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蛇妖竟痴恋于我》 第1页 《千年蛇妖竟痴恋于我》作者:明月栖山河【完结】 原名《新黑公子传奇》 人家白素贞修炼千年,下山后去寻许仙,是冲着报恩去的。同样是修行千年,道行高深的男蛇精褚九殷,也去山下寻人,为的却是报仇! 褚九殷不少费劲儿,终于让人把那个害他的颜子俊给找着了!消息传来那天,愣是给褚九殷高兴的一宿没睡着觉! 哈哈,终于要跟昔日的仇家见面了! 褚九殷摩拳擦掌,想了一肚子的坏主意。 他的想法是:先把颜子俊留在身边,就算没事找事儿,也要好生给他磋磨一番,不揭他两层皮,算他输! 过了几日,颜子俊果真就稳稳噹噹地跪在了褚九殷脚边儿。一个话不投机,褚九殷上来就是一记窝心脚,差点儿给人家踹上了南天门! 「别看他外表楚楚可怜,人畜无害,内里可是块儿坏骨头! 「他一个大石头块儿下来,险些将我砸死,我现在眼皮子上还留着疤呢!这个仇,焉能不报?」 —— 颜子俊快冤死了! 上辈子,他好生生的去拿个证书,走半道儿上,让车给撞了。再醒来时,就穿越到了古代,成了那个也叫颜子俊的人。 他刚接受了现实,就遇到了眼前这位,长的跟神仙似的褚九殷,褚公子。 褚公子跟他说了一大堆仇啊怨啊的,反正他没怎么听懂,至于这貌美的褚公子为啥那么大的火气…… 颜子俊一摊手:天知道这是为什么! 后来,他确实在褚九殷手底下受了老罪…… 只是某一天,外表美丽,内里比鬼还恶的褚九殷,不知中了什么邪,说自己在天劫时救了他一命,新恩旧怨的,就算是抵消了,以后会对他好点儿。 再后来,褚九殷又说什么以前的事都是误会,算他对不住自己,以后不管颜子俊愿不愿意,他都要鞍前马后,当牛做马的,好好补偿他! 再再后来,褚九殷就缠上颜子俊了,对他那叫一个温柔体贴,小心呵护,只要人家俊哥儿正眼儿瞅他一眼,都能羞的褚九殷满脸通红! 颜子俊心想:这个妖精莫非是看上自己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颜子俊吓得娇躯一震,不停地在心中吶喊:「可别啊,我还有表妹要娶呢,褚九殷要喜欢,就让他喜欢那些母大虫去!」 cp:褚九殷x颜子俊 千年黑蛇精傲娇暴躁深情攻x平凡小人物聪慧坚强温柔受 *微古风向; *古代环境下的妖怪文,除受以外,绝大部分出场人物,都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攻受有误会。攻开头儿傻缺,对受不太好,受外柔内刚,对攻更不好,后来乌解除,攻受互宠,双向奔赴; *攻受非完美人格,都有缺点;作者老古板儿,文风古早,忌口者谨慎食用; *每晚7点后更新,能保证完结,但因傻作者有家有业,故做六休一,抽一天时间陪老天仙和小奶狗儿。 *更多故事在明月栖山河vip 内容标籤:穿越时空 仙侠 重生 第 1 章 颜子俊神志昏沉的在幽深的黑暗中醒来,四周晦暗不明,嘲哳的声音混合着混乱的人影在眼前浮沉不定。 这时,门外粗哑的咒骂声由远及近,到了门口,门外那人忽而止住脚步,恶狠狠地朝着门里骂道:「养着这么个痨病鬼,真是倒了血霉了……」 门外另有一人应道:「人都凉了,还能醒过来,这小哥儿果真是命硬的很。老陈,你也别气了,等明儿还是找个郎中给他瞧瞧吧?!」 「一个死了爹妈,没人要的哥儿,治什么治?随他去吧!我这铺子一年妥不过就赚那几两银子,你当这钱是大风颳来的?说得轻巧!」 另一个声音顿了顿,故意压低了声音:「若是他舅舅一家找来……」 「嗨,你懂什么,俊哥儿他舅舅使了我五两银子,这才送他来抵了债。这几年,除了他家以前那个老管事爷儿俩,谁来管过他的死活?要是死了,也让他们找他舅舅孙大官人说理去,与咱们有什么连累?」 「唉,也亏这哥儿原生在富庶人家,爹妈死了,落了个这么下场,他那个舅舅……」 「啊呸!」门口唤作老陈的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吐沫,「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金贵人物,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在我这儿还当自己大少爷呢?!」 这一声啐,让颜子俊勐地醒了过来,许是闭气了太久,他人还未起来,先狠狠抽了口气,冷冽的空气顷刻像刀子似的往肺管子里扎,激的他撕心累肺地咳嗽了起来。 颜子俊挣扎着起身,缓了半天,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破旧小房里,周遭陈设寥寥,除了身下勉强算是床的旧木板,就剩一张方桌,两把条凳,桌上萤火如豆,被四面灌进来的冷风吹的东倒西歪,时刻都有熄灭的风险,映的这屋子更阴冷昏暗。 颜子俊坐在床上,看着身上穿的古人样式的棉衣棉裤,又看了看这俨然不是什么正经住人的地方,听着门口嘁嘁喳喳的骂人话,惊的自己半晌说不出话。 「我这是怎么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若不是感受着这具身体的寒冷、病痛与飢饿,颜子俊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他从小身体就不好,到了高中时候就彻底休学了,好容易自学完了高中课程,参加了自学考试,眼见着就要拿到大学文凭,却不想在去拿□□的路上,一辆失控的货车直冲他撞了过来。 第2页 他最后的记忆就像是旧时代的默片,只有染血的人影憧憧,和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听不到一丝的喧譁。他依稀看到了母亲哭红的双眼,一切就像是抹掉了声音的录像。 「我竟然没死?我还活着?!」颜子心脏跳的飞快,往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疼! 这竟然不是在做梦! 颜子俊再也顾不上其他,赶忙撩开身上的破被下地,去找自己双亲,让他们好好看看,好好摸摸自己。真是神了!那辆车那么勐地撞过来,他竟然还活的好好的! 不料他脚尖刚一着地,才觉着身上竟没有一点儿力气,身子一软,一下子跌到了地上。颜子俊的头重重磕到了地上,他头脑昏沉,坚持着抬起头,便听脑子里「轰」的一声,大量陌生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涌现出来。 这是另一个人的记忆。他叫颜子俊,荆州南郡人,自幼在当阳县里一富裕人家里生活富足,奈何他父母去的早,他和兄长被舅父家领养,二人小小年纪便寄人篱下,在亲戚家里讨生活,备尝人情冷暖。 他舅父姓孙,原本也是县里一富家子弟,因家里就他一个男丁,自小被父母娇养惯了,到了长成,也不学好,不求学上进不说,还成日里游手好闲,后来竟跟着市井泼皮学会了赌钱,将父母留下的身家输了个七七八八,家计便艰难了起来。后来妹夫妹妹身死,他便将妹妹的两个幼子领养了过来,吞了妹婿的家产,却又不好好待这两个外甥,每日里不过给粗粝饭食,破服旧衣,前几年学哥儿也死了,就剩了颜子俊孤苦一人。 这下,颜子俊更没了依靠,他舅舅的赌债从没绝过,输光了妹夫一家的私产,便又将苦命的外甥抵给镇上陈木匠家做学徒。说是做学徒,实际上就是为了那五两银子把外甥给卖了,想想他舅舅一家尚且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钱将他赎回去?! 听着门口那两人骂骂咧咧,说的竟是他舅舅又偷偷将他转卖给了县里张员外家里做妾。 老陈因嫌他面黄肌瘦,做不了重活儿,正想找茬儿找他舅舅要钱,把他领回去,不想他舅舅又欠了赌债,骗张家人说签的是三年活契,期限到了就可以领人,实际上就是一人卖两家。他们一家刚坑了张员外的钱,连夜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等老员外反过味儿来,人早跑的没影儿了,后悔也晚了。 事已至此,老陈也不能轻易放人。要怪,也只能怪那老东西自己不打听清楚!他手里攥着颜子俊的卖身契,这白纸黑字,签的可是死契,他不放人天经地义!他们若想要人,除非再出回血,要是不出钱,便休想把人带走! 他算盘打得可好,想着等张家来人,多要些银子,等赚了本儿了,再把人打发出去,一举两得。却不想这颜子俊突然得了急病,险些断了气儿。这一下子,若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上哪儿说理儿去?如今好歹算是活了过来,却又是一副痨病鬼的样子。 晦气!真是晦气! 老陈瞅着颜子俊满脸病容,瘦的一把骨头,自己都觉着堵心。就这,谁能看得上?也不知道他那孙子舅舅怎么蒙的张老头儿? 颜子俊看着自己身上的旧棉衣,破烂不说,还一点都不暖和,他往身上一摸,才发现身上的棉衣里填的哪里是棉花,竟不知是哪里捡来的柳絮和枯草! 颜子俊不禁悲从中来,才明白这个小哥儿终是不堪折磨,在这个冬夜里死了,他这才有机会和他换了肉身,让他在这个破屋里醒了过来。 门口的咒骂声散去许久,颜子俊脑海里仍旧不断闪现着这具身体的旧主零散的记忆,除了年幼时父母慈祥,兄长关爱的欢乐时光,剩下的便是在舅舅和陈木匠家里日夜劳作、挨饿受冻、受人欺负的苦日子。 他心中为自己,也为这个人唏嘘,自己呆愣愣地在地上坐了半天。 不管怎样,他穿越了。 颜子俊嘴角抽搐,脸上的表情晦暗难辨。 好容易重活一世,可一联想到这小哥儿的记忆,又想起天亮之后,要被卖到有钱人家做郎君,这样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前途可言?……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就在他昏沉地仔细琢磨着自己未来命运的时候,院儿里的鸡啼了两声,天色已经大亮,院门外开始喧闹了起来。不多时,一个约么上了点年纪的温厚声音传来:「那小哥儿人在这儿?」 「是,是,就住这儿。」老陈赶忙应着,他领着家里的帮工,往前赶了几步,一脚把门踹开,又给那帮工递了个眼色,那人立马会意,扑到炕上,将神志昏沉的颜子俊一把拎起,甩到了门外。 颜子俊摔了个满眼星,他身子本就弱,又两日没吃过东西,一时扑在地上起不来,头抢在地上,摔了满脸泥。 颜子俊强忍着心里直往上泛的噁心,吐掉了嘴里腥气的雪泥,心道,也不知这是个什么朝代年景,若是太平岁月,怎么净养出这些个狠舅刁奴。 他伏在地上也不着急起来,想这张家不是来买人做郎君吗?他现在这样蓬头垢面,面色青黄的要死不活模样,看着就倒胃口,若是还能让人瞧得上,那才奇了怪了!陈木匠不提前将人拾掇好了,先养出个好卖相,就指望着拿他换钱,真会做春秋大梦! 颜子俊心中冷笑不止,忽而头顶又传来方才出现的温厚嗓音:「这小哥儿怎么瘦成这样?莫不是病了?」 第3页 陈掌柜急忙摆手,觍着脸陪笑:「俊哥儿自小娇贵,前两日下雪,冷了些,他人小,受不住冻,是病了几日。」 颜子俊微抬眼,望向来人,入眼的先是一双续着风毛的干黄靴,再是绿罗团花锦绣棉袍,腰上佩金嵌玉带环,头上带了顶皂色貂皮帽。再看长相,年约四旬,生的额阔顶平,唇方口正,双眼明亮似点漆,脸上挂笑,却自有一番威严气度,粗浅看去,应是个在勛贵人家掌事的身份。 颜子俊在脑子里搜索着前世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阳县里哪户人家能有这般富贵,连个管家的穿戴气度都能这么体面尊贵。 却听中年男人口中发出「啧」的一声,似是对眼前瘦弱的颜子俊不甚满意,他并不正眼看老陈,只问了句:「好些了没有,可起的来?」 说罢,他身后的随从上前将颜子俊从地上拉起,颜子俊这才意识到那人方才问的是他,赶忙回答:「我,我……好点……」 「咯噔」一下,颜子俊心脏登时漏了一拍,心想坏了!敢情这颜子俊上辈子还是个口吃…… 他「我」了半天,那中年男人也不着急,让随从找了件袍子给他披上,又命人去厨房找些吃食送过来。 颜子俊病了几日,后面连着两日没进过水米,饥渴的眼睛发绿,嗓子冒烟,眼下有了热汤热饭,再顾不得什么尊严体面,躲到一旁,蹲下身子,就着手里的热水,攥着油饼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贾老爷,这十两银子少了点,怎么的,也得十五两吧?这些年,哥儿在我家好吃好喝,光花销就不止这个数……」 「哼!你五两银子买的人,颜子俊没日没夜给你家干活,从没领过一文工钱,这怎么不说?就这样,还稍不顺心便动辄打骂,当真是没天理!丧良心!」颜子俊心中啐道,竖着耳朵听那二人谈话的同时,也不耽误他狼吞虎咽着手里的食物。 那贾先生听老陈这么一说,似是从鼻腔里挤出了一丝热乎气儿,道:「你看他这头面儿,哪儿还有个人样儿,十两银子你已不亏了,还想怎样?莫不是当家的以为咱们是外地人,便是好相与的?」 「您,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老陈陪着笑,顺道儿偷偷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他掂量着眼前的贵客可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莫不说这人言行举止,绝不是出身一般的富户,便是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年轻后生,个个锦衣貂裘,骨健筋强的,一看就是练过的好手,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可他算啥地头蛇? 眼下还是把这个痨病鬼打发了要紧,不赔钱便是了,若是过了这个村,把人砸手里了,更倒霉! 老陈拍了个巴掌,状似狠了很心,咬牙道:「您出这个价,便是这个价吧,我也不推辞了!这俊哥儿,诶,您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儿,那是病了!改明儿好全了,洗漱收拾干净,模样可俊了,又识文断字,手脚还勤快的很……」 贾管家也不听老陈絮叨,朝身后一抬手,一年轻人立马上前,将一织锦钱袋塞到老陈手里,老陈只手一掂,便知足数,对这结果心里也算满意,墨迹着将卖身契递了过去,那年轻人一把接过,叠了两折,掖进了袖袋里,这事便算是两清了。 颜子俊这时已将手里的油饼吃了个七七八八,肚子里有了食儿,心里稍定,他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是他这副皮囊现在还不够悽惨吗?敢情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冤大头,不管是做郎君,还是做小厮,还真有相中他的? 又想起方才两家相谈时,那人说他不是本地人,他不是张家来的人?颜子俊正觉纳罕,转念又想,管他主家是哪里的贵人,先离了这里再说,就算去做苦工,也比卖到张家,去给老男人做郎君要好。 想到这里,颜子俊心里略敞亮了些。他身无长物,也不用怎么收拾,贾管家领着众人行色匆匆,也不愿在此久留,他示意颜子俊简单收拾一下,便要动身离开此地。 一行人到了门口,正准备翻身上马,却见一青年满头大汗的从远处跑了过来,他刚立到颜子俊跟前,便是一副悲愤交集,要哭不哭的样子,他喘着粗气道:「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这是要带你上哪儿去?!」 第 2 章 颜子俊见眼前青年面上的担忧之色不似作假,缓了片刻,才想起这人是祖父在时,便在家里侍候的吴老爹的儿子,自己上辈子常唤他阿越,他二人名为主僕,实际相处早已如亲人相待。 「我舅舅……」颜子俊因有隐疾,本说话极慢,这「舅舅」二字刚吐出口,就想起上辈子的遭际,不禁红了眼眶。 阿越不等颜子俊说完,忙道:「公子莫急,你的事我已知晓,我爹让我凑足了银两,你谁家也不要去,纵是粗茶淡饭,咱家也有你口吃的……」 阿越说的动情,方才接契的那个年轻人插话道:「你是哪家的小子,敢拦住我们去路?你家公子已经被我家买走了。呶,这是卖身契,你自己看!」说完,从袖筒里掏出一张薄契,展开递到阿越面前。 阿越心里着急,为着颜子俊,强压下心里躁火,上前解释道:「三年前,我家公子被他舅舅送到孙家抵债,按规矩是签了契的,不想那黑心肠的又矇骗你们,说签的是活契,收了钱就跑了,可这哪里做的了数?你们张家虽出了钱,人却不能领走!」 第4页 「如何做不得数?这卖身契是我们管事的从陈木匠手里用银子换的,白纸黑字,你若不服,自可去官府告状去,我们还要赶路,没空听你矫情。」 那年轻人气盛,与阿越说话并不客气,那贾先生于此事上并不愿以威势欺人,他微一拧眉,便让身后之人住了嘴。 贾先生徐徐说道:「小兄弟怕是认错了人,我家主人乃荆江洞庭褚氏。小公子舅父私卖甥男一事,张家家主自知被骗,已向县衙递了诉状,又知公子身患重疾,也不欲对他本人纠缠。 我家买人,与陈家皆属自愿,买卖合情合理,我家有身契在手,便是再有什么前尘,也与我们无干,你也莫要再纠缠才是。」 贾管家正要示意身后众人上马,不想阿越「扑通」一下,跪在了他面前,再抬头时,已是眼中含泪。 「求老爷莫要带我家公子走,他自小体弱,本做不得重活,您带了家去,也没什么用处……」话未说完,阿越瑟缩着从怀中掏出一布包,将布料展开后,手心里捧出了五两碎银。 「三年前,我家公子被他舅以五两银子卖到陈家做工。我,我只恨我跟我爹没本事,这几年东拼西凑,才攒够了这赎身钱,大老爷行行好,这钱您拿走,让我带我们公子回去……」 言罢,阿越又在贾管家马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贾管家周身随从互相看了一眼,都等着管事儿的拿主意。 贾先生坐于马上,忍不住嘆了口气,俯身对阿越劝道:「你何必如此执拗,他舅父两次将外甥卖与别家,还诓人钱财,可见是个不守信的无赖之人。他舅父一家如今不知去向,全然弃他于不顾,这门亲自此便算是断了。莫说他一家都跑了,便是还在这当阳县城,也不是个让人放心依託的去处,不若跟了我去,好歹还能有个活路。」 颜子俊在一旁泪眼迷濛的听了半天,才弄清死契活契的区别。他看这贾先生还算和善,却不知他家主人是何脾性,他自是想留下跟了阿越去,可见阿越形容穿戴,便知他们一家过的也不好,他不忍再拖累人家。 阿越却仍跪于马前,不肯起身,只双手将那五两碎银高举,一再哀求。 那贾先生已算是极有耐心了,与他劝解许久,见他仍如此倔犟地挡于道前,便有些不快。他身后手下看出他面上已现不耐神色,当即会意,策马上前,朝下就是一鞭子。 「嘶——」 阿越捂着脸,脸色苍白的倒于路边,他像是不知道疼,硬撑起冻麻的腿脚,只顾着低头去捡散在路边的几两碎银子。 颜子俊也是个有脾性的,他见阿越被打,心里凳时急了,他尝试着阻拦,努力用视线追寻着阿越的身影,在人群中推搡了半天,只隐约看到雪地上一片猩红,等他好容易挤到跟前,才看清鲜血从阿越的下巴上不断淌下,左颊上竟破了好大一道口子。 「我们管事的好心劝你,你却不听,真是不知好歹!告诉你,人是我们十两银子买的,等你攒够了钱,再来我们墨山浦褚家赎人吧!」 匆忙间,颜子俊被人拉到马上,坐于一人身前,见阿越受了伤,他又惊又怒,挣扎着就要下马,奈何他人小力薄,凭他在人家臂弯里折腾半天,也不能得逞。 「……阿越,放我下来,放了……」他急的大叫,却没人再搭理他们,众人立于高头骏马之上,纷纷扬鞭,马儿鼻下唿哧着热气,嘶鸣不止,将蹄下来不及捡起的碎银碾进泥里,向前疾驰而去。 颜子俊生前身后皆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他虽然从未与阿越相处过,但因有前世的记忆,情感上是能感知到他与自己是极亲近的人,他眼见这帮人仗势欺人,又见阿越为自己受伤,心里极过意不去。他被人按着,在马上颠簸,未驶出几里,已经哑着嗓子,哭湿了前襟。 待他们一行人出了城,不知那掌事的是何意,弃了平坦的官道不走,偏寻了一条向南的小路行去。到了午后,忽然狂风大作,一霎时,飞沙走石,遮天盖地,方才还明媚爽朗的山野陷入到一片地狱般的黑暗里。 颜子俊从未见过这等情景,他赶忙拽住衣襟,尽量将头脸藏进衣服里,矮下身子,伏在马背上。可即便如此,他仍感到头顶上勐地起了一阵旋风,豁喇喇的枯叶杂草如雨点般朝他迎头砸下。他本就体力不济,兼之这一日又生出许多事,身下的马儿未行数步,他就支持不住,最后将意识彻底地陷入进黑暗里。 —— 「他就是主君让管家寻的那个小哥儿?看着模样挺白净的,只是瘦弱的很,想必在外面受了不少罪。」 「唉,你同情他干啥?你不看他得罪的是谁?到了这儿,主君必是不会轻纵的。」 「怪可怜见的……诶,我说你平日不这样,今日说话怎么这么刻薄?」 「你看他一副可人疼的模样,指不定藏着什么坏心眼儿呢!他可是主君让贾管家亲自带回来的人!老话怎么讲?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园子外面可不比咱们这里干净。你要是可怜他,等主君脾气上来,你替他受过好了……」 「你说话就好好说,往我身上赖什么?滚滚滚……」 颜子俊其实方才就醒了,他听着两个在院子里打扫的僕役在窗户根下嘀咕了半天,直到窗外的日头偏了,阳光射的他眼睛直流泪,他才不得不睁开眼,向着周身环顾了一圈。 第5页 「好歹是比先前那屋子好了不少……」颜子俊看着雪洞一般的房间,在心里嘆了一句。虽然是一干器具全无,但好歹桌椅板凳置办齐整,桌上茶奁茶杯俱全,身下的松木床上吊着轻纱幔帐,被褥也是浆洗过的,虽朴素了些,倒也很是干净。 他再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原先那身混着病气的脏臭衣衫已经被人换下,他里头着了身雪白亵衣,外头穿着粗布的靛青色袄裤,虽略大了些,却已十分清爽暖和。颜子俊捋了下额前的乱发,发现自己先前脏污的头髮也已被人洗过,更是觉得全身上下好受了不少。 他身上虽仍旧没什么力气,但在柔暖厚实的被褥里睡了许久,到底是比先前好了些,看着墙角架子上置了个黄铜水盆,颜子俊赶忙挣扎起身,趿着鞋过去,他双手攥着盆边,俯身向水里看去。 入眼的,是一张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的面孔。白净的脸庞,眉清目秀,模样很是斯文,俊秀的凤目低垂,长长的睫羽将那眼眶中的两点星子衬托的更为出色。 真是一张俊脸! 若是身子更康健些,脸庞再红润些,着上锦绣袍服,再将那墨染的秀逸长发好好束上玉冠,也是位丰姿俊秀,顾盼神飞美少年呢! 颜子俊这还是第一次看清自己这一世的容貌。他上辈子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多年,已经想像不出自己有朝一日能体格健硕,容貌英俊的画面。如今重活一世,上天给了他个不错的相貌,他方才的好奇已转为惊喜,就差双手合十,感谢上苍了! 不说能靠脸吃饭,只是长的好些总不是坏事,若是真如那贾管家所言,他能在此地谋个生路,当不辜负上天给他的安排,他定要弥补缺憾,好好活上一世。 颜子俊正思忖着前途,肚子却突然「咕噜」叫了起来。 「哎呀,不知道多久没吃过东西了,睡得太久,也不觉得饿。」颜子俊自言自语着,正想着出门寻个人问问,到哪里能找些吃食,却不想那贾管家正好推门进来,手里还拎着个雕花的精緻食盒。 「你睡了数日,想必也该饿狠了,赶紧过来吃些东西吧。」 老管家虽不多言,但说话时的语气神态还算亲切,颜子俊饿的肠胃一阵翻江倒海,道了谢,赶紧坐到桌前,捧过盒子便吃了起来。 不过就是些普通的面食、酱菜和稀粥,这一餐让颜子俊感觉吃的简直是琼浆玉露。他的记忆里,已经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饱餐过了。 他吃着,贾管家便在一旁坐着看他吃,一副极耐心的样子,看他差不多吃饱了,才道:「难为你一路上辛苦,若是饱了,就随我至前厅,我家主人等你多时了。」 颜子俊听此言,登时心里一窒,不禁犯了难。 自己不是什么大人物啊?俊哥儿上辈子还有什么隐藏的秘事自己没有想起来吗?怎么人家大人物不等自己去拜见,大冷天的,还专门等着面见自己。 这可不行,从古至今没有这样的规矩,事出反常,必有妖孽!还得小心行事才行! 他不敢失了礼数,赶紧抹干净唇角,朝着贾管家点了点头,示意自己随时可动身前往。贾管家也不做二话,领着他出了房门,绕了几绕才出了院门。 二人先穿过一处雅致的廊庑,又走过一个虎座的门楼,再过了一个磨砖的天井,所见皆是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兼有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 颜子俊跟在贾管家身后,边走边看,心中连连称奇,默默贊道:「真是一处天上有,地下无,极富丽堂皇的所在啊!」 转眼到了园中前厅,入眼的先是一带雕栏,其间嵌着碧色琉璃,厅前挂着月白色沙盘银丝帘子,有两个婢女将纱帘先开,中间匾额书有「瑶台清梦」四个字。几案桌椅,尽用退光漆面的湘妃竹制成,两边陈列书架彝鼎,兼墙上挂着的秘书法帖,纵横层叠,意境悠远。 「小饮偶然邀水月,谪居犹得住蓬莱。」眼前所见,让颜子俊忽然就想起高中时读过的一句诗。 能将整个宅邸布置的这么有意境,嗯,这家的主人品味当真是不错! 他想自己可能是运气好,这家主人绝非一般富户,当是个知书识礼的钟鸣鼎食的大富之家,他若能在此好好当差,等积攒够了赎身钱,将来或留下,或出去谋个差事,应该不难。 颜子俊正想着,听身旁贾管家小声提醒了句「主君到了」,这才收敛起心神,朝那雕镂屏风后踱出的人影看去。 眼前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黑衣,墨色长髮由一支白玉簪高高绾起,细长的黑眸清冷锐利,双唇削薄轻抿,宛如无瑕美玉熔铸成人,只是静静地站在此处,也是丰姿秀奇,神韵超群,给人一种高贵清华之感。 颜子俊不禁看的痴了,就差在心里鼓起掌来。 怎么有人能长的这么好看,这是哪里的神仙下凡啦?这不是仙侠小说里的人物嘛?! 一旁的贾管家见他一脸憨痴模样,只知道呆立着,心里替他着急,他先是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后见颜子俊仍不上道儿,心急之下,一脚踢到他膝窝上,颜子俊「啊」地低叫了一声,当即萎在了地上。 「左右听令,把这个无耻刁奴给我绑了,给我狠狠地打!」 「啥?」颜子俊刚在地上跪稳当,他勐地抬头,向上头看去,若不是坐上的那位神情兇狠,看他以极厌弃的眼神,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6页 这是怎么了?我犯什么错了?怎么好好的神仙转眼就变阎王爷了? 第 3 章 那主君一声令下,顷刻间便有五名俊俏青年从他身后鱼贯而出,这几个人穿戴不俗,且个个身强体健,相貌俊朗,一看便是这家主贴身使唤的人。 许是他们一早就有准备,只待主人一声号令,便有人迅速从腰间甩出绳索。再看另一人,已备好了大杖,持杖正立于厅前玉阶之下。还有一人不知从哪里扯出一把条凳,大喇喇地掷于颜子俊面前。 一切准备就绪,最后两人大步跨到颜子俊身前,一左一右将他擒住,三两下便将他捆成了粽子。这捆绑的手法当真熟练的很,颜子俊试了试,手腕竟转不动半寸。 颜子俊跪在地上,身上被束的极紧,险些要喘不过气来,腕子上更是被那不知道用什么拧的绳子勒的火辣辣的疼。 他看着眼前碗口粗的棍子,心想这东西要是实打实的招唿到自己身上,怕是要不了几下,就能再送他去投胎。便是一时半刻死不了,等伤口发了炎,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早晚也是个死。 知晓了这其中的厉害,颜子俊不能不怕,难过之余,心头更是一片怆然。 他觉得委屈,无以言说的委屈。 生前身后两辈子,他都没做过什么坏事,凭什么这人一见到自己,便要这样喊打喊杀? 他想不出缘由,心里愈发难受,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不止。 虽然身边没有一个可依靠之人,颜子俊在极无助时,仍将目光投向了贾管家。他无声地,殷切地向他求助着,但老先生眼神闪烁一番,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眼见着自己被人拖到凳子上摁住,只待那上位者令下,他便要被打的皮开肉绽,颜子俊却并不死心,想着即刻便是死了,也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下,他努力缓下心神,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 「你,你……我……」他忘了自己说话结巴,急得满头大汗,也无法将心里所想表达清楚。 「你什么你?死到临头,还来啰嗦!」一青年侍从沖颜子俊喝道。 这可如何是好? 这样不行! 颜子俊将双目一瞬阖紧,再睁开时,面色已恢復如常,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坐上之人,一字一顿,却字字铿锵地问道:「你是何人?我犯了何事?你们,你们凭什么打人?!」 那黑衣男子似乎对颜子俊敢来质问于他颇感新奇,他勐然转身,幽暗的瞳孔里似闪着碧莹莹的瞳光,他似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忽而笑了起来:「你当真是全忘了?!」 这一笑,当用风光霁月,春山含笑来形容,可在颜子俊眼中,却隐约觉出透骨的寒意。 什么忘了,忘了什么? 他这话是何意? 颜子俊在脑海里快速思索着这话里的意思,然而全然无所获,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前世今生,都对眼前这个「蛇蝎美人」全无半点印象,更无可能有什么大的过节。 黑衣男子款步而下,他步于颜子俊身前,俯下身子,含笑道:「我乃荆江洞庭人士,姓褚,名九殷。十二年前,我险些折损在你手里,好容易逃出命来,才有今日造化,如今你落到我手里,合该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还有什么说的?」 颜子俊趴在凳上,听他一说,更是煳涂了,他睁大了眼睛,懵然无措地与褚九殷互相瞪着,直到褚九殷被他一副天真率真的眼睛看的急了,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怎么?你全不记得了?还是当我所说是一派胡言?!」他气息不稳,显然是有些动怒。 连带贾管家在内,前厅里伺候的侍从婢女,无不倒吸了口气,身子微微瑟缩了起来。 颜子俊自问并无理亏之处,便无所畏惧,他目光澄澈,回视着褚九殷。 眼前的黑衣人比他高了足有一头,且身形高大壮硕,他那身黑衣如乌云般,似要将自己全然笼罩进去。那双捏在他肩上的大手,怕是只要稍加用力,就能捏碎他两条膀子。 要说不害怕这个人,那绝对是假的。但受到褚九殷连番质问,颜子俊倔气也跟着上来,他壮着胆子,缓了缓,小声回答着:「我,没有……我也不记得……」 褚九殷唿吸变得急促,他捏住颜子俊的下巴,眯着那双细长的凤目,语气中透露着危险的气息:「真是个俊俏的小人儿,可惜生的是菩萨相貌,肚里却是蛇蝎心肠!」 眼前的和风惠雨顷刻间就变成了暴风骤雨,一瞬息的工夫,褚九殷就变了脸,他抬起长腿,冲着颜子俊心口就是一记窝心脚。 他人高马大,身体壮硕,这一脚下去可不比常人,仿若有噼山裂土之威。只听得颜子俊惨叫一声,身子便飞掠出一道残影,竟是被褚九殷一下子踹出了十余尺远。 众人只见颜子俊身子宛如如风中残叶般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后,便再也动弹不得,人没有直接昏死过去,仍挣扎着半抬起了头,他忽而歪了下身子,「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这主人都直接上场行刑了,这人也不用再打了吧? 唉,方才还好好的小哥儿,眼下已是脸色青紫,出气多,进气儿少的,哎呀,怕是就剩一口气了。 众人见褚九殷不发话,嘆息之余,也没人敢插言,贾管家眼见颜子俊惨状,也是闭起了眼睛,连连摇头。 第7页 这能怪谁呢?当然不能怪主君。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结善缘,不积德! 众人如是想着,都在等着家主发话,褚九殷发泄完怒火,气息稍缓,厉声对左右道:「来人,把他给我……」 他话未说完,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贾管家一手成拳,抵在唇边狠狠地咳了一声,才拉回褚九殷已经趋于暴烈的神志。 这贾管家是跟在他身边积年的老人了,日常无论公事私事,褚九殷不少向他问计。今日见他如此反常,竟向着一个跟自己有仇的外人,这让褚九殷颇感意外。 他顾及着老管家的面子,才平息了怒火,除了身边几个亲信,将闲杂人等都屏退了下去。 褚九殷斜靠在紫檀座椅上,看着一旁捻着几根青须的贾管家,问道:「贾龙,你方才阻拦,到底何意?」 贾管家不疾不徐地,对着主家开口解释道:「我跟了公子多少年了?,自然不能向着外人,只是那小哥儿再用不得刑了,若我方才不拦着,出了人命,妨碍的还是您自己。」 「哼,若不是这个无耻无行小人作孽,我怎会修为大减?若如常修炼,我怕早已修成正果,白日飞升了!」 「公子所言,我又怎会不知?您修回千年功法,实属不易。只是如今天劫在即,若因为他,让咱们手上沾了人命,怕到时要出大事啊!」 「我……」褚九殷登时住了口,他知这贾管家向来不爱多言,方才所言,其实极有道理。 他自斗母元君座下听习道法,勤学苦练千年,才化去原形,幻为人身。他有了今日修为,早就超脱了三界轮迴之苦,可以说是上天入地,千变万化,几乎无所不能,断不可为了这个小人断送自己前途,他将来可是要飞升成仙的! 他执起茶盏,朝着仍躺在地上,早已昏死过去的颜子俊抬了抬下巴,问道:「你所言有理。我没想到他这么单薄,连这一下都挨不住,你看他这样儿,怎么办吧?」 莫说他受不住,这园子里换了谁估计也得够呛! 贾管家唇角颤了几颤,转头劝道:「颜子俊当年虽年幼,但险些伤了主人性命也是事实,咱们带了他来,便是要将他好好磋磨,以偿赎罪愆。只是他人昏迷着,也不好定罪,不如我先带他下去,等好些了,咱们再从长计议罢。」 褚九殷眼也不抬,只将茶盏置于案上,对贾管家方才的提议微微颔首。 得他首肯,贾管家忙对左右命道:「还站着干什么,还不给人松了绑,赶紧提熘下去?!」 「是,是。」颜子俊身旁的几名近侍连连点头,一人上得跟前,指尖掐了个诀,绑在颜子俊身上的锁仙绳便如游蛇般听话地回到了他手上。 「园子里西北角有个偏院儿,就让他先在那儿搁置吧,你们仔细些,别让他死了。」 「是,贾先生。」 几人对坐上二人行了礼,便提着颜子俊退了下去。 —— 颜子俊再醒来,已是子夜时分。 他睁眼的第一刻想的,就是自己竟然还活着。 疼!实在是太疼了! 他强撑着坐起身,将衣服的前襟扯开,赶忙在胸口上摸了摸,看着胸口连带肚子上的一大片青紫,颜子俊稍松了口气。 还好,肋骨没断。 他正暗自庆幸着,忽而屋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冬夜里的寒风趁机被人裹挟了进来,冻的躲在薄被里的颜子俊一阵紧似一阵的哆嗦。 颜子俊看向门口,只见一众僕妇簇拥着一女子从门外进来。这人打扮的与众不同,乌墨般的宝髻高高挽起,一身红彤彤的罗袍绉裙,明丽的像是绉着春山里的光景。头上、耳上、身上的钗饰镯子,如花似锦,像是数不尽的。 颜子俊不懂这些,只觉得这女子眼似流星,唇朱齿皓,美如明珠般光亮照人,加之她天生长了张笑面孔,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仿佛只有二十岁多岁的年纪。 再见到这样漂亮标緻的人,让颜子俊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白日里,那个疯鬼似的男人给了他极深刻的印象和教训,让他现在只要见到容貌美丽的人就紧张的直打寒战。 这女人进了屋,眼睛在这小屋上下扫了一遍,最后才将目光锁在了颜子俊身上,她态度上倒是从容的很,兀自在窗前寻了把椅子坐下,翘着一只秀足,对着手下众人命令道:「那,那,把东西都放下,你们就出去吧。」 一干人闹哄哄的,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便出了屋。最后,屋里就剩下了他俩人。 不知道是窗棂里透进来的月色太冷,还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颜子俊看这女子的眼睛,也是乌黑中透着绿莹莹的光,不禁害怕的低叫了一声,一把将被子蒙在了头上。 那女子见他这样胆小,觉得好笑的很,走到床前,将他头上的被子扯下,笑到:「瞧这点儿出息!怎的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颜子俊想自己见一女子,便似吓破了胆,畏惧起来,也不免觉得难堪,他勉强问道:「姐姐,是……什么……人,怎么……」 「哎呀,还真是个小结巴!」那女子故意夸张地娇嗔着,「我替你都说了吧,省的你费半天力也说不清。」 「我是你胡姨……」 呸呸呸,小小年纪,谁是你阿姨!不对!是你是谁阿姨?! 颜子俊看着这双吊梢狐狸眼,卧蚕下还隐隐透着一抹撩人的红,就没什么好感。 第8页 他在心里「呸」了好几下,竟反应到了身体上,只觉得胸口发凉,嗓子发痒,一口窒闷人的腥气涌上,他一时没忍住,冲着人家的俊脸就喷了一大口血。 「哎呀,要死了,要死了!真是好人没好报啊!诶,小兄弟,你等会儿,你挺住呀,你死了我可没法儿交代……」 颜子俊头脑发昏,他也不管她说的是什么了,他就是觉得累,身心上都说不出的累。 他迷濛着,似是看见房樑上有块地方朽坏了,便双眼一翻,又要昏死过去。 第 4 章 「胡姨」眼见他要仰过去,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又闪电般从怀里摸出个大药丸,用力掰开后,勐地塞进了颜子俊嘴里。 她眼见着他人神志昏沉,已经不知道咽东西,急的赶紧跳下床,从桌上倒了杯水,又飞一般的旋迴,噼头盖脸地就给颜子俊灌了下去。 颜子俊被人摆布着,迷煳着好歹算是把口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胡姨」见此,方松了口气,赶忙把人撂倒,让颜子俊躺平,她又帮着在他胸口胡撸,好让他顺过来气儿。 「贾龙这厮,给的什么破烂东西?怎么这半天还不起效?」她心急地念叨着,见颜子俊半天不醒,就更心烦地念着,如此恶性循环,就愈发的着起急来。 先不说褚九殷并不想要他身死,便是她自己,也不是个见死不救,能作壁上观的性子,最后没了办法,索性褪去绣鞋,坐到颜子俊身后,以双掌抵其项背,向他源源不断地输送起灵力。 仿若有股真气在体内游走了一周天,颜子俊将醒未醒之际,只觉得身上越来越暖,胸口也终于不再像往肺里扎刀似的疼。他长吁了口气,感觉着生命的活力又渐渐重新回復到了他的身上。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颜子俊才又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他甫一睁开眼,就见一双吊梢狐狸眼在自己头顶上盯着。 他吓了一跳,勐地从榻上弹了起来。 「行啊,倒是挺利索,看来是没有大碍了。」 颜子俊摸了摸心口,觉得热乎乎的,说不出的舒服,又想起自己昏倒前的情景,见这人一直没走,当是她在此守了自己一夜,还想办法救了自己。 颜子俊是个知礼数的,他掀开被子,双膝併拢着跪在榻上,冲着「胡姨」就是一拜,「谢谢姐姐,救命之恩。」 见此,「胡姐姐」在椅子上就不好端坐着了,她憔悴的脸上忽然泛起了红,忙摆手道:「不必如此……哎呀,干什么这么客气?!是穿山,不对,是贾管家叫我来看顾你的,顺道再来送点儿东西过来。也是你运气好,遇到我胡冰清了,反正有我在,怎么着,也不至叫你香消玉殒……」 胡冰清乱用着名词,絮叨地向颜子俊诉说着来意,又转述了贾管家要她捎过来的话。 说完,她就手顺着墙根一指,「这些东西都归你了,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问我要便是。」 颜子俊讷讷半晌,努力着将话语说清楚:「你还小,又长的好看,不能叫姨,我还是叫你姐姐罢?」 胡冰清一听这话,乐笑了。 她追随褚九殷三百年有余,整个羡园上下都将她当贾龙一样的长辈看待,从百年前起,大伙儿就唤她作胡姨,没有一个敢不尊重的,这个小哥儿倒好,竟敢这么说话?! 真是,真是讨人喜欢! 她瞥了颜子俊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了句:「随你。」 「姐姐还,还没告诉我,你……」 「啊!你是想问,这里地处何方,主人何许人也,府中风物如何,男役女使多少,还有日常都要你做哪些活计是吧?」 颜子俊正想摇头,一着急,舌头又不好使了。 「此园名为羡园,就是那句『只羡鸳鸯不羡仙』吊尾的那个字儿,开府已经有数百年了。此处地处洞庭北岸,属华容县地界,离岳阳倒是不远,改日等主君看你顺眼了,倒是可以跟着我出去看看……」 颜子俊怔了怔,他在脑海里快速地检索着看过的歷史资料的记忆,想着在荆江以南之地,到底是哪家高门显贵,能坐享此等荣华富贵,还能屹立百年不倒。 他想不起来,最后还是放弃了。反正现在是哪朝哪代,其实他都没弄清。 「我们主人……喏,就是你今日所见之人。褚家乃墨山浦的名门望族,我家主人不喜世俗纷扰,便选了这处祖产,领着众人在此隐居了下来。要说起我家公子,哎呦呦,真是个俊美无俦的美男子呢!人很重情义,于乡里曾做过不少好事,阖府上下没有不真心跟从的……」 胡冰清自顾自地说着,她忽然觉出不对,才想起今日颜子俊所遭的一番罪皆因褚九殷而起,遂赶忙住了嘴。 她修为尚浅,且也不曾听主君说过,故不知褚九殷到底与他有何恩怨。 今日主君在前厅仿若失心疯了一样,怎就对着他发了一阵好大的脾气?那必不是主人的不是喽!肯定是这小哥儿做了什么恶事,才惹的主人这么容不下他。 按着这个逻辑,胡冰清对颜子俊的好感顿无,但又看着他那巴掌大的惨白小脸,眼睛如鹿儿般清澈明亮,举手投足都是一副乖觉懂事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个行事歹毒之人,便又让自己方才的想法左右摇摆了起来。 颜子俊低头不语许久,等胡冰清将话头止住,才又启唇说道:「姐姐,我方才想,想问的是,是您在府中身居何职。」 第9页 胡冰清正尴尬着,听他一言,如蒙特赦,赶忙就坡下驴,尬笑道:「我乃主君贴身侍婢,你别看我是婢女身份,能到主人身边伺候的侍女,只我一人。阖府上下,无论几等女使,皆由我统一调度,总共可有三百多人呢!」 颜子俊抿唇一笑,拱手道了句:「姐姐辛苦。」 不过三言两语,胡冰清就看出他是个懂事知礼的,只是城府深浅倒未可知,也不知他此番表现,是不是装的。 她自觉方才说的太多了,不免有些后悔,又想起颜子俊不过一介凡人,且病弱不堪,量他本事再大,也不会有什么作为,就又放下心来。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矜持了些,说道:「你身子不好,主人便是罚你,也不在这一两天。这几日,你先不用干别的,先养好身子再说,等大好了,你再来我处,我给你安排差事。」 颜子俊心下瞭然,当即点头应下。 见胡冰清提裙要走,他赶忙下地将她拦下,「姐姐,莫急着走,我,我还有一事要问……」 「什么事,要问快说!」胡冰清脸色不好,方才可是渡了五十年功力给他,她又说了半天话,这会儿有些坚持不住了,等回了住所,非得找贾龙要些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什么的好好补补。 「褚……我是说主君,主君为什么要这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你,是吧?」 颜子俊见她这回终于言对,赶紧点头。 「呿,我怎么知道?不说了,回了,回了!」 胡冰清翻了个白眼儿,绣帕一甩,转身走了。 等胡冰清走远了,颜子俊起身到墙角处,他半蹲下身子,随手在那几只竹筐上头翻了翻,所见不过是些日常所需之物,直到触到一个油纸包,让他脸上隐隐有了些笑意。 这是俊哥儿上辈子偷偷藏在陈木匠家柴房床下的东西,若不是他与自己这辈子的记忆融合,他也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东西的存在。 颜子俊仔细将包裹一层层展开,入眼所见,并不是什么金银细软,也不是什么能换银子的值钱物件,沉甸甸的,不过是些文房用具和几套旧书。因天长日久,免不了受潮,书的外页已经褶皱泛黄,但东西码放的很齐整,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可见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可嘆俊哥儿生计艰难,却勤勉好学,生前所愿,仍是考取功名,日后能有番作为。 颜子俊抚着这些旧物,想着自己与他不曾相识,性情却有相似之处,这也许就是上天让他二人结缘之故吧! 只是,可惜了…… 远处天幕中的寒月已不知何时隐去,黑暗渐渐淡去,半边天空已现出淡青色,太阳虽还没出来,但天已经亮了。 颜子俊抻了抻腰,他身上虽乏的很,却已无疼痛之感,再扯开衣襟,看胸口的伤痕也淡去了许多。 真是神了!这位姐姐当真是本事不小! 他昨日伤成那样,还吐了血,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只一晚上的工夫,竟让她给治了个七七八八,竟好了大半,真是厉害! 他寻思着,等过几日,若与胡冰清再见,一定要当面好好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他身上穿着棉衣,却还是觉得冷的厉害,从那几筐东西里又翻出了件夹袄,套在了身上,这才觉得好些。 此刻天已经大亮,颜子俊赶忙出了屋,依着昨晚胡冰清的指点,向着园子里西北方向奔去。 他跑的急,不为别的,就是饿了…… 方才他就已经听到不远处马房里马夫驱赶马匹的吆喝,还有执勤的下人们从他门口经过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大伙儿都开始干活了,他这个点儿才赶去膳房,还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吃早饭。 天爷啊! 颜子俊心中叫苦,这园子怎么这么大,还跟个迷宫似的,别他赶到了,人家中午饭都吃完了! 他不过是被人买来粗使的下人,还不受主家待见,如今便是病了,也不会有人来照拂。昨夜那姑娘照看了自己一夜,只是她心善,并非常理。自己的事,还当自己解决,不能事事都想去依靠别人照顾。 颜子俊心里拿着这个主意,选了最近的小路,一路急行。 旁人各有差事,也没人管他,他几次问路,也没人搭理。几次下来,颜子俊差点儿就以为方才那几人都是受了主人的罚,被拔去了舌头,后才才知道,是人家压根就没想着跟他说话。 他运气算是不错,好歹抄近路找到了膳堂,入了辉煌的大门,险些又差点惊掉下巴。 且不说装饰如何考究华美,只说这两处大堂,分别名为内膳房和外膳房。这外膳房,是主君宴客所用,平日里还负责阖府上下日常饮食。内膳房自不必说,顾名思义,就是褚九殷自己用的小厨房,无数的珍馐异馔,皆是出自这里。 还有数间膳房,置放各类炊具食材。颜子俊匆匆走过,不过向内一瞥,便见了飞龙、糟油、鲥鱼、蜜枣、银耳等物,光日常所用的米,就有红白黄三色。 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能这般享受,若是换了普通人家,一年苦积苦攒几两银子,三餐不过图个温饱,眼前人家日常享用之物,于外面的普通人,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 「你是哪个院儿的?这会子来这儿做什么?」开口说话的,像是这里管事的,他看颜子俊一身寒酸打扮,连府里最下等的小厮穿戴的都比他体面些,不免有些轻视,又想起昨天前厅那场好大的动静,才想起这孩子怕就是主人让贾管家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颜子俊。 第10页 「回先生,我,我是刚来的,不认得路,故,故来迟了,能不能,与我些饭吃。」颜子俊小心着对方的态度,小心卑微地说道。 那人想必还有事情要忙,并没有耐心与颜子俊应付,便朝他点了点头,随口喊道:「老六,早上还有剩的没有,要有,就给这小兄弟些。」 「有的,有的,你叫他自己过来拿吧。」 颜子俊循声看去,见一老伯正立于门口,慈眉善目,连表情也是和和顺顺的,正招手让颜子俊跟着他进去。 颜子俊朝两人道了谢,便跟着进了屋,老伯并不与颜子俊多言,只上灶台上打开了一冒着热气儿的笼屉,捡出几个热乎乎的包子给他用油纸包了,让他掖进怀里带回去。 等着的工夫,他又让颜子俊喝了碗八宝粥垫了垫肚子。这下子,可把颜子俊感动坏了,忙不迭地道:「谢,谢谢陆伯伯,谢谢……」 此人其实姓陆,虽是这里的掌事,但惯常和气的很,众人因开玩笑,便唤他作老六。 他见颜子俊一直道谢,笑着摆了摆手,道:「哥儿莫要谢我,上面有人交代过,叫我莫要为难你,东西你快些拿回去吧。这些时日的吃食,你尽管来与我要,只是要等人散了之后再来,莫要……」 到此,陆老伯眼睛忽然瞪的老大,一手忙捂住了嘴,小声道:「一会儿有人来了,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去吧。」 颜子俊点了点头,又朝陆掌事鞠了一躬,旋即小心出了门。 天无绝人之路,真是有神仙在暗中保护自己吗?可是,是谁让陆掌事与自己方便的? 颜子俊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褚九殷的那张俊脸,又当即觉得不可思议,赶忙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头脑。 不可能,不可能! 那个不明就里,稀里煳涂,凶神恶煞的煳涂蛋,怕是把自己挫了骨,再扬了灰才能高兴罢?! 第 5 章 因在暗中得了些许照料,颜子俊的日子算是好过了些。 养伤的这几日里,未再有一人踏足过这间破败小院儿,他不觉得寂寞,反而觉得自在。 自醒来后,只有这两日过的算是,不用再担心被卖被打。能吃饱穿暖,把握住现世的一点小小的安稳,于颜子俊而言,已经不算易事。能有这样几日的好日子,便该好好的珍惜。 颜子俊身子好了,便想着去见胡冰清。他如今既已好了,便不好再躺着不做事,万一让褚九殷知道他每日无所事事,吃饱便睡,还不知会不会再惹出什么事端。再说胡冰清性情看似泼辣,却对自己有恩,自己不好多日不露面,怎么也得去问个安,当面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这日一早,颜子俊打了热水,将头脸洗干净,束好长发,又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动身出了门。 他于此地人生地不熟,因畏惧褚九殷,怕再惹是非,更是不敢出门,故他今日特意寻了午后,众人小憩时跑了出来,一路上拐了七八个弯,才寻到胡冰清的住所——彤云楼。 此处离褚九殷所居镜阁不远,一共上下两层,四面皆有明窗,能俯瞰园中各处景致。溪南桂木遮列如屏,东南垂柳溪流环绕。楼下一泓池水,纵横数亩,源通外河,池边怪石嶙峋,上刻「芙蓉洲」三字。 「看来胡姐姐没有骗人,也只有主家亲近信赖之人,才能有这样好的住处吧?这哪里是个贴身丫鬟的待遇啊,简直比勛贵人家的小姐还尊贵体面几分。」颜子俊如是想着。 到了楼下,颜子俊由一个小丫头领着上了楼,到了门外,又命他在外厅等候。不一会儿,颜子俊见里间薄纱轻动,从帘后款步走出一个绰约多姿,声音清脆婉转的女子。 来者并不是胡冰清,此人名为鹂音,是胡冰清的贴身的女使,颜子俊虽不认识她,还是先上前道了声「姐姐」。 「阿姊今日不方便见你,你先回去吧。」 颜子俊不知何故,略显惊讶。 鹂音嘆了一声,解释道:「没别的意思,你也莫要多心,先回去吧,等过几日你再过来。」 颜子俊见此,行了礼便要走,转身时又觉不对,便多问了一句:「胡姐姐,这几日如何?若她有事,我,可以帮忙。」 鹂音未语先笑:「哪里用得着你来帮忙,不过你倒是懂事。唉,实话告诉你也无妨,你姐姐这几日病了,不过她让我把这个东西给你。」 说完,她将一物塞进颜子俊掌中,颜子俊摊开手,向掌中看去,原来是园子里出入时所需的对牌。 「你以后拿着这个,就可在园子和后山通行,这后山也是褚家的产业。我不多说了,你明日去后山老袁那儿先点个卯去,就说是贾管家安排你去的。到了那儿,自然有人吩咐你做哪些差事。」 颜子俊点头表示明白,临行又道:「烦您,转告,待我过两日,稍安顿好了,再来……」 看他说话费力,鹂音也没了耐心:「好了,知道了,知道你惦记,我告诉她便是。」说完,她腰身一转,便入了里屋。 颜子俊望着鹂音的背影,仍恭谨地行了一礼,才自行离去。 老袁是跟着褚九殷多年的老僕,褚九殷怜他年老,便放他去了后山管几处林子。平日里只需吩咐下人们种植果蔬,畜养牲畜,除了供养府里的份利外,剩下的便都留给他们自行处置。褚九殷家大业大,想不起这些小事,便自然也不会在这些琐事上与他们计较,故在后山当差,其实是个人人都嚮往的去处。 第11页 颜子俊来的当日,只见山头遍植着高低松树,冬日里的绿色显得有些苍老,林中夹杂着几处果园,果树上叶子落了一半,黄了一半,被冷风吹的飘飘泊泊。 得亏他身上穿的棉衣够厚,要不非得冻出毛病不可,他紧了紧前襟,跟着来迎他老袁各处转了一圈后,随他进了一处木屋。 这屋子平日不住人,是让当值的人在此歇脚御寒用的。老袁领着他刚在篝火前坐下,颜子俊便像是得了救,赶紧伸手在火前烤了烤,又使劲儿地搓了搓快要冻僵的脸。 老袁是个不爱说话的,他自顾自地在火上烫了壶酒,给自己和颜子俊各倒了一碗。 颜子俊从未喝过酒,但知他好意,也不好意思推辞,接过便一口饮下。 他咽的太勐,一不小心就全呛了出来,喷在火堆上,火苗儿一下子窜的老高,还把老袁皮帽子上燎了几颗火星。 颜子俊不好意思,便要起身道歉,老袁倒是毫不见怪,只抬手示意他坐下,他自己沉默地自斟自饮着,弄的颜子俊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两人暖和过来手脚,老袁才开口说道:「咱们这里差事不少,春播秋收自不必说,还要养些畜牲,以备府里使用。贾管家给我打过招唿了,且我看你也是单薄的很,既然如此,你便先从挑水噼柴这样的简单活计开始做起吧!」 原来是他。 颜子俊将近日所遇之事一串,本也猜出了大概,只是今日听老袁所言,才确认是贾管家在暗中照拂着自己。 想他与自己其实全无交情,却对自己这样怜悯体恤,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感动,默默地将这份恩情记了下来。 「今天就这样,你也不必跟着去巡山了,等下了值,你就回去吧。」 老袁说着话,已起身披上了大氅,拎上酒壶,顶着寒风就出了门。 颜子俊一人坐在矮凳上,用火钳子将火挑的更旺了些,他身上一暖和,便有些犯困,只强撑着眼皮子,不让自己睡过去。 他正迷煳着,便听身后厚重的木门「哐」地一声,和着门外唿啸的风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啊?!」 颜子俊惊唿一声,正想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老袁却先开了口:「老样子,啥事儿都没有!」 「什,什么?!」 「什么什么,就是没什么事儿。快过年了,给东家送的年货早置办的差不多了,就等腊月二十二送过去,等贾管家点过,就算交差了。」 「然,然后呢?!」 「什么然后,就这小山头,我一晃身儿就转悠完了。」老袁脱下冒着霜气的外袍,往榻上就是一歪。 鼾声在老袁躺下不久就响了起来,颜子俊捡起掉在地上的皮氅,蹑着手脚,想给老袁盖上,不想老袁忽然支愣起身子,眯瞪着眼道:「你一会儿走了,记得带上那兜儿东西,人人都有的,你自己操心,别忘喽!」 说完,他左腿微微一抬,挺着身子,就又睡了过去。 颜子俊给他盖好,放轻手脚走到门口,将地上兜子的繫绳解开,往里一看,惊的眼睛都瞪圆了。 里头有红菇,冬笋,黑木耳,土人参,大灵芝,大袋的松子和珍珠菜,刚上冻的新鲜鹿腿…… 颜子俊用手指数了好几遍,里头约有十好几样,尽是些好东西,若是都拿回去了,他自己一个人,可够他吃用上一阵子了! 真的都可以拿走吗? 他一个新来的,今日不过第一日当差,所谓无功不受禄,若收了这一大份东西,也不知合不合规矩? 老袁睡得正香,自是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颜子俊思忖良久,最后狠了很心,只将那颗硕大的灵芝和鹿腿用布苫好,装进了自己带来的小筐里。剩下的分门别类,统统装进了老袁的布口袋里。 只推说自己住的地方没有厨房,又不方便生火,这些东西实在用不上好了…… 只此一次,下次便什么东西都不要再拿了。 —— 自此,颜子俊便在后山当起了差。他每日卯时到后山的门房处听候差遣,到申时下了值,就能回自己的住处。 因后山离羡园太远,一众僕役吃饭不方便,老袁作为后山的掌事,便向贾管家寻了方便,自己在后山班房外弄了个厨房,免了大伙儿中午两次奔波,甚至比府里膳堂的饭食还好,一众人等都夸老袁做事妥当。 颜子俊来了几日,老袁看他人小力薄,做不得什么,便分他去了伙房,每日砍柴挑水,给掌勺的师傅打打下手,也累不了什么。 如此这般,过了一月有余,颜子俊在饮食上比从前好了太多,人眼见着圆乎了一圈,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血色。 这日,天色将晚,内膳房的陆掌事忽然来了。 颜子俊在院儿里忙活了一天,又把明早要用的水挑满了,正要挽下袖子,收拾了东西回去,到了门口,见是陆掌事过来,便又放下了东西,引他到门房去见老袁。 陆管事见颜子俊还未走,笑着嘱咐道:「你在这里做事辛苦,不必总往我那儿送东西,我在内膳房做掌事,能缺什么?哥儿顾好自己吧。」 颜子俊但笑不语,二人说着,到了门口,颜子俊挑开门帘,引他进了门。 「春林,这么晚了,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第12页 如今年关将至,再过几天就过年了,陆春林是内膳房的掌事,这几日忙着准备阖府上下的年夜饭,已经有几日不曾回家了,若不是有事,他这会儿怕脱不开身,亲自过来一趟。 「怎么,你袁松望管着这处林子,便要占山为王,还不许我来了?」 「哈哈哈,老哥哥莫要说笑了,快过来烤烤火,过来歇歇吧。」老袁说着,赶忙起身相迎。 颜子俊听这二人言谈,想必是多年好友,要好好说说话,他不便在场,正要退下,陆掌事却招手叫他过来。 陆掌事道:「俊哥儿看着是胖了些……诶,你给我说说,这老傢伙可有为难你?」 颜子俊双唇轻抿,笑着摇了摇头,「袁伯伯,不叫我做活儿……他对我很好。」 「哈哈,说话可比前一阵子利索了不少。」陆掌事朝他一指,转而又道,「这可是个好孩子,我当初不过是给他留过几天饭,他便记下了,从你这儿得了块鹿肉,还偷摸儿的给我送过去,我那边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他下了值,便去我那儿帮忙,噼柴担水,清洗挑拣食材,手脚麻利的很。」 老袁听他一说,不禁笑道:「我说他这几日怎么到点儿就跑,敢情到你那儿帮工去了?嗯,他是不错,就是死心眼儿了点,蒙主君宽厚,我们这里本就没得管,今冬收了不少山珍皮货什么的,我叫他拿走些,他一概是不要的。只说自己三餐能吃饱,就心满意足了,你说说……」 他二人闲谈半天,才想起正事,陆掌事一手忙拍脑袋瓜,忙道:「哎呀,光顾着唠嗑了,我正事儿还没办呢!」 「你什么正事儿啊?!」 陆掌事赶忙道:「你快去给我取些今春藏的蜜陀花的花蜜来!」 「这花今年开的不好,没得多少花蜜,你这会儿要这个干啥?」 「叫你去,你就快去。」陆管事一边推搡着老袁,一边说道:「贾管家今日告诉我,说主君今晚就要回来,怕是馋了这道蜜羹,叫我先提前准备好。」 颜子俊一听褚九殷回来了,脸上登时就是一垮,他自觉不妥,又赶忙收拾好表情。 难怪他这一个来月过下来,待他无视者有之,冷淡者有之,但却无人真正为难过他,原来是这褚九殷根本就不在羡园里的缘故。 颜子俊忽然就惆怅了起来,他其实很害怕那个男人,尤其是想起他那双黑漆漆,阴森森,碧莹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神情,他就更害怕。 此时,门外忽然颳起了大风,颜子俊挑帘看向远处的天空,霞光已然散去,眼看着天地就变了颜色。 他心里有个预感,他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第 6 章 「咻——嘣——!」 随着一声巨响,一朵金黄色的焰火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冲云霄,将颜子俊,连带周遭的一切都照亮了。 他驻足看了半晌,就觉得快要冻透了,赶忙将身上的棉衣裹紧了些,又将双手塞进袖筒里,向着园子的方向疾步而去。 今儿晚上是除夕夜,颜子俊下了值,又被老袁拉着说了会儿闲话,等他自己家去了,才放颜子俊回去。 他自己在羡园里孤身一人,就是回去,也是自己呆在那个孤清的小院儿里,他其实也乐得有人陪着。若不是贾管家今晚上召所有人到前院儿的议事厅领赏,他宁愿就在后山的班房里凑合一晚,和值夜的人一同守岁。 离羡园越近,所见的人就越多,也越发的热闹,除了当差的人不能随意离值,剩下的人尽数向前院儿涌去。 空中的焰火从晚饭后就没停过,它们一朵朵,一簇簇,或是鹅黄、或是淡绿,亦或是绯红,不断从人间喷射而上,在空中傲然绽放着…… 如此绚丽多彩的景象,夹杂着府门外「噼啪」的鞭炮声,和园子里人们的笑脸交相唿应,一时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人们的笑脸。 彼时已近子夜,颜子俊好容易挤到前院儿大门口,却对门外除了烟花鞭炮声外的静寂感到好奇。 若是一般的富庶人家,每每到了除夕夜,自是要放个把时辰的烟花爆竹,越是富裕尊贵,这个热闹的时间就越长。 如像褚家一般的世家大族,还要在三十之前置粥棚,除夕夜由大管家在大门口洒铜板给小孩子们做压岁钱。故此,周边街坊邻居的大人小孩儿都会跑来讨要赏赐,一时间,大门外沸反盈天,喧闹无比。 可这羡园却奇怪的很,静寂的很。 除了烟花爆竹的响声,门外绝无一点人声,没有一点儿俗世里的烟火气儿。 颜子俊随着府里的人潮涌进了议事厅。到了门口,鼎沸人声即刻安静了下来,大伙儿整整齐齐地按着尊卑等级的规矩站好,列起长队,一熘儿的排到了门槛外。 颜子俊来的时日最短,且来的也晚,自然就排在了最末。 他人小,个子也矮,小心仔细地往大厅中央的位子上瞅了一眼。见厅中,坐在正中央位子上的正是贾管家。 因着过年的缘故,他今日穿了件绣绿纹的紫色长袍,由鲜艷颜色一衬,人也愈发显得喜气矜贵。 他从身边侍从的捧着的匣子里挑出一个大红色的福包,等下人们上前行礼,道一声「岁岁平安」、「万事如意」类的吉祥话,便与那人一个。下人们领了赏后自行退下,便轮到下一个。等颜子俊到了跟前,大厅里几乎不剩什么人了。 第13页 贾龙一见是他,眸子里的瞳光闪了闪,却也并未所说半字,依例将福袋交到颜子俊手中,等颜子俊朝他鞠了一躬,道了声「万福」,他也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要率手下离去。 「贾先生,」颜子俊朝着贾龙身后唤了一声,见他回头看向自己,忙道,「子俊谢,谢谢您。」颜子俊见有外人在,不便与贾龙多言,便又朝他多行了一礼。 他如今身无长物,不知能有什么能报答人家一二,但他态度恭谨,想必贾管家当能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 贾龙转过身,眼皮微抬,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不过是为主子分忧罢了,你以后好好当差便是。」 颜子俊点头,连连称是。 贾管家亦轻点了头,算是回应,而后便领着手下人离了议事厅。 颜子俊领了赏,出门后又转了两圈,在一个角门墙根处,拎起自己的小竹筐,朝着自己的小院儿走去。 贾管家对他态度冷淡,让他有些许失落,但他转头想过,又觉得这世间人与人相处,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与不好,不管人家出于何种目的和想法,能在自己危难的时候施以援手,便已是难得,自己便该感激。 他一路开解着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梅园,满园的红梅,开的纵情恣意,在水银样的清冷月光下,红的云蒸霞蔚,似要燃烧起来。 颜子俊看着眼前如同殷红宝石般的花朵,歆羡的同时,发觉自己迷了路。 他平日鲜少在园子里走动,此刻并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他不敢再乱走,想着待会儿寻个人问问再说。 当是时,有二人朝着颜子俊方向走了过来,颜子俊见是生人,怕惹是非,赶忙藏到了华堂高台下的背阴处。 「褚九殷,你怎的跑这儿来偷懒来了?快快快,跟我回去,人可都是你请来的,大伙儿还没尽兴,你可不能偷跑!」 说话的人,颜子俊并不曾见过。只见来人在清冷月色下着了件月白色的长袍,手执一串白玉菩根手串,其身高与褚九殷等量,同样的俊逸高雅,只是眉目宛如远山秋水,让他看着温柔多情许多,不似褚九殷那般高不可攀。 「你让他们自寻便宜去吧,我可撑不住了。」褚九殷似是醉了,言语间透着倦怠,「今儿天冷,我犯困的厉害,我让贾龙陪着你们,就是闹到明日我也不管了。」 他身旁的友人似是要来扶他,被他袍袖一挥,搡到了一边,「天罡兄,你要的东西,我叫贾龙给你留着心,过两日就要下雪了,你也不必急于一时。」 「诶,你也太小气了些吧?不过是掐了诀,念个咒的事,你非要等着天公下雪,我不过是找你要蜜陀花上的雪水罢了,怎的还这么费劲了?你嫌费事,我自己来!」 「我怎么就悭吝了?朱天罡,外人不知,你还不知吗?我这些年修行不顺,对损耗灵力之事,自是能免就免,这唿风唤雨之事,你若是着急,小弟就不代劳了……」 二人言谈间,离着颜子俊越走越远。 颜子俊见此,方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气声,还是让朱天罡听进了耳朵,他甫一转身,还未发难,倒是褚九殷腰间的蛇形长鞭先抡了出去。 一道浸着墨色的紫电,夹带着风声和闪电,哔啵作响地直朝着颜子俊面前噼来! 「啊——」 一声惊唿,转瞬化作呜咽。 在外间伺候的人只听见电闪一般锐利的鞭子的悲鸣,等赶出来查看究竟时,只见堂前阶梯的玉料宛如残破的碎石,已被轰去了一角,残屑如闪动的飞雪般漠然坠下。 褚九殷黑衣墨发因汹涌澎湃的灵压在月色下翻飞,冷峻的眸子再不见丝毫醉意,他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以一道光影向前飞掠而去。 朱天罡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 很快,颜子俊身前黑压压的挤了十几个人,众人提灯看去,瞬间将眼前所见映射的一片通明。 「诶呀,怎么又是他?」其中有人认出了颜子俊,忍不住唏嘘道。 方才那一下,褚九殷虽非运了多少气力,只裂土碎石的威力还是有的,若非颜子俊身前的青刚石阶他卸去大半的力道,他这次便是不死,也得受重伤不可。 褚九殷手腕一番,手中的软鞭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他见眼前之人是颜子俊,忍不住恨声骂道:「又是这个下贱坯子,大过年的,不好好找个地方猫着,跑到这里来添堵。」 朱天罡将手中珠子一甩,直藏进袖筒里,又从旁人手中接过一盏灯,借着光线,朝着倒在雪地里的小哥儿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啧啧,怪可怜的,怎么老大的仇?你平素可不曾这么苛待过下人。」 他伸手将颜子俊紧捂在脖颈上的手拿开,见那颈子上伤口极深,皮肉被打的翻开在伤口两侧,一直从脖子蔓延到锁骨上,血水在雪地上洒了一地。入眼的刺目鲜红,让空气里迅速弥散起一股腥气。 颜子俊倒在地上,身上的棉衣哪敌的过褚九殷长鞭的雷霆之威,从衣领到前胸被豁出老大的一道口子,让他半个胸脯都裸露在了众人面前。 他本就貌美,加之身形清瘦,一身皮肉光滑细腻,白皙胜雪,眼下人受了伤,鲜血浸的身上到处都是,如落梅点点,简直说不出的悽惨可怜。 第14页 褚九殷见到他就如同见到仇人一般,他再是可怜,到了他眼里也是可恨。故褚九殷见他伤重并不以为意,反而是朱天罡看不过,以掌心轻抵他胸口,将缓缓流动的银色光华,源源不断地输进颜子俊体内。 「九殷,别耍性子了,他一介凡人,这伤不算轻,救人要紧。」朱天罡忍不住劝道。 「哼,死了才好,真是晦气。」褚九殷在心中默道。 朱天罡虽与他是旧友,却也不知他与颜子俊的恩怨,他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解释他当年险些死于小童之手的落魄旧事。若再耽搁下去,确实在众人面前也显得自己残暴不仁了些,思前想后,褚九殷还是收敛了怒气,让贾管家上前善后。 贾龙心里也是冤的很,累了一整天,又被主人拉过去救场。这年节的,谁不想讨个好彩头,谁成想又见这等血淋淋的场面。这个俊哥儿也真是,好不容易活下来,就又不知怎的惹怒了主人,被折腾的半死不活的。 他示意左右正要上去抬人,忽听褚九殷道了声「慢着」,便又住了手。 褚九殷蹲下身来,从颜子俊怀中摸出了个福袋,问道:「这是什么?」 贾龙忙道:「哦,是方才给大伙儿放下去的岁银,府里每人都有,算是压岁钱,来年讨个好彩头。」 褚九殷薄唇轻撇,刻薄道:「下贱东西,也配?」 他又发现颜子俊身后藏了个小竹筐,里面的东西被一块红布裹着,他几步走过去,一脚将里面盖的严实的东西踢飞出来。 方才刚消下去的怒火如浪潮般汹涌又起,褚九殷怒道:「把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下流坯给我绑了,等醒了,看我不打死他!」 「且慢!」 所有人正为褚九殷夸张惊悚的表情惊诧不已时,一烈火般的火红倩影幻作一团彤云,出现在众人面前。 「主人息怒,箇中误会,且听我细细说来……」 第 7 章 「这些东西是我让他捎的,都是山崖上石头缝里自己长的,不是偷的!」 主君说他是偷的,有哪个敢说不是? 胡冰清等于是当着众人的面,为了颜子俊跟褚九殷硬怼。 她一说完,不等褚九殷发作,便「扑通」跪在了褚九殷脚边。 她可是机灵的很,知道自家主人在这里大发雷霆,不过是看颜子俊不顺眼,藉此为由的想处置他,若气势上不矮上三分,不给褚九殷面子,怕是让主人不好下台。 褚九殷见她在那装模作样,心里更烦,「你搁这儿捣什么乱,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空口无凭的,又在这儿乱说什么?」 他怒归怒,胡冰清可不理他那一套,她言辞恳切,状似一心为主道:「主人,我没说谎啊!那后山多少天材地宝,除了咱们自己种的,有多少烂在地里也没人知道,您看看这大灵芝,能是老袁他们在菜园子里种出来的吗?」 众人皆朝那散了一地的东西看去,不过是几颗硕大的灵芝,其状古雅奇秀,菌盖若抹了生漆般光亮,看上去应有百余岁,当是上品。 有人小声嘀咕:「老袁他们平日连菜都种不好,不是叫虫咬了,就是长的跟嫩瓜秧子似的,哪里能养出来这样的好东西,此物看来确实不像是私盗的。」 褚九殷闻此,面上虽不表态,心中却暗骂:「这帮狗腿子,都是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胡冰清看有人替她说话,连忙说道:「我前两日身上不大好,便让这小哥儿替我在山上采些野生的灵芝补身子,咱们这些人,哪里把这些看的进眼里?左不过是些没人要的东西,就是捎带些,也不算犯了规矩。」 她虚着一只吊梢眼,偷瞄着褚九殷的表情,「大过年的,不过是误会一场,他也受了罚,您就饶了他吧?!」 褚九殷知道自己若因此事狠狠责罚颜子俊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且让朱天罡等外人看在眼里,未免笑话。再说,若真让这病秧子死了,也是有损阴德,于修道一事上,就更有所损害了。 他怎么算,都觉得不划算,想着贾管家劝他的话,若要整治他有的是办法,确实不必急在一时。 胡冰清今日竟当着众人面,向着个外人说话,还掉自己面子,褚九殷又气不打一处来,「我前两日还见你带着鹂音下山,俩人买了一车东西回来,怎么就身体不好了?若是诓我,仔细你的皮!」 胡冰清吓得双手一通乱摆,「哎呦呦,真不敢说瞎话啊主子!您瞅瞅我这脸上……」她说着便往脸颊上一指,「全是小红疙瘩,这面皮子算是不能要了!」 褚九殷嫌她脸皮厚,冷哼一声,道:「养的油光水滑的,连个黑点子都没有,胡说八道什么?」 「啊,是脂粉抹的厚了,」胡冰清心里稳当,嘴上答的诚恳,「最近这天儿又冷又干,我年前又吃上了火,脸上挠破了,发了炎,拿灵芝熬水喝,最能扶正固本,消炎止痒……」 她一通胡扯,惹得一众人面面相觑,贾龙见褚九殷气消了大半,大伙儿热闹也看够了,便上前打圆场:「今日除夕,大冷天儿的,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儿让主君冻着,实在是犯不上。」 他接过斗篷给褚九殷披上,朝着胡冰清使了个眼色:「你还不把他带下去,扔在这儿碍什么眼?」 「是是是,大先生说的是,我这就带这个不省事的滚了。 第15页 褚九殷今夜喝了不少酒,又经一番吵闹,方觉困的厉害,他将身上斗篷一揽,拉着朱天罡就往后院走了。 众人一见正主都走了,也觉得没了意思,顿作鸟兽散去。 胡冰清见众人散了,脸上立马敛起笑意,朝身后啐道:「小浪蹄子,还藏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说完,她身后骤起一阵杏黄色团雾,一黄衣女子幻出形体,出现在了胡冰清面前。 「你倒是聪明,怕主君训斥,方才躲的远远的,也不知替我说句话。」胡冰清一手揽过颜子俊的后腰,一边向鹂音斥道。 鹂音有些委屈:「还不是我报的信儿,喊你过来救场,否则这次怕真就被主人打死了。」 她拎起颜子俊双腿,想将人先立起来,胡冰清却嫌她碍事,也不用她,一把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笨手笨脚的,还不快走?再晚点怕又要断气儿了!」 鹂音也不辩解,与胡冰清化去真身,幻作无形烟尘,顷刻间就带颜子俊回了他住的僻静小院儿。 到了门口,鹂音吹了口气,门上的铜锁便应声落了地。 二人进了门,鹂音四处观望,嘆道:「阿姊,你看他把这儿拾掇的还挺利索的。」 