶仍是结结实实一怔。 透过氤氲热气,她一一清点桌上的每一道菜式,其中数样在仙都城主府时,就已令她记忆深刻。 譬如这道翡翠丸子,兼具菠菜的清香与虾仁的鲜美,其中还蕴含着分量适中的灵气,一口咬下去,不但会为食材本身的鲜香和口感而陶醉,更会在灵气的滋养下感到浑身说不出的舒爽。
第43页 不过,也有几样是她听过看过,却未曾尝过的。 就像这盘五瓣桃花糕,以馥郁的桃花酿与沾满灵气的新鲜桃花作夹馅,表面更以金粉点缀,分明是修真界着名食肆的招牌点心。 虞瑶确实很馋那家食肆的桃花糕,但每每止步于它高昂的价格,也不知那魔头怎么这么巧差人买来,竟像是窥破了她的心中所求一样。 些微平静下来后,虞瑶掂了掂自己的处境,对这桌灵膳感到十分狐疑。 魔头犯得着讨好她吗? 这里面,该不会是下了什么会让人七窍流血的毒药吧! 虞瑶一不做二不休,从储物囊里翻出一对银箸,一根戳进桃花糕里,一根戳进翡翠丸子里,耐心等待半晌后,拔出银箸一看,并未有任何明显变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她却对魔头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若他没在食物中下毒,莫非是要在别的地方下手? 虞瑶按了按额角,想着既然横竖都是煎熬,不如干脆一点,先吃饱了,再思考脱身之计。 她一手拿着一块花糕,左边咬一口,右边咬一口, 馨甜风味自口中蔓延开来,她却不由陷入思索。 魔头心机如此之深,该不会是想让她吃上最后一顿饱饭,就送她上路吧? 虞瑶嘴里的桃花糕,瞬间就不香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天,每天都有人给她定点送餐,却没人再跟她提过他们尊上的事情。 她虽然疑心,自己是被魔头当成金丝雀关着了,却也没有闲着。 每当侍女走后,虞瑶都会将门缝和窗缝仔细检查一遍,先后花去半百灵石,试探禁制薄弱之处。 可禁制始终纹丝不动,一副固若金汤模样。 这天清晨,虞瑶饱足后躺在床上,心事重重地将云朵般蓬松的衾被揉成一只猪,又压扁成一头鳖。 一个人若是饲养金丝雀,多少是为了聆听它的歌喉。 但魔头把她困在这里,不闻不问,就好比将金丝雀关在一个被遮住的笼子里,放在不会经过的角落里。 他图什么? 午后,侍女送餐时,还出乎意料地为她送来一套精緻轻盈的藕荷色衣裙,看着便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这是尊上特意请仙都裁缝为姑娘定做的新衣。若有不合身之处,请姑娘及早告知。」 虞瑶纳闷地垂下视线,扯了扯衣角。 她这身红衣好好的,为什么魔头要平白无故给她送衣服? 侍女又传声道:「晚些时候,我们会帮姑娘沐浴更衣。这是尊上的命令,请姑娘配合。」 虞瑶瞥着叠好的新衣,抱着脑袋,缓缓倒吸一口气。 先沐浴,再更衣,那下一步该不会是…… 要侍寝了吧! 魔宫大殿中,一道道赤焰悬在半空熊熊燃烧,将殿内照得通明。 晏决正在与魔将商讨这些日子积攒的魔界事务,一道影子便悄无声息游入大殿。 影子所经之处,地面肉眼可见地开始结霜,顷刻间凝出一道蜿蜒曲折的冰迹,却在魔将身后堪堪止住。 背后的凉意,使魔将们留意到了这个异状。 他们纷纷露出惧色,互相向后拽着对方的铠甲,最后很有默契地低着头,朝着晏决一鞠躬,一路退至殿门外,旋即没了踪迹。 晏决坐在宝座之上,一扬袍袖,「你看你把他们吓得。」 影子在同色的大理岩地砖上徐徐盘起,浓郁黑气间,却吐出一条鲜红的信子,「尊上又取笑属下。您让属下看着虞姑娘,属下可是兢兢业业,每个时辰都从她房前至少经过一次,不分昼夜。」 晏决揽过桌上一只漆黑檀木盒,端在手心静静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她这几日睡得如何?」 「属下以为,虞姑娘休息充足。」黑影吐了吐信子,「除去她来魔宫第一晚,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外,后面每天都睡了至少四个时辰,偶尔还会饭后小憩。」 晏决手指划过木盒,指尖微扣,感受檀木的纹理,「那她对灵膳还满意么?」 黑影在地上轻轻转动,「属下问过侍女,她每顿都吃了至少八成,今早这顿更是吃了接近十成,定是非常满意。」 「记得给今早掌勺的食修多些赏赐。」晏决一指按在木盒前侧的搭扣上,「这几日,由他来负责早膳。」 黑影服从地摇了摇尾尖,「属下听命。」 晏决单手打开木盒,盒中静静躺着一根金簪,簪首盛开着一朵朱红的扶桑花,「你来,不只是为了她的事吧?」 「尊上……英明。」黑影匍匐在地,语气顿时侷促起来,「只是,这另一件事,属下唯恐说了,会脑袋不保。」 「我对你的脑袋没有兴趣。」晏决慢条斯理扣上木盒,这才俯眼看着地上黑影,「但说无妨。」 「边境将士三日前抓到一名上元宗修士,已关入魔窟水牢中。」黑影顿了顿,「那宗门一向觊觎魔界的炼器资源,所以属下本以为,他不过是借着边境结界尚未癒合之际,浑水摸鱼潜入魔界,想要盗走炼器资源。可是……」 「可是什么?」晏决眼中闪过一道冷锋。 黑影登时有些发抖,不自觉朝后退去一截,「他扬言要来找您,声称……此事与虞姑娘有关。」 晏决握紧木盒,苍白手指在黑色檀木上显得冰冷慑人,「你先退下,让本尊与他谈谈。」
第44页 黑影麻熘地掉头游出大殿。 晏决一弹指,在半空凝出一面能与魔窟沟通的通灵镜。 镜中,精神颓丧的被俘修士正一脸血污伫在囚牢中,双手被锁链拴住,而魔气蒸腾的水面已没过他的胸口。 他察觉到正在被窥视,脸上瞬间露出狰狞神情,语气几近狂躁,「魔头,别以为你把我关在这里,我就会怕了你!我可知道得清楚,你带回魔宫的那个女人是谁!」 晏决无视他的嚣张语气,「你费尽心机闯入魔界地域,就只为了与本尊说这个?」 修士振振有词,「单凭你在魔宫扣押修真界女修,便等同于挑衅整个修真界。不想惹怒修真界的话,我劝你还是聪明点,乖乖放人。」 「放了她?」晏决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本尊与修真界早无瓜葛,如何行事,不劳修真界过问。」 「你别忘了,她如今依然是修真界弟子,她在修真界仍有牵绊。」修士眸光兇狠,「茯苓宗虽是小宗,但毕竟隶属于正道之流。若宗中弟子与魔界勾结,此等大罪会招致何种后果,不用我细说吧?」 晏决眸色一冷,「你在威胁我?」 「你若执意留下她,我们便会毁了茯苓宗,就像……你当年毁了天极宗那样。只不过这次,她会恨你!」修士仰头瘆笑,「上元宗三日不曾收到我的纸鹤传信,定已知晓我身陷囹圄。你的时间不多了!」 话音刚落,他的脖子却瞬间折断,脑袋以诡异角度歪在一旁,整个人僵硬扑进水中。 晏决对镜收起五指,扬袖将通灵镜挥散成碎片。 天幕转暗时,侍女为虞瑶送来一只盛满热水的木桶,悉心服侍她沐浴。 水中漂满不知名的花瓣,香气殊异,似乎是从魔界本地採摘的,虞瑶这么瞅着,竟一种也不认得。 半个时辰后,侍女一层又一层,为她换上仙都裁缝精心缝制的衣裙。 虞瑶两手伸入广袖之中,视线由上而下,落在裙角由金线绣成的大片花纹之间。 这种熟悉的轮廓……是朱槿? 她正想念出这个花名,却鬼使神差想起自己在仙都时,于城主府中看到的挂画,和魔头当时说的那些话,「扶桑?」 「姑娘真是好眼力!」侍女笑着帮她披上轻纱外衣,「这花纹,确是尊上最喜欢的扶桑花。」 虞瑶眨了眨眼,半信半疑,「他喜欢扶桑?」 侍女点点头,「魔宫的后花园中种满了扶桑。姑娘一会前去时,便能看到了。」 临出门前,虞瑶望向铜镜中。 说来也巧,无论她怎么看,这套衣裙都十分合身,合身得……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仿佛每一寸都是严格比照她的身形裁剪出的,可她明明没在仙都试过任何衣服。 「姑娘很适合这身。」侍女由衷夸赞,「尊上看了,定会十分心悦。」 虞瑶僵着笑容想,她此次去赴会,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入夜后,魔宫万籁俱寂。 殿周燃着一团团暗色赤焰,像灯笼般浮在半空,更添幽静之感。 虞瑶双手藏于广袖之中,十指交扣,硬着头皮在侍女引路下,穿过长长的花圃。 左右两侧,盛开的皆是火一般炽烈的扶桑花。 花丛中不断飞出萤虫,一闪一闪地围绕她飞舞。 虞瑶在这罕见的景色中,流连片刻。 回过神时,侍女已悄然不见。 夜晚的凉意渐渐渗入体肤,虞瑶愈发紧张,她的视线穿过眼前萤虫,便在尽头亭台中,望见一道背影。 不必细看,虞瑶便知,那坐在石桌前的,定是魔头。 直到她轻步走近时,才看清他如今的装束。 比起他先前那件略显低调的黑色暗纹长袍,他如今这件长到曳地的黑色绣金外袍,才真正够得上魔尊的派头。 一股子前时未有的清雅花香从他身上飘出,若有若无地往她鼻子里钻。 ……还挺好闻。 虞瑶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气,却旋即意识到自己竟被这香气迷了一时神智,连忙狠狠摇头,提醒自己是羊入虎口,该保持清醒才是。 虽然前景仍不乐观,但她誓要养精蓄锐,离开此处。 方才走来的一路上,虞瑶故意走得极慢,留心四周。 这里分明有结界严丝合缝地将魔宫当头笼罩,以她个人之力,想要突围,只会像蚂蚁妄图撼动大树那样不切实际。 她需要做的是静观其变,等待一个时机。 虞瑶提着裙摆绕到石桌对面,径直在石凳上坐下。 虽说在边境被他吓得险些走不动路,可眼下提着胆子来到他面前,她却没了当时那种强烈的恐惧。 只是,有些不自在。 虞瑶微微偏过脸,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袖子,还将衣襟拢了又拢。 「不习惯这身衣服么?」晏决语气淡然,神色亦淡然,视线斜向桌上一壶酒,竟有些出神。 「你让我换上这衣服,把我这么喊来,就为了问这一句?这种小事,完全可以拜託你们魔宫的侍女来做,哪用得着劳您大驾。」虞瑶重重地强调了这个「您」字。 晏决语声一顿,「对你而言,这是小事?」 虞瑶才没心思跟他咬文嚼字,「你不在魔宫那几日,恐怕耽误了不少正事。相比之下,这衣服穿在我身上如何,自然是小事。你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问我,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第45页 她想借着自己这句示软的话,多多少少哄得魔头高兴些,如此一来,她逃跑前这段卧薪尝胆的日子,才会更好过。 晏决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虞瑶心中大骇,他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一离开这亭子,就要把她弄死吧! 许是她情绪激动下,肩膀的瞬间起伏为他所察觉,对面的男人忽然便垂下目光,嘴角扬起。 可那笑容只持续了不过一弹指功夫,便倏然冷却,「耽误你找人的事,我很抱歉。」 虞瑶一时沉默,半晌后,干巴巴地道了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从一开始,就是她误会他,他不过是阴差阳错被牵扯进来的一个外人。 尽管她并非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可他那般沉得住气,虽然从未承认过,但也从未明确澄清过,以致整出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晏决不疾不徐,为自己满上一杯酒,视线落入酒中,「对不起。」 虞瑶不禁有些烦躁,「我说了,你犯不着为了和你无关的人,跟我道歉。」 「这声对不起,与别人都没有关系。」晏决圈住酒杯,指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杯中酒竟泛起细微波纹。 虞瑶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心中忐忑如空中微闪萤虫,「这声对不起,我承担不起。」 他愈是这样,愈是表现得仿佛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过错,她便愈发惶惶不安。 晏决漫不经心抬起酒杯,目光空落,不知望向何处,「我并非存心瞒你。」 「现在这么说也晚了。」虞瑶不自觉地盯着男人手中那杯酒,「你到底喝不喝?」 见他停滞半晌,也未曾饮下一滴,她心中闷得厉害,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间烦乱至极,竟在意识到之前,便伸手抢过他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可这酒,连一丝一毫的甜味也没有。 虞瑶懊悔地捂着喉咙,侧首咳了一咳,还用力拍了拍心口,「这什么酒,怎么这么苦!」 「解忧酿。」晏决重新取来一个酒杯,倾入酒汁,抿了一口,又一口。 苦酒入口,他却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神情。 虞瑶单是看他如此,就觉得无比煎熬,「什么解忧酿……还不如仙都那烈酒来得痛快。」 杯中酒汁见底时,晏决终于抬眼,郑重看她,「茯苓宗那些人,待你好么?」 这句话令虞瑶陡然警觉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要查清这一点,只需先找到你的宗门茯苓宗所在,再绑来宗中修士一问便知。」晏决轻描淡写,「以魔宫之力,这并非难事。」 「你想报復我,就沖我一个人来!」虞瑶拍案起身,「不许你动茯苓宗的任何人,不然……我跟你没完!」 晏决原本沉静的面容上却浮出笑意,「果然如此。」 虞瑶这才发觉,自己竟在冲动之下承认了宗门背景,无疑是违背了她与掌门的约定,还可能连累宗门被魔头殃及。 她整个人又气又急,双手握拳扣在桌上,心急如焚地思考着能说些什么挽回一下,却听他道:「若是让他们离开茯苓宗,归隐别处呢?」 虞瑶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问,「你要他们抛弃自己的宗门?」 「不可以么?」晏决指尖转动酒杯,言语从容,「只是换一个地方生活罢了。」 虞瑶沉思一番,答道:「不行。」 晏决面色微沉,目光困惑,「为什么?」 「因为……」虞瑶试图以理服人,「我师妹吃什么都要蘸醋,也喜欢酿醋。她试过很多不同的水源,但只有茯苓宗的泉水,才能酿出她喜欢的那种醋。」 晏决手中动作一顿。 「我师父生前在山头开了一亩田,里面好多娇贵的灵植,离了那田肯定活不了。」虞瑶摸了摸额角,「虽然平常也不是我在打理灵田,可这是我师父留下的,我不想把那些耗尽他心血的灵植……这么抛下。」 晏决一指拂过酒面,「就这些么?」 「还有掌门,虽然他不让我在外顶着宗门的名号行走,但他对其他小辈都很照顾。」虞瑶小声嘟囔,「对你而言,茯苓宗或许无关痛痒,就算从修真界消失也没人会在意,可那是我的家,那里有我在乎的人。」 晏决不再言语,唯有桌下那只手在袍袖中,将金簪紧紧攥住。 在侍女陪伴下,从后花园回到房间,虞瑶依然有些茫然。 换了一身莫名其妙的衣服,赴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会,听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却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虞瑶靠在窗边,反反覆覆地回想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直到肩颈都已僵住,才察觉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就算他今日邀约是因为一时兴起,万一他哪天又一时兴起,要对她用刑,以他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这种提心弔胆的日子,她可真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待到夜半三更,虞瑶悄悄掀开衾被,换回红衣,决定趁着魔宫最为寂静之时尝试逃跑。 先前她以灵石试探禁制的弱点,屡试屡败,如今想来,可能是因为她过于节制的缘故。 一颗上品灵石不够,那她总可以多用几颗。 今不比夕,走为上策,灵石可以再攒,但这条命就只有一次。
第46页 揣着储物囊,虞瑶向师父的在天之灵祈求,哪怕她不得不耗尽灵石才能破开禁制,只要这次能成功,那么以后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帮助更多的人。 就像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帮助她那样。 虞瑶掏出余下的所有灵石,捧在掌心,沉默着打量了一刻,一颗颗用牙嗑出裂口,趁着灵气汩汩直冒时,迅速将灵石贴着窗底缝,堆在窗台上。 随后,她使出全身的力气,飞起一脚,朝着灵石踹去。 本已开始窜逸的灵气,应着她这道外力,爆发出一团汹涌灵雾,竟将窗缝位置的禁制轰出一道裂口! 虞瑶激动得几乎喊出声来。 她抄起床上玉枕,朝着裂口砸去,只见裂口周围的禁制迅速皲裂,很快露出一个刚好能容她钻过的洞口。 虞瑶确认窗外无人经过,举着画幅扇开灵雾,先将作为防身之物的玉枕推了出去,这才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窗外地面。 她左右顾盼一番,正想沿着小路熘之大吉,却忽然听到一道脚步声,急忙伏低身子,躲在灌木丛后。 一名巡逻的魔兵似乎发现了异状,正迷茫环视,眼看就要走到她近前时,虞瑶两手捞过旁边玉枕,腾地跳了起来,准备给他当头一击。 可她刚举起玉枕,那魔兵却两眼一翻,通地一声向后仰倒。 虞瑶还没弄清魔兵怎么在她出手之前就晕了,突然瞥到一对在黑暗中荧黄髮亮的眼珠子,还能听到细微的嘶嘶声。 她愣了一下。 夜幕之下,一条身长约莫六尺的小蛇正吐着信子,犹豫着向虞瑶爬来,在她试图拔腿跑开的本能恐惧中,围着她的双脚转了一圈,然后尾尖一抬,像根手指那样指着地上魔兵的脖子。 虞瑶低头看去,就在他脖子上窥见一对小孔,显然是被蛇咬伤的痕迹。 这居然是毒蛇吗! 她心下大慌,再次举起玉枕,几乎就要砸中蛇头时,那蛇却猝不及防地翻过身体露出蛇腹,尾尖还在平地上来回摆过。 虞瑶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会觉得……它在向自己示好。 可她还是无法相信蛇的动机,紧紧抱住玉枕,替自己壮胆,「你这样还说服不了我。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我不备,咬我一口,把我吃了?」 那条吐动的蛇信分明顿了一顿。 蛇缓缓翻过身子,爬到灌木丛前,对准一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张开蛇嘴,勐地一口吞入腹中,然后才拖着明显鼓出一大块的身子,压低脑袋回到虞瑶跟前。 它似乎是在向她传达一个意思,它宁愿吞石头,也不会打她的主意。 虞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错怪它了,「你咬伤那个人,难道……是为了帮我吗?」 蛇有些笨拙地将身体收成一圈,扬起蛇头,有模有样地点了一点。 还挺通人性。 虞瑶这才卸下心防,一手扛住玉枕,一手指向小路尽头,「那你知不知道,魔宫里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把人传送回修真界的?」 蛇摇了摇尾尖,身体一转,便向着前方爬去。 虞瑶跟着它在魔宫中穿行时,沿途鲜少遇到魔兵,如同他们一夜之间全被调走似的。 偶尔看到几个,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轻易就能躲过。 她正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如同是要打破她的既有印象般,前方又突兀窜出一名魔兵,一见到她,就挥舞着流星锤朝她沖了过来。 虞瑶不敢怠慢,侧身就要将怀中玉枕朝对方砸过去,蛇却先她一步跳向半空,蛇身瞬间缠住魔兵脖子,没多久就将人勒晕过去。 这英勇的劲儿,令她有些伤感地想起,被魔头崩断的那根鞭子。 蛇在魔兵脑门撞地前便松开身体,弹回地面,继续从容前行。 它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影,在虞瑶眼中瞬间高大起来。 在蛇的引路之下,虞瑶总算来到一口井前。 井中涌动着五色光华,当她扶着井沿俯身探去时,光华中却映出她心心念念的茯苓宗景象。 心中想着去往哪里,井中便映出哪里,这样高级的传送阵法,虞瑶早有耳闻。 转念一想,自己在魔界闯下这么大的祸,就算眼下逃出魔宫,却难保不会招来魔宫报復。 不过,魔头虽得知了茯苓宗与她的关联,但修真界何其之大,而茯苓宗又地处偏僻,远离纷争,要想找到,也不是三天两头的事。 可若她急于归返宗门,一着不慎,便会引狼入室。 这是她无论如何不愿看到的事。 虞瑶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放弃先回茯苓宗的念头,转而下了决心,先去个远离宗门的小地方避避风头。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站上井沿,等井中所映出的景象变成另一处,才纵身跃下。 这时,留在井边的蛇却扬起脑袋,遥望着魔宫顶上的一道人影。 直到男人微微合眼,做出一副准许之态,它才安心爬入井中。 夜色之下,晏决注视着虞瑶与蛇卫先后消失在传送井中,依然没有转身离去。 空中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鸦卫不紧不慢落在一旁石柱上,黑豆眼中满满都是不解,「尊上,属下不明,您为何要煞费苦心,让整个魔宫陪您演这齣戏?」 晏决伸手拂过袍袖,「若非如此,她怎么逃得出去?」
第47页 鸦卫更加困惑地眨了眨黑豆眼,「她一心逃跑,您却为她打点好一切,还派了蛇卫去护送她,这值得吗?」 「值得。」晏决轻轻一笑,语声迅速沉冷下来,「本尊让你找的人,你可找到了?」 虞瑶回到修真界,已是半月有余。 为了尽快积攒灵石,她在靠近山脚的医馆里找了份工,每天上山帮他们採摘草药。 医馆的老闆娘十分中意她手脚麻利这一点,同时又心疼她孤苦无依,于是安排她住在一间闲置的小木屋内,还经常喊她上家中一起吃饭。 对于这样充实却恬静的日子,虞瑶很是珍惜。 这天刚过午时便下起雨来,她不得不早早下山,将半筐草药交给老闆娘,寒暄一番后,便返回住处等待雨歇。 黄昏时,雨才息止。 虞瑶趴在桌上,掰着手指,默默想着心事。 她初来乍到时,还总担心魔宫会派人追来,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也没看到半个魔兵魔将。 那种寝食难安的感觉,便渐渐淡了。 只是她还不能确定,要什么时候才回宗门去。 毕竟当初是自己言之凿凿,要把那个负心郎给师妹绑回去,可是折腾了那么一大圈,最后却空手而归…… 即便魔宫那边大发慈悲,放过她和她的宗门,她也难以鼓起勇气,马上回去见师妹。 虞瑶越想越头疼,这时,窗外却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她旋即开窗,看清窗外来客,心情一下子振奋许多,「是你呀,蛇蛇。」 说来也怪。 这条小黑蛇似乎是在魔界土生土长,自从机缘巧合跟着她回了修真界,就好像铁了心要留下似的。 它平时倒不会一直守在她身边,只不过,她每天早上出门採药前,晚上採药回来后,它都会来找她。 虞瑶一个人住,时常闷得发慌,每次逮到蛇出现,都会跟它说很多话。 尽管它不会说话,却似乎能听懂她的话,经常配合着她的语气,摇动蛇尾。 「医馆的猫下崽了,那些小奶猫真的好软好软,声音也细细的,如果你看到的话,肯定也会觉得它们可爱吧。」 「医馆那家的小女儿,今天一口气背了五首诗,可把老闆娘高兴坏了。」 「老闆娘还分了好多翡翠丸子给我,是她亲手做的,味道一点也不输我在仙都尝到的那碗。」 说到这里,虞瑶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见她半晌没再说话,蛇朝她晃了晃尾尖,吐着信子向她抬高脑袋,像是在问她,「你怎么了?」 虞瑶摸了摸冰凉的蛇头,支着下巴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许是雨后的空气太过湿润,许是窗边的水滴太过晶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他来。 离开魔界半个月,虞瑶原本以为,自己早就把他抛诸脑后,可此时,他的那些神情举止,却像雨后春笋般纷纷从她的心头涌现。 她咬着唇,指尖不自觉地在下巴上扣紧,思虑片刻后,忍不住开口道:「你在魔宫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喜欢穿黑,不爱说话,但长得还挺好看的闷葫芦?」 虞瑶等着蛇做出反应,但这条本来挺通人性的小蛇,却不知怎的,一下子将脑袋压得低低的。 她虽有些纳闷,但想着蛇一直抬脑袋也挺累,放松一下并没什么不对,于是又继续道:「你没见过他也不打紧,他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 蛇尾尖上的动作也收敛了。 虞瑶视若无睹,仍自顾自地感慨,「你不知道,他之前说过好多莫名其妙的话,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要向我师妹认错呢。可后来我发现,他跟我要抓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他一路跟着我,是不是早就对我图谋不轨啊?」 蛇整个趴在地上,看起来一动不动的,像在装死。 「但他那些话,明明说得很像那么回事。既然他不是对我师妹说那些话,那到底又是对谁说的呢?」虞瑶手指卷着髮丝,嘆了口气,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他一定有什么毛病。」 她再向地上瞥去时,蛇却已经熘得无影无踪。 铱誮 从修真界回到魔界的时候,蛇卫再次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它一点也不喜欢这份差事。 在两界之间来回往返了半个月,它觉得自己身上的鳞片都快被磨脱了一层,可这毕竟是尊上的旨意。 它身为魔卫,除了遵命,毫无选择的余地。 蛇卫游到魔宫大殿时,晏决正在用通灵镜检视边境事务。 它停在男人的袍摆之前,严格保持三尺距离,恭敬道了声,「尊上。」 「你比昨日慢了一炷香。」晏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路上耽搁了?」 蛇卫俯首坦诚,「属下罪过。只因虞姑娘今日与我说的,比往常更多一些。」 晏决淡然一笑,「她平日里哪一天说得不多?今日说的有何特别么?」 蛇卫将虞瑶的话依样画瓢复述过半,却不敢再接着说下去,「然后,虞姑娘还提到一些……关于您的事。」 晏决散去通灵镜,指尖点在桌上,语气有些好奇,「关于本尊,她都说什么了?」 蛇卫进退两难。 它若不说,便是有违尊上之意。
第48页 可它若说了,只怕会有损尊上的颜面。 在男人的目光审视下,蛇卫颤着信子,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尊上,您……真的想听吗?」 第25章 夜幕深沉, 屋檐时而有水滴啪嗒啪嗒落下,虞瑶听着这样的声音,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距她离开边境大阵不过半个多月, 她又看到了那名头戴帷帽、身着白衣的少女。 那背影多年来数次入梦, 但总是停滞在此刻。 可这一回,仿佛梦境的某种禁制被打破一般,画面重新流动起来。 背景中的喧嚣落入耳畔,她脚步轻快地朝着少女走去,还拍了拍对方稚嫩的肩膀, 「你好不容易跟着我熘出宗门,下山游玩一趟,就因为路上那些人说你长得太过秀气, 便不高兴了吗?」 帷帽下的少女,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关于你的病症, 为师一定帮你找到癥结,而且不会让宗门知道,我带你来这看过大夫。」她上前拉住少女的手,那软糯指尖握在手中竟有些发烫, 可她并未留意什么,便指着前方一家名叫寻仁堂的医馆, 带着少女快步上前。 寻仁堂的大夫对她那小徒弟一番望闻问切, 这才将她请到一旁,对她轻声道:「没什么大问题。」 她却忧心忡忡,「可我徒弟吃不好, 睡不稳, 平常练剑也总是走神,前两天还差点伤到自己。」 「在这个年纪, 有这种情况,倒也不算太意外。」大夫看着不慌不忙的,「这孩子,身边是不是有很多年纪相仿之人?」 「没有半百,也有二十来个了吧。」她点点头,「不过,宗门里的那些小傢伙,对我徒弟并不算亲切。」 「那就对了。」大夫笑着打断她,「这孩子,是典型的单相思之症啊。」 她扶着下巴,惊讶道:「居然是相思病吗?」 「相思之症并非疑难杂症,只要您多多疏导,勤加关照,这孩子会没事的。」大夫似乎想起了年少时光,颇有些感慨,「毕竟,谁没年轻过呢。」 听完大夫一席话,她满心懵然地牵着少女离开寻仁堂,沿着热闹的街市走了好一会,才找到一处茶馆入座。 她帮少女取下帷帽,长长的白纱从少女纤细的脖颈边滑过,露出的面容却紧紧低垂着。 「为师有个问题,你别嫌我唐突啊。」她将那只宽大的帷帽搁在身侧,双手支起脸颊,「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对座的少女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清隽面容,可面容的主人,却并不是什么少女。 少年眼底微黯,喉结轻轻一动,半晌后,抿紧的唇才稍稍张开,声音微哑道:「师尊,徒儿不过是……」 虞瑶愣在桌前。 剑眉星目,眼角微扬……这张面容,令她隐约想到一人。 她起身向他靠近,想再看清楚一些,可是画面却忽然模煳一片,什么都没了。 梦醒时分,虞瑶掀开被子,从榻上茫然坐起。 帷帽下的人,竟然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师妹,而是她在魔界时,曾两度梦到的那个少年。 可是,他的那张脸,怎会与魔头有七分相似? 难道是她在魔界的经歷过于惊心动魄,以至于干涉了她的梦境吗? 虞瑶闭上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郑重向苍天祈祷,希望自己别再看到那张脸。 已是雨后第二天的清晨,临近她出门採药的时辰。 若是换作前半个月,小黑蛇这会,早就已经来到屋中,听她说话了。 可今早,虞瑶迟迟没有瞅到蛇的半点影子。 她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气,便背起药筐,迎着清晨的阳光踏上山路。 山上起了雾,为葱郁景色添了几分缥缈仙气,也将周身掩映得如同朦胧梦境一般。 虞瑶踏着湿润的草地,攀上山坡,顺路采了些草药,寻到一棵低矮青松,打算靠着休息一会。 周围雾气仍浓,她俯身放下药筐,双手叉腰活动筋骨,视线却留意到树叶之间一道黑影。 虞瑶抬头朝上看去,只见小黑蛇正挂在一根枝节上。 「蛇蛇?」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它,「你怎么在树上?」 蛇眼呆滞,蛇信耷拉在蛇嘴外,看起来状况不妙。 「你还好吗?」虞瑶有些紧张地用手指戳了戳蛇脑袋,可无论她怎么戳,蛇都一动不动,一副软弱无力模样。 蛇卫试图发出一声嘶嘶,向她表示自己仍活着,可它被尊上的法术彻底定住,以它之能,根本就解不开这样的桎梏。 「你怎么会蔫成这样?是因为修真界的灵气太过浓郁,让你水土不服吗?」虞瑶伸手想把蛇从树上拉下来,才发现蛇身僵硬得像石头,正觉诡异时,视野中的雾气却渐渐散开。 她停下手中动作,下意识地朝着远处的小丘望去。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仙风道骨的背影。 月白色衣袍衬得那人身形修长,脑后髮带在山风中轻轻拂动,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在看风景,也像是在等谁。 虞瑶来到此地的半个月期间,几乎与镇上所有人打过照面,却独独不记得,自己见到过这样的修士。 她好奇地冲着对方打了个招唿,「喂!」 那人缓缓侧首,鬓角发须勾勒出雕刻般的容颜,朝她转过身来。
第49页 「我怎么没见过你……」虞瑶的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才会在前方看到魔头的那张脸。 为什么他会跑来修真界啊! 该不会是来找她算帐的吧! 虞瑶剎那间便明白,树上的小黑蛇之所以会气息奄奄挂在树上,并不是因为不能适应修真界,而是因为魔头的手笔。 他竟然连那么善解人意的蛇蛇都不放过! 不待魔头做出任何表示,虞瑶已经丢下药筐,尖叫着掉头冲下山坡,「啊啊啊!」 她一边在山雾中拔腿狂奔,一边在扑面而来的山风中清醒起来。 魔头既已追至修真界来,若她沿着原路返回镇上,势必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循着自己对周围地形的了解,虞瑶一个急转,当机立断滚下山坡,甫一爬起,便迅速找准一条偏僻小路,飞也似的继续跑开。 借着过人身手,她一路越过嶙峋巨石,淌过湍急溪流,眼看前方有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松,便脚踏树枝,飞身直上,将自身隐藏在密密麻麻的枝叶中。 虞瑶站在高处,一手搭在眉骨之前,将四下里都扫视了一遍,没望见那道月白色身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她还是打算继续观察半个时辰,确保魔头没有追来,再离开此处。 虞瑶蹲在树枝上,想到方才魔头那一身仙气飘飘的装束,不由疑惑。 他要来抓人就抓人,为什么要特地扮成那样,莫非是为了更好地伪装自己,融入修真界的环境吗? 但即便他穿得再多么仙风道骨,也遮不住他的险恶来意! 虞瑶这么想着,伸手将身上沾到的草屑和泥土掸了又掸,可不止掸不干净,还满手都沾上草腥和泥腥味,十分不悦,「要是我会清洁术就好了……」 话音刚落,她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响动,疑心是有松鼠在枝叶间窸窣穿行时,便循声扭头看去。 然而枝叶繁密,她什么也没看不到。 虞瑶觉得自己恐怕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努力定了定心,正要低头将衣角扯平,突然发现,身上的草屑泥土,居然一点痕迹都没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觉,就着袖子闻了闻,竟隐约察觉出淡淡的灵力气息。 虞瑶心道不妙,瞥向自己右侧,正是粗壮树干。 而这个宽度,可以完全挡住一个人。 不会是…… 她嵴背一凉,却不愿相信,誓要眼见为实,遂起身抱住树干,一脚踩在突出的枝节上,脑袋用力歪过去,眼睛瞄向树干后侧。 好巧不巧,视野边缘正露出一角月白色。 虞瑶愣住。 她恍惚中看着,魔头从树干后方,朝她微微斜过身形,挥了挥手,唇齿轻动,「虞……」 下一刻,虞瑶已然惊醒,直接尖叫着跳下树去,「啊啊啊!」 她藉助枝条缓冲,千辛万苦落回地面,捂着晕乎乎的脑袋一起身,便头也不回地向山野腹地沖了过去。 心知自己离小镇已是越来越远,虞瑶却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一旦停下,便又会在某个角落与魔头狭路相逢。 她在曲折的山林间七拐八拐,告诉自己,假若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魔头就更不会轻易判断出她的逃向。 这般穿梭了不知多久,虞瑶望到前方一座山洞,正要进去躲上一时片刻,却发现洞中走出两个修士。 两人一高一矮,高个手持绳索,矮个扛着锁链,看着像是来这荒野狩猎的。 虞瑶挥动胳膊,沖那两名修士大喊,「两位道友,救命啊!」 那两人齐齐一怔。 「老大让我们来捉的,就是这个女修吧?」高个修士眯起眼,对矮个修士低语。 矮个修士啧了啧嘴,卸下肩头锁链,「活见鬼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然而虞瑶压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拼命唿喊,「请两位道友帮帮我!有个很可怕的人正在追杀我!」 矮个修士朝她笑得脸肉乱颤,「谁敢打你的主意,就是跟哥俩过不去!」 他晃着锁链,大摇大摆朝她走来,面上那副激动表情却愕然定住。 虞瑶循着他的视线,一头雾水地转身望向上空,却什么也没看到,再回首时,眼前的修士已没了脑袋。 第26章 「啊啊啊!」 这是虞瑶自从在修真界看到魔头之后, 所发出的第三声尖叫。 在她面前,那个只剩脖子还与身躯相接的矮个修士,正从断口处汩汩冒血, 只眨眼功夫便轰然仰倒在地, 这才暴露出身后那道看似仙风道骨,实则心狠手辣的月白色身影。 由魔力凝出的黑线正如轻烟般从晏决指尖淡去,他轻描淡写地理平月白袍袖,头也不回地对后方的高个修士道:「谁派你们来的?」 对方一手攥紧绳索,一手朝后摸去, 似乎是在寻找退路。 「不出声?」晏决淡淡扬起嘴角,「你不说,本尊也有办法知道。」 话音刚落, 男人身形一闪,从原地消失。 高个修士见状, 似乎已知晓自己陷入了何种危险境地,为了求生,转身就朝着来时的洞穴奔去,但他还没跑出三步远, 便被某种无形之力扼住喉咙,前进不得, 徒留两手在身侧扑腾。
第50页 在他前方数尺之距, 魔头突然现出形迹,手却并未扣上他的脖子,只是拇指与食指拢成半圈, 似乎在隔空拿捏他的命门, 「本尊再问你一遍,幕后主使是谁?」 如同喉咙上的桎梏短暂松开片刻, 高个修士勐地狂咳数声,浑身哆嗦着对晏决求饶,「您行行好,大人有大量,我拿钱办事,真的不晓得什么幕后主使是谁……」 可他还未说完,语声便顿在喉咙里,两道黑气盘旋着钻入他的眼底。 从虞瑶的位置看去,高个修士就那么抬起面孔,耷拉着双臂跪在地上,双目中已看不到任何眼白,仿佛被黑暗吞噬了生机。 这分明是邪术! 而那个对他施加此种可怖术法的男人,一身月白衣袍亦仿佛带上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令人嵴背发冷。 魔头此时正轻动指间,宛若拂过琴弦般,侧耳仔细聆听着什么,良久,才收起手,脸上露出颇为不耐烦的神情,「为人卖命,竟真不知幕后黑手是谁?只可惜,留着你也是祸害。」 虞瑶心中一战。 留着她,对魔头而言,也是祸害吗? 那句话中所含的恐惧席捲了虞瑶的神识,令她从方才的愣怔中彻底回过神来。 便在这时,她由自身的心神迷惘中甦醒,瞥见了洞穴的玄机。 其间隐有光影闪动,呈现出灵气规律波动的迹象,这便意味着,那并不是普通的山洞,而是某座秘境的出入口。 而像这样的秘境,往往会有不止一处出入口,不管另一处位于何方,都必不会是她如今所在的这块谷间草地。 虞瑶屏住一口气。 当高个修士身躯一僵扑倒在地,头颈分家的瞬间,她攥紧双手,一往直前地朝着秘境入口撒丫狂奔而去。 晏决回身时,只见那道红色流光般的身影消失在秘境入口,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秘境内部的景致异常单一,诸多分叉小路乍一望去几乎没什么分别。 虞瑶在其中兜兜转转不知多久,确信自己已深入秘境,却仍未找到出去的道路。 担心自己在这迷宫般的秘境里逗留过久,迟早会被魔头追上,她从储物囊中捞出一颗新攒的灵石,只咬碎一角,置于自己所在的通路上。 灵石所含的白色灵气如烟如缕渗出,轻缓升起,随后在半空像小手一样张开。 因四周灵气充裕,这只本会迅速消散的小手却藉助灵气滋养,更久地维持住形貌,俨然是伫立在秘境中的某种信标。 虞瑶便是借它来标记自己走过的路。 她身上灵石并不多,但好在运气不错,还没用到第四颗,便摸索到了出口所在。 踏出结界屏障的一剎那,她面前却出现了一整排装束各异的修士,显然是来自不同宗门,分属不同流派。 虞瑶激动不已,招手上前,「各位道友,能看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那些修士见到她,一个个却不约而同地神色凝重起来。 半晌后,有人问她,「姑娘可是独自前来?」 虞瑶点了点头。 那人又问她,「那姑娘可有看到,一高一矮两名修士?」 虞瑶正想点头,眼前却又闪过他们死在魔头手下的惨状,忍不住捂住眼睛,不敢动作。 她的异常表现,定是引起了在场之人的警觉,因为她听到这群修士中传来议论之声。 「若与我所想一致,他们定是丧生于他之手。」 「我早算到他们此去凶多吉少,你们却抱有侥倖,非让他们先行查探。现在可好,我们又少了两个人!」 「这些都不重要了,先办正事要紧。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虞瑶闻声挪开手掌。 只见一名拄着木拐的鹤髮修士,笑容饱满,语气却十分拘谨,似乎每一个字都在顾忌什么,「姑娘穿过秘境来到此地,是为了躲谁吗?」 虞瑶心有余悸,犹豫一番后,才扣着指尖,惴惴不安道:「实不相瞒,我正在被魔头追杀。我本想向你们提及的那两名道友求救,他们却惨遭他的毒手。我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但求你们帮帮我!」 那十几名修士一齐沉声,场面寂静得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率先打破沉默的仍是鹤髮修士,「姑娘且放心,我们定会护你周全。」 他说得非常严肃,可旁边那几名修士神色遮掩地互相使着眼色,仿佛他们在商讨某种不愿为她所察的计策。 虞瑶已是战战兢兢,无暇去纠结过多细节。 她需要的是一时片刻的喘息之际。 依照他们的建议,她藏身在他们特地搭设的隐身结界中,阻止外界之人窥见她的所在,同时能将她周身气息与外界完全阻绝开来。 修士们声称动用了宗门至宝,在空中造出的结界,即便是当世第一修士也无法勘破,更何况有他们守在前方,她尽可放心。 虞瑶藏入结界不过一盏茶功夫,秘境前光芒一闪,魔头便现身这群修士面前。 他的目光却越过他们,扬向空中,仿佛一眼便看穿她身在何处。 虞瑶觉得有些奇怪,不是说结界可以阻断视线、遮蔽气息吗? 可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了呢? 「卑鄙。」晏决收回视线,冷面扫过身前诸人,「你们以为这样,本尊便会投鼠忌器?」
第51页 「论卑鄙,我们怎么比得上你。」鹤髮修士举起木拐,向地上敲了又敲,「你这魔头,杀害我们两位小友,如今还想从我们这里夺走什么?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即便我们命丧此地,你也得不到她!」 虞瑶只觉周身结界一阵痉挛,似有某种力量牵制住她的唿吸,她肺腑堵得难受,不由大声咳了起来。 直到木拐敲击地面的声音停止,结界中那种窒息的感觉才缓解下来。 虞瑶尚不明白为何会如此,虽然他们的结界会遮蔽气息,但总不至于干扰她的正常吐纳才对。 而方才那种令她不快的感受,竟隐约让她想起,她在魔界小山村时,受制于阵修的阵法威压,而体会到的窒闷感。 难道是因为这道由法宝加持的结界异常霸道,因此才会让她有这种极度不舒服的体验吗? 晏决目光一冷,神色凛然,发须在骤起的狂风中肆意飞扬,对面前修士放话,「如果我是你,我刚刚就不会那么做。」 他指尖一动,魔力凝作数十道黑线,直扑那些修士,却有一道高达数丈的障壁,因魔力的冲撞而从修士们前方闪现,其上灵力窜动的纹路,如同急雨坠入水面,一时间波光粼粼。 那些修士原本还能神色如常地稳伫原地,然而对峙不过数弹指的功夫,障壁之上便裂开一道极小的口子,原本分散开来的数十道黑线合而为一,瞬间从中穿过,在空中发出一道爆响,向虞瑶的所在穿梭而去。 眼见魔头的招式近在眼前,她本能地避开身形,扑向一侧,那道汇集了力量的诡异黑线却定在她脚边一处,与结界相碰时,碰撞出异常耀眼夺目的电光,令她不得不偏过视线。 当虞瑶听到一声裂响,感到魔气四溢时,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安全了。 她是生是死,只在魔头的一念之间。 第27章 虞瑶的唿吸停了一拍。 她眼睁睁看着, 那条裹挟着惊人力量的黑色细线,在穿破她周身的结界后,像一道游弋的影子, 缓缓地、静静地升至她面前。 虞瑶浑身都已僵住, 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 黑线却在她的注视下,旋转着散成数股,像一朵黑色曼珠沙华在她眼前开放。 丝丝缕缕的黑气绕过她的身形,几乎像是死亡在拥抱她。 可属于死亡的寂静,迟迟未曾降临。 虞瑶能听到结界局部寸裂的脆声, 听到风在倒灌的唿唿声,也听到自己无比分明的心跳。 她还活着。 魔头虽然毁了她周身的结界,却没有伤害她。 他正收起施放招式的那只手, 神情看起来倒是放松许多,此时一撇嘴角, 出言嘲笑那些修士,「你们还有什么招式,尽可使出来。」 他们已然失去法障庇护,皆因他的话一愣。 半晌后, 人群中才响起一道斥声。 「好你个魔头,不过破了我们的法障, 便如此狂妄!」鹤髮修士举起一只手, 将灵力投向上空,同时催促左右,「都愣着做什么, 还不随我出招!」 其余修士这才如梦初醒般, 纷纷抬手将灵力汇聚在一处,顷刻间于上空织出一张巨大的网。 「本尊今日, 还未与谁好好交过手。」晏决语声冰冷,话中却含着轻蔑之意,「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这句话显然是激怒了那些修士。 他们互相使过眼色,便在鹤髮修士的带领下,齐齐施力,操控着那张足以笼罩十人百人的大网,向前张开。 晏决却视若无睹,低头打量袖口片刻,伸手轻拂而过,「怎么都沾上灰了。」 而那张向他扑去的大网,竟应着他这句状似不经意的话语,停在他前方约莫一尺处。 那本是放手一搏的招式,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拦在身前,这对出招的众人而言,无疑是比被他出言相激更为致命的嘲讽。 他们拧紧眉毛咬着牙,却死死不肯放弃,将更多灵力注入大网。 晏决轻笑,「你们只有这点本事么?」 向上空汇集的诸股灵力渐渐呈现出不稳之色,修士们显然已是信心动摇。 「再加把劲!」鹤髮修士语声执拗,「诸位皆是修真界中一等一的正道高手,十几个人对付他一个,何来慌张!」 「不好!」却有人惊唿,「囚龙结界碎了!」 ……囚龙? 虞瑶之前从未目睹这种结界,却对这个名称有印象。 这是修真界中,专门用于关押和处罚罪人的一种特殊禁制。 可是,方才被魔头击碎的,不是用于隐匿修士身形的防护结界吗? 「我还想问你们,」晏决一声冷哼,「把这种结界用在无辜的人身上,是为了你们所谓的正道么?」 「只要能引得你现身,用点手段又有什么要紧?」鹤髮修士满面怒容,「对付你这样的极恶之徒,不必在乎那么多!」 虞瑶一时愕然。 即便她再煳涂,此刻也察觉了其中的矛盾。 难怪她先前会感到有某种威压扼住她的气息。 难怪那些修士与她言谈间,神色遮掩。 他们从一开始,便不是真心要帮她吗? 虞瑶本以为,修真界中这些同行应是行事光明磊落之人,可他们怎么会用那种禁锢罪人的结界,来束缚她? 她明明就不记得自己犯了任何过错。
第52页 晏决神色一冷,只手一抬,那张大网便瞬间被推回修士们的头顶上方,反过来将他们全部罩在其中。 这些所谓的正道高手,被他们自己的招式缚住,动弹不得。 鹤髮修士更是气急败坏地大骂,「魔头,你罪大恶极,坏事做尽。我只恨,我们今日不能替修真界收拾你,否则……」 「罪大恶极?」晏决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坏事做尽?」 「两百年前,第一宗门上下近千人,一夜之间尸骨无存。多少人的至亲好友,因你而沦为亡魂!」鹤髮修士眼睛红得冒血,「若屠宗还不算罪大恶极,什么才叫罪大恶极?」 晏决目光陡戾,「你没资格跟我提这事。」 这样说,似乎便是……默认了他屠宗之事。 虽然他的招式诡谲可怖,虽然他有很多让人细思恐极之处,可是……屠宗? 虞瑶想起,在魔界小山村,当她还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时候,他为了从阵修手中护住那些淳朴的村民,即便身体那般虚弱,也还是奋不顾身背水一战,差点把命都搭上。 这样的人,真的曾犯下屠宗那样的滔天罪行吗? 回想今日所见所闻,虞瑶感到十分混乱。 她以为那些修士要救她,他们却只是拿她当诱饵。 她以为魔头要杀她,他却破了她周身的桎梏。 她见过他捨己为人,此刻又听闻他曾屠宗……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 这一切令她头疼欲裂。 虞瑶想要离开这里。 她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理一理这些杂乱的思绪。 晏决目光扫过被网缚住的修士们,手上燃起一簇魔焰,向他们靠近。 「你记住,就算你今日杀了我们,她也不会安全。」鹤髮修士含着一口血,狰狞发言,「总有人会找到她,抓住她,然后用她来牵制你。即使他们抓不住她,但只要她的宗……」 「多说无益。」晏决指尖轻捻,原本释出的魔力重新收束成一道黑线,回到他手中,「至少,她今日能安全。」 他微微弹指,令黑线钻入网中,从左到右贯穿了那排修士。 以灵力织成的大网瞬间坍塌,其中只留下血迹。 而这时,虞瑶刚刚落在地上,一起身,却隔空与晏决视线相撞。 无论那些修士是救她还是利用她,他们作为她与魔头之间的唯一阻隔,已经不復存在。 虞瑶的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双脚像是黏在地上,一步也退不动。 她几乎以为,他定会像之前那样,把她掳回魔宫。 可他却仿佛有所顾忌似的,并未向前再踏出一步。 就如同,他怕她受到惊吓。 晏决只是久久地注视着她,像是在叮咛,「我不在的时候,不要轻信任何人。」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化作一道弧光,从她的眼前消失。 入七月以来,临安仙镇下起第一场瓢泼大雨。 街上一名女子正拉紧身上斗篷,扶住头上帷帽,急急躲入茶馆,伸出红袖子反覆擦拭储物囊上沾到的雨水。 茶馆中挤满了和她一样来避雨的人,他们忙着说话,并没留意她的存在。 「听说了吗?五大宗门的十几名修真界高手,一夜之间踪迹全无,连尸体都找不到,这事已经在修真界传开了。」 「不会吧?好端端的,他们招谁惹谁了,怎么会出这种事?该不会是那个疯子来了修真界,对他们下的手吧!」 「不无可能。当年他入魔之后,可是把整个宗门的人屠光了,据说那片废墟之上,至今都有无数孤魂野鬼在哭嚎呢!」 「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鬼啊鬼的,唬谁呢你?不过我倒听说,时不时就有人跑去那边的山头上挖东西,就指着掘出什么珍奇玩意,大捞一笔。大概是那些人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吧!」 人群中一阵闹笑,紧张的氛围顿时舒缓不少。 一旁聆听他们对话的女子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说的,是哪个宗门?」 其中一名素衣修士扭头打量她,因为隔着帷帽垂纱,并不能将她看得分明,只觉帷帽下应是姣好容颜。 他略微诧异地对她挑眉道:「两百年前享誉修真界的第一宗门,姑娘你该不会是没听说过吧?」 女子摇了摇头,一副不明就里模样。 素衣修士无奈,「天极宗,这个姑娘总该知道吧?」 「天极宗?」她重复着这个词,语气茫然,「好像是在哪听过。」 「两百年一过,昔日的第一宗门也已是昨日黄花了啊。」素衣修士不由唏嘘,「那般繁盛的大宗门,若是还在,你便能一睹它的风光了。只可惜,它却叫那个疯子灭了门。」 女子语气犹豫道:「那个……疯子,是如今的魔界之主吗?」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看来你还是有点了解的。」素衣修士啧啧道,「不过,姑娘不是本地修士吧?在我们这,没人会叫他魔界之主。就连喊他魔头,我都觉得晦气。这样的人,就不该活在世上。」 其他人也不约而同议论起来。 「说起来,当年收他入宗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我听说,他小小年纪就已是冷情冷性,对家里人也没有什么感情,入天极宗之后更是是非不断。」
第53页 「我要是收他入宗的人,就该尽早断了师徒关系,把这颗毒苗掐死在萌芽时期,以绝后患。那样,天极宗也不至于在全盛时期覆灭。」 女子说话的声音有明显的停顿,「收他入宗的人……是谁?」 「都是不在世上的人了,问了又能怎样。」素衣修士嘆了口气,「两百年前,天极宗的新起之秀,建宗以来最年轻的长老,你也不知道吗?」 第28章 虞瑶从未听闻过天极宗的那些往事, 更未从魔头口中得知他师父的那些事,只能诚实地再次摇了摇头,「那长老叫什么名字?」 「这我便不清楚了。不过, 姑娘为何如此关心这些事?」素衣修士皱着眉头, 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莫非天极宗里,曾有你思之念之的人吗?」 茶馆中众人亦向虞瑶投来好奇目光。 然而她对这昔日的第一宗门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知晓的也就只有魔头本人,为了不显得太过可疑, 硬着头皮道:「有……那么一个。」 「没想到,你竟有故人在那场大劫中殒命。能入天极宗的,就算不是修士中最拔尖的那些天才, 也是资质上佳之士。」素衣修士十分同情地望着她,「可嘆天妒英才啊!」 人群齐声嗟嘆, 「哎!」 虞瑶对着这一片哀婉的目光,尴尬非常,良久,才又挤出一个问题, 「我想去天极宗祭拜我那位……故人,却不晓得天极宗位于何处。不知道友方便指个路吗?」 「这……」素衣修士面露难色, 「即便天极宗的废墟之上并无游魂野鬼, 但戾气定然很重,你去那里怕是不太合适吧?我若是你,就替故人在家中立个牌位, 每日烧烧香, 犯不着大老远跑去那种不祥之地。」 听了这话,虞瑶眼前赫然浮现一块木质牌位, 上书「晏决」二字,与她师父那块一齐摆在供桌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像,令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大约是她的沉默使对方有些于心不忍,素衣修士沉肃少顷,又松口道:「天极宗位于浮光岛的掠影峰上,你若真想去,得提前做点准备才成。譬如这驱邪之物,至少也得随身带个三五样吧!」 虞瑶仔细记下。 大雨停息之后,聚在茶馆中避雨的人先后散去。 虞瑶将储物囊中的灵石掂量一番,不由自主地盘算着,自己究竟能买几样驱邪之物,手却不经意间触到那块铜制阵修令牌。 先前被突然出现的魔头吓得方寸大乱,竟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样好用的玩意。 不过,即使她当时翻出令牌,情急之下,恐怕也想不出能将自己传去何处。 而眼下她知晓了天极宗的所在,以令牌开阵,便能节省不少力气。 虞瑶出了茶馆,拐进一处偏僻小巷,手握令牌,捏碎灵石一角,心中默念浮光岛,正要开启传送阵时,忽然有人从巷口拐了进来。 她警觉地将令牌藏在斗篷中,打算换个无人之地,那人却加快脚步,低着头,像是没看到路似的,狠狠撞过她的肩膀,又匆匆走过。 虞瑶不悦地回头瞄了对方一眼,纳闷地拐出巷口后,正想从储物囊中再掏出一块灵石时,腰间却已是空空如也。 她当即意识到,方才的人大约并不只是路人,而是一个小偷,不由又急又气,慌忙原路返回,却见自己的储物囊落在小巷地上。 虞瑶四顾望去,那人毫无踪影。 她捡起储物囊,盘点一番,灵石一颗未少。 难道她这些家当已经寒碜到,连小偷都看不上眼的地步了吗? 虞瑶撇了撇嘴,掏出两颗灵石,开启法阵。 回过神时,周身风景已大不相同,空气中带着一丝海风咸湿,街头冷清,不似临安仙镇热闹。 虞瑶茫然顾盼,迎面却走来一人,拄着的竹竿一下一下磕在石板路上。 有了前时的教训,她便刻意让去另一侧,哪知对方横着一跨步,挡在她的前路,「姑娘,算命不?」 虞瑶意欲绕过此人身形前行,那根竹竿却突然一横,牢牢挡在她面前。 「姑娘来我宁城,可是要渡海去浮光岛?」算命先生满脸堆笑,「我见您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 要说血光之灾,虞瑶早经歷过几回了,对他的无稽之谈根本没有耐心,「劳驾让一下。」 「哎姑娘,您不想知道化解之法吗?」算命先生对她伸出三根手指,「只需三颗下品灵石,我便能为您排忧解难。」 只需三颗下品灵石…… 虞瑶一下子想起,自己身在魔界客栈时,魔头一本正经对她说的话。 什么三颗下品灵石便能赔付一整只玛瑙花瓶,现在想来,他与那掌柜大约是心照不宣地蒙她。 而花瓶,根本就不是假货吧! 也不知道魔头到底有没有给那掌柜赔过钱…… 算命先生仍在锲而不捨地叨着,「要不,您只出两颗灵石?这已是城里最好的价格了。」 虞瑶摆了摆手,没好气地回绝他,「随便你怎么说吧,你一颗灵石都别想从我这里捞走。」 「你这姑娘,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算命先生颇有恼怒之色,「我在宁城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的,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话到一半,他脸上的表情陡然僵住,一只手哆哆嗦嗦指向前方,一双老眼露出惊恐,牙关不自觉打颤,整个人竟一动也不动了。
第54页 虞瑶一愣。 她不知这算命先生是怎么了,便狐疑地转过身查看,可视线中只有空空荡荡的街道,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再回身时,那算命先生已经扛着竹竿,以惊人的速度跑走,简直像是见鬼一样。 虞瑶望着远处的海天一色,望洋兴嘆。 宁城傍海,而浮光岛坐落海上,阵修令牌无法助她跨海,她只得寻求船夫帮助。 偏偏时辰不早,海上又起了风浪,无人愿意冒险出海。 虞瑶就近找了客栈暂且住下,等待风平浪静。 这一晚,她睡得格外踏实。 然而次日清晨,虞瑶下楼准备结帐离去时,为数不多的客人们却早早聚在大堂,抬头对上方指指点点。 「这不是那个臭名远播的採花大盗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抓住他,修真界又少了个祸害。」 「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看到,是谁把他吊在这的?」 虞瑶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头朝下脚朝上地吊在房梁之下,口中还塞着一块大石头。 他被捆的模样,却叫虞瑶觉得十分眼熟。 一根赤红长绳,圈圈绕过他的臂膀和手腕,尾端还在身侧打了个结,这怎么看…… 都像极了她当时用赤寻绑住魔头的手法。 虞瑶一时愕然,连忙叩着脑壳,平心静气。 巧合,这一定是巧合! 乘船抵达浮光岛时,天光尚早,岛上灵气凝作云雾,缭绕四处。 虞瑶一路沿坡攀爬,藤蔓杂乱,将破败石阶掩盖大半。 本是七月天,山间却乍暖还寒。 她庆幸自己披了件斗篷。 漫长山路看不到尽头,但虞瑶本就是抱着探寻之心前来,并不愿动用阵修令牌。 愈是往上,树木枝叶便愈加茂密,连阳光都难以穿透。 这里已被绿意占据,比起仙山,更似荒野。 而过往暗藏其中,不见天日。 虞瑶登上掠影峰时,原本围绕周身的充沛灵气,却仿佛被某种障壁突兀切断。 光秃秃的山头,满目断壁残垣,脚下皆是焦土,毫无生机。 而在这片荒芜之中,伫着一棵异常繁茂的大树,吸引了她全部的关注。 纯白花朵缀满枝间,当风吹过时,便如万千蝴蝶振翅飞舞。 虞瑶情不自禁地靠近了这棵树。 传说千年古树会将灵气聚拢在周身,即便遇到险恶环境,也能顽强熬过。 这棵树,便好似在废墟之中,隔绝出的最后一方净土。 两百年前,也曾有人像她这样,在树下停驻吗? 虞瑶指尖触上树干,仰头望去,几乎要被这一隅盛景迷了眼。 收回视线时,眼前景色却像水面泛开波澜,发生变化。 虞瑶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一个梦。 「师尊?」曾在她梦中出现过的少年,此时正跪在树下,沉静的双目中却流露出惊讶,望着匆匆走上前来的她。 「罚跪就罚跪,我反正没在怕的。」她哼了一声,利索地在他身旁跪下,「明明就不是你的错,这群长老怎么一个个都不辨是非,越老越煳涂!」 少年垂下头,「可是徒儿……毕竟对同宗弟子动了手。」 「是他们先挑衅你的,你还手理所当然。换作为师——」她捋起袖子,一手举向前方,似乎要对并不存在的敌人出击,「就先给他扇一巴掌,再去拧他的耳朵,看那群小坏蛋还怎么嘚瑟。」 原本沉郁的少年,竟忍不住笑出声,旋即却又冷了下来,「对不起,师尊。」 「你哪里对不起我了?」她瞥了他一眼,「为师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随便对人说抱歉。」 少年话中歉意更甚,「您都跟长老们周旋这么多天,徒儿还连累您被罚跪……」 「为师这是在被罚跪吗?为师明明是在看风景!」她抬手指着头上的树枝,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雪兰?」少年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那只是个俗名而已。为师告诉你,这是一棵许愿树,会聆听愿望。我们这样跪着许愿,肯定灵。」她双手合十,一本正经,「树灵在上,请您让我的徒弟平平安安,快快长大。」 似乎是在响应她的愿望般,树上接连飘落数朵形如铃铛的白色花朵。 「瞧,为师就说会很灵的吧?现在该你了。」她托着下巴,端详身旁少年,「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阿远?」 第29章 少年离她这样近, 虞瑶甚至能看到他秀气面容上,那些在天光映照下,淡淡的、细小的绒毛。 这是她第一回 认真打量他的模样。 少年青丝如墨, 肤白胜玉, 五官生得恰到好处,巧夺天工,眼尾天生就带着一分上扬弧度。 可在浓密长睫的掩映下,他的瞳仁却是清冷异常,似乎只有在抬眼看着她时, 才隐有星光闪烁其中。 虞瑶没来由地一怔。 她似乎曾在魔头眼中见到过这样的目光,那时,他还自称是晏清远。 而方才, 她分明听到自己对少年唤出那声,阿远。 ……晏清远。 ……阿远。 这也是巧合吗? 眼前的少年仍是沉静地注视着她, 半晌都没有说出他的愿望。 周身的画面却再次泛起层层涟漪,转眼,已是天光熹微。
第55页 她不由自主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肩膀, 还捏了捏脖子,「亏我还以为跪着会有多难受, 居然一不小心睡过去了。你感觉怎么样?」 身旁的少年只字未言。 她这才斜眸看去, 只见他神色紧张,身形极度僵硬,不禁担心地晃了晃他的袖子, 「阿远, 你没事吧?」 少年睫羽微晃,好半天终于动口, 声音却轻得像蚊子哼,「徒,徒儿没事。」 可他语声轻颤,耳根泛红,连喉结似乎也绷着,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无事。 「你这个样子,为师没法放心啊。」她发愁地稍稍凑近去看,他却像在躲她似的偏过头去,恰巧使她的视线对上他的肩头。 她盯着少年肩上那几片像被碾过的雪兰花瓣,和其间一块突兀水渍,愣了一下,「你肩上怎么湿了?」 「……更深露重。」他的语声有些干涩。 「真的假的,露水能洇出这么一大片吗?」她不明就里地倾过身形,想再看清楚些,少年却倏地起身,脚步不稳地走出好几步。 「时辰已到,徒儿先回房了。」他俯首说完,便像一只受惊的白鹤般,头也不回地奔走而去。 「跪了一晚上,跑得怎么还这么快。」她眼睁睁看着少年远去,纳闷地嘀咕,随后才撑着发软的腿脚小心起身,转而望着雪兰树自言自语,「我昨晚睡着之后,是不是说梦话吓到他了……」 话音未落,虞瑶却感到身形一战,骤然回神。 她看着自己从雪兰树前收回的手指,一抹轻雾般的灵气正从指尖飘散。 虞瑶不自觉地发了会呆。 倘若先前的梦境是因为日有所思,那这段不请自来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古树沾上了前人的些许神识,再藉由她自身的记忆,令她在触碰树干时,产生了那些似是而非的想像? 虞瑶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又拍了拍脑门,可她越是去想,却越是无法理出头绪,索性在乱糟糟的储物囊中翻找出一个空药瓶,先摘了几朵花,又抠下一小块树皮,然后从树下捡了些残瓣,还捞了些土,封装妥善。 至少有了这些,她还有机会找到高人一问究竟,或许便能弄清这其中的奥秘。 待虞瑶披着斗篷的身影没入视线尽头的云雾中,晏决才从树下倏然现身,如释重负舒了口气。 时机卡得刚好,没有被她察觉自己的存在。 他跟着她前来故地,原以为天极宗的过往早就化为尘土,不復存在。 然而,这棵雪兰树却奇蹟般倖存。 此时,晏决驻足凝望这一树繁花,便仿佛神游回到两百年前。 那一天,在雪兰树的见证下,他的师尊笑语嫣然地问他,他的愿望是什么。 他从没为自己想过这些,一时也憋不出合适的答案,只能小心翼翼道:「徒儿不知,该许什么愿望。」 「宗门上下近千号人,人人都有愿望,我不信就你没有。」她在渐晚的天幕之下打了个哈欠,神情中露出些许疲倦之意,「反正为师会陪你跪上一宿,你尽可慢慢想,想好再告诉我。」 他便跪在她身旁,静静地想。 可没过多久,他肩上忽然一沉,像是被什么重重压住。 他吓了一跳。 等他转头看去时,却发觉,答应会陪他跪上一晚的师尊,竟然不知不觉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 他很是慌张。 依他从同宗弟子口中所听到的,这似乎有违师徒之间的礼数。 起初他想唤醒她,但当他就近看着她时,却又犹豫了。 女子双目紧合,气息均匀,神色宁和,丹唇微张,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 那分明是信赖一个人才会有的模样。 他鬼使神差地咽下未能脱口的话语,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自己的任何动静,都会将靠在他肩头熟睡的人惊醒。 可他心中满是不安,好像自己正在犯下某种大逆不道的罪行。 晚风拂过时,雪兰树纷纷扬扬落下花瓣,他便忐忑地数着花瓣,妄图减轻心中的负罪感。 一瓣,两瓣,三瓣…… 数着数着,他心中有一股念头渐渐清明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愿望。 他希望,时间能定格在此刻。 他甚至希望,她永远不要醒来。 这样他便不用提心弔胆,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只是,再漫长的夜晚也总会过去。 夜尽天明时,他的师尊终于醒了过来,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靠着身旁的徒弟睡了一晚,更没察觉到,她嘴角流下的口水还打湿了他的肩头。 晏决记得很清楚,那晚,他硬生生地数了一千五百一十片花瓣。 对此,他甘之如饴。 他唯独后悔,自己曾在这棵雪兰树下,许下那样一语成谶的愿望。 晏决伸手接住一朵在风中落下的花苞,那是未曾绽放便已告终的繁华。 他迟迟没有收回手掌,直到侧旁传来扑翅声,「尊上。」 晏决视线凝在掌心,他不必抬头看,也知道鸦卫正停在树梢,「本尊似乎并未让你跟来,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鸦卫吓得一个扑棱,差点没从枝头落下,「这不是魔宫大家都怕您抛下他们嘛?属下禁不住他们闹腾,这才来给您通个消息,也看看您在修真界是否一切安妥……」
