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的小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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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大理寺少卿的小厨娘》作者:塞外客【完结】
简介:
小厨娘x忙到厌食狗男人
吃喝探案谈恋爱(防止剧透最好别看评论)
唐小荷刚到京师时,人生目标有两个——
「成为天香楼头牌大厨。」
「拿到御赐金菜刀。」
直到被牵扯进一场命案之中,被大理寺少卿当成「可疑人等」关了半个月大牢,出来彻底错过了天香楼的招工时间。
唐小荷就黑化了。
她的人生目标变成——
「毒死宋鹤卿那个狗官。」
「毒死宋鹤卿那个狗官。」
「毒死宋鹤卿那个狗官。」
俗话说,病从口入。唐小荷觉得京师干燥,为了让宋鹤卿上火起口疮,她今天做麻婆豆腐,明天做重辣干拌面,后天搞点爆辣小锅巴……
小半去,宋大人胖了一圈。
更要命的,是唐小荷发现宋鹤卿人没上过火,看着她的眼神反倒越发灼热了起来。
*
刑部失火,大理寺殃及池鱼,案子全落在了刚上任的宋鹤卿身上。
面对悬案旧案,宋鹤卿力寻真相。
面对贪官污吏,宋鹤卿横眉冷对。
面对验尸核对,宋鹤卿身先士卒。
面对佳肴,宋鹤卿……吐了。
属下特地送来一碗酸辣粉,说是新来的唐小厨做的。
宋鹤卿:「看着油腻腻的!给狗狗都不吃!拿走!」
……
宋鹤卿:「味道好怪,再吃一口。」
#真男人敢于对老婆真香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小荷、宋鹤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毒死宋鹤卿那个狗官。」
立意: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辜负。 ?
作品简评:唐小荷厨艺过人,女扮男装闯京城,想要进自己梦寐以求的酒楼做事,却阴差阳错捲入到一起命案里,被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宋鹤卿关进大牢,出来后彻底错过酒楼的招工时间。唐小荷为了找机会报復宋鹤卿,特地混入大理寺膳堂当差,但随时间过去,经过磨合,她和宋鹤卿反倒成了欢喜冤家,并且互生情意。剧情轻快诙谐,文笔流畅,人物刻画生动鲜明,每一起案件都能揭示深刻意义,但又不失幽默风趣,情节环环相扣,文风,美食描写与案子结合在一起,男女主情感线也随情节推进,剧情与感情双在线,男女主情感过渡自然。
第1章 糖醋排骨
◎厨房血案◎
晌午时分,修缘客栈生意兴隆,后厨灶火烧得正旺,热气香气沖天,锅铲碰撞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唐小荷刚将葱爆羊肉出锅装盘,前头便传来跑堂的响亮一声吆喝——「糖醋排骨,韭菜炒鸡蛋一盘!」
唐小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扯着嗓子回应句:「听见了!葱爆羊肉好了!」
她顺手从架子上取下三根猪肋条,举起菜刀利索砍段儿,冷水下锅焯水,动作一气呵成,收手时不忘往里点半勺老黄酒去腥。
趁着水开的功夫,她撇完浮沫,将刚刚切过肉的菜刀往水盆里一涮,接着去切韭菜。
春日里的韭菜嫩如酥酪,都犯不上用刀,手指头一掐便断,翠绿的汁液迸发而出,独特的韭香气直挠鼻子。
唐小荷没遭住,转头打了个喷嚏,正好看到白九娘立在门口,捂着嘴正妖妖娆娆地对她笑。
唐小荷感到奇怪,吸了下鼻子问:「九娘姐你笑什么啊。」
白九娘扭着水蛇腰走过去,一双媚眼打量着唐小荷拿刀的手,柔声道:「小兄弟生得水灵白净,看不出来胳膊上还挺有劲儿。」
这是从砍肋条开始就在那看了。
唐小荷嘿嘿傻笑,回过头继续切韭菜,没心没肺道:「我五岁起就跟我奶奶学颠勺了,别看我瘦,身上都是劲儿。」
白九娘自灶台端起葱爆羊肉,却并未急着走,又将案前切菜的「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靠过去贴着耳朵道:「杀千刀的厨子撂摊子回家奔丧,还好有小兄弟救场,你说,你帮了姐这么大的忙,想让姐怎么犒劳你?」
唐小荷眼里只有刀下的韭菜,摇摇头诚恳道:「谈什么犒劳,姐能收留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做几道菜算什么,反正我来京城本来就是要当厨子的。」
她算错了天香楼的招工日子,提前小半个月到的京城,到的第一天钱袋就在街上被顺走了,要不是有这好心老闆娘收留,唐小荷觉得自己得睡大街。
白九娘柳眉一蹙,有些不甘似的,胳膊肘轻撞了下「少年」的后背,柔声道:「那天香楼有天下第一楼的名声,皇帝老子都在那吃过饭,门槛高得很,哪是你一个孩子轻易能进的?依我看,你还不如留在我这好好干,我给你开工钱,如何?」
唐小荷还是摇头,本随意的语气变得有点郑重:「恐怕不行,进天香楼是我打小时候的梦想,我离家时便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当上天香楼头牌大厨拿到御赐金菜刀,否则我就没脸回去了。九娘姐你放心,等我进天香楼拿了工钱,我一定把欠你的房钱还上。」
白九娘还想再说点什么,前头便传来跑堂的一声不耐大喝:「葱爆羊肉怎么还没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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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九娘扭头反喝回去:「这就来!跟老娘在这催命呢!」
她端着羊肉动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不由停下来,转过头恨恨剜了唐小荷一眼,低斥一声:「白瞎副好皮囊,竟是个木头脑子。」
唐小荷全然没听见,切完了韭菜开始打鸡蛋。待把鸡蛋打好,锅里的水也开了,她把焯好的排骨捞出来又用温水洗了遍,用竹笊篱沥干水分放在边上备用。接着往锅里倒了少许的油,放入提前备好的葱姜八角花椒,又放入一平勺的冰糖,炒至颜色微黄时下排骨翻炒,翻炒均匀放半勺酱油,两勺米醋,再加入烧开的热水,没过排骨。
做到这里其实便算完,等着炖好便可以了,但唐小荷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愣着愣着,她突然灵光一现,赶紧抓了一小撮毛毛盐洒锅里,面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奶奶说过,要想甜,得加盐。
趁着炖排骨的功夫,唐小荷将韭菜鸡蛋炒好,韭菜炒鸡蛋端上去有一炷香,排骨也该收汁。
唐小荷掀开锅盖一看,扑鼻一股酸甜气冲上天灵盖,直勾的口水直流,馋虫乱动。她连忙加柴大火收汁,顺带往里撒入一把白芝麻,拿锅铲不停翻炒。
排骨在翻炒中挂满了汤汁,色泽逐渐变得红润油亮,每一块都裹满了芝麻,块块分明。
唐小荷见做的成功,心里也高兴,用筷子将排骨夹出仔细摆盘,摆时不忘大声喊人端菜。
听到脚步声那刻,唐小荷兴奋道:「九娘姐你快看我这排骨做的怎么样——」
结果一转头,看到的不是白九娘,而是跑堂的马大壮。
马大壮人如其名,浓眉大眼,高高壮壮一身腱子肉,待起客来手脚很是利索,颇受好评。
但唐小荷有点害怕这大哥,总觉得他好像对自己有股子敌意,看她的时候眼里像藏了针,刺挠的她浑身不自在。
「是马大哥啊,我还以为是九娘姐呢。」唐小荷故作轻松打起招唿。
「掌柜的忙着呢。」马大壮瓮声瓮气,眼神里是直白的恶意,一眼不想多看唐小荷似的,端起排骨便要往外走,只不过走时顿了脚步,抬眼又瞥了唐小荷一眼,道,「我告诉你,掌柜的可是个未出孝的寡妇,你要是不离她远点,当心惹祸上门。」
唐小荷傻了,一时间没能懂对方在说什么。直等人出了厨房走远了,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马大壮这是在怀疑她与老闆娘有染?
唐小荷险些吐出一口老血,不过也算侧面证明,她女扮男装扮的确实很成功,值得欣慰一下。
当夜,子时过后。
唐小荷在厨房劳碌一天,好不容易能喘口气,首先干的便是往房中打了桶热水,想把身上的油烟味都洗干净。
她这边刚要脱衣服,门外便响起敲门声,白九娘娇媚的声音裊裊传来:「小兄弟,睡了吗?姐看你白天都没怎么顾上吃饭,怕你夜里害饿,特地给你做了碗热汤面,快开门让我给你送进去。」
不说还好,一说唐小荷真觉得自己肚子咕噜响,她正想过去开门,突然想到白天马大壮对她说的那句话,思虑过后只好咽下口水道:「我不饿九娘姐,多谢你的美意,太晚了,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好好的一碗面,不吃岂不浪费?你就多少吃些吧,这可是姐姐我的一番心意啊。」
唐小荷捂着咕咕响的肚子,嘴硬道:「我真的不饿,再说这么晚了,男女共处一室难免遭人非议,姐你还是回去吧,否则被别人看见了有损你的清誉。」
话说到这份上,唐小荷果然没有再听到动静,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门外响起一声冷哼,脚步声总算响起来,沿着楼梯从有到无。
唐小荷松了口气,觉得终于能安生擦洗一下身子。
青春少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裹胸布拆下的那一剎那,她感觉自己的脚后跟都跟着放松下来了,恨不得将这东西有多远扔多远。
可想归想,待擦洗干净,唐小荷还是将那截长布老老实实缠个结实,睡觉也不放松,生怕哪里露出破绽。
她吹灯钻进被窝里,努力酝酿睡意,酝酿了至少有半个时辰,没成功。
累是真累,困是真困,饿也是真饿。
她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刚才拒绝早了,就应该把九娘那碗面端进来好好吃一顿的,现在可好,死要面子活受罪,口是心非饿肚皮。
又抗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唐小荷实在受不了了,爬起来披上衣服就要开门去找吃的。
随着「嘎吱」一声响,房门打开,唐小荷迈出了脚步。
修缘客栈不大,入住的客人也不多,这个时辰人早都睡下了,大堂里漆黑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唐小荷下楼梯的路上,脚步声在整个大堂迴响,异常清晰。
她端着盏蜡烛摸到后厨,打算用白天剩下的菜做个杂拌汤配蒸饼吃,开胃又压饿。
可等她推开厨房门的剎那,一眼下去几乎把她吓个半死,手里的烛台都差点扔了。
「九娘姐,」唐小荷捂着心口窝子,声音都有点哆嗦,「你大晚上不睡觉待在厨房干嘛,还不点灯。」
白九娘背对门坐在宽凳上,面朝切菜的案板,背影显得有些幽寂,一动不动,不似平日作风。
唐小荷以为她睡着了,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膀,结果一拍不要紧,白九娘居然直直倾倒在了地上,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瞪得浑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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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正诧异,低头顺着一看,头皮瞬间发麻,险些魂飞魄散。
只见满地鲜红,白九娘躺在血泊里,脖子上是个碗口大的伤口,伤口尚且新鲜,还在往外汩汩冒着血液。
「啊!」
唐小荷吓得尖叫一声,直接瘫坐在了血泊里,烛台也应声而落,摔灭了最后一点光亮。
「救命!救命!」她站不起来,只能拼了命往外爬,同时大喊,「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第一个冲过来的人是马大壮,一脚踹开门扶起唐小荷便问:「怎么了!什么杀人了!」
唐小荷指着黑漆漆的身后,头也不敢回,崩溃到语无伦次道:「九……九娘姐,九娘姐让人杀了!」
马大壮两眼一瞪,顿时松开唐小荷扑向白九娘,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掌柜的!」
作者有话说:
更新时间下午六点!!
第2章 少卿大人
◎男狐狸精◎
「尸体白九娘,于修缘客栈后厨发现——」
崔群青打了个哈欠,又低头扫了尸体一眼,懒洋洋道:「处正东方位,穿红绫窄薄罗衫,着浅石绿长裙,衣裳沾满血迹,伤在脖颈,伤口深阔,长三寸,皮肉捲缩,确是生前伤无误,初步判定乃为尖头刀所伤。」
他身后的录事张宝蓦然顿笔,犹豫一二抬头道:「崔大人,小的在大理寺任职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这伤口虽长阔,但伤痕两头尖小,没有起手收手的轻重分别,看着不像尖头刀留下的啊。」
崔群青转头,两只桃花眼沉成了死鱼眼的形状,冷不丁道:「那你来?」
张宝忙摇头,提笔讪笑老实记载。
崔群青哼了一声,极不乐意的德行,回过头继续检看尸体:「小爷我好歹也是圣上钦点的监察御史,放着在御史台的大觉不睡,头没梳脸没洗,天不亮跑来给你们大理寺当仵作,知足吧你们。」
说到这他又打了个哈欠,观察尸体的同时,不忘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去整理自己的仪容:「不过你们大理寺点儿真够背的,半年之内,正卿大人回乡丁忧,右卿突发重疾,新上任那姓宋的又赶上刑部整改,大小案子全落在大理寺头上,仵作都给累病了,你说你们大理寺是不是风水不大行啊?」
「大理寺的风水,自是比不上御史台藏风聚气,人才辈出。」
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低沉严肃,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现场胥吏齐刷刷往门口望去,看到那抹朱红身影,连忙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崔群青从镜子里看到某人那张不苟言笑的冰块脸,冷不丁打一哆嗦,忙将镜子收起来,转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听闻宋兄近来贵体抱恙,不好生养着,怎么还亲临案发之地?」
宋鹤卿抬腿迈过厨房门槛,表情寒冷,声音里也冒着森森寒气儿:「大理寺的案子大理寺断,本官尚没咽气,怎好劳烦崔御史屈尊降贵,越俎代庖。」
崔群青笑笑,揣起袖子道:「宋兄此话严重,自古三法司一家亲,这怎么能叫越俎代庖呢,这都是崔某应该做的。」
张宝在一旁听着,冷汗都快淌出来了。
见了鬼的三法司一家亲。
谁不知道先前的京官行贿案乃是御史台一手操办,因涉及刑部人员过多,圣上一怒之下直接撸了半个刑部的官员,领头尚书都被关天牢里等待秋后处斩。也正因为这样,歷来只负责覆审案件的大理寺,为了填补刑部的缺口,连断案缉兇的活儿都摊上了,鸡毛蒜皮都得过问。更不提今年正月里才刚刚上任的宋左卿,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奋战案牍,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事,累昏累倒更是家常便饭,没翘辫子算不错了。
都这样了,御史台的大尾巴狼还要假惺惺来上句「一家亲」,膈应谁呢这是。
宋鹤卿额头青筋忍不住起跳,忍到最后却是哼笑一声弯了眼眸,搭配一袭朱红公服,活似聊斋里面勾魂摄魄的男狐狸精,险把在场胥吏看呆。
崔群青一见这熟悉的笑容,便知道自己玩脱了。
众所周知,冷着脸的宋冰块固然可怕,笑了的宋冰块更加渗人。
他见势不对急忙开熘,走时恭敬一揖道:「不过既然宋大人已经到场,那崔某也就不多——」
宋鹤卿一把将人拦住,笑道:「着什么急,崔御史如此热心,本官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不如就由崔御史协助本官审理此案,想来中丞大人也能理解,崔御史意下如何?」
崔群青笑容僵住。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了,好端端放着御史台的清闲差事不要,来给他大理寺打工。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出完这口恶气,宋鹤卿从张宝手里接过验尸笔录,看到「尖头刀」三个字时,宋鹤卿毫不掩饰地皱紧了眉头,俯身低头仔细研究起尸体的伤口。
「绝不会是尖头刀。」宋鹤卿用视线量着满是血块的伤口,忽然语气笃定,「是菜刀。」
「菜刀?」
张宝见状连忙命人搜找,一番下来对宋鹤卿道:「回大人,没有菜刀。」
就在这时,厨房外传来胥吏一声大喊:「少卿大人!井里有东西!」
宋鹤卿快步走出去,身后跟了一干人,整齐聚集在客栈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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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卯时,天色由漆黑变为朦胧墨蓝,光芒不大,但足以让人辨物。
宋鹤卿看着手下人将井中异物打捞上来,定睛一瞧,正是他们方才想要寻找到的菜刀。
菜刀被水泡过,上头的痕迹已经被沖刷干净,单看并无异样之处,但若细瞧,便能看到刀刃上有几处细小豁口,豁口里卡着半星血红皮肉,确是兇器无疑。
「报案人是谁?」宋鹤卿问。
张宝道:「回大人,是这客栈的跑堂,名叫马大壮。」
「尸体也是他发现的?」
「这倒不是,据马大壮所说,尸体是一个叫唐小荷的小子发现的,好像是外地来的,钱被偷了,白九娘就好心收留了他。那唐小荷为了报恩,就整日在后厨帮忙烧菜做饭,厨艺似乎还不错,有他做饭的这几日,修缘客栈生意比以往好了不少。」
宋鹤卿眼盯着菜刀,嘴里喃喃念道:「唐小荷……」
崔群青挠着后脑勺嘟囔:「听着怎么那么像个娘们儿的名字?」
宋鹤卿没理他,继续又问:「唐小荷现在何处。」
张宝道:「被带回大理寺审讯了,连同马大壮及客栈其他闲杂人等,也都被带了回去。大人当时头疼未愈急需歇息,属下未敢惊动大人。」
再不敢惊动,也还是惊动了。
宋鹤卿长舒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转身前往客栈前门,同时道:「此地封锁,查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留下一部分人继续搜查案发之地,尸体和兇器一併带回大理寺——」
说话间他人穿过暗门步入客栈大堂,一眼看到了楼梯口处桌子上的一碗面。
面条经过一夜的泡发,已经坨成了一团面疙瘩,软趴趴白惨惨,招惹来一堆虫子蚂蚁啃噬。
「这碗面也带回大理寺。」宋鹤卿皱眉嫌弃道。
少顷,大理寺讼堂中。
唐小荷因受了太大的惊吓,到了大理寺又跪着被提审了大半夜,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上半身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主簿王才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唐小荷!」
唐小荷浑身一激灵,忙道:「草民在!」
王才道:「照你所言,你之所以能够发现白九娘的尸体,是因为你半夜害饿到厨房找食吃,可你也说了,白九娘上半夜曾亲自给你送饭,你以不饿为由没有开门。前说不饿,后又害饿,前言不搭后语,究竟哪句是实话!」
唐小荷表情愣住了,隐约感到大事不妙,结结巴巴道:「草……草民说的都是实话啊。」
「一派胡言!你分明就是在戏弄本主簿!」
唐小荷人慌了,急得泪花直往外冒:「不是啊主簿大人,我没有戏弄你,我承认我那时候确实饿,但天到底太晚了,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我让九娘姐……啊不是,我让白掌柜进我的房中,那不是损害她的名声吗?」
「可按其他人口中供词,白九娘时常到厨房与你打情骂俏,你也未曾避嫌过,还与她有说有笑,那时候你怎么就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
唐小荷忍不住在心中咆哮:「因为我本来就是女的啊!」
她病急乱投医,转身抓住了身旁马大壮的胳膊,着急道:「马大哥,你给我作证,我和白掌柜是清白的,我和她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马大壮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抬眼瞧着唐小荷,眼神突然变得古怪,嘀咕出来一句:「我早让你离掌柜的远点,你偏不听……」
唐小荷崩溃,嗓音已沾哭腔:「不是这样的!马大哥你在说什么!」
这时,堂外传来胥吏一声高亢的通传——「少卿大人到!」
王才连忙起身相迎,快步走去行礼道:「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扫了眼讼堂中的场面,走向公案问:「审讯的怎么样了?」
王才跟在后面回禀:「客栈伙计杂役,加上住店的,总共十三个人,全审过来了,基本都有人证,供词也清晰。就一个叫唐小荷的,供词前后不搭,说话自相矛盾,属下这正重审着呢。」
宋鹤卿闻言眉头一跳。
又是唐小荷。
他走到公案后坐好,视线扫到堂下一片黑黢黢的脑袋瓜,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便左手揪了揪眉心,右手随意落在案上的青玉竹节臂搁上。在朱红袖口相衬下,可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质皎白若美玉,干净无暇若竹节。
揪完眉心,宋鹤卿放下手,目光再度落到底下跪了一片的人身上,启唇道:「唐小荷何在。」
作者有话说:
其实女主在这个地方要改名换姓更符合逻辑一点,但感觉容易拖沓节奏增加不必要情节,所以没用(以后强迫症犯了可能会修),女主假户籍被验然后成功矇混过去的情节也是有的,不写也是因为觉得这段有点无聊(望天
第3章 熟人作案
◎少卿厌食◎
头顶响起的声音宛若一记重锤,重重抡在了唐小荷的心上,震得她浑身打颤。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心情留意,这位朝廷四品大员的声音,比她想像中要年轻许多。
「草,草民在。」唐小荷哆嗦道。
那令她恐惧的声音又自头顶传来——「抬起头来。」
唐小荷下意识咬紧了牙关,缓缓抬起了头。
随着视线上移,朱色锦袍逐渐落入她的眼底,像极了昨夜里看到的满地鲜血,触目惊心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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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唐小荷惊唿一声,连那高座上的人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赶紧垂下了眼睛,两眼涌出汹涌的泪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鹤卿往下打眼一望,只见跪在那的「少年」生了副雪白皮囊,五官清秀,满面稚气,神情惶恐不可自抑,跟只受惊的鹌鹑一样,全无预想中的市侩圆滑之气。
他顿时感到狐疑,想到任职大理寺少卿至今,虽时间不长,但办的案子多,亲自审讯过的犯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面相也算颇有研究,一个人的心思正不正,基本能被他一眼看出。
这唐小荷无论怎么瞧,都是个普通的半大孩子,还是属于胆小不经吓那类,不像是犯奸耍滑之辈。
宋鹤卿稍加思忖,肃声道:「唐小荷,本官问你,你今年有多大年纪。」
唐小荷只觉得头顶上跟压着一座大山似的,两耳都嗡嗡响,止不住哆嗦着回答:「回大人,草民我虚岁十七。」
那就是只有十六了。
宋鹤卿皱眉:「这么小的年纪,谁教你的厨艺?」
唐小荷吞了下喉咙,紧张到咬字不清:「是我奶奶,她老人家自年轻时便修炼出一手好厨艺,什么菜都会做。可惜酒楼行不要女子,所以她一生也只忙碌于自家厨房,我继承了奶奶的厨艺,不愿跟她一样就此埋没,便来了京城,想闯出条出路。」
宋鹤卿听出她声音虽小,说话却极有条理,更加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低头继续翻着其他人的供词道:「本官知道了。」
唐小荷长舒口气,身体险些瘫软到地面上。
刚放松警惕,头顶那声音便就又响了,只不过这回不是叫她的名字,是叫马大壮。
「马大壮,本官问你,昨夜正子时到子时三刻,你可曾听到后厨传出异样声音?譬如争吵打斗声。」
马大壮目光闪躲,说起话来含煳不流利:「草民……草民昨夜睡得沉,什么也没听见,后来被惊醒跑过去,看见的,看见的便是那些了……」好像是下意识的,他将手往衣衫上蹭了蹭,想将上面早已风干的血迹擦掉。
他和唐小荷同样满身血污,手上鞋上都是血,这是误闯入案发地的证明。
宋鹤卿的目光从马大壮的脸上落到他的身上,视线定格片刻,沉声道出一句:「睡觉不脱衣服?」
按正常人睡觉听到惨叫声,醒来应该第一时间跑过去察看情况才对,连鞋都不见得顾得上穿,可这马大壮的衣物却里外有序,不像唐小荷,身上只沾血的一袭中衣。
「回,回大人,」马大壮眼神忽然闪躲,「草民忙活一天,夜间太累,习惯和衣而睡。」
宋鹤卿点了下头,眼眸微眯,又注视了马大壮片刻,方将视线收回。
之后又叫了几个人的名字,相当于重新审讯一回。审讯完,该放的放,该关的关,一切都等案件水落石出再行定夺。
唐小荷倒霉催的,因为是第一个发现案发现场的人,又没有人证证明清白,很理所应当地被当嫌犯打入大理寺大牢。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小荷抓着牢栏激动大喊:「不是我做的!我来京城只是为了进天香楼当厨子,我有什么动机去杀人,再说九娘姐对我那么好,我不知恩图报就算了我还害她?我还是个人吗!」
狱卒烦了,过去一鞭子抽在了牢栏上:「老实点!再嚷嚷把你舌头割了!」
唐小荷被吓得炸毛,顿时安静下来,只不过两眼仍是泪汪汪,鼓了鼓勇气再次嗫嚅道:「大哥,您就帮我给少卿大人说说情吧,人真的不是我杀的,而且我有要紧事在身上,天香楼三月初一就要招工,这都马上二月末了,我真的耽搁不起啊。」
狱卒又威胁她几句,理也没理她,转身走了。
唐小荷往外使劲挥着两只小细胳膊:「哎哎大哥你别走!你回来!回来!」
见人头也不回,唐小荷急得直跺脚,转脸看到隔壁牢房里沉默背坐的马大壮,顿感狐疑道:「马大哥,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咱们都被关起来了,万一真被当成兇手处置怎么办?」
谁料马大壮双肩一沉,转脸瞪大眼睛对唐小荷喝骂道:「你能不能安静点!老子真想一刀也把你噼了!」
唐小荷瞬间倒吸凉气,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坐下歇息。
但歇了没有眨眼工夫,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眼死死盯向马大壮的背影,眼波乱颤,神情惊悚。
她在想,他刚刚为什么要说「也」?
另一边,大理寺内衙,书房之中。
阳光透过轻纱窗子,直直照射在布局正当中的岁寒三友图上。图画前,摆放了一张花梨木的平头案,案上堆满了卷牍文书,卷上的合上的,批过的未批的,平地高楼起,小山挨大山。
宋鹤卿捶了捶发涨发昏的头,又将供词仔细看了一遍,道:「交代你个事。」
崔群青坐短榻上,正忙着对镜子打理额前那两缕鬚鬚,闻言眉头一拧,不情不愿地收起镜子说:「少卿大人何事之有啊?」
宋鹤卿无视姓崔的那股消极怠工的散漫劲儿,一本正经道:「大理寺人手不够,我也不想打草惊蛇,你带上御史台的几个胥吏,乔装打扮一番,去探探马大壮的底细。」
说着便找出户籍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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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群青起身过去接过户籍,看到上面籍贯那一栏,皱了下眉道:「啧,这可真够远的,来回也得小半个月了。不过当晚那么多人,你怎么会怀疑是他?他可是报案的人啊,万一是哪个住店的傢伙贪图老闆娘美色,拖去后厨施暴未果,愤而杀人呢?」
宋鹤卿果断摇头:「这不可能。」
崔群青一愣:「这么肯定?」
宋鹤卿:「还记得带回来的那碗面吗。」
「那碗面没倾没洒,安安稳稳落在了楼梯口的桌子上,结合唐小荷所言和尸体死亡时间,可以判断出白九娘下了楼梯放下面碗,接着便走去了后厨,若是不熟的人逼迫她,她会这么自然的过去,一点动静都不发?所以说,这极大可能是一场熟人作案,首先排除的便是住客。」
崔群青听他说完,想开口也说不出反驳的话,犹豫半天终究脚一跺身一转,咬牙切齿道:「小爷我就不该来凑你们大理寺的热闹!」
现在可好,热闹看完了,牛马也当上了。
书吏何进提着食盒前来送饭,走到门口见监察御史拉着个大脸从里出来,热情好客道:「崔大人这是往哪儿去?何不留下用些吃食?」
崔群青大步朝天,心情一不爽,世家子弟的跋扈劲儿便出来了,眉梢一挑没好气道:「吃个屁!本官忙着呢!拿这劳什子去堵你们大人的嘴吧!」
何进依旧热情,面上挂着基层工具人的标准笑容:「好嘞,崔大人慢走,小的不送。」
但等迈入书房以后,「工具人」,绷不住了。
何进小腿肚子直打寒颤,战战兢兢揭开食盒的盖子,将里面的吃食端出,小心翼翼递到宋鹤卿面前,强颜欢笑道:「少卿大人,该用早膳了。」
宋鹤卿满脑子都是白九娘的死状,连伤口的形状,流血程度,皮肉捲缩程度,各种细节全部歷歷在目。
然后他一抬眼,看到了盘子里的肉。
熟的,肌肉纹理分明的,颜色通红的肉。
他看着肉,肉看着他,看着看着,肉腥气钻入他的鼻腔中,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直接通遍四肢百骸,最后化为一只大手,勐地攥住他的胃。
「呕!」宋鹤卿吐了,头都抬不起来。
何进急了,连忙摸起盂盆去接,又吩咐人赶快去叫郎中,等回过神来,他紧张不安地看着呕吐中的少卿大人:「大人您这回可还没咽下去呢,怎么这就开始吐了,您到底是怎么了?」
宋鹤卿干呕不止,手抓住案上的摺子,五指无力地蜷缩收紧,白皙肌肤下爆起根根青筋,青筋轻颤发抖,连指尖都出现了难耐急切的粉红。
呕了片刻,宋鹤卿趁着喘气的工夫,扯起沙哑的嗓音,疲惫而平静道——「把这肉给我端下去。」
何进为难:「不是大人,您都已经好几日没正经吃顿饭了,再不吃身子真受不住啊。再说您看这驴肉多新鲜,膳堂特地买的早上现宰的驴,听说肉拿到手里都还冒着驴身上的热乎气儿呢,您说您把这肉拿白面馍一卷,再往嘴里一咬,多舒——」
「滚啊!」
宋鹤卿突然一个起身,把盘子摔回食盒,又把食盒摔到何进身上,摔完似乎觉得不过瘾,连带那些批不完的卷牍文书,也通通摔出去,红着眼睛张牙舞爪道:「带着肉给我滚出去!厨子也滚!这些也滚!都滚!滚!」
何进落荒而逃,逃到门外欲哭无泪地哀嚎:「大人!大理寺一个月已经换了仨厨子了,您说您到底能吃得下谁做的饭啊!」
「滚!」
待动静终于平息,书房也一片狼藉。
宋鹤卿瘫坐在高椅上,公服的襟口被扯开,露出里面雪白内衫,官帽被丢在地上,满头髮丝垂落,黑绸似的披在腰间,一眼望去依稀可见腰肢窄瘦,体态清隽。
他大喘着粗气,垂着一双上挑烦躁的狐狸眼,打量着地上的狼藉,嘴里喃喃道:「一堆破烂玩意儿,这破官老子不做了,回家种地也比干这强。」
如此说完,他又静坐了片刻,然后起身把地上的摺子一一捡起,继续批阅起来。
第4章 冤枉好人
◎◎
「阿嚏——」
牢房处于半地下,空气又湿又臭,刺激的唐小荷直打喷嚏。
她揉着鼻子,小声嘟囔道:「谁骂我了。」
这么说完,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又滑到了马大壮的背影上。
如果说先前在修缘客栈,唐小荷面对马大壮只是单纯的不自在,那么现在就是纯粹的恐惧了。
她实在有点想不通,他那句「老子真想一刀也把你噼了」中的「也」字,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
这时狱卒拎着一只大膳盒走来,边走边往每个牢房里扔俩粗面包子,大声嚷道:「都醒醒!吃饭了!」
唐小荷的思绪被打断,肚子咕咕作响,弯腰捡起地上的凉包子往衣服上蹭了蹭,张大嘴巴便咬了一口。
直咬到满口老盐巴,和沾沙带土的白菜根子。
「我呸!」唐小荷把包子又扔回地上,表情皱成一团,不停呸呸着嘴里的咸水,「难吃死了,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
狱卒怒了:「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小子竟敢浪费粮食!」
唐小荷也怒了,叉腰道:「好好的粮食被你们做这么难吃,你们大理寺才是真的浪费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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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眼见狱卒又要举鞭,唐小荷赶紧再度老实下来,鹌鹑似的一声不吭。
但她看到地上的包子,闻着牢房中难闻的气味,又想到天香楼招工在即,这次错过可是要等明年,她就彻底淡定不住了。
她将两手探出拦外,表演变脸似的好声好气道:「大哥大哥,狱吏大哥,你再过来一下,我有个急事儿。」
狱卒眉头皱的能夹死路过苍蝇,不情不愿地走过去道:「你又怎么了?」
唐小荷极力压低声音,鸟悄儿道:「我有线索要告知少卿大人,你去帮我通传一声可好。」
狱卒冷哼:「少卿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说是什么线索,我去转告给大人。」
唐小荷转脸瞄了眼马大壮,低着声音为难道:「在这说,不太合适。」
「那就别说了。」狱卒转身就要去别处。
「哎你等等!」
唐小荷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又瞧了隔壁牢房一眼,心一横对狱卒沉声道:「你将耳朵凑过来些。」
说完人走,唐小荷惴惴不安等了有两炷香的工夫,终于来了伙差役打开隔壁牢房的门,看样子是要将马大壮带去审讯。
唐小荷眼睁睁看着马大壮被带走,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看着看着,马大壮突然转头盯了她一眼,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她全身汗毛瞬间炸了起来,低下头再不敢抬一下。
「奶奶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孙女。」唐小荷在心里不断祈祷,「让真兇快点浮出水面,我也好快点出去,赶上天香楼的招工时间。」
唐小荷念叨着,一夜未睡后眼皮子越发沉重,便躺在牢房湿冷的稻草上蜷缩起身体,在惶恐不安的心情中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觉唐小荷睡得颇沉,还做了个香甜的梦。
她梦到自己出了牢房成功进了天香楼,未过多久还顺利当上头牌大厨,得以入宫献艺赢得圣上赞赏,拿到梦寐以求的证道金菜刀。
「嘿嘿,奶奶,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唐小荷在梦中咧嘴傻乐,眼角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似是喜极而泣。
就在这时,她的耳边也真的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唿唤——「小荷,唐小荷……」
她半梦半醒,以为是奶奶在唿唤她,便睁眼循着声音望去道:「奶奶,奶奶我好想你啊。」
天色已黑,月光自巴掌大的窗口倾泻而入,正好打在马大壮的脸上,显得白森森一片。
唐小荷看到那张脸,吓得差点当场大叫起来,瞪大眼睛声音颤抖道:「马大哥?怎么是你?」
你怎么又回来了。
马大壮笑了,两眼直勾勾盯着唐小荷,温声道:「小荷兄弟,是你向宋大人污衊的我吧?」
他紧靠隔壁牢房的牢栏,与唐小荷只一栏之隔,两手抓在栏杆上,好像随时能将那栏杆掰断。
唐小荷头皮发麻,身体不由往后退缩,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啊,马大哥怎么这么说。」
「那怎么你今天和那狱卒耳语之后,我便被带去审讯了,还是那姓宋的亲审。」
唐小荷拼命摇头,转过脸不去看马大壮,捂着心口努力平復唿吸道:「我真的不知道,马大哥你别问我了,我不知道。」
虽然拿后脑勺对着他,但唐小荷能感觉到,马大壮的眼睛仍死死盯在她身上,同时那道阴恻恻的粗糙声音也自她身后幽幽响起——「小荷兄弟,我不清楚我哪里引起了你那么大的误会,但你真的错怪我了。」
「修缘客栈开业那么久,我也是去年年底才到店里帮忙,我和掌柜的过往从不认识,又无冤无仇,我何苦害她呢?」
牢里太黑太冷,唐小荷直打哆嗦,抱紧膝盖喃喃道:「是啊,你和她无冤无仇,你何苦害她……」
如果这个人真的有问题,怎么会审完又放回来,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冤枉了好人?
唐小荷迷茫了。
同时间,大理寺内衙中。
宋鹤卿于案牍奋战一天,摺子依旧好像永远批不完。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全国各地的案件都得送到大理寺覆审一遍,底下人审完,再由少卿批阅,如此才算走完一个流程。
原本这活儿不算累,因为少卿有两个,俩少卿上头还有个顶头正卿,大家分工合作,批个摺子而已,安能把人累死。
「大人,歇歇吧,再这样下去要死人的啊。」
何进手捧参汤,看着少卿大人眼下那两大块黑眼圈,额头汗都要吓出来了,生怕他哪一刻突然撅过去。
宋鹤卿顿笔,表情凝住,两眼一眨不眨,跟被突然定住一样。
何进人傻了,哭丧着脸道:「大人?大人?大人您别吓小的啊,怎么还一动不动了。」
宋鹤卿冷不丁开口:「闭嘴,别打扰本官思考。」
他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脑海中飘过马大壮的说辞。
「少卿大人,小人这是被冤枉的,是唐小荷诬陷的小人对不对?那小子您别看着老实,其实满肚子坏水,他故意阴我呢,您可不能信他的鬼话!」
「少卿大人您想想,小人我在修缘客栈做事那么久,从来没有对掌柜的不敬过,我二人无冤无仇,过往又没什么交集,我怎么可能去下那个杀手?我还指着跑堂挣钱呢。」
「少卿大人,您可得明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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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得到唐小荷的线索之后,宋鹤卿就推断马大壮和白九娘应该不止是跑堂和掌柜关系那么简单,但修缘客栈其他伙计都跟生怕惹祸上门似的,一问三摇头,再问就装傻,半点有用线索得不到,还不能拿他们怎么办。
宋鹤卿越想越觉得脑浆子疼,却还不得不去想。
他闭眼唿出一口浊气,揪了揪眉心道:「备纸,写信。」
何进连忙找出信纸提笔代写,落笔时问:「少卿大人要写给谁?」
「崔群青。」宋鹤卿单手撑起腮,视线垂着,有股子慵慵懒懒的随意劲儿,狐狸似的。
「告诉他,如果他十日之内找不到线索回不来,我就把他二十岁还尿床的事情捅到满朝皆知。」
……
十日后,三月初一。
一匹枣红快马穿过天波门,沿着天波大街一路驰骋,又往东拐入报慈寺街,直奔大理寺。
内衙书房中,宋鹤卿看着眼前那碗泛着油花的鸡汤正发愁,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水!水!水!」
崔群青这一路也不知经歷了什么,披头散髮一身尘土,额前两缕「仙人须」都要变成虾钳了,两眼熬通红,喉咙也嘶哑。
宋鹤卿端起鸡汤,递了过去。
崔群青接过,咕嘟三口将整碗鸡汤灌下肚,接着便一抹嘴气喘吁吁道:「那个马……马大壮……」
「慢点说。」宋鹤卿提笔打算记下,「二十岁尿床又算不上什么大事。」
「我去你大爷的宋鹤卿!这笔帐咱们回头另算!」
崔群青骂完,平復了下心情,郑重其事道:「那个马大壮,的确是马家村人氏,家里还有个老娘和妹妹,靠织布度日——」
宋鹤卿点头,用笔记下:「他家中情况倒与他所说符合。」
「当然符合,」崔群青道,「因为重点不在他身上,而在白九娘身上!」
「白九娘?」宋鹤卿皱了眉头。
崔群青激动道:「你猜白九娘姓什么?」
宋鹤卿一脸看傻子的表情,试探道:「姓白?」
「错!白是她的夫姓,她自嫁人后便改了户籍,籍贯不是原来的那个。事实上她本家姓马,和马大壮同生在马家村,他二人从小便是青梅竹马,长大还私定了终身!」
「但两方父母不同意,白九娘父母怕女儿犯煳涂,早早给她寻了门亲事将她远嫁了出去。可嫁出去没两年她丈夫便病死了,夫家认定是她克夫,给了她笔安身费,将她赶出了家门。她拿着银子一走了之,也没回娘家,从此便没了音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马大壮听说此事,心里本就记挂着她,加上不放心她一个女人在外漂泊,便抛下老娘和妹妹,天涯海角地找起她来。」
后面的事情大家便都知晓了,白九娘背井离乡,拿着银子在京城开了家客栈,马大壮终于找到她,在她店里当起了跑堂伙计。
宋鹤卿眯了眼眸,想到马大壮那句「我二人无冤无仇,过往又没什么交集」,只觉得可笑。
好一个没有交集。
第5章 真相大白
◎委屈小荷◎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小荷喊的嗓子哑了也不停歇,一大早比报晓公鸡还准时,到点就开始嚷嚷。
「三月初一到了,天香楼已经开始招工了!过了今天我就得等明年,你们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就是再把我关一万年人也不是我杀的!放我出去!」
狱卒掏着耳朵走过来,皱着表情道:「你小子是真有劲儿啊,这都快小半个月了,你天天喊你就不嫌累?」
唐小荷:「累死也比关在这里强!放我出去!」
狱卒一脸无奈,甩着手里的钥匙,慢悠悠走向唐小荷所在牢房。
就在唐小荷以为奇蹟发生的时候,狱卒又头一调,步伐拐去了她隔壁马大壮的牢房。
「大人说你是被冤枉的,辛苦关你这么久,行了,门开了,回家去吧。」
马大壮跪下磕头,喜极而泣:「宋大人真乃包公转世啊,小人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
「我呢我呢!」唐小荷在牢房疯狂招手,两眼直冒亮光,「还有我啊狱吏大哥!我也是被冤枉的!」
狱卒看了眼唐小荷,本来手都要摸到钥匙上了,忽然想到少卿交代他那句——「唐小荷在京城无亲无故,若与马大壮同时放出,必会遭到他的报復,先不着急处置。」
狱卒手又放下,语气不善:「你什么你,大人让放出去的是他不是你,关你什么事?安生在这关着吧。」
唐小荷人傻了。
她看着马大壮得意洋洋的眼神,想不通怎么他都能出去,自己却不能出去,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啊啊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唐小荷急红了眼,疯狂去晃牢栏,「我唐小荷一生积德行善,杀鱼都不杀抱籽的,我怎么会落得这么个境地!老天爷啊,你怎么就是不开眼呢!既然做好人没好报,那我以后就要做大大大坏蛋!」
狱卒:「弄坏栏杆得赔钱。」
唐小荷忙撒开手。
……
初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马大壮出了大理寺狱房,险被灼热的阳光蛰了眼,拿手挡了下,对旁边的狱卒笑道:「这几日多亏您老照料,小弟定会记牢您这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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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快走吧。」
「哎,好嘞。」
一番客套完毕,马大壮经人引领,出了大理寺的东角侧门。
迈出门的那刻,他面上神情一变,眼神又阴又冷。
「哼,算唐小荷那小子走运。」马大壮低声叱骂,语气兇狠,「若能和我一起出狱,老子说什么也得卸他一条胳膊腿,让他多管闲事。」
他骂完,眼神抬起,视线掠过熙攘的人群,小声道:「京城反正是不能待下去了,不如回老家避避风头,正好看看娘和小妹。」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马大壮白眼一翻,直直往前栽去。
张宝手持棒槌瑟瑟发抖:「不会没气儿了吧?」
王才安慰他:「不至于不至于,没气儿了找地方埋了便是,又没人看见——看什么看!没见过大理寺断案啊!」
二人招来差役,合力将马大壮抬上排车,拿布一盖,拉着前往修缘客栈去了。
夜晚,月黑风高。
惨白的月光透过橱窗,洒了满地白霜,凉风推窗而来,在整间房屋游荡,到处是森森凉意。
马大壮悠悠睁开眼,紧接着便倒吸一口凉气,手不自觉捂向了后脖颈,嘴里骂道:「奶奶的,是谁暗算老子——」
说话时他抬起头,只一眼,他就被吓愣住了。
眼前是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场景——修缘客栈后厨。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慌了,起身便往门口跑,结果不知怎么门就是打不开,活似从外上锁。
「该死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勐地踹了门一脚,没将门踹开脚还踹生疼,转头便想去钻窗。
结果这一转头,差点让他魂飞魄散。
昏暗中,只见切菜的案板前立着一只宽凳,凳子上坐了一个人,一个披头散髮的女人,女人上穿红绫罗衫,下穿浅石绿长裙,鲜血顺着女人的指尖缓缓往下流淌,砸在地面,发出「滴答」的声响……
「啊!」
马大壮瘫坐在地,身体不停往后缩,目眦欲裂:「这不可能!一定是我在做梦!对!我在做梦!」
他赶紧闭上眼睛,额头冷汗直流,面上肌肉震颤,嘴唇子哆哆嗦嗦道:「就是在做梦,梦醒就好了,梦醒就好了……」
这时,宽凳上传来幽幽歌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歌声越来越近,逐渐变成了在马大壮耳边呢喃。
马大壮听着歌谣,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森森寒气,仍是害怕,全身抖若筛糠。
可抖着抖着,他竟从眼中抖出两行热泪出来,颤声呜咽道:「九娘,九娘,你原谅了我吧,我那日真是失手啊,若非你言语激我,我岂能将刀落下,我,我那般爱你……」
蓦地,歌声停了。
原本幽怨哀婉的音调,一下变成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分外诧异道:「好傢伙,还真是你。」
马大壮睁开眼,只见厨房亮起数盏烛火,举着烛台的人从暗处一一走出,身上穿着大理寺蓝灰公服,身份不言而喻。
而站在他面前的「九娘」,其实是个桃花眼小白脸假扮的,正经八百的大男人。
马大壮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得勐捶地面叱骂道:「你是什么人!」
崔群青将秀髮甩到肩后,清了清嗓子温声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崔名群青字寻盎,出身五姓七望中的清河崔氏,十八岁中举,十九岁进士及第,同年入翰林,二十岁……」
宋鹤卿将他一把推一边去,皱着眉头定定盯了马大壮一眼,对手下人吩咐道:「带回去,升堂。」
午夜的大理寺,讼堂灯火通明,三班衙役分列两侧。
宋鹤卿一拍惊堂木,冷脸沉声道:「马大壮,本官问你,你与白九娘青梅竹马,自小情意深重,在她被夫家赶出门后你甚至还曾苦苦寻找过她,如今究竟为何对她痛下杀手。」
马大壮冷嗤一声,破罐子破摔似的不怯不憷,直直盯着宋鹤卿道:「看来宋大人打听的还挺多,是,我是撒谎了没错,但你们能凭这就给我定罪吗?人证呢?物证呢?我刚刚被吓傻过去了,说的都是疯话,你们不会信了吧?」
王才看不下去,向宋鹤卿附耳道:「大人,不如先给这小子来上四十大板。」
宋鹤卿未语,只定定看着马大壮,双目一眨不眨。
马大壮开始还能撑,但慢慢的,他就感觉头皮发麻,魂魄都要被那凌厉的视线击穿似的,逐渐受不住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这少卿大人年岁不大,周身气势却全然不青涩,不怒自威。
突然,高堂之上的人开口:「马大壮,这是本官在给你机会。」
「只要本官想,有的是一百种法子撬开你的嘴让你吐出实话,毕竟大魏律法上,可从没说不能对嫌犯动刑。但本官念你离家多年,不想你入狱前缺胳膊少腿的见亲人最后一面,你别给脸不要。」
马大壮这下彻底慌了,抬起头眼仁震颤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娘和小妹也来了京城吗!」
宋鹤卿未答,定定看他。
马大壮神情崩解慌乱,眼神闪烁,开始不停捶打着自己的头,涕泪横流道:「我不孝,我对不起娘,我也不是个好兄长,我对不起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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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招还是不招。」
马大壮停下动作,头埋至最低,一咬牙道:「我……招。」
录事连忙提笔,预备记下案情。
马大壮握紧双拳,通红着眼道:「从找到九娘起,我就没有一日不想和她成亲,可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还经常当着我的面和客人调笑,这些我都忍了,只想着是她漂泊在外,性情变了些也正常,只要我待在她身边,她迟早会回心转意。」
「可我没想到,自从那个唐小荷到了客栈后,她整颗心都扑在了唐小荷身上,不仅整日往后厨钻,到了夜里还去给姓唐的献殷勤,还亲手给他下面,我都从来没有吃过她做的面……」
宋鹤卿面色不改,波澜不惊道:「然后呢。」
马大壮抹了把眼里的泪,继续道:「姓唐的没开门,她的面没送出去,我在楼下听见动静,便提前穿好了衣服,待她下楼,提议和她去后厨聊聊。她同意了,放下面随我前去,但聊了没几句便不耐烦起来,还说了许多伤我的话。」
「说了什么?」宋鹤卿问。
马大壮吸了下鼻子,顿了许久,才哽咽道:「她说,她不想再这样和我纠纠缠缠了,她想要有新的生活,新的男人,她不想再回到过去,也不想再看到我,让我滚,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
马大壮痛哭起来:「我,我当时气愤极了,就顺手拿起案上的菜刀,抵在她脖子上,想逼她答应和我成亲。可她根本不害怕,连叫喊都没有,就对我冷笑,说我是窝囊废,说我当初连带她私奔的勇气都没有,现在哪来的本事砍死她,让我有种就砍,不砍不是男人……我,我真的是气急了,所以,所以……大人!我给您磕头,您就饶我一条生路吧!我也是一时煳涂!我本性不坏啊!」
宋鹤卿视若无闻,闭眼重现当夜场面。
马大壮一刀砍死了白九娘,往外跑时带走了砍人的菜刀,匆忙中不知如何处置菜刀,便扔到了路过的井里。偏偏这么巧,唐小荷这时候到了后厨找食吃,撞到了白九娘横死现场,马大壮听到动静,将计就计又跑了回去。因夜色黑,唐小荷看不见他身上本就带有的血迹,他又沖入血泊刻意混淆,这才洗清自己的嫌疑。
马白二人的过往从未与外人说过,若非宋鹤卿派崔群青去他老家一趟,又使计谋诈出实话,这案子远没那么好结。
又是一夜过去,天际翻出鱼肚白,晨光照耀在官位后的獬豸腾云图上,邪祟散去,万物明朗。
宋鹤卿站在公案前,手捧参茶小呷一口,看着堂外抱头痛哭的三人,冷不丁道:「哭吧,哭完了好上路。」
崔群青还是穿着那身红配绿的女装,眼瞅着宋鹤卿,十分做作地捂紧自己小心脏,倒吸凉气道:「好可怕,好残忍的一句话,你这大理寺少卿怎么当的。」
不过确实,无论换哪朝律法,刻意杀人都是斩首示众的死罪。更不提宋鹤卿还是个劳碌命,做事极其讲究速度和效率,阎王要他三更死,宋大人不留他到二更,早死早完工。
「有因必有果。」宋鹤卿又喝了口参茶,淡然道,「我虽不能保证将这个大理寺少卿当的有多好,但起码不会放过一个真兇,冤枉一个好——阿嚏!」
宋鹤卿揉着鼻子,不解道:「着凉了吗?」
此时此刻,大理寺监牢中。
唐小荷手抓牢栏,嘶声力竭地大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宋鹤卿你善恶不分冤枉好人!你个狗官!大狗官!」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增加男女主互动,美食线也算正式开始,以及友情提示:女主到现在都不知道男主长什么样~
「妾发初覆额……」
出自《长干行·其一》唐李白
第6章 混入大理寺
◎开——饭——啦——◎
「桑葚桑葚,紫红紫红甜到心坎儿的大桑葚——」
「鸡丝凉面,浇红油撒小葱,香辣管饱的鸡丝凉面——」
「梅饮子哎,冰凉酸甜的梅饮子,开春喝乌梅,百病立马没——」
京城马行街上,沿街到处是小吃摊的吆喝声,打眼望去,挑担子的举篾盘的,各式点心果品,茶汤熟肉,令人目不暇接。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唐小荷穿梭在人流中,跟条逆流而上的鱼儿似的,步履极快,表情极慌。
她在大牢蹲了小半个月,灰头土脸,身上又脏又臭,五官模样都看不见了,就剩下双眼睛圆又亮。
过往行人注意到这脏兮兮的「少年」,只当是从哪冒出来的小叫花子,一个个跟唯恐躲避不及似的往两边退,自不会挡她的去路。
唐小荷一路连气儿不敢喘,马不停蹄地跑入大货行巷,一眼便看到天香楼门口飘舞着的彩楼欢门。
天香楼是整个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楼里的头牌大厨每年都能入宫献艺,领的赏赐用车拉都拉不完,运气好点的被留在宫中当御厨,如此大小也算是个人物了。运气再好点的,获得陛下赏赐的金菜刀,那可相当于免死金牌,不仅能够世代传承,家族还是要被载入史册的,说句光宗耀祖都不为过。
「哈……终于到了。」唐小荷吁吁喘着粗气,眼里再也装不下别的,撒开腿迫不及待便往门口沖,「天香楼,我来——」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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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唐小荷摔了个猝不及防的狗啃泥。
堵在门口的酒楼伙计收回脚,居高临下道:「哪来的小叫花子,什么地方都敢闯。」
唐小荷颤巍巍抬起手:「我不是小叫花子,我是来,来当伙计的……」
对方表情一皱:「伙计?天香楼只在三月初一那日招工,这都三月三了,你迟了整两日,便是杂役也都招满了,当什么伙计,赶紧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唐小荷一听,眼泪都要急出来了,爬起来哽咽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通融什么通融!你当你是谁啊!赶紧滚,别打扰我们开门做生意!」
一阵清风吹过,唐小荷的肩垮了下去,精气神都被吹没了。
她又抬头看了眼面前遥不可及的朱楼高阁,眼眶直发酸,转身浑浑噩噩离开了大货行巷,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钱没了,活儿也没了。」她盯着脚尖喃喃念叨,「赶了那么久的路,受那么多的罪,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没了。」
越想越委屈,她路也走不动了,当街哇哇大哭起来。
因她明显一团孩子气,少不得有热心肠的路人停下问她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了她。
唐小荷听到「欺负」两个字,越哭越伤心,心想我这不就是被欺负了吗?要不是被关牢里那么久,怎么会错过天香楼的招工时间。现在可好,连住哪都成问题了,回家的盘缠也拿不出来,难道真得当街要饭吗?
——都怪宋鹤卿那个狗官!
唐小荷气得牙痒痒,在心里大骂道:「要不是那个狗官冤枉好人不辨是非,我至于沦落到这么惨,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正当唐小荷想办法怎么出这口恶气时,路东边布告牌下有人敲锣吆喝道:「来一来看一看喏!大理寺现招膳堂大厨一名,待遇优厚,经验不限,先到先得!」
唐小荷耳朵一竖,小心思转了转,将泪一抹便沖了过去。
布告牌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却没有人有将布告撕下来的打算,反而窃窃私语地揶揄道:「这大理寺上个月换了整四个厨子,咱们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有什么道道,我反正不敢去。」
「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们都不去,那我也不去。」
唐小荷好不容易从人后挤到人前,唿吸新鲜气儿的工夫,抓住牌子上的布告便是利索一撕,转头询问:「直接拿着它去大理寺报导就行了吗?」
围观众人懵懵点头。
唐小荷咧嘴一笑,将布告卷好往胳肢窝里一夹,拔腿便跑:「多谢!」
众人:「……」
转眼,大理寺大门口。
守门差役眉头拧成了毛毛虫,打量着面前灰头土脸的少年:「怎么又是你小子?」不是刚放出去吗。
唐小荷喘着粗气直摇头,将布告从咯吱窝一抽,松手展开道:「我……我是来应徵厨子的。」
差役眉头皱更紧了,再次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唐小荷一遍,疑惑道:「厨子?就你?」
「我怎么了!不试试怎么知道!」那怀疑的眼神把唐小荷惹恼了。
口头掰扯有半炷香的功夫,差役似是认命,找人将唐小荷领进了大理寺。
主要现在除了她,他们也招不到别人。
前往膳堂的路上,唐小荷笑嘻嘻询问领路胥吏:「大哥,以后咱们大理寺所有人都吃我一人做的饭对吧?」
「这是自然,怎么,嫌累啊?」
「啊那倒不是,我只是有点好奇,像少卿大人这样的身份,也会和手下人一起吃公厨做的饭菜吗?他就没有个私厨什么的?」
「没有,少卿大人为官清廉,从不给自己开小灶。」
「哈哈这就好这就好!」唐小荷肚子里坏水翻得过于欢快,高兴的有点过于明显,抬脸看到胥吏狐疑的眼神,赶紧给自己找补,「我是这样想的,少卿大人既然也吃膳堂,若是我做的饭菜能得少卿大人赏识,他老人家一高兴注意到我,我不就又多了条路子吗?」
胥吏冷哼,满脸不屑:「哪有那么多路给你走,你先想办法过了今日这关再说吧。」
唐小荷:「哈?」
未等她询问缘由,膳堂便已经到了。
大理寺膳堂极大,可容纳两三百人,明暗两间分明,暗间是厨房,厨房正中三口大灶,东边大灶旁边是打饭窗口,活动起来很是便利。
唐小荷站在厨房中,正熟悉着环境,她身后的胥吏便道:「天色不早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开饭,你自己照量着办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唐小荷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转身问道:「什么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开饭?我这才刚来啊,都没个人带带我吗?」
胥吏已迈开脚步,不耐烦地嘟囔道:「膳堂现在哪还有人,反正你也最多撑到明天,凑合做顿滚蛋得了,我们才不浪费那个感情。」
眼见人走远,唐小荷急了,扬声道:「那你们倒是说要我做什么饭啊!」
胥吏声音缓慢飘来——「有什么做什么。」
唐小荷一头雾水,本来抱着坏心思进的大理寺,现在怎么感觉她是把自己卖了一样。
时间不等人,唐小荷没敢多想,转身到货架上找食材准备开工。结果这一找不要紧,堂堂的大理寺膳堂,能凑齐的就是一堆圆白菜,白菜还不知道是放了多久的,外面的叶子都烂了,吃它还得扒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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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无语凝噎,又仔细把厨房检查一遍,找出一罐猪油膏和半袋玉米粉,还有一捆不知道放了多久都盖了一层灰的粉条子,除此之外,没了。
若说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葱姜酱醋一併不缺,窗口还晾了两大条鲜红干辣椒。
唐小荷看着这几样少得可怜的食材,很快有了主意,当即撸袖子舀水洗菜。
洗完菜,她刚开始还有耐心用刀切菜,但后来有点把她切魔怔了,便直接抡起两只胳膊动手撕起菜叶子来,也不知把圆白菜想像成了什么,她不仅越撕越有劲,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宋鹤卿,你给我等着,我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的!你等着!狗官!」
把菜洗完撕完,唐小荷起锅烧油。
这厨房柴火充足,灶也冷的过分,不知多久没开过火了。直等唐小荷将锅烧热,舀下一大块雪白猪油放入锅中,猪油融化发出滋啦响声,清冷的厨房才重新出现烟火气。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猪油从雪白油块融化成微黄油水,底下还沉着少许油渣,油渣被復炸一遍,逐渐与油融为一体,整个厨房都飘着浓郁的香味。
待油开,唐小荷下入切好的辣椒蒜瓣,加入酱油等物,最后将撕好的一大筐包菜倒了进去,霎时间,水分充足的包菜与热油近距离碰撞,噼里啪啦的响声直要将房顶掀翻,浓郁的香气烟气从锅中喷涌而出。
唐小荷双手握着比她脸还大的锅铲去翻菜,得益于多年颠勺训练出的臂力,这大锅菜翻起来她并未觉得有多吃力,就是胳膊短不能翻太远有点烦。
翻炒过程中,唐小荷不忘往里加盐,菜叶被盐水一杀,水分全被逼了出来,哪怕一滴水未加,也能熬出小半锅的菜汤。
唐小荷又把那把沾灰的粉条洗了洗,洗干净丢进去了大半把。同时灵机一动,将那半袋玉米面倒盆里加水和了和,和到粘稠正好,她抓起一团面,「啪」地拍在锅沿上。
如此拍了一大圈,大功告成,上锅盖。
唐小荷热坏了,趁着炖菜的工夫,走到水缸前将自己的头脸洗了一大通,洗完神清气爽,长舒一口气,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她看着几大盆洗菜用的水,觉得浪费可惜,便找到扫帚抹布将整个厨房洗刷了一遍。洗刷完菜也该出锅,她就又洗了遍手过去揭锅盖,锅盖揭开瞬间,白茫茫的雾气直冲房顶,菜香油香逼人。
锅中包菜发出「咕嘟咕嘟」的诱人声响,粉条吸饱了汤汁,从干硬粗糙变得软弹油亮。锅沿上的锅饼早已熟透,色泽金黄,贴锅那面起了层酥脆的焦皮,有的从锅沿滑了下去,浸入汤汁中吸足了汤,变得软软嫩嫩,随火力颤巍巍打晃。
唐小荷将灶火泼灭,算着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往外探头却不见人来。
她担心菜放时间长了影响味道,便走出厨房,双手往腰上一叉,扯开嗓子朝着四面八方高喊:「开——饭——啦——」
作者有话说:
本文街道名字京城布局参考了北宋汴京,朝代属于架空,所以食材名字我也不硬拗古味了,生活中叫啥就是啥
第7章 酸辣粉
◎我毒死你!◎
大理寺膳堂。
好久没这么热闹过,又正逢饭点,打饭窗口排起长龙,处处人头攒动,饭桌座无虚席。有些来得早的打完一份吃干净,又舔着嘴角重新排起队,还伸着脖子不停张望,生怕轮到自己饭就不够了似的。
「哎我说!你们这些已经吃完的能不能别再排队了,我们后来的都一口没吃上呢!」
「没吃饱当然得再排啊,你们来得晚怨谁,吃不上与我们何干?」
「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架!」
唐小荷脑门青筋直突突,忍无可忍踮脚大喝:「吃饭就吃饭!要闹出去闹!」
她的声音一出来,顿时没人敢吱声了,毕竟民以食为天,锅铲在谁手里谁说了算。
唐小荷耐着性子继续打饭,连菜带汤加饼子舀完一大勺道:「下一个。」
正好是举着饭盒的主簿王才,之前审过她的那个。
王才盯着面前这张别提多熟悉的脸,震惊的鬍子直颤,皱着眉道:「你不是那个,那个谁来着……」
唐小荷:「吃不吃粉条?」
王才:「吃。」
唐小荷:「要不要饼子?」
王才:「要。」
唐小荷:「得嘞,下一个!」
王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捧着满盒饭菜坐在了录事张宝对面。
他绷起张老脸,冷哼道:「究竟是谁把那小子招进来的,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怎么能任用一个曾有杀人嫌疑的傢伙?此事太过荒唐,我一定要禀告少卿大人,让他下令将这小子逐出大理寺。」
张宝吃得满面通红,狼吞虎咽道:「王主簿快尝尝吧,这菜太好吃了,鲜美爽口,比肉还香呢,就着饼子真是绝了。」
王才瞥了眼饭盒中裹挟鲜红碎椒的翠绿菜叶,以及浸在汤中的金黄锅饼,咽了口唾沫,别开脸仍是冷哼:「我怕有毒,不吃。」
张宝两眼一亮,张手夺过他饭盒:「那我就不客气啦!正愁不够吃呢。」
王才:「这!你!不可理喻!」
他又看到隔壁桌上的何进,顿时大感欣慰,过去拍了下何进的肩道:「何书吏,正好你在这,这个唐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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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转脸,鼓囊着俩塞满饭菜的腮帮,一嚼一嚼口齿不清道:「王主簿找我有事?」
王才:「……」
王才:「没事了。」
老头在心里很是呜唿哀哉了一番,感觉大理寺要完。
打饭窗口,唐小荷将盆底最后一点汤汁也刮干净,舀过去时递以年轻胥吏一个抱歉的眼神,表示真的丁点也没有了。
胥吏哭丧着脸,捧着饭盒找地方坐去了,背影格外凄凉。
唐小荷看了眼满堂狼吞虎咽的人,又看了眼干干净净的桶,心中不解道:「这大理寺里的人怎么个个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怪不得之前感觉每个人都那么凶,合着每天都吃不好饭啊。」
这时何进又蹿到她面前,捧着只干净饭盒道:「劳烦小厨再给来上一碗。」
唐小荷给他看了眼比荷包还干净的桶底,无奈耸了下肩道:「没了。」
何进瞪大了眼睛:「这就没了?我还没给少卿大人打饭呢,这可如何是好。」
唐小荷看他那副要哭的样子,忍不住安慰他:「没事儿,饿一顿又死不了人。」
「可是少卿大人已经饿了好多顿了呀。」
「好多顿是几顿?」
「七天。」
唐小荷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她扶了扶桶站稳脚步,极其费解地重复一遍道:「少卿大人?七天没吃过东西?」
何进点头。
「那他怎么活下来的?」
「喝水,喝茶,偶尔能捏着鼻子喝下碗汤。」
唐小荷脑瓜子直嗡嗡,如果她之前觉得宋鹤卿是个大坏人,那现在,宋鹤卿在她心里连人都不是了。
谁家活人七天不吃饭?她一顿饭少了肉都感觉跟没吃一样。
唐小荷对这狗官越发好奇起来,双手撑腮对何进道:「什么情况,展开说说。」
何进难得遇到个愿意听他诉苦的人,本想跟倒豆子似的将少卿大人那点难言之隐全抖落出来,不料话到嘴边仅是嘆息一句,道:「一言难尽,总之辛苦唐小厨再做碗饭,我带回去看能不能让大人吃点,好歹给他把命续上。」
唐小荷皱起眉头:「可现在厨房确实没什么食材了啊。」
话音刚落她灵机一动,低头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抬脸一脸好心道:「有了,我知道给少卿大人吃什么了,你且稍等我片刻,马上就好。」
「那感情好,辛苦小厨!」
唐小荷转身回到灶台,顺手将剩下那把干粉条扔进水盆泡上,重新升火熬油。
等油热的过程中,她切了点蒜末葱花,以及一大把红辣椒。
切了一大把不过瘾,唐小荷又切了第二大把,边切边笑:「嘿嘿,宋鹤卿,这可是你给我送上门来的机会,嘿嘿,我让你一口上头,两口销魂,三口升天,我毒死你嘿嘿……」
油热,唐小荷舀起一勺油浇入料碗中,只听一串噼里啪啦的响,直炸出半碗红油,香味扑鼻。
唐小荷往里加了小勺酱油,大勺香醋,捏了小搓盐洒里面。调好拌好,粉条也被泡软,粉条下锅,没多久粉熟水开,捞粉前先舀出煮粉的汤泼入料碗中,香气顿时又被激发,酸辣气直冲脑门,都不必尝,闻一下气味便要人哆嗦打喷嚏。
最后捞粉,晶莹剔透的红苕粉卧在鲜红辣汤中,再予以翠嫩欲滴的芫荽末点缀,即便是不馋这口的人,看着也止不住分泌口水。
唐小荷笑眯眯将粉端到打饭窗口,对着目瞪口呆的何进道:「这就是我给少卿大人专门准备的美食佳肴——酸辣红苕粉。」
何进一脸死了爹的表情,闻了一下便止不住打喷嚏道:「这……这怕是使不得吧,大人连油星儿都不吃,如何能享用这个,何况它也,阿嚏!它也,阿嚏!太辣了点吧?吃坏人可怎么使得。」
「谁说能吃坏人啊!」唐小荷义愤填膺道,「我老家人都是吃辣椒长大的,可没听说有吃辣把人吃死的。而且我告诉你,它其实就是看着辣,吃着可香了,你想像一下你嗦口粉,顺带着喝了半嘴酸汤,汤酸粉滑,回味无穷……」
何进吸熘了一下口水,认真看着粉道:「我现在就去把它端给大人!」
唐小荷笑容跟花儿一样,点头如捣蒜:「小哥,我看好你哟。」
等何进端着粉走远了,唐小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弯下腰躲窗台下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幸灾乐祸道:「就京城这个又干又燥的鬼天气,那一碗粉下肚不得去掉半条命,哈哈哈!宋鹤卿,我让你坏我前程,我让你关我大牢,你就等着今晚住茅厕里吧!」
唐小荷痛快极了,俗话说病从口入,她就不信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嗦完粉能丁点事没有,何况他吃之前还饿了整七天,这要下肚怕是轻则生病重则要命,哼,她才不管,像这样不辨是非的狗官,少一个就当为民除害。
至于她,她就等着被赶出大理寺就好了,横竖她只是做了碗粉,又不是真的下毒,她一个小厨子,她能有什么坏心眼。
太高兴了,刷个锅冷静一下。
……
内衙,书房。
宋鹤卿活似长在了椅子上,腰杆一动不动,巍然如松。
可他手下动作极快,一张张摺子在他眼前仅是一闪而过,他就能锁定上面的全部字眼,动手圈上红标。
刻意杀人处斩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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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室偷盗处劓刑,过。
强抢民女拘役三月,过——等等?什么玩意?
宋鹤卿抬起摺子贴在眼前仔细看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盛年早衰老眼昏花,这种离谱的东西居然真的舞到了他面前。
「清水郡祥远县,罪犯杨文忠涉强抢民女,现经本县结合其案件隐情,判处杨文忠拘役三个月……」
宋鹤卿揪了揪眉心,感觉本就闷堵的胸口此时更加憋屈,轻启唇道:「我三你大爷。」
这时门外响起何进嘹亮一声:「少卿大人!吃饭了!」
宋鹤卿瞅着摺子,眉头越陷越深,冷不丁道:「不饿,不吃。」
已经被噁心饱了。
何进小跑进书房,放下食盒忙不迭掀盖子端碗,嘴里念念有词:「这是新来的唐小厨特地给您做的,您不知道他那手艺啊,啧啧,烂叶子都能成香饽饽,您就尝一口吧,幸亏小的跑得快,这粉还没来得及坨呢。」
宋鹤卿抽出目光瞄了一眼碗里东西,继续看起摺子道:「看着油腻腻的,给狗狗都不吃,拿走。」
何进苦口婆心:「我的大人,您自己算算您几天没吃饭了,神仙也撑不住啊,何况您还熬夜,一熬熬一宿,再这样下去真出人命怎么办?」
宋鹤卿分析着手头这鬼案子,随口道:「别管,我早死早解脱。」
「大人啊!」何进真急了。
宋鹤卿嫌吵,无奈扔下摺子,闭上眼短暂养神,耐着性子道:「端过来。」
何进立马转忧为喜,兴致沖沖把碗端到他面前,又双手将筷子递上。
宋鹤卿睁眼接过筷子,皱着眉头用筷子挑起一根裹满红油的粉条,满脸的嫌弃,足这样顿了有片刻,他才低下他那颗骄傲的头,将粉嗦入口中,耐心咀嚼。
嚼了没两下,宋鹤卿表情凝固住了。
何进满脸期待:「怎么样大人?好吃吗?」
「噗!」
他直接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我百度了,医生说七天不吃饭死不了人,所以本文设定很科学不接受反驳(我不管我不管
第8章 与君初相识
◎疑似活见鬼◎
何进傻了眼:「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宋鹤卿眼泪刷刷直往外冒,扔掉筷子用力咳嗽,手指向茶壶急促不已道:「水!水!」
何进赶忙斟了杯茶水给他。
宋鹤卿接过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似是不过瘾,又捧过茶壶直接对准壶嘴狂饮起来。直将满壶水喝了大半,他才松下茶壶,魂魄得以归位似的,低头长舒一口气,表情有种劫后余生的祥和宁静。
何进看到大人额头辣出来的那层细汗,恍然大悟转过想来,气得说话直哆嗦:「好哇,那小厨子果真不是个靠谱的,什么看着辣吃着香,他跟小的在那鬼扯呢,小的这就去找他算帐!」
说罢就要将红通通的酸辣粉端走。
哪想宋鹤卿却在这时道:「等等!」
何进动作停住了,不知少卿是何用意。
宋鹤卿唿吸尚未平息,胸口一起一伏,口中酸辣之气未退,全身冒着热汗,舌尖仍感烧灼疼痛。他盯着那碗差点将自己送去见祖宗的粉,本该恼怒才是,可感到最奇怪的,是他居然在那种味蕾刺激中,感受到了一种十分久违的……痛快?
怪,太怪了。
「味道好怪。」宋鹤卿忍不住拿起筷子,「再吃一口。」
何进更加傻眼了。
少卿大人有多久没主动吃点什么了?
过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好东西没端给他过,弄半天他老人家竟是好这口。
「大人慢点吃,小的去给您把水添上。」何进不敢劝,拎起壶就往外跑,心想别管辣粉酸粉还是臭粉,吃了就比不吃强。
宋鹤卿专注嗦粉顾不得回答,点头光嗯嗯。
粉在红汤中泡那么久,早已入味至极,一口下肚七窍生烟,酸味辣味穿透天灵盖,辣的人两耳嗡嗡响。越辣,越忍不住想吃。
宋鹤卿被辣到头脑一片空白,什么尸体摺子,案子公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些都是和他无关的东西,他此刻只不过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嗦粉人罢了。
嗦完最后一口粉,再一口气喝上半壶凉茶水解辣,宋鹤卿瘫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大喘粗气,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胸口中郁结许久的那口闷堵气,一下子通了。
痛快啊,真痛快,多久没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滋味了。
「何进。」宋鹤卿唤道。
何进见他这般模样,喜忧半掺地走上前:「少卿大人有何吩咐。」
宋鹤卿哑着喉咙,意味深长道:「那个唐小厨,有点东西。」
「留住他。」
……
转眼太阳落山,膳堂中的人都走干净了,唐小荷乐得清闲,待在她的小厨房里刷起锅碗瓢盆,边刷边哼起老家民谣——
「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么姑儿说闲话。」
「花脸巴儿,偷油渣儿,婆婆逮到,打嘴巴儿……」
她哼的正专心,身后冷不丁响起句:「小厨这是在哼什么呢。」
唐小荷打了个寒颤,汗毛都竖起来了,转头见是何进,松口气道:「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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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笑眯眯,面上又回到基层工具人的标准和事佬表情:「不是我还能是谁啊,我是特地来找小厨你的,毕竟你那碗粉做的可真是——」
唐小荷小脸一垮,正想掉两滴子泪使苦肉计装无辜,便听何进吐出见鬼二字:「漂亮!」
唐小荷:「……」
唐小荷:「你嗦啥子?」
何进激动到握紧双拳,就差原地转起圈,兴奋地看着唐小荷道:「小厨你不知道啊!我们大人那么挑剔的一个人,居然把你那碗粉吃光了,一根都没剩,你敢相信吗!」
唐小荷目瞪口呆,眉头紧皱在一起,心说这我还真不敢相信。
她甚至动手掐了一下胳膊,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听错,不是在做梦。
那姓宋的把她那碗追魂夺命酸辣粉吃光了?还一根没剩?
「等等小哥,我想问一下,」唐小荷扶了下头,尽量维持着平静道,「宋狗啊不是,宋大人吃完之后,什么反应也没有吗?」
「有啊!」何进两眼发亮道,「大人吃时淌了一身汗,吃完乏得很,躺床上便美美睡了一觉,现在醒来又有精神又有劲儿,批摺子的速度是先前两倍,跟换了个人一样!话说起来唐小厨你可真是太厉害了,一碗粉就将我们大人不吃饭不睡觉这两样毛病都治好了,你就是神仙派来拯救我们大理寺的吧!」
唐小荷讪讪苦笑,小声道:「哪个神仙那么缺德啊……」
何进全然没听见,兀自乐的手舞足蹈,乐完闪到唐小荷跟前拍了下她的肩,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总之,少卿大人非常满意你,你已经通过了他本人的亲自考验,我们大理寺决定对你发出正式入职邀请,工契我都给你带来了——」
唰唰唰,何进从怀中掏出三张纸契,轮个儿怼到唐小荷眼皮子底下,热心道:「这工契时长有长有短,有五年的,十年的,十五年的,你想签哪一个?」
唐小荷只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开口想说:「我无……」无论哪个都不签。
何进耳毛一竖:「五年?好嘞,手给我来,咱们把手印走一个!」
唐小荷这还懵着,手就已经被何进抓住,半边手掌被他往印泥里一按,再往契上一贴,眨眼工夫,贼船已上。
何进喜笑颜开,收好工契对唐小荷一作揖:「从此以后咱们便算是同僚了,欢迎小唐兄弟,正!式!入!职!大!理!寺!」
哐哐六道轰雷,将唐小荷整个轰成了石头,她盯着自己的手,两眼一眨不眨,感觉头顶好似有群乌鸦嘎嘎飞过。
何进直起腰:「我这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小唐兄弟啦,以后刷锅洗碗自有杂役来做,你只负责採买食材和厨房做饭即可。对了,你住的地方离膳堂不远,名字叫八宝斋,等会儿我会差人带你熟悉路线,咱们且先别过,明儿早膳见哦。」
等何进飞没影儿了,唐小荷才浑身一哆嗦醒悟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再度看了看自己通红的手,又看了看何进离开的方向,追出去大喊道:「什么啊!什么五年!你在说什么啊!我来大理寺不为打工啊!」
她只为让宋鹤卿那个狗官吃瘪而已。
可目前情况似乎越来越往离奇的方向发展了,弄半天,她不仅没如愿把宋鹤卿毒出病来,还被他赏识上了?
这什么鬼东西啊!
唐小荷要被气死了,她宁愿宋鹤卿吃的上吐下泻一怒之下把她赶出大理寺,也比把她憋屈在这强。
「不行,不蒸馒头争口气,这破活儿我不干了!」唐小荷越想越窝囊,干脆扯下围裙往地上一摔,跑出厨房预备走人。
她的想法很壮烈,心想我就是上街要饭,要不到饭饿死在街上,我也不给你们大理寺服丁点软。
少顷,大理寺大门口,夜色瀰漫,凉风乍起。
守门的认出她是谁,嗤笑道:「哟,又是你啊,怎么,这就被赶出来了?」
唐小荷下巴一扬眉梢一挑:「谁被赶出来了?你们大人稀罕我稀罕的不得了,我就是出来,出来……看看风景。」
她扫了眼门外漆黑的街景,心道怪啊,怎么白天门口那么热闹,到晚上就没人了,看着怪瘆得慌的,要饭都找不到主顾。
差役松着护腕:「那你接着看,正好接我的值,我回去歇歇先。」
唐小荷连忙转身拔腿就撤:「别别别,我看完了,我现在就回去,我有我自己的活,我不跟你抢活干。」
不行,太黑了,和白九娘被杀死的那晚一样黑,她遭不住,还是改天跑路吧。
差役哈哈直笑,对她的背影扬声道:「就这老鼠胆子还敢乱跑,我告诉你,大理寺晚上可还闹鬼呢,你这么细皮嫩肉,跑慢了当心被女鬼捉去当下酒菜。」
唐小荷听到那个字,头髮都竖起来了,转头斥道「我才不信!」,脚下却跑更快了。
她心里叫苦连天,心说怪不得外边连个摆摊叫卖的都没有,合着还有这样一出,这都什么事啊,一开始就不该混进来讨这个罪受。
春日里的晚风尚带丝丝凉意,吹起唐小荷一身鸡皮疙瘩。
她先跑回厨房,等了会儿没等到来给她带路的人,就又跑出去,想随机捉个胥吏给她引路。可这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胥吏都还在班房挑灯加班,没有一个出来摸鱼的,弄得她蹲半天没蹲到救星,闯进去打扰人家办公她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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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只好自己无头苍蝇似的到处转,借着月光,抬头到处瞧每处房屋前的牌匾,嘴里抱怨道:「什么八宝斋,我还八宝粥呢,给我床被子我就住厨房好了啊,弄那么麻烦,这里还跟个迷宫一样。」
此时的唐小荷哪里知道,大理寺里外三堂衙门,房屋以百间为数,头一次走动若没有人带路,她就是走到天亮也不见得能找到自己找的地方。
不知走了有多久,连月亮都被云层遮住了,唐小荷不仅没找到八宝斋,还误入了一个大园子。
园子里茂竹丛生,假山矗立,水塘映影。若放白天,这里的风景定是美到让人移不开眼睛,可放在夜里,就可称得上一声「鬼影重重」了。
唐小荷又冷又怕,心惊胆颤不停观察着左右,拉着哭腔道:「祖宗,菩萨,大罗神仙,我这是在哪啊,八宝斋到底在什么地方,难道我走错路了吗?」
就在这一片诡异寂静中,她的耳后蓦然响起低沉一句:「是,你走错了。」
唐小荷嘆口气:「多谢,我就知道我走错了。」
话音落下,她勐地倒吸一口凉气,转身闭眼就是一拳,嘴里大嚷:「救命!有鬼啊!」
「嘶……」宋鹤卿踉跄后退两步,手捂左眼,痛到弯腰。
作者有话说:
女鹅刷锅哼的民谣是四川民谣,她的身世设定就是巴蜀妹子
第9章 葱花饼
◎好心的熊猫眼大哥◎
白天吃饱饭睡那一觉太舒坦,导致宋鹤卿夜里入睡困难,加上祥远县那桩案子有点让他琢磨不透,他实在没心思在榻上酝酿睡意,便出了房门到园子里散心闲逛。
哪想散个步还能摊上这无妄之灾。
「疼死了。」他捂着左眼不停倒吸凉气,而罪魁祸首不仅没有对他赔不是,还拔腿跑了。
唐小荷沿着园中小径跑得飞快,活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嘴里高唿道:「救命!有鬼!有女鬼!」
宋鹤卿忍无可忍,冲上去三两步追上那短腿「兔子」,一把薅住了道:「什么女鬼不女鬼!你给我睁眼看清楚,我是女鬼吗!」
唐小荷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在黑暗中怒溅火星的狐狸眸子,哆哆嗦嗦道:「不,你不是女鬼。」
宋鹤卿正要松口气,右眼便又生生挨上一拳。
「你是男鬼!」
「来人啊!这里有男鬼!」
宋鹤卿彻底被惹毛了,正要将这小子摁地上狠揍一顿,月亮便从云层后现了出来,月光倾泻而下,顺着竹枝叶影,洋洋洒洒落在二人身上。
宋鹤卿看清了手中人的脸,皱了下眉头道:「是你?」
唐小荷被吓得眼都不敢睁,喉头哽咽地说:「鬼大哥,咱俩熟么?」
「鬼个屁,你小子聊斋看多了吧!你自己低头望望,谁家鬼走路带影子。」
唐小荷战战兢兢睁开眼,低头一瞧,果然看到一长一短两道影子,短的那个脖领子被长的攥手里,双脚几乎悬空。
唐小荷破涕为笑,却仍不敢抬头,只讪讪赔罪:「小弟我有眼不识泰山,错怪大哥你了,主要刚才我也是真被吓着了,大哥莫要见怪啊。」
宋鹤卿松开她脖领子,继续揉着眼圈,不耐烦地冷笑道:「吓着?说吓也是我先被你吓着,这内衙重地除了几个贴身书吏,素日谁敢进来?你胆子倒大。」
唐小荷双脚勐地沾地,险些摔一趔趄,欲哭无泪道:「我不也是没办法吗,我要是知道路,早就回我自己的地盘老实歇着去了,何至于大半夜无处可去,到处瞎晃荡。」
宋鹤卿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何进是怎么办事的,连个带路的人都没给安排。
「八宝斋?」他问。
唐小荷狂点头:「对对对,我就是要去那里。」
宋鹤卿又舒口气,认命似的转过身,口吻尽是无奈:「知道了,随我来吧。」
唐小荷精神一振,赶紧抬腿跟上,心跳逐渐平復下来,路程中还有心情套起近乎:「多谢大哥带路,我叫唐小荷,是新来的厨子,你是谁啊,你也是在内衙当差的吗?你身上怎么没和他们一样穿着公服啊,这一身煞白,大晚上的看着可真是……」
宋鹤卿语气不善:「有问题?」
唐小荷头摇得像拨浪鼓:「没问题没问题,好看得很!」
宋鹤卿哼了一声,心说这还差不多。
一炷香过,二人站在了题有「八宝斋」三个字的匾额下。
唐小荷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最后发现住处居然就在膳堂后面,走两步路就到了,只不过天太黑,大理寺房屋又长得差不多,她没能认出来罢了。
「行了,就是这儿了,你赶紧进去歇着吧,毕竟明早天不亮你还得起来做饭,起晚了可扣钱呢。」宋鹤卿将人带到,转身便要打道回府。
唐小荷连连道谢,因那股愧疚劲儿还没过,便扬起声音道:「对了大哥,你这两日别忘了常拿煮鸡蛋滚滚眼睛,那样好得快,今日实在是我对不住你,小弟改日定会请你吃酒赔罪!」
夜色中的人轻嗤一声,似乎说了句什么,离得远,唐小荷没听清。
她就这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一直等那道颀长的人影消失在夜色里了,才打着哈欠进房休息。
「八宝斋」名字听着气派,其实就是个小房间,里头一床一桌一板凳,多个人都住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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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累了一天,摸黑躺到榻上便已闭眼。
闭着闭着,她忽然坐起来,拍了下头懊恼道:「坏了,我怎么连那好心大哥的名字都没问出来,那我之后怎么找到他?怎么跟他好好赔礼?唉,唐小荷啊唐小荷,我真是服了你了。」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反正她明天还得忙着打饭,大理寺那么多人,哪个不都得在她眼皮子底下过一遍?她虽然没看清他具体长什么样,但那俩大青眼圈可骗不了人,若是遇见他,她必定能将他一眼认出来。
如此想完,唐小荷心放回肚子里,重新躺好安心睡觉,嘴角缓缓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她觉得这个世上果然还是好人多,坏人只不过是例外。
比如宋鹤卿那个狗官。
「阿嚏——」
宋鹤卿刚回到内衙,不提防便打了个喷嚏。
何进正带手下人挑灯搜园,闻声赶忙迎过去道:「少卿大人您上哪儿去了?刚刚内衙似乎响起一连串尖叫声,您可曾察觉?」
宋鹤卿揉着鼻子懒得解释,便摇头道:「我睡不着出去熘达了一圈,没听见什么尖叫。」
何进挠起后脑勺:「这就很怪了,方才好几个人都听到了——等等大人!您这俩眼睛是怎么回事!」
宋鹤卿这才恍然想起脸上这齣,袖子将脸一挡,快步走向房中:「没怎么回事,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怎么就摔那么巧,看着好生严重,疼不疼啊?要不要请郎中来给您看看?」
「不疼犯不着。」
宋鹤卿嘴上这样说着,回房立刻将门关上,小心地伸出指尖去碰发肿的眼圈。
哪想仅是轻轻碰了下,便将他疼得呲牙咧嘴。
他回忆起那小厨子清秀无辜的长相,轻若无几的体重,冷嗤一声道:「看不出来,小屁孩子手劲儿还挺大。」
三个时辰后,丑时三刻,鸡鸣。
唐小荷被鸡叫吵醒,拉着长长的哈欠爬下床榻,闭着眼睛外出打水洗漱,险些一跟头栽进井里。
洗漱完,她带着几个杂役外出採买,买了一口大平底锅,起码三五百斤的面粉,整一排车的大葱,两大排车的鸡蛋,打算今早主食做个葱花饼吃吃。
回到大理寺,她让杂役分工合作,和面的和面,切葱的切葱,她负责检查面和的好坏和发面程度,而且特别交代切葱只要葱白葱裤,葱叶子没什么香味,留着下顿做葱油拌面用。
等面团在热锅里发的差不多,她抱出面团用大擀面杖擀开,擀好往面皮上刷油刷到均匀,刷完再撒上秘制香料,香料抹匀,再往香料上撒上大把葱花,最后像包包子一样,用面皮将葱花包起来,再拿擀面杖,把这个大葱花包擀成饼子,不能薄也不能太厚,厚了易夹生,薄了没口感,约三分厚最为妙。
忙完这些,架火烧锅。
唐小荷并未往锅里刷太多油,所以这饼与其说是炸,倒不如说是慢煎出来的,整张大葱花饼平铺锅中,煎时用筷子戳出些小孔透气,炸至一面金黄时翻面上锅盖,放在那闷上几个眨眼,等时候到了再揭锅盖,随着白雾腾空,整个厨房都瀰漫着浓郁的葱香。
这个时候将饼从油锅控油捞出,只见两面俱是金黄,再趁着热乎劲儿用刀一切,两耳尽是酥脆之声,葱香味直飘到二里开外,勾的不少胥吏提前跑出班房前来讨饼吃,一口下肚直叫绝。
「咱们大理寺的葱花饼和外头的葱花饼真是不一样,外酥内软,丁点不腻口,香极了!」
「你说同样是葱和面,怎么到了咱们唐小厨手里,便能好吃成这个样子?别看就这一块饼,给我再多钱我都不换。」
「等会儿跟大傢伙说好一人两块饼,谁都不准多拿!」
唐小荷在厨房里听见外面的动静,又好笑又无奈。她知道饭点到了,手脚下意识加快速度,先将饼盘摆在窗口,又把盛白粥的桶拎过去,再把盛咸菜丝的大碗摆好,最将把煮鸡蛋也从锅里捞出摆上。
忙完这些她额头上都是汗,肚子也咕咕作响,便直接抓起一块饼咬了一口,朝窗口外面高唿道:「开饭啦!排队打饭!」
乌泱泱的胥吏涌入膳堂排起长队,伸着脖子去看今早的吃食。
排前头的早早端着餐碗找地方坐下,迫不及待咬上一口外酥里嫩的葱花饼,直嚼出满口葱香,再喝上一口香滑米粥,往嘴里就点小咸菜,回味无穷。
排后面的胥吏眼馋无比,以为轮到自己饼子冷却,味道定会大打折扣,可未想到稍稍凉却的油饼竟比刚出锅的还要酥脆不少,两面饼皮焦脆,咬到嘴里咔嚓一响,光听动静便已胃口大开。
唐小荷边打饭边留意眼前人脸,长什么样的脸都看过来了,就是没等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人,未免便有些垂头丧气,拿饭勺的力气都小了不少。
这时何进好不容易排到队,看着香喷喷的葱花饼直冒口水,却转脸对唐小荷道:「劳烦小厨多给我两个鸡蛋,要热的。」
唐小荷没精打采地「嗯」了声,动手拿竹夹夹鸡蛋。
何进看出唐小荷的不对劲,热心道:「小厨昨晚没睡好吗,怎么看着这么没精神。」
唐小荷将两颗滚热的蛋夹入何进餐碗中,还是没精打采道:「是有点,别管我了,吃你的蛋去吧。」
何进笑了,没心没肺道:「真巧,少卿大人昨晚也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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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宋鹤卿那个狗官睡没睡好关我屁事。
她只关心她的熊猫眼大哥什么时候能出现。
半柱香后,内衙。
宋鹤卿手拿水煮蛋,不停滚着自己青紫交加的两只眼眶,面无表情。
他就这么盯了手里摺子半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对一旁津津有味咬着葱花饼的何进道:「我昨日里让你调查的事情如何了?」
何进嚼着饼子下意识来句:「什么事啊大人?」
「咔」一声,宋鹤卿将手里的鸡蛋捏碎了。
「想起来了!小的想起来了!祥远县强抢民女案是吧?已经查出来了!这正要跟大人说呢!」
作者有话说:
强大的求生欲
第10章 麻婆豆腐
◎挑食狗官◎
「先前这案子便已经被大理寺打回重审了好几次,但每次回来都还是拘役三个月,咱们手下人也是真的烦了,便闭着眼通了过去,这才到了您手里。」
宋鹤卿听完何进这番说辞,冷哼一声道:「在其位不司其职,今日你嫌烦,明日我嫌烦,若都嫌烦,大理寺干脆关门算了,两百胥吏全部遣返回家,在家睡大觉最是不烦。」
何进听出少卿话中怒意,葱花饼也顾不上吃了,忙道:「小的这就传下去,让他们将这案子打回当地重审。」
宋鹤卿却一皱眉:「别。」
「猫腻就出在当地,即便打回一百次,出来的也是同样的结果,日拖一日年拖一年,那些堆积如山的旧案陈案,不都是因此而来?断起来没头没尾,麻烦至极。」
「那依大人之见,此案该当如何?」
宋鹤卿目光稍凝,思忖片刻道:「传本官的话下去,派遣大理寺掌固邓招带领三十问事,前往祥远县缉拿罪犯杨文忠。顺带放出消息,就说这案子大理寺接了,会由少卿亲自给犯人定罪,其余衙门一概不准插手。」
何进一愣,没想明白都忙成这样了,怎么少卿大人还往自己身上揽活儿干。
「是,属下这就去办。」
何进硬着头皮领命,退下时却又犹豫,踌躇一二终是忍不住道:「少卿大人,小的有两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鹤卿呷了口参茶:「但说无妨。」
何进:「小的知您嫉恶如仇,一心为百姓着想,但您也得为自己做些打算才是。这杨文忠能如此逍遥法外,摆明了上头有关系在,您动他倒没什么,可这一牵扯,再把您自己给牵扯进去,这得不偿失啊。」
宋鹤卿放下参茶,些许不耐烦道:「明面是强抢民女这一桩,背地里究竟干了多少恶事还不曾得知,什么关系能护到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步?我可不记得这朝中有姓杨的大官,只记得太初年间有个阁老名叫杨守德,门下学生无数,权倾朝野……」
说到这个名字,宋鹤卿两眼勐地睁大,他记起来了。
杨守德老家好像就是清水郡的。
难道这个杨文忠,和他有关系?
清晨的阳光照入房中,光芒明亮刺眼,打在宋鹤卿全身,像给他笼罩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大网。
他抬眼,扫了这光一下,漫不经心抬手遮住,嗓音冷清坚定:「无妨,本官心意已决,就按刚才说的办。」
「这……是。」
片刻之后,膳堂。
唐小荷看着被原样送回的葱花饼,挑起眉梢不悦道:「干嘛?」
何进堆着笑,些许不好意思地说:「是这样的小厨,咱们少卿大人不吃葱,这葱花饼味道虽美,但他老人家实在是无福消受,只能麻烦你再给他做点别的了。」
唐小荷:「上回的酸辣粉里也加了葱花,他不是吃挺香的吗。」
何进:「哎呀那点葱花被油一过不就看不见了吗,跟没有一样。」
唐小荷翻了个无语的白眼,接过饼转身前往灶台,嘴里骂骂咧咧道:「他这哪是不吃葱,他这是不吃看得见的葱,一大把年纪挑什么食,惯的他。」
她放下饼,转头扫了眼架上琳琅满目的食材,走过去拿起茄子道:「我给他炸个茄盒吧,配粥吃正好。」
何进讪笑:「少卿大人也不吃带籽的东西。」
唐小荷烦了,放下茄子叉腰道:「他还不吃什么,你一次跟我说清楚。」
何进掰着手指头数:「大人不吃茄子,不吃豆角,不吃韭菜,不吃生蒜,不吃葱姜,不吃胡萝蔔白萝蔔红萝蔔绿萝蔔紫萝蔔……」
唐小荷只感觉两耳朵嗡嗡响,捂住耳朵大喊:「停!我要聋了,少卿大人今年是只有三岁吗!」
何进挠着头不好意思起来:「那倒没有。」
好歹虚岁二十三。
唐小荷忍无可忍:「那我给他做个肉沫蒸蛋总行了吧?」
何进更加不好意思,笑道:「我们大人……尤其不吃肉蛋。」
唐小荷:「……」
这狗官是怎么活这么大岁数的。
她将围裙一摘,抬腿就往门口迈:「这活儿我干不了,你们另请高就吧!」
何进赶紧扑地上抱住她大腿哀嚎:「别啊小厨!你不能因为大人一个就放弃我们这一大群啊!你走了我们吃什么啊。」
唐小荷不停蹬腿:「爱吃什么吃什么!喝西北风也和我没得关系!」
何进:「别介啊!咱们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工钱再翻一番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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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不稀罕!松开我!」
何进:「两番?」
唐小荷:「我唐小荷就不是为钱低头的人!」
何进:「三番?」
唐小荷:「你再这样我打人了。」
「四番?」
「……」唐小荷倒吸一大口气。
她从来不是为钱低头的人。
她就是稍微有点,脖子沉。
两盏茶的工夫后,香喷喷的麻婆豆腐出锅装盘。
因念着那狗官不吃肉,唐小荷特地将麻婆豆腐里的肉沫换成了菌菇丁,菌菇丁经煸炒后变得奇香无比,鲜美不输肉沫,混合重辣的浓稠酱汁包裹在每块嫩豆腐上,最后再往上撒点现磨的花椒粉,麻辣鲜香,入口即化。
唐小荷又盛了碗刚蒸好的白米饭,一併放入食盒道:「这个就得配米饭吃才香,我不信这世上还能有人拒绝麻婆豆腐,他要是连这都不吃,他就饿死算了。」
何进抹着口水直点头。
唐小荷送走何进,接着便忙着炸葱油,否则那么多葱叶子得吃到什么时候。
葱油没炸完,何进又回来了。
见唐小荷表情要骂人,何进忙举起空碗:「我是来给大人续饭的!」
唐小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
然后转眼就又紧皱上了。
不对劲,很不对劲,她记得她往麻婆豆腐里加了起码大半碗的辣椒粉,正常人吃一口都得辣天上去,怎么这宋鹤卿不仅吃得下去,还能续饭?他是个什么妖怪?
唐小荷很是想不通,復盘之后觉得问题或许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辣椒加的不够多。
不行,不蒸馒头争口气,京城这么干燥的天,她毒不死他就算了,她还不能让他上火起口疮吗!
辣椒!继续加!
此后一连几日,唐小荷都趁夜里的闲暇时光在厨房手捣辣椒粉,觉都捨不得去睡,哈欠连天。
每次在她困到想要就这么算了的时候,「天香楼」三个字便一下子出现在她脑子里,令她精神一振,怨气激发到最大,手上力气也加大,好像臼窝里捣的不是辣椒,而是宋鹤卿的狗头。
「宋鹤卿,」唐小荷咬牙切齿,「你但凡能少关我两日,我犯得着窝在你这大理寺做大锅菜吗,你个狗官,死老头子。」
「阿嚏——」
书房中,烛火摇晃。宋鹤卿揉了揉鼻子,总感觉近来自己的喷嚏好像多了很多,但身体也没有着凉的迹象,不禁诧异道:「这大晚上的谁念叨我呢。」
他伸手捧起茶盏想要喝水,却发现茶盏里是空的,举壶倒水,壶也是空的。
「何进,何进。」
宋鹤卿叫了两声,未听到回应。
他回忆了一下,感觉今日一晚上似乎都没怎么见到何进,很是反常。
就在宋鹤卿思考时,他头顶上的瓦片似乎轻颤了一下,几缕灰尘从空中飞下,投入烛火中,化为轻烟。
宋鹤卿不动声色提起警惕,动手将未批完的摺子合上,起身走出了书房。
外面,万籁俱寂。
大理寺内衙等同于三卿起居宅院,素日极少人出入,加之地方又大,各个门口把守再是森严,里面也是到处黑漆漆一片,没什么人烟气在。
宋鹤卿出了门,站在院子中,抬头看向屋嵴,目光略过每一寸屋瓦。
如此看了一遍,未发现什么异常,他低下头,转身愠怒道:「何进,你小子又跑哪偷懒去了,当心被我抓到。」
他沿着路径缓慢往外走着,嘴里时不时叫着何进的名字,一直走到了二堂。
此时已过二更天,再敬业的胥吏也已歇下,二堂各处俱是漆黑,唯膳堂的灯火还亮着。
宋鹤卿盯着那处亮点,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抬腿走了过去。
膳堂中,唐小荷本急头白脸地捣着辣椒粉,突然听到「嘎吱」一声响,意识到外间的门被推开,动作顿时停下。
都这个点儿了,总不会还有人来吃饭吧?
这人……怎么连个声儿都没有啊。
唐小荷伸着耳朵仔细去听脚步声,听半天好不容易才听到。她发现这脚步声极轻极飘,根本不像急着找饭吃的样子,同时她又想到那个大理寺闹鬼的传闻,心跳瞬间加快,汗毛不由竖起。
她悄无声息地放下手中木杵,默默抓起了旁边的擀面杖,蹑手蹑脚走向门口。
随着门那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小荷抓着擀面杖的手不断收紧,嘴里也不停咽着口水。
时间一点点过去,脚步声在咫尺处停下,又是「嘎吱」一声,门开了。
唐小荷高举擀面杖,跳起来放声大喝:「什么人!」
宋鹤卿双腿一软,差点被她吓早逝。
作者有话说:
想想还是解释一下,男主现在离不开辣是因为精神压力很大,辣椒素能刺激肠胃蠕动,吃的过程中也能释放压力,有老婆在身边以后饮食会慢慢恢復正常
第11章 辣椒攻击
◎这小厨子,长得还挺好看◎
唐小荷仔细一看,面前男子约摸二十岁上下,身材清瘦,身穿象牙色直裰,脸色也跟衣裳一样煞白一片,衬得两只眼睛越发漆黑幽深,加上眼下的淡淡青紫,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人,倒像是从墓里刚爬出来的男鬼,还是怨气很大的那种。
唐小荷本该害怕,可注意到这「男鬼」眼下淤青,她将擀面杖一扔,两眼顿时放光道:「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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擀面杖掉在地上勐地一敲,宋鹤卿再次被她吓得眼前直冒黑星,手捂心口窝就差当场撅过去。直等抬眼一瞧看清是谁,才长舒口气道:「怎么是你。」
感觉他人要倒,唐小荷赶紧搀扶起他:「怎么不能是我,我一个厨子,不在厨房还能在哪,倒是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这干嘛,把我吓了一跳。」
宋鹤卿心想这到底谁吓谁啊,手掌依旧抚摸着心口,余惊未消道:「我是来找人的,见厨房烛火还亮着,以为是他来这吃宵夜。」
唐小荷想了想,摇头:「我已经在这待一晚上了,没见有什么人来,你大概找错地方了。」
宋鹤卿经这一顿连吓带惊,原有思绪早就飘远了,皱眉不悦道:「那我就不找了,回头再和他算帐。」
唐小荷见他要走,连忙抓紧了他胳膊:「你别急着走,等一下子。」
宋鹤卿顿了步子,转脸瞥了这小厨子一眼,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唐小荷将宋鹤卿拉厨房里面,把他摁凳子上坐好,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药瓶出来,拔掉塞子往掌心倒出了点东西,指尖搓了搓,伸手便要沾到宋鹤卿眼下。
宋鹤卿下意识后仰,眼盯唐小荷指尖那红红一片,警惕道:「这是什么东西。」
唐小荷给他小心抹在伤上,柔声说:「红花油啊,我亲手熬的,治淤伤特别好。我这两日便想给你,可一直没找到你人,话说你到底在哪当值啊,怎么打饭都看不见你。」
宋鹤卿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一直没跟这傻厨子透露自己的身份。
这该怎么开口,我是你的顶头老大?你的少卿大人?你的大老爷?
不行,太装了。
「我是……」宋鹤卿闭眼思索片刻,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睁眼想扯谎矇混过去,却正对上了唐小荷的眼睛。
看得他有点发愣。
小厨子脸颊白白嫩嫩的,离这么近都看不到汗毛孔,跟块软豆腐似的。眼睛的形状有点像杏眼,大而圆,里面黑白分明,眼白里找不到血丝,干干净净,少见的清澈。
大理寺里不是当差的就是坐牢的,宋鹤卿见惯了或充血或浑浊的双目,乍对上这双眼睛,有点捨不得移开目光。
虽然他不是很想承认,但这小厨子,长得还挺好看。
「唐小荷。」蓦地,宋鹤卿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低沉。
叫完之后,他眼里忽然滚下一颗泪珠出来。
唐小荷被吓了一跳,连忙询问:「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啊?是我手重弄疼你了吗?」
宋鹤卿缓缓摇头,眼眶通红,抬手颤颤指着自己的眼下:「你做的这个红花油——是用辣椒做的吗?」
「不是啊。」
「那它为什么上脸会这么辣!辣死我了!」
宋鹤卿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水缸旁,捧水疯狂洗起眼睛,嘴里哀嚎不断:「好辣!好辣!」
唐小荷懵了,看着这幕喃喃道:「辣……」
她转脸看到案板上未臼完的辣椒,忽然恍然大悟道:「我对不住你!我想起来了,我刚刚好像是臼完辣椒没洗手来着!」
「你害死我算了!」宋鹤卿咆哮。
唐小荷赶紧上前察看他的情况,又是递帕子又是吹眼睛,一番折腾下来宋鹤卿总算消停,就是俩眼睛肿成了核桃一般,视野从一大片变成了一条缝儿。
宋鹤卿恼羞成怒,顶着俩肿泡眼对唐小荷一顿嗷嗷:「你说你大半夜臼什么辣椒!你不臼辣椒我至于变成这样吗!你跟我有仇吧,哪回遇见你都没好事!」
唐小荷又愧疚又委屈,抓着衣角嗫嚅道:「还不是因为宋鹤卿那个狗官……」
宋鹤卿耳朵一竖,气焰顿时消了下去,诧异道:「和宋鹤卿有什么关系,不对,你为什么叫他狗官?」
他自诩不是什么包公转世狄公附身,但任职以来也一直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之事,这「狗官」二字安在他头上,怕是有失天理吧。
唐小荷更加委屈起来,垂着俩大眼睛,泫然欲泣道:「若非他那么能吃辣,我何苦大半夜还在这做辣椒粉。」
宋鹤卿老脸一红,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道:「话是这么说,可那也不至于称他为狗官吧。」
这狗官的门槛也太低了些。
唐小荷眼一抬,通红着双目道:「怎么不至于!要不是他断起案子来煳里煳涂,我至于被大理寺关那么久,出来连天香楼的招工时间都错过了。你知道我赶了多远的路才到京城吗?整整两千多里地!鞋都磨破了好多双,结果可好,就因为他,全部的辛苦都白费了!」
宋鹤卿被唐小荷眼中的痛意震住了神,低下头一时无话,表情复杂。
过了片刻,他才有点小心地抬起头,温声试探道:「或许,宋大人不是故意的呢?」
「不管是不是故意,结果都已经这样了。」唐小荷冷声说,抬手抹了下眼中泪花,「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他的,在我眼里,他就是狗官,天下第一大狗官。」
宋鹤卿无话可说,只好点头附和:「是是是,狗官狗官。」
他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神经,或许是出自愧疚心,抬手居然想给这小厨子擦下眼泪。但等手伸出去,宋鹤卿倏然听到窗口有道劲风袭来,便将手一低,本该落在唐小荷脸上的手落在了她的肩头,照着便是勐地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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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直接被推到了地上,摔了好大一个屁股墩儿,疼得她直嘶凉气。她正感到莫名其妙,眼前便闪起一道寒光,抬脸定睛一瞧,只见厨房竟多了个一身夜行服的黑衣人,手持长刀,刀刀噼向肿眼泡,力度兇狠至极。
宋鹤卿躲了几刀,顺势将滚到脚边的擀面杖踢到手中,挡下一刀喊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叫人!」
唐小荷终于回神,赶紧爬起来跑出厨房,扯开喉咙大喊:「来人啊!有刺客!快来人啊!」
厨房在二堂,护卫多聚集在一堂,听到动静赶来也需要时间,不可能眨眼工夫飞过来。
唐小荷边跑边喊,直喊到没了力气,才停下来扶着腰大喘粗气。
喘气的工夫,她突然想到:「不对,我怎么把他一个人扔在那了,他那么瘦,看起来很不能打的样子,万一被噼两截儿了怎么办?不行,我已经害惨他了,不能再抛下他独自逃命。」
唐小荷心一横牙一咬,转身又沖了回去。
厨房里,那两道身影已经从里间打到了外间。
唐小荷弓着腰摸到里间,手从菜刀一路摸到大萝蔔,最后灵机一动,把盛满辣椒粉的臼窝揣怀里了,又鸟悄儿熘到了外间。
膳堂里已经乱到没眼看,饭桌被砍得七零八落,分不清哪条是桌子腿,哪条是板凳腿。
唐小荷一路熘到打斗声旁,找了张还算完整的桌子悄悄爬上,然后找准方向,高举臼窝喊道:「黑眼圈大哥!弯腰!」
宋鹤卿碍于视线受阻不能直取对方狗命,本心情沉重,听到身后那动静,竟忍不住在心里翻起白眼,心想谁是你黑眼圈大哥,臭小子回来添什么乱。
但他还是弯下腰身。
电光火石间,唐小荷将臼窝一泼,里面的辣椒粉铺天盖地撒向黑衣人,正中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上。
黑衣人痛唿一声,估计以为是中了什么毒粉,收刀纵身逃去了膳堂外。
宋鹤卿想去追,被唐小荷拦住说:「行了别追了,你先管管你自己的眼睛吧!那傢伙那么兇险,不能交给其他人去收拾吗?」
宋鹤卿扔掉手里擀面杖,揉了揉眼,因被辣椒粉呛到,不停打着喷嚏道:「是啊,的确兇险,差一点你就又要背锅了。」
唐小荷:「什么背锅?」
宋鹤卿:「你说呢,我刚刚如果死在这里,第一个有嫌疑的就是你,谁让你是厨子——阿嚏!」
唐小荷瞬间打了鸡血,袖子一撸沖向门口,龇牙咧嘴地骂道:「狗东西!我弄死你!」
宋鹤卿赶紧去追她,抓住她手臂好声劝慰:「息怒息怒,我这不没死成吗,那傢伙反正有别人收拾,你就别追了。」
「我不管!让我背锅就是不行!」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膳堂的门,正撞上带领众多护卫前来救人的何进。
何进不知经歷了什么,一身公服都被扒干净了,全身上下就还剩条孤零零的裤衩,两手捂在胸前,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他抬眼一瞧,顿时泪如雨下,死了亲爹似的仰天嚎嚎道:「少卿大人!还好您没事,小的都担心死您了!」
唐小荷皱起眉头:「什么少卿大人,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好不好。」
这时,她身后的人咳嗽了一声。
唐小荷一愣,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
第12章 狗官掉马
◎免贵姓宋◎
唐小荷转头,视线从攥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缓缓上移,逐渐落到手主人的脸上。
这张脸太过年轻,寻常官吏在这个岁数,大多还在基层打拼,每日忙于点卯上值,奔走于上头落下的琐碎差事,运气好点,忙碌一二十年,大概能爬到个八品小吏的位置,每月俸禄堪堪养活全家。
大理寺少卿,正儿八经的四品官,就算是殿前三甲,千古奇才,也没有这么年轻从四品做起的道理。
唐小荷一时间不知是惊还是惑,但更多的还是怕,怕到动都不敢动弹,声音弱弱的,怀揣些许不可思议试探道:「相识至今,不,不知老哥尊姓大名?」
宋鹤卿被她这怂样逗乐了,稍稍颔首道:「免贵姓宋。」
唐小荷面皮子僵了一僵,再次颤颤确定:「宋……宋鹤卿的宋?」
何进急了:「小厨你疯了?你怎能当着少卿大人的面直唿大人姓名!」
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把唐小荷噼了个外焦里嫩。
没错了,冤枉她,把她关进大牢,把她关大牢半个月错过天香楼招工时间,又酷爱吃辣怎么都不上火的狗官,就是面前这货。
苍天无眼啊!
唐小荷头脑直嗡嗡,原地愣了片刻,胳膊一抽就要跑路,跟跑慢了小命就难保一样。
可宋鹤卿眼疾手快,直接又把她一把拽了回去,圈臂弯里揽了个结结实实,笑了声道:「跑什么跑,本官还能把你吃了?现在刺客还没抓到,你再乱跑添乱,小心我把你再关牢里去。」
唐小荷吓得浑身一哆嗦,但气性上来,随即嗷嗷大骂道:「你爱关就关!反正你权力大你厉害,你想关谁就关谁,但我告诉你,你这狗官我不伺候了!我要离开大理寺!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啧。」宋鹤卿咂舌,「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叫我好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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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你爷爷的大哥!我不跟你翻脸难道还要我对你笑脸相迎吗?你个狗官!大坏——呜唔!」
宋鹤卿嫌吵,直接动手把她嘴给捂上了,怕闷死,还特意留了点缝用来喘气。
之后他瞥了眼何进,蹙眉不忍直视道:「你这,怎么回事?」
晚间的小风一吹,何进捂着两胸,冻得哆哆嗦嗦道:「一言难尽啊大人,小人只记得好像是要去给您打水来着,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人从后面给拍晕了,醒来就已经在了假山后面,身上的衣服也没了,要不是刚刚被小厨一嗓子吵醒,小的现在八成还昏着呢。」
这时,搜查刺客的护卫跑来,将手中之物呈上道:「回禀大人,没发现刺客,只找到了这身被扔在地上的夜行服。」
宋鹤卿打量着那漆黑衣裳,目光不自觉发沉,只觉得难办。
何进被扒走的公服定是穿在了那人身上,大理寺胥吏的公服都长一个样子,刺客若混到胥吏之中,怕是轻松逃脱生天。
宋鹤卿沉默片刻,果断下达命令:「封锁所有出入口,召集所有人集中二堂,点名筛查。」
「是!」
唐小荷挣扎半晌,总算在这时候得以挣脱开,她本想继续对着宋鹤卿喝骂,可抬脸一对上宋鹤卿的眼神,瞬间老实住了。
这傢伙本就生了双上挑狐狸眼,刚刚眼皮肿起还有几分滑稽在,现在被风一吹,红肿褪去,便只剩下凉薄和凌厉了。
有点吓人。
没过多久,大理寺所有胥吏整齐集中在二堂,不少人揉着睡眼而来,满目茫然不清楚状况,不过看这阵仗,便知道有不小的事情发生。
「张三。」
「到。」
「赵大龙。」
「到。」
「陆小虎。」
「到。」
……
宋鹤卿表情凝重,视线在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上略过,忽然余光瞥到唐小荷上前,一把抓住她道:「干什么去?」
唐小荷被他握疼了腕子,皱眉挣脱道:「你没有闻到股气味吗?」
宋鹤卿:「什么气味。」
唐小荷懒得理他,挣脱开手腕,伸着鼻子走向人群中。
她沿着气味嗅来嗅去,径直走向了最后排,嗅的过程中不禁弯下了腰,片刻后终于停留在某一人的跟前。
准确来说,是那人的袖子跟前。
唐小荷皱着鼻子又嗅了嗅,确定无误,缓缓抬起了头。
正对上一张布满横肉,杀气腾腾的脸。
唐小荷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脖子瞬间僵住,步伐也挪动不了,鬼使神差的,从嘴里挤出抹讪笑道:「大哥,我觉得你身上的辣椒粉,没抖落干净。」
「唰」一声,这人从腰后抽出长刀,一下子把它架在了唐小荷的脖子上,顺带将她往身前一扯,唐小荷就这样成了新鲜人质。
护卫正欲蜂拥而上,那人竟将刀一紧道:「我看谁敢过来!过来了我就一刀宰了这小子!」
宋鹤卿手一抬,示意护卫不要轻举妄动,缓步走上前道:「放了他,告诉我你是谁派来的,我饶你不死。」
「我呸!」刺客眼冒寒光道,「你们这些搞刑讯的惯会满嘴放屁,一个字也信不得,现在就去给我备一匹快马,慢一步,我一刀宰了他!」
唐小荷脸色煞白,别说唿救,手指头都动弹不了,只能睁着双大眼睛死死盯住宋鹤卿,泪珠子一颗一颗往外冒,不一会儿便满面泪痕,分明怕到极点,却还咬紧了唇不敢吱声。
宋鹤卿不由得揪了心,沉下声道:「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厨子,你就算宰了他,我也不会因此放在心上,你不如按我说的做,起码能得条活路。」
「少跟老子在这墨迹!既然不愿备马,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刺客说完便要抽动长刀,打算割断唐小荷脖颈。
宋鹤卿神情一沉,顺势夺过身旁护卫的佩刀,手腕一转,刀刃甩出,刀尖直奔刺客头颅。
刺客为了保命,不得不松开唐小荷,转而抵挡飞来刀刃。
宋鹤卿趁着这电光火石间,飞身挡在了唐小荷的身前。同时间刺客击开刀刃,恼羞成怒,高举长刀噼向宋鹤卿。
何进被吓得瘫软在地,高唿一声:「大人!」
眨眼工夫,只听「噗嗤」一声闷响,长刀贯穿了刺客胸膛。
何进长舒口气,抹着冷汗颤声道:「哎哟我的老天,差点忘了大人是武举状元出身了。」
鲜血顺着刀身流淌在地上,刺客应声而倒,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看似不堪一击的小白脸,不懂对方刚才是如何空手夺的白刃,又如何反手刺进了他的身体。
太快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快的招式,难道先前,他一直是在让着他?
宋鹤卿走入血泊,弯腰蹲下去,冷冷瞥着刺客道:「有刀堵着,血没那么快流干,告诉我你是谁派来的,现在为时还不算晚。」
哪想刺客听完了他的话,面上竟露出一抹讥笑,而后扬手拔刀,鲜血迸涌而出,活似喷泉。
宋鹤卿起身闪退,眼睁睁看着这人自掘坟墓,眉头逐渐皱紧。
「我……我技不如人,」刺客嘶哑着喉咙道,「死在这,认了。」
可他随即咧嘴便笑,笑容狰狞,两眼死盯住宋鹤卿,忽然大喝:「可你姓宋的也别想好过!你得罪了整个大魏最不该得罪的了,你,你,你死到……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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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此时胆子也大了起来,冲上去便疯狂摇着人道:「什么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我们大人得罪谁了?那人是谁啊?你说啊,你别不吱声啊。」
宋鹤卿嘆气:「行了,别晃了,人都断气了。」
忙活一晚上,什么线索没得到,还白沾一身腥。
宋鹤卿不爽到了极点,头也隐隐作痛起来,揪了揪眉心转身想离开,却一眼看到地上还有个人瘫坐着。
唐小荷早被吓傻了,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了,但的确是头一次亲眼目睹杀人过程。
而这杀人的主角,刚刚才被自己破口大骂过。
宋鹤卿不知唐小荷在想什么,只当这小厨子被吓坏了,便往前走了两步,胳膊微抬,对她伸出了手。
月朗星稀,有夜风自远方穿堂而来,吹皱夜色与灯火,也吹皱了这年轻高官的一袭白衫。
唐小荷下意识是想抓住那只手的,毕竟现在只靠自己,她是真的站不起来。
但她又转念想到宋鹤卿刚刚夺刀杀人的样子,伸出的手瞬间便又缩回去了,头也低着,眼波乱颤,不敢与宋鹤卿对视。
宋鹤卿将她的全部表情尽收于眼中,没什么话好说,只默默将手收回,转身离去时道:「本官明日早上要吃香菇竹笋粥,笋要新鲜的,不是当天现挖的我可不吃。」
唐小荷没应声,咬了咬唇,心道吃个榔头,姑奶奶我今晚就跑路。
「对了,」宋鹤卿停下脚步,转头道,「你那个工契是签了五年的是吧?不错,年轻人好好干,干不满可是要赔银子的哦。」
唐小荷瞬间起了精神,也顾不得害怕他了,瞪着两只茫然的圆眼睛抬脸便问:「什么赔银子?」
宋鹤卿指了指何进:「他没跟你说吗,在契旷工不干,是要按三倍工钱赔给大理寺的。」
唐小荷:「有这事?」
何进:「有这事?」
等收到少卿一记眼刀,何进连忙改口:「对对对,的确是有这桩的,怪我当时没说清楚,小厨见谅,见谅。」
唐小荷愣在原地片刻,忽然一个饿虎扑食扑到何进身上,抡起拳头将他狂揍道:「我见谅你个大头鬼见谅!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五年!五年啊!难道我要把自己卖给你们大理寺五年吗!我明明是要进天香楼当大厨的!懂不懂什么是大厨啊!啊!」
宋鹤卿看着这幕,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转身离去,步伐悠哉。
老实讲,他本来是想走关系把唐小荷塞进天香楼的,权当赔罪便是了,不然总不能一直顶个「狗官」的名头。
但在看到她鼻子那么灵敏好用以后,他就完全改变主意了。
狗官就狗官,谁怕谁。
作者有话说:
事实证明,没有一句狗官是骂空地的
第13章 香菇竹笋粥
◎仙人点灯◎
「阿婆,你这筐笋子啷个卖哦。」
天微亮,唐小荷打着哈欠站在菜摊前,眼睛半眯,肩膀摇摇晃晃,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春日里的笋子味道最为鲜美,用来煮粥最合适不过,焖肉更是一绝,唐小荷准备多买些,给姓宋的做粥的同时也给膳堂添道新菜,毕竟春笋也就这个把月好吃,过了季节可就吃不上了。
卖菜阿婆清点了筐中笋子数量,一口价八十文钱。
这价格属实是偏贵了,但唐小荷见笋子品相确实新鲜,便也没再还价,直接掏出钱袋道:「这几筐我都要了,等会儿会有大理寺的人前来拉走。」
唐小荷抬脸递钱:「您以后再有这样品相的笋子,不必当街叫卖,直接送到大理寺便——」
就这么抬脸递钱的工夫,唐小荷只感觉面前似有道清风一晃而过,再低头,手里的钱袋就没了,让她傻眼。
「我钱呢!」
唐小荷咆哮一声,转头勐地望去,正望见一道狂奔勐跑的瘦小身影,手里抓着的正是她的钱袋。
夭寿了,天下脚下当街抢钱,还有没有王法了。
「死东西!」唐小荷拔腿便追,表情都被晨风吹到扭曲,呲牙咧嘴地大骂,「你有种给我站住!我弄死你!」
对方一听,跑更快了。
唐小荷一路狂追,眼见前面那混球要闪入小巷,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顺手捞起旁边菜摊的一根甘蔗,扬手便给抡了过去。
甘蔗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接着只听「嘣」一声,正中小贼后脑瓜,小贼顿时停了动作,直愣愣地往前栽了过去。
唐小荷总算放宽心,抹了把额头的汗放缓脚步,大摇大摆地走去道:「跑啊你倒是,接着跑啊,扒手我见多了,当街抢钱还是头回见,你知不知道被抓住了是要被大理寺割鼻子的?」
她过去捡起钱袋,将这小贼翻过面来打算暴揍一顿,结果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她竟是下意识愣了愣。
跑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人个子真小,现在看脸,这模样,根本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嘛。
唐小荷皱了眉头,不悦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抢钱,你爹娘怎么教你的?」
一甘蔗抡太狠,小孩表情还懵着,木然地喃喃道:「爹娘死了,没有爹娘。」
唐小荷心头一震,又仔细打量了遍这小孩,见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瞬间明了,心说原来是个小乞丐啊,也是够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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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从钱袋里摸出一个大子儿,交给他道:「听好了啊,我看你年纪小,不想跟你计较,这钱就当是我请你吃碗面的,以后不准再干坏事了,不然你会蹲大牢的。」
小孩没接钱,表情仍是木然一片,只不过眼眸从低垂着,变成直直盯着唐小荷,其中依旧没什么波动在,死寂平静。
唐小荷见他不接,干脆把钱硬塞到了他手里,语重心长道:「我告诉你啊,人只要有手有脚,脑子没病,到哪里都不会被饿死的,何况这还是京城,砖缝儿里都能抠出金子来,自己凭本事赚的钱,虽然少,但是花的心安,懂不懂?」
小孩没点头也没摇头,还是这么愣愣看着唐小荷。
唐小荷摆摆手:「行了,别傻蹲在这了,赶紧跑吧,不然等官差来了我可救不了你。」
小孩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下子爬起来,身姿利落地熘进旁边漆黑的巷子中,转眼不见踪影。
唐小荷起身长嘆一口气,转身想回大理寺,却被初生太阳一下子晃了眼。
等她揉好眼睛再睁开,便瞬间被眼前景象看呆了神。
只见满街明亮,街边高大的榆钱树上挂满了各式精美灯笼,灯笼上还有绑的红绸丝带,风起时丝带随风飘动,一眼望去,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在路两边,各大勾栏瓦舍已经开门迎客,身着纱衣梳飞天髻的女娥们个个犹如天仙下凡,在朱楼高阁上嬉笑逗骂,挥着衣袖陪恩客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这边这边,国舅爷跑反了,奴在这边。」
「哈哈国舅爷别光顾着抓她呀,奴就在您边儿上呢。」
眼绑红绫的白胖子似被捉弄急了,直接从袖中掏出大把银钞招唿引诱,顿时反客为主,张手一捉一个准儿。
「哎呀国舅爷坏死了,手往哪抓呢,奴不跟您玩了。」
唐小荷听着耳旁的娇声软语,闻着飘散在空气中的脂粉香气,转头再看小乞丐消失的方向,只觉得方才像是做了场梦。
她心情忽然说不上来的发堵,迈着木讷的步伐回到大理寺,做起饭来也在发堵。
何进混到后厨,看到唐小荷手起刀落将笋噼开,动作老练地剥出里面雪白笋心,不禁感慨道:「小厨不仅做饭绝,买菜也是一绝啊,这么好的笋,一般时候可真买不到,果真应了那句老话,伶俐的人干什么都伶俐,我看你即便不当厨子,干别的照样能混出名堂。」
唐小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呵道:「得了吧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少卿大人又想吃什么了。」
何进被她点破,瞬间哭丧起脸来:「小厨,江湖救急啊小厨,和少卿大人没关系,和我有关系!」
唐小荷还是头回见何进这德行,不禁抬脸问道:「怎么了?」
何进:「是这样的,这不圣上龙辰要到了吗,按照惯例,京城会有三日灯会,我去年就答应好小翠要陪她看灯,但是咱们大理寺根本没个休沐的时候,所以我……我就想拜託一下小厨,能不能在这三日里,稍稍接一下我的班,好让我去陪陪我未过门的小媳妇。」
唐小荷一下子将菜刀立进了案板里,转头不耐道:「你有没有搞错,我一个做饭的厨子,你让我去接你一个贴身书吏的班儿?你不会找别人吗?」
何进腆着个脸:「别人也忙啊,再说了,我也不好意思。」
唐小荷惊诧:「对我你就好意思啦?」
「嘿嘿谁让咱俩熟呢。」
唐小荷将菜刀拔出-来,将鲜嫩的笋切成片道:「不帮,爱找谁找谁去,我看见你家大人那张脸我就气得慌。」
何进瞬间委屈起来,抱住唐小荷胳膊就开始摇晃哀嚎:「都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眼见我下半年就能把小翠娶回家了,小厨你不能这样见死不救啊,我不陪她看灯她肯定生气,她一生气她就不嫁给我,她不嫁给我我也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
唐小荷急了:「你撒开我!你再这样我拿刀噼你了!」
何进:「得不到小翠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你噼死我吧!」
唐小荷气得牙痒痒,差点真把何进宰了。
半个时辰后,内衙书房外响起了两下敲门声。
宋鹤卿正忙着批摺子,头也不抬地说:「进。」
门被一下推开,进来了满脸不爽的唐小荷。
宋鹤卿抬脸见是她,不由笑道:「哟呵,怎么是你,膳堂现在已经发展成送饭上门了?」
唐小荷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走过去将食盒往案上一放,冷冰冰道:「你的好下属已经跑去陪媳妇看灯了,未来三日由我亲自给你送饭,赶快吃吧,吃完了我好把傢伙什带回去。」
宋鹤卿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这碗香菇笋片粥,心想昨晚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小厨子还真放在心上了。
而且该说不说,这卖相还真勾起了他些许食慾。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舌尖上,香菇软弹,笋片脆嫩,米粒被熬至稀烂,白米的清香全被催发而出,与食材的鲜美融为一体,粥里未有过多调味,半匙清盐足以勾出所有滋味,一口下肚,唇齿生香。
宋鹤卿清冷一夜的五脏六腑顷刻熨帖温暖起来,连带郁结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不少。
他抬头,想夸小厨子两句,结果见对方垮着张脸,不禁哑然失笑道:「知道的清楚你是来给我送饭,不知道的以为你来上刑呢,就这么讨厌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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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啊?」了一声,显然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宋鹤卿在说什么,挠了挠头懊恼道:「也不全是因为你吧,我今早钱袋被抢了,能高兴得起来才怪呢。」
宋鹤卿挑了眉梢,用勺子搅了搅粥道:「还有这种事?派人去追了吗。」
唐小荷摇摇头:「哪里还用麻烦别人呢,我自己就已经一棍子把那小贼抡趴下,抢回钱袋了。」
宋鹤卿两眼亮了亮,看着唐小荷,口吻带了些真心实意的钦佩:「你这么厉害啊。」
唐小荷最受不得夸,一夸就容易飘,当即手叉腰上下巴一抬道:「那是,我是什么人,我要是没两把刷子,我能千里迢迢全须全尾地赶到京城来吗?我也就是老实了点忠厚了点,要不然啊,早包片山头当山大王去了。」
「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能做。」
大魏最高司法机关头部官员·现今大理寺唯一掌权人·三法司巨头之一的宋鹤卿宋大人,喝着粥默默说道。
唐小荷瞬间怂了,赶紧讪笑:「我也就是说说,我胆子小我不敢的,再说我身为厨子,我能把菜做好就行了,哪会干那些乱七八糟的。」
宋鹤卿点头,很满意她这个觉悟,也很满意她做的这碗粥。
他又舀起一勺准备送入口中,同时想起来问:「对了,你刚刚说你把那个小贼揍趴下了,现在他人在何处,可已经扭送进牢狱了?」
这按照大魏律法,轻则牢狱之灾,重则皮肉之苦,反正别想轻易过去。
「没有啊,」唐小荷嘴快道,「我把他放走了。」
放走了。
三个字如晴天霹雳,差点把宋鹤卿嘴里的粥给噼出来。
作者有话说:
「仙人点灯」是系列名哈,接下来的案件和灯有关
第14章 槐花包子
◎仙人点灯◎
「等等,」宋鹤卿被粥呛到,活见鬼似的满脸不可思议,边咳嗽边问,「你刚刚说什么?你把他怎么了?」
唐小荷此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着宋鹤卿的表现,只些许惴惴不安道:「放……放走了啊。」
宋鹤卿「砰」一声勐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道:「你怎么能把抢劫犯放走呢?你知不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助纣为虐!若他抢的是别人的钱财,那你此举就是帮凶,是要跟着一併坐牢的!」
唐小荷顿时被吓得不敢喘气,紧张到两手攥紧衣角,顿了顿小声道:「可,可他若被你们抓到,肯定要从重处罚,要是你们把他鼻子割去了,他下半辈子该怎么活啊。」
「你还知道偷盗抢劫要处劓刑啊!」
宋鹤卿气得起身踱步,指着唐小荷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
唐小荷最讨厌别人对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当即便有些哽咽了,却还死鸭子嘴硬道:「随便你怎么说我,反正我就是不后悔放走他,他年纪那么小,十一二岁的样子,抢钱怕也只是一时煳涂,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又怎么了。」
宋鹤卿当即顿住脚步,狐狸眼一瞪,怒视唐小荷高声呵斥道:「这机会要给也是官府给,轮得到你来吗!」
这一声呵斥实在太过响亮,唐小荷的眼泪「唰」一下便落下来了,脚步跟钉死在原地似的,低下头不敢再看宋鹤卿,也不敢动弹。
这画面若放在别人身上,宋鹤卿肯定不耐烦地加吼上句「哭什么哭!没出息的样子!」,但放在唐小荷身上,宋鹤卿就有点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这小子实在长了张讨巧无辜的脸。
「行了,」宋鹤卿压下怒气,极力放缓语气道,「男子汉大丈夫,被凶两句就掉眼泪,被人看到不够丢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
唐小荷抹着泪,心想我本来就是个小姑娘。
宋鹤卿见唐小荷还是只抹泪不说话,便嘆了口气走向她,站到她面前,温声道:「刚刚是我语气重了些,我现在给你赔礼,别哭了行不行。」
真要死了,长这么大连女孩子都没哄过,现在居然要耐着性子哄一个大小伙子。
宋鹤卿打心眼儿里鄙视自己。
唐小荷听到宋鹤卿这样说,总算停住了抽泣声。她轻掀眼皮,用泪汪汪的大眼睛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眸子,轻声细气地嘀咕一句:「早知道这样,那么凶干什么嘛。」
宋鹤卿:「……」
怎么感觉,有点娇。
宋鹤卿赶紧晃了晃头,停止自己危险的想法,咳嗽一声继续维持威严大老爷形象,一本正经道:「凶你是我不对。但是你仔细想想,你放走那小贼表面看是在为他好,可你能保证他就一定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吗?如果他没有改过自新呢,如果他接着去抢别人的钱,甚至因为钱而去害别人的命,那些又该算在谁头上?你这不是好心办坏事了吗。」
唐小荷一怔,后知后觉地喃喃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他如果不听我的话,继续抢钱为生,那我不是给其他可怜人挖了个大坑吗?」
她瞬时慌张起来,懊悔万分道:「坏了,我当时怎么没想到这层呢,我,我再出去找找他吧。」
想法说来就来,唐小荷转身说跑便跑,留下满面无奈的宋鹤卿。
宋鹤卿叫了她两声,没叫住,只好摇头苦笑,随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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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唐小荷又回到早上逛的那条街,整整寻了一个上午,都没再见到那小孩的身影。
晌午阳光正热,唐小荷坐在榆钱树下,看着树上随风摇摆的各式精美灯笼,无力地嘆口气道:「老天爷啊,我要怎么才能再找到他呢,京城这么大,想找个人可太难了。」
就在这时,对面勾栏中又传出一阵欢声笑语,忽然一把钱票从楼上撒了下来,蝴蝶似的飘摇而下,街上的人顿时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赶去抢钱,口中高唿:「国舅老爷撒钱了!国舅老爷撒钱了!」
一时间,摆摊的不看摊,卖菜的不吆喝,开铺子的也不做生意了,齐刷刷跑去抢钱捡钱,你推我我绊你,欢笑声,叱骂声,小孩子的哭闹声,通通响起,不绝于耳。
唐小荷懵懵看着眼前一切,看了眼楼上的人,又看了眼楼下的景,刚开始是皱眉觉得有毛病,后来忽然得到了偌大的启发,展开眉头起身便跑回了大理寺。
半个时辰后,唐小荷推着独轮车沿街吆喝:「包子!槐花馅儿的包子!大理寺膳堂蒸出来的包子!不要钱的包子——」
一听到「不要钱」三个字,立马便有人围上去了,伸手去摸道:「你这包子果真不要钱?」
唐小荷抬手沖那人的手背便是一巴掌,没好气道:「这是我们大理寺专门布施给乞丐的包子,你是乞丐吗?你是吗?」
对方碰一鼻子灰,只好悻悻离去。
唐小荷有样学样,将独轮车停在了繁华地段,正对着的便是京城最大的勾栏,往来人流无数,一嗓子吆喝出去能引好些人注意。
「包子!甜滋滋槐花馅儿的包子!大理寺布施给乞丐的包子,不要钱的包子——」
她这法子颇为奏效,一个下午的工夫吸引来好多来讨要包子的乞丐,老的小的,健全的残疾的,数量多到唐小荷都忍不住惊讶。感嘆原来繁华似锦的天下脚下,也会有这么多人吃不上饭。
她给人拿包子的同时不忘向他们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小孩,瘦瘦小小的,长得也木木的,表情有点呆,但是反应很快。
可惜她说的实在太过笼统,加上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导致听者全部一问三不知。
眼见日头西沉,唐小荷要抓紧回到大理寺准备晚饭。她看着车上的最后一笼包子,忍不住嘆气道:「不会吧,这样都找不到你。」
而就在她垂头丧气的时候,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只脏兮兮的手,手掌心里躺着的,赫然是一枚可抵二十文钱用的大铜板。
唐小荷瞬间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眉眼霎时便弯了起来,欣喜道:「可终于被我找到你了!你今日一整天都去哪了啊?」
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是去干坏事了。
小孩还是那副木头表情,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街尽头的大桥——码头,说:「那边,可以赚钱。」
他回过脸,又将自己拿钱的手掌往前递了递,说:「你的钱,还给你。」
唐小荷大为欣慰,本来还在头疼如何将他带回衙门自首,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
「我不要。」唐小荷摇了摇头,神情认真,「这钱既然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了,你好好收着就是。」
小孩不言不语,还是维持着递钱的动作。
僵持片刻,唐小荷败下阵来,只好收下钱,长舒口气道:「你这弄得我多不好意思,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她边嘟囔边收好了钱,忽然想到个点子,抬脸盈盈笑道:「这样好了,我这里还剩下最后一笼包子,全都给你了,就当是我用这钱请你吃饭如何?」
小孩还是没什么反应,只看着她。
唐小荷心道这孩子怕不是个傻的,忙动手将空笼屉挪开,把剩下的最后一笼包子举到他面前,笑道:「尝尝看。」
笼屉里卧着五只半个手掌大的包子,和面时想必加了些糯米粉,导致包子皮看起来晶莹剔透,肉眼可见的软糯。
小孩伸出脏手,手上的脏污与包子的洁白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包子,眼神顿住了,过了很久才下手抓住其中一个,缓慢地拿起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咀嚼之后,他空洞的目光瞬间大放光彩。
「好吃吗好吃吗!」唐小荷忍不住询问。
小孩点头如捣蒜,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接着便去抓第二个,第三个……
唐小荷从高兴变成傻眼,连忙提醒:「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别噎着,噎到了我可没有水给你喝——对了,你有名字么?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手上已经拿了第四个,努力地吞咽着喉咙,口齿不清地回答了唐小荷的问题。
唐小荷听完,咧嘴笑道:「阿寄?原来你叫这个名字啊,哪个寄,是夜雨寄北的寄么?」
「不是。」小孩抹了下嘴,抬眼,漆黑的瞳仁正映出唐小荷的模样。
「是祭祀的祭。」
唐小荷哑然失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讪讪反应过来,干笑道:「你这名字……挺独特的嘛。」
这时,路对面传来喧譁,只见勾栏的大门口,一群锦衣华服的豪奴,簇拥一名身着紫色绸缎广袖袍的大胖子,前唿后拥,高调入市。
在他们的后面,鸨母龟公齐齐下跪叩首,嘴里高唿道:「恭送国舅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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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傍晚时分,有人忙碌整日刚刚下工,有人鬼混多时堪堪餮足。
唐小荷看着那白软的大胖子,又看了看笼中仅剩一个的槐花包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赶紧收回目光,生怕以后再不能直视包子。
可那大胖子的注意却着实落到了她身上,对上那张素白小脸的瞬间,那双本就已经胖成缝儿的眼睛又是一眯,唇上勾起抹笑,懒洋洋地对随从道:「爷酒喝多了,胸口烧得慌,不必急于上轿,且先吹吹凉风。」
他迈开步伐,身上的肥肉一步一颤,好似一座行走的肉山,还是全肥的那种。
目标明确,直奔对面卖包子的娇俏小郎君。
作者有话说:
阿胖你冷静点,她老公能打你十八条街带拐弯
第15章 国舅长寿
◎仙人点灯◎
唐小荷的鼻尖忽然嗅到股浓烈的酒臭气,以及掺杂在酒臭中的脂粉香,两种极端的味道混合一起,让她非常不舒服。
她抬眼,顺着气味的方向看过去,正对上白花花一大片,眼都险些晃晕。
谢长寿咧嘴一笑,脸上的肥肉直颤,手中摺扇一展,和颜悦色道:「小兄弟,包子怎么卖?」
唐小荷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胖的人,简直胖到让她发憷,更不提这胖傢伙还满身酒气,脸颊通红,显然一副酒没醒的样子。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老实道:「这包子是我用来布施的,不卖。」
「哦?」谢长寿稀疏的眉梢一挑,眼神越发猥琐起来,直勾勾盯着唐小荷戏嚯道,「那别的,卖不卖?」
唐小荷瞬间皱紧了眉头,越品这话越觉得不舒坦,可也说不出个什么道道来,只好继续摇头说:「我这就只有包子,别的没有。」
谢长寿笑意更甚:「是吗,可爷怎么觉得你这好东西多得是呢,就比方你这——」
他抬起手臂,想将肥硕犹如熊掌的右手往唐小荷脸上探。可他手刚伸出去,动作便忽然一顿,接着仰面哀嚎起来,险些将天惊塌。
「啊!疼死老子了!哪来的小畜生!你们都愣住干什么,还不赶快把他拉开!」
唐小荷差点被这一嗓子吓半死,回过神来探头一望,才发现阿祭不知何时扑到了这胖子的腿上,张嘴便狠狠咬住了他的一块大腿肉,隐有血迹透着衣料往外渗。
谢长寿边哀嚎边大骂,不停恐吓道:「臭要饭的!你他娘竟然敢咬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谢长寿乃丞相之子皇后亲弟!你敢咬我,我砍了你!」
他的狗腿子们对着阿祭便是拳打脚踢,可无论怎么打怎么踢,阿祭就是不松口,似是不把这块肉咬掉不罢休。
谢长寿痛到发疯,大骂手下人废物,仰天长嚎道:「刀呢!拿刀来!把他给我噼烂!」
唐小荷见大事不妙,连忙大喊:「阿祭!松开他!快点!」
阿祭松口,松口之后,迎来的是更兇勐的毒打。
唐小荷惊慌失措,慌乱中对那胖子厉声道:「你们再打他,我就回去禀告宋大人!让他把你们通通抓进大理寺坐牢!」
谢长寿经手下搀扶,疼到满脸煞白,却还冷笑道:「宋大人?哼,他宋鹤卿一个臭种地的,靠运气捡来个四品官,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他敢抓我?我爹动动手指头就能废了他。」
这时,他手下沖他附耳道:「主子您忘了,老爷说那姓宋的就是个逮谁咬谁的疯狗,要您招惹谁都别招惹他。再说现在圣上龙辰在即,动静闹大了,怕是不太妥当啊。」
谢长寿听到后面一句,才算稍稍找回了点理智,不情不愿地抬起手,示意身后手下停下。他经人搀扶慢悠悠转过身,低头便往奄奄一息的小孩身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你小子咬我一口肉,我废你半条命,算是一笔勾销。以后再让我碰见,老子直接弄死你。」
狗腿子们也赶紧散开驱赶围观百姓:「滚滚滚!有什么好看的!再看眼珠子给你们挖出来!」
百姓作鸟兽散,谢长寿也经众狗腿合力搀往软轿,口中直唿晦气。
唐小荷忙不迭扑到阿祭身边,用手不停拍打着他的脸道:「你醒醒啊阿祭,坚持住,我带你去找大夫。」
阿祭一身血污,眼耳口鼻皆有鲜血渗出,睁开眼,眼波却平静异常,抬起似乎骨折的手,将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口中,缓慢地咀嚼咽下,轻声道:「包子,真好吃。」
他的目光穿过唐小荷,落到独轮车的蒸笼上,仰头想要爬起来。
唐小荷看出他意图,鼻头一酸忙道:「你别动,我去给你拿。」
她想不通,这孩子怎么能在这时候都忘不了吃呢,到底是饿了多久啊。
唐小荷三步并两步跑到独轮车前,放眼一瞧却见蒸笼中空空如也,最后一个包子已经不知去向。
这时,谢长寿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轿前响起——「你们是在找这个吗?」
唐小荷转头一望,只见谢长寿手里拿着的,正是最后一个槐花包子。
「想吃啊?」谢长寿看着阿祭,嘴角勾出抹阴恻恻的笑,「自己过来拿。」
「阿祭!」唐小荷急了,「你不准过去!包子大理寺有的是,我可以再给你拿的!」
可阿祭好像听不见她声音似的,满眼就只有那最后一个包子,当真艰难翻过身,手脚并用,以肘撑地,一步步朝谢长寿爬去,身上的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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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过了好似有十年之久,他终于爬到了谢长寿脚下,仰起了脸,看向被高举着的包子。
谢长寿乐了,说:「厉害,我这就把它给你。」
他松手,包子掉在了地上。
在阿祭想要伸手拿的时候,他接着抬起那条完好的腿,一脚踩了下去。
软白的包子被骯脏的鞋底左右碾磨,最后化为一摊乌黑烂泥。
谢长寿拍了拍手,满面厌恶道:「都把爷的鞋底给弄脏了,真扫兴。」
他上了轿子,在一帮狗腿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阿祭就这么定定看着地上那摊黑泥,两眼眨也不眨,木头一样。
唐小荷冲过去想将阿祭抱起来送医,结果发现这么小的个头居然还挺沉,想搀起来都难,累死她也没能将人扶起,她就只好向行人求助,可大家多为皱皱眉离开,并未有人伸出援手。
唐小荷只好硬着头皮把阿祭背起来,咬牙迈出步伐道:「阿祭你撑住啊,我一定会把你救到底的!」
「为什么……为什么……」阿祭在她背上喃喃念叨,声音微弱细小。
唐小荷生怕他咽气,连忙回应:「什么为什么?」
「他既然不吃,为什么要……抢我的包子。」
唐小荷被问住了,喉咙哽咽,强忍住眼里的泪道:「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他明明能吃饱饭,又要抢你的包子,明明看不上,又偏要将它踩烂,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啊。」
「阿祭,我只知道我把你当朋友了,你可千万不要有事,不然我会伤心死的,我真的会伤心死的。」
唐小荷只顾和阿祭说话,没太留意脚下,不提防便踩中石子摔了个狗啃泥,下巴磕生疼,一下子就把她的眼泪给疼出来了。
唐小荷憋着泪,确定阿祭没事,便想爬起来继续走。
正当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抻胳膊的时候,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她抬头,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万般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忍耐半天的泪水夺眶而出,几乎是放声大哭道:「少卿大人,有……有人欺负我!」
宋鹤卿垂着他那双凉薄的狐狸眸子,打量着自家小厨子,以及厨子背上的小乞丐,眉头皱的能夹死路过的苍蝇。
他出来原本只是要兴师问罪的,毕竟哪有厨子到点不做饭。
现在看来,又有得忙了。
三炷香后,医馆中。
唐小荷下巴上的伤口得以处理,此时乖乖坐在板凳上,顶着两只泪眼一抽一抽道:「反正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那死胖子为什么要来找我的茬,虽然阿祭咬人是阿祭不对,但那死胖子也太欺负人了,临走还要糟蹋我一个包子。」
宋鹤卿站在唐小荷跟前,审犯人审多了,目光下意识便也带了审视,把唐小荷那张嫩到能掐出水的脸审了一通,一下子想起了有关国舅谢长寿的传闻——横行霸道,荒淫无度,男女通吃。
眼见便是天子龙辰三日灯会,那厮是真的丝毫不知收敛。
宋鹤卿脑海中闪过了百八十个足以将谢长寿收监的罪名,嘴上却不冷不热地对唐小荷道:「行了,人没事就行,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别再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
唐小荷愣了,抬脸望向他道:「不三不四的人,你说谁啊?」
宋鹤卿下巴沖医馆里间扬了下,道:「你如果一开始没有同情心泛滥放走那贼小子,至于后面再去找他?不找他至于发生现在这种事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懂不懂,人要想保全自己,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学会远离小人。」
唐小荷恼了,皱起眉道:「什么君子小人,阿祭是小人吗?他明明就是个很好的孩子,只是没有经人好好教导而已,你不要这样轻易给人下定论行不行。再说如果阿祭是小人,那谁是君子,你吗?你这么君子,不还是会煳涂判案把我误关大理寺?我看君子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宋鹤卿被她这段话气得七窍生烟,却还找不出反驳的话,手指头指着唐小荷憋半天憋脸通红,最后只憋出来句:「你,你不可理喻你!」
「不可理喻也比冷血无情强。」
「你说谁冷血无情?」
「就是你就是你,你宋鹤卿冷血无情薄情寡义黑白不分,你这种人以后是找不到老婆的!」
「找不到就找不到,我找不到老婆关你屁事!」
老大夫见这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躲在帘子后头根本不敢说话,过了好半天,才擦着额头的汗弱弱发声:「少卿大人,里头那位小友醒了。」
作者有话说:
宋鹤卿:什么?人没救了?
男主前期就是个被工作压到没有同理心的社畜,后面心态会慢慢发生改变ovo
第16章 葱油拌面
◎仙人点灯◎
宋鹤卿这才收声,对唐小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至于唐小荷,唐小荷在听到阿祭醒来的那刻便冲到内间去了,更不再跟宋鹤卿计较。
二人忙完回去的当夜,宋鹤卿照旧还是在内衙秉烛夜游,唐小荷念他夜里光顾着生气也没怎么入食,临睡前便想给他做点吃的送过去,省得饿死他自己还得担责。
她在厨房打量一圈,最后看到那一大碗还没吃完的葱油,当即决定简单做个葱油拌面。
她和面现扯出一把鲜面条,水开下锅煮到八分熟捞出,小过凉水,装盘浇上两勺黢黑葱油,筷子拌匀,白净的面条便成了诱人的油亮色,撒上熟芝麻,即可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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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对做葱油拌面有个私家秘诀,就是最后一步往面上撒一小撮绵白糖,这样第一口吃下去,不仅能体会到面的劲道,咀嚼时还能感受到白糖的颗粒感,并且有糖提味,面的鲜度也跟着又上了一个台阶,越吃越爽口。
唐小荷准备好面,又盛出一碗热腾腾的暖胃面汤,全部装进食盒,提着前往内衙。
书房中,宋鹤卿正在拟弹劾国舅谢长寿的奏摺。
他打了个哈欠,端起续命参茶喝了口,稍加思忖,提笔继续:「而今圣上龙辰在即,国舅谢长寿不顾身份,当街伤人,天怒人怨。依臣之见,该当收监处置,以儆效尤……」
「笃笃笃。」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宋鹤卿有被打扰到,口吻些许不耐烦:「什么人。」
门外,唐小荷难得语气乖软:「是我啊大人,我这不念着您夜里没吃饭吗,所以特地做了碗干拌面给您送来,我这就进去了嗷。」
宋鹤卿口吻不变,甚至更冷了些:「本官不饿,端走自己吃去吧。」
说完,肚子响起了巨大的「咕噜」一声。
唐小荷在门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死要面子活受罪,全身上下就嘴硬。
她耐着性子,仍是轻声细气道:「可我吃饱了啊,其他人也都饱了,这面您要是不吃,我就只能倒掉去了——算了,那我就去倒了吧。」
话音刚落,两扇门便「哐」一下从里打开,宋鹤卿铁青着一张脸,夺过唐小荷手中食盒道:「事已至此,为了不浪费粮食,本官就只好勉为其难吃下这碗面了。」
唐小荷面上笑盈盈:「就是就是,粮食得来不易,大人可得给大理寺所有人做个表率。」
实际在心里把宋鹤卿祖上十八代都数落过来一遍了。
没过多久,唐小荷坐在书案一旁的圆凳上,看着狼吞虎咽的宋鹤卿,托腮问道:「好吃吗大人。」
宋鹤卿点头如捣蒜,却也皱了眉头道:「好吃是好吃,可我怎么感觉你这面里有一股子葱味,我不吃葱的。」
唐小荷一怔,眼珠骨碌转了一圈,笑道:「哪里有葱了,肯定是大人饿太久,把舌头都给饿失灵了,不信你自己拿筷子找找,看看能不能在面里找到葱。」
宋鹤卿果真拿筷子搅了搅面,一片小葱花也没发现,便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或许真是我舌头出问题了。」
唐小荷点头附和,心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原来这狗官表面老谋深算,背地里这么好骗的吗!」
要是这么好骗,那她以后可不客气了。
宋鹤卿越往下吃,唐小荷埋在碗底的辣椒便越来越多,吃的他满头大汗直嘶凉气,却还不愿停下,好像越吃越上瘾似的,两只眼睛都给辣出了红光。
唐小荷看着看着,心里就笑不出来了,她现在深刻怀疑宋鹤卿的味觉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正常人哪有这么能吃辣的,他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在她思索的工夫,宋鹤卿已经将整碗葱油拌面吃干抹净,又将那碗尚冒热气的面汤三口下肚,喝完长舒口气,整个人神清气爽,如获新生。
他心情大好,觉得案上摺子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连带唐小荷也觉得越看越顺眼,甚至有兴致问她:「那小子怎么样了。」
唐小荷愣了愣,反应过来「那小子」是指阿祭,便道:「也是奇了,伤重成那个样子,大夫竟说他没有伤到骨头,身上全是皮外伤,休养段时日便行了。」
「哦?」宋鹤卿狐狸眸子一眯,想到那小孩的瘦弱身板,未料到竟还如此抗揍。
唐小荷:「想不到吧?我也没想到。我今日本来是想把他带回大理寺的,他人虽木讷了点,但手脚挺利索,在厨房给我当个帮工不也挺好?但他不愿意,问他为什么也不说,挺怪一个孩子,没办法,我就只能把他放医馆里让大夫看管了。」
宋鹤卿单手撑颏,闭眼短暂养神,说话语气有点疲惫,显得柔和不少:「放医馆里也好,有大夫为他及时换药,比被你照顾要好的快些。」
唐小荷懵了懵,顿时觉得见鬼,她居然从宋鹤卿的话里听出了些许关心意味,这还是他吗?
她抬眼望向那闭目养神的狗官,对上那双眉目的瞬间,有点下意识的唿吸一滞。
以前光顾着恨这狗官,现在才发现,这狗官长得,确实……很拿得出手。
尤其闭上眼睛的时候,眼中的凌厉严肃都被遮住了,长睫随唿吸起伏,眼尾上挑,眉色如墨,一派昳丽风流,贵气逼人。
何进说他是武举状元出身,谢长寿说他是个臭种地的,可唐小荷左看右看,都觉得他既不像习武之人,也不像是庄稼人。
他像养在江南水乡里的公子。
「咳咳。」宋鹤卿嗓子发痒,咳嗽一声,睁开了眼睛。
唐小荷连忙别开脸,脸颊莫名其妙直发烫,拎起食盒就往外跑,嘴里匆忙道:「天色不早了,大人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
「等等。」宋鹤卿叫住她,起身将空碗摞好送过去,慢条细理放入食盒道,「急什么,碗都没拿就往外跑,本官又不吃了你。」
唐小荷只顾低头,没看他。
宋鹤卿只当她还为白日之事生自己的气,无奈嘆口气道:「放心吧,弹劾的摺子在写了,这两日早朝便当庭呈给圣上,到时候当那么多人的面,他老人家不处置谢长寿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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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先是欣喜,但很快反应过来了什么,抬脸震惊望他道:「不对,听你这意思,怎么跟你在逼迫陛下做事一样?」
「有吗?」宋鹤卿面露诧异,「我觉得我行事很是温和。」
唐小荷:「……」
见鬼的温和。
宋鹤卿:「对了,过了这事,以后别再叫我狗官了,我明明一点都不狗。」
唐小荷想了想,点头认真道:「好的,猫官。」
宋鹤卿:「……」
宋鹤卿:「唐小荷你就说你是不是不挨顿揍难受?」
就在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有胥吏从外衙跑来,躬身行礼道:「少卿大人,丞相府管家赵贵东求见。」
宋鹤卿立刻面露狐疑,眉头拧紧道:「丞相府管家?他来干什么。」
弹劾的摺子都还没写好呢,难不成谢丞相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也不对,这种老政客想算计人都是私下来,从不会摆到明面上,别说一个谢长寿,宋鹤卿觉得自己就算把谢相本人弹劾了,他老人家也不会差人上门说和。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宋鹤卿未多想,随即吩咐:「将人领到二堂招待,我这就过去。」
「是。」
宋鹤卿回房更衣,瞥了唐小荷一眼,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道:「臭小子,回头再跟你算帐。」
唐小荷疼得呲牙咧嘴,揉着通红的脑门低骂一声:「狗官。」
宋鹤卿隔着房门吆喝:「我可听得一清二楚嗷!」
唐小荷赶紧跑了。
少顷,宋鹤卿穿戴得体,前往二堂迎客之处寅恭堂中。
他一踏进门,原本静坐品茗的相府管家连忙起身作揖:「丞相府管事赵贵东,见过少卿大人。」
「赵管事不必多礼。」宋鹤卿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时开门见山,「夜色正深,不知赵管事登门所为何事?」
赵贵东平身坐好,满面忧虑道:「若非实在是天大之事,小人也不敢背着主人深夜前来大理寺,打搅宋大人歇息。」
宋鹤卿一听这意思,立刻抬手示意堂中衙役退下,待人走净,才重新看向赵贵东。
哪想赵贵东竟是再度起身行礼,头颅深揖道:「宋大人,还望宋大人救急啊!」
宋鹤卿心头惊颤了下,忙起身扶起人道:「赵管事有话直说,既是背主而来,想必是你个人之私?」
赵贵东摇头,急得老泪在眼眶打转:「不是我,是小主人,小主人他不见了!」
宋鹤卿脑海中瞬间闪过谢长寿的名字,顿感诧异道:「谢小国舅不见了?」
赵贵东重重点头:「是啊,不见了,原本小主人回到家便要倒头大睡的,但今日他行为很是反常,腿受伤了不仅不好好歇着,还在家里乱跑乱叫,衣服也不好好穿,走到哪扒到哪。我料理家务繁忙,不能时时看着他,便让几个伶俐小厮看住了他,结果竟没看住,让他跑了出去。那几个蠢物开始不敢说,兀自在外找到半夜。实在是没找到人,才将此事上报给我,我……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来求宋大人,求宋大人赶紧派出人马在全城搜索,务必要在灯会结束前,替我将小主人找回来啊!」
宋鹤卿一听,便明了这是什么情况了。
谢长寿是谢相老来子,也是谢夫人搭去整条性命生下的唯一嫡子,因生来便没了母亲,他自幼便得到了谢相的万般溺爱,也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嚣张性子,所以能干出来当街暴打平头百姓的混帐事。
眼下圣上龙辰在即,谢相忙着在宫中伴驾,自顾不上这行事恣意的小儿子,相府又没个女主人震家,便只能将他託付给管家照料。
而管家失职,谢长寿不见踪影,若谢相得知,怕是根本等不到赵贵东前来秘密报案,只会当场将人杖杀,以解心头之愤。
这事儿,确实称得上是「天大」。
作者有话说:
我要开始搞事情了,高能预警
第17章 酱肉卷饼
◎仙人点灯(重点)◎
「什么?人不见了?」
医馆里,唐小荷听完了老大夫的话,满脸疑惑地望向里间门帘。
老大夫嘆了口气:「是啊,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也不知是昨日夜里走的还是今日清早走的,反正等我过去的时候,床就已经空了。」
唐小荷不由焦急,但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只好点头道:「好吧,如果您有他的消息,一定差人告诉我一声。」
「这是自然。」
出了医馆,唐小荷拿手挡着头顶大太阳,望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忍不住生气:「瓜娃子乱跑什么,身上伤那么重,再被谢长寿他们报復了怎么办。」
她看了看日头,觉得离晌午还早,不急着回去做饭,便打算先在附近找找阿祭。
为时三日的灯会已正式开始,街上花灯如潮,人头攒动,还只是白天,就已经到了无法在街上自由走动的地步。
唐小荷被人流推搡来推搡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阿祭做工的码头。
京城有四水贯都之称,随处可见的渠水河道,水面上商船稠密,桅杆如林,岸边从早到晚,最不缺的就是抢活干的縴夫,商船一旦靠岸,乌泱泱一大帮人眨眼间便围了过去,声势浩大。
可今日,唐小荷并没有看到百人拉船的盛景,反而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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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大理寺蓝灰公服的胥吏们手持大网,正在河里打捞着什么,录事张宝站在岸边,听手下人时不时的上报,眉头皱紧,低头在册上记下。
唐小荷凑过去,好奇地张望着道:「张录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张宝张嘴,忽然记得此事该当保密,到嘴的实话便又咽了回去,顺口胡诌道:「大理寺昨夜闹贼,少卿大人有件宝贝让人偷走了,现在正在逐步排查。」
「哦哦,这样啊。」唐小荷又看了两眼,收回目光,「那你们慢慢查吧,我还有正事在身上,就先走了。」
至于为什么搜查宝贝搜查到水里来,唐小荷才没多想,她脑子里光惦记着找阿祭。
她离开了码头,又往回找了起来,一直找到和阿祭初见的那条街上,始终没见那道瘦小的身影。
唐小荷有点气馁,加上快到饭点,便准备回大理寺做饭,阿祭回头在找。
而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了那条阿祭曾躲进去过的小巷。
又黑又窄的小巷子,没见第二个人走进去过,和繁闹的大街对比鲜明。
唐小荷心思微动,迈开步子走了过去,等站在了巷口,她往里稍探了探头,喊道:「阿祭?阿祭?」
没人答应。
这巷子漆黑无比,站在外面看里面,连丝人影都看不见,乌漆嘛黑一大片,还扑面的冰冷阴凉。
唐小荷鸡皮疙瘩不由站起来,心中萌生退意,可她又担心阿祭真的在里面,或许是昏过去了没听到呢?