胡冰清却没这个闲心,进门就把人撂到了床上,旋身往桌旁倒了碗水,又从袖筒里翻出了个药丸,鹂音帮着把人扶起,又是一阵咕噜噜的勐灌,硬是把药灌了进去。 俩人不放心颜子俊自己一个人躺着,便分前后夜守着,等颜子俊醒了,正好是胡冰清在守着后半夜。 颜子俊甫一醒来,便觉得脖子,前胸皆是一片火辣辣的疼,他见胡冰清伏在床边,下巴正枕在双臂上睡着,猜测又是她在危急时刻救下了自己。 等他坐起,胡冰清也醒了,颜子俊忙问:「是姐姐,救的我?」 胡冰清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含煳着道:「不是我,能是哪个?」 颜子俊正要下地跪谢,便听胡冰清斥道:「你就是个犟种,给你说了不要送东西来,偏不听,这下好了,惹得主君不高兴,给你打的半死,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颜子俊身着破衣,跪在地上,低着头默不作声,胡冰清只看到他跪着的地下湿了两点,才知是他给自己骂哭了,不免有些后悔。 她收起急躁性子,将人从地上拉起,道:「算了,算了,不骂你了!你送的那几颗灵芝,功效好的很,于我补身很有助益,谢谢你喽!」 「我也不知为何,主人一向待我们都是很好的,偏生对你喊打喊杀,我虽不知缘由,却还是劝你少在他面前晃悠,再有下次,姐姐我未必能救的了你。」 颜子俊也不言语,只垂首闷声「嗯」了一下。 胡冰清从椅子上起了身,给趴在桌边睡着的鹂音披了条毯子,她四下转了一圈,看出这破败的屋子已与往昔大有不同。 这是个早就荒了的破房子,主君不待见颜子俊,便将他发配到了这个破地方自生自灭,可这小哥儿也是个要强的,偏不想过的悽惨落魄,便想办法将这里拾掇的有了些样子。 院子里的一干杂物早不知了去向,屋子里几件粗笨的家具被摆放的齐整,床上的被褥都很干净,也晒的暄实。桌椅板凳,连带砖石地面都被他擦的锃亮。桌角破的一块儿,也让他找了快木料给卯上了。又不知求了谁,将门窗上镂的木格子用油纸仔细煳了,冬日里虽没有炭火,却也不至于冷的跟个冰窟窿似的了。 她方才带人回来,便见了屋前的台阶是用新土坯垒的,想必工具是从老袁那借的,还没还回去。连带工具,还有没用完的土坯块儿,都被颜子俊整齐地码在了进门口的墙角处。 「你可真是个勤快人,」胡冰清贊道,她看颜子俊身子纤瘦单薄,又问,「你每日在老袁处当值,差事不少,还有心收拾这破屋子,也真是难为你了。」 「我在这里一日,便是要,实打实的过上一日的,不收拾干净,怎么,怎么行,人活着,总要有点心气儿。」 颜子俊脖子上的伤虽不流血了,却还是疼的厉害,他往颈子上一摸,本来血肉模煳的皮肉一晚上便癒合了,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姐姐。」 「啊?!」 「您本事,真大啊!」 「啥?我干什么了?」她看颜子俊一直指着自己脖子,才瞭然笑道,「这回可不是我。要谢,你谢朱先生,啊,就是主君的那个朋友,长的挺斯文的那个。」 得亏老朱走的时候留了瓶药,往那血唿啦次的伤口上一按,再把粉末往上一倒,伤口即刻便癒合了。 真是术业有专攻啊!他炼了这么多年的丹,制了这许多年的药,还真不是白干的!有点儿本事! 胡冰清如是想着,心里一阵暗笑。 这回差事办的利索,还省了几十年灵力给人续命。 哈哈,不赖,真是不赖! 胡冰清点着砚里的残墨,见架子上整齐地码着几部书,上前好奇一看,竟是外面那些秀才读的经史典籍,不禁问道:「诶,你平日里还看这个?」 颜子俊羽睫低垂,神色微赧:「嗯,平日里,无事读的,总要找点事儿做。」 「你看这些做什么呢?」胡冰清顿了顿,尔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呦,你莫不是想着有朝一日离了这里,到了外面考个功名,再让皇帝给你封个官儿噹噹?」 第16页 颜子俊老实地点了点头:「略有此意。」 「哈哈哈哈哈……」胡冰清狂笑了一阵,又觉得她这样有嘲笑颜子俊的嫌疑,便勉强止住了,「好,好,哥儿有志气,很好,这样很好。」 颜子俊更是红了脸,他指着窗户纸,急着转开话题,「胡姐姐,你看。」 胡冰清顺着他手指看去,笑道:「是你鹂音姐姐剪的,我可不会这个。她趁你睡着贴的,说是过年了,给你添添喜气。」 那窗纸上的,不过是一片小小的窗花儿。上边儿剪的是个团团圆圆的「福」字儿,下边儿带着鱼戏莲叶的图案,取得是年年有余的意思。 颜子俊看着那图案,忽而笑了起来。他俊眼半弯,似天上的月牙儿般活泼,眸子也明亮的很,像是天上的璀璨的星子。他此刻心里顺畅,全无挂碍,那张不谙世事的脸庞显得愈发单纯可爱。 胡冰清对着颜子俊的俊脸呆愣了半晌,转而又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 「诶,我说小结巴,你怎么说话不结巴啦?!」 第 8 章 他一手掐住脖子,像是隐藏了许久之事被人忽然拆穿,有那么些不适应。 胡冰清道:「你又不是哑巴,突然会说话了,在那瞪眼捂脖子做什么?」 若非胡冰清提醒,颜子俊怕还没有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 但他确实是感受到自己对这具身体的了解,掌控的能力越来越强了,只要不是遇到让他极紧张,害怕的事,他慢点说话,已能将说话费力的毛病克服掉。 他将手放了下来,点头应道:「是比从前好多了,只要,只要慢慢说,还是能说清楚的。」 胡冰清笑道:「是呀,你这病就是得好了,要不等你哪天放了官,结结巴巴说不清话,还不让底下人笑话?你看外面哪个为官做宰的是个小结巴?」 颜子俊只笑着点头,并不说话。 胡冰清看着他那清秀斯文的脸又开始发呆了。尤其是这样,被人调笑欺负后,也不恼怒,还含羞带怯的模样,让她一个女的看着都心里直犯痒痒。 她心里啐道:废话不是?哪个女的看见好看的男人心里没有点儿意思?就不能犯点嘀咕吗? 她开导着自己,又顺着人家脸往下看,见那身破衣的衣领敞着,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脖颈来,又因为瘦,上面的血脉在光洁的皮肤下透出些许的蓝。一道血痕蜿蜒在颈子和前胸上,一副可怜的模样。关键是胸口也不知道遮一下,就这么曝露在外面,冻的上面的小点儿红红的…… 她一路看着,嗓子越来越干,头上简直要冒热气儿了,最后不知怎的,就打了个激灵,勐然回了神儿。 「你,你,你看你这破衣服,」胡冰清也成了结巴,她好容易捋直了舌头,才把话说清楚,「我的意思是,你看你这破衣服还能穿吗?布料都打烂了,一会儿得往外飞棉花毛。」 颜子俊将衣襟整了整,发现确实是不能穿了,就是用针线也补不上,非得再找块布,往上打个补丁才能将就着穿。 「你看你个小穷酸,咱们府里最下等的僕人,穿戴的也比你齐整些。你若穿成这个样子出门,折的还是咱们府里的脸面。」 胡冰清说完,不知怎的从墙角抻出个包袱,她自己解了,从里面抖出件儿新棉袍,献宝似的递到了颜子俊面前。 「这个,是你鹂音姐姐年前就给你做好的。因着你时常来我们彤云楼送东西,知你记挂着我……其实真心假意也不重要,关键还是她看你做事规矩……」 胡冰清讪讪的说着,正巧鹂音醒了,听他们说了半晌的话,这才插言道:「不是我做的,是阿姊自己,还扎破好几次手指头呢!」 「你睡就睡,醒了就多嘴!」 胡冰清见被拆穿,愈发的不好意思起来,倒是颜子俊落落大方,从她手里接过衣裳,背过身去,只穿着件小衣,将新衣服换上了。 这外袍并非贵重料子做的,穿在颜子俊身上倒也符合他身份,这新里新面儿,裁剪的也合体,碧色衬的他唇红齿白,一头长髮墨黑油亮。他人正是双十年华,穿戴的略好些,更显得模样俊俏。 「这件碧色的袍子真好看!一针一线都是姐姐的仁心善意,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我,我很喜欢。」 颜子俊是真心喜欢,忙躬身向二人道谢,起身时一双鹿眼明亮,衬着两朵笑靥,连鹂音都直夸他好看。 胡冰清嫌她咋唿,又见夜色已晚,再不过多时便要天明,便带着她起身告辞了。 —— 除夕夜之后,颜子俊仍在老袁处当值,只是越发的小心过日子。 如此月余,见平静如常,料想是褚九殷早已将他忘在了脑后,才算松了口气。 这一日,老袁垂头丧气的入了林子,进了木屋里温酒喝,不想颜子俊因时辰尚早,便帮着旁人在果园里剪枝子,这会儿正巧也在此烤火,就与他攀谈了起来。 「俊哥儿,你看这事儿咋办吧?」 老袁臊眉耷眼的,从早起就一脸的不高兴,他见颜子俊问询,知道他素来心灵手巧,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个干净,想多一人帮着想想办法也是好的。 若说多大的事也不是,只是棘手了些。 过年前,朱天罡来羡园做客,这人自诩方外人士,平日里沉迷修仙问道,炼丹制药。若非有要事,轻易是不出门的,可这回往羡园一住,便是大半月,若非说是急着要到南海去寻一颗足年的仙草,怕还是要在府里逡巡数日。 第17页 他来此地,不光是为探望旧友,还是为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日颜子俊听二人所言的,蜜陀花上的雪水。 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凭他和褚九殷的交情,想要多少,全凭他的心意。只是这个蜜陀花从前年起长势便不好,去年枯死了许多,但好歹还是有花苞绽放,有花蜜可采的。 到了今年,便更是糟糕了。 因今春是个暖春,光照足的地界已经出了一批花苞,可不知为何,三三两两的,竟全落了苞。 老袁原先还心存侥倖,想是因下霜的缘故,可到了第二批花朵结苞,天气水土皆如常,却不知何故,仍掉了满地的花骨朵。 花枝也萎了,连根茎也细弱了许多,若照此下去,今年这后山,便开不出半点蜜陀罗了! 那可不行啊! 老袁心道,这花朵是后山最金贵的,别的不伺候,也得伺候好它喽! 那颗最大的母株,据说是主君从斗母元君的所居的仙山上专门移下来的,是颗世外仙株,据说有增进修为的功效。 平日以花蜜入羹,香润可口,且于修行一途上,于修仙者大有益处。故主君对这道羹十分喜爱,只要他人在羡园,是每日都要进食的。 他平日差事做的马马虎虎,只这一事上做的好,主君便不怪罪,可若使让他把这满山的蜜陀罗都养死了,那可就不好说了! 颜子俊见他说话时坐立不宁,如此这般的上心,便知晓此事非同小可,他劝了半天,也知事情解决不了,嘴上劝慰几句也不顶用。 他试探着向老袁问道:「您着急也没用,莫要再,再跳脚了,我且问您一句,便是这满山的花儿,都死了,又能如何?」 老袁一下子住了脚,蹦到了颜子俊面前,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哎呀,你小孩子家家的,莫要咒我啊!」 颜子俊也不拦他,任凭他将自己嘴巴捂了个严实,只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老袁心里无奈,手上就卸了力,他坐到一旁,把残酒倒进火堆里,「还能怎样?就是受罚呗?」 颜子俊接着问道:「怎么个罚法儿?」 他想那褚九殷向来疾言厉色,动辄就对人喊打喊杀的样子,心里颇为畏惧厌烦,纵使许多人还贊他待人宽厚,颜子俊也并不相信。 他心里暗忖,想着若真是如此,褚九殷会不会把老袁打死,或者抽筋剥皮什么的,总之越想越邪乎,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 「大约就是罚没了俸银,然后撵出去吧!」 颜子俊险些让口中的热茶呛了,他咳嗽着问:「就这?」 「啊,就这吧,要不还能怎样?」老袁挑着火,漫不经心地絮叨着,「主君秉性忠厚仁慈,待人最是和善不过了,府里大多数人都是得了他的济,才到了这里当差。我发愁的不是他把我怎么着,是觉得连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实在是惭愧的很,脸上也臊的慌。」 颜子俊在心里已经默默翻了好几次白眼了。 他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干了什么坏事? 怎么就把人家这菩萨似的大善人得罪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好几次都恨不得弄死自己才高兴?! 莫非是他这两辈子的魂魄融合的不彻底,记忆有缺失的地方? 老袁他们也道不清个中缘由,实在不行,就去问问褚九殷去…… 还是算了吧。 颜子俊搓了搓手,直起身道:「既如此,咱们在这儿说,说上半天也没用,我随您去看看去。」 老袁又是摇头又是嘆气:「哥儿就是去了也没啥用,我们侍弄这花儿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府里经验最丰富的花匠都没有办法,你去了又能怎么着?」 「不怎么着,就是看看去,」颜子俊回首,灿然笑道,「顺道儿让您老人家熘熘腿儿,散散心。」 「成吧,那咱俩就逛逛去。」 老袁熄了火,拍拍身上的灰,领着颜子俊就往花园子那边去了。 等俩人到了花园的苗圃地里,情况比颜子俊想像的可还要严重些。 老袁所言不假,若真再不想想办法,就真要一颗花苞都留不得了。 颜子俊走到近前的一颗花苗旁,蹲下身来观察了半天,才道:「袁伯伯,可否移几颗到我那院子里?」 老袁惊讶道:「怎的?你有办法?」 颜子俊摇头道:「没有,只是想着现在节气合适,可移植了几颗去,只要小心,小心不伤到根部,换个地方或许,能活。」 「唉,我看希望不大。不过你既这样说,那试试就试试吧!」 颜子俊得他首肯,便起身寻了把铁锹,撸起袖子,就开始刨土。 他干着活儿,顺道问老袁:「往最坏处想,您真的,怕坏了差事,被撵出去吗?」 老袁在太阳地儿里晒着,掬着手答道:「那可不,离了这儿,我上外头可找不到这么好的差事。再说,我又不是没在外面经过事,要不是主君救了我们一家子,我早就完了。这世道,外面可不似咱们这儿太平。」 颜子俊擦了擦额上的汗,并不以为然。 他能重活一世,是上天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让他另有一番天地造化。 若将来有命离了这里,他定要去外头看上一看,为自己,也为这个苦命的小哥儿,搏出了前程来。 第 9 章 第18页 这些时日,颜子俊没有再去后山当值。因着老袁给了他这样重要的任务,索性直接放了他长假。 「俊哥儿,这几日怎么样了?」 老袁进了门,就觉得这背阴的小院子阴冷的很,冷风一吹,冻的他直缩脖子。 颜子俊手里拿着水瓢,正给他前几日移过来的蜜陀罗浇水,他见老袁过来了,便让出位置,让他自己看。 「倒是比山上的好些,但也强不了哪儿去,都是半死不活的丧气样儿。」 老袁也是实话实说。他并不指望颜子俊能成事,因此便不觉得失望。反而是颜子俊因着他的事,又是翻书又是求人,想尽了各种办法,又连着熬了几宿,日夜看顾着这些花朵,人都累瘦了。 老袁心里过意不去,专门去烦陆春林做了些糕点,今日他在山上巡完一圈,便赶忙过来,给他送些好吃的。 颜子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花苞,自顾自地说着:「还是能好些。」 老袁没听懂,问道:「你说啥?」 颜子俊向着花枝子上一指,说道:「我是说,还是比山上的那些,要好点,不信,您自己看。」 老袁向他指的那朵花苞上看去,这才看出点儿端倪,他惊讶道:「是啊,是比后山上养的那些娇气奶奶强,好歹叶子还有点油头儿,花苞也都还在……不过,这没道理啊!」 颜子俊心中也如老袁一般好奇,他其实也弄不清问题出在了哪里。 他住的这个园子,地处偏僻,因为朝向不好,白日里光照不足,蜜陀罗花虽说喜阴不喜阳,可院子里的水土还是比山上的差些。 他施肥浇水的频率和花匠交代的一样,但现在天气还未完全转暖,不是移植花木最佳的时候。 思前想后,没道理这些植株到了他这里,反而还比在山上能强些。 老袁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抢过颜子俊手里的水瓢,一闻,立马捏着鼻子嫌弃道:「你方才浇的是什么东西,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呛的慌!」 「我自己,做的肥。」 老袁倒挺意外,指着颜子俊笑道:「我说你年纪不大,本事倒是不小。让你鼓捣了几日,还会做花肥了,这要是让你跟着干上个一年半载的,还不得赶上那些老师傅喽?!」 「比不得他们的。我这几日问了岑师傅,又查了书,想了个法子。就是,用鱼肠子,放到灶上蒸熟了,然后再挑些牲畜的,细小碎骨,晒干捣成粉,将两样儿,和水拌在一起,放上几天,再施到地里。东西倒是不难找,伙房里多的是,就是臭的很,后来深埋了,味道才返不上来,否则熏的人,根本进不得院儿。」 老袁指着水瓢,问道:「那这个是啥,也不是那么难闻啊?」 「这是淘米水,我加了些橘子皮,味道好闻,效果也好,说是能助根须粗壮,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是是,就是这个法子了。」老袁说着,就要拉颜子俊出门,「咱们别搁这儿鼓捣了,我一会儿让人给你收拾铺盖,你就搁山上住着,就照你的法子办,我看你比那些老傢伙们还在道儿些!」 老袁拉着颜子俊上了山,把人安置在班房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他这次一扫颓唐,抱了很大的希望,想着依着颜子俊的办法,情况怎么也能好转些,不想却是乘兴而来,鎩羽而归,跌了个大大的跟头。 满山的蜜陀罗枯萎凋零,一个个含苞的花骨朵,日復一日地衰败,或枯死在花萼上,或凋敝于土中,零落成泥。 最后,这件事还是藏不住,惊动了贾管家。 这还不算,等贾龙到了后山,厉声训斥了老袁一顿后,他还带来了更可怕的消息。 朱天罡从南海得了仙草,不日就要折返洞庭,说是就差了这一道雪水,现等着入药呢! 入了夜,老袁找了个包袱皮,开始收拾起东西。 「这回真是没法儿了,主君准得免了我的职,撵出园子去。」 老袁见颜子俊半天不说话,忽然住了脚,「我知道你开罪过主君,不过你放心,这件事与你无关,若是上头问起来,我如实相告便是,倘若主君真要拿你是问,那我也帮着你。」 他说了半天,见颜子俊并无反应,一副若有心事的样子,忙道:「我说俊哥儿,你是不是怕再挨打,吓傻啦?」 「您先别忙着收拾吶,明日,明日,你让岑师傅他们,把那些花土都刨了,要挖的深些,咱们再仔细看看。」 老袁不解道:「这又是啥意思?」 颜子俊娓娓说道:「我小时候跟着爷爷种花,若是养的不好,左不过,是水肥土光虫这几条,既已到了,这个地步,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咱们再想想办法,兴许有转机呢!」 老袁手里打着包袱,听他一说,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显然是在犹豫。 颜子俊踱到炉子旁,往他那放工具的小筐里翻腾了一阵,尔后掏出了个红布包,塞进了老袁手里。 「俊哥儿,你这是?……」老袁打开布包,见里面躺着几颗小儿手臂般粗细的老山参,不知颜子俊此番作为到底何意。 颜子俊笑道:「您不是说了,这次之后,主君要赶你出去,连积年,攒的银子,也要一併罚走。」 老袁点头,道:「是说啦,这都算是轻的啦……」 「这五颗参,一颗可抵百金,便如此,也是有价无市。您若真出去了,拿去换钱,够您一家花用一阵子的。」 第19页 老袁赶忙起身,与颜子俊推搡了起来。 他虽与过颜子俊些便宜,但也不过是份内的事。不说他这些日子担着被主君责罚的风险,为他分忧解劳,到了今日,还蒙他想的这样周到,老袁实在是过意不去。 颜子俊自有主张,利落地将东西卷好,硬塞进了老袁的木箧里。 「您不收,我就不高兴啦。这些东西,是我跑到后山,在山洼子里,找到的,经上次一事,我知若非偷盗,主君便不怪罪,您放心拿去便是。」 老袁念颜子俊感恩心善,一时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颜子俊却先劝他:「袁伯伯,早些安置了吧,明儿我与您,一块儿去苗圃看看。眼前虽然难了些,也总有解决之道,不必,过分担忧。」 老袁见他这样体恤乖巧,心里的纠结也平復下去了不少。 他鲜见颜子俊在人前显露这等从容不迫的气度,才知道是自己从前小瞧了他。如今看来,他虽外表柔弱了些,内里确是个做事缜密的,遇事有主见,有韧劲儿。 次日,山上起了大雾。穹窿似被白纱包裹着,几步外的一切景物,都似包上了一层模煳昏晕的外壳。 因连日下了几场雨,颜子俊起了个大早,一出门,便觉着一股冷气迎面扑来,又湿又冷。林子里的浓雾无边无际,道路湿冷泥泞,可即便如此,他和老袁仍带着人,向着林子窒闷的潮气里走去。 他们到了苗圃地里,老袁让颜子俊在一旁歇着,他亲自带人,拿着铁锹一下下把近前的蜜陀罗都铲了。 这些花早已没了往日里半点的鲜艷颜色,多半已是枯木朽株,它们被人毫不怜惜地一丛丛铲下,连带着翻起的泥土,不多时,便被摧折的七零八落。 颜子俊抄着手站在一旁,他既不帮忙,也不插话,只静静地盯着脚下植株细弱的根茎发呆。 这些花根一下子被除去了遮掩,将细瘦的枝干,病态的根须赤裸裸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时,在场者无不发出了惊讶的嘘声。 原本裸露在土层上的花茎还只是细弱,越到下面,越病态的不成了样子。 土层下的花茎上,从渍状的小斑,渐渐扩展成了黑褐色不规则的大斑块,而本应旺盛庞大的根系已萎缩成了手指般粗细,根须更是细如髮丝,且已全部黑腐。 「全都烂了。」老袁惊讶之余,不免觉得可惜。 「不对,」颜子俊探身上前,「不对,袁掌事,你看,腐成了这样,怎的没有,一点儿臭味?」 老袁仔细吸了吸鼻子,确实没有闻到以往植株死亡后,根茎因为潮湿腐败,霉变后散发的腐臭气味。 老袁不解道:「这是怎么弄的?完蛋的全不是正常的样子。」 一旁的僕役里有人插嘴:「像是烫烂的,谁这么大的胆子?便是恶作剧也太过分了。」 颜子俊则朝着老袁摇了摇头。 大伙儿互相看着,都等着老袁发话拿主意,老袁的眼睛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了颜子俊身上。 「几个老师傅都不说话,这说明还,看不出什么,或是,他们也不知道原因。」颜子俊附在老袁耳边,低声说道,「不如……袁伯伯,你让他们继续挖,等着看,他们谁能有个说法。」 老袁微微颔首,示意大家依颜子俊之意行事。 大约又过了一柱香,大家正干的起劲儿,忽然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叫。 「嚷嚷什么,怎么回事?」 老袁见不对劲儿,忙一头扎进了人堆里,颜子俊不明就里,也跟着挤了进去。 等他好容易拨开人群,挤到前面,险些被眼前所见惊的差点吐出早饭,他脚步趔趄着,几次差点摔倒。 老袁见颜子俊就跟在他身后,赶忙一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对身后僕役嚷嚷着:「你们都是死的吗?先把俊哥儿给我带一边儿去!」 有两人应下,一人一边儿抓着颜子俊的胳膊,给他架的远远的。 「掌事的,你看这咋办?」 众人都有些无措,纷纷看向老袁,老袁却不似方才那般,这回一下子就拿定了主意。 「哼,都是些怪畜孽胎,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竟敢在咱们眼皮子下造次。」他将松油泼了,又点起了火把,直接扔到了坑里。 坑洞里的东西因着烈火焚烧,口器里发出了「吱啊」的怪叫声,只是这些人形虫茧,才只挣出个类人的虫头,便再没了反抗的力气,只能在火焰里垂死地扭动着,不多时,便被火焰吞噬殆尽,化作了一堆令人作呕的焦炭。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难言的腐臭气味儿,让大家直犯噁心。 老袁却顾不得这些了,他挺直了腰杆,一人走在最前面,一铁锹插进了土里,对大家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园子里竟然有妖孽作恶,都给我接着挖,我倒要看看这里还藏了多少祸胎?!」 他挥手示意老岑过来,低声道:「你赶紧把大管家叫来,着简要的告诉他,就说咱这儿出事了,此事先莫惊动了主君。」 「知道喽,您放心。」 老岑领命,即刻化作一股碧色烟尘,向着羡园的方向,飘散而去。 第 10 章 「袁掌事,你看这边儿!」 有僕役将远处的蜜陀罗三尺下的泥土挖开,大家这次所见,较之方才,其诡异怪诞的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20页 这苗圃下的土层其实早已被挖空,里面坑洞纵横交错,只看这豁开的口子里,就蜷缩着数十枚,约半岁小儿大小的素白色虫卵。 说是虫卵,其实是已被半孵化的成虫,虫体上遍布着粘液,混着泥水、排泄物、及各类腌臜污垢,白的绿的漫布坑底,煞是噁心。 这些怪异的虫类,面部已更肖似人类,它们伸着针状的口器,扎入了花丛的根部,正贪婪地吸食着蜜陀罗花仅剩的精华。 「呕……」 有些畏葸胆小的已经忍耐不住,开始扯着嗓子,躲在一旁干呕。 老袁见此,向左右命道:「你们分一波人去,把剩下的松油都找来,趁着它们还未成人形,赶紧一把火烧干净喽。」 有人不识这些,向老袁问道:「袁掌事,这,这都是些什么妖怪?我在咱们后山当差十几年,还从未见过这些噁心东西!」 老袁冷道:「莫说是你,便是我,从前也想不到后山竟潜入了这些东西。我从前跟着主君游歷在外,比你们多知道些,这些乃是邪祟,靠吸食各类生灵的精气为生,蜜陀罗乃是仙品,灵气旺盛,咱们平日不操心这些,才让它们钻了空子。」 又有人问道:「只是偷些仙株灵木的灵力还好,不知道这东西害不害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你看这玩意儿这鬼样子,荤素不忌的,怕是不好说啊!」 此时,僕役们将班房里剩余的松油都取了过来,在老袁的命令下,将其陆续都倒进了虫洞里。老袁与众人点了火把,陆续都投了进去。 一霎时,沖天的火光被白纱似的天幕笼罩,黑色的浓烟弥散在浓厚的迷雾里,空气里掺和着湿润腥臭的水气,熏的直犯噁心,几欲作呕。 大伙儿见那些秽物在坑里,被火烧的拧着身子乱扭,还发出「吱吱」的极难听的嚎声,心里都觉得痛快,他们跟着老袁,更是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有的人去提松油,有的人给木棍上缠布条,忙着点火。还有的人,或拿着勾叉铁铲,或拿着斧头长矛,去对付那些想要落跑的漏网之鱼。 在后山当差的,除了赶上旬假的,剩下的都来了,约莫有上百号人在忙前忙后。一时间,整个苗圃里喊叫厮杀声不绝,闹得沸反盈天。 不远处,颜子俊坐在一处巨石上,被那两人一左一右地看着,根本上不得前。 他想起方才所见,不免担心众人安危,只得求道:「二位哥哥,那些是什么怪物?你们先别管我了,快去给袁掌事帮忙去吧。」 那二人互相觑了一眼,道:「那可不行,掌事的交代了,叫我们看着你。你帮不上忙便听话些,同我们乖乖呆在这里,要有什么事,一会儿自会有人来报信。」 方才颜子俊只瞅了一眼,便因惊吓被人挤倒在了地上,他还没爬起来,便叫老袁让人带了出去。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丑陋蠢物,不晓得是什么,便向看管他的那两人询问。 那俩人也确实不知,只得朝颜子俊摇了摇头。 三人在远处等了半天,见坡儿下的苗圃地里火光沖天,喧闹声传到这边却听不真切,只能看见下边人影晃动,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人皆觉不安,其中一人道:「要不你看着他,我先下去看看?」 「老袁脾性不好,让你看着人,你就把眼前的差事做好,去惹那些是非做甚?」 颜子俊记挂着老袁,便央道:「我又不乱跑,你们过去一个也不打紧,去看看也好,咱们也能放心些。」 三人为着这件事商量着,忽而一股杂糅着香气与腥气的浓郁气味儿随着一阵强风,朝着他们迎面扑了过来。 他们呛咳着,鬓髮衣裳被狂风吹的凌乱,「咳咳,见鬼了,什么怪味道,呛死了人!」 一人见同伴不说话,忙把头髮撩到脸后,这才看清那人已跌坐在了地上,眼睛瞪的大如铜铃,正向着后头一点点的挪蹭着。 「啊啊啊!有,有妖怪,快跑啊!」 「我嘞个亲娘诶,这是啥鬼东西,啊啊啊,跑啊!」 另一人略好些,不过也被吓得不轻,二人双腿似打摆子似的,根本不听使唤,只得互相搀扶着,拼了命的向远处逃去。 颜子俊被扔在了原处,也被眼前所见吓得要命,他跌在了地上,几乎动弹不得。 啊啊啊啊…… 是妖怪!这的确是个妖怪! 他又惊又怕,耳边只能听见自己剧烈地喘息声,一想到今日必死在这里,便自暴自弃似的认命了。 那女妖落于颜子俊身前,一头乌黑的长髮四散飞扬,通体的雪白颜色,连一对儿对展的半透明的巨翅也是茶白色的,头上的两对眼睛漆黑一片,相距约两寸,各顶在头面的两侧,□□的类极人身的身上不着寸缕,身后却披挂着一身应为女性的人皮。 她嚎啕着,口中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似鬼哭神嚎,又似猿猱悲声,阴森恐怖,惨绝人寰的让人背后直冒凉气。 忽然,那妖怪支楞起一对儿尖利的牙齿勐地飞至中天,冲着颜子俊就俯冲了过来。 颜子俊被恐惧压迫的几不能唿吸,他左手觳觫着向一旁探去,却只摸到一只花铲,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抄起那不知名的东西,闭眼朝着那女妖飞掷了过去。 只这一瞬的躲闪的工夫,颜子俊的眼睛从眯着的缝隙里,看见袁松望正带了一班人,抄着棍棒刀铲朝着他这边冲过来。 第21页 颜子俊心中生念骤起,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他正要向老袁他们唿救,却被那精怪以利爪先一步擒到了空中。 「哎呀,不好,它要吸俊哥儿的血!」 「老袁,快想法子啊!救人要紧吶!」 众人见颜子俊被擒,都急三火四地想办法要救他下来,只是这些人修为低微,将灌以灵力的利器投掷于天,皆被那妖精闪避过去,便是有击中的,也被它周身凝结的屏障反弹回去,几乎伤不到它分毫。 老袁此时也受了伤,一条膀子上已是鲜血淋漓,他提着一根齐眉哨棍立在当场,向那妖怪指道:「妖孽,要想活命,就放人下来,莫要再造杀孽!」 那妖女却发出狰狞的啸声,似根本听不懂老袁说什么,只将口器中的利刃扬起,对着颜子俊的脖颈就勐地插了下去。 「啊啊啊……」老袁不忍再看,口中发出一阵惨叫,他不敢睁开眼睛,看见颜子俊血溅三尺的场面。 「你个废物,关键时候就知道嚷嚷!」 墨色的幻影从天而降,众人定睛看去,只见褚九殷玄衣墨发,不扎不束,随风舞动,直如天神下凡,他的脸上隐隐有光彩流动,琉璃般的眸子,射出能将万物瞬间冰封的寒意。 「啊,是主人!」 「对,对,是主君来了!」 众人见是褚九殷,忙跪倒了一片。 褚九殷落于地上,袍袖一敛,将怀中抱着的,早已昏死过去的颜子俊扔给了老袁。 他嫌弃地看了颜子俊一眼,倏忽间转过身去,墨色的袍袖凌风翻飞,周身澎湃着丰沛的灵压。 「啪」地一声,劲气爆响。 褚九殷手中幻出紫电长鞭,扬天一指,厉声叱道:「从哪里来龌龊东西,敢在我面前害人性命? 彼时,这妖怪知眼前来了个大人物,才幽幽地发出魔音:「尊上怎不说是你手下先害了我孩儿的性命?我吃个小厮的血肉,不过是讨点利息而已!」 老袁闻此,忙道:「啊呸,你害死了老刘媳妇儿,将人精血吸干,再披了人皮,将气味掩去,才蒙蔽了大伙儿这么久。你在花下产的那些孽胎,吸食的可不止花朵的灵力,我们在植株下挖出的白骨,就是你害死人命的证据!」 因附近村落有村民无故失踪,褚九殷在外查探了数日,他一路循着踪迹,不想竟查到了自己家里。 他一时肝火骤起,被气的左额青筋「突突」直跳,想着还是自己平日太好说话,对下人过于宽纵,才让羡园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褚九殷觉得丢脸,怒道:「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不必再与这丑八怪废话!」 说完,他长臂一抖,掌中长鞭迅快无伦地在空中转了三圈,如同一条有着生命的恶龙,向着那半空中的女妖缠了过去。 女妖扑闪着巨翅,左右腾挪地躲闪着,它不知此鞭名为「玄龙甲」,乃褚九殷最擅使的兵器,只一个不小心,便被这神出鬼没的长蛇勾住了手臂。 褚九殷瞅准了时机,以灵压灌注长鞭,紫电透鞭而入,让那女妖瞬间便如五雷轰顶,全身麻痹的动弹不得,后又将它带于天上,叫它妖术再难施展。 剎那间,那蛇形长鞭爆出一股可怕的力量,现出一层锋利的鳞甲,如獠牙般吸入那女妖的皮肉,不断啜食着它的鲜血。 女妖在半空中惨叫着,如陀罗般在空中不停转动。不知为何,它忽而忍住了剧痛,在空中伸出利爪,抓着长鞭用力一扯。 褚九殷似早有所防备,给带离地面而起,便索性腾空向它迎去。 他一手伸出一指,向着那精怪的额心点去,指风凌厉,夹杂着「嗤嗤」作响的紫色灵压,如利剑般直穿女妖的眉目而去。 那女妖受此一击,受伤极重,整张面皮几乎被那道紫电从中噼开。它惨叫着,哀嚎着,在褚九殷收招的一瞬,忽从口中吐出一股浓烟,直向褚九殷面门扑去。 这东西与其说是烟,其实更像是一种杏黄色的粉末,褚九殷刚闻到袭来的香气,便连忙后退,只是他退的稍慢了些,这烟障便趁势而上,似要将他包裹其中。 当时是,一丝银光乍现,于空中拂住褚九殷腰际,将他直直拉了回来。 「这么费劲做什么?直接药死完了!」 说话的正是朱天罡,他不知何时在此地现身,似已观战了许久。 彼时他一身白色长袍,手中执一银柄拂尘,凭虚而立,眉目舒朗如画,远观简直如谪仙下凡一般。 他轻扯薄唇,在指尖掐了了诀,掌中十八颗菩提子夹杂着烈焰,凌空飞射了出去。 那女妖见事不好,又来了个极难对付的,便要趁机逃走,只是它速度再迅捷,也还是晚了一步,那些白玉菩提大半已被打入它体内。它连经两次打击,这次便再支持不住,肉眼可见的将速度慢了下来。 朱天罡见此,将掌中拂尘掷出,此物既是兵器,也是法器。顷刻间,便幻化出千丝万缕,将那女妖紧紧裹住,将它从空中直直摔到了地上,任其再如何挣动,也动弹不得了。 因这妖孽已伤了数人性命,引的褚九殷暴烈性子的火气上来,他将「玄龙甲」祭出,二话不说便抽了出去。 一道紫色烈焰透进虚空,狠狠抽在那女妖怪身上。顷刻间,便将那妖孽焚成了灰烬。 「啧啧,你这暴脾气也该改改了。这一鞭子下去,所有的线索就都断了,也不知这园子的犄角旮旯里,还藏着什么脏东西没有?」 第22页 褚九殷似对朱天罡所言颇不以为然,「断就断了,不过小小蝶妖,吸食了些人血精华,便嚣张成了这样!若是再有不长眼的,敢跑到我眼皮子下撒野,还是这般下场!」 朱天罡将拂尘一拢,朝躺在地上的颜子俊努了努嘴,道:「你先别逞威风,先去看看那孩子怎么样了!」 褚九殷虽不情愿,却还是走了过去,他一探颜子俊脉象,便知他是因受惊过度,晕厥了过去。 他虽记恨着与颜子俊的旧仇,此刻却也不好发作,只将人打横抱起,裹在衣袍内,将人带了回去。 第 11 章 「啊啊啊啊——」 颜子俊大叫着,勐然醒来,直到坐起身,才发觉身上的小衣早已被汗浸了个透湿。 他赶忙往脖颈上摸去,再看双手,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又连忙往身上摸了摸,也还好,没有窟窿眼儿。又掀开被子,更秒了,动了动手脚,胳膊腿儿俱在,真好! 他一通忙活,全没顾及屋里还有别人。此刻小屋里除了他自己,便是贾龙和朱天罡陪在了床侧。 「贾先生,我……」 不等颜子俊问话,贾龙先抬手,示意他不必急着起来,「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是主君救了你。」 颜子俊一听是褚九殷从那妖怪手下救了他,似有些不信,但贾龙这样说,也必不会诓他。 他心神稍定,才想起那日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得心里一紧,忙道:「贾先生,那日险些害我性命的怪东西是什么?」 这次不等贾龙回答,朱天罡先抢着说道:「能是什么?不过是个捞偏门的邪修,披了人皮,在你们府里浑水摸鱼。哼,倒真让它害死了好几条人命,不过你也不用怕,这事儿已让你们主君解决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啥邪修,还披了人皮,更要命的是真死了人…… 颜子俊弄不清朱天罡在说什么,其实也并非是他听不懂字面上的意思,只是被告知的这些真相,已经严重超过了颜子俊的认知。 看他惨白着脸,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朱天罡倒被惹笑了,他抬手在颜子俊眼前挥了挥,道:「贾龙,你看,这孩子经此大难,莫不是被吓傻了?」 贾龙忙道:「他可不傻,让他跟着袁松望当差,伶俐的很,就是说话结巴。」 颜子俊缓了半天神儿,才明白过来,他勐然掀开棉被,光着脚就下了地,直嚷道:「贾先生,你们,你们家不是累世公卿,后来行商的商贾人家吗?」 「谁给你这么说的?我可没这么说过。」贾龙寻思半天,确实是没说过这样的话,不禁念叨起来,「根本不是啊,是你想错了吧?!」 颜子俊回想起昏迷前,是有一道墨影从天而降,将他从那女妖怪的爪子下救了出来。他只记得这些许片段了,若那人是褚九殷,就已经不是人类能达到的身手了。 他警惕道:「你们家不是做买卖的,那,那你们是干什么的?」 「修仙的!」 「啥?」 「什么啥啥啥,傻子一样,没有一点儿见识。」朱天罡看他懵然不知的模样,真是什么也不知道,「你家主人同我一样,都曾拜于斗母元君门下,修习道法数年。嗯,我们差不多,就是师兄弟的关系吧。」 贾龙此时插了一嘴:「先生莫要乱讲,我家公子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朱天罡暗道贾龙的不近人情,着实令人讨厌,只是面上免不了尴尬,故意装着咳嗽了几声。 颜子俊对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毫不关心,他着急问道:「那妖怪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是个大扑棱蛾子似的蝶妖,让你们主子一把火烧了,早化灰儿了……」 「那,那园子里的人可有死伤?」 「那倒没有,除了袁松望因护着大家,受了点轻伤,其余人等都没事,我当时就在那儿,看的真真的。」 颜子俊一听大伙儿没事,心下暗暗松了口气,他转头问向贾龙:「贾先生,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袁掌事,如何处置了?」 贾龙嘆道:「袁松望惯会吃酒躲懒,出了这样的事,他难辞其咎,已经被主子撵出去了。」 颜子俊早已料到会有这等结果,心下瞭然,只是想起老袁平日里对自己的照顾,仍不免有些神伤。 「他走前,倒是要我把这个交给你。」贾龙从袖筒里掏出个小布口袋,递给了颜子俊。 颜子俊接过,向贾龙道了谢。 朱天罡见颜子俊在地上站的久了,连鞋子都忘了穿,一身湿透的小衣贴在身上,已开始发起抖来。 他一伸手,从随身带着的干坤袋里随手一掏,不知怎的就变出了件如他身上所穿一般布料的月白色长衫,给颜子俊披在了身上。 「你家主人性情暴烈,不似我,是个好相处的。你又偏生命苦,不知怎的得罪了他。既如此,我便让贾龙跟褚九殷说说,让你跟了我去如何?」 颜子俊道:「若跟了先生去,又如何?是要我……过去做小厮,还是在伙房当帮工?」 朱天罡笑道:「哪个都不是,我看你伶俐聪慧,不如与我做了徒弟,你看好不好?」 颜子俊看了贾龙一眼,尬笑着:「谢先生抬爱,只是,还是算了吧。」 朱天罡也不恼,只大笑了几声,临走前留了瓶药给颜子俊,叮嘱他只要按时服用,便可修养精神,必不再受噩梦缠扰。 第23页 送走了二人,颜子俊当晚便服了那药,第二日自觉精神尚好,便回了后山当差。 不过区区数日,此处已换了新管事。后山当差者,约有百余号人,皆归掌事者一人辖制。他们被命令着,一早在班房前排起长龙,与新任的掌事一一见过,又被仔细叮嘱敲打了一番,方才散去。 颜子俊回来后,新任掌事也不再叫他往伙房帮工了,因后山的蜜陀罗已近全部枯死,便索性叫他看顾好自家小院儿里的那些花苗,若再不好,自由他发落。 离了老袁的关照,颜子俊可不敢在这会儿自讨没趣,便一日不敢耽搁,好好料理起院子里的那些劫后余生的独苗苗儿。 这日天气晴好,颜子俊正在院中给花儿浇水,想着这几日天气骤暖,正是移栽的好时机。若是情况好些,他便将这些宝贝儿们移到后山去,自己不用再这样日夜照料着,也就不用再提心弔胆地担着这些干系。 可天不遂人愿,这些花朵虽裊裊娜娜地生长着,只是再不復往日气势,如往年那般绽放的如火如荼。 颜子俊捏着水瓢,正蹲在地上发愁,不想这僻静院落,今日竟来了意外之客。 「这是怎么了?小孩子家家的,怎的就成日里发愁,与叔叔我说说如何?」 颜子俊睬了来人一眼,见此人着了一身月色的浮光锦缎,在日头下也是水光粼粼的,便知这喜素白色之人,正是朱天罡。 他赶忙起身,将沾着泥土的双手在身后蹭了蹭,忙向朱天罡施了一礼。 朱天罡轻摇摺扇,慢声说道:「不必掬着,就你我二人,不用这样多礼。」 颜子俊却不依,正色道:「我还没向先生道谢,不敢失了礼数。」 「你记得倒是清楚。」 「不敢不清楚。冬夜梅园,多亏先生将我救下,还赠我以良药,才救下我一条小命。这次仍是,多赖您照顾,才解我病痛,如此大恩,子俊不敢忘怀。」 朱天罡拊掌笑道:「真是个伶俐的,贾龙还说你口吃的厉害,却不知怎的今日说话这么清楚明白,连我都要佩服了。」 颜子俊忙道:「是好多了,只要不紧张,慢慢说,还是能说清楚的。」 朱天罡掌中摺扇一合,却道:「先不说这个,我这次来,还要助你一事,你可先要谢我?」 「那先生先说说,是什么事。」 朱天罡微一侧目,见这小小院落中竟种下不少蜜陀罗,只是长势不大好,叶丛中不过稀稀拉拉开了几朵艷红,不见一点无拘无束,泼泼洒洒的气象。 他伸手轻抚花萼,问道:「这些花,一直都是你在照顾?」 颜子俊不疑有他,老实地点了点头。 「真是难为你了。」朱天罡嘆了一句。 忽而,他眉心微皱,左手做兰指状,便有一白莲形态的光晕在空中旋转,尔后不断分化,形成了一个散布满院的莲阵。 那柔洁的花瓣不断收合,不多时便幻作漫天的雪白残瓣,飘零坠落,纷纷扬扬,如早春时节,不经意间从天而降的飞雪。 颜子俊看的痴了,也不知这是个什么法阵,待他仔细看去,只见满园蜜陀罗剎那间竟全开了,无数绿萼上绯红如云,直如火树烂漫,虹彩狂舞。 到了这时,他才知朱天罡的意图,连忙撩起衣袍,就要跪下。 朱天罡一把将他扶起,笑道:「我看你目下乌青,想必是在这件差事上弄的心力交瘁。现我助你一臂之力,让这些娇美人儿復了生气,过两日你将它们仍移回去,便可了了差事。」 颜子俊忙不迭地道谢,朱天罡却在此时忽然俯下身来,问道:「诶,小孩儿,你看叔叔我本事大不大?」 颜子俊心道,这人怎么跟胡冰清一个脾性,皆爱在辈分上占人便宜。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他想起以前在学校上课时偷看的那些闲书,那些修仙的,修道的,但凡有些来头的,都容颜不老,跟个神仙似的,想必他也是如此吧…… 都长生不老了,还能不厉害吗? 是不是连饭都不用吃了,吸口仙气儿就能长命百岁啊? 嗯,那就更厉害了! 朱天罡见他呆怔着不说话,又道:「上次当着贾龙的面,让你跟了我去,并非说笑,你可愿意否?」 颜子俊眨了眨眼,自觉身不由己,心下茫然一片,不知如何作答。 朱天罡直起身,有些无趣道:「好吧,知道你不愿意,便不逗你了……」 得他饶过,颜子俊暗中长吁了口气。 「明日,你明日便可将这些花挪走。」 颜子俊不知朱天罡为何忽然就说起了这个,更不知为何日子赶的这样急。 他正要发问,却见朱天罡背过身去,乌髮在白衣之上倾泻而下,他身形高挑瘦削,只见背影,便觉清雅已极,说话的语气再无半分散漫。 「三日后正午,有大雪,届时你到山上去,将花上的雪水取下,用小钵盛了,与我送来。」 颜子俊见他所託不过小事,连忙应下。 「我已在西苑住下数日,身边虽携道童数人,却仍差着人手,到时起火炼丹,我便向九殷讨你过来,也免得你这个灾星再惹波折。」 颜子俊听他说的斩钉截铁,几乎是不容反驳的口气,心里便是一紧。 他不想看见褚九殷,只要他一出现,自己便要弄的满身伤,实在是伤不起了! 第24页 不过,他也不想跟这个朱天罡扯上什么关系,更不想入什么劳什子的丹房当差。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比褚九殷好上多少,也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第 12 章 朱天罡吩咐颜子俊的那些事,褚九殷其实一早就允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僕役过来传话,让颜子俊赶紧把蜜陀罗移到山上去,说要是耽误了朱先生的要事,他可得想想自己有几条命。 人家不愧是「师兄弟」,办事就是利索。自己就一条命,还是莫名其妙捡来的,不能不仔细着,既然吩咐了,那让干啥就干啥吧。 颜子俊这么想着,赶忙领了差事。好在这些日子,他和后山的园丁们处的还不错,有几人领了新掌事的命,下来给颜子俊帮了不少忙。 时至中午,颜子俊正吃着中午饭,在伙房碰到老岑,两人攀谈许久,这才知晓了后山闹妖精之后的事。 褚九殷利落干脆,几下子就把事情摆平了,只是后来出了件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后山的老刘,原是汨罗县附近村子里的村民,数年前发大水,他们那儿全遭了灾,他家就他和他媳妇逃了出来,辗转流落到了黑山浦附近。 且不细究他们夫妻如何进了羡园,总之最后是被贾龙分去了后山,后面就一直在苗圃里做起了花匠。 褚九殷虽待颜子俊不好,但对其他人还是不错,他们夫妇日后留在后山生活,已与他们家生的下人并无二致了。 这么多年,大家相处的相安无事,因为这后山太大,大伙儿都是各司其职,没人操心别人家的事,也就没人看出老刘媳妇有什么不对劲的。 直到不久前,后山闹起了妖怪,还有附近村镇的百姓遇害,这才捅了马蜂窝。 颜子俊当时被老袁让人带了下去,因此并不知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听老岑说的绘声绘色的,才晓得当时那个女妖精被人发现了异状,大家群起攻之时,那东西走投无路,穷急生疯,扒下血淋淋的人皮,和大伙儿火拼的场面有多疯魔。 啧啧,便是现在听起来,也是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说到这里,也还算平常,只是奇就奇在这老刘身上。 这个老刘,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村民,自己老婆什么时候让妖怪害了,他不知道也不是他的错,只是他和那女妖精同床共枕了十多年,连女儿都生了十几个,愣是没发现什么异常,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出事那会儿,老刘并不在现场,等他赶来时,那蝶妖早就被褚九殷化了灰儿了,地上只摊着一张血唿啦呲的人皮。 按理说,大伙儿给他媳妇报了仇,他该感激才是。不成想的,这个老刘突然发了疯,愣说是大伙儿害死了他老婆,顺道儿连带他那十一个宝贝闺女也害死了,硬是要跟大家拼命。 后来还是大伙儿拦着,他一人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让人绑了,才算消停。 听到此处,颜子俊嚼着嘴里的食物,含煳问道:「为何要害死人家女儿?哦哦哦,莫不是那些女孩子,也是妖精变的?」 老岑「嗨」了一声,转而说道:「你这个孩子,还真是傻乎乎,那女妖精生的,能不是妖精吗?」 「既然是妖怪,那老刘怎能这么多年不知道?还要这样维护?」 老岑吐了个烟圈,将烟枪里的残灰熄了,在手边的铜盂里磕哒着,「你说的这个,那我就不知道了……哦,不过听老袁后来跟我说,他带人过去时,发现那些个女孩子,白日都躲在柜橱里,头脸是寻常女孩子的模样,身子却不是人的样子,就是,就是蛹子那样式儿哒……」 「呕——」颜子俊捧着食盒,看着里面绿绿的菜色,一时噁心,差点吐了出来。 老岑见他如此,烟枪也扔了,赶忙上前给他胡撸后背,「哎呀呀,我说俊哥儿,没事儿吧?!」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出门少,最害怕的就是那些钻在草丛里的蛇和肉虫子了。也怪老岑,捡他吃饭的时候,把这事儿说的这么仔细干啥。 颜子俊说不出话,只冲着他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老袁那日让我去搬救兵,谁知大管家没到,主君倒先来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啊,后山那么大的动静,烟燻火燎的,瞒也瞒不住啊!」 听老岑方才提起袁松望,颜子俊缓了口气,问道:「袁掌事现在如何了?」 「反正是出去了,至于去了哪里,他没和我说,只领着一家老小就走了。不过看他面目,也不像是发愁的样子,这个老傢伙,一年积不下几个钱,光喝酒了,看他在外面怎么活……」 不等他说完,园子里差人过来,说是主君叫颜子俊到前厅问话,颜子俊一听这话,一刻也不敢耽搁,起身就跟着走了。 他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着老岑喊道:「岑师傅,后山的那些花,就拜託您了,替我好生照料着啊!」 「好嘞,交给我了,哥儿放心去吧!」 颜子俊次日倒是来后山取过一次蜜陀罗水,只是没见着老岑,等再见面时,已是三个多月后。 是日,因府里下人们等着发月钱,贾龙在帐房里正翻着帐簿,忽听西苑儿传来一声轰响,把他给吓了一跳。 他问了下人,皆不知何故,他便要去西苑看看,不想却被褚九殷派人过来截下,说主君要他去聚仙台说话。 第25页 等贾龙赶到,见褚九殷与朱天罡正端坐于中厅,褚九殷见是他来了,忙伸手召他走近几步。 「天罡兄今日大喜,终于将那不老仙丹练成了,我叫你过来,是叫你也开开眼。」 贾龙恍然大悟,忙拱手贺道:「原来方才那一声巨响,是朱先生的开炉之鸣,先生心愿今日达成,贾龙在此先贺过了。」 朱天罡点了点头,面上隐有喜色,只是他总不时扭头,向身后看去,贾龙这才发现立于他身后之人,正是颜子俊。 朱天罡并不着急献宝,只轻笑着说道:「我自族人手中,承继了这一药方,按方制成丹丸服用,可得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功效。只是药方中的诸配药不好找齐,这蜜陀罗乃生于西方,我自西域归来,才知早已绝迹,好在九殷府中母株,源于元君仙府,灵力充沛,乃一等仙品,只是不早让我知道,否则我何须费力,远赴那千里之外白跑一趟。」 听他此言,褚九殷忙道:「你来了几次,也不直说,我知你要做什么?这可不能赖我。」 朱天罡则话头一转,语气愈发和气:「是啊,不论如何,总是你借了我这一钵水,才解了燃眉之急,我这话说的是也不是?」 褚九殷俊眉一挑,道:「不过区区雪水,你我之间,谈不上什么借字。」 朱天罡朗声大笑了几声,后将目光投在了颜子俊身上,说道:「我还有一事要谢你。」 「哦?什么事?」 朱天罡伸手,将颜子俊从身侧拉了过来,指着他笑着说:「自然是要谢你将这个小人儿借了我数月,自开炉之日起,他便日夜警醒,竟比随我前来的自家小童还要贴心。他做事勤勉,又有耐心,我看他不错,这次差事已了,你便让他跟了我去吧!」 朱天罡的那双眼睛从盯在颜子俊身上起,就像是冬日坚冰遇到春日暖阳,淅淅沥沥地融成了一汪春水,兼之面上带笑,靥泛桃花,和他平素自在洒脱,全不将任何事放在眼里的态度,大相迳庭。 贾龙方才注意着他拉着颜子俊的手许久,又见他今日这种姿态,当即就猜出了个大概。 褚九殷则一心只在修仙问鼎之事上,从来不知情为何物,也压根不感兴趣,此刻便是个傻的,他见朱天罡竟当面找他要起了人,心里直跳脚,怎么也不肯做这等赔本买卖。 他看向贾龙一眼,说道:「我这大管家站了许久,你也不拿宝贝出来,先说这些个做甚?快快快,你别卖关子了,炼出个什么眼珠子,还不快拿出来?」 朱天罡闻此一言,但笑不语,从怀中掏出一个约寸许高的白玉净瓶,那瓶身隐隐泛着红光,似是丹药藏于其中,有宝气流转的之故。 他将瓶塞取下,向掌中一倒,滚出一颗发着红光,如琉璃子般透亮的红色丹丸。 「便是此物了。」 褚九殷起身一探,见这宝物夺目璀璨,又道:「炼了这三个多月,只得这一颗?」 「宝物难得,自然只此一颗。」 褚九殷干笑了两声,手中忽召出长鞭,向着朱天罡掌中宝珠迅疾而去。 朱天罡不想他能在此突然发难,眨眼之间,想要避开也是晚了,再向掌上看去,已是空无一物,那宝物竟落在了褚九殷手里。 他所使拂尘,乃名「万丝绦」,此物正如其名,只见一横闪电般的唿啸,捶打在褚九殷卷回的鞭子上,万千蛛丝顷刻间就将那条来去自如的蛇牙紧紧缠住。 朱天罡火气瞬间就上来了,大怒道:「褚九殷,你这是发什么疯?」 他气恼之余,腕上却施了十成劲道,将那万千蛛丝捲成了一股漩涡,想要将褚九殷的长鞭整个卷进去。 褚九殷却不与他较劲,只唇角一勾,讥讽道:「颜子俊到底是我手底下的人,他一早来报,说你这一炉,光放进去的,便有十数枚,你是怕我来讨,在这儿唬傻子呢!」 朱天罡心中一乱,忙跟着抢白:「你胡说,子俊日夜在我跟前,我们相处极好,你平日总是苛待他,他怎会给你通风报信?」 褚九殷却不与他在嘴上纠缠,忽然凌空而起,将带着巨大灵压的紫光注入鞭内,而后长鞭一旋,尽数将朱天罡的攻势破解。 顷刻间,这一紫一白两道光痕狠狠撞击在了一起,哔啵着碎成万千光斑,似无无数残雪飘落。 朱天罡被残余的灵压所迫,向后退了一步,再看褚九殷,正一脚踩在紫檀座椅之上,大喇喇地看了朱天罡一眼,就将那枚丹药推进了嗓子眼儿。 朱天罡气的差点儿原地炸裂,恼恨不已地骂道:「你个天杀的,天上下雨,你都要捞上几滴,快将我那宝物还来!」 褚九殷占了大便宜,似故意气他一般,大笑三声,扬声说道:「我正愁多年修行毫无进益,你就给我送这好东西来了,哈哈,不还,就是不还!」 「你!……」朱天罡气的脸色煞白,他看向一旁状若无辜的颜子俊,痛道:「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真这样待我?」 趁颜子俊连忙摇头之际,褚九殷又狂笑出声:「我不过是诓你,还真信了!连点儿信任都没有,算哪门子融洽?」 朱天罡这次又落了下风,气的跺了一脚,他总要挽回点局面,便赌气说道:「你做事竟全不顾师门情谊,告诉你,这丹药,世上统共三颗,这一颗,我就当餵了狗,我算看透你了……」 第26页 「哦?这可是你说的!」 褚九殷与贾龙相视而笑,再看他两指间夹的,正是朱天罡珍若性命,据说能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大红丸子。 颜子俊僵立当场,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方才不过是褚九殷嚣张惯了,又不满朱天罡骗他,才故意演了出恶作剧。 但看他把他「师哥」气成了那样,他又觉得这个玩笑开的有些大了。 第 13 章 朱天罡那日被褚九殷闹的下不来台,最后气鼓闹燥地走了。 他不似褚九殷脸皮厚,一回西苑,便吩咐左右收拾东西,即刻就要动身回临安府。 西苑上下接连三日一通忙活,好歹算是勉强收拾了个齐整,朱天罡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但因未曾与褚九殷闹翻,基本的礼数还是要有,于是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聚仙阁,向褚九殷辞行。 褚九殷这两日心情极好,刚听贾龙说朱天罡要走,朱天罡人就到了。 他连忙起身让座,朱天罡却也不理他假模假式的那套,坐下客套了几句,茶也不喝,说完便要打道回府。 褚九殷闻言,连忙阻拦:「天罡兄平日总在临安府,轻易是不出远门的。你来了许久,整日躲在丹房里,如今好容易等你出来,我正与贾龙商量,要同你到君山上游赏一番,怎的还未同行,你便急着要走?」 他态度恭敬,状似殷勤,见朱天罡不为所动,忙去拉他袍袖,朱天罡却身形一闪,不动声色地躲了。 褚九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因自知这次沾了大便宜,也不好再惹他,忙哂笑道:「师哥莫不是还生气?我那日不过是逗你的,不必当真,呶呶呶,这宝贝还是还你吧!」 「哪个是你师哥?」朱天罡强压下怒气,言语间全没好气,「我可不敢与你乱攀关系,你是仙君的入室弟子,我不过是个旁听的散修,你门第太高,我是万万高攀不起。」 褚九殷听他说的乃是气话,不等他将宝物收回,先给贾龙使了个眼色,要他将颜子俊领上来。 颜子俊还未进正厅,遥遥一见主君与贵客皆在,他心里十分害怕褚九殷,故一点儿礼数都不敢错着,一进门,就在外间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可把朱天罡心疼坏了,他几步跨到颜子俊身前,忙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还仔细替他掸了掸裤子上压根就不存在的灰尘。 「你莫要怕,我这次回去,便是要带你走的,省的跟着他受气。」说完,他执起颜子俊手腕,与他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褚九殷见他俩这样,再是迟钝,也觉得不对劲儿,再看朱天罡那副做派,突然就起了一阵恶寒,叫他勐打了个激灵。 「九殷,我后日便要动身,临行前有一事与你商量……」 朱天罡话未说完,褚九殷忙伸手往前一挡,意思是他全明白,不用再说了。 「我这次走,是要……」 「师哥怎的啰嗦起来,不过是与我讨个小厮,我还当是什么,全顺了师哥心意便是。」 朱天罡见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心里欢喜,再看颜子俊的眼神,也是喜悦中添着温情,他脸上因兴奋泛起微红,显得有些羞涩。 啊啊啊啊啊—— 这个老匹夫,噁心!噁心的要命! 酸的要死!肉麻的想吐! 褚九殷肚子里说着人家坏话,面上却恭谨如常:「啊,师哥既然急着要走,我也就不阻拦了,那这颗丹丸还是要还你的。所谓君子当成人之美,不可夺人所爱,我无功不受禄,不能随便拿你东西。」 他说的极坦诚,极大度,反让朱天罡不好意思起来,他愧于自己气量狭小,赶忙说道:「你把这孩子相让于我,怎不算有功?且不说我还得你一钵花水,才能玉成此事,这一颗,你若有用,留着便是,还还我做甚?」 他既然这么说了,褚九殷自然不再推辞,只是表面上,还是要让一让的。 俩人打咕了半天,最后还是让褚九殷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朱天罡得了颜子俊,心里一下子平衡许多,正要拱手告辞,不想褚九殷忽然说道:「师哥先留步,我有话要与他嘱咐几句。」 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居高临下地对颜子俊说道:「我与你是有些误会,不过都是些前尘往事了。一去经年,我再去计较,反而显得小气。如今你既要跟了朱先生去,便在他身边小心伺候着,不要枉费了我的一片心。」 颜子俊应声跪了下来,他脸色极难堪,只低着头不说话。 褚九殷见此,反问道:「怎的?一脸哭丧相!叫你跟了我师哥去,还委屈你了?」 贾龙见他要火,立即上前使眼色,打圆场,奈何颜子俊只低头跪着,全不理睬。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么安排,你不服?难不成你还想留在羡园?」 「褚九殷,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大声?你看你把他吓的。」朱天罡先忍不住了,埋怨褚九殷态度不好,作势就要扶颜子俊起来。 颜子俊犯起了犟,不管那俩人说什么,只死命跪着,说什么也不起来。 朱天罡看不下去,正要使力将他拽起来,却见颜子俊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勐地一抬头,一双美目宛若泉眼,任凭泪水如泉水般涌出,簌簌不止。 朱天罡一惊,正要问他怎么了,颜子俊却先哽咽着哭诉起来:「小的罪孽,罪孽深重,奈何主君不弃,前嫌,还肯带我来园子里,享福,赏我一口饭吃。」 第27页 褚九殷也奇了,怔着问他:「你,你这是要说啥?」 「小的我,大恩未报,纵是朱先生抬爱,关照我,可怜我,我也不能去攀了高枝儿,弃主君,而去。」 目下几人皆懵在当场,褚九殷眼皮直跳,问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过,嗯,然后呢?……」 「然后,我自然是不能随,朱先生去的啊,总之,我生是羡园的人,死是羡园,的鬼!」 鬼你个头! 听他说的磕磕巴巴,褚九殷全没了耐心,他正要找茬发作,颜子俊却先哭了起来,那架势,简直可以用「声嘶力竭」、「涕泪滂沱」来形容也不为过。 朱天罡一下子就看不懂了,他踟蹰着问道:「子俊,你莫不是煳涂了?怎么,若跟了我去,你真觉得委屈?」 颜子俊一弓身,立即伏在朱天罡脚下,哭道:「蒙先生错爱,子俊无以为报,来世,来世愿,当牛做马,报答您。」 他既这样说,朱天罡也不能强人所难硬拖了人去,闹得太难看了,于谁也丢不起面子。 他一下子赔了夫人又折兵,却又不能发作,只得铁青着脸,将袍袖一挥,冷道:「既如此,我便也不强求了,你若愿意,便这辈子守着这位褚公子罢!」 颜子俊一听,赶忙磕头谢恩。 这一上午的乌龙,就这么过去了。 因不是褚九殷在里面明显使绊子,朱天罡便不能拿他发火,他们师兄弟虽没闹翻,这回却真落了个不欢而散。 颜子俊一离了聚仙阁,刚开始还慢慢地往回走,等离得远了,见那些楼阁之上的画栋雕梁都成了纸片上的图案大小,便再没了顾忌,越走越快,还时不时回头看看,最后一熘烟儿地往自己小院儿跑去。 他方才身上下了一层虚汗,此时被秋日的凉风一吹,才觉出寒津津的。 好在他这一辈子,上一辈子,都不算太傻,好歹还知道男人对男人也能起那份儿心思。 他在丹房当了三个月的差,天晓得他是怎么过的! 方才朱天罡也不算乱夸,他确实每一日都警醒着,从不敢一人单独呆着,甚至入了夜,都守着丹炉,尽量不回房睡觉。 那朱天罡是修道之人,精通各类阴阳术法,撇开这些不说,那人虽高挑纤瘦,力气却大的很,若是他真想做些什么,在那种环境下,他也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 不过,好在朱天罡是个极好脸面的。从日常穿戴上,就能看出平素里是个极细緻讲究的人,在颜子俊面前更是要摆出一副风光霁月的翩翩佳公子的风范。纵使两人偶有独处,他也不过是做些摸摸发顶,牵牵手之类的暧昧举动,再过分的事,也是没有了。 可即便如此,也把颜子俊吓坏了! 若这次真的逃不过,跟了他去,想必日后的下场,比跟着煞星一样的褚九殷,还要恐怖! 颜子俊一回到自己的地方,赶紧找水洗了把脸,再拿布巾胡乱一抹,立时瘫坐在了椅子上,连小手指都不想动了。 待心情稍缓,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些,他侧过身,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 的确是个眉清目秀,白净斯文的模样,一双鹿眼圆熘熘的,清澈明亮,显得人年少无辜,加之这纤秀的身形,确实长的还不错! 不过,比起那俩灾星还是差得远了!要是喜欢男的,他们自己互相喜欢去,关他什么事? 好在后日朱天罡就走了,自己又给他撂了好大一个难看,他不恨自己就算不错了,估计不会再来纠缠,眼下这事儿就算是解决了! 颜子俊心中快慰,不觉笑了起来。那双小鹿眼睛因快乐变的细长,笑盈盈的,像月牙儿般活波可爱,很是讨人喜欢。 颜子俊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笑了。 以后一定不能在外人面前再这么笑了。别说,自己方才那副样子,若是落在好男风的男人眼里,说不定还真挺讨他们喜欢的…… 他一恼,忙把水搅了搅,顺着墙根儿泼了。 管他呢! 反正最近应该没人再来差遣他做事了,若是闲得慌,就先把老袁留的那些种子筛筛,捡些好的先种下。 他现在不在伙房当差,再想吃点好的就难了,还是得想想法子,自己贴补自己,若还有剩下的,像灵芝、红参什么的,还可以风干保存起来,等哪日出去了,带到外面多换些银子,自己留着花用不说,还能给阿越存点儿。 明日天儿好,就先在这屋子后边儿挑块地儿试试。 对,这可是条好路子,说干就干! —— 第二日清晨,天空澄净,纤云不染,远山含黛,惠风送暖。 虽然外面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无云,褚九殷脸上却密布乌云,满脑袋官司似的,一早就开始发脾气。 他穿戴洗漱完,再将头髮束好,就已经把身边伺候的人都骂了一遍,全撵到了外面的廊庑里。 等贾龙从门房过来,见门外排了一熘人,个个手里提着食盒,哆哆嗦嗦的,却没一个敢进去闯死。 贾龙吁了口气,推门进了屋,「公子,让下人们在外面排长龙做什么,怎的连饭都不吃了?」 「吃什么吃?滚滚滚……」 贾龙心细,他眼睛一转,快速往屋子里瞄了一圈,看到那雕花床上的铺盖整整齐齐地铺着,连个被子角都没动,便知褚九殷应是一宿没睡。 第28页 一宿不睡觉,不睡觉能干啥?肯定练功吶! 对于主君这样,于修行上极上进的,能惹他这么生气,当还是那个修行不利,气儿不顺的因由! 贾龙一番推断,知道是老毛病了,心里顿时有了底,他忙向褚九殷谏言:「既然公子没有胃口,就让他们先散了,各忙各的去,我陪您出去走走,散散心去?」 褚九殷歪在榻上,朝贾龙甩手,「让他们散了吧,别在廊下嘀嘀咕,都滚远点儿!」 「是。」 贾龙正要给外面递个信儿,别让大伙儿干等着,褚九殷又把他给唤了回来。 「许久不出门,这园子里也熘达腻了,你说上哪儿吧?」 「这个……」 「哎呀,不用想了,你随我往后山转悠转悠去!」 第 14 章 贾龙跟着褚九殷,也无旁人随从,只他二人去了后山。 此时已是秋季,后山秋色之美却不逊春夏,只见远处峰峦叠嶂,璧水如镜,这一路美景有如百里画廊。 褚九殷也不让贾龙与管事的知会一声,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抬头见眼前一险峰之上,似有野温泉,氤氲的泉水如利箭般飞泻而下,滚滚流进了山下小池潭里。 褚九殷随手摘了颗果子,往身上蹭了一蹭,刚咬了一口,就嘘着眼睛,哼了一声。 贾龙见此,以为果子不熟,忙要接过,「可是颗涩果子?公子别吃,快吐喽吧!」 褚九殷摇头:「清脆爽口,甜的很。」 此时虽入了秋,但这后山的水土极好,褚九殷举目远眺,见远处山水草木盈润秀丽,蓊蓊葱葱,只观气象,便与之前已大不一样。 「这后山的新任管事不错,将这一干果木花卉,家禽牲畜都打理的不错,是比老袁在时,强了不少。」 「自打前阵子闹了一场,大家都警觉了起来,在各自差事上都不敢再不用心,管事的虽严苛了些,长远看去,却不是坏事。」 两人闲谈着,褚九殷又向贾龙问道:「我是不是脾气坏的很,怎么底下人见了我,个个都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 贾龙捋了下青须,笑而不言。 「您老人家阴一阵儿,晴一阵儿的,搁谁也受不了。」贾龙嘴上不敢言,心里却想的实诚。 还好他这个大管家还算得力,园子里的日子嘛,马马虎虎,就得去就行啦! 「其实主君大面儿上也挺好的,因为不操心,事儿就少,出手还大方,这也是人家的好处。」贾龙如是想着。这些事,纵是旁人不清楚,他还是看得清的! 「诶,你看那是哪个?」褚九殷伸手一指,向贾龙问道。 贾龙老眼昏花,也没有看清楚,说道:「没看清楚啊,不过确实是有个人影儿过去!」 褚九殷一合掌,骂道:「你个眼瞎的,你瞅那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八成是那个天杀的谬种。」 贾龙闻言,心里道了句「坏了」。秉持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则,他便要亲自过去抓人。 褚九殷却一把将他拦下,只让他在原地等着,说这小子巧言令色,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今日非要逮着个错处,好好整治他一顿不可。 褚九殷摩拳擦掌,化作一阵黑风去了。 贾龙无法,也不敢拦,就只得随他去了。他人在树荫下立着,只得双手合十,嘴上还似振振有词地念叨着什么。 —— 清幽小潭内,氤氲的热气随着山风浮动,小草堂里也被泉水的热气熏着,空气里有着一股山中草木独有的清新味道。 颜子俊端着小木盆,里面齐整地放着浴巾澡豆,还有干净的换洗衣服,压根不知道危险正悄悄地,正向他靠近着。 他进门前,左右仔细看过了,确信附近没人,才放心地钻进了这间山脚下的小草堂里。 这一处,其实是个澡堂。原本是没几个人知道的,还是老袁在时,发现上头有个野泉,常年有热水流下,才命几个交情好的,噼了些毛竹做成水槽,再将竹篾削成细丝,仔细绑牢,一点点将泉水引了过来。 因为地点隐蔽,平日只那几个熟人过来洗澡,今日颜子俊过来,不想一个人都没有,他心情骤好,栓了门,边脱衣服,边哼起了小曲儿。 不一会儿,他身上便脱的光熘熘的。此时山中阴凉,他觉得冷,便赶紧到出水口处沖热水。不多时,那冒着腾腾热气的泉水就沖的他身上舒服熨帖,全身的毛孔蒸的都张开了,皮肤更是被暖的又软又滑。 他白皙的皮肤被氤氲的热水染成了粉色,被打湿的一头墨发贴在背上,颜子俊将鬓的头髮撩过耳后,长长的吁了口气,只觉得畅快无比。 他今日在自个儿小院儿里忙活了半日,又是汗又是泥,弄的一身脏。本想着在院子里烧点水,在屋里将就着洗洗算了,可他又懒的一桶桶抬水,想起山上还有这个好去处,便拿上了脸盆衣服,偷摸过来洗漱一番。 因此处环境清幽,鲜少有人过来,他又贪恋泉水温暖,只细细地搓洗着,并不着急离开。 他自到了羡园,也有多半年之久。每日劳动辛苦倒不算什么,只是畏惧褚九殷淫威,每日过的如被人扼住咽喉,实在是喘不过气来,如今日这般自在,还是第一次。 颜子俊悠闲自在地洗着澡,压根不知道此时有人正猫在窗户根外面,往里偷看。 第29页 「呦呦呦,还是个会享受的!」褚九殷屏住唿吸,敛去声响,就这么偷窥了半天,越看越生气。 不是叫贾龙不给他好吃食,不给好衣服穿了吗?每天还叫干许多活儿,就这,怎么还养的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那墙角挂着的是啥?那袍子天水碧的成色,一看就是好料子,凭他也配?! 「这哪里是罚他来做苦工,分明是到我府上当祖宗的!」 褚九殷本来恨的牙根痒痒,可看了那美玉般的胴体许久,眼前只觉得白花花一片,脚下轻飘不说,脸上也微微淌起了汗,他暗自啐了一口,想着都怪前阵子那女妖精作乱,让他吸了不少毒粉在肚子里,到了现在都没好利索。 他身上不自在,想着速战速决算了。于是乎,便在左手上捏了个咒,指尖紫色灵光乍现,手指轻轻一晃,便听远处某处竹节「噗呲」一声脆响,随后屋里的热水水流儿就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就全断了。 哈哈哈哈—— 把那件碍眼的袍子也扯个稀巴烂,看他洗完了,光着屁股,发现没的穿了怎么办? 褚九殷正觉痛快,忽见那木门的门栓自己就开了,而后像是从门缝里挤进了个白色身影,静悄悄地踱到了颜子俊身后。 怎么是这个老怪物? 褚九殷见是朱天罡来了,不好在此刻施法,赶忙把火儿熄了…… 颜子俊正把手往木盆里探,准备擦擦脸上的水,忽听身后有响动,他赶忙抖开布巾,遮住了□□的身体。 本以为是有人摸进来洗澡,不想竟是朱天罡!颜子俊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朱天罡见心念之人此时竟是这般模样,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明亮的眼睛里流动着异样的光彩,也顾不上冒犯不冒犯的,只把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了颜子俊身上。 「我明日便要走了,你虽可恨,可我终还是放不下你,便想去与你道个别,不想你下午出了门,让我瞧见了,便一路跟了过来。」朱天罡走了过来,将双臂支在颜子俊肩上,目光深邃直白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颜子俊一头湿漉漉的乌髮贴于面颊,衬的肤色莹白胜雪,又有水珠轻粘羽睫,氤氲的双眸和薄红的唇瓣,加之沾着水气的剥削肩膀,都诱人极了。 朱天罡撩起一缕长发,似笑非笑道:「是你诱我进来的,我可不是故意吓你。」 说完,他的唇如蜻蜓点水般,碰过颜子俊的鼻尖、面颊、下颌,他轻笑着,作势就要朝着颜子俊的唇上吻去,手上也一併动作着,一点点使着劲儿,似是要把颜子俊遮挡身体的布巾扯下。 颜子俊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不知怎的,忽然就脱口而出一句话:「我有的你也有,有什么稀罕瞧的?」 朱天罡顿住,轻点着他鼻头道:「自然是不一样,你这身子雪白,在我眼里,实在是可爱的紧!我就是稀罕看!若换做是旁人,比如褚九殷那样儿的糙汉,便是瞧上一眼,也觉得辣眼。」 颜子俊被朱天罡箍在一双铁臂里,他怕刺激到他,只敢暗暗使力,却是毫无办法挣脱。 他急着想法子脱身,而此刻最好的办法,也就是拿褚九殷说事了。 「你放了我吧,我本来就是偷着来的,若让主君知道你我在此,指不定要怎么责罚我呢!」 见他说的可怜,朱天罡将他略放开了些,不满地说道:「我这个师弟,只于修仙一事上感兴趣,最看不得旁人男欢女爱,说人家全都是不务正业,连他自己身边人,他也管的极严。觉得个个都成喽光棍儿,才叫风清气正。」 朱天罡本来就恼着褚九殷,一说起他,立即紧咬银牙,连带颜子俊,都让他瞬间起了戒心,「我问你,是不是你跟我师弟串通,故意使计,骗了我新炼的那颗宝贝?」 颜子俊心里大叫冤枉,他老实巴交的在自己地方呆着,忽然就被贾龙薅到了聚仙阁,他怎么知道这些人肚子里有什么勾当? 那怎么解释啊?直接说自己压根不知道?硬怼?甩锅? 颜子俊脑子其实一团乱,脑海里像是有一团乱麻,煳的他脑仁疼,但他没时间抱怨了,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线索,并将前因后果都串起来,解释清楚,还要让两人都不失了脸面才行。 他抬起头,用他那双纯洁无辜的眼睛坦白地和朱天罡对视着,而后缓缓说道:「我那日是被贾管家突然带过去的,聚仙阁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 「因我曾开罪过主君,他本就看不上我,先前看你喜欢我,我猜他高兴还来不及,将我送与你,等于将眼中钉除去,还能换你一颗珠子,岂不是划算的很?他是巴不得你领了我去的。」 山中清冷,没了热水,颜子俊身上水滴未干,渐渐觉出冷来,他身体颤抖着,长发不断有水珠低下,显得十分可怜。 朱天罡心有不忍,将自己外袍脱了,披在了他身上,口气也缓和了不少:「子俊,你实话告诉我,我如此诚心邀你随了我去,你既有此机会,为何关键时刻又不肯了?」 