第56页 「本尊离开魔宫不过一日,他们就坐不住了?」晏决抬眼扫过枝头那道黑影,「是谁第一个跟你这么说的?把他的脑袋给本尊砍了。」 鸦卫惊出一声嘎叫,「他们,他们是一起来找属下的……」 晏决冷笑,「那就都砍了。」 鸦卫慌得飞落在地,两只翅膀几乎黏在他的月白色袍摆上,大声泣诉,「尊上,万万不可啊!魔宫正值用人之际,若您就这么砍了他们,还有谁能为您卖命!」 「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守好本分。」晏决皱眉避开脚边那团黑影,「本尊如何行事,是本尊的自由,不用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鸦卫一摇一摆地扑了回去,大嚎不止,「尊上,您就体谅体谅属下吧,属下也很难做鸦啊!」 晏决不耐烦地扯过外袍,想摆脱这个烦人的傢伙,「放开。」 「那您让属下跟着您!」鸦卫不依不饶,「属下不想回去应付他们!」 一人一鸦争执不休,后方却突然传来一道微微不快的清亮女声,「喂,你们两个,打算吵到什么时候?」 鸦卫闻声顿住。 晏决也愕然愣住,却旋即反应过来,放低声音问它,「本尊的衣袍可有不整?」 鸦卫扬起脑袋,小小的鸦眼中满满都是困惑,「您说什么?」 「本尊怎么就招了你这么个废物。」晏决不悦地瞪了它一眼,「你马上给本尊消失。」 好在鸦卫听懂了这句话,一声不吭地扑着翅膀,一熘烟地飞远了。 眼看那团黑影在空中缩成难以看清的小点,虞瑶才嘆了口气,望着伫在树下的背影,「你就打算一直那么站着吗?」 男人伸手探向脑后,动作不自然地抚着髮带,似乎确认过什么,才淡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虞瑶无奈,「我好像有东西掉在树下,才跑回来看看,谁知道大老远就听到,你养的乌鸦在那一个劲地嘎嘎叫。」 「它不是我养的乌鸦。」男人语声一顿,「我不养鸟。」 「随你怎么说。」虞瑶搅了搅髮丝,「你下回暗中做好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打声招唿?」 男人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虞瑶没想到他还跟她装傻,「一路不是你跟着我,还顺手收拾了那个小偷、算命先生和採花贼吗?」 男人沉声少顷,似是默认,而后道:「我不想吓到你。」 虞瑶已经走到他身后不过三尺之处,能更清楚地打量他身上这件月白色衣袍,「我之前都没来得及问你,你换这么一身衣服,是为什么?」 「……入乡随俗。」他回得并不坚定。 「这样吗?」虞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一手撩起他脑后略带皱痕的褪色髮带,「那你怎么还繫着我随手翻出的旧髮带?你就一点都没觉得不搭?」 他捂住脑后,转身看她,目光却偏到一侧,「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头髮。」 虞瑶看着自己落空的手,不由轻嗤一声。 先前给他扎头髮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牴触啊。 虞瑶走到树下,目光扫过一圈,才从焦土中捡起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灵石碎片,谨慎塞回储物囊中,「我越想越觉得,你这个人可真奇怪。」 晏决神色一怔,「……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虞瑶一手掀起帷帽轻纱,撇着嘴角,抱起胳膊瞅他,「之前在魔界,你明知我抓错人也不否认,不但没生气,在魔宫的时候还好生招待我,甚至从临安仙镇到宁城帮了我一路。」 她举起一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你自己都不觉得,你这样很奇怪吗?」 晏决喃喃重复着她的话,「……很奇怪么?」 「对啊。」虞瑶用力点了点头,「既然你我都在这,你就老实说吧,你到底图我什么?」 第30章 晏决脸上表情凝住, 唇齿微动,目光左右辗转数次,未曾落定, 「我……」 「你不说是吧?」虞瑶绕着他走了半圈, 不自觉地瞄着他身上那件月白色外袍,「你不说,我可以猜。该不会是因为,我跟你仰慕的那个仙主,碰巧长得有点像吧?」 晏决神色一紧, 「谁说我仰慕……」 「你还想抵赖?」虞瑶眨了眨眼,「仙都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吧?毕竟,整座仙都都是你为她建的啊!」 铁证如山, 男人分明无从否认,「可……」 虞瑶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你是图我跟仙主长得像吗?」 男人抿住唇角,沉声不语,修长五指在袖边紧紧攥住, 却没有给出肯定回復。 虞瑶见他像个哑巴似的保持一副噤声模样,正想笑他, 「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仙主的替身啊?」 话一出口, 她却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嘴里好像正含着一颗话梅,从舌尖到牙根都酸熘熘的。 晏决始终没承认什么, 可在虞瑶看来, 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叫你闷葫芦,你还真就是个闷葫芦。」她小声咕哝一句, 口中唿出一口气将帷帽轻纱吹动,然后对他大大咧咧挥了挥手,「姑奶奶还有事,先不奉陪了。」 可她转身还没走出多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他的挽留声,「虞姑娘,我可以解释……」 虞瑶一转头瞥去,就看到他正快步上前,外袍像白鹤的羽翼般轻动,竟一时恍神。
第57页 但她立刻定下心,抬起一只手掌拦住他,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指着他,「你可别再跟着我了,你还是去找你家仙主吧。」 说完便加快脚步,跑了。 下山的路上,虞瑶没有看到那道月白色身影。 渡船回到宁城时,她也没有看到他。 雨后第二日的宁城本是清凉宜人,虞瑶却感觉头顶像是罩着一朵阴云,不禁烦闷地在城中到处闲逛。 每走出几步,她就忍不住回头打量,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跟在她身后。 他似乎没再追上来。 虞瑶微微松了口气,转而却又感到心中更加发堵。 让他去找他的仙主,他就真的离开此地,去找仙主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这么听话……真是让人来气! 虞瑶烦躁地用指节顶了顶额心,一头拐进街边酒楼,在窗边坐下,还招唿小二替她上了一壶当地的特色青梅酒。 她正往酒杯中注入青色酒汁时,酒楼中却响起数道惊嘆声。 「你们快看啊,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标緻的公子?」 「瞧他那气质,清冷如皎月,定是出身大宗门的修道有成之士。」 「哎呀,我好紧张,他是不是朝我看过来了!」 原本清静的酒楼,霎时间被这些语声淹没。 虞瑶狐疑地瞥过视线,朝门口望去。 一眼便对上了正朝她投来目光的晏决。 ……还真是巧啊。 虞瑶嘴角轻抽,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便偏过视线打量窗外的风景。 余光却瞥见,那一道月白色身影向她走来。 她险些就要起身避开,但男人身形一转,避嫌一般,在与她相隔好几桌的位置坐了下来。 倒像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虞瑶这才嗤了一声,端起酒杯,打算好好品尝一番。 可没等她嘴唇沾上杯沿,近处却传来几道轻快脚步声。 一群小姑娘将男人所在的那桌围了起来,此时正对他过于热情地嘘寒问暖。 「小哥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有多好看呀?」 ……还小哥哥呢,明明他年纪大得都能当你祖宗了。 「我看这位公子很是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为了你的平安着想,你们还是别见过的比较好。 「不知道友姓甚名谁,出自何宗,身居何位?」 ……说出来怕不是要吓死你。 虞瑶听着她们一阵叽叽喳喳,虽然有心保持镇定,却觉心中小人的怨气越来越盛,几乎令她生出冲动,要当场拆了他的台。 可理智又及时回归她的神识,告诫她,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反正跟她也没什么关系,犯不着为了他头疼。 虞瑶连一口酒都没尝,便留下酒钱,阴着脸出了酒楼。 时值午后,烈日当空,为海边小城送来充足暖意。 虞瑶在集市中漫步,这里不比魔界仙都热闹,摊位前十分冷清,统共也没几个人。 周边小贩为了拉拢她这位客人,使出全身解数,其中更有一家吆喝着,「新鲜凉粉,甜爽可口,先尝鲜,再付钱!」 「凉粉?」虞瑶靠近摊前,瞄了一眼,「但凉粉不是咸的吗?」 「宁城的凉粉,可不是姑娘在内陆吃的那种凉粉。这粉产自一种特别的珍珠莲树,要把那树籽在水中用手搓啊搓的,再倒入石灰水,放进地窖等它冷却。等到吃的时候切好,用糖水这么一浇……就成了!」 小贩说着,端起一碗盛满红糖水的凉粉,自信道:「包您喜欢!」 虞瑶直咽口水,食指大动,「这看着就挺好吃啊,我直接付钱好了。」 说着掏出一小颗灵石,还没递去,另一只手已将一大颗上品灵石放在摊上。 虞瑶盯着男人那只骨节修长的手,愣住片刻。 小贩一顿,望向来人的目光分明又惊又喜,「公子,您……这是要买多少份啊?」 「不必找了。」晏决形容自然地端起两碗凉粉,将其中一碗递给虞瑶,「尝尝?」 「我……好像没那么馋了,你还是自个吃吧。」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扭头大步走开,走着走着,索性跑了起来。 他要是再这么阴魂不散,自己可不会这么轻易地饶过他! 虞瑶走遍城中,去过十多家店铺打听消息,寻访了解灵树的能人异士,最后得知,城中确有一位熟悉各种灵植的老人家,但他目前正在外出游,最早也要等到次日才归返。 好在,这给了虞瑶一些期待。 日暮时分,她本打算回到昨晚留宿的客栈再住一宿,却又想起那个被魔头吊在房梁下的採花贼,心中蓦地一凉,于是换了一家。 虞瑶正伫在柜檯前,等着小二取来房门钥匙时,一道熟悉的人影却不请自来。 不待晏决开口说什么,她已咬咬牙,掏出一把零碎灵石,全部搁在柜檯上,对掌柜请求道:「我可以出双倍的价钱,只要你别让他住店!」 掌柜尴尬地咧出半个笑,「姑娘,您是不是……和这位公子有什么过节啊?」 「有!」 「没有。」 虞瑶斜眼瞪着旁边那个刚刚回答「没有」的男人,只觉自己那声「有」仿佛还残留齿间,被他这么不经意地一激,竟像砂石入口那般硌牙。
第58页 掌柜搓着手掌,试图和稀泥,「不如这样,公子照常住店,姑娘你也别多付钱了。我给两位安排位于客栈两头的房间,保证互不干扰,这样如何?」 晏决微微笑着递出两大颗上品灵石,「正合我意。」 虞瑶收回一半灵石,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入夜之后,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在榻上一个劲地翻来覆去。 果然就不该听信掌柜的话,她只是知道魔头还住在客栈里,就总觉得有件事情压在心头,怎么也没法心平气和地沉入梦乡。 明明她以前,即便露宿野外睡在鞭子上,都不会像这样焦躁。 虞瑶对着镜子揉了半天眼睛,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捂着脑门,虽然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仍顶着一头乱麻般的思绪,下楼去往院中。 院子不大,角落种着尚未长成的小树苗,还摆着几盆鲜花。 中间却是一棵她两条胳膊都抱不过来的大树,伸出的粗壮树枝下,挂着一只恰好能容下一人的小鞦韆。 虞瑶坐在木制鞦韆座上,身子倚着一侧绳索,对着月光笼罩的小院子静静出神。 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 她压根就没见过仙主本人,仅仅是看过几幅画像,听魔界众人提过几句。 仙主对她而言,充其量,不过是个缥缈的传说人物罢了。 可她实在很是羡慕,仙主能为那么多人所爱戴,能为那么多人所信仰。 虞瑶晃着两条腿,手指在绳索上慢慢握紧,不由自主地念叨,「仙主仙主,不就是长得好看点,本事大一点,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音刚落,本该静止的鞦韆,不知怎么前后晃了起来。 虞瑶有点发懵地随着鞦韆摆了两个来回,才骤然清醒,脚尖向后一蹬,整个人扑出鞦韆,堪堪稳住身形。 只听身后鞦韆仍在轻轻吱呀,吱呀。 虞瑶双手握拳,试着原地冷静下来,却在听到他的话音时,瞬间临近爆炸。 「你是不是……吃醋了?」 第31章 「吃醋?」虞瑶一手叉腰, 一手托住额头,鼻子里忍不住哼出一声,「笑话, 姑奶奶怎么会吃醋?像仙主这种来歷不明的冒牌神仙, 姑奶奶手上还有鞭子的时候,一个人能怼俩!」 身后的人并未言语,却似乎发出极轻的笑声。 即便背对着他,虞瑶也能想像出他脸上现在的表情。 无非是嘴角微勾,眼尾轻扬, 目光似笑非笑……一看就没安好心的那种,绝对符合他的魔头身份。 他会在这个时辰现身院中,定是早有预谋, 特地来看她的笑话! 「有什么好笑的?」虞瑶陡然转过身去,抬手指他, 「你敢笑,那你倒是说说,姑奶奶何苦想不开为了你吃醋?你有什么值得姑奶奶吃醋的——」 然而,当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一剎那, 她便戛然止住了话。 夜空之下,月光宛如一条清浅柔和的河流, 抚过男人稜角分明的脸廓, 继而沿着他修长的脖颈倾泻而下,洒落在他宽厚的肩头。 而他身上这件月白色外袍,仿佛被灵雾环绕, 笼在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之中。 本该清澈的夜色, 便忽然在虞瑶眼前变得如雾似幻起来。 她明明就没有在酒楼喝下那杯青梅酒,而眼下, 她暗暗掐着腰侧所感到的疼痛也表明,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可为什么眼前的人看着,却莫名像是月下谪仙般,令她忘了自己本想说的话?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争气了! 虞瑶弯起手指,指尖扣入掌沿,目光撇开,绕过他的身形,就要从摇摆不息的鞦韆边经过。 手却被男人一把拉住。 她垂下视线,死死瞪着环在她腕上那只修长白皙的手。 那是一只漂亮得令人瞩目的手。 一只漂亮得……令她不安的手。 好半晌,虞瑶才回过神来,晃了晃胳膊,对他抗议,「松手。」 晏决坚持,「你还没听我解释。」 虞瑶强硬,「我没心情听你解释。」 她用力扯自己的胳膊,想从他的桎梏中逃出来,但他似乎下了决心,就是不松手。 因而,尽管她已凭着蛮力,龇牙咧嘴地将胳膊拽到几乎脱臼的地步,他依然不动如山。 虞瑶从牙关之间狠狠唿出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随后站定身形,勉强在面上维持住几分镇定,「既然你不肯松手,那不如干脆就借着这个机会,来算一算你跟我之间的帐。」 晏决露出困惑神色,「你要跟我算帐?」 「你总不会忘了吧?」虞瑶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摸着腰侧空落落的位置,「我的赤寻,可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留给我的宝贝。那么珍贵的鞭子却被你崩断了,你都不赔我一根吗?」 晏决稍作思索,道:「赤寻是以蛟筋所制,但世间已数百年未曾有过蛟龙出没,也无遗骸可寻。若你想要一模一样的鞭子,恐怕我现在还赔不了。」 「赔不了?」虞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心知事实大抵如此,既失望又恼怒,「别以为我会这么算了,这笔帐,我记到你还我为止!还有……」 她指向他脑后,「那你至少先把那条髮带还我。」 晏决微微偏过脑袋,手抚上髮带,神色些微失落,「现在么?」 「就现在,」虞瑶坚定不移,「不然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第59页 晏决犹豫道:「若我现在将它解下,那我岂不是便要披头散髮了……」 「我才不管你是披头散髮还是怎样,」虞瑶义正辞严,「这都不是你擅自扣留别人东西的藉口。」 他却好像想到什么,不由笑了,「你之前不是说,不允许我在外人面前披头散髮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虞瑶气沖沖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她似乎确实这么提过,旋即心虚地收敛几分语气,「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她伸出那只空闲的手,指尖向上轻抬着催促他,「快点。」 晏决嘆了口气,松开抓住她的那只手,双手绕向脑后,白皙手指轻动数下,将那条旧髮带解开。 他鬓边的髮丝在虞瑶眼前散开,无一不沾上月色,从她心底某处轻轻拨过。 她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院中再多停留一刻了。 虞瑶利索取走他手中的髮带,趁他松手之际,转身便走。 「虞姑娘,」晏决的声音却从背后追上来,「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也有我的东西?」 虞瑶步履顿住,皱眉回首,「我欠你什么了?」 晏决指着自己头顶的位置,视线斜向身侧,没有吭声。 虞瑶微怔片刻,才想起,她好像至今都没把那根护身簪还给他。 当初急着逃离魔宫,忘记将他的簪子留下,确实是她的失误。 虞瑶从储物囊中翻出那根白玉竹节簪,发现上面沾了灰,于是就着袖子擦了擦,又吹了吹,才略微心虚地给他递去,「我说过只是暂时保管的……还给你。」 他却没有接。 虞瑶对他的反应感到十分不解,「不是你问我要簪子的吗,你到底还要不要了?你不要的话,我先走了。」 她随手就要将护身簪搁在鞦韆座上,又听他道:「我并非不想要它,只是,这髮簪跟随你已有时日,若不能由你亲手为我戴上,便不会认我了。」 虞瑶嘴角轻搐,「你又不靠着护身簪自保,它认不认你,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晏决正视她,说得不容置疑,「她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被他这么凝望着,虞瑶几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举起簪子对他晃了又晃,「一根簪子而已,你干嘛这么郑重。」 晏决眉眼带笑,「虞姑娘可是答应了?」 「……就你事多。」虞瑶嘀咕着,板起脸走到他身后,可男人这么伫在她面前,身形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 她举高双手,还踮脚试了试,却仍觉得不便,只能没好气地抱怨,「你这么站着太高了,我怎么给你戴簪子?」 「那……」晏决闻言走到鞦韆座前,双手各扶着一侧绳索,缓缓坐了下来,「这样呢?」 三千青丝由他脑后温顺地流淌至他的腰间,衬着他月白色的外袍,像一幅令人挪不开眼的画。 虞瑶隐约开始后悔,答应帮他束髮的事了。 可她既已接下这个担子,便不会轻言放弃,只好绷住一口气,靠近他的背影。 男人的髮丝极尽柔滑,并不需要重新梳理,倒省了她回屋取来梳子的麻烦。 虞瑶凭着自己的印象,比照初见他时的样子,将他的髮丝分成数缕,拨出几缕在他脑后大致盘好,最后以髮簪固定。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绕去他身前,略略倾身打量一番,见他仪容端庄,并无不妥,这才如释重负。 可不等她直起身走人,晏决却扬起一只手,朝她的发顶而来。 虞瑶没看清他的动作,只是感到他的手指托住她的脑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穿过她的发间。 她惊得朝后踉跄而去,一手探向自己束好的马尾,却意外地摸到某种细长之物。 虞瑶愕然愣住一瞬,当即就想将此物从发间拔下。 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簪子上施了法术,她手忙脚乱捣鼓数下,却没能把它取下。 虞瑶指着他,恼意更甚,「你这是乘人之危知不知道!」 晏决不慌不忙从鞦韆上起身,向她走来。 虞瑶下意识地朝旁退去,没走两步,脚跟陡然撞上树干。 她一个侧身,就要绕着大树躲开,却被他一句话唤住。 「我不能送你东西么?」 虞瑶恼羞成怒,不假思索,「你没经过我的允许,凭什么送我东西……」 还没说完,她又意识到这句话好像不太对,连忙改口道:「你没事往我头上插什么簪子,姑奶奶准你了吗?」 晏决微笑,「它戴在你头上,挺好看的。」 「别以为你说句好听的,我就会原谅你……」虞瑶说着,手却不自觉地摸上头上髮簪,「你给我戴了什么簪子,这头怎么还有东西?」 「这是仙都巧匠专门打造的金簪,簪首缀以扶桑花饰。」晏决一弹指,以灵力在她面前凝出一面镜子,「你看。」 虞瑶警惕地对镜打量片刻,发觉簪子精緻得远超她的想像,忽然便有些没底气,「你为什么要送我簪子?」 晏决目光露出些微茫然,「我以为,你会喜欢。」 「我喜不喜欢那是另一回事……」虞瑶留意到自己在镜中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趁他还没注意到,赶紧转过头,静心调息,「这簪子是金子做的,对我而言太贵重了,我恐怕受之有愧。」
第60页 晏决神色微黯,「护身簪也不行么?」 虞瑶却更加惶然,「护身簪?」 一根贵重的金簪,哪怕再华丽,也不如护身簪所象徵的意义深远。 「护身簪可不是普通的簪子。若非亲近的修士之间,像是亲友、师徒、挚爱等等,根本就不宜相赠。你既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至交好友,无论怎么想,你跟我都算不得世俗意义上的亲近之人。」 虞瑶语声严肃,心却砰砰直跳,「你用什么身份送我这根护身簪?」 第32章 「身份……」晏决目光微沉, 神情像是沉浸在某种记忆中,「因为你救过我,我承过你的恩情。」 这个答案在虞瑶听着, 竟然一点也不意外, 「又来这套。」 早在魔界小山村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话,什么「一路多亏有她照顾」,「能活着都是靠她」,之类之类。 可在那时, 虞瑶只不过以为,他是因着三步一咳血耽误她的行程,因着仇家穷追不捨危及她的安全, 才会在出于愧疚的前提下,那么对她说。 如今他分明已经恢復完好, 即便面对十几个修真界高手,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轻松应对。 这样一个手握魔界的强者,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提亏欠…… 合着她只是他的恩人, 仙主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吧! 「我怎么对你有恩,你又怎么欠我了?」虞瑶心中恼火, 大步上前, 在离他只有咫尺之距的地方停住脚步,「你今天不说清楚,这簪子, 我是绝对不会收的。」 男人似乎并不十分慌张, 嘴角扬起淡淡笑意,「我因毒箭昏迷的时候, 是你守在我身边看顾我;我被仇家围堵的时候,是你挡在我身前帮我应敌;我……」 「打住!」虞瑶只是听他一一将那些事情道出,想起自己在不知情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举动,就觉得头皮发麻,「你干嘛跟我罗列这些,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你是谁。要是我知道你是谁,我……我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帮你!」 「即便不提那些,」晏决稍稍垂眸,眼底映出如水月色,「你在温泉边帮我穿衣系带,在我睡下之后帮我盖住双脚,还为我梳头束髮,为我宽衣上药……」 「停!」虞瑶一手高举止住他的话,只觉脸上烫得厉害,像是有一股火在头顶烧着,「你怎么连那么丢脸的事情都记着?」 「丢脸么?」男人目光飘向一侧,似乎是在思索什么,「我倒没觉得丢脸。」 虞瑶捂住额头,咬紧牙关,隐忍数弹指的功夫,终于按捺不住地对他示威,「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出来,丢脸的人是我啊!」 极度羞愤之下,她顾不得与晏决再据理力争什么,两手摸到头顶,揪住护身金簪,拼命想把它拔下来。 可是无论她怎么拔,那簪子却好像卡在她的发间似的,根本就一动不动。 虞瑶不禁有些崩溃,「你到底给簪子施了什么法术?它为什么还是拔不下来!」 晏决有片刻迷茫,「我没有……」 虞瑶气得原地跺了两脚,「这是你给我戴上的,你帮我拿下来,我不想要它!」 晏决语声微哑,神情有些低落,「你不要他,是因为你不喜欢他么?」 虞瑶不知道他究竟在跟自己兜什么圈子,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火气上头,只要能取下这簪子,哪怕要用小刀割断马尾也不是不可以,「你要是为了报恩才送我簪子,无论是金簪、银簪、护身簪还是别的簪子,我通通都不想要!」 她正在气头上,便没注意自己声音大了些,只听余音在院子上方迴荡,很快,客栈中便响起数道不满的抱怨声。 「年轻人就会大晚上谈情说爱,能不能考虑下别人的感受?」 「我三岁的孩子刚睡下没多久,都叫你们吵醒了!」 「姑娘你是不是傻啊,他送你东西,你收着就是了,又不会少你一根头髮,再不济还能拿去卖钱。」 「人家姑娘哪有那么贪财?我看是因为,这簪子戴在脑袋上,她自己看不到,哪能抵得上公子宽阔温暖的胸膛来得实在!」 「你们煳涂啊,他这哪是在报恩,他分明就是想与姑娘结秦晋之好!」 最后那道声音一开口,整座客栈都安静了一瞬。 接着,声音才有些矜持地咳了咳,「你们可别忘了,护身簪从来便不是一厢情愿就能送出的东西。倘若那公子只想报恩,而姑娘不想受恩,她当场就能破除簪子自带的法咒,把簪子从头上拔下来了。」 声音顿了顿,更加意味深长,「但若公子意不只在报恩,而姑娘亦有此意……两厢情愿之下,这簪子,她自然没法拔下来。」 虞瑶攥住髮簪的手,应着那句话,顿在头上。 而晏决原本还算沉着的面孔上,目光却像风吹过的水潭那般,粼粼闪烁。 两人相顾半晌,却又无言,各自偏开视线,在月下静静地伫立。 也不知他们这般僵持了有多久,一群嬉闹的少女却结伴步入院中。 「小哥哥?好巧啊,你怎么也住这家客栈?」 「这就是你白天跟我提过的那个人?他可比你说的还要好看太多了,简直就像仙人下凡!」 「你们谁也别跟我争,今晚他是本小姐的!」 「明明是我第一个进到院子,是我先看到他的,凭什么被你捷足先登?」
第61页 这些话语,只令虞瑶烦躁愈盛,本已被掀动的心湖如同水在炉子上慢慢烧开,即将滚沸。 她狠狠掐了掐眉角,脚步一提,便从那群少女之间飞也似的穿了过去。 「虞姑娘!」晏决伸手,却没来得及拦住她。 随后,他身影一闪,消失在院中。 那群少女见状,瞬间炸开了锅,齐齐喊着「等等我」,互相推攘着转身沖了出去。 夜色中,身着红衣的女子飞檐走壁,身影如红色电光,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便掠过宁城大半街巷。 而晏决不断瞬移着向她靠近,却始终保持数丈之距。 再往后,花枝招展的少女们仍蜂拥着在街道间穿行,试图追上前面那道飘忽不定的月白色身影。 一场横跨宁城的追逐,正在上演。 虞瑶最终止步于海边。 夜幕沉沉,新月如钩,海面倒映着遍天繁星,放眼望去,犹如一幅向她敞开的无垠画卷。 可在画幅的中心,一道身影已先她而至。 夜幕之下,那根白玉竹节簪在他脑后泛起点点莹光,月白色袍袖经海风吹拂,徐徐向后掀动。 他似乎是在等她。 「处心积虑,冤家路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虞瑶暗自嘀咕着,本想掉头离开,目光却留意到,他不知何时除了鞋袜。 晏决正赤足站在岸边白沙之中,任凭海水涨潮漫过他的双脚。 虞瑶只是从后面看着他衣摆下露出的苍白跟腱,便止不住地觉得冷。 她明明就知道,以他现在的实力,别说是站在夏夜的海水里,哪怕是整个泡进茯苓宗那口冷到神魂里的寒潭,恐怕也根本不会眨一下眼睛。 然而,那种隐约的凉意却依然随着潮水涨落,在她的心头起起伏伏。 直到,晏决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浮光岛?」 「你还有心情看风景呢。」虞瑶嘴上咕哝着,人却已踏上前去,在他身旁站定,幽幽瞥了他一眼。 晏决专注前方,眼中映着深邃星光,抬手指向远处,「只在这个时辰,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就会转移视线。」虞瑶低声嗤了一句,没好气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这一望,她便看到了来到宁城以来,最为令她震撼的画面。 那座矗立在海上的孤岛,仿佛被千万道光芒当头笼罩,那些五色光华将布满星光的夜空切割成千万条,一齐向着岛上汇流而去,却在即将触碰到岛上最高的那座山峰时,化作光雾四向消散。 「我第一次上岛之前,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他的语气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时我才知晓,浮光岛的名字缘何而来。」 虞瑶仍未从方才看到的画面中回过神来,不由恍惚,「那是……两百年前吗?」 「我十二岁的那年,初次拜入天极宗。」男人说出这话时,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坚定,似乎已能坦然接受那段过往,「我的家人走得早,我本以为自己会流落街头,却没想过会来到这里,更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内门弟子。」 「能入天极宗的人,资质都是万里挑一。」虞瑶回想起在临安仙镇听到的那些话,「他们恐怕是见你根骨极佳,才会将你纳入门下吧。」 晏决摇了摇头,「天极宗的那些长老确实认定我是修仙的奇才,可他们对我的性子颇有异议,还因此打消了收我为徒的念头。」 「他们说你……冷血无情?」虞瑶凭着在茶馆的记忆,说出一个词。 「你都知道了。」晏决语声微顿,「我生来便不会哭,在他们眼里像个怪物。」 「不哭就不哭呗。」虞瑶嘆了口气,「我活了两百年,就连我师父驾鹤西去那天,还得按照他老人家的嘱咐,笑着为他送行。那些长老就因为你不会哭,不愿意收你做徒弟?」 「对他们而言,修仙的资质与修仙的品性同样重要。他们担心我会因为这样古怪的性子成为祸害,因此不愿收我。」晏决沉默片刻,「除了一人。」 「谁?」虞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你师父?」 「嗯。」晏决的话语中充满怀念,「她是整个宗门里,唯一愿意接纳我的人。」 虞瑶还是第一次听他谈起这个神秘的师父,好奇心瞬时间压倒一切,「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他长什么样子,鬍子长不长?他对你……好吗?」 第33章 晏决久久没有说话。 而他的眸中, 却似乎有某种潮汐起落。 他的良久无言,令虞瑶霍地想起,天极宗在两百年前覆灭, 他的师父自然……也未能倖免。 「我刚刚这样问你, 好像太冒昧了一点。」虞瑶忐忑,「你的宗门,你的师父,你的过去……不是我应该过问的事情。」 晏决端详着她,心下怅然。 她垂下脑袋, 专心致志地掰着手指头,轻咬嘴唇的样子,倒像是有几分侷促。 从前, 他的师尊也会这样,当着大殿之中各位长老的面, 把手背在身后,做那些只有他会留意的小动作。 通过那双手,晏决便能知晓她的所有情绪,知晓她何时欣喜, 何时难过,何时不安, 何时又坦然。 可她现在, 却因为过问那些原本就与她息息相关的事情,而感到过意不去。 「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晏决嚅着唇,轻声道, 「她对我很好, 她对我……与你对我一样好。」
第62页 许是海风中携来更多凉意,虞瑶没来由地身上一战, 赶忙伸手搓了搓胳膊,「你也不必这么抬举我,我怎么可能像你师父那样地照顾你。」 话音刚落,她却感到好像有某种细软之物罩在肩头,左右看去时,才发现晏决正将他的外袍替她披上。 「早知道会跑来海边吹凉风,我就把斗篷提前捎上了。」虞瑶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这件外袍,只觉衣料柔软,还带着他的体温,整个人都因为这个认知而发烫,连声音也低了一截,「不是有那种帮人暖身的法术吗?你何必把自己的衣服让给我。」 晏决轻轻一怔,双手绕回她的肩头,「你若是讨厌这件衣服,我便将它收回,再以法术替你生火取暖……」 虞瑶两手抱住自己,也顺便圈住身上这件外袍,一副拒不配合的模样,「那还是算了,我没那么无理取闹。」 晏决俯眼一笑,「既然虞姑娘并不讨厌这衣服,那便留给你好了。」 「你别随便把衣服送给别人啊!」虞瑶慌得眨了数次眼睛,朝他瞪去,还将身上这件不属于自己的外袍褪了下来,塞回给他,「己所欲,勿施于人。就算你乐意留下衣服,我也不稀罕留着你的衣服……」 「那簪子呢?」晏决接过外袍,抬眼看她,「你能留着它么?」 「簪子……我又拿不下来。」虞瑶扁了扁嘴,底气不足,「除非你把它拿走,不然,我也只能留着了。」 眼下,海水哗啦哗啦地冲上着海岸,浪花一卷,一下子便将她的鞋袜打湿。 虞瑶懊恼地唤了一声,索性坐在沙滩上把鞋袜也去了,拎起鞋子倒出一股海水,还有一把细沙。 「等会借你的法术一用,我想把鞋子烘干再走回去……」虞瑶说着,抬头瞅了他一眼,却刚好瞥见他目光急促地闪过,连他垂在身侧的手都握紧了,不禁疑惑,「你怎么了?」 晏决偏过面孔,半晌没有说什么,整个人似乎在强作镇定,令她感到有些不太对劲。 当虞瑶把视线下移到他的赤足时,才发觉他的十根脚指头竟然都微微蜷了起来。 他不是应该不怕冷的吗? 虞瑶收回目光,瞅着自己被海水浸湿、沾上白沙的双脚,除了几道因为常年在外行走而磨出的小伤,并没什么怪异之处,不禁反过来对他的反应感到更加困惑,「我脚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他憋出这句话,似乎用了许多定力,握起的五指甚至肉眼可见地攥得更紧了,「只不过是,非礼勿视罢了。」 「你对自己要求还挺严格的,该不会都是靠着这种自制力,才能为了你家仙主,守住你的元阳吧?」虞瑶抬手拨开额前一缕散发,笑着调侃他,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仙都城主府里那幅画像。 她记得很清楚,画上的仙主分明就没穿鞋,可晏决当时一点也没迴避,更没有露出丝毫尴尬的模样。 虞瑶皱了皱眉,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你跟我在仙都可是一起看过仙主像的,她明明在画上也赤着脚,怎么没见你非礼勿视呢?」 「画是画,人是人。」晏决喉结轻动,即便在湿润的海风中,声音亦有些不容忽视的干涩,「两者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这话,还是等你见到你家仙主再对她说吧。」虞瑶故意说得大声,好让他听见,再捧着脸,仰着头,由下而上打量他面上那种拘谨的神情,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我真的好想知道,要是你家仙主看到你这个样子,她会怎么说?」 晏决低声道了句,「……会笑我。」 「你说什么?」虞瑶一手贴在耳边,做了个聆听的手势,「你得说清楚一点,否则,就全被这潮水涨退的哗啦声给沖淡了。」 「她只会像你现在这样,笑我。」晏决一字一顿说完,指尖光芒一闪,两道灵力盘旋而下,落在沙滩上那对红色短靴之上,瞬间将水汽蒸腾得一干二净。 虞瑶瞅了瞅自己焕然一新的鞋子,又瞅了瞅他唇角抿紧、面色发白的模样,倒像是有些生气了。 堂堂魔界之主,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闹小脾气,这怎么想,都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早前那些滞闷的情绪也仿佛随之一扫而空,「你的属下知道,他们的尊上,私下里是这样的人吗?」 晏决哼了一声,「他们绝无可能活着得知此事。」 「这么说来,我是唯一一个看到过你这副面孔的人了?」虞瑶一面穿上暖烘烘的鞋袜,一面用余光瞟他,「你不会回头就封了我的口吧?」 她拍去身上的沙子,腾地重新站起来,心里却不再害怕什么,大着胆子绕到他面前,踮脚对着他的面容左看右看。 晏决的目光避无可避,只好落在她的脸上。 那种熟悉的神采正飞扬在她的眉梢,繁星万点倒映在她的眼底。 或许,眼前这个人,过去曾是他的师尊。 可现在,她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虞瑶顶着他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最后直起身来,得出一个结论,「你好像脸红了。」 晏决的神色绷得更紧,「我……没有。」 「你应该照照镜子,你都红到脖子了。」虞瑶伸出一根食指,沿着他面上浮起红晕的部位,一路滑到他的耳根,「你的耳朵也红了。」 晏决退开一步,攥起的一手靠近脸旁,似乎要为自己探上一探。
第63页 可他只是迟疑了一会,便转过身形,躲开她的注视。 虞瑶抱着胳膊,在旁漫不经心地踢着白沙,「魔尊大人,你是不是害羞了?」 「是风大。」晏决语声僵硬,「还有,不要这么喊我。」 「那我该怎么喊你?」虞瑶轻轻叩着额角,灵机一动试探道,「叫你晏公子吗?」 晏决的耳垂简直红得要滴血,「也别这么喊我,听着……太生分了。」 虞瑶挠了挠额角,开始有些纳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吧,你希望我怎么喊你?」 「我虽然姓晏名诀,但还有一个字。」晏决稍作停顿,「你已经知道了。」 虞瑶想了想,狐疑地念出声,「清远?可那不是你在魔界用来掩饰身份的名字吗?」 晏决眼中透出一瞬惘然,「别人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于他们而言,这确实足以用来掩饰我的身份。」 虞瑶一指点在额角,撇嘴念叨,「亏我以为,你是故意给自己编了一个光风霁月的好名字,煳弄了我一路。」 晏决默了一默,语气渐沉,「这个名字,是我师尊为我取的。那是她送我的见面礼,我没有拒绝。」 「听说过师父给徒弟送剑当礼物的,也听说过师父给徒弟送修行玉简当礼物的,可从来没听说过师父给徒弟送名字当礼物的。」虞瑶啧啧感嘆,「那时候的天极宗,应该不缺钱吧?」 「她说我的本名听着冷硬了些,决是决断的决,也是决堤的决,所以执意给我取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晏决正色解释,「清是清逸的清,远是高远的远,都是她对我的寄望。」 「果然为人师就是爱操心啊。我倒想起不晓得在哪听过的童谣,里面有一句,小河清清流向远方。」虞瑶捏着下巴,「你看,你的字刚好藏在里面,寓意也不比你说的差。如果我收徒弟,我就这么给他取名字。」 「原来是这样么?」晏决微微垂眸,声音越来越轻,「我竟从来不知……」 虞瑶不关心他在那叨咕什么,她现在被他吊起胃口,只想弄清楚他到底指望自己怎么称唿他,「所以,你想让我喊你的字吗?喊你清远?」 她转而又觉得好变扭,「但你这个字,单独念着,好像个佛修啊……明明你的头髮还长着呢。」 「阿远。」晏决陡然出声,「你唤我阿远便好。」 「阿远?」虞瑶一愣,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不是……」 跟她触及雪兰树时,在那段谜一样的记忆里所听见的,一模一样的称唿吗? 第34章 晏决忐忑地望着她, 眸中细碎星光闪动,神情却有些难过,「这个小名, 你觉得不好听么?」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虞瑶连忙对他摇了摇手, 眼前却闪过梦中那名清瘦少年的身影,想起少年的师父也那么唤他,便隐隐觉得有些错乱,「如果你坚持,我是可以这么喊你, 可我总觉得,这样好像是在喊小孩子……」 她犹豫着举高手掌,在晏决脑门前比划了一下, 又落回自己头顶,「你都这么高、这么大个人了, 还被我像小孩子一样喊着,都不会觉得不自在吗?」 晏决神色自如地合了合眼,「不会。」 虞瑶对他这直截了当的回覆简直毫无招架之力,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接话, 沉默好半天后,才支支吾吾道:「那, 那好吧。不过我可不会一直『阿远阿远』地喊你, 你也休想拿这个要挟我。」 晏决会心微笑,「我何时胁迫过虞姑娘。」 「喊你公子,你嫌生分, 你倒好意思喊我虞姑娘呢。」虞瑶抬起下巴, 双手叉腰,目光朝旁一撇, 「你要是再这么喊我,我可就要喊你晏公子了!」 「那我该如何称唿你?」晏决清了清嗓,若有所思,「单名是瑶的话,世人常唤的小名包括……」 不等他开口,虞瑶脑中已经飘过一长串小名,像是瑶瑶、小瑶、瑶儿,而这些都是茯苓宗众人唤过她的称唿。 可是其中无论哪一个,一旦从他的口中念出,似乎都会立刻变味。 那是一种令她浑身冒出鸡皮疙瘩的感觉,她整个人只是这么想着,便不自觉地绷紧了。 于是,在他说出第一个带瑶字的小名之前,虞瑶抢先制止了他,「不许念!」 她看着晏决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心知自己这局惨败,没好气地鼓着脸颊,咬牙道:「你就老老实实喊我虞姑娘吧,我不跟你计较这个了!」 「我都听虞姑娘的。」晏决微微颔首,俨然一副恭敬模样,转而迟疑着问她,「你曾说,你师妹的虞姓是随了你仙去的师父,那你……」 「没错,我也随了我师父的姓,但我跟我师妹不同,与我师父并无血脉联繫。」虞瑶在海风中徐徐唿出一口气,「我这名字,也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为我取的。我师妹叫虞瑕,我叫虞瑶,听起来还挺像一对姐妹的,不是吗?」 「尊师定然待你很好。」晏决长睫微垂,眸光叫人看不分明,「可惜我,没有机会当面向他道谢。」 「不用不用,他老人家在天上开心得很呢,还时不时託梦给我,炫耀他又从银河里钓上多么肥美的螃蟹。」虞瑶不由陷入回忆,「每年在他的忌辰,我师妹都会在他墓前洒上一整坛新酿好的醋,让他好蘸着吃那些天上才有的大螃蟹。」
第64页 她说起自己的师父时,神色中并无伤感,却带着一种令人羡慕的怀念之情,仿佛那段他并未参与的珍贵记忆,像陈酿香醋般,始终在她心中回味悠长。 这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欣慰,和些微苦涩。 面前的女子不知何时从储物囊中翻出两张油纸,默默叠成两只纸船,又取出一截炭笔,在其中一只纸船上飞快划了好几道,然后将另一只纸船和炭笔一齐塞到他手中,「写你师父的名字,给他许愿用。」 晏决捧着尚未落下炭痕的纸船,不由自主俯眼看向她手中那只,虽然笔划十分潦草,但他仍辨识出那几个字,「虞鸣轩?」 「我写得已经这么草了,你居然还能认出我师父的名字?」虞瑶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我师妹可是从小就跟着我学写字,连她都时常看不懂我在写什么,没想到你眼力竟然这么好。」 晏决掩口清咳一声,「我师尊的字与你不相上下,我只是习惯了而已。」 虞瑶干笑,「你师父也真是个奇人,我还以为,大宗里的人写字不会像我这样敷衍呢。」 她努了努嘴,又对他道:「你也好好写下你师父的名字,趁着退潮把纸船放进水里,给你师父的在天之灵祈福吧。」 男人一手托着纸船,一手握着炭笔,唇齿半开,似乎想对她说什么。 「潮水就快退了,别浪费机会。」虞瑶见他像座雕像似的半晌没有动作,捞回他那只纸船和炭笔,「磨磨蹭蹭的,还不如我帮你写了。说吧,你师父叫什么?」 晏决的手在身侧慢慢蜷起,「她……」 虞瑶也不知他在顾忌什么,便一门心思地催促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把你养大多不容易。即便他已经不在这里,你也可以借着这小小纸船,把你对他的思念送达上天。」 晏决提起一只手,五指先是握紧,又徐徐松开,终于鼓起勇气,道出那个近乎被他尘封在记忆中的名字,「容瑾。」 虞瑶重复着这个名字,本着对他师父的尊重,努力笔划齐整地写下一个容字,却在落下第二字前笔尖一顿,「谨,是谨慎的谨吗?」 晏决稳声澄清,「是瑾瑜的瑾。」 「容……瑾。」虞瑶一笔一划写完瑾字,心里却想着,这容瑾二字,看着不太像是男人的名字啊。 她只当是天极宗海纳百川,在名字之事上也一样,便没把疑问说出口,而是弯腰将两只纸船先后送入水中,旋即又起身,轻扯男人的手臂,「就现在,快许愿。我先来!」 虞瑶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语声恳切道:「愿上天护佑我师父,在天上天天都能钓到大螃蟹吃,有喝不完的黄酒,可以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晏决照着她的样子合起手掌,侧眸凝视她闭目祈祷的面容,轻声念出每个字音,「惟愿吾师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虞瑶一口气说完一整串祝福,睁眼望去,直到纸船顺着退去的潮水向远处漂走,才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 她甫一侧身,便注意到晏决向他投来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伸手碰了碰自己微热的脸颊,「你看着我做什么?」 应着她这句话,晏决才将视线从她的眉眼间上移至她的发顶,「看你……的簪子。」 「有那么好看么,瞧你看得魂不守舍的。」虞瑶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金簪,「我始终觉得,我戴着这簪子在外行走,太引人注目了一点。」 见他面上闪过一丝茫然神色,虞瑶生怕他又会多想,赶忙补充道:「我只是捨不得别人看到它,才想把它取下,但我会好好把它带在身上,绝对不弄丢。」 「好。」晏决眉眼从容道,伸手帮她取下金簪,指尖却勾起一缕透出微光的浅白游丝,注入簪身之中。 虞瑶惊讶地眨了眨眼,「你这是……」 「我将一缕神识附着在此。」晏决将金簪递迴她手中,「你只要集中精神对着簪子说话,即便我远在魔界,亦能听到。当然,也只有你可以动用它。」 「就像是专属于我的传声玉简吗?」虞瑶点了点头,转而又意识到什么,「……你要走?」 晏决回身在沙滩上踩出几道足印,不疾不徐地将双脚伸入白靴中,平静地理好外袍,「还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 不远处海水冲击礁石的声音,突然在虞瑶耳畔中变得刺耳起来。 「敢情你就专程为了送我一根簪子……」她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簪首的花饰,心情沉重地背过身,对着海水低低念了声,「那你走吧,姑奶奶不送了。」 话音刚落,虞瑶却听到,身后不远处,飘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少女哄闹声。 「小哥哥,你怎么一路跑到海边来了?我找得你好辛苦啊!」 「公子,我在这儿,看我一眼!」 「要不是靠着本小姐的寻人罗盘,你们哪能这么快找过来?都给我让开!」 「你那罗盘连三尺外的灵石都发现不了,还能发现海边的人?我信你才怪!」 虞瑶不耐烦地按了按额心,闷着一口气,转身就要避开她们。 身旁的人却比她动作更快,直接一手揽过她的腰身,脚步轻踏的瞬息之间,便带着她腾向海上,将那些吵闹全部抛诸身后。 虞瑶身在百丈高空,脚下是海波粼粼,风从她的脸颊拂过,吹动她的额前碎发。
第65页 她侧过脸,出神地看着身旁的人。 晏决脑后的如墨长发在风中扬起,袍摆更掀作白鹤张开的翅羽。 男人身影如虹,在夜色中令她屏住全部的唿吸,她仿佛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直到这时,虞瑶才好像第一次真正地认识了这个人。 他们越过海面闪耀的白色星光,登上夜色掩映的浮光岛,最终落在那棵雪兰树下。 虞瑶屈膝坐在晏决身边,一手攥着那根泛起神识微光的金簪,一手支起侧脸,对着繁星遍野发呆。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困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才勉强恢復一丝清明,小声对他抱怨,「谁让你把我带回到这来的,离客栈那么远。」 「你不是怕吵闹么?」晏决漫不经心地反手轻掸衣襟,「这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虞瑶忍不住又打了个更长的哈欠,只觉下巴都快张到地上去了,不得不用手托住,「等我看够风景,你就把我送回去,一刻也不许懈怠。」 晏决信手摘下落在她发间的一片花瓣,「都依你。」 繁星点点,新月挂在雪兰树梢,而她支着脑袋,神色睏倦,迷迷煳煳地靠上他的肩头。 肩上的重量,令晏决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 雪兰花随风一瓣又一瓣翩跹而下,落在虞瑶的发顶,他便一次又一次耐心帮她拂去。 她睡得那么香,仿佛再多的烦扰也触及不到她。 这样静的她。 这样近的她。 晏决不由心中一动。 第35章 他伸手缓缓拨开她额前碎发, 在她额上落下轻柔一吻。 而她不知做着怎样的梦,只微微咕哝一声,对他的动作似乎毫无察觉。 虞瑶正盯着手中一盆不知名的植物。 数根淡青色枝条沿着垂直支架向上延伸, 却在枝端弯出一道优美弧度, 每一根枝条上都缀满水滴状的花苞,其间白雾缭绕。 这是一盆尚未开放,却已灵气满溢的花。 她正想转动花盆一看究竟时,视线便透过花枝,对上一道沉默的目光, 这才把花盆搁在桌上,轻声唤他,「阿远?」 从花盆后现出面容的少年, 修长身形在宽松白色道袍下有些不自然地驼着,像一棵还未长成、仍显柔弱的小树。 而他低头的姿态, 又像极了她方才所看到的微垂花枝。 不过,即便少年正稍稍垂首,也已比她高出半个头,她不得不抬起目光, 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个同样被唤作「阿远」的人,离她身前不过三尺之距, 可在她打量他的半炷香时间里, 他连一句话都没说。 当她忍不住想问他来意时,少年终于犹豫着启口,「师尊, 灵花由我来照顾便好, 您身体未愈,还是先休息。」 她却满不在乎地摆手, 「为师自己的身体,为师比任何人都清楚。」 少年语声隐含不忍,「严长老分明说了,如果您想要尽快恢復,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也不能随意动用身中灵力。您不但不好好休息,不分昼夜地翻阅那些医修古籍,还分出灵力饲养这盆灵花……」 「他自然会那么说。」她不屑一顾,「他跟其他那些老傢伙一样,巴不得你师父我一年半载都别离开这屋子,省得我又像上次和上上次那样找他们的麻烦,让他们下不了台。」 少年眉头紧揪,低声道:「可在试炼幻境中,您确实受了很重的伤。」 「别小看你师父,就这点小伤,为师不用卧床也能养好。倒是你,」她语声一顿,「你背上的疤,现在还会疼得让你睡不着觉吗?」 「徒儿……并无大碍。」少年说着,握在身侧的手却蜷得更紧。 「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弓着背,这样还跟我说不疼?」她上前拉住他的袖子,「给我去榻上坐着,让为师好好看看你背上的伤。」 「师尊,徒儿真的没事。」少年挣开她的手,倔强伫在原地,一步也不愿挪动,「再疼不过七七四十九天,很快便熬到头了。」 「你连为师的命令都要违抗吗?」她严厉道,「给我过去坐好!」 话音刚落,一股难言的滞涩感便从喉咙上涌,她下意识地掏出帕子,掩口咳了好几声。 少年面色一紧,仿佛被咳声牵动心中不安,抿唇静伫少顷,便默不作声在窗前那张榻上盘腿坐下。 而她甚至没有仔细查看帕子上的血色,便将它胡乱收入袖中,转身坐在榻边,声音却柔和一分,「把衣服脱了。」 少年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背着她平静地宽衣解带,将衣袍褪到腰间。 他的背上涂满碧绿的膏状物,带着令人掩鼻的强烈药气。 而在那些药膏覆盖之下,隐约是数道慑目的红色伤疤。 「亏那个医修自称是当世奇才,我怎么觉得他是在诓我?什么包祛百疤的神药,这都涂了整整七天了,为什么你的疤连半点都没改善?」 她一甩袖子,气沖沖地就要出门,却被少年唤住。 「徒儿可以再试下一种药。」 「这些顶尖医修给的药,我全都让你试过了,到现在没见一个好用的。」她急得几乎有火从喉咙里喷出来,「难道我的徒弟就得背着这些难看的疤痕度日吗?」 少年僵硬地披好衣袍,微颤的语声却出卖了他正在竭力压制的情绪,「没人会介意的,徒儿……也不会介意。」
第66页 「可是为师介意!」她陡然转身,沖回他面前,双手按住他微含的肩膀,「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凭什么都不等我说句话,在我还昏迷的时候就对你用刑!」 少年缓缓抬眸望她,眸中诸多情绪闪动,错杂难辨。 半晌后,他敛起目光,艰难开口,「是徒儿对不起您。是徒儿……害您受伤。」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明明是为师没有保护好你,才害得你枉受这样的惩罚。」她狠狠掐了掐眉心,又用力叩了叩额角,「不过你别担心,你背上的疤,包在为师身上。」 她脚步一转,折回灵花前,双手捧起花盆,近乎着魔般用目光描摹过每一朵花苞,「等到沐蝶花开花结果的那天,为师便会依照古籍上的方子,以沐蝶果入药,一定能为你除掉那些疤痕。」 穿过花枝的光线,在虞瑶眼中逐渐斑驳起来。 再定神时,她已经躺回客房的榻上,脑海中却仍充斥着梦境的零碎细节。 ……沐蝶花? 这个名字在虞瑶脑海中,像某种清脆的铃音,激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花,兴许是她那个喜欢养花饲草的师父,生前曾跟她随口提过吧。 但比起这种令她莫名亲切的灵花,她更在意的,却是梦中少年背上的伤疤。 要怎样的刑罚,才能在他本该光洁如玉的后背上,留下那样大片慑目的疤痕?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亲眼看到过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伤疤。 虽然他从未出现在她的梦里,但她每次梦到少年时,都会觉得少年与他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 那个人,与她梦中的少年,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梦到少年,与他的出现,究竟有没有关系? 想到晏决,虞瑶忽然清醒了一分。 自己昨晚明明与他出了门,还去了浮光岛,最后又是怎么回来的? 虞瑶困惑地揉着额头,正从榻上一手支起身体,恰好听到一声轻叩。 「谁啊?」她朝着门口唤去,但没有得到门外人的回应,正犹疑是不是自己听错,那道叩响却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虞瑶听清,声音并非是由门外传来,而是从窗外。 该不会…… 她狐疑地下榻走到窗前,刚拉开窗扇,便惊讶地看到小黑蛇的身影,「你怎么找来宁城了?」 蛇默默爬进屋中,在地上盘成一团,扬起蛇头,缓缓吐着信子,突然张开蛇嘴,吐出一只被蛇涎覆盖的小圆筒。 虞瑶两指捻着那只指尖大小的竹制小筒,在衣服上蹭去蛇涎,打开盖子,从中抽出一张捲成轴的纸条,上面只写着几个字。 「这是我的手下,它负责保护你。」 虞瑶僵着脸,重新打量蛇,只觉得蛇在她心中单纯善良的形象,因着那几个字,而瞬间崩塌干净了。 「原来你也是他的手下啊。」她挤出一个笑,异常尴尬地摸着后脑,「这么说,我能逃出魔宫,也是他的安排了……」 蛇上下晃了晃脑袋,显然是认可了她的猜测。 这个认知让虞瑶没来由地有些扫兴,却也让她不免唏嘘,「他还挺为我的面子着想的。我刚逃出来那几天,做梦都不敢相信自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一丝说不出的甜意从心底爬了上来,她不由地原地晃了会神,才又想起一件事,忙着问蛇,「那我之前跟你聊的那些,他岂不是都知道?」 蛇伏着脑袋,连蛇信都些微耸拉着,一副「我错了」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虞瑶紧张的心情瞬间便放松不少。 她坐回榻边,徐徐唿出一口气,望着窗边透入的天光,那些夜幕下的画面却一幅幅闪过眼前。 客栈院中的月色,宁城海岸的星光,还有雪兰树下的花瓣雨。 最后,定格在晏决那张面容上。 不过短短一晚,虞瑶却觉得好像经歷了一辈子那么久,此时回忆起来,甚至比今早的梦境还要虚幻。 所以,他真的跟她说了那些话吗? 自己感受到的心跳,又是真的吗? 直到她在枕下摸到那根缀有扶桑花饰的金簪,虞瑶才找回些许实感。 这么细緻的纹理,这么精巧的花饰……绝不是她能幻想出来的。 虞瑶对着金簪端详来端详去,忍不住将它捧在心口,仰头在被褥上打了个滚,旋即又想起,他说有事要先走一步的。 想来,是他在她睏倦入睡后将她送回,只怕此时人已经不在客栈了。 她的心情一下子落回谷底。 离开房间将钥匙还给掌柜时,虞瑶仍是有些闷闷不乐。 大半身子藏在储物囊中的蛇却探出脑袋,用一双荧黄的眼静静地打量她。 「你别安慰我了。」虞瑶戴好帷帽,扯了扯斗篷,藏好蛇的身形,「反正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做,我可不会一直想他。」 刚对蛇说完,她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追来,转眼间,几道纤细的人影已将她堵在原地。 虞瑶无意在客栈逗留,只平淡地客套了一句,「有何贵干?」 那些少女同昨晚起闹追逐晏决的,似乎是一拨人。 她们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看这架势,颇有些问责的意味。 「你把小哥哥拐到哪里去了?」 「公子昨晚跟你出去之后就没回来过,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
第67页 「把人给本姑娘交出来,不然你别想踏出这客栈一步!」 「只要你告诉我们他去了哪儿,什么都好说。」 借着帷帽轻纱的掩饰,虞瑶懒得做出什么体面的表情,抬起胳膊,试图从这群小姑娘之间挤开一条缝,「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们问我也没用。」 为首的少女伸手在虞瑶肩上推了一把,气势汹汹道:「你这话想煳弄本姑娘?回去再修行五百年还差不多!」 只见少女反手扬起一根长鞭,作势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周围的小姑娘立刻不约而同地避开,个个拘谨地观望着。 虞瑶抚上额头,没能绷住笑意,「你当着姑奶奶的面使鞭?我看该回去修行的人是你!」 第36章 眼看少女缓缓抬手, 正要运鞭出招,一道黑影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斗篷之间扑出。 没人看清它的动作,但所有人却在同一时间, 听到持鞭少女一声响彻客栈的尖叫。 青色长鞭砰然落地, 原本跋扈的绿衣少女一手捂住脖子,另一手指着虞瑶,「你对本姑娘做了什么?」 虞瑶瞥见小黑蛇缩回斗篷里,自觉好笑地对眼前少女摊手道:「搞清楚,我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你。」 「你!」绿衣少女气得语声发抖, 转而从旁拽过一人,扬起脑袋,咄咄逼问对方, 「傻愣着干什么,快说, 本姑娘的脖子是不是破皮了!」 被她拽住的同伴迫于威慑,小心翼翼朝她脖子上看了一眼,旋即双目睁大,颤着指尖道:「我看到两个血印子……像是, 像是被毒蛇咬了!」 「毒蛇?你最好是看走眼了!」绿衣少女咬牙切齿道,手指在脖子上一寸寸探过, 指尖终于在锁骨上某处停了下来。 她反覆点过微微肿起的伤口, 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惶恐,忽然间一手按住自己喉咙,大声唿号, 「本姑娘被毒蛇咬了, 本姑娘是不是要死了!」 在众人的围观中,绿衣少女爆哭着冲出客栈, 连地上的鞭子都没带走。 过了数次唿吸的功夫,那群被她落在身后的少女们才反应过来,一个个提着裙摆先后追了出去,「别跑太快啊!跑得越快,毒发也会越快啊!」 眼看着她们像潮水般涌出,虞瑶不禁忐忑地掀起斗篷一角,垂下视线打量着储物囊。 小黑蛇正竖起脑袋,安静地朝她吐着信子,似乎是想得到她的夸奖。 虞瑶板起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不用这么尽责地保护我吧?那小丫头不过是挑衅了一句,就算她真要动鞭子,论资歷,她哪里又是我的对手。你倒好,直接在她脖子上来了一口,要是闹出人命怎么办?」 说完,她伸出指尖,在蛇头上戳了又戳。 蛇卫任她这么指责,有些委屈地垂着脑袋,待她收回指尖,却扭头大张蛇嘴,从斗篷前襟之间吐出一只湿哒哒的小圆筒。 虞瑶不禁开始怀疑,蛇腹中到底还藏着多少像这样的玩意。 她皱眉捡起此物,抽出今日的第二张字条,上面依然是晏决的笔迹。 「它看起来吓人,但毒不死人的。」 虞瑶两手绷紧字条,反反覆覆读了好几遍,心中勉强安定的同时,却也不免讶异。 他是怎么想到写下这些话的? 简直就像是预测到她的每一个疑问,给她提前备了随身锦囊似的。 离开客栈后,虞瑶一刻也没耽误,转身奔赴求善堂。 巧的是,她抵达时,城中那位通晓灵植的高人刚刚远游归来。 「你好好躲一会,别吓到老人家。我等会再放你出来透气。」虞瑶嘱咐完小黑蛇,耐心等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在学徒的引见下,顺利见到了这位白髮苍苍的老者。 老人抬手接过她递去的药瓶,倒出一片还算完好的雪兰花瓣,拈在指间端详许久,长长地嘆出一口气,「世间的雪兰树大多绝迹,这最后一棵,恐怕只在浮光岛的掠影峰上才有。姑娘是去了天极宗的废墟,才得了这花瓣吗?」 虞瑶点点头。 「那里几乎什么都没了,只有那棵树还好端端的。我去看的时候,它还开了好多好多的花。」她甚至张开胳膊比划了一下,「要不是因为我亲手摘到这些花瓣,我恐怕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老人抚了抚白鬍子,「雪兰树确是极为顽强的灵树,即便树身毁去大半,周边灵气稀薄,只要假以时日,仍能慢慢长出新的枝干。」 虞瑶挠着额角,犹豫地问道:「那您知道,雪兰树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老人白眉一抬,不解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有些灵植与人相处久了,会染上人的喜怒哀乐,甚至于像留影石那样,记下人的一颦一笑。」虞瑶抱住双手,郑重问他,「这是真的吗?」 「这种说法,老夫也曾听过,只是鲜少能够证实。」老人从容地喝了口茶,「越强烈的情绪才越有可能被灵植记下,但太过强烈的情绪对灵植而言又是极重的负担。能同时负载这种情绪还存活的灵植,实在太过稀少了。」 虞瑶微微思索,「您不是说,雪兰树非常顽强吗?兴许它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呢?」 老人放下茶杯,任杯中热气氤氲升起,「姑娘这么问,莫非是你在触碰雪兰树时看到了什么?」 「该怎么说呢……」虞瑶托着下巴,指尖点在颊边,「我好像陷入了别人的梦境,化身成另一个人,经歷了一段从未有过的故事。」
第68页 老人沉默许久,才道:「有些事,老夫理应澄清。即便灵植与留影石都能重现记忆,二者的触发途径也是截然不同的。」 「留影石以晶石为载体、以灵气为引来封存记忆,任何人只要动用少许灵力就能查看其中记忆。」他顿了一顿,「而灵植以自身为载体、以人的一丝神魂为引来吸纳记忆,绝非什么人都能轻易探知其中记忆。」 虞瑶不由捏紧下巴,「那您的意思是?」 老人正色道:「神魂认主,既然姑娘能够接触到雪兰树吸纳的记忆,那么有一种可能是,记忆的主人与姑娘极为亲近,此人的神魂才没有本能排斥你。」 「我想想。」虞瑶掰着手指盘点自己认识的人,在她熟知的女修之中,唯有师妹跟她算得上亲密无间,但那段记忆的主人,绝不可能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妹,「好像不是这种。」 「另有一种可能。」老人面色更加肃然,「记忆的主人,便是姑娘本人。」 「那怎么会是我呢,我可没有那样乖巧听话的小徒弟。」虞瑶低声嘟囔完,又问道,「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这……」老人面露难色,半晌后摇了摇头,「老夫只知前两种情形,不知其他。」 言谈间,窗外忽然哗地一声落下雨来。 老人转头望向纸窗,神情专注,聆听一刻雨声,忽然有些感慨,「宁城的雨季又到了。每到这个季节,老夫总会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担心,家里人帮客人晾晒的药材有没有及时收回。」 虞瑶眨了眨眼,「您家里是开医馆的吗?」 「天极宗尚在时,先父开过一阵子医馆。」老人说着,双手捧住茶杯,语声却仿佛陷入回忆,「曾有位女子带着她的徒弟来医馆,找先父求医。」 「您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虞瑶来了兴致,「难道她那徒弟的病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先父当时并没觉得那少年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常见的单相思症罢了。」老人又抿了口茶,「那女子倒是十分担心徒弟的状况,却压根不知徒弟思慕的人是谁,即便答案那般显而易见。」 这故事听着莫名耳熟,虞瑶鬼使神差想起她刚回修真界时做的梦,几乎脱口而出,「那间医馆的名字,不会是寻仁堂吧?」 老人有些意外地望着她,「姑娘看着不像宁城本地人士,怎么也会知道先父这家小医馆?」 「我在城中听寻仁堂从前的客人提到过,随口猜了一下,没想到就猜中了。」虞瑶难得撒了个谎,为了打消不自然的语气,又扯回之前的话题,「只是,您为什么要说答案显而易见?那个小徒弟单相思的人,是谁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老人笑得慈祥,「他思慕的人,不是别人,分明正是他那年纪轻轻的女师父啊。」 走到求善堂门口时,虞瑶最初明朗的心情,却变得迷茫起来。 甚至还有些慌乱。 为什么自己会在梦中知晓,一间从未听闻过、也从未拜访过,却真实存在过的医馆呢? 就连与医馆相关的那一段梦境,都与老人的回忆对上了。 虞瑶原以为,她至今为止发现的那些巧合,仅仅存在于梦中少年和晏决之间。 若是如此,她还能说服自己,是因为开始接触这个人,开始了解这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关心这个人……才会做那些与他隐约相关的梦。 可现在看来,这些梦境不止与他一点一点重合,还与现实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交集。 越来越多的巧合,越来越多的疑点。 再加上老人之前对她说的,想要从灵植上探知一个人的记忆,就要突破对方神魂的本能排斥。 哪怕只是万一,雪兰树下的那段回忆,真的会是她自身遗失的记忆吗? 虞瑶抬头,隔着帷帽轻纱望向雨幕,思绪早已随着雨丝,一点一滴缀连成一条通往过去的线。 然而,沿着记忆回溯的尽头,却只有空白一片。 两百年前,在师父还没把她捡回茯苓宗的时候,她又在哪,她又是谁? 虞瑶并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毕竟,她一有意识就已是成年模样,可哪有人一出生就是个大人的。 师父刚捡到她的时候,便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人过好这辈子就足够了,上辈子的事情,没必要去追究,没必要去计较。 她那时像一张白纸,毫无过去,便什么也没去追究,什么也没计较。 一不留神,竟然就这样过了两百年。 在她出神时,雨势不但未曾减缓,反而变得更加勐烈。 落下的雨汇成小河,满街行人不是在避雨淌水,就是在急匆匆施展避水诀的途中。 雷电在空中发出轰隆阵响,虞瑶不禁将斗篷拢得更紧。 一道冰凉触感却不知何时爬上她的肩头,挨着她的脖颈轻轻蹭了一蹭。 第37章 虞瑶脖子一僵, 绷着一口气,一点点斜过目光,才在眼角余光中瞥见罪魁祸首。 小黑蛇未经她的允许就从斗篷里冒了头, 此时蛇眼正无辜地注视着她, 而蛇嘴里还衔着根亮闪闪的东西。 正是晏决赠她的护身金簪。 「你怎么擅自把簪子从储物囊里叼出来了?」虞瑶伸手从蛇嘴里抽出金簪,又摸了摸光熘熘的蛇脑袋,猜测着,「难道,你是想让我借着这个跟他说话吗?」