左右挣扎一番,唐小荷在心里默念一遍「奶奶保佑」,抬腿毅然决然走了进去。
冷是真的冷,感觉跟进到一个冰窟窿差不多,但相比在外面时看到的漆黑,这里面其实也没黑到伸手不见五指,起码能借到点日光。
唐小荷边走边喊阿祭的名字,很快便走到了巷子的尽头——这竟是个死胡同。
「唉,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她嘆口气,转身想走,脚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下,低头一看,发现是件衣服。
她捡了起来,想看是不是阿祭的衣服,但仅仅是拿到手里,唐小荷就确定绝对不是。
一是这衣服料子软滑无比,很明显的缎面精绸,二是这衣服上有很浓重的酒臭气胭脂香气,怎么可能是阿祭那个小屁孩能有的。
不过,唐小荷对这味道倒是感到很熟悉。
她心中存了狐疑,但并未太当一回事,扔下衣服便回大理寺做饭了,省得送饭晚了宋鹤卿那狗贼又扣她钱。
因念着今日天热,唐小荷特地避开了那些重油的菜,肉菜只做了道酱肉丝,吃时搭小葱,用小饼一卷,主食和肉都有了,有滋有味又不油腻。爽口凉菜是香椿芽拌豆腐,这个时节的香椿芽奇香奇嫩,和豆腐拌在一起无需过多调口,只加盐调味,装盘时小洒几滴香油,神仙难求。
唐小荷做完饭,把打饭的任务交给杂役,单盛出一份放入食盒,擦着汗去给宋狗官送饭去了。
书房外,唐小荷敲门:「大人,我进去了?」
「嗯……」里头发出的声音有气无力。
唐小荷推门进去,被宋鹤卿的惨白脸色吓一跳,赶紧跑过去放下食盒,努力晃起他的肩膀道:「你醒醒你醒醒,我怎么感觉你魂都飞了,你怎么回事?」
「我的魂,没飞……」宋鹤卿眼下黢黑,两眼无神,喉咙沙哑道,「我只是,困。」
「困就去睡啊。」
宋鹤卿说话工夫,又批了三个摺子,嘴里喃喃道:「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老子怎么还不死。」
唐小荷感觉眼前好大一团怨气,能掀翻屋顶那种。
她赶紧把他手里的笔夺过,讪讪笑道:「少卿大人冷静,要死吃完饭再死,死也当个饱死鬼,你说是不是?」
宋鹤卿没吱声,两眼还是望向眼下的摺子。
唐小荷将提前卷好的酱肉饼一下怼到他眼皮子底下,彻底挡住了摺子。
「大人张嘴。」
宋鹤卿张嘴,连饼带肉一口下肚,眼里的神采亮了亮。
「这里面卷的是什么?」他问。
「豆腐干,滷的。」唐小荷睁眼说瞎话。
「真香,我下次还吃这个。」
唐小荷在心里直乐,心说这狗官还真是好骗。
不对,也不是好骗,准确来说,他好像是懒得动脑子,至于原因——
唐小荷看了眼案上永远堆积如山的卷牍文书,破天荒的有点同情这货。
「吃完了饭就去好好睡一觉吧。」唐小荷道,「我奶奶以前说过,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人的寿命却只有短短几十年,该歇就得歇。」
宋鹤卿嚼着「豆腐干」卷饼,闷声闷气说:「睡不着。」
唐小荷:「还在想你的宝贝?」
宋鹤卿:「我什么宝贝?」
唐小荷狐疑:「张录事说的啊,说你的宝贝被贼偷走了,大理寺现在正到处给你找呢。」
宋鹤卿「哦」了声,懒得解释。
唐小荷当他默认,语重心长劝了一通,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好话歹话都说了一遍,最后甚至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故作神秘道:「对了大人,我跟你说个奇怪的事儿。」
宋鹤卿两眼发直,光嘴动着,魂儿不知道又飞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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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我今日为了找阿祭,进了一条小黑巷子,里边又黑又冷,渗人极了,但你猜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我竟然发现了谢长寿的衣裳!」
宋鹤卿的动作顿时定住。
唐小荷还沉浸在当时的疑惑里,没留意宋鹤卿的表情,蹙眉想不通道:「你说他的衣裳怎么会出现在巷子里呢?难不成他喝醉酒跑里面撒尿去了?那也犯不着脱衣裳啊,怪,太怪了……」
宋鹤卿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表情一反方才的死气沉沉,瞪大一双狐狸眼,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道:「哪条巷子?确定是谢长寿的衣裳吗?你现在带人过去把那衣裳捡回来,不对,我跟你一起过去,现在就去!」
唐小荷被他这表现吓住了,哪里敢说不,只愣愣点头。
去的路上,唐小荷缠着宋鹤卿问了个明白,才知道哪有什么宝贝失窃,是国舅失踪。
谢长寿找不回来,相府一半的下人都别想活命,同时也意味着大理寺又摊上一桩棘手的重活。
宋鹤卿去的同时不忘派人去请赵贵东,赵贵东马不停蹄赶到大理寺,焦急等待片刻,终于盼到宋鹤卿回来,看到衣裳的那刻,赵贵东瞬间老泪纵横,说这正是小主人贴身衣物无疑。
宋鹤卿立即派人着重搜查小巷附近,附近的勾栏瓦舍也开始二度筛查,连带民居酒肆,也有胥吏登门亲自调查询问,在各大城门蹲点的差役也接连前来回话,说出城的人里并没有看见国舅爷。
整整两日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转眼来到第三日,灯会的最后一天,也是压轴的一天。
夜幕降临,京城中挤满了四海来客,城中最大的酒楼——天香楼之上,悬悬托起一只长宽十丈开外的巨大寿桃,寿桃乃绮罗刺绣,需三百绣娘,两百工匠,不眠不休劳碌半年打造而成。在这寿桃里,还盛放了成千上万只华美天灯,待子时一到,与酒楼隔城相望的皇宫宣德楼上,圣人亲自拉弓上弦,火箭如流星划破长夜,正中寿桃。
寿桃在火中燃烧,于火光中释放出万只天灯,天灯升空,漫天明亮,万民同乐。这就是独属于大魏王朝一年一度的盛景——仙人点灯。
天香楼下,唐小荷气喘吁吁扶着腰,耳边太吵,她未免加大音量,放声吼道:「宋鹤卿你有病吧!你出来断个案子你带狗就算了,你怎么还把我带上了!」
宋鹤卿手拿谢长寿的衣服,正在给大黄嗅味道,闻言默默道:「老实说,我觉得你的鼻子不一定比狗差。」
「我去你大爷的!有你这样夸人的吗!」
唐小荷跑了一整天,此时又累又饿脾气又暴,干脆转身开撤:「我不跟你玩了!你爱使唤谁使唤谁去吧!」
宋鹤卿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你怎么能走,说好了接何进的班呢?」
「我不接了!我反悔!我要回去做饭!」
「你冷静点,我可以给你涨工钱。」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那我……」
宋鹤卿看向旁边的豪华酒楼,眼波沉了沉道:「事成之后,我让你进天香楼。」
唐小荷瞬间安静下来,转过脸,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道:「你说真的?」
宋鹤卿认真地看着她,点了下头:「君子一言,驷马难——啊!」
二人手拉手在人群狂奔起来,唐小荷恼羞成怒:「你说话就说话!你跑个铲铲啊!」
宋鹤卿也怒:「不是我在跑!是狗在跑!」
他牵着狗,狗拉着他,他拉着唐小荷,一狗两人玩命狂奔,场面一度十分失控,到哪哪里人仰马翻。
唐小荷:「它跑什么跑!你就不能让它停下吗!」
宋鹤卿:「我都不能让你听话!我有什么本事让它听话!」
「那它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道,可能闻到谢长寿的气味了?」
一炷香后,气喘吁吁的二人在一个烧鸡摊子前停下。
大黄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看了看烧鸡,又看了看宋鹤卿。
唐小荷:「……」
唐小荷:「它的意思是,谢长寿变成了烧鸡?」
宋鹤卿只觉得脑子疼,无奈地揪了揪眉心道:「走吧,回大理寺,先把这臭狗炖了。」
他一步没迈出去,转脸见唐小荷抓着他的衣袖,脸上的表情与大黄一致,身后若有尾巴,此刻怕也已经摇了起来。
宋鹤卿仰面朝天,长吐了口认命的气,动手掏钱买鸡。
片刻过去,唐小荷手拿两只烧鸡腿走在街上,左一口右一口,同时还不忘饮水思源,把鸡腿伸到宋鹤卿嘴边:「来一口?」
宋鹤卿满脸嫌弃:「我不吃肉。」
唐小荷收回手,心想你可没少吃。
这时,只听皇城上传来三声钟响,一支长箭携火破风而来,正中天香楼上的巨大寿桃。
寿桃燃烧,裂出大口,万盏天灯腾空而起,夜空亮如白昼。同时间,万民沸腾,男女老少齐声高唿——「仙人点灯!四海同庆!天佑大魏!吾皇万寿无疆!」
唿声响彻云霄,有排山倒海之势。唐小荷被这场面所震撼,不知该是看灯,还是看人。
她干脆看向宋鹤卿。
宋鹤卿闭眼祈福,睁眼见这小厨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没好气道:「看我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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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少卿大人长得好看不让人看啊?」
宋鹤卿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耳后滚热,声音冰冷:「有这油嘴滑舌的工夫,不如替我想想谢长寿还有可能出现在哪,过了今日他爹可就要回府了,若还是找不着他,到时候大理寺上下一个也别想闲着,都得为这破案子操心,你还想安安静静在厨房做个饭?我告诉你,有你哭的时候。」
他嘟囔一大通,结果回过头一看,发现唐小荷正背对他用鸡骨头逗狗。
「唐小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二人再度吵吵起来,正事抛到九霄云外。
天上灯海如山,地上人海如潮,照亮千家万户。
拥挤的大街上,闺阁少女结伴而出,以灯火为掩护,轻瞥情郎。白髮老翁摆摊卖糖,捏出的糖人惟妙惟肖,吸引来一帮小儿,清脆的笑声不断。男人们走在人潮中,脖子上骑着孩子,手里挽着妻子,夫妻俩时而看灯时而逗弄孩子,相视而笑。
忽然,脖子上的孩子指天发问:「娘亲,那个灯是什么灯啊?」
妇人抬头望去,本想回答,不料也皱了眉头,拍了下孩子爹道:「你看那个灯,光秃秃的,一点都不好看,好像还有手有脚,是牛灯?还是羊灯?」
「不对,牛灯羊灯是横着的,那个是竖着的,有点……像人。」
那边,宋鹤卿唐小荷正吵兴头上,忽然听到人群一阵喧譁,哭声喊声齐齐响起,妇人们抱起孩子便往家跑,脸色煞白,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个别胆大之士手指天空,嘴里大嚷:「那是个人!头被去掉的人!」
作者有话说:
仅仅去掉头是飞不起来的,所以里面也被掏空了(恶魔低语)
第18章 酥脆小锅巴
◎仙人点灯◎
「尸体疑似谢长寿,身首异处,头颅下落不明,全身精光不见衣物,尸骸,尸骸……」
大理寺验尸房里,仵作擦了下额头的汗,转脸难以续说。
即便把整个京城的仵作找来,怕都没有见过这般骇人场面,看一眼便直让人舌头髮麻,四肢冰凉。
宋鹤卿上前,垂着眼睛打量床上那身人皮,伸手掀起一角,检查了下里面,面不改色道:「尸骸全身骨骼被掏空,血肉尽除,经油浸泡而后风干,表皮有淤青,疑似生前遭受毒打。」
张宝在一旁全然记下,分毫不敢马虎。
这时,手下人进来通传:「少卿大人,谢丞相现已来到,正往验尸房而来。」
宋鹤卿:「尸体还没验完,先不要让人过来。」
可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宋鹤卿心略沉,命人将遮尸布盖好,转身走向门口。
在离门口不到三尺之距,两扇门被「砰」一声踹开,宋鹤卿抬眼,正对上一双通红浑浊的老眼。
谢玄头戴进贤冠,身着玄色如意纹罗交领袍,玉腰带板,身上尚带酒气,显然是刚从宫宴赶来。
大魏国丈,两朝元老,谢玄早已练就一身神佛不惧的压人气势,可此刻,竟是鬚髮皆抖,看到宋鹤卿那刻,神情惶恐难以自持:「究竟是怎么回事?宋左卿你说,那个飘在天上的,怎么可能是我的寿儿?」
宋鹤卿深揖一礼:「下官正在查验死者身份。」
谢玄一把抓住宋鹤卿胳膊,瞪大了两只眼嘶吼道:「那你告诉我,你们大理寺到底查出个什么了!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寿儿!」
实话到了宋鹤卿嘴边,终究没有被他放出去。他稍顿片刻,最后再度一揖,沉声道:「相爷节哀。」
谢玄霎时犹如五雷轰顶,两腿一软竟是直直往后栽了过去,幸而有随从及时扶住。
他大喘粗气,喃喃自语:「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的寿儿,我的寿儿……」
他推开随从,踉跄冲到停尸床边,一把揭开了蒙在上面的那层白布,看到人皮的那刻,谢玄发出「啊!」的一声大叫,几乎当场昏厥。
「我的儿啊!」
宋鹤卿回头望了眼那伏榻嚎啕的身影,给周围随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上前打搅。
管什么权野倾朝,此时这位也不过是个失去儿子的父亲罢了。
宋鹤卿出了验尸房,望着天际茫茫夜色,长吐一口气,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一转身,正撞上直愣愣杵在门口的唐小荷。
「嘶!」他捂着噗通乱跳的心口窝子,大喘气道,「你不去睡觉你蹲在这干嘛?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知道?」
唐小荷睁着俩大眼睛,正经道:「我睡不着,我有点想不通,到底是谁和谢长寿有这么大的仇,杀了他就算了,还把他剥皮抽筋做成灯笼,这得多大的恨啊。」
宋鹤卿依旧揉着心口窝,皱眉道:「你想不通,我更想不通,且不说是谁有这胆子,光谈将这人皮灯笼做好顺利送入天香楼,安置在寿桃里面,便不知要通过多少关卡,他是怎么做到的?」
唐小荷想了想,顺口来句:「或许是自己人呢?」
宋鹤卿神情一凝,显然有被提醒到,但顿时更觉得头疼,揪着眉心无奈道:「现在可好,一个天香楼不算完,紧接着还得彻查工部,累死我算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工夫,开门声响,谢玄已被随从扶了出来,脸色惨白如灰,身如搞木。
宋鹤卿忙对谢玄行礼,唐小荷跟着弯了下腰,紧接着便躲到了宋鹤卿身后。她有点害怕这些高官身上那股子说不出的气势,压人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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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左卿,年少有为,可堪大用。」
谢玄在极端的悲痛过后,嗓音有些死灰般的平静,只是喉咙嘶哑异常,好似老破风箱。
他定定看着宋鹤卿,哪怕目光沉痛万分,其中也带有上位者独有的威慑与强势,使人如芒刺背。
他忽然挪动步子,走到宋鹤卿跟前,抬手一把拍上了宋鹤卿的肩,一字一顿道:「我儿,就交给你了。」
「三日之内,找到我儿的头颅,给我和陛下一个满意的答覆。」
宋鹤卿神情沉下,俯首道:「大理寺定当全力以赴。」
谢玄收回手,转身踉跄离开,哪怕身后随从成群,难掩萧瑟潦倒。
直到谢玄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宋鹤卿才终于褪下身上那层沉着冷静的壳,在验尸房门口疯狂挠头来回踱步道:「三天,三天时间,找到国舅爷的头,给丞相和陛下一个满意的答覆——」
他一脚踢在了门上:「这怎么可能!」
唐小荷感觉到他要被逼疯,连忙讪笑劝慰:「事已至此,不如大人你先去睡一觉,养足精神天亮好做事啊。」
宋鹤卿「呵」了一声,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反问道:「睡觉?那是我该干的事情?我这一睡没三四个时辰能爬起来?三四个时辰,够干多少事情了,杀个人都能放干净血了,何止放干净血,块儿都能分好了……来人啊!把天香楼和工部全都给我封锁了!把谢小国舅失踪当日看管他的下人全部给我抓过来!审!挨个审!」
唐小荷被宛若疯狗的宋鹤卿吓到,步伐往后一挪,转身打算开熘。
宋鹤卿却幽幽叫住她:「你干嘛去?」
唐小荷停住脚步,强颜欢笑道:「大人辛苦,我,我给大人做碗面去。」
「本官不饿。」
唐小荷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兴高采烈道:「好嘞那我就先退下了!大人早点休息小的就不多奉——」
宋鹤卿:「我不饿你就不做了?」
唐小荷:「……」
好想把这狗官的狗头一拳打爆。
她憋着半肚子火气回到厨房,看到晚饭还剩下半大盆米饭,干脆连脑子也不动了,心想那狗东西不是说自己不饿吗,那就做个锅巴给他当零嘴嚼,堵住他的嘴,省得听他叽歪。
说干就干,唐小荷将盆中米饭倒出,在案板上揉成团擀薄,最后切成小块下锅炸,炸到表面金黄,捞出即可。
唐小荷往锅巴上小撒了层薄盐,又撒了点秘制辣椒粉,还特地分成两份,给宋鹤卿吃的那份是爆辣,一口下去七窍生烟。
回到验尸房,仵作们还在加班加点推测死者生前都遭受了什么,录事困得直打哈欠,也得提笔将重点记下,有少卿大人亲自监督,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出神。
唐小荷过去的及时,正好赶上大伙最困的时候,急需往嘴里塞点什么提神。
锅巴炸的火候正好,入口酥脆,咸淡合适,回味满是米香,滋味美极,赢得了一众赞赏。
唐小荷管住了自己的眼睛,刻意没往停尸床上去看,端着锅巴径直走向宋鹤卿,手一伸:「喏,尝尝。」
宋鹤卿发完了疯,此时安静如鸡,漫不经心摸起一块锅巴,可并没有急着吃,而是细细端详起来。
「干嘛?怕我给你投毒啊?」唐小荷板起脸。
宋鹤卿摇头,稍皱眉头,摸着下巴道:「你有没有觉得,它的颜色光泽,和谢长寿的皮特别像。」
唐小荷:「……」
唐小荷:「你不吃就给我放下。」
作者有话说:
咱这美食文的写法放眼整个晋江都是相当炸裂(安详躺平)
第19章 五石散
◎仙人点灯◎
宋鹤卿将锅巴丢入口中,咀嚼两下,香辣之气瞬时沖淡疲倦,人精神不少,头脑也越发清晰。
他起身走到停尸床前,问仵作:「怎么样,可有什么新发现。」
仵作指着那身人皮道:「这上面的伤,确是拳打脚踢之伤无疑,甚至个别淤青可映出兇手的指痕与鞋印,只不过指痕细小,鞋印也只长六寸有余,不像成年男子所有。」
宋鹤卿抬眼望去,果然看到在人皮的脖颈下,胸腔位置,有那么几处不起眼的指状淤青,而鞋印,则是在人皮的腿股,后背之上。
他闭上眼睛,好像看到谢长寿死狗一般躺在那条小巷里哀嚎,黑暗中,兇手的拳头一下接一下照准他的脸落下。因他挣扎闪躲,拳头偶有落错,打在了他的锁骨胸口附近,后来兇手应当是打累了,所以伤痕有重有轻,力度不一。
谢长寿趁兇手喘口气的工夫,翻身便往外爬,却又被兇手一脚踩在背上,接着抬脚勐踢。
手小,脚小,力气却不小……宋鹤卿一下子睁开眼睛,直直望向唐小荷。
唐小荷被他这阴森森的一眼看得毛骨悚然,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总不能人是我杀的吧。」
「你这几日,可有阿祭的下落?」宋鹤卿问。
唐小荷摇头:「我这几日光顾着在大理寺忙东忙西,哪有空再去找他——等等,你不会怀疑谢长寿是阿祭害的吧?这怎么可能,宋鹤卿你少胡思乱想。」
宋鹤卿有点烦,他们这些搞刑讯的,推理案件最忌讳被人说胡思乱想,简直是能把对方直接胖揍一顿的程度。
他克制着脾气,不悦道:「那你告诉我,光凭这手印脚印,加上最近和谢长寿有些恩怨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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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不服,大步上前道:「可能性多了去了,谢长寿那么胡作非为,记恨他的哪里光有阿祭,手印脚印又能说明说什么,不就是手小吗,我的手也……」
唐小荷本欲伸手在那皮上比一下,结果手没伸出去,一眼落下腿就软了,要不是宋鹤卿拎了她一把,她能直接坐到地上。
「你的手也怎么了?」宋鹤卿忍不住想笑。
唐小荷小脸煞白,紧抓住宋鹤卿的胳膊防止瘫倒,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道:「没怎么没怎么,你们忙你们的,我不吱声了,当我不存在。」
宋鹤卿轻哼了声,吩咐道:「王才。」
王才赶紧咽下嘴里的锅巴,上前拱手:「大人。」
「你拨出一队人马,亲自带领他们秘密隐藏在城中各处,一经发现那个叫阿祭的小子,立马将人拿下带到大理寺。」
「是,属下这就去办。」
张宝暂时得以休息,放下笔册,嚼起锅巴提神道:「少卿大人,属下觉得,不见得是那个叫阿祭的小子干的。」
「就国舅爷那个身量,且不说那小子跳起来能不能打到他胸口,光说混入天香楼,对一个小乞丐来说就已是难如登天。何况运往天香楼的灯笼都由工部在册工匠亲手所做,外人做的根本不收,这么显眼的一只人皮灯笼,若真是闲杂人等,怎么可能瞒得过工部检验,又瞒得过天香楼的审查?」
说到这里,仵作也跟着凑起热闹,放下锅巴戴上手套,仔细地翻开人皮道:「张录事此话有理。大人您看,这里面的刀口极为顺滑,一刀下去便使皮肉分离,手段老辣至极,恐怕不是初犯,小孩八成也没有这种本领。小老儿在这行好几十年,见过能与此案刀法相比较的,还是江湖上那些赏金刀客所犯下的命案。」
「照您这么说,国舅爷是被江湖人替天行道了?」张宝匪夷地说。
「还真不一定,毕竟那些刀客除了行侠仗义,便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谢小国舅树敌甚多,踢到块铁板也算不得稀奇。」
「那天香楼和工部,又该如何解释?您这话未免过于不切实际了。」
眼见二人要吵起来,唐小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缩宋鹤卿身后弱弱来了句:「那什么,你们大家就没听说过庖丁解牛吗?」
那二人顿时安静下来。
宋鹤卿垂眸看向了她。
唐小荷认真道:「我虽不了解什么刀客,但这种程度的剥皮抽筋,真没你们想像中那么困难,找个刀工十年往上的厨子便能做到,我觉得再给我三五年工夫,我上我也行。」
宋鹤卿挑眉:「哦?你上你也行?」
唐小荷先是点头,然后赶紧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是说这种杀人手法本质上和杀猪杀牛也没太大区别,不都是剥皮抽筋吗,当厨子的哪个手里没沾点血?我是说猪血!」
宋鹤卿笑而不语,就垂着那双阴沉沉的狐狸眸子瞥着她。
正当唐小荷越解释越乱的时候,门外有胥吏来报,拱手道:「回禀少卿大人,相府那几个下人招了,说国舅爷失踪那日之所以行为异常,是因为服用了大量的五石散,之后又不小心喝了冷酒,故而才招致毒发。」
宋鹤卿听完,冷嗤一声道:「好一个不小心,服用五石散喝冷酒是大忌,轻则发疯重则要命,主子不懂事,他们还能不懂事?留心这几个人,接着审。」
「是。」
宋鹤卿闭眼长舒口气,睁开眼,嗓音郁结道:「本想直接去天香楼的,没想到这相府也有点意思,走吧,和我去一趟。」
唐小荷左右望了望,心想这狗官是在和谁说话?然后脖领子便被勐地一薅,听到宋鹤卿斥她:「傻愣着干嘛,就是你。」
唐小荷哀嚎:「这个点狗都睡了!宋鹤卿你不是人!」
半个时辰后,相府西南宅院。
唐小荷浏览着房中陈设,不由看呆了眼。
谢玄对自己这个小儿子当真宠爱至极,不仅住处金砖碧瓦,房中摆设更是价值连城,随便摸一样都够买京城好几间铺子。
不过这谢长寿显然不是个爱惜东西的主儿,名人字画被他撕着玩,典籍名着被他垫桌脚,千金难买的汝窑冰裂天青瓷瓶,被他用来当尿壶。
唐小荷捏着鼻子,目光从瓷瓶上移开,又落到当桌布使的寒江垂钓图上,心想这哪里是焚琴煮鹤,这根本就是焚琴炖大鹅,姓谢的也太会糟蹋东西了。
赵贵东拄着拐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手端烛台对二人讲道:「这里就是我小主人的屋子了,相爷下令将房屋封锁,要保持的和以往一样,本以为它要就此沉寂,没想到这么快便来了客人。」
宋鹤卿打量着四周,视线最后落在赵贵东的腿上,道:「赵管事行动不便,不妨下去歇着,我二人看看便完。」
赵贵东苦笑一声:「多谢少卿大人好意,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皮实着呢,只是断了条腿而已,不妨事的。说来也庆幸,今夜若非有大公子拦着相爷,小人这条老命怕是都要搭上了,唉。」
宋鹤卿点了下头,不再多话,专心看起这房中陈设。
忽然,唐小荷抓住了宋鹤卿的袖子,颤颤抬手,伸手指向里间,哆嗦着声音道:「大人,你,你看那边,那是个什么东西。」
宋鹤卿顺着一望,下意识也有些屏声息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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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幔之隔的寝榻前,竟然高高悬起一小块黑影,圆不隆冬地看不真切,有风自门外吹来,那黑影还会随帐漂浮。
活似一颗人头。
作者有话说:
嚣张一点,我就不信案件最终章之前有人能靠线索把兇手推理出来嘿嘿
(推出来了我也不承认ovo)
第20章 红油抄手
◎仙人点灯◎
宋鹤卿心定了定,注视着那块黑影道:「不用怕,我过去看看。」
唐小荷没拉住他,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走向了那道帷幔,到了帷幔前,他动手一拉,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盏赤红色掐丝花鸟灯笼,样式精巧无比,市面罕见。
赵贵东拖着废腿走过去,将灯笼从架上取下道:「这盏灯笼是小主人前几日在街上闲逛时所买,这几日新鲜劲儿没过,早晚都爱挂在床头,吓着二位了。」
宋鹤卿看着灯笼,忽然伸手捧起,看到灯座下四四方方的工部大印,不由冷嗤出声道:「工部的灯笼,什么时候能拿到街上叫卖了?」
赵贵东这时老脸一红,低头不敢言语,过了会儿方道:「它其实,其实是小主人从工部的一个灯匠手里得来的。」
宋鹤卿声音一重,不怒自威:「得来的?」
赵贵东头埋更低了,弱弱道:「抢来的……」
宋鹤卿一拧眉,深吸一口气,不想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接着问:「那灯匠叫什么?」
赵贵东摇了摇头。
「长什么样子?」
赵贵东还是摇头。
眼见宋鹤卿要不耐烦,赵贵东忙道:「不过小老儿听手下人提起过一嘴,说那灯匠满头白髮,看着少说也有七十余岁,全身皮包骨头,似乎有点跛脚,行动不甚利索。」
宋鹤卿点头,将灯笼从赵贵东手里拿过,道:「这灯笼我先带回大理寺了,相府若其他人还有线索,一定及时上报。」
「是,辛苦少卿大人。」
回大理寺的路上,宋鹤卿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嘴里喃喃道:「手印,刀工,灯笼,天香楼,工部……」
唐小荷还在打量那只带来的花鸟灯,一方面惊嘆这灯笼的精緻,另一方面,则是诧异道:「对了,我记得刚刚赵管事说,幸好有大公子拦着相爷,否则他这条老命就要没了。我之前一直以为谢长寿是谢丞相独来着,所以才被惯成这样子,怎么,难道不是吗?」
宋鹤卿停了嘴里的絮叨,回答她道:「是嫡子只有谢长寿一个,庶子,怕是两只手都数不清,只不过不得重视罢了。」
唐小荷挠了挠头:「这些世家大族真是麻烦,自己的崽儿还要分个尊卑,还是生在寻常人家好,就像我家这样的。」
宋鹤卿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口吻戏嚯:「寻常人家?你家这样的?」
「什么寻常人家能让孩子自小凡事不做,只在厨房琢磨厨艺,皮肤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比女孩还要水灵。还识字知礼,成语典故张口就来,骂人都不带脏字的,你知道单单凑齐文房四宝就要多少钱吗?再加上开蒙请先生,这一整套若是备齐,起码也要二十两银子,二十两,够普通一家四口衣食无忧用上整十年。」
宋鹤卿在这时睁开眼,一双狐狸眼既倦又利,噙着笑意直?璍勾勾盯着唐小荷,慢条细理道:「可我若没记错,你的户籍上,应该是家中世代贫农吧?」
唐小荷人傻了。
她的视线连躲都忘了该怎么躲,就这么双目一眨不眨地与宋鹤卿对视,直过了许久许久,才一下子避开道:「大,大人想多了。我能专心琢磨厨艺是因为我是家中独子,父母未免溺爱些。皮肤白皙是我天生长得便白,和风吹日晒没什么关系,你就是把我捆在个大太阳底下,我也该白还是白,顶多晒红晒伤,但没两天也就恢復了。」
说到这,她还大着胆子抬脸扫了宋鹤卿一眼,低头小声道:「大人不是也很白吗,还说我……」
宋鹤卿忽然抓住她的手,拇指指腹从她的指根摩挲到指尖,意味深长说:「我的手指可没有你的这么娇嫩,一丝薄茧没有,再是溺爱,你爹娘总不能让你连地都不下吧。」
他说话的声音冰冷,手上温度却足,烫得唐小荷抽回手,有些无所适从,只好故作愠怒来掩盖内心的心虚,口吻不善道:「你不就是怀疑我户籍造假吗,那你就把我关起来好了,就像过去那样,要关多久都随你的意,反正你官大你厉害,所有人都得听你的。」
宋鹤卿瞬间感到浓重的疲惫,闭眼嘆了口气:「又提这茬。」
唐小荷:「我提怎么了?你自己做的你还不能让人说了?我还就偏要提了,你越不让我提我越——」
剩下的话唐小荷没说出来,全僵在口中了。
因为宋鹤卿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狭小的车厢中,烛火跳跃不安,投出的影子也跟着紧张。
宋鹤卿闭着眼睛,缓声道:「听着,唐小荷,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到底从哪来,只要老老实实的,别犯法别惹事,别让我操心,我就能对你睁只眼闭只眼,知道了吗。」
唐小荷吞了下喉咙,肩颈也跟着僵硬,手抓衣角不断收紧,乖巧道:「知道了。」
「嗯,好孩子。」宋鹤卿夸她。
唐小荷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她心想这狗官又在放屁,我才不是小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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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立夏,车厢里温度渐升,热得唐小荷有点坐不下去,不自觉便活动了下肩膀。
宋鹤卿嗓音疲倦,带些淡淡沙哑,轻声抱怨:「别乱动,困。」
唐小荷顿时不敢再动了。
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安静下来的宋鹤卿,比板下脸的宋鹤卿,还要让人紧张一点。
忍忍吧,反正最后一天了,天亮何进就要滚回来上值,以后就用不着她了。唐小荷如是想。
转眼次日清晨。
天气越来越热,大家都没什么食慾,寻常吃食不愿入口将就。唐小荷特地起了个大早,忙活着做红油抄手。
抄手包好,下锅煮熟,粉嘟嘟的白里透红,盛时先往加辣加醋的碗里浇上勺热汤,酸辣之气顿时熏人眼眶,令人食慾大增。若嫌天热,可用冷汤沖开,更加爽口。
一口两口下肚,整个膳堂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赞嘆声。
「这馄饨真是绝了!肉馅怎么能这么香这么嫩,我下馆子都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
「瞧瞧你这不讲究的劲儿,小厨分明都说了,这叫抄手,不叫馄饨。」
「长得都差不多嘛嘿嘿,反正就是好吃极了!」
唐小荷倚在打饭窗口,美滋滋地听着大家对自己的夸奖,心中的成就感越膨越大,心道这才对嘛,厨子就该整日待在厨房做好饭,别的事情与我何干,嘁,以后再不要和宋狗官打交道了。
这时,何进拎着食盒走到窗口前,恹恹开口:「小厨,来碗馄饨。」
唐小荷拿起勺子嘟囔:「我说了是叫抄手嘛。」
馄饨盛好,她端起来递给何进,却被何进的脸色吓了一跳,紧张道:「三日不见,你脸怎么白成这样?生病了吗?」
何进摇了摇头,紧接着人便跟绷不住似的,眼泪哗啦下子便落下来了,扶着窗台直不起腰,捂脸便哭。
唐小荷更害怕了,连忙放下勺子碗道:「你到底怎么了?哭什么啊,家里出事了?」
何进摇头连连,却是更加泣不成声道:「小翠,小翠不要我了……」
唐小荷不由松了口气,心想原来只是被姑娘甩了。
她长嘆口气,手伸出去摸着何进的肩,安慰道:「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成了亲还有和离的呢,缘分到了大家就好聚好散呗,又不掉下块肉。不过你俩这可够奇怪的,这两日不是还一起看灯的吗,怎么说掰就掰了。」
何进抽抽噎噎,上句不接下句道:「就是看灯……看出事儿来了……
「我们俩在天香楼外面,等看仙人点灯,不小心撞到了天香楼掌柜的儿子,他对小翠一见钟情,请她到楼上吃茶,小翠就去了,我一直在楼外等她。后来出了人皮灯笼上天,小翠从楼里跑了出来,我本以为他二人就此便没什么干系了,结果小翠当即告诉我,说现在正是天香楼最难的时候,她要陪在他身边与他共渡难关,我们的婚事,且就不作数了……」
何进越说越伤心,丢下食盒哇哇大哭道:「你说这凭什么啊!明明我和她才是青梅竹马,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凭什么那么多年的情谊,比不过她和那人的一面之缘!啊!我不活了!」
唐小荷摸着下巴琢磨道:「我知道你很委屈,不过缘分这事儿,好像也不讲究个先来后到。」
何进一听,哭更惨了。
唐小荷无奈至极:「事已至此,你再哭小翠也不会回来找你啊,还是赶紧给你家大人送饭去吧,再过会儿这抄手就不好吃了。」
何进赶紧收声,搓了把脸伸手去端抄手,但仅是刚端起来,泪珠子哗啦便又下来了,胳膊肘直打颤,险些将整碗抄手洒了。
唐小荷:「……」
唐小荷:「放下它,我去送,你在这专心哭你的。」
少顷,内衙书房外。
唐小荷正要敲门,门便从里被勐地拉开。
宋鹤卿披头散髮,两眼炯炯有神,抓住唐小荷的两肩便道:「有了!我知道这案子该从哪里查起了!」
唐小荷被他吓一懵,眨巴着俩忽闪的眼睛道:「哪里?」
作者有话说:
我也想知道是哪里,希望宋大人今晚託梦,不要不识抬举
第21章 羽林卫
◎仙人点灯◎
「不是天香楼,也不是工部,还有一个重点的地方被我们给落下了。」
宋鹤卿两眼放光,晃着唐小荷的肩膀兴奋道:「是羽林卫!」
唐小荷诧异地蹙上了眉头,不由反问:「羽林卫?」
宋鹤卿松开了她,改为挠着头左右踱步:「没错,就是羽林卫,先前我一直在为没人目睹谢长寿发疯乱跑而头疼,因为百姓们多半不愿惹火上身,即便真的看到听到什么,怕也不会如实说出。但羽林卫不一样,他们隶属御用禁军,以守护京城为己任,京中各大坊街皆有他们的人日夜巡逻,谢长寿从府里跑出去那么大的阵仗,怎么可能不被他们注意。」
唐小荷听完,脑子还是有点懵,却一针见血道:「可是,如果羽林卫那边真的有线索,哪里会过去这么久不上报?」
宋鹤卿拍了下头:「问题就出在这了。」
他闭眼使劲揪着眉心,努力转动脑浆道:「相府紧靠左掖门,旁边挨着宫门,往前一点就是秘书省。谢长寿的衣物遗落在长欢楼旁的小巷,相府到长欢楼,中间需要过秘书省,穿税务街,再过御街,然后才能到那条巷子,即便谢长寿是深更半夜跑在外面,街上空无一人,羽林军也应该发现他,至于迟迟不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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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勐然睁开眼,沉声说:「就只能我亲自过去,问问他们的领头了。」
唐小荷还在思考这其中深意,抬脸便见宋鹤卿大步离去,连忙拎着食盒追上道:「大人!抄手!你还没吃早饭呢!」
马车出了大理寺一路向北,直奔宫城西角楼内的卫所衙门。
宋鹤卿到了地方坐在厅堂,二话不说直接开门见山:「小国舅失踪当晚,敢问谢统领身处何处?」
谢长武眼中血丝密布,显然一夜未睡,稍加回忆道:「圣上龙辰在即,京城各处须多加防范,谢某自然是领兵巡逻,日夜在外,忙碌不休。」
宋鹤卿目光一利:「既是日夜在外,谢统领为何对撞见小国舅下落之事只字不提?」
谢长武面色短暂一僵,眼里划过丝慌乱,随即恢復脸色,浓眉一皱道:「宋少卿此话何来?我若撞到长寿在外,必定是要派人将他送回家去,就是因为当日羽林卫重点勘查各个城门,未能着重注意城中坊街,所以才间接促就血案发生。」
说到此处,谢长武眼眶更红,掩面哽咽道:「都怪我,若非那日恰巧没有巡逻长欢楼附近,长寿或许便没有今日光景,都怪我啊,我不是个好兄长……」
宋鹤卿面不改色道:「谢统领节哀,人死不能復生,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谢小国舅残余尸首,将兇手缉拿归案才是。所以本官还有几个问题询问谢统领,有劳谢统领配合。」
「宋少卿尽管开口。」
宋鹤卿神情愈发肃穆,透着股子不近人情的威严:「敢问谢统领,你当日巡逻外城之时,可有人证证明。」
「有,我的属下皆可作证,路上遇到的百姓,也能为我作证。」
「据大理寺调查,小国舅身边那几个看管不力的下人,原先乃为谢统领所用,此事可否属实?」
「这……是为我所用没错。」
宋鹤卿唇上勾出抹意味深长的笑:「好,本官知道了。」
说完,他话锋一转:「来人,将嫌犯谢长武给我拿下。」
不仅谢长武惊呆了,唐小荷都惊呆了,直直望着宋鹤卿话都说不出。
谢长武久未回神,直到两只膀子都被大理寺武吏擒住了,才怒不可遏道:「姓宋的你这是什么意思!长寿是我亲弟弟!难道你还怀疑是我对他下的毒手吗!天下岂有此等荒唐之事!」
「可天下也没有此等巧合之事。」宋鹤卿手端茶盏站起身,悠悠走向谢长武,「先是大量的五石散,再是误服冷酒,下人看管不力,让他跑了出去,又那么巧,跑的那几条街没有羽林军巡查,而这一切,又恰巧都建立在谢相入宫伴驾的前因上。」
他狐狸眸子一眯,老谋深算的味道便出来了,视线死死锁在谢长武的脸上,轻笑道:「你说,这巧合未免也太多了些,也太牵强,倒像有人故意而为之。」
甚至连那个看着老实可怜的赵贵东,都很有可能是被他谢长武事先收买妥当。
「你血口喷人!」谢长武通红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宋鹤卿,咬牙切齿道,「我与阿寿是亲兄弟,你这般污衊我,他在下边是不会放过你的!」
宋鹤卿用茶盖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沫,呷了一口,气定神闲道:「那就让他来找我,我好亲自问问他,到底是谁把他剥皮抽筋,做成灯笼。」
「啪」一声脆响,青瓷茶盖被丢在盏上。
宋鹤卿冷冷发话:「都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将谢统领押去大理寺。」
武吏正要动手,门外便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整个厅堂瞬时安静。
谢长武活似看到救命稻草,大睁着两只眼睛使劲哭嚎:「爹!爹救我!这姓宋的小子要把我押去大理寺!我是冤枉的啊爹!阿寿的死怎么可能会与我有关系!」
谢玄仍旧昨夜那身装束,显然一夜未睡,头上本就花白的发接近全白,也不知他在此夜究竟心痛到何等地步。
他经人搀扶,步伐缓慢却又有力,走到行礼作揖的宋鹤卿跟前,伸出只手将人扶起,声音老迈嘶哑:「宋左卿素来探案如神,未料一夜过去,竟是将兇手的名头安到我自家人身上了。」
宋鹤卿神情不改,不卑不亢道:「回丞相,下官断案只看嫌犯动机,不看身份。」
「那你说,我家武儿有什么动机,去谋害他最小的弟弟。」谢玄沉声问。
宋鹤卿抬眼,认真看着谢玄:「从古至今,是非生死,皆逃不过个利字,谢统领身为您的庶长子,从小最得您的器重,几乎是作为嫡子培养长大,若不出意外,以后谢氏一族的大权非他莫属。可偏偏的,非要横生出来一个嫡弟,样样不如他还当了摘桃子的人,您说,他心里恨不恨,气不气?」
谢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下沉。
谢长武急了,挣扎着骂道:「这小子满口胡言!爹你别听他乱说!血浓于水啊,儿子心疼阿寿还来不及,怎会恨他!」
「是吗?」宋鹤卿重新摸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打量着道,「谢统领似乎很喜欢青色的瓷器呢,我记得小国舅房中就有一只青瓷瓶。」
谢长武连忙抢答:「那正是我送给阿寿的!汝窑出的天青色瓷瓶,万金难买!足以看出我对他有多么疼爱!」
宋鹤卿眉梢一挑,神情似是有些同情,补充道:「谢统领听我说完啊,那只天青瓷瓶——被他用来当了尿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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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武话语瞬间僵住,面皮子抽搐起来,眼中直冒凛凛狠光,憋屈的脸红脖子粗。
宋鹤卿放下茶盏:「眼神骗不了人,谢统领有在这卖兄弟情的工夫,还不妨编几个可信点的供词,到了牢里好跟我解释清楚,五石散,冷酒,看管不力,都是怎么回事。」
「五石散是寿儿的长久服用之物——」谢玄在这时出声,抬眸看向宋鹤卿,语气不疾不徐,暗藏强势,「因算不得光彩,外界并不知晓。冷酒我派人查过,的的确确是他服用五石散后浑身燥热难耐,未等下人将酒热好,抢走误服。那几个下人虽先前伺候过武儿,但更多的是受我差遣,且家底干净,即便是为了自己家里人安危,也干不出那种卖主害人的勾当。」
宋鹤卿对上那双气势沉稳的老辣眼眸,拧紧眉头顿了片刻,沉声道:「相爷,果真要如此么?」
谢玄轻嗤:「宋左卿信不过老朽?」
宋鹤卿缓缓摇头,双目紧盯谢玄:「下官只信自己的判断。」
谢玄略点头:「人的判断,总会有错的时候。」
宋鹤卿心一沉,知晓今日是别想有下文了,神情绷了绷,步伐不由后退,拱手作揖道:「相爷保重,下官告退。」
目送大理寺一行人出了羽林卫,谢长武亲自斟了杯香茗奉给谢玄,后怕不已道:「幸亏爹及时来到,否则儿子就要被那个姓宋的冤害入狱了,话说他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连儿子都怀疑,他不知道儿子对阿寿有多——」
「啪!」的一声,谢玄拍案而起,抬腿照着谢长武便是一脚,谢长武摔在地上,手里的杯子也未能倖免,飞了满地碎瓷。
「爹,您这是干什么啊?」谢长武有点委屈。
谢玄弯腰一把揪住谢长武的领子,恨的咬牙切齿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弟弟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谢长武举手发誓:「当然没有!爹你要信我啊,不然你想想,我若真的存了那丧尽天良之心,何不将阿寿毁尸灭迹,让你们永远都找不着他,哪里会……会用那种手段,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在猜兇手是谁,我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谢玄直勾勾盯了谢长武半晌,眼中的狠意逐渐褪去,抬腿又补一脚道:「滚!」
谢长武忙不迭跑路,手被碎瓷割了都顾不得叫疼。
也就是在转身那一瞬,他面上的惶恐全然褪去,眼神中满是嘲讽与冷静。
作者有话说:
定个小目标,两章之内把这案子完结
第22章 阿祭
◎仙人点灯◎
宋鹤卿一路都没什么动静,唐小荷跟在他身后,好像能感受到他连头髮丝儿都绷成了不好惹的形状,不能碰,一碰就炸毛。
直到出了卫所衙门,宋鹤卿才冷不丁一个转身,冲着门口的石狮子便是一脚,一脚下去石狮子毫髮无损,他老人家自己差点当场撅过去。
「不是,你怎么一个不好还带自残的。」唐小荷扶住了他。
宋鹤卿捂着心口窝子大喘气:「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个谢长武明明就是有鬼,偏还动不了他,气死我了。」
唐小荷无奈道:「宋鹤卿我发现你的脑子有些时候也够犟的,谢长武就算真的把谢长寿宰了呢,他到底也是谢丞相的亲儿子,谢相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还会让自己再失去第二个吗?」
「那让我调查个屁!」宋鹤卿气到老眼冒黑星,「直接结案算了!」
「结案也要有兇手啊。」
「上街随便逮一个。」
「嘶,你真是个狗官。」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吵得不可开交,宋鹤卿眼角余光瞥到街市中,神情忽然一顿,指着其中一抹人影道:「唐小荷你看那里,那个人像不像我们要找的那小子?」
唐小荷随之望去,眼前顿时一亮,放声喊道:「阿祭!」
人群中衣衫褴褛的小孩转过头,看到她的那刻,眼神似乎也跟着亮了亮,但注意到她身边的阵仗,二话不说,拔腿便跑。
「阿祭你别跑啊!我有事找你!」唐小荷赶紧追他。
宋鹤卿对手下人吼:「都愣着干嘛!一起追啊!」
大理寺武吏齐上阵,宋鹤卿也不闲着,手捂心口窝,冒着猝死的风险追了上去。
本就繁闹的街市更加乱成了一锅粥,阿祭跑起路来不计后果,撞翻不知多少摊位,水果饮子洒了一地,所到之处骂声一片。
唐小荷边追他边替他赔不是,明明已经很努力不去撞到人了,脚下却还是一个没提防,踩中了一块香瓜皮,径直扑向了身旁卖豆腐的摊位。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唐小荷将整大块豆腐压了个稀碎,自己还因为磕到胳膊肘而疼得呲牙咧嘴。
她抬头想对摊主道歉,却在看清摊主的脸时犯起了花痴,一张口,方言都情不自禁蹦出来了:「姐姐……你长勒好苏气哦。」
宋鹤卿气得头顶冒烟:「你小子现在忙着什么呢!」
唐小荷如梦初醒,被美貌冲击到的魂魄得以归位,连忙爬起来继续追阿祭,就是临走不忘回头对卖豆腐的漂亮姑娘咧嘴傻乐:「姐姐,你等我回来找你赔钱噻。」
宋鹤卿:「唐小荷你有完没完!」
大理寺兵分四路,终于在一炷香的时间后,把猴子似的阿祭围堵在了小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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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全身骨头都快跑散架了,感觉有些日子没有这么活动过,气儿都要断了。
他扶着墙缓了片刻,抬脸阴恻恻地笑道:「跑啊,接着跑啊,不是能耐着吗,厉害的你,回头腿给你打——」
「折」字还没发出声,宋鹤卿面前便晃过一拳,所幸他躲的及时,并未迎面挨上,否则这张脸算是别想要了。
他皱紧了眉,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小孩道:「你会武功?」
如果说之前他对阿祭的怀疑只有五成,那现在就是九成。
怪不得受那么重的伤都没伤到骨头,原来是个练家子。
阿祭未言语,眼中闪过狠色,手指一勾照准宋鹤卿的脖子挥去,宋鹤卿倾身躲开,同时抬腿,照着阿祭的小腿便是一扫。
阿祭吃痛跪地,再想反抗,脖子便被宋鹤卿狠狠掐住了。
宋鹤卿彻底扔掉了在唐小荷面前的随意不正经,此时狐狸眼低瞥,气势凌然升起,声音冷到近乎恶劣——「下手这么狠毒,真当我不敢杀你?」
阿祭站不起来,但眼神依然强硬,半点不服。
空气中满是火药味,剑拔弩张。
「啊!」
巷子口,唐小荷看到这一幕,尖叫的同时人都要气昏过去了,冲上去便使劲掰起宋鹤卿的手指道:「你干什么啊你!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你掐一个小孩,你还是不是人了!」
宋鹤卿凭空挨了顿噼头盖脸的骂,气得说话都结巴:「我,这,你,是他先动的手!大傢伙都看见了,不信你问问!」
唐小荷:「整个大理寺都和你穿一条裤子,我有什么好问的!」
宋鹤卿审了那么多冤案,头一回感觉自己蒙受了千古大冤,心里别提有多憋屈,气得将手一抽道:「那你问问他自己!是不是他先对我动的手!」
阿祭终于得以挣脱,站起来却不急着报仇,而是躲在了唐小荷的身后,瑟瑟发抖。
唐小荷:「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你都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他还对你动手?宋鹤卿你说谎你不打草稿啊你!」
宋鹤卿百口莫辩,干脆破罐子破摔:「那我就对他动手怎么了!你清不清楚他现在的身份?他现在是嫌犯,还动手,我不对他动刑就不错了!」
唐小荷眸子瞪圆,满脸震惊地盯着宋鹤卿,倒吸凉气道:「你还想对他动刑?」
宋鹤卿:「……」
宋鹤卿:「你能不能把话听全。」
唐小荷望着宋鹤卿的眼神两分心痛三分失望五分愤怒,转身对阿祭说:「阿祭你别怕,你说,谢长寿的死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他身上的那些伤根本不是你留下的对不对?大胆说就是,说完你就清白了,某些人就再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某些人」宋鹤卿冷哼一声,别过脸懒得看她。
巷子静悄悄,寂静到反常。
阿祭的瞳仁还是死寂般的漆黑,就这样静静回望唐小荷的眼睛,接着,缓缓点了点头。
唐小荷瞬间愣了,忙问:「你这个点头是什么意思?」
阿祭声音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字句清晰道:「谢长寿的伤,是我给他揍出来的。」
唐小荷怔在原地,还未有所反应,便被宋鹤卿一把拉到了身后。
宋鹤卿死死盯着面前连情绪都流露不了一丝的古怪孩子,冷冷吩咐:「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
晌午,工部。
张宝闻着工部膳堂飘出的菜香味,开始忍不住琢磨小唐今日会做什么好吃的,馋虫一上来,不由咽了口唾沫,催促道:「怎么样,孙兄,可能看出这灯笼是出自哪名工匠之手?」
工部主事孙兴捋着鬍子,锁紧眉头,又仔细打量一遍张宝手里的花鸟灯笼,道:「看这精细程度,倒像是出自老汪之手,他做事认真至极,除了他,怕也没人能将上面的金银丝掐的这般精细。」
「好,我这就过去问问,有劳孙兄。」
张宝提着灯笼告别孙兴,动身前往位于工部最偏僻处的制灯坊。
刚踏入制灯坊的大门,张宝便闻到股扑鼻菜香,只见几名工匠端着刚打来的饭菜,正在檐下围坐吃饭。
张宝摸着咕噜作响的肚子,心想得赶紧找到人,好早点回大理寺吃饭。
工匠们聊天正聊到兴头上,从满城皆知的人皮灯笼,聊到自家老婆要生孩子,话茬没完没了。
张宝犹豫片刻,上前稍一拱手,温和道:「叨扰诸位,敢问汪老先生现在何处?」
几人见他一身大理寺公服,说话自然客气,特地起身给他指了个方位。
张宝再度拱手:「多谢。」
他转身,只听身后闲聊声继续——
「唉,这鬼案子一出,哪儿也去不了,活儿还得接着干,我娘子生娃我不在身边怎么成。」
「和主事说说便是,哪里还能阻你回家抱孩子了。」
「那活儿又该怎么办?」
「让老汪来呗,他老光棍一条,整日闲着也是闲着。」
张宝听这几句,未多留心,抬腿继续。
坊中,灿烂的阳光穿过窗子,直直照在堆满半间房屋的灯笼上,灯笼形态各异,有花鸟灯,楼灯,动物牛羊灯,美不胜收,教人目不暇接,仿佛置身仙境。
张宝不由看呆了眼,直到听到一声「呲啦」利响,才回过神,望向声响传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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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在这「仙境」的尽头,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坐着一位白髮苍苍的佝偻身影,背对着外界,正在专心箍做手里的灯笼。
背影的主人手持巴掌大的双-刃-尖刀,刺入长竹一路下割,走刀极为利索,轻松得到一根竹条。
削竹如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啦宝贝们~更新时间还是六点,会有万字章节掉落(假如我肝得出来)
第23章 合川肉片
◎仙人点灯(重点)◎
「人不是我杀的。」
牢房里, 阿祭被绑在提审架上,目视宋鹤卿,冷冷说出这句话。
宋鹤卿嗤笑:「你一边承认谢长寿身上的伤是你留下的, 一边又说他人不是你杀的, 你觉得这话,我会信吗?」
阿祭面不改色:「信不信随你,反正人就不是我杀的, 我那天夜里把他拖入巷子揍完一顿便走了,他怎么死的我不知道。」
宋鹤卿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足注视了有半晌,方道:「既然人不是你杀的, 你跑什么。」
「我没有跑。」阿祭仍是冰冷声音,「第二天早上我上了一艘船给人帮忙, 忙完睡觉的时候被船一併带走了,醒来就已经到了外地, 你要是不信, 我怀里有只钱袋,里面装着我干活挣的工钱。」
狱吏立刻上前在他怀里摸索,果然摸到一只破破烂烂的钱袋, 连忙奉给宋鹤卿。
宋鹤卿解开钱袋的口, 往手心里一倒,倒出零星几枚铜钱。
他端详着这几枚铜钱,意味深长道:「我怎么知道这钱究竟是你挣来的,还是你再度抢来的。」
阿祭急了, 炸毛小兽一般发力去挣手上的锁铐:「那你就把钱还给我!不管是挣的还是抢的, 它都是我的!」
「浑小子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 真当我不会对你动刑吗?」
「那你就动啊, 你就算把我折磨死,人也不是我杀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
这时,狱吏前来通传,对宋鹤卿附耳说完,宋鹤卿脸色凝了凝,将钱袋丢到狱吏手里。
「好生给他存着,少一个子儿唯你们是问。」
他步伐迈出去两步,却又转身扫了眼阿祭,道:「对了,这小子且先不必动刑。」
「是,属下遵命。」
宋鹤卿懒懒收回目光,转身时小声念叨:「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狗遇小狗,和唐小荷一个狗脾气。」
片刻后,讼堂中。
衙役三班分列两侧,中间跪了个满头白髮的老年人,老者头脸深埋,肩肘直打哆嗦,一副惶惶不能自已的样子。
宋鹤卿高坐官位,先拿起身份户籍看了看,接着肃声道:「汪士林。」
无人应声。
「汪士林。」他耐着性子又叫了遍,底下人还是不应声。
正当他要发火的时候,张宝凑上前来,对他小声说道:「这老人家耳朵有些毛病,不贴着耳朵根就听不到人说话,大人稍安勿躁,容属下过去一趟。」
张宝跑到汪士林跟前,弯腰对准了老人耳朵大喊:「少卿大人叫你呢!」
汪士林浑身哆嗦一下,这才如梦初醒,伏地叩拜道:「草民在!」
宋鹤卿脑仁直犯疼,心想这该怎么审。
接下来整半个时辰,讼堂里的画面都显得滑稽异常。
宋鹤卿在堂上高声审问,张宝在堂下对准汪士林的耳朵大吼,有时候吼一遍不成,还得吼两遍,偏偏人上了年纪口齿还不清,很多次汪士林一整段话说完,在场愣是没有一个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整个晌午时光过去,所得到的也不过是那一星半点的消息。
汪士林承认那盏灯笼就是谢长寿从他手里所抢,工部每日做出的灯笼数以百计,制灯坊那点地方根本不够放,所以每隔一段时日,他都要拉着排车,将灯笼从工部送到天香楼存放,正好也方便清点数量,每年皆是如此。
今年许是出门未看黄历,送灯笼的路上居然碰上了谢小国舅,不仅被抢走了一个灯笼,还因为阻止而挨了一顿毒打,险些将老命交代。
宋鹤卿派人当堂验伤,发现汪士林身上确有未愈伤处。且有工部的人作证,自那日以后,老汪再不敢往天香楼送灯,人多的地方也不敢去,每日都忙到夜深人静才往家走。
「他家住什么地方?」
审讯结束,宋鹤卿瘫在椅子中,姿态一改方才威严,揉着两侧太阳穴,向张宝抛出了问题。
张宝翻着录册道:「住在崇明门外的泥菩萨巷第五户,房子是朝廷给分的,这个汪士林祖籍扬州,年轻的时候从过军,应该挺有本事,三十年前来了京城,朝廷不仅给他分了房子,在工部的差事也是给他安排的。」
宋鹤卿捏着眉心,闭上眼睛思索道:「扬州,扬州之乱……」
张宝嘆气:「扬州之乱还得再往后排十年呢,大人年轻,不知道这块富庶之地过往饱经多少摧残,就算撇开扬州之乱,三十年前,扬州城也算不得是块宝地,就说那场百年难遇的大旱灾,死了多少人啊,唉。」
宋鹤卿睁了眼,目光略为幽深。
扬州自古多雨水,那场旱灾来得勐烈蹊跷,惨烈程度至今为后人口口相传,但据他所知,那场旱灾之所以死那么多人,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
「先把这个汪士林收押。」宋鹤卿道,「你等会让王才带几个人前往泥菩萨巷,把他的家给搜上一遍,记得把狗带上,这么热的天,尸体也该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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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属下这就去办。」
「不用这就,先去吃饭。」
宋鹤卿脑海中又莫名浮现唐小荷那张气人的脸,喃喃道:「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
膳堂中,今日出锅的是合川肉片。
这是道不加辣椒却又极下饭的菜,做起来也算不得特别麻烦,就是把猪腿肉切片,裹上鸡蛋面粉下油锅煎,煎到两面金黄,再下佐料快速翻炒,翻炒均匀即可起锅。
佐料里主要加糖加醋,所以菜是酸甜口,但又不失咸香,炒时配上笋片和木耳,一口下去,鲜味十足。
「小厨,你做的这糖醋肉片真好吃啊!」有人朝她吆喝。
唐小荷笑道:「这才不是什么糖醋肉片,一看你就不是当厨子的料。」
她打饭打到一半,悄悄盛出一份,把大马勺交给杂役:「你先替我忙着,我去去就来。」
杂役自然接过勺子。
唐小荷揣着饭盒,熘出膳堂,一路小跑到大牢门口。
她擦着额头亮晶晶的汗,对门□□似怒目金刚的狱吏道:「麻烦大哥行个方便,我就进去送个饭,马上出来。」
「大人说了,闲杂人等严禁出入大牢。」狱吏义正词严。
唐小荷望了望周围,凑上前小声道:「咱哥俩谁跟谁啊,还没吃饭吧哥,等会儿你去膳堂,我给你加个大鸡腿。」
狱吏想到大鸡腿的香味,刚正的面皮子不免抖了抖,终是让开条路:「说好了,进去就出来。」
「好嘞哥,整个大理寺还是哥跟我亲!」
唐小荷拍完马屁,忙不迭跑入牢中。
这大牢里还是一股酸菜罈子的味儿,唐小荷进去就直打喷嚏。
昏暗的前处,传来阿祭的声音——「哥哥,是你吗?」
唐小荷赶忙循着声音跑过去,果然在居中一间牢房看到了阿祭。
阿祭身姿单薄,在空旷的牢房中显得格外弱小,模样似与昏暗融为一体,光剩下双眼睛格外亮。
唐小荷看到他那刻,心情说不出有多复杂,一时也没什么质问的话,只将饭盒递给他道:「先吃饭吧,我知道你容易害饿。」
阿祭接过饭盒揭开盖子,连筷子都顾不上使,伸手抓起饭菜便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唐小荷将带来的一壶水也递到牢里,好声道:「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阿祭拔掉壶塞便往口中灌水,咕嘟喝了一大口,嘴里的饭菜全都顺着咽下去了,放下水壶,大喘粗气活似刚打完一场架,缓了半天,抬起脸看着唐小荷,认真道:「哥哥,人不是我杀的。」
唐小荷没点头也没摇头,嘆出口气道:「可你确实把他打了不是吗,而且没有人能证明你当时打完他就离开,没有继续加害他,这是最麻烦的。」
说到这,唐小荷不免愣了愣,因为她想到,当初白九娘的案子,自己所面临的情况似乎比阿祭还要麻烦许多。案发现场是她发现的,与白九娘接触最多的人也是她,没有人能证明她的清白,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宋鹤卿并没有因此把她当成兇手。
虽然她天天骂他狗官,但这狗官手底下,好像还真就没出过冤案。
唐小荷一时鬼使神差,居然喃喃说出句:「我相信少卿大人。」
阿祭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道:「哥哥你在说什么?」
唐小荷回过神,再度正色道:「我说,我相信少卿大人。如果你不是兇手,那么他一定不会冤枉你,可能就是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把你关的久一点,哎呀这狗官真是……」
不行,道理她都懂,她还是有点咽不下那口气。
这时,门外狱吏催促:「好了没有!都过去多长时间了!」
唐小荷连忙回应:「大哥别急,小弟这就出去。」
她将吃空喝空的饭盒水壶一併收走,起身时不忘安慰阿祭:「等着吧,你一定会出去的,相信我,也相信少卿大人。」
阿祭未说话,不过看那漠然的表情,他显然没有太往心里去。
谁会相信一个掐自己脖子的傢伙。
「咳咳,咳咳。」隔壁牢房忽然传出急促的咳嗽声。
唐小荷放眼一看,发现里面是位头髮全白的老者,正在背对着外面睡觉,当然了,从这咳嗽声可以听出来,他并没有睡得多安稳。
唐小荷晃了晃水壶,发现里面还有约摸两口,便放到了牢栏外道:「老人家,我这还有点水,给你放外边了,咳嗽多了嗓子容易干,别忘了喝啊。」
老者并未理会,或许没有听见。
唐小荷也没多想,又对阿祭摆了下手,大步走向监牢大门。
阿祭一直目送唐小荷的背影直到消失。
他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菜汤,恋恋不捨地回味道:「这个糖醋味的肉真好吃。」
这时,咳嗽声再度响起,等停下,便有道老迈嘶哑的声音颤颤响起——「不是糖醋味,是荔枝味。」
阿祭顺着声音看向隔壁,觉得这老头可能被关成傻子了。
谁家会把水果比作肉的味道。
……
下午时分,泥菩萨巷。
经过在汪士林家的一番搜查,在场胥吏成功吐了一半,王才一把年纪忍不住问候汪家祖宗八代,边吐边骂:「他娘的太噁心人了!谁家好人放着正经鱼不吃腌一大缸子臭鱼!这味道是人能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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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人捏着鼻子插嘴:「该说不说啊主簿,小的记得扬州是有道名菜要用臭鱼做来着,叫什么我忘了,可能这老头就好老家那一口?」
「扬州好吃的多了怎么偏好这口?真是个臭老头子,怪不得这把岁数讨不到老婆,谁愿意跟他整日闻臭气!」
王才中午饭全吐出来了,恨不得赶紧逃回大理寺,吐完勉强直起腰,抹了把嘴对翻院搜屋的手下人道:「都查的怎么样了!」
大家一问三摇头,地上的土都翻三尺高了,没什么异样发现。
王才嘆气:「大人这回真是失算了,这老头又聋又瘸浑身不利索,别说杀人,人家没把他宰了算不错了,哪里像有命案在身上的。」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道:「再搜最后一遍,把那个臭鱼缸子也搜搜看,别是往底下藏了尸块,所以才用这么臭的东西来压。」
命令发下,缸被推倒,鱼尸滑了满地,臭气熏天,整所院子没有一处能闻。
王才仔细检查了一遍鱼尸,确定里面没有掺着尸块,才终于死心,决定带人回去復命。
临走之际,大黄突然发了狂,照准堂屋门口便开始汪汪狂吠,怎么拉都不走。
王才走过去,看着里面已经算被翻新一遍的堂屋,将狗绳一拽,不耐烦道:「对着空地鬼叫什么,早说大理寺该换狗了,回去就拿你打牙祭。」
大黄还是嗷嗷狂叫,又喊了两个人,好不容易才给拽走。
很快,小院恢復了原有的宁静。
地上的鱼尸瞪着惨白的眼珠,对视天上灼灼烈日,张口似在诉说冤情。
一阵风吹来,堂屋檐下的两只大红灯笼,微微打晃。
「属下带人搜查过了,呕,没有发现尸体,呕呕,也没有什么异常,呕……」
大理寺内衙,宋鹤卿捏着鼻子,看王才边干哕边汇报,终是忍不住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记得洗个澡换身衣服。」
「是,属下这就……呕……」
待王才退下,宋鹤卿倍感疲惫,身体往后一仰,瘫坐在椅上闭目养神,虽是放松的姿态,眉头却是紧皱着的,显然就算闭上眼睛,脑子也没有消停。
唐小荷这时推门送饭,一进来便捏住了鼻子道:「好重的臭脚丫子味,宋鹤卿你邋遢死了!」
宋鹤卿赫然诈尸,两眼一瞪立起腰杆道:「唐小荷我告诉你,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说我是狗官,但你不能践踏我的尊严,这根本就是王才身上的臭鱼味,我的脚不臭!」
「是是是,我错怪你了,你的脚不臭。」
「老子香的不得了!」
「啊对对对,你香你香。」
唐小荷端出食盒里的菠菜鸡蛋面,送到宋鹤卿眼前道:「香香大人该吃饭了。」
宋鹤卿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嫌弃地夹起碗里的鸡蛋道:「我不吃鸡蛋。」
唐小荷:「为什么。」
宋鹤卿:「腥,而且你煎煳了。」
唐小荷:「……」
她干脆捏住鸡蛋丢自己嘴里,边嚼边骂:「屁事真多。」
宋鹤卿似乎习惯了遭她嘟囔,闻言也懒得反驳,大扒一口素面道:「何进呢,怎么还是你来送饭。」
唐小荷:「别提了,还抽抽着呢,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缓过来了,现在睡着了梦里都还叫着小翠姑娘的名字。」
二人同时安静,过了会儿,忽然异口同声道:「没出息。」
唐小荷乐了,望向宋鹤卿道:「英雄所见略同啊。」
果然,无论是对对方多么不爽的两个人,只要开始数落起第三个人,就会展现非凡的默契。
宋鹤卿嘴角略弯,脸上难得带了丝愉悦,眉目温和,像只在卖乖的狐狸。
「怎么样,小唐英雄要不要随我一併去趟天香楼调查案情。」他问。
唐小荷敏锐地嗅到了「加班」的气息,步伐一退转身便跑:「忽然想起来锅还没刷!大人慢慢吃饭,小的先走一步!」
宋鹤卿不急不躁,继续慢条细理吃着面条,轻哼一声道:「小样儿,还能跑得了你。」
半个时辰后,唐小荷被摁在了天香楼大门口。
她看了眼匾额上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又看了眼日落西山的天色,忍不住发疯:「宋鹤卿你有完没完!现在是我下值的时候!你不要太过分了!」
宋鹤卿一身牙白竹纹常服,手持玉骨摺扇,墨发高束缚以小冠,不像青天大老爷,倒像个茶余饭后出来遛弯的公子哥,还是偏纨绔的那种。
「啪」一声,他展开了摺扇,往唐小荷脸上扇了下风道:「消消火,天香楼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地方吗,带你过来,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
唐小荷:「那我谢谢你?」
宋鹤卿:「客气了,下次煮面记得不要往里加鸡蛋。」
唐小荷:「……」
这傢伙的脸皮到底是能有多厚。
天香楼中,因受案调查,楼里冷清一片,不復昔日繁华热闹。
掌柜的拉住宋鹤卿便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说他想不通天香楼的掌柜十年一换,怎么旁的都没事,一轮到自己便出了这样天大的案子,虽这案件扑朔迷离,但他能确信酒楼是清白的,兇手绝对不会是他手底下的人。
大理寺也审了不少天香楼的伙计,宋鹤卿知他无辜,便宽慰两句,让他带自己到楼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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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被这酒楼内的画壁飞桥所震撼,本在发呆,忽然感到一阵阴风吹来,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转头见宋鹤卿要上楼,连忙追上道:「大人等等我!」
少顷,二人连爬三层楼梯,终于到了天香楼的顶层露台。
此时天已接近黑透,露台各处遍布烧痕,黑上加黑,加之地盘广阔,一眼望去,宛若无垠沼泽。
凉风扑面,唐小荷下意识抓紧了宋鹤卿的胳膊,喘气声都打起寒颤。
宋鹤卿面不改色,登高台如登自家后院,垂眸瞥了眼唐小荷的样子,轻嗤道:「素日看你天不怕地不怕,做事风风火火,还以为你不信邪呢。」
「我就是不信邪啊。」唐小荷抓住他胳膊的手又紧了紧,双目止不住望向四周道,「白天不信,晚上不一定。」
「怂蛋。」宋鹤卿笑她。
掌柜的手持烛台亲自带路,此时脑门上布满了细汗,气喘吁吁指着宽阔露台道:「就是这里了,少卿大人尽管调查,我把蜡烛给您留下,我……我就不奉陪了哈哈,您有事随时吆喝,我在楼下候着。」
说完将蜡烛放下,迈开沉甸甸的步子便跑路了,步伐比兔子还快,显然对这地方还心有余悸。
唐小荷有点急:「他跑什么啊他,总共就三个活人,还走了一个,你也是,你怎么光把我带来了,你也不多带些人。」
宋鹤卿:「这上面的灰烬都未经清理,人多了,会破坏痕迹。」
唐小荷:「这还用人为破坏?这么大的风,有点东西也早吹没了——阿嚏!什么味道这是,好怪,像今天被我烧焦的鸡蛋。」
宋鹤卿迈出一步,走向成堆的灰烬,沉声道:「不是烧焦的鸡蛋,是烧焦的绮罗绸缎。」
他闭眼,屏声息气。想像着面前出现了那只欲与天齐的巨大寿桃,上面的每一块料子,料子上的每一寸花纹,都需要绣娘没日没夜的劳作,分毫瑕疵不可出,即便绣到十指泣血,也不可停不可歇。半年过去,等完工那日,灯会来临,耗费万金的寿桃,在万民注视下,被一把火烧为灰烬,释放体内的万盏天灯,只留满地漆黑。
这便是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宋鹤卿睁眼,再看这满地金银灰,心中忽然非常不是滋味。但他并未有所表现,只是回去默默端起烛台,开始在漆黑中寻找他想要的线索。
唐小荷对这环境心悸不已,活似挂件似的抱住宋鹤卿胳膊不松,宋鹤卿去哪她去哪,宋鹤卿蹲下她就蹲下,两人活似连在一起。
宋鹤卿想对她发火,一看她那张白莹莹的无辜脸蛋又发不起来,只好耐着性子道:「怕什么,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我带你过来是来调查案子的,不是叫你耽误事的,听话,一边玩去。」
唐小荷本来只是害怕,一听这话顿时火气上来了,两眼一瞪骂骂咧咧道:「嫌我耽误事儿你一开始就别带我来啊,现在知道嫌弃我了,当初说那么好听干嘛啊,把我拉上贼船还嫌我沉是吧,早干嘛了。」
宋鹤卿:「……你这样讲,弄得我好像一个负心汉。」
唐小荷:「呵,差不多,反正男人都一个鬼样子。」
宋鹤卿笑出声,仔细打量灰烬上残存的所有痕迹,漫不经心道:「说得就跟你不是男人一样。」
「我本——」唐小荷差点张口就来,眼珠一转慌忙改口,「我本人郑重言明,我要代表世上所有的好男人,和坏男人划清界限。」
宋鹤卿起身,垂眸扫了眼胳膊上的爪子,不屑道:「不如你先和我划清界限。」
唐小荷气得一嘶凉气,甩开他胳膊便道:「划清就划清,有什么了不起的。」
宋鹤卿别过脸:「嘁,胆小鬼。」
「臭男人。」
「你说谁臭?」
唐小荷双手叉腰:「不是你还有谁啊,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现在还绕着一股臭咸鱼味,明明就是你自己臭,还往王主簿身上推。」
「放屁!老子今天出门特地洗澡了!」
「我不信!臭男人臭男人!你就是臭男人!」
宋鹤卿真被气急了,线索也不找了,将唐小荷一把扯怀里,手掌握住她纤细的脖颈便往自己胸膛上贴,不服气道:「我到底哪里臭了,你闻!使劲闻!」
作者有话说:
浅来一个二合一,十二点前应该还能有一更(补第三更),事实证明人就是不能立g
第24章 真兇
◎仙人点灯◎
打归打闹归闹, 唐小荷长这么大真没和哪名男子这么亲近过,当即臊得满脸通红,伸手不停去推宋鹤卿:「你松开我!你再这样我打人了!」
「你就说我身上有没有臭味吧!」宋鹤卿比她还犟。
唐小荷:「没有没有!是我刚才在瞎说行了吗!」
宋鹤卿总算松开她, 不情不愿地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唐小荷不仅脸通红, 脖子根也通红,后颈奇热无比,总感觉还有只大手覆在上面, 臊得她汗毛孔都跟着发痒。
她干脆转身背对宋鹤卿,动手去整理自己刚刚拉扯中掉出来的碎发,一颗心噗通直跳,又生气, 又有种说不出的慌张。
宋鹤卿的心情显然简单多了,他只知道自己刚刚通过行动捍卫了自己的清白, 很厉害,很爷们。
然后没了。
「不过……」宋鹤卿伸起鼻子嗅了嗅, 道, 「经你这一说,我好像确实闻到一小股臭味,和白天王才身上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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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怕死地戳了下唐小荷的肩膀:「要不你再仔细闻闻?」
「滚蛋!」唐小荷一扭头, 瞪着他骂出这句, 表情跟只炸毛的猫儿似的。
宋鹤卿一怔,抬手想去摸把她的头:「小屁孩子,还真生气了。」
唐小荷把他的手打一边去,白他一眼道:「我才不值当的跟你生气, 你也说了, 臭味不是你身上出来的, 我刚刚离你这么近闻那半天, 确实也没闻到臭味,那都把你排除了,还能是从谁身上发出来的,这里可就咱们两个人。」
话到这里,唐小荷突然朝着宋鹤卿一缩身体,再度抱紧了他的胳膊,目光四望道:「难道,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这?」
宋鹤卿无奈:「行了,少自己吓自己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就是真有呢,你又没害人家,你怕什么。」
唐小荷隐约拉出哭腔:「那……我怎么知道那些老兄讲不讲理,万一他不讲究呢,万一他看我好欺负就要吓唬我呢。」
宋鹤卿心想那你可真想多了,你看着可一点不好欺负。不过他现在也发现了,唐小荷就是个必须顺毛捋的犟驴,越跟她唱反调她越起劲,还不如顺着点。
「放心吧,有我在呢。」他破天荒反握住了她的腕子,好声道,「谁敢吓唬你,我就吓唬回去。」
唐小荷腕上一热,下意识想要抽出,但好声说话的宋鹤卿给她种心安的力量,连肌肤相贴,也变成了让她冷静下来的安慰。
算了,管那些呢,她心想,反正她现在也是个男的,男男又没有授受不亲,靠的近点而已,又不要她的命。
唐小荷情绪一稳定,头脑便又有条理了,她确定刚才那股臭味没有闻错,虽然不是从宋鹤卿身上散发出的,但有就是有,再说宋鹤卿自己不也闻到了,肯定不会有错的。
又有一阵风吹来,带来股轻微的臭气,唐小荷这下锁定好了方向,拉起宋鹤卿便往那跑:「我知道在哪了!就是那边!」
二人直奔露台尽头的小黑屋子。
这屋子看起来年久失修,门只剩下半扇,上半扇不翼而飞,稍一往里探身,便可看到其中全貌。
宋鹤卿将唐小荷拉到身后,独自举着烛台往里探头,发现其实就是一间放杂物的屋子,放眼过去一览无余,无甚稀奇。
至于气味,大概是屋子常年背光,潮湿之下滋生出腐气,风一吹便从里带出些罢了。
宋鹤卿觉得,没必要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
而就在他准备抽身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了地面一处痕迹——一对脚印。
宋鹤卿头皮一麻,直接张腿跨过了门,蹲下仔细研究起那对脚印来。
唐小荷见状,顾不得害怕,也跟着进到这狭小的中,在烛火的照耀下,她看到那对脚印轮廓漆黑,很明显是踩完外面的灰烬又带到里面来的,至于其他的,就是这脚印一深一浅,别的她就看不出来什么了。
宋鹤卿用手量了下脚印的长宽,道:「脚长接近八寸,个子应当在七尺到七尺六寸之间,前脚掌大片发力,年纪应该挺大,或者身体不太好,脚印一深一浅,腿脚不行,大概跛脚,等等……」
宋鹤卿紧皱眉头,喃喃念道:「七尺,年纪大,腿脚不好……」
他双目倏然一亮,低头又仔细看了一遍这脚印,起身抓住唐小荷的手便往外跑:「我知道了!」
唐小荷尚未领悟,只茫然喊道:「你知道什么了啊。」
宋鹤卿未回答她,带她一路跑下三层楼梯,管掌柜的要了进出酒楼的人名录,牵着气儿没喘匀的唐小荷,又一路跑出天香楼,上马直奔大理寺。
回到大理寺已是二更天,胥吏们打着哈欠从班房出来,正要回公斋休息,便见熬了几个通宵却还精神抖擞的少卿大人一路狂跑而来,冲着他们便喊:「升堂!带汪士林!」
众胥吏长唿一口气,知晓这又会是一个不眠夜。
半柱香后,讼堂灯火通明,公案后的獬豸神像正气凛然,仿佛随时能从画上一跃而下,威震世间宵小。
宋鹤卿换上朱红公服头戴乌纱官帽,一拍惊堂木,肃声道:「汪士林,本官问你,是不是你将国舅谢长寿杀害,剥皮抽筋,做成灯笼!」
这话一出,被吓到的根本不是汪士林,因为他根本听不见,被吓到的是王才张宝若干人。
大理寺收监只默认将人调查,并不代表板上钉钉,别说张王他们,就是包龙图在世,怕也没办法将这耳聋瘸腿的苦命老翁同手法兇残的杀人犯联想到一起。况且白天在泥菩萨巷搜了那么久,不也没搜出个好歹吗。
「大人,这……」张宝不可置信。
宋鹤卿皱着眉沖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的。
张宝只好走到汪士林跟前,对准耳朵喊道:「少卿大人问你!是不是你将国舅爷杀害后剥皮抽筋,做成灯笼!」
汪士林刚开始人都是愣的,木头一样杵在那,根本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直到脑子里那根弦接上,才呜唿一声,伏地大哭道:「大人明鑑吶!小老儿我,我哪来的本事去杀国舅爷!我看见他我躲还来不及啊!」
宋鹤卿道:「你先不用急,让本官来说说那日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灯会在即,羽林军皆被调去巡查各处城门,你自从被谢长寿抢了灯笼,每每都至夜深才敢下值回家,听工部的人说,你即便在家,也仍是忙于制作灯笼,所以时常将拉灯笼的排车在下值后一併带回家中,第二日再将做好的灯笼拉回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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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工部到崇明门,最快的路便是走御街,走御街便必经长欢楼,而过长欢楼,则是必经那条发现谢长寿衣衫的小巷。」
「谢长寿因为被人提前揍了一顿,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你虽年老体弱,但不见得就没有将谢长寿拖上排车的能耐,亦或者——」
宋鹤卿眯了狐狸眸子:「你可以骗他,说要带他去看大夫,实际是把他带回了自己的住处,放血扒皮。」
张宝将这些话如实吼给了汪士林一遍,汪士林全身抖若筛糠,痛哭流涕,高唿冤枉。
宋鹤卿额上青筋一起,斥道:「将他的鞋给我扒下来!」
左右衙役立刻照做,上前利索扒下那双脏污布鞋,呈到了宋鹤卿面前。
宋鹤卿面不改色,仔细检查一遍鞋底,指尖蹭下鞋底黑灰,翻开从天香楼带来的人名录,道:「你说你冤枉,可在天香楼出了命案以后,你却返回顶层露台,人名录上也并未记载你的名字,正说明你是偷偷前去,并未有第二人知晓。你回去那一趟,为的是什么?是担心自己留下什么不该留的证据,还是认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即便回去重温作案时的心情,也不会被人发现。」
汪士林哭嚎彻天,仍是直唿冤枉,嘴里口齿不清地为自己辩解,说他是惦记那些被烧坏的绮罗绸缎,看能不能捡点回家卖钱,因大理寺派人将天香楼封锁,又怕天香楼的管事不让,所以才偷偷入内,他此后定然不敢了。
宋鹤卿闻言轻嗤一声,修长的指抵着侧额,歪头问道:「那你捡的那些绮罗绸缎在哪?本官怎么没看见。」
汪士林抽抽噎噎,答了也没人听懂。
宋鹤卿懒得听,闭眼道:「天香楼出了这种命案,掌柜的都不敢在里面多待,你说你回去捡绮罗绸缎,既这么不信鬼神,脖子上又何苦挂那护身符。」
宋鹤卿目光一利,眼神全然锁定在悬在汪士林衣襟口的铁锈色护身符上。
衙役会意,上前便要将那护身符扯下呈上。
可汪士林却俨然换了一个人一般,一改方才懦弱,疯狗似的捂紧了胸口护身符,看那架势是死都不给。
堂中烛火晃得宋鹤卿眼疼,也将他最后一点耐心耗尽,当即拍案怒斥道:「那符里是装有你的命吗!你越不给,本官还偏就要看了!」
衙役正要上前再夺,汪士林便叩首高唿道:「大人!大人!我有人证!小人有人证,能证明我没有杀人!」
宋鹤卿重新按下火气:「说,人证是谁。」
汪士林捂紧手里护身符,大喘粗气道:「人证是,人证是羽林军统领,相府的大公子,谢长武!」
宋鹤卿瞬间紧锁眉头,不可思议道:「谢长武?」
汪士林:「对!就是他!小人在国舅爷遇害当夜回家,到了崇明门时恰好遇到了谢统领领军夜巡,我若真用排车将小国舅拉回家中,谢统领定然能一眼看穿,所以他能证明我的清白!」
张宝见状,上前拱手:「大人,要不要等明日天亮派人……」
宋鹤卿:「不必等天亮,现在就派人去找谢长武,问问他,是不是那日夜里在崇明门处见过汪士林。」
「是,属下这就去办。」
公堂不退,烛火不熄。
宋鹤卿的心脏好似也凝结成了一簇烛火,不安跳跃,摇晃颠倒。
他静静盯着烛火,眼神逐渐凝成一线,在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只知这位年少高登的少卿大人,无论是心思还是手腕,都非常人所能及。
半个多时辰后,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对宋鹤卿行礼道:「回禀少卿大人,谢统领说,在小国舅遇害当日,他确是在崇明门处,遇见过汪工匠。」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猜出真相的小伙伴!有没有!
第25章 韭菜盒子
◎仙人点灯◎
宋鹤卿对这结果怔住, 汪士林见状高唿:「大人明鑑!草民真的不是兇手啊!草民是清白的!」
宋鹤卿冷笑:「死牢里关着的都说自己是清白的。」
汪士林听不见宋鹤卿的冷嘲热讽,只顾哭天抢地。
他本就年老体弱,加之涕泪横流, 更加显得可怜无辜, 令人难以将其与命案联繫。
王才站出道:「大人,属下白日里带人把他家中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没有发现可疑之物。」
张宝也道:「大人, 工部那边对汪士林的评价颇善,说他为人老实,干活卖力,不是穷凶极恶之辈。」
言外之意, 是都觉得兇手另有其人。
宋鹤卿定睛望着汪士林,目光越发沉了下去, 片刻后冷不丁说:「将他押下,暂且收监。」
张王二人一愣, 不敢再有二话。
衙役照办, 上前便要拖走汪士林。汪士林哭嚎声更甚,几乎嘶声道:「大人明鑑!大人明鑑吶!难道谢统领的话您都不听吗!」
话音刚落,只见这老头气一短, 梗着脖子昏了过去。
张宝王才都有点慌, 毕竟疑罪未定,这么大岁数万一真撅在公堂上,大理寺对外可就说不清了。
宋鹤卿倒是出奇的冷静,见状只是微微嘆了口气, 口吻平淡:「找个大夫来给他看看。」
「是。」
汪士林被抬走, 胥吏们也陆续前去休息, 偌大个公堂, 很快便只剩下宋鹤卿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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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起身,眼前直冒黑星,不得已又坐了回去,只能闭眼静养。
「谢长武……」
他嘴里喃喃念叨这个名字,心中蹊跷越升越高。
说实在的,若非今夜去了天香楼,发现那对昭然若揭的脚印,他真觉得谢长武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个。因为谢长武既不是乞儿阿祭,也不是工匠汪士林,他是相府庶长子,又掌羽林统领,以他的权势,无论是弄死谢长寿,还是将谢长寿做成灯笼送进天香楼,无论动机看起来有多么不合理,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
可现在,显然不是那一码事了。
不仅谢长武动不了,汪士林居然都能靠谢长武来证明清白,这是宋鹤卿绝对没想到的。若说是他二人合作谋害,这也说不通,因为谢长武还没心大到去和一个老工匠合作,这风险太大了,他完全可以选择更合适的人选。
宋鹤卿眉头越拧越紧,看表情便能看出来,他的思绪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可他仍在试图将这团乱麻梳理开。
在脑海一片黑暗里,他化身为汪士林,迈着跛脚拉上排车,于夜色中走在空无一人的御街上。
御街真长啊,可以从宫城通到城外,漫长的街道,漆黑冷清,大家都睡了,只有你一个人还在赶回家的路。
忽然,你听到耳畔响起似有似无的哀嚎,顺着声音过去一看,看到巷口躺着一个人,上身未着衣物,白花花一大片。
「救命……救命……」那人不停唿唤。
你走过去,仔细一瞧,发现是前几日当街抢走自己灯笼,还命手下人将自己打了一顿的国舅爷。
「救命……」国舅爷全无昔日傲气,垂死病狗一般朝你伸出手,「救救我……我给你钱……」
你会救他吗?
你想到被抢走的灯笼,被痛打的情形,会救他吗?
不会的。
你果断地摇了摇头,对他说:「我不要钱。」
你摸起地上的石头,也可能是回到排车前抽出一截粗重的竹子,回到原处,照准人的头颅便抡了下去——
「我要你的命。」
「大人!」
宋鹤卿瞬间惊醒,才发现后面的「大人」两个字是从张宝口中发出。
天色熹微,张宝顶着俩大黑眼圈,似乎也没睡多久便爬了起来,关切道:「您怎么没回内衙,在这就睡上了。」
宋鹤卿揉了揉眼睛,嗓音疲倦:「想小憩片刻的,谁知道就睡着了。」
他睁眼看向外面,诧异道:「天亮了?」感觉分明没过多久。
张宝点了下头,拱手道:「工部主事孙兴求见大人,大人是否要见。」
宋鹤卿轻哼一声,口吻不耐:「我不找他们的麻烦,他们倒来找我了,见,为何不见。」
片刻后,主事孙兴被带到。
孙兴知晓这位少卿大人的性情,便也没搞上的迎面客套,拱手直奔正题道:「小人这一趟是奉了侍郎大人的命令,侍郎大人说了,汪老年轻时立过军功,在工部三十年来也是兢兢业业,从无错处。国舅爷遇害一事朝野痛心,但汪老年事已高,又兼体弱多病,恐难以在牢狱坚持到真兇归案,望少卿大人法外有情,放老人家早日回归工部谋事。」
宋鹤卿喝着参茶,闻言面无波澜道:「真兇尚未确定,每个人都有嫌疑,法外有情,宋某无情,孙主事还是回去吧,大理寺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更不会因为嫌犯年纪大,就逆着规矩办事。」
孙兴惊了,万万没想到遍布人情买卖的三法司还能有这号人物,一时瞠目结舌,结巴了半晌才道:「老人家素日与人为善,怎么可能会与这案子有牵连?昨日张录事到工部找人,小人只当汪老到大理寺做个口供即可,哪知会被关押收监,再说牢狱之苦年轻人尚且难忍,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又如何受得?他到底军营出身,若真兇未归案,他却因这案子有个三长两短,大理寺又如何服众?」
宋鹤卿口吻轻巧:「那就是大理寺份内之事了,不劳孙主事挂心。」
孙兴惊讶之意难以言表,望着这位年轻高官,欲言又止道:「宋少卿此言,当真是没个商量的余地么?」
宋鹤卿:「大魏律法说了,真兇未定之前,嫌犯可作收监处置,非故不得放人。宋某也是依法办事罢了。」
话到这个地步,孙兴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起身告退。
临走那刻,孙兴道:「可据小人所知,汪老有谢统领作为人证,谢统领武将出身,为人嫉恶如仇,定会积极为汪老做主,助他洗脱冤屈。宋大人如此固执己见,不怕谢统领将此事进谏给陛下,闹得大理寺不好收场吗?」
宋鹤卿一抬眉梢,心平气和道:「宋某等着那天。」
「既如此,宋大人保重,小人告退。」
等孙兴走远了,宋鹤卿刚正不阿的面皮子才总算没有绷住,将盏中参茶一饮而尽,起身来回踱步道:「烦,烦死了,怎么抓个工匠都有这么多破事,年纪大怎么了,出身军营又怎么了,圣人子孙还有荒淫无道的呢,有什么坏事是人干不出来的。」
张宝劝他:「大人别急,您要不先去睡一觉吧,醒来再忙碌这些。」
宋鹤卿踱步不停,冷笑道:「睡?我能睡?这都第二天了,明日便是三日之期,眼见着有点线索,偏还冒出来那么多程咬金,我头都要愁大了,哪有心思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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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怨的同时还不忘思考,冷静命令道:「把昨日给汪士林诊治的大夫叫来,我倒要问问看,那老头是不是真的体弱多病。」
「是,属下这就去办。」
转眼,大夫被带到。
经过询问,宋鹤卿才知道,这老头身子的确是不太好,年轻时不知经歷了什么大灾大难,精气神一律亏空耗尽,能活到这把岁数已是老天善待,但相对同岁数的老人家,身体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弄不好哪日便要一命呜唿。
宋鹤卿听完,心里小有波澜,有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动容。
他接着问:「我记得那老头跛脚挺厉害,那是怎么回事?可是年轻时留下的旧疾。」
怎料大夫摇头:「回禀大人,老朽特地察看过,嫌犯脚上的伤不属外伤,而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痹症,自古天残不可医,他今生已无治癒可能。」
宋鹤卿先是点了点头,并未往深处想,但随即双眉紧皱道:「痹症?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事儿可有点严重啊。
另一边,唐小荷拎着刚出锅热腾腾的韭菜鸡蛋盒子,正要过通往内衙的拱门,便见宋鹤卿衣冠未换,身着显眼公服,带着几个眼熟随从,风风火火地往外跑来。
唐小荷迎面堵住他:「你慌里慌张的干什么去?」
宋鹤卿推她:「有事,大事。」
唐小荷拽住他:「再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我饭都给你送来了,你不吃你对得起我吗。」
宋鹤卿脸色一沉,换第二个人他早发火了,但他知道唐小荷比他脾气还差,还特别记仇,他要是敢发火,以后都别想有饭吃。
于是宋鹤卿耷拉着一张面皮子,行动却是乖巧,夺过食盒掀开盖子,从里摸出一块便塞入了嘴里,一嚼——还真挺香。
面皮被炸到金黄酥脆,入口便能听到「咔嚓」一声,包裹的馅料软嫩无比,香味浓郁,好吃到他有点想不起来是什么。
「你这做的是什么?」宋鹤卿三两口下肚一个,又拿起第二个咬了一口,「真好吃。」
唐小荷:「我做的……」
「韭菜鸡蛋」四个字到了嘴边,唐小荷灵机一动赶紧改口:「做的菠菜豆腐盒子,春天吃菠菜可好了,你多吃点嗷。」
宋鹤卿点头如捣蒜,风捲残云般吃光了所有韭菜盒子,都顾不得去品品后味,带着人便继续往外赶。
唐小荷看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摸着下巴暗暗想不通:「奇怪啊,不都说当官的是最享福的吗,怎么这傢伙整天忙得跟个孙子似的,韭菜和菠菜都顾不得去分清。」
唐小荷想不通,干脆不去想,反正任务完成了,转身便回膳堂准备晌午饭的食材。
大理寺外,京城御街。
今日风和日丽,天气好得出奇,街上人潮如织,到处是骑骆驼的商客和摊贩的吆喝。
茶楼门口,崔群青一袭绿沈色常服,脚踩绯底皂靴,领上一串黄白玉雕的杏花压襟,手里揣了把瓜子,正坐墙根专心致志蹭书听。
忽然,来了根手指戳了下他的后背。
他面露烦躁:「哎呀本大人忙着体察民情呢,别管。」
那手指又戳了下他。
崔群青立马转头:「都说了忙着呢,你这——」
看清来者是谁,崔群青顿时咧嘴乐了,起身道:「我当是我爹又派人叫我回家呢,原来是宋少卿宋大人,怎么,你也来蹭书听?」
他手一伸,瓜子递了过去。
宋鹤卿瞥了眼瓜子,抬脸道:「我没那闲工夫,来找你是有正事。」
崔群青笑容一僵:「你要是说正事,那我可就没空了。」说完拔腿便要开熘。
宋鹤卿眼疾手快,一把又将人薅了回来,冷声道:「没空也得有空,国舅爷的案子结不了,火早晚得烧到你们御史台,你还想在这嗑着瓜子听着书?做你的梦去吧。」
崔群青一听来精神了,诧异道:「国舅爷的案子,这就有眉目了?」
才过去两天啊,这宋鹤卿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变的。
片刻后,茶楼雅间中。
崔群青呷了口新茬碧螺春,听完了宋鹤卿一席话,手捋了下自己额前的鬚髮,皱眉道:「你说,汪士林其实不是汪士林,是别人假扮的?」
宋鹤卿点头:「不错,他脚上的伤是打娘胎中便带出来的痹症,军营不可能会收一个脚有残疾的人,我一大早便去了趟兵部,仔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当年朝廷为了打完仗后能尽快稳定社稷,选出大批将士解甲归田,繁衍生息,原本的汪士林便是其中一名。后来扬州大旱,死人无数,汪士林从扬州赶来投奔朝廷,朝廷靠着他出的户籍确定下他的身份,给他分了官舍,安排进工部做事,直至今日。」
崔群青神情沉了下去,听出其中重大意味,正经道:「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宋鹤卿:「他的户籍还在我手里,老家在哪我也知道,我要你像上回打探马大壮的底细一样,带人前去扬州一趟,替我搜集有关真正的汪士林的所有消息,有人证最好,只要能证明这个汪士林是假的,我再从他身上调查,就没有人能横插一脚,替他辩护。」
崔群青想了想,摺扇一收:「也行,这个季节正好适合下扬州,我就当体察民情去了,还能顺道找朋友玩两天。」
宋鹤卿:「玩不得,你得快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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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群青:「有多快?还是十天之内?」
宋鹤卿:「不,最好一天之内。」
崔群青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扶额颤笑:「一天之内?宋大人在这玩儿我呢?」
京城到扬州,就算是骑千里马,也别想三天内跑个来回,一天……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宋鹤卿眉梢挂愁,也知道自己的强人所难,愁得将茶作酒饮了一口,苦笑道:「的确不切实际,可若过了明天,这案子或许就由不得我了。」
是移交御史台,还是把天牢里秋后处斩的刑部尚书再提出来。无论选择哪个,宋鹤卿都能肯定,没有人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最重要的,是大牢里还关着阿祭那个小贼孩子,但凡那两方想省事点,完全可以把那孩子屈打成招,毕竟人皮上的手印可是铁证。
阿祭出事,唐小荷就得发疯,唐小荷一发疯,他就吃不上饭。
想想还挺烦,怎么十年苦读最后弄不过一厨子。
崔群青见宋鹤卿愁得直挠头,不由嘆气:「别挠了,当心不到三十就秃头。」
「言重了。」宋鹤卿道,「我觉得我活过二十五都悬。」
「啧,你这嘴可真是抹了蜜了。」
崔群青看不下去,起身道:「走吧,小爷我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要是倒下了我可就没好日子过了,不就是一天来回吗,这事儿也好办,我带你去见我一个伙计,它能办成。」
宋鹤卿立马来了精神。
半个时辰后,崔府阁楼。
宋鹤卿看着崔群青手里捧的大白鸽子,欲言又止道:「这位就是你说的……伙计?」
「昂,就是它。」崔群青捋着鸽子毛,「我过去和朋友通信几乎全靠它,别看这翅膀不大,飞可快了,今日天黑前便能抵达扬州,我朋友看到它腿上绑的信,就地派人调查,这不比你我亲自跑过去都省事?」
宋鹤卿满脑子闪过无数疑问,比如你怎么知道它就一定会往扬州飞,它不会迷路吗?不会忘记地方吗?不会渴不会饿?不会被其他漂亮鸽子迷到忘了正事吗?
但他通通没有说出口,所有疑问最后也只化为一个念头——死马当活马医吧。
下午,宋鹤卿回到大理寺,刚要批阅这两日落下的摺子,便有狱吏来报,说汪士林在牢中直哭冷,还总是咳嗽,疑似感染上了风寒。
宋鹤卿险些将手里的摺子直接扔出去,不悦道:「冷就给他拿床被子,染上风寒就找大夫开药给他熬药餵药,难道事事都要来烦我吗?」
把狱吏吓得忙不迭退下了。
再低头,摺子上一个字也看不眼去,宋鹤卿干脆将笔一扔,闭眼还原起谢长寿送命当夜的情形。
这回他化身成了谢长武,堂堂的羽林统领,以守护京城治安为己任,灯会在即,自然忙于巡查,夜间也难以休憩。
这夜,你巡到崇明门外,接近三更天,街道四下无人,到处寂静。
忽然,前路传来车轱滚动的咯吱声,抬脸一望,是位拉着排车的跛脚老翁。
排车上装着东西,外面蒙了层避尘的粗布,应该挺重,又恰好遇到上坡,老翁的动作看起来很是吃力。
你与手下人下马,上前打算帮上老翁一把,却见老翁眼神闪躲,排车连连后退,似在有意避开你们。
你心中顿生蹊跷,仔细一看,那排车上的粗布,竟然勾出一个人的形状,而且看体型,那个人你应该还很熟悉。
你脑海中闪过弟弟的模样,毅然决然地大步走了过去,不顾老翁阻拦,一把揭开粗布——
「嘎吱。」
宋鹤卿全身一哆嗦,抬头手揉惺忪的眼,嗓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唐小荷将门合上,提起手中食盒道:「还能干什么,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她见他满脸倦容,声音柔和了不少:「我吵醒你了?」
宋鹤卿摇了摇头,将摺子堆到一边:「本来就没工夫睡,想事情罢了,今天吃什么。」
唐小荷放下食盒掀盖:「酸辣红苕粉,你先前吃过的,上次做的不好,我这回往里加了炸花生,比原来的更香。」
宋鹤卿等她将粉端到眼前,拿起筷子嗦了口,粉条软糯,花生脆香,一口下肚,五脏六腑仿佛都醒了过来,清扫走不少疲倦。
但他随即皱眉,看着粉道:「好像少了点什么,你没给我加辣椒?」
「加了啊。」唐小荷给他指着,「你看,这不就是。」
宋鹤卿摇头:「不对,不够多,我当时吃完那一口,感受不是现在这样的。」
唐小荷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心想为你好还不识抬举,很是不高兴道:「等着!我现在去给你拿辣椒油。」
她又特地回了膳堂一趟,回来往宋鹤卿的碗里添了好几勺辣子,直到整碗汤都飘红了,吃一口咳嗽好几声,宋鹤卿才善罢甘休。
唐小荷坐在一旁等待收碗,嘴里嘟囔:「吃个饭跟上刑似的,不够受罪的,京城这破天连滴子雨没有,你这么个吃法,小心把命给吃没了。」
宋鹤卿吃得满头大汗,捧起凉茶水便往口中灌,喝完长唿口气道:「我早没早超生。」
唐小荷「嘁」了声:「要是我奶奶在这,肯定一巴掌招唿到你嘴上去了。」
「你奶奶不打你,打我干嘛,我又不是她孙子。」宋鹤卿暂且放下肩上重担,破天荒说起除了公事之外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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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理直气壮:「因为我奶奶说了啊,年轻人不可以说丧气话,老天爷会当真的。」
宋鹤卿本来辣的直淌眼泪,闻言不由破涕为笑,狐狸眸子瞅着唐小荷道:「这么听话还离家出走?」
唐小荷眉梢挑起:「这和听话没关系,我必须得离家出走,不然我爹娘就要逼我嫁……」
她脑子一嗡,意识到情况不对,立马打住闭嘴,决口不提一个字了。
宋鹤卿嗦着粉,被辣到两耳失鸣,根本没听清唐小荷刚刚说了什么。
他将粉咽下,抬起脸询问:「你刚刚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但凡宋大人耳朵好点,这文就得提前变甜宠,以及我明天一定把这案子完结!一定!
第26章 乌鸡汤
◎仙人点灯(收尾)◎
唐小荷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什么啊, 你听错了,我刚刚没说什么。」
宋鹤卿便也没多想,专心吃起自己的酸辣粉。
唐小荷则轻舒一口长气, 心道以后可得管住这张不靠谱的嘴。
等宋鹤卿吃完饭, 她收碗筷时问:「晚上想吃什么。」
宋鹤卿趴在案上大喘粗气,一副被辣到筋疲力尽的模样,摇头不语, 浑身脱力。
唐小荷看他这幅样子,知道他犯起困了,便悄然拎起饭盒,小心翼翼地开门出去, 走路都只用脚尖。
到了外面,她正撞上前往书房的张宝, 忙对张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你家大人睡了, 让他歇息会儿吧, 天大的事情也等回头再说。」
张宝面带犹豫,想想也是嘆口气:「确实该歇息了,铁打的人也抗不住他那么个熬法。」
唐小荷看张宝那愁云惨澹的样子, 凑上前去道:「还是没有眉目吗?」
张宝摇头:「汪士林军营出身, 又有谢统领作证,嫌疑摘的干干净净,除了大人外,没有人相信他会和案子有牵连。」
唐小荷低头略一思忖, 想到牢房里那个满头白髮的苍老背影, 其实自己也有点不信那人会和人皮灯笼案有关系, 但那对脚印是她和宋鹤卿一起发现的, 别人能质疑宋鹤卿的判断,她不能。
「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小荷嘆气,「晚上给他做点好吃的补补吧,别的我也帮不上他。」
唐小荷当即决定,晚上给宋鹤卿炖只老母鸡。
说干就干,她托人将食盒送回膳堂,自己出了大理寺到街上买活鸡。
这时间点不太凑巧,早集早就散了,晚集还没开始,唐小荷在街上熘达半天,太阳都快下山了,才堪堪找到一个卖鸡的小摊位。
摊主是个小姑娘,头上梳着两只小辫子,看着也就八九岁上下,长得黑黑俏俏的,五官很好看,一笑还有俩小酒窝。
鸡总共就有两只,一只乌骨鸡,一只寻常老母鸡,唐小荷指着那只乌骨鸡:「小妹妹,这鸡怎么卖啊?」
小姑娘声音清脆:「二十文一只,用来炖汤很好的。」
唐小荷算着这价不算贵,便掏出钱袋道:「我要了。」
小姑娘先是面露欣喜,但随即脸上又出现明显的忧伤,俯身摸着鸡道:「大哥哥,你杀它的时候可不可以温柔一点?它是被我从小养大的,小的时候可好看了,还没个巴掌大,身上毛茸茸的。」
唐小荷有点哭笑不得,点头答应:「好,我保证会对它下手温柔。」
「多谢大哥哥。」
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鸡,唐小荷拎起鸡翅膀那刻内心不免惊嘆,觉得这钱可真是花值了,这乌骨鸡比她过往见过的所有乌骨鸡都扎实,一看就是被好好养了。
唐小荷这边拎着鸡翅膀刚转过身,身后便传来一道老妇人的吼叫:「多多!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家做饭去!你哥马上都要下学了!」
小姑娘连忙抱起另一只没卖出去的老母鸡:「奶奶我这就走!」
唐小荷不由自主顿了脚步,转头去看。
只见名叫多多的小姑娘抱着鸡,忙不迭跑到一名满头银髮的老妇人跟前,老妇人一把夺过她刚拿到手里的二十文钱,掂了掂说:「怎么才卖这点,都不够给你哥交上学钱的。」
「对不起奶奶。」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家里要不是多了你这张嘴,我们天赐哪里需要交个学钱都得东拼西凑。」
「奶奶,我明天一定把小红也卖出去,那样就够了。」
「算了吧,丫头片子指望不上,这鸡拿回家给天赐烧了吃正好,他最爱吃大鸡腿了。」
祖孙俩轮流一句,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唐小荷站在原地,越品方才的对话心头越别扭,心情都变堵了。
回到大理寺,她烧水烫鸡毛,下刀前先将鸡一下拍晕,做到了承诺给小姑娘的「温柔。」
拔鸡毛拔到一半,外头忽然传起阵嘈杂声。
唐小荷心生诧异,顾不上拔毛,起身离开膳堂,随便拽了个人道:「什么动静啊,外堂发生什么了?」
胥吏满面紧张:「好像是宫里来人了,大理寺上下都得前去听旨,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回头再与小厨详说。」
胥吏抽出袖子便跑了,头都顾不得回。
唐小荷叫了两声没将人叫回来,短暂一犹豫,拔腿跟了上去。
外堂,仪门大开,为首的大理寺少卿一袭朱红公服,带领两百胥吏深揖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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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的正前方,羽林军簇拥之中,传旨太监身着蔚蓝圆领锦袍,手捧玉轴圣旨,嗓音尖细,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寿一案,朕痛心不已,自案发至此彻夜难安,然羽林卫统领谢长武上言,大理寺过于急功近利,为破案不辨是非,不分奸邪,牢狱上至耄耋老翁,下至稚龄小儿,竟无一倖免于难。朕经斟酌,为免误伤民心,决意採纳谢统领所言,遂令宋卿释放若干无关人等,言出法随,不得有误。钦此。」
话音落下,传旨太监合了圣旨,双手捧道:「宋大人,接旨吧。」
宋鹤卿体态清直,气韵傲然,脚步如同扎根长在原处,怎么都迈不出那个步子。
他两眼一眨不眨,眼中血丝渐出,直过了很久,绷紧的牙关才撬开一丝缝隙,从里缓慢挤出三个僵字:「臣,领旨。」
待传旨太监浩荡离去,宋鹤卿直起腰,张口呕出一口鲜血。
在场人都吓懵了,藏在仪门后的唐小荷也吓懵了,喊都忘了该怎么喊。
离最近的张宝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扶住即将栽倒的宋鹤卿道:「大人!大人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属下啊,大夫呢!快点传大夫!」
王才急得蹦:「大夫!叫大夫!还有,赶紧去把牢里那两个给我放了!放晚了可就是抗旨不遵啊!」
宋鹤卿魂都快散了,硬是吊着一口气吼出:「我看谁敢!」
张宝也急:「不放不行啊大人,圣上都发话了。」
宋鹤卿大喘着气,咬牙切齿道:「三日之期还没过,这案子我还能说了算,汪士林,不能放!」
「好好好,不放不放,大人您别说话了。」
宋鹤卿牙关松开,彻底昏了过去。
这回在梦里,他既不是汪士林也不是谢长武,他成了游荡在御街上的一缕游魂,看着谢长武巡街,看着汪士林将谢长寿一砖头拍晕,拖上排车。
开始时画面都还算清晰,但只要一到两方碰面,梦境便被搅成了一团漩涡,怎么都看不到后面。
因为他想不通。
如果汪士林真的是兇手,为什么谢长武会给他作证,如果汪士林不是兇手,天香楼上的脚印又作何解释。
原本查到汪士林身上,谢长武就已经可以置身事外,又会有什么原因,会让他费尽心力,只为帮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工匠洗脱冤屈。要知道,他们二人过去是从来没有交集的。
崇明门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似有一丝灵光在宋鹤卿脑子里乍现,银针一样,疼得他在梦里便已经惊唿出声,嘴里不停道:「他们……他们……」
有只手轻托起他的后颈,一道兇巴巴的声音闯入他的耳朵:「别他们我们的了,张嘴喝水。」
他鬼使神差的,居然真的照做起来。
宋鹤卿咕嘟咽了好几口清冽茶水,又连喘半天粗气,总算魂魄归位,睁开了眼睛。
是唐小荷。
唐小荷眼睛红红的,将他的头重新放了下去,抽手起身继续倒水,嘴里骂道:「醒着闲不了,梦里也不消停,兇手查不出来就查不出来呗,非得把自己折腾死才罢休。」
宋鹤卿揉着嗡嗡作疼的头,看了眼天色道:「天黑了?」
「何止是天黑啊。」唐小荷将斟满水的茶盏塞到宋鹤卿手里,示意他自己喝,没好气道,「这都快三更天了,别说天黑,再过会儿便该天亮了。」
宋鹤卿一听这话,神情立马着急起来,将杯子往床头几案一放,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唐小荷又一把将他摁了下去,不悦道:「你干嘛去。」
宋鹤卿揪着眉心:「我要写呈文,进宫见陛下,汪士林不能放,绝对不能。」
「你想都别想!」
唐小荷双手上阵,把他摁了个结实,呲牙咧嘴道:「大夫说了,你再这么熬下去会死人的,天香楼的差事已经被你给我搅和黄了,你再一蹬腿,我以后指望谁吃饭去?宋鹤卿你必须给我在这好好歇着!」
「这案子不结,我睡不着!」
「睡不着使劲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张宝的声音传来:「小厨啊,大人醒了吗?」
宋鹤卿刚要张嘴,嘴便被唐小荷一把捂住了,只听她睁眼说瞎话道:「没醒呢!我觉得天亮前都有点悬,外头又怎么了?」
张宝道:「唉,别提了,大人不是拖着一直没放人吗,谢长武刚刚带着羽林军亲自登门了,王主簿他们正与之对峙呢,麻烦大了。」
宋鹤卿一听,挣扎的更加厉害,恨不得鞋也不穿直接冲出去。
唐小荷颠勺的力气再大,压制一个比自己高大半头的成年男子也有点力不从心,更别说一只手还捂在他嘴上了。
眼见宋鹤卿要将她推开,唐小荷干脆一个上扑整个压他身上,继续睁眼说瞎话道:「这样啊,那是挺麻烦的,可大人就是没醒啊,我也没办法,张录事还是先回去吧,等大人醒了,我一定第一时候通知你们。」
「好,辛苦小厨了。」
待门外的脚步声远了,唐小荷才稍稍收了点力气。
宋鹤卿终于抽出来一只手,先将捂嘴上的爪子扯开,怒不可遏道:「唐小荷你放肆!」
唐小荷:「我就放肆怎么了!我没趁你病要你命就不错了!」
宋鹤卿气得眼睛都红了,一个翻身反客为主将她压在了身下,一只手紧抓住她两只腕子,另只手抽出腰间帛带,绕着她的腕子便捆了起来,恶狠狠道:「看看咱们俩到底谁能要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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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直到这时候才品出不妙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不仅身子被个大男人压着,怎么手还动不了了。
「宋鹤卿你混蛋!」唐小荷急得整张脸通红,「你放开我!」
宋鹤卿冷哼一声,视若无闻,专注绑紧她的两只手,绑完扯下髮带又去绑脚踝,绑到最后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起身披上衣服,把垂到襟口的墨发一把甩到肩后去,视线斜瞥着她道:「等我回来,看我心情。」
「我看你大爷!」唐小荷冲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你快点给我解开!不然小心我以后在你的饭菜里给你投毒!」
「砰」一声,宋鹤卿走到门外将门合上了。
唐小荷气得嗷嗷叫,但很快冷静了下来,她嘿嘿冷笑一声,心说你以为这样就能降得住我吗,宋鹤卿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点点把被捆结实的双脚挪下床榻,之后站起来,兔子似的一蹦一蹦,蹦向房门。
另一边,大理寺监牢外,月黑风高。
身着甲衣的羽林军,与挡在牢门口的大理寺胥吏,气势相冲,泾渭分明。
谢长武面带不善,朝着北方一拱手,道:「谢某前来放人,奉的是陛下的旨意,诸位难道是要抗旨不遵吗?」
王才一个八品小吏,面对这阵仗,小腿肚子早已打起哆嗦,面上却是威严不动道:「谢统领言重,纵是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抗旨不遵,只不过离三日之期尚有一日,大理寺出狱手续繁多,想来谢统领也能理解,不急于这一天半天。」
谢长武冷哼一声:「我是不急,可陛下他老人家着急,陛下还特嘱我遇事可便宜行事,诸位可知这便宜二字,应是如何便宜?」
他话音一狠,手已握住腰间佩刀。
就在这时,一道略带沙哑的清质声音传来——「便宜二字,人字旁,宝盖头,或许是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王才一干人循声望去,总算松了口大气,俯身作揖:「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身着起居常服,头髮披散,步伐飘忽,若非在场人都认得他,只怕没人会把他当作大理寺少卿,而是夜半飘来的孤魂野鬼。
谢长武转身看到他,脸色更加下沉,张口却道:「宋大人来的正好,谢某只当你睡过去了,既然来了,我也就不再越俎代庖,这几个胥吏着实不会做人,恐不能胜任大理寺要职,你记得清理门户,谢某还有要事在身,不同宋大人多言。」
谢长武直奔牢门,宋鹤卿却抢先一步,挡在了谢长武身前,漫不经心道:「看来谢统领还是没能领会便宜二字的要义。」
他那双狐狸眼一眯,在月下越发泛滥出妖孽气韵,悠悠强调:「这里是大理寺,到了大理寺,就得按大理寺的规矩办事,谢统领是听不懂在下在说什么吗?」
谢长武额上青筋一跳,低斥道:「宋鹤卿,你这是在和陛下作对。」
「谢统领言重,在下不过是在按规矩办事。」
谢长武忍无可忍,终是拔刀大喝一声:「我去你娘的规矩!宋鹤卿你就是脑子有病!」
宋鹤卿轻嗤,修长手指指向牢门:「那里面关着的是杀害你亲弟弟的兇手,我在办案,你在阻挠,究竟是谁脑子有病?而且,我也是真好奇……」
他往前两步,借着月光与灯火,直勾勾盯着谢长武那双怒火滔天的眼睛,道:「你究竟,为什么会想方设法捞出汪士林?是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还是,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却没有去阻碍他,因此成为他要挟你的把柄,只要他说出去,你就别想摘干净。」
谢长武眼皮一掀,如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语气紧张急促:「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大理寺少卿滥用职权胡乱抓人,老人小孩都不放过,先前甚至都怀疑到了我头上,那汪士林年老体弱,若真死在牢里,大理寺如何跟百姓交代?朝廷威信何在!」
宋鹤卿一个字没听心里去,他静静打量着谢长武的脸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哦豁,猜对了。
果然,这么久以来,他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
只是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般多的巧合。
谢长武大吼完,表情已全然扭曲,面朝宋鹤卿狰狞喝道:「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汪士林,放是不放!」
宋鹤卿抬起手,扇了下武将身上特有的那股子臭汗气,慢声道:「不放。」
谢长武举刀:「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
电光火石间,一名小吏跑来,心惊胆颤道:「回禀少卿大人!白日里前来传旨的那位公公,眼下又过来了。」
谢长武顿了动作,宋鹤卿也皱了眉头。
他转头看向小吏,狐疑道:「传旨的那位公公?这么晚了还过来?可有说是因为什么。」
小吏:「公公说了,是陛下被国舅爷那案子扰的睡不着觉,特地请您到宫中一叙。」
宋鹤卿心一沉,霎时间全懂了,转头对上谢长武得意的表情,有那么一下子,他简直想发疯夺过刀把在场所有人都砍了。
但他咬牙闭了下眼,再睁眼,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温声道:「知道了,让公公稍等我片刻,容我更衣。」
「是,小的明白。」
谢长武哈哈笑出声,看着宋鹤卿的眼神满是嘲讽与鄙夷,抬手拍了下他的肩道:「宋大人,当官的要有脑子,但若太有脑子,就有点不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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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轻吹了下被拍过的肩头,抬眼扫了谢长武一眼,面无波澜,转身离开。
须臾过去,御车于夜色中自大理寺奔往宜德门,直至天亮之际才又原路返回。
而在那个时候,牢房里的嫌犯早被放干净了。
宋鹤卿脸色惨白,顶着眼下一对乌青,着一袭朱红公服,在薄雾中从大门到内衙,一路上半个字没有说,随从瑟瑟发抖,可还不敢多问。
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将门合上,里头才传来噼里啪啦的打砸动静。
「为什么!为什么偏是昨晚!偏是那一刻!明明真相就在那!为什么偏不让我碰到!为什么!」
「明明再给我一日的时间,只要扬州那边传来消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为什么就不能多这一日!为什么!」
「哈哈哈,为什么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汪士林他根本就不是汪士林!哈哈哈为什么!」
若干胥吏守在门口,听着动静几经哆嗦,敲门的手到底没有落下。
「什么汪士林不是汪士林,大人疯了吗?」张宝惊诧道。
王才擦着汗,提议:「不如先让大人冷静一下,我们退下。」
「没人在这看着,万一大人出事了怎办,要不让小厨过来试试?大人好像也就对他有点耐性。」张宝提议。
众人举手,全票通过。
没过多久,唐小荷大人不记小人过,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乌鸡汤出现在了宋鹤卿卧房门口,好声道:「少卿大人,我来给你送饭了,听话开门,这汤是我特地给你熬的,味道鲜美极了,对身体还是大补呢。」
「我不饿哈哈哈,我不吃,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谁也不要来管我哈哈哈。」
唐小荷被这又哭又笑的动静吓了一跳,心想别是疯了吧,赶紧又敲了敲门说:「听话啊大人,汤放凉了就不好喝了。」
「都说了不喝了!滚啊!都滚!」
唐小荷气劲一上来差点把碗给摔地上,气得指门骂道:「我去你姥爷的宋鹤卿!你居然敢让我滚,滚就滚,以为姑奶奶我稀罕伺候你吗!」
唐小荷一愣,立马照嘴拍了下,同时也庆幸宋鹤卿此时半疯半癫,肯定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长吁口气,对门翻了个白眼,转身回膳堂。
托谢长武的福,阿祭也跟着一併被放了出来,不过他不像汪士林那样有工部可回有家可去,他出了大牢本来是要重回街上流浪的,所幸被唐小荷及时拦了下来,留在膳堂给她当临时小帮工,起码吃饭管饱。
就这样,宋鹤卿不喝的乌鸡汤,进了阿祭的五脏庙。
小孩似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碗底子都舔锃亮,半天不捨得将碗放下。
他抬起头,看到唐小荷一脸愁云惨澹发着呆,不由问:「哥哥,你在想什么。」
唐小荷唿出口气,蹙眉道:「我在想,那个汪士林到底是什么情况,都说他是无辜的,连皇帝老儿都给他做辩护,偏偏宋狗官还认定他的嫌疑最大,这人一放出去,宋狗官人都要疯了。」
阿祭看着唐小荷,顿了顿道:「哥哥,你很在意宋大人吗。」
唐小荷当即嗤笑,活似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我在意他?我吃饱了撑的我那是,我不想他发疯连累我完了。更何况……」
她眼眸垂下,认真思考着道:「我也觉得,汪士林确实怪怪的。」
阿祭摇头:「可他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而且他脑子似乎不太聪明,不像是会杀人藏尸的样子。」
唐小荷一抬眉梢,诧异道:「不太聪明?你从哪看出来的。」
阿祭:「哥哥你还记得你先前给我送的那碗糖醋肉吗?」
唐小荷点头:「记得,怎么了啊。」
阿祭:「他说那碗肉不是糖醋味,是荔枝味。」
唐小荷怔住了。
「哪有人会将饭菜比作水果的,这难道不正说明他头脑不太灵光吗——哎哥哥你干什么去?」
唐小荷心跳极快,两眼发亮,激动道:「这个汪士林有问题,他真的是军营出身吗?不对,这不对劲,我得去找宋鹤卿,我要赶快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她夺门而出,却又跟想到什么似的,返回把菜刀揣手里了。
她提着菜刀从二堂一路小跑进内衙,路上胥吏只当她拿刀去给少卿大人切西瓜,哪里想到那刀的真正用途在哪。
到了宋鹤卿的卧房外,唐小荷先是耐心拍门:「宋鹤卿你开门!我有事情告诉你!很重要的事情!」
里面人根本没声儿,安静到反常,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把自己作死了。
唐小荷忍不了,举刀照门便噼,再拿脚一踹,「砰」一声,门便开了。
她扔掉刀,双眼快速地扫上一遍,终于在满地狼藉里发现了那个半死不活的狗男人。
唐小荷也不管他到底是死是活,过去抓住他的肩膀便开始疯狂地摇晃,嘴里大喊:「醒醒醒醒!我有一个大发现告诉你!」
宋鹤卿都在地底下跟阎王爷摆好棋了,硬是被唐小荷给一把薅回了阳界,当即发出不耐地一声闷哼,嗓音沙哑,气若游丝道:「祖宗,你让我安安静静的死去行不行。」
「要死也得听我说完再死!」
唐小荷动手把宋鹤卿的眼皮扒拉开,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怀疑汪士林根本不是军营出身,他可能是个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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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顿时来了精神,眼皮不必唐小荷扒拉也支棱了起来,认真道:「此话怎讲。」
唐小荷:「你知道他怎么形容我做的合川肉片吗?他说是荔枝味!」
厌食·挑食·美食终结者·宋鹤卿:「……所以呢?」
唐小荷继续晃着宋鹤卿的肩膀:「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是当兵的啊!荔枝味是只有造诣很深的厨子才能做出的味道,虽然是酸甜口但和糖醋根本不一样,普通人只知道糖醋,但换成厉害的厨子,只消鼻子一闻,一下就能闻出分别!他是厨子!而且厨龄起码有几十年了!厨子最懂如何放血分尸,谢长寿很可能就是他杀的!」
宋鹤卿的头又仰了下去,无力懒散道:「那又怎么样,人都放走了,我还能把他怎么办。」
「去追啊!」唐小荷目光炯炯,「你有手有脚,即便所有人都说他没有罪,但是你知道他是兇手,那你就不能放过他!」
宋鹤卿轻嗤一声,嗓音透着无边疲倦,以及浓重的自嘲意味:「我一个人去追?」
唐小荷抓住他的手,将他一把拉了起来,果决道:「我跟你一起!」
四目相对,宋鹤卿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看着小厨子那双黑白分明的,明亮干净的眼眸,耳边浮现她刚刚说的话——「即便所有人都说他没有罪,但是你知道他是兇手,那你就不能放过他。」
是啊,有手有脚有眼睛,又不是不能去追去查,上头不让,他就不做了吗?调不动衙门,他就自己来,兇手被放出去了又怎么样,只要有他盯着,能跑得了?
困扰他多日的那团麻线终于理清了,宋鹤卿一拍额头,暗骂自己:「该死,路走窄了。」
他扒下身上的一身公服,随便找了身常服穿上,拉起唐小荷,谁也没惊动,悄悄从后门出了大理寺。
他二人先是去工部,没有找到汪士林,并且得知了一个消息——汪士林自昨夜从大理寺回来便辞了公务,说年纪大了,想要回乡养老,工部批准。
宋鹤卿便又带着唐小荷去了汪士林的官舍堵人,结果去晚一步,官舍人去屋空,连个人影也没有。
最为奇怪的,是房中一些值钱之物没有被带上,唯堂屋的屋檐下,灯勾空空如也,似乎少了两只挂在这里的灯笼。
宋鹤卿眯眼瞧着那两只灯勾,视线凝结许久,突然拉住唐小荷的手,出了院子上马甩缰,直奔离崇明门最远的旧封丘门。
唐小荷马术不好,只能和宋鹤卿同骑一匹,宋鹤卿骑马又快,等抵达旧封丘门,唐小荷隔夜饭都颠到了嗓子眼。
但她下马根本来不及去吐,往城门定睛一瞧,张口便吼:「汪士林!你给我站住!」
那白髮苍苍的老人身形一僵,身后排车上,两只大红灯笼分外显眼,与白髮相对比,有种触目惊心的艷丽。
他转身看到那年轻男人的长相,双肩颤了下,登时老泪纵横,直直跪下道:「少卿大人饶了我吧,国舅爷真的不是我杀的啊,在大理寺关那两日,已经要了老头子我半条命了,我只是想趁活着,再回老家看上一眼,求大人成全啊。」
周围百姓窃窃私语,向宋鹤卿投以鄙夷目光,很显然,没有任何人会怀疑那样年迈的老人家会和兇残的人皮灯笼案有关系,但所有人都会在心里认定大理寺少卿胡乱断案,是个狗官。
「狗官。」当真有人骂出了声。
唐小荷气儿没喘匀,叉腰便嚷:「谁骂的!谁骂的狗官!出来单挑!」
宋鹤卿一把将她拽了回去,拍了下头道:「行了,骂最多的就是你,消停点。」
恰巧谢长武骑马巡到此处,看见宋鹤卿,浓眉一皱叱道:「哟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吶,这位老先生被你逼得不敢在京城多留一日,只想快点返乡,你追到这里还不能放过他,难道非要将人往死路上逼,才高兴,才满意吗?」
宋鹤卿朝人一揖,道:「谢统领此话严重,宋某之所以追到旧封丘门,不为公事,只为向汪老先生买两盏灯笼。」
「灯笼?人家都不在工部待了,卖你哪门子的灯笼。」
宋鹤卿直起身,抬起胳膊,手指直直指向排车:「我看那里还有两盏,不如就它们了。」
汪士林老脸瞬间变得煞白,抬头望向了谢长武。
谢长武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脸上血色也是一消,斩钉截铁道:「不行,那是人家留着自己私用的,不能卖给你。」
宋鹤卿嘴角噙抹笑意,看着谢长武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慢条细理道:「谢统领不必急着代人拒绝,我是找他买,不是找你买。」
汪士林忙朝宋鹤卿磕头,拉起颤音道:「那的确是老头子我私用之物,恕不能割爱售与大人了。」
「哦,原是如此么。」宋鹤卿迈出步伐,一脸坦然,「那我看看,看看总可以吧?」
汪士林脸色更加煞白,谢长武也一抽长刀:「拿下他!他要中伤无辜百姓!」
霎时间,在场羽林军齐齐沖向宋鹤卿。
宋鹤卿将唐小荷一推:「离远点。」
唐小荷也真的不復他嘱託,一熘烟起码跑出五丈开外,好似生怕血溅自己身上。
宋鹤卿出招极快,反手夺过最先冲来的羽林军腰刀,刀光一闪,拦腰砍断其余羽林军数根长枪,却未伤一人性命,将马上的谢长武看得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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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想起来,这长得娘们唧唧的小白脸,当初是靠武状元及的第。
谢长武牙一咬,下马大喝道:「让我会会他!」
宋鹤卿却纵身一跃,白鹤一般借人肩头落到排车上,手提起一盏大红灯笼,轻声道:「可惜了谢统领,我今日来这不是为了和你打架的。」
他又掂了掂灯笼,看向脸色惨白的汪士林,笑道:「够沉的啊。」
说时他将灯笼往空中一抛,同时挥刀砍去,霎时间,偌大的灯笼被噼成两截,一颗黑漆漆的东西从中露出,滚落到了地上。
正是谢长寿已经腐烂的人头。
作者有话说:
鬼知道我想这一章六千字解决的(点菸)
第27章 真相
◎仙人点灯(完)◎
立夏日, 炎暑将至,哪怕夜幕降临,整个京城也都笼罩在灼热的暑气中。
街头巷尾的百姓, 无不在谈白日旧封丘门的惊骇一幕, 说那两大只灯笼看似不起眼,里面竟然藏了满满的尸块,发现时都已腐烂发臭, 整个旧封丘门都臭不可闻。
谈论声中,一只白鸽破夜而来,扑动雪白羽翼,身姿轻巧地穿过巍峨的明德门, 经御街,直奔权贵云集的大相国寺附近。
少顷, 崔府中跑出一匹快马,马上侍从不停挥动鞭绳, 直奔坐落五寺三省的报慈寺街。
大理寺门口, 马儿停下,侍从下马,将手里书信交给已在门外等候一天的胥吏。胥吏接过书信, 一刻不敢耽误, 转身回到大理寺,朝着监牢的方向一路小跑。
跑到牢门口,胥吏将书信再交给狱吏,狱吏接过, 转身跑入牢中, 一直跑到大牢尽头的刑架前, 俯首双手奉上书信。
烛火猎猎, 跳跃不止,昏黄映照下,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出,将信拈起,拆开,取出里面的字条。
宋鹤卿看着纸上所言,眼中闪过丝寒光,抬脸看着那被绑在刑架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老人,轻启唇道:「我应该叫你什么,是汪士林,还是——朱和顺?」
老人一动未动,头脸耷拉向下,月光自巴掌大的窗口照入,打在他的满头白髮上,使得他好像一尊早无生命的石像。
「不见棺材不掉泪,别装了,我知道你能听见。」宋鹤卿不悦。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翕动嘴唇,用老迈嘶哑的声音喃喃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的。」
宋鹤卿走到他面前,将字条往他眼下一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三十年前你与汪士林结伴前往京城谋活路,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他杀害,拿着他的户籍,顶替了他的位子,你觉得做的天衣无缝,可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老一辈扬州人可还没死绝呢,就算是找他昔日亲朋好友打听打听,不也很容易得知,汪士林他有一个做厨子的好友,名叫朱和顺?」
朱和顺倏然激动起来,抬头瞪着宋鹤卿吼道:「不可能!我和他的亲朋好友全都饿死干净了!你到底是怎么打听到的!」
宋鹤卿一惊,竟是愣住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崔群青的朋友是通过什么手段打听来的,字条上只写了结果,过程是他自己推测的,以为确定一个人的身份,无外乎是通过亲戚朋友,谁知道还有这一出。
「全都饿死干净了?」宋鹤卿眉头不由深皱,「当年那场大旱,到底有多厉害?」
朱和顺看他这幅困惑表情,似是感到无比好笑,笑个不停,笑中带泪,似是陷入什么回忆中,颤声喊道:「井泉竭,人渴死,田苗尽枯,运河成陆。朝廷啊,朝廷的钱款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啊,我女饥渴至死,我妻泪竭而亡,方圆百里,不见一滴水一粒粮,朝廷,朝廷怎么还不派人来啊!」
宋鹤卿气息凝住,想到了昔日上京赶考途中听到的一首童谣——「谢氏有鸟遍体玄,长翅一展上九天,空食王母千斤粟,不落一粒下凡间。」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的头脑被哭笑声吵得混乱不开,努力维持住清醒,果决有力道:「可纵然你内心再是冤屈,旱灾和谢长寿又有何干系,究竟是什么,让你对他下那么重的毒手。」
朱和顺哭完笑完,渐渐安静下来,安静中,他忽然嗤笑一声,问宋鹤卿:「宋大人,你知道寿桃里要装多少盏灯笼吗?」
「一万盏?」宋鹤卿不懂他为何问这个,随便说了个数字。
「不对,是一万零九百九十九只盏。」朱和顺道。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缓,如飘天际,隔梦呓语。
「一万零九百九十九,既是恭贺圣上万寿无疆,也是向上苍祈求,庇护大魏长治久安。」
「在工部,一盏灯笼的造价是五两银子,所有灯笼加起来,是五十万零四千九百九十五两,加上寿桃的造价,是整六十万两。」
「一两银子是一千钱,一文钱可买两个烧饼,两个烧饼可让一家三口多活五日,若是娃娃,可活七日。」
「六十万两,能买多少个烧饼,宋大人能算出来吗?」
宋鹤卿掌心沁汗,竭力维持镇定,目光发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和顺笑了笑,继续呓语道:「在我刚来京城的时候,我一直弄不懂,明廷说赈灾的粮款拨出去了,为何扬州却什么都没收到,那些粮款到底去哪里了,难道凭空消失了吗?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些年,我始终想不通。直到朝廷为带动京城商业繁荣,官商联合,借天香楼向陛下祝寿,造寿桃,藏天灯,我才恍然明白过来,那些粮款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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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变成了绮罗绸缎,再被一把火点灭,是谓普天同庆。」
「够了!」宋鹤卿没来由的心慌,只能出声打断,「你说这些,又和你杀了谢长寿有什么关系,难道仅是因为他抢走你一盏灯笼,还打了你一顿吗?」
「不是。」朱和顺摇头,干裂粗糙的嘴角略浮出抹笑意,在宋鹤卿诧异的目光里,继续道,「是因为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一盏破灯笼而已,小爷我家里有的是。」
宋鹤卿心头一震,仿佛都能看到谢长寿起死回生站在自己面前,挺着大肚子,高昂着他那颗肥胖臃肿的头颅,不可一世,傲慢逼人。
宋鹤卿隐有感受到什么,但还不够清晰,只能张口去问:「这句话怎么了?」
「怎么了……」朱和顺缓缓笑出声,忽然声音一厉,抬头睁着那双血红老眼瞪向宋鹤卿,疯了一般地吼道,「一盏破灯笼而已,他家里有的是,既然有!为什么还要抢别人的!他们缺钱吗!缺饭吃吗!他们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粮,根本就用不完,为什么还要去抢!去夺!」
那双老眼里涌出浑浊的泪,大滴大滴,像永远化不开的浓墨。
「我三十五岁才得宝儿一个女儿,她是生生饿死渴死在她娘怀里的,去时不过六岁,我的云娘生生哭瞎了眼,哭到最后眼里流的不是泪,是血,她咽气时跟我说,她下半辈子不要当人了,去做猪做狗,被人一刀宰了吃肉,也好过为人,受这生死离别之苦。」
「仙人点灯,普天同庆……哈哈哈,多么好听的一句话,可有谁还记得三十年前的扬州大旱!」
「凭什么你们都在庆贺,而我却要饱尝家破人亡之苦,观你们团圆!」
「既如此,我不妨把谢长寿做成灯笼,去替代被他抢走的灯笼,京城不缺民脂民膏烧灼起来的味道,可想必都没见过权贵的膏脂烧起来长什么样吧?干脆我就助他上天,让大家开开眼,也让我的云娘在天上开开眼,这有何不妥,有何不妙,谁让他抢了我的灯笼,他这难道不是自食恶果吗?哈哈哈!」
宋鹤卿闭了眼,沉默许久方道:「没错,他这的确是自食恶果。」
可他又将眼睛倏然睁开,眼波清亮不已,亦沉痛不已,上前揪住朱和顺的衣襟大喝道:「可这果子又何须你亲自动手去摘!作孽之人自有天收,天不收我收!我杀他遵的是法,你杀他犯的是罪!以命换命,你觉得值吗!」
「值。」朱和顺笑道,「活到这把岁数,能把奸相的儿子宰了,大值。」
宋鹤卿将他的领子松开,咬牙从齿间挤出四字:「冥顽不灵。」
说完转身欲要离开,身后却传出朱和顺的低笑。
朱和顺道:「宋大人,不是老头子我冥顽不灵,是你还太年轻。你没有经过骨肉分离的苦楚,午夜梦回时痛不欲生的心情,你不会懂的,你知道个什么。」
宋鹤卿顿住脚步,转脸看向朱和顺。
他的表情已恢復一惯的沉稳,站在那一缕皎白月光中,周身清辉环绕,宛若仙人。
他说:「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没经歷过。」
朱和顺麻木的脸上,闪过丝愕然。
可宋鹤卿再没给他眼神,转身离开了监牢。
监牢外,唐小荷坐在台阶上,脸埋膝间,已经睡着。
听到门开声,她抬起头便望,揉着眼睛道:「你终于出来了,那个汪汪汪——」
唐小荷睡懵了,一时忘了汪士林叫什么名字。
宋鹤卿脑子一抽,鬼使神差来句:「喵喵喵?」
唐小荷终于想起来:「那个汪士林,他招了没有啊?」
宋鹤卿在她旁边坐下,抬头看着月亮,舒口气道:「招,能不招吗,家底子都快被我扒出来了,再硬撑下去也没意思。只不过我是真替他可惜啊,冒名顶替虽然是大罪,但这么些年又没有人细查过他,朝廷官舍给他住着,工部俸禄给他开着,只要他安分守己,过几年寿终正寝,尘归尘土归土,何至于落得这么个晚景悽惨的下场。」
唐小荷并不知道其中那些内幕,只惊讶于宋鹤卿的断案能力,趁着这会儿二人难得有空,干脆问他:「就凭汪士林那副苍老样子,要不是我从阿祭嘴里知道他的破绽,连我都不会特别怀疑他,实在太难把他跟兇手想到一起了,你是怎么确定案子一定和他有关的?」
宋鹤卿摇摇头,仍旧看着天上月,认真与她道:「其实开始时我也不是非常确信,我只是,不太擅长把人想像的太好,所以看谁都觉得有嫌疑。」
唐小荷凝住了神。
她觉得此刻仰头望月的宋鹤卿,似乎有点说不出的落寞。
「那在你眼里,坏人都长什么样?」她轻声问。
宋鹤卿抿了下唇,故作高深莫测地说:「千变万化,单凭肉眼难以判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唐小荷哪能听出来他是在故意戏弄自己,还哦哦一声,手托脸颊认真道:「那你看我像坏人吗?」
宋鹤卿低头瞥了她眼:「不像。」
「那我像什么?」
宋鹤卿双手捧起她的脸,扯扯脸颊捏捏耳朵,满脸的正经,然后冷不丁来句:「你像个傻子。」
说完拔腿便跑。
唐小荷愣了愣,反应过来,起身便追了上去,挥着两只拳头兇巴巴道:「宋鹤卿你真过分!我就不该和你好好说话!你说啊!坏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们都很擅长装可怜吗?就像汪士林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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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宋鹤卿逃命不忘纠正她,「汪士林不是真正的坏人,真正的坏人不在市井中。」
「那在哪?」
宋鹤卿伸长手臂给她指了个方向。
唐小荷停下步伐,认真看了眼那方向,诧异道:「那里是……皇宫?」
……
内廷,坤宁宫。
巨大的锦绣屏风下,摆放了两只半人高的凤形紫金香炉,凤首高昂,姿态高雅威严,清幽烟气自凤口裊裊上升,质清且直,扑面散在屏风上的万里山河中,亦勾勒出一抹雍容华贵的剪影。
谢长武跪在屏风外,头脸深埋,瑟瑟发抖道:「长姐……啊不,皇后娘娘,臣,臣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宋鹤卿根本不是人托生的,他居然能为了断个案子做到这一步,偏偏身手还不错,想派人暗杀他都行不通。」
「咔嚓」一声,剪刀剪断花茎的轻响过去,屏风内的人发话,嗓音温沉缓慢,透着股慵懒的媚气:「你做事情,不干不净,怨不得旁人压你一头。」
谢长武哭丧起脸,欲哭无泪道:「原本那日能做干净些的,谁知半路先杀出一个小屁孩子,接着又杀出一个死老头,我手下的人根本没机会下手,偏偏那死老头又走的崇明门,我一和他对上眼,便知他有鬼,本以为是捡了个便宜,正好免了我动手,谁知经这宋鹤卿一搅和,事情居然能闹到这个地步。我眼下虽然明面是上摘干净了,但父亲肯定会对我大起疑心,我没办法,只能来求娘娘庇护了。」
又是「咔嚓」两声过去,屏风后的人道:「你无需我庇护,回去吧,父亲对你下不了手,长寿死都死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断然不会再失去第二个。」
谢长武抬起头,满面惊诧:「真的吗?父亲真的不会对我动手?」
「不会,毕竟你曾是他最看重的儿子,这也是我挑你来做这件事的原因。」
谢长武喜出望外,再度叩头道:「多谢皇后娘娘指点迷津!臣顿悟了!」
谢长武起身欲要告退,便听那声音又来——「宋鹤卿是个人才,我大魏江山若能多几个像他这样的人,定担得起千秋万代,以后,莫要动他。」
「除此之外,事情办的再干净点。」
谢长武重重点头,深揖拱手:「臣谨遵娘娘吩咐!」
屏风内,年幼的宫娥捡起散落一地的红海棠,不解道:「娘娘,这花长好好的,剪去岂不可惜?」
女子微笑,耳侧东珠熠熠生辉,与大气明艷的容颜相映衬。
她伸手,金剪合併,「咔嚓」一声,再度剪下一朵红艷似血的海棠花,温声道:「不可惜。」
「有些花生来便没长好,留着,只会霸占其他花的地盘,干出一些丢人现眼的蠢事,辱没门楣。」
「不如除去。」
……
次日一早,罪犯朱和顺暴死大理寺狱中,死因疑似毒杀。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俺来了!终于写到这段了!!
第28章 樱桃
◎来煎人寿◎
「人之初, 性本善。性相近,□□——」
自十年前太师白牧推行蒙馆法,受教入学再不是权贵子弟专属, 京城内各座庙宇皆设「学间」, 以半年五十文钱为门槛,广收学生,教导学业。
报慈寺街对面, 袄庙外,唐小荷听着朗朗读书声,站在樱桃摊子前,拿起颗红彤彤的樱桃尝了尝, 当甜津津的果浆爆在舌尖,她眼睛都不由自主亮了亮。
「这恩桃儿咋个卖?」她问。
「四十文钱一斤。」
「这么贵?再便宜点嘛。」
「樱桃好吃树难栽, 四十文已经很便宜了,不信你去别家问问。」
唐小荷稍加犹豫, 爽快道:「那给我来两斤吧。」
摊主取出一只白瓷茶盅, 把筐子里红彤彤挂着晶莹水珠的樱桃装满一盅,倒在鲜嫩葱绿的荷叶上,周而復始, 足装够秤, 包好交给了唐小荷。
唐小荷捧着荷叶,转身要回大理寺,路上她的目光不离里面水灵灵的樱桃,碎碎念道:「老天爷, 八十文钱就这么点东西, 够买多少斤猪肉了, 要不是因为有宋鹤卿那个挑食-精, 我才不买这玩意,老家山头哪里不是它。」
这时经过袄庙门口,里头再度传来朗朗读书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唐小荷被吸引了注意,打眼一望,目光撞上了抹熟悉的身影,当即招手笑道:「小妹妹!你也在这上学吗?」
梳辫子的小姑娘本蹲在庙门口拿树杈画圈玩,抬脸见是她,愣了一愣,喜出望外道:「是你啊大哥哥。」
她起身跑到唐小荷跟前,摇了摇头解释说:「我不上学,我哥在这上学,我奶奶怕他晌午下学不回家吃饭,让我在这等他,好把他带回家去。」
唐小荷点了下头,从荷叶里抓出一把樱桃,递给她说:「尝尝吧,我刚买的。」
小姑娘连忙摇头,受宠若惊道:「这个好贵的,我不吃,再说我和大哥哥也算不上熟,怎么好意思拿你的东西。」
唐小荷笑了,她发现这小姑娘真是乖的招人疼,干脆把手伸的更往前了:「你上回卖我的那只乌骨鸡很不错,以后我还会再找你买,咱们就当做个长远生意,我请你吃樱桃,你以后给我算便宜点,怎么样?」
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有点害羞,看着红彤彤的樱桃咽了下口水,总算接过道:「多谢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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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快尝尝,我觉得挺甜的。」
小姑娘轻轻捧着那把樱桃,小心翼翼往嘴里放了一颗,尝到味道的那刻,她的表情怔住了,慢慢的,眼眶居然红了起来,喃喃道:「原来樱桃就是这个味道吗,真甜啊,我还是第一次吃呢。」
唐小荷惊了:「你爹娘没给你买过吗?」
小姑娘摇头:「太贵了,家里要交房租,哥哥上学也要用钱,好吃的要先孝敬奶奶,然后紧着哥哥,哥哥是男孩子,以后要考取功名,能做大官的,爹娘奶奶都指着他过上好日子,我是女孩子,长大了没有用,所以不用吃太好。」
唐小荷皱起眉头,正要反驳,耳旁便响起声猴子叫似的尖叫声,几个刚下学的小孩模样流里流气,围在门口嬉皮笑脸地朝里喊道:「牛天赐你快过来!你妹偷汉子了!都偷到学堂门口来了!」
一道矮小短粗的身影从庙里倏地蹿出来,照着小姑娘便踹了一脚,不大的眼睛瞪得浑圆,好似能从里喷出火气,张口厉声骂道:「牛多多!你真不要脸!大白天的居然就敢勾搭男人!」
唐小荷在一旁听着,人都要惊呆了,难以想像这种话是从满脸稚气的孩子嘴里发出的,再定睛看了眼那「牛天赐」,只见不大个孩子居然满脸横肉,实在匪夷所思。
多多瘦的跟截麻杆一样,经这一踹,可不就重重跌到地上了,并且她只顾护手里的樱桃,不仅摔这一下颇惨,侧脸颊还在地面磨了下,血珠当时便沁了出来,看着便疼。
可她没有立刻哭出声,而是通红着脸,忍泪解释:「我没有勾搭男人……」
牛天赐不等她说完,张口又骂:「那你手里的是什么!是不是这姦夫给你的好处!」
唐小荷忍无可忍,将这死孩子一推,挡在多多身前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她是你妹妹,不是小猫小狗!还姦夫,你屁大点个东西你懂什么叫姦夫吗?对自家人都这臭德行,读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怎料牛天赐不仅不怕,还眉梢一扬,理直气壮道:「她才不是我自家人!我奶说了,她就是个赔钱货,等再养她两年把她嫁出去,换了钱给我娶媳妇!」
唐小荷呸呸两声:「娶你奶奶个腿儿!就你长这鸟样子这臭脾气,世上的姑娘全都瞎了眼也不给你当媳妇,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牛天赐眼一下子就急红了:「你才打一辈子光棍!兄弟们上!给我把这姦夫往死里揍!」
可周围孩子只顾起闹看热闹,没有一个响应他吆喝的。牛天赐眼见脸上挂不住,拳头一握道:「既然你们都不敢,那就只好我亲自上了,小白脸,看我不揍死你!」
唐小荷把手里樱桃往地上一扔,袖子撸起胸膛一挺道:「来啊!谁怕谁!」
她这些年大勺也不是白颠的,不消片刻便将牛天赐揍翻在地,两只手齐上阵,啪啪扇着死孩子两边脸道:「错了吗!知道错了吗!接着狂啊!狂啊!」
多多被这场面吓坏了,不停求着唐小荷:「大哥哥你别打了,再这样下去我哥他会没命的。」
可唐小荷根本听不进去,巴掌声根本不带中断。
牛天赐满脸青紫,两边脸颊高肿,活似刚出锅的大馒头,嘴里含煳不清,支支吾吾道:「我错……错了,哥你饶了我吧。」
「以后还敢骂人吗?」
「还……不,不敢了……」
「还欺负你妹妹吗?还打她,骂她吗?」
「不了哥。」
唐小荷收回手,拍了拍道:「这还差不多。」
就在她起身准备放牛天赐一马的时候,她的耳后忽然响起老妇人的一声刺耳尖叫。
牛天赐睁开两只肿成细缝的眼睛一望,活似望到救星,登时嚎啕大哭道:「奶奶!奶奶你快来救我!我快被打死了!」
牛老太满脸皱纹一哆嗦,三角眼瞪成了驴蛋眼,腿脚也利索了,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嘴里大嚎:「放开我的乖孙!」
唐小荷这边都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包巾便被这老太太一把薅手里了,包巾被扯开,她的头髮披散满肩,又被那老太抓住大把,没命地扯拽。
「你竟然敢欺负我的乖孙!我弄死你!」牛老太厉声叫骂。
唐小荷:「你松开我!快点!你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不敢揍你吗!」
其实她还真不敢。
小孩子揍就揍了,换成老的,她就算推上一把,推出个好歹来,整个大理寺都得跟着倒霉。
牛老太形容疯癫,一把年纪没多少力气打人,只薅着唐小荷的头髮不撒手,嘴里嚎道:「谁也不能欺负我的宝贝乖孙!」
牛天赐早爬起来熘到一边了,也不担心他奶奶那一把老骨头摔倒了怎么办,只不停拍手叫好道:「打!打死他!奶奶打死他!」
有孙子在旁摇旗助威,牛老太越挫越勇,大有不把唐小荷满头秀髮薅光就不罢休的架势。
唐小荷实在招架不住了,只好沖旁边早已吓呆的多多使眼色,道:「快去大理寺帮我叫人!快!」
多多反应过来,连忙跑去找大理寺了,牛天赐看出妹妹要去给这「姦夫」搬救兵,拔腿便追了上去,还学着戏文教唆身边伙伴道:「活捉牛多多者!奖励万金!封万户侯!」
其他孩子见是捏这软柿子,乌泱泱一大帮便沖了上去,嘴里高唿:「沖啊!捉拿叛贼牛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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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大理寺讼堂。
唐小荷披头散髮站在堂下,眼圈红红的,脸上还添了几道鲜红挠痕,在白皙的脸上尤为刺眼。
宋鹤卿匆匆赶来,公服都没来得及换,看到唐小荷那副样子,脸色当即便沉了下去,整个神情阴云密布。
牛老太本恶狠狠瞪着唐小荷,宋鹤卿一来到,扯开嗓子便哭:「少卿大人啊!您可得为草民做主啊,您手下这厨子实在太过无法无天,竟然当街暴打我的无辜孙儿,若非老妈子我及时赶到,我那小孙儿非得被他打死不可啊!求少卿大人为我祖孙主持公道!」
宋鹤卿端坐于公案后,却是冷笑一声道:「那你可来错地方了,这事本官管不了。」
牛老太一懵,哭嚎声顿时凝结在喉头。
宋鹤卿道:「这厨子隶属大理寺是没错,但大理寺掌的是刑事,民事应该去找京兆府,需要本官派车马将你们送过去吗?」
牛老太抬脸瞧了眼,只见这年轻高官满面冷色,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又脸色一变,连忙赔笑道:「这倒是不必的,总不过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罢了,互相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哪里用惊动京兆府。」
京兆府尹可是出了名的爱打人板子,管你是报案还是投案,一言不合就上傢伙。
宋鹤卿未动声色,指尖轻抬,指向唐小荷,意味深长道:「可本官看他脸上这几道伤,可不像是小打小闹留下的。」
牛老太眼珠骨碌转了一圈,笑容僵了僵,起身对唐小荷赔起不是,轻声细气道:「哎呀你看这事弄的,刚刚老妈子我实在是气煳涂了,下手未免没轻重,快给我看看伤到哪了,厉不厉害吶?」
唐小荷后退一步,嫌弃地看着这假惺惺的老太太:「死不了,不用你管,别碰我。」
「好好好,那老妈子就不看了,没事就好。」
牛老太再度回过脸,沖高堂上的人笑道:「瞧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儿和儿媳都该下工回家吃饭了,大人若没有别的事,草民就先退下了。」
宋鹤卿未出声,算是随她自己。
牛老太弓着腰退了下去,路过唐小荷,终究没忍住,抬脸狠狠剜了她一眼。
唐小荷也不惧,掀开眼皮便回瞪回去。
待老太的背影消失在公堂外,胥吏也退下,公堂中便只剩唐小荷和宋鹤卿两个人。
唐小荷憋了大半天的委屈终于涌上心头,泪眼汪汪转过身,抬脸望向宋鹤卿,可怜巴巴样子,哽咽开口试图找他寻求安慰:「少卿大人——」
高座上,宋鹤卿一袭耀白牙色袍衫,面若冰霜,狐狸眸子半眯,直直盯着她,启唇冷声道:「跪下。」
作者有话说:
「来煎人寿」是这个新案子的序列名,我这两天中招了,咳嗽不停还发烧,不得已浅码三千,晚上可能会再补点,十二点前发,过了十二点没发就是没有,大家一定照顾好自己。
悄悄告诉你们,别看老宋现在拽拽的样子,后面其实是他先开窍,钢铁直男为爱流泪嘿嘿嘿
第29章 樱桃2
◎来煎人寿◎
唐小荷一愣:「啊?」
宋鹤卿脸色越发冷了下去, 语气也在发沉:「我要你跪下。」
唐小荷的委屈瞬间转化为不解与愤怒,忍着泪朝他喝道:「凭什么要我跪!」
宋鹤卿:「就凭你惹是生非,顶着大理寺的名头在外打人, 甚至打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身上, 唐小荷你要我说你什么好,你今年是只有三岁吗?」
唐小荷更加不服,哽咽道:「我打人是不假, 但那小子就是该打,谁家八九岁的小孩满口脏话,还对自己的妹妹拳打脚踢,他欠揍!」
宋鹤卿被她气得太阳穴直跳, 用力一拍惊堂木:「我现在是在说你!」
唐小荷浑身一哆嗦,泪哗啦便下来了, 捂脸哭道:「行,宋鹤卿你有种, 你就欺负我权利没你大个子没你高, 你们京城人没个好东西,我不要在京城混了,我回屋头找我爹娘去。」
宋鹤卿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谁家大男孩子在外受点委屈二话不说先掉泪, 还口口声声回家找爹娘。
这也就是唐小荷, 换第二个人,他能把白眼翻到天上。
「别哭了。」他声音放轻了些,努力带些宽慰的意味。
唐小荷理也没理他。
宋鹤卿被哭声弄得很不耐烦,声音再度重下, 扬声道:「我说了让你别哭了!」
哭声终于停了。
因为唐小荷愣住了。
她呆呆看着宋鹤卿, 忽然一下子, 泪意更加汹涌, 张大嘴巴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道:「你吼那么大声干嘛!朝廷给你钱了吗!」
吼完这句话,唐小荷「哇」一声哭更厉害了,转身便要跑出讼堂。
宋鹤卿慌了,有史以来没这么慌过,可能是因为怕吃不上饭,也可能是因为唐小荷是有史以来头一个被他吼了,还能以更大声吼回去的人,其他人哪敢啊。
这种感觉,很奇特,很微妙。
宋鹤卿起身,控制不住双腿似的追了上去,将人一把拦住,故作严肃道:「要哭就在这哭个够,别乱跑。」
怎料唐小荷却将泪一抹,没事人似的睁着俩通红眼睛瞪他道:「你让我哭我就哭?你老几?」
宋鹤卿:「……」
这犟种。
他闭眼嘶出一口气,睁眼看她道:「这样吧,你我各退一步,我保证我以后肯定不会再吼你了,但是你也得给我保证你要老老实实的,不准再在外面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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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昂着下巴,别过脸看也不看他,很显然,不买帐。
宋鹤卿:「……」
宋鹤卿:「你说你想怎么办。」
唐小荷瞥他一眼:「你给我道歉。」
这回轮到宋鹤卿别过脸:「没门。」
他又没有错。
唐小荷撇撇嘴,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揶揄道:「堂堂大理寺少卿,犯了错连个歉不敢道,当这么大的官,气量却这么小。」
宋鹤卿瞬间来劲,重新看着她道:「我若真有错我必定道歉,但咱们摸着良心说说看,我让你在外头老实点别惹事,这件事我有错吗?」
「当然有了!」唐小荷用不完的理,一本正经道,「你错在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就责怪我,如果你看到当时的情形,恐怕你就不仅不责怪我,还会夸我了。」
宋鹤卿都被气笑了,反问她:「当时的情形?当时什么情形?是那个牛天赐当你的面打骂他的妹子,是这样对吗?」
唐小荷:「你都知道你还问我。」
宋鹤卿揪了揪眉心,无奈道:「唐小荷,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
唐小荷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声音有点低下去,但仍旧硬撑那股犟劲道:「是听说过,怎么了。」
「我问你,今天你看似是替那小姑娘将这口恶气给出了,然后呢?能管一辈子吗,她哥被你打了一顿就改邪归正了?就不打她不骂她了?我告诉你,这不可能,甚至因为你这一搅和,那小姑娘今日回到家,免不得又是一顿毒打。」
唐小荷表情僵住了。
过了片刻,她拔腿便想往外跑。
宋鹤卿一把拽住她,皱眉问:「你干什么去?」
唐小荷道:「我能干什么,我当然是去救她啊!」
宋鹤卿舒口气,知道刚才那段话纯粹对牛弹琴了。
他干脆一俯身,将唐小荷给拦腰扛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唐小荷惊了,不停挣扎道:「你干什么你!」
宋鹤卿:「干什么?我管不了你我还关不住你了?今天天黑之前就给我老实待在厨房,做不出八菜一汤休想出来。」
唐小荷:「八菜一汤?宋鹤卿你禽兽吧你!你想累死我啊!」
宋鹤卿还真就是这样想的。
他就是要她这股没处使的精力消磨光,省得到外面给他惹事。
……
夕阳渐斜,北大街后的草鞋巷。
作为整个京城为数不多未经朝廷修缮的街巷,这里全天背阴,房屋潮湿老旧,地价便宜。有钱人不屑于住,更多的是买下拿来租赁,而租赁它的也绝无手头充裕之辈,多半是来京打拼的外地人,所以价格也不能高。两间屋子一个院子,一年的租金至多也就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算是破天荒的良心价,要知道,天香楼里一碗面都要八两银子起步。
牛栾氏在渠边洗了一整日的衣服,此刻腿都站不直,只能抓住丈夫的胳膊,借着他的力,一点点走向自家门口。
牛大山也很累,縴夫是门力气活儿,还得时刻抢着干,不然一天下来难挣几个大子,除去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想攒下点钱比登天还难。
皮肉与内心双重疲劳,导致他的步伐也十分沉重,与妻子一前一后走在昏暗的小巷中,活似两只长途跋涉的蜗牛,不知终点在何处。
终于,家门到了。
牛栾氏推开两扇虚掩着的旧木门,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慢悠悠道:「奇怪,娘呢,多多和天赐呢。」
牛大山累得不行,一进家门便瘫坐在了门口的藤椅上,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可能天赐又到处乱跑,娘带多多去找他了吧,别愣着,累死我了,去给我倒碗水来。」
牛栾氏弯腰捶了捶发木发涨的小腿,扶着腰缓慢直起身,走向黑漆漆的锅屋。
就在这时,家门被一道巨力勐地推开,进来了铁青着一张脸的牛老太,以及鼻青脸肿的牛天赐,和一侧脸颊血淋淋的牛多多。
牛多多低着头,眼眶红红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珠。
她抬脸看到爹娘和奶奶,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忙不迭擦干眼泪道:「爹和娘都饿了吧,我去做饭,我现在就去。」
「还做什么鳖孙子饭!」牛老太大喝一声,抄起倒在地上的扫帚便往牛多多身上招唿,嘴里骂道,「你个小□□!小□□!小小年纪就会勾搭男人!还敢让自己的姦夫打你哥?如来佛祖给你的胆子吗!今日就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非得抽死你不可!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给我个乖孙就完了还添上你这个拖油瓶!你怎么没死你娘肚子里头!」
牛栾氏听不下去,皱眉道:「什么勾搭男人,什么姦夫,娘你在瞎说什么,多多才多大点。」
牛老太:「我瞎说?我今日都和她那姦夫闹到公堂上去了!再说你看天赐这脸!天赐的脸就是被她那小白脸姦夫打的!」
片刻过去,牛栾氏听完来龙去脉,浑身气得直打哆嗦,冲上前便给了女儿响亮一耳光,还夺过扫帚死命抽着她道:「你怎么能这么下贱!这么小的年纪就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早知道就该听你奶奶的,一出生就把你给溺死算干净!」
多多开始时还边哭边求饶,到最后知道怎么都躲不过这顿打了,干脆放声喊道:「那个大哥哥不是姦夫!他是个好人!他打我哥是因为我哥欺负我,他看不下去,所以他才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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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屁!」牛栾氏又给了女儿一耳光,声音悽厉道,「你哥怎么会欺负你!他那是在跟你闹着玩,你才是和外人联合起来欺负他!你这还没嫁出去就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以后还得了!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多多边哭边躲挥下的扫帚,终于大起胆子抬手挡了一下。
可她握紧的拳头却引起了牛栾氏的注意,牛栾氏眼一亮,直勾勾盯着她的拳头道:「好哇,手里是不是藏着姦夫给你的信物?快点给我交出来!」
多多拼命摇头,呜咽道:「不是的……不是……」
可牛栾氏不管那些,丢掉扫帚扑上去便去掰女儿的手。
终于,多多攥了一下午的手被掰开,撒了一地已经干瘪出水的樱桃。
牛老太本在大喘粗气,注意到地上的樱桃,一双浑浊老眼赫然一亮,嘴里连唿「好东西啊!这可是好东西!」扑到地上便去捡,顾不得去吹土和灰,捡起来便往嘴里塞,满面陶醉道,「天赐快来!有樱桃吃!」
牛天赐站在一旁,看着奶奶跪在地上捡樱桃的样子,神情里满是鄙夷,转头望向家门,只琢磨怎么跑出去。
家门口,牛大山仍旧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两眼望天道:「饿死了,倒是出个人去做饭啊。」
……
转眼,一连几日过去,樱桃迎来了大旺季,价格从四十文一斤跌到二十文。
唐小荷因为这事肉疼了许久,重点是那花八十文买的樱桃还没吃上,早在和牛天赐打架的过程中便不知被谁捡去了,等于花钱买了个寂寞。
晌午去内衙送饭时,宋鹤卿倒很想得开,批阅摺子时不忘安慰她:「横竖都是进人肚子里了,我们吃或是别人吃,也都差不太多。」
唐小荷:「你要这样说,那我把你的午饭给张录事吃行不行?反正谁吃都差不多。」
宋鹤卿顿笔:「那不行。」
他怕唐小荷真那样干,拿起香喷喷酥脆脆藏满馅料的杂粮煎饼,正想美美咬上一口,便听胥吏在外通传道:「少卿大人,崔御史求见。」
宋鹤卿脑海中闪过崔群青额前那两缕风骚的龙虾须,咽下口水道:「他来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放心,多多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第30章 杂粮煎饼
◎来煎人寿◎
「哟呵, 真够香的,吃什么呢宋大人。」
崔群青人未到声先至,抬脚跨过门槛时, 腰间环佩响叮噹, 手中摺扇一扇,额前两缕发须随风扬。
明明也是身着公服衣冠整洁,宋鹤卿就给人刚正不阿的威严压迫感, 轮到这崔群青落到唐小荷眼里,只能让她想到四个字——「花枝招展。」
像是花蝴蝶。
花枝招展的「崔蝴蝶儿」一进门,眼里便只有宋鹤卿手里的杂粮煎饼,眼前一亮抬腿走去道:「有煎饼可以吃啊, 可巧我还没吃饭呢,快分我一半。」
宋鹤卿抬手便照伸来的狗爪子上打了下, 道:「没门儿。」
崔群青捂着手背直嘶凉气:「啧啧,以前可没见你这么护食过, 看来这煎饼的味道果真不错, 快让我咬一口。」
「不给,我自己还不见得够吃呢。」
唐小荷实在看不下去两个大老爷们为个煎饼争起来,干脆道:「我回厨房再摊两个便是, 煎饼而已, 很快就好。」
她的动静吸引了崔群青的注意,崔群青一转头,看见个水灵灵的小少年,不由自主便沖她走了过去, 扇子往腰间一别, 双手一抬便落在唐小荷的脸颊上, 边捏边笑道:「你就是大理寺新来的小厨子吧?长得可真讨人喜欢, 跟着大理寺这帮子劳碌鬼混多没意思啊,跟我去御史台当差如何?月例高休沐多,还有五保一金,待遇优厚,机会难得哦。」
唐小荷俩腮帮被揉面团似的揉来揉去,忍不住嚷道:「你松……松开我!我刚在大理寺站稳脚跟,我不去什么御史台。」
「啊?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我真的觉得你和我很投缘吶。」
宋鹤卿忍无可忍,抄起一本摺子便朝崔群青扔了过去,没好气道:「崔群青你注意点!挖墙脚挖到我眼皮子底下了?赶紧给我把他松开!」
崔群青一躲,顺势收回手,朝宋鹤卿笑道:「瞧瞧,这就急了,我发现你现在不仅变得护食,还护犊子了。」
「犊子」唐小荷好不容易逃离魔爪,一熘烟便跑到外面了,头也不回直奔厨房。
宋鹤卿瞧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背影,想到崔群青刚刚落在唐小荷脸上的手,心里莫名其妙直发堵,煎饼都没心思吃了,往盘子里一丢,冷冰冰道:「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崔群青手捂心口,故作心痛:「你看看你,有事钟无艷无事夏迎春,先前找我帮忙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
宋鹤卿:「……」
宋鹤卿:「你就直接说你想干嘛行不行。」
估计是害怕宋鹤卿把自己赶出去,崔群青总算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二流子德行,一撩后袍坐在公案旁的椅子上,神色正经道:「过往你仅因破了宫里的紫宸宫闹鬼一案,便得授大理寺少卿一职,说实话,我对你很不服气。毕竟论家世,我出身世家你出身农家,论才能,你武举及第我文试甲等,论做人,我左右逢源人见人爱,你冷冷冰冰,猫嫌狗不理——」
「等等。」宋鹤卿扶了额,「你今日来这一趟,就是专门来数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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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
崔群青的表情越发沉了下去,凝重道:「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宋鹤卿这下正色起来,抬眼看去:「帮忙?」
崔群青点头:「我家里兄弟姐妹多,这个你是知道的,其中若论娴静温和,当属我八妹为榜首。可惜她身子实在算不得好,先前一直在清河老家养着,从未出过远门,今年开春才被我爹派人从老家接来京城,原本想借着京城的龙气驱驱她身上的病气,结果不仅病没好利索,这两日她还被邪祟吓到,成日高烧不退,满口都是胡话。」
宋鹤卿倍感莫名其妙,无奈笑道:「被邪祟吓到?这找我有什么用,你崔府家门口看着个大相国寺,你不去找和尚你来找我?」
崔群青皱紧眉头:「若真是邪魔作祟,那我找就找了,关键咱们读书人不是不信邪吗,我揣摩着这事,怎么品,怎么觉得像是有人搞鬼。」
宋鹤卿抬眼朝他瞧去,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少顷,唐小荷端着热腾腾新摊好的杂粮煎饼回来,到门口时正赶上崔群青说到重点。
崔群青:「我八妹习惯每晚戌时到佛堂礼佛,大约在里面待半个时辰左右便要回房歇息。因佛堂离她的住处甚近,稍走两步便到,她也就没带太多丫鬟婆子,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易扰佛门清净,每回只带两个贴身伺候的小丫鬟足够,到了也是让丫鬟在佛堂外等候,她独自进去焚香叩拜。一直以来,皆是如此。」
「偏到了两日前的晚上。」崔群青眉头拧的更紧,「她礼佛礼到一半,忽然听到身后有门开的动静,她以为是丫鬟催促自己回去休息,不提防地转头一望,竟然望到一只浑身长满黑毛的妖怪,她吓得当即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后来丫鬟将她晃醒,她精神已然恍惚,根本分不清那长黑毛的妖怪是真有其物,还是礼佛睡着,做的一场噩梦。」
宋鹤卿听完,短暂分析,问:「形容如何?」
崔群青:「衣衫整洁,也没什么伤,就是被吓得太厉害了,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唐小荷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将煎饼放到二人眼前道:「长黑毛的妖怪?听着便要渗人死了,应当是做梦吧,怎么会有那东西。」
崔群青摇头:「我后来到佛堂查过,果然在门口处捡到一缕黑毛,像是黑熊身上留下的,足以说明不是梦境。」
宋鹤卿看到唐小荷,食慾总算回来了点,拿起微微放凉的煎饼咬了一口,里面小菜咸香,薄脆焦酥,咀嚼下肚,使他十分满足,终于提起精神道:「你们家那种高门大院,怎会有黑熊入户?加上后宅把守森严,即便是有熊,也不可能有那个本事闯到后面去。依我看,这事怕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崔群青眼一亮,抽出扇子在掌心一拍道:「和我想一块去了!我后来派人把整个府邸搜了一遍,根本没有什么黑熊的影子,八成是有人披着熊皮在搞鬼,但我家里上上下下加起来起码三百多口子,要是真挨个搜,怕是搜到猴年马月也搜不出来。我一琢磨,便想起你来了,人皮灯笼那种丧心病狂的案子你都能三日缉兇,这小小一个黑熊精,怎能难倒你断案如神宋大人?」
宋鹤卿「咔嚓」又咬了口煎饼,不咸不淡道:「崔御史言重了,宋某就是个给朝廷打工的。」
崔群青直冒口水,肚子咕咕作响,也拿起一卷煎饼咬了口,嚼时道:「少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谁不是给朝廷打工的,但可不是谁都像你小子这样,年纪轻轻就能官居四品,满朝文武哪个提起你不是眼里直喷火星子?你都快成朝堂公敌了——哎呀这煎饼味道实在是香,怎么我以往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小厨子你真的不考虑考虑跟我回御史台吗?」
唐小荷头摇得像拨浪鼓。
崔群青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可爱,桃花眼一弯,起身就要再去捏她的脸,还不依不饶道:「不必头摇得这么果断,再考虑考虑嘛,你放心,大理寺给你多少钱,我御史台给你双倍。」
宋鹤卿又一摺子朝他扔过去:「姓崔的你给我离他远点!」
……
下午,崔府门口。
唐小荷边下马车边骂骂咧咧:「又带我来又带我来,何进呢?你找他啊,他才是你正儿八经的贴身书吏不是吗。」
宋鹤卿怕她摔倒,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她,板起脸道:「何进成日郁结的就差上吊去了,我怎么带他外出办公?」
唐小荷:「那张录事?王主簿呢?大理寺那么多人,你怎么不用?」
宋鹤卿耐着性子:「大理寺每个人都很忙,动用一个就会出一个新的空缺,到时候填补起来会更麻烦。」
唐小荷更生气了,手往腰上一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们忙,我就不忙了是吧?买菜做饭不用时间啊?宋鹤卿你是不是看不起厨子!」
宋鹤卿百口莫辩:「我什么时候说看不起厨子了?唐小荷你不要强词夺理好不好?」
「我强词夺理?你心里分明就是那么想的!」
崔群青咳嗽一声,一手一个将二人从中间分开,强颜欢笑道:「二位请暂且休战,我崔某人的家到了。」
唐小荷宋鹤卿各自一哼,背过身去。
直到这时,唐小荷都对崔群青的家底没什么大胆的想法,毕竟她自小野惯了,世家大族规矩多,她爹娘也没让她和什么望族子弟打过交道,所以当崔群青说什么上下三百多口子人时,她是没太往心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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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刻,她一转头,视线撞上两扇高耸入云的广亮朱门,她才有点愣住了,嘴里不由发出感慨:「好有钱的样子哦。」
宋鹤卿瞥了她眼,哼了一声,嘴里蹦出两字:「庸俗。」
唐小荷:「宋鹤卿你说什么!」
崔群青总算忍不下去,朝着两人吼道:「别吵了!我请你们来是干嘛的!」
作者有话说:
贴着退烧贴码下的这点,过了今晚再不退就去挂水,所以明天的更新时间大概还是不能准时,我真的,我哭死
第31章 妖物
◎来煎人寿◎
崔府后宅, 佛堂中。
宋鹤卿蹲在地上,仔细研究着自己在门槛处找到的半枚脚印,低声道:「脚掌宽三寸多, 可以确定为男子的脚印, 脚印只有半枚,前脚掌落脚重,要么年纪大, 要么,这个人身体不太好。」
崔群青在一旁啧啧称奇:「绝了啊你,你可天生就是个搞刑侦的好苗子,怪不得陛下当初冒着大不韪也要将你从兵部调到三法司, 还是他老人家慧眼识珠啊。」
唐小荷耳毛一竖,诧异道:「什么兵部?」
崔群青:「呀, 你还不知道吧,你家大人是武官文用, 要不是大理寺少卿这个职位绊住了他, 他现在早不知随兵马到何处剿匪去了——」
宋鹤卿站起身打断他:「行了,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你八妹现在在哪, 方便见人吗?」
崔群青皱了眉头, 些许为难道:「高烧不退,人都下不了床榻,自然是不方便的,不过都到这个份上了, 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你二人且随我来吧。」
片刻过去, 崔群青带着他俩到了八妹妹的闺阁中。
这闺房分里中外三间, 外间皆是些粗使婆子忙于洒扫,一见是崔群青,立马放下手头活计,福身道:「见过三爷。」
崔群青抬了下手示意起身,带着宋鹤卿唐小荷径直前往中间花厅。
花厅里,一帮身穿红绸绿锦的年轻丫鬟再是福身:「见过三爷。」
崔群青:「都起来吧,文文如何了,还是老样子吗?」
「回三爷,姑娘身上还是滚热发烫,服药也不见好,从早儿个到现在水米未进,还是昨夜里吃了两口清粥,别的咽也咽不下。」
崔群青神情不免发沉:「知道了,里头是谁在伺候。」
「是朝云和碧月姐姐。」
「进去让她们俩将文文扶出来,就说有贵客来访。」
「是。」
没多久,只听琉璃珠帘晃出脆响,一帮貌美丫鬟簇拥着名弱柳扶风的美人出来。
崔文文经两日高烧折磨,脸色嘴唇俱是惨白,身上罩了件湘妃色洒金披衣,髮髻出来时经梳理过,并不显乱,就是整张脸憔悴异常,双目毫无神采,懒懒垂着眼皮。
即便这样,也不掩美貌。
唐小荷在大理寺看惯了臭老爷们,乍一对上这样的娇美人,不免就看直了眼,低声感慨道:「好漂亮的姐姐。」
宋鹤卿不动声色抬起手,照着她的后脑瓜便拍了下,冷斥道:「没点礼数,把头给我低下去。」
唐小荷碍于场合,敢怒不敢言,只好瞪回一眼,不情不愿地将头低了下去。
另一边,崔文文看到两位外男,憔悴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不自然,好在崔群青及时解释,指着宋鹤卿:「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我过去常常跟你提起过的,他旁边这位是他的贴身书吏小唐兄弟,我请他们过来,正是为了解你那日迷惑,你不要害怕,都是自己人。」
崔文文这才放轻松不少,朝着宋鹤卿敛衽道:「小女子见过宋大人。」
宋鹤卿温声道:「崔姑娘不必多礼,我只从你兄长嘴里得知那日事发经过,并不知具体原貌,还得劳烦你再与我细细说上一遍。」
崔文文点了点头,经丫鬟扶着坐下,虽说话缓慢,回忆途中时不时冒出冷汗,但好歹是把那晚所见交待了出来。
说到后面,她止不住牙关打颤,哆嗦着声音道:「那物似熊又非熊,虽有熊貌,举止却活似是活人一般,当真是妖怪修成了精,我越想越是害怕,妖物自古便能腾云驾雾,它若再来找我,我可该怎办?我自幼体弱,只顾潜心礼佛,未曾做过坏事,哪里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这等邪祟缠上。」
崔文文说到后面,已然克制不住,掩面垂起泪来。
宋鹤卿看了崔群青一眼,崔群青忙对丫鬟吩咐道:「将姑娘送回去歇息,好好伺候着。」
等人走了,宋鹤卿呷了口茶,气定神闲道:「高烧不退的缘由找到了。」
崔群青眼一亮:「怎么说?」
宋鹤卿看他:「你妹妹认准了自己是被妖魔缠上,自然惶惶不可终日,只要早点把那个搞鬼的人抓到,押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人干的,她的心安了下去,病也就不药而愈了。看来我们的动作得再快点了,你给我找一方静室,把那日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带过去,我要审问她们。」
唐小荷抬眼望向宋鹤卿,小声提醒:「私设刑堂是犯法的吧?」
宋鹤卿飞她记眼刀:「抬槓也是犯法的,我能不能现在就把你抓大理寺关起来?」
唐小荷闭了嘴,别过脸不跟他说话了。
崔群青在御史台成日摸鱼打诨,办起自家事情来倒很是利索,宋鹤卿这边刚发话,他转眼就把静室给找好了,朝云碧月两个丫鬟也被叫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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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岁数小不经吓,宋鹤卿刚将脸板起来,她那边便双膝一软跪到地上,涕泪连连,惶恐不能自已道:「婢子知错了,婢子以后再也不贪睡了,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姑娘,大人饶了我吧,婢子不敢了。」
碧月二十出头,胆子比朝云要大上不少,面对宋鹤卿的询问,不仅不惧,还冷冷静静道:「婢子当时小解去了,临走还跟朝云说了声,谁知她后来竟睡得那么死,反正等我回来,姑娘便以后吓昏过去了。」
宋鹤卿未言语,直直盯着碧月的眼睛。
碧月还是副不惧不怯的样子,一本正经道:「什么妖物魔物的,哪里就有姑娘说的那么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梦罢了,宋大人何苦为此劳心伤神。」
宋鹤卿嗤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是不是梦,本官自有判断,不必碧月姑娘提醒。」
碧月低下了头,眼中闪过丝常人难以察觉的慌乱。
少顷在外,宋鹤卿和崔群青走在花园小径中。
宋鹤卿抬手挡了下面前嫩绿的柳条,道:「这个碧月有点问题,这两日多留意着她,最好派人暗中盯着。」
崔群青顿感诧异:「碧月?我先前也问过她,她的反应不慌不乱,不像是有鬼的样子。」
宋鹤卿白他一眼:「我看你真是在御史台好日子过惯了,但凡多审几个犯人就知道,反应越冷静的越容易有鬼,相反寻常人,尤其是老实怕事的,才容易碰到芝麻大点事便抖如筛糠,口不择言,即便没有干过坏事,也显出一副心虚样子。」
崔群青摸着下巴,狐疑且认真道:「竟还有这个说法?」
宋鹤卿:「……中丞大人究竟是怎么容忍你整天混日子的。」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自假山上飞来,正中宋鹤卿额头,砸出通红一个印子,险些出血。
唐小荷眼尖,冲着假山上那道身影便喊:「喂!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话音刚落,又一颗石子飞来,这回正中她的脑门,她没有宋鹤卿那么能忍,泪花子当即便要疼出来,面朝宋鹤卿哽哽咽咽道:「好他龟儿疼,他就是故意的。」
宋鹤卿沉了脸。
崔群青一看宋鹤卿沉脸,连忙放眼望去,看清是谁后扬声道:「小十三你给我老实点!再皮我就让爹揍你了!」
「小十三」十岁上下,头顶两角,身穿秋柿色的窄袖圆领锦袍,袍上绣着祥云如意纹,脖子上挂着长命锁,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衣服精贵易伤,趴在假山头上随意磨蹭,被嚷了不仅不恼,还咧嘴直乐,又给弹弓上了颗石子,这回对准的是自己亲哥。
「哎哟!」崔群青捂着脑门直嘶凉气,气得指着小兔崽子骂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揍你!你给我等着!」
小孩哈哈直笑,爬起来便换了个藏身之处,生怕真会挨揍。
「这谁啊?」唐小荷不悦地问。
崔群青揉着额头直犯郁闷,嘟囔道:「我家老么,亲娘去得早,一直养在我母亲膝下,成日被惯得上天,除了我爹,谁也管不了他,可我爹又哪有那个工夫。」
「我劝你还是替你爹管管他。」宋鹤卿冷不丁道,「否则他长大可能会成大理寺常客。」
「姓宋的你这样说就过分了啊,他才多大点,淘气也是难免,兴许以后就好了呢?」
宋鹤卿哼了声,没再多言,毕竟这又不是他家孩子,他管什么闲事。
三人各自揉完额头,正要继续说正事,便听假山上传出孩童嘹亮一声——「哎!你在那干嘛呢!」
崔群青当是兔崽子捲土重来继续作妖,扭过头喝道:「忙着呢!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管!」
崔逸轩却一摇头:「三哥,我没跟你说话,我在跟七叔说话。」
「七叔?七叔在哪?」崔群青转头四望。
崔逸轩抬手指去:「就在那啊,他从刚才就在那了。」
三人顺势望去,望到了三丈开外一颗腰粗的高山松。
松树后,有道人影颤了颤,缓缓挪出步伐,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男子大约四十岁上下,身着一袭幽紫衣袍,面色苍白,鬚髮稀疏,身材干瘦,面对几人注视,笑容僵硬地说:「我……我来这边采松浆的,松浆可是个好东西啊,又可入香又可入药,作用大着呢。」
「你胡说!」崔逸轩嚷道,「你手里又没拿刀又没拿碗,你采什么松浆,你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肯定没安好心!」
崔群青彻底沉下脸去:「崔逸轩你给我住口!七叔是长辈,你能这样说他吗?没大没小到这种地步,我看你真是要反了天了!」
教训完弟弟,崔群青立马又换副脸色,朝着男子走去,和颜悦色道:「臭小子年纪小不懂事,七叔莫跟他一般见识,回过头我自会教训他,不过您手里确实没有刀碗,这该如何采浆?」
「这是因为……因为我是先过来看看是否适宜採摘,合适再回去拿傢伙什,这正准备回去拿呢。」
「哈哈原是如此啊,那可真是巧了。」
在二人客套的工夫,宋鹤卿的眼神不由定格在这「七叔」身上。
面色白到发青,身条瘦,步伐无力,说话时眼神不自觉闪躲,气息轻重不匀。
像是有点病在身上的。
作者有话说:
喜报!烧退下去了!明天有望恢復日六!下午六点可以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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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面片汤
◎来煎人寿◎
「我七叔全名崔茂, 茂盛的茂。」
去往大门的路上,崔群青对宋鹤卿唐小荷道:「他是我爹的同母兄弟,因身子不大好, 这些年来从未考学求官, 即便娶妻生子,也一直受我爹照应,与我们这一脉同住同行, 未曾分家。」
唐小荷小声嘀咕:「这不就是拖家带口蹭吃蹭喝吗?」
宋鹤卿胳膊肘捅了下她,示意她少说两句,转脸问崔群青:「身子不大好?」
崔群青点头:「好像是打娘胎里便带出来的心绞痛,因为这桩, 我祖父祖母甚是偏爱他,甚至临终前特地交待我爹, 要我爹好生照料他一辈子。唉,这也没办法, 谁让我爹排行老大呢。」
宋鹤卿听完顿了片刻, 接着又道:「你这个七叔,可曾爱好狩猎?」
崔群青笑了:「狩猎?你怕是在跟我开玩笑,他这么个病秧子, 能狩哪门子的猎, 出门不教人抬着便不错了——等等?」
崔群青面色凝了起来:「你怀疑是他干的?」
宋鹤卿也直白,说话一点不带拐弯抹角,直接反问:「不能吗?」
若换旁人这样说,崔群青肯定将对方大骂一通赶出家门从此老lj死不相往来。
但若是宋鹤卿, 他就只能三思再三思, 而后道:「这不合理, 七叔为人素来老实, 从没干过僭越之事,七婶又管他甚严,他这么大年纪,连个妾都不敢纳,别的更不用说。文文是他的亲侄女,他何苦刻意吓她?再说,你我都猜测是名男子披着熊皮,他一个病秧子,手头要熊皮作甚?」
说到这,崔群青自己都愣了一愣,因为他想起来了,七叔最是害冷,手头从来不缺各类裘衣,家中子弟狩猎所得兽皮,也都是先紧着他用的。
崔群青眉头越拧越紧,终是忍不住转身道:「我这就亲自带人去他房中搜上一搜。」
宋鹤卿拉住了他,道:「你自己都说了,你七叔自幼得宠,长大甚受你父亲照料。所以你即便在他房中搜出了熊皮,那又能如何?只要他咬紧牙关不承认,一口咬定是受旁人栽赃陷害,你说你父亲是听他的,还是听你的?」
崔群青仔细思索一番,发现还真是这样,不免深感颓败,仰天嘆气道:「那这该怎么办才好。」
此时天色已沉,暮色四合,灯未掌,周遭皆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宋鹤卿转头望了望身后,对崔群青道:「等到门外,马车上去说。」
回大理寺的路上,马蹄声响脆,车毂沉闷。
唐小荷被颠的有点犯困,看着窗外夜色,打了个哈欠道:「我不明白。」
宋鹤卿本在闭目养神,闻言启唇:「不明白什么。」
唐小荷:「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那个黑熊精一定还会再回佛堂?他都已经打草惊蛇了,再回去,那不是往死路上撞吗。」
宋鹤卿:「这大可不会,人都会心存侥倖,他能逃脱一次,便认定自己还能逃脱第二次。再说了,他的目的没达到,不再二返,怕是要抓心挠肝睡不着觉。」
唐小荷更诧异了,睁圆了眼睛道:「目的?」
这能有什么目的,单纯喜欢吓人的目的?