颜子俊羽睫轻颤,低头嗫嚅道:「你是不知我跟他乃是宿世的怨仇,若非得你们照顾,怕早就没了命在。主君眼前得了宝物,自然心满意足,难保他日后想起我来,又觉得便宜了我去过好日子,到时候他再找你要人,你是给,还是不给?」 第30页 朱天罡听他这样一说,颇觉有理。 褚九殷就是这样的性子,平日里朝令夕改,阴晴不定,又一会儿一个鬼主意,自己算计的清楚的很,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的。眼下他为了增进修为,自然是什么都肯答应,但难保以后不变卦,到时候他再出尔反尔,到临安府找他麻烦,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这会儿,他对颜子俊的话,大半是信了。 他蓦然想起,褚九殷素来是看这个孩子不顺眼的,当着自己的面,还动辄打骂,以子俊老实本分的性子,自然是不肯与他同谋的。 便是与褚老妖同流合污了,那也是迫于他的淫威,被那老妖逼迫的! 对,一定是这样的! 朱天罡此刻将心中头绪理清,对颜子俊的话再不存疑。又对他能这样为自己着想,更加心疼怜爱了起来。他忙将人裹进了怀里,大手托住了人家后脑勺,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嘴唇。 颜子俊垂下了眼帘,将心中所有的情绪掩藏了起来,只拳头将袍子的一角捏的死紧,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吻。 朱天罡亲的动情又专注,他将舌尖顶进了颜子俊的口中,细细地品尝着唇齿间的每一寸滋味,他不停地加重着这个火辣的吻,直到他自己都感觉晕陶陶的,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颜子俊。 朱天罡执起颜子俊双手,温情且严肃地说道:「是我不好,因为疑心,平白恨了你好几日,我再不管褚九殷怎么想了!你今晚就住我房里,明日我便带你走,看哪个敢拦?!」 颜子俊已经忍到了极限,听他一说,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 朱天罡赶紧拦腰将他抱住,心疼道:「你怎的这么乖巧懂事?是要我心疼死吗?我与你相处这些时日……我,我是真喜欢你!你如今知道了,就算感激,也不用跪我,为了你,我是心甘情愿冒这个风险的!」 他俩人黏黏煳煳,腻腻歪歪了半天,褚九殷在一旁看着,几乎要气炸了! 这两个妖精,一个一个,都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情?当我是死的吗?! 这个不知羞的,光着身子,在这儿勾引我师哥,还敢背着我,往我身上泼脏水?!等回去了,不给你打烂了,我便给你当孙子! 他指尖乍然起了一团紫色火焰,勐地发力,朝着樑上一弹,便听「吱嘎」一声,房樑上结实的木料顷刻间就碎成了齑粉,整间草堂的房顶伴随着「轰隆」一阵巨响,登时塌了一半。 朱天罡和颜子俊闻此巨响,皆是一惊。只是颜子俊瞅准机会,狠狠地将朱天罡推了出去,他含着泪,恳切地说道:「先生,快些走吧!若使叫人看见了可不得了。」 朱天罡知他难处,倒退着走了几步,又勐地扑了过来,将颜子俊紧紧抱进了怀里,「那个褚九殷,我自是不怕的!只是不好在他的地方动手……好子俊,你且再等我些时日,我一定来接你!」 他牵着颜子俊的手,也是眼中带泪,最终还是依依不捨地走了。 朱天罡一走,颜子俊全身剎那间就失去了全部力气,连站都站不住了,直接瘫在了地上。 他背过身去,狠劲儿拿袖子抹着嘴,只觉又羞又恼。他惊魂之下,一颗心还未落进腔子里,便突觉背后一阵阴风向他袭来,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一个有力的臂膀圈进了怀里。 颜子俊心里大叫着「糟糕」,却被身后那人箍的死紧,他喘气都感觉困难,根本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只是凭着直觉,他觉得身后之人不是朱天罡。 颜子俊绝望不已,以为大半是要挨打或者是被□□,不禁害怕的闭起了眼睛。 不想那人只从背后抓着他,将烫热的脸孔紧贴着他的脖颈,不知在闻嗅着什么,从鼻腔里发出如野兽般「唿哧」的兽音,将炙热的气息直接喷洒在了他敏感的肌肤上。 颜子俊以为是这后山又闹起了妖怪,吓得立时就浑身抽搐起来,不想那怪物并不吃他,只抱着他的身子,在他白嫩的脖颈和后背上又咬又啃。 他吓的哭了出来了,又在此时,后颈上的一阵刺痛,让颜子俊在疼痛和恐惧中,终于支持不住,最终昏死了过去…… 第 15 章 贾龙那日在后山上等了半日,也不见褚九殷的影子。 直到天边红晕褪去,一轮秋日已低垂天幕,贾龙冻饿得不行,不得已下,才上小池潭附近去寻他。 不过他没见着褚九殷,倒是把昏死过去的颜子俊给救了。 第二日,后山的掌事跑来给贾龙报信儿,说后山昨个儿又出事了。 贾龙大惊,待仔细问过,才知是后山的菊园不知为何,竟一夜之间被人毁去了大半儿。 这还了得? 这是要反了天不成?! 那园子里的菊花,可是要等到中秋前后,等花开到最盛时,撷下来给褚九殷做菊花酿的,这哪个天杀的,又来作孽?! 贾龙气的想骂人,等他跟着管事的一同奔去了后山,见满园的如火似金,类玉若雪纷纷被人从根里掘了出来,或者更贴切地说,是被人用法术从土里整片儿地掀了出来,就更想骂人! 眼见众花皆已伏腰,只有那墙角下,灌从中,还零星的倖存了一些。倏忽间,一阵秋风卷过,吹动了花杆,刮跑了花瓣,只剩接天的一片土黄了…… 「大管家,你看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咱们还是赶紧禀告主君吧,这事干系重大,小的可是担当不起啊!」新任的掌事可怜巴巴,带着哭腔说着,就差给贾龙下跪了。 第31页 贾龙板着脸,神情颇具威严,对他斥道:「禀什么禀?主君这会儿还没起呢,找死是吧?」 「那,那咋办?还是您老给小的拿个主意吧!」管事的连急带吓,话都说不利索了。 「等上头问起来,就说是后山又来了个妖怪,闹妖怪闹的,已经叫大伙儿赶跑了!」 —— 一晃大半年,匆匆又是秋。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满天都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 胡冰清一早从老六那出来,觉得周遭清冷的很,一抬头,发现天上竟静悄悄地下起了小雨。 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着油纸伞,身上的貂裘裹的严严实实,她不紧不慢地走着,准备上颜子俊的小院儿看看去。 自打数月前颜子俊跟着朱天罡入了丹房当差,她已许久没见过他了。要不是今日鹂音提醒,她还不知道颜子俊已经病了有几日了。 她一路走来,路上碰见几个熟识的,见她格外怕冷,这一入了秋,刚一变天,就把自己裹成了球儿,不免跟她贫了几句嘴,胡冰清也不以为意,全当他们这些人不存在。 自己舒坦才是最紧要的,哪管的着你们怎么想! 老话怎么说? 他人笑我穿的厚,我笑你们冻成狗! 这一路走了许久,等到了小破院儿门口,胡冰清打老远就看见颜子俊支了窗子,正坐在窗户边上看书。 「哎呦,我说俊哥儿,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还坐着看这些劳什子,病好些了吗?」 颜子俊见她来了,赶忙出来相迎,他接过胡冰清手里的东西,笑着答道:「不过是着了寒,伤风了几日,已经不要紧了。今日天冷,胡姐姐怎么这会儿有空,大老远的,走这一趟?」 胡冰清将貂裘脱了,放眼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圈,看他上下里外收拾的这样齐整,不免又在心里将颜子俊夸奖了一番。 「诶,你还不知道吧,贾龙前日给你安排了个新差事!」 颜子俊并不知晓此事,忙向胡冰清问道:「不知道吶,姐姐快说说,贾先生将我安排在了何处?」 胡冰清走到窗前的桌案边,随手将桌上的书翻了翻,笑着说道:「这回可是个好去处,正顺了你的心意,你自己猜猜吧?」 「这我哪里能猜的出来,姐姐莫要卖官司了,快些告诉我吧!」 胡冰清也不再逗他,便直言相告:「贾龙刚给我说了,要你去书斋当差。和你一块儿的,是陆春林的小孙子,你俩若到了一处,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颜子俊一听,心中不免高兴。 若能到书斋当值,平日里只需负责些日常洒扫,看管好古物文玩,并没有什么脏累的活计,轻巧不说,闲时还能看看室中藏书,这般好事,岂能不让人高兴? 「那真要谢谢姐姐,冒雨走了一趟,专程给我捎来这么个好消息!」他一高兴,作势就要给胡冰清作揖。 胡冰清坚决不受,忙要上去拦他,忽瞥见小凳子上的那个镂花的食盒,便转身先将东西拎了过来。 「不光是给你带信儿,我一早从老六那来,他听我说你病了,特意让我将这个带给你,老六惯会做些小点心,你快打开,让我看看是些什么!」 颜子俊依言,忙将盖子掀了,见里面码放的,果然是形色各异的小点心。 他与胡冰清相视而笑,也都不客气,两人各捏了一块儿,大口吃了起来。 「呜呜,真好吃,老六的手艺真是不赖!」胡冰清吃着点心,觉着这个蜂巢芋角做的外皮酥脆,内层软滑,忍不住地贊道。 颜子俊也觉着好吃,听她一说,只顾得上连连点头。 「我给你说,你若去了新地方,见着老六的孙子,你多照顾着他点儿啊!」 颜子俊见胡冰清这样说,忙点头道:「这个不用姐姐提点,只说陆伯伯对我这么好,我自然是要好好待他小孙子的。」 胡冰清将最后一点儿酥皮塞进嘴里,又道:「你是不知道的,老六一家子原本有几十口,许多年前,外面闹兵乱,胡虏在江北放火烧山,老六一家,除了他和小孙子,都没逃出来。」 颜子俊听她说起往事,又想起陆春林慈眉善目,待人极好,竟也遭逢过这样的惨事,不免跟着难过起来。他忙把手中糕点放下,感觉心里堵得慌,就有些吃不下去了。 他又问道:「那他们祖孙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自然是因为主君的原故喽!」提起褚九殷,胡冰清一副引以为傲的样子,「当年主君往採石访友,恰巧在江边经过,见他祖孙二人落于江水中,已奄奄一息,便将他们救下,后来一併安置在了园子里。」 褚九殷对羡园的许多人有恩,尽管他性情暴烈了些,但下人们却还是对他真心敬服,眼前这胡冰清,便是其中的一个。 只是这天下的是非,并不在人心。看事的处境不同,立场便不一样。胡冰清觉得褚九殷乃天下第一的大善人,颜子俊嘴上不说,心中却不以为然。 颜子俊见她提起褚九殷,脸上瞬间满是光彩,不禁好奇问道:「既如此,主君确实待他们不薄……」 「那是自然……」 「只是我好奇,如胡姐姐这般爽朗之人,又是如何与这羡园结缘的?」 提起这个,胡冰清不禁嘆了一声,转而说道:「我能来此,非我之故,乃是为了我哥哥。」 第32页 「你哥哥?姐姐长的这么好看,那你的骨肉兄弟,自然也生的俊美无俦,是位翩翩佳公子喽?」 「你不废话嘛,我长这样儿,我哥能丑吗?」她方才还嬉笑着,一谈起兄长,容色却蓦地暗淡了下来,「我哥长的极俊,比我还要强上不少,可倒霉,也倒霉在爹妈将他生的太好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就直起了身,面上微红,显得有些激动,语气却是恨恨的:「都说人乃是天地精华,万物灵长,我却说他们是天底下最自私浅薄的东西,我最恨的就是他们!」 她气恨不已,见一旁的颜子俊正吃惊的看着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凶神恶煞的样子,在小孩子面前很不好看,就止住了方才的一番说辞。 「姐姐既这样说,怕是有极不平的事,这事儿怪我,是我不该好奇乱问的。」 颜子俊忙不迭的道歉,心里却道胡冰清这番话说的三不着四,简直将人视为异类。她既如此仇视人,那她就不是人了吗?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通胡思乱想。胡冰清则气哄哄的,两人各怀心事,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才免去了尴尬。 又过了一盏茶,胡冰清看天气不好,推说还有别的事要忙,又因颜子俊刚刚病癒,便免了他相送,自行走了。 胡冰清走后,还没过去两日,贾龙便亲自过来,将去书斋任职一事亲自告知了颜子俊。 颜子俊一听果有此事,自觉求之不得,对新的任命毫不牴触,贾龙一走,他便收拾了东西,赶去书斋受命去了。 颜子俊揣着拜帖,一路弯弯曲曲,见了上书「书巢」二字的匾额,才知到了地方。 他入了大门,走进去一看,见里面图书四壁,满架牙笺,桌案上墨迹纵横,宝鼎中浓香馥郁。他东看看墙上名公的题咏,西瞧瞧古人的珍藏,连带上挂的瑶琴,下摆的棋局,总之是观之不尽,赏之不竭,便对此处愈发的欣羡起来。 不多时,此处的管事白卯过来与他见了一面,寥寥数语,颜子俊便看出此人是个好说话的软性子,方才的担忧,顷刻又散去了大半。 白掌事将颜子俊的差事简单与他交代了几句,只详细谈了几件要紧的事项,便急着往前厅议事去了。临走前,他引了外面的小童进来,与颜子俊相见。 这二人初次见面,彼此都略打量了一番,颜子俊只看这男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穿了件柳黄色罗衣,头髮用了根竹簪子挽了,长的干净秀气,与人说话时两腮微红,还时不时的看向自己鞋尖,显得很是羞怯。 因这男孩在家中这小一辈中,也排老六,大家便叫他小六,颜子俊称唿他时,也随了大流。 颜子俊比小六虚长了几岁,他便唤颜子俊哥哥,自此二人常以兄弟相称,又因这两人年岁相当,性情又投契,不多久就混的熟稔了。 这书斋在府里又被人称作「书巢」,室内藏书能以万计数,且还藏有前朝的许多孤本善本,外面那些文人雅士莫说有没有见过,便是开了眼,愿以千金相换,那也是有价无市。 再放下这些书籍藏本不说,光室内还藏有无数古董珍玩,什么建窑黑釉兔毫盏,天青无纹水仙盆,光听名字就拗口至极。就是这些宝贝,全是褚九殷昔年在外游歷时,细心搜罗而来,全被他小心藏在了这间书斋里,若非在此处当值,一般僕役是根本不得见的。 小六年岁尚轻,每日将这些文玩古董清洁摆放整齐,总对那些闪着璀璨光彩的金银玉器感兴趣,有时趁着无人,还敢偷偷把玩几下。 颜子俊却并不将这些奇珍异宝放在心上,这些东西属于褚九殷,其实与他并无半点关系,且他一门心思放在读书上,也不在这些金银财宝,古董玉器上留心,便是那些金盏玉杯在他眼里,也全看不出什么门道。 这日,两人在书室里擦了地,又用掸子掸干净了物品上的灰尘。小六干完了活儿,拍干净手,忙解了襜衣。 「子俊哥哥,我爷爷那儿正做糕点呢,你等我去讨几块过来,分你和管事的吃。」 颜子俊也惦记着陆春林做的糕点,见小六要去,含笑说道:「左右这会儿无事可忙,我在这盯着,你快去快回吧!」 「好嘞,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啊!」 小六小孩子脾性,说完便一熘烟儿地跑没影儿了。 颜子俊见他去了,自己呆着也无趣,便从书架上挑些书看。 他手指轻翻,不想竟让他摸出了本《六韬》。 这是老夫子们才感兴趣的,颜子俊并不稀罕看,伸手就要放回去,不想又一个不小心,将书砸到了脚上。 书页凌乱,颜子俊忙将它捡起,偶见里面有一行小字,便好奇地翻折了几下。 「这写的什么?是用硃砂做了批註吗?」颜子俊好奇道,「落款的这个『重阳子』又是谁?」 寻常人看书并不怎么仔细,但这位批註者却有些与众不同,每逢妙句,便在边缝处用小楷做了批註,且笔法清隽秀雅,引得颜子俊好奇之下,不知不觉地读了下去。 他靠在窗前,小声吟诵着,直到读到那句「富之而不犯者仁也,贵之而不骄者义也,付之而不转者忠也」,觉得很称自己心意,不禁掩卷长思,将这一句挂在了嘴边,又反覆念了五六次。 颜子俊持着手卷,累了就盘膝坐在了地上。此时夕阳渐沉,金色的光映射在他的侧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了庄严静穆的光晕里。 第33页 褚九殷一进门,见到的便是这副画面。 「这个坏种在干什么?」他趁着颜子俊不察,快速地躲到了屏风后面,「干活儿不上心,净在这儿呆坐着躲懒!」 他偷窥了许久,见颜子俊始终席地而坐,手持长卷,虽粗服布衣,却不知怎的,竟让他觉得有点儿好看…… 褚九殷心里一慌,赶紧晃了下脑袋,暗啐了自己一口。 自己这阵子哪哪儿都不对劲儿,都是那天,让这个坏种害的! 自己和朱天罡快要一样了,都怪这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别看这会儿装的清心寡欲,跟正人君子一样,实际上是个专勾搭男人,不知羞的妖精! 他肚子里骂着,心里却委屈的不行,就想舞着爪子,先把人臭骂一顿,再给他撵出去才痛快。 褚九殷想着就要行动,却听颜子俊口中振振有词,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他耐着性子,屏息静听了一会儿,才听清楚了颜子俊口中反覆吟咏的句子。 时光渐逝,褚九殷方才还想撵人的戾气,在这番躲在暗处里的审视下,不知不觉地散去了。 颜子俊却不知这些,又过了许久,才将书合上,仍将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只是口中不住地贊这个「重阳子」治学严谨,见解独到,若得机会,一定要寻到此人,亲自登门拜访,向人家请教一番才是。 褚九殷听他这样说,不免赧然,只低沉地「哼」了一声,便转身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放轻了手脚,把门给阖上了。 第 16 章 「邵师傅,您看见小六了吗?」 「我刚才好像还瞅见过他,这会儿不知道打哪儿玩去了,俊哥儿往那边儿找找去?」老邵正忙着给木料上桐油,抬手就往书斋后院的小路指去。 颜子俊朝老邵道过谢,急沖沖地就往那边去了。 说来也奇,小六今早还在茶室里清理茶具,颜子俊往白掌事的门房那儿走了一趟,回来就怎么也找不见小六了。 出了院门,一路往西走,穿过一座假山,又绕过一个花园,颜子俊隐约听见有人在哭,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确定那是小六的声音,心里骤然就紧张了起来,他一熘儿小跑,终于在西墙下的紫藤花架子下面找到了他。 小六蹲在地上,似是哭了许久,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还不停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他见颜子俊来了,委委屈屈地唤了声「子俊哥哥」。 颜子俊见他无恙,这才缓下口气,「我方才去白掌事那取换季的衣裳,再回来就怎么也找不见你了,你不去干活儿,躲这儿哭什么?」 看小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颜子俊也顾不上生气,上前就要拉他起来,小六却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臊着眼,怯生生地被拉到了太阳地儿里。 小六的性子乖巧,便是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轻易抱委屈,颜子俊见他哭成这样,不免奇道:「今日是怎么了?掌事的吵你了?」 小六捏了捏哭的发红的鼻子,摇了摇头。 「那是在外面当差的僕役过咱们这儿来,见你性子软,找你麻烦了?」 小六依旧是摇了摇头,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颜子俊想了想,心里一跳,捏着嗓子,小声地问他:「既然我方才说的全不对,那我就知道了,一定是主君方才来过,正巧碰见你躲懒了,是吧?」 小六还是摇头,依旧是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颜子俊看他这样,也没了耐性,索性直接问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还不说个痛快话,只拿出这副样子惹我着急!诶?我说你不会是闯了什么大祸了吧?」 小六听他这么一说,当即委屈地嚎啕起来,眼泪儿跟金豆子似的,啪嗒啪嗒的一颗颗跌到了地上。 嗯,这次好像是猜对了! 颜子俊见他又哭,忙捲起袖子,给他擦了擦脸,嗓音也柔和了不少:「难道真让我猜对了?」 「嗯。」小六缓了半天,才停止抽噎,小声答应了一句。 「既然是闯祸了,躲在这里哭又能又什么用?还不如去想办法解决,实在不行,就给我们说说,看大家有什么法子,赶紧替你遮掩一下。」 小六却道:「子俊哥哥,遮掩不了的,这件事若是让主君知道了,非得责罚我不可。」 小六年纪尚轻,便是贪玩儿,做事不当心了些,又能闯下什么大祸? 颜子俊心中不禁一嘆,因陆春林在园子里人缘极好,大伙儿便对小六多照顾了些,这孩子年岁也不算小了,胆子却小的很,遇事总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到事情上就没了主意,其实也是赖大家娇纵多了的缘故。 他嘆着气,又想起前阵子后山,让那个女妖精闹的那老大的事,老袁当差不仔细,犯了那样的大过,最后褚九殷也不是没怎么他,不过是放出园子,让他自谋生路了去。 他拉着小六一路往回走,又拿老袁的事安慰他,说了半天,才知这小六最担心的,就是怕和老袁一样,让人把他和爷爷赶出园子去。 颜子俊心道:「这一个个的,怎么都离不得这里似的,给人当下人久了,这都能当出瘾吗?」 他不明白其中缘由,总想着天大地大,外面大千世界,总能有人容身的地方,心里免不得瞧这些人没什么志气。 他二人走了许久,才回了书室,颜子俊找了个蒲团,让小六坐下来歇息,他自己找来他们自己用的铜盆,给里面倒了些热水,又绞了个湿帕子,给小六好好擦了把脸。 第34页 小六脸上干净了,心里也跟着好受了些,起身就拉着颜子俊往藏宝阁架子后面走去。 「子俊哥哥,你看看这个,还能有救吗?」小六伸手往地上一指,神情瞬间沮丧至极,「这张琴,名为「绿绮」,是主君平日里常用的。这次中秋家宴,需有琴音助兴,指定还是要用它。我今早在这儿打扫,好死不死的,一个不小心,拿背撞了这个架子,才将它掀翻到了地上。」 颜子俊边听他说着前因后果,边蹲下了身子。他两手各执一段,将断成两截的古琴拼凑了一下,见断齿尚能咬合,若是花些工夫,小心修补,怕还是能弥补的。 他将断琴抱进怀里,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小六不要声张,只让他去找一张大的包袱皮过来。 小六不知何意,眼下他自己全乱了手脚,也不敢仔细过问,便依颜子俊之言,去寻东西去了。 不一会儿,小六不知从哪儿找了块红布过来,向颜子俊问道:「子俊哥哥,你要我把这个找来,是做什么用的啊?」 颜子俊将断琴置于红绸中央,仔细将它包住,又牢牢打了几个死结,这才小声说道:「自然是拿到我那里去,这几日你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全把心放在肚子里,这个麻烦,我来给你解决。」 小六眨了眨眼,然后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就要去拦,「这个还是给我吧,我自己去找大管家认错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承担,不能平白连累了你。」 颜子俊却不肯,低声劝道:「我在外面时,曾学过几年木工,这断琴于我,想要復原并不难,只是要费些工夫。你既然这么怕被撵出去,就学聪明点,这件事,切记不可对外人说半个字,你记住了没有?记住了就给我点个头!」 小六赶紧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那你就不怕主君知道了罚你吗?」 颜子俊似是安抚一般,摸了摸小六油黑的发顶,冲着他笑了笑。 害怕被褚九殷罚?开什么玩笑?他被罚的还少吗? 不就是一个套路嘛,先是不明就里地发一通火儿,然后各种找茬挑刺,最后再给他打上一顿,还能有什么新意? 凭褚九殷有什么本事,他再厉害,除非给自己打死了,否则他一定努力活下去,然后再想法子,离开这个地方。 颜子俊想着这些,心里突然觉得好笑,若是这次运气好,让褚九殷知道他又惹了事,一个气不过,给他打上一顿,扔出去这个鬼地方才好呢! 反正他私底下存了不少体己,拿出去换成银子,也不愁混不上个温饱。 —— 炎威已过,又早秋凉,终至中秋佳节,褚九殷在聚仙阁大摆筵席,请来了各方仙友,与诸位同道之人同赏菊花,便将今夜之宴,唤作「菊花宴」。 所来赴宴的宾客,不外乎是褚九殷亲朋故旧,这些人修为不俗,便也不拘远近,都被褚九殷招到了这聚仙阁赴宴。至日,筵席之上,琥珀酒,琉璃杯,金足樽,白玉盘,食如画,酒如泉,鸣钟击磬,乐声飘扬,厅上遍插菊花,众宾客各依次坐,分头把盏。一时间,众人无不笑语喧譁,开怀畅饮。 饶是如此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褚九殷坐于主位之上,仍是强打着精神,表面上言笑晏晏,其实内里一点儿也不高兴,憋着火气,早已忍耐多时了。 贾龙一直随侍在侧,他见自家主人方才就变了脸上,只是强忍不发,便隐约猜出了个大概,只是不想待会儿让底下人跟着受罚,他便先去探探褚九殷的口风。 「公子脸色不好,是菜餚不合口味,还是丝竹不堪入耳?您吩咐着,我让他们照办就是。」 褚九殷尽管修行有道,却不喜味道呛的东西,故好酒却不擅饮,但今日中秋节,每年惯有的菊花酿,他还是要与众人品上一品的,只是他这会儿已将酒杯扔了,只端着茶盏喝了几口。 他把身前的酒杯往贾龙跟前一递,道:「你自己尝尝,跟白水似的,是个什么味儿?」 贾龙不用尝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今年后山菊园的菊花长势不好,入了酒,也不是以往的味道,主君明察秋毫,一尝就知这酒香不对味儿了。」 褚九殷却不听他那套,直接骂道:「你少拍马屁!就算是再不好,那满园子的绿菊也够用了,不用找别的理由,只说你们差事做的不仔细就是了!」 贾龙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敢顶嘴,只得连连称是,褚九殷见他一副窝囊样儿,也不忍心再怪他,他将口气放缓了些,道:「有屁快放,你别跟我这儿憋着。快说!后山又出什么事了?!」 贾龙见褚九殷给他这么大个台阶下,怎还有不就坡下驴的道理,便将那日和后山管事商量好的那套,尽数在褚九殷面前胡编了起来。 褚九殷今日饮了些酒,虽未大醉,却也是醺醺然了,他一时没想起菊园那回事儿,听贾龙说起又有妖孽在后山作乱什么的,才觉出不对劲儿来,后来记忆乍然復甦,登时脸就绿了。 他故意咳了两声,顺着贾龙的话说道:「嗯,你说的倒也是,现在世道不好,有些个妖精摸进来也不算什么,你们撵跑了就是。」 贾龙一听这话,心里的巨石才算落了地,顿时就踏实了。 此时月至中天,晚宴也渐至高潮,褚九殷步至台前,命下人们将那名琴「绿绮」送来,并置于案上。 第35页 待屏退了下人,褚九殷坐于主位,先将琴弦轻抚,而后手指轻触琴弦,抹挑勾噼,只弹了聊聊几句,古朴质拙的音色便如泉水般从他指下淌了出来。 在场者聆听梵音,不免有人上前吹捧道:「褚兄技法高绝,泛音轻盈,散音古朴,恰有『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意,我等粗浅之人,自嘆弗如啊!」 又有人上前言道:「是啊,此曲名为《清心普世咒》,是褚兄刻意所为,为的就是襄助我等修行更进益些,我代诸位,先在此谢过褚兄了。」说完,还真心悦诚服的向褚九殷揖了一礼。 褚九殷见在场诸人无不夸赞抬爱,按照以往,他早就乐的上天,膨胀的不行了。但到了这会儿,他还是不高兴,甚至像刻意压抑着什么,看的贾龙在一旁暗暗心惊。 为着褚九殷不爽,贾龙刻意让筵席提前散了。待众人散去,贾龙送完客人,刚转身回来,便见褚九殷只一瞬的功夫,就变了脸色。 贾龙心里一「咯噔」,也不敢问是怎么了,只竖到了一边,等着褚九殷吩咐。 褚九殷俯下身,将视线与琴面持平,又将龙池反过来看过,忽而就暴涨了怒气,对着底下人喝道:「谁在书巢掌琴?还不将此人给我带上堂来?!」 第 17 章 霍泉今晚奉褚九殷之命,在聚仙阁外听差。 整场筵席下来,他不敢不警醒着,好容易等着快结束了,才敢神游天外,想着等会儿散了,和哥儿几个上哪儿摸鱼去。 褚九殷在里面嚷的那一嗓子,让正迷瞪的霍泉一下子就抖擞起了精神。他纳罕着里面发生了何事,却也不敢乱问,只好赶紧摸到贾龙身边,问问情况。 「大管家,这又怎么了?您老看的明白,先给我们提点几句。」 贾龙「呵呵」一乐,却道:「你们五个,成天介的跟着公子,这会儿问我?我上哪儿知道去?先自个儿猜猜!」 霍泉跟他咬着耳朵,小声嘀咕着:「那还用猜?铁定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主子不高兴了呗?」 贾龙伸手拍了他脑门一下,轻瞥了他一眼,道:「猴儿崽子似的,别胡说八道!咱们先看着,怎么回事儿,等会儿就知道了。」 这一老一少小声咕哝了半天,一齐在墙根下老老实实地竖着。不一会儿,就见邓桐和孔芳二人,带着腿软的几乎不能走道儿的小六上到堂前,三人齐齐跪到了台下。 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褚九殷此刻眼珠涨红,一手撑在几案上,身子半伛偻着,贾龙要上来扶他,也被他挥退了。 「贾龙竟让你这么个小孩儿来当这么重要的差?」褚九殷见底下的小六年纪不大,还畏畏缩缩的,便对贾龙的安排有些不满。 贾龙一听 ,赶紧跪到台下,俯身叩首。 「这孩子叫小六,是陆春林的小孙子,我见他大了,正好书斋那边缺人手,便让了他去,是属下虑事不周,贾龙甘愿领罚。」 「不该你事,你先退下,我有事问他。」褚九殷墨袖一挥,让贾龙先退到了一边。 他几步走到小六面前,上下打量了那孩子几眼,见他生的眉清目秀,一副老实模样,又因畏惧瘫坐在了地上,卑怯的让人怜悯。 褚九殷缓和了下嗓音,问道:「我书斋的书籍藏品,平日是你在负责看管?你且老实回话,我不罚你!」 小六跪在地上,因害怕将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嗫嚅着说道:「是我管着的,除此外,还,还负责些日常洒扫的杂事。」 「这张「绿绮」,从我入师门时,便相伴于我。我视其如老友,如今它竟被人从中断成了两截,你既在书斋当差,可知此事?」 小六性情坦率,在这样的时候,就更不可能撒谎,他连忙说道:「自然是知道的……」 「那是谁干的?你可知晓?!」 小六忙不迭地点头,赶紧应了下来,「是,是我,是小的不小心,不小心弄坏的。」 褚九殷看他年岁小,又胆怯的很,与他计较实在是犯不上,他哼笑了一声,说道:「那我再问你,这琴既是你砸的,那又是谁修的?」 小六想也不想,直接答道:「是我!」 「哦?你?」褚九殷并不相信,却还是反问道:「那你给我说说,这琴,你是怎么修好的。」 小六眼睛熘熘儿地转了一圈,哼哧了半天,也说不上来半个字。 褚九殷方才本已不恼了,可见他竟敢当着自己面儿撒谎,火气就又开始往脑门上窜。 他身为羡园的主人,平日里,只醉心于修仙问道之事。其余的一干杂事,就全扔给了贾龙打理,只要下人们不是太过分,真惹出了什么乱子,他一般都是懒得管的。但小六这回当着他的面儿说谎,却是他极厌烦的。 小六不懂察言观色,只讷讷地跪在原地,还不知自己已踩在了恶龙的逆鳞上。 褚九殷压下怒火,又道:「我平日里最恨的,就是有人诓骗于我,我现在再问你一次,这琴,到底是谁修的?!」 小六颤巍巍地往上挺了挺身子,声音细如蚊蚋,却还是回答:「是我。」 褚九殷闻此,勃然大怒。 过于汹涌的情绪让他险些失控,他勐地抬脚,就要将人踹翻,但见小六不过是个瘦小的半大孩子,根本经不住他一记窝心脚,就又将火气强自压住了。 第36页 只这几下的折腾,褚九殷就感觉身上有些难受。不止是控制不住的狂躁,还有不受控制的灵压,也在他的身体里乱窜。 褚九殷觉察出身体的异常,便赶忙运气调息,刚好了些,又一阵噁心泛起,只是他不愿在人前示弱,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你小小年纪,竟敢当着我的面儿胡言乱语!我反覆问你,就是不想处置了你去,你只要实话实说,我或可不与追究,可你生了个狗胆子,却偏还是个不识好的,来人……」 小六见褚九殷动了真气,眼见着就要发落他,吓得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当即就哭着抱住了褚九殷的大腿。 「呜呜呜,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撒谎的!求主子,千万千万不要赶我走,便真是要罚我出去,也求您留我爷爷在这儿,我自己受罪便是……」 小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显然知道自己又闯祸了,却还不知好歹地把眼泪甩到了褚九殷的袖子上,看的在一旁干站着的贾龙直着急。 他知这是个好孩子,平日里是最老实的就是这个小六子,可他却敢在此时撒谎,其中必有隐情,还需他日后再问,才能得知其中详情。 贾龙心有不忍,拿出一贯的作风,就又要出来和稀泥,可还没等他说话,又一个不知死活的,偏这会儿闯上了堂来。 他老眼昏花,眼神儿实在是不好,等那胆大包天的走进了一瞧,不是颜子俊,还是哪个儿? 颜子俊快步走到堂前,他看了小六一眼,忙在褚九殷面前跪了下来。 「又是你?」褚九殷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又犯了旧疾,直觉得脑仁疼,「我就知道是你!自你来后,我这府里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就再没消停过,哪儿有坏事,肯定就有你在背后掺和!」 颜子俊也不解释,冲着褚九殷就是一拜,「主人勿怒,小六的确,不该说谎,这琴,是我修的。」 「肯定是你心存报復,故意将我的『绿绮』断为两截儿……」 「琴是,小六摔的,却是我修好的,我实话实说,不敢欺瞒于您。」 贾龙眼见战事又起,赶紧上来灭火,「你上这儿来捣什么乱?你和小六一唱一和,到底谁在说谎?颜子俊,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既然贾龙如此吩咐,颜子俊也不敢不从,于是便将那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又将自己会做木工活儿,到后来託了老岑,寻了哪些工具材料都讲了个清楚。 他说的事无巨细,虽语速慢了些,但在场几人都还是听懂了,又因颜子俊确实曾在陈木匠的铺子里做过学徒,两厢一联繫,便知他说的大半不假。 褚九殷听完,却仍不依不饶:「『绿绮』虽是我心爱之物,却也犯不上为了个死物去狠罚自己家里的人。只是小六不该为你撒谎,我若不罚他,也难以日后在人前立威。贾龙,让人准备着,别的就算了,只这二十鞭是不能省的。」 小六一听褚九殷要打他,眼泪儿掉的更急,他无助到了极点,只得将目光投向了颜子俊。 颜子俊心里着急,忙跪着往前挪了几步,他一把拉住褚九殷的手,求道:「主君说的极是。只是小六怕此事,牵连到我,恐我再遭,您责罚,便自己一力承担了去。他不懂事的,求主君,若真要惩罚,也罚的轻些罢!」 颜子俊并不傻,知道此时此刻,的确不该多言。 但他与小六相交不过月余时间,交情远谈不上深厚。小六小小年纪,却怕褚九殷再责打于他,便将所有责任一併揽在了自己身上,连最害怕的事,也在关键时刻全然忘了。 此事虽非颜子俊惹下,但他却也不能眼看着小六因无心之失,被褚九殷这般处置。他身小体弱,这二十鞭下去,怕真能要了这孩子半条小命儿。 颜子俊方才所言,本也寻常。只是听进褚九殷的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褚九殷邪笑一声,语气十分冰冷:「什么叫再遭我责罚?好像我身为这园子的主人,却是个残忍刻薄,滥施淫威的狂徒!就算这琴是你修好的,可你这粗鄙的蠢货又懂什么?全将我这宝物整的又是抗指,又是沙音,各种琴病全有了!你不过会些简单手艺,从哪儿来的自信,让你觉得能将名琴復原?让你一番折腾,还不如不弄!暂且放下这些不谈,便是你知情不报,自作主张,毁我宝物,我便能治你个重罪!若非我明察,你还只当我看不出你做的这些拙劣手脚?这次你若还想再轻易唬弄过去,且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褚九殷从来没这么说过一大通的话,这嘴皮子利索的,简直要骂的人抬不起头来,连带贾龙他们几个,都被这连番的诘难,惊出了一身冷汗。 俊哥儿若这回还不被打死,就算我们输,尽管我们也不想让他死! 阿弥陀佛,聪明的就赶紧闭嘴,自求多福吧! 尽管大家为他求着菩萨,可颜子俊在关键时候,不仅不是个聪明的,还是个槓子头,让褚九殷连珠炮似的一顿骂,倔气也犯上来了。 他忍不住回嘴:「便是,我二人有错,大过也在我。小六犯错,不过,不过是无心之失,他这样瘦小,你却要抽他二十鞭,未免,未免太过了些。」 就算褚九殷想放过小六,听他这样说也不肯了,他此时身体越发的不适起来,只觉气血翻涌厉害,眼中寒芒四射,胸中却是热火熬煎,他见颜子俊竟敢指责于他,不禁咬牙问道:「那你觉得怎样才不算过?」 第37页 「饶了小六,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褚九殷闻此,虽是怒极,却狂笑了三声,转而说道:「告诉你,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表面装的正直无私,心里比谁都狡诈恶毒!明明就是你惹的祸更大,反而装成了替小六脱罪的恩人,还让他们以为我这个做主子的刻薄寡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朱天罡百般勾引,到了却又不跟了人家去,还挑唆他与我反目,你个不知羞耻的,到底还要勾了多少男人的魂儿去?」他说得痛快,仿佛这一通的发泄,把以往的恶气全撒了出来。 说完,他又命邓桐和孔芳二人上前,也不管小六,直接让他们用捆仙绳给颜子俊绑了。 褚九殷方才这番话,当着众人的面说,确实让颜子俊难堪至极,眼下他对颜子俊已厌恶到了极点,可以说是完全撕破了脸。形势既已如此,也就无人敢再上前劝说了。 「先前总有人说你仁善,今日再看,名不副实也!」颜子俊见今日是如何也躲不过去了,索性也将心中郁结许久的话吐露了干净,「我幼年时得罪过你,也必不是故意的,你不必这样折辱于我!我如今为你斫琴,也是好心,你却全不将这些看进眼里,可知你是个冷情冷面,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人!他们追随你这样的主子,怕是要看走了眼!你便是这回打死我,也是因你记恨我多年,今朝才得偿所愿罢了!」 颜子俊抱着必死的决心,也就不再畏惧褚九殷了。他只希望褚九殷能放过小六,对自己无论是打是卖,他自问总能挺过去,总好过每日在此憋屈着,担惊受怕的过日子。 他只要不紧张了,说话便也能如常人般利落。褚九殷却以为他以前说话磕磕巴巴,是故意做出的样子,不过是想在他面前装愚守拙,以求自保。 此时已是三更天,褚九殷胸中酒气上涌,熏的他更是难受,他此刻已全无理智,更无耐心,对着手下二人吩咐道:「还等什么,他既觉得自己脖子硬,咱们就让他试试,给我拉下去,狠狠地打!」 邓孔二人即刻领命,他俩一人一边儿的,就要将捆成了粽子的颜子俊拉到外面去,转身要走时,才想起少向褚九殷讨了句吩咐。 「主人,再讨您个示下,这回怎么个打法儿?」 褚九殷头疼的厉害,吩咐左右放下纱帐,一下子就歪在了榻上,只听一个懒懒的声音从帐后传来:「等我醒了再说,我不醒,你们就一直打!」 「得令!」 那二人只听命于褚九殷一人,既得了主人吩咐,便再不考虑其他,直接将颜子俊拎下了堂去。 第 18 章 「哎呀呀,公子啊,你快醒醒啊,出人命啦!」 褚九殷拼尽全力,在眼皮上开了条缝儿,隐约看见眼前有道儿人影在晃。 只是这会儿外头下着大雨,霹雳震天,他听不清这人冲着自己嚷嚷着什么,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于是口中「咕咚」了一下,将脸往锦被里埋了埋,翻身就要继续睡去。 贾龙见他这样,吵吵的更急:「公子!褚九殷!快醒醒啊!要出大事啦啊!」 褚九殷发顶乱如蓬草,一只手将贾龙甩的老远,还不满地咕哝着:「刚眯瞪着,身子骨还没松泛松泛,你在我耳朵根上嚎什么丧?!」 「对,就是嚎丧吶!」 事出紧急,贾龙也没空跟他解释。他急惶惶地给褚九殷披上外袍,也不等他将鞋穿好,拉着人就要往外跑。 褚九殷被这么一折腾,睡意立时烟消云散。他觉出这话的不对来,边急走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谁要死啦?」 他一清醒过来,才见贾龙鬚发,连带袍褂靴子,都让大雨淋了个透湿,红毯上尽是他留下的泥脚印。 「这么大雨,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大晚上不睡觉,滚了一身泥回来?」 贾龙走慢了些,好不容易将气儿喘匀了,说道:「我方才上了颜子俊的小院儿一趟,发现他快不行了,事出紧急,我急着向您回禀,飞回时连个遮雨的结界都忘了开……」 后边儿的话褚九殷没大听的进去,只听明白了一句:颜子俊要死了! 这是怎么个事儿,他刚才不还牛轰轰的跟他抬槓来着吗?把自己贬低的一钱儿不值的,怎么这么快就要死啦? 褚九殷本以为仇人将死,大仇得报,心里岂不是要快活的上天?但等事情真的摆在了眼前,且这个恶人还是被自己着人打死的,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他并不觉得痛快,反而觉得紧张,甚至有点悔恨,或者说是手足无措…… 褚九殷将袍袖一挥,将贾龙的手一把甩开,立在当场,问道:「你先别着急走呢,把话给我说清楚喽!」 贾龙咽了口唾沫,又开口说道:「您不是给邓桐他们吩咐下去了嘛,他们兄弟几个,依您的命令,当场就压着颜子俊到了堂下,扯了条凳子,就将人摁住了,往死里头打……」 褚九殷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没错,我是说过这话!」 「他们几个只听您一人的话,我们纵使去拦,也根本没用。我怕出事,便在一旁守着,那小哥儿后来被打的不行了,连叫唤都没了声儿,我心道坏了,赶紧用传音海棠找了胡冰清来,那丫头带了不少人过来,将那哥儿几个绑了,我才从他们手里把人救了出来。」 褚九殷知道这回事儿大了,贾龙如此公然违抗他的命令,若搁到从前,他定不会轻纵,但今夜之事,他碍于面子不能亲口说出,心里却贊贾龙做的好。 第38页 「公子,颜子俊再是可恨,您怎么磋磨他都成,只是不能死在咱们手上!眼下天劫将至,我怕您熬不过去……唉,什么也别说了,咱们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 褚九殷点头应下,连忙与贾龙化作黑黄两道烟尘,迅疾地向着西北方向飘散而去。 待褚贾二人到了地方,当即就化出原身,褚九殷也不等贾龙,只自己便踹开了门,闯了进去。 小院儿里因下了大雨,地面很是泥泞,屋檐下的雨水「哗啦啦」地往地上浇个不停,那间小矮房的门大敞着,屋子里地方不大,却挤满了人,有几个站不进去的,就躲在房檐下挨淋,只伸长了脑袋往里看,也不知道披件蓑衣。 众人听见动静,扭头一见,竟是褚九殷亲自来了,便自动让出一条小道儿,先让主子进来。 这里的人,都是府里三等以下的僕役,褚九殷大半都不认识,只在人群里找到了眼睛哭成了桃子的胡冰清。 褚九殷拿眼神儿往胡冰清那儿递了一眼,她即刻会意,往褚九殷的身边挤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难不成真就不行了?」 胡冰清见褚九殷这样问,便知他大约是知道了情况,她抽泣的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只从口中硬挤出了几个字,「当真,俊哥儿快不成了!」 众人见贾龙朝他们挥手,便纷纷从褚九殷身后退了出去,只留他和胡冰清两人在场。 「子俊犯了多大的错,主人就要这么打他?」眼见四下无人,胡冰清才敢这么直接问他。 褚九殷并不答话,而是越过胡冰清,将目光投在了正趴在小床上的颜子俊身上。 若只是贾龙说他伤重,褚九殷并没有什么体会,眼下亲自见了,让他心里也是陡然一惊。 只见颜子俊上身只着了件小衣,因上了药的缘故,将腰以下的皮肉都露在了外面。不看被子下面的,就见露出来的那块儿,那白皙的肤色早已变成青紫,连带那些破的,烂的连成一片,一直蔓延到被子下,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褚九殷上前几步,到了床边,索性将颜子俊身上盖着的一床薄被撩开,见那□□上的伤,应比之腰上的瘀伤更甚,只是被人用纱布缠着,看不真切,但上面渗出的汩汩鲜红,还是刺的褚九殷眼睛一痛。 「真是胡闹,这人伤成这样,能这么包扎吗?」斥着底下人无能,褚九殷一着急,自己上手,将凝结在伤口上的纱布小心揭开,「这么弄,血都不流通了,气血瘀堵,人不死才怪!」 褚九殷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但于性命垂危的颜子俊而言,就方才那一下,直疼的像是尖刀先刺入胸腔再扎进脑袋,直接将昏迷中的颜子俊疼醒了。 他神志已然崩溃,并不知眼前之人是谁,只凭直觉以为是有人在救他。于是他将牙关咬紧,攥紧拳头,身子像是畏寒一样勐烈地收缩着,似乎只要将自己蜷缩起来,就能抵御那食人心肺的切肤之痛。 褚九殷见他如此狼狈,第一次面对昔日仇敌,竟也觉得不忍起来。 他回头见胡冰清仍紧张地杵在原地,不禁骂道:「蠢丫头,一会儿全露出来了,你睁着眼在这儿杵着,不臊死你?」 胡冰清这才反过味儿来,立马伸手捂住了眼睛。 褚九殷长吁一声,接着骂道:「怎么就蠢成这样,干看着有个屁用,还不赶紧去打热水来,再给我捎条干净的帕子过来!」 胡冰清嘴里连着「哦哦」了两声,即刻像股旋风一样,刮出了门去。 不过片刻工夫,褚九殷要的东西就一併找齐了,等东西放到手边,褚九殷再不听胡冰清唠叨,直接将人撵了出去。 等闭紧了门,褚九殷将那些染血的纱布除净,用干净的帕子,沾了清水,将臀上的污血擦净,又往自己的干坤袋里一摸,掏出一只碧色玉瓶。 他用食指小心蘸了些里面的膏脂,一寸寸的给颜子俊臀肉上抹匀,待全都弄完,两人头上皆下了一层汗。 颜子俊惨白的脸色早已变成蜡黄,大颗的汗珠在他额上凝结,再滚到了脸上。褚九殷则是见了这一片血肉模煳的场面,心里一阵阵发紧,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可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平日里打打杀杀,早就见怪不怪。可不知为何,今日见了这臀上的伤,心里竟一阵阵的发起虚来。 「该死的,这府里这么些人,怎么连个蒙古大夫都没有?」褚九殷忍不住抱怨着,可仔细一想,又觉不对。 这阖府上下,大约是无需求医问药的,若谁有个头疼脑热,只到贾龙处求颗丹药即可,如今再怨旁人,也的确没有道理。 他看着颜子俊昏睡的侧颜,虽在病中也难掩清秀俊雅的容貌,忽然就想起那日在后山的小池潭附近,见他在沐浴时,赤身露体地被朱天罡肆意轻薄,那身皮肉雪白莹润,与如今这副皮开肉绽的样子,实在是云泥之别。 不想这些还好,一想起这个,褚九殷就恨的想抽自己大耳刮子。 他从幻为人身,又修行了近千年,其实早已得道,若非十二年前被这个天杀的颜子俊诓骗,让他险些散尽修为,以他的能力,说是早已得道成仙也不算托大。 为能一心修道,不为男女私情影响,也为保自身元阳不失,他其实是一直独身的,他的手下曾偷偷诟病,说他不通人情世故,不知男女情爱,其实也并非全是胡说。 第39页 只是自打知道朱天罡对颜子俊动了那种心思,他不知为何,竟也觉得这个冒坏水儿的歹人,其实是长了一张极俊秀的面容的,眉目疏朗,极是面善,连说话也和和气气的……不似他一般,只要给点火星子,就能冒烟,还把人家炸上天。 还有,那个该死的朱天罡,竟让他那日看了半幅的「活春宫」,他那个色眯眯的样子,想起来就辣眼睛,只是他怀里的那个「心肝儿」,着实不难看。 甚至可以说是极诱人,魅惑,秀色可餐,娇艷欲滴…… 褚九殷那日偷看了半晌,等他夹带着颜子俊的绿袍子跑回了后山,闻着那沾着颜子俊体味的衣裳,才发觉了自己身上有一处最紧要的地方,不对劲儿了! 他念那清心寡欲咒一千年,今日竟然破功了!这怎能让他不气,让他不恨? 他这么矜贵清高的一个人,竟叫色坯子朱天罡,不要脸颜子俊,俩淫贼拐带成了这样? 于是乎,那后山半亩的菊园…… 反正让他一气之下,毁去了不少。 其实他知道贾龙那天在胡编,只是自己有错在先,那就,此事就此揭过吧! 褚九殷自责之下,有些不敢看颜子俊,只搭了半个屁股坐在床边,他斜觑了病人一眼,见他并无好转迹象,又不放心,便仔细搭了他的脉。 少顷,褚九殷方觉出不对来。上药之后,颜子俊不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脉息更加虚滑,几要摸不出来,再看他脸色,竟无一丝红晕,反而与死人面目无异。 饶是褚九殷迟钝,也看出了颜子俊病情已十分兇险,几乎已是弥留之际了。 他大惊之下,心里难免愧疚。想自己从来都是救人,从未如今日这般,竟要害人死于自己面前。 颜子俊纵然有千般过错,可正如他所言,若他二人当年真有误会,又当如何? 此时情况危急,来不及让褚九殷细想,他忙将颜子俊抱进了怀里,又想起他身后有伤,便只能将他身子又翻转过来,压到了自己身上,以这种难受且尴尬的姿势,将自身的灵力一点点输进他的体内。 真气在褚九殷体内游走了一个小周天,他自觉已为他耗损了不少,便准备将人扶起来看看,不想两人将面贴的近了,褚九殷竟发觉他的鼻息之下,已是进气儿少,出气儿多了。 这老多的灵力入了他的体内,怎如泥牛入海一般?这可如何是好? 褚九殷真恨自己不该饮酒,煳涂之下睡去,醒来就惹了这场大祸。耗损灵力不说,如此下去,就算把自己榨干,也未必能将人救回来。 无奈之下,他将颜子俊覆在自己肩上,忽深吸了口气,似要将什么从肚子里呕出,如此搜肠抖肺了一会儿,便见一颗血红宝珠从他口中吐出,连带着璀璨夺目的红光,一併让他用口哺餵到了颜子俊口中。 又过了一会儿,等那红珠回到褚九殷口中,他苍白的面色,才恢復如常。 正巧贾龙此时进了门,眼前所见,令他惊诧不已。 原本一见颜子俊便暴跳如雷,喊打喊杀的褚九殷,这会儿却将他极恨的人牢牢地抱进了怀里,俩人面贴着面,鼻尖还轻轻碰在了一起。 更奇怪的是,褚公子原本苍白的脸色,在看向怀里光着身子的小哥儿时,竟渐渐红晕了起来。 第 19 章 贾龙老大年纪,见眼前俩人就这么抱着,羞的老脸一热,也跟着红了起来。 褚九殷见是贾龙,也不避讳什么,仍旧将颜子俊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找准了姿势,将他轻轻放回了床上。 「公子,哥儿这会儿怎么样了?」贾龙侧着头,往床上看了看,见颜子俊眼见着脸上有了血气,便知是褚九殷想了法子,将他救了回来。 褚九殷面上难掩疲态,连气息都是奄奄的,见贾龙问他,缓缓点了点头。 贾龙见他神色不对,忙上前用手探了探褚九殷的额头,「公子是怎的了?怎出了这一身的汗?」 褚九殷苦笑道:「还能怎样?我见他即将身死,已经药石罔效了,便以内丹渡入他口中,给他续了二百年的灵力。」 贾龙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心里想着,这孩子虽遭了一翻罪,好歹这回是死不成了,也算他是个有造化的。 褚九殷坐在床前,抬头问道:「贾龙,你跟了我许久,当知我性情,我是何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贾龙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直言相告:「公子从前虽嘴上毒了些,但心却极善,对我们也都很好。只是十二年前,你身受重伤,险些散尽修为,待恢復后,脾性就愈发暴躁了起来。」 褚九殷知他说的是实话,点头道:「确实如此。我这些年修行勤勉刻苦,却全无长进,且不说无法突破大乘境界,还稍有不慎便气血逆流,如此下去,怕是要连朱天罡都不如了。」 他又看了贾龙一眼,柔声笑道:「这些年,我于琐事上全不上心,有赖你为我操劳,才能顾着上下周全,让大家勉强跟我这个混帐人过日子。 贾龙一听这话,脸上立马绷不住了,他连忙跪下,扶着褚九殷双膝,痛道:「公子说的哪里话,如今外面世道不安稳,大伙跟着您,心里才踏实吶!等熬过了这场天劫,事情总有转机,您万不可再说这样的丧气话了。」 褚九殷见自己牢骚了几句,竟让贾龙伤心起来,忙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第40页 「颜子俊已无大碍了,你还叫胡冰清看着他,等他好了,你寻个由头儿,放他回家去吧!」 贾龙呆愣了半天,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褚九殷的意思,仍傻乎乎地杵在那里。 主君不会是累坏了,这会儿发癔症了吧?他让我千里迢迢把人弄来,嘴上说的可狠了,说要这样那样怎么折腾人家,怎么这回让这小哥儿顶了回牛,打了一顿,就心软了? 看方才那样儿,是不是…… 他该不是心疼了吧?要不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贾龙心里一阵乱猜,褚九殷却直接揭了底:「你别瞎想了,我是瞧不上他,但又觉得留他在家里,当个下人差遣,今天骂一句,明天打一顿,乱我心智不说,也着实毫无意思。他这回差点连命都没了,也是因我酒醉煳涂的缘故,也算有这一折吧!就当他那时年幼,不醒事,我这仇,就当是报了!」 贾龙听完,感褚九殷恩德,连忙代颜子俊叩首谢过。 等颜子俊再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他因身上有伤,便在小床上趴了整整三日,等终于清醒了过来,只觉得胳膊腿儿跟新长出来似的,全不是原先就长在身上的感觉,连手指脚趾想动弹一下,都不大听自己使唤了。 守在他屋里的,一直是胡冰清。只是她到底是个女子,颜子俊又伤在那种地方,照料他擦洗换药总不方便,贾龙便吩咐了小六过来,专给他胡姐姐打下手,有些私密之事,便一併由他做了。 小六见颜子俊醒了,也不敢让他翻身,只拿了软枕过来,替他垫在胸前,就这么将就着给他餵了些水,待缓了缓,等颜子俊觉出饿来,就又让他进了碗稀饭。 「我看你这头犟驴,下回还敢不敢了?」胡冰清给颜子俊擦了嘴,言语间却全无好气,「我说你有几条命,敢在众人面前,这样顶撞主子?」 颜子俊这会儿身上有了点力气,自己用手臂撑着,将身体侧转过来,说道:「我也是那日情急,不想那疯子,呃,主君为难小六,若这伤在小六身上,他可未必能挺的过去。」 小六一听这话,立马把手里的碗筷扔了,直接扑到颜子俊的臂弯里,抹起了眼泪儿。 「哥哥,我知道你疼我,以后你就是我亲哥哥……」 「啊呸!什么亲哥哥,香哥哥的,还不是你蠢,说瞎话都不分场合,要不是主君费了好大劲儿把他救了,你现在已经在院里儿给他烧上纸钱了!」 胡冰清也是气急了,说话止不住难听了些,只是说起是褚九殷救的人,还是让颜子俊和小六当场一愣。 「傻看着我干什么?颜子俊,不是我说你,小六打小让我们惯坏了,又傻又天真,你却比他大了不少,且我平日看你是个明白事的,怎么到了紧要关头,竟意气用事了起来?」 颜子俊微低下头,因碍着与胡冰清的情分,也不好反驳的太过,只小声说道:「我也是气不过了,小六不过是无心之失,我也尽力弥补了,他却仍要对我们下狠手,为了一张破琴,难道他就不怕寒了底下人的心?何况他还那样羞辱我……」 胡冰清也不干了,几步上前,指着颜子俊的鼻子就嚷了起来:「你还逮理了,我是向着我主子吗?我是向着你哩!好汉不吃眼前亏,懂不懂?眼见人家上位者在气头上,你还好死不死的使劲顶嘴,最后谁吃亏?我若是你这样的性子,早让人害死十七八回了?」 颜子俊知她说的在理,那日他听褚九殷说话那样难听,也是气昏了头。 自己尚保不住小六,最后还将自己赔了进去,虽然他不知道褚九殷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让他竟能这么快復原,但眼下这要人命的疼痛,却仍要他自己一人受着,如此冲动行事,落得这样下场,又是何苦呢? 小六见胡冰清一直骂颜子俊,实在气不过,他将双臂伸展,挡在了颜子俊面前,大声喊道:「我哥都伤成这样了,你少说几句成不成?」 胡冰清见颜子俊仍在病中,也知道自己方才说话太重,扭捏了几下,最后还是向颜子俊道了歉。 颜子俊也未真生气,只笑着对小六说道:「胡姐姐是真心为着我们呢,且不说她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料我,诶,你看她那肿成杏子的眼睛,指不定偷偷为我伤心了几回呢?!」 小六哈哈笑道:「是呢,是呢,前两日肿的更厉害,跟桃子一样,这还好多了呢!」 三人吵吵闹闹半天,转瞬就又笑作了一团。 当是时,大门被人从外面扣了几扣,屋里三人忙止住了笑,小六一熘儿小跑着忙过去开门。 小六开了门,先入眼的是一个精緻的雕花食盒,他赶忙接了过来,朝着屋里喊道:「子俊哥哥,是我爷爷来了!」 陆春林进了屋,见颜子俊为了小六伤成了这样,内疚的直掉眼泪,等好一会儿止住了,才想起来一件事,忙对几人说道:「下个月,主君要往临安府走一趟,你们知道不?」 这几人皆摇了摇头,小六嘴快道:「主子要出远门,怎会与我们说,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陆春林往小六脑袋上捶了一记,又转而对颜子俊说道:「主君常出远门,这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奇就奇在,这回是点名叫了俊哥儿跟着一起去。」 颜子俊一听这话,险些要昏死过去,胡冰清一把将他扶住,赶忙问道:「你这是搁哪儿打听的?」 第41页 陆春林道:「我没打听,是中午做饭时,老吴跟我说的。」 颜子俊忽闻此言,简直犹如晴天霹雳,若不是方才胡冰清手快,险些让他掉床底下去。 胡冰清见情况不妙,赶紧哄道:「指不定是老吴瞎说呢,子俊别听这些闲话,你看老六又给咱们带好吃的来了,小六,你也别干看着,赶紧搬凳子过来,看看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小六忙从墙角搬了个矮凳过来,几个嘴馋的将食盒一掀,见最上层齐刷刷摆着的,是四大碗还冒着热气儿的糖蒸酥酪。 胡冰清抄起一碗就往颜子俊嘴里送,「这好东西,一般人可吃不上。先别管那些没用的,吃饱了再说……」 —— 贾龙今日听着信儿,也不知真假,忙去镜阁请褚九殷示下。 此阁半为水阁,半作卧房,只见四壁图画纵横,满架琴书清趣,正当着湖面处,开了一个大圆窗,由冰纱煳着,犹如一轮明月。褚九殷则与以往不同,今日换了件水烟色的袍子,正负手立在窗前。 「您真打算赴朱先生的约?」贾龙拱手问道,「若真是如此,我即刻差人去准备。」 褚九殷挥挥手,道:「不急,还有个把月时间,有你们准备的。」 贾龙眼神闪烁,又问:「洞庭距临安千余里,咱们这回怎么去?公子又叫哪些人跟着?」 褚九殷略一沉思,说道:「叫马房备好车驾,咱们坐车去。一路游赏各地景色,也能换换心情。至于让谁随行,自然有你和那五个,再带上彤云楼的那俩丫头。」 「就这些人了?」贾龙试探地问道。 「只这些人带着,剩下的,你看着办……不过,你既提醒了,那就再捎上一个。」 「哪个啊?」有人明显在装傻。 提起这人,褚九殷就开始不自在,「还能是哪个?就是小破院儿里,趴着的那个!」 贾龙一早就知褚九殷的心思,只是他这会儿明说了,自己只好装作全无所知的模样,便又问道:「不是要过段时间,让他回家去吗?」 褚九殷烦道:「回什么回,他家里不都死绝了?还能往哪儿投奔?既然朱天罡喜欢他,就让他往后跟着他算了!」 贾龙一听,是这么个理儿,又听褚九殷吩咐了几句,便领命办事儿去了。 第 20 章 褚九殷这么安排,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犹豫再三,思前想后,翻来覆去之下,做出的决定! 因为这个颜子俊,本来就是个祸害! 且不说他以前做下的那些缺德事,就是他来了这里,险些害老朱和自己反目,没事还总惹他动气,就无法原谅! 左右朱天罡喜欢他,不如做了顺水人情,把人送过去,给家里省了柴米钱不说,说不定还能换些好处回来。 他在心里做了如上盘算,觉得合情合理,也吩咐贾龙这样安排了。只是其中还有一个隐秘,是他自己都极不愿承认,或是说羞于承认的。 这连着好几日,褚九殷都没睡好觉。如今天气越来越冷,趁着这几日无事,褚九殷每晚都早早安置了,奈何裹着厚棉被,折腾到了二更天,也毫无睡意。 最后,他实在没了法子,仍旧拿出枕头下藏着的,那日从后山偷来的碧色袍子,团吧团吧,将它掖进自己怀里,闻着那上面淡淡的香味,才迷迷煳煳睡着了。 到了早上,褚九殷醒来,看了褥子上的一滩,又想起自己晚上做的那些不正经的梦,便分外气恼,心里不免又将那两个厚脸皮的姦夫淫夫骂了数便,等气顺了些,又开始骂自己。 这个忘八端的颜子俊!分明就是个勾引男人的男妖精! 他算是完了!他怕是和朱天罡一样,都着了那个男妖精的道儿了! 按说若是发性,那也该是春天,眼下快要入冬了,他怎么就把控不住了?! 也许还有别的因由,嗯,兴许是自己独身太久了……算了,若这次能逃出生天,也先将修行之事放上一放,出门游歷时也操些心,给自己说房美貌贤惠的妻室,先将个人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也算是件正事。 于是褚九殷带着扔包袱了找媳妇的心思,在贾龙忙活了大半月之后,命这一行十几人各自收拾好了行囊,于某日的大清早,这一队人马陆陆续续上了车驾,向着东北方的官道上行去。 这墨山浦紧邻洞庭湖,颜子俊自入了羡园,就再没出来过,如今出来了,竟如鸟人深林,鱼潜沧海般自在,让他整个人都爽朗了起来。 因众人知晓他在褚九殷跟前不得脸,又怕他再惹主君动怒,便将他安排在了队伍最末的一辆小车上。饶是如此,颜子俊将自己的小包袱往车上一扔,将车帘子挑了,往外看了一路风景,也觉得比那府里的四方天地,要有趣的多。 数个时辰过后,一行人马行至一处岔口。 便在方才,他们已觉出人烟渐渐少了起来。此地只一处茶寮还在生火做饭,长杆上的茶幌,上头大大书了个「茶」字,在瑟瑟秋风中,被刮的上下翻动不止。 因昨夜下过雨,向前路看去,只见道路中间的草鞋纹印和马匹的蹄痕明显多了起来,较之他们方才来过的那条斜斜细路,再往前便是官道了。 贾龙策马到了褚九殷车驾前,隔着帘子问道:「公子,再往前走便是大路了,咱们走了许久,这有个茶馆子,要不要叫大伙儿歇息会儿?」 第42页 褚九殷隔窗「唔」了一声,算是允了。 既得了主人的命令,众人便纷纷从各自车驾上下来,到眼前这个小铺上吃些茶水茶点,也好顺道儿歇歇脚。 其实这些人,除了颜子俊外,便是三天三夜不吃什么也不打紧,只是在车上烦闷久了,以此为由下来透透气。 进了门,众人各自找了地方坐下,纷纷要上壶好茶,又从车上将先前准备的果脯点心拿了些出来,便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地聊起天来。 褚九殷和贾龙单独坐了一桌,听大伙儿天南海北地胡诌许久,也让他心情甚好。只是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了别处,方见一瘦小身影,正独自坐在车辕上,啃着手里的干馍馍。 褚九殷见此,便有些不悦,贾龙看他脸色不对,忙解释道:「他们那些人,哪个不是看您的脸色行事的,因公子不待见他,便也不敢对他太好,方才胡冰清邀他过来,是他自己拒绝了。」 「一个个的,都势利眼的很,比这个倒霉蛋更要可恨三分。」褚九殷恨恨地说道,随机给贾龙使了个眼色,「待会儿走了,你让老闆包一份茶果子给他,省的让人以为咱们苛待下人,给我丢脸。」 贾龙应了下来,随即便进了里屋,找老闆吩咐着去了。 这些人出门不久,在横穿一处村镇时,正逢上镇里赶集,有七八个人讨了褚九殷示下,便下车採买了些他们出门时忘带了的日常物品,待回来后,便都将东西堆放在了颜子俊所坐的那辆车上。 这小铺地处偏僻,偏老闆手艺不错,那些茶果子虽比不得老六做的,但胜在新鲜热乎,他们三三两两的又买了不少,几个人加在一起,再放到颜子俊坐的那辆小车上,便有些放不下了。 这几人中,有人因颜子俊不受褚九殷待见,便有样儿学样儿的想要折腾人家,以为能讨了褚九殷喜欢,他们也不容颜子俊分说,直接将人撵下了车。 因在外头,除了胡冰清外,颜子俊与这些人也并不相熟。便是胡冰清与他私交不错,但他也不好事事都让人家一个姑娘为自己出头,便将苦水直往肚子里咽,认了欺负,将这件事忍了下来。 上了官道,便不是崎岖难行的小径了,路面是砖石砌的,笔直宽敞,马儿也开始甩开了蹄子,一路小跑着向前奔驰起来。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见外头愈发冷了,天也黑了大半,今夜想入城是不可能了,此地离最近的县城还要走好几十里哩,便是一路催马急赶,勉强到了,也早就闭了城门。 贾龙将缰绳拉紧,让马儿停下,正要吩咐大家今夜露宿在外,提前做好准备,不想却见后面不知何故,竟吵闹了起来。 贾龙嘆了一声,想这些人怎么这样不受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要惹事。他正要策马过去,却见胡冰清一手抓着一人的衣襟,另一手拉着颜子俊,向着他这边推搡着走了过来。 「大管家,你来评评理!」 胡冰清那股泼辣劲儿上来,便是个男人都要惧上三分,她拽住的那人,也是个有脸面的老僕,二人谁也不服谁,到了贾龙面前,还指责拉扯了半天。 贾龙见他们这样,面色有些不豫,问道:「何事值得这样?当心扰了主君的车驾。」 那胡冰清勐地一松手,朝着颜子俊的鞋上一指,道:「贾龙,你看看,有这么欺负人的没有?」 贾龙不解,举灯朝颜子俊脚上看去,见那双布鞋已跑的快磨坏了底,鞋面上满是污泥,左脚上大脚趾还从布面里顶了出来,一片脏污上隐隐浸出了些血。 再看那颜子俊,只见他面色青白,髮髻散乱,两鬓的乱发因为汗水紧贴在了脸上,他从刚才站定,就一直大喘气,这会儿两支胳膊叉在腰上,喘的像是要断气一样。 贾龙忙问:「这怎么回事儿?俊哥儿,你不是坐在最末的那辆车上,怎么弄的这么狼狈?」 颜子俊顾不上回答,还是胡冰清嘴快:「你倒是问问他!人家孩子在车上好好坐着,他们路上买的东西,不放自己车上,嫌挤的慌,就一股脑儿的往俊哥儿那辆小车上塞,弄的没地方了,就把人家撵了下去。」 贾龙当了恁多年的管家,什么事没见过,知道是这老僕故意欺负老实人,再看那人时,面上不免带了三分鄙夷,「卜大,你也算是老人了,怎么连个事理都不懂?咱们出来一趟,为着主子高兴,轻易是不惹是非的。你倒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惹主君心烦,责罚下来,可没人能保你!」 胡冰清把颜子俊往前一推,忙道:「主子往下,大家全听你的话。你看看,这孩子大病初癒,身子骨还弱的很,那黑心肠的就故意欺负人,把人折磨惨了,还要看人家笑话。若非我看见了,这傻孩子还不敢吭声,跟着车跑呢!」 贾龙也不理她,只向颜子俊问道:「你既受了委屈,为何不来禀报于我,就这样任旁人摆布?」 颜子俊只将头深深埋着,大口喘着气,并不说话。 还是胡冰清气不过,替他说了:「他这是被打怕了,又怕我为难,宁肯跑断了腿,也再不敢吭声了!」她觑了卜大一眼,咬牙又道:「子俊也是小看了我,姐姐我怕什么?!」 那大听贾龙方才斥责于他,还颇不服气,张嘴回道:「大管家说的极是!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是我们多放了些东西在这小子车上,他自己也是同意了的,那辆车在最后,谁也没注意他是跟着车子跑了一路,偏巧让这丫头看见了,非要小题大做,和我在这儿攀扯了半天,成个什么体统!」 第43页 说完,他斜眼儿看了胡冰清一眼,嘴上还「切」了一声,态度十分轻慢,闹得胡冰清更是火大,她从袖子里甩出一对柳叶袖刀,若不是旁边有人拦着,怕是当场就要上去拼命。 那卜大还似没完,不服道:「你个丫头,仗着在主子面前有些脸,便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告诉你,主君看不上的人,那就任谁都能踩上几脚!就算我们折腾他两下,又要不了命,有什么要紧?怕是主子见了,还觉得我们替他老人家出了气,夸咱们差事办的好呢?!」 「啊呀呀,你个混帐不要脸的,看姑奶奶我……」 眼见胡冰清就要冲破众人阻拦,向那卜大身上扑去,忽而一只大手抚在她肩膀上,将胡冰清半弹起来的身子,硬是给按了回去。 「是哪个这么孝顺?搁这儿替我拿主意呢?!」 头顶的声音又轻又柔,慢条斯理的就让在场众人觉得后背一凉,凉飕飕的,吓得人说不出话来。 胡冰清也不回头,指着卜大就骂:「主子,你没看见这个杀千刀的怎么欺负人的?!」 「都是些不省事的,你俩既火气大,便跪在道旁,等让冷风吹凉了,再回车上睡觉去。」 褚九殷并无偏向,既已吩咐,那吵嚷的两人再不服气,也只得听命。胡冰清又气又委屈,将绣裙一掀,撅着嘴,跪在了砖路上。 正当众人以为此事便这样算了,却见褚九殷忽转过头来,对着颜子俊喝道:「我不用猜,也知道是你这个惹祸的!」 颜子俊闻此,腿上一软,当即就跪在了地上。 「贾龙,你去找双干净鞋子给他,洗漱干净了,给我提过来!」 「是,属下即刻就办!」 这一下子,颜子俊可不止是跪着了,而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第 21 章 「主子,人给您带到了!」 褚九殷斜靠在软枕上,往手上的汝窑小壶里嘬了口茶,朝外头吩咐道:「带他进来吧!」 他甫一说完,车门便被人从外面打开,侍者小心挑了车帘,将那瘦弱青年推搡着,硬塞进了车里。 车门阖上,「咔哒」一声响,惊的颜子俊又是一阵哆嗦。 褚九殷靠坐在车里,像是巨蛇捕猎一般,盯了颜子俊好一会儿,而后才道:「知道为什么招你来与我同乘吗?」 这嗓音听上去懒洋洋的,实无半分的威慑力,但入了颜子俊的耳中,只觉是毒蛇正向他吐着信子,吓的他半死。 他只知道褚九殷极恨他,哪里知道他又有什么鬼把戏,只得怯懦地摇了摇头。 见颜子俊是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怂样儿,褚九殷是打心眼儿里的瞧不上,心道也难怪让旁人这样欺负,他这个蠢样子,就是招人活该欺负他! 似乎觉得旁人欺负的还不够,褚九殷也想亲自下手,他将身上盖着的小被掀了,只着了一身雪缎中衣就靠了过去,惊的颜子俊浑身又是一颤。 「啧啧,平心而论,长的还是挺招人的。」褚九殷挨着颜子俊坐下,拿眼睛在人家身上上下扫了一遍,又道:「难怪我师哥一直想着你,还专门下了帖子,叫我带你同去。」 「小的何德何能,能得朱先生,如此,如此错爱。」颜子俊惊惧羞臊不已,一紧张,说话又打起了磕巴。 「他怎会错爱?他素来眼高于顶,你若没点儿好处,怎能对你念念不忘?」 褚九殷向颜子俊侧颜看去,只见这人洗干净了,长的还真挺标緻的。 这头长髮乌亮亮的,极服帖地披散在他肩上,一双鹿眼清澈明亮,羽睫低垂,显得人还挺羞涩…… 关键是睫毛长这么长做甚?还一扑闪一扑闪的,这讨厌鬼有二十多了?怎么看着跟十六七似的? 还有那个嘴唇儿,看着就软嘟嘟的,湿乎乎的,就是气色差了点,要是红艷艷的,就更……顺眼点儿。 再看那段雪白的颈子,连带衣襟下露出的些许肌肤,细腻的跟缎子似的,这是个男人该有的样子吗?娘了吧唧的,真是难看死了! 褚九殷心里骂着,身体却不知怎的,就跟鬼上身似的,对颜子俊越贴越紧,最后直把人逼到了墙角,将他完全笼在了自己身子底下。 闻着眼前之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褚九殷又跟喝醉了一般,低头就在颜子俊脖子上嗅了又嗅,直闻过瘾了,才将颤抖的快要散架的颜子俊放开。 「臭死了!」褚九殷拧着眉头,一脸嫌弃的样子,「你多少天没洗了,懒成这个样子!」 颜子俊如蒙特赦,立刻就坡一滚,忙道:「小的,小的这就滚出去!」 「你滚哪儿去,我叫你在这儿,你就得在这儿!」褚九殷见他想跑,不假思索地上去就要拽人,他力气大的很,一下子就把颜子俊抓进了怀里。 两人一前一后,着实撞了个满怀,四目相对时,不知怎的,竟都红了脸。 颜子俊赶紧挣扎起来,一逃脱了桎梏,又缩回了墙角。他沁了满头的汗,瑟缩着说道:「眼下在外面,不方便洗澡。小的,跑了一路,出了大汗,方才跟着去洗漱了,没洗干净,也是有的。主子若嫌弃,我去外面睡,就好。」 他说的恭谨,无非是想起了胡冰清那日在他病榻前的训话——好汉不吃眼前亏。 于上位者前不自量力,强行顶撞,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需得表面谦逊,内里有自己的主意,等摆脱了眼前困局,才有从长计议的机会。 第44页 危难之时,先学会保全自己,才是智者之选。 思及此,他将自己身子尽量放低,在褚九殷面前摆出一副谦恭到近乎可怜的样子,褚九殷见他这样,也不好再发火儿,只没好气道:「等到了地方,你好好洗洗,再吃的胖点,过些时日,就该和你心上人见面儿了!」 褚九殷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让颜子俊方才给他惹出了一身汗,他自觉有些受不住,便退到自己铺上,只用赤脚在颜子俊身上点来点去。 「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 「什么?」颜子俊想起要见朱天罡,就更是头疼,全忘了褚九殷方才问过什么。 「就是问,为何叫你到我跟前儿来!」 颜子俊伏下身,摇头道:「小的不知。」 「你虽然可恨,但那些欺负你的人更可恨!他们从前,多少都得过我的好处,来我家里当差,好日子过久了,别的本事没有,尽学会些拜高踩低的手段。我最看不惯这些!叫你到我身边儿来,就是要打他们的脸,别狗眼看人低,净挑软柿子捏……」 褚九殷说着,将冰凉凉的脚往颜子俊身上探去,将外头的衣服挑了,直伸到了小衣里面,贴上那热乎乎的胸口,舒服的他直眯眼。 「那个卜大以为我是恨透了你,才敢拿你糟践,不过他说的也没错,我是挺讨厌你的!」 这皮肉细腻温润,滑不熘丢的,贴着真舒服!他身上的味儿也挺好闻的,方才是为给他难堪,才故意这么说,仔细闻过,其实,还有点儿香…… 「从今儿以后,你就跟着我,让他们也知道有个怕头儿!我对你好点儿,就是啪啪打了他们的脸,让他们以后别总想着欺负人。反正你我也处不了几日了,新仇旧恨的,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颜子俊低头不语,只听着褚九殷自顾自地絮叨,忽闻此言,还是让他心头一热。 