第69页 蛇朝她晃了晃脑袋, 顺从地吐着蛇信。 「可我该怎么跟他说呢?」虞瑶心不在焉地转动金簪,指尖轻轻摩挲着簪首的扶桑花饰,「要不然, 还是再等等吧。」 她顺手就要将簪子收回储物囊中,可也不知刚才是不是触到了什么微小的机关, 簪身瞬间划过一道金芒,片刻后传出熟悉却略显犹豫的人声。 「……虞姑娘?」 晏决没想到,自己刚刚闯入上元宗的秘境,才打开第一道机关, 先前注入金簪的那缕神识就被虞瑶唤醒。 他能听到她那边哗啦哗啦的背景嘈杂声,却听不到她的话语。 晏决反手接住从背后袭来的三支暗箭, 纳闷道:「虞姑娘, 你找我么?」 他的语气分明从容不迫,然而虞瑶听着,却更加不知所措。 这金簪怎么莫名其妙就开始传声了? 她明明就没想好该跟他说什么! 虞瑶试图断开金簪上的神识之力, 可是她不通晓其中门道, 也不记得晏决提过该怎么做。 她抬起簪子在掌心敲了几下,又捻着簪尾在雨中晃了几次, 但无论她怎么折腾,簪身始终罩在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中,仍是与他神识连通的状态,「这要怎么才能解除啊!」 而虞瑶的动静化成各种声响,落入晏决的神识中,如同一支喧嚣的乐曲,叮里哐啷地持续了好一阵。 直到他打通上元宗秘境的第一层关卡,这支乐曲才告一段落。 而女子的话音也随之断了。 虞瑶看着簪身的金光从眼前淡去,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大口气,这才忙不迭将簪子收入储物囊,而后撇过目光,不悦地瞅了小黑蛇一眼,「下回不许再随便动我的东西,否则,我不让你跟着我了!」 说完,她不等小黑蛇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手按住蛇头,把它也塞回储物囊里。 雨势变弱时,还未过午时。 虞瑶在城中备了些干粮,买了好几样海边特产,还购入数件小玩意,收拾一番后,决定动身回到宗门。 宁城在东,茯苓宗却在西,两地之间隔着大半个修真界,即便她经常出门游歷,也没横跨过这么远的距离。 心里总归有些不踏实。 但之前,她都是靠着一双脚在外行走,而如今有阵修令牌在身,只需耗些灵石,便能不费吹灰之力跨过千里。 想到这儿,虞瑶掏出令牌,沿着宁城到茯苓宗的路线,在脑海中挑中数个传送落脚点。 倒不是因为她需要中途歇息,而是她先前发现,分两次传送,远比一次传送同样路程要节约灵石。 只是令牌每使用一次,都得缓个一盏茶左右的功夫。 好在天色尚早,就算她中途停个七八次,只要不出岔子,总能在天黑前回到茯苓宗。 虞瑶抠下一小块灵石,以灵气开启令牌,从原地消失。 头几次传送一切稳妥,除了偶尔会在落脚时惊起一树雀鸟外,并无任何异常。 第六次传送,虞瑶落在野外的小瀑布边,正撞见一对小情侣。 那两人抱在一起耳鬓厮磨,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反而是她不得不尴尬地逃离现场。 第七次传送,虞瑶落在一座小楼的屋顶上,不小心踢下一块瓦片,惊动了屋里的人。 下方传来女子的怪责声,旋即有六个乐伶模样的人从小窗探出脑袋,六双眼睛朝不同的方向望去,像是在打量不速之客的踪迹。 半晌后,他们一头雾水地缩回脑袋。 「他要是有点男人的骨气,刚才就不该像个贼似的扒在屋顶上偷听。」那女子突然间抬高嗓门,「我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才敢露面!」 虞瑶扶着额头,蹑手蹑脚沿着屋嵴走到尽头,在造成更大的误会前,从楼阁上跳了下去,利索跑远。 第八次传送,情况却有些不妙。 她刚落在一处竹林边界处,三道人影便从周围现身,手起阵开,将她困在中间。 虞瑶毫不犹豫地取出护身金簪,意图催髮簪中灵气脱身,一道黑影却从储物囊中窜出,吐着信子抬起脑袋,嘶嘶声在寂静的竹林边显得格外清晰。 本在运功开阵的三人却好像见到什么滑稽的东西,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暗器,居然是条还没我拇指粗的小蛇。」 「看这小脑袋,连个耗子都吞不下吧?」 「老子正馋呢,干脆捉回去炖碗蛇羹得了!」 蛇卫闻言,尾尖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喂,」虞瑶压低声音,想劝它别冒险,「我这有簪子,你跑出去是想一次咬三个人吗?再说,你咬人能有用吗?」 在宁城时遇到的跋扈少女,被蛇咬了脖子之后,可是还麻熘地奔出了客栈呢! 她这么想着,眼前小黑蛇的身影却被黑雾笼罩起来。 雾气迅速扩散开来,其间夹杂着滋滋作响的电光,不过眨眼间,已经膨胀到足有三层楼高。 正在维持阵法的三人目睹此情此景,脸上的表情却惶然顿住。 下一刻,一条比树干还粗的尾巴从雾中勐地向周围扫过,虞瑶甚至没看清它的动作,便在几乎同一时间听到三声痛唿。 不待那些人起身反抗,雾中骤然窜出一张血盆大口,顶着两颗弯钩似的毒牙勐地一晃,像串丸子似的,把三道人影吞了。
第70页 而阵法随之不解自除。 虞瑶不可置信地看着缩回雾中的那道巨影,只听某种东西掉落在地发出轻响。 她眼睁睁望着黑雾缓缓收拢变小,最后恢復成小黑蛇的模样。 蛇匍匐着朝她爬来,停在她脚边一尺余处,接着微微张开蛇嘴,咬住那根从她手中落下的金簪,抬高脑袋,叼回给她。 虞瑶木然俯下视线,对上那双荧黄蛇眼,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那道一口能吞下三人的影子,跟她现在看到的这只小黑蛇,真的是同一个吗? 不可能,不可能。 它要是这么厉害,平常哪还犯得着装出那么温驯谦良的样子。 一定是她今天传送过太多次,诱发了某种类似幻觉的不良反应。 根本没有什么要困住她的人,也没有什么三层楼高的巨怪吧! 虞瑶手掌略僵着拍了拍蛇脑袋,一边微笑,一边在心中劝慰自己,岁月安好,一切如常。 可一待她取回金簪,小黑蛇却偏过蛇头,脖子抖了抖,腹部鳞片微微张合,似乎是想吐。 虞瑶以为会接到第三只藏着信的小圆筒,但紧接而来的,却是一截带血的手指头。 笑容凝固在她的嘴角。 接着是一声大叫。 等虞瑶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抱着一根竹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条小黑蛇只是愣了一下,又徐徐朝她爬来,斜过脑袋呆呆向她吐着蛇信,一点也不像是刚吞了三个人的模样。 虞瑶死死盯着蛇腹,不明白为什么蛇已经吃下三名修士,外表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莫非这蛇肚子内藏干坤,就像她的储物囊一样吗? 虞瑶抖着手攥紧金簪,语声也抖着,「你跟着我之前,也吃过人?」 蛇点了点脑袋。 虞瑶将竹子抱得更紧,簪首花饰更是几乎被她嵌入掌心,「你之前……吃过多少人?」 蛇不住点头,且没有停下的趋势。 「你别点了!」虞瑶抬手狂掐眉心,「让我好好冷静一下!」 蛇顿了一顿,身体绕着竹子慢慢上行,直到够到她的手边,才朝着她手中的金簪吐了吐蛇信。 虞瑶勐一缩手,又拿簪尾指着蛇头,「我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找他说话的!」 可她刚说完这句话,却发觉簪身不知何时已亮起金芒,愕然之间,又一次毫无预料地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虞姑娘,怎么了?」 晏决刚破入上元宗秘境的倒数第二层,便在神识中听到藉由金簪传来的女子怒斥声。 眼看数名守卫提剑向他冲来,他身影瞬移,在敌人出其不意间先后拧断三根脖子,同时对另一头的女子关切道:「我的手下,可有护你周全?」 男人的声音明显有些沉冷,似乎是在担心小黑蛇不够尽责,但虞瑶更关注的是他那边传来的某种咯吱声,像是脚踩到树枝发出的声响,可她也不确定那是什么。 她现在只是瞧着蛇,就止不住地胆寒,咬了咬牙,对金簪那头的人抱怨,「你这手下怎么……这么吓人啊!」 「它惹你不高兴了?」晏决语声更沉,「我来问它。」 虞瑶将簪子靠近小黑蛇,只见蛇吐着信子,冲着簪身嘶嘶来嘶嘶去,也不晓得在说什么蛇言蛇语。 过了没多久,随着又一道可疑的咯吱声,簪中才响起晏决的一声低笑,「做得很好。」 虞瑶瞪着簪身,又瞪着蛇,只觉自己跟这对主僕完全没法正常沟通。 她狂甩金簪,直到金色光芒再次消退,才恼火地把簪子塞进储物囊。 小黑蛇顺着她的动作,也想钻回储物囊这个栖身之所。 虞瑶却一手把它拦住,「你就在地上,老老实实跟着我吧。」 一想到蛇肚子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具尸体,她整个人就异常崩溃。 第九次传送,虞瑶落在时锦山的山脚。 从此进入茯苓宗,只需经过一道看不见的山门,而唯有在宗中滴血留过神魂之息的弟子,才能寻到这道门。 远行不过个把月,但当她就要一脚踏入宗门时,虞瑶却有些近乡情怯。 她该怎么跟他们说,她这一路的经歷呢? 看到小黑蛇在身后三尺的位置静静盘成一团,虞瑶才想起,自己今天好像还没跟晏决好好说过一句话。 她取出金簪,正思索要不要跟他报声平安,金芒却在她眼皮底下从簪身亮起。 男人的声音依旧平静,「路上还顺利么?」 只不过,他那边不再有奇怪的断裂声,只有他的话语,和与她耳畔相似的风声。 「挺,挺好的。」虞瑶一张口就有些支支吾吾,「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失陪了。」 她低着头手忙脚乱倒腾半天,总算掐灭簪身金光,情绪才稍稍恢復一分,却听到晏决的声音从前方稳稳响起。 「我送你回去。」 虞瑶定在原地。 她还握着簪子搭在储物囊上,此时缓缓抬眼,怔怔望着朝她走来的人。 晏决气定神闲,白衣纤尘未染,髮丝在风中轻拂,一副事成而归的坦然模样。 虞瑶咕哝,「我人都到大门口了,哪还用你送啊。」 「既然如此,」晏决淡淡一笑,「我陪你去见见茯苓宗的各位。」 这句话在虞瑶耳中,陡然激起巨大风浪。
第71页 他该不会还在打茯苓宗的什么主意吧! 「不用!」虞瑶慌忙摆手,「你应该有很多事要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她故意朝后退开,远离宗门入口,还在心里祈祷,希望他赶紧打消念头,这样她才好早点绕回来,趁他不注意,熘进宗门去。 然而男人只是伫在原地,伸手指向身后那道看不见的屏障,有些疑惑道:「可茯苓宗的入口,难道不是在这个方向么?」 第38章 「谁告诉你的?」虞瑶快步上前, 拉住晏决一只手,把他拽了过来,「我跟你说, 那边什么都没有, 你要真想登门拜访,得往这走。」 这样说其实也没错。 对于未曾在宗中滴血留下神魂之息的修士而言,这道千年前便已立下的山门并不会对他们敞开,只会将他们传送去别处。 如果晏决执意就此闯入宗门,免不了也得在这兜上半天圈子。 虞瑶一心一意拉着他走出数步, 思索是该把他引到左边的石阵还是右边的密林,再找机会把他丢下,自己一个人折返。 晏决被她这么牵着手拉着走, 不但没有抗拒,修长手指还顺势在她手上握紧, 熨着她微凉的指尖。 虞瑶不由顿住脚步,斜眼瞟他。 晏决眉梢嘴角都挂着笑意,目光一丝不苟地落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心情很好。 「笑什么笑……」虞瑶嘟囔着撇开视线, 「你好好跟我走,别走神。」 晏决笑意更深, 「无论虞姑娘带我去何处, 我都会跟着。」 虞瑶有点心虚,「倒也不用这样吧,要是我把你带进沟里怎么办?」 晏决环视四周, 一本正经, 「我方才已藉助神识探查过周围地形,方圆百里内都没有隐蔽水沟, 至少我们一时半会还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你这么快就探过这一带了?」虞瑶心虚更甚,「那你有没有留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时锦山这一带,地形确实复杂。」晏决面色微沉,「由此向东三里,有一座遍布石柱的荒地。由此向西五里,有一片异常繁茂的树林。这两处十分兇险,不宜踏入。」 虞瑶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你知道的……还挺多呢。」 她挣开他的手,绕去他后侧,用全身的力气把他往前推。 晏决脚步犹豫,「怎么了?」 虞瑶咬了咬牙,「你走得太慢了,要再不快点,天黑之前怎么摸得到宗门入口!」 晏决偏过脑袋朝她看去,语声迟疑,「可这个方向,是通往南边沼泽地的。」 虞瑶忍无可忍,信口胡诌,「那又怎么样,宗门入口就不能在沼泽里吗?」 话音刚落,她身后山门所伫之地,却传来一道疑怪的人声,「小瑶,是你吗?」 闻言,虞瑶浑身一战,心下骤凉。 完了。 亏她还费劲想把晏决从山门前拐走,这下可好,怎么副掌门师叔自己暴露了! 虞瑶收回双手,狠狠向上推了推脸颊,这才转过头去,对从无形屏障后现身的中年修士挤出一个笑容,「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在门前一直嚷嚷,我本来在传音石边上打瞌睡,都被你吵醒了。」卜行云板着一张脸,扬起手中扫帚,朝她身后的男人指去,「那位小道友,你跟小瑶同路吗?」 虞瑶朝后仰身,靠近晏决耳边,小声叮嘱他,「我不管你说什么,你不能让我师叔知道你的身份。」 晏决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旋即扬起笑容,对前方手握扫帚的修士道:「虞姑娘已从宁城回到宗门,那我便功成身退,就此告辞。」 「告辞?」虞瑶用胳膊肘顶了顶他腰侧,从嘴角挤出话,「你刚刚不是还说要上门吗?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不待晏决回答她,山门那边的卜行云又清咳一声,朗声道:「远道而来即是客,那位小道友既然护送小瑶一路,也算辛苦一场,不如喝杯茶,歇一会再走?」 虞瑶连忙对着副掌门晃动胳膊,狂使眼色,试图劝阻他。 卜师叔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口中的小道友,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修士,而是他未曾谋面的魔界之主。 四捨五入,这等于是在引魔入室! 然而卜行云只对虞瑶挑了挑眉,又抬手招唿晏决,「小道友意下如何?」 晏决拱手朝卜行云作了个揖,淡然道:「您的盛情邀请,在下却之不恭。」 ……您? ……在下? 他何时对生人这般谦和了! 见晏决稳步向山门走去,虞瑶瞪着他的背影,脑筋转了个弯,终于反应过来。 他说的那些话、做出的那些姿态,才不是自相矛盾…… 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吧! 卜行云扛着扫帚,领着晏决走在前面,而虞瑶跟在后面,一路听着副掌门师叔对晏决过于热络地嘘寒问暖。 「茯苓宗是小宗,不常待客,我身为副掌门,依照规矩,得问你几个问题,还希望小道友如实回答。不知小友如何称唿啊?」 「在下晏清远,见过副掌门。」 「好名字,好名字啊!晏小友,我见你风采出众,气质不俗,不知年方几何,籍贯何方,以何入道?」 「在下两百一十七岁,宁城人士,以剑入道。」
第72页 「我未曾见到小友随身佩剑,不知……」 「在下以气凝剑,并无佩剑。」 「了不得,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造诣,真是后生可畏!不知小友家中几人,可有兄弟姐妹?」 「在下双亲早亡,家中并无他人。」 「想来小友吃了许多苦,却能出落得如此一表人才,令尊令堂在天之灵定然十分欣慰。不知小友这一路走来,对我茯苓宗印象如何?」 「满目葱茏,景色如画,风光甚好。」 「若有机会,不知小友可愿来我茯苓宗长住?」 听到这儿,虞瑶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卜师叔到底是在盘查客人,还是在给宗门招新弟子呢? 正逢他们穿过莲花池上一座小桥,而这条路并不通往掌门的居所,虞瑶借着心中疑惑,打断卜行云的话,「师叔,他初来乍到的,您不是应该先带他去见掌门师伯吗?这好像不是去凌双阁的路吧。」 「你掌门师伯还在后山捣鼓他养的那群灵蜂,没两个时辰回不来的。」卜行云转脸又继续盘问晏决,「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小友中意茯苓宗的景色,不如留宿一晚,听听蛙声虫鸣,明日再归返?」 虞瑶正想暗示晏决推拒,他却立刻答应了副掌门的邀请,「乐意之至。」 「师叔,这恐怕不妥。」虞瑶从两人之间穿过,挡在路前,一手指着晏决,找了个理由劝说卜行云,「他事务缠身忙得很,您请他喝茶也就罢了,可让他留宿只会耽误他。」 卜行云听完,微微一顿,马上又对晏决眉开眼笑,「没看出小友是在百忙之中送我茯苓宗弟子归来,难得,难得!」 晏决嘴角微扬,客气道:「不敢当。」 卜行云倚着桥栏,嘆了口气,「若真如小瑶所言,我这般执意挽留你,便是我不厚道了。」 「不碍事。即便在下出行数日,自会有人帮在下打理事务。」晏决微微一笑,「副掌门不必担心。」 「竟有手下帮忙……」卜行云面露敬佩,「果然是年少有为!」 虞瑶欲言又止地看着副掌门与晏决,见这两人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她感觉自己仿佛才是那个外人。 卜行云似乎对晏决十分满意,过了莲花桥后,便没再继续盘查什么,哼着小曲,带着两名后辈前往会客之地。 趁着副掌门专心带路的功夫,虞瑶一把将晏决拉回身旁,低声质问,「你为什么要答应留下?你就不怕自己呆久了,会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吗?」 晏决声音压得比她还低,「在魔界那一路,你不是也没发觉我的身份么。」 「我是我,副掌门是副掌门!」虞瑶不悦地瞪了晏决一眼,「他比我阅歷多得多,蘸过的醋都比我喝过的水多,凭什么就不能看出你的马脚。」 晏决轻笑,「虞姑娘是对在下没有信心么?」 「你少在我面前自称在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虞瑶抱起胳膊,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再说,姑奶奶为什么要对你有信心?我巴不得你马上离开茯苓宗,省得我天天提心弔胆。」 「天天?」晏决面色微红,「虞姑娘莫非是希望……我在这里多待几天么?」 「我可没这么说过,你不要想多。」虞瑶嘴角轻搐,「最多一晚,算是姑奶奶便宜你了。明天一早,你要是胆敢赖着不走,就算我掌门师伯不放话,我也会把你赶出去!」 晏决安然点头,「那我便依虞姑娘所言,只在茯苓宗歇息一晚,绝不滞留。」 虞瑶哼了一声,撇过脑袋,不再与他搭话。 宗中一派田园静好,鸟语花香,本该是怡人景象,可她却好像憋着一股气,此时看着什么都觉得心烦,索性盯着脚下路面。 跟在副掌门师叔身后,虞瑶拐过十几道弯,爬过数百石阶,走过一段迂迴木桥,终于抵达了会客之地所在的湖心亭。 踏入亭中时,她却听到有什么东西被放在小桌上的碰撞声,可卜行云明明还双手扶着扫帚站在前方。 虞瑶这才意识到,这里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第四个人。 她歪过脑袋,视线绕过副掌门发福的身形,想看清是哪位弟子正在亭中。 只见一双纤纤素手从一个果盘两边收回,身着鹅黄衣裙的背影顿住片刻,蓦地转身。 女修挺着肚子朝她望来,眼里满是惊喜,「师姐,你带他回来了?」 第39章 「小瑕, 你没在屋里歇着,怎么来湖心亭帮忙了?」虞瑶快步上前,扶住师妹关切道, 「从竹屋到这里, 可得走不少路。」 「我每天都在等你们回来。」师妹努力踮脚向木桥上张望去,分明是心怀期待的模样。 可当卜行云提着扫帚走到亭中,显露出身后人影时,师妹面上的喜悦之色却一点点黯了下来。 虞瑶刚察觉到师妹脸上的失落,就听她语气迟疑着问, 「师姐,你出门这么久,有没有看到那个人?」 「小瑕, 关于你男人的事,其实我有话想说……」对于自己没把负心郎抓回来的事, 虞瑶很是发愁。 「没见到那个人也不要紧,师姐你安全回来就好。」师妹转回身,手撑在桌上静默了一刻,十指微微蜷起, 接着低头从果盘里提起一只荔枝,头也不抬地剥起壳来, 「魔界那么兇险, 你去那边一趟,路上肯定很辛苦吧?这是我早上新摘的,很甜的。」
第73页 那双素手还没剥出果肉, 指尖却一个打滑, 一不留神将果子掉在了地上。 只见鲜红荔枝骨碌碌地向着桥边滚去,师妹一手扶着肚子, 就要上前去捡。 虞瑶赶忙将她拦住,「我来就好。」 可不待她眼疾手快捞回荔枝,伫在亭前的晏决已先她一步,在荔枝滚落木桥之前把它从地上捞起,起身时正与她目光交错,连气息也离她很近。 「……谢了。」虞瑶干巴巴地道过谢,有些不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荔枝,扭头回到师妹身边,剥出果肉放入口中品尝,还向着师妹用力点头,「确实好甜。」 「师姐觉得甜就好。」师妹心不在焉对她说着,目光却偏向晏决身上,打量片刻后,又小声问她,「师姐,这个人是你带回来的吗?他又是谁啊?」 「他啊,他是……」虞瑶瞥向晏决,见他面色微沉,眸光略冷,似乎是在思虑什么,便在心中反覆提醒自己要掩饰好他的身份,这才回头朝师妹挤出笑容,「他就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一位道友,帮了我不少忙,但那些事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还是回头再跟你细述。」 「晏小友哪里是一般的道友。」卜行云冷不防插了句话,语气还颇有些意味深长,「小瑶这次远行实属冒险,我本来可是不贊成的。不过眼下看来,她这趟倒也不算空手而归。」 「卜师叔!」虞瑶生怕副掌门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连忙辩称,「他明天就走了,您别乱说。」 师妹垂下目光,脸上虽然还挂着微笑,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欣喜之意,「师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出门这么多次以来,还是第一次带外人回来留宿呢。」 「不是我想让他留下,」虞瑶连连晃着双手,「是卜师叔为了感谢他,才非要让他在宗中留宿一晚。」 「你这傻孩子,我还不是为你考虑……」卜行云话至一半,便被她拽着袖子匆匆拉到一旁。 「师叔,您总提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虞瑶鼓着脸颊,心中怨念,「他跟我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卜行云撇了撇鬍子,扫帚杆对着亭中指过一圈,「你觉得,这里会有人信你的话吗?」 虞瑶目光扫过正对着果盘发呆的师妹,和正背伫在亭边眺望湖光山色的晏决,心里十分忐忑,「您就算不为我的面子考虑,也该为小瑕考虑一下。」 毕竟是她信誓旦旦答应师妹要把负心郎带回来,可折腾了这么久,她不但没能做到,还带回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不在宗门的这两个月,还不是我们这群老胳膊老腿的,每天都帮你盯着小瑕,跟她聊天,陪她出门透气。」卜行云脸色肃然,「你忘了,之前是谁为了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没日没夜地哭?你看看她现在,不比那时好多了?」 虞瑶瞅着师妹沉静的侧影,有一下没一下地掰着手指头,语气收敛着向副掌门心虚道歉,「对不起,之前麻烦你们了。」 「都是一个宗的,我们不帮她,还有谁能帮她?」卜行云嘆了一声,「我知道你是看不过去,才主动提出帮小瑕去找那个男人,但追根究底,你不欠她什么,更不需要因为她对晏小友故作生分。」 虞瑶一时无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知道了,师叔。」 「这还差不多。」卜行云点点头,斜过扫帚用力敲了敲亭栏,在亭中大声宣布,「你们几个年轻人好好说说话,看看风景,我就先不在这碍事了。」 语毕,他便扛着扫帚,优哉游哉晃着身形离去。 虞瑶两手扶住亭栏,对着波光潋滟的湖面纠结了一炷香,眼看数十尾锦鲤从眼下先后游过,才终于鼓起勇气,回身道:「既然师叔都那么说了,我们不如坐下,一起吃点果子?」 然而,亭中另外两人并未接话,仍是一个注视着桌上果盘,一个观望湖上风光。 虞瑶只觉率先发声的自己好不尴尬。 她稳住表情,走回师妹身旁,利索地从盘中剥出几颗荔枝,「这么甜,你也得多吃点。」 对着那堆晶莹剔透的荔枝肉,师妹却俯下目光,沉默了一会,道:「师姐,我吃不下。」 虞瑶担心她胃口不好,很是紧张,「你该不会是又反胃想吐了吧?」 师妹摇了摇头,「师姐,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嗜甜了。」 虞瑶想起,孕妇的口味似乎是会变化来着,于是拈出一颗杨梅递给她,「那吃酸的呢?」 师妹看着她,弯起嘴角缓缓笑了笑,在小桌前慢慢坐下,「师姐,你对我还是这么好。」 见师妹接过杨梅送入口中,虞瑶才稍稍安了些心,正想再挑些别的水果时,面前却伸来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 晏决不知何时在她身边坐下,此时提起一串葡萄问她,「虞姑娘,这葡萄皮薄汁多,你要不要尝尝?」 虞瑶愣了一愣。铱誮 倒不为别的,而是当他念出这声「虞姑娘」的时候,原本小口咀嚼杨梅的师妹脸上,却露出一瞬间的恍惚。 虞瑶隐约察觉到什么,转头对晏决低声嘱咐,「你先别这么喊我。」 「有何不妥?」晏决茫然,「我们不是这么约定的么?」 「现在我师妹在这,她也姓虞。」虞瑶为免被师妹听到什么,一手罩在嘴边,继续对他推测道,「看她刚才的反应,我怀疑负心郎之前也是那么喊她的。你想,假如你继续这么喊我的话……」
第74页 晏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虞瑶给他使了个眼神,顺手从他提着的那串葡萄上摘下一颗,捧在手心递给师妹,「这葡萄一看就好吃,酸甜爽口的,你应该会喜欢吧?」 师妹原本还算平静的神情,却在目光瞥到她手中那颗紫红果子时,像被风吹出波澜的湖面那样,显出惆怅。 眼看师妹眼眶慢慢泛红,虞瑶不得不疑心自己是不是也说错了什么,于是收回葡萄,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你不想吃葡萄也没关系,师姐再给你换个。」 虞瑶想也没想就将葡萄塞给晏决,「我师妹不想吃,我又不太喜欢酸的,那只好劳烦你了。」 男人一手提着剩下那串葡萄,一手托着她刚递迴的那颗葡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刻,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好。」 虞瑶在果盘中挑挑拣拣,却拿不定主意。 「龙眼跟荔枝也没差太多,荔枝都不行,龙眼大概也不行。」 「梨子还得削皮去核,好麻烦,不如回头炖碗冰糖雪梨算了。」 「柿子的话,是不是晒成柿饼会更合适?」 听她自言自语了半天,晏决忍不住从果盘中挑出一颗山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呢?」 「山竹……山竹可以!」虞瑶眼前一亮,对他咧出一个会心的笑,「还好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挑到什么时候。」 晏决笑得从容,「我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 虞瑶三两下剥开那层厚实的紫色果皮,将雪白分瓣的果肉送到师妹面前,却发现师妹正盯着她跟晏决出神,「小瑕,你……要尝尝山竹吗?」 这一次,师妹久久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来回在虞瑶与晏决之间打量,鼻尖微微战慄,睫尖似乎被沾湿,闪着小小的水花。 虞瑶下意识地伸手想帮她擦一下,师妹却扶着桌子陡然起身,步履微晃地向着亭外走去。 「小瑕!」虞瑶从背后叫住她,「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扶你回去?」 「师姐,我没事,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师妹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沿着迂迴木桥走远。 「你师妹怎么了?」晏决望着亭外,「她看起来不太好。」 虞瑶本就如坐针毡,因他这句话,更是一刻也坐不住,「不行,我得跟去看看。」 她前脚刚跑出湖心亭,晏决后脚便跟了上去。 可是师妹没走多远,身影便突然不见,似乎是为了避开他们,特地用了某种法术。 虞瑶和晏决两人在宗中四处寻觅,最后找到人时,师妹正蹲在一棵桃树下,肩背一耸一耸,还不时抬起胳膊拂过面前。 从拐角后探出脑袋的虞瑶刚好目睹此情此景,顿了一顿,才意识到什么。 她用胳膊肘顶了顶身边的男人,甚是慌张,「我师妹她……她怎么哭了!」 第40章 晏决眉头微蹙, 稍作思索后,道:「需要我帮你去问一问么?」 「这不行!」虞瑶一把拦住他,「你一个外人, 我师妹跟你又不熟, 你贸然跑去问她,能问出什么?还不是帮倒忙。」 晏决凝滞半刻,又提议道:「不如,虞姑娘亲自去问她?」 「这当然也不行!」虞瑶对他摇了摇手,「我师妹都费这么大劲躲起来哭了, 明显是不想让人知道她难过的事。就算我想问,你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 会一五一十告诉我吗?」 晏决抿了抿唇,目光一沉, 在指尖凝起灵力。 虞瑶见他突然运功,压根没搞清楚他这么做的意图,赶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好端端的, 你在干嘛?」 「搜魂。」晏决义正辞严,「你师妹不是不愿说么?不用她亲自开口, 搜魂之术便能帮我们探知她心中所想。」 「慢着!」虞瑶瞪着他, 「你就为了弄清我师妹为什么会哭,对她一个孕妇动用搜魂术?万一伤到她的神魂,或者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承担得起后果吗?」 晏决一本正经, 「我心中有数,只用一成功力, 绝不会伤到他们。」 「你给我马上打住!」虞瑶用力拉开他的手,迫使他中断搜魂术,「有什么事非要动手的?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做人不能太激进吗?」 「我……」晏决像是被葡萄噎住似的,目光微微偏开,语声瞬间僵硬,「我师尊她,比我冲动多了。」 「果然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虞瑶嗤之以鼻,「冲动是大忌,你这坏习惯得好好改改。既然你师父已经不在你身边,我就帮他管管你好了。」 晏决默不作声收起手,木讷点头。 虞瑶扒在矮墙拐角处,紧盯着前方的鹅黄身影,却忍不住端出一副老成语气,耐心叮嘱身旁的男人,「就算我师妹现在不说,只要我们给她一些独处的时间,等到她乐意与我们说话的时候,再循循善诱,总能帮她打开心扉的。」 她说话时,桃树下的师妹似乎止住了眼泪,正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树干慢慢起身,看上去有些吃力。 见她身形不稳,虞瑶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担忧,一个箭步沖了出去,扶住她,「小瑕,当心。」 师妹先是一愣,旋即扭过头去,像是怕被虞瑶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语声亦有些发颤,「师姐,你……怎么来了?」 「你明明有孕在身,刚才就那么跑出去,真是吓坏我了。」虞瑶说着,比照从前的习惯,伸手帮师妹轻轻拍了拍背,每次她这样做,师妹都能很快恢復平静。
第75页 这回却有些不同。 师妹不但没有平復下来,回首看向她时,眼底还涌出更多泪水。 不待虞瑶再劝慰什么,师妹已然埋首在她肩头,嗫嚅道:「师姐,我……」 虞瑶明显感到肩上被泪水一点点洇湿,而自己抬起的那只手仍僵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帮师妹拍背纾解。 她犹豫了片刻,转而摸了摸师妹的后脑,「师姐在这,师姐会陪着你。你哭出来,就会好受些的。」 尽管她柔声哄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师妹,心里却没什么底,正纠结时,不经意间对上晏决的目光。 男人从拐角之后现身,月白色衣摆在轻风中微微飘扬,本该是翩然欲仙的模样,偏偏怔怔望着她的方向。 明明此时啜泣的人是师妹,可不知为何,晏决面上的神情无端有些落寞,像是被勾起了某种回忆,竟有些难言的失神模样。 虞瑶一面安抚师妹,一面不解地朝着男人眨了眨眼。 晏决却只是垂下眼眸,徐徐转过身去,仰首望向远处。 恰逢一树桃花纷纷扬扬随风洒落,像是一场微红的泪雨,从虞瑶面前潸然落下。 她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些什么,应该至少……关心他一句。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不太确定,这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 这个疑问在脑海中徘徊了两炷香,仍没有答案,正当虞瑶好不容易决心喊他一声时,靠在她肩头的师妹却抬起头来。 「师姐,我……好多了。」师妹似乎平復下来,有些矜持地抬袖擦脸,勉强从微颤嘴角挤出一个浅笑,「我先回去休息,晚些时候再来找你说话。」 见师妹转身要走,虞瑶不禁担心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师姐,你还是去陪那位道友吧。」师妹朝晏决的身影望了一眼,又颇为歉疚地对她道,「他难得来一趟宗门,你别因为我的缘故冷落了人家。」 「我哪有冷落他,他好好一个人,又不需要我哄……」虞瑶咕哝着,心底却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她迟疑着转头,向晏决唤了声,「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男人闻声,先是偏过脑袋,接着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望着她的时候,面上却依然有些愣怔,「你喊我么?」 「我师妹就在我边上,我不喊你还能喊谁。」虞瑶努了努嘴,上前拉住他的臂弯,一鼓作气把他拖了过来,「我打算送我师妹回去休息,你跟我一起吧。」 一旁的师妹露出些微讶异神色,「师姐,我真的不用麻烦你们……」 「我不放心你,又不想冷落他,那只能带着他送你回去了。」虞瑶看了她一眼,又撇过目光瞅着晏决,「你没意见吧?」 男人沉声少顷,道:「如此也好。」 回到竹屋的一路,虞瑶都十分谨慎地帮着师妹留意脚下路面,甚至还会提前踢开路上石子,以防师妹会一不注意崴了脚。 出门近两个月,她有许多话想对师妹说,也迫不及待想要了解师妹最近在宗中的生活,但她又怕过多的问题会让师妹感到疲惫,不得不克制自己的好奇,只是偶尔蹦出几句话来。 跟在后方的晏决听着她们师姐妹的对话,始终没说什么。 只是,每当虞瑶走过一段路,略有忐忑地回头打量他时,他都会立刻侧过目光,俨然是在打量周边风景。 可他眼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却从未散去过。 虞瑶扶着师妹回到竹屋,待她在榻上躺下,便为她悉心掖好被子,又在榻边守了好一会,才回过身走到门口。 晏决默默伫在门前,暮色穿过细细密密的竹枝,斑驳着落在他身上。 他凭栏望着林间潭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直到虞瑶第三次从背后唤他,他才侧首,「虞姑娘?」 「自从离开湖心亭,你就一直魂不守舍的。」虞瑶走近潭边,背靠着竹节筑起的栅栏,抬眼瞄他,「我师妹已经睡下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都有什么心事了吧?」 「我能有什么心事。」晏决无奈地从鼻子里笑了声,「只不过是茯苓宗风景宜人,令人迷眼罢了。」 他眸光微晃,唇角轻抿,露出袍袖的双手先是握起又张开,分明就没有从心底相信自己的说辞。 虞瑶不动声色地从拇指开始,一一对上双手指尖,又一一分开,末了扬起一侧眉毛,沖他轻哼一声,「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会骗人。」 晏决似是被她抓包那般,斜过目光,试图辩解什么,「我何曾……」 「你对我说过的谎还少吗?」虞瑶抬起手打断他的话,「难怪都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是这样,我师妹的男人也是这样。」 一句话,把晏决说得几乎哑口无言。 他正视她,目光定定,唇齿嚅动,「我只是……」 「你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想替自己狡辩呀?」虞瑶反手拍了拍竹栏,见他目光闪烁,五指扣紧袖边,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笑,「行了,姑奶奶不逗你了。你的事,我等会再跟你谈。」 她深吸一口气,任由竹间清香充斥肺腑,才感慨道:「我师妹方才睡觉的时候,又在梦里喊那个人了。明明心里就捨不得他,在我面前却总是努力装作没事的样子。」 晏决静静听着她的话,视线回到潭上,一手搭在竹栏上,将握未握。
第76页 「我离开宗门快两个月,她或许是如卜师叔所说,不像先前那样哭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可是她根本就放不下那个人。」虞瑶愁眉苦脸地托着下巴,「我一天找不到那个人,我师妹只怕便会这么继续记挂着他。」 「若此人真的逃入魔界,我的手下必会将他揪出。」晏决目光一凝,「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可是你的手下至今还没找到他,不是吗?」虞瑶对此并不抱太多期望,「他要是活着,自然难逃责罚。可万一他遭逢不测,那我师妹又得要多久才能走出来啊。」 她重重地嘆了口气,语气低沉,「小瑕以前,是那么无忧无虑的一个人。可她现在,整个人都好像了失了魂魄,我看着她,心里总是揪得很紧……我好怕她以后都会这样。」 晏决的五指将青色竹节用力握住,骨节泛白,「若是虞姑娘准许,我倒是有一个可以解除烦扰、一了百了的办法。」 虞瑶仿佛寻到一线光明,蓦然抬首望他,「什么办法?」 晏决一字一顿,语声沉冷,坚定且不容否认地念出两个字—— 「洗魂。」 第41章 「……难为你能想到这么稀罕的法子。」虞瑶眼角抽搐着扶住额头。 「只要以我的神识为引, 将足够灵力灌注于你师妹的神魂中,潜心运功,便能将种种遗憾从她的记忆中一扫而净。」晏决一丝不苟地陈述着洗魂的过程, 仿佛没有察觉出虞瑶的任何异常, 「这是极为稳妥的办法。」 虞瑶用力在眉间掐了又掐,「……你对这些刁钻邪门的法术,了解得好生细緻。」 「虞姑娘过奖。」晏决不仅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讽刺,甚至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微笑,「我在魔界这些年, 研习了许多几乎失传的法术。当我第一次看到洗魂之术,便明白它有多么非同凡响,早晚能派上用场。」 「这么气势汹汹的法术, 却要用在我师妹身上……」虞瑶只是提着胆子瞄了他一眼,眼皮便跳动不止, 只好伸手按住,「就为了让她忘记那个负心郎?」 「她一定会忘记那个为她带来痛苦的人。」晏决强调,「有我为她施术,加上虞姑娘为我护法, 洗魂必然万无一失。」 「别搞错,我可不是在质疑你的法术修为。」虞瑶扣住牙关, 狠狠吸了一口气, 然后才努力缓和着语气对他道出,「正好相反,我是怕你施术太过到位, 不止会消除她对负心郎的记忆, 更会抹去她对我、对宗中其他人的记忆。」 「这是她不得不承受的代价。」晏决嘆了口气,旋即又恢復自如神态, 「虽然她会忘记你们,但她也能藉此与那个人斩断前缘,在茯苓宗重新开始。对她而言,这岂非新生?」 虞瑶脸上的表情已经快要绷不住了。 她将十指扣入掌心,指尖掐进肉里,完全是凭着自己对他这个人先前的了解,才没在怒火之下一拳捶在他的前胸,「我说,你师父从前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晏决应着她的声音顿住话语,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这与我师尊有什么关系?」 「我师妹只因为躲着哭,你就要搜她魂。我师妹忘不掉负心郎,你就要给她洗魂。」虞瑶伸出手指,隔着咫尺之距,对着他的鼻樑点了点,「是不是你师父把你教坏了,你怎么动不动就要对我师妹的神魂下手啊!」 晏决皱着眉,神情分明充满困惑,「可若想让她摆脱痛苦,这世上,大概没有比洗魂更加彻底的方法。」 虞瑶双手叉回腰上,对他挤出一句咬牙切齿的话,「你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因为我之前误会你的事,对我师妹心存芥蒂,才口口声声跟我提什么洗魂的事情?」 晏决神色一顿,抬起一只手,试着对她解释,「虞姑娘,你误会了。我只想帮忙,没有别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非得要让我师妹忘记一切?」虞瑶只觉自己果然不该对他的常理心抱有什么期望,「你洗去她的全部记忆,她和原来的虞瑕还能是一个人吗?」 晏决伸出袍袖的那只手紧握成拳,目光在她脸上辗转数次后斜向一侧。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师妹痛苦,更不想看到你因为她痛苦而痛苦。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话语一时卡在喉中,好半晌后,却只是平淡地念出四个字—— 「忘了就好。」 他第一次招魂失败以前,用带血的手指翻遍那些字迹不清的古籍残卷,意外发觉洗魂之术时,便生出了这样的念想。 是不是忘了就好? 倘若他的师尊能活过来,是否只要把自己从她的记忆里,像一株带毒的野草那样连根拔除,她就能像从前那样,一帆风顺地过她的日子? 过去的两百年,他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却从来没有机会得到答案。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此时她就在眼前,明知他的魔尊身份,却仍能如常对他表达喜怒哀乐,连问责他的时候都满怀底气。 ……多好。 既然如此,那些痛苦的前缘,不如忘记。 「我还以为你是冲动,原来你是个胆小鬼。」虞瑶抱着胳膊,在他的沉默中斜睨着他,「即使在负心郎刚消失的那一个月,在我师妹最难过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想过要彻底抹除关于那个人的记忆。你知道,她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第77页 晏决微黯的面容上,目光微动。 虞瑶清了清嗓,一边绕着他踱步,一边徐徐道来。 「我师妹跟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自然是开心的。那个人一声不吭就跑掉,我师妹起初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我还为此特地去玄鸣宗问过,却查不到人。」 「我师妹确实想要找到他,但只不过是为着有始有终罢了。如果那个人仍活着,且有苦衷,我师妹希望他能亲自解释赔罪。如果那个人不在了,或是变了心,我师妹便会与他断了干净,自己带着孩子,在宗中一样过得自在。」 「但我师妹并不后悔。我问过她很多次,问得嘴巴都快长老茧了,可她一次也没说过,宁愿自己从没遇到过那个人,也没说过,宁愿自己完完全全不记得那个人的存在。我作为师姐,当然见不得她受一点伤害,可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有自己的意愿。」 「对她而言,哪怕是痛苦的爱恋,她也没想过要抹去。哪怕是痛苦的记忆,她也愿意拥有。」虞瑶说到这里,停住脚步,看了晏决一眼,「所以,她根本不会同意让你洗魂,也不会让任何人干涉她的记忆。」 晏决喃喃重复着,「即便是痛苦的记忆,也愿意拥有么?」 「要做到这一点,应该比听着要难吧?」虞瑶托着侧脸,不由哼出一声笑,「我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勇气。」 晏决语声微顿,「虞姑娘的意思是?」 「也不怕告诉你,我这次回宗不为别的,就想搞清一些陈年旧事。」虞瑶放远目光舒了口气,可当视线回到他脸上时,心里却莫名忐忑,「在这里呆久了,我都快忘了自己刚入宗时的样子。但我隐约记得,我当时的状态并不寻常。」 晏决陷入思索,片刻后,才目光闪烁着心不在焉道:「……我还是初次听你说起这些。」 「谁会一上来就对人家提那些难堪的事情啊,多有损姑奶奶的威严。」虞瑶轻嗤一声,「好了,跟你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是时候谈谈你的事了。」 「我?」晏决显然是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神色竟有几分懵然,「我有什么事可谈的。」 「别以为我没注意,你之前跟着我和我师妹,从桃树往竹屋来的一路上有多奇怪。」虞瑶朝他走近一小步,见他退去半步,又朝他走近一大步,把他堵在竹栏转角边,「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吃我师妹的醋了吧?」 第42章 晏决一手撑在竹栏上, 一手在身侧无所适从地垂着,「我没有吃醋。」 虞瑶双手背在身后,歪过脑袋瞅他, 「我怎么觉得, 你是怕我担心,才故意这么说的?」 晏决斜过目光,脖颈僵着,身形朝后轻仰,「……我只是如实回答。」 「是这样吗?」虞瑶故意拖长语调, 一面端详他,一面不紧不慢地提起诸多细节。 「我师妹靠在我肩上掉眼泪的时候,你明明就一副很羡慕她的样子。」 「一路上我光顾着关心我师妹, 没有与你说话,可我每次回头看你的时候, 你都刚好避开我的视线。」 「我扶我师妹躺下,守着她入睡的那一会,你一动不动站在竹潭前面,直到我喊你之前, 两只手都一直抓着袖子。」 晏决好像被她戳中心事,睫毛轻闪, 神色中的侷促已是难以掩饰。 可不等他开口, 虞瑶突然抓住他那只未搭在竹栏上的手,压低声音,装模作样地给他搭了个脉, 「这位公子, 我见你面色微恙,脉搏稍沉, 似是心中有事烦扰。我这里有个法子,能助你化解烦忧,不知你可愿一试?」 「虞姑娘,你为何学着大夫的口吻同我说话?」晏决的面色原本只是有些不自然的泛白,经她一言,反倒染上了几分晚霞般的红晕。 「因为我能帮你。」虞瑶在他有些迷茫的目光中,忽然拽稳他的手,拉着他朝旁迈开步子。 晏决不得不从竹栏上松开另一只手,步履微跄地跟着她,「虞姑娘,你要带我去何处?」 虞瑶一门心思地拖着他往竹间小径走,「带你去别处逛逛!」 晏决仍是语气犹豫,「我们不用守在竹屋边上么?」 「等我师妹睡醒再回来也不迟,差不多一个时辰吧。」虞瑶扭头扫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拘谨,心下却觉得十分有趣,「再说,竹林有什么可看的?你都看了那么久,早该腻了。」 她凭着对宗中地形的印象,把晏决带到一处山间溪流,然后除去鞋袜,将裙摆束至腰间,挽起袖口和裤脚,还转身沖他招了招手,「你看好了。」 溪水映着夕阳的余晖,浸染着暖意,她一脚踏入溪中四处寻索,不时溅起微凉的水花。 虞瑶徒手翻过几块石头,指尖微扣着捞起一个小东西,趁岸上的男人不注意,嗖地朝他丢了过去。 晏决并未注意那是什么,便已本能地伸指接住,此时如临大敌地凝眸看去,才发觉在他手中张牙舞爪的,不过是只还没掌心大的小螃蟹。 虞瑶瞧着他跟螃蟹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忍不住一手撑膝,哈哈大笑,「就你刚才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在徒手接什么毒镖呢!」 晏决一本严肃,「出门在外,自然要警觉一些。」 「我带你来是想让你放松一下,你绷得这么紧做什么?」虞瑶抬手蹭了蹭鼻尖,「这可不行。」
第78页 她有模有样地托着下巴,原地思索了一会,视线落在潺潺溪水中,静默了一炷香的功夫,忽然抬脚朝他踢出一大片水花。 即便晏决当即侧身抬袖躲避,洒落的溪水仍是在他身上淋出星星点点。 他回过神时,浓密长睫上已沾满细小水珠,再望向溪水中蓦然躲开数尺远的女子,一瞬间居然恍惚觉得,他仿佛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虞瑶在距他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等他反击。 可晏决仅仅是伫在岸边,一手抓着那只小螃蟹,一手掐诀,闷头驱除身上水汽,随后才一言不发地抬眼看着她。 那副神情却带着隐约怨念,使他看起来有些微妙的少年气。 虞瑶被他看得十分心虚,指尖摩挲着,小步小步淌着溪水向岸边靠近,直到她与他之间只有一拳距离。 她离得很近,发间清香顺着微风,丝丝缕缕地朝着他的意识里钻。 即使在他的眼角余光中,她缓缓眨眼的动作也是前所未有的分明。 晏决只觉心跳骤然漏过一拍。 男人的无言,叫虞瑶没来由地有些忐忑。 她灵光一闪,旋即耐着性子,小心翼翼问他,「阿远,你生气了?」 这一句恍若旧时的轻唤,却使得晏决猝不及防地怔住。 眼前的人,连唤他的语气,都与他记忆中的师尊别无二致。 可是她看他的时候,眼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像是阳光下一道由勺间徐徐落下的金色蜜糖,拉成长长的丝线,抚过他的喉咙,一点点地滑入他的胃里。 晏决几乎是一瞬间就感到喉中干涩发痒。 他难为情地吞咽口水,竭力想要控制喉结滑动的迹象,可是他越是想要掩饰,却越是清楚地留意到女子目光中的紧张。 虞瑶正抬起一指,顿了一顿,才有些矜持地拨开他脸上的一缕髮丝。 ——她的髮丝。 晏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连睫毛都没有颤过一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虞瑶实在是被盯得发憷,压制不住心慌地抬手指着后方,斟酌了半天用词,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刚刚有风,把我头髮……吹到你脸上了。」 晏决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开目光。 他以神识探过周身,因而能够确信自己没有入梦,也确信自己没有产生幻觉,可为什么他还是在止不住地忌惮,他此刻所见,会不会只是转瞬即逝的掠影? 若她有朝一日找回从前的记忆,她还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么? 不知不觉间,晏决向前微微倾去。 然而,在他只差一点便能触及她之前,却看到她撇过目光,随即听到她的一声惊嘆。 「你被螃蟹夹到手了!」 虞瑶原本疑心,他是因为被泼了水,一个人闷气,才好半天都僵在原地时,余光就瞥见,那只被他攥住壳的小螃蟹,不知什么时候挥起小钳子反抗他的桎梏,还硬生生把他白皙的指尖夹出一道红痕。 当他终于像个活人那样,脸上的表情重新有了变化,虞瑶便一把牵起他的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你都不心疼自己的手啊?」 晏决板着脸将小螃蟹从指尖直接扯了下来,毫不留情地把它丢回溪水中,一时间连杀螃蟹的心都有了,「手有什么好心疼的。」 他只心疼那个未完成的吻。 这之后,虞瑶便集中精神,一鼓作气从溪水中连着捞出数十只大螃蟹,还用储物囊里囤好的草绳一一捆好,让晏决在岸边帮忙看着。 直到她用光身上最后一根草绳,男人身前已经被她丢了一座小山的螃蟹。 那些生着青壳的小傢伙们口吐绵密的泡泡,瞪着一对对呆乎乎的眼睛,却对自身接下来的命运全然不晓。 晏决轻退一步,手掌正要从这些战利品的上方划过,便被虞瑶急忙拉住袖子,「你要对它们做什么?」 他自然而然道:「不是要带回竹屋,给你师妹么?」 「谁说我要把螃蟹送给我师妹吃了?」虞瑶瞪了他一眼,「我师妹有孕在身,不适合吃这么凉的东西。」 晏决一愣,「那这些螃蟹……」 虞瑶不厌其烦地在腰间擦去手上水汽,反手敲了敲他的肩膀,「姑奶奶捉了半天螃蟹,还不是为了给你尝尝。」 晏决木然抬指,正要掐诀帮她驱除身上水汽,却被她制止,「你帮我生个火就行。」 虞瑶赤着脚踏上岸边,从四周捡回几根树枝,在男人生起的灵火上搭了个简单的木头架子,然后用剩下的两根树枝把螃蟹就着草绳串好,隔着一段距离慢慢烤着。 因为挨着火,她能感到身上的衣服在一点点被烘干,而这种由外而内的温暖,比起简单粗暴的法诀,更让她浑身舒适。 青色蟹壳被一点点烤出金色,蟹肉香一丝丝一熘熘地蔓延开来,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鲜香。 虞瑶坐在晏决身边,把烤好的螃蟹递给他,自己又拿起一串接着烤,还不忘嘱咐他,「我在茯苓宗也算是吃了两百年的螃蟹,这可是别的地方都没有的美味。你先尝尝看,告诉我好不好吃。要是你喜欢,余下的这些就都给你了。」 她还特意小声嘀咕了句,「省得你回去吃不到这么鲜的大螃蟹。」 大约是因为在溪水中忙活了一阵,此时又专心靠着灵火烤螃蟹,她只感到额上冒出汗来,下意识就要抬袖拭去。
第79页 男人却仿佛提前看出她的意图,伸手贴上她的额头,细緻地替她拂去细汗,「这样好了?」 虞瑶转了转手中树枝,侧过视线,脸颊微微发烫地道了声,「左边一点。」 晏决便向她额头左侧探过指节,小心拂过。 「回右边……再往右一点。」虞瑶几乎是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的。 直到他一番左右擦拭,她才支支吾吾地谢过他,「麻烦你了。你快吃你的螃蟹吧。」 当晏决剥开蟹壳的一瞬间,蟹肉的芬芳与蟹黄的浓香便将他们一丝不苟地裹住。 虞瑶克制不住地勐吸一大口气,忽然间想起什么,伸手扯了扯他的臂弯,「我都忘了,吃螃蟹怎么能不蘸醋呢?要不然,我帮你从我师妹那边搬一坛新酿的醋吧?」 晏决撇过脸,声音忽沉,「还是免了。」 虞瑶试图说服他,「她酿的醋可是整个宗门都抢着要的,你一定得尝尝!」 晏决声音更沉,语气冷硬,「……我可不想吃你师妹的醋。」 第43章 虞瑶放下没烤好的螃蟹, 像小孩子撒娇那样摇着他的手臂嘟囔,「但是,螃蟹就是要跟醋一起吃的啊!」 晏决手中端着剥了壳的螃蟹, 臂弯被她这么晃着, 迟迟没有动口,唯有目光无奈地朝她偏来。 跃动的灵火映在他的眼中,使他显出些许犹豫的模样。 而虞瑶便抓住他动摇的一时片刻,捧着脸蹲在他面前。 见他略不自然地直起腰朝后轻仰,她又趁机向前挪了挪脚, 再次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乎央求道:「就蘸着醋吃一次,好不好?」 在白色灵火的映照下, 晏决沉默许久,脸色却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红, 终于语声艰难道:「……虞姑娘。」 「嗯?你是不是答应我了?」虞瑶故作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睛,顺势又凑近一分。 只要她稍微再往前一寸,就能撞上他的胸膛。 「你这样……我没法动了。」晏决仿佛举起一面小小的白旗般,高高托起剥了壳的螃蟹, 流油的蟹黄正从旁滴落,而他向后斜去的嵴背与地面几乎形成一个危险的夹角。 虞瑶瞅着他这副竭力躲避却又不敢逃跑的样子, 十分努力地憋着笑, 最后忍不住从唇齿间迸出一句,「你就这么怕我啊?」 晏决仍在尽力维持他这个变扭的坐姿,语气不太坚定, 「……我没有怕。」 「不怕吗?」虞瑶伸出一根手指, 在他交错的衣襟上轻轻点了一点。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八尺高的男人只是沉寂了两个弹指的功夫, 然后便好像再也压抑不住似的,腾地从她面前站了起来,飘逸的月白色袍摆甚至随着他的动作,从她的面颊边轻晃着来回拂过。 虞瑶蹲在原地,撇了撇嘴,眉头微皱着抬脸望他,「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回竹屋,去蘸醋。」晏决说着,弹指灭去灵火,一挥手将地上的螃蟹通通纳入腰间储物坠中,整个人如同惊慌的白鹤般,袍袖生风地侧身大步迈开。 虞瑶从岸边提起自己那双红色短靴,随意哼着小曲,小跑着赶超过他的步伐,才继续沿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往回走。 「我跟你说,我师妹那边的醋可全了,像什么葡萄醋、荔枝醋、梨子醋啊,凡是我们茯苓宗有的果子,她都拿去酿过醋。你想要蘸哪种醋,记得先告诉我,我好帮你去找……」 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耳畔不断有蛙声虫鸣传来,却始终没有男人的话音。 虞瑶略微纳闷地回头望去,就看到晏决正从地上收回视线瞥向左侧,便疑惑道:「你刚刚在看什么吗?」 男人唇角微抿,手指蜷曲着往袖里藏,回得亦有些仓促,「……看夕阳。」 虞瑶微微眯眼,目光扫过半圈,才迟疑着唔了一声,「夕阳在西边,可你刚才看的是东边。」 空气突然间便安静下来。 晏决伫在三丈远外,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四週游移,像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虞瑶想到什么,低头打量自己沾上些许草屑和泥土的双脚,又抬眼看他,「是不是因为我光着脚,让你不自在了?」 「这是虞姑娘的自由,我无权干涉。」晏决俯着视线,没有看她。 然而脚步声由远及近,只不过短短数次眨眼的功夫,她的声音已近在耳畔,「你也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吧?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晏决下意识地绷紧肩膀,脖子僵住,声音一下子小得像蚊子哼,「……我怕我会对你怎么样。」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吗?」虞瑶两指捏着自己的下巴,故作深沉地点了半天脑袋,而后却毫不在意地伸出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你别怕啊。」 就凭她对他的了解,他才不敢呢。 两人快走到竹屋前时,却先听到屋内传来两道话语。 「掌门师伯,您要是不摘帷帽的话,可怎么喝茶呀?」 「哎哎,不能摘不能摘,这事关我的颜面。」 「您的脸怎么了?」 「还不都是被我那群灵蜂害的。也不晓得它们今天发什么疯,一上来就冲着我狂蜇。」 「我给您拿药,帮您敷一下。」 「不麻烦你,我这脸也没那么娇贵,就当是蜂灸了。我只是想不明白,虽说我这群灵蜂向来对气泽变化甚是敏锐,可我半个月都没离开过宗门一步,它们没理由突然针对我,除非……是宗中有了什么变数。」
第80页 「变数?」 「我问你,我不在凌双阁的这几个时辰,宗中是不是来了客人?」 「师姐她……确实带了人回来,卜师叔本想让您跟他们见见的,但您先前在后山,他们不巧跟您错过。眼下他们应该还在宗中某处,我这就去叠只纸鹤,找他们回来。」 「卜师弟怎么不经我允许就放外人进山门呢?八成是因为此人贸然出现,扰乱宗中气泽,才让我的灵蜂感到不安!」 虞瑶听到这里才意识到,掌门师伯似乎以为,是因为她此行带人回宗,才连累他被灵蜂蛰了满脸的包。 师伯言语中清晰的怒意令她紧张,她连忙把晏决拉到一旁,一面飞快套上短靴,一面嘱咐他,「等会你看到我掌门师伯的时候,无论他问你什么,你只要回答『知错』就好,明白了吗?」 晏决困惑地垂眼看她,「可我分明已将周身气息敛起,他被受到惊扰的灵蜂所蜇,怎会是我的问题?」 「是不是你的问题又不重要。」虞瑶嘆了口气,「那群灵蜂三月前才来后山筑巢,根本就没习惯宗中环境,我师伯又每日早晚跑去打扰它们。别说是灵蜂,是块石头都该被烦死了。」 她起身轻轻替晏决吹去肩上一片竹叶,转而柔声安抚他,「但你这么跟掌门师伯说,他肯定听不进去。为了你在宗中的一晚安宁,只能委屈你做做样子了。」 晏决似是被她的轻柔动作触动,脸颊微红着「嗯」了一声。 见他愿意配合,虞瑶这才松了口气,领着男人,抬头挺胸地拐进竹屋。 两人进门时,戴着棕色帷帽的隋问山正举着一只手,跟虞瑕抱怨着身为掌门的不易。 「宗中一共也就不到半百的修士,谁不是安分守己过日子。她倒好,动不动就离宗出走,总说是去歷练,也没见她长进到哪去,这次居然还破天荒把外人拐回宗。这次我非得让她看着,我怎么一脚把那个不请自来的傢伙踢出山门去!」 「掌门师伯,」虞瑶一手绕到他面前,沖他晃了晃五指,「您在说谁不长进呢?」 「我说的就是那个三天两头往外头跑的丫头……」大约是在气头上的缘故,隋问山话到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在虞瑕尴尬的注视中,他扶住帷帽,缓缓转头,用有些僵硬的慈祥语气,对旁边身着红衣的女子道:「是你呀小瑶,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您刚刚情真意切批评我的时候。」虞瑶面上堆笑地在旁坐好,还对一脸木讷的晏决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在门边候着,「您要是对我的客人不放心,现在把他踢出山门也不迟。」 「……我何时说要踢人的?茯苓宗堂堂千年基业,虽然小是小了点,破是破了点,但行事作风担得起正道之名。」隋问山压根没注意门口的人,只是哼了一声,「反正比起魔界之流,肯定是行得正坐得端。」 「掌门师伯,我们犯得着跟魔界比吗?」虞瑶努力保持镇定,心下在想该怎么才能暗示掌门不要再说下去,「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们整个宗门掀了。」 「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隋问山在桌上拍了拍手,「说起来,你这趟跑去魔界涉险,全宗上下都替你提心弔胆,可你最后还不是平安顺利地回来了?我看魔界也没传闻中的那么可怕,就算让我对上那些妖魔鬼怪,我也不会虚。」 虞瑶已难以在面上保持笑容,「您怎么就不能说,是因为我运气好呢……」 她心虚地朝着晏决抛去一个愧疚的眼神,两手压在桌边,尽量小声地劝说掌门,「您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绝吧?魔界那些人消息很灵通的,万一让他们的头头知道了,保不定会惹出麻烦!」 「茯苓宗的山门好好的,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传音石除了你卜师叔,又没人能开启。」隋问山左右瞅了瞅,不屑地嗤了一声,「除非那个魔界头头亲自站在我面前,报上他的名号,否则,我担心个什么劲。」 话音刚落,一道月白色身影却徐徐步入他的视野。 当隋问山抬头看去时,他便刚好对上晏决沉静无波的面容。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出尘气质,让他这个活了许久的老古板,也不由为之一愣,「这位小道友该不会就是……」 虞瑶自然不能说出晏决的真实身份,但她此时瞧着男人的脸色,却觉得他似乎并不太高兴,于是打算在掌门面前给他安个好点的名头,「师伯,他就是我这次带回来的人,算是我的恩人吧。」 隋问山瞅了瞅虞瑕置身事外的旁观模样,又瞅了瞅虞瑶面上似在掩饰的神色,沉吟片刻后,狐疑地在桌上敲着指尖,「我想起来了!你去魔界不是要帮小瑕抓人的吗,你怎么反倒给自己找了个意中人回来?」 第44章 虞瑶搞不懂这些师叔师伯怎么回事, 个个都把晏决跟她往那种方向想,她一下子就急了,「掌门师伯, 我说了, 他是我的恩人,不是我的意中人!」 「小丫头就知道嘴硬。他是不是你的恩人,你一个人说了可不算。」隋问山摇了摇头,旋即伸手指着晏决,客套道, 「小道友,你自己说吧,你是小瑶的什么人?」 晏决默然朝虞瑶看去, 见她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似是有所期待。 他谨记着之前她说过的话, 于是抿了抿唇,板正着脸对隋问山道:「师伯在上,小侄知错,请您原谅小侄。」