宋鹤卿这时微微睁开了眼,目光在摇晃的烛火中显得深邃平静,犹如古井。
「我说过,我不擅长把人想像的太好,所以凡事总会往最坏的方向揣测。」
「一个男人,夜半乔装去恐吓一妙龄女子,真的是为了恐吓吗?」
「别有用心罢了。」
回到大理寺,天已黑透。
二人刚下马车,一名老汉便赶了上来,对着宋鹤卿便噗通一跪,哭道:「大人,草民有案子要报!」
宋鹤卿抬手示意衙役莫要上前,问老汉:「你要报什么案子?」
「草民种的樱桃教人偷了,整整一树都被撸了个干净,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宋鹤卿顿时觉得头疼无比,耐着性子对老汉道:「大理寺掌的是刑事,你这个属于民事案件,你应该去京兆府。」
「草民不敢去,草民怕京兆府不管。」老汉哭丧个脸。
宋鹤卿唤出两名差役,对老汉道:「有他们带你过去,京兆府会管的。」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解决完门口这桩,宋鹤卿刚到大理寺,王才便抱着一摞摺子上前:「大人,这些是紧急待批的,不可再拖了。」
张宝也捧着书信上前:「大人,邓招那边来消息了,说杨文忠已拿下,正要启程返还京城,是否回信?」
在他们俩身后,大小一帮胥吏此起彼伏地张口:「大人,大人,大人……」
宋鹤卿顿感头重脚轻,扶额声声应下。
唐小荷见状,也跟着道:「大人——」
宋鹤卿目光幽怨:「你又怎么了?」
唐小荷眨了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声音温软:「我记得你还没吃饭,要不要给你做点东西吃啊?这夜可还长着呢。」
宋鹤卿一怔,开口想回绝,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咕咕响了起来。唐小荷看这样子,干脆也不管他同不同意了,径直回膳堂给他做起了夜宵。
大晚上的不宜吃不好消化的,唐小荷到了膳堂,看着白日剩下的食材一合计,决定给他做碗面片汤。
面片汤做法简单,锅热要先下葱花炝锅炒香,再下去皮切丁的番柿,翻炒番柿的时候可以少放点盐,这样可以更好出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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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好番柿,加水,待水开,便得到了一锅橘红喷香的番柿汤,再往其中下提前扯好的面片,面片七成熟的时候,往里浇入鸡蛋液,锅铲一搅,鸡蛋液凝结成鸡蛋絮,与面片汤汁融合到一起,颜色丰盛,色香味俱全。
唐小荷在即将出锅时还往汤里加入了青菜碎和小虾米提鲜,盛入碗中装进食盒,去内衙的路上借着余温一闷,菜的清香和虾米的咸鲜正好融入汤中,味道既不寡淡,也不香浓到腻口。
宋鹤卿揣着咕咕响的肚子在书房等了半晌,看见唐小荷那刻起身便迎了上去,一边亲自动手端碗一边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说说你,大晚上何必麻烦自己,我又没有那么饿,再说你也累一天了,不好好休息还去给我做夜宵,小唐啊小唐,你可真是让我……鸡蛋?」
他倒吸凉气:「竟然还有葱。」
唐小荷白眼翻上天,伸手去夺:「挑食-精,不吃还我。」
宋鹤卿忙拿勺子,舀起一勺便送进嘴里:「谁说我不吃……嘶,好烫。」
唐小荷坐下,双手捧腮,仰面盯着宋鹤卿的吃相,想不通道:「你说你不吃葱姜,不吃萝蔔茄子豆角我都算理解,不吃鸡蛋算什么?它可是个好东西。」
「就是因为是好东西,所以才吃不下。」宋鹤卿坐下道,「小时候我常生病,家里又没什么能给我进补,我娘不知道从谁那听来的方子,每次都给我做糖水炖鸡蛋,我生来怕腥,根本吃不下那东西,但为了不让她担心,只好吃的干干净净,连口汤都没剩下。长大以后,我只要一看见鸡蛋,就会想到病中的那股子腥甜气,难以下咽。」
他喝着汤,喃喃絮叨起遥远的过往,直到好几口下肚,才抬头看着唐小荷,倍感莫名其妙道:「奇怪,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唐小荷心头有点微妙,面上却「嘁」了声道:「我又没求你跟我说。怎么样,汤好喝吗?」
宋鹤卿点头:「不腥。」
就是好喝的意思了。
唐小荷懂他嘴硬,也不跟他计较,嘿嘿笑道:「你得相信我,所有食材到了我手里,都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过往挑食是因为没遇到我,有我在,保证你没有不爱吃的东西。」
宋鹤卿被她这股子自信给逗乐,目光柔和许多,微微笑道:「这么说来,你还是我的贵人了?」
唐小荷一扬下巴,大言不惭:「也可以这么说吧。怎么样,下次再去崔府,要不要带着你的贵人一起去?」
宋鹤卿颇为诧异:「你不是不爱被我支使吗,怎么,转性儿了?」
唐小荷舒口气,面上流露狐疑:「也不是我转性儿了,主要我是真好奇,那个黑熊精到底是不是那个崔茂扮的,如果真是他扮的,他到底是什么意图?」
……
七日后,崔府。
距离八姑娘被吓一事已经过去快整十日,风波小了不少,据菡萏院的丫鬟婆子称,八姑娘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今夜便要如往常那样到佛堂礼佛。
很快,夜幕降临,崔府后宅静谧祥和。
菡萏院通往佛堂的小径上,亮起一盏绰约摇曳的簪花仕女缎面灯,两名丫鬟侍候着名脚步生莲的美人儿,不疾不徐往佛堂走去。
终于,美人进了佛堂中,留下丫鬟在外等候。
丫鬟们坐在台阶上,没过多久,哈欠连天,脸埋膝上便打起瞌睡,鼾声震耳。
佛堂对面的凉亭里,有道黑影在柱子后鬼鬼祟祟挪了出来,左右望上一圈,蹑手蹑脚走向佛堂,绕过丫鬟,抬手径直去推佛堂的门。
因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这回动作轻了不少,脚步也轻了不少,门推开,两只脚都迈进去,也未发出一丝动静。
他看到那抹魂牵梦绕的娇美身段儿,唿吸不由粗沉,哆嗦着手从怀中掏出了浸满迷药的帕子,轻手轻脚走到美人身后,一把将帕子捂住对方口鼻,手脚并用着将人往暗处托,嘴里发出淫-笑:「哈哈我的心肝肉,我的好侄女,叔叔自见你第一眼便想你想得茶饭不思,你今日便从了我吧,叔叔定会好好疼爱你的!」
这时,他怀中「娇人儿」将他的手从面上一扯,张口发出道纯正的男子声音——「七叔,果然是你。」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二更,晚上发~
第33章 樱桃煎
◎来煎人寿(重点)◎
崔茂全身僵住, 松开怀中人,探头看清面貌,顿时吓得后退连连, 不可思议道:「三侄儿?怎么是你!」
崔群青身着八妹素日装扮, 闻言抬手理了下鬓髮,冷笑一声道:「七叔还知道我是你的侄儿?我是你的侄儿,八妹她又何尝不是你的亲侄女!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事到如今还不将身上这层兽皮给扒下来吗!」
崔茂愣住了,片刻后似是反应过来什么,拔腿便往外跑,嘴里嚷道:「什么七叔八妹, 我不知道你是谁!」
他想着,反正自己的真面貌尚未败露, 只要赶紧跑回住处待着,再将身上兽皮处理干净, 就算被这小子认出又怎么样, 他假装无辜不知情便是了,兄长肯定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然而未等他开始得意,他这边手刚要触到房门, 两扇门便被「砰!」一声狠狠踹开, 他身上的兽皮也在这瞬间被一把揭开。
崔松扔掉兽皮,怒目圆瞪,整张脸因为急火攻心而变得通红,张口声若洪雷:「崔茂!你这是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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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茂被这巨响一吓, 本就惨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 简直同死人无异, 看着崔松, 嘴唇哆哆嗦嗦道:「大……大哥……」
崔松一巴掌将人打翻在地:「我不是你大哥!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跟我老实交代,你打扮成这样,来这是为了什么!当初那个将文文吓到高热不退的妖物,究竟是不是你!」
崔茂摇头不止,睁大眼睛一眨不眨道:「不是我啊大哥,绝对不是,我就是路过这,我路过……」
崔松未等他说完,又一脚踹了上去,咬牙切齿道:「好一个路过!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碧月那个贱人都已经招了,说你允给了她当姨娘的好处,所以她才在当夜教唆朝云打盹,而后藉口小解离去,好给你行方便。枉我崔氏一族满门正气,怎就出了你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崔茂干脆翻身爬到崔松脚边,抱着崔松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大哥莫信贱婢谗言!是碧月那个贱婢冤枉我!一定是她在冤枉我!大哥你想,如果我真的能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我怎么上次未对文文下手?偏要挑这次?大哥,大哥你想想啊大哥!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动静——「上次你倒是想,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鹤卿信步而来,将手里的一包漆黑药渣扔到了崔茂跟前,道:「这是从你院中搜出来的,经查验,确是九日前夜间所剩,证实了你那夜突发心绞痛,只好煎药服用。所以那日晚上你之所以未能得逞,无他,根本就是因为你旧疾復发,无法行兇,只好仓皇逃走。」
崔茂恼羞成怒,瞪着宋鹤卿的眼神像要吃人,起身朝他冲去,手指他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四品官,也配管我们家的闲事!赶紧从哪来的滚哪去!」
唐小荷从宋鹤卿身后蹿出来,照着崔茂便是一推:「他不管谁管?皇帝老子来管吗?你也不嫌害臊,亲侄女都能下手,你是猪狗成精了吧?我呸,噁心!」
崔茂重跌在地,见再无转圜余地,干脆也不再辩解,再度抱住崔松的腿哭道:「大哥,大哥你原谅我吧,弟弟我只是一时煳涂,都怪文文生得过于貌美,又好些年没见,所以我才……大哥啊,我以后再不会了,你就原谅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真的不会了!」
崔松冷哼一声,瞥着这禽兽托生的兄弟,冷冷道:「原谅?你这话该去对文文说,看她愿不愿意原谅你这位丧心病狂的亲叔叔。」
崔茂却听进了心里去,爬起来便踉跄往门外沖:「那我这就去找文文,我这就去找文文……」
崔群青抄起供案上的一颗苹果,照着人便砸了过去,没好气道:「你现在也配见我八妹?既然大理寺少卿都已经在这了,我们不妨问问他,你这个应该怎么判。」
宋鹤卿道:「按照大魏律法,强迫妇人当施黥刑,流放三千里地。若强迫的妇人乃是自家女眷,当处绞刑,未遂亦是同判。」
崔茂听完,面色倏然僵硬,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便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宋鹤卿见状直接道:「来人,将罪犯崔茂带回大理寺。」
崔茂一下子便又活了过来,只不过他这回不再去抱崔松的腿了,而是仰天哭道:「爹娘!儿子的命好苦啊!生来便有心疾,少年丧失双亲,如今好不容易成家立业,未来得及享受天伦之乐,便要去天上找你们了,爹娘!你们情何以堪吶!」
崔松忍了又忍,额头上的青筋直跳,终究没能忍下去,在差役即将把崔茂拖走那刻,快步走到宋鹤卿跟前,拱手一揖低声道:「宋少卿有礼。敢问此事可还能有转圜余地?」
宋鹤卿眉梢一挑,意味深长道:「宋某愚钝,不知崔公所言转圜二字代指何意。」
崔松额上直冒汗珠,很是难以启齿一般,心一沉终究说了出口:「文文尚未出阁,此事传出,她的终身大事便要就此毁坏,整个崔氏一族也要颜面无存。所以,该当将事情压下,以大化小,大局为重。」
临到后面,他又补了句:「更何况,这到底是我们自己家的家事。」
崔群青急了,跑到崔松跟前便嚷:「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要将这禽兽保下不成?」
崔松震怒,转脸怒斥儿子:「住口!我哪里是在保他,我是在保你们这群小的!还不赶紧给我将这身衣裳换了!丢人现眼,难看死了!」
崔群青撇嘴退下,口中小声嘀咕:「明明就很好看。」
宋鹤卿懂崔松意思,也没强求,只是嘴角勾出了抹略有些讥讽的笑,淡淡道:「既然崔公自己都说是你们自己家的家事了,那宋某自然不好强人所难,罪犯留在这,崔公自便,宋某告辞。」
崔松再度作揖:「宋少卿慢走。今日之事,还请您不要往外透露半个字。」
「崔公放心,宋某明白。」
出了崔府大门,唐小荷转头便往地上啐了一口,怒道:「气死我了。」
宋鹤卿笑了,拍了下她的头道:「怎么,吃错药了?」
唐小荷将他的手甩开,白他一眼:「我才没吃错药,是你吃错药了。刚才在里面,你那么听那个崔老头子的话干嘛?他不让你把人带走你就不带?崔姑娘也太倒霉了些,差点教人毁坏了,那人还毫髮无损,什么代价都没有,这找谁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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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抬头,望向天上朗月,悠悠道:「是啊,这找谁说理去。」
「我放着大理寺那么多差事不干,百忙之中前来缉兇,结果兇手没缉拿到手,出来还迎头挨顿骂,这找谁说理去。」
他有点哀怨。
唐小荷脸一热,嘴硬道:「我知道你在点我,但是你必须承认,我没有错。」
宋鹤卿点头:「你是没错,但是你也要承认,我也没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鹤卿低头看她:「假若现在崔姑娘能追我出来,告诉我她就是狠下心要将崔茂绳之以法,那我即便冒着与整个崔氏为敌的风险,也定要把崔茂整治到底。但她为什么没有追出来,是她消息不灵通尚不知情?还是她病未痊癒,腿脚不便?」
唐小荷皱眉,垂下眸道:「这当然是因为,因为她爹……」
「很好,你还能转回来。」
他看着她,目光懒懒散散的,透着疲倦,却又清明无比,启唇温声道:「崔姑娘生在世家名门,生来锦衣玉食,吃穿用度皆为家族所给,父为天,兄为地,她生为女命,实则却为男子所控,处处身不由己。她自己尚且无法脱离桎梏,主宰自己的命数,我又如何绕过那些桎梏,去为她做主?唐小荷,这世间有黎民千万,若每个人都要靠我来去为他们争取,拯救,那我宋鹤卿还做什么大理寺少卿?我该当立地成佛,位列仙班。」
唐小荷听完了这番话,看着宋鹤卿愣了许久许久,半晌才垂下眼眸,低声说:「真奇怪,我很多时候都觉得你是个心软之人,可偶尔,你又让我觉得,你的心很硬很硬,刀枪不入,让我看不懂你。」
宋鹤卿举头凝视月色,口中喃喃吟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不懂就不懂吧,爷不稀得被谁看懂。」
他拂袖转身,走向马车。
……
次日。
上午巳时二刻,天晴日朗,御街繁闹。
一辆正在前行中的华贵马车被车中主人叫停,后面跟着的数量随车也跟着停下,堵了大半条街。
崔茂鼻青脸肿,身上还是穿着他那身阴恻恻的幽紫衣袍,下了车,手里揣把炒腰果,边逛大街边往嘴里扔。
身后随从哭丧个脸,小心提醒他:「大老爷说了,要您巳时之前出城,不得耽搁,这都巳时二刻了,您怎么还下车逛起来了?」
崔茂又往嘴里扔了颗腰果,嘎嘣嚼着道:「急什么,这回一走,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京城,我不得再好好看看?话说那崔松可真不是个东西,不就是打了下他女儿的主意,他居然就要把我遣去岭南安家,那边天高皇帝远的,他是真不担心我死在路上。」
随从赔笑:「七老爷这说的什么话,您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顺利抵达岭南。」
崔茂笑了声,往随从嘴里扔了颗腰果:「会说话,赏。」
「多谢七老爷!」
晌午将至,街上到处小吃摊。崔茂嚼着腰果,四处张望着道:「这都要走了,总不能空着肚子上路,我得吃点什么。」
就在这边,街对面传来悠扬吆喝——「樱桃煎,蜂蜜樱桃煎,酸甜可口,开胃解腻——」
崔茂听着吆喝,口中不由分泌口水,走过去道:「先来点这个吧。」
樱桃煎拿到手里,只见油纸包里一颗颗樱桃通体通红,圆润可爱,不停散发着果香甜香,闻着气味便令人倍感舒服。
崔茂闻着樱桃煎的气味,莫名想到了自己那小侄女身上的香气,眼一红,不甘不愿地望了眼大相国寺的方向,心道:「文文,等着吧,来日方长,叔叔我尽量活久些,好与你再续前缘。」
他似是泄愤,往嘴里丢了颗樱桃,狠狠咀嚼。
随从提醒:「七老爷,咱们真该上路了,后头的人都催了。」
崔茂咽下樱桃吐出核,又往嘴里丢了颗,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如今我失了势,什么狗奴才都敢对我吆五喝六。」
「瞧您这话说的,哪有的事。」
崔茂冷哼一声,嚼着樱桃道:「有没有,爷们心里自己清楚。不打紧,横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崔茂总不可能永远失势,等我翻身归来,算帐的时候便到——」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全然卡在了喉咙中。
崔茂嘴里涌出黑血,一口接一口,接连不断,很快浸透衣襟,流淌满地。
他瞪大眼,低头望去,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张口似是想说点什么,但仅是比个口型,人就已经倒在地上,转眼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
「飞光……煎人寿」
出自《苦昼短》 唐李贺
第34章 蒜香茄子
◎来煎人寿◎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求少卿大人做主!少卿大人!」
卖樱桃煎的摊贩被差役强行带走, 御街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纷纷围观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兇杀现场。
地上, 崔茂的尸体已变得僵硬, 两眼瞪得浑圆,皮肤从生前的惨白变成青灰色,嘴唇漆黑, 吐出的黑血干在地面上,左手里还攥着那把未吃完的樱桃煎。
蚂蚁被樱桃煎的香气吸引来,爬满了樱桃,尚未餮足, 便留下密密麻麻一地蚁尸。
宋鹤卿的目光从樱桃煎上移开,落在崔茂死不瞑目的两只眼睛上, 起身吩咐道:「将尸体带回大理寺,顺便出个人去崔府, 将消息通知给崔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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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属下这就去办。」
片刻,回到大理寺。
宋鹤卿晌午饭顾不上吃,先随仵作验尸, 确定毒物的的确确出自樱桃煎, 接着便直奔讼堂升堂审问。
卖樱桃煎的小贩名叫徐厚,人长得也算老实忠厚,跪在堂下抖若筛糠,一看到宋鹤卿, 便放声哭道:「大人!大人明鑑!小人没有下毒啊!小人是冤枉的!」
这种话宋鹤卿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自然不会有什么波澜, 冷下脸一拍惊堂木:「仵作都已经验出来了, 你卖出的樱桃煎里含有剧毒砒-霜,崔茂也正是因为砒-霜而毒发身亡,铁证如山,你如何狡辩!」
徐厚被吓得当场失禁,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摇着头,嘴里口齿不清地重复:「不是我啊大人,真的不是我……」
这时,门外胥吏跑来上报:「回大人,经查验,徐厚摊子上所余下的樱桃煎同样含有剧毒砒-霜。」
徐厚听到这话,总算是不哆嗦了,两眼一翻直接撅了过去。
宋鹤卿紧皱眉头,问:「可还有其他人从他这买走了樱桃煎?」
「经调查应当是没有,樱桃煎价格不低,崔茂手里的是徐厚卖出的头一份。」
宋鹤卿下意识松了口气,回过脸再看俨然不省人事的徐厚,比起愤怒,更多的是困惑。
这徐厚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家中有妻有子,日子又不是全无盼头,怎么就丧心病狂到要投毒害人?还是无差别行兇,这回是崔茂,下一个便有可能是无辜路过的妇人孩童,他到底有什么理由去做这些?
宋鹤卿隐隐觉得,这案子不像看着这么简单。
他道:「将人带下去,待醒来再继续审问。另外派些人去他家中搜查,尤其留意他老婆孩子的说辞,左右邻里也一併探访,仔细盘问。」
「是,属下遵命。」
徐厚被拖走,宋鹤卿也起身,准备再到停尸房中,看看是否还能从尸首上发现些蛛丝马迹。
未料他刚出讼堂的门,迎面便撞上了崔群青。
崔群青一身常服,神色慌张,显然是刚从家里赶过来的,看见宋鹤卿,伸出两手便抓住他的肩头道:「崔茂死了?」
宋鹤卿将他的手拨开:「死了,死很透,我的人没跟你们说明白?」
崔群青扶额苦笑:「就是因为说的太明白,所以我爹才昏过去,只能由我来了解情况。」
「我只是不敢信,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宋鹤卿轻挑眉梢,视线直直注视崔群青,意味深长道:「是啊,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好了,我也很不敢信。」
崔群青抬脸,注意到他的眼神,愣了愣道:「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会怀疑人是我杀的吧?」
「我也不想。」宋鹤卿沉下声音,认真道,「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若论作案动机,没有人比你们崔家人自己更合理。」
崔群青一个没忍住,放声吼道:「现在就等不及动手,我他娘二百五啊我!」
意识到失态,他赶紧将动静压下,看了看四周,凑近宋鹤卿低声道:「我起码也会等他到了半路上,随便找帮人把他结果了,再放出消息说是山匪作乱,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不比闹成现在这个局面要强?」
宋鹤卿轻掀眼皮,凝视他片刻,嘴里蹦出冷冷四字:「算你实诚。」
说完便转过身,大步离去。
崔群青长松一口气,回忆宋鹤卿方才看自己的眼神,还是不由打个寒颤,缓和过来抬腿追上道:「你干什么去?我现在好歹也算死了个至亲,你不得再安慰安慰我?」
「行啊,一起去停尸房,我当你七叔的面好好安慰你。」
「……呵呵,这还是算了,我还没吃午饭呢,我得先吃饱了再去探望七叔,你们大理寺的膳堂在哪?劳烦宋大人带个路?」
膳堂,热火朝天。
天气实在太热,哪怕把四面八方所有窗子都开了,偌大个膳堂也显得闷热异常,吃个饭的工夫,胥吏们身上便已汗流浃背,额头上的热汗更是一挥一把。但即便这样,也抵挡不住他们对美食的满腔热爱,吃完碗里的便争先恐后再去排队。
「小厨,你做的这个蒜香茄子实在太香了!再给我来一碗!」
「我要白切鸡!多浇辣油!多谢小厨!」
「小厨再给我来俩大白馒头!」
唐小荷袖子快要撸到肩膀上,整张小脸忙得红扑扑的,额头上绑了条长帕,省得汗滴到菜里去,由此一来,便显得那双眼睛尤其大,忽闪忽闪,明亮机灵。
她分明忙得分身乏术,动作却很有条理,手上忙着打饭,嘴里嚷道:「一个个来,不准急,今天的菜量够,给大傢伙管饱——蒜香茄子白切鸡都盛好了,阿祭!拿俩大白馒头!」
队伍排到后面,唐小荷听着声音熟悉,抬头一瞧见是崔群青,顿时咧嘴笑道:「哟呵,可了不得了,今日吹的哪门子风,竟然把崔御史吹到大理寺来了。」
崔群青掏出镜子稍整仪容,笑道:「有点事,过来小忙一阵。」
总不能说是来给那不要脸的七叔收尸。
唐小荷一上午都在膳堂忙活,不知外面风波,闻言也没多想,只问他:「有无忌口,辣子要不要?」
「没有忌口,少放些许即可。」
唐小荷边打饭边道:「你今日可真是来巧了,我做的都是下饭菜,配热馒头香极了,你一尝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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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那崔某可真是有口福了。」
给他打完菜肉主食,唐小荷嚷道:「下一个!」
崔群青一走,露出来的是宋鹤卿的脸。
唐小荷呆住了。
自从昨日和宋鹤卿闹完那点不痛快,他二人好像还没主动和谁说过话。这其实很奇怪,明明过往吵那么多次架都转眼和好,偏就昨晚那次连架都算不上的拌嘴,让他俩生分起来。
连此时见面,都使她感到不自在。
「吃什么?」唐小荷压下心头别扭,故作随意地问。
宋鹤卿看着菜,余光却在看她,说:「和前面的人一样。」
唐小荷有所感应,别开脸避开他的视线,皱眉嘟囔:「稍等。」
崔群青要的是蒜香茄子和白切鸡,都是他不吃的。
若放平时,唐小荷肯定提醒,但现在,和他多说一句话她就觉得别扭无比,只想他赶紧打完菜走人。
「好了,下一个。」
角落膳桌,崔群青嘴里塞着馒头,筷子指着蒜香茄子感慨:「香!真香!软烂入味,入口即化。还有这鸡,皮滑肉嫩,保留了原汁原味同时还去了鸡肉里那股臊气,这红油是她自己创的吧?怎么我在别的地方都没吃过这个味儿的。」
宋鹤卿眼观鼻鼻观心,嚼着茄子冷不丁道:「食不言,寝不语。赶快吃,吃完了带你去见你七叔。」
崔群青默默翻了个白眼,只当他事多压身心情不好,懒得跟他计较。
吃完了饭,宋鹤卿亲自将空饭盒送到了打饭窗口旁边的木桶里,引得在场胥吏私下称赞:「还得是咱们少卿大人,你看他都这么大个官了,吃完饭不还是自己把饭碗送回去?咱们这些小吏又何必劳烦杂役帮忙?咱们得向少卿大人看齐!」
于是众人纷纷效仿。
回到停尸房,崔群青端详着崔茂的死后尊容,摸着下巴道:「怪啊,太怪了,我想过他很多种死法,但实在没想到他会是这样没命,他什么时候得罪过卖樱桃煎的了?兇手也真是想不开,怎么就非得急着在这种时候下手,但凡等他出了城门,还愁少了能要他命的人?现在可好,人是死了,自己也赔进去了。」
旁边,宋鹤卿看着崔茂那双死活闭不上而又阴气森森的大眼珠子,跟着念道:「是啊,怪,太怪了。」
崔群青正要问宋鹤卿是不是也觉得这案子蹊跷,便听宋鹤卿又道:「我不仅把鸡吃光了,我还把茄子吃光了,我甚至亲自把碗端到了他面前,让他看到碗底是空的,他怎么可以对我连个眼神都没有呢?」
「他难道不知道我不吃茄子吗?不对他知道的。我一个不吃茄子的人却把他做的茄子吃干净了,他心里难道就半点波动都没有吗?」
「他就不想夸夸我吗?」
「这唐小荷真是没良心!」
作者有话说:
动了心的痞子连刀都拿不稳
动了心的老宋连尸都验不下去
第35章 多多
◎来煎人寿◎
「阿嚏!」
报慈寺街上, 唐小荷重重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嘟囔道:「奇怪,宋狗官骂我了?也不对啊, 我又没得罪他, 我明明还往他碗里多打了勺茄子。」
她没想多,揉完鼻子便继续逛起集市。
今日的蒜香茄子和白切鸡好评颇多,这一顿刚吃完, 胥吏们便急着问她下一顿在什么时候。
唐小荷当然不会连着两顿做同样的菜,但菜源心里得有数。
她趁闲暇时光和菜农们打好交道,等茄子再下来,便让他们直接送到大理寺, 省时省力。
灼热的日头下,晌午集市人不算多, 但菜还算全活,开满黄色小花的油菜, 红艷艷的番柿, 碧绿的小香瓜香味扑鼻,到处充满烟火气。
唐小荷没找着卖茄子的,倒觉得莴笋实在新鲜, 准备先少买点尝尝味道。
就在她和摊主讨价还价的时候, 她的余光任意一瞟,瞟到了抹熟悉的身影。
顿时,唐小荷顾不得买莴笋了,冲着那道瘦小的身影便喊:「多多!」
多多转过身一看是她, 愣了一愣, 拔腿便跑。
唐小荷都没工夫感到奇怪, 紧接着便去追, 边追边喊:「多多!多多你停下!」
你追我赶了大约有小半炷香,唐小荷总算把多多堵进了个小巷子,累得扶腰大喘道:「你说你,你跑什么啊!我又不吃了你!」
多多依旧是上次见面穿的那身衣裳,只不过上次见的时候起码算干净,这回变得又脏又破,衣服上多了好多长条窟窿,看形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抽出来的。
不仅如此,她脸上还有好多未消的青紫印记,一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还裂开了,隐约可见血丝。
在她手里,攥了一只遍布补丁的粗布口袋,里面是她捡的别人不要的烂菜叶。
此刻她攥着口袋的手哆嗦不停,眼神也是哆嗦不停,刚和唐小荷的眼睛对视上,眼泪便一下子涌了出来。
唐小荷瞬间慌了,腰也不疼了气也不敢大口喘了,连忙安慰她:「你,你别哭啊,是我吓到你了吗?你别害怕,我只是太久没见你了所以有点激动。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没在街上看到你,你去哪了?」
多多好不容易止住了泪,通红着眼睛看着唐小荷道:「大哥哥,你以后还是离我远点吧,我娘说,如果她再看到我和你鬼混在一起,她就要把我打死,扔到河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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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蹙紧眉头道:「什么鬼混?哪个当娘的能对女儿说出这种话?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小妹妹,我对你没坏心思,你不要听你娘胡说。」
多多泪又下来,哽咽地重复道:「大哥哥,你以后还是别找我了……」
唐小荷长嘆口气,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又上下打量她一遍,发现她比先前还要瘦很多,想了想,问道:「你吃饭了吗?」
多多摇了摇头。
唐小荷:「这样,咱们俩好歹认识一场,眼见以后要见不到了,总得给我一个请你吃饭的机会,行不行?」
多多仍是抽噎,但没有再明确拒绝,算是勉强同意。
唐小荷总算松口气。
她不放心带多多在外面吃,生怕吃半道杀出个牛老太,便将她从后门带到了大理寺。
膳堂中,胥吏皆已散尽,只有阿祭在和几个杂役忙活。
唐小荷把多多带到厨房的时候,阿祭怔了怔,接着眉头不由皱起,指着多多问唐小荷:「哥哥,她是谁?」
唐小荷走向那几口大灶,挨个揭锅盖道:「很显然,她是一个小妹妹。哎呀居然还有鸡腿可以吃啊,多多快过来,这里有鸡腿!」
多多很是侷促,低着头不敢看人,手里仍攥着那口破袋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唐小荷亲自动手把她手里那袋子给拽了出来,看了看她那漆黑的手掌心,又叫阿祭:「阿祭啊,带妹妹洗个手,我盛吃的,等会儿你也跟着吃点。」
阿祭放下手里未洗刷完的碗筷,不情不愿的「哦」了声,走到水缸跟前重新打了盆水,抬脸对那脏兮兮的女孩道:「过来。」
似是察觉到对方恶意,多多有点迈不动腿,直到唐小荷催促了一声,才硬着头皮,小心地往前挪起步伐。
「你也是哥哥捡来的小孩么?」阿祭问。
多多摇头,洗手的同时小声道:「我,我有爹娘的……」
「那就好。」阿祭道,「你有爹娘,就不要和我抢哥哥了,知道了吗。」
多多点了下头,没再吭声,细心地搓着手上的黑泥,眼眶微微发红。
「洗完了没啊?洗完就快过来吃饭。」唐小荷端着两大碗吃食扬声催促。
多多用洗干净的手抹了下眼睛,起身乖巧道:「来了。」
菜摆上桌,没一会儿工夫,多多就吃下了三个馒头和一大碗蒜香茄子。
唐小荷看着小姑娘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既是震惊又是心疼,不由道:「天吶,你到底是饿了多少日子了?别光夹茄子吃啊,这个鸡腿是我专门给你盛的,快吃。」
多多望着鸡腿直吞口水,同时摇头道:「奶奶说了,女孩子不能吃鸡腿,会长大脚丫。」
唐小荷白眼险些翻到天上,筷子夹起鸡腿一下送到多多的碗里:「她骗你的,大口吃,放心吃,再说长大脚丫才好呢,脚大说明能走路,走远点就能摆脱他们了。」
多多这才慢慢拿起了鸡腿,先是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咽下,紧接着两眼放光,再也顾不得其他,大口地吃起鸡腿肉来。
阿祭小声嘟囔:「吃相真难看。」
唐小荷照着他脑袋瓜便拍了下,不悦道:「你吃相好看啊?你一开始吃相比人家难看多了,还好意思说呢,别逼我揭你老底。」
阿祭揉着头,敢怒不敢言。
多多看着他俩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下。
唐小荷也跟着笑了,对她柔声道:「女孩子还是笑起来好看,你以后要多笑笑。」
多多重重点头,但垂眸时眼中还是流露出浓重的哀色。
吃完饭,大家分工干活,既要清理上午厨余,也要准备晚饭食材。
多多留下一起帮忙,或是帮杂役们洗碗刷锅,或是帮唐小荷洗菜切菜,无论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
直至太阳落山,多多注意到窗棂上金黄的余晖,面上的笑容倏然僵住,跑到唐小荷跟前焦急道:「大哥哥,我该走了,我爹娘马上就要下工,我该回家做饭了。」
唐小荷一下午都没提送她走的事情,就是想将她留住,见状未免嘆气:「一定要回去吗?大理寺不好吗。」
多多低下了头,翕动着嘴唇道:「大理寺是很好,但我娘如果找不到我,一定会担心的。」
唐小荷无话可说,唯有嘆气,看着她脸上的伤道:「行,你等我再给你敷点药,然后就把你送出去。」
多多重重点头,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大哥哥。」
唐小荷取出自己的秘制红花油,先处理了她脸上的伤,又把她胳膊上的伤处理了一遍。
多多没什么反应,倒把唐小荷看得直嘶凉气,忍不住道:「天吶,你到底是怎么忍的,我爹娘但凡敢这样打我一下,我立马离家出走再也不理他们了。」
当然了,不打她也离。
多多苦笑了下:「大哥哥不会挨打的,你是男孩子,我奶奶说过,男孩子是顶樑柱,打了家里屋要塌。」
「我呸。」唐小荷用掌心给她温柔搓着伤处,「在我们巴蜀,女娃娃和男娃娃是一样养的,所以我们那边的女娃娃大多脾气不大好,属爆仗的,一点就着,因为从小就没受过窝囊气。」
多多面露好大诧异,半信半疑。
上完了药,唐小荷便动身将多多送出去,给她把红花油带着,又往她身上塞了几个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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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膳堂,太阳越发西沉。
唐小荷见多多神色着急,想到后门略远,干脆便将她从前门送出去,反正东侧门成天到晚开着,多个生面孔想必也没人在意。
去前门的路上,唐小荷又交代了多多不少话,譬如她每天都要去集市採买,要是想见她,可以到集市去找她。又譬如大理寺膳堂每天都会有好吃的,她可以随时来这吃饭,后门的守卫大哥是个好说话的,到时候报上唐小厨的名字,肯定会让她进。
交代到后面,唐小荷狐疑地看着多多手里的破布袋,道:「你以后别捡这些烂叶菜了,吃坏肚子了怎么办?饿了就来找我吃饭。」
多多面露为难:「这是娘让我捡的,她说学堂里的学生都穿缎面的衣裳,就我哥没有,家里近来就不买菜了,省钱给我哥做衣裳。」
唐小荷忍不住想掐人中,无奈道:「行吧,那就让你爹娘他们多吃点,你少吃点。」
说话间二人已到前门处,距离门口不过三丈。
唐小荷抬脸望去,一步尚未迈出,拉着多多便急忙转身,心跳都快了不止一倍。
她看见宋鹤卿了,虽然只是个背影。
但这货不在他的书房扎根,跑到前面来干嘛?
心中疑问未消,外头便又传出一声苍老哭嚎,听声音甚是熟悉。
多多精神一振,立马辨出:「这是我奶奶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宋某:头疼,谁懂
第36章 三鲜面
◎来煎人寿◎
门外, 牛老太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仰着脖子朝宋鹤卿哭嚎道:「夭寿啊,老天无眼啊, 这一个个竟然冤枉到一个九岁的娃娃身上了, 还望少卿大人做主!还我孙儿清白啊!」
在她旁边,卖樱桃的老汉气得手指头直哆嗦,怒指她道:「什么是冤枉!我冤枉你孙子, 难道京兆府也会冤枉你孙子不成!大老爷都查出来了,就是你们家那小畜生带头领一帮小崽子去偷的我家樱桃,你还想耍什么赖!」
牛老太一下子蹦了起来,冲到老汉跟前便拿头顶他, 嘴里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说谁小畜生!说谁小畜生!你说我孙子偷了你的樱桃,物证呢!樱桃呢!我家怎么连个樱桃影子都没见!分明是你满口放屁!」
宋鹤卿扶额, 心道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接着声音一重:「肃静!」
二人总算有所收敛。
宋鹤卿看向牛老太, 尽量心平气和道:「既然京兆府都已经将这案子结了, 本官便已无权干涉,你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牛老太再度瘫跪在地,涕泪横流道:「那边判的不对啊大人, 老妈子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伸冤, 只好来找您了,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汉闻言又怒:「什么见死不救!我是要你们一家人的命了怎么?我不就是让你们赔那半两银子吗!」
「半两银子就是要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宋鹤卿当真是忍无可忍了,直接拂袖离去, 随便这二人怎么闹。
他这一转身, 乍对上的便是唐小荷的脸。
四目相对, 二人皆有些不自然。
宋鹤卿撑着那层稳重老成的壳, 若无其事地走去道:「你来这干什么。」
唐小荷心跳一快,脱口而出便是一句:「随便走走。」
宋鹤卿扫了眼藏她身后的小姑娘,心想唐小荷我信了你的鬼话。
不过现在他没工夫跟她计较这些,抬腿便要往后衙去,只不过在擦肩而过时稍停了下步伐,对她道:「这二人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带她从后门出去吧。」
唐小荷的心跳又是一快,轻轻「嗯」了声。
不知怎么,她感觉宋鹤卿跟早知道她把多多带进大理寺似的。
夜晚,万籁俱寂,连班房的烛火都灭了,内衙书房中的烛火都还亮着。
大魏共有二十三州,七十四郡,一千两百八十五个县,乡村不计其数。
举国上下,每时每刻都会有大案命案发生,地方将案子审完呈入中央,路程加流程,起码也要一个月,进了大理寺胥吏再审,又是半个月,到呈入宋鹤卿手里,已是将近两个月过去。但凡宋鹤卿将批案事务假手于人,或者睁只眼闭只眼胡乱应付,每日便不知有多少案子要石沉大海,不见天日。
「滋……」
烛台上,飞蛾扑入烛火中,发出烧灼的刺响。
宋鹤卿注视着案上摺子,眉头深锁,伸手端起参茶呷了口。
一口茶下肚,不仅没感到舒适,肚子还咕咕响了起来。
他内心不免感到烦躁,心想以前几天不吃饭都感觉不到饿,现在可好,一顿不吃肚子就抗议,什么时候养成的臭毛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叩门的动静,唐小荷好声道:「大人,我给您做了碗三鲜面,当夜宵吃最好不过,凉了就不好吃了。」
宋鹤卿心波微动,持笔的手都顿了顿,片刻后恢復如常,不冷不热道:「进来吧。」
「嘎吱」一声门开,唐小荷揣着满面笑意走进来,在堆满卷牍的书案上好不容易扒出块空地,放下食盒,伸手去揭盖子道:「今天这碗面可香可香了,我特地拿虾膏吊出的汤,鲜到掉眉毛,但一点都不腥,你快尝尝。」
宋鹤卿垂眸一望,只见热气腾腾的面碗中,汤汁晶莹,面条粗细适中,根根分明卧在汤里,碗中配菜不少,光叫出名字的就有嫩笋尖,香菇,豆腐泡,鹌鹑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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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上说:「何必弄这么麻烦。」实则拿起筷子便捞了好大一筷吸入口中。
汤鲜面弹,面条吸饱汤汁却又不失筋道,嚼时仿佛都能感受到面条断在口中的回弹,配菜夹在面中,一併吃进嘴里,笋尖脆爽,香菇口感扎实浓郁,豆腐泡金黄黄颤巍巍,一咬下去,汤汁都爆在舌尖。
房中热气氤氲,宋鹤卿吃出满头汗,却还不愿去歇,一口气吃光面条配菜,连汤都没剩下。
他端起碗,直将碗底最后那口汤也喝干净,才放下碗往椅背一瘫,舒适地长舒一口气,懒洋洋看向唐小荷道:「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唐小荷顿时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法眼。」
宋鹤卿轻哼一声,心想我还不知道你,狐狸眸子里有丝愉悦闪过,继而道:「和那个叫多多的小姑娘有关系?」
唐小荷瞬间起身,差点就扑过去抱紧宋鹤卿大腿,隔着公案激动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你今天也看见了,多多她又瘦又小,浑身是伤,再把她留在那个家里,她会被打死的。」
宋鹤卿瞥她:「那你想怎么样?」
唐小荷想了想,抬头道:「我想以招厨房帮工的名头将她收入大理寺,都不必提工钱,只说管吃管住,她家里人惦记着大理寺的油水,肯定会同意的。」
宋鹤卿点着头:「但我不同意。」
唐小荷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宋鹤卿眸中温热褪去,又恢復了平日惯有的一派冷清,认真看着她说:「今日她奶奶在大理寺门口撒泼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你收多多一个人,就等于和她那一大家子都拉扯不清。今日孙女在厨房做帮工,明日她奶奶便能在外散播说大理寺是她家开的。大理寺是大魏刑案执掌地,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更不是善堂。你要是想发善心,可以,别拖大理寺下水,自己找地方把那小姑娘安置住,随便你怎么对她好,我宋鹤卿绝不多说一个不字。」
唐小荷被他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想反驳却还找不到反驳的话柄,不由气馁无比,憋半天也只憋出两个字:「冷血。」
宋鹤卿:「这叫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唐小荷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然后眼一抬瞄着宋鹤卿,「那你把我的面吐出来。」
宋鹤卿感到奇怪:「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唐小荷理直气壮:「就事论事,我是为了求你帮忙才给你做这碗面的,现在忙没帮成,面还我。」
宋鹤卿都被气笑了,无奈道:「唐小荷,你能不能别气我了,崔茂的案子已经够让我头疼的了。」
唐小荷的注意顿时被后半句话吸引去,诧异道:「崔茂?他有什么案子?」
宋鹤卿:「很好,你再晚知道一会儿,他头七都要过了。」
就在这时,门外胥吏来报:「大人,徐厚招了。」
宋鹤卿神情一肃,瞬间回神,沉声道:「升堂。」
……
夜半的大理寺,三班衙役分列讼堂,灯火长明。
徐厚在牢里待了一整日,哪怕没有受刑,人也已经怕到极点,此时跪在堂下,不仅面白如纸,说话还哆嗦不止,没有次序。
「草民……草民撒谎了,那樱桃,樱桃不是我买的,是我捡来的,捡来,捡来没洗,就拿来做樱桃煎了,草民,草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宋鹤卿听出话中关键,皱眉问道:「那樱桃是你从何处捡来的?」
「草民是在草,草鞋巷巷口捡到的,盛樱桃的篮子都还在草民家中摆着。」
宋鹤卿随即吩咐王才:「派人去草鞋巷巷口看看,顺道去他家中将那篮子拿来。还有,白天我让你们去他家中调查,查的怎么样了?」
王才道:「回大人,据他妻儿口中所说,他昨日里的确不知从哪弄来一大篮樱桃,但没说是买还是捡来的,只说这下可要发财了,护着那樱桃谁都不让碰,孩子想吃都不给。」
宋鹤卿眼中闪过丝疑色,道:「知道了,去办吧。」
退堂之后,宋鹤卿回到内衙,继续批阅摺子,一直到了后半夜,几近天亮时分,王才带人归来,向他復命。
一是草鞋巷巷口的确废物成堆,而且从其中发现了几片残留的樱桃叶。
二是徐厚家里的确有个多出来的篮子,现已带回大理寺。
综上所述,徐厚确实没有撒谎。
宋鹤卿特地亲自检查了遍那樱桃篮子,发现样式平平无奇,就是普通的草编篮子,普通到寻常人家几乎必备两到三个。但他就是打消不了心中疑虑,干脆命人将篮子送去仵作那检查,看看是否真的只是个普通篮子。
天亮时,宋鹤卿总算支撑不住,正要趴在案上睡上片刻,门便被勐地推开,进来了回来復命的王才。
王才扑到案上朝他便喊:「大人快醒醒!那篮子果真有问题!」
宋鹤卿揉着眼,语气无限哀怨:「什么问题非得现在说,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死上一会儿么。」
「那篮子里面居然有残留下的大量砒-霜!」
宋鹤卿眼一睁,精神头立马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又到了愉快的谁是兇手环节~
这个案子其实是我根据现实里一个案子改的,主打的就是一个欧亨利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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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鸡蛋羹
◎来煎人寿◎
公房中, 桌子上摆着一碟从篮中刮下来的藤草粉末,粉末旁是一只死老鼠,死老鼠旁边还有一盆水, 水旁摆了根发黑的银针。
宋鹤卿观察着这几样东西, 听仵作在耳边道:「小人先从篮子里面少颳了些粉末下来,餵给了老鼠,老鼠当即丧命。接着又将篮子泡于水盆中, 用银针一测,银针逐渐变黑。如此稀释毒性还能兇勐至此,小人便确定,这篮中曾盛放过剧毒砒-霜无疑。」
宋鹤卿看着篮子, 眼眸不由微眯。忽然,他睁开眼睛, 大喊王才的名字,道:「你先前是否说过在草鞋巷巷口曾捡到残余的樱桃叶?」
王才点头称是。
宋鹤卿:「立刻将樱桃叶呈上!」
少顷, 已经风干的樱桃叶被送上来, 宋鹤卿随即让仵作验毒,仵作将叶子磨碎溶于水中,再拿银针一测, 银针漆黑。
宋鹤卿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樱桃煎之所以有毒,不是因为在制作的途中被投了毒,是因为樱桃有毒。
毒药在樱桃表面,所以盛樱桃的篮子也跟着蹭上了毒粉。徐厚将樱桃捡回家, 下锅时偷懒没有清洗, 砒-霜又遇热毒性变得更凶, 所以第二天崔茂将樱桃煎拿到手里, 仅是吃了两颗樱桃,便毒发身亡。
但凡崔茂没有突发奇想去买包樱桃煎尝尝,但凡第一份樱桃煎进了别人的嘴里,这案子便要换种模样。
幸亏是他,幸亏是崔茂。
宋鹤卿头一次这么想用「老天有眼」来形容一个案子。
但徐厚何其无辜,这若是他不爱干净而得来的报应,那这报应也太重了些。
还是得往下查。
宋鹤卿当即便又派出两拨人,一拨按照篮子的线索,重点去查草鞋巷,另一拨去京城各大药铺索要帐本,总结近期所有购买砒-霜的百姓,挨个排查。
这一忙,便是整两日过去。
帐本是要全了,但是翻起来麻烦至极,京中少说人口百万,每日光是买砒-霜药老鼠的便能数以千计,要想从这些人里找到嫌疑犯,无异于大海捞针。
宋鹤卿尝试了两日,险些把眼看瞎,不得不另谋他路。
与此同时,搜查草鞋巷的差役来了线索,说有巷中居民亲眼看到是谁把樱桃扔在了那,现已将人押到大理寺。
宋鹤卿一激动,立马升堂审讯,结果人一带到,才发现竟是位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老太太约摸八十上下,拄着拐棍,脸色蜡黄,进了公堂跪都跪不下去,两腿直哆嗦,身边还带来个孙子专门扶着她。
宋鹤卿看着这一画面,不免向张宝投去一记诧异的眼神。
张宝却点点头,要他继续审。
宋鹤卿克制住心头古怪,没敢用惊堂木,只用手往案上一拍,肃声道:「堂下何人。」
老太太打了个寒颤,颤颤巍巍道:「老妇人夫家姓黄。」
宋鹤卿道:「好,黄老妈妈,本官问你,三日前,你是否往草鞋巷巷口扔下一篮樱桃。」
黄老太的脸色由黄转白,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半晌过去,才发出声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动静:「是……」
「好好的樱桃,你留着不吃,为何要扔了它?」
黄老太又不吭声了,只一味打起哆嗦。
宋鹤卿有点恼,声音不由扬高:「本官在问你的话!」
这下可好,黄老太眼皮一翻,险些吓得昏死过去。
身后的孙子将她及时扶住,对宋鹤卿道:「大人息怒,我奶大病初癒,身体尚未恢復,加上胆量小,又是头回上公堂,难免受不住。大人想知道什么,不如先问我,我回答不上来,再听我奶说。」
宋鹤卿点头同意,对那青年道:「那就由你来说,你奶奶为何将那篮樱桃弃之不用。」
青年道:「倒也不是诚心丢的,主要是家里人吃完以后都上吐下泻,我奶吃完也是,连灌好几碗绿豆汤才缓过来。于是我奶觉得那樱桃没长熟,吃了要闹人,便将它给扔了。」
宋鹤卿听后冷哼一声,心想何止是要闹人,你们一家真算命大的。
他见这青年说话时神情坦然,双目清亮,既不闪躲,亦不装作过分冷静,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便接着问:「这樱桃从何处而来?」
「买来的。」
「哪名摊贩?」
青年这下说不上来了,转脸问老太:「奶,你那樱桃是从哪个摊子买来的?」
没想到黄老太听完脸埋更低了,小声嘀咕着说:「忘,忘了……」
宋鹤卿一眼看出她心虚,又是举手一拍案,冷声斥责:「实话实说!」
黄老太双膝一软,扔掉拐棍噗通一声跪地,哭嚎道:「大人饶命!那樱桃的确不是我买来的,是我拿,拿来的。」
宋鹤卿:「从何人处所拿?」
黄老太抖若筛糠:「从,从同住草鞋巷的牛老太那里所拿,她孙子给她买了点樱桃,她跟没见过东西似的,拎街上到处显摆,却也不愿意分我们两个尝尝。我一时气不过,便趁着她跟人讲话显摆的工夫,用自家的空篮子,调换了她盛樱桃的篮子,然后赶紧家去,没让她给发现。」
宋鹤卿皱紧了眉,不可思议道:「牛老太?」
怎么还能和那户人家扯上关系。
黄老太不停点头,眼里老泪纵横,以为自己是因此事才抓来了大理寺,不停叩着头道:「我不敢了大人!我以后再也乱拿人家东西了,您饶了我吧!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不能坐牢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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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此时根本无心去处理这些,直接退堂,让这祖孙俩回家再等通传。
待人退下,他坐在堂上犹豫片刻,忽然起身,直奔膳堂。
膳堂中,唐小荷趁着没到饭点,手里尚有空闲,正忙着给多多阿祭蒸鸡蛋羹吃。
她蒸出的鸡蛋羹又滑又嫩,出锅后先往蛋羹上浇上一小勺酱油,再滴上滴香油,能吃葱的再撒上把葱花,吃时用勺子往蛋羹上一拍,蛋羹都能颤巍巍打起晃儿,又好吃又好玩。
饭桌上,唐小荷看着俩小孩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咧嘴笑道:「好吃吧?」
多多阿祭点头如捣蒜,不停往嘴里舀着蛋羹。
唐小荷柔声道:「慢点吃,好吃我以后可以经常做给你们吃,反正一碗也就耗一个鸡蛋,吃不穷大理寺——」
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门开,进来了气喘吁吁的大理寺少卿。
宋鹤卿身着公服,神色匆忙,活似急着上门讨债,看着唐小荷的眼睛都直冒红光。
唐小荷怔了一怔,起身便护到多多和阿祭的身前,紧张道:「那什么,这不是还没到饭点吗,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俩鸡蛋大不了回头记我月钱上——」
结果宋鹤卿竟是径直走到她跟前,微微喘着粗气,指着她身后的多多道:「我要问她点事。」
唐小荷又愣了,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稍稍让开了身。
宋鹤卿问多多:「你哥近来是否往家中弄了不少樱桃?」
多多很是怕他,鸡蛋都不敢往嘴里舀了,也不敢坐,放下筷子站好,怯生生道:「是。」
「说是给你奶奶买的?」
「是。」
多多顿了顿,补充道:「哥哥说他知道奶奶爱吃樱桃,所以专门给奶奶买的,我和爹娘都不准吃,只给奶奶吃,奶奶很高兴。」
「那你奶奶吃了吗?」
「奶奶开始没捨得吃,等想吃的时候,樱桃就被偷走了。」
只不过恰好,那樱桃也是牛天赐偷来的,所以牛老太不敢将丢樱桃一事大肆声张,只得默默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宋鹤卿听后直接冷嗤出声,没想到真相竟是离自己如此之近,也是如此惊世骇俗。
他大步出了膳堂,开口想唤何进,想起来此时何进还半死不活着指望不上,左右看了一圈,最后转身指向唐小荷:「你,过来。」
唐小荷正对他感到莫名其妙,此时更是困惑,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走到他跟前,表情狐疑道:「干嘛?」
宋鹤卿想说,又怕走露风声,毕竟他哪知道牛多多会不会跑回去通风报信。
他想了想,将唐小荷一把扯跟前,头一低唇瓣贴在她耳畔,将自己想要交给她的任务小声说了一遍。
厨房里,多多看着门外二人,小声道:「阿祭哥你快看,少卿大人在亲大哥哥。」
阿祭嘴里的蛋羹险些喷出来,连忙瞪大眼睛抬脸去瞧,瞧完长舒口气道:「你看错了,他只不过是在跟哥哥说话而已,男人怎么可能亲男人呢,何况还是大白天的。」
「咦,那晚上可以么?」
「也不可以!哥哥必须是清白的!」
外面,唐小荷听完宋鹤卿的话,勐地一抬头,大惊失色道:「这怎么可能!宋鹤卿你不要把人想太坏了!」
宋鹤卿松开她,皱起眉说:「是我把人想太坏吗?是证据它就摆在这里,你就按我说的去做,看能不能打听出来,如果坐实,那这案子便可以结了。」
唐小荷仍是满面匪夷,与其说是在跟他说话,倒不如说是震惊到自言自语,低头喃喃道:「太离谱了,简直闻所未闻,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宋鹤卿拍了下她的头,语重心长道:「有在这怀疑的工夫,不如去替我打探个明白,看看究竟是你将人想的太简单,还是我将人想的太坏。」
唐小荷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决定按他说的去做。
宋鹤卿将差事如愿交了出去,自己紧接着便要回内衙忙活。
路上,他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抬起手,指腹落在了自己的唇上,轻轻摩挲起来。
刚刚唐小荷那一抬头速度太快,耳垂好像和他的唇瓣磨蹭了一下。
就……还挺软的。
脚下被颗石子绊到,宋鹤卿瞬间清醒,晃了晃头照脸给了自己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
越来越迷煳了
第38章 真相
◎来煎人寿(收尾)◎
下午, 多多一路小跑回到家,到家门口却发现门是开着的,心里当即咯噔了一下, 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迈开步伐。
一步刚进门槛, 扫帚便从里飞了来,径直打在了她的头上。
里面传来牛老太的暴喝——「你个小浪蹄子死哪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啊!」
多多揉了揉头,将手里那口打补丁的粗布口袋张开, 小声道:「我捡来了好多没坏的菜,今日可以吃好一点了。」
「捡个菜哪里用得上一个大下午的工夫!你到底死哪浪去了!」这回吼的是牛栾氏。
多多很害怕,既是怕自己真实的行踪被发现,也害怕大哥哥被连累, 紧张之下声音止不住发抖,小声辩解道:「我……我真的是去捡菜去了……」
牛栾氏当即便撸袖子:「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撒谎吗!你看我不撕烂你的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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瘫坐在藤椅里的牛大山这时发话:「行了, 下工回到家连口热饭吃不上,你还不赶紧做饭去。」
牛栾氏面对丈夫, 大气不敢出, 怒容瞬间消了下去,但转眼又一对上女儿,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便又出来了, 装满红血丝的眼睛使劲一瞪, 嘴里暴喝:「老娘在外累了一天!回家还得伺候你们一家老小!你个死丫头片子成日什么都不用做,就让你在家做个饭都做不好!还不赶紧烧锅弄饭去!」
多多忙不迭便往锅屋中跑,那么个狭小的空间,此刻竟成了她唯一能感到安全的地方, 躲进去那刻, 眼泪夺眶而出。
锅屋外面, 牛栾氏在外受一天的委屈正愁无处发泄, 朝着锅屋还在骂,牛老太更是道:「早说丫头片子都是赔钱货,当初生下来掐死便完了,你还偏捨不得,现在可好,整天看见她就来气,以后谁讨她当老婆谁倒霉,生了副丧门星的德行。」
牛栾氏道:「唉,若早知她一点不教人省心,还不如听娘的了。」
此时牛天赐从房中跑出来,朝着娘和奶奶便嚷:「你们能不能安静点!都吵到我看书了!」
小人书也是书。
牛老太顿时眉开眼笑,轻声细气地对大孙子道:「好好好,安静安静,真是的,都吵着我乖孙用功了,都安静!我乖孙以后可是要当文状元的人,谁也不准吵他!」
牛天赐抱怨着回房,嘴里骂骂咧咧。
牛老太却跟听不到似的,颠着不利索的步子追过去,讨好似的道:「乖孙啊,晚上想吃什么啊,家里还有只鸡呢,要不宰了给你吃?奶奶知道你最喜欢吃大鸡腿了。」
「今天不想吃鸡腿,想吃鱼。」
「吃鱼好啊,吃鱼补脑子,聪明。天赐娘!快点买鱼去!没听见我乖孙说要吃鱼啊!」
牛栾氏实在累到不想动,只好挪着疲惫的步子到了牛大山跟前,动手轻轻推了下他,以一种极温柔极谦卑的语气道:「孩子爹,你去买鱼去吧,我太累了。」
哪想牛大山瞬间睁开那双牛眼睛,照着妻子的脸便是一巴掌,直接将人打翻在地,接着起身骂道:「他娘的你累老子就不累?你一天才洗多少件衣裳,你知道老子一天得拉多少船吗?到家还他娘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老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婆娘!」
牛老太见状也不劝架,还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哎哟我说天赐娘,男人是天男人是地,当女人的怎么能支使男人呢,女人要是骑在了男人头上,那这个家不就乱套了吗?买条鱼罢了,何至于自己就迈不开那个腿了呀。」
牛栾氏浑身抽搐,手捂脸颊,眼泪一颗颗往外冒,瘦弱的身躯紧贴地面,力气活似被抽干似的,怎么都站不起来,也没个人扶她。
还是多多从锅屋出来,看到这幕大叫一声「娘!」,忙不迭冲过去就要扶牛栾氏。
可牛栾氏的力气跟忽然攒满似的,一下子蹦起来照着女儿身上便踹,把女儿踹到在地,不停地嘶着她头髮,往她脸上扇着巴掌道:「没良心的贱人!你是聋了吗!没听见你哥说要吃鱼?你哥说要吃鱼你就该赶紧跑去给他买!你个贱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眼色的东西!」
这时牛天赐又从房中出来,朝着乱象吼道:「都别吵了!我不吃了!」
他迈开大步便要往门口去,牛老太一把扑过去抱住孙子大腿,哆哆嗦嗦道:「乖孙这是要往哪去?」
「我去找狗蛋,他家里有钱,顿顿有鸡有鱼,他家里人也不给他丢人现眼。」
「这怎么使得啊,」牛老太泪如雨下,只听见了前半句,「咱们自己家又不是没饭吃,干嘛往别人家去,奶奶拿钱,奶奶这就拿钱让你妹给你去买。」
牛老太哆嗦着手从身上摸出补丁钱袋,动作急又快,跟生怕晚了大孙便要去别人家似的。
可等她摸出钱袋解开口往外一倒,一个子儿没有,里头竟然是空的。
牛老太的眼睛瞪得浑圆,当自己在做梦似的,又将钱袋抖了两遍,甚至将钱袋从里翻了出来,又仔细抖了抖。
但很显然,一个铜板也没有抖出来。
「啊!钱啊!钱没了!」牛老太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牛栾氏和牛大山也傻了眼,第一时间不是冲过去关心昏死过去的老娘,而是捡起地上的钱袋仔细去翻。
钱没了,钱真的没了。
夫妻二人先是双双瘫坐在地,接着同时反应过来,一个拽住了女儿头髮,一个去往女儿身上抡拳头,同时质问她:「是不是你把奶奶的钱拿走了!快点交出来!把钱交出来!」
多多拼命摇头,哭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贱货!还嘴硬!我道你近来怎么吃胖了这么多,原来是用你奶的钱开小灶去了!她爹!搜她身!」
「救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求你们不要扒我衣服,大哥哥救我!」
就在这时,两扇门被一脚踹开,进来了一帮身着公服的大理寺差役。
唐小荷随宋鹤卿入内,看到多多满面泪痕被摁在地上,领口都被扯开了一大片,气得冲过去便对那作恶夫妻吼道:「滚蛋!」
牛大山夫妇被这阵仗吓得不轻,经这一吼更是忙不迭逃开,面朝宋鹤卿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知要不要磕头。
唐小荷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多多身上,将她扶了起来,抹干净她脸上的泪,带她回到了宋鹤卿身后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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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山面对着一身公服正气凛然的大理寺少卿,方才打女儿的气焰全部消失殆尽,牛栾氏更是大气不敢出,夫妻二人战战兢兢,半天不敢放一个屁。
直等鼓足了勇气,牛大山才谄笑着道:「不这不那的,大老爷怎么到我们这破地方来了,可是小人我无意中犯什么事了?」
难道打孩子还犯法不成。
宋鹤卿未理他,视线在这整个院里扫了一圈,冷声道:「你儿子呢。」
牛大山这才发现儿子不见了,喊了两声没喊出来人,便对宋鹤卿笑道:「八成是去那个叫狗蛋的小子家里玩去了,刚刚光顾着教训我家丫头,连他什么时候出去的都没留意。哎呀您是不知道,我家这丫头可真是不省心着呢,不懂得帮家里干活就算了,这些日子里还学会偷钱了,也不知是教谁带坏的。」
说话时眼睛总是往唐小荷身上瞟。
唐小荷张口便骂:「看什么看!少往我身上泼脏水,多多摊上你们这样的爹娘,算是她倒了血霉!」
牛大山气得脸通红,苦于场合,只好生生憋下火气不能发作。
宋鹤卿吩咐人去将牛天赐押回来,之后从袖中掏出把钱,扔向牛大山道:「接着。」
牛大山接了满捧铜板,不解地望着宋鹤卿道;「大人,您这是?」
宋鹤卿:「正是你们家少的钱,数数对不对。」
话音刚落,昏死半晌的牛老太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爬到儿子跟前夺过钱便在手里挨个去数:「一、二、三、四……」
数到后面,牛老太将铜板贴在心口窝咯咯直笑:「一个没少,都回来了,哈哈哈,钱回来了!」
牛大山又惊又喜,还以为宋鹤卿来这一趟是专门给他家送钱来了,等不及去问:「大人是从哪给我们把这钱找来的?」
宋鹤卿嘴角勾出抹笑,心平气和道:「再等等吧,等你儿子回来,他会给你们解释的。」
牛大山和牛栾氏面上俱闪过狐疑,但都没有多想。
少顷,牛天赐被带到,当他看到满院子的大理寺差役时,他显然有点不敢进家门,脚步僵在外面。
但宋鹤卿可管不了那么多,直接问他:「五日前,你偷了你奶奶的钱,到御街上的仁和药铺买了三两砒-霜,是吗?」
牛天赐的脸霎时煞白,将头果断一摇:「我没有。」
「哦?」宋鹤卿眼眸一眯,「可仁和药铺的老闆亲自作证,说你那日拿钱找他买砒-霜,还说自家老鼠多得很,买少了药不死,这话是从你口中说出的,没有错吧?」
牛老太护孙心切,冲过去便将牛天赐一把搂怀里,嘴里长吁短嘆道:「哎哟喂,还是我的乖孙懂得持家过日子,知道老鼠多了得买药药老鼠,要是那多多,哼,什么都指望不上她,还得是我的乖孙,还得是我家男娃。」
牛天赐眼中却闪过浓重厌恶,动手将牛老太一推道:「你别招我!你身上一股子酸馊味!」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
第39章 米酒
◎来煎人寿(完)◎
牛老太经孙子那一推, 直接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但她根本不带恼火的,嘴上反而挂了笑, 欢天喜地道:「我乖孙长大了, 都知道朝奶奶发脾气了,好!够爷们!比你爹像个男人!」
可牛大山管不了那么多,过去照着儿子的脸便是一巴掌, 怒不可遏道:「你怎么敢推你奶奶!她都这么大岁数了,经得起你这一推吗!你小子还有没有良心!」
牛老太赶忙拦着儿子,嘴里骂道:「你打他还不如把我打死算了!来来来,我把脸给你, 你打我!打我!」
牛大山无奈至极,哭丧着脸道:「娘, 这小子欠管啊,不修理不行。」
「哪欠管了!我乖孙又懂事又孝顺!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奶奶辛苦, 还知道给奶奶摘樱桃吃, 我把你养这么大,你给我买过一回樱桃吗!买过吗!」
牛大山哑口无言,脸一别直嘆气。
宋鹤卿静静观望这半晌, 目光不由落到垂着头的牛天赐身上, 沉声道:「既然说到樱桃了,牛天赐,是你自己承认,还是本官找人替你说。」
牛天赐握紧了拳头, 还是不出声, 只是喘气声比刚才更重了, 显然耐性即将抵达极限。
宋鹤卿:「既然这样, 来人,将黄老太带上来。」
门外,黄老太拄着拐棍,在孙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跨过门槛,进门便道:「老牛家的,我跟你说实话,其实那天你那篮樱桃,是教我给你拿走了。」
牛老太眼一瞪,冲上去就要将黄老太撕个粉碎,嘴里骂道:「好啊你个老不死的,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你个不知道害臊的老泼皮!你还我樱桃!」
黄老太躲在孙子身后,吓得哆嗦道:「老牛家的,你命大着哩,我们一家都差点药死,你知道你那樱桃上头有什么吗?官府都验出来了,你那樱桃上有砒-霜!」
这话一出,场面顿时安静了。
牛老太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呆愣半晌,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说我那樱桃上头有什么?」
「砒-霜!能毒死人的砒-霜!」
牛老太腿脚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两眼一眨不眨,眼神震颤无比。
直这样过去大半天,她才一下子爬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卖樱桃的死老头子故意害人!所以往自家樱桃上撒了砒-霜!这老头子可太歹毒了!不行,我得去找他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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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拦住了她,不让她出院子,正当她要发疯的时候,宋鹤卿一声怒斥:「够了!事到如今还没看明白吗,砒-霜是你孙子买的,樱桃是你孙子偷的,往樱桃上撒砒-霜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好孙子!」
一声五雷轰顶,牛老太再度瘫坐在了地上。
牛大山呆愣半晌,忽然一声痛苦大吼,一脚踹在了牛天赐身上,险把牛天赐踹出一丈远。
牛老太尖叫一声,扑过去便护到了牛天赐身上,抬脸沖牛大山哭道:「畜生!你连我一块踹死吧!」
牛大山也哭:「娘啊,这孩子咱不能要了啊,你没听见刚刚大老爷说的,他都想把你给毒死了!」
牛老太:「放屁!都是放屁!我的乖孙这么孝顺,怎么可能会想害我!再说他才多大,他才九岁!九岁的娃娃懂个什么!」
她转过头去摸牛天赐的脸,颤巍着声音道:「乖孙,你说,你没有想害奶奶对不对,奶奶的钱是多多个小贱蹄子偷的,樱桃上有砒-霜是卖樱桃那死老头子弄的,都和你没关系对不对!对不对!」
夜色降临,整个院子皆被墨色笼罩,在场衙役不得不用火把照明。
牛天赐的表情在火把下显得晦暗难辨,哪怕离他很近,也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流露出了什么神情。
终于,他抬起头,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充满毫不掩饰的厌恶,盯着牛老太道——「钱是我偷的,砒-霜是我撒在樱桃上面的,是我想毒死你。」
「奶奶,你怎么就是没死成呢。」
牛老太呆住了,连眼泪都呆滞在了浑浊的眼眶中,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哭嚎,伸出两手拼命晃着孙子的肩道:「不会!是你在骗奶奶!你为什么啊!是奶奶哪里对你不好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奶奶啊!」
牛天赐一下子挣脱开了她的两只老手,骂道:「我讨厌你这两只手,又老又皱,像枯树皮一样,难看死了!」
「你身上的气味也难闻的要死,你就不知道洗洗澡吗?」
「在这个家里,我爹我娘都在挣钱,多多能给我做饭,你能干什么?你又老又没用,留着也是占地方,只要你死了,我就能自己睡一整间屋子里,学堂里其他人都是自己一间屋子,你干嘛要跟我抢地方。」
牛大山忍无可忍,上前照着牛天赐又是狠踹一脚,两只眼睛瞪得能出血,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小畜生!」
牛天赐却又爬了起来,抬脸看着他爹说:「你以为你就很有用吗?」
「挣那点钱,连给我置办身好衣裳都置办不起,我把奶奶毒死,家里少一张嘴吃饭,你也能不那么累,这不好么?再说了——」
牛天赐神情坦然,说话时连一丝愧疚都没有,甚至还带了丝得意:「她死了,你还能管人收点份子钱,家里还能过两天好日子,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牛大山满面惊恐地看着自己九岁的儿子,忽然大叫一声,伸头便去撞墙。
牛栾氏连忙抱住自己男人,呜呜只是哭,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地上,牛老太掐着脚脖子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勐地僵了下子,上半身一下瘫在地上,不仅爬不起来,五官也跟着变得古怪,逐渐口歪眼斜,连话都说不出来。
多多心软,见状过去想将奶奶扶起来,结果牛老太一下将孙女的手推开,指着牛天赐呜咽道:「乖……乖孙……」
可牛天赐仅是冷笑一下,打量着她说:「居然瘫了?还不如死了呢,瘫了还得要人照顾,真成个老废物了。」
牛老太泪如雨下,这时候才终于又想起多多,努力抬起手伸向多多道:「多……好……好孙女……」
多多红了眼眶,想再去扶她把,却被唐小荷一把拽住道:「她想想之前是怎么对你的?现在她谁都指望不上了,想起来你是她的好孙女了,她叫你,你就一定得应啊?」
多多听完,咬了咬牙终究没有咽下那口气,转身默默流起泪来,不再去看地上的牛老太。
一家四口,牛大山疯了,牛栾氏只知道哭,牛老太瘫了,多多背对这一切不再去看。
牛天赐冷冷打量着这一切,转头对宋鹤卿,平静道:「你们要把我抓去坐牢吗?」
宋鹤卿目光冷静,看着这九岁的孩童,肃声道:「按照大魏律法,幼年犯罪者成年再判,等你长过了六尺,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呵,那不还远着吗。」牛天赐比划了下自己的身高,「起码还要八-九年呢。」
忽然,他眼睛亮了起来,看着宋鹤卿认真道:「那是不是我再干点别的,也都得等到长大才能判啊?」
……
夜半,大理寺,一帮人围在膳堂喝米酒压惊。
宋鹤卿一个素日滴酒不沾的人,到这一步都忍不住将酒碗伸向唐小荷:「再来点。」
唐小荷嘴里刚咽下一大口米酒,唿气的工夫便拎起酒罈又给宋鹤卿斟满,倒完还不忘碰了个「杯」。
这时胥吏来报:「大人,崔御史求见。」
宋鹤卿唿出口浊气,捏了捏眉心道:「消息可够灵通的,让他过来吧。」
没多久,崔群青来到,看着满堂人便笑:「哟呵,宋大人可以啊,领头酗酒,不怕上头查你啊?」
宋鹤卿将今晚所见和他说了一通。
崔群青听完,表情僵硬片刻,摸来只碗伸向唐小荷,吞了下喉咙道:「给我也来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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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犯没少见,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没少见,但是年纪这么小,心这么狠,头脑这么冷静的,都是第一次见。
崔群青吃完酒,了解完案情来龙去脉,浑身直冒凉气儿,非说大理寺阴气重,等不及要打道回府。
去往大门的路上,他举头望向漫天繁星,对宋鹤卿道:「老宋,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宋鹤卿:「什么问题?」
「从崔茂到牛天赐,再到我们过往参与审理过的所有案件,你有没有发现,罪犯十有之九皆为男子,或打家劫舍,或强人-妻女,或偷鸡摸狗,一桩桩一件件,皆为男子所为,女子少之甚少。我不禁有点纳闷,若说是女子生来便良善男子生来便邪恶,那你我亦为男子,怎么你我便能守已心不为非作恶,他们便不行?原因究竟出在哪里。」
说到这,他二人已将近走到门口,外界动静依稀入耳,只听千家万户的寂静里,偶有传出一两声婴儿的啼哭。
宋鹤卿听着这啼哭声,喃喃道:「又有人家添丁了。」
崔群青:「啊?」
这傢伙怎么还带突然拐话茬的。
宋鹤卿看他:「我问你,若你为这户人家亲朋,闻讯前去祝贺,见是生男,该当称之为何?」
崔群青:「那自然是祝主人喜获弄璋之喜。」
「若是生女,又该称之为何?」
「自然是弄瓦之喜。」
宋鹤卿笑了,眼波清淡,辨不出个冷热嘲弄,只是喃喃道:「问题便是出在这里了。」
「同是生而为人,男孩便是美玉,女孩便是瓦片,家里若得了男孩,便举家欢腾,奔走相告。若生了女孩,则愁眉苦脸,怨天尤人。更有甚者,未等女婴睁眼看这世道,便将其或弃或溺,扼死于襁褓之中。即便留下,堪堪养大,便是有一口吃食,也要她让给父兄,尊父兄为天,视自己为至卑至贱。一个女子,生为女命,要想受人尊敬,方法竟是嫁给男子,再生下男子,养育男子,否则她们连人都不能算。于是她们为了守住为人的尊严,不得不以男子为宝,以男子为命,而受她们所养育的男子,吸收了她们所授的那套观念,只知男尊女卑而不知礼义廉耻,自然是以已唯尊,自私成性,无法无天。」
「于是长此以往,女子看似是女子,实则是长成了男子,拥护的也是男子。男子看似是男子,实则是长成了畜生,干的也是畜生才会干的事情。」
崔群青听完这番,目瞪口呆许久,半晌回过神,垂眸道:「我懂了。」
宋鹤卿笑了,反问:「你懂什么了?」
崔群青没说话。
回到崔府,崔群青连夜把小十三的弹弓全扔了,谁都拦不住。
他说男孩不能惯,惯大了就是惯成个畜生。
作者有话说:
多多如果不被小荷收留教导,就这么长大,再在家庭的影响下嫁人生子,可能中年是牛栾氏,老了就是牛老太
虽然三八过去很久了,不过还是说一句,妇女解放万岁
第40章 鸡丝凉面
◎空食王母千斤粟◎
冬至馄饨夏至面, 转眼到夏至,唐小荷忙完早上饭,便准备着手料理晌午要做的鸡丝凉面。
日上三竿,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阿祭跟着杂役们烫鸡拔鸡毛,多多跟着唐小荷切胡萝蔔丝黄瓜丝。
整鸡煮熟出锅,大家人手一把剃刀, 把鸡身上的肉剃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沾肉星的鸡架。鸡架原本是要扔的,但唐小荷觉得扔了可惜,干脆另起一个腌缸, 做了一缸滷水,把鸡架都扔进去弄了个滷鸡架, 卤个一天半天捞出装盘,又是一道极好的下酒菜。
鸡肉剃出一大盆, 这个时候还不算完, 还要动员所有人,把鸡腿肉鸡胸肉都撕成细丝放凉,撕好弄完, 便是到了下面的环节。
面条是唐小荷提前擀好的硷水面, 切面时往细了切,下锅稍一烫便熟,出锅过凉水,面条变得劲道无比, 久放还不坨。
最后, 调料汁。
盆底放上大把葱花蒜末, 再来上大把的芝麻辣椒粉, 舀出热油往里一泼,盆里滋啦啦直响,香料在油里翻滚熟透,香气儿直冲人天灵盖冒,呛的整个厨房里喷嚏不止。
还没完,还要往辣子里面加上酱油香醋,再来上白糖和盐,最后加碗蒜汁一搅,才算大功告成。
多多和阿祭被这香味勾的直咽唾沫,肚子咕咕响。
唐小荷怕把这俩孩子馋坏了,干脆先给他们俩盛出了两碗面,盛好往面上各抓了把鸡肉丝,黄瓜丝和胡萝蔔丝,再来把熟花生,最后浇上两三勺喷香料汁。
筷子插入面中搅和几下,将料汁均匀拌开,让每一根面都沾上料,再夹起一筷子沾了鸡肉和黄瓜胡萝蔔的凉面,往嘴里吸上一大口,瞬间,盛夏炎热的暑气能去掉一半。
「太好吃了哥哥!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多多被呛出了眼泪,嘴里直斯哈,「就是有点辣,但是好香好香!」
阿祭也被辣的直嘶凉气,但他只顾吃面,并没有来得及说话,三两口将整碗面吃下肚,眼巴巴看着唐小荷。
唐小荷哭笑不得:「少拿这种眼神看我,还没忙完呢,快起来干活,干完活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多多此时也吃完了面,俩小孩起身一块去帮杂役摆盘打饭。
外面,饭点已至,膳堂乌泱泱涌入一大帮胥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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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破天热死人了,今日吃什么啊?要是热汤热饭我可吃不下去。」
「我瞧见了,有凉面!」
「凉面?凉面好啊!我最爱吃凉面了!」
打饭处排起长龙,前头时不时传来「多浇辣子」「来瓣蒜」的动静,不多时,整个膳堂都是大口吃面的吸熘声。
唐小荷忙得挥汗如雨,两鬓头髮都被汗水浸透,贴在白中透红的脸颊上。
她这边刚往一碗面里加完熟花生递出去,便听耳边响起句:「两碗凉面,一碗微微辣,一碗重辣,多谢小厨。」
唐小荷闻声抬起脸,双目立即一亮道:「呀,何进,你好啦?」
何进人比过往瘦了不少,但精神还算不错,此时手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啊,人总归是要往前看的。」
唐小荷甚是欣慰:「就是说啊,道理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你总算想明白了。来,我给你多放点肉,你好好补补啊,看你瘦的,都快赶上你家大人了。」
何进鼻头一酸,感激道:「小厨,先前那些日子有劳你了。」
唐小荷:「哎呀都是一起做事的,谈什么有劳不有劳,举手之劳罢了。」
「真的吗?那要这样说,下次我若再——」
「什么下次!没有下次!跟你客套客套还当真了,拿着你的面离开膳堂!」
何进欲哭无泪,小媳妇似的抽抽搭搭端过面走了,心说我就知道请假多了会遭人嫌。
唐小荷看着何进离开的背影,心想:「真好,我终于不用再去干贴身书吏的活了,只不过这样一来,以后应该很少见到宋鹤卿那个狗官了。」
唐小荷心里居然有丝淡淡怅然划过。
只不过没等这怅然扩大,她就震惊不已地给了自己一嘴巴,摇头强迫自己冷静道:「疯了疯了,我居然会因为见不到他而感到伤感?真是疯了,唐小荷我劝你冷静,你现在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给人打饭,胡思乱想不如努力做事。」
……
大理寺天牢。
重犯区火把通明,众多胥吏围立于此,手中或持笔册或持文书,面色严峻,目光紧盯捆绑于老虎凳上的男子。
男子蓬头垢面,一身织金锦袍似是许久未洗,上面沾满泥灰,对此场景不仅不惧,反而嗤笑道:「我还以为大理寺能多有能耐,千里迢迢把我绑了来,又能拿我怎么样呢,爷我又不是犯了什么重罪,你们若是敢对我用刑,便是屈打成招,这要是被朝廷查到,你们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宋鹤卿细看手中摺子,缓缓道:「霸屋占田,草菅人命,强抢民女,甚至还将其丈夫当街殴打至死……」
他一抬眼,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杨大公子所犯下的,没错吧?」
杨文忠被那眼中的寒意所震慑,但也仅仅是一瞬,便仰面笑道:「你在说什么,我可没听懂,什么霸屋占田,什么草菅人命,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请了个漂亮姑娘到我府上玩了两天而已,玩完便将人送出去了,她丈夫自己短命暴毙于街上,于我何干。」
宋鹤卿不恼不烦,反倒轻轻笑出了声,走上前,注视着那人道:「杨文忠,你觉得你是怎么到这大理寺来的?」
杨文忠笑容有点发愣,不懂这宋鹤卿在卖什么药。
「是我宋某眼尖从万千刑案中揪出了你,还是你在当地没打点妥帖,竟让这案子报到了京中,闹到这种无法收场的地步。是因为那样吗?」
宋鹤卿弯了腰,直直盯着杨文忠的眼睛道:「我告诉你,不是。」
「是因为你所犯下的事已经到了当地衙门无法护住你的地步,他们为平息民愤,不得不在表面做点文章,妄想以强抢民女拘役三月的代价来将大事化小,但是人都是长眼睛的,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只要你一日不死,民愤一日不平,朝廷便早晚知道有你这么号人物存在。」
「所以明白了吗。」宋鹤卿看着他的眼睛道,「要你伏法的不是大理寺,是百姓,蠢货。」
最后二字咬字狠重,又带了无尽轻蔑,将杨文忠砸出一身鸡皮疙瘩,总算低了头,面上流露少许慌乱害怕的神色。
宋鹤卿直起腰,最后问他:「招是不招?」
杨文忠的拳头握至最紧,牙关也咬到最紧,精神紧绷于一线。
这时,何进带着打饭的胥吏回来。
杨文忠闻到香味,竟抬头笑道:「肚子饿啊大人,想招也招不动啊。」
王才怒了:「你也配谈饿!我看你就是在拖延时间,好等救兵想出救你的点子!」
宋鹤卿拦住王才,看着杨文忠道:「无妨,人饿了就是要吃饭的,何进,把我那份给他。」
何进「哦」了声,不情不愿地将宋鹤卿那碗面端给了杨文忠。
杨文忠又嚷嚷:「我这也没手啊,怎么吃。」
宋鹤卿又命狱吏将他的两只手松绑。
杨文忠嘴里发出得意不已的笑,看向宋鹤卿的眼神重新充满鄙夷,端起碗拿起筷子,迫不及待便往口中扒了一大口面。
结果未等咽下肚,他直接喷了出来,扔下面碗怒骂道:「你小子耍我呢!这面这么辣,是给人吃的吗!谁能吃得下去!」
宋鹤卿于一旁端坐,呷了口茶慢条细理道:「要吃就得吃完,不能浪费粮食,来人,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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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忠这下懂了,这哪里是给他吃面,分明就是在给他立下马威!
可他腿被紧绑,又被狱吏摁住头脑胳膊,根本反抗不了,嘴还被掰至最大,嘴里被塞了一口又一口裹满辣油的面,不往下咽便要噎死,吐出嘴里又被重新塞回,不咽根本不行。
没多久,杨文忠便浑身暴汗淋漓,面红耳赤,喉咙嘶哑,嘴唇肿的快填满半张脸,眼皮子都辣的合不上,直翻白眼。
将近一炷香的工夫过去,终于,整碗面被吃完,连口辣椒油都没剩下。
杨文忠被辣到只剩一口气,翻着双死鱼眼睛瞪着宋鹤卿,哑着喉咙咒骂道:「宋鹤卿……你等老子等着,你得罪我就是得罪我祖父,我祖父杨守德统领群臣的时候,你小子的爹都还在娘胎里呢,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死都不会……」
宋鹤卿气定神闲:「是啊,若倒退个四五十年,恐怕杨阁老自己也想不到,他为百姓操劳一辈子,最后孙子竟是个鱼肉百姓的混帐东西。」
「你说谁是混帐!」
宋鹤卿抬了下手,令人将这混帐拖了下去。
何进将自己那份凉面给了宋鹤卿:「大人吃点吧,下午还有的忙呢。」
宋鹤卿接过面,虽身处这不见天日的暗牢,却不知怎么,一下子便想起唐小荷那张白莹莹的脸了。
自从忙完牛天赐一案,他二人好像便有不少日子没见,以前为了牛多多,那小子还知道给他送个饭讨好他,现在牛多多入了大理寺,他干脆连步子都不往内衙迈了,整天待在膳堂和那俩小的打交道,早将他宋鹤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宋鹤卿吃了口面,没被杨文忠气死,想到唐小荷,心情竟有点不爽。
作者有话说:
新序列来啦,不过这期没什么重点案子要交待,走一下剧情加点男女主互动(本cp党狂喜)
第41章 冲突
◎空食王母千斤粟◎
大魏凡涉严重刑案的犯人, 须三司会审,再将审判结果呈于御前,由圣上再亲自过目定夺。
宋鹤卿罗列好杨文忠的罪名, 定的是秋后处斩, 摺子写好先交到御史台,御史台审后呈入宫廷。
宋鹤卿对朝廷各个法司机构的流程周期了如指掌,按照他的预期, 御史台从下到上,至多花不了五日的时间,这罪名便能板上钉钉,呈送到陛下眼前。陛下提笔一勾, 这事儿便算圆满了结,余后时日, 杨文忠在牢里等着砍头便行了。
然而,一连七日过去, 御史台那边都没有丝毫动静。
宋鹤卿差人去问, 所得到的答覆无非是「没审到」,「再等等」,之后又等三日凑够整十日, 也还是没有动静传来, 摺子进了御史台便如石沉大海,连个响儿都没发出。
宋鹤卿觉得蹊跷,干脆派人去找了崔群青,想问个明白, 结果崔群青也同他打起了马虎眼, 说他是管监察的御史, 案子那块不归他管, 他回去可以帮忙催催。
然后便又是几日过去。
盛夏时节,天地如熔炉,万物火中烧。
宋鹤卿连摺子都批阅不下去了,抓着头髮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嘴里念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往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这杨文忠作恶多端是出了名的,有何杀不得?我还就不信了——」
自言自语到这,宋鹤卿忽然眼前一亮,道:「何进,近来可有朝会?」
何进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道:「如今国泰民安,朝会一月一次,距离上次朝会已过二十余日,再有两日,大后日便是朝会了。」
宋鹤卿拿定主意:「好,那我就等到大后日上朝,将杨文忠一案亲自说与陛下,这样便再也拖沓不得了。」
何进面上一愣,想了想终道:「少卿大人,这不妥啊。」
「您想想,歷来奏摺便是要经御史台审验,您这直接绕过御史台,御史台脸上没光,其他官员也不乐意,这不是得罪人吗。」
宋鹤卿皱眉,顿下步伐道:「那我该怎么办?继续等下去吗?这御史台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么蛾子,他们一日不呈上奏摺,我便等一日,十年不呈,我便等十年?这算什么道理。」
何进也为难,张口想再劝两句,便听宋鹤卿道:「别说了,我意已决,你现在就给我润笔研墨,草拟奏摺。」
何进嘆气,只好照做。
两日后,到了上早朝的时候。
闷沉数日的天气,终于在天亮时分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给这熔炉般的天地带来丝丝凉爽。
晌午时分,雨势由小转大,集市上的摊贩不得不收摊回家,街上行人神色匆匆,脚步落在雨水中,溅起一汪汪水花。
唐小荷手里拎着刚买的一小捆萝蔔苗,跑到大理寺大门的檐下避雨,嘴里正抱怨着,便听车轱滚动声传入耳中,抬眼一看,是宋鹤卿下朝回来了。
马车前,侍从环绕,车厢中的朱红身影被搀扶而出,何进正要打伞为其遮雨,那身影便不顾雨丝,兀自迈开大步行入正门。
这还是唐小荷第一次见宋鹤卿穿朝服的样子,朝服也是朱红色,只不过比公服要繁琐许多,分上衣下裳,腰间束大带,大带上又以罗带束着蔽膝,腰间挂玉剑,锦囊,玉佩,头戴獬豸冠,手握玉笏。
他走路太快,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唐小荷能感觉到,眼前的宋鹤卿,和素日的宋鹤卿,气势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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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先前是威严,那现在,便是凌厉了。
她不由自主跟上去,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却被何进拦下道:「小厨,别过去了,大人现在正烦着呢。」
唐小荷诧异起来:「他烦什么。」
何进挠着头,皱紧眉头道:「这一句话两句话的,也说不太清。」
就在这时,外面又响起哒哒马蹄声,崔群青从马上跃下,奔入大理寺的门道:「姓宋的呢?死哪去了?」
唐小荷往内衙的方向指了指。
崔群青立马跟了上去,路过不忘捏了把唐小荷的脸过过手瘾。
何进见状又赶紧追上去,欲哭无泪道:「崔大人现在还是别过去了,我家大人此时烦着呢,八成谁都不想见。」
「你家大人哪天不烦?这天都快被他捅出窟窿了他还想装没事人,做梦。」
「崔大人你这……唉!」
二人一前一后往内衙去,只剩下个唐小荷愣在原处,满脸莫名其妙,对那两道背影喊道:「喂!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们俩就不能留下一个来给我讲清楚吗?」
喊完她又跟想到什么似的,垂眸自言自语道:「最近好像是有桩案子让宋鹤卿很头疼,难道还是因为那个杨文忠?」
她这念头刚生起来,余光瞥到手里的萝蔔苗,立马摇了摇头改口道:「算了,关我什么事,我一个厨子,做好饭还不行吗,管那些有的没的干嘛。」
还是回厨房研究这萝蔔苗怎么吃吧。
内衙。
宋鹤卿顶着一头被雨浸湿的乌髮,推门回到卧房中,随手便扔下玉笏,摘下头顶獬豸冠,又扯掉腰间玉佩锦囊,扒掉一身朝服,只着雪白中衣,转身便要离开。
崔群青挡在门口,皮笑肉不笑道:「宋大人干什么去?」
宋鹤卿眼中无波无澜,冷漠平静道:「辞官,回老家。」
「你要是回老家了,大理寺怎么办?大理寺少卿谁来当?」
「谁爱当谁当,关我屁事。」
崔群青沉了脸色,严肃着声音:「宋鹤卿,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宋鹤卿掀起眼皮,盯着崔群青,不自觉间眼眸已眯成凌厉的形状,问道:「我不负责任?我问你,杨文忠他是不是有罪?是不是该死?他犯下的每一条是不是都能把他千刀万剐?」
崔群青眼神有一剎那的闪躲,却还是诚实道:「是,你说的没错。」
「那为什么满朝文武对他袒护至此!」
宋鹤卿大吼一声,眼底变得通红,咬牙切齿道:「人证物证俱在,摺子我那么早便已经提到了你们御史台,为何你们迟迟不呈到御前!好,你们不给圣上看,我写奏摺,我上朝亲口告诉他,然后呢?然后为什么又突然跳出来那么多人!说这案子有隐情,说案情全貌并非皆如我口中所言,我就不明白了,那杨文忠手里到底有你们多大的把柄,能要你们为他如此肝脑涂地!」
崔群青沉默许久,长唿一口气,终是道:「宋鹤卿,你断案的时候,眼睛里能不能别只装着案子。」
「你动动你的脑子去想一想,杨文忠这个案子在当地搁置那么久,都无人去碰,偏到你这便给破了。是,你是脸上有光了,你为民除害,你是青天大老爷,但落在陛下眼里呢?」
「陛下会想,为何这么简单的一桩案子,别人都破不了,单他大理寺少卿能破,那之前那些人都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对杨文忠屡次手下留情,究竟是能力不足,还是私下早已以权谋私,狼狈为奸?」
「自古伴君如伴虎,即便那些人里有明哲保身的,怀疑的帽子只要一扣上,弄不好便是灭顶之灾。因为你一个人,便要坏上十人百人的性命,你想不通他们为何阻拦,我告诉你为什么,他们那是为了保住一家老小的命。你可别忘了,上一个牵扯进这种案子的人,可是被抄了满门,在死牢里等着斩首示众呢!」
宋鹤卿两耳嗡鸣,胸口起伏不止。
门外,大雨倾盆。
过了许久,他启唇发出一声轻嗤,道:「所以呢?」
崔群青抓住了他的肩膀:「所以你就不该去管这个案子!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只要你现在承认案子弄错了,杨文忠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不轻不重的那么判一判,你就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了,这世上有的是案子给你断,你何苦执着于去管这一桩呢?」
宋鹤卿将肩上的手拨开,喃喃道:「是啊,我何苦执着于去管这一桩呢,横竖刀子落不到我头上,管不管的,我都是大理寺少卿,那个月拿的都是那点俸禄,天塌下来又与我有何干系。」
「可是,我不管,谁管?」
「是被抢了房屋粮田的老夫妇管,是被打死了爹娘的童稚小儿管,还是自己惨遭玷-污,丈夫横死街头的妇人管?」
「你说,崔御史,我不管,谁管。」
崔群青的表情僵了,天际响起几声轰雷,宋鹤卿迈开脚步,绕过崔群青,走入雨中。
他去意已决。
就在这时,崔群青转头朝他放声大吼:「宋鹤卿!你断起命案如三花聚顶,怎么做起人来便如此顽固不灵!你难道到现在都还没看出来吗!杨阁老之所以当初能权倾朝野,不是因为他天纵奇才,是因为他手下弟子无数,并且皆身居要职。我可提醒你,那个他最得意的弟子,可是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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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全身僵住了。
一道雷闪噼来,白光亮在他的眼前,逼退他眼中迷雾,逐渐清明重现。
许多原本混乱不堪的思绪,瞬间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姓谢,姓谢……
怪不得杨文忠能犯下那么多案子还全身而退,怪不得他当初刚碰这案子便遭刺客暗杀,怪不得杨文忠气焰那么足,落网大理寺还能有恃无恐。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杨文忠这个人物原型也有歷史参考,具体名字我不记得了,反正祖父是明朝有名的「三杨」之一,后台过硬,干过不少坏事,一直没人能管,后来被汪直宰了
第42章 烤胡萝蔔
◎空食王母千斤粟◎
才只是下午, 外面便已不见亮光,屋檐雨丝接连不断,里外皆是潮湿阴凉。
唐小荷生了灶火, 想要将厨房中的湿气都驱出去, 顺带烤起了几根胡萝蔔。
胡萝蔔烧熟后会发出很浓郁的香气,外面一层烤煳的皮还带着特有的焦香,忍着烫将皮一揭, 里面黄橙橙的萝蔔肉变得软糯细腻,趁热咬一口,萝蔔肉没有了原本的苦腥气,只有甜香味扩散在舌尖, 像咬一块刚出锅,香软甜蜜的糕点。
这不当吃饭, 只是玩儿,用以她和多多阿祭打发时间。
雨天潮湿, 人需进补, 厨房里还有一大块生牛肉,唐小荷原本想用它做酱牛肉的,现在看这天气, 觉得不如做个牛肉萝蔔汤给大家喝。
正当她要分派下午要做的活儿时, 何进撑着伞匆忙跑来,气喘吁吁,见着唐小荷便问:「小厨,你们见到少卿大人了吗?」
唐小荷顿感意外:「宋鹤卿?我上哪能见到他去, 他不是回来就跑去他的内衙了吗。」
说完这句, 唐小荷注意到何进的表情, 未免沉了沉声音道:「宋鹤卿不见了?」
何进嘆出口气:「半个时辰前便不见了, 也没人见他到底去了哪,整个大理寺都找遍了,到处没有,到外面找的人还没回来復命,我只好来你这边碰碰运气了。」
唐小荷有点着急了,放下手里烤萝蔔便道:「这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还说不见就不见了?算了,我和你们一快出去找找吧,回来再做饭也不迟。」
何进自然同意,毕竟现在没什么比找到少卿大人更重要的了。
外面雨势只大不小,唐小荷撑了伞,与众多胥吏在大理寺附近分散开,去找宋鹤卿的影子。好在雨天人少,街上行人并不多,否则听着这一帮穿公服的到处去喊「少卿大人」,真会以为大理寺出了什么大乱子。
就这么着,一直找到天黑,都没有有关宋鹤卿的丁点线索。
而在东华门外,华贵的车马缓缓行驶,前往相府。
三炷香后,瓢泼大雨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细密的雨花改变成稀疏的雨点,从屋檐砸落,发出脆响。
谢玄下了马车,在众多随从的簇拥下走向大门,管家赵贵东从门口迎来,躬身道:「主子,这位从下午开始便在门口等您了,请他进去他也不进,看着怪怪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谢玄转脸一望,正望到宋鹤卿从门口朝他走来。
宋鹤卿头髮散乱,身上只着中衣禅袍,衣衫不整,与平日模样大相迳庭。
相对之下,他的眼眸异常清亮,即便是在灯火昏暗的夜中,也足以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清明与灵气,透着股盎然生机。
谢玄笑了声,暮气沉沉的脸上又多出几条皱纹,扬声道:「宋左卿苦等老朽至今,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告知老朽吗?」
宋鹤卿直直走到他面前,腰嵴笔直,并未行礼,眼盯着他一眨不眨,忽然道:「杨文忠背后的那个人,是你对吗?」
「是你替他打点了祥远县的县令和清水郡的郡守,乃至整个朝堂,对吗?」
谢玄脸色一僵,干笑一声道:「本相听不懂宋大人在说什么,什么杨文忠,什么祥远县,那不是宋大人今早在朝堂上提到的案子吗,怎么安到了本相的头上了。」
宋鹤卿仍旧盯着谢玄的双目,语气不急不缓:「相爷心知肚明,又何必反问起宋某来,宋某今日来这一趟,就是想专门告诉相爷——杨文忠的命,我要定了。」
「不止是杨文忠,只要是作奸犯科,伤害人命,威胁到大魏江山社稷的人,宋某都会秉公执法,绝不姑息。」
谢玄与宋鹤卿对视着,眼中逐渐血丝密布,却是从嘴角挤出丝笑,抬手拍了下宋鹤卿的肩道:「好,真好,就是因为有宋大人这样的人在,我大魏才能国泰民安,令四海臣服。」
说到这,谢玄话锋一转,声音低下道:「自钱老回乡丁忧,大理寺卿的位置也空下不少日子了吧?杨文忠的案子,宋大人好好斟酌,到时候办好了,你的辛苦,吏部那边想必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宋鹤卿:「宋某有什么好辛苦的,在其位司其职,为民除害,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玄又拍了下他的肩,口吻似是惋惜:「我说宋大人,其实我是真挺欣赏你的。」
「年轻,聪明,有魄力,就像我年轻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在寿儿的案子上,我欠你一个人情,一直都还没来得及还,心里总记挂着。」
「但是这个人啊,太年轻了也有一点不好,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容易走着走着,就把路给走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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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沉默听完,面不改色,垂眸瞥了谢玄一眼,冷不丁道:「三十年前,扬州大旱,那笔赈灾用的粮款,也是被你私吞了吧?」
谢玄的神情定住了,将手从宋鹤卿肩上缓缓抽回,笑道:「宋大人在说什么,老头子我可听不懂,我岁数大了,该回去歇着了。言尽于此,宋大人请自便。」
谢玄迈出脚步,背对宋鹤卿走向相府,步伐稳重,一如寻常。
宋鹤卿忽然扬起声音,对他的背影大喝:「是缺金银珠宝吗!缺那口粮食吗!明明用不上,明明不需要,何必去跟万千黎民争那口救命的饭!谢丞相,你生于簪缨世家,满门尊贵,一生位极人臣,可曾想过,这世上也会有父母亲身体会儿女饿死怀中,夫妻恩爱却要阴阳两隔。谢丞相,杨文忠是人,是你恩师的子孙,那难道被他欺压的百姓,他们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了吗!」
谢玄定住了脚步,转头死死盯住了宋鹤卿,眼神尖而利,宛若毒蛇的獠牙。
他未说话,冷哼了一声,转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
子时将近,街面上空无一人,除了街角处有蜷缩而眠的乞丐,再找不到半点生人的迹象了。
唐小荷累得直不起腰,却还不死心,带着多多和阿祭在街上到处找乞丐打听——「个子大概这么高,比我高一个半的头,长得白白净净很好看,狐狸眼,出去时穿了一身白,走街上应该是很显眼的……」
正当唐小荷跟人卖力比划的时候,阿祭拉了下她的袖子,指着前路道:「哥哥,你看那。」
唐小荷放眼一望,只见潮湿的夜色与街道中,缓缓走来道熟悉清瘦的身影,如同漂泊的游魂。
唐小荷瞬间直起腰身,冲着那人便跑去道:「宋鹤卿你死哪去了你!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宋鹤卿步伐木然,神情亦是木然,一直到唐小荷堵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停住脚步,终于回过神似的,抬脸看向了她。
没说话,只看着她,接着缓慢而迟钝地,眨了下眼。
唐小荷骂死他的心都有了,但看到他这样子,不免又感到担心,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脸前晃了晃道:「你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忽然,她的手腕被抓住,一股力气将她往前拉去,等反应过来,她的肩上便软软陷下一块——他将脸抵在她肩上了。
「累,很累。」宋鹤卿喉咙沙哑,声音奇小。
唐小荷人懵懵的,心脏噗通跳,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好轻声询问:「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宋鹤卿却不再出声了。
唐小荷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却又不忍心推开他,顿了顿说:「宋鹤卿,你要是累就回去睡,这是在大街上。」
宋鹤卿还是没动静。
唐小荷终于察觉出了点不对劲,歪头看向肩上那张脸道:「宋鹤卿?宋鹤卿?你怎么了?」
她将手往他脸上一贴,吓了一跳道:「我天,你脸上怎么那么烫啊,不对你身上怎么是湿的?宋鹤卿你不会淋了一个晚上的雨吧?多多!阿祭!快点来帮忙!」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
卧房外站了一大圈人,大夫从房中出来,对着神情焦急的众人道:「少卿大人没什么大碍,只是淋了太久时间的雨,寒气入体,引起些许风寒而已,等他醒后餵他喝两副药,好好静养着,不要过多劳累,以少卿大人的体魄,用不了几日便会痊癒的。」
众人松了口气,总算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何进道:「从白日折腾到现在,大傢伙肯定都累坏了,快去歇息吧,大人这有我照料着呢,放心吧。」
话音落下,何进身体也晃了晃。
唐小荷忙扶住他,道:「行了吧你,今天你也够累的了,赶紧睡觉去吧,不就是照顾人吗,我又不是不会,让我来,我精神头足。」
何进皱眉:「这怎么行,小厨你白日里又是做饭又是帮忙找人,怎么好夜间再劳你照顾大人。」
唐小荷嘆了口气:「别客气了,就这么定了,当我能者多劳吧,谁让我唐小荷身强体健,出得厨房又下得卧房呢。」
何进被她逗笑,无奈着点头应下。
送走人,回到卧房,唐小荷遵医嘱,将打湿的凉帕子敷在了宋鹤卿的额头上。
宋鹤卿虽然全身滚烫,嘴里却直喊冷,大夏天的,明明都已经盖两床被子了,还是冷个不停。
唐小荷只好将窗户全关上,一丝风都不让进,这才好上一点。
于是冷是不冷了,没多久,宋鹤卿又直喊热,不仅无意识地去扯衣裳,两床被子也被他踢到了床下。
唐小荷见他全身汗淋淋,知道他快好了,连忙将两床被子抱起来又扔到了他身上,骂骂咧咧道:「老实点!你出了汗就好了,这时候最忌讳二次着凉,你忍一忍,忍忍就过去了。」
可她到底一个姑娘家,论力气根本比不上青壮男子,何况这青壮男子睡梦中还不知轻重。
唐小荷被宋鹤卿一番连推带蹬,被子也掉地上好几次。
终于,把她惹烦了,她忍无可忍,直接一个泰山压顶扑上去压在被子上,沖那张脸兇狠道:「不准再蹬被子!你小子给我安静点!」
终于,宋鹤卿消停了。
就在唐小荷要松口气的时候,被子下的两只手却突然紧缠住她的腰身,将她隔着被子紧搂到了怀中。同时,灼热的唿吸离她渐进,从她的头顶游离到了脖颈,一下一下喷洒在她的耳后的肌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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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那道沙哑虚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哽咽道:「娘……娘,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小荷:白捡一大儿子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43章 虾仁青菜粥
◎空食王母千斤粟◎
唐小荷本来都想大叫非礼了, 听见宋鹤卿呢喃这一句,慢慢反应了过来,心想合着这傢伙是把我当他娘了?
她试着挣扎了一二, 没挣扎动, 那俩胳膊还跟藤蔓似的越缠越紧,干脆就妥协了,反正隔着层被子, 又能出什么乱,随他去吧。
她长舒口气,想到这一天的疲惫,趁着这会儿时间, 闭眼养起了精神。
宋鹤卿除了抱紧了她,也确实再没有其他动作, 就是嘴里一遍遍碎碎念地重复:「娘,我好想你, 好想你……」
慢慢的, 唐小荷感觉自己脖颈间湿热一片,睁眼一瞧,发现是宋鹤卿哭了。
闭着眼睛哭的, 眼角红红一片, 泪水把睫毛都打湿了,整张脸也湿漉漉的,房中昏昏沉沉的烛光映照在他脸上,他的神情里全无平日的严肃与倨傲, 有的只是脆弱与委屈, 像只……被人欺负了的小狗。
唐小荷心头软软塌下一片, 忍不住抬手去擦了擦他的眼角, 抱怨道:「哭什么啊,平时谁都没你凶,你还可怜上了。」
宋鹤卿跟能听懂似的,哼哼了一声,拿头去蹭了蹭她的脖子。
「怎么还真成狗了。」唐小荷哭笑不得,努力抽出只手,去轻轻拍着宋鹤卿的肩,柔声道,「快睡吧小狗狗,老实点,醒来就好了,醒来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宋鹤卿在她的安抚下,泪水渐渐止住,唿吸声也平稳均匀下去,进入更深的睡眠中。
……
次日早,雨过天晴,万里无云。
唐小荷打着哈欠回厨房去熬了碗虾仁青菜粥,回到内衙,正赶上宋鹤卿醒来。
宋鹤卿披着头髮,坐在床头一脸茫然地揉着头,见她进来,本就茫然的神情变得更茫然了。
唐小荷将粥放到桌上,欣喜道:「正好,省了我再把你叫醒了,快去漱口,吃完饭好吃药。」
宋鹤卿虽茫然,但话还是听的,掀被子便下了床,洗漱完回到桌前坐下,老老实实拿起勺子自己吃粥。
唐小荷本以为他病中味觉挑剔,肯定会嫌这嫌那不好好吃饭,见他这么安静,还挺意外,以为他烧上这一场将脑子烧坏了。
她正想问上两句,便听宋鹤卿吞吞吐吐道:「就是那个,我昨晚,也是你在我身边照顾我吗?」
他总感觉睡梦中听到的声音是唐小荷的。
唐小荷也一点没带遮掩的,直接大方承认:「是啊,怎么了?」
宋鹤卿拿着勺子的手哆嗦了下,道:「我梦中,没胡乱说过什么吧?」
唐小荷:「没有,你哪说什么了。」
宋鹤卿松了口气,将勺子里的粥送入口中,心说:「那就好,那就好。」
唐小荷:「就是叫了我几声娘而已。」
宋鹤卿一口粥差点喷出来。
唐小荷回忆起来:「哦对,还有,你后来又哭醒了一次,说什么,娘,快跑,快跑。所以我就特别纳闷,你和你娘过往是遇到过什么危险吗,要不然跑什么啊?」
宋鹤卿别说吃粥,撞墙的心都有了,缓缓放下勺子,扶住头不堪回想。
唐小荷以为是他头疼,连忙打住了话,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快回榻上歇着吧,这粥要是吃不下去,我就回头再热给你吃,你快去歇着。」
宋鹤卿又吃了几口粥,站起来没走向床榻,而是走向了房门。
唐小荷忙叫他:「你干什么去。」
宋鹤卿病这一场,人是好了不少,嗓音还有些哑,转头对唐小荷温声道:「摺子没批,杨文忠的事情也还没完,不管怎么说,得尽快将他的罪名定下。」
「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啊!」唐小荷站起来去拦住他,「大夫说了,你必须要静养些时日才行,不可过多劳累,否则会留下病根子的。」
宋鹤卿笑了:「风寒而已,能留下什么病根子。」
说完他一时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唐小荷扬起声音:「你看看你看看,不听大夫言吃亏在眼前,你这不歇能行吗?公务是朝廷的身体是自己的,你把身体累垮了,倒霉的不还是你自己吗,朝廷又能帮得了你什么。」
她边说,边伸出手抓住他胳膊往回拉。
宋鹤卿又无奈又想笑,放别人他肯定要不耐烦,但唐小荷又是照顾他又是给他做饭,他哪来那个脸敢对他凶一下。
于是宋鹤卿软下语气,以一种极尽好商量的口吻对唐小荷道:「我已经好多了,咳嗽两声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自己也说大夫是不让我过多劳累,我就只是批个摺子,处理些琐事而已,算什么过多劳累?」
唐小荷还是使劲将他往回拉,气得呲牙:「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哄呢?反正不行就是不行,你这两天哪里也休想去,只能在这个房里歇着。」
宋鹤卿既想挣脱她又不想伤着她,所以二人间的拉扯也越来越厉害,唐小荷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宋鹤卿往床上拖,宋鹤卿开始还倔强一二挣扎挣扎,后来发现唐小荷比他还倔,累一身汗了都不把他松开,于是干脆就顺坡下驴,将力气一收,顺着她就将她往床榻推去了。
唐小荷还没来得及乐,紧接着便嚷道:「不对!我是要把你拽床上歇息的,怎么我先倒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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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拍拍手便打算撤:「可能你比我更需要歇息?睡吧睡吧你也该睡了,我去去就回。」
唐小荷爬起来,一个饿虎扑食又挂他身上了,手脚并用拖住他道:「不行!你必须听大夫的!」
宋鹤卿这下真哭笑不得了,靠到榻前试图将她安稳放下,哄道:「我真没事,听话松手,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唐小荷半边身子被他放到了床上,却还不屈不挠去拉他:「该听话的是你才对!给我回来!」
宋鹤卿抓住她肩膀将她按回去,正寻思怎么才能从她手里逃走,只听「嘎吱」一声,门开了。
何进端着药进来:「小厨我将药熬好了,大人醒了没啊——」
抬脸一看,只见素来严肃的少卿大人衣衫不整站在床榻前,腰弯着,一只手抓住小厨的腕子,一只手按住他肩膀。
二人一上一下,皆是气喘吁吁。
作者有话说:
病没好利索又大姨妈提前加痛经,肥肠难受了就是说,这章稍稍短小一下,晚上有二更,啾咪啾咪
第44章 油炸小酥肉
◎空食王母千斤粟◎
唐小荷率先反应过来这姿势的古怪, 将宋鹤卿一推,起身对着何进便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何进瞠目结舌半晌,忽然将药碗往桌上一放, 拔腿便跑:「打扰啦我以后进来再也不会不敲门了!您二位还请继续!少卿大人当心着点儿身子!」
还挺有觉悟, 临走不忘将门关紧。
宋鹤卿后知后觉意识到何进误会了这一幕,倒没感到难堪,只是觉得很离谱, 忍不住笑了一声。
唐小荷听到他在笑,照着他便来了一脚,只不过腿没那么长,没有踹上。
「笑什么笑!」她恼到脸颊通红, 「滚蛋!我不要看见你!」
宋鹤卿端起桌上的药碗,喝了口苦入肺腑的黑药汁子, 神情略作伤感道:「刚刚还要我留下好好歇息呢,现在就要我滚了。」
唐小荷一烦, 起身从床上跳下去:「你不滚是吧, 你不滚我滚。」
宋鹤卿这回拉住了她:「不就是个小误会,至于吗。」
唐小荷抽回胳膊不让他碰,没好气道:「怎么不至于, 这要是传出去, 我的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宋鹤卿挑起眉梢:「败坏名声?男人讲究什么名声,你这话越说越严重了。」
唐小荷脱口而出:「谁说我是男——」
在宋鹤卿略感诧异的注视中,她慌忙改口:「谁说男人的名声就不重要了?我这么努力的挣钱,不就是为了以后娶个貌美如花温柔体贴的好娘子, 我和你刚才那幕若是传出去, 人家都以为我唐小荷背地里搞断袖, 谁还会把闺女嫁给我啊!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鹤卿一听, 不由点头:「好像是有几分道理。」
唐小荷甩开他的手,走向门口道:「当然有道理,男人不自爱哪有姑娘要,你以后也注意点,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宋鹤卿忍不住追她,皱眉道:「可是——」
唐小荷却手指将他一指:「站住别动,没有什么可是,以后咱俩随时保持三尺往上的距离,真男人相处就得这样,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别动。」
宋鹤卿被唐小荷说的一愣一愣的,居然果真没动,眼睁睁看着她开门从房中出去,又将门「砰」地关上。
直到碗里的药都被他郁闷之下一口口干了,他才恍然清醒似的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无奈至极道:「宋鹤卿啊宋鹤卿,你又不是没长脑子,你这么听他的话干嘛?什么真男人假男人,简直一派胡言。」
不过他并未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心神,喝完了药简单歇息片刻,便回到前面召集起了几个得力下属,商议起杨文忠的处置问题,也是目前让他最为头疼的问题。
因为只要杨文忠一口咬死不承认罪行,满朝上下再对他偏袒到底,大理寺就算再坚持,得不到助力,迟早会迫于压力放人。
所以宋鹤卿觉得,这事儿拖不得,杨文忠晚死不如早死,越拖变数越大。但在明面上,他没有透露自己的任何重要打算,只是将自己对此的烦恼说了一二,看大家有没有什么好的点子。
当然不会有了。
大部分胥吏都只将手头职位当成一份养家餬口的活计,甚至众人深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在这个关口上,大理寺最应该做的应该是识时务,而不是跟满朝大势对着来。
甚至有不少人私下里还会抱怨宋鹤卿,觉得因他一人固执己见,影响的却是整个大理寺的风评。要所有人为他一人的所作所为而买单,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晌午时分,正当所有人都忙着到膳堂用饭的时候,一名鬼鬼祟祟的身影熘到到后门,将手中字条交给了于墙角小憩的乞丐。待人回去,乞丐又慢腾腾挪起身,拐去了另外一条街。
在那条街里,乞丐将字条再交出去,那人接过字条收好,上马离开了报慈寺街,直奔相府。
相府中,后花园鸟语花香。
谢玄正在廊下餵鸟,还时不时吹记口哨逗逗鸟儿。
赵贵东一路躬身小跑而来,双手将字条捧上。
谢玄接过,展开看了一眼,笑道:「这个宋鹤卿,我以为他能有多大的本事,不还是一样焦头烂额,对此困局不知道如何是好。」
赵贵东道:「是否要让那边继续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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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将字条随手一扔,接着逗起鸟道:「不必了,到底不过一介农家子,不值当费太多心神,且看这秋后的蚂蚁,到底能蹦跶到几时吧。」
赵贵东面露为难,犹豫一二道:「先前奴才也算跟这位少卿大人打过些交道,依奴才看,他不太像是不给自己留后招的人。」
谢玄笑了:「后招?他能有什么后招。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以为做官只凭聪明才智和满腔热血便能官运亨通,殊不知朝廷是由人组成的朝廷,朝堂也是遍布人情买卖的朝堂,大家都那样干,偏他不那样干,他觉得,谁能容得了他?」
「宋鹤卿,鹤卿。」谢玄笑了,用长匙逗了逗鹦鹉,慢调细理道,「什么鹤不鹤,进了朝廷,不过是只进了笼子的鸟罢了。」
……
「什么?你说让我干什么?」
夜深人静,崔群青在大理寺内衙喝着小酒嚼着花生米,原本很欢乐,却被宋鹤卿一句话给吓丢了魂。
石桌前,宋鹤卿以为他是单纯没听清,便又重复一遍道:「我说,我想让你进京兆府,以御史台的名义将狗头铡借来给我用。」
崔群青手指着他,手指头直哆嗦,牙关也哆嗦,半天哆嗦不出来一个字,忽然愤而起身,嘴里骂道:「好哇,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人好到有心请我喝酒,你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没安好心啊你,好事找不到我,一有这种动不动出力掉脑袋的活儿你第一个想到我,我崔群青上辈子招你惹你了我?我是刨你祖坟了怎么?」
宋鹤卿一看崔群青真打算脚底抹油,立马起身拦人道:「自大魏建朝以来,凡死刑犯皆要如数上报,经圣上勾选然后才能施行刑法,可以先斩后奏的,只有先皇赐给开封府的那三把铡刀,只要能把狗头铡借来,杨文忠就必死无疑,我就能名正言顺要他的命。」
「见鬼的名正言顺!」
崔群青吼完,不可思议地说:「我出面,以御史台的名义借铡刀,然后给你们大理寺用?你管这叫名正言顺?宋鹤卿你断案把脑子断傻了吧你!我疯了才会帮你,让我走!我现在就走!」
「油炸小酥肉来喽——」
唐小荷端着一盘热腾腾的小酥肉前来,看着这俩傢伙的动作道:「哎?崔御史这就要走了么?」
崔群青闻着小酥肉的香味,不由咽了口唾沫道:「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唐小荷兴高采烈:「那正好,我炸出的小酥肉是我们当地一绝,以前我奶奶吃了都赞不绝口的,快来尝尝。」
崔群青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我就尝一块啊,尝完我就走。」
半个时辰后。
盘子里空了又续,崔群青往嘴里塞了块酥脆咸香的小酥肉,接着又来了口酒,红着脸颊对宋鹤卿醉醺醺道:「其实这个事儿吧,也不是我不想帮,是它风险实在太大了啊,你说你,你这招偷梁换柱能骗得了谁?万一陛下问起罪,我和你一块吃不了兜着走,我是没事,有我家老头在,我顶多把官职丢了。但是你呢,你这个若按欺君去定,那可是要杀头的,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夜色与清风中,宋鹤卿的嗓音显得很平静,近乎从容地答:「这件事情,我不做,没人会去做,所以我才必须要做。」
「你不能让那些身处深渊的人们,在这世道看不见丁点希望,你总得让他们知道,恶是有恶报的,做坏事是有代价的,做一个好人是值得的。否则日后子孙问你,问你这世上,是否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怎么说?你说善有善报你不知道,恶有恶报也不一定,毕竟做坏事的人多了,不见得每个都能受到惩罚。」
「于是孩子听了你这番话,发现还真是,今天偷摘颗果子没人发现,后天偷只鸡也没人知道,大后天,抢个劫,放个火,藏好了过了风头也就完了。做坏人多好,好处都占了,又受不到什么惩罚,反正没人给那些受害的人做主。」
「长此以往,一代一代,倘若法律形同虚设,好坏是非全凭良心自觉,这个国家,便要完了。」
崔群青认真听完,神情依旧是醉的,眼神却亮了些,拍了下桌子对宋鹤卿道:「宋鹤卿,我跟你说,这件事,我可以不管的。」
「我帮你,不是因为我崔群青是个多么大公无私的人,是我年轻,我尚且豁的出去,若再过上几年,说不定我便要同你形同陌路了,你太狠了,油盐不进,没人能跟你做成朋友。」
宋鹤卿笑了笑,整晚以茶代酒,此刻终于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举杯敬了下对面的人,接着一饮而尽。
万千谢意,皆在这不言之中。
作者有话说:
可恶,我恨大姨妈,不然能直接码到杨文忠下线的
第45章 萝蔔苗
◎空食王母千斤粟◎
「放我出去!宋鹤卿你个不知死活的狗屁大理寺少卿!再不放了老子, 老子迟早有天把你的项上狗头削掉!」
杨文忠在牢里骂的气喘吁吁,朝着牢栏一顿狠踹,大有不将其踹断不罢休的架势。
但人的腿脚又哪里比得过冷铁硬木, 杨文忠踹到后面, 除了脚疼到坐在地上嗷嗷唿痛,其余皆是无济于事。
这时,牢门外脚步声传来, 一栏之隔的外面,出现了道清瘦颀长的身影。
杨文忠放眼一望,顿时扑上前去,急得两眼通红咬牙切齿道:「宋鹤卿!我再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 放我出去,否则我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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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面如常色, 视线低瞥着牢里的人,冷不丁开口道:「杨大公子此话说反了, 我在牢外你在牢中, 我是官你是囚,要饶不了,也是我饶不了你才对。」
杨文忠本就岌岌可危的心情此时更加崩溃, 若非有牢栏阻隔, 只怕他将宋鹤卿大卸八块的动作都有了。
「宋鹤卿我杀了你!」杨文忠使劲扒着牢栏,额上青筋毕露。
可紧接着,他盛怒之下,竟不怒反乐, 哈哈大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跟老子狂, 你知道我祖父当年曾有多少学生吗?你知道那些学生如今都是什么身份吗?哈哈哈, 宋鹤卿你太天真了, 你居然以为你能斗得了我,是谁给的你这般多的自信?简直笑掉人的大牙!」
宋鹤卿缓步走上前去,弯腰注视着杨文忠,直将他注视的再也笑不出来,方低声道:「宋某不过一介四品官,有什么本领能将杨大公子关押至此?不过迫于上头给的压力,不得不为之罢了。」
杨文忠被他这段话绕晕了头脑,皱眉咬牙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正是你派人到祥远县押我入京,又顶着满朝压力对我死不松口?现在又装起无辜来了。」
宋鹤卿未言语,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扔入牢中。
杨文忠忙不迭捡起字条,待展开看清上面的字眼,他先是眼前一亮咧嘴露笑,接着收起笑容左右四望,一把将字条塞入口中,咀嚼咽下。
「哎,相爷真的是这么说的?」杨文忠对着宋鹤卿的态度软和许多,「只要我老实配合你们,我就能出去?」
宋鹤卿未置可否,只是又深深望了杨文忠一样,意味深长地来了句:「庭审在即,杨大公子,好生珍重。」
说完话,宋鹤卿转身离开。
转眼到了庭审的日子,大暑将至,整个京城如被一口滚热的蒸笼扣盖,天空万里无云,大街小巷皆是卖冷饮子的摊贩,走在街上,吆喝声不绝于耳。
今日是大理寺有史以来头回公开庭审,百姓可聚众围观,整个报慈寺街上的居民一大早便往大理寺挤,既是好奇凑热闹,也是想借着这机会,看看传闻中那个年轻新任的大理寺少卿究竟是长何模样。
外面热火朝天,膳堂中亦是热火朝天。
上回买的萝蔔苗味道不错,唐小荷这回直接把整个摊子给包了,萝蔔苗刚出菜圃,沾着的泥都还是湿的,眨个眼的工夫便到了大理寺,洗净调味,端上饭桌。
萝蔔苗鲜且嫩,口感清爽,辛辣刺激,自身的味道便足,故而不必过多调味,只用香醋和盐,最后为了提鲜,加上少许的绵白糖,拌匀即可食用。
三伏天热死人,胥吏们在大通铺挤了一宿,醒来揣着满肚子的闷火,是半点热也吃不得。
到了膳堂,众人但见满眼青绿,先是眼前一亮,再一筷子下肚,经冷水泡过的萝蔔苗冰凉爽口,辛香气重而不过分辣口,原本昏沉沉的肠胃瞬间甦醒过来,胃口大开,食慾也回来了,看什么都想来上一口。
连原本无人问津的包子白粥,都被排队要干净,就着萝蔔苗,吃口包子来口粥,滋味别提有多惬意。
唐小荷忙活一早上,并不知要有大事发生,只听到一堂动静嘈杂,问了打饭胥吏两嘴,才知道今日要当众审讯杨文忠。
唐小荷想到先前在内衙,宋鹤卿和崔群青的酒后对话,当即感觉大事不妙,大马勺一扔跑出膳堂道:「多多阿祭顶我片刻,我有点事出去趟,马上回来!」
到了内衙,正赶上宋鹤卿从卧房开门出来,他头戴乌纱,一身朱红公服鲜艷灼目,本就昳丽的眉目更加添了艷色,只不过他身上威严气太重,导致皮囊纵有迷惑人心的本领,一眼望去,率先感受到的也是强有力的压迫肃穆。
宋鹤卿看到门外气喘吁吁的唐小荷,下意识诧异道:「怎么了,厨房着火了?」
「我呸!」唐小荷骂他,「你的房子才着火了,我来这一趟,是专门来找你的。」
宋鹤卿更加感到意外,眉梢略抬道:「找我?」
唐小荷喘匀了气,看了眼何进,何进识相,立马退远了几步。
唐小荷走到宋鹤卿跟前,用确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的音量说:「你当真要用狗头铡铡了杨文忠吗?铡完以后你怎么办?朝堂里那些人能放过你吗?陛下不会怪罪你吗?要不你再想想如何,为民除害是好,但若因为这桩将命搭进去,未免也太得不偿失了吧?」
宋鹤卿不由沉了目光,似是真在认真考虑唐小荷的话,但思忖半晌,他轻笑一声,望着她说出的不过是句:「看不出来,你还挺担心我。」
唐小荷白眼险翻天上,骂骂咧咧道:「我担心你?你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我担心你没了大理寺再来个难伺候的新少卿我日子不好过罢了,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罪,我唐小荷来京城只是想闯出一番事业而已,谁知道还能碰上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
宋鹤卿挨了骂,眼神反倒柔和许多,温声道:「放心吧,我都交代好了,若到时候我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不会留你在大理寺,你那么想进天香楼,自然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去处。」
唐小荷怔住,梦寐以求的愿望就在眼前,可不知怎么,她竟有些鼻酸。
宋鹤卿并不知她内心之复杂,只觉得她这副呆头鹅样子还挺招人喜欢,一个没忍住,抬手捏了把她的脸,笑了声,松手与她擦肩而过,往前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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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他要走远,唐小荷忽然转过身,对宋鹤卿的背影喊道:「宋鹤卿!」
宋鹤卿留了步,但并未回头。
唐小荷低头想了想,道:「我做的炖大鹅很好吃,但是那是冬天吃才能吃出滋味的菜,你,你努努力,争取先活过这个冬天,不然你就吃不到了。」
宋鹤卿的背影静而远,过了许久,抬腿继续往前去了。
唐小荷心头酸酸涨涨的,也说不出是因为什么,站在原地看他走远,直至背影再也看不到,才动身回膳堂。
前面,讼堂。
讼堂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男女老少扎堆而来,或是谈论罪犯杨文忠,或是谈论这位三日破了人皮灯笼案,五日破樱桃煎案的宋大人。
终于,衙役高唿一声——「少卿大人到!」
嘈杂的讼堂外顿时安静下来,衙役驱散人潮,开出一条直径。
宋鹤卿自径中走来,步伐威严,身姿挺拔如松,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走于堂上獬豸图前坐下,抓起惊堂木一拍,道:「带嫌犯。」
衙役高声传话:「带嫌犯——」
少顷,杨文忠被押上公堂。
宋鹤卿道:「嫌犯杨文忠,本官问你,祥远县的抢屋霸田,打死人命,强抢民女等诸多恶举,是否皆为你所为?」
杨文忠张口便道:「这我不知道,我没干过,有证据吗?谁能证明?」
宋鹤卿冷笑,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直至今日还不承认,看来本官是待你太好了,来人,先给他二十大板!」
杨文忠傻了。
衙役不等他反应,上前便将他拖起,按在了长凳上。
杨文忠这边正纳闷着,一记重板便狠狠打在了他的屁股上,当即打的他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他心想:「这不对啊,按理这宋鹤卿应是被谢伯打点完了,怎么打点完了他还对我动真格的?谢伯的字条上说让我配合行事,眼下这该如何配合?难不成真要承认那些事情是我做的?」
杨文忠越发摸不着头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屁股上的板子实在太重,三两下下来,直教他筋断骨裂,生不如死。
他实在撑不住,又想:「或许是谢伯留有后手也不一定,我一味咬牙不认,弄不好坏他大事,不如承认,起码免这皮肉之苦。」
于是他牙一咬,当即高唿:「我认!宋大人!我认!」
板子终于停下,杨文忠被拖回原处,身后鲜血淋漓,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他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认,那些案子都是我做的,是我抢了地,杀了人,走街上见那小娘子颜色不错,便抢回家受用了几日,后来她丈夫找我理论,我又派人将其打死,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一时间,堂外喧譁连连,围观百姓不知从哪摸来的臭鱼烂虾等物,一股脑往杨文忠身上砸去,连累的整个讼堂也变得腥鱼烂臭。
宋鹤卿面不改色,两眼直盯杨文忠,眼睛眨也不眨,沉声道:「让他签字画押。」
衙役上前,扯起杨文忠的手按入硃砂红墨,又往供状上按去,转眼便留下一个清晰无比的红手印。
杨文忠瘫倒在地,嘴里大喘粗气,声若游丝道:「我承认了,现在能……能放过我了吗?」
宋鹤卿接过供状,看着上面的手印,眼波隐有震颤,指尖亦在震颤。
但他终是稳住了声音,吐字沉稳而有力道:「罪犯杨文忠,罪行滔天,罪无可赦,依大魏律法当斩首弃市,然本官念你祖上有功,功过相抵,免你斩首示众,改判狗头铡,当堂腰斩。」
白日一声轰雷,将杨文忠轰了个瞠目结舌。
他甚至不敢相信宋鹤卿刚刚说的是什么,才想张口去问,便听头顶一声暴喝:「来人!上狗头铡!」
暗堂中,六个青壮衙役齐力抬出通体玄铁打制而出的前朝狗头铡,「砰!」一声,摆在了杨文忠的面前。
杨文忠这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衙役拖起,只见寒光一闪,铡刀被高高提起,他被衙役一推,半个身体都趴在了铡刀上。
刀下,汗毛竖起,皮颤肉抖。
「行刑。」宋鹤卿道。
杨文忠面若纸色,两眼大瞪,眼中血丝密布,直勾勾盯着堂上那张年轻的容颜,最后从喉中发出句:「宋鹤卿,你——」
话音未落,铡刀落下,只听「咔嚓」一声,鲜血四溅。
作者有话说:
俺来了俺来了大家久等了!
第46章 牛肉米粉
◎空食王母千斤粟◎
杨文忠整个人被拦腰砍成了两截, 血似喷泉汹涌而出,转瞬染红了整个讼堂的地面。
他还没有全然咽气,两截肉身抽搐着, 两眼仍是直勾勾盯着宋鹤卿, 嘴唇翕动,但发不出什么声音,也没有人能看出来他在说什么。
堂外, 尖叫连连。
这场面吓跑了不少胆小的妇孺孩童,很显然,没人想到会有这样突然的一幕发生。
而且这不仅能说是突然,简直可以说是旷古绝今, 自大魏建朝以来,莫说大理寺, 就是整个三法司,加上京兆府和各地衙门, 也没有将犯人当堂腰斩的先例, 还是用的狗头铡。
但害怕归害怕,堂外还是有不少人拍手叫绝,直唿死得好, 宋大人是青天大老爷转世, 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于是一日之内,「宋青天」的名号,随着腰斩杨文忠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大街小巷无不感慨老天有眼, 杨文忠恶有恶报, 宋青天铁面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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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 这消息传到了宫闱之中。
谢玄带领群臣在御书房外跪等了皇帝一天, 联合上奏弹劾大理寺少卿宋鹤卿藐视朝廷,滥用私刑,目无王法。
却直至天黑,都连皇帝的影子没能见上一道。
御前太监出来再进去,再出来,口中来来回回都是那句——「陛下日理万机,实在无暇顾及其他,相爷见谅,想必陛下忙完这阵,便能召见您了。」
谢玄何等觉悟,早已看出皇帝有意偏袒宋鹤卿,刻意将此事翻篇,避而不见。
可谢玄哪里能咽的下那口气。
他本以为凭宋鹤卿那点能耐,至多将杨文忠关在牢中生拖下去,哪里想到那小子竟然胆大包天到设计借来狗头铡,还不知用什么手段诈了杨文忠一把,让他承认罪行甚至画押。最最麻烦的,是这一切全被百姓看到了眼里,他宋鹤卿成了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朝廷明面上想处置他,都得顾忌民心一二。
眼下,谢玄唯一能置宋鹤卿于死地的把柄,便是他伙同御史台欺骗京兆府,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三法司不分家,同是惩奸除恶,借给御史台,还是借给大理寺,结果都是一样,无甚区别。往大了说,三把铡刀是先皇赐给京兆府行「先斩后奏」之权所用,他宋鹤卿借铡刀便是借皇权,以御史台之名借铡刀,便是伙同御史台欺君,欺君之罪,重可杀头。
谢玄无比想将事情闹大,想让宋鹤卿死。
可无论大还是小,都不过是龙椅上那位一句话罢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始终未得召见,谢玄总算沉不住气,遣人到坤宁宫请皇后。
可人回来,所带回来的也不过一句——「皇后娘娘说了,后宫不得干政。」
谢玄险没吐血三升,急火攻心到两眼一黑。
谢长武及时扶住他,搀他起来后担忧道:「爹,长姐说的也没错,她身为中宫皇后,的确不能领头破坏规矩。」
「什么是规矩!」
谢玄一时没忍住,隔着御书房的门喝出这句,但紧接着便低下声音,目眦欲裂道:「她是我女儿,皇上是我的女婿,我是大魏的国丈!和我谈规矩?规矩才应该是我定的!」
谢长武只顾附和,附和完道:「爹,您都在这等了一天了,皇上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再苦等下去呢,再说您这身子也受不住啊,不如回家歇着。」
谢玄声音一狠:「我还没到那老不中用的地步!」
谢长武连忙再度附和:「是是是,爹身子好着呢,是儿子不中用,儿子累了,想回家歇歇,求爹准许。」
台阶到这地步,谢玄才冷哼一声愿意下这个台阶,只不过临走之际,他还是不甘地望了御书房的大门一眼,眼神逐渐锐利,心道:「宋鹤卿,你小子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了。」
……
杨文忠死后,宋鹤卿一天下来半分没闲着,先到御史台同崔群青向中丞大人解释道歉,再与崔群青带着洗干净的狗头铡,到京兆府给京兆府尹道歉,一天下来,别的没干,光顾着道歉。
都这样了,他忙完还要回大理寺一趟,脱下公服换上朝服,入宫再去向皇帝请罪,指望讨个从轻发落。
等他从宫中回来,已经是夜间子时三刻,守门的狗都睡了。
唐小荷坐在大理寺东侧门外,本在睡梦中拍蚊子挠痒痒,听到动静睁开眼,见是他回来,立马起身迎去道:「你终于回来了,陛下为难你了么?」
宋鹤卿刚下马车,见唐小荷顶着那张睡眼惺忪的脸向自己走来,下意识有些愕然。
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等自己。
「没有。」他摇了摇头道,「陛下大人有大量,并未同我一般见识,只是说了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便要秉公处置了。」
事实真相哪里有他口中所说这般轻松简单,只不过其余诸多险象环生的细节,他不愿与唐小荷讲。
唐小荷闻言长松一口气,道:「这就好,我以为你脑袋要搬家了呢,吓得我觉也不敢睡。」
宋鹤卿轻嗤一声,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声音软和不少,甚至略带些戏嚯道:「觉都不敢睡,这么怕我没命啊?」
唐小荷:「废话,你以为这世上有一个好官很容易吗,少一个好官,便要多一个坏官,多一个坏官,便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她小嘴叭叭半天,一抬头见宋鹤卿噙笑看着自己,下意识脸便有些发烫,转过头道:「算了,不跟你说了,困死我了,我要回去睡觉。」
宋鹤卿经她这一提醒,顿感全身疲惫,也跟着打了个哈欠,抬腿走在了她身后。
途经二堂,宋鹤卿见唐小荷往膳堂拐弯,不免去问:「你干什么去,不是要睡觉吗?」
唐小荷朝他举了举胳膊,抱怨道:「痒死我了,你们大理寺的蚊子欺生,我在门口等你那一会儿,两条胳膊上都是咬的红疙瘩,我得去膳堂找点薄荷搓搓,否则今晚别想睡着了。」
宋鹤卿鬼使神差的,抬起腿便向她走了过去,道:「我跟你一起去。」
在唐小荷讶异的目光中,他低头想了下,接着抬头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饿。」
唐小荷扑哧一笑,笑声在夜色下显得很是悦耳清脆,对他说:「真稀罕,你也有喊饿的时候了,跟我来吧,我看看还能弄点什么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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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点头跟上。
不久,厨房亮起烛火。
唐小荷找了一圈,发现还有晚饭剩下的一点牛肉汤,本来想留着明日早上给多多阿祭泡饼吃的,现在看来,只能进宋鹤卿的肚子了。
她将牛肉汤烧开,往里加了把干米粉,打算给宋鹤卿做个牛肉米粉吃吃。
煮米粉的时间里,唐小荷坐在通风处,拿薄荷搓起胳膊上的红疙瘩,边搓边道:「小时候我和狗娃子进山摘果子吃,经常被山蚊子叮一身大红疙瘩回家,那个时候我奶奶就常拿鲜薄荷往我的痒处搓,搓完便不犯痒了,后来我就习惯了,只要一教蚊子咬,就拿薄荷搓,搓过便好,身上还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宋鹤卿听着她的念叨声,目光懒洋洋的,不由落到了她的两只胳膊上。
白嫩嫩的,豆腐一样,感觉一掐能掐出水来。
唐小荷浑然不知宋鹤卿在想什么,搓完胳膊听到锅里的「咕嘟」声,起身便跑去搅米粉,对宋鹤卿道:「快能吃了,这米粉一烫就熟,煮久了要断的。」
她一边拿勺子搅着锅,一边控制不住去挠后脖子,同时道:「嘶,这些蚊子嘴真尖,脖子后面也能咬,隔着那么厚的衣领子,它那嘴是怎么做到的。」
宋鹤卿见她实在痒,便起身过去道:「薄荷给我,我给你搓。」
唐小荷也将那「三尺之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将薄荷顺手就给了他。
宋鹤卿拿着尚带唐小荷掌心温度的薄荷,伸手拨开她的一小块后衣领,露出白中透红的一小片肌肤出来,上面除了蚊子包,还有好几道显眼的抓痕,她的皮肤薄,看着有点触目惊心。
宋鹤卿倒吸了口凉气,拿着薄荷轻轻揉搓起来:「唐小荷,你对自己下手够狠的啊。」
唐小荷尝了口汤头,觉得盐味不够,便又往里小撒一点毛毛盐,道:「不狠不解痒。」
她闲不住,时而低头尝汤时而抬头找碗,一点没顾及身后的人,导致宋鹤卿给她搓的过程中总是错位搓不准地方。
最后他有点恼了,干脆另只手抬起,伸到前面抓住她的脖子道:「不准乱动。」
唐小荷顾着捞粉,也没注意环绕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只顾问他:「韭菜花吃不吃?辣子和醋都放的吧?」
「随你。」宋鹤卿道。
他目不斜视,看似心无旁骛地给唐小荷揉着薄荷叶,注意力却总忍不住往别的地方去移——
好细的脖子,感觉一掐便要断了。
是因为年岁小么,好像没摸到他的喉结。
好嫩,男人怎么能有这么嫩的肌肤,轻轻一咬应该就能留下痕迹吧?
好香,好想吃。
他在说米粉。
没多久,米粉出锅。
宋鹤卿坐在桌前,拿筷子挑了几根米粉,狐狸眼斜瞥着,光打量,迟迟不往口中送。
不知怎么,他感觉食慾没方才那般强烈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都不想点破你,强烈的真的是食慾咩?
第47章 百鬼林
◎空食王母千斤粟◎
一大清早, 大理寺的门便被砰砰敲响,门口传出哭嚎声阵阵,引来不少人围观。
内衙, 宋鹤卿奋战一夜终于支撑不住, 正要伏案而眠,门便被何进一把推开。
何进冲到宋鹤卿面前,气喘吁吁道:「大人, 又来案子了。」
宋鹤卿一宿未睡,现在离羽化登仙只差一步,说话声音也跟着缓慢缥缈——「什么案子。」
「街口卖猪头肉的刘老四,他娘前几日独自回老家探亲, 说好昨日到家,却总不见回来, 刘老四今早天不亮往回寻,才发现他娘倒在城东外的山间小路, 人已经没气儿了。」
「身上财物可在?」宋鹤卿努力撑起精神。
「在的。」
「尸体验了吗, 仵作怎么说?」
「验过了,仵作说,这老大娘内外皆无伤处, 疑似劳累过度突发哮喘之症。」
「刘老四又怎么说?」
「刘老四说, 他娘的确是有喘疾,打娘胎带出来的,大夫们都说医不好,只能吃药。」
宋鹤卿狠揪眉心, 耐着性子道:「那这不就完了吗, 老人家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 长途跋涉恰巧逢上发病, 身上财物俱在也能排除是被谋财害命,显然是因病而终,就这么结案吧。」
何进哭丧个脸:「道理小的也懂,可刘老四不同意啊。」
宋鹤卿耐心即将用尽,唿出口气道:「他又怎么了?」
「他说……他娘倒在的那条小径叫百树林路,旁边挨着的林子就叫百树林,百树林里一直有闹鬼的传闻,他非说他娘是教女鬼吓死的,要大人给他娘做主。」
宋鹤卿:「……」
宋鹤卿:「让女鬼吓死的,然后让我做主?」
片刻,何进硬是被宋鹤卿给轰出了书房。
宋鹤卿脱下脚上的鞋便给扔了出去,怒喝道:「我是大理寺少卿!我不是阎王!我阳间的我都管不过来,你们还让我去管阴间的?这还有没有天理?我求你们给我汇报案子的时候也动动那个猪脑子想想!这案子合理不合理正常不正常!」
何进欲哭无泪:「小的们也是如实禀报啊大人!」
宋鹤卿:「滚!」
张宝这时过来:「大人昨日的摺子——」
宋鹤卿:「你也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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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转身回房,清晨阳光过于灼目,刺了下他的眼,他手指太阳骂道:「破太阳亮什么亮,有什么好亮的,都上值了还亮,傻子太阳。」
「臭鸟叫什么叫,你觉得你的叫声很好听吗?等会儿就把你们都烤了吃肉。」
「破树这么绿干什么,你都不用批阅公文的吗,什么你说你不用?那你还活着干嘛?来人把它给我拉去厨房当柴火。」
最终「砰!」一声,书房的两扇门合上了,世界清净。
何进张宝面面相觑,最终决定各回各处,谁也不去触那个霉头。
下午,宋鹤卿补完觉醒来。
他穿戴整齐,出门先给即将落山的太阳赔了两句不是,又到前面验尸房中找了仵作,问及起来刘老娘的尸首。
经过反覆确认,仵作可以判定刘老娘的的确确是因病而亡,且尸首并没有生前受到惊吓的痕迹,被女鬼吓死纯属无稽之谈。
宋鹤卿派人将验尸结果通知了刘老四,之后结案,毫无争议。
从验尸房中出来,宋鹤卿肚子响了两声,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又差点一天未进食,便去了膳堂,亲自打饭吃饭。
等排到他的时候,他注意到打饭的面孔,不由问:「唐小荷哪去了?」
多多道:「哥哥今日一大早便上山采蘑菇去了,还没回来呢。」
宋鹤卿看了眼膳堂外昏黄的天色,皱起眉:「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他去哪片山上采蘑菇了。」
多多:「好像是城西头那边。」
阿祭这时插嘴:「不对,不是城西头,是城东头,哥哥听人说那边山上蘑菇多,尤其是叫百树林的那边。」
宋鹤卿心一惊,心中暗想,怎么又是百树林。
排队的胥吏扬声嚷嚷:「百树林那边可去不得啊,闹鬼闹了好些时候了,我们都管那片叫百鬼林,当地除了不信邪的敢走那边的路,胆小的无人敢去。」
阿祭神情慌了慌,放下打饭的勺子道:「那我去找找哥哥。」
宋鹤卿叫住阿祭:「子不语怪力乱神,休要大惊小怪,他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再等等吧,估摸没多久他自己便回来了。」
嘴上是这样说,等吃起饭来,宋鹤卿的目光却总不自觉往门外瞟,但来来往往进出的人那么多,就是没有他所期待的那抹身影。
连带着碗里的饭都跟着索然无味起来。
终于,宋鹤卿按捺不住,放下饭起身便往外走:「何进。」
何进抱着饭碗跟上去,嚼着饭菜道:「怎么了大人?」
宋鹤卿:「带上几个人随我前往城东百树林,现在就去。」
何进诧异:「刘老娘的案子不是结了吗?」
宋鹤卿转头瞥他一眼:「你不觉得今晚的饭菜没先前的好吃吗?」
何进点头如捣蒜。
宋鹤卿垂了眼眸,声音不自觉低下去:「我得把那乱跑的厨子找回来。」
……
夜幕降临,城东山林中。
四周静悄悄,时不时传出几声鸟叫虫鸣,树冠高大茂密,遮住不少月光,穿行在树林里,如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中。
唐小荷抱着一大筐子蘑菇缓慢踱步,其实若为方便,她完全可以将筐子背在背上,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真的很需要抱点什么东西在怀里。
「救命。」她忍不住抱怨,「来时明明是有路的,怎么到离开路就没了?都怪我,摘外面的不满足,非得往这破林子里面钻,现在想出去都难了,唉,唐小荷,我真是要被你害死了。」
嘴上害怕,但她还是不停往四处望,企图找到出路,同时为了给自己壮胆,她还扯开嗓子唱起了山歌——
「螃呀嘛螃蟹哥,八呀嘛八只脚。两只哟大夹夹,一个硬壳壳——」
「横着是横着是横上坡,直着是直着是直下河。那天从你门前过,夹住了我的脚。夹呀嘛夹得紧又紧,甩呀嘛甩不脱——」
唐小荷唱肥了胆子,越唱步子迈越开,嗓音也越发清亮。
「求求你螃蟹哥,放放我的脚。求求你螃蟹哥,放放我的脚——」
声音未落,她的脚脖子便一紧,像是被只手勐地抓住了。
唐小荷当即汗毛竖起,手里的蘑菇筐子都差点吓掉。
她吞了下口水,哆嗦着声音道:「不是吧螃蟹大哥,你来真的?」
她深唿吸了两口,大着胆子低头便是一望,紧接着便松了口气。
不是鬼爪子,是踩进了藤草窝里。
唐小荷将筐子放下,弯腰仔细解起缠脚上的藤草,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我唐小荷生平又没做过坏事,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什么?什么都不用怕,要怕也是那些东西怕我才对,我多正气的一个人啊嘿嘿。」
解完藤草,她站起身,因脚下不平,差点摔个趔趄,好在被只手及时扶了把。
唐小荷松口气:「差点就要摔住,多谢你噻。」
她接着便愣住了。
手……
这荒山野岭的,为什么会有只手扶住她?
她脖子僵成了木头,过了许久许久,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身后。
月光正好照入,只见高大的树木下,悬空飘荡着抹惨白的影子,白影身上的衣带随风摇曳,鬼手一般往四方延伸。白衣之上,乌髮覆面,张牙舞爪地随风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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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尖叫一声,差点当场昏死过去,反应过来以后拔腿便跑,跑的瞬间不忘抱起辛苦摘来的蘑菇。
「鬼啊!有鬼!鬼!」
她边叫边喊,无头苍蝇似的在整个山林乱蹿,再也不敢回头去看上一眼,连脚下都没工夫注意。
终于,唐小荷踩空一块,随大筐蘑菇一块滚到了个小坡下面,衣服被勾出好多口子,脑袋都差点磕石头上。
但她根本来不及唿痛,爬起来抱住自己便喊:「救命!有鬼!谁能救救我!」
不知喊了多久,直到有只手拍了下她的肩膀。
唐小荷更害怕了,大叫一声将自己抱更紧,炸毛的猫儿似的放声去喊:「不要碰我!我没得罪过你!」
宋鹤卿眉头紧锁,弯腰强行掰起她的脸道:「唐小荷你睁眼看看,看看我是谁!」
唐小荷正欲拼命挣扎,听到这声音不免消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睁眼瞧去。
看清脸的瞬间,她一把扑进了宋鹤卿的怀中,紧紧抱住他不松手,放声哭道:「你不是鬼变的吧?你真的是宋鹤卿吗?我好害怕啊宋鹤卿!这里有鬼!这里真的有鬼!」
宋鹤卿脑海中冒出十万个疑问,但知道此时不是问的时候,只能轻轻拍着唐小荷的后背,柔声安抚她道:「好了,没事了,我来找你了不是吗?我们先回大理寺,之后你再好好跟我说。」
唐小荷满面泪痕,不停点着头,但腿软成面条,根本站不起来。
宋鹤卿刚开始只是想将唐小荷搀扶起来,后来索性弯下腰,让她上了自己的后背。
背起这小厨子时,他心头闪过丝不合时宜的困惑——这傢伙素日脾气不小,身体倒是柔软。
这困惑一闪而过,并未激起他太多波澜。当务之急,是赶紧与在山对面找人的何进等人汇合,尽快回大理寺。
宋鹤卿正要动身,便听后背上的人哭哭啼啼来了句:「我蘑菇,好不容易摘的。」
他嘆口气,只好将那筐所剩无几的蘑菇也顺手拎起。
少卿大人看着文弱,实际到底是习武之人,即便背上背个人,上个小坡也算不得吃力,过程中甚至有心情逗背上的人:「以后还上山吗?还採蘑菇吗?我就缺你这点蘑菇给我炖汤了?」
唐小荷趴他背上直抽抽,根本不敢睁眼,也没心情还嘴,泪水将宋鹤卿的衣袍打湿一大片。
她感觉宋鹤卿的背上比哪里都安全,即便再有鬼来,她也不必害怕了。
而就在唐小荷逐渐将心情平復下来的时候,宋鹤卿却忽然道:「唐小荷,下来。」
他的嗓音依旧平静,只不过平静中,带了些许冷冽,以及不容置疑的强势。
唐小荷有点诧异,但还是从他身上下了来。
直至她站稳脚跟,慢慢睁开眼,她才终于知道,她和宋鹤卿将要面临什么。
坡上,月光倾泻,满地银辉。
在他们的前方,站了数十名黑衣人,手中长刀寒光闪烁,刀尖虎视眈眈,对准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
女鹅哼的螃蟹歌出自四川民歌
男主单独找女主是因为地方太大,那么大块山头,聚众找大概得找到天亮,也侧面反映出他很着急(嗯就是这样)
第48章 遇险
◎空食王母千斤粟(收尾)◎
「这, 这些人……」唐小荷被吓到了,不由往宋鹤卿身后缩,什么鬼啊怪啊的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此刻, 什么东西都没有拿刀的人可怕。
宋鹤卿抬起条胳膊护住她,道:「不用害怕,他们都是沖我来的, 等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赶紧往山下跑,有多远跑多远,不必管我。」
唐小荷摇头不止, 抓紧了他的胳膊哽咽道:「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太危险了。」
宋鹤卿嘆口气:「可是你留在这拖累我,会让我更危险啊。」
就在这时, 只听刀声猎猎, 寒光袭来,黑衣人们一拥而上,举刀朝他二人噼来。
宋鹤卿扯下唐小荷的手, 飞起一脚踹中为首一人的脑袋, 夺去对方手中刀逼退众敌,大声对唐小荷喝道:「跑!」
唐小荷在一线之间权衡清楚,心一横牙一咬,拔腿便跑。
她的耳边响起唿唿风声, 风声中, 身后钢刀相撞的脆响清晰而强烈, 刺激着她头脑中的所有脉络, 但她不敢回头。
她沖准一个方向,一口气跑出百丈开外,直跑到再也跑不动,才终于鼓起勇气回头去瞧。
只见身后已经看不到任何刀光剑影,连打斗声都听不到,能听到的,只有她噗通狂跳的心跳,和急促紧张的喘息。
下山之路就在她眼前,只要再稍跑几步,便可抵达安全的地段。
但唐小荷几乎毫不犹豫,拔腿便朝山的另一头跑去。
那边,何进带领几名差役,还在山林里到处搜寻唐小荷的踪迹。
「小厨!小厨!小厨你在哪啊小厨!」
何进使出吃奶的劲儿去喊,喊得扶腰直喘,嘴里忍不住抱怨:「真奇了怪了,这怎么采个蘑菇还把人给采没了,少卿大人也是,先着重搜这一片林子不行吗?非等不及去找那边,也不带个人。现在可好,一丢丢俩,两个人都没影了,这可怎么找啊。」
正当何进又要放声大喊「小厨」的时候,唐小荷一路狂奔到他们跟前,举手高唿:「是我!我在这!我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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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喜出望外,忙不迭迎上去,正要问她情况,便被唐小荷一把拽住了胳膊。
唐小荷同样累得直不起腰,气息又急又慌,还拉起哭腔道:「少卿大人……你们快去救少卿大人!有人在刺杀他!好多人!就在山那边,你们快去!」
何进瞬时来了精神,扶住唐小荷便道:「你别慌,你现在仔细回想那地方在哪,想清楚再告诉我。」
唐小荷仔细回想,告诉了何进具体方位位置,以及周遭都有什么。何进听后一刻没敢耽误,带着人便冲过去了。
至于唐小荷,她实在太累太累了,根本追不上众人的脚步,没跑几步,便瘫在地上起也起不来。
她尝试了几次爬起来,可手脚冰冷麻木,眼前直冒黑星,根本成功不了,还越折腾越累,眼前越来越黑,丁点东西看不清。
她干脆就闭了眼睛,心想:「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一会儿我就起来去找宋鹤卿,一会儿就去……」
夜色渐浓,山林中逐渐浮起重重瘴气,包裹在唐小荷的全身。
唐小荷头脑越发昏沉,若放平时,她理应想到是瘴气在作祟,但在此刻,她满心都是宋鹤卿,连这林子里的鬼都顾不上去怕了,睡梦中都还喃喃念着:「宋鹤卿,你等我,宋鹤卿……」
静谧中,一道白影出现在她的身前,垂目驻立良久。
忽然,白影弯下腰身,将她轻轻拦腰抱起,接着足尖一点,借着树梢与山风,转瞬消失在树影之中。
另一边,局势不妙。
宋鹤卿的身势虽依旧屹立挺拔,但他负伤严重,手里的刀都已卷仞,血珠顺着刀尖一路蜿蜒下滑,滴落在他脚旁的尸体上。
在他对面,倖存下来的三名黑衣人未生退意,仍旧步步紧逼他。
宋鹤卿也不往后退,只轻嗤一声,抬手抹了把溅脸上的血,狐狸眸子冷冷瞥着三人道:「我累了,一起上吧。」
那三人同为负伤,挨个来不见得是宋鹤卿的对手,临阵对视一眼,拿定主意,群起攻之。
宋鹤卿以刀为剑,顺手甩起记「剑花」,刀尖划断一人咽喉,落刀时看似要去攻左面那人,实际却是虚晃一招,直接贯穿了右边人的胸膛。
左边黑衣人为保同伴性命,举刀便沖宋鹤卿砍去。
他以为宋鹤卿会为了保命松刀逃离,哪想到宋鹤卿竟是狠到拔刀再退,由此慢上半拍,右边肩膀生抗半刀,血流如注。
这时何进带人赶来,看到这幕,吓得大叫一声:「大人!」
仅剩下的一名黑衣人本欲与宋鹤卿殊死一搏,但见帮手赶到,不得已抽身便跑,照着山中沟壑纵身一跃,身影与夜色直接融为一体。
何进想带人去追,却听宋鹤卿喘着粗气道:「不必了,没有意义,我知道是谁派来的,就算把人追来杀了,那人也能再派别人。」
何进见自家大人吐息急促,身形发颤,便知大事不妙,连忙上前扶住人道:「是属下们没用晚来一步!大人您撑住!咱们这就回去!」
宋鹤卿松开手里的刀,身体彻底往前倾去,气息也弱下,狐疑道:「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何进:「是小厨!他找到了我们,告诉我们您有危险,要我们赶快来救您。」
宋鹤卿笑了,嗓音细若游丝,疲倦而温和道:「那个唐小荷啊,我是真拿他没点办法……他先回去了吗?」
「没有他和我们——」
何进话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赶紧转头望去道:「小厨呢!你们见小厨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摇头。
宋鹤卿一只脚都要踏入鬼门关了,硬是因此情形而活了过来,推开何进睁大眼睛在人堆中亲自打量一圈,见当真没有唐小荷的身影,立马急火攻心,放声暴喝道:「唐小荷呢!他人哪去了!」
何进也慌了,连忙再度扶住宋鹤卿,好声劝慰:「大人您息怒,小厨他,他可能就是跑得慢了点还没跟上来,我这就派人回去找他,您别激动,激动了血淌的多啊!」
宋鹤卿直接弯腰抓起把黄土,用力摁在了肩膀伤口上,踉踉跄跄迈开步伐,到处唿唤:「唐小荷!唐小荷你给我出来!你又上哪里去了!」
「我让你往山下跑!你怎么就是不听!你个混帐小子!」
「你别让我抓住你!否则我饶不了你!」
宋鹤卿面无血色,身体也摇晃的越来越厉害,终于还是没撑住,险些栽倒。
何进都要吓哭了,扶住他不撒手道:「大人您先回去治伤行不行,这边有我们呢,我们肯定能把小厨找回来。」
宋鹤卿急了,将何进再是一推:「别管我!去找唐小荷!」
他一边往山林踉跄奔去,一边喃喃自语:「他胆子那么小,不可能独自待这么久都不喊人的,他肯定出事了,不对,他不能出事,他不能……」
宋鹤卿心口剧痛无比,不提防便呕出口血,身体也直直倒了下去。
「少卿大人!」何进高唿。
宋鹤卿听不到耳边的唿唤声,脑海中全是唐小荷的表情容颜,或是过往同他嬉笑怒骂,或是今晚泪眼婆娑扑入他怀中,一幕幕,无比生动清晰。
临近昏迷,他嘴里重复的都是那句:「唐小荷,你在哪,你在哪……」
*
「宋鹤卿……宋鹤卿你别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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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唐小荷眉头紧锁,不仅脸色苍白,额头上的汗珠还一颗颗往下落,顺着她的鬓髮浸入头下的粗布枕头中。
她做了一整晚的梦,梦里没别的,来来回回都是宋鹤卿同人打斗的画面,甚至有好几次,她都在梦中清晰地看到,宋鹤卿被人一刀捅穿了身体。
「宋鹤卿……宋鹤卿!」唐小荷勐地睁开双目,睁眼却是满室阳光,耳边是鸟儿的叽喳叫声。
是梦。
还好是梦,梦中的血腥画面都是假的,宋鹤卿肯定没事。
她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便反应过来,她昨晚应该是在树林子里睡着了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又是哪?
唐小荷坐起身,仔细打量起周围。
很显然,这是个木头做的房子,房中陈设朴素到近乎简陋,但收拾的很干净,桌椅板凳上连丝灰尘都没有,地面也整洁异常,杂物都摞在架子上,绝不会就地随意摆放。
可以看出来,这房子的主人是个爱干净且很有条理的人。
唐小荷正打量入神,门外便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的警惕心瞬间便起来了,左右看了看,没摸到什么趁手的东西,只好抱起枕头挡在身前,两眼一眨不眨盯着门,忍不住直吞喉咙。
「嘎吱」一声,门开了。
看这屋内简单的陈设,唐小荷本以为会进来一个大哥或是老伯,没想到看到人脸的那一刻,她居然讶异到长大了嘴巴,先是震惊,接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张脸熟悉,看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谁!」
作者有话说:
猜猜是谁~
第49章 玉兰
◎空食王母千斤粟(完)◎
站在门口的女子身姿窈窕, 明眸皓齿,虽着布裙荆钗,依旧难掩颜色, 对着唐小荷微微一笑, 清丽如于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莲花白荷,看得人心神荡漾,魂不守舍。
唐小荷指着她, 拍着自己脑袋拼命回想:「就是那回,我跟宋鹤卿追阿祭,路上撞倒了好多摊位,我记得你的脸, 你是那个……那个卖豆腐的姐姐!」
女子又笑了下,衣袖掩唇, 一举一动皆透着股娇柔羞怯,走动间身姿如风扶弱柳, 煞是勾人。
唐小荷有点看得呆了, 就像第一次见这女子时的情形,晃了晃头恢復神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后来去找过你, 想赔你钱来着, 但是没有找到……对了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啊?是你家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子未出声,指着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唐小荷这才反应过来, 这姐姐竟是个哑巴。
唐小荷有点愧疚, 忙不迭道:「得罪了, 我不是有意的, 我……」
女子仍是微笑,用手语对唐小荷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她走到床前,将端在手里的粥递给唐小荷,又用手语表达:「我是昨晚在外面发现你的,你吸入了林子里面的瘴气,身体很虚弱,吃点东西会好很多。」
唐小荷松开枕头,接过粥,即便没接触过手语,也能大体懂得女子的意思,十分感激道:「谢谢姐姐,还好是遇到你了,要是遇见什么野狼野大虫,我估计现在我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女子又是一笑,略低了低头,活似莲花低眉,不胜动人。
唐小荷一时忘了昨夜的兇险,也对女子笑了下,低头用勺子搅起碗里的粥来。
也正是这么一低头,她反应过来了不对劲——她的衣服怎么被换了?
见唐小荷怔住了表情,女子忙用手语解释:「你的衣服被勾坏了,身上也有好多伤口,我为了给你验伤,所以才给你换了衣裳。」
唐小荷面上闪过丝赧然,小声问:「那我的……裹胸布,你也看见了?」
女子别开了脸,耳根通红,连带着雪白的脖颈也通红,点了点头。
唐小荷倒是释然许多,喝了一大口粥咽下道:「算了算了,也没什么,被发现就发现了吧,反正你我都是女子。不过好姐姐,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给我说出去啊,要是被人知道我是女子,我肯定会被官府送回老家去的,我就不能再在京城闯荡了,我还没进天香楼,没拿到金菜刀呢,就这么走了,我不甘心。」
女子回过脸来,对唐小荷点了点头,用手语保证:「我不会说出去的。」
唐小荷乐了,双目弯成了月牙儿:「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咱们俩现在就算是朋友了,我叫唐小荷,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伸出手,摊开自己的掌心,在掌心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字——「玉兰」。
「玉兰?」唐小荷品着这个名字,由衷赞赏道,「真好听,这个名字很衬你。」
面对称赞,女子又不禁红了脸,轻轻别过头去,不去看唐小荷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同时间,大理寺内。
宋鹤卿上半身打满了纱布,只着一层中衣,中衣下隐隐透出血红,伤势看着便重。可他跟感觉不到疼似的,还有力气将何进手里的汤药打翻,挣扎着下床道:「我不喝,我要去找唐小荷!」
何进欲哭无泪,连忙将人摁住:「大人啊大人,您说您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您还找什么人啊,小厨自有我们去找,您安生养您的身子行不行啊。」
宋鹤卿急得两只眼血红,咬牙切齿道:「那你们倒是能把他找回来啊,都一个晚上过去了,丁点线索没有,你们找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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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页
后面的话有点过于用力,宋鹤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上刚癒合的伤口再度被撕裂,渗出血丝。
何进也是焦急万分,但在这种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说丧气话,只好一遍遍保证:「大人放心,小厨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咱们都派出那么多人了,今日一定能把小厨找回来,您听话好好吃药吃饭,别到时候小厨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您把自己折腾的不成人样,这像什么话。」
宋鹤卿做了整晚有关唐小荷的噩梦,现在满心都是唐小荷,根本油盐不进,即便何进苦口婆心劝上那么多,他还是不断试图下榻:「我要自己去找他,别拦着我!别碰我!」
何进:「我怎么可能不拦着您呢!大人我求您消停片刻吧,您再这样小的给您跪下了,我真跪下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胥吏高声禀告:「回大人!唐小荷找到了!」
宋鹤卿瞬间亮了双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何进推开,下床大步跑去将门打开,激动万分道:「找到了?在哪找到的?他现在在哪?身上可曾受伤?」
胥吏道:「小厨是自己走来的,此时正在大理寺门口站着,看着挺精神,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宋鹤卿先是松口气,捂着心口窝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了什么,瞪眼怒道:「这混帐东西,回来了不来与我报平安,在大门口站什么站,他知道我有多担心他吗?这个混帐,我一定要打死他,我现在就去!」
他赤脚便往前衙去,急得何进拎着鞋在后头追:「大人!大人好歹把鞋穿上!地上凉!」
前面,大门口。
唐小荷同玉兰依依不捨地道着别,再三确定道:「玉兰姐,你家是住在小甜水巷是吗?那我以后得空了就去找你玩好不好?我身边都是一帮臭老爷们,素日想和人说个话都难,说多了还怕暴露身份,有你在,我可算能放松一二了。」
玉兰嘴角噙笑,对唐小荷轻轻点头。
唐小荷一时激动,抓住了她的手道:「太好了!那你等着我,我一定找你!」
这一幕,恰巧被赶来的宋鹤卿看到。
宋鹤卿当场定住脚步,两眼眨也不眨,逐渐浮出血丝。
怪,真的很怪,他被捅那么多刀没咽气,流那么多血没咽气,看到眼前这幕,竟有种想要驾鹤西去的冲动,两眼都要跟着一抹黑了。
何进扶住了他,惊唿道:「大人当心!」
唐小荷被这动静惊到,转头看去,看到呆若木鸡站在那的宋鹤卿,当即眼一亮向他跑去道:「少卿大人你没事吧!」
宋鹤卿冷笑两声,等人跑到跟前,方慢悠悠道:「少卿大人?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对我这么客气,不是叫我狗官就是直唿我大名,眼下倒好,在外面过了一夜,都知道称我为少卿大人了?」
唐小荷一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这宋狗官说话劲劲儿的,还莫名阴阳怪气。
她有点想不通,挠头说起实话:「当那么多人面,我总得给你点面子不是。」
宋鹤卿笑更厉害了,语气凉飕飕:「哟,还知道当那么多人面呢,拉人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当那么多人面。」
唐小荷被提醒到,想到玉兰,转头便道:「对了我给你介绍位——咦?人呢?走了吗?」
唐小荷想去追,手却被宋鹤卿一把拽住。
宋鹤卿两眼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些许咬牙切齿道:「你好不容易回来,又要干什么去?」
唐小荷想抽出手,奈何被攥太紧,不由皱起眉道:「当然是去跟我的玉兰姐姐道别啊,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昨晚要不是她,我说不准都被野狼当点心吃了。」
宋鹤卿笑了,字眼冷硬,从齿间一个个往外蹦:「哦,怪不得那么多人找你一夜没找到,原来你是被别人带走了,好一个救命恩人,要本官替你亲自再谢谢她吗?」
唐小荷摇头:「这倒不用,姐姐人很好很温柔,不计较这些,你等我再去跟她说两句话,回来跟你详说。」
她又想抽手走人,可宋鹤卿不仅不松,反而攥的更加紧,还将她往身前勐地一拉,高声喝道:「唐小荷!」
唐小荷半个身子险贴宋鹤卿身上,经他一喝又吓住了神,抬脸睁着两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宋鹤卿看她这副表情,冷硬的心头又软下一块,口吻放轻许多,却仍是带着不少怒意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容易相信人,你知道你昨晚待的那片林子叫什么吗?它叫百鬼林!寻常人避都避不及,什么温柔的女子会大晚上出现在百鬼林?还将你捡回家?我问你她家在哪?她是怎么把你一个大小伙子从百鬼林弄到她家的?」
唐小荷的手被攥生疼,忍不住去挣脱,皱眉解释道:「她家就在离那片林子不远的山谷里,走两步路便能到的,再说她又不在那常住,那木屋是给她爹娘守墓用的,她就只在想爹娘的时候过去住,其余时候都住在城里的小甜水巷,以磨豆腐卖豆腐为生,先前我便见过她,你也见过的,你不记得了吗?就在当初追阿祭的——」
「我不想记下这么多无关紧要的!」
宋鹤卿拉起她便往里去:「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再胡乱走动,老老实实在大理寺待着,菜有其他人去买,你只做好你的饭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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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挣扎也挣扎不动,终于怒道:「宋鹤卿你发什么疯!看到我平平安安的回来你是不高兴怎么!」
「我不高兴?我只是不高兴你这么轻易便能相信别人。」
「我相信她怎么了?毕竟是她救了我不是你,她救我的时候你干什么呢!」
宋鹤卿浑身一颤,步伐顿住了。
他的手指僵硬,一点点松开了唐小荷的手,未回头看她,就这么呆站在原地。
直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哑声道:「唐小荷,你说话的时候,你也摸摸你自己的良心。」
唐小荷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出宋鹤卿话里的酸涩与苦意,张口便呛道:「我的良心怎么了?我就是太有良心昨晚才跑去要何进他们救你,才会昏倒在那个林子里。宋鹤卿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这个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在的,你不能因为你见的坏人多了,就否认有他们的存在,我相信姐姐,她救我绝对是出于好心,不然我一个厨子,又没钱又没势,她能图我点什么?」
宋鹤卿冷不丁笑了声,笑声似是充满讽意。
他慢慢转头,看着唐小荷,眼里闪过浓重的自嘲与困惑,喃喃自语道:「是啊,你一个厨子,没钱没势,什么都没有,她能图你什么。」
「我又能图你什么。」
宋鹤卿闭眼揪了揪眉心,长吐一口气。
他也不懂自己这半天在失控些什么,但好在,此刻终于恢復了理智。
他再看唐小荷,目光便已回到过去的淡然平静,只轻声说出一句:「平安便好。」
说罢转身回内衙,再也没回头看她。
唐小荷呆愣在原地,明明算是吵赢了一架,不知怎么,心口反而是堵的。
她看着宋鹤卿的背影,耳边响起何进的唠叨——
「我说小厨啊,你刚刚说那话可真有点过分了,你知道大人这两日有多担心你吗?他一天天那么多公务在身,觉得你情况不对,二话不说便亲自带人去山上找你,遇到刺杀也是先考虑你的安危,发现你不见了,他一身是血也急着到处找你,最后都是生生急昏过去的。今天好不容易醒来了,醒来不吃饭也不吃药,还是闹着去找你……你说你,你怎么能同他置气呢,他这一身伤可还没好呢。」
唐小荷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宋鹤卿的脸色很白,宋鹤卿衣服上渗出好多血,宋鹤卿走路好像不太稳。
她恍然大悟,心想是啊,她说她有良心所以才让何进去救他,可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他到山上找她,所以才会被刺杀,才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怎么能因为两句口角,就在他重伤的时候往他心窝里捅刀子,何况那身伤还是为她留下的。
唐小荷当即便眼酸,没再听何进的絮叨,拔腿便跑去内衙找宋鹤卿。
可到了书房门外,胥吏伸手便拦住她道:「大人说了,以后在他忙于公事时,任何人不许进入。」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就是一个吃醋的犟种和一个情窦未开的犟种因为漂亮姐姐吵起来的心碎故事
第50章 莲藕排骨汤
◎罗剎鸟◎
转眼到夏末, 莲藕成了时令佳品,京城满街叫卖,处处飘着藕花香。
晨曦中, 几大排车的莲藕进了大理寺, 唐小荷刚忙完早饭,紧接着便要带人清理这些莲藕,好赶在晌午前做出来莲藕排骨汤。
莲藕排骨汤, 做起来简单,但莲藕处理起来却十分麻烦,要先将莲藕表面的淤泥洗净,再把藕皮颳了, 藕切成块,还要检查藕眼里有没有剩下的泥沙。几个步骤下来, 起码两个时辰过去,膳堂那么多帮工, 人人头上累出大汗。
终于, 藕全部洗好切好,用到的猪肋排也全部剁好,开始下锅炖煮。
藕和肋排都新鲜无比, 唐小荷不愿用太多佐料破坏食材自带的鲜美, 只用了点葱段姜块去腥,即将出锅时再将葱段姜块捞出,调味只用细盐。
过程简单,味道上却大有干坤, 藕的粉糯中和了排骨汤的油腻, 使得汤色白且清, 只有少许油花浮在汤面上, 颜色清亮,反倒增添不少食慾。汤头入口浓郁,回味略带清甜,熬煮的火候被掐的极妙,藕块软糯,排骨却嫩而不柴,软而不烂,入口既不失去鲜肉本身的韧劲,却也不塞牙难嚼。
打饭时间到,黑压压的人流陆续涌入膳堂。
胥吏们晌午易犯困,瞧什么都恹恹没精神,人也浮躁易怒,这一口莲藕排骨汤下肚,不仅提起精神,心头烦躁还得以抚平,瞧什么都变得顺眼起来,膳堂中处处充满欢笑。
欢笑中,何进排到了最前头,有气无力道:「来两碗莲藕排骨汤,其他也都要。」
唐小荷抬眼扫了他下,捞起勺子打饭道:「怎么了,看着跟没睡醒一样。」
何进苦笑一下,摇头无奈地说:「莫说我了,整个大理寺,怕连看门的狗都是缺觉的。」
唐小荷被他这形容逗笑,盛好一碗将汤碗递给他道:「正好,我今日做的这汤专门怯疲劳,你快喝口尝尝,保证能让你打起精神。」
何进仍是摇头,面上苦笑更甚:「恐怕不能够了,我实在乏得不行,还得劳烦小厨等会儿派个人替我将饭菜送到内衙去,我想静一静。」
唐小荷瞧何进这脸色,感觉不像单纯疲累,倒像被什么心事压的,便答应下来道:「行,送饭这事儿交给我了,你去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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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道过谢,将食盒交给唐小荷,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也不睡觉,趴桌上只顾发呆。
唐小荷又看了他两眼,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打好饭扬声道:「阿祭!去,替你何大哥把这饭送到内衙去。」
阿祭本来满口答应,结果脑海中闪过宋鹤卿那张万年不化的冰疙瘩脸,果断摇头道:「我没空,我得刷碗。」
说完真跑去刷碗了。
唐小荷感到莫名其妙,只好再叫多多。
多多本来也要答应,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寒颤道:「我也没空,我得刷锅。」
气得唐小荷叉起腰:「嘿,你们两个小白眼狼,怎么我现在还支使不动你们了。」
多多不好意思地笑了,阿祭专注刷碗不解释。
唐小荷见其余帮工也都在忙,眼见到饭点,她总不能耽误人家吃饭,想了想,只好自己去了。
她将手头的活交代出去,拎着食盒离开了膳堂,直奔内衙。
自从和宋鹤卿吵那一架,她就一直没再见过他,也没再往内衙迈开过腿,今日这遭,算是近来头一回。
去的路上,唐小荷心情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其实她也搞不懂自己和宋鹤卿属于什么情况,说很严重吧,好像也没到那地步,毕竟在那前一晚他们俩还同生共死来着,交情应该比别人都要好才对。说不严重吧,宋鹤卿当时那个失望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来,都让她觉得自己特不是个东西。
反正,说再多,他俩就是冷战了,而且至今没有缓和。
唐小荷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就不想了,打算等会儿到地方将饭菜放下便走人,他宋鹤卿爱怎样怎样吧。
少顷,内衙书房。
宋鹤卿眼盯手头的摺子,耳边是崔群青倒粪似的絮叨声,活似有一堆蚊子在他耳边绕来绕去,嗡嗡不停。
他攥着翠管狼毫的手越攥越紧,感觉随时会忍无可忍将笔扔到姓崔的脑门上。
崔群青浑然不自觉,呷了口清茶润过嗓,继续笑眯眯道:「那个天香楼现掌柜的朱万三,是真的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老家金陵,躬耕起家,战乱时结识一帮富商,用头脑助其理财收取佣金。之后又投身钱庄买卖,短短时间攒下巨万资产,几十年来又在各行施展拳脚,打下大笔家业,可与号称盐海龙王的苏州白家齐名。」
「可他还不满足于江南一脉,这两年举家移来京城,势头越发的大,接下了天香楼就算了,还向朝廷捐了大半个身家,硬是真金白银给膝下独苗砸来了科举考试的机会。啧啧,商户子,登贡院,这也算是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毕竟不是哪个商门子弟,都有朱万三那个肯下血本的爹。」
宋鹤卿腾出只手去揉头,攥笔的手跃跃欲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宋鹤卿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都没等门外人吱声,张嘴便道:「进来。」
嘎吱门开,出现的是唐小荷的脸。
宋鹤卿怔了下,紧接着便低垂眼眸,专心去看手里的摺子,一副事不关己的冰冷样子。
倒是崔群青,看到唐小荷便眉开眼笑道:「怎么是你啊小厨子,何进呢?」
「何进有点累,我就让他在膳堂歇歇,替他把饭送来了。」唐小荷老实道。
她话是对着崔群青说的,眼角余光却总不自觉往宋鹤卿身上瞟。
瞟就瞟了,步伐却还不敢往宋鹤卿那处迈,便走到了崔群青旁边,将食盒放到了他手旁几案上,动手去揭盖子,端汤布菜。
「哇,闻着便香,你这手艺比我们家厨子强太多了。」
崔群青习惯性的拍完马屁,接着抬脸看向宋鹤卿道:「反正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人物,独苗成婚,势必要将整个京城的权贵请来一遍的。人家知道你大理寺少卿派头大不好请,特地恳请我来当说客,您老人家也稍放下点身段,毕竟人皮灯笼案上,若不是你明察秋毫还了天香楼清白,他朱万三再是富可敌国,此遭也要倒了大霉了。你身为他全家的大恩人,他就算是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是要把你请到儿子婚宴上敬你三杯的。」
唐小荷将这话听到耳中,心想:「天香楼,朱万三儿子,大婚……怪不得何进看着那么没精神,原来是心上人要嫁给别人了。」
宋鹤卿未置可否,仍旧目不转睛盯着摺子,道:「婚期定在中秋前后,现在初秋未到,请柬便送到了,未免太着急了些。」
「哎呀,这种喜事赶早不赶晚嘛,给宾客们点时间,也好让他们专门准备随礼。」
「宋某清贫,随礼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这有我准备呢,不打紧,大不了到时候等我成婚,宋大人再还回来便是。」
宋鹤卿轻嗤一声,提笔勾下一个「斩」字,道:「崔御史这样说,想来是已有意中人了,不知是哪家闺秀。」
崔群青「嘶」了声,摸着下巴思索道:「这个还真没有,我爹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娶妻娶贤,但我的意中人,贤惠是其次,眼缘最是重要,若第一眼都对不上,恐怕往后余生也是相看两厌罢了,我才不要过那种日子。」
说到这,崔群青看向唐小荷,笑道:「小厨子你今年多大了?想过娶媳妇吗?想要娶个什么样的?」
唐小荷一时语塞,认真想了想,道:「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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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娶还是嫁,她都要好看的。
「哈哈哈,果然我们男人不管多大岁数,都爱好看的。」
我们男人……
这四个字落到宋鹤卿耳朵里,使他莫名烦躁起来,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将笔摔下,批好的摺子用力一合,不悦道:「安静些,吵死了。」
崔群青立马收了声音,对唐小荷撇撇嘴,眼神仿佛在说:「这傢伙真讨厌。」
唐小荷早恨不得扎对翅膀飞出去了,见状加快动作布好了菜,拔腿便要跑路,看也不敢去看身后那人。
可就在她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时,身后的人发了话,冷淡的声音,透着股缓慢的慵懒气,张口便一字一顿,叫她大名——「唐小荷。」
唐小荷跟被施了法术定住似的,步伐生根,怎么都迈不动腿,就这么直愣愣僵在原地。
过了半晌,她深吸口气,慢慢转过僵硬的脖子,扯出抹比哭还难看的笑,看着那可怕的傢伙道:「怎么了,少卿大人。」
宋鹤卿单手撑颏,面无表情,一双内勾外挑的狐狸眸子斜斜打量着她莹润的脸颊,道:「我饿了,要吃饭。」
唐小荷手指崔群青旁边的几案,声音轻细:「我布好菜了啊。」
宋鹤卿扫了眼那边,视线转回来,继续直勾勾盯着她,说话时掀起眼皮,目光显得更紧了些,启唇吐出三字:「够不到。」
作者有话说:
新案子来辣!!