「你瞪我干啥?」褚九殷晕陶陶,迷瞪着眼说道,「我知你恨我,不过我对你也一样,两厢勉强,也无意思,这次之后,你便不用跟着我了。」 褚九殷可是千年的妖精成了仙,精明的很,他眼下自然不会告诉颜子俊实情。 这话听在颜子俊耳中,却以为是要给了他身契,放他出去,如此好事,怎能不让人高兴?于是乎,颜子俊冲着褚九殷连连磕头,口中不住说道:「谢主君恩典……」 褚九殷见他今日竟乖巧许多,也忘了他素日的可恨,抬手说道:「行了,别捣蒜了,脑门儿都红了……」 「那小的,小的,这就出去,不耽误主君休息了。」 「混帐东西,谁让你出去的?」褚九殷又不高兴了。 颜子俊全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当即愣住,一动也不敢动。 「这会儿出去,你睡车轮儿底下?冻不死你!」他折腕靠在软枕上,就手给颜子俊扔过去一条毯子,「你就跟我睡在一块儿,晚上还能给我捂捂脚!」 言罢,褚九殷打了个哈欠,扯过被子,翻身便睡了过去。 颜子俊见他把那鬼爪子又往自己怀里伸,自是哭笑不得,又不敢不听命令,只得裹着毯子,缩着身子,在车厢的一角,跟着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日,颜子俊仍跟褚九殷在车里呆了一上午,除了冷不丁地被嘲讽两句,于吃喝上褚九殷也没亏待他。 因昨夜乏的很,褚九殷也没注意,今日日头足了,颜子俊昨日受伤的双脚又碍了他的眼。 「我说你脚还疼吗?」褚九殷素喜甜食,此刻正往口里送着蜜煎果子,看见颜子俊白袜上的一抹红,忍不住问道,「问你话呢!怎么又往墙角里缩?!」 他对颜子俊瑟缩的样子极为不满,见他又妄想着把自己藏起来,便上前一把抓住了颜子俊的脚踝,将他拖到了自己面前。 颜子俊脚上虽不渗血了,却仍疼的很,经褚九殷这么一闹,疼的他皱着眉头,勐吸了几口气。 「怎么,还疼的很呢?」也不由颜子俊分说,褚九殷直接将他袜子拽了。 颜子俊自知脚上伤的厉害,定是难看的很,却不想褚九殷不经他允许,竟让他那些伤口直接暴露了出来,给他羞的满脸通红。 那脚踝还白嫩的很,藏在袜子里的部分却肿的不成了样子,脚底好几处皮都磨烂了,脚趾上更是磨出了许多血泡,也不知被谁胡乱抹了点药,一根根,包的跟萝蔔似的。 「快别看了,实在,难看的很。」颜子俊臊着脸,也顾不上疼,使劲儿就要挣开。 「这有什么可害臊的?给我看看!」褚九殷眉头微皱,执起那伤足细细看去,「他们给你涂的这破药,保证你半个月也走不了道儿。」 他将颜子俊放开,又向身后箱箧中摸索了一阵,最后给他找出了个小药瓶。 褚九殷也未细想,执起方才捏着的那只脚,将上面残药用细纱擦净,又从袖子里取出块干净帕子,蘸了些许粉末,就要给颜子俊涂上。 颜子俊不想他竟然这样,吓的向后连连缩去,褚九殷却烦极了他这样,展臂便又将他捞了回去。 「躲什么躲?给你上药呢!」 颜子俊又羞又怕,几乎坐都坐不住,又被褚九殷这一声吼,竟咬着唇哭了出来。 他低声抽泣了半天,再开口时,似极委屈,又似控诉般求道:「我不想上药,让我这样呆着就好,求求你了,饶了我吧……」 第45页 褚九殷见他这种模样,身上某处极重要的地方又开始不老实起来,即便不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脸红的厉害,脑子一热,便将颜子俊用力按在车底的蓆子上,张口就往他脖子上咬了起来。 直到那纤细的脖颈被他咬出了血,闻到了血腥味儿,才让褚九殷醒过神来。 他看向身下之人,见他被自己欺负了半天,却也只是不停地流泪,不知是因为什么,尽管颈子上被咬的渗血,喉中也不肯泄出半点声音。 褚九殷直起身,咬牙骂了句「该死」,等车一停稳当,他二话不说,甩开车门,直接跨到了自己的坐骑上。 他骑马绕车跑了一圈,又折返了回来,把一个小瓶顺车窗丢了进去,朝里面怒喝了一声:「自己抹!」 褚九殷掌中旋即幻出长鞭,朝天上勐然一甩,撮嘴轻啸一声,身下的墨色骏马便扬鬃长嘶,马蹄趵趵,如离弦的箭簇般狂飙卷尘,飒沓着向着前方飞驰而去。 第 22 章 一行人在官道上行了半日,上午还是老大的太阳,等众人在驿站里用过饭,又套好了车上路,行了不多时候,就变了天色。 开始还稀稀疏疏落下没劲儿的几点,俄而电光一现,风斗忽发了狂,密集的大雨就直射了下来,便是砖石砌的道路上,也腾起了一片燥气的尘烟。 贾龙披着蓑衣,冒雨到了褚九殷的车驾旁,冲着窗里喊道:「公子,老大的雨吶,要不要把头上的这片云打散了?」 褚九殷倒不着急,沖外说道:「不就下个雨嘛,狗大的事儿,不值得消耗灵力,给大家说,让他们把车往快里赶,再走个十几里,就能进城,等到了地方,再好生休息。」 「是,我给大伙儿说去。」 贾龙得了命令,扬鞭策马,冒着大雨向长队后面驰去。 不过个把时辰,这一行人马就入了最近的县城,等向城门口的守备问过路,便向城里最大的那家客栈直接驶了过去。 一到了地方,贾龙吩咐手下先将车马安顿好,他亲自引着褚九殷穿过腰厅,绕过照壁,才入了正房,店小二见他们穿戴,便知是贵客,忙迎了上去搭话。 众人各自寻了房间安置,自不必说。只褚九殷挑剔的很,随小二往「天」字号,最大的一间上房看过,才勉强定下了地方。 颜子俊下了车,也寻不到伞,现下已被雨水打了个半湿,众人都有各自的事忙活,根本无人注意到他,只贾龙随褚九殷下了楼,见他仍呆站在原地,便上去问道:「你怎么还傻站着,放下行李,先去大厅里吃饭去。」 不等颜子俊回话,褚九殷先道:「你也是煳涂,竟把他给忘在了一边儿,这上下都挤满了人,哪里还有地方给他住?」 贾龙想起方才小二所言,知褚九殷所言不假,便想让他今晚跟着自己挤挤算了,不想褚九殷却亲自拉着人上了楼。 贾龙见他二人粘煳了一路,现在褚九殷仍不叫这可怜虫离他半步,他跟了褚九殷多年,如今也不明白了主子的心思,只傻站着问道:「公子,还是让俊哥儿跟着我吧,这个,这个……」 褚九殷却理也不理他,只道了一句:「你少管闲事儿!」 众人见褚九殷领着颜子俊上了楼,贾龙也不知去了哪里,便都不再拘束,各自在大厅找了地方坐下,叫了小二过来,让店家给每桌上些拿手的酒菜。 小二见他们出手阔绰,心中大喜,领了吩咐就到后厨去了。 胡冰清因先头受了委屈,一路上都不怎么高兴,只同鹂音说话,等酒菜上来后,就只顾着吃菜喝酒,于旁人一概不理。只他旁边的那桌,几人热酒下肚,就开始浑说了起来。 「嘿嘿,我说老卜,你看你惹骚了吧?」一人持着酒杯,冲着卜大就是一顿揶揄。 那卜大有些心不在焉,说道:「你又知道什么,竟在这里瞎说,你吓唬谁呢?」 另一个留着鼠须的凑了过来,和卜大咬起了耳朵:「诶,也就你个傻冒看不出事儿来!」他伸手朝上边一指,「咱们主子,和那个小哥儿,是那个……」 说完,鼠须还极暧昧的,用俩手指头往中间碰了碰,惹得一众旁人长长的「哦」了一声。 「哈哈哈,老卜,你可得罪贵人了!这要是主子一心疼,怪罪下来,你这身皮还要不要了?哈哈哈哈……」 老卜听他们吵嚷半天,也没心思吃酒了,只跌坐在长凳上,嘀咕着:「我哪知道那小子是那个来着……」 胡冰清早就看他们几个不顺眼了,听他们越说越混蛋,当下酒菜也不吃了,一个飞身上前,粉拳疾若闪电,只见一串流星闪过,挨个儿赏了他们一个乌眼儿青。 「敢污衊主子,我让你们再嘴贱一个!」 正巧贾龙正要下楼,见楼下又吵嚷的乱做了一团,若不是有鹂音他们几个拦着,怕又要打了起来。 「好酒好菜不吃,在这儿发什么癫?都给我滚到外边儿淋雨去!」 楼梯上的一声厉哮,让大厅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方才还闹做一团的几人,都赶紧捂住了嘴,蔫头耷脑地依次滚了出去。 —— 褚九殷并不管楼下的热闹,他用过了饭,便在窗前的矮榻上假寐,也不拘颜子俊在一旁做什么,等他休息好了,再向窗外看去,天已经完全黑了。 第46页 正巧店小二这时带人抬着浴桶上来,只说是贾龙吩咐送过来的,褚九殷会意,便命他们把东西放在了屋里。 等那几人走了,褚九殷闭了门,走到屏风后,就开始脱起了衣服。 他洗个热水澡,就逮手边颜子俊一个人使唤,等他洗好了,也把颜子俊累的够呛。 「还是这蜜陀罗花酿好喝,比这外面的可强多了!」 褚九殷长发不簪不束,任其披散在身后,水色的浴袍松垮垮斜繫着,手里执着酒杯,正自斟自饮着,他见颜子俊蹲着,正给他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便又说道:「别收拾了,你也脱了,就着热水洗洗。」 颜子俊一哆嗦,险些瘫坐在地上。 见他不动,褚九殷不乐道:「怎么?你是不愿意,还是又犯矫情的老毛病了?再不动手,是要我给你脱吗?」 颜子俊跪在地上叩首,忙道:「小的不敢,不敢。」 「那就赶紧洗,你身上都臭死了,我一闻那味儿就头疼。」 他既这样说,颜子俊哪还敢磨蹭,赶忙背过身子,三两下就把衣裳除净,趁着褚九殷绕到了屏风外面,赶紧扎进了水里。 他在浴桶里一直背着身子,等转过了身来,才发现褚九殷两肘正枕在桶沿上,正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他。 「脚上的伤都好了?」 「唔,都好了。」颜子俊答完,只将鼻孔以上露出了水面。 褚九殷忽往前探了探身子,邪笑着道:「要不要我帮你洗?」 「不,咳咳咳……」 颜子俊本就已经紧张的头髮都要竖起来,他再这样说,吓得他脚上一软,直跌进了水里,被水呛咳着喘息不止。 「哈哈哈哈哈……」 褚九殷知他畏惧自己,便寻了这样法子,故意整治他。连着几日下来,竟像是寻着了个极有趣的游戏,这可比打骂一顿要解气的多,如此一举两得,也难怪他这个始作俑者乐此不疲。 褚九殷捏住颜子俊白皙圆润的肩头,帮他稳住身子,又开始一本正经闲聊起来,「我听贾龙说过,你曾在个木匠铺子里做过学徒?」 颜子俊道:「嗯,是做过,几年学徒。」 褚九殷又问:「那你家里也捨得让你去受这个罪?你爹呢?」 「……不在了。」 「你爹不在了,那你娘呢?」 「……不在了。」 「爹娘都不在了,你总有个兄弟吧?他们就不为你做主?」 「……也不在了。」 褚九殷朝天翻了个白眼儿,想这个扫把星还是赶紧离了自己的好,老朱命硬,要克,也去克他! 他刚想藉机嘲讽一番,又觉这样做有失厚道,便住了口,转而随便说了一句:「那你命是够苦的了……」 想起自己前世今生,自己都算不得有福之人,如今有人安慰一句,哪怕这人是褚九殷,也还是险些让颜子俊落下泪来。 「我倒是有个舅舅……」 褚九殷从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听还有后话,忙道:「对,那你舅舅呢?」 「他是个游手好闲的,赌钱将家里,输了个精光,又将我父母留下的钱财,填了无底洞,最后将我卖了,也不算稀罕。只是,他将我一人,卖了两家,诓了旁人钱财,被人告到了衙门,最后卷了全部家当,带着一家子,躲债去了。」 褚九殷对此事略知一二,只是不知还有这等详情,听颜子俊方才所言,深感此人无福无德,做人毫无底线,实得不了好报,遂咬牙骂道:「这家人得不了好死!」 颜子俊忙摆手,道:「不,舅父家还有一表妹,对我还是好的……」 褚九殷将水一撩,泼的颜子俊满头满脸都是,骂道:「好个屁,我就不信什么烂竹子能长出好笋子!你舅舅不顾你死活,也没见你那个表妹心软到哪里!你看你个窝囊样儿,看的我就来气!」 骂完,褚九殷从桶边抓起布巾,将颜子俊一把从水里提了出来,噼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勐擦,见他没有换洗的衣服,便拿了自己的里衣给他套在了身上。 颜子俊在水里泡的久了,水早就凉了,只是褚九殷不发话,他也不敢起来。现下被褚九殷抓着摆布了一阵儿,令他身冷心更冷,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 等穿好了衣服,颜子俊也没觉得暖和多少,反而冲着褚九殷连打了三个喷嚏。 自知又惹了祸,颜子俊怕挨耳光,下意识的就捂住了脸,却不料褚九殷并不以为意,反而给他自酒壶里,斟了杯蜜陀罗花酿。 「水早凉透了,若受了寒,明早还得拖累咱们赶路,把这酒喝了,我保管你无碍!」 颜子俊知他好意,却又觉得不可思议,赶忙双手接过,小口咕咚着,将杯中酒尽数咽了下去。 褚九殷见他乖觉听话,颇觉满意。他转身去了外间,又另找了块干净帕子,正要扔给颜子俊,让他把头髮也擦擦,不想只一转身的工夫,等他回来,人早就不在了原处。 褚九殷又从屏风后转出来寻他,见颜子俊正半卧在床上,已将一只鞋蹬了,翻身便要钻进给褚九殷准备的热被窝里。 「你个混帐东西,谁准你睡这儿的?」 也难怪褚九殷着急,他一早便命颜子俊将行李带了过来,此时铺盖卷早展在了褚九殷的床下,可颜子俊这个不醒事的,却一点规矩都不懂,竟自己爬到了主人的床上。 第47页 难道他是想自己睡床上,让我睡地下? 褚九殷一想他竟敢这样胆大,心里顿时火起,想自己不过给了他三分颜色,就敢蹬鼻子上脸了,遂几步上前,一把将颜子俊身上的被子掀了。 本想着将人扔回地上,但眼见所见,却让褚九殷止住了动作…… 躲在被子里的人,额头几乎快要碰上了膝盖,将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双手紧攥着身子的床褥,面颊绯红,唇角下撇着,泫然欲泣,似是有无尽的委屈。 难道这就醉了? 褚九殷料定他不敢在自己面前做伪,只是鸠占鹊巢,让他在地上将就一晚,根本门儿都没有! 不管他真醉假醉了,褚九殷两下将浴袍除下,脱了鞋,跨到了床上,伸脚就将颜子俊蹬到了脚底下。 也不叫他搁地上睡了,这可怜虫既然无礼,便罚他给自己暖脚,大冷天里,也算他还有些个用处! 褚九殷自觉大发善心已到了极限,翻身给自己盖好被子,无意间瞥见颜子俊只着了里衣缩在脚下,便又更宽纵了他一些,赏了个被角,给他搭到了身上。 第 23 章 如此行了十数天,一路相安无事,等出了荆州南境,进到徽州府的地界,世面上就渐渐乱了起来。 褚九殷这一队人马,此时已到黔山县城下。 此时已是正午,众人原本还想着进城歇歇脚,却见城门口已被数以千计的流民围了个水泄不通,若非守备手持刀枪,结成人墙,呵骂着将这些人强行拦了下来,怕早就让这些饥民涌进了城里。 「胡姐姐,咱们一路过来,怎么流民越来越多了?」 颜子俊一早被胡冰清要了过来,他此时正与车夫并坐,隔着车门,与里面的胡冰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胡冰清将头探出窗外,冲着前头说道:「今年年景不好,好些地方都遭了灾,等水退了,疫病又流行了起来,这会子北边胡虏南下,在江北跟咱们打了起来,朝廷救济的钱款本就不足,收上来的赋税还要先紧着前线做饷银,这些百姓能成为流民,肯定是在当地活不成了,才跑了出来,只是不知是因着哪一遭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守城的兵将唿喝着,硬是在人流中开出一条小路,有几个守备已开始搭棚施粥,但是粥水稀的很,几可晃出人的倒影,不过是勉强叫饥民饿不死罢了。 也非是这黔山县县令不仁,面对此等局面,周边城镇皆是用此等方式应对,谁也不敢在粥里多放米,以免一传十,十传百,若是难民都蜂拥过来,岂不是有破城的兇险? 颜子俊看着城墙脚下,那些乞食的流民衣衫褴褛,瘦的皮包骨一样,心中不忍,回首又问:「姐姐,咱们可有些不要的,或是不打紧的东西,我收拾下,给了这些人吧? 他刚说完,不想胡冰清从里面把车门推开,伸手就给了颜子俊头上一记,「我劝你少管闲事,主君早就吩咐过,眼下时局不好,叫咱们在外少惹是非,咱们既入不了城,看眼前这架势,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颜子俊揉了揉脑袋,犹豫着说道:「咱们并不缺吃喝,且到了驿站还能补给,便是给他们些吃食,也不算什么,为何主君要下这样的命令?」 对人之生死视若无睹,见死不救,未免也太冷漠了些。 颜子俊心中如此想着,只是不敢说出口,一想到这令是褚九殷下的,以他那锱铢必较,冷漠无情的性子,又觉得并非不可理喻。 胡冰清也没耐心跟他解释,只道:「你既得了吩咐,听命便是,我又不是主君肚子里的虫儿,怎知他所思所想……」 闲谈间,城下流民越聚越多,他们在守城兵士的眼皮子底下,再是飢饿潦倒,也是不敢扑抢镇民,但对外地来的车驾,就不一定这么规矩了。 此时日已偏西,大家皆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即刻动身上路。 这时候,忽有一瘦骨伶仃的村妇,扑到颜子俊脚下,双手紧攥着车轮,也不怕被碾着,乞求道:「小少爷,行行好,给点儿吃的吧,我儿子快不行了。」 颜子俊见她眼睛眍?,颧骨凸起,一副饱受饥馑的模样,又见她所指之处,城墙根儿那儿确实躺着一个人,似要饿死一般,心中越发不忍起来。 设身处地地想,当初他躺在医院里,命悬一线时,若是有可能,他的母亲也一定如这个老妇般,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救自己…… 「这袋子酥饼给你,别缠着我弟弟。」胡冰清将窗一推,直接将一袋子酥饼丢到了地上,「子俊,别在外边儿滥发善心。老胡,待会儿等大管家一知会,咱们便赶紧上路。」 「姑娘,晓得的!」车夫应了一声。 「诶诶,我说马上要走啊,你又上哪儿去?」胡冰清见颜子俊要走,忙探身问道。 她正问着,颜子俊却已跳下了车,跑了几步,回首答道:「跟你说了半天,可不敢再耽搁了,我回车上啊!」 「哦哦,那你回去吧,小心着点儿!」 见颜子俊走了,鹂音从胡冰清身后探出身来,奇道:「主子不是烦他吗?怎么让他伺候十几天,也不见把他从车上踹下来?」 胡冰清脸上一红,斥道:「你个丫头知道什么,少听了那些闲言碎语,搁我面前乱嚼舌根子!」 鹂音粉舌轻吐,嬉笑着道:「我看光是嘴上说『烦死了』,这不一步都离不开吗?」 第48页 「赶紧闭嘴!」胡冰清将她嘴巴一捂,「啪」的一声,把窗户阖上了。 颜子俊往前绕了一圈儿,趁着旁人不注意,又偷偷熘回了自己先前乘的那辆小车上。 这辆车原本就是为了堆放杂物所用,东西码好了,才勉强能挤下个人睡觉,如今颜子俊不睡在这里,里面便让他们弄了个乱七八糟。 颜子俊上了车,埋身在一堆杂物里,找了好久,才找到他掖在墙角的小包袱。 「还好,东西还都在。」颜子俊将包袱打开,见里面除了自己的一些随身之物,还有几十两碎银子,还好好地包在块儿红布里。 这些钱,可是他极小心,一点一点积攒下的。 他在后山当差那会儿,不少摘山上的大灵芝和野人参,他给胡冰清送过不少,剩下的几颗,便偷偷藏了起来。后来还是託了老岑,说是五五分,才偷带了出去,换了些银子。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能卖多少钱,反正最后就攒下了这些。 颜子俊在手里掂了掂,只道没多有少,又对自己能有这么多钱,感觉还挺满意。 他大概划出了十两银子,捏在手心里,将包袱扎好,放回了原处,又看外面人来人往,各忙各的,没人留意这边儿,才蹑手蹑脚地下了车。 兜兜转转绕了几绕,他见那老妇未走,仍在路边跪着,便小步快速迎了上去,趁着周围无人注意,将手里的碎银扔到妇人膝前,然后转头便走,冲着主驾奔去…… 秋末的黄昏来的极快,还没等山野的水气消散,太阳便落进了山里,周遭也愈发的黑暗混沌起来,似要与将来的夜色融为一体。 车队早已离了城下守备的视线,行在这条远乡幽暗的小路上,却出乎意料的出了意外! 从两边的林子里,忽地窜出了几十口人,他们脚步坚实,个个手持刀棍,领头的那人走上前,一脚将拦路的石头踹到了一边儿,眼冒绿光地瞪向来人,眼见着就要命人动手。 车驾一停,颜子俊便见外头火把攒动,嘶喊叫骂不断,他偷偷将帘子挑开一角,心中一惊,见那领头的,哪里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此人,不正是方才不断朝他磕头的妇人之子吗?! 褚九殷侧颜瞅了他一眼,见颜子俊微微色变,只冷哼了一声,似是极不屑的样子,便阖目养起神来。 「先过去看看,老规矩,女的抓走,男的……」 领头的以手作刀,在脖子上「哧啦」比划了一下,他手下喽啰即刻会意,抄起了傢伙事,便向着这边沖了过来。 先前便见这些人穿戴不俗,连个小厮出手都能如此大方,那首恶自然首当其冲,把手下人搡到了一边儿,自己先冲到了褚九殷的主驾旁。 车窗被粗暴地砸开,颜子俊吓的一缩,却听那人涎着脸,邪笑道:「哎呦呦,真是开了眼了,天底下还有这么漂亮的男人,跟个神仙似的!」 颜子俊马上醒悟到这人说的不是自己,只是还未醒过神儿,那歹徒竟直接踹开车门,将褚九殷一把拉到了驭座上,「先抢东西!动作都给老子快点儿!」 「老大,这儿有个女哒!」 领头的那人回首一看,骂道:「不要啦,那眼睛立着长的,一看这婆娘就不是善茬儿!」他抬手又往褚九殷脸上摸了一把,「还不如这个,招人儿疼吶!」 「你,你不要,碰他!」颜子俊尽管害怕,仍上去掰那人紧抓着褚九殷的手。 「你说啥?」那坏头子这会儿才瞅见车里还缩着个小人儿,向前勐一伸手,一把将颜子俊揪了出来,「这个娇嗲嗲的,跟个娘们似的,也不赖!来人,一併给我捆了!」 褚九殷这时才将眼眸睁开,墨色的瞳孔里隐现着碧色的瞳光,他冷声问道:「哪只手?」 那歹人伸出左手,呲着一口黄牙,□□道:「自是爷这只手摸得你。」 褚九殷朝颜子俊看了一眼,语气冰冷至极:「我问得是他!」 这流氓头子不解,甩了甩右手,答道:「这只,咋的啦?……啊,啊啊啊啊啊……」 这连声的惨唿,引得正要抢东西的几名匪徒朝这边看了过来。 只见那匪首正被一条似鞭似绳的东西紧紧缠着,那长索隐隐泛着紫光,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将那人越勒越紧,而末梢竟化的比钢丝还细,被褚九殷仅用两指,隔空操控着。 眼见那人脸色越发紫涨,褚九殷唇角轻撇,双指一翻,那末梢的细索竟比刀刃还锋利,将那歹徒向上伸展的右臂齐刷刷地连根截断。 「啊——」 只听得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那断臂当即掉在了地上,鲜血直冲天际,喷了足有三尺高。 「啊啊啊,老大,你个娘们儿似的杂种,找死是吧?」 说着,那贼首的喽啰们拿起长刀,就要往褚九殷这边冲杀过来。 「敢辱骂我家主人,我看你们才是找死!」 一片树叶被秋风吹落,飘飘荡荡落在众人面前,胡冰清一身红衣,从车里旋身飞了出来,她行动迅疾如鬼魅,袖子里的柳叶袖刀,更是比鬼魅还要虚幻。 她双臂如闪电般挥出,一刀便见七个刀影,「嗤嗤——」连着七声裂人耳膜的噪声,那些喽啰手里的长刀,便被绞成了碎片,连带着秋风里的落叶,撒的纷纷扬扬。 那几人还没看清她是如何出手,便见手里只剩下个光秃秃的刀把,「妈呀,这个婆娘是个练家子,快撤!」 第49页 几人大喊着,将手里的傢伙事一扔,纷纷向两边的密林里逃去。 胡冰清哪里肯给这些人漏网的机会,也不用她吩咐,褚九殷手下这十余人,个个都有功夫傍身,方才便已招唿起各自的兵器法宝,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伙儿人打的鬼哭狼嚎。 「都给我老实点儿!」胡冰清往那青头紫脸的傢伙屁股上勐踹一脚,回首向褚九殷问道:「主人,眼下如何,咱们讨您个示下!」 褚九殷不语,脸上则像凝起了一层寒霜,掌中的「玄龙甲」像是条闪电般的紫蛇,从盗匪头子的肩膀上撕咬进去,又从后背的肩胛骨上刺穿出来,将那人后心生生撕裂成了五瓣,鲜血直撒了一地。 再看那歹人,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的嚣张,此时就像是连嵴髓都被人抽出一样,整个人重重砸在了岩石的露面上。 褚九殷未将长鞭收回,只两指掐了个诀,那长鞭又幻成了一条无限长的绳索,将方才缉拿的那几十人捆了一道又一道,最后简直如同天罗地网,将他们全都网罗进了迸射着紫电的陷阱里。 「这些杂碎,还不消咱们脏了手!」褚九殷冷着脸,将食指放入口中,朝空中吹了个响哨儿,「这山里的小朋友们还饿着,便赏它们些腥肉,勉强煳个口罢!」 不多时,林子里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之后忽地就现出两道绿光,这绿莹莹瞳光越聚越多,间杂着野兽的啸叫声,在这条小路两旁巨树的掩映下时隐时现。 褚九殷对这些歹人毫无怜悯之心,任凭他们如何哭爹喊娘,口吐鲜血地连连求饶,也毫不理会,只命大家打点行囊,如常上路。 颜子俊眼见方才血腥场面,几乎要吓得昏死过去,他坐在车里,见身边褚九殷面色铁青,如阎罗殿里的阎王爷一般,就更加畏惧。 加上听着外面似是野狼在生食人肉,利齿「咯吱咯吱」地咬碎骨头的声音,还有那些吓破了胆的惨叫声,直吓得颜子俊心脏都跟着抽搐了起来。 「啊——」颜子俊低叫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眼睛。 第 24 章 自打那日在黔山县惹出了一场乱子,颜子俊当夜就被褚九殷踹下了车,被撵回了原先呆着的那辆小车上。 他这一「失宠」不打紧,可是让老卜松了口气。 「我怎么说的来着?给主子当那个,便是得了宠,又能怎么样?长不了吧……」 卜大今日和「鼠须」同乘,故意聊起此事,便是要狠狠打他的脸,连着让他吓唬了半个月,今日可算是报仇雪恨了。 「鼠须」冷嗤了一声,似对卜大的嘲讽颇为不屑,「你就得意吧!你瞅你前两天吓的那个样儿,见着人家哥儿,点头哈腰献殷勤的,你不就怕人家得了势,想起你整人的那几齣儿,回过头来报復你吗?」 「我还怕他?!」卜大连着「呸呸」了两口,阴阳怪气儿道:「你都不看主子怎么嫌他的,大半夜的,就直接把人从车上踹到了地下,说他不尊号令,阳奉阴违,又说什么个人自有造化,与常人两不相欠,本就该泾渭分明……总之就是一通骂,最后不还是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了吗?」 那老哥一手驾着车,一手捋了捋他那老鼠须子,淡道:「我说老卜,你可别再兴什么欺负人的念头,我看那孩子性子耿直,其实还是个好的,只是主子不大待见而已。不过再不待见,前阵子不也挺亲近他的嘛!什么都是风水轮流转,今日不得脸了,改不定哪日,又稀罕上了,你知道?」 其实人家是劝他多行善事,可这卜大却是头倔驴,偏嘴硬道:「稀罕他个屁,我看他就是上赶着当兔二爷,主子也瞧不上他,保不准……我给你说啊,保不准就是在被窝里没把主子伺候高兴了,才让主子烦了,给一脚踹出来了!」 「鼠须」虽也不甚厚道,但比卜大还是强了不少,见他说话这么刁钻,忙长啸一声,勒停了马,「你也太恶了些,赶紧滚蛋,若叫上头的听见,还以为我跟你一伙儿的!」 卜大知他真招了烦,忙道:「你别动真格儿的呀!我说着玩儿呢!」 「有你这么编排人的吗?」「鼠须」老哥也不听他的,一脚把卜大给踢了下去,「你上后头找小霍他们坐着去,我不载你啦,滚滚滚滚……」 —— 往后过了十来天,又是一路太平无事。 只是快到临安府了,路上西北风虎虎地叫了几天,乌云密布的长空下洒了些快要成雪花的冻雨,褚九殷裹着大氅,在车里躲了几日,又念起了颜子俊跟他挤在一个车里的好处。 只是他总爱些面子,不好在手下人面前朝令夕改,便又忍了几日,终于让他熬到了临安府,钱塘江畔,朱天罡的府上。 抵达那日,颜子俊未下车,便觉周遭异香扑鼻,等下车一看,更是惊奇无比。 只见漫山的奇草仙藤,蓊郁苍翠,一带清流,从林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原来这朱天罡所居之处,竟是一处依山傍水而建的道观。 颜子俊随着众人进了数步,一路向北,才渐平坦宽豁起来,只见前庭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中庭耸立一座青石古楼,极轩峻肃穆,匾额上书「渚仙观」三个墨色大字,赫然醒目。 等众人过完游廊,到得古楼前时,见那朱天罡一身白衣若雪,翩然而至,其身后一众盛妆丽服的丫鬟小童,则早已在此候了多时了。 第50页 这日正午便要开宴,朱天罡见好友姗姗来迟,忙从台上移步下来,亲自牵了褚九殷的手,二人相携着步入了正厅。 颜子俊紧随众人之后,缓步跟了进去,四下观望,才知这筵席办得极其盛大。 且不说下人们肆筵设席的忙迫,正宴还未开始,迟来的宾客渐入厅堂,门口不时有侍僕传报声响起。 每有贵客驾临,总能惹得颜子俊注目,他见这些人美冠鲜衣,丝绫款款,秦晋吴楚尽有,青红碧绿俱全,各顶个儿如谪仙下凡,止不住在心里连连赞嘆。 更不用说恰逢良宴,琉璃桌上金樽美酒饮之不尽,白玉盘里珍馐美味价值千金,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和乐融融的场面,便是在羡园之中,也是难得一见。 酒过三巡,朱天罡从台上正位起身,举杯把盏,将今日一极要紧之事告知于众——他又炼成了仙丹数枚! 褚九殷坐于台下,一听又是这事,不免偷向墙里,一个大喘气儿,连翻了三个白眼儿,只是碍于面子,还是起身举杯,随着大流儿,应付着向朱天罡贺了几句。 早知如此,便不着急忙慌地一路赶过来了。 褚九殷忽觉无趣的很,他素来不怎么合群,也不稀得诸位道友说话,只顾自斟自饮起来。 朱天罡应酬了一圈,见老友在坐下独自饮酒,赶紧凑了过来,笑着说道:「九殷,你大老远儿来了一趟,怎么自己个儿喝上闷酒了?来,哥哥陪你饮上一杯。」 褚九殷见他要给自己斟酒,忙把酒壶一把夺过,「你且去陪你那帮狐朋狗友去吧,都是些旁门左道,不是个正经路数……」 朱天罡见他脸颊绯红,醉目熏熏,又知他爱酒却不擅饮,大约是醉了,才口出狂言,也不以为忤,向他解释道:「我这次请大家来,也是为求些天材地宝,以备日后之用。你知道的,我这丹房靡费的很,什么好材料都得一筐筐往里扔,跟烧噼柴似的……」 褚九殷大着舌头,道:「你不刻苦自身,只在炼珠子上下功夫,既知如此,跟我喊什么冤?」 「我哪儿喊冤了?我此番把大家召来,就是想把我新炼的丹药卖上几颗,好换些炼丹的材料,若能碰上珍品,那就更好了……」 褚九殷一听这话,险些将口中的酒水喷出来,哈哈大笑道:「可拉倒吧!就你上次送我的那颗珠子,还说什么不老仙丹,我吃了一点儿灵力未增,还连着一个多月,饭都吃不下去。」 「那是你自己活该!」朱天罡双眉一紧,当即变脸,「明明是你厚脸皮,硬要了我的丹去,那丹丸是给普通人用的,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你本为异类,又修道千年,自己没病没灾,吃那东西做啥?白瞎我一颗好珠子!」 褚九殷一挥手,惫懒道:「那你不早说……」 朱天罡往前一靠,抓紧褚九殷手臂,在他侧耳小声道:「以前的事,你我都莫再提了。我今日叫你来,也为一事,你知我素来实诚,若你在此事上愿意,我保你稳赚不赔!」 听到此处,褚九殷才起了点兴趣,遂问道:「啥好事儿,还叫我稳赚不赔?你倒是说说清楚!」 朱天罡眼神微侧,故作神秘道:「九殷,眼下众宾客皆在,你我不方便说话,你随我往后宅去,我与你细说。」 「得得得,细说就细说!」褚九殷足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被椅子绊倒,还是朱天罡眼疾手快,将他一把稳住,才没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丑。 于是乎,这二人稳住身后,便互挽着胳膊,一步三晃悠地往后宅的丹房行走过去。 —— 「你这地方,比上太上老君的丹房,我看也不差!」 褚九殷被朱天罡带至后院丹房,见此处笼于一巨大葫芦宝顶之下,又以金钉攒户,珠玉作饰,处处玲珑剔透,工巧至极。至那炼丹炉旁,更是植有无数名花仙草,可千年不谢,万年长青。 「说的如此真切,好像你真去天上见过一样。」朱天罡立于长梯之上,在他那多宝阁最顶的一层,端出了一鎏金嵌玉的宝匣,「宝贝正在此处,我且打开,让你开开眼。」 言罢,朱天罡步下长梯,将匣子稳稳端住,只将匣盖微启,便见一道碧色光芒直射出来。 褚九殷心急,直接将盖子拂开,便见宝匣中央,稳噹噹地躺着七八枚玉色丹丸。 那丹药上宝气流转,隐隐透着碧光,用手执起一颗,只觉触手生温,似蓝田玉石般透着秀色。 褚九殷将手中那颗掂了掂,好奇问道:「倒还真是个宝物,只是不知有何功效?」 朱天罡道:「这一颗,可与上次的不同,是专为你我这等修道之人所炼,可别小瞧这小小一枚丸药,若是吞服下去,再将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周天,可增百年修为。」 褚九殷瞟了朱天罡一眼,道:「当真有此奇效?」 「哎呀,我骗你做甚?」朱天罡嘆了一声,又道,「你自己试了,便自然知我所言不假!」 褚九殷似有不信,反问道:「那你怎么不多炼上几十颗,你自己一併吞了,不就免了修炼之苦,可直接白日飞升了?」 朱天罡听闻此话,倒是大笑了几声,而后忍笑说道:「哎呦呦,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轻巧!只这丹里的一味材料,哥哥我便要绞尽脑汁,四处求人,还得因缘际会才能得上那么一些。若是如你所言,轻易便能炼出几十颗,除非我有那孙猴儿的本事,直接盗了太上老君的丹药库,兴许能够!」 第51页 褚九殷自掌中感知这宝物灵力充沛,想到此物若自己受用,或可真如朱天罡所言,能直接增进百年修为,便不免有些动心。 朱天罡在一旁察言观色,看出了他些许心思,便试探道:「此物极难得,我可是炸了三个丹炉,统共才得了这些。若是旁人想要,非得用绝品仙材来换,我或许才肯。」 褚九殷看了他一眼,嫌他说话太不爽利,自己直截了当开了口:「别弯弯儿绕,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说!」 朱天罡略一迟疑,慎重说道:「……九殷,你可想得此一颗?」 想啊,做梦都想!这不废话吗? 自打十二年前,险些被那天杀的颜子俊害死,侥倖捡回一命后,任凭他如何勤练功法,刻苦修行,都再无长进,褚九殷做梦都想修得大道,飞升成仙,如今要让给他这么个大便宜,你问他想不想要? 不想,那是傻子! 只是…… 「你直接说吧,若将此物出让给我,你想要什么好处?」 朱天罡眼中精光一现,答道:「我不要什么好处,只向师弟讨要一人……」 「……谁啊?」褚九殷话到嘴边说不出,只一根手指竖着直抖,「……啊啊啊……你别给我说是那个……」 朱天罡忙将他手掌握住,道:「对,就是他,颜子俊!」 第 25 章 姦情啊,妥妥的姦情! 褚九殷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若干画面,直到想起那日在后山,让他给撞见了这二人的丑事,他两人竟敢在他的地方赤口露口,勾勾搭搭,黏黏煳煳…… 简直一点体统都没有,一点儿脸都不带要了! 也亏那颜子俊在他面前装的跟贞洁烈女,呃,正人君子似的,照朱天罡现在这个态度,保不齐这俩人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夫夫之实,也说不定! 褚九殷脑子「嗡嗡」的,若是搁从前,朱天罡上赶着拿仙丹换那个扫把星,给他做梦都能笑醒喽!可今时今日,老朱说的如此直白,他若是就这么直接答应了,倒显得自己太急功近利,眼皮子浅了些…… 总之,自己不能这么好说话,该坐地起价的时候,就得能捨得了脸皮! 思前想后,褚九殷轻咳数声,道:「颜子俊,他,前阵子被贾龙分到书斋当差,差事做的还不错,且我那边儿确实缺人手,我还得留他些时候。」 朱天罡冷笑一声,道:「你再留他几日,怕命都没了。」 褚九殷听这话说的不客气,不禁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且问你,自我走后,你对那孩子到底如何?」 褚九殷心虚道:「我自然待他还是不错的,不信你问贾龙,给他安排得那个差事,一般人可是求之不得,又没让他缺衣少食的,你这话问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不就是张破琴嘛,你那书巢里,搜搜捡捡,便是找出七八张那样的,怕也不难!你倒好,给人家一顿好打,险些命都没了!」 褚九殷一听这话,当即就明白了。 好么,这感情是给自己相好攒着呢,就等今日见着面了,再给他来个秋后算帐! 虽然朱天罡此话不差,自己那日喝多了,一时不察,确实险些给那颜子俊打死了,不过他后来不也将功补过了吗?那可是二百年的修为啊!他眼皮子都没眨,就全渡给了那个大煞星! 一想到此,褚九殷便有些委屈。 这一委屈,肚子里就酒气上涌,肠子也跟着拧起了劲儿,感觉不大好受,朱天罡又上赶着找事儿,褚九殷心里开始躁烦起来。 「天罡兄,你眼睛别老盯着那一颗歪脖儿树,全看不见整片小树林儿。你这道观里,什么美妇娇童没有?我方才一进门,给我眼睛都看直了。再说上次聚仙阁的事,你全都忘了?你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人家颜子俊愣是不跟你,这说明啥?人家对你压根儿就没意思……」 朱天罡一听颜子俊无意于他,当即怒了:「你还好意思说!子俊那是畏惧于你,又怕我为难,才不敢跟了我走,你莫要在此妄论是非,挑拨离间!」 褚九殷打了个酒嗝儿,伸手朝自己一指,道:「我还挑拨离间?我冤死了!」 朱天罡自觉尊严有失,又忙补了一句:「上次子俊拒绝了我,乃是有不得已的因由,此事上次不成,这回,一定成!」 「你这可就有点胡搅蛮缠了,」褚九殷头晕的厉害,也不想与他再多理论,只想先寻个地方睡午觉,「我可不是那见利忘义之辈,为了你颗破珠子,就把自己人卖了,一点儿主僕情谊都不顾,我眼皮子可没那么浅……」 朱天罡见他醉的煳里煳涂,说话间就要走,忙将人拦了下来,上前一把揪住褚九殷的衣襟,骂道:「可别胡说八道了,把自己说的有情有义,跟真的似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是拿人家当眼中钉呢!若非修行之人,不可妄杀无辜,你怕早就给俊哥儿挫骨扬灰了!」 褚九殷被他这样一纠缠,也火了,怒道:「你说了那么些个没用的,究竟想干啥?」 朱天罡道:「我还想问你呢,不过是找你讨个人来,你倒是一直推三阻四!」 朱天罡不过是无心之言,却让俩人俱是一愣。 「哦,我知道了,」朱天罡伸指轻点,「你们这一路行来,我看你对子俊态度也不似以往,这里面肯定是有点子猫腻儿的!莫非,莫非……」 第52页 「莫非什么,你不要胡说!」褚九殷一阵心慌,忙擦了擦额上得薄汗。 「你是看上子俊了!」 啊啊啊啊—— 朱天罡,你个天杀的,自己不干净,反倒看谁都风骚!红口白牙,张嘴儿就来,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坏我名节! 褚九殷恼羞成怒,掌心向上一翻,磅礴的灵力顷刻汇聚而来,直接在他掌上召来蛇形长鞭,长鞭之上,紫电哔啵作响,释放着极其狂暴的波动。 朱天罡见他急了,自知不好,一个凌空,忙退了十数步,眼见那灵蛇向自己游来,他自掌心凝起一道白色灵光,强盛的灵力自体内暴涌而出,旋即一掌轰了出去。 这紫白两道强光相抵,伴随着震耳的噪声,瞬间炸成了无数耀目的华光。 「褚九殷,你搁我这儿发什么酒疯?」朱天罡气的直跳脚,「我说你心坎儿里了,你就急着灭我的口?」 褚九殷将长鞭召回掌中,脱口骂道:「本来我还想答应,你说话这么难听,我看这事就算了,回我就找个理由,直接将颜子俊打死,看你能奈我何?」 朱天罡方才并未召出法器,显然还是留着情面的,褚九殷虽饮了不少酒,却也未全失了神志,想自己为了个男狐狸精,跟老友大打出手,实在是犯不上,且这儿还是人家的地盘,若真杀将过去,自己现在这状况,也未必能占多少便宜。 算了,这帐以后留着再算,只是一件事还是得说清楚! 「倒是奇了,我方才就想问来着,我家里的事儿,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这回可算是把人给问住了! 朱天罡僵立当场,眼神飘忽,面露薄红,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支吾了半天,也回怼不上半句话。 褚九殷扬鞭一指,怒道:「你自己说,你往我家里,是不是安插了眼线?」 「我那不是放心不下子俊嘛……」朱天罡自知不对,气势上立马就矮了三分。 「你可真行,」褚九殷一甩手,掌中兵器顷刻化作一道紫色闪电,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算是重新认识你了,我看你不光好炼珠子,你还好色的很,根本就是见色忘义,重色轻友之徒!」 「别别别,九殷,我这不也没法子吗,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目的尚未达成,怎能先将人气跑了? 为着能将人搞到手,朱天罡索性豁出面子,使将出能屈能伸的最大本事,边说着软话,边上去拉人家袖子。 褚九殷忍怒拂袖,再回首时,眸中似有水光,只看他面上表情,当真是觉得自己无比委屈,「你为了那个小子,竟跟我动手?行!我今儿就成全了你们!我也不搁你们中间受气,颜子俊那厮欠我的,我也不计较了!来人,把人给我带上来!」说完,他从干坤袋里掐了朵传音海棠,用掌心业火焚化了,将消息传给了贾龙。 约过了一柱香,贾龙领着颜子俊到了后院丹房,二人见自家主子正在气头上,忙跪下小心行礼。 「别跟我拘这些俗礼,也不见你们在家时这么规矩。」褚九殷明显带出了不耐烦,冲着颜子俊就是一顿呵斥,「你好大的本事,竟勾的师哥对你痴心一片。从今儿起,你便甭跟着我了,你就跟了他去,反正我也厌了你了。自此之后,享福受罪,全看你自己的造化!」 朱天罡一听此话,当即喜笑颜开,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颜子俊,方才的一腔怨气早已消逝不见,直将百丈冰化成了绕指柔,万千情话缠绵入骨,都融进了那缱绻旖旎的横波中。 他见颜子俊只顾低头,便上去将他双手握在自己掌心,柔声道:「听见没有?这回可是九殷亲口允了,你可再无顾忌,今后便放心跟了我吧……」 「等等!」 朱天罡眉头紧皱,暴怒道:「褚九殷,你可不兴反悔的!」 褚九殷让他方才那肉麻样儿噁心的不行,故意狂笑着道:「我高兴的快上天了,哪儿稀得反悔,你别反悔就是!」 朱天罡不解:「你甚个意思?」 褚九殷朝他一伸手,道:「呶,东西呢?就你那宝贝珠子,说好了啊,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我还欠你的不是?」朱天罡觉他多虑,轻哂了一声,「接着,这宝贝,归你了!」说完,他执起匣中的一颗宝珠,朝着褚九殷扔了过去。 褚九殷抬手接下,摊掌一看,问道:「就这一颗?」 「就这一颗!」 「那可不行,两颗!」 朱天罡将宝匣「啪」地一合,指着褚九殷就吵嚷起来,「不带这么厚脸皮的,你见我俩人好了,就眼气的狠,竟敢坐地起价,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褚九殷并不想再与他同室操戈,忙道:「你既在我家遣了细作,当该知道,我为了救你这相好儿,可折损了两百年的灵力,我只要回本钱,不找你要利息,就算是不错的了,你倒不知足?」 「你,你……」 朱天罡气的拿手指了他半天,见颜子俊在他身边,一直怯生生地在一旁看他俩人斗狠,只觉得自己眼下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十分难堪,矜雅风度尽失,清贵风骨全无,又仔细一想,褚九殷所言属实,便是让他沾光,这也是最后一回了。 「看着子俊得份上,让你一回何妨?!」朱天罡咬了咬牙,又从匣中取出颗泛着碧色华光的宝珠,扔给了褚九殷。 第53页 这俩人从方才扯皮了半天,最后算是商量好了,都不觉吃亏,也算是落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是这当事的二人满了意,却无一人在乎颜子俊的心意。 褚九殷得了珠子,扭头便走,却不想颜子俊跟在他身后,「扑通」一下,直直跪在了地上。 褚九殷酒气直窜脑门儿,一下子就给整懵了,他甩了甩脑袋,努力想这眼前所见是真事儿,还是自己醉煳涂了。 颜子俊跪在地上,见褚九殷方才头也不回,一副急着走的架势,心里就冷了大半儿。他只是不死心,仍向前跪走了几步,一把将褚九殷的大腿了牢牢抱住。 「你小子,这是干什么?」 「子俊,你这是做什么?」 朱褚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见颜子俊这样都开始煳涂起来,不免看了彼此一眼。 「主子,甭管当牛做马,子俊都愿,跟着您!求您,求求您了,别叫我在这儿,还让我跟着您吧?!」 第 26 章 颜子俊跪在地上,模样悽惨无比,同时看呆了在场的另外两人。 褚九殷见他一直抱着自己不撒手,又摸了摸干坤袋里的那两颗宝珠,心里颇不是滋味儿。 他此刻虽谈不上多喜欢,多捨不得颜子俊。但人家言辞恳切,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自己的可怜模样,还是激的褚九殷眼睛发酸。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把他一个架在火上烤,弄的里外不是人了? 除了感觉冤枉,褚九殷还觉得有点子心虚,好像是他预谋好的,将颜子俊千里迢迢骗了过来,就是为了这两颗破珠子。 就跟外面那些为了钱财好处,连老婆孩子都敢卖了的负心汉一样,真不是个东西! 朱天罡在一旁脸色铁青,抿着嘴唇,连下颌都绷的死紧,他看了褚九殷一眼,似从口中硬崩出了几个字,「他此刻还是你家的人,你看着办吧!」 颜子俊这样一闹,让褚九殷也实在为难,为解困局,他免不得耐下心来,安抚上几句:「你莫要这样了,我便是留你在此,也不是对你全无考虑。你回头看看,这朱先生对你温柔体恤,总比我强上不少吧?你若真心跟随于他,我信我这师哥,也断不会亏待了你。」 「朱先生,待我是好,却还是比不了,你。」颜子俊惨白着一张脸,眸子里晦暗一片,一点光都没有了,他仰面看着褚九殷,双手颤抖着,却将褚九殷的裤脚越抓越紧。 「啊?!」褚九殷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颜子俊的这句话,完全在众人的意料之外,朱天罡的脸色更是要难看上三分,只将颜子俊恨的咬牙切齿,只道天下最没良心,最负心薄倖之人,也不过如此。 颜子俊却不管他脸色如何难看,只将宝全压在褚九殷一人身上。他惨声说道:「我自小父母双亡,从十二岁起,哥哥也死了。在陈木匠家里,每日天不亮就得干活儿,不到半夜摸不得床,便是这样,也连,最下等的下人,都不如。他们还常打骂我,吃不饱饭,更是常有,长到十八九岁,身上仍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 「这我知道些,贾龙曾跟我提过几句。」褚九殷见他言语流畅许多,不免惊诧,「你不是结巴吗?几时话说的这么利索了?」 他又似想起了什么,皱眉怒道:「莫非从前,你真是在我跟前装的?」 朱天罡白楞了他二人一眼,插了一嘴:「他不紧张的时候,说话顺熘儿的很!」 听朱天罡如此说,褚九殷也无所谓信与不信,只是好奇问他:「哦,那你接着说,我怎么就对你好了?」 「是您让大管家将我,带了回来,每日吃饱穿暖,再无饥馑之忧,差事也派的不重。您虽,瞧不上我,也是因我过去罪过。后山那女妖怪,要吃了我,是您救了我一命。主子恼时,总说要打死我,可真到要死的时候,这条命,还是您救的。不光是我,阖府上下,都对您忠心不二,他们还时常夸您仁善贤良,皆因您也对他们怜贫惜弱,有恩于众人。主子说话,是狠了些,可心却最是良善,只因人心向背,做不了假。」 因到了绝境,再是如何慌乱恐惧,委屈怨怼,也无济于事,还得将这些无用的情绪压下,兴许事情还能有些转圜的余地。 颜子俊脑子清楚的很,在极慌乱下,也不忘分析利弊。 他不喜欢褚九殷,可眼下朱天罡可比褚九殷要危险的多,他上辈子命太短,这辈子还年轻,还没轮到个女人爱上他,就要落到这些有恶癖的男人手里。若真是如此,足够他后半辈子噁心的! 所以,他绝口不提褚九殷打骂羞辱他的旧事,只将他待自己如何有恩,如何威服众人,一一列举,一席话说的有条有理,竟让褚九殷喟嘆不已,心里又软了三分,险些红了眼眶。 朱天罡却对此不以为然,只抄手站在一旁,似看人演戏一般,不住冷笑。 他从前只知颜子俊温柔可爱,可被他三番两次套路下来,再蠢也明白了。又听他方才这番说辞,口齿伶俐,情意动人,才知他是个极聪明的。只笑那褚九殷是个傻子,被人三言两句带进了圈套,还在那儿感动的不能自已。 他冷眼看向颜子俊,忍不住讽刺道:「真是好一张利口,从前是我小瞧了你!」 许是喝多了酒,想起颜子俊的一些微末好处,褚九殷心里竟有些难受,将颜子俊往日与自己怨仇也忘记了大半。 第54页 他俯身将颜子俊拉了起来,握住他小臂,耐心说道:「你既如此说,便还是个有良知的,只是我既答应了师哥,将你送与他,便不能不作数了,且上次的事……我已平白得了人家一颗仙丹,如今再食言,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颜子俊一听此言,赶忙双膝跪地,死抓着褚九殷衣袍不放,之后再不言语半句,只将一双泪眼看向褚九殷。这双鹿眼哀伤悲戚至极,泪光点点,犹如一汪春日泉眼,任凭泪水滑落脸颊,簌簌不止。 褚九殷见他这样,也跟着难过起来。他本就喝多了,又险些跟人动手,这会儿也说不上是心里难受,还是胃里难受,直接就想吐出来。 苍天啊—— 可要怎么办?真是难受死了! 对眼前之人,褚九殷全没了主意。但他还知道一件事,就是他再也不想在这儿多待片刻了。 他将脸歪向一边,咬着牙,逼自己狠下心肠,硬将颜子俊的双手掰开,再看颜子俊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只逼得他连连后退,最后忙急着夺路逃去。 —— 「呕——」 褚九殷逃了好一阵,终于在后花园这处无人地方,扶着西墙,吐了个昏天暗地。 一吐出来,胃里舒服了,人也跟着清醒了不少。等褚九殷用帕子拭干净了鼻涕眼泪,放眼望去,头脑仍昏昏然,竟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了。 「且先不管别的,先消停一会儿再说。」他自言自语着,一路乱走,终于让他碰着个能歇脚的地方。 这是个攒尖顶的暖亭,因天气冷了,四周围了帐子,石桌上摆着果品糕点,亭子里还一早就置办下了火盆,里面炭火烧着,热哄哄的燃的正旺。 褚九殷出来许久,人早就冻透了,见着这么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正嘆妙得很,急步便要进去,却不想小径上有嬉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因此处是内宅,褚九殷碍于身份,只得忙施了隐身咒,将自己藏在了柱子的后面。 待褚九殷将身形隐去,往前张望,见往这边过来的,是三位极年轻俊俏的男孩子。 这里面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从穿戴上看,个个身着锦衣貂裘,绝非下人装扮,又不似正经主子,实让人难以妄猜身份。 这几人步入暖亭,各自找了位子坐下,有下人上前,帮他们将斗篷解了,再奉上茶来。这仨少年脱衣摘帽,全不自己动手,只伸手接了茶喝,围着炭火闲聊起来。 一小童将茶盏放下,就着火盆搓了搓手,道:「先生选今日宴客,大伙儿从昨儿夜里就起来准备了,到现在还一刻都不得歇,偏今日还冷的很,真是受罪!幸好我们是后宅的人,不用到前头帮忙,你看在前厅通传的那几个,都冻成什么了!」 另一少年应道:「小霜说的极是,咱们原先不过是穷人家的孩子,自跟了朱先生,才在这道观中坐享清净岁月,过上了这等神仙日子。」 那个叫小霜的年纪最幼,嘴也最快,将身边二人一手一个拉到跟前,小声说道:「二位哥哥,听说没有,咱们家今日来了新人,听说是先生前一阵子便属意上的……」 「谁啊,我怎么不知道?」方才说话的少年好奇问道。 小霜咂了下嘴,说道:「是你自己没注意,我方才熘到前厅看过了,是个长的极斯文白净的,就是看着胆子不大,还可怜兮兮的。就是,就是跟着褚九殷,褚先生来的那个!」 「哦,有印象了,原来是他!」那少年恍然大悟一般,继而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位同伴,「既来了新人,怕素蓝哥哥要失宠了,哈哈哈……」 那素蓝脸颊一红,啐道:「碧月,你瞎说什么?我们原不过是百姓给先生供奉的童男,先生从不要我们做什么,还亲自教授我们岐黄之术,与咱们名为主僕,实为师徒,你不思感恩回报,竟还在这儿瞎说?!」 碧月将小霜拉到了一边,笑嚯道:「先生也不是白养着我们的,只等我们到了十六岁,身子长成,肾脉稳固,便要采了初口入药……诶,只是那新来的,看着年岁不小了,也不知是不是童身,先生讨了他来,不知留着何用?」 素蓝听他说的露骨,脸烧的又红又烫,指着他就斥道:「小霜还小,你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尽胡说八道了,一点都不知羞!」 碧月却毫不在意,反而自觉在理的很,「小霜也不小了,早知道些也无妨。只是素蓝哥哥,你倒是给我俩说说,这个精口是怎么个取法儿?」 素蓝羞恼至极,将粉腮气的鼓鼓的,只道了句「你们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便算是将他二人打发了。 只是那小霜是个不知轻重的,说话不过心思,脱口便说:「谁说我不知道?我那日在丹房值夜,换班的来晚了,我听见里屋有动静,便进去查看,不想素蓝哥哥和朱先生竟在里面……他当着先生的面儿,口口口口口,任先生在口口口口口,最后口口口口口上,上下口口,不知在干什么,只是素兰哥哥一直口口,嘴上不住求饶,最后我听他叫了一嗓子,还哭了……」 莫说素蓝,便是一旁的碧月,听了这话,也快要被臊死了。 素蓝追着小霜要打,碧月也不拦着,在一旁帮腔:「你个死小子,等你大了,也有那天,当心让先生给你榨干了,炼成了药渣子,扔炉子里当噼柴烧了!」 第55页 三人在亭中追赶吵闹着,当此时刻,暖亭外骤然捲起一阵恶风,将四周的幔帐刮开了好几道口子,火盆里的火也给吹熄了,连带着外面的飞沙走石,都给滚了进来,摇的那小亭吸吸地动,最后那帐子也被怪风扯了下来,将方才还在打闹的三人,兜头卷在了里面。 「这个天杀的朱老妖,从我这儿急吼吼地要人,原来是要做这等不要脸的勾当!」 倏忽间,褚九殷从柱后现出了原身,随即又化作了一阵黑色旋风,朝着朱天罡的丹房,飞旋了过去。 第 27 章 褚九殷化身黑旋风,一路卷着沙尘,急忙向丹房刮去。 他在空中疾快地飞着,嘴里仍不忘骂他师哥。 「这个朱老妖,难怪当日师傅不肯收他!还是她老人家火眼金睛,一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 「这些年,道也不好好修,功也不专心练,专爱琢磨这些旁门左道,投机取巧的营生,说是炼什么仙丹,对自己弟子都能下的去手,还让这些半大孩子这样儿,那样儿……啊啊啊,真是无耻他妈给她儿子开门,无耻到家了!」 「看他给那些小徒弟取的什么名?什么小霜碧月的,当他们是伺候男人的小倌儿吗?」 「这『渚仙观』,多么好的一块儿宝地!让这老妖给糟践成什么德行啦?整的跟个娼窝子似的!亏这朱天罡出来进去,还一副斯文端方的做派,若不是让我亲耳听见那仨人说话,还真当他是个好东西了!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他一路碎碎念,嘀嘀咕,仍嫌自己速度太慢,唯恐自己到得晚了,让那颜子俊遭了他师哥的黑手,让人给榨干了精元,炼成了药渣子! 彼时天色已晚,朱天罡的丹房内,只有些微末的天光从宝顶上漏了下来,除了炼丹炉还燃着炉火,照的周围亮堂些,其余地方皆已漆黑一片。 「呜呜呜——」 整个丹房静寂的可怕,火光之下,只见一人在炉旁的竹榻上被绑缚着手脚,身体不住地挣扎扭动,偶尔还传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呜咽。 朱天罡立于前方,他的脸一半隐于黑暗之中,另一半在火光映衬下,淡色的眸子直如两刃霜寒,不见丝毫温暖,眉骨和鼻樑的阴影,犹如山川起伏于沃野,俊美无匹,却也邪魅异常。 「我原先是以为自己待你还不够好,才让你不能完全信任于我,」这声音极冷淡,再不復往日的柔情蜜意,「事到如今,我才知你对无只有利用之心,全无半点情意。」 颜子俊躺在榻上,嘴上,连带着手脚上,都被根银线紧紧缠着。那丝线极细,也极柔软,若不挣动,也只是绑的牢,只是方才颜子俊连番挣扎,这东西竟跟活了一般,越缠越紧,竟将他嘴角,手腕勒出了血痕。 朱天罡见他似有话要说,只将袖子一挥,那封口的银丝竟是极听话的样子,自己松脱了下来。 颜子俊狠狠地喘了口气,忙急着说道:「非是先生对我不好,你三番两次助我,我是念着你的好的……」 朱天罡并不听他这些,只冷冷说道:「甭跟我说这些,你一听褚九殷说要你跟了我去,就跟生要了你的命一样。我倒是奇了,你是得多讨厌我,才能否的这样干脆,宁跟着褚九殷受气,也不愿留在我身边。」 颜子俊知道自己再找不到託辞,索性直言相告:「我不讨厌你,但我也不喜欢你!」 这话一出口,就让朱天罡气红了眼,他扑到榻上,将颜子俊完全压在自己身下,一手抚上他的脸颊,痛心道:「原来你竟是在骗我……如今想来,你在我面前装巧弄乖,便是将对付褚九殷的那套用在了我身上!你总能将三分情意说成七分,我是不敢信你了……」 他将脸与颜子俊贴的极近,连彼此的唿吸声都可听见,他附在颜子俊耳畔,小声问道:「上次在后山,你裸着身子,被我抱在怀里,我问你有没有和褚九殷串通骗我,你说没有,现在想来,怕也全是假的…… 「不是,那次我没骗你,我确实不知……」 「嘘!」朱天罡用手指点在颜子俊唇上,嗓音中的冰冷,已开始被炙热的欲望取代,「你不用解释了,不管真假,你现在都是我的了……」 他忽然就低下了头,用柔软热烫的双唇将颜子俊的嘴唇狠狠堵住,开始疯狂的亲吻起来,颜子俊手脚被缚的死紧,只能上下挣动,他死命挣扎着,却并不能从朱天罡手下逃脱,反而更让他受到刺激。 「朱天罡,你,你无耻!」 朱天罡此时已不在乎他说什么,只低声笑道:「只是如此,你便觉得无耻了,那还有更无耻的在后头呢,我今日可得叫你知道知道……」 颜子俊被折磨的一头浓髮散乱,衬的他圆润修长的身体愈发诱人,他双手被缚,眼圈红肿,仍徒劳地挣扎着,试图将身体尽量蜷缩起来。他微抬起头,咬牙说道:「朱天罡,你不是人!你和褚九殷一样,好歹曾在仙君坐下修习过道法,我无意于你,你便要□□我,实在是下作至极!」 朱天罡那双美目已被欲望侵染的极具野性,他在颜子俊唇上亲了一口,轻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本来就不是人,至于曾拜于谁门下,与你又有何干系?」 他看着颜子俊因惊恐而瞪大了眼睛,邪笑着将手伸进了此处省略若干字,「实不相瞒,我寿命已逾千年,几已得道,原身是只六眼螯蛛。」 第56页 「啊啊啊啊,朱天罡,你这个畜牲,你无耻,不要脸……」 朱天罡唿吸凌乱,听颜子俊胡乱叫骂,手下用力,省略若干字,嗤笑道:「随你骂去,当谁在乎这些……」 颜子俊自觉已无生路,索性不顾死活,拼死叫骂起来,「你以小利诱惑褚九殷,又对我行口乱之事,我看你连褚九殷都不如,起码他恶在明处,不似你这般无耻下作,若是有的选,我宁可爱他,也不要你!」 「不识抬举的东西!」朱天罡骤怒,他从颜子俊身上爬起,扬手便要掴他的脸,只是手顿在了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须臾之后,朱天罡长嘆了一声,只将眼睛盯在了颜子俊紧闭双目的侧颜上,许久之后,才无奈道:「你真该庆幸我心里有你,不捨得伤你,若非如此,这巴掌非得落你身上不可。」 朱天罡起了身,将长发撩于身后,又将衣衫大致整理了一下,移步至多宝阁,在一抽屉里寻出一玉色小瓶儿,而后将瓶塞拔去,从里面倒出了一粒香味刺鼻的小红丸。 他行至榻前,将颜子俊的嘴硬掰开,说道:「也罢,我也不爱强人所难,你既如此倔强,那我便用些非常手段,照样能让你听话。」说完,他一伸指,硬将那粒药丸推进了颜子俊喉中。 颜子俊拼命呛咳着,朱天罡见他已经将药吞了,便收了银线,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药性发作。 「咳咳,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迷情药!」 「什么?」颜子俊伏在榻上,咳的满脸泪痕。 朱天罡翘起一条腿,若无其事地说道:「看的出,你还是童身,你既已恨上了我,我便也不再客气,左不过是让你物尽其用,待会儿等你发起性儿来,还不是得乖乖求我口你?只是你这第一次出的阳口极为珍贵,可助我炼得金丹……」 「呸,炼丹!炼丹!我看你炼丹炼的走火入魔了!」 褚九殷其实一早就到了,只是怕引人注意,便化成一条小蛇,缠在了窗外的绿竹上偷听,直到里面欢爱之声响起,他实在忍不住,便扒了窗户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险些唬的褚九殷从窗框上掉下来。 朱天罡这丧天良的,竟逼人做这等事?!这眼前所见,真是要瞎了人的眼! 褚九殷自己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只将朱天罡恨了又恨,鄙夷再鄙夷,一气之下,从窗格子里就飞了进去,未落地前,便已现出了人形。 朱天罡见又是他,伸手将长发甩到身后,喝道:「褚九殷,怎么又是你?!」 褚九殷也不与他废话,只将黑袍子一脱,扔到了颜子俊身上,骂道:「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还要害人?!」 朱天罡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道:「土包子,你懂个什么,这初精也是灵液的一种,我正炼的这味药,缺的正是这个……」 「我呸!无耻之尤,竟还想矇骗我?!」褚九殷伸指,一道紫光迅速在空中炸开,光华射下,在颜子俊身上罩了一层结界,另一手则紧握长鞭,鞭尾落在地上,勐烈地拍打着地面,每一下都灵光四溅。 「一个颜子俊哪儿够你折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里名为道观,实为妖魔洞府!你豢养的那些小徒弟,不过就是供你淫辱的药人,等你玩弄过后,没了利用价值,还要将人家精气吸食殆尽,到最后只剩下一副干瘪皮囊,再让你扔炉子里,做了柴火,烧成灰!」 褚九殷一通骂,惊的朱天罡险些掉了下巴,他眨了眨眼,疑惑地问:「你说啥?」 「被我揭穿了,还不承认?真不要脸!」褚九殷朝颜子俊看去,见他缩在榻上的角落里,畏畏缩缩,衣不蔽体,气的眼睛里起了一片红雾,他伸手朝人一指,怒叱道,「你再不承认,那他,怎么解释?」 「我管你要什么解释?!褚九殷,你占我便宜,还总要坏我好事!既如此,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话音刚落,朱天罡眉心一横,一手召来浮尘,用那长丝一扫,便见一朵巨大莲花形态的光晕开始旋转,分化,不断形成散布的莲阵,柔嫩的花瓣顷刻间变得稜角分明,犹如银色的钢齿,纷纷对准了褚九殷。 第 28 章 此乃斗母元君所创阵法——春风化雨! 此莲形阵法,最大的奥义,便是以灵力幻化出无数莲形利刃,至柔至刚,无穷无尽,挥洒如雨,叫人避无可避。 朱天罡动了真气,竟打算用此阵来对付褚九殷! 眼见二人无可避免的要大战一场,褚九殷挑眉冷道:「朱天罡,你可真够毒的!」 朱天罡反唇相讥道:「你又比我强到哪里?让你也见识下我的厉害,省的你狂上了天,以为到哪儿都能横着走!」 二人互不相让,将招式同时使出,那莲形杀阵同闪电长鞭遭遇的一剎那,灵压强烈碰撞,犹如巨石崩裂,大厦倾圮,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丹房内的一干家具摆设,都没能逃脱灵压的波及,纷纷被沖的七零八落。 莲刃密如暴雨,向着褚九殷就沖抵了过来,褚九殷也不怯战,他一手舞着蛇鞭,将紫色的灵光灌注其中,片霎间就凌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紫色结阵,将那些灵力化作的钢莲一一阻了下来。 朱天罡受到了诸九殷灵压的冲击,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面容惨澹。 紫色矩阵消失,褚九殷收鞭,哂道:「这点儿丑还真不够你现的!一只小蛛,不过在樑上偷摸着吊了根丝儿,在我师尊处偷功了几百年,才叫你修成了人形。我敬你一声师哥,是尊重你,不成想你竟成了这个样子!早知如此,还不如师尊一指头捏扁了你,总好过留你今日害人!」 第57页 朱天罡气的手抖,沉声道:「你又是什么妖精?竟敢大言不惭!」他一脚踩在倒着的桌案上,弹身而起,用手中的拂尘向着褚九殷狠狠袭去。 褚九殷身形快如鬼魅,长鞭勾着横樑一盪,利落地躲过,等落向地面,转身又将长鞭如离弦的箭矢般甩出,一击将朱天罡逼退。 朱天罡面色一沉,周身灵压暴涨,将体内灵力倾注于浮尘的万千银丝之上,那长丝顷刻间宛如长江之水,奔涌着向着褚九殷追去。 见杀招来袭,褚九殷躲闪极快,只是那千丝万缕竟像是长了眼睛,每一根都在空中无休止地追击着他。 一时间,漫天银丝狂舞,它们擦过的珍宝器物,顷刻间就化成了齑粉,若是扫在了肉身之上,后果当可想而知。 褚九殷左冲右突,未过许久,只听他闷哼了一声,竟是一个不小心,让一缕丝线擦破了臂膀,血花登时就溅了出来。 眼见机会来了,朱天罡将身形一晃,化作一道诡谲的白色尘烟,在褚九殷的身边弥散开来。褚九殷被那法器穷追勐打,还要警醒着在雾气中躲闪防守,等他感觉到了杀气,却为时已晚,朱天罡已将一根猩红毒刺刺出,在与褚九殷错身而过时,将他的前胸划破。 朱天罡利落地收了招式,他伸出一截舌头,轻轻舔过沾了血的指尖:「不成想,这冰凉凉的血还挺甜……褚九殷,你修炼的倒是勤勉,只是为何这么些年过去,修为怎就止步不前了呢?」 褚九殷坠到了地上,半身衣衫已被鲜血湿透,显得有些狼狈,「你的拂尘浸了毒?」 「是又如何?」朱天罡眼神一凛,右腕翻转作兰指状,从静脉处泌出一缕粘腻蛛丝,片时就将褚九殷捕住,几下缠绕,织成一张大网,尾端黏在樑上,将褚九殷倒掉了起来。 「若非你在拂尘里施了毒,乱我心智,我未必输给你!」褚九殷被倒挂着,胸口一片,只觉火辣辣地疼。疼痛倒还在其次,只是这回连看不上的朱老妖怪都打不过了,实在臊的慌。 「我这拂尘本就是毒物,是你个土包子没见识罢了!」朱天罡昂首挺胸,狠戾地朝褚九殷登视了一眼,「你自己长了一身毛,还说别人是妖精?当年你偷入仙君洞府,因贪食蜜陀罗花蜜,醉死在了花丛里,险些在大雪夜冻毙。是仙君好心将你收留,还许你在最末的席位上听禅问道,最后耐不住你死缠烂打,才勉强收了你这个不肖弟子。你自诩正统,只是修炼多年,如今又有何作为?你又比我高贵多少?」 方才两人一番对阵,各自都祭出了法器,显然是做了撕破脸的打算,现在又将各自的不满都吐出了口,还互揭老底儿,更是全然不顾对方的面子。 褚九殷落了下风,又被朱天罡一番嘲讽,恨的血直往头上涌,因他一直是倒掉的姿势,脸都憋紫了,仍不住口骂道:「我是留着情面,才没下死手,你却连猩红毒刺都使了出来,当真是心狠手辣!」 见他胸口鲜血淋漓了一片,朱天罡也知这回出手太过,不免有些后悔。方才便是气昏了头,也的确不该对同门下死手。 他只在胜了褚九殷的那一刻得意了小会儿,觉得总算给自己出了口气,现在再看这满室狼藉,两人厮打得发冠委地,披头散髮,袍子也撕的一条儿一条儿的,又觉得很没意思。 只是他是个极好面子的,好容易占了回上风,便不肯认错,但仔细想想,还是得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他在满地的碎瓷里找了片刻,从地上捡起一颗药丸,放掌心中仔细辨认了一番,硬掰着褚九殷的嘴,将那粒丸药塞了进去。 「死老妖怪,你是见杀不死我,就要毒死我吗?」 「我泌出的毒,乃是天下至毒,只由我血液炼制的丹药可解。若没我这颗药,便是你褚老怪也扛不住,你不吃随便,等毒的你肠穿肚烂,你再使劲儿嚎丧也不迟。」 朱天罡哼笑了几声,掌心聚起数道白色灵光,将褚九殷设下结界击破,他将颜子俊从榻上抄起,往腋下一夹,便要旋踵离去。 见他要带颜子俊走,褚九殷急的额上青筋暴起,便再控制不住体内汹涌澎湃的灵压,紫色光团在他周身凝结,再急剧收缩,终至聚合成耀目的光斑! ——轰隆巨响,大有地动山摇之势! 那黏煳煳的丝网,方才还牢牢缠在褚九殷身上,此时却被震碎为点点光片。 一声震响,也惊的朱天罡勐然回头。 他看向落于地面的褚九殷,见他一头墨发随着灵压的暴涨而猎猎飞舞,双眸里一片赤红,殷红的血丝几乎爬满了整个眼白,暴戾的气息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褚九殷,你……你这是又发什么疯?」 朱天罡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只是直觉让他感知到了危险,他忙将颜子俊放到一旁,正要重举拂尘迎战,不想褚九殷掌中长鞭忽然裂成了四股,且不断地伸展,变粗,最后化成一条条灵龙,从各个方向攻来。 他手中拂尘向前一划,只将其中一条挡下,剩下的几条分别从朱天罡背后、脚下袭来,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很快,朱天罡的一条腿被长鞭缠绕,身体被拖到了半空。 「褚九殷,你还没完了?」 朱天罡右手食指骤起红光,一枚红甲延至三寸有余,他尝试着用毒刺去划脚上的长鞭,奈何他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割断。 第58页 无奈之下,他只得化为尘烟逃脱,不想身形未散,背心先感到一股犀利的杀气袭来。 危急时刻,他见脚上羁绊忽然滑去,本能就要凌空闪躲,只是还未及脱身,便觉背上一阵刺痛,身体未腾空,就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褚九殷手上的长鞭,不知何时,已化为一把墨色长剑。那剑身上未嵌任何金银珠玉,只是嵌刻着一串红色铭文,在褚九殷强悍的灵力灌输下,发出一阵尖锐的剑鸣。 他将剑上浮动的血珠甩去,目光凛冽地看向朱天罡。再看朱天罡倒在地上,鲜血淌了白衣一片,原是肩上挨了一记重剑。 朱天罡看向褚九殷,还未开口,先重重咳嗽了起来,他将口中血沫儿啐掉,问道:「这是『玄龙甲』?」 褚九殷的瞳仁里沁满了红丝脉络,他低着头,并不答话,双手紧攥成拳,仿佛在刻意压抑着什么,才不至让自己更加疯魔。 「你的鞭子,竟还可化作长剑?这兵器是何物打造?」 朱天罡接连发问,诸九殷全不理会,只提剑向朱天罡走了过来。 朱天罡重伤在身,眼下已不是他的对手,又以为褚九殷还要发难,心中大为紧张,他捂着肩膀,向着身后连连倒退。 「哎呀,不好啦,着火啦……」 方才还静寂的庭院,顷刻间哄闹声四起,附近的僕役听到这声炸雷,都从四处涌来,脚步踢踏着,急向西边儿奔去。 「是,是库房那边儿,库房走水啦!——」 这一声喊叫,于朱天罡而言,简直堪比晴天霹雳! 他睁大了眼睛,忙向窗外望去,见不远处的暗夜,果然被库房的大火照红了半边天。 那些天材地宝,是他不辞辛苦,从天南海北好容易搜集来的顶级仙材。如今让他眼看着,就要在火光里化成灰烬,这份痛苦,简直比拿刀子,一片片儿割肉,还要让朱天罡难受。 「天煞我也!——」 朱天罡惨唿一声,忙掐了个止血诀,勉强让肩膀不再渗血,又将染血的拂尘直指褚九殷,哆嗦着问道:「是你,是你让人干的?」 褚九殷仍不理会他,只将目光投向了呆坐在地上的颜子俊,他倾身上前,捡了自己的外袍给他裹住身子,将他打横儿抱了起来。 见他如此若无其事,朱天罡将法器一横,上前拦住了去路,「为了两颗丹,还有你怀里的男孩子,你竟纵火烧了我的库房,真是要把事做绝吗?」 「师哥,你若现在赶去,兴许还来得及灭火。」褚九殷乜了他一眼,又道,「若是还拦着我们,真都让火烧光了,你也甭怨我。」 「褚九殷,你!」他瞪视着颜子俊,又朝西边的漫天火光看去,孰轻孰重,一霎就比较了出来,朱天罡一咬牙,恨声道,「既如此,带着你的相好儿,赶快滚!」 褚九殷抱着颜子俊,冷哼了一声,旋即化为一道黑色旋风,盘旋着冲上了天际。 「还你!」 「啪嗒」一声,两颗碧色,尚流转着华光仙丹,应声落在了朱天罡脚下。 第 29 章 浓厚的夜色中,一道紫色的光痕穿云而过,似匕首划破了天际,夜色苍茫,任凭风云掠过。 褚九殷怀中挟着一人,腾云如驭白驹,在千尺高的夜空中,一路向西疾驰。俯瞰足下,群山苍黑似铁,雾霭泛起,将重山阻隔开来,只剩墨蓝色的峰尖隐约可辨,江山如晦,肃穆庄严。 他有千年道行,在夜空中飞行并不畏寒,颜子俊却是肉骨凡胎,便是被袍子裹着,躲在褚九殷怀中,也冻的快要失去知觉。 被冷风吹得久了,褚九殷燥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对今日发生之事,越想越后悔。 朱老妖该死,自己其实更该死! 若非多饮了几杯黄汤,也不至于架不住朱天罡的鬼话勾引。 得不着仙丹,打得自己一身惨不说,还要带着这个拖油瓶儿,一路着急忙慌地往回赶。 「一喝酒就准误事儿,若再有下次,便叫我入十八层地狱!」 褚九殷下意识的抹了下唇角,发现血迹早就干了,擦了一手背的血渣子。 他骂了声晦气,正准备加速行去,怀里的颜子俊却挣动了起来,嘴里咕哝着什么,身上还一直打寒噤。 「诶,我说你再坚持会儿,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到地方了!」 颜子俊双目迷离,似是全听不懂褚九殷在说什么,只颤抖地吐出了几个字:「冷……我冷……」 他实在是冻的受不了了,手上脚上,连带头面耳朵,全都冻麻了。他尽力将自己缩成一个团儿,只觉得除了心口窝,全身哪儿都没了一点儿热乎气儿。 他体内的药性早已发作,让他本就昏聩的神志愈发的不清醒,他弄不清抱着自己的是谁,只觉得依偎着的这个胸膛有如数九天里的寒铁,又冷又硬,让他寻不到一丝的温暖。 体内如有一捧火在烧,本能又想触到一点温暖,颜子俊将自己冻僵的脸颊从袍子里挣了出来,使劲儿地往褚九殷的脖子上贴,口中不住地唤:「太冷了,我不呆这儿,好冷……」 褚九殷被闹得心烦,却又无可奈何。他一手按住在怀里乱动的颜子俊,一手往胸口的伤处探了探,竟不觉得疼,撕开衣襟,见方才还淋漓着鲜血的伤口,已渗出了暗黄色的脓液,翻开的肌肉竟黑腐了。 第59页 方才情急,他体内的灵压迅速暴涨,又快速地衰退了下去,眼下更是如脱了缰的野马,再不受他控制,在体内各处经脉中窜动起来。 褚九殷头晕眼花,气海中血气翻涌,直想呛出一口血来,若不是强忍着,他怕此刻就把颜子俊从天上给扔下去,自己先落地运气调息去了。 「我说你冷就好好呆着,到处乱钻就不冷了?」 褚九殷自己难受的不行,还得顾着颜子俊,偏那颜子俊体外寒冷,体内燥热,也是把他上天入地,冰火两重天地折腾个够呛,这回他可不止将脸往褚九殷的脖子上贴,连整个身子都缠了上来,那拼了命磨蹭的架势,险些勒的褚九殷喘不过气来。 「我身上热的厉害,啊啊……你救救我……」颜子俊连连低吟,口中唿出的热气儿直往褚九殷脖子里扑。 褚九殷被他闹腾的脸红脖子粗,往他臀上拍了一掌,叱骂道:「你个骚包,叫唤什么?到底是冷是热?」 颜子俊瞳光散乱,脸色红的极不正常,他心里迷迷煳煳,只知道唯有眼前之人能救他,便越发往这人怀里磨蹭,等嘴唇挨到一处冰冷的皮肉,就再也克制不住了一样,喘息着就强吻了上去。 「你给我,啊啊啊啊——」 颜子俊在褚九殷脖子上又亲又啃,可把他给吓坏了,手上一哆嗦,差点儿连人都抱不住,险些给颜子俊出熘儿下去摔死。 