第81页 说完, 晏决像是卸下某种重任一般,又向虞瑶投去目光。 可女子脸上的神色却已经僵住。 虞瑶半张着嘴, 极其缓慢地对他眨了几次眼, 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没等晏决理清这其中的因果,他便听到隋问山一声笑。 「你既然跟着小瑶一起喊我叫师伯,看来早就没把自己当成外人了。这样的话……」隋问山握起两手, 顿了一顿, 扭头问虞瑶,「小瑶, 老实交代,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师伯,您听他胡说!」虞瑶一手指着晏决,脸颊抽搐,「他不懂事,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看看你,在小瑕面前,怎么还做坏榜样呢?我们茯苓宗虽是小宗,但你身为宗中弟子,说话做事可得负责任,莫给宗门招黑。」 隋问山说着清了清嗓,压低声音告诫她,「人家小道友都那么说了,你总要给他一个名分吧?你自作主张把人家当恩人,人家得有多难过……你总不希望他变成第二个小瑕吧?」 虞瑶牙关紧扣,险些没因为心中怨怒把舌头咬破,好半天才挣扎着对掌门师伯挤出几个字,「多谢师伯谆谆教诲。要是您不介意,我想先跟他谈谈。」 她拽过晏决的袖子,转身把他拉到墙角,抬起一只拳头,佯装要揍他,「你刚才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男人被她这么挥拳示威,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眸光沉静片刻,才低下头,扬起浓密长睫看她,「不是虞姑娘你让我那么说的么?」 「我是让你用『知错』这样的字眼来搪塞掌门师伯,可我没让你跟着我喊他叫师伯啊!」虞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握起的拳头在他脸旁战慄了一会,几乎就要挨上他冷玉般的面皮。 可晏决那副浑然不觉自己有错的茫然神情,却令她感到十分无力。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知道,他并不是故意的。 虞瑶原地跺了跺脚,一拳敲在他肩头,恨不得挖个坑先把他埋了,自己再稳稳跳下去踩在他身上,「……谁家恩人会像你这样啊。」 随后,她捂着额头,咬起嘴角,委屈得连鼻子都皱了一皱。 晏决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只怔怔看着她,半晌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他的神识中却响起隋问山的传音,「小道友,你打算干看着小瑶闹变扭吗?」 「师伯说的是,」晏决诚实地传音回话,「可我……不会安慰人。」 「你还真是个奇人。」隋问山几乎要被他这木讷的回覆给逗笑了,「即便你不会安慰人,从小到大,就没有人安慰过你吗?他们又是怎么做的?」 晏决若有所悟,抬手绕去虞瑶脑后,五指微张,小心翼翼从她的发顶反覆向后抚过,还仔细留意她脸上的表情。 他的动作并不算流畅,甚至有些笨拙,可这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滑过虞瑶的髮丝时,却让她感到奇异的悸动。 心底的羞怯使她微微侷促,他生涩的安抚又令她不断平静下来。 那些蜷在心底的藤蔓,此时好像得到阳光雨露的滋润,正轻轻扬起纤细的卷鬚,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虞瑶不由抬起目光。 发觉他正在打量自己,她便匆匆瞥过他的眉眼,手枕着发烫脸颊,咕哝了一句,「……你居然还知道要安慰人的。」 「虞姑娘也喜欢这样的安慰么?」晏决话里带笑,「我师尊从前便会这样安慰我。」 「你师父以前都是这么安慰你的?」虞瑶不禁端着下巴思索片刻,怎么想都觉得,一个青年才俊师父这么安慰他十几岁的徒弟……是个有些诡异的画面。 但她仍是咽下心中怀疑,颇为受用地任由晏决缓缓抚着她的脑后,直到隋问山的声音落入她的神识里,「小瑶,那个……你们谈好了没?」 虞瑶掐着眉心想,掌门师伯可真会卡准时机扫兴。 她带着晏决回桌入座,可还没跟隋问山说上几句,卜行云便扛着扫帚出现在门口,「哎哟,不止小瑶跟晏小友在小瑕这里,连掌门师兄也在呀!不过师兄,你都进了屋,怎么还戴着个帷帽?」 正在沏茶的虞瑕从桌对面抬起头,朝卜师叔做了个口型,「师伯是被蜇的。」 卜行云捧腹大笑,「师兄你天天倒腾那群灵蜂,它们到今天才蜇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隋问山恼羞成怒,一拳捶在桌上,却因为力道过大,不得不吃痛地在身侧甩了甩手,「我茯苓宗依山傍水,宗中灵植颇丰,若能驯服这群灵蜂,灵植的收成定能翻上三番。我为宗中这般劳苦,师弟你又在做什么,抱着扫帚打瞌睡吗?」 「师兄,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厚道了。我方才可是围着宗门边界巡察了一圈,你看,这是我今日在山门边的收穫。」卜行云将扫帚靠门一撂,袖子一抖,桌上顿时现出某种盘成一团的通体黑色之物。 看清那是一条黑蛇后,虞瑕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了下去,同样坐在桌边的隋问山也不由自主往后一缩。 而虞瑶略感意外地扣住五指,没想到卜师叔这一趟巡视,竟然把魔尊的手下这么轻描淡写地捡了回来。 「卜师弟,你煞费苦心捡条蛇回来,就为了故意吓唬我们吗?」隋问山冷哼一声,语气更加不悦,「当着小辈的面,你这样影响不好,赶紧把蛇扔了。」
第82页 「扔了怎么行?」卜行云一手拎起蛇身,啧了啧嘴,「师兄你看,这蛇虽说小了些,但鳞片光滑,眼珠有神,若是拿去泡个药酒,定能于修为大有助益。」 隋问山已是很不耐烦,「这小蛇随你怎么处置,别留这碍我的眼。」 听说他们要把小黑蛇处置了,虞瑶心下紧张,目光不由落在晏决侧脸上。 明明他的手下都快被人当成药材泡酒了,男人却仍然表现得十分从容,不仅连看都没看蛇卫一眼,甚至还端起桌上茶杯,毫不在意地抿了一口。 小黑蛇睁着无辜的荧黄双眼,向晏决嘶嘶吐着蛇信,明显是不敢擅自暴露、一心向他求救的模样,他却不理不睬。 眼见小蛇正被卜师叔收入袖中,似乎下一刻便要葬身酒罐,虞瑶连忙伸手制止副掌门的动作,「师叔等等,您不能拿这蛇去泡酒!」 卜行云只差把那截瑟缩的蛇尾也塞进袖子里,闻言却微怔道:「这蛇怎么了?」 「它,它……」虞瑶急中生智,编出藉口,「它是我养的小蛇!」 「你什么时候开始养蛇了?」卜行云皱着半张脸,停下手中动作,语气却饱含怀疑,「这不像你的作风啊,小瑶。」 隋问山也纳闷地附和道:「怎么去了趟魔界,你连喜好都变了?」 「还不是因为我的鞭子在魔界被人崩断了,我心里难受得紧,多亏有这小蛇陪了我半路,我才好受点。」虞瑶瞟向正喝茶的晏决,又接着对在场诸人扯淡,「这事我本来没想提的……哪知道卜师叔会捡到我特地留在宗外的小蛇。」 「什么?虞师弟生前赠你的那根神鞭,被人毁了?」隋问山捋起袖子,一怒之下拍桌而起,帷帽垂纱勐烈晃动,「那个混蛋在哪?胆敢毁了虞师弟的遗物,爷爷今天就教他做人!」 虞瑶听得胆战心惊。 她侧目望去时,晏决正神色如常地放下茶杯,微勾的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虞瑶如临大敌,生怕掌门师伯继续说下去,会激怒身边这位深藏不露的魔界头头,「师伯,您先消消气,此事从长计议,您千万别冲动!您要是跑去魔界,那您的灵蜂可怎么办?宗中还有谁能像您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它们?」 隋问山一手撑在桌面上,气沖沖地哼了一声,才坐回原位,「这事我先记着。小瑶你放心,师伯迟早会为你出气!」 虞瑶如释重负,感觉自己刚从死亡边缘把掌门师伯拉了回来。 她在桌底下摸到晏决的手,掐了掐他的指腹,还微微斜过身躯,靠近他的耳边,忐忑道:「我师伯说的都是气话,他只是关心我罢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不要放在心上。」 「虞姑娘多虑了,我自然不会与你的宗中亲友计较什么。」晏决轻声对她耳语,「那鞭子是你师父所赠,于你十分珍贵,我定会赔你一根,此言绝无半点虚假。」 虞瑶摩挲着他的修长手指,悄悄对他挤了挤眼睛,权当与他达成约定。 「这么精緻的小蛇没法拿去泡药酒,倒可惜了。」卜行云从袖中捞出小黑蛇让虞瑶接下,旋即晃了晃空荡荡的袍袖,在隋问山边上坐了下来。 他刚一入座,好像想起什么事,摸了摸脑袋,道:「被你们这么一搅合,我都忘了我来这是为了什么。在巡察宗门周边之前,路过传音石的时候,我听到个挺有意思的事情,跟上元宗有关。」 「又是上元宗,你三天两头提那上元宗的消息,修真界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隋问山嗤之以鼻,「他们今天又整出什么值得一听的事了?」 卜行云摆摆手,「今天这事可真的不同以往。上元宗那么大个宗门,他们的藏宝秘境防守之严密,在修真界堪称数一数二吧?万万没想到,那样的秘境竟然被人轻而易举地破了!」 隋问山这才起了些兴趣,「怎么说?」 卜行云仿佛还没从那股震惊劲里缓过神来,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闯入者分明如入无人之境,可在成百上千的宝物里,他只取走了一样最不起眼的。岂料,那正是上元宗秘而不宣的镇宗之宝,他前脚刚走,上元宗后脚就塌了!」 第45章 「上元宗?」虞瑶对这个名称颇有印象, 「就是那个号称实力不虚于五大宗的第六宗门吗?」 「上元宗的实力是否不虚于五大宗门,我不清楚,但他们的财力, 怕是在修真界都首屈一指。」卜行云抚了抚鬍子, 「据说三百年前,他们刚建宗的时候还只是个贫穷的小宗,比我们茯苓宗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说得正兴起,话音就被帷帽之下一声响亮咳声打断。 隋问山抬手拂了拂面前垂纱,似乎是在警告自己这位师弟, 不要随便说茯苓宗的坏话。 卜行云看掌门师兄的不悦,识趣地打了个哈哈,「当然, 茯苓宗灵植丰茂,风景如画, 这一点,即便放眼全修真界,我相信也是难有敌手的。」 接着,他又回到话题, 还越说越激动,「上元宗崛起也不过是近两百年左右的事。自从他们得来那件神秘的镇宗之宝, 上元宗驻扎的废山几乎在一夜间生绝佳灵脉, 连带着改变了整个宗门几百年的气运!」 「可惜,」屋内忽然间响起晏决冰冷的语声,「终是逆天而行, 自食其果罢了。」 卜行云尴尬一顿, 望着对面一派肃穆的月白身影,语气满怀好奇, 「晏小友何此言?莫非,你知晓其中玄机?」
第83页 晏决淡然抿茶,指尖不经意间滑过杯沿,轻点两下,「早在两百多年前,上元宗所处之地便已气数将尽,临近分崩离析。若不是他们盗来宝物,强行改变仙山命数,整个宗门早就不復存在了。」 「上元宗的镇宗之宝当真是盗来的?我初次听闻这传言时,还以为是上元宗气运大转,招人嫉妒而已。」卜行云面露惊愕,差点没一手把自己鬍子揪断,「晏小友,你说这话,可有什么证据?」 「如今修真界大多法宝,皆由炼器所得,而炼器所用材料,无不自天地之间。上元宗既是正道,镇宗之宝所用炼器材料,也理应自修真界。」 晏决两指环住茶杯,眸光森冷越过杯沿,似一柄极锋利的冰刃,划过副掌门的视野,「您可曾听闻,上元宗在过去两百年间,提及镇宗之宝的处?」 「……确实未曾听闻。」卜行云缓缓摇头,「我只当是他们把那玩意宝贝得紧呢,不捨得公之于众。」 「上元宗平日里处事高调,修真界皆有耳闻,可他们对于镇宗之宝,却这般遮遮掩掩、绝口不提,仿佛生怕被人得知什么底细。」晏决放下茶杯,杯底触及桌面时发一道令人警醒的碰响,「您就不觉得奇怪么?」 卜行云欲言又止。 在座其余三人亦是无言。 沉默的气氛在屋中蔓延,一时间,连透过门户的晚风都显得如此吵闹。 好半晌后,还是隋问山在帷帽垂纱的掩护下,率先打破寂静,「倘若上元宗那镇宗之宝并非源自修真界,难道……还能是自魔界不成?」 晏决轻抚茶杯,不再言语。 然而,隋问山已从他的沉冷神色中得到答案,此时难掩惊骇,「传闻魔界灵气稀薄、环境险恶,唯有炼器资源丰富异常,一直为修真界所羡慕。只是魔界防守森严,与修真界又素来为敌,若你所言属实,上元宗又是如何得来那般珍贵的炼器材料?」 「还能如何?不过是暗中勾结,沆瀣一气罢了。」晏决的手指扣在茶杯之上,泛白指尖稍一用力,瓷杯便在他手中怦然迸裂,冒着热气的茶汁当即在桌上洒开。 「你的手!」虞瑶匆忙捧起他被瓷片划破的手,只见鲜血蜿蜒滴入那一小滩茶水中,流经漂浮的茶叶,显丝丝缕缕妖冶的红色。 情急之下,她随手从储物囊中抽那条旧髮带,绕着他渗血的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 可虞瑶才刚为晏决系上一个结,他便起身离席,一声不吭走竹屋,向暮色下的竹林中步去。 隋问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道友瞧着颇有些义愤填膺的模样,莫非是我们说错话,让他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卜行云同样不明状况,「我也觉得奇怪,晏小友先前还好好的,怎么我们一提到上元宗,他就变了脸?难道他跟上元宗有什么我们不晓得的过节?」 虞瑶正对着碎裂的茶杯有些茫然,耳边便传来师妹的轻声询问,「师姐,他怎么了?」 「我去看看他。」她回过神来,朝屋内匆匆抛下一句「失礼」,便循着晏决的身影追了去。 男人的步履并不算快,却很坚定。 一路上,虞瑶并没有急着阻拦他,而是跟在他身后,任他继续走着。 当晏决终于停下脚步时,虞瑶却看到,眼前是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莲花池。 深蓝由天际向池中蔓延,水天俨然一色,而在水中游弋的萤光小鱼,仿佛能沿着池水飞向夜幕。 晏决正背身伫在池岸边,发尾与袍袖皆在风中鼓动。 这道身影在日光下原是清浅月白,此刻披着夜色,却显得分外凝重。 虞瑶轻手轻脚绕到他的身侧,与他并肩站着。 诚然,男人毕竟高她一个头,尽管她站在他身旁,肩膀也还是比他的矮下一截。 池岸湿滑,当她努力踮脚,想要把自己拔得与他一般高的时候,脚下却险些一崴。 她踉跄着向池水倾倒之前,胳膊已被牢牢抓住。 因着身姿倾斜,马尾便垂在虞瑶颊侧,使她看不到晏决此时的表情。 不过,她能感到他手中力道的坚定。 虞瑶趁机站稳身形,理了理髮丝,这才转过视线,看向他牵住自己的那只手。 上面还繫着她用来为他止血的旧髮带。 池岸晚风习习,将髮带朝她吹拂,还捎来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和他身上一股说不的冷香。 意识到自己在关注些旁枝末节,虞瑶稍稍定了定神,待他松开手后,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是保持着某种奇怪的默契,直到晏决试图将手抽离时,虞瑶才加重了手上力道,微微朝他歪过头,问,「当着宗中长辈的面,你就那么仓促离席,多不给他们面子啊。」 「……我知错。」男人听着,似乎已经平静下来。 虞瑶忍不住从鼻子里笑了他一声,而后放开他的手腕,又侧过身,弯腰打量他被髮带系住的指尖,「疼吗?」 「不疼。」晏决垂着手指,语气和缓,不像是在说谎。 虞瑶抬起他的手,虽然知晓那对他只是小伤,却还是放心不下。 缠在他指尖的褪色髮带有血渗,洇一朵梅花般的痕迹。 碎瓷片本就锋利,他又是徒手将瓷质茶杯捏碎,伤口恐怕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微。
第84页 再说,即便他修为有多高,能多么轻易地将伤口復原,可是受伤时的痛感却不会因此而减少。 如同是要安抚他一样,虞瑶轻轻按了按他的掌心,旋即低头在储物囊里翻找,嘴上还念念有词,「你是跟我来茯苓宗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跟我师叔师伯聊到那什么上元宗,害得你被茶杯划到手……」 她掏那只黑色药瓶,颇有些感嘆地摸了摸瓶身,对他道:「我给你上个药吧?」 男人木然开口,「这点小伤……」 不等他说完,虞瑶已模仿着他的口吻,压低声音,一板一眼道剩下的话,「这点小伤并不碍事,不用虞姑娘为我上药——你是打算这么告诉我吗?」 见他戛然止住话语,她笑着瞟了他一眼,又嘀咕一句,「要是真不碍事,你为什么不干脆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自己掐个诀让伤口痊癒,哪还能把血渗到我给你包扎的髮带上?」 晏决沉郁着面容,目光凝滞,显然是无言以对。 虞瑶替他一圈圈解开手指上的髮带,只见伤口沿着他的指腹而下,跨过两道指节,在他白皙的手指上十分刺眼。 她只是看着,心里便一抽一抽地疼,好像那伤不是在他手上,而是在自己身上似的。 虞瑶打开药瓶,在手背倒些许药膏,指尖一沾就要给他上药,却在这时迟疑了一下。 她从没觉得师父传给她的方子有任何问题,可现在回想着小大夫在药阁时对她说过的话,再仔细闻了闻,倒确实觉得有点腥。 眼前这个人,当时是怎么忍得了自己为他在背上抹药的? 她神的这会,温软气息轻吐在晏决手上,男人不由蜷起指尖,语气带着轻微滞涩,道:「虞姑娘,我用法术治伤便好,不劳烦你。」 虞瑶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我都把药膏沾手上了,你才说要给自己疗伤,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她拉起他的手,伸指在他的伤口一端轻柔点上,同时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因为顾忌魔界有人跟修真界宗门联手,偷走炼器材料,才会那么生气的吗?」 「他们哪敢在我眼皮底下闹事。」晏决下意识地想要握拳,却因手指被她拉着,只能暂且僵住动作,「那些勾当是发生过去的事,自从前任魔尊故去,便不復存在。」 虞瑶不明就里,「既然是以前的事,你为何会耿耿于怀?」 「我无法不介怀。」晏决语声更冷,「修真界现存的几大宗门,当年为了盗取魔界炼器资源所犯下的罪行,还迟迟没有偿还。」 虞瑶从他的语气里听了清晰分明的怨恨,忽然明白了什么,「上元宗的镇宗之宝被人盗走,那个人……难道是你吗?」 第46章 晏决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他低头看着她的指尖从他的伤口上轻点而过, 将另一只手抬至身前,运转神识之力,顷刻间开启储物坠。 虞瑶只觉某种暖光落入视野, 指间动作不由一顿。 当她抬眼时, 便看到一块通体发黑的石头悬浮在晏决手上,内核透出的暖黄光芒渐明渐暗,如同是某种具有生命之物在唿吸一般。 即便虞瑶从未见过此物,但她本能地感觉到,这块石头浑身散出的气泽十分殊异, 并非修真界之物。 莫非,这就是上元宗从魔界弄来的镇宗之宝吗? 虞瑶抱着这个念头,鬼使神差将手伸向石头, 随后便在晏决的合眼默许中,用指尖轻触石头一角。 不过瞬息之间, 茯苓宗莲花池的宁静景致,便从她周身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屹立在魔界紫红天幕下的巍峨山峰。 耳畔风声唿啸,虞瑶感到自己仿佛在乘着飞鸟, 俯瞰山巅。 山头积雪逐渐消融,生灵在来往之间留下足迹, 光秃秃的树干上伸出几片新叶, 似是即将生发的模样。 然而,只是短短几次唿吸的功夫,平静的山头却绽出数道血红裂缝, 熊熊烈焰从中蔓延, 吞噬周遭一切。 下一刻,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 无数山石迸裂,整座山在她的视野中轰然倾塌。 画面骤然暗去。 虞瑶再睁眼时,那些可怖的景象已然消失,可她还未能从中完全回过神来,此时看着自己仍按在石头上的指尖,竟觉得不真实,「我刚刚看到……看到魔界有座山崩了。」 晏决波澜不惊,「你看到的,是一座山脉在死亡之前的记忆。」 「记忆?」虞瑶惊魂未定地收回手指,抚着心口喘气,好一会,才理出些头绪,「这块石头,跟我看到的那座山,是什么关系?」 「这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足以维繫山脉的心脏。」晏决语带嘲讽,「可在有些人的眼中,它不过是用来滋养仙山的死物,可以随意挪移,任人摆布。」 虞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上元宗所谓的镇宗之宝,就是它吗?」 「你现在知道了。」晏决眸光深沉,「当年,前任魔尊枉顾魔界西境睚眦山的生息,将山脉之心私下换给上元宗。直至今日,睚眦山所在之地仍是一片荒芜,连飞鸟都不愿经过,可那里,也曾是别人的家。」 虞瑶凝望着那颗山脉之心,眼前不时回闪过睚眦山最后的画面,一时间心中暗潮涌动,不知该说什么。 腰间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嘶嘶声。 一颗黑熘熘的蛇脑袋小心钻出她的储物囊,伸长脖子,对着晏决手中的山脉之心慢慢吐着信子,荧黄的眼中映出石头上的暖光。
第85页 不知为何,虞瑶从蛇眼中看出了些许怀念。 而晏决接下来的话语则更令她怅然,「小蛇在成为我的手下以前,曾于睚眦山上生活过。同窝兄弟中,只有它因被飞禽抓走,阴差阳错避开睚眦山崩塌的时刻,反而捡回一条命。」 「原来,你是一条有故事的蛇啊。」虞瑶心情沉重地摸了摸蛇脑袋,小黑蛇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般,目光一直紧紧盯在那块石头上。 直到晏决收起山脉之心,小黑蛇也未曾改变过一丝一毫的姿势。 「被毁的不止睚眦山,受到殃及的魔界子民也远不止它一条蛇。」晏决张开的那只手缓缓握紧,「皆是为着那些对修真界而言,千年难得一见的炼器资源。」 「你刚才说,前任魔尊把睚眦山的心脏换给上元宗,」虞瑶忐忑不安地端着下巴,「可他用这么珍贵的东西,去换什么?」 晏决只道出两个字,「修士。」 「修士?」虞瑶替他上药的动作蓦地顿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魔界的炼器材料,去换修真界的修士?他会缺人使唤吗?」 「你一定听说过关于魔界修炼之法的传言。」晏决面色更沉,「为了修炼,不择手段,宁可食人元神、吸人骨髓,盗取他人修为壮大自身,妄图不劳而获渡劫飞升。」 虞瑶早就知晓魔界那套靠吃人修炼的传统,只是听他这么冷静地说出来,仍是免不了惊惧。 「所以,前任魔尊用魔界的东西交换修真界的人,只是为了修炼飞升?」她细想之下,更觉不寒而慄,「那上元宗能拿到睚眦山的心脏,该不会是因为……」 「自然是因为,他们自愿献出本宗弟子。」晏决语声冷冷,「那些资质平平,没有家人,即便有一天无声无息失踪,也不会有人关注的底层修士。」 「上元宗竟然做过这样的恶,我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五大宗也对此一无所知吗?」虞瑶觉得十分混乱,「如果修真界知晓上元宗的恶行,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啊。」 「他们当然知晓。」晏决眸光骤寒,「他们不仅知晓,还纵容了这样的事情。毕竟,参与那些交易的,从来不只是上元宗而已。」 虞瑶觉得脑袋有些嗡嗡作响,不得不扶着额头,试图稳住心神,「你的意思是……修真界那些大宗都曾经拿着活人,跟前任魔尊做过那样的交易吗?」 「什么正道翘楚,净是笑话。」晏决近乎咬牙切齿,「无论是前任魔尊,还是修真界的所谓大宗,都不过是为一己私慾,草菅人命的盗贼。」 「可魔界现在有你,」虞瑶五指穿过他的指间,托着他的手,感到隐隐不安,「你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的,对吗?」 晏决没有说话。 他的髮丝被风拂过眼前,堪堪勾勒出眼尾血色,眸光如刀,唇角紧扣,神情中写满仇恨。 「你既然拿回山脉之心,令上元宗毁于一旦,已是为睚眦山报了仇。」虞瑶心下担忧更甚,「你该不会还想对其他宗门出手吧?」 晏决的回答却让她感到出乎意料,「我对上元宗出手,并不是因为他们间接造成睚眦山的覆灭。」 虞瑶顷刻间陷入迷茫。 她不禁想起在临安仙镇时,茶馆众人提起的那些关于他屠宗的传闻,不由对他的如今的心境惶恐起来,「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第47章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对于上元宗以虞瑶威胁过他的事, 晏决并不打算如实道出,「只不过,上元宗曾派人来魔界地域寻衅滋事而已。」 这个答案对虞瑶而言属实有些意外, 但仔细想想, 却又不无可能。 以晏决如今的魔尊身份,和他的性子,想要对上元宗当初的寻衅之举予以反击,顺便夺回属于魔界的宝物,倒也说得通。 可她仍下意识地觉得男人对她有所隐瞒, 更因着漫天流言,唯恐他一不留神便会显出阴鸷一面,回头捣了五大宗, 旋即又紧张追问,「你这么做, 真的只是因为上元宗挑衅过魔界吗?」 晏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虞姑娘是在担心什么?」 虞瑶挠了挠额角,支支吾吾地掩饰道:「我能担心什么?我当然是担心你的安全啊,难不成我还担心那块石头。」 她清了清嗓, 接着道:「你一声不吭闯入上元宗的秘境,取走他们用来镇宗的山脉之心, 任由一座仙山倾塌……这么大的动静, 修真界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于情于理,五大宗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是,他们能有今天的地位, 也无不是依託了魔界的炼器资源。」晏决侧首看她, 面上浮现出一丝她所熟悉的坦然神情,「除非他们想成为下一个上元宗, 否则便不该轻举妄动。」 虞瑶不自觉地小声嘟囔,「你一个人,他们那么多人,你怎么就这么笃定……」 「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实力。」晏决面不改色,「虞姑娘不信我么?」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虞瑶撇了撇嘴,「那你倒是说说,你修炼到哪一层了?」 「渡劫期,第九重。」晏决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达到这个境界,就如同随手捡到一颗下品灵石般,没什么稀奇的。 可虞瑶却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她直直瞪着他,就好像是在仰望一座会移动的人形灵石,半晌后才道:「你,你只差一步就能飞升了?可,可你不是才两百一十七岁吗?」
第86页 世上怎么会有像这样的修炼鬼才啊! 晏决长睫微垂,语气收敛几分,「我的修为,让虞姑娘感觉不自在么?」 「当着我的面说什么渡劫期……」虞瑶想到自己不过是没灵根的修仙废材,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心里便十分郁闷,「说得好像我能切身体会渡劫期有多厉害似的。」 晏决思忖少顷,犹豫着开口道:「我是不是不该贸然提及修为之事?」 虞瑶从喉咙里哼了一声,抬起他的手,耐着性子替他抹完余下的伤药,三两下帮他系好髮带,还故意按照自己捆螃蟹的手法,在髮带末端打了个同心结,最后抬头看他的眼睛,道:「谁叫你那么诚实的?一点都不知道要让人心里舒服。」 晏决唇角轻抿,若有所思,「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虞姑娘舒服?」 他的语气分明寻常,面色也寻常,无非是清冷惯了的模样。 可他的这句话听在虞瑶耳中,却莫名古怪。 她越是琢磨着哪里古怪,就越是感到脸颊发热,原本窜上脑袋的愠意,此刻隐约化成侷促之意。 当虞瑶终于察觉到,男人的目光落回她的脸上时,她本想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却偏偏先听他问道:「虞姑娘,你的脸怎么红了?」 虞瑶扭过头,一手抚上脸颊,指腹仔细试探了半天温度,确信他所言非虚,转而狡辩,「我怎么可能脸红,肯定是风吹的。」 她目光闪烁着抬手指他,试图混淆视线,为自己争取时间冷静下来,「不信你看你自己的脸,不是也被风吹红了吗?」 「有么?」晏决以灵力在身前凝出一面镜子,弹指点起一簇柔白色灵焰,认真对镜打量了一会,才郑重道:「虞姑娘,你说的不全对。虽然岸边有风,但我的脸并不算红。」 他指尖微晃,镜子瞬间便挪移到她的面前,「你看。」 虞瑶根本没有心情拆穿自己说的谎,一斜眼便看到镜中自己脸上的红晕,便交叉着两只胳膊,就要挡住镜面,「你怎么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拿着镜子来照人!」 可她忘了,以灵气凝出的镜子虽然大,却并无实体。 虞瑶前脚刚扑到镜子前,后脚便在岸上一滑,在晏决微怔的目光中,整个人通地一声栽进莲花池里。 一番扑腾后,她勉强在池中站稳身形,胡乱用手拨开额前湿发。 虽然池水刚刚没过胸口,于她这个旱鸭子并无大碍,但从四面八方忽然涌来的凉意,却令她有一瞬懵然。 随着凉意涌来的,还有脑海中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那似乎是她许久以前的记忆。 虞瑶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目,想要辨识出画面中的模煳细节,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将记忆碎片看得清楚。 脑海中,只迴荡着缥缈话音,「你的神魂本应消散,却能重新聚拢,世上唯有一种失传古法可做到如此地步。但谁会耗费这般力气復生故人,却将你的记忆尽数锁住?」 虞瑶不知那话中含义,却清楚地知晓,那是师父的声音。 可是,师父何时对她说过这些话? 虞瑶恍惚之间,眼前画面化作飞灰散去,一道月白色身影却跃入池中。 男人一手从她的腿弯后穿过,一手护住她的背后,不待她反应过来,便稳噹噹将她从水里捞了上来。 虞瑶茫然回头望着波纹荡漾的水面,只见因她落水而受惊的小黑蛇此时在水面游动,还不时抬起脑袋,有些紧张地向她吐着蛇信。 晏决小心将她放在岸边,在旁生起灵火。 他身上带着避水诀,因而分毫没有沾湿,正从容扯过袍袖,专注地盯着虞瑶的额头,耐心替她拭去额上水珠,并没注意到她不自然地抱住身躯,胳膊在胸前缓缓收紧。 「你就打算让我在火边慢慢烤干吗?」虞瑶咬着唇角,一缕湿润的髮丝划过眼角,正被他轻轻撩开,耳边心跳响得如同擂鼓。 晏决顿住指尖动作,视线停在她的眉眼之间,「之前捉螃蟹那次,虞姑娘不是让我生火就好么?」 她的眼里分明燃着名为羞愤的火焰,缀满水珠的眼睫却柔和了她烧起的目光。 「那次我身上只是沾了些水花……」虞瑶恨不得用胳膊把自己整个遮住,尽管她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这次,我可是从头到脚都湿了!」 应着她的话,晏决缓缓俯下目光。 原本轻盈且有层次的红衣,因为被水打湿的缘故,此时一丝不苟地贴合着她的身躯,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 晏决不由愣怔片刻。 虞瑶一手横在胸前,一只手去捂他的眼睛,「你看哪儿呢你!」 男人面色泛红地偏过脸去,正要掐诀的指尖却破天荒地打了个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令虞瑶稍稍宽慰的是,当他再试时,一道灵风便顺利将她裹住,眨眼间将她的衣服烘了个透彻。 她摸了摸干透的衣襟和袖口,这才能心平气和地向他道出一声谢。 两人肩并肩坐在池岸边,却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任由风从身形之间的缝隙中穿过,将他们的髮丝轻轻吹向身前。 不知过了多久,虞瑶才挤出一句话,「我们离开竹屋已有快半个时辰,是时候回去了。你之前就那么走了,掌门师伯跟卜师叔一定很担心。」
第87页 她腾地起身,扯平微微发皱的衣角,便要离开岸边时,却被男人轻声唤住。 「虞姑娘,」晏决仍坐在原处,抬眼看她,「不能多在这里呆一会么?」 「也不是不行,」他的诚挚目光令虞瑶没来由地心软,「只是我们这样一直在外逗留,不跟师叔师伯说一声,未免不太好。除非……」 她想了想,从储物囊里翻出油纸,用炭笔尽量工整地写上几个字,折出纸鹤,然后在晏决眼前晃了晃,「帮我给它吹口气。这纸鹤沾了灵力,才能飞起来。」 晏决对它轻唿一口气,目送着纸鹤徐徐飞上空中,向着竹屋的方向而去,才转头问她,「你写了什么?」 虞瑶在手背上不疾不徐敲着炭笔,「我跟他们说,你想再好好看一会夜景,毕竟你明天就走了,不在茯苓宗看个够本,那多亏啊。」 她说着又坐回晏决身边,托起下巴,对着一池莲花发呆。 夜幕浸染下,莲花在水面一朵朵绽放,花瓣笼罩在一层淡紫色微光之中,犹如在池水上点亮的一盏盏小灯。 而晏决在看她。 看她的额发在风中拂动,看她的耳坠不经意地摇晃,看她的指尖在脸旁轻敲…… 看她眼眸中绝无仅有的光芒。 纵然万水千山,也不及她一人的景致。 虞瑶正用目光追随小黑蛇在莲花池中游动,见它一会对着这朵花吐吐蛇信,一会又对着那朵扬起脑袋。 她不禁兴奋地扯了扯身旁男人的臂弯,「你看它多开心啊!」 晏决只是淡淡道了声,「嗯。」 虞瑶目不转睛地观赏着蛇戏莲叶间的画面,余光中却一闪一闪的,当她扭头看去时,却与男人四目相对。 他旋即挪开了视线。 虞瑶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便看着一只闪着微光的小纸鹤落在肩头。 「这只纸鹤叠得这么仔细,一定是我师妹叠的。」她迫不及待地拆开纸鹤,读出上面的内容,有些扫兴,「她说,天色太晚,师叔师伯先行去凌双阁小酌了,让我们不用特地回竹屋了。」 晏决舒了口气,「正好,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停留一会。」 「可我还没问她要一坛醋呢!」虞瑶懊恼,「那螃蟹要怎么吃啊。」 没等她多抱怨一句,第二只纸鹤晃了一个大圈,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这多半是卜师叔叠的。」虞瑶拆开这只歪歪扭扭的纸鹤,看了一眼,「师叔让我带你去会客之地南面的临湖小屋,你今晚就留宿在那。他还说,屋内陈设都换过,连被子都……」 读到这里,她却不敢继续念下去,而是再一次用目光扫过最后那行的每一个字—— 连被子都换成了足够两个人盖的那种。 这,这叫她怎么说得出口啊! 第48章 因她迟迟没能读完纸鹤上的字, 晏决向她手中的传信纸鹤茫然投去目光,「被子怎么了?」 虞瑶生怕他看穿了卜师叔传给她的信,下意识将纸鹤揉成一团, 塞进储物囊里, 才稍微放松地对他编出一个理由,「我师叔帮你换了一床新被子,他希望你能睡得习惯。」 「辛苦你师叔了。」晏决对她扬起一个笑,「我不睡也无妨。」 「就仗着你修为高,想不睡就不睡。」虞瑶咕哝一声, 「按照我们茯苓宗招待客人的规矩,就算你不睡觉,我们给你备的被褥也一定是最舒适的。」 她俯下身, 靠近他的耳朵,神秘兮兮地告诉他, 「你别看掌门师伯醉心灵蜂的样子,其实他在凌双阁里养了很多灵蚕,餵的是宗中桑树最嫩的叶子。整个宗门的被子都是靠着那些灵蚕吐的丝做的,你在外面压根买不到这么好的。」 「这样么?」晏决木然, 「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被子,但先前始终没求到合适的。」 「我以茯苓宗的名誉担保, 这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被子。等到了临湖小屋, 你可以亲自盖上试试。」虞瑶说着突然愣了一下,「可你不是不用睡觉吗,怎么还关心被子好不好盖?」 「不是给我自己。」晏决低着头, 微微有些拘谨模样。 「那是给谁啊?」虞瑶困惑地摸了摸脑袋, 忽然想起一个让她不快的人,瞬间感觉语气都变得变扭起来, 「我算明白了,你是要为你家仙主置办一床好被子吧?人家都是仙主了,哪需要睡觉,你还是少替她操这份心了吧。」 「她需要的。」晏决抿了抿唇,「她一天得睡足四个时辰,否则会困。」 「四个时辰,那岂不是跟我睡得差不多……不过,仙主不是神仙吗?难道神仙也会困吗?」虞瑶皱了皱眉,「这要是传出去,会被人笑话吧。」 「有我在,谁敢笑她。」晏决眸中闪过阴冷之色,「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虞瑶捏着下巴,啧了啧舌,「你也不用这么较真吧,不就是被人笑两句吗?她自己都未必介意呢。」 「但我介意。」晏决撇过目光,「谁也不能说她的坏话。」 「你都这样了,谁还敢说她的坏话……」虞瑶话到一半,蓦地顿住。 自己之前在宁城客栈抱怨仙主的话,他分明都听到了啊! 虞瑶干笑一声,不自觉地往后挪着步子,正打算再挪后一步,离他稍远时,晏决却回首道:「虞姑娘,你要去哪儿?」
第88页 「我……脚酸,换个位置站。」虞瑶一本正经来回走了几步,接着原地踏了踏脚,睁着眼睛说瞎话,「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还以为,虞姑娘是想把我留在这里。」晏决重新勾起笑意,「幸好不是。」 「姑奶奶怎么会一声不吭就熘走,那可不符合我们茯苓宗的待客之道。」虞瑶心虚地笑了笑,「你想在这看多久的风景就看多久,我保证,不会抛下你先回去休息的。」 然而她刚说完,一阵困意便毫不留情地袭上脑门,使她忍不住当着他的面,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晏决当即起身,「若是虞姑娘困了,也不必勉强,不如我陪你回去。」 虞瑶揉了揉眼睛,对他摆了摆手,「哪有让客人送主人回去的道理啊。等我把你送到临湖小屋,我再回屋睡觉。」 她正要带着男人离开,又想起小黑蛇还在池中戏耍,于是转身举起一条胳膊,朝着蛇摇了摇手,「上来吧,我带你去休息。」 眼看着小黑蛇裹着一层水汽缓缓游上岸来,虞瑶弯腰帮它拂去蛇脑袋上的一朵浮萍,轻声问它,「临湖小屋有那种藤编的小篮子,你应该能睡习惯吧?」 蛇安然吐了吐信子,显然是没有异议。 虞瑶摸了摸蛇脑袋,「那太好了,今晚你就跟你家主人睡一间吧,也方便你守着他。」 她打开储物囊,对小黑蛇招了招手。 蛇便顺从地抬高脑袋,眼看就要钻进储物囊中与她同行,却被男人一道冰冷的话音拦住,「你不是喜欢玩水么?今晚不必跟来了。」 蛇卫迷茫地转过脑袋,朝着晏决紧张地吐了吐蛇信,在收到他的冷视之后,便像蔫了的藤蔓般,蛇腹贴回地面,灰熘熘地转过一圈,潜回池中。 男人转身便走,虞瑶急忙快步赶上,「你干嘛把它打发走?我多带个它去临湖小屋也不碍事的啊。」 晏决只说了一句话,「可我嫌它碍事。」 前往小屋的一路上,空气中的花香越来越浓郁,更有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围绕着他们两人飘舞。 晏决不由放缓脚步,打量周身,「我原以为这些是萤虫,可近看却不是。」 虞瑶捞住几粒光点,捧在掌心细看,才发现那是一颗颗絮状的种子,「好像是月莹花的种子。这花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种子会发光,而且被风一吹就飘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就如同萤虫成群飞舞。」 她顿了一顿,又道:「但有件事,我不明白。」 晏决好奇,「有何奇怪之处么?」 「现在应该还不到月莹开花的时候,怎么连种子都满天飞了?」虞瑶纳闷地按着额角,「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月莹花这么早就结了种子……大概只有掌门师伯知晓为什么。」 在晏决略微疑惑的目光中,她继续解释道:「你可能不知道,宗中这些花花草草向来是掌门师伯一手打理的。就连我师父留下的灵田,也是他在帮忙看管。灵花的花期能反映宗中环境是否安定,月莹花提早开放,他肯定会担心。」 晏决伸手从空中拂过,手掌带过的气流将那些飘浮的月莹种子扰乱,「可看着却很美,不是么?」 他这么说的时候,视线恰好回落在虞瑶身上,眼里映出的亦是她的模样。 虞瑶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说空中的月莹种子,还是在说别的什么,偏过脑袋附和了一声,「你喜欢就好。」 没过多久,两人便抵达临湖小屋。 虞瑶惊讶地发现,屋前数十种她一下子叫不齐名字的花,也都猝不及防地绽放了。 「到底怎么回事……这些花的花期明明就遍布一年四季,居然通通跟约好似的扎堆开了!」虞瑶愈发不安,「不行,我得给掌门师伯通传此事。」 她低头从储物囊中翻找油纸和炭笔,晏决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虞姑娘,你看。」 虞瑶顺着他的视线瞅去,今晚的第三只纸鹤正嗖地从背后划过一条弧线,接着在半空中一个急剎,停在她身边。 「这一看就是掌门师伯叠的纸鹤。」她嘴角微僵着摇了摇头,展开纸鹤,狐疑地扫完前半段内容,难掩惊讶,「师伯让我不用担心花,那居然都是他为了迎宾特意安排的!」 晏决似乎舒了口气,「这便安心了。」 「掌门师伯搞这么大阵仗,都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虞瑶扁了扁嘴,接着读出后半段,「他还嘱咐我,明天一早带你去凌双阁……等一等,怎么还要去凌双阁?你们都已经在竹屋见过面了啊。」 她一手拈着拆开的纸鹤,一手支起下巴,陷入思索。 晏决淡然,「许是你师伯刚被灵蜂蜇过,没做好准备就与我碰面,心中在意吧。」 虞瑶瞅了他一眼,「你听着倒像是很了解他似的。」 晏决轻笑,「爱面子的人确实会这样。」 虞瑶对此不置可否。 她稍稍推开屋门,借着门缝朝里瞟了一眼,确保卜师叔没放置任何奇怪的陈设之后,才放心地将晏决领入屋中,「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送来。」 「我一切都好。」晏决合了合眼,「这么晚,也不必麻烦虞姑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虞瑶说着,撇过脸打了个克制的哈欠,「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过就一盏茶的路,来回一趟也很快。你不用跟我客气,我是真心希望你在茯苓宗的这一晚能睡好。」
第89页 晏决坐在床边,视线扫过几乎垂落在地的被角,些微讶异,「这被子似乎比床要大上整整一圈。」 虞瑶偏开目光,当场憋出一个理由,「那是因为……卜师叔知道你个头高,也怕你睡觉不安分,所以干脆给你准备了一床足够大的被子。」 「你师叔怎知我睡觉不安分?」晏决眉头微皱,「我不记得跟他提过这些。」 虞瑶硬着头皮继续圆谎,「我……随口跟我师妹提了一句,大概是我师妹告诉卜师叔的吧。」 晏决唇角微抿,目光放空一瞬,「你与你师妹,还真是无话不谈。」 虞瑶听着他的话,便觉得他像是喝了一坛醋似的,话里酸熘熘的。 可她跟师妹关系很好也是真的,这样的事情,她似乎不应该刻意去遮掩。 「我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虞瑶不自觉地掰着手指头,「我师父刚离世的时候,我师妹年龄还小,每天都抓着我的胳膊哭。我为了安慰她,就会跟她讲很多很多话,什么都讲。」 「我跟她描述山上的花,水里的鱼,还有我经常做的一个梦。」她的思绪仿佛回到从前,「我记得,梦里有一座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树,我站在一个很大的屋子前面,敲着一扇很大的门。我好像……在等人开门。」 晏决脸上的些许失落,因着她这些话,陡然顿住。 他缓缓抬头看她,眼里有她并不理解的情绪。 「不瞒你说,我连着好几年都会做那个梦,可是我始终敲不开那道门。」虞瑶想到梦中情景,忽然间很是感慨,「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门的另一头,到底住着什么样的傢伙,为什么他始终不肯理我。」 第49章 「他不重要。」晏决目光骤凝, 「梦中虚实,都不重要。」 「怎么就不重要了?」对于他这敷衍的话语,虞瑶感到有些不快, 「我反覆梦到一样的场景, 难道不是恰好说明,我心底其实很在意吗?」 晏决唇角微勾,笑容却有些说不出的僵硬,「只是梦境罢了,无甚好在意的。」 「那扇门, 我都在梦里敲过不下几百上千回了。」虞瑶努了努嘴,「我总感觉,如果我不敲开它, 这个梦还会继续缠着我。」 晏决默了一刻,迟疑着开口, 「倘若有朝一日,你在梦里敲开那道门,见到门后的人……你要如何?」 「那还不简单,我要好好问问他, 为什么不应门,害得我在梦里敲了这么多年。」虞瑶咬着嘴唇哼了一声, 「门敲久了, 手真的会很痛。」 梦中敲门的触感歷歷在目,她不由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让每一个指节都能放松一些。 待她回过神, 重新看向晏决时, 却发现男人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在身侧扣紧,似是心有郁结的模样。 虞瑶疑惑地指着他的泛白指节, 问道:「不是你说,梦里那些没什么好在意的吗?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晏决虽然这样说,却像被抓包似的面色一白,旋即将手收入袖中。 男人这一连串异常的反应,让虞瑶再难忽视。 她匆匆走到他面前,对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半晌,直到晏决抗拒地侧过身去,语气中满满都是侷促,「……虞姑娘。」 「别乱动,让我好好看看。」虞瑶上手按住他的一侧肩膀,一会伸手探他额头的热度,一会端起他的下巴,目光扫过他脸上的每一寸细微之处。 离得这样近,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睫羽的每一次轻颤,他喉结的每一次滑动,和他脸上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的红晕。 「虞姑娘,」晏决的声音愈发低哑,「你能不能……」 「嘘,别说话。」虞瑶还在循着自己在医馆见识过的手法,一心帮他看诊,「要是你现在打断我,那就只能重来一遍了。」 晏决果然不再出声。 虞瑶仔细检查过他脸上的每一寸,愣是没找出什么毛病,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不安地喃喃,「到底是哪里不对啊?」 她一手挠着额角,转过脚步,正想去窗边再认真琢磨一会,反思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细节,却没有注意脚下,一不小心便踩上他垂落在地的袍摆。 虞瑶身子一斜,直愣愣朝前扑倒。 她本能地闭上眼,额头落在柔软的被子上,身体却斜过另一人的身躯。 空气安静得令她忐忑,一时半会,她不敢睁眼。 可压根不用睁眼,虞瑶也知道自己目前有多狼狈。 更何况,他身体的热度,使她更加不知所措。 虞瑶急着站稳起身,然后找个藉口逃离现场,避开任何可能会有的对视。 此时,她一手撑在床边,另一手仍摸索着合适的支撑点,也不知触到何处,只觉得手下的触感有些奇怪,既不是被褥的柔软,又不像是胸膛的结实,便下意识地按了一按。 这一按,便按出晏决一声闷哼。 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吃痛,不如说是隐忍,就仿佛他被她……触到了不该触碰的地方。 虞瑶听到他的唿吸变得急促,自己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忍不住微微张开眼睛。 晏决眼尾泛红,眼神湿润的像是能滴出水来,鼻翼张合,气息不稳。 虞瑶心里一个咯噔,朝着自己的左手偷偷瞄去一眼,便好巧不巧地看到,自己的手越过晏决的腰带。
第90页 她抬起头,正想看清手掌落在何处,可被她无意中扑倒的人已经翻身逃出她的压制,背着她坐起身来,修长的手微战着扶住床柱。 晏决似乎是缓了好几次唿吸,才能勉强从容道:「虞姑娘,我困了,今晚便到此为止。」 「困?」虞瑶懵然撑起身,有些茫然地瞅着自己的左手,又看着他的背影,「你不是不用睡觉吗,这会怎么又困了?要是你在茯苓宗因为水土不服犯了困,那我更得帮你看看……」 晏决肩膀绷起,竭力在控制自己的语气,「请你出去。」 见他如此一反常态,虞瑶心中忧惧更甚,「你生气了?」 「若你不走,我便先行睡下了。」晏决说着,两手牵起身侧系带逐一解开,完全不顾及她还在屋里的事实。 「你怎么当着我的面就开始宽衣解带啊!」虞瑶仓惶转身跨出屋门,又想起掌门师伯在传信纸鹤上留下的字,最后丢下一句话,「那你先休息,明早我带你去凌双阁。」 不等屋里的人再说什么,她便提起一口气,飞也似的逃之夭夭。 虞瑶逆着夜风跑回久违的住处时,总算如释重负地靠墙喘了一大口气。 她抬起双手,本想拍着脸颊让自己清醒些,却在举起左手的同时顿住。 在临湖小屋的那一幕又袭上心头,虞瑶僵着左手,右手在额心、眉间和鼻樑上先后掐了又掐。 这只手…… 他是不是因为这只手的所作所为,才对她下逐客令的? 虞瑶越想越懊恼。 她原本或许可以跟他多说会话,或许可以再多了解他一分。 谁能想到,就因为自己这只手,一切都搅黄了。 虞瑶仰头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捏着柔软的被角,试图纾解烦扰。 到了夜半时分,窗外蛙声虫鸣此起彼伏,她的心情便顺着这片嘈杂乐曲上上下下,无法落定。 这里与会客之地相距不远,其间也没有大片树木或是丘陵阻隔。 眼下,虞瑶的目光斜向打开的窗,正能窥见临湖小屋的烛光。 她本以为他已睡了,可他连屋里的烛火都没熄,分明是还醒着。 虞瑶嘆了口气,下床走到窗前,胳膊肘支在窗边,望着临湖小屋闭合的小窗后那道若隐若现的人影,从储物囊里摸出那根护身金簪。 也许,她该跟他把误会解释清楚,省得早上起来见面还会接着尴尬。 她可不想把烦心事留到第二天。 抱着这样的想法,虞瑶在心中再三推敲措辞,直到自己也觉得妥当。 但当她抚上簪首花饰,尝试着开启金簪与他说几句话的时候,临湖小屋窗中透出的那一小片烛火,却倏然从她眼前黯去。 第50章 没了烛火, 临湖小屋便仿佛化作墨迹,顷刻间融入夜幕。 而虞瑶心中原本升起的少许期待,也重又回归寂静。 「就不能晚点再吹灭蜡烛吗?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虞瑶攥起手中金簪, 一口气堵在胸口, 心生烦闷。 可是这种情绪没能持续多久,她就克制不住地仰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只觉张口之间能将整个茯苓宗的灵气吸入肺腑,一瞬间什么也不想管,索性关上小窗, 折回床榻,用被子从头到脚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虞瑶满心盼着会有繁星入梦,却又一次在梦中看到了那道门。 她定神时, 手已接近那道黑色雕花木门,曲起的指节正对着门上雕刻的一团流云纹, 其间还有数只凤鸟振翅欲飞。 虞瑶微微有些出神。 先前每一回,她一入梦便会被急切的心情兜住,只顾着敲门,却从未像眼下这样静心观察过门上的纹路。 这花纹竟有些熟悉, 是不是在哪见过? 虞瑶仔细拂过这些精心雕出的黑色木纹,另一手按住额头, 意图在脑海中寻索答案。 但她还未找出线索, 那道门便伴着一声轻响,从她眼前豁然打开。 她一手保持着顿在门前的姿势,目光对上门后出现的身影, 思绪似乎停滞了一刻。 「阿远?」听到这个从自己口中逸出的名字, 看着少年髮丝凌乱、中衣不整的模样,她一时怔忪, 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是他? 门后的人,居然是他? 比起她突然间的沉默,少年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反常。 他的目光闪烁,神情举止表现得似乎犯了错,犹豫半晌,才从微张的唇齿间唤出一声,「师尊。」 「你刚才为什么一直都不出声?」她回过神来微嗔道。 少年的手指搭在门上,肉眼可见地收紧,「徒儿刚睡醒,仪容不端,还望师尊见谅。」 「你平常不是起得很早吗,今天怎么反而耽搁了?」她伸手就要贴上他的额头,「身体不舒服?」 少年却近乎战慄地退开一步,眼里闪过惊慌之色。 他的反应令她十分意外,「为师不过想看看你是不是生病了,你躲什么?」 「徒儿没事。」少年额上渗出细汗,脖颈绷紧,正偏过脸去,为自己辩解,「徒儿只是做了噩梦,心有余悸而已。」 她看着少年蜷在身侧的白皙手掌上,筋骨根根凸起,显然是受惊未定的模样,不由关切地拉起他的手,「你梦到什么了,怎会吓成这个样子?」
第91页 少年却神情古怪,像被烫到似的撇开她的手,仿佛她比噩梦还要令他心惊,言辞中更是饱含退避之意,「不过是梦魇罢了,徒儿稍作调息便好。」 她看着自己落空的手,结结实实一愣,旋即抱起胳膊,蹙眉瞅他,「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你试炼的日子?如果你被梦魇所扰,最好现在就告诉为师,为师才好尽快帮你稳定心神,免得影响你在试炼里的发挥。」 「不必麻烦师尊。」少年缓缓拉起门扇,语声干涩,「徒儿收拾一下,即刻便能动身。」 她却放心不下,忍不住上前想要追问几句,视线一不留神绕过他的身形,一眼望见被他丢在地上的一团中衣中裤。 「你起床之后换过衣服?」她从背后喊住他,在少年顿住身形后,困惑地踮脚打量屋中,这才察觉到,屋里分明充斥着清洁术的残余法力,就好像他恨不得把空气都洗涤一遍,「你早上什么时候还打扫过屋子?」 少年如同被抓住什么把柄,紧抿双唇一言不发,砰地一声把门扇在她面前合上。 她伫在门外,几乎有些哭笑不得,转身对着院中这方天地发起呆来。 院内枫树经风吹过,一片手掌状的绿叶打着旋徐徐飘下。 虞瑶的视线便追随着那片枫叶,落在自己的袍摆上,那里有金线绣出的花朵。 她一眼认出,那是扶桑花的轮廓。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魔宫穿过的那套衣裙,裙角亦有几乎一样的花纹。 她愕然顿住一瞬。 此时,距离少年关上屋门还不到半柱香时间,虞瑶却听到身后门扇重新打开。 「你的随身法器都带齐了?」她下意识地回首望去,预期中如白鹤般的翩翩少年却没有出现。 视线中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少年衣袍染红,散发拂过脸颊,抬起的面容上赫然是几道狰狞血迹,全身裹挟在一簇簇骇人黑焰之中,可他似乎感觉不到被火焰灼烧的痛楚,面上的表情一丝一毫也没变过。 如同那些黑焰灼烧的不是他,而是一具空壳。 天幕骤然变暗,一切倏忽间淡去,唯有魔怔般的少年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眼前的画面实在太过可怕,然而虞瑶一步也挪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身披杀伐之气的少年朝她走来。 他越走越快,眼底疯魔之色越来越盛。 就在虞瑶以为自身难保之时,那道身影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躯。 就像是……她根本不在这里。 虞瑶茫然垂下视线,却发现自己整个人正在化作青烟消散,甚至能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地上被风捲起的枯叶。 她这是怎么了? 上空隆隆作响,似有雷霆在云后聚集,忽然间,一道刺目至极的光芒迎头噼下—— 虞瑶勐然掀起被子,从床榻上坐起,半晌都无法从梦中缓过神。 她从没想过,向来在梦中乖顺冷淡的少年,竟会如邪魔附体般性情大变。 这个印象甫一在脑海中烙下,便像扎了根的藤蔓,沿着她的思绪蔓延,令她止不住地后怕。 虞瑶死死按住额角,试图让自己平復下来,窗边却响起熟悉的叩响。 她做了整整三次深唿吸,才踏着微凉地板,赤足走到窗前。 小黑蛇已然温顺候在窗外,见她打开一条窗缝,却没进屋,只是焦急地吐着信子,朝后扬起尾尖。 虞瑶顺着蛇尾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恰恰落在临湖小屋上,「你是为了你家主人来找我吗?」 小黑蛇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处,似是非常忐忑。 虞瑶不知发生何事令蛇如此紧张,一向安宁的茯苓宗上空,却突然响起炸雷般的巨响。 夜幕中,一道前所未见的湛蓝电光毫无预兆地划过,朝着临湖小屋噼去。 虞瑶当即睡意全无。 她连靴子都没穿便匆匆跑出门去,踏着铺在小路上的鹅卵石,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他可千万不能有事! 第51章 诡谲的湛蓝光芒甫一触及屋顶, 瞬间便将临湖小屋噼散成无数碎片炸开,残留的电光碟旋在残骸之上,仿佛在无情舔舐着它的杰作。 虞瑶一路奔至近前, 面临的便是这般可怖的景象, 脑海中轰地一声,似乎也有什么顷刻间倾塌崩坏。 她只不过是睡了一会,做了个令人不安的梦,怎么一醒来,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伫在满地黑灰之中, 虞瑶已无从分辨哪些原本是房梁,哪些原本是桌椅,哪些原本又是床榻…… 更无从确认, 晏决存在过的痕迹。 空气中瀰漫着令人掩鼻的焦煳味,那仿佛是死亡的气息挥之不去, 浓烈的烟尘遍布四周,熏得她双目生疼。 当她转过视线时,晏决的身影却在缭绕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不会吧……她都已经能看到他的鬼魂了吗? 虞瑶心中大骇,朝着男人伸出手去。 涌出的泪水模煳了视线, 可她一刻也不敢合眼,生怕自己一个疏忽, 便会叫这道皎月般的身影从指缝间漏走。 虞瑶就在满目烟尘中无法克制地默默流泪, 不时抬手擦过眼角,缓缓向前走去。 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一定很狼狈,然而视野中那道如梦似幻的身影却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甚至当她走得更近时, 还抬手示意她止步。
第92页 那副熟悉的抗拒模样,换做平时只会惹她恼火, 如今却止不住地令她难过。 晏决唇齿一动,熟悉的清冷话音落入耳中,「别过来。」 虞瑶懵然放慢脚步,瞪大眼睛看他。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怎么能不让她过去呢? 她转念一想,定是他知晓自己无法在人世久留,才故意与她保持距离。 毕竟人鬼殊途,不可勉强。 但如果自己错过眼前道别的机会,往后怕是只能在梦中与他相见了。 虞瑶定了定心,重新加快脚步向他靠近,晏决的身影却比她更快,一下子瞬移向后。 这回,他未动唇齿,话语便直接传入她的神识中。 「小心落雷!」 虞瑶这才觉得有些不对。 一个鬼魂怎么可能传音入密呢? ……原来他还活着吗! 她如梦初醒地剎住步子,旋即听到某种滋滋作响的声音,随后便目睹一道湛蓝电光向晏决落去。 虞瑶离他尚有三丈远,可落雷带来的冲击却远远超出她的想像,霎时间使她两脚离地腾向半空,身子一歪朝后摔去。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预期中的怦然坠地感却没有到来,落地时只觉自己似乎被某种力道接住。 虞瑶蓦然斜过目光,才看到身下一张用法术织成的网,正牢牢托住她的身形。 她一个愣神,翻身从地上爬起,在呛人的扬尘中咳嗽几声,视线又循向前方的人。 晏决抬首迎向上空,面上没有分毫惧色。 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茯苓宗的夜幕撕裂,剎那间天光大亮,一连三道湛蓝电光朝他相继落下,却堪堪避开他的身形,仿佛是充满威慑的前奏。 落雷之下,地面噼裂,碎石土块卷向半空。 晏决却仍衣袍翩跹,气定神闲,仿佛落下的是绵绵细雨,而非来势汹汹的天雷。 此时,他向天举起手掌,广袖沿着胳膊滑落,露出修长手腕,指尖轻动在上方张开结界。 紧随其后的五道电光,便直直撞在那道半透明的屏障上,炸散作无数道弧光迸开老远,掀起周围成片草木。 虞瑶正要翻身躲避一截向她飞来的树枝,一条黑影却嗖地从地面窜起,尾尖一扬将树枝弹开。 小黑蛇嘶嘶吐着蛇信拦在她身前,双目在夜色中闪烁着荧黄瞳光,正与她一起提心弔胆地紧盯前方。 虞瑶趴在蛇旁边,忍不住问它,「你家主人怎么连睡觉都能被雷噼啊?」 小黑蛇原本贴着地面不安地摆动尾巴,却应着她这声问,陡然顿住动作。 它微微弓起身子,张开蛇嘴,脖子一战,对地吐出一只小圆筒。 对于它的这种特殊交流方式,虞瑶早已见怪不怪,便伸指从草屑之中拈起那只被蛇涎包裹的小圆筒,连擦都懒得擦,一股脑抽出其中字条。 上面赫然是一行蝇头小楷,「夜半若有落雷,那是我在渡劫。」 虞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长声。铱誮 只是,他这稀松平常的语气,这端正稳当的字迹…… 放眼整个修真界,谁不把渡劫当成头等重要的大事,若不提前收集几十样天材地宝,备上满满一筐灵石,召集全部亲朋好友在附近守着,就仿佛是虚渡天劫一样。 他倒好,身在渡劫期第九重,离飞升本就只有一步之遥,却表现得毫无负担。 敢情渡劫是这么不值一提的事吗? 一股气攀上虞瑶头顶,她握紧字条,愤愤不平地捶了捶地,心里想着,等这波天劫结了,自己一定要好好跟他说清楚。 何况,茯苓宗也拿不出第二间临湖小屋来祭天了! 自从最初九道天雷过去之后,雷声便一道接着一道,像是没有停息一般。 初时,虞瑶还有些忐忑地摸着小黑蛇的脑袋,一人一蛇共同见证着晏决是如何以一己之力,对抗天降神威。 男人始终应对自如,脚下土地却没那么幸运,被雷来来回回地噼,最后只剩大片黑色焦土。 他便是其中唯一的亮色。 雷声不息,虞瑶被周而復始的巨响轰得神识发麻,可是每当她以为这便是最后一次的时候,总会又接着落下一道天雷,湛蓝电光像从天而降的刀锋划开刚刚聚拢的烟雾,骤亮光芒使她停住一瞬唿吸。 好不容易数到第八十一道雷,却迟迟未有第八十二道。 虞瑶抬头望去,云间涌动的电光似乎已经开始平息,上空被撕裂的明亮缺口也在缓缓黯去,重新融入夜色。 他这雷劫,大概是告一段落了。 虞瑶重重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抬袖擦去脸上尘土,朝着晏决挥了挥手,「你好了?」 男人信手撤去上方结界,挥袖散去周身瀰漫的烟雾,一手端在身前,向她坦然点了点头。 虞瑶正要上前同他再说点什么,晏决身边却一左一右现出两道人影。 隋问山伸手扯住微微飘起的帷帽垂纱,「我就说那些灵蜂不可能无缘无故蜇我,原是小道友雷劫在身,灵蜂感知到宗中气泽波动才会那样。」 卜行云摇了摇头,「师兄,晏小友刚刚歷过天雷劫,你居然还在介意灵蜂蜇脸的事?」 「我只想弄清缘由而已,这叫严谨!」隋问山扶住帷帽对卜行云厉声道,又质问晏决,「你说说你,大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害得我差点以为宗门出大事了。渡劫之前,就不能跟我们打个招唿吗?」
第93页 晏决还未说什么,卜行云便连忙安慰他,「晏小友,你别跟我师兄一般见识,他来的路上还对你敬佩有加,只是见到你反而有些拉不下老脸。当年他歷劫时,可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万万不像你这般从容不迫。」 隋问山一手指天,不屑道:「我那时才不过练气九重,第一次歷劫,能自己爬起来就不错了!方才那些蓝色天雷一看就不是练气期的雷劫,小道友这境界上去了,歷劫自然比我当年更有经验。」 卜行云啧了啧嘴,「可师兄你就算突破到元婴境界那次,也还是一样狼狈啊。」 「行了行了,知道他厉害了,再说就让灵蜂蜇你的嘴!」隋问山哼了一声,转而弯腰俯视一地焦土,语气中颇有些痛心疾首,「你看看,我精心栽培的灵花灵草都没了。」 「灵花灵草没了还能再种,雷劫可不是想撞见就能撞见的。」卜行云笑道,「我们年纪大了,在茯苓宗过惯清闲日子,要不是因为晏小友,恐怕这辈子都无缘目睹这种规模的天雷大劫。」 虞瑶只见掌门师伯跟卜师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滔滔不绝地拉住晏决说着,却没见他插上一句话。 男人的视线在他们之间辗转,面上渐露茫然之色,明明对话一直围绕着他,但是在场似乎没人需要他开口。 他静默地伫在原地,良久后,朝着虞瑶扬起一个无奈的笑。 「晏小友在茯苓宗渡过雷劫,这样的好消息,天一亮就可以通传宗中上下,让大家都替他高兴高兴。」卜行云眉飞色舞地对隋问山说着,偶然瞥到不远处的虞瑶,像是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赶紧沖她扬了扬袖子,「小瑶,你站那发什么呆?快过来吧。」 虞瑶举起手摆了摆,「知道了。」 她朝身旁的小黑蛇瞄了一眼,蛇也回望着她,一人一蛇颇有默契地交换目光,结伴上前。 眼看虞瑶穿过夜色向他们走近,卜行云却一拍脑袋想起什么,赶忙同隋问山神识传音商议着,「眼下临湖小屋没了,恐怕在招待晏小友一事上,多有不便。」 隋问山不以为然,「会客之地不是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住人吗?」 「有是有,但临湖小屋是我们特地布置好的,宗中哪还有与之不相上下的地方?要是怠慢了晏小友的话,我们身为小瑶的师伯师叔,脸上多没面子。」卜行云沖他挤了挤眼睛,「再说,这关系到小瑶跟晏小友……」 隋问山点点头,「我懂了。」 此时虞瑶刚好在旁停下脚步,隋问山略略思索后,语重心长地嘱咐她,「天雷劫九死一生,就算小道友看着无事,也很难说身上完全没有被雷霆之力波及。你今晚就带他回去,仔细检查一下,以免他在我茯苓宗的地盘上有任何闪失。」 「师伯您放心,我会留意的。」虞瑶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忽然间又反应过来哪里有些不对,「可是师伯,这么晚了,您让我把他带回哪去啊?」 第52章 隋问山在帷帽之下咳了又咳, 就是不说话。 倒是卜行云一手指着晏决,笑容满面地拍了拍虞瑶的肩膀,「你掌门师伯都说得这么清楚了, 你怎么还问他呀!既然晏小友的雷劫已经平息, 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说完,甩了甩两只袖子,身影从焦土地上霍地消失。 隋问山亦转身欲离,却在经过虞瑶身旁时稍稍一顿,侧首低声道:「小瑶, 抓住机会,为茯苓宗争光!」 虞瑶嘴角抽搐着眼看掌门师伯的身影隐去,而身边只余下晏决一人, 咬了咬牙,拉住他的袖子, 掉头大步迈开。 她本以为自己一声不响地拽着他,他好歹应该说些什么,可是晏决只是分外缄默地跟着她,似乎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 万籁俱寂, 连蛙声虫鸣都在八十一道天雷下销声匿迹,虞瑶只能听到自己莫名不安的心跳声, 和偶尔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种诡异的情形持续到半路, 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就打算这么一声不吭跟着我回去?」虞瑶转过头,正对上晏决迷茫的神情。 他怔了一怔,木然俯下视线, 小黑蛇正从他身后探出脑袋, 一双不明就里的荧黄蛇眼瞅了瞅他,又歪过脑袋瞅了瞅前面的虞瑶, 那模样仿佛是在说,「你喊我?」 虞瑶就知道自己不该对晏决抱有太高期待,他甚至还没他的蛇有觉悟! 若非师伯师叔特地叮嘱过她,她真想找根绳子把他捆住,丢进茯苓宗的寒潭里,让他哪凉快呆哪去。 回到住处,虞瑶便没好气地一胳膊顶开屋门。 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把一人一蛇撂下,自己走到窗前,弯腰点了支蜡烛,这才回身对他们说,「进来。」 男人杵在门口一动不动,虞瑶嗤了一声,把一只藤编篮子从衣柜顶上取下,对蛇招了招手。 小黑蛇抬起脑袋对着男人吐了吐信子,似乎是想等他的指令。 晏决虽然一脸木讷,但是瞥向它的目光分明隐含不悦。 就好像,他并不希望蛇出现在这里,却又怕惹她不高兴,所以才默许蛇跟到此地。 但仅限于门外而已。 晏决的不声不响本就令虞瑶心生不快,她宁愿给小黑蛇好脸色看,也不想搭理它前面的这个闷葫芦,于是蹲下身子用力拍了拍篮子,对蛇招唿道:「我让你进门,你难道打算一直杵着?」