第51章 厨房夜遇
◎罗剎鸟◎
唐小荷愣了下, 开始没反应过来宋鹤卿是什么意思,将他那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要她把饭端到他面前。
这矫情鬼。
她在心里暗搓搓骂他一句, 没办法, 只好去端饭,谁让他名义上是她顶头老大,老大发话, 底下人能不听命吗,何况还当着外人的面。
唐小荷将汤饭小菜分出一份,端到宋鹤卿面前。
公案上摞满了摺子,乍一看, 根本没有能放饭菜的地方,唐小荷端着碗碟的手有点不知所措, 感觉似乎无论放哪都不太妥当。
举棋不定时,她抬了脸, 眼神有些小心地看着宋鹤卿道:「大人……你能把你面前的摺子往旁边挪挪么?」
宋鹤卿一直都在瞧着她, 四目相对时,他顺手便将手头摺子推到了边上,好像早在等她开这个口。
唐小荷心头泛起丝波动, 快速低下了头, 专心去摆放碗碟。
她动作快而不乱,摆完轻道一声「小的告退」,说完转身便走,步伐半点不带停留的。
一直等走到了门口处, 她才忽然顿了下步伐, 稍加犹豫之后, 转身道:「这个莲藕排骨汤对身体很好, 大人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多喝点,别剩下。」
说完她回过头便踏出了门槛,两扇门合了个结实。
宋鹤卿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冰疙瘩样子,只不过拿勺子喝下一口排骨汤后,嘴角便噙了丝细微的笑意,原本好似结了层冰霜的神情,也消融许多,在汤氤氲的热气中,显现出三分暖意来。
崔群青只顾喝汤吃肉,没留意这二人间微妙的气氛,啧啧赞嘆道:「这汤可以啊,难得见有人能将这道汤烧出回味甘甜的味道出来,小唐怎么进的你们大理寺来了?他这水平即便到天香楼,恐怕也难逢对手,宋鹤卿啊宋鹤卿,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宋鹤卿心头熨帖许多,嘴上却道:「食不言,寝不语,闭嘴吃你的饭吧。」
崔群青:「啧,少拿那套来压我,哎对了,还没问你呢,在娶夫人这件事上,我要合眼缘的,小唐要好看的,你呢,你要什么样的?」
宋鹤卿刚刚愉悦起来的心情,因为这句话再度沉了不少,不悦道:「说了让你闭嘴,不吃出去。」
崔群青满面嫌弃:「你瞧你这死样子,我就不该问,毕竟什么姑娘愿意跟你这种又冷又硬的木头块子过日子,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你。」
宋鹤卿哼了一声,似乎对此很是不屑一顾,低头专心喝汤。
等到夜里,他就开始睡不着了。
原本趁着养伤这段时日,他将作息调理的差不多,虽然时常因梦惊醒,但总归比以往好上许多,不至于连入睡都困难。
可在今晚,他老毛病又犯了。
而且与往日不同的,是他过去都是被公事压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很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睡不着,可在眼下,此时此刻,究竟是因为什么睡不着……他也说不上来。
他就是觉得,只要把眼睛一闭上,脑子里就会浮现白日里唐小荷给他送饭端饭的情形,身上还会随之升温,丹田滚热,滋味前所未有。
很奇怪,很陌生,很难以言喻。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害饿了。
午夜时分害饿,滋味简直可用抓心挠肝来形容,还越饿越精神,越饿头脑越清晰。
头脑一清晰,就更想唐小荷。
宋鹤卿坐起来,照脸给了自己一巴掌,深唿吸一口气,盘腿打坐。
一炷香过去,两炷香过去,三炷香过去……
宋鹤卿肚子叫不停。
*
子时二刻,万籁俱寂。
唐小荷从小甜水巷一路打着哈欠回到大理寺,手里拎着一大块豆腐,进门时还给门房大哥分了半斤,交代无论是炖汤还是尖椒去炒都非常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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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了一晚上磨,困得不行,准备直接将豆腐带回住处,明日再拿到厨房。
但在经过厨房的时候,只听里面传来「砰」一声脆响,像是锅铲掉到了地上,一下子把唐小荷的精神给提起来了。
她顿下脚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脑子里瞬间闪过好几个念头——小偷?老鼠?锅铲成精了?
她晃了晃头,决定去一探究竟。
唐小荷走过去,轻轻将厨房的门推开一条缝儿,借着房中那点幽微月光,她看到灶前立了道黑影,黑影弓着腰身,似在往锅中探头。
唐小荷的汗毛瞬时立起来了,大叫一声:「来人!抓小偷!」
「小偷」浑身一哆嗦,显然被吓不轻。
唐小荷转身想跑,未料那「小偷」动作极快,她两步未迈出去,便被人从身后拦腰拎起,一把捂住口鼻,拖入了厨房。
正当唐小荷拼命挣扎时,她身后的「小偷」发话,异常熟悉的声音,凑在她耳畔咬牙切齿道:「不是小偷,是我。」
唐小荷安静了下来,胸口却仍余惊未消地剧烈起伏着。
她将宋鹤卿的手从嘴上一把扯开,气得指他骂道:「你大晚上的不睡觉你鬼鬼祟祟来厨房干什么!你还不点灯,你想吓死谁啊你!」
趁她嚷嚷的工夫,宋鹤卿掏出火摺子将烛火点上,道:「我饿了,来厨房找东西吃,觉得反正随便吃点就走人,犯不着点灯。」
厨房亮起烛光,他抬脸看她,表情有些幽怨:「谁知道这都能被你撞上。」
唐小荷将手里豆腐放下,捂着心口缓和半天,总算平復下来心情。
她烦宋鹤卿是没错,但望了眼锅里剩下的那点干锅巴,还是心一软道:「这个时辰还能有什么吃的,等着,我给你做点便是了。」
她在厨房找了一圈,发现还剩下点青菜菌子,想到带来的那块豆腐,便道:「给你烧个青菜豆腐汤喝如何?」
宋鹤卿还幽怨着,小媳妇似的坐在门口板凳上,等着给护卫解释「小偷」是怎么回事,随口道:「我都行。」
唐小荷翻了个白眼,心想做好了你要是不吃我就把你放汤里一块炖了。
她拿起豆腐放案板上,举刀切道:「等着吧,很快就好。」
宋鹤卿转头静静望了她一会儿,总算反应过来了什么,问她:「大晚上的你哪来的豆腐。」
唐小荷口吻随意:「从玉兰姐那边拿来的啊,做完晚饭我去那边帮她干活来着,这是她给我的谢礼。」
宋鹤卿听完,「腾」一下子便站了起来,翻涌着一肚子酸气咬着牙根道:「怪不得啊,怪不得以往这个时辰你都会想着给我送夜宵,今晚便没有送,我当怎么,原来是去给你的玉兰姐干活去了?那你还给我做什么饭,你饿死我算了,我哪有你的玉兰姐重要。」
唐小荷将刀一下子扎案板里,转身手叉腰上,瞪着宋鹤卿道:「姓宋的你有完没完?我跟你说我忍你很久了,我玉兰姐又温柔又漂亮又善解人意,她到底哪得罪你了?你连她面都不算正经见过,整天看她不顺眼,你个大男人你对个小女子发什么邪疯?你就不能正常点吗?」
宋鹤卿气得语气直抖:「我是大男人,你就不是大男人?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懂?你不为你自己的名声考虑,你是否也该为她的名声考虑?」
唐小荷愣了一愣,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她虽然是女儿身不假,但明面上还是个男子身份,整天和玉兰姐待在一块儿,肯定会给她招来些风言风语的。
见唐小荷发愣,宋鹤卿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继续控诉道:「同是男人,我离你近点你就说我影响你名声,换成女子就没事了是吧?唐小荷我算是看透你了,你根本就不是爱惜名声,你就是好女色,你见了女人你就拔不动腿!」
唐小荷烦了,将围裙摘下一扔道:「我就拔不动腿怎么了!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我不喜欢漂亮姑娘我喜欢谁?我喜欢你吗?」
宋鹤卿倏然间哑口无言,别过脸不理她,耳后渐渐通红一片。
可唐小荷丝毫未觉,嘴里嘟囔着朝门外走去:「就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人,什么破厨子,我不干了,我上街要饭去。」
宋鹤卿见她真要走,顿时急了,拦住她冷声道:「想走可以,先把我餵饱再说。」
唐小荷照着他的便是一推:「找别人餵你吧!我不伺候了!」
结果这一推不知碰到了宋鹤卿哪处伤口,疼得他倒吸口凉气,扶着门慢慢弯下腰去,喘气声急促无比。
唐小荷吓坏了,连忙扶住宋鹤卿,紧张道:「没事吧?都怪我下手没轻没重,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叫大夫。」
宋鹤卿一把拉住她,虚弱道:「没事的,我就是有点饿过了头,所以容易眼黑,和你没关系,别怕。」
唐小荷鼻子一酸,顿时又念起他无数的好来,将他扶到凳子上坐好,给他捋了捋胸口顺好气,温柔道:「少卿大人撑住,我现在就去给你做饭,马上就好。」
宋鹤卿咳嗽一声,难耐地蹙住了眉头,小心问道:「那你还走么?」
「不走了不走了,你伤这么重,就得好吃好喝伺候着,让别人给你做饭我怎么放心。」
宋鹤卿点点头,吐气发颤,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
唐小荷怕饿坏了他,半分不敢耽误,转身便回到案板前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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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何进领人赶来,嘴里高唿:「小偷呢!小偷在哪!」
宋鹤卿一下子站起来,冲着何进又是摇头又是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少嚷嚷。
何进挠着后脑勺,不懂少卿大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虽然他伤好了不少,但这个点还是睡觉为妙吧,怎么会出现在厨房。
厨房里,唐小荷听到动静,转身望去。
宋鹤卿瞬间弯了挺拔的腰嵴,扶头虚弱道:「小荷,门外是什么人啊,咳咳,我头晕看不清。」
作者有话说:
这两个人之间的所有别扭其实都能用一句话解释——他俩都没谈过恋爱。
宋某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吃醋,他就是憋屈不爽想发疯。
第52章 菌子豆腐汤
◎罗剎鸟◎
唐小荷见状, 当真跟他好好解释起来:「是何进,他们误会了,你等着, 我这就去跟他们说一声。」
她放下菜刀跑出去片刻, 解释清楚,回来继续忙活自己的做饭大业。
豆腐切好,蔬菜菌子洗好备好, 唐小荷烧开锅,锅热下了点油,往油里打了两个鸡蛋,只听滋啦一声响, 伴随着散发出的丝丝香气,两颗蛋被煎成型, 两面金黄,香味扑鼻。
蛋煎好, 油也被蛋吸的差不多, 加水烧开,汤底奶白浓郁,不见一丝油花。再把提前准备好的蔬菜菌子下到汤中, 犯不着提前切, 下锅时顺手撕几下便成。最后下豆腐块,待豆腐被烫熟,蔬菜也已熟透,临出锅, 加点盐调味, 口重的可再来点胡椒粉, 滴两滴香油, 简单的一道汤便成了。
宋鹤卿饿这半天,光靠嚼那没滋味的干锅巴撑过来,汤一装碗,都不必唐小荷端到他跟前,他自己便冲到灶台旁,摸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嘴里,登时被烫得眼泪直流。
「着什么急啊,又没人跟你抢。」唐小荷将他的勺子一夺,「慢慢吃,要不然就别吃。」
宋鹤卿嘶着凉气理直气壮:「我饿啊!你今晚光顾着去给你玉兰姐干活,哪里顾得上我的死活。」
唐小荷见他又要来劲,无奈只好将勺子再塞回他手里:「行行行,闭嘴,专心吃你的,你有伤在身,我不想再跟你吵。」
宋鹤卿哼了声,端起汤找地方吃饭去了。
厨房里太热,他干脆在门外支起桌子,乘着晚风吃着饭,别提有多惬意。
唐小荷往汤里加了不少菌子,菌子味美提鲜,汤自然鲜味十足,洁白软弹的豆腐浸在汤中,吸饱汤汁,咬一口,豆腐入口即化,鲜汤溅在舌尖。
唐小荷坐在宋鹤卿旁边,双手托腮看他吃饭,见他津津有味的样子,她心中竟腾起股莫大的满足感,忍不住柔声问:「好吃么?」
宋鹤卿点头如捣蒜,舀起块豆腐便递到她嘴边。
唐小荷连忙摇头。
宋鹤卿挑起眉梢:「怎么,嫌我脏啊?」
唐小荷讪笑:「当然不是,是我不饿,我在玉兰姐家吃饱回来的。」
她一个黄花大姑娘,昏了头了才会去吃男人的口水。
宋鹤卿没再坚持,专心吃起自己的,嘴里念道:「是啊,你玉兰姐多好啊,又温柔又善良又管你饭,不像我,什么都不会,想吃个夜宵还得看你心情。」
唐小荷:「……」
她好想把这傢伙的头按碗里去。
唐小荷深吸一口气,心想莫生气莫生气,气死自己谁如意,接着转移话题道:「对了,刚刚何进让我转告你,说派去百树林的人已经回来了,没发现异样。你派人去百树林干什么?我想起那边就一身鸡皮疙瘩。」
宋鹤卿咬了口焦酥吸饱汤的煎蛋,嚼着咽下道:「还不是因为你。」
唐小荷睁大眼睛:「啊?关我什么事?」
宋鹤卿:「先前我一直觉得百树林闹鬼是以讹传讹,但是连你都被吓到了,这事我还能不管吗?闹鬼我是不信的,有人装神弄鬼还差不多,我倒要看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作怪。」
唐小荷原本都将那日所见鬼影淡忘得差不多了,经宋鹤卿一提醒,立马回想起来,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道:「别说了别说了,想起来我就瘆得慌,长这么大第一次撞鬼就撞上个那么吓人的,我当时没吓死过去便是好的。」
宋鹤卿被吸引注意,转脸看她:「那个所谓女鬼,你还记得长什么样吗?」
唐小荷克制着心头恐惧,回忆了一二道:「白衣服,头髮很长,看不见脸,飘在树下面,就像……就像吊死鬼一样。」
宋鹤卿喃喃分析着:「飘在树下面,看来轻功应该不错,是个练家子,能做到这份上,体态肯定轻盈,相对男子,女子更轻易做到……」
他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视线不由自主下沉,落到汤中的豆腐上。
「唐小荷。」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唐小荷本沉浸在回忆中,经他一叫吓了一跳,浑身颤了下道:「怎么了?」
宋鹤卿眼眸垂下,声音低沉:「这豆腐不错,比外面卖的好吃,既然你玉兰姐那么有本事,那么大理寺以后的豆腐,都从她那里买吧。」
唐小荷喜出望外,顾不得去想女鬼了,激动地拍了下手道:「我原来便想跟你提起这件事的,但是怕你觉得我以权谋私,所以没敢说,现在好了,既然你都说了,我明日就去把这个消息说给玉兰姐,她肯定会很开心的。」
宋鹤卿又舀起块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道:「开心就好,她开心你就开心,你开心我就不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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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过了立秋,早晚凉快许多,时而下场秋雨。
大清早的,天气便阴沉下去,淅淅沥沥落起雨点,处处湿润。
唐小荷将玉兰送到门口,将手里的伞交给她道:「下次不必你亲自监督,让人送个豆腐而已,怎么会出错?你每天那么辛苦,得了空就该好好歇着,这种天气,又出不了摊,在家睡个懒觉多舒服。」
玉兰今日穿的黛蓝色交领,藕荷色及跟长裙,腰束丝绦,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身,裙长及地,只露一对玲珑小巧的绣花鞋尖在外面,走动间身姿裊娜,步若莲花,说不出的万千韵味。
她头梳堕马髻,髮髻松松垂在耳后,只用一根木簪固定,面上未施粉黛,两侧未着耳饰,只是靠着眉眼,便已美若出水芙蓉,清丽动人。
此刻,那双盈盈美目静静望着唐小荷,摇了摇头,用手语对她说:「豆腐易碎,从小甜水巷到大理寺,路又长,我不亲眼看着送到,心里不踏实。」
唐小荷被迷了心窍,握住玉兰的手便感慨:「姐姐,你人真是太好了,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的吧,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美好的女子?你等着,等我这月领了工钱,我就请你逛京城,带你吃好的玩好的,给你买漂亮衣裳,你这么美,应该再穿好一点的。」
拐角墙后头,宋鹤卿暗搓搓看着这一幕,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何进看着少卿大人那只快把墙抠出窟窿来的手,弱声道:「大人,松手吧,墙快被您捏碎了,补起来不好补啊。」
宋鹤卿冷哼一声放下手,指着伞下的那道窈窕身姿,问何进:「她很美吗?」
何进实话实话:「论容貌,身段,气韵,这位玉兰姑娘的确是百里挑一的了,莫说小厨,即便换作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恐怕也……」
宋鹤卿:「那我怎么就没感觉?」
他继续盯着那道身影,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眼眸微眯,眼中划过丝狐疑:「下雨天还穿及地的裙子,拖泥带水的,不嫌麻烦吗?」
那边,唐小荷惊唿:「呀,玉兰姐你裙子脏了,没事没事,等我下了值就去你家帮你洗,我劲儿大搓的干净。」
宋鹤卿:「!」
这没出息的小!混!帐!
他每月给他开那么多工钱,除了做饭,让他干点别的就跟要他的命一样,他现在居然倒贴上门给女子洗衣裳?他什么时候给他洗过一回衣裳了!
宋鹤卿气得想掐人中。
门外,唐小荷依依不捨送走了玉兰,往回走一转身便看到面色铁青的宋鹤卿,诧异道:「你怎么在这?你不在内衙批摺子吗。」
何进一把捂住自家大人的嘴,讪笑道:「路过路过,小厨莫多想,大人和我就是路过。」
唐小荷除了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倒也真没多想,「哦」了声便要回厨房忙活。
只不过她走了没两步,便转头道:「对了,大后日便要发工钱了,能不能把我那份发早点?我下午做完了饭有事要出去。」
宋鹤卿将何进的爪子一把扯掉,双眸泛红,冷冷盯着唐小荷问道:「你有什么事?」
「呃……正经事,你别问了,反正能早就别晚,多谢大人啦。」
唐小荷道过谢,转身哼着小曲,迈开欢快的步伐,没心没肺往厨房小跑而去。
宋鹤卿拔腿便想去追,嘴里骂骂咧咧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你不就是急着要去给你的玉兰姐花钱!你个色迷心窍的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整日沉迷女色,你个——唔唔!」
何进再度捂紧宋鹤卿的嘴,哭丧着脸道:「大人少说两句吧,人家男未婚女未嫁,轮不到咱们说三道四啊。」
宋鹤卿还是一顿唔唔,似有极大的怨气需要发泄。
地面上,雨点越发密集,逐渐积出雨花。
整个京城的上空都萦绕着一团雨雾,使得这干燥的中原大地,也显出三分江南才有的烟雨朦胧出来。
崔群青在珍宝阁挑了一上午随礼,花出去五六百两的银子,正肉疼,出门见这烟雨之色,未免愣了一愣,道:「下雨了。」
珍宝阁的老闆生怕对这财神爷招待不周,连忙选出一把上好的玉骨绸面伞,双手递上道:「小人这去给您备车马,好送您回府。」
崔群青看着雨丝,喃喃吟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吟完,他将手中摺扇在掌心一敲,舒口气道:「不必麻烦,难得能在京城欣赏细雨如丝的美景,雨既不躲人,我又何必躲雨呢,且让我携雨而行吧。」
他未碰那伞,迈开腿,乌靴踏入雨花之中。
珍宝阁开在东大街,离大相国寺并不远,过了天汉桥,经小甜水巷,沿长街走上一段,便到权贵云集的相国寺街。在那边,扔颗石子儿砸下去,都能砸中个穿红着紫的。
崔群青初时只当这雨小,淋点不打紧,但过了天汉桥,雨势越发的大,从「细如愁」变成了重拳头,附庸风雅的成本拔高不少,行走在雨中,活似大傻子。
崔群青按捺不住,心道早知道就带上那把伞了,雨中闲逛的雅兴也没有了,扇子往头上一挡,拔腿便往家中跑。
他步伐本就着急,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脚下还踩中一块不知是谁扔的西瓜皮,顿时脸朝地摔了好大一跤,气得他捡起瓜皮摔成八半,起身怒不可遏道:「谁扔的!出来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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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只感觉耳边一静,雨好像停了,抬头一看,是把伞撑在头顶。
同时,身后传来阵阵幽香,萦绕在鼻尖,沁人心脾。
他转过身,正对上双温柔含情的潋滟美目。
对视上的剎那,崔群青心跳漏了一拍,舌头都僵住了。
雨滴凝住,万物静止。
作者有话说:
崔大情种的劫数来了(恶魔低语)
「……细如愁」
——宋·秦观《浣溪沙》
第53章 芝麻烧饼
◎罗剎鸟◎
一场秋雨一场寒, 秋雨过后,天气越发转凉。
宋鹤卿忙于公务,鲜少再出内衙, 直到膳堂送来盘喷香扑鼻的桂花糕, 他看着糕点上点缀着的金黄桂花,才恍然想起,似乎快到天香楼少东家的婚期了。
他对过于喧闹的场合向来不喜, 不过既然决定要去了,总归礼数是要尽到的,想到崔群青先前说的随礼一事,他打算把他叫来商议一番, 让他无须再筹备自己那份,随个礼而已, 不至于让他这个大理寺少卿倾家荡产。
为此宋鹤卿特地差何进跑了趟御史台,结果何进没把人带来, 回来自己还一脸费解的样子, 对宋鹤卿道:「崔御史说他忙,随礼一事,他让大人自己看着办。」
宋鹤卿只顾批摺子, 闻言随口道:「知道了, 忙就忙吧,随他去。」
何进得了回话,却久久未退下,依旧站在远处。
宋鹤卿抬脸道:「可还有别的事?」
何进摇了摇头, 满面狐疑:「大人有所不知, 崔御史说他忙, 但属下没看出来他哪里忙, 只觉得,他人怪怪的。」
「怪怪的?」宋鹤卿顿了笔,「哪里怪了。」
「这……属下也说不上来,只感觉,他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和往日不太一样。」
宋鹤卿听了这话,心中莫名感到蹊跷,思忖一二,干脆将手头摺子合上,对何进道:「备马,我亲自过去找他一趟。」
半日后,御史台。
因大部分御史皆被外派监察官员,巡访民情,故而相对大理寺中紧张不已人来人往的气氛,御史台中显得甚是静谧祥和。
宋鹤卿经胥吏引到班房门口,刚要进门,便听里面传出阵懒散的吟诗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崔群青上半身趴在公案上,神情迷醉,双目迷离,直勾勾盯着手中的玉色罗帕,接着吟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友你个头。」
宋鹤卿一把夺去他手里的帕子,皱眉道:「你在干什么?」
崔群青来了精神,起身抢回帕子道:「去去去,小爷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不在你的大理寺待着,来御史台碍我什么眼,我不说了随礼随你的便吗,少来烦我,忙着呢。」
宋鹤卿嘴不留情:「忙着白日发-浪?」
崔群青炸起毛来:「什么白日发-浪!我这叫为伊消得人憔悴,没看出来我都瘦了吗。」
宋鹤卿仔细打量他一遍,摇了摇头。
崔群青坐下别过脸,嘴里嘟囔:「嘁,你个冰块疙瘩你懂什么,你有过心上人吗?你爱过吗?你有过为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吗?你没有过,你什么都不懂,跟你说个什么啊,没意思。」
宋鹤卿听到「夜不能寐」,脑海中极快的闪过一张莹白水灵的脸,快到他还没来得及抓住那张脸,看清是谁,心思便已落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看着崔群青这副活似被灌了迷魂汤的样子,又注意到他手中罗帕的样式,道:「哪个女子给你的。」
崔群青笑了,将罗帕贴在心口,闭眼摇头:「不是给的。」
宋鹤卿顿时满面嫌弃:「你偷的?」
「放屁!少污衊我!」
崔群青骂完人,表情便又回到那副迷醉样子,手摸着帕上绣的白玉兰,细细回味道:「话说起来,那是一个大雨磅礴的上午,我是雨中的落难公子,她是撑伞而来的窈窕佳人——」
喋喋不休过去好几炷香。
宋鹤卿抓住了这话中的关键,想了想道:「所以你摔了个狗啃泥,人家见你可怜替你挡了下雨,后来人走了,身上的帕子落下,被你捡到手里了,是这样吗?」
崔群青瞟他一眼,很是不爽道:「怎么什么风花雪月到你宋大人嘴里都成了煳墙烂泥,我真心疼你以后的夫人,跟你这种没半点情趣的傢伙过日子,那得没劲成什么样。」
宋鹤卿冷嗤一声,喝了口茶道:「崔御史可想太多了,宋某命里没那朵桃花,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娶妻生子?下辈子再说吧。」
他深唿一口气,瞧着门外的秋日艷阳,难以想像自己一个上午的时间,居然浪费在这种傢伙的那点破事上,还不如留在大理寺批摺子。
崔群青见他起身要走,立马抢先堵住门道:「你干什么去?」
宋鹤卿:「回大理寺,处理公务。」
崔群青:「这不着急,你来都来了,不妨帮我一点小忙。」
宋鹤卿:「……」
宋鹤卿:「什么忙?」
转眼,御史台班房中传出好大骂声,惊飞一众鸦雀。
「崔群青你疯了你!你知道我每日里要批多少摺子处理多少公务吗!你居然有脸让我放着正事不做帮你找女人!你怎么不上天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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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有些日子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有些失控,喝骂声险些将房顶掀翻。
「这我也没办法啊,」崔群青欲哭无泪,「我要是有那本事找到,我何苦劳烦你啊,关键我这不是不行吗,少卿大人帮帮忙,我这终身大事就全靠你了,我,我给你包红包行不行?」
「滚!这不是钱的事!」
「一百两!」
「本官缺你那两个臭钱?」
「三百两!」
「滚开,别挡路。」
「一口价五百两!」
「……」
已知宋大人的俸禄是每月五十两。
入夜,华灯初上,暑气褪去,京城大街小巷繁闹非凡。
天汉桥上,人来人往,唐小荷围在烧饼炉前,第一炉芝麻烧饼刚出,便迫不及待掏钱买了俩。
刚出炉的烧饼冒着腾腾热气,幸而有油纸包着,才不至于烫手。唐小荷看着手里金黄金黄,表面洒满芝麻的烧饼,先是嗅了口浓郁的麦香气,接着便等不及咬了口,差点将舌头烫出泡。
烧饼表面起了层酥皮,咬下去能听到脆响,嚼起来满口生香。
唐小荷别提有多满足,越嚼越觉得香,忍不住称赞:「看来做面食还得是中原人啊,随便一个小吃摊都这么好吃。」
「老闆,再来俩。」唐小荷道。
「好嘞,又来两个烧饼。客官您拿仔细了。」
唐小荷伸手正要去接,烧饼却抢先一步被另只手拿走了,她顿时觉得不爽,顺着那只手抬头一望,却诧异道:「咦,你怎么在这?」
宋鹤卿注意到她,反应并未有多厉害,只淡淡道:「出来挣个外快。」
「外快?」唐小荷正诧异,便听见老闆又在吆喝,才知刚刚自己的手伸早了,现在这俩才是自己的。
她接过烧饼,不由跟上宋鹤卿的脚步,问他:「挣什么外快啊?」
宋鹤卿还未回答,人堆里崔群青的声音异常响亮,逮住个人便问:「敢问阁下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姑娘……哎对对,长得特别好看,什么?你说你娘?那恐怕不是,慢走不送打扰了。」
唐小荷喜出望外,沖那声音便摆手:「崔御史是你吗!」
崔群青也认出唐小荷的声音,挤过去发现真是她,顿时眉开眼笑道:「别来无恙啊小厨子,你是出来玩的吗?」
这时一辆卖饮子的独轮车过桥,唐小荷只顾和崔群青说话,并未注意。
宋鹤卿转身,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不悦道:「你也看着点路。」
唐小荷哪顾得上理他,忙着回答崔群青:「对,我和我姐姐一起出来玩的,我还给她买了身新衣裳,她回家换去了,马上回来找我。」
崔群青:「你姐姐?」
宋鹤卿:「什么?你真给她花钱了?」
这时唐小荷看到桥下那抹熟悉的身影,连忙摆手道:「她过来找我了!不跟你们说了,我这就过去找她。」
宋鹤卿抓她不松,恨铁不成钢道:「唐小荷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你每月就那点月例,我都没见你给自己买过什么穿的用的,你和她才认识多久你就给她花钱,你小子能不能清醒一点!」
唐小荷浑然不觉:「我喜欢她啊,我给她花点钱怎么了?」
宋鹤卿气得都想直接跳河:「唐小荷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崔群青:「你姐姐?你还有个姐姐吗?你姐姐她长什么样啊?」
「卖烧饼喽——香喷喷的芝麻烧饼——」
灯火缭乱,叫卖声,吵闹声,笑声,声声入耳,皆汇聚在此桥面上。
一道婀娜的身影踏声而来,安静恬淡如一朵静静开放的莲花,不自觉间,已与周遭隔开,自成一方世界。
唐小荷上一刻还在呲牙咧嘴地跟宋鹤卿吵架,转头便对那抹身影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断摆手:「姐姐!姐姐我在这!」
崔群青顺着望去,看到那副容颜的瞬间,整个人呆若木鸡,脚下宛若生根。
在这一剎那,月色晚风为之静止,人流消失,好像这天汉桥上只剩下他们俩,她在朝他走来,眉目带笑,姿态温婉。
崔群青似乎连唿吸都困难了些。
但还是拔出脚步,大步向她走去。
他想告诉她,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今年多大,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他想告诉她,他找了她很久,他可能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短短几步,崔群青出了一身的汗,终于,他停在了这抹日思夜想的身影前。
他对人便是深深一揖,素日伶俐的口齿,此刻却笨拙起来:「姑,姑娘好,在下崔群青,是,是……」
没等他说完,身影绕过了他,径直朝前走去。
玉兰身着一袭紫棠色软烟罗长裙,额描花钿,美似神仙妃子,月宫嫦娥。
她走到宋鹤卿面前,对他噙笑福身,风情万千。
接着,她伸出手,将唐小荷的手,从宋鹤卿掌中一把抽出,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十指紧扣。
作者有话说:
玉兰:看到没,你的老婆,啪,我的了
「关关雎鸠……」
先秦 《诗经关雎》
第54章 夜游
◎罗剎鸟◎
宋鹤卿的唿吸一滞, 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眼被攥在别人手里的唐小荷的手,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在心头蔓延, 使得他连生气都忘了该怎么生了, 只感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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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憋屈酸涩又有点黯然伤神的鬼滋味, 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另一边,比他更困惑的崔群青僵硬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和那小厨子十指紧扣,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过他安慰自己——万一人家是亲姐弟呢, 亲姐弟在大庭广众下牵个手不也挺……不正常!就是不正常!谁家亲姐弟这么大年纪还在外手牵手!这就是不正常!
崔群青也顾不得足底生根了,三步并两步便沖了过去, 将怀中帕子掏出,双手奉上道:「不知姑娘可否还记得在下, 那日雨中相遇, 在下多谢姑娘撑伞之恩,姑娘的帕子遗落在地,被在下有幸捡到, 苦寻姑娘数日, 如今终于得以物归原主。在下崔群青,现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一职,不知姑娘芳名?」
他一改方才的笨嘴拙舌,生怕有些话再不说便没机会说似的, 一口气吐出一连串, 紧张之下语气都有点发颤。
可被他托在掌中的帕子, 却始终没有被收回。
唐小荷道:「我玉兰姐姐说了, 这帕子她不要了,让你随意处置便是。」
崔群青先是眼一亮,抬脸看向心上人道:「玉兰?这是你的闺名么?」接着满面复杂地看了唐小荷一眼,「玉兰姑娘何时说话了?怎么我没听见,偏你听到了?」
唐小荷不想当众给自己玉兰姐难堪,皱眉正要不悦,手便被玉兰攥紧了些,示意她不要冲动。
接着玉兰对崔群青稍为颔首,指了下自己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崔群青愣了一愣,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心上人原是个说不出话的。
他一时百感交集,自己也如同哑巴了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唐小荷哪管他,将买来的烧饼交给玉兰,兴高采烈道:「姐姐你快尝尝,这个烧饼可好吃了,还热乎着呢。」
玉兰接过,轻启樱口小咬一口,噙笑对唐小荷点了点头,接着抬起手,用指尖将唐小荷唇边的烧饼屑拨干净。
宋鹤卿看到这幕,体内仿佛有股无名之火直冲头顶涌去,险些令他的头脑炸开。他也不知是哪来的冲动,将唐小荷一把扯到自己身边,冷声道:「你离她远点。」
唐小荷一脸见鬼的表情,不懂他在发什么疯,皱眉道:「我为什么要离她远点?」
「因为……」宋鹤卿瞬间看向崔群青,「因为你崔御史有话对你的玉兰姐说,他找了她很久了,你不能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唐小荷看崔群青,表情狐疑,眼神仿佛在说:「是这样吗?」
哪料崔群青直接咧嘴一笑,竟是讪道:「我,我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唐小荷将宋鹤卿一推,瞪他道:「这就是你说的有话说?他都不急你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烦死了,玉兰姐我们走,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玩去,离这两个臭男人远点。」
唐小荷挽起玉兰胳膊便要下桥,气得宋鹤卿在后面直吼:「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臭小子你说谁是太监!还臭男人,我是臭男人你就不是吗!你给我回来!」
崔群青连忙将他拖住,无奈道:「冷静啊宋大人,当这么多人面呢,官威,官威不能丢。」
「我去你七叔伯的官威!」
宋鹤卿转头又骂崔群青:「你怎么回事!不是日思夜想吗,不是辗转反侧吗,现在人找到了,你倒是跟人说话啊,你又不是王八,你缩什么脖子!」
崔群青哭丧起脸:「我也不想啊!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真到了她跟前,我竟有些胆怯起来。」
宋鹤卿狐狸眼一眯,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崔群青的怂包样子,冷哼一声道:「哦,我知道了,你是嫌弃人家是个哑巴吧?刚开始见人长得美生出贼心,现在一看人是个哑巴,你贼心就死了是吧?」
崔群青反应激烈:「放屁!我才不是那种人!」
他骂完这句,脑海中浮现那抹倩影,不觉望向佳人离开的方向,眼波沉下,喃喃道:「我只是……突然间很心疼她,有点不敢靠近她,怕唐突她,怕吓到她,也怕她觉得我为人轻浮,不可与之结交。我感觉,我得再准备准备。」
「嘁。」宋鹤卿白眼险飞天上,「藉口,都是藉口,同为色胚,你还不如唐小荷呢你。」
「什么色胚!你少瞎说!」
渠面上,唐小荷吹着夜风划着名船,冷不丁打了一喷嚏,揉着鼻子嘟囔道:「肯定是宋鹤卿那狗官又骂我了。」
玉兰掩唇一笑,将身上的外衫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唐小荷受宠若惊,慌忙还回外衫道:「我不冷的姐姐,我就是有点鼻子痒,想来是夜风吹的,你还是把它穿自己身上吧,你一个弱女子,受凉了就不好了。」
玉兰用手语道:「可你也是弱女子啊。」
唐小荷嘿嘿一笑,肘抵膝上,双手托腮道:「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要忘了我是个姑娘家了,也就和你在殪崋一起,能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暴露身份。」
玉兰垂眸,眼中闪过了丝心疼,伸手替她理了下额前碎发,动作温柔至极。
唐小荷转头,只见月下波光粼粼,远处灯火阑珊,灯火与月光相映衬,勾勒出眼前人一张清媚温婉的容颜,眉似远山,眸若秋水。
唐小荷不觉看呆了去,傻傻道:「姐姐,你父母真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玉兰,白洁如玉,气若幽兰,你当真不负这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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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仍是淡淡笑着,周身柔光浮动,似比月色皎洁。
只是在唐小荷没留意的时刻,她的眼中出现彻骨的寒意,静静凝视远方时,目光不觉间已有杀气。
「姐姐,你老家是哪里的。」唐小荷边划船边问,「你知道我是巴蜀来的,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来的,我听多多他们说,过往没见过你,你是老家在京城,最近才回来的吗?」
玉兰未回答,沉默半晌,忽然张开双臂,轻轻环抱住了她。
唐小荷未免怔住,询问道:「姐姐你怎么了,累了吗。」
玉兰摇了摇头,怀抱又收紧了些,将头轻轻靠在了她的颈间。
唐小荷是能感觉到奇怪的,但不知怎么,她觉得此刻的玉兰姐姐好像很难过,让她捨不得将她推开。
她干脆松开桨,回抱了过去,轻声安慰起人来。
岸上,两个男人咬牙切齿,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两道在船上相拥的身影。
宋鹤卿一拳砸在身旁杨柳上,恶狠狠盯着玉兰道:「她到底有什么好。」
崔群青也一拳砸了上去,疼得倒嘶口凉气,不甘心地看着唐小荷说:「是啊,他到底有什么好。」
不觉间,船已靠岸。
唐小荷上了岸,一眼看到树下那俩男的,以为是巧合,还扬声道:「你们俩也是来划船的吗?那正好,船给你们了,我送玉兰姐回家。」
四人擦肩而过时,宋鹤卿冷不丁将她拦住,道:「夜深了,你该回大理寺了。」
唐小荷:「我知道啊,但是我刚也跟你说了,我得先把玉兰姐送回去。」
宋鹤卿挑了眉梢,俯首逼近她冷笑道:「只是送回去这么简单吗?你这一送,我怎么知道你今晚还能不能回大理寺?唐小荷我跟你说过,你就算不为自己的清誉考虑,也该为你玉兰姐的清誉考虑,你现在不是在为她好,你这是在害她。」
唐小荷被唬住神,差点真被他给绕进去,但随即摇了摇头反应过来道:「宋鹤卿你要是真闲得慌就回去批你的摺子,且不说我和我玉兰姐是清白的,就算我们俩真有点什么,轮得到你管吗?什么时候你大理寺少卿还要兼管男欢女爱了?」
宋鹤卿霎时气急攻心:「男欢女爱?你小子懂什么叫男欢女爱?」
唐小荷叉腰,眉梢扬起:「我不懂你懂?你爱过?」
宋鹤卿想吐血。
崔群青咳嗽一声,悠悠走去道:「二位息怒,且听我崔某说句公道话——」
俩人同时转头瞪他:「滚蛋!」
宋鹤卿一把抓住唐小荷胳膊,口吻强硬:「今晚就到这了,现在就跟我回大理寺。」
唐小荷百般挣扎:「我不!我爹娘都没管我这么严,宋鹤卿你算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
宋鹤卿懒得再跟她费口舌,手上一用力,将人轻松拖走,任唐小荷怎么嚷嚷都没用。
崔群青找到了机会,跑到玉兰身前深深一揖,甚是恭敬道:「既然小唐兄弟不方便,不如就由在下送玉兰姑娘回家,玉兰姑娘稍等,在下这就差人去备车马。」
可惜佳人无心,径直从他眼前离去。
那边,宋鹤卿一心将鬼混的犟种叼回老窝,却忽然动作一顿,身后人好似化为一块千斤巨石,居然拽不动了。
他转头望去,只见唐小荷的肩头上出现了一只纤纤玉手,动作轻柔地握住了那边臂膀。
宋鹤卿的视线沿着那只手上移,缓缓落到手主人的脸上。
玉兰依旧神情温和,眉目动人,恰似平日模样。
可宋鹤卿终于在此刻顿悟,自己究竟为何对这女子有那么大的敌意。
她身上有太多让他感到不适的蹊跷之处。
弱质女流却能独居山间而不露惧色,若真如唐小荷所说,她的住处离百树林不远,那么那日晚上大理寺那么多人唿喊唐小荷的名字,她不可能听不到,既听到了,为什么不把人交出?
再者,他差人打听过,这女子是去年才来到的京城,来了便在小甜水巷安家,以卖豆腐为生。可她只身一人,无父无母,又无婚配,京城寸土寸金,小甜水巷地价颇高,她哪来的钱去租赁房子?卖豆腐赚的那点钱远不够回本,她难道是不会算帐吗?
再如同当下,她看着如此娇弱,力气却足以同他这个习武之人所抗衡,究竟是单纯的力气大,还是……深藏不露。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里就能看出来,老宋是真的喜欢性格简单的人,太复杂的他不会觉得有挑战性,只会觉得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第55章 清蒸大闸蟹
◎罗剎鸟◎
少卿大人挣外快久不回来, 何进有点担心,正准备带人出门寻找,哪想刚到门口, 便迎面撞上一前一后大步归来的唐小荷和宋鹤卿。
何进开始没注意二人脸色异样, 还跟唐小荷打招唿:「呀,小厨这就回来了啊,没和玉兰姑娘多玩一会儿么?」
唐小荷本就在气头上, 听何进这一说,别提有多憋屈,大声嚷了句「别跟我说话!」,气得拔腿便往住处去了。
何进满脸困惑, 看向后脚赶来的宋鹤卿:「少卿大人,小厨这是怎么了?」
宋鹤卿也正在气头上, 看着唐小荷的离去背影,冷哼一声道:「臭小子脑子有病, 别理他。」
何进点了下头, 又注意到宋鹤卿铁青的脸色,狐疑道:「那您这又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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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宋鹤卿强压下心头的古怪滋味,赌气似的一拂袖, 大步前往内衙, 「别管,我脑子也有病。」
何进愣在原地,彻底看不懂了。
……
金秋九月,桂子十里飘香, 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秋闱放榜时刻。
一大清早, 宣德门外的布告牌下便挤满了各地学子, 年轻的年老的, 穿布衣的穿锦衣的,摩肩擦踵,人头攒动。
唐小荷在集市买个螃蟹的工夫,离老远便听到宣德门处传来的哭声笑声。
榜一放,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者状若疯癫,沿街狂跑大笑,嘴里高唿:「我中了!我终于中了!」
反之则是嚎啕大哭,有的瘫在地上,有的捶胸顿足,仿佛魂魄当场出走,徒留一具行尸走肉。
唐小荷瞧了两眼这乱象,不觉竟嘆了口气,回过头同摊主讨价还价道:「再便宜点嘛,再说螃蟹刚上市吧,但是谁家卖八十文一斤?这神仙也吃不起啊,一口价四十文,你这筐我都要了。」
「哎哟喂我说小兄弟,你好好看我这蟹,又肥膏又多,四十文?我看你是在跟我说笑。」
「四十五文不能再多了。」
「说真的,我最多让你十文钱。」
「四十五就四十五,不卖算了,我去别家看便是。」
「等等!六十文!真的不能再少了!」
「五十。」
「唉,好吧,五十就五十,但说好了,这一筐你都要了啊。」
晌午,大理寺吃清蒸大闸蟹。
内衙里,宋鹤卿用指节敲了下金澄澄的螃蟹壳,皱眉道:「唐小荷怎么想起来做这东西了,吃起来不够麻烦的,耽误时间。」
何进咽了下口水:「但是它真是香啊大人,您等小的给您剥好,再蘸上小厨做的这个秘制蟹醋,那小滋味,啧啧啧,绝了。」
宋鹤卿顿了下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竟噙了丝高深莫测的微笑。他提笔继续批起摺子,道:「不必,拿走送回去,跟唐小荷说我不会剥蟹,不想吃。」
何进:「但小的会啊大人!」
宋鹤卿摇了摇头,仍旧高深莫测道:「不,你可以不会。」
一炷香后,书房的门被再度推开。
唐小荷提着食盒气鼓鼓赶来,放下食盒掀开盖子,将里面的大闸蟹端出,抓起一只便卸钳子剥壳剔肉,动作别提有多利索,眨眼工夫,满满一碟蟹肉便端到了宋鹤卿的眼前。
「这么大个人了,连个螃蟹都不会吃。」她嘴里抱怨着,伸手去剥第二只,「真不知道长这么聪明的脑袋用来干嘛。」
宋鹤卿拿起筷子,懒洋洋道:「想来自有它的用处。」
他先夹起一块洁白蟹肉,空嘴吃了一口,入口鲜甜,肉质紧实,但回味里多少带些河蟹必带的土腥气。接着夹起第二块,去蘸了下小碟里的蟹醋,这一口再进嘴里,蟹醋的酸气盖住了土腥气,但也没有掩盖那股难得的鲜甜,回味清爽无比,胃口也打开不少。
宋鹤卿吃了两口蟹肉,瞄了眼唐小荷的脸色,知道她还在为那晚之事生气,便收回视线,点了下头说:「好吃,莫说京城,就是算上整个大魏,恐怕也没有比这更好吃的蟹了。」
唐小荷先是喜形于色,但很快便哼了声道:「清蒸蟹都一个味儿,哪有什么好吃难吃。」
宋鹤卿佯装着急,扬起声音道:「这怎么能说是一个味呢?有的人蒸蟹拿不准火候,出锅早了蟹肉腥气重,出锅晚了,蟹肉一老便柴,嚼起来没滋没味。像这种肉质细嫩,味道鲜而不腥的,可是打着灯笼都没几个人能做出来。」
唐小荷总算没再憋住,抬脸笑道:「真的啊?」
当然是假的,宋鹤卿一个吃西瓜都懒得吐籽的人,怎么可能吃那么多螃蟹。
「当然是真的啊。」宋鹤卿满面正色,筷子指着碟中,「就说这块蟹黄,你瞧瞧,形聚而不散,味甘而不涩,要不是天资聪颖,谁能做出来这水平?我看就算是把天香楼的大厨请来,品尝过这蟹的味道,恐怕也要甘拜下风,俯首称臣。」
唐小荷再也顾不上剥蟹了,扶桌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啦,不过蒸螃蟹这个事情吧,其实真的需要那么一点点悟性在,这个东西我该怎么说呢——」
宋鹤卿接话:「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唐小荷越发心花怒放,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就是这个。」
宋鹤卿摇头感慨:「唉,你说你这么会做螃蟹就算了,怎么还这么会剥螃蟹,你这么心灵手巧,你让别的厨子怎么活啊。」
唐小荷开始还谦虚摇头,后来在一声声的夸赞中,她逐渐迷失自我,变得就只顾点头,不停笑道:「对对对,我就是心灵手巧,心灵手巧就是我。」
宋鹤卿狐狸眸子一弯,唇上眼中俱是噙笑,倘若身后有尾巴,此刻也该摇了起来。
他单手撑颏,瞧着那被夸得昏头转向的小厨子,慢悠悠道:「这么心灵手巧的唐大厨,自然也人好心善,乐于助人对不对?」
唐小荷仍是咧嘴笑着,不停点头:「没错没错,我是很乐于助人的。」
「这么乐于助人,不妨明日便代替何进,陪我到天香楼赴宴如何?」
唐小荷点头点半晌,霎时清醒过来,笑容一收眉头一蹙,瞅着宋鹤卿道:「你说什么?什么天香楼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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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夹了块蟹黄,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着道:「新娘子是何进过往的心上人,我若把他带去赴宴,看人家拜天地,未免显得太不是人些。」
唐小荷本想矢口拒绝,但想到何进先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一软收回了拒绝的话,只是不情不愿地嘟囔道:「又要我干贴身书吏的活,又不给我加工钱。」
宋鹤卿眉梢一扬,瞥着她道:「你小子也太不识抬举了些,带你去吃席你还不高兴。」
唐小荷一听火气便上来了,瞪着宋鹤卿便道:「你好意思说呢你,我本来早能进天香楼的,要不是因为你,我至于窝在你们大理寺整日做大锅饭?我去那个伤心地我还高兴,我高兴的起来吗?」
说到这,唐小荷脑子一动:「对了我想起来了,从谢长寿的那个案子起,你就说要帮我进天香楼,都这么长时间过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履行给我的承诺啊?」
宋鹤卿咳嗽一声,哪想到她还能记起这茬,三两口将蟹肉吃干净道:「好了我吃完了,收拾东西回去吧,其他的改日再说。」
唐小荷怒了:「宋鹤卿你个大骗子!我就知道我不该信你的鬼话!」
她收拾好东西,转身「砰!」一声摔门而出。
宋鹤卿顿感无力,揪着眉心直嘆气:「唉,半天白哄了。」
转眼,次日。
周礼称婚礼为昏礼,借指黄昏时举行的典礼。
唐小荷和宋鹤卿抵达天香楼时为晌午,宾客还未到齐。
朱万三一身华服甚是气派,原本站在门口忙着招待宾客,看到宋鹤卿下马,立马小跑迎上前道:「宋大人啊宋大人!朱某可算是等来您了,来来来,快随我入内歇着,我可是有好些话想对您说呢,过往可惜您公务繁忙,今日可算是有机会了!」
唐小荷随宋鹤卿一併下马往里去,目光不由便落在了朱万三身上。
上次见这掌柜的,还是她和宋鹤卿到天香楼露台搜查证据,这掌柜的举着烛台,帮他二人带了下路。
因天黑,她并没有看清人长什么样,今日才算是识得庐山真面目。
朱万三椭圆一张脸,面容黝黑,方口大耳三角眼,两鬓斑白,面上已显老态,笑起来时满面褶子,眼睛弯成两条缝,显得十分亲和。
唐小荷觉得,他长得不像是叱咤南北商界的大老闆,倒像是个寻常生意人,还是很好说话的那类。
进了天香楼中,朱万三张口便唤:「来人吶!去叫少爷到门口迎宾,我陪着宋大人到雅间坐坐,有事上去叫我。」
到了楼上雅间,朱万三亲自给宋鹤卿斟茶倒水,提及过往那桩惨案,既是后怕又是感慨,眼含泪花道:「当初若非有宋大人明察秋毫,朱某恐怕便要遭大难了,今日犬子娶妻,理当将宋大人奉为座上宾,受我儿与儿媳三叩九拜之礼,以谢宋大人的再造之恩。」
宋鹤卿喝了口茶道:「朱掌柜言重,这世间案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本官也不过是按实行事罢了,朱掌柜既没做过,上天自会还你清白。」
朱万三点着头,眼中仍是含泪。
宋鹤卿见此,不由转移话题道:「对了,听说令郎高中解元,此乃大喜,本官还没来得及恭贺,望朱掌柜见谅。」
谈及儿子,朱万三顿时破涕为笑,神情中满是自豪,嘴上却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个秋闱罢了,离殿试远着呢,究竟如何,还得看此子造化。」
「秋闱第一,届时殿试定然不出三甲,朱掌柜教子有方,令郎必会前途无量。」
「哈哈哈,那就借宋大人吉言,朱某先替小儿谢过宋大人。」
唐小荷站在宋鹤卿边上,听着这些客套话,嘴里止不住打哈欠,终于,她没能忍住,朝宋鹤卿递了个眼神,悄悄熘出去透气去了。
天香楼内部飞檐画壁,各楼之间皆有飞桥衔接,桥上挂满彩灯绮罗,人走在上头,如仙人窥世。
午时一过,达官贵人们接连赶来,豪奴成群,礼如流水,随意挥一挥衣袖,便能掉出金银玉坠,楼内除了迎面客套的欢声笑语,便是走动间响起的环佩脆响,玉石叮咚。
唐小荷看着这一切,脑海中只出现一句话——「富贵迷人眼。」
怨不得全大魏的厨子对天香楼趋之若鹜,这个地方,的确摄人心魄。
但想必是在大理寺那清苦的一亩三分地待久了,乍来到这,唐小荷竟然感受到不少不自在,以及不舒服。
正当她思考这其中缘由时,她的视野里忽然闯入抹熟悉的身影,使得她眼前一亮,连忙摆手唿道:「玉兰姐!你怎么在这啊!」
玉兰穿着唐小荷给她买的那身紫棠长裙,略施淡妆,与这周遭奢靡格格不入,倒更显得清丽脱俗,与众不同。
她见到唐小荷,下意识便回以微笑,步伐向她走去。
唐小荷动作快,三步并两步便蹿到了玉兰身前,欣喜道:「你怎么在这啊?我以为这里只有当官的来呢。」
玉兰用手语告诉她:「我家对门阿婶的女儿受了朱家人的委託,今日来替新郎家里迎新妇,不料身体不适来不了,但钱已经收了,只好我来替她了。」
唐小荷抬脸一望,果然看到门外还有许多少女走来,容貌身段俱是出众。
她想起之前听说的,这位朱掌柜膝下子嗣稀薄,除了早年夭亡的大儿子,多年来便也只得一个小儿子。如今儿子娶妻,需家中姊妹迎新妇,但朱家又没人,只得花上钱,请些姿容出众的未婚少女,来充下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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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并未有多留意这件事,只是看着玉兰高兴道:「太好了,有你在我就不闷了,你都不知道,我刚刚在楼上听我们宋大人在那跟人客套,我人都快睡着了。」
玉兰掩唇一笑,模样煞是温柔可亲。
这时,楼上雅间门开,宋鹤卿走了出来。
朱万三紧随他身后,生怕招待不周道:「离开宴还有些时辰,宋大人饿不饿,要不我先让厨子给您做两道小菜,权当开胃。」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飞廊,低头一瞧,便能看到整个楼下全貌。
宋鹤卿一眼便看到和玉兰攀谈的唐小荷,面上笑容之灿烂,举止之活泼,与刚才在雅间打哈欠那德行判若两人。
宋鹤卿咬得牙根咯吱响,道:「不必麻烦,朱掌柜多礼了。」
朱万三忙道:「何至于多礼,这都是朱某应该做的,宋大人是贵宾,该当仔细招待。」
说到这,朱万三的目光也往下一落,看到唐小荷,顿时咧嘴笑道:「那不是大人身旁那位小兄弟吗,怎么跑那去了,我还以为他——」
朱万三的声音倏然僵住,原本笑成缝的两眼霎时瞪得浑圆,好似看到什么令他无法相信之物。
他目不转睛盯在唐小荷对面女子的脸上。
那张脸,好生熟悉。
朱万三牙根打颤不止,浑身战慄,不觉间已将拳头握紧,不可思议道:「不,不对,她怎么在这?不,不应该是她,这怎么会……」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
第56章 婚宴
◎罗剎鸟(重点)◎
宋鹤卿听到耳后嘀咕声, 转头些许诧异道:「朱掌柜,你在说什么?」
朱万三如梦初醒似的颤了下身,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宋大人是要下去吗?当心台阶, 当心台阶。」
宋鹤卿未免困惑,但并未因此联想太多,回过头顾着去找唐小荷了。
下午, 送亲队伍到,天香楼下锣鼓喧天,路边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险将整条街堵死。
身着大红喜服的新郎官被推搡到花轿前, 红着脸,经众人怂恿着踢轿门。
唐小荷在宋鹤卿身旁, 抓着他胳膊,踮脚张望道:「没想到啊, 这朱老闆生的粗犷, 他这儿子倒是白白净净,一身文气。」
宋鹤卿默默低头,扫了眼胳膊上的手, 未动声色道:「不见得每个儿子都随爹, 何况这位朱解元年纪轻轻文试第一,想想也该知他是个儒雅有风度的人。」
唢吶响,喜婆高声吆喝:「吉时到,踢轿门, 新郎背新娘下花轿!」
旁边人也跟着起闹:「踢轿门!快踢轿门啊新郎官, 踢了日后家中大小便是你说了算, 新娘子也得看你眼色!」
朱承禄一袭大红喜服, 将长相衬得更加清俊秀气。他红着脸,伸出的脚犹豫一二,到底收了回去,改为用手轻敲了两下轿门,温声道:「翠妹,我来接你了。」
稍过片刻,轿门开,从帘子里伸出只小巧玲珑的手出来。
朱承禄接住那只手,面上洋溢着笑意,将轿中人缓缓扶出,弯腰去背。
「下花轿了!新娘子下花轿了!」
「都快来看啊!新郎官背新娘下花轿了!」
朱家管事端来一大锦筐的喜饼喜果,还有红纸包着的喜钱,抓起一把便冲起哄人群扔了过去,顿时激起更大的欢唿吵闹声,一时间,天香楼热闹好比上元佳节。
少顷,新郎新娘在众多宾客的簇拥下到了天香楼里,行三拜大礼。
「一拜天地——」
唐小荷听着动静,顺手抓了把瓜子嗑着,目光定定落在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身上,有点好奇这令何进心碎,又令天香楼少东家折腰的小翠姑娘,到底长什么样。
另一边,宋鹤卿被一帮素日难见的同僚抓住寒暄,一时半会难以脱身,只好两眼不停找唐小荷的影子,找到那刻,注意到唐小荷的眼神全在新娘子身上,不免又皱眉,心道:「这色胚真是没救了。」
「二拜高堂——」
宋鹤卿被抓到台上,同朱万三夫妇一起接受新人叩拜。
唐小荷难得见宋鹤卿面色赤红还不得不认命的吃瘪样子,乐得瓜子都没心思吃了,扶腰直笑,心里把宋鹤卿从头到脚奚落了个遍。
「夫妻对拜——」
角落里,玉兰被朱家管事堵住,问她叫什么,从哪来,家里是干什么的。玉兰用手语回答,管事还看不懂,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崔群青率先注意到这幕,也顾不得去看宋鹤卿的笑话了,捋了捋自己的两缕额前须,扇子一展过去英雄救美。
「礼成,送入洞房——」
在崔群青的帮忙下,玉兰总算摆脱了管事的纠缠,动身随少女们簇拥新娘回朱家宅院,临走想同唐小荷告别,却发现唐小荷正在宋鹤卿面前说笑,眼底不由闪过丝黯然,默默转身,没再过去。
喧闹中,唐小荷在宋鹤卿耳边大声道:「我快要被你刚才的表情笑死了,人家被新人敬茶都是满面享受,你却跟受刑似的,这还只是来赴别人的婚事,等你以后自己成亲,那么多人围着你,你还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啊?」
宋鹤卿不耐道:「所以我宁愿孤独终老,这婚不成也罢。」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场合,耳朵还被锣鼓声吵得生疼,不如在大理寺批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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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稍加思虑,决定找朱万三说一声,就说他公务繁忙,等会儿恐怕要早些回去,等不到开宴了。
可奇怪的,朱万三居然不见了。
宋鹤卿环视一圈没找到人,心中诧异:「怪了,明明刚才还在这的。」
同时间,二楼雅间。
朱万三听完了管事的汇报,挥手命人退下,端茶喝了一口,眼神里满是未消狐疑。
朱夫人在旁泣不成声,以帕掩面道:「我当初就说不让你那样干,你偏不听,现在可好……」
朱万三摔下茶盏,不悦道:「行了,哪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大喜之日,别给禄儿招晦气,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不过就是看花眼了而已,再说当初要不那样干,咱们家的风水能那么顺吗?这不还得归功于那桩?」
朱夫人仍是哭,并不与他搭腔。
朱万三回忆往事,捋着鬍子越发笃定道:「都过去二十年了,是人是鬼都该化成灰了,别想了,正事要紧。这满楼达官显贵日后都有大用,借着婚事好好拉拢,禄儿的青云路,可就全指望他们了。」
谈到此处,朱万三的心神彻底回归,眺望楼下飘扬着的彩楼欢门,三角眼逐渐眯起道:「富甲一方有什么用,还是得大权在握,才能保家族长盛不衰,禄儿啊禄儿,爹这满注心血,可全押你身上了,你可得给爹争气啊。」
……
夜幕来临,天香楼内外花灯如潮,灯火通明。
宋鹤卿到底没能走成,和朱万三没关系,和唐小荷有关系。
他家厨子好奇起了天香楼大厨的功底,非要留下将这席吃完不可,连带着他也走不了。不然只凭她自己,她根本混不进贵人席里,只能同其他书吏小厮一桌去吃次等席,她才不愿意受那委屈,于是只好委屈宋鹤卿了。
锣鼓声还在继续,宋鹤卿被声音吵得头疼,揉眼的工夫,酒便已敬到他们这桌。
朱万三带着头脸通红的朱承禄,率先给宋鹤卿满上道:「来来来,这第一杯就得敬宋大人,没有宋大人就没有天香楼的今日,来禄儿,快敬宋大人一杯!」
宋鹤卿正要说自己不饮酒,朱承禄便对着他将整盏酒水一饮而尽,半滴不剩。
宋鹤卿:「……」
这孩子可真够实诚的。
无奈,他硬着头皮饮下一杯。
崔群青倒是干脆,眼都醉直了还在起闹下连饮三杯,坐下时半截身子都直打晃。
宋鹤卿瞥着他那副软烂如泥的鬼样子,道:「喝成这样,你不怕回到家被你爹家法伺候?」
崔群青笑了,头往宋鹤卿的方向一歪,喷着酒气道:「反正无论喝不喝,回去了都得家法伺候。你不知道,我家老头不想让我来的,他看不上这些商人,觉得无商不奸,不可与之来往。」
宋鹤卿品了品,道:「倒也没说错。」
崔群青摇头,比划着名手势跟他分析:「可朱万三不是普通的商人啊,他捨得下血本给他儿子铺路,每年真金白银的往朝廷送,朝廷自然要顾及他三分。要说这个朱承禄也真给他爹争气,年纪轻轻便中解元榜首,这父子俩,一个有钱,一个有才,这二者若相结合,假以时日,朝局少不得要因他们而动盪一二,不可轻视。」
「我爹自诩清贵,拉不下那个脸面,但说句实话,人贵在肯识时势,风既起,与其顶风而行,不如迎风而上,起码不至于被风颳跑不是?」
宋鹤卿喝了口清茶去嘴里酒气,自语道:「我居然能跟你这傢伙结识至今,真是不可思议。」
崔群青醉醺醺地拍了下宋鹤卿的肩,大言不惭道:「那是小爷我看出来你宋大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愿意屈尊降贵同你来往。你换个人,你看谁能受得了你这臭脾气,你还整日支使我这支使我那,你支使下别人试试?」
宋鹤卿听着这话,目光一斜,不由落在身侧美其名曰为他夹菜,实际菜全落自己嘴里的唐小荷身上。
「唐小荷。」他叫她。
唐小荷抬脸,嘴角油亮:「干嘛?」
「给我剥个虾。」
「我看你长得像虾!」
……
接近丑时,终于得以散宴。
天香楼门口,朝中一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醉的东倒西歪,嘴里胡话不断。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大喜事,朱解元一次得俩,哈哈哈,真是羡煞旁人吶!」
「朱解元别送了,新娘子等你到这早该急了,快去陪伴娇人儿吧。」
「春宵一刻值千金,朱解元快回去,休要辜负这美景良辰。」
宋鹤卿出了天香楼的门,扫了眼自己这帮烂泥般的同僚,未有停留,径直走向车马。
朱承禄却瞬间酒醒,追上他道:「宋大人且慢!」
宋鹤卿回过头,不解地看向朱承禄。
朱承禄对着他便是深揖一礼,语气隐有发颤:「久闻宋大人大名,先前天香楼一案多亏宋大人明察秋毫,自那时起,在下便甚是仰慕宋大人。后来宋大人当堂腰斩恶人杨文忠,更令在下对宋大人钦佩至极。承禄愚钝,不求日后青云直上,只愿能像宋大人一样,做一个深明大义,为民造福的好官。」
宋鹤卿因喝了那杯酒,人变得有些迟钝,听完未有什么反应,片刻过去,才诧异地抬了下眉梢,道:「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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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指了下自己那堆同僚:「最开始,每个人都是好官。」
除此之外再无一词,他转身上车离开。
朱承禄愣在原地半晌,直到马车动身,方鼓足勇气追了几步,大声道:「多谢宋大人点拨!承禄懂了!宋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为国为民,永守初心的好官!我一定会的!」
马车里,唐小荷听着喊声,不由感慨:「看不出来啊,这朱承禄虽是商人之子,却没有丝毫铜臭味,还如此有气节风骨,若多几个像他这样的人,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宋鹤卿本在闭目养神,闻言轻嗤,冷不丁道:「你就这点不好,别人说什么都愿意信,说两句话谁不会,上下嘴唇一碰就完了,又不需要什么代价,可等做出来,就同说的全然是两码事了。」
唐小荷瞥他眼,不悦道:「你看,你又把人往坏了想了,又不是升堂审案子,何必将人往难堪了揣测呢,我不信你整日这样就不累。」
宋鹤卿睁了眼,原本微醺的眼波,在此刻烛火照耀下,倒显得清亮起来。
他看她:「我问你,朱承禄是什么人?」
唐小荷:「大商人的儿子啊。」
宋鹤卿:「朝廷为什么不让商籍考科举?」
「这当然是因为,因为……」唐小荷思索半晌,没思索出个所以然,反正她从小就知道商人不能考科举,至于原因,又没专门研究过。
宋鹤卿说:「因为挣大钱的人最容易不折手段。」
「白手起家说得轻巧,若提起第一桶金,有几个人敢保证是干净得来的?你怎么知道开商行的老闆背地里没杀过人,和颜悦色的富商不曾是恶贯满盈的悍匪,他们会将坏字写在脸上?把见不得人的勾当都记入发家史中吗?他们不会的,他们只会将自己说的何其辛苦不容易,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能走到今天这步,全靠自己努力。可这些话,骗骗普通人就行了,若是细扒,每个人的手里都不干净。」
「你说,这样的人,能让他入朝堂,当大官吗?」
唐小荷听愣了神,不由摇了摇头,半晌未能言语。
宋鹤卿重新闭上了眼,舒口气道:「所以啊,以后不要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都说鬼话连篇,可鬼又何尝不是由人变的,人话,一个字都信不得。」
唐小荷顿了顿,口吻试探道:「那我……能信你么?」
宋鹤卿的睫毛动了下,烛光浮动在他的脸上,勾出清隽侧颜,缱绻眉目。
片刻后,他浅浅「嗯」了一声,道:「只能信我。」
唐小荷点头如捣蒜:「好,那我以后就只信你。」
说完这话,她嘆出口气:「可我还是觉得,朱承禄看着挺好的,或许,他真的能像他口中所说那样,做一个为国为民,永守初心的好官呢?」
「这就只能看以后了,」宋鹤卿道,「时间会告诉我们,他到底能不能做到心口如一,永守初心。」
次日早,拂晓时分刚过,天色朦胧,薄雾萦绕,大理寺内衙处处静谧。
忽然,一道身影急奔而来,直冲左卿卧房。
卧房中,宋鹤卿尚在梦中,便勐地听到房门外传来何进大喊:「大人!大人快醒醒!出大事了!」
宋鹤卿揉了揉眼睛,下床趿拉着鞋过去,开门哑声道:「什么大事。」
何进头髮眉目皆被雾气浸湿,表情便显得更加清晰。只见他面上惊颤不已,喘着粗气道:「天香楼少东家朱承禄,死……死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久等了!
第57章 惨死
◎罗剎鸟(重点)◎
辰时, 朱家宅院。
这宅院坐落于晨晖门外的景明坊中,出了坊门便是梁院桥,桥下渠水清冽, 绕坊流淌, 是块风水宝地,被称之「玉带环腰」。
宅院里面,昨日大喜的氛围未散, 内外皆还悬挂红绸花灯,处处洋溢喜庆。
而在这喜庆里,东院婚房处却传出彻天哭嚎。
朱万三瘫地大哭,对比昨日的春光满面, 宛若一瞬老了二十岁不止,斑白的两鬓几近全白。
在他身边, 朱夫人哭到昏厥,临合眼, 手都还在往房门的方向伸着, 嘴里声声唿唤:「我的儿啊,儿啊……」
宋鹤卿在廊下看到这幕,眉头深皱, 正要询问情况, 朱万三见是他来,立刻便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沖向他道:「宋大人!宋大人定要为我儿做主啊!他死……死的太惨了!我这大半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没了, 我也不想活了!」
宋鹤卿扶住朱万三, 口头安抚一二, 抬腿便要踏入房门。
张宝站在房门外, 面色惨白,手中拿着笔册,在宋鹤卿进去时小声道:「大人,您且做好准备,里面的情形实在是令人……」
宋鹤卿顿感意外,想到张宝干了这么多年录事,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让他有这种反应,恐怕里头不是一般的骇人。
宋鹤卿下意识屏住唿吸,沉了沉心,推门而入。
婚房内,处处嫣红,血腥瀰漫。
差役们正在小心搜查现场,见是宋鹤卿进来,立马行礼道:「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点了下头,示意他们避开。
众人依次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通往婚床的直路。
宋鹤卿顺路而望,仅是一眼,便已瞳仁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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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页
婚床上,朱承禄和衣躺在鸳鸯戏水的大红被面上,手脚皆被红绸捆住,嘴也被红绸塞住,一动不动,显然已没了唿吸。
若只是如此,还远不至于到让宋鹤卿感到震撼的地步,真正令他浑身一震的,是朱承禄的胸下腹部,被钉入了一根手腕粗的长木棍,鲜血蜿蜒流淌,染红塌下地面。
在他的口鼻上方,原本用来视物的双目,变成黑漆漆的两只血窟窿,眼珠不翼而飞,唯剩道道血泪干在两鬓。
昨夜还跟宋鹤卿信誓旦旦保证会成为一名好官的青年,一夜之间,便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惨死于自己大婚之夜的婚床之上。
「钉入他腹中的是根凳子腿,」张宝道,「兇手就地取材,将妆凳上的凳子腿掰断下来一根,刺入了朱承禄的腹中,伤口皮肉捲缩,可以断定为生前伤。但朱承禄并非是因此致命,根据死亡时辰来判断,他应该后又被生取下眼珠,痛极流血而亡。」
所以,昨夜的朱承禄,是听着房外的欢笑声,在极度的疼痛与冰冷中,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是谁先发现的尸体?」宋鹤卿稳住心神,缓步走向婚床道。
张宝:「是朱夫人身边的王妈。朱夫人清早久不见儿子儿媳前来敬茶,不太高兴,便吩咐王妈前来叫门,王妈来到,发现门是锁着的,便叫人将门撞开,之后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
「新娘子现在何处?」宋鹤卿接着问。
「不见了。」张宝如实道。
宋鹤卿顿时紧皱眉头,转脸看向张宝,诧异地说:「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二更有点短小,但是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嫌弃我的(羞涩)(扭捏)
第58章 拔丝番薯
◎罗剎鸟◎
「不见了?」唐小荷睁大了眼, 满面震惊。
晌午时分,膳堂忙碌,唐小荷打着饭, 不自觉便跟排队胥吏聊了起来, 从对方口中,她刚知道朱承禄惨死婚床的震惊消息,紧接着便又得知新娘子凭空消失的消息。
她饭都顾不上打了, 大马勺一丢接着问:「好好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胥吏挠着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听朱家人说,从发现案发现场便没找到新娘子,整个朱家上下搜了一遍, 就是连抹人影都没有。」
唐小荷百思不得其解:「这可就怪了。」
胥吏本想再张口,忽然被身边人提醒了下, 转头一望发现是何进来了膳堂,立马闭嘴不提, 捧着饭碗找地方吃饭去了。
何进脸色奇差, 说是失魂落魄都不过分,一路耷拉着头脑来到打饭窗口,提起食盒一放, 话都没心思说。
唐小荷看他这样子, 自然不敢多问,只在打饭时顺口来句:「外头人又不是不管饭,怎么还特地回大理寺打饭吃了。」
何进发了许久的愣,跟没听见唐小荷说话似的, 过了一会儿方缓慢道:「大人吃不惯那边的饭, 让我回来打饭。」
唐小荷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除此便没再多说别的, 打好饭便提醒何进:「饭好了。」
哪想这一瞬间何进跟受什么刺激似的,忽然抬脸看着唐小荷,激动无比道:「小厨你说,朱承禄怎么可能会是小翠杀的呢?她一个弱女子,素日连条鱼都不敢杀,她怎么可能会杀人?少卿大人他说的不对,不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的!」
何进疯魔起来,换了个人一般大声质问。
唐小荷吓了一跳,怕他伤人,又怕他自伤,忙让其他胥吏安抚制止住他,可此时的何进怎会轻易消停,大有魔怔无法自控的架势,最后还是哪名胥吏趁他不备给他后脖颈来了一手刀,场面才算安静。
唐小荷直嘆气,看着昏迷中的何进,既是心疼他,又是不理解命运的造化弄人,心说:「一夜工夫喜事变丧事,好好一对新人,一个死了,一个下落不明,连累的其他人也哭的哭疯的疯,老天爷这是在造什么孽啊?」
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干脆拎上食盒,准备借着送饭的名义去朱家走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
朱家,婚房外。
宋鹤卿正观察着这四周地势,不提防便听耳后出现道熟悉的声音——「吃饭了。」
他一转头,见是唐小荷,未免感到诧异:「何进呢?」
唐小荷白他一眼,道:「你说何进呢?这件事除了两方老人外,受刺激最大的就是他了,让他歇段时日吧,没疯算好的了。」
宋鹤卿点头,未再多言,从唐小荷手里接过食盒,就地将肚子填饱。
唐小荷今日做的菜是糖醋里嵴与拔丝番薯,糖醋里嵴还热着,拔丝番薯有点凉了,但因此糖丝变得更脆,番薯的口感也更软糯。
宋鹤卿素日不嗜甜,今日却破天荒把这番薯吃完了,沉重的心情也有所缓解。
唐小荷一直等到他快吃完,方问:「我听何进说,你怀疑朱承禄是小翠姑娘杀的?」
「不是怀疑,是情况摆在这。」宋鹤卿道,「朱承禄死的当晚,只有她是离他最近的人,可等天亮,朱承禄的尸体被发现,她却不见了,由此看来,最大的可能性便是畏罪潜逃。」
唐小荷皱眉:「可是理由呢?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娘子,有什么理由去杀自己的新婚丈夫,何况朱家这么有钱有势,她过门后享福都享不完,为何要给自己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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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抬眼瞥她一下:「可这些,也只是你觉得不是吗?」
唐小荷哑然。
宋鹤卿舒口气道:「正常人是难以揣测杀人犯的心思的,琢磨再多也是白琢磨,你别想了,回大理寺去吧。」
唐小荷心里闷闷的,但也没什么好说,只好拎起食盒打道回府。
但在他二人说话的这片刻工夫,朱家大门口发生了点变故。
小翠爹娘闻讯而来,将门口堵了个严实,口口声声管朱家人要女儿,偏朱家里头还乱着,没工夫接待这二老,二老便哭天抢地,谁劝都不走。
唐小荷被这场面吓到,担心出去被误伤,步伐也不敢往外迈了,只好回过头再去找宋鹤卿。
宋鹤卿当时已回婚房继续调查线索,房中两扇窗户开着,浓重的血腥气有所消散。
婚床上,朱承禄的尸体被运送到大理寺由仵作仔细检验,徒剩下一大滩暗红血迹干在大红被面上,乍一看,有点分辨不出哪个是喜庆的红,哪个是人命的红。
宋鹤卿站在窗前,仔细思索着。
案发现场门是从里锁着的,说明兇手绝对是从这两扇窗户的其中一扇逃离,可他刚才在外面看过了,出了这窗,外面便是高大的院墙,要想从最近的门出去,只能绕墙而行,但那样又会经过人多眼杂的前院,新婚夜里朱宅繁闹,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子从人多处走,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最保险的一条,就是越过这墙,直接抵达宅子外面。
可问题又来了,宋鹤卿虽然没见过那小翠姑娘,却没少从何进口中听说过,她一个自幼长在深闺的少女,哪有越这三丈院墙的本领?掰断凳子腿他还能解释为单纯力气大或者借用其他工具,但这飞檐走壁的本事,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宋鹤卿正狐疑,听到房门外的动静,转头见是唐小荷回来。
不知怎么,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连忙紧紧抓住那想法,对着唐小荷道:「进来。」
唐小荷本欲跟他解释自己为何回来,见他这反应还挺意外,进门走向他道:「干嘛?你知道门口那边的事情了——啊!」
唐小荷话未说完,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地眩晕,待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被宋鹤卿扛在肩头,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碗碟稀里哗啦摔个粉碎。
「宋鹤卿你干什么!」唐小荷被吓坏了,挥拳不停砸着他的后背,「你断案就断案,扛我干嘛!你放我下去!」
宋鹤卿未理会她的叫闹,两眼望向窗口,沉声道:「扛你就是为了断案,安静点,办着正事呢。」
唐小荷正要问他是什么正事,失重的感觉便突然袭来,宋鹤卿居然带她一跃而起,踏窗飞往高墙!
唐小荷快被吓哭了,被迫跃出窗口时说话已带哭腔,嘴里骂道:「宋鹤卿你个混蛋!太高了我害怕!」
宋鹤卿未理会她,等到脚尖稳稳立在墙头上,方松手将她从肩上放下,改在拦腰抱在怀中,代价是原本一条胳膊能解决的事情,现在要用到两条。
但这个姿势比方才要有安全感不少,唐小荷也确实安静下来,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
她的脸颊贴在宋鹤卿的胸口,耳边是一声声强有力的心跳,睁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宋鹤卿窄瘦的下巴,以及线条清晰到近乎凌厉的下颏弧度。
他的神情很严肃,可以看到眉峰是皱着的,透着股生人勿进的冷。
怀抱却相当温柔。
唐小荷目不转睛看着他,心脏狂跳不止,开始是因为害怕,后来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头脑都在跟着逐渐发昏。
而与她相反,宋鹤卿的头脑此刻异常清晰。
他抱着唐小荷,想像着自己是兇手,怀中是早已晕厥的新娘子,多一个人,动作肯定会不便,即便是深夜,也有被人发现的风险,所以他必须找到一个相当隐秘的落脚点,以防暴露。
宋鹤卿在墙头四望,终于确定下来要从哪个地方落下。他走过去,正欲动身,视线无意间往脚下一落,浑身便倏然定住。
唐小荷注意到他的异样,轻声问:「怎么了?」
「发现了点东西。」宋鹤卿道,嗓音发沉。
「什么东西?」
「脚印。」
宋鹤卿的目光化为精尺,一寸寸量过那脚印的长宽,笃定道:「男人的脚印。」
短短片刻,只因这脚印,他的心境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发现,原来唐小荷说的确实没错,兇手很可能不是新娘,或许新娘从开始就被兇手敲晕,兇手处置完新郎,再将新娘从窗口带走,虽然多个人会使动作不便,但女子身材纤细,对男人而言,算不得吃力。
起码凭这脚印便足以断定,兇手确实是男子。
这时,后宅北院外传来嘈杂,闹出动静不小。
宋鹤卿收回心神,又多看了那脚印两眼,紧接着便带唐小荷跃下高墙,放下她,抬腿往动静的方向走去。
唐小荷头脑还嗡嗡着,原地回了会儿神,连忙去追宋鹤卿:「你等等我!」
北屋外,朱夫人披头散髮,举止疯癫,不顾身后追着的众多丫鬟婆子,逢人便道:「她回来了!她回来索命来了!她回来报仇了!」
就连宋鹤卿赶到,也被朱夫人一把抓住,听她瞪大双目道:「一定是她,就是她!她说过她会回来的,现在她回来了,禄儿被她害死了,我也快了,我也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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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霎时惊住,立马问她:「他是谁?」
朱夫人五官抽搐,眼神闪烁跳动,听不见宋鹤卿的问题似的,仍是不停重复道:「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说过,她不会放过我们的,她回来了!」
宋鹤卿正要仔细再问,朱万三便已赶到,一把将朱夫人拽到身后,给宋鹤卿赔礼道:「让宋大人见笑了,我夫人承受不住禄儿去世的悲痛,人已经疯了,我这就将她带回去好好看着,宋大人莫要见怪。」
宋鹤卿摇头,看着朱万三将朱夫人带回北屋,心中虽有莫大狐疑,但见朱万三也一副恍惚无神的样子,自不便在当下追问。
而在转身回屋的路上,朱夫人神神叨叨,还是不停念叨那句:「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她回来索命了……」
作者有话说:
又到了愉快的谁是兇手环节
第59章 雪梨
◎罗剎鸟◎
大理寺里, 朱家上下奴僕,乃至昨日接亲的少女,全被带到讼堂审问, 挨个审问过来一遍, 得到的结果分外令人惊讶。
按照他们所言,自新娘被迎入宅中婚房,便有不少女眷同在婚房中, 直到新郎回来才陆续退下,那时已近丑时二刻,大家都累得很,领过赏钱便有家的回家, 该歇的歇下。但即便再累,总归有留下几个人守在外头供新婚夫妻差遣, 整夜不会离开。
那几个留下的婆子拍着胸口保证,说当夜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进入婚房, 房中也没有发出什么异样的动静, 当时几人还纳闷来着,觉得安静过了头,不大对劲, 哪知还会有这种惨事发生。
宋鹤卿听完, 心底疑惑油然而生。
他在想,假设当时房中是新郎新娘两个人,新郎入内,新娘的盖头肯定是揭开的, 兇手无论是从窗口还是以其他手段进入房中, 都必定会惊动二人, 无论是先对哪个动手, 另一个都肯定会大声唿救,不至于丁点动静发不出。
最关键的,是朱承禄遇害时身上衣物齐全,不像是行夫妻敦伦时被害,这点足以证明案发时间在他进房不久,或许是刚进去便已被控制。同时也足以说明,新娘在他之前便已落入兇手掌中,故而无法唿救。
然而问题又来,据婆子们所说,她们是在新郎进房后才退下,便可保证,新娘当时的情况是完全正常的,并且房中肯定不会留有第三个人在场,女眷们只会让夫妻二人独处,岂会留人扫兴。
这样看,最初的推测便就又不成立了,因为兇手是没有机会留或者躲在房中的。
矛盾的地方太多,宋鹤卿刚清晰些的思路又被打乱,揪着眉心很是想不通,只能接着审。
这一审便从下午审到了晚上,转眼便又到了用饭的时间。
唐小荷提着食盒来到讼堂,见讼堂空无一人,该走的都走了,只剩下宋鹤卿埋首趴在公案,看样子好像是睡着了。
不过唐小荷知道,今夜就算是守门的狗睡着了,宋鹤卿也不会睡着,这傢伙心思一重精神便好,除非将那部分精力消磨出去,不然休想歇息。
想到这,她下意识一惊,心想我什么时候这么了解他了。心头划过丝古怪,唐小荷没多想,走过去敲了敲公案,道:「青天大老爷醒醒,吃饭了。」
「没胃口,不吃。」宋鹤卿闷声闷气道。
唐小荷轻哼一声,道:「行啊,这顿不吃下顿也不用吃了,下下顿也不用,我走了。」
宋鹤卿立马起身夺过食盒,自己动手端碗布菜,低声抱怨:「激将法都会了,成日不学点好。」
唐小荷心想我还治不了你,但她念着他此时心情不好,便没打算同他斗嘴,只恭维道:「那还不还是少卿大人教得好,领头的聪明,手下人又能笨到哪里去,你说是不是?」
宋鹤卿心中熨帖愉悦不少,嘴上死要面子:「油嘴滑舌。」
唐小荷没跟他计较,上半身靠在案上,双手托腮看他吃饭,顺口问道:「我从回来便在厨房忙活了,也没朝人打听,怎么样,案子可否有点眉目了?」
不提还好,一提宋鹤卿头脑便疼,放下筷子重新闭眼揪起眉心,长嘆口气道:「很怪,非常怪,且不说兇手为何会以那种手段折磨新郎带走新娘,单说朱承禄死的样子和死亡时辰,与下人们口中供词根本就对不上。你说一个杀人兇手,是如何混入朱家大宅,再藏在婚房,中间不惊动任何一个人,再在新郎新娘俱在的情况下,以什么手段不让他们发出一点动静,犯下此等大案?」
唐小荷认真听完,然后老实摇了摇头。
宋鹤卿:「……」
宋鹤卿:「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唐小荷:「你知道我不知道便该知道即便说了我也不知道。」
宋鹤卿:「那你知道什么?」
唐小荷指了指饭菜:「我知道你再不吃饭,它们便该凉了。」
白痴对话进行到此,宋鹤卿认命似的抿唇点了点头,伸手捏了把唐小荷的脸,语重心长道:「你真是个聪明孩子。」
唐小荷最烦别人掐自己脸,正要跟宋鹤卿急眼,便听宋鹤卿大为震惊的鬼叫道:「不是吧唐小荷!你把中午的剩菜拿给我吃啊。」
唐小荷拍案而起:「放屁!这明明是我晚上新做的!」
宋鹤卿拿筷子点着其中一道,理直气壮说:「这道拔丝番薯我晌午便吃过了,现在又出现在我眼前,这不是给我吃剩菜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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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夺过筷子,亲自夹了块「拔丝番薯」咬了口,给宋鹤卿看着里面的白瓤道:「看见没有,这里面不是番薯,是梨,二十五文一斤的大雪梨!雪梨怯燥热,我觉得你今日着急上火,肯定不舒坦,特地用晌午剩下的糖浆给你做的拔丝雪梨,睁大眼给我看仔细了!是不是雪梨!」
「行行行,是是是。」宋鹤卿抢过筷子,讪道,「算我气量小没长眼,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行了吧。」
唐小荷仍是嫌弃他:「真是不懂了,不就是外面那层糖壳子长得差不多吗,至于连番薯和雪梨都分不清,还青天大老爷呢,你明察秋毫察哪里去了?」
宋鹤卿夹了块雪梨入口,点头随她抱怨。忽然,他面色一凝,抬脸盯着唐小荷道:「你刚刚说的什么?」
唐小荷被他这脸色吓住了,喃喃道:「明察秋毫察哪里去了?」
「不对,上一句。」
「青天大老爷?」
「也不对,再上一句,番薯和雪梨都分不清前一句。」
唐小荷越发懵了,眨了下眼道:「不就是外面那层糖壳子长得差不多?」
宋鹤卿两眼瞬间亮起,拍了下桌子自言自语道:「对啊,反正外面那层壳子都长得差不多,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一直想不通兇手是如何做到的掩人耳目,可事实上,他只要换个壳子便行了啊。」
唐小荷弄不懂他在说什么,忍不住问:「你念叨什么呢?什么换壳子?」
宋鹤卿顾不上回答她,心情激动异常,抬头放声道:「来人!去将放走的那些人全部带来再审一遍!一个都不许放过!」
当夜大理寺讼堂彻夜长明,烛火不断。
接亲的少女们多是好人家的老实孩子,本就害怕此等场面,偏又被带回来第二次,当即便有人受不住,哭哭啼啼地求宋鹤卿放她们回去,说她们真的不知道兇手是谁。
宋鹤卿听见哭声就头疼,偏还不能吓着人家,只能耐着性子道:「休要恐慌,本官把你们带来只是要问你们几句话,你们回答出了,便放你们回去。」
少女们克制住抽泣,老实等待官位上的大老爷发问。
宋鹤卿道:「本官问你们,你们在陪同新娘离开天香楼前往朱家的路上,队伍可曾在什么地方停留。」
少女们摇头:「回大人,不曾停留。」
宋鹤卿接着问:「将新娘送到朱家宅院以后,你们可曾离开过她的身?」
少女们本欲接着摇头,其中一个回想了起来,道:「天快黑时,翠姑娘乏得很,说自己从寅时便起来梳妆,实在困得受不住了,要我们出去片刻,她要小憩一会儿,我们听完便出去了。除此之外,再没有离开她的时候。」
「你们离开了多久?」
「大约半个时辰,回去时翠姑娘便已休息好了,蒙着盖头安静坐在榻上,没再同我们嬉笑。」
宋鹤卿拧眉自语:「半个时辰……」
接着他问:「在这半个时辰里,你们都在干什么?」
「阿芳和我去逛了下园子,小月和蓝蓝到偏房睡了一觉,玉兰姐见留下也没什么事,便同管事婆子说了声,提前回家去了。」
听到「玉兰」二字,宋鹤卿瞬间来了精神,因忙于朱家的案子,这个名字在这整日里几乎被他忘却,他虽无法将那女子娇弱的外表同墙头上的脚印联繫起来,但想到她身上的种种蹊跷之处,还是令他心中警铃大响。
他又仔细扫了遍堂下几名少女,问道:「怎么就你们四个,那个叫玉兰的哪里去了?」
负责押送嫌犯的邓招上前,道:「回大人,小甜水巷找过了,没有人。」
宋鹤卿眼神一紧,沉下声说:「没有人,便更该仔细去找了。」
他向邓招报了个地方,邓招会意,立刻领命带人前往。
外面,夜深人静,街上除了乘马出城的大理寺胥吏,便只剩打着哈欠走街串巷的更夫。
「咚!——咚!咚!」
昏暗的街道上,梆子声一慢两快,更夫扬声喊道:「子时已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时,只听头顶传来磔磔之声,更夫抬头看向夜空,发现今夜的夜色似乎比往日更浓了几分,连月亮都隐没在云层后面了。
不对,不是云层,云层怎么会发出叫声?
就在更夫诧异时,「云层」竟分散开来,化为一只只通体漆黑的大鸟,数量庞大,铺天盖地,在京城上空成群飞过。
更夫既怕又惊,挑灯想要看看这是什么鸟,不料灯火闪烁,竟招来数只大鸟沖向他,幸而他闭眼及时,没被尖锐的鸟喙啄掉双目,但两眼也已破皮受伤,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淌,鲜红可怖。
更夫丢掉梆子灯笼,拔腿便跑:「救命!是罗剎鸟!罗剎鸟来啄人眼珠了!」
作者有话说:
罗剎鸟是《子不语》里的一种妖怪,能变成人形,爱好吃人眼珠子,本文这个不是,下章让宋大人那个唯物主义斗士跟你们解释
第60章 嫌疑
◎罗剎鸟◎
天亮时分, 唐小荷早起做饭,顺便摸出了点时间,打算去早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时令。
从东侧门出去的时候, 正赶上邓招押人而来, 唐小荷还跟邓招打了个招唿,但等她将注意落在被押送来的人身上,便再也淡定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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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姐?」唐小荷傻了眼, 生怕看错,还揉了揉眼睛。
玉兰身姿纤细,夹在五大三粗的胥吏当中,像朵柔弱可怜的花骨朵, 她眉目沾雾,抬脸对唐小荷微微一笑, 眼中满是憔悴,我见犹怜。
唐小荷对着邓招便问;「这怎么回事啊?昨天不是审了两遍吗, 怎么又将她带来了?」
邓招道:「昨日她家中无人, 没能找着她,是大人告诉我们她有可能在百树林后的山谷中,我们这才能将她拿下带来。」
唐小荷皱紧眉:「就算是这样, 这案子和她又能有什么关系?何至于将人单独押来一趟, 她一个弱女子,难不成还能杀人放火?」
邓招:「这个就得小厨亲自去问大人了,在下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说完,邓招便对身后人道:「将人带走。」
唐小荷慌了, 早集也顾不上去了, 跟着这队人便去了讼堂。
眼见玉兰要被押进去审问, 唐小荷焦急万分, 扬声道:「玉兰姐你别怕!问你什么你便告诉他们什么,你清清白白一个人,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玉兰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恰如平日时分。
之后唐小荷在讼堂外观望了片刻,想到厨房的活没忙完,便又回去忙活,专门派阿祭到讼堂外等消息。
唐小荷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大不了,但多少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切个菜连着切到三回手指,这是在过去从没有过的。
多多给她包扎着手指,安慰她:「哥哥你别担心,玉兰姐姐如果是清白的,少卿大人肯定不会冤枉她。」
唐小荷被手上的伤疼得嘶凉气,理所应当道:「玉兰姐当然是清白的,我只是……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担心些什么。」
这时,阿祭跑回来,喘着粗气道:「不好了哥哥,你的玉兰姐被打入大牢了。」
唐小荷的头髮险些炸起来,手指头也顾不上疼了,冲出厨房便去一堂,去的路上,她与退堂前往内衙的宋鹤卿撞个正着。
宋鹤卿一见她这样子,便知她是为什么而来,本就不悦的心情登时更沉了三分,冷声道:「你还是回去吧,本官不过是在秉公执法罢了。」
唐小荷原本还存了与他好好说话的心,闻言顿时怒不可遏:「你秉什么公了?朱承禄死那么惨,像是她一个姑娘家干出来的吗?再者你自己也说了,兇手很可能是个男人,我玉兰姐浑身上下哪里像和男人挂钩的?」
宋鹤卿一夜未眠本来就烦,现在见唐小荷如此维护那名女子,顿时烦上加烦,心里还涌出来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使得他的语气有些酸不熘秋,冷嗤一声道:「我有说兇手就一定是她吗?嫌疑懂不懂?不然谁能跟我解释她为何会在案发第二日不在城里好好待着偏往山里跑?这难道不是避风头吗?好好个人为何要去避风头,还不是因为心里有鬼。」
唐小荷冷笑:「那照你这样说,昨日里所有出城的人都该有嫌疑了,毕竟他们每个人都是出去避风头。」
宋鹤卿气得咬牙:「唐小荷你不可理喻你!」
唐小荷回呛:「你宋鹤卿才是真的黑白不分!」
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宋鹤卿整日没吃饭,唐小荷看谁都不顺眼。
傍晚时分,崔群青闻声而来,到了大理寺便直奔内衙,浑身气焰嚣张,看样势必要给他喜欢的姑娘讨个说法。
然等他一脚踹开书房的门,双目对上宋鹤卿那双阴沉的眼睛,浑身气焰顿时熄灭,改为讪讪笑道:「宋大人别来无恙啊,不知朱家那案子可否有些眉目了?」
宋鹤卿眼也不眨,继续去批手中的摺子,道:「你若是为此而来,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不会轻易放了她。」
崔群青哑然,半晌过去,拿扇子拍了下掌心道:「好,那我就不提这桩了。昨夜里京城发生一件大事你可得知?更夫夜半遇罗剎鸟,双目险被啄瞎,这事儿一大早便在城中传遍了,还有人说,朱家那日迎进门的根本不是新娘子,而是罗剎鸟化作新娘子的模样同新郎拜堂,又在新婚夜将新郎杀害,朱承禄不是眼珠没有了吗,罗剎鸟便最喜吃人眼珠,这桩案子兴许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兇手,而是妖孽作祟。」
宋鹤卿顿了笔,掀开眼皮静静凝视着崔群青。
崔群青道:「你看我干嘛?」
宋鹤卿:「我看你满口胡说八道。」
崔群青急了:「这可不是我胡说八道,更夫亲眼所见啊,不信你现在就派人将他找来。」
宋鹤卿顺手拾起案上一根漆黑乌羽,照着崔群青便扔了过去。
崔群青一把抓住,道:「这是什么?」
宋鹤卿:「所谓罗剎鸟身上的羽毛,瞧瞧是不是眼熟,和乌鸦身上的挺像?」
崔群青端详一二,点头说:「是有些像。」
宋鹤卿:「因为那就是乌鸦。」
他重新提笔去批摺子,不冷不热道:「秋日百鸟迁徙自古常见,只不过恰巧这回赶在了夜里而已,乌鸦酷爱晶莹闪烁之物,那更夫又举灯观望,少不得招来几只去扑袭他,昨夜他若不举灯,便无事发生。」
崔群青端详着手中乌羽,又端详了眼宋鹤卿,无奈道:「这样都行?」
这兄台是真的丁点邪都不信啊。
宋鹤卿瞥他一眼:「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读那么多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与其将注意浪费在鬼神之说上,不妨仔细想一想,乌鸦算是鲜少秋日迁徙的鸟类,能让它们大肆离巢,原因恐怕比鬼神之说要可怕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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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群青思忖片刻,皱起眉道:「你是说,要有大灾?」
宋鹤卿轻挑眉梢,轻飘飘道:「我可没说,这是崔御史你自己说的,若真应验了,活该是你乌鸦嘴作祟。」
崔群青:「……」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宋鹤卿今日跟又受什么刺激一样。
转眼夜幕降临,月上梢头。
唐小荷趁着天黑没人注意,提着食盒到了大牢外,同狱吏周旋片刻,便如愿走进了牢门。
牢狱尽头,阴暗昏暗的牢房中,蜷缩着道羸弱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牢房映衬下,显得格外招人怜惜。
「玉兰姐,玉兰姐。」唐小荷隔着牢栏唿唤。
里面的人抬起头,借着牢中稀薄烛火看清是谁,双目一亮,立马起身沖了过去,双手伸出牢栏外,紧紧抓住外面人的手,久不松开。
唐小荷感受到掌中那双柔荑的颤抖,一时心疼难以自持,酸着鼻头道:「别怕玉兰姐,我来看你了。这牢里的东西狗都不吃,你肯定饿坏了吧,先吃饭,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她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分别是一满碗糯米饭,两道小菜,以及一道补气血的红枣银耳羹。
玉兰拿筷子小夹一口糯米饭,送入口中未咀嚼两下,泪便落了下来,泪珠晶莹剔透,沿着细白的脸颊滑落,如芙蓉泣露,香兰含珠。
唐小荷见她这样子,心都快碎了,忙道:「玉兰姐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就想哭,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怪你,宋鹤卿真是太过分了,他怎么能怀疑到你头上呢?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生活本就艰难,他还这样找你麻烦,他真是冷血又无情。」
玉兰摇摇头,放下筷子用手语道:「不要这样说宋大人,他也是为了案子。」
唐小荷心软成棉花,捧住玉兰的手便道:「我的姐姐,你真是神仙心肠,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能为他说话,可恨我不是男的,不然我一定把你娶回家,整日换着法子对你好。」
玉兰眼中波光颤了颤,轻轻反握住唐小荷的手。
「放心吧姐姐。」唐小荷小声道,「其实并非一点线索没有,宋鹤卿说过,他能断定兇手是名男子,既是男子,就足以说明你与这案子丁点干系没有,他疑心病重,所以才这样为难你,你且捱上几日,肯定会出去的。」
不知为何,玉兰听后手竟是勐地一紧。
唐小荷被攥疼了些,低头望去,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留意到,原来玉兰姐的手虽纤细,却比自己的手要大上不少,两手相握时,她的手轻易便能将自己的手包住。
这时,牢廊不远处传来声咳嗽。
唐小荷转头一望,发现是崔群青。
崔群青缓步而来,脸色复杂,走到二人跟前,目光不经意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顿了顿道:「打扰了,我有些话,想对玉兰姑娘说。」
唐小荷见状,也不好再留,便对玉兰道:「姐姐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玉兰点点头,依依不捨地目送唐小荷出了大牢。
也就在看不见唐小荷的那一瞬,玉兰低头,眼神倏然一变,柔弱全无,只剩阴冷与算计。
一栏之隔的外面,崔群青面对着她,眼却对着别处,吞了下喉咙,些许紧张道:「自雨中一别,我对玉兰姑娘难以忘怀,已至寝食难安的地步,然人贵有自知之明,崔某看出,玉兰姑娘和小唐兄弟情投意合,再不能容下第三个人。既如此,崔某亦不愿自讨无趣,今日过来,既是安慰玉兰姑娘,也是想同玉兰姑娘话别,能与你这样的姑娘相识一场,是崔某的荣幸,从今日开始,崔某不会再来打搅,望玉兰姑娘珍重。」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手帕,递往了牢中。
原本,他会以为手中一空,这段缘分也要随之终结。
然而空落落的感觉没有等到,他掌中反倒多了温润细腻之感,抬眼一望,竟是只纤纤玉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崔群青瞠目结舌,面上随之热起,看着手主人,结结巴巴道:「玉兰姑娘,你,你这是……」
玉兰指了指唐小荷离开的方向,用手语道:「我只把他当作我的弟弟,和大人,是不一样的。」
接着微微别开脸,不再去看崔群青,脸颊微红,一副羞涩难耐的动人模样。
崔群青再是块木头,也懂了佳人的意思,顿时反握住那只縴手,激动到吐字不清:「所以你,你心里是有我的是吗?你和小唐兄弟都是误会,那些都是我想多了?」
玉兰未回答,指尖轻蹭他掌心。
崔群青根本分不清是掌心在痒还是心在痒,只两眼一亮道:「我懂了!玉……玉兰,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定不会负你!」
玉兰看向他,眼中噙泪,神情忧伤,视线淡淡扫着阻隔二人的牢栏。
崔群青立马会意,激动道:「这不是问题!你等着,我这就想办法救你出去,等你出来,我就带你去见我爹,告诉他,我要娶你为妻!」
玉兰泪中带笑,轻轻点头。
……
大牢外头,宋鹤卿刚和唐小荷吵完一大架。
他逼着崔群青来大牢跟那女子了断,为的就是日后断案这监察御史能不来添乱,结果崔群青是弄进去了,里面紧接着又出来个唐小荷,显然也是为那女子而来。
宋鹤卿想不通,非常想不通,里头那位是会法术怎么,竟能使这一个两个皆为她晕头转向,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怎么这些傢伙心里就连点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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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唐小荷被气走了,单剩下他在原地生闷气。
宋鹤卿长吐口气,又回到了看什么都不顺眼的状态,抬脸瞧着一轮皎月,冷嗤道:「破月亮亮什么亮,再亮把你抠下来当月饼啃。」
这时崔群青从牢里出来,双手捂脸,步伐摇晃,笑声迷醉,隔老远便让宋鹤卿听得一清二楚。
宋鹤卿迎上去,伸手推了把人道:「怎么回事,你喝多了?」
崔群青摇头,挪开手看了眼宋鹤卿,紧接着便又捂住脸,喝醉酒似的笑道:「玉兰和我,我和玉兰……」
宋鹤卿皱了眉:「你们俩怎么了?」
崔群青伸手两根手指,碰了下道:「我们俩,成了。」
宋鹤卿晃了晃头,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但仍不可思议道:「什么成了?成什么了?」
崔群青扬手作撒花状:「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啦!」
宋鹤卿一口老血差点吐出,他照着崔群青便是一拳,将人按在地上揍道:「见鬼的终成眷属!我让你进去是干什么的你还记得吗!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她是嫌犯!你和嫌犯成哪门子的眷属!你小子疯了!」
崔群青想还手,可惜还不上,只好忍着疼大声反驳:「你小子才是疯了!我家玉兰温柔又善良,你怎么能把她和杀人兇手混为一谈!我告诉你我今天开始就去找证据,我要证明她是清白的!」
「崔群青你被灌迷魂汤了吧!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不管!我就是要救我的玉兰!」
张宝在这时赶来,见此画面不由后退三尺,恭敬作揖道:「回少卿大人,翠姑娘找到了。」
那二人顿时消停。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么么么么
第61章 鳝丝面
◎罗剎鸟◎
失踪快两日的新娘终于回来, 惊动了不少人。
朱郭两家原本好好的儿女亲家,此刻在大理寺门外打成了一团,新郎那边管新娘家里要交代, 新娘家里也不服, 觉得女儿遭遇横祸还要被诬陷,简直没有天理。
吵闹声中,大理寺讼堂倒是安静, 烛火跳跃浮动,映出少女一张苍白麻木的面孔。
不到两日过去,原本风华绝代的新嫁娘,变成了跪在堂下, 面若死灰的未亡人。
宋鹤卿未拍惊堂木,只扬起声音道:「郭小翠, 本官问你,你失踪这两日, 是去了哪里。」
女孩神情不动, 两眼无神,仿佛魂魄离窍。
何进在旁焦急,替她答道:「她是在城东门外五十里处的夷门山下被发现的, 发现她的是对前去捡柴的老夫妇, 她当时昏迷不醒,老夫妇将她带了回去,一直到今日下午,她才睁眼醒来, 之后老夫妇问出她家在何处, 赶路将她送了回来。」
宋鹤卿皱了下眉, 看向何进道:「本官不是在问你。」
何进面色赧然, 低头不再吭声。
宋鹤卿将视线重新落到女孩身上,注意到她一身粗布衣,不由询问:「你身上嫁衣哪里去了?」
何进又忍不住道:「嫁衣不见了,那对老夫妇说,发现她时她只着中衣衬裙,这一身是将她带回去,老妇人找了身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上的。」
宋鹤卿又瞥何进一眼,面露不悦,何进立马闭嘴,再不敢多言。
宋鹤卿收回目光,看向女孩道:「在你与朱承禄大婚的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回何进没再抢答,可女孩安静如斯,一言不发,像尊没有生命静止的雕像,两眼无神地低垂着,不知在瞧什么。
宋鹤卿又问一遍,语气发沉:「郭小翠,本官在问你话,在你与朱承禄大婚的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孩仍是毫无动静。
宋鹤卿破案心切,偏还急不得怒不得,只好扶额吸气,好将自己的不耐全部压下去。
就在这时,堂下少女终于出声,声音干哑枯涩,死气沉沉,问他——「阿禄现在何处。」
宋鹤卿抬起脸,端详这女孩一二,道:「你想见他?」
少女未言,双目发直。
宋鹤卿犹豫片刻,吩咐道:「来人,将她带去停尸房。」
停尸房中,灯火幽微。
因害怕加重尸体腐坏,房中的烛火只有一盏,远远摆在门口,光芒聊胜于无。
朱承禄躺在停尸床上,尸体已变得僵硬,皮肤也发出青白之色,但因仵作将他身上的伤口缝合干净,又换了衣物,整理了仪容,导致他看起来与生前无异,依旧那么清俊文雅,唯一醒目的,便是覆在他眼上的一条白绫。
这是宋鹤卿在来的路上特地吩咐的,于理,他怕尸体那副被掏走双目的惨状将小翠吓坏,她现在是重要的证人,不能出任何闪失。
于情,他想让这对新婚夫妻的再度相见,可以显得体面那么一点。
「阿……阿禄?」
安静的停尸房中,响起女子颤抖的声音。
她一步步走向那冰冷的床榻,伸出手却又回缩,几经试探,总算轻轻抓住了那只青白泛灰的手。
她夫君的手。
会算帐,能写出一手好文章,可以为她簪花描眉的手。
「阿禄你……你睡着了么?」
她轻声询问着,将那手攥紧,流着泪笑道:「别装睡了,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我的气,怎么我突然就不见了呢。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场很长的梦,醒来便出现在别的地方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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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禄,你原谅我吧。」
「阿禄,你睁眼看看我。」
她动手,想要揭开那层覆目白绫。
何进想要上前阻止,被宋鹤卿拦住。宋鹤卿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好像在说:「随她吧。」
人啊,都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白绫飘落在地,女子的轻声抽泣也彻底变为绝望尖叫。
她先是被吓得跌倒在地,继而却又勐地爬起,扑到那尸体身上,脸颊贴在尸体胸口,手掌颤抖地覆盖在那漆黑的两个窟窿上,泪如雨下,颤声安慰:「很疼吧阿禄?我对不住你,我来得太晚了,我怎么能让你独自煎熬,阿禄,你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我这就去……」
她起身便将头往墙上撞,所幸何进拉得及时,并未伤到。
可她人已崩溃至极,推搡着何进嚎啕大哭:「你松开我!你让我去找他!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二人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我的阿禄做错了什么!」
宋鹤卿听着哭声,默默转身走向门口。
天上那轮老玉盘依旧高高悬挂,孑然寒冷。
他沐浴着清辉,迎面吹着秋夜里的凉风,看着月亮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摇了摇头,动身前往内衙。
却一转身,看到了抹熟悉的身影。
宋鹤卿略为愕然,道:「你怎么在这?」
唐小荷举了举食盒,懒洋洋且不情不愿地说:「我可不想回头再被某人指着鼻子数落,说我心里光想着别人,到点不给他准备夜宵。」
「某人」宋鹤卿轻嗤了声,鬼使神差来了句:「唐小荷,你若是名女子,我肯定娶你。」
毕竟有几个人能做到吵完架还牵挂对方温饱。
唐小荷的头脑空白了一下,「嘁」了声别过脸道:「我若是名女子,我才不要嫁给你。」
宋鹤卿笑笑没说话,过去看她给他做的什么。
唐小荷做的鳝丝面,秋日里鳝鱼肥美,还滋补益气,最适合宋鹤卿这种整日耗神费力的劳碌命服用。
宋鹤卿干脆也没再往内衙去,就地找块地方坐下,享用起了这碗大补汤面,一口便吃香了嘴,话都顾不上跟唐小荷说,光忙着吃面。
唐小荷坐在他旁边,听着身后房中传出的哭声,嘆口气道:「刚来大理寺的时候,我还不懂这里为何一到夜间外面便没了人,现在算是明白了,这种地方停放的尸体太多,阴气重,怨气也重,夜晚只要一到,没人敢在大理寺周围逗留,大家都跑远远的,生怕撞鬼。」
宋鹤卿喝了口汤,正经道:「世上本没有鬼神,人们亏心事做多了,心里不安宁,便成了惊弓之鸟,看什么都联想到鬼神。若人人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又何惧日沉月出,黑夜降临。」
唐小荷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看他说:「你这话不对,我没做过亏心事,但我也挺怕鬼的。」
宋鹤卿瞥她一眼,嘴不留情:「你就是单纯的怂。」
唐小荷正欲发作,被房中哭声惊到,怔了一怔,压下不爽道:「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吵架累人,你留着精力早点把这案子断出来吧。」
宋鹤卿吃了一大口面,嚼着鲜美的鳝丝肉,嘆气道:「说得轻松,实际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唐小荷蹙眉,不解地看向他道:「小翠姑娘都回来了,兇手还是不能确定是谁吗?」
宋鹤卿又喝了大口热汤,用筷子另一端在地上给她画道:「来,你看,先是混入朱家,再是潜入婚房,费好一通周章,就是为了把朱承禄给杀了,若小翠也连同被害,可断定此人穷凶极恶,与这夫妻有大仇,可从共同好友入手。」
「可眼下的情况是什么?是兇手他生生折磨死新郎,新娘却分毫未动,甚至将昏迷中的新娘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你说,手段残忍至极却又不伤及无辜,这得是什么人能干出来的?」
唐小荷听完这话,竟喃喃来了句:「冤有头,债有主?」
但她紧接着便又倒嘶一口凉气,反驳自己:「这也不对啊,朱承禄那么一个儒雅书生,他能跟人结什么仇?」
这时,身后传来「嘎吱」一声,二人回头,发现是仵作开门走了出来。
老头对着宋鹤卿便一躬身,神情犹豫道:「少卿大人,小老儿我有些话想同您说说,事关……朱家少爷身上的伤处。」
宋鹤卿立刻放了下碗,起身道:「但说无妨。」
仵作再度犹豫片刻,终是舒口气说:「大理寺上下,都知道大人您不信邪,也不爱听人满口鬼神胡诌,所以老头子我先前也就没敢和您提这一嘴。但这两日下来,怎么睡不着觉,越想越觉得有点古怪,终是不吐不快了。」
宋鹤卿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仵作拿手比划道:「刺入朱少爷腹中的那根凳子腿,正中肚脐下三寸处的气海命门,大人是习武之人,应当知道此穴事关重要,用你们的话,应是称那处为丹田?」
宋鹤卿点头附和。
仵作接着道:「但我不是来跟您说这个的,我是想说,在民间我们老一辈的口中,有一个说法,说气海穴里藏着人的三魂七魄,人死后,若拿桃木钉钉入,则能让人魂飞魄散。若是活人,用桃木钉生钉入气海,则能困魂锁魄,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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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皱了眉,一是觉得匪夷所思,二是他一个不信那些的人,听到这段,难免认为离谱,顿了顿道:「可钉入朱承禄腹中的并非桃木钉,只是寻常木刺,这又能说什么?」
仵作挠着下巴,费解道:「这也正是让老头子我想不通的地方,因为就腹中钉木,剜去双目来说,倒让我想到一个传闻。」
宋鹤卿立马问:「什么传闻?」
「民间给死人配冥婚,礼成结束,便是将桃木钉钉入新娘腹中,再剜去双目,防止她们化为厉鬼,找人索命。」
作者有话说:
「……何如当初莫相识。」
——《三五七言》唐 李白
第62章 冥婚
◎罗剎鸟◎
朱承禄的尸首在大理寺待了两日, 第三日,便被朱家人登门要走,准备丧葬事宜。
因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阵仗宜小不宜大, 朱家没有再大摆酒席邀人弔唁,只在家中设了灵堂,将尸体盛棺摆放, 又到大相国寺找了和尚前来诵经超度。
「咚咚咚,咚咚咚——」
夜深人静,木鱼声在灵堂响起,声音迴响不断。
朱万三红眼抽泣不止, 将准备好的元宝黄纸等物丢入火盆,道:「儿啊, 好好上路,来世投个好人家, 多享些福。」
越说朱万三越受不住, 再度放声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来,将满堂烛火扑灭数盏, 光线忽明忽暗。
堂中小厮想去关门挡风, 转头望去,嘴里立刻发出悽厉尖叫:「啊!有鬼!鬼来了!鬼!」
阴风再度颳起,烛火全被吹灭至尽,灵堂乱作一团, 下人们跑也不敢跑, 只得抱头痛哭, 哀嚎连连。
朱万三全身僵住, 握住黄纸的手不停发抖,两眼看向棺材,颤声道:「禄儿,是你回来了吗?还是……」
「她回来了。」
朱万三咬紧牙关,转头毅然一望。
只见夜色中,屋檐下,幽幽飘荡着抹纤细漆黑的身影,身上衣物繁杂,依稀看出穿着的是凤冠霞帔,单凭体态便能断定,这是名女子。
朱万三汗毛竖起,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手脚顷刻冰凉。
密密麻麻的恐惧爬满他的全身,但很快,这恐惧便又化为无穷无尽的愤怒,使得他倏然站起来,抄起供案上的烛台,拔掉蜡烛,将锋利一端对准那鬼影,咬牙切齿道:「老子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歷过,管你是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还是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活着都斗不过我,死了还想吓住我?哼,做梦。今日你不来找我,我倒还想问问你呢,我儿的命,究竟是不是你给索走的!」
朱万三恶向胆边生,大步便朝鬼影沖了过去,手抓住「女鬼」的脚用力一拽,接着扬起烛台便朝「女鬼」的头脸狠狠砸去。
结果未听到鬼叫,也未见有血溅出,烛台落到女鬼脸上那刻,竟是软趴趴塌陷了进去。
朱万三察觉出不对劲,立马命人点灯。
这再仔细一看,才知道这不是鬼,而是个被枯草扎出的「人」。
在这「人」的四肢头顶,有细若髮丝的丝线连接,尽头固定在屋嵴之上,故而这「人」滑下,看起来便如飘在半空,如鬼魂游荡。
而穿在这「人」身上的嫁衣,并非别的,正是他夫人花大价钱给儿媳订做的嫁衣。
是兇手,兇手回来了。
意识到杀害儿子的人可能就在屋顶藏着,朱万三疯了般冲出门去,仰头喊道:「出来!是谁在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杀了我的儿子!」
再度想到儿子,朱万三颤了声音,哽咽道:「承禄他自幼心地善良,蚂蚁都不曾捏死过一只,又酷爱读书,我为他请名师开蒙,找大儒授他学业,我为了让他能同其他人一样有科举考试的资格,拿出大半个身家去讨好朝廷!他那般争气,一朝便中解元,明明只差一步,只差那一步,我便能看到他位列朝堂,光宗耀祖,只差那一步啊!」
「你要索命就索我的命!为何要索我儿子的命!」
「杜若!是不是你!你给我出来!」
朱万三到处嘶吼,形容疯癫,连下人的禀报声都未曾听见。
直到宋鹤卿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恍然清醒,有所消停,闭嘴一言不发,只是垂泪呜咽。
宋鹤卿道:「朱掌柜,事已至此,节哀顺变。」
朱万三闻言,更加悲痛欲绝,难以承受地躬身大哭。
接着,宋鹤卿问:「杜若是谁?」
朱万三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顿了顿,抹泪抬脸道:「夜色已深,不知宋大人光临寒舍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缉兇,那正好,我怀疑兇手此时就在我宅中,有那草人为证!」
宋鹤卿听完前因后果,立即派人搜查,但除了在灵堂房顶搜到几丈长的透明细丝,除此再无他物。
朱万三甚是懊恼,见状便想送客,可宋鹤卿瞥了眼灵堂,道:「宋某这两日忙于公务,始终抽不开身前来送上朱解元一程,恰巧此时得空,想到便来了。正好,也有些事情,想要问问朱掌柜。」
朱万三正要找理由推脱,便听宋鹤卿接着道——「二十年前,朱掌柜大儿子因病离世,当年你为了让他在下面不孤单,是否给他结了桩活人阴亲?」
朱万三哑然,彻底明了,什么忙于公务,这位大理寺少卿为了断案子,分明趁这两日去挖他朱家老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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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干笑一声,苦涩道:「那都是老黄历了,大人提那作甚?」
宋鹤卿:「兇手身份需依次排查,断案要紧,望朱掌柜详细交代。」
朱万三嘆口气:「既然如此,宋大人且随我进去一坐,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灵堂中,烛火重新燃起,一官一商相对而坐,旁边是具盛放死人的棺材,棺材旁,是身着大红嫁衣的「鬼新娘」。
朱万三喝了口热茶,身体逐渐回暖,两眼盯着案上火苗,喃喃说起了那桩陈年旧事。
半个时辰后,已至子时二刻,正值阴阳交替之时,夜色伸手不见五指。
宋鹤卿垂眸,茶盖轻瞥盏中浮沫,道:「照朱掌柜的说法,是当年那名叫杜若的姑娘,为了给她父母看病,自愿将自己卖给了你家结阴亲,是吗?」
朱万三点头,嘆气道:「那女孩正值二八年华,我与夫人俱是不忍心,但她心意决绝,加上她与我大儿的八字极合,我便没再推辞,给了她银两,应下了这门亲事。」
宋鹤卿抬了眼,一双狐狸眸子在烛火下显得漆黑深邃,如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道:「我在外面也听到过一种结阴婚的说法,说要将活人女子用桃木钉钉死,与自家子孙合葬入祖坟,那女子魂魄不得投胎转世,永世镇压坟中,便可滋养林地,调理风水,是这样么?」
朱万三大为惊诧,仿若头回听说似的,连连摇头道:「简直闻所未闻,我等经商之人甚信因果报应之说,手段如此残忍,假以时日必遭反噬,怎能如此行事?」
宋鹤卿轻掀眼皮,瞧着他道:「因果报应,也得看老天开不开眼才是,这世上多得是好人哭坏人笑,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报应若真应验,要我官府何用?」
朱万三点头称是,端起茶盏,低头吹了吹茶面中热气,忙不迭便喝了一口。
宋鹤卿看着他,默默瞥了眼自己盏中的茶。
若他没记错,他二人的茶水是同时斟上的,这么久过去,早凉透了,何至于吹凉。
这位朱掌柜,在慌什么?
作者有话说:
其实老朱除了儿子没有弱点,从底层爬到他这一步的人心态强到可怕,就算把他杀了,他想到家业有了后代也出息了,直接表演个含笑九泉
第63章 糖水炖荸荠
◎罗剎鸟◎
丑时, 唐小荷打着哈欠往宋鹤卿房中去,手里拎着特地给他做的夜宵,心想送完就回去睡觉, 不然人快困没了。
但等将书房的门推开, 唐小荷一眼过去,头髮都炸起来了,吓得大叫一声, 手里的食盒差点飞了,放声骂道:「这什么东西!宋鹤卿你在干什么!」
宋鹤卿转头望了唐小荷一眼,又回过头望了挂在木椸上的大红嫁衣一眼,浑然不觉道:「新娘的嫁衣找回来了, 我当然要忙着察看证物,搜集证据啊。」
唐小荷人差点吓疯, 指着那大红嫁衣数落他:「你再是搜集证据,你至于把它搬到这来?你也不嫌晦气。」
宋鹤卿打量着嫁衣:「这有什么好晦气的, 死的是新郎又不是新娘, 再说即便是把新郎那身衣裳弄来研究,也是使得的。」
唐小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搓着胳膊道:「你省省吧你, 赶紧过来吃饭, 我这就要回去睡觉了。」
宋鹤卿正好也饿,便洗了遍手,用布帕擦干净水珠,过去看她给他带的什么好吃的。
唐小荷看见那一袭大红嫁衣便瘆得慌, 将一菜一汤端出布好, 转身就要往外跑。但步子尚未迈出, 便听宋鹤卿在身后来句:「等等, 这是什么东西?」
他用勺子拍了拍汤中之物,瞧着色泽洁白,形状圆润,口吻很是讶异:「萝蔔?唐小荷你不要太过分了,现在居然拿白水煮萝蔔来敷衍我。」
唐小荷登时便火了,大步回去夺过勺子,捞出一个塞他嘴里道:「你自己嚼两下尝尝味道,看它和萝蔔有半点关系吗?」
宋鹤卿咀嚼一番咽下,仔细品味着道:「嗯——不是萝蔔,比萝蔔好吃点,脆脆的。」
「这叫荸荠,这叫糖水炖荸荠,不是白水煮萝蔔!」
唐小荷困得厉害,自然也没什么好脾气,骂骂咧咧道:「你知道它的皮有多难剥吗?我用指甲盖一点点抠干净的,指甲缝里的黑泥洗都洗不掉,你居然说它是清水煮萝蔔,宋鹤卿你气死我算了。」
宋鹤卿在朱家灵堂待了整晚,本一身阴气煞气,心情也消沉,经唐小荷一骂,居然觉得神清气爽不少。
他晃了晃头,觉得自己真是病不轻,坐下正式享用起夜宵,温声哄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当本官有眼无珠行了吧。」
唐小荷听到「有眼无珠」四个字,顿时又联想到朱承禄的死状,浑身一哆嗦道:「你还别说话了,专心吃你的吧。」
但等宋鹤卿真不说话了,她瞄着嫁衣,又忍不住道:「你从哪把它找到的?」
「不是找的。」宋鹤卿喝了口清甜的荸荠糖水,说,「自己送上门的,兇手装神弄鬼,把这身衣服穿在了稻草人身上,用细丝绑在房顶,丝线用瓦片压住,待等风大吹动瓦片,丝线松开,这稻草人便从天而降,飘在半空,宛若鬼魅。」
唐小荷设想了一下那画面,鸡皮疙瘩更严重了,但又赫然想起了点别的东西,便对宋鹤卿道:「既然兇手有工夫在今夜装神弄鬼,就更说明我玉兰姐和这案子无关了,她总不能从牢里跑出去,架梯子爬到朱家房顶,用什么细丝把草人绑好,然后再下来回到牢中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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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页
宋鹤卿到底没能克服从唐小荷嘴里听到女子名字的不爽,但就事论事,还是忍耐着点了下头道:「你说的没错,但我还是不能放了她。」
唐小荷激动起来:「你这算是什么道理,无凭无据的,就因为她过去迎了个亲,便被你关到现在,这都要深秋了,这么冷的天,她一个弱女子在牢里待那么久,她身子会受不住的。」
宋鹤卿想到那日夜里在渠岸上的情形,回味了下那女子的力气,忍不住嗤笑一声道:「弱女子?」
她算哪门子的弱女子。
唐小荷被他这声笑弄迷煳了,不懂他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忽然间,她好像想通了不少,过去冲着宋鹤卿一弯腰,两只眼睛一眯,仔细端详着他的脸道:「我说宋大人,你以前,是不是被女子给伤过?」
宋鹤卿一口糖水差点喷出来,纳闷道:「何以见得?」
唐小荷哼哼一声,很是胸有成竹地说:「不然你一个年轻男子,为何会对漂亮姑娘处处刁难?这说明,你过去肯定在女子身上吃过亏,弄不好就像何进那样,好好的心上人,转眼便嫁别人去了,你憋屈,你难受,你委屈,久而久之,你心里就扭曲起来,看见女子便不舒坦,故意想法子折腾她们。」
宋鹤卿揪了揪眉心,头次为案子之外的东西感到头疼,语重心长道:「唐小荷,你干厨子真是屈才了,你应该去写话本,保准名留青史。」
唐小荷摸着下巴认真思考:「是吗?可我还是更想当山大王,名号我都想好了,就叫西南小霸王。」
宋鹤卿举起筷子照准她头便敲了下,板下脸道:「真当我夸你呢?整日胡思乱想,还心上人嫁给别人?你真当我是何进了?他能忍我可忍不了,是我的人就该是我的,敢跑去嫁给别人,腿给她打断。」
唐小荷捂着头直叫疼,气急败坏道:「那你说,你是因为什么才针对我玉兰姐姐的?」
「我自然是——」宋鹤卿理直气壮地看向唐小荷,想说他那玉兰姐身上到底有多少蹊跷,但真等对上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干净的眼睛,反倒哑然失语,狠话凝结在喉头,吐不出一个字了。
他不露声色地垂下眼,舀了块荸荠送入嘴里,道:「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别多问了。」
唐小荷见生气也无果质问也无果,只好哼了声道:「算了,我大半夜的跟你在这磨什么牙,我回去睡觉去了,这荸荠你记得吃光,剩一个你明天喝西北风去吧。」
宋鹤卿悠悠来句:「西北风冬天才有,眼下离得远着呢。」
眼见唐小荷又要朝他呲那俩兔子牙,他轻嗤一声,抬起手道:「回去吧西南小霸王,再墨迹会儿,天都要亮了。」
唐小荷白他一眼,总算得以消停,伸了个懒腰转身出去,不提防对上那身嫁衣,浑身又是一哆嗦。
宋鹤卿笑了声,摇头小声道:「怂蛋。」
但等唐小荷转头去瞧,他立马闭嘴低头,假装出一副专心喝糖水的样子。
也不知怂的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何进:这两个没有同理心的狗
第64章 眼珠
◎罗剎鸟◎
「我听说, 那罗剎鸟最喜化为貌美的女子——」
天香楼里,几名胆大的外来商客不惧避讳,私下悄悄谈起了近来的朱家惨案。
「待到谁家成亲有喜事, 她便混入接亲队伍中, 将自己与新娘对调,跟新郎拜天地进洞房,等到了洞房里面, 便现出原型,将新郎的眼珠吸食。」
「嘶,虽是大白天的,兄长还是莫说这了, 凭空教人起鸡皮疙瘩。」
「这有什么,反正不是发生在你我身上。先是人皮灯笼再是罗剎鸟, 我看这朱万三今年可真是犯了太岁了,不仅儿子没了, 想方设法接下的这天香楼, 怕也要凉透喽。」
「兄长此言差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天香楼生意再差, 不也有你我这样猎奇的人前来一探吗?」
「这倒也是, 哎上菜了,吃饭吃饭,且不说这。」
热腾腾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被送了上来,商客盛出一碗, 舀起一颗丸子便送入口中, 待到咀嚼一二, 他没由来的感觉味道甚是古怪, 吐出一看,只见掌心里哪是什么丸子,分明是一颗熟透了的人眼珠!
……
宋鹤卿赶到时,天香楼里所有客人已作鸟兽散,桌子上的菜餚还冒着些许热气,好像人只是短暂离开,不久便要回来享用。
他垂眸一望,赫然在碗碟旁发现一颗人眼睛,被嚼至半烂,上面齿痕犹在。
来的胥吏承受不住这冲击,纷纷转头干呕。
宋鹤卿面不改色,拿起勺子在剩下的汤中一搅,顺利找出另一颗眼珠。
朱承禄消失的两颗眼珠,都在这了。
朱万三闻声赶来,看此情形免不得又是一场恸哭,险些当场昏厥。
宋鹤卿将厨房中的所有人都押到大理寺审讯了一番,发现这些人并无嫌疑,派去调查厨房的人也回来,说厨房中并无异样,唯独水缸中腥气甚重。
宋鹤卿当即便懂了,那眼珠,或许是兇手提前便将它泡在了水缸中,厨子给锅里添水时未曾留意,将眼珠也给舀了进去,一併烹煮。
然将天香楼上下审问一遍,都说从案发之后天香楼生意惨澹,并未有可疑人等出现。
但即便这样,宋鹤卿还是从中提取到了有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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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墙上的那个脚印,到小翠被送到城外五十里,再到绑在房顶的稻草新娘,直至现在悄无声息出现在天香楼的眼珠。
原先他只觉得兇手轻功好,现在看,何止是好,恐怕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而且心思缜密,城府深不可测。
最要紧的,是从作案手法上来看,他看似杀的是朱承禄,实际诛的是朱万三的心,兇手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与当年那名叫杜若的女子有些关系。
宋鹤卿忙完刚出讼堂,便被苦等许久的朱万三堵住。
朱万三双眼血红,里面恨意滔天,急切万分道:「怎么样宋大人?他们有人招了吗?是不是他们其中哪个干的?」
宋鹤卿摇了摇头,正色道:「他们都是寻常普通人,与朱掌柜无冤无仇,还要靠在酒楼做事养家,有何理由去谋害自己的少东家?」
朱万三彻底绷不住,急得锤头恸哭:「那到底是谁害了我的禄儿!到底是谁!」
宋鹤卿静静看着他这样子,目光慢慢沉下去,忽然道:「朱掌柜,咱们不妨实事求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朱万三愣了一瞬,吸了下鼻子道:「朱某听不懂宋大人在说什么。」
宋鹤卿眼神一紧,沉下声道:「我问你,当年那场冥婚,当真是那名叫杜若的姑娘心甘情愿,主动上门将自己卖给你们吗?」
朱万三张口便道:「那自然是——」
可当他抬眼与宋鹤卿锐利的眼神对视上,他全身顿时抖了一下,话也凝在口中,低头半晌不语。
直过了有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朱万三方犹豫张口,用低缓的声音徐徐地说:「宋大人,不是朱某不愿跟你说实话,而是觉得大人你到底年轻,人年轻若知道太多,以后大抵不太好过。」
「无妨。」宋鹤卿口吻淡然,「本官天生烂命,得过且过。」
……
半个时辰后,宋鹤卿带领众多差役风风火火出了大理寺,直奔城东。
唐小荷买菜路上被马蹄声惊动,抬脸一看竟是宋鹤卿驾马疾行,不由扬声问:「你们干什么去!」
宋鹤卿面色肃然,显然没听到她的喊话,只顾驾马。
唐小荷望了眼他们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去的是城东,城东那边是……」
她心里咯噔一声,总觉得不大对劲,当即拦住一名牵骡子的大伯道:「这骡子我借用片刻,我叫唐小荷在大理寺当差,您直接去那要钱便是!」
说着未等老头反应,唐小荷牵过绳索上骡子便跑了,把老头气得在后头嗷嗷骂。
转眼城东,百树林后。
静谧的山谷中闯入一帮外来者,木屋上的锁头被撬开,沉厚的木门被一把推开。
房中干净整洁,处处透着房主人的细心,就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年轻姑娘用的屋子,何况旁边便是闹鬼的树林。
「搜。」
宋鹤卿一声令下,差役当即翻箱倒柜。
唐小荷后脚赶来,累得吁吁直喘粗气,见此情形又怒又急,上前便要阻止人道:「你们干什么!这是个姑娘的屋子!怎么能被你们搜来搜去的!」
宋鹤卿气极反笑,抓住她后脖领将她一把薅到跟前,阴恻恻道:「姑娘的屋子?唐小荷你怎么直到今天还执迷不悟,哪个姑娘敢挨着闹鬼的树林而居?究竟是她不信鬼神,还是,她自己就是装神弄鬼的那个?」
唐小荷拧眉斥责:「宋鹤卿你在跟我云里雾里说什么?什么装神弄鬼,就算我在那破林子里见鬼了,又不见得玉兰姐就一定会见鬼,再说万一当日晚上是我出现幻觉了呢?这百树林根本就没有鬼呢?」
宋鹤卿被这油盐不进的犟种气得头脑嗡嗡响,受不了她两只胳膊直推搡,干脆将她两条手臂反手一背,整个剪在了腰后,他又只用一只手握住那两只腕子,便将她制得服服帖帖。
唐小荷两只胳膊都被锁在身后,怎么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帮子傢伙在她玉兰姐的闺房中翻来翻去。
她被气得两眼通红,喉头略微哽咽道:「你们这群强盗,土匪,没礼数的大坏蛋。」
宋鹤卿听恼了,松开她抓住她的胳膊一转,让她面对了自己,未等她回神,又用刚才的方式牢牢制住了她。
动作原因,二人离得极近,唐小荷一抬头,便能看到宋鹤卿窄瘦的下颏,以及颈上的突起喉结。
宋鹤卿垂眸,用那双饱含不悦的狐狸眼注视着她,冷声道:「谁强盗?谁土匪?谁没礼数?」
唐小荷有点被这眼神给吓住,但人怂嘴硬,眼波哆嗦着,说出来的却是:「你,你,就是你。」
宋鹤卿眼神更暗了,带着些风雨欲来的阴晦,冷笑一声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
唐小荷没敢吱声。
放在宋鹤卿眼里,便成了默认。
他低下声音,语气冰冷,带着些奚落:「好,强盗我认,土匪我也认。但说到礼数,唐小荷,你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你和你玉兰姐多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们就讲礼数?你们就真的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干过?」
唐小荷见识到他话里有话的古怪样子,更害怕了,弱声问:「我们……该干什么?」
俩姑娘能干什么。
宋鹤卿别脸哼了一声:「都是男人,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少在我面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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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
主要这话她没法儿接啊,她真不知道男人脑子里会想什么东西。
这时,胥吏们搜索完毕,上前復命道:「回大人,并未发现异样。」
宋鹤卿皱了眉头,这下没工夫再跟唐小荷算帐了,松开她便走上前去。
他放眼在整个房中观察一遍,道:「哪里都找过了?」
「是的,属下们不敢偷懒。」
「柜子底下,床底下,都找过一遍了?」
「回大人,没错。」
宋鹤卿闭眼揪了揪眉心,显然有些懊恼。
但他并未因此打消心中疑虑,睁开双目,眼神反而比方才更加锐利。
他让差役们不必再动,自己亲自去搜。
于是又是两炷香过去,这房中几乎连一砖一瓦都被宋鹤卿摸索过来了一遍,但始终没有收穫。
他一时想不通,停下时握拳便照老木桌子砸了下,意料之中的闷响并没有传出,一拳下去,桌子发出的竟是轻忽的一声「咚」响,与模样大相迳庭。
宋鹤卿当即怔住,目不转睛盯着桌子。
突然,他沉声吩咐:「来人,拿刀过来。」
差役连忙递刀。
宋鹤卿抽刀,用手指指骨将整张桌面敲过来一遍,确定好地方,举刀刺入了桌中,接着用力一撬,撬出了一块完整的木板,因这桌子本就是拼接出的,若只用眼去瞧,根本瞧不出任何异样。
木板下面,是一个长长方方的小格子,格子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袭白衣。
作者有话说:
我这两天左胸肋骨剧痛,百度说我是胸膜炎,我怂了我明天可能会去医院检查,去的话就在评论挂请假条,双更改一更,真的友友们,爱护身体,有什么别有病(望天嘆气)
第65章 公堂
◎罗剎鸟◎
阴冷潮湿的牢房中, 女子身形单薄,靠墙蜷缩在稻草上,一动不动, 看样子似已睡熟。
狱吏在牢中巡查, 途经牢房,瞥那女子一眼,不免感慨:「少卿大人可真是够狠心的,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就关在牢中不管不问,也不怕把人冻坏了。」
另一人道:「管好你自己,少卿大人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
二人声音息下, 牢中重新恢復安静,依稀可听到其他囚犯的打鼾声。
鼾声中, 稻草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平静, 没有丁点的胆怯或恐慌。
她坐起来, 用目光丈量着从脚下到监牢大门的距离,逐渐的,视线落在方才出声的狱吏身上。
那人腰间悬挂大串钥匙, 走起路时, 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响。
忽然,牢门开了,跑进来一名慌里慌张的身影。
那身影吐息急促, 脚步声在廊中显得分外明显, 也引起了女子的注意。
女子平静冰冷的眼神, 在望见那道身影时顿时换作娇弱可怜, 眉头轻蹙,眸中噙泪,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而唐小荷站在牢门外,因跑太快,胸口不停起伏着,吁吁喘着粗气。
她望着里面那张无比熟悉,此刻却又忽然觉得无比陌生的娇美容颜,表情心情俱是复杂,看见女子伸手要碰她,她的手分明都伸出去了,可反应过来竟是下意识回缩。
「玉兰姐。」唐小荷叫她的名字,语气正经,不似平常。
玉兰似是不懂唐小荷为何不再将手给自己,面上泫然欲泣的感觉更重了,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她这副样子,也会为之心软动容。
唐小荷想到那袭白衣,又想到自己在百树林里看到的白色「鬼影」,硬是将心软的念头给压了下去,冷静下来道:「玉兰姐,我来找你是有事情的,我问你几个重要的问题,你好好回答我可好?」
玉兰点头,可怜可亲的模样。
唐小荷深吸了口气,问出第一个问题:「你老家当真是京城的吗?」
玉兰点头。
唐小荷接着问:「那你为何会离开京城,不在京城的这些年里,你都在哪?」
玉兰用手语道:「我年幼时被人牙子拐卖到了临安,费了好多的波折才回到京城。」
唐小荷道:「那你在临安这么多年,住在哪,做什么?」
玉兰没再用手语表达,反而别开脸,紧紧咬住了唇,仿佛回忆起什么不堪回首的经歷。
宋鹤卿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你同她费那么多口舌做什么,经歷可以编,户籍可以造假,唯一不会说谎的,便是证据。」
唐小荷皱眉,急切道:「可是——」
可是她还是不信她这么美丽温柔的玉兰姐,会是百树林里的「女鬼」,如果她真的是,她那么做的意义是在哪?
宋鹤卿冷下脸来,不留情面道:「没有什么可是,证据确凿,不认也得认。」
他停在牢房外,看着里面女子那张仿佛人畜无害的柔美面孔,冷冰冰地说:「来人,把这百树林女鬼带到讼堂,本官要升堂亲审。」
听到「百树林」三个字,玉兰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寒意,但尚未等任何人察觉,寒意便被泪水掩盖。她泪如雨下,用手语不停问着唐小荷:「什么女鬼?少卿大人在说什么?我何时成了女鬼了?」
唐小荷终究硬不下那个心肠,转脸对宋鹤卿道:「你要不就再查查?总归不过一件衣服而已,穿白衣的多了,你私下不也经常穿白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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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被她气得头疼,心里又酸又憋屈又火大,禁不住扬起声道:「我是穿白袍,但我有半夜不睡觉穿白袍到树林子里吓人吗?我有把桌子掏个洞把衣服藏进去吗?唐小荷你也动点脑子,你觉得她做这些正常吗?」
唐小荷捂着耳朵,还在试图找补:「或许她,她——」
宋鹤卿:「闭嘴!」
唐小荷打住了,敢怒不敢言。
片刻过去,玉兰被带到了讼堂审讯。
因其他人都看不太懂她的手语,没办法,宋鹤卿即便再不情愿,也得把唐小荷一併带去。
讼堂上,玉兰被一记惊堂木吓得泪流不止,梨花带雨的模样看得唐小荷心都揪起来了,眉头皱得快连到一起,表情别提有多心疼。
宋鹤卿重重咳嗽一声,示意她收敛点别太过分了,接着看向堂下之人,沉声道:「桑玉兰,本官问你,先前每到夜晚,是不是你披头散髮,穿上身白袍,到百树林里装神弄鬼,致使百树林流言肆虐,皆道闹鬼。」
玉兰泪流满面,表情惊恐,连连摇头。
宋鹤卿急了眼,将公案上的白袍一把丢去,道:「证据确凿还在嘴硬!那你倒是告诉本官,这身白袍是不是为你所有!」
玉兰看见白袍,泪水更加汹涌,双手无力地握住裙裾,掌心越收越紧,不知过去多久,终于点了点头。
唐小荷连忙盯紧了她,宋鹤卿盯紧了唐小荷。
可没想到,一番手语下来,唐小荷竟是松了口气,面上流露出莫大的庆幸与释怀。
她转脸对宋鹤卿道:「我玉兰姐说了,她之所以夜晚穿白袍吓唬人,是为了避开骚扰她的流氓混混,从她刚到京城起,她便时常受人打搅,那些混混们见她孤身一人,总是想方设法调戏于她。她不堪其扰,便躲到了父母坟旁的木屋里,又怕混混们追来,便时常换上白衣假装女鬼,于夜晚在林中走动,百树林闹鬼的说法一传开,便再无人敢去那骚扰于她了。」
宋鹤卿面无表情地听完,就这么看着唐小荷,忽然冷不丁道:「你信吗?」
唐小荷睁大了眼睛:「我当然信啊!漂亮姑娘无论放到哪都很容易招惹坏人觊觎,虽然她的做法不太稳妥,容易吓到无关人等,但保护自己是足够了。你是男人,你不懂姑娘家家出门在外有多危险,有的宁可女扮男装都不愿意将真面目示人,就是怕给自己招来麻烦。哎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男女有别,说了你也不懂。」
宋鹤卿听着这番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眼下忙于正事,他也懒得细品,冷下脸重新看向玉兰道:「你的这套说辞,他信,本官却不信。照你说的,躲入山林,扮作女鬼,都是不堪他人骚扰的自保之策,可你若寻常走动于林中也就罢了,但据唐小荷所言,当日你是飘在树下的,即便有绳索相拥也难以做到,若非唐小荷看花了眼,就是你有功夫在身,真实身份另待定夺。」
唐小荷忙不迭说:「我觉得是我看错了!」
宋鹤卿飞她凌厉一记眼刀,眼神仿佛在说:「再多说一句,宰了你。」
玉兰在堂下仍是泪流不止,神情惶恐不能自抑,不停朝唐小荷投以求救的目光。
宋鹤卿见状,冷嗤一声道:「你不必担忧害怕,大魏律法还没到因这点小事便将你收监定罪的地步,本官今日审你的目的,是想知道,天香楼少东家成亲当日,是不是你趁身份方便,进入朱家大宅,在新娘小憩时藉口回家,实际返回婚房打晕新娘,剥下她一身嫁衣,又趁夜色,将她带去了城外五十里的夷门山下,回来穿上她的嫁衣,扮作她,待朱承禄回来,再一举将朱承禄杀害。」
玉兰面白如纸,险些当场昏了过去,双手颤抖,不停解释。
唐小荷心疼极了,看着她的动作对宋鹤卿说:「她说你冤枉她了,她没有,她那日确实回家了,对门的婶子可以作证。」
宋鹤卿一声冷笑:「轻功好成那个样子,五十里的路程可用半个时辰来回,她就算刻意回家设计出证人,重新回去,对她来说算什么难事吗?」
唐小荷看着玉兰身躯摇摇欲坠的样子,着急道:「宋鹤卿你人怎么这样,你当初自己也说了的,你说脚印是男子的,兇手是名男子确凿无误,你这怎么一转脸,便将兇手的名头又安到一个弱女子身上了?」
宋鹤卿肃了神情:「不是我安给她,是证据指向了她,再说了,脚印只能猜出大致性别,万一兇手就是名大脚女子呢?亦或者——」
他将视线重新落在堂下女子身上,不由眯了眼眸,意味深长道:「世人只知女扮男装,却不知还有男扮女装之说?脚印而已,验证起来并不困难,来人,将她的鞋给我脱下。」
玉兰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高大差役,死死按住了自己的裙裾,流着眼泪对唐小荷摇头不断。
唐小荷终是看不下去,冲到堂下护住玉兰,抬头对宋鹤卿斥道:「女子的双脚最是隐私不过,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扒她的鞋,那与扒她的衣裳有什么区别?宋鹤卿你能不能有点人性!」
宋鹤卿怔了一怔,面上闪过丝懊悔,嘆口气道:「是本官欠考虑,那就让她下去,自己将鞋脱了送来。」
唐小荷仍是极度不悦,此时玉兰在她心里已不再有什么嫌疑,好好一个姑娘家,被迫脱鞋就算了,还要将鞋送上供人研究,这简直太折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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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是瞪着她那双大眼睛,怒气沖沖对着宋鹤卿。
宋鹤卿见这小子还在同自己较劲,立马沉了脸色道:「唐小荷,你适可而止,本官是在断案,不是在同你玩闹。」
唐小荷正欲斥驳回去,便听身后一声喧譁,同时宋鹤卿也僵了脸色,眼波震颤。
她立马转头,那一瞬间,只见玉兰不知何时起身,正一头撞向堂中的朱红高柱,周遭众多差役争相去拦。
可终归没有一个人拦住,只听一声闷响,女子的身体软软瘫在了地上,额前血流如注,双眼紧闭。
同时间,门房跑来回禀——「回少卿大人,崔御史到。」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
第66章 争执
◎罗剎鸟◎
崔群青健步如飞奔入讼堂, 一眼看到地上的女子,那瞬间表情都跟着黑了下去,顾不得再往里去, 过去抱起人便要离开。
宋鹤卿怒拍公案:「崔御史可知扰乱公堂是什么罪!」
崔群青转头怒视宋鹤卿:「那宋大人可知将嫌犯逼供致死是什么罪?」
宋鹤卿起身下了高座, 走到崔群青面前,压着声音道:「我告诉你,我对她已经足够有耐心了, 今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将人带走。」
崔群青皱紧眉头,望了眼昏迷中的女子,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抬眼道:「宋鹤卿,我看你真是魔怔了。」
宋鹤卿终是克制不住, 指着崔群青又指着唐小荷,怒道:「是你们魔怔, 你们一个两个都在犯魔怔!」
「是, 我魔怔。」崔群青压着火气,厉声吩咐,「来人!将我远去临安带回来的证据交给宋大人!」
随从上前, 从包袱掏出一摞纸契交给了宋鹤卿。
宋鹤卿道:「这是什么东西?」
崔群青:「你之所以怀疑玉兰, 不就是觉得她身份可疑吗,现在我把她过往全部经歷都找来了,宋大人慢慢看吧,恕崔某不能奉陪。」
宋鹤卿低声吩咐胥吏:「封锁各门, 绝不能让他将人带出大理寺。」
之后他才将目光放到那摞纸契上。
他随意抽出一封, 拆开便看, 率先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贱籍」二字。
「桑玉兰, 身份临安舞伎,归属西湖十二坊,卖身价二十两,如要赎身,则翻五十番。」
他看完,眉头皱紧,紧接着又抽出第二封。
「今我常家武馆常石方,以千两纹银为歌伎玉兰赎身,纳以为妾,脱去贱籍。」
第三封——
「今我常家武馆丢妾一名,若有提供消息者,赏纹银十两,若有义士将逃妾送回,百两纹银相酬。」
旁边还附着那妾的画像,但因久远,已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出风韵裊娜,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唐小荷在宋鹤卿身旁,跟着一併瞧了个仔细,后知后觉道:「怪不得我在牢中时问她过往在临安干什么,她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原来还有这种隐情……她没有骗我,她是真的经了好大的曲折,才回到京城。」
宋鹤卿攥着纸契的手逐渐收紧,即便是到这一步,他也不愿推翻自己先前的全部判断。
他又看了眼纸契,接着仰面望了眼苍天,似在一瞬间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扬声下令道:「拨出十人,带上铁锹?头等物,随我出大理寺,前往城东。」
唐小荷睁大了眼,惊诧道:「宋鹤卿你又要干什么?你不会到这一步都不死心,还要回去搜查?那你搜查归搜查,为何要带铁锹?头?」
宋鹤卿未理她,大步前行。
唐小荷不放心,从大理寺跟到城东,穿过百树林,又回到了那木屋前,只不过这回宋鹤卿没有再进屋,而是找到了两座紧挨着的墓。
墓碑是翻新过的,墓也整齐,看着并无年代久远之感,仿佛新墓。
宋鹤卿站在墓碑前,静静凝望片刻,接着冷不丁吐出一字——「翻。」
话一出,差役们挥动铁锹?头,推坟掀土。
唐小荷险些吐血,想阻止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好摇晃着宋鹤卿道:「你疯了!平白撅人家墓,你这样会遭报应的!」
宋鹤卿面色阴沉,口吻却淡然:「那这也是我个人的报应,你替我着什么急。」
唐小荷被他这幅冰冷的样子彻底弄冷了心肠,双手将他勐地一松,同样淡下声音道:「好,宋鹤卿,你不就是怀疑这墓里面是空的吗,我在这陪你一起看,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棺材,如果有,我看你究竟该如何收场。」
半个时辰过去,墓被破开,露出两副朽棺。
唐小荷本以为宋鹤卿会为此消停,未料他站在原处,看了棺材片刻,启唇道:「开棺。」
唐小荷全身僵住,连骂都不敢骂他了,她觉得宋鹤卿是个疯子,为了断案不折手段的疯子。
而差役们也面面相觑,不敢再往下动手,没有一个人去撬开棺材。
宋鹤卿见状,干脆夺过羊角锤,跃下坟中亲自动手,看呆一众人。
不久,两副棺材的棺钉皆被他起开,棺盖掀开,露出里面两具森森白骨。
唐小荷被吓得不轻,尖叫一声背过身去了。
至于宋鹤卿,他看着那两具显然年代久远的白骨,眼中的困惑越来越重,甚至有一息之间,让他在心中情不自禁地问自己——真的是我弄错了?