好在褚九殷眼疾手快,一只手忙倒了一把,将人斜下着从背后甩了回去,又从腋下给掏了回来。 「你再闹?再闹,我给你扔下头去,摔成饼,信不信?」他骂归骂,对方才险些脱手仍心有余悸,不自觉地将环抱着颜子俊的双臂又紧了紧。 颜子俊药性发作,此时只想发泄,扒在他身上又亲又咬,根本顾不上理会褚九殷的威胁。褚九殷实在没了办法,只得施了个法咒,将颜子俊身体缩成了两拃长的瓷娃娃大小,硬将他揣进了袖筒里,一路加快了速度,向着前方飞驰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二人终于飞回了墨山浦的地界。 褚九殷从空中俯瞰下界,一见到羡园在山坳中的轮廓,当即如蒙大赦,赶紧脚踏团云,向着颜子俊所居的小院儿落了下去。 他抱着人,大步踏进门去,为免人惊扰,又在这院子五步之外设下了一道结界。故此从院门外看去,里面仍旧黑漆漆一片,全无一点儿响动,和主人离去时一模一样。 几乎是摇晃着进的门,褚九殷一进入室内,便扑倒在了颜子俊的小床上,缓了半天,才挣扎着起了身,弹指将烛火点燃,又将颜子俊从袖子里放了出来,将他恢復了原状。 待一切做好,褚九殷盘膝而坐,气沉丹田,平心敛气,双手环抱阴阳,运转起了功法。 颜子俊被甩在了床上,闻着枕畔熟悉的味道,才隐约知道是褚九殷带他回了自己的地方。他翻转过身体,借着昏暗的火光,见褚九殷在他床上盘坐着,一道红芒宛若霞光,照拂在他的面上,他眼睛微阖着,悠长的气息自他口中吞吐,如潮涨潮落。 待过了一刻,褚九殷才将气海处乱窜的灵压引回正途,将其灌注于五脏之内,最后归于心脉中枢,等丹田处如刀绞的痛楚顿减,心头的恶闷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他长吁了口气,这会儿才感觉还回了命来,还未睁眼,先一把将摸到自己胸口的一只手给按了下来。 褚九殷修目半阖,气息不稳地问:「你干什么?」 因回了自己的地方,颜子俊稍稍心安了些,才找回了些许神志。他将褚九殷胸口的碎布扯开,见他结实的胸口上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伤处虽不深,却开始腐坏起来,看着有些吓人。 颜子俊身体,连带嗓音都颤抖不已,问道:「我见他给了你吃了解药,怎么不管用?」 褚九殷将他手甩到了一边,冷道:「与你无关,你不用多管闲事!」 他面上淡漠异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颜子俊见他如此,有些害怕,以为自己又遭了他嫌弃,便往后退开了些。 只是他哪里知道,非是朱天罡骗人,给褚九殷吃了颗假药,而是褚九殷那时被蛛丝倒挂着,急火攻心,只顾着骂人,竟将那颗救命的好药从嗓子眼儿里又掉了出来。 这样丢脸的事,叫人怎能明说? 褚九殷觉得略好了些,便要起身,不想颜子俊咽了咽嗓子,似下了老大的决心一般,又扑进了褚九殷怀里。 「你这是做什么?」褚九殷一惊,将一双凤目睁的熘圆,不解地问道。 颜子俊却不管他,只将脑袋靠近了褚九殷的胸口,双手奋力将他衣襟扯开,张口就要去吸上面的脓血。 褚九殷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忙一把将他扯到了一边,「你个蠢货,发什么疯?这毒血莫说叫你嘴里沾上一滴,便是沾到你皮肉上的破口儿,都能毒死你!」 斗室之内,昏暗无比,这两人倒在床上,褚九殷因攥着他一只手,离得近了,才看清颜子俊额上满是汗水,脸上红的就像是起了高热,连腕上的皮肤都开始发烫。 颜子俊眯着眼,似乎方才那一下制止已让他耗尽了体力,他虚弱地伏在了褚九殷的腰上,喘息着说道:「你受伤,是为了救我,我不能,不能不管你。」 这话臊的褚九殷脸上通红,他这才想起朱天罡的迷情药何等厉害,从颜子俊吃下那一刻开始,已过了几个时辰,想必他此时已忍到了极点。 第60页 可这眼下的片刻清明,让颜子俊担忧的却不是自己,反而挂心起了他的伤势。 任褚九殷再如何面冷心热,此刻也伪装不下去了。 管他什么面子里子,先解了这个扫把星,不对,颜子俊身上的药性再说! 他一手揽着颜子俊,另一手向外打了个响指,只见房门应声敞开,门口的水缸仿若活物一般,自个儿打着旋儿,自动滚进了屋里。 褚九殷红着脸,嘁哩喀喳就把颜子俊从里到外扒了个精光,他将怀中被雪白透粉的口口抱起,抬手就要给他扔水里去。 只是褚九殷同理心虽差,却还不算傻,紧要关头还是住了手。 他将一只手伸进冰水里,冻的他自己都倒吸了口气儿,「得亏没给他扔里头!」褚九殷嘴上念叨了一句,又将颜子俊给放回了床上。 褚九殷素来粗糙鲁莽,只想着颜子俊中了□□,要解那药性,直接将人泡到水里半宿,药性自然也就解了。可他忘了现在是什么天气,好在他方才看清了水上的浮冰,才忙止了手。 若刚才真把颜子俊扔这冰窟窿里,药性就算是解了,也得去他半条命不可! 既如此不能够,又当如何? 天知道那个天杀的给他吃的是哪种迷情药!眼下便是知道了,也来不及着人去配了! 还有别的办法没? 不是没有,只消用灵力灌入颜子俊体内,尝试着将他体内药性驱散,兴许也是个法子。 只是办法虽可行,褚九殷却不行。 他和朱天罡恶斗一场,受伤不轻,消耗自然不小。方才运转灵力,强令灵压平復,又调息运气,将体内毒素逼出了大半,若此时再为颜子俊浪费灵力,也实在有些吃不消。 褚九殷又不想因此事惊动旁人,正左右为难,颜子俊在床上又开始挣扎起来,他左右翻滚着,吟叫声里掺杂着欲望,放浪又近乎惨烈,最后一个挺身,竟让他从床上滚了下来。 「你好好躺着,又乱动什么?我这是,这是造了什么孽!」褚九殷见他如此难受,也不能放他不管,只得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颜子俊已彻底迷失了神志,他在褚九殷温暖的怀里胡乱挺动着身子,口中不断发出嘶哑的低叫,把褚九殷也撩拨的满脸通红,手抖的几次都抓不住他,被他扑倒在了地上,迷乱地,热烈地亲吻了起来。 面对如此激烈的纠缠,褚九殷也慌了手脚,他不敢真的用劲儿,否则一定会伤了颜子俊,只得尽量用身体将他压制住,防止他在混乱时抓伤自己。 他试图去抓颜子俊乱动的手臂,不经意间,竟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低头看去,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将褚九殷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褚九殷从未受过这样的刺激,登时就闭上眼,吓的一动都不敢动了。 颜子俊紧搂着褚九殷,难以发泄的痛苦让他哭了出来,他抓着褚九殷的大手,口口口自己流泪的口口,似是哀求,又似是撒娇地求道:「褚九殷,我好难受,求你,救救我罢……」 褚九殷垂下眼帘,僵了片刻,突然将颜子俊紧紧抱住,仰头堵住了他的唇瓣,粗鲁地吮吸起来。 这一突如其来的回应,彻底地点燃了口口口口口狂热之火,他将颜子俊一把抱起,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第 30 章 褚九殷和他那死对头共处一室,已经过了三日之久。 因院门外被褚九殷一早设下了结界,凭外人在门口如何进进出出,也无人知晓这院子的主人,其实已在三日前就回来了。 贾龙是在第二日清晨赶回来的。 他一早就收到了褚九殷的传音花,听那话里的意思,是让他行事谨慎些,先不将褚九殷已经回府的事告诉大家,若有事传唤,也只让贾龙一人安排。 主君既如此吩咐,贾龙莫敢不从,故这几日的饭菜,都是他吩咐了内膳房做好,再提着食盒,亲自给送过来的。 听见里边儿不分昼夜的暧昧声响,其间还夹杂着十分可疑的哭声和尖叫声,贾龙每次都是臊红了老脸,捂紧耳朵,把东西往门口一撂,再跟做贼一样左右瞄上几眼,见确实无人,才赶紧遛着墙根儿跑了。 到了第四日,日正当空,时近正午,颜子俊忽然出现在了书斋的正门口。 小六从屋里提着桶脏水出来,感觉有人往他身边一靠,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觉着手上一松快,水桶已被人夺了过去。 「哥,你不跟着主子上东边儿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小六一看帮他拎桶的竟是颜子俊,高兴的眉眼儿都舒展了,他执起颜子俊的双手,一下子就蹦的老高,「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偏将我蒙在鼓里?」 小六是真心惦记着自己,颜子俊被他的笑容感染,也跟着高兴了起来,淡笑道:「你歇会儿吧,这些事儿,哥哥帮你做。」 小六见颜子俊倒了水,又要去拎笤帚,赶紧给他一把夺了,急道:「哪儿有刚回来就叫你干这个的?这点儿事我自己就干了!你先给我说说,往临安走了一遭,路上可遇着什么有趣儿的?」 「哪儿有那么多好玩的事?」颜子俊笑着说道。 此时日头正好,两人一见面儿就热乎的不行,颜子俊实在拗不过小六,便携他到了西院儿外的荼靡架下,将路上的见闻,以及朱天罡的「渚仙观」如何辉煌热闹,大致给小六说了一遍。 第61页 小六鲜少出门,光听这些外面的热闹事儿,已觉得有滋有味。只是话讲到一半,他见颜子俊笑容浅淡,精气神儿也比从前差了许多,连说话都是恹恹的,不免为他担心。 「哥,你这是怎么了?是病了还是有心事?怎么咱俩说了半天,你一点儿也不高兴?」 颜子俊一怔,强将眼神闪躲到了一旁,又伸手摸了摸小六的发顶,聊作安慰。 他的确有心事,且这心里存着的,还是能把他压死的事儿。 颜子俊心里清楚,任他性子再是平和,再如何掩饰,他心里压着的重担都不会轻易放下。单纯如小六,不也轻易就被看了出来了,更遑论旁人? 他不敢和小六对视,只勉强说道:「我没病,心情也不坏,就是回来的匆忙,有些累是真的。」 小六不信他说的,眼睛一眨不眨,愣是盯着他看了许久。 颜子俊不惯他这样,被他弄的心里一阵打鼓,又唯恐被他瞧出来什么,心里发虚,脸上却觉得愈发烫热,跟着连气儿都快喘不匀了。 小六只能瞅见他个侧脸,见他略低着头,眸子里水光盈盈,雪腮上带着抹桃粉,嘴唇儿却略有些肿,亮晶晶的又湿又软,脖子上则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咬的,红痕点点,竟连成了一片。 「哥,你这是让什么虫儿咬的?」小六说着,伸手就往颜子俊脖子上摸,他见颜子俊急着避开了他的手,一副羞窘不堪的样子,又好奇道,「哥,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变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乱说什么,怎么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一股红色的浪头,说着就从颜子俊的雪白的颈子上涌动了起来,甚至连脸上都被掩盖了。 小六挠了挠头,想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就是变的好看了,嗯,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 羞耻感已几乎将颜子俊没顶,让他恨不能当场就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他装出要走的架势,唬着脸道:「你再敢乱讲,我以后都不跟你说话了啊!」 小六闹不清自个儿哪儿说错话了,扑到颜子俊跟前就要赔礼,正巧胡冰清有事路过,看见他俩,朝着这边儿就喊了起来:「可让我好找,你俩也不进屋,在这儿吃一肚子的风,倒是聊的开心。」 胡冰清与他两人互道了安好,看见了颜子俊,才想起兴师问罪:「你和主子也真是,都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惹了老大的乱子,扔下我跟贾龙就跑了。」 看颜子俊只顾着眨眼,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胡冰清当即就猜出了一二,遂道:「还是大管家机警,他见朱天罡对着主子好一顿忽悠,想拿区区两颗珠子就骗了你去,便觉出事情不对,他一路紧跟着主君,就怕出事。后见他二人果真为你打了起来,才忙把我从前厅叫了过去。我俩人一合计,就给他家库房里放了把火,好么,那些仙材竟比干柴火还好烧呢,擦出一点儿火星子,那火苗就能窜到了天上去喽……」 胡冰清显然对自己和贾龙的「杰作」颇为得意,正说的眉飞色舞的,见颜子俊脸色愈发难看,才想起这些乃是他的伤心事,于是赶忙住了口。 胡冰清暗啐自己两口,少顷,才掉转了口风:「子俊,我知你不愿提及此事。但无论怎样,主君一知那朱天罡行事不正,就赶紧调头救你去了,还为你受了伤,他到现在还在镜阁运功疗伤,闭门不出呢!你既知如此,也莫要再将此事记在心上了啊……」 颜子俊听她说了半晌,只低头不语,脸上也从方才的潮红变得煞白。 「也怪那姓朱的不好,我知你是受了惊吓的……你看这样好不?今后你若是在这园子里闷了,就尽管来找我,这府里一干採买的活计全是姐姐我负责,带你出去个一趟两趟的,不是事儿……」 颜子俊讷讷道:「我怕此事让他知道了,会怪罪姐姐。」 胡冰清拿指头往颜子俊眉心一杵,笑道:「就你最傻!你换上小厮的衣裳,偷摸跟着我从角门出去个半天,只要你不说,任谁能知道?!」 颜子俊勉强笑了笑,点头道:「姐姐说的是!」 因还有旁的事,胡冰清聊了几句,就辞了二人先走了。颜子俊和小六在书斋呆到了午后,帮小六将差事都忙活完,才先他一步,回了自己的住处。 等到了自己的地方,颜子俊才敢松懈下来。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生了火,往锅里热了口冷饭,勉强自己吃下大半,才觉着身上有了点儿力气。 颜子俊麻利地刷了碗筷,又将炉子上剩的热水全倒到了盆子里,再往里投了个帕子,端着就进了屋。 这小屋子里阴冷的很,可颜子俊却似忘了自己畏冷一般,将门一拴,就把全身上下脱了个精光。他蹲在小脸盆边上,将帕子绞干了,照着自己光嫩的皮肤上就使劲擦了起来。 他今日干活并没出汗,身上其实干净的很,只是他觉得自己脏的厉害。 直到将自己白皙的皮肤擦洗的通红,颜子俊才似恨透了什么一样,将帕子狠狠地往水里一扔,就这样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 小屋里的呜咽声,在院子里都能隐约听见,这寒冷冬夜里的一钩新月,只洒下几缕暗淡的月光,从窗格子里透进来,再衬着颜子俊的哭声,显得越发的凄清起来。 其实,也不怪他哭的伤心。 第62页 只有颜子俊自己知道,在这间小屋里的三个昼夜,褚九殷对他做了什么。 他到底是个男人,并不似女子那般在意贞洁,何况褚九殷也并未做到最后,那三日里,还是人家口口伺候着自己,可他就是觉得委屈,觉得噁心。 那个褚九殷,嘴上说恨透了他,稍有不顺,便对他一顿羞辱打骂。本以为那是个油盐不进,冷心冷肺的,却不想几时随了朱天罡,也起了这等恶癖,对男的起了兴趣。 整整三日,便是颜子俊后来药性解了,褚九殷也不肯放过他。 无论他如何泪流满面,苦苦哀求,褚九殷都无动于衷,甚至因为他的可怜模样,省略若干字,才肯将人放过。 上辈子,连带着这辈子,颜子俊心里都清楚的很,哪怕他从未恋爱过,也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过他,他也不可能喜欢男人,尤其是那两个对他百般折辱的男人,还都不是真的男人…… 哭了好一阵,颜子俊才止住了伤心,他将衣服又重新穿起,正准备铺床睡觉,不想外头却有人敲起门来。 他这里平日少有人来,便是相熟的那几人,也不会挑了这个时辰过来。颜子俊压下心中不安,起身披了外衣,沖外面喊了声「稍等」,趿着鞋就往院子里跑去。 意料之外的,是来人并不是颜子俊熟识的任何一位,而是褚九殷身边的另两名近侍。 他们一见颜子俊,态度也不甚和缓,硬着口气道:「颜子俊,主君命你即刻随我二人动身,前往凤吟台过夜,从今以后,你便可离了此地,在那边住下了。」 颜子俊一哆嗦,只觉得有惊无喜。 这小破院儿再如何冷僻狭小,到底是他住了许久,花费了许多心思收拾的,眼下让他就这么走了,一时心里还真舍不下。 颜子俊朝那两人点了点头,又道:「二位哥哥,我这就跟你们过去,只是你们先等上一等,容我进去先收拾几样东西……」 「不必了,」那俩人显然没什么耐性,「你就穿好了衣服,跟我们去就成。那边儿仙源宝地,什么好东西没用,还用你搁这儿捎带什么?」 「是啊,凤吟台可比你这小破地儿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等你见识过后,便知我们兄弟所言不假。」 这二人并不关心颜子俊过去,是受罪还是享福。此时天色已晚,外面又冷的厉害,他们将人早一刻带去凤吟台,便能早一刻交差。差事一了,他们也好早些回去安置。 颜子俊身在此处,命不由已,只得长嘆一声,将身上棉袍尽量裹紧,夹在这二人中间,冒着冬夜里的寒风,向着凤吟台走去。 第 31 章 「咚!——咚咚!」一慢两快的梆子声传来,已是三更天。 颜子俊裹着暖和厚实的锦被,躺在宽大的紫檀雕花大床上,伴着远处传来的打更声,小心地在床上翻了个身。 唉,看来这一宿是睡不着了…… 他揉了揉酸胀的双眼,用小指将床帐挑开一角,偷偷地往帐外看去。 床边上便是窗,月色被镂空的窗棂子割开,碎成了斑斑点点的惨白。窗外本是一片旖旎之景,有假山,有小池,可夏日里一袭袭的碧色荷藕,却因耐不住严寒,只剩下了光秃秃的藕茎。 颜子俊嘆了口气,又翻身躺平在了床上。 他摸了摸自己新换的里衣的衣角,觉得这布料光滑绵软,一触生温,身上的皮肤往这料子上一挨,是说不出的软和舒适,比之之前自己穿的那身儿粗布的小衣,不知舒服了多少。 颜子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这等优渥的待遇,是他用什么换的,便觉着这身缎子衣裳,也不似方才那样舒服了。 便是这风吟台再好,于他眼里,也不如自己的小破院儿。 褚九殷前半夜命人将自己带到了这里,还遣了两名小婢过来,专门伺候他,可他觉着并不舒服。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实在还不如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呆着自在。 且他跟那两个领他过来的人一路走来,那兄弟俩看他的轻蔑眼神,直让颜子俊如芒在背。 「他们一定是知道了我和褚九殷的关系,觉着我是在用身子向他邀宠!」颜子俊想着,心里一阵难受,忙用被角将眼睛蒙了起来。 「不穿了,不穿了,还是自己原来的衣裳好,穿着贴身儿。」 颜子俊一把将上衣扯开,随手一卷,就扔到了脚底下,他正要摸索着下床,将自己原先那身破衣裳寻回来,不想床帐却被人先从外头撩开了。 「呦,这是知道我要来,先脱光了,迎着我吶!」褚九殷一手上举着烛台,一手撩开半边帐子,见颜子俊并不老实躺着,而是光着膀子,正准备偷摸下地,不禁挑着眉讽刺道。 颜子俊一见是他,吓的赶紧抓了个被子角,将自己身上遮了个严实。 褚九殷将烛台随手往床头的小几上一放,将帐子整个撩到身后,自己一条腿跪在床边,作势就要跨上来。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褚九殷看了颜子俊一眼,嗤笑了一声,道:「这么晚了,自然是睡觉!」 他着了一身雪缎丝袍,发顶上只别了根白玉髮簪,任一头墨发扬扬洒洒地披在身后,一双美目在烛火的映衬下,不復以往的清冷锐利,瞳光点点,竟添了几缕温柔。 可任凭褚九殷容貌再如何好看,在颜子俊眼里,也如夜叉恶鬼一般,吓的他几乎就要掀了被子,逃下床去。 第63页 褚九殷刚一躺下,见身边的这小傻子竟想逃跑,长臂一捞,就将人圈进了怀里。 「你,你干什……」 话未说完,褚九殷铁臂一伸,揽过颜子俊的腰,另一手扶着他的后颈,在对方的抗拒中,堵住了那人柔软的唇瓣,贪婪地吮吸起来。 颜子俊目光一暗,抓着褚九殷的衣领,将他狠狠地往后一推。 「你干什么?」 褚九殷擦了擦唇角的银丝,轻笑道:「亲你。」 颜子俊羞恼不堪,一张小脸涨的通红,恨不得马上逃走,只是褚九殷一双铁臂有力的很,将颜子俊箍在怀里,任他挣动许久,也挪不得分毫,到了最后,只得喘着粗气放弃了反抗。 「你不是见着我就讨厌吗?如今这等做派,是在做什么?」颜子俊身上不得动弹,嘴上却不肯认输。 褚九殷漫不经心答道:「我讨厌你是不假,但喜欢和你亲近也是真,怎么,你有什么想说的?」 颜子俊不知他这样无耻,竟被这话险些噎死,他急得直喊:「我现在脑子清楚的很,不需要你……你,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怎样对你,还需和你商量?」 褚九殷见颜子俊眼睛瞪的熘圆,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胸口蓦地剧烈起伏了一下,只觉得头脑一热,俯身就将人压在了床上,再次堵住了他的唇,还将自己一条软舌在他口中缠绵了半天,湿热火辣的吻给这俩人身上都点了一把火。 「你再这样乱叫,信不信我吃了你?」 颜子俊被他一吓,立马不敢动了。 褚九殷将他紧紧抱着,伸出长舌将他的粉唇舔的湿漉漉一片,这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亲了亲颜子俊的鼻尖,低声道:「你这样乖才好,让我好好抱一会儿,唔,真暖和。」 「你不是最恨朱天罡的作派吗?怎么如今竟学了他去?」 褚九殷在他耳垂儿上咬了一口,听颜子俊竟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妖怪,便有些不满,「别跟我提那个妖怪,不就亲个嘴儿吗?我岂用他教?」 他是妖精,你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颜子俊嘴上不敢说,身随心动,里外打了个寒颤。 「我和那个蜘蛛精可不一样,他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竟想着用男子的初口入药,然后将人淫辱亵玩,吃干抹净,榨成干尸。我却是为了救你,才,才那般对你,你可别不知好歹!」 颜子俊被他压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咬牙说道:「我药性早解了,你还这样,到底知不知羞?」 褚九殷见他脸都憋红了,将他稍稍放开了些,笑道:「早几日时,你可不这样,对我可是亲近热乎的很,省略若干字,你左右知道里面的动静外面听不着,可是扯开了嗓子叫唤的紧呢……」 他故意说的露骨,惹得颜子俊眼睛都直了,连带着身子也跟着僵硬起来,褚九殷见他这样,知他人小皮薄,受不住挑逗,怕刺激的他闭过气去,他低笑了一声,忙在颜子俊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好了,不逗你了。那朱老妖虽可恨,用的那法子却是不错。我得你精口入体,着实让修为进益了不少,可抵得上十数年的勤修苦练,总归算你做了好事一件。」 颜子俊轻眨羽睫,用气声说道:「你是救了我,可你想要的,也从我身上得到了,咱们两清了,你又将我带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给你说了,我想对你做什么,自不用和你商量。我将你从那烂地方挖出来,可不是白让你在这儿享清福的!告诉你,打今日起,若未有人通传,我便夜夜都来与你同床共枕,你需得心甘情愿躺到我怀里,再不许像方才那样闹性子。」褚九殷折腕支额,用强取豪夺的姿态,将一番胡搅蛮缠的话,说的理直气壮。 褚九殷一手抚摸着颜子俊的鬓髮,狂浪轻慢的目光游弋在他俊雅潇洒的眉眼里,手下的这点温柔,和待小狗小猫并没有什么差别,看的颜子俊心里一阵冰冷。 他颤声问道:「为何……」 褚九殷先是一愣,而后忽然大笑起来:「为何?你当我是看上你了?天气渐冷,我又畏寒,不想和你睡的那几宿,竟日日好眠,想你还有这个用处,便叫你来与我做个暖脚婢,也算是对你人尽其用罢!」 这话在颜子俊听来,已极尽羞辱,只是他无力反抗。羞耻,难堪,难过,一瞬涌入心口,叫他身上止不住的一阵阵觳觫起来。 褚九殷先头还以为他冷,忙将被子扯过,将他裹了个严实,可半天过去,也不见他好转,等他将颜子俊的身子硬扳过来,才见他唇上已被自己咬的鲜血直流。 他猜出颜子俊大约是心里难受,可他并不在乎,反而见他这般隐忍的模样,激的自己身上一阵起火,他伸手揽过颜子俊后颈,灵舌轻吐,主动勾住颜子俊的舌头,迫切地吮吸起来。 颜子俊急促地唿吸着,口中因为羞窘畏惧,发出含混不清「呜呜」声,听着既委屈又可怜。 褚九殷省略若干字,故意省略若干字,将他的省略若干字,低声威胁道:「你再口口一个?信不信我这就省略若干字?」 颜子俊倒吸了口凉气,恐惧感从头脑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另他浑身都软了下来。 褚九殷嘻笑了两声,又将裤子给他穿了回去,他似是在克制着什么,也勐吸了两口气,说道:「本来想搂着你好好睡的,非得浪的人火儿起……不过,你叫唤的是挺好听……」 第64页 颜子俊的身子因为害怕,抖的似是从水里捞出的鱼。 「放心,我不动你。若有需要,我自会吸食你的口元,只不做到最后罢了。」 褚九殷见颜子俊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又道:「我于性色之事从无兴趣,且我修炼千年,还未遇到自己心爱之人,若说与人体味云雨之欢,也须与至爱共赴巫山才是。你,根本不配!」 此话一出,才让颜子俊脑子里紧绷的那根线稍松了一松。 褚九殷见他一听自己不动他,连面上的表情也跟着舒展了许多,心里又是不爽,只是说不清为什么不爽。他冷哼一声,将颜子俊往怀里一揣,拽过被子,扭头便睡了过去。 第 32 章 尽管昨夜被褚九殷折腾的够呛,颜子俊眼下乌青,却仍强撑着眼皮,趿着鞋子,下地去寻他头日穿的那身衣服。 大约天还未亮时,褚九殷就走了,颜子俊面朝着墙里,觉着身后的热源已然消失,才敢小心往身边的铺上摸了摸,直到确定身旁无人,心里悬着的巨石才算落了地。他勉强着自己,趁天还黑着,可算迷煳着了一小会儿。 颜子俊朝着室内转了一圈儿,也没找见自己原先穿的衣服,只是里间有了动静,外间刚换完班的女使一听见,忙捧了盒子,冲着房门敲了几敲。 「哪位?」颜子俊被这突兀的敲门声吓了个机灵,忙应声问道。 那女使回道:「是给公子送衣裳的。」 颜子俊昨夜被褚九殷扒的衣衫不整,此刻这一身绸料的里衣全是褶子,领口也被扯变了形,他实在不好意思在让外人见自己这个模样,忙沖了门外喊道:「不用了,姐姐就把东西放门外吧!」 那女子犹豫了片刻,还是依言将衣裳放在了门口,颜子俊听她步子走远,才将门错开一道儿小缝,将那放衣裳的绣盒取了进去。 他到了床边,将新衣裳麻利换好,又在铜镜前,用髮带将头髮高高梳了个髻,待洗好了脸,才发觉时辰已然不早,他也不往膳房那边拿早饭了,急慌慌地就往书斋那边儿跑去。 等他跑到书斋,正赶上白管事点名儿,他自知来晚了,赶忙寻了个空儿,插进了队里。小六见他来了,又正巧站在他前边儿,回首就朝颜子俊吐了个舌头。 等白卯交代好各人的差事,大伙儿应声散了,才将颜子俊一人留了下来。 「哎呀,我说俊哥儿,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颜子俊一愣,不解道:「白管事,无人差我到别处当差,我自然还该在您手下干活,您这话说的,子俊倒是不明白了。」 白管事讪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哥儿现在在主君跟前儿贴身伺候,自不用再来我这儿干这些粗活,大管家一早就知会我了,怎么?这事儿你还不知道呢?」 颜子俊摇了摇头。 白管事见他着实不知此事,又道:「那估么是贾龙事忙,一时没顾上告诉你,不过稍后当有人过来,专门给你说。」 这白卯因还有别的事,只应付了颜子俊几句就要走,颜子俊忙将他一把拉住,问道:「白管事,我若不在此处当差,贾管家会差我上哪儿去?」 白卯尬笑的两声,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哥儿若不放心,可自去问贾龙。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我看这个意思,估计以后该不会让你干啥了。哥儿日后可在园中四处闲逛,我这里你也可常来,我看你和小六不错,你们就个伴儿,也挺好的。」 说完,白卯将自己的一片衣角从颜子俊手里拉开,将呆愣的颜子俊一人留在原地,自顾自地忙别的事情去了。 颜子俊在原处呆愣了半晌,直到小六过来,在他肩上勐拍了个巴掌,才让他晃过神来。 「哥,我出来进去好半天了,你怎么还在这愣着?」 小六方才那一下给颜子俊吓得够呛,他往小六身上回了一拳,道:「可吓了我一跳,你这会儿没事了?还是见我在呢,又跑出来躲懒?」 「我可没偷懒,」小六忙摆了摆手,说道,「不过我是看见你了,才跑了出来。哥,听说你以后不跟我在一块儿了?」 「嗯,我方才听管事的说了,好像是这个意思。」 小六一听说颜子俊今后不在书斋当差了,心情一下子就跌到了谷底,他垮着脸,连总是上扬着的唇角都耷拉了下来,见着脚底下的石头子碍事,一脚就给踢了八丈远。 颜子俊知他不愿自己离开,忙道:「我便不在这儿了,以后也能时常来寻你玩,你莫可莫要难受坏了,背地里偷着掉金豆。」说完,他忙在小六发顶上摸了摸,算是安慰。 「哥,你究竟是和主君怎么了?他怎么就突然免了你的差事?」小六的眼神里不乏担忧之色。 颜子俊下唇一抿,忙将手抽了回来,他将身体背了过去,对于小六的疑问,他实在不知该怎样回答。 他俩僵持了许久,还是小六蹦了过去,执起了颜子俊的双手,神色郑重地承诺着:「哥,甭管怎么着,你都是我哥!若是有人为难你,别管是谁,我肯定向着你,护着你!」 小六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其实关于颜子俊的一干闲话,他已然听到了不少。他先前忍着不问,只是他相信颜子俊的为人,且不想让他再为这些闲言碎语难受。在他单纯的心思里,他只想让颜子俊每日都能轻松度日,展颜欢笑。 第65页 颜子俊在小六头上敲了一记,笑道:「你管好自己就是了,我还不要你护着。咱们赶快进屋说话,看你这手冻的。」颜子俊攥住小六冻的通红的双手,往手心里勐呵热气,「索性我无事可做,咱们今儿还在一块儿干活,你看可好?」 小六见有人陪着自己了,自然高兴,忙点着头,迎着颜子俊进到了屋子里头。 纵颜子俊手脚麻利,他与小六还是忙到了下午。 二人一闲下来,小六就往褚九殷的书柜里翻话本看,颜子俊则寻了一本《剑南诗稿》,随手找了个蒲团,又给自己小壶里沏了好茶,只盘着腿席地而坐,边翻书看,边往壶嘴儿里嘬茶喝。 小六不说话,他挨着颜子俊坐着,也捧着书,看的津津有味。只是他手里的不是什么正经书,不过是将当下时兴的坊间故事编缀起来,再参杂些民俗图画,籍成了薄薄的小册子,他一目十行的,不多时就熘完了,等看完一册,便拿着书册,再往架子上找没看过的。 颜子俊知小六又去寻书,便任他去了。不过一会儿,只听书架后面「啪嗒」响了一声,似有什么从架子上掉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小六哑着嗓子「啊」了一声。 颜子俊微一侧头,问道:「出什么事儿了?这么大的动静。」 小六忙将地上洒落的书册拾了起来,一边往里头硬插,一边红着脸回道:「没,没事!子俊哥哥,是有本儿书掉了。我,我赶紧捡了就是。」 他说的磕磕巴巴,颜子俊一听这语气就觉出不对来,他将手里的书一合,起身就往书架子后面去寻小六。 「我说你干什么呢?怎么这么……」 颜子俊话未说完,小六不知他突然过来,心里一发虚,手上就更笨了,一个不小心,连带着紧挨着的那几本,被他勐的一抽,噼里啪啦的都掉在了地上。 「我料多大的事?不过就是掉了几本书在地上,怎么就跟做贼似的,给你吓成这样。」 颜子俊轻哂了几声,忙弯下身来,帮小六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不是,不是……你别看这些……」 「什么叫我别看这些,」颜子俊不理小六说话语无伦次,仍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拾起来的书本,他只看了封面一眼,就险些将这些东西又扔回了地上。 颜子俊的脸,一下子比小六的还红,那双鹿眼因为羞恼,漾起了盈盈的波光。他看着小六,嗔骂了起来:「好你个小六,竟不学好。藏了这些腌臜的画册在主人的书房里,若是被人看到,你还活不活了?」 小六一跺脚,觉着自己可委屈,忙将手里的那本名为《品花宝鑑》的书给颜子俊翻了一遍。 「哥,你可要冤死我了,这书可不是我放的,我便是看这个,也仅看那些画着男女相好的,可不看这俩男的口口口的,实在难看死了!」 颜子俊一把将小六手里的书夺了过来,这不看不要紧,只随手翻到一页,竟把颜子俊唬的快背过气去。 只见那张图里画的,竟是在一张挂着帐子的床榻之上,两名男子半隐在床帐之后,俩人唇齿相接,极动情拥吻在一处,连那极煽情的部分,都画了个清楚明白,若叫那些卫道者看了去,简直要大唿败坏礼教,不成体统。 颜子俊脸涨的通红,心跳的也跟打鼓似的,他将书本一合,将其余的与这本一一摞好,又一齐塞回了原处。 他拍了拍手,感觉连气都快喘不匀了,又听小六在一旁嘀咕:「哥,你怎么还害羞了?」 颜子俊俊脸绯红,使劲儿白愣了小六一眼。 能不害羞吗? 这图画里讲的事儿,有半数都是褚九殷对他做过的,甚至他与自己缠绵的那三个昼夜里,褚九殷说的,做的,有些比那些画里描述的还要下作。 实在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褚九殷,你可要好好敬告神佛,莫要有朝一日,栽到我的手里才好! 颜子俊心里考量着褚九殷栽到自己手里的可能性,想着想着,更愈发的恼羞,再开口也没了好气儿:「你是不看这个,可你看的那些,也比这个强不上多少!当心别让我逮着,告诉你爷爷去!」 小六忙不迭地喊冤,说着就又跟颜子俊跟前打诨插科去了。 —— 自那日事后,颜子俊嘱咐小六,对之前所见之物,对外定要绝口不提,只装作一概不知才好。 小六醒的颜子俊是为自己考虑,忙点头应下。 两人又如此度过了几日,见也无人问及春口图一事,便以为是有人无意间放错的,索性也不再管他,只当他们也从未见过那些东西,眼不见为净算了。 这日,小六下了值,一早就去膳房找他爷爷去了。 颜子俊因近日相中了一本法贴,觉着书中字迹恣意洒脱,十分耐看,又见书底的落款仍是那个「重阳子」,便对此人更加好奇起来,连小六邀他一同去陆春林那吃糖蒸酥酪,也顾不上去了。 眼见天边红霞消退,暮色瀰漫,当值的下人们也早已散去,各自寻了地方,吃酒用饭去了。 颜子俊则与众人不同,是宁肯不回去吃饭,也不愿早一刻回凤吟台。 他能拖一时是一时,又见此时万籁静寂,无人打扰,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俱是现成,便往羊毛毡子上重新铺了张白纸,又在砚台里兑了些茶水,研好了墨,取了一支狼毫,便对着手里的帖子,临摹了起来。 第66页 他临得极用心,连肚子「咕噜」叫了几回,也全不在意,待砚台里的墨兑了几次水,墨色已经淡了,他才将写好的那副字从桌上挑起,映着烛火,对着纸面上吹气。 「时候不早了,可得快些干啊!」颜子俊一边嘟囔着,一边鼓着腮帮子唿唿吐气。 「天都黑了,你不回凤吟台,连饭也不好好吃,原来竟是跑这里鬼画符来了!」 这一声低吼,可把颜子俊吓坏了,他勐然转身,见来人着了一身墨色衣衫,高大的身形隐在暗处,轮廓都显得不太真切,只那双漆黑的细长凤目在烛火下分外生动,冷酷地紧锁在自己身上,还似有若无地闪动着碧色的瞳光。 「我,我……」 「我什么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还不交与我看看?」 颜子俊听褚九殷口气甚恶,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腰撞到桌沿,才止住了步子。 「你还躲我,找死是不?」 颜子俊身体向后仰着,吓得连连摇头,他见褚九殷向他又逼近了一步,忙将手攥着纸的手背到了身后。 不过说他了几句,这人就摆出一副委屈受气的模样,甚至要落下泪来,实在是可恨的很! 褚九殷被激的心烦意乱,也不听颜子俊解释,直接就将人扑倒在了案子上。 第 33 章 褚九殷也不下蛮力,一双铁腕将颜子俊牢牢按住,又略一使劲儿,就将他转过身来。 他一把夺过颜子俊捏在手里的纸,只当他在画什么符诅咒自己,气恨同时,便将那纸团儿奋力一抖。 「刺啦——」,宣纸碎裂,犹如裂帛之声。 那团未干透的墨迹,终究还是被撕成了两段儿。 「我最恨做事偷偷摸摸,你竟敢在我面前藏东西……」褚九殷恶声恶气地呵斥着颜子俊,余光向手上一瞟,当即愣住,随后止住了骂声。 过了半晌,他将手下捏着的颜子俊松开,将信将疑地问道:「这个,你写的?」 颜子俊喘着粗气,侧过身子,沖他点了点头。 褚九殷提着颜子俊的衣领,将他从桌案上拉了起来,「狗爬的两下子,歪歪扭扭的,勉强像个字。」他说话缺德的厉害,只是在看到颜子俊临写的竟是自己的墨迹时,还是免不了骄傲。 颜子俊在他身旁整理着被扯的七扭八歪的衣衫,褚九殷却坐在了桌案旁,冲着案上的一角,努了努嘴。 「啊?」颜子俊不解何意,只睁大了眼睛望向褚九殷。 褚九殷白了他一眼,道:「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杵着根棍儿似的,还不赶紧研墨?」 「哦。」颜子俊一手将袖口拎起,另一手赶紧取了墨条儿,给他研起了墨。 褚九殷就着颜子俊方才用的那支笔,蘸了点墨汁子,将那裂成了两段儿,皱了吧唧的碎纸铺展,就在上边圈点了起来。 「这里,笔锋虽险,但笔画穿插的不对。还有这里,结构也太散了些,没学到行文者骨气劲峭,法度森严的精髓……」 他神情虽然严肃,却难得和颜子俊这样心平气和说话,且他说的这些,直白的将颜子俊学书时,笔法上的缺点和谬误一一点出,颜子俊虽不愿与他相处,此刻听他嗓音温润低沉,句句都似在对自己谆谆教导,便又不是那么厌烦了。 褚九殷在灯下与他指点了许久,见颜子俊虽未置一词,听的却格外认真,且他每每说到紧要处,都附和着点头,似是对他的观点表示贊同。 褚九殷将笔一掷,嘆道:「你还算受教,不枉我方才点拨你半天。」 颜子俊小声回道:「我见那帖上的字写的极妙,心里喜欢,便忘了回去吃饭,在这涂抹半天,实在是东施效颦,让你见笑了。」 他态度谦卑,引得褚九殷在语气上也缓和了不少,「有几笔写的还算不错,你也莫要妄自菲薄。我且问你,学书几年了?」 颜子俊老实回道:「早先父母在时,家境富足,曾跟着哥哥上过学堂,小时候我跟着他练过几年字,勉强算是有些基础吧。」 「只练过几年,便能写成这样,已算不了,」褚九殷抬头瞅了他一眼,又道,「若你日后想学,也不用求人,我得空教你些便是。」 此言一出,二人不知为何,脸上竟都有些发烫。 颜子俊忙将头垂的更低,褚九殷也觉出不妥,觉得这话说的过于亲密了。 且不说颜子俊如何看他,便是他自己,也对眼前之人旧怨难消。且颜子俊日常言行,也不得他喜欢,他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和他搅和在了一起,他俩虽近日亲近了许多,却也谈不上有什么情分。 「方才那话,说的确实是僭越了。」褚九殷心中暗嘆,转而又在心里骂道,「这事儿谁也不怨,要怨还得怨那不要脸的朱天罡!」 为掩饰尴尬,褚九殷又让颜子俊重新铺了纸,他提笔便在纸上书了一副字,颜子俊侧立在他身畔,看褚九殷挥毫落墨,恣意洒脱,直把他眼睛都看直了。 若非这夜叉喜怒无常,不能当正常人揣度,颜子俊恨不能当场给他鼓起掌来。 褚九殷信手执笔,一挥而就,再观纸上墨迹,其形其色,浓淡枯湿,辗转断连,平正中藏险绝,规矩里见飘逸,粗细藏露变化无穷,洋洋洒洒,气象万千。 颜子俊眼睛一亮,贊道:「真是好字!」 第67页 褚九殷面色微润,将笔往笔架上一撂,道:「这算什么?不过是临时起意,写着玩的,你若喜欢,自己留着便是。」 他甫一说完,颜子俊果真走上前去,将那副字小心捧起,对着上面湿润的墨迹,又开始鼓掌腮帮子可劲儿吹了一阵,直到全干透了,才角对着角,小心地叠了个平整,放进了自己随身带的小布包里。 等一切整理妥当,颜子俊似又想起什么,问道:「你的笔迹,为何与那位『重阳子』先生如此相似?」 不等褚九殷回答,颜子俊往自己脑袋上勐拍了一下,似醒悟道:「我也是煳涂,那帖子本就是你的藏本,你既收了这个,必是因为喜欢,笔墨自然也是跟着里边儿学的。」 褚九殷微微一笑,说道:「这回算你说对了!」 「那也不对,若只跟着帖子上学,无人亲自指导,怕也到不了这等乱真的程度,难道就你天资高绝,竟可以无师自通?」 两人在这书室久了,颜子俊渐渐放下了防备,说话也不似平时拘谨,等话已出口,又觉出不妥来,他怕褚九殷生气,小心抬头,看了几眼他面上的表情,见与方才无异,才稍稍放下心来。 褚九殷也不恼,仍挑眉笑道:「也不是我天分多高,而是这位『重阳子』先生与我乃是忘年交,他偶尔巡来此处,总要与我谈诗论道几日,我这手字,就是他教的。」 颜子俊更兴奋了,连脸蛋都红扑扑的,他激动问道:「真哒!那等他下次来,可不可以让我也见见他?」 「这个……也不是不可以……」 「公子,这位先生长什么样儿?」 长什么样儿? 自然是仪表堂堂的不着边儿,风度翩翩的吓死你! 「呃,这叫我如何形容?左不过是个又瘦又小,长着羊鬚鬍子的干巴小老头儿吧!」 颜子俊摇头却道:「我在书上读过他的批註,如今又见着他的字,此人便是位老者,也当是副眉清目朗,仙风道骨的长相。」 「啊,你说的不错,确实是位慈悲济世的老仙师。」褚九殷咂嘴说道,「咱们先不说他,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不吃饭了?」 褚九殷傍晚回来,谁都没来得及见,就直奔凤吟台而去。等到了地方,却连颜子俊鬼影子都没看见。他问了一圈儿人,皆言不知颜子俊的去向,褚九殷一着恼,就自己跑了出来,准备亲自逮人回去。 莫说这小兔崽子没吃饭,老子饿了一路,到现在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呢! 「我先不吃了,已经饿过劲儿了。」 正因为饿过劲儿了,颜子俊才不着急,他想着等一会儿回去,绕道去膳房一趟,陆春林肯定给他留着糖蒸酥酪呢,等他去了,自去灶上取了吃便是。 「照你方才教的,我再写两笔试试,估计能比之前的好些。」 褚九殷气的胃里直冒酸水,可面上却不好发作,只强忍着说道:「得得,让你再写两笔,等划拉完了,赶紧随我回去!」 颜子俊再不理他,只自顾自地铺纸研墨,对着帖子,认真地摹写了起来。 「这位老先生字写的真好,这几处写的,高华庄重,法度严谨,局部险劲而整体端庄,无一处紊乱,无一笔松塌,若写到人家这个地步,普通人就是下十年的功夫,怕也不能够呢。」 颜子俊只顾着自言自语,似全把阴着脸的褚九殷忘在了脑后。到了最后,褚九殷实在坐不住了,提步上前,一把就给颜子俊手里的笔夺了。 「好啊,你可懂的不少,在我面前一味装愚守拙,就想着煳弄我呢,是不?」褚九殷像揪小兔子似的,将颜子俊抓在怀里。 起初他只想抓人便走,不想等俩人挨得近了,又觉着颜子俊的长髮清香,他将人揽在怀中,捋着颜子俊的髮丝,细细地辨闻起来。 「这是什么味道?」褚九殷嗓音低哑,向着对方问道。 颜子俊矮了他一头,发顶正冲着对方鼻翼下面,他不知褚九殷何意,只好小心回答:「没什么,早上刚洗了头髮,也不讲究什么,就是用了点皂角,兑着热水洗的。」 「对,就是这个味道,」褚九殷使劲吸了口气,此处省略若干字,「说不出怎么的,我就喜欢这个味道……你身上真好闻……」 他嗅的痴迷,全不顾颜子俊已经羞红了脸,便是如此轻薄,此处省略一万字,哈哈。 颜子俊挣扎许久,始终不得解脱,省略若干字,急的他大叫起来:「褚九殷,你个疯子,赶紧放了我!……」 褚九殷对他的反抗全不理睬,手上到处点火作恶,唇舌上也不闲着,他神志迷乱,在颜子俊的颊上,颈上胡乱亲吻了一阵,又被那两片粉润的嘴唇吸引,着迷地贴了上去。 「褚九殷,你,唔……」 正巧他此时张口,褚九殷才不与他讲理,只将自己的灵舌趁机滑进了颜子俊口中,不住地吮吸着那点点的甜蜜滋味,两人唇舌勾勾缠缠,直让颜子俊脸涨的通红,险些就要喘不过气来。 「疼!啊啊啊啊——」 颜子俊被吮的头晕目眩,直到后颈上传来一阵刺痛,才忍不住大叫起来。 他忍了许久,一味对褚九殷包羞忍耻,却换来对方的变本加厉,这会儿又此处省略若干字。 颜子俊再是能忍,此刻也受不住了,想起褚九殷一向任性妄为,全无羞耻之心,也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只想着他自己此处省略若干字,便自觉悽惶无助起来,眼眶一酸,眼泪就泛了上来。 第68页 此处省略若干字,他咬着下唇,小声的抽咽着,一声声无言的啜泣,似含了无尽的痛苦委屈,硬逼着褚九殷狂乱的神志短暂地恢復了清明。 他抹了把脸,见颜子俊被自己压在地上,衣衫不整,鬓髮散乱,他忙将人重新抱回怀里,向他面上一看,那粉面上早已被自己弄湿了一片,连鼻头都哭红了,实在是说不出的委屈可怜。 「我,方才……」褚九殷不知如何开口解释自己的失态,他不敢看颜子俊脖子上的血迹,只帮他将身上的衣服穿好,就夺门跑了出去。 颜子俊顶着一头乱髮,在地上呆坐了许久,好半天才找回些许神志。他呆滞地将一只手向颈后摸去,叠着之前的那道疤,又摸着一个深入肌理的齿痕。 他摊掌一看,果然是被那禽口口出了血! 望着掌心的这片殷红,颜子俊的脑子一阵刺痛,模煳的记忆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后山!后山的草堂! 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那日朱天罡离去后,在后山草堂里袭击他的人,正是褚九殷! 第 34 章 幽暗的寝室里,隐隐透出昏黄的亮光,檀木的几案上,红烛摇曳,将两枚纠缠的人影,投映在了晦暗的窗格纸上。 「……褚九殷,此处省略若干字……」 此处省略一个自然段。 自那日俩人在书斋相遇,褚九殷便不再出现在凤吟台。颜子俊夜夜独寝,却再无一日好眠,他总觉着不踏实,如此浑噩地度了几日,竟连门也不敢出。 好容易以为风波过去,不想褚九殷今夜竟带着满身酒气而来,一见面,话也不说,就将颜子俊按在桌子欺负起来。 「都是你的错!」褚九殷将颜子俊身上的衣服撕的凌乱不堪,他趴在颜子俊的身上,口齿不清地说道,「是你不好……你先勾引了我师哥,然后又用同样的法子对付我,嗯?我说的对不对?」 他喝醉了酒,手上也不大控制的住力气,他将颜子俊长发薅起,强迫他回视力着自己。 颜子俊瞪着自己哭红的双眼,哽咽着说道:「我没有,没有勾引任何人,你莫要污衊我!」 「你再敢顶嘴试试?」胡九殷气急败坏,一手紧紧扼住颜子俊的脖子,「你小时候就是个谬种,长大了也不成个好!我错就错在,将你这个祸害留在了身边,将我的心思搅和的一团乱!如今功也练不好,道也修不成,你还说不是你的错?」 褚九殷直勾勾地盯着身下人,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嘆息,好似是在为自己这几日的混乱而喟嘆。然后,他粗暴地将人拎了起来,一步步地向着描金嵌玉的床榻走去。 颜子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死命在褚九殷的手里踢打了起来,「你这个疯子,放开我……」 褚九殷走到床前,此处省略若干字,又嫌他这样挣扎折腾碍事,索性召出了捆仙绳,将他的此处省略若干字头上。 颜子俊双手被缚,此处省略若干字,他已口口到了极致,面颊甚至耳根都红透了,一双漆黑的鹿眼里,布满了口口与恐惧,像是被野兽扼住咽喉的猎物。 「褚九殷,你这个禽兽,放开我!」颜子俊厉吼道,「我便是曾经对不起你,你直接杀了我便是,何苦这样口口我?!」 褚九殷将他的脸掰正,似在欣赏他这副狼狈的面容,「我杀你做甚?我说了,你的精口于我有用,我便学了那朱天罡,每日将你肚子里的那些吸食干净,也算你将功补过了。」 颜子俊听完,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 褚九殷俯身,将颜子俊此处省略若干字,他贴在对方的面上,肆意品尝了那饱满绵软的唇,又将自己的长舌滑入,与那舌尖的软肉追逐纠缠,等颜子俊唿吸愈发苦难,连反抗的声音都微弱到细不可闻,他才将人整个翻转了过去。 「你真的好香,」褚九殷眯着眼,此处省略若干字,「你每次离我近了,此处省略若干字」他嗅着那令他着迷的味道,倏忽间就张开了口口,此处省略若干字。 「不要,啊啊啊啊——」颜子俊的惨叫声迴荡在了整个寝室内,他颈上的伤口刚刚癒合,却又让此处省略若干字。 颜子俊的身子已经因为恐惧而瑟缩成了一团,此处省略若干字,更是让他恐惧不已。 「褚九殷,你答应过我,你不碰我的,你上次说过,你不会做到最后!」他瞪大了眼睛,头脑里忽然想到那日褚九殷对他的承诺,便将这句话当做救命稻草一般,冲着褚九殷狂喊起来。 褚九殷将身体坐起,忽而戏嚯地说道:「唔,我貌似是说过这话!」 「那你就放了我,莫要做让你我都后悔的事!」颜子俊勉强将自己混乱的神志收敛到一处,叫嚷道,「且你曾说过,修道之人若是保持童身,于修行之路上可事半功倍,你若为了我这个不值得的人,破了身子,岂不是前功尽弃,自坏长城?」 褚九殷却此处省略若干字(大蛇垃圾)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说的不错,可我不想忍了!我便是为你坏了身子,也能从你身上找补回不少精口,咱俩算是扯平了!修行之途,艰难异常,非一日之功可成。我便再是汲汲以求,等到修成正果,也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不如得快乐时且快乐,勉强收了你做我身边人。」 颜子俊被褚九殷掐着骨盆,他拼了命才得以挣脱,还未向前膝行几步,就被褚九殷攥住脚踝,又给他一把拉了回来。 第69页 「小傻子,这床上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你还想逃到哪儿去?」 颜子俊本着最后一点儿希望,对褚九殷说道:「你本深恨于我,待你清醒了,见占了我的身子,就该后悔了。你不是说,还要寻着你命定之人,才肯尝这人间至乐吗?」 「我那娘子还不知在哪儿呢,既是如此,便先拿你充数!」褚九殷将颜子俊此处省略若干字,「休要再对我花言巧语,我可不吃你那套!」 此处省略若干字心好累,这具身体修长匀称,薄削的肌理却不显单薄,像一块无暇的美玉一般,无法不让褚九殷痴迷。 颜子俊此处省略若干字,他在一片混乱中,仿佛听见了自己灵魂破裂的声音。 褚九殷则不管他痛苦与否,只顾仰着头,此处省略若干字。他的眼瞳也从乌黑彻底变成了碧色,散发着碧绿的光芒,直勾勾地盯在颜子俊的脸上。 此处省略若干自然段。 「此处省略若干字!宝贝儿,我改主意了,我以后不只要你的口元,此处略若干字,你说好不好?」 他口口着说完,那条灵舌不知被他如何变化,在他口中忽而化成了一条肉线,此处省略若干字。 不过片刻,此处省略若干字,就被褚九殷尽数吞进了肚子里。 再看颜子俊,此时已是面若白纸,此处省略若干字,但见到褚九殷竟现出这等非人的异象,还是吓得他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褚九殷,你这个怪物!放开我,我要杀了你!」 褚九殷将三寸长的血舌吐出,像毒蛇的信子般,灵活地在唇上舔了一口,他低笑着说道:「好啊,若你真有这个本是,尽可以将我的命拿去!」 颜子俊已经痛到了那木,流过泪的眼睛已如枯井,只剩下一片干涸。 近千年的孤独和对此处省略若干字,而褚九殷则沉沦在这场夹杂着报復与快意的口口里,亦无法自拔。 —— 褚九殷自那日省略凤吟台后,颜子俊便发起了高热。 在此停留的两日,让褚九殷本来就差的脾气,在这两日里更是差到离谱,一股邪火四处乱发,吓得凤吟台的侍从们恨不得将心揪到嗓子眼儿。 「公子。」身后是一个毕恭毕敬的声音。 「说!」 「颜子俊他醒了。」贾龙跟在褚九殷身后,连唿吸都在拿捏着分寸,他清楚褚九殷正在火头儿上,他可不想在这会儿再刺激到他。 褚九殷得此消息,快步就向着寝室方向走去。 他推开门,见房间内三脚的金兽香炉里,正飘散着裊裊的轻烟,刚用过药的汤碗,此刻正摆放在桌案上,还隐隐地向着四周散发着热气。 「你既醒了,怎么还躺着?」褚九殷见床帐并未勾起,仍在床边垂坠着,里面躺着的人也毫无声息,不免有些不悦。 他坐到床边,将一条腿翘起,故作轻松道:「那一晚,是我的不是,我心情不好,喝多了酒……」 床上仍一点动静都没有,帐子内外,安静的连唿吸声都几可听见。 褚九殷觉出不对,他勐一转身,将身后的床帐子一下子扯了下来,而眼前所看到的景象,竟让他惊的险些栽倒在地上。 「你,你,你!……」 褚九殷连说了三个「你」,就再也吐露不出半个字,他立马从地上弹起,抱紧颜子俊的双腿就往高处举。 这个天杀的大谬种!诚心想吓死他不成! 不就是和你春宵了一度嘛,至于这么想不开,非得上吊寻死啊?! 第 35 章 「你到底吃不吃?」 褚九殷手里举着汤勺,在颜子俊的嘴边杵了半天,人家却只将脸转向墙内,连看都不看一眼。 「得,这又耍上脾气了!」将勺子往汤碗里一掷,褚九殷端着碗,一屁股坐进了床边的椅子里。 他并不曾受过这样的气,只是颜子俊这回躲在床帐里,险些用腰带把自己给吊死的事, 还是让他受了些刺激,这才将自己的暴脾气收敛了不少。 「你不吃是吧?行,你不吃我吃!」 褚九殷从椅子上挪到床沿上,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儿的糖蒸酥酪就吃了起来,为惹颜子俊不快,还故意吸熘出声儿,一勺勺地往自己嘴里送。 等这一碗都吃完了,他见颜子俊还是惨白着脸,坐在床上无动于衷,不免有些生气,再张口时,说话也不中听起来:「你落了帐子,躲在床里上吊,差一点儿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又给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现在也甭想饿个一死了之!」 颜子俊面冲着墙,又将身体往里靠了靠,这回嫌恶地连眼睛都阖上了。 「颜子俊,我活了这大把岁数,从没给谁服过软!我已经给你道了歉疚,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想怎么样?」褚九殷自认为已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而颜子俊现在对他这个态度,让他觉着自己才是委屈的那个。 颜子俊这回也不再沉默,而是转过头,用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的怨毒目光,死咬着下唇,怒瞪着褚九殷。 见好容易得了点回应,褚九殷心里竟意外觉着好受了些,口气也和缓了不少:「是我不对,那晚确实不该那样粗暴待你……」 想起次日早上,颜子俊身下的床单上的斑斑血迹,还有他发起高热时,憔悴面容上的那两片青白干裂的唇瓣,这两幅画面交替出现在了褚九殷的脑海里,让他难得地心虚起来。 第70页 那处可是撕口的不轻,出了不少血,还有那小嘴唇儿之前是如何娇滴滴,软乎乎,褚九殷可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好歹是他的第一次,自己这样做……确实是过分了些…… 只是褚九殷并不肯将心事告知于人,又强做解释道:「我只是自觉不该那样粗暴对你,并不是说我和你亲热不对!我想这事我并不讨厌,你日后定也会喜欢的很,咱们日后还少不得做……」 颜子俊本来还就恨的哆嗦,褚九殷这话一出,竟给他气笑了,偏那傻的还不知何意,见他脸上终于露了笑意,就上赶着凑近了些,不想没等来颜子俊半句温言软语,而是拿脸接了一道迅如电光的嘴巴子。 这一个脆的,在这间寝室里盪起了一阵嗡嗡的迴响,褚九殷捂着脸,斜趴在了床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颜子俊,他指下只觉得火辣辣一片,再拿手往脸上抚去,只摸着五道红通通的血凛子。 「你个混帐东西!你,你竟敢打我?!」 褚九殷顿觉火起,他从床上跳了下来,见颜子俊仍不知死活地拿眼瞪他,就更觉火大,他将一只大手高高扬起,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后还是咬着牙,将高举的手又落了回去。 褚九殷袍袖一挥:「算了!老子不和你这个病歪歪的娘们一般见识!」 从来都是他打得别人满地找牙,不想今日竟挨了这个软了吧唧的小男人一嘴巴子,褚九殷虽下不了手反击,却还是觉着恼火,一气之下,竟绕了桌子一大圈,随后又似想起了什么,将方才差人送来的食盒一把揭了,冲着颜子俊命令道:「你给我把糖蒸酥酪吃了,我便不与你计较,否则……」 颜子俊坐在床上,冷笑道:「哪里还有那个,方才你不自己吃了个干净?」 褚九殷一拍桌子,骂道:「睁开你个狗眼看看,这盒子里的是啥?」 颜子俊往桌上斜瞅了一眼,见那盒子里除了各色糕点果品,果然还有一碗现成的,看上去热气腾腾的糖蒸酥酪。 「告诉你,不当着我的面,把这里面的东西全吃干净了,我跟你就不算完!」褚九殷咬牙威胁着。 颜子俊冷嗤一声,动也不动,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若是再降不住他,岂不没了天理? 褚九殷如是想着,便大踏步地跑到床前,一手将颜子俊身上的被子掀了,他拿了件外袍将人一裹,打横就抱着颜子俊坐到了桌前。 「褚九殷,你这个畜牲,你做什么?」 褚九殷将挣动不止的颜子俊摁在圆凳上,紧贴着他耳边,小声暧昧道:「你再敢不听话,这些也不用吃了,我自有好东西叫你吃个饱!」 颜子俊因气愤而染上病态红晕的面颊,一下子又变得煞白。 褚九殷见他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便吐出长舌,在颜子俊的侧颈上舔了一口,邪笑道:「想起来是什么宝贝了吧?想起来了就赶紧吃饭,否则我便再不顾别的,压你在这屋子里口上个三天三夜,也不是不能够!」 颜子俊强将涌上的眼泪又咽了回去,他强逼着自己将腰身挺直,一手执起勺子,蒯了一勺前一阵子还心心念念的好吃的,这会儿跟咽毒药一样,一口口填进了嘴里。 甭管是威逼还是恐吓,总算是唬的他将东西吃了,褚九殷长舒了口气,唇角也不知不觉地扬了上去。 —— 「子俊哥哥,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今日差事已毕,小六将书室里的东西归置好,正准备穿上裘衣回去,不想连着数日未见,颜子俊却赶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从他在门外站定,小六打老远见着他,就察觉出他脸色不好,他忙止住手里的动作,几步奔出门外,将颜子俊让进了屋里。 「哥,你怎么了?」小六让颜子俊先在窗前的矮榻上坐下,转身去给他倒了热水,让他在手里焐着。 此时天色已晚,屋里炉膛的火早就被小六灭了,除了案上的如豆烛火,再不见半点火星,实在是冷的很。小六见颜子俊呆坐半晌,怕他冻着,便将自己身上的裘衣又脱了下来,给他盖在腿上保暖,他自己则坐在脚踏上,满眼忧色地盯着颜子俊的侧颜。 「哥,你干什么去?」 颜子俊忽地挺身站了起来,径直就往书架后头走去。 小六不放心,也跟着颜子俊绕到了书架后头,等他看出颜子俊要做什么,先是一愣,然后马上扑了过去,跟颜子俊抢起了他手里的东西。 「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吗?」 颜子俊眼睛睁的老大,眸子里的水气蓄满了,就再不受控制地夺出了眼眶,那一张俊脸,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憋的通红,手里的书册被他撕的稀碎,只是仍被他颤抖的双手紧攥着,像是泄愤一般。 小六从未见过颜子俊这样失态,他慌了神儿,不知如何待这样的颜子俊才好,最后只得用双手抓住颜子俊的双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让他混乱的心神先平復下来。 等颜子俊稍好了些,小六才敢放他站在一旁,他自己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纸简单的拼凑了下,才知道他方才撕的是什么书。 小六抬首,小声问道:「先前咱们不是说好了,只当是没见过这些春宫图,你今日是怎么了,对着这些发老大的火儿?」 颜子俊心中气苦不已,方才的那些图册,只被他粗略翻了几眼,便见里面有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被人用硃砂圈了「重点」,且那「一招一式」,皆与褚九殷用在自己身上的如出一辙。 第71页 原来,原来,那妖孽早就生了这样龌龊的心思! 是自己太大意了! 原以为褚九殷深恨自己,他能与自己有肌肤之亲,不过是出于意外,他必不会动了同朱天罡同样的念头,用这等下作的手段羞辱报復自己,不想还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妖邪就是妖邪,岂能同人等同视之? 颜子俊将拳头紧握,指甲被他狠掐进掌心里,隐隐渗出了血迹。 他恨自己无用,他也第一次感受到,在强权之下,自己孤身一人,是如何的弱小与无助! 可是,便是一早就警醒着,又能怎样? 他不过一介凡人,如何斗的过法力高强的褚九殷,纵使他心思活络,谨小慎微的想要保全自己,也不过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还是要落到褚九殷的手里,任他随意发泄,予取予求。 这些不得已,让颜子俊的泪涌得更凶,不断从面颊上簌簌滑落,若非小六在一旁守着,将他一条胳膊揽过,从后面一步步又给他扶回前厅坐下,以他眼下情志软弱,非得滑坐在地上不可。 等颜子俊在蒲团上坐定,才勉强将自己的神志找回了些许,想起自己失魂落魄前来,又做出这样匪夷所思之事,必是将眼前的少年吓着了,这才忙将眼泪擦拭干净,歉疚地看向小六。 他并未开口说什么,反而是小六先揉了揉发红的眼眶,笑着先道:「这些破书也不知是哪个丧天良放的,其实早就该扯个稀巴烂了,哥你方才做的对!」 颜子俊瞳光微颤,低声问道:「小六,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这样做?」 小六将嘴角扯的老大,使劲摇了摇头。 颜子俊鼻子发酸,他将小六的头揽在自己怀里,才发觉眼前的少年竟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长高了不少,已隐隐有了几分青年人的长相了。 颜子俊颤声道:「小六,这园子里的人,若是日后都瞧不上我了,你会不会也看不起我?」 小六听他这话,极为不满,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颜子俊,说道:「就是谁都看不起你,我也不会看不起你,你也不该看不起你自己!」 「为何?」 「因为你是个好人,你没做错什么,就不该轻视自己!」 「那我……」 小六将颜子俊一只手掌握住,用指腹在他掌心摩挲着,「不管你被人,被人如何了,你都是我哥,我不会瞧不起你,也不会放任你受人欺负不管的,我……」 颜子俊忙将他嘴捂住,不许他继续说下去。 小六知他不愿回凤吟台,便给炉子里重新生了火,又将壶里的热水全倒了,给颜子俊绞了帕子擦脸,直到让颜子俊身心都舒畅了些,才拿出白日里剩下的糕点,分了一半给颜子俊吃。 「哥,你要是不想走,我便留在这里陪你围炉夜话,你看好不好?」 小六这样乖巧贴心,让颜子俊心里十分受用,但想起一会儿角门就该下钥了,他若不走,小六便也要陪他在这里熬上一宿,心里又不忍起来,遂起身忙道:「这样不好,你还是赶紧家去,你爷爷还等你呢!」 小六将手里的那点儿糕一口吞了,拍了拍手,道:「不怕的,我晚上不回去,爷爷必要上这儿来打听,他知我和你在一起,必是放心的。」 颜子俊其实很怕回凤吟台。 想到那个畜牲见他好了,这几日就又强逼着他做那些下流事,他就难受的恨不能将腔子的心吐出来。 「褚九殷今夜出门访友,估么是不会再回凤吟台纠缠了。」 颜子俊如是想着,若能和小六今夜在这书巢里守上一夜,俩人说笑一会儿,就再没什么能比这更好的了。 他本就不愿回去,加之小六一再安慰,才慢慢地放下了顾虑,看向小六时,面上也稍带出了些喜色。 小六将炉子里的火稍的极旺,又给颜子俊沏了好茶,俩人并坐在矮榻上,将各自的裘衣皮氅裹在身上,也不觉着冷,他俩畅谈许久,直到了三更天才觉出睏倦,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半靠在矮榻上,打起了盹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六只觉着自己睡得正香,忽而隐约听见房门开了,他强迫自己微一睁眼,就见一高大的墨色身影,如山岳般峭立在了自己面前。 小六迷煳着往自己身边摸了一把,见旁边果然无人,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一下子就吓得清醒过来,他手脚发软,尚不及起身,就先跌到了地上。 他正要向褚九殷行礼,不想褚九殷先沖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他看向怀中熟睡之人,将给他裹在身上的斗篷紧了紧。 小六不知褚九殷是何时来的,这一连番的动作,竟也未叫他将怀里的人弄醒,再看向他怀抱之人,正是睡得昏沉的颜子俊,便忙不迭地点起头来。 「明日不必与人说我来过。」 小六见主君发话,仍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褚九殷也不再理他,他横抱起颜子俊,推门出了书室,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 36 章 东方将白,远处天上浮着的灰冷的光,透过窗户上的幔帐,一点点地渗进了凤吟台的寝室里。 颜子俊眼下乌青,又是一夜未眠。 他乜着眼,看着躺在身边的褚九殷,将那人横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狠狠推开,向着床里狠劲地背过了身去。 颜子俊吸了吸鼻子,因着眼睛有些发酸,便用手背在自己发红的眼睛上用力抹了一把。 第72页 他昨晚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与小六说笑的那些画面上,直到褚九殷把他带回了凤吟台,将他此处省略若干字,才让他醒了过来。 之后的事依旧如此,无论他如何哭号求饶,那个口口都没有丝毫的仁慈和怜悯之心,不过是拿他当个没有感情,没有尊严的物件对待,直到他自己得到了满足,才揽着颜子俊昏沉睡去。 颜子俊转过身,以近乎仇恨的目光狠狠剜了褚九殷一眼,却见那枕边仇人面色红润,神态安详,一看就是一夜酣眠无梦,恨的他更是咬牙切齿。 他想下床去寻自己的贴身衣物,刚坐起身,就瞥见镜中的自己未着寸缕,此处省略若干字,却已连成了一片,像极了被人虐待过的痕迹。 颜子俊一阵心悸,他不忍再看,赶忙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他现在不只是心里,连同身体都清晰的记得,褚九殷是怎么留这些爱痕在他身上的。 每次与他欢爱,那个口口都爱故意在他身上留下些印子,不止是要弄疼他,还是要让自己知道,他褚九殷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颜子俊一番动作,让疲累了一宿的褚九殷醒了过来。 他看颜子俊光着身子坐着,捂着眼睛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赶忙长臂一伸,将人又捞回了自己怀里。 褚九殷困的睁不开眼,却在颜子俊的额上亲了亲,咕哝着说道:「天还没亮呢,你起那么早干嘛?再睡会儿。」 颜子俊对他的桎梏极为反感,此时两人皆省略若干字,被褚九殷这么贴身磨蹭着,颜子俊身上虽暖,心里却愈发冷的厉害,磨蹭着就想着挣脱出去。 褚九殷察出他的意图,凤目微睁,张口就沖怀里这个不老实的腮帮子上咬了一口,「你再闹?再闹,我就管不住自己了,压着你再做上一回,你可别哭!」 颜子俊被他吓得哪里还敢动弹,只得僵着身子,由得褚九殷将他抱在怀里。 见他听话了许多,褚九殷颇觉满意。他在颜子俊的粉唇上轻啜了一下,嗓音慵懒却不失温柔:「你最近听话了不少,尤其是昨晚,可是口着我哭叫了一宿呢!」他想起此事,心情大好,在颜子俊的唇上吻了又吻,「我对你越来越满意了,以后都要这样听话,知道吗?」 颜子俊咬紧下唇,冲着褚九殷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褚九殷将怀里的人翻身抱起,让颜子俊跨坐在自己腰上,语气也愈发地轻柔,「我其实也不稀罕你那点子阳口,你不喜欢我那样,我不做便是。只要你能用这个妙处,好生伺候我就是了。」 此处省略一万字。 褚九殷心中一喜,脸上竟也觉着烫了起来。 他又抱着颜子俊腻歪了会儿,想着趁天还未大亮,不如就着这个此处省略若干字! 当此心动时刻,身上的男人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动静,将褚九殷旖旎的情思打断了个彻底! 「怎么了?」褚九殷让颜子俊坐直了些,那张小脸从下往上看去,竟是说不出的秀气可人,「是不是饿了?」 颜子俊面色微红,抿着唇角,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状似害羞,又似乖巧的模样,大大取悦了褚九殷。 他大笑着,让颜子俊躺回他身边,又给他将身上的被子盖了个严实,这才下地穿起了衣服。 「你躺着别动,我出去看看,早起门口就该有人送吃的过来。」 褚九殷将衣裳穿戴整齐,因昨夜情急,发冠也不知被他砸到了哪里,索性将一头长髮不扎不束地披散着,出了寝室,就直奔楼下而去。 颜子俊躺在床上装睡,待褚九殷一走,一双眼睛瞬时就睁的老大。 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起了床,却顾不得先把衣服穿上,而是口着身体,从床上掀了被子,利落地罩在了窗边的青瓷花瓶上。 他将东西包好,再将锦被高举,手上用力一砸,就听一声「哐」地一声闷响—— 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这花瓶包在了被子里,即便是碎了,在门外想来也是听不到的,且褚九殷已经走远,就更该听不到了吧?! 颜子俊快速从被子里捡拾起一块碎瓷片,又推窗将剩下的残片一股脑地丢进了莲花池里。 与其这样苟且偷生,不如趁着那个畜牲意乱情迷的时候…… 颜子俊重新躺回床上,各种念头就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纷乱出现,有一个声音穿透迷雾,开始在他心里不间断地迴荡起来。 杀了他! 杀了褚九殷! 杀了那个敢肆意侮辱你的人!让他也知道,即便是弱者,也不能平白任人践踏! 颜子俊痛苦地紧捂双眼,口中发出低沉的哀嚎…… 他不喜欢被那样对待,他觉得羞耻,觉着害怕。他已经对这样的关系,噁心到了无以復加的地步! 他是个男人,他喜欢的从来都是女人,即便要他爱上同性,他也不会喜欢那个道貌岸然,对他百般强迫,毫无廉耻之心的褚九殷! 自己死不了,逃不掉,打不过……那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让褚九殷亲手杀了他! 亦或是,自己临死前,能手刃仇人,与他同归于尽。 疯狂的念头只要在心里扎下了根,就开始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直到将人剩余的善良和理智绞杀殆尽,直到达到夙愿,毁灭彼此! 第73页 「怎么还睡呢?」褚九殷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将鞋一蹬,撩开床帐,又滚回了被子里。 快过年了,此时正是冬日里最冷的时候,褚九殷最是怕冷,只去楼下取了早饭上来,就把他冻的够呛。 回来见颜子俊仍在被窝里睡着,褚九殷心里欢喜,索性自个儿也钻进去,决定先暖和暖和再说。 「要困就再睡会儿,来,别躲着我,让我抱抱你。」 一触上颜子俊温热的肌肤,褚九殷就舒服的直眯眼。 他将人搂紧不说,还将鼻子拱到颜子俊的颈窝里,使劲儿在他身上嗅闻起来,「你身上真好闻,真想就这么一直抱着你!」他嘴上说的动情,手脚也跟着不老实起来。 颜子俊本就口着身子,被他抱在怀里,肌肤贴着肌肤地磨蹭着,任两人身上都像起了一层火。 褚九殷一手揽过颜子俊的后颈,不让他与自己分开一寸,自己的嘴唇在他的唇上撕咬琢磨着,却还觉着不过瘾,直到将他口中的气息尽数吞咽进自己嘴里,才感到满足。 颜子俊被他掠去了唿吸许久,此处省略若干字,他稍稍移开了自己的唇,喘了几口,发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口口。 「此处省略若干字……」 这一声嘆息,直口的褚九殷血气上涌,此处省略若干字,「真是个口口……唔,就喜欢你这个劲儿!」 颜子俊脸涨的通红,他主动将双臂攀上褚九殷的肩膀,侧脸在他的面上啜吻着,像是落入虎口的小兔那样,明知道性命不保,却还是要讨好眼前的巨兽。 褚九殷倒吸了口气,他从未见过颜子俊对他这样主动亲近过,不禁喜道:「你也喜欢和我这样相好,对不对?」 颜子俊并未回答,此处省略若干字。 此处省略四段话,真的不会爱了。 褚九殷用手护住颜子俊的头顶,口口口口口口,他的面色潮红且双目充血,瞳孔里不復半点清明,此处省略若干字,连带下一段也省略了。 数百年的清修,让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修行之外,还能有这样让自己着迷的事。若不是颜子俊不住地哭泣着求饶,他省略若干字,再不知天地山川万物,任爱欲之火将自己焚尽才好。 此处省略七段话,我尊重晋江。 这让他再也承受不住,捂着眼睛,失声痛哭了起来。 褚九殷本还沉浸在巨大的骄傲和满足里,见颜子俊蜷着身子忽然就哭了,他一改往日地暴戾恣睢,一把将人抱进怀里,柔声安慰着:「刚才不还口口的很吗,怎么一下子就不喜欢了?」 「是我弄疼你了吗?还是饿得厉害?」他低头亲了亲颜子俊红肿的双眼,小声问着。 颜子俊只不停地抹着眼泪,哽咽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褚九殷见他这样难受,自己心里也跟着又酸又涩,他从未有这样的体会,实在说不出内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滋味。 他混乱着,却还是给颜子俊盖好了被子。 「我去打水给你洗洗,你这样一会儿该着凉了。」褚九殷披衣起身,准备向床下探去。 他刚转过身,就瞥见一道冷冷的寒光从他面前划过。