第94页 小黑蛇默默向前挪了一寸,又一次抬头望向晏决,见他没有明确阻拦的意思,便不再迟疑,纤细身形从地上滑过,一熘烟钻进篮子里,盘成一团,还把脑袋搭在篮子边上,打量屋内。 它这副安适形容,却叫虞瑶忍俊不禁。 「你还真不把这里当别人家啊。」她伸手戳了戳蛇脑袋,目光朝门口瞥去,稍微提高嗓音,「要是谁能有你这样随遇而安的小蛇,真该感到幸运才是。」 晏决目光偏向一边,脸上隐隐有些郁色。 虞瑶心中暗爽。 她一手摸着篮子,留意到手下触感粗糙,忽然担心那些老藤会硌着蛇腹,便从衣柜里翻出两件褪色的旧衣服叠了叠,一件当作褥子垫在小黑蛇身下,一件当作被子给它轻轻盖上,「这样你就可以睡得更舒服了。」 「睡?」晏决语声冷冷,「它是看门蛇,怎能睡在屋里。」 虞瑶专注地摸着蛇脑袋,头也不抬地回答他,「不是有你在吗,哪还用得着它看门。」 晏决像是被她这句话噎住,一时无言。 虞瑶反反覆覆地摸过蛇脑袋,把凉冰冰的鳞片都摸得开始微微发热之后,门外却再没传来一句话音。 她忍无可忍起身走回门前,见晏决敛着目光一言不发,索性拉起门扇就要合上。 关门时带动的气流将男人的髮丝吹开,使他垂落的袍袖微微朝后掀起,然而,他连眼睛都没眨过。 虞瑶眼看着门都快关到他脸上了,男人却依然像雕像似的伫在那。 她一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嘟囔道:「你就打算在这呆一晚上吗?」 晏决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很低,「你把它拿出去,我就进来。」 「你为着一条蛇吃什么醋啊,」虞瑶皱眉瞅他,心里觉得好笑,「它连人都不是。」 不容晏决再说些什么,她便绕去他背后,硬生生把他推进屋里,然后转过身,目光在夜色中飞快一扫。 而在不远处,两棵相距数丈的大树之后,隋问山跟卜行云正用神识互相传音。 「我说师弟啊,年轻人在一起,讲究的不是水到渠成吗?他们自己都不急,你怎么反而这么急着让他们生米煮成熟饭。」 「换了别人,我自然是不担心,可这毕竟是小瑶啊!你看她,一直活得就像缺了根筋似的,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对过一个人?」 「说得也是。更为难得的是,晏小友根骨卓绝,连歷劫之事都难不倒他,小瑶若能拿下他,我们就不必再替她操心了。只是,你确定他俩能成吗?」 「再盯上一会不就晓得了。我赌一整年的酒,除非晏小友是根木头,否则这余下半晚,我不信什么都不发生。」 正从屋门向外张望的虞瑶,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一面搓着胳膊,一面回想着先前的事。 掌门师伯和卜师叔离去果断,实在不像他俩平日婆婆妈妈的作风,她总觉得他们好像有所预谋,没准这会正蹲守在某处,窥探她跟晏决的动向。 可她刚才扫了一整圈,什么异状都没发现,或许,是她一不留神想多了吧。 虞瑶转身回屋,关上门扇,正对上晏决清朗如月的背影。 他的袍袖微微透过烛光,可见修长五指在袖中时而蜷曲、时而展开的样子。 那两只无所适从的手,令虞瑶不由会心一笑。 装得那么正经,他根本就是不好意思进屋吧? 再加上…… 虞瑶想起自己还光着两只脚,怕他会觉得不自在,连忙套上短靴,这才指着小桌对他说:「坐吧,我帮你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新伤。」 晏决站着没动,「我没事。」 「你说没事就没事啊。」虞瑶绕去他面前,朝他抬了抬下巴,「那你把左手拿出来,让我看看?」 见他微抿唇角,似是不愿配合的模样,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自己不伸手,就别怪姑奶奶动手了。」 晏决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口气,不情愿地伸出一只手,正过来反过去给她看,「我真的没事。」 他似乎以为只要这样就能说服她,正想收回手去,虞瑶却突然用两手夹住他的手,在他片刻的哑然中,得逞般沖他笑了笑,「都说了要仔细检查,你别这么急啊。」 说着,她分开他紧并的五指,一一看过他的指间,确保没有什么隐秘的伤痕,才把他的手放下,「另一只。」 经她这么一折腾,晏决的脸上已经开始浮现红晕。 他难得地朝旁挪去几步,语声微僵,「……这只手也没事。」 「我可不是在请求你,」虞瑶不由分说,精准地从他的袍袖中捉住他的右手,只见他的五指攥成一团,「你这样,我怎么给你看啊?把手指分开。」 晏决却往后轻扯手腕,试图把右手拽回去。 虞瑶不甘示弱,伸手在他的手腕上用力拍了一下,像在罚小孩子那样,「你还知道跟我拔河呢。」 晏决眉间微蹙着侧目看她,清澈眼瞳映着摇曳烛光,恍惚显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倔强。 他没有张开五指,但也不再刻意反抗。 虞瑶伸指撬开他的手掌,继而同时穿过他的每一处指间,「这不就分开了。」 这一次,她也没有在他的手上找到任何伤口。 虽然虞瑶能感到晏决指腹的柔软,也能感到他掌心的温度,但她找不到什么理由继续挟持他的右手,只好悻悻然地松开桎梏。
第95页 「你手上没伤,这脸上明显也没伤,那还有什么地方应该看的……」她瞄了他一眼,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脸廓滑落,继而沿着他的脖颈缓缓下移,定在他的衣襟之间。 晏决明显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一手按在胸口,侧过身道:「……还有后颈。」 虞瑶没想到,看似木讷的他,居然机灵地挑了一处不解衣袍也能看到的位置,「那我看看。」 晏决似乎松了口气,眉间微微舒展,伸手撩起如墨长发,露出一截修长脖颈。 虞瑶踮脚凑近看去。 她的气息轻吐在他的后颈上,激起他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使他勐地转过脑袋。 虞瑶被他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整懵了,眨巴着眼睛,语气不快道:「我都没碰你,你紧张什么?」 「我……」晏决满屋子扫过一圈,恰好发现蛇正从藤篮中爬出,旋即朝它一指,「我看它好像不太舒服。」 虞瑶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小黑蛇从自己给它准备的小被褥间逃离,原本黑黝黝的蛇皮上,不知何时浮现出白色网纹。 蛇甫一离开柔软的旧衣物,便紧紧贴着粗糙的藤编篮子爬动,似乎铁了心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上蹭下来。 虞瑶戳了一下蛇脑袋,可小黑蛇像是没力气搭理她似的,缓缓从她的手下爬过,整个蛇在篮子上越缠越紧,同时还在一点一点地艰难挪动。 她不禁开始担心,蛇恐怕才是屋里真正受伤的那一个,连忙扯了扯晏决的袖子,「你是它的主人,你肯定比我了解它吧?你能不能告诉我,它究竟是怎么了?」 第53章 晏决负手而立, 目光放空,意味深长地道出四个字,「它在渡劫。」 「渡劫的不是你吗?为什么它也会受到牵连啊!」虞瑶蹲在藤篮之前, 手忙脚乱从储物囊里翻出一把细碎灵石, 还捞出几根因存放过久而开始发蔫的灵草。 「我身上就这么多灵石,天材地宝我一下子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她心急如焚地朝着身后的人晃了晃手,「你能不能帮我盯着窗外,看看是不是又要开始打雷了?」 晏决清咳一声,语气如常, 「虞姑娘,你无需紧张……」 虞瑶打断他的话,「我怎么能不紧张, 它又不像你,仗着自己是渡劫期第九重, 也不跟人说一声,轻描淡写就把雷劫渡了!要是一道雷这么噼下来,它能躲得了吗?」 说着,她将灵石灵草一股脑塞到篮中, 连着蛇一起抱起藤篮,就向门口走, 「我得带它去宗门外的石阵, 帮它引个雷。」 「不必了。」晏决伸手喊住她,语声沉郁,「它死不了, 最多蜕层皮。」 虞瑶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雷要是噼在它身上, 哪里是蜕皮那么简单!」 晏决伸出的手缓缓放下,看着她的目光明显有些凝滞,「它快要蜕皮了,这便是我方才提到的劫。」 「所以你说它渡劫,是指它要蜕皮的事?」虞瑶结结实实一愣,再看小黑蛇身上愈发清晰的白色网纹,确实像是将蜕的蛇皮,便豁然开朗,「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可她旋即又对男人话中的模稜两可感到恼怒,「每次都不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要用渡劫的字眼来吓唬我。」 「它每百年需蜕一次皮,这对它而言,与修士渡劫无异。」晏决神色郁郁地收拢五指,「我只是没料到,你会这么担心它。」 「那我能帮它做点什么?」虞瑶绕过他的身形,把篮子放在桌上,弯腰指着小黑蛇绕藤篮缓慢爬动的模样,十分不安,「它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晏决在她身旁站稳,语气亦很稳,分明对蛇很有把握,「你什么也不用做,它自己能熬过去。」 尽管他说得信誓旦旦,虞瑶仍是难免心焦。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黑蛇用脑袋蹭着篮子侧面,从蛇嘴那里将旧皮破开一道口子,然后通过绕篮爬动的动作,一点点将身上那层网纹旧皮卷到后半截蛇身,直到白色蛇蜕脱离尾尖,完整地落在她的手心。 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 手捧着银白泛光的蛇蜕,看着重新爬回篮中、全身乌黑髮亮的小黑蛇,虞瑶欣喜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只觉刚蜕完皮的蛇触感比起先前柔软许多,禁不住沿着蛇身摸了又摸。 蛇轻轻摆动脑袋,荧黄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享受被她抚摸的感觉。 「它好软啊!」虞瑶甚至还怂恿晏决,「你也摸摸嘛。」 男人语声微僵,「现在软,等会就不软了。」 虞瑶朝他眨了眨眼睛,「那更应该趁着它还软的时候多摸摸嘛!」 晏决板着一张脸,「你摸便好,我就免了。」 虞瑶爱不释手地沿着小黑蛇的背部,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蛇身上还未变硬的鳞片,隐约感觉蛇在蜕皮后似乎比之前略微粗壮了一分,「我没看错吧,它是不是长大了一点?」 「这很正常。」晏决面无表情地点头,「它会越来越大的。」 此时,屋外不远处,分别潜伏在两棵树后的卜行云和隋问山,刚好藉助法术捕捉到屋内这几句对话。 「不得了不得了!师兄你听,我们这顺风耳刚开,小瑶就已跟晏小友……进展到如此地步了!」 「非礼勿听的道理,你懂不懂啊?给我立刻掐断这法术。」
第96页 「师兄莫急!至少也得确认这事成了之后再断吧?」 而在屋里,虞瑶正端详着宛若新生的小黑蛇,兴沖沖道:「它今天这么努力表现,我想好好奖励它一下。」 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晏决有些茫然,「你意欲如何?」 虞瑶信心满满地拍手,「我要给它取个名字!」 晏决语声一滞,「……取名算是哪门子奖励。」 「取名怎么就不算奖励了?」虞瑶瞥了他一眼,嘟囔着,「名字那么难想,我可是慎重考虑过才决定的。你是它的主人,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还懒得操这份心呢。」 晏决无奈地嘆了口气,「那你想叫它什么?」 虞瑶端着下巴思索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我最喜欢它光熘熘的脑袋了,不如就叫它熘熘吧?」 她划圈摸着蛇脑袋,越念越觉得「熘熘」是个顺口的好名字,「以后,它就是我的小熘熘了。」 可她那两位躲在树后聆听屋中对话的师伯师叔,却不约而同地在夜色中沉默了。 片刻后,隋问山狐疑地挠了挠帷帽,「我怎么觉得,小瑶这孩子去了一趟魔界,变得愈发离谱了?她以前给宗中的灵树灵潭取名也就罢了,她怎么逮着那种东西……也要取名!」 「师兄你说得对。」卜行云当机立决掐断了维持顺风耳的法术,揪着眉头,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们就不该接着听下来……」 小屋这边,虞瑶仍密切关注着小黑蛇的动静,没有注意到晏决脸上被冷落的表情。 刚蜕完皮的蛇在她的抚摸之下,惬意地重新盘成一团,把脑袋搭在身体上,睁着一双荧黄的眼睛,却渐渐不再动作。 「它怎么不动了?」虞瑶心慌地戳了戳小黑蛇尚有些娇嫩的脑袋,「蜕皮那么辛苦,我刚才是不是不该打扰它?」 「没什么。」晏决不以为然,「它只是像所有的蛇那样,睁着眼睛睡觉罢了。」 虞瑶紧绷的心弦这才放松下来。 这一晚经歷良多,她也有些疲了,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提上藤篮,打算带着她的小熘熘,继续睡她的大觉。 至于他…… 虞瑶指着外堂中的竹榻,一边打呵欠,一边含煳不清地嘱咐晏决,「你刚歷完雷劫,也该休息一下。」 男人面向烛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目光都没有偏移过。 虞瑶对他时不时的沉默姿态已经习以为常,「睡不睡都随你,你想去外面看风景也可以,我不会拦你。」 她掀开帘子就要回到内室,背后却传来晏决隐含怨意的声音,「虞姑娘,你为了我的手下担心了半个时辰,却用一句话打发我么?」 虞瑶撇嘴,「我哪有一句话打发你,我之前不是还帮你看过伤吗?」 晏决纠正她,「确切来说,你只看了我的头、颈和双手。」 「你在介意这个?」虞瑶放下手中藤篮,抱着胳膊瞅他,「可你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吗?」 「方才是我怕你担心,刻意隐瞒。」晏决定定望着烛火,目光闪烁,「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虞瑶忍不住张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也没想就道:「怎么不舒服了,难道你也要像熘熘一样蜕皮吗?」 晏决默了一默,「我是真的有点不舒服。」 话音刚落,男人便转身走到墙边竹榻屈膝坐下,腰背却挺得笔直,两手捏着袖边,嘴角紧抿。 哪里是不舒服,分明只是在跟她闹变扭。 虞瑶一手扶额,摇了摇头,「那好吧,姑奶奶就撑着这口仙气,再帮你看看。」 她揉了揉自己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对着他这张脸打量了一个来回。 晏决果然比起先前配合许多,不仅一动不动任她凑近观察,连唿吸的频率似乎都在刻意控制着。 事出反常必有妖,虞瑶在心底轻嗤一声,坐在榻边,便要从他的袍袖下拉起他一只手。 没等她触及他的袖边,晏决已经侧过身将双手同时伸了过来,乖乖张开十指,脸上写着大义凛然。 仿佛不管她对他做什么,他也不会再反抗一个字。 虞瑶先后看过他的两只手,见他始终守着一副板正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我看你没什么问题。」 ……只是吃醋的后劲大了点。 「我有。」晏决收回双手,将垂落颈后的髮丝通通撩到肩上,还指了指自己的后颈,「我脖颈发烫,肯定有问题。」 虞瑶看了看他泛红的后颈,再抬眼时,才发现他的耳根早已红透,「照你这么说,你的问题多了去了。」 晏决顿了顿,「……很多么?」 虞瑶回想着他之前脸红腼腆的时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想想,单是今天,就有……」 「还是别说了。」晏决闭上眼睛,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忽然身子一斜,径直在她的腿上躺了下来,「我怕你说了,我的问题便更多了。」 虞瑶被他这毫无预兆的举动吓了一跳,瞬间清醒过来,两条抬起的胳膊在身侧僵了一瞬,脸上飞速地发烫。 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定是脸红了。 当虞瑶低头看去,这个理直气壮枕在她腿上的男人已然双颊通红,她心里无端觉得平衡了几分,语气才稍稍能够稳住,「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第97页 晏决合着双眼,这似乎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男人的髮丝乌黑柔亮,顺着她的身形垂落,而在虞瑶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循着这条墨河流淌向四肢百骸,使她感到说不出的悸动。 那种感觉,像是一颗小小的嫩芽冲破种壳的桎梏,生涩地从泥土下探出脑袋。 虞瑶伸出手指,缓缓拂过他弧线美好的眼尾、他温润柔软的唇瓣,指尖在他的唇珠上停留片刻,整个人不由俯身向他的面容靠近。 而在她合上双眼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他因笑意而勾起的唇角。 第54章 烛光轻曳, 将夜的静谧挡在窗外,偶有萤虫从窗棂外飞过,一闪一闪犹如星尘随风舞动。 「有件事, 我想问你。」虞瑶慢慢抚着晏决的髮丝, 「你渡过八十一道天雷劫,是不是要飞升了?」 男人仰卧在她的腿上,合起的浓密眼睫于眼睑投下两道扇形的影,有若雨露滋润过的温软唇瓣轻轻张合,从容不迫地喉咙里逸出一句微哑的话语, 「那还早。雷劫只是飞升前的第一关考验。」 虞瑶听着,一下子便紧张起来,「我还以为你渡完雷劫就差不多了, 之后居然还有别的?」 晏决淡然「嗯」了一声,「飞升是每个修道者的毕生追求, 这样的境界,怎是渡完雷劫便能简简单单达成的。」 「但雷劫也不简单啊,是你自己说得那么云淡风轻……」虞瑶忧心忡忡地咬着嘴唇,连用手指滑过他髮丝的动作都停住,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都还剩下哪些劫数?」 她还特地一字一顿地强调, 「不许瞒我。」 晏决从唇间迸出一声轻笑, 「你在担心我么?」 「姑奶奶才没担心你。」虞瑶虽然嘴上这样嘟囔着,手指却忍不住将他的髮丝搅了又搅,「要是你像渡雷劫那样, 三两下把其他劫也渡了, 然后一声不吭地飞升到仙界,跑去找你家仙主, 那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愿。」 晏决张开双眼,视线在她微愠的神情上顿了一顿,「虞姑娘,其实我……」 话音未落,屋内烛火却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卜行云躲在树后,正瞥见烛光从虞瑶屋中黯去,握住拳头暗暗叫好,紧接着传音给数丈开外的隋问山,「师兄,亏得我们没白等,依我看,他俩成了!」 「你说成了就成了?」隋问山嗤了一声,「就算烛火灭了,也保不定他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卜行云抚着鬍子思忖少顷,提议道:「要不然,我们去窗边确认一下?」 隋问山略微矜持地抬手整了整自己的帷帽,「……正有此意。」 两人达成共识,借着夜色掩护,蹑手蹑脚地踏着夜露,穿过松软草地,最后猫腰靠近小窗。 隋问山扒着粗糙的木头墙面,小心翼翼透过窗缝窥去,然而床榻上分明空空如也,「是我老眼昏花吗,内室怎么看不到人?」 他抬指便要施展法术一探究竟,却被卜行云赶忙拦住,「晏小友修为高深,对法术的痕迹定然也很敏锐,若是师兄你在此处动用神识之力入屋探查,怕是会被他察觉。」 隋问山冷着脸扶住帷帽,语气不耐,「那你说该怎么办?」 卜行云拈起鬍子琢磨片刻,朝旁一指,「兴许,他们正在外堂的竹榻上躺着呢。」 两人于是蹲下身子,为了不打草惊蛇,便贴着墙面,像螃蟹似的横步往另一侧挪动,谨慎靠向窗边。 这扇小窗却紧紧关着,连一丝窗缝也没有,他们又不敢贸然推动窗扇发出声响,只好侧过耳朵,聆听其中动静。 卜行云还没听上半炷香功夫,就感到左肩被人拍了拍,下意识地朝旁扬了扬手,传音回道:「师兄,你专心听,有什么话直接传音就好。」 隋问山回復的语气明显有些纳闷,「我是在专心听啊!倒是你,莫名其妙喊我干什么?」 卜行云不解地扭头瞥了他一眼,「刚才,不是师兄你拍我肩膀的吗?」 「我哪只手拍你了?」隋问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不要这么疑神疑鬼的行不行!」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一愣。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清咳,随后响起女子的话音,「掌门师伯,卜师叔,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两人这才慌忙转头,隋问山飞起的帷帽垂纱甚至甩了卜行云一脸。 他们站定后,隋问山才心虚地摩挲着手掌,对面前女子道:「小瑶啊,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你跟小道友……不是刚刚还在屋里吗?」 「蜡烛烧完了,我想起墙根还晾着几支,正好拿回去用。」虞瑶一手举起白花花的蜡烛,一手撑着下巴,对他们两人撇了撇嘴,「都这么晚了,你们两位要是有急事想登门拜访,能不能别鬼鬼祟祟的?我差点还以为,你们是来听墙角的。」 「哪里的话,你师伯师叔可不是那样的人!」卜行云赔笑着打了个哈哈,转而旁敲侧击地问她,「话说小瑶啊,你跟晏小友……怎么样了?」 虞瑶隐约觉得卜师叔话里有话,「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什么怎么样?」 「之前我们不是嘱咐过你吗?」卜行云挤眉弄眼,总觉得问出这句话就已十足尴尬,只好尽力暗示道,「晏小友他……没问题吧?」 虞瑶不明就里地眨巴着眼睛,半晌后回过神来,「师叔原来是说那件事啊。我都给他检查过了,他一点问题也没有,你们放心吧。」
第98页 一旁的隋问山连连拍手,竟像是在为她庆祝什么,「好!没问题就好!」 对于掌门师伯的反应,虞瑶只感到说不出的诡异,一时接不上话。 她尴尬地摸了摸额角,蓦地想起小黑蛇才蜕过皮不久,正好可以给师伯师叔瞧瞧,便兴奋地抱着这个念头朝屋门折返,「既然两位都在,我一定得让你们顺路看看熘熘。」 她已经将门轻推开一条缝,才发觉那两人并未跟上,又纳闷地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卜行云脸上的表情已不能用简单的扭曲来形容,他仿佛刚把一整坛醋当酒喝下肚,鬍子随嘴角一併抽搐,「小瑶,你怎能说出这种话?那种东西,你自己看不就好了!」 隋问山虽然因为帷帽掩饰,看不出神情,却语气古怪地斥了声,「荒唐!」 「你们是对熘熘有什么成见吗?」虞瑶左思右想,也没觉得自己前面的话有什么不妥,「等你们看过它现在有多可爱,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隋问山用力咳了又咳,口中迸出的阵阵气流几乎能把帷帽垂纱掀翻。 卜行云一手颤抖着指天,一手颤抖着指她,「小瑶,就算不为你师父的在天之灵考虑,你也得为自己的颜面考虑一下吧!」 「什么颜面不颜面的,你们究竟想到哪里去了?」虞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熘熘是我给那只小蛇取的名字,它晚上刚蜕过皮,现在正盘成一团睡觉呢。」 隋问山和卜行云闻声怔在原地。 虞瑶进屋点起蜡烛,手朝地上一指,坦然对两人道:「你们看,篮子里探出脑袋的就是它……」 可是她并没有在藤篮中看到小黑蛇的半点踪迹。 「奇怪,它之前明明还在这的。」虞瑶恍惚收回视线,仔细扫过外堂,还特地去内室转了一圈。 不只是蛇,连原本躺在竹榻上的晏决也从屋中失踪了。 在两位师伯师叔的懵然旁观中,虞瑶从储物囊掏出护身金簪,一番鼓捣,「等我问问他。」 很快,簪身便在她手中泛起金光。 就在虞瑶打算通过金簪询问晏决身在何处时,上空却响起某种刺耳的鸣声。 虽然这并非是她先前恐惧过的天雷轰鸣,但对于茯苓宗的每一名弟子而言,这道更为锐利的啼鸣却也并非什么吉兆。 「山门有人来犯,此事刻不容缓!」卜行云闻之色变,一甩袖子,便从屋前消失。 隋问山沉哼一声,转身没走两步,身影同样不见。 虞瑶从篮子里捞出灵石,急忙开启随身所带的阵修令牌,跟上他们的步伐。 再回神时,她已来到山门前的空地上,而隋问山和卜行云正如临大敌,神色凝重地望着前方。 不远处,百余名修士正手举刀剑,浩浩荡荡地向着山门直冲过来。 「我茯苓宗一向低调处事,何时曾招惹别宗,跟他们结了仇?」隋问山捋起袖子,义愤填膺,「他们无缘无故入夜群袭,扰我安宁,我才不会放着他们在茯苓宗撒野!」 卜行云更是二话不说,祭出扫帚提在手中,灵力围绕周身,一副蓄势待发模样。 却在此时,一道弧光由上空划落,晏决的背影顷刻间出现在他们之前。 男人语声定定,头也不回地抬手劝阻他们,「事有蹊跷,切莫冲动。」 「别跟我说什么蹊跷不蹊跷,我只知道,他们都快冲到我脸上来了!」隋问山怒气沖沖,恨不得马上就给气势汹汹的来犯者一个教训,「他们分明是有备而来,我总不能干瞪着眼,等着山门被破,宗门遭劫吧!」 「其中虚实,待我一探便知。」说完,晏决身形一闪,瞬间移动到人群近前。 那群修士似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依然声势浩大地朝着山门逼近。 而男人的月白色身影,如同是挡在他们与山门之间的最后屏障。 虞瑶十分不安。 她明知晏决是渡劫期第九重,接近飞升,可当她看到他一人面对那么多张牙舞爪的修士,仍是没来由地浑身发冷。 那是一种她不愿去细究的,来自神魂深处的莫名恐惧。 眼看晏决背伫在前,面对着敌人的阵势纹丝不动,也不知在考量什么,卜行云已按捺不住,将扫帚往肩上一扛,对隋问山道:「师兄你先守在此处,我去助晏小友一臂之力!」 然而,卜行云还未踏出脚步,就被晏决反手以法诀拦住。 男人的月白色袍袖甫一挥动,前方便赫然现出一团巨大黑雾,其中若隐若现着一道三层楼高的黑影,此时朝着那些修士横扫而去。 可是那些被击中的来犯者,却并没有像预期中那样被甩出老远,而是直接在虞瑶他们的眼前,化成了一缕缕怪异的烟雾。 「幻象?」隋问山对此感到不可置信,「谁会花这么大力气,故意在我茯苓宗的地盘上,制造百名修士来袭的幻象?」 第55章 卜行云捻了捻鬍子, 眯起眼睛推测着,「不管是谁,此人既然大张旗鼓, 在山门之前闹出这么大动静, 恐怕不只是为了吓唬我们那么简单。」 「茯苓宗安宁了数百年,此番突遇这般诡谲之事,实在不合常理。」隋问山郑重点头,沉肃语声透出帷帽垂纱,「这段时日, 我们须得加强山门防守。」 「方才警鸣大作,想来宗中上上下下的弟子们全都醒了。我这便回去问询一圈,或许能查出些许蛛丝马迹。」卜行云卸下肩上扫帚, 向晏决抱拳致谢,「这次, 多亏有晏小友帮我们及时探清虚实。」
第99页 「师叔言重。」晏决转身走回山门近前,指尖在身后轻晃。 那团巨大黑雾在空地上坍塌缩小,收束成一道不引人注意的细长黑影,从夜色中悄无声息游过, 回到他的袖中,唯有蛇信小心探出袍袖。 虞瑶知道那是小黑蛇在跟自己打招唿, 默默看在眼里, 没有出声。 眼看危机暂时解除,他们正打算回到宗中从长计议,一道惊慌失措的唿喊却从山门中传出。 「不好了, 大事不好了!」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茯苓宗女弟子急匆匆地冲出山门,向隋问山和卜行云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 「掌门,副掌门,虞姑娘她……不见了!」 虞瑶闻声先是一愣,又意识到那声「虞姑娘」指的并非是自己,而是她在茯苓宗的唯一至亲,当即感到一股血冲上脑门,三两步冲到来人面前,「你刚才说什么?我师妹不见了?她难道不在竹屋吗?」 女弟子惶恐地半跪在地,明显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浑身发抖地向众人描述自己的经歷。 「弟子听到上空警鸣,疑心宗门遇敌,便火速离开居所,途中路过竹屋,想起虞瑕姑娘身怀有孕,担心她受到惊吓,本想着接她同行,让她好有照应。」她说到此处,语声更是克制不住地抖了一抖,「没想到,没想到……」 「你别紧张,我们都在这里。」尽管这样安抚对方,虞瑶自己却急得额头冒汗,「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后面发生什么了?」 女弟子用力点了点头,「没想到,弟子离着竹屋还有数十丈距离,便听到一声尖叫,接着就望见一道紫色光流窜出屋门腾向高空,一下就没了影。当弟子慌忙跑去查看时,却什么人都没看到,只在屋外捡到这个。」 说完,她举起手掌,亮出一只耳坠。 虞瑶看清那是淡粉色的翡翠耳坠,颤着指尖将它提起,心下骤沉,一时间连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都仿佛变得遥远起来,「这是小瑕十五岁及笄那年,我送她的及笄礼。她那么细心的人,不可能把这样的东西随意落在屋外……」 众人不敢怠慢,旋即回到竹屋查看。 里里外外,毫无虞瑕踪影。 地上躺着一只被摔成两半的茶壶,流出的茶水还散着热汽,除此之外,屋中陈设几乎没有任何明显挪移的痕迹,想来一切发生得十分迅速。 只是,屋外转角却隐约残存着淡紫色的法术痕迹。 晏决定神探过,面上神色凝重,「是附魂术。」 「附魂?」隋问山惊得身形一跄,「你是说,有人附在我茯苓宗弟子的身上,趁夜现形,将小瑶掳走?」 「茯苓宗向来是严进宽出,若非对方使出像附魂这般阴险的法术,也无法绕过山门混入宗中。」卜行云一手在窗边敲了又敲,一副追悔莫及模样,「好个居心叵测!」 这些话语落在虞瑶耳中,令她几乎感到心脏被人握紧般无法唿吸。 她仍然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整个人从心到手脚迅速凉透,起身走出几步,脚一崴险些摔倒,所幸被晏决揽住。 虞瑶抬起头时,双颊惨白,脸上神情已是魂不守舍,「有人抓走了小瑕……可是小瑕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抓她?」 晏决目光微凝,「虞姑娘,可否先让我探一探你手中这耳坠?」 虞瑶茫然反转手掌,托起那只翡翠耳坠。 晏决指尖轻动,一缕神识游丝注入耳坠,瞬间触发某种隐藏的法诀,一束紫色光流竟从耳坠中涌出,围绕众人的身形缓缓游动起来。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一句冷硬话语—— 「茯苓宗的女修在我手上,若想救人,便孤身前来上元宗一聚,日出为止,逾时不候!」 那道陌生的声音念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游动的紫色光流便顷刻间炸散作无数光点,落了满地。 「上元宗?上元宗不是都塌了吗,哪还是人能去的地方!」卜行云气得把扫帚往地上一掼,「他们若是把小瑕带去那种地方,我就算十年不喝酒,也要跟他们拼了!」 「师弟,你冷静一点。」隋问山扬手劝他,「我身为掌门,却没能守住宗中弟子,更是有负于虞师弟,理应由我去跟对方交涉。」 「明明是我答应师父要帮他照顾好小瑕的,可我刚回来,她就被人抓走。」虞瑶攥住手中耳坠,指甲扣入掌心,「这件事怎么想都有我的责任,要去也该让我去!」 「各位不必争了。」晏决轻描淡写地打断他们的争执,「我会帮你们把虞瑕姑娘带回来。」 虞瑶擒住他的袖子,语气中满是担忧,「可是你跟五大宗……」 她不想当着其他人的面暴露他的身份,却也不希望他再跟修真界的那些大宗再有牵扯。 晏决的视线在她满怀焦虑的面容上停留一刻,又扫过在场其他人,只见隋问山和卜行云神情忐忑地打量他,显然是不清楚他与上元宗覆灭一事有关。 他并不打算对旁人透露过多,微微思忖后,对众人道:「我去赴约,无非是因为这样胜算最大。除我之外,在场还有人能毫髮无伤地扛过八十一道雷劫么?」 月色清冷,竹屋四周一片死寂,唯有夜风的唿声愈发清晰。 隋问山忍不住咳了一声,「道理我都明白,可为了我茯苓宗弟子麻烦小道友,这怎么说得过去!」
第100页 晏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师伯见外了。虞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她的师妹遇到麻烦,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伸手抚了抚虞瑶因为担心而泛白的脸颊,轻声宽慰她,「放心,天亮之前,我会把她平安带回。」 转身走出屋门时,晏决又一字一顿,对众人立下一句誓言,「我定让对方知晓,任何妄动茯苓宗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说完,男人身形一闪,在众人的目光中,化作弧光向夜幕中飞去。 而他原先所伫之处,只留下一只盘成一团的小黑蛇。 晏决离开茯苓宗后,虞瑶守在竹屋之中,坐在桌边对着手中那只耳坠发呆,寸步未曾离开。 屋内烛光轻曳,在墙上照出她沉默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桌对面的隋问山终于打破平静,「我们几个人在屋里干坐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小瑶,你先回去吧,等小道友事成归来,师伯会第一个告诉你。」 卜行云亦对她语重心长,「你师伯说得没错。你看你,这一晚还没合过眼吧?别忘了你与我们不同,这样于你的身体有害无益。这边有我与你师伯守着就够了,你不必陪我们耗着。」 虞瑶自然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她身无灵根,无法贮存灵气,若是不能通过外物持续摄入灵气,身体便会衰老。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灵气富足的修真界生活,身在宗门时主要依靠灵膳进补,离开宗门便仰仗灵石支撑,与寻常修士通过修炼延长寿数的做法大相迳庭。 明知师伯师叔是关心她的状况,虞瑶却只是木然摇了摇头,伸手从储物囊里取出一颗小小的下品灵石,张口咬下一角,一个字也没说,连视线都没从耳坠上挪开过。 她这副无声抗议的举动,令卜行云于心不忍。 他由袖中一连抖出几颗鸽蛋大小的灵石,「下品灵石中的灵气并不纯粹,你就算要嗑灵石,好歹也该寻颗中品灵石才是!」 「师弟!」隋问山拦住卜行云的动作,「我们不是刚刚还在劝小瑶回屋睡觉吗,你怎么突然自作主张给她灵石?哪怕你给她的是上品灵石,那也是灵石,可她现在缺的是灵石吗?她现在缺的是休息!」 「师兄,过去的半个时辰,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劝她了。能劝动她的话,我又何必如此?」卜行云摇了摇头,将一排中品灵石搁在桌上,「小瑶若是铁了心要熬夜到天亮,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两人隔着桌子一来一回,眼看就要拉开新的一轮争执。 虞瑶无心旁听,起身径直绕过他们,离开竹屋。 她一路晃晃悠悠地走,经过竹林,踏上莲花桥,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池中莲花入夜才会盛开,只要她在此等到莲花合拢,旭日初升,她关心的人就一定会回来。 这本不是什么遥不可及之事。 然而,自从晏决动身前去上元宗,虞瑶一刻也无法放松心神。 眼下莲花散发淡淡光芒,身披萤光的池鱼游曳其间,她却满脑子都是先前在外行走时的所见所闻。 那些关于他的流言。 那些针对他的恶意。 不管她怎么想,都始终觉得,挟持师妹之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师妹,而是晏决。 虞瑶晃着脑袋,试图将这些念头丢出脑海。 可她愈是想要抛下这些不详的念头,它们便更加汹涌地反扑上来。 虞瑶撑在桥栏边,合上双眼,在心里不住地默念着清心咒。 喧嚣渐渐从脑海中退去。 然而,就在她以为能平下心来的一时片刻,神识中却响起一道不请自来的声音。 第56章 「原来你在这里, 」声音说出这句话时,如同真的只是在跟她打招唿那样稀松平常,「真是叫我一番好找啊。」 虞瑶睁开双眼, 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此刻凝成寒冰。 她绝不会错认, 这与之前她在竹屋听到的那道威胁声,分明一模一样! 「你要是有点胆量,就马上给我现身,藏着躲着以神识传音,算什么正道之辈!」虞瑶陡然在桥上转过身形, 一手攥住袖子,一手按在储物囊上,随时准备着消耗身上灵石, 应对任何可能的危险。 「让我现身?啧啧,这可不行啊。」声音发出一声轻蔑哼笑, 转而换上一副装腔作势语气,「我正忙着叫人应付你那小情郎,分身乏术,哪里有什么闲暇工夫再登门拜访茯苓宗呢。」 他说到此处, 话声隐去一瞬,紧接着, 背景中的嘈杂倏然传入虞瑶的神识。 其中夹杂着刀剑的挥动声, 修士念诵法诀的语声,还有由远及近的炸响声,俨然是一场激烈战局。 「你少对我虚张声势。」虞瑶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 这只是敌人在试图扰乱她的心神, 语气更加强硬,「他的事情, 轮不着由你来转达给我。你倒不如省了这份心,好好等着收拾你那边的残局吧!」 无论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来试探她,她也不会在敌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 因为她相信晏决。 因为她相信,一切终会风平浪静。 可是敌人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打响退堂鼓,反而爆发出一阵狂妄大笑。 「真是有趣。两百年过去,修真界与魔界皆已是天翻地覆,你这性子倒像是一点也没变。」对方声音骤沉,语气讽刺,「只可惜,你如今身无灵根,还沦落到这么个巴掌大的小宗门,果真是造化弄人。」
第101页 「你在跟我说笑吗?」虞瑶思绪一顿,敏锐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之处,「我何时有过灵根,又何谈失去灵根。」 她向来以为,自己天生便是没有灵根、与修仙无缘之人,能被茯苓宗收作弟子,都已是破了宗门先例。 宗中知晓她身无灵根一事的,唯有她的先师、掌门师伯和副掌门师叔三人。 没想到,自己长久守护的秘密竟然会被敌人提及,且真相似乎与她想像的……截然不同。 虞瑶震惊之余,忍不住想得知更多关于过往的事情,却又不想因此显得被动,五指在桥栏上不由自主握紧,语声堪堪稳住,「你认识我?」 「怎么,这难道让你觉得很意外吗?」声音先是嗤之以鼻,旋即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我差点都忘了,曾经认识你的人,早就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伴着这句状似轻描淡写、实则字字惊心的话,背景中隐约传来刀剑崩断声与修士惨叫声。 而声音却还能维持镇定,如同早有预谋般稍事停顿,而后问她,「你就不想知道,自己原本是谁?你就不想知道,过去认识你的那些人,为什么会死?」 虞瑶只觉不安化作一条冰冷藤蔓,正沿着嵴背向她的后颈攀爬,转眼间便要拿捏住她的命脉。 她屏住一刻唿吸,让自己平復少许,才扣住牙关,尽量不露破绽地反问对方,「照你的说法,认得我的人里,没几个还活着。反正都是死无对证,过去种种,岂不是任你胡编乱造?」 「看来,是我方才失误了。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回答你。」声音意味深长,「你要问,也该问你那小情郎。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你为何失去灵根,忘记过去,修为尽失,变成一个废人。」 他着重念出最后的「废人」二字,分明是在挑衅。 然而更可怕的是,敌人的字字句句似乎都在暗示,晏决不止对此知情,更可能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这个念头甫一跃出脑海,便有模煳画面从虞瑶眼前纷纭闪过,却快得令她无法看清任何细节。 恍惚之间,她一会看到晏决的面容,一会又看到梦中少年的面容,先前种种疑惑,在此刻像一座山压在她的心头,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虞瑶下意识地取出护身金簪,目光在簪首扶桑花饰上停留片刻,指尖摩挲簪身,几乎鬼使神差就要用它向晏决传声。 指腹在触到簪尾尖端时,因锐利触感忽然停住,她蓦然清醒一分,想起晏决前去上元宗不过半个多时辰,多半正在与敌方交手。 而她方才在神识中听到的那些打斗,似乎也表明了这一点。 如果她因为敌人的三言两语,便在晏决去救人的关键时刻传声干扰他,万一正中了敌人下怀怎么办? 虞瑶手握金簪,将簪尾戳在指腹,痛感迅速帮她恢復了神识清明。 师父尚在人世时,曾无意间提起一个歪法子,只需三滴指尖血和少量灵气,便能强行将神识禁闭,同时对贸然传音入密的敌手予以反击。 只是,此法对自身神识亦有些许反噬,尤其是对于她这样毫无根基的体质。 故而她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动用它的一天。 眼看指尖开始渗出血珠,虞瑶几乎是咬牙切齿,对神识中的不速之客下达逐客令。 「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多了吗?在我藉助簪中灵气禁闭神识以前,给我滚出我的脑袋!」 虞瑶匆匆回到竹屋时,卜行云已不在屋中。 「你说你,抛下我们两个老傢伙,一声不吭就跑了。」隋问山一见到她,便紧张地迎了上去,「你卜师叔刚刚为着附魂术的事情,跑去盘问宗中弟子了,到目前还没发现什么明显线索……」 「掌门师伯,我有一事想请教您。」虞瑶手持金簪,委婉打断他的话,「您还记不记得,我初来茯苓宗时,是什么模样?」 隋问山原本语气凝重,闻言,却不由流露出一丝尴尬,「我看你眉头紧蹙,还以为你要问我什么问题,你怎么突然间提起这个?你就是你,是我们的小瑶,和现在无甚二致。」 虞瑶深吸一口气,加重了说出口的每个字音,「就在刚才,掳走我师妹的人,还妄图以过去的真相来激怒我。」 「他好大的胆子!」隋问山捋起一边袖子,气沖沖地往屋外迈步,「这个混蛋挟走小瑕,竟然还敢回我茯苓宗来!他在哪?」 虞瑶连忙拦住他,「师伯别冲动,他并不在宗中。只是我方才在莲花桥,收到了此人的传音入密。」 她攥紧金簪,犹豫着说出一句话,「这个人,好像……认识我。他似乎知道我曾经是谁,知道我经歷过什么事。」 「我不得不劝你,敌人说的话,万万不可轻信。」隋问山扶正帷帽,语气严肃,「你想想,小道友才离开茯苓宗没到一个时辰,那个人就藉机找到你,明知你没有过去的记忆,心中定然对此有所好奇,便装作了解你的样子……」 说到这里,隋问山也不禁狐疑,「不过,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要跟你谈及那些被你忘却的记忆?我一时想不出,这与他掳走小瑕的计划有什么干系。」 虞瑶刻意抹去晏决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只单单陈述自己的想法,「即便敌人不扯到那些,我这次回宗,本来也是想要找回记忆。何况,我不想从敌人口中知晓自己的事。」
第102页 她迟疑了一下,又鼓起勇气,「我听闻,后山那口寒潭能帮人想起已经淡忘的事。敢问掌门师伯,这是真的吗?」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隋问山重重哼了一声。 「师父有一次在莲花池边醉酒小憩,曾无意中说出此事。」虞瑶陷入片刻回忆,「虽然我后来追问过他,但师父一直否认自己了解任何有关寒潭的事。」 「虞师弟在世时总会酒后吐真言,我茯苓宗就这么些门道,也不知他到底说漏过多少。」隋问山哭笑不得,接着语气一沉,「你可知,他为何否认这个说法?」 虞瑶茫然摇了摇头。 「千年寒潭确实能够帮人想起被遗忘的记忆,可若是一个人忘记那些记忆,自然也有忘记的缘由。忘却前尘往事,是你的机缘;入我茯苓宗,是你的机缘;与小瑕姐妹相依,也是你的机缘。」 隋问山越说越感慨,「这过去两百年,你屡屡外出歷练,我跟你卜师叔虽然嘴上劝说,但又何曾真正阻拦过你?你或许没有灵根,没有修为,可你至少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太多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虞瑶沉声不语。 平心而论,她在茯苓宗这两百年,过得确实还算惬意。 隋问山似乎早已料及今日,长嘆一声,「早在虞师弟收你为徒之前,我们便怀疑你原本资质罕有,只是不知何故,灵根全无。可天生灵根乃是上天馈赠,深植于神魂之中,岂是那么容易摧毁之物?」 虞瑶心下更沉。 到此,掌门师伯的话,与敌人先前与她传音所言,渐渐开始重叠了。 隋问山抬头望向天际,语气沉重,「在修真界,一个人若是灵根尽失,不必细想也能知晓,定是因为遭逢了巨变。即便如此,你依然想要揭开过去的记忆吗?」 虞瑶俯下视线,端详手中金簪,沉吟半晌后,毅然决然道:「师伯,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她更想知道,自己跟晏决过去是否有何渊源。 隋问山只能无奈地笑了一笑,「你一固执起来,真是比当年的虞师弟还要麻烦。」 在隋问山的引路下,虞瑶来到后山寒潭所在的山洞之中。 前方水潭白雾缭绕,乍一望去,似乎无甚特别。 然而,一旦步入潭边五丈之内,就如同跨越某种屏障,只觉寒气逼人,深入骨髓。 宗中传闻,曾有肇事弟子受到责罚,被关入此地,仅仅在寒潭边缘泡上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像彻底转了性子,此后低头做人,再也不敢闹出半点事端。 这使得宗中上下对寒潭讳莫如深,仿佛潭水不止冷入骨髓,当中更藏着某种摄人心魂的凶兽,足够威慑任何人,叫他们不敢重蹈覆辙。 眼下,隋问山施术解除潭中禁制,水面白雾便犹如挣脱束缚般翻涌而起,其中逸出的五色光华登时在整个山洞流转,好似一幅美到不真实的画。 扑面而来的强烈压迫感,却险些令虞瑶身形不稳。 隋问山的语气分明隐含担忧,「小瑶,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吗?」 虞瑶定了定心,将金簪靠近心口,背朝潭水而立,对他慢慢点头示意,「我准备好了。」 说完,她在胸前交叠双手,整个人向身后寒潭仰去。 第57章 虞瑶只觉身体倾斜, 视野颠倒,潭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间将她没过。 寒意不止席捲了她的每一寸身躯, 甚至还浸染了她神识中的每一个角落。 虞瑶不知眼前的画面是何时消散的。 当她回过神时, 已在一片漆黑中慢慢行走。 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却能感到赤足踏着冰凉的地面,就这么一寸寸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许久。 四下里明明没有风,可虞瑶觉得分外冰冷彻骨, 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体仍泡在寒潭中。 她无法消除寒意,只能紧紧地抱住自己, 并且不断用手指摩擦胳膊取暖。 周身这片黑暗,与她在魔界边境护界大阵中所经歷的执念幻境, 是如此相似。 而她依稀记得阵灵说过,这里不是别处,正是她的神识深处。 虞瑶不禁好奇地想,她还会在此地, 看到那个常年以来,被她误认成师妹的少年吗? 如果这一回再看到他, 自己能跟他多说几句话, 多探知到一些被她遗落在神识深处的记忆吗? 许是因为虞瑶心有所思,她眼前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流萤。 小小的萤虫闪烁着莹绿色的光芒, 围着她轻旋几圈, 似乎是在吸引她的注意,随后便从她面前划过一道波折的曲线, 最终落在不远处,不再动弹。 循着视野前方那朵莹绿的光芒,虞瑶缓缓走近。 俯身看去时,她才发现,萤虫正停驻在一朵低垂的花上。 借着萤虫的微光,虞瑶勉强看见花瓣皱缩着抱拢成束,半露的花蕊耸拉着,整朵花蔫兮兮的,是将要枯萎的模样。 当她倍感惋惜地伸指触及花蕊时,花却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徐徐张开花瓣,金色的蕊在中心似火燃烧。 直到这时,她才看出,那原是一朵扶桑花。 花朵甫一恢復生机,虞瑶的视野便被一道刺眼的光芒蓦地撬开。 面前竟是一望无垠的花海,而其中每一朵,都是鲜艷如血的扶桑花。
第103页 风向前拂动她的髮丝,在花海中掀起阵阵波浪。 花叶之间,一条毛茸茸的黑色尾巴先是像旗帜一样竖起,而后朝她晃了一晃。 虞瑶懵然眨了眨眼。 伴着淡淡花香而来的,是一只黑背黑脸、白颈白腹,俗称「乌云盖雪」的猫。 它轻巧地挪动四只白色脚爪,姿态优雅地朝她走来,一身黑色长毛在阳光下油光水滑,眼瞳莹绿一如方才萤虫的光芒般,正将口中衔着的一只雀鸟小心翼翼放下,搁在虞瑶露出裙摆的赤足之前。 她从未在梦境中见过这只猫。 可对猫送来的雀鸟,她却有些印象。 这种头顶一簇凤羽的雀鸟,生性活泼,非常亲人,是修真界中极为常见的灵宠。 即便茯苓宗找不出一模一样的蓝羽金冠雀,宗中与之体型相似的灵雀却不在少数。 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鸟,成天在灵树灵花之间叽叽喳喳,吵闹归吵闹,倒也别有一番生机。 然而,地上的灵雀翅羽贴在身侧,双目紧闭,脖颈间横贯着一道带血的伤口,此时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了唿吸。 那个一力导致它死去的杀手,正乖巧地坐在虞瑶跟前,抬起脑袋对她张大莹绿的眼,蓬松顺滑的长尾在身后轻轻晃动。 它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它似乎……在等她的一个夸奖。 虞瑶弯下腰,视线在灵雀的尸身上停滞半晌,看着风吹起它颈间带血的细羽,久久没有动作。 空气中的血腥味并不十分清晰,她却能从靠近自己的黑猫身上,闻到一种极为熟悉的气息。 那与扶桑花的淡香不同,是一种更为清冷的香气。 她似乎曾在晏决的衣袍和发间,闻到过这样的冷香。 虞瑶下意识地伸出手探向猫的脑门,它已侧过身,似乎要从她的眼皮底下熘走。 黑猫的被毛纤长且富有光泽,可在它的嵴背两边,却有几处皮毛稀落之处,隐约透出令人不安的红色。 虞瑶急匆匆地掀开它的被毛,才发现它的皮肉之上,斜错着几道慑人的深红伤疤。 她愣了一愣,有些出神地感嘆,「虽然你是一只猫,但你跟他……还真像。」 被她抚过嵴背的猫儿留下那只断气的灵雀,转身钻回花海之中,黑色背影一瞬间融入满目翻卷的红浪。 「等等我!」虞瑶起身跟上,还没迈出两步,眼前景象已然发生变化。 天光由上空洒下,带着无从抗拒的威严。 虞瑶仰首望去,看到高耸入云的仙山,看到仙山之上一片碧绿的树影,看到云雾缭绕、仙鹤齐飞,一切都壮阔得不似人间景象。 这令她感到一瞬的渺小。 半晌后,她茫然收回视线,挪动脚步,却在余光中瞥见,自己正踏在白色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那双赤足缓慢而坚定地朝前迈去,一步又一步,但不知为何,脚下却没有任何踩在石板上的实感。 风在耳畔唿啸,可她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被风拂过的触感。 虞瑶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确定自己要去往何处。 她只是隐约知道,他在等她。 应着冥冥中的某种召唤,虞瑶恍恍惚惚地穿过仙门,经过云池,路过雪兰树,步入庭院,最后回到了那扇黑色雕花木门前。 她怔在原地,缓缓抬手。 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期待,仿佛只要她一推开这道木门,她想见的那个人便会出现。 伴随门开时的轻响,虞瑶眼前光影交错,再定神时,她己然身形瞬移,坐回一张似曾相识的雕花木床上。 便在这时,她又看到了曾在梦中见过的少年。 那个在梦中,被她以「阿远」相唤的少年。 那个与晏决有七分相像的少年。 那个连脑后护身簪,都与晏决几无二致的少年。 而少年低头跪在她的床前,正併拢双手,将长柄汤勺递给她。 她犹豫着从少年手中接过长勺,深入汤汁,搅动不过三两下,便赫然捞出雀鸟的一截头颈。 只见雀眼浑浊,已无生机,却仍骇人地圆睁着,如同是要泣诉冤屈。 「这是什么?」她丢下勺,不安地追问跪在床前的少年,「阿远,这是什么?」 「这汤里,便是徒儿的灵雀。」少年的话语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情绪。 仿佛那并非是他的灵雀,而是他随手猎来的一只野鸽,炖了便炖了,无甚好在意的。 她愕然至极。 寻常的人,哪怕对仅仅餵过几顿的小猫小狗,都很难没有一点感情。 更何况,是灵雀这种一旦与人结契、就对主人不离不弃的存在。 可他呢?他都做了什么? 他不但将灵宠宰杀,还炖成汤,堂而皇之地端给他的师尊。 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怕的徒弟。 她受到极大冲击,声音明明无力,却还拼命沉住,「你可记得,宗门给弟子分发灵宠时,让你们立下什么誓?」 「记得。」少年回得一板一眼,像在说别人的事,「灵宠的主人,应当尽心照料它。」 「既然记得,为何破誓?」她指着汤盅,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颤抖,喉间滞涩愈发浓烈。 「徒儿听闻,灵宠的骨与肉,于修士而言,是上好的补品。」少年一动不动地跪地说着,却字字惊心。
第104页 「是谁告诉你的?是那些平日与你不善的弟子吗?」她言语中满是痛心,指尖扣在床沿,「这三个月,我没在你身边教导你,他们说的话,你便轻信了?」 「汤要凉了。」少年似乎没在听她说话,但他提起盖子的手分明有些僵硬,「徒儿先帮您盖上盅盖,您想喝的时候再喝。」 那只手却猝不及防被她扣住。 她的指节发软,明明没什么力气,若他要挣脱,本该是易如反掌。 可少年只是微微屈指,便放弃反抗。 她反转他的手掌,露出他手腕内侧一块尚未淡去的紫红印记,「我若不问你,这万蚁噬腕的破誓之苦,你便打算当作从未有过吗?」 「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伤小痛罢了。」少年隐忍说着,却蜷起五指,腕间几道筋更是肉眼可见地尽数绷起。 她松开他的手,指甲掐进自己的指腹,「你就一点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少年霍然抬起头来,眼中不见波澜,语气却理所当然,「你没问题便好。」 ——你没问题便好。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对她使用「您」的敬称。 她迎着少年的目光,心里有根弦崩得极紧,仿佛随时都会断开。 灵雀对他,并不重要。 宗门之誓对他,也不重要。 对他重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师尊而已。 他的师尊像对待一个徒弟那样地关照他,教导他,保护他。 可他对他的师尊,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师徒之间的情分。 虞瑶在床榻上缓缓摇头,不自知地往里缩去,直到后背抵到墙上。 少年仅仅是平静地看着她,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然而就在此刻,汤盅中那只死不瞑目的灵雀忽然张开喙,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上元宗的废墟上空,数座浮岛正在月下绕着坍塌的山头挪移。 一片寂寥之中,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晏决飞身落在其中一座浮岛,神识探过四周。 倘若敌人将虞瑕挟来此处,他现在理应有所察觉,可此地莫说是修士气息,似乎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若不是敌人费尽心思掩住了气息,便是摆出了一副空城计。 「总算有人来了。」那道阴冷话语衬着惨澹月色忽然响起,在空中迴荡,语气中带着一丝昭然若揭的得意,「我等茯苓宗派人前来,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阁下想见的人不是我么?你不惜违背正道誓约,挟持茯苓宗的女修,无非是为了引我前来此地。」晏决负手而立,视线徐徐扫过身前,「费这么大功夫,何必。」 第58章 敌人静默片刻后, 忽然大笑,「怎么样,你对上元宗如今这番凄凉景致还满意吗?这可是你亲手造下的杰作。」 「上元宗当初派人来我魔界地域寻衅威胁时, 便该想到他们宗门会有这般下场。」晏决漠然, 「况且,上元宗秘境临危、仙山行将坍塌之前,那些胆小鬼早就弃山而逃。既然连他们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宗门,毁了也无甚可惜。」 「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声音顿了一顿,故作感嘆, 「昔日的魔尊曲无一定没有想到,会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坐上他的位置,怕是叫他都自愧不如。」 「心狠手辣么?你爱如何说, 便如何说。」晏决压根不为所动,毕竟修真界对他一向没有什么好话, 这区区一个带着恶意的词语,还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风浪。 他只是稍作停顿,又接着云淡风轻道:「当初的几大宗,举着发扬光大宗门的幌子, 专从荒僻之地招揽新弟子,转手便将他们作为祭品献给曲无修炼魔功。若说心狠手辣, 还是你们更胜一筹。」 这句话显然戳到了敌人的痛处, 使他的声音瞬间变得阴阳怪气,「……你可真不愧是容瑾教出来的好徒弟!」 「就凭你,也有资格跟我提我师尊的名讳?」晏决心知敌人是在激他, 这说明对方方寸已乱, 极有可能因为自己的话语露出破绽。 果不其然,空气中传来一丝细微灵力波动。 晏决背在身后的手掌微微扣起, 目光瞄准左前方,令神识之力震盪开去。 一座浮岛轰然炸裂,散作无数砾石撒落下方废山。 空中灵力流窜而过,敌人身形一晃,被迫在另一座浮岛上现出形迹,语气里多了一分咬牙切齿,「好你个魔头,我差一点……就被你炸死了。」 眼见敌人形迹显露,晏决眸光一凝,话中带上冰冷笑意,「刑副掌门,别来无恙。」 那名堪堪在前方浮岛上稳住身形之人,正是如今第一宗门启光宗的副掌门,刑业。 「启光宗仍屈居于天极宗之下时,你只是个资质平平的外门弟子。不过两百年,你却已坐到昔日第二宗门的副掌门之位。」晏决语声淡漠,「想来,你当初为虎作伥,从魔界盗取炼器材料,自身也得了不少益处。」 刑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避而不谈,却独独在意晏决话中的那四个字,「资质平平?你说我资质平平?」 察觉到空中灵力动盪更为明显,分明是敌人心神愈发不稳的徵兆,晏决不由冷冷一笑,「你连仙门大会的第一关都没撑过,若说你资质不俗,岂非违心之言。」 凄冷月光之下,刑业脸上毫无血色,「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人。你也好,你那师尊也罢,你们这些天生资质出众之人,最是高高在上。寻常修士终其一生追求的长生之道,在你们眼中却是那般稀松平常。」
第105页 他越说越恨,似乎要将积压多年的怨气一併发作,「难道有人生来就想资质平平吗?我千辛万苦才为自己争得现有的地位,这些年的每一步、每一个脚印,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自食其力,又有什么错!」 对于他的这番癫狂之语,晏决感到既可笑又可悲,「你将同宗师弟师妹作为祭品献给曲无,换得本不属于修真界的魔界炼器资源,这如何能称得上是自食其力。」 「你懂什么?」刑业眼中映出近乎魔怔的紫红异光,这使他更加面目狰狞,宛如披着人皮的修罗恶鬼,「对于背负亲族厚望却资质平平的痛苦,对于拼命修炼却进境停滞不前的痛苦,对于心怀大志却不得不卑躬屈膝的痛苦,你都懂什么!」 晏决语声一沉,指尖魔力在背后聚集,「牺牲别人的性命,以提升自身修为,此种行径,与窃取人命修炼的前魔尊曲无又有何分别。」 「你果然就不该活着。」刑业已在言语上落于下风,此时急于扳回一局,咬牙狞笑,「天极宗那些老东西,非要名正言顺地公开处决你,才叫容瑾有机会救下你。若我是他们,就直接杀了你,那你便没命成为魔尊,更不会在今时今日挑衅我!」 晏决合了合眼,漫不经心地唿出一口白雾,「我说过,你不配在我面前,提我师尊的名讳。」 他的指尖魔力化作五道黑色细线,绕过他的身形,如若穿过空气般直直穿过中间数座残缺浮岛,而后无声无息却又势不可挡地朝着敌人逼近。 以自身神识融入魔力淬出细线,这道源自魔界残卷、不为外传的上古秘术,对任何敌手而言,都是融骨噬魂的一击杀招。 而此时,五道黑线齐齐停在那道紫色身影周身,比起夺取性命,却更像是在威慑敌人。 「这女修的命,可是在我手上。」刑业一手托出光芒变幻的琥珀色宝珠,一手指向浮岛上空现出的鹅黄身影,「从现在起,你得听我的!」 虞瑕的身形浮在半空,双眸静合,仿佛是在安然沉睡。 由法宝造出的禁制堪称严丝合缝,足以遮掩每一丝生气,无怪乎晏决先前探查时并未察觉到,原来虞瑕被封印在启光宗的锁神珠中。 然而晏决清楚,锁神珠虽能对外封住活人气息,却并不能维持人的生息。 修士若被困在其中,灵力便会迅速耗尽,陷入生死之间。 这对于身怀有孕的虞瑕而言,无疑更为兇险。 「堂堂魔界之主,一夜屠尽天极宗近千人,却不敢杀我?」刑业似乎对晏决半路停下杀招的举动感到意外,又有些飘飘然,言语间不由地嚣张几分,「哦,我想起来了。那时你师尊刚刚因你而死,你自然心无牵绊。而今她活过来,你便软弱了。」 晏决沉默片刻,付之一笑,「我方才的确有些投鼠忌器,但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指尖轻动,那五道黑线倏然收回半尺,转而却凝成一股,只在末端张开,牢牢扣入那颗琥珀色的锁魂珠中。 「你是不是疯了?」刑业大惊失色,「你若强行撬开锁魂珠封印,只会连累这茯苓宗女修的神魂遭到宝珠反噬!」 「你说的不全对。」晏决的衣袍迎着夜风猎猎舞动,语声却淡然,「锁魂珠的封印是会反伤神魂,但未必是她的神魂。只要在封印破裂之时,以另一人的神魂代为承受伤害,原先被封印之人便能安然无恙。」 话音刚落,锁魂珠表面的琥珀色光芒便在黑线作用下,生生绽开几道裂口。 刑业愕然之间,身形已是动弹不得,却仍藉助神识传音,不甘示弱地怒吼,「你骗人,锁魂珠是我启光宗的宝物,没人比我更了解它!它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打造锁魂珠的关键材料,便是魔界独有的敛魂玉,这东西在魔宫中还存着不少。我提及的,只不过是敛魂玉的特质之一。」晏决惋惜地嘆了口气,「这些细节,曲无大概并未跟你提过。毕竟,他根本不会在乎他人的性命。」 晏决只手从身前划过,指尖掐诀,将从锁魂珠中现身的虞瑕牵离浮岛。 趁锁魂珠封印蓄力反扑时,他隔空运力,先将宝珠悬于刑业头顶,同时当空召出传送法阵,把虞瑕传回茯苓宗去。 随着一声心有不服的惨叫,敌人那道紫色身影便被琥珀色光芒迎头吞噬。 晏决伸手召来锁魂珠,见珠身光芒渐稳,封印安定,便毫不犹豫,一手将宝珠捏碎。 望着手中齑粉纷纷扬扬落下高空,他旋身就要离开上元宗领地,却在转过脚步时,骤然感到神魂深处的一阵刺痛。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一时错觉。 因为那痛楚,与他两百年来,每一回尝试施行招魂禁术时所遭受的,实在太过相似。 但他明明已从招魂反噬的煎熬中解脱。 当晏决运转灵力,试图清除这种错觉时,刺痛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严重。 愈演愈烈的痛楚,使他恍惚以为自己正被雷霆不断噼中,只不过,雷霆并非噼在他的身躯之上,而是噼入他的神魂之中。 一个不安的念头划过晏决脑海。 他的心雷劫,似乎提前了。 不知何时,虞瑶耳畔的尖叫终于消失,唯有水滴答落下,声音在森冷石窟中逐渐清晰。 她终于恍过神来。
第106页 周身骤暗,风亦止息,空气阴冷潮湿。 隔着数道铁栏,虞瑶看到一团蜷缩的身影。 少年的白色弟子服遍布灰与血的痕迹,已是污浊不堪。 他靠在墙角,微垂的面容上,是与年龄不符的颓败模样。 「我知道那个弟子的死跟你没有关系,可在审讯时,你怎么一句话也不为自己辩解?」她下意识地要往他的方向伸过手去,指尖刚越过铁栏不到一寸,却被某种力量弹开,铁栏上陡然现出缠绕的符文。 少年原本修长白皙的手指沾满血污,此刻紧紧揪住衣袍,「师尊,您该好好休息,不该来这里。」 她一手握紧冰冷铁栏,不顾符文灼痛,抬高语声,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抿紧嘴唇,上面赫然是几道干裂带血的伤口。 好半天,他才开口,每一个字音都吐得艰难,「事已至此,没有人……会相信我的。」 「可我相信你!从你十二岁到十七岁,你跟在我身边整整五年,我何时怀疑过你?」她苦口相劝,「这五年,我有没有教过你,该说的时候就要说,该抗争的时候就要抗争?如果连你都保持沉默,那我又该如何帮你?」 少年的如墨长发凌乱地散在脸颊两侧,牙尖在唇上扣下深深的印,而血丝正缓缓渗出,「师尊,您回去吧。徒儿会当作您今日不曾闯过禁地,徒儿半个字也不会跟他们说。」 「你为什么急着催我走?」她愕然一顿,仿佛意识到某种更为可怕的事,「是不是有人胁迫你?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说的?」 然而少年只是咬紧嘴唇,拼命摇头,就是不说一个字。 「阿远,你说话啊!」她急得恨不得将这排铁栏炸断,可伴着这股怒火涌上喉咙的,却是血的腥甜味。 「师尊,您难道忘了么?」少年话声陡凉,抬起的眼中,竟露出一丝黯淡笑意,「徒儿不叫阿远,那只不过是您为我取的名字。徒儿的名字,本应是……」 可没等他说出本名,虞瑶眼前的画面,便随着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小瑶,你能听到师伯说话吗?」 「小瑶,快醒醒,别吓师叔啊!」 「嘶嘶嘶,嘶嘶!」 虞瑶是被三道交替的声音吵醒的。 她睁开眼时,面前不再有没顶的潭水,却出现了头戴帷帽的隋问山,眉间紧皱的卜行云,还有一颗吐着信子的黑色蛇脑袋。 「师伯师叔,你们怎么都在这?」 卜行云拍着大腿,瞪了隋问山一眼,又对她说:「你师伯怎么就同意让你泡寒潭呢?你底子弱,又被寒气侵蚀,刚才在寒潭里差点就没气,吓死你师叔我了!」 「这不是有我在边上看着小瑶吗?我一发觉不对,便把她捞上来,以灵力唤回她的神识。」隋问山抬手挠了挠帷帽顶部,迟疑着问她,「小瑶,你找回你想要找回的记忆了吗?」 虞瑶思忖片刻,木然摇了摇头,「……还差一点。」 她从寒潭岸边慢慢坐起,低头看去时,才发现身上衣物已在避水诀的作用下烘干彻底。 可潭水中的寒意仿佛还留在她的四肢百骸,令她止不住地打了个颤。 小黑蛇吐了吐蛇信,便攀上她的肩头,凉冰冰的小脑袋在她的颈间蹭了又蹭,不管她怎么安抚蛇身,它都不肯放开。 卜行云掂着袍袖,很是感慨,「你家熘熘还真是粘人。我刚赶来寒潭,它就跟着窜了进来,在地上嗖嗖爬得飞快,简直不像一条普通的蛇……」 隋问山冷声打断他,「师弟,说正事。」 卜行云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转而语声沉稳地告知她,「小瑕平安回来了。」 「她回来了?她在哪儿?我想见见她。」虞瑶立时便从寒潭岸边站起身来,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卜行云赶忙扶好她,旋即宽慰道:「小瑕没有大碍,目前正在竹屋休息,待会我们带你去看她。」 「那就好,」虞瑶喃喃,「他们都平安回来就好。」 她本以为卜师叔会接着说下去,卜行云却在这句话后止了声,只默然张了张口,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虞瑶这才隐约察觉到水雾瀰漫间一分凝滞气氛,心中顿时惶然,「师叔,您怎么不说话了?」 卜行云神色忧虑地抚了抚鬍子,半晌后,才迟疑道:「晏小友他……还没有回来。」 第59章 虞瑶心觉不妙, 追问卜行云,「那小瑕是怎么回来的?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卜行云端着袖子,连忙道来, 「经过幻象之扰后, 你师伯加强了山门防守,还将一缕神识接入山门。小瑕回来是在三盏茶以前,我当时在盘问弟子,是你师伯传音告知我山门外有新的异动,但他忙于监督你在寒潭中的状况, 不便亲自前去查看。」 他缓了口气,又道:「谁知,我跑去山门前一瞧, 小瑕居然就躺在传送法阵的余辉中,周身还带着十分严密的护身法障。想来, 是晏小友先将她传送回来,为保她安全,还特地施加了护身用的法障。」 「他明明答应过我,天亮之前, 会把小瑕平安带回来……可现在小瑕是平安回来了,他又在哪?」虞瑶越说越担心, 下意识地探向储物囊, 忍不住想用金簪传声一问。 可她跳下寒潭前握在手里的金簪,已不在身上。