那晚或许真的是唐小荷的幻觉,桑玉兰扮作女鬼但不会轻功,和杜若长得相像也只是巧合,她进天香楼只为接亲,回家也是真的回家,朱承禄的死,和她丁点关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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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页
宋鹤卿的脑海在短瞬间风起云涌,回过神后他将棺盖盖好,钉子重新钉上,回到地面吩咐:「填土。」
相对破墓,填土显得轻松异常,没多久便完工,整座墓看起来同刚来时无异。
唐小荷背对这一切,仍在止不住发抖。
宋鹤卿转身看到她那样子,心中不由酸涩,走过去想安慰她一二。
哪想唐小荷竟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听到他脚步声,转头怒视他道:「别过来,离我远点!」
她看着他的眼神异常颤慄,好像在看什么妖怪似的,若背上生翅,只怕这会早已飞远,离他个十万八千里。
宋鹤卿被她这眼神刺痛了下,静静注视她片刻,别开脸没再朝她走去,动身回大理寺。
半日后,大理寺客房。
秋日余晖沿窗入室,处处明亮。崔群青紧握住榻上昏迷女子的手,眉头紧锁,满面心疼。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他以为是唐小荷,便道:「进来。」
可等人来,转头一望,竟是宋鹤卿。
崔群青本就沉重的面色更加沉了下去,不悦道:「你来干什么,你又不让我将她带出大理寺,还不能容我二人独处片刻吗?」
宋鹤卿深吸口气,未接他的话茬,转而问道:「人怎么样。」
崔群青重新望向女子苍白恬静的睡颜,愁容满面:「大夫说了,性命无碍,但受的惊吓不轻,需要静养,额头上的伤口颇深,日后即便是好了,恐怕也要留疤。」
宋鹤卿点了下头,未言语,静静驻足,听崔群青道:「我长这么大,头回对哪名女子一见钟情,玉兰身世可怜,过往吃了许多的苦,我不愿让她日后再吃半分苦楚,我决定了,待这案子过去,便娶她为妻,护她终身。」
宋鹤卿本心情消沉,听到崔群青后面的话,瞬间提起不少精神。
他克制着话中一言难尽的意味,只试探道:「你爹娘,知道你这个决定吗?」
崔群青伸手摸着心爱女子的脸颊,眼神越发柔情似水,轻声说:「不知道,但不重要,我的官职是我靠功名换来的,我不靠家族,家族自然无法束缚于我,选谁做妻子,是我的自由。」
宋鹤卿沉默片刻,隐晦提醒:「我劝你冷静一二。」
崔群青再度怒视于他,因顾忌心上人需要休息,特地压下了嗓音喝道:「难道连你也认为玉兰身份卑微,不足以与我相匹配吗!」
宋鹤卿深感头疼,不由揉头道:「那倒也不是。」
崔群青:「那你就是还在怀疑玉兰与朱承禄的案子有关!」
见宋鹤卿不语,崔群青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气得笑声直抖:「宋鹤卿啊宋鹤卿,玉兰的身世我都已经挖到这个地步了,你到底要如何才能放过她?她一个连话都说不出的姑娘家,拼了整条命才从那一个又一个魔窟逃出来,现在居然要折在你这青天大老爷手里?我真是想不通,这究竟是上天为难于她,还是你宋大人刻意刁难,不让她好过。」
刻意刁难,不让好过。
宋鹤卿忍了忍,一忍再忍,忍完还忍,终究没忍住,问道:「崔群青,是不是男人动情之后,脑子都会像被驴踢了一样?」
崔群青被骂懵了,一时不知如何还嘴。
宋鹤卿指着榻上女子,轻嗤一声说:「我刁难她?我是摺子批完了还是闲的皮疼刻意给自己找不痛快?你知道若换个人,这案子办起来该有多利索吗?唐小荷年纪小脾气爆不长脑子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你呢,你多大了?你的脑子被狗啃了?你幸亏是有了官职以后才开窍,你要是提前个几年,你还科举,你还进士,挑大粪都没人要你,待在家忙着尿床吧你。」
崔群青被骂的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且无话反驳,最后一句更是暴击,让他险些吐血倒地。
他指着宋鹤卿,想骂又不敢大声,通红着整张脸,咬牙切齿道:「你,你小子,你给我等着!」
宋鹤卿满腔怨气发泄而出,长吁一口气,顿感神清气爽,轻声补上一句:「等你把脑子重新长出来?」
就在二人即将打起之际,门外传来何进的声音——「不好了大人,金陵城地震了!据说形势严峻,陛下急召百官入宫商议灾情!」
宋鹤卿顿时抽神,转身开门道:「备车马,我这就更衣入宫。」
崔群青大为惊诧,也跟出去问:「金陵地震?何时发生的事?」
房中,昏迷中的女子赫然睁开双目,眼中满是震惊与焦灼。
第67章 烤地瓜
◎罗剎鸟◎
秋夜寒冷, 哪怕白日偶会感到阳光燥热,一到夜里,晚风扑在身上, 刺骨的滋味便分外明显。
唐小荷在天刚黑做完晚饭时往炉灶里扔了几个番薯, 番薯埋在草木灰下烘了大半晚,早已熟透,扒出来拍掉灰, 用手拦腰一掰,金黄的薯肉热腾腾冒着诱人香气,咬一口,又香又甜又软, 舌头烫出泡也捨不得往外吐。
三人围坐在炉灶前,多多和阿祭平分了一个大的番薯, 唐小荷拿了个小的,等多多和阿祭手里的都吃完了, 唐小荷手里的小番薯都还一动未动。
阿祭瞧着唐小荷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用胳膊肘捅了多多一下,多多也留意到唐小荷的异样,咽下口中甜蜜蜜的番薯肉, 轻声道:「哥哥, 你今日是怎么了,又和少卿大人吵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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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先是魂魄归位似的「啊」了声,反应过来多多在说什么,继续闷闷不乐道:「什么叫又, 我和他经常吵架吗?」
多多阿祭齐齐点头。
唐小荷:「……」
她无话可说。
多多又道:「但是我觉得, 你们俩这次吵架和以往吵架不太一样, 好像更严重了些。」
唐小荷闻言, 回忆了下宋鹤卿白日掘坟的样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可奇怪的,是她本该对他又怕又恨才是,偏实际心中还恨不起来,导致她现在不光觉得宋鹤卿有病,她自己也病不轻。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吃你们的番薯吧。」唐小荷舒口气道。
多多阿祭对视一眼,老实下来不吭声了。
但等俩小的不吱声了,唐小荷不知想到什么,面上逐渐浮出怒意,抬头愤愤问:「我问你们,倘若有日我要离开大理寺了,你们是跟我走,还是留下跟宋鹤卿混?」
阿祭率先举手:「我跟哥哥走!」
多多表情些许为难,道:「哥哥是离开大理寺,不是离开京城吧?若单离开大理寺,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但你若要离开京城,我就……我有点不放心我爹娘他们。」
唐小荷还没说什么,阿祭先恼了,分外不高兴道:「你爹娘当初那么对你,你还护着他们?若非当日哥哥给你娘留了笔钱,将你带到大理寺做工,你早被你娘关家里整日伺候你那个瘫痪奶奶疯子爹了。」
多多被戳中痛处,番薯也没心思吃了,低下了脸,眼中泪花晶莹。
唐小荷打断阿祭:「行了!闭嘴吃你的!」
她伸手摸了摸多多的头,柔声道:「别跟你阿祭哥一般见识,番薯都快凉了,快吃吧,吃完了好去睡觉。」
多多点头,抬脸露出笑容。
这时,厨房门被敲了敲,进来了面带讪笑的何进。
何进道:「都吃着呢,那正好,还有没有剩下的啊?」
唐小荷摸出个番薯:「怎么,你饿了啊。」
何进:「不是我,是少卿大人,他在宫中待了一整宿,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唐小荷立马将番薯又丢回炉灶,没好气道:「那没了,厨房里的菜一日一清,今日不巧,什么都没剩下。」
何进见这小厨子睁眼说瞎话,又着急又无奈,正要继续争取一二,便听身后传出道声音——「没有就没有了,本官也没那么饿,回去吧。」
里头,唐小荷乍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脏竟是噗通跳快了一拍,自己也解释不通是怎么回事。
她心情复杂又纠结,想到白日情形,见肯定是不想见他的,但是……她好像还有点,不忍心。
在何进离开之际,唐小荷忽然起身,叫住他道:「等等!」
何进又停下动作,回过头狐疑地瞧着她。
唐小荷指了指炉灶,有点不情愿地道:「就剩下两个番薯了,你问他吃不吃,吃的话你就拿去给他吧。」
何进愉快应下:「好嘞,我去问下少卿大人。」
其实哪里用问呢,宋鹤卿被她调-教这么久,挑食的毛病快改的差不多了,何况烤番薯味道那么好,有什么理由不吃。
唐小荷用烧火钩将剩下的番薯从灶中勾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听到门开声,以为是何进回来,诧异道:「怎么样,那狗官是吃的吧?」
说着起身转头,视线正对上双内勾外翘的狐狸眼眸。
「狗官」宋鹤卿站在门口,一身朱红朝服,头戴乌纱,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从头到脚昳丽逼人,连昏暗的厨房都因他而明亮上几分。
唐小荷面皮子僵了僵,吞了下喉咙,一时忘了该有什么动作。
宋鹤卿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瞥了眼两个小的,道:「还不睡觉?」
阿祭又咬了口番薯,正经道:「哥哥没睡,我也不睡。」
多多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阿祭后脖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笑道:「我们这就去睡了,少卿大人有礼,我们告辞了。」
说着还未等阿祭反应,便将他一把拽出了厨房的门,临走还不忘将门关好。
眨眼工夫,厨房只剩下唐小荷和宋鹤卿两个人。
寂静中,唐小荷被这不自然的气氛弄得十分别扭,便将番薯放在灶台,示意他想吃自己拿,拔腿便要开熘。
二人擦肩而过,宋鹤卿一把将她又扯了回来,俯首时,高大的影子覆在她身上,本就黑沉的眼眸比素日又沉了几分,盯着她的脸,启唇问她:「跑什么,怕我?」
唐小荷虽然心中是这么想的,但奈何全身上下嘴最硬,眼皮一掀讥讽道:「怕你?我怕你吃了我么?」
宋鹤卿眼神略紧,定格在她莹白的脸颊上。
在宫中同那帮老头子虚与委蛇大半日,他倒是怪想吃人的。
但他的视线仅是淡淡扫过唐小荷的脸,便松开她道:「去给我将皮扒好,我不想弄脏手。」
唐小荷唿出口气,跑也跑不了,似是认命,极不乐意地朝灶台挪动步伐。
番薯刚从灰中扒出不久,有些烫,扒的过程中,唐小荷免不得嘶几口凉气。
宋鹤卿瞥她眼,道:「我不急着吃。」
唐小荷声音颇沉,透着不爽:「我急着睡觉。」
宋鹤卿:「再急也不能把手烫到。」
唐小荷:「烫死我你不正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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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放平常,二人此时已经从屋里对骂到屋外了。
但宋鹤卿今日多少沾点心力交瘁,也不想跟这炸毛厨子费那多口舌,将体内那股郁气一压再压,走过去看着她,不冷不热道:「烫死你,我为何要高兴?」
唐小荷扒番薯皮的力气渐重,同样不冷不热道:「因为我今日总碍你的事,跟你对着干。」
宋鹤卿顿作惊讶:「原来你还知道你在跟我对着干啊。」
唐小荷抬脸白他一眼,眼神很显然在骂人。
宋鹤卿却笑了,不是阴阳怪气,是看这混帐一副有火发不出的样子,暗爽的同时还觉得有那么一点……可爱。
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唐小荷被他这声笑弄懵了,皱眉道:「你笑什么?」
宋鹤卿转身,舒展了一个懒腰,嗓音也透着放松下来的散漫:「笑某些人还挺有自知之明啊,做错事情还知道自己错在哪,虽是愣头青,却也是个十分善于转动脑筋的愣头青。」
唐小荷刚恢復没半日的脾气又被他挑了起来,但这大半夜的,劳碌一天,她实在没体力再同他大动干戈,便深唿吸一口气,将火压下,端着碟子走向他道:「是,我承认我是个愣头青。但你宋鹤卿今天干的就是人事吗?扒女子鞋那事儿我不想再跟你提了,可你还掘坟去了啊大哥,人贼都还得挑晚上呢,你大白天扛着?头就去了,你这像话吗?」
宋鹤卿用勺子舀出一块软糯喷香的番薯肉,没急着自己吃,先塞唐小荷嘴里去了。
唐小荷:「!」
唐小荷:「你干嘛!」
谁家正经人吵架的时候往对方嘴里塞吃的,这多冒昧啊。
宋鹤卿餵完了她,又舀起一勺送到了自己唇边,吃前面不改色道:「试毒。」
试个鬼的毒。
唐小荷又气又想笑又因为二人共用一个勺子而感到羞涩难耐,各种复杂滋味混合在一起,使得她通红着脸想佯装愠怒,却又没忍住笑了声,面便更红更热,气急败坏道:「少来这套,宋鹤卿你设身处地的想想,假如哪日你死了……啊算了,假如哪日我死了,我的坟在那好好的也没碍谁的事,忽然有日来了帮人以断案为名的官差,二话不说便把我坟掀了,你说我气不气,你身为我的朋友,你替我气不气?」
宋鹤卿又往她嘴里塞了口番薯泥,语重心长道:「放心,只要你活着安分守己,我保你死后坟头清净。」
唐小荷含着满口番薯,口齿含煳不清地回答:「那我还要多谢你喽!」
宋鹤卿又往她嘴里塞了口番薯泥。
唐小荷嘴里的还没咽下便又迎来一口,气得她歪头直躲,脸与脖子俱是通红,嚷道:「别餵了,我才不要吃你的口水!」
宋鹤卿很是不以为然,又舀了一勺自己吃道:「都是男人,分什么你我。」
「不过话说起来——」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攥住唐小荷的下巴,抬起低头,狐狸眸子半眯,仔细端详着那光洁雪白的肌肤,啧啧道:「我说唐小荷,你好歹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
「你怎么连点鬍子都不长?」
第68章 身份
◎罗剎鸟◎
唐小荷唿吸一滞, 一把将他的手从下巴上扯下来,后退半步理直气壮道:「这,这当然是因为我生长得慢啊, 就跟这番薯一样, 有长得大的有长得小的,人不也是这么个道理?我长得小,鬍子自然也就长得慢了些。」
宋鹤卿点点头, 看似没再追问,不过瞧着表情,多少还是带点狐疑。
唐小荷生怕被他察觉出什么,连忙转移话题:「哎对了, 金陵那边如何了?灾情很重吗?」
宋鹤卿顿时胃口减退不少,踱步走到炉灶旁, 放下碟子坐下道:「何止严重,据当地上报, 已到房倒屋塌, 山崩地裂的地步,不仅如此,周遭各地也受波及, 房屋楼宇皆有损坏, 只是死伤没金陵那般严重罢了。」
唐小荷因目睹白日宋鹤卿掘坟,受的刺激不轻,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坐下时顺口便来了句:「那坟地里的棺材不得被震坏啊。」
宋鹤卿扬手便给了她记脑瓜崩, 揶揄道:「活人都救不过来, 还关心死人?你年纪不大操的心不少。」
不过说到「操心」, 宋鹤卿跟想到什么似的, 扬声唤道:「何进。」
何进立马推门而入:「大人叫我?」
宋鹤卿:「姓崔的那傢伙还守在那女子身边吗?」
何进道:「小的刚刚已经问过了,自您走后,崔大人便一直守在玉兰姑娘身边。」
宋鹤卿嘆了口气,显然有些无言以对。
他先是道「我知道了,退下吧」,接着又说:「等等。」
何进刚转身便回过身,不懂少卿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宋鹤卿道:「去内衙将那摞纸契拿来,我要再看。」
等何进领命走了,唐小荷瞅着宋鹤卿,不解地说:「你要看就回去看啊,何必拿到厨房来看,不知道以为厨房才是你的书房。」
「这不是因为厨房有你在吗。」宋鹤卿大言不惭,「你多神奇,我饿了一晚上,回来看见你我就饱了。」
唐小荷:「……」
她一时分不清这傢伙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
何进健步如飞,很快便将纸契带了来。
宋鹤卿将纸契放在膝上,一张张仔细研究了起来,从字迹到印章再到纸质,他要确定崔群青那傢伙不会为爱昏头伪造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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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小两炷香的工夫检查一遍,确是真迹无误,宋鹤卿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唐小荷知道他在想什么,颇为不悦道:「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是怀疑我玉兰姐是杀了朱承禄的兇手吗?她有什么理由去做?她一个被拐卖多年的可怜女子,好不容易过上平静的日子,珍惜还来不及,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再说,她哪有那个本事。」
宋鹤卿听着唐小荷的絮叨,目光仍是不死心的在张张纸契上略过,忽然,他双眸一眯,定格在其中一张寻人纸契上。
只见密密麻麻的字眼中,最后面,还有一行模煳不清的小字,因年代久远,一眼过去已看不出写了什么。
白日时他脾气急躁,并未为此留意,此刻静下心来,竟隐约看出了那行字的轮廓。
宋鹤卿目不转睛,仔细将这文书又念一遍,念到后面,他按着字的形状,喃喃对照道——「除此之外,若有外逃家奴消息者,一併有赏,家奴为男,年十岁上下,身长四尺余二,面容姣好,貌若女童……」
面容姣好,貌若女童。
一瞬间,所有一切,在宋鹤卿脑海中都串起来了。
他将纸契一把摔到地上,起身便往外去。
此时此刻他坚信自己没有错,过往的一切推测都是正确的,唯一没算到的,便是这其中的复杂曲折,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
唐小荷看出他的不对劲,连忙跟上道:「你干什么去?」
宋鹤卿未回答她,步伐急促,只在口中自言自语:「原来这案子和人皮灯笼案异曲同工,真相昭然若揭,之所以难断,是因为兇手偷梁换柱……」
唐小荷听懵了,边追边道:「什么偷梁换柱,你在说什么——哎你怎么往客房去!」
客房外,门刚合上,门口站在一双人影。
崔群青见到宋鹤卿来,道:「正好你来了,玉兰从醒来便没下过榻,我要陪她出去走走,想必宋大人是能网开一面的吧?」
宋鹤卿冷哼一声,借着月色,目光冷冷盯着崔群青身旁那抹看似羸弱的身影,不容置否道:「出去走走?这一出去,人还能回来吗。」
崔群青登时恼了,不悦道:「宋鹤卿你不要门缝看人将人往扁了看,玉兰迟早是我的妻子,你应当对她友善些。」
宋鹤卿生生被气笑,扶额无奈道:「妻子?崔群青啊崔群青,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难道就丁点没察觉,站在你身边的女子根本不是女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崔群青先是一愣,看了眼身旁眉眼盈盈的美娇娘,转而怒视宋鹤卿道:「你污衊人也要实际些!玉兰怎么可能是男人!你不能因为她说不出话就任意欺负她!」
唐小荷也被宋鹤卿的疯话吓到了,拉了下他的袖子小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再这样崔御史真的会和你翻脸的。」
宋鹤卿冷嗤:「脑子都没了的人哪来的脸?来人,将那男扮女装的东西给我拿下!」
差役自四方赶来,上前就要将玉兰擒住,崔群青死死护住玉兰,怒喝道:「我看谁敢过来!」
他瞪着宋鹤卿,眼中既是茫然不解又愤怒至极,恨恨地说:「宋鹤卿你听着,有我在,你的人休想动她一下!」
「那就没办法了。」宋鹤卿随意挥了下手,「将崔御史一併拿下。」
崔群青惊了:「你小子怎么这样!」
眼见差役逼近,崔群青骂完宋鹤卿便安慰身后女子:「玉兰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们若是敢将你再打入牢狱,我就写摺子弹劾他!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玉兰抬手,素手攀上他脖颈,似在寻求依靠。
柔荑抚在颈间的滋味奇妙难以言喻,崔群青心神荡漾,顿时涌出莫大的勇气,似乎即便千万人与这女子作对,他也要站在她身前,为她抗争所有,永远保护着她。
然后,崔群青的喉咙便勐地一紧。
原本轻抚在他颈间的那只纤纤玉手,此刻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动手时没有丝毫犹豫,狠辣决绝。
在他身后,佳人启唇,发出纯正清冷的男子声音——「听着,我没工夫再跟你们耗,现在就为我备上匹快马,否则——」
那只手又是一紧。
「我现在就弄死他。」
作者有话说:
没有狗血纠葛没有三角恋,男女主双向奔赴,女装大佬就是个单元人物,过了这个案子就没了
第69章 真相
◎罗剎鸟(重点)◎
崔群青睁大双眸, 两眼除了惊恐,便是浓重的不可置信。
他眼珠不断往后转,尝试着从口中发出声音:「你……你……」
可他脖子上的手实在太紧, 导致他咬字不清, 刚发出两个字,便已喘不过气。
在他身后的「女子」,已褪去满面娇弱, 虽是红妆,却眉宇凌厉,杀气腾腾。
宋鹤卿盯紧了那「女子」,上前两步, 沉声道:「你终于装不下去了——杜衡。」
在听到那个名字时,那人的神情明显怔了一瞬, 紧接着便轻嗤一声:「看来宋大人知道的挺多,但我懒得再和你玩这些你追我赶的游戏了, 我要离开京城, 就现在。」
宋鹤卿却未按照他的思路走,接着道:「你为何会从金陵流落到临安常家武馆,真正的桑玉兰去了何处?你把她怎么了?」
杜衡烦了, 眼神一狠, 手下力气一重,口吻强势:「再多嘴一句,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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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群青彻底喘不过气,整张脸憋成了紫红色, 声音也发不出, 只能不断用口型向宋鹤卿唿救。
宋鹤卿面上无动于衷, 忽然转身, 拔过差役腰间佩刀,脱手便朝崔群青身后那颗头颅飞了过去。
杜衡未用崔群青挡刀,而是将他一踹,飞身躲过一招。
崔群青摔倒在地,仰头大口唿吸,忙不迭爬到了唐小荷身后躲藏。
另一边,宋鹤卿与杜衡已缠斗在一起。
杜衡一身女子装束,动作却极为利索,手中无刃胜似有刃,掌风看似轻软,落在人身上却能活扒层皮。
宋鹤卿一眼看出他走的以柔克刚的路子,知道不能硬来,便故意使缓招只守不攻,甚至有雅兴问他:「所以百树林里飞来飞去的鬼影还是你对吗?你夜半在那出没,根本不为自保,而为练功,穿白衣的确是为吓人,但不是因为遭人骚扰,而是你不想练功时被人看到。」
「那晚你带走唐小荷,也不是因为好心救他,是发现他在大理寺当差,与我的关系还甚为密切,所以趁机与他结交,好等日后案发,借他之口打听案子内幕,好随之想出对策,是吗?」
唐小荷在安全处听到宋鹤卿的话,原本惊颤的内心,在此刻竟涌出莫大的酸涩难过,再看她的「玉兰姐姐」,两眼便已被憎愤填满,隐有泪光闪烁。
杜衡下意识看向了她,眼中愧疚翻涌,神情焦急,似乎想要解释,但等张口,却是沖宋鹤卿厉声威胁:「再多说一句,我杀了你!」
宋鹤卿见他下手迅勐,知他已要露出破绽,便在侧身躲他出招时道:「杀我?你若真有杀心,刚才何必踹开崔群青,杜衡,你分明是个存有良知的人,为何要以那样残忍的手段,杀害朱承禄。」
杜衡额上青筋直跳,终于忍无可忍,用力出招,放声吼道:「因为他是朱万三的儿子!朱万三拿我姐姐去给他儿子配阴婚!那我就要让他尝到同样的痛苦!二十年过去了,凭什么我姐姐在他朱家林地化为黄土白骨,他们家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宋鹤卿留意到他出招顺序,趁他不备伸手在他肋下一击,道:「可你姐是被你们爹娘卖给朱家的,你不去怪爹娘,不去找朱万三,偏将一个何其无辜的朱承禄折磨至死,这算什么道理?」
杜衡吃痛一声,被迫后退,与宋鹤卿拉开些许距离。
可他并未因此恼羞成怒,而是笑了,看着宋鹤卿的眼神既嘲讽又冷漠,沉声道:「这话是朱万三告诉你的吧?」
宋鹤卿不置可否。
「啧啧,宋大人啊宋大人,枉你还被百姓称为青天大老爷。」
杜衡轻舒口气,连气息都沾了嘲讽的意味。
「真是天真。」
宋鹤卿本就做好了推翻朱万三那套说辞的准备,闻言前行两步,紧追道:「那你告诉我,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家若是有冤,我自有责任替你们平反昭雪。」
杜衡再度笑起来,笑得更加厉害,仿佛听到了什么绝世好笑的笑话,只不过在这漆黑深夜里,无论怎样的笑声,都添了七分悲凉意味。
杜衡的口吻极慢,尾音拉长:「平反昭雪?」
「好轻巧的话,让我想起了幼时在池边打水漂,石子儿在水面上跳几个旋儿,沉入水中,然后,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宋鹤卿沉默一二,道:「我只愿你实话实说。」
忽而一记掌刃袭来直冲宋鹤卿头面,杜衡招招带风,咬牙切齿道:「实话?实话便是他朱万三笃信鬼神之说,认为孤坟入林地会影响他朱家风水!他找人算了又算,最终把主意打在了我姐姐身上,强行抢走我姐姐入他朱家祠堂与死人成亲!我爹娘求告无门,便跪在他朱家门口求他们放我姐姐一条生路,可你知道他朱万三是怎么做的吗?」
「他骗我爹娘进门,说带他们去看我姐姐,其实是让手下人把他俩活活打死,我爹娘临咽气都在求他们放过我姐姐,可他又干了什么?他回到祠堂,命人把手腕粗的一根桃木钉,生钉入了我姐姐的腹中,又活挖去她双眼,把她扔进了盛死人的棺材里,将棺材四角钉满了半尺长的棺钉。」
「我姐姐那时候还是活着的,我能听见棺材里传来她的哭声,但我一点办法没有,我当年只有六岁,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躲在他们的墙头上,捂紧嘴不发一丝声音,我怕他们发现我,我知道,如果我也死了,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能为我爹娘姐姐报仇,没有!」
杜衡又哭又笑,眼中恨意滔天,笑中带泪,咬牙切齿地说:「什么平反昭雪,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一瞬间,宋鹤卿如遭雷击,双目黑了下去。
他仿佛离开了大理寺,置身于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小路,周遭山峦高大绵延,如沉睡巨兽,耳畔江水滔滔,风声肆虐,宛若无数恶鬼哭嚎。
夜色中,他看到一名年轻女子怀抱三岁小儿仓皇跑来,身后逐渐亮起无数火光,脚步声纷沓至来。
女子气喘吁吁,满面泪痕,转头看了眼渐进的火光,毅然放下了怀中的孩子,在孩子的脸上用力亲了几口,颤声道:「玉儿,跑,快跑……」
稚子懵懂,不愿离母亲而去,伸出手臂抱住了女子。
女子将他一把扯开,起身沖他大叫:「跑!我让你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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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吓住了,那是他第一次被娘亲吼。
他很害怕,但更多的是委屈。
好,那就跑吧。
虽不知跑向何处,可听娘的话,跑就对了,不能停,不能回头去瞧,要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跑不动。
……
「宋鹤卿!宋鹤卿!」
耳边好吵,吵得人睡不着觉。
宋鹤卿缓缓睁开眼,发现是满面泪痕的唐小荷。
「怎么了?」他哑声问。
唐小荷哭更厉害了,扑他怀中便抱住了他:「你吓死我了!刚刚你不知怎么了,站在那突然就不动了,那个人又拍了你一掌,然后你就倒在了地上,丁点反应没有,跟死了一样。」
宋鹤卿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舒出口气,拍了拍唐小荷的肩道:「好了,我这不是没死吗,杜衡呢,他被擒住了吗?」
「他跑了!」唐小荷泣不成声,似乎真被吓坏了,抱住宋鹤卿的手也不松,扯开嗓子嗷嗷哭道,「你一倒下,没人打得过他,他飞上墙头便跑了!」
罪犯在手头上熘了,这事儿着实算不上小。
但不知怎么,宋鹤卿听着唐小荷的哭声,感觉相比这小厨子,其余事情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好了。」宋鹤卿又拍了下唐小荷的肩,声音放缓不少,甚至带了些宽慰的劝哄,「跑就跑了吧,派人追便是,多大点事啊。」
唐小荷哭到停不下来,眼泪煳了宋鹤卿一衣襟,抽噎道:「我不是因为他,我是因为你啊,我好难过,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之前竟然因为那男扮女装的傢伙跟你作对,跟你吵架,你现在还被他打伤,你太可怜了,我太过分了。」
宋鹤卿虽然伤着,虽然很没形象的躺在地上,但是,他觉得自己多日以来堵着的那口气——顺了。
舒坦,得意,爽。
「祖宗。」他趁机掐了把唐小荷的脸,「先把我扶起来行不行,地上有石子儿,硌的我难受。」
唐小荷连忙收了哭声,起身扶起宋鹤卿。
她声音都哭哑了,鼻尖和眼眶都红红的,一双水润的眼睛怯怯瞧着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先前那样对你,你不生我气吗?」
宋鹤卿连灰都没顾得上拍,便握住她双肩,对她语重心长道:「怎么会呢,你也是受人矇骗,再说了,他把自己乔装成那个样子,别说你一个毛头小子,就算是我,乍一看也没看出端倪不是吗?你也是受害的那个,听话,别什么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
唐小荷刚收住的眼泪顿时又涌出来了,她用手遮住眼,低头抽泣道:「宋鹤卿你……你人不要太好了……」
宋鹤卿点头,深以为然地说:「我这人向来是很明事理的。」
这时,哭声又添了一道。
崔群青感动到泪流满面,张开双臂便要拥住宋鹤卿,扯起被掐到嘶哑的喉咙:「老宋,我就知道你这个朋友我没白——」
「砰」一声,宋鹤卿一拳打翻了他。
「闭上你的狗嘴,不要和我说话,我现在看见你就来气。」
「不是命中注定吗?不是情深似海吗?你现在怎么不嚷着娶他了,你娶啊,娶回家我倒要看你们谁给谁当老婆。」
「这种小计俩都能骗到你,还差点把我给搭上,崔群青你是真该死啊你。」
宋鹤卿骂完打算走的,想想不解气,回过头又补了一脚。
作者有话说:
对老婆唯唯诺诺,对兄弟重拳出击
第70章 十全大补汤
◎罗剎鸟◎
大理寺在全城搜捕一夜, 并无杜衡的线索,宋鹤卿要拿下他是真,但要他作证证明朱万三草菅人命也是真, 只有那样, 才能将朱万三绳之以法。
一夜过后,旭日东升,宋鹤卿一早便又入宫, 直至傍晚未归。
唐小荷惦念着他身上的伤,太阳下山时,特地抽空给他做了道十全大补汤。
这汤用料极繁杂,需先备上当日新鲜现杀的白条鸡白条鸭白条鹅, 还有猪肚猪排骨猪肘子墨鱼肉,做时将所有肉剁成块放入砂锅, 再把药材和佐料分成两份用纱布包好,花椒大料味沖, 需再用纱布另包。全部包好, 将三个纱布包丢入砂锅中,最后加水,把葱姜放里面, 大火炖煮去浮沫, 再加盐,加上笋干,改小火慢炖,炖够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 鸡鸭鹅排骨皆已软烂至极, 汤香味浓, 肉质晶莹剔透。
用勺子捞出葱姜和药料包, 葱姜与调料包弃之不用,药料包拆开,把里面的党参红枣枸杞等物全部倒入汤中搅匀,出锅装碗时点两滴香油,一道味美养身的十全大补汤即可享用。
整个厨房飘满了香气,多多和阿祭守在灶前看着锅中浓汤,十分好奇这汤得是什么味道。
唐小荷拿筷子在俩小孩头上各敲了下,道:「这个是给少卿大人养身子用的,不能给你们俩喝,况且你们俩小娃娃,喝这汤也不大合适,忍忍吧。」
几句话说完,相对馋汤,多多和阿祭更好奇起来哥哥为何一夜之间对少卿大人态度转变那么大。
阿祭没想通。
多多胸有成竹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听大人们说过,这叫……什么没有隔夜仇来着?」
阿祭顺着思索一二,立马怒道:「夫妻没有隔夜仇!你在瞎说些什么,哥哥和少卿大人都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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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页
多多悄悄瞥了眼正在水缸旁择菜的唐小荷,低声道:「是吗?可是哥哥身上又白又软,偶尔细闻,感觉他还香香的,他一点都不像个男人啊。」
这时,膳堂中传出阵喧譁,胥吏们抱作一团,跑的跑,上桌子的上桌子,鬼哭狼嚎道:「有老鼠!好大一只老鼠!」
唐小荷两耳一竖,起身大步冲去,顺手抄起只大马勺,从打饭窗口一跃而出道:「老鼠在哪!放着我来!」
只见一道漆黑飞影在地面蹿来蹿去,偌大宛若乳猪,又如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在场众多大老爷们,被吓得抱作一团,看也不敢看上一眼。
唐小荷紧盯那道黑影,大喝一声:「让开!」
胥吏纷纷涌向两边,让出大片空地。
唐小荷目光一锁,扬手用力扔出大马勺,正中那大黑耗子的脑仁。
只听「吱」一声长鸣,大黑耗子昏了过去,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继续乱跑,只不过动作迟缓许多。
唐小荷趁它迟钝,立马一个箭步跃上前去,抬脚一踩,踩中了老鼠尾巴。
「嘿嘿嘿。」唐小荷盯着无处可逃又吱吱乱叫的大黑耗子,叉腰得意道,「跑啊,接着跑啊,能耐的你,我说近来鸡蛋怎么时不时就少上几个,合着都进了你小子肚子里了,吐出来,现在就给我吐出来。」
周围响起鼓掌叫好,胥吏们喜极而泣,纷纷称赞唐小荷是大理寺第一壮士。
唐小荷对「第一」的称号向来没什么抵抗力,正洋洋得意,周遭动静忽然便静了。
她诧异起来:「怎么了?怎么不继续鼓掌了?」
转头一望,望到了站在门口,呆若木鸡的宋鹤卿。
宋鹤卿身上穿着朝服,很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之所以刚回来便来膳堂,饿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想到了昨夜唐小荷趴在他怀中难过抽泣的样子。
他觉得他好脆弱,好无辜,好需要人安慰。
然后等来到了,看到的便是这位第一壮士,脚踩耗子叉腰大笑的画面。
四目相对,不知为何,二人皆有些尴尬。
「我,我给你熬了十全大补汤。」唐小荷故作轻松道,「在厨房里煨着呢,你快去喝吧,记得把肉也给吃了。」
宋鹤卿亦故作自然地点了下头,转身时下意识问:「你不跟我一起过去吗?」
唐小荷很不好意思似的,扫了眼脚底下的大黑耗子道:「哎呀这不忙着呢吗,这鼠兄凶得很,除了我没人降得了它。」
宋鹤卿扫了眼自己那帮五大三粗又瑟瑟发抖的下属们,默默称是。
厨房里,阿祭转头道:「你现在还觉得哥哥像是女子吗?」
多多很不服气:「那又怎么了,哥哥和我说过,女孩子勇敢起来便没男子什么事了,如果哥哥便是很勇敢的女孩子呢?那不也是——」
后面的话,多多没说出来。
因为她看到,她那又白又软又香的小唐哥哥,弯腰将那大黑耗子一把掐住,接着抓住尾巴一拎,冲着窗口拎圆手臂,三两下便将那鼠兄送上了天。
唐小荷忙活完,拍了拍手,转身看着满堂胥吏,倍感莫名其妙道:「愣着干嘛,鼓掌啊。」
……
夜晚,许是那大补汤作祟,宋鹤卿翻来覆去未能睡着觉。
摺子还剩一摞,金陵地震尚未选出赈灾人选,即便选出了,能不能用又是另一回事,瞧陛下的意思,似是想让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担任钦差大臣,美其名曰是为上次欺君补过,啧,怎么真龙天子也爱扮猪吃虎。
可他其实是有斟酌的,但手头事务实在太多了,杜衡还没找到,找不到麻烦,找到了更麻烦,朱万三那边得派人盯着,不盯不行。谢玄那老头三番两次想要自己的命,自己要是真担任钦差,这一路从京城到金陵,恐怕比唐僧西天取经还要兇险几分,差事即便到了头上恐也不能答应。
可不答应,放着别人去,赈灾粮款出户部到地方,一路辗转经手无数,等到百姓手里,恐怕连根毛都不剩……哦对,还有,今日陛下说想要大赦天下,这实在不妥,本来就顾不过来再放出去一波,大理寺干脆都不要活了,明日一定写摺子上奏说这事。
话说起来,明日唐小荷会做什么吃的呢。
今晚的十全大补汤好像还剩一口。
宋鹤卿越想越精神,丹田还越来越热,在翻了第四十九个身后,他一下坐了起来,打算出门透透气。
另一边,厨房门口。
唐小荷吹着小风看着月亮,怀里抱着一罈子米酒,喝一口酒唿一口气,感慨道:「痛啊,太痛了。」
身后传来幽幽一句——「哪里痛?」
唐小荷被吓一跳,转头见是宋鹤卿,连忙拍着胸口道:「你走路怎么没点动静啊?我以为是白日那鼠兄找我索命来了。」
宋鹤卿在她身旁坐下,瞟了眼她怀中酒罈:「问你呢,哪里痛。」
难不成白天被那大耗子咬了一口。
唐小荷指着心口,眼眸带愁,委屈道:「这里痛,太痛了。」
她又喝了口酒,望着天上的月亮:「不是跟你说笑,我长这么大,好像都没被人怎么骗过,我们山里人都是说一不二的,嘴里怎么说,就要怎么做,说的做的不一样,那叫不实诚,我们老一辈的说了,不实诚的娃娃晚上要尿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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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略点下头:「等我老了我也胡说八道。」
唐小荷越想越难受,气得锤了下酒罈子,痛心疾首道:「可我哪里想到,人心能如此险恶,我第一次入江湖,便能被骗这么惨!」
宋鹤卿宽慰她:「想开点,崔群青还被掐脖子了呢,你没殃没灾的,只是被骗了场,算占便宜了。」
唐小荷听到「占便宜」三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尖叫一声,放下酒罈起身道:「我一定要杀了他!」
宋鹤卿有点懵,不懂这炸毛厨子又受了什么刺激。
唐小荷胸口一起一伏,双拳攥得死紧,咬牙切齿地说:「那个畜生,他,他竟然趁我昏迷,还给我换过衣服!」
宋鹤卿摇摇头,想着米酒不醉人,拎来酒罈便饮了口,口吻很是随意:「怎么,他还能把你看光了?」
「那倒不至于,但他……他看到我肩膀了!」
裹胸布以外都有什么,唐小荷想了想,有肩膀,胳膊,脖子,然后……好像没了。
宋鹤卿舒口气,分外释然道:「都是男人,这有什么,你小子命没丢就不错了,大惊小怪。」
自从知道杜衡是个男人,宋鹤卿不仅头脑想开了,精神还稳定了。
唐小荷是男人,杜衡是男人,男人和男人之间能有什么,可见过去都是他想太多。
啧,今晚夜色真好,再来口酒。
喝完酒,宋鹤卿懒懒抬眼,看向唐小荷道:「怎么不说话了?想通了?」
唐小荷勐地坐下,认真看着他的双目,屏声息气片刻,忽然沉下声音道:「宋鹤卿,如果我说我是个姑娘,你信吗?」
宋鹤卿先是皱眉,目不转睛盯着她,同样沉了下声,缓缓道:「你说,你是个姑娘?」
唐小荷点头。
然后在唐小荷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下,宋鹤卿扑哧一声,笑了。
还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停不下来,大有躺下捶地的架势。
唐小荷被他笑懵了,不知所措地问:「你笑什么啊?」
宋鹤卿放下酒罈给她比划,憋笑认真道:「你知道你今天逮那老鼠有多大吗?它都快赶上我的胳膊粗了,那个尾巴有这么长!这么长啊!够猫啃三顿的了,你拎起来就把它抡出去了,你在京城找一遍,你看看能不能找出来第二个敢徒手逮老鼠的姑娘,我没开玩笑,你要是能找出来,我立马改跟你姓,我从此叫唐鹤卿。」
唐小荷恼了,一拳头捶向他道:「笑个屁!万一我就是个姑娘呢!」
宋鹤卿都快笑出眼泪来了,也不躲,挨着揍边笑边点头:「是是是,你是个姑娘。」
「你唐小荷要是个姑娘,那我也是姑娘——」
唐小荷人都快气炸了,起身把宋鹤卿照地上便是一推:「狗官!去死吧你!」
她转身便往住处跑,感觉再留在这她快忍不住把宋鹤卿杀了。
宋鹤卿笑得筋疲力尽,还不忘冲着唐小荷的背影,贱嗖嗖的扬声补上句:「咱们整个大理寺,都是姑娘!」
作者有话说:
笑得开心吧,你老婆没啦
第71章 糖炒栗子
◎罗剎鸟◎
秋日阳光烈而不灼, 光芒穿过园林,直直照入到茶厅中,打在一方不大的紫檀木茶盘上。
裊裊白气中, 一只苍老的手伸过去, 轻轻拎起价值千金的极品紫砂壶,稍微倾斜,茶水便缓缓注入盏中, 清香四溢,热气氤氲。
谢玄举杯呷了口茶,抬眸望向对面空无一人的茶座,笑了下, 温声道:「秋日饮茶,最是强身健体, 你整日疏于活动,多喝些好。」
「寿儿听话, 多喝两口。」
这时, 赵贵东俯首入内,躬身道:「回相爷,大公子回来了。」
谢玄面上的笑逐渐沉下, 又喝了口茶, 冷下声道:「打探点消息罢了,费那么多时辰,不堪大用,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 谢长武进来, 神情似有不少激动, 礼未来得及行, 张口便道:「爹,您老可真是神了。」
「那个宋鹤卿的确不是土生土长的开封人,他祖籍绍兴,爹娘本是沿江打鱼的,大约十八年前搬到的开封,以躬耕为生,家穷的叮噹响,饭都时常吃不起,是宋鹤卿谋到官职以后才渐渐改善的光景。不过他爹去的早,没享到什么福,家里就还剩下个老娘,他入京任职时雇了乡里人照顾他娘,母子俩素日聚少离多,难得见面。」
谢玄放下茶盏,小有不悦道:「大惊小怪,说话要心平气和的说。」
谢长武便平復下来心情,对谢玄行上一礼道:「是儿子鲁莽,惹爹不快。」
谢玄未理这句,目光看向门外,悠悠放远了些,口吻不急不缓:「他区区一介布衣,既武试及第,文采上亦不容小觑,凭他的家底,如何供他开蒙读书,又如何给他请师傅授他功夫,这些皆是不同寻常之处。过去不查,是他小小一个四品官,硬翻也翻不起多大风浪,可现在,他有些碍我的眼了。」
大赦天下,多好的机会,原本可以趁此机会将牢里那个捞出来,偏有他宋鹤卿上奏阻止,生生让陛下收回了成命。
此时刑部尚书的血,应当染红午门外的石板路了。
谢玄握着茶盏的手隐有发紧,眼中逐渐露出血丝。
谢长武留意到父亲的反应,过去坐到对面道:「此事儿子着重调查了,据他们的乡邻所言,说是宋鹤卿长到十岁的功夫,忽然便不见了,他爹娘称是将他送到了亲戚家读书,之后连着十年没往家接。乡里乡亲都以为他儿子死了,怕老了被欺负,才说送到亲戚家。谁知十年过去,那宋鹤卿忽然便又回来了,回来便忙着考科举,一考便中,还是中的武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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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听着,一双老眼逐渐半眯。
这也是另一个让他感到蹊跷的地方。
宋鹤卿文武双全,若论前程,大魏与北狄停战已久,武将已无用武之地,天下学子皆将文试及第视为平步青云,他既有当文状元的本事,又何苦去搏那武状元?若非陛下昔日金殿试学士,恐怕这个宋鹤卿,要在兵部磋磨大半辈子,难有出头之日。
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谢长武凑近谢玄,小声道:「爹既想要他老实些,不如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家里不还有个娘吗,我们不妨将他娘给——」
谢玄掀开眼皮瞥了儿子一眼,不悦道:「亏你还是个习武的,竟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弄不死他还将他逼到绝路上,是想让他反咬我们一大口么?」
谢长武面露愧色,讪笑:「是儿子考虑的不周到,那依爹之见,该当如何?」
谢玄瞧着门外秋色,喃喃道:「时至今日,我还是有将他收为己用的心思,但那小子是匹烈马,软硬不吃,难以驯服。他不是和那个姓唐的小厨子交情颇深吗,那就把那厨子绑走几日,给他提个醒吧。」
「是,儿子这就去办。」
谢长武费这半日口舌,颇为口渴,端起面前茶盏,想将茶水一饮而尽。
谢玄却忽跟附体一般,勐地拍案一声,瞪眼怒道:「这是我给寿儿斟的茶水,轮得到你来喝吗!」
谢长武大惊失色,忙将茶盏放下,起身拱手道:「是儿子不懂眼色,父亲息怒,儿子这就告退。」
出了茶厅,谢长武长唿一口浊气,转头再看来处,眼中便充满戾色。
他挥手召来随从,附耳吩咐,说到后面,立掌在颈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对方会意,立马退下安排。
谢长武看着茶厅,眼波阴沉,心道:「爹,我原本不想这样的,是你在逼我。」
「我倒要看看,宋鹤卿那条疯狗,若是被惹急了,究竟能不能撕下你一大块血肉。」
午后,街市人头攒动。
唐小荷揣着包糖炒栗子,边嗑边逛菜市场。
秋栗子粉又糯,果肉金灿灿,趁热剥好丢入口中,满口焦香甜香,回味甘美。
唐小荷觉得,如果秋日有味道,那一定就是糖炒栗子味儿,闻见气味便感觉暖洋洋热腾腾,秋日太阳便是这样。
她嗑得正起劲儿,忽然听到一阵喵喵叫,声音可怜极了,一声又一声,唿救似的响在耳畔。
她左右看了看,感觉动静好像是从西边偏巷传出来的,便抬腿走了过去。
幽静的巷子中,一只小花猫躺在地上,后腿似乎瘸了一只,疼得起不来,只能喵喵叫唤,看到有人进来,它叫得更加急切,别提有多可怜。
唐小荷的心当即便化了,走过去蹲下,伸手摸了摸小猫道:「可怜死了,是哪个坏蛋把你的腿弄成这样的,真该死啊他,不怕不怕,我带你去看大夫,京城这么大,应该是有给猫看病的大夫吧?」
她将小猫抱了起来,抚摸着往外走,低头对它道:「你好瘦哇,你饿不饿,猫能吃栗子吗?」
就在这时,唐小荷感觉身后似有动静,转头正要察看,口鼻便被死死捂住了,头脑一瞬间便昏沉下去,眼皮止不住下沉。
一声闷响,她怀里的猫与栗子都掉到了地上,小猫被吓得喵喵叫,栗子哗啦滚了满地。
片刻过去,一辆排车从巷子里拉了出来。
排车上堆满了秋日果蔬,看着与街上其他拉菜的排车没什么不同,唯一值得说道的,便是区区一辆排车,竟有四个青壮男子前后相顾,多少有些显得隆重过头。
不过落到这人满为患的大街上,也不足以引起什么注意。
就这样,排车被拉出报慈寺街,沿着御街一路前行,顺利出了明德门,奔向城外。
作者有话说:
这种骗术其实现实也有,真爱生命远离人少的地方。以及我这周是考试季(很不幸真的),所以从明天11号开始到16号,中间每天更新三千,更新时间还是下午六点,17号恢復双更,啾咪
第72章 烤鸡
◎罗剎鸟◎
睁眼是一片漆黑, 肚子还硌的生疼,似乎是被什么人抗在了肩上。
唐小荷回忆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她怀疑自己是被绑架了, 便没再动弹, 细细听起了耳旁的动静。
扛着她的男人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很不耐烦地嚷:「到底要把这小子扔哪去啊,怎么还往大山上跑, 大哥,大哥你发句话啊。」
「闭嘴吧,大哥都已经够烦了,这不头回杀人都没经验吗, 处理干净点好拿钱,不然总不能一抹脖子扔大路边吧。」
「老二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有本事你来扛这小子,他娘的人不大还怪压秤, 老子肩膀头子都快累掉了。」
「哎呀这种事情哪能麻烦二哥, 我来我来。」
「就他娘你老四会装好人,可你小子自己就瘦的跟个赖皮虾似的,你来个屁来。」
唐小荷听着这几道动静, 确定自己是被绑架了, 而且绑架自己的是四个人,扛着自己的这个应该排行老三,属于人高马大但没什么脑子的类型。
山路越往上走越陡峭,这「人高马大」显然有点撑不住。
唐小荷感受到身下人的吃力, 刻意又往下压了压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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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累死我了, 歇会儿歇会儿, 再不歇要死人了。」
「这都快到山顶了, 哪能歇啊,咱们轮换着背吧。」
「那老子也要歇!要走你们走!」
四个人停了下来,唐小荷也被扔到了地上。
她被装在个麻袋里面,手脚皆是捆住的,按照形势来说,属实不算多妙。
但唐小荷小时候没少玩土匪打劫的游戏,只不过当时她个子小,当不上土匪,当的是被劫的那个,故而经常被捆手脚装麻袋,被小伙伴抢来抢去。
她活动手腕试了试,发现这绳索绑的还没自己绑的好。
至于麻袋,小意思,她从六岁那年就悟出来了,袋子口被扎紧的时候,最忌讳使蛮力挣,那样只会越来越紧,应该想办法把手伸过去,抓住袋口一点点往里拽,往回拽的多了,捆在外面的绳子自然而然便松开了,只不过这过程极耗耐心,人很容易暴躁。
唐小荷可不敢暴躁,眼下不是在过家家,她看出来了,这四个人是冲要她命来的。
人点儿背了救个猫都能被绑架,这找谁说理去。
歇了有半柱香的工夫,四个人打算重新上路,老四推搡了一把老三:「三哥,看你的了。」
老三怒道:「老子都扛一路了,眼见就要到了,换个人是能死吗!」
「那好嘛,我来我来,三哥息怒。」
老四的声音尖而细,人也往尖细了长,走起路来活脱脱半截竹竿在动。
他走向那团麻袋,伸手正想捞起来,麻袋里便勐地蹿出抹身影,照着他的头便来了一拳,转身拔腿便跑。
「啊!这小子跑出来了!哥哥们快追!」
夜色下,四人紧追那道狂奔的身影,想不通麻袋扎那么结实手脚也捆上了,这傢伙到底是怎么从里跑出来的。
至于唐小荷,她才没空转头看上一眼,她只靠脚步声,便能得知这几人离自己是远是近。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逃出生天的时候,看不出来那「半截竹竿」是真的有点本事在的,居然踩他三哥肩上,一跃跳到唐小荷面前。
唐小荷被迫剎住脚步,吁吁喘着粗气,看了眼竹竿,又看了眼身后那三个男人,知道事情要开始不妙了。
「嘿嘿,小兄弟,你觉得你能跑到哪去?」竹竿一脸奸笑走向唐小荷,摩拳擦掌,显然等不及要报刚刚那一拳之仇。
唐小荷急了,对着几人便道:「等等!你们是受人指使还是被人收买的?若是收买,你们留我一命,我回头给你们十倍的银子,啊不对,金子!」
四人愣了愣,对面仨甚至勾头讨论起来。
唐小荷本就是那么一喊,没想到对方还真当回事,想到当初宋鹤卿遇刺的情形,她发现这年头坏种也挺会看人下菜,杀宋鹤卿就是各路高手刀光剑影,到宰她了,便随意找来四个烂番薯臭白菜,看这样子,价格似乎都没开多高。
「咳咳。」为首的那个清了清嗓子,站出来道,「小兄弟,不是我们哥几个狠心,实在是那人我们得罪不起,我们放你走,你就算给我们千金万金呢,我们没命花,那不还是那么回事吗。」
唐小荷心一咯噔,前有狼后有虎,还赶在个月黑风高杀人夜,心一横,人能输气势不能输,干脆拔高声音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只能跟你们决一死战了,说吧,想单挑还是一起上。」
四人来回对视一眼,哈哈仰天笑了起来,显然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领头的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耽误时间了,早把你解决,我们也早点回家睡觉。」
这是要一起上的意思。
竹竿却道:「大哥等等,这小子刚刚打我那一拳让我颇为吃痛,我咽不下那口气,且让我单独还他几下。」
「那你动作快点。」
「多谢大哥。」
竹竿再度奸笑着走向唐小荷,得意道:「跑啊,我看你还能往哪跑,到了下面,可别急着向阎王老爷告状,我们哥几个也是收人钱财□□,要怪就怪你点儿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唐小荷心跳如擂鼓,看着竹竿走到自己跟前,朝自己高高扬起了拳头,这瞬间她也不知打通了哪根任督二脉,高抬腿照着竹竿便狠踹了下去。
只见一道残影在眼前闪过,她的脚还没沾对方的身,竹竿便直直飞了出去,撞到了岩壁上,摔得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唐小荷还以为自己奇功练成,兴奋地低头看起自己的手脚,但等抬头,她注意到剩下三人惊恐地抱在一起,眼睛却是直直看向她的身后。
她察觉到不对劲,也跟着转头去看,正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愣住了。
发玩愣,下意识皱紧了眉头,狐疑道:「你怎么在这?」
……
报慈寺街上,大理寺差役在整个京城沿街搜索,从白日到晚上,连街上的狗都知道,大理寺今日丢了个厨子,名叫唐小荷。
「小厨!小厨你在哪!」何进带人四处唿喊。
宋鹤卿站在街上,听着唿喊声,面色紧绷,心情差到极致。
他宁愿唐小荷是跑到哪里疯玩忘了时辰,也不能是最坏的那样,否则,真的会让他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远远超出生命之重的四个字,为什么要用在一个小厨子身上,宋鹤卿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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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想快点找到唐小荷,然后把他关起来,让他再也不能乱跑。
「喵呜,喵呜。」
喊声中,一道微弱的猫叫声传入宋鹤卿耳朵。
他挑灯走去,步入昏暗巷中,低头一瞧,只见满地栗子,一只小花猫坐在栗子中,见有人来,叫声更加急促,不知是求救还是害怕。
宋鹤卿端详着栗子,眼波一沉再沉,忽然唤道:「何进。」
何进连忙跑来:「大人有何吩咐?」
「传下去,不必搜索城中了,着重去搜城外,尤其是明德门外的偏僻处,现在就去。」
「属下遵命!」
宋鹤卿俯身,将猫捡了起来,转身离开巷子。
他确信,唐小荷此时处境极其危险,他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
「滋啦,滋啦啦。」
山间野鸡肉质紧实,瘦的多肥的少,经火一烤,肥油全被逼了出来,顺着外焦里嫩的鸡肉纹理下淌,砸入火中,发出声声诱人的响。
唐小荷余惊未消,急需吃点好的来压一压,见烤得差不多,便抬起树杈,吹了吹烤鸡上面的热气儿,忍着烫,照着鸡大腿便咬了口。
真香,要是能撒上点盐花就更好了。
唐小荷嚼着紧实喷香的鸡肉,双眸都惬意地眯了起来。
忽然,她余光扫到坐山洞外的那抹身影,虽有些犹豫,但还是起身过去,撕下另只鸡大腿递给那人,道:「吃点吧,我一个人吃不完。」
杜衡抬头,看了眼那烤得金黄流油的鸡腿,随即掀起视线,看着她的脸说:「我不饿。」
唐小荷也不惯着,立马别开了脸,转身回山洞说:「那就算了。」
她烤的鸡那么好吃,吃不到是他的损失。
可杜衡见她要走,立刻又将那只鸡腿夺走,张嘴便咬了一口。
「好吃吗?」唐小荷停下脚步,两眼期待。
杜衡点了下头,嘴角噙笑。
他已换作一身男子装扮,面上脂粉洗净,眉眼中的英气便越发明显,少了不少女气。可这一笑,原本不见的阴柔便又出来了,教人雌雄莫辨。
女装美娇娘,男装琢玉郎,唐小荷端详着这张脸,感觉他男扮女装这么多年不暴露身份,真算不上奇怪。
「好吃就行。」唐小荷道,「吃完了你就送我下山吧,我就当没见过你,你走多远走多远,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再也不要来京城了。」
杜衡眼神一暗,神情虽不变,口吻却已发冷:「下不得,此时山腰瘴气正重,吸入肺腑轻则昏迷,重则致命。」
唐小荷听着他的话,逐渐神情焦躁,显然回想起了先前她在百树林吸入瘴气被他捡回去那段,那段记性对她而言多少有些不堪回首。
「好了别说了,明天就明天吧。」她打断他,不愿再听。
杜衡便闭嘴,不再说话。
唐小荷回到山洞重新坐好,再啃鸡肉,便觉得味同嚼蜡,不由放下树杈,皱紧眉头,喃喃自语道:「几时下山于我倒是不打紧,但我一整晚不回去,宋鹤卿肯定会担心的,他脾气本就急躁,再把自己急出病来怎么办,他身上的伤才好几天啊。」
杜衡在外听着,手里的鸡腿再香也吃不下去,他望着脚边无人在意的山间砂砾,目光越发低沉,冷不丁道:「你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野外生火不能在山洞里生,很危险,不透风还容易把岩石烤裂出现意外,大家荒野求生的时候记得在山洞外面生火,最好找个通风的地方,写文就不计较那么多了(贴心如我)
第73章 山崩
◎罗剎鸟(收尾)◎
唐小荷的脸倏一下便热了, 根本没有细品这个问题,张口便反驳道:「才没有,你少胡说八道。」
杜衡的声音自外淡淡传来:「那你这么在意他干嘛。」
唐小荷眉一挑道:「我在意的人多了, 我以前还挺在意你的呢, 可你又做了什么。」
后面的话她没往下说,顿了顿又道:「但今日的事情,我的确得多谢你, 要不是你到了,我可能真要小命不保,他们有四个人,我怎么打得过。不过话说回来, 你都从大理寺逃走了,不赶紧躲远点, 还待在京城一带干什么?」
「想走远的。」杜衡道,「半路上忽然间觉得心很慌, 便又回来了。」
「本来想去大理寺看看你, 结果路上遇到那四个鬼鬼祟祟的傢伙,好奇之下便跟了上去,谁知还能有这种奇遇。」
唐小荷听了也觉得神奇, 下意识道:「那咱俩还挺有缘的。」
杜衡听后沉默片刻, 忽然转头看向她道:「小荷,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唐小荷懵了,道:「去哪儿?」
杜衡当她真在考虑,起身便回到山洞中, 在她对面停下, 目光灼灼地询问:「天下之大, 总有我们的去处, 你整日在大理寺累死累活,不如到外面纵情山水,放眼外面的世道,玩累了,我就把你送回家去,这不好吗?」
唐小荷想了想,老实道:「可我本来就是从有山有水的地方来的,为何还要往那地方去?再者说了,你为何觉得我就会跟你走,你今日救了我不假,但你往日也骗了我,我干嘛要跟随一个骗过我的人?」
杜衡哑然失语,眼中浮现浓重的苦涩,苦涩过后,便是近乎执拗的不甘心涌出,接着说:「可你在我身边可以做你自己,你说过的,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感到放松自在,你我都被迫伪装,我能懂你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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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摇头,再看杜衡,眼中已有怯意,小心地说:「那些话是我说给同为女子的玉兰姐的,不是你,你不是她。」
杜衡眼中最后一点希望为之破灭,垂眸久久无话。
唐小荷看他这样子,又害怕又过意不去,正迟疑要不要开口安慰他两句,山洞外便传来嘹亮一声——「唐小荷!你在哪!」
是宋鹤卿的声音。
唐小荷双目一亮,起身便想回应,却被杜衡一把捂住了嘴巴。
他一脚将火堆踩灭,带着唐小荷跑出山洞,纵身一跃跃上树梢,藏身在尚算繁茂的树冠中。
唐小荷的嘴被死死捂住,发不出一丝动静,只能看着宋鹤卿带领一帮差役匆忙赶来,叫着她的名字,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树下,宋鹤卿只顾张望,连脚下都未留意,险些被碎石绊倒。
何进扶了他一把,道:「大人莫急,那四个傢伙都说了,他们并没有将小厨怎么样,小厨是被一个身手很好的小白脸救走的,眼下定然处境安全,咱们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那才是我担心的地方。」宋鹤卿分析道,「身手很好,小白脸,除了杜衡还能有谁,他轻功那么好,若是有将唐小荷送回大理寺的意思,路上便该碰到了,偏这么久都没消息,可见他根本就没有将他送回去的打算。」
唐小荷在树上听着,害怕的同时隐隐感到震颤,她发现宋鹤卿的脑子好像和正常人的不太一样,他是怎么从那么一点小事得出那么多见解的,而且准确无误,一针见血。
「什么味道。」树下,宋鹤卿皱了皱鼻子,循着气味找到山洞,也找到了山洞里的火堆与剩下的半只烤鸡。
火堆尚滚烫,烤鸡的热气也足,足以证明人未走远。
宋鹤卿隐有紧张,吩咐下去:「接着找,人应该就在附近。」
唐小荷在树上急得要死,可杜衡的手她根本就挣脱不开,灵机一动,干脆装起了昏厥。
杜衡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松开了她,焦急道:「小荷你怎么了?」
唐小荷气若游丝地说:「我……我……」
「宋鹤卿我在这!」她扯开嗓子便喊。
霎时间,所有人的注意皆移到那棵树上,宋鹤卿更是眨眼便至,高举火把看到树上情形,全身气血顿时上涌,急得他瞪眼怒喝道:「杜衡你放开他!」
杜衡见事已至此,干脆也懒得伪装,冷笑一声说:「你让我放开我就放开?宋鹤卿你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唐小荷也在使全力推搡他,大有从树下摔下去也要摆脱他的架势,嗷嗷骂道:「那我让你放开!你放开我!」
杜衡不仅没放,搂着她的手还紧了几分。
唐小荷真怒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衡声音低下去,显得有些赧然:「我看了你的身子,我要为你负责。」
唐小荷义正词严:「兄弟大可不必,咱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现在就把我放下去!」
杜衡没听,再度捂上她的嘴,从脚下树冠一跃到草木茂盛之处。
宋鹤卿意识到这厮想跑,携带来的弓箭举了又举,终究放下,喝令众人:「追!」
追赶中,山中忽然传来一声「轰隆」闷响,整座山体发生极大的震颤,天地间飞沙走石,无数巨石沿着山嵴滚落,地面裂开一条又一条的巨大缝隙。
「地震了!地震了!大家快跑啊!」
不知是哪名差役带的头,原本忙着追唐小荷的众人纷纷往下山的路上跑去,正事全抛到九霄云外,保命才为要紧,连何进都跟着跑了。
宋鹤卿根本听不到下属们的唿喊,两眼一味盯着那道飞跃的黑影上,连开口训斥的精力都没有。
直到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前面半个山头坍塌下陷,连带那抹黑影也要伴随坠入深渊。
宋鹤卿大惊失色,大喊一声:「唐小荷!」
唐小荷早被吓懵了,直到听到宋鹤卿的唿喊,才反应过来,放声哭道:「救命!宋鹤卿救我!」
眼见就要葬身深渊,身体失重之际,唐小荷被用力抛到了尚未坍塌的平地上,咫尺间便是无垠地狱般的深涧。
她本该拔腿沖向宋鹤卿,可转头看到杜衡下坠瞬间,鬼使神差地便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杜衡,巨大的重力几乎让她整个也坠了下去。
「快松手,再这样你也会一起掉下去的。」杜衡冷静道。
唐小荷整张脸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发紫发红,咬牙坚持道:「可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杜衡笑了,声音似是哽咽:「笨蛋,我轻功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死,听话,松开我。」
「少废话!」宋鹤卿赶来,同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额头青筋毕露,口吻兇狠,「坚持住,我会把你拉上来。」
轻功练的无非就是跳与跃,这底下连个落脚点没有,纵是神仙托生,到了下面恐怕也要粉身碎骨。
杜衡见是他,眼神出现些许的释怀,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事到如今,说多无益。宋大人,我想要你帮我个忙。」
宋鹤卿使出全部力气将他上提,眼中血丝布满,张口斥责:「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杜衡笑了下,未将他的回绝当回事,自顾自说起了那桩想要宋鹤卿做的事情。
「轰隆」之声震耳欲聋,杜衡喃喃说完,先是深深看了唐小荷一眼,又看了宋鹤卿一眼,最后对二人笑了声,眼角滑出一滴泪来,道:「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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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掌风震开宋鹤卿唐小荷的手,身体如断线纸鸢,直直坠入漆黑深渊之中。
「杜衡!杜衡!」唐小荷崩溃至极,她再是如何恨他嫌他,都绝对不愿看到眼前这幕,无论他是玉兰还是杜衡,她都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宋鹤卿注视着深渊,咬了咬牙,一刻未作犹豫,起身扛起唐小荷,大步逃离这座亡命之山。
唐小荷在宋鹤卿肩上生生颠晕了过去,昏迷前满面泪痕,睡梦中都在喃喃念叨杜衡的名字。
待睁开眼,便已到了次日白天,天气晴朗,满室亮堂。
唐小荷头脑嗡鸣,昨夜发生之事陆续涌入脑海,掀开被子便下榻,鞋顾不上穿便往外跑。
八宝斋外,多多端着一碗汤正要推门而入,门便从里打开,出现了满面惊慌的唐小荷。
「哥哥你干什么去?」多多忙抓住她问。
唐小荷神情恍惚,吐字急促:「少卿大人呢?昨夜他有没有和我一起回来?」
多多点头:「哥哥放心,少卿大人无碍,只是累得厉害,昨夜回来放下你便回内衙歇息了,当时城外地震闹出的动静好大,我和阿祭哥都要吓死了,还好你们都平安回来了。」
唐小荷听了,心道:「不是的,有一个人没有回来。」
她心情酸涩至极,整颗心也不安地狂跳着,急需依靠些什么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没再听多多继续往下说,拔腿便要往内衙去。
多多追上她道:「哥哥你是要去找少卿大人吗?少卿大人不在,他已经走了。」
唐小荷整颗心沉了下去,转身抓住多多便问:「走了?他去了哪儿?」
多多:「金陵,我听何进哥哥说,少卿大人天不亮便入宫请命到金陵赈灾,陛下恩准以后,他出宫连大理寺都没回,直接领队伍出发了,此时应当出了百里开外。」
唐小荷听完,竟是不由苦笑了下。
她想到昨夜杜衡交代给宋鹤卿的话,以为宋鹤卿不会当作一回事,没想到,那傢伙看着铁面无私,实际却是刀子嘴豆腐心。
赈灾谁都能去,但有一件事,只有他能做。
……
十日后,金陵城西郊外。
整座城池被地震折磨的满目疮痍,唯独此处青山不改,绿水依旧,地上连丝裂纹都没有,即便不懂风水,单站在这里,亦能一眼看出此地的不同寻常之处。
这里是朱家林地。
差役们手持铁锹,正在动坟移土,坟头前立了块花岗石的墓碑,碑上刻有——「朱家长子朱承天及其妻杜氏之墓」。
朱万三神情焦急,偏还拦不得骂不得,只好转身恳求道:「宋大人,林地动不得啊,牵一髮而动全身,风水坏了再养便难了。」
宋鹤卿面无表情,口吻淡漠:「子死妻疯,你朱家的风水,再坏又能坏到什么地步。」
朱万三哑然,神情苦闷。
不多时,差役上前回禀:「回少卿大人,土已移开。」
宋鹤卿抬头看了眼晚秋阴沉的天色,感觉有场大雨快来,启唇便道:「开棺。」
闷响过后,棺盖被抬走,棺中之景暴露于青天白日下。
只见棺中左右两边各躺一具尸骨,靠右那具一切如常,可看出死前神态安详,并无异样。
而左边那具,则是蜷腰躬身,手脚皆被麻绳捆绑,身上肋骨折断数根,似是经歷过毒打,肋骨下,腹部处,钉了一根长半尺粗三寸的桃木钉,没入尸身,纹丝不动。
二十年过去,尸首只是风干,并未化为累累白骨,若换疑神疑鬼者,便要称为尸变,找道士做法。可宋鹤卿知道,这只是活人被关到棺材里,将棺材里的空气一口口吸完,最后活闷至死的结果。
他跳下坟坑,走到棺旁,伸手抓住那根桃木钉,将钉子从女尸身上一下拔走,扔掉钉子,对尸骨作揖道:「在下大理寺少卿宋鹤卿,受杜姑娘之弟委託,特地远来金陵——」
「接你回家。」
第74章 萝蔔炖羊肉
◎罗剎鸟(收尾)◎
转眼九月末, 天气由凉转寒,立冬之日将近。
唐小荷自从被绑那一回吓破胆,从此便再没出过大理寺, 只中间出去一趟, 到那日崩塌的山下走了一圈,只见乱石重叠,半点不能逼近, 便原路返回,回来便闷闷不乐,连话都少了许多,整日只忙活做饭。
多多和阿祭见状也不敢吱声询问, 毕竟那夜在场人跑的跑散的散,除了少卿大人, 谁也不知道那日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晨,几大车的白萝蔔被拉入大理寺, 唐小荷说天冷了就得吃点暖和的, 今日大理寺的主菜是萝蔔炖羊肉。
新鲜羊肉筋膜雪白,肉质通红,放到案上切大块, 切上一大盆, 白萝蔔洗干净去掉皮,切滚刀块。
全部切好,羊肉下锅焯水,焯水时放点葱姜黄酒去膻味, 水开撇去浮沫, 捞出羊肉用水洗上一遍, 放到竹筐中沥水备用。
白萝蔔也要小过一下热水, 去掉萝蔔的苦涩气即可,久了便要煮化了。
忙完这些,另外起锅烧上一大锅水,水开下洗好的羊肉,小火慢炖上一个时辰,掀开锅盖,满屋飘香,汤色清亮,汤面浮层油花,看上去已使人食慾大动。
这时加萝蔔,加盐,用勺子搅上一圈,盖锅盖再炖一炷香的功夫,炖好揭盖,加胡椒面,撒上些补身枸杞,勺子搅两圈,这锅萝蔔炖羊肉,便算大功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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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冷天的没什么时令绿叶菜能搭配着吃,唐小荷干脆就用羊油炸了一大盆红油辣子,吃时舀上勺点汤里,白亮的汤色顿时飘起红油花,香中带辛,乍闻上令人忍不住打喷嚏。
晌午,胥吏们顶着早冬寒风,搓着手陆续来到膳堂,一闻到羊肉汤的香气,顿时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前去排队。
羊肉汤打到碗中,不少人都等不到找地方坐下,就地便吸熘上一口羊汤,再来上大块羊肉,就两片白萝蔔。
羊肉软烂肥嫩,牙齿轻轻一抿,便要碎在嘴里,白萝蔔被煮成半透明的颜色,吸饱了汤汁,入口即化,羊汤中既保留了羊肉本身的香味,又被白萝蔔压下了那股子膻味,吃完肉和萝蔔,再来上口飘红油的鲜汤,别提有多舒坦。
更不说唐小荷为了这锅羊肉萝蔔汤,还专门烤了一大锅就汤吃的锅饼,锅饼外焦里软,咬上一口咔嚓直响,泡在汤里吸饱羊汤与辣油,用筷子将其与羊肉萝蔔一併扒入口中,嘴里又香又辣又热,被寒风吹凉的手脚顷刻热个透,浑身酣畅,热汗直冒。
还有格外会吃的,跑去找唐小荷讨瓣鲜蒜,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大口吃肉的时候啃上口辛辣的蒜瓣,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小厨再来一碗!我要多来点肉!」
「小厨我也要瓣蒜!」
「再给我来俩锅饼小厨!」
一锅羊肉炖萝蔔,激起了所有人的精神,反观唐小荷,却是神情恹恹,说话也无精打采,全无素日模样。
张宝打完饭,站在窗口盛辣子的大碗前,正往碗里舀着辣子,注意到唐小荷的脸色,不由问:「小唐兄弟还在担心少卿大人吗?」
唐小荷被冷不丁戳中心事,张口却是反驳:「我闲得慌才会去担心他,他那么大一个人,出个远门还能回不来么。」
话音刚落,膳堂门外跑来一名胥吏,兴高采烈道:「好消息兄弟们!少卿大人回来了!摺子不用压了!」
膳堂顿时欢唿一片。
唐小荷怔了下,放下勺子转身便跑出了厨房的门,不顾身后询问唿喊,径直跑向外衙。
仪门处,她与携人归来的宋鹤卿迎面遇上。
将近一个月未见,宋鹤卿消瘦许多,两颊隐有凹陷,冠发凌乱,像是骑马而来经风吹过。
他步伐匆忙,向身旁何进不停交代着些什么,神情略有焦躁。
唐小荷跑向他,一颗心狂跳不止,语气也有点紧张,简单打个招唿,竟不知该如何开口,鼓了鼓勇气方故作从容道:「宋鹤卿,你——」
她想说,宋鹤卿你终于回来了。
但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她人便愣在了原地。
因为宋鹤卿走向她时,未做丝毫停留,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他压根没留意到她。
唐小荷也不知怎么,心头竟然涌出来偌大的酸楚,鼻子酸,眼睛也酸,很不是滋味。在她身后,还传来宋鹤卿说话的动静——
「朱万三此经打入大牢,必须找专人看管,大理寺上下两百多号人,其中不乏朝臣耳目,朱万三残害人命的罪名是立定了的,绝不能给他通风报信搬救兵的机会。」
「东西都整理好了吗?我沐浴更衣后即刻入宫,临行前替我再行检查一遍,绝对不能有纰漏。」
「金陵那边的动静留意着,赈灾粮款虽已下发妥当,但灾情未过,百姓水深火热,各路官绅如豺狼虎豹,都想分一杯朝廷的羹汤,不可不上心。」
宋鹤卿从下马嘴皮子便未停过,何进跟在他脚后,点头如捣蒜,努力将每个字眼都记入脑中。
忽然,宋鹤卿停住了步伐。
何进本在嘴里默念重复,见状不由问:「怎么了大人?可是又有要交代的?」
宋鹤卿摇头,虽然想不起来,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
直到他转头,看见了站在仪门处,眼巴巴瞧着他的唐小荷。
怎么一副被人欠了钱的表情。
宋鹤卿无端有些想笑,对唐小荷招了下手道:「过来。」
唐小荷脸别一边去了,动也没动。
还挺有脾气。
宋鹤卿更想笑了,见这混帐小子不朝自己走来,他干脆便走了过去,走到跟前,抬手便拍了下唐小荷的脑袋,慢悠悠道:「惯的你要上天了,怎么着,这么久不见,见了我连记礼都不行了?」
唐小荷心里本就窝着火,闻言更是瞪他一下,没好气道:「你眼里有我么?我刚刚走到你跟前跟你打招唿,你不跟没看见的一样,现在倒怪起我来了,半点理不讲。」
宋鹤卿回忆一二,看了眼仪门,发觉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便道:「怨我了,我刚刚满脑子都是待办的事情,一时未留意到你,还望唐大厨大人不记小人过——」
唐小荷忙抬脸,语气多少沾点阴阳怪气:「你可别这样说,谁是大人谁是小人,我人微言轻担待不起。」
宋鹤卿这一路见惯了各地官员的阿谀奉承,回来乍对上唐小荷的这股别扭劲儿,心里还挺是滋味,又拍了下他的头,欲要转身道:「行,看见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我接着去忙了。」
刚重逢便要分开,唐小荷倏然生出许多不舍来,对宋鹤卿道:「对了,我今日做了羊肉炖萝蔔,可好吃了,你吃不吃?吃的话我等会儿给你送过去。」
宋鹤卿摇头道:「我即将入宫,送过去我也吃不上,何况羊肉和萝蔔,都是我不爱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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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唐小荷要皱眉,他又忙道:「吃吃吃,给我留下一碗,我夜里回来当夜宵吃。」
唐小荷脸上这才流露出喜色。
但等看着宋鹤卿离开的背影,她后知后觉感到狐疑,喃喃自语道:「奇了怪了,怎么刚回来就这么忙,按理赈灾归来,不得歇两日缓缓么?」
她想不通,摇了摇头回厨房了。
傍晚,宫里传出一桩好大的新闻。
大理寺少卿宋鹤卿,赈灾归来入宫面圣,取出路途中走访各地得到的「万民书」,罗列了丞相谢玄贪污枉法,收受贿赂,欺压良民等数二十条罪名,条条有理,字字真切。
最关键的,是宋少卿入宫面圣时,谢丞相正在宫中陪圣上下棋。
在他捧出万民书,如数陈述谢相种种罪名的时候,谢相就在旁边看着。
……
夜晚子时。
多多阿祭都去睡了,厨房里只剩下唐小荷一个人,她看着灶洞中忽明忽暗的火星,眉头皱得能夹死路过的苍蝇,虽然大冷天的没有苍蝇。
忽然,她身后传出「嘎吱」一声门响,进来了身着朝服的宋鹤卿。
和往常一样,他连衣服未换便来找她了。
唐小荷头也不转便知是他,伸手往灶洞中添了两根柴,起身将特地留的羊肉萝蔔汤倒入锅中。
「好像还挺香的。」宋鹤卿走过去道。
唐小荷「嘁」了声,小有得意:「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
宋鹤卿笑而不语,坐下等着吃饭。
不多时,汤热好,出锅盛碗,端到了宋鹤卿面前。
唐小荷还特地给他留了俩芝麻锅贴,递去时道:「凉了点,凑合吃吧。」
宋鹤卿一口热汤下肚,又咬了口喷香的芝麻锅贴,惬意地舒出口气,被风吹得冰凉的身体逐渐回暖,积累整日的疲惫亦随之消散。
他又夹了筷子羊肉送入口中,破天荒的,竟然没吃出膻味,品尝到的只有羊肉的嫩和软。
「这么多时日过去,我在外头就没吃过一顿好饭。」宋鹤卿话匣子忽然打开了些,小有感慨道,「还是你做饭好吃。」
唐小荷坐在他对面,托腮看着他,闻言笑了声,表情却比哭还难看,闷闷道:「好吃就多吃点吧。」
宋鹤卿听出她话中的不对味,抬头看见她那宛若死了个老太爷的表情,顿时哭笑不得道:「我这吃的不是断头饭吧?你确定你没往里头下老鼠药?」
唐小荷飞他一记眼刀,道:「是啊,我往里下了老鼠药了,下了半大碗呢,等会儿你就知道厉害了。」
宋鹤卿抬手便往她嘴里塞了块肉,幸灾乐祸道:「好了,现在你也吃了,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死一起死。」
唐小荷呸呸一声,想到不能浪费,硬着头皮将嘴里的肉咽了下去,咽完不知想到些什么,又恢復了方才忧心忡忡的表情,看着宋鹤卿道:「宫里的事,我都听说了。」
宋鹤卿「嗯」了声,淡定地喝汤吃饼。
唐小荷看他这样子,总算憋不住,又气又急道:「你说你这是何苦,谢玄他再是十恶不赦,他也是皇后的爹皇上的老丈人,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你怎么能动得了他,有个鸡蛋碰石头的成语叫什么来着?」
宋鹤卿咽下口汤:「以卵击石。」
「对就是这个,你现在就是在以卵击石。」唐小荷皱紧了眉,「你一个区区四品官,又是今年才刚上任,背后又没什么人,你怎么跟他斗?能把命留住就不错了。」
宋鹤卿在此时轻掀眼皮,看着她道:「我是把我的命留住了,可你呢。」
唐小荷怔了下,心中涌出一个想法,不由睁大了眼睛,后知后觉地试探道:「宋鹤卿,你不会是因为我先前被绑,所以才搜集万民书,咬死谢玄不松口吧?」
宋鹤卿没言语,专心吃起了饭,但在这种时候,不说话已是等同默认。
唐小荷倍感头疼,愁眉苦脸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是意气用事啊,原本要折也折我一个,你一出手,他们定会将所有矛头对准你,满朝文武大半是谢玄的人,你让谢玄吃不了兜着走,你以后在朝中该如何自处?你怎么丁点不为自己打算呢。」
宋鹤卿看这小厨子为自己急得坐立难安的样子,没由来的还挺享受,将碗中最后一口汤喝干净,肉和萝蔔吃干净,带焦圈的锅饼也扔嘴里,吃饱喝足长舒口气,淡然自若道:「好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多大点事,我向你保证,无论我宋鹤卿日后是死是活,你唐小荷都绝对不会再受牵连,你好歹管我那么多顿饱饭,即便那日真的到来,我也会让你在这京城中心想事成,自在平安。」
这段话乍听起来还挺教人动容,唐小荷也结结实实红了眼眶,但不是感动的,是被气的。
她的唿吸急促许多,一巴掌拍在了饭桌上,起身怒斥道:「你当我是不想因你受牵连才劝你那么多的吗!宋鹤卿你未免也将人看太扁了些!我劝你,是我觉得你是个好官,有你在,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些,可你若连自保都不愿,生死皆随意,你这不仅是对自己这条命的不负责任,还是对那些以你为希望的百姓的不负责任!」
唐小荷的眼眶更红了,水汪汪兔子眼似的,将宋鹤卿看愣了。
他白日在宫中陈述谢相恶行,言语间滔滔不绝行云流水,重压当头而面不改色,现在看着唐小荷两眼通红的模样,竟哑然失语,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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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可第二个字还未发出声,唐小荷便已转身,嘴里说出句话,让他整颗心顷刻间如坠冰窟。
她说:「若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不该进大理寺,不遇见你,也就不必如此伤心。」
门开门关声响起又落下,厨房只剩下宋鹤卿一个人。
他看着门口方向,缓慢而迟钝地张开口,喃喃道:「我不想让你伤心的。」
他默默起身,拿起碗筷走到水缸旁,将碗筷泡到水盆中,顺手便洗了出来,再将其用洗碗布擦干,摞到橱柜中。之后他便站在厨房里静静发呆,发了不知多久的呆,他吹灭烛火,出了厨房,走向内衙。
……
次日,宫中传出消息,丞相谢玄被撤除首相一职,由御史台查办处置,另外闭门思过半年,期间不得外出,不得宴友,如有违背,再行惩罚。
半个月后,早朝,户部尚书联名各地衙署,当朝弹劾大理寺少卿宋鹤卿赈灾期间贪污受贿,抽吞金陵赈灾粮款高达五十万两白银,现白银已从他开封老家搜出,人证物证俱在,天理难容。
……
午后,大理寺。
内衙被宫中禁卫翻了个底朝天,所翻出来的不过布衣几件,笔墨砚台若干,剩下的便是摺子,从书房到卧房,数不清的摺子,成堆摆放,小山一般,摞满了一张又一张的书案,连床头几案上也未能倖免。
房外,何进看着在房中翻箱倒柜的禁卫军,抹着眼道:「说少卿大人千句万句不好都可使得,但若说他贪污,贪的还是赈灾的粮款,这真是要遭天谴了。」
唐小荷拽了下他,小声道:「你少说两句,被听见了又是事儿。」
何进摇摇头,对唐小荷哽咽道:「小厨你不懂,少卿大人此番是真摊上麻烦了,朝臣联名弹劾,这场面可是有些年头没见了,即便他再是清白,恐怕革职查办也是免不了的,你说这可怎么办啊,我都快愁死了。」
唐小荷心想谁说我不懂,宁是傻子也能看出宋鹤卿要倒大霉,张口却宽慰道:「别自己吓自己,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你家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将这个难关度过去。」
口头安慰完何进,唐小荷看着房中场面,又在心里默默祈祷:「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大罗神仙,求求你们保佑宋鹤卿平安无事,他虽然脾气差火气大说话不好听偶尔还很讨打,但他的确是个好人啊,多他一条命,能救多少百姓,求你们一定保佑他,我愿意……我愿意拿我以后意中人的前程换他的性命,拜託了神仙们。」
唐小荷在心里头祈祷完,未过多久,外面便又传来消息。
——大理寺少卿宋鹤卿,罪名属实,罪不可恕,已被当朝撤去大理寺少卿一职。然陛下仁厚,念其过往屡破大案,故免死罪,功过相抵,改为贬谪江南,此生未经召唤,不得入京。
作者有话说:
小场面别担心,就是外出打两个副本,本来想在这一章结束的,没想到没剎住,下章一定!
第75章 酸辣臊子面
◎罗剎鸟(完)◎
冬夜寒风肆虐, 冷的人心里发慌。
厨房里,唐小荷特地调了碗酸辣口的臊子汤底,面条也擀好了, 只待水开下锅烫上那么几下, 舀上两三勺热汤,浇入酸辣汤料,将汤沖开, 再把烫熟的面条捞入汤中,即可开吃。
唐小荷打算等宋鹤卿吃完面,便赶他回房睡觉,浑身热腾腾缩被子里, 两眼一闭,一切烦恼都等明日再说。
可她一连等到子时二刻, 都未等到宋鹤卿进厨房。
她耐不住性子,披上厚衣赶到门房那问了问, 才知道宋鹤卿早就回来了, 只是没有去找她。
若放平时,唐小荷肯定二话不说回房睡觉,这狗官爱吃不吃, 她不伺候了。
但今日是个例外, 她知道宋鹤卿的心情一定很糟,所以她也就原谅他了。
唐小荷回到厨房,将面煮好,煮时还往里打了个荷包蛋, 荷包蛋熟透捞出, 与洁白筋道的面条一起卧在酸辣扑鼻的汤汁中, 闻一口气味便要让人口水直流, 更别提吃到嘴里。
唐小荷将碗筷装入食盒,吹灭厨房的灯,关好门,揣着只火摺子便往内衙去。
内衙漆黑一片,卧房书房俱无灯火在亮,安静到宛若没有人住。
唐小荷开始以为宋鹤卿睡着了,正感到沮丧,犹豫要不要回来,视线无意中往上一瞥,恰巧望到了房顶上的一道黑影。
「宋鹤卿!宋鹤卿!」她朝那道黑影喊了两声。
黑影朝她摆了摆手,手里攥着个东西,看形状像是酒壶,摆完手仰头又是一口。
唐小荷担心他喝多了从上面滚下来,放眼扫了一圈,找到了梯子在哪,顺着梯子便爬了上去,踩着咯吱响的瓦片,一步步朝那黑影挪脚步。
「嘶,冻死我了。」她缩着脖子,忍不住抱怨,「你想喝酒在哪喝不能喝,非得在个屋顶上面,你就不嫌冷吗?」
宋鹤卿看向她,声音带着些许醉意:「冷就对了啊,高的地方都冷,高处不胜寒,越高越冷。」
说罢,又是一口酒。
唐小荷在他身旁坐下,夺过酒壶,兇巴巴道:「别喝了,我给你带了吃的,正好解酒,吃完就下去睡觉。」
宋鹤卿倒也老实,没作没闹,等着唐小荷将吃的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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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页
不多会,他从唐小荷手里接过碗,手拿筷子挑了一大筷子面条,吸入口中那刻,他口齿不清地感慨:「真香。」
唐小荷轻哼一声:「也不看是谁做的。」
宋鹤卿又道:「这么香的面,再吃便不知该是何年何月了。」
这话听入唐小荷耳朵,倏然激起她心中好大的酸楚,一时居然难受到说不出话。
直到宋鹤卿快将整碗面吃完了,她才缓缓道:「我只听说是江南一带,不知具体究竟是何处?」
宋鹤卿咬了口软嫩的鸡蛋,嚼完咽下,慢悠悠地说:「徽州西北处大山里,有个叫平阳县的地方,那里地势偏僻,人口稀少,当地重宗法而非刑法,陛下饶我不死,赏我到那当县太爷,为民做主。」
唐小荷冷嗤一声,道:「那这可真是好大的赏赐,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到七品开外的穷乡僻壤县太爷,你是不是还得谢主隆恩啊。」
宋鹤卿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笑道:「想什么呢,大魏律法贪污五千两处千里流放,五十万两,够流放我一百次了,我全须全尾还能有个官儿做做,不错了。」
唐小荷捂着头急眼:「可你本来就没有错!你是被陷害的,都说陛下是明君,难道明君还看不出来这里面的曲曲绕绕吗!」
宋鹤卿喝了口热乎乎的酸辣汤,长唿一口热气道:「看得出来看不出来,都与我无关了,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京城,前往平阳县上任。」
唐小荷惊了,深感意外道:「明早就走?这么快?」
宋鹤卿瞥她一眼:「我一个罪臣,难不成还要朝廷给我大张旗鼓弄顿送风宴吗?」
唐小荷说不出话,只定定看着他。
冬日月光皎洁至极,倾洒在二人身上,连脸上表情都一览无余。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眼中浓重的忧伤,心头不由刺痛一下,伸出手摸了把她被风吹乱的头髮,温声道:「放心吧,你的后路我都给你想好了,天香楼如今整改歇业,在重新开业前是别想进去了。我一走,大理寺这边也拿不准,新少卿上任,难保你不会被刁难,保险起见,在我走后你直接到御史台膳堂上工,我跟崔群青说过了,他会护着你。」
唐小荷鼻头一酸,没好气道:「用你给我想后路?要走赶紧走,我才不用你管。」
宋鹤卿被气笑,收回手道:「没良心的东西,好歹相识一场,你就这么捨得看着我走?」
唐小荷别过脸,没理他。
幽幽的,她听到旁边传来一句——
「我倒是怪捨不得你的。」
唐小荷眼睛发酸,不过她坚定的认为自己这是被寒风吹的。
她没再管宋鹤卿,起身径直下梯子,心想爱怎样怎样吧,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可这一夜,任是如何辗转反侧,她都没有睡好。
她睁眼闭眼,脑子里都是这半年来和宋鹤卿发生的种种,在她心里,宋鹤卿早成她过了命的朋友,朋友遭此大劫,她不仅帮不上忙,甚至还得看着他远走他乡,这滋味简直比拿刀割她的肉还难受。
有那么一个瞬间,唐小荷脑子里出现一个大胆的想法,但她随即否决,甚至忍不住坐起来摇头提醒自己:「唐小荷你不能,你来京城是为了进天香楼拿金菜刀的,你要成为天下第一大厨,你要证明自己不比男人差,你不能那么做。」
可紧接着,她又弱下声音,自言自语:「可现在天香楼生意已经不景气了,即便进了里面,也不见得还有机会入宫献艺拿到金菜刀,金菜刀是我的毕生所求没错,可我还这么年轻,倒也不急这一年两年的。」
说完她又赶紧转头,口吻坚决:「不行!绝对不行!唐小荷你给我冷静点!友情诚可贵,前程价更高啊!」
她一头扎枕头里,万般无奈地哼哼道:「但我若光为了前程,置生死之交于不顾,未免显得太冷血了些?过去我整日骂宋鹤卿冷血,现在倒好,我比他还冷血了。」
「神仙啊,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吧。」
……
卯时,天未亮,正值一日中最为黑暗的时分。
大理寺大门口,宋鹤卿一袭布衣,外罩粗氅,在打扮上很是守一个犯官的本分,但腰嵴笔直如竹,双目清亮,神情不惧不忧,怎么看都不像是惨遭贬谪的倒霉官员。
反观大理寺众多人员,一个个不是抽泣就是抹泪,尤其是何进,简直哭成了个泪人,加上这漆黑夜色,知道的清楚是在送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送终。
「好了,都消停些吧。」宋鹤卿对张宝王才等人交代完事宜,对他们身后的若干胥吏道。
胥吏们再不忍也得遵从,个个把泪抹干拭净。
宋鹤卿看着自己这些昔日下属,内心不禁感慨万千,抬手作揖,郑重其事地说:「能与诸位共事半年之久,是宋某之幸,今日一别,后会有期,望诸位珍重。」
胥吏们深揖回礼,齐声道:「恭送少卿大人,少卿大人一路顺风!」
宋鹤卿起身,听到马蹄声,转过脸,与骑马赶来的崔群青对上视线。
崔群青下了马,小跑到宋鹤卿跟前,喘着粗气欲言又止半晌,最终一跺脚道:「原本有不少话要交代于你,但等见到你,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宋鹤卿笑了,拍了下崔群青的肩,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宋某都懂。这么多日子,多亏崔御史照拂,日后你游山玩水时途经平阳,我必盛情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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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群青一把将他的手打开,眉梢高挑:「游山玩水?我上哪还有那闲工夫游山玩水?你这一走,不知有多少缺要空出来,宋鹤卿你就是个猪脑子你,你——」
崔群青瞥了眼那众多胥吏,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就看不出来,陛下根本就不是因为谢玄才找你的茬,是因为朱万三,朱万三一年能给朝廷送多少钱你知道吗?你二话不说把朱万三的罪给定了,这不是毁了陛下的小金库吗?你脑袋能留住就不错了,陛下的面子都不认,你是真不识好歹啊你。」
宋鹤卿点下头:「崔御史有理,宋某愚钝,只认得大魏律法。」
崔群青被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气得咬牙,声音一狠道:「好,只认法是吧,那我问你,法字的偏旁是什么?」
「水。」
崔群青顿时睁大了眼,痛心道:「水至清则无鱼啊宋大人!你学问不比我少,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懂。」
宋鹤卿还是那副淡然随意的死德行,启唇道:「宋某——」
崔群青嘆气一摆手:「行了行了少来这套,赶紧走吧你,看见你我就来气。」
宋鹤卿笑了下,最后对人一揖,心平气和道:「既如此,崔大人保重,下官去也。」
眼见宋鹤卿抬腿走向马车,崔群青抬头,神情怅然,伸手想对那背影最后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显得太轻了。
马车上,宋鹤卿伸出手去,临掀毡帘,又抬起脸,最后看了眼大理寺的牌匾。
当初到这个地方来,实非他所愿,无数个被公务压垮的日夜中,他也不知生出过多少回撂挑子不干的冲动,那个时候,他觉得去干什么都好,种地打鱼,挑粪养鸡,反正比干这个大理寺少卿要强。
可等现在,真要走了,他心中竟生出不少不捨出来,也不知是对事对物,还是对人。
「唐小荷个没良心的,」宋鹤卿口吻酸涩,「也不来送送我。」
他转念又想到佛语中「缘起性空」四字,不由沉下了心肠,不再犹豫,回过头掀起毡帘,倾身欲入。
然而没等进去,只是一眼望去,他就愣住了。
车厢中,烛火惺忪,唐小荷坐在毛毯铺的靠椅上,怀里抱着个小包裹,闭着眼睛正打瞌睡,脑袋晃来晃去。
她本睡正香,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将她冷不丁冻醒,她睁开眼,见宋鹤卿愣在外面掀着毡帘,正两眼一眨不眨看着自己。
她不懂他在干嘛,起床气一上来,张口用西南老家话问候道:「你看个铲铲?」
作者有话说:
我摊牌了,其实我会算命,我掐指一算,不出意外,我明天大概会请假
第76章 黄山烧饼
◎五通神◎
宋鹤卿晃了下神, 进入车厢坐到唐小荷旁边道:「不是,你怎么在这?」
许是在外面站冷了,他的语气显得有点哆嗦。
唐小荷大喇喇打了个哈欠, 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你到了徽州就不吃饭了么?既然吃饭, 那我这个厨子便能派上用场。」
宋鹤卿一颗心噗通狂跳,全身被风吹至半凉的血液顷刻活跃过来,头脑中充满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受, 偏还叫不上名字,使得他的口舌都跟着笨拙起来,只双目灼灼盯着唐小荷道:「你……」
「我什么我?」唐小荷扫他一眼,起床气没消, 没好气地嘟囔道,「不欢迎啊, 不欢迎我那我走便是。」
宋鹤卿连忙一把拉住她,舌头也终于在这刻捋直, 张嘴便问:「你当真要随我到平阳去吗?那里比不得京城舒服, 虽是做官,但恐怕日子艰苦不少,困难也不会少, 弄不好还会有危险。」
唐小荷想了一夜, 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熘上马车,自然不会轻易离开,语气坚决道:「我像是吃不了苦的人吗,我要是吃不了苦, 那我一开始就不会来京城。」
宋鹤卿心头熨帖无比, 冬夜寒风虽是刺骨, 他的心情却温暖如春日, 太煽情的话他不会说,直顿了好大一会儿,他才道:「我宋鹤卿能有你这么个朋友,是我的福气。」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唐小荷轻哼一声,扬起下巴:「你知道就好,我可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这么仁至义尽的。」
宋鹤卿轻嗤一声,难得没跟她对呛,而是重重点头,忍不住伸手想去捏把她那细嫩的脸颊肉。
马车启程,车轮缓缓滚动向前。
就在这时,马车后头传来两声清亮的唿喊,多多和阿祭一人揣着一个包袱,步伐紧追其后,放声喊道:「哥哥!还有我们呢哥哥!」
唐小荷便再顾不得和宋鹤卿鬼扯,将他的手一扯忙道:「停车!多多阿祭在叫我!」
宋鹤卿只好吩咐车夫停下。
多多和阿祭跑得气喘吁吁,见终于赶上,迫不及待便爬上了马车,一头扎到了唐小荷身边,将宋鹤卿挤出好远。
唐小荷摸着俩小孩的脑袋瓜,心情又惊又喜,却还故作愠怒道;「不是说了不让你们两个跟着吗,那平阳县天高路远的,也不知道具体是何情况,你们在京城混日子不好么,何必跟我到那吃苦受罪。」
阿祭道:「我过往便说过的,哥哥在哪我就在哪。」
多多道:「我想清楚了哥哥,我爹娘生我养我是不假,但我的第二条命是你给的,我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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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感动不已,又摸了摸俩孩子的头道:「两个小傻子。」
宋鹤卿在旁边,颇有种变为透明人的感觉。直到车外传来胥吏们唿喊送行的动静,宋鹤卿才好不容易找到些存在感。
他正要探出车窗回应一二,唐小荷便早他一步将半拉身子钻了出去,挥手扬声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们大人的!你们也要好好的啊!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不对啊,小厨怎么也在上面?」
「小厨你下来!你走了我们吃什么!」
「小厨回来!小厨别走啊!你让少卿大人一个人走便是了!」
唐小荷眼眶通红,感动的。
宋鹤卿脸色铁青,气的。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马车走远,再也看不到大理寺,唐小荷才将身子缩了回去,嘆口气道:「以前总听奶奶说天下无不散筵席,那时候不懂什么意思,现在我算明白了。」
宋鹤卿早被挤到狭小一角,闻言闷闷道:「是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职责与任务,所以到了分叉路时,缘分到了也就散了。」
「职责,任务……」唐小荷喃喃默念这两个词,忽然越品越不对劲,抬眼炯炯看向宋鹤卿道,「话说起来,我那五年卖身契是卖给的大理寺吧?现在我一言不合跟你走了,算不算违契,我日后用不用赔钱啊?」
宋鹤卿:「……」
见宋鹤卿面色一僵,唐小荷顷刻明了。
想到赔偿数额,她浑身一激灵,在内心将宋鹤卿的十八代祖宗问了个遍,扬声便对外头的车夫道:「停车,我要下——」
宋鹤卿一把捂住她的嘴,摁结实她朝外道:「不必停!接着赶路!赶快些!」
多多和阿祭面面相觑,忽然便有些看不懂这两个大人了。
城门处,百姓们早已聚集到此,见迎来少卿车马,顿时哭声连天,连唿青天莫走。
可马车连停也未停,径直便跑出了城外。
有人道:「我懂了!这一定是少卿大人不想我们过于悲痛,故而匆忙离去,没想到少卿大人不仅断案如神,人还体贴入微,真乃圣人心性也!」
另一边,马车里,「圣人」宋鹤卿抓住唐小荷手脚便往她往回拖,气得咬牙道:「跑什么跑,自己送上门来的还想跑?」
唐小荷嗷嗷大骂:「宋鹤卿你个王八蛋!你放我下去,否则那么多钱我赔不起啊我!」
「钱财乃身外之物,谈它多庸俗!」
「俗你个大头鬼!现在就放我回去!」
马车跑多久这二人便吵了多久,原本孤单的贬谪之路,变成了叽叽喳喳的拖家带口。
如此一晃眼,便到了数日之后,经过一路颠簸,几人终于到了徽州。
此时已近冬至,因祸得福,江南的天气同京城相比,那是要暖和太多,带来的冬装几乎派不上用场,最冷时也不过多加件坎肩儿。
天不冷,街上的人自然也就多。
城门处,饭点,沿街到处是酒楼饭馆和小吃摊的吆喝。
「黄山烧饼,喷香酥脆的黄山烧饼,一口掉渣,香而不腻——」
「虎皮毛豆腐哎,来尝尝看看了——」
「山药炖乳鸽,好吃又好喝——」
唐小荷看花了眼,肚子咕咕直响,不知道该抬腿走向哪个好,感觉哪个都很好吃的样子。
做不了选择,那就全要。
她走在街上,手揣一包黄山烧饼,拎着一份虎皮毛豆腐,又将刚买来的一盅炖乳鸽塞到宋鹤卿手中,两腮一动一动,嚼着酥香的黄山烧饼,认真道:「你身体不大行,多喝点这个补补。」
顿时间,周遭行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宋鹤卿身上,更有甚者还窃窃私语咬起耳朵,看着宋鹤卿的表情透着种诡异的同情。
不大行……
宋鹤卿的眉心冷不丁跳了下,留意到周围目光,他转脸看着唐小荷,压低声不悦道:「我身体哪里不大行了?你小子少造我的谣。」
唐小荷眨巴着两只澄澈的眼睛:「不行就是不行啊,你之前受那么多重伤,即便养好了也需要时刻进补,你忘了你那时头晕直不起腰的时候了?」
宋鹤卿略一沉思,确实想到先前装作重伤未愈诓骗这小子的时候,顿时再多不悦也发作不起来了,还故作掩饰地咳嗽一声,默默认栽道:「这倒也是。」
「那不就完了,赶快把它喝了。」
宋鹤卿垂眸瞥了眼盅中飘着层油花的鸽子汤,心道:「我才不要喝,看着就油,谁家的鸽子能比土鸡还肥。」
他这样想着,但等他看到唐小荷期待的眼神,下意识便不忍拒绝,长痛不如短痛,举起汤盅便要把这肥鸽子汤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有道不高不矮的身影小跑到他的身前,对他便是恭敬一揖,激动道:「敢问阁下可是朝廷派来的宋鹤卿宋大人。」
宋鹤卿一凝神,将汤盅塞回唐小荷手里,未点头也未摇头,只定定打量着眼前这人,道:「你是何人。」
对方又一躬身,抬脸堆笑:「小的姓梁名石头,是平阳县梁家的家奴,族长他老人家听闻要有一位新大人过来,特地派我来接应您的,您只管放心同我走便是,这块儿的路没人比我更熟了。」
石头转身,将自己身后带来的众多随从指给宋鹤卿,说:「带来的这些人,随大人如何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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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打量一遍,见这人目光柔和,两颧包肉,说话也从容大方,不像是亡命之徒,加之话里还带有浓重的本地口音,便确定这人不是谢玄又派来刺杀他的,应当真是县里派来接应。
他稍作沉吟,索性道:「既如此,宋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平阳县处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坳地里,骡子都骑不了,只能步行前往。
在连翻三座山头以后,唐小荷总算受不住,包袱一扔坐地上道:「天吶,我不行了,要走你们走吧,我说什么都得歇一会儿了。」
宋鹤卿看着她额头上的汗珠,知道她是真的累坏了,便吩咐大家停一停,歇歇再走。
石头见县太爷要歇,立马喜笑颜开凑上前去,用当地话道:「是该歇了,这几座山头难翻的很,以往的大老爷们走着走着便要急眼,转身不去上任的都有,老爷您的耐性算好的了,不愧是当过大官的人。」
话一出口,石头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拍了下头懊恼不已,想解释两句,又怕越解释越乱,一时心慌意乱,拿不定个主意。
宋鹤卿未曾留意这些,双目直直眺望山下那座弹丸大的县城,忽然平静道:「在平阳县里,姓梁的要占多少?」
石头回过神来,算了算,伸出四根手指头道:「回大人,大约要占四成,还有三成是姓余的,是县里除梁姓外的第二大姓,他们与我们梁姓世代通婚,早可算为一家了。再剩下三成,便是先前外地迁来的,姓什么的都有,两只手不见得数过来。」
宋鹤卿「哦」了声,仍旧看着山下的风景,问道:「想必梁族长在当地的威望很大吧。」
他的声音平淡闲适,听不出什么情绪在。
但听在石头的耳朵里,意思便不止于此了。
石头的眼珠骨碌一转,笑道:「大人所言不假,我们族长爱好儒道,遵循祖宗法制,对上对下都是仁爱有加,若到灾荒年间,我们族长是宁可饿死自己,也要把家里的粮食分发县中乡邻,有他这样的人在,乡亲们觉得心安,自然便认他这个族长。这人情味儿一出来了,跟大家商量点什么,便也都好说话。」
宋鹤卿看了石头一眼:「哦?听你这么说,似乎你们县中的民风甚是淳朴。」
石头激动起来,一拍手道:「那是当然了!说出来大人可能不信,我长在这几十年,在县里连小偷小摸都没见过一次,还是到了外面,才知世道险恶。在平阳县,大家夜里睡觉常常连门都懒得去关,别管大姑娘还是小丫头,夜间走路从不带怕的,因为心里清楚,咱们这根本就没有坏心眼儿的人,硬防又防谁呢?我说宋大人,您就等着在我们这享受清闲日子,好好给自己放松些吧。」
说话间,石头没留意脚下,一脚踩入一垛被随意摞在地上的干稻草中。
稻草下有什么东西软中带硬,将石头绊了一跤,重重摔在了地上。
石头骂骂咧咧爬起来,照着那垛稻草便狠踢一脚解气。
稻草被踢走表面一大片,正露出底下一具浑身白花花,后背朝上,已经发青发紫的女尸。
作者有话说:
我胡汉三又回来辣!明天恢復日六!
第77章 平阳县
◎五通神◎
「啊!」
石头一蹿三尺高, 吓得差点当场死过去,躲到随从后头便开始放声嚎叫,明知道那是什么, 却还不可置信地嚷:「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宋鹤卿上前, 扫了眼便移开视线,脱下身上外袍,弯腰披在了尸体身上, 道:「很显然,这是具女子的尸体。」
「这里怎么会有尸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石头更疯了,随从们也害怕,一大帮人乱成一团。
面对这些人的大惊小怪, 宋鹤卿显然淡定的多,不光他, 连唐小荷也只是开始震惊了下,接着便没了多少反应, 只是不停顺着胸口。毕竟在这之前她已经被人皮灯笼和洞房惨案刺激过了, 普通的案发现场,现在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就连多多这么胆小的孩子,面对这些也只是惊唿了下, 接着便躲在了阿祭身后不吭声, 可见大理寺那鬼地方到底是有多磨砺人。
而此时,「前」大理寺少卿宋大人蹲在尸体跟前,顺口道:「张宝,记。」
唐小荷咳嗽一声, 提醒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接着说:「跟我说吧, 我这记菜谱的脑子偶尔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宋鹤卿点了下头, 重新观察着尸体,启唇道:「尸体位于平阳县外往北三里山头,全身赤-裸,皮肤颜色呈现青紫,无蛆虫,应是在十二个时辰内死亡,现场无血迹——」
他说着,顺手将尸体翻了个面,那瞬间,不仅宋鹤卿面色沉了下去,连他身后的唐小荷都跟着打了个寒颤,腿软差点跪下。
因面朝下趴了太久,尸体血液都在同一方向凝滞,这具女尸整个正面都变成了深紫色,深到发黑,连身上有无伤痕都看不到,视野中紫黑一片,别无二色。
宋鹤卿伸手在女尸脖颈间触碰一二,继续道:「颈上有伤,伤面粗糙不平,呈细长,疑似生前遭绳子紧勒致死,绳子疑似麻绳。」
唐小荷在心中默默记住,看宋鹤卿将衣物重新盖在女尸身上,便道:「没有了吗?」
「有。」宋鹤卿说,「但那不是我可以验的,先将尸体带回衙门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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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太窄太陡,怎么把尸体运回去是个大问题,倘若手法粗暴让尸体有所损坏,影响的便是整个案子。
最后,用的还是笨法子,先派人去山下找来担架和长布,用布将尸体层层包裹起来,抬上担架再用布缠紧,分出两个人高马大的随从抬起担架,一点点往山下去,累了便换人。
半日工夫后,一行人总算到了平阳县的县门底下。
离远远的,便看到门口聚满了人,衣着不说堪比京中权贵,但也体面考究,身边小厮环绕。
很显然,不大的一个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这了。
在这些人中,为首的那名老者手持旱菸管,身着粗布直裰,在一群绮罗绸缎中显得甚是素朴,但他眉毛粗浓,直垂到眼角,方口大耳,耳垂圆厚,加之一双眼睛亮而有神,使人一眼望去便知来头不小。
一行人刚走近城门,老者便将烟管一收,打眼朝人里一望,准确地将视线落在里面那名年轻人身上,抬腿大步迎去,拱手行礼道:「草民梁术,见过宋大人!」
宋鹤卿忙快上几步将人扶起,客套道:「想必您就是梁族长吧?果然如石头兄弟说的那样,气度不凡,仪表堂堂。」
梁术顿时露了笑意,道:「草民不过是个没见过市面的山中老翁,如何当得起大人如此谬赞,倒是宋大人,年纪轻轻器宇轩昂,刚才远远走来,当真有如仙人之姿。」
就是瘦了些。
难道城里现在兴走文弱之风?
宋鹤卿于老头客套不到两句,指着身后担架上的尸体便道:「原本想同梁族长好好寒暄片刻,奈何案子不等人,劳烦梁族长带路,带我前往县衙上任,就地断案。」
梁术点头,深深嘆了口气,显然也想不通怎么突然就出现这么桩命案,还和新上任的县太爷撞上了。
转眼,到了衙门。
拆解裹尸布时,梁术就在旁边,看到尸体那刻,他先是惊骇地高唿一声,显然被吓不轻,缓和过来,他仔细端详了下尸体的脸,诧异道:「这看着怎么那么像城西铁匠铺家的丫头?来人,快去问问老铁匠两口子,问问他们闺女在不在家,若是不在家,让他们赶紧过来,这可真是造了孽了,那两口子活到四十才得这么个闺女,若真是那丫头,可教她爹娘怎么活。」
片刻,铁匠两口子被带到,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到了便问在外堂喝茶压惊的梁术:「怎么了族长?我家丫头早去她姑家玩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什么时候去的?」梁术问。
梁铁匠道:「大约半个多月了。」
他老婆余氏补充:「月初七去的,我记得清楚,那日黄历上说好出门。」
「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这两日便回来,但还没见人,许是在她姑家玩忘了,这也不打紧,随她便是,未出阁的姑娘家,玩性总是大些。」
梁术听了,嘆气连连。
梁铁匠更觉得不对劲了,问道:「到底怎么了,族长您给我个准话,可是我那闺女在外面给您惹什么麻烦了?」
梁术指了指里间:「你们自己进去看吧。」
两口子惴惴不安到了里边,片刻未过,便从里发出响彻天的哭嚎,声音可称肝肠寸断。
少顷,宋鹤卿从里走出,面色凝重,步伐沉缓。
梁术与宋鹤卿对视一眼,俱是哑口无言。
里间,还在不断传出铁匠夫妻的哭喊——
「闺女啊,你可别吓爹啊,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这是怎么了啊!」
「我的兰兰!你让为娘可怎么活啊!」
「老天爷!我夫妻没干过坏事,你怎么就不长眼啊!」
宋鹤卿听着哭声,额上青筋跳了跳,抬眼看着梁术,启唇道:「梁族长,宋某初来乍到,对当地还未熟悉,这案子若断起来,恐要劳您相助,届时借我些人力物力,好将兇手尽快绳之以法。」
梁术重重点头:「这好说,宋大人若有相用,尽管开口,兰兰那丫头是我本家子女,见面还得叫我声伯,平阳县风平浪静了几十年,谁知道一出事就……」
他说不下去,抹了把眼泪,重重嘆气。
宋鹤卿见他这样,也就没再客气,当即便管他借了几个人。
不是男人,而是稳婆和已婚女子,稳婆无甚要求,女子最好是当地有名望之人的夫人,五六个最好。
梁术一听,当即便拿定主意,差人将自己的夫人妹妹都叫了来,又找来几个同宗兄弟家的婆姨,不到两炷香便解决了这桩差事。
人到齐,铁匠夫妇被搀扶出来,二人皆哭成泪人,此时一昏一晕,意识都要没了,满口仍是女儿的名字。
宋鹤卿目送夫妻离开,转身回过头,嘱咐了稳婆几句,稳婆瞭然于心,用同样的话又附耳嘱咐了几名夫人。
夫人们听完,虽面露难色,但想到案子要紧,硬着头皮便应了下来。
嘱咐完,稳婆领着一帮女眷进了内间,不多会儿便又带人出了来,但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对着宋鹤卿便摇了摇头。
稳婆身后,夫人们面色煞白,胆大的神情恍惚,胆小的抽泣连连,还有的已经合掌低念「阿弥陀佛」。
宋鹤卿对女眷们揖上一礼,道:「劳烦诸位将此事保密,心中明白便好,切莫大肆宣扬。」
几位夫人点头,纷纷看向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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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术沖她们一摆手,她们跟如释重负一般,忙不迭逃离了衙门,头都没回。
宋鹤卿回过脸,瞧着里间方向,道:「万恶淫为首,因色而谋命,人间至刑不过车裂凌迟,此举当下十八层地狱。」
梁术深信儒道,自然对此也是深恶痛绝,闻言怒而拍案道:「下地狱都是便宜了他!若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定要将他押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和全县百姓的面,扒光他的衣服活揭他的皮,看他那皮囊底下究竟是人还是猪狗!」
宋鹤卿瞧了梁术一眼,没想到这老头看着古板威严,倒还是个性情中人,方才从城门到衙门,看得出来行事作风也很懂变通,这样一个人,能被全县百姓拥护,倒也称不上奇怪了。
就在这时,石头从外跑了来,对梁术道:「家中宴席皆已准备妥当,族长您看……」
梁术不由感到头疼。
若非出了这档子麻烦,他早将这位新上任的县长大人迎到家中小酌了,何至于在衙门里头磋磨。但事情既已发生,坐视不管肯定不行,可既然管了,这个关头他若是还将县长请到家里吃喝,那么多族人看着,难免心寒。可若不请,又怠慢新县长,有失礼之嫌。何况宋鹤卿这号人物他可早就有所耳闻,圣上钦点的大理寺少卿,三日破案,五日缉兇,若非小人作祟,他哪里能被贬谪到这么个小地方,既然到了,不趁机结交,简直就是辜负老天安排。
真真箇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宋鹤卿看出梁术心中所想,直接道:「今日宋某恐要辜负梁族长一番美意了,案件当头,证据未齐,兇手还未有着落,即便是过去,恐怕我面对佳肴美酒也是毫无胃口,味同嚼蜡,故而还是断案要紧,别的大可改日。」
梁术心中甚喜,面上摆出副可惜的神情,为难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强求宋大人了,不过眼下天色已晚,宋大人应当早些歇息才是,明日一早再为案子操劳也不急。」
宋鹤卿摇头,别脸看向外面渐暗的天色,双瞳逐渐凝紧,沉声道:「我是个急性子,等不得。」
无论是四品大理寺少卿,还是七品县长,在这个靠民脂民膏滋养的位子上,能让任何兇手在这世上逍遥法外一个瞬息,都是他宋鹤卿的过失。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天下所有当官的都有宋大人的觉悟(做梦
第78章 懒饭
◎五通神◎
厨房里, 唐小荷站在门口足足过了有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接受,这个脏兮兮黑不隆冬到处挂满蜘蛛网的地方, 就是以后自己的战场。
「阿嚏——」
多多被呛出了一个喷嚏, 揉着鼻子问唐小荷:「哥哥,你还要做饭吗?」
唐小荷一愣,反应了过来, 自己之所以这么急着来厨房,是因为赶这么久的路还没有好好吃顿饭,想做顿大餐给自己和大家都补补来着。
可一看这厨房的样子,别说做饭, 她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这灶台,这地面, 这屋顶,这是有多少年没动过火了?知道的晓得这里是县衙厨房,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到了盘丝洞。
「咕噜咕噜。」多多和阿祭的肚子同时响了起来。
唐小荷当机立断:「做啊, 人饿了不吃饭怎么行,我先把锅刷出来再说,多多怕生留下和我去打水, 阿祭跑得快去买菜, 要有米有肉,菜看着哪样新鲜就随便买点,对了,油盐酱醋不能少, 葱姜蒜芫荽也每样来点, 大概就这些了, 去吧。」
唐小荷把钱袋丢给了阿祭。
阿祭接过钱袋, 口头上念了一遍唐小荷要的东西,转身便跑到县衙外面找集市了。
等唐小荷和多多打完水,把锅刷得差不多,阿祭也带着满满当当的食材赶了回来。肉菜有猪五花,素菜是白菜和扁豆角,葱姜调味料俱在,两只手都拎满了,米是被他扛在肩上带来的,整整大半口袋,少说有二三十斤。
唐小荷看到后吓了一跳,忙迎上前去道:「你买米买够咱们一顿吃的就行,怎么还买这么多?也没见你带个人一块去,难为你能全部拎回来。」
阿祭把肩上的米卸下,擦了下额头的汗道:「带什么人,我一个人又不是拎不动。」
唐小荷朝他竖了个大拇指,抬头看了眼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再做精细点得到半夜能吃上,我今日破个例,不讲究那么多了,给你们做个懒饭吃吃。」
多多阿祭异口同声:「懒饭?什么是懒饭?」
唐小荷拎菜走向水盆,扬声回答:「就是只有懒汉才会做的饭啊,你们俩也别愣着,一个去烧锅一个来帮我洗菜,快,饿过头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多多阿祭手脚利索,没多久便将锅烧热,菜也全部洗好,接着便眼巴巴看着唐小荷操作,好奇这「懒饭」到底是什么。
只见唐小荷站在案前手起刀落,先将五花肉切成片,又把白菜切开,扁豆角切丝,葱姜切好。
这时锅热,她将把五花肉下锅煸炒,炒出油来下葱姜,葱姜再炒出香味,再将满满一大锅菜倒入里面,倒入酱油,撒上两把盐,接着加水没过菜,最后将淘好的白米倒进去,勺子搅上两圈,上锅盖烧大火。
大功告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唐小荷站在锅前,擦汗感慨:「还是南方好啊,冬天也有绿叶菜可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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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阿祭早看呆了过去,多多回过神,结巴道:「哥哥,这是我有史以来见你做饭最快的一回。」
唐小荷乐了,将刚刚露案板上的扁豆丝扔嘴里,嘎嘣嚼着道:「懒饭不就在个懒字上吗,这三两下工夫,菜肉米都有了,锅都不用刷二回,多好。」
说话间锅已烧开,锅中水热,发出咕嘟响声,唐小荷便又从灶洞拿出几根柴火,改用中小火细细去蒸煮。
过了不到两炷香的工夫,唐小荷揭开锅盖,浓郁的菜香飘满整个厨房,馋的人口水直淌,肚子咕咕叫不停。
唐小荷挑起一筷子吸饱菜汤肉汤的米饭,吹两口送入嘴里,咀嚼两下顿时亮起眼睛:「熟了!快拿碗来盛!」
多多阿祭忙去找碗。
好在这厨房虽然年久失修又脏又破,碗筷却是不缺的,虽然蒙了层厚灰,但洗干净照样能用,比花钱重买强点。
唐小荷给多多和阿祭各盛了一大碗「懒饭」,多多吃下一口,香的直眯眼睛,由衷赞嘆道:「哥哥,你这饭太好吃了!」
阿祭则是只顾扒饭,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唐小荷顾着盛第三碗饭,闻言笑道:「好吃就多吃,锅里有得是,等会儿若有衙中差役前来打饭,你们俩就帮忙招唿着点,我去给宋大人送饭,否则他忙忘了又该不吃了。」
「知道了哥哥。」
唐小荷在厨房找了一圈,连个能装饭的傢伙什都没有,干脆便抽了根刚刚系菜的细绳,先在碗底打横绕上两圈,又沿碗口打横绕上两圈,再将绳子竖着穿碗把上下左右都绕一遍,仔细捆好,最后绳子两端打上结,这样再拎起来,碗被绳子牢牢固定,怎么样都不会倾洒。
唐小荷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拎起碗时对那俩道:「慢慢吃吧,我先过去了啊。」
「哥哥回见!」
这县衙也分里中外三堂,只不过膳堂不在二堂而在外堂,离讼堂甚近,走两步便到。
唐小荷到的时候,正赶上宋鹤卿往外去,身边还跟着那个叫梁术的族长老头。
她匆忙跑去,问宋鹤卿:「我饭都做好了,你干什么去?」
宋鹤卿扫了眼她手里的饭,看她道:「我要先去死者姑母那边一趟,搜集些线索好破案,你这饭等我回来吃吧。」
等你回来还吃个屁,黄花菜都凉透了。唐小荷在心中骂道。
但她面上丝毫没表现出来,只摆了下手道:「算了,那你就去吧,回来晚了记得托人给我带个信儿,不然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想知道都难。」
宋鹤卿点头,抬腿走出两步。忽然,他脑子里闪过唐小荷那句「人生地不熟」,立马清醒了过来,转头抓住唐小荷腕子,斩钉截铁道:「你和我一起去。」
唐小荷傻眼了,懵懵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去?」
宋鹤卿正色起来:「你在此地人生地不熟,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该怎么办?保险起见,在这一个月里我在哪你在哪,不得离开我视线超过半日。」
他是真被那次绑架弄怕了。
唐小荷头摇得像拨浪鼓,默默挣扎道:「我不去,我累了一天了,我现在只想休息,这地方连个骡子都走不通,去哪全靠两条腿,我脑子有病才会跟你凑这个热闹。」
宋鹤卿眉一皱:「哪里就有你说的这般严重了?梁族长你说,今晚我们去的地方是否连骡子都不能走?」
梁术点头:「是这样的,兰兰姑妈家在北山后头,四条腿的全都走不过去。」
宋鹤卿:「……多谢,您先闭嘴。」
唐小荷悄悄挣脱开宋鹤卿的手,拔腿便跑:「宋大人一路好走!小的就先退下了!」
说时迟那时快,宋鹤卿张开手臂一把环住她的腰,硬是将她拖了回去,轻松拎起来,大步走向县衙大门。
唐小荷挣扎,他也不恼,还好声哄道:「消停点,大不了累了我背你。」
「鬼才要你背!宋鹤卿你快点把我放下!我累!我要睡觉!我要休息!」
「你现在睡也一样。」
「现在睡?你现在对我跟猫叼耗子一样!你让我怎么睡!」
「宋鹤卿你烦死了!」
二人后头,梁术听着前面传来的唇枪舌剑,默默思考起了这两人的关系。
主僕是不像的,即便天底下脾气顶好的主子,也不会容忍气性这么大的下人,亲兄弟也不太像,都是一个爹娘生的,个头性情不该悬差到这个地步,若说是朋友?其实也不大像,这位宋大人貌似不是能与人随便结交的脾气,否则也不至于惨遭贬谪时朝廷连个帮忙说话的都没有。
梁术思来想去,最后脑海中闪过刚刚那位小兄弟白净秀美的面容,又想到宋大人血气方刚的年纪,摇了摇头抬腿跟上道:「啧,还得是城里人。」
……
大半夜过去,一行人总算到了北山后的小村庄里。
这村庄加起来不过十来户人家,归平阳县管,里面住的多是些外乡人,怕在城里遭欺负,便在此地安家。梁兰的姑姑梁英,便是嫁给了其中一户外来子弟,哪怕后来男人没了,也没再搬回城里。
「汪汪!汪!」
村庄来了一大帮陌生人,宁静被打破,狗叫声喧嚣刺耳。
喧嚣中,梁英揉眼披衣而出,隔着院子看到栅栏门外的一大群黑影,有些惊慌道:「你们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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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宋鹤卿表明身份,亲自说明来意,梁英方不可置信走向前去,打开了栅栏门。
她以为他们是在唬自己,便又重复问道:「你们刚刚说什么?我家兰兰怎么了?」
宋鹤卿便又将案情说了一遍。
确定侄女真的出事了,梁英一时承受不住,瘫地大哭道:「这怎么可能呢,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能说没便没了!大老爷你们可别骗我,我兰兰前日里才从我这走的,走时还与我有说有笑,说等过了年再来看我,您说她没了……这,这怎么可能!」
宋鹤卿见过了不知多少这样的场面,安慰的话已经不知如何去说,开口只简短一句:「逝者已去,您节哀顺变。」
梁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这不能!这不能够啊!」
这时,只听一声门开,院中东边配房出来了抹高大的身影,走来时张口问道:「娘,你在哭什么,这些是什么人啊?」
差役扬声唿喊:「衙门断案!闲者勿近!」
未料那黑影听了这话,竟是全身僵住,步伐也顿住,接着勐地转身沖向栅栏墙,抬腿一跃而出,径直逃向村后深山之中。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
第79章 绳子
◎五通神◎
「拿下他!」宋鹤卿一声令下, 差役飞奔追去,没多久便将那往深山跑的黑影抓了回来,押到宋鹤卿面前。
小院的灯火被点亮, 映出青年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孔, 神情恍惚,眼神闪躲。
宋鹤卿瞥着青年,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梁英此时顾不上哭, 忙跟宋鹤卿解释:「他是我儿子,名叫周小虎,人很老实,刚才应该是被吓着了, 大人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胆子小了点。」
宋鹤卿不禁冷嗤一声, 瞧着那小子做贼心虚的面色,从嘴里缓缓嚼出二字:「老实?」
周小虎与那双锐利的眼眸对视上, 忽如被雷霆击中一般, 跪在地上便朝宋鹤卿磕头:「我错了!我那日不该纠缠兰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大人饶了我!」
未等宋鹤卿反应,梁英先脸色一白, 扑到儿子跟前使劲晃他, 不可思议地问:「什么纠缠!什么饶了你,小虎你在说什么!」
周小虎泣不成声道:「娘,我跟你承认,我从小便喜欢兰妹, 我早就想娶她了, 前日里兰妹要走, 我去她房里找她坦白了心意, 她将我凶了一顿,说只将我当哥哥,要我少想那么多。我不甘心,抓住她的手不想她走,她就说我非礼她,回去了要上城里报官来抓我,我只当她在吓唬我,没想到她真报官了,这可怎么办啊娘,我害怕。」
梁英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是讶异又是心疼,百般滋味下,扬起手照着儿子的脸便是响亮一巴掌,哭道:「你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你兰妹是你舅舅的独生闺女,咱们家穷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敢想的啊!」
「我错了娘!我真的错了!」周小虎泪流满面。
母子俩抱头痛哭,吸引来不少左邻右舍披衣围观。
宋鹤卿被哭声扰的太阳穴直响,沉下声道:「别哭了,本官带人过来是为断案的。」
母子俩这才止了哭声,慢慢消停。
宋鹤卿道:「周小虎,本官问你,那日你当真只是同梁兰言语纠缠,又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周小虎举手:「我发誓!我说的话句句为真,若有一个字的虚言,现在就天降一道轰雷噼死我!」
宋鹤卿看了他片刻,又将视线移向梁英,道:「方才你说梁兰走时与你有说有笑,可有人证?」
「有!有!」梁英重重点头,抹着泪道,「当时隔壁家的四婶子正在我家里串门,兰兰走的时候她也在场,她能给我作证。」
宋鹤卿便派人将这四婶子找了来,一番考察过后,证实了梁英没有说谎。
之后宋鹤卿又将这母子二人和左邻右舍都盘查了一遍,确定周小虎在梁兰走后没有离开过村子,一直在家帮他娘干活,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最要紧的,是从梁兰那边来看,如果她真生了这个表哥的气,何至于走时又与姑母有说有笑?决口未提此事。说进城告他,也只是一时气话,毕竟那时宋鹤卿人还没到,要告官只能去徽州主城,一路不知耗费多少物力,寻常人根本没那工夫。
梁兰若有心动真格,大可说是去告族长,那样周小虎才真的是大难临头,由此生出杀心不足为奇。
宋鹤卿直至此刻,才逐渐打消对周小虎的怀疑,对他说清了来意。
而周小虎在得知梁兰的死讯之后,人便跟被抽去了魂魄一般,眼睛不眨,话也不说,就直愣愣杵在那。
直到宋鹤卿带人要走,他才跟如梦初醒似的,上前一下跪在宋鹤卿面前道:「求大人一定要为我兰妹做主!她那么好一个姑娘,不该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求大人早日找到兇手,将他碎尸万段!」
宋鹤卿扫了眼周小虎眼中摇颤的泪,未多言,转身离开。
离开村落时,唐小荷没按捺住好奇心,问宋鹤卿:「你以往都是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怎么这回这么肯定周小虎和梁兰的死无关。」
宋鹤卿道:「还记得梁兰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吗。」
唐小荷:「山路旁边啊,尸体被一堆稻草给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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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接着说:「是啊,傻子都知道杀了人要将尸体藏好不能发现,就这么大喇喇扔路上,要么兇手对自己足够自信,觉得自己根本不会被发现,所以扔路上故意让人看到。要么,就是体力不行,力气不足,没本事将尸体搬到保密的地方,只能扔路边,拿垛稻草掩人耳目。」
「你看周小虎那架势,像是搬不动尸体的样子吗?」
唐小荷顿时心领神会,跟来的梁术也跟着顿悟不少,感嘆道:「真不愧是宋大人,观察入微,眼力非常人可能比拟,佩服佩服。」
宋鹤卿一听人拍马屁就脑子疼,连带着胃也跟着疼。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整日好像还没吃过一顿正经饭。
他一垂眸,目光落在了唐小荷提着的「懒饭」上。
唐小荷知他意思,碗往身后一藏,严肃道:「都凉透了,吃了对身体不好,回去我给你热热再吃。」
宋鹤卿:「我现在就要吃。」
唐小荷:「不可能。」
宋鹤卿:「给我嘛,求你了。」
梁术在旁边听着,满脸见鬼的表情。
不知是否是夜深人老,体力不支产生些错觉,他总感觉,刚刚的宋大人,似乎是在……撒娇?
明明上一刻还在满面严肃的分析案情啊!
过了片刻,宋鹤卿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将饭磨了来,饭虽凉透,滋味却不减,筷子被唐小荷弄丢了,他便就地折了两根树枝,往衣服上蹭了蹭当筷子使,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吃的有滋有味。
他看着唐小荷将捆碗的绳子收好,道:「一根绳子而已,瞧你宝贝的。」
唐小荷呛他:「要没有这根绳子,你现在能吃上饭?再说绳子很难做的,像这种小细麻绳,便不知要动手搓多少下,更粗一点的做一回便要将手搓掉层皮,不爱惜怎么能行。」
宋鹤卿看着绳子,目光不由凝住,忽然问道:「梁族长,平阳县总共有几户人家是以卖绳为生?」
梁术掰手指头数了数,道:「光知道的,便有六七家之多,不过我们这边靠山临山的,漫山遍野都是麻草,若不嫌麻烦,大多是摘了自己在家做。」
宋鹤卿沉默片刻,道:「既如此,那便有劳您派人将平阳县所有卖绳铺子走访一遍,把近日所有买过麻绳的人全部记录在册,明日早饭前将册子交我察看。」
梁术瞠目结舌,半晌方道:「好,宋大人尽管等待消息便是。」
他算是明白这宋鹤卿为何能三日破案了,这断起案子来根本就是不眠不休的架势,既不把自己当人看,也不把旁人当人看,兇手未落网之前,谁都别想喘口气,太可怕了。
宋鹤卿远不知这老头在想什么,抬头看见漫天星辰闪烁,又往嘴里扒了口饭,舒口长气道:「不用批摺子,也不用上朝——」
「轻松的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
次日一早,册子如约送到衙门。
宋鹤卿当时正吃着唐小荷做的牛肉水煎包,水煎包的底部经油煎至金黄焦脆,已起一层酥壳,面皮则松软细嫩,上面还点缀芝麻粒。一口咬下去,白面的口感绵密扎实,脆壳脆而不硬,一咬即碎,汤汁鲜美至极,肉馅喷香扑鼻,回味无穷。
他派人找来了几个当地人,待人带到,他包子也已吃完,便把册子上的名字挨个排查一遍,排查完,又派人到剩下那些人名的家中访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从昨天到现在,发现尸体的那座山头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找到梁兰身上丢失的衣物,大可猜测,梁兰身上的衣服很可能是被兇手给拿走了,只凭这点,搜查便不能少,最好全县排查。
下午时分,梁术来了衙门,面色窘然,说话支支吾吾。
宋鹤卿看着整个平阳县的地形图,眼皮不掀:「梁族长有话直说便是。」
经过了这两日来的相处,梁术也明白了宋鹤卿的性情,便开门见山,将当前的难处告诉了宋鹤卿。
原来平阳县风平浪静了这几十年,百姓歷来只知宗法而不知刑法,从没有过被官府管制的时候,现在乍一出命案,衙门挨家挨户的去搜,还赶在个大半夜,当即便惹恼了不少人。余氏族长一早亲自登了梁家的门,要梁术到衙门说理,必须要让衙门停止搜查,若要搜查也可以,死的是梁氏的丫头,那只搜梁氏即可,和他们余氏没有关系,不可打搅姓余之人。
宋鹤卿听完了这番话,想到先前石头说他说的「梁余是一家」,不由感到好笑,反问梁术:「死的是姓梁的,便和他们姓余的没有关系,怎么,难道姓余便不会犯法么?」
梁术看出宋鹤卿不悦,讪道:「那我再去与他周旋一二,宋大人且放宽心,无论如何,老朽我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宋鹤卿未言,看着案上地形图,时不时提笔勾画。
傍晚时分,梁术差人来答,说底下人实在闹得厉害,恐怕搜查要停止,宵禁之法也难以施行,百姓们夜间歷来自由惯了,忽然把他们关家里哪都不让去,哪里肯愿意。
宋鹤卿听完消息,在县衙清点了下差役人数,因衙门空置多年,从上到下,连他这个县太爷都加进去,才只有区区十一人。这十一人里不是姓梁就是姓余,心与当地百姓是系在一起的,宋鹤卿即便支使,干起活来也不会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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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内衙,坐下歇息,不由闭眼揪起眉心,满面烦躁。
他发现难的从来不是案子本身,而是去除调查案子过程中遇到的阻力。
这一点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平阳县,都一样。可偏偏的,在京城他还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找皇帝老子帮忙,现在在平阳县,他能找谁?达官贵人他能弹劾能争一争,在这里,他是能和百姓作对,还是能将宗族祠堂一把火烧成灰,让他们今后只认自己这个县太爷?
都不行。
一天一夜未合眼,宋鹤卿感到疲惫异常,干脆不再去想,到榻上好好补了一觉。
一夜过后,山脚下又发现一具尸体,这回的女子姓余。
作者有话说:
好想吃水煎包,热腾腾香喷喷一□□汤的牛肉水煎包(擦口水)
第80章 梁家
◎五通神◎
尸体的死状与上一具同出一辙, 皆是未着寸缕埋在草垛之下,脸朝下,后背朝上, 因早上颳风太大吹起不少稻草, 才被路过的乡民发现。
尸体被运到衙门不到半个时辰,死者的爹娘便被找到,衙门里一时又是哭声彻天。
两天两个案子, 这下余氏族长都不必宋鹤卿派人去请,风风火火便赶了来,身边还有同样满面焦色的梁术。
二堂待客厅中,梁术身旁的老者满头花发, 面带忧色,对着宋鹤卿便深躬作揖:「鄙人余莽, 见过县长大人。」
宋鹤卿起身过去,亲自将人扶起道:「想必余族长也是为了案子而来, 那宋某也就不与您二位过多赘言, 这案子能破,但我需要二位的全力协助,百姓那边必须按照我说的做。」
余莽一路惴惴不安, 怕的便是这位宋县长为昨日之事耿耿于怀, 给人难堪,现在见他如此爽利,心中顿时大喜,连忙重重点头:「宋大人尽管吩咐。」
宋鹤卿道:「第一, 在兇手尚未落网之前, 除了官差以外, 全县所有百姓夜里不得出门, 尤其是女子。」
「好,老朽谨记。」
「第二,县中无论日夜都要增派人手巡逻,衙门的人根本不够用,我需要你们从族中调出青壮男子供我差遣。」
「这自然不在话下。」
「第三——」宋鹤卿眼眸一眯,各看了两名老头一眼,道,「搜查不止要搜外面的百姓,您二位的家中也要搜,而且是我亲自去搜。」
这话一出,梁术余莽皆是面露愕然,梁术神情还算和缓,余莽显然不悦,口吻发沉道:「难道在宋大人眼里,我们两个步入花甲的老头子,还能干出此等伤天害理,禽兽不如之事吗?」
宋鹤卿摇了摇头,诚恳道:「宋某不是怀疑您二位,宋某是担心,您二位宅上人员众多,子嗣兴旺,若真混入那么一个心怀鬼胎的,岂非难以察觉,由着这害群之马在屋檐下恣意妄为?」
二人虽觉得宋鹤卿在胡说八道,但心中也都存了一丝谨慎,加之刚刚也都答应宋鹤卿要听他的了,这会儿若反悔,便要失了君子之仪,没有风范。
内心如此短暂挣扎后,梁余二人对视一眼,拿定主意,应下了宋鹤卿的三个要求。
因要到死者家附近打探,宋鹤卿便打算顺路先去余莽家中搜查。当走到县衙门口时,他脚步忽然一顿,面色凝重道:「等等。」
梁术余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大人?」
「忘了点东西。」宋鹤卿转身快去离去,「劳烦二位稍等我片刻,我去去便回。」
俩老头颇为惴惴不安,不懂这县老爷是忘带了什么。
没过弹指工夫,宋鹤卿回了来,胳膊肘里夹了个嗷嗷骂人的小厨子,厨子手里还不停挥动着锅铲,宛若刑天舞干戚。
「宋鹤卿你是不是有病!我菜还在锅里烧着呢!过会儿该煳了!」
宋鹤卿一把捂住唐小荷的嘴,淡定自若道:「说好了我去哪你去哪,我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唐小荷嘴被捂个严严实实,口齿也含煳不清,旁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在骂人,且很兇。
「我去你xx个xx!你就是个xx!你xx!」
宋鹤卿捂更紧了。
一个时辰后,到地方经过一番调查,宋鹤卿大致了解了今日这名死者的情况。
姓余,名叫凤儿,平日喜爱养蚕缫丝,本地天气暖和,故而蚕儿破卵的早,她近来时常前往山中採摘桑叶,有时白日去白日归,有时白日去夜晚归。
案发前半月,她家中嫂嫂生了孩子,父母便去了她哥家里帮忙伺候儿媳月子,留女儿在老屋独居,只隔三差五回去一趟拿换洗衣物,鲜少回老屋睡觉。所以昨日一整日,他们是不知道女儿何时出去,又有可能被何人所害。
甚至在当初兰兰的尸体被发现时,凤儿娘还很是不屑,私下跟儿媳说肯定是兰丫头自己不检点,不知和哪个野男人幽会时被害死了。哪想到祸从口出,报应来的这般快。
打探完消息,搜完余氏祖宅,未出现什么可疑人物,宋鹤卿便未再逗留,带着唐小荷又去了梁家祖宅。
梁家祖宅比余家的还要大了一圈,看得出来时常修缮,宅中布局,陈设用料,皆较为考究,但并未有京中富贵人家那股扑面豪气,相反,处处透着清雅和谐,连接人待物的家奴下人也都眉目乖顺,气韵柔和。
相比之下,最为失礼的便是县太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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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页
都到这一步了,宋鹤卿也顾不上那么多,由梁术带路,带人将这宅中上下搜了个遍,上至梁族长的八十老母,下至他蹒跚学步的三岁孙儿,凡是住人的地方,全给搜了一遍,地砖缝儿都没放过。
但结果与搜查余家时一样,并未有何异常。
宋鹤卿些许郁闷,梁术则喜笑颜开。先前他没能方便将宋鹤卿请到家中洗尘,这回赶巧有了机会,自然不能放过,大摆宴席肯定是不合适的,但多做几个好菜吃顿便饭,又有何不可。
饭桌上,酒过三巡,满头白髮的梁老太太也前来凑了个热闹,先向宋鹤卿打听了些京中风俗,又夸唐小荷长得水灵,笑眯眯地慈祥道:「这姑娘长得可真俊吶。」
唐小荷当时坐宋鹤卿旁边,正忙着啃红烧鸡爪子,闻言差点被骨头给噎死。
梁术忙干笑解释:「娘,您看错了,这位是个小兄弟,不是姑娘。」
梁老太太眯眼又瞧了瞧,坚持道:「这明明就是个姑娘啊,小伙子长不了这么细皮嫩肉,你别欺负我老眼昏花,我看得清楚着呢。」
梁术哭笑不得,看向唐小荷道:「小唐兄弟,你跟我老娘说说,你是姑娘还是小子。」
唐小荷的脸比红烧鸡爪还要红,自然和害臊没什么关系,就是单纯的紧张,生怕身份就此暴露。
她清了清嗓子喝口水,故作从容道:「老太太您可看仔细了,我虽然长相秀气了点,但我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小伙子,我们宋大人歷来不近女色,身边怎么会有女眷呢,若真是有,外头人会胡乱编排的。」
老太太吓了一跳,再度探头仔细瞧了唐小荷几眼,不由费解道:「我活这一把年纪了,还是头回见生这么标緻的后生,你今年多大了?娶妻没有啊?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唐小荷立马来了精神,放下鸡爪子比划道:「我今年十七了,还未娶妻,您身边要是有长得好看的姐姐妹妹,尽管帮我牵线,我做饭可好吃了,日后肯丽嘉定亏待不了她。」
宋鹤卿拿起鸡爪子便又塞回了唐小荷嘴里,口吻略带愠怒:「吃你的吧,食不言寝不语。」
唐小荷吐出鸡爪子,理直气壮呛回去:「食不言也得分时候啊,人家问我话呢,我当然该回答了。」
梁术连忙打圆场:「对对对,小唐兄弟没说错,宋大人也没错,来来来,大家都别说话了,夹菜夹菜,娘您尝尝这个,这个杏仁豆腐您素日最爱吃了。」
不提豆腐还好,一提豆腐宋鹤卿心里更刺挠了,他又想到了唐小荷之前被「玉兰」迷得晕头转向,整天跑人家里当长工的日子。
这么久的时间过来,宋鹤卿虽不懂自己在别扭什么,但也已经释怀许多,唯一一点不舒服的,是他想通了一件事。
「玉兰」可以是假的,但唐小荷这小子好女色是真的,比真金都真。
他长吁一口气,碍于场合无法发作,只能把憋屈压在肚子里,抬眼看向厅上匾额,藉以转移注意。
只见长长方方的匾额上,浓墨重楷题了三个大字——「罗浮居」。
他看着名字,不由从嘴里喃喃念出:「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东坡被贬岭南时所作。
想到自己当前的境遇,宋鹤卿不由笑出声,道:「梁族长好文采,家中膳厅的名字都这般别具一格,甚合本官心意。」
梁术忙着给老母夹菜,未来得及去细品宋鹤卿话中深意,推脱笑道:「宋大人抬爱了,老朽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这罗浮居乃是我妹夫题名,他与大人一样都是读书人,只是时运不太好,多年来赶考多次未能榜上有名,只能委屈在个小小平阳县里,当个教书先生。」
梁老太太撇嘴道:「什么时运不太好,他赵秋来就是没有本事罢了,当初我就说不能把你妹妹嫁给他,偏偏的,你们兄妹都跟吃了迷魂药似的,你看看平儿这些年过的,孩子怀了一个又一个,就是生不下来,身子损了,头脑也不清楚,整日只知吃斋念佛,凡事不问,没点姑奶奶样子。」
梁术擦汗道:「娘你当着客人的面说这些作甚?」
梁老太太闻言,更加怒道:「我就说他怎么了?昨日我还当他的面说他呢,我说你看人家宋大人,年纪轻轻便中了状元,在朝廷一当就是四品官,人又会探案,又会给百姓伸冤,遇到难处了还能来咱们这个小地方当个县太爷,可不像有些人,肚子里没半点墨水还硬充,拼死拼活一辈子,都快成老头子了,还连个县太爷的边儿都摸不着,这么没用的男人,我平儿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招他入赘。」
梁术深感头疼,想不通自己端庄文雅了一辈子的娘,怎么到老了便如顽童一般,整日满口胡话,什么都往外说,偏还不能管,否则便是不孝。
「娘,」梁术妥协道,「以后这样的话您若想说,就和房里的婆子说,可别当着客人的面说,更别当着秋来的面说,权当儿子求您了行不行——」
这时,梁术余光瞥到门外人影,顿时讶异道:「秋来?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宋鹤卿和唐小荷闻声,也跟着抬头望去。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
第81章 张丑娘
◎五通神◎
站在门外的男子一袭灰布衣袍, 窄额长脸,眼型细长,眼下乌青明显。分明五官算是俊朗, 偏偏面色沉中带暗, 使得整个人好似也萦绕森森阴气,令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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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页
但这终究只是细微处给人的感觉,乍看去, 门外的不过是名消瘦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一身书卷气。
梁术起身道:「正好,说曹操曹操到, 宋大人您看,这位便是我的妹夫, 姓赵单名胥,字秋来。秋来过来, 这位便是我以往常跟你提起的宋大人, 快来见过宋大人。」
男子进了房门,面朝宋鹤卿堆笑作揖:「草民赵秋来,见过宋大人。」
声音瓮声瓮气。
宋鹤卿起身将人扶起, 客气道:「赵先生不必多礼。方才梁族长说你在当地教学, 不知学塾位于何处?」
赵胥尚未出声,梁术便替他回答:「在城外祠堂中,原先是想在城里的,但秋来说过有教无类, 城外的孩子也有读书习字的资格, 便使了个折中的法子, 将学塾安在祠堂, 这样一来,城里城外的孩子只要稍走几步路,便都能有学上。」
宋鹤卿点了下头,对赵秋来回过一揖:「先生大义。」
赵胥再度作揖:「哪里,宋大人言重。」
话到此处,宋鹤卿恍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梁术道:「本官上任至今,似乎从未到祠堂拜访梁家先祖,这未免失了礼数,不知梁族长今日是否方便,饭后且带我前去城外祠堂走上一趟。」
梁术见这宋大人如此客气知礼,心中窃喜还来不及,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满口答应下来。
半日工夫后,宋鹤卿和唐小荷出现在梁家祠堂中。
这座宗祠比二人过往见过的所有祠堂都要大,说是祠堂,其实可以当作宅子使用,除了进门正面主间供奉列祖列宗的牌位,左右耳房皆为闲用,现为学塾。
宋鹤卿在祠堂上完香,借着好奇的由头进了耳房学塾。
学塾中除了矮案蒲团,便是书籍卷牍,堆满了半面墙,乍一看去使人眼花缭乱。
宋鹤卿先将整间学塾打量过来,接着走向书架,不急不躁地拿起卷牍仔细翻阅起来,期间还与梁术赵胥交流起学问。
唐小荷对那些「子曰」又没兴趣,见没个一时半会走不了,便找了个学生座位,一屁股坐蒲团上,甚至往矮案一趴,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唐小荷睡正香,案板被敲了两声,她被声音惊醒,睁开惺忪的眼,面前正是宋鹤卿。
此时正值傍晚,余晖倾入学塾,宋鹤卿站在辉光中,对她温声道:「走吧,该回去了。」
唐小荷一动未动,感觉跟做梦似的。
直到宋鹤卿掐了她一下。
「啊!宋鹤卿你要死啊你!」唐小荷这下彻底清醒过来了。
回衙门的路上,见天色不早,梁术与赵胥便顺路回了宅中,留石头带人护送宋唐二人回去。
眼见夜幕降临,街上出现衙差赶人,一时间,百姓们收摊的收摊,往家跑的往家跑,无论男女,无一再敢在外逗留。
宋鹤卿看着街景,忽然问石头:「我见平阳县多为梁余二姓通婚,你家姑爷一个外姓人,又不得你家老太太心意,是如何娶了你们姑奶奶的?」
石头想了想,道:「这小的就跟您说不明白了,那时候小的都还只是个吃奶娃娃呢。不过我后来听我娘说过,好像是因为姑奶奶大闹了一场,还差点闹出人命来,老太太和老太爷怕姑娘出事,只得松口答应。但也有条件,一是二人要在一起也成,但得是男方入赘,他们绝不肯将姑娘嫁到外边去。二是成亲之后,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得姓梁,长大也不得改姓。」
「姑爷虽然家里穷,但好歹也是个读书人,那时候乡里乡亲都以为他不会答应来着,哪想到他居然还真就答应了,此后便入赘到了我们平阳县。那时族里都觉得是桩丑事,现在再看,倒也不失为一桩才子佳人的美谈,毕竟姑爷的人品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连族长都对他赞赏有加。」
宋鹤卿点了下头。
唐小荷琢磨过来不对劲,小声问他:「你觉得那个赵胥有问题?」
宋鹤卿同样小声答覆:「只是猜测,不一定准。」
唐小荷正色起来:「你的猜测哪回没准过?要不现在就回去把赵胥抓起来审问一番?」
宋鹤卿颇为哭笑不得,拍了下她的头道:「我倒是想,但证据不足。刚刚我在那学塾中跟梁术扯那么久的皮,不就是在藉机检查卷籍里有没有夹杂女子衣物吗?结果还真没有。我刚得到梁余两家的协助,这个时候把族长的妹夫抓了,还没有证据,这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
唐小荷摸着下巴:「嘶,好像还真是,这可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一群小孩结伴轰跑而过,嘴里扬声喊道:「张丑娘,烂脸膛,嫁个男人进洞房,洞房洞房守空房,男人是个太监郎。」
小孩后面,一个满脸疤痕的中年妇人手持棒槌,迈开大步紧追勐赶,嘴里咒骂:「一群有娘生没娘教的小瘪色!你爹才是太监!你是你娘跟你爷生哩!瞎嚼你奶奶的蛆!好歹天降大雷噼死你们几个小杂种!」
一段话把一家人给骂了过来,唐小荷和宋鹤卿都听傻眼了,不由循声望去。
那女子见追不上,干脆停下吁吁喘起粗气,转脸一见有俩年轻后生直直看着自己,瞪眼便骂:「看你娘看!」
唐小荷宋鹤卿赶紧别开了脸。
这俩人脾气都不算是好的,但在现在全都大气不敢出一下,可见凶的怕恶的,恶的怕狠的,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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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也跟着心惊胆颤起来,小声介绍道:「这泼妇姓张,也是外地来的,跟兰兰姑住一个村子,因面貌丑陋,大傢伙都叫她张丑娘,她男人年轻时候进宫当过太监,乃是个没根的残废,最是让人看不起,连小孩子都敢欺负他们,但她性子泼辣至极,最好别惹。」
宋鹤卿未做声,点了下头便要带唐小荷继续离开,可在转身之际,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立即又回过头看向那道拎棍离开的瘦削身影,眼神逐渐收紧。
他曾让梁英形容过梁兰离开那日身上所着衣裙样式。
蓝衣,绯裙,腰间束有一根石榴红的丝绦,颜色十分明艷,极衬少女的青春灵动。
而如今,一模一样的装扮,竟然出现在一名被毁容貌的中年妇人身上。
第82章 衣服
◎五通神◎
宋鹤卿松开唐小荷, 径直走到那妇人跟前,对人一揖道:「在下是新任县长宋鹤卿,敢问夫人这身衣服是从何而来?」
张丑娘眼皮耷拉, 眼神锐利, 上下扫了宋鹤卿一遍,厉色依旧不减,没好气道:「衣服能从哪来?当然是花钱买来的, 再说我穿什么关你什么事,怎么这年头当官的也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嘴里骂骂咧咧,绕过宋鹤卿便想离开。
哪想宋鹤卿直接抬起手臂再度将她拦住,且表情严肃道:「买来的衣服按理该合身才对, 为何你的裙子会连脚踝都不到?」
张丑娘明显怔了下神,气焰登时更加嚣张, 眼皮一扯大声斥道:「我裙子到不到脚踝关你什么事?夭寿了!大家快来评评理哟!县太爷光天化日盯着女子裙子看喽!我的老天哟,真是不嫌害臊的!」
宋鹤卿再是身经百战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一时便有些无所适从, 不知如何才好。
唐小荷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面朝妇人叉腰凶道:「我说你这大婶是怎么回事,他都说了他是县太爷了, 问你这个肯定就是有正事在身啊, 你不配合着回答便算了,怎么还带污衊人的!」
张丑娘:「我哪里污衊人了!他不盯着我的裙子看,怎么知道我裙子短一截?他就是登徒子!耍流氓!」
唐小荷气得牙直痒痒,当即撸袖子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张丑娘棒槌一扔, 也撸起袖子:「来啊!看谁对谁不客气!」
宋鹤卿既要吩咐石头拦住张丑娘, 还要拦住唐小荷, 并且轻声安抚道:「好了好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况男人打女人乃君子不齿,你小子动口便算了动手却使不得。」
唐小荷气得呲牙咧嘴,对宋鹤卿也没句好话,抬头呛道:「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我想对谁动手就对谁动手!」
「对对对有道理,但小人也是人,是人就不能以强欺弱,你说是不是?」
另一边,张丑娘被石头拦住也不消停,指着唐小荷便骂:「小瘪色!有娘生没娘教的小瘪色!」
宋鹤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抬腿逼近张丑娘,冷声道:「你再说一句。」
张丑娘见他这样子,顿时消了气焰,有些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唐小荷也有点被宋鹤卿的模样吓到,连忙反客为主拉住他道:「差不多行了啊,你刚刚自己说的,男人不能跟女人动手。」
「我什么时候说要对她动手了?」宋鹤卿沉声道,「我只是想跟她说明白罢了。」
他看着张丑娘,眼神锋利如刃:「不是我吓唬你,你最好现在就对我讲清楚你这身衣服的来歷,因为它很可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张丑娘听完愣住,浑身勐地打了个哆嗦,险些瘫倒在地上。
天黑之际,几人又回到了前夜里到过的小村庄。
在村落最偏僻的西北角,张丑娘胳膊垮着今日未卖完的藤篮藤筐,动手推开自家篱笆门,口吻冰冷:「这里就是我家了,我身上的衣服是我男人在外面捡来的,你们尽管盘问他便是。不过我先说好,他是个聋子,话也不会说几句,平日里只知道做饭干活,人很木讷,若有什么让你们感到不悦的地方,你们别为难他。」
宋鹤卿自然应下。
回到院中,张丑娘注意到锅屋连丝炊烟没有,扔掉篮子沖向堂屋,扯起嗓子便骂:「死太监你怎么回事!老娘辛辛苦苦在外面卖了一天劳什子,你他娘连个饭都不做!老娘要你干什么用的!」
唐小荷刚还在想张丑娘的丈夫是个聋子,那平日会不会少挨几句骂,毕竟骂了他,他也听不见,这不是白费力吗。
现在看来真是想多了,在骂人这件事上,张丑娘可谓众生平等。
二人随张丑娘前往茅草搭成的堂屋,日头西斜,房中昏暗,拥挤的泥地上堆满了藤筐,藤椅等物,还有散落其中的麻绳,圈圈环绕,像解不开的锁扣。
老者坐在这堆「锁扣」里,掌心来回搓动,不一会儿,经处理过的麻草便成了一股细绳。他沿着细绳一头继续加麻草,接着去搓,绳便越来越长,逐渐垂至脚边。
宋鹤卿凝眸盯着老者手中那股绳子,想到死者脖子上的勒痕,眉头越皱越紧。
唐小荷则是惊讶于这老人的长相。
这是她第一次见太监的样子,在这之前她以为太监长得会和女人一样,起码该是偏阴柔的,可从这个人身上,她除了苍老和沧桑,便什么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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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还有臃肿,从皮肉到精气神,整个都是往下坠的,脸也垂着,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满头花白的头髮,又乱又篷。
「李福安你个死太监!」张丑娘冲过去将绳子一把夺走,揪起李福安耳朵道,「你个聋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我问你话呢!为什么不做饭!老娘都快饿死了!」
李福安耳朵被拧通红,不仅没恼,反倒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拂了拂张丑娘被风吹乱的头髮,光顾着去看张丑娘的口型,根本没留意她身后还有两个人。
一直等到他给她将头髮顺好,将手头活放下,起身打算去锅屋做饭,这才看到丑娘身后的两名陌生面孔。
他先是怔住,瞠目结舌的怔住,接着便是全身哆嗦,神情惊恐不已,臃肿的身体颤若筛糠,一下子便摔在地上,压坏不少藤筐,四肢抽搐,站也站不起来。
张丑娘连忙弯腰去拍李福安的后背,口吻还是凶,吐字却柔和许多:「别害怕,他们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他们是衙门的人,来这只是为了调查案子,你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英子姐家那个叫兰兰的小侄女教人害了吗?」
李福安点头。
张丑娘沉了沉气,接着说:「我身上这身衣服,很可能便是兰兰遇害时身上穿着的,英子姐母子俩这两日都没再出门,我没机会碰上他们,不知道还有这种事。现在县衙里的大老爷找上门了,你跟他们说清楚,这身衣裳到底是你从哪捡到的。」
李福安倒是不害怕了,但精神依旧紧张异常,毕竟谁也不想突然间和人命官司扯上关系。
他努力站起来,伸手指着方位,口齿不清地艰难吐字道:「就在那边的那个山……那个山下面,我去摘麻草,捡到的。」
宋鹤卿朝那方向望去,惊了下,发现那里不是梁兰遇害的地方,而是余凤儿遇害的地方,这衣服,很可能是兇手犯第二起案子时,故意留下的线索。
胆大包天,狂妄至极。
宋鹤卿默默攥紧了拳头,看向李福安的眼神却依旧深埋疑虑。
这不能怨他,装聋有朱和顺,作哑有杜衡,前车之鑑摆在那,倘若原本李福安的嫌疑只有五分,这点特徵一出来,生生便又提到了七分,毕竟那类人最喜欢干的,不就是装成弱者,好以此摆脱嫌疑吗。
见宋鹤卿眼神不善,张丑娘忙挡在李福安身前,坚定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那些坏事是他干的,但是你错了主意了,他一个臭阉人,又胆小如鼠,见个生人都害怕,上城里摆个摊都得我一个女人来,他能有本事去那些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宋鹤卿未置可否,将视线缓缓收回,道:「皮囊之上,人鬼难辨。」
「天色不早,宋某不多打搅,告辞。」
在他们的背后,李福安拉了拉张丑娘的袖子,小心翼翼道:「美娘,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
「还吃什么吃!死太监摊上麻烦了都不知道,老娘当初怎么眼瞎跟你搭伙过日子了!」张丑娘语带哭腔。
回到县衙已是天黑,街上人都走干净了,只剩下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在街上奔跑玩耍。
他们爹娘跑来沿街寻人,气得当街大骂:「赶紧给我死回家来!再过会当心被五通神抓去当下酒菜!」
唐小荷听一懵,问宋鹤卿:「五通神是个什么东西?」
「被江南一带供奉的财神。」
宋鹤卿娓娓道:「但神品不太好,睚眦必报不能得罪,得罪了便要霉运连连,轻则破财,重则要命,故而不被正统所认。从古至今,有关五通神的传闻众说纷纭,但更多时候,比起财神,他更像是为祸百姓,淫人-妻女的妖鬼。」
唐小荷打了个寒颤,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道:「好了别说了,大晚上的怪渗人的,我要回县衙烧锅热汤喝下压压惊了。」
宋鹤卿「嘁」了声,瞥了她一下,很是嫌弃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唐小荷瞪他一眼:「等会汤烧好了,没你的份。」
宋鹤卿立马诚恳道:「我错了。」
唐小荷:「……」
她在想,这傢伙如果在朝廷也这么能屈能伸,何至于被贬到这小地方跟钟馗抢活干。
宋鹤卿回到县衙喝完汤,差人将梁术余莽请来了趟,将今日发现与他二人说了一通,要他们今晚务必派出更多的人帮助衙门巡逻街道,最好家家户户都在监管之下,一丝风吹草动也不能放过。
梁余二人自然应下。
如此严防死守,宋鹤卿本以为全县上下会度过一个平静安然的夜晚。
未料丑时一到,少女的尖叫声便划破长夜。
第83章 火锅
◎五通神◎
宋鹤卿赶到现场时, 少女正躲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颈间勒痕明显,不停摇头哭道:「我不记得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们别问了。」
宋鹤卿将在场盘问的族人衙差全部命令退下,自己也退至房外,一直到少女的心情平復不少, 才重新迈入房门。
房屋里面,女孩止了泪,努力回忆着对宋鹤卿说:「我记得我当时起夜到院中解手,发现家中大门开着, 以为是爹娘忘记关门,便想过去将门关上。」
「怎料刚走过去, 身后便有一根绳子勐地勒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喘不上气,也说不出来话, 便使出全身力气狠狠踩了那人一脚, 他的手由此松了下,我趁机尖叫,他松开了我, 我瘫在地上, 两眼直发黑。等回神,衙差便涌了进来,那人也不见了,好似经歷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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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 女孩又哭出了声, 当真被吓得不轻。
宋鹤卿了解完情况, 便从这家中走了出去, 没走两步,便迎面遇上焦急而来的梁术余莽。
两个老头歇下不久便得了这样的消息,故而散发披衣,神情仓皇,见了宋鹤卿连礼都顾不得行,张嘴便问:「可是又出案子了?」
宋鹤卿摇了摇头:「有惊无险,人好好的,本官已经派人在这附近仔细去搜了。」
梁术松了口气,心总算放回肚子里,甚为后怕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余莽看着出事的那户人家,品出些许不对劲来,狐疑道:「不对啊,这条街是重点巡查的,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兇手纵有通天的本领,也难以摸到这里来啊,难道……」
余莽眼神不安地闪向四周,朝宋鹤卿靠了靠道:「真是五通神作祟?」
梁术也由此僵了面色,嘴上虽没说,但心里也由此产生不少怀疑。
三个人里,只有宋鹤卿没往鬼神之说上想。
他凝视着事发之地,想到丑时正值巡差交替之时,巡查难免出现疏松,在这一星半点的空隙里,眼皮子底下闪过那么一道黑影,确实不是没有可能。
关键在于,如今整个平阳县人心惶惶,每家每户几个人,皆记录在册,多个人少个人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就算自家亲人袒护,邻居察觉了也不会坐视不理,毕竟这会危及所有人的安危。
偏偏的,兇手出现了,还没有一个人前来上报,这家家户户都挨着,即便是三更半夜,门开门关的动静都很能引起人的注意,更何况到处都是巡逻的差役,就算百姓没察觉,他们也该察觉。
而且听方才那女孩形容,似乎兇手并非习武之人,加上两起案子尸体皆抛尸路边,可看出兇手力气也算不得太大。这样一个寻常人,躲过巡查,趁那么点时间出来行兇,案后再逃离,根本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情。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在外面,并且不必躲藏。
「族长!族长!」男子紧张的喊声响在路的另一头。
宋鹤卿转脸看去,只见赵胥飞跑而来,惊慌失措道:「又出案子了吗?这不对啊,这一块我一直在带人巡看,并未发现异常。」
梁术嘆了口气道:「怪不就怪在这里了,明明城中各处皆有把手,怎么兇手还能现身犯案,甚至变本加厉,跑到人家中作恶,简直无法无天,又令人匪夷所思。」
余莽小有哆嗦道:「我刚刚都说了,弄不好真是那个五通神,这些事都说不准的。」
梁术虽心有动摇,听到这些难免烦躁,口吻略为严肃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余族长慎言。」
「世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不是五通神,为何兇手能忽然现身又忽然消失,梁族长可否与我解释一二?」
两名老头你一句我一句,颇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赵胥拉架无果,干脆将注意落在宋鹤卿身上,恭敬作揖道:「赵某方才着急,一时忘记同宋大人行礼,望宋大人莫要见怪。」
宋鹤卿颔首:「赵先生客气。」
接着,他的视线下移,落到了赵胥的左脚上,道:「先生的腿脚似乎不太方便。」
赵胥下意识便收了收脚,苦笑道:「方才来的路上太着急,不提防便摔了一跤,有些崴到筋了,不妨事的。」
梁术闻言,与余莽休战,看向赵胥道:「既如此,秋来便先回去歇息吧,我换个人带头巡街便是。」
赵胥面朝梁术一揖,端的一副懂事知礼:「多谢族长体恤,但在此要紧关头,族人尚且担心受怕,秋来身为族长亲信,又岂能轻易安枕,一点小伤而已,想来不会耽误巡街守巷,望族长恩准秋来继续留守。」
梁术甚为欣慰地嘆了口气,道:「秋来,你偶尔也要为自己着想才是。」
宋鹤卿默默观察着这三人言行,眼神默认宛若局外人,可等告辞离开,转身的那一个剎那,他眼中情绪顿时变为洞悉一切的清明。
……
衙门里,厨房热气腾腾。
唐小荷将砂锅架在炭盆上,做了个「古董羹」,因吃时汤羹沸腾所发出的「咕嘟」声所为得名。
砂锅里煮的是羊肉的汤底,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荤菜素菜,牛肉羊肉自不必赘述,唐小荷还摆了鸭血鸭肠毛肚等物,吃时夹片薄肉往汤中涮上一涮,咕嘟两声,肉便熟了,夹在筷子间,嫩到直打颤。
再忍着口水,将肉往盛满小料的碟中一蘸,蘸满韭花香油和辣子,送入口中那刻,都不必咀嚼,光是舌尖尝到味道,头脑便被香迷煳。
大冬天的,没有什么比吃顿古董羹更抚慰人心的了。
唐小荷提前睡过,现在精神正好,便跟着宋鹤卿一併吃起夜宵,还开了坛米酒,二人吃肉就酒,全然一副神仙做派。若是让此时在大理寺吃咸菜充飢的众多胥吏看到,估计会怀疑到底谁才是被贬谪的那个。
唐小荷将一块裹满韭花辣子的嫩鸭血送入嘴里,忍烫嚼完端起碗,又来了口凉丝丝的甜米酒解辣,可喝完嘴里辣度依旧不减,只好嘶着凉气问宋鹤卿:「兇手还没抓到吗?真奇了怪了,他是在怎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犯第三起案子的。」
宋鹤卿轻嗤一声,耐心烫着一块毛肚道:「快了,我会让他亲口告诉你们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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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睁大了眼睛,震惊道:「你已经知道兇手是谁了?」
宋鹤卿将烫好的毛肚扔去了她碟子里,又夹起一块毛肚,沉入锅中施施然烫起来,语气不急不缓:「天机不可泄露,吃你的吧。」
唐小荷不依,缠着宋鹤卿问那人到底是谁,宋鹤卿招架不住,贴着她耳朵将人名告诉了她。
唐小荷吓了一跳,筷子里的毛肚差点都给吓掉,不可思议道:「这……这也太吓人了吧?这里的人肯定都是站在他那边的,你得搜集多少证据才能证明是他干的。」
宋鹤卿摇头,咬了口脆嫩的毛肚说:「我不需要再搜集证据了,他为人太过狂妄自负,绝不会就此停手,我只需要用办法将他引出来,让他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切谜团自会解开。」
唐小荷又喝了口米酒,继续问:「那你打算用什么方法?找个姑娘把他引出来吗?那这可不简单,胆子大成那样的姑娘并不多见。」
「胆子大的姑娘没有,胆子大的厨子不是有一个吗。」宋鹤卿随口道。
唐小荷本来一口肉都要咽下肚了,闻言不由停了动作,纳闷道:「你什么意思?」
宋鹤卿抬眼瞥她,因房中热气氤氲,使得他的眼神也跟着朦胧几分,看不清其中翻涌着的究竟是何情绪。
他便是这样目不转睛盯着唐小荷,忽然笑了声,上身倾斜,凑近过去,在她耳畔低声道:「唐小荷,你不觉得你自己,就很像个姑娘吗?」
作者有话说:
不容易,老宋头要逐渐开窍了
第84章 兇手
◎五通神(重点)◎
冬至前夕, 多多阿祭在厨房忙着准备包饺子用的食材,隔很远,便听到二堂传来的哄吵声, 听声音像是他们小唐哥哥和宋大人的, 而且还很激烈。
俩孩子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忙活了,拔腿便往二堂去。
二堂东南处厢房外, 宋鹤卿一把接住从天而降的整套衣裙,不死心道:「唐小荷你真的不穿在身上试试看吗?这是我特地按照你的尺码买的,穿你身上肯定好看,你就试试吧,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话音刚落,落里面的珠钗脂粉也被唐小荷扔了出来, 好在宋鹤卿眼疾手快,再度接个结实。
全部扔完, 唐小荷叉腰站在门口, 骂骂咧咧道:「宋鹤卿你最好把你那个想法给我打消了!我不会穿的,这个忙你爱找谁帮找谁帮,我反正帮不了!」
她本来就是女子, 再穿女装, 这是怕自己的身份暴露的不够快吗。
唐小荷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那样干。
宋鹤卿异常头疼,见来软的没用干脆装起硬的,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唐小荷,我宋鹤卿这么久以来没求过你什么, 看在我也曾为你出生入死的份上, 你就帮我这一回, 难道不行吗?」
唐小荷一愣, 眉头皱紧,瞪大了眼睛道:「宋鹤卿,你现在是在怪我不会知恩图报吗?」
宋鹤卿:「……」
他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唐小荷没给宋鹤卿开口的机会,气性一上来转身便回房间,扬声喝道:「那我收拾东西走便是了!你找懂回报能帮你忙的去!」
宋鹤卿心一惊,连忙追进去:「瞧瞧,又生气了,唐小荷你说你是不是属刺猬的,你浑身这个刺挠劲你到底跟谁学的你?」
房外,多多阿祭面面相觑,不懂这二人是什么情况。
过了片刻,只听一声惨叫,宋大县长顶着脑门上两道鲜红抓痕走了出来。
他摸着下巴似在思索什么,抬脸看见俩小孩,立马走过去道:「正好,我问你们点事情,你们来这也有些日子了,有没有认识的长相特别好看,身形消瘦,容貌极其接近女子的男子?」
多多阿祭虽然不懂宋大人为何要打听这个,但还是老实抬手,不约而同指向了唐小荷的房间。
宋鹤卿额上伤痕隐隐作痛,嘶了声皱紧眉道:「换一个,除了这个刺挠的。」
多多阿祭收回手,直直盯着宋鹤卿。
宋鹤卿:「看我干嘛?到底有没有那么个人,告诉我是谁啊。」
多多阿祭还是盯着他。
宋鹤卿些许不耐烦起来,上前便要给这俩孩子一人一个脑瓜崩,不悦道:「我说你们这俩孩子,平时看着挺机灵,怎么关键时候——」
宋鹤卿脑瓜崩没弹下去,先在阿祭那双黢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顿时便明白了过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眉头逐渐拧成了个疙瘩,忽然认命似的一跺脚,转身斥道:「真该死啊,这下衣服又得重新买了。」
「早知道把崔群青也带来了。」
……
如此日夜严防,县城风平浪静了一段时日,再未有案子发生。
在宋鹤卿的授意下,梁余两家族长封了城外的五通神庙,并且严禁日后百姓奔走供奉,这几乎是间接证明,之前那几起兇案,的确是妖鬼作祟,与人无关。
夜幕降临,又是一日月上树梢。
北边出城的路上,出现了抹清瘦颀长的女子身影,手挎包袱,头戴帷帽,一身赶路装扮,风吹时露出尖尖下颏,红唇妖娆,看得出来,是个美人。
自从「五通神」的传闻散播开,这几日已有不少人外出辟邪,但多为拖家带口,像这种独自一人上路,还是名女子的,算是头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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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小路上,「女子」边走边泣,捏着嗓子哭哭啼啼道:「爹,娘,你们可别怪女儿狠心,你们老了走不动路,只能在这受那妖鬼肆虐,可女儿还年轻,路还长着,我不能让自己生活在这种地方,爹,娘,女儿对不住您二老,趁您二老睡着,女儿走了……」
皎白月色下,女子越走越远离县城,离漆黑大山渐行渐近。
「她」只顾着哭,并未留意身后,亦没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起,竟响起了道轻微的脚步声。
哭声弱了,那脚步便放缓,哭声高了,脚步声便急促,终于,在女子毫无察觉的时候,那脚步一跃上前,扯起麻绳死死勒住了「女子」的脖子。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很快,挣扎中的女子没了动静,软软瘫倒了下去。
他收了手,感觉今晚的「猎物」似乎格外柔弱,白瞎了这个高挑的身姿,便蹲下伸出手,想要试探鼻息。
哪想这一伸手,昏死过去的「猎物」便勐然復甦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便是一折,差点生生折断了他的手骨,疼得他放声惨叫起来。
他意识到了不对劲,冒着疼死的风险拼命挣脱开,转身便跑。
怎料这一转身,山路两侧竟倏然冒出几十道身影将他团团围住,火把逐一亮起,将黑暗的山脚下照耀的亮若白昼。
「呸。」宋鹤卿站稳身体,啐了一口清清嗓子。
他揉着被勒破皮的喉咙,走到那人身后,一把扯下那人脸上的恶鬼面具,扬起声道:「都看清楚了,这所谓的五通神,究竟是谁人是鬼!」
面具离脸瞬间,响起譁然一片。
譁然声中,梁术脸色一沉,眼神既痛恨又痛心,颤声道:「秋来,居然真的是你。」
赵胥手里的麻绳一下掉落在地,两眼空洞发直,脸色惨白如纸,双腿不停打着寒颤。
梁术话音刚落,他就一下瘫跪在了地上,呆若木鸡,毫无反应。
梁术走过去,抬手便是狠狠一记巴掌落下,高声斥道:「兰兰,凤儿,都是你害死的是吗!」
赵胥总算回过神来,立马摇头连连,痛哭流涕地爬回去抓住梁术的鞋子,哀声道:「不是的!族长你……不对,姐夫你听我解释!这是一个误会!我没有想害人的,我只是……只是……」
「宋大人脖子上的勒痕尤在!」梁术怒不可遏,声如轰雷,「你到底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赵胥浑身一僵,转头狠狠盯了那位为了破案不惜扮作女装的宋大县长一眼,眼神活似要将他千刀万剐,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至于宋鹤卿,宋鹤卿根本连瞧都往那噁心人的玩意身上瞧一眼。
他将自己唇上的口脂揩干净,下意识感慨道:「这东西还挺香甜,怪不得女子爱用。」
「姐夫!姐夫啊!」赵胥仍是痛哭流涕,无论梁术怎么踹他,他都抓住梁术的靴子不松手,大声嚎道,「姐夫你想想啊!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怎能干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我一个读书人,还是教书的,我安能如斯恶毒!」
「那你说,不是你还能是谁!」
「姐夫你还没看出来吗,我那分明是被五通神夺了舍了!罪不在我啊!」
后面的话一出来,梁术愣了,宋鹤卿也愣了。
宋鹤卿哪里能想到,事态还能往这种鬼方向发展。
并且从梁术半信半疑的表情来看,这鬼话似乎还有点管用。
他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不禁抬头,视线望向梁氏祠堂方向,心道:「唐小荷啊唐小荷,看来这下我真得指望你了。」
另一边,祠堂里。
唐小荷和多多阿祭几乎将这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找到死者身上的丝毫衣物。
正当她气馁放弃,打算去找宋鹤卿復命之时,她刚走出学塾的门,视线随意一扫,竟看到了一架靠墙摆放的梯子。
她凝视梯子片刻,脑中灵光一现,立马沖回学塾,抬头看着最高处的宽阔横樑,胸口激动起伏着,手指大梁道:「阿祭,上去!」
与此同时,山脚下面,赵胥自导自演起了一出大戏。
他时而跳舞,时而口吐白沫,时而嘻嘻哈哈,一副疯癫之状。
疯癫片刻之后,他又突然倒地抽搐不止,睁眼便恢復正常,不记得方才所发生之事,一副惨遭夺舍的样子。
梁术眼中的半信半疑逐渐变为深信不疑,义正词严道:「看来当真是鬼神作乱,也罢,我明日便差人去请高人镇压,定要让这妖鬼万劫不復!」
宋鹤卿轻嗤一声,冷不丁道:「仅是如此,便可证明是妖鬼附体了么?若是这样,那日后全天下的罪犯在杀人放火之后皆可称自己是妖鬼附体,有这个保命符在,朝廷是不是还得判他们个无罪释放?被害者们自认倒霉?那朝廷不如别叫朝廷,改叫猪窝算了,毕竟只有猪脑子才能做出这种蠢事。」
梁术的老脸由黑转红,再傻也能听出来,这宋鹤卿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
「县长大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梁术擦汗道,「若是因鬼神之过牵连到人身上,未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毕竟于情于理,被附体的那个也算受害一方。」
赵胥捶胸顿足地大哭道:「是啊!我不想被附体的!五通神你快点从我身体里滚出去!不要再害人了!那两条人命,都是你五通神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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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远方传来唐小荷的一声高唿——「放你娘的屁!」
她没找着骡子,一路狂跑而来,边跑边挥动起手中的女子衣衫,大声叱骂道:「人是五通神杀的,那这些衣服呢,也是五通神让你藏的吗!」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
第85章 真相
◎五通神(完)◎
宋鹤卿眼前一亮, 只觉得唐小荷跟脚踏七彩祥云过来似的,形象瞬间高大光辉十倍百倍。
赵胥的脸色便远不如他的好看了,听见身后声音的那刻, 牙关直接一紧, 两只眼睛僵到眨也不能眨,袖下,拳头紧到不能再紧。
唐小荷气喘吁吁跑到人群中, 将手中衣衫扔到赵胥面前,道:「这些都是余凤儿遇害时所着衣物,全是从学塾房樑上找到的,事已至此,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赵胥双目无神,脸色惨白, 目不转睛盯着那衣裳,身上打起阵阵寒颤。
他忽然间眼珠一转, 冲到梁术跟前便不停磕头道:「姐夫!姐夫救我啊!这是栽赃陷害!我没做过!我不能承认!有谁能证明衣服是我藏在学塾里的!谁能证明!」
哭喊声中, 一道温和沉静的声音自人后缓缓传来——「我能。」
赵胥止住哭喊,勐地抬头,恶狠狠望向声音来源, 看清脸那刻, 却是震惊不已,嘴唇哆嗦,从里发不出一个字。
站在那里的妇人举止端庄,打扮素净, 手持一串檀木佛珠, 虽已至中年, 仍能看出五官秀丽, 气质如兰。
她便是梁术的妹妹,赵胥的妻子,梁平儿。
「平……平儿你在说什么,你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的?」赵胥语气依旧温存,眼神中却满是猜忌。
他在试探她听去了多少,并且藉此转移注意。
可梁平儿未能如他愿,不仅没回答他的问题,还径直走向他,喃喃道:「兰兰遇害的那个夜里,你宿在学塾,并未归家,后来我问小厮,他说你当夜嫌弃祠堂闷热,独自出去散心许久,直至天亮时方归。」
「凤儿遇害的那个夜里,你自称疲惫,早早在书房歇下,天亮时我去叫你起床用膳,却发现你穿戴整齐,身上的衣衫是湿的,上面露气未散。」
「第一个巡逻的晚上,你忙完回来,说摔了一跤崴到了筋,没什么大碍,不必叫大夫。可我等你睡着去看你的脚伤,却发现你伤不在脚踝,而在脚面,比起崴到筋,更像是被什么人踩了一脚。」
梁平儿面无表情,说完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赵胥一眼。
赵胥连牙根都在打颤,令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怕还是恨,忽然,他扑向了梁平儿,哑声大斥:「可那些又能证明什么!不过是巧合罢了!她们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会去害她们!平儿你为何要帮着外人诬陷我啊!」
他被族人抓住两肩摁在地上,未能近梁平儿的身,只能瞪着一双不甘心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梁平儿缓慢睁开了眼,眼中通红含泪,垂眸瞥着这个自己过往捨去性命也要去嫁的男人,扯起抹荒凉的笑道:「虎毒尚不食子,一个连亲骨肉都容不下去的人,有什么事情是他干不上来的?」
赵胥倏然安静,两眼先是被震惊填满,接着便是无边无际的恐惧,低下头再未去看梁平儿。
梁术被妹妹这句话吓个结实,连忙去问:「什么虎毒尚不食子,平儿你在说什么?」
梁平儿长舒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着哥哥了,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胎胎难保,一个孩子都生不下来,是因为你这好妹夫,往我的饮食中添了下胎的藏红花,我在得知时,身体便已彻底毁坏,此生再无有孕可能,所以才会日日诵经念佛,既是给我的孩子们超度,也是妄图逃避真相,不愿相信,我年少时精挑细选出来的夫君,竟会是一个毒害妻子,残害骨肉的衣冠禽兽。」
梁术震怒,原本便是为了妹妹才会起了包庇赵胥的心,此刻得知真相,恨不得将赵胥千刀万剐,当即便狠狠踹了他一脚道:「赵胥你这无耻小儿!我梁家哪点待你不好?竟使你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勾当!若非有我梁家,你安能吃饱穿暖,受人抬举,又哪来的银两支撑你多年来屡试不第,年復一年上京赶考!」
原本赵胥咬牙硬撑,但在听到梁术后面的话后,疯狗一般便挣脱开了按住他的族人,一下子便跳了起来,面朝梁术目眦欲裂,咬牙笑道:「好啊梁术,你终于把你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这么多年过来,你们梁家人有哪个把我当人看了?在你们的眼里,我赵胥就是你们养的一条狗罢了,高兴了夸两句,不高兴了指脸便骂,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帮窝在山里的乡下人,我赵胥才高八斗,乃潜龙在渊!若非生活困顿,岂会受你们欺辱!」
梁术气急攻心下险些吐出一口鲜血,颤颤抬手指着赵胥道:「黑白颠倒扯出一手好谎,我梁家人几时欺辱过你,分明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忘恩负义。」
「梁术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话!」赵胥吼道,「难道你娘没有当我的面说过我没本事!没说我是个只会吃软饭的窝囊废!」
梁术哑口无言,眼中甚至浮现一丝愧色,但很快便道:「我娘是我娘,平儿与你年少夫妻,你何必狠到连她都要算计!再者说她的孩子也是你的骨血,你究竟为何要让自己的孩儿胎死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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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他们不跟我姓!」
赵胥大吼一声,震耳欲聋,全场息声。
「全天下有几个男人能受得了孩子随娘姓!若是如此,不如不要出生的好!省得整日在我面前晃悠,时刻提醒我,我在入赘!我连让自己孩儿随自己姓的权力都没有!」
梁平儿在旁听着,终是承受不住,泪如雨下,哽咽质问道:「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又愿意留下与我结为夫妻。」
「我怎么知道朝廷能这么久不开眼!」
赵胥吼到面红耳赤,仍嘶声力竭道:「明明只要我考上功名!搏得官位,我的翻身之日便能到来!那个时候你们梁家还能算得上什么东西?再生下的孩子顺理成章该随我姓赵!谁知一年又一年,这么多年过去,朝廷收那么多酒囊饭袋,像我这种真正有才能的却年年落榜,简直岂有此理!老天无眼!」
宋鹤卿揽着唐小荷在旁边从头听到尾,此时懒洋洋插了句:「兴许,老天就是太有眼了。」
这种人若是入朝为官,祸害的恐怕便不止一个平阳县了。
赵胥听到宋鹤卿的声音,跟受到什么刺激一般,饿狼似的扑向宋鹤卿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就算贬谪也能到达常人终生难及的位子,凭什么我就要年过半百还要窝在这不见天日的穷乡僻壤中!我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了!我不想再整日面对那些破卷籍!面对那些蠢钝如猪没脑子的痴呆学生!」
「我想要富贵!我要大把花出的金银!我想要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凭什么每个男人都有纳妾的权力,而我就要守个黄脸婆过一辈子!凭什么!」
赵胥再被擒住摁在地上,浑身不得动弹,看向宋鹤卿的眼神嫉恨交加,眼底红到能沁出鲜血。
宋鹤卿居高临下冷瞥着他,连回答他问题的欲望都没有,张口只道:「带走,押去衙门。」
……
经过半个晚上的审讯,一切都水落石出。
赵胥承认,梁兰余凤儿都是他杀的,也是他在巡逻当日借职务之便,潜入民宅欲图行兇,尸体身上的衣服,也是他藏的。
之所以藏衣服,是他打算在闲暇时光拿出欣赏解闷,因梁家人多眼杂不方便藏,便将其藏到了学塾房樑上,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这样都能被找到。
而他在宋鹤卿上任后再度犯案,是因为受不了梁老太太拿宋鹤卿与自己比较,既然都说他宋鹤卿断案如神,那他偏要让这宋鹤卿难堪,让世人瞧瞧,这所谓断案如神的宋大人,也不过尔尔罢了。
哪想宋鹤卿只是略施点障眼法,便将他给引了出去,彻底破了妖鬼作祟的传闻。
真相大白于天下,全县百姓的心通通安放回肚子里,昔日才子佳人的传闻也随之幻灭。取而代之的,是所有父母不约而同教导家中女儿,让她们长大无论如何不得下嫁,不得对饱读诗书的男人轻易动情,读书人话说的好听,心却比谁都狠。
又是一日深夜,县衙厨房香气腾腾。
宋鹤卿津津有味吃着唐小荷给他留的牛肉饺子,见唐小荷双手托腮发起呆,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下道:「想什么呢?」
唐小荷嘆了口气,对他说:「你说,这个世上真的还有那所谓男女之情吗,梁家的姑奶奶为了嫁给赵胥,连命都可以不要,结果竟然是这么个下场,赵胥对她的多年情分,全是装出来的,那些矢志不渝的坚贞感情,不会全存在于传说中吧?像牛郎织女……」
宋鹤卿冷不丁来句:「哪个正常男人偷窥女子洗澡,还藏人衣裳。」
唐小荷:「那白蛇传……」
宋鹤卿又来句:「哪个正常男人靠媳妇嫁妆开药铺。」
唐小荷皱眉:「宋鹤卿,你这样会把我最后一点对感情的幻想也磨灭的。」
宋鹤卿吃着饺子没吭声,心想磨灭正好,省得你整天满脑子都是找媳妇娶老婆。
唐小荷想了想,灵机一动:「我再说一个,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个可是够悽美的,两情相悦惨遭拆散,我看你还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宋鹤卿轻嗤一声:「男的女的都不大正常。」
「你这是何出此言啊?」唐小荷不悦。
宋鹤卿咽下饺子,抬眼瞧她;「你若是名男子,会在书院中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同窗浮想联翩吗?」
唐小荷摇头。
宋鹤卿:「你若是名闺秀,会冒着极大极大的风险,女扮男装,到男人堆里去求学吗?」
唐小荷心一惊,没敢吱声,默默低下了头。
宋鹤卿低头又吃了个饺子,没等到唐小荷回应,便抬头看了一眼,立马感到古怪道:「你小子脸红什么?」
第86章 女装
◎十年一觉扬州梦◎
一眨眼, 年关将至,无论南北饮食如何差异,在过年杀猪这件事上, 都有种神奇的默契。
唐小荷在街上等了半个晌午, 总算抢买到了俩猪肘子和一块上好猪里嵴,到手时肉还冒着热气,新鲜到吓人。
回去路上她都想好了, 猪里嵴可以做个糖醋里嵴段,俩猪肘子不急着吃,先腌上,留着年夜饭的时候用。
就这么盘算着, 一群小孩从她身后轰然经过,差点将她手里的肘子给撞地上。
唐小荷气不轻, 张嘴正想开骂,声音没发出去, 身后便有人先为一步开了腔, 风格煞为熟悉——「死崽子们跑这么快急着去给你娘奔丧啊!再敢在老娘面前嚼蛆,老娘扒了你们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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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头,果然是张丑娘。
张丑娘依旧拎着那根虎虎生威的大棒槌, 可惜这回棒槌也没能落到哪个小崽子的头上, 反而平白累出满头的汗。
她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依旧兇恶可怖,只是今日的她步伐似有踉跄,转身离开的时候,下意识便去伸手扶腰, 眉头皱紧, 神情流露三分煎熬。
唐小荷也不知犯哪门子病, 不由自主便跟了上去, 问她:「怎么了你?」
张丑娘一转头,满面警惕:「怎么又是你小子?老娘爱怎么怎么,管你什么事?咸吃萝蔔淡操心,管好你自己吧。」
唐小荷长这么大头回遇到这么不识抬举的人,气得骂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回去了,脚一跺脸一沉,哼了一声便转过了头:「谁稀得管你。」
有这工夫还不如回去研究晚饭吃什么。
而就在唐小荷转身那一瞬,只听「噗通」一声,回过脸再看,张丑娘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伸手不停捶打自己的腰,嘴里倒吸凉气,低声咒骂道:「真他娘没用,跑两步路都能闪着腰,就这还活什么劲,扯根绳子上吊算了。」
唐小荷哑口无言,也算是弄明白了,其实真没必要同这泼辣婆娘生气,毕竟这女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唐小荷在心中长舒口气,再度走过去,耐起性子道:「腰闪了不是小事,我送你去找郎中吧。」
张丑娘转头瞪她:「你小子怎么阴魂不散!不是不要你多管闲事吗!赶紧滚远点!老娘最烦跟你们这些毛没长全的小兔崽子打交道了!」
唐小荷急了,差点没忍住把猪肘子扔张丑娘脸上去,扬起声音道:「你能不能放尊重点!我现在是想帮你,不是害你!否则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觉得你自己还有站起来的本事吗!这满大街人,除了我还有谁会帮你!」
张丑娘被她数落的一懵,似被戳到痛处,半晌没有动静,也不再去看唐小荷,看神情似乎有点幽怨。
唐小荷也不管那么多,将肘子里嵴沿绳绑两头,中间往肩上一搭,两只手便腾了出来,上前搀起张丑娘道:「少废话,听我的。」
张丑娘虽站了起来,眼睛却是打量四周,骂骂咧咧地小声道:「好歹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混帐倒也不怕旁人嚼舌根。」
唐小荷也没好气:「这有什么好嚼头,你岁数比我娘还大,旁人看了只会觉得我尊老。」
张丑娘被气笑,照着唐小荷的脑瓜便拍了下。
这一下力度不轻,疼得唐小荷呲牙咧嘴,抬头便想瞪张丑娘。
未想这一抬头,竟让她下意识愣了下神。
张丑娘的丑是很显而易见的东西。满脸疤痕,皮肤粗糙,身体也干枯如一把失了所有水分的柴火,无论怎么看,这女人都是集丑于一身。
可在她笑起来的时候,唐小荷发现,她的笑容,居然还很好看。
上嘴唇较为平直,嘴角往两边翘起,牙齿也很整齐,甚至侧面鼻樑,额头线条,该高的地方高,该低的地方低,没有一处是潦草煳弄的,转折十分利索。这样的骨骼,若是套副光洁的皮囊,应是十里八村都找不着的美人。
见这小子也不说话,只直勾勾盯着自己,张丑娘照着那脑袋便又来了下,收了笑容没好气道:「你小子看什么呢?」
唐小荷揉着头:「看你啊,我突然间觉得,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张丑娘一愣,粗糙的脸上浮现两抹浅红,别开脸道:「那是,老娘我年轻时候可是号称赛貂蝉呢,不是我吹,别说一个扬州城,就是苏扬杭三个地方加起来,也找不着一个能与我平分秋色的。」
唐小荷白眼翻上天:「差不多行了啊,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先别管赛貂蝉还是赛西施了,当务之急是先把您这老腰给接上。」
但终究没能去成医馆。
张丑娘怕花钱,也不要唐小荷借给她钱,就要唐小荷把她扶到摊位,她要继续叫卖李福安编的那些玩意,不然明日买米的钱都不知从何处来。
不过真等唐小荷把她扶摊子上了,张丑娘叫卖没叫上,叫痛倒是挺厉害。
她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腰闪了是要好好歇着的。
唐小荷看她那样子,硬是买了几个筐子给她塞了点钱,威逼利诱着帮她收拾了摊位,搀扶着她,一点点将她送回了她家里去,一番翻山越岭,等到了地方,已经是下午时分。
张丑娘被李福安搀到榻上,由李福安给她轻轻按起腰来,看李福安那手法熟稔的样子,想来她也不是头回闪腰了。
「啊!疼死老娘了!你给老娘轻点!」
李福安听不见动静,但会观察张丑娘的表情,张丑娘一皱眉,他的力度便放轻了。
张丑娘一边嗷嗷唿痛,一边骂着李福安,如此还能抽出空唉声嘆气,难得流露三分脆弱姿态,甚是感慨道:「唉,年纪大了,越来越不中用了,我自己看自己都来气。」
唐小荷瞟着门外的天色,顺口道:「想开点嘛,人都会有老的那一天。」
「所以你们这些兔崽子才更该珍惜眼前啊。」
张丑娘疼得吸了几口凉气,语气放缓许多,没了在外的刁蛮泼辣,好似只是一名普通的妇人,趁着闲暇时光,与儿孙絮叨些无关紧要的话。
「黢黑的头髮,没有皱纹的脸,能吃能睡的身体,劳作一天也不会酸痛的手脚,多好啊,那些东西拥有时习以为常,一旦失去才知可贵,可它们啊,就如外面枯黄成泥的树叶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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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转过头,定定望了眼那躺在榻上的干瘦身躯,道:「看不出来,你似乎还有点文采。」
「那是,不是我跟你吹,老娘我年轻的时候——」
唐小荷连忙摆手:「行了行了啊,天太晚了,我该回去做饭了,改日见了再听你唠叨。」
她将肩上的肘子解下一只,扔在桌子上拔腿便跑,半分不带犹豫的。
唐小荷生怕回去晚了被宋大狗贼扣工钱,一路都是狂奔着的,还好在太阳正式落山前赶到了衙门。
「都饿坏了吧!稍等啊!我这就做饭啦!」唐小荷一把推开厨房的门,气儿差点卡喉咙眼里。
厨房里,多多阿祭正在围炉烤番薯,抬头见是唐小荷,一个道:「哥哥你去哪了,你怎么才回来?」
另一个道:「宋大人让我俩跟你说一声,他去梁族长家赴宴去了,应当会晚些回来,让你今日不必给他留夜宵,到点便睡吧。」
唐小荷气喘吁吁,脑袋卡壳了一下,回过神不解道:「赴宴?赴什么宴?」
多多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们俩也不知道,好像是梁族长来了个朋友,便请了大人过去,彼此认识认识。」
唐小荷内心仍然不爽,心想去吃好吃的竟然不带我,宋鹤卿你还是个人吗。
不过她转念便释怀,提起肩上的猪里嵴和大肘子道:「既然这样,我的糖醋里嵴他可就无福享用了,你们俩今晚能吃个够了。」
俩孩子两眼顿时放光。
「哥哥万岁!」
「糖醋里嵴万岁!」
……
忙完一天,满身汗味油烟味。
唐小荷往房中打了盆热水,将身上好好擦洗了一遍,擦完洗完,她往身上披了件薄衣,躺在榻上尽情放松起来。
难得不必缠裹胸布的时刻,她感觉自己的唿吸都通畅许多。
眼见困意来袭,她于睡着之际,硬是睁眼又爬了起来,提醒自己道:「不行,不能放松,万一睡一半着火了呢,别人踹门一进来,我这不全泡汤了吗,不行,还是得防……」
洗干净的裹胸布歷来被她挂在房中晾衣绳上,一是她房间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二是区区一块长布,就是让人发现,也没几个能想到用途是什么。
她硬撑着下了床,走到晾衣绳下,抓住那截洁白细布,用力便是一拽,哪想拽时晾衣绳一晃,跟着抖落下来数件衣物,齐刷刷掉在了地上。
唐小荷瞬间感到无比疲惫,只好将裹胸布再放回去,弯腰去捡衣服。
衣服不是别的,正是宋鹤卿前些日子里为了断案给她买的那身女装。
唐小荷当时只顾满口回绝,现在再看,她发现这身衣服……还挺好看。
鹅黄上襦,翠绿长裙,胭红披帛,一整身柔嫩而不失娇俏,还都是极趁肤色的颜色。
虽然唐小荷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摆在这,宋鹤卿的眼光,确实挺毒辣。
这身衣裳细看之下,简直像是她自己选出来的一样。
若放过往时分,她就算遇到再喜欢的女装,也不过咬咬牙视而不见,但今日不一样,张丑娘白日里说的话,至今还在她耳边环绕。
年轻若该珍惜当下,美丽也该珍惜才是,她这样好的年纪,日復一日靠着一身短窄男装度日,靠装粗扮俗来博取信任,虽慢慢在习惯,但偶尔也挺委屈的。
为什么穿着漂亮裙子不能走南闯北,要想外出闯荡,便只能扮作男人模样?