接着,就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颈子上淌了下来。 殷红的,断了线的血珠子沿着那道狭长的伤口滑下…… 滴,嗒—— 落在雪白的锦被上,似绽开了一朵朵艷丽的花朵。然后,鲜血突然就湍急了起来,从褚九殷煞白的雪颈上喷涌而出,如迸裂一般! 「你!」 褚九殷目眦欲裂,脸上的血色早已在方才就褪了个干净,他用手狠狠地捂住伤口,心里像是被人突如其来地捅了一刀,让他分不清这份疼痛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颜子俊,你想杀了我?!」 他看向颜子俊掌中的瓷器碎片,那片碎瓷已因为他方才的用力过勐,将他的掌心也割的鲜红一片。 第 37 章 鲜血已将褚九殷身上的长袍染红了大半,他似不知道疼一般,用气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想杀了我?」 颜子俊深吸了口气,点头道:「是。」 暴怒如飓风,疯狂地席捲了褚九殷已然混乱的头脑。 他的脸孔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细长的凤目里溢满了痛苦,加之长发散乱,外衣染血,让他看上去就像是狰狞的凶煞。 他掐了止血诀,往颈上的伤处捂去,才让那处伤口的鲜血不再涌出,待患处稍缓,褚九殷看向颜子俊,眼中缱绻的柔情已被怨毒替代。 「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杀了我?」褚九殷狞笑着,往颜子俊手上看了一眼,态度极为轻蔑,「就凭你手上的碎瓷片?」 颜子俊见他满目狠戾,知道他定是恨毒了自己。他心中畏惧极了,却只能闭上双目,等待着褚九殷的处置。 褚九殷见他如此,当即明白了他是处心积虑地要致自己于死地。 一霎时,他心里痛苦难当,万千的情愫都化作暴戾,令他一步扑到床上,揪着颜子俊的髮髻,将他扔到了地上。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待你还不够好?」 「你对我好?」颜子俊止不住冷笑,继而又愤怒地咆哮着,「我杀你,是因为我恨你!你既已知晓,何必废话?直接杀了我就是!」 「住口!」 褚九殷如被五雷轰顶,扬手就在颜子俊的面上狠狠地掴了一掌。 第74页 颜子俊被这一下打得不轻,整个人因这一击飞了出去。他跌在地上,如同一个残破的布娃娃,任他挣扎了半天,也只能趴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褚九殷几步上前,暴怒已几乎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揪着颜子俊散乱的长髮,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方才还被自己轻怜蜜爱的脸蛋,片刻间就被打得肿的老高,褚九殷心里也不好受,只是相较此人的可恨,褚九殷更要恨上自己三分。 他不明白,明明是他不计前嫌,虽是嘴上说的狠辣了些,却也不曾真的惩罚过这个心机深沉,巧言令色的人。 他还曾数次救过颜子俊的性命,为何他就能狠的下心,下这样的狠手伤害自己。 不! 整件事,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若非是自己太过宽纵,也不会授人以柄,给他以这样重伤自己的机会! 「你小时候就心肠歹毒,不想长到今日,依旧不改本色!我本想善待于你,到底是你自己不识抬举,一心找死!既如此,就莫要嫌我狠心!」 颜子俊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听他又提起旧事,觉着眼下就是死了,也要死个明白。他咬牙问道:「你总提起十二年前我如何伤你,怎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褚九殷将抓着他发顶的手松开,忽而「咯咯」笑了两声,他倾身贴到颜子俊面前,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术法,左脸上的皮肤就开始如滴蜡般融化。 原本细腻到毫无瑕疵的肌肤,从眼角到腮骨,渐渐展露出了斑驳的疤痕。 那些痕迹如同妖怪一般,丑陋地盘踞在褚九殷的脸上,在另一半极俊美的面容衬托下,使得这一边的脸孔看上去不只丑陋,还森然可怖。 颜子俊看着他的侧颜,心脏一阵砰砰乱跳。 他不自觉地伸手,抚摸着那些虬结在皮肤上粗糙不平的伤痕。 他不知以褚九殷这样高深的修为,到底是何人,用了何种手段,才能在他的面孔上留下这样深的疤痕。 褚九殷在被触到的一霎那,像是被烫到一样,勐地抓住了颜子俊试图探寻的手指,他凛然说道:「看着我的脸,你难道还要说自己不记得了?」 颜子俊摇了摇头,他不敢再出口否认。 他既已见到了这张脸孔的真实的皮相,就不会对那些伤害视而不见。 褚九殷的仇恨并非毫无道理,只是他绞尽了脑汁,也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在十二年前,到底在何种情形下与褚九殷见过面。 昔日的记忆开始折磨起颜子俊的头脑,他揉着发疼的额角,直到一道白光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难道—— 颜子俊瞳光微动,声音细若蚊吶:「我,十二年前……褚九殷,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怎么,想起来了?」 褚九殷的胸腔里似开水沸腾,心头沖火,恨意让他的双目布满血丝。 「我本生于南闽,修行千年才得人身,后拜于斗母元君座下,修为更是一日千里。我以为自己前途无量,照此刻苦修炼,早晚能修成正果,不想十二年前,我为奸人所害,好容易才捡回了条命,却再保不住人形,现出了真身。正当我盘在一棵老松之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正巧有一小童路过。」 「那孩子不怕我,还用水壶里的水帮我沖洗了伤口,我以为遇上了好人,还想着如此大恩,来日必当报还,不想那孩子却说要回家拿金疮药与我敷上,叫我仍在原处等候,我信以为真,果真就在树下等着他回来……」 一番陈述,将遥远的记忆快速地拉进了颜子俊的脑海里…… 他想起来了! 十二年前,确切地说,是他上一辈子,确实曾与褚九殷有过一面之缘。 甚至许多年后,他还曾与人说过,在他幼小时,曾在自家宅院的后山上,遇见过一条在日光下鳞片锃亮发光,模样十分威武的大黑蛇! 原来是他! 颜子俊全身觳觫不止,颤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褚九殷面露惊诧,表情似笑非笑。 「那孩子自然是回来了,我正要挺身朝他颔首致谢,不想他却从身后举起一块巨石,二话不说就朝我兜头砸下……」 「我本就身受重伤,如何再经得起这致命一击?不过到底是我命好,除了左眼险些被砸瞎,终还是让我逃了。时至今日,任凭我如何努力,修为都再无长进,焉知不是因我当年受伤极重,伤了根本的原故?」 「那孩子就是你,对不对?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长的十分可爱,斯斯文文的,就是这么张漂亮脸蛋,才叫我上了你的当!」 「你见我满头鲜血,丝毫未有一点怜悯之心,还怂恿随你一同来的孩子,让他们同你一样,往我身上砸石头,便是那样还不算,你还要他们与你一起奚落我重伤时候的狼狈模样……」 褚九殷悲愤填胸,可怖的怒火让他受过伤的半张脸更加扭曲,他轻触颜子俊的唇瓣,低声道:「怎么样?都想起来了吗?」 颜子俊一掌拍开褚九殷的手,抢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后面的说辞,让颜子俊惊诧不已,因为这些话,已与他脑中残存的记忆完全背道而驰。 褚九殷一把掐住了颜子俊的咽喉,根本不给他半点解释的机会,「事到如今,你还要百般抵赖?你是不是还要人证物证俱在才肯认罪?还是你以为我修道千年,连一个小童子的魂魄都能认错?」 第75页 颜子俊被他掐的面色由青转紫,若非褚九殷还未完全丧失理智,以他的腕力,直接给颜子俊掐死过去也不是难事。 待他松了手,颜子俊才像捡回了一条命般,拼命呛咳起来:「咳咳咳……褚,褚九殷,你听我解释,我没有……」 褚九殷直起身,长袖一拂,哂道:「你惯会花言巧语,颠倒是非,最后还能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我和朱天罡可都领教过你这张嘴的厉害,我就是再蠢,也决计不能上当了!」 他转身将地上的长袍捲起,朝着颜子俊的脸上就砸了过去,「我本还心存妄想,想你那时年幼,不知善恶好歹,才能对我做下狠事。如今看来,你为了报仇,当真是连这身皮肉都能捨弃。上一刻还张着腿在我身子底下□□,下一刻就敢划开我的喉咙,当真是厉害的很吶!」 颜子俊赤着身子在地上冻了半天,又被褚九殷恶言羞辱,只感觉眼前阵阵发黑,神志也渐渐不清明起来。 他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只能伸手去捡那件袍子,想用它先将自己遮掩起来。 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还是激怒了褚九殷,他将那件衣服扯开,用眼神在颜子俊身体上冷冷地打量了一番。 「遮什么?你身上哪一处,我没有看过,摸过?收起你故作清高的那套吧!当真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 「你不是想死吗?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不骂你,也不会再打你,我还叫你在这好吃好喝地住着。只是你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自此就剩一个用处,就是每晚给我洗干净了,撅着屁股挨肏!」 颜子俊被他折腾的气喘不已,连眼泪都呛咳了出来,挨过打的半张脸已经青紫,肿胀的几乎看不出原本清秀的容貌。 褚九殷依着习惯,本能地就想将他抱起来,只是手刚伸出去了一半,就又让他给缩了回来。 此时,他已将易过容的皮相变了回来,方才的情难自抑,竟将他惊的凤目睁圆,连同五官都狰狞地挤在了一起,这样的面目,使他看起来比方才还要可怕。 愚蠢的要死! 软弱的可怕! 可笑到了极点! 褚九殷惊诧于自己方才的软弱,竟已到了毫无志气的地步。 他气恨的几乎要原地爆炸,在恼羞似一道闪电将他和颜子俊噼碎之前,他只能收起了尖利的獠牙,卷着衣服,夺门跑了出去。 第 38 章 自那日之后,颜子俊一连病了数日。 他感觉稍好了些,就再在床上躺不住了,到了次日清早,便直奔彤云楼而去。 等颜子俊赶到时,偏巧卜大和「鼠须」从胡冰清那儿交了差,二人刚从楼里出来,他们眼见着颜子俊奔这里而来,忙分立两侧,给他让出道来。 「鼠须」略向前弯了弯身子,沖颜子俊说道:「这么早,哥儿怎么上这儿来啦?」 颜子俊回了一礼:「我找胡姐姐有事,敢问徐掌事,姐姐她这会儿在不在?」 「在,在。」「鼠须」连连点头,转而又道,「我和老卜刚从外面办差回来,方才还和你胡姐姐在一块儿呢,这会儿她正在楼上,要我帮你通传一声不?」 卜大知颜子俊变了身份,今夕不同往日,连徐管事都得对他礼让三分,他便更不敢造次,忙跟着说了句:「你俩先说话,我去楼上替你知会一声。」 颜子俊知他二人说的乃是客套话,并不敢真的劳动他二人,忙摆手道:「如此小事,怎好劳动二位。胡姐姐既在楼上,我上去见她一面,说些话就下来了。」 卜徐二人闻言,忙向两边让了让。 徐管事道:「哥儿有事就先上去,我们也还有别的事要忙,这就走啊!」 颜子俊向他二人拱了拱手,算作道别,随后便入了彤云楼的大门,朝着楼上直奔而去。 徐管事目送颜子俊上了楼,才支起胳膊肘,对着卜大的腰侧捅了一下,「我说你不是瞧不上人家吗?怎么这回见了,难听话不说了,还要亲自上楼上去,替人家跑腿儿?」 卜大撇了撇嘴,知道「鼠须」是故意揶揄他,心里再气,也说不出狠话。 「谁叫人家现在是主君跟前的红人?我先前得罪过他,现在还后悔的要死,岂好再在这会儿搁他面前找不痛快?」 徐管事捋了捋他那两根青须,点头道:「你这话说的在理!不过最近的事儿,你听说了没有?」 「啥事?」 老徐故意凑近了些,附手在卜大的耳边小声嘀咕:「俊哥儿自打跟主人从东边回来,就跟以前不一样啦!主子可是一日都离不得他,俩人夜夜都要宿在一处,甚至还让人把他从之前的小院儿里接了出来,专门赐了凤吟台给他一人居住呢……」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啦?说点儿新鲜的!」卜大搡了老徐一把,对他的话颇不以为意。 徐管事轻咳了两声,偷摸说道:「不过他也没得意两天,前几日又把主子得罪啦!」 卜大眼睛一亮:「说重点!」 「哎呀,具体咋回事我哪里晓得?我也是拐着弯儿知道的,他那日不知中了什么邪,跟主君打了起来,不知你方才注意了没,他那左边的脸巴子,现在还肿着吶!」 「就这?」卜大「切」了一声,觉着老徐实在是大惊小怪,没什么见识。 「给你说话,你还来劲儿了?」 第76页 卜大朝老兄弟白了一眼:「这有什么稀罕的?人家敢跟主君动手,换你,你敢吗?这叫啥?这叫那啥啥的情趣,人家可是主君的那个……」 他嘴上一顿乱说,又伸出两个大拇指,「拜堂」状地对着「点了点头」。 「自然就有跟自个儿男人干架的资本!」 老徐往他背上勐拍了一记,伸指朝他一点,啐道:「你这回可学精了,知道不能见人下菜碟,做事开始留后路了!」 卜大回道:「这是自然。天晓得人家俩今日闹的跟仇人似的,明儿就又和好,钻一个被窝了。咱们做下人的跟着起什么哄,到时候得罪了贵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嗯,你说话难得这么在理!确实是这么个事儿!」 卜大一听这话,还不乐意了,忙道:「别搁我这瞎说了,快过年了,咱们手头还一堆事呢。再墨迹,待会儿忙不死你!」 「是是是,不说啦,赶紧干活儿去啦!」 俩人道了个尽兴,又怕颜子俊待会儿出来又给他们遇上,这才悻悻地散了,各自忙自己差事去了。 时光转瞬飞逝,转眼就到了除夕。 这一日,天刚黑透,爆竹声便从大门口开始,接连地响了起来。串串烟火在夜幕中直插天际,硕大的烟花伴着星子,在年夜里灿然绽放。 颜子俊半眯着眼,倚在二楼的窗前,抬额仰看着满园的烟火。 凤吟台的下人们晚饭前就去了前院,往贾龙处讨要赏钱去了,故此时无人在他跟前伺候,楼里没怎么点灯,连带楼上的这个房间,也是暗沉沉的。 颜子俊却觉着这样正好,他此刻心中烦乱,屋里里暗些,反而让他心中平静。 忽而房门传来「吱呀」一声响动,颜子俊循声望去,见是两名女使各挑着盏灯笼,一左一右将房门推到了边上。 这两人低着头,分侍两侧,不过瞬息工夫,便听廊上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一众随从如众星捧月般,迎着褚九殷到了门口。 「都下去吧!」 「是。」 众人得令,鱼贯着退到了楼下,这间楼上的寝室里,又只剩下了褚九殷与颜子俊两人。 褚九殷步到里间,用眼角向颜子俊冷淡地瞄了一眼。 颜子俊见此,立即起身,站到了一旁。他噤若寒蝉,并不愿与眼前之人对视,转眼就将眼神瞥到了一旁。 两人昔时相处,还偶有融洽的片刻时光,如今再见,竟连陌生人都不如,只剩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褚九殷嘆了一声,拉了把椅子坐到颜子俊跟前,冷冷地开口问了句:「屋里这么黑,怎么不叫下人点灯?」 他俩离的近了,颜子俊才用余光从下往上窥了褚九殷几眼。屋里烛火昏暗,但他仍能凭着一点光线,看出此人与往日的不同来。 不过半月未见,褚九殷竟比前些日子瘦了许多。 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双颊甚至瘦出了两道浅浅的侧影。清冷的凤目里,两点瞳光黑若点漆,衬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竟显出几分阴郁脆弱。 他见颜子俊眼神戒备,并不答话,随即冷哼了一声,伸出一手做兰指状,朝着远处的烛台就是一个弹指。 只听「哔剥」几声脆响,连着几支烛台接连亮了起来,烛火煌煌,映的满室一片温暖的橘光。 有了足够的光线,褚九殷身上的银丝边的水蓝色长衫开始泛出了月色的光华,与他头上的羊脂玉簪交映成辉。 许是因为新年的缘故,他才改了往日的一身墨色,又因为瘦,更让他的容色俊极。 他向着颜子俊稍倾了倾身子,道:「今日是除夕,方才家宴散了,我一路过来,见大家都往议事厅讨赏去了,你怎么不跟着出去看看热闹?」 颜子俊摇头道:「我不惯热闹,这样清净也很好。」 「那你吃过东西没有?」 「吃了。」 「那好,你过来几步,」褚九殷朝身边的椅子上指了指,「我有话要与你说。」 颜子俊依言,在褚九殷身旁坐下。 「你要杀我,不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你还果真下手做了。」 褚九殷想起那日之事,仍觉着嵴背发寒,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只是不解,你恨不得杀我而后快,我做了什么狠事,竟让你这么恨我?」 话已至此,颜子俊也不免跟着思索了一番。 前世今生地活了两辈子,许是造化的安排,让他与这一世的颜子俊性情相似,志趣相合,可唯独不同的,是他虽然也温和驯顺,骨子里却倔气的很。 无论褚九殷与他有何误会,哪怕是动辄鞭笞辱骂,他都可以放下怨怼,并不十分记恨。 他独独不能接受的,还是褚九殷竟当他做娈童狎玩,这对他的身心,都是难以言说的巨大折磨。 如今想来,他也不知为何,那日就对褚九殷生了杀心,下了杀手。 原本想着自己根本不是褚九殷的对手,一旦发现自己有意行刺,褚九殷定然会在暴怒之下杀了自己,却不想事情的发展却非是自己所能预料的。 褚九殷走到颜子俊身前,忽然矮下身来,他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我问你话,无论你怎么想的,告诉我实话。」 被这样的目光逼视,让颜子俊自觉心事无所遁形。 第77页 他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你想如何报復,都不要紧,只是你用那样的方式……我宁愿死,也不能接受。」 褚九殷大感意外,忙道:「你以为我和你那样,是想用这种事报復你?」 「难道不是吗?」颜子俊忍不住抢白着,「许多年前的事,我全然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了,你却时刻放在心上,可见你该有多恨我!我也一早就知道,你一直都看不上我,对我求全责备,也是因为心里有恨……」 他住了口,是因为想起了褚九殷受过伤的面颊。 那本该是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因为那道永不能祛除的伤疤而生生破了相,即便他并不认为此事与自己有关,但若此事放在自己身上,怕也不是能那么轻易释怀的。 「我早先是看你不顺眼,后来……」 「后来又如何?我来这里一年有余,因为各种琐事,好几次险些丢了性命,要不是受大家照拂,如今岂还有命与你说话。」 「那也是你自找的!」褚九殷以为他在埋怨自己,心里很不服气,「谁叫你狡诈歹毒,一早就结下这等孽缘。我那日所言,也不是胡编,你只是不承认罢了!」 颜子俊冷笑不止,转而又道:「我已经说了,十二年前的事,我记不得了!当年我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见了你那黑黢黢的样子,不吓跑就算不错了,哪里还能像你说的那样害你性命,怕是你记错了人,报错了仇也不一定!」 褚九殷与他许久不曾相见,今日鬼使神差,用过年夜饭后连镜阁也不回,先上了这凤吟台找他,便是想听颜子俊给他说句软话,哪怕是因为怕死,能主动讨好他几句也是好的。 不想这个人下了那样的狠手,他还没有与他新仇旧恨的算总帐,这娘们唧唧的男人却先觉着自己委屈,还与他还胡搅蛮缠上了! 褚九殷行事上,向来是能动手绝不动口,他哪里受的了颜子俊与他这样顶撞,心头火苗蹭蹭直往头上窜。 「你个犟种,实在是不识抬举!我好心来此与你化开僵局,你却如此咄咄逼人!既如此,我也不需再与你顾着情面。你这种货色,活该给男人肏!我今日便要看看,你身上哪儿还能比嘴更硬?」 颜子俊冷道:「不过一副皮囊罢了,你若喜欢,随你糟践!」 褚九殷气的跳脚,拿手指着颜子俊,连道了三个「你」字,也没想出后话给他怼回去。 他嘴上说不出来,心里却隐约明白,他想要的,喜欢的,是眼前之人乖巧驯良的样子。是心甘情愿的任他抱在怀里缱绻的温柔,亦是冬夜里两人一齐靠在枕上,任凭髮丝缠绕,手□□缠的温暖。 他不想强迫他,也不想看他流泪的样子。 他曾试图对他好些,所以那日颜子俊只稍稍流露出一丝喜欢他的迹象,就已经乱了他的神志,迷惑住他的心神。 一种从未体会过得甜腻腻,暖融融的感觉,从他的心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让他心里觉着周身都是暖的,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兴奋愉悦。 可是,这个男人再次骗了他! 那一点可怜的柔情全都是假的! 他的目的,是在等他背过身去,等他还在贪恋着两人的柔情时,杀了他! 褚九殷俊眉直挑,脸上已因气恨现出了怒色,愤怒好似电闪雷鸣,仿佛顷刻间就能从他紧绷的面上炸裂开来。 他揪着颜子俊的衣襟,将他从椅子上抽了起来,直接将人扔到了床上。 颜子俊冷眼怒视着他,因心中不再畏惧,眼神里就自然带出了一丝蔑视的情绪。 褚九殷被他的眼神刺的心里直犯疼,他不能打他,也不想糟践他,他拿眼前之人毫无办法! 外间的圆桌上,除了摆放着水果糕点,还有一只孤零零的酒壶,正在温酒炉里烫着,向外散发着氤氲的热气。 褚九殷几步踏到桌前,执起酒壶,仰着脖子,将壶里的酒直接朝自己口中灌去。 等颜子俊醒过神时,则为时已晚。 他从床上沖了下来,一下子就扑到褚九殷怀中,愣是将那只酒壶给夺了过来。 第 39 章 「你干什么?」 「把酒壶给我!」 「不给!老子喝口酒,还轮得着你管?」 「褚九殷,你个该死的……」 两人为着一只酒壶,争了个脸红脖子粗,颜子俊刚把那只银壶抢到手,就又被褚九殷从他怀里给掏了回去。 「褚九殷,这酒你不能喝!」颜子俊在体力上根本不是褚九殷的对手,两人一番争抢,已让他累的直喘粗气。 褚九殷将到手的酒壶举的老高,将壶嘴稍向下一斜,热烫的酒水就流入了他喉中。 他「咕咚」着将口里的酒液咽下,还不忘咂了咂嘴,挑衅似的,对颜子俊说道:「啊,好酒!」 颜子俊急红了眼,也不管他高兴与否,踮着脚向上一蹦,就又给他夺了过去。 一壶酒被他二人争来抢去,泼泼洒洒地溢出了大半,弄的他们头脸上皆湿了一片。颜子俊是顾不得在意这些,褚九殷却似泄愤一般,偏要喝那壶里的酒,让颜子俊不能如愿,他才觉着痛快! 褚九殷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口中,勐然咽下后,便将酒壶「哐当」砸到了地下,他抻袖将唇角的酒液揩净,怒吼道:「老子喝酒,与你有何干系?偏跟个疯子一样,非要上来抢个半天,你就是看不得我高兴,非要我难受了,你才舒心!」 第78页 「那酒你不能喝!」 「既是美酒,明摆在那里,凭什么你喝得,我就不能?」 「这……」 「这什么这,有屁快放!」 「哎呀——」 那壶酒已被褚九殷喝了个干净,眼下再说什么都晚了,颜子俊双掌相击,无力地长嘆了一声,险些就跌坐在了地上。 要如何告诉他,那壶酒里有毒? 不是毒死人的毒药,是毒蛇的!那里面被他一早下了雄黄粉! 褚九殷避而不见了半个多月,以他对褚九殷的了解,这人从来耐不住性子,这几日想必会来凤吟台,只是令颜子俊没想到的是,褚九殷竟会在今晚过来见他。 事情发生的太快,之前的准备还是太仓促了些,也不知道小六那边准备好了没有,他说的小友,能不能及时过来接应? 褚九殷见颜子俊面上瞬息换了数个表情,也察出了不对劲,他屏息一探,觉着自己腹腔内升起一股异样的灼热,这感觉虽不明显,却也绝非正常。 难道—— 褚九殷一手捂住胸口,厉声质问道:「颜子俊,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颜子俊往后连退了数步,直到腰上碰到了桌角,才使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毒?」 此时的褚九殷,已经明显感受出了异常,胃里的酒水,此刻已化为毒液,在一点点腐蚀着他的身体。 令人窒闷的灼烧感先从胸腔开始,一寸寸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额上汗如雨下,不过半刻工夫,就已经将他的内衫湿透。 「快说,你往酒里放了什么?」 他欲抓住颜子俊,逼他说出实情,不想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他的胸腔刺出,令他脚下一个不稳,一下子跪跌在了地毯上。 「你,你怎么样?」 颜子俊也慌了手脚,先前「下毒」时的坚定决心,此刻已荡然无存。他不知道这样计量的雄黄下去,会不会要了褚九殷的命。 他之所以这样做,还是跟前世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里学的。 那个白娘子不就是误喝了掺了雄黄的酒,才在重阳节现出了原形了吗? 褚九殷与她同样是蛇妖,若如法炮制,说不定也能一击即中,当场奏效。 所以,他才在年前急慌慌地找了胡冰清,求她在年前外出时,带他也去了半日。 胡冰清大喇喇的性子,只顾着吩咐下人们四处採买东西,却未注意到,颜子俊趁她不注意,往置办节庆物件的木箧里,偷偷藏了半斤雄黄粉…… 颜子俊见褚九殷面露痛苦之色,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他不过是想让褚九殷吃些苦头,好伺机逃出去,可若真要人性命,却是他从未想过的。 「我,我先扶你起来……」 颜子俊说着,上前就要去搀褚九殷的手臂,不料他还未使上力气,就听褚九殷痛叫了一声,翻身仰躺在了地上。 「滚开,你个丧天良的东西!」褚九殷并不领情,反而使劲推开了颜子俊。 只这一下,就让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此时,他已气息微弱,瞳孔里现出了双瞳,青紫色的双唇颤抖着,吐出了一口白色的浊烟。 颜子俊见此,颤抖着说道:「我只想……不,我不想你死……」 「那你就赶紧说,你给我喝了什么?」 「……酒里,有雄黄。」 「啊啊啊——你个天杀的!——」褚九殷硬撑着一口气,才没有当即昏死过去。 那雄黄本就无色无味,尤其是被掺入酒中,被那辛辣的气味遮掩,更是让人难以觉察。偏他方才喝得还勐,只存心让颜子俊不痛快,才没有留心他方才的怪异举动。 「颜子俊,你是存心要我死!」 「不,我是煳涂了,我不晓得会这样,我以为那东西,那东西只会让你虚弱一会儿。」 颜子俊自知此时再做解释已毫无意义,他用纤瘦的身体将褚九殷支起,硬撑着将人带到了床上。 「你等我一会儿,下人们还在楼下候着,我去叫人上来帮你!」 褚九殷一听他要走,咬牙切齿地将他一把拉住,「不许走!你嘴里全没句实话,我不信你!」 颜子俊使劲将他甩脱,厉声喝道:「我不骗你,楼下都是你的人,我若是想趁机对你不利,等你的那些亲信见了,也是得撕了我!」 褚九殷闻听此言,心里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松开了紧攥着颜子俊衣角的手。 非是他被对方三言两语说动,而是他此刻实在没了力气。 他的面上、颈上已密密层层地布满了墨色鳞片,黑色的瞳仁占据了整个眼眶,从瞳孔里射出了碧色冷光。 「啊啊啊啊,有妖怪!——」 随着一声惨唿,颜子俊被吓的直接摔跌在了地上。 他从小最怕的就是蛇,由得他胆子再大,也被褚九殷在他面前异化的场面吓得魂不附体。 他极力稳着心神,本能地就想从屋里冲出去,他怕他再耽搁一刻,褚九殷真能在他面前变成吐着幽黑的蛇信,盘踞着长长的蛇尾的鬼样子! 如果再幻化出个狰狞的蛇头,就这样静静地匍匐着,再用如豆的蛇眼紧盯着他…… 天啊—— 颜子俊起了一层鸡皮,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着,等他一稳住自己的胳膊腿儿,就立即手脚并用地跪爬到了远处。 第79页 「子俊,颜子俊。」 褚九殷已被折磨至气息奄奄的地步,纵使他有千年修为,早已不惧刀枪水火,但只要有人让他服下少量的雄黄,还是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颜子俊止住了动作,惊惧之下,他的唿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别走,救救我……」 颜子俊的眼泪一瞬间就泻出了眼眶。 他此刻已分不清自己的内心是被恐惧还是内疚占据。亦或是,眼前的这个人,即便到了这样痛苦的境地,仍在向他这个施害者求救。这一切,让他觉得自己是无比的卑劣。 他抹了抹眼泪,膝行到床前,握住了褚九殷探到床外的手,咬牙道:「你相信我,我这就去找人救你!」 褚九殷在人形与妖态下不断变幻着,他用迷濛的双眼看向颜子俊,勉强点了点头。 颜子俊亦对他点了下头,起身便向着楼下沖了下去。 此时已到子夜,远处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壮丽璀璨,在夜空中不断绽开的烟火皆已接近了尾声。 十余名褚九殷的贴身侍从,仍在凤吟台的前庭吹着寒风,等候着他们主人的差遣。 只是楼上脚步声急促,众人朝大门口探去,所见却非是褚九殷的身影。 霍泉见颜子俊神色慌张,当即就知道楼上出了事,他上前揪住颜子俊的衣襟,急声问道:「楼上出了什么事?」 颜子俊未料有这么多人守在楼下,又想起楼上褚九殷的惨状,心头登时就是一紧。 若是让这些忠于褚九殷的近侍知道了真相,怕是褚九殷有心维护,这些人也定不会放过自己。再想从这羡园里逃出去,怕就是比登天还要难了! 颜子俊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伸手便往楼上一指,「是,是你家主子……」 霍泉手上力气更甚,喝道:「我家主人怎么了?」 「呃,今晚聚仙阁设宴,他在那儿吃坏了东西,你们快上去看看吧!若是晚了,怕就要噎死了!」 「啊?!」霍泉一听,当即头大,他顾不得与颜子俊分辩,带着人就冲到了楼上。 眼见围在身边的一干人如潮水般退去,颜子俊哪里还能放过这等机会,他倒退了几步,见周遭无人注意,立马背过身去,向着西北方向迅疾奔去。 因今夜是除夕,羡园里头的各个院子为使人往来通行方便,都没有下钥。 便是有人值守,也因着过节,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自寻了地方,吃酒打牌去了。上半夜还有人轮着换班,到了后半宿就都不知跑到哪儿躲懒了。 颜子俊捡了这个空挡,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偶有几人见他向西急行,也权当是无事人一般,并不将这些闲事放在心上。 约过了半个时辰,终让颜子俊跑回了自己昔日住的小院儿门口,一个娇小瘦削的身影,已在此处等候他多时了。 「小六?!」颜子俊担惊受怕地一路行来,此刻已是气喘嘘嘘。 远处灯火晦暗,眼前的一切都让人看不真切,少年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他手上拎着个扎的很是结实的包裹,听见远处又人唤他,忙向前迎了几步。 「哥,我一接到信儿就过来了,可是叫我好等!」 颜子俊已来不及解释自己因何事耽搁了半天,他与小六一同向着西北方的一处角门行去,边走边问道:「小六,我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小六将拎着的粗布包袱往颜子俊胳膊上一跨,说道:「东西我都收拾好了,那些吃的,穿的,用的,但凡我能想起来的,都给你拾掇进了包袱里了。」 颜子俊一掂那包袱,便感觉沉甸甸的,不禁动容道:「好弟弟,若我能逃得出去,定不会忘记你今日大恩。」 小六略慢了慢脚步,执着颜子俊的手道:「哥,你若真走了,便还是忘了这里,在外面好好生活,不论我身在何处,都盼着你安好。」 两人互诉着心事,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那处偏僻的角门口。 门房里守夜的人,早已被颜子俊托人打点好,这会子不知上哪儿吃酒耍钱去了。 小六身量较小,矮着身子就摸进了屋里,顺利地从桌上找到了开锁的钥匙。 「哥,你看!」他将到手的钥匙在颜子俊面前晃了晃,「桌上只有这个,但这钥匙是各院门统一配的制式,想必是不会弄错。」 颜子俊点了点头,对小六道:「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试试!」 「好。」小六依言,将钥匙插进了大门上挂着的那柄铜锁里,只听「啪嗒」一声,是钥匙的齿痕和锁眼儿咬合的声音。 眼见出逃有望,颜子俊喜不自胜,只是想起以后,仍不免为小六担心。 「小六,我还是不放心。我要是走了,褚九殷未必就查不到是你暗中助我,若他怪罪下来,我怕会对你和陆伯伯不利。」 小六回头道:「不怕!你不了解主君的为人,纵是他知道是我帮你逃走的,也不会将我们怎样,顶多就是打一顿,再把我们爷孙俩撵出园子了事。」 「当真?你可莫要骗我!」 「当真!我们的命是主子救的,他便是生气,也不会恣意伤人,这点我给你打包票!」 他既这样说,颜子俊又想起了褚九殷旧日所为,加之先前众人对他的评说之语,这一切迹象,还是使颜子俊对褚九殷不会滥伤无辜信了大半。 第80页 「哥,不对呀!……」 颜子俊一惊,忙道:「怎么了?」 「是这把钥匙没错,」小六急的一脑门的汗,「只是这门锁蹊跷的很,我使了半天劲儿,怎么也给它打不开!」 第 40 章 这可如何是好?! 颜子俊忙上前试了试,见果真如小六说的那样,任他将钥匙在锁眼里捅了半天,那锁子也如被焊死了,怎么也打不开。 眼见功败垂成,两人皆没了脾气。颜子俊自知今日在褚九殷身上闯了大祸,这次若是出不得园子,便再无生机可言。 褚九殷纵不弄死自己,怕也会让他丢半条命! 当是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颜子俊回首看去,来人竟是贾龙。 小六一见是他,以为贾龙是奉了褚九殷之命,特来此地拿颜子俊回去,便赶忙跳起来,用他小小的身体将颜子俊挡在了后面。 原以为自己再无生途,颜子俊反倒静下了心神。他见贾龙只身前来,身边无有一人跟随,便猜他并非是来此兴师问罪。只是这人到底有何目的,他却也猜不出来。 今夜除夕,贾龙仍着了那件绣绿色暗纹的紫袍,在议事厅喜气洋洋地给大家发赏钱,却不想听侍僕从后宅来报,说是凤吟台出了大事。 他大惊之余,一路着急忙慌赶到地方,见褚九殷竟被人害成了那般惨状,一下子就给他气的七窍生烟。 他想也不想,料定了此事一定和颜子俊有关。 颜子俊见贾龙这会儿在此现身,定然是知晓了凤吟台的事。此事是他亲手所为,如今在贾龙面前也是辩无可辩了。他推开小六,径直上前一步,跪在了贾龙脚下。 贾龙朝他招手:「子俊,你过来。」 颜子俊起身向前跪了几步,他眸中星子点点,却是毫无畏惧地仰面看向了贾龙。 贾龙平日里只知颜子俊乖巧驯顺,不想他为着自己私利,竟能对褚九殷接二连三下那样的狠手,他内心狂怒不止,扬起手,一个巴掌就甩在了颜子俊脸上。 小六见颜子俊挨打,一步就沖了上去,狠狠地将贾龙向后推了一步,「你干什么?凭什么打我哥?」 贾龙却不理会小六,只向颜子俊问道:「颜子俊,你做下的恶事,在我面前,可还要抵赖?」 颜子俊摇了摇头,坦然说道:「先生面前,子俊不敢抵赖。」 「你知错否?」 「我眼见事态发展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于人于己,皆铸下大错。先生既问我,必然已知晓了其中因果。子俊敬您,不敢诳语,我知道错了!」 方才那一巴掌,力道之大,让颜子俊的脸颊疼的几乎麻木,他嘴角缓缓渗出了一道血痕,耳朵里亦是轰鸣不止。 贾龙其人,素来温润平和,能惹他动这么大的气,可见心里是真恨上了这个人,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森然怒道:「你既知错,便还不算太蠢!」 「子俊愿请先生示下。」 「你们的恩怨,旁人不知,我却大约都知道。我追随公子多年,自然忠心于自家主人,我也不便论你二人对错……只是子俊,你不该这样行事莽撞,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将自己与旁人皆带至绝地险境。」 颜子俊忍痛垂首:「先生说的不错!」 「褚九殷与你本有旧怨,我曾数次规劝于他,要他不要伤你太过,他所作所为,也确实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只是你还需想想,从始至终,他可曾是真心要你性命?若非如此,你两次对他起了杀心,却是你做的太过了!」 贾龙虽未亲见他与褚九殷的恩怨是非,却将话直击向了颜子俊肺腑。 褚九殷有错,自己又何尝不是?想他曾数次救过自己性命,自己却狠心对他痛下杀手,却实不算仁义。 颜子俊自知今日再逃不过,又见小六还是懵懂年纪,绝不能因他受到牵连,他忙向贾龙磕了三个响头,哀求道:「贾先生,我昔时在陈家受苦,还是你将我赎了出来,我亦受过你不少照顾。子俊既知有错,便绝不会为自己开脱半句。」 他看了小六一眼,忙拉他也跪在了地上。 「只是小六还小,受我连累,才做下错事,您老人家开恩,求您对外只说不曾见过他,决计不要让这孩子搅到我和褚九殷的是非里!」 小六一听这话,立马不干了:「哥,你胡说什么?我是心甘情愿为你做事,就是有什么,也是我自己担着……」 颜子俊也急了:「小六,你给我住口!」 他二人互相维护,贾龙在一旁冷眼看了半晌,不由长嘆道:「早知今日,我便一早劝了公子,不让他将你寻来就是!若你不来这里,公子也不会为你乱了心智,都说红颜祸水,岂知男色亦如是。」 想贾龙早已知晓自己与褚九殷做下的不堪之事,又在小六面前亲口说出,颜子俊立觉无地自容起来。 他赧然羞涩,回不出半句话,只将头垂的更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先生,既然我们的事,您皆已知晓。子俊这就跟您回去,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你一人承担?」贾龙见他无知,不住冷笑,「这次你便是想承担,怕也承担不起!」 颜子俊勐然抬头,心中忐忑至极,「是不是他真出了事?贾先生,那个人,他,他怎么样了?」 第81页 贾龙忍不住讥道:「放心,公子修为深厚,你那点伎俩,还不至害死他!」 得知褚九殷无性命之忧,颜子俊在暗中偷偷松了口气。 「公子便是无碍,你这个祸水也是再留不得了!他做事犹豫不决,这才给了你害人的机会,我再不能没了主意。今日只我一人在此,你是个聪明人,当知晓我的意思!」 颜子俊心下瞭然,当即点头应下,小六则对着二人左顾右盼,压根不解其意。 「你们俩,一会儿从这走,往北有个游廊,你们从那穿过去……」 贾龙给他二人指点了一番,将一处偏僻角落说的七拐八弯,好在颜子俊记性不错,勉强将路线默记在了心里。 小六却惊诧于贾龙突如其来的善心,对他所言,并不相信。 他拉了拉颜子俊的裤角,小声嘀咕道:「哥,他是主君最信赖的人,这可是要私纵了我们出去啊,咱们能信他不?」 不等颜子俊回答,贾龙却怒极反笑:「我只给你指条活路,信与不信,自由你们定夺!」 颜子俊再向贾龙叩首:「小六无知,子俊对先生所言深信不疑,大恩不言谢,子俊在此给您磕头了!」 行完大礼,颜子俊拉着小六就向贾龙辞别而去,等他二人走了老远,小六却还在别扭,觉着颜子俊不该轻信了贾龙。 「小六,别说了。」 因一路疾行,又兼方才之事,俩人此刻皆觉着脚下疲软不堪。 颜子俊此时才得缓了口气,向小六解释道:「贾龙没有骗我们的必要,若他方才想拦住我们,根本不消与我这样废话。褚九殷法力高强,他作为贴身近侍,修为自然也不差,若贾龙想逮咱们回去,方才就出手了,岂容我们此刻还在这里奔走?」 小六答道:「你说的倒是!只是你反应的也太快,怎么就一下子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这宅子内里再乱,可你看这外围是不是也没生出什么乱子?」 小六点头,「嗯」了一声。 「那锁打不开正常,我猜是有人在整个园子里施了什么术法,才能使府里的下人放任自流,否则这大年夜,我不信他们不怕园子里出事。」 「是呀,我方才在那儿开锁,也隐隐觉出周遭有一股灵流浮动,当是有法力高强之人,在整个羡园外布下了结界。」 俩人说着,又不知绕了多少弯路,直到了一处极僻静的所在,才住了脚步。 小六见此地不过是处小小天井,四周高墙耸立,根本没有可通行的道路,登时就在心里念了句「坏了」! 「哥,你还信他,你看这里,不就是个死胡同嘛?」小六似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在原地直跺脚。 颜子俊也是眉头紧蹙,他将手上的包袱握的极用力,连关节都微微泛白。但他还是信贾龙没有欺骗他们的必要,直到他最后将视线焦距在墙角的杂草堆上,眉头才霎时舒展开来。 「大管家没骗咱们,小六你看!」 「啊,哪儿啊?」 小六顺着颜子俊指去的方向一看,当即就把眼睛瞪的熘圆! 「这啥啊,他说的活路,就是这狗洞子啊?!」 「狗洞即是生路,能逃命就成!」 眼见出逃有望,颜子俊紧忙在那小洞前跪下,略一丈量了尺寸,就知以他这样的身量,若从这里爬出去,当不成问题。 小六也跟了过去,见贾龙果真没有诓人。 此处确实直通园子外面,且这里的方位,正是整个结界中最薄弱的一环,颜子俊若从这里出去,也不会立即让人发现行踪。 到了这会儿,小六才舒了口气,为颜子俊略放心了些。 「这地方冷僻的很,在园子里呆的日子短的,怕还真找不着这个地方。」小六嘆了一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而说道,「我倒是想起来了,以前这里没有狗洞来着!」 颜子俊轻笑一声,道:「那这个是凭空就有的?」 小六点了点头,说道:「这个狗洞子是新挖的,你看这土可都还潮着呢!」 颜子俊就手往地上捏了把土,见那土质果真比表层的湿润许多,大约是刚被从深层掘出来,还散发着潮湿的土壤里特有的腥气。 「一定是贾龙挖的!」小六想也不想,脱口就说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还有恁大的本事,一会儿就能给咱们挖个这么大的洞?」 小六如此一说,颜子俊方想贾龙半幅袍袖上的污泥,只是以贾龙那等的老成持重,竟为了让他们出逃,躲在这小小角落里挖坑,这样的画面,也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这事对他可不难,老本行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贾龙本就是只穿山甲,挖这么个小窟窿,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啊!」 第 41 章 颜子俊终究还是钻了狗洞,从那个满是高台厚榭,雕梁绣柱的大园子里逃了出来。 他一从洞口出来,便对外面黑漆漆的世界傻了眼! 羡园里雕栏玉彻,金碧辉煌,却不想仅一墙之隔,竟是杂草丛生,一派荒凉。 此时是后半夜,远处夜空阴沉,天边满是厚重低沉的浊云,东北风唿唿的呜咽着,放肆地在狂野的衰草中奔跑。 得亏颜子俊身上穿了件皮袄子,严严实实的风毛将刺骨的寒风挡在了衣裳外面,只是暴露在外头的脸皮没得遮挡,被冷风像刀子一样,划的脸上生疼。 第82页 颜子俊被风颳的直打激灵,这一下子到了荒郊野外,可比满是地龙的羡园里冷多了。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他缩着脖子,朝手上呵了口热气,向四周张望开去。 远处黑黢黢的群山上,星星点点地燃着碧幽幽的磷火,近处土包隆起,耸立着数块条石墓碑,冷风吹过伶俜的树干,发出了一阵阵刺耳的窸窣声。 天爷啊!—— 原本以为羡园依山而建,该不知是怎样的风水宝地,如今出来了,才知这地方竟是个乱葬岗! 「这里阴森森的,就是白天来了都指不定闹鬼,莫说这会儿还是晚上,要是碰上什么邪祟,岂不是白送了人头?」 颜子俊心里念叨着,嘆自己方出龙潭又入虎穴。 这荒山野岭,一点光亮都没有,他根本无从辨别方向,若没有人带路,他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山的。 前途多舛,可颜子俊也不敢在原地久留。 这么冷的天,又没个遮挡,他既怕冻死在山里,也怕被褚九殷的手下追上,更怕这里漫山的坟茔,还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蹦哒出来的鬼怪。 故此再是为难,他也只能摸索着,先向山下行去。 颜子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艰难前行,此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雪,连月光都无可凭藉,走在密林深处,已让他彻底迷失了方向。 眼前已近绝境,颜子俊不敢再走,他抱臂在一棵枯树下蹲了下来,为免人发现,他不能生火,只能解了包袱,想从里面先寻件厚衣服,给自己裹的厚实点再说。 他摸黑在包袱里正掏着,不想一个热烘烘,毛乎乎的东西从树后忽然探出头来,冲着颜子俊的衣角就咬了过去。 「啊!救命啊,有鬼!」 这一下,可把颜子俊吓坏了。他转身跪爬在了地上,一寸寸向着身后挪动过去。 眼黑漆漆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偏眼前不知名的巨物在被他那一声尖叫也惊的一跳后,也试探着,向着颜子俊身前蹭了过去。 颜子俊心跳如擂鼓,哆嗦着在地上胡乱抓挠了半天,却连个树杈都没让他给捞着,直到在暗中让他摸着了个湿漉漉物件,惹得他又是一阵惊叫。 「啊啊啊啊啊——」 那东西这次倒不怕他乱叫了,而是从鼻腔里「唿哧」出带着热气的兽音,伸过脑袋,吐着温热湿滑的小舌头,在颜子俊的脸上舔了舔。 颜子俊模煳地猜出眼前的东西应是山林里的勐兽,本着一死的心态,他将紧闭的眼睛眯出了一条缝。 恰巧此时雪停了,空中繁星闪烁,明月高悬,一抹柔和的月色洒在了山林的雪地上,借着这点月光,颜子俊终于看清了眼前舔舐着自己的是什么怪物。 诶? 竟不是怪物,而是一头鹿! 准确地说,还是个毛色光滑柔润,眼睛亮如星子的漂亮小鹿! 颜子俊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拍了拍手,揩干净额上的冷汗,才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是只梅花鹿,颜子俊看它脑袋圆圆的,顶着一对树杈状的鹿角,一双耳朵像小喇叭似的耷拉着,眼睛很是机灵,望着他滴熘熘的直转,让人以为下一刻这小傢伙就要开口说话似的。 「小朋友,你打哪儿来?」 颜子俊刚一伸出手,那小鹿就凑上去舔了舔,一副极温顺听话的样子。 「我待会儿还要赶路。你快走吧,这里妖怪野兽可多了,让他们发现了,小心吃了你!」 颜子俊有了个活物就伴,这会儿也不害怕了,他见这小傢伙可爱,反倒起了「坏心」,想也去吓唬吓唬它。 他转身将地上的包袱拾起,从里面掏出个糖饼,顺手一掰,就往鹿儿嘴里递。 「好了,我不吓你了,你吃了这个就赶紧走吧!」 见那鹿子三两口就把那糖饼舔进了肚子里,颜子俊拍干净手里的糖渣,将手里的包袱一捆,转身就要离去。 小鹿见他要走,忙「呦呦」的叫了起来,像是不会说话,却要用自己的语言向颜子俊诉说着什么。 颜子俊回首道:「就给你吃一个,再不能多给了,我还得留着路上吃呢!」 「呦呦呦呦呦……」 「熬过了这个晚上,我还得尽快找着路才行,小六的朋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等着我呢!等和他见着面就好了,小六说他答应了,要陪我往岳阳走一趟。」 「呦呦呦呦呦……」 那小鹿唤个不停,颜子俊却不以为意,以为它是嘴馋,想讨自己糖饼吃,仍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小鹿见他不理,也着急了,它撒开了蹄子,一个跳跃,就蹦到了颜子俊前头。 「哎,小傢伙,你要干什么呀?」 颜子俊的袖子被它叼着,用力地一直往东边的林子里扯,嘴里还「呜呜」的直叫,似要努力给他引到正道上一样。 颜子俊见他似通人性,忙试探道:「那条路,是下山的路?」 那小鹿忙松了口,沖颜子俊一迭地点头。 颜子俊脑子里一道电光闪过,又试探地颤声问道:「小六说的那个小友,莫非就是你?」 小鹿点了点头,又「呦呦」叫了起来。 颜子俊一拍脑袋,在脸上抹了一把。 从前小六说起过,他那个小朋友和他一样,也最喜甜食,尤其爱吃的,是陆春林做的糖饼。 第83页 两厢一对,颜子俊就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好吧! 小六说的小友,看来还真是头鹿! 非是颜子俊一厢情愿地异想天开,而是他从现代社会穿越到了,这一年多的时间,也着实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那故作高雅的褚九殷,和自诩风流的朱天罡都能是妖精变,小六的这个朋友是头鹿,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小六给你说了没有,让你把我带去岳阳?」 小鹿依旧沖颜子俊点了点头。 「那好,我这就跟你走,你可不兴给我领错了路啊!」 小鹿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忙用犄角在颜子俊的胯上顶了一下。 颜子俊大笑了起来,能有这样一位小友与他路上做伴,让他心里快乐了许多,他忙解了包袱,又捡了几张饼塞进了鹿嘴里。 「快吃吧,这是小六他爷爷做的,他让我专门捎些给你。临走前小六还嘱咐我,说你最喜欢吃甜的了……」 那鹿子几下就将嘴里的饼嚼完了,它舔了舔嘴,蹦哒哒地跑到了颜子俊前头,给他当起了嚮导。 颜子俊和这位小友在山中走了半月有余,得它护送,这一路并未有何妖邪勐兽敢来靠近。 直到某日出了林子,那鹿儿陪他到了大路旁,再不肯同他往前走了。 颜子俊起初还纳罕着,待站到高处向山下望去,见不远处雄关漫道,高墙深堑,乃有一座坚城矗立眼前。 再向城里望去,城中门楼高耸,满目烟云繁景,长街之喧嚣,人烟之昌盛,非是别处可比。 颜子俊心中喟嘆,原来岳阳城已近在眼前。 他回首向身后看去,那鹿子只低叫了两声,将两只前蹄叉开,向着颜子俊略颔了颔首,似是要与之道别的样子。 颜子俊与他相处多日,知它通晓人性,眼见已是要与自己分别,他忙向那小友拱了拱手,郑重行了一礼。 「小朋友,劳烦你多日,将我送来此地,真是谢谢你啦!」 鹿儿摇了摇它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冲着颜子俊「呦呦」低叫了两声,撒开健壮的四蹄,只在缓坡上跃了几下,便消失在了林子深处。 颜子俊向着山林挥了挥手。 「若来日有缘相聚,我给你准备比糖饼更好吃的东西给你啊!」 林中再无鹿鸣,回应他的,只余寒风拂过林梢的声音。 —— 自成功出逃,颜子俊并未在岳阳城内久留。 岳阳城八街九陌,人多眼杂,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发现行踪。天下之大,他能想到的只有旧仆阿越一家可以投奔。 若能回荆州,自然是上佳之选,但一想到自己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物,颜子俊又怕连累故人,几经考虑,还是打消了回乡的念头。 正在漂泊无助之际,颜子俊偶然流落到了一处名为沙阳堡的小县。这里家家流水,塘塘垂柳,虽不十分富庶,却也是民风淳朴,三街六市赀货丰富。 他在此居住了半月,想自己出来日久,也不见有什么风吹草动,才将揪紧的心半悬在了肚子里。 颜子俊如是想着,与其四海为家,不如先在此定居下来,若日后有何不妥,再做是去是留的打算也不迟。 于是,靠着往日里积攒的银钱,颜子俊又有些手艺傍身,在这小城逗留日久,也不愁寻不着活路。 他先是在白水巷赁了个小院儿安身,待稳当了些时日,便靠给人修补家具门窗,勉强度日。 如此又过一年,颜子俊见每日过的风平浪静,并未察觉有什么人要来缉他回去,才算彻底放宽了心。 天长日久,左右街坊渐与他熟稔了,也对他时常关照。大伙见他是外地人,却无人存那欺生的心思,反而对这个温和知礼的年轻人印象极佳,时不时找他做些活儿,也是一文钱都不少给,算帮着照顾他的小生意。 是日,深秋的夜幕吞噬掉了最后一丝晚霞。 白水巷里,许多人家都起了星星点点的烛火。左邻右舍的屋子上头冒起了炊烟,晚饭前的菜香味从小巷子里飘出去了老远。 一个红衣小姑娘挎着竹篮,沿着窄巷,走到了颜子俊的家门口,她摇着门环,在门上轻轻扣了几扣。 「是哪位?」院子里应声传来一道温和清润的嗓音。 门口的少女约么十六七岁,生的杏脸桃腮,细长的眉梢下,一双大眼睛微微上挑,显得年少娇媚,温婉动人。 「子俊哥哥,是我。」 一听是旁边老柴家姑娘的声音,颜子俊忙一路小跑着,给她开了门。 「步璃,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那名叫步璃的姑娘一见颜子俊的面,雪腮微微泛红,藕臂一伸,将竹篮举到颜子俊面前,「呶,我爹怕你晚上不好好吃,又薅我给你送饭来了。」 颜子俊赶忙接下,他伸指挠了挠髮鬓,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天天的,让人家大姑娘一趟趟送饭,换谁能觉着好意思啊?! 第 42 章 见人家姑娘来给他个单身男子送饭,颜子俊也无有让人站在门外说话的道理,他忙向门内退了一步,将她迎了进来。 颜子俊租的这间院子,乃是在白水巷的最深处。 院里不过三间青砖老屋,依「三房一壁」的旧例而建,中央有个灰砖铺就的方形小台,当间还拿青石砌了个小花坛,里面的十几盆菊花开的正盛。 第84页 正屋门口还植有一棵海棠树,秋风扫过,树下的枯枝败叶沙沙作响,划破了院子里的沉寂。 步璃进了屋,先让颜子俊在桌前坐下,她自己往架上的脸盆里倒了热水,就手往里又搭了条帕子,给颜子俊端了过去。 「哥,你把东西先放桌上,搁热水里洗洗手,看这弄的,满头脸的木渣子。」 颜子俊难却她好意,挽起袖子,在水中将脏污的双手洗净,又擦干净了头面,这才随步璃在桌前坐下。 「干活哪儿有干的完的?你一忙起来就不吃饭,可是对身体不好。」 小姑娘给他盛好了饭,又拿筷子给他递了过去,对他不肯好好顾惜身体,略有不满。 「你自己说说,是干活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颜子俊笑了笑,执起筷子往嘴里扒了口饭,「自然如妹妹所说,吃饭重要。」 「这就对啦!」步璃将篮中的炒菜端到桌上,又蒯了勺菜,给颜子俊盖在了米饭上,「这些菜都是我做的,你尝尝怎么样。」 颜子俊用筷子向桌上菜色一一点去,点将般数道:「红烧黄鱼、杏仁豆腐、凉拌莴笋、板栗烧野鸡,还有这道粟米红枣粥,哎呦呦,我一个人,怎能吃完这些东西?」 「你先别管吃不吃的完,就说好不好吃吧?」 颜子俊忙不迭地点头,往嘴里又送了勺红枣粥,表情夸张道:「步璃年岁不大,却精于易牙之术,能吃上这些,我上辈子得修多大的福?可得好好珍惜着才是!」 步璃脸上一红,扭捏地别过身去。 颜子俊敛眉一笑,忙将碗里的饭菜扒拉了个干净。 二人吃着饭,又说笑了一场,等步璃收拾好了碗筷,见颜子俊房中靠西墙的位置,摆着一个绛色的松木书柜,上头排列着一本本书籍,码放的看不见一丝空隙。 她好奇地走了过去,从柜里抽出本书,随手一翻,道:「哥,你白日里做活儿赚钱,晚上就看这个打发时辰?」 颜子俊在她身侧站定,见她手里捧着的是本《礼经》,不觉笑着点了点头。 「我识不得几个字,看不懂这些,但书名还是认识的,这不都是老夫子看的书嘛,你没事读这些,不觉得枯燥?」 颜子俊将她手中的书本收回,淡道:「是没什么意思,但为着以后考试,这些总得读熟背会。我现在才发奋,比起别人,怕已是要晚了许多。」 「不晚,不晚,你这么聪明,一看就是为官做宰的料!」 见颜子俊白日做工,晚上还要挑灯苦读,步璃觉着眼前的青年可佩极了! 和她一块长大的傻小子们平日净在提笼架鸟,招猫逗狗的事上留心,工不好好做,学也不好好上,全不似颜子俊这般求学上进。 这一比较,步璃立即将颜子俊与他们拉出了十万八千里远,再看颜子俊的眼神,比方才又明亮了几分。 颜子俊虽未赴过考,却也深知古代科举的不易,他笑着解释着:「哪里如你说的这般容易,许多人熬到了两鬓斑白的年纪,也未必能考的上。我尚且年轻,可不敢做这样的美梦。」 「哎呀,不说这些了,我说你行,你就行!」 步璃来他这里已不是一次两次,她见颜子俊今日屋里新添了张柞木书案,样子虽寻常了点,但胜在做工讲究。上面暂未搁置纸笔,看那样子,应是他新做的,因刚刷了漆,还得等到明早才能晾干。 她又往屋里环视了一周,慨嘆颜子俊房间布置虽简易,家具器物减的已不能再减,但手指随便往哪儿一触,都是纤尘不染,干净的简直不像个孤身在外的男子的居所。 「哥,你这屋里也太齐整了,除了素净了点,说是个女孩家住的屋子,也有人信。」 颜子俊摇了摇头,嘆道:「若日后成家立业,有人为我张罗这些琐事,那就好了。那样我便能解脱一二,多花些心思在自己喜欢的事上了。」 步璃一听这话,忙接过话茬:「总有这么一天的。你这么好,娶的妻子自然不差,就是不知是哪位女子有这样的福气了。」 颜子俊连连摆手,觉着步璃过于高看了自己。 他刚想说自己不过一介布衣,凡才浅识,能有女子相看的上,是他命好高攀了才是,就听窗外的房檐下「哗啦」响了一声,似是有什么重物从檐下坠了下来。 颜子俊不放心,忙推窗向外张望,连带着窗下也让他瞧了个仔细,只是夜晚光线昏暗,实在是看不清是何物落于檐下。 他狐疑一阵,才放下了叉竿,将窗户栓牢。 「怎么了?外面是有什么东西吗?」 颜子俊摇头,示意外间并无异常。 两人在屋内闲聊半晌,却不知方才早有一人攀上了屋顶,又幻作了小蛇,在挂霜的屋檐下坠的辛苦。 方才颜子俊推窗探视,却不知蛇腹光滑,来去无踪,不等他窥到行迹,就又蜿蜒在了槛墙上,爬回了屋顶。 柴家虽与颜子俊常有往来,小门小户也没有恁多的讲究,但步璃与颜子俊到底是孤男寡女,眼见天色已晚,步璃也不便在此久留,起身便要告辞回去。 颜子俊见她要走,忙起身相送,不想一时情急,不小心将桌上的茶盏打翻,里面的茶汤带着香片,全泼在了颜子俊的棉袄上。 步璃见他衣裳湿了,紧忙掏出手帕给他擦拭。 第85页 二人贴的近了,颜子俊尚不觉得什么,倒是步璃两颊红了一片,像是两片榴花贴在了她的粉腮上。 「是我不好,恁大的人了,连个茶都端不好,让妹妹耻笑了。」 颜子俊本是心细之人,他看步璃从耳根往下,顺带着连脖子都红了,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为掩尴尬,他起身将自己用的布巾往身上胡乱擦了两把,拎起东西,就将步璃送了出去。 步璃紧随颜子俊身后,好在月色溶溶,淡去了她面上的红霞,她望向颜子俊的背影,问道:「子俊哥哥,有朝一日,你若是考中贡生,是不是就要走了?」 颜子俊不知道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忙低声劝道:「我又不是文曲星转世,说考上就能考上。不过是没影儿的事,妹妹不必为未发生的事烦扰。」 每年赴京赶考的举子成千上万,论能考中之人,百不足一。颜子俊如此好学,如今也才是个童生,想进京赴考,也先得过了乡试这关才行,哪里是能说走就走呢。便是这举人让他一考即中,再让他更进一步,也绝非易事。 思及此处,步璃也觉着是自己多虑了。 人家还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就开始担心起以后,像是不舍情郎离开自己一样。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方才那样说话,确实有欠妥当。 步璃眨了眨眼,支吾着「嗯」了一声,努力将脸上的尴尬掩去,就窘的再也不敢抬头。 「步璃,我若来日高中,也必会回来看望你们。你家于我有恩,我是不会忘记的。」 步璃见颜子俊说的正心诚意,才将一颗慌乱的心平復下来。 她将游离在颜子俊面上的目光收回,轻笑道:「那可一言为定啊!」 颜子俊郑重地点头:「一言为定!」 得此承诺,使步璃的心情大好。她将髮辫一甩,拎起了小篮子,步子轻快地跑进了巷子深处。 直到目送她走远,颜子俊才转身回屋,他将大门栓好,未及转身,便听屋顶上又传来「啪嗒」的响动。 他匆匆穿过院子,直到在屋门口立定,借着里面的烛光,才看清是顶上的瓦片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也是奇了,今晚怎么总有怪声音?」 颜子俊蹲下身,刚将手上的瓦片拿起仔细辨认,便觉身后有异动。回首望去,只见一黑衣男子正用宽阔的肩膀抵在海棠树下,兜帽之下,仅露出两片薄情的唇和线条刚毅的下颌。 颜子俊的心被瞬间揪紧! 是他! 「怎么?一年未见,竟不认识了?」对比颜子俊的紧张,褚九殷显得淡定很多。 「你来干什么?」 「许久不见,自然是来看你。」 「你想干什么?」 褚九殷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颜子俊身上,像是要用眼神将眼前之人描绘一遍,再转而拓印在自己心上,不容半点错漏。 颜子俊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干什么?」 褚九殷走到颜子俊身前,将兜帽摘下,黑色的眼眸犹如幽深的潭底,泛着粼粼的绿光,看向颜子俊时的表情,也是晦暗难明。 他冷冷一笑:「刚才还郎情妾意,有说有笑,此时见了我这个故人,怎么就全没了一点好脸色?」 颜子俊抿唇不语,只用戒备的眼神看向对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颜子俊紧咬下唇,忽而面色一滞,将手中的残片奋力向褚九殷身上砸去,转头就拼命跑向屋里。 只是他刚一回头,就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定在了原地,他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掌控着,牵扯着他踉跄地走了几步,就给他又稳稳噹噹地转过身来。 褚九殷走上前来,伸手小心地触摸着眼前之人的髮肤,最后停在了那淡粉的唇上,仅略迟疑了一下,就倾身将其吻住。 颜子俊双目圆睁,他虽不得动弹,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凉的嘴唇在他的唇上研磨吮吸。他们的热度,气息,津液在彼此的口中传递着,直到那条灵舌不顾他的意愿,撬开了他的牙关,捣入了口中,肆无忌惮的顶撞扫荡了起来。 「褚九殷,你够了,你到底……呜……」颜子俊被掠夺着气息,只能在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不明白,你对谁都能柔声细语,为何独同我在一起,就开始百般牴触?」褚九殷长臂一伸,将颜子俊的腰身紧紧搂住。 两人分别一年,这还是第一次彼此贴近,褚九殷意犹未尽的,再次含住了颜子俊绵软的双唇,只是这次和方才的急躁不同,他要细细琢磨,好好品味。 褚九殷紧拥着他,薄唇紧贴在颜子俊的耳畔:「我要你用看那丫头的眼神看着我,还要像对她一样,对着我笑。」 颜子俊哪里还能笑得出来,他此时只觉头皮发麻,瞳孔也因恐惧而闪烁不已。 「早知道你是不肯听话的,也罢!」褚九殷突然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径直往屋里走去。 颜子俊气血翻涌,恐惧与羞耻让他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褚九殷,你干什么?你,你无耻!……」 任颜子俊再是气恼,下一刻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惊异的睁大了双眼,因为他的双手已不受控制地攀上了褚九殷的脖颈,连带着身体,也乖顺听话地依偎在了那人怀里。 第 43 章 褚九殷将颜子俊抱到床上,大手一挥,床帐便从帐钩上滑落,将两人包裹进了床里。 第86页 「你本事还真不小,」褚九殷将颜子俊的髮髻拆散,任他一头乌髮散落肩背,他抚摸着那把青丝的力道堪称轻柔,盯着颜子俊的目光却是兇狠霸道,「两次对我下狠手,在外面躲了一年,原来竟是在这个鬼地方吃苦受罪。」 颜子俊冷冷说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褚九殷一下下抚着颜子俊滑如绸缎的长髮,听他这样问,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你就是藏到地下三尺,我也有本事给你挖出来。你方才那话,未免也忒看不起人。」 颜子俊双唇紧咬,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给你说了,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褚九殷用手蒙住了颜子俊双眼,「其实我数月前就已知晓了你的行踪,只是犹豫了许久,才决定来看你。」 「滚开!」颜子俊咬牙,「我叫你放开我!」 褚九殷勾唇一笑:「我方才化作小蛇,在屋顶可是看的清楚,那女孩子是不是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过来给你送饭?你倒是不推拒!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天长日久,能干出什么好事?」 「住口!」颜子俊面上凝起了寒霜,「我与步璃相处日久,清清白白的,人家女孩儿的名声,岂容你玷污?」 「你这么狡猾,看不出她喜欢你?」褚九殷轻抚颜子俊的面颊,内心被不自知的嫉意刺的一痛,「你也喜欢她,对不对?只是凤吟台内,你我夜夜春宵,你嘴上说恨透了我,此处省略若干字,很欠的一段话,你那个好妹妹要是知道你还有这样一番嘴脸,该作何感想?」 颜子俊气得满脸通红。 褚九殷索性不再与他废话,直接将人按倒在了床上,此处省略若干字,大蛇依旧欠的很,褚九殷低哑道:「我想要你,现在!」 颜子俊的身体被他用术法控制着,便是连偏过头去也做不到,只是他们四目相接的瞬间,褚九殷还是在颜子俊的眼中,读到了他的痛苦与挣扎。 「你这个人,牙尖嘴利,偏还软硬不吃,我想好好对你,你却总要激怒我。」褚九殷此处省略若干字,我尊重晋江,「我要你!」 反覆陈说的「我要你」三字,宛如诅咒,加之褚九殷恣意妄为的唇舌刺激,让颜子俊昏聩的意识瞬间觉醒。 此处省略若干字早就被这个男人彻底拥有了,在凤吟台的那张大床上,他们共度的那些疯狂的、激烈的、此处省略若干字夜晚,都由他们彼此交换的温度与此处省略若干字为证。那些疯狂的记忆一旦被唤醒,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唿啸着灌满了颜子俊脑海中的每一处罅隙。 「啊啊啊啊,褚九殷,你这个混蛋,放开我!」 颜子俊疯狂地大叫起来,他无数次的想要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却连徒劳的扭动都做不到。 褚九殷望着他面上痛恨交织的神情,心中一阵绞痛。 「褚九殷!你放开我……咳咳咳……」 「子俊,你怎么了?」 褚九殷见他因过于激动而不住干呕,连眉眼都因痛苦而紧皱在了一起,他忙将手指伸向颜子俊后颈,也不知在哪处用力一点,颜子俊便如断了线的木偶,身体一下子恢復了自由。 他一能动弹,就将身上的男人勐地推开。他挣扎着滚到床里,跪趴着干呕了半天,呕得他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 往日里被褚九殷亵玩的阴影压迫着颜子俊的神经,他被压的直不起腰,只能像条脱水的鱼一样,拼命的大口喘息。 褚九殷将掉落在地上的棉衣拾起,展好后给他重新披到身上。 他看着颜子俊被乱发遮挡的眼神,那戒备的神情,宛若将他视做凶煞恶鬼一般。他纵是脸皮再厚,一颗心是铁打的也受不住了。 他背过了身,无力地斜坐在了床沿上。 颜子俊扯了扯身上的棉袄,尽力将自己□□的身体遮掩起来,喘息着说道:「褚九殷,你到底想怎样?你不远千里,一路寻来,别告诉我,你就是来做这个的?」 褚九殷眼中的星火熄了,面上露出了一个颇具讽意的笑容,「我家中美婢娇童无数,凭哪个姿色也强过你,他们对我逢迎讨好,个个都想爬上镜阁的那张大床,你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 「既如此,你便去找他们伺候,何必又来此纠缠?」 褚九殷冷哼一声,唇角扯出一丝苦笑。 莫说这个狠心人不解,他自己其实也不明白的很。 他与这人分别一年,起初他被那壶雄黄酒毒倒,现出了原形,在凤吟台从初一躲到了十五,才敢重现于众人面前。 非是他法力低微,耐不住雄黄酒的毒性,而是他真的伤透了心。 他没想到,自己屡次不计前嫌,换来的仍是对方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决心。那人明明知晓自己的真是是蛇,最惧雄黄的药性,可他却能狠下心肠,对自己再施毒手…… 他心灰意冷了许久,也不想再追究此事,可这一年时间,本以为能将他与颜子俊的前尘往事淡忘,不想每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仍是自己。 他愤恨、怨怼、不解又迷茫,纵使他已修行了千年,彼时仍分辨不清自己的感情。 喜欢吗,怨恨吗? 怨是肯定的,至于喜欢……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像一道彼此割裂的峡谷,褚九殷尽管极力抗争过,想要将脱轨的一切扭转回来,但最终的结果仍是走向绝望。 第87页 为何如此?他不该如此,可又偏偏如此。 褚九殷疲惫地转身,看向颜子俊的眼神却是凌厉的,他颤声答道:「你几次三番的想杀我,是我一次次纵你,才让你在外偷生了许久,你每一日的时光都是从我手里偷来的,我如今再要带你回去,想必你也没什么怨言!」 颜子俊一听这话,先是后退了两步,脸色则由白变青,随后又涨的绯红。 「你几次险些害我身死,我也,也有亏欠你的地方……褚九殷,如今咱们两清,你何必紧抓着那些旧怨,始终不肯放过?」 褚九殷急了,他勐地站起了身,身后的帐子因为他身上的灵压流转,如被狂风撕扯,碎成了无数絮状的尘烟。 「你说两清就两清,凭什么?你把我害的人不人鬼不鬼,你自己有小姑娘捧着,逍遥快活,我呢?就沖这个,我也不能让你如愿!」 颜子俊跪爬起来,从床上翻身而下,双膝磕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拽着褚九殷的裤角,苦苦哀求道:「当日贾龙将我从陈家赎买,所费不过纹银十两,我现在手里有这个钱,我把钱还你,你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褚九殷将他一把甩开,狞笑着道:「是啊,你身契还在我手里攥着,我不发话放了你,你便还是羡园的逃奴。你不是想做官吗?告诉你,你有了这个身份,只要有人去告官,你便是考中状元,也是白费!」 本想着明年秋闱,便可与县里的童生结伴赴考,若能一飞沖天最好,如若不能,也可再回到这沙阳堡来,边做工养活自己,边努力用功,以待来年再考。 只是到底是颜子俊想的简单了,褚九殷说的没错,有着这层庄子里逃奴的身份,他便是高中状元,一旦被人告发,多少辛苦也得付之东流,他不吃官司,便算是运气好的了。 颜子俊跪在地上,怔忪间将双手缩回,无助地环抱着自己光口在外的身体。 褚九殷将他从地上拎起,用力甩在了床上。 「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谁看?你若识相,就乖乖与我回去,我家里锦衣玉食,珍宝文玩,任你享用,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颜子俊一双鹿眼通红,他痛声问道:「我若跟你回去,不过还是供你口辱玩弄。褚九殷,你折我羽翼,将我终身囚在身边,你将我当成了什么?」 褚九殷脸上嘲讽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拧紧了眉头,将颜子俊重又拉回怀里,「我把你当成……」他顿住了,只因他脑中思绪混乱,一时实在找不到贴切的答案。 他沉默了片刻,将自己的薄唇紧贴在颜子俊的双唇上,无奈地只能以一吻倾注自己的情绪。 「跟我回去!」 「不!」颜子俊抗拒这个答案,他努力将褚九殷推开,让自己与他保持着距离。 「那好,路你自己选。」褚九殷将困着他的双臂松开,眼中满是难掩的失落,「我会让你跪着求我带你回去的。」 颜子俊摇头,只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褚九殷面向着他后退了几步,他施展法术,将自己的一身墨色披风化作一团黑云,将自己高大的身躯裹挟起来,半遮半掩,亦真亦幻,仿佛他整个人都即将化作浓云,消散而去。 「我会让你知道,离开我,是你做下的极错误的决定!」 颜子俊咬牙道:「我不后悔,就是饿死,我也不想再跟着你了!」 「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这儿坚持到几时?」 褚九殷说完,果真幻如烟云,旋即消逝而去。 第 44 章 「我说俊哥儿,先别忙活啦,进来喝口水,歇会儿吧!」 老邓撩开棉门帘,朝外面吆喝的同时,又从灶上的大锅里舀了勺热水,往灶沿的粗碗里添去。 颜子俊在院子里忙了半天,这会儿着实口渴的厉害,他简单拍了拍棉衣上的碎木茬儿,起身进了厨房。 老邓招唿他在小凳上坐下,顺手将那碗水给他端了过去。 「我说俊哥儿,你这活儿干的可是漂亮啊,不过一半天儿,就给我把橱子打好啦!」 碗里的水略烫,颜子俊端着,朝碗口吹了吹凉,小口不停地啜饮着。 「老伯快别夸了,不过是打个碗橱,费不了多少工夫。待会儿给您上好了漆,您放到太阳地儿里晾上半天,就能搬进屋了。」 老邓也在灶前的小木凳上坐下,说道:「可不是我瞎说,你做事是利索,我那一担挑也是个木匠,你看他给我屋里打得那些傢伙什儿,都啥玩意儿!」 老邓摇着脑袋,面上也是一脸的嫌弃,颜子俊听他抱怨半晌,并不插嘴说话,只微笑着听他絮叨地数落着自己一担挑的不是。 