第107页 虞瑶登时慌了起来,转身便朝着五色雾气四溢的潭边扑去。 一眼望去, 她什么都看不清, 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寻找晏决留给她的簪子,却怎么也找不到。 莫非是落在水里了? 虞瑶扶着寒潭岸边的石块, 倾身便伸手往水中捞去。 手指刚从潭面拂过,还未浸下一寸深,她却觉寒意由指尖飞速蔓延至心口。 只是触着,便这么冷……她先前跳下去的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 「小瑶,你在找什么?」隋问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语气中满怀担忧。 「我在找我的金簪。」虞瑶头也不回地焦急道,「掌门师伯,您有没有看到一根金簪,上面还有很漂亮的花饰?它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转眼间,隋问山已上前拦住她,「离这潭水远些,可别再叫寒气入体了。」 虞瑶只见一道青色光流从他手中旋出,注入潭水之中。 很快,随着水滴飞散的轻声,那根金簪便穿过雾气,回到她的手里。 虞瑶心有余悸地握紧簪身,仿佛重获某种依託,这才能稳下些许心神,询问隋问山,「掌门师伯,您可知,我在寒潭中泡了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隋问山安抚她,「其实,从小道友离开茯苓宗,也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他不都已经把小瑕送回茯苓宗了吗?你也莫要太过紧张。」 「都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虞瑶目光辗转,落在手中金簪上,话语犹豫,「师伯,您或许不知道,对他而言,这一趟耗去近两个时辰,已是……慢了。」 「小道友能稳扛八十一道天雷劫,他的实力,我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数。」隋问山再次开解她,「兴许小道友只是遇到些小麻烦,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事要处理,一时脱不开身呢?你再等等,过一个时辰,最迟不过天快亮的时候,他就回来了吧。」 「一个时辰,」虞瑶不住地告诉自己,「还有一个时辰。」 他一定会回来。 隋问山朝卜行云招手示意,又对她提出,「你不是要探望小瑕吗?我们陪你去吧。」 虞瑶却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师伯师叔,你们已经这么忙了,我不敢再麻烦你们。小瑕那边,我自己去就好。」 卜行云便先行离开山洞,接着去盘问宗中弟子。 隋问山则继续观望山门动向,并承诺她,若是晏决回到山门前,他便会神识传音,先告知于她。 虞瑶带着小黑蛇前去竹屋,正撞见师妹从榻上坐起,便三两步走到榻前,关切地问,「小瑕,你还好吗?要不要吃点什么?师姐可以帮你去摘点新鲜杨梅……」 「师姐,我没事。我只觉得好像做了个噩梦,所幸这个噩梦很快便醒了。」师妹面上带着些许苍白,扶着额头茫然道,「但我想不通,那人是如何闯进山门来的?」 「他对宗中弟子施了附魂术。」虞瑶转身帮她倒了一杯茶水,坐在榻边,看着她手捧茶杯慢慢饮下,心头才舒展了些。 「那人居然这样恶毒!」师妹眉头微皱,手指握起,「我在书中读到过,受到附魂术波及的修士,神魂是会埋下隐伤的。师姐,我们得尽快找出那个被他牵连的弟子才行。」 「你先别担心。这会功夫,卜师叔已经在宗中调查,是哪位弟子被施下附魂术。」虞瑶从储物囊中取出自己在仙都获赠的月宵草,递到师妹面前,「我知道你这段时日一直胃口不佳,这是我在魔界得来的月宵草,你正好拿去调和脾胃,补气安胎。」 「师姐,你总是能为我着想。」师妹接过灵草,视线在上面停留,语气有些怀念,「不瞒你说,我醒来之前,刚巧梦到过去的一些事。」 虞瑶发出一声上扬的「嗯」,「什么事?不如说来听听。」 「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师妹笑着对她说,「那时我爹刚带你来宗门,我们明明还是初识,你就那么怔怔瞅着我,直看得我心里都有点发毛。」 「那么早的事情,」虞瑶尴尬地挠了挠额角,「我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师妹抬指揉了揉额头,似是陷入些许思忆的模样。 「我爹向来很疼我,结果无缘无故把你带回宗门,收作徒弟,我可不高兴了。虽然他十分关照你,甚至把你当成女儿对待,但我却迟迟不愿接受你成了我师姐的事。再加上,我爹会督促我修炼,却从来不要求你什么,我觉得他对你偏心,便更不高兴。」 「你在我修炼间隙,偷偷捎来蜜饯给我,我提着剑就挪了地方。你怕我剥螃蟹手疼,连着帮我撬开五只螃蟹,我一口也没碰。你从宗外买了新奇的小玩意要送给我,我便闭门躲在竹屋,假装不在。我那时候,是真的很任性吧?」 「我小时候身子骨弱,那段时间又闹了好几天脾气,一不小心就生了病,还发了烧。我烧得迷迷煳煳的时候,就感觉有人拿着浸过冰水的帕子擦我的额头,又冷又痛,简直给我气坏了。」 「那一回,我却好得比往常要快许多。退烧之后,我才知道在身边照顾我的人是你。可我仍然拉不下脸,对你说一声谢谢。」 虞瑶听到这里,更加不好意思,「那些事,你怎么一件件都记得这么清楚啊。」 若非师妹提起,她甚至不会想起,自己在宗中还有过这么一段时日。
第108页 师妹双手拢住月宵草,语声微微停滞片刻,又接着娓娓道来。 「我爹看出我对你心有不满,苦口婆心地教导我,还再三劝我来找你道歉。那天晚上,我走到你的住处,发现门没上锁,又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以为你还醒着,轻敲了两下门,就板着脸进了屋。」 「可那时你已经睡下了,你只不过是在梦呓。」 「我模模煳煳听到你在梦里喊一个名字,语腔跟平时大不一样,觉得很奇怪。当我走近的时候,借着透过小窗的月光,才发现你居然在流眼泪。那是我初次见到,有人会在梦里哭。我更没想到,平常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你,居然会伤心成那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吓得跑回去找我爹,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但他只是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地说,有些事情,合该留在梦里,梦醒之后,便会烟消云散。」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提过。」师妹面色为难地嘆了口气,「师姐,对不起。」 「还有这样的事……」虞瑶愣怔一瞬,忽然间有些惘然,心中隐约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向着某个答案靠近了,「你还记得,我当时在梦里念出的名字是什么吗?」 「记得,我一直都记得。」师妹点点头,语声坚定地回答,「你当时梦呓的名字,不是阿渊,就是阿苑,总归像是谁的小名。说来也有意思,你在梦中十分牵挂的人,你从不曾对我们提起……」 师妹后面说的那些话,虞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耳畔反覆迴荡着的,都是「阿远」这个小名。 原来在她初入茯苓宗的时候,她就已经惦记着这个名字。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她的记忆里,便有这个名字的存在。 虞瑶微晃着站起身,一手掐着两侧太阳穴,头已隐隐痛了起来。 「师姐,你还好吗?」 原本是她嘘问师妹的话,反过来由师妹问出口,其中滋味,已是截然不同。 虞瑶没有再说什么,心不在焉走出竹屋,直到身体勐地撞上竹栏。 在小黑蛇那双荧黄眼瞳的注视下,她手握金簪,克制不住地喘着气。 如果一切如她所想,她先前那些梦境,她触及雪兰树时所见情景,她从宁城老者口中听来的故事,她在寒潭中回想起的片段,以及师妹方才对她提及的事…… 这一切都在冥冥中,指向一个答案。 虞瑶觉得自己仿佛是扒开层层积雪,而她所追寻的那片新芽,已是唿之欲出。 流萤从竹间而来,围着她徐徐飞舞,连小黑蛇亦忍不住追随着萤虫的那一点光,吐着信子,轻晃脑袋。 而她只是颤着手指抚过簪身,就如同她真的在用指尖翻开冰冷雪层,心底却有一颗小小的火星,一点点地燃烧、壮大、升起。 在她无法拼凑出完整回忆的过去,她跟他,到底是非亲非故,还是早有渊源? 若是她现在借着金簪传声问他,她会得到那个追寻已久的答案吗? 虞瑶在簪身用力一按,夜幕之下,她手中当即泛起令人心下温暖的金色光晕。 这是她第一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借着自己的意志开启了金簪。 背景中再无打斗喧嚣,唯有风声轻唿,令她稍稍松了口气。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虞瑶做了几次深唿吸,才对着簪身说出这句话。 然而金簪那头的人,却没有给出任何回音。 第60章 对于晏决的沉默, 虞瑶不禁感到纳闷,「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依照他先前在宁城对她所言,只要她集中精神对着金簪说话, 哪怕他远在万里之外的魔界, 也能藉由神识之力听见。 虞瑶很确定,自己眼下只想迫切地从他口中听到那个回答,绝无半点分心。 可为什么,他却好像没有听见她一样…… 小黑蛇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凑过来对着金簪嘶嘶地吐了吐蛇信, 仍是没有得到晏决的半点回復。 失落并着隐忧同时从虞瑶心底升起,她正要断开金簪上的神识之力,打算过一会再传声与他, 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听到另一头传来的话音。 但那不是晏决的声音。 「果然如此。」语声饱含讥讽, 「哪怕是像魔头这样的人,也逃不出心雷劫的桎梏。今夜,这个祸患便要命丧上元宗!」 随后,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你是谁!」虞瑶还没来得及追究什么, 簪身上的金光忽地一晃,旋即在她眼皮底下黯去。 金簪与晏决的神识, 断开了。 虞瑶惴惴不安地握着金簪, 思绪在脑中揉成一团,越来越乱。 他不是刚刚才渡过八十一道天雷劫吗? 怎么这么快便接上了所谓的心雷劫? 回想着晏决曾对她说过的,那些关于飞升劫数的话语, 他当时明明就很从容, 明明就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担心,并不像是刻意撒谎的模样。 她原以为, 他会如他临行前所言,只是去去就回,可方才自己开启金簪传声,他并未做出回復,而神识之力又无故断去…… 虞瑶心中的忧惧瞬间捲土重来。 她不知心雷劫到底有多兇险,此时万般焦心之下,急匆匆前往凌双阁,正要找掌门师伯问个明白。 孰料,大老远就听到隋问山的声音。
第109页 「修真界要变天了,你看!」隋问山朝虞瑶招了招手,又抬手指向上空。 夜幕中,赫然是一弯逐渐变作冰蓝色的月。 「我关注山门动向时,顺便夜观天象,竟然遇见此等奇景。修真界千年来都未曾有过蓝月之象,这可是修士临近飞升的徵兆。」隋问山很是兴奋,「我真想亲眼看看,是谁走了这么大好运,怕不是天亮前就要飞升到仙界了!」 虞瑶默了片刻,艰难开口,「师伯,您可知晓,心雷劫是怎样的劫数?」 隋问山无法克制住激动语气,快步走来与她说:「心雷劫便是飞升前的第二道大劫,也是最后一道。传闻,只要在蓝月消失以前渡过这道劫数,便能与天同寿;若渡不过,便身陨神灭。」 他转而一顿,「修真界千年来渡过天雷劫的修士千千万万,什么境界都有,可已许久未能有人临近飞升前的心雷劫,以至于如今的小辈都鲜少知道此劫的存在。你又是从何处听说心雷劫的?」 虞瑶的指尖在金簪上扣得更紧,声音不由自主带上颤意,「师伯,他要飞升了。」 「谁要飞升了?」隋问山愣了一愣,见她神色满怀担忧,忽然间意识到什么,语声震惊,「你该不会是在说小道友吧?他怎么突然就要飞升了?他,他到底什么来头?」 「师伯,我并不是故意要瞒您,这其中细节,我回头会向您交代清楚。只是现在,我更担心他的安危。」虞瑶咬了咬牙,「他在修真界……有很多很多仇家。」 「你是该好好跟我们说说他的事。」隋问山哼了一声,「如此说来,他在宗中渡的天雷劫,便是飞升前的第一道劫数,可他这第二道大劫来得也太快了!我记得他天雷劫后尚且神色自然,后来跟你共处一室的时候,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吗?」 虞瑶魂不守舍地摇了摇头,「……没有。」 倘若晏决曾有一丝异状,她都不会任由他只身前往上元宗。 隋问山语气渐渐沉重,「眼下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只要旭日初升,蓝月便会消失。是飞升还是陨灭,他的生死,只在这一个时辰。」 「可方才我试图与他传声,分明听到他的仇家也在上元宗。」虞瑶惶惶不安到了极点,当即掏出阵修令牌,险些要在冲动之下直接前往上元宗,「如果他们趁火打劫,借着心雷劫这会功夫伤害他可怎么办?师伯,我不想他们伤害他!」 「心雷劫渡的是心之劫,劫数之力会以他最痛苦的记忆作为牢笼,将他困在其中。」隋问山却全然不似她那般惶恐,甚至语声分外笃定,「任何人都不会靠近一个与心劫抗争之人,除非他们想与他一併经受心雷劫的考验。」 这听在虞瑶耳中,却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多少。 「他在上元宗渡心雷劫,没人陪在身边,还不知有多少仇家正眼睁睁地盼着他渡劫失败。」虞瑶拉住隋问山的袖子,眉头紧蹙,「师伯,我想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帮到他?」 「你这愁容满面的,都快跟小瑕先前不相上下了。」隋问山很是无奈,「他渡的若是天雷劫,旁人或许还能帮上点忙。可这心雷劫,全仰仗他自身的意志,就算你想帮他,也帮不了啊。何况,若他身边仇家环伺,你去了又能如何?」 虞瑶怔怔站在原地,低头盯着手中金簪和令牌,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无法预知这道劫数的终点是什么,无论晏决是飞升,或是…… 她生怕自己一旦错过这个时辰,便再也没有机会与他见面。 「师伯,」虞瑶再抬头时,眼前已是模煳一片,「我不想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为他好好祈愿吧。」隋问山嘆了又嘆,「我这也是为你的安危考虑,小瑶。」 望着上空冰蓝月钩,虞瑶只感到寒意从心底滋长,连忙掐了掐指腹,低头拼命祈祷。 晏决那样虔诚地供奉着仙主,若仙主有知,能否保佑他……平安无事地渡过这场劫数呢? 想到此处,虞瑶不由将手攥得更紧。 空气中有片刻的宁静,但并未持续多久。 就在虞瑶开始新一轮的祈愿时,余光里另一道身影闪过,只见卜行云一面朝她与隋问山两人跑来,一面振臂疾唿,「师兄,小瑶,我找到被施附魂术的弟子了!」 「找到就好。」隋问山先是欣慰道,又立刻严肃起来,「附魂术毕竟是邪术,极易伤及神魂,那弟子目前情况怎样?」 「不碍事。」卜行云摆了摆手,「他神魂虽然有伤,但法术在他身上作用的效果并不算久,假以时日,这伤势还是能痊癒的。只是他这一时半载的,修为大约无法进境。」 「只要不伤到根基,什么都好说。」隋问山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又道,「说来,但凡实施附魂之人,总有些意念会不可避免地残存在被施术者的神识中。你可有从那弟子身上探知到,那个闯入者先前为何要掳走小瑕?」 「闯入者似乎对谁深恶痛绝,他此番声东击西,应该也是为了引诱此人前去上元宗。」卜行云挠了挠后脑,「但我们茯苓宗向来与世无争,我想破脑袋,也不知他是想针对谁,便用传音石探了探风声,没想到却意外听到关于五大宗的动向。」 隋问山嗤了一声,「我茯苓宗向来不搅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你怎么突然有兴致探听这些了?」
第110页 「你我常年闭门不出也就罢了,难道还真两耳不闻窗外事?眼下四处都在议论五大宗之事,整个修真界都炸开锅了。」卜行云袍袖一甩,传音石浮现上空,石头周身白芒骤亮,犹如星辰闪耀。 其中不断传出纷纭人声。 「听闻五大宗为了剿灭魔头谋划已久,本想借他重伤之际暗杀,却屡屡叫他侥倖逃生。」 「如今魔头被心雷劫所困,加之有五大宗派出的百名精英修士勇闯心雷劫,齐心协力之下,定能叫他深陷劫数无法自拔,天亮便魂飞魄散!」 「五大宗从不会让我失望!想那魔头两百年前屠戮整个天极宗,与整个修真界为敌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下场!」 卜行云抬手掐断石中传来的言语,抚着鬍子颇为感嘆道:「修真界果然是苦魔尊已久。不过今夜看来,这场持续两百年的对峙,终于能告一段落。这对修真界,大约是件好事吧。」 隋问山没有说话。 虞瑶也没有说话。 卜行云收起传音石,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隋问山没有搭理他,而是直接转过头质问虞瑶,「小道友和魔尊是什么关系?小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卜行云愕然顿住一刻,也朝虞瑶望来,「小瑶,你师伯到底在说什么?晏小友怎么会跟魔尊搭上边?我们不是还等着他平安返回宗中吗?」 虞瑶一言不发,不住地向后退去,心中满满都是方才从传音石中听到的可怕议论。 五大宗摆明了是下定决心要将晏决置于死地,才会派出那些修士去闯心雷劫。 他们根本不会容许他渡过心雷劫,而是要将他扼杀在他最痛苦的记忆中。 可是,她还没从他的口中,得知她想知晓的……关于他与她之间的真相。 「小瑶,你在做什么?」隋问山恍然发觉,虞瑶指间白色灵气渐逸,她不知何时掐裂了一颗灵石,另一手中的铜制令牌正在黑夜中熠熠发光。 卜行云试图劝住她,「小瑶,你至少先把话说清楚,别急着……」 「师伯师叔,对不起。」虞瑶手举开启的阵修令牌,眼看绿色光流将周身席捲,缓缓道出一句话,「即使所有人都抛弃他,但我不能。」 第61章 象徵传送法阵的绿色光流从面前散去时, 虞瑶只觉视野一晃,脚后半是踩空,连忙向前一趔, 才在区区一丈宽的浮岛上稳住身形。 蓝色月辉冷冷迎头洒落, 映出空中许多如她脚下一般的浮岛。 而在那一座座浮岛之岛上,正一动不动地伫着一道道长袍鼓动的修士身影,只是,他们对她的来临似乎毫无察觉。 虞瑶扫过一圈,才发觉这些修士一个个都闭着眼睛, 面色在冰蓝月光下透出十足阴森气息。 就仿佛他们只有躯壳还立在浮岛上,而神识已然离体。 这个念头从脑海浮现时,虞瑶想起自己从传音石中听到的话语, 当即意识到,他们正是由五大宗派出, 不惜一切代价闯入心雷劫,试图趁着劫数,将晏决置于死地的那些修士! 空中浮岛不断升升落落,交错挪移, 直到某个时刻,这些盘旋在她视野中的障碍恰好散开一角缺口, 虞瑶才看清, 浮岛中间,正闪动着一团异常冰冷的蓝色光芒。 而在光芒之中,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由她所在之处, 虞瑶能看到晏决被毫无暖意的冰蓝光芒当头笼罩, 双眸紧合,神情乍一望去宁静异常。 她几乎无法想像, 那副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正涌动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手中令牌陷入短暂的蓄力期,虞瑶无法将自己传送到他的身旁,只好先用目光锁住他所在的方位,思考该如何越过与他之间的百十丈距离。 怀中的小黑蛇却突然消失,大片黑雾自她的周身飞速腾起,雾中影影绰绰现出的巨大蛇影将她环住,似乎是要保护她不受伤害。 与此同时,虞瑶听到近处响起一道话声。 「我以为你为刑业所激,当真独自前来上元宗。」一道黛蓝色身影由浮岛前闪现,语气充满讥讽,「没想到,你还带了条魔蛇。」 眼前光影变幻,虞瑶抬头望去时,巨蛇正稍稍弓起脖颈,以不逊于电光的速度,朝着那人的身影勐然出击。 敌人却陡然隐去身形,转瞬间,又从更高处出现,俨然一副睥睨姿态对蛇卫说道:「想杀我?有这个功夫杀我,不如想想该怎么救你家主人!不出一个时辰,他便会从修真界彻底消失,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人能以一己之力与五大宗抗衡!」 「他不会消失。」虞瑶大声反驳,「我不会让他消失的!」 「不会?」敌人面带讥笑,「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他不会?要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快便陷入心雷劫,可都是因为你啊!」 「因为我?」虞瑶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在虚张声势,只为了动摇她的决心,「你为什么这么说!」 「瞧你身上还带着寒气,在茯苓宗可没少折腾吧?谣传茯苓宗中寒潭能涤去尘嚣,解封神识深处的旧梦,我以前从未当真,但看你这表情,多半八.九不离十。」敌人冷笑,「你敢说自己来到此地之前,没在忙着找回记忆吗?」 虞瑶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旋即暗掐指腹,稳住语气,「我自己找回自己的记忆,总好过从你们口中得知真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第111页 「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敌人满口轻蔑,「你就没有哪怕那么一剎那想过,你为什么会失去过去的记忆?」 虞瑶沉默了一刻,道:「想过又如何?没想过又如何?修士失忆,无非是身心遭创,神识封闭自我的缘故。我不会因你三言两语,就去纠结这些琐碎。」 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不曾追究为何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甚至忘了,失去记忆本身便是一件细思恐极之事。 而今,她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梦中少年跟晏决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也想知道,她跟他们……有什么渊源。 虞瑶无法否认,自己在短暂的某个瞬间也曾惶恐过,若真相是她无法想像的模样,她又该如何自处? 但时至今日,她既已决定寻回自己失去的记忆,便不会半途放弃。 「让我来给你一点小小的提示好了。」敌人居高临下,目光锐利,言语中意有所指,「即便是足以剥夺修士一切天资的酷刑,也无法轻易将记忆抹除。哪怕神魂将散,只要未入轮迴,记忆便不会自行消失。」 ……剥夺修士天资。 ……酷刑。 ……神魂将散。 这些话语字字惊心,在她的耳畔不住迴荡,虞瑶只觉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就要冲破水面,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攥紧双拳,警醒自己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来上元宗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浪费时间同敌人言语纠缠。 虞瑶不再搭理对方,只是提着胆子,将手掌覆在巨蛇冰冷的鳞片上,见它微微低下蛇首,才小声问道:「你有办法把我送到你家主人身边吗?」 巨蛇缓缓吐着信子,从黑雾中探出比她腰身还粗的蛇尾晃了一晃,示意她抱住。 虞瑶环住蛇尾,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等待巨蛇尾巴一甩,将她抛向晏决所在。 敌人的语声却像箭矢般,穿过笼在她周身的魔雾,一句句落入她的神识。 「你好像很关心他的样子,可他又曾对你坦诚过多少关于他的过去?定是时常模稜两可,遮遮掩掩吧!」 「他可曾对你提及,在天极宗覆灭之前,在众所周知的屠宗浩劫之前,他便已在宗中酿下血债?」 「你就没想过,从始至终,不愿你记起过往的人,不是别人,而正是你如今心心念念之人呢?」 「他定以为这样便能瞒天过海,谁知你却要主动找回记忆。他的盘算落空,恐怕因此才会遭到反噬,更使得心雷劫提前降临。何等可笑,何等讽刺!」 虞瑶忍无可忍,扬起脑袋,用力冲着空中喊了一声,「烦死了,你给姑奶奶闭嘴!」 「我想,他根本没跟你提过心雷劫吧?」敌人很是自负,「那是因为他心虚,因为他自知罪孽无法弥补,因为他分明对你有愧!若你直到身陷他的心雷劫时,才确认他是怎样十恶不赦的魔,到时候你连反悔都来不及!」 「你一会说他的不是,一会又恐吓我,不就是巴望我对他置之不理吗?那我也把话说明白。」虞瑶牢牢抠住鳞片,脚跟在蛇尾上轻蹬一下,「他的事情,姑奶奶自己会弄清楚,你再浪费口舌也没用!」 巨蛇应着她脚下的力道,在黑雾的裹挟之下,从浮岛上腾空而起,朝着晏决飞去。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敌人仍在锲而不捨地传音威吓她。 「何必去救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他昔日能屠戮一整个宗门上下近千人,来日亦能重新掀起腥风血雨。倘若有那么一天,你便是他的帮凶,是整个修真界的罪人!」 「别忘了,你跟那百名精英修士可不相同。你没有灵根,没有修为,闯入他的心雷劫,无异于是去送死!你只为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罪恶刻进神魂里的人,便要赌上自己的性命? 「只要你不干扰这场心雷劫,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待朝阳从东边升起,让上苍助修真界除去这个祸害,一切便都结束了!五大宗不会难为你,而你,也可以继续在茯苓宗过你的安分日子。」 这些意在扰乱她的话语,反而更令虞瑶坚定心念。 眼看晏决所置身的那团光芒越来越近,她对巨蛇叮嘱一声,随即绷紧全部的心神。 蛇卫领会她的意思,蛇尾勐地一扬,虞瑶趁机松开双手,顺势向着浮岛之间那团冰蓝光芒扑了过去。 同时,巨蛇的影子从她眼前迅勐掠过,向后飞走,只听蛇身在空中卷出的气流声,和修士催动法诀的噼啪声,是两方缠斗的动静。 而先前纠缠不休的传音之声,也归于寂静。 虞瑶不由会心一笑,有熘熘缠着他,谅那个敌人一时半会还烦不到她。 她注视着晏决的身影和他周身那团耀眼光芒,重新定了定心。 虽然她无法像那些修士一样,令神识离体,闯入他的心雷劫,但她可以採取更直接的方式。 ——靠近他。 在距离光团只有数尺之距时,虞瑶张开双臂,即使被光芒晃到也没有合上眼睛,直到她砰地一声撞上他的身体,紧紧抱住他。 脚下明明已经没有浮岛支撑,她却并未有丝毫下坠的趋势,只感到自己在这团光芒中身轻若鸿毛,这给了她某种奇异的安心。 仿佛这样,她便再也不用担心什么。 上元宗上空本是夜风掀动,可在晏决周身,一切却十分平静。
第112页 男人的睫羽极其细微地颤动,气息时快时缓,唇角不自知地抿起,似是陷入梦魇的模样。 他正在经歷怎样的记忆重演,他当年到底经歷了什么……这一切,她很快便能知晓。 虞瑶伸指轻轻拂过他稜角分明的脸廓,能感到他面上微凉,也感到自己原先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过去两百年,她因无法修行之故,未听宗门劝阻安守宗中,而是选取了一条堪称任性的道路。 走过那么多地方,帮过那么多人,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不过是一座漂浮的孤岛,即便身处最为喧嚣之地,也难免感到自身与一切格格不入。 起初她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哪怕嗑再多的灵石,也不能填补那种挥之不去的空虚。 直到今天,她在这团冰冷湛蓝的光芒中看着他,才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她与他皆是孤岛,一个被修行大道排除,一个被世人排除。 这场相遇,从一开始,就是註定。 虞瑶捧住晏决的面容,将额头轻轻贴上他的,旋即合起双眼,静静等候。 不过数次唿吸,眼前便豁然现出一片令人睁不开眼的光明。 当亮光渐渐柔和下来,虞瑶却在其中,看到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子背影。 第62章 那是一身轻盈飘逸的藕荷色衣裙, 裙角以金线绣出大片扶桑花纹,一如虞瑶曾在魔宫时穿过的那套华服。 她不由地有些出神。 若这里是晏决的记忆,那么视野中的女子, 便是与他最深的痛苦息息相关之人。 女子伫在前方某种方正刑台之上, 正张开双臂护住身后被结界锁住的少年。 在她前方,许多道骨仙风的身影于半空浮现,一双双眼睛却无情而冷漠地俯视着他们两人。 其中一人摇着头,神色肃穆地开口,「你身为师父, 关心徒弟情有可原,可戚岚作为内门弟子,也有关心他的师父。戚岚的师父只想替自己的徒弟讨回公道, 而你的徒弟杀害戚岚一事证据确凿。事至此,你还有什么可为他辩解的?」 在诸多长老的审视目光之下, 女子却毫无惧色,毫不犹豫地为徒弟辩驳,「这当中必有隐情!众位长老口口声声判他有罪,但又有何人亲眼看到, 他一剑穿过戚岚的心口?」 「戚岚被人一剑穿心,伤口痕迹极细, 干脆利落, 且毫无剑器自带的灵矿气息,在场诸位长老均验过。宗中谁人不知,你那徒弟以气凝剑的本事是由你一脉相传, 而他的弟子令牌偏偏在戚岚的尸首旁被人捡到, 真相不是经很清楚了吗?」 「弟子是教过他以气凝剑,可宗中在弟子之上, 众位长老包括掌门您,不是皆会此招吗?」 「荒谬!难道我第一宗门的长老还会处心积虑杀害戚岚,只为了嫁祸给你徒弟?你那徒弟一向孤高不群,与戚岚更早有矛盾,宗中小辈对此几乎异口同声。你莫要忘了,他先前与人一言不合动手时,便曾以气凝剑伤过同宗师兄们!」 「那是对方先出手伤他,难道他都不能还手自保吗?无论如何,戚岚被害分明疑点重重,伤口可用歪门邪术伪造,遗失的弟子令牌亦可由人预先盗走。众位长老如此匆忙将戚岚的尸首下葬,急于给弟子的徒弟定罪,实在有损天极宗的大宗风范!」 「大胆,竟敢挑衅整个宗门!本座知你十二岁结丹,十五岁结婴,十八岁步入化神期,年纪轻轻便成为天极宗的长老,资质万中选一,但宗门待你不薄,即便你在徒弟试炼时闯入幻境,也并未责罚于你。而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报宗门的?」 「众位长老确实并未责罚弟子,却为何却瞒着弟子,伤弟子的徒弟?弟子因担心他才贸然闯入试炼幻境,本是弟子的过失,可众长老只为宗门颜面,不愿外人得知宗中新秀居然违抗门规,便在弟子被心魔重创昏迷不醒时,私自对弟子的徒弟动刑!」 「是他道心不稳,连累你为心魔所伤,依照宗门法规理当受罚,此事毋庸置疑。你到如今还在为他声言,怎不一早便将他教好,反倒令他一错再错,走到这般地步!」 「宗门何时善待过他?弟子意欲收他为徒时,宗中便有众多阻挠之声,后来弟子执意将他留下,他又处处遭人作弄。弟子不愿他忍耐,他却一次次忍了下来。没人比弟子更了解他的性子,哪怕他一时忍无可忍误伤他人,也绝不会蓄意杀人!」 「看来,本座是说不动你了。念在你入宗十一载,位列宗门长老的份上,本座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错?若你坦诚自己教徒无方,一再疏忽,才使他泥足深陷,那么本座可以放你一马,卸去你长老的位置,打发你去后山闭关思过。」 「掌门是想让弟子跟他撇清关系,好让宗门没有后顾之忧,对他施加重罚吗?那么弟子便在这里,当着众位长老的面把话说清楚。我没有错,我的徒弟也没有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身为师父,不但包庇徒弟,还拒不认错,依律亦当受罚。他今日本要在刑台之上受六十四道雷刑,那你便代他先受三十二道吧。天极宗的雷刑虽不比天雷强悍,却也足以撼动修士根基,你且自己保重!」 自始至终,女子护住身后少年的背影,没有丝毫动摇。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第113页 即便她迎着刑台上大义上前,无论是第一道、还是第十道电光由上空噼下,她都不曾回头。 兴许是因为,她不愿被徒弟看到自己受罚的模样。 兴许是因为,她也想守住自己最后的倔强。 她应该是相信,自己能救下他的。 电光叱咤不止,在第二十四道电光噼下之后,她的身影分明晃了一晃。 三十二道雷刑完成之际,她虽仍伫在原地,一袭藕荷衣裙之上似乎没有半点痕迹,却有血一滴滴地从广袖中落下。 虞瑶看着女子身形不稳地侧过身,看着女子踏出裙摆的赤足布满血痕,看着女子嘴角微战不息,便仿佛能感到一股刻骨铭心的痛意,从自己的神魂深处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这便是她闯入心雷劫的代价。 这便是劫数为她重构出的,最为痛苦的一剎那。 她只刚刚感受到其中一分,整个人便近乎原地缩成一团,痛到发不出声,连唿吸都是极快极细的,每一寸意识都在战慄。 视野中的女子却仍能平静合眸,被风吹散的髮丝轻轻掩住侧脸,嘴角扬起浅浅笑意,对少年轻声道:「为师说过会没事的吧?为师没有骗你吧?为师……」 然而女子才踉跄转过半圈,便像一支被折断的花枝那样,再也支撑不住,在少年眼前缓缓倒下。 风唿啸着从她的衣裙之上掠过,毫无怜惜之意。 而围观的众位长老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有人在摇头,有人在嘆气,还有人在感慨,「真是可惜了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想不到,她竟会为了一个祸害赔上性命。」 他们口中的祸害,正紧紧扒在结界边缘,双手裂开鲜血淋漓的口子。 少年反反覆覆唤着「师尊」二字,声音先是迷茫,继而惊惧,直到最后,变得嘶哑如泣。 可不论他如何唤她,倒在冰冷石板上的女子始终像沉睡般恍若未闻,唯有髮丝在风中微微拂动。 天色本该是一碧如洗,却在这时由明转暗,被暗红血色一寸寸侵蚀。 而从少年染满血痕的白衣之上,渐渐渗出丝丝缕缕黑色的魔气,围绕他的身形越聚越浓,顷刻间燃成一簇又一簇漆黑的焰。 他微微扣指,结界由他的掌心开始向四方裂开,崩塌时发出震天轰响。 原本缄默隐忍的少年,长发从脑后肆虐飘摇,周身俨然是魔焰环绕,眉目之间皆是杀伐之色,甚至惊得半空中那些长老们都不由一怔。 「他才到元婴境界,怎么就破了我们加固过的囚龙结界?」 「糟了,他这是被心魔所控……要入魔了!」 「快把他拦住!」 少年却对那些话语置若罔闻,身影裹挟在魔焰之中,一步步朝他的师尊走去。 他在她的身前停留了一刻,不知在想什么,好像没有看到那团从女子身上升起的影子。 那是她的神魂,模煳嚅动的口型似乎在说着什么。 ……不要杀人。 ……阿远,不要杀人。 但少年只是径直从那团神魂边上擦肩而过,尽管他的师尊想拦住他,伸出的手却像虚影那样与他交错而过。 这一切,虞瑶看得一清二楚。 陷入疯魔的少年身披杀气,在视野边缘越走越远,周身魔气涌动迸发,口中念出不带情绪的字句。 「是天极宗害死了我师尊。」 「你们,都是帮凶。」 「一个也不能留!」 他便在这一时,因着极度的悲愤,在心魔驱使之下,拉开了这场令修真界闻之色变的浩劫。 血色染红了天极宗的天空,在这段过于惨烈的记忆之中,虞瑶却怔怔走上前去,随后在女子如淡烟般、似乎随时都会散去的神魂之前,驻足了片刻。 一样的容颜,不一样的愕然。 女子的愕然,是刚刚发觉,自己经神魂离体,无法触及少年。 而虞瑶的愕然,是第一次发觉,原来少年的师父,竟跟她生得一模一样。 脑海中,记忆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索向过去倒转,直到一切回到最初,山上鸟语花香的那一日。 那是她第一次遇到他。 「晏决?我看你长得软软糯糯的,可这名字听着未免也太冷硬了。」她从一只青瓷罐中蘸取一点口脂,并未过问他的意见,便倾身抹在他干裂发红的唇上,「我收你为徒,却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见面礼,不如我给你取个字?」 她微微思索一番,随后在少年僵硬的目光中,语声带笑地告诉他,「就叫你清远吧。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容瑾的徒弟了。」 晏清远……晏决。 容瑾……虞瑶。 过去与现在的名字彼此串联,而曾经在天极宗的种种,犹如一团汹涌咆哮的光流,从虞瑶沉寂久的神识深处,像岩浆冲破地壳那般喷薄而出。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教他以灵力凝出武器,而他只用了三天就以灵力凝出三尺青锋,令她这个被宗门捧作天之骄女的新任长老,都不得不惊嘆。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他该怎么正确饲餵灵雀,而他第一回 打来灵泉给灵雀沐浴,就被小傢伙扑腾翅膀甩了一脸水花。 她记得,自己为了帮他排解心情,把他装扮成小仙童,自己则装扮成仙主,带着他去山下逛了一整天的集市,直到夜半才熘回宗门。
第114页 作为师徒的那五年虽有遗憾,但也有许许多多美好的记忆,即便是再黑暗的夜幕,也能在这些星辰的点缀下而闪闪发光。 只是,她明明答应过他,会保护他。 她明明答应过他,会回来见他。 然而,在试炼幻境中被心魔重伤的神魂始终未能痊癒,当第三十二道刑雷落下之时,她的灵根崩碎,神魂亦到了极限,无法在躯壳中停留,而是像青烟一样升起。 那时天极宗中魔气奔涌遮天蔽日,少年因无法遏制的怒火终致心魔爆发,将整个宗门上下近千条人命斩杀于魔气凝成的嗜血剑下。 当晚,血流成河,魔焰却又将一切焚烧殆尽。 而她的神魂却漫无目的地在天地之间游荡。 直到某一天,她又从躯壳中睁开眼,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和新的人生。 这么多年,她忘却身为容瑾的记忆,忘却了曾经要守护的人,以虞瑶的身份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地活。 而他又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经歷过什么,受过多少煎熬……这些,她一概不知。 想到这些,虞瑶便止不住地觉得心痛。 不过,既然她来到他的心雷劫中,便不会让他再次独自面对这一切。 第63章 正要循着少年前行的方向追上他时, 虞瑶眼前却忽然左右涌来两团乌云般的魔气,一时间令她无法视物。 她本能地想要拨开那些成团的浓烈魔气,可是魔气毕竟无形无体, 顺着她手掌带过的气流飘开又聚拢, 并非是徒手便能驱散之物。 更不巧的是,虞瑶挥动双手时,无意中呛入一口魔气,喉咙便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牢牢钳制,气息凝滞其中, 渐渐地,似乎连身体中的生气都在一点点被剥夺。 许是因为这些魔气是应着少年入魔而诞生,沾染着强烈的之意, 即便有修真界的充沛灵气稀释,那种窒息感, 却丝毫不逊于她在囚龙结界中曾经感受到的。 情急之下,虞瑶凭着过往的习惯,伸手探向腰间储物囊。 好在储物囊中仍余有数颗灵石,她信手捞出两颗, 含在口中咬碎,待灵气迸发, 缓缓浸入筋脉, 在身中徐徐周转,为她筑起一道临时抵御,她才提起一股劲, 闯出魔雾的包围。 甫一摆脱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虞瑶赶紧松了口气,转而又胆战心惊地发觉, 空中正翻滚涌动着更多像这样的黑雾,四处都是足以将她扼住百千次的浓烈魔气。 这里本该是心雷劫依託记忆而构建出的过往,是幻境,可此间的一切却又如此之真实。 虞瑶不由自主想起魔界边境的护界大阵,想起晏决曾在阵中对她提及的话。 一旦修士陷入幻境,并开始身不由己地接受其中景象,便无法再区分真假虚实,哪怕幻境中的魔气是虚幻,但神魂依然会信以为真,将魔气在现实中能够造成的伤害,如实反应身躯之上。 这就是为什么,闯入心雷劫这般兇险之地的人,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解除幻境对自身的蒙蔽本就难于登天,若又迟迟得不到离开幻境的机缘,便会在虚幻之中真实地死去。 虞瑶自然也无法甩脱心雷劫幻境的桎梏。 那些魔雾不只是她的幻觉,所有身陷心雷劫的人恐怕都是这么认为的。 而她身无灵力护体,更不能有丝毫疏忽,否则一不小心便会提早命丧于此。 方才一口气耗去两颗灵石的举动,对她而言算得上奢侈,但虞瑶转念想起,她在此处无论消耗多少灵石,也不会影响到现实中的灵石储备,忽然间便无所牵挂,十分释然地大步迈开步子。 迎面却持续不断地涌来一团又一团魔雾,使她几乎觉得自己是逃错方向,闯入了某种无止境的雾瘴中,只好屏住牙关硬着头皮向前沖,直到身中灵气渐渐消耗殆尽时,眼前的浓烟之色总算堪堪淡去。 回首望向刑台,聚集在此的魔气犹如黑云翻墨,滚滚不息,虞瑶兴嘆的同时,脚下已忙不迭地沿着石阶下行离开。 然而,她走至半途,一道黑影却从上空猝不及防地朝着她俯冲而来。 当黑影逼近时,虞瑶才勉强看出那竟是一只仙鹤的轮廓。 宗中仙鹤平时叫声清越,羽翼洁白,姿态高雅,但这只仙鹤显然已被少年入魔时的强烈怨念殃及。 它的声如一把生锈的刀子,在耳畔风声中划开粗糙缺口,白翼裹在翼裹在黑色魔气之中,羽尖上仿佛亦隐约有魔焰攒动,正两爪前伸,张开血红喙尖,分明是进攻的前奏。 眼看魔化的仙鹤倏忽而至,虞瑶来不及藉由灵石补充灵气,下意识地取出护身金簪,便抬起胳膊阻挡。 预想中被鸟喙啄到的痛感没有降临。 耳旁传来一声溃败的粗哑鸣唳,似是簪中封存的灵气被危险触发,不仅帮她挡下了这一击,还顺路将魔化仙鹤驱逐。 但当虞瑶心有余悸地抬头望去,却意外发现,护身簪上仅有细微金光流转,与平素里沉眠时的模样并无区别。 在她交叠的胳膊前,灵气正结成一丝不苟的圆形屏障。 身中灵气在魔化仙鹤出现以前就已耗尽,而这又不是护身簪中的灵气,那到底是由何而来? 虞瑶困惑地收起胳膊,那道屏障才功成圆满般撤去,她仔细盯着双手,指尖拂过掌间脉络,上面竟然隐约能寻出灵气残余的痕迹。
第115页 她茫然摆了摆脑袋,不论如何,自己得赶紧在这段记忆里跟上晏决,其他的暂时都不重要。 虞瑶匆匆跑完剩下的数百道石阶,好不容易重新踏上平地。 隔着重重屋嵴,不远处,黑色魔气带着血光一阵又一阵沖天而起,似有修士身影被接连抛至半空,又重重落下。 虞瑶惊愕片刻,旋即又定下心神,如果她判断得没错,那里定然就是少年所在之地。 她手握护身金簪,拔腿便要绕过层层叠叠的宗门楼阁,冰冷剑光却由天而降,紧接着现出一道落单的修士身影。 「这不是姬连掌门提到过的,那个连灵根都没有,却仍在修真界苟活的女修吗?」来人作为百名闯入心雷劫的精英修士之一,神情倨傲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对她表示出十分不屑,「就你这样,也有胆子来救你的情郎?」 先后经歷过刑业跟姬连的言语相激,如今在心雷劫中又面临修士再次挑衅,虞瑶早就没什么好话能说,甚至都懒得嗤对方一声,直接放话。 「有没有灵根关你什么事,姑奶奶活得好好的又关你什么事。心雷劫既不是你家又不是我家,这是谁的地盘,你还不清楚吗?少跟我摆那副修真界精英的臭架子。」 她稍作停顿,在修士鼓起腮帮试图出言回击之前,不耐烦地伸手搅了搅发间丝绦,继续道:「若是一着不慎,你我都会葬身此处。外面可没人介意谁有灵根,谁又没有灵根。过上几个月,他们甚至不会记得,曾有你这号人闯过魔尊的心雷劫。」 那修士经她一激,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如何不会被记得?我会被整个修真界当作英雄记住!你不过是个废人,却在我堂堂启光宗化神期修士面前如此狂妄?」 「谁关心你是何方神圣?你这样的倒霉蛋,这里还有九十九个。」虞瑶翻了个白眼,伸出胳膊,指着不远处那些被魔气轮番轰上半空的修士们,「你们要是能拿下魔尊,那另当别论。可是你自己看看,就算你们一起闯进心雷劫,都不是他的对手。」 「是不是他的对手,还轮不到你来妄言。」修士扬起手中三尺冷锋,剑花一挽,剑势便要向她而来,「反正,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虞瑶提起一口气,整个人身轻如燕跃至屋顶,那修士亦纵身而上,手中长剑铮铮作响,似是蓄力出招的模样。 奔逃躲闪的功夫她向来最为拿手,虞瑶一个闪身便避开剑招,反身又踢出一块屋瓦砸向修士握剑的手。 对方一剑将飞来瓦片砍得粉碎,面上渐露狰狞之色,显然是为着没能一招了结她这个「废人」,而感到恼怒不已,提着剑便向她噼来。 虞瑶最烦的就是这样穷追不捨的敌手,但对方的气急败坏却为她提供了反制他的良机。 她一手从储物囊中掏出三颗灵石,意欲施个障眼法唬一唬他,「拿着剑噼砍,像什么修士,倒像个屠夫!」 修士气得牙痒,一心想要夺回颜面,已顾不得招式,一剑噼开三颗灵石,石中灵气瞬间逸散而出,如网般将他拢住,虽然够不成什么威胁,却十分扰人视线,令他暴跳如雷。 他对着周身迷雾胡乱挥剑,「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打,少摆弄那些不入流的伎俩!」 「你举剑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又算哪门子堂堂正正?」身在屋嵴高处,虞瑶能更清楚地看到少年在与近百名敌人周旋,心中愈是焦急,只想甩开前方这名烦人至极的修士,「姑奶奶还有事要忙,你自个慢慢纠结吧!」 她脚尖在屋瓦上轻轻一点,便要腾下屋嵴,可原本被灵雾一时迷眼的修士已然回过神来,剑气大爆将迷雾轰开,此时一剑直指她的喉咙而来,分明是要取她性命。 眼看闪着寒光的剑尖离自己不足一尺,虞瑶仓促旋身闪躲时,心中不由想着,若是她仍有赤寻在手,早就将此人手中长锋牢牢擒住,丢去数百尺开外,叫他还如何能这般嚣张!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时,她却感到时间拂过耳边的风仿佛停顿片刻,随后,一股奇异的力量由丹田迸发,流过四肢百骸,令她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 身中灵力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在沉滞的筋脉中汹涌穿行,而这种感觉虽然令她惶恐,却又是那么熟悉。 她隐约意识到,原来方才挡住魔化仙鹤的屏障,是由她自身灵力所筑。 一道模煳的念想,在虞瑶脑中迅速变得清明。 心雷劫固然是一场无边噩梦,能使最虚无的梦魇变得真实,但归根结底,它是依託于过去种种重建。 她虞瑶在现实中资质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心魔劫所构建的这样一个幻境中,她或许终于能够体会自己本应有的天赋之能。 应着这道清晰的思绪,灵力涌出虞瑶的手掌,凭着她的意志分作几股,在她的手下迅速交织蔓延,直到凝成一条因灵力极盛,而通体闪耀着光芒的火色长绫。 虞瑶第一次明白,为何那么多形形色色的武器她都使不趁手,却唯有赤寻鞭令她爱不释手。 因为两百年前,天极宗那名为众人所钦佩的新起之秀容瑾,便是一个极为任性的天赋之才,根本无需藉助身外刀剑,而是直接驱使灵力凝作长绫,便能在不见血的情况下轻易牵制对手。 眼前,修士虽仍举着长剑,脸上却已因震惊而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话语更是支支吾吾连不成串,「你,你,你……」
第116页 虞瑶在对方惶然的注视下,手掌微抬,将手下红绫横在身前,语气中不自觉地捎上一份嘲意,「如何,现在你还想跟姑奶奶堂堂正正比试吗?」 第64章 已近黄昏, 如血天光落在幻境中的练武场上,少年形单影只伫立正中。 距离他不过数丈远处,五六十名修士在护身法障的保护下, 将他层层围住, 手中长剑纷纷指着他。 而在他们的包围圈之外,地上还躺着少说三十余名修士,无不是形容孱弱,气息奄奄,皆是刚才被少年以魔气缚住命门, 直直丢出去,摔得筋骨俱碎的手下败将。 九十九名修士起初分成数组,採取车轮战术轮流进攻, 意图将少年扼杀在练武场,但这场已经持续了两盏茶的困兽之斗, 进行得并不顺利。 少年本是剑骨天成,修炼上的天赋不亚于他那同样天资卓绝的师父,但当他被恨意遮蔽双眼,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在復仇之中, 那令人望洋兴嘆的天赋,却成了在场所有修士无法逃离的噩梦。 闯入魔头的心雷劫称得上是九死一生的义举, 他们奉五大宗之命剥离神识前来此地, 原是抱着替修真界剿灭祸患的雄心壮志。 然而,对于魔头当年一夜疯魔屠宗之事,他们也只是徒有听闻, 却从未亲眼见过。 如今在这座遍布威压的幻境中, 他们才头一回感知到,那是怎样叫人望而生畏、丧魂落魄的情景。 少年不过十七岁的身躯里, 正源源不绝地涌出魔气。 即便是集合众人之力筑成的防身法障,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也只能如脆弱的窗棂纸般,不断被四逸的魔气蚀出缺口。 手中长剑亦因四方魔气涌动,而剑意不稳,发出嗡嗡鸣声。 从一开始的百名修士,到只余下三分之二的人还能勉强守住防线,与其说是诛杀魔头,不如说是给刚在幻境中入魔的少年充当靶子。 这种力不从心的恐惧,已远远超过了他们闯入心雷劫前,所预计的程度。 凭着人多势众,这些精英修士尚能维持住自尊,但在宽袍广袖之下,他们握剑的手已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眼下,又有三名修士互相交换过眼神,腾空而起,朝着包围圈最中间跃去,从三个方向一齐提剑,对准少年出招,剑气甚至将他身侧的貔貅石像震了个粉碎。 少年只是侧身闪开,仿佛没有听到石像炸裂的巨响,轻描淡写地抬手挡下崩飞的石屑。 那些尖利的碎石如同一片片细碎的刀刃,将他的衣袖又划开几道口子,却旋即在他掌间魔气的冲击之下,转瞬间化作飞尘洒落一地。 晏决淡淡收手,漠然望着面前这些身影。 他并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好像一睁开眼,他便被桎梏在这片血色天穹之下。 当他低头看去,只见双手满是结痂又裂开的伤口,而他的白色衣袍上更是血迹遍布。 那似乎是他自己的血,可是他身上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 只是,他每试图挪动一寸脚步,都觉得身体有千斤重,手脚仿佛并不听他的使唤。 但每当那些修士气势汹汹举剑来袭时,他却能毫不费力地凭藉本能,先于意识做出反击。 对他而言,前方这些人影,无疑是令人生厌的存在。 剑光明晃,他不喜欢。 道袍素白,他不喜欢。 他想要看到那剑尖挂上血珠,想要看到敌人的衣袍染上鲜血,想要看到那些道骨仙风的身影纷纷颓败倒地,拧作一团,却无法将痛苦宣洩出口。 他想要把天极宗加诸在他师尊身上的痛苦,惨烈十倍……不,是惨烈百倍地返还给他们。 此刻,那道在他耳畔徘徊已久的声音,仍在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 ——杀啊。 ——杀了他们。 ——杀了所有挡你路的人。 这声音如同从他的神识中诞生,与他是如此浑然一体,俨然是他自身的意志。 晏决几乎就要循着话中之意,震出全身魔气,将所有敌人一击爆破。 可当魔气在筋脉中四处奔腾,带来一股难言的战慄时,他又隐约觉得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这阴云密布的场景、众人围剿的场面,他似乎早就见过。 他所在之地,莫非并不是现实,而是梦境,抑或是某种幻境么? 声音似乎察觉出他的困惑,不满地打断他的思绪,「你还在犹豫什么?他们可是把你最爱的师尊都害死了啊。如今敌人自己送上门来,你不该拿出你作为徒弟的一点本分,让他们知晓,伤害你所爱之人的代价是什么吗?你难道不想为她报仇了吗?」 「……我自然要为她报仇。」晏决在神识中喃喃回应着,同时握紧一只手,感到温热的血从指缝中渗出,随之逸出的魔气在他手中渐渐凝聚,化作一把长达七寸的漆黑匕首。 他慢慢抬起那只手,动作却微不可查地一滞,「可是这些人,我并不熟悉。这里,有我说不出的古怪。」 声音如同生怕他会反悔那般,愈发执着地从旁挑唆。 「天极宗上下近千人,你总不可能对每一个人都有印象!可在你师尊被宗门迫害之时,他们之中,可曾有哪怕一人站出来,为她声言半句?」 晏决握住匕首的五指攥得更紧,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没有。」
第117页 「你知道就好。」声音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的语气,「前方还有六十四名修士妄图应战,你何不利落一点,用魔气同时贯穿他们的心口?像你这般天资过人之才,不用我来教你的,对吧?」 晏决抿了抿唇,周身魔气一缕缕腾向上空,凝作一支又一支漆黑的箭矢,可他仍对目前的情形从心感到迷茫,没有直接对眼前六十四人一击出招。 他的这副沉凝之态,与他上方密密麻麻指向他们的魔箭,使得那些修士更加人人自危。 众人举剑半晌不敢动作,直到人群中响起一声按捺不住的大喝,「诸位道友,你我不惜拼上性命来到此地,不正是要为助修真界除去这个祸害吗?若此时打了退堂鼓,那即便我们成了孤魂野鬼,也不会原谅今日的自己!」 闻言,众修士像是如梦初醒般,纷纷扬起长剑挡在身前,哪怕无法以法障挡住箭矢,至少还能以手中剑将箭矢格挡,争取更多时间。 风唿啸的声音陡然加剧,战势一触即发,然而就在这时,却有某种物事逆风划过空气,仓促间向着人群坠下。 不待他们回过神来,一道素白身影便砰地脸朝下摔在他们前方,不合时宜地打搅了还未爆发的这场对战。 看清地上不省人事的正是他们的同伴以后,这群修士先是不约而同愣住,旋即循着余光中的一抹红影,朝着少年身后的那扇石门仰首,目光迎向傲然立于上方的女子。 暮色暗沉滴血,而她红衣翻卷的身影却是其中唯一的亮色,仿佛能将空气中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虞瑶伫在石门顶端,手持火红长绫,其上灵力恣意流淌,似焰燃烧。 下方那一众修士当即便炸开了锅。 「来者何人,怎会闯入魔头的心雷劫中?」 「你伤我启光宗弟子,意欲何为!」 「你跟魔头是什么关系?」 虞瑶抬起一指放在嘴前,对那数十名提剑备战的修士嘘了一声,「你们费这么大劲跑来这里,是怕我徒弟的功夫不到家,特意陪他练剑吗?」 那些修士面面相觑,又大惊失色地望向她。 「魔头是你的徒弟……你是天极宗容瑾?」 「可是容瑾不是两百年前,就已经死在屠宗浩劫之中了吗?」 「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死了两百年的人,岂容你冒名顶替!」 虞瑶抬手掐了掐额心,嘴角微微抽搐着喝住他们,「张口闭口就说姑奶奶死啊死的,我这么大一个活人站在你们面前,你们是瞎了不成?」 然而她这句话,只招来更多不愿相信事实的质疑声。 「口说无凭!你说你是容瑾,你有什么证据?」 「心雷劫中本就虚实难辨,这妖女定与魔头关系匪浅,方能来到此地,妄想混淆我等心神,好干扰我等的计划!」 「天极宗的容瑾可是两百年前的天赋之才,乃是一等一的高手。此女是或不是容瑾,一试便知!」 虞瑶几乎被他们气笑了。 她在天极宗还未晋升长老的那几年,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当同宗弟子都在彻夜修炼时,她一日却要睡四个时辰,而在余下的八个时辰里,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跟人比试,作为消遣。 直到她后来当上长老,收了徒弟,开始把心思放在教导徒弟上面,这种情况才有所收敛。 当年的容瑾可是打遍修真界同辈无敌手,越级挑战也不在话下,但这些愣头青大抵没有见证过天极宗的鼎盛时期,竟然跃跃欲试想找她比试…… 虞瑶俯视着那些不识好歹的所谓精英修士,掷地有声道:「今日姑奶奶就让你们好好看看,两百年前天极宗极盛之时,宗中的新秀之才,不世出的天资修士,是怎样的厉害!」 话音刚落,五名修士却飞身而起,向着石门顶端挥剑袭来。 虞瑶甚至没给他们踏上石门的机会,神识微动,手中绫带便捲住最左边修士的一只脚,然后向右横扫而过,电光火石间便将剩下那四人从空中击落。 随着四道砰响,他们便狼狈不堪衣衫翻乱地摔回地面,唯有被缚住脚的那个倒霉鬼倒悬在半空,此时正张牙舞爪将手中长剑胡乱挥动,意图将长绫砍断。 虞瑶在石门顶端蹲下身子,一手托脸,一手驱使灵力凝成的长绫晃了又晃,像在逗一只被拴住尾巴提到空中的老鼠,对那徒劳挣扎的修士嘲弄道:「我若是你,便不会费劲扑腾,不如留点力气着陆,省得一会摔断胳膊腿。」 她朝着被长绫吊住的修士指了一指,又冲着下方众人放话道:「你们还有谁想来试试?」 那些修士先是噤声不语,随后却有一人带头扬言,「别愣着!我们还有这么多人,怕她一个做什么!」 十余名修士提剑跃上半空,剑尖闪着寒光,在虞瑶的视野中越来越近。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之后。 虞瑶视线扫过前方,清点现场。 就刚才这一波,共计有七名修士被她丢去屋嵴,五名修士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另有三名修士正一瘸一拐地试图逃离现场。 她对着还伫在场上的四十四名修士们摇了摇头,嘆了口气,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体面话,他们却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劲敌,旋即丢下倒地不起的同伴们,没命地拔腿跑远了。
第118页 直到这时,虞瑶才撤去长绫,安心跳下石门,来到少年面前。 凝视着少年被魔气笼罩的单薄身形,她心中不由揪痛,指尖缓缓拂过他带血的髮丝,轻声道:「阿远,为师来救你了。」 第65章 晏决连目光都没有晃过一下。 面前的女子束着马尾, 发间垂落丝绦,一身红衣分外醒目。 她看着十分亲切,仿佛他早已认识, 但他的神识似乎被某种力量锁住, 一时之间,他竟回忆不起她的名字。 女子丹唇轻启,是在对他说着什么,晏决却一个字也听不到。 他只能听见那道从刚才起,就一直萦绕耳畔的声音。 「你就眼睁睁看着, 那些修士从你面前熘走?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帮凶从你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在我予你力量时,你曾承诺过我的事, 难道你都忘了吗?」 「没忘。」晏决本不确定自己会回答什么,话语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直接脱口而出,「你助我復仇,我便助你现身于世。」 「既然你记得,为什么刚才迟迟不出手?你若听我的话, 早可在他们与你对峙之初便夺去他们性命,将他们的神魂从躯壳中解脱出来。可如今留下来的这些傢伙伤的伤残的残, 神魂早已不是最佳状态, 对我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 晏决嚅动嘴唇,「我师尊告诉过我,剥夺他人的性命……是不对的。」 「你不欲伤人性命, 别人却欲置你于死地!戚岚分明是被同宗弟子所杀, 真兇却轻而易举将罪行嫁祸于你,根本是天极宗铁了心要你的命!反正宗门上下视你为怪胎, 反正戚岚平素跟你就不对付,反正那些老东西一直嫌你耽误你师尊的前程。」 晏决木然摇头,喉中滞涩更浓,「不该是这样。」 「木已成舟,你又能如何?从你无意间知悉他们与曲无的交易起,他们便巴不得剷除你,就算戚岚没死,他们也总能找到别的藉口。怪就怪你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听到你不该听到的事情。活着的人,永远没有死了的人嘴巴牢靠!」 这些道理,晏决自然知晓,但这一切的代价实在太过太过沉重,「倘若我从未听到那些,倘若我的师尊从未收我为徒,倘若世上从未有我这个人……那她便能好好活着。」 他无法很好地感知到身体上的痛楚,可是被紧箍的神识却在剧烈灼烧,魔气从内部蚕食着这具属于少年人的躯壳,而这远非十七岁的他能够承受的。 「怎么,你还没完成与我的约定,便想要放弃不成?有我在,你可没那么容易死!」声音对他冷嘲热讽,「倘若你师尊看到你现在这个模样,定会后悔自己曾收过你这样的人做徒弟。你想求得她的原谅?你这辈子,都没机会……」 话到此处,却被另一道没好气的声音打断,「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会不会原谅我的徒弟?」 虞瑶一手擒向少年身后,五指眼看就能扣住那道遮遮掩掩的影子。 影子狡猾地从她手下逃脱,冷不防被一条火色长绫缚住脖颈,在极盛灵力的牵制下当即现出原形。 看清对方之后,虞瑶不由地顿住了一拍唿吸。 没想到,她耐着性子等来的心魔,居然是这副模样。 传说修士一旦生出心魔,心魔便会依据修士的记忆做出伪装,可别人的心魔最多只是套上人的声音,少年的心魔却已经拥有了人的外貌。 最令她咋舌的是,心魔分明就顶着她的脸。 那张除了神态与她相差无几的面容上,正满是惊诧,甚至还唿吸困难般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何时……发现我的?」 「少装了,你又不是人,面色发紫的是要演给谁看?」虞瑶无比嫌弃地抖了抖肩膀,哼了一声,「你方才说话说得那么大声,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心魔敛起神情,语声骤沉,「我对他说的话,你怎么可能听见?」 「你问姑奶奶?姑奶奶也想知道啊!」虞瑶皱眉甩了甩另一只手,「你下次拿着我的声音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克制一下你的语气?我就没听过自己的声音能矫揉造作成那个样子,真是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传闻心魔最擅长的便是攻心,一想到心魔有可能曾借着她的音容,对少年施行各种蛊惑……虞瑶就止不住地感到毛骨悚然。 她晃了晃脑袋,深吸一口气,转而定了定心,「我自己的徒弟不需要别人来,既然我都在这了,你可以退了吧?」 心魔嘴角露出一丝轻蔑,仿佛认定虞瑶不会将它怎样,「我是他的心魔,依附于他心底的慾念而生,岂是你让我退,我就会退的!」 虞瑶神识一定,长绫便在心魔的脖颈上进一步收紧,转眼间就将前一刻还嚣张的心魔勒到轮廓模煳,「你要搞清楚,姑奶奶可不是在请求你。」 心魔受制于她,只好示弱求饶,「好好好,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虞瑶义正辞严,「第一,不许用我的脸骗人。第二,不许用我的声音说话!」 心魔露出极不情愿的神色,先是褪去如她一般的容貌,声音也渐渐变得粗哑,「这样你满意了?」 虞瑶这才明白,为什么心魔之前会顶着她的音容作妖,因为它整个就是一道黑乎乎的影子,声音也是刺耳至极。 而此时心魔仍在试图劝说她,「我做到了你要我做到的事,你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
第119页 虞瑶对它摇了摇手指,「你得放过我的徒弟,我才能放过你。」 心魔低声抱怨,「你们这些当师父的还真麻烦。」 虞瑶缓缓松开长绫,见它果然朝着离开少年的方向徐徐飘走,才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心魔不过飘出两尺远,便又陡然回身,腾作一股黑色气流,眼看就要重新没入少年的躯壳中。 「你这个大骗子!」虞瑶手中长绫如红色电光般牢牢裹住那道黑气,而心魔便在其中挣扎闹腾,动静颇大。 她挑了挑眉,手下力道暴涨,绫带收束得更紧,直至一声巨响,长绫爆裂,那个阴险狡诈的心魔也彻底没了形影。 解决了这个棘手的傢伙,虞瑶急忙回到少年面前,抬起袖子帮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却见原本默然无语、连神情都没怎么变过的少年,正从左眼眶滑下一滴泪。 她愣了一愣。 「你别哭啊。」虞瑶刚替他拭去那道泪痕,少年的另一只眼中又落下泪来。 初时她还能先后拿袖子帮他擦干,但他的眼泪无声无息落下脸庞,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停不下来。 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过,而她第一次看到他哭,就对上这副汹涌异常的哭势,手忙脚乱,很快便要招架不住。 直到少年仿佛再也克制不住般,砰地跪在地上,把虞瑶吓得有些发懵。 他抬起的脸上已是泪流如注,原本被恨意蒙蔽的双眼,如今却因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而泛红。 「师尊,」少年认出了她,「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不停地对她道歉,每一句都比上一句更加沙哑,每一句都比上一句更加自责,好像没有尽头。 虞瑶生怕他再这样下去会出什么问题,紧张得与他相对而跪,手拢过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一手不断地抚过他的脑后,一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着,还尽量柔声安慰他,「我不是好好在这吗,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的泪水一点点洇湿她的肩头,积蓄了不知多久的情绪,借着这具十七岁的躯壳疯狂奔涌而出。 原先悬在上方的漆黑箭矢无一不消弭无形,周身那些窜动的魔气也相继散去,被血色覆盖的上空终于透出温暖的夕阳余晖。 虞瑶感到肩上的重量更沉,手下单薄的嵴背变得宽厚,少年略带稚嫩的嗓音渐渐低沉。 她抬起头,怀里的人不知何时从十七岁变回如今的模样,可不变的是他哭红的眼眶。 晏决嚅了嚅唇,在「对不起」这三个字之后,道出不同的心声,「徒儿……好想您。」 上元宗上空已经开始泛白,蓝月的轮廓在天幕中愈不显眼,仿佛下一秒便会消失。 黛蓝色的修士身影出现在一座浮岛上,巨大的黑色蛇影却紧随而至,蛇尾一扬,便将敌人脚下的浮岛击成碎块。 敌人身影一晃,又在另一座浮岛边缘现身,嚣张的声音在浮岛之间迴荡,「你再对我穷追不捨也没用了!太阳很快便会从东方升起,你那主人随时都会在心雷劫中形神俱灭!」 巨蛇吐着血红蛇信,蛇尾用力一拍,将一座浮岛直接送去敌人所在。 两座浮岛相撞时发出轰然巨响,敌人的身影却再一次闪开。 他浮在空中,向怒不可遏的巨蛇叫嚣,「反正你马上就没有主人了,像你这样稀有的魔蛇,我定要找人扒了你所有的鳞片,拔了你的毒牙,抽了你的蛇筋,将你所有血肉炖成灵膳,蛇骨磨成药粉,为我启光宗效力!哈哈哈哈——」 然而狂笑之声还未过半,他便察觉到空气中某种一触即发之势,如同暴雨来临前的平静。 不过三次唿吸的功夫,从浮岛间的冰蓝光团之中,便骤然升起一股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强光,绽开的纯白光芒瞬间扫过空中所有浮岛。 百名修士刚从浮岛之上恢復神识,转而又被视野中的光柱吓到瘫倒在地,方才在心雷劫中受到的挫折,与眼前这道直冲天穹的华光,使他们在忙着抬袖遮挡视线的同时,陷入一片惊恐。 「魔头,魔头居然过了心雷劫?」 「千年来,从没有人能够飞升,我不相信他就能!」 「若他当真飞升成功,那修真界从今以后,岂不是落入他一人之手!」 话语纷纭间,一道月白色身影揽着红衣女子,由华光中翩然现身。 晏决漠然抬眼,髮丝随着衣袍悠然扬动,语声冷若寒潭,「诸位从心雷劫中捡回一条命,却还赖着不走,是嫌活着不好么?」 第66章 晏决话音刚落, 浮岛之上那百名精英却满面惶然,互相张望,试图从彼此的表情中徵询到自己急寻的答案。 心雷劫中的可怖景象还令他们惊魂未定, 而晏决刚才这句冰冷的威胁, 更使得他们惴惴不安如临深渊。 几名修士犹豫片刻后,忍不住催动法诀,手间传送阵的绿光幽闪,分明是动了撤离上元宗的念头。 可那道与巨蛇遥遥相对的黛蓝色身影,却不甘心地大喝制止住那些修士, 「魔头随口一句话,你们想也不想便要逃跑?此次任务失败,你们就这么回到各自宗门苟活, 不怕被修真界笑话一辈子吗!」 浮岛之间气氛死寂,没有修士胆敢回应他的话。 他们因着话中之意有所顾忌, 先后掐灭传送阵,都不愿当第一个落荒而逃的失败者。