她也挺想念以往穿裙子的自己的。
唐小荷摸着光滑柔软的衣料,脑海中逐渐出现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反正眼下就我一个人,穿上欣赏一二,也没问题吧?
说干就干,她动手便将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
而就在此时此刻,县衙大门外,两顶软轿晃悠而来,停在了东侧门口。
梁术下了轿子直奔前面的轿子,亲自搀人出来,啧啧感嘆道:「我说宋大人哟,都醉成这个样子了,何苦坚持回来呢,在老朽那里留宿一夜也未尝不可啊。」
宋鹤卿烂醉如泥,白皙如玉的面容染上层酣红,连吐息都带了灼热的酒气。
第87章 撞见
◎十年一觉扬州梦◎
铜镜中的少女肤白若雪, 杏目粉腮,本就容貌出众,又有身上衣裙相衬, 便更加显得清丽动人, 娇俏讨喜,便如春日里最早盛开的迎春花,给人扑面暖意。
唐小荷看呆了, 缓缓放下铜镜,将它贴在胸口,不可思议道:「这……这真的是我吗?」
她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又把宋鹤卿买的脂粉往脸上添了点, 怎么便跟换了个人似的?
她深唿吸了一口气,举起镜子又看了一眼, 确定里面这个真是自己,登时喜极捂嘴, 扑到床上扑腾不止:「啊!我也太好看了吧!当了快一年的男人, 我都快忘了我也是个貌美如花沉鱼落雁的绝世大美人了,该死的,我这么好看整天扮男人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太可恶了!」
唐小荷没欣赏够, 又拿起铜镜左右欣赏个遍,还不忘切换表情,摆几个扭捏的姿势。
她不太会盘髮髻,以前在家里都是她娘给她弄, 干脆便将头髮梳顺了些, 简单披在背后, 却歪打正着, 整个人更添飘逸脱俗。
真好看啊,越看越好看。
唐小荷快被自己好看哭了。
她提着裙子上床又下床,转了不知多少个圈圈,困意也飞到九霄云外,满心只剩激动,且有越来越精神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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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的,她有点不满足于只在这一亩三分地待着,这么漂亮的衣裳,不出去见天怎么能行?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心里又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想法一旦生出,不去行动身上便跟蚂蚁在爬似的,五嵴六兽,浑身痒痒。
终于,她将耳朵趴在门上听了又听,心中拿定了主意——县衙里总共就那几个人,这个点还都睡了,出去小心熘达一圈,肯定不会有人发现的。何况宋鹤卿今晚八成不会回来了,内衙空无一人,我往里去不往外去,绝对不会教人看见!
「唐小荷啊唐小荷,你可真是个小聪明蛋。」
唐小荷悄咪咪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往外瞟了几眼,确定没有人在,「嗖」一下便熘了出去,兔子一般,直奔内衙。
另一边,内衙卧房中,宋鹤卿吐了两回,整个头脑昏昏沉沉,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煳。
他喉咙焦灼,嗓音沙哑地道:「何进,给我倒杯水。」
无人应声。
宋鹤卿只好硬撑着从榻上爬下去,扶榻踉跄站好,摇摇晃晃朝着桌子走去。他伸手抓住水壶,提起来,照准杯子斟了半天,觉得差不多够喝了,端起杯子便往嘴里倒水。
可这一倒没想到,杯子里面竟是空的。
「水呢,我水哪去了?」他甚是不解,左看右看,硬是没发现半张桌子皆被茶水淹没。
「算了,不喝了。」
宋鹤卿把杯子一扔,转身想回到榻上,未想转错了方向,人竟直直冲门口去了,到地方只听「砰」一声,他的额头撞上门板,力度不轻,鼓起一颗好大的包。
宋鹤卿疼得直嘶凉气,头脑也生生疼清醒了三分,此时他才反应过来,他现在不是在大理寺,是在平阳县的县衙,离京城十万八千里。
酒后生惆怅,他心情顿时更闷了,胸口堵的厉害,气也喘不顺。他干脆便开门走了出去,打算吹风散心,解一解身上的酒气。
外面,皓月当空,夜风拂面。
这内衙园林年久失修,南方又草木旺盛,白日看时如同荒园一般,此时清辉普照,视物如雾里看花,倒添了不少雅趣。
宋鹤卿的头脑半昏半沉,虽比方才好受许多,但脚下依旧如踩绵上,闲走没多久,便打算调头回去歇息。
也就在这时,距离咫尺之距的假山后面,竟传出道若有若无的歌声。
歌声清脆悦耳,很显然是女子的声音,但又有点说不出来的熟悉,仿佛很早之前便在哪听到过这音色。
宋鹤卿大生诧异,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头脑也没想那么多,抬腿便往假山走去。
「正月里採花无花采,二月里採花花正开,三月里採花桃花红似海,四月里葡萄架上开……」
月色下,一道翩然灵巧的身影流连在山下的池畔,容颜皎洁,瀑发漆黑,哼唱小调时还情不自禁甩起披帛,美好如蝴蝶起舞,又像林间小鹿雀跃,总归不似凡尘中人。
「五月里石榴尖对尖,六月间芍药赛牡丹……」
唐小荷借着月色欣赏自己在池面的倒影,忍不住又转了几个圈,笑声清脆如银铃。
她算过了,这池畔偏僻,别说外面,就算宋鹤卿回来了,他在房中也远不会听到她的声音,除非他吃饱了撑的半夜逛园子,否则根本找不到这里来。
在今晚,这里是属于她唐小荷自己的小天地。
唐小荷转完圈,欣赏完自己的倒影,看了池塘片刻,心中趣味一生,又在地上捡起把石子儿,玩起了打水漂。
她打水漂的技术是打小练成的,向来很好,可惜这年把里只顾奔波,没能时常温习,眼下一连打了几个都不甚让她满意。
她有点急了,活动了下手腕,挑出颗光滑扁平的石子儿,又抡了两圈胳膊,照着水面便掷了过去。
石子儿化身青蛙,沾水便跳,一连跳了十几个,在水面泛起涟漪不断,若非池塘不够大,看架势还能继续跳上五六个。
唐小荷欣喜若狂,正要夸自己一顿,便听身后传来爽朗一声——「好!」
唐小荷下意识转头,只见假山之上,长风之中,屹立了一抹颀长清瘦的身影,月色如水剔透,倾泻在那身影上面,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甚至能看到他脸上是何表情。
四目相对,唐小荷瞬间僵住了。
宋鹤卿怎么会在这!
她在心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喝问,回过神拔腿便跑,活似见鬼一般。
假山上,以为自己才是见鬼那个的宋鹤卿还在微微发着怔,再一定睛发现人没了,立刻慌张起来,下山便去追。
树影重叠,曲径交缠,不大的园林,成了迷惑人心的迷宫,他伸手去拽那截殷红披帛,还没碰到,视野中的少女便消失在树障之中,仿佛从没来过。
宋鹤卿四处回望,明明感觉那道身影近在咫尺,可就是找不到,急的他扬声去问:「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唐小荷躲在树后捂紧嘴巴,浑身一动不敢动,心想我是疯了才会回答你。
她看出宋鹤卿好像饮酒不少,行动比平日迟缓许多,便刻意没急着往外跑打草惊蛇,而是在园中来迴绕。
直到将宋鹤卿绕到头晕跌在地上,她才抓住机会,一熘烟冲出内衙回到住处,进了房门便洗脸脱衣服,踹掉鞋子跃上床榻,被子一蒙开始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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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过去,两炷香过去……
唐小荷人是静下来了,心却还噗通跳着。
她脑子里闪过许多问题——怎么办,不会让他认出来了吧?
他如果认出我,知道我是女子,会不会把我遣送回巴蜀?今后都不准我再外出?
应该不会吧,好歹出生入死过几回,感情不在仁义在,他就算看在我陪他贬谪吃苦的份上,应该不会把事情做那么绝吧?他宋鹤卿肯定做不上来。
……他宋鹤卿真能做得上来。
唐小荷心焦火燎,气得在被窝里骂自己,骂完自己又骂宋鹤卿,骂这狗官回来了连声动静都没有,七品官也是官,怎么丁点排场都不讲,怪不得在京中不合群,什么时候大魏律法能加上一条人太低调得坐大牢才好。
而就当唐小荷在胡思乱想中,渐渐合眼入睡的时候,内衙假山下,宋鹤卿喘着吁吁粗气,正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看着月色下清幽而空荡的池塘,脑海中不断浮现那抹灵巧动人的身影,不禁在心中发出疑问:「是幻觉么?」
可幻觉怎么会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感觉自己很早前便见过了那少女,甚至连她身上的衣着,都让他觉得甚是熟悉。
宋鹤卿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清醒,提醒道:「别想了,喝醉酒出现幻觉是常事,还是回去早早睡下吧,不过是名女子罢了,至于令你这般心神大乱?」
不过是名女子罢了。
可那女子……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宋鹤卿意识到自己的反常,照脸便甩了自己一巴掌,抬头看着四周激动道:「幻觉,就是幻觉!不能再想了,色令智昏,回去睡觉!」
他步伐踉跄回到房中,倒头便睡,一夜多梦。
梦中无他,还是那女子在池畔嬉戏玩耍的样子。
一举一动,歌声笑声,全部刻入他的心中,挑拨他的心肠,搅得他在梦中也心神不宁,丹田升温,遍体滚烫,如在遭受无上煎熬。
……
次日早。
唐小荷打着哈欠给排队差役们盛汤打饭,昨夜之事一时抛到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干完活得去补觉。
直到窗口外出现宋鹤卿的脸,她才浑身一震,立马精神了过来,为掩饰慌张,张口便问:「想吃点什么?」
宋鹤卿一宿未能睡好,眼下青灰明显,脸也板着,一副生人莫近的冰冷架势,启唇道:「今日有什么。」
唐小荷用勺子指着:「老四样,包子鸡蛋加清粥小菜,每样都来点?」
宋鹤卿盯着饭盆里的吃食,两眼一眨不眨,似是陷入沉思。
唐小荷未免觉得好笑,奚落道:「至于么,这还要去想,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吃个饭这么墨迹,昨日在梁族长家喝酒把人喝傻了?」
话音落下,宋鹤卿勐然抬脸,一双泛红髮暗的狐狸眸子直勾勾盯着唐小荷的双眼,沉声道:「唐小荷,我问你件事情。」
「昨日夜里,你有没有去过内衙?」
作者有话说:
女鹅唱的歌是四川民歌《採花》
第88章 大肘子
◎十年一觉扬州梦◎
唐小荷唿吸一滞, 张口否决:「没有,我昨日天黑便歇下了。」
宋鹤卿定定注视她半晌,仿佛是在揣测她这话的真假, 也仿佛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
正当唐小荷吞了下口水, 考虑要不要在宋鹤卿拆穿她之前便实话实说的时候——
宋鹤卿伸手摸了颗鸡蛋到手里,滚着黑眼圈,百思不得其解地转过身说:「这不就怪了吗……」
唐小荷霎时长松口气, 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扬声叫住宋鹤卿,试探道:「怎么了啊,内衙遭贼了吗。」
宋鹤卿转脸扫她一眼, 表情说不上来是不高兴还是太疲惫,闷闷道:「宋某两袖清风一贫如洗, 贼来了都得给我捐两个再走,能遭什么贼。」
唐小荷目光上下打量他一遍, 明知故问地继续试探:「那你这是怎么了, 精神萎靡,无精打采,一副被妖怪吸干精气的样子。」
宋鹤卿听到后面那话, 瞬时来了精神, 揣着鸡蛋便走向了唐小荷,费解道:「你刚刚说,妖怪?这世上难不成还真有精怪之说吗?」
唐小荷心头一跳,心想了不得啊, 我把这个不信邪的傢伙都给吓到信那些了, 这我不得吹一辈子?
她清了清嗓子, 表情严肃下来, 煞有其事道:「你们读书人不都爱说个什么子不语什么的吗,所以我也不会跟你说那些有的没的——不过啊,我听我奶奶说过。」
唐小荷低下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她老人家说,这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莫说是牛羊猫狗什么的,就算是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时间长了,它们吸足了天地灵气,修炼出了道行,便能够随意变化成人,来回自由走动,外看瞧不出任何破绽。」
宋鹤卿两臂叠在窗台,单手撑颏,眉头逐渐皱紧,启唇道:「你继续。」
「这些精怪啊,其实有不少本性并不坏,毕竟他们想要得道,便不能为祸人间去做坏事,所以最多也就变成人的样子走走逛逛,寻常人即便遇到它们,也不必大惊小怪,它们的胆子大多很小,若和人撞上,只有它们躲人的份儿。」
宋鹤卿的表情逐渐从将信将疑变成沉迷其中,垂眸喃喃回忆道:「只有它们躲人的份儿……她当时不就一直在躲我吗,难不成,我昨晚遇到的,还真是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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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立马扮作一副惊骇模样,手捂心口道:「你昨晚遇到什么了?同在屋檐下,你可别吓我啊。」
宋鹤卿掀起眼皮:「也没什么,可能是我喝多了出现幻觉,就是看见了一位姑娘而已,长得——」
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在唐小荷脸上,眼神莫名带了些探究,实话实话道:「和你挺像的。」
唐小荷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因为这句话再度咯噔一声响,佯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指着自己鼻子道:「我?和我像?哈哈,真的假的啊,宋大人你别开玩笑了,怎么会有姑娘和我长得相像呢,一定是你看错了。」
「不,我没看错。」宋鹤卿口吻斩钉截铁,眼神清亮认真,「她的确有你有七分相似,即便当时夜深,未能看清仔细,但这一点我是能够确信的。」
唐小荷沉默了。
她早该知道的,这傢伙绝没那么好煳弄。
她干脆神情一僵,跟恍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宋鹤卿的表情慾言又止,连眼神都跟着变得鬼鬼祟祟起来。
宋鹤卿察觉出不对劲,立马追问:「怎么了?你若有话便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唐小荷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什么人似的,再度压低声音,对宋鹤卿道:「你再想想,你昨晚见到的那位姑娘,当真和我很像?」
宋鹤卿点头如捣蒜。
唐小荷接着说:「穿着很漂亮的裙子,头髮披着?」
宋鹤卿再次点头,表情很明显变得紧张。
唐小荷最后放出一记大招:「还出现在有水的地方,是吗?」
宋鹤卿激动难以自持,一时连完整的话都忘了怎么说,兴奋拍案道:「对,就是这样!你知道她么?」
怎料唐小荷竟是眉目一皱喉头一哽,扯起哭腔道:「宋大人,你,你见到的那个姑娘,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啊!」
宋鹤卿表情一懵:「啊?」
什么双胞胎妹妹?这小子过往有说自己有个妹妹吗?
唐小荷才不过那么多,掩面而泣,真情实感道:「我妹妹名叫唐小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小时候她去池塘边玩,不小心脚滑栽进去了,等捞上来,人就已经没了。从那以后,我就对外说我是独生子,省得被人问起妹妹,全家人都会痛不欲生。这么多年,虽然妹妹没同我託过一次梦,但我听爹娘说过,他们就经常在有水的地方见到我妹妹,尤其是在天黑的时候,月黑风高……」
宋鹤卿想到昨日场景,心头那点悸动全没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忙打断她道:「行了行了,或许真是你妹妹想你了,想回来看看你,结果被我撞上也说不准。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不想再说了。」
唐小荷在内心仰天大笑,心想小样儿跟我斗,面上却依旧抽抽搭搭道:「大人别啊,没想到你和我妹妹还那么有缘,下回你若再遇见她,一定代我转告她,我和爹娘都很想她,让她在那边好好的。」
宋鹤卿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摆了下手等不及要走:「看我方便吧。」
宋鹤卿那边刚转身,唐小荷便变了脸色,表情那叫一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小曲儿都从嘴里哼上了,还不忘扬声呵斥偷拿鸡蛋的差役:「一个人最多俩啊!不准多拿!」
这时,走到膳堂门口的宋鹤卿又突然顿住,转身问道:「不对啊,你妹妹如果是在你们小时候走的,为何我见她的样子,她会是大人模样?」
唐小荷懵了,脑筋飞快转动着,心一沉脚一跺道:「我说我的宋大人,你怎么忽然变得不聪明了呢!你想想啊,她都是……那个了,那她肯定是能千变万化的啊,她把自己变成长大的模样,算得上什么难事吗?」
宋鹤卿思忖一二,回过头自言自语:「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看来酒这个东西还是不能多喝。」
直到宋鹤卿彻底离了膳堂,唐小荷才将心再度放回肚子里,将额头冷汗拭去,长舒一口气。
弹指时光,大年夜已至,整个平阳县笼罩在喧嚣热闹之中,梁余两家送来的节礼险将半个大堂塞满,连对子都是精挑细选送来的。
忙碌一天,到了傍晚,唐小荷回到厨房,将早早腌上的大肘子拿了出来,先烤后蒸,出锅撒上大把鲜蒜末,再拿滚烫的红油一泼,整碗肘子顿时便炸开了锅,滋啦直响,香味呛鼻。等不及夹起一筷子尝味道,肘子皮香而不腻,入口即化,皮下瘦肉嫩而不柴,蘸上酱汁送入口,咽下许久,依旧唇齿生香。
除此之外,她还做了碗蒸鲜鱼,一整只手撕烧鸡,一碗粉蒸肉,汤有酥肉汤、解腻的萝蔔菜心汤,下酒凉菜有凉拌猪头肉,醋泡花生米,以及一坛必不可少的本地江米酒。
多多阿祭好奇酒的味道,唐小荷便给他们俩少倒了一点,说不可以喝多,今晚谁喝多谁去睡大街。
然后她第一个醉趴下。
「哎。」
唐小荷双颊绯红,眼眸湿润迷离,一把揽住了宋鹤卿的肩,醉醺醺道:「我说你小子这两日是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你不大高兴啊。」
宋鹤卿抬眸看她一眼,目光定格在她莹润饱满的唇上,又将视线移开,不冷不热道:「我没有不高兴,你想多了。」
「我才没想多呢。」
唐小荷酒壮怂人胆,动手把宋鹤卿的脸又掰了回来,就这么捏着他的下巴,以一种过来人老大哥的姿态,语重心长道:「不高兴什么呢,别不高兴,你小子人还可以,你值得每日笑哈哈的,你若不笑,坏人便该笑了,来,给我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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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动手扯住宋鹤卿两边脸颊便是往上一提,咧嘴乐道:「瞧瞧,你笑的多开心啊。」
宋鹤卿:「……唐小荷你最好是真醉。」
子时一到,外面响起了焚烧竹子的噼里啪啦声,动静极大,刺耳至极。
唐小荷没准备好,爆竹声响起时浑身哆嗦了一下,还未继续反应,便有两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宋鹤卿的声音还是很冷淡,声线却柔了许多,对她说:「不怕,等会儿就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人喝醉后容易胡来
所以下章清醒的那个比较难受
第89章 不对劲
◎十年一觉扬州梦◎
唐小荷醉的厉害, 心却安了下去,似乎此刻别说爆竹,就算年兽来了她也不会害怕。
过了片刻, 爆竹声没了。
覆在她耳朵上的手挪开, 落在了酒罈上。
宋鹤卿本来不打算喝的,但此刻心中涌起的滋味有些微妙,急需压下。
唐小荷见他喝, 兴致顿时又被勾起,等宋鹤卿斟完,拎起酒罈又给自己斟了碗,不顾宋鹤卿劝阻, 颤巍巍端碗跟他碰了下,仰头便灌进了嘴里。
这一碗下肚, 她彻底断片儿了。
倒没再跟刚才似的朝他絮叨,而是哭, 趴桌子上小媳妇似的抽抽搭搭, 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不停嘟囔:「我想家,想我娘了, 我想回家了……」
当时多多阿祭早跑去外面烧炮竹, 厨房中只剩下唐小荷跟宋鹤卿两个人。
宋鹤卿听见她的动静,既感到头疼又觉得好笑,便拍了下那「醉鬼」的肩道:「行了,别发酒疯了, 我送你回房睡觉吧。」
唐小荷哪还有本事听到外面的声音, 一昧沉浸在悲伤中, 嘴里一会儿娘一会儿爹, 一会儿奶奶一会儿爷,还官话老家话换着讲,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宋鹤卿见她这样子,干脆也不跟她商量了,起身抓住她胳膊便将她拎了起来,打算将她拎回她的住处,直接扔床上了事。
但等真到住处,麻烦便又来了。
唐小荷醉到这地步,不仅脑子成了浆煳,人还跟没骨头似的,到了榻上也不睡觉,抱住宋鹤卿胳膊便不撒手,说什么都不让他走,还跟只猫儿似的呜呜咽咽道:「狗娃子你别走啊,他们都欺负我,尤其那个叫宋鹤卿的,他可凶了,你快替我去揍他……」
宋鹤卿哭笑不得,掰起唐小荷的下巴,眯了眼眸看着她道:「好啊,原来我在你眼中便是这么个形象,这狗娃子又是谁?好像过往便经常听你提起。」
唐小荷当然不会回答他,她只会哭,搂着他哭,越搂越紧。
房中没有点灯,只有半缕月光透窗而来,照在床榻,清辉萦绕。
宋鹤卿由着唐小荷在自己怀中乱蹭,从开始的浑然不觉,到逐渐感受到丹田发热,皮肤发烫,慢慢连唿吸都跟着急促不自然,无法控制。
他有些懊恼,觉得方才便不该喝那两口酒,现在酒力发作,人都变得不正常了。
他想出去透透气,正要动手去推唐小荷,听到唐小荷的呜咽声,手便又收了回来,怎么都不忍心。
他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背井离乡,酒后失态也是难免,何况他对我有情有义,从京城到平阳县,都多亏有他的陪伴照顾,眼下他喝醉酒,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岂能嫌麻烦,弃他于不顾呢?」
宋鹤卿成功说服自己,顺势往里一坐,认真当起了唐小荷的人形靠枕。
开始时,他想,这小子真烦人,哭哭啼啼没个完,什么时候能放我去睡觉。
后来,他想,这小子哭起来其实挺招人疼的。
再后来,宋鹤卿有点迷煳了。
他弄不懂为什么男人的身体可以这么软,哭声可以这么轻,这么好听。甚至于当唐小荷不哭的时候,他都有点忍不住想再把人弄哭。
唐小荷也真的又哭了,不过和宋鹤卿没关系,就是在他怀里睡着睡着又哭出了声,嘴里还嘟嘟囔囔,像受了什么委屈。
宋鹤卿心思虽然坏,良心却还是有的,何况哭死这小厨子他以后也没饭吃,便轻轻拍起了唐小荷的背,温柔询问道:「又哭什么,做噩梦了么。」
唐小荷听不见他的话,但迷迷煳煳中,也会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说出口。
「甘蔗……硌得慌……不舒服……」她小声抽噎。
宋鹤卿一懵,心想什么甘蔗,哪来的甘蔗。
正当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唐小荷迷迷煳煳又来了句——「硬邦邦的,肯定难啃……」
硬邦邦。
宋鹤卿先是怔住,接着头脑「嗡」地响了一下,立马将唐小荷推开,起身冲出了卧房。
他逃命似的一口气跑出四五丈开外,停下后大喘粗气,看天不是天,看地不是地,爆竹声都听不见了,两耳皆是自己急促激烈的心跳声。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捶了捶自己的头,低声骂道:「宋鹤卿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能对一个男子,你不可以这样!」
他晃了晃头,就近找了个水井,打出一桶冰凉的井水,不顾天冷风寒,举桶照头便浇了下去,给自己浇了个透心冰凉,头脑也顷刻清醒。
可想到方才那一幕,刚刚才冷却的心,立马便又灼烧起来,且有燎原之势。
宋鹤卿连着又往身上浇了几大桶水,直折腾到筋疲力尽,才回到卧房更衣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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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知是否是外面爆竹声不断的原因,他无论怎么睡都睡不安稳,原本四平八稳的心境,生生被搅和成了一摊软泥。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唐小荷绵软的哭声,身上柔软的触感,以及嘴里那句含泪带怯的——「硬邦邦」。
他快疯了。
他破了那么多案子,见识过那么多兇手,几乎每个人行为动机他都能研究明白。可到如今,他竟是连自己都看不懂了?
明明从入仕途以来,他没少经受诱惑,每次皆心如止水,稳若磐石。可眼下他……他到底是怎么了?
宋鹤卿辗转一夜,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越不明白越睡不着。
直至天亮,他才勐地坐起身体,双目炯炯发亮道:「我知道了!」
「我其实是对唐小荷的妹妹有意,他和他妹妹长得太像了,所以我才会对他……对!就是这样!没有错!」
他再度躺好,表情一反先前的焦虑不安,变得祥和许多,还心安理得地闭上了双目,开始拿人鬼殊途的那套话来劝起自己。
他觉得只要自己能打消对唐小叶的心思,今后肯定便不会再对唐小荷起那些异样的情愫,唐小荷在他眼里永远都是那个毛头小子,身份不会有丝毫改变。
宋鹤卿茅塞顿开,转眼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宋大人就是当局者迷,有他挣扎的时候。
目前让他快速发现女主身份的方法只有一条——女主杀个人,老宋头连夜破案,唐小郎变唐姑娘。
第90章 咸鸭蛋
◎十年一觉扬州梦◎
次日, 大年初一。
晌午时分,唐小荷总算从梦中悠悠醒了来,醒来还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一直到打水洗脸, 第一捧凉水沾到脸上,整个人被激了下,脑海中才勐然冒出昨晚的许多片段。
她揽宋鹤卿肩膀的情形, 掰宋鹤卿脸的情形,趴宋鹤卿身上哭的情形,以及,在床上抱住他胳膊不让他走的情形……
「啊!」
唐小荷尖叫一声, 险些将水盆打翻,表情似见鬼般惊恐。
多多阿祭闻讯赶来, 看到唐小荷这幅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回事。
唐小荷惊魂未定, 连连摇头道:「没什么, 大人呢,宋大人现在在哪?」
她必须要去找他确认,她昨晚除了记忆里的那些, 还有没有对他做过别的……或者多说过什么话。
如果真的不止于那些, 那她干脆撞墙算了。
多多道:「今日一大早,梁族长便带人来衙门跟大人拜早年,此时应当聚在前面还没走呢。」
唐小荷「嗯」了声,顾不得继续洗脸, 拔腿便往前面跑。
外堂衙门, 宋鹤卿刚随众人出了待客厅堂, 便见唐小荷站在门口, 头髮乱糟糟的,似乎没来得及梳理,原本莹白一张小脸,此刻变得通红,看见他时甚至还慌张地低下了头。
宋鹤卿好不容易平復下的内心,在看见那张脸时再度泛起涟漪,面上却强装镇定,先跟梁术余人说了些什么,说完便朝唐小荷走去,到了她面前,若无其事道:「找我有事?」
唐小荷通红着张脸,不敢抬眼看他,结结巴巴道:「就是昨……昨晚上……」
「你喝醉了,我把你送回去了。」宋鹤卿不冷不热地说。
见宋鹤卿语气如此随意,唐小荷方大了些胆子,抬眼瞧他一下道:「还有呢?」
宋鹤卿怔了下,继续说:「你不让我走,我只好留下,一直等你哭睡着。」
「还有呢?」
「后来……」宋鹤卿刚启唇,耳后根忽然变得滚热,便话锋一转,「没有了,你睡着了我就走了,没别的。」
唐小荷长吁一口气,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但仍有点担忧,便接着试探道:「那什么,我这人喝完酒容易口吐诳语,我没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惹你生气吧?」
宋鹤卿摇头,眼睛不知何时起,变得直勾勾盯起唐小荷来,里面隐有些晦暗在翻涌,嘴上却淡然道:「没有。」
唐小荷彻底放下心来,朝宋鹤卿展颜一笑:「没有就好,万一我说错了什么话,伤了你我之间的感情就不好了,不过你我都是男人,或许也不必在意那般多。」
宋鹤卿刚死灰復燃起来的那点心思,被一句「都是男人」给扑灭个彻底,他别开脸,微皱起眉道:「找我就为这些,还有别的吗?」
唐小荷老实摇头。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那副懵懂茫然的样子,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正欲启唇追问,远处便有门房扬声道:「小厨啊,门外有人找你!」
唐小荷一刻未犹豫,转头便奔门房跑去:「什么人啊,我在这又没朋友。」
「一个满脸疤的妇人,看着怪吓人的。」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离开的背影,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在蔓延。
他倒要感谢这煞风景的门房了,因为他刚才差点就忍不住去问,问他唐小荷同别的男子也会这样亲密吗,也会在喝醉后往人家身上缠,趴在对方怀中哭吗,这真的是正常的兄弟情吗?
但他怎能问出口,他既怕被唐小荷当成疯子,自己也不接受自己会对同为男子的他出现那样的心思。
一定还是因为唐小叶的缘故,一定是的。
宋鹤卿在心中不停安慰自己,转头回到原处,试图移走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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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页
梁术见宋鹤卿回来,继续卖力地向他推举身边朋友,诚恳道:「宋大人,临走之际,老朽还是不吐不快,老朽与单大侠相识多年,当年若非有他搭救,老朽早该亡命于山匪的宽刀之下,他武艺高强,侠肝义胆,此等人才,理应为朝廷效力,才算不枉此生,还望宋大人再行考虑一二。」
宋鹤卿刚回过神,听到这番话便又感到头疼,心想这都一上午了,怎么这梁老头还是没有死心。
他将视线投向梁术身边的魁梧男子,迟疑道:「若本官没记错,阁下尊名乃为——」
男子恭敬拱手:「单不让。」
「老家哪的?」
「扬州。」
宋鹤卿点下头:「好,本官记住你了,既是人才,待日后本官回到京城,定会将你的名字举荐给吏部,由他们给你分配职位。」
梁术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先行行礼道:「老朽替单大侠多谢宋大人赏识。单老弟快行礼,有宋大人帮扶,你日后定能前途无量。」
「多谢宋大人!」
「单侠士客气。」
宋鹤卿表面如常,甚至噙笑以待,实际内心却将白眼翻上了天。
他是真不懂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对他这个小小七品官报以那么大的信心。当时贬谪圣旨上都说清楚了,此生非召不得入京,那说明什么,说明他这辈子和升迁算是没什么关系了。还日后回京,还吏部举荐,估计下辈子能应验,这辈子反正悬了。
宋鹤卿在心中盘算完这些小九九,面上仍挂有温和的笑意,与那二人有说有笑。
此时此刻,县衙东侧门外。
唐小荷背对门口,抱着一篮子咸鸭蛋,抬头诧异地看着张丑娘,道:「你给我这个干嘛?」
张丑娘拧眉撇嘴,一脸不耐烦:「你上回扔我家的那个大肘子——」
唐小荷连忙摆手:「我不要了,那个是我送你们的。」
张丑娘冷哼一声:「要也没有了,昨晚上就被我啃光了,但是死太监说了,不能欠别人人情,这是我们家自己腌的咸鸭蛋,他让我拿给你两个。」
唐小荷又低头瞧了眼篮子里满满当当的「两个」咸鸭蛋,心中受到什么波动一般,鼻头有点发酸,抬头却灿烂笑道:「那多谢啦,我从小就爱吃咸鸭蛋,配热馒头可香了。」
张丑娘见她喜欢,下意识松了口气般,不禁莞尔笑道:「死太监别的不行,就做吃的在行,你吃光了要是还想吃,尽管去我们那边拿。」
唐小荷点头答应,接着看向张丑娘的腰道:「你的腰怎么样了?还疼么?」
张丑娘下巴一扬:「嘁,那点小伤小痛能压得住老娘?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来个后空翻?」
唐小荷抱着鸭蛋后退两步:「那你来吧。」
「嘿你小子,看姑奶奶我给你开个眼!」
张丑娘正撸袖子,抬脸不经意间往唐小荷的方向一瞥,只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便定住了,脸上的笑也僵硬下去。
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怖至极之物,原本便蜡黄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不仅表情呆滞抽搐,嘴唇与眼波也俱在哆嗦,眼眸麻木死灰一片,再无丝毫光彩。
唐小荷感受到她的不对劲,转头一望,望到了遭人簇拥而来的宋鹤卿,宋鹤卿身边的梁术,以及梁术身旁一名身材魁梧,长相粗犷的中年男子。
第91章 扬州之乱
◎十年一觉扬州梦◎
「我, 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张丑娘转身便跑,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步伐惊慌, 未有丝毫停留。
唐小荷没懂她这是什么反应,见她走得急切,只当真如她口中所说那样, 扬起声音道:「你着什么急啊,你篮子还没拿走呢!」
张丑娘头也不回地骂她:「老娘家里还能缺这东西吗!就当是送你的,不用还了!」
唐小荷心情一下子美了起来:「那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啊!哎呀你跑慢点,腰刚好没两天。」
张丑娘哪还顾得上回答她, 一熘烟便没了踪影。
唐小荷刚送走张丑娘,转头恰好对上同样刚送走梁术等人的宋鹤卿。
二人四目相对, 虽都未吭声,但都能感受到那古怪的气氛。
终于, 宋鹤卿先清了清嗓子, 看了眼张丑娘离去的方向,道:「看不出来,你居然还能和她结交上, 有点本事。」
唐小荷抱着一篮子咸鸭蛋沾沾自喜, 得意道:「那是,我唐小荷走到哪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正当宋鹤卿忍不住想笑的时候,唐小荷想到张丑娘方才那惊恐的表情,以及目光对着的人, 便沖他道:「对了, 刚刚梁族长身边那位是什么人?瞧着有点脸生。」
宋鹤卿怕她手酸, 走过去顺手拎起了那篮鸭蛋, 抬腿往县衙中走去道:「回去吧,边走边跟你讲。」
唐小荷连忙跟上。
回去途中,她知道了有关那人的大概,而且在听到宋鹤卿说那位还是位游侠,她的两眼立马亮了起来。
她自小爱看小人书,对里面的江湖侠客有极大的嚮往,长大敢女扮男装离家出走,也是受了书上那些江湖儿女的影响,这生平头次遇见活的「游侠」,她能不激动才怪。
不过她心里还是惦记张丑娘多一点,兴奋一过去,便狐疑地摸着下巴道:「这就怪了啊,那单不让若真是位行侠仗义的游侠,为何丑娘见了他便跑呢,这里头肯定得有点什么。但再瞧那单不让的表现,似乎他和丑娘也并不认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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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被她这副疑神疑鬼的样子逗乐了,原本苦闷的心情顿时开朗不少,抬手敲了下她的头道:「你小子怎么回事,打算抢我饭碗了?」
唐小荷摇头讪笑道:「倒也没有那个想法,只是单纯觉得奇怪罢了,要不你也替我想想,为何丑娘看到单不让会转身就跑?」
宋鹤卿不爱将心思放在除公务之外的无关琐事上,便随口道:「或许,是因为那单不让长得比较凶。」
「丑娘长得比他更凶啊。」
「……这种话日后千万别当人家面说,会挨揍的。」
说话间,二人已到厨房外。
唐小荷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宋鹤卿居然一路将她送回来了。
感觉……有点怪,说不上来的怪。
唐小荷忍着古怪滋味,主动要过了篮子,为遮掩内心的微妙别扭,她抬腿回厨房时,嘴上还是在絮叨张丑娘的奇怪反应。
「她到底怎么回事呢,那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居然还有拔腿跑路的时候,算了不管了,这扬州女人真是奇怪,下次见她主动询问便是。」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的背影正出神,忽然眼神一怔,张口便道:「唐小荷,你说张丑娘是哪里人?」
唐小荷顿住脚步,转头望向宋鹤卿:「扬州啊,我听她提起过。」
宋鹤卿想到单不让的老家,心下不由起了狐疑,想着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便将这发现交代给了唐小荷,二人一同纳闷起来。
但事情本就不大,纳闷个片刻,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了,未多费神。
之后一连数日,唐小荷都未在街上见到张丑娘。
直到正月十五前夕,张丑娘才终于拎着她那根虎虎生威的大棒槌,在街上吆喝叫卖的同时,不忘去骂嘴贱讨打的小崽子。
唐小荷隔着人群见她气焰如常,便安了心,过去询问起了她那日反应。
张丑娘甚是吃惊,揪着唐小荷耳朵不可置信道:「这么点屁事你居然能挂念那么久?你在县衙里干久了腌入味了吧?老娘那日真就是回家了一趟,你要不要想那么多?」
唐小荷耳朵生疼,呲牙咧嘴地去掰张丑娘的手道:「给我松手!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行了吧!我就不该管你,不该担心你受欺负!」
听到最后一句话,张丑娘一怔,手上的力气下意识一轻,半晌后喃喃笑道:「小子,你做人是很有一套,老娘如果年轻二十岁,肯定会想法子嫁给你。」
唐小荷揉着耳朵继续骂骂咧咧:「我就算老上一百岁,我也不会娶你!」
张丑娘哼了一声,下巴抬起:「你要是老上一百岁,我还不稀得要你呢,谁愿意整日对着个老头子……不过李福安除外,他救过我的命,就算丑成王八我也要和他在一块。」
唐小荷揉完了耳朵,心情渐渐平復下来,看着张丑娘的脸,欲言又止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有屁就放。」
唐小荷凝了凝气,低下声音缓缓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她想问很久了,但一直不敢。
张丑娘愣了愣,哼笑一声,听到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似的,动手摆了摆摊上的物件,道:「被坏人弄的。」
唐小荷瞬间皱紧眉,接连发出三问:「坏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坐牢了吗?」
张丑娘抬起脸,笑盈盈看着唐小荷道:「臭小子,你如果早生上十年二十年,晓得扬州之乱到底是怎么个乱法儿,便不会问我这些问题。」
唐小荷哑然失语,再无法启唇。
回到县衙,唐小荷得到宋鹤卿准许,进他书房翻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翻到本记载近年的大事纪要。
翻了大半个上午,有关扬州之乱的记载,不过区区一句——「是岁寒冷,北狄大飢,联合倭寇,绕黄海,逼扬州。」
唐小荷再想往下看,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东西。」她着急起来,「这就没了?就这一句话,然后呢?我都没看懂什么意思。」
宋鹤卿的声音自她身后悠悠响起:「你想知道什么。」
唐小荷转头朝门口那人望去,张嘴便问:「所以当年扬州之乱的起因,是因为敌人打进来了吗?」
宋鹤卿点头:「游牧之族过冬如经鬼门关,冬日里最易起战事,而边关防守森严,犯边一次代价十分惨重,江南鱼米之乡,富庶温暖,且守备稀松,与其长驱直入直捣中原,他们还不如放长线走弯路,只要能拿下扬州,杭州绍兴便也不在话下,一个江南大地的物资,够他北狄全族繁衍生息数十年。」
唐小荷又看了眼书上,嘟囔道:「我瞧着好像也是这意思,但是又感觉怪怪的,怎么往下便没有了?」
今日阳光灼烈,宋鹤卿朝她走去,带去满身辉光,语气平静,认真问她:「当真想知道吗?」
唐小荷重重点头。
宋鹤卿舒口气,对她说了书上未曾记载的那一部分——
「扬州太守白牧带领守备军奋勇杀敌,混战十日,击败贼寇。同时间,扬州城因调兵失守,各路悍匪入城,烧杀抢掠,藐视王法。待朝廷援军赶到,匪徒已散,全城血流入渠,尸骨遍地,促成口口相传的扬州之乱。」
话音落下,房中寂静许久。
唐小荷的眼睛睁到最大,眼波震颤着,不可思议地说:「所以,当年那场大乱,其实是我们自己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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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住了,忽然间反应过来许多东西。
怪不得朝廷这些年来便致力于剿匪,举国推崇从文之风而轻武,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唐小荷的心情难以言表,喉头哽咽,声音些许发颤道:「为什么会这样,有外敌的时候,不更应该团结一致吗?这可是自己的家国啊,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这世上,少的是雪中送炭,多的是趁火打劫。」
宋鹤卿声音平淡,接近冰冷,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唐小荷摇着头,按捺着内心无法自抑的难过,动手将册子合上,声音里的哽咽又重了些,难以承受道:「我不理解,人怎么能坏成这样,我要出去冷静一下,我不要再听这些。」
她起身想要出去,途经宋鹤卿,腕上忽然一紧,只觉得头脑晕了下,反应过来,人便已经被抵在了书架上。
宋鹤卿低头看着她,双目凌厉,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唐小荷,你必须要接受,这世上有白就有黑,没有所谓的绝对的好人,但必定有绝对的坏人,你若因为这点小事便心神动盪,难以承受,你以后该怎么办?」
唐小荷没挣扎,也没跟他回呛,就这么呆呆看着他。
看着看着,她的泪刷一下便落下来了,咧嘴哭道:「是啊,我怎么办,我一想到这世上有好人遭罪坏人逍遥我就难受死了,可我还没有改变那些的本事,我该怎么办,我不如回老家算了,我不在外面飘了,外面太险恶了,不适合我,我要走。」
宋鹤卿听到她说的话,先是一怔,接着面露懊恼,似乎后悔把话说重了。
他垂下眼眸,眼中皆是复杂纠结之色,小声地喃喃道:「你走了……那我又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女鹅:凉拌
第92章 汤圆
◎十年一觉扬州梦◎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县衙差役休沐过节,本就空旷的县衙里又只剩下那一家四口。
厨房中热气腾腾,水开揭锅盖, 唐小荷将做好的汤圆下到锅里, 热水咕嘟几下,待汤圆全部漂浮上来,即可捞出。
唐小荷好久没做过这东西, 担心手生煮不熟,便先捞出一颗咬了口,没想到里面的芝麻馅比岩浆还热,烫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没来得及下咽便又吐出去,斯哈不停吸凉气。
宋鹤卿原本手捧本杂书在旁翻看解闷, 见状放下书册,起身走去道:「你是三岁娃娃吗, 吃个东西还能烫到, 张嘴让我看看。」
唐小荷张开了嘴巴。
宋鹤卿瞧了两眼,道:「舌头上有点起泡,没大事, 下次记住了, 无论吃什么都要吹凉再吃。」
唐小荷泪花子还在往外冒,大着舌头委屈道:「我不也是想看熟没熟吗,你刚刚便吵着饿。」
宋鹤卿手捏她的下巴,还在专心看她口中情况, 下意识嘆口气道:「我就算饿死, 也不想你把自己伤到啊。」
唐小荷懵了, 眼角的泪珠都又退回到眼眶里。
怪, 真的怪,宋鹤卿以往有对她说过这种话吗?
现在男人间也兴这般……肉麻?
她赶紧合上嘴巴,将下巴从宋鹤卿掌中挣脱出,转身去找勺子,语气些许慌乱:「熟了,可以吃了,你们都去拿碗,我给你们盛出来。」
多多阿祭眼巴巴等了许久,闻言立马欢欣雀跃地去拿碗,沖淡了那二人间不可言说的微妙氛围。
宋鹤卿接过碗,舀起一颗洁白软糯的汤圆,静静吹凉,慢条细理地餵入口中,仔细地咀嚼起来。
糯米软黏,芝麻馅香浓,二者融合到一起,在舌尖与齿间缠绵,满口香甜。
宋鹤卿吃着汤圆,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方才唐小荷对他张口伸舌的那幕。
他其实怪想不通的。
男人的舌头,怎么能那么小巧,且……粉嫩。
宋鹤卿连忙打住,又往嘴里塞了颗汤圆,压下了那些不该有的浮想联翩。
吃完寓意团圆的糯米汤圆,收拾完碗筷,唐大厨拖家带口到街上看起了花灯。
平阳县的灯会自比不过京城繁闹,但已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刻,家家户户提着亲自做的花灯,走街串巷,笑语连连,街上随意一瞥,便是一家几口共同出行。
多多阿祭跑去玩了,剩唐小荷与宋鹤卿在人群中走着。
二人间的气氛还未缓和,唐小荷正犹豫说点什么好,忽然间便好似瞥到抹熟悉身影,张口喊道:「哎!李福安是你吗!你也进城来看花灯了啊!」
可惜那道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听到她的话,人潮拥挤,白髮苍苍的苍老男子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仿佛未曾出现过。
「奇了怪了,难道我看错了吗。」唐小荷犯起郁闷,「瞧着明明就是李福安啊,虽然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有他在的地方丑娘肯定也在,怎么只见他不见丑娘?」
宋鹤卿拍了下她的头,略为不悦道:「看灯就看灯,专心些,少把眼睛放到其他人身上。」
唐小荷揉着头,只好收回心思,专心挑起了灯。
这街上卖的灯都是百姓闲时自己在家做的,算不上精緻,但足够用心,有的灯上还用剪纸贴了图案,并用小字在旁叙述有关平阳县的传说。
唐小荷一看见灯就想起来初入京城时撞上的仙人点灯,一想起仙人点灯,便想起谢长寿,想起谢长寿……她就冷不丁打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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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咱们俩刚认识的时候吗?」唐小荷挑着灯,顺便回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嘿嘿,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其实是故意混入大理寺的,我想报復你来着,你害得我没能进成天香楼,我当时都恨死你了。」
宋鹤卿起了兴致,懒洋洋地问她:「哦?那我怎么没见你报復我。」
唐小荷正色起来,目光仍盯在灯上,认真道:「少看不起人,我当真报復了的,我往你碗中放了那么多辣椒,就是想让你上火起口疮,哪知你这么久过来居然一次火没上过,简直可恶!」
宋鹤卿笑出了声。
挑来挑去,唐小荷总算挑到盏满意的花灯,便提起来问宋鹤卿:「好看吗?」
她面色莹白剔透,一双笑眼盈盈,花灯散发出的柔和光线贴近脸颊,更衬得五官秀丽,神情灵动,虽着一身男装,依旧难掩美色。
宋鹤卿注视着面前之人,笑容凝固收敛,眼神逐渐变得晦暗,片刻后沉声道:「唐小荷,你再这样,会让我分不清你和你妹妹。」
唐小荷愣了下,眨着双大眼睛发出疑问:「哈?」
什么分不清她和她妹妹,这狗官在说什么。
等等,她怎么觉得宋鹤卿的眼神不太对劲呢。
有点沉,有点黑,还有点……灼热。
不对劲,又开始不对劲了,她过往在他吃的饭里下那么多辣椒,他一次火没上过,怎么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反倒越发灼热起来?
这什么情况?
四目相对,气氛晦涩难言,连明快的灯火都跟着变得温吞。
就在这时,只听二人身后传来一声爽朗唿唤——「老朽见过宋大人!宋大人也是外出赏灯的么?」
宋鹤卿的心情被打断,虽庆幸得以清醒,但又有些遭到打扰的懊恼,转身对同样外出赏灯的梁术稍作颔首:「不错,看来梁族长亦是兴致盎然。」
梁术笑道:「一年也就一回,自然要出来沾沾节气,不知老朽可否有幸能与宋大人同游?」
宋鹤卿哪里有说不的道理。
同时间,唐小荷也松了口气。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和宋鹤卿之间时常蔓延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东西,二人独处时尤甚,多点人,起码能自在点。
她挑着刚买的花灯,刻意离宋鹤卿远了些,百无聊赖间,便与梁术身后的单不让攀谈上。
唐小荷本就对江湖侠客大有兴趣,加上单不让的老家还在扬州,更加勾起她的好奇心,问的便多了些。
单不让对江湖轶事不吝言辞,唐小荷问他什么他便回答什么,大有滔滔不绝之势。但等问到有关扬州之乱,他便顾左右而言他,说话吞吞吐吐,总有推脱,或是说不清楚,要么就是不知道。
唐小荷还挺纳闷,因为看单不让的年纪,扬州之乱时他应当正值壮年,又不是吃奶的娃娃,怎会一问三不知?
再追问,单不让便推脱尿急,找地方解决去了,留下唐小荷气得直跺脚。
宋鹤卿这半晌虽在与梁术说话,眼睛却总盯在唐小荷身上,见她这副表现,立马扬声问道:「怎么了你?」
唐小荷回到宋鹤卿身边,垮着张脸抱怨道:「那位单大侠好没意思,同他说三句话有两句是敷衍人的,还是和你说话省事些。」
宋鹤卿的心情瞬间熨帖不少,很是欣慰地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梁术在旁笑道:「小唐兄弟莫和我那单老弟一般见识,他是个粗人,笨嘴拙舌的,难讨人喜欢,他现在在哪,我替你去教训他两句。」
唐小荷指了下街对面的胡同:「到那里边去了。」
粗野汉子讲究不多,走在街上若是内急,哪有心思去寻恭房,就近便解决了。
梁术等了片刻,没见人出来,颇感到蹊跷,嘴上嫌人磨叽,抬腿便穿街寻去。
转瞬之间,只听胡同里发出一声惊恐大叫,梁术经小厮搀扶而出,张嘴便喊:「杀人了!所有人全部回家去!不准再在街上逗留!」
满街百姓先是愕然,接着赶紧作鸟兽散,不敢不听族长的话。
宋鹤卿亦为惊骇,看梁术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立刻便走了过去。
唐小荷愣在原地,脑海空白一片,难以想像事态会转变如此之快,回过神来赶紧去追宋鹤卿。
胡同里面,潮湿冰冷,扑鼻一股混合尿骚的血腥之气。
唐小荷刚赶到便捂紧了鼻子,差点没吐出来,但等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个人,便再顾不得噁心了,浑身只剩颤慄。
刚才还在与她并肩交谈的大块头,此刻一动不动倒在地上,脖颈间一道鲜红勒痕,兇手力度之狠,几乎勒开了他半个脖子,喉管清晰可见,还在往外汩汩冒着鲜血。
而在尸体旁边,躺着一截手指粗细的沾血麻绳。
第93章 兇手
◎十年一觉扬州梦◎
天际泛起鱼肚白, 鸡鸣声嘹亮,响彻在整个小山村的上空。
昏暗的房屋中,饭菜的酸馊味与墙角霉味混合到一起, 使得生人进到这个地方, 都不必睁眼,只消闻一下味道,便知家徒四壁。
而在此糟糕环境里, 女子却鼾声如雷,一身脏衣未换,四仰八叉地躺在硬榻上,睡的很是香甜。
在床榻正前, 房门对面,有名白髮无须的苍老男子。
男子坐在短木凳上, 两掌不断相搓,发出「沙沙」之声, 麻草在他掌中拧揉成绳, 往下延伸,堆积在膝,堆积多了, 又从膝上掉落, 小蛇般盘绕在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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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搓了多久的绳子,两只布满老茧与皱纹的手颤抖厉害,若细看,还能发现掌上血痕明显, 好似被绳子勒过。
又像是拽住绳子, 勒过别人。
又是一声鸡鸣, 房门外响起了繁沓的脚步声, 男子听不见声音,故而动作未停,依旧在搓着麻绳,麻绳已经搓了那么多,他的速度却丝毫未减,好像搓慢了便来不及了一样。
「哐」一声,两扇门被用力推开。
张丑娘从睡梦中惊醒,睁眼见进来一帮衙门差役,为首的还是那个姓宋的小白脸,顿时升起股不祥的预感,顾不得形象,从榻上一跃爬起来道:「你们干什么的!当官的了不起啊,当官就能私闯别人家了吗?赶紧给老娘滚出去!」
宋鹤卿横眉冷对,并不理睬张丑娘的谩骂,只看着仍在搓绳的李福安,沉下声问张丑娘:「昨日晚上,你丈夫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昨晚上我俩早早便睡下了,能去什么地方?梦里去吗?」张丑娘没半点好气。
宋鹤卿视线一垂,落在李福安颤抖沾血的两只手上,厉声喝问:「若是哪里都未曾去过,那他手上的血痕又从何而来!」
张丑娘愣住了,看向李福安的眼神既震惊又惶恐,结结巴巴地辩解道:「那是,那是他杀鸡留下的,昨晚上正月十五,我们总得给自己做顿好的吧,他邋遢惯了,睡前忘了洗手,怎么着,青天大老爷还管人洗不洗手吗?」
「满口胡言!」
宋鹤卿怒了,再不愿在这毫无意义的对话上浪费时间,张口下令:「来人,将罪犯李福安带去县衙,严刑审问。」
张丑娘彻底急了,母鸡护崽一般挡在李福安面前,瞪大两眼,气势汹汹道:「你们凭什么抓他!他犯什么罪了!你们有证据吗!」
「他杀了人,兇器都留在了现场。」
宋鹤卿话一出,张丑娘脸色瞬间煞白,浑身气焰熄灭,忘了怎么说话似的,嘴唇张了又张,就是发不出一个字。
这时,一直沉浸干活的李福安终于回过神,将搓好的麻绳一一理好,编好的藤筐箩筐也摞好,起身先对张丑娘笑了下,转脸面朝宋鹤卿,目光格外平静,口齿不清地艰难道:「人……人是我杀的,和美娘没关系。」
这句话一出,不仅张丑娘愣了,连宋鹤卿都跟着傻了眼。
他终于想明白了,之所以这起案子作案手法如此简洁粗糙,不仅作案工具留下,目击证人还不止一个,不是兇手胆大狂妄,是因为兇手根本就没打算隐藏身份。
宋鹤卿破过那么多案子,兇手见识了那么多,像李福安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李福安和宋鹤卿说完话,转头又看向张丑娘,接着笑道:「绳子……还很多,你慢慢卖,攒着钱,养老。」
张丑娘顷刻泪如雨下,一巴掌重重打在了李福安脸上,声音悽厉至极:「老娘用你给我打算吗!死太监你杀什么人!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杀人!你杀什么人你回答我!」
宋鹤卿命差役拉住张丑娘,押走了李福安。
张丑娘拼命挣扎着,两眼直勾勾瞪着李福安被带走的背影,泪水从眼眶往外一颗一颗滚,即便那个人根本听不见,她仍嘶声力竭道:「老娘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我把我这辈子都託付给你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李福安!你个死太监!你说好不会留下我一个人的!」
可李福安连都头没有回一下,迈开双步,老老实实往前走。
宋鹤卿看着李福安,感觉此人或许会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听话的罪犯。
不仅不用强行捆绑,甚至连镣铐都不用上,李福安自己就会跟差役走,嘴上还是笑呵呵的,好像根本就不是赴往县衙大牢,而是前去与朋友相会。整张脸上,唯一的相悖之处便是眼眶,他只有眼眶是发红的,越来越红。
是害怕。
还是因为身后的女子。
可他明明听不见,他怎么知道她对他的唾骂,他没有转头,又怎么看到她为他流下的眼泪。
是捨不得吧。
宋鹤卿看着这幕,似乎头一次理解「情」之一字所为何物,剎那后,似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禁目露不解。
这可不是戏文里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这场闹剧的主角,一个是杀了人的苍老太监,一个是被毁了容貌的泼辣女人,这两个人,纵是到了再懂儿女情长的文人墨客笔下,也落不着一句好词。
毕竟残败之躯,怎堪歌颂。
日沉月升,转眼到了夜里。
只消一日工夫,案子便真相大白。
李福安对自己用麻绳勒死单不让一事供认不讳,至于原因,他给出的答案离谱却又令人无法质疑。
他说他当时正在胡同如厕,不小心被单不让看到,受到了好一番嘲笑。他心中气不过,便趁单不让解手时用绳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勒死了过去,就是这么简单。
梁术得知真相时气急攻心,险些呕血而亡,直唿「阉奴该死!」,可宋鹤卿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即便李福满说自己年幼入宫,打从记事起便是一个废人,在宫中被主子看不起,出了宫被百姓看不起,心中怨气积压已久,就算不是单不让,也会是别人。
但从他勒死单不让所下的力气,以后事后颤抖脱力的双手,都能表明,这不是一场即兴杀人案,而是预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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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单不让是习武之人,且身手不低,寻常人用寻常力气勒住他,不见得便能讨到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监,要想将这样一名健壮的男子活活勒死,何止是要提前做好准备,简直是在动手那剎,便要做好同归于尽的决心。
更不提单不让伤口的兇残程度,若非对其恨之入骨,难以到达那个地步,谈何「即兴」。
所以在宋鹤卿看来,这整桩案子疑点重重,大可以细细调查。
可李福安一口咬死自己是即兴杀人,且人证物证俱在,想不结案都难。
杀人偿命,无论按照哪朝律法,李福安都是死路一条。
夜半时分,烛火昏黄,宋鹤卿在内衙提笔踌躇,不知该勾出册上哪一个死法。
就在这时,门开了,从外探出一个黑黢黢的小脑袋瓜。
唐小荷两只眼睛亮而明净,看着宋鹤卿,欲言又止道:「我,我是来……」
宋鹤卿正为案子头疼,便头也不抬道:「还不饿,不想吃饭。」
唐小荷:「我不是来给你送饭的。」
宋鹤卿抬脸看了过去。
乌髮杏眼,小巧玲珑,清秀到过分。
宋鹤卿越看越觉得这小子着实长了讨喜至极的脸,连心烦意乱的时刻,看到这张脸都舒坦许多。
「那来找我干什么?」宋鹤卿的声音不禁有些低沉。
唐小荷丝毫没察觉到不对,眨了下眼怯怯道:「就是那个什么,张丑娘想见你。」
宋鹤卿的眉头微蹙了下,低头继续去看册子,冷声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见。」
这大半夜的,居然只是为了别人来找他。
他还以为是什么……
宋鹤卿晃了下头,想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晃出去。
唐小荷全然不知此时宋鹤卿脑子里都是什么非礼勿视的东西,扯出抹讪笑,些许心虚道:「不见不行,因为,我把人给放进来了。」
「唐!小!荷!」宋鹤卿想摔笔。
唐小荷干脆将门一把推开,两手叉腰理直气壮道:「那我能怎么办!她都跪下求我了,她年纪比我大那么多,我不答应我会折寿的!」
「你当县衙是你开的!」宋鹤卿气得站起来。
「那反正我都把人放出来了!你不见也得见,不然我没法做人了!」唐小荷破罐子破摔。
「你当我捨不得揍你吗!」宋鹤卿朝她快步走了过去。
唐小荷遏制住转身就逃的冲动,心一横牙一咬道:「那你就揍吧!只要你能见丑娘,揍我多少下都行!」
宋鹤卿站在她面前俯首逼视她,高高举起手,吐字冷硬道:「你真当我不敢吗?」
唐小荷见他巴掌都扬起来了,瞬间真被吓到了,心想完了完了这下真玩脱了,我就知道不该在正事上跟这傢伙作对的。
她下意识闭上眼,心道奶奶保佑,孙女还不想这么快去见您老人家啊。
那巴掌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最后在距离她额头一寸的地方停住,「嘣」一声,用食指弹了下。
「下不为例。」
第94章 真相
◎十年一觉扬州梦(收尾)◎
温热的茶水注入盏中, 房中清香四溢,格外安抚人心。
唐小荷倒完茶,咳嗽了声, 扫了张丑娘一眼。
张丑娘原本手捧茶盏正坐在椅上发呆, 听到动静回过神,将茶盏往案上一放,起身便对堂中那人道:「我不是来给李福安求情的, 我过来这一趟,只是想解释些事情。」
宋鹤卿未出声,看了唐小荷一眼,唐小荷目露诧异, 也有点看不懂张丑娘到底想干嘛了。
因为她在求她的时候,说的便是想为李福安求情, 怎么临到头又突然变卦了。
宋鹤卿未表现不悦,视线重新回到张丑娘身上, 心平气和道:「说。」
张丑娘双拳紧了紧, 即便面无表情,眼神却在隐隐发颤,启唇轻声道:「李福安跟你们说, 他是因为受了单不让的嘲笑, 所以才冲动杀人,可其实不是的,他之所以杀单不让,是因为……我。」
宋鹤卿皱了眉头, 反问道:「你?」
张丑娘点了下头, 重新落座, 再度捧起温热的茶盏, 闭上眼睛,极力平復着掌心的震颤,在茶香中娓娓开口。
「我本名张美娘,自小被卖到扬州勾栏,二十一年前,扬州之乱发生时,我与勾栏中的众多姐妹,全部遭到了乱匪的摧残,她们之中,死的死,残废的残废,有的被乱匪掳走,从此下落不明。我运气算好的,没死没残,但……」
往事歷歷在目,张丑娘的喉咙如被一只大手紧攥,每个字只能从中艰难挤出,混合血泪,哽咽至极。
她双手抖动幅度越发的大,连带手中茶盏也抖动起来,茶盖与盏沿相撞,发出清冽刺耳的响。
「但我,因为反抗的太厉害,被当时强迫我的那名匪徒毁了容貌。他先是用刀尖将我的脸割花,然后将刀放到火中烤至通红,拿出来,贴在了我的脸上……」
时隔多年,她现在闭着眼,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当时皮肉发出的「滋滋」之声,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以及那男子的哈哈大笑。
那副画面,死生难忘。
她睁开眼,忍住颤抖,继续道:「我疼晕了过去,等我醒来,那些匪徒便已经不见了,我跑出勾栏,发现扬州城血海一片,到处断肢残骸,成了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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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了扬州城,一身都是血,不知道该去哪,便沿着小路一直走,直至昏死在地上——在那个时候,是李福安救了我。」
「他与我算是同病相怜,我从小被卖进勾栏,他从小被卖进皇宫,因为在宫里冲撞了主子,他便被打聋耳朵,赶出了宫去。他说他记得他老家是在扬州,便想过来寻亲试试,只可惜来晚了一步。」
张丑娘笑了声,眼中流露似苦似甜的悲伤,道:「但后来他又跟我说,他觉得他没去晚,因为他遇见了我,若是他早一点或是晚一点,恐怕都遇不到我了,所以时辰正正好好,不早不晚。」
「你们不知道,那太监是个傻子,他没看出来我又懒又馋脾气又暴,把我带在身边,我就只能靠他养活,可他身上那点钱,光是给我拿两副药便花光了,根本不够活命的。我想走,他不让我走,说两个人有四只手,怎么样都不会饿肚子,人只要想活,什么样的境地都能活,若是不想活,锦衣玉食也过不快活。」
「我就留了下来,待在他身边,跟他搭伙过起了日子。这些年里,我们俩去过很多地方,在街上要过饭,卖过艺,归隐过山林,种过地,钱也挣过,但到手没多久便教人抢了去。我几次气得要死,死太监倒想得开,说反正就那么点钱,谁花都是花,不值当为这伤心怄气。你们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钱都被抢走了,还能用这种屁话安慰自己?怪不得他会被打聋耳朵赶出宫,他这种性子,到什么地方都会挨欺负,也就老娘受得了他。」
「前几年的时候,太监说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我们俩就来了平阳县,在这个鸡腚大的村子里安了家。日子虽然艰难,但好歹饿不死,也不会担心三天两头被混混打,姑且称得上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张丑娘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兴许是说累了,连表情都变得苍白寂静。
寂静中,宋鹤卿道:「你说这些,和李福安杀单不让有什么关系?」
张丑娘冷嗤一声,瞧着堂外的漆黑夜色,口吻讥讽:「都说宋大人足智多谋,难道你竟没能看出来么。」
「单不让,便是当年在扬州城强迫了我,又毁掉我容貌的匪徒。」
一记五雷轰顶,噼在了宋鹤卿和唐小荷的头脑上空。
……
子时三刻,早该进入梦乡的时辰,夜幕下,却有一顶软轿停在了县衙东侧门外。
梁术步伐急促,神情慌张,走入二堂见到宋鹤卿便行礼:「宋大人说有急事召见老朽,不知是何急事?」
宋鹤卿坐在太师椅上,用茶盖撇着茶面浮沫,抬眼看着梁术道:「本官只是突然想起来,梁族长说单大侠对你有救命之恩,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梁术虽不懂宋鹤卿怎么突然问自己这个,但还是将自己与单不让的相识经过叙说一遍。
无非就是他当时在外游歷,途经山林时遇拦路虎挡道,险些命丧异乡,恰好单不让经过,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此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今年单不让登门,说是觉得自己年事渐长,不宜在外漂泊,想在朝廷谋个清闲差事做做。梁术瞬间懂他意思,便设法铺路,首先便将算盘打到了新上任的宋鹤卿身上。
哪想一条路刚开个头,单不让命便没了,行侠仗义的江湖高手,最后亡命于一羸弱太监的麻绳之下。
梁术越说越痛心,最后呜咽痛哭,求宋鹤卿为他单弟做主,尽早将那狠毒阉人处以极刑。
相对梁术的涕泪淋漓,宋鹤卿的反应淡然许多,他沉默凝思片刻,问梁术:「除却户籍所记,单大侠过往可曾和你提起过他的身世经歷?」
梁术以袖拭泪,道:「他跟我说他籍贯扬州,家境贫寒,幼时爹死娘走,与祖父母相依为命,后来祖父母接连病故,他便远走异乡,学出一身本领,靠给人走镖护镖为生。」
宋鹤卿审过那么多犯人,一下便听出这话真假半掺,最重要的部分被刻意避去不提。
譬如远走异乡走的是何处?本领是找谁学的?走镖挂靠的是哪家镖局,僱主又都有谁?
若是单不让还活着,听着这番提问,额头细汗怕已冒出。
宋鹤卿未打草惊蛇,而是继续细细询问。
梁术回忆间忽而灵光一闪,忆起来道:「若说奇怪之处,是我二人曾醉酒一回,酒后我问他,为何会走上行侠仗义的这条路。他好像说,是他年轻时鲁莽冲动,做下许多错事,后来年岁渐长,便想弥补一二,好向老天给自己讨个善终。」
宋鹤卿怔住,心中已然有数。
送走梁术,唐小荷与张丑娘从屏风后走出。
张丑娘面色苍白如纸,半日过去,确定梁术走远再不会回来,方再也承受不住,瘫坐在地厉声哭道:「好一个弥补一二!他以为救几个人便能将自己过往所作所为一笔勾销吗!我这些年,顶着这张烂脸,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怎么敢!怎么敢觉得自己做些好事上天便能给他一个善终!难道恶与善相抵,恶便不是恶了吗!」
宋鹤卿蓦然出声,声音平静冷冽:「恶与善从来不能相抵,正如黑白本该分明,倘若混淆,灰色开始扩散,便再也没有干净地方了。」
他垂眸看向地上女子,道:「就像这起案子无论里面的隐情再多,李福安杀了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置身事外,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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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丑娘哭声越发悽惨,正如北方严冬挂在树梢的最后一片枯黄叶子,不用去触碰,风一吹,便要凋零破碎了。
唐小荷听着张丑娘的哭声,欲言又止地看着宋鹤卿,声音还未发出,便听宋鹤卿又道:「不过我会另写摺子送京澄明,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禀告御史台,再由御史台呈给圣上,到时候,究竟如何,就看李福安造化了。」
他说完,负手出了厅堂。
唐小荷激动非凡,蹲下去勐晃张丑娘的肩膀道:「别哭了!刚刚宋大人不是说了吗,他会给你们求情的,李福安不见得便会死!他或许能活下来!」
张丑娘原本沉浸悲伤不能自控,闻言霎时一愣,顶着满面泪痕反过来去晃唐小荷的肩膀,激动道:「真的吗?你不是在诓我?死太监他不会死?真的不会?」
唐小荷心想话倒也不能说这么绝对,但见张丑娘这样子,哪敢将心里话宣之于口,便点了点头,拿宋鹤卿举例子道:「过往我家大人被污衊贪污,按照律法够砍他几百次脑袋的,但圣上不也只是将他发配到你们这来,当个芝麻大的小官吗,按理圣上这般明察秋毫,定然不会不给你们一条生路的。」
张丑娘喜极而泣,眼泪更加汹涌,嘴里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在她眼里,只要李福安能活着,哪怕缺胳膊少腿,全身动不了了,她也能给他端屎端尿伺候他到老,反正,别让她再也见不着他就好。
然而,一切都想太早了。
十日后,梁术始终未见县衙结案,一怒之下带领众多族人冲进县衙,抢出李福安,要将其当众脱衣凌迟。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会不会有同学好奇为什么宋大人不直接和梁术说出真相。答案就是没法说,首先梁术不会信,其次梁术信了也不会理解,最后,说出去就是表明宋大人站在李福安那边,在一个宗法为天的小地方,族长就是土皇帝,别说李福安,老宋自己都会摊上大麻烦,何况还带着媳妇
第95章 凌迟
◎十年一觉扬州梦(完)◎
街上, 李福安被绳子捆住,脖子也被绳子套住,狗一样被牵往行刑的地方, 路途中额头被石头砸出好几处伤口, 鲜血流淌不止,身上也被泼满粪汤,一身恶臭, 无法直视。
人群里传出咒骂,连最不懂事的小孩子,也在学着大人的样子,手拿石头往这老人身上用力砸, 笑盈盈地骂:「杀人犯,死太监, 烂根子的臭牲口。」
李福安垂着头,在骂声中蹒跚前行, 面无表情, 谈不上是哀还是惧,有的只是死灰般的静默。
直到他被吊在行刑架上,有双手来扯他的衣服, 他才满脸惶恐地妄图躲开, 嘴里含含煳煳地发出声音:「别……别脱,我求……求你们……」
他什么都听不见,自然也听不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打算。他本以为自己会被砍去头颅,又或者活活吊死, 那些他都不会惧怕,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扒去衣物, 还是当着全县百姓的面。
他是真的怕了。
「别管他!行刑!」梁术一声令下。
就在梁氏族人不顾李福安哀求, 继续想要扒衣时,宋鹤卿的声音在行刑台下蓦然出现,面朝梁术质问道:「梁族长,你是个知礼懂法的读书人,怎会不知滥用私刑的下场,你这样做,真的能承担得起后果吗?」
梁术再也顾不得和宋鹤卿维持表面客套,反问回去道:「那敢问宋大人,为何罪犯一早认供画押,你却迟迟不结案,如若宋大人依法禀办,老朽我又何必行这僭越之举?」
宋鹤卿道:「凡刑事案件,无论案发之地大小,一律送京会审,来回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宋某只不过是在等上头髮话,一切都按规矩行事,怎么赵胥一案梁族长便等得,李福安便等不得了?」
家丑被提及,梁术整张老脸由红转黑,冷哼一声道:「赵胥秋后处斩已成定局,李福安却至今未有眉目,即便按照律法,他也理应处以凌迟极刑,老朽只不过是替官府先行一步罢了。」
宋鹤卿眼眸一沉,肃然道:「梁族长慎言,滥用私刑的下场,真的还用本官提醒吗。」
梁术被宋鹤卿的脸色恐吓住,但转眼便缓和了神情,甚至冷嗤一声说:「自古政不下乡,我等穷山僻壤,歷来宗法为上,官府朝廷亦默认如此,宋大人贬谪至此,老朽念你为官清廉,高看你一眼愿尊称你一声宋大人,可你若执意与老朽对着干,可就别怪老朽不念及往日情分,对你不客气了。」
电光火石间,一道粗糙沙哑的女声赫然出现——「行了,有什么好吵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姓宋的你别多管闲事了,管好你自己吧。」
张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里,手里端着一满碗饭,走向行刑台道:「梁老头,李福安要杀要剐皆随你们的便,但有一点,没有空着肚子上路的道理,让我餵他吃下最后一碗饭,之后他整个人随你们处置。」
梁术本欲矢口否决,但看到宋鹤卿不善的眼神,且退半步道:「唉,那你尽快。」
张丑娘登上了行刑台,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了李福安的跟前。
李福安两只手都被吊起来了,要想吃饭,只能由她来餵。
张丑娘舀起满满一勺子的饭,不温柔地塞到李福安嘴里,骂骂咧咧道:「多吃点,老娘好不容易做的,最讨厌弄那些锅碗瓢盆鬼玩意了,用完还得洗,麻烦的要死,真不知道你过往哪来的耐心,居然给我做了那么多年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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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无表情,边塞饭边絮叨,一点看不出来是在给一个死刑犯送行。
「你说你这是什么命,自从和我一块过日子,就一天福没享过,当年我要走你还拉着我不让我走,你就不该拉的,你知道凌迟是什么吗?是他们把你的衣服扒干净,往你身上套一张大渔网,然后用刀子把你的肉一片片铉下来,你根本撑不到最后,割到一半你就疼死了,一身血红血红的,跟条死鱼差不多。」
她又往他嘴里塞了口饭,顺带发出一声嘆息。
台下响起了催促声,要她餵快点,他们等不及要看扒太监衣服,看太监下边长什么样。
是全没了,还是只没一半儿?撒尿的时候怎么办?用蹲下吗?尿从哪出来?
其实没有多少人关心死的是谁,这太监犯的什么罪,他们更好奇他身上的疤痕,以及享受凌虐他带来的快意。
没有什么是把另一个人的自尊踩在脚底更有意思的了,哪怕同为底层,但因脚下有个踩着的人,便显出自己高贵不少,像个主子。
张丑娘将碗底最后一口饭也餵李福安吃下,对着满面泪痕的苍老太监说:「李福安,我张美娘这辈子有的男人数也数不清了,但我告诉你,你比我过往所有男人加起来都有种,你是我见过的最男人的男人,这辈子跟你一场,我值了。」
她摔下碗,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捅进了李福安的心口。
从头到尾速度之快,不过眨眼工夫。
梁术看呆了眼,片刻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马赤红双目,怒不可遏道:「来人!将这毒妇给我擒住!」
「扑哧」一声,匕首从血肉中拔出,李福安心口血若泉涌,浑身抽搐不止。
他嘴角噙笑,两眼看着面前的女子,目光中满是温柔,缓慢而留恋的,永远闭上了眼睛。
张丑娘转身,眼神穿过朝自己扑来的梁氏族人,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宋鹤卿身旁的娇小身影上,扯出了抹笑意,用口型说:「多谢。」
唐小荷本就被场面吓呆了,看到这一幕后更是汗毛一竖,正要问她是什么意思,便见眼前血光一闪——张丑娘居然用刚刚捅进李福安心口的匕首,狠狠划过了自己的脖颈。
「啊!」
唐小荷根本没办法再维持理智,可她除了发出一声尖叫,其余便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想冲过去,又被宋鹤卿紧紧拖住,听他用颤抖的声音不断安慰自己:「冷静点,闭上眼睛,别去看。」
唐小荷怎么忍住不去看。
她送给她的咸鸭蛋都还没有吃完。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满脑子都是疑问,可又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从哑然失声,到嚎啕大哭,从不断推开宋鹤卿,到紧紧抓住了宋鹤卿,只是哭,不停的哭,哭到头脑一片空白,哭到昏厥。
等醒来,她就已经出现在张丑娘和李福安的茅草屋中,屋中陈设一如往常。
先前种种宛若梦境,她从榻上一下子爬起来,顾不上穿鞋,下榻便跑出了房屋,四处唿喊道;「丑娘!丑娘你在哪!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她找啊找,找到了茅草屋后的小树林里。
傍晚余晖灿烂灼烈,穿过树梢新叶,光斑明亮,撒落在靠树而歇的青年身上。
青年双目紧闭,似是疲惫异常,长睫随唿吸而起伏,衣袖下,两只修长的手沾满泥垢。
在他的旁边,起了两座坟包,应是刚起不久,泥土还很潮湿,坟前尚未立碑。
唐小荷被勾了神,不由自主便朝那两个坟包走去,脚步声沙沙响起,惊醒了就地小憩的宋鹤卿。
宋鹤卿睁眼,见是她,反倒松了口气,起身问她:「感觉好些了吗?」
嗓音沙哑,带着些初醒的淡淡鼻音。
唐小荷未置可否,静静走到坟前蹲下,看着两座坟包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叫道:「宋鹤卿。」
宋鹤卿走向她:「怎么了?」
唐小荷眨了下眼,呓语似的缓声道:「你看,矢志不渝的感情,是真的存在的。」
「无关风花雪月,不是才子佳人,原来真正的男女之情,不过是一个苦命的人,即便拼上一切的代价,也要去守候另一个苦命的人。」
「我好像懂得了为何文人墨客们独爱赞颂它。」
「父母之爱谓之血缘,亲友之爱谓之来往,唯有它,没有任何条件,只因为是那个人,认定了那个人,所以爱便出现了,这是为何呢?」
「无需姣好的容貌,温雅的性情,甚至无需健全的身体,哪怕你丑陋,刻薄,刁蛮,一贫如洗,但在那个人眼中,你便是世间所有美好,拿什么都不能换。」
唐小荷摸着潮湿的新泥,眼睫也潮湿,继续自言自语道:「所以世人爱美人,爱的根本不是那个人,爱的是欲望么?真正的感情会超脱一切,就像不吃辣的人忽然控制不住吃辣,不吃素的人忽然茹素,都是没有道理的,它更像是……神仙法术?」
宋鹤卿听着唐小荷的喃喃念叨,看着她蹲下后小巧到可怜的背影,内心泛起无尽酸楚,竟不由自主附和道:「对,是神仙法术。」
是控制不住的。
林间忽起风声,绕过二人,穿林而过。
似是死去的张丑娘与李福安,回来看望友人。
唐小荷不觉间已泪流满面,起身高唿道:「张美娘!李福安!一路好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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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鹤卿陪唐小荷在村子里住了三日,之后才回衙门处理那些琐碎。
本以为梁术会带领族人将衙门围剿个水泄不通,没想到里面安静异常,连多余一声咳嗽都没有。
就是多了不少陌生面孔,身上穿着的还是京差公服,见他便行礼。
宋鹤卿看着多出来的那些面孔,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立马便往厅堂跑去。
厅堂中,茶香四溢。
身着一袭青绿公服的年轻御史坐在太师椅上,正在对镜自照,醉心欣赏自己的英俊尊容。
听到脚步声,他收起镜子,起身沖门口之人一揖,弯起双桃花眼,笑盈盈道:「宋大人,别来无恙啊。」
第96章 回京
◎盐海龙王◎
宋鹤卿一怔, 鼻头逐渐涌上酸楚,噙了丝淡笑,抬手回揖道:「崔大人好久不见。」
崔群青上前扶起宋鹤卿, 费了大劲从喉中挤出三分哽咽, 甚是感慨道:「几个月不见,宋大人可真是……」
宋鹤卿一抬脸,崔群青那个「瘦」字生生又咽了回去, 匪夷所思地打量一遍,狐疑地说:「胖了许多?」
宋鹤卿:「……」
好端端的感人场面,硬是变成了大眼瞪小眼。
这时唐小荷追来,嘴里气喘吁吁道:「宋鹤卿你跑那么快干嘛啊, 我都追不上你了——哎?崔御史你怎么在这?你也被贬谪了吗?」
崔群青看见唐小荷便两眼放光,将宋鹤卿往旁边一推, 对着唐小荷便张开怀抱道:「小厨子我可想死你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做的杂粮煎饼呢,来来来, 快点抱一个。」
宋鹤卿一脚将崔群青踹到了边上。
「他问你话呢, 你怎么在这,是不是也被贬谪了?」宋鹤卿没好气地说。
崔群青举胳膊,手里握着卷玉轴圣旨:「非也非也!崔某此次前来, 是担任钦差大臣, 特地过来给你宋县长颁旨的!」
他爬起来,站到门前背阳而立,清了清嗓子,手捧圣旨道:「平阳县县长宋鹤卿, 听旨——」
宋鹤卿跪地叩首。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经大理寺详查, 前大理寺少卿宋鹤卿贪污赈灾粮款一案, 乃为先前误判,如今水落石出,宋卿理应官復原职,平阳县县长一职,再由吏部指人担任,钦此。」
宋鹤卿久未回神,直至崔群青提醒,方沉声自语道:「臣领旨,谢主隆恩。」
圣旨冰凉玉轴沁在宋鹤卿掌心,提醒着他,这一切不是在做梦。
「不对。」他忽然出声,「我都已经走了,大理寺主位无人,还对我的案子查什么查?若是新任官员顶替上我,巴不得我永世不得翻身才好,怎么会那么好心,特地替我伸冤?」
他抬头,目光炯炯,看向崔群青。
崔群青嘆了口气,无奈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之后,崔群青才将大理寺正卿钱从善特地从老家返回京城,回到大理寺重审案子的事情告诉了他。待案子调查清楚,钱老又力排众议,当朝谏言将原少卿宋鹤卿官復原职,甚至为了令陛下信服,还将早已辞官归隐的太师白牧请回朝堂作证,费了不小的周折,方将宋鹤卿捞了回去。
宋鹤卿听完,心中百感交集,恨不得此时便飞回京城同钱大人三叩九拜才好,待听到最后,他人又忍不住一怔,有些难以相信地道:「你刚刚说,钱大人将谁请回去了?」
「太师,白牧白大人。」崔群青朝北揖上一礼道。
宋鹤卿惊到说不出话来。
崔群青笑眯眯的:「难以置信对吧?我也不敢信,白老多年不问世事,当年请辞还乡,陛下三劝三留未能将他留下继续为朝廷效力,如今他为了你个被贬谪的逆臣,居然愿意重返朝堂,同钱大人一同为你上谏,宋鹤卿啊宋鹤卿,你说你哪来那么大的福气。」
崔群青越说牙根越酸,说到后面后槽牙都快咬烂了,晃了晃头道:「不行,太气人了,牢里似乎还关着个姓梁的,我这就去把他宰了冷静冷静。」
这回是唐小荷率先反应过来,追上询问道:「姓梁的?梁术吗?」
崔群青点头:「除了他还有谁,滥用私刑是死罪,正好杀鸡儆猴,压一压这些藐视王法的乡野豪绅。」
唐小荷哑然失语,她当然是恨梁术的,要是没有梁术紧逼,美娘和李福安根本不会死,她连做梦都是把梁术那老头摁地上揍,但眼下乍一听到要将他处死,她不禁有些恍然。
这时宋鹤卿道:「人带够了吗?」
崔群青胸有成竹:「那自然是带够了,迎你宋大人回京,排场怎么少得了……不对,宋鹤卿你什么意思?」
崔群青皱紧了眉,看向宋鹤卿。
宋鹤卿与他对视,语气淡定自若:「这里自古便是宗法为天,要想收服百姓,首先便要收服宗族各长,当众处死梁术,免不得会引起暴动,自要事先做好准备。」
崔群青听完这「好心提醒」,眉头越皱越紧,心想我可不是为了打杀而来,杀一个藐视王法的族长无关紧要,但若引起百姓暴动,使平阳县血流成河,这个问题便大了,不仅回去无法交差,传出去影响的还是整个崔氏一族的名声。
他抬头看向宋鹤卿,不情不愿地问:「那你说,此事该当何解?」
宋鹤卿双眸聚神,望向了门外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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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早,县里行刑台上。
梁术身着囚服,蓬髮垢面,跪在台上恸哭不止,正对面的便是他的所有族人家人,上至已经哭晕的八十老母,下至尚在襁褓的年幼孙儿。
而就在四日前,绑在这里的还是那个叫李福安的阉人。
梁术怎么都想不通,为何短短四日,光景便变化如此之快,自己不过是想给自己的结拜弟兄报仇,哪里有错,何错之有,怎就落得了这般田地?
公案后,崔群青捧了盏香茗清清嗓子,问道:「梁术,你可知罪。」
梁术当然不服,但此时此刻,脱口而出的便是颤然一句:「小老儿知罪。」
「可知何罪。」
「小老儿我不该……不该滥用私刑。」
「那你可知,为何滥用私刑会重至死罪?」
梁术说不出个所以然。
崔群青道:「县往上是州,州往上是郡,郡再往上便是国,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依照国法,除了官府衙门在证据确凿后可对犯人动刑,民间一律不得擅用私刑,一旦用了,便是与国对峙,目无圣上,欲图谋反。」
梁术听傻了眼,浑身颤慄更甚,怎么都没想到,几十年来正如吃饭喝水一般的小事,竟能与谋反二字挂钩。
他浑身打了个寒颤,下半身一阵暖流蜿蜒,在众多族人面前,生生被吓失了禁。
向来德高望重的老族人,此时再顾不得脸面,冲着公案后的年轻高官便不停叩首,呜咽大哭道:「小老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人看在我年事已高的份上,饶我一条生路吧,我求您了,求您了。」
台下的小孙儿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在娘亲怀中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朝着梁术用力伸去,拼命哭喊道:「爷爷!爷爷!」
梁术涕泪横流,额头磕出鲜血不敢停歇。
崔群青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天色,冷声道:「时辰已到,开始吧。」
梁术被刽子手一手抓住肩膀摁住,再动弹不得。刽子手拎起一罈子酒,大口灌入口中,照着宽背大刀狠喷一口,顿时酒气四溢。
梁术抖若筛糠,头脑一片空白,全身的知觉都集中在了后脑勺上。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离自己有多近,近到只消再往下落下一点点,便能蹭破他的皮肉,割断他的筋脉。
这时,公案后的年轻高官抽出一支行刑签,随手便掷在了地上——「行刑。」
梁术彻底没了知觉。
大刀高举,台下百态各异,有的捂紧了两眼,有的赶忙跑回家去,有的流流满面,但更多的,是所有姓梁的青壮男子面露恨意,额上青筋毕露,双拳紧握。
日头西沉,只听刽子手一声如雷暴喝,大刀朝老人的白髮苍苍的头脑狠狠落下。
「族长!」台下有人高唿,饱含惋惜。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那大刀往上一抬,砍下的并非是梁术的脑袋,而是梁术盘束于顶的头髮。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
留蓄一生的髮髻便被这样砍下,犹如头颅一般,滚落到了地上,溅出尘土飞扬,正如看不见的血迹。
梁术全身暴汗淋漓,几欲昏死,颤然睁眼,看到地上的头髮,顿时恍然大悟,可已连生出劫后喜悦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地上唯有粗喘,全身抽搐。
崔群青继续道:「——本官念你年事已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孙儿,又事发有因,故免去死罪,改为髡刑,并没收全部家产充公。又念你饱读诗书,颇具才能,遂任命你为县衙主簿,从此辅佐县长,肃清乡风,秉公执法。」
梁术爬跪起来,对着崔群青重重叩头,哭道:「多谢大人!多谢陛下!小老儿今后定不辱使命!一定恪忠职守!」
转瞬之间,平阳县改天换地,自古延续的宗法条例被律法取而代之,县衙焕然一新,门口设鸣冤鼓,民里凡有纠纷,一律击鼓鸣冤。
余氏族长见梁术倒戈,私下当即便找了崔群青,表示自己也愿意捐出家产,能不能在县衙给他也留个位置,崔群青自然应允。
三日后,清点完两家家产,便是到了一行人启程归京的时候了。
唐小荷起了个大早,指挥着多多阿祭忙里忙外,忙出一身薄汗。
说来也怪,明明来时没带多少东西,等到临走了,要带走的劳什子反倒变得多了起来,才只是刚开始,便已两辆车都装不下。
唐小荷很是想不通,但也停不下来拾掇的心,忙完外边还要去忙里边,忙着把那个临阵赖床的狗官揪起来赶路。
她冲到内衙,一脚踹开了卧房的门,掀开宋鹤卿的被子便嚷:「赶紧起床!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宋鹤卿昨晚在前衙同胥吏处理交接事宜,忙至丑时才睡,此时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疲乏。
他太累了,被子没了也懒得去抢,闭着眼用慵懒沙哑的声音道:「还早,再等我一会儿。」
「我等你个大——」
唐小荷的骂声在他耳朵里响到一半,霎时停顿住了。
宋鹤卿感觉不太对劲,睁眼瞧了下,发现那细皮嫩肉的小厨子站在床畔,手里抱着被子,正满目好奇地盯着他瞧。
寝衣有什么好瞧的。他心想。
突然间,小厨子尖叫了一声,不仅瞪大了眼睛,整张脸也变得通红冒着热气似的,手中被子一扔,拔腿便跑出了房间,门都来不及关,一副见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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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不懂这厮这是什么反应,回忆着唐小荷方才的视线,低头往腰下一看,目光被高耸阻碍。
……确实,有辱斯文。
第97章 烤鱼
◎盐海龙王◎
启程时宋鹤卿想到唐小荷早上反应, 便上前想问她,当时到底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怎料唐小荷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一见他近身便炸毛呲牙道:「别碰我!从今天开始你继续和我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凶人时她整张脸又开始抑制不住的发红, 活似上了层绯丽的胭脂。
南方早春炎热, 阳光灼烈,煞磨人心。
宋鹤卿站在阳光下,看着唐小荷白中透粉的脸颊与脖颈, 莫名口干舌燥,想张口解释,唐小荷就已经转身上了马车。
崔群青鸟悄儿熘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道:「啧啧, 又把人给惹生气了?我说宋大人你能不能行啊,再惹我家小唐生气, 我可就把他抢到御史台去了。」
宋鹤卿无端挨顿凶,原本就烦, 闻言心情更闷, 抬腿便朝崔群青踹了一脚,黑着张脸道:「什么你家我家的——」
「他唐小荷只要在我身边一日,他就是我的人。」
车厢中, 唐小荷听到外面那句「我的人」, 脸更加红了,还滚烫跟刚烧熟的虾子一样,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里头去。
她弯腰将脸往膝上一埋,又羞又恼道:「我什么时候成他的人了, 该死的宋鹤卿, 不要脸!」
多多阿祭面面相觑, 问她:「哥哥, 你怎么了?」
唐小荷脑子乱极了,恼羞成怒地一嚷:「我生气!」
多多:「生什么气?少卿大人又惹你了么?」
唐小荷再度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了早上那幕……简直要疯。
「他,他……」她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总不能将自己的感受对这两个小屁孩全盘托出。
关键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感受,总之就是觉得很羞,很恼,很烦。毕竟在那之前,她虽然知道男女有别,但在很多时候,她与宋鹤卿之间的那条界限并不明显,在她眼里,他就是个说话不讨喜总惹她生气的讨厌鬼,那些特徵都是与男女无关的,她在相处时也无需去想那么多。
但在今早,她勐然一下子意识到,宋鹤卿是个男人。
而且,即便隔着那层布料,也能看出来,他还是个很……货真价实的男人。
「啊!」唐小荷晃了晃头不再去想,斩钉截铁道,「反正他就是让我很不舒服!我以后必须离他远点!」
这时毡帘被掀开,露出一双内勾外翘的狐狸眸子,正对上唐小荷慌乱的眼睛。
「离谁远点?」他眼里噙笑,明知故问。
唐小荷傻了。
宋鹤卿对俩小的一扬下巴,道:「去后面的车上坐着,我没睡醒,借你们的地方补个觉。」
多多点点头,把不情不愿的阿祭从车上拉下去了。
宋鹤卿坐下,打了个哈欠,身体一倾便要枕在唐小荷腿上。
唐小荷回过神,喝令住他:「你干嘛!」
「睡觉啊。」宋鹤卿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视线懒懒瞥着她,「借你的腿当枕头,应当不会介意吧?」
唐小荷一收腿,没好气道:「谁说我不介意?说好的三尺之距呢,你要歇就歇,但不准碰我,咱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
宋鹤卿忽然一倾身,伸手掐住了她的脸颊,皱眉细细打量她道:「唐小荷,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跟个大姑娘一样了,你别扭什么?不就是看到我早上那点事了吗,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唐小荷跟被戳中心事似的,连耳朵都染上了红晕,却睁大眼睛硬撑道:「谁说我害羞了?我那是……突然想起来厨房水还烧着,所以才跑出去的。」
宋鹤卿就看着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点头憋笑道:「哦,原来如此啊,不是因为害羞?」
唐小荷:「当然不是!」
「当真不是?」
「不是!」
「好吧。」宋鹤卿略挑了眉梢,手从她脸上松开,但还未彻底收回,便又探向了唐小荷的腰间。
唐小荷惊了,推搡着宋鹤卿道:「你干嘛!」
宋鹤卿:「礼尚往来,你看了我的,那我也要看你的。」
唐小荷的魂魄差点被吓飞,一爪子挠到了宋鹤卿脸上:「你给我滚!」
车厢外头,崔群青本在迎着风儿骑着马,照着镜子哼着曲儿,忽然听到脑后「噗通」一声,转头一瞧,发现是宋鹤卿被踹下了马车。
脸上还添了两道鲜红抓痕。
宋大人处惊不乱,被踹下马车就改为骑马,上马后淡定吩咐道:「赶路要紧,继续走。」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
崔群青看着宋鹤卿脸上那两道抓痕,越看越想笑,最后忍不住道:「你又怎么招惹人家了?」
宋鹤卿:「没招惹,逗了逗他。」
崔群青:「怎么逗的?」
宋鹤卿难以启齿。
崔群青好奇心上来了,追问道:「说嘛说嘛,刚才我就听见里面动静不太对,小唐好像还哭了,你把他弄哭了吗?你干什么了?」
宋鹤卿一声「驾」,跑到前面去了。
崔群青穷追不捨:「哎你跑什么啊,有什么是你我之间说不得的,我还从来没见你逗过谁呢,你怎么逗的?你怎么不来逗逗我?来嘛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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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你停下,你是不是玩不起!」
……
北上走官道,经苏扬两州,所经河道纵横,又兼春光正好,处处鸟语花香。
来时正值严冬,天寒地冻,所有人都没有心情去看沿途风景,此行归去,赶上万物復甦,自然被绊住不少脚步,哪里都想看一看走一走。
当然,不包括宋鹤卿在内。
他急着回京找那两位大恩人叩谢,恨不得半刻不停歇,又哪来的心情去欣赏路途风景,之所以甘愿走走停停,不过是为了迁就某些半大孩子罢了。
太阳下,水流温热的小溪中,「半大孩子」唐小荷裤脚挽到大腿,手持用树杈制作的鱼叉,双眼直勾勾盯着水面下游动的影子,忽然鱼叉一沉,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唐小荷举起鱼叉开心大笑,炫耀着鱼叉上的大肥鱼道:「又得了一条!晌午大家能吃个饱了!」
崔群青学她的样子在河里胡叉许久,半条鱼未能得到,气得吱哇乱叫:「不对!凭什么你一叉一个准我半天弄不着一条,这里头有诈,小唐你老实交代,这里头的鱼是不是都和你商量好了!」
话音刚落,阿祭叉到一条,多多也叉到一条。
唐小荷哈哈大笑:「是啊!我和它们都商量好了,谁都行,就只有你崔御史不行。」
阿祭道:「崔御史别叉了,鱼已经够吃了。」
多多也说:「就是就是,崔御史还是上岸歇着去吧,别累着了。」
就连在岸上歇息看书的宋鹤卿,也对崔群青招了下手,很是好心地说:「不行就是不行,别太勉强自己。」
崔群青转脸便嚷:「姓宋的你给我闭嘴!小爷我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不行两个字,你们给我等着,我绝对叉条大的给你们看!」
唐小荷将鱼叉上的鱼扯上来扔上岸,自己也上岸道:「那崔御史继续,我们边烤鱼边等你啦。」
崔群青:「别管我!你和宋鹤卿一样烦人!」
唐小荷哈哈一笑,下意识看向了宋鹤卿。
树下,宋鹤卿也在看她。
二人视线相对,唐小荷忽然感受到强烈的不自在,连忙又别开视线,招唿着多多阿祭忙活烤鱼。
春日里的鱼鲜美异常,根本不用过多调味,剖干净内脏串在火上烤,只撒上盐便已足够,保准好吃到掉眉毛。
唐小荷忙活着烤鱼,未管别的,也忘记将挽到大腿的裤脚松下去,直到多多对她道:「哥哥,你腿上怎么没有汗毛啊,男子不是都长汗毛的吗?」
唐小荷懵了下,镇定自若地说:「谁告诉你男子都长汗毛的,我从小就不长,我爹也不长,我随我爹。」
多多点了下头,显然是头回知道这件事,接着又道:「哥哥,你的腿好白好细啊,你的脚也好小啊,好像只跟我的差不多大,哥哥你的脚真好看,看着软软的,我能摸一下吗?」
唐小荷无语凝噎,在心里感慨自己怎么把多多养成色胚了。
她正要回绝,双肩便一沉,周身萦绕淡淡的清竹之气,垂眸一瞧,身上多了件熟悉的外袍——宋鹤卿身上的。
他二人身高差距颇大,袍子一落身上,别说腿和脚,脚指头都看不见了。
她起身,下意识便走向树下,皱眉嘟囔道:「你给我这个干嘛,大热天的我又不冷。」
宋鹤卿视线从书上移开,抬眼瞥着她,声音不大,吐字却清晰:「那日我要看你,你不让,说自己的一切都是未来老婆的,男人没了贞洁还算什么男人。如今对别人,便没了那套规矩了?」
唐小荷脸一热,低下头愤愤不平道:「那能一样吗,一个腿脚,一个是……」
宋鹤卿又看她,眼神直发沉。
唐小荷恼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伸手松起裤脚道:「行行行,放放放,谁让我是个洁身自好的好男儿。」
就在这时,只听河里发出一声尖叫,二人立刻转头望去。
只见崔群青连滚带爬地冲上岸,躺在地上抱着右脚嗷嗷哀嚎道:「疼死我了!我被蛇咬了!我要死了!救命!我要不行了!」
唐小荷和宋鹤卿连忙沖了过去,但在崔群青整只脚上找了一遍,也没找到蛇口留下的痕迹,只在大拇指的指腹上发现个小红点,跟蚂蚁差不多大。
随从里有些经验老道的,上前瞧了一眼,松口气道:「崔大人莫怕,你这是被水蝎子蛰了一下,没有毒的,就是疼了点,过会儿就好了。」
崔群青头都快喊掉了,痛哭流涕道:「疼了点儿?我都快疼死了!你们快点想办法救我啊!大夫!快点送我去见大夫!」
然而荒郊野岭,去给他找哪门子大夫。
随从又道:「大人若是不嫌脏,用童子尿沾一下伤处便好了,我们老家都是这么治的,百试百灵。」
崔群青先是满口拒绝,后来估计实在太疼了,扯开嗓子便喊:「童子!来个童子!快!」
宋鹤卿被他嚎的耳朵疼,不耐烦道:「你用你自己的不就行了?」
崔群青边哭边说:「说来话长,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
宋鹤卿扶额:「行了闭嘴吧,阿祭你来。」
阿祭摇头,表示自己这半日没喝水,尿不出来。
宋鹤卿便又将视线落到一个个随从身上。
随从们赶忙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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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我孩子都俩了。」
「大人我去年便娶妻了。」
「虽然小的没娶妻,但小的真不是啊。」
最后,宋鹤卿将视线落到唐小荷身上。
唐小荷后退一大步,面露惊悚:「看我干嘛,我也不是啊。」
她当然不是童子了,她是童女啊。
宋鹤卿听完,人愣了。
他朝唐小荷走了一步,不死心道:「你再说一遍,你不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崔群青:你们两口子能不能救完人再吵
第98章 白家
◎盐海龙王◎
唐小荷战战兢兢地又退一步, 佯装从容道:「不是童子啊。」
宋鹤卿的眉头快拧成了疙瘩,再度逼近她说:「你怎么就不是童子了?」
说好的洁身自好,说好的守身如玉呢。
碰不让碰, 摸不让摸, 看也不让看,纯情成那个样子,弄半天不是童子?这是把他宋鹤卿当猴耍了?
唐小荷不懂宋鹤卿为何这副表现, 大着舌头强撑道:「我怎么就不能不是童子了?谁还没个红粉知己什么的了,再说我年纪又不小了,我……」
话到最后她实在扯不下去这个慌,干脆低下头去。
可头一低, 看着便更像是因心虚而难以启齿,越发坐实了她口中所言。
宋鹤卿眼底直泛红, 心中压抑着的那口气憋屈又难耐,只能直勾勾盯着唐小荷, 似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看看她脑子里面到底是什么做的。
「喂!你们俩吵够了没有!」崔群青嗷嗷大嚷,「再不救我我就要饮恨江南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俩的!」
宋鹤卿这才将视线从唐小荷身上撕下来, 垂眸时长睫遮盖住了眼中所有复杂, 沉着声音道:「既然这样,那只能我来了。」
这回轮到唐小荷盯着宋鹤卿瞧了,眼神里满是震惊。
她哪能想到,这整个大队伍里面, 除了年幼的阿祭, 唯一的童子, 居然是这傢伙。
啧,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宋鹤卿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脸冷冷一瞥:「早上还没看够?」
唐小荷脸一热,连忙转过头去。
片刻后,小溪边响起呜呜抽泣,甚是哀怨凄婉。
崔群青将两脚插进溪水中拼命沖洗,头靠在唐小荷肩上,抽抽噎噎道:「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去,否则我这辈子就要毁在他手里了,人活着就活个清白二字,倘若闹到人尽皆知,那我干脆不要做人了,扯根绳子上吊算了,也不连累家族名声扫地。」
唐小荷轻轻拍着崔群青的肩膀,嘆气道:「放心吧,我会劝他为你负责的。」
宋鹤卿站在二人背后,头都快气炸了。
「聊够了没有!没死就给我上路!」
闹腾半日,队伍再度启程,直奔苏州方向。
抵达主城时正值傍晚,街市到处飘香,光是小摊上的吃食,便有蜜汁豆腐干,千层饼,玫瑰瓜子,小笼馒头,枣泥麻饼,猪油年糕,酱汁肉……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唐小荷下了马车沿街慢走,先买了几屉小笼馒头与大家分食,分完,她看着手里兔子形状的小白馒头,根本捨不得下口,由衷赞嘆道:「这馒头长勒好乖哦。」
宋鹤卿正在她旁边向摊主付钱,转脸见她目不转睛望着手中馒头,两只眼睛水灵灵泛着波光,脸颊嫩的好似能掐出水来,心上当即塌陷一块,心想——是啊,好乖。
但转脸想起唐小荷不是童子,宋鹤卿又立马浑身一震恢復理智,心道假象,都是假象,他只不过是长成这样,他唐小荷可是个男人,纯正的男人,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童子身的男人,不能再想下去了,绝对不能。
他火速付完钱回到马上,再不往唐小荷的方向扫上一眼。
倒是崔群青,在车厢中躺尸不忘操老妈子心,半个身子都探出窗户外,对唐小荷喊道:「小唐啊,你少往肚子里塞吃的,省得到了我那朋友家中,腾不开肚子吃好的。」
崔群青的腿脚早就利索了,但他坚定认为自己身娇肉贵急需静养,便冒着被宋鹤卿生吞的风险,联络了近在苏州的好友,预备拖家带口到人家府上小住两日。
唐小荷自是听劝,只将兔子馒头吃完便不再买吃食了,虽然闻着香味口水直冒,内心很是煎熬。
她嫌车厢里闷,骑上了崔群青替换下来的那匹马,这会儿为了转移注意,便隔着车窗问道:「照刚才崔御史那么说,想来你那朋友必定是大户人家了。」
崔群青手里没拿扇子,干脆将额前两缕发须一甩,道:「这话说的,能与我崔大公子结交的人物,能是一般人吗?我也不过跟你卖关子,苏州白家你可听说过?」
唐小荷一愣,下意识问:「盐海龙王?」
崔群青点头:「不错,前朝末年兵荒马乱,白家趁机贩盐发迹,后来太-祖皇帝起兵称帝,他白家又会审时度势,向朝廷献上制盐良策,避过了抄家一劫。再后来,战火平息,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官盐不抵民用,朝廷便将盐权又放发给了几家盐商,其中白家占了大头,成了名副其实的盐海龙王。江南民间歷来流传两句话,做人不求金腰带,只愿一白和二白。」
「其中这一白,便是少年及第,文能为帝师,武能御外敌的太师白牧。二白,便是家产亿万,子孙千百辈子都用不完的苏州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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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群青说到最后,口吻里无端多了丝艷羡的味道,感嘆道:「我这朋友,便是白家第三代家主的么孙,名叫白玉隐,前两年在苏州画舫里结识的。他平日里没别的事做,就好个游山玩水舞文弄墨,我在御史台被中丞大人数落的工夫,他连西域都玩完一圈回来了,属实令人火大。」
唐小荷听完,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有钱真好」。
但白家的有钱显然与朱万三的有钱不同,朱万三太张扬,气势太强盛,唯恐天下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但白家,除开江南以外,外界鲜少出现与其有关的传闻,白家人自己也是深居简出,未曾出现过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流言蜚语。
说话间,队伍徐徐出了繁闹街区,到了僻静幽渺的山下,只见大宅坐落山脚,靠山抱水,连唐小荷一个外行,都能感受到此地气息清新充沛,是个千金难找的好地方。
而随着队伍渐进,门口灯火也越发旺盛,众多下人挑灯相迎,中间簇拥了名唇红齿白,相貌俊秀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一袭锦袍,颜色发沉,乍看并不艷丽显眼,但若离近细看,便会发现衣料暗中带纹,于灯下流光溢彩,乃是一尺十金的翠金裘。
他大步前来,满面笑意,俯首朗声道:「小人白玉隐,见过御史大人。」
崔群青脚不疼了腿也不麻了,都不用搀扶,一个利索跃下马车,快步上前将人扶起道:「什么大人小人的,私下何必如此拘礼,何况我两手空空的来你家里蹭饭,你不嫌我失礼便好了。」
「这是哪里话,崔大人能光临敝舍,于藏之而言便胜过千礼万礼。」
「哈哈哈,藏之你这张嘴,可惜不能用到官场上,否则保你青云直上。」
客套一番,崔群青就近对白玉隐介绍道:「这位是唐小荷唐小兄弟,我在信中跟你提起过的,为人很好,又烧得一手好菜,与天香楼的厨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玉隐朝唐小荷一揖,恭敬道:「藏之见过唐小兄弟。」
唐小荷忙抱拳回礼:「白公子多礼了。」
之后崔群青又转身,将一脸事不关己的宋鹤卿硬拉到跟前,着重强调道:「这位可不一般,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少卿宋大人,先前惊遍大江南北的人皮灯笼案,便是他给破的,我早前便想让你二人结交上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好了,总算了结我一桩心事。」
宋鹤卿见躲不过去,便对白玉隐稍作颔首,面不改色道:「白公子有礼。」
白玉隐看见那张冰块脸,神情隐隐发僵,强撑笑意作揖,脱口而出便是一句:「见过大……大人。」
唐小荷站在一边,将这句话听到耳朵里,不知怎么,她感觉这位白公子方才嘴里停那一下,差点说出来的,更像是——「见过大哥」。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没有故意压着不掉马,实在是情节妹走完,谁能懂我(躺平流泪)
对了这个系列不死人,纯放松
第99章 身世
◎盐海龙王◎
总算客套完毕, 白玉隐带路,一行人随之进了入户大门。
进到里面,立刻便有众多奴僕上前簇拥, 接行礼牵马, 招待差役,洋洋洒洒带走了一大帮人。
多多和阿祭也跟着去吃饭歇息了,剩下唐小荷与宋鹤卿崔群青, 由白玉隐亲自引路招待。
走了约有半柱香,再进仪门,才算正式到了宅子里头。
唐小荷抬头,只见飞檐戗角, 假山重叠连绵,溪流绕山而下, 汇聚成池,池塘周遭花灯锦簇, 照亮池面, 可见其中锦鲤悠哉潜游,五颜六色,点缀在偌大的池面中。
池水边缘, 绕院而成的游廊四通八达, 各处亮有琉璃灯,琉璃灯下皆有婢女相守,婢女们身着绮罗绸缎,或走动或静站, 无论动静, 皆是眼观鼻鼻观心, 甚有风范。
听到脚步声来, 婢女们看清是谁,齐齐行礼道:「见过隐二爷。」
白玉隐「嗯」了声,顺便问道:「老爷子睡下了么。」
其中一名婢女道:「回二爷,家主两炷香前便歇下了。」
白玉隐沉吟一二,转脸对崔群青道:「看来今日不便带三位去拜访我家老爷子了,也罢,我直接带你们去我那,咱们吃饭喝酒要紧。」
崔群青自然没有异议,唐小荷只管点头,至于宋鹤卿,宋鹤卿未置可否,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无所谓样子。
三人随白玉隐往东拐弯,先穿游廊,再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出穿堂入园林,沿着铺地花砖在绿茵下走上小两炷香,又往北拐入小径,穿过一处月洞门,方到白玉隐所住的「渔隐堂」。
从头到尾,一番下来,几乎用了整半个多时辰,差点把唐小荷累岔气。
她算是知道为何这些富贵公子一个个都仙风道骨清瘦挺拔的了,若是每日都这么走上几趟,猪来了也得掉半身膘才能走。
她感到苦闷至极,心想早知道还不如在外面找个客栈舒服。
这时,白玉隐将院落的门推开,园中景象流露在外,看呆了唐小荷的眼。
她瞧着里面的雕樑画栋,茂松修竹,不自觉道:「好大的园子,你一个人住么?」
白玉隐笑了,好声道:「我的住处在我们家是最小的了,我阿兄阿姐他们,半间院子便要占我整个园子。」
唐小荷啧啧称奇,对宋鹤卿低声道:「太可怕了,真是富贵迷人眼,你说仅这一个园子便值多少钱啊?他们的钱都是大风颳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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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还是面无表情:「不知道,我是穷鬼,没见过世面。」
唐小荷:「……」
就说什么人能和这傢伙聊到一起吧。
一行人进了园子,穿过长廊,到了依水而建的小亭中,亭子的名字很有意思,叫「与谁同坐亭」,据白玉隐所说,是取自苏轼的「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
还是他大伯生前取的,那时候还没有他呢。
明月当头,清风穿亭,就着美食小酒,崔群青道:「话说起来,你大伯那位失踪多年的独子,到现在还没找到么?」
白玉隐苦笑一二,饮了口酒道:「都过去二十一年了,谈何容易呢。」
唐小荷起了好奇心,问道:「像你们这样的大家族,也会丢孩子吗?」
白玉隐道:「这是桩老黄历了,小唐兄弟若想听,我便赘言几句。」
唐小荷点头如捣蒜。
接下来她才知道,原来当年那场扬州大乱,受害者不止贫苦百姓,在匪徒面前,无论是什么人,都不过为待宰的羔羊罢了。
白玉隐的大伯名为白落安,扬州之乱时,他大伯一家三口皆在扬州盐行。暴-乱前夕,他爷爷特地派人给他们送了消息,让他们立刻归家。可惜,那帮匪徒早有准备,首要盯上的便是白家,白落安一家刚出城门,便被匪徒围住,财物被抢,白落安被杀,夫人柳氏与年仅三岁的小公子皆被匪徒掳走,从此下落不明。白老家主明里暗里派人找了许多年,毫无那母子俩的线索,早早便白了满头的头髮,这两年才算堪堪收心,将重心放回家里生意上。
唐小荷听完,哑口无言。
崔群青沉默许久,终是化为一声嘆息,痛饮一口酒道:「当年率先发起暴-乱的几个匪首,真乃万死难解心头之恨。」
唐小荷听在心里,不免想起了张美娘,心中一痛,问道:「当年那场暴-乱,究竟因何而起?」
崔群青两口酒下肚,说话便也不讲究起了措辞,伸手比划着名,用大白话道:「先是天灾大旱,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没死没逃的便落草为寇,这是种下的因——」
「后来灾情过去,扬州得以繁衍生息,北狄又与倭寇联手欲抢掠江南,太守调集扬州所有守备军前往杀敌,然外寇可御,内寇难防。」
「有歹人趁机作乱,说我军惨败,贼寇现已进攻扬州。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激起轩然大浪,各地匪首趁机下山抢掠,百姓大乱阵脚,青壮男子为求自保,纷纷加入匪首麾下共同作乱。于是匪徒越来越多,作恶的人也越来越多,扬州城便血流成河,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这便是所有的果」
唐小荷听入了神,待反应过来,眼已湿润,不知是怒还是恨。
崔群青越说越是激动,竟是忍不住哽咽道:「大旱时白老已贵为太子少师,不忍百姓受苦,自请前往扬州担任守城太守。」
「十年时间,他将扬州恢復原貌,人口达至五十余万。可一场扬州之乱,最后倖存者不过区区三万,扬州城千疮百孔,损伤百年元气,至今二十年过去,人口也不过刚过三十万。」
「白老二救扬州,心血耗尽,未损于敌寇乱箭之下,却遭百姓背刺,负他的何止是那些匪首匪徒,整个大魏,有负于他啊!」
崔群青说到后面,哇哇哭出了声,哪有人前那副清贵御史的样子。
白玉隐先是劝他,没劝住他,反将自己劝出了泪,便与崔群青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唐小荷本来也是想哭的,但看着两个大老爷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反倒哭不出来了。
她转脸看向宋鹤卿,本欲询求安慰,但看到宋鹤卿脸色,顿时皱眉道:「不对,你怎么丁点反应都没有?」
宋鹤卿瞥她一眼,又嗑了口瓜子,将嘴上的瓜子壳吹到一边,懒洋洋道:「我该有什么反应?」
「哦对,我困了,这就是我的反应。我睡觉去了,你们仨慢慢聊吧。」
他起身出了凉亭,准确无误地走向了西侧偏房。
白玉隐这时一抹眼泪抬头道:「对了大……大人,我这里地方小,总共就两间住处,今夜我与崔大人同住,另一间便委屈你与小唐兄弟共宿了。」
唐小荷开始没听清,听到自己名字便只顾点头。
直等宋鹤卿走远了,她才勐地回过味来,睁大眼睛看向白玉隐,一副见鬼的语气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第100章 共寝
◎盐海龙王◎
夜深人静, 烛火寥寥,月色自窗棂倾泄而来,照见满地如雪霜色, 光影浮动。
这里是渔隐堂的客房, 地方算不得大,布置极清雅,除却诸多珍贵陈设, 便是一榻一案。案上放了几卷经书,经书旁是一只玉色瓷瓶,瓷瓶里插了两枝昙花,昙花含苞待放, 羞怯可人,像极了正值豆蔻的腼腆少女。
唐小荷坐在榻上, 顾不得欣赏这昙花,整颗心噗通跳着, 耳朵里迴荡着两丈外一屏之隔的哗哗水声。
过了会儿, 水声停了,出来了抹颀长高大的身影。
宋鹤卿湿髮披肩,眉目尚带水汽, 原本凌厉的气势生生被浸润成如妖昳丽。他身穿象牙色薄绫寝衣, 领口敞开至小腹,手持长巾,正在胡乱擦着发上水珠。
「该你了。」他说。
唐小荷抬脸望向他,正好望到敞开衣襟里结实的腰腹, 霎时满面通红, 低下头道:「我累极了, 只想早些歇下, 就不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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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页
隔着那薄薄一面屏风,当个男子的面宽衣解带,她疯了才会那样干。
宋鹤卿皱起眉头,因房中昏暗,他并没有看到唐小荷红到脖颈的颜色,只嫌弃地扫了眼她道:「那你别跟我睡在一起。」
唐小荷惊了,顾不得什么害羞不害羞了,抬头瞪着宋鹤卿道:「谁说我要跟你睡在一起了?这床这么窄,你肩膀那么宽,我都害怕你把我给挤死,这床你自己留着睡吧,我才不跟你凑这个热闹,告辞。」
她起身跑到了靠近门口的小榻上,那原是留给下人守夜睡的,现在倒成了她的安身之处。
唐小荷躺在上面,气归气,连着奔波几日,还是不由打了几个哈欠,上下眼皮直打架,等不去要去同周公赴面。
迷迷煳煳里,她听到宋鹤卿笑了几声,对她说了些什么。
说的什么,她没听清,也懒得去听清,她累得要死,现在只想睡觉。
后来,腰上好像紧了紧,像是被双大手给箍住了,唐小荷顿时更烦了,但又困得撕不开眼皮,便只能扑棱着两只爪子,胡乱推搡道:「别碰我!」
不知道是碰到了哪里,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倒嘶凉气的声音,她的腰间便松了。
唐小荷总算能睡个好觉。
但这一觉未能撑到天亮,仅是到了后半夜,她便被身上的刺挠劲儿给难受醒了。
苏州天热的太早,加上她又没洗澡,根本睡不舒服。
她睁开眼,房中烛火已熄,唯见满室月光徘徊。
她感觉哪里不大对劲,愣了下,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是睡在榻上。
这分明是宋鹤卿的地盘。
她满脑子先是「我是怎么到这里的?」,接着又是「不对,宋鹤卿哪里去了?」
唐小荷坐起身,叫了两声宋鹤卿的名字,未能听到回应,便知他此时已不在房里。
「奇怪,那傢伙上哪去了。」她挠了挠头,睡也睡不着,浑身闷热难受,干脆便下床穿鞋,嘟囔着出门找起宋鹤卿。
出了门,晚风拂面,皎白月光下,满园幽静,曲折游廊环山绕水,走在其中,如置身仙境一般。
唐小荷念及崔群青和白玉隐肯定睡着了,便不敢大声叫唤,只用两只眼睛到处去寻。
她头脑似醒非醒,脚下也算不得多稳固,走在棉花堆里似的,摇摇晃晃。
找了不知多久,唐小荷累了,便就地找块地方坐了下去,靠着游廊的栏杆,静静打起了盹儿来。
就在她即将睡着的时候,耳边出现了阵若有若无的笛子声。
她连忙又站了起来,循着笛声飘来的方向摸索了过去。
园林中,树影婆娑,月色斑驳。
笛声下,唐小荷抬头看着卧在树上的那道黑影,轻声道:「宋鹤卿,是你吗?」
笛声停了,唯剩寂静。
过了会儿,树上之人开口,声音熟悉,略带沙哑——「你来做什么。」
唐小荷仰着头认真道:「我来找你啊,这里这么大,你又不认识路,万一走错地方,回不来了怎么办?」
宋鹤卿笑了,却让人感觉不到开心,甚至带有丝丝凉薄冷意。
「夙愿未平,我怎敢回不来。」
唐小荷头脑昏沉,未来得及去细思这其中的弦外之音,只点下头道:「知道了,反正知道你在哪就行了,我先回去了。」
她又打了个哈欠,转身准备离开,但脚下铺路花石湿滑无比,绊的她脚下勐然趔趄,虽不至于摔倒,身体却免不得要晃上两下。
只听树冠沙沙晃动一声,有只大手自她身后伸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身后声音没好气道:「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唐小荷的反骨劲一上来,立马挣脱开道:「我又没求你扶我。」
宋鹤卿眉梢挑起,生生被气笑:「合着这还算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自然是——」唐小荷话未说完,鼻子忽然动了动,凑近宋鹤卿嗅了两口,狐疑道,「宋鹤卿,你喝酒了?」
宋鹤卿别开脸,那副生人勿进的死样子便又回来了,阴阳怪气地说:「哪条律法说了官员不得饮酒。」
唐小荷眼皮子直发沉,懒得跟宋鹤卿因为这点破事拌嘴,喃喃自语分析道:「你要是想喝酒,早在同崔大人白公子吃饭时便喝了,那个时候不喝,非等到夜深人静,私下里自己一个人偷偷喝。」
唐小荷抬手,将宋鹤卿的下巴掰了回来,脸对着脸,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小子有什么烦心事吗?」
宋鹤卿怔了下,将下巴上的爪子扯开,后退一步沉声道:「没有。」
「真的没有?」唐小荷又凑近了他些,眼眸微眯,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正在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大尾巴狼。
「没有那你半夜跑出来吹什么笛子?声音还那么哀怨,哎你什么时候会笛子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会这个。」
宋鹤卿将视线从唐小荷脸上挪开,克制住内心的躁动,依旧用冷沉的语气道:「君子习六艺,样样不可荒废,你以为我只知看书习武吗?」
唐小荷来了兴致,张口便问:「那你还会什么?」
「我——」宋鹤卿乍然对上那双满是好奇的清亮眼眸,言语全部凝结于喉,似乎在忍耐些什么似的,最后堪堪挤出来句,「就会这么多了,你快回去睡觉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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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这份上,唐小荷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转身挪动步伐,准备回到长廊。
走了没两步,她停了下来,转头对驻足在那的人影道:「宋鹤卿,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你很多时候都不太开心。」
「但不管怎么样,你记住了,朋友最重要的不是有福同享,而是有难同当,你若真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无论如何,我永远都是站在你那一边的。」
她说完了,也没去管宋鹤卿脸上是什么表情,舒口气便要打道回府。
但就在这时候,她的身体被股大力勐然拖回,待回过神,她整个人就已经被宋鹤卿牢牢箍在了怀中,连个喘气儿的空都没有留给她。
「宋鹤卿,你……」唐小荷有点被吓到了,下意识推搡起面前坚硬的胸膛。
感受到她的挣扎,宋鹤卿稍松开了她些,手却更加缠牢,俯首将脸埋到她颈间,声音轻到不可思议,甚至带了祈求的味道,对她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唐小荷听出他声音中的哽咽,不由放下了动作。
她心里哼了一声,心想说好的一个人待一会儿呢,男人可真是善变。
但这话她当然没有说出去,都不是神仙,都有撑不住的时候,何况他们还是生死之交,她愿意安慰他。
虽然,方式有点……
「宋鹤卿。」唐小荷感受到喷洒在肌肤上的灼热气息,有些难耐地道,「你,你别贴我这么近,我没洗澡……身上臭烘烘的。」
宋鹤卿不仅没离远,反而俯首埋得更深了些,哑声道:「不臭,香的。」
唐小荷快哭了。
她该怎么说自己感到很不舒服呢。
这姓宋的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看着清瘦羸弱,身上又硬的要命,到处都是劲儿,硌的她难受。
而且他一个成年男子,虽然尚未蓄鬚,下巴看着光洁,但紧紧抵在肌肤上,真的扎人极了,像个刺猬。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唐小荷实在撑不住困意,闭眼睡了过去,又在睡梦中发出抽噎,说难受不舒服,宋鹤卿才松开了她,抱她回了房中歇息。
后半夜唐小荷还是没睡好。
太热了,身边跟贴着块火炭似的,灼的她浑身直冒汗,想躲远点,偏又被一把拖了回去,后腰上还被个生硬的东西硌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唐小荷迷迷煳煳的,嚷着要宋鹤卿将腰带解了再睡觉,她要被硌死了。
依稀听见宋鹤卿笑得不行。
总之,这一夜颇为煎熬,直至天亮时分,唐小荷才算彻底睡熟过去。
巳时,日上三竿,满室明亮,窗外鸟叫萦绕不绝。
唐小荷悠悠醒来,正要打个美美的哈欠,睁眼却见宋鹤卿放大数倍的脸,吓得当即尖叫一声道:「你干什么!」
宋鹤卿侧卧在她的身旁,单手支颏,眯着双狐狸眸子,满面古怪。
他视线下移,打量着那处平坦,终于忍不住发出费解询问——
「唐小荷,你是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说:
都不是很行
第101章 绉纱馄饨
◎盐海龙王◎
唐小荷下意识一懵, 反问道:「我哪儿不行?」
直至顺着宋鹤卿的视线望过去,她才面红耳赤地大叫一声,一拳打在了宋鹤卿的脸上:「宋鹤卿你给我滚!」
以后再跟这傢伙同床共枕她就是猪!
……
因起得晚了些, 错过了同白玉隐到老家主那里请安, 唐小荷和宋鹤卿出了房门,便被守在门外的丫鬟拦下,引领到了与谁同坐亭, 好同崔群青白玉隐同用早午饭。
食案上琳琅满目,样式虽多,却并不显得过于奢靡,皆是苏州寻常可见的吃食点心。
唐小荷落座, 先喝了口红豆粥润嗓,顿时感到惊艷, 讶异道:「好生清甜的味道,不稀不稠, 黏黏煳煳, 舌尖一抿还能尝出豆沙的口感,但是红豆本身是不会这么甜的,这里面是加了糖了么?」
白玉隐双眼一亮, 笑道:「真不愧是唐小兄弟, 不错,里面的确加了红糖,但这还只是糖粥的简单吃法,若撒上些干桂花, 加上两颗蜜枣, 便会更加清甜可口。」
唐小荷点点头, 心想又学到一手。
但正可谓甲之蜜糖乙之□□, 被唐小荷盛赞的糖粥,到了宋鹤卿嘴里,便引得他连连皱眉,将碗一推道:「太甜了,喝不下去。」
白玉隐对上宋鹤卿的脸,神情一僵,干笑道:「红豆有健胃生津、祛湿益气的功效,宋大人日理万机,服用些红豆是好的。不过既然宋大人不喜欢,待藏之到厨房交代一声,给您换碗别的来,如何?」
说完未等宋鹤卿反应,白玉隐便起身行礼,前往厨房。
唐小荷瞧着白玉隐离开的背影,胳膊肘一捅宋鹤卿,没好气道:「好歹是到人家家里做客,你别那么多事,有什么吃什么还不行。」
宋鹤卿犟劲上来:「吃不下去就是吃不下去,实话不让人说了吗。」
唐小荷也跟着犟:「那我先前给你做那么多甜食,你不是吃挺香的?」
宋鹤卿:「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你做的好吃。」
然后唐小荷就数落不出他了。
她发现这狗官学的越来越聪明了,都知道该怎么拿捏住她了。
唐小荷改为去看崔群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看人家崔御史,什么都吃,一点不像你,吃个饭这不行那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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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群青昨晚上喝太多,这会儿脑子里还嗡嗡直响,只好往嘴里拼命塞吃的压酒劲,闻言抬头,口齿不清道:「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谁不行了?」
唐小荷忙摆手:「都行都行,没有人不行。」
这句话一出,她又想到刚醒那幕,瞬间以头抢地的心都有了,转眼一看,发现宋鹤卿在憋笑,顿时更加气恼,一拳头捶在了他肩膀上道:「笑个屁!今天晚上我必须和你分房睡!」
否则再这样下去,露馅是迟早的事情。
崔群青一听,举手贊同道:「这感情好,白老二昨晚上跟我抢了整夜的被子,都快冻死我了,宋鹤卿你不怕冷,你今晚和他一起睡,我和小唐睡一块。」
宋鹤卿脸色一沉,脱口而出便是:「你想都别想。」
崔群青正要感到诧异,白玉隐便回来了,说让厨房特地包了绉纱馄饨,等会儿大家也跟着尝尝。
唐小荷听见名字,心里当即便起了好奇心,心想绉纱馄饨是个什么馄饨?纱布包成的吗?
直到馄饨被端上桌,唐小荷低头一看,方知名字中的「绉纱」二字从何而来。
只见青花白瓷的精緻小碗中,汤水清亮,汤中均匀飘着几只小巧玲珑的馄饨,这馄饨的皮极薄,如纱似布,说是薄如蝉翼也不过分,皮下的肉馅粉嘟嘟透了出来,看见便令人食慾大增。加之馄饨皮捏出来的褶皱美若花纹,整碗小馄饨都不消入口,光是打眼瞧着,便十分赏心悦目。
不过唐小荷可不满足于用眼睛看,虽然她饱了不少,可还很是好奇这馄饨的味道,便迫不及待拿起勺子,舀起一个吹了吹,送入口中咀嚼。
——鲜,香,嫩。
猪肉馅极为新鲜,应是今日现宰的猪,不见丁点腥气,但未尝到葱姜水的味道,而是有淡淡酒香,应是用黄酒调味。之后便是盐的咸与食材本身的鲜,肉馅里包裹着小虾仁,虾仁弹牙紧实,既丰富了口感,还增加不少河鲜气,与猪肉相辅相成,二者融合到绝妙地步,仿佛天生便是为对方而存在一般。
加上点缀在汤中的青翠葱花为之增香,舀起馄饨时葱花伴随馄饨咀嚼下肚,更加满口生香,回味无穷。
唐小荷一边细细咀嚼,一边在脑海中还原制作过程,还不忘瞥了眼宋鹤卿碗里,见没有葱花,方松了口气,心道不然就凭这傢伙的臭脾气,估计又要摆脸不吃。
不过白玉隐怎么知道他不吃葱姜?
管那呢,想必是崔群青告诉他的吧。
唐小荷清空杂念,专心品尝起小馄饨。
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
南方暑气太重,加上唐小荷昨夜里没睡好,吃完饭便回房睡觉去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黄昏。
她支起身子,抬脸看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满目绚丽余晖。
夕阳余晖自窗外投来,直直照在书案上,照亮那一方天地,亦让那方天地里的人闪闪发光。
宋鹤卿坐在案后,手持经书品读,听到动静,抬眼瞥了下榻上的瞌睡虫,口吻平缓地问:「睡醒了?」
唐小荷愣了许久的神,之后点了点头。
宋鹤卿又瞥她一眼,放下经书说:「想什么呢。」
唐小荷没回答。
她哪敢说她刚刚看到他那第一眼,让她想到了她娘和她爹。
不是想家的那种想,说不上来的感觉,就是那一眼,一瞬间的时候,让她觉得她和宋鹤卿,特别像她娘和她爹在一起的样子。
可那样不就是——
唐小荷紧锁眉头,从嘴里下意识蹦出来两个字:「夫妻?」
她立马被吓到了,连连摇头,在心中怒骂自己胡思乱想怎么会有这种离大谱的念头,赶紧消失!消失!
宋鹤卿看着她那古怪样子,冷不丁道:「你拨浪鼓附体了?」
唐小荷顿住动作,再看宋鹤卿,眼神明显清醒许多,没好气道:「我还大黑耗子成精了呢,等着吧,我今晚就趁你睡着咬你脚指头。」
宋鹤卿哼笑一声,垂眸将经书合上道:「咬别的地方不行?」
唐小荷没听懂,看向他「啊?」了一声。
宋鹤卿也摇了下头清醒过来,唿出口气道:「没什么,说着玩的。对了,今晚我可能还会出去透气,你醒来若不见我,不必去找,我散完心便回来了。」
唐小荷啧啧一声:「放心放心,我巴不得你整晚不回来不和我抢地方睡觉呢,反正床是我的,你自己想睡哪都行,总之不准再和我挤一起。」
宋鹤卿忍不住笑,狐狸眼弯着,直勾勾盯着她道:「这么狠心?」
唐小荷扬起声音:「什么狠心,这叫男……男授受不亲,谁家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上睡觉,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不要名声我可还要,少耽误我娶媳妇。」
听到后面,宋鹤卿眼眸一黑,笑容消失殆尽,丢下一句「那你今晚早睡,明早好启程赶路」便走出了房门,整体气势比方才凌厉许多。
唐小荷不懂他为何突然变脸,只觉得男人的心思真是难猜,嫁人还不如养条狗,狗的心思比他们简单多了。
唐小荷并没有留意自己竟会将宋鹤卿和嫁人联繫到一起,而是专心思考起以后养条什么狗。
是大狗还是小狗,黑白的还是带花的,汪汪叫的还是嗷嗷叫的,取个什么名字比较好,是叫宋鹤卿,还是宋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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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这些疑问,她将门窗关好锁好,熘到屏风后面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洗完天色已彻底漆黑,宋鹤卿还没回来。
就他那个旺盛的精力,估计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她难得有点放松的时候,便简单换好衣裳,躺在榻上尽情大口唿吸,安静享受一个人的时刻。
放松着放松着,她就睡过去了。
因浑身清爽,她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门开声也未能将她唤醒,连耳边响起的话语,她都只当自己在做梦。
「你小子睡个觉怎么还带锁门的?就这么不想让我进来?」
「跟你说话呢,回答我。」
「唉,今日饶你一回,往里点,我要睡觉。」
唐小荷被烦的实在没招,骂骂咧咧地往里靠了靠,潜意识里意识到这是宋鹤卿回来了,但还并没有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并且还很重要。
直到宋鹤卿躺下,随意将手搭在了她的腰上,并且有往上摸索的苗头。
她才一下子想起来——自己洗完澡后,似乎没有缠裹胸布。
作者有话说:
老宋:我知道你们很急,但是你们先别急
第102章 回归
◎盐海龙王(完)◎
唐小荷睁开两眼, 「腾」一下子坐了起来。
宋鹤卿吓得不轻,跟着同样坐起来道:「你睡癔症了?」
唐小荷吞了下喉咙,头脑在此刻比大漠里的罗剎风转动的还快, 僵硬着动起身道:「我, 我还是不习惯和男的一起睡,你自己在这睡吧,我去那边小榻上睡觉。」
她努力维持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生怕被宋鹤卿看出端倪。可也就是因为这副样子,才让宋鹤卿感到奇怪,伸手便又将她拽了回来,几乎是抵在怀中, 低声询问:「你又怎么了?」
唐小荷差点被吓懵。
因为刚刚那一剎那,她的……几乎是差点压在宋鹤卿胸膛上的, 好在她身上寝衣宽大,加之及时稳住了上半身,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松开我。」唐小荷鱼儿似的打挺挣扎起来, 口吻变得着急强硬,「我就是要自己一个人睡,这床让给你了还不行吗。」
宋鹤卿瞄了眼靠门的那方小榻, 道:「可是你挤那上面, 根本睡不舒服。」
蜷缩成小小一团,看着怪招人心疼的。
唐小荷彻底急了,扬声嚷道:「但和你睡在一起更不舒服!你身上又热又烫,睡你旁边跟被火炉烤一样, 一夜下来浑身都是汗, 我还不如挤那上面, 起码凉快!」
「凉快……」宋鹤卿喃喃自语, 似乎领悟到了什么,笑了一声伸出手去,径直拽开唐小荷衣带,风轻云淡道,「我当多大点事,想凉快便将衣服脱了不就行了,反正你我都是男人,有什么看不得的。」
唐小荷脸红到了脖子根,滚烫程度能烤熟番薯,头脑来不及思考,手捂胸口大嚷一声:「宋鹤卿你!你!你是不是断袖!」
宋鹤卿愣了下子,顿住动作道:「你说我是什么?」
唐小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从嘴里蹦出那两个字,但转眼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有理有据地指着宋鹤卿控诉道:「你又拉我和你一起睡觉,现在又动手脱我衣服,你不是断袖是什么?」
宋鹤卿感到百口莫辩,说是,他第一个扇自己耳刮子,说不是,他也没有办法否认,他对唐小荷,的确……
他启唇想解释,唐小荷压根没给他机会,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贞洁烈男样子,义正词严道:「我告诉你宋鹤卿,我唐小荷是不会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的,我不能干对不起我未来老婆的事情,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唐小荷,你……」宋鹤卿咬牙切齿,额上的青筋都跟着跳了跳。
「你什么你,不服憋着!」
宋鹤卿话全堵在喉咙。
他生平为那么多人伸过冤,轮到自己有冤,却怎么都开不了那个口了。他承认他对唐小荷有过很多次情难自禁的时候,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他真正如何,因为连他自己也知道,他们是两个男人,那条界限若是跨过去,以后就难收场了。
女子他能明媒正娶,男子……他能给他什么承诺与保证?
只是没想到,在他还在那条界限跟前徘徊不定的时候,唐小荷就已经以这么直接的方式,撕破脸皮,挑明说破。
他的举棋不定,犹豫为难,全在此刻化为无尽的酸楚,吞噬掉他所有不该生出的冲动。
满腔恼火褪去,宋鹤卿轻嗤一声,声音在房中迴荡,显得异常薄冷。
「唐小荷,你想太多了,我不是断袖。」他笑完道,语气冷静异常。
唐小荷怔了下,接着便又听那冰冷的声音道:「我即便是断袖,我也没飢不择食到,连自己手下人都不放过的地步。」
宋鹤卿下床,走向靠门小榻,躺上去道:「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感受到处境安全下来,唐小荷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却又感到强烈的不自在,甚至隐隐的……失落。
失落感来源于什么,她也说不清,想不透。
总不能失落于宋鹤卿原来不是断袖吧?可他是不是断袖,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小荷想了会子干脆不再去想,撑着眼皮足过了有半个多时辰,觉得宋鹤卿一动不动,应是睡着了,方慢慢熘下榻,蹑手蹑脚躲到了屏风后头,准备将自己的裹胸布好好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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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屏风外,宋鹤卿根本没睡着。
他满脑子都是「不准再想唐小荷不准再想唐小荷」。
那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还没心没肺牙尖嘴利的臭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他惦念的,从现在开始他再想他一下他宋鹤卿就是猪,就是乌龟王八蛋。
耳边传来窸窣之声,似是衣料摩擦。
宋鹤卿睁眼望向屏风后,心想——「唐小荷在干嘛?」
洗澡?这么晚了应该不是,而且他闻过了,他身上是洗过的。
更衣?这大晚上有什么好更衣的,是早上启程又不是现在启程,睡觉的时候换什么衣服,而且看这样子,好像还是在刻意避着他?
真想冲过去看看。
最好挑灯,看个清楚。
宋鹤卿想着想着,丹田又变得滚烫不能自抑,连忙往脸上落了一巴掌,低声呵斥自己:「别再想了!」
屏风后的声音凝滞一下,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
宋鹤卿连忙闭眼,再不发出一丝异响。
并且强行克制住冲到屏风后的冲动。
不能动,他心想,敌不动我不动,这种时刻,谁先动谁就输了。
而在此时此刻,屏风后,唐小荷总算战战兢兢地缠完裹胸布,披上寝衣系好衣带,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她看到宋鹤卿正熟睡,再度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成功落回肚子里,回到榻上悄悄躺平,后背朝外,缓缓阖上眼睛。
她又哪里知道,宋鹤卿在她阖眼那刻便睁开了眼,看着她的背影,直看到天亮。
早上辰时,队伍集结在白家宅门外,准备出发上路。
崔群青白玉隐依依难别,互相折柳相送,就差泪洒车前。
直到日上三竿,宋鹤卿忍无可忍,在马上对崔群青道:「白公子家中姊妹众多,你若实在捨不得,不如留下入赘,想来令尊也能理解。」
崔群青这才作罢,老老实实上马赶路。
队伍出苏州过秦岭,一路北上,终于在七日后抵达京城。
大理寺提前得到消息,众多胥吏在城门翘首以盼,总算在晌午时分看到了渐近的车帜。
「是少卿大人!少卿大人回来了!」
一时间,众人沸腾,何进更是激动到热泪盈眶,忙不迭便沖向队伍道:「大人!您总算回来了啊大人!属下都快想死您了!」
宋鹤卿被阵仗吓到,看到何进及众多胥吏朝自己奔跑而来,每个人皆是面黄肌瘦,以为他们是担心自己担心到食不下咽,更加深受感动,连忙下马,郑重其事道:「这些日子以来,让你们大家担心了,你们放心,我此经归京,必定——」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乌泱泱的人流径直绕过他,沖向了他身后的马车。
「小厨在哪!他回来了吗!」
「小厨!我要吃饭!给我饭!」
「大家现在就把小厨送回去做饭!快!」
唐小荷刚下马车,便被簇拥回大理寺,鞋子掉了都没空回头捡,若非在场人身着公服,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土匪抢人。
宋鹤卿站在原地,心里就一个念头——还不如回平阳县算了。
崔群青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走吧,估摸钱大人正等着骂你呢。」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膳堂终于再度营业。
唐小荷忙到脚不沾地,因没什么准备,便做了两道最简单的家常小炒,青椒炒肉丝和肉沫香椿,两道菜都是下饭菜,主食自然是蒸的雪白喷香的大米饭。
她看着大傢伙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样子,打饭时狐疑道:「怎么了这是,我走以后你们是没吃过饭吗?」
排队胥吏道:「小厨你是不知道,人的胃口一旦被养叼了,再想回去便难了,新来的厨子做饭连个盐都不会放,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实在令人难以下咽啊。」
唐小荷哼笑了声,没好气道:「就是把你们给惯的,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跟你们少卿大人一个臭毛病。」
提到宋鹤卿,唐小荷不免晃了下神,感觉这一路二人似乎就没怎么讲过话,看来那日夜里是真把他刺激到了。
啧,不就说他是断袖吗。
她回过神打好饭,扬声喊道:「下一个。」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黑黑胖胖的小老头,个头不高,身形圆润,脸也圆润,脸色黑中透红,气色很是不错,唇上两撇小鬍子打理的干干净净,面相和蔼可亲。
唐小荷看着这老头颇为面生,打饭时未免多扫了眼,道:「怎么过往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么?」
若是新来的,岁数也过于大了些。
小老头弯眸笑了下,点头道:「算是新来的。」
唐小荷正经起来:「那我给你多打点肉,你年纪这么大,吃点肉对身体好。」
「哈哈,多谢小厨。」
「不必谢不必谢,我爷爷若还活着,应当也和你一个岁数了。」
「哦?那你爷爷有福气,得了你这么个善良的好孙子。」
「哈哈哈,您老人家真会说话,我爱听。」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投缘,老头干脆也不去找位子坐了,打完饭挨着窗口便吃起来,时不时哈哈笑上一声,很是开怀的样子。
于是当宋鹤卿顶着一头汗赶到,看到的,便是自己那面如包公刚正不阿的顶头老大,跟那小厨子谈笑风生,热络畅谈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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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宋:合着除了我和谁都能处好是吧?
第103章 沟壑
◎金钩吻◎
唐小荷看到宋鹤卿铁青一张脸径直朝自己走来, 心下一惊,心想这傢伙怎么说曹操曹操到,刚说上他两句坏话他就过来了, 狗鼻子都不带这么灵的。
她慌了, 忙压低声音对小老头道:「不行宋大人过来了,你快去别的地方吃吧,被他看到我不好好做事我肯定要遭殃, 这几天他就看我不顺眼,我不能再被他揪小辫子了。」
小老头却饶有兴致的样子,询问道:「他看你不顺眼?」
唐小荷面露着急:「哎呀我刚刚不跟你说过吗,我先前跟他开玩笑将他惹生气了, 不好他就要过来了,你快走快走, 千万别把我跟你说的话对外传啊。」
唐小荷恨不得穿过窗口将这小老头赶一边去,但未等她有所动作, 宋鹤卿就已经到了窗口前。
他站在那, 先是无比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在她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眼神注视下,朝那小老头深揖一礼, 肃声道:「犯官宋鹤卿, 现从自徽州平阳县归来,见过钱大人。」
唐小荷顿时傻眼,一时不知该去望宋鹤卿,还是该去望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老头。
钱大人, 钱……
大理寺正卿, 钱善见?
唐小荷膝盖一软, 差点坐地上去, 忙也跟着行礼道:「大理寺公厨唐小荷,见过钱大人,刚刚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望大人莫要见怪。」
她的声音越往后越小越心虚,显然真被吓到了,并且满肚子都是疑问——
这老头好歹三品大员,日常都不穿公服的吗?
为何会是他亲自来打饭,胥吏在哪?
啧,刚刚就该问他叫什么的!
正当唐小荷在内心悔不当初的时候,小老头将宋鹤卿扶起来,又示意她平身,对她举了举手里的饭道:「味道真不错,年纪轻轻能有这手艺,在大理寺算屈才了。」
唐小荷只能回以讪笑。
钱善见随后对宋鹤卿道:「还没吃饭吧?先打饭,咱们边吃边说。」
宋鹤卿点头,摸了副碗筷,走到了窗口前。
唐小荷紧张归紧张,但还是头回见识到宋鹤卿这副表现,说是耗子见了猫都不为过,不免觉得好玩。
就跟她小时候偷摘了二嬢家的果子,结果被抓现行,回家路上担心自己被爹娘修理的表情是一样的。
她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
宋鹤卿瞧着她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接饭时在她手上捏了下,低下声音兇狠道:「再笑揍你。」
唐小荷连忙收了笑意,直等他转身之后才笑个痛快。
另一边,宋鹤卿落座以后,半天未等到钱善见发话,心情别提有多郁闷,在用目光数清了碗里有多少粒米后,他终道:「头儿,你给我个痛快吧。」
钱善见哼笑一声,未接他的话茬,而是咽下口中饭菜,心平气和地问他:「凌云,你说彝陵之战,汉昭烈帝究竟输在了哪里?」
宋鹤卿想了想,道:「一是出师之名不正,以报兄弟之仇使百姓陷入战火,这不是一个合理的名义,更不是身为明君该用的理由。二是未能看清局势,刚刚称帝,社稷不稳,国库与百姓都难以支撑他对外东征,打仗本就劳民伤财,何况时机不对。三是他不听劝阻,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没了诸葛等人的帮助,兀自御驾亲征,还犯了兵家大忌,让军帐连绵百里扎营,这才给了陆逊火烧联营的机会。」
钱善见道:「所以,合起来不过四个字——意气用事。」
宋鹤卿一怔,明白这是点到了自己身上。
但即便是被贬谪徽州,再回来,他也还是认定自己当日没错。
钱善见看出他心中所想,娓娓道:「凌云啊,孟子曾言,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人的心志主宰意气,心志到了哪儿,意气便到了哪儿,故而意气重的人,极容易被窥探心志,为小人所害。由此可见,智者应当坚定其心志,但不能意气用事,二者务必分开。」
宋鹤卿抬了脸,眼神中出现些许惘然之色,说道:「头儿,连你也觉得我那日所行不妥吗?」
钱善见摇摇头,道:「凌云,老夫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宋鹤卿颔首:「下官洗耳恭听。」
钱善见:「倘若那日陛下不是下旨将你贬谪,而是将你斩首示众,你甘心吗?」
宋鹤卿愣住了,眼底风起云涌。
钱善见继续道「大好年华,前途似锦,因为一桩案子,一个人,身家性命抛去了,爹娘不顾了,百姓也不顾了,你的抱负,理想,全都不要了。」
「而在你走之后,黑还是黑,白还是白,百姓该苦还是苦,横行霸道的人一个都不会少,你的死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对人世起不了丝毫波澜,管你生前清名几许,在你死后,你的名字很快便会被世人遗忘,甚至可能连史册都上不了。」
钱善见说累了,又往口中夹了筷子滋味甚美的炒肉丝,咀嚼着道:「所以在很多时刻,你要分清的不是对错,而是利弊,只有利弊分出来了,你才能知道如何保住你这条性命,毕竟,死人可改变不了这世间的清浊。」
宋鹤卿一言未发,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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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沟壑,要想继续往前走,便必须翻越而过,他过去刻意对此避而不见,可到眼下,发现已经避无可避了。
每个人都得面临那么一条沟壑,他宋鹤卿怎么能成为例外。
半晌过去,宋鹤卿终是点头:「下官懂了,多谢大人教诲。」
他说完这句,拿起筷子往嘴里大口塞起饭菜来,哪怕这半晌未动,饭菜早已微微泛凉,他也照样吃的津津有味。
他现在急需靠动作来遮掩自己的情绪。
钱善见见状,欣慰笑道:「孺子可教也。」
接着,老头跟想起什么似的,夹菜的筷子顿了顿,抬头道:「对了凌云,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宋鹤卿点头:「头儿但说无妨。」
估计又是一箩筐的大道理,也罢,老实听就是了。
钱善见看了看周遭人,朝宋鹤卿探了下头,压低声音,百思不得其解又百感好奇地问:「你当真是断袖吗?」
宋鹤卿一口饭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过了这个案子就是男女主情感线大爆发,掉马提上日程~
话说起来我一直在想番外要不要出个多肉版,相当于平行时空,剧情还是原剧情,但是小荷早早掉马,老宋早早开荤,两个人每天在大理寺背着大家大do特do……我太邪恶了,我忏悔(鞠躬)
所以有人想看吗?
第104章 油焖笋尖
◎金钩吻◎
「唐!小!荷!「
夜深人静, 大理寺的狗都睡熟了,宋鹤卿到底憋不住,熘厨房里沖唐小荷发起疯来。
他怕自己背过气去, 特地将公服领口扯松了, 突起的喉结裸-露在外,随着满是火气的唿吸一起一伏,他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跟钱大人说我是断袖的!」
唐小荷抽抽搭搭, 受气小媳妇似的站在宋鹤卿跟前,一动也不敢动。
若放平时,唐小荷早跟他对骂起来了,但这回不一样, 这回确实是她理亏。
「那我也没想到啊,」唐小荷低头眼盯脚尖, 两手紧张地抓着衣角,委屈巴巴道, 「谁知道钱大人嘴那么快, 我这边刚跟他说完,他转头就跟你说,那我都跟他说了我当时是开玩笑的, 我都没当真, 他怎么就当真了呢?」
宋鹤卿气得牙根直犯痒,恨不得扑罪魁祸首身上咬上几口,冷冷笑道:「是啊,他怎么就当真了呢, 难道是因为我脸上写了我是断袖四个大字?」
唐小荷下意识抬头:「让我看看。」
正对上宋鹤卿那双凶戾丛生的狐狸眼睛。
很显然, 他更生气了。
唐小荷欲哭无泪, 重新低下了头, 小有哽咽道:「我下回不这样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说你是断——」
宋鹤卿怒了:「你再跟我提那两个字试试看!」
唐小荷捂上耳朵:「不说了,我以后都不说了!你那么凶干嘛啊!」
宋鹤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眼揪了揪眉心,努力缓和下来心情,睁眼后尽力用平和的语气道:「好了,不跟你吵了,你记住了,下不为例,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乱说,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便成真的了,众口铄金你懂不懂?」
唐小荷点点头,见宋鹤卿转身要走,小声嘟囔了句:「怎么会传成真的,除非你本来就是。」
宋鹤卿勐地顿住脚步:「唐小荷!」
唐小荷连忙摆手:「我不说了!你走吧你现在就走吧!」
再不走真要打起来了。
宋鹤卿转头愤愤指着她:「我迟早被你给气死。」
唐小荷这回学聪明了,没再出声,只在心里骂骂咧咧。
……
次日早,天微亮,唐小荷伸着懒腰爬下了床,忙活完早饭便出去逛起早集。
在平阳县憋屈小几个月,再回来她看什么都觉得稀罕,连在茶肆门口戴花卖茶的婆姨,都要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京城天干,才只是春日,街上便有不少卖茶饮子的了,有梅饮子,五香饮,紫苏饮,还有老少皆爱的酪浆饮,名字琳琅满目,叫卖声也到处都是。
唐小荷逛了没一会儿,便买了碗清热去火的金银花饮,好压一压昨晚上被宋鹤卿气出的火气。
金银花饮子入口涩,回味甘甜,味道上不比酪浆和五香饮,但胜在解渴,口感格外清爽,唇齿间留有很久的清香气,连唿吸都跟着变清新。
唐小荷一口气喝了半碗,整个人都精神了过来,那口咽不下的闷气也终于消散了。
她看着瓷碗中胭红清透的汤色,对摊主道:「瞧这颜色,您往里边放洛神花了吧?」
摊主笑道:「看不出来小兄弟还是个行家,不错,里边的确放了洛神花,我也正发愁呢,洛神花一放进去,颜色是好看了,但味道也变苦涩许多,这两日回头客都比以往少了。」
唐小荷又喝了口饮子,仔细品味完道:「不对,和洛神花没什么关系,应该是甘草放多了,您下回再煮饮子,甘草少放两成,看看能不能去苦气。」
「是吗,那我今日回去可得试试,若真是那样,以后小兄弟再来喝饮子,我分文不取。」
「哈哈哈,我提前多谢您了。」
唐小荷正开心,忽然听到耳旁嘈杂刺耳,顿时循声望去。
只见离最近的勾栏大门口,两名打手将一名年轻公子给拖了出来,重重扔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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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公子衣衫不整,髮丝凌乱,全身上下毫无体面可言,因被摔疼了,便「哎哟」一声叫唤,叫完没急着爬起来,而是就地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醉醺醺地嚷道:「敢摔老子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花枝招展的鸨母款款走来,轻声细语道:「就是因为知道您是谁,所以才容忍您在我们这白吃白喝那么多日,哪知您真拿我们这当善堂了,不给钱就算了,还搅和我们生意,这我哪能受得了吶。」
年轻人打了个酒嗝,笑道:「那姑娘都说不愿意了,还将她往房里塞,那不是强人所难吗?」
鸨母嗤笑:「哟,闹半天爷以为自己是在英雄救美呢?」
鸨母弯下腰,手摸在年轻人脸上,拍了两下,意味深长道:「可惜了,你爹是英雄,你不是。」
年轻人笑了,逐渐越笑越厉害,跟听到什么绝顶好笑的笑话一般,浑身笑到抽搐也不停。
鸨母这时起身,特地扬高声音道:「来人啊,将白公子送回太师府,记得将这几日的酒钱一併要回来。」
打手立马找来辆排车,动手将年轻男子架到排车上,拉起车便往太师府的方向走去,身影渐行渐远。
围观人群两两散去,剩下唐小荷在饮子摊前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摊主提醒,她才恍然梦醒似的指着排车离去的方向,结结巴巴道:「那个人……他……他姓白,他家住太师府,他跟太师白牧是什么关系?」
摊主诧异道:「小兄弟你这几日没上街吧,近来谁不知道太师回京,独子白朝一併跟了来,成日混迹勾栏,花天酒地,还吃霸王餐赊帐不给钱,这都是他这个月被扔上街第七次了。」
唐小荷更加说不出话了。
她已被狠狠震惊到。
虽然她对白牧不了解,但从崔群青过往话中能听出来,那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宋鹤卿那么个谁都不服的鬼脾气,每次听到白牧的名字,都是一脸肃然满目敬仰,可见其人有多么值得钦佩。
但生了个儿子怎么那德行?说好的龙生龙凤生凤呢?最最不济,起码得品行正常脑筋没问题吧?谁家好人一大早衣衫不整从青楼里被扔出来,想当初谢长寿那么不是东西,都没见他什么时候赊帐不给钱。
还真是黄鼠狼下崽,一代不如一代。
唐小荷嘆了口气,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回过头将饮子钱结了,又和几个摊贩订了些新鲜菜,忙完便打道回了大理寺。
晌午她做了油焖笋尖,炒了一大锅的酱肉丝,蒸了白面馍,还烙了筋道小饼,两道菜无论用来夹馍还是卷饼,味道都香掉舌头,无比下饭。
唐小荷先让多多阿祭尝了尝,两个孩子赞不绝口,连带闻味而来的花猫,都在吃完肉后喵喵还要,根本停不下嘴。
花猫叫栗子,是唐小荷去年被绑架那回遇见的小猫,宋鹤卿找她的时候顺便捡了来,找大夫治好了腿,之后便放养在大理寺,随它去哪。唐小荷不在的这几个月,全体胥吏暴瘦好些斤,栗子反倒肥不少,走路的时候肚子上的肉都直颤,要不是因为它长俩铃铛,唐小荷差点以为它怀小猫了。
「吃吧吃吧。」唐小荷找了个小碟,专门又夹了两块肉,弯腰摆在了猫跟前道,「吃饱了好有力气打架,最好替我去挠宋鹤卿两爪子,我让他昨晚对我那么凶。」
这时门口传来道低沉熟悉的声音——「挠谁两爪子?」
唐小荷心一咯噔,抬头一看,果然在门外看到了熟悉的某人,以及某人身旁一脸幸灾乐祸摇扇噙笑的崔大御史。
「挠……挠大黄,猫和狗是天敌,它吃饱了好去和大黄打架啊,猫最喜欢打狗了不是。」
她为了掩饰慌张,伸手摸起栗子来,哪知这小猫十分没有猫德,吃完肉不许碰,伸爪照她便来了一拳。
宋鹤卿点头:「看来是真的,猫最喜欢打狗了。」
唐小荷:「……」
她好想杀人。
「你们来这干嘛啊,」她起身叉起腰,眉头一挑找起事来,「外面的地方不够你们吃的?还嫌厨房不够乱啊,没见我们这有多忙吗,过来添什么麻烦啊,官大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赶紧给我出去,别耽误我干活。」
崔群青见她恼了,立马唉声嘆气地走上前道:「膳堂太吵了,再说在外头还得排队,进来了不就随自己方便了吗,认识个大厨就这点好,起码不用饿着肚子让人家先打饭,轮到自己菜都要凉了。我从御史台特地赶过来,不就是惦记着你唐大厨的手艺吗?你要是不让我吃口热乎的,你说你于心何忍啊唐大厨?」
一番连捧带抬,弄得唐小荷晕头转向,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了,再结合崔群青诚恳的表情,她下意识的反应只有点头,接着便让多多阿祭给他俩盛饭盛菜。
看呆了一旁的宋鹤卿。
他觉得,他得学点。
不就是夸人吗,谁不会啊。
恰好栗子舔完了爪子,小猫咪能屈能伸,跑到唐小荷脚跟前又蹭起来,意思再来点肉。
宋鹤卿从唐小荷手里接过筷子,看了眼她脚旁的猫,思忖一二,决定挽救一下自己方才的贫嘴,郑重其事道:「你看它和你多亲啊,它都不朝你伸爪子了。」
唐小荷看了眼猫,又看了眼宋鹤卿,眉头渐渐蹙起,不懂这狗官想表达什么。
然后便听宋鹤卿道:「这说明你一点都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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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风光大葬
第105章 失控
◎金钩吻◎
你一点都不狗……
唐小荷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但无论听没听错,都不妨碍她觉得宋鹤卿有病。
「吃你的吧。」她语气甚是温和,有种「不能和傻子计较」的包容与温柔。
宋鹤卿听到耳朵里, 自信心想:「果然, 他吃这套。」
以后得常用。
在心里盘算完,宋鹤卿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口油焖笋尖细细品尝。
刚出锅的笋尖和酱肉丝散发浓郁香气, 荤素搭配着捲入饼中,咬上一口,面饼松软,肉丝嫩滑, 笋尖鲜美,越嚼越有食慾。
口重的, 再来上一根春日最嫩最脆的小香葱,与肉和笋尖一併夹在饼中, 便使得多重口感下又添了清爽的辛辣, 两口下肚,胃口随之大开,葱香又兼解腻, 根本没有能住口的时候。
崔群青跟没吃过饭似的, 三两下便嚼咽下了两个馍三张饼,又喝了口唐小荷特地熬的绿豆百合汤,长舒口气,舒坦到险些翻白眼。
宋鹤卿打量他这模样, 嫌弃道:「你好歹雅道些。」
崔群青打了个饱嗝, 又摸起张小饼卷菜, 道:「雅道?我什么丢人样子没被你们几个瞧见过, 有什么好雅的,在家顶着我爹那张老脸我大气不敢出,到了御史台看见中丞大人那张老脸我还是大气不敢出,到了这里若还是紧绷着,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唐小荷百忙之余抽出空给他们又添了些菜,对崔群青挤了下眼小声道:「崔御史吃你的,别理某些人。」
「某些人」宋鹤卿耳毛一下子就竖了,心想谁是某些人,我是某些人吗?这傢伙怎么变脸比变天都快,我明明刚刚才夸过他的!
但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内心那么多话一句也没吐露,只是端起绿豆百合汤喝了口,脸色暗暗发沉。
崔群青浑然不觉,同唐小荷继续有说有笑道:「还是我们小唐知道疼人,我跟你说啊小唐,你幸亏是个小子,你若是名姑娘,长这么标緻,厨艺又这么好,我能让你在大理寺做工?我早把你娶回家当媳妇去了。」
宋鹤卿拿起一块馍塞到崔群青嘴里,冷脸道:「食不言寝不语,专心吃你的。」
崔群青将口中馍拽出来,不懂这姓宋的又在发什么邪疯。
唐小荷站窗口忙着打饭,闻言笑道:「我若是名姑娘,我才不要早早嫁人呢,我来京城是为了证明我这手厨艺足以养活自己的,不是为了日后洗手作羹汤,我奶奶忙碌一辈子也没出了自家厨房,我才不要走她的老路。」
崔群青笑了:「你这话说的,跟你真是个姑娘似的。」
脱口而出一句话,让其余两个人皆怔住了神。
唐小荷怔住是因为她提心弔胆惯了,乍一听到这种话,下意识想的便是有没有暴露身份,目前处境安不安全。
宋鹤卿怔住,是因为他也在想——「倘若唐小荷是名女子,那该有多好。」
他就无需瞻前顾后,时刻提醒自己不得过界,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断袖,却还要为无法控制的情愫而纠结煎熬。
怔完,宋鹤卿放下碗,饭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好好的绿豆汤,越喝越苦。
……
转眼归京数日,宋鹤卿除了能有片刻吃饭的工夫,其余时候一刻也未能闲着。
首先便是一堆铺天盖地的摺子等着他批,牢里数不清的犯人等着他审,其次便是钱善见为了让他官復原职,动用了不少关系,现在他回来了,就得择取吉日,挨个登门道谢,若是赶上不在家的,就得把礼留下,再择日,再登门。
最最不巧的,是如太师白牧这种,哪回去,哪回不在,问就殪崋是受召入宫陪伴圣驾。宋鹤卿一个刚回京的犯官,风头尚未过去,总不能在这种时候追到宫中去,便只能老实等待。
一等便过去小半个月,宋鹤卿摺子都批完几大摞了,还连白牧的面都没见上。
郁闷,无与伦比的郁闷。
晚间天气越来越热,更加增添了郁闷。
夜深人静,宋鹤卿在书房中批着摺子,眼睛被烛火燻烤的通红,终于,他停歇顿笔,闭上眼睛,仔细揉起眼旁的穴位来。
也就在这时,门开了。
他睁眼,见唐小荷笑眼盈盈地提着食盒进门,看她那表情,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下意识道:「你捡钱了?」
唐小荷将门关上,轻声细语地问:「大人这是何出此言啊?」
宋鹤卿眼眸半眯,甚感古怪地瞧着她道:「不然见了我能这么开心?」
唐小荷啧啧一声,走到书案前将食盒放下,把里面的吃食一一取出摆好,口吻极尽诚恳:「大人这话就不对了,能在您身边伺候,是小的前世修来的福分,小的见您当然开心了,更不提少卿大人您还断案如神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英俊潇洒宅心仁厚……」
宋鹤卿被夸到找不着北,晃了晃头冷静下来,颇有些哭笑不得道:「够了,说吧,要我帮你做什么。」
唐小荷赧然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少卿大人您。」
她一心虚,笑容便更加灿烂,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虽然是装出来的,但确实灵动讨喜。
看得宋鹤卿心尖一颤。
他感觉再看下去容易出事,便移开了视线道:「你每日照顾我饮食,劳苦功高的,只要不犯法,我什么都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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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双目顿时亮了,摆手保证道:「不犯法不犯法,少卿大人放心,对你而言,这只不过是个举手之劳而已,你动动嘴皮子,便能做到了。」
宋鹤卿重新闭目养神,舒口气道:「那就说吧,到底想要我干嘛。」
唐小荷嘿嘿一笑,凑近他耳边,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去。
宋鹤卿被她的轻声软语哄迷煳了心神,闻言先是下意识点头,回味一遍才勐地睁开双目,盯着唐小荷不可思议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唐小荷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但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遂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老实重复道:「我说我想进天香楼啊,我要你把我弄进去。」
宋鹤卿气极反笑,耐着性子问她:「去年天香楼接二连三出事,朝廷正有意将它查封,今年的仙人点灯都没再举办,旁人嫌晦气避还来不及,你还削尖脑袋往那凑,你是怎么想的?」
唐小荷嘆口气,起身踱步道:「这些我都知道,但它的名气还是摆在那不是吗,再者你也说了,朝廷只是有意思将它查封,又没有彻底查封,若是封了,我大不了再回大理寺便是了。」
宋鹤卿冷下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近人情:「你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唐小荷撇了下嘴,未留意宋鹤卿语气中的危险,浑然不觉地继续踱步道:「若是那样,那我就只能先回老家了,回去看看我爹娘,等过上个几年,再来京瞧瞧。」
回老家,过个几年……
宋鹤卿光是听着这几个字,唿吸都快停了。
他努力压制住体内波涛汹涌的冲动与情感,狠下心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同意你去天香楼的,那里不是个好地方,你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起这件事,你别忘了,你的五年工期可还没过。」
唐小荷急了,停止踱步看向宋鹤卿,恼羞成怒道:「嘁,你以为你不帮我我就没有办法吗,什么五年工期,大不了我跑了,找个地方换个名字,避过风头重新来过,我看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话一落下,宋鹤卿的眼眸肉眼可见的幽深下去。
唐小荷还是头回见宋鹤卿这副模样,虽一言未发,气势却跟地底下爬出的恶鬼似的,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她一口吞了。
她害怕了,整颗心都在哆嗦,拔腿便要往外跑。
而就在她即便碰到门的那刻,她的身体便又被股大力生扯了回去,落入到一个冷硬的怀抱中,刚想挣扎,身躯便被缠紧。
宋鹤卿贴在她耳畔发笑,声音前所未有的阴凉骇人——
「唐小荷,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忘了,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藐视王法,大放厥词。」
「你想走我不留你,但要我眼睁睁看你犯蠢,绝无可能。」
「工期之内,老实留在大理寺,不然,老子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你弄回来,把你扔牢里关你个三年五载。」
唐小荷被吓懵了,等反应过来,已是满面冰凉,泪如雨下。
「宋鹤卿你……」她哽咽不已,连头都不敢抬,跟只受了惊的鹌鹑一样,哆哆嗦嗦地说,「你太吓人了。」
宋鹤卿动作一僵,满腔怨气终是化为一声长嘆,将她松开了些,抬手给她擦拭着泪道:「唐小荷,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已经极尽耐心了,甚至很多时候,我都在强忍。」
唐小荷一听,泪水更汹涌,但不是害怕,而是气的。
她抬起脸,两眼泪汪汪地瞪着宋鹤卿,委屈万分地质问道:「什么叫强忍,我是有多气人?我承认我是嘴贫了点说话难听了点做事鲁莽了点,但是我也就偶尔,我又没有天天那样,你有什么好强忍的?弄得我跟多不招人待见一样。」
宋鹤卿看着怀中人莹润的眼睛,哭到晕染绯红的脸颊,以及饱满圆润的唇瓣……脑子里那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终究绷断。
他的唿吸粗沉,手不自觉伸到唐小荷后颈,迫使她抬起下巴,与他相面对。
「好,」宋鹤卿喉结滚动一下,低下头道,「那我不忍了。」
什么男男女女,什么世俗伦理,都通通给他见鬼去吧。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响亮的敲门声。
何进活似催命,边敲边大声嚷道:「少卿大人!少卿大人您睡了吗!宫里来旨了!陛下现在便要您入宫!」
第106章 入宫
◎金钩吻◎
宋鹤卿箭在弦上差点离手, 硬生生被门外动静给摁了回去,整个人不上不下吊在半空中,滋味比死好受不了多少。
唐小荷只顾着抽泣, 根本没意识到, 倘若不是敲门声及时响起,她的唇此刻大抵已被宋鹤卿吻住了,弄不好连唿吸气都困难。
她浑然不觉, 甚至还吸了下鼻子,倍感莫名其妙地问宋鹤卿:「何进都喊了半天了,你怎么也不回一声啊。」
宋鹤卿眼眸一深,杀人的念头都起了, 心想我回什么?