邓老头嘴碎,说了半天也不停闲,直到有人敲了他家大门,才将他那打开的话匣子给强行合上。 「砰砰砰——砰砰砰——」 「行啦,行啦,别敲啦!」老邓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前些年利索,到门口开门,也是一步步地挪蹭着过去,「这哪个急性子啊,催命吶!」 他刚将门栓抽了,那道木门就像被人从外面撞开一样,「啪」地贴到了墙上,要不是老邓撤的快,险些让门给他带倒了。 「诶,我说老柴家的丫头,你这急吼吼的,干啥呢?」 步璃进了门,就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她急喘着回首道:「邓伯,对不住啊,出大事儿啦,俊哥儿呢?」 第88页 老邓向着灶间一指,嚷道:「在里边儿,你上屋里找他去!」 「哎,知道了!」 步璃跑进灶间,见颜子俊仍在小凳上坐着,品茶似的,慢条斯理地喝着热水,心里急的就冒火,她上前将颜子俊拉起,二话不说地就往门外冲去。 颜子俊见她累的直喘,口里还「唿唿」地呵着白气,知道事出紧急,急忙问道:「步璃,出什么事儿了?」 步璃忙道:「先别问了,赶紧跟我家去!」 老邓也在一旁问道:「丫头,先把话说清楚喽,这是出啥事儿啦?」 「哎呀,我可来不及解释了,哥,你再不跟我走,你家就要烧完了!」 颜子俊一下子傻了,他跟老邓对视一眼,向着白水巷的方向就急奔而去。 好在邓家距白水巷不远,子俊和步璃一路狂奔,刚出了院门口,便听望火楼的钟声被人急急敲响。 「铛,铛铛——」 他俩猜测火势不小,急忙向着家中奔去,奈何刚进了巷子口,便见里面挤满了人,有披头散髮,满脸黢黑,唿号着「走水」的,有卷着金银细软,往外奔去逃命的,然更多的,还是拎着水桶、洒子、斧锯往里挤着救火的。 颜子俊身单力薄根本挤不动,最后还是跟在潜火兵身后,才挤进了巷子深处。 他家在紧里边儿,方才打老远处,他就见自家的院子上头,火苗直往天上窜。那烈火仿佛是发了疯,伴着寒风越刮越勐,眼见着就要肆无忌惮地把一切吞噬掉。 等颜子俊好容易赶到了门口,事态就更加紧急了,火焰不光烧掉了院中的一切,还夹带着浓烟和灼热,唿啸着叫人根本无法接近。 听着院里的木料被极速燃烧时发出的「嘎巴」声,颜子俊急红了眼,他四处一望,想求潜火兵们先给他找件毛毡,往上淋些水,他也好披着,冲进去抢些东西出来。 「哪儿来的小子,往前沖什么沖,不想活啦?」那带兵的防隅官见颜子俊身小力薄,不顾一切的直往前勐冲,忙命人将他拦了下来。 「大人,这是我家,求您让我进去,我也好救些东西出来!」 那官员见他冲动之下不知死活,忙怒斥道:「混说什么?你没看见火势恁大,你冲进去不是找死是什么?赶紧消停喽,别给咱们添乱!」 颜子俊心知那人说的在理,他眼下就是闯了进去了,也是白搭!火势这样大,他攒的那些体己,八成早就随着大火化了灰了。 思及此处,颜子俊心痛之下,眼前就是一黑,勉强扶住了墙,才将自己站稳。 为免妨碍官兵救火,他忙立到了一边,眼见着军民们一桶桶水泼洒进去,又朝院子中掷了无数的水囊,最后佐着唧筒呲水都无济于事。 眼前的乱象,让他的一颗心,就像是被火苗舔过的木柴,渐渐被漆的黑了一片。 眼前的火焰,伴着旋风冲上了天际,恶毒的火舌燃烧了一切,发出咝咝的怪叫。直到个把时辰过去,院中的一切都尽数化成了灰烬,那噼噼啪啪的响声才终于停止下来。 一潜火兵见颜子俊惨白着脸,立在墙根处发呆了半晌,不免上前劝说道:「你也莫要伤心了,我们已是尽力,要不是方才头儿命我们将下风口的那处房子拆了,这大火指不定能把整条巷子都烧完呢!」 颜子俊见与他说话之人年岁与他相仿,方才为了救火,头上、脸上连带着身上穿的衣服,都被大火熏的黢黑,便是身上披挂的毛毡,也被大火燎了个大窟窿。 他心中惨痛,却仍对那小哥揖了一礼,「有劳军爷了!」 那小兵回道:「保帅舍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要人没事儿就是万幸,你的那些家当,只能日后再慢慢积攒了。」 颜子俊点头,又拱手对人家道了声谢。 待众人散去,颜子俊眼见辛苦经营的自家小院化成了一片焦土,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当此时刻,又有好事街坊见此惨状,在一旁不住嘆息,说他这房子是赁的,官府便是有补偿,也是补偿房主,他自己一文不名,也只能自认倒霉,便是去了县衙,也领不回一两银子。 颜子俊听完,任寒风吹在脸上,一颗心直往暗处沉了下去。 步璃的老父亲柴文靳这时候穿过了人堆儿,找见了颜子俊,老人家也不多言,直接就拉颜子俊往自家走去。 「大叔,你带我这是要上哪儿去啊?」颜子俊被他牵着袖子,逆着人流向外走着。 柴文靳急道:「俊哥儿,你这回是遭了难了,还不赶紧跟我上家去,这大冷天的,是准备露宿街头啊?」 步璃方才和颜子俊走散了,这会儿才从人群里钻出来找着他俩。 小姑娘也被浓烟燻了一身脏,头上梳的两把齐整的螺髻也在人堆里挤散了,她跟着前面的人一路淌了过来,才蹭到她父亲跟前。 她见颜子俊尚有推拒之意,忙替她父亲帮腔:「都这会儿了,你还犹豫什么?好歹上我家先换身干净衣裳,把眼前的坎儿过了,留着客气,日后再报答也不迟。」 这父女俩也不容颜子俊分说,两人就这样,一左一右地拽着颜子俊的两条胳膊,将人架回了家。 柴家在附近的小街上有个沿街的铺面,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卖麻油的,后来柴文靳年岁大了,加之前些年妻子病逝,便不想干了,索性直接将铺子兑给了本家侄子,现在就靠收些租钱过活,他自己带着个未出嫁的女儿,日子虽然清贫了些,却也还算过的去。 第89页 现如今,父女俩将颜子俊迎进了家门,自然拿他当家里人对待。颜子俊心性单纯,并未往深里想,只是那柴文靳早知他聪慧能干,又长相斯文秀气,心里还是有些盘算的。 因一时无处投靠,颜子俊最终还是在柴家暂住了下来。 他感念这父女俩的恩德,故此这几日里,每日天不亮便起了床,将家里噼柴挑水、做饭洒扫等一干杂事都料理的明明白白,引的柴老汉在檐下看着,乐的捻着鬍鬚,一个劲儿地点头。 到了第五日,步璃一早出了门,说是去外面买菜,不想她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提熘着菜篮子,跟做贼似的,熘回了家中。 她将家门栓好,靠着门板胡撸着胸口,正巧颜子俊刚将木柴噼好,正一摞摞地往墙根上码着,回首一见是她,忙一边干活,一边问道:「不是说今儿要去集上买鱼吗?怎么去了才这么一小会儿就回来了?」 步璃小步跑了过来,将颜子俊手里的斧子一把夺了,扔到地上,就将人拉进了屋里。 颜子俊见她进门后就一直神神秘秘的,遂不解道:「我活儿还没干完呢,你拉我进来做什么?」 步璃将他的胳膊一甩,急道:「我的傻哥哥,都这会儿了还干活呢?外面出大事了,你还不知道呢!」 颜子俊忙问:「太平年月,能出什么事儿?」 「有人把你告啦?」 「啊?」 「哎呀,可不兴骗你!方才我刚到集上,就见告示墙那儿围了好些人,我凑过去一看,原是有人张榜,说你是偷盗了原主家的东西,才流落到了我们这里。我回来那会儿,那儿还围着好些人呢!」 「妹妹可是看错了?」 步璃刚在凳子上坐下,这一下又跳了起来。 「不能看错,那上面儿把你姓甚名谁,生辰八字,何处人氏都写得清清楚楚。对了,上头还有你的画像呢!那画师功夫不错,把那人物画的,和你本人确有八九分相似!」 颜子俊心头一凛,急忙又问:「既有人私下贴了告示,却为何不直接上告官府,遣衙差拿人?」 步璃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没有告官,可这比告官也差不了多少啊?」 「妹妹此话何意?」 「那主家在告示上写的明白,说谁要是将你扭送了去,可得赏钱……」 「赏钱?多少赏钱?」 「黄金,一百两。」 颜子俊心下一惊,双膝一软,一下子就跌坐到了凳子上。 步璃见他如此,心里也慌了,她执着颜子俊双手,带着哭腔问道:「哥,我不信你是做坏事的人,但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快说句话啊!」 颜子俊已顾不上对步璃的慌乱有所回应,他此时头脑一片空白,只因他想起了褚九殷那日离去前对他说的话。 第 45 章 此时已至深秋,自子夜始,沙阳堡城内寒风唿啸,至黎明时分,西北风方停,只是漫天雾气腾腾,十步不见人影。 颜子俊在柴家住的,是西边的那间厢房,因外头风口处竖了道囤墙,这里与别处相比,风反倒小的多,偶尔有失了劲道的北风颳过,也只留下簌簌的呜咽之声。 西厢房内,被褥被齐整地叠放在床上,屋里只有一盏如豆的孤灯亮着。此时已近四更天,颜子俊仍和衣未眠,在桌前执笔写着书信。 少顷,他将笔搁至一旁,朝着纸上尚未洇干的墨迹吹了吹气,直到干了八九分,才将那张薄纸折好,塞进了信封。 他此时已是身无长物,待一切准备就绪,他穿好自己的那件半旧棉衣,又戴上老柴送与他的毡帽,起身就出了院门。 不是他想这样不辞而别,而是接连发生的事,不得不让颜子俊警醒,他做不到因为自己,去连累无辜的柴家父女。 颜子俊独自走入大雾,身处其中,混沌一片。常走的这条小巷,连邻家的房舍都不大看的清楚,到了街上,雾气就更大了,先是一缕缕飘过,再是一团团流去,使眼前的长街也变得模模煳煳,一片昏暗。 他在街上疾行了一阵,故意将头上的毡帽摘下,好让冷风吹凉他过热的头脑,最后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在太阳缓缓升起之时,向尚沉浸在晨雾里的城门口走去。 这沙阳堡显然已是呆不得了,颜子俊昨夜便已拿定了主意,想先去临近的通城躲避段时日。故今早城门一开,他便跟着一队商旅出了城。 颜子俊昨夜细细算过,加上未花出去的,还有老邓头给的工钱,自己手上还有几吊钱。他粗略数过后,便将这点子体己用麻布裹了,掖进了怀中藏好。 今时比不得往日,银钱虽少,也是救命的好东西,他可得小心保管好才是! 出城之后,颜子俊便一路向东,朝着通城方向行去。 此时又距出城之时过了两个时辰,他为了省钱,自是不捨得雇辆车子去的,这一路徒步走来,到了这会儿,已是又飢又渴。 眼前时近正午,雾气早已消散,颜子俊眼见就要拐到大路上去,恰好不远处有一小小茶摊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茶摊布置的十分简单,不过是置了两张小小方桌,几条长凳,长杆上挑着一张用粗布制成的茶幌,上头潦草地写了个「茶」字。 看摊子的是个老头,颜子俊看他身形高挑,却是极瘦,加之穿了身青灰色的旧棉衣,显得浑身更是不剩几两肉,两侧黧黑的面颊凹陷,但一对小眼睛却明亮的很。 第90页 颜子俊上前拱了拱手,道:「老人家,路上走的渴了,您可有茶水卖我一碗?」 老头正拿火钳子捅着炉子里的煤球儿,他抬头瞅了颜子俊一眼,回道:「有的,等我烧好了水,你先坐那吧。」 颜子俊点头,在小桌前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等火苗渐旺,热水不一会儿就烧好了,老人家拎着个大茶壶,往颜子俊眼前摆了个粗碗,举着开水往碗里倒去。 「都快晌午了,小哥儿可吃了饭没有?」 老人往碗里添着水,还时不时地往颜子俊脸上乜上一眼,险些沏的碗里的茶汤溢了出来。 「没呢,我是早晨出的城,到了这会儿确实饿了,老伯这里除了热茶,可还有茶果子卖我?」 老人尴尬笑道:「我这茶摊摆在郊外,往来皆是些做小买卖的,或是上山砍柴的樵子,哪里有小哥儿说的那些精细吃食……」 颜子俊见他这里简陋的很,确实没什么好吃的可卖,他瞭然地点了点头,又将碗里的茶往嘴里送了一口。 「我这里没有你说的那个,却还有些别的吃的。」 颜子俊此时已饿的前心贴后心,这茶水喝的再多也顶不了饱,一听有吃的东西,不觉眼睛骤然一亮。 「我儿子挑着担子去城里卖炊饼去了,看这日头,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我上路上去迎迎他,小哥儿若是耐的住性子等着,我回来卖几个炊饼给你。」 颜子俊忙起身道谢,又向老人询问了价钱。 老人只说是一文钱一个,又看他孤身在外,人生的单薄秀气,连带这碗茶水,也不算价钱了,只管解他口渴便是。 见这荒山野岭,也能遇见这等好人家,颜子俊心中温暖,对着老人又是连连道谢。 「那成了,哥儿暂且在这里等候,我这就去看看他人回来了没有?」 老人说完,便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朝着远处小路上行去。 颜子俊既捧着热茶,便不急着上路,他往碗里又添了些水,就规规矩矩地在小摊前坐等老人家回来。 约么过了三刻,颜子俊正折腕拄着太阳穴昏昏欲睡,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吓的他当场就打了个激灵。 「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颜子俊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眼见身后有一小眼睛的粗糙汉子,正用粗麻绳像捆粽子似的,将他摁着绑了个结实,颜子俊不解其意,连声问道:「这是做什么?我怎么你们了,你们莫非是要抢钱不成?」 那瘦的跟鱼鹰似的老头,就站在颜子俊跟前,他见人被扎的结结实实的,便以为到手的鸭子是怎么也飞不得了,一高兴,连拐杖也甩到了一边,连着嘎嘎笑了三声。 「你个刁奴还不知道呢吧?城里一早就张了榜了,人家张大户愿出一百两金子抓你回去,啧啧,一百两啊!金子!你是干什么伤天害理事了?咋那么值钱?」 老人虽瘦,他儿子却不瘦,相反还壮实的很。他捆颜子俊的手法,跟捆牲口的一样,那叫一个扎实牢靠,任凭颜子俊扭断了手,也是挣不松半点。 「跟他废话些什么?」那老头小眼睛一阵滴熘熘得乱转,「老天爷保佑,给咱爷俩儿从天上掉了个这么大的金元宝,这真是天降的福气啊!」 他干枯的跟鸡爪子似的手劲力十足,在他儿子背上勐拍了一把,又道:「还不赶紧给他塞车上去,咱这就上张老爷家领赏钱去!」 他儿子一迭地点头,黝黑的脸上一直憨笑着,他把颜子俊提熘起来,一把就给扔到了放杂物的牛车上。 「得嘞,咱这就去!」 壮汉将手中长鞭挥的「啪啪」作响,一个劲儿的直往牛身上赶去,老牛吃痛,却也是年岁大了,只「哞哞」叫了两声,还是托着老迈的步伐,拉着那辆吱吱嘎嘎的破车,向着城里走去。 一进沙阳堡,这父子俩按着告示上所述的地址一路寻了过去,只是到了地方,才知现实与想像的不同。 那张大善人的家门口,已经被押解「颜子俊」归案的人堵了个水泄不通。 「啊,爹,这是咋了?这些人连推带搡地抓人过来,都是干啥的?」 「都是来领赏的。」排在前头的人回首,向他解释道,「就是不知哪个才是张家要找的人?」 那鱼鹰似的瘦老头反问道:「他们张家要抓的逃奴一共几个?」 那人又道:「还能几个,就一个!这要是再多抓几个,就更热闹了,一个就值黄金百两,再多几个还了得?也不知这张老爷是什么来头?」 这几人一边儿排队,一边儿胡吹乱侃,方才一席话,却还是让颜子俊听到了耳朵里。 张老爷,什么张老爷? 若说他能得罪的,也只褚九殷一个,哪里来的这么号人? 就是脑筋煳涂,仅凭着直觉,颜子俊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他在这沙阳堡呆的时日不短,从未听说过城中有什么张姓人家这样财大气粗,为着一个逃奴,肯费这样大的力气,明摆的就是内有隐情。 只是主家不曾报官,只张榜悬赏,全当私事处理,寻常百姓又只重眼前利益,为着这百两黄金,哪里还管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颜子俊口中被塞的严实,支吾着发不出个完整声调,但他心里明白的很,整件事明摆着就是沖他来的! 第91页 自知灾祸临头,却难逃脱,颜子俊索性将眼一闭,想着他们待会儿将他扭送进去也好,他也好见识见识,这张大善人倒是个什么嘴脸! 他正想着,不想那对儿缺德父子不知听谁说了句什么,突然哀叫了一嗓子,那干巴老头走上前来,直拿指头笔着颜子俊的脸,一个劲儿的骂「扫把星」。 颜子俊也是奇了,自己好端端的赶路,你家却是见财起意,不容分说就把人给擒了过来,到头来还要反咬一口,辱骂受害人,这是哪儿的道理? 「爹,人家张老爷既已逮着人了,咱们还是回去吧,趁这日头还足,回去再支会儿摊子,兴许还能多赚几个钱。」 「走走走,前边儿的都散了,咱爷俩儿还在这傻乎乎杵着,是喝西北风啊?」老汉气恨不已,似泄愤一般,拿拐杖往车板子上狠狠砸了过去。 他儿子朝颜子俊努了努嘴,问道:「那他咋办?」 「啥咋办?」老汉一跺脚,骂道,「把这个扫把星解了,就给他扔这儿,还指望带回去不成?」 「哦哦哦,是,爹!」那糙汉虽壮实,却很怕他老爹,听他父亲骂他,赶忙将颜子俊松了绑,将他一脚从车上踹了下来。 待二人悻悻离去,颜子俊从地上爬起,立即躲到了街旁的角落里,他边揉着酸胀的臂膀,边小心窥探着街上的动静。 过了半晌,见街上人来人往,有人说起此事时,他才搞明白了状况。 原是捉拿「颜子俊」的人太多,只要是长得略像些的外乡人,就都让人给抓了过来,堵的张家大宅的门口都快挤不下了,而这其中有多少是来坑蒙拐骗的,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不知是谁又拿错了「颜子俊」,心里气不过,便派人往街上放出消息,就说那刁奴颜子俊被抓住了,张家老爷言信行果,已将那百两金子的赏钱与了送人过来的那家人。 众人一听钱没了,顿时没了兴致,大半人都是人云亦云,根本不去深究传言的真假,方才张家门口还熙熙攘攘,乱作一团,不过片刻工夫,这群人便都做了鸟兽散去。 那爷俩为了钱简直丧心病狂,不动脑筋,又耐不住性子,便是金元宝砸到了他们脚下,也没命去捡,费劲巴拉了半天,又轻而易举地将他放了。 颜子俊双手合十,心头默念:神仙保佑,助我逃过此劫! 他眼下重获自由,心头却是涨了教训,可不敢再轻信于人了。 在街头略做停顿后,颜子俊将毡帽尽力拉低了些,不过多久,就在街上寻了辆马车,问好了价钱,他便直接上了车,躲进了车厢里。 好钢用在刀刃上,该出钱时就出钱! 颜子俊心想,眼下重赏仍在,赶不好还有无良之辈指望着自己发财,若今日之事再遭上一回,可不敢保证他还能有这次的运气。既已下了决心去通城,一路上能少跟人照面就少照面。 世道艰险,他如今算是真正领悟到了! 不论怎样,沙阳堡都不再是久留之地,总之得先平安到达通城,一切才能容他从长计议。 第 46 章 暮色苍茫,夜空中唯有几粒星子,向人间洒落着清冷的微光。 因天气冷,城门口的守备见往来出入的百姓已寥寥无几,便知散值的时辰快到了,有人打着哈欠,趁没人的时候,开始活动起了胳膊腿儿。 颜子俊是擦边儿进的城,再晚上一刻,怕就进不了城了。 车夫将他随意放在了一条小街上,就驾车回返了。颜子俊来过通城几次,对这里谈不上熟悉,却也不是全然陌生。 他在街上熘达一阵,本以为这里距沙阳堡尚有百余里,世面上当比那里安稳些,不想他还是小看了那张告示的厉害。 一路走来,颜子俊便发现路上不断有人带着疑惑的眼神打量他,更有甚者,干脆一见到他,就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叫嚷着「诶,你不就是……」 颜子俊只要听到,立马转身离开。 他此时并未灰心,他不相信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张告示,也不相信所有人都像那对父子般,为了钱财,可以不顾道德,泯灭良心。 从中午熬到了这会儿,中途又遭了一场罪,颜子俊已是又飢又渴,他本想进食肆里买些饭食,不料刚进门,未及张口,那店小二就异常激动地拿手指着颜子俊。 「你,你,就是你!那张告示上要找的人!」他大声嚷嚷着,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下人被他引了过来。 颜子俊见势不好,还来不及逃跑,就被几人合伙强行按在了柜上,其中一人见他被擒,忙上楼上向掌柜的报信去了。 颜子俊被几人抓的动弹不得,心慌意乱之际,也不知他们在楼上是个什么商量,只隐约有两句「不是这个」、「听说已经抓到人了」这样的话传到了楼下。 押着他的那几个,显然也听到了楼上的动静,以为又是抓错了人,不免有些沮丧,颜子俊瞅准机会,趁他们不注意,一脚跺向了那个死抓他肩膀的人的脚面,趁着那人吃痛,他忙甩开那人手臂,趁乱跑了出去。 眼见再次被缚,颜子俊这回是真的怕了。等一逃到街上,他不敢再向任何铺子和住家买吃食,只迷茫地往前走了许久,等到了一处巷口,他一个闪身,紧着躲了进去。 实在是太冷了! 他身上穿的本就不厚,今日出来了一整天,这会儿身上的棉衣早就被冻透了,再加上方才被擒时的一番折腾,让他又冒了一身热汗,再这么被冷风一吹—— 第92页 呵,真是透心凉! 此时天已黑透,街上行人渐少,大部分人路过此处,也是行色匆匆,无人肯向巷子里多看一眼。过了片刻,颜子俊确定无人注意到他,这才稍稍缓了口气。 他纵是还有些钱,却不敢去住客栈,露宿街头更是不能,按现在这个冷劲儿,到了后半夜,他非得冻死在这巷口不可。 当此走投无路之际,借着隔壁人家里透出来的光亮,颜子俊看到小街对面的一户富裕人家在门上贴了张告示,说是要招人做短工,他此时已是冻饿难当,便决心再试一试运气。 进了门,招唿颜子俊的,是个白胖且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此人是这户人家里管事的,他见着颜子俊,态度虽称不上友善,却也并非像旁人那样,一下子就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向颜子俊略询问了些事,见他虽穿戴朴素,长得却很是白净斯文,人是瘦弱了些,却也还算伶俐,便勉强将他留了下来。 无论好歹,颜子俊也算是在通城找到了营生。 他来了几日,才听旁人说起,这家人是有名的吝啬,因快要过新年了,他家为了省钱,雇的下人太少,又实在忙不过来,这才又从外面找了人来家里做帮工的。 旁人说什么并不重要,颜子俊只看这家主人虽悭吝,倒也不短人吃喝,只是报酬给的实在是少的可怜。便是如此,还要被管家剋扣一些。 颜子俊并不在意这些,眼下这番情境,能在此混个温饱,便已算是不错的了。 这日,颜子俊照例在厨房干活儿,听和他在灶台忙活的下人说管家正要找他过去问话。他一听这个,忙擦干净手,解了围裙,跑去了前厅。 等到了门口,颜子俊并未直接过去,而是躲在一旁,先向着外头观望了一阵。 往日神色倨傲的大管家在他们主家面前也是毕恭毕敬,说话时,连嗓音也跟着动听了起来,那细腔细调的架势,让颜子俊不由得暗笑了一下。 「是这个小子,前两天刚来的,干活倒是肯卖力气……」 说到此处,管家恰巧看见有个人影躲在门里,他已猜出来人正是颜子俊,却还是不自觉地往他身上偷偷瞄了过去。 只这一眼,将颜子俊的心脏惊的一跳。 难道—— 「是,是,主君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他家主人不等他说完,抬脚就出了院子,方才还嘻笑不停的管家等他一走,就像变脸一样,转头就变回了平日里的面目。 「你,过来!」 颜子俊依言走了过去。 「你被辞了!」 果然如此! 「因你来我家不满一月,我不能给你工钱,你将身上的这身衣服脱了,待会儿交到官中,就直接走人吧!」 「给我五天的报酬!」颜子俊平静地说道。 胖管家听他这话,表情瞬时变得奇怪起来,他将一双精明小眼儿在颜子俊身上盯了片刻,似乎觉得他是脑筋不清楚了,才敢提这样混帐的要求。 「你可知你们当家的为何要撵我走?」 「为何?」 颜子俊将身上衣服解了,随手就扔到了前厅的雕花座椅上,再张口已是换了语气,态度亦是不卑不亢。 「沙阳县有一大户,姓张,我是那家主君的男妾,因他家大娘子容不下,才逃了出来,可我男人却对我迷恋的很,费了死劲儿也要把我找回去。前些日子,沙阳县乱成了一团,想必这事你也听说了些。」 管家一拍脑门,恍然间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颜子俊见他变了脸色,又道:「我也不想在外面再吃苦受罪了,离了你家,我这就回去!告诉你,你最好不要得罪我,指不定哪日,你家主人还得有求于我男人!」 这胖傢伙做这府里的管家日久,素来谨慎的很,本着宁可错信百次,也不能得罪贵人一回的想法,让他一时还真拿不准主意,猜不出颜子俊话里的真假。只是他见颜子俊容貌清秀,气质落落大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见过世面的,略加思索后,还是对他所言信了大半。 颜子俊方才也是豁了出去,壮着胆子胡说的,没想到居然给他煳弄住了。 这厮不仅将工钱一分不少的给了他,还毕恭毕敬得将人送出了大门口。 「哥儿可别怪我,我这么做也是上头的意思。」 「嗯,知道了。」 等他一走,颜子俊立马收了脸上略带不满的表情,他将钱往怀里一揣,转头就一熘烟儿地跑了。 为了生计,颜子俊虽离了上家,却还得找些事儿做,才能将日子维持下去。 然而每次他找着点活计,还未干上两日,就会被人辞退。 有好事者,或不明情况者,亦或是尚存善心者,每每问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皆被他含混着笑笑带过。 不过三日,他又找了份工,是个帮一家小布庄送货的差事,这家铺子是老闆自己的,夫妇俩只有一女,老闆只要看着铺子,便不能出门送货,故此招了颜子俊过来帮忙。 只是这次又是刚做了两天,那老闆就不知开罪了什么人,那人只威胁他不将新雇的伙计辞了,就叫他家的铺子在通城开不下去。 颜子俊看着老人家歉疚的目光,很是过意不去,他清楚事情的根由,未免给人家带来麻烦,他向老闆知会了一声,便自行走了。 第93页 身上的钱越用越少,眼见着就要维持不下去了,加之那「张大善人」一路跟踪追击,杀伐果断,让颜子俊常常做不到半日工,就被人辞了。连着找了几个事儿,最后都是白出力,却拿不到一个铜板,颜子俊便有些着急。 该怎么办? 褚九殷要的,就是要折辱他,消磨他,像猫抓耗子一样的戏耍他。 他在等着自己向他屈服,他想把他的活路彻底切断,如果自己不想饿死,就必须向他低头。 对,就是这样! 颜子俊无法,索性用身上最后的钱置办了个小摊,近日天冷,他在街上卖羊肉臊子面,不愁等不来买家。 他手里活着面,要招揽着生意,还得时不时地警惕着观望下四周,实在是辛苦。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他被人连着多日找麻烦,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若是真有人再次寻衅,他能打得过就打,若是实在敌不过,他也好以最快的速度逃跑。 好在颜子俊的手艺还不错,又因为天冷的缘故,一上午竟让他卖了十几碗出去。 看着手里实打实挣来的钱,颜子俊的面上这才稍稍有了些喜色。 纵然如此,颜子俊却还是没能高兴多一会儿。 他正往汤锅里下着面,突然就察觉出不对来,勐一抬头,就见几名恶霸气势汹汹地站在了面前,见此情境,让颜子俊心里不由一紧。 「小子,哪个让你在这儿摆摊子的?」为首的一人手执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向颜子俊一指,「知不知道这是咱家的地盘?!」 哦,这是换了新招式,让地痞恶霸来收保护费来了! 颜子俊心里乱骂一通,却还是将上午赚的钱拿了出来。 「我这摊子也是刚摆的,小的不懂规矩,这点子钱算我一点心意,哥儿几个莫嫌弃,先拿去吃酒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拿走的钱还能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颜子俊禀着气,不住地在心里念叨着。 不想那人却恶狠狠地从桌上抄起只碗砸到了地上,冲着颜子俊张口就骂:「爷爷稀罕你这点钱?」 颜子俊目光一凛,冷道:「那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那贼首拿拇指掸了下鼻头,「老子就是叫你做不成生意!」 在坐吃面的看客们一见事情不妙,眼见着是要干架,就知这热闹是看不得了,众人趁乱连钱也不给,一个个的,悄么声儿地跑光了。 颜子俊势单力薄,也不敢跟他们硬拼,他咬紧双唇,收拾完手头的东西,就要将锅里的热水泼到阴沟里。 「慢着!」 「你们又想怎样?」 「你可以走,但这些东西,你不能带走!」 颜子俊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他冷冷问道:「谁派你们来的?是姓张的,还是那个姓褚的?」 「管你爷爷姓甚名谁!来人吶,给我砸!」 那领头的一挥手,底下的几名恶霸就沖了过来,他们拎着棍子,对着颜子俊的面摊就是一顿打砸。 颜子俊眼见活路要断,更是不肯,拼了命地就要上前阻拦,但他又实在单薄瘦弱,他一个人哪里拦的住那些壮汉,有人略一用力,便将他扒拉到了地上。 勐摔了个跟头,颜子俊也是真急了,他红着眼,再顾不得什么后果,端着大铁锅,就朝着领头那人泼了上去。 「哎呦!」任贼头子嚣张了半天,也被颜子俊烫的一阵惨叫,「敢拿开水烫老子,来人,给我弄死他!」 几个喽啰见老大吃了亏,一下子就围了上来,受这几人围攻,颜子俊根本不是对手,不过是略挡了几下,就被人打倒在地,身上脸上不知挨了多少的巴掌拳头。 街上正乱作一团,此时骏马长嘶一声,一辆马车突然当街停了下来。 一相貌俊朗的青年推门下了车,对着众人嚷道:「混帐东西,谁准你们打他的?!」 这一声怒吼格外熟悉,颜子俊被打得抬不起头,又听头顶噼哩叭啦响了一阵嘴巴,却不是打在他身上。 那青年步出人群,将颜子俊从地上拉了起来。 「霍泉,怎么是你?」 颜子俊双眼肿的老高,他费力半天,才将眼前之人看清。 「你家主子呢?褚九殷在哪儿?」 霍泉不理颜子俊诘问,过了片刻才道:「主人命我等带你回去。」 颜子俊唿吸一窒,朝着霍泉脸上就狠啐过去,他再不言语,只蹒跚着步子,向着远处走去。 第 47 章 辛苦置办的摊子没有了,身上的钱也只剩下了最后几个铜板,颜子俊迷茫地走在路上,走累了,就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挨过打的地方越来越疼,让颜子俊的头脑也跟着混乱起来。 想想自己活过的两世,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但没有什么记忆,是能与他眼前的遭际重叠在一起的。 他脸上也慢慢觉出了些疼,想必不是肿了就是被打破了。颜子俊抬手往脸上摸了一把,所幸没摸到血迹。 以后该怎么办? 颜子俊此时也没了盘算。 褚九殷已将他逼到了绝境,再这样下去,他眼前就只剩下顺从的一条路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会熬不下去吧? 他在等着自己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乞求他的原谅? 第94页 ——可惜,褚九殷的算盘还是打错了! 他的确是个温柔平和的人,待人接物总是轻声细语,和颜悦色,谁对他略好一些,他都要想方设法的报答。 可他内里却也是个倔骨头,若有人想要欺负他,糟践他,他也会想办法让对方知晓他的厉害! 颜子俊觉得很累,他从没有这样疲惫过,他累到哪里也不想去,就想这么坐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坐到再也起不来为止。 他倒要看看,褚九殷还能怎么对他,这次到底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也不知靠在角柱上睡了多久,颜子俊顿然醒来,只听脚下「叮噹」一声脆响,垂首看向脚边,不知何时竟有人给他丢了几枚铜板,有人从他面前匆匆路过,目光交集的瞬间,人家看他的眼神里已带了几分同情。 颜子俊摸了摸自己的头髮,又往身上的袄子上看了看。 ——哦,原来是把他当作乞丐了。 他倒也不觉得羞耻,比乞讨更羞耻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眼下他倒觉得这也是个法子,索性便在街角处寻了一块碎瓷,权当乞讨用的破碗,双膝一弯,便跪倒在了街头。 等熬到了天黑,天上零星飘起了小雪,再被冷风一吹,实在是冷极了。 颜子俊在街口挨了一天冻,就是缩紧了脖子,将衣领拉的再高,也还是在寒风中冻的瑟瑟发抖。他委实是受不了了,就跑到一处被风的墙下蹲着,除了心口还有点热乎劲儿,手脚早已冻的没了知觉。 他努力将瘀肿的眼皮睁开,探头向小街四处观望了一阵,见无人,也无一辆车驾停在附近,这才敢确信没人在暗处监视着他。 冻饿将死的滋味不好受,可比起时刻都要担惊受怕,随时被人欺负□□,起码心里头还能踏实点。 只是上苍让他重活一世,在这个世界也不过才潦草过了两年,给过他良心善意的人还没有报答,就要落的个这样草草收场的结局,颜子俊还是觉得不甘心。 他脸色惨白的不似活人,蹲在地上,只感觉身上越来越沉,也越来越困,连腿脚也麻痹到了支撑不住身体的地步。 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一任雪花压了他满身,直到将他塑成了一尊雕像。 「子俊哥哥。」 自己怕是快死了,上天怜悯,才让他再听听亲近之人的声音。 颜子俊本想睁下眼睛,又觉乏的厉害,便又将眼睛闭住,懒得搭理。 「哥!」 「颜子俊!」 这声音太过熟悉,带着女儿的娇弱,又好像是有人伤了她的心,将她温润的嗓音里掺入了伤痛脆弱,直将颜子俊的一颗心戳的又软又疼。 他睁开双眼,从青紫的嘴唇里艰难地吐了口气:「步璃?」 「可不是我?要是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得把自己冻死在这里?」 步璃再说话时已带上了哭腔,她看颜子俊身上棉衣破旧,头髮糟乱,一张俊脸显然是挨了打,青肿的几乎辨认不出原来的面目,也不知他离开数日,这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步璃,我……」 颜子俊见步璃要扶他起来,可他却将步璃伸到眼前的手推了出去。 步璃眼眶微红,急道:「颜子俊,你这是什么意思?」 颜子俊膝盖以下冻的没了知觉,他尝试着动了下身子,却发现凭自己的力量,已无法起身。 积雪随着他的动作,成块状的从他身上滑落,颜子俊眯眼看向自己,哪里还有半点以往体面的样子。 自己在街上流浪已久,眼下便在冬日,也已是脏臭的不成样子,此时的他,和流落街头的乞儿相比,已没了差别。 他觉得惭愧,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出现在步璃的面前。 步璃却不管他是如何想的,她只知道再这样下去,颜子俊非得冻毙在这里不可。 她矮下身子,强行将手臂穿进了颜子俊的臂弯,厉声说道:「你若想在这冻着,那我也不走,我陪着你!」 「你,你不要胡闹!」颜子俊浑身乏力,已无力甩开她。 步璃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了,硬披在了颜子俊身上,委屈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可恨?我们留你在家,你安心住着便好,非要自己偷么跑了。我和爹爹到处找你不见,又见城里四处有人拿你,我俩都担心你会出什么意外,连着几日下来,可把我们快要急死了!」 「你莫要怪我,我不辞而别,是不想,也不能连累你们。」 颜子俊这时才将步璃看的仔细了些,他自己已是狼狈的很,可步璃却也强不到哪儿去。 她一个女孩子家,蓬头垢面的,一看就是出来多日,顾不得梳洗的样子。一身棉衣,让她穿的满是灰尘,脚上的棉鞋沾满了雪泥,连鞋尖上也被打湿了一片。 他看步璃脸色青白,眼眶凹陷,一双大眼睛因劳累没了一点神采,他想不出一个女孩子是怎么孤身一人,跑到百里之外的通城找到自己的。 他不想连累他们,可步璃父女还是因为他受了不少罪,这让他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你说的这是什么煳涂话?你自以为是的跑了,那咱仨就都好过了吗?」步璃与他同坐到了雪地上,「我那日不该怀疑你,我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哥,你今儿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第95页 话说到这个份上,颜子俊也无可隐瞒,他望向步璃清澈了双眸,轻轻点了点头。 「既如此,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快跟我走,这里不能再多呆了!」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也不容颜子俊分说,硬是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颜子俊僵在原地,道:「步璃,我不能跟你走,你不知道……」 步璃怒道:「你还记得你与我说过的话吗?你那么有志气的一个人,要是跟个要饭的似的,冻死在大街上,就不觉着窝囊?来年你不还要赴京考试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颜子俊连连摇头。 「已经二更了,你既不放心在此,那咱们就另找地方投宿。」 「我若是贸然入店,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那些坏人受人指使,我怕他们会为难你。」 步璃却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我家在通城有亲戚,做的就是住店的生意,我这几日来通城寻你,住的就是他家,咱们上那儿落脚,保管安全。」 她握住颜子俊的手掌,只觉得那手冻的跟个冰块似的,她忙将颜子俊双手捧了,朝他手上不断呵热气。 「妹妹确定稳妥?」 「稳妥的很!哎呀,可别磨蹭了,再待会儿,我就先熬不住了。」 步璃拉着他就往街上走,不想颜子俊仍站在原地,不肯跨出半步。 「哥,已经都说好了,你怎么还不走?」 颜子俊苦笑道:「好妹妹,你且等我一等,我脚麻了,实在迈不开步子。」 步璃向他身边靠了靠,揽过他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慢慢向着街上小步挪了过去。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路上几乎已见不到行人,颜子俊被步璃搀着,一路踉踉跄跄,直到腿上血脉稍畅,他才将步子迈大了些,饶是如此,两人也还是在这冬夜的街道上走了个把时辰。 等到了地方,二人进得门内坐下,一番攀谈,颜子俊才知这客栈老闆是步璃的一位远房舅舅,步璃向他道明了原委,那老闆便帮着步璃,将颜子俊扶上了二楼。 「哥,你是多久没吃东西了?」步璃陪颜子俊坐在桌边,眼见着她舅刚端了两碗热汤面上来,就让颜子俊抄起一碗,连汤带面的吞进了肚里,「你要饿,这碗也给你。」 颜子俊鼓着腮帮子,大口吸熘着碗里的面条,直到将碗底最后一口热烫咽了,才挽起袖子擦了擦嘴。 「我一碗够了,你外头也跑了一天,肯定也没好好吃饭,快把这碗面吃了。」 颜子俊冻饿了一整日,一碗面条下肚,其实也就半饱,但他实在无颜让同样疲惫的步璃饿着,自己却将她那一碗吃掉。 「你就是都吃了也不要紧,我向我舅再要一碗就是了。」 颜子俊摇头道:「这都三更天了,大晚上的,再让人家跑厨房生火做饭,实在是太麻烦人了。」 他眼下囊中羞涩,便是这住店的钱都没有一文,怎还好叫他再张口向店家讨要吃食。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也实在是太失礼数了。 这家客栈一共两层,他们住的这间屋子,是在二楼的最西边,旁边连着两间客房没人住,也不知道是步璃舅父故意安排的,还是偶然为止,总之他们这里不像别的住处那样吵闹,反而清静的很。 眼见天色已晚,步璃给颜子俊打来了热水,让他先躲到里间洗漱一番。 她自己先是替颜子俊将被褥铺好,后又从他舅舅那儿借了身干净衣裳,给他仔细叠了,摆到了枕头边儿。 颜子俊将自己全身擦洗干净,换了身小衣就直接出来了。他本以为步璃方才收拾完毕,早已下了楼,却不想他回首关门,再一转身,她竟还在这里。 他身上只穿着贴身的衣物,此时夜深人静,与步璃在此独处十分不妥,可他又不知怎么开口撵她出去,只好红着脸,僵立在了原处。 步璃招手唤他:「哥,你穿这么点儿,在那儿傻站着干嘛?还不赶紧坐过来,烤烤火。」 颜子俊见她往床上指了指,脸就更红了。 「你快过来坐好,」步璃见他半天不动,只好下了床,亲自过来拉他,「我趁你方才洗漱,到楼下找了个药箱上来,你看你脸上肿的,不擦些药,明天还怎么见人?」 颜子俊低头随步璃坐到床沿,羞窘的半天不敢言语。他知道自己这张脸此刻定是难看极了,才惹得步璃这样说,又觉着这点子小事自己做了就好,让一个姑娘家为自己做这些,实在让他不好意思。 步璃用细纱沾了些药酒,一点点给颜子俊擦在了脸上,她怕颜子俊觉着疼,手上也不敢用劲,只像蜻蜓点水那般,小心地将药水点在了颜子俊的伤处。 颜子俊被她这样伺候,紧张的一动不敢动,他全身一僵,觉着被打过的地方就更疼了。得她这样温柔照顾,颜子俊并不觉着舒心,反而觉得难受极了。 「哥,你把上衣也脱了吧,我看你锁骨那也紫着吶,我再给你来点儿药。」 颜子俊一听,立马惊出了一头冷汗,他忙将步璃扯他上衣的手拂开,颤声道:「我已经好多了,身上也不怎么疼,你就把药搁这,我自己好歹擦擦便是。天色已晚,不劳妹妹辛苦了。」 步璃却将他上衣的衣襟又夺了回来,说道:「那怎么成?你脸都成这样了,身上能好哪儿去,还不赶紧叫我看看?」 第96页 颜子俊急了,低声吼道:「这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妹妹尚未出阁,若是与我传出了闲话,再让旁人听见了去,可怎么是好?」 步璃却不以为然,掩口轻笑了一声,道:「我与你如何,与旁人有什么相干……」 颜子俊抓着她胳膊,就往门口带。 「怎么矫情出这些个道理,你莫要再说别的,赶快出去!」 步璃身段灵活,一个转身,借着颜子俊手上的力气,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哥哥莫要撵我,我哪儿也不去,今晚就在这儿陪你。 第 48 章 颜子俊被她这样一抱,吓得两眼发黑,只听耳朵里「嗡」地一声,感觉全身上下都要迸成了空气里的浮尘。 步璃紧箍着颜子俊不放,将烫热的脸颊贴上了他的胸口,娇声怨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今日终于见着面了,你还想把我上哪儿撵?」 「步璃,快把我松开,你再胡闹,我就要生气了!」事关人家姑娘的名节,颜子俊怕他二人谈话让外面听到,压着嗓子让声音又低上三分。 步璃脸上涨起了一层红晕,一双大眼睛眨了眨,深吞了口气,道:「我偏不听你的,咱们相处了这么久,我不信你不知我的心意?」 颜子俊硬声道:「妹妹什么心意,日后再说与我听不迟。此时此地,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你还是快走吧!」 「我喜欢你!」 一句话,宛如惊天霹雳! 颜子俊手脚就跟面煳的似的,软绵绵地勉强支楞着身子,心里则似揣了只兔子,咚咚地跳个不停,好像随时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我心里怎么想的都告诉你了,你呢,你喜欢我吗?」 颜子俊低头看向扑在自己怀中的少女,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步璃容貌出挑,身形娇小,平日与自己相处,又总爱撒娇,一副童心未泯的样子,让人难免心生怜爱。 若平心而论,他是喜欢着步璃的,只是这份喜欢,并不浓烈。 他心头虽未有意中人,除了步璃,也没被什么女子喜欢过,但对男女之事,他并不煳涂。 他喜欢步璃,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喜欢,除此之外,他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况且他现在这个样子,先前的积蓄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一下子成了一文不名的穷汉,想靠着勤劳肯干再将家业置办起来,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况且褚九殷那个妖怪到现在还对自己穷追不捨,便是他对步璃有意,也无颜借着她对自己懵懂情愫,做那趁人之危之事。 他硬起心肠,勐地将步璃从怀中推了出去,又板起了脸孔,对着步璃说道:「你就是喜欢我也没用,我不喜欢你!你若再敢胡闹,我就把你轰出去!」 步璃鲜少见他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情意毫不在意也就算了,竟还这样兇巴巴地吼自己,一时委屈难过涌上心头,险些就要掉下泪来。 她后退了一步,霍地将身子背了过去,捂着眼睛就抽噎了起来。 颜子俊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从身后见她从袖筒里抽出了帕子,攥成了一团,就往脸上抹去。 听步璃抽抽搭搭的哭的伤心,颜子俊不免有些后悔。 步璃年岁尚轻,做事冲动也属平常,自己到底虚长了她几岁,总该有些耐心,将道理对她讲明才是。 颜子俊本想劝她几句,可他两辈子都没有任何恋爱经验,实在不会哄女孩子高兴,他惶急地围着步璃转了两圈,见她眼睛通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更是急的跟什么似的,几次试探张口,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 「哎呀,我有什么好的,你喜欢我做什么?」颜子俊的脸也红了,他实在没什么劝慰人的好法子,只无奈地将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跌足长嘆了一声。 步璃用手帕擦了擦湿红的鼻头,哀怨道:「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你?你这么好,人长的斯文白净不说,还是个识文断字的,做事又勤勉认真,做饭也好吃的不得了,还总对我笑嘻嘻……」 颜子俊耐心劝道:「你喜欢我,我是感激你的。可你若夜宿男子房内,全不将自己名节当回事,要让你爹爹知道了,该不知怎样伤心呢?」 步璃将帕子一甩,道:「我爹才不伤心呢!子俊哥哥,当日你家遭了大火,我爹爹让你到我家住着,全不避嫌,你当是为了什么?」 颜子俊一拍脑门,略思索这前因后果,又想起柴文靳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这才明白人家可是一早就存了收他做上门女婿的心思。 「那你也不能这样!」 「哪样儿啊?」 颜子俊不知步璃是真煳涂,还是什么都不在乎,急的他出了一头的热汗,偏那步璃红着脸,委屈巴巴地又要上来抱他,逼得颜子俊不得不低吼一声:「站住!」 步璃一瞬间就红了眼眶,瘪着嘴巴站着不动了。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什么?」 「这叫私相授受,不知廉耻!」 颜子俊仰着头,将双眼紧闭,他是狠下了心才说出了这样重的话。 他又粗喘了许久,才勉强将心情平復了下来,只是再睁开眼时,眼前所见的情境,却有将他惊的险些瘫坐在地上。 「步璃,你这是……」 眼前的步璃,已将头髮松了,此处省略若干字我写的文言文,全没了往日的半点斯文。两只耳坠子在烛火掩映下,晃的跟打鞦韆一般,再加上那一双含情脉脉的横波目,恨不能将颜子俊的三魂六魄勾去。如此的绰约风流,看的颜子俊心里直犯迷煳。 第97页 趁着他浑身酥麻如醉,步璃上前进一步,颜子俊便随她退一步,直到被逼退到了床边,步璃藕臂稍一用力,将他推倒在了床上。 她见颜子俊已然躺倒,便直接将自己酥软的雪白身子附在了他的身上。 「哥哥真是圣贤书读多了,人也随那些夫子似的迂腐,你说的那些道理,我怎会不知?任你再是多说,也是无益。」 颜子俊攥着她的手,心里像灌了铅似的直往下坠,但他又浑身发软,本想着将她推开,奈何手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爹爹早已属意将我许配给你,本想等世面上的风声过了,便要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奈何那日你竟不告而别,实在是伤了我们父女的心。」 「步璃,你不要乱来,我……」 步璃拿手指往颜子俊唇瓣上点了一下,朱唇轻启道:「终身大事非同儿戏,我又怎会不知?只是我总得拣一个称心如意的人,才能跟了他去。若非如此,纵是这人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若潘安,也不能合了我的心意,我又岂非白过了一世?」 颜子俊的喉舌都给紧张的干结住了,心跳快的连腔子都快要容不下。他喘着粗气,勉强道:「话虽如此,可你我若做夫妻,也总得先回明父母,行过三书六礼,拜了天地祖宗才算过了明路。现在这般,实乃苟合,我敬你爱你,断不能做下禽兽不如之事。」 步璃笑道:「你我虽不曾婚嫁,可我对你有情,便是做下了好事,你也早晚会喜欢上我,天地日月为证,你我今日便做了夫妻,又有何妨?」 颜子俊心跳快如擂鼓,他急着摆脱身上之人的桎梏,却又像被餵了迷魂汤一般,除了身体使不上劲儿,连意识都快要不清醒了。 偏那步璃非要趴在他身上,像看好戏似的将面贴在他心口上替他数着心跳,直到颜子俊面红耳赤,顺着连脖子胸口都染成了虾色,她才觉着满意。 便是如此,她还觉不够,此处省略若干字我真心尽力了,颜子俊哪里受的了这些,此处省略若干字。 那步璃先是一愣,而后笑着将面颊亲昵地在颜子俊面上贴了又贴,又轻启檀口,用舌尖顶开颜子俊的牙关,缠住了他口中的粉舌,将它勾进了自己嘴里。 颜子俊如被惊雷噼中,头脑烧成了一摊浆煳,他心里混乱无比,却还是隐约觉出了不对。 他在沙阳堡一年,与柴家父女相处日久,知他们是知礼守信的本分人家。柴文靳对女儿教养十分严格,步璃再不懂事,再如何心悦于他,也断不会做下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他又想起往日与步璃的独处时光,他其实早知道步璃喜欢他,可这姑娘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羞涩腼腆,两人偶有肢体触碰,都能让她脸红半天,她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有这等风情口态。 颜子俊心中隐隐不安,推拒着将步璃与他分开寸许,趁机嚷道:「你好歹等我考上功名,三媒六聘把你娶回家,再做这事也不迟……」 身上的女子却不理他,此处省略若干字,继续尊重晋江。 步璃此处省略若干字,不禁吃吃笑道:「我偏要这样,让你不能如愿……」 「啊啊啊啊啊,褚九殷,你个王八蛋,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咬舌自尽!」 他身上的女子一惊,勐然抬首,瞪视着颜子俊的眼睛。 「褚九殷,你个畜牲,你就是变成了王母娘娘,我也能识破你的蠢相!」 烛火之下,本该映出融融光斑的晶亮眸子,射出的却是诡异的绿芒。 「在我面前,你有本事死一个试试?」 「步璃」长吁一声,从颜子俊身上支起了半截身子,再张口时,已换成了低沉的男性嗓音。半敞着的袄子里,那抹赤色抹胸包裹下的两峰雪口也憋了下去,变成了硬的硌手健硕胸膛。 颜子俊倒也不是吓唬他,果真就将舌头抵在两排贝齿之间,奋力朝着口中的这块软肉咬了下去。 褚九殷倒也眼疾手快,见他真的发起狠来,赶忙将他下颌捏住,腕子上使了个巧劲儿,先让他上下颌骨分了家,将那咬的血煳煳的舌头松了,才「嘎巴」一下,又给他合了上去。 「你可真够狠的,对自己都能下的了这么狠的手!」褚九殷气恨交织,翻身从他身上滚了下来。 颜子俊只觉身上的煞星一离了身,一下子就如卸了千钧重的巨石。他急喘着,伏在床边呛咳不止,嘴角因咳嗽缓缓滑落一缕鲜血,顺着唇边蜿蜒而下,滴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滩血水。 褚九殷站在地上,见他这副悽惨模样,本想再怒斥他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儿,还是让他给咽了回去,只用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冷眼瞪着颜子俊受罪。 待缓了半天,颜子俊才勉强将气喘匀了,他趴在床沿,指着褚九殷骂道:「你,你不要脸!」 褚九殷微侧过身去,冷笑道:「哦?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颜子俊见他涎皮涎脸,明知故问,气的咬牙切齿:「你变成步璃模样,戏耍于我,若叫人看了去,岂不是毁了步璃名声,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褚九殷拂袖,在面上遮挡片刻,就将表层的画皮溶了,露出了他原本的面目。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又兼风姿俊朗,气韵天成,实属世间顶尖儿的美男子,但这会儿却因愤怒,使得一双美目里满是狰狞的煞气。 第98页 「你对这个女的倒是极好,这会儿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人家什么狗屁的名声!」 颜子俊颤声道:「褚九殷,你还想怎样?」 褚九殷也不与他废话,直接从掌中召出一道紫电,将闪着哔啵电光的长鞭缠了几缠,朝颜子俊脸上指道:「你说呢?」 第 49 章 颜子俊曾多次见识过他这条玄龙的威力,见褚九殷这会儿又发疯似将它使了出来,忙吓得滚下了床,拼了命的就要往门外跑。 褚九殷也不着急拦他,而是在指尖上掐了个咒诀,直接将鞭子化成了一道长长的绳索,冲着颜子俊的头顶上空就追了过去。 玄龙甲乃褚九殷法器,对付颜子俊这样的常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这条细软长鞭偏跟了他主人一样,仿佛是存了故意戏耍人的心思,在空中变化出了各种长短粗细,一会儿化作长索,绊在颜子俊脚下,让他一次次摔跌在地上,一会儿又变为套牛羊的纼子,缠住了颜子俊的双腕,将他吊在半空。 总之从床边到房门口,不过区区数步,在颜子俊看来,却如向西天取经一般,足有十万八千里远,由得他拼命使劲,却连门框都摸不到。 见耍弄的差不多了,褚九殷才将鞭子召回,让那长蛇在空中游走了一圈后,才变化了形态,如一张巨大的织网,将颜子俊牢牢地兜在其中。 「褚九殷,你又发什么疯?」 颜子俊被兜头罩在网中,他身上化作网绳的玄龙甲宛若活物,只依褚九殷意志行事,若颜子俊老实些,它便「网开一面」,不将他死死勒着,若是挣扎的厉害了,它就越收越紧,直到让人放弃挣扎才肯罢休。 褚九殷也不言语,只朝着颜子俊吹了口气,那网子便将人整个裹了,使他脚下腾空,被重重扔回了床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 褚九殷寻了把椅子,紧挨着颜子俊坐了下来,口气很是冷淡:「自然是带你回去,你这急赤白眼的,瞪我干什么?」 两人既已相见,眼下自己又是这副情形,颜子俊心里明白,他硬倔着不肯低头,已经将褚九殷的耐心耗尽。他既将自己困在这里,就定然不会放手,决计是要抓自己回去的。 颜子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心乱犹如鹿撞,又见褚九殷正悠闲自在地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禁急火攻心,对他质问道:「我且问你,这些时日,我所遭遇的一切,可与你有关?」 褚九殷也不避讳,反将一条长腿翘在膝上,很是坦诚地沖他点了下头。 得他肯定,颜子俊索性将眼一闭,面对着墙里,再不肯与眼前之人多说半字。 褚九殷冷眼瞧了半天,见他是有意冷落自己,忍不住讥笑道:「你若早些这样老实,又何苦多受恁些罪?」 颜子俊也不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好似任命般,幽幽吐出几句:「你若非要拿我回去,我也无可奈何。只有一点,你若心存怨怼,怎么罚我都可以,让我做什么苦差都行,只是我再不,再不与你做那事……」 「你贱命一条,有什么资格和我讲条件?」 颜子俊急了,朝他嚷道:「我在你家供事两年,如今已是老大不小,再过两年容色衰减,也不过就是个寻常汉子,你那大宅子里什么如花美眷没有,非要我做你的禁脔?你这羊毛光逮着一只薅,还真有意思!」 褚九殷不服:「什么禁脔?你别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颜子俊起不来身,却尽力将上身挺起,回讽道:「难道不是吗?褚九殷,你素来心口不一,如今这样拼了老命似的要抓我回去,嘴上说着对我旧恨难消,说我如何对不起你,其实不过是要我做你的榻上玩物,任你消遣而已!」 「住口!」褚九殷也急了,登时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若言错,那你告诉我,你成天这么大酸劲儿,到底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干什么……」 褚九殷见他小命攥在自己手里,还敢壮着胆子嚣张,心里直骂他不识抬举。 只是颜子俊方才一问,却也让他觉得这的确是件极让人费解的事,他念叨半天,心里糟乱一片,也还是解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啊,这样费心竭力地折腾,弄的自己身心俱疲,到底是图个什么? 「你连番害我,还成了你有理了?」此事既难解答,褚九殷只好先将它扔到了脑后,虚张声势地拍案骂道,「我看还是让你吃的苦头太少,这点子倔犟脾气没磨得半点下去!」 他看颜子俊脸色发青,嘴唇不住颤抖,顿了几顿,又将语气放缓了些:「实话告诉你,你这次随我回去,只要你老实听话,对我再无外心,我便将新仇旧恨一笔勾销!羡园里金银珍宝无数,足够你享用一辈子的。两厢对比对比,怎么也好过你在外面这样挣扎过活,还得拼命苦读,赶那什么劳什子的秋闱,才能勉强混个人模狗样!」 这话说的不咸不淡,实在没什么意思,褚九殷都觉着有些难堪。 方才颜子俊说的没错,自己行事悖乱,已不是一两日了。 自己嘴上总说着如何恨他,偶尔想起这人对自己做的狠事,还又气又恨,熬的自己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只是如今,他为让颜子俊回到身边,方才那话说的没囊没气,好似自己落了个弃妇一般的下场,委屈兮兮,可怜巴巴,实在是有失尊严,丢了体面。 第99页 褚九殷心里憋气,脸上跟着就红一阵,白一阵,连看向颜子俊的眼神也开始闪烁起来。 颜子俊见他这样,一个鲤鱼打挺,硬是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目光如炬,盯着褚九殷大笑了三声,直接说道:「褚公子,你可莫要告诉我,你这是看上我了!」 褚九殷像是一下子被人戳了嵴梁骨,脚下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他鼻翼一张一翕,额角的青筋亦是突突直跳,最后嗔目切齿,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胡说八道!」 颜子俊如今再不怕他,索性豁了出去,朝他啐道:「你便是稀罕上我了,我也不喜欢你!你就是绑着我回去了,也只会让我讨厌你。除此之外,我对你再无别的意思!」 「你都是我的人了,你不喜欢我,难道你喜欢那个丫头片子?」 表面上看,这俩人胜负分明,实则褚九殷处处被动,一直占不到便宜。他眼见自己被颜子俊逼的毫无退路,也不知怎的,情急之下,竟顺口吐了这么句酸唧唧的话。 颜子俊浑身被勒的一道一道儿的,就是这样难受,嘴上也不肯相让:「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喜欢步璃!我曾对她承诺,若我来日得了功名,必还回那沙阳堡,到时候光宗耀祖,显亲扬名,我与她明媒正娶,做对正头夫妻,才不算辜负了人家对我的真心厚意。」 「啊啊啊啊——」 褚九殷这回真是羞恼到了极点,他大手一挥,将缚在颜子俊身上的蛇鞭召回,暴涨的灵压注入其中,而后长鞭一甩,擦着颜子俊的头皮,将他一截长发抽了个粉碎。 「你再找死,我杀了那小娼妇全家!」 此刻再向他服软已是无用,颜子俊心里清楚,眼下唯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求得个速死解脱,要么,就是直接将褚九殷气的半死,让他自己跑路! 只是他又有些后怕。 疯癫之下的褚九殷犹如疯犬,谁也不能保证他在发疯之时,不会干出什么蠢事。故方才的话一出口,他虽然立时痛快极了,却又很快后悔。 他不能,也不该拿步璃全家的性命当做儿戏,赌褚九殷不会疯魔到全然丧失理智。 颜子俊双目直逼褚九殷碧色的眼底,冷淡且尖锐道:「步璃若死了,我也绝不会独活!褚九殷,你知我性子,最是外柔内刚,说到做到!」 「你……」 褚九殷扬鞭朝他一指,当即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咬牙说道:「好一张利口!可你除了这张嘴,也没别的本事。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你这样顶撞我,看最后到底谁吃亏?」 一霎间,长鞭在褚九殷掌中裂成两股,其中一条宛若游蛇,向着颜子俊身侧滑了过去。 颜子俊在床上没退两步,就被缠住了手脚,在这条刚柔兼济的软鞭操控下,竟将他摆出了个拳抱双膝的姿势。 「你个混帐!褚九殷,你这个疯子,你又要做什么?」 「呵,这回知道怕了?!」 褚九殷俯身趴在床沿上,他眼中的碧色因愤恨,也因他无法言说的欲望渐渐消散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妖异的赤红色。 他不断回味着颜子俊方才说的话,又想起自己扮成了步璃的样子勾引于他时,他在自己身下的那副软弱无力,欲拒还迎的样子。 ——可恶至极! 若说这贱人对那个女的无意,他是死都不会相信了! 褚九殷眼里满布血丝,他嗤嗤地笑了两声,看着颜子俊左顾右盼,仍在强自镇定的可恨表情,不禁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今儿我哪儿也不去,咱们就把方才在这张床上没做完的事做完,你看怎么样?」 颜子俊被他盯的寒毛倒竖,奈何他拼命转动手腕,也不能将勒紧的双腿放松下来。 「你这姿势倒是新奇,咱们过去可没做过这个,误打误撞的,要你使将出这『观音坐莲』的招式来伺候我,可是叫我受用的很。」 「褚九殷,你要做就做,何必多说废话,羞辱于我?」 褚九殷在他面上亲了一口,狎昵地说道:「什么羞辱不羞辱的?总要说的这样难听!你可是我的人,为夫捨不得你难受,这就来与你『洞房』。」 颜子俊银牙咬碎,张口骂道:「放你的屁!」 褚九殷伸手将他双唇捂住,听他骂人,倒也不恼,反而得意笑道:「我说洞房,就是洞房!」 —— 颜子俊再度睁眼,已是天明。 他双目浮肿,喉咙沙哑,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上无处不酸,无处不痛,刚醒来的剎那,竟以为是昨夜又被车碾了一回。 等他好容易清醒了些,昨夜那些口靡的画面又迅速地回归到了他的脑海里,让他恨的咬牙切齿,又羞的面红耳赤。 褚九殷躺在他身边,也不怕颜子俊羞愤之下将他捅死,反而睡得十分踏实。朦胧间,他口中发出一声呓语,转身抱被,竟又睡了过去。 颜子俊狠狠剜了他一眼,抓起铺在被子上的衣服,攒了一攒,就向褚九殷脸上砸去。 他自觉用力不小,不想那畜牲仍跟死了似的,睡的那叫个香甜。又听他嗓子里咕哝了一下,将颜子俊的衣裳卷进怀里,捂在鼻子下嗅闻,在梦里竟还咧着嘴傻笑起来。 看他在睡梦中都是一副憨痴甜蜜的模样,颜子俊恨的要死,此时他又想起这禽兽是因何累成了这个样子,脸上竟比方才还要红上三分。 第100页 他心里一动,悄么声地越过褚九殷的身体,从床上爬了下来。 回首见他仍兀自睡着,颜子俊小心将衣服又从褚九殷怀里扯了出来,趿过鞋子,将自己穿戴整齐。 待一切准备就绪,他不放心地又朝褚九殷的睡颜看去,直到确认他依旧未醒,这才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跑去。 第 50 章 经年的鼠蚁啃咬,使这二楼的楼梯不过就是空搭了个架子,根本经不得颜子俊的用力踩踏。 他一路向下冲去,眼见着还有两蹬就要着了地,哪知脚下「咔嚓」冒了声脆响,竟让他直接将脚下的木板蹬出了个窟窿。 方才他急着逃命,全将一颗心奔去了大门口,对周遭有什么变化并未什么觉察。 这会儿摔了一跤,颜子俊虽然心慌,却还是拿眼往四处晃了一圈,这才发觉昨夜还布置的洁净整齐的这间客栈,到了早上,已成了一处荒宅。 他赶忙从地上站起,也顾不得考虑其它,直到冲出大门,又见院子里庭院残破,围墙半塌,花木四处乱长,枯藤绕着腐朽的门楣攀缠而上,满地杂草丛生,瓦砾遍布各处。 颜子俊粗喘着,心道这褚九殷扮起步璃的模样几可乱真,若使他施展法术,将这处废弃庭院变成间客栈,想来于他也算不得难事。 他回首向身后看了一眼,想褚九殷仍在楼上的房间里睡着,指不定下一刻就要醒来,时不可待,他再不敢在此多做停留,急忙向着有人声的地方跑去。 等到了街上,颜子俊见此地较之别处,行人不过区区之众,勉强支撑的几间铺子,也是客人稀少,生意清淡,便知这里并不是城中的繁华街巷。 他逮着个人上前一问,才知这里乃是通城的西南角,若从这里出发,再从正南方的城门出城,当费不了多少时间。 颜子俊对那人道了谢,便按着方才得到的指点,沿着街上出现的几处显眼屋舍一路找去,果然不出多久,便让他找对了地方,城南的永和门近在眼前,颜子俊心中一喜,忙跟在人后出了城。 颜子俊自来通城,尚且未有几日,到了郊外,对这城外的地方就更不熟悉了,只是他不敢往官道上走,只寻了僻静小道上路,一路上让他连问路带摸索,不想未及正午,竟在此处荒僻的林子里迷了方向。 若寻常人迷了路,大致会焦急惶恐,恨不能立时回到正途,可颜子俊却不着急,反而觉得此时此刻,竟比未出城前还要轻松些。 他想这地方荒僻的很,便是通城内住了几辈子的老户,也未必能找到这个地方。褚九殷这会儿就算醒了,也不见得能一时半会儿找着他。 好在今日天气晴好,光照充足,白日里有阳光照在身上也不大觉着冷。只是眼下正是冬季,眼前这会儿虽熬的住,可到了晚上,寒气骤降,他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也还是死路一条。 故此趁着日头正好,他还是得尽快找着出路,等到了山下村落,亦或是山上有住家的地方,就算有了生路。 颜子俊向前一路艰难行进着,山林之中,枯木衰草横生,时不时的就会遇到巨木的残枝挡于面前,颜子俊身无长物,只能徒手将它们拨开。 每次拨动,那些带刺的边缘便如锯锉一般,将他的脸上、手上割的生疼,方才从那丛齐人高的草堆里钻出来时,甚至还将脸上剌出了好几道口子。 颜子俊此时饥渴的很,却还是坚持在林子里艰难跋涉。此时正午已过,深林之中仍有薄薄雾霭,使人难辨远处万物,只是方才经过一处,隐约听得山下有流水声。 越往前走,颜子俊越能听见水声隆隆,他往前忙走几步,扒开那些挡人视线的衰草枯藤后,不想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了一条如布似帛的巨瀑。 瀑水由更高处的山顶直泻在山下幽潭之中,溅起的浪花足有五六丈高,闪银亮玉,极为壮观。颜子俊还未站在潭底,就已经被那瀑流强有力的回声震的耳膜欲裂。 此情此景,让颜子俊一下子蹲坐在了地上,仰天长嘆道:「这到底是哪儿啊?」 本以为回答他的只有林梢间掠过的风声,不想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从他身后的密林里传来,惊的颜子俊身上止不住地打起了冷颤。 「若我不追上你,你是不是还想逃到天上去?」 先前想着自己藏身荒岭,不容易被找到,哪成想才过了半天,就让那蛇妖找了过来。 颜子俊别无选择,咬了咬牙,朝着不远处的山崖边跑去。 这道狭窄的路径,最窄处只有三拃,颜子俊行走其中,犹如在百尺高空中走钢索,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要葬身在崖下深不见底的墨潭里。 颜子俊尽力平视前方,一点也不敢往下面看。他是凭着一腔孤勇才走到了现在,就是此时害怕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若是再瞻前顾后,等脚下一软,怕是死的更快。 好容易摸着崖壁又过了一处隘口,颜子俊还未喘口气,一只脚就踏上了一块长有青苔石块上,若非手上扒的牢,险些就让他滚下崖去。 他纵是再胆大,也只是普通人,方才险些身死,吓得他忙将手心护在心口,心有余悸地想:「若是方才真的掉了下去,大概是再没办法活命了吧?」 只是怕归怕,他却没有别的选择。 直到跑上崖顶,颜子俊才知这顶上乃是一处绝壁,他在距悬崖边五十步的距离处停下脚步,在这处绝地上跪了下来。 第101页 褚九殷身形挺拔地凌空而来,他驭着寒风,从空中气势凛凛,墨色的衣袂上下翻飞,整个人俊逸清冷,剑眉星目如刀似剑,瞳仁里寒光闪烁,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名剑。 「跑啊?怎么不跑了?!」 颜子俊见他过来,害怕的直往身后连连退去,「褚九殷,你不要过来!」 眼见着再这样倒退几步,颜子俊非落下山崖不可,褚九殷心里着急,嘴上却骂道:「蠢货,你再这样倒上几步,非害死自己不可!不想死,就到我这儿来,我带你下山!」 颜子俊身心早已疲惫不堪,他眼中含泪,对褚九殷质问道:「我就是随你下了山又能如何,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褚九殷眼眶泛红,试探着上前捞了他一把,却被颜子俊一个闪身,堪堪避过。 「你要是还不听话,就别怪我把你抓回墨山浦,囚在羡园里伺候我一辈子!」 颜子俊倔强如斯,只用戒备的眼神瞪视着褚九殷,全不将他那套威逼利诱听进耳朵里。 褚九殷被他气的抓心挠肝,冲着他就连声骂去:「你这个卑鄙小人,实乃爱惜性命的很,你在这悬崖边上拿乔,不过就是想逼我再次心软,你做这样的决绝姿态,是给谁看?」 褚九殷嘴上说的难听,关键时刻,却向前飞身一步,终于拉住了颜子俊的手臂。 他边喘着粗气,边咬牙道:「你放心,你只要随我回去,我不会要你怎样,也不会太为难你,只要你还和我如从前一样,我……」 颜子俊却连连摇头,含笑带泪:「我不跟你走!」 说完,他蓦然用力,一把将战慄的不能自已的褚九殷向后推去,再转过身,就要朝着悬崖一跃而下。 好在褚九殷反应够快,玄龙甲应声而动,一头化作条坚韧绳索,紧紧缠在了颜子俊的腰上,另一头则被褚九殷紧紧攥在掌中。 他腕上用力,将长鞭朝天一甩,就将颜子俊坠在半空中的身体又带了回来。 褚九殷此刻已是恼怒至极,待将掌中鞭子收了,他上前一把揪住颜子俊的衣襟,「啪啪」甩了他两记耳光。 「求死是吧?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才敢在我面前玩儿命地作死!」 颜子俊此时神志已不大清楚,他只觉着褚九殷手劲儿忒大,扼着他的脖子,简直要让他断了气。他迷煳着,顺手就摸了块石头,朝着褚九殷的脑袋上狠命砸了下去。 褚九殷虽然法力高强,也是血肉之躯,被他这样用力一砸,一道血丝当即顺着额头流进了眼里。 顷刻间,他也不觉得头疼,反而觉着鼻子酸胀难耐,他起身甩了甩头,将眼泪和血液一同从眼睛里挤了出去。 他觉得伤心极了,从未有过的自卑感一下子淹没了他,让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没有当场哭出声来。 他自诩风流倜傥,潇洒不凡,又学识广博,腰缠万贯,上赶着追求他的男女多不胜数,这颜子俊凭什么,宁愿去死,也不肯与他相好一处。 人只要羞恼到了极点,就极容易丧失理智。褚九殷崩溃之下,将长鞭又召了回来,他将鞭子捏在手里晃了几晃,将它化作了拇指大的粗细,朝着颜子俊身上噼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勐打。 「叫你倔,叫你硬气,看老子抽不死你!」 他一边用袖子捂着眼睛,一边抽的颜子俊唿号着满地乱滚,直到颜子俊惨叫一声,才让他恢復了些许理智。 他将细鞭一扔,当即就要上去抱颜子俊起来。 可不知是颜子俊疼的太狠,还是过于惧怕褚九殷的靠近,他用手紧按着左眼,挣扎间就向着右侧翻了下去。 潭下波涛滚滚,很快将他的身体吞没。 「子俊!!!」褚九殷趴在崖上大喊着,声音悽厉到了极点,「你个天杀的,到底要怎样折腾才够?!」 褚九殷万分怨怼,却仍循着颜子俊的身影,朝着潭下俯冲而去。 —— 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向窗棂□□入了几道,室内阴暗,只让暖阳照亮了寸许大的地方,无数灰尘,经光线照射,在空气里流动翻滚。 颜子俊蜷缩在床上,脸颊苍白凹陷,嘴唇上也干的裂出了道血口子,许是窗外的阳光太过刺眼,让他在昏沉的睡梦中,幽幽转醒过来。 醒来的那一刻,颜子俊只觉得嗓子里干的冒烟,他睁开朦胧的双眼,觉着眼前的一切都熟悉的很,他缓了片刻,才想起这里乃是先前自己住的那处小院。 他试着叫人,可他扯着公鸭嗓叫了半天,也不见有一人到他身前。 他只好颤抖着翻过身去,靠着双肘的力量将身体支撑起来,而后爬上靠近床边的桌沿,将头伸了过去,撅嘴就去喝碗里的水。 但他大病一场,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一个不稳,竟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此,茶碗也被他碰翻打泼,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他这小屋地上,是由冷硬的青石铺就,颜子俊摔下来的时候,正巧额头就磕在了这上面。不过片刻工夫,就有一处细细血流顺着他的额角蜿蜒而下,汇聚到了下颌处,再嘀嗒着落在了地面上。 他身心连受重创,此刻只觉着难受极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能猜出的,是褚九殷又救了自己,并将他带回了墨山浦。 