第120页 见这些修士进退两难,晏决心下觉得好笑,懒得再逼迫他们什么, 只对身浮空中的敌人不经意道:「如今我已渡过心雷劫,修真界再不能拿我如何。荆掌门, 在场这些修士之中也有你启光宗的弟子, 你何不体面点,放过他们?」 荆逢怒不可遏,「难道我放过他们, 你就会放过修真界吗!」 「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晏决漠然道, 「曲无死后至今,始终是修真界不放过魔界, 而非魔界不放过修真界。」 「说的倒好听!」荆逢眸光阴沉,「你既已渡过两道飞升劫,一步便可登天,若你不是为了在修真界行报復之事,为何仍然驻留在此,而不前往令修真界万众瞩目的上界?」 「我为何要去上界?」晏决侧首望向身旁女子,视线在她的眉眼之间停留片刻,又回头对荆逢冷声道,「你这么想到上界一探风景,不如自己去看。」 这话听在荆逢耳中,却是彻头彻尾的嘲讽,「你想煳弄我?没有达到飞升之境的修士,根本无法通过天门!他们会在踏入天门的一瞬间,因为受制于仙界规则的缘故,当场被剔除一身修为,变回修行前的凡人之躯!」 晏决淡然撇起嘴角,「看来你很清楚。」 「修真界长久以来都无人飞升至上界,而你又迟迟不踏入天门,没准飞升不飞升也只是你嘴上说说而已,其实都是骗人的呢?」荆逢面露狞色,手下一旋,灵力涌出掌心,在空中汇成一柄炽亮巨剑。 强烈剑气将数周围一圈浮岛都逼退数丈,百名修士被吹得东摇西晃,不得不将手中佩剑插入脚下浮岛才能稳住身形。 见此情景,蛇卫朝晏决略一俯首,便要请命出击,应对灵力凝成的巨剑,却被晏决扬手制止。 剑气划破寂静夜空,乘着风向他逼近,晏决的身形却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眨过,如同他周身有某种看不见的法障,能够阻挡一切冲击。 髮丝微扬间,他一手将虞瑶揽得更紧,一手抬向身前,从容不迫地迎上剑尖。 晏决的指尖与剑尖相碰的一瞬间,原本气势汹汹的白炽巨剑竟像一片脆弱的琉璃,在空中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灵力光点,乍一看去,如同在天极宗上空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这一剑本就是荆逢孤注一掷的举动,他并无保留,耗去半身灵力,得来的结果却只令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魔头之间的差距已是天壤之别,登时傻了眼,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念叨,「那就是足以飞升的实力吗……」 在荆逢目眦欲裂的瞪视中,晏决轻描淡写地收手,「想比剑,你怕是找错人了。」 他说完,便在众人的目光中,携着女子像雾一样消失不见,而巨蛇身形一闪,亦随之退场。 然而,晏决的语声却在空中迴荡,「荆掌门,劳烦你转告一声,叫你们的人离茯苓宗与茯苓宗的修士们远点。否则,本尊绝不轻饶。」 东方既白,通往天门的擎天华光渐渐黯去,与此同时,两道身影在一座浮岛上同时闪现。 隋问山与卜行云互相扶住,在狭小浮岛上站稳身形,转而便环望而去,只见百名修士抹汗的抹汗,拍心口的拍心口,抱着剑发抖的抱着剑发抖,无一不是劫后余生的模样。 而启光宗的掌门荆逢正浮在空中,对着光柱消失的方向一个劲挥拳,分明是怒气沖沖的形容,可本该由他口中发出的痛斥却好像被抹除一般,如同是他自己也觉得丢脸,才故意用结界遮蔽住自己的声音。 故而,无人听得到他到底在骂骂咧咧什么。 卜行云屏住唿吸,将上元宗上空打量过一整圈,却并未发现预想中的身影,懊悔得直拍大腿,「还是晚了一步,小瑶让他给带走了!」 隋问山重重嘆了口气,「这下好了,我们上哪找人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随后不约而同地竖起一只手,异口同声道:「该不会……真的要去魔界登门拜访吧!」 虞瑶再回过神时,人已落在一片柔和的夜明珠光晕中,周身物事一一映入眼帘。 墙上的水墨螃蟹图,茶几上由血玉白玉啄成的那对锦鲤,鲛绡裁出的层层床幔…… 这房间,仍保持着她逃出魔宫那晚的模样,只不过,窗上被她以玉枕砸出的缺口已经修好了。 晏决松开揽住她身形的那条手臂,看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在等她查验什么似的。 虞瑶最终停在茶几前,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只血玉锦鲤,「你怎么直接把我带到这来了?」 晏决坦然,「我不愿手下大惊小怪,所以避开正门,绕开他们。」 「我不是问这个。」虞瑶伸手挠了挠额角,「我是问你,怎么直接把我带回魔界,而不是送我回茯苓宗?」 「是我考虑不周,」晏决的语声有些迟疑,「我方才没多想……」 「没多想,便把我带来魔宫了吗?」虞瑶接上他未能说出口的那半句话,「我也不是在怪你,就是……」 明明也不是第一回 共处一室,但之前从未像现在这样,有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古怪侷促感。 晏决伫在原地,目光微怔,没有出声。 见他无话,虞瑶只好默默地用指腹又盘了盘温润的玉锦鲤。 过去这一晚本已十分漫长,她只觉自己像是经歷了十年光景,如今好不容易在一个安定之处落脚,没过多久,便重新感到困意袭上脑袋。
第121页 且这一次,困意来势汹汹,无法抵挡。 虞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握住玉锦鲤的那只手在身侧上下摆动数次,最后抬起手腕揉了揉眼睛,掉头就往床边走去,还不忘对晏决抛下一句话,「好睏啊,我去睡了。」 说完,她便一头栽倒在云朵般蓬松的衾被上。 房间里似乎有某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虞瑶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等她再睁眼时,紫红天光已经透过小窗,将屋内陈设都披上一层魔界天幕特有的幽异光泽。 但这仍比不上伫在床前,正眼睑半沉着打量她的那张小童脸,来得更让她唿吸一滞。 虞瑶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脑门结结实实撞上床顶,不得不捂着额头吃痛出声,一手还指着那道不足五尺的身影,「小大夫?你什么时候跑到魔宫来了?大早上站在别人床前,很吓人的好不好!」 「老夫身为药翁,在魔界可是医术第一,受命前来魔宫又有什么奇怪的?」药翁从喉咙里闷着哼出一声,用他一贯的不快语气道,「再说,眼下已过了午后两个时辰,一点也不早。就算你之前一宿没合眼,从天亮睡到现在,也该够了吧?」 「都这么晚了?那我岂不是睡了五个多时辰!外面马上就暗了,这一天差不多就要过去了……」虞瑶感到扫兴地用力在额头按了一按,待痛感从手下减轻几分,掀开被子便打算下床。 晏决的声音却从药翁身后响起,「先别急着起身,让他看看。」 男人已换回象徵魔尊身份的黑色绣金外袍,脚步无声无息靠近,他坐在床边,在虞瑶困惑的目光中对药翁点了点头,「开始吧。」 药翁抬起小手,指间现出一条极细金线,如有生命般向着虞瑶的一只手延伸而来,然后在她的手腕上绕过一圈。 金线上带着魔气,但却是一种相对温和的气息,除了有些微微的刺感,倒也没有让她感到腕上有什么不适。 药翁一手捻着金线另一头,问出一连串问题。 「入睡之后,可有被噩梦困扰?」 「醒后是否觉得头疼,或是头晕?」 「身子还疲惫吗?」 他如此问下来,虞瑶都只是摇头再摇头。 药翁面色严肃地沉吟了一炷香的功夫,收起金线,清了清嗓,眼神示意晏决要换个地方说话。 一矮一高两道身影先后来到墙角,药翁这才对晏决小声道:「当着她的面,有的问题我问不出口。我现在问你,你可得如实回答我,切莫为了她的面子而对我有所隐瞒。」 晏决从容道:「如此,那你问吧。」 「这让我怎么说呢。」药翁皱着眉,纠结了一下,「我总觉得你师尊失去记忆时,出了什么岔子,哪怕她现在记忆恢復,能记起你是谁,恐怕这儿……也无法恢復如初了。」 言语间,他犹豫着用小手指了指自己脑袋。 晏决看出药翁的忐忑,却云淡风轻地安慰他,「她没事。」 看到晏决并未生气,药翁本已纳闷,又听男人笑着说没事,更感到匪夷所思,小手在自个脑袋上狠狠戳了戳,「她先前在药阁的时候,我便怀疑她这儿有点问题。就她那副大大咧咧过头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对劲吧?」 他进一步压低声音,指尖死死抵在脑袋上,严正补充了一句,「我真的担心,她是因为当初神魂受到那么大的冲击,影响到了这儿。」 「你不必为她担忧。」晏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目光撇向床上正一头雾水瞅着他们的女子,嘴角不自知地轻轻扬起,「我师尊她,从前便一直是这样。」 第67章 「什么叫她从前便是这样?」药翁半边嘴角抽搐, 一侧眉毛挑起,脸上的表情分难看,「你这是在告诉我, 昔日第一宗门的新起之秀, 八岁便坐到长老之位的天赋之才,当年威名远播修真界的你师尊……一直都是这样?」 晏决思索片刻,有条不紊道:「我刚认识我师尊的时候,她已是这般落落大方,心胸宽广, 开朗豁达,潇洒随性……」 「打住!」听着晏决口中行云流水般冒出的那串夸赞之词,药翁恍惚以为不灵光的并非是虞瑶的脑袋, 而是自己的耳朵,不由结结实实地一懵, 随后举起小手,指尖颤了又颤,「你跟我说的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意思吧!」 还未等晏决接上话,一只素手已从背后绕到他的绣金黑袍之上, 在他肩膀的位置点了一点。 男人转过身时,正看到虞瑶叉着腰, 微微鼓起的脸颊似是有些不悦, 「鬼鬼祟祟的,到底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到,非要在墙角私下交谈。」 「没什么, 我们只想确保你的身体并无不适。」晏决一本正经, 「心雷劫幻境毕竟不是什么安生之地,其中险象环生, 对神识的负担又极大,于你而言更是如此。有关你的事,小心谨慎些,总不会错的。」 虞瑶微眯着眼,故意拖长语调「哦」了一声。 虽然已经很熟悉自身现下的体质,但当她听出晏决在暗指她身无灵力的事情时,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紧了一紧。 她扣在腰上的指尖微微用力,抬起下巴,装作不在意地对晏决轻哼一声,「姑奶奶在你的心雷劫里可威风了,我用灵力凝出一条长绫,靠着它就把那些精英修士揍得七荤八素,才没你说得那么弱不禁风。」 晏决垂眸听她说出这些话,像是在聆听她的教诲那般,末了,才认真抿唇点头。
第122页 一旁的药翁却不以为然地伸出小手,掸了掸自己肩头,啧着嘴道:「说得那么厉害,那绫子呢?你怎么不亮出来,让老夫也见识见识?」 「那是因为……」虞瑶话到嘴边又憋回半句,抱起胳膊,「我徒弟都好好渡完劫了,绫子之类的,自然也不需要了。」 药翁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嗤了一声,闭着眼睛慢慢摇了摇头,故作惋惜道:「你在幻境里耍了一时威风,也该从梦里清醒过来,就别再惦记那条绫子了。」 虞瑶压低眉毛,瞥了药翁一眼,又闷闷不乐地收回视线,而后瞅着晏决,还扯过男人的袖子晃了晃,「他根本不在心雷劫里,凭什么这么说?没人比你更清楚,我明明就很努力啊!」 晏决面色诚挚地对她「嗯」了一声,又侧过视线,语声沉冷地告诫药翁,「我师尊为我踏入心雷劫,其中艰险无人能体会,你何必这样。」 「难道老夫说的有错吗?」药翁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无论你师尊在心雷劫里是何等英姿飒爽、傲视群雄,她既然已经安全回到现实,便该清楚如今自己是谁。那些她引以为豪的,眼下不过只是镜花水月,绝非她应念念不忘之事。」 他越说,语气便越是激动,像是在争辩什么,但更像是在试图劝诫什么,「世上有些念想本应留作念想,一旦执念过深,便会促成心魔。这个道理,你该比她、比老夫都更明白百倍才是!」 一口气说完这些,药翁的脸上才露出些许畅快之色。 方才那番话语饱含着某种积蓄已久的力量,不止虞瑶为之一怔,连晏决面上的神情也因此凝重起来。 男人的手在身侧缓缓握成拳又松开,好半晌,他才嘴角轻动道:「你说得不错。」 对药翁道出这言简意赅的五个字后,他又侧身朝着虞瑶淡声道:「我还有事要处理,晚些时候再找你。」 语毕,他的身影便从屋中凭空消失。 晏决走得突然,走前神情又并不舒展,虞瑶心下隐隐忐忑,忍不住向药翁这个罪魁祸首斜去目光,「我还以为你是来气我的,你怎么把他气走了?」 「老夫那是苦口婆心,何曾故意气谁了?待我回头找他谈谈。」药翁嘆了口气,沉下目光,举高小手,隔空在她脑门上点了点,「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可听进去了?若你能及早悟了这些,不只对你好,对你们……都好。」 「听是听到了。」虞瑶茫然伸手指着自己身前,「不过,我跟我徒弟怎么了?我跟他不是挺好的吗?」 药翁指尖一转,似乎是想点在自己脑壳上,做出先前那个带有挑衅意味的动作,可他小手一顿,最终只是无奈地将指尖顶在太阳穴上钻了一钻。 晏决和药翁先后离去,屋中只留下虞瑶一人。 原以为事到如今,这房间理当任她自由出入,可她在不同的时间,先后数次尝试以温和方式打开门扇,但门始终好似城墙般巍然不动。 门上的禁制,分明比她初次来到魔宫时有增无减。 虞瑶有些哭笑不得。 深暗的紫红天幕渐渐低垂,而晏决仍未现身,甚至都没有侍女路过门前帮他传个消息。 权当他是事务繁忙,虞瑶并未动用金簪传声,只是她来回踱步近一个时辰后,几乎已经要绷不住了。 就在她掏出金簪,打算名正言顺地打扰他一回时,窗上却传来熟悉的轻叩声。 「熘熘?」虞瑶不假思索地念出这个名字,转身走去。 只见蛇影正安静地映在窗棂纸上,当她跨回窗前时,禁制便打开一道口子,在小黑蛇通过半开的小窗钻入屋后,又迅速收拢。 蛇与她对上视线,矜持地吐着信子,在地上盘成一团。 虞瑶忍不住伸出食指,弯腰在它光熘熘的小脑袋上摸了摸。 小黑蛇微仰着头,顺从地蹭了蹭她的指腹,随后却偏过脑袋,脖子有节奏地晃了一晃,蛇口克制不住地张了张。 虞瑶连忙退开三尺,果然如她所想,小黑蛇在这一串动作之后,便将一只沾满蛇涎的小圆筒噗地吐在地上。 这回的字条上,仍是只有一句话。 「我先前走得匆忙,忘记解开禁制了。」 虞瑶嘴角僵了一僵,再俯眼看去,只见小黑蛇弓起脖子,低着脑袋,连蛇信也半耷拉着,像是要代它的主人任她责罚的模样,不禁蹦出一声笑,「你家主人托你回来传信,就为了告诉我这个?那他什么时候过来帮我解开门上禁制,我都快闷死了。」 蛇旋即晃了晃脑袋,蛇腹上的鳞片微微张合,转眼间,又从口中吐出一只湿哒哒的小圆筒。 虞瑶手上还夹着上一张字条,此时已有些控制不住地眼角轻抽,俯身捞起小圆筒,抽出今晚的第二张字条。 「不过你别担心,它会帮你开门。」 她读完这行小字,再看向蛇,连眼皮都在跳,「你家主人有那功夫准备这些字条,他就不能亲自来见我吗?」 可她话音刚落,小黑蛇却仰起脑袋,口中艰难地发出咔咔声,荧黄双眼些微失神地瞪着上方,蛇信勐地一弹。 虞瑶眼睁睁看着,第三只小圆筒被它吐在地上,还带出一截来歷不明的小骨头,整个人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杵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动一下。 小黑蛇委屈巴巴地围着她爬了一圈,低头把骨头吞回腹中,接着叼起那只小圆筒,伸长脖子想递给她。
第123页 虞瑶木着脸,僵硬地接过蛇嘴里的物事,耐着性子取出其中字条。 「今晚戌时,亭台一见。」 居然是他的邀约。 「有什么话非要拖到大晚上,还专门在魔宫的后花园说!」虞瑶咬了咬牙,同时把手中三张字条都从中狠狠撕开。 待到小黑蛇解除门上禁制的那个瞬间,虞瑶捋起袖子,指节掰出轻响,「我倒想看看,你家主人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凭着先前的印象,虞瑶在魔宫一路疾行,于诸多魔兵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近乎风驰电掣。 驻守在魔宫与后花园之间的两员魔将,虽也被她气势汹汹的身影吓得不轻,却到底比魔兵反应更快,手中大斧一晃,意图拦住她。 就在这时,紧随她身后的蛇卫却扬起脑袋,毫不留情地朝着两人先后啐出一道法诀,当场便将他们连着手中大斧一併定作雕像。 虞瑶压根没注意到这些,只是顶着一头怒气冲进后花园。 大片扶桑花在晚风中摇曳,如火焰在夜幕下燃烧,她却像一道红色流光窜过其中,所经之地,萤虫成群惊起。 虞瑶远远望向尽头亭台,却没看到男人的身影,这才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在花圃中央迷茫环视。 「你怎么提早来了?还有一刻才到戌时。」 随着男人的话音在身后响起,虞瑶只觉一件厚重衣物落在自己肩上,侧眸看去,才发觉那是他身上的黑色绣金外袍。 男人的外袍对她而言长了一截,下摆正有些尴尬地落在她的脚边,但却很暖很踏实,上面还带着令人舒心的冷香。 只是,明明这不是晏决第一次将外袍披在她的身上,早在宁城海边他就已经做过类似举动,可今日她体会到的那种前所未有的侷促感,却在此刻更加强烈地袭上心头。 「干嘛突然把衣服给我。」虞瑶转过身,小声嘀咕了一句。 「魔界清寒,我看你一路又走得很急,怕你吹风受凉。」晏决抿了抿唇,「你若嫌衣服不够暖和,我再帮你取一件。」 「你不许走!」虞瑶赶忙去拽他的袖子,可匆忙之中却准准抓住他的手,指腹相贴间,她从指尖到肩头都不由战了一战。 「我没打算走,只想隔空取件衣服。」晏决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微微俯首,「怎么了?」 虞瑶这才慢了一拍地反应过来,以他的能力,自然不必像她一样劳烦腿脚,别说是魔宫里的一件衣服,即便他要去修真界取回谁家镇宗之宝,大抵都只在弹指间。 她默默点头,下意识地抬首看去,男人的视线从鸦羽般浓密的长睫间透出,正一丝不苟地落在她的眉眼之间,挺拔的鼻樑离她很近,近到她不用定睛,便能看清那上面一道微微隆起的精緻驼峰。 而他形状美好的唇只是看着,便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花瓣的和软。 这一瞬间,自己在茯苓宗那晚的所作所为突然从眼前浮现,虞瑶恍然大悟,从上元宗来到魔界之后,她为何会感到无端侷促,且还越来越侷促。 她竟然主动亲了自己的徒弟…… 可她怎能对向来乖巧温顺的徒弟,做出如此禽兽之举啊! 第68章 虞瑶偏过脑袋, 在清凉夜风中勐吸几口气,旋即在心中说服自己,她在茯苓宗那一晚记忆尚未恢復, 对晏决曾是自己徒弟一事并不知情, 哪怕她当晚对他做了什么煳涂事,也不应该为此而自责。 只是,想到自己的徒弟从曾经单薄秀气的少年,长成如今这般高大俊逸的男人,虞瑶的心跳就不由变得急促起来, 似乎没法在他面前维持住最基本的冷静。 她强迫自己放缓唿吸的节奏,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她越是想要调整心情, 就越是感到焦躁,不多时, 身体上的表现甚至还更加明显了,竟不由自主地一会冷一会热,简直像是突然生了病一样。 可即使她确实不如寻常修士身体稳健,也绝不可能仅仅因为在夜间吹了短短一炷香的风, 便立刻显恙。 晏决似乎看出她的异状,一只手微蜷着靠近她的脸, 柔若无骨的手指小心翼翼试过她脸上的温度, 轻声问道:「你不舒服么?」 虞瑶没有说话。 她定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连脖子也没转过半分, 却俯下视线, 死死盯着视野边缘那只白皙的手。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有时候真是难以想像,这居然是属于男人的手。 她毫不怀疑,这只手无论做什么,都一定是赏心悦目的。 可一想到这是她徒弟的手,而她徒弟的手正贴在她的脸上,虞瑶心里就一个咯噔。 哪怕她先前没能认出晏决是她的徒弟,但晏决自始至终,难道也忘了她是他的师尊吗? 失忆的人,明明又不是他啊! 他之前怎能放任她做出那些举动,却不加以阻止呢! 晏决仍在专心探着她脸上的温度,没有留意到她僵硬外表下掩藏的巨大波澜,此时正神色自若地将手挪到她的另一侧脸颊。 眼看他的手在余光之中缓缓移过,虞瑶却在心里分外紧张地击着一面小鼓,而当鼓声越敲越快,直到达到巅峰骤然停止的一瞬间,她便再也按捺不住,陡然抬手撇开他的手腕。 晏决手上动作一顿,神色也是一顿,迟疑道:「怎么了?」 「先前药翁不是已经确认过,我现在没事了吗?」虞瑶挤出一个体面的笑容,咬字时用了点力,力图让他听得清清楚楚,「徒弟啊,你就别替为师操心了。」
第124页 她的视线在他的面容上谨慎打量,想看他在听到那些师徒间的称唿后,会有什么反应。 晏决收回手,目光里闪过一丝愣怔,可他很快又恢復了先前的从容模样,甚至还朝她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师尊这样说,是怕徒儿会担心么?」 由他口中说出的师徒称唿,却毫无疏离感,反而带着一种别样的亲昵。 他甚至还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指,轻柔地替她拨开额前一缕碎发。 夜色之下,萤虫正悠哉悠哉地围绕着他们飞舞,有几只还颇为大胆地从他们交错的目光之间穿过。 那一点一点莹绿的光芒在晏决的面容前闪烁,借着这一盏盏忽明忽暗的小灯笼,虞瑶能清楚地看到映在他眼里的女子身影。 那分明是不知所措的她。 气氛渐渐变得有些黏着,萤虫好像感知到什么,先后从两人之间划着名小圈飞走,虞瑶感到晏决的唿吸近了,他英气的鼻尖在她的视线中变得模煳,而他的睫羽几乎下一刻便能戳在她的眼皮上。 她不假思索地把他往后推开三寸,本能地想让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都离自己远些。 随后她缓过神来,却看到自己居然正用一根手指顶在他的额心。 甚至还在那里顶出微微的红印。 晏决面色凝滞,温润的瞳仁左右微晃,看上去很是困惑。 虞瑶连忙收起手指,毕竟面前的人虽然是她的徒弟,但他还是堂堂魔尊,她似乎不该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拉开他们距离。 她转而用掌心帮他揉了揉额头,为自己刚才近乎诡异的举动找了个蹩脚的藉口,「徒弟啊,刚才有只虫子想叮你,为师只是想帮你把它吓走。」 「师尊,」晏决目光定定,从鼻子里轻轻嘆出一口气,无奈地纠正她,「耀夜不叮人。耀夜赖以为食的蚊蚋才会叮人。」(注1) 「原来这些萤虫在魔界叫做耀夜吗?你们魔界就爱给花鸟鱼虫取奇奇怪怪的名字。」虞瑶抓住机会转移话题,手指一转,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额角,睁着眼睛装煳涂,「我先前也不知道它们不叮人,就看它们一大团像光雾似的围着人飞……」 「那是因为它们喜欢你,」晏决眼角带笑,话语亦捎上笑意,「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待遇。」 他少年时沉默寡言,几乎不笑,可如今在她面前,渐渐笑得多了些。 晏决笑起来的时候,天生自带弧度的眼角微微飞扬,眼下卧蚕弯似月牙,而浓密如扇的上睫与缀连成线的下睫如墨染成,将他原本清雅的笑眼勾勒得更加深邃。 这分明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可是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虞瑶看得有些出神,一时忽略了他的动作,等她在余光中瞥到男人向她发顶探出的指尖时,整个人从头髮丝到脚指头都瞬间绷紧了。 她抢在他之前,啪地一声将手拍在自己头顶,抬眼看着他的指尖僵在自己额前,竟然感到有些庆幸。 自己的指间却有细微动静,虞瑶旋即瞥见,一只萤虫歪歪扭扭地打着旋,越过她的脑袋,朝前缓缓低飞而来。 「它方才停在你的髮丝上,我本想帮你驱走。」晏决扣起指尖,沉默了一下,犹豫道,「不过,它好像被你误伤了。」 虞瑶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咧出半个笑。 她来后花园不过才这么一小会功夫,就已经先后闹出这些笑话,无论怎么想,都实在是有失她为人师表的颜面。 虞瑶转过身,掌根一下一下拍着额角,上下眼睑互相挤了又挤,意图将那一幕幕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然而,即便她合上双眼,将外界的画面从视野中掐掉,名为尴尬的情绪却依然在她的神识里肆意蔓延,压根不给她一点缓和的余地。 她咬咬牙,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打定了主意要退场,却忘了晏决的外袍还罩在她身上,没走两步,便一脚踏上垂落在地的袍摆,身形瞬间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虞瑶听到外袍滑下肩头的窸窣声,逸出口的半声惊唿,还有鞋履在地上的摩擦声。 却唯独没有用脸着地的闷响声。 她只觉有人牵住她的手,在她摔倒之前将她的身形旋过半圈,可她刚刚懵然睁开双眼,便看到自己掉了个头,正直愣愣地朝着晏决的怀里倒去。 ——可那是她的徒弟啊! ——是她的徒弟! ——徒弟! 虞瑶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一连串警告,用尽全力扭过方向朝着旁边扑去,慌忙中却没考虑到,自己的一只手还被他牵住。 于是乎,当她如释重负地看着自己偏开原本的轨迹,向花圃斜去的时刻,视野中那道原本如松伫立的身影也同时被她带倒。 只不过,晏决比她想像中反应更迅速。 他松开握住她的那只手,转而揽过她的后背,自己翻身枕在下面,仿佛是把自身当做一个人肉垫子,令她能够安然着陆在他身上。 虞瑶回过神时,视野边缘满是扶桑花的红,而她两手撑在晏决的胸前,正看着身长八尺的徒弟被自己压在花丛中。 他的髮丝散在一地红色之间,一朵被震落的花带着金色的蕊,恰好覆在他的唇上。 这景象哪怕是乍一看去,也十分触目惊心,何况她一不小心就端详了数十次唿吸的功夫。
第125页 虞瑶抖着指尖,帮他挪开唇上那朵花,用她能想到的最稀松平常的语气,关切道:「徒弟啊,你……没事吧?」 「徒儿没事。」晏决一字一顿,面上仍带着笑,嘴角却微微向下抿着,说不清是倔强还是自嘲,「只是这样说话多有不便,不知师尊能否先从徒儿身上起来?」 虞瑶觉得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对不起啊徒弟,为师并不是故意……」 晏决眼角一点点泛红,眼里蓄起一层淡淡的水雾,语声微哑地打断她的话,「师尊若是再不起身……那徒儿可就有事了。」 他刻意在「徒儿」那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几乎能听出一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虞瑶茫然「哦」了一声,有些恍惚地从他身上翻了下去,伸手想拉他起来。 晏决却偏过目光,朝另一侧翻过身去,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她,看着倒像是真的动了气,可他露出的耳根上分明已经红透。 虞瑶悻悻然缩回手,坐在原地闷了口气,回想这一晚,自己除了狼狈只剩狼狈,那种挥之不去的焦躁感便更加汹涌地冲上脑海。 她拍去手上花粉,起身将身上也掸了又掸,又捡起地上那件厚重外袍,用力抖了一抖,然后朝他走近。 晏决向左侧躺在扶桑花丛中,察觉到她的步伐,左腿蓦地在束腰长袍下曲起,原本张开的左手在身前握紧,脸庞则埋在些微散乱的髮丝中。 他这副毫不掩饰的抗拒之态,却令虞瑶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她便顺理成章地留他一人在这里安静一会吧。 虞瑶俯身把外袍披在他的身上,抚过他的鬓角,轻声对他道了句,「别受凉了。」 待她走远,晏决才小心翼翼坐起身来,将她还给自己的那件外袍往腰间拢了一拢。 且不说他已是大乘期,百病不侵,即便他毫无修为,可腹中火焰一经点燃,仍未平息,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夜风而着凉。 只是,她应邀前来,却这般仓促地离场,自己这一晚,恐怕是真的有些难熬了。 第69章 这一晚无法平下心的, 又何止是晏决一人。 虞瑶本是顶着一头怒气来到后花园,走时却只余下满心尴尬。 回到魔宫时,她又路过那两员手持大斧的魔将, 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仍被定着。 小黑蛇不知何时重新跟在她的身侧, 游成一条安静的曲线,而走廊中的魔兵比起先时已是镇静许多,一见到她便非常谨慎地退到两侧,屈膝低头向她行礼。 虞瑶却很烦躁。 她巴不得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样便不会有谁察觉她的窘态。 一回房, 虞瑶当即反身闩上门扇,甚至没给小黑蛇进屋的机会。 门外传来蛇的嘶嘶声,她借着走廊里的赤色焰光, 隐约看到蛇正抬高脖子,小脑袋在窗棂纸外晃来晃去, 似乎并不理解她为何会将它拒之门外。 换作平常,虞瑶这会或许早就心软放它进门了。 可是眼下,她还因为晏决的事情而心烦意乱,无暇搭理小蛇, 只能先冷落它。 又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执着的小黑蛇才放弃坚持, 掉头默默爬走。 虞瑶背靠门扇, 缓缓滑坐在地,两手抱膝,下巴枕在胳膊上, 静静地发呆。 脑海中的浪潮却始终不能平定。 她早该知道, 晏决邀请她去后花园小聚,肯定不只是说两句话那么简单, 可她居然想都没想,就急吼吼地跑了过去。 即便她一开始是出于愠怒,要去找他问个清楚,可不管她为着什么理由赴约,她冲动赴约已成事实,并不会因为她的初衷而有任何改变。 何况,她不但赴了约,甚至还提前一刻到达约定的地点。 这在晏决看来,岂不是表明……自己对他有意吗? 可身为他的师父,本该做出表率,她怎么反而做出那样鲁莽而轻浮的举动呢! 虞瑶难堪得把头埋进胳膊肘里,两只脚在地上不安分地跺了跺。 无论怎么想,她都觉得自己这次实在是太丢脸了。 若有下一回,她定要矜持再矜持,把持住为人师表的本分,绝不越界分毫! 翌日清晨,虞瑶刚醒来不久,正坐在床边揉着眼睛,房门便被人敲响。 侍女将一小桌朝食送到她的房间,一共五只小碗,碗里盛的分别是桃胶炖银耳、杏仁豆腐、冰糖糯米藕、艾草青团,还有十多颗晶莹剔透的去壳鸽子蛋。 其中每一样都含着恰到好处的灵气,分明是一桌精心准备的灵膳。 虞瑶食慾大开,拿起小勺正在犹豫该先从那一碗下口,可她马上又想起,自己这回在魔界停留了不过一天多的时间,就算是需要补充灵气,也大可不必吃得这么精緻。 这些色香味俱全的食物,不仅是食修的手艺,背后也有晏决的心意。 侍女正指着那碗鸽子蛋,毕恭毕敬地为她介绍,「这是尊上今早亲自为姑娘采来的新鲜鸽卵。听说修真界的灵鸽在悬崖上筑巢后,一个月至多也不过能下两枚卵,比山参还要难得。」 虞瑶如何能不知道。 在修真界的热门集市上,仅仅这样一枚新鲜灵鸽卵,就能轻易炒出一颗上品灵石的价格。 而这碗里,足足有十二枚。 他为了这么一小碗鸽子蛋,不知探访过多少悬崖,摸过多少鸽子窝,又被灵鸽夫妇追着啄过多少回……
第126页 想到自己昨晚的那些狼狈作为,再看面前这碗饱含心意的鸽子蛋,虞瑶心中忽然觉得十分罪恶。 侍女似乎以为她很喜欢这些鸽子卵,才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于是笑着小声道:「尊上说了,若是姑娘觉得灵鸽卵尝着可口,他每天都会帮姑娘采十二枚回来。」 虞瑶却啪地一声放下小勺,将那碗鸽子蛋在桌上向后推去一寸,义正言辞地对侍女说:「不必了。」 侍女一愣,「姑娘之前胃口不是很好吗?今时可是有何不满意的地方,需要我们代为向尊上转告?」 「与鸽子蛋无关。」虞瑶狠了狠心,「帮我转告他,下一顿、下下顿……都不必费心准备这么多道灵膳了。」 面对着这一桌美食,她虽然垂涎欲滴,但为了避免晏决在灵膳上付出更多心血,最后强忍着馋虫,只选了那碗杏仁豆腐,还耐着性子慢慢舀食着。 朝食过后,虞瑶又回到独处的安宁中。 可小黑蛇却像是掐准了时候来拜访她似的,侍女撤去小桌后才刚过一盏茶的功夫,门上便响起蛇尾的轻叩声。 平静了一整晚加上一个清早后,虞瑶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放它进门。 她看着蛇徐徐爬到茶几边上盘成一团,心不在焉地掂着储物囊,默默提醒自己,这小东西可是晏决的魔卫,即便自己有再多的话想要倾诉,但只要告诉了它,八成就会传到它主人的耳中。 小黑蛇当然不晓得她的这些心思,呆呆地缩在原地吐了许久信子,也没等来她开口,这才朝窗边爬去,伸长脖子,歪过脑袋,荧黄的眼中满是困惑,仿佛是在问她,「你今天怎么不对我说话了?」 「有什么好说的。」虞瑶低头瞅了储物囊一眼,对着脚边的蛇咕哝了一句,「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瞒不过他。」 小黑蛇果然心虚地矮下一截脖子。 距离午食还有一个半时辰,侍女却早早敲响了虞瑶的房门。 这回,她们送来的倒不是膳食,而是一只又一只精美的雕花木匣,最小的才不过掌心大。 「姑娘且看,这些储物饰品,都是尊上吩咐仙都工匠为姑娘特地打造的。」当着虞瑶和蛇卫的面,侍女一一打开那些匣子,「这是白玉扳指,这是血玉镯,这是玛瑙腰坠……」 对着这一排琳琅满目的饰物,虞瑶简直眼花缭乱,赶紧掐了掐眉心,叫自己定下心来,「他让你们给我送来这么多饰品,是指望我从头到脚戴齐一整套吗?」 侍女托着盛有腰坠的匣子,面色茫然,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姑娘可是没看到一样合眼的?」 虞瑶掐着指腹,缓慢而艰难地摇了摇头,「我不习惯戴这么华丽的首饰,再说,我已经有这个了。」 她提起自己的储物囊,在侍女面前晃了一晃,「这种简单朴素的储物道具就挺好的。」 小黑蛇却爬到盛有血玉镯的匣子前方,低头从匣中叼出镯子,抬高脖子托举给虞瑶,努力地吸引她的注意。 这镯子,令虞瑶想起自己在天极宗戴过的储物镯,而这只的纹理甚至比她以前那只还要细腻三分。 她隐隐有些心动,但沉思了一阵后,只是弯腰摸了摸蛇脑袋,「这东西我是不会要的,你把它放回去吧。」 小黑蛇衔着血玉镯,弯着脖子,半晌都没动静,俨然化身一只首饰架,直到侍女诚惶诚恐地将双手靠近它,请它放下镯子,它才木然张开嘴,眼里空空,一副失落模样。 虞瑶看着它,不由自主地蹙眉,若是晏决得知自己婉拒这些饰品,该不会……也像熘熘这么沮丧吧? 她转过身,忍不住用指节将脑门敲了又敲。 等到侍女带着大大小小的首饰匣离开后,虞瑶愈发头疼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 先是颇费心思的灵膳,再是不惜血本的储物饰品,晏决今日差人送来的东西一次比一次贵重,她的脸皮也就这么点厚,再这样下去,她生怕自己迟早会找不出体面的理由来拒绝他。 此后的整整一个半时辰,都没有人再敲响她的房门。 就在虞瑶以为晏决总算打消念头,不会再送什么珍奇玩意上门时,她隔着门扇,却又一次听到了侍女的脚步声,还有些隐约的笑语。 「你说,姑娘会喜欢尊上这次准备的礼物吗?」 「那当然了!这些是我在魔宫当差以来,见过最好看的礼物了。」 虞瑶耳朵贴在门上,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就差扯住自己的头髮原地跳脚,为什么晏决会这么锲而不捨坚持不懈,他这倔脾气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啊? 可虞瑶旋即又顿在门后。 ……她好像曾经跟他不止一次说过,修行最重要的就是持之以恆,诸如此类的话。 但那时她才刚刚把晏决收作徒弟,不晓得他的资质居然有那么高,同宗弟子兢兢业业大半年才能娴熟掌握的功法,彼时十二岁的晏决只需几个时辰就能轻松习得。 修行一事上,他还真不太费劲,可他怎么反倒把这股劲,用在向她示好上了啊! 虞瑶闭着眼睛,一巴掌拍上自个脑门,对这没完没了的拒礼环节感到疲惫。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侍女送来的却是几盆花。 红的、粉的、白的,从浓艷到清丽,散发出的花香也是不尽相同。
第127页 小黑蛇恢復了些许精神,在花盆之间往返游动,时爬时停,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些花那样感到新奇。 虞瑶依次闻过每一盆花的香味,虽然没有一种接近晏决身上那种冷香,但眼前这些花儿各有各的芬芳怡人。 侍女见她并未有明显的推拒之意,不由笑逐颜开,「姑娘可是中意哪一盆?」 虞瑶托着下巴,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他常年熏衣用的是哪种花香?」 侍女露出疑惑的表情,「据我们所知,尊上没有以花瓣熏衣的习惯。魔界饲花本就不易,养出这样一盆灵花,不止费灵气,少说也要耗去五六十年……」 「慢着!」虞瑶慌忙打断侍女的话,「五六十年?你是说,这么一盆灵花,在魔界要伺候几十年才到花期?」 就算是再难照料的灵花,在茯苓宗也花不了十年功夫,就能从种子长到开花的地步。 魔界的水土环境远远比她想像中还要可怕,单是以灵气滋养灵花都不够,竟然还要花上相当于凡人一辈子的时间! 这哪里是在饲弄灵花,这分明是在供奉神灵吧! 侍女恭敬地点了点头,「虽然在魔界饲花并非易事,但姑娘无需担心。这些都是尊上亲自养出的灵花,只要姑娘乐意将花留下,尊上便会很欣慰的。」 虞瑶僵在原地。 她原本还真想过,干脆留一盆花在屋里摆着得了,毕竟谁家徒弟不会给做师父的送点小玩意,像是花花草草的就很平常。 可是她刚才听说,饲养灵花在魔界如此棘手,又听说这些棘手的事是晏决一力完成的…… 虞瑶往后退开三步,视线从左到右扫过所有花盆,缓缓吸入一口富含花香的空气,最后语声坚定地拒绝,「这些花,我一盆也不能收。」 第70章 晏决伫在魔宫大殿中, 悬浮半空的赤焰将他的背影映照得格外威严。 在他身后整齐摆放着一排物事,都是侍女依照他的吩咐,先后从虞瑶房间里搬回来给他过目的东西, 包括一张盛有灵膳的小桌, 九只打开的雕花木匣,还有六盆形色各异的灵花。 除了小桌上的一只碗见了底,其他东西分明是原封不动的模样。 而蛇卫停在距离晏决背后三尺开外,忐忑地吐着信子。 自它受命来到大殿,就没听晏决说过一句话, 已经过去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殿中仍然宁静得只能听到它嘶嘶的唿吸声。 比起被魔界之主责罚,眼下这种不知期限的死寂, 更令蛇卫紧张不安。 它在冰冷的大理岩地砖上微微晃动尾尖,正盘算着要不要冒死打破这局面时, 晏决却从前方骤然转过身来。 蛇卫旋即将脑袋贴在地上,做出一副俯首帖耳形容。 晏决嘆了口气,「所以,本尊去修真界採集的灵鸽卵, 她一口未沾。」 蛇卫犹豫许久,才道:「灵鸽卵来之不易, 虞姑娘似乎是不想尊上您辛劳。」 「除去灵鸽卵, 那四道灵膳皆未经过本尊之手,她却只动了杏仁豆腐。」晏决俯视着小桌上唯一的空碗,眸色极沉, 「她上一回在魔宫用膳的时候, 可比这一次要放得开。」 蛇卫谨慎地揣测着,「莫不是虞姑娘胃口不佳?上元宗那场心雷劫才过去不到一天, 兴许虞姑娘只是需要些时间,再将养将养吧?」 晏决摇头,「昨日药翁为她诊脉时没有发觉异样。她只用了两成灵膳,并非是食欲不振之故。」 蛇卫想到昨天晚上,虞瑶面色绯红地沖回魔宫,还一反常态把它拦在门外。 那时后花园中下了禁制,除了虞瑶,谁都无法进入,因而它未能窥见任何细节。 也许正是那些它没能目睹之事,才是影响虞瑶胃口的罪魁祸首。 但像这样的猜测,在魔界之主的威压之下,蛇卫实在不敢主动说出口。 「灵膳一事,本尊自会与掌勺的食修商量。」晏决一拂袖,「这些储物饰品,她为何也没收下?」 蛇卫稍稍抬起脑袋,这个问题它倒晓得该如何回答,「虞姑娘已有储物囊在身,又不喜佩戴过多饰品,大约是崇尚节俭吧?」 「你说的这些,早有侍女禀告过。」晏决在袍袖下摩挲指尖,「她就不曾向你提起更确切的理由么?」 蛇卫正想张嘴说些什么,又想起虞瑶顾忌它是魔卫而不愿对它吐露心声,只好为难地把脑袋重新贴回地面,「虞姑娘……未曾对属下谈及。」 「她对侍女说出的那些理由,本尊也不是不能体会。」晏决抬手按了按额心,那里似乎仍余有她指尖的温度,不禁心下怅然,「那灵花呢?单单放在屋里作为摆设,为何不行。」 「属下也很困惑。」蛇卫已经彻底失去头绪,「虞姑娘起初对灵花颇有兴趣,但一听说在魔界饲养灵花需要几十年,就变了脸色,许是担心会照顾不好它们吧?」 「本尊怎会真的劳烦她照顾灵花。」晏决稳步走到花盆前,指间捻着一小捧土,「这土壤中施加了法诀,会随着时间推移缓缓释出灵气。哪怕她什么也不做,这些灵花依然能维持至少一个月。早知如此,本尊不如一早嘱咐侍女把话说清楚……」 话音未落,大殿上方赤焰光芒无法触及的高处,却传来一道苍老喑哑的语声,「属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28页 这声音…… 蛇卫警觉地仰起脑袋望去,在最高的房梁之下,正倒悬着一团黑影,而黑影睁眼时,露出的却是一对幽红的眼。 「小蛇年纪小,不知人情世故。」黑影颇有些感慨,「您问它,恐怕是得不到什么答案的。」 蛇卫对这种说法却很不满,朝上空吐着信子反驳,「你在说谁年纪小?」 「你们一族三百岁方能成年,你刚过两百岁,一共也就蜕过两次皮,可不是年纪小吗?」黑影笑呵呵道,「还是让我这只老蝙蝠来帮尊上排忧解难吧。」 屏退蛇卫之后,晏决清了清嗓,才对蝠卫发话,「你可以下来了。」 黑影张开双翼,从高处缓缓滑落,最后倒挂在雕着蟠龙的深灰色石柱上,翅膀将身体紧紧裹住,只露出脑袋,比脑袋还大的两只尖耳朵恭敬地晃了晃,「尊上。」 晏决袍袖一扬,在身后宝座上坐下,「你许久未曾露面,今日现身,可是恢復了?」 「尊上这是高估属下了。」蝠卫细细地笑,「属下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无法像从前那样为您奔波效力。但属下至少也年轻过,在男女之事上,或许还能帮您参谋参谋。」 晏决落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曲起,指尖轻敲,「她之前在魔宫停留时,对灵膳并无挑剔,可不知何故,同一名食修掌勺的朝食却不再能令她满意。本尊只想她在摄入灵气的同时一饱口福,这本是一番心意。」 蝠卫合了合幽红双眼,宽慰他,「您让食修依照她的口味为她准备灵膳,还亲自去修真界採集那些极为难得的灵鸽卵,虞姑娘怎会不了解您的心意?」 「但她似乎不愿接受这份心意。」晏决眸光敛起,「本尊担心,接下来的午食和晚食,也无法让她满意。」 「依属下的了解,灵膳实属锦上添花,寻常修士根本不需要一日三顿灵膳地补充灵气。」蝠卫不疾不徐地张开翅膀,换了个姿势裹住自己,「您这么紧张灵膳,莫非虞姑娘是有什么特殊体质?」 晏决默了一默,才将虞瑶的身世背景大略告知于它。 蝠卫听完,不由嗟嘆,「虞姑娘从前竟是那般天资卓绝的修士之身!如今她找回那些记忆,想起昔日辉煌时刻,只怕心中难免会有落差。」 「她曾对本尊说过,能在心雷劫幻境中使出过去的招式,有多么令她快意。」晏决微微抿唇,「只是离开心雷劫后,那一切便成了梦幻泡影。」 「属下明白了。」蝠卫抖了抖耳朵,些微浑浊的老眼中透出岁月积淀下来的睿智,「或许您是想通过灵膳表达您对她的心意,可这在虞姑娘看来,岂不是……」 「本尊这样做,等于是在无形之中提醒她,她如今已不復从前的修行之资。」晏决语声一沉,手在膝上握紧,「……本尊怎能如此煳涂。」 「您也不必太过自责。既然您已明了虞姑娘挑剔灵膳的真正缘由,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蝠卫憨厚地露齿一笑,话锋一转,「不过,虞姑娘在心雷劫中引以为豪的招式,当真再也无法使出了吗?哪怕是由您从旁以大量灵气为她加持呢?」 「以气凝器需要的不只是灵气,还需要灵气在身中持续运转,这对修士的资质本就要求极高。以我师尊现在的身体,若单纯摄入大量灵气,这些无处蓄积的灵气一入经脉便会外逸,不足以支撑她凝出招式。」晏决蓦地一顿,「除非……」 蝠卫会心地眨了眨眼,「您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晏决原本凝重的面容上,终于扬起一丝坦然笑意,「本尊知晓该如何做了。」 虞瑶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支着下巴,斜望向窗外的紫红天幕。 午时已经过半,本会送来第二顿灵膳的侍女却迟迟没有出现。 虞瑶倒不觉得有多飢饿,只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怀疑自己在重新守住师徒界限一事上,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 毕竟她可是连着拒绝了晏决三次,若是她反过来被徒弟这么连番婉拒心意,定会十分郁闷。 枯坐到午时近尾声时,虞瑶几乎就要打开门扇,硬着头皮去找他好好谈谈,却听到走廊尽头有人在下达命令。 「尊上不在魔宫时,你们可得严加把守,切不可疏忽职责,都懂了吗?」 随后是震天响的齐声回应,「属下听命!」 虞瑶正要拉开门扇的手一顿,晏决什么时候离开魔宫了? 他昨天才渡过一场大劫,这才回来安生不到一天,居然又急匆匆地出行! 想到自己的徒弟忙成这副模样,走前连招唿都没跟她打一声,虞瑶不禁感嘆,魔尊这个位子,果然不是好坐的。 午时一过,侍女便姗姗来迟地将一桌午食端进房间。 不过是两菜一汤,没有荤食,看着倒是极尽朴素清淡。 虞瑶拈起一根盐水煮毛豆,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灵气在口中一丝丝地逸散,感到既好笑又无奈。 在魔宫掌勺的食修大抵也不容易,怕不是按照晏决的意思,将好好一桌灵膳煞费苦心地做成了斋饭的模样。 简简单单一根盐水毛豆,此时嚼着,却是五味杂陈。 一连三日,晏决不见踪影,而魔宫始终防守森严。 虞瑶抚过簪首的扶桑花饰,趴在窗前嘆了口气,他这一回所要处理的事务,似乎比想像中还要麻烦许多。
第129页 若无必要,她还是不想在他繁忙的时候故意打搅。 暮色将近,虞瑶本以为晏决不在的一天又会这样过去,小黑蛇却再一次叩响了她的房门。 「隔了三天,你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虞瑶看着它兴奋地围着自己打转,忽然一个激灵,「难道是你家主人回来了?」 三日未曾见到徒弟,她有些想他了。 小黑蛇用力地点了点脑袋,随后紧盯门外,在魔兵和侍女的一路退让行礼中,麻熘地领着虞瑶穿过条条走廊。 「尊上正在前方等候姑娘。」两名魔将守在通往后花园的道路上,一板一眼向她俯首示意。 虞瑶瞅着他们手中恭敬托起的大斧,挤出一个礼貌的笑,「……辛苦你们了。」 当她一脚踏入后花园时,却好像越过某种屏障,原本平静的深紫红天幕上,赫然绽起大片烟花。 而光华璀璨之下,晏决正侧伫在前,朝她伸出手,「徒儿此次准备了一份大礼,师尊定会喜欢。」 第71章 迎着风, 晏决的髮丝和袍袖向后掀动,眉眼之间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虞瑶却只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便一门心思盯着他的手。 三天前, 也是在这座后花园中, 她分明没在他的手上看到半点伤痕。 可眼前这只白皙的手,竟隐有几道细微的红色。 难道是他出行在外这几日添了新伤? 可她的徒弟已至飞升之境,谁又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伤痕! 虞瑶心下一急,想看得更清楚些,不假思索抓起晏决的手, 指腹由他的指尖起,一段段滑过他的指节,接着又在他的掌心和手背上细细地按。 方才由他手上浮现的红色线痕, 此时却像消失一样,分毫也寻不出。 是她看错了吗? 虞瑶在心里直犯嘀咕, 这才缓缓松开他的手,抬起视线瞄了他一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倒把她看愣了。 晏决的面色比上空正在炸开的那朵烟花还要红,目光闪烁, 伴着嘴角笑意说出的话语却支支吾吾的,是有些喜出望外的模样, 「师尊, 您怎么突然,突然……」 「……为师突然怎么了?大惊小怪。」眼看自己八尺高的徒弟,一害羞起来就好像变回十七岁的少年, 虞瑶有点头疼地挠了挠额角, 旋即转移话题,「对了, 你说要送为师什么来着?」 被她刚才那么一搅合,晏决险些忘了词,睫羽轻晃数下,才寻回自己想说的话,「徒儿此番多方搜罗,总算为您寻来了合适的礼物。」 虞瑶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忍不住又朝他的手上瞟去,却见那只手往前一扬,如同撕开夜色织成的帷幕,而从花圃之间的空地上,似乎瞬间便现出一片密密麻麻、大同小异的白色石像。 上空烟花绽放不息,那一座座石像也随着烟花投下的光芒变幻色彩,一会是红的,一会是绿的,一会又是蓝的…… 俨然一场别开生面的光影戏。 这幅光华波动的场景十分晃眼,虞瑶甚至看不清视野中扶桑花本来的颜色了。 直到她眯着眼,抓紧烟花变幻的间隙定睛看去,才发觉前方那一道道的并不是什么石像。 而是人影。 确切说来,那是一道道身着素衣,身无佩剑,跪地不起的修士身影。 他们似乎被某种无形之力绑住手脚,摆明了无法使出任何法术逃脱,不约而同地在风中瑟瑟发抖,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惊恐。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些修士与她在心雷劫中撞见的那百名精英,似乎能一一对得上号。 虞瑶眼角在抽,嘴角也在抽,她反手拉住晏决的袖子,扯了一扯,头也不回地问他,「不晓得怎么回事,可能是天上的烟花晃得我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为师好像看到了之前闯入心雷劫的那群修士……」 「您没有看错。」晏决语声从容不迫,甚至还带着些诡异的畅快,「这些修士,正是之前为五大宗卖命,妄图在心雷劫中取走徒儿性命的修真界帮凶。」 虞瑶伸手扶住自己的下巴,免得它掉到地上,「你先前外出三日,该不会都在忙着抓人吧?」 「这倒没有。」晏决一笑置之,「突破五大宗的驻地并不费事。徒儿第一日就凭着记忆,将他们从各自的宗门中挑拣出来,一一传回大牢,又安排魔将严加把守,顺路还在修真界翻了好些古籍。那之后,徒儿便回到魔界巡察至今……」 听他寥寥数语带过抓回百名精英修士的事,好像那只不过是他繁忙行程上的一个小小插曲,虞瑶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可能不比那些修士脸上的表情好看到哪去,「可这一百个修士,跟你说的礼物又有什么关系?」 晏决眼角飞扬,打量着百名修士的目光却透出一分森然,「他们,便是徒儿孝敬师尊的礼物。」 虞瑶疑心他对「礼物」有什么误解,笑得更加尴尬,「即便他们在心雷劫中曾挡过为师的路,可你的心雷劫已渡,他们不但没捞到什么好果子,从此还在修真界沦为笑柄,大可不必把他们绑回魔宫集体羞辱吧?」 「羞辱他们?」晏决看着她的神色中有少许茫然,「师尊您误会了,他们这样唯命是从的修真界傀儡,才不值得徒儿去羞辱。」 他顿了一顿,坦然道:「徒儿只不过是让他们褪下碍眼的宗门弟子袍,换上不沾修真界气息的干净衣服,将他们的佩剑丢进睚眦山废墟,封了他们的经脉,还对他们下了禁言术而已。」
第130页 ……好一个「而已」。 虞瑶听他这么有条不紊地说完,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跟他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要是都还不算羞辱,那什么才算羞辱啊! 对于修真界那些自命清高的修士而言,单是逼迫他们穿上这样的素色囚服,就已经足够令他们颜面扫地。 更遑论他们像地上的小石子一样,被堂堂魔尊云淡风轻地从修真界踢入魔界。 若不是他们一个个都被无形法诀缚住,又说不了话,只怕现在便要有人哭天抢地,为着尊严跳河了。 虞瑶一手捂着额头,闭目静静地唿吸了数十次,才能稍稍语气如常地问她的好徒弟,「你说了这些,为师还是不明,这百名修士如何称得上是礼物了?」 「师尊莫要心急,待徒儿为您阐述一番,您便会明了。」晏决嘴角微扬,反转手掌,目光略凝,只见他皓白如雪的腕上,数道形迹诡谲的红色细光,正沿着他微微绷起的腕筋向掌心一闪而过。 虞瑶睁大眼睛,原来她先前没有看错,只是这一道道的并不是她所以为的伤痕,而更像是某种法术。 「修真界有多种约束、桎梏乃至隔除神魂之力的法子,徒儿花了一个清晨将那些法术融会贯通,糅合身中魔力与神识,在腕中重淬出锋利丝线,就如您所见。」晏决指着腕间红光,「倒不枉徒儿此行在修真界翻阅百卷古籍。」 说得好像修真界各宗的藏书阁是他的私人书库,任凭他来去自如。 虞瑶暗暗咋舌。 眼角腕上闪动的红线,让她想起他善用的那招黑线,两者似乎都是极为狠厉的招式,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主动显出腕中魔线,不由关切道:「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晏决合了合眼,镇定自若地抬高手腕,送到她身前,「您好奇的话,不妨摸一摸。」 「什么摸不摸的……」虞瑶不自觉地努了努嘴,「既然你这样说,为师就勉为其难地帮你探上一探。」 「都依师尊的意思。」晏决抿唇轻笑。 虞瑶抬起一根手指,在距离他手腕一寸的地方犹豫了片刻,才定了定心,将指腹按在他的腕筋上,缓缓地来回挪动,细细感受着。 但除了他腕间皮肤上传来的暖意,一切似乎都像她看到的那样平静,什么特别之处都探不出。 虞瑶只能默默摇了摇头。 晏决似乎是预料到她会有这般困惑反应,淡然收回手腕,「徒儿没骗您吧?这些红线在徒儿身中,与寻常血气无异,并无任何值得担心的地方。」 虞瑶指尖停滞身前,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总是说得这样轻松。」 晏决翻过手掌,五指对准前方那群修士,语声稍定,「不如,由徒儿为您演示一下。」 他眼中瞬间闪过的冷厉锋芒令虞瑶登时警觉,她撇过视线,感到心跳因为紧张而陡然加快,「演示什么?」 「您不是想知道,徒儿为何会选择这些修士作为礼物么?」晏决语气诚恳,眸中坚定。 可在虞瑶听来,他似乎是在为什么大招蓄力,这使她没来由地有些惶恐,生怕他下一刻便会动用魔线,穿过前方众修士的眉心,上演一场骇人大戏,「礼物这事,为师不急,你也别急,先跟为师做个深唿吸,我们有话慢慢说。」 「眼下良辰美景,若是错过这个吉时,多少有些可惜。」晏决却自顾自地盯紧前方,指尖併拢,手背上青筋凸显,周身似乎扬起某种不可名状的气场,使得虞瑶嵴背一战。 虞瑶扶住他的手臂,继续劝他,「为师倒不甚在意吉时那些……」 「但徒儿在意。」晏决神情异常专注地凝望前方,又道,「尽管修真界已是今不如昔,可他们挑出送入心雷劫的这百名修士,也算当今修士中的翘楚。徒儿以神识一一探过他们的神魂,不论他们为人如何,他们的灵根仍可称作上品。」 虞瑶感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你是为着他们的修仙资质,才把他们绑回来?」 「这百名修士,虽然并无与您昔日一样的天灵根,但这一共百条灵根涵盖五行,每一条灵根自带的天赋又有细微不同。谁的灵根能被选中,都是他的荣幸。」晏决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对她轻描淡写道,「想要什么灵根,我挖来给你便是。」 「……挖灵根?」短短一剎那间,虞瑶先是难以置信,继而震惊愕然,再而迷茫无措,直到惶恐不安,甚至有些崩溃,仿佛经歷了在茯苓宗五十年都攒不齐的情绪波动,「你大老远把这些修士从修真界弄来,就只是为了挖他们的灵根?」 「徒儿以腕间红线担保,下手定会快而无痕,只取灵根,不伤性命。他们最多不过撕心裂肺一两个时辰,但有禁言术在身,定不会扰了您的兴致。」晏决见她一言未发,不由语声微沉,「您莫非是不相信徒儿么?」 虞瑶不晓得自己是费了多大的心力,才堪堪压制住几欲脱口而出的咆哮。 ……好极了。 ……这可真是好极了! 她不在晏决身边的两百年间,这棵曾由自己悉心呵护的小苗子,似乎一不小心,在魔界彻彻底底地长歪了。 第72章 蝠卫接到传召飞入大殿时, 赤焰悬在半空无声燃烧,一如既往地将殿中照得通明。 可今晚的大殿,气氛却似乎有些不寻常。
第131页 晏决正坐在暗金宝座上, 一手紧握扶手, 一手在膝上攥住外袍,目光凝在身前地砖上,不知在想什么。 而蛇卫匍匐在地,脑袋几乎黏在地上,尾尖一动不动, 分明是一副惧极模样。 作为魔卫之中资歷最老的一位,蝠卫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也能不紧不慢地倒挂在石柱上, 用翅膀将自己牢牢地裹住,这才对宝座上的男人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 「尊上。」 晏决并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一根绕过扶手的手指,头也不抬地朝着石柱所在的方向一晃指尖。 蝠卫舒了口气,凭着自己刚刚飞过魔宫上空时听到的消息, 稍稍斟酌了一下措辞,谨慎地问道:「属下听闻, 您在后花园为虞姑娘精心准备了一份大礼, 为此还命人在魔宫燃放了近半个时辰的烟花,不知虞姑娘对您此次的礼物可还满意?」 「她不满意。」晏决却握拳捶着扶手,沉沉地嘆了口气, 语气既失落又困惑, 「她当场便劝本尊,将礼物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一个也不能少。她甚至还警告本尊,不许再动这样的念头,如有下次,她便要远远离开魔宫,与魔界划清界限,不再认本尊这个徒弟。」 「属下没有听错吧,虞姑娘竟然会那么说?」蝠卫惊讶得晃了晃那两只倒垂的大耳朵,幽红的眼瞳被迷雾笼罩,「属下斗胆一问,您此次准备了什么礼物给她?」 晏决自嘲地笑了声,从喉咙里哼了口气,眸光偏向一旁,悒悒不乐道:「本尊从修真界捉来百名资质上佳的单灵根修士,想着其中总有一条灵根能令她中意,好弥补她身无灵根的遗憾。可她宁愿通过灵石灵膳摄入灵气,也不愿收下这些灵根。」 蝠卫圆睁着幽红双目,似乎忘记了该如何眨眼,嘴巴愕然张开,露出上排两颗尖牙,半晌后,才接上话,「属下万万没有想到,您为虞姑娘准备的礼物……原是如此不惜血本。」 「去修真界捉人又不费劲,以五大宗那种程度的防守,他们恐怕到现在还没发觉,本尊早已登门造访过。」晏决冷笑一声,语气有些耿耿于怀,「现在整个魔宫都已知晓,本尊为她备了一份大礼,却没能打动她,这将本尊的颜面置于何地。」 说着,他又重重在扶手上叩了一下。 蝠卫生怕晏决再这样下去,宝座扶手迟早会裂开,连忙提着胆子开解他,「魔宫上下皆知您对魔界的贡献,他们怎敢对您不敬?至于虞姑娘那边,世上有谁不知打动芳心是如何不易。您不过才踏出第一步,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再试,切莫因此放弃。」 「你说得对,本尊就不知放弃这两个字该怎么写。」晏决面上恢復几分从容,却又陷入些许茫然,「可连灵根这样合适的礼物,她都不愿收。」 蝠卫一丝不苟地为他参谋,「依属下浅见,灵根虽是虞姑娘所缺之物,但未必是她如今最为渴求之物。您想,即便他人的灵根能顺利在她的神魂中扎根,她也仍需从头开始累积修为。这灵根本无不妥,只是不够省心罢了。」 「若说省心的礼物,本尊上回送她的储物饰品便是,但她也不愿收。」晏决抿了抿唇,「本尊一时间想不出,到底该挑什么礼物才好。」 「属下记得小蛇提过,虞姑娘没有收下那些储物饰品,是因为她已有储物囊在身。」蝠卫稍作思索,「虞姑娘可曾旁敲侧击地对您提过,她有什么憧憬之物吗?」 「我师尊不是会暗示别人送礼的人,她向来直言直语……」晏决话到一半,忽然想起那根被他崩断的赤寻鞭,「不过,她的随身法器由千年蛟筋制成,之前在边境毁了,她很介意那件事。本尊曾承诺,要赔她一根。」 「千年蛟筋制成的长鞭?」蝠卫惊奇,「蛟筋堪称世上最为坚韧之物,在魔界都是有价无市,虞姑娘哪来这样稀罕的宝贝!」 「我魔界多少炼器资源,不是都辗转流落到了修真界么。」晏决默了一默,「世上如今莫说是活的千年魔蛟,连魔蛟遗骸都已无迹可寻,根本没有多余的蛟筋,能用来造出一样的鞭子。倘若世上还有什么,能勉强与蛟筋一较高下……」 言语间,他不自觉地瞄了蛇卫一眼。 不待他再说什么,蛇卫却被男人这道森冷目光结结实实吓到,每一节嵴骨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尊上,属下身为蛇族,不比蛟族,属下的筋……一点也不牢的!」 它还是个小蛇,它还没看够这外面的世界,它不想为了魔尊的一个念头白白付出性命。 若是虞瑶人在这里,她才不会放任自己受到伤害呢! 晏决听出蛇卫的畏惧之意,冷声念了句,「……软骨头。」 蛇卫只差把脑袋藏进自己盘起的身体之间,战战兢兢道:「尊上,虽然千年魔蛟是没了,但属下身在睚眦山时,曾听说山底下埋着许多年岁久远的蛟蛋,或许还能有孵化的一日……」 身为魔卫,它从魔宫领到的俸禄并不多,而蛟蛋却是极其珍贵之物,亏它本想将睚眦山下这些蛟蛋守作秘密金库,可为了保命,也只能豁出去了。 晏决抬起眼皮,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今日,倒比平时机灵了那么一点。」 又一晚过去,虞瑶躺在衾被上,一手搅着鲛绡制成的床幔,对着雕花镂空的床顶陷入沉思。 这已是她在魔宫的第五天。 从上元宗来到这里,她原本只打算停留数日,确保晏决一切安好便回到茯苓宗,可眼下看来,她似乎得将这个计划先推迟一阵子了。
第132页 晏决渡过心雷劫,身体上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可他昨天晚上的举动,却实在让她忍不住胆寒。 虞瑶开始郑重考虑,她该怎么管教自己的徒弟,才能避免他像昨晚在后花园那样,做出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拔灵根…… 谁好端端地会去拔人的灵根啊? 若是他真的拔了别人的灵根,她只怕会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吧! 百名修士瑟瑟发抖的情景实在令她印象深刻,虞瑶甚至觉得自己对后花园产生了恐惧。 故而,当晏决派蛇卫送来字条,邀请她白日里去后花园,希望当面给她赔礼道歉的时候,她从头到脚都是抗拒的。 小黑蛇一会围着她转,一会将脑袋靠在她的裙摆上蹭,一会又回到门前,可怜巴巴地垂着信子,荧黄的眼里满是哀求。 虞瑶却毫不动摇,拒绝到底,「谁知道他会弄出什么么蛾子。告诉你家主人,姑奶奶现在还没法冷静地跟他说话,让他先等等吧。」 当日午后,蛇卫第二次叩响她的房门。 它没有再吐出任何带有字条的小圆筒,却在虞瑶惊恐万状的目光中,一声不吭地将蛇嘴大张,直到它的下颚两段彼此分离,上下颚差不多脱臼,才像变戏法似的,就地吐出一颗比它的脑袋还大的蛋。 虞瑶满腹狐疑地擦去蛋壳上面留下的蛇涎,只见蛋的表面覆盖着坚硬的赤红鳞片,触在手心异常温暖,不由纳闷,「这好像不是蛇蛋吧?」 蛇卫缓慢而迟钝地合上大张的蛇嘴,身体扭了几道弯,弓起脖子,脑袋微垂,两眼直直瞪着身前,俨然是一副威武模样。 虞瑶被它逗笑了,「你怎么忽然开始扮蛟龙了?」 蛇卫保持这个姿势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中途时而张开嘴,用力地发出嘶嘶声,如同是要模仿蛟鸣。 虞瑶看看它,再看看手中的蛋,手心感到蛋壳中隐约有什么在跳动,眉头一皱,察觉事情并不简单,「难道这是活的蛟龙蛋吗?你把它带来,该不会是想让我帮忙看着吧?」 蛇卫这才停止装蛟,脑袋凑近她手中的蛋,吐着蛇信连连点头。 从收到蛟龙蛋的时刻起,虞瑶便被它吸引全部注意,一门心思扑在蛋上。 从早到晚,她不厌其烦地抱着蛋,将耳朵贴在温暖蛋壳上,听里面一下一下的心跳,还抚着蛋壳上的鳞片,对着蛋说话。 而每顿膳食过后,小黑蛇总会登门拜访,围着蛟龙蛋嘶嘶来嘶嘶去,像是很紧张蛋的情况。 两日过后的清晨,虞瑶仍在朦胧睡梦中,忽然听到窗边的蛟龙蛋发出一声细碎裂响。 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被窝里跳下床,光着脚一路冲到窗前,刚好看见赤红的蛋壳侧面裂开三道缝隙,而在缝隙交汇之处,正露出两只湿润的圆鼻孔。 随着幼蛟在蛋壳中慢慢地转动身体,虞瑶先后透过蛋上裂口,窥见它的小鼻子、小嘴巴和小爪子。 幼蛟破壳,花去了整整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虞瑶不顾侍女苦口婆心的劝说,跳过朝食和午食,全心全意地抱着她的蛟龙蛋,直到幼蛟顶开一块巴掌大的蛋壳碎片,湿漉漉地从蛋壳里钻了出来。 虞瑶兴奋得捧着脸发出一声尖叫。 刚出生的幼蛟颜色并不算深,呈现浅浅的红,身上的鳞片也很柔软,眼睛上还覆着一层半透明的眼膜。 它似乎把她当成了母亲,凭着蛟的本能缠上她的手指,小小的鼻孔里还咻咻出着气,直喷得虞瑶脸颊发痒。 就在虞瑶正爱不释手地逗弄幼蛟时,晏决却匆匆带着蛇卫,赶到她的房间。 他听着有些懊悔,「徒儿方才光顾着处理事务,误了时间,没能陪师尊亲眼看它破壳。」 「你现在来看它不也一样吗?」虞瑶伸手抚着幼蛟的脑袋,瞥了一眼边上的空蛋壳,突然想到什么,「这蛟龙蛋是你弄来的吧?你从哪儿弄来的?」 「是徒儿掘地三尺,从睚眦山的废墟之下,亲手挖出来的。」晏决眼角轻扬,语带自豪,「师尊可还喜欢?」 虞瑶看着缠在手指上的这条幼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幼蛟怎么可以这么可爱,我从没见过像这样合意的宠物!你是怎么想到把它送给为师的?」 晏决矜持地抬手掩口,清咳一声,「师尊喜欢便好。那徒儿回去就着手,继续将剩下的九十九颗蛟蛋以魔气孵化。」 「还有九十九颗蛋?」虞瑶蓦地一愣,「一条幼蛟就足够为师把玩了,若是再加上那九十九条,这房间怕是塞不下吧……」 「既然师尊喜欢手上这条,便只留它一条。」晏决淡然一笑,「至于剩下那九十九条,徒儿会帮师尊看着。待它们长大了,徒儿便从中挑出最大最壮的那条赤蛟,抽了它的筋,给您做条新鞭子。」 第73章 虞瑶原本闲适地背倚在窗前, 指腹轻轻滑过幼蛟头上那两只尚未成形的小角,却在听到晏决口中这句状似稀松平常的话之后,感到浑身的血气都仿佛都凝成寒冰。 她整个人定在原地, 满脑子都迴荡着他话中的字眼。 ——抽了蛟筋, 做新鞭子。 ——蛟筋,鞭子。 那字眼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一点点蚕食她的理智,将恐惧塞满她的脑海。 她手指上那条惹人怜爱的幼蛟,仍孜孜不倦地用柔软蛟身蹭过她的指节, 可当她低头看去,却好像已经看到一具被抽去蛟筋、死不瞑目的尸体。