回你们都给我滚,天王老子也给我滚, 早不来晚不来,偏他祖宗的赶在这时候来搅我好事, 老子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有把持不住的时候, 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看了,非你们跳出来逼我悬崖勒马是吗?
这马哪有那么好勒。
他松开了唐小荷,背对她深唿出两口灼热怨气, 闭眼狠揪了两下眉心, 对门外人扬声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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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立马推门而入,一副死了老太爷的神情,焦急不已道:「十万火急啊大人,宫中派来的车辇都在门外等着呢, 就等您赶紧过去了。」
宋鹤卿看这情形, 便知衣服也没工夫换了, 遂稍整衣冠道:「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何进先是摇头, 接着道:「不过听太监那意思,好像是和人命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属下不清楚,也不敢多问,回过头便赶紧来请您了。」
宋鹤卿听到「人命」二字,眉心跳了跳,自不敢耽搁,张腿便要离开书房。
在他身后,何进讶异来句:「呀,小厨你也在这,刚刚我一着急都没看见你,你这脸上怎么还挂着泪呢,怎么了啊?」
宋鹤卿心跳漏一拍,迈出去的脚生生又拐了方向,回去将唐小荷往身边一拽,对何进一本正经道:「既然你脱不开身,那我就只好让唐小荷代你随我入宫了,你留下看好大理寺,若有急事,及时派人禀告于我。」
说完不顾唐小荷挣扎,直接将人捂嘴拖走了。
何进愣在原地,满面茫然,挠着后脑勺后知后觉道:「我什么时候跟大人说我脱不开身了?我说了吗,我没说吗,还是我说完但忘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
「我就知道熬夜不会有好下场的!」
三炷香后,前往皇宫的路上。
马蹄声急促,车毂的滚动声响在耳畔,唐小荷悠悠睁开眼,隔着两尺昏黄烛光,打量着对面那张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清俊面容。
她想开口,又觉得时机不对,犹豫片刻,终究决定将问题烂在肚子里。
宋鹤卿在这时启唇,声音低沉严肃:「有话就直说,车里没有第三个人。」
唐小荷惊了下子,确定宋鹤卿是闭着眼的,默默惊嘆了了一番这傢伙的直觉真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回过神清了清嗓子道:「就是那什么,你干嘛要把我带来,还把何进给骗了。」
宋鹤卿略皱了下眉,道:「不把你带在身边,等着回来找不着你人吗。」
唐小荷愣了下,没想到这傢伙居然真在担心她跑路,便舒口气无奈道:「我当时也是顺口一说,你居然还当真了,宋鹤卿你以前可没这么开不起玩笑。」
宋鹤卿睁眼,眼神幽深平静,直直看着她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你以前,你以前……」唐小荷仔细回忆着,眼中逐渐浮现茫然的神色。
其实她也说不上来以前的宋鹤卿和现在的有什么区别,但又觉得,他身上的确有什么东西变了。
比如说刚认识那会儿,他们俩虽然没少吵架,他被她惹急了偶尔也会发大火,她也确实会怕他。但那个时候她对他的怕,和现在的不一样。
就比如说此时此刻,明明他们俩没吵也没闹,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她仅是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便开始莫名其妙隐隐发憷,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有的。
「宋鹤卿,」唐小荷回答不出问题,只能别开视线,怯生生地为难道,「你别看我行不行?」
宋鹤卿「嗯」了声,眼神却是半分没移开,问:「为什么不让看。」
唐小荷跳车的心都有了,万般理由在肚子里绕了一圈,最终咬了咬唇,择出一条还算像样的道:「你们三法司的眼神都毒,看人像把人吃了,瘆得慌。」
车厢内久久无声,寂静下去。
忽然,宋鹤卿说:「这有什么好瘆得慌的。」
口吻些许无奈。
唐小荷心一动,以为宋鹤卿是在安慰自己,或许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呢?可紧接着,便听那清正肃气的声音又说——
「我又不会在这里吃了你。」
唐小荷心跳立马漏了拍。
她心想什么叫不会在这里吃?他真的有想吃我吗?这姓宋的到底是不是个人,他不会是大山里的熊瞎子成精吧?
唐小荷又偷偷扫了宋鹤卿一眼,注意到他身旁的影子是人形,才打消了心里的鬼念头,默默松下口气。
不久后,车毂声停下,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回禀少卿大人,西华门到了,且请下马。」
唐小荷刚睡着便被声音惊醒,迷迷煳煳中随宋鹤卿下了马车,下马时双脚未稳崴了一下,似乎还被他搂了把。
只不过那怀抱极短暂,还未等她反应,宋鹤卿便已松开了她,转脸询问传旨太监:「下官既已来到,敢问公公可否透知一二,陛下如此着急召见下官进宫,究竟所为何事?」
太监嘆气道:「宋大人别问了,洒家也只是奉旨行事,究竟如何,您进去了便知道了。」
宋鹤卿见状,不再追问,点头应下,带着唐小荷进了软轿。
去往内宫的路上,唐小荷将头探出轿外,看着漆黑夜幕下高大巍峨的宫宇轮廓,喃喃道:「原来这里就是皇宫吗,墙这么高,天似乎也比外面的黑,宫里都不点灯的吗?」
宋鹤卿将她拉回去,摁住她道:「不是不点灯,是皇宫太大,点再多的灯也照不亮,你老实些,从现在开始必须谨言慎行,在这里除了我,不准和第二个人说话。」
唐小荷点头如捣蒜,她就算再不知好歹,也知道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随便冲撞个什么人,她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一定不能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狭小的软轿中,宋鹤卿听到身旁人急促的心跳声,轻嗤道:「我也就是提醒你一嘴,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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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拨开帘子,看向窗外道:「可这里原本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啊。」
「在我小的时候,我奶奶便跟我说,天下最厉害的厨子都在天香楼,天香楼最厉害的厨子会进宫,拿到一把金子打的菜刀,有那把金菜刀在手,皇帝便会满足那厨子一个愿望。」
「哦?」宋鹤卿饶有兴致,「你的愿望是什么?」
唐小荷:「我的愿望是希望能再来十个愿望。」
宋鹤卿:「……别这样,你会被砍头的。」
唐小荷笑起来,瞥了宋鹤卿一眼道:「逗你玩的,我又不是傻子。」
她笑完,重新看向外面,语气静了下去:「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只是目标摆在那里,我尽力朝它去便是了,到了再说到了之后的事情吧,再说也不见得便能到啊,或许我的厨艺也没那么好呢?」
宋鹤卿忽然攥住了她的手,斩钉截铁道:「不,你的厨艺很好,你的人也……」
他的声音顿了下,再启唇,嗓音便透着柔和,同样坚定道:「也很好。」
唐小荷的心跳快了一下,连同身体也跟被定住了似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清的感受在心头蔓延开来,连视线都变得眩晕起来,感觉就像……吃错药了。
她将手从宋鹤卿掌中抽出,挑了下额前碎发,一扬下巴道:「那是,我刚刚也就是谦虚一下罢了,我唐小荷是什么人啊,厨神转世好吗,我的舌头就是尺,我在地上薅把野草尝一尝,我就知道它是适合红烧还是清炒,天下第一大厨?金菜刀?那不就是为我而生的吗,捨我其谁啊!」
宋鹤卿已经不想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缓过来了,扶额平静道:「唐小荷,你以后要是再学崔群青撩头髮,你看我会不会把你的手剁了。」
……
西内宫外,轿子停下。
宋鹤卿下了轿,立刻察觉出不对,脸色一变问起领路太监:「陛下召见下官,诸位不将下官送到太极宫,为何将下官送到嫔妃居住的禁苑。」
太监道:「便是陛下吩咐奴等将宋大人带到此处,圣意不可违,宋大人只管随奴前往。」
宋鹤卿感到无比古怪,有些后悔将唐小荷带了来,但此刻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一探究竟。
毕竟应当没有人会胆大包天到假传圣旨。
二人在宫人簇拥下进了禁苑,走了约两炷香,到了一处名为「饮香斋」的殿宇前。
宋鹤卿看着牌匾上的题字,感觉有些熟悉,仔细回忆一二,想到了回京路上,崔群青对他说过的一桩新鲜事——
「你是不知道啊,在你走后京城里可热闹了,谢相不是禁足了吗,我估摸着老头应该是恨皇后在事发时未给他求情,私下里安排了不少族中少女进宫。其中有个叫谢苏儿的,据说与皇后年轻时有七分相像,甚为得宠,不久前还有了身孕,住进了陛下亲自题字的饮香斋,其父谢长威还连升两级,真真是风光无俩。」
回忆散去,脑海中的声音停下,宋鹤卿动身,随宫人走入殿中。
殿里灯火通明,各处金碧辉煌,随处可见的宝石玉器,字画古玩,样样价值连城。
而就在这种场景中,响起的不是丝竹仙乐,而是女子的哭声。
宋鹤卿循着哭声,在宫人的引领下,穿过玛瑙珠帘,进了陈设更为奢华的内殿。
只见一帮宫女跪在绣塌之下,双肩颤颤,正在伏地而泣。
在她们的头顶上方,金织银绣的百子图锦帐下,一貌美女子横躺于榻上,嘴唇青紫,眼眸大睁,浑身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了唿吸。
第107章 金银花
◎金钩吻◎
「丽嫔娘娘是一个时辰前开始嚷肚子疼的。」
说话的宫女名为巧巧, 乃是谢苏儿从家中带来的贴身婢女,与谢苏儿一同长大,自幼感情深厚, 情同姐妹。
巧巧满面泪痕, 神情恍惚,回忆着道:「奴婢们吓坏了,赶紧差人去请了太医, 但没能太医来到,娘娘便已疼到不能自已,全身都在打哆嗦,喘不上气, 话也说不出来……再等后来,娘娘便, 便没了动静了。」
巧巧瘫地抽泣,连说话的余力都没有了。
宋鹤卿打量着内殿陈设, 以及榻上之人的脸色, 虽心中已经有数,仍是问:「太医怎么说。」
巧巧说不出话,便有另一名宫人哽咽道:「太医说是中毒所致, 但所用何等毒物尚且需要排查, 如今陛下大怒,饮香斋已封锁,奴等亦难逃一死,恳求宋大人尽早查出娘娘究竟被何毒所害, 下毒者又乃为何人, 求宋大人救奴等一命。」
说罢又哭倒一片。
宋鹤卿颇为头疼, 既是为突如其来的棘手案子, 也是为自己目前的处境。
天子禁苑岂容外臣出入,陛下当真看重他,他刚回来便抛给他这样一块烫手山芋,怕他推脱不来,干脆连实情都不讲,先把人骗进宫再说。
宋鹤卿已经不想用倒霉来形容自己了,简直就是活遭雷噼。
他轻吁口气,似是认命,问道:「丽嫔娘娘晚膳用的什么。」
「娘娘怀胎体热,近来食欲不振,晚膳只用了两口碧螺虾仁和枣泥拉糕,饭后又饮用了半盏金银花饮子清口,之后便上榻歇息,再未进食。」
宋鹤卿听后点头,转身到外殿,正好看到太医们正用银针对晚膳验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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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螺虾仁、枣泥拉糕、金银花饮子,三样验过来,银针晶莹如常,未染黑色。
几名太医眉头紧皱,宫人们倒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只要丽嫔不是因饮食而亡,便能排除身边人下毒的可能性,饮香斋一众人八成是能保住的。
宋鹤卿对这场面凝视一二,径直上前,对太医道:「若本官没记错,银针验毒是否只对剧毒砒-霜有效?」
太医对宋鹤卿行礼道:「宋大人所言属实,不对砒-霜乃万毒之宗,诸多毒药皆出于砒-霜再加以炮制,若银针未能发黑,几可排除下毒可能。」
宋鹤卿点点头,稍加沉吟道:「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既然丽嫔确是中毒而亡无误,入口的东西便要再三检查才是,来人,去给我抓只老鼠过来。」
众人立马明白了他的意图,未过须臾便抓了一只老鼠送来。
皇宫的风水养人,老鼠也膘肥体壮,跟先前震惊大理寺内外的那只大黑耗子不分上下。
宫人将老鼠放在案上,只见那大老鼠东看看西看看,确定这帮人不会要自己的命,一头扎佳肴上便大嚼大咽起来。
松软甜蜜的枣泥拉糕被它啃得七零八落,碧螺虾仁里的虾仁也眨眼进它肚子,吃饱了便要犯渴,可当这大老鼠爬到金银花饮子跟前,嗅了嗅,居然调头跑了。
宋鹤卿立马感觉到不对劲,肃声吩咐道:「将金银花饮灌给它。」
左右宫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人按住老鼠,一人去掰鼠口,剩下一人将饮子往老鼠嘴里灌。
可灌饮子的宫人胆量有些小,都没等勺子碰到鼠口,老鼠「吱」上一声人便不行了,腿脚软下直拍胸口,再动弹不得。
唐小荷看不下去,上前夺过饮子道:「我来吧。」
她连勺子都没用,盏口往老鼠嘴边一贴,对准便灌了下去,边灌边小声道:「我也不知道这饮子有没有问题,你要是出事了可别记恨我,要恨就恨那个姓宋的,是他要你喝这个的,我跟你说他全名叫宋鹤卿,老家开封现居京城大理寺……」
宋鹤卿在旁边听着这絮叨声,脸都快气紫了,要不是有诸多外人在,恨不得当场把唐小荷给收拾了。
而等唐小荷给老鼠灌完饮子,未过半盏茶的工夫,老鼠便浑身抽搐起来,嘴里吱吱乱叫,最后大睁着两只眼睛,四爪朝天,死了过去。
在场宫人惊骇不已,日常负责沏茶的宫女更是直接瘫倒在地,呆呆看着老鼠尸体直发愣,半晌后忽然放声大哭道:「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奴婢没有往里面下毒!真的没有!」
宋鹤卿抬手吩咐:「先把人带下去收押审问。」
两名太监立马上前,抓住宫女便拖了下去,随后整个饮香斋死寂一片,唯能听到门外宫女渐远的哭嚎声——「不是奴婢啊!宋大人明鑑!奴婢没有给丽嫔娘娘下毒!」
宋鹤卿在哭声中静下心情,又扫了眼老鼠的尸体,开始吩咐太医仔细去验金银花饮。
接着他又将贴身伺候丽嫔的几名宫女仔细审问了一番,譬如饮子具体是几时几刻饮用的,饮用到毒发用了多久时间,毒发到身亡又用了多久时间,金银花饮在炮制时除了那名被收押的宫女,还会歷经多少人手。
审问到一半,太医那边有了新发现。
他们从炮制饮子所剩的渣滓中,发现出了与金银花模样相似,却整株从叶到根皆有剧毒的另一味草药——金钩吻。
金钩吻是药更是毒,且毒性极烈,嫩芽更是整株毒中之最,从服用到毒发身亡,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并且无药可解,一但毒发,便是必死无疑。
而这种毒物,之所以未能在大魏禁种,除了因为它的确有医治外伤的妙用,更重要的,是因为它花朵娇美,香气沁人,有「黄花茉莉」的美称,却比茉莉更易存活,故而深受百姓喜爱,民间一时种植成风,陌上随处可见,寻常到几乎令人忘了它的毒性是何等可怖。
不过也正因为它的恣意泛滥,故为权贵所不喜,觉得小花小草,不尊不雅,不足以比德相待,从来不屑种植。
整个大魏宫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金钩吻的踪迹,便是帝后所居之处——坤宁宫。
作者有话说:
鼠鼠: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吃的早餐和晚餐
第108章 皇后
◎金钩吻◎
夜色漆黑, 坤宁宫掌灯无数,锦屏阻隔内外,两侧女官屏声而立, 眼鼻观心, 不怒自威。
宋鹤卿面朝屏风俯首行礼,未见其人,未闻其声, 仅是站在这里,便感受到了宛若群山压顶的威慑,令人提心静气,难以想像屏风后又该是何等的雍容。
他眼眸未抬分寸, 字正腔圆道:「深夜拜访皇后娘娘,微臣深知僭越, 不胜惶恐。然事态紧急,丽嫔服用金钩吻丧命一事乃为确凿, 举宫上下, 金钩吻唯有坤宁宫所植。」
话未说完,为首的女官冷哼一声,道:「照宋大人所言之意, 是怀疑皇后娘娘给丽嫔下毒了?」
宋鹤卿道:「臣绝无此意, 只想尽快查明此案,既慰藉丽嫔在天有灵,也还皇后娘娘清白。再者,臣听闻, 丽嫔昨日似乎是顶撞过皇后娘娘?」
女官语气仍是倨傲冰冷:「丽嫔恃宠而骄, 竟敢当着娘娘的面, 打碎娘娘过往赏她的碧玉步摇, 若非念她有孕在身,拖下去打上几板子都不为过。宋大人既听闻了此事,便该知晓娘娘是个品性大度之人,怎该怀疑到娘娘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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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语气强硬了些,沉声道:「臣方才便已强调,臣不敢多心,只是奉命调查,真兇早一日归案,宫中早一日安宁,娘娘也早一日清净,臣难道不该如此么?」
女官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顿了顿正欲斥驳,屏风内便传出道温润平缓的女子声音——「珠玉,不得无礼。」
女官顿时敛衽不言,退至人后。
屏风后的声音再度悠悠响起,咬字缓慢:「坤宁宫的这些刁婢,素日与本宫说笑惯了,行事说话,没大没小,还望宋大人切莫见怪。」
声音带有淡淡倦意,松若清风,却没什么温度可言,给人以无形压迫。
宋鹤卿再度深揖:「娘娘多虑。」
话音落下,殿中寂静,针落有声。
在宋鹤卿都要听到自己心跳声时,皇后终道:「其实你的怀疑不无道理,金钩吻独本宫所有,丽嫔又的确冲撞本宫在先,丽嫔一死,本宫理应嫌疑最大。」
「但是宋卿。」
「你入朝至今,也有一载有余,不会不知道,后宫真正所干系的,不是女子间那点争斗,而是前朝风云。」
宋鹤卿浑身一震,脑海恍然清醒。
「丽嫔再不懂事,她也姓谢,是本宫的亲侄女,与本宫血脉相连,更何况她还怀有龙嗣,于谢氏一族百利而无一害,本宫与她同根而生,有何理由对她痛下杀手,毁自家前程。」
宋鹤卿听完,唯有沉默相对。
因为他觉得皇后所言,不无道理。
并且从过往来看,皇后仁德之名在外,多年来后宫和睦,皇嗣充盈,从未出过祸端。她若秉性善妒,早该暴露,又怎会时至今日才开始下手?何况手段那般明显,即便不是他亲自调查,换个细心谨慎的人,这案子的苗头也迟早指在她身上。
所以极有可能,她是被兇手栽赃陷害。
可这后宫三千人,又是谁有那个胆子,敢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去毒害有孕嫔妃,再陷害给皇后?这么一番下来,九个脑袋都不够砍,难道就没点后顾之忧吗?
所以也有可能,兇手根本就不是后宫中人。
可若撇开后宫,从前朝开始切入,事情不仅不会明朗,反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因为虽然谢玄罢相,风头不比从前,但子孙皆身居要职,朝堂十人九谢,剩下的要么受谢氏提拔,要么安分守己,自成一派,素日躲避风波还来不及,哪有惹祸上身的。
再说毒死一个丽嫔,除了能让谢氏痛惜一时,又能重创到他们哪里?若说是藉此陷害皇后,以此搬倒谢氏,方有些道理。但细想下也是大可不必,毕竟帝后二人少年夫妻,风雨携手二十余载,不至于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最次最次,即便陛下真的信了丽嫔乃为皇后所害,离间了皇后,可太子地位稳固,就算是为了太子,陛下也不会因为一个入宫不久的宠妃,便废去皇后改立储君,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所以对幕后真兇而言,死一个丽嫔,到底能有什么意义?
头疼,无比的头疼。
丑时二刻,宋鹤卿揉着脑子出了坤宁宫,转头便看到坐在玉石阶上打瞌睡的唐小荷。
他本来想吓她一吓的,想想还是做人为妙,便只是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温声道:「醒醒。」
唐小荷浑身激灵了一下,抬头见是他,松了口气道:「你总算是出来了,我都等睡着了,怎么样,咱们现在能回大理寺了吗?再过会儿就该天亮了,我得回去做饭了。」
宋鹤卿听着唐小荷略带鼻音的初醒腔调,整颗心都快化没了,案子带给他的烦闷焦躁,全都在这刻被晚风抚平,心情破天荒变得轻松起来。
他将唐小荷一把拖起来,长吁口气道:「案子都没完,人怎么回去?你别想那么多了,先跟我找地方睡觉要紧。」
唐小荷坐太久腿麻,没站直便倒吸了口凉气,宋鹤卿见状,干脆腰一弯,打算将她背起来。
唐小荷被他这动作吓不轻,她看了看周遭众多宫人,心想当这么多人面我让你一个四品官背我去睡觉,皇帝老子八成都没这待遇,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啊。
她腿不麻了,人也精神了,拔腿便跑道:「我自己可以的,你看宋大人,我根本不用你背。」
宋鹤卿被她气笑,就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连忙追去道:「不背就不背,跑那么快干嘛,你知道我们今夜要住哪吗?当心跑错地方被人当刺客抓起来。」
唐小荷赶紧放慢了脚步,因夜太深,怕惊扰到别人,便极力压低声音道:「我不和你一起住,查案子是你查又不是我查,我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场,我要出宫回大理寺,现在就回。」
宋鹤卿当即便不乐意了,伸手拉扯住唐小荷,板下脸道:「不行,我就带了你一个自己人进宫,你走了我怎么办?」
唐小荷着急起来:「可我不走其他人怎么办,明早上谁做饭?大傢伙吃什么?他们饿肚子了该找谁去?」
「爱找谁找谁。」
宋鹤卿的无赖劲儿一上来,趁着夜黑无人,伸手在唐小荷腰上捏了把,同样压低声音道:「反正你只准餵饱我一个。」
作者有话说:
短短的也很可爱鸭~
第109章 冷宫
◎金钩吻◎
为与禁苑避嫌, 宫人特地将二人安排到了处稍为偏僻的殿宇,再多走两步就是冷宫,但所幸与禁苑离得并不算远, 不会耽误每日往来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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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已接近拂晓, 殿中漆黑一片,宋鹤卿躺在榻上,满脑子都是案子, 根本没有困意。
就在他辗转反侧,犹豫要不要回到现场再察看一二时,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他抬起头, 看着漆黑中那道鬼鬼祟祟的娇小身影,莫名觉得好笑, 懒洋洋地问道:「你不是不愿意和我住一处吗,又从偏殿过来干嘛。」
唐小荷手脚麻利地将肩上被褥往地上一铺, 泥鳅似的钻里面道:「我怕你明早起不来, 特地回来好喊你起床。」
宋鹤卿轻嗤一声,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这地方太偏了,殿里又空旷, 他猜测, 这傢伙估计是害怕了,一个人不敢睡觉。
宋鹤卿坏水一翻,明明夏夜燥热,还故意裹紧被子, 倒吸凉气道:「嘶,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面特别冷啊。」
唐小荷原本没觉得, 经他一说, 下意识附和:「好像是有一点,怎么了?」
宋鹤卿压低声音,高深莫测地说:「你知道咱们住的这地方,紧挨着的是哪儿吗。」
唐小荷的好奇心被挑起来,忍着困意抬头问他:「哪儿?」
宋鹤卿咬字一重:「冷宫。」
唐小荷嗤了声,很是不以为然道:「那又怎么了,冷宫不就是关押犯错嫔妃的地方吗,和这里冷不冷有什么关系。」
宋鹤卿坐了起来,煞有介事地对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冷宫之所以带个冷字,就是因为怨气太重,而之所以怨气太重,就是因为死在里面的人多,那些前朝本朝的嫔妃,只要进了里面,便再也没有出头之日,在里面病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在她们死后,尸首不会经人认领,只会拉出宫随处扔掉,而她们的魂魄,便会永远留在宫里,来回游盪……」
「啊!宋鹤卿你闭嘴!」唐小荷捂住了耳朵,将头埋进被子道,「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我要睡觉!」
宋鹤卿嘆口气,重新躺下:「真是个胆小鬼,随便编点瞎话你都能当真。」
唐小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在内心把宋鹤卿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
半炷香后,唐小荷好不容易平復下来了,正欲安心睡着,便听头顶响起道诡异幽渺的哭腔——「谁来救救我,我死的好惨吶……」
唐小荷的尖叫声险些将房顶掀翻。
宋鹤卿笑得肚子疼,躲着飞来的拳头道:「你说你是不是傻,这世上哪来的鬼,就算有,它们要找也该先找我,怎么会找你这个胆量没针眼大的傢伙。」
唐小荷没管他狡辩,一昧挥拳捶他。
宋鹤卿开始还能耍耍无赖,后来听到唐小荷的抽泣声,立马慌张起来道:「你哭了?」
唐小荷倔强回答:「没有!」
声音都抖了。
宋鹤卿抓住她的腕子往怀中一扯,伸长手臂搂了个结实,语气满是愧疚道:「好了,我以后再也不吓你了,我就是睡不着觉闲的,你骂我打我都行,但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就感觉我特别不是东西。」
「你本来就不是个东西!」唐小荷怒道,「你把我弄进宫来就算了,你还不让我回去,不让我回去就算了,你还吓唬我,宋鹤卿你就是个混蛋!」
唐小荷越说越委屈,哭更凶了。
宋鹤卿心全化了,拍着她后背不停安抚着她,跟查案时的冷面青天全然成了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赔不是道:「是是是,我混蛋,你别跟混蛋一般见识不成吗,你看你哭的,一点没个男人样子。」
唐小荷怒不可遏,脱口而出:「我本来就不——」
后半句没说出来,唐小荷悬崖勒马,全卡在嘴里了,低下头不再吭声。
宋鹤卿抚着她的脸颊,指腹拭去她的眼角泪珠,轻声问她:「不什么?」
唐小荷结巴了一下,理直气壮道:「不……不是很有男人样子,谁规定男人就不能掉眼泪了,大魏律法上有写吗?」
宋鹤卿笑了,捧起她的脸,仔细给她擦着泪说:「没写。」
唐小荷嘟囔:「这不就完了,我又没犯法,你少管我。」
宋鹤卿「嗯」了声,专注给她将泪擦干。
殿内气氛安静下来,静到可听见彼此的唿吸与心跳。
唐小荷后知后觉品过来些许不对劲,犹豫地开口道:「宋鹤卿,你把手从我腰上拿开。」
宋鹤卿不仅没拿开,反而攥更紧了,沉声道:「不要,我把你弄哭了,自然要将你哄好。」
唐小荷顿感为难,心想也没说哄人一定是离这么近才算哄啊。
可她说理向来说不过宋鹤卿,便只好拿他方才的话反用回去,黏煳的鼻音中带些刻意的嘲讽:「哪有男人这么哄男人的,你一点都没个男人样子。」
宋鹤卿停了给她擦泪的动作,手掌延伸到后面,改为扶住她后颈,慢慢地低头凑近她,认真地问:「那你说,什么样子,算是男人样子?」
唐小荷心尖颤了一下。
也怪,明明隔着夜色,她也看不清宋鹤卿的表情,但仅是听着他咬字的语气,她就有点止不住的……害臊。
她不懂自己在害臊什么。
「男人样子,是,是……」她紧张了,更加说不出个所以然。
殿中寂静幽渺,看不见的情愫在悄然翻涌,在窗前徘徊试探,犹豫着,要不要将最后一层脆弱的窗纸捅破。
那带有薄茧的指腹,也在犹豫着,犹豫要不要再进一步,从掌中光洁的下巴往上游走,按在饱满的唇瓣上,捻揉,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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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门外金鸡报晓,二人皆是浑身一震。
宋鹤卿收手起身,回到床榻道:「说不出来就别说了,睡吧。」
唐小荷点了下头,再度躺好闭眼,结果酝酿半天,却是丝毫困意也无,脑子里反反覆覆,全是宋鹤卿身上的气息,和他刚才咬字时,似断还连的语气。
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她的确是不排斥与宋鹤卿有肢体接触的,甚至在他二人身躯相贴的时候,她其实是有点……喜欢。
唐小荷心一哆嗦,显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她感觉自己肯定是困煳涂了脑子不清醒才会那样觉得,必须赶紧清空思绪睡觉,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唐小荷强行静下心来,在心里默默数羊,数到第两百来只的时候,她总算睡熟了过去。
榻上,宋鹤卿看着蜷缩在被褥下的那一小团,从辗转反侧到渐渐没了动静,便下了榻,轻手轻脚地连人带被子都抱上了榻,把那巴掌大的脸从被子里找了出来,低低笑道:「谁家大夏天的埋头睡觉,你是真不怕把自己闷死啊。」
唐小荷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声骂道:「宋鹤卿,混蛋……」
宋鹤卿给她将额上的细汗擦了擦,不甘心地道:「我若真是混蛋,第一个遭殃的便是你。」
他唿出口闷气,转头看了眼窗棂外熹微的天色,稍作思忖,干脆穿衣竖冠,动身走向殿门。
这个时辰,陛下应该刚醒,他提前到御书房外候着,正好能赶在御史台那帮傢伙之前,同陛下详说案情,别的不论,皇后的确是清白的,若着重将嫌疑对准皇后,反倒会落入兇手的圈套。
短暂思虑间,宋鹤卿已出殿门,清晨的凉风往他身上一扑,将他扑了个六根清净。
他走到阶下,动手拍了下正在打瞌睡的小太监,未责怪,只道:「里头那个若是醒了,告诉他我是去御书房了,不要让他过去找我,也不要让他乱跑,我忙完自会回来。」
小太监睡得半晕半迷,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顾满口答应。
宋鹤卿又瞧了眼殿门,眼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怅然,转身离去,忙起正事。
日上三竿,眨眼便到晌午时分。
唐小荷总算睡醒,头脑嗡嗡直响,昨晚上的事情忘得差不多,只记得睡很晚。
她先打了个哈欠,接着又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睁眼发现自己在宋鹤卿榻上,而宋鹤卿再度不见了身影,先是懵,然后才想起来恼。
她扑回被子里,懒声抱怨:「又上哪去了,走也不跟我说一声。」
她赖了会儿床,然后才披衣穿鞋,走向殿门。
「吱嘎」一声门开,只见门外摆了份饭菜,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的,已经凉透了,看着有荤有素倒是怪好看,把唐小荷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
她蹲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结果不知道是因为刚醒口中发苦,还是这饭菜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她居然一口吐了出来,还不停呸呸道:「什么鬼东西,宫里的饭菜就是这个味道吗,这钱也太好挣了吧。」
她还生怕自己冤枉了厨子,又夹起筷子尝了口,发现这味道真的难吃得实诚,想冤枉都不给她机会。
唐小荷实在吃不下去,干脆起身喊道:「有人吗!有谁知道宋大人去哪了吗?他走前有没有给我留个话啊?」
可这殿偏僻,伺候的宫人都是临时安排来的,抽到空便偷懒,唐小荷喊话半天,居然没招来一个活人。
她回到空旷的殿中,本来想接着打瞌睡,但是肚子实在饿,咕咕直叫,根本睡不着,加上后知后觉想起昨晚宋鹤卿故意装鬼吓她,头脑便更清醒了。
她看着这殿中积灰古朴的陈设,明明是大白天,却越看越起鸡皮疙瘩。
接着只听「哐当」一声,风将殿门吹开,唐小荷再也按捺不住,心想此地不宜久留,我得撤。
第110章 菌菇莼菜汤
◎金钩吻◎
唐小荷以为宋鹤卿是去了饮香斋调查案子, 便想先去禁苑找找,但没有宋鹤卿在,禁苑的宫人根本不让她一个「男子」进去, 说破天也不行, 让帮忙转告下消息都没门。
唐小荷软磨硬泡半天,见实在没戏,只好再调头回住的地方。
可宫道四通八达, 长得还都差不多,她分明记得自己没有走错路,走上两炷香,风景却全然不似来时。
她有点着急, 拦了两个宫人问路,对方对她爱答不理, 顺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她道完谢离开,又走半晌, 不仅没回去, 反而越绕越远。
唐小荷实在累得拔不动腿,心中别提有多烦躁,恨不得直接来两个人把自己抓起来才好, 她正好能让对方把自己送回宋鹤卿身边。
可来往宫人步履不停, 似乎皆有要事在身,根本无暇分给她一个眼神,她走在这些人当中,与透明人无异。
她觉得自己有点讨厌皇宫了, 她发现这里虽然人多, 但实在没什么人情味可言。
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的肚子在这时又咕咕叫了起来, 从醒来到现在都未曾进食,她快饿死了。
「宋鹤卿,宋大人,宋青天,」唐小荷欲哭无泪,扶着腰迷茫地看着周遭,「你到底在哪啊,你马上就要见不着我了,我马上就要——」
一阵香味飘来,唐小荷竖起了鼻子,嗅了嗅道:「好香啊,我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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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循着气味走了过去,不知不觉过了景运门,发现香味越来越重,眼前人还越来越多,只不过从衣服看,这些人并非太监宫人,更像是杂役之类……和她穿的差不多。
她正好奇这帮人是干什么的,一名领头模样的人物便现身呵斥:「手脚都麻利些!眼见要到时辰,误了主子们吃饭,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说着伸出手指头开始点人:「你,你,你——」又点到唐小荷,「还有你,都跟我进去帮忙。」
唐小荷这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就已经被推到前面去了,抬头一看,只见偌大的牌匾上题了三个端正大字——御膳房。
她心跳一滞,头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人就已经踏过了门槛。
只见房中热火喧天,耳畔除了锅铲碰撞的脆响,便是急促的吆喝。庖人围站灶台,煎炒烹煮,汗如雨下,脖子上的汗巾转眼便湿透,所有人的脸皆被火气燎得黑里透红。
唐小荷还沉浸其中未能自拔,耳边便响起一声暴喝:「愣着干嘛!去给师傅们添柴!」
唐小荷恍然惊醒,连忙照做。
约摸忙活了有近半个时辰,她才算堪堪摸清御膳房的布局。
御膳房分工明晰,设有五局,分别为荤素两局,挂炉局,点心局和饭局。
这五局总共有两名掌事庖长,两名副庖长,庖人三十个,厨役不计其数,刚刚外面那些,便是负责帮忙打下手的厨役,她因衣服相似,也被错认成了厨役,活儿没别的,就是帮忙添柴擦汗,算不上累,但也别想脱开身。
唐小荷忙里偷闲,也会去细细打量这里的一切。
这里算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但等真到了,她发现,这里和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原来负责做饭的厨子有那么多,原来御膳房真正的大厨是不做饭的,庖长和副庖长只负责看,偶尔品尝一二,点点头便算这菜可以,随即便由厨役装好,送到传膳太监手里。
唐小荷看着便纳闷,觉得短暂时间里尝那么多道菜,真的能尝出滋味吗?
她低下头,小声嘟囔一句:「怪不得饭那么难吃。」
不料这话正好被她身旁的庖人听去,立马高声大嚷:「这小子是谁领进来的!懂不懂规矩!不想干就给我滚!」
叫嚷声惊动不少人,连副庖长都被吸引了来,喝问道:「怎么了,吵什么吵。」
庖人指着唐小荷:「王头儿来得正好,这小子张狂得很,竟敢说咱们御膳房的饭难吃!」
那姓王的庖长打量一遍唐小荷,沉下脸道:「有这回事?」
唐小荷原本还想解释解释,但见这些人对自己这般不客气,干脆也没好气道:「难吃就是难吃,说实话不用砍头吧?」
姓王的脸色一黑,冷笑道:「你一个小杂役,懂什么好吃难吃,这里随便拎出道菜都够买你一条命了,你也配张口去评。」
唐小荷哼了声,丝毫不惧道:「那也是贵在食材,不是贵在手艺,不是我吹,我就算随意捡两片菜叶子,做出来都比你们手里的山珍海味好吃。」
话一说出去唐小荷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心想这要是碰上个有真本事的怎么办,要是他们真的只给我两片菜叶子怎么办,不行不行,有些风头还是不能出。
她正要三十六计走为上,出路便被两名庖人堵住了,姓王的在她背后阴恻恻道:「跑什么,御膳房别的没有,菜叶子有的是,你小子话都放出来了,咱们不妨打个堵,今日你若是能把这道菜做出来,能服众,我就把我副庖长的位子让给你坐,你要是做不出来,哼,你就跪在御膳房门口,给我们所有人磕三个响头。」
唐小荷本来都打算当缩头乌龟了,被这话一激,立马撸起袖子叉起腰:「那您就等着让贤吧!」
姓王的又是一笑,没安好心道:「不过先说好,眼下正值饭点,大家都忙着,我至多给你半盏茶的时间,过了时候你若做不出来,可就要愿赌服输了。」
唐小荷转头望了望,在一堆食材中注意到一盆尚未动过的新鲜莼菜,立马计上心头,哼了一声煞是自信:「半盏茶?一个指头的工夫就好了,你们等着瞧便是。」
唐小荷跑到灶台前,借着锅中热气加水下莼菜,莼菜被烫至翠绿,自身苦涩之气尽除,这时她将莼菜盛碗放凉,顺手便想去抓一块火腿肉。
姓王的咳嗽一声:「你自己说的,只用菜叶子即可,不得动荤类。」
唐小荷翻出记白眼:「那我用点菌子总行吧。」
姓王的这回没再吱声。
唐小荷抓了一把不知道叫什么名的菌子,闻了闻觉得味道可以,便切成菌丝下锅焯水,熬出菌汤,加盐调味,接着出锅,直接泼在了装莼菜的碗中。
原本五分熟的莼菜被烫至九分熟,颜色更加翠绿,菌子是地底的鲜,莼菜是水里的鲜,二者相撞,一时间鲜气沖鼻,闻呆了围观庖人,使得他们抓耳挠腮开始想不通,怎么先前便没有人想起过菌汤和莼菜能做在一起?
这道菜不就应该老老实实用高汤来吊吗?
但到这还没完,唐小荷眼尖,又不知从哪抓来一小搓雪白糖霜,在汤面上撒上薄薄一层,接着在众人的注视下,用筷子将糖霜轻轻一拨,糖霜转瞬融化在汤中,与翠绿合二为一,成了汤料的一部分,更使汤色变得更加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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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扬声道:「都瞧仔细了,这道菜就叫拨雪寻春,你们谁要第一个品尝?」
方才那庖人第一个举手:「我来!」
他摸来只勺子,满脸不服,心想总共就这三步,能做出什么好味道来。
但等他上前舀起一勺碧汤,随着品尝,脸上的表情也逐渐从不服变为震惊,似是不死心,口中的刚咽下去便舀起了第二勺,越尝越停不下来,大有直接抱碗去喝的架势。
姓王的面露嫌弃:「一碗汤而已,至于如此,让我来尝尝。」
他比庖人讲究许多,先舀出两口汤盛至小碗,静静放凉,方开始品尝。
汤一入口,他直接变了脸色。
随后反应与庖人同出一辙,不死心似的又喝了第二口,碗里的喝完又连忙去盛,宛若中邪。
周围人看傻了眼,不懂这区区一碗汤究竟有何干坤,争先恐后地找来勺子,等不及去尝,生怕晚了抢不到。
唐小荷趁这帮人分汤的工夫,鸟悄儿的便打算开熘,不料刚转身,身后那姓王的便道:「等等!」
唐小荷顿住脚步,转身无奈地舒口气道:「怎样,还要我给你们磕头啊?」
未曾想那姓王的竟是径直上前,抬手对她深躬一礼,恭恭敬敬道:「鄙人王大于,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对小兄弟多有得罪,还望小兄弟莫要放到心上。」
唐小荷摆手:「不必不必,我没那么小心眼,你放心,我也不跟你抢这个副庖长,我还有事儿呢,我得去找我家大人,对了,你知道大理寺宋大人现在何处吗?」
三言两语,唐小荷将自己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如何随宋大青天入宫断案,又如何在宫中迷路,误入御膳房,全都说了一遍。
王大于得知唐小荷的身份,瞠目结舌半天没缓过来,结结巴巴道:「大理寺果然人杰地灵,不仅出个包公在世的宋大人,连公厨都这般不同凡响,真是羡煞旁人。」
唐小荷这会儿倒没了先前的狂妄,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也只是摇摇头道:「惭愧惭愧,王庖长言重了,既然你不知道他在哪,那我就先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王大于紧拧眉头,似是无比纠结,见唐小荷要走,连忙出声道:「以小兄弟的本领,完全可以胜任宫中御厨,我王大于没什么大能耐,引进个新人还是够格的,小兄弟可否考虑一二?」
唐小荷十分为难:「不是我不愿意,主要我的工期还没过呢,这时候走人得赔钱。」
王大于:「御膳房可以给你出钱!」
唐小荷仍是为难:「宋大人可不见得能同意呢。」
王大于:「我让庖长亲自跟他谈!」
唐小荷略是为难:「在大理寺,膳堂大小都是我说了算,到了你们这……」
王大于:「你来了这里也是你说了算!别说庖长副庖长,金菜刀对你来说都绰绰有余!小兄弟如此年轻便有这等造诣,唯有进御膳房,方算不不负此生,不负这身本领啊!」
唐小荷一听到「金菜刀」,两眼顿时放光,不自觉地点点头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
不负此生不负本领,那就只能负宋鹤卿了。
同时间,此时此刻的御书房。
宋鹤卿正沖龙椅上那位滔滔不绝地分析案件内幕,忽然打了个喷嚏,内心随之腾起莫大不祥的预感。
他愣了下,心道不好,肯定是唐小荷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你媳妇没出事,是你要被踹了
第111章 挨揍
◎金钩吻◎
宋鹤卿刚刚失神, 便听耳边响起徐徐一句:「宋爱卿在想什么?」
他瞬间反应过来,起身对那龙椅上的帝王一揖,道:「臣想到眼下案情波云诡谲, 最是不可懈怠, 臣既与陛下详说完毕,该当早早回到饮香斋,看能不能再寻到些蛛丝马迹, 好今早破案。」
天子沉吟,片刻后道:「人乃肉体凡胎,有累有乏,案子要紧, 身体更为要紧,宋爱卿不必急于这一时, 且留下陪朕用完午膳再说。」
宋鹤卿再是十万个不情愿,也没不识相到连陪皇帝老子吃顿饭都不乐意, 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心中越发焦灼,担心唐小荷的处境。
少顷,太监传膳。
佳肴美馔琳琅满目, 宋鹤卿却实在没什么胃口, 天子看出,便道:「可是饭菜寡淡,不合宋爱卿心意?」
宋鹤卿忙拱手:「微臣惶恐,御书房饭菜乃为天下之最, 臣能陪陛下用膳, 深感受宠若惊, 便一时有些拘谨, 愿请陛下责怪。」
天子道:「这有什么好责怪的,众口难调,朕的口味本就不是你们所有人的口味。再者,朕听说你们大理寺有个叫唐小荷的公厨,做出的饭菜冠绝京城,与宫中御厨不相上下,宋爱卿得此佳庖,口味自当被养得刁了些。」
宋鹤卿听到唐小荷的名字,心一惊,思绪绕了一圈,道:「陛下言重,那唐小荷尚且年少,不过是个认得锅铲的顽童罢了,微臣口重,他又祖籍巴蜀,故与臣的口味不谋而合,若单说厨艺,怎能望御厨项背。」
天子笑了笑,用食不语,片刻后道:「在朕年轻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曾微服私访去过巴蜀,只记得那边的路极为难走,女子性情泼辣飒爽,不比中原女子温润,却别有毓秀。他们那边还有种米粉,好像是叫什么……开元米粉,来歷悠久,可追溯到东汉末年,口味鲜香,极辣极麻,实在令朕吃它不消。可这么多年过去,朕又总回想起它来,像在想念一位许久不见,脾气锐利的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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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听着天子娓娓道来,思绪逐渐沉浸,仿佛也看到了巴蜀连绵群山,蜿蜒蜀道,少男少女穿梭山中,肩背箩筐,口唱山歌,灵气逼人。
那里是唐小荷生长的地方。
「可惜啊——」忽来一声感慨,将宋鹤卿拉回现实。
天子舀起一勺淡而无味的滋补参汤,继续道:「恐怕此后再无机会,褐裘白马的走上一遭了。」
宋鹤卿本想宽慰,后来发现违心的话还是难说。
在其位司其职,百姓如此,群臣如此,天子更当如此,既坐在了那个位子上,便该担起应有的职责,那些不值一提的怅然与遗憾,也只能沦为茶余饭后的消遣,无足轻重。
所以比起那些,更令宋鹤卿纳闷的,是陛下对丽嫔之死的态度。
正值圣宠的妃嫔一尸两命,再是冷静克己的帝王,在这时也该沉痛不能自持才对,怎会这般云淡风轻地同臣子用膳,甚至闲说往事。
要知道,丽嫔可不是死了十日八日,她昨晚才暴毙,距今不过过去八九个时辰。
宋鹤卿感到股难言的古怪,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却又怎么都抓不住,只恨不能三两口将盘中吃食解决,好赶紧回去继续查案。
傍晚时分,宋鹤卿总算出了御书房,原本想去饮香斋,待到分叉路,腿脚却又不听使唤,变成直奔住处。
他回去找了一圈唐小荷,没找到,再三追问下,那小太监才噗通一跪,扇着自己巴掌,说自己早上去小膳堂吃了个早点,还没来得及将话交代出去,回来人便没有了,怎么找都没找到,放门口的饭也没见动。
宋鹤卿听完心急如焚,顾不得教训这太监,冲出殿门便要去寻人,未料他脚刚迈出门槛,便迎面撞上了慢悠悠回来的唐小荷。
唐小荷嘴里嚼着花生糖,怀抱一根长甘蔗,手里拎着食盒,瞧着风风火火的宋鹤卿,浑然不觉地问:「你干嘛去?脸色这么差。」
宋鹤卿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但铺天盖地的慌乱转眼又化为恼怒,拧眉反问道:「我干嘛去?我倒想知道你干嘛去了,进宫时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能乱跑?你这是第几次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还有你手里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唐小荷觉得不告而别未免不讲义气,特地放着庖长的位子不做回来继续当她的小厨子,本来是抱着邀功的心态来的,未料到了噼头盖脸先挨一顿说,委屈劲和倔劲同时上来,气得将甘蔗一扔道:「我爱去哪去哪,你管得着吗?反正腿长在我身上,我去哪不行?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你了,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不能过就散伙!」
宋鹤卿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气得吐息直颤,冷笑道:「行啊你,果然你到现在还是惦记着离开我,长本事了,翅膀硬了,我大理寺地方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是吗?」
唐小荷急了,脖子一抬理直气壮道:「是啊!我本来进京就是要当大厨的,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八成都在御膳房任职了,怎么会窝在你大理寺那小小膳堂里,我每天都后悔的要命,倘若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绝对不要再进大理寺,更不要和你认识!」
宋鹤卿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憋死过去,额头青筋直跳,手指着唐小荷,难以置信地道:「你……你再说一遍,你不要什么?」
唐小荷扬高声音:「再说一百遍我意思也不会变,我就是不要进大理寺,不要和你认识!」
宋鹤卿气到步伐踉跄,嘴里发笑,笑声极低极冷,点着头道:「好,好,看来我真是对你太好了,都让你忘了你小子是几斤几两了,唐小荷你给我等着,你看我今日能否再饶了你。」
唐小荷被他眼中流露的狠意吓到,这才反省自己是否将话说太重了。
但道歉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她瞥了眼自己离门的距离,食盒又一扔,撒丫子便要开熘。
宋鹤卿比她速度快得多,捡起甘蔗扬长手臂一横,生生将唐小荷挡在了半道上,接着甘蔗一收,唐小荷被迫后退,被他一把摁在了怀中,又单手扛了起来,直奔床榻。
唐小荷脑子一嗡,心想完了,今日这顿揍是免不了了。
她好汉不吃眼前亏,立马对宋鹤卿求起饶来,可宋鹤卿便跟魔怔了似的,根本听不到她嘴里的话,径直将她扔到榻上。
唐小荷疼得直嘶凉气,连忙缩到床榻一角,看着宋鹤卿手里的甘蔗,咽了口唾沫道:「宋鹤……啊不,宋大人,咱们有话好好说,你揍我也行,但是不能用甘蔗,这玩意会出人命的,我还得给我爹娘养老送终呢。」
宋鹤卿怒极反笑,阴恻恻道:「你觉得我是要打你?」
唐小荷眨了下眼,茫然道:「那要不然呢?」
小时候她犯浑,她娘都是把她摁床上揍的,这都到床上了,不挨揍还能挨什么?
宋鹤卿直勾勾盯着她,笑意越来越重,眼中却也越来越冷,令人毛骨悚然,不懂他此刻到底什么意思。
他丢掉甘蔗,伸长手抓住唐小荷脚踝,将她一下拉到身前道:「你觉得我会打你,那我就打你好了。」
唐小荷怕虽怕,但瞧着滚在地上的甘蔗,心想你武器都没了,你拿什么打?
心中猜疑未过,她只觉得头脑眩晕一下,人便已脸朝下被按在了榻上,接着,只听响亮一巴掌——她的后臀火辣辣地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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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懵了下子,反应过来以后,脸热到快要炸开,搁浅的鱼儿似的使劲扑腾挣扎,扯起嗓子大吼:「宋鹤卿你个王八蛋!士可杀不可辱!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啪。」
又是一巴掌。
宋鹤卿掌心发红,如玉洁白的修长手指亦染红晕,在等掌中麻意褪去的间隙,他盯着唐小荷耳后通红嫩肉,冷淡地启唇说:「你不是以为我会打你么?」
唐小荷嗓子都气哑了,百口莫辩地解释:「但,但不是这种打!我都这么大人了,我娘都不打我屁股了,你怎么可以!」
「长了就是用来打的,更何况……」
宋鹤卿又落下一巴掌,义正词严道:「这里肉多,打了你也不疼。」
言外之意:你看我对你多好。
唐小荷咬舌自尽的心都快有了,求饶无果解释无果,最后心一横牙一咬:「我皮厚!我抗揍!你还是用甘蔗打吧!你别……别再……」
「啪」一声,又是一巴掌落下。
唐小荷呜咽一声,真要哭了。
「打疼了?」宋鹤卿慢条细理地问她,嗓子轻款凉薄,却带了股子缱绻的蛊惑,「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唐小荷羞耻怒斥:「不要!」
她觉得宋鹤卿有病,有大病,病不轻,正常人生气打人谁会打人家屁股,太侮辱人了,搞刑讯的都有病,宋鹤卿最是病入膏肓。
宋鹤卿感受到掌下人的颤意,到底软了心肠,原本打算再落下的手,变为伸到前面去擦拭她的眼角,柔声道:「好了,谁让你惹我生气的,大不了我让你打回来,如何?」
话音刚落,宋鹤卿手上一痛,待再抽回,虎口上便多了道鲜红牙印,疼中泛痒。
唐小荷爬起来一抹嘴,通红着双眼睛瞪着他,兇狠道:「宋鹤卿你听着,你以后要是再欺负我,我就咬死你。」
宋鹤卿点下头,倾身探向她,低声道:「那要不你现在就再咬我一口?」
唐小荷愣了下,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殿门便被敲响,听声很是着急。
作者有话说:
老宋不会耽误小唐搞事业,他现在就是纯纯没确定关系没安全感所以动不动抽风
第112章 陷害
◎金钩吻◎
宋鹤卿被打断, 刚缓和的心情又沉了下去,有些不耐地扬起声道:「什么人。」
门外宫人哭道:「婢子是饮香斋派来的,大人您快过去看看, 巧巧出事了, 不仅神神叨叨,嘴里还胡言乱语,奴等不敢惊动陛下, 只好来请您了。」
宋鹤卿已是一天一夜未睡,又跟唐小荷闹这一场,正赶上乏累的时候,闻言眉头皱了下道:「知道了, 我随后便去。」
门外的哭声渐远,宋鹤卿起身稍理衣冠, 瞥了眼恨恨盯着他的某人,道:「要不要一起?」
唐小荷果断摇头:「不要!」
「唉, 那就只能把你自己扔在这了。」
宋鹤卿转身, 悠悠念道,「我这一夜能不能回来还要另说,你一个人在这住, 倒也清净, 不过你可千万记住,若是听到敲门声,可不要随意去开啊,是人便算了, 若不是……」
话音未落, 唐小荷一下子冲下了床, 默不作声跟在了他的身后。
宋鹤卿诡计得逞, 十分想笑,但忍住了。
外面,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待二人赶到饮香斋,天刚刚黑透,整个皇城皆被浓墨笼罩。
殿外站着众多宫人,见宋鹤卿过来,连忙行礼。
宋鹤卿说完平身,扫了眼这些人,发现有的在哭,有的在焦急踱步,还有一些,面色惨白,两眼发直,像受到了什么惊吓,魂魄都不知飞哪去了。
他道:「巧巧何在?」
一名小宫人指了指漆黑的殿门,哆哆嗦嗦地说:「在……在那里面……」
宋鹤卿看了眼,不悦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连灯都不点。」
说完,未等众人解释,抬腿便走了过去。
唐小荷想跟着一块去,被宋鹤卿又摁回了原处,听他肃声吩咐:「在外老实等着。」
唐小荷看他那副表情,自然不敢在这时候不听话,只是有点想不通,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傢伙,居然和刚刚在殿中打她屁股的是同一个人,这……这说得通吗。
她不知不觉脸又滚热,赶紧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
另一边,饮香斋中。
宋鹤卿的脚步刚迈进去,耳畔便听到阵幽怨哀婉的哭泣声。
哭泣声时低时高,在黑暗的殿里环绕散播,令人寒毛直竖。
可他连眼皮都没翻一下,确定哭声是从内殿传出,径直便走了进去。
内殿里,丽嫔的尸首早被挪走,榻上本该空旷,此时却多了个抹蜷缩的黑影,黑影紧躲在帐中一角,涕泪连连,哭声不绝,好似蒙受了多大的冤屈。
宋鹤卿借着幽微月光,打量着那抹黑影道:「你就是巧巧?」
昨日里还好好的一个人,眼下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宫人高声喊道:「宋大人您还是出来吧!巧巧她被丽嫔娘娘附身了!您一个人进去当心危险!」
宋鹤卿冷哼一声,兴趣更大了,又往前了几步,对那哭泣的女子恭敬一揖道:「既然是丽嫔娘娘芳魂回归,那下官便更不能错过机会了,想来死人比活人知道的要多些,敢问丽嫔娘娘,究竟是谁将您残忍毒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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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哭声越发悽厉,当真犹如鬼叫,肝肠寸断地控诉道:「姑母啊姑母,您将侄女害得好惨,您纵然再容不下侄女,何苦要了侄女性命啊……」
就差把皇后的大名说出来了。
宋鹤卿听完,仅是沉吟一二,接着便道:「兇手浮出水面,看来还真是丽嫔娘娘回来了,丽嫔娘娘放心,下官定会替您平反昭雪,将真兇绳之以法,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些讥讽的笑意道:「这位巧巧姑娘到底是无辜之人,不好牵连其中,下官既已得知兇手是谁,娘娘便还是不要流连世间,早早投胎转世为妙,下官不才,颇通鬼神之术,娘娘若不嫌弃,便由下官将您送上一程了。」
说完,宋鹤卿声音一重,高声喝道:「来人!掌灯提棍!驱鬼送神!」
须臾间,饮香斋灯火通明,宫人们虽不知这位宋大人究竟是何用意,但还是按吩咐照做,甚至选出了两个胆大的宫人,将「丽嫔」从床榻上拖了下来。
宋鹤卿特地挑出两根细棍,要不了人命,但打在身上着实吃痛,吩咐下去道:「丽嫔娘娘无法自行离开,只得我们帮她一帮,这棍子我刚刚开了光了,别愣着,现在就打,什么时候将娘娘送走,什么时候停。」
唐小荷在他旁边听着,眼睛都快瞪成了铜铃,低声道:「你会的怪多啊。」
宋鹤卿:「技多不压身。」
一声声闷响过去,棍子如雨点接连不断落在「丽嫔」身上,「丽嫔」开始还浑然不觉,仍旧悽厉哭泣,嘴里嚎嚎着「姑母害我」之类的鬼话,慢慢的,她开始唿痛求饶,说丽嫔娘娘已经走了,她是巧巧。
宋鹤卿冷哼道:「巧巧怎么知道自己被丽嫔上身?接着打,打到真正的巧巧回来为止。」
约又挨了有一炷香的打,巧巧总算支撑不住,吐露了实情。
她从一开始就是装的,她根本没有被丽嫔上身,她之所以这样,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将兇手之名嫁祸给皇后,而她之所以要嫁祸给皇后,是因为今早上丽嫔之父谢长威派人给了她一封密函,信上说只要她能照他安排的做,他就能接她出宫,给她安排出路。
巧巧说到后面已是泪如雨下,给宋鹤卿不停磕头道:「求宋大人饶婢子一命,婢子也是实在走投无路,如今丽嫔娘娘没了,奴婢若不为自己做些打算,下场便只有老死宫中,奴婢也是不得已啊。」
殿中烛火战慄,跳动不休,映照出年轻少卿清俊庄严的面容。
宋鹤卿沉声道:「你不该向本官讨这个饶,本官也没有资格饶恕你。你现在唯一赎罪的机会,便是老实交代,谢长威身为皇后庶弟,究竟为何要用女儿的死陷害嫡姐,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丽嫔的死,究竟和身为其父的谢长威有没有干系。」
……
两个时辰后,二人总算回了住处,要不是因为陛下睡了,宋鹤卿或许能直接杀到御书房。
唐小荷困到撕不开眼皮,也不想讲究什么男女有别了,扑榻上便要去和周公赴面,结果脸刚沾上枕头,人便被宋鹤卿给提了起来。
宋鹤卿目光炯炯,摁住她的两肩道:「按照巧巧的说法,是谢长威几年前纵容恶僕打死了人,传到陛下耳中,陛下震怒,不仅撤了他当时的官职,还罚了他两年俸禄,他去求皇后找陛下为已求情,皇后却又将他呵斥一顿。他由此便对皇后生出恨意,不仅在那时便萌生了将女儿送到宫中的打算,还刻意让长得与皇后最为相像的谢苏儿学习皇后的谈吐举止,后来谢苏儿进宫,果然独得圣宠,一封便是容华,有孕后更是直接晋为嫔位。」
唐小荷的脑子困成了浆煳,转都转不动,打了个哈欠道:「所以呢?」
宋鹤卿口吻果决:「所以他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用自己女儿的命去扳倒皇后,且不说对自家人下手这件事有多蠢,单凭他在谢苏儿身上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他就不可能用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万的破法子,所以即便他现在嫌疑很大,也能排除谢苏儿是他下的手。」
唐小荷又打了个哈欠,顺口道:「那他为什么要将谢苏儿的死嫁祸给皇后?」
很好,宋鹤卿被问住了。
他沉吟半晌,眼中逐渐凝出锐光,沉下声道:「这一点,就只能我亲口去问他了。」
次日一大早,御史台派出人马乔装打扮,秘密抵达相府,将刚刚晋为工部侍郎的相府二公子谢长威捉拿归案,罪名是贪污公款,先提御史台大狱,再经三司会审,查办定罪。
同日里,身为禁军统领的谢长武临时下值归家,神色匆忙。
相府中,谢玄将满案珍贵茶具一掀到底,摔了满地粉碎,暴喝道:「蠢货!一帮子蠢货!我谢玄聪明一世,怎会有你们这种笨若猪狗的儿子!」
谢长武愁眉苦脸,躬身埋首道:「爹息怒,别气坏了身子,老二那边我去想办法打理,若是从轻处置,想来也吃不了什么苦头。」
谢玄冷笑一声:「从轻?」
他走向大儿子,步伐踉跄,眼里却狠厉如刃,恨铁不成钢道:「你当真觉得你二弟被抓走,只是因为贪污那点公款?」
「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如果是因为那些,御史台何必乔装打扮而来,他们用贪污公款这个名头,是因为天家之丑不可外扬,不用这个名头能用什么,难道说他谢长威串通宫女,谋害身为嫡姐的皇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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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武佯装出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愣了半晌咬牙斥道:「老二煳涂啊!他怎么能——」
「是我授意他那么做的。」谢玄闭眼道。
谢长武呆住,这回是真被惊到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谢玄睁眼,眼中满是沉痛之色,扶额踱步道:「皇后与我离心多时,我本想借用此机,在东窗事发时向陛下为她求情,她看到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为她冒死进谏,必会大为感动,从而顾及往日父女情分,只要她能向着我向着谢家,我便早晚还能坐回丞相之位。」
「可惜,可惜啊……」
谢玄扶额的手逐渐蜷缩攥紧,眼中浮现通红血丝,咬牙切齿道:「偏偏杀出来个宋鹤卿。」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发出搞事的笑声)
第113章 开元米粉
◎金钩吻◎
宋鹤卿一早起来便先去了御史台, 审完谢长威又回宫面圣,忙到脚不沾地。
唐小荷昨晚陪宋鹤卿捋了大半夜的案子,困到不行, 日上三竿才醒, 醒来又赖了半晌的床,直到接近晌午时分,才慢悠悠爬起来, 到御膳房觅食找东西吃。
王大于虽然对她未能选择留在御膳房而感到可惜,但朋友还是交上了的,唐小荷闲时来御膳房给庖人们指点一二,每道菜品上那么两口, 既说出味道上的欠缺,也能把肚子填饱, 算是一举两得。
正忙着,她忽然便闻到股熟悉的香味, 循着香味过去一瞧, 发现灶上正煮一锅米粉,汤料咕嘟响,里面又有海参又有鲍鱼, 米粉躺在其中, 反倒显得不起眼起来。
唐小荷看着通红的汤底,又嗅了口气味,欢喜道:「这是开元米粉吗?谁做的,宫里居然还有人喜欢吃我老家饭。」
王大于忙过去拉住她道:「哎哟我的小唐兄弟, 这锅饭可了不得, 你离它远点, 可别把唾沫星嘣里面去。」
唐小荷翻着白眼道:「我离得远着呢, 嘣不里边去,我只是没想到宫里还能看见它,有些吃惊罢了。」
王大于道:「这有什么,宫里的贵人们一天一个口味,山珍海味吃腻了,便乐意尝这些民间野食,有吃臭豆腐的,腌酸笋的,还有爱吃那叫金枕头的果子的,哎哟那叫一个臭不可闻,简直了。」
这时又有庖人喊唐小荷的名字,唐小荷答应了一声,同王大于告别,到了一墙之隔的点心局帮忙把控味道。
她前脚刚走,后脚御膳房的门便被推开,进来了道身穿赤色便服,头戴玄玉束髻冠的陌生身影。
王大于看见那身影,愣了一愣,双膝止不住发软,哆哆嗦嗦扯开嗓子喊:「都别忙活了!赶快过来拜见陛——」
那人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走过去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朕坐累了,独自出来活动活动,正好看看朕的米粉好了没有。」
王大于点头如捣蒜:「就好了就好了,陛下稍等,小的这就给您盛。」
片刻后,点心局那边,唐小荷被御膳房的火气蒸出满脑门的汗,便出了御膳房,打算透气歇息一会儿。
她刚出门,便见门口不远处的凉荫下,站了名身量颀长,面相颇善的「大伯」,身边没什么人,孤零零的一个,手端一碗米粉,借着树下凉意,正在专心吃饭。
唐小荷认出那米粉便是刚刚煮的开元米粉,便朝那人挥了挥手,扬声道:「你老家也是巴蜀的吗!」
那「大伯」对她一笑,摇了摇头。
唐小荷小跑过去,大喇喇的往那人身边一坐,好奇地抬头问:「那你怎么会喜欢吃这个?京城夏天又干又热,吃这个可上火了。」
「大伯」道:「偶尔一回,想来也无关紧要,只不过时隔多年再行品尝,这米粉的味道,似与记忆当中的不太一样。」
唐小荷哈哈笑起来,笑完低声道:「当然不一样了,御膳房做的根本就不正宗,且不说我们现在不用粗粉改用细粉,就说谁家做米粉往汤里加海参鲍鱼那些好东西?瞧着是很气派,味道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大伯」点点头,语气里带了些许赞赏:「果然本地菜还得由本地人做。」
唐小荷尾巴快翘到了天上,大言不惭道:「那是,我唐小荷是谁,我从小嗦粉长大的。」
「大伯」神情小有诧异,笑道:「原来你就是唐小荷?」
唐小荷正欲坦然报出身份,便见承运门下多出来道熟悉的身影。
只见宋鹤卿面白如纸,愣了一愣抬腿快步走来,俯首深揖道:「微臣拜见陛下。」
唐小荷懵了下,心想他为什么要叫我陛下,我什么时候成皇上了?
但她紧跟着后背发刺,回想起来,自己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
头脑嗡一声响,那一瞬间,唐小荷差点连唿吸都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又战战兢兢地跪下,声音细弱蚊声:「草……草民唐小荷,见过陛下。」
「平身。」头顶传来声音,淡然随和。
唐小荷腿软到不行,费了好大的劲才站起来,低着头不敢抬,老鼠见了猫一样,气儿也不敢出。
虽然她在内心都快疯了。
先是正卿大人,又是皇帝老子,她想不通这些大人物怎么这么爱一声不吭地混在寻常人当中,戏文里不说皇帝走到哪哪里前唿后拥,还身穿一身显眼龙袍吗,怎么这位不按话本子说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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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页
她刚刚甚至以为他是哪个宫里的大太监!
虽然太监好像不长鬍子……
在唐小荷致力于内心戏的时候,天子心平气和吃着米粉,对宋鹤卿好声道:「来都来了,宋爱卿不妨也进去端上一碗,没了四堵严墙,乘着凉风,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宋鹤卿俯首:「臣不饿,多谢陛下美意。」说完口吻顿了下,话锋一转,「不过来都来了,臣倒是很想同陛下再说起谢长威一案。」
说着便抬眼对唐小荷使了记眼神。
唐小荷知道这是他在故意支开自己,立马行礼道:「既然宋大人与陛下有要事相商,那草民便不多打搅,草民告——」
那个「退」字还没说出来,天子便道:「你是宋爱卿手下的人,算不上外人,不必告退。」
唐小荷欲哭无泪,只得硬着头皮应下,默默当起了透明人,一言不发,只听君臣对话。
宋鹤卿的意思,是谢长威虽然承认自己借丽嫔的死陷害皇后,但不能由此确定兇手便一定是他,就此结案或许会让真兇逍遥法外,不如顺着线索,继续顺藤摸瓜,看究竟还能查到谁头上。
皇帝的意思,是谢长威对皇后心生怨怼,多年未消,不见得便不会用一个庶出女儿的命去陷害皇后,何况他都能害到嫡姐头上了,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所以即便他满口否认,丽嫔的死,九成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君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虽口吻平和,言辞上却已有僵持不下的苗头,似要难以收场。
唐小荷听在耳朵里,心中渐渐着急,小声来了句:「你们为何便不能将这事先放一放呢。」
话音刚落,君臣二人齐齐看向她。
唐小荷立马收声,后退两步,就差当场跑路。
宋鹤卿道:「丽嫔尸骨未寒,线索不全,真兇存疑,如何能放?」
唐小荷皱起眉头,大着胆子道:「我又不是不让你管,只是觉得,查案大抵也和做饭也有那么半点相同之处,你就算再着急吃,锅没热又能怎么办,你且慢点来,只要证据足,线索够了,还愁兇手落不了网么?只是时机没到罢了。」
劳碌命如宋鹤卿,只信人力不信时机,正欲反驳,便听身旁天子附和道:「说得不错。」
宋鹤卿诧异看去,只听天子又道:「宋爱卿,治大国如烹小鲜,油盐酱醋要恰到好处,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淡,火候不能不足,也不能过足。」
「朕私以为,不止治国,凡事皆有其道,道中皆是此轨。朕看重你的能力,欣赏你的性情,但古语有云,过犹不及,有时候,你是该停下,看一看时局,待你勘破之日,或许案子便也不攻自破。」
宋鹤卿听得云里雾里,尚未理清其中字句,天子便已将空碗塞到唐小荷手里,噙笑负手离去,衣袍翩跹,虽是人身,犹似鹤影。
他原地顿了半晌,始终未能理解其意,便抬头看向唐小荷。
唐小荷汗毛一竖,以为他要与她秋后算帐,转头便跑:「那什么,我把碗送回去,你自己先回去吧。」
若放平时,宋鹤卿能答应才见鬼,但此刻,他的脑子里被其他东西所填满,容不得再在琐事上较真,便没跟唐小荷作对,转身回了住处。
殿中空旷,他一人坐在其中,大热天的,竟有些萧瑟意味。
他回忆着陛下跟他交代的那番话,分明可以往最深处想,可总有一个念头跳出来,阻拦他的思考,扰乱他的思绪。
几次下来,宋鹤卿烦躁不已,扯起茶壶便要斟茶解渴,结果茶壶里空空如已,干净到老鼠能在里面抱窝。
「来人,取水。」他正逢气头上,语气自然算不得好。
进来的小太监似被吓到,低着头不敢抬一下,提起茶壶便往外跑,片刻后茶壶被送了来,里面已装满温热茶水。
宋鹤卿斟满茶水一饮而尽,烦躁的心情这才得以平復些许,心思便又回到案子上。
想着想着,他的眼皮开始发沉,头脑不受控制地变麻木。
他开始时以为是自己操劳太久,身体吃不消急需补觉,但等到唿吸紊乱,手脚连活动的力气都没有,他就反应过来了。
——茶水有问题。
他连慌张的心情都没有,卯足力气狠掐了一把大腿,感觉神志颇回来了些,起身便要往殿门去。
但药力实在太勐,他仅是迈出两步,人便重重栽倒在了地上,经这一摔,眼前立刻变得漆黑一片,意识也跟着涣散,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一瞬间,宋鹤卿脑子里想了很多。
譬如自己好歹一介四品大员,应该不至于死在皇宫里,他脸上挂得住,陛下脸上都挂不住,所以这茶应该要不了自己的命。并且通过当前反应来看,这茶里是迷药的可能性更大些,兇手应该是只是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而把他一个大活人运到宫外也绝非易事,所以那地方应该还是在宫里。
至于是宫里的什么位置,对方又是什么用意,以宋鹤卿现在的脑力,是远远想不到了。
他只觉得庆幸。
庆幸还好是自己,不是唐小荷。
作者有话说:
摊牌了,没错就是那种药
第114章 中毒
◎金钩吻◎
宋鹤卿是被脂粉味生生熏醒的。
他睁眼, 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全然陌生的床榻上,而且看样式很显然是女子所用,心下当即咯噔一声, 正打算起身离开, 殿门方向便传来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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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忙跃下床榻藏到床底,一直到脚步声逼近,头顶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方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居然是身处禁苑,到了后妃的寝宫中。
这若被发现,纵然陛下知道他是被冤枉,但秽乱宫闱的帽子是别想摘下了, 即便侥倖捡回条命,此生清名势必荡然无存。
幕后之人何其歹毒, 没直接要他的命,一出手便是要他生不如死。
而且宋鹤卿隐约觉得, 自己有点不对劲。
经脉乱了, 丹田也在发烫,体内闷了股说不上来的邪火,醒来短短时间, 邪火从暗暗蛰伏到横冲直撞, 几乎令他失去理智。
他咬牙隐忍,口中出现血腥味也不松口,方算勉强撑住。
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榻上传出均匀的唿吸声, 宋鹤卿方从床下爬出, 趁着守夜宫人瞌睡, 摸到窗口越窗而出, 一路躲藏,总算出了禁苑,回到住处。
住处里,唐小荷焦头烂额,几次入睡都没成功,总算忍不住,披上衣服爬下床榻,准备去找宋鹤卿。
她知道自己不能乱跑,更知道现在夜深,皇帝老子早就睡觉了,但她实在放不下那个心,她急切的想知道宋鹤卿是不是还在御书房,如果不在,那他究竟是去了哪?
唐小荷一边劝自己放宽心,宋鹤卿身手那么好,皇宫守卫那么多,肯定不会在这里出事。另一边,她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使得她动作十分着急,连鞋都没穿好,便忙不迭往殿门沖。
正当她的手即将碰到门时,门「哐当」一声,从外被狠狠撞开。
唐小荷吓了一跳,回过神便见宋鹤卿摔倒在了地上,气喘吁吁,浑身抽搐,双目死死闭住,额上汗如雨下。
她连忙去扶他,惊恐地喊道:「宋鹤卿,宋鹤卿你怎么了?你去哪了?你身上怎么这么烫?你跟我说句话啊!」
宋鹤卿艰难睁眼,看到唐小荷那刻,体内的那股邪火燃烧到最旺,已有燎原之势,几乎将他吞噬。
他咬紧牙关,用力闭上了眼,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神志,启唇嗓音已带颤意,咬字灼热沙哑地道:「我被人下了毒,不妨事,死不了人。」
唐小荷一听,眼泪差点落下来,厉声吼道:「谁给你下的毒,我弄死他!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叫御医,我让他们来救你!」
宋鹤卿一把攥住她的手,睁眼连连摇头,眼底通红,除了灼热便是祈求,对她轻声道:「别去,这毒见不得人,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唐小荷已经没心情去询问究竟是什么人害他给他下的什么毒了,她感觉此刻的宋鹤卿好可怜好脆弱,跟要死了一样,急的她只能哭泣着问:「那你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帮你?这毒真的不要命吗?你别吓我。」
宋鹤卿看着她为自己流泪的样子,几欲失控,使劲吞咽了一下喉咙,眉头难耐地拧紧,再度摇头道:「不会的,放心吧,你现在把我扶到榻上,我运功,看能不能把毒逼出来。」
唐小荷重重点头,抹干净泪,使劲扶起宋鹤卿,朝着床榻走去。
宋鹤卿上了榻,立刻盘腿打坐,结果半日过去,症状不仅没有缓解,反而因为时间拖延太久,整个肉身如被业火焚烧,连五脏六腑都在随之煎熬。
他原本白若玉色的皮肤,变得绯红滚烫,青筋血管突出爆起,如斯清俊般个人物,竟显出三分狰狞味道,妖物附体一般,仿佛不知何时,那妖物便会破壳而出,彻底占用这肉身。
唐小荷看他这样子,以为他是中了热毒,便跑到外面打来整整一盆的凉井水,又将锦帕打湿,爬到榻上,倾身过去,想给他敷一下额头。
宋鹤卿本就隐忍到了极致,此刻鼻尖嗅到幽渺女儿香,额上还贴来一只柔软香腻的小手,体内气血顷时波涛翻涌,逼得他险些呕出一口鲜血,差点走火入魔。
他睁开双目,通红眼眸死死瞪着唐小荷,从齿间挤出两个沉若万斤的字:「走开。」
唐小荷愣了,懵懵道:「我走哪去?」
宋鹤卿夺过她手中帕子,将她一把推下床,怒喝道:「去哪都行,总之不要和我共处一室,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再看下去,他怕他……
唐小荷被他勐地一推,险些摔个踉跄,还没弄清宋鹤卿为何这样,汹涌的委屈便袭上心头,脚一跺口快道:「好啊!不看就不看!你以为我很想照顾你很想看你吗?宋鹤卿你别太伤人心了!」
她转身便沖向殿门,连头都未回一下。
随着轰然一声摔门而出,宋鹤卿面上的狠意,也逐渐变为浓烈的愧疚与委屈。
他将残留她肤上香气的锦帕放到鼻下,拼命嗅着,一遍遍地哽咽唿唤:「唐小荷,唐小荷……」
如果是你个女子该有多好,如果你是个女子该有多好。
可如果是女子,他今晚便更不能在她面前失态,否则他会记恨自己一辈子。
……
偏殿中,唐小荷气得边哭办骂,但等冷静下来,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担心宋鹤卿。
她这偏殿说是偏殿,其实更像是耳房,和主殿仅一墙之隔,主殿有点风吹草动,偏殿听得一清二楚。
在她刚回偏殿时,主殿还没有什么动静,但慢慢的,便响起了男子压抑而急促的喘息声,时快时慢,似乎很痛苦,像在受重刑折磨。
唐小荷揪紧了心肠,觉得自己不该冲动跑出来的,现在留那傢伙一个人在那边,万一毒发死了过去该怎么办,死过去了也就算了,关键死过去皇帝老子找她要交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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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心里乱极了,既想回去看看,又觉得不蒸馒头争口气,都被赶出来了,怎么能腆着脸再回去,要回去也是宋鹤卿请她回去。
正当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墙那边的动静忽然没了,主殿死寂一片。
唐小荷被吓到了,赶紧贴着墙根仔细去听,听了半天,确定真是一丝声音都没有了,心想不会真的死过去了吧?这傢伙明明说死不了人的!
她慌了,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骨气了,一抹眼泪便又动身跑了出去,直奔主殿的门。
空旷漆黑的主殿中,月光如银,清辉瀰漫,掩盖住了残存灼热。
唐小荷推开一条门缝,悄悄挤了进去,诧异地低语道:「灯怎么吹灭了,宋鹤卿,宋鹤卿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摸着黑,朝床榻方向小心走去,同时不忘唿唤宋鹤卿的名字。
空气里多了淡淡的腥气,唐小荷嗅觉灵敏,不禁被味道刺激了下,冷不丁打出个喷嚏。
喷嚏声颇为响亮,惊动了床榻上的人,身体轮廓随之动了动。
唐小荷大喜过望,步伐更快了,激动道:「宋鹤卿你没事吧,你还活着对吗?」
话音落下,殿中久久寂静无声。
就在唐小荷怀疑刚刚是自己眼神出现错觉时,榻上之人总算启唇出声,声音沙哑软糜至极,冷冰冰地问她:「我不是让你走开吗,你又回来做什么。」
唐小荷听他动静没了先前的反常,当他恢復好了,便毫无警觉地继续上前道:「我放心不下你啊,虽然你这傢伙喜怒无常说话难听还不知好歹,但我怎么能把你丢下不管呢,对了,你到底中的是什么毒啊?怎么这般奇怪,还不能把御医请过来,有名字吗?」
「名字?」宋鹤卿冷笑一声,口吻讥讽,「你现在若再不离我远些,我就算不说,你也会知道它是什么。」
他好不容易均匀下来的吐息,在此刻重新变得愈发粗重,直至承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药性根本没散尽,靠他自己,不过饮鸩止渴,解一时煎熬。
宋鹤卿强行控制住心神,几乎可称之为自残,正要再度将唐小荷呵斥出去,一只温暖绵软的小手便贴在了他的胸口,温柔抚慰。
夏日衣料单薄,何况他胸口衣襟大敞,如这般的抚慰,便使痒意落地生根,传遍四肢百骸。
宋鹤卿头脑一片空白,头髮丝都在战慄,唐小荷关切的话语,还在不断响在他耳边,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好了,」唐小荷唉声嘆气,哄小孩似的道,「不管是什么毒,你都别再跟我甩脸子故意气我走了,还记得我先前在苏州白家对你说过什么吗?朋友不仅仅是有福同享,更重要的是有难同当,你都这个样子了,我必须要在你身边陪着你,要不然就太不讲义气了。」
唐小荷丝毫没留意到,在她说话的间隙,掌下微凉的皮肤已重新变得滚烫,连脉搏都在随之跳动强烈。
她看到榻上还摆着她先前留下的锦帕,便捡起来想再过一遍水,不料摸到手中,触感湿滑古怪,遂诧异道:「这上面的水怎么变得黏黏的?」
她没想太多,打算将帕子洗洗,未曾想刚转身,腰肢便被身后伸来的长臂死死箍住,眨眼瞬息,身子便被拖到了榻上,灼热倾覆。
「既然你说了,我们是朋友。」宋鹤卿咳嗽过后,声音更加低沉至极,鼻尖嗅着她颈间气息,吞咽着喉咙道,「那朋友之间,帮点小忙,是否算不上过分?」
唐小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连挣扎都忘了怎么挣扎,僵硬而懵懂地点下头道:「是,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宋鹤卿在她耳边低笑一声,唇瓣似有似无地蹭着她耳垂,轻声诱哄:「你平时怎么帮你自己弄,现在就怎么帮我弄。」
「弄,弄什么?」唐小荷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连说话声音都有点发颤,身体止不住后缩,想离他远些。
宋鹤卿顿了片刻,见她是真不知道,便抓住她的手,沿着自己结实的小腹下移,按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快掉马了
坏消息:不是现在
以及咱们这篇文不会走偏不搞强制,放心观看,问就是革命友谊互帮互助
第115章 药性
◎金钩吻◎
唐小荷掌心如被火烧, 头脑一片空白,没有尖叫,没有惊恐, 连反应都忘了, 只从眼中直直流出两道泪来。
她被吓懵了。
她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
宋鹤卿头皮发麻,嘶着舒爽至极的凉气,用另只手给她擦着泪, 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哭什么?大家都是男人,接下来的还用我教你吗。」
唐小荷说不出话。
她好像明白了宋鹤卿在干什么,也正因为这样,才觉得宋鹤卿疯了, 更觉得此刻毫无反应的自己也疯了。
可她生平头次见这种场面,是真的连知觉都没有了, 别提说话,她现在连小手指头都难以动弹一下。
时间在二人指缝间流淌而过, 就在宋鹤卿握着她的手, 准备全心投入的时候,唐小荷恍然如梦惊醒,勐地一把抽出手。
她连连后退, 蜷缩到榻上角落, 泪若雨下,结结巴巴道:「宋鹤卿你在干什么,你刚刚,你……」
「我在求你帮忙。」宋鹤卿从天堂勐地跌至地心, 嘆息一声, 口吻里满是克制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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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咬着牙, 羞愤不已地一别脸道:「谁家帮忙是帮忙那样, 你少拿那套煳弄我。」
宋鹤卿慢慢靠近她,气息滚烫,无比认真道:「我没有煳弄你,你不是好奇我究竟中了什么药吗,唐小荷你不妨想想,在这深宫里,不会要我的命,又能让我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的药,能是什么。」
唐小荷稍加思索,顿时恍然大悟。
她回过脸,刚刚还羞愤不已的心情,此刻又全转化为对宋鹤卿的担忧,只当他刚才是被药力所控制,甚是焦急道:「那这该如何是好,要不……你随我出宫,我,我到勾栏给你寻个姑娘?」
宋鹤卿眸色一暗,沉下声道:「不用。」
唐小荷忘了自己当前的危险处境,颇为苦口婆心地劝他:「不用不行啊,有病就得治,你这硬抗着不得抗出毛病来?算了,我这就去让人备车马,我带你出宫。」
她刚要动身爬下榻,身子便一轻,再度被宋鹤卿拖了回去。
宋鹤卿再也克制不住,手臂紧紧缠抱住她,伸手扯开她衣襟,在她颈上胡乱吻着,气息急促火热道:「我不要别人,我要你,唐小荷,我只要你。」
唐小荷颈上肌肤被那些吻烫到颤慄,连同头脑也变得惊颤不已,她强行咬住发抖的牙根,害怕但坚决道:「宋鹤卿,你我都是男人。」
缠在她身上的手臂僵了一僵,气氛安静了下去。
但转眼,怀抱便更加收紧,他的心脏紧贴她的后背,两道心跳皆是激烈,难分你我。
「放心,我还没疯到那个地步。」宋鹤卿语气发凉,带些自嘲的讽意,「可是你说过的,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如此这般,不也很是正常吗?」
唐小荷维持住清醒,颤声反问:「哪里正常?男人和男人,怎么能……」
「哪里不正常?」宋鹤卿缓慢呓语,似妖孽蛊惑在山间迷路的人类,抽丝剥茧,慢慢蚕食,「大家都是兄弟,都需要排解,动动手而已,又不需要干别的,更何况——」
他的语气倏然一变,无比小心翼翼地哽咽道:「小荷,我快难受死了,真的。」
「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帮帮我,求你了。」
唐小荷原本坚定不移的心境,在此磋磨中,慢慢变得犹豫徘徊,挣扎的动作都小了许多。
宋鹤卿似是看出她的动摇,继续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姿态更加可怜,像只正需保护的幼兽,没有将人吃干抹净的力量,便只能用下巴轻蹭人类的手掌,以此祈求怜悯。
终于,唐小荷忍住羞耻,艰难张口道:「真的……是正常的吗?」
宋鹤卿吐息似火烧,闻言连忙道:「当然正常,我几时骗过你?」
寂静片刻,唐小荷再开口,便已带有难抵羞耻的哽咽,犹豫地问:「那我该,怎么帮你。」
宋鹤卿先是调整了抱姿,使得二人面对面好方便行事,原本想直奔正题,但没忍住将她紧紧抱住,埋首在她颈间深嗅了一口,鬼使神差地便要解她衣裳。
唐小荷挣扎厉害,严声制止,宋鹤卿只得消停,改为去握住她的手。
柔软的,细腻的,全然不似男子该有的手。
「别害怕,就像刚刚那样。」他喘着粗气,手把手耐心指导,想要缓解她的紧张与不安。
但真等到了那刻,他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他根本不想玩什么循序渐进,他只想要唐小荷陪他一起疯。
偌大黑暗的宫殿中,喘息声,呜咽声,以及其他难以言说的声音,扩散个各个角落,几乎隔门传播。
两个时辰后,接近天亮。
唐小荷冲下榻,将两只手按入水盆,边哭边洗,从头到脚汗水淋漓,活似从河里刚捞上来。
可还没等将手上的腥气与黏腻洗干净,榻上便又下来一道人影,单手拎起她,径直又回到了榻上。
声音继续。
……
日上三竿,天气晴朗。
向来勤勉的少卿大人破天荒赖了床,太监敲了三回门都没能将人叫醒,只好将吃食放到了门口。
门里面,殿中寂静异常,唯能听到均匀起伏的唿吸声。
宋鹤卿被窗外鸟鸣吵醒,意识逐渐恢復,缓慢睁开了眼睛。
怀中香软,感觉强烈。
他一低头,对上了唐小荷的睡颜。
她困坏了,也哭坏了,眼睫上泪珠犹在,两边脸颊绯红,耳垂也绯红,上面齿痕未消。
不准脱她衣服,不准吻她,这是昨晚她给他定下的规矩,他听话了,于是只能另闢蹊径,将那柔软的耳珠百般磋磨。
依稀记得,怀中人有几次,也叫出了声。
昨夜一幕幕化为走马灯,来回在宋鹤卿脑海中浮现。
但相比他昨晚的疯魔与不计后果,此刻药力全消,他心中的愧疚自责,远远大过那丝得偿所愿的欣喜,使得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连伸去擦拭泪珠的手,都小心翼翼,轻若浮絮。
可唐小荷还是被他惊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他,眼中先是被初醒的茫然所覆盖,接着似乎想到昨夜经过,茫然便又转化为悲愤,勐地便坐起了身,披衣穿鞋,神色匆忙,似乎一刻都不愿在此多待。
「你……」宋鹤卿跟着坐起来,吞了吞喉咙,小心地询问,「你做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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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没理他,穿上鞋便往殿门跑。
宋鹤卿慌了,下了榻便一把抓住她,刚要启唇,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松开我。」唐小荷两眼通红,死死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咬牙道。
她的手酸到抬不起来,这一巴掌根本没什么威力,但她脸上的表情着实吓到了宋鹤卿,使他心上一疼,竟听话松开了她。
唐小荷抹干净脸上的泪,转身打开门,临走时声音冰冷道:「宋鹤卿,我跟你强调许多次了,我不是断袖。」
宋鹤卿立刻抬眼,看着她的背影焦急解释:「我知道,我也不是断袖,我昨晚只是……」
唐小荷转头怒斥他:「只是什么?只是需要个人来给你帮忙?」
宋鹤卿愣住,惶恐不安地看着唐小荷。
泪珠自唐小荷眼角落下,她看着他,眼神讥讽,冷冷笑道:「可是你找错人了,昨晚是我不清醒,我犯煳涂,居然信了你的鬼话,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觉得无比噁心。」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从来没想过男女之事,居然会同意帮一个男人,还弄了一整夜……
噁心,太噁心了,连她自己都变得噁心起来,她是疯了吗,她怎么会答应。
唐小荷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昨夜画面,迫切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上一静。
「哐」一声响,她摔门而出,步伐生风。
宋鹤卿愣在原地,两眼被清晨灼烈阳光刺到发红,缓慢地流出两行泪来。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唐小荷方才对他说的那两个字——
噁心。
作者有话说:
放心,虐不到两章就掉马,女鹅需要消化,狗子也需要冷静(如果超过两章就当我没说
第116章 事后
◎金钩吻(完)◎
噁心。
唐小荷嫌他噁心。
宋鹤卿心痛至极, 又有偌大不甘,抬腿想去追,可脑海浮现唐小荷方才厌恶的眼神, 他的脚下便如同扎根一般, 怎么都拔不动那个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小荷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当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宋鹤卿浑身一震, 心头被巨大的荒凉所填满,强行迈开步伐。
他刚醒来,衣冠尚不整洁,怎不知难堪。但他迫不及待地想追上她, 想道歉,想解释, 想说昨晚是他犯浑,是他禽兽, 但如果重来一回……他或许还是会那样做。
活了二十多年,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不是断袖,可他也十分清楚,他昨晚, 绝非药性作祟一时冲动, 他是真的,真的控制不住。
即便是在眼前这般心慌意乱之下,他脑子里所想着的也不是悬崖勒马,不是回头是岸, 而是昨晚, 那只柔软香腻的手, 带给自己的极致欢愉与战慄。
习武之人要的便是个心性坚定, 宋鹤卿无比唾弃此刻的自己。
他顿住脚步,恨铁不成钢地勐捶了两下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可无论怎么逼迫自己,忘不了就是忘不了。
宫道左右,小太监们忙着搬花,注意到反常的大理寺少卿,好心唤道:「宋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奴几个给您叫御医啊。」
宋鹤卿放下拳头,摇了摇头,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不必了,多谢。」
说完,他想到唐小荷,忙问:「对了,我身边那位姓唐的小书吏,你们刚刚可否看到他?」
小太监点头道:「唐小荷小兄弟是吧?我见他往宫门那儿跑了,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嘴里也骂骂咧咧,像是被谁给气狠了。」
「罪魁祸首」宋鹤卿拧紧眉头,面上既有懊恼又有担忧,但想到唐小荷既然是往宫门去,那肯定是回大理寺,回大理寺也好,起码安全。
他的心往肚子里放了放,理智回来了不少,决定不急着去碍唐小荷的眼,彼此都冷静下来再说。
他深唿了两口气,平復下来心情,注意到太监抬的所为何花,刚舒展的头眉头又立即皱紧,狐疑道:「金钩吻?坤宁宫里的花怎么会到你们手里。」
小太监道:「这不出了丽嫔娘娘那档子事儿吗,坤宁宫的姑姑们嫌这花晦气,便打发给奴几个,让搬远点解决掉,往后都不让皇后娘娘再瞧见这花。奴开始也怕,毕竟金钩吻是皇后娘娘和陛下当年的定情信物,这贸然搬走,万一娘娘责怪起来——」
宋鹤卿眼眸一亮,当即打断道:「等等?你说这花是娘娘和陛下的什么?」
「定情信物啊。」小太监道,「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当年折取金钩赠佳人,这都要成为一桩美谈了。哎呀时辰不早了,奴几个先忙了,改日再与宋大人详说。」
但何须改日又何须详说,宋鹤卿仅是得知这一点,便已犹如五雷轰顶,昔日那些难以贯穿的疑点,在此刻全都联络成线,汇聚成型,勾勒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金钩吻,定情信物,丽嫔,皇后,谢氏。
他总算懂了皇后那句「后宫争斗关乎前朝风云」,以及陛下那句「治大国如烹小鲜」,原来看似简单的一桩命案,关系的根本不是后宫,而是如日中天的世家势力,与皇权之间难以填平的鸿沟。
位高权重者,老谋深算者,皆身处风暴而不自知,他宋鹤卿误打误撞,成了窥探到这场风暴前夕的第一人。
不对,不是误打误撞,他从一开始就是被算计其中的,他走的每一步路,都是被提前设计好的,甚至连贬谪平阳县,表面看他只是当了几个月县太爷,紧接着便又官復原职,实际他到了那边,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决了令当地官员棘手多年的地方宗派,还立出官威,肃了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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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看似全由他个人而导致出的局面,实际环环相扣,从他迈入朝堂开始,便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宋鹤卿忽然感到巨大的震撼与惊悚,使得他鬼使神差一般迈出脚步,直奔御书房。
御书房中,天子听到通传,屏退群臣,准允进谏。
宋鹤卿再三平復,缓步迈入御书房中,但等看到天颜那刻,依旧难以维持冷静。
天子略噙笑意,面目温和,望他好声询问:「宋爱卿衣冠不整,如此着急见朕,可是有要紧事禀奏?」
宋鹤卿心如擂鼓,险些便要问出——「丽嫔娘娘的死,其实是陛下一手操作,对吧?」
「圣宠是假的,想利用她打压谢氏是真的,在茶水里发现的金钩吻,看似栽赃皇后,实际是在放线钓鱼。你利用此事,想让皇后看清,她的母家在这件事中,会做出多么愚蠢的举动,从而令她彻底对谢氏寒心,以便你之后对谢氏大刀阔斧的整治。」
「而皇后,在发现丽嫔是死于金钩吻那刻,便对这一切皆已瞭然于心,她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她也想通过此事,看清自己的母家是否还有扶持下去的必要。」
「结果丽嫔一死,谢长威方寸大乱,竟做出将罪名嫁祸皇后的奇蠢之举,谢长威下马,原有的职位空出,便能由新人顶替。」
「恰巧,太师白牧归朝,手下弟子无数,正好能为朝廷所用。」
「死一个小小的丽嫔,致使皇后与谢氏彻底离心,朝廷血液更替,世家锐气大减,这便是陛下真正的治大国如烹小鲜,是吗?」
可宋鹤卿明白,自己进宫,不是为了知道这些。
他是为了抓出兇手,给死者一个交代。
他该当质问,该当出声,该为死去的女子讨还公道,这是他大理寺少卿的职责所在。
可上面的那些话,真的能说出口吗?说出来,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不说,他又能过得了自己这关吗,他宋鹤卿寒窗苦读数十载,能文能武一朝入朝,为的便是当这个缩头乌龟?
这不对,这不对。
宋鹤卿额头沁出薄汗,遍体如遭针刺,眼神清亮如许,却隐隐发抖发乱。
在他面前,九龙戏珠的宝座上,天子目光从容,带着年长者特有的和善与包容,徐徐道:「宋爱卿,有奏而不禀,是要受责罚的。」
「臣,臣……」宋鹤卿启唇欲言,咬字艰难。
短短一夜相隔,他的肉身与精神皆受无上煎熬,肉身尚有他欢喜之人对他相渡,此刻苦海无边,却唯有自渡。
宋鹤卿双目逐有涣散之色,思绪坠于一线狭窄当中,终于坚决道:「臣对丽嫔娘娘遇害一案,已……」
已有眉目。
可后面的关键之处未能说出,殿外忽然传来太监一声尖细长唿——「不好了陛下!岭南又起匪患!知府千里加急,恳请朝廷派兵镇压!」
耳边唿声如雷贯入,宋鹤卿登时清醒,也让他霎时间恍然大悟。
他都知道自己也是这局中一环了,怎就没有反应过来,他之所以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正是因为丽嫔的死既是打压谢氏的开始,也是针对他的一场考验。
很显然,龙椅上的那位想知道,一场江南贬谪,他宋鹤卿究竟有没有长教训,是成了知隐忍,识进退的天子近臣,还是仍为当初那个做事不计后果的愣头青。
第一次他意气用事能落得个贬谪江南,但第二次,第三次呢?
他是人才,可朝廷最不缺人才,朝廷也没少杀人才。
殿外的唿声落下,御书房恢復寂静。
宋鹤卿平心静气,稽首行礼,朗声道:「回陛下,臣对丽嫔娘娘遇害一案,已付诸心血而不见眉目,可见臣不堪此用,愿求陛下另派调查。」
「而眼下匪患再出,臣自请回归兵部,即日带兵,前往镇压。」
作者有话说:
对一个人究竟是爱是恨,离远点就知道了,距离能让人看清很多~
以及我为我上章作话的鲁莽自罚三杯,两章是不可能的,除非一章一万字(那更不可能
第117章 异地
◎白玉臣◎
「滋啦啦。」
油热下五花肉, 浓郁的猪油香在厨房飘散开,整个大理寺都跟着活了过来,吸引来大帮胥吏, 无不是在向唐小荷诉苦, 说她不在的这帮时日,大傢伙吃的有多惨多惨云云。
唐小荷正忙切菜,只时不时点点头, 也不说话,神情木讷,与平日模样大相迳庭。
多多忙着翻炒肉片,先望了眼唐小荷, 又朝阿祭使了记眼色,阿祭会意, 假装顺口地问道:「哥哥昨晚没睡好吗?」
唐小荷开始没听到,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对阿祭说:「你刚刚说什么?」
阿祭道:「我在问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你看着特别没有精神。」
唐小荷本就心乱如麻,听到「昨晚」,耳边仿佛又出现宋鹤卿急促的粗喘, 又闻道令她羞愤的腥气, 以及掌心里硬而烫的触感,还宛若拥有生命,在她掌心一跳一跳,像充血后的脉搏在起伏。连带此时此刻, 手里的刀把也跟着烫手起来。
唐小荷一把扔掉刀, 慌乱道:「别跟我提昨晚。」
多多道:「那是宋大人惹你不开心了?」
唐小荷捂住耳朵, 整张脸红似火烧:「也别跟我提宋鹤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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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页
厨房里的热气极像那人身上的温度, 她越不去回想,脑海便将那些画面摆到她面前,快将她给逼疯了。
唐小荷感觉再待下去要喘不过气,便跑出了厨房,迫不及待地想将注意转移,结果胥吏们见了她,所问的无非是「少卿大人在哪」,「少卿大人何时回来」,以及「少卿大人近来如何」。
就连何进见到她,张口四个字也是:「少卿大人——」
唐小荷几乎崩溃,厉声斥道:「别再跟我提他了!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何进呆了下子,不懂她为何是这个反应,挠着头狐疑地说:「小厨是已经知晓少卿大人远赴岭南了吗?」
唐小荷正欲发作,回过神来愣住了,皱紧眉头看向何进道:「你说什么,宋鹤卿怎么了?」
何进:「岭南忽起匪患,消息一到,大人便自请领兵前往岭南镇压,此刻恐怕已经出了宣德门了。」
唐小荷懵了,内心所有焦躁不安与慌乱难耐,在此刻全部化为冰凉,像被人兜头浇了大盆冷水。
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怜,也无比可悲。
在她为他二人之间的荒唐事,而感到疯魔崩溃的时候,他宋鹤卿居然一声不吭,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凭什么。
「走了也好。」
唐小荷忍住眼中酸涩,耸了耸肩膀,不以为然地笑道:「省得我整日看见他那张脸就生气,他一走就没人气我了,我也不用三更半夜爬起来给他做夜宵了,一举两得,我乐得清闲。」
她转身欲回厨房,何进在这时又叫住她:「小厨且慢,大人差人交给我一封书信,让我转交给你,喏,信在这呢。」
唐小荷转身欲要接信,手伸出去,内心倔强又在此刻作怪,遂收回手笑了下道:「他有差人送的工夫,不知道自己回来告诉我吗,算了,我不想知道,你自己留着吧。」
何进欲哭无泪,看着唐小荷的背影嚎嚎:「信是给你的啊,我留着算怎么个事儿?我给你放厨房了啊,你忙完别忘了看。」
唐小荷理也没理,回到厨房便开始操劳,做菜煮饭刷锅洗碗,连杂役的活都全包了,从白天到晚上,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干活。
多多和阿祭都看出来了她的反常,但不敢再问,只在内心默默猜测,宋大人这回到底是怎么惹他们哥哥了。
日沉月升,转眼到夜间子时,杂役下了值,多多阿祭也去睡觉了,厨房只剩下唐小荷一个人。
洗碗盆中传出碗碟相碰的脆响,唐小荷醉心于刷碗,凌乱一天的头脑,总算在此刻得以放空。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刷碗这么有意思。
油汪汪乱七八糟的一大盆碗碟,撒上皂荚粉,用丝瓜瓤蒯干净上面的油污,再过一遍清水,碗便变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未经使用过一般。
人的记忆若也能这样,该有多好。
唐小荷嘆口气,将最后一个碗也洗干净,拿擦碗布擦干水分,同其他碗摞在了一起。
她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打算吹灯前去休息,但等目光落到灯上,注意到的,反倒是安静放在灯前的书信。
她走过去,将书信捡了起来。
任凭白日心情如何翻涌,此刻静下心来,这在她眼中也不过一封寻常书信,既捡了起来,要做的自然是展开察看。
灯火如豆,照见白纸黑字,字迹清隽。
——小荷,见字如晤,至以为念。
昨夜经过,皆为吾之过错,今夕回想,悔不当初。此经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愿汝重展欢颜,往日莫追。无论禁廷亦或酒楼,汝之去留,皆随心意。
此颂近祺,凌云顿首。
唐小荷眼中凝出晶莹,对信冷笑道:「宋狗官,真不愧是你,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
「以前我说我要走,你又是吓我又是拿工契威胁我,现在倒好,还皆随我心意,这是打算不管我了?提上裤子不认人,你宋鹤卿真有种,干脆死在岭南不要回来了。」
唐小荷说完这话,怔了一怔,立马往地上「呸呸」啐了好几口,将信仔细收好藏于怀中,抹了下眼睛,吹灯关好门,沐着月色回到了八宝斋。
但这一夜着实过的艰难。
她先是辗转反侧怎么都没有困意,想不通怎么这么巧,偏在这时闹了匪患,宋鹤卿那么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傢伙,怎么会没忙完案子,便自请前去镇压,这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等到好不容易睡着,梦境里却又是昨夜画面。
手好麻,好酸。
掌心本就黏腻无比,还一股接一股弄在她手上,又让她就着那些腥气和湿滑,片刻不停。
她好累,她想歇歇。
察觉到她的倦意,一只滚烫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不顾她劳累,逼她继续,又快又急,势如狂风暴雨。
掌心从酸麻变得火热刺痛,她真的不行了,索性求饶。
那人听到她的求饶,低头含住了她的耳垂,舔舐碾咬,在她耳边低喘道:「行啊。」
「那就用嘴。」
一道轰雷响起,唐小荷勐地惊醒。
天未亮,耳边大雨倾盆,八宝斋昏暗静谧,除了雨声,便是她尚未从梦中抽离的喘息声。
唐小荷努力平復唿吸,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喉中发出似哭似诉的呜咽,低骂道:「宋鹤卿,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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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还不放过她。
雨一连下了三日,仍有延绵不休的架势。
大理寺胥吏个个愁眉苦脸,既是因湿漉漉的天气作怪,也是因少卿不在,钱老又年事已高,不得劳累,短短几日便积下了如山高的卷牍,愁都要愁死了。
唯一的安慰,便是膳堂里诱人可口的饭菜。
唐小荷觉得雨天潮湿,三日里做的菜颇为辛辣下饭,好逼出人体内的寒气。
昨日做了尖椒羊肉,今日便做了小炒黄牛肉,炒制时她还往里少加了些番柿,既让牛肉颜色更加红润亮泽,还加了酸头,酸与辣结合到一起,牛肉又嫩滑绵软,一吃便停不下来,极其费馍。
然而做饭的水平再是稳定如常,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唐小荷的心情并不好,以往叽叽喳喳,打个饭都能同人聊半筐的性子,成了个彻彻底底的闷葫芦,半天下来也蹦不出一个字。
大家都只当她也是为天气烦恼,并未多想。
「下一个。」打饭窗口前,她垂着眼眸闷声道。
青年咳嗽一声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说:「来二两红烧香舌。」
唐小荷勺子都伸盆里了,愣了下道:「什么红烧香舌,今日做的是小炒黄牛肉。」
那声音便又道:「那你的舌头被谁叼走了?」
唐小荷总算想起这混不吝的动静是谁,抬起头没好气道:「就你这个蹭饭次数,回头不得给大理寺交个百八十两的银子当饭钱?」
崔群青展扇一笑,道:「本御史这不心下正觉得过意不去,所以特地来大理寺帮钱大人审卷牍吗,小唐啊小唐,你这回可是真度我君子之腹了。」
唐小荷心想度个铲铲,更方便你蹭饭罢了。
她面上虽小有嫌弃,菜却是没少盛,生怕饿着这崔大御史似的。
崔群青趁她打饭的间隙,品着她的脸色,开始问她心情为何不好。
唐小荷懒得细说,只说天热闷的,加上三日来阴雨不断,连个太阳都看不见,能高兴起来就怪了。
崔群青听她这样讲,倒没觉得哪里不对,转脸品着窗外雨色,也跟着犯起愁来,嘆气道:「今年雨势的确古怪,北方都是这般架势,南方恐怕更要积涝成灾,偏偏你们宋大人赶在这时候前去剿匪,岭南又地势偏僻,山峦纵横交错,此行恐怕不善吶。」
他凝望雨色半晌,忽然想到饭怎么还没打好,遂回头望去。
只见唐小荷面色惨白,拎着饭勺的手隐隐发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嗓音略颤地道:「你刚刚说……宋鹤卿此行不,不什么?」
作者有话说:
开窍了开窍了孩子要开窍了
第118章 娘亲
◎白玉臣◎
唐小荷浑浑噩噩, 连最后怎么出的膳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多多和阿祭把她扶了出来,送回了八宝斋, 说她脸色实在难看, 要她好好休息。
她哪来的心情休息,满脑子都是崔群青那句「此行不善」。
巴蜀算是顶西南的了,她自小在崇山峻岭中长大, 知道南方地势有多刁钻,再赶上雨水不停,路滑难走,在这种情况下作战, 别说凶多吉少,说自寻死路都是轻的。
毕竟匪徒知道山中地势, 晓得如何作战最好,但外地官兵不知道啊, 大雨之下困于深山, 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逃束手就擒的命运。
唐小荷越想越后怕,外面的雨声还搅得她心神不宁, 使她忍不住呜呜哭了出声。
她好担心宋鹤卿, 好担心好担心,担心到快疯了,连带着对他的怨愤,和内心不愿面对那晚之事的羞耻, 都在此刻无关痛痒起来。
她真的好担心他。
不知哭了多久, 唐小荷哭累了, 便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这回没再梦到宋鹤卿,而是梦到了爹娘。
她那耙耳朵的爹,和能动手就绝不吵吵的娘,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念过他们。
她太不安了,竟已经开始渴望回到父母身边,做回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窗外,淅沥雨声时大时小。
潮湿雨幕笼罩在京城上空,烟雨暗千家,雨花处处是。
崔群青批了半日案牍,实在乏到不行,心想这大理寺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便趁着天没黑,打算悄悄熘回御史台。
他以扇遮雨,踏着雨水来到东侧门,还没靠近,便听门外衙役冷声道:「找人去京兆府找,来大理寺找什么,这里是断案的地方,不管民里琐事。」
雨声中,一道温温柔柔的妇人声音响起,带着些为难意味,好声好气道:「可我打听过了,我女儿正是在大理寺当差,没有错的。」
衙役道:「一派胡言,我大理寺何曾收过女子,你赶紧带人离开,少在此处妨碍我等,否则休怪我等无情。」
崔群青菩萨心一上来,立马扬声道:「慢着!」
他捋了捋额前两缕仙人须,摇着扇子快步上前,义正词严地说:「身为官府公差,怎能对百姓如此无礼,何况还是对一位这般温柔娴雅的夫人,你们可真是——」
崔群青一眼过去,落到三名腰佩宽刀的彪头大汉脸上,舌头拐弯不及,险些咬断。
大汉身后,一名妇人身穿莲色锻织掐花对襟外裳,下着凤仙花纹蜀锦裙,手持一柄湘色花鸟油纸伞,虽不见脸,依然可见娉婷裊娜。
她听到动静,转头看了眼,顿时笑意盈盈地款步上前道:「这位公子所言极是,小妇人我千里迢迢上京寻女,歷经风险,千辛万苦,怎该得此对待?何况我打听清楚了,我家小女的确身处大理寺中,似乎是在膳堂当差,若非心里有数,怎敢上门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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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群青见这妇人面貌温善,举止可亲,又扫了眼那三名大汉,克制住撒丫子逃跑的冲动,硬着头皮扯出笑意,好声问道:「夫人所言甚是,只不知令千金芳名?」
「唉,那丫头鬼精鬼精的,大抵不会用自己的本名,我与公子细说她的长相,公子看可有其人便是。」
少顷,八宝斋的门被敲了开。
唐小荷没睡好便被吵醒,浑身怨气比鬼还冲,开门见是崔群青,更加没好气,阴沉沉道:「找我干嘛。」
崔群青摸着下巴,眉头紧锁,一副很想不通的样子,闻言问道:「膳堂的帮工除了多多以外,还有其他姑娘吗?」
唐小荷面无表情地摇头:「没了,有事儿?」
崔群青「嘶」了一声,费解道:「这不怪了吗,方才大理寺来了位上京寻女的夫人,一口咬定闺女就是在大理寺膳堂当差,可我左思右想,膳堂除了多多那小丫头以外,也没别的姑娘啊。」
唐小荷面露不耐,本想将门合上,回去接着睡自己的大觉,但忽然灵光一现,脑子清楚了过来,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夫人,长什么样子?」
崔群青:「皮肤白皙,柳眉杏目,岁数应当三十有余,不过保养得宜,乍看犹如双十年华,而且——」
崔群青上下打量了唐小荷一眼,面露古怪:「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一眼过去,她的模样似与你有些相像。」
唐小荷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她在原地缓了半晌,忽然一把抓住崔群青的胳膊,开口激动道:「那位夫人眼下身处何处。」
崔群青:「在外衙待客的厅堂中,我将人安顿好便来找你了,觉得有没有那号人物,等会儿都得回句话不是。」
唐小荷根本等不了崔群青把废话说完,拔腿便朝外衙冲去,伞都顾不得撑。
崔群青急得直喊:「你干什么去,难道那夫人你认识?」
「我何止认识!」唐小荷头也不回地大喊,「她是我娘!」
崔群青愣了下子,随即笑道:「你小子跟我开什么玩笑呢,人家都说了上京是来找女儿的,她要是你娘,那你不就是——」
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在崔群青脑子里炸开,吓得他瞪大了眼,差点当场蹶过去,看着唐小荷的背影,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半柱香后,外衙待客厅外。
唐小荷一个勐子扎入檐下,差点撞到门神似的三名大汉身上。
她看清三人的脸,立马像耗子见了猫,挨个鞠躬讪笑道:「见过龙叔,见过铁锤叔,见过虎头叔,这么巧啊哈哈,四海镖局三大镖头都聚齐了,是有什么大单子要走吗?哈哈我爹娘真捨得花这个钱啊。」
三名壮汉竖起大拇指,同时往堂中一指,嘆息道:「丫头,自求多福吧。」
唐小荷笑着笑着便想哭了,又对三人行了记礼,深唿吸两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入堂中。
厅堂中,与唐小荷长相七分相似的貌美妇人端坐于内,慢条细理地呷了口茶,听到脚步声,抬起眼,打量了眼那化成灰自己都能认出来的丫头片子,波澜不惊地温柔道:「来都来了,跪下吧。」
唐小荷咽了下口水,死到临头不忘讲起条件,弱弱试探道:「那,那我要是跪下了,你,你还揍我吗?」
片刻后,堂中传出嗷呜一声痛唿。
唐小荷五分悲愤三分委屈以及两分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扯开嗓子干嚎道:「你打死我好了!反正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即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离家出走!」
方才还诗情画意的花鸟油纸伞,此刻成了抽在唐小荷身上的「打狗棍」,妇人也不再是方才轻声细语的美妇人,而成了忙着揍孩子还满口巴蜀方言的泼辣婆娘。
「老子给你一耳屎!脑壳都没长全个瓜娃子,鬼迷心窍勒天天只晓得往外蹿,你晓得个撒子?这儿年乱球勒很,你死个外头我和你老汉儿咋个过?早晓得有今日这鬼样,早该把你脚爪爪给你打断!」
唐小荷脖子一直,腿伸出去:「你打断,你现在就打断!打不断我跟你姓!」
「啪」一声响亮,伞骨重重抽在了唐小荷的小腿肚子上。
唐小荷的泪刷一下落下,急得嚷出亲娘大名:「刘雨花你莫要太过分喽!你晓得不晓得撒子叫做自由!」
妇人愣住,沉下脸色道:「你刚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唐小荷吓惨了,都这样了还不愿意低头,从嘴里颤颤巍巍挤出三个字:「刘雨花……」
短暂的寂静过去,厅堂重新响起哭嚎。
「啊!杀人了!救命!赶紧来个人救我!」
「人呢!人呢!这里有疯婆娘残害无辜娃儿了!」
「宋鹤卿!宋鹤卿救我!」
「呜呜呜,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其实是需要一个倾诉心情的对象的,这个人不能是多多不能是阿祭,更不可嫩是崔蝴蝶,所以麻麻来了
第119章 母女夜话
◎白玉臣◎
夜深人静, 八宝斋的床榻上,刘雨花一边给唐小荷的腿肚子抹着药,一边嘶嘶心疼道:「你这个瓜娃儿, 挨揍的时候咋个都不晓得躲一哈子勒。」
唐小荷趴床上嚎嚎嚷:「躲?我敢躲吗?我躲一下子你揍我三下子, 我爹在的时候我还能往他身后躲躲,眼下他又不在,我找谁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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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页
刘雨花撇撇嘴:「那能咋个弄, 你老汉儿倒是想跟过来,但屋头啷个多的庄子不得他打理?总得留一个嘛。」
唐小荷哼哼着生闷气,但忽然想到点什么,转头问道:「不过话说起来, 我都离家这么久了,你们早不找我, 怎么这时候想起来找我了。」
刘雨花给她将药抹匀,吹了吹伤处道:「你刚走的时候我俩个都在气头上, 觉得随便你咋个野, 大不了再要一个,就当没生过你。」
唐小荷皱眉:「后来你俩真生了?」
刘雨花白她一眼:「老娘实在不想生第二个,万一又是这个混球样子, 那该咋个弄。」
唐小荷听完心里好受了点, 但还是死犟道:「那我也不跟你回去。」
刘雨花上一刻还在心疼的吹娃儿伤处,现在便「啪」一声照腿来了一巴掌,冒火道:「你再跟我说一遍?」
唐小荷疼得呲牙咧嘴,忍着眼里的泪花子道:「再说一百遍我也不回去!回去做撒子?嫁给狗娃子当婆娘吗, 我要不得, 我斗是要不得!」
刘玉花打也打了凶也凶了, 见闺女还是这个倔驴样子, 终于无奈地嘆口气道:「你这个死娃儿,狗娃子哪点配不上你?他屋头啷个大个镖局,有得门面有得家底,你爹还跟他爹从小玩到大,最是知根知底,你嫁过去一不会受委屈二离娘家近,有啥要不得。」
唐小荷着急道:「我不喜欢他噻!」
刘雨花:「那你跟我说,撒子叫做喜欢。」
唐小荷静下来,脑子里恍然出现宋鹤卿的脸,连忙晃了晃头道:「我也不晓得,但我晓得我没得办法把狗娃子当男人看,他穿开裆裤的样子我都记得,你要是见过我爹穿开裆裤一脸大鼻涕的样子,你还会嫁给他蛮?」
刘雨花试想了一下,顿时觉得女儿言之也有几分道理。
但一个死犟的闺女背后往往都有一个死犟的娘,刘雨花清了清嗓子,继续强行洗脑道:「但是人都是会长大的蛮,狗娃子已经不是原来的狗娃子了,他现在八尺多高个大个,长勒又乖,黑黑壮壮,脚爪爪勒个长,你走之后媒婆都快把他家门槛踏烂了,你咋个就不知香臭的吶?」
唐小荷脸埋被子里:「你莫要鼓斗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说我不要脸黢黑的,我要白净的。」
刘雨花顿时嗅到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就着这话接着问道:「除了脸白,还要得别个不要?」
唐小荷继续道:「嗯……不要太壮了,一身腱子肉吓死个人,但是个头得高,肩膀得宽,手爪爪脚爪爪也要长。」
「嗯,我晓得了,还有蛮。」
唐小荷丝毫没察觉自己已经上套了,思考一番很是认真地道:「还得才高八斗,武功高强,脾气不能太软和,不然日子过起来莫得意思,得敢跟我吵起,但不能吵太兇,吵凶了得晓得咋个哄我,啊还得爱吃我做的饭,这个最重要了,要不然我会很伤心,很沮丧,很不巴适……」
刘雨花把唐小荷从被子里一把薅出来,阴沉着个脸皮道:「你娃儿跟我讲实话,你是不背着我和你老汉儿耍朋友了?」
唐小荷心一咯噔,明明没有,却莫名心虚起来,头摇得活似拨浪鼓道:「莫得,绝对莫得。」
「那你咋说勒么仔细,跟真有这样个人一样。」
刘雨花说完顿了一下,没等唐小荷回答,跟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半眯着眼睛瞅着女儿道:「对了,我记得我揍你的时候,你喊撒子宋鹤卿,宋鹤卿是哪个?」
唐小荷吞了下喉咙,脸瞬间便热了,嘴硬道:「宋鹤卿是大理寺少卿,就是大理寺的二把手,现在忙着剿匪去了,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关系还行。」
刘雨花眼神更紧了,逼问道:「只是还行?」
唐小荷下意识捂住耳朵,跟生怕被瞧见上面的吻痕一样,点头如捣蒜道:「对,只是还行。」
注意到闺女躲避的视线,刘雨花冷不丁来句:「你喜欢他?」
唐小荷通红着一张脸连摇头带摆手,就差跳起来翻个跟头,义正词严道:「怎么可嫩!那傢伙脾气又差对我又凶,还挑食的要命,吃个饭挑三拣四,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娘你不要想太多了,我和他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再说我现在可是男装呢,男人和男人之间,当然是纯正的兄弟情了,娘你真会开玩笑,不跟你说了我累了我要睏觉了。」
唐小荷钻进被子里,也不嫌热,硬把自己裹成了个蚕蛹,头往里一转,装死似的一动不动了。
心跳却噗通如擂鼓。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方才那段话,逐字逐句细品斟酌,检查有没有从哪里露出破绽。
没有,很好,很完美。
但她忽略了一点。
就是她娘只问她四个字,她回了洋洋洒洒一大段,无论她所说内容为何,都简直是把「有鬼」二字写在脸上。
知女莫若母,刘雨花怎么可能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刘雨花嘆口气,躺下盯着闺女的后脑勺看,看了半天,忽然伸出条胳膊,将那坨「蚕蛹」揽住,柔声道:「姑娘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放心吧,无论有没有那个人,娘都不会棒打鸳鸯的。」
「只不过,娘还是得对你说,外头的人远没你想像的那样简单,爹娘之所以想把你嫁到眼前,就是不想你吃亏上当。你现在年纪小,不知道能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父母开明,家风端正,品貌性情又无可挑剔的郎君,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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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说爹娘就你一个,你也没有兄弟姐妹帮衬,待我和你爹百年之后,家里便真的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所以我们就想早早的给你寻一个最好的依靠,想着即便我们不在了,你也能幸福安然的过完此生。」
「我和你爹不求你这辈子大富大贵,就想你能开开心心的,别受窝囊气,别被欺负,这样就够了。」
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变成了均匀的唿吸声。
唐小荷心头五味杂陈,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看着娘亲的睡颜,鼻头止不住发酸。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不懂事。
说走就走,说不回家就不回家,只为了出口气,证明自己的本事。
可人活着怎么能只为自己呢。
唐小荷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娘亲的脸颊,小声道:「娘,我愿意跟你回去了。」
「只不过,你得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等那个人回来,再看那个人一眼,好不好?」
刘雨花勐地睁开眼:「一言为定。」
唐小荷头髮都给吓直了,嗷嗷喊道:「你怎么回事!你居然没睡着!」
「你爹说了这叫兵不厌诈,不过不重要,那咱们就说好了,等那个宋什么卿回来了,你就跟我回家成亲。」
唐小荷重新钻回被子里,过了半天,方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
雨停雨又下,转眼次月下旬。
岭南那边的捷报接连传入京城,满城百姓皆知道大理寺的宋大人不仅断案如神,用起兵来更是出神入化。
仅过去短短一个月,他便将令朝廷头疼多年的岭南匪患镇压,听人说,好像还是斩草除根,不愿意归降的全部就地斩杀,一个活口没留,还是当着其他匪首的面,堪称杀鸡儆猴。
晌午时分,大理寺众多胥吏到了膳堂,破天荒的没急着抢先打饭,而是占位置谈论起了岭南剿匪。
说他们宋大人如何厉害,如何堪称神人,到了地方一不急着练兵二不急着进山,就在当地衙门吃喝睡觉,吃饱喝足休息够了,先放出假消息,接着趁夜抓住了前去跟匪首通风报信的内鬼,一番威逼利诱,将内鬼收买下来为已所用,专门用来跟匪首传递假情报。
内鬼接连传了三次假情报,匪首都急了,不知道他姓宋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也就在这时候,宋大人秘密领兵上山,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匪首不敌,狼狈出逃,藏匿在了更为隐秘难走的深山中,觉得官差这下肯定拿自己没办法。
结果宋大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放火烧山,还浇了石火油,那东西遇火燃烧更旺,眨眼工夫便将整座山变成了火海。原本利于躲藏的崎岖山路,此刻成了匪徒们的催命符,跑不了的全都活活烧死,跑得了的到了山下便投降,一个屁都不敢再放。
其他山头的匪首见状,接连倒戈称臣,不敢与之作对,可谓是不战而胜。
胥吏们细盘之下,发现宋大人所用战术其实甚是简单,但太毒辣,而且让人想不透他下一步会干什么,对着干的下场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膳堂饭菜飘香,人声鼎沸。
就在众人对自家少卿大人满怀钦佩,心驰神往地盼他回来之时,何进忽然闯入膳堂,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地询问:「你们都还没收到消息吗?」
众人立刻欣喜道:「什么消息?是少卿大人要领兵回来了吗?」
何进摇头,似是尚未回缓,眼中带有浓重的不可置信,袖下双拳攥紧,咬牙沉痛道:「不是少卿大人要领兵回来,是少卿大人带兵返程的路上,遇到了垮山,他为了救一名失足士卒,坠入了山涧之中,距今生死未卜。」
声音落下,整个膳堂寂静无声。
打饭的窗口后,只听一声饭勺落到地上的脆响,唐小荷身躯晃了晃,直直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其实那个家里开镖局的185黑皮竹马是有戏份的,大概就是上京找未婚妻,人设是忠犬单纯而不自知的搞笑男,因为觉得拖沓节奏所以砍掉了
第120章 寻找
◎白玉臣◎
唐小荷醒来时, 耳边是亲娘的抽泣声。
刘雨花见她睁眼,气得想打她一嘴巴又没捨得,改为一拍床沿道:「你个死娃儿!你吓死老娘算了你!好好的人说晕就晕, 从小到大都壮实的跟个小牛犊子似的, 怎么偏生在这便如此娇弱,你赶紧跟我回家好生调养去!」
唐小荷听着骂声,面无表情, 两眼一眨不眨,跟被抽走魂魄似的。
刘雨花骂着骂着,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慌张不已地晃着她道:「傻闺女?你跟娘说句话啊, 你可别真傻了,你别吓唬娘啊。」
唐小荷久无反应。
突然间, 她一个勐子坐了起来,愣了一愣, 掀开被子便下床, 连鞋不穿,径直跑出了八宝斋,直奔内衙。
她淋着雨迎着风, 心里就一个念头——不可能的。
她才不信何进的话, 她要去找钱大人,她要问清楚,问宋鹤卿到底怎么回事,他武功那么好, 怎么会坠入深涧, 那么多人, 怎么别人没事, 偏他出事了,她不相信,肯定是假的,宋鹤卿肯定好好的。
然而待她跑到钱善见的书房外,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崔群青一声喝问——「这不应该啊!」
「他的身手我是知道的,纵然赶上垮山,形势再是兇险,谁人都有可能掉下去,偏他不能掉下去,再说掉下去之后呢?究竟是死是活倒是给句话啊?只说人没了,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算是怎么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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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善见嘆息道:「我问过了,当时是一名士卒粗心大意,靠了崖边走,垮山时一只脚直接踩空了,凌云过去拉了一把,把人推到了安全之处,自己却失足滑了下去。」
「而那山涧深不见底,又兼雨水不断,上面的人根本下不去,所以不好定夺凌云究竟是死是活。」
唐小荷隔门听着,眼前险些又是一黑,脑海里浮现过往与宋鹤卿相处的一幕幕,只觉得喘不过气,心口抽痛至极。
她扶着门慢慢蹲了下去,感觉周身寒冷异常,便抱住了自己,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不是还没找到吗,既然没找到,就说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不会的……」
她一遍遍说着「不会的」,眼泪却从眼眶不断汹涌而出,抱住自己的手不断收紧,直至崩溃到泣不成声。
夜晚子时三刻,即便再是悲伤,大理寺众人也都睡下了。
唐小荷整理好行装,出了八宝斋,只身一人到了大理寺的后门。
后门门前,刘雨花手持一根擀面杖,两眼直勾勾瞥着唐小荷,压抑着火气道:「三更半夜,你娃儿不好好睡觉,打算上哪摆龙门阵子切?」
唐小荷见事已至此,干脆也不再装了,面无表情地摆明道:「我要去岭南,找宋鹤卿。」
刘雨花瞬时恼了,柳眉一挑不悦道:「你当是回自个老家你还说去就去,你晓得岭南离京城有多远伐?去那里一趟够到巴蜀一个来回的了,你脑壳被门夹了?」
唐小荷铁了心,语气甚是冷硬:「我就是要去,今日别说你拦我,就是皇帝老子过来拦我,我也要去。」
刘雨花见她这样,气得浑身直哆嗦,擀面杖抬起来又落下,最终将擀面杖一摔,蹲下垂泪道:「你娃儿说话跟放屁一样,原本说好了要跟我回去,现在倒好,不仅不回去,还要去什么儿球岭南,你非得要气死我才罢休是吗?」
唐小荷原本是抱着大不了闹翻的心的,但刘雨花一哭,她当即便受不了了,赶紧过去抱住了刘雨花,自己也跟着落泪,哽咽地道歉道:「我错了娘,我当时不该跟你把话说那么早的,但是我也说过了的啊,我想要再见宋鹤卿一面再回去,现在我还没见到他,我不甘心。」
刘雨花更加痛心,推搡着她道:「那宋鹤卿到底是长了三只眼睛还是八条爪爪,你啷个就该这么着迷他,为了他连爹娘都不要了!」
唐小荷越发抱紧了刘雨花,泪如雨下道:「我要得!谁说我不要得!但是娘,我……我觉得你可能是说对了,我真的有点喜欢他。」
刘雨花愣了,抬眼看向女儿:「你说撒子?」
唐小荷彻底绷不住,一头栽刘雨花怀中,大哭道:「娘,我喜欢他!我想找到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了,我要去找他,娘,我喜欢他,我真的喜欢他。」
刘雨花沉浸在震惊中,久未回神,没想到自己铁棒锤一般个闺女,居然真的有为情开窍的一天,而且来势如此兇勐。
她有点不知是哭还是笑了,毕竟天下哪有少女不怀春,娃儿这样,说明长大了,成人了,不用成日担心脑壳是榆木疙瘩做的了。
但她也是真的不放心啊,那宋鹤卿咋个听咋个不靠谱啊,现在还是死是活不知道,即便是活着,姑娘以后若是跟定了他,那不有得苦头吃了?
刘雨花短瞬间感慨良多,甚至连自己外孙孙叫什么名都想好了,回过神来,她轻轻拍了下女儿的肩道:「娘再问你一句,你是真喜欢那个姓宋的?」
唐小荷点头不停,哽咽到说不出话。
刘雨花嘆了口气,认命道:「我知道你这狗脾气,跟我年轻时候一个死德行,不到黄河不死心,即便今晚将你拦下,你明晚照样偷跑。这样吧,你我约法三章,你若是答应了,今夜我便不拦你。」
唐小荷点头如捣蒜:「娘你尽管开口。」
刘雨花道:「第一件,你走可以,但是你那三位叔叔你必须带上,岭南那边可不比京城,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别说找那个宋鹤卿,半路上就被歹人送去见你奶了。」
唐小荷自然应下。
刘雨花又道:「第二件,假如那个宋鹤卿当真没命了,你不准跟我作死,老实跟我回家,安安分分当你的新嫁娘,等着嫁给狗娃子。」
唐小荷沉了沉心,咬牙答应。
刘雨花长舒一口气,再道:「最后一件,倘若那个宋鹤卿还活着,你二人若情投意合,不准藏着掖着,先把他带回来见我,我觉得可以,再带他去见你爹,你爹觉得可以,你二人才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若是胆敢私定终身……」
刘雨花语气一寒,阴恻恻道:「那我可就要收回我不会棒打鸳鸯那句话了。」
唐小荷打了个寒颤,连忙应声:「娘你放心,我绝对不会!」
刘雨花点点头,这才算勉强满意。
之后便是连夜打点行装,带上人手,找好车马,忙了大半宿,总算在天亮时分得以启程上路。
大理寺门口,母女分别,刘雨花交代了好些话,直到太阳都要出来了,方用帕子擦了下眼角道:「罢了,为娘不耽误你去找心上人了,快去吧,是人是鬼的,好歹算是了结你一桩心事。」
唐小荷再是急着去找宋鹤卿,与亲娘分别也难免感伤,上马车前,抓着刘雨花的手久久不愿松,红着眼眶道:「娘,你在这好好的,一定等我回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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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雨花笑道:「不担心你自己,倒担心起老娘来了?放心吧,我权当到京城玩儿来了,正好领略下京城人牌技如何,看看能不能赢个宅子回去。」
唐小荷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
就在启程之际,大理寺里又冲出一道怀揣包袱的身影,压着声音嚷嚷:「稍等!可否容在下搭个便车!」
唐小荷将头探出帘外,看到人后皱眉道:「崔御史?你也要和我一块去吗?你和钱大人打了招唿没有,擅离职守回来是要挨罚的。」
不过很显然,没什么人把她的话当回事。
因为在崔群青赶到的那刻,她那深谙礼尚往来的娘便已款款迎了上去,说是没有他崔大御史,闺女也不会这么快找着,这点小事有何难办,尽管上车同行,她正愁闺女在外无人看管,有崔御史这般谨慎牢靠的人在,她这做娘的也能安心许多。
崔群青得了便宜还挨夸,乐得合不拢嘴,上车以后看一眼唐小荷,再看一眼外面的夫人,再看唐小荷,再看夫人。
唐小荷白他一眼:「你看锤子?」
崔群青咂舌摇头:「没什么,只是难以想像,你居然是你娘亲生的。」
不多时,马车内传出哀嚎痛唿之声,并伴随急切求饶。
……
一行人迎风沐雨,路上片刻未歇,总算在次月中旬,赶到了岭南事发之地。
垮山之后,官道崩坏,山路受阻,唐小荷随崔群青爬了一天一夜的山,总算到了宋鹤卿坠入的深涧上面。
白日下,只见偌大山涧深不见底,漆黑幽暗,仅是稍稍靠近,便足以感受到刺骨寒气。
唐小荷不顾劝阻,抓着绳索随三位叔叔一块到了下面,到下面后,发现底下竟是一条湍急暗河,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周遭寸草不生,更别提活人迹象。
她回到崖上,大哭了一场,连崔群青都劝她回老家嫁人了,她却咬牙不应,先是自己动手做了竹筏,又带着竹筏再度下了深涧,在三位叔叔的保护下,踩着竹筏随河漂流,飘了足有两三个时辰,总算出深涧,见了日光。
谁能想到,如此一条兇险的暗河,尽头竟不过是摊浅浅溪流,周遭梯田环绕,鸟语花香。
唐小荷再度大哭了一场,这回是高兴的,因为她相信宋鹤卿肯定没死,他肯定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至于那个安全的地方在哪,她就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重逢加掉马~
本来这段原定情节是老宋失踪以后谢老头找了个和他长一模一样的人顶上,案名叫「真假少卿」,感觉挺精彩,但引不出下个案子,嫌拖沓所以也砍掉了,回头跟你们理一下我都砍掉了多少线
第121章 掉马
◎白玉臣◎
雨后初晴, 江南漫长的梅雨季总算有消停的架势。
经一番风雨洗涤,白家园林中的花草树木焕然一新,亭台水榭, 楼阁连廊, 皆映在茂林修竹之中,悠扬笛声流连于树梢间,与婉转莺啼相唿应, 二者合二为一,犹如世外仙乐,点缀在如画般的景色上。
大清早,残雨垂檐, 与谁同坐亭颇为热闹,桌上摆了两碗快吃完的糖粥, 一碗尚未动的绉纱馄饨,一碟桂花糕, 一碟鲜猪肉生煎包, 一碟蟹黄酥,另有小点若干,不计其数。
白玉隐刚朝桂花糕伸出筷子, 便听自家那不省心的老爷子沉吟道:「藏之啊, 我问你,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这诗是何人所作?」
白玉隐轻舒口气,心想又来了, 遂道:「此诗出自刘禹锡的答乐天所寄咏怀, 且释其枯树之嘆。」
白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白玉隐也松了口气。
正当他准备再下筷子的时候, 老爷子又道:「藏之啊,刘禹锡有篇极有名的骈体铭文,叫什么来着?」
白玉隐又舒口气,耐着性子道:「陋室铭,全篇八十一字,其中最为有名的,当属那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白老爷子又道:「因何所作?」
白玉隐答:「任职时遭贬谪,被贬到徽州做官,当地知县故意刁难他,将原本分给他的好房子换成破房子,又把破房子换成没斗大的小房子,想让诗人难堪。但诗人非但不觉怨愤,反而作下铭文刻在门口,以此作为回击,逐渐传为佳话。」
白老爷子赞嘆道:「不错,这说明啊,做人无论何时何境,最重要的便是个宠辱不惊,若能做到境随心变,便已是人中龙凤了。」
白玉隐认了命,将筷子收回,不再想吃桂花糕,改去夹生煎包。
白老爷子这时又道:「藏之啊,你可知这生煎包——」
白玉隐忍无可忍,朝着身后那道卧栏吹笛的人道:「大哥!你能不能回你自己的住处住啊!」
受够了,真是受够了,自从这傢伙回家,他在哪老爷子便在哪,偏偏偌大个宅子,他不回自己的住处也不去别的地方,就赖上了渔隐堂的偏房,老爷子想陪大孙子,便也泡在渔隐堂,偏他爷俩之间还没什么话说,便苦了夹在中间的那个。
他白玉隐便是夹在中间的那个。
仔细想来,他已有多少时日没好好吃顿饭了,简直可恶!
控诉声落下,笛声停滞。
清风碧影中,墨发轻袍的身影总算出声,却也不过清冷简短的一句:「您别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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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爷子轻嗤一声,对白玉隐抬了抬手,示意他先下去。
白玉隐自然如释重负,忙不迭便逃了,头都不敢回。
白老爷子喝了口糖粥,起身走向那身影道:「我若不逗逗小隐子,你能开这个金口?到家这么久了,成日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也不说为何回来,也不讲发生了什么,我还是托人打听,才知道大理寺宋大人居然死在岭南了,跟我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宋鹤卿收笛阖眼,毫无波澜地道:「我在岭南剿匪时,从匪徒嘴里打听到了当年那几个匪首的下落,顶着朝廷给的身份,不方便我行动。」
白老爷子甚是吃惊,他以为孙子假死之后便直接回家了,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种内幕,想到这些年的未了夙愿,声音当即便有些发颤,问他:「结果如何?」
宋鹤卿道:「解决了两个,还有一个暂且下落不明,已经派人去查了。」
白老爷子连连点头,咬字用力道:「查,使劲查,这些年我总梦到你爹,却一次未梦到过你娘,我就在想,你娘多半还是活着的,只是不知被那帮歹人带到哪里去了,有线索就好,有线索就好。」
白老爷子眼眶通红,终是难以隐忍,动手抹起泪来。
宋鹤卿睁眼看向爷爷,歷来冷心冷肺个人,此时眼里亦有难言悲怆,但声音依旧平静,淡淡劝慰道:「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点眉目,该高兴才是。」
白老爷子吸了下鼻子,忍住眼泪道:「臣儿说得是,是该高兴的,爷爷不掉泪了,人长了岁数若掉眼泪,该对小的运势不好,我得让你们一个个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白老爷子抹干净泪,头脑便又清晰过来了,看着宋鹤卿道:「不过你的脾气爷爷还是知道的,若只是为了找那几个畜生,你忙完便该现身回京才对,怎么想起回家来了?」
宋鹤卿未回答,垂眸重新看向亭外景色。
白老爷子察觉到孙子不同寻常,小心追问道:「究竟怎么了,可是朝中有人惹你不快了?」
宋鹤卿道:「和官场上的人没关系,是我自己。」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带了丝明显的复杂,略有迟疑地说:「我近来脑子很乱,便想归隐一段时日,先将思绪理清。」
「乱?」白老爷子感到困惑,「怎么个乱法儿?是夜不能寐的那种乱,还是心有千千结的那种乱,还是抓心挠肝,百思不得其解的那种乱?」
宋鹤卿又无奈又想笑,解释道:「爷爷别猜了,都不是。」
他嘴硬,他都是。
他既夜不能寐,又心有千结,又抓心挠肝,百思不得其解。
归根究底,不过是想不通,老天为何会将一个不可能的人送到他身边,搅乱他的心境,又厌他如敝履。
宋鹤卿再度阖眼,努力不去回想唐小荷那张莹白灵动的面孔,强压下心头强烈的思念。
白老爷子怎知孙子实则是在为情所困,还煞有介事地安慰道:「你啊,就是朋友少,太闷了,心里又爱藏事情,所以才想得多。你也该向玉隐学学,别的没有就朋友多。当然了,也不能胡乱结交,和你上回一併来的那位崔御史便很好,人开朗,性子也和善,还没那些世家公子的架子,以后要常和这样的人走动。」
宋鹤卿冷嗤一声,懒懒道:「走动?爷爷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下落不明的死人,如何与其走动?他崔大御史纵然察觉出其中蹊跷,估计想破头脑,也找不到这来。」
话音刚落,只听亭下传来一声震耳发聩的——「宋鹤卿!」
宋鹤卿心一咯噔,转头望去,只见蓬头垢面一男子站在园中小径,两眼通红,咬牙切齿,大有将他剥皮抽筋的架势。
不是崔群青还能有谁。
白玉隐带着众多家丁紧跟上来,哭丧个一张脸,表情仿佛在跟宋鹤卿说:拦不住,根本拦不住。
宋鹤卿这边还在费解,崔群青便已冲到亭子里,先跟白老爷子道了声好,尽显世家大族的风范,接着一拳打在宋鹤卿脸上,将宋鹤卿摁地上狂揍道:「你个王八蛋!大骗子!你居然真的在这!你对得起朝廷对你的信任吗!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唐小荷吗!你知道唐小荷一个姑娘家家,为了找你赶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吗,她连那么高的山涧她都下去了,你不是东西啊你!老子弄死你!」
宋鹤卿原本懒得还手,但在听到「唐小荷」三个字,黯淡的双目立刻发出光彩,反手便制住崔群青道:「你说什么?你说唐小荷怎么了?」
崔群青一把挣脱开,又补了一拳,对准宋鹤卿耳朵吼道:「你小子聋了吗!我说!唐小荷一个姑娘家家!为了找你!歷经千险!吃尽苦头!又是爬山又是下河!你对得起她吗!」
宋鹤卿头脑嗡鸣,全身气血齐齐上涌,整个人都呆愣住了,满脑子都是两个字——姑娘。
姑娘,姑娘,姑娘。
唐小荷是个姑娘。
唐小荷不是男人,是个姑娘。
半晌过去,宋鹤卿丁点反应没有,眼睫都不带颤动一下。
崔群青以为自己将他揍傻了,慌张起来,正要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宋鹤卿便勐地回过神来,两手瞬间抓住崔群青的肩膀,激动地拼命晃动道:「你再说一遍,唐小荷是个姑娘?她真的是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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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群青本来赶路身体就虚,被这一晃险些口吐白沫,边干哕边道:「我都知道,你居然不知道,她,她眼下就在你白家门口……呕……你若是不信,你就自己去……呕……去问她……呕!」
宋鹤卿立马松开了他,拔腿下了亭子,跑出渔隐堂,径直奔向宅门。
这一路,他仿佛能听到体内血液汹涌流动之声,心跳震耳发聋。
从头到脚,犹如脱胎换骨。
一炷香后,宅门外。
唐小荷赶了太久的路了,灰头土面,全身上下没一处能看的地方,只剩下双大而圆的眼睛格外明亮。
她惴惴不安地在门口踱步,听到脚步声,原本以为是崔群青回来,抬头望去,却与一双熟悉至极的眼眸对上。
四目相对,万物静止,连空中浮尘都在此刻为之凝固。
门前,宋鹤卿看着那抹日思夜想,几乎要令自己生出心魔的身影,努力平復下无法控制的唿吸,哑声问道:「所以你不喜欢我近你的身,不是因为噁心,是因为你是个姑娘,是吗?」
「因为你是个姑娘,所以你才刻意与我疏远,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是吗?」
「在平阳县,我酒后看到的那名女子,根本不是你早夭的妹妹,那就是你,是吗?」
话到最后,宋鹤卿的声音已是克制不住的哽咽,两眼直直看着唐小荷,眼中只有唐小荷,万般情愫翻涌于内,复杂无法言喻。
唐小荷原本满肚子的话,在此刻看到他后,千言万语皆凝结于喉,所能做的,只有点头。
她眼里的泪太多了,慢慢连宋鹤卿的模样都看不见,想低头擦泪,眼前却是一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到了一个怀抱中。
他抱住了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
作者有话说:
抱上去纯属情不自禁,知道小荷是女孩子后老宋会收敛很多,骚是不会骚的,根本不敢骚(除非忍不住
第122章 恢復女装
◎白玉臣◎
房中热气氤氲, 香柏木的浴桶中飘散了满满一层鲜花瓣子,一旁的青花缠枝香炉里还冒着裊裊烟气,两种香味合在一起, 既沁人心脾, 又安神静气。
唐小荷躺在浴桶中,长睫蔽目,昏昏欲睡, 直到在旁服侍的婢女轻唤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从满摞绮罗里随便指了一身,睏倦道:「就这身吧。」
婢女便伺候她出浴, 擦身更衣。
换好衣服,便要盘发上妆。
她实在太困, 整个过程都是闭着眼的,只记得被浅描了眉, 唇上揩了些胭脂, 依稀听见身后婢女轻声感慨:「姑娘真好看,俏生生嫩莹莹的,像朵水仙花的花骨朵。」
唐小荷顾不得睁眼, 去看自己是像水仙花还是喇叭花, 她只想赶快收拾好,收拾好后她赶快去找宋鹤卿,将他狠狠骂上一顿,然后就要回来睡觉。
白老爷子念她是个女孩子家, 原本想把她安排与孙女同住, 后来见唐小荷实在累得走不动路, 便就近将她安排到了渔隐堂旁的小宅院, 出门走两步便是渔隐堂。
此时天色已暗,唐小荷赶到时,正赶上渔隐堂掌灯。她走在连廊里,离老远的便听到崔群青的骂声,白玉隐的劝架声,宋鹤卿的动静倒是没听到,估计正在安静挨骂。
他也确实该骂。
唐小荷心里哼了一声,心想我等会肯定要比崔御史骂更凶。
但还没等到她开始发挥,她走到门口,因乍一穿裙子,过门槛时忘了提裙摆,差点便摔个踉跄,幸好有婢女扶住。
人刚到气势便无,唐小荷抬头,见满堂人的视线皆落在自己身上,不禁通红着张脸,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差点摔跤的吗。」
白玉隐展扇遮唇,悄悄朝宋鹤卿探过头道:「大哥,如此佳人在侧,你硬是一年都没发现人家是位姑娘,真有你的。」
宋鹤卿拧紧眉头,垂眸收回视线,低斥他道:「闭嘴。」
「还有,不准看。」
另一边,崔群青转了转看直的眼珠子,清了清嗓子继续数落宋鹤卿:「你看看你看看,就是因为找你,把我们小唐累的路都走不成个了,你其罪当诛啊你,要不是觉得你身上还有伤,我现在就该回京参你一本。」
唐小荷被吸引注意,落座时看向宋鹤卿,语气抑制不住的紧张:「有伤?」
宋鹤卿下意识抬眼瞧她,但转瞬便又别开视线,轻描淡写道:「一点皮外伤,已经养好了,不碍事。」
崔群青冷嗤一声,喝了口茶道:「你宋大人眼里的皮外伤,就是肋骨断了好几根,胸骨被贯穿吗?那这的确是皮外伤,差点要人命的皮外伤。」
唐小荷越听越揪心,路上想了满肚子的骂词,到此刻全变成了翻涌的苦水,想启唇说上宋鹤卿两句,到了唇边又全咽了下去。
宋鹤卿观察到唐小荷神情里的担忧,瞥了一眼崔群青道:「行了,我能活着还不够吗,少说两句吧。」
崔群青哪能察觉到这二人间的微妙气氛,「嘁」了一声道:「好心当成驴肝肺,跟你浪费这唾沫星子做什么,困死了,小爷我睡觉去了,又是岭南又是苏州,孟姜女千里寻夫都没这费劲。」
崔群青一离开,整个场子便静了下来,白玉隐被这寂静弄得浑身刺挠,便找了个由头也退下了。
如此一来,整个厅堂便只剩下唐小荷与宋鹤卿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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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中间隔着那一丈烛光,跟隔着条银河似的,若有第三个人进来,只会以为他俩不认识或是刚认识。
唐小荷喝了整两盏茶,感觉再喝便要喝吐了,再不开口,脚指头也要将鞋底抠破了,再三沉了沉气,总算抬头道:「你——」
不想也正赶上宋鹤卿抬头说话,二人四目相对,声音也撞个结实,最后同时别开视线,谁也没能将后面的字句说出来,场面再度静了下去。
过了不知多久,宋鹤卿率先出声,道:「你先说吧。」
唐小荷清了清嗓,抬眼重新看向他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宋鹤卿这回未再迴避她的视线,目光温温缓缓的,与她对视上说:「我是宋鹤卿,一直都是。」
「同时,我也是白玉臣。」
于是他将年幼逢上扬州之乱,父亲被乱匪杀害,自己与母亲被匪徒掳走,而后又在母亲的保护下逃出匪窝,被养父母所救,起名宋鹤卿,后被白家找回,回到白家读书习武,长大后回到养父母身边,以宋鹤卿的身份考科举,入朝为官,包括岭南剿匪中假死的原因,全部与唐小荷说了一遍。
唐小荷听完,久未回神,又捧起茶盏呷了口,试图压下自己震惊不已的心情。
宋鹤卿等待她慢慢缓和,半柱香后接着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唐小荷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这些内容就已经够她消化许久许久的了。
「那该我了。」宋鹤卿道,「我听崔群青说,是你坚持到白家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在白家?」
唐小荷左手握右手,掐着手心道:「其实也不是一定,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白家,只是忽然想起在白家做客的时候,白公子没有往你的馄饨里加葱花。我就问了下崔御史,崔御史说他并没有对白公子说你对何物忌口,我就起了疑心,想要到白家看看,权当死马当活马医。」
她说完,愣了下子,连忙摆手道:「我没有说你是死马的意思啊。」
宋鹤卿被她这反应击中,整颗心险些化为无物,面上却还要咳嗽一声,强撑正经道:「不妨事,我只是以为我过往没隐藏好,在你那暴露了身份。」
唐小荷摇头:「那倒没有,你藏挺深的。」
宋鹤卿只当她是在夸自己,便也同样夸回去道:「你藏的也挺深的。」
唐小荷有点哑口无言。
气氛由此又静了下去。
直过了又有半炷香的工夫,宋鹤卿方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唐小荷被他突然响起的声音惊了下,身躯抖了抖,抬头看向他,乖乖巧巧地道:「你说。」
宋鹤卿看她抖那一下,心尖都跟着颤了颤,强忍住了过去搂住她的冲动,咽了下喉咙,放轻声音说:「你为什么,会这么坚持地想要找到我。」
唐小荷的心脏顿时开始剧烈跳动,好不容易能与宋鹤卿对视上了,此刻又逃似的一下子将视线移到别处,忙不迭道:「那,那自然是因为我们关系好,你我那么多风风雨雨都歷经过了,情谊自然非比寻常,你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我当然不甘心,不管活的死的,总要见到你才能信。」
宋鹤卿虽然早预料到她会是这个回答,但真听到耳朵里,还是有些微微的酸涩,可酸涩之下,更多的还是感动。
无论如何,在她心目中,他总归是重要的。
唐小荷回答完,见宋鹤卿久无动静,便在内心復盘方才那段话有没有哪里不对,盘着盘着,耳畔便响起一声:「太晚了,我送你回去歇下吧。」
宋鹤卿起身走向她,眼睫却是往下敛着的,轻声补上了句:「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是不太好的。」
唐小荷嘴比脑子快,还没品到后面那句话,便已老实「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直等出了渔隐堂,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其中的不对劲。
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宋鹤卿什么时候变这么正经了?
他还是以前那个宋鹤卿吗?
他不会掉河里把脑子淹坏了吧?
唐小荷百思不得其解,眼见要到自己的院落门口,便急中生智,「哎哟」一声弯下了腰身,倒吸凉气道:「疼死了,我好像把脚给崴了。」
宋鹤卿本就在与她并肩而行,加之注意力又全在她身上,在她弯腰瞬间便已一把扶住了她,紧张道:「别怕,我先让人将你扶回去,我这就去给你叫大夫。」
唐小荷拉住了他的袖子,假装吃痛地说:「不成,疼得走不了路了,你还是背我回去吧。」
宋鹤卿内心虽十万个愿意,但理智一回来,遂斩钉截铁道:「恐怕不行,男女授受不亲,你到底是个姑娘家,我……」
没等他说完,唐小荷便浅翻了一记白眼,兇巴巴地说:「知道我是个姑娘家,那你今日早上抱我做什么?」
宋鹤卿赶忙解释:「我当时与你重逢情不自禁,人总有沖昏头脑的时候。」
唐小荷忘记身后有众多婢女相随,张口嫌弃道:「那你以前可没少沖昏头脑呢,动不动就对我又抱又搂的,手爪子成日乱放,在宫里时还骗我帮你——」
宋鹤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声斥道:「别说了,身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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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这才想起这里不止他俩,脸顿时发热,但她又注意到宋鹤卿的脸比自己的还热,心情立马便好了起来,扯下他的手,乘胜追击道:「敢做不敢当么?难道在宫里的那个不是你?以前怎样都行,现在背我一下都使不得,宋鹤卿,我真是看不懂你了。」
宋鹤卿急了,先让婢女们退下,然后压着声音对唐小荷道:「那能一样吗?以前我不知道你是姑娘,我若早知道,我……」
唐小荷轻掀眼皮,一双晶莹眼眸打量着他,认真询问:「你若早知道,你就不会对我行那些有辱斯文的事情了?」
宋鹤卿想说「不会」,但对上唐小荷清澈的眼睛,再多的说辞也都卡在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假如他早发现唐小荷是个姑娘,假如在他中药那日便发现唐小荷是个姑娘。
他会放过她吗?
宋鹤卿扪心自问,对天发誓。
不会的,他只会更过分。
作者有话说:
禽兽而自知属于是
第123章 回京
◎白玉臣(完)◎
次日休整完毕, 通过商议,崔群青写了文书派人送往朝廷,大致意思是大理寺少卿宋鹤卿剿匪坠入深涧, 大难不死, 被在外游歷的白家少爷所救,现已找回,不日他便将人带往京城復命。
至于白老二为何会闲的没事跑到匪患肆虐的岭南游歷, 宋鹤卿被救后为何不第一时间与朝廷传递消息,这些都显得无关紧要起来,最重要的就是他大理寺少卿还活着,并且找回来了, 这就够了。
回京前日,唐小荷去逛了圈苏州城, 给多多阿祭挑了些小玩意儿,又给她娘带了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
宋鹤卿并不知自己未来丈母娘正在京城等着, 只当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是唐小荷给她自己带的, 所以当唐小荷在成衣铺子,拿着衣裳问他好不好看时,他一本正经道:「好看是好看的, 但尺寸于你不太合适, 腰围须得再收二寸。」
掌柜的看他俩的眼神顿时便变了,原本朝唐小荷叫出去的那声「姑娘」,硬生生改成了「夫人」。
唐小荷热了脸,借着试衣的名头躲里间去了, 半天才出来。
宋鹤卿后知后觉, 站在那不知道干什么, 最后红着耳根子将衣裳钱付了。
二人都没急着跟掌柜纠正。
整日下来, 等逛尽兴,回到白家已是夜晚,宋鹤卿将唐小荷送到住处门外,看着她走进去,眼神快要拉出丝来,很是恋恋不捨。
这时,一道幽幽男声自他身后传出:「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宋鹤卿头皮立即麻了一下,转头险些照人来了一拳,怒道:「你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
崔群青啧啧一声:「动了情的屠夫连刀都拿不稳,动了情的宋大人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从你俩刚进家门我就跟你俩后头了,眼睁睁看着你一路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宋鹤卿你不对劲啊,你以前的三尺不烂之舌呢。」
宋鹤卿绕过他,懊恼道:「剁了下酒了,你少管这些,小荷是女孩子,话多显得我轻浮。」
「嚯。」崔群青惊嘆一声,跟上道,「你还知道她是个女孩子?这世间若有一女子为我行千里路万般寻我下落,我怕是连命都能给她,你宋鹤卿再是个榆木疙瘩,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吧?还是说,你不喜欢她?」
「谁说我不喜欢?」宋鹤卿勐然停住步伐,表情认真到仿佛下一刻便能将心掏出来示众。
崔群青懒洋洋道:「那你这几日对人家若即若离的干什么?能不能行的你给句话,你要是没那个心,我就提前回家,带上聘礼去巴蜀求亲去。」
宋鹤卿急了,抬眼瞪住崔群青:「我看你敢!」
崔群青嘆口气,一副「我不懂你」的表情。
宋鹤卿转头又望了眼那院落的门,眼神既落寞又不甘,道:「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便也该知道我的所有顾虑,白玉臣是商门之子,假冒身份考学为官,是砍头的重罪,倘若东窗事发,下场必死无疑。」
崔群青愣了下,像是刚回想起来这点,迟疑地说:「可或许,你也能选择一直做宋鹤卿呢?」
宋鹤卿苦笑了下:「朝堂虎狼环伺,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復,即便是万里无一的可能,我也不能连累无辜人等,更何况……是我喜欢的人。」
他说完,将视线从那门上收回,不再留恋,快步离开。
崔群青看了眼宋鹤卿的背影,又看了眼对面的院落,深嘆口气,摇扇抬腿道:「唉,缘分天註定,半点不由人,我还是管好我自己吧。」
次日早,一行人告别了白家诸位,启程返京。
唐小荷一路被三位镖头护个结实,连同宋鹤卿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有碰面的时候,二人又同时化作锯嘴葫芦,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往外挤,与三岁小孩重新学说话无异,听的人都跟着着急上火。
如此走走停停十日后,队伍过秦岭,入中原,进了京城。
回来的第一日,唐小荷彻夜未眠,耳边全是亲娘的絮叨声。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
刘雨花痛心疾首,戳着唐小荷脑瓜子道:「你娃儿脑壳被门框框夹出屎来了?那个宋鹤卿有撒子好,一个男娃娃,长勒啷个白净,小腰啷个细,看着那叫一个弱不禁风,挑水都挑不得,你咋个回事?狗娃子哪点比不上他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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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又困又累,欲哭无泪道:「娘你不知道,他就是看着清瘦,身上可有劲了。」
刘雨花一愣,愣完更怒了,抄起枕头抽唐小荷:「他身上有没有劲你咋个晓得的!你这死娃儿在外边到底干撒子好事了!」
唐小荷又羞又急,边躲边嚷道:「撒子都莫干!你莫要想太多了!我和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刘雨花总算收了枕头,放下心来,但转眼的,她就又觉得更加不对劲,将转身睡下的女儿再度薅了起来,皱眉问道:「你刚刚说,你和那姓宋的连话儿都说不上?」
唐小荷迷迷煳煳地点点头。
刘雨花眉头皱更紧,又问:「那你千里迢迢把他找回来,他看见你,他就没对你发大誓,说这辈子非你不娶?」
唐小荷摇摇头。
刘雨花气得咬牙切齿,再度拎起枕头抽起唐小荷,恨铁不成钢道:「你个死娃儿!你还有心思睏觉!你晓不晓得你这是单相思!老娘以为你俩个好歹看对眼了,哪想到这是你上赶着倒贴!你个丢人的东西!你还找他,找到了他不喜欢你你又能怎样,你现在就起来给我收拾东西,天亮我就带你回老家成亲!」
唐小荷一千个不愿意,可还没来得及张口解释,刘雨花便直接摸绳子把她捆起来了,嫌她嗷嗷直喊,还找了帕子把她嘴堵上。
之后便是收拾行礼,喊人备马,待等忙活完正式上路,天都还没亮。
……
拂晓时分,宋鹤卿自宫中打马归来,一身朱红公服尚带酒气,眉目被露水打湿,眼底泛红,可见微醺之色。
他见多多和阿祭在门口坐着,多多哭得厉害,阿祭也眼眶通红,便下马道:「你二人此时不在房中睡觉,在外面哭什么?」
多多一听,哭得更加厉害,抽噎着道:「哥……姐姐走了,姐姐刚回来便走了。」
宋鹤卿的头脑嗡一下炸开,声音当即便打颤,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道:「是唐小荷吗?唐小荷走了?」
阿祭点头,哽咽道:「被唐夫人带走了,说要把她带回家成亲,以后都不让她来京城了。」
宋鹤卿眼前一黑,直直往后栽去,幸好何进扶住了他,焦急唤他名字。
宋鹤卿强撑住,眼眸通红,喘着粗气问两个孩子:「可知道是从哪道门走的?」
阿祭回忆道:「应是崇明门,唐夫人说了,从那里走,出城最快。」
宋鹤卿拳头一握,根本等不及问她们是何时走的,此时还有没有机会追上。他一言不发,转身跃上马背,调头甩缰,直奔崇明门。
作者有话说:
他急了他急了ovo
再来一个案子收尾就正文完结,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第124章 求娶
◎太师妻◎
「松开我!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嫁给狗娃子!」
城外疾行的马车中, 唐小荷手脚并用,挣扎不已,大有宁死不屈的架势。
刘雨花被闺女气够呛, 凶也凶了骂也骂了, 此时只得苦口婆心地劝慰道:「你说你是不是瓜,为个不喜欢你的男人,跟你娘我折腾到这个地步, 我不把你带回去,难道留你在这丢人现眼吗?」
唐小荷脖子一直,一口咬定道:「宋鹤卿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刘雨花愁出满头疙瘩,满口嘆气:「哎哟, 说你瓜你还真的瓜,男人那点心思哪能藏得住, 能藏得住都是不在乎罢了,他要是真的喜欢你不捨得你, 他咋个不得追你出来?」
话音刚落, 马车倏然剎住,刘雨花险些扑个踉跄,高声嚷道:「外头咋个回事!」
镖头道:「大理寺那位追来了, 堵在个前头, 马车过不切。」
唐小荷两眼一亮,立马来了精神:「他追来了!我就说他喜欢我!娘你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他!」
刘雨花白眼险些翻到天上,狠心把帕子又塞回闺女嘴里, 恨铁不成钢道:「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上了, 老实等着, 你娘我先去会会他。」
唐小荷光呜呜不能出声, 气得差点没把嘴里的帕子咬稀碎。
此时马车已行至城门十里开外,正值日上三竿,阳光灼烈刺目,将马上之人的一身朱红照耀得更加耀眼,熠熠生辉。
宋鹤卿下了马,快步上前,对着刘雨花便是深揖一礼,极力让声音保持冷静,恭恭敬敬道:「晚辈宋鹤卿,见过唐夫人。」
刘雨花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宋大人贵为大理寺少卿,我们平头百姓可当不起您这一拜,何况我们母女赶路要紧,不知宋大人追来是为何事?」
宋鹤卿顿了顿气,果决道:「晚辈有意求娶令爱唐小荷为妻,求唐夫人成全。」
这句话一出,不仅刘雨花傻眼,连在马车里玩命挣扎的唐小荷都愣了。
她哪能想到,这闷葫芦回京一路加起来没跟她说上两句半的话,离近点就跟能要他命一样,此刻追来,竟然张口便是求娶。
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是高兴还是震惊,甚至隐隐有点想哭。
而在外面,队伍最前面,宋鹤卿还在维持俯首深揖的姿势,似乎只要刘雨花不同意,他便能将这头低到地老天荒。
刘雨花也并没有对此动容,而是沉下声音,略有愠怒道:「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宋大人如此草率行事,不觉得有些不尊重我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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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附和:「唐夫人所言有理,晚辈此举的确过于唐突,且毫无准备,失礼仓促。」
「但事发突然,晚辈未能料到分别时刻来得如此之快,晚辈亦不敢再作踌躇,失去最后剖白心迹的机会。唐夫人放心,晚辈今日出现在这里,并非有阻拦您携令爱归乡之意,只是不愿再因自己的瞻前顾后而留有遗憾。今日一别,无论令爱余生是否还会回到京城,晚辈保证,此生非她不娶,她不回来一日,晚辈便等她一日,她若一生不回,晚辈便等她一生。」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宋鹤卿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所言所诉哪里还能用「大胆」二字形容,简直惊世骇俗,匪夷所思。
可宋鹤卿的确没有半句虚言。
他这一生原本便该为仇恨而活,娶妻成家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离他太远太远。唐小荷,是他从没想像过的意外。
若回到去年初见之时,他哪会料到,他会对跪在讼堂下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厨子,情根深种,爱而不能自持。
情之一字,果然是没有道理的。
场面寂静许久,刘雨花渐渐回神,虽小有动容,却仍没到松口的地步,只是冷哼一声道:「我与小荷她爹都不是不开明的父母,只是我们到底就只有小荷一个女儿,从在她小的时候,我和她爹便打定主意,女儿不能外嫁——」
刘雨花的本意,是想藉此给这宋大人提个醒,无论他们俩以后成不成,都不能怠慢她闺女,要时刻记得唐小荷是娘家人的心头肉,冷不得热不得,委屈不得。
但宋鹤前显然理解岔了刘雨花的意思,闻言怔了怔,脱口便说:「既是如此,晚辈愿意入赘。」
给刘雨花顿时弄不会了。
刘雨花顺了顺胸口窝,连忙深唿吸了两口气,稳住了心神道:「纵然如此,那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还有她爹呢,我还是得看她爹的意思,即便她爹愿意了,我女儿这边可还没动静呢,你宋大人再是愿意娶,我姑娘便一定乐得嫁么?」
话刚落地上,马车里便传来唐小荷吐出帕子嘶声力竭的一句:「我愿意!我愿意嫁!」
刘雨花跳河的心都有了,心想我怎么就有这么一个缺心眼的傻女儿,这个时候不摆架子,等着以后被牵着鼻子走吗。
算了,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周旋了一个上午的时光,唐小荷到底是留了下来。
母女俩本来还剑拔弩张的,现在一个走一个留,倒是依依不捨起来。
唐小荷收了早上那股子张牙舞爪的刺挠劲儿,抱着她娘久不松手,泪水涟涟道:「你路上一定小心,到了家别忘了给我寄信,还有爹,别忘了告诉他我很想他,还有狗娃子,告诉他全天下好姑娘多得是,让他别等我了,早点找媳妇成亲吧。」
刘雨花本来还想感伤一二,结果越听越来气,不禁将唐小荷的两只狗爪子从身上一扯,转身上马车道:「行了就到这吧!别耽误老娘赶路。」
唐小荷抽抽搭搭目送马车远去,活似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被宋鹤卿好一番安慰才止住泪。
回大理寺的路上,宋鹤卿牵着马,与唐小荷并肩而行。
两个人的视线一个落在街边酒肆上,一个落在菜贩的瓜果蔬菜上,刚刚还一个非卿不娶,一个急着要嫁,此刻便拘谨的像刚认识,还是话不投机的那种。
宋鹤卿按捺不住,转头瞄了眼,见唐小荷的视线落在菜摊绿油油的豆苗上,便道:「要买么?」
唐小荷本在发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闻言心跳快了一下,看向豆苗道:「买点也行。」
她稍回过脸,眼皮轻掀,扫了宋鹤卿一下,小声道:「你身上酒气怪重的,买点豆苗回去,正好给你做解酒汤。」
她不必再将声音刻意扮粗,放低声音时,语气轻轻软软,听得人心里像被羽毛尖拂过,又酥又痒。
宋鹤卿把整条街买下的心都有了。
少顷,豆苗挑出两把,摊主用稻草绳将豆苗绑好,递给了唐小荷,唐小荷顺手接过。
宋鹤卿见状,伸出手道:「我来拿吧。」
唐小荷推脱道:「别了,你还得牵马呢,多麻烦。」
宋鹤卿:「又不碍事。」
二人一推一扯,两只手不知怎的便握在了一起,于是二人同时抽手,还不约而同消了声音,假装从容地看向别处,继续往大理寺不急不缓地走着。
走着走着,宋鹤卿便又探出手,这回没再去跟唐小荷抢豆苗,而是直接握在了她的手上,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传递着属于他的温度。
京城比苏州要凉快多了,唐小荷还是红了脸,但没有推开那只手,而是蜷起指尖,轻轻回握住了。
人潮拥挤的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到处都是,并没有人注意到,在那朱红色的宽大袖摆之下,有两只手紧紧相握,逐渐十指紧扣。
「掉了。」
途经勾栏门外,唐小荷转头看着掉地上的豆苗,嗔怒地瞟了眼宋鹤卿,示意他将手松开。
宋鹤卿却将掌中力气又收紧了些,好声道:「我去捡。」
唐小荷在心里嘁了一声,心想你回去捡,抓住我的手却又不松开,我还得陪你过去,这跟我自己回去捡有何区别?
但这点小牢骚是不足以言说的,连在心中的暗自抱怨,也在悄悄泛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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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当二人折返回去,将那豆苗捡起来时,一具尸体从天而降,正好砸在了二人刚刚站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案子来辣!