第102页 颜子俊翻身缩在地上,心头纠结难过无比,他用双手捂住眼睛,只觉眼内干涩难忍,这会儿他纵是想哭,怕也是哭不出来了。 当此时刻,院门忽然响动一声,当是有人推门进了院子。 第 51 章 方才听得一声门响,颜子俊想到的来人,第一个就是褚九殷。 他数着外面的脚步声,直到那人进到屋里,颜子俊才知是自己猜错。 他看向来人,虽匍匐在地,仍张口唤了声「贾先生」。 贾龙进得屋来,听颜子俊向他问好,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如今虽有了些年纪,却相貌端正,行止得体,加之平日与人相处,逢人便带三分笑,从不摆大管家的架子,这院子里的人也大多愿与他交好。 颜子俊从前得过他不少照顾,也一直对贾龙印象极佳,只是这次相见,贾龙看颜子俊的眼神里,再无以往的慈祥和善,反而一双黑眸锐利深邃,有如电闪,不见一丝暖意。 「今日天寒,怎么在地上趴着?赶紧的,起来说话!」贾龙的语气,和他面上的表情一样,都是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 颜子俊得他吩咐,不敢不从,他在地上挣扎着蠕动了半天,才又重新爬了起来,而后双膝併拢着,跪在了贾龙面前。 贾龙有些不耐烦,朝颜子俊稍一抬手,示意他在炕沿上坐着说话。 待他坐定,贾龙才开口问道:「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颜子俊心里其实早就猜出了大概,只是贾龙这样问他,他不知怎样回答才算妥当,只好摇头装不知道。 「哼,早料到便是如此,」贾龙冷哼一声,将视线投向了远处,似自言自语一般,也不知在与谁说话,「总是不听我的劝,若日后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他转而又看了颜子俊一眼,道:「我那日私纵了你出去,你既然走了,又何必回来?」 颜子俊虽然敬他,却也觉得这话说的毫无道理,他头脑一热,忍不住回嘴:「我是走了,还走的远远的!先生只当我愿意回来?还不是你家主子苦苦相逼,将我好一番磋磨,险些命都要没了,就是这样,他也不肯放过,这样折腾人,我还要问褚九殷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也算实情,可贾龙却对他的陈情根本不与理会,反而双目倒竖,张口叱道:「狐媚东西!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在外面了结了你,若不带你进来羡园,哪里还有今日这些恩怨是非?」 贾龙待人素来友善,他能这样对人说话,显然是将眼前之人视作了仇敌,再不顾往日的情面。 颜子俊知他是褚九殷心腹,自然是要在关键之事上维护自己主子,只是他从未想过贾龙竟这样恨自己,方才一顿骂,让他一下子就僵在了当场。他因惊讶将一双眼睛睁的老大,似乎根本不信那番话是贾龙说的。 贾龙从椅子上站起,凭窗负手而立,他背对着颜子俊,略将口气放缓了些:「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你能有今日这样的下场,皆是你咎由自取!你看似聪明,内里却蠢如笨猪,每遇难事,又倔如犟驴。我家公子既与你结缘,乃是他命里的劫数,此事若能人为,我定想法子叫他躲着你才好!」 听他只将罪责一味推到自己身上,颜子俊极不服气。 他不敢贸然顶撞贾龙,只好垂下头,将双唇紧抿,一排银牙狠咬住下唇,似要流出血来。 贾龙知道自己这样说他,以颜子俊的倔犟性子,定然是听不进去,他一气之下,索性将往日里的谦和客气全都扔了,坦然说道:「公子与你素有旧怨,之前的因果,我也不再细说。说句不恭敬的,公子为你言行悖乱,神魂颠倒,大半是他自己作的,到底也赖不着别人。只是有几件事,我看你到现在还煳里煳涂,箇中曲直,我还要与你摆上一摆,叫你死也死个明白!」 颜子俊道:「我若有什么不知情的,或是做的不妥当的,先生尽管直言,子俊听着就是。」 贾龙冷道:「当日后山蝶妖作乱,危急时刻,是谁救了你?」 颜子俊刚要张口,便被贾龙抬手制止。 「你心里清楚就好,不必急着张口答我,」贾龙顿了顿,旋即说道,「你曾随我们同去临安,那时朱天罡想要你,你也是不从,到了最后,又是谁为你受了重伤,救你出的虎口?」 「还有这次,你落入深潭,若非公子随你跳入水中,将你从那潭水里抱了出来,你岂还有命活到现在?」 颜子俊嘴上不答,心里却恨道:「你只说那片面的道理,怎不知前有车后有辙,褚九殷不好过,那也是他自找的。」 贾龙最善察颜观色,他只往颜子俊脸上打了一眼,便知他并不认同自己的说法。 「你以为我是羡园的人,自然是要向着自家主人说话,你这样想其实不错。」贾龙捻着颌下青须,淡淡说道,「只是我要告诉你,若你往后遇事,再有不平之处,不要总想着别人的错处,揪着那些过往不放,你多看看人家对你的好处,便能活的比现在轻松。」 颜子俊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只以为贾龙必是偏袒褚九殷才有此偏颇之语,他心中不乐,只在面上恭敬道:「我记下了,谢先生提点。」 「因你上次哄公子喝了不该喝的,让他吃了老大的苦头,他再见你,想必不会对你说这些。颜子俊,褚九殷法力高强,若他真记恨于你,要你死,不过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对你是手下留情的,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第103页 贾龙所言非虚,颜子俊便是不信他说的,但见褚九殷以往对他的所作所为,他也明白,那人,其实并不算狠心。 若是比狠,他怕是还不如自己。 贾龙在心里只将褚九殷放在极重要的位置,他不管颜子俊委屈,只将他对褚九殷的伤害看在眼里,如今再与这小哥儿同处一室,贾龙只觉恨的厉害,他言尽于此,再不想在此地多留片刻。 他拂了下衣袖,转身便要推门出去,只是离开前,他仍不放心,也不要颜子俊起身送他,反而用极淡的语气说道:「公子为你吃了不少苦,其中缘由,我不信你全然不知。若让我知道,他为你再伤人伤己,做尽蠢事,就别怪我狠心……必要时,我可结果了你,就是主人知晓,要我偿命,我也绝无二话。」 他侧过脸时露出的表情,已和平日里惯常见到的样子别无二致,依旧还是那个待人宽厚的大管家。 只是他以和缓的语气,说出如此肃杀的句子,其中的腾腾杀意,还是将颜子俊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相信贾龙不是在开玩笑。 若他再胆敢任性妄为,对褚九殷的种种要求不予顺从,惹他癫狂,以贾龙的忠心,他怕真的会为了褚九殷「斩草除根」! 颜子俊送贾龙到了院中,临出门时,贾龙忽然回身,从袖筒里摸出只净色瓷瓶,隔空扔给了颜子俊。 「这瓶子里的丹丸是助你固本培元的,你每日定时服用一颗,身上也能好受些。」他又指了指颜子俊的额头,「取两粒碾成粉,敷在伤口上,能立时止血。」 颜子俊领下东西,正要行礼谢过,不想刚弯下腰,再起身时,贾龙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 贾龙那日过来一趟,言语间虽十分不客气,但好歹送的这瓶药还是好的。 颜子俊身子亏虚的厉害,依他的话,每日按时服用,未及三日,便已感觉大好,又过两天,有人传话过来,说叫他仍去后山做事。 颜子俊应下,简单收拾了下东西,便随人去了后山。 原先袁松望在时,颜子俊还能得他些照顾,如今新任的管事与他并无交情,且处事只以贾龙之命为尊,对怎么和底下人打交道并不看重。 今日颜子俊一来,只在他面前打个卯,未说上几句话,就被他分到了苗圃地里,做了名花匠。 如此熬过了新年,眼见着开了春,颜子俊也惯了手头的这些活计,每日里被派去翻土插枝,片刻不能歇息,直到下了值,等掌事点过了名,他才能回自己住的院子。 白日里忙忙碌碌,到了晚上,颜子俊早早洗漱了,脱下衣服,就瘫倒在了炕上,再用不了一刻,便能进入梦乡。 如今他因出不去园子,便将科举的念头彻底断了,每日里心无挂碍,只循规蹈矩地活着,本以为这样就能稍稍自在些,不想到了夜里,还是免不了担惊受怕。 有时三更半夜,褚九殷会忽然现身在他面前。 黑灯下火的,二人相见,一个畏惧尴尬,一个怨恨冷漠,到得今日,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褚九殷板着脸,脱了外衣,就往颜子俊的被窝里钻,他三两下地将人制住,将一干没用的前戏全都省了,脸也不贴,嘴也不亲,直接扒了裤子,就要直捣黄龙。 若说从前褚九殷在床笫之上,对颜子俊还算的上是柔情款款,那今时今日就只剩下对自己怨憎委屈的发泄,他只图自己高兴,也不管颜子俊的死活,抱着他就是狠狠一顿折腾,不管颜子俊如何哀叫求饶,不到天明绝不停止。 可怜颜子俊白日里要照常干活,稍有懈怠,还得受那掌事的责备辱骂,他又是个要强的,一来二去挂不住面子,便在暗地里咬牙,再是勉强自己,也要把手头的差事忙完。 这样的日子,一月虽没有几次,可积攒起来,还是让颜子俊觉着吃力。 他日常得忙碌一整日,却得不到一顿像样的吃食,偶尔身体抱恙,也没有人与他些药来医治。褚九殷有时兴致来了,不分时间场合,只要寻着他人就拉到背人处,行那苟且之事。颜子俊每日里过的提心弔胆,既怕被人看见,又怕让人在身后议论,如此煎熬下去,身体日渐亏损,人也愈发的消瘦了下来。 是日,春风拂面,晴空万里无云。 颜子俊与众人正忙着给新树支桩,忽而一阵狂风卷过,就见远处天空乌云翻滚着,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云层叠垛堆积,越来越密,有如千军万马向着后山压迫而来。 很快,山上变得昏黯一片,突然一道惊人的电光闪过,一下子就将黑暗冲破,在天幕中划开了一条银蛇般的裂痕。 ——天有异象,是大暴雨,大暴雨要来了! 众人见势不妙,将手上的手锯枝剪一概扔掉,又分散各处,找来各自的衣裳包裹,就要去寻遮蔽处避雨。 颜子俊也跟着大伙儿散了,只是这后山上尽是果木花草,并无楼宇屋舍可供避雨,他出来的又晚,等他到了园外,众人早已跑散,除他自己,再不见一个人影。 四野空阔,颜子俊正没主意,这时又有一道弧光将整个穹顶照亮,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一道雷光,朝着他面前的空地,直噼下来! 「啊——」 颜子俊吓得简直要叫破嗓子,方才那一下险些将他噼中,他将将躲开,就闻到空气中迅速弥散起一股焦煳味儿,也不知是击中了什么活物。 第104页 经方才一击,又有无数雷电追踪而来,它们在颜子俊身边纷纷炸裂,他倒伏在地上,只觉得地动山摇,连脚下的大地,都被雷电撞击的不停震颤。 忽而大雨如注,铺天盖地而来。 炸裂,漆黑,静寂,闪电,惊雷,交替出现。 颜子俊抱着头,抬眼看四周黑乎乎一片,他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怕被雷电击中,实在不敢在原地趴着,最后只能狠下心,强逼着自己,在滂沱的大雨中拼命奔跑。 好在他运气不错,虽吓了个半死,却还是让他找到一处「避难所」。 ——蜜陀罗花园里,一处并不起眼的假山。 「轰——隆隆————」 又一个炸雷坠地,颜子俊哪敢耽搁,趁着被雷噼死前,他先拼死躲进了假山下的一处小洞里。 呜唿唿,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无绝人之路! 颜子俊惊魂甫定,正要双手合十感谢上苍,就见眼前一块山石下,似有一长虫一样的东西在蠕动着。 「哎呀,那是什么?!」 他心里惊唿一声,定睛向那山石下的罅隙处看去。 这时烟云稍散,颜子俊稍向外探了探身,这才看清是一条小蛇刚被雷电击中,这会儿全身正冒着灰烟,连一大块蛇皮都被噼的从身上分了家。 第 52 章 穹窿骤然亮了一下,一支银箭从云垛中冲刺而出,朝着假山附近飞射过来。 「噼——咔——」 又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颜子俊藏身的石洞十分狭小,即便他身形瘦削,也必须尽力将身体紧贴石壁,才不至将自己暴露在滚滚天雷之中。 他蹲在地上,因天上地下噪声不断,震的他头昏脑胀,只得用双手紧捂起耳朵,等到这一波的雷阵过去,才敢将手放下。 也不知道这暴风雨何时才能结束,再这样下去,自己就算不被噼成焦炭,也得被震聋了耳朵。 嗯,亦或是被震的昏死过去,也未可知。 腹谤许久,颜子俊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又朝着自己身上摸去。 还好,虽浑身淋了个透湿,却好在没有受伤。等会儿雨停了,自己回班房里坐坐,再向厨房讨一碗姜汤喝,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如今不得与亲近之人相见,遇到难事,也无人照应,若再照顾不好自己,真生了病,不还得自己个儿受着? 想通这层,颜子俊不敢惫懒,他稍稍立起身体,将外层的衣服脱了,先攥住里衣的一角,用力绞起水来。 雨水嘀嗒在地上,汇成了一道细细的水流,向着石坡下缓缓流去,颜子俊手上忙活了一阵,顺着水流向坡下看去,竟发现那条被雷击中的小蛇还在,只是模样比方才更悽惨了。 「哎呀呀,这可不妙啊……」 颜子俊小声嘀咕着,借着天上刚划过的一道电闪,他矮下身体,乜斜着眼睛,朝那蛇身上一望,当即断定,那条墨色小蛇八成是要活不成了。 彼时它还只是被炸的外焦里嫩,全身冒烟,似被烧焦一样。这会儿再看,那蛇已不大能动了,若非它那一身墨鳞泛着层水淋淋的光,在这漫天的雨幕中,根本无法让人看出,那是从蛇身里浸出来的血。 方才它那个样子,伤的还不算重,就是蛇皮剥开了,也不打紧,眼下本就是蛇类换皮的季节,就是掉层皮,它也还能再长一层新的出来。 可它再次受创,状况比之方才可要严峻的多。若没看错,那道天雷似是被天神受过命,专冲着这条可怜虫而去,颜子俊可是亲眼见着它被直挺挺地炸到了半空,又痉挛着掉到了地上。 看这惨样儿,可怜兮兮的,却还是吓人的很吶! 颜子俊最怕的,就是这些蛇虫类的活物。他厌恶与褚九殷亲近,其中多少也有这层关系,只是看这蔫头耷脑的蠢蛇好歹也算条性命,眼见它将死于天雷之下,还是令颜子俊有些不忍。 这小蛇伤的委实不轻,却在暴雨中仍不认命地扭动着身躯,向着巨石的缝隙处艰难钻去,可那罅隙于它相比,又过于窄小了,它便是勉强挤了进去,怕也躲不过下一阵天雷的攻击。 这样的弱小无助,挣扎求存的模样,让颜子俊看在眼里,当即就红了眼眶。 他不单是起了怜悯之心,真正让他心里泛酸的,还是这条蛇的悽惶无助,让他想到了他自己。 他运气算好,上苍让他再次托生为人,可他孤身一人,在这异世里苦苦挣扎求生,又何尝比这条蠢物强上多少? 真是世事无常,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半点不由人! 也罢,贵贱好歹是条命,总不能看它将死,自己却躲在一旁,见死不救。 颜子俊朝头上看了一眼,见天上的乌云仍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推涌而来,雷霆在云垛里四处撞击着,发出了隆隆的吼叫,只是暂时不肯俯就,向下界冲杀过来。 不能再耽搁了,若是再有一道雷噼下,那条黑蛇定然是躲不过了! 颜子俊不再犹豫,他将身上的外袍一脱,用双手撑在头上,顶着头上的电闪雷鸣,冒死冲进了遮天的雨幕里。 他几步跑到那块山石旁边,在那蛇身上仔细辨认了一番,见它还能细微动弹几下,这才确认这小东西还活着。 那小蛇好似嗅出了眼前之人的善意,用一双如豆的小黑眼直勾勾地盯在颜子俊身上,像在绝望之下向他无助地求救着。 第105页 颜子俊是憋着一口气冲过来的,等到了巨石跟前,却又犯起了难。 他倒是不后悔自己的冲动莽撞,冒死前来,只为救一条卑贱的蛇类,而是他见那小蛇缩在脚下,实在是害怕的厉害。 ——啊啊啊,这条蛇,实在是太吓人了! 颜子俊下了几次狠心,想伸手将那条同病相怜的可怜虫抓起来,但看它那个血煳流烂的样子,又实在是下不得手。 他心里一阵阵发慌,比之方才被雷噼死的惊悚可怖,也觉着不遑多让了。 「噼——咔——」 天雷不断向下界滚落,危急时刻,颜子俊慌急地往周遭看了一圈,而后跑到一棵树下,撅了根树杈子,又慌忙跑了回来。 本想着先将那蛇挑到一边儿,让它先离了这「招雷」的地方,奈何那条蛇伤的太重,根本无力爬上小枝,颜子俊挑了半天,也只是让它血越流越多。 他费了半天劲,也还是无法让小蛇挪动半寸,就是这会儿再想把它扒拉到一边去,也已是来不及了。 穹顶之上,骤然一亮,又有一条曲折的银光闪过,像是一支银箭在云层里穿刺。 颜子俊抬头看天,又低头看向小蛇,转身便要离去。 小黑蛇以为他要走,使劲儿将身体盘成一团,小脑袋伏在身上,向外吐了下殷红的蛇信,将黑豆般的眼睛盯在颜子俊身上,对他微微颔了颔首。 「我不是不管你,」颜子俊已然被暴雨淋成了落汤鸡,他将湿贴在面上的鬓髮向后一撸,又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声说道,「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站起身体,索性将那湿透了的外袍甩到了泥地上,扭头跑进了大雨里。 过了一会儿,颜子俊回来了。 他身上脚上沾满了污泥,细瘦的双手擒着一块厚重的青石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泞的泥水里,终于回到了那块巨大的山石旁。 他喘着粗气,费力地将石板搭在了容小蛇藏身的巨石顶上,一双细白的双手青筋暴起,在雨水的沖刷下,被石块划破的手心不住地向外涌出鲜血,先浓后淡,顺着山石的斜面,急急流去了远处的土地上。 自觉弄的差不多了,颜子俊又使劲在板子上晃了晃,直到确认将那块石板安置妥当,不会轻易滑动,才稍稍放下心来。 颜子俊矮下身,朝躲在里面的小蛇大声喊道:「只要天上还打闪,你就在里面好好躲着,千万别出来!」 都说送佛送到西,可自己能力有限,也只能帮它到这里了。 至于这块石板能不能挡得住天雷,就看这条蛇自己的造化了! 此刻诸事已了,颜子俊不敢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正要奔回方才藏身的石洞里,就又有数道雷光向下噼斩,而且是以前所未有的凌厉磅礴的气势,直接向着颜子俊的身遭直逼过来。 天地骤变,山崩地裂,江流倒转,于天地而言,不过一瞬。 而于普天下的渺小的生灵,也不过是一剎那绽裂心底的震撼! 本以为将是必死无疑,不想老天又网开一面,不肯收了他的命去。 颜子俊躺在泥地里,忽而哈哈大笑了起来。 方才的雷阵,并没有要了他的命去,也不知是否是上苍的格外关照,连天雷都在有意躲着他,它们来势汹汹,却只在颜子俊周身炸裂,并无一道伤在他身上。 活着就已是极好,想起自己从前几次,自以为没了生路,绝望之下,便要寻死,实在是傻的厉害! 大难不死,让颜子俊的身心顷刻间恢復了生机,他一能动弹,就强逼着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雨过天晴,身处群山之中,极目远眺,只见长空万里碧蓝,漫天华彩重现。 颜子俊长发糟乱,头上脸上满是泥垢,但他并不管这满身的狼狈,而是先使劲吸了口山间清甜的空气。 啊,真是沁人心脾,叫人的心境也爽朗起来。 他身心难掩雀跃,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只是忽然想起方才同他一起受难的小友,才没有立即蹦跳起来。 对了,那条蛇怎么样了? 颜子俊不免担忧,迈着还不太灵活的步子,一步步向着小蛇的藏身处磨蹭了过去。 不出所料,那块挡灾的青石板,果然还是被雷电击中,从正中央被击穿,碎裂成了两截。 颜子俊顿觉不妙,他侧趴在地上,向着石洞里看去。 瞅了半天,有周围石块挡着,里面透不进一点光亮,黑黢黢的一片,又没有半点动静,实在叫人心悬。 颜子俊心道,若那条黑蛇还活着,想必早就自己爬了出来,等了这么久,还是没什么动静,这等情况,怕就有些不妙了。 大约还是自己从假山石壁上凿下来的那块石板不够硬实,没能保下那条小生灵的性命。 想到此处,颜子俊对那小蛇略觉可惜,又思虑再三,还是决心试试运气。 他也不嫌费事,将那块碎裂的石板先后移开,又用淌血的双手将山石间的碎石一点点地抠捡出来,直到双手触到一团冰冷滑腻的东西,才吓得他勐然缩回了手。 「呀——」颜子俊惊唿一声,半是惧怕半是惊讶,「你竟然还活着?」 小黑蛇盘卧成一团,得颜子俊一点点给它抠走了头上的碎石渣,使它又见了天日。此刻再次见面,小蛇将一颗小脑袋稍稍昂起,又对着颜子俊吐了吐信子。 第106页 见它无恙,颜子俊这才松了口气,心头觉得宽慰许多。 只是他并不敢以这小东西的救命恩人自居,始终也不敢拿手去碰它,又见它始终盘卧在原地一动不动,颜子俊便猜它是伤重的原故,便从地上又将那件外袍捡了回来,往那蛇身上一抛,想要先将他包裹起来,再找得一块合适的地方,送它回自己来时的去处。 不想那小蛇倒也听话,等衣服盖在了身上,自己主动就钻了进去,为免惹人害怕,还尽力将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颜子俊见此,这才敢撞着胆子,用衣服将那小黑傢伙包住,待找了一簇蜜陀罗花丛,才将衣服抖开,放它自行离去。 小蛇将它亮如黑豆的蛇眼勾在颜子俊身上,仿佛并不急着离开。 颜子俊不解它何意,又被它的小眼睛盯的浑身发毛,立时向后退了三步。 「我见你受了伤,怕你从那石头缝里爬不出来,又怕你动不了,再被太阳晒死了,这才将你送到这里,你若能动,就赶紧走吧。」 见那小黑仍是不动,颜子俊又道:「我实在是怕你,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我得走了,你也快些回自己的地方去吧。」 那小黑傢伙似通人性,朝着颜子俊点了点头,便游动着身体,慢慢地钻进了花丛深处。 —— 颜子俊大难不死,又磨了多半个时辰,才蹭回到后山的班房。 他满身脏污,等推门进了屋里,也不敢往干净的地方坐,寻么半天,才找了个瘸腿儿的矮凳坐下。 他歇息了一会儿,才觉着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推门出去,见门房伙房附近,皆无一人当值,心下便觉着有些蹊跷。 此时他又渴又饿,又累的实在厉害,才不再顾忌那多,自己摸去了厨房里找水喝。 进到厨房,仍旧空无一人,颜子俊也不管那些,只站在水缸前,端着水瓢就是一番痛饮。 直到喝饱了,他脑筋也略清楚了些,这才明白了与他平日一同劳作的同伴们,皆是妖精所化,方才天雷滚滚,怕不是寻常的天象变幻,否则它们也不至惧怕至此,乃至到了这会儿,也没有一个人敢跑出来露面。 颜子俊放下水瓢,想像着这群人被吓得变成了一片「毛绒绒」,然后着急忙慌的四散着逃命的画面,不觉笑出声来。 即便连管事的也不知躲去了哪里,颜子俊还是老实地等到了酉时三刻才散值,他勉强收拾好东西,这才一步三晃悠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今日所遇一切,恍若大梦一场,等颜子俊迷濛地回到了自己的小破院儿,已疲惫的几乎虚脱,他凭着本能反手将门拴好,爬到了屋里,一挨到炕上,直接就昏睡了过去。 第 53 章 那日暴雨之后,颜子俊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按部就班地过活。 不到辰时,他就得到后山掌事的门房前点卯,草草扒两口饭,便得随杂役们到苗圃地里给花苗幼树剪杈支桩,至于浇水施肥,布种捉虫,更是每日的「必修课」,再是平常不过,实在不消细说。 他每日里得为这些琐事奔忙,却只得两餐饱饭,再是劳累病痛,掌事的也一概的不允假,且不到天黑不得下值,便是如此尽心劳力,也还少不得被他时常刁难责骂。 可若说颜子俊的日子过得无波无澜,倒也不算贴切,毕竟有件事,还是与以往不大相同了。 一日,颜子俊散值的略早些,又偏巧那掌事的当日有事,提前走了,也没顾得上留颜子俊给他做私活儿,他这才得空,提早回了自己的小院儿。 虽然每日劳作辛苦,颜子俊仍是得了空闲,就将自己的住处打扫干净,他这次回来不过短短数月,这小院子就又被主人拾掇的敞敞亮亮,不见丝毫破败。 小六如今见不着他,便托人送了些点心过来,正巧颜子俊晚饭没得吃,能得小六惦记,吃上些好东西,还是让他很高兴。 待吃完了点心,他手脚麻利地将食盒敛了,又打水给自己洗漱干净,将床上的被褥一撂,和衣就钻了进去。 「呵,还真是有点冷啊!」颜子俊躲在被子里,不注地往手上呵着热气。 真是没法子,他这个院子素来偏僻阴冷,哪怕现已到了春天,这里也因每日晒不足几个时辰的太阳,冷的就跟过年那会儿没多大差别,一到晚上,就连缸里的水都还得结层薄冰。 略显破旧的窗棂上,有几块油纸破了,因颜子俊这几日太忙,还没顾上给它煳好,他这会儿平躺着,透过那层碎裂的油纸,向着远处的夜空遥望而去。 月色朦胧,隔着一层微苦的水汽,悄无声息地洒落了一地的清冷,苍白的月光,更让人感到凄凄的凉意。 颜子俊打了个冷颤,悄悄掰扯着刚焐过来的手指头,算着日子。 一数过了三十,他瞬间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让他高兴的事,不是别的,是他数够了一整月,褚九殷都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还真是奇怪的很,不过……唉,管他呢,随他去吧,只盼他一辈子都别来找我才好!」 颜子俊嘴里嘟囔着,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他打了个哈欠,又用胳膊腿儿将被子拢了个严实,把头一埋,就睡了过去。 他这一睡,就到了后半夜。 颜子俊这一觉,虽睡得早了些,却算不得好。 第107页 连着半宿,他都噩梦不断,到了后半夜,又觉着冷的厉害,就这样将睡将醒地熬着,也不知到了几时,颜子俊微睁着惺忪的双眼,隐约觉着床前有道人影,在他帐子外头飘来盪去。 他开始还觉着自己是在做梦,可当这湿冷的空气里,掺入了与之并不相协的暖香味后,还是让他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他立时睁大了双眼,拥着被子坐起,低声向外问道:「是谁在那儿?」 其实他不问,凭那投在帐子上的高大身影,也让他能猜出个大概,只是非得确认了答案,才好让他将空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是我。」 嗓音低沉且温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绝不似褚九殷以往说话的语调。 褚九殷答完了问话,伸手将床帐轻拢,再一个侧身,就让他闪进了帐子里面。 两人已许久未见,如今四目相对,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也许久不曾好好说过话,再张口,亦不知说些什么。 借着稀薄的月光,颜子俊还是感觉出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男子与往日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瘦了,脸色也不大好,也不知是病了,还是遭受了什么变故。 颜子俊虽有疑问,却也不敢张口问他,他拥着被子,向后连着退了几步,凭着骨子里最深刻的体会,他还是惧怕褚九殷的靠近。 褚九殷上前拉住了颜子俊的手腕,再不由得他这样抗拒,展臂就将人抱进了怀里。 颜子俊则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下子僵在了褚九殷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了。他呆怔着,任褚九殷将他放倒在床上,又扯过被子,将二人一同卷进了被筒里。 眼见怀中之人就要惊唿出声,褚九殷忙将食指抵在他唇上,沖他「嘘」了一声。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颜子俊轻拧着眉头,低声向环抱着他的人问道。 褚九殷低笑一声,道:「这是我家,我到哪里去,还需与你报备不成?」 想来也是,这偌大的园子,连带其中无数的金银珠宝,古器文玩尽归他一人所有,还有这园子里的人…… 颜子俊联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时有些不悦。 褚九殷看出他不快,只按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而后拉起他一双手到自己眼前,问道:「手上的伤可好了?还疼不疼?」 那日大雨,颜子俊手心被石块的锐角划伤,他手头没什么药可敷治伤口,就从件干净小衣上扯下块白布,草草包了一下,便算了事。到了现在,伤口虽已长好,不过还是在左手心上留下了一寸长的伤疤,一时半会儿仍虬结在皮肤上,消失不了。 颜子俊有些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手上有伤的?」 褚九殷但笑不语,只将他一双粗糙的双手捧起,他自己俯下头来,在那两只手心上亲了又亲。 他认真望进颜子俊的双眼,柔声道:「这些时日,我想了许久,是我从前不好,做下许多错事,着实让你受了不少罪。你对我畏惧厌恶,恨意难消,也自有你的道理。你我本就互有亏欠,如今弄的咱们皆是一身的伤,又是何苦?我愿今后你我二人能将恩怨抵消,再不寻思谁错谁对,纵然还有什么不是,咱们也都不要再计较了。」 颜子俊一下子呆住了,他不明白褚九殷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怎能在一夕之间就转了性子,变得这样明白事理,又宽容体贴了起来。 他以为褚九殷定是病了,还得是病的不轻,亦或是他又有什么阴谋,想出了新的耍弄人的点子,要拿自己寻开心。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颜子俊心里一慌,挣扎着就要从褚九殷怀里钻出去。 偏褚九殷不肯放他走,趁他乱动,他一下跨在颜子俊腰上,将他牢牢地困在了自己身下。 「你再乱动?你敢乱动,我就敢乱来!」 这一招果然管用,颜子俊被他唬的打了个冷颤,又老实了下来,乖巧如小兔儿般,任他抱在怀里。 本以为褚九殷今夜兴致来了,就又要像以往那样,对他死命折腾一番,颜子俊吓得直缩脖子,闭紧双眼,等待着他下一步的侵犯。 不料褚九殷只是不住地轻笑着,连唿出的气息里,都似带上了一丝和煦的温柔。 他俯下身子,先是在颜子俊的额头、鼻尖上轻轻吻着,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微凉的双唇贴在了颜子俊的唇瓣上,像是怕他厌烦,又像是怕惊吓到他,只将自己的舌尖探入了他的口中,轻吮了一下,就立即缩了回去。 两人的鼻尖互相轻抵,唿出的气息在他们的口中不断交换,褚九殷用上唇描摹着颜子俊嘴角的唇线,这样的亲昵,让他的唿吸越发的粗重起来。 褚九殷喘息道:「就喜欢这样亲你,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颜子俊被他弄的浑身发软,又被他一番动情的话说的眼眶湿润,一不小心,竟滚下了两滴热泪。 不过,他这般动情并非是因为感动,而是褚九殷眼下这个样子,更让他害怕了。 褚九殷看他哭了,连忙哄道:「别哭,你要不喜欢,我不亲你嘴儿就是。」 「何止不喜欢你亲嘴,你亲哪里,我都不喜欢!」颜子俊在心里不住地吶喊。 他根本缓不过劲儿来,也弄不清褚九殷这般性情大变,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颜子俊的一双鹿眼极魅惑人,若是再眼中含泪,就更显得单纯无辜,他颤声对褚九殷道:「你前阵子还不是这样,你根本不管我死活,对我……这会儿你又变了,你若想我死直说就是,何必再要这样耍腾人?」 第108页 这话说的,可把褚九殷心里难受死了。他一下子急了眼,对颜子俊低吼道:「我绝不是戏耍你,我要是想用这个欺负你,就叫我天打雷噼!」说完,他立即竖起三指,郑重其事地对天盟起誓来。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想以后对你好点!」 尽管隔着帐子,使月色更加暗淡,褚九殷还是让颜子俊看见了他一张涨的通红的俊脸。 他将热烫的脸颊贴在了颜子俊的面上,本想再去寻着他的双唇亲吻上去,但一想到颜子俊也许并不愿他这样,他便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挪动了半寸。 颜子俊立时惊唿起来:「你,你这是做什么?」 褚九殷将口中灵舌轻吐,用他那信子般细滑湿软的舌尖轻抵在颜子俊的眼睛上,细细地□□了起来。 这感觉又酥又麻,直让人感觉有上万只蚂蚁在身上爬,颜子俊被他弄的身条儿都软了,止不住的觳觫着,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才哀哀求道:「不要这样,可使不得了。」 褚九殷听他向自己求饶,不免面露愧色,向他低声解释道:「上次是我不好,我本是想救你下山的,不想到了后来,咱俩人又争执起来,我气急了……用鞭子打了你,还给你眼睛抽红了。你看,你这眼珠子现在都还有瘀血呢,若长此以往,怕以后就该看不清东西了。」 他诉说半天,见颜子俊仍是不愿,又半是央求,半是劝哄道:「且让我给你舔上一舔罢,我这唾沫有清热化瘀的功效,等我给你舔好了,你眼睛就舒服了。」 颜子俊被他按在身下,根本拗不过这个犟头儿,最后只好无奈放弃,任他对自己为所欲为。 褚九殷当他是允了,□□的更是卖力,他边用舌尖轻触着颜子俊的眼睫,边含混不清道:「你要是觉着好,以后我隔三差五就给你弄下……」 颜子俊的眼睛是清亮了许多,不再火烧火燎的疼了,可心里却比方才更加别扭。 他担心褚九殷不过是一时兴起,才愿意对他好些,等哪日腻了这等温情脉脉的把戏,就又要原形毕露,到那时,还不知他要怎样折腾自己。 不过,凭心而论,褚九殷的唾沫星子还当真有些疗效。 唔,既然连他体内的这个东西都能给人疗伤治病,那褚九殷的原身,也大约不是什么毒蛇。 第 54 章 清晨小雨早止,天色復见清明,突然一声鸟啼,划破了小院儿的寂静。 要不是被子里还留着那人的余温,颜子俊还真要以为昨夜见到的那个温情缱绻的褚九殷,是他在梦境里幻想出来的。 因这地方太冷,晚上睡觉,连被筒里都冷的就跟冰窖似的,他盖在身上得焐个半天,才能有一点儿热乎劲儿,一晚上连着被冻醒几次,没几宿是能睡好的。 但昨夜褚九殷突然造访,俩人钻在一个被窝里睡下,竟格外的暖和,颜子俊难得睡了个好觉,就连褚九殷清早起身离开,他都没有醒过来。 颜子俊一清醒过来,忙拥被坐起,再往身上摸去,见昨夜身上的衣服仍旧穿的整整齐齐,这才长舒了口气。 莫非那疯子真转了性子? 这念头只在颜子俊心头一转,就即刻被他抛到了恼后。 不为别的,只看这天色已然大亮,就知快要误了上工的时辰。那掌事的本就不好说话,没事儿的时候,鸡蛋里还要让他捡几根骨头出来,何况是自己睡迷了,来不及早起点卯? 颜子俊心里慌的发麻,知道今日铁定要被掌事的臭骂一顿,由得他这会儿再着急,也是躲不过去了。 一想到旷工的后果更严重,能赏他几鞭子都是好的,颜子俊再不敢耽搁,赶忙从床上跳下,就要找衣裳鞋子往身上套。好在他衣服是已经穿在身上了,这样还让他省了点工夫,只要蹬上鞋子,即刻就可出门。 想自己误了时辰,这早饭肯定是吃不上了,颜子俊整好东西,就想奔出门去,但他又怕挨上一上午的饿,挺到中午时又要头晕眼花,便在出门前,从桌上抓了片昨夜吃剩下的薄饼,直接塞进了嘴里。 从这里到后山,可得过好几道门,穿好几条街,再沿着小路,弯弯绕绕才能到了地方,有他在路上跑着的工夫,早就给它吃完了。只要有的吃,不让自己饿着,就不打紧! 颜子俊想的可好,他几步跑到院门口,刚将大门拉开,就被门口站着的乌泱泱的一群人给唬住了。他心里一慌,连刚叼进嘴里的薄饼也让他给掉了,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呆在门口半晌,颜子俊抬眼粗略一数,连同那两名褚九殷的近侍在内,加上这几个二等的僕役,两个一等女使,一共七八个人,竟将他这院门外堵了个严严实实。 好在那两名侍者,是曾领颜子俊去往凤吟台的那对兄弟,颜子俊好歹算是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便稍撞着胆子,上前问询道:「辰时将过,我还得赶去后山上工,不知二位哥哥此刻前来,究竟,究竟有何要事?」 本以为自己又惹了什么是非,才让这些人如此兴师动众来门前堵他,颜子俊本就不指望能从他们嘴里得什么好话,却不想那二人听他说完,态度可称谦恭,甚至恭谨的有些谄媚。 那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分立颜子俊两侧,其中一人俯首道:「主君派我等前来,正是为接公子过去说话,镜阁内丹楹刻桷,飞阁流丹,西花厅已备好早膳,就等您过去一用。」 第109页 听闻他们是来接自己去镜阁吃饭的,颜子俊眨了眨眼,低头往身上穿着的这身粗布衣服上瞧了一眼,觉着就这样前往那等清幽雅致的去处,这样的打扮实在是格格不入,他自己都觉着不妥,到时候丢乖露丑,又得惹褚九殷厌烦。 「可否容我再问一句?」 「您说。」 颜子俊清了清嗓子,道:「我在后山还有差事要做,若是不去了,怎么也得与掌事的知会一声……」 另一人立马抢道:「这个不劳公子挂心,如此小事,我派人去后山,给他们掌事的说一声就完了。」说完,他又往颜子俊身上睇了一眼,「别的事都是小事,唯主君那里是大事,公子再不必操心别的,且先随我往镜阁走一趟吧。」 颜子俊知这二人虽有些脸面,在褚九殷那儿,却也只是听差办事的,便不欲让他们为难。这两人既已这样说了,他也只得点了点头,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朝着镜阁行去。 镜阁,乃褚九殷起居之处,是羡园中一处极清幽的所在。颜子俊到了地方,见这处水阁,正当着湖面处开着一处大圆窗,上头煳着一层冰纱,远看犹如一轮满月,果真造的十分优雅。 到了西花厅,见有人接洽,送颜子俊至此的众人这才退去。 颜子俊随来人进入厅中,在靠窗处自寻了把椅子坐下,他见眼前无人,便随手推开了纱窗,见阁下一泓湖水清澈,凭窗远望,栏下尽是桃花杨柳,花花簇簇皆做点缀。 他正赏着窗外美景,这时恰有几名僕妇来桌前置放碗筷,又有二位妙龄女使撩动珠帘,便听内间传来一阵脚步响动,颜子俊扭头看去,见来人果然是这水阁的主人。 褚九殷一见颜子俊到了,面上满是喜色,他上前一把拉住颜子俊双手,问道:「怎么来的这样迟?是不是还没吃过东西?我一早过来就让人准备上了,都是你爱吃的,快随我过来看看。」 颜子俊见有人在场,他这样被褚九殷牵着手,难免觉得难堪,不禁怪他人前根本不知避嫌。 待二人绕到屏风后,颜子俊被褚九殷带至桌前,还未坐下,先被惊的瞪大了双眼。 桌上除了那个黄鱼,还有那个鹿脯他还能认出是什么,统共十六道菜,个个都是山珍还错,美味佳肴。 褚九殷扶他在一张方凳上坐下,又亲手给他盛了碗汤,那汤方才一直在灶上煨着,适时才被下人端了上来,这会儿不凉不烫,正是合口,偏褚九殷仍假模假式的,硬举着汤匙又给他吹了几口。 「这汤是刚端上来的,最是酸甜开胃,你尝尝。」 颜子俊赶忙接过,拿起勺子就往嘴里送了一口。 汤水甫一入口,颜子俊就觉得口中的鱼肉细嫩的很,鱼汤中布了几丝辣椒,把那片片的鱼肉衬的更是诱人,再夹一片放进嘴里,酸香甜美,实在是妙不可言。 褚九殷坐在他对脸,看他是真的喜欢,心里一高兴,又亲手给颜子俊碗中夹入各色菜餚,颜子俊推脱不得,只得乖乖将碗里的菜色吃了干净。 「可得多吃些,我看你近日瘦了许多,肯定是这些时日,不肯好好吃东西的原故,若是再叫我看见,我可要罚你。」 颜子俊哆嗦了一下,将碗里的饭菜扒拉的更快了。 褚九殷手里正夹着菜,忽而俯下身,擦着他的鬓髮,沖他耳中轻吐一句:「你吃胖些,好让我躺你身上时,也不那么硌得慌。」 「嗝……咳咳咳咳……」 「怎的这么不当心?!快,先喝口茶顺顺,当心噎着!」 褚九殷见颜子俊被噎住,忙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给颜子俊嘴里餵去,又看他气都喘不匀了,忙不住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儿。 「好些了没有?」褚九殷见颜子俊面色渐渐恢復如常,便又开口说道,「我已命人将我这里的一处小阁拾掇了出来,今晚你就睡那儿,不回去了。」 颜子俊一听,直接将碗扔到了桌上,问道:「主君的意思,是让我在这住一宿,明早便能回我自己的地方?」 褚九殷扯了下唇角,道:「你个小傻子,你已与我同吃同宿在了一处,我怎么还有放你回去受罪的道理?日后你自然是住在这水阁里,要与我生活在一起的。」 此话一出,颜子俊眼前一黑,脚下顿时发软,若非被褚九殷及时撑住,他怕真就要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因今日有仙友造访,褚九殷用完饭,便去聚仙台见客去了。 颜子俊被留在此处,将这餐饭没滋没味地吃完,便被那两名女使一路引着,带去了自己的住处。 到了地方,颜子俊推门而入,见是间并不阔大的屋子,四壁被裱的极新,布置的虽是简单,但那几件黄花梨木的家具却从做工用料上,都极为考究,湖纱的帐子配上白绫上绣花的帐檐,也算雅致。 这些倒还是其次,最让颜子俊喜欢的,是这屋里四面都有书架,上头堆满了各类书籍,似乎是才让人加以整理的样子,稍稍有些凌乱。 饶是如此,和他那个粗鄙简陋的小院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饶是如此,颜子俊仍是只高兴了一阵就不高兴了。 非是他不知好歹,不识抬举,而是这里,离褚九殷的寝室实在太近了! 近到这里和那间寝室的后门,只有一条游廊的距离,若是用「毗邻而居」四字来概括,那是最恰当不过了。 第110页 惶恐了许久,颜子俊不再被人唿喝差遣,反倒有女使小厮供他使唤,就被这样好吃好喝伺候了一日,到了晚上,倒是许久不见的胡冰清率鹂音几人过来了一趟,给抬来了好几大口箱子,说是给他房里做添置用的。 她俩与颜子俊絮叨一阵,三人在一起,虽还是如以往般亲厚,颜子俊却还是觉出了胡冰清与他言谈间收敛了许多。 本想着能从她口中套出些褚九殷性情大变的原因,颜子俊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只得作罢。 待她们一走,看着柜子里几乎要摆不下的各色的换季衣衫,颜子俊简直头都大了。 耐不住软磨硬泡,他被小厮们摆布着换了身杏黄色的团花锦衣,又往他头上别了根碧色的玉簪子,再被这帮人狗腿的直夸什么俊逸不凡,什么天人之姿,就更让他头大了。 好在褚九殷这几日随好友出门去了,并不在园子里,颜子俊到了新住处,再不受冷夜煎熬,也不必提心弔胆地想褚九殷什么时候过来,这才连着睡了几日好觉。 这日夜里,颜子俊正在帐里睡着,忽觉身后一凉,迷煳里觉着是有人撩了他的被子,待他转过身去,突然就被人搂住腰身,箍进了怀里。 待看清身边躺着的那人是谁,颜子俊蓦地惊醒过来,他急声问道:「怎的是你?你几时回来的?」 褚九殷许久未归,他一在墨山浦落地,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跑,不想好容易让他见着了人,这人却是恁地冷冰冰与他说话。 褚九殷有些委屈,直将自己的面颊贴在颜子俊的颈窝里,低声诉道:「先别问这个了,这会儿晚上还是冷,夜风也疾,快冻死我了,你先给我暖暖……」 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的,褚九殷一和他躺在一处,就困的眼皮直往一处碰,颜子俊却被他这样亲昵的举动弄的浑身发毛,他伸臂将褚九殷晃了三晃,不让他即刻睡去。 「做什么,困死了。」褚九殷不满地嘟囔着。 「先别睡,我憋了好几天了,现在有话要问你!」 褚九殷困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迷煳着问道:「什么事吶?」 「你说要待我好,让我在你这里住着,每日还让人好吃好穿地伺候我。褚九殷,我这样得罪过你,还不止一次地想杀你,你恨都恨死我了,怎会突然就想着对我好了?」 褚九殷揉了揉眼睛,轻笑道:「我对你好还不好吗?莫说现在,就是搁以前,我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你……」 「你既然不讨厌我,还愿意对我好,就对我说实话。」 「啊,这个……」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 55 章 颜子俊既能这样发问,想必就是猜到了些什么。 想到有这样的可能,褚九殷心里一阵发虚,忙将身体背了过去。 「我可是直来直去惯了的,论心思还没你多,能有什么事瞒着?明日还有事,咱们快些睡了。」 不想分别许久,褚九殷倒打一耙的本事又长了不少,颜子俊骤然语塞,也不知再怎样开口问他,便也同他一样,将身体背过,怀揣着心事,再不与他说话。 褚九殷听身后半天没了动静,又怕颜子俊生气后冷待他,他便自己又转了回来,将枕边人圈进了怀里。 「你怎的恁重的心事?我们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好。」颜子俊枕在他臂弯里,摇头道,「我不知你为何变了,心里就总不踏实,你从前如何待我,想必你我都没忘记……」 褚九殷见他这样难受,又想起过去自己如何混蛋,他忙将头抬了起来,急道:「过去是我不对,我脾气暴,性子倔,是让你受了不少苦,但以后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我不相信你!」颜子俊忽然将他推开,撩被坐了起来,「就在不久前,你还烧了我的房子,迫害我,逼迫我,让我逃命似的躲着你,险些连命都没了……」 褚九殷知他说的句句在理,他也坐起了身,似要将颜子俊重新抱进怀中,好生安慰一番,不想他手刚触到那人的衣角,就被他伸手拂到了一边。 颜子俊痛道:「不是我自愿跟着你,这次是你抓我回来的!我看你总爱粘着我,想必对我也不是一味的厌恶嫌弃,可你从前对我做下的种种,我又实在,实在是接受不了。」 「我不讨厌你,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从前是对你有怨,但我说了,咱们以后只往前看,再不论从前的是是非非,你就安心留在我身边,若你有什么喜欢,或是不喜欢的,尽管告诉我便是,我都依你。」褚九殷看他说的动情,不等对方怎样,他自己眼圈却先红了。 颜子俊听他这话不似做伪,但又想起他二人的关系至今不清不楚,褚九殷若只拿他当个媵幸娈宠对待,这话说的显然是不合常理,但若是真对他有了几分真心,他也是万万承受不起。 他自问并不喜欢褚九殷,但这人到底是何心思,他也实在拿不准。 再看褚九殷目光灼灼,待自己一副赤诚模样,颜子俊心里一乱,冲口问道:「褚公子,你这样攀着我不放,究竟是为了什么?」 被人逼着道出心意,褚九殷也是心慌意乱,他焦急地说道:「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但我就是喜欢和你这样亲近,我,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颜子俊慌道:「你我并非同类,本就不该在一块儿。我不知你们妖类如何,只是想大致也该是和人一样,遇到真心爱着的人,也要过了明路,明媒正娶。我不过就是你拿来充数,暂时做个暖床奴而已,若有朝一日,你娶了妻房,知道了做夫妻的好处,自然就会知道今日的话可笑了。」 第111页 褚九殷急了,立时披衣而起,愠怒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帐话?难不成还嫌气的我不够,想让我在你面前再死上一回不成?」 颜子俊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忙道:「我哪里混帐,这些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你让我怎能相信,一个见面就要至我于死地的人,如今又要跟我好了。你想法太多,变得太快,实在是让我忧心。」 「反正我怎么想的都告诉你了,你爱信不信!」 褚九殷本就说不过他,不知怎样解释才能让颜子俊相信自己的真心,他身困心乏,又恨自己蠢笨,一时无奈地坐在了床沿上,自己跟自己怄起气来。 也是颜子俊眼尖,坐在他身后,只借着远处烛台上的一缕橘光,就看出褚九殷脖颈上的一块皮肤与别处的不同,他跪爬了几步,扽着褚九殷的衣领,硬将他的衣襟扯了半开。 「你,你这是怎的了?」 颜子俊身体轻颤,连碰他肩膀的手都跟着抖了一下。 褚九殷不想自己身上的伤痕被他发现,羞窘之下,忙伸手将身上的里衣遮好,又将颜子俊推开,恨不能离他十丈远才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方才颜子俊虽只看了一眼,但他自信并没看错,褚九殷身上,从脖颈往下,到小半个后背,都似被闪电击中过,虽皮肉完好,但肤色明显要比旁的地方略粉嫩些,一看就是新生出来肌肤。尤其是边缘处,那些枝枝叉叉的,类极红珊瑚的疤痕,分明就是电弧经过身体,肆意雕刻在他身上的痕迹。 尤其是褚九殷有意躲着他,使颜子俊更加确信自己不曾看错,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几步跑到褚九殷面前,又拼力将他的衣襟扯开。 「这是?!」颜子俊瞳光微动,大惊道,「你,你果真是受伤了,你身上有伤,怎么……」 褚九殷也不理他,只一把将衣襟重新夺回,他容色冷淡,但看上去却又有些懊恼,「我是受伤了,可那又怎样?你关心吗?」 颜子俊听他说的浑不在理,又匆匆说道:「你虽为异类,也好歹是条性命,你怎知我就半点不关心你的死活?!」 褚九殷眼神一亮,将颜子俊刚要缩回去的手又攥了回去。 方才的话是自己脱口说的,但乍听起来,怎就这样熟悉? 颜子俊一时想不起何时何地曾说过这样的话,但褚九殷的伤势近在眼前,又使他想起褚九殷的原身本就是条鳞片锃亮,模样威武的大黑蛇…… 恍然之间,颜子俊像是瞬间被人打通了关窍,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原来你就是……」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指向褚九殷。 褚九殷忙将他的手攥到掌心里,无奈地长嘆一声,勉强承认道:「没错,你那日救下的小蛇,就是我。」 颜子俊骤然了悟,对褚九殷嘆道:「原来如此,你说你日后会善待于我,是为了这个因由……」 褚九殷一朝被他识破,又想起那日自己在暴雨中的那副惨样儿,身上的血液登时就像是煮沸了一样,从脸上开始,到脖颈,再到前胸,最后连带着脚后跟,都红成了虾色。 他这样支支吾吾,扭扭捏捏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往昔的从容风流,偏是这样了,还要嘴硬:「我不是那么势利的,见你救了我,我念着你的情才对你好。我对你好,是我就想那样对你,和旁的关系不大,你不要乱想。」 颜子俊哪里见过他这等吃瘪的模样,见他脸红成了这个样子,连手脚都不知摆在哪里才好,又傻又笨的,还要乱舞着爪子替自己解释,不由得会心一笑。 「公子最是知恩图报,我既已晓得,日后再不疑心你了。」 这话里哄劝的意味太过明显,褚九殷素来强势,眼下被这样一个弱小男子小视,自然很不甘心,且他又怕颜子俊将自己那日丑态说出去,便又威胁道:「那日之事,你自己知道就好,可不兴乱说,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可就……」 「若是被人知道了,又能怎样?」 褚九殷慌道:「就是不准让人知道,你要是乱说,我就……」 褚九殷说不下去了。 自己的命都是人家救的,若非颜子俊给他头上挡的那块石板起了大作用,替他挡下了那道致命的天雷,他如今哪儿还有命与人家在这里攀扯? 这样一想,纵有再多的恫吓之语,也顷刻间如烟云散去,褚九殷更像是泄了气的皮筏子,一下子软塌塌地又坐回了床上。 「实不相瞒,你所遇的那场暴雨,的确非同寻常。那日正是我遭逢千年天劫之时,若是平安度过,日后再勤加修炼,想要突破大乘或还有指望;若是不能,就只能落得身死魂消,千年修为顷刻化为泡影的下场。」 「那日,我本想去后山看你,不想到了半路,路过蜜陀罗花圃,又觉嘴馋的很,便想着先拐道儿去一趟那里,等吃些蜜来,再去寻你不迟。不想那天雷说到就到,道道雷霆皆是沖我而来,只第一击,便将我噼出了原形,我生生挨了两下,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想命中注定,让我遇见了你,这才保住了性命。」 褚九殷执起颜子俊双手,又道:「如论如何,我都要谢你。若非你冒死为我挡下石板,替我挡了那道天雷,我这次非死不可。故此从那日起,我便决定,不论从前你怎样对我,所有旧怨我都可一笔勾销,再不计较。我虽是从蛇类修炼而来,却也不是不懂人的道理,我虽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但有恩更会报答,故我说的会善待于你,是真心话,不是诳着你玩的。」 第112页 明白了还有这层因果,又确定褚九殷确实不会再为难自己,颜子俊方将心里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只是让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日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小友竟是褚九殷变的。 他又想起那条小蛇,在暴雨里可怜巴巴,蔫头耷脑的悲惨模样,是如何与眼前这位动辄发疯斗狠,喜怒无常的褚九殷关联不上的。 再看褚九殷此刻无力地坐在自己面前,想这人平日里高大壮硕,但此刻坐着,便与他站着是一般高度。身形上的压迫感小了,心里对他隐秘的恐惧感便也少了许多。 知晓了这人不会再伤害自己,颜子俊便也放松了心情,自然而然地与他并坐在了一处。 褚九殷一碰到他,便揽过他的脖颈,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上,柔声说道:「我既答应会好好对你,就会诚心做到。这样,只要是你能说出来的,我都会设法取来给你,只要你高兴。」 颜子俊摇头道:「我什么也不想要。」 褚九殷道:「我家中金银玉器,古物文玩无数,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不是喜欢读书吗?书巢里藏书过万,你可随时翻阅。还有,你身子不好,我日后想法给你调理,你不用担心……」 颜子俊依旧摇头。 褚九殷知他对身外之物盖不动心,却不知他无欲无求到了这个地步,他越是什么都不稀罕,褚九殷心里就越是觉得愧疚。 「那你想要什么?」 颜子俊缓缓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彼此亲近的似能互窥心事,才诚恳说道:「我想你能尊重我。」 「尊重?」 「对,就是字面儿的意思。」颜子俊双目一闭,忽而痛道,「我自与你相识,便受你误会迁怒,你数次对我打骂不休,讥诮讽刺,更是家常便饭,我都生生承受了。便是如此,你还嫌不解恨,更数次,数次强辱于我,逼着我不得不反抗。如今你我好歹算是尽释前嫌,我不求你其他,你若念我的好处,就求你再不要勉强于我,叫我安稳度日便好。」 见他如此,胡九殷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他从未体会过这种似被利剑贯于胸中的痛苦,对于自己过去做下的种种,心里更是悔恨。 他强忍痛楚,哽咽着道:「这算什么,我全依了你就是。」 子夜微凉,他见颜子俊衣衫单薄的与他坐了许久,心里不舍他冻着,便起身将颜子俊抱回床上,又扯过被子给他捂了个严实。 「我知你不惯与我亲近,我缠着你,也只是我一厢情愿……你好好歇着,我回我自己屋里就是。」 他在颜子俊额上轻吻了一下,给他放好纱帐,转身便步到了屋外。 第 56 章 自那夜两人推心置腹地深谈了一次,颜子俊在羡园的日子便好过了起来。 褚九殷一早交代了贾龙,让他免了颜子俊在后山的差事,后来又不知是谁在他面前嚼了舌根,说出了颜子俊曾在后山被掌事的苛待的事。 这一下子,可让褚九殷生了老大的气,硬是当日就将那人的差事免了。贾龙几经考量,后来提了老岑上来,让他负责后山上的一干杂事。 得了主人的示下,羡园上下无人再敢对颜子俊不敬。一时间,颜子俊无事一身轻,身边之人又无一不将他作上宾看待,再无人敢阻他去处,羡园各处可任他畅游。 一得自由,颜子俊打听到小六在陆春林处,当即就跑去了膳房见他。 自打回了这里,因褚九殷不许他与那些相熟的人见面,所以他和小六至今还未见过。 小六对他那样好,为了他,甚至甘冒那样大的风险助他出逃,颜子俊怕褚九殷知道了实情,再连累小六,故心里一直对他担心记挂的很。 等到了内膳房,小六一见是他子俊哥哥来了,高兴的险些昏死过去。两人牵着手,在膳房外找了处地方歇下,吃着陆春林现做的糖蒸酥酪,各自说起了这一年多,在羡园内外的见闻。 当听说小六因着贾龙的保护,才未让褚九殷知道他出逃那日的实情,他和祖父二人也并未受到主君的责难,许久以来,一直都是安稳度日,这才让颜子俊将心里挑着的重担放下了一半。 他俩在门外的石墩子上坐着,颜子俊今日终能吃上这样一碗好吃的,可不敢浪费了,用勺子将碗里的酥酪颳了个干净,又向小六问道:「小六,胡姐姐这一年多如何?」 小六轻舔唇角,咂了下嘴,道:「胡冰清吗?她可是主君身边的一等女使,手里又掌着权,自是在咱们园子里过得金尊玉贵,跟个二小姐似的,可体面着呢!」 颜子俊一听这个,忙「哦」了一声,顺带着点了下头,就将话头岔到了别处。 他因是跟了胡冰清出去,才得了那些雄黄。褚九殷再是纵容下人,若是真要查问这些药粉的来歷,怎么也能查到胡冰清头上。 为着自己的私利,却要险些搭上小六和胡冰清,颜子俊一直都心有愧疚,但听小六说她过得不错,又想那日她和鹂音来镜阁送了趟东西,三人之间有说有笑,确实未见她有任何异常。 毕竟是自己私下做的事,胡冰清也是被蒙在鼓里,颜子俊不好亲自问她是否被牵连到,今日却在小六这里得到证实,这才将心里的负担彻底放下。 辞了小六,颜子俊还未出膳房几步,就又被褚九殷的那几名近侍请了回去。 第113页 他刚一到了自己屋里,就被房间里堆放的各色物品惊呆了眼,甚至得伸手扒拉扒拉,才能在屋里找个地儿坐下。 更巧的是,来办这趟差的,不是别人,正是卜大。 他因在园子里年头长了,差事又办的尚可,年前暗地里求了贾龙,才被派去管了库房。 不想如今颜子俊「一朝得势」,贾龙便派人去找了他来,叫他按执凭上开出的条目准备东西,好给颜子俊添置新房。 卜大得了令,赶紧一一照办。 其实还不仅是照办,他这回可不敢再不谨慎,往库房里挑东西的时候,甭管是吃的穿的,还是玩的用的,皆是亲自挑选,全捡品相最好的,才敢给颜子俊送来。 颜子俊坐在床边上,看卜大像报菜名一样,将褚九殷送与他的东西一一细说了一遍,直到他说的口干舌燥,颜子俊才指着床边的一箱子衣服问道:「这些,都是给我的?」 卜大屈着身子,陪笑道:「专门儿给您抬来镜阁的,自然就都是主君送与公子的。」 「可怎么从春到冬,净是些青绿色的衣衫?」 卜大上前看了一眼,见这箱中衣物,大半是碧色的料子制成,忙解释道:「主君说您穿这个颜色好看,便让绣房赶制了一些送来,说日后再有适合的成色,再给您添置新衣。」 颜子俊连连摇头:「就是这些,也得穿好些年头才能轮上一遍呢,可别再做了,实在靡费。」 卜大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心道这种事,哪里是他能做主的。 想起褚九殷的吩咐,卜大忙道:「公子先别顾着看,您先选件喜欢的换上。主君吩咐了,说他一忙完了,就让您穿戴好了,去书房找他叙话。」 颜子俊怔了一下,随口「哦」了一声。 「老卜差事已了,就不耽搁公子休息了……」 「诶,等等!」 卜大先前可是把颜子俊得罪狠了,这会儿虚张声势,小心伺候这个半主子半天,可是打着精神强撑着,一听颜子俊唤他回来,就又给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们来了半天,我这里地方小,也没什么招待你们的,待会儿随二位姐姐到了前面,您几位吃口茶再走。」 卜大不想他竟这样客气,忙点头哈腰地对颜子俊谢了又谢。 「还有这些,」颜子俊随手在手边的木箧里抓了几颗金锞子,塞进了卜大手里,「我在这里也没有花销的地方,这些你们拿去,今晚添些酒肉吃吧。」 卜大僵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小金锭,眼睛都直了。 若是吃些酒肉,哪里用的了这些,这小哥儿可是一朝得了势,仰仗自个儿男人的宠爱,全将金银财宝做了粪土,整个儿看不进眼里了。 不过这怎么说也是好的,人家既往不咎不说,还给了这老些钱。 嗯,徐老哥哥说的没错,这小哥儿不赖,确实不赖! 卜大虽财迷的很,但面上却还是要推拒才合规矩,只是他还未将眼睛从那把黄澄澄上移开,颜子俊就已开了门,径直奔着书巢的方向去了。 褚九殷在前厅完毕了一干琐事,一早便去了书斋,等颜子俊过去找他。 他前几日随友人外出游歷数日,手头就得了这副黄鲁直的墨宝,想着待会儿要与颜子俊一同品鑑,便在桌上提前将捲轴摊开,自己在案边又坐了许久,才听得房门响动。 褚九殷勐一回头,见果然是颜子俊来了,他喜笑颜开的,忙上前迎了几步,待他将颜子俊拉住,就直奔桌上的捲轴而去。 「子俊,我给你说,这副字可是我舍了老本跟朋友换的,我是想你也喜欢……」褚九殷手上摸着的布料粗糙,再往颜子俊身上一看,见他还是穿着原先的旧衣,立马不悦道,「那些下人是怎么当差的,怎还让你穿着这个?」 颜子俊却道:「与他们无关,人家都将好衣裳送来了,是我穿不惯,又急着来见你,才没来得及换上。」 本想着颜子俊将那杭绸的衣服穿在身上,天水碧的颜色衬得他唇红齿白,定然是十分俊俏可爱,却不料他此刻前来,仍穿着那身旧衣,实在是太过委屈,让褚九殷看在眼里,便不大高兴。 但转而再想,颜子俊是急于见自己,才顾不上穿戴打扮,这让褚九殷的心头又愉快起来。 「先不管这些了,贾龙他们都是些粗人,羡园中无人对这些书籍字画感兴趣,我也就与你还能说上一二。」 二人到了桌前,褚九殷立马来了兴致,将桌上这副字的笔法一一拆解,又将字体的「两肩」用笔如何稳重,下半部的如何灵动飘逸,潇洒不羁,都仔细说与了颜子俊听。 若是从前,颜子俊见此真迹,又得他这位「大师」详解,可得听得入迷。然今日,他一副若有所思,又兴致缺缺的样子,很快让褚九殷觉出了异常。 褚九殷侧身看向颜子俊,蹙眉道:「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颜子俊见被他看出了心事,又没想好怎样应对,只得垂下头,闭口不言。 褚九殷用指尖轻抬起颜子俊的下巴,让他的眼神能和自己对视,又轻声问道:「你有心事?」 他既已这样问,颜子俊也不好再否认,只得轻轻地点了下头。 「有什么事,你尽管与我说。我说过,你张口的事,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会满足你。」 第114页 颜子俊微愕,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仍是那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 褚九殷嘆了口气,似拿这个心事颇重的人没了办法,他上前一步,作势便要将人揽进怀里。 见他如此主动,颜子俊立即向后退了一步,生生将褚九殷投来的热情避开,他又膝下一软,滑跪在了褚九殷面前。 褚九殷大惊,忙要拉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有事说事,给我下跪算什么?」 颜子俊却不为所动,仍低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褚九殷见他如此,也不好强行违拗他的意思,最后无法,只得陪他同坐在了地上。 「说吧,你是不是有事要求我?」 「是。」 「什么事?别怕,告诉我。」 「我有一事,求公子恩典。」颜子俊将头抬起,瞳光微微颤动,「求您放我回家。」 啥? 褚九殷被他唬的险些仰倒过去,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许! 绝对,绝对的不许! 好容易才与这颜子俊和好,本想着将这人留在身边,好吃好穿的,细水长流,拿小火苗慢慢煨着,等他慢慢对自己生出了感情,自然而然就会安心留下来陪伴自己。 可这坏傢伙倒好,见自己对他好了,就敢逆了蛇鳞,提这样过分的要求? 「回家?回哪个家?」 「自然是回荆州去……」 「鬼扯什么?你家不早就没人了吗,你哪里还有家?」 「你……」 「天大地大,除了我这里,你还能上哪儿去?你要是想有个家,我给你就是!」 「褚……我……」 「我什么?我看你回乡是假,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女的才是真!你且说实话,我猜的对与不对?」 颜子俊被他怼的话都快不会说了。 本以为自己与褚九殷恩怨消弭,他要求返乡当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不想话一出口,褚九殷竟是这么大的反应,还越说越不像话,根本就是再胡搅蛮缠。 他心里暗暗生气,又不好对褚九殷发作,只好「哎呀」着叫了一声,挪动膝盖,转头跪向了墙里。 第 57 章 颜子俊在书室里与褚九殷说了半天,难得的一回没说过他。 因为不管他如何求告,也不管他有什么理由,褚九殷只一个态度,就是不许! 可他又怕惹颜子俊生气,也不敢硬拦他,便只好硬话软说,最后拿出了个若使颜子俊返乡,自己恐遭他乡邻报復的理由作了挡箭牌,惹得颜子俊哭笑不得。 他父母兄弟早已不在人世,他舅舅一家就是不去躲债,也段不会为了一个甥男的事出头。他在这世上本就是个,怎么可能有人为了他,去找褚九殷这个魔头的麻烦? 这个理由何其荒谬,分明就是褚九殷为拦自己出去,信口胡邹出来的! 这前后因果,颜子俊早就明白的很,但在他经歷了这许多事端后,更是深刻领悟到了,无论在哪个世界,永远是弱者适应强者,也只尊重强者的道理。 他不敢惹褚九殷不快,纵使自己心里万般渴望自由,也只能将这件事暂时搁置不提。 颜子俊自己既已不提此事,又过了几日,褚九殷见他再不念着要回家,也暗自高兴,终日里空悬着的一颗心,到这会儿才稍稍松了一松。 于是,为了彻底断了颜子俊想再次离开他的念头,也为了自己每日里不再胡乱猜测,褚九殷可是费了心思,每日里更是变着花样儿地讨人家开心。 只要一得空,他不是邀颜子俊去品茶论道,就是去钓鱼赏花。 莫说是这园子里有的,就是没有的,只要是大约能让颜子俊喜欢的,他都要命人去外头寻来,再一股脑的给颜子俊送去赏玩。 如此这般,又过了月余,眼见着天气渐热,褚九殷怕颜子俊在园子里憋坏了,便命贾龙从外面请了戏班子进来,让他们专给颜子俊一个人唱曲儿。 这一下,可更把颜子俊烦透了。 他在这世上过久了,险些都要忘了自己是从现代社会魂穿过去的现代人,他与另一个颜子俊的记忆有许多共通之处,所以他才知道这具身体里原先的主人,也大约对这类文邹邹的戏腔不感兴趣。 听这几位名伶在对面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半天,给颜子俊的神志越唱越萎靡,在连打了几个哈欠后,他再也坚持不住,将脑袋从支撑着的手腕子上狠狠滑了个空。 褚九殷其实也不喜欢这些,只是为图颜子俊高兴,他才干陪了半场。眼看着颜子俊都快睡迷了,他更是没了兴致,索性直起身体,对着台上唿和道:「别唱了,都散了吧!」 众人一得命令,先是台下丝竹管弦之声骤停,再就是有人立即上台,催着伴奏的,唱词儿的都赶紧散了。 下人们配合默契,不消片刻,就清干净了场地,等这听曲的地方只剩得褚颜两人在时,褚九殷就又憋不住了。 他向颜子俊身边靠了靠,试探地伸出手,将对方的指尖攥进了掌心里。 「现在天儿热,咱们日日吃在一处,我见你吃的也不少,怎么比起前些时候,反倒瘦了呢?」 褚九殷以为是饭菜不合他口味,又道:「咱们这儿时鲜果蔬应有尽有,你想吃什么尽管与我说。」 颜子俊是比前些时候消瘦了不少,连下巴都看着比之前更尖了些,褚九殷日日与他厮混在一处,竟也轻易地看出了他瘦来,只是他一瘦了下去,比之之前,倒是更显清俊了。 第115页 偏他今日穿了一身青罗的衣裳过来,一身着的不长不短,一似像体裁的,头上再别着一双白玉环,手中执了把细巧的百折春罗扇扇凉。他体态纤瘦,又兼一身轻薄,方才从廊庑上一路走来,衣衫无风摇摆,真是神仙般的风流标緻,硬是把褚九殷都看的愣了三愣。 褚九殷又把爪子往上搭了搭,攥着颜子俊清瘦的手腕,方才还想着给他找些仙丹补身,这会儿又看他这样子很是惹自己怜爱,私心里觉着他只要身体无恙,就这样略单薄些也挺好。 哪怕四下无人,颜子俊仍不惯褚九殷与他亲近,借着去端茶盏的工夫,他不动声色地又将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回来。 「我也不知是什么原故,好像是比前阵子瘦了。」说着,他伸手往脸上掐了一把,好似褚九殷说的没错,自己是比从前清减了些。 外面日头虽大,晒的人热哄哄的,但他两人在这处水榭里坐了半日,却清凉无汗,觉不出半丝暑意。 且他俩正对面的,是座攒尖顶的戏台,上有活水顺琉璃瓦汇入台下小池,在四周自成一道水帘,再有清风拂过,更觉此处阴凉的很。 颜子俊今日穿的单薄,在外头呆的久了,就觉出身上的衣衫不挡寒,又被凉风吹了一阵,身上更是止不住打了个寒噤,鼻子一痒,连捂了三个喷嚏。 他本就病弱,又被自己接连磋磨,几次下来,身体就更是不好,褚九殷想起这些,又怪起自己从前任性,只知道自己委屈,全不顾忌这人的身子,将一个好人儿竟祸祸成了病秧子。 如今他们好了,褚九殷悔恨之余,便对颜子俊一粥一饭,一丝一缕的小事都记挂的很,就是怕他再生了病,还得熬自己身子骨。 这几个喷嚏本不算什么,听在褚九殷耳朵里,就跟打雷一样,可是了不得了。他忙将自己外袍脱下,给颜子俊罩住,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下回可不让你在外面待那么久了。若是病了,又是百上加斤,可怎么得了?」 颜子俊将身上的衣服紧了紧,轻笑着向他道了声谢。 他二人如今再不是从前那等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关系,反而相处日久,褚九殷对他极为关照贴心。近日两人私下待在一处,也常有这等温柔暖心的时刻,颜子俊虽是不惯,却也渐渐不再抗拒。 明明这里凉爽的很,褚九殷却脸色微红,觉着热的难受,他怕颜子俊再着凉,牵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走,不经意间,两人指尖相互牴触,让褚九殷的脸色又红上了几分。 他轻咳了一声,连声音都略显滞涩:「我虽不如我师哥,却还是懂些医理的。前日我给你诊脉,你身子其实比前阵子还是好了不少,就是肝气瘀滞,想来还是和你总爱乱想,忧虑太过有关系。」 他俩人说着话,眼见就要出了门口,颜子俊接过话头,小声回道:「是有这层原因,可这也不能全怪我呀。」 褚九殷回首看了他一眼,不解道:「怎么?」 「我一直都惦记回荆州,可你不许我回去……」 他话未说完,褚九殷就已经拧起了眉头,正巧他二人已到了门口,见霍泉他们正在外头候着,褚九殷这才没有当场将不满发作出来。 「公子,你不许我出去,那我若还有一事求你,你可否答应?」 颜子俊只要不犯倔,平日里说话还是极妥帖的,他这样卑微客气,让褚九殷也说不得什么,只好别扭扭答道:「甭假模假式的,先说来听听!」 「我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公子早已知晓,我想回去,不外乎是有惦念的人……」 褚九殷脸色丕变,阴阳怪气儿道:「怎么?你在老家难不成还有一个相好?」 颜子俊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淡然答道:「不是,我说的是阿越。」 「阿越是哪个女的?」 「阿越怎么成女的了?我从前不是给你提过,他是我吴伯伯的儿子。」 「哦——」 褚九殷忽然想起,颜子俊曾与他说起过他家吴姓老僕的忠心,又想起他们主僕的确是分别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想他们了,是不是?」 颜子俊忙不迭地勐点头。 二人跨过门槛,褚九殷执着颜子俊的手将他带到门口,忽而朗声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你愁闷了这么久,竟是为了这个?早知如此,你还不如一早与我说了,我给你想办法就是。」 他面带微笑,转而对等在廊下候命的霍泉道:「你去贾龙那一趟。给他说,去找一个叫吴越的青年人,就是和子俊原先熟识的那个。」 霍泉一拱手,对褚九殷道了句「是」,便往前厅那边去了。 既然褚九殷已派人去寻了阿越,颜子俊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他每日在园中焦急等待,清晨醒来,每每都要先掐着指头算上半天,一天天倒数着与阿越见面的日子。 好在这段让他在期盼中等待的时日并不长,不过三日,他便听侍女说,贾龙带着一年轻后生,一早从北边飞回来了。 颜子俊一听这话,想必不想,猜这人必是阿越。慌乱中,他整好衣衫,正要下地去求褚九殷的示下,不想刚出了房门,褚九殷已在廊下等着他了。 两人一路来到前厅,果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的浓眉大眼,模样很是斯文,一身葛布的凉衫长裤穿的齐整,脚上的鞋子想来也是新换的,鞋帮子上雪白一片,连个泥点子都没溅上。 第116页 「阿越?!」 「公子!!!」 这对主僕已有两年多未见,今日陡然见面,阿越一见来人果然是自家小主人,当场就要循着老例,给他叩头下跪,让颜子俊一把给拦了下来,又抚着阿越的后颈,将人抱进了怀里。 和两年前分别时的悽惨境况相比,如今二人皆比那时强了不少。颜子俊身形瘦削,气色也不大好,但胜在一身穿戴价值不菲,一看便是在这府里养尊处优惯了的。 阿越虽是短衣打扮,却比两年前高壮了许多,他如今已有二十七八岁,正是一个男子最年富力强的时候,颜子俊看他面色透红,眼睛灵灵醒醒的,一见他便露出快活的神情,便知他在外面也没受什么大罪,也就为他放下心来。 阿越用手背擦了擦眼睫,含泪道:「都是我无用,那日实在拿不出钱来,只能眼睁睁地看人家将公子带走,当时就以为今生都难再见面了,不想老天垂怜,还是让咱们见着面了。」 颜子俊回想起当日情景,内心也是悲喜交集,又被阿越一番言语触动,自己也含起泪来。 两人抱成一团,又各自诉了些旧事,终于在褚