第133页 虞瑶不知自己愣神了多久,直到她意识到晏决正微微俯身靠近她, 还面带疑惑地唤了她一声「师尊」,她才如临大敌一般, 勐地转身朝旁退开几步,一手撑在墙上,警觉地瞪着他,「为师不允许你伤害蛟蛟, 哪怕是它的半根蛟须也不成!」 「师尊您别误会,徒儿并不打算动您手上这条幼蛟。」晏决眼眸微合, 语声一顿, 「待那九十九颗蛟蛋孵化之后,徒儿会挑出其中最大的那条。这一窝总共一百条赤蛟,最多不过少一条罢了。」 「即便只有一条, 那也是一条可爱的蛟蛟, 你怎么能下得去手?」虞瑶拢住幼蛟,护在心口, 「你既然把那蛟龙蛋挖出来,又把它们孵化,就该对那九十九条幼蛟负责到底。否则,你还不如把蛟龙蛋埋回睚眦山废墟底下得了!」 晏决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朝她探出的修长五指缓缓张开又合拢,最终蜷起成拳,黯然收回袖中。 虞瑶心有余悸地瞅了瞅被她护在心口的幼蛟,又抬眼瞅了瞅她面前这个八尺高的徒弟,见他面色沉凝,眉头不展,这才放缓一分语气,「反正,为师的意思就是如此。鞭子的事,你还是先别管了。」 她不再搭理晏决,转而用指尖小心翼翼挠着幼蛟身上的柔软鳞片,还小声安抚它,「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你和你的兄弟姐妹的。」 不知情的蛟蛟却绕着她的手指惬意转动,还咻咻地对着她的脸庞喷吐温热鼻息,似乎未曾察觉到任何危险。 虞瑶再抬首时,晏决已带着蛇卫无声无息走到门边,一人一蛇回眸望着她和她手中的新宠,截然不同的乌黑与荧黄的两双眼中,却皆是清晰分明的失落。 「为师真的不缺什么,尤其是现在有了蛟蛟。」为免他再整出什么耸人听闻之事,她忍不住劝他,「以后,别再送为师礼物了。」 蝠卫再次飞临大殿时,却发现晏决的神情比前一次传召它时更沉了。 半空燃烧的赤焰投下红光,映在男人的脸上,却只反衬得他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蝠卫问得忐忑,「敢问尊上,蛟蛋孵化得可还顺利吗?」 「有本尊以魔气加持,怎会不顺利。」晏决嘴角轻轻一撇,「本尊便没见过这么顺利的事。」 蝠卫听出晏决话里的辛辣,问得更加谨慎,「既然顺利,那您为何却似乎并不舒心?」 「蛟族长大比蛇族要慢上许多,本尊若想做出一根足够牢靠的鞭子送给她,少说也要过几百年才能时机成熟。」晏决五指攥住扶手,「本尊不忍心让她干等那么久,所以便在两日前,先将一颗行将孵化的蛟蛋送给我师尊,让幼蛟陪陪她。」 蝠卫语声有凝滞,「您把一颗蛟蛋送给了虞姑娘?」 「那颗蛋今日刚刚孵化,我师尊很喜欢那条幼蛟。」晏决冷冷瞥了地上的蛇卫一眼,「今后,怕是连小蛇都要失宠了。」 见晏决似乎没有听出自己的言下之意,蝠卫清了清嗓,换了个法子问他,「您把以后要拿去抽筋做鞭子的幼蛟,送给了虞姑娘?」 晏决不悦地向它斜去目光,「本尊根本没打算动她手上那条幼蛟,你怎么跟她一样,都这般介意此事?」 蝠卫觉得,自己可能没法跟堂堂魔界之主把话说清楚了,「您不忍心让虞姑娘为着鞭子等上几百年,却忍心当面告诉她,您会把那条幼蛟的同窝兄弟姐妹拿去抽出蛟筋?」 晏决目光一偏,神色微凝,语气肃然,「本尊不想一直瞒她,早对她坦白,难道不是最起码的么?」 蝠卫为难地用爪子挠了挠隐隐作痛的脑袋,顺便用翅膀遮住脸上渐渐无法绷住的表情,「其实,您不如等到一窝幼蛟长成,先斩后奏地抽了蛟筋做成鞭子,再回头慢慢告诉虞姑娘……」 「现在说这,已经晚了。她方才警告过本尊,从今以后,不得再送她任何礼物。」晏决目光放空,指节在扶手上叩了又叩,「可若没了礼物,本尊又拿什么来打动我师尊。」 蝠卫不慌不忙地在石柱上挪了挪脚,在离晏决更近的位置重新倒挂好身体,劝他道:「即便虞姑娘不希望您送礼,属下相信,您也可以打动她。与人方便,了人心愿……为人处世乃是博大精深的学问,其中总还有可取的法子。」 晏决伸指托住额头,指尖在额心一下一下地按,看起来很是头疼,「本尊需得好好想一想,你跟小蛇都先退下。」 话音刚落,大殿正门却传入几道扑棱声,一道黑影拍着羽翼,嗖地飞入殿中。 鸦卫刚在离蛇卫一尺的地方落下地来,便见座上的魔界之主正一副烦闷模样,不由紧张地朝后退去一步。 直到晏决挪开额前那只手,朝它投来漠然目光,鸦卫才收起翅膀,压低脑袋,抖着嗓子道:「启禀尊上!边境将士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正道修士,已将人押在魔窟之中,等候您的发落。」 晏决却毫不在意道:「就这么点小事,你也来禀告本尊?我魔界从前如何处置那擅闯边境之人,这次便也如何处置。」 鸦卫小心抬起脑袋,颈间黑羽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炸起,语气犹豫,「尊上,那两名修士提到虞姑娘的名字,口口声声说他们认识虞姑娘。」 「经过上元宗一事,修真界都不死心,竟还敢提起我师尊,又挑衅到我魔界地盘上?」晏决目光骤冷,向前一挥袍袖,不耐烦地吩咐它,「今后再有此事,不必过问本尊,直接将人砍了便是。否则,莫怪本尊砍了你的脑袋。」
第134页 鸦卫浑身的黑羽都打了个颤,两只翅膀按在冰冷地砖上,是一副跪地求饶模样,「尊上息怒!那两人似乎与虞姑娘颇有渊源,还自称来自茯苓宗。属下记得,您曾为着虞姑娘微服私访过茯苓宗,为免误伤虞姑娘的亲人朋友,这才来寻求您的旨意。」 「茯苓宗?」晏决面色一变,蓦地从宝座上起身,「他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姓隋,一个姓卜……」鸦卫话音未落,就看到晏决的身影从殿中蓦然消失,不禁急得一边跳脚,一边扑翅朝殿外飞去,「尊上,尊上您去哪!」 虞瑶陪着幼蛟在房间里整整呆了大半个午后,一直沉迷逗蛟,甚至忘记了飢饿的感觉,最后还是在侍女好说歹说之下,才抽出时间,用了简单的灵膳。 即便在用膳期间,她也不忘逗弄幼蛟,一手握着小勺,一手时不时地抚过蛟背上滑软的鳍。 幼蛟实在是世上最天真的存在,虞瑶这么想着,放下小勺匆匆坐回窗边,让粉红的幼蛟攀上她的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拨过它的细须,看着它惬意地在她的手指上收紧身体。 侍女端走满是空碗的小桌,没过多久,却两手空空地折返,还激动道:「姑娘,您有两位客人从修真界来看您了!」 听闻会面的地点安排在后花园,虞瑶额头勐地跳了一跳,但想要一睹那两人真容的好奇却压过一切。 她手捧幼蛟,半信半疑地跟着侍女回到后花园这个噩梦之地,一路惊魂未定地穿过花圃,便在亭台里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师伯师叔?」虞瑶大喜过望,小跑上前,在石桌旁坐下,嘘寒问暖道,「你们两位怎么大老远地跑来找我了?」 隋问山已除去帷帽,低头盯着石桌上的茶水,一手握拳抵在人中之前,撇了撇嘴,「那还不都是因为,魔尊都没经过我茯苓宗的同意,就把你拐来魔界。」 卜行云却掩口咳了一声,「师兄,说话慎重,我们毕竟是在他的地盘上。」 隋问山哼了一声,放下拳头,转而伸手去倒茶水。 虞瑶这才注意到,隋问山的脸上毫无被灵蜂蜇过的痕迹,虞瑶愣了一愣,有惊奇地问,「掌门师伯,您的脸都康復了?」 隋问山露出一个克制的笑,语气中的得意却掩饰不住,「那是自然。枉我一直以为魔界穷山恶水,不会有什么灵丹妙药,没想到,他们这里的药童不过随手让我服了颗丹药,我便原地痊癒,能大大方方以真面目示人了。」 一道五尺身影瞬间闪过虞瑶的脑海,她的嘴角顿时有僵硬,「您说的,大概是当世魔界医术第一人,他可是有足足五百岁,并不是什么药童……」 「五百岁?」隋问山面露惊恐之色,「怎么魔界的人都这般奇奇怪怪的,看着七八岁的人,居然与你卜师叔年纪不相上下!」 「您习惯就好了。」虞瑶毕竟是过来人,很能理解掌门师伯现在的心情。 一旁的卜行云此时目光闪烁,左右瞥了一瞥,像是生怕被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问她,「那晏小友……我是说,魔尊他,是真的有两百一十七岁吗?」 「我收他为徒那年,他才十二岁,算到今天……」虞瑶掐指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与他先前跟师叔您说的一样,确实年满两百一十七岁。」 她这时才想起,晏决的生辰好像就在这两个月,她怎么差点都把这件事忘了。 第74章 不待虞瑶细想, 自己要在晏决即将到来的生辰上送他什么礼物,一旁的卜行云却唏嘘不已地感嘆起来。 「两百一十七岁的大乘期!」他捻住鬍子,在微凉空气中徐徐唿出一口白雾, 「小瑶啊, 你可真是给自己捞了个如意郎君。」 「什么如意郎君……」虞瑶忍不住抬手给自己揉了揉耳朵,认真纠正道,「师叔,他可是我的徒弟!」 「谁规定徒弟就不能是如意郎君的?」卜行云乐呵呵地捋了捋鬍子,「能有这样一个了不得的徒弟, 你的眼光当真举世无双。」 隋问山却故作矜持地咳了一声,「我先声明,这事, 我还没同意呢。」 「年轻人的事,哪用得着师兄你这个老古董来同意?」卜行云一手捞起背后的扫帚, 在脚边放松地扫来扫去,「他们既是旧识,又是生死患难之交,看起来还那么般配。我怎么瞧着, 都觉得是段良缘……」 隋问山冷哼一声,抬手指着卜行云手中扫帚, 「你帮着魔尊说话, 就因为他帮你修好这把差点散架的破扫帚?」 「什么破扫帚,这是我的法器!」卜行云一把揽过扫帚搂在怀里,「再说, 我明明是看在他对小瑶的体贴, 和他对茯苓宗的照顾之上,才为他说好话的。」 隋问山抿了口茶, 「我可不信你。」 卜行云晃着脑袋笑了一声,「师兄你好意思说我?你这张脸,不也是因他的授意,才能得来高人相助吗?别人或许不知道,难道你还不清楚,灵蜂蜇出的肿包根本没那么容易消去痕迹,若是有丝毫的疏忽,那印子足足能在脸上留好几年!」 他们互相拆台,虞瑶实在是看不下去,伸手想制止住这一场愈演愈烈的争执,「师伯师叔,你们先冷静一下。」 那两人的视线却在看到她手上的淡红幼蛟时,齐齐顿住。 空气中有片刻沉默,直到虞瑶手指上的幼蛟好奇地扬起脑袋,对着他们分别咻咻地喷了喷鼻息,隋问山才语声微愕地开口问道:「我没老眼昏花吧,这不是传说中的魔蛟吗?」
第135页 卜行云也不由自主地把下巴搁在扫帚杆上,缓缓眨了一次眼,「看这个颜色,似乎还是魔蛟中最为稀有的赤蛟!」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旋即转过视线,异口同声地质问虞瑶,「小瑶,你这蛟是哪来的?」 虞瑶微微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小心用手掌拢住幼蛟,「是他送的,我就留作宠物养在身边了。」 「原来是徒弟孝敬师父的礼物啊。」卜行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对隋问山挤了挤眼睛,「我说的吧?魔尊是个很上道的年轻人。」 隋问山却一门心思盯着幼蛟探出的小脑袋,眼睛都直了,「小瑶,你不是养蛇吗,怎么又开始养蛟了?」 虞瑶迟疑了一下,才决定对他道出真相,「掌门师伯,我本该告诉您,熘熘不是我的宠物……」 「我之前也曾怀疑过,那小蛇并非是你的宠物。」隋问山摇了摇头,「没想到,魔尊捨得把他自己的宠物让给你,还同意你给它取名字。」 虞瑶觉得,自己好像没法三言两语跟隋问山说清,「掌门师伯,其实熘熘是他的……」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魔尊也会养宠物。」卜行云却若有所思地打断她的话,「久闻魔尊身边有三名得力护法,却从没听说他有什么宠物。」 虞瑶想了想,还是没把小黑蛇就是护法之一的事说出口。 若是让师伯师叔听了,他们岂不是又要大惊小怪好一阵,说她「怎么连魔尊护法都能管得服服帖帖」之类。 她一点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跟他们绕下去了。 「哎!」隋问山仍沉浸在初见幼蛟的震撼中,手在桌边拍了又拍,「早闻赤蛟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整片山脉的气泽,若我茯苓宗中有这样一条镇山赤蛟,那宗中灵植便再也不受天气左右。但这唯一的赤蛟既已为你所有,师伯也只好羡慕着了。」 虞瑶想起那堆还未孵化的蛟龙蛋,犹豫道:「掌门师伯,这并不是最后一条赤蛟。」 「难道还有别的赤蛟在世?」隋问山眼睛一亮,「倘若魔尊愿意分我一条,我茯苓宗中的新鲜果子可以全年供应给魔宫,此言绝无虚假!」 「师兄,就算魔尊准了你的请求,可你会养蛟吗?」卜行云提起扫帚在地上敲了敲,「要说饲弄花花草草,在茯苓宗中你的经验确实最为丰富,无出其右。但是你费了三个月都没能驯服灵蜂,何况是生性顽劣、成年后更难以管教的魔蛟?」 他说话时,那条幼蛟正从虞瑶的手指上松开身体,哧熘飞上她的头顶,一不留神便缠上她的马尾。 虞瑶手忙脚乱地探向头上,耐心抚了抚紧缠住她头髮的幼蛟,好半天才把它逗得松开蛟身,重新回到她的手中。 她捧着手里这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小傢伙,一面为它蛟生中第一次飞行而感到欣喜,一面对隋问山道:「若是师伯有意,我可以帮您问问,看他愿不愿意再帮您孵一条……」 话音未落,亭台前方却传来男人清冷的声音,「师伯的心愿,小侄自会满足。」 三人转头望去,晏决正穿过花圃,向亭台稳步而至,「只要师伯乐意,莫说是分您一条,就算是全部九十九条,小侄也不在话下。」 隋问山脸上的表情愣住少顷,他旋即歪过身形,对旁边的卜行云耳语,「师弟你刚刚听到了没?魔尊竟然喊我作师伯,还当着我的面,自称小侄!」 卜行云见怪不怪地唿了口气掀动鬍子,「他不是一早就在茯苓宗那么说了吗?」 「那怎么能一样?」隋问山将声音压得更低,却难掩激动地晃着手里茶杯,直把茶水都泼到卜行云的袖子上,「现在他可是以魔尊身份示人,他分明在心里是把我当作长辈!不得了不得了……」 虞瑶闻言,脸上挤出半个尴尬的笑容,皱了皱眉。 余光之中,晏决的黑色袍袖掠过身侧,她却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用指尖逗弄幼蛟,直到他的手轻轻落在肩头,他的语声传入耳畔,「师尊,您跟师伯师叔聊得还开心么?」 「开心,当然开心了。」虞瑶嘴角微僵地抬眼看他,只见晏决眉眼带笑,神情从容,相比之下,她自己却是心有忐忑,连被幼蛟缠住的手指,都仿佛能感到心跳不安地一下一下。 晏决唇角微扬,转身在她身旁坐下,「师尊若是开心,徒儿可经常邀请他们来魔宫小聚。」 在隋问山和卜行云不约而同眨眼愣怔的时刻,虞瑶却一手按在桌边,没好气地沖他使了个眼神,「你当魔界是什么地方,你还想麻烦我师伯师叔再跑多少趟?」 晏决稍作思索,转而对隋问山和卜行云道:「那不知师伯师叔可有意在魔宫多住几天?这样也省去频繁穿梭两界的不便。」 虞瑶腾地站起身来,「不行!」 师伯师叔分明被他哄得服服帖帖,压根不了解他在这副好皮相之下藏着什么性子,她却很清楚,自己的徒弟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万一让他们撞见晏决在魔宫搞什么么蛾子,岂不是能把他们吓出毛病来! 所幸,她的师伯师叔似乎无意在魔宫久留。 「我们哪敢留在这里打扰你们!」卜行云正连连摆手,「看到小瑶一切皆好,我们便放心了。」 「不错。」隋问山也附和地点了点头,「再说,小瑶她师妹还在茯苓宗中,等着我们好好照顾。」
第136页 虞瑶已经一连数日未曾见过师妹,不由地有些替她担心,「她近日可还好吗?」 「自她上回从上元宗被解救回来,已与往常无异。在我们离开宗门之前,她还打算下山採办些材料,好酿几坛新醋给你呢。」说到这里,卜行云却目光微沉,「不过,修真界近来有些不太平,我们便先行劝她留在宗中,让她别急于这一时。」 虞瑶抚着幼蛟的动作顿了顿,「修真界又怎么了?」 「你人在魔界,或许有所不知。」卜行云扶住扫帚,徐徐唿出一口气,「数日前,五大宗一夜间失踪了一百名精英修士,搅得整个修真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后来那些修士又一夜间回到宗中,却一个个吓得精神失常,也不知经歷了什么。」 「正因如此,我们最近一直闭宗严守,压根不敢让弟子外出,就怕他们也遭遇不测。」隋问山不禁感慨,「小瑶啊,能有堂堂魔界之主保护你,可真是你的福气。」 然而虞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唯一能庆幸的,就是师伯师叔还不知道,掳走那百名修士、把他们吓到失神的,正是他们口中那位尊师敬长的好魔尊。 晏决却面不改色,为自己也沏了杯茶,「承蒙师伯厚爱。」 隋问山笑得脸上几乎能开出花来,「客气,客气!」 虞瑶站在桌旁,听着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融洽地从魔宫聊到茯苓宗,又从赤蛟的传说聊到蛟蛋的孵化要点,恍惚感到自己才是唯一格格不入的那个人。 正当她想藉故离席时,一道黑影却扑棱着翅膀落在亭台前,随后身形妖娆地在地上走出几步,十分恭敬地朝着晏决一俯首。 隋问山和卜行云瞅着地上这只小乌鸦,相视一愣,又听虞瑶说那是护法之一,不由啧啧称奇。 只听乌鸦嘎嘎叫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晏决却一副心领神会模样。 鸦卫完成任务振翅离去后,晏决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虞瑕姑娘想找的人,似乎有了下落。」 第75章 此言一出, 不止隋问山和卜行云先后变了脸色,连虞瑶也愣在原地。 手上的幼蛟正张开嘴,用细小圆润的乳牙轻啃她的指尖, 而她毫无察觉。 隋问山却勐然起身, 一拳头捶在桌上,「那个抛妻弃子的混蛋在哪?我饶不了他!」 茶水由受到震动的茶杯中飞溅开来,泼了卜行云半张脸。 而对面的晏决只是平静地坐着,对此视若无睹。 那些茶滴飞向他时,如同撞上一面无形屏障, 瞬间凝滞在半空,而后汇成一股细线,回到隋问山的茶杯里。 卜行云顾不得抬袖拭去面上茶汁, 赶忙横过扫帚杆,拦住隋问山, 「师兄莫要冲动!别忘了,这里可是魔宫,不是茯苓宗!」 隋问山听到这句话,拾起一分理智, 又看魔尊神色自然不为所动,才硬生生咽下一口气, 有些羞愧地坐回原位。 「师伯稍安勿躁。」晏决坦然起身, 离席时不忘向他保证,「待小侄先行确认此人身份,您再前去教训他也不迟。」 「等等, 我和你一起去!」没等他走出几步, 虞瑶便匆匆跟上,还握起一只拳头, 对着前方空气威慑般一晃,「若他真是那个负心郎,那我可要代我师妹先揍他一顿!」 虞瑶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造访魔宫大牢,竟然是为了确认负心郎的身份。 过道两侧并排燃烧着幽蓝的焰,因而此处并不像她预想中那样阴冷潮湿,只是蓝色焰光将四周映照得有些阴森可怖,空气还异常干燥,干燥到她觉得喉咙都不太舒服,忍不住捂着脖子轻轻咳了一声。 「前方魔气浓重。」晏决伸手递来一个小瓷瓶,「这是药翁以十八种灵草调配的玉露,可以缓解魔气对身体的影响。」 虞瑶毫不犹豫一口饮下,只觉入口犹如甘泉清冽,舒适得令她整个人都有些翩翩欲仙,「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让小大夫多配些?绝对比外面那些酒要上头得多了。」 「若是让药翁知晓,师尊您想拿玉露当酒喝,他恐怕连一滴都不会再愿意调配了。」晏决收回瓶子,看着她嘆了口气,「徒儿下回寻个藉口,帮您多要几瓶。」 虞瑶这才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随晏决沿着过道向前走去,得知鸦卫提及之人正被关在前方,当即便将幼蛟安置在储物囊,自己则挽起袖子,摩拳擦掌活络筋骨,一副随时都要出手的模样。 然而,当虞瑶在那间牢房前停下脚步,却发现里面的人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看起来已经不省人事,「就是他吗?可他这是怎么回事?」 「鸦卫寻到此人之时,他便昏迷不醒,应是被人施下法术,导致神识陷入沉睡。」隔着栏杆,晏决忽然在指尖凝起一股黑色魔力,「正好徒儿有个简单的办法,不必跟他言语,也能得知他的身份。」 「你要用搜魂术探他的记忆?」虞瑶眼尖地认出晏决使出的招式,语气有些犹豫,「搜魂术毕竟对神魂有负担,万一你认错人,搜错神魂怎么办?」 晏决指尖一顿,缓缓转过脸,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 蓝焰在近处一丝不苟地燃烧,不发出半点声响,焰光映在他眼中,却使他的目光染上几分滞郁。 虞瑶被他盯得心里十分没底,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好硬着头皮安抚他,「好了好了,反正也没人会像为师一样煳涂,把你错认成负心郎……」
第137页 她的语声因着心虚越来越轻,最后消失在寂静中。 晏决无奈抿唇,目光斜向牢中,「此人已经昏迷,神识又在沉睡,徒儿仅用半成功力便可达到搜魂的目的。这对寻常修士来说,应无很大负担。」 说完,那束黑色魔力穿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像一支精巧的箭矢,没入牢中修士的后脑。 虞瑶只见地上的人像浑身过电般,本已失去意识的身体竟然在她眼前抖了一抖,然后又恢復原样。 不过一炷□□夫,晏决便撤去法术,面上露出释然之色,「看来,鸦卫这回没找错人。」 虞瑶迫不及待地追问,「这人真是负心郎?既然你探了他的记忆,那他到底叫什么?他为什么当初要抛下我师妹?」 晏决收起手指,目光微凝,淡声道了句,「徒儿搜过他的神魂,还顺路解开了他神识中的禁锢之术。这些问题,就让他本人来回答您吧。」 虞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地上的人指尖微动,似乎终于开始恢復意识。 不多时,那修士双手撑在身侧,慢慢支起身体,迷茫地观望四周,口中还模模煳煳地念叨,「我这是……在哪啊?」 下一刻,一道女声却在近处炸响,「你以为你能在哪?」 背景中的蓝焰将女子的身影衬出几分诡谲之色,她面上分明是怒极模样,像是要把他手撕一般,而一旁身形高大的男人却只是淡然瞥来,目光疏离毫无怜悯之意,周身散发的无形威压更令他浑身打颤,「我,我是在阴曹地府吗?」 「姑奶奶倒宁愿你是在阴曹地府,让阎罗王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再说!」虞瑶咬牙,伸手怒指他,「你这个负心郎,敢辜负我师妹,看我不揍你一顿,替她先出口恶气!」 那修士转过来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怔住好半晌后,忽然身形不稳地抓住栏杆,「……师姐?你是小瑕的师姐?」 「不许提我师妹的小名!姑奶奶没有你这样的妹婿!」若非有栏杆阻隔,虞瑶恨不得一脚把面前的负心郎踹到墙上。 她压住一时怒火,微微侧首对晏决小声道,「徒弟,打开这牢门,让为师去揍他!」 晏决稍稍抬指化去牢门,掩口轻描淡写道:「师尊下手切莫太重,若是一不小心把他当场打死,那可不好。」 「还用你说,为师自有分寸!」虞瑶抛下这句话,三两步上前去,一手牢牢揪住那人衣襟,「你这个负心薄情的傢伙,还敢编造假名字骗我师妹?你到底叫什么?让姑奶奶看看你究竟是哪号人物,胆敢抛弃我师妹,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玄鸣宗方轩之在此向师姐赔不是!名字那事确是我的不是,轩之本是偷熘下山游玩,为方便才用假名,而后更是顶着那个名字,在灯会上与小瑕结缘……」方轩之双手抱拳,眼看便要跪地求饶,「但抛弃小瑕实属天大的误会,请容轩之说句话!」 虞瑶却愣是不让他屈膝跪下,反而拎着他的衣襟,用力把他往上提,「你一声不吭抛下我师妹,害她为你那么担心,就凭这一点,你就不配跟我解释!」 方轩之面色惨白,双目大睁,眼里映出虞瑶怒气滔天的面容,「轩之无意让小瑕担心,趁夜远行,也不过是为赶在天亮前为小瑕采一株灵花……轩之本想给她一个惊喜,绝无抛弃她的意思!」 「无意让她担心?本想给她惊喜?你用这些轻飘飘的话,指望煳弄姑奶奶?」虞瑶想到自己先前在修真界寻人的辛苦,想到自己一路深入魔界有多么冒险,想到自己将晏决误会成负心郎,怒火便源源不断地上涌,「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罪魁祸首!」 「轩之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方轩之信誓旦旦,「若有虚假,轩之任由天打雷噼,不得善终!」 「好你个负心郎!」虞瑶想起师妹怀有身孕以来独自扛过的这两月,又想起师妹流过的眼泪和辗转反侧的诸多夜晚,心中便犹如山洪爆发,「你有胆丢下我师妹,如今死不悔改,口口声声想为自己洗脱?姑奶奶今天就要替玄鸣宗清理门户!」 「两个月,什么两个月?」不待她出招,方轩之脸上的表情却骤然像是裂开一般,「我,我明明昨晚才出的门,一睁眼就已在地牢中,怎么师姐你却告诉我,自我出门起,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他这副摸不着头脑的反应,令虞瑶挥出的巴掌硬生生停在半途,「不然呢?你以为自己只是出门了半宿吗?这两个月在小瑕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压根就不知道吧!」 虞瑶一掌把他向后击开,只听对方撞在墙上一声闷响,她才原地抱起胳膊,冷视对方,「小瑕因你身怀有孕,算来已是两月有余,但你却毫无为人夫、为人父的自觉。像你这样的渣滓,即便回去给她认罪,她也不会原谅你的!」 「师姐你说什么?」方轩之惊愕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踉踉跄跄地向前迈出数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瑕怀有我的骨肉,已经两个多月了?」 虞瑶只觉喉咙冒火,现在就想找根绳子把人捆起来,头朝下地吊在高处,再让熘熘现作原形,一口一口撕下他脑袋上的肉,「两个月前你自己造的孽,你还想矢口否认?你当自己是在做梦吗!」 此时,在后方默然旁观的晏决,终于打破了这场愈发焦灼的对话,「师尊,有件事,徒儿应当提醒您。」
第138页 可虞瑶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他说话,「为师今天就要在这牢里,为我师妹收拾了这个没良心的傢伙!」 晏决语声平淡,听着毫无波澜,「这位方道友那样说,恐怕是因为,他在过去两个月都被人封住神识,形同一具躯壳,根本没有这期间的记忆,自然会以为自己是昨晚才离开虞瑕姑娘。」 「负心郎被人控制,还……失忆了?」虞瑶结结实实一愣,「你怎么不早些告诉为师?」 「徒儿若是方才直接说了,只怕您也不信。」晏决不疾不徐道,「何况,方道友远行一事未曾预先告知虞瑕姑娘,路遇意外被人捉走,这才引发后来诸多事端。如今局面也有他的过失,他应当负起责任。」 虞瑶指着方轩之的手晃了晃,本想怒斥他的话在口中停滞片刻,此刻再逐句回想方轩之所说的那些,疑点终于一一得到了澄清。 方轩之形容狼狈,正低头在两袖和衣襟间四处摸索什么,好半天,才从袖中捞出一样物事。 借着蓝焰,虞瑶勉强看清,那确实是一朵罕见的灵花,只是整株花朵已经衰败,花瓣褶皱发瘪,花枝也是枯黄如干草。 「冉阳花都成这样了,小瑕不会喜欢的。」方轩之魂不守舍地喃喃道。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凝滞,虞瑶瞪着方轩之,皱眉打量着他与晏决并不相似的面孔,在尴尬之余,忍不住狐疑道:「你之前是不是使了易容术,碰瓷我徒弟的脸,去蛊惑我师妹?」 「师姐何出此言?轩之对易容之术一无所知,也并不认识这位公子,又何谈碰瓷……」言语间,方轩之瞥见晏决目光森然如同寒刃,仿佛眨眼间便能令自己人头落地,顿时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虞瑶取出师妹给她的那张画,对着方轩之瞅了好一会,百思不得其解,「那小瑕为什么把你画成这般模样?」 第76章 幼蛟趁机从打开的储物囊中钻了出来, 飞上虞瑶的肩头,四只小爪子前后勾住她的衣服,蛟须轻曳着, 跟她一起端详那幅展开的画。 画中人无疑是集合了各种优点, 他的眉、目、鼻、口……几乎挑不出一丝瑕疵,因为太过完美,反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而眼前的方轩之,虽然相貌端正,但离画上这天人之姿, 还是有不小的差别。 虞瑶颠过来倒过去把画看了许久,也始终没有弄清画像跟方轩之有哪里相似。 她干脆向后举起画像,让晏决帮她鑑定, 「徒弟,你觉得这画跟方道友像吗?」 身后的人却没有言语。 虞瑶的反应和晏决的表现, 令本就困惑的方轩之更加摸不着头脑,「敢问,小瑕究竟把我画成什么样了?」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虞瑶在肩头幼蛟不满的轻嚎中,把画递向前去。 方轩之眯眼仔细打量着画上的人, 面上由茫然过渡成惊诧,默然少顷后, 语气中却透出克制不住的喜悦, 「想不到,我在小瑕心中竟如天人般俊美,这可真是叫人有些不好意思……」 空气中蓦地响起一声冷哼。 虞瑶循声回过头去, 晏决正一脸沉肃地走到她身边, 伸指一拈,就把画从方轩之手中提起。 见他一脸郁色, 虞瑶纳闷地眨了眨眼,「这方轩之跟画像差得也太远了,你说,我师妹到底在想什么啊?」 晏决唇角微抽,漠然道了句,「……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是指,我师妹是因为心悦于方道友,才把他画得过于好看?那他与画像会有出入,倒也说得过去……」虞瑶嘆了口气,旋即压低声音,「平心而论,与其说他像画里的人,还不如说你更像画里的人呢。」 晏决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徒儿像这画中人?师尊是在把徒儿跟一张画偏的画像比较?」 「为师明明是在夸你好看啊……」虞瑶看他目光偏向一旁,神情里有一丝淡淡的不悦,她如今已很熟悉晏决这种不动声色的讽刺,当即明白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不对不对,为师是说,你比这张画要好看得多。」 说完,她却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好像之前已经对他说过这句话了。 晏决抿了抿唇,神色更冷,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徒儿不需要这种夸奖。」 虞瑶微微思索片刻,伸手托住趴在自己肩上的幼蛟,把软乎乎的小傢伙捧到他面前,「要不你摸摸它?摸了,心情会好点。」 晏决却偏开脑袋,眼底闪过一丝抗拒,「徒儿没有心情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虞瑶懒得戳破他,只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转过头又对着幼蛟一阵抚摸,直逗得蛟身翻转,蛟嘴中逸出一串十分放松的呜噜噜声。 魔宫后花园中,隋问山仍焦急地候在亭台中,甫一望见跟随在晏决和虞瑶身后的方轩之,便黑起脸指着人,问他们,「抛下小瑕的混蛋,就是他?」 晏决语声淡漠,「这位方轩之方道友,确实两个月都未能陪在虞瑕姑娘身边,不过……」 隋问山没等晏决说完,便一手甩开卜行云用来拦他的扫帚,气沖沖地来到方轩之面前,两只手狠狠扣在对方肩头,「好个小兔崽子,你师父是谁?教出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竟然敢祸害我茯苓宗的弟子,倒真是出息啊!」 方轩之吓得腿脚发软,差点又要跪在地上,「轩之惶恐,请您息怒!」
第139页 虞瑶伸出胳膊,从两人之间岔过,试图加以劝说,「师伯,您先别急着揍人!」 隋问山愣了一愣,脸上写满震惊不解的神情,嘴角颤道:「小瑶,这小兔崽子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刚才不是还要代小瑕揍他的吗?怎么你现在却反过来为了这么个外人,阻拦你师伯我为修真界清理门户!」 虞瑶急忙解释,「事情并非我们先前所想,这其中有些隐情……不如您让他自己说说!」 「方道友能知道什么?他根本没有这两个月的记忆。」晏决摇了摇头,对隋问山道,「师伯,这位方道友先前夜半远行,採摘冉阳花,在魔界边境遭到魔修挟持,神识被封锁,两个月来全无意识。直到小侄的属下捣毁罪人的藏身处,才将他解救。」 「冉阳花?这倒是小瑕喜欢的灵花,只是极为难得,我茯苓宗这么多年都没能寻来它的种子。」隋问山半信半疑,「但仅凭这些,我要如何相信,这不是你袒护方轩之的说辞?」 虽被质疑,晏决仍是不紧不慢道:「小侄已搜过方道友的神魂,可以确认这些细节。何况,小侄的属下已将挟持方道友的魔修抓获。罪人妄图通过食人元神、吸人骨髓,来修炼功法,共将二十名修士从修真界绑来魔界,方道友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还补充了一句,「师伯若是介意,小侄现在便带您去见罪人。您可亲自对罪人使用搜魂之术,验证小侄所说的话。」 听到此处,隋问山才长舒一口气,「原来是一场误会……只是苦了小瑕,两个月来既担心他的生死,又为着他不告而别而伤心难过。」 「我看,他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茯苓宗了。」卜行云提着扫帚走来,向隋问山提议,「师兄,不如让他退了自己的师门,拜入我茯苓宗,好好弥补小瑕。」 隋问山清了清嗓,肃然道:「正有此意。」 晏决派出鸦卫,先给远在修真界的虞瑕传了信,而后众人藉由魔宫传送井,一齐回到茯苓宗。 刚刚穿过山门,虞瑶便远远见到前方身着鹅黄衣裙的师妹,挥着胳膊走去,一心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师妹也看到了她,正快步朝她走来。 虞瑶生怕师妹因为过于激动而影响了身子,加快脚步小跑上前,走到近前时,师妹却与她擦肩而过。 看着自己伸出的两条胳膊落了空,虞瑶原地呆滞了一会,闷着口气回过头,只见师妹已经冲到方轩之面前,一拳捶在他胸口,还当场哭出了声。 「我可算知道你到底叫什么了……方轩之,你这个大混蛋!你当初偷偷跑出去采冉阳花,为什么不留张字条告诉我一声!」 「好好,我是大混蛋,你骂我什么都好。」方轩之一会帮她擦眼泪,一会帮她擦鼻子,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可是小瑕,如果我是大混蛋,那我们的孩儿岂不就成了小混蛋?」 「你怎么到现在还跟我耍嘴皮子,混蛋!」师妹气得接连数拳捶在他胸前,哭得愈发大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你死在外面?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盼着有你的消息,却又唯恐那是坏消息?」 方轩之一手托住她的后颈,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你看,我这不是福大命大,平平安安回来了吗?只是那冉阳花枯了,我实在没脸给你看。」 「你还提那花……谁想看花了?你差点为着个破花,把命都搭上了!」师妹毫不客气地就着他的衣服,眼泪鼻涕一起往上蹭,「凭什么你就可以眼睛一闭一睁地晃过两个月,我却要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熬过来?这根本一点都不公平!」 后方的卜行云适时插了句话,「小瑕,莫要担心。方小友已经答应会退出玄鸣宗,拜入我茯苓宗,做你师叔我名义上的弟子。他从今往后都得留在宗中陪你,没有你的允许,哪儿也不会去!」 师妹微微推开方轩之,垂着面容,只抬起一双哭红的兔子眼看他,「师叔说的,是不是真的?」 方轩之用力点头,「我这次回来,正打算带你去我师父那里提这事。即便我要退出玄鸣宗,但他老人家到底对我有教诲之恩,我得让他见见我的娘子。」 他念出「娘子」二字时,语气极尽温柔,眼底更是有若桃花朵朵盛开。 师妹把脸埋回方轩之肩上,抬起拳头又往他胸前砸去,「还没好好拜过堂,你胡说些什么!」 目睹此情此景,隋问山和卜行云互相交换眼神,随后哈哈大笑。 而虞瑶鲜少看到师妹这般情绪激动,一时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晏决不知什么时候与她并肩,手臂绕过她身后,迟疑着搭在她的肩头。 虞瑶瞥着肩上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发了会呆。 她不自觉地托起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摇晃,让那条缠在她手指上的幼蛟可以放松打瞌睡,「要是方轩之那晚没有为我师妹采冉阳花,他就不会被魔修挟持,更不会一连两月杳无音信。为什么有时候本是出自好心,却会招致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师尊你不也是出于好心,要替你师妹讨回公道,才闯入魔界绑人么?」晏决的反问却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虞瑶一瞬间想起她在魔界温泉,把他误认成负心郎时的那些言行举止,脸上一抽一抽,为人师表的面子便有些挂不住,「为师,为师那是轻信画像认错人了,你怎么还提……」
第140页 「如今回想起来,徒儿却觉得,师尊是认对了人。」晏决侧首看她,目光宁静而坚定,「徒儿宁愿被您误会,也不愿被您错过。」 他这状似波澜不惊的话语听在虞瑶耳朵里,令她一阵脸热心乱,可是她身为师父,又怎么可以在徒弟面前流露出丝毫羞怯之意! 虞瑶扶着心口,徐徐吸入一口饱含灵气的空气,赶紧转移话题,「徒弟你看,方轩之跟我师妹分别两月,误会已除,我师妹一定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再聊,让他俩好好处处?」 这时,视野中的师妹正在跟方轩之拉钩约定,「轩之,你以后有什么都不许瞒我,知不知道?」 方轩之一手捧起师妹的脸庞,十分专注,「为夫什么都依娘子。」 虞瑶原本转身欲离,闻言却又顿住脚步,犹豫片刻,还是朝方轩之喊了一声,「方道友,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别让我师妹失望!」 「徒儿倒有个更加稳妥的法子。」晏决目光定在前方,冷不防道。 虞瑶忽然心里便一个咯噔,「……什么法子?」 「师尊可听闻过,世上有一种驭魂之术?」晏决从容不迫道,「只需从你师妹身上抽出一缕神识,融入方道友的神魂之中,这样以后无论你师妹问他什么,他都得一五一十回答。」 虞瑶对这种令人闻风丧胆的驭魂术略有所知,只是在这幅场面中听晏决陡然提及,实在有些猝不及防,「若真如此,何止是我师妹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被施下驭魂术的人,只能无条件听从身中那缕神识的主人。」 她咬了咬牙,一手叉腰,勉强挤出一个能看的笑容,「方道友他好不容易才回到我师妹身边,你却想着把他变成我师妹的傀儡?」 为什么自己这徒弟说出的话,一会能让她心里发慌,一会又能让她心里发抖啊! 第77章 因着师妹与方轩之团聚, 而方轩之抛妻弃子的误会彻底解开,隋问山和卜行云心情大好,相约去凌双阁开怀饮酒到翌日天明。 虞瑶则回到住处收拾一番, 临行时还不忘捎上屋里的藤篮, 打算带去魔宫给幼蛟当个小窝。 刚踏出住处,她便碰上师妹挽着方轩之的手臂路过此地,「师姐,你才返回宗中,这是要去哪儿?」 「怎么都让你撞见了。」虞瑶摸了摸脑袋, 一手越过肩头朝后指去,有些支支吾吾,「我得回魔宫监督我徒弟, 我怕他……」 「怕徒儿不务正业,无法造福魔界子民?」晏决跨出屋门, 轻描淡写地接上她的话。 虞瑶侧过头瞅了一眼他身上的月白衣袍,佯装若无其事,「为师可没说你不务正业。只不过,你特地换了身衣服, 陪我们跑一趟茯苓宗,这本来好像没有必要吧?」 「怎会没有必要?」晏决摊开手掌, 修长五指微微一动, 一颗赤红色带鳞片的蛟龙蛋便于他掌上浮现。 在师妹与方轩之懵然的目光中,虞瑶对着晏决带来的蛟龙蛋发出一声惊唿,「你还真的打算把它送给我师伯啊?」 她手指上的幼蛟显然也认出了蛋上的同窝气息, 此时从她手中飞出, 盘在蛋壳上,好奇地倒过脑袋, 用一对小鼻孔闻了又闻。 「为了确保蛟蛋在孵化途中安然无恙,徒儿直到方才都在以魔气饲餵它。」晏决坦然笑道,「现在只需找个温暖的地方,等待赤蛟破壳即可。」 虞瑶捞起那条恋恋不捨趴在蛋壳上的幼蛟,转身就想去凌双阁,将此事尽快告知隋问山,好让他为蛟龙蛋的孵化做足准备。 师妹却先喊住她,「还是让我来吧,师姐。我这就叠只传信纸鹤,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掌门师伯。」 隋问山匆匆赶到现场时,正抬袖拭去嘴角酒汁,双手接过晏决托住的蛟龙蛋,兴奋得指尖都在颤抖,「不敢相信,我茯苓宗今日竟能双喜临门。能迎来这样稀有的魔界赤蛟,恐怕在修真界中,唯有我宗才有这样的荣幸!」 一番激动言语后,他稍稍平静了些,不禁开始思虑起更为现实的问题,「不过,赤蛟毕竟是魔界才有的生灵,它若在我茯苓宗驻扎下来,会不会因缺乏魔气之故影响到生长发育?」 「师伯不必担忧,小侄已就此钻研过魔界古籍,还询问过三位高人。」晏决不慌不忙道,「一旦赤蛟从蛋中孵出,它便会适应出生地的环境。它在茯苓宗停留得越久,便会与茯苓宗的气泽融合得越好,真真正正成为一条属于茯苓宗的灵蛟。」 隋问山手捧蛟龙蛋,眼眶湿润,不住道:「太好了!」 「师伯若有任何关于赤蛟的不解之处,尽可找小侄一问。」晏决指尖一动,掌心现出一只黑色玉简,「这传声玉简可以直通魔宫,您且收好。」 目视着隋问山欢欣雀跃的背影消失,晏决才转过头,视线落回虞瑶身上,「如此,徒儿便将蛟蛋託付给茯苓宗。师尊这边,可都准备好了?」 「都好了。」虞瑶沖他晃了晃手中藤篮,「为师特地带了几件衣服,还把箱子里用来捆螃蟹的草绳都塞进储物囊了。」 闻言,晏决却有些无奈地扬唇一笑,「那师尊可要失望了。魔界不像修真界,有那么多螃蟹可抓。」 一边的师妹连忙摆了摆手,「你们那没有螃蟹不要紧,茯苓宗的山溪里多得是。我可以抓来给我师姐送去!」
第141页 「娘子若是因为抓螃蟹伤了手可怎么办?」方轩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还是让为夫代劳吧。」 看着他们这副你侬我侬的模样,虞瑶心下甚慰,大大方方地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不必麻烦你们,我要是真想吃螃蟹,可以自己回宗里抓……」 「区区螃蟹,何需劳烦师尊亲自动手?」晏决当即便要动身前往山溪,「此事交给徒儿来办。」 虞瑶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是说让你好好呆在魔宫,处理你的事务吗?你别为了这点小事操心,以后也不许为了这事跑来修真界。」 再说,她也是真的担心,晏决只身前来修真界,一不留神就会闹出新的大乱。 毕竟,即便在她能看到他的地方,他都能时不时搞出些让人嵴背发冷的动静。 与师妹他们道别后,虞瑶便陪同晏决回到魔宫,却没再与他闲谈什么,而是二话不说把他打发去大殿。 这一连数日,晏决每每想与她小聚,都会被她以各种藉口推拒。 半个月过去,晏决竟然连她一面都没见到。 这一天,晏决早早处理完当日事务,一手撑着下巴,坐在暗金宝座上沉默不语。 倒挂在近旁石柱上的蝠卫忐忑了好一阵,才开口问,「尊上,您今日还是未能见到虞姑娘吗?」 晏决盯着桌上成堆批阅过的公文,连视线都没偏移过半寸,漠然道:「你觉得呢?」 蝠卫一个哆嗦,连忙抓牢石柱以防自己掉下去,「属下惶恐!」 晏决抬指一下一下点在扶手上,「起初她说本尊事务繁多,可是魔宫这些事务,本尊每日不过四个时辰便能处理完。后来,本尊每日提前一个时辰批完公文,想见她一面,她又说本尊过于仓促。本尊明明让人一一核查过,这些批註并无任何纰漏。」 蝠卫坦言,「属下从不怀疑尊上处理事务的能力,过去近两百年,整个魔宫上下对此有目共睹。虞姑娘那般质疑您,依属下浅见,确实是有些唐突了。」 「从那以后,她又让本尊过问手下,了解魔界各地情况,未雨绸缪。鸦卫前几日四处巡逻,早出晚归,皆是为着此事。这半月以来,本尊以为自己向她证明的已经足够,可她今早却传声告知本尊,说今日不宜聚首……」 晏决冷笑,「本尊差人翻遍了外界流传的几版黄历,但没有一本上面提到今日忌聚首。本尊当时居然信以为真。」 蝠卫沉默了一会,「兴许虞姑娘真的只是希望,您能尽心尽责地坐好您的位置吧?」 「本尊何时不尽心,何时不尽责了?我师尊无非是找个藉口,不愿见到本尊罢了。」晏决神情骤冷,「近日来,本尊都没再送她礼物,生怕她一怒之下便会与本尊彻底划清界限,离开魔宫。可她始终对本尊避而不见,这与她不在魔宫又有何分别。」 「属下推测,虞姑娘大约是有什么打算,只是暂时没有对您提起。」蝠卫问得小心翼翼,「不知虞姑娘对灵膳接受得如何?」 晏决敛起目光,将堆在桌上的公务挪去边角,「自本尊命掌勺食修将菜式做得清淡后,她便不再抗拒,每一桌都能吃到九成。」 蝠卫轻咳一声,谨慎追问,「那虞姑娘留在身边的那条幼蛟呢?」 「依侍女的回禀,我师尊对那条赤蛟很是上心,每日从早到晚,一共四顿,亲手将食物分成小块餵给它。」晏决隐隐不悦,「你问本尊这些又有什么用?」 「虞姑娘仍在如常进食灵膳,对您先前的送她的幼蛟又十分疼爱。」蝠卫若有所思,「除了暂时避开您,她仍然留在魔宫,应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也只是留在魔宫督促本尊罢了。」晏决眸光一黯,「她当了本尊整整五年的师尊,她难道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本尊的师尊么。」 蝠卫用翅膀把自己裹得更紧,好半晌才忐忑道:「属下斗胆问您一句,事关您跟虞姑娘的将来,还望尊上提前饶恕属下。」 晏决眼都没抬,看着没什么心情,也并不在乎,「你问吧。」 蝠卫张开翅膀,两只前爪牢牢扣在石柱花纹上,大耳朵微微战慄,「尊上,在虞姑娘找回记忆之前,您跟她……都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晏决挑起一侧眉毛,目光在它微秃的脑门上停留了一刻,「你想说什么?」 蝠卫把脑袋紧紧贴在石柱上,两只幽红的眼珠子避开他的视线,「您……亲过虞姑娘吗?」 晏决没有反驳,只是偏开目光,「……她那时睡着了。」 蝠卫小口唿气,「那虞姑娘……亲过您吗?」 晏决转过脸,沉住一口气,不置可否。 蝠卫心领神会,晃着两只大耳朵,激动得近乎发出蝙蝠才有的极细鸣叫声,「请恕属下直言,您跟虞姑娘分明只是隔着层窗棂纸罢了。既然她有心留下,您总有机会,能让她抛去师徒关系的包袱,敞开心扉接纳您。」 晏决重重嘆了口气,「可若她继续不收本尊的礼物,也不愿见本尊,本尊无法预知,那一天何时会到来。」 「属下倒有一个不成气候的想法。」蝠卫委婉道,「您先前赠虞姑娘灵花的时候,她未曾收下。属下后来又琢磨过此事,其中应当还有转机。」 「说来听听。」晏决一手撑住额头,在眉心掐了又掐。 蝠卫眨了眨眼,「饲养灵花实属不易,尤其是在魔界这般灵气贫瘠之地。虞姑娘已然知晓此事,也知晓您为着魔界忙碌,她定然不想您分出太多心思,为了让她开心才去照料那些灵花。」
第142页 晏决冷冷道:「你这说了不是与没说一样。」 蝠卫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虞姑娘会那样做,是因为她把您放在灵花之前,无论她是将您看作徒弟,还是将您看作更加亲密之人。」 晏决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本尊又不能把自己变成一盆花送给她。」 蝠卫循循善诱,「倘若有这样一盆灵花,在观赏之外还能于您有切实的益处,她没准会愿意收下,甚至帮您打理也未可知。届时,您只需保证灵石充足,省去她照料灵花的后顾之忧即可。只是您已是大乘期,与天同寿,还有什么灵花能于您有益?」 殿中陷入片刻沉寂,晏决目光凝起,沉郁的面容却微微一动,「你所说的灵花,本尊这里或许还真有一盆。」 第78章 连着数日, 虞瑶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门心思地琢磨着,该给自己的徒弟准备什么作为生辰贺礼。 她本想着送他一根新的护身簪, 可是两百多年前, 她就已经送过簪子,而今若是再送护身簪,未免显得太过雷同,无甚新意。 不过,若是亲手给徒弟织一条髮带, 似乎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储物囊里满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各种材料,所以她倒不缺钩针和绒线。 可是她从没织过任何东西,以前在天极宗, 若是想要什么织物便直接用灵石换,根本没机会亲自上手, 眼下对着钩针和绒线也只能茫然。 为了学会最简单的编织之法,且不惊动魔宫任何人,虞瑶特地拜託小黑蛇给她叼了快传声玉简,借着与师妹叙家常的名义, 向师妹请教了好几天。 只是,三天一过, 她看着自己手中歪歪扭扭的半成品, 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这几日来,虞瑶沉迷编织,白日里对幼蛟冷落了些, 小傢伙似乎是想吸引她的注意, 在围着她低飞了许久之后,落在她的胳膊上, 随后歪过脑袋,一口咬在尚未完成的髮带末端。 等到虞瑶奋力把半条髮带从蛟嘴里扯出来的时候,上面竟然被灼出一个洞,边角还肉眼可见地多出好几个烧焦的线头。 她的蛟蛟,好像能喷火了…… 换做平时,她大概会激动一番,可是对着眼前这截惨不忍睹的髮带,虞瑶却只感到眼前一黑。 也许这是天意。 毕竟,即便她磕磕绊绊织完这条髮带,她也实在没有信心在晏决的生辰上送出手去。 髮带被幼蛟毁掉之后,虞瑶短暂地低落了一会,转而又考虑给自己的徒弟做点别的东西。 可她翻遍储物囊里的各种材料,却心情沉重地发现,比起刺绣、雕刻和绘画,编织已是她能躲在房间里尝试的手工技能中,最为轻松的一个。 虞瑶从不觉得世上有什么能难倒她,可是如今,自己却为着给徒弟提前准备生辰贺礼而发愁。 她总不能敷衍到随手拿油纸叠个什么小玩意,就当礼物送给他吧! 偏偏晏决还总想在三膳之外的时间与她见上一面,她每次都来不及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物品囫囵收起,索性找些理由,隔着门将他婉拒。 她可不想被撞破自己在准备礼物的事,这本该是个惊喜。 这天早上,虞瑶又一次硬着头皮挤出藉口将晏决打发走,而后便窝进衾被里,掏出传声玉简,悄悄询问远在茯苓宗的师妹,「除了髮簪、髮带,别人的师父还会送徒弟什么啊?」 「修真界最常见的无非是那几样,师姐你已经把护身簪排除在外,剩下的还有储物道具、发冠、玉坠,甚至法器……」 虞瑶耳朵贴在凉冰冰的传声玉简上,听着师妹一个个念出那些礼物,可是其中没有一个令她满意,或是她能瞒着晏决轻松弄到手的,「还有其他的吗?」 「有是有,」师妹顿了一顿,「不过师姐,这些东西,你要怎么自己做出来?」 「我不做了还不行吗?」虞瑶沮丧地在被窝里捶了捶手,「要是有合适的,我就找个机会,偷偷熘出魔宫,拿灵石换来。」 师妹在玉简另一头笑她,「师姐,你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些?这不过是他的第两百一十八次生辰,今后还会有第两百一十九次,第两百二十次……你不用这么紧张吧?」 「我怎么能不紧张。这虽然是他的第两百一十八次生辰,但也是我跟他师徒相认之后,他的第一次生辰。」虞瑶努了努嘴,将玉简靠近嘴巴,如同这样便能更好地说服师妹,「反正,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师姐,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师妹听起来有些犹豫,「你打算留在魔宫,一直当他的师父吗?」 「那是肯定的。」虞瑶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做师父的,在收他为徒的那一刻起,就对他有责任。我既然当初答应了要教好徒弟,就得履行自己的诺言。他为着魔界操劳,我也不可能把他带回茯苓宗管着,那自然只能呆在魔宫督促他了。」 「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师妹干笑了一声,迟疑道,「我知道你这几日为着生辰贺礼,都没见他,可你若今后都陪在他身边,就只是顶着他师父的名义吗?」 「有什么问题吗?反正整个魔宫都知道,他是我的徒弟。」虞瑶扁了扁嘴,「在他的手下面前,我会给足他面子,不会让我的徒弟在自家地盘上,还被我这个师父压上一头的。」
第143页 玉简另一头的师妹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尴尬的笑。 放下玉简之后,虞瑶掀开衾被,对着床顶发了会呆。 做他的师父怎么了? 自己的徒弟在十七岁那年遭逢那么大的变故,足足两百年与她天各一方,现如今徒弟虽然大了,但她想把那些失去的时光都补回来,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一天午食,她每往嘴里夹一口菜,就会停下思索少顷,直到她放下筷子,等待侍女收走小桌的时候,碗碟里也只少了一半的量。 侍女看起来很是担心,轮番嘘寒问暖的,唯恐是灵膳出了什么问题。 「别难为掌勺的食修了。」虞瑶从储物囊里掏出那根护身金簪,指尖来回抚过簪身,然后心不在焉地问,「你们尊上这半个月来,忙吗?」 一名侍女低头谨慎道:「尊上身为魔界之主,日理万机,他忙或不忙,岂是我们可以随便议论的。」 另一名侍女把手挡在嘴边,小声道:「我听尊上寝殿那边的守卫说,尊上在魔宫的每一天都是早出晚归,数百年如一日。」 还有一名侍女却笑着附和,「姑娘尽可放心。尊上自从入主魔宫,便一直为着魔界尽心尽责,几乎全年都是如此。除了每年有几日会离开魔宫,去冼心泉休沐数日之外,尊上从未落下魔宫事务。」 「去冼心泉休沐?」虞瑶不由一愣,「每年都是如此吗?」 三名侍女一致地点了点头。 趁着八月魔界天气渐暖,虞瑶用过午食,便带着幼蛟离开房间散步。 她似乎从未追究过,自己初来魔界那回,晏决为何会在温泉沐浴。 当时她还没有恢復记忆,又把他误会成负心郎,想当然地以为他是躲在魔界悠哉悠哉地泡温泉。 可如今细想晏决在温泉时的状况,虞瑶却止不住地觉得,他出现在那片温泉中,似乎并非是侍女所说的休沐那么简单。 他飞升之前已是化神期第九重,不眠不食也完全不会影响身体,又哪里需要离开魔宫,像是特意避开众人视线那般,去那什么冼心泉让自己放松几天? 这种理由,真的有人会信吗…… 抱着这个疑问,虞瑶脚步一停,叫住前方一名魔兵,问道:「你知不知道药翁在哪儿?我有点事想问他。」 魔兵当即跪在地上,表现得比侍女还要紧张,「姑娘寻他,可是因为身体不适?」 虞瑶连连摆手,「没有,只是好奇一些事,想请教他。」 得知药翁已经回到药谷,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回信后,虞瑶嘆了口气,手指在背后互相掐了又掐,最终问道:「那,你知道你们尊上身在何处吗?我直接去问他好了。」 虽说早早便处理完当日事务,但晏决还是难得在午后时分,由大殿回到寝殿。 他的寝殿后方是一座小小的花园,四周以结界庇护,旁人无法进入,也从来没有人知晓,其中都有些什么。 这里有他亲手种下的许多种灵花,是他两百年来一点一点培育出的心血结晶。 在魔界维持灵草不枯,都已是十分棘手之事,这一点,药翁曾不止一次地向他抱怨过。 更何况是在魔气如此浓重之地,从种子开始,饲养出一株完整的灵花。 晏决的目光从角落一扫而过,那里还晾着上次被虞瑶退回的六盆灵花。 他原以为她会喜欢。 默默地从鼻子里唿出一口气,晏决转身,来到花园中心的一间小木屋。 推门而入的瞬间,被禁锢在屋内的灵气便迎面袭来。 他不晓得,自己上一回踏入屋里是什么时候的事,似乎是一个月前,或是两个月前…… 但屋里的一切,仍是十分熟悉。 鲛绡从房樑上垂下,在灵雾之间轻拂,将屋内衬托得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墙上挂着许多画像,大部分都未完工,只能看到用墨水勾勒而出、因年久之故晕开的轮廓。 每一幅,都是他自己所作。 每一幅,都是她的背影。 如今画中人已经回到身边,他留着这些拙作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现实跟他想像的仍然有些偏差。 毕竟,他本以为,只要他的师尊回来,他就会开心。 走到尽头,拨开最后一层红色鲛绡,晏决便看到了那盆沐蝶花。 曾经淡青的枝条,如今已深到看不出青色。 微微弯曲的枝端上,还能看出原本缀满花苞的痕迹。 两百年前,他的师尊以自身灵力饲餵灵花,这盆花,曾是他在满室画幅之外,最大的寄託。 他在天极宗被众宗围剿时,拼了命地从被魔焰灼烧的宗门中,将这盆沐蝶花救出,带往魔界。 可他没想到,离开了她的沐蝶花,会是那般脆弱。 晏决已想不起,花枝上曾经缀有多少饱满的骨朵,他依稀记得自己刚逃来魔界,因入魔而经脉错乱之时,会在药翁看不到的地方,偷偷萃出身中灵力,竭尽全力地护住这盆花。 可是沐蝶花一点也不领情,花苞还未盛开,便一朵一朵地凋落。 他试尽所有方法,也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只能近乎绝望地看着它凋零,直到它只余下最后一朵花苞。 这本是他的师尊为了给他除去背上疤痕,而特意栽培的灵花。 她明明就不擅长饲花饲草,几乎是养一盆便枯一盆,后来但凡有谁送她灵植,她都只好婉言谢绝。
第144页 但她却曾经将一整盆沐蝶花,养到含苞待放。 这么多年来,晏决在魔界培育过许多灵花,挑战过不少令人望而生畏的珍稀品种。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些花儿在他的小花园中一一盛放。 然而,他始终没能拯救这株沐蝶花。 若是有朝一日让他的师尊得知此事,她怕不是又得笑话他了。 晏决这么想着,习以为常地抬指向着花盆中徐徐注入一股灵力,而后转过视线,瞥向旁边一幅捲起的画。 他伸出的指尖微微一顿,抿了抿唇,久违地捧起画卷,从身前打开。 晏决的视线定在画中,描摹过画中人的模样,忍不住从嘴角扬起一个无奈的笑。 不知何时,女子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从他身后响起,「徒弟,你在看什么呢?」 第79章 (正文完) · 「师尊?」晏决应声的同时, 收起画卷将它藏在花盆后方,转身又道,「您是怎么穿过那道结界的?」 他刚刚看画的时候好像是过于出神了些, 竟然没有察觉到虞瑶是何时步入小木屋的。 「可能是因为这个吧。」虞瑶微微思索片刻, 从背后亮出金簪,那条淡红色的幼蛟正盘在上面打着瞌睡,「为师拿着它来找你,而这上面又带有你的一缕神识,所以我才能通过你设下的结界。」 「这样么……」晏决有些不自然地靠在桌前, 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虞瑶不由眯了眯眼,绕开他的身形走去。 晏决果然朝着她瞥去的方向挪过一步,宽大袍袖搭上桌边, 显然是为了阻挡她的视线。 可他越是如此,虞瑶便越是耐不住心下好奇, 走得更近,「徒弟,你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都不让为师看?」 晏决修长双手扣在桌边, 分明已经开始有些侷促模样,却仍是牢牢挡在桌前, 坚守他的阵地。 虞瑶停住脚步, 低头看着他们之间不到一尺的距离,又抬头看着她这八尺高的徒弟,留意到他鬓边一缕髮丝, 伸手便想替他拂到耳后。 然而, 她指尖还未靠近他的面容,晏决却开始睫羽微战, 眸光在眼中轻晃,整个人都因着她这只手而紧绷起来。 对于他的这些反应,虞瑶感到实在有趣,干脆故意将手在他脸旁停滞片刻。 晏决喉结滑动,似乎在不断地艰难吞咽口水,声音断断续续,并不如他伫在桌前的身形那般稳固,「师尊您……能不能……放过……」 「放过你吗?」虞瑶一本正经地对他眨了眨眼,「为师又没拿捏你什么,又谈什么放过?」 见他面上微红,神情闪烁,她随即偏过头轻笑出声,这才在他拘谨的目光中,替他拂去鬓边那缕髮丝。 晏决唇齿微张,应是松了口气,虞瑶能感到他唿出的温热气息拂过她的手腕。 她收回手,正要抚过幼蛟柔软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顿住指尖,忽然对自己方才的举动纳闷起来。 自己以前好像没有逗他的习惯的,怎么徒弟大了,她反而无端生出这种奇怪的爱好来? 虞瑶抬起金簪轻轻戳着自己的指腹,咬着唇角思忖,却想不出什么答案。 看来在她失去记忆的那两百年里,她不知不觉学坏了……这可怎么做自己徒弟的榜样啊! 虞瑶耸了耸肩,稍稍退开两步,想给他多一点喘息的空间,而后才问他,「对了,徒弟,为师有件事……」 晏决目光探询般在她眉眼之间停驻少顷,「师尊还有话想问我?」 虞瑶确定自己本想要问晏决什么重要之事,却因着方才这一支小小的插曲,突然间想不起自己来找他的初衷,「为师,为师想问你什么来着……」 她挠了挠额角,又蜷起手指,用指节顶在唇间,可仍是无法想起自己来时的那个问题,转而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有些丢脸。 为免被晏决看出她脸上的尴尬,虞瑶从他面前挪开身形,转身靠在桌前,故作平静地唿出一口气,还下意识地在幼蛟背上抚了又抚。 陷入梦乡的幼蛟被她抚得惬意,微微仰起脑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小小的嗝,一颗火星随之从蛟嘴迸出。 虞瑶眼睁睁地看着那颗红色火星跃向上空,不但没有熄灭,还向她身后落了下去…… 她刚刚撇过目光,身旁的身影已然像风一样,旋身从桌上捞起素色画轴抱在怀中。 而下一刻,晏决腰间的储物玉坠青光微闪,那幅画轴便从她的视野中消失。 「你之前是在看画吗?」虞瑶懵然问他,同时看着那颗火星在她的视线中静静落在桌上,随后在一盆灵植之前熄灭。 她的注意瞬间便被这株光秃秃的灵植吸引过去。 深青色的枝条在枝端弯出弧度,当她视线沿着枝条望去,才在极浅的白色灵雾间,窥见那唯一的花苞。 这居然是一盆灵花,一盆只留下一朵花苞的灵花。 比起外面那些盛开的灵花,这盆花实在是可怜了些,难以相信它也是出自晏决之手。 难道是因为它这么惨澹,才被晏决藏在小木屋吗? 世上居然还有他都照顾不了的灵花? 虞瑶一下子便来了兴趣,弯腰对着它一阵细看,却愈发觉得这盆花十分眼熟,也不知何时见过。 过去那些先后在她手下惨遭厄运的灵花,都是整株整株地衰败,连花枝都褪色变干,怎么也不可能像这盆灵花一样,枝条未枯,却独独只留下一朵还算饱满的花苞。
第145页 虞瑶这么注视着它,忍不住伸出指尖,靠近了那唯一一朵水滴形的素白花苞。 「师尊且慢!」晏决满心紧张地看着她的指尖与花苞重合,已经来不及拦她。 不料,在虞瑶指尖轻触花苞的瞬息之间,那朵久久未曾开放的倖存花苞上,却逸出一道轻盈的白色灵力。 灵力在半空打了个旋,随后向炸开一团水滴状的莹白灵雾,恰好浮在虞瑶近前。 她仿佛受到冥冥中的召唤,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戳在那团灵雾之上。 与晏决身上极为相似的冷香逸散四处,笼住她的心神,而满室鲛绡在背景中飘曳,将视野里的景色渲染成朦胧模样,好像一幅足以迷惑人心的梦幻画卷。 恍惚之间,虞瑶眼前的画面便发生了改变。 她看到了仍在天极宗时的自己。 画面中的她一面对灵花注入灵力,一面喃喃自语,「沐蝶花啊沐蝶花,你什么时候才能开花,什么时候才能结果?」 虞瑶这才明白,这是她的记忆——被沐蝶花所记录下的,属于她本人的记忆。 她那时费了很大功夫,才得来沐蝶花的种子,日復一日以自身灵力饲餵它,想让它快快开花结果,好取来沐蝶果入药,为徒弟除去背上那些狰狞的疤痕。 许是因为那时她与沐蝶花朝夕相对,心中又分外焦急,才机缘巧合地令沐蝶花染上她的一缕神魂,留下那些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记忆碎片。 她虽然扛着在试炼幻境中受到重创的身体,不分昼夜地以灵力饲餵灵花,但直到她在晏决满十八岁生辰前,因宗门重罚神魂离体,也未能如愿看到沐蝶花开花的一日。 虞瑶正这么感慨着,眼前的女子身影像雾一样散去,画面又一次产生变化。 这一回,她看到的却是十七岁的晏决。 少年伫在花前,目光透过花枝……是在看她。 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垂眸数着枝端结出的第一批花苞。 虞瑶微微一愣,这不是自己的记忆。 在她所知的回忆里,少年从未这样看过她。 画面一次又一次更迭,但无论画面如何切换,画面里的少年却总在用同样的眼神看她。 有时天色早些,有时天色晚些。 有时天气暖些,有时天气凉些。 可他似乎总在看她,在她未曾留意他的目光时,小心翼翼却又专注地看她。 她在雪兰树下靠着他的肩膀,陷入酣眠之时,少年侧过目光看她。 她在山下集市排队帮他买糖葫芦的时候,少年守在队伍外面看她。 她捧着那只蓝羽金冠雀,不厌其烦地抚过灵雀头顶的凤羽时,少年在一旁看她。 她在宗门大会上一连撂倒十个挑战者的时候,少年伫在喝彩的人群中看她。 她在铜镜前按住少年的肩膀,专心致志地帮他梳理髮丝时,少年望向镜中,也在看她。 那么多年来,他的目光似乎从未变过。 只是,天极宗有许多对师徒,但没有一个徒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们的师父。 而每当这些画面中的她迎上他的目光时,他却旋即装作无事般,偏开视线打量周身。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纷纭画面渐渐淡去,面对着重新浮现在眼前的沐蝶花,虞瑶隐隐约约想起,这朵仅存的花苞,似乎便是最初萌发的那一朵。 她依稀记得自己有一天早上醒来,便看到花枝的这个位置,出现了第一朵素白的水滴状花苞。 可她始终不曾知晓,那朵花苞是在哪一个时分萌出。 正如她不知晓,晏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开始产生超越师徒的情愫。 他实在是藏得太好,他实在是太过沉默,整整五年师徒相处的时光,虞瑶从来没有发现过他对她的心思。 就在虞瑶以为,方才目睹的那些便是沐蝶花沾上的全部记忆时,她眼前的画面却再一次变得模煳起来。 接着,她便看到了那扇熟悉的黑色雕花木门,那扇通往少年房间的门。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从屋内,以他的视角,看着这道门。 虞瑶直到如今也没能弄清,在他试炼出了岔子、她为保护他才被心魔重创的那天早上,少年为何迟迟没有应门,为何在应门后也仍是吞吞吐吐,一副心事重重却被陡然撞破的狼狈模样。 而眼下这段属于他的记忆,似乎即刻就能帮她揭晓,当年他躲在房间里,默不作声拖延时间的那一会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待记忆中的画面进行下去,一切便像被人掐断那样,从她的眼前突兀消失。 虞瑶一时有些茫然,直到一双手从桌上抱起花盆,转身就朝屋外走去。 发觉那团裹挟记忆的莹白灵雾已随着花盆飘走,虞瑶便有些懊恼,「为师刚刚神游过去,看得正入迷呢,你倒是把花盆放回来啊!」 看到晏决的背影越来越远,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虞瑶才意识到,刚才看见那些记忆的,恐怕……不止她一人。 她连忙追了上去,伸手想拽住他的身影,可是晏决还是不愿停下脚步,却又似乎因为担心手中沐蝶花的缘故,并未离开这间灵气满溢的小木屋。 满室鲛绡之间,虞瑶追着他和他手里的花盆,在屋里一个劲地打转,也不知这么纠缠了多久,额上竟然渗出些微细汗。
第146页 她一手扶墙,一手扶在膝上,侧过脑袋,瞪着另一头的他,憋着一口气,近乎张牙舞爪地朝他沖了过去。 原本缠在她手中金簪上的幼蛟因着连番动盪,终于被惊醒,蛟身勐然松开簪身,随后抖了抖蛟须,便有些不悦地在空中低飞起来。 幼蛟一边飞一边喷吐火星,眼看那些火星便要袭上墙上挂画和屋中鲛绡,晏决贴在花盆上的指尖微动,及时将它们一一掐灭。 趁着他分神的这一时片刻,虞瑶终于逮住时机扑到他身侧,两条胳膊左右绕过花盆,誓要从晏决手中夺过那盆沐蝶花。 然而,即便没有对她动用任何法术,晏决的反应仍是比她预计的快了一步。 他伫在墙角,并未瞬移,只是把手中花盆高高举过头顶。 虞瑶捞了个空,转而向上伸出双手,试图够到那盆比她还要高出一大截的沐蝶花。 与晏决之间近一尺的身高差距,却成了她的绊脚石。 虞瑶挥着胳膊,原地踮起脚尖,指尖数次从花盆底部咫尺之距擦过,但就是够不到。 她的手锲而不捨地向上挥动,视线定在更高处的花盆上,完全没有留意到晏决此刻的目光。 而他只是看着女子的面容在眼前轻晃,看着她眼中唿之欲出的期待,看着她微张的唇瓣透出愠意,脑海中有什么迅速变得清明。 他为何要侷促,又为何要像从前那样遮掩心事? 明明他们一起经歷过那么多,常人一辈子也无法经歷之事。 明明他们之间,早已不受师徒的束缚。 晏决不再犹豫,俯首落下一吻。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虞瑶蓦地睁大眼,举高的双手顿在上方,踮起的脚尖忘了落回地面,她只感到唇上烙下热印,随后脑海中一片空白。 唿吸是什么,心跳又是什么……那些一瞬间无迹可寻。 不知过了多久,晏决才离开她的唇瓣,有些矜持地敛起目光。 虞瑶愣在原地,缓缓眨了几次眼睛,好半天回过神来,脸上腾地烧透,却看到幼蛟正停在沐蝶花的花枝旁,蛟须在唯一那朵花苞旁轻曳。 「当心!」她本能地喊出声,连忙扯过晏决的袖子提醒他,生怕顽皮的幼蛟一不小心,便将这最后的希望毁于一旦。 然而幼蛟只是轻轻嗅了嗅那朵花苞,仿佛察觉到某种徵兆般,围着花盆游荡了一圈,然后落回到她的肩上。 当晏决小心放下花盆时,奇异的事情便发生了。 那朵两百多年来一直沉寂的花苞,似乎终于盼来了时机,无声无息却又真真切切地在他们眼前绽放。 虞瑶抬起视线,与晏决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而她肩头的幼蛟也兴奋得打了个滚,对着它蛟生中所见到的第一朵沐蝶花,发出奶声奶气的轻嚎。 沐蝶花初初绽放,而这一生于他们而言,依然很长很长。 前路还有那么多风光景致,等着他们携手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