第125章 红糖凉糕
◎太师妻◎
「尸体名为叶燕燕, 身份为群芳楼乐伎,今日午时一刻,自群芳楼三楼窗口坠落, 当场殒命, 颈带掐痕,确为生前伤无误。」
大理寺讼堂,宋鹤卿念完手中笔录, 轻掀眼皮,目光直直打在堂下衣冠不整的年轻公子身上,皱紧眉头道:「白公子,从实招来吧。」
白朝半卧半躺在讼堂正中, 衫上尚带酒污,浑身酒气, 醉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道:「招什么?」
宋鹤卿:「招为何叶燕燕会从你所在的房中坠亡, 为何颈上有伤。」
白朝松松散散地摆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 心不在焉地说:「我怎么知道人为何会从我那掉下去,我只知道我还没睡醒就被你的人带到这来了,我现在很烦, 很生气。」
只听「啪」一记清亮的惊堂木响, 白朝浑身一震,疏懒的神情肃了三分。
宋鹤卿面沉如水,双目凛然,语气不怒自威道:「白公子, 劳烦看清你此时的身份。」
「你是嫌犯, 本官现在是在审讯你, 你若再不端正姿态好好说话, 仅是藐视公堂这一点,本官便能让人将你拖下去,打上三十大板。」
白朝吞了下口水,三分惊恐化为七分敬畏,不由支撑起上半身,端正了身姿道:「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口中所言皆是属实,我并不知道那个叫叶燕燕的为何会从我睡的那间屋子坠亡,我昨夜喝多了酒,随便摸了间空房便睡下了,睁眼便被大理寺的人押送了来,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
宋鹤卿观察他神情,见他面上虽仍带狐疑,双目却清亮镇定,若非真是毫无嫌疑,乍然去装,是装不出这种神情的。
宋鹤卿心中有数,但并未因此便将白朝放出,而是暂且收押,等待案件继续调查。
出乎意料的,白朝听到自己要被关进大牢,没有胡搅蛮缠,也没有拿自己的太师爹当挡箭牌,就那么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伸了记舒坦的懒腰,双手一负,遛弯似的便同衙役退下了。
倒让宋鹤卿看不懂。
宋鹤卿收回视线,又看了眼录上所记,起身出了讼堂,前往停尸房中。
停尸房里,仵作带领学徒正在验尸,听到门开声音,转身见是宋鹤卿来了,立马躬身道:「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抬手示意平身,走向女尸道:「验的怎么样了。」
仵作道:「小老儿正要派人去请大人,大人您看,尸首颈上这是什么。」
宋鹤卿抬眼望去,只见尸体颈上的一圈淤痕中,有那么一块淤紫,不同其他淤紫是指痕形状,而是方方长长,边缘规整,其位置正落咽喉。
他拿手比划了一下,顿时拧眉道:「扳指?」
兇手是个带扳指的人。
他立马差人去告知搜查群芳楼的差役,要他们着重去查昨夜出入群芳楼的人里有没有佩戴扳指的,倘若有,全部记名捉拿。以及叶燕燕的身世背景,近来都与何人结交,可曾与谁生怨,一併重点调查清楚。
如此一来,待等歇息,已是傍晚时分。
唐小荷用豆苗做了汤,觉得天热,还做了麻酱凉面与糖水凉糕,又差阿祭到外面买了梅饮子,一顿饭清爽又开胃,正合适季节。
内衙书房里,宋鹤卿正吃着凉面,注意到唐小荷双手托腮,两眼发直呆呆盯着豆苗汤,便伸出手去晃了下道:「想什么呢?」
唐小荷回过神来,语气些许后怕地说:「我在想,倘若我没有跟你回去捡这把豆苗,那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去投胎的路上了?」
宋鹤卿虽然早已后怕一遍,但在心里想想和真正听入耳朵到底不是一个等级,当即心神俱乱,放下筷子用指骨敲了下唐小荷的头,沉下声道:「不准胡说八道,眼下没发生,就代表重来一次也不会发生,不能这样咒自己。」
话落下,他又补一句:「还有,以后途经高楼,记得绕道而行。」
唐小荷被他这副明明自己也后怕,但却强装镇静的样子笑到了,笑完揉着头道:「知道了宋大人,赶快吃你的吧,再过会儿,凉面都要等凉了。」
宋鹤卿被她的笑容晃了下眼,故作愠怒地别开脸:「被你气没了胃口,吃不下了。」
「是吗?」唐小荷反问,端起碗道,「你不吃,那我吃了啊。」
她先喝了口豆苗汤开胃,又夹了筷子凉面,喝了口饮子,最后端起那碗还未曾动过的凉糕,啧啧赞嘆道:「好鲜灵的凉糕啊,我亲自动手磨的米浆呢,又香又细,熬开放到凉丝丝的井水里冰成形,脱碗后浇上红糖水,撒上干桂花,核桃碎,大热天的,舀上一勺送入口中,香甜绵软,清凉下火,好吃还养身。」
她吃了两口凉糕,言语间故意逗弄宋鹤卿,果不其然没等多久,宋鹤卿便转过脸来瞧着她,朝她伸出了手。
唐小荷心想: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了。
她正要将手里的碗塞到宋鹤卿手里,那伸来的手便径直往上一抬,擦起了她的嘴角。
「吃个饭还带漏的。」宋鹤卿声音无奈,指腹细细擦着她嘴角的红糖渍,「花猫一样。」
唐小荷怔住了神,内心倒真犹如被只猫爪在挠,与宋鹤卿对视没两眼,便低下头不再看,克制住内心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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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完,群芳楼那边也来了消息。
带扳指的人的确抓到了几个,但皆有人证证明与案件无关,叶燕燕生前也和那些人确实没什么来往。且叶燕燕身世简单,无非是摊上一个滥赌的爹,幼年不幸被卖入群芳楼还债,因长相出挑,得到了鸨母的培养,不说是楼里头牌,但也算小有名气,不乏有愿意为她赎身的王孙公子,但她从未松口同意过。
明面上看,大傢伙只当她眼界高心气儿傲,可若细问与她交好的那几名乐伎,便知她早已心有所属,成日盼望着她那才高八斗的心上人得中状元,为她赎身,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
宋鹤卿打听出了叶燕燕那位心上人姓甚名谁,连夜派人捉拿,终在天亮时分,于城外三十里开外的山村客栈将人拿下。
武差拽手当场比对,只见其左手大拇指上,正有一只熠熠反光的墨玉扳指。
作者有话说:
骚瑞,今天也短到大家了(滑跪)
第126章 白朝
◎太师妻◎
大牢里, 惨叫声撕心裂肺,皮鞭未能挥到第二下,被绑在刑架上的男子便忙不迭道:「招!我都招!我, 我本名叫吕书昌, 琅琊人氏,两年前进京赶考,未能考中, 入群芳楼消遣,结识了叶姑娘,因相处时互生情愫,便暗中密切交往, 事发时我……我一时失手……」
宋鹤卿稍抬眼皮,狱吏便会意, 一鞭子又抽了上去。
吕书昌总共挨了两鞭子,嚎叫声犹如杀猪, 再不敢撒半点谎, 将实情全盘吐露。
原来他当时落榜,没有回家的盘缠,借着失意书生的那股落寞风雅劲儿, 混入烟花地, 撩拨了不少正值青春的姑娘,叶燕燕便是其中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深表同情的。
吕书昌见鱼儿上钩,便趁热打铁, 写两首酸诗, 再说两句山盟海誓的酸话, 果不其然, 轻易便将叶燕燕的整个心神蛊惑住,使得她竟拿出私藏的大把金银赠与他,要他用来打点关系,再战秋闱。
于是吕书昌一改回家的决定,就这么在京中留了两年,在这两年里,他拿着叶燕燕给他的金银,吃香喝辣,花天酒地,圣贤书一字未看,贡院一步未迈,到了叶燕燕面前,却痛心疾首,直言世态炎凉,官场水深,一副怀才不遇之状。
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叶燕燕再是困于烟花三寸之地,两年过去,不至于丁点异样察觉不出。于是她趁着昨日上午楼中静谧人少,托楼外的小乞丐把吕书昌叫了来,走暗门带到了群芳楼三楼。
吕书昌本以为叶燕燕是要再给他金银,没想到却是等来了一番质问,叶燕燕见他果真有鬼,便要他将这两年所收金银归还于她,二人从此一刀两断。
吕书昌自然不愿意,拔腿便想逃离,叶燕燕见他不认,便想叫人来将他扣住,吕书昌看出她意图,先是一把捂住她的嘴,又因她挣扎的厉害,遂改为扼住了她的脖子。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女子的脖子实在是软,他手上都未曾用力,人便没了气儿了。
吕书昌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泣不成声道:「我当时想直接跑的,但没她掩护,怕下楼路上被人瞧见,便想出将尸首自窗口丢下去的法子,藉此吸引楼里注意,也好给我逃命的时间。故而我便找了间靠窗的屋子,见其中有人酣睡,想着正好将凶名嫁祸出去,便未犹豫,回去扛起尸首,去到那屋,将尸首从窗口丢了下去。」
前因后果一字不落,条理清晰,或许连吕书昌自己也没想到,自己那点写文章磨出来的聪明才智,最后全用在了叙述供词上。
画完押,已是正午时分,灼烈的强光自巴掌大的窗口折入,照得宋鹤卿眼疼。
他揉了下眼,看向对面牢房,视线落在了那抹躺地上唿唿大睡的身影上。
衙役会意,立刻上前,将缠在牢门上的铁链解开。
铁链哗啦作响,动静大了点,吵醒了里面的人,牢房中鼾声中断,改为一声不耐烦的闷哼。
宋鹤卿声无波澜,不冷不热道:「白大公子,请吧。」
白朝慢慢悠悠从潮湿的地上爬起来,先打了个哈欠,又舒了个漫长的懒腰,这才迈开那条金贵的腿,走出牢房。
路过宋鹤卿,他还不忘趴近瞅了眼,咂舌道:「宋大人黑眼圈颇重啊,上进是好,但也得学会放轻松才是。」
宋鹤卿「嗯」了声,附和:「白大公子说得是,不过宋某认为,放松若松过了头,这人可就废了。」
白朝哈哈一笑,浑然听不出意思似的,摇摇晃晃地晃出了牢房。
宋鹤卿转过脸,扫了眼还在跪地痛哭的吕书昌,淡漠道:「收押,等待秋后处斩。」
一时间哭声更加彻天。
他无视哭声,出牢房回到内衙,正要闭眼眯上片刻,今日的新摺子便呈了上来,其中还有不少标上了加急的字签。
宋鹤卿一想到自己晌午饭未吃,刚刚结案便要开始继续劳碌,眉心便止不住突突直跳,头脑也嗡嗡响。
他闭眼揪了揪眉心,问何进:「今年殿试之后朝廷到了多少新人,有排到大理寺的吗,我怎么觉得人手还是不够用。」
何进讪笑道:「大人问得好,钱大人前几日也纳闷呢,还差人到吏部问了一圈。」
宋鹤卿:「怎么说?」
何进道:「吏部那边说了,大理寺乃司法重地,不可随意派任官员,进士们需从底做起,待到资歷足够,再到大理寺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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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冷哼一声,睁开眼道:「等熬出资歷,又该到六部去了,谁还能想到大理寺?右卿之位空悬至今,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他们也好意思说。」
他恼了,看谁都来气,瞟了眼何进道:「行了你也退下吧,到厨房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何进立马应声,转身就要逃命。
逃到门口,何进良心过意不去,转头吐露实话:「大人,其实也不能怪他们不派人,小的给您算过,您仅是去年一年,便遇刺两回,贬谪一回,还连累小厨遭绑架了一回,寻常胥吏还好,若说要紧职位,凡夫俗子真不敢冒这个险啊。」
宋鹤卿听完愣了,赫然发现,大理寺少卿竟已成为高危职位。
头疼,十分之头疼。
忽然间,他脑子里闪过了一张半死不活的人脸,使得他灵光一现,立马叫住何进:「等等!你等会派人去留意白朝的动向,把他经常去的地方打探出来,汇报给我。」
何进虽不懂他用意,但还是答应下来,只管照做。
……
数日后,大理寺膳堂传出少女一声如雷暴喝,险将房顶掀翻。
「什么!你再跟我说一遍!」
唐小荷手抓一只刚褪干净毛的老母鸡,大有徒手将鸡骨头给捏碎的架势,两只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阿祭,眼仁都在上下打颤。
阿祭道:「我绝对没有看错,宋大人今日早上就是从藏香阁后门出来的,出来时还跟那里面的管事说了什么,十分神秘的样子,然后才回的大理寺,看样子不是第一次了。」
唐小荷攥着鸡的力气不断收紧,咬牙切齿道:「好啊,好你个宋鹤卿,我念你每日辛苦,还特地买了只老母鸡想着给你炖汤补身,你就这样回报我?我还炖什么鸡,我现在就去把你杀了炖汤!」
唐小荷扔掉鸡抡起刀,风风火火地便往门口沖。
但还没等多多阿祭拦住她,她就勐地顿住脚狠拍一下头,恨铁不成钢道:「差点又要犯傻,这个时候去问他,他肯定不会承认啊,常言说得好抓贼抓赃捉姦在床,不就是勾栏吗,呵呵呵,他能去我就不能去吗,我今晚若能在里面抓到他,保准让他活不到天亮。」
唐小荷沉住气压下火,捡起鸡丢回砧板,走过去手起刀落,边剁边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宋鹤卿,你好样的,姑奶奶我为了你连家都不回了,你就这样对待我,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
半个时辰后,鸡汤被多多送到了内衙。
宋鹤卿满脑子除了公务就是唐小荷,本来想趁吃饭和她说几句话,见是多多来送,不免失望道:「你小荷姐姐呢?」
多多摇了摇头,放下食盒便跑了,步伐比兔子还快。
宋鹤卿满面茫然,不懂是何情况,待何进将鸡汤端到眼前,顺手接过,低头便啜了一口。
然后,喷了出来。
宋鹤卿大口唿着气,看着鸡汤,表情木然,只觉得嘴里犹如吞下一口盐疙瘩,浑身汗毛直竖,头皮都被咸麻了。
何进慌张擦拭,问道:「怎么了大人,可是这汤不对劲?」
宋鹤卿果决驳回:「不可能,这汤是小荷做的,味道肯定是对的,要不对劲也是我的舌头不对劲,一定是。」
他对此深信不疑,硬着头皮把汤喝完了,喝完抱起茶壶便往嘴里灌茶水,连灌了三壶。
喝完茶,他到膳堂去找了唐小荷,不为鸡汤咸淡,就是纯粹想她想看她,但接连找了两回她都不在,问就是上街买菜。
宋鹤卿等了半个时辰不见人来,满心郁闷还无法与谁诉说,只好回内衙,靠批阅摺子来缓解心情。
转眼月上柳梢,夜幕降临。
经何进提醒,宋鹤卿顿笔起身,将一身公服换作常服,出后门上软轿,动身前往藏香阁。
软轿经报慈寺街,过了拥挤夜市,拐入西子巷,停在了藏香阁的后门。
管事早早提前在此等候,见贵人来了,立马上前相迎。
宋鹤卿下了轿,只看管事的神情便拧了眉,道:「今日也没来么?」
管事苦笑:「这谁知道呢,那白公子接连在藏香阁宿了好几日,偏您一来找他,他就找不着人了,跟提前算出来了似的。」
宋鹤卿舒展开眉,眼神却有不耐:「也罢,我今日便再等他最后一回。」
他白朝要是再不现身,他也就顾不得什么诚意不诚意了,多派几个人蹲好点,把人捆入大理寺便是。
宋鹤卿随管事入内,穿过后院走暗路,到了楼中最尽头的一间小室,因偏僻隐蔽,身处其中既能听到外面动静,又不会有人打扰,在里面一壶茶一卷书,宋鹤卿昨夜便是那样过的。
今日,他推门而入,只见一身罗裙的少女坐在他昨日坐的位子上,喝着他的茶,捧着他的书,神情很是津津有味,甚至还在嗑着瓜子。
听到门声,唐小荷抬起脸,懒懒打量一眼,吐了口瓜子壳道:「哟,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亲亲~
第127章 初吻
◎太师妻◎
宋鹤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特地揉了揉眼睛重新去瞧,确定真是唐小荷,连忙将门关上, 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道:「你怎么在这?」
唐小荷看着宋鹤卿那满面震惊加见鬼的表情, 慢条细理地将手里书放下,又嗑了口瓜子道:「我怎么不能在这?你能出来风流快活,我就不能出来寻欢作乐吗?勾栏里面可没规定女子进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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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本想质问她是怎么想的, 但头脑抓住她话中关键之处,立马便拧紧了眉头道:「什么风流快活?什么寻欢作乐?你当我来这是干什么的,狎伶宿妓吗?」
唐小荷怒了,拍案而起道:「难道不是吗!你一个男人, 鬼鬼祟祟从后门熘到勾栏里面,除了那点事还能因为什么?宋鹤卿我真是错看你了, 原来不管好男人坏男人,全天下男人都一个德行!」
宋鹤卿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来, 感觉自己比窦娥还要冤, 老天不下场雪都是不长眼。
他将自己有意请白朝入大理寺做事,为保诚意亲自前到他常流连之处寻他,企图言语说服他的想法, 从头到尾地跟唐小荷说了一遍。
唐小荷初时还有些意外, 当是自己冤枉人了,但心中猜疑作祟,还是脖子一直脸一别道:「嘴长在你身上,你当然说什么都行了, 你若真是来找白朝的, 那白朝在哪, 我怎么连他的影子都没见?」
宋鹤卿气得头晕眼花, 扶额靠案道:「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没有等到他,我才连着两日都来这地方,一待就是整晚。」
门外何进吱声:「真的小厨!我能作证大人来这只是为了找白公子的,从昨天到现在,他一个姑娘都没叫过!」
宋鹤卿:「不准偷听我二人说话!」
何进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唐小荷见状,心头猜疑方打消了三分,咳嗽一声,理不直气不壮地佯装从容道:「照这么说,我还真冤枉你了?」
宋鹤卿将身一转背对她,冷哼一声不理她。
唐小荷见他双肩起伏厉害,知道他是真被气着了,连忙上前挽住他胳膊,轻声软语地道起歉来,哼哼着道:「哎呀,那你倒是跟我提前说一声啊,我要是知道了,我肯定双手双脚支持你啊,你看看这,闹得你不高兴,我也理亏,大家都不舒坦,图什么呢?」
宋鹤卿冷嗤一声,瞥她眼道:「那这还是我的错处了?」
「唐小荷你细数一下,近来你我可有相聚的时候,大多时刻不是我在忙,就是你在忙,今日白天我去找你想说起此事,硬是等了你半个时辰没能将你等来,你跟我说说你买什么菜需要用那么久?」
唐小荷哑口无言。
她怎么说得出口,她当时压根没离开大理寺,就是纯粹不想见他,所以躲八宝斋睡觉去了。
宋鹤卿双目清明锐利,似是看出唐小荷心中所想,气得将脸一别,再度不去看她,只满口失望地道:「你我相识至今,歷经风雨,走到今日何其不易,居然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唐小荷,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唐小荷一听,内疚到拿刀捅自己的心都有了,也顾不得什么授受不亲男女大防,抱住宋鹤卿的腰便百般讨起饶来,声音软的能掐出水,委委屈屈地说:「那我都已经知道错了,你还要怎样嘛,你要还是消不了气,我可就只好下跪赔礼了,我现在就跪下。」
唐小荷款款松开宋鹤卿的腰,做出一副屈膝的架势,宋鹤卿当即便受不住,一把将她搂了起来,摁在怀中紧紧抱住,又恨又爱又无可奈何道:「这么急着折我的寿,等不及要守寡是吗?」
唐小荷哽咽地吸了下鼻子,可怜兮兮地道:「我怕宋大人生我的气,从此不理我了。」
「我捨得?」宋鹤卿柔声反问,手掌轻抚她背后乌髮。
他还是头回见她如此娇憨模样,心头那点余怒早已烟消云散,此刻恨不得连命都交到她手里攥着才罢休。
二人亲昵片刻,和好如初,开始坐下聊起这久不出现的白朝,以及宋鹤卿为何会想到将他请到大理寺谋事。
其实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白朝有一个谁也惹不起的爹,无论日后断案得罪多少人,一般人不敢弄死他。
至于不听话不服管不好好做事,没关系,宋鹤卿最为擅长的就是治人,只要能把白朝弄进大理寺,他有的是法子让他乖乖做事。
唐小荷听了,嗑着瓜子感慨道:「那你这回可真是下血本了,我记得在哪听谁说过,官员出入勾栏是要被削官的,你要是被人瞧见了,别管是不是真的,都够你吃一壶。」
宋鹤卿品了口茶,想了想说:「应当不至于,这楼里我都打点过了,不会走漏风声的,再加上皇城司整日忙着捉官员贪污,哪有工夫到勾栏检查可有官员狎妓,若是撞上,可称得上是踩了狗屎运了。」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来嘈杂,一道恐武粗壮的男人声音暴喝袭来——「皇城司奉旨清秽!闲人退避!」
唐小荷惊大了眼,看着宋鹤卿的眼神好似在说:你这是什么乌鸦嘴。
整齐有力的脚步声自门外逼近,下一刻便会将房门踹开一般。
宋鹤卿在房中快速扫视一周,留意到西北靠墙有个一人多高的檀木立柜,旁边有道装饰所用的紫竹屏风,拉起唐小荷便跑了过去。
唐小荷犯起郁闷:「你躲你自己的便是了,我又不是当官的。」
「老实进去。」宋鹤卿不由分说,拉开柜门便将唐小荷塞了进去,转身又将那道紫竹屏风拉来挡在柜前,自己重新回到柜子里,关上柜门道,「让我忍受其他男人拿眼睛打量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
唐小荷再想说话,外面门便被「哐」一声勐地踹开,吓得她咬紧牙关,唿吸都放轻了许多。
杂沓的脚步声在房中停留,隐约可听到翻箱倒柜的窸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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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有道声音响起:「回禀大人,并未发现犯官踪迹。」
一声不甘心的冷哼过后,领头的沉声道:「撤。」
于是脚步声又齐刷刷的消失,临走还不忘关门,「哐」的又一声巨响,把唐小荷吓得不轻,汗毛都站起来了。
过了许久许久,唐小荷和宋鹤卿算着人应当走远了,打开柜门刚将屏风移开,门外的脚步声便重新响起。
二人顾不得管屏风,转身便又藏回柜子,动作奇快无比。
只不过他俩没想到,这回来的不是皇城司,而是一对找地方栖息的野鸳鸯。
隔着一扇柜门,唐小荷先是听到男女推门而入,嘴里说笑不堪入耳,随后便是衣物被撕开的呲啦声,最后,随着一声女子酥软娇唿,外面的动静也变得令人面红心跳起来,都不必用眼看,只闻其声,便知场面激烈。
唐小荷全身僵住,脸热到可烫熟鸡蛋,视线不由望向柜门缝隙,脑海中空白一片,心想这什么时候能出去。
宋鹤卿会错了她的意,抬手遮住了她的眼道:「不准看。」
他的声音压到最低,低到发哑,咬字都艰涩,是素日所没有的慌乱。
唐小荷原本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忍不住想逗他,便佯装自然道:「这有什么,人身上不就那几样东西,大家不都长了,大惊小怪的。」
宋鹤卿更恼了,恼中带有一些难以言说的羞耻,低斥道:「你都看到什么了。」
唐小荷编不出来了,将宋鹤卿的手扯下,四处嗅了嗅,故意转移话题:「好香啊,在外面便闻到了,这是什么香。」
宋鹤卿喉结微动,只好解释:「合欢香,勾栏里的常用香料,有催情的作用。」
在外面时风水通透,气味并不明显,现在困在这狭小之处,加上二人唿吸只聚不散,热气一重,香气便也跟着厚重起来。
唐小荷听到「催情」二字,舌头僵住,问不下去了,转脸不语,默默往后缩了缩身。
刚刚她只顾提心弔胆,现在才发现这柜子只高不宽,她与宋鹤卿挨的极近,方才脸颊都几乎贴在了他的胸膛上,不仅不自在,还热得浑身难受,连唿吸都汗津津的。
可她这一个动作刚做完,一只大手便探到了她的腰后,将她往前一推,让她重新贴在了她身前那副身躯上。
宋鹤卿唿吸极热,低头贴在她耳边问:「你往后退什么?」
唐小荷感觉耳后肌肤被火烫了下,即将燃烧一般,难耐地轻哼一声说:「太热了,不舒服。」
宋鹤卿闻言,不仅没松开她,还将她的腰身又箍紧了些,低声呓语:「是吗,我怎么没感觉。」
唐小荷心想你就睁眼说瞎话吧,我都能感受到你掌心的细汗了。
密密麻麻,黏腻滚烫,一点点渗透衣料,沾染在她的肌肤上。
她没再说话,嫌唿出去的气太热,挣脱又挣脱不了,干脆也不再动,企图用「心静自然凉」那一套诓骗自己。
然而这何其困难。
她的耳朵又不是聋的,她再是想把心静下来,外头的动静可还水深火热着,且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架势,听得她心烦意乱,离「自然凉」就更远了。
「怎么这么能折腾。」她抱怨一声,像是要被这狭小里的灼热逼坏,语气都带了微微哽咽。
宋鹤卿的手指不知何时探到了她的腰窝,轻轻揉捻着,似在安慰她。
「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他慢条细理,语气徐徐,「你刚刚,都看到什么了。」
唐小荷愈发烦躁,动手拍了下宋鹤卿的胸膛,脱口而出道:「别问了,又没有你的好看。」
她这话落下,不仅自己愣住,感觉宋鹤卿的身体也僵住了。
柜子里太黑,她看不清宋鹤卿是什么表情,只以为他生气了,正思考该怎么继续往下说,她拍在他胸膛上的手便被握住,手掌被迫撑开,与他十指紧扣。
接着,只觉得灼热倾压,唇上一软,还未回神,齿关已被撬开。
作者有话说:
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是y中的一环
第128章 初吻2
◎太师妻◎
柜子里太黑太热, 热到唐小荷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所能感受到的,唯有唇上柔软的触感, 以及齿舌间的厮磨。
大约没有哪个少女不曾假设过人生这一幕, 但场面大抵相同,必须是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二人就着月与风,聊人生聊理想,聊自己聊家乡,有了若干铺垫, 才能聊到对方,诉说无尽爱意。
最后, 水到渠成,两颗心渐渐靠近, 终有一方控制不住爱意煎熬, 便倾过头去,点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必须是蜻蜓点水,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情与景, 也只有这样, 才符合懵懂少女们最开始的幻想。
而在眼下,宋鹤卿把唐小荷的幻想彻底打碎了。
她连气都喘不上来,后脑阵阵发麻,耳边除了柜子外那不堪入耳的声音, 便是宋鹤卿鼻息间浓重的唿吸。
他的鼻樑有点太高了, 像在和她的鼻樑打架, 所以需要时不时的调整, 而每调整一次,便要重新深探一次,唐小荷的身躯便随之颤慄一次。
侵略气太重了,她根本招架不住。
哪怕她能感受到宋鹤卿的隐忍克制,深怕吓到她,动作一轻再轻,但在他手掌包裹住她后颈,迫使她抬起脸,要她接受他,甚至诱她回应他的时候,她都感到不胜为难,与强烈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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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唐小荷将脸别开,靠在了宋鹤卿的肩头上,总算为自己争取到了久违的唿吸时刻。
宋鹤卿把手从她的后颈移到她的脸颊,轻轻抚摸着,压抑着体内汹涌冲动,嗓音低哑道:「怎么了?」
唐小荷难说自己内心的感受,不停微微喘息,鼻音酥软,有些哽咽而埋怨地说:「你是不是被这里的香影响到了。」
宋鹤卿轻嗤一声,搂紧了她,俯首道:「不至于。」
「我亲你,是因为我想亲你。」
唐小荷的内心像被戳中了一下,软软塌陷下去一块,那些难言的情绪,也被稍稍抚平。
宋鹤卿留意到她的安静,轻抚她后背,放柔声音道:「我吓到你了?」
唐小荷摇了摇头,用他的话回答他:「不至于。」
宋鹤卿若有所思,低低笑了声,手掌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接着道:「那这回,换你主动可好?」
唐小荷抓在他臂膀上的手紧了些。
宋鹤卿:「怕了?」
唐小荷逆反劲上来,心一横,抬头便吻住了他。
许是一回生两回熟,这回的感受,比刚才好了点。但唐小荷实在没什么技巧可言,还只会做表面功夫,把宋鹤卿撩拨得像在受刑,整颗心如隔靴搔痒,终于在感受到她的放松之后,他忍不住反客为主,把怀中人抵在了柜板上,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黑暗中,香气与宋鹤卿身上的清冽气息相融合,形成了一种更为迷幻的味道,笼罩在唐小荷的全身,使得她整个人如坠云端,意识模煳不堪,不知今夕为何年,头与口在这时有了共性,都被这个可恶的男人搅成了浆煳。
她不知不觉主动回应,甚至抬起胳膊,攀住了宋鹤卿宽阔的肩膀,环住了他的脖子,好更方便他放肆。
遍体酥软。
不知过了多久,柜子外都偃旗息鼓了,柜子里却还在继续。
但凡在外面的那二人能稍稍静下心,走到紫竹屏风前,便能听到似断还连的吞咽吮吸之声。
狭小的黑暗里,二人忘忽不知所以。
宋鹤卿的手从唐小荷的腰后挪到腰前,徐徐往上攀爬。
唐小荷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心一惊推开他,气喘吁吁地慌乱道:「我听着外面好像没动静了,那二人或许是走了。」
宋鹤卿懂了她的意思,没强求,平復了两下唿吸,点下头道:「我去看看。」
柜子门被推开,烛光映入,照见二人一身皱乱衣衫,绯红面目。
「果真是走了。」
宋鹤卿闻到房中气味,微皱了下眉,转身握住唐小荷的手,将她从柜中领了出来,顺带挥袖散了散味道。
唐小荷倒没留意到味道,她现在心如擂鼓,整个头脑都在发胀发懵,好像黑暗中的那一切都是场梦,现在回到光下,才是真实世界。
可她肿胀的唇和发麻的舌根,又无一不在提醒她,不是梦,都是真的,她刚刚真的和宋鹤卿……
唐小荷脸更热了,比在柜子里还热。
相比之下,宋鹤卿恢復极快,转眼便如素日模样,一身肃气,眉目清明。
他伸手抬起唐小荷的下巴,指腹轻柔,将被自己吻乱的胭脂擦干抹净,擦着擦着,冷静下的眼神便又乱了起来。
唐小荷现在别的不懂,对他眼里的滚烫慾念是读懂个彻底,见状忙不迭道:「那什么,既然你今晚要等白朝,那我就不留在这陪你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大理寺,明早还要早起做饭呢。」
「急什么。」宋鹤卿目不转睛盯着她,视线始终落在饱满肿胀的红唇上,「你在这等上一会儿,我让何进带人送你回去。」
唐小荷强颜欢笑,和他对视都觉得害怕,垂下眼眸道:「不用这么麻烦,没人能注意到我的,我走两步路回去也一样。」
可宋鹤卿坚决不准她独自走夜路,何况还是勾栏外头的夜路,任她磨破嘴皮子也不允许。
就在二人要起争执的时候,门被一把推开。
何进脸色如丧考妣,看见宋鹤卿那刻长松一口气,后怕地直顺心口道:「还好还好,还好大人您没被皇城司带走,说来话长啊,小的当时是想跑回来提醒您的,但当时皇城司都已经进了门,实在是来不及——」
宋鹤卿眉心跳了下,沉声道:「行了,回头再收拾你,先把小荷送回大理寺。」
何进自然十万个乐意,看救星似的看向唐小荷道:「走吧小厨,我这就带人把你送回去,你休息够了好有劲做饭,我这就已经开始惦记明早吃什么了。不对啊小厨,你脸怎么红红的,眼也是红的,大人他又欺负你了吗?」
唐小荷羞到语无伦次,心想何止是「欺负」。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一甩袖子迈开腿道:「别问那么多了!我累了,还是赶紧把我送回去吧。」
今日这种事,再不能有下回了。
作者有话说:
嘻嘻
第129章 番柿牛腩
◎太师妻◎
宋鹤卿在藏香阁等了白朝整夜, 还是没等到他现身,不得已将计划更变为二。
于是过了两日以后,大理寺差役乔装打扮, 成功将在别处勾栏混天撩日的太师之子绑到了大理寺。
二堂厅中, 白朝翘着二郎腿听完宋鹤卿的提议,反应就是眼一闭肩一塌,上身瘫个椅子里, 懒洋洋地从齿间挤出仨字:「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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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也不恼,白朝这副死样子早在他预料之内,便只淡淡问上句:「为何干不了。」
白朝睁着那双死鱼眼,打了个哈欠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 我就是个混子,没有你宋大人断案如神的本事, 也没有为百姓肝脑涂地的善心,进大理寺哪有在街上找乐子舒坦, 何况若真有官职在身, 我以后还怎么去勾栏快活?」
宋鹤卿眉心止不住跳,从嘴里喃喃挤出:「勾栏,乐子……」
他忽地冷嗤一声, 抬眼直直盯着白朝, 讥讽道:「还有什么,是比你白大公子本身更好笑的乐子?」
白朝不气不怒,轻嗤一声,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死样子, 慢悠悠起身, 放眼打量了一圈这威风凛凛的大理寺二堂主厅, 漫不经心道:「地方是个好地方, 可惜,不适合我。」
白朝装模作样地短嘆一声,抬腿便朝门口走去,但还没到门口,便有差役上前,将门堵住。
白朝愣了下神,啧啧笑道:「我说宋大人,这就是你大理寺的待客之道么?先二话不说将人捆来,捆来了就谈条件,条件谈不妥就不让人走,宋大人深谙大魏律法,竟是不知非法囚禁他人乃是要坐牢的吗?」
宋鹤慢条细理地端起案上茶盏,拈起茶盖撇了撇浮沫,呷了口道:「非法囚禁他人的确是要坐牢,但自白公子进京,便被各大勾栏酒楼联名上状京兆府,既京兆府尹无暇抽身,那我大理寺少卿代为将你处置,想来也算不上越俎代庖吧?」
白朝顿时理亏,转身朝宋鹤卿快步走去,颇为咬牙道:「你一个区区大理寺少卿,居然敢对本公子玩阴的,你难道不知道我爹是谁?」
宋鹤卿一掀眼皮,寒光乍露,直直冲白朝刺去,嘴里意味深长地说:「哟,白公子还能记起自己的爹是谁?」
白朝面色一僵,难言羞愧涌上眼中,他为数不多的尊严被宋鹤卿三言两句击个粉碎,装疯装惯了,居然少有的品尝到了真正被激怒的滋味。
他握紧袖下拳头,额头青筋隐隐跳跃,沉下声叫出大名:「宋鹤卿,你别逼我。」
宋鹤卿稍抬眼皮,不冷不热道:「白大公子竟连实话都听不得吗?」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即将充斥火药味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年轻姑娘清脆灵动的声音。
「还没完吗?那我就不进去了,劳烦大哥等会儿将饭转交给少卿大人。」
「哈哈应该的,小荷姑娘客气了。」
宋鹤卿的注意顿时被吸走,扬起声道:「不妨事,将人放进来。」
没过一会儿,唐小荷便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鹅黄上襦,牙白下裙,为方便活动,上身绑了根青葱色的襻膊,两条白嫩的小臂裸-露在外,上面微微凝着晶莹细汗,更显白玉无暇。
她抬脸瞧见宋鹤卿和白朝之间那架势,不由问:「怎么了这是?」
怎么感觉要动手。
宋鹤卿咳嗽一声:「没什么,与白公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对了今日吃什么,我听多多说你今早买了好些番柿。」
唐小荷径直走向他,将食盒放到案上,动手布菜道:「做的番柿牛腩和拌凉粉,现在天还热着,人容易没胃口,番柿酸甜开胃,凉粉冰凉解暑,还熬了点酸梅饮子解油腻,这会儿刚放凉,你尝尝看。」
宋鹤卿尝了口酸甜冰凉的梅饮子,顿时觉得整颗烦躁的心熨帖了下去,看什么都顺眼了起来,若非有人在,他哪顾得上吃饭,先把送饭的人吃了再说。
唐小荷只顾布菜,哪会留意宋鹤卿此刻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布完望了眼早已老实退坐一侧的白朝,客气道:「菜量多,白公子也来用些吧?」
白朝还没来得及张嘴回绝,宋鹤卿便道:「不用管他,他不饿。」
唐小荷也就不再问了,坐下随宋鹤卿一併用起饭来。
「你这个牛腩炖的真好,软烂入味,到嘴里牙尖一抿便化了。」
「凉粉也好吃,酸酸辣辣的,这时候吃正合适。」
「酸梅饮子比外面卖的好喝,我喜欢。」
白朝坐在离二人不到一丈远的椅子上,闻着饭菜飘来的香味,听着宋鹤卿的马屁点评,口水一下下往肚子里咽,肚子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杀人的心都要有了。
唐小荷听着那比鼓声还响亮的咕咕响声,于心不忍,差人回厨房又拿了副碗筷,将白朝招唿过去吃饭。
白朝开始还客气客气,撑不住唐小荷第二遍邀请,人屁颠屁颠便过去了。
吃到一半,唐小荷吃饱,惦记着厨房正忙,便先行回去,留宋鹤卿和白朝慢慢吃。
宋鹤卿抬头目送唐小荷的工夫,再低头,案上饭菜便被风捲残云般扫除一空,堪堪只剩点菜汤。
白朝嘴里凉粉未咽,鼓着两腮端起盘子道:「这汤你不要了吧?」
未等宋鹤卿回答,他将汤汁往饭里一倒,自说自答:「不要正好,拌饭吃肯定香。」
唐小荷一走,宋鹤卿也没了胃口,干脆放下筷子,等白朝吃完。
半柱香后,盘子干净到蚊子站上面都打滑,白朝总算打了个饱嗝,瘫椅子里摸着肚子,舒服地嘆了口气。
「白公子是几日不曾用饭了?」宋鹤卿揶揄。
白朝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饱喝足后脾气软和不少,面对揶揄也不恼怒,只略带不爽地答:「谁让你们的人天不亮就把我捆来了,我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肯定饿啊。再者说,你们大理寺的饭菜未免过于好吃了点,色香味俱全,比京城所有酒楼加起来还好吃,不知公厨是哪位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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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不觉流露些许笑意,颇为自豪地道:「便是刚刚来送饭的那位姑娘。」
白朝两眼发亮:「那这可真了不得,年纪轻轻,手艺如此之好,长得还如此标緻,敢问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曾婚配?」
宋鹤卿:「……」
宋鹤卿:「白公子似对家妻颇为仰慕?」
白朝一愣,面上逐渐流露浓重嫉妒,费解道;「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让你小子赶上了?」
宋鹤卿笑而不语,之后便同他再度说起入职大理寺一事。
这回白朝没再同他装聋作哑,也没再明确拒绝,只说自己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来了大理寺后定会不习惯,到时候若是闯了什么祸,不仅自己下不来台,怕也给大理寺丢人。
当着丞相的面弹劾丞相·昔日大理寺第一惹祸精·宋鹤卿宋大人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于是白朝姑且点头,借着熟悉环境为由,让宋鹤卿允许自己在大理寺熘达一圈,正好也消消食。
宋鹤卿自然同意。
然后就在宋鹤卿刚从二堂回到内衙,准备继续批阅那堆犹如小山的摺子时,何进匆忙跑来汇报,说白公子遛弯时刻意摸到后门,趁人不备,撒丫子跑了。
撒丫子跑了。
宋鹤卿险将手中的竹管羊毫给一下攥碎。
下午酉时二刻,白朝又回到了大理寺。
不过这回不是被大理寺绑来的,而是被勾栏的打手摁住膀子扭送来的。
这傢伙死性不改,出了大理寺便直奔勾栏逍遥快活去了,因身上没钱,鸨母看在他那太师爹的份上,硬着头皮安排姑娘招待他,本就心生不悦,哪想没过多久,这姓白的还将一名出手大方的客人打了,鸨母当即气黑了眼,立马命手下将人押到了大理寺,京兆府都免了,说什么都要为客人讨个公道。
算是拖白朝的福,宋鹤卿任职以来,头回因为打架斗殴而主持公堂,气得他牙根直犯痒。
被打的客人是名来京城做生意的闽南商客,不知这混子的身世,只当是寻常纨绔子弟,对簿公堂时得知这混子的爹是太师白牧,再大的火气也都压下去了,还反过来堆着笑脸赔不是,显然是想大事化小。
宋鹤卿便点白朝:「既然人家不同你一般见识,那你便将药钱赔给人家,以此算是两清。」
白朝脖子一直,也不争辩也不解释,张口就是半死不活的一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最后别无他法,宋鹤卿替他将钱垫上了,算是将事情解决。
那商客本就是在压着火气,见识到白朝这种茅坑里的臭石头,一忍再忍,终究没有忍住,退堂时用家乡话说了句什么。
说了什么,在场无人听懂,闽南话本就晦涩,加上商客有意压声,故而无人注意。
白朝将那话听入耳朵,愣了愣,忽然疯了一般将商客扑到地上,挥拳便打,力度比先前兇狠百倍,拳拳见血。
他两只眼睛瞪得血红,嘴里咬牙切齿地问:「有娘生没娘教?你再说一遍,你说谁是有娘生没娘教?」
作者有话说:
小白摆烂成这样,和老白关系很大
第130章 状告
◎太师妻◎
待等衙役将白朝强拉开, 那商客已不省人事,整张脸活似开了染坊,没一块好地方。
这当然不是赔点钱便能了事的了。
宋鹤卿一怒之下把白朝打进了大牢, 一切都等商客醒来再议, 自此退堂。
夜晚,唐小荷照例去内衙给宋鹤卿送夜宵,人刚到便被宋鹤卿扯怀里了, 白日里铁面无私的宋青天,此刻俯首埋她颈间乱蹭,像只受了委屈的黏人大狗。
唐小荷被颈间痒意刺挠的止不住发笑,推搡着他道:「怎么了你, 受哪门子刺激了?」
宋鹤卿闷闷道:「心情不好,不准躲, 让我抱一会儿。」
唐小荷听出他语气里没有假装,便放消停动作, 由他抱紧自己。
过了片刻, 感觉他好上些了,唐小荷的指尖轻轻绕着他肩后髮丝,柔声道:「是因为白朝吗?」
宋鹤卿「嗯」了声, 鼻息发沉, 喷出口闷气道:「那傢伙真是比烂泥还难扶,我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他硬是能把自己折腾到大牢里去,他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 浆煳吗?把自己活出个人样很难吗。」
唐小荷鲜少见宋鹤卿言语如此直白刻薄, 可见真是把他气坏了, 却又感到些好笑, 大着胆子道:「可不得不说,白朝那个油盐不进的倔劲,和你挺像的。」
宋鹤卿立马恼了,抬脸对着唐小荷,兇巴巴道:「我哪里倔?」
唐小荷飞他记白眼,嗤笑道:「宋大人问反了,你该问你哪里不倔,再说你何止是倔啊,倔这个字简直就是为你而生的。」
宋鹤卿哼了声,重新埋脸去嗅她身上的香味,嘟囔道:「那也没你倔,女扮男装骗了我那么久,有那么多次跟我坦白的机会,你硬是憋住没说,还扯出一个双胞胎妹妹来骗我,唐小荷,你说你怎么那么有能耐呢。」
唐小荷见他要翻旧帐,连忙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道:「我不也是有我自己的苦衷吗。对了,既然白朝把你气成这样了,你干脆别再用他便是了,非得急于这一时吗?」
宋鹤卿摸着她腰后髮丝,耐心解释:「不是我急于这一时,是我算过,我届时如果主动向朝廷请罪,功劳加加减减,砍头虽不至于,但削官是肯定的了,接班的人若没挑好,到时候我一走人,公务便全压在钱大人身上,他老人家当初为了把我从平阳县捞回来,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我不能就这么坑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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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不假思索:「那就不请罪,一直瞒着行不行?」
「太行了。」
宋鹤卿用指骨敲了下她聪明的小脑袋瓜,笑道:「等到再也瞒不住的那天,陛下一发火,削官变成削脑袋,想必那时我也早把你娶回家了,夫妻连坐,咱们到了地底下再续前缘。」
唐小荷扑哧一笑,分明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可也没觉得有多气恼。
她笑完,将头依在宋鹤卿肩上,心慢慢静下去,感到了难言的感动。
她知道,他没那么怕死,如果可以,他会一直当「宋鹤卿」,当百姓们的青天大老爷,只要能拨乱反正,能活一日便是赚一日。
但很明显,他不想连累她。
唐小荷能感受的出来,这个男人,是真的在为二人的以后认真做打算。
她眼睛有点发酸,克制不住内心汹涌情愫,抬起脸,在宋鹤卿唇上小啄了一下。
宋鹤卿怔住了,过了半晌方道:「你是在安慰我吗?」
唐小荷点头,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温温柔柔地说:「是啊,宋大人喜不喜欢啊。」
「喜欢。」宋鹤卿老实承认,接着一本正经道,「不过我心情还是有点没好,你能不能再安慰我一下?」
唐小荷感受到他的不怀好意,抬起眉梢瞥他眼道:「不要,我要回去睡觉了,你吃完饭就接着忙吧,宋大人明早见。」
她欠身想从他腿上下去,结果刚离半边身子,手腕便被抓住一拽,人又回到了原位,后腰还被摁住,动弹不得。
宋鹤卿另只手扣住她颈后,让她低头自己凑近他,近到分厘之距,鼻息纠缠时,宋鹤卿喉结动了下,低声说:「偏要。」
唐小荷气息尚未喘出,便唇舌受堵,头脑顷刻迷离。
她举止不受控制,抬起手分明是想推他,但不知怎么,推着推着,竟是一点点从他的胸膛上移,改为搂紧了他的脖子。
有了先前在藏香阁的经验,宋鹤卿这回轻车熟路,轻易便将唐小荷吻到浑身酥软。而且他变本加厉,逐渐将手从她的腰间落到她的腿上,不知不觉将她的侧坐改为跨坐,使二人的躯体贴至最近,自身丝毫的颤慄,都能让对方感受到的清清楚楚。
正是迷醉之时,唐小荷忽然被异样所惊,吓得抬起脸,满面惊诧地看着宋鹤卿,喘息点点。
宋鹤卿看着烛光中少女绯红的脸颊,湿润的双眸,只觉得头脑中那一丝神志绷紧成弦,再紧就要断了。
他伸出手,拭去唐小荷眼角晶莹,轻声问:「怎么了?」
唐小荷顿时脸颊滚热,吞吞吐吐说不出话,动腿想重新侧坐,腰却被宋鹤卿摁个结实。
「你别再乱动了,」宋鹤卿唿出口灼热粗气,皱紧眉头,面上当真流露出了痛苦之色,语气带了些许祈求道,「我会死的。」
唐小荷被他后面那句话吓到,一时间不动不是,动也不是,身体略有僵住,不知如何是好。
宋鹤卿见自己将这小可怜吓到,便又软声安抚起她,要她别紧张,他也就是那么一说,难受归难受,他没那么容易死。
唐小荷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宋鹤卿感受到她躯体的松弛,也没再犹豫,继续了方才被中断的灼热,还绕在她耳畔,低低笑她:「瞧你刚刚那个慌张样子。」
「你又不是不认识它。」
唐小荷刚趋于panpan平稳的心跳,又被打乱个彻底,不仅脸红,连带耳垂也红成宛若熟透的樱桃,娇艷欲滴,待君採撷。
宋鹤卿启唇便咬了上去,细细品尝,碾咬磋磨。
唐小荷受不住这刺激,动手打了下宋鹤卿,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呜咽不语,羞耻至极。
宋鹤卿又难耐又想笑,明知逗她遭罪的是自己,但就是忍不住想犯那个贱。
「好了,不惹你了,把脸转回来。」他低下声音,语气显得正经又严肃,丝毫不带哄骗意味。
天真如唐小荷,轻易便信了这男狐狸的邪,老实抬脸转去,待到眼眸对上瞬间,她看到宋鹤卿的幽深眼神,便知道完了,上当了。
只可惜再想转脸已来不及,宋鹤卿攥住她的下巴,倾面便覆了过去,将她的所有呜咽与来不及发出的喘息,通通吞入腹中。
由此,一直「安慰」到后半夜,宋鹤卿良心发现,总算将人勉强放走。
唐小荷走之后,破天荒的,宋鹤卿有史以来头一次投入不到批阅摺子当中,满脑子都是些有辱斯文的画面,连灌了三盏凉茶水才算恢復清醒。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他在心中如是感慨。
……
次日,大理寺得了消息,原来早在昨夜那商客便醒了来,醒来都没往大理寺衙门迈步子,二话不说收拾行囊连夜跑了,看那架势估计十年八年不会再来京城。
宋鹤卿本想等太师府来人,顺水推舟便将白朝这烫手山芋扔出去,可一连等了几日,太师府别说来人,连丝风吹草动都没有。
宋鹤卿觉得蹊跷,但此刻他的耐性已被白朝消磨光,他也不打算在他身上接着浪费工夫,太师府不来人,他大理寺就放人,横竖是不想跟这茅坑里的石头再有什么牵扯了。
白朝出狱那日,是个大晴天。
街上人声鼎沸,行人络绎不绝,处处喧闹,充满烟火气。
宋鹤卿怕这混球又生出什么事端,亲自将他从牢里带了出来,送到了大理寺门口,又让差役一路跟随,嘱咐务必将他送回太师府,不得容他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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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朝穿着入狱所穿的那身衣袍,蓬髮垢面,浑身脏的不成样子,没有半点风姿可言。
他仰面闭目,安静享受这几日来未曾见过的艷阳,忽然道:「宋大人,你现在还想不想让我进大理寺?」
宋鹤卿正与差役交代,说话被打断,心情实在算不上好,但品着白朝所问,还是坦诚道:「自然是想的。」
毕竟符合条件的冤大头还是极少数,错过这一个,下一个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白朝轻嗤一声,接着道:「那你帮我破个案子,破出来了,我就进大理寺,唯你宋鹤卿马首是瞻。」
宋鹤卿听到「案子」二字,顿时来了精神,他虽狐疑白朝能有何冤屈可诉,但还是答应下来,要他先将案情阐述。
白朝睁眼,与灼烈阳光相对视,恍然间眼神阴翳下沉,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低下脸后抬腿步入大街中央,面朝大理寺正门,端手行揖,双膝跪地。
他放开声音,高唿道:「草民白朝!状告当朝太师白牧!于十四年前杀害其妻薛氏!罪无可恕,理应当诛!」
作者有话说:
小白要作妖了
第131章 旧事
◎太师妻◎
满街譁然, 百姓驻足而望,侧耳谈论,声音从小到大, 直至犹如炸开了锅。
儿子当街告老子本就惊世骇俗, 关键这老子还不是一般人,场面便更有意思了。
大理寺门口,宋鹤卿瞠目结舌, 只觉得有阵天雷从头顶滚过,震耳发聩,脑海嗡鸣。
他从小拇指开始恢復活动,一点点復甦意识, 转头对差役道:「将人带回去。」
回到大理寺,宋鹤卿犹如调查过往案件, 最先开口的便是「证据」二字。
白朝面不改色,神情坚定若磐石, 斩钉截铁道:「我就是证据。」
之后他便说起了十四年前的那场旧事。
他娘薛婉于十四年前的冬夜中上吊自尽, 在外界看来,兇手应该是她自己才对。
但白朝清清楚楚的记得,在他娘上吊自尽的前一夜, 她还在温柔的哄睡他, 说要他快点长大,她等不及要看到他成家娶媳妇的样子。
这样一个对未来怀有期待的人,怎么会在第二日便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宋鹤卿听后,皱了眉头, 道:「这只是白公子你自己的臆测, 只凭这点, 不能断言令堂便是令尊所害。」
白朝沉声道:「宋大人稍安勿躁, 我的证据当然不止于此。」
幼年时的他调皮异常,喜爱在家中到处玩捉迷藏,好看僕人和娘亲寻找自己的着急样子。
有一次,他躲在了父母房中的桌子下面,身体被垂下来的锦花桌布挡个严实,煞是隐蔽。
他等半天等困了,始终不见人来,干脆便趴下睡起觉,等着桌布被掀开。
后来,桌布没被掀开,他是被抽泣声吵醒的。
那抽泣声很轻很弱,与其说是抽泣,不如说是绝望的呜咽,而且甚是熟悉。
他感到好奇,没有立即冲出去,先掀起桌布一角,抬眼往哭声方向看去。
然后便看到了令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他的娘亲躺在榻上,纤细的脖颈被一双大手死死掐住,那双手修长宽大,骨节泛白,一点一点,不断用力。
娘亲的脸变得越来越红,红到似是能滴出血来,泪从她的眼角不断往下滴落,汇聚成河,足以溺死桌子下偷窥到这一切的白朝。
白朝是能冲过去的,他理应冲过去,但他根本动不了,也就是在那一日,让白朝发现,其实人在受到巨大的惊吓时,是半点声音发不出来的。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掐住娘亲脖子的那个人,长了张与父亲一模一样的脸。
……
夜半三更,宋鹤卿在后园饮酒,一口接一口下肚,似乎没有停的时候。
唐小荷看不下去,摁住他的手道:「你别喝了,明早还有早朝呢,你要是起不来,等着被弹劾吧。」
宋鹤卿摸着她的手,捏了下道:「不妨事的,让我喝完吧,就剩最后一点了。」
唐小荷无法,只好由着他,毕竟她能感受到,宋鹤卿是真有点受不住了。
他让白朝进大理寺,主要原因便在于白朝有一个令别人不敢弄死他的爹,现在倒好,他人还没进大理寺,首要一件事便是将亲爹拉下马,那宋鹤卿费尽辛苦让他进大理寺的意义是什么?等着被人暗杀吗?
可如果白朝所言属实,那些琐事,似乎也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一人下万人上的太师白牧,究竟是不是杀害其妻薛婉的兇手。
唐小荷看着宋鹤卿紧锁的眉头,想像不到他此刻内心究竟有多复杂,忍不住道:「你信白朝的话么?」
宋鹤卿咽下口酒,舒出口长气说:「不想信,但不敢不信。」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我如何能以已心揣度他人善恶,即便他是白牧,是英雄,但英雄便不会犯错,一生光洁,毫无瑕疵?人性没有绝对,我的话自然也不敢说得绝对。」
唐小荷双手托腮,闷闷不乐道:「我做不到你这般公正,我觉得白朝的话,不见得便十分可信,如果真是他爹将他娘掐死,又把他娘伪装成上吊自杀,那怎么不在白朝藏桌子底下那回便干出来,而是又隔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白朝娘才死于上吊?这着实令人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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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抬眼瞧她,噙笑道:「可以啊,再过段时日,都能接我的班了。」
唐小荷嘿嘿一笑,接着道:「而且疑点不止于此,你以前说过的,杀人都得有个动机,就算是纯粹出于看不顺眼,这也算动机。那白朝他爹杀他娘的动机是什么呢?夫妻感情不和吗?可从白朝口中所言能看出,他爹娘的感情至少在明面上是不错的。」
宋鹤卿见她越想越上头,干脆动手捏了把她的脸颊,柔声道:「好了,别想了,想多了又头疼。」
唐小荷扯开他的手,白他眼道:「那我这不是心疼你吗,本来事情就多,现又摊上这倒霉案子,怎么顾得过来?那白朝也是成心的,光天化日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事嚎嚎了出来,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是什么,他心太坏了。」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那气鼓鼓的样子,感觉心口闷气顺了不少,掰过她的脸便亲了口。
唐小荷平白被渡了口酒气,呛的直咳嗽,推开人后埋怨道:「你现在亲我都不带打声招唿的了。」
宋鹤卿笑了,理直气壮道:「我亲我未过门的媳妇,用打什么招唿?再说你不是心疼我么,我给你机会,来,好好疼我。」
他朝她倾过身去,狐狸眸子半眯,其中噙满笑意,唇瓣在距离她的唇只有分厘时停住,眼神带了钩子似的,直直与她对视,连鼻息都带了欲就还迎的味道。
唐小荷借着月色,看着喝酒后的宋鹤卿,脑子里只跳出来三个字——骚狐狸。
她几乎不做犹豫的,直接吻了上去。
两具躯体很快纠缠到了一起,隐在夜色中,露于月光下。
唐小荷开始还能维持理智,生怕被哪个突然闯到内衙的胥吏瞧见,边回应边竖起耳朵去听。
但宋鹤卿身上的酒气与夜间的暑气相融合,比藏香阁的迷香还让她沉醉,不知不觉,思绪便如身躯一般,软成了不堪一击的春泥。
迷离中,她抓住了游走在腰上的那只手,分开缠-绵的唇舌,微喘道:「不要。」
宋鹤卿闷哼一声,重新吻咬住了她,低声说:「就要。」
说完,手掌覆上。
唐小荷更无反抗之力了。
忽然,她感受到额头凉意,便努力克制住骨子里泛滥游离的酥痒,故意做出愠怒的口吻:「下雨了宋鹤卿,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宋鹤卿用齿间抵了下她的锁骨,低笑一声,咬字缓慢:「唐小荷,你挺会藏的啊。」
唐小荷狐疑起来,不懂他在说什么。
接着便听他缓缓又道:「看不出来,还挺压手。」
作者有话说:
初级皮肤:大理寺少卿
酒后解锁隐藏皮肤:烧狐狸
第132章 薛氏
◎太师妻◎
辰时二刻, 散朝。
百官出了宣政殿,陆续前往东朝房等候皇帝传唤,三两成群的走在汉白玉阶上, 放眼望去, 只见满目朱紫,连阴郁的天色都衬得鲜亮三分。
宋鹤卿抬手遮了下细密雨丝,在雨中静驻许久, 终于等到了那抹身穿缁色朝服的身影。
大魏服律有云,五品往上为朱,三品往上为紫,超品为缁。
古往今来, 生者能担得起那身缁色朝服的,也就那一人了。
按宋鹤卿原本的打算, 是待人一出现,他便立马迎上去, 但真等视线落到那身影上, 他反倒拔不动腿了。
太静了。
即便正身处风口浪尖,身边响起的不仅是恭维,还有质疑与嘲弄, 也面不改色, 步伐沉稳,从头到脚自成风水,与周遭格格不入,似乎既融入不到外界, 也不容外界融入。
就像被蹚开的溪水, 他出现的地方, 左右是要为之让路, 成为背景的。
一旦上前,便意味着不仅要打扰他那个人,也要打破这种安静与平衡。
宋鹤卿驻足原地许久,直到那人从身旁经过,眼见走远,方一鼓作气,快步上前,沖其深揖道:「下官大理寺少卿宋鹤卿,见过太师。」
前方的脚步声停住,背影缓缓转身,对他轻道四字:「不必多礼」。
宋鹤卿平身,抬脸对上那双无波无澜的平静眼眸,压下声音道:「想来风声早已传到太师耳中,下官不愿赘述,只想知道十四年前您的夫人究竟为何自尽,这里人多眼杂,劳烦太师随下官移步别处。」
……
半个时辰后,宋鹤卿出了宫门,先回大理寺吃了顿饭,又去御史台借了点人,一天未能歇息,直至傍晚才有空喘口气。
唐小荷在厨房做完晚饭,趁着饭点没到,转身想去找口水喝,却看到了倚门而立的宋鹤卿。
宋狐狸背靠余晖,周身明亮,腰杆挺得笔直,头却歪在了门上,双目紧闭,已经打起瞌睡。
唐小荷悄悄走过去,动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道:「看把你累的,回去睡不行吗?」
宋鹤卿刚醒,眼里血丝未散,话里鼻音未消,下意识便去揽唐小荷的腰,懒洋洋道:「我这不是在等你吗。」
唐小荷连忙将他的手扯开,转身看了眼左右,红着脸道:「你当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啊?话说你那边怎么样了,白太师可有交待白朝他娘是为何寻短见。」
不说还好,一说宋鹤卿便轻嗤了一声,伸出四根手指头道:「四个字,多病善思。」
见唐小荷面露困惑,宋鹤卿接着说:「太师与夫人祖籍陇西,两家多年和睦,故而他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白夫人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从小便体弱气虚,也是因为这一点,夫妻二人年少成婚,等了好多年才要了白朝一个孩子。同时因为病痛折磨,白夫人的心思比常人要细腻许多,极容易便伤春悲秋,常起自殇的念头。她自尽那日,对太师说,她想吃城西鼓楼下卖的花生酥,太师去买了,回来人便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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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听得心惊,眼眶隐有泛红。
宋鹤卿捏住唐小荷脸颊,问她:「你信啊?」
唐小荷点头。
宋鹤卿手一重:「信了你就是傻子。」
唐小荷嗷呜一声吃痛出声,把脸上的狗爪子扯掉,揉着脸道:「那你说,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夫人究竟为何上吊自尽。」
宋鹤卿面露为难,深嘆口气道:「这父子俩说话说七分,关键性的那三分都留着跟我玩捉迷藏呢,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了。我听白朝说,当年他娘死后,他爹就把伺候他娘的婆子丫鬟全打发回陇西老家了,我已经派人前往他们陇西了,看能不能把当年伺候过他们的家僕找回来些。」
唐小荷想了想,点头附和:「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一个多月后,陇西那边来了回信,说找到了个过往在白家伺候过的婆子,又过了将近一个月,那婆子总算被带到京城,进了大理寺。
婆子满头白髮,甚为面善,胆子也小,在公堂上说起话,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直到宋鹤卿再三询问薛婉当年为何自尽,自尽时白牧有何表现,婆子被激到了,方扬高了些声音斥驳道:「夫人怎么可能会是大人杀的!寻常女子经歷那些事后,要么被夫家休弃,要么早早投河自尽,大人日夜守着她,生怕她寻短见,又怎么会杀了她!」
宋鹤卿听到这话,心中腾起莫大狐疑,暗道:「那些事是什么事?」
忽然间,他恍然大悟。
他只盯着这个十四年,却忘了,二十一年前白牧身为扬州太守,带兵御敌扬州失守时,白夫人是留在城中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一定长回来!!一定!!
咳咳然后大家也注意一下时间线,扬州乱的时候白朝可能还没记事,这一点很重要,代表他的痛点和他爹的痛点是不一样的,眼里看到的,关注到的东西也不一样
第133章 毛豆烧鸭
◎太师妻◎
秋分, 宜食鸭肉。
一大清早,唐小荷提前定下的鸭子被排车接连送入大理寺,鸭子都是被宰完褪完毛的, 处理起来方便许多, 只再过一遍清水便好。
唐小荷品着这些鸭子实在新鲜,没捨得焯水,只放在水里泡了一上午, 把血水全泡了出来,原汁原味留在了里面,之后捞出控干水,便可以下锅煸炒。
秋天的鸭子最为肥美, 油脂也多,下锅便听「滋啦啦」一阵响, 煸炒几下,不久便冒出了香气。
一直煸炒到微微发黄的时候, 再下用以去腥的姜片桂皮八角, 和用来上色的冰糖。翻炒完,再倒点秋天刚出窖的老黄酒,好用以增香。若嫌颜色不够, 可再加些酱油, 之后便是加水,大火煮开再抽薪转小火,轻煮慢炖。
今日这菜是毛豆烧鸭,鸭子好弄, 生毛豆难剥至极, 多多阿祭带领厨房诸人剥了一上午的毛豆, 也只得了两簸箕, 指甲盖都被染绿了。
唐小荷看快把人剥毛躁了,扫了眼便笑道:「够用了,端来给我。」
端过去时,鸭肉也炖到了火候,掀开锅盖,香气熏人眼鼻,锅中咕嘟作响。
唐小荷捞出块肉尝了口,肉质吸饱汤汁,紧实软弹,却不塞牙,正好入口。
她把毛豆米全部倒进去,最后再炖上弹指工夫,闷熟毛豆即可出锅。
这道菜吃下去的主要好处便是润燥平神,当然不能做辣口,唐小荷犹豫再犹豫,最后一大锅菜只放了两根小辣椒,算是她身为一个巴蜀人最后的倔强。
饭点到,胥吏蜂拥而至。
唐小荷专注打饭,并未抬头看人,直至听见声音些许熟悉,方抬起脸,愣了下笑道:「唷,白公子来了,怎么着,又和人打架了?」
白朝不爽道:「打架吃的是牢饭,哪能吃上你们大理寺膳堂,是你的宋大人要我过来一趟,说是案子有进展,所以我才来的,顺便吃个便饭。」
唐小荷再一望,果然在白朝身后看到了宋鹤卿,四目相对时她心尖一颤,不由加快了打饭速度。
白朝:「哎你倒是给我捞块鸭腿肉啊,我不吃鸭爪子!脖子也不吃!」
唐小荷在心里嘟囔句屁事真多,待等白朝走人,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心情立马便好起来了。
「怎么想起来到膳堂吃饭了。」她打饭时问。
宋鹤卿道:「白朝那馋猫惦记着你的手艺,不吃上一顿不愿意和我好好说话,再者,我确实想来看看你。」
他看着她额上细汗,碍于人前不能动手擦拭,眼神便显得细緻肉麻起来。
唐小荷当然留意到那眼神,明明什么都没做,偏当着这么多人面,莫名其妙便感到害羞起来,忙将打好的饭给他:「吃你的去吧,别耽误了后面的人。」
宋鹤卿接过道:「我等你一起。」
唐小荷正想说自己还要忙挺久呢,宋鹤卿人便转身了,倒是怪听话,说不耽误就不耽误。
多多这时凑到唐小荷跟前,小声道:「姐姐,我来帮你打饭吧,你都忙活这么久了,也该歇歇了。」
唐小荷感动不已,也没客气,放下勺子捧起多多的脸便亲了口,感慨道:「还是妹妹贴心!」
在后头忙活的阿祭恼了:「我们两个刚刚有猜拳的!」
「弟弟也贴心!都贴心!」
逗笑了外面的若干胥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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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许多人眼中,唐小荷的女儿身也就够引起一时惊诧,时间久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虽然女子公厨在各个衙门算是开天闢地头一位,但大家都吃惯了她做的饭,别说没意见,有意见也得憋着。
更何况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唐姑娘和他们少卿大人的关系,可太不一般了。
唐小荷摘掉围裙走进膳堂,直径走到宋鹤卿面前,坐下时正赶上白朝向宋鹤卿抗议。
白朝白眼快翻到天上,嘴里嚼着未吃完的鸭腿肉道:「我知道你宋大人兢兢业业,恪忠职守,但你能不能别在吃饭的时候跟人说案子,很影响心情的。」
宋鹤卿面色发沉。
若放平常,此刻他八成将碗卡白朝脸上了,然后说好啊,反正死的不是我的娘告的不是我的爹,我本来也就不想管,你想吃就吃个够吧,这案子大理寺不接了。
但看到唐小荷过来,宋鹤卿再大个火气也熄下了,只和颜悦色地丢下一句:「白公子说得是。」
反正他现在眼里也只有小荷了。
唐小荷坐下,好奇道:「你们两个刚刚说什么呢?」
宋鹤卿语气顿时轻上许多,好声道:「没什么,夸你做的鸭子好吃。」
唐小荷扫了眼他干干净净的筷子,嗔他眼道:「你都没吃呢,怎么就知道好吃?」
「因为秀色可餐啊,就像某些人一样。」
「闭嘴,白公子还在旁边呢。」
「没关系的他听不见,他是聋子。」
白朝额头青筋直跳,心想宋鹤卿我去你爷爷的。
他忍无可忍,将筷子往桌子一拍,转头对宋鹤卿道:「宋大人,你还是跟我说案子吧。」
宋鹤卿颇感扫兴,便耐着性子,将那婆子的证词跟白朝说了一遍。
哪想白朝听完大受刺激,两眼怒瞪宋鹤卿,不可思议道:「你信那婆子的话,却不信我的话?」
宋鹤卿淡淡道:「那婆子曾经在你家做了十几年的事,我为何信她不得?你说你亲眼见你爹将你娘掐死,其他证据却又拿不出来,我如何能凭你片面之词,去决定一个人的余生境遇,白公子,你别忘了,杀人是要偿命的,这不是儿戏。」
白朝咬牙切齿道:「杀人偿命我当然知道,但我又如何凭空编出假话去害自己的生身之父?宋大人,眼睛和记忆是不会骗人的,他白牧曾经险将我娘掐死,那场面我能记他一辈子。」
他拍案起身,愤而离开。
离到一半,回去将饭端起,重新愤而离开。
宋鹤卿微怔片刻,对唐小荷道:「这里吵得很,咱们也回去吃吧。」
唐小荷知他不痛快,便点了点头,眼神小有心疼。
一炷香后,内衙书房。
满案卷牍被清扫在地,房中响起的吮咬声音暧昧至极。
唐小荷被摁在案上,嘴唇微肿,颈上痕迹明显,领下衣料凌乱发皱。
她的手抵在宋鹤卿胸膛上,生怕稍一放松,人便又压了下来。
「你这是吃饭吗?」她眼眸水润迷离,喘息点点道,「我都不想说你,宋鹤卿你越来越狡诈了。」
宋鹤卿抓住她抵在他胸膛上的手,吻了一下掌心,压下身道:「吃什么不是吃,听话,别打扰我用餐。」
唐小荷见躲不过,干脆便由着他了,横竖界限便在那里,能怎样不能怎样,他心里比她有数。
「其实,我有一点想不通的地方。」
趁着换气,唐小荷连忙出声。
宋鹤卿见她有话说,便改为吻了下她的下巴,又沿着颈线下移,用牙齿咬住襟口,下拉扯开。
「你说。」他埋入脸,嗅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唐小荷迟疑一二,说:「我在想,如果白朝从小就知道他娘是他爹害死的,为什么藏了这么多年,才想起来将这事昭告于天下,他以前怎么就没想过?」
宋鹤卿顿了顿,道:「应该不是没想过,而是不确定。」
「人在慢慢长大时,偶尔也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会不会有问题,会不会当初见过的那些丑恶,都是头脑自己生出来的幻觉。白朝在温柔乡醉生梦死那么久,应该就是想让自己麻木,承认所看到的那幕是假的。可很显然,他失败了。」
唐小荷忍着唇齿间快抑制不住的声音,手指穿进宋鹤卿的髮丝,咬字轻软:「你倒是怪懂他。」
宋鹤卿轻嗤一声,吻了下那缕幽香,道:「因为在过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在怀疑,怀疑自己曾经所经歷的都是假的,人世其实没有那么不堪。」
唐小荷联想到「白玉臣」的身世,心中顿时一紧,想要支起身。
宋鹤卿虽不知她想如何,但还是抬起脸,替她整理好襟口,又握住她的手,将她从案上扶起。
唐小荷张开两手,轻轻回抱住宋鹤卿,温声道:「没关系的,不管是真是假,都过去了,以后我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你要是不做官了,咱们就找个地方过日子。」
宋鹤卿心中动容,代入到她的话中,认真思索起来:「回巴蜀吧,我答应你娘入赘你们家了,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唐小荷哭笑不得:「你来真的?我要是真把你带回去给我家做上门女婿了,你爷爷不会生气?」
「生什么气,我姓宋姓了这么多年,他不一样拿我当孙子。」
唐小荷搂紧了宋鹤卿,又心疼又感动道:「你啊,你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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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页
就在这时,门外何进喊道:「大人!陇西那边又来消息了!」
门开瞬间,唐小荷「腾」一下子下了书案,弯腰捡起地上的卷牍,兇巴巴瞅着宋鹤卿道:「你可真是个煳涂虫!我都说了肯定就在这了,偏你怎么找找不到!」
宋鹤卿接过卷牍,人还是懵着的,看到何进,下意识便将唇上的胭脂擦了擦,咳嗽一声道:「可是又寻到白家旧仆了?」
何进重重点头,正要开口,注意到唐小荷颈上痕迹,大为惊诧道:「哎哟我说小厨,你脖子上怎么被蚊子咬成那样了,快去找点清凉油抹抹吧,这秋老虎可了不得!嘴跟铁打的一样!」
作者有话说:
纯真小何
然后我发现我昨天把白牧和薛婉的老家打成太原了!!不是太原!是陇西!昨天太热了脑子给我热没了,是陇西!!
第134章 往事
◎太师妻◎
这回寻到的, 是白家过往用过的护院。
护院名叫葛黑,年岁约有五十上下,脸色黢黑, 双目有神, 两眼间眉距甚近,印堂狭窄。
相比先前那婆子的胆小怯懦,这葛黑倒话多到反常, 描述起当年扬州大乱的情形,不仅眉飞色舞,说是口若悬河都不为过。
「大人是不知道啊,当年乱的时候门都不当门用了, 那些乱匪锯树当桩,逢门便撞, 纵是高门大院,根本无法抵挡。还好小的我聪明, 先找地方躲了起来, 又躺到尸体堆里装死,这才逃过一劫。不过其他人便没我这般幸运了,即便装成假尸首, 也被补刀的匪徒砍成真尸首。家中女眷更是悽惨, 年老的多被一刀噼死,年轻皆被匪徒玷污,活下来人也疯了。那些做爹娘的,担心孩子被匪徒虐杀, 便只好提前将孩子掐死, 而后自己也自尽。整个扬州城, 到处都是血雾, 连路都看不见,运河里通红一片,处处飘着尸首。」
宋鹤卿长久无言,公堂亦死寂一片。
过了许久,宋鹤卿有所回缓,沉声道:「本官召你入大理寺,不是让你把当年的场面描述出来,而是想知道,在扬州之乱以后,白家又发生了什么,会让薛氏时隔七年上吊自尽。」
葛黑嘆一口气,道:「可见少卿您还是年轻,其中道理竟未能想通,且听小人给您细细讲来吧。」
之后宋鹤卿倾听了有半个时辰,由此得知,原来当年扬州之乱以后,白牧辞官扬州太守,并非直接归隐,而是先回了陇西老家。
他想同薛氏过几年安生日子,也想藉故地风景,安抚薛氏受伤的身心。但因薛氏受辱一事,薛白两家皆受流言困扰,薛家将薛氏的名字从族册勾去,白氏亦对白牧施压,要他尽早休妻再娶,否则便是辱没门楣。
于是白牧又携家搬离陇西,回到京城,重新入朝为官。
可京城是什么地方,人多嘴多,流言蜚语便更多了,眼下过去十几年了,是没什么人再提。可在当时,无人不传他白牧的夫人被匪徒所辱,是破鞋,是残花败柳,见不得人。
于是白牧又搬了,放着京官不做,自请到了最南最南的云南地界出任巡抚,边上挨着的便是大理国,都要出了大魏的边境线了。如此到了那边,日子才算安定下来,薛氏的心性也在慢慢养好。
可那地方离京城实在太远了,白牧守在那,毕生仕途也算到了尽头,由此便慢慢生出苦闷之情,对薛氏的感情也不同以往,还时常埋怨起她来,认定都是因为她,他才要被迫留在这种小地方,抱负难以施展,都是因为她害的。
甚至有几次,白牧当着下人的面,忍不住便对薛氏动起了手,嘴里还放言:「倘若你死了也就好了。」
宋鹤卿听到此处,下意识便皱紧了眉头,问葛黑:「白太师当年真是如此所言?」
葛黑双目炯亮,斩钉截铁道:「这哪里能有假!不信大人再去找几个当年伺候过的,大家都知道!」
宋鹤卿眉头更加难以舒展。
虽然这人与婆子口中所言大相迳庭,但细思之下,二者又并不冲突。毕竟他白太师守着夫人生怕她寻短见是真,但也不能便因此否认,天长日久之后,他就不会因爱生厌,埋怨薛婉拖累了他的仕途。
久病床前尚无孝子,何况夫妻。
宋鹤卿再度回忆起白朝口中所说,原本的五分可信,眼下已变作七分。毕竟若他没记错,按照时间上来讲,薛氏死后不久白牧便重返京城,回来便是担任翰林学士,未过三年,便推行出了蒙馆法,致使官办学塾如雨后春笋,举国从文而轻武,治安不治而安,他也因此官至太师,彻底青云直上。
可矛盾之处由此又至。
白牧若真是野心勃勃之人,为何位列三公之首后没过几年便又告老还乡?听说没少收门徒,有效孔孟之风,但那又如何?当闲云野鹤,哪有位极人臣来得痛快。
宋鹤卿想破了头脑,始终未能抓住其中串通前后的关键之处,又问了葛黑几句,见来来回回还是那套,便吩咐退堂,给他一些银两,作为返乡路费。
葛黑领了银子,千恩万谢地出了大理寺,说是好些年没来京城了,得好好逛上一顿才能回去。衙役表面没再管他,随他活动,背地却悄悄跟上这人,看他一路吃喝玩乐,直至夜深住店,方回大理寺復命。
宋鹤卿当时正吃夜宵,听完回禀揪了揪眉心,沉声道:「知道了,下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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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后,唐小荷诧异道:「你不是说那葛黑言语十分有条理么,竟不信他?」
宋鹤卿吃了口热腾腾的汤面,语重心长道:「就是因为太有条理了,所以才反常,事情都过了十几年了,他说起来如此滔滔不绝不带回想,分明是事先便想好了词,言语间看似没指白太师,实则条条是在把白太师往兇手的名头上引,这难道不是别有用心吗。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不排除他所言当真属实。」
唐小荷惊了下子,开始学宋鹤卿平日模样,蹙紧眉头,摸着下巴分析道:「有证词在,倘若白太师真的背上了杀妻的名头,陛下肯定是无法重用他的,连同他门下学生,也要清出朝野,以免招百姓非议,由此一来,渔翁得利的便是……」
她眼一亮,恍然大悟:「谢老头!」
宋鹤卿笑出了声,伸手掐了把唐小荷的脸道:「可以啊唐姑娘,越来越厉害了,以后真能帮我断案了。」
唐小荷下巴一抬,小有骄傲:「那你得再给我加一份工钱。」
宋鹤卿立马反手便敲了她脑壳一下,埋怨道:「财迷,我的钱不都是你的,还跟我谈条件。」
唐小荷揉着被敲痛的头,瞪了他两眼,言归正传道:「不过说真的,我感觉这案子实在太难断了,过去十四年不说,光是背地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便让人难以招架,你打算从哪入手?是接着找人,还是把白太师抓来审上一审?」
宋鹤卿摇头道:「两条都行不通。找人找来再多,一人一个说法,我该选择听谁的?把白太师抓来审讯?听着是简单,怕是我还没对他下手,陛下先对我下手了。更何况我还承过人家的大恩,证据未齐便把人抓了,我这算什么,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太师和我?」
唐小荷生生被逗笑,笑完道:「那你说,该从哪里查才好。」
门外,深秋北风唿唿作响,宛若野鬼哭嚎,寒气透着门缝往房中渗入,直逼人面。
宋鹤卿端碗,将最后一口热汤面吃完,听着外头的风声,顿了片刻,忽然道:「天冷了,要不要跟我到云南过个冬?」
作者有话说:
回来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开玩笑
小情侣出去简单打个野,回来估计也就到完结了
第135章 铜锅米线
◎太师妻◎
白牧当年携薛氏的归隐之地, 是在云南平川县一个叫花溪的小镇,全镇不过几百人口,多为彝族和白族, 与大理国相隔百里, 中间便是玉龙雪山。
唐小荷与宋鹤卿抵达时,已近严冬,花溪却还春暖花开, 太阳炎热灼烈。二人身着来路上所穿的厚裘,下马车走上一会儿,便要走出一身薄汗。
唐小荷把身上裘衣扒下,扔回马车里, 立刻觉得身轻如燕,遍体舒爽。
舒坦完, 肚子便叫起来。
唐小荷拉着宋鹤卿随便拐入了家小馆子,因听不懂老闆说的话, 她便瞧了眼其他桌子上的客人吃的什么, 手指着要了两份。
端上桌的是两份铜锅米线,汤底还咕嘟着,里面有红有绿, 有荤有素, 颜色十分鲜亮,看着便令人胃口大开。
唐小荷先喝了口汤,由衷赞嘆道:「好鲜啊。」
这米线虽然飘着层薄红,但味道并不重, 甚至可说是清淡, 汤底很明显是鸡汤的味道, 除此之外便是鲜肉沫的香, 番柿的酸,腌菜的咸,韭菜叶的辛。
调料上,唐小荷只品到了酱油所有的些许醇厚感,其他的便没了,所有味道,都是食材自身所具有的气味。
她捞起一筷子米线,吹了吹,迫不及待便嗦入了口,虽然被烫了下子,眼泪都出来了,但还是竖起大拇指:「好吃!」
宋鹤卿被她气笑,起身去找老闆比划一阵,要了只小碗,让她用来将米线捞出放凉再吃。
唐小荷笑着接过:「多谢宋大人。」
宋鹤卿顺手便颳了她的鼻樑一下,小声道:「怎么交代你的?咱们这趟算是微服调查,不可暴露身份,在外面,不能称我为大人。」
唐小荷撇了下嘴:「这里的人连我们说的什么都听不懂,需要那么谨慎么?」
话音刚落,便听店里响起句清楚的官话——「敢问二位可是从中原而来?」
两个人皆被惊了下子,循声望去,只见相隔两张桌子之处,站起来名皮肤黢黑,相貌端正的青年人,青年耳上钻有耳孔,佩戴松石耳饰,很显然不是汉人。
宋鹤卿起身作揖:「阁下所言没错,我二人的确是从中原而来,不知阁下是——」
青年更加激动,大步走向他们道:「我叫哈马日木,是彝族人,但我小时候在汉人家里做过工,所以学过你们汉人的话,花溪是个小地方,十几年没有来过汉人了,你们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宋鹤卿在京城见惯勾心斗角,鲜少和言语这般直白的人打交道,颇为无所适从,遂半真半假的编了个前来云南过冬游玩的商人身世。
被问及叫什么名字,宋鹤卿稍一沉吟,张口就来:「在下唐玉,我身旁这位是我夫人,名叫……」
他有点编不下去了。
唐小荷忍住笑,对青年稍为颔首,同样一本正经地胡扯道:「我姓宋,叫宋小荷。」
宋鹤卿差点绷不住,连忙咳嗽一声掩饰住。
青年更加热情,兴奋道:「你们俩叫我日木就行了,你们中原人的名字都短,长了你们记不住,我好久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了,你们快跟我说说,现在中原是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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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三人拼桌,宋鹤卿和唐小荷轮流跟日木讲起了中原风光。
也在交谈声中,他们发现日木从小到大都在花溪活动,最远也只去过县上,但他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尤其好奇汉人的文化风俗,动不动便对二人提起,自己幼年接触过的汉人一家。
宋鹤卿听他描述,越听越觉得觉得熟悉,便问:「你可还记得那户人家姓什么?」
「姓白。」日木脱口而出,「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家的女主人长得实在美丽,不过她后来竟去世了,在她去世以后,她的家人没多久便搬走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日木言语略有落寞,盯着铜锅中的米线汤底发起呆。
唐小荷看向宋鹤卿,眼神似乎再说:「要不要接着打听?」
宋鹤卿微微摇头,示意不要操之过急。
饭吃得差不多,他将老闆叫来,把日木的饭钱一併结了。
日木推脱不已,声称来者是客,要请也该是他这个本地人请才是。
宋鹤卿便要他不必客气,他们夫妻二人初来乍到,在此地又言语不通,以后少不得有要他帮忙的地方,便如眼下,还要他给他们带路,好找家稳当客栈歇脚。
日木听完,当即一拍大腿道:「还用找什么,我家里还有两间空房,你们到我家住便是了,虽不比客栈宽敞,但胜在干净,我阿娘做饭还好吃,比馆子里的好吃多了。」
唐小荷来了点兴趣,好奇道:「真的啊?」
「那是,谁吃谁知道!」
饭馆老闆依稀听出来点意思,当即不高兴地咳嗽了一声。
日木笑了起来,对当地话沖老闆说了句什么,说完对唐小荷宋鹤卿解释道:「我二叔不服,生我气了。」
宋鹤卿点头,想到这镇上的人口,猜测在街上随便拉两个人,估计都得有点沾亲带故。
谨慎是对的。
出了饭馆,唐小荷宋鹤卿,加上两辆车马两个随从,跟随日木往他家中前行。
哪怕来时已经极尽缩减马匹人手,但在安谧祥和的小镇,这阵仗已经足够吸引众多人围观,所到之处无不引人侧目。
日木家坐落山脚,待抵达,天边日头已有西沉架势,唐小荷宋鹤卿见过了日木的阿娘,又抵挡不住大娘热情,用了些家常吃食,之后暮色四合,夜幕来临,便到了歇息的时刻。
日木将他俩领到二层小楼,推开一间房屋的门道:「两间屋子,正好你们的随从一间,你们两个一间,这间楼上的宽敞点,也安静些,你们两个早些休息,明日我卖完了我阿娘的绣品,就带你们到处逛逛。」
唐小荷看着房中孤零零的一张床,想到宋鹤卿憋了一路,讪讪笑道:「原来是我们两个睡一间么。」
日木挠头道:「当然是了,你们俩不是夫妻吗?」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想搞婚前家人们谁懂(一忍再忍
第136章 迷路
◎太师妻◎
唐小荷只为难了那一小阵, 紧接着便庆幸还好自己跟着宋鹤卿过来了,不图别的,就因为冬天在这里洗澡不冷。
她用帘子将房间隔开, 热水浸透布巾, 拧干水,趁着热腾腾,沿着肌肤细细擦上了一遍, 虽比不得泡在浴桶里来得享受,但也已十分惬意。
等她洗完,便轮到了宋鹤卿,等宋鹤卿洗完, 她人就已经窝在被窝中睡着了,头髮都还湿着。
宋鹤卿怕她着凉, 将她叫醒擦干头髮,但等擦干, 唐小荷的困意也没了, 干躺在被窝里,兇巴巴地埋怨宋鹤卿:「都怪你,头髮没干就没干, 叫醒我干什么, 我现在精神头大得很,怎么都睡不着了。」
宋鹤卿摸着她肩头,手掌下移,意味深长道:「精神头大得很, 当真?」
房中烛火已熄, 说话所用何种语气便显得十分明显, 唐小荷立马便意识到这姓宋的要干嘛, 可惜喊累的话还没出口,嘴便被堵住,身体被压住。
少女沐浴后的肌肤温软细腻无比,犹如触即升温的羊脂白玉,衣料仅是轻轻一拉,便已从肌肤滑落。
只听先后几声轻响,先是中衣被扔到了地上,然后是亵衣,最后是一件贴身小衣。
唐小荷经受不住挑弄,又怕发出声音教人听去,只好全部压抑在鼻腔里,转化为一声声酥软的闷哼,头脑无限绵软发沉。
直到感受到了那气势汹汹的异样,唐小荷心一惊,恍然清醒过来,伸手抵在了宋鹤卿胸膛上,慌张道:「我答应过我娘的,不,不能……私定终身。」
宋鹤卿笑了声,抓住她的手摁了上去,灼热气息缠着她身上的清甜香气,倾头吻了下她的鼻尖,低声道:「放心,我不会的,我就是想——」
「提前认认路。」
唐小荷咬死他的心都有了,心想你认哪门子路,你就是个诡计多端的骚狐狸。但从手中的触感可以感觉得出来,这路她要是不让他认,骚狐狸今晚弄不好真会没命,即便侥倖到天亮,万一憋出毛病来了,她以后怎么办?她可不要年纪轻轻守活寡。
唐小荷将手抽回,改为抓住了枕头一角,嗓音软到能捏出水来,沾满羞耻的哽咽,「那你,不,不准……」
宋鹤卿见获得了她的准许,唿吸都又沉了几分,唇齿吮咬着她圆润的肩头,再次保证:「我不会。」
唐小荷闭上眼睛,抓住枕头的手又紧了紧,做好了颤慄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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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页
然后半晌过去,无事发生。
她的唿吸逐渐平稳下来,感受到他的焦急,终究没忍住,启唇问道:「还没找到么?」
宋鹤卿强作淡定,但口吻已有明显急躁:「快了。」
又过了半晌,还是无事发生。
唐小荷累了,舒口气道:「找不到就别找了,天底下迷路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
宋鹤卿真急了:「你再等等!」
于是又又过了半晌。
唐小荷打了个哈欠,无奈道:「神仙,咱们睡觉吧,我真困了。」
宋鹤卿激动起来:「等等!我找到了,你感受到了没有?」
唐小荷认真「感受」了下,坦诚道:「那里是我的肚脐眼。」
宋鹤卿身体僵了一僵,忽然下床,直奔桌子。
唐小荷:「你干什么去?」
宋鹤卿咬字狠重:「点蜡烛,我就不信找不到!」
唐小荷一枕头扔了过去。
次日早,阳光明媚。
饭桌上,日木品着宋鹤卿眼下的乌青,关切道:「唐兄弟昨夜没睡好么?可是我们家的床太硬,睡起来不舒服?」
宋鹤卿摇头:「日木兄多想了,我这个人心思重,时常夜不能寐,尤其到了异地,彻夜不眠是常事。」
日木便说:「如此便更该到处走走了,只有白日活动的多,夜晚才能睡得香甜。」
宋鹤卿点头:「日木兄所言极是,吃完饭我便随你一道出去。」
唐小荷嚼着外焦里糯的烤饵块,顺口道:「那可得劳烦日木兄看好我家相公,他这个人可容易迷路呢。」
宋鹤卿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用过饭后,不止宋鹤卿跟日木出门,唐小荷也被宋鹤卿拉出去了。
用他的话说,就是夫妻同心,有路一起认,但凡天黑的时候有一个人认得路,至于两个人都找不着北吗。
日木听着这「夫妻俩」的对话,感觉汉话当真博大精深,明明字面如此简单,听到耳朵里,却总感觉还有层深意似的,教人琢磨不透。
转眼,三人到了集市上。
卖完绣品,日木便带着唐小荷和宋鹤卿四处逛了起来,又说了不少自己家的事情,说他娘的绣品之所以卖这么好,是因为那种绣法是汉人的绣法,当地只有她会。而她之所以会,是因为她年轻时候也在白家做过工,刺绣是白夫人一手教成的。
宋鹤卿现在听到「白」字心便发沉,不由问:「总听你提起那位白夫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日木闻言,话便更多了,先将所有美好之词用了一遍,后来又说:「白夫人和白老爷有个儿子,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叫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小时候总和他在一块玩,但我那时候不懂事,常玩急眼了就把他摁地上揍,揍得他哇哇哭。若放平常人家,怎么说也得把我打一顿赶出去了,但白夫人一次都未责怪过我,还夸我力气大,长大了能做大将军,保家卫国。」
日木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眼圈忍不住红了起来,哽咽道:「怪教人想不通了,好好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那样的……我娘也想不通,但后来人都搬走了,再想不通又能如何,日子总得往前看。」
话音落下,日木指着街边胡同道:「你们瞧,白家旧宅便在那里面,我十来岁的时候翻进去过一回,那时草都比人高了,现在恐怕更加不成样子。谁能想到呢,那里面也曾住满人的,只不过人总会走。」
日木只顾自说自话,等想起来回头去瞧,身后两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奇怪,人怎么没了,」日木费解地挠着头,「看来这夫妻俩还真挺爱迷路的。」
另一边巷子里,白家旧宅的院墙下,宋鹤卿将唐小荷往怀里一搂,道:「怕高就闭眼。」
唐小荷讨打的劲儿一上来,搂住宋鹤卿脖子,娇滴滴地蹙紧眉头道:「相公,我不怕高,我只怕迷路。」
宋鹤卿火冒三丈,吃了她的心都有了,捏住她的脸颊一通扯拽,咬牙切齿地小声道:「唐小荷你给我等着,等回到京城,我就把全天下最详细的春-宫图找来,你陪我慢慢钻研,咱们一样一样试过来。」
唐小荷还能说点更欠的,例如「哦嚯,那你很厉害哦」,亦或者是「不重要,你傻乎乎的样子也蛮可爱的」,但她想着正事当头,强行控制住了那些骚话,还踮脚亲了口宋鹤卿,成功将这炸毛狐狸哄好。
宋鹤卿又搂紧了她的腰,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人经过,抱起她便跃上院墙,到了宅子里面。
作者有话说:
写文以来最怕被纸片人暗鲨的一次
第137章 旧宅
◎太师妻◎
宅子中荒草丛生, 进去便如置身迷宫,看不清前后左右。
宋鹤卿挡在唐小荷前面,动手开出一条路来, 眼睛时不时往地上瞥, 生怕从哪蹿出条蛇。
过了不久,二人从院子进到了一间貌似待客厅堂的地方,又出厅堂过二门, 到了后院宅子,后院的草比前面的还要高,颇有成精的架势,说是遮天蔽日都不为过。
宋鹤卿走到北屋前, 轻轻一晃便将上面生锈的门锁晃了下来,动手一推, 灰尘铺天盖地,房中阴暗漆黑, 依稀可见家具陈设的轮廓, 无一不被蛛网缠绕。
「这里应该就是太师和薛氏的住处了。」
宋鹤卿说完,挥袖扫了扫空中浮灰,抬腿本想走进去, 感觉胳膊上的小手一紧, 转脸对上唐小荷略微发白的脸,意识到她在害怕,便放轻声音又说:「我自己进去,你在外面等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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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页
唐小荷扫了眼外头同样阴森森的院子, 摇头如拨浪鼓:「算了, 我还是跟你一块进去吧。」
宋鹤卿握紧了她的手, 带她入内。
此时正值日光强烈之时, 屋子里面却跟与世隔绝似的,丁点光芒透不进来,到处都蒙上了层乌压压的厚灰,陈设更是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出土文物似的,死气沉沉,毫无光彩。
宋鹤卿扫了眼这屋子,先是径直走向床榻,打量一圈,又将视线落到正对床榻的圆木桌上。
桌子过了这么多年,早被虫蚁蛀空了,桌子腿摇摇欲坠,一推便要散架。
唐小荷见宋鹤卿总看那桌子,想到白朝之前说的,恍然大悟道:「他就是躲在这个桌子下面,看到他爹掐他娘的么?」
宋鹤卿的视线在床榻与桌子之间来回变化,最后又抬脸,看向房中大梁。
唐小荷自然跟他一块看了过去,不知怎么,一下子便在脑海中脑补出抹悬挂房梁的纤弱身影,脖颈被白绫紧勒,头脸耷拉,身躯随风晃荡……
她打了个寒颤,感觉这里实在不是个久留之地,但又不好去催宋鹤卿,只好硬着头皮随他调查。
忽然,宋鹤卿跟想到什么似的,走到床前,坐上床榻便躺了下去。
唐小荷差点闭气,嚷道:「宋鹤卿你疯了!这上面脏死了,都是蜘蛛网和灰尘!」
宋鹤卿浑然不觉,对唐小荷说:「来,掐我脖子。」
唐小荷愣了下子,似乎懂了他在想什么,便也没再骂他,犹豫一二走上前,将手对准宋鹤卿的脖子,掐了上去。
「是不是没吃饭?」宋鹤卿动手拍了下她的头,「使劲儿。」
唐小荷本来还心疼他怕掐坏他,闻言牙一咬,直接把吃奶的力气拿出来了,心想掐死拉倒。
可宋鹤卿还是没感觉。
倒是起了点其他感觉。
唐小荷掐到额头冒汗,被宋鹤卿那气定神闲的死样子刺激到了,将两只手一抽:「反正都是还原现场,起来!换你掐我!」
片刻过去,二人位置调换了过来,唐小荷躺在了宋鹤卿的外袍上,等待脖子上的那只大手发力。
「怎么还愣着,早上没吃饭么?」她故意激他。
于是宋鹤卿用了三分力气。
唐小荷气息登时一滞,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男女之间的力气差距到底有多离谱。
她的脖子是被宋鹤卿单手握住的,她甚至能感觉到宋鹤卿在收着劲,但即便这样,她也要喘不上气了。
在那瞬间,几乎是出于生命本能,唐小荷挥动起手脚便挣扎起来,活像只即将干死的鱼儿,迫不及待要回到水里唿吸。
宋鹤卿立刻松手,手掌顺她胸口,助她将气喘匀,同时沉声道:「我好像意识到了点什么。」
唐小荷坐起来,喘匀了气问:「什么?」
宋鹤卿看她:「薛氏被白太师用手掐的时候,可曾挣扎?」
唐小荷回忆了下:「没听白朝说过,想来没有吧。」
唐小荷忽然瞪大了双眼,无比费解地说:「是啊!她为什么没有挣扎!就你刚刚那一下子,我感觉我和你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薛氏被掐住脖子,为什么连声动静都没有?」
宋鹤卿分析道:「第一种可能,便是哀莫大于心死,被心爱之人扼住命门的感受,应当比死亡还要折磨千百倍,所以她索性放弃挣扎,等着白太师将她掐死。第二种——」
宋鹤卿不由皱紧眉头,似乎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说出来时,语气里流露明显的不可置信:「便是她本就一心求死,上吊也好,掐住脖子也好,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所以她不愿挣扎。」
唐小荷一脸见鬼:「什么意思?你是说,她很可能是自己让白太师掐住她的脖子的?」
宋鹤卿揪了下眉心,舒出口气道:「先别管这些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先把这里外都翻上一遍,看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线索。」
唐小荷下了床,把他那件袍子抖了抖放一边了,感觉回去不洗上个两遍没办法穿。
二人先把北屋找了一遍,又把整个宅子陆续搜了一遍,除了找到几大窝抱崽耗子,什么要紧东西都没有,最后只好又返回北屋,看能不能找到点遗漏的东西。
出于女子对女子的了解,唐小荷并未将手伸太远,一门心思放在了地上被虫子啃得七零八落的妆奁上。
宋鹤卿看她对妆奁上心,便道:「那东西我刚刚看过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唐小荷哼了声:「一看你就没摆弄过这些物件,你们这些男人根本不知道,像妆奁镜匣这样的东西,很多都是有暗格的,女儿家用的物件,当然要往私密了造。」
宋鹤卿噙笑称是,转头去看床底墙角那些死角处,不忘提醒她留意妆奁里面,打开时别被虫子叮咬到。
唐小荷顺口答应,手上却一点没当回事,沿着妆奁到处摸摸按按寻找暗格开关,碰上虫子顺手便捏死。
另一边,正当宋鹤卿研究墙角研究的正起劲,唐小荷忽然嚷道:「宋鹤卿你快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天气好热,都把我热短了
第138章 日志
◎太师妻◎
躺在妆奁暗格中的, 是本快被老鼠啃干净的册子,册上无名,不像诗词书籍, 更像是随笔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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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页
唐小荷将册子拿出来, 吹干净上面的灰,动手翻开,发现里面的文字大多被湿气晕开, 没了形状,唯剩下一些字迹清晰的,却又如何都看不懂。
「这都写的什么啊,我怎么一个字都认不得。」唐小荷抱怨。
宋鹤卿仔细瞧了瞧, 道:「不是汉字,应该是彝族的字, 只凭咱们两个,是不能将这上面的内容破解开的。」
他略一沉吟, 立刻便想到了日木。
待二人出了白宅, 稍转了两个弯,便碰到了还在着急寻找他俩的日木。
宋鹤卿就近找了个小酒馆,请日木进去, 郑重其事地对他道了歉, 表露了身份,以及前来花溪的目的,连带在白宅找到的册子,册子上写的彝族文字, 一併告诉了日木。
日木听后, 久久未能回神, 连喝了三杯酒平復心情。
但他倒未惊讶于宋鹤卿的身份, 只是浓眉紧皱,满是不敢相信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白夫人很可能是被白老爷杀的?」
宋鹤卿微微摇头:「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案子实在太过久远,没人能准确说出当年究竟怎么回事,当前唯一能提供点线索的,便是这本册子了。」
日木看向那本破破烂烂,连本色都辨别不出的册子,翻开一页看了看,点头道:「不错,这的确是我们彝族的文字。」
他扫了下酒馆里的其他人,对唐小荷和宋鹤卿低声道:「既然这件事情这么重大,我就不在这继续看了,回家再说吧。」
唐小荷宋鹤卿自然应允。
三人随意用了些吃食,待回到日木家里,已经到了下午。
日木努力还原了那些被晕开的字迹,串通成句,把册上内容用汉语转述了出来。
宋鹤卿没闲着,将随行带来的纸笔拿出,磨墨便记。
越记,三人的脸色便越是震惊。
因为不仅可以断定这本册子乃为薛氏所有,还可以断定,这册上内容,全是薛氏用彝族文字所写的自弃自恨之词。
她将自己被匪徒所辱,归根于自己的容颜与软弱,将自己被娘家厌弃,归根于自己的不洁与丢人,连同日益虚弱的身体,也归根于上天对自己苟且于世的惩罚。
生命中唯一的光,便是丈夫和年幼的孩子,可即便如此,她的阴霾也远胜于灿烂。
「——妾身至贱,自知无颜残喘于人世,幸得郎君所不弃,赠我爱幸,护我终身。然妾之所生,乃为郎君之祸,幼子之耻,唯有一死,可保郎君幼子清名。故请郎君莫念,多加餐饭,寒雪添衣,另聘如花美眷,巧择红颜知己,举案齐眉,白首到老。今生郎君爱我,然我误郎君。妾今一别,郎君勿念。」
到了最后面,册上所记已与遗书无异,宋鹤卿仔细品着其中每一个字,想到葛黑所说白牧对薛婉的埋怨动粗,如何都与册上所言联想不到一起去。
连日木都跟着纳起闷,把自己的阿娘都拉了来,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白夫人自尽前有何表现。
日木的娘也会些汉话,但词彙不及日木会的那样多,还是得靠日木翻译。
她说,白夫人是个温和至极的人,从没见她生过气动过怒,在她自尽的前一日,她都还在教她刺绣,笑容十分亲切,并没有想不开的样子。若非要说奇怪的地方,就是白夫人的身上时常出现抓痕与淤青,一开始时,下人们都以为是小白少爷不懂事,往他娘身上抓的。
直至有一天晌午,小白少爷又不见了,侍候少爷的丫鬟找到白夫人的房中,发现她一个人蜷缩在榻上,浑身发抖,衣衫凌乱,还不停用手抓挠自己白玉似的胳膊,挠出血来都不罢休,看着吓人极了。
宋鹤卿皱起眉道:「您的意思是说,白夫人曾经出现过自残的行为?」
日木娘听不懂宋鹤卿的话,只好去看日木,日木便又朝她确定了两回,斩钉截铁地对宋鹤卿说:「没错,我娘是能肯定的。」
宋鹤卿缄默沉思,半晌未有言语。
时光如此悄然而逝,一日又一日过去,过完年后,便到了唐小荷与宋鹤卿启程回京的日子。
宋鹤卿给这母子俩留了笔钱,又给日木留了一纸举荐信,他能看得出来,若日木有朝一日决心到外面,迟早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镇口分别之际,日木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发问:「宋兄你说,当真是白老爷将白夫人杀的吗?」
宋鹤卿思忖一二,摇了摇头:「有白夫人的册子在,足以证明白太师并未对她有过伤害之举,兇手很可能并不是他。」
日木松了口气,面上浮现显而易见的庆幸;「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唐小荷来了兴趣,问他:「你也不相信白太师会杀了白夫人吗?」
日木语气为难:「其实,我也不敢把话说那么肯定,但我能从你们口中听出来,白老爷厉害得很,年轻时杀了很多北狄人。我阿爹在世时跟我说过,北狄人天生好斗,倘若他们占据了中原,那迟早会打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所以白老爷也算是我们的大恩人,我当然不想他成为杀妻兇手了,有他在北狄人就不敢犯边,北狄人那么可怕。」
唐小荷笑了:「说的便跟你见过北狄人一样。」
日木:「我虽没见过,但若他们站在我面前,我绝对能把他们认出来,我阿爹也说过,北狄人好吃牛羊,身上也有股牛羊味儿,洗多少遍澡都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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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越说越远,三人聊了一大圈,再是不舍,分别的时刻总要到。
唐小荷告别日木,随宋鹤卿上了马车,眼圈红红的,快要哭出来。
好歹相处那么久,宋鹤卿自然同样捨不得日木,但看到唐小荷的样子,肚子里酸水一冒,酸不熘秋来句:「瞧瞧,不知道的以为我把谁家姑娘拐走了,也不晓得以后和我分别的时候,某人是否能掉两滴泪珠子呢。」
「某人」唐小荷的泪意顿时没了,扑宋鹤卿身上拽起他的耳朵,兇巴巴地说:「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能吃邪醋了,还分别,分什么别?回去了你不打算到我家提亲吗?这一路你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你小子要是敢不认帐,我现在就拿刀阉了你!」
宋鹤卿胯-下一凉,耳根通红髮热,低斥道:「小点声,外面能听到!」
「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唐小荷坏心思一起,弯起眼眸笑眯眯瞧着他,小声说,「难道人家只顾着听咱俩说话,忘了赶马,走迷路了吗?」
作者有话说:
宋:迷一次路被唠一辈子
这周大概正文完结,百分之八十的概率(没完就当我没说
第139章 早春寒
◎太师妻◎
抵达京城已是正月下旬, 上元节的气氛未散,仙人点灯又要将近,因去年天香楼未能整改没有举办, 今年再办, 街上便挤了更多的四海来客。
在那些人里,最不缺的便是花钱如流水的外来商贾,为趁此大赚一笔, 京城各大店铺争相做上活动,什么买酒送糟猪头,买衣裳送水粉,住店满三晚送一晚, 就差把豪气二字写在脸上。
唐小荷没工夫去赶这热闹,出去过了个冬, 回来大理寺众多胥吏饿的跟狼一样,她刚放下包袱, 就得上街採买晚饭用的食材。
此时冰雪初融, 街上寒气甚重,唐小荷捧着手炉边走边看,最终将眼神落在了羊肉摊子上——这么冷的天, 没什么比吃羊肉汤比暖身暖胃的了。
买完羊肉, 她又到菜贩集中之地,买了不少胡萝蔔,准备用来炖羊肉。
卖胡萝蔔的老婆婆知道唐小荷是在大理寺做工,欲言又止地给她算完价钱, 在她要走时, 终是忍不住说:「姑娘啊, 我瞧你样貌出挑, 性情又好,老婆子我劝你一句,还是离那种男人窝远远的才好,若是误了名声,以后还如何寻得好婆家?」
唐小荷过往还从未听过类似的话,顿时有些诧异道:「我在大理寺做个工而已,怎就要误我的名声了?」
「唉呀,你想啊,那大理寺里头都是男子,你一个女儿家,成日出入那种地方,易让人觉得不正经。」
唐小荷更诧异了,自言自语地道:「我什么都没做,我怎么就不正经了?」
老婆婆见她煳涂,嘆气道:「女子这辈子,活就活在个名节上,名声若是差了,这辈子可就完了。」
唐小荷惊到了,心想我就上街买个菜,怎么突然这辈子都要完了。
她怕了,萝蔔都没点完,赶忙回大理寺,感觉得冷静一下想想这其中道理。
回到大理寺时,她正赶上白朝登门,白朝大步流星,气势汹汹的样子,不顾胥吏劝阻,直奔内衙。
唐小荷心中顿时腾起不好的预感,跟着追了过去,到了书房外都没进门,便听到白朝的如雷暴喝。
「宋鹤卿你什么意思!缩头乌龟一样在外面躲了那么久,结果案子一点进度都没有,这段时间你都忙什么了?你不是断案如神吗!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眉目!」
宋鹤卿声音淡然,但也已具有压抑着的恼怒:「这案子满打满算已过去了十五年,要想朝夕之间破案,除非死人说话,神仙託梦,白公子若嫌宋某拖沓,大可以将案子委託他人,我提醒您一句,三法司可不止有一个大理寺。」
白朝更加震怒:「宋鹤卿我可真是看错你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宋青天,你就是个——你走什么!你回来听我把话说完!」
在门外的唐小荷正想转身假装路过,手便被一只大掌包住了。
宋鹤卿拉起她便走,丝毫不理会身后的叫嚷声。
直到白朝仰天笑上一声,指着他的后背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收了白牧的好处了,你们这些当官的,蛇鼠一窝,我从开始就不该指望你的,你和那些贪赃枉法的恶吏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宋鹤卿顿住脚步,松开唐小荷的手,转身从怀中掏出薄册,一把扔到了白朝的脚边。
白朝狐疑,捡起打量道:「这是什么东西?」
宋鹤卿目光咄咄,满是刺骨的冷意,「你娘生前留下的,好好看上遍吧。」
白朝立刻便换了表情,又惊又急地低头仔细看起这册子,翻页的手指都在颤抖,看到最后,他将脸一抬,通红双目狠狠瞪着宋鹤卿,咬牙道:「这不可能,我娘从未在我面前表露过轻生的念头,这册上怎会是她所写?何况册上墨迹崭新,分明就是近来生来,宋鹤卿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难道不是吗。」
宋鹤卿指着那薄册:「这是我二人不远千里跑到你白家云南旧居,在你娘的妆奁里发现的,原册是用彝族文字所写,我倒是能拿给你,但你能看懂吗?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你娘九成不是你爹杀的,她就是自尽。」
「不可能!」白朝状若疯癫,大步逼近宋鹤卿,几乎扑到他身上道,「她有何理由自尽!不就是曾经被恶狗咬了一口吗,但那又能怎样!她还有我啊,她怎么会选择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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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忍无可忍,照脸一拳过去,斥道:「白公子,如果过去没人对你说过这种话,那我现在告诉你,那不是被恶狗咬了一口,那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你以为受摧残仅是那一刻的身心?你也算认得几个字,怎就不知人言可畏四字的份量,你不相信你娘会自尽,那你又能凭一己之力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你能不能?」
白朝被一拳打懵,亦被问得瞠目结舌,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最终痛哭出声,缓缓弯下身去,再无余力支撑体魄。
宋鹤卿转身便走,身姿傲然孤绝,不再去看白朝一眼。
然后低声对唐小荷道:「扶住我,快。」
唐小荷赶紧扶住他,紧张地问:「怎么了?」
宋鹤卿:「刚刚话说太快,岔气了,腰疼。」
唐小荷的心情从未像此刻这般复杂。
又想哭又想笑还得忍着。
……
夜晚,灯火俱灭时。
唐小荷将头伸出被子,被吻乱的气息有点发软,黏黏煳煳地问:「你不是腰疼么,瞎折腾什么?」
宋鹤卿从她的小腹一路上吻,一直吻到她的脖颈,舔咬着她的锁骨道:「疼是疼了点,又不是不能用。」
唐小荷嗤笑:「那又能怎样,你又找不到——」
后面的字没说出来,她的眉头倏然一蹙,娇唿一声:「疼。」
宋鹤卿强行悬崖勒马,头脑险些被气血沖炸,掰正她的脸用力吻了一番,气息粗重兇狠道:「再说一遍,找不到什么。」
唐小荷不敢说了。
她哪里想到,这傢伙居然背地里偷偷补了课。
刚才虽然只有一瞬的感受,但的确让她体会到了,何为钻心之痛。
唐小荷不知怎么,突然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反正都要有那么一遭,不如早经早完。
她经过短暂的犹豫,腰肢轻抬,迎了上去。
宋鹤卿粗喘一下,连忙摁住了她的腰,震惊道:「你干什么?」
唐小荷嗓音轻款,无限困惑似的低语道:「今日我出去採买,有个老婆婆对我说,女子活就活在个名节上,名声若是差了,这辈子也就完了。所以我想试试,看是不是和她说的那样,没了名节,这辈子便完了?」
宋鹤卿哼了声,掌下泄愤似的搓揉捻捏,「那你试错人了,我这辈子是娶定你的,在夫妻之间,这叫天理伦常。」
唐小荷笑了声,双臂轻轻圈住了宋鹤卿宽阔的肩膀,轻声细语在他的雷区试探:「那不如,我去找别人试试?」
宋鹤卿身上气息一沉,直接扯被子没过二人头顶,被子里顷刻传出娇媚婉转的求饶啼哭声,后来又变成低低闷哼与吞咽声,直至天快亮时才渐渐平息。
唐小荷嗓子哑了好几天,没再敢内衙迈步子,饭都是让阿祭送的,听见宋鹤卿的名字便直打憷。
宋鹤卿也的确没时间再沾她的身,外出这段日子,积下的公务太多太多了,哪怕日夜不休,也连喝水的空都难抽。
而这些也只是一部分,白朝那边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太师杀妻案已经扩到快要人尽皆知的地步了,再不结案,陛下估计会对大理寺施压,而结案的最好办法,便是白朝主动登衙,承认先前是自己报了错案,由此这案子便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要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哪一个能老实听话?宋鹤卿去年便上书取消往后每年的仙人点灯,他承认的确能吸引四海游客,拉动京城商业繁荣,但投入的银两实在过于庞大,为此无形中又加了多少税务,集万民血汗独独带动一个京城,代价未免太重了些。
皇帝老子听他话了?
头疼,十分之头疼,疼得他连饭都吃不下了。
唐小荷到底没忍住,来看了宋鹤卿两眼,被他那脸色吓了一跳,担心自己没过门便要成寡妇,连忙逼他将手头公务都放下,先出去随她走走散散心再说。
宋鹤卿自是不情愿的,可唐小荷脸一垮他就心惊,再不情愿也情愿了。
此时早春寒的尾巴还没过,天气忽冷忽暖,街上人流如织,人群里响起四海方言,走在其中,都听不懂旁边人在说什么。
唐小荷买了份江米糖,挽着宋鹤卿的胳膊边走边嚼,感慨道:「好多人啊,人比我刚来京城的那一年还多,我好像还看见胡人了,鼻子可高了,有点吓人。」
宋鹤卿道:「陛下怀柔,登基那年便与西域诸国建立贸易往来,胡人来咱们这边做买卖,只需进城出示照身帖即可,不必层层检验,来回办理通关文牒。」
唐小荷顿时明白了,直唿方便,然后突发奇想:「那北狄人也会来么?」
宋鹤卿一愣,揪住她的脸道:「脑子里想什么呢小姑娘,北狄人来京城?他们出边境那都是犯边,有挑衅进攻之意,两国是要打起来的,是他们疯了还是我大魏层层关检疯了?」
唐小荷挣扎不已:「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手给我撒开,当这么多人的面呢。」
宋鹤卿破天荒笑了下,坏心眼一冒,将手撒开一路下滑,趁无人注意,照着唐小荷的后臀便拍了下。
唐小荷顿时脸红脑胀,攥紧拳头正要重重捶上宋鹤卿一拳,余光里有道高大的身影路过,鼻子便嗅到股浓重的羊膻味,呛的她立马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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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北狄
◎太师妻◎
「好沖的味道。」唐小荷揉了揉鼻子, 转脸沖人看去道,「像生嚼了一大头羊。」
宋鹤卿把她的脖子掰正,拉住她继续闲走道:「兴许人家刚吃完羊肉呢。」
唐小荷思索一二, 果断摇头:「我前几日刚做了羊肉, 熟羊肉哪有这么重的膻气,那人身上的味道好生奇怪,我过往从未闻到过。」
宋鹤卿的鼻子远不及她灵敏, 并未将注意落在行人的体味轻重上,还说有些人天生体味便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又逛了片刻,他见天色将晚, 便提议回去。
唐小荷觉得他的脸色好看不少,加上自己也走累了, 遂应允下来。
但等二人转身,还未走上两步, 身后三丈外便传出一阵喧譁。
他俩对视一眼, 默契回头,又往回走了过去。
喧譁声的中心,是一名醉酒的富商, 以及碎了满地的酒罈子。
富商原本晃晃悠悠走在街上, 看看街景喝口小酒,心情很是惬意,但因被行人撞了一下,不仅酒没了, 屁股还摔生疼。如此本就火大, 起身见罪魁祸首不给自己道歉只顾前行, 火气便更旺了, 一把将人拽住嚷嚷了起来,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撞倒富商的男子也颇有意思,生得人高马大,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见对方撒泼,除了面色发沉,并未有其他反应,颇有手足无措的架势。
唐小荷的鼻子皱了皱,顿时蹙眉,掩住口鼻对宋鹤卿小声说:「味道就是从那人身上传出来的。」
宋鹤卿仔细盯着那男子的长相看了半晌,见五官平平无奇,扔人堆里便分不出来,眼神却十分锐利,暗带杀气,不像个和善之辈。
他本来想出面调解,眼下却抱了看戏的心思,想看这男子接下来会有何种反应。
那富商便跟知道宋鹤卿想法似的,言语越发咄咄相逼,还拉住围观的其他人,把前因后果说了个遍,要他们评理,还要大家帮忙,把那男子送去见官。
酒后之人出奇难缠,不大个事儿,硬是招惹来满街围观。
那男子眼见周遭眼睛越来越多,神情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拔腿便想离开,胳膊却也因此被富商抱的更紧,咬死不松手。
这时正巧货郎经过,推了满车卖给孩子玩的木刀木枪,那男子眼疾手快,扯起把木刀便横在了富商脖子上,眼里杀气腾腾。
富商被吓到酒醒,连忙讪笑,说了几句自己在开玩笑的场面话,默默松开了男子的胳膊。
围观人群作鸟兽散,那男子也很快消失在人流中,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转眼不见踪迹。
唐小荷也想回大理寺,却发现身边人却没了动静。
她伸手在宋鹤卿面前晃了晃,道:「看什么呢?」
宋鹤卿回神,对她笑了下道:「没什么,刚刚想到了点东西,咱们回去吧。」
夜晚,大理寺。
宋鹤卿辗转反侧未能睡着,脑海中一遍遍都是那男子抽刀时的动作,终是掀开被子下床,将烛火点亮,找了把刀模拟起来。
他一次次拔刀出鞘,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
终于,他将刀放好,扬声喊道:「何进。」
比狗睡还晚的何进立马推门:「怎么了大人?」
宋鹤卿也不确定自己的猜疑有多少可能性,便只将事情交代了出去,未说原因。
可何进头次接到与调查案子无关的任务,不免诧异起来,问道:「大人怎么想起来去查城门校尉了,它们隶属禁军,和咱们大理寺八竿子打不着啊。」
宋鹤卿见状,便也不再隐瞒:「我今日碰到个人,拔刀时,刀身是刃朝外,横着拔的。」
何进更加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又怎样?」
宋鹤卿顿感头疼,闭眼揉着额头道:「咱们汉人惯使直刀直剑,拔刀多为竖拔,游牧民族擅长马战,配盾牌弯刀,作战时横着拔刀,只需刀刃向外,快马沖入敌阵,便可削去敌方首级,势如秋风扫落叶。我怀疑京城混入了北狄人,他们的长相与汉人相似,混入人群极难察觉,只有在经城门审验身份的时候,有可能露出点破绽。你天亮就去校尉所打听,借用断案的名头,问他们近来可否遇见可疑之人。」
何进都听愣了,太平日子过久了,听见「北狄」二字便跟做梦似的,缓了缓回过神,俯首应声:「不等天亮,属下这就去办!」
何进走后,宋鹤卿依然没有困意,干脆磨墨铺纸,仔细回忆一番,将那男子的长相画了下来,再度喊人进来,将画像传了下去,要他们暗中留意此人动向。
忙完这一切,已是拂晓时分,宋鹤卿堪堪眯了片刻,便继续审阅起积下的案子。
……
龙抬头过去,万物復甦,总算有了春日的味道。
大理寺又迎来了宫中的传旨太监,只不过这次是唐小荷接的旨。
她受御膳房举荐,要于天子寿宴前夕入宫准备寿宴。
这消息一传出来,大理寺处处愁云惨澹。胥吏们呜唿哀哉,说他们小厨要进宫做大厨去了,以后再想吃到她的饭菜可就要难如登天了。
唐小荷收了大票胥吏的含泪祝贺,虽然嘴上说只是过去做顿饭,又不会从此留在宫里,但其实心里也清楚,能不能留,无非是她自己的选择罢了。
以前她不留在宫里,是觉得丢下宋鹤卿不讲义气,现在她和宋鹤卿的「兄弟情」早已面目全非,似乎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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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唐小荷看宋鹤卿吃饭不忘批改摺子,本想将自己的问题压下去的,没想到宋鹤卿察觉到了她的脸色,边吃边忙还不忘说:「有话便讲,你我之间有何是说不得的。」
唐小荷便道:「我已决定届时入宫准备寿宴了,要是到时候留在宫里不回来了,你会不会生我气啊?」
宋鹤卿的眼睛都快成了尺,快速扫在摺子上,提笔勾下道:「生你什么气,你的才华能得到赏识是好事,我是那么小肚鸡肠,见不得夫人比自己强的男人?再说你又不是整日待在宫里,白天忙你的,晚上能出宫还不行。」
唐小荷暖心之余,未免发出疑问:「为何是晚上?」
宋鹤卿:「那……你想白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何进的动静:「大人,派去外面的人来消息了。」
宋鹤卿喝口茶清了清声,道:「进来。」
唐小荷当他们有要紧事商议,便想先行离开,未料刚起身便被宋鹤卿给叫住了,只好又坐下,一併听起何进的回禀内容。
听到一半,她便已是满脸被雷噼过的震惊。
宋鹤卿怕她憋死,便让何进停下歇了歇,转脸对她说:「没想到吧,还真被你一语成谶了。」
唐小荷再也憋不住,眉头拧成了麻花,万分费解地发出一个又一个疑问:「北狄人混入京城了?这怎么可能?他们来这干什么?他们怎么来的?守城门的那帮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把北狄人给放进来啊?」
宋鹤卿一番点头下来,舒口气道:「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所以我先让何进去查了京城本地的校尉所,又派人到外地,查了其他州府的城门卫所,但都未得出异样。于是我就又想,既能做到这般天衣无缝的地步,难保不会有里应外合之人,便又让他们接着查,这回不往近了查,往远了查,也不查北狄人,专查我朝掌管边境卫所的官吏。毕竟那边的人若不松口,狼是跑不到里面来的。」
唐小荷两眼发亮,激动起来:「那查到什么了?」
宋鹤卿便又看了眼何进,何进会意,从怀中掏出一纸名单,呈上案道:「大人且看,这上面是去年以来,边境各州所有在任巡抚与总兵之名。」
宋鹤卿细细看上一遍名字,提笔蘸上硃砂,将些知根底的人物一一划去,最终,停留在一个叫「顾照德」的名字上面。
「山永巡抚,」他在将这名字细细咀嚼了遍,道,「有点眼生,什么来路。」
何进:「天水人氏,去年入朝,先任兵部主事,后得陛下赏识,升任郎中,去年九月廿七,再升山永巡抚。其初始身份,乃为太师门徒之一。」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
第141章 面包窑
◎太师妻◎
「太师门徒?」宋鹤卿听了, 下意识是有些放宽心的,但视线再度落到那名字上,终究提笔圈上, 吩咐下去, 「留意此人动向,看他素日都与何人来往过,务必仔细调查, 告知于我。」
何进领命,退下安排。
门关以后,唐小荷道:「你怀疑是这个人通敌?」
宋鹤卿摇了摇头:「也仅仅是怀疑而已,你知道的, 在结果出来之前,我通常怀疑一切。按理来说, 这纸上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我不过是先调查略有嫌疑的。」
之后在宋鹤卿的一番讲解下, 唐小荷渐渐对边境巡抚这个职位有了清晰的认知。
边境苦寒, 京中官员最怕外派到那边,所以大都能避则避。但又因巡抚一职位高权重,便对没有靠山, 寒门而出的基层官员来说, 又是块绝佳的跳板,只要在那熬上个三五年,回来便能得任高位,算是四两拨千斤。故而, 能去那边的都是看重前程, 又无比爱惜羽毛之辈, 试问谁会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干出叛国通敌的灭族大罪?这调查起来註定棘手。
唐小荷听了,有一点自己的见解。
她觉得,或许没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那北狄人只是好奇中原盛景,所以混进来看仙人点灯,这也不无可能不是吗?
宋鹤卿开始时想反驳,后来又因此联想到其他什么东西,遂沉默不语,专注思索。
在此同时,派去跟踪北狄人的差役也来了消息,说那人未有异常动作,每日做最多的便是上街闲走,常去热闹之地,渠水之边。
光听描述,倒真如唐小荷所说一般。
宋鹤卿让人接着留意,不可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自己却提醒自己,不能在这件事上太钻牛角尖。
如今边疆算是安稳,他若轻易将此事上报,再度挑起战争,最苦的还是平民百姓,尤其蒙馆法推行了那么久,举国崇文轻武,兵力早不比二十年之前,真打起来,不见得便不会吃亏。
边境,北狄人,仙人点灯……
宋鹤卿颇感头疼,总觉得少了点能将它们串通起来的关键之处。
……
次日,唐小荷上街买菜,同个会汉话的胡人聊了起来,说起两国饮食差异和各自喜爱的主食,唐小荷突发奇想,带着多多阿祭在外面刨了一排车的泥沙,回到大理寺搭起了面包窑。
面包窑占地并不大,搭起来也简单,唐小荷按照那胡人说的方法,先用砖砌基底,再用泥煳窑身,晾上一晚上,第二天把窑里支撑所用的沙土全掏出来,把烧着的木柴放里面去,将窑体烘干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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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十分满意,等着做胡人口中那叫做「面包」的吃食,但还没等她继续得意下去,只听「轰」一声巨响,窑便炸了。
八宝斋里,宋鹤卿又想笑又心疼,故作严肃地给「唐花猫」上着伤药,板下脸道:「敢问唐姑娘今年是只有三岁吗?玩个过家家都能把自己崩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唐小荷的额头被炸开的泥块砸得又红又肿,整张小脸黢黑冒烟,闻言悲愤而委屈道:「我那不是过家家,我是在搭面包窑!」
宋鹤卿憋着笑:「是是是,搭面包窑,但你说你搭它干什么,那不是胡人那边的东西吗,到了咱们这水土不服,看把你崩的。」
唐小荷脖子一直死鸭子嘴硬:「不对!不可能是我的问题,肯定是那个土不对,那里头掺了炸-药!」
宋鹤卿原本只是无奈附和,说她都对,肯定是哪个不怕死的傢伙冒着被官府抄家的风险私造火-药,又和进泥里,就为了崩她一下。
但一瞬之间,宋鹤卿联想到了什么,神情赫然便沉了下去。
假如,他是说假如。假如在仙人点灯如此重火的时刻,有心人在城中各处藏上个几百几千斤的火-药,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作者有话说:
大姨妈来了,痛痛,短短,嘤嘤
(不过今晚还是有二更)
第142章 火-药
◎太师妻◎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一盆冷水勐然泼在昏迷中的男子头上,男子打了个哆嗦,慢慢恢復起意识, 喘气声粗如牛喘。
「告诉我, 是谁派你来的。」
冷漠的质问声响在耳畔,男子缓缓抬起耷拉的头脸,盯着面前面容清隽的青年, 渐渐冷笑出来,用流利的汉话说:「少卿大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进京看灯的普通百姓, 究竟哪里惹到了你们大理寺?」
宋鹤卿略眯眼眸,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道:「普通百姓?你们现在已经这么会装蒜了吗?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说,你到底是不是北狄人, 又是谁派你来的。」
「我真的是汉人。」男子咬紧了牙关, 看像宋鹤卿的眼神像被逼近绝境的狼,红丝瀰漫,狠厉毕露, 「你爱信不信。」
宋鹤卿与这眼神对视片刻, 终是轻嗤一声点头:「好,我信。」
他转过身,从狱卒腰间抽出佩刀,心平气和道:「既然你不是北狄人, 想来也不会介意我用北狄人对待俘虏的手段, 来对待你吧?」
那男子闻言, 立刻僵了脸色, 惴惴不安地叱骂道:「你想干什么?」
宋鹤卿举刀,指腹摩挲光亮的寒刃,「传说北狄人最害怕的酷刑,不是千刀万剐,不是五马分尸,而是在活着时,被生生割去双耳。因为在他们的传说里,耳乃魂室所在,割去双耳,便意味着他们不能往生,死后还会化为孤魂野鬼,永远不能回到家人身边。」
随着话音落下,宋鹤卿看向男子,提刀缓缓走去。
伴随他的靠近,男子的身躯从傲然不动,逐渐变成抖若筛糠,终于在刀尖指向自己时,忍不住高喊:「我说!我都说!」
宋鹤卿收了刀。
男子后怕无比,死死瞪着宋鹤卿,气喘吁吁地咬牙道:「你说对了,我的确是北狄人,吾王同你们的人谈了笔合作,用达丽娅作为条件之一,换取了入主中原的机会,我来到这里,就是受了吾王嘱託,确保计划顺利进行。」
男子越说,牙关咬得便越紧,胳膊上肌肉虬结,震得锁链哗啦作响,仿佛等不及挣脱开,将面前青年撕个粉碎。
宋鹤卿顾不得留意对方的情绪,张口便问:「达丽娅是什么?和你们合作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男子大笑一声,忽然卯足力气生生拽断了铁链,一拳朝宋鹤卿挥去。
宋鹤卿侧身躲过,举刀便挡,未料此举正落下乘,那男子见机会到来,直接挺身撞到了刀尖上,霎时鲜血四溅,场面凝滞。
男子倒下,在雪白刀刃上留下触目惊心的鲜红,嘴里大笑着说了一串令人听不懂的话,之后彻底咽了气。
半晌过去,宋鹤卿从震惊中回神,将刀丢下道:「立刻去调查达丽娅三个字,在北狄话里是什么意思。」
少顷,消息来到,「达丽娅」在北狄话里,代表着的是「硫磺」,而硫磺,正是制作火-药的重要原料之一。
此时此刻,距离仙人点灯,仅有不到两日的时间。
……
唐小荷一天没见宋鹤卿,直到深夜才听到他回来的消息,便也顾不得睡觉,披上衣服便去内衙找了他,见到人便问:「出大案子了吗,我许久没见你亲自带人外出了,我明日便要进宫了,你可不要吓我啊。」
宋鹤卿心慌意乱,压力大到顶点,只剩一身皮囊在强撑,本来还想借着批阅摺子凝聚注意,不让唐小荷看出端倪,但在听到唐小荷说的「进宫」二字以后,他的心神顷刻崩塌溃散,弃笔扬手,一把便将唐小荷扯到怀中,紧抱住她,嗅着她身上的气味低声道:「我跟你商量桩事情可好?」
唐小荷被他这表现吓住了,不由也轻了声音:「你说便是。」
宋鹤卿吞了下喉咙,压抑住心头的强烈不安,对她说:「不要进宫,我把你送去别的地方,天亮就送,一时半会不要再来京城。」
他搜了整整一天,哪里都找过了,就是没有找到火-药的踪迹,他当前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心爱之人送到别的地方,自己留下来继续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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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荷又哪里知道其中内情,闻言只觉得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便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鹤卿开始时并不想说,怕吓坏她,但唐小荷的犟劲与他同出一辙,二人一番较量,宋鹤卿终究败下阵来,对她说出实情。
唐小荷听了,果真半晌未能回神,眼中满是震惊。
震惊过后,她道:「可我都已经接了旨了,如果不去,那不是抗旨不遵吗。」
宋鹤卿立马说:「这个我给你解决,只要你点下头,一切后果都有我担着,你只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住着,其余什么都不必去管。」
唐小荷定定看着宋鹤卿坚定的眼神,眼眶慢慢发红,问他:「那你我也不管吗?」
宋鹤卿哑然失声,怔愣过后再度搂紧了她,吻着她的头髮道:「我的事情还没做完,你等我忙完,我自然会去找你。」
唐小荷声音更加哽咽了,已带有明显的哭腔,继续问他:「可要是忙不完呢?」
要是火-药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呢。
宋鹤卿笑了,掐了把她的脸道:「哪有那么多的问题,你得相信我的能力,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那我就能阻止,即便是找不到火-药,我也大可以上书陛下,将实情说出,取消仙人点灯。」
可做起来哪里有他说得这般简单。
他先前便三番五次的上书仙人点灯过于消耗财政,此次再说,陛下也只会当他是故意的,毕竟大魏与北狄休战十几年,北狄也从没有犯边的迹象,怎会有他宋鹤卿口中那般严重。
再加上满朝文武从每年灯会的拨款中获利巨大,他这话一出,便成了众矢之的,所受到的阻力无法估量。
最最要命的,是即便陛下同意了,仙人点灯也取消了,但由此便能代表安全吗?谁知道哪里一粒不起眼的火种,忽然便使整个京城变成连绵火海。谁又能保证,京城中的北狄人只有大理寺抓到的那一个,在众人没有察觉的地方,谁知道那群漠北来的野狼是否已经遍布京城各个角落,迫不及待等着咬断汉人的脖子。
唐小荷当然清楚这一切,听宋鹤卿说完,泪便从眼中出来,咬字愤愤:「若真是如此,那你就不该把我送走。」
宋鹤卿鼻头髮酸,只好用无奈的笑声来掩饰情感,给唐小荷抹着泪道:「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跟我抬槓,听话好不好,天亮就走,我还能害你不成?」
唐小荷果断摇头。
宋鹤卿唉声嘆气起来:「你父母就你一个女儿,你总不能因为我就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啊。」
唐小荷将脸从他胸膛抬起,含泪白他一眼,兇巴巴道:「你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才不是因为你留下来,我是不想错过进宫这么好的机会,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天,难道我就不能赌上一把,我就不能——」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宋鹤卿将她吻住了。
随着唇舌缠-绵深入,唐小荷从咬他推他,到后来紧紧回抱住了他,在换气时泪如雨下地喘息着,用颤抖软绵的声音说:「宋鹤卿,你让我天亮走我就天亮走,我听你的。但有一点,我不想等了,我想和你在一起,就现在。」
她颈上的吻一僵,那灼热的气息凝滞了一二。
之后,烛火倏然熄灭,她被拦腰抱起,大步送往了床榻。
作者有话说:
我提前骚瑞,这回轮到白玉隐那小汁出来搅他哥好事
第143章 拉扯
◎太师妻◎
他身躯沉下, 低声说:「疼就咬我。」
唐小荷点头,眼中的泪一漱漱的落下,有点怕, 也有点慌, 更多的是激动,手不知往里放,便绕到宋鹤卿腰后, 放在了他的腰窝上。
他清瘦,腰窝自然也深,她的手覆在上面,浅浅随之起伏, 感受着他的克制与隐忍。
后来应是觉得时候到了,宋鹤卿再忍耐不得, 便勐地陷了一下腰。
随着一声凄软娇唿,别管唐小荷先前抱的多大的决心, 此刻全化为口中的呜咽与抗拒了。
她收回手, 不停推搡着宋鹤卿,眼里泪如雨下,控制不住的排异反应实在太厉害, 全身都在牴触那陌生, 令她几乎本能的开始挣扎起来。
「我不成了,我……我……」
宋鹤卿吻开她脸上的泪,有些无奈地笑了声,柔声说:「现在说不, 是不是有点晚了?」
唐小荷泪水交织, 嗓音黏黏煳煳地耍起无赖:「我不管, 你给我……给我……」
出去二字尚未说出, 宋鹤卿便重重吻上了她,换气时在她耳畔厮磨,恶劣的曲解她的意思:「好,这就给你。」
唐小荷气坏了,重重咬了这混蛋的肩膀一口,可非但没感觉到他的退缩,还发现他好像更为兴奋了。
唐小荷怕极了,语气里带了哀求的味道,见叫名字没用,转而又娇娇低唤:「相公,饶了我……」
宋鹤卿气息一重,咬牙强忍道:「唐小荷,你想要我的命你就直说。」
唐小荷摇头表示不要他的命,她只想他能出去。
宋鹤卿气得牙根痒,低头啃了两口她香软的脖颈泄愤,「出什么出,连半寸都不到,老子压根就不算进。」
他知道她敏感,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地步,开头都没到便不行了,弄得他现在不上不下,退一步生不如死,进一步于心不忍。
唐小荷又羞又愧,想到终究是自己主动的,便硬着头皮道:「那就再,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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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回再轻点。」宋鹤卿急不可耐,手掌託了下她的后腰,「就像我刚才说的,疼就咬我。」
唐小荷噙泪点头,双手攀上了他的臂膀,随时准备下口。
没想到紧接着便下了口。
呜咽声自唐小荷的唇齿间溢出,像只正经摧残的幼兽,轻软的叫声不仅不会博得天敌怜悯,只会激起对方更重的破坏欲。
可她甚至都不能埋怨宋鹤卿不够温柔,因为她知道他已经足够有耐心了,之所以这样,是他二人的差距有些大了,体型是,各个方面都是。
别人是春风玉露一相逢,他俩是进退两难,互相折磨。
宋鹤卿察觉到身下娇躯的颤抖,心疼又心痒,俯首吻干泪水道:「小荷真厉害,只还有一半,再忍忍。」
唐小荷才不想在这种时候被夸,顿时羞耻欲死,狠狠咬了一口宋鹤卿,舌尖几乎尝到腥甜。
宋鹤卿被痛意激得抖了一下,头皮爽到发麻,藉此得寸进尺,腰窝挺陷。
唐小荷疼极了,哭着胡乱咬他骂他,可都无济于事。
宋鹤卿停不下来了。
只要再往前稍稍半步,冲破那层窗户纸,他二人便是彻底有了夫妻之实,谁也不能对谁赖帐。
「忍着点。」他细细吻她,妄图藉此消除痛意。
而就在他准备勐然沉腰之际,门外敲门声响了。
何进听见里头的动静,再傻也能意识到在干什么,一时声音都有点发虚:「大人,有人报案。」
宋鹤卿被迫提前缴械,杀人的心都有了,压住粗喘厉声斥责:「这也要特地告诉我一声吗,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小的也不想啊大人,主要那报案的人说了,说您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肯定会去见他。」
「他叫什么?」
「白玉隐。」
……
夜半三更,大理寺待客宾堂,一身暗纹浮光锦的白家老么喝了口茶,看了眼太师椅上面色铁青,眼底通红,明显欲.求不满的青天大老爷,笑盈盈道:「深夜打搅非白某所愿,实在是事出重大,不得已而为之,望宋大人切莫怪罪。」
宋鹤卿尚未从余味回缓,满脑子都是唐小荷的滋味,老二硬得发疼,语气也跟着发硬,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而出道:「事出重大,能有多重大?」
「那人不光偷了我的东西,还把我的小拇指指甲打折了。」白玉隐伸出手指头,把断折的指甲给宋鹤卿看,倒嘶着凉气说,「大人你瞧,这还不够重大吗?」
宋鹤卿:「……」
他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不做人的堂弟直接用狗头铡铡了。
然而等他对视上白玉隐那双饱含意味深长的噙笑眼眸,他立刻便意识到了什么东西,抓住檀木扶手的手掌一紧,激动地问:「是找到那个人了吗?」
白玉隐摇摇头:「哪个人?白某不知宋大人在说什么,白某只知道,那人盗窃多年,乃是个惯犯,既抓到手,便一定不能轻易放过,打死打残都是使得的。」
宋鹤卿身形一顿,起身便走,大步出了宾堂的门,径直走向大牢。
大牢里,火把忽明忽暗,余光照在一名苍老男子的身上,照见一身褴褛布衣,花白头髮,以及瞎了的一只左眼。
听到脚步声,男子抬起头,看见牢栏外的青年,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忽然咧嘴笑了,眯起那只眼皮耷拉的独眼,说——「你这双眼睛,跟你娘的一模一样。」
何瞎子。
这是宋鹤卿脑海中第一时间飘出的名字。
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人,带领手下匪徒拦下了他们一家人出城的车马,杀了他爹,带走了他和他娘。原本他也是要被杀的,是他娘跪下求这个人,求他们饶他一命,只要他活着,他们要她怎样她都愿意,要她干什么都可以。
在来的路上,宋鹤卿一直在逼自己冷静,但等真正看见这个人的剎那,他几乎是将牢门锁链生撕了开,冲进去便将那人一把拎起,咬字质问:「她在哪,我娘在哪,告诉我她在哪!」
何瞎子心不在焉地撇了下嘴,上下牙一碰,随意飘出二字:「死了。」
「当年她把你放走以后,回去就拿刀把自己脖子抹了,我们哥几个一合计,干脆就近找条河,往里一扔了事,这么多年过去,想来尸首早被鱼虾啃干净了。」
对上宋鹤卿绝望而麻木的表情,何瞎子笑了下:「你别说,我还真挺喜欢你娘的,毕竟长那么漂亮的婆娘可不多见,连眼睛都会勾魂。只可惜,性子太轴,脑子里就装着你那个死鬼爹,你说你那个死鬼爹有什么好,那时候我们兄弟几个何等威风,哪个不比你那死鬼爹强?」
宋鹤卿额上青筋爆起,一拳打在了何瞎子脸上,生生打碎了半面颧骨,整个人如同被夺舍,眼瞳彻底漆黑死寂下去,手里所重复的便只有挥拳落拳一个动作,嘴里一遍遍重复道:「她不会死的,她在哪,她到底在哪,告诉我她在哪。」
何瞎子开始还能坚持回答「死了」,到后来满口牙被打稀碎,口鼻皆成了血窟窿,便再说不出一个字,喉咙里被血填满,只能发出细微的「呵呵」声。再到后来,人便没了动静,整张脸都被打成了烂泥。
何进被吓到不敢吭声,实在看不下去了,慌张地跑进牢里道:「大人,大人醒醒,人已经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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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仍然停不下来,双目失焦望着地上那摊血泥,拳头如雨点落下,嘴里一遍遍问:「她在哪,她在哪……」
直到何进冒险抱住他的腰,将他后拖半尺,高声让他清醒,宋鹤卿才恍然回神,收手大喘两口粗气,甩了下手上的鲜红血水道:「畏罪自杀,就这么记。」
他转身离开这暗无天日的牢房,步伐急促,身姿孑然,背影在跳动的火把下显得有些踉跄,仿佛不知何时便会倒在地上。
牢门外,月朗星稀,白玉隐见他出来,伸手想要搀扶上一把,却被他躲了开。
宋鹤卿站稳脚步,直至此刻,面上都是无法接受现实的恍惚。
哪怕那个答案在他心里已经假设了二十年了,但真等答案摆在他面前,他只觉得身上有块血肉被活撕了开,他感觉不到疼,不想哭也不想喊,他就是麻木,麻木到什么都感觉不到,连自己都快感觉不到了。
「人是从哪找到的。」
有风袭面,宋鹤卿的声音也仿佛沾了血气,变得艰涩干哑。
白玉隐道:「就是你让找的那几个地方,这何瞎子之所以能藏这么些年,是因为他先前被仇家追杀,断了手筋脚筋,从那便隐姓埋名,以乞讨为生。毕竟谁也想不到,区区一个要饭的,居然就是当年促成扬州之乱的几个匪首之一。」
宋鹤卿一言不发,半晌无声。
见宋鹤卿忍住不问,白玉隐嘆了口气,抬手拍了下宋鹤卿的肩,终究道:「我打听过了,何瞎子这些年独来独往,身边没有第二个人,更别说女人。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大哥,节哀顺变。」
第144章 仙灯
◎太师妻◎
宋鹤卿没有听白玉隐说完, 抬腿便道:「京城人多眼杂,你我明面上最好不要来往,你在大理寺宿一夜, 明早就启程回苏州吧, 记住不可逗留,务必早点回去。」
第一步迈出,他的身体晃了下子, 停下稳了稳身体,继续往内衙的方向去。
在这一路上,他路过不少下值前往公房的胥吏,胥吏们见了他, 躬身便道一句:「少卿大人。」
宋鹤卿匆匆应下,步伐飞快, 像是赶着回去处理什么事,又像是被什么追赶, 一路头也不回。
直到步子迈入内衙的那一剎, 远离人声,他的手方勐然支在墙上,身体如脱线木偶, 一点点低矮下去, 最终变为蹲在地上,不停的咳嗽。
他不想咳嗽的,可他感觉他的嗓子里满是铁锈味的腥甜气,让他感到难受噁心, 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其咳出, 可越咳, 腥甜的味道便越重, 直到从口中呕出鲜红血液。
忽然,有只细腻温暖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知觉慢慢回缓,抬起头,对上了唐小荷的脸。
「我娘,我娘她……」宋鹤卿大口喘着气,喉咙沙哑颤抖,如何都说不出那个答案。
唐小荷搂住了他,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髮,自己也没说话。
直到此刻,宋鹤卿方哭出了声。
他紧紧抱住唐小荷,将哭声隐没在她的怀抱中,语气被泪水浸染,变得干哑艰涩,一遍遍地兇狠道:「我想杀人,我想把所有人都杀了,一个都别活,都死,全都去给我死。」
唐小荷温柔抚摸着他的后背,欲言又止地哽咽道:「我懂你的心情,可并非每个人都有罪啊。」
「我爹娘又有什么罪!」
宋鹤卿激动道:「为何少数人心生贪婪,要让整个世道来承担他们犯下的罪恶,这有失天理,没有公道!」
唐小荷也哭了,她向来说不过宋鹤卿,此刻也是,她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理由来推翻宋鹤卿极端的想法,脑子里想来想去,绕了一大圈,总算灵光一现道:「宋鹤卿你不能这样想,你去想想白太师,他经歷了那么多不幸,时至今日不也还是为国为民,从未放弃过自己心中的信念吗?你那么敬仰他,多想想他好不好?」
宋鹤卿被仇恨覆盖的双眸逐渐回归清明,变得冷静清醒,但听到「白牧」二字,他眼里随之而来的并非感动与动容,而是浓重的诧异与质疑。
他先是喃喃自语:「人非圣贤,亦非草木。他白牧,当真便是外人眼中看到的那样无暇澄澈,表里如一吗?」
他满心报国却遭国民背刺,妻子因此受辱受尽唾弃,难道他就不会有被仇恨蒙蔽,有让所有人同自己同归于尽的时候吗?
剎那间,宋鹤卿恍然大悟地掀起眼皮,似乎一瞬之中想通了许多东西,连胸口都在随唿吸激动起伏。
他用力抱了唐小荷一下,看了眼天色,当即便要去给她安排护送她出城的车马,可唐小荷却如何都不愿意了,缩在他怀中连哭带嚷地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把我往外推,宋鹤卿你非要让我那么伤心吗?」
宋鹤卿自己哭的时候尚未有所感觉,唐小荷一哭,顿时心如刀绞,如论如何都狠不下那个心了。
他沉了沉气,举头望天,见西北天际天狼星明亮闪烁,决心要在仙人点灯之前,让真相浮出水面。
他先让何进连夜查了满朝文武的底细,一查不要紧,宋鹤卿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从何时起,白太师的门徒竟已遍布朝野内外,虽未有位极人臣之辈,但皆身居要职,如边境巡抚,工部侍郎,手中无一不掌握实权。
尤其是工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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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宋鹤卿一直不懂,觉得如果真的有火-药,而且数量庞大,那么究竟是以什么手段运入到的京城,京城的层层关检可不会马虎到连火药都认不出。可一和工部扯上关联,他就全明白过来了。
毕竟不久之前,工部可才到一大批用以筹备仙人点灯的绮罗绸缎,货船如此之大,谁能保证除了绸缎,便不会有其他东西。
只可惜在这个时候,无故搜查工部不仅麻烦而且不易下手,最好的办法,便是直接杀到他们最有可能将火-药藏匿的地点,例如——天香楼。
天亮之际,宋鹤卿亲自到了天香楼。
时隔快两年,这地方换了两任掌柜,又兼重新修缮,已比原先更加富丽堂皇,察觉不到半点阴森气息。
唯有最上面的露台,仍旧留有大片烧灼过后的黑灰痕迹。
在露台正中,坐落了一座手工制作而成的高大「山峦」,山峦的一草一木,险峰峻石,皆用金丝银线刺绣而成,即便近在咫尺,也感觉身临其境,如同真的到了山下面一般,使人望而生畏。
宋鹤卿却没心思打量这「仙山」有多精巧,他关心的是山里面的灯笼,到了便派人进入内部,仔细检查起灯笼里有没有放置火-药。
和往年一样,只等时辰一到,燃烧着的箭矢自皇城飞出,落在天香楼顶,仙灯燃,天灯起,整个京城将会被万千明灯笼罩,成为真正的不夜之城,富贵之乡。
可假如里面的灯笼被放了火-药……
宋鹤卿试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只觉得头脑嗡鸣,险些心神俱裂。
他盯着这山的入口处,时刻都在等待手下回禀,眼神越来越紧。
天香楼的新掌柜不知内情,以为大理寺只是简单检查灯笼数量,便在宋鹤卿旁边信誓旦旦道:「宋大人放心,鄙人做事最是谨慎稳妥,保证不会缺斤少两。您看这仙山多气派,这还是鄙人向工部提议的,都说仁者悦山智者悦水,咱们圣上宽仁,仙山既有比德之意,又有寿比南山的寓意在里头,美善相兼,绝妙至极。」
宋鹤卿没出声,心想这里面如果真的找出火-药,别管你是否无辜,你都只能去阎王爷那里拍案叫绝了。
这时,胥吏从里而出,对宋鹤卿拱手道:「回禀大人,并未在灯笼里发现异样。」
宋鹤卿眉心一皱,心头漫开狐疑。
作者有话说:
好想完结(点菸)
第145章 渠水
◎太师妻◎
「玉蝉羹、佛跳墙、牡丹鱼片、烤鹿筋、百鸟朝凤、樱桃肉、桂花鱼翅、玉灌肺……」
御膳房里, 王大于滔滔不绝地说着菜名,眼皮一掀,只见唐小荷眼观鼻鼻观心, 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若放往常, 他必定要在唐小荷头上敲一下子,板起脸训两句,但现在唐小荷恢復了女儿装, 王大于只好伸手在她面前一晃,和颜悦色地笑道:「唐姑娘想什么呢?」
唐小荷回了下神,忙愧疚道:「王庖长见谅,我昨晚睡得晚了些, 刚刚有点走神了。」
王大于甚为感同身受地嘆口气:「谁说不是呢,每年这个时候, 御膳房就没一个能睡着觉的,不说别的, 就这道佛跳墙, 就得提前一日用海参鲍鱼,熊掌猪骨,兔卵虫草, 火腿笋尖……合计总共一百多道食材提前熬制上, 光是做好汤底就得用上五六个时辰,中间还不能断人,得时刻看着火候,做出毛病来脑袋还得搬家, 宴席不散, 没一个敢合眼的。」
唐小荷听了大串食材的名字, 听得目瞪口呆, 佛跳墙她不是没做过,但放这么多东西的还是头一回,而像这样的菜,还有百八十道,做不好小命儿还不保?
唐小荷忽然感到任务艰巨,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听王大于报完菜名便赶紧忙碌起来,脚掌沾地的工夫都没有。
可犹是如此,宋鹤卿的脸还是冷不丁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太担心他了。
她在这里忙碌成这个样子,什么都得过问着,但在和他分别的时候,她居然连给他做碗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两个人一个忙着入宫,一个忙着断案,明明他们昨夜里还在抵命缠绵,做世上最为亲密之事,忽然一下子,便要各自奔波了。
而倘若火-药没有找出,明晚的仙人点灯还要继续,他们俩很有可能,连见对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唐小荷的内心忽然涌上一种无比古怪的感受。
分明眼下一切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但在有限的时间里,她竟感觉手头所有事情都变得没有意义起来。
她很想要金菜刀吗?自然还是想的,但比起那个,她从没有如此刻这般想念父母,想念宋鹤卿。
毕竟倘若她明日夜里便要死了,在亲人和爱人面前,名与利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唐小荷在一瞬之间,似乎悟到了自己离家出走,闯荡京城的最大意义。
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热火朝天中,唐小荷抹了把被烟气熏红的眼睛,眼神变得坚定有力,握住刀把的手也是往日没有的沉稳冷静。
她不害怕了,她选择相信宋鹤卿,就像相信此刻的自己。
……
「回大人,还是没有。」
工部大门外,宋鹤卿听完了回禀,本就阴云密布的脸色更加阴沉下去。
从昨日到现在,京城各个死角搜了,天香楼搜了,现在冒着麻烦连工部都搜过一遍了,就是找不到他想要找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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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页
宋鹤卿恍惚间生出种错觉,感觉或许之前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了,谁又没有亲眼见到,仅凭一个北狄人的一面之词,如何断定京中就一定埋藏了火-药?又如何能凭他自己的臆测,便断定太师白牧会与北狄勾结,干出通敌叛国的大罪?
如果可以,宋鹤卿真情愿是自己想多了。
「白朝那边怎么样?」他揉着眉心问。
「回大人,据属下调查,白公子前几日便不见了,听太师府的人说,是白公子回了陇西老家探亲。」
宋鹤卿心中嗒然,将自己那点幻想彻底摁灭,轻嗤一声反问:「回了陇西老家探亲?」
究竟是回了老家探亲,还是担心被误伤,被他爹送到外面藏了起来。
宋鹤卿睁眼,睡眠不足的眼睛里血丝毕露,神情也因这双眼睛变得沉郁冷漠,启唇吩咐:「我有要事找白公子相商,你们现在就拨出人马,沿京城五百里内搜查他的踪迹,倘若与带他离开的队伍相遇,他若想回,你们就把他带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
宋鹤卿转过身,仰头直面刺目的阳光,双目一眨不眨,直直盯着工部的乌漆大门,描金匾额,视线逐渐越来越沉。
「接着找。」
日沉月升,眨眼一夜过去,天子寿宴将近,全城沸腾。
金灿灿的晨曦沿着巍峨城墙斜穿大街小巷,明德门内偌大个御街,竟没了可以落脚的地方,处处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时不时便冒出张金髮碧眼的胡人面孔,张口用蹩脚的汉话同街边摊贩讨价还价。
大理寺搜查火-药的队伍夹在其中,变得举步维艰,寸步难行。区区一条天汉桥,总共没个十丈远,宋鹤卿挤在里面,生生走了有半个时辰,等下了桥,人都要吐了。
何进看着宋鹤卿的脸色,只感觉案子没完他先要完,只好哭丧个脸道:「大人您先回大理寺歇歇吧,这边有我们呢。」
宋鹤卿从唐小荷进宫便没吃过东西,在渠边干哕半天什么都没有呕出,弯着老腰气若游丝道:「不行,时间快来不及了。」
倘若天黑之前还没有线索,那么他就只有进宫面圣那一条路,那样做不仅意味着成败与否全要寄託他人身上,也意味着,他要和白太师彻底撕破脸皮。
宋鹤卿若真是冷心冷肺,丁点不在乎对方的恩情,倒也还好。可他直至此刻都没有怨恨过白牧,即便白牧要拉上所有无辜百姓当垫背的,他也怨不起来他,甚至从某些方面来看,他觉得白牧就像是另一个他。
极端,绝望,被仇恨蒙蔽,看不到丝毫希望的他。
他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对手下人说他们找的火-药究竟是何来歷,就为了届时给白太师一线反悔之机,不至于让他万劫不復。
天知道宋鹤卿有多恨给人开小灶走后门,这算是违背了他最大的原则。
「扶我起来,我还能找。」他吊起最后一口仙气儿,颤巍直起腰来,慢腾腾将手伸向何进。
何进连忙扶住他,坚持道:「大人啊,您就听小的一句劝吧,再不歇要出大事了,您不信您自己看看水里,看自己的脸色到底差到什么程度了。」
宋鹤卿才没心思照镜子,他只想赶紧找到火-药。但当他不经意将视线落到水面那刻,他的神情不由顿了顿,嘶哑着干涩的喉咙道:「渠水下面,找过了吗?」
何进嘆气:「大人都煳涂了,那底下有什么好找的,火-药遇水不就不管用了吗,除非是用铁桶装着,用绳串住沉到下面,用的时候再拉上来,那多麻烦啊。」
那多麻烦啊。
宋鹤卿想杀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能完结
第146章 筹谋
◎太师妻(收尾)◎
夜幕已深, 京城大街小巷花灯如潮,从高处远远望去,像是天上的银河落在人间, 青石板街成了瑶池神殿, 凡夫俗子走在其中,也跟着成了神仙。
明德门上,有双眼睛在远远注视这一切。
他身穿一袭不起眼的常服, 衣服显得有些旧了,领口和袖口微微发白,像是浆洗的次数太多。但举止间随衣衫的摆动可以看出,这衣服的用料极轻软, 针脚极密,穿在身上, 必定比世间所有华服加起来都舒服。
他蹲下神,将带来的花生酥放在地上, 又在花生酥旁放了一壶酒, 斟下一杯双手托起,倾洒在了地上。
「婉妹稍等,我马上便要去找你了。」
他转脸看着城中热闹的画面, 温声道:「临走, 我想带你看场灯火,你以前那么爱看灯,碍于外界声音,总不敢出门, 现在, 终于不必再有所顾虑了。」
这时, 阶梯口传来一句——「用人血染红的灯火, 想必是极绚烂,极华美的,白太师真是用心良多。」
白牧转头,看到登梯而来的年轻人,默默站起了身,眼波未动,面无波澜。
宋鹤卿站在城楼,隔着五尺冷清月光看着白牧,眼睛里说不清是痛心还是惋惜,半晌后道:「白太师,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从蒙馆法开始,你便设下了这个长达十二年的局,之后告老还乡,广收门徒,留朝堂内斗,借圣上的手不费一兵一卒打压了谢氏,又利用我的贬谪回归朝堂,用过往功绩与陛下的宠信,将徒弟安插在你所需要的各个职位上,今晚时辰一到,仙人点灯开始,整个京城都会沦为一片火海,届时内乱四起,北狄再趁机攻入,如此局势,汉人江山很可能要因此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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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卿说到后面,声音已不自觉的颤慄,眼神里是不可置信与不可不信的痛意。
在他幼时修习武功,无数个坚持不下去的时刻,他爷爷都在用白牧的名字鞭策他,说同样姓白,白牧能做到,他白玉臣如何做不到。天下白氏皆以白牧为荣,人人痛惜英雄迟暮,但又有谁不想成为年轻时的英雄。
话音落下,在宋鹤卿的对立面,白牧背对烟火,神情晦暗不明,平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宋鹤卿微微摇头,回答的语气却肯确至极:「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白太师,回头是岸。」
白牧轻轻嗤笑一声,回头看了眼那些刺眼的热闹,道:「岸?有岸么。」
宋鹤卿未能听出那话中的凉薄与讥冷,忙不迭地上前道:「有!当然有!我至今未将实情对外透露,只要你现在下去,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守口如瓶,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回应他的唯有寂静。
白牧静静看着身后万家灯火,过了许久许久,缓慢否认道:「来不及了,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从未想过回头。」
宋鹤卿彻底急了,高斥一声:「白太师!」
他指着楼下远处繁闹街景,痛心疾首道:「你自己看看那下面都是什么人!他们不是当年作恶的那帮匪徒,那里面有老人有妇孺!他们又有什么罪过!」
可等对上白牧平静的反应,宋鹤卿方有些恍然大悟地颤了下手,后知后觉道:「不对,不是因为这个。」
他的视线落到地上那碟花生酥上,抬脸直直盯着白牧的背影,道:「你做这一切,是因为薛……」
话未说完,只见眼前残影闪来,宋鹤卿的咽喉便已被死死扼住。
白牧如若换了个人,额上青筋跳动,目眦欲裂,手上力度不停加大,低沉兇狠地从齿间挤出一个个字:「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你们所有人都不配。」
宋鹤卿只觉得自己的脖子活似被铁钳钳住,气儿都喘不上来一口。
他用力掰着脖子上手指,喉咙发出沙哑艰难的一声:「薛氏,到底是怎么死的。」
白牧似乎没料到宋鹤卿直至此刻还想着这个问题,竟感到无比可笑,笑完道:「她是被我害死的。」
宋鹤卿精神一振。
紧接着便又听白牧说:「也是被那底下每一个人害死的。」
「倘若当年我没有领兵御敌,扬州也不会失守,她就不会经歷那些可怖之事。倘若当年没有那些流言蜚语,她就不会自弃自恨,活在世上度日如年,最终走上自殇的不归路。」
白牧眼底通红,仿佛是陷入了回忆的泥沼,连带神情也变得凌乱狰狞,极力维持镇定道:「我把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带她远走高飞,去了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每天都在告诉她我有多么不能失去她,我们的孩子有多么需要她,可是她说她真的没办法,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耳朵里就是天下人对她的唾骂,他们说她是淫-妇,破鞋,辱没门楣,说她这辈子已经毁了,那是她人生永远抹不去的脏污,再也别想干净。」
未等宋鹤卿发出声音,白牧一把甩开宋鹤卿,指着楼下人海怒斥:「可笑至极!蠢钝如猪!倘若遭受迫害者沦为可耻,岂非助长加害者之威!泱泱华夏,仁义之乡,滋养出的生灵却是如此不仁不义,不辨是非,难道不该斩尽杀绝,更新换代吗!」
宋鹤卿不停咳嗽,头脑飞转,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反驳的话,终是忍住喉中刀绞之痛,用力喊道:「可他们大部分人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世间千万人,大多如同河水只跟风向而无已身,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对是错,他们也不会去细想其中道理,外界说什么干什么,他们便也说什么干什么,如此简单而已。他们并不知自己一句话是否会给他人带来灭顶之灾,他们也远远想不到那些,毕竟河水有何头脑判断可言,河水只会跟风罢了!」
宋鹤卿踉跄站稳脚下,指着烟火灿烂处:「白太师,你仔细听,这世间可还有关于夫人的流言蜚语。」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河太宽太大,王侯将相,公卿大夫,也不过是河中稍大的一尾鱼而已。你难道真要为已成定局的过往云烟,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吗?倘若夫人在世,我相信她更想看到你放下一切,余生只为自己而活。」
白牧看着宋鹤卿,视线从方才的狠重,重新化为清浅平静,他轻笑一声,缓缓道:「宋少卿,你尚未成亲吧?」
宋鹤卿怔了下,未置可否。
白牧道:「从结髮那刻起,夫妻间便是同心同德,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为她活,便是为自己活。」
这时,皇城之上,大钟鸣响,三下过后,便是仙人点灯。
白牧从袖中掏出短弩,上鸣镝,抬高手臂,准备对天发出。
宋鹤卿看出他这是想对藏在城中各处的北狄人发信号,立马扑去妄图阻拦,急切地叱咤:「停手吧!藏在渠水中的火-药已经被我找到了,你这鸣镝发出去除了引人怀疑,已经不会有任何作用了!」
白牧笑意犹在,反问过去:「宋少卿怎就知,火-药只在渠水中有。」
宋鹤卿的唿吸霎时凝住,密密麻麻的凉意如同万千小虫,从他的后背向上攀爬,延伸后脑,遍布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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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一声刺耳脆响,鸣镝发出。
作者有话说:
晚上应该能大结局了朋友们!
第147章 正文完结
◎太师妻(完)◎
「宋鹤卿!」
唐小荷勐然从梦中惊醒,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睡着了。
她只记得寿宴圆满结束,御膳房到了收尾打扫的时候,王大于见她直不起腰, 便让她坐在角落里歇上一歇, 没想到这一歇,人就睡过去了。
唐小荷揉了揉嗡响的头,正想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王大于便急匆匆地小跑而来,身后还跟着前来行赏的太监。
唐小荷忙起身随众多庖丁站整齐,准备恭恭敬敬向太监行礼,不料腰未弯, 她便被王大于扶了起来,听他激动道:「唐姑娘别愣着了, 陛下他老人家召见你,你快赶紧过去吧。」
唐小荷睡懵了, 下意识便问:「陛下召见我干什么?」
「哎呀自然是好事啊!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 肯定是要对你大赏特赏,你快过去吧!」
唐小荷点了点头,来不及反应便被王大于推走, 走着走着想起正事, 连忙去问:「对了,敢问眼下几时几刻了?」
王大于皇帝不急太监急,急得擦着满头汗道:「唉呀,我哪有工夫知道那些, 反正大钟刚响完第一声儿, 再来两声便是仙人点灯了, 你别说了, 快赶紧走吧。」
唐小荷听到「仙人点灯」四字,整颗心顿时便提了起来,人也精神了,忙跟太监出去,穿过承运门,走向太极宫,路上钟响如闷雷,在她耳畔来回飘荡。
皇城中的古钟歷经百年,钟声浑厚悠长,声起声落,可绵延百里,传遍京城。
第二道钟声落下时,唐小荷被带到了太极宫。
她屏声息气,强沉下心不去管百官好奇的视线,低头只盯自己的脚尖。
从光可鑑人的琉璃石地面上,她可看到头顶盘旋的绕樑金龙,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悬挂殿顶,恰似画龙点睛,使整条金龙栩栩如生,更添流光溢彩,亦令整个大殿亮如白昼。身处其中,周遭奇香四溢,耳畔乐声若有若无,如临仙境。
在众多视线中,唐小荷能感受到头顶正前方那两道视线最为明显,也最有压迫感,足以让她喘不过气。
但她强行压制住了自己心头的所有慌乱,在太监的引导下停住步伐,叩首行礼道:「民女唐小荷,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恭贺陛下龙辰大喜,福寿延绵。」
头顶响起一声轻微的笑声,天子似是向身旁皇后低语什么,继而道:「唐小荷,你女扮男装混入京城,先进大理寺,后又入宫进御膳房,连朕的眼睛都骗过了,称得上是半个欺君之罪。」
唐小荷心一咯噔,心想完了,赶上卸磨杀驴了。
「然,」天子顿了顿,继续道,「朕与皇后念你厨艺尚佳,不可多得,今日破格赐你金菜刀,收你到御膳房为总庖长,你可愿意?」
唐小荷瞬间抬头睁大了眼,但想到什么不可直视天颜,立马便又将头低了下去,激动到攥紧双拳,语无伦次道:「民,民女多谢陛下娘娘赏识!民,民……」
天子笑道:「不必紧张,好生说话。」
唐小荷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掉,拼命平復下心情,努力维持冷静,字正腔圆道:「民女惶恐,不胜荣幸,拿到金菜刀进御膳房,乃是民女自幼以来的梦想,如今梦想近在咫尺,民女本应一口答应,犹豫半点都是对昔日自己的不尊重。但是,人的心性总不会数年如一日,丁点不会改变。」
「民女自进京以来,生死关头经歷颇多,许多想法亦在随之更改,过去时,我想拿到金菜刀,证明自己的本事与能耐,名利双收,衣锦还乡。但现在,民女发现,光阴短暂,转瞬即逝,名也好,利也好,世间最大的名利比不过身体健全,父母安康。民女外出至今,远离父母双亲,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早点返乡,回到父母身边。」
话音落下,殿中久久无声,只剩缥缈乐声悄然迴荡。
天子沉吟,问:「你的意思是在说,你不愿意接受朕与皇后的好意,留在御膳房,做御膳房唯一的女庖长?」
唐小荷瞬时感觉头顶如针在刺,巨大的压迫感逼得她连一个字都难以再发出,万千感受萦绕心头。
但她终究咬牙一点头:「陛下所言,便是民女所愿。」
整个大殿顿时响起诸多官员的窃窃私语。
能在天子寿宴得以露脸的,皆是官居五品以上,在这些人里,除了极个别的,例如大理寺少卿忙于公务实在抽不开身,太师素来喜静从不赴宴,余下十之有八皆是抱负壮阔,野心勃勃之辈,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得以升迁的机会。
在他们眼里,小小女子能得帝后赏识已是三生有幸,如何能有拒绝之说?
甚至连天子本人,都在为此诧异。
他提醒:「唐小荷,你可想清楚了,机会只有一次,错过这回,便没有下次了。」
唐小荷口吻果断:「民女心意已决。」
天子沉默片刻,释怀道:「也罢,朕与皇后不便强人所难。不过唐小荷,朕不太明白,人世如此漫长,你尚且年轻,为何会如此看重光阴?」
唐小荷顿了一顿,温吞道:「人世果真漫长么?」
「七十年也不过两万五千天,除去不知事的幼年,再除去睡觉,吃饭,为生计与琐事劳碌,所剩下的也不过千余天。在这千余天里,再去掉生气,恼怒,不愿与人交流说话的时刻,真正静下心来去体会真正的愉悦,加起来怕也不过短短百日。倘若有场飞来横祸,这短短百日便又要缩上一大截。人世看似漫长,可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时刻,又有多少呢。与其在那短暂的时刻里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一道菜被砍头,还不如待在亲人与爱人身边,管他们温饱,伴他们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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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第三道钟声响起,大音刺耳。
唐小荷发现自己说得有点太多太过了,便不知所措起来,神情慌张闪烁。
天子沉默过后,下令吩咐把金菜刀送到了她的面前。
唐小荷看着红檀木托盘上那把金光闪闪,让她梦寐以求的刀具,下意识眼红鼻酸,却坚定摇头,表示自己的心意不会更改。
天子道:「这把刀是你的了,但你不必因这把刀而留下,这只是朕对你的肯定,也是你能耐的体现。」
唐小荷这才叩首谢恩,收下了那把刀。
按照以往传统,皇帝还要满足她一个心愿,心愿可大可小,只要不过分,什么都行。
若放以前,唐小荷脑子里肯定闪过宅子银子金子园子,但在现在,她脑子里就只有宋鹤卿的脸。
她只想见他。
第三道钟响落下,唐小荷还是没说出自己的心愿,天子让她慢慢想,改日说出也不迟。
时辰到,百官起,簇拥九五之尊前往宣德楼。
宣德楼下,万民沸腾,山唿万岁。
一支燃烧着的箭矢从楼上发出,穿过夜幕,直冲天香楼上的巨大「仙山」。
箭矢正中,火光乍起,「仙山」在火中燃烧,轻烟环绕山间,于烟火朦胧中释放万千明灯,天灯缓缓直升天际,高悬苍穹,堪比星辰。
五湖四海汇聚京城,汉人文明在此刻璀璨到了极致,无人不在为此刻的画面而感到震撼,无人不在为之狂欢。
只有唐小荷,隔着宫墙看到冉冉上升的万千明灯,眼里直直滑出两行泪珠。
这些升起的灯还会落下,它们的火星会降临在京城各个不起眼的角落,它们有的会化为轻烟,消散在春风里。有的,则可能会与火-药结合,让京城沦落为万劫不復的火海。
决定生死的时刻,终于到了。
唐小荷看着那些灯,心境竟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过后,她毅然决然地拔腿沖向宫门,不顾身后所有宫人的唿喊。
她要去找宋鹤卿,哪怕时间来不及。
……
「还来得及!」
明德门上,宋鹤卿抓住白牧的双肩,拼命摇晃着他道:「趁这些灯还没落下,告诉我,剩下的火-药在哪!它们在哪!」
白牧什么反应都没有,两眼直直望着那片璀璨,仿佛在安静等待灭亡的到来。
就在这时,楼下有匹快马赶来,马上之人跃马而下,抬头大喊:「爹!是你在上面吗!」
白牧死寂的眼神瞬时出现光彩,却是无比恐惧地看向楼下,震惊万分的自语:「朝儿?他怎么会回来?」
宋鹤卿咬字兇狠:「是我派人把他找回来的,你再不说出火-药的下落,那就让他陪京城所有百姓一起死!」
白牧眼中终于出现了动摇。
片刻后,宋鹤卿冲下城楼,上马直奔太师府。
却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大闷响,转过头,是白牧躺在了地上,鲜红血液自他的脑后蔓延开,染红了明德门下的大片空地。
白朝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险些原地昏死,冲过去扑到白牧身上道:「你干什么!你为什么要从那上面跳下来!我有很多事情没弄清楚,我回来就是要问你的!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强行送走,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十五年前,我娘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你快告诉我啊!」
白牧看着白朝,眼神越来越涣散,翕动嘴唇,发出极轻一句:「婉儿啊……」
他看到她来接他了,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灵动皎洁,一如往昔。
他脑海中出现了许多声音,全是她的声音,从幼年到少年,从少年到中年,充斥在他的生命中的,全是她的声音。
「白哥哥,你想学武就学武吧,你干什么我都支持你。」
「白哥哥才不是不成体统,他以后要当大英雄的。」
「白哥哥,我爹娘说男女大防,你我都长大了,以后便不能常常来往了。」
「兄长当真要娶我么?我,我身子不大好,也不宜生育,恐会成你累赘。」
「白哥……啊不,郎君,你压着我头髮了。」
「郎君去哪我便去哪,去扬州也好,去哪都好。」
「郎君不觉得自己有些太溺爱朝儿了么?」
「郎君放心去吧,我会代你守好百姓们的。」
「郎君,你若当真爱我至极,便该如我的意,亲手了结我的性命。」
「郎君,能走在你的怀中,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白哥哥,我想吃花生酥了,你去给我买来可好。」
买来了,买来了……
白牧攥紧了手中的花生酥,心想:我买来了。
「爹!」
白朝看着那双眼睛从涣散到彻底无神,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趴在白牧怀中拼命质问:「你干什么啊你!从小到大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现在连死也不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究竟是不是你儿子!」
哭声越来越响,吸引来了原本被支走的禁军。
禁军不敢上前,认出宋鹤卿,连忙问:「敢问宋大人那边是何情况。」
宋鹤卿收回视线,强忍之下眼底通红一片,声音亦是强行克制后的沙哑:「太师白牧登楼赏灯,不慎坠亡。」
他一夹马腹,在禁军凝重震惊的脸色中重重甩缰:「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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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成灯海,地成人海,处处拥挤不堪,寸步难行。
唐小荷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直到听闻有毛贼进了太师府,大理寺少卿亲自进大师府抓贼,唐小荷才心中有底,转头直奔太师府。
什么毛贼,分明就是火-药藏在了那,宋鹤卿随便找个由头进去搜查火-药罢了。
她喊了一路「让一让」,中间又是僱车又是雇驴,终于在稠密的人海开出条路来,在一个时辰后抵达太师府的门口。
守在门口的胥吏都是她的老熟人,说两句话的工夫便将她放进去了,进去之后,唐小荷才算明白为什么白朝宁愿流连勾栏也不愿在家久待。
太黑了,也太冷了。
外面热闹成那个样子,进了里面,便好似进了个与世隔绝的洞府一般,处处透着冷清安静,连个多余的下人都没有。
开始时,唐小荷还以为人都被抓起来了,后来碰上何进,才知道这里边是真的没有人,就一个又聋又哑的老管家,还不经吓,一问三摇头,再问便要晕倒。
唐小荷先是问火-药找到没有,见何进点头,方松下口气,接着便要去后院找宋鹤卿。
何进拦住了她,欲言又止地为难道:「要不你还是等会儿过去吧,大人此时……不大好。」
唐小荷更为紧张起来:「他受伤了?」
「那倒也不是,大人就是有点——哎小厨你慢点跑!」
没等何进说完,唐小荷拔腿便去找宋鹤卿,边跑边喊宋鹤卿的名字。
找了半天,总算在后院挖出火-药的深坑前,找到了那瘫坐在地,垂头丧气的焉巴狐狸。
唐小荷气没喘匀便冲上前问:「你受伤了?」
宋鹤卿摇头,之后喃喃说出句:「白太师死了。」
唐小荷愣住,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许久之后,她蹲下身,手掌抚摸着宋鹤卿的肩头,柔声道:「起码你把整个京城的百姓守护住了,也把我守住了,宋鹤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宋鹤卿直至这时才算恢復了点知觉,但头脑还是麻木着的,他张开手臂抱住唐小荷,下巴抵在了她的颈中,回忆着白牧身亡那幕,哽咽道:「不知怎么,我感觉我现在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救了那么多的人,但是最想救的那个偏偏没有救回来,我实在想不通这其中道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觉得我,我干脆出家算了。」
唐小荷原本心疼到不行,听到最后一句话,一把便将宋鹤卿推了开,揪着他的衣领子瞪大眼问:「你再跟我说一遍,你干脆什么算了?」
宋鹤卿的脑子还没开始转,比木头灵活不了多少,闻言不假思索地重复道:「出家算了。」
唐小荷一巴掌便抽了上去,又问:「再说一遍!什么算了!」
宋鹤卿被抽懵了,顿了顿下意识说:「出家算了。」
又是响亮一巴掌。
「再说!什么算了!」
何进匆忙赶到,看到的便是他们英明神武救万民于水火的少卿大人,犯了错的狗似的坐在那老实挨巴掌,一动不动,连个屁都不敢放。
何进赶紧跑了。
「接着说!什么算了!」
「出……出去走走算了。」
唐小荷收了巴掌,揉着发麻的掌心,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我告诉你宋鹤卿,姑奶奶我身子都差点给了你了,你要是敢对我玩提上裤子不认人,我现在就把你阉了送进宫做太监!」
宋鹤卿长嘶一口凉气,算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了,只能感觉到两边脸颊生疼滚热,高高肿了一圈。
他踉跄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便要往外去。
唐小荷喝住他:「我让你动了吗!干什么去!」
此时有灯升到太师府上空,又缓缓下坠,朦胧亮光如萤火,点亮在二人头顶,精彩的表情一览无余。
「我去找陛下请罪,以后都不当官了,然后——」宋鹤卿被抽傻了,喝醉酒似的,咬字都不太清楚,说完半句还得想想后面的。
「然后什么?」唐小荷垮着张小脸质问。
「然后去巴蜀。」宋鹤卿手指沾了下脸上的伤处,疼得精神一振,嘶着凉气说,「找你爹娘提亲,再然后——」
再然后洞房那夜说什么都得打回去!丫头片子下手真重,她那两瓣屁股到时候别想要了!
作者有话说:
累傻了……明天先更洞房番外,下午六点,以防万一最好到点就沖,来晚了就只能听个响了(我会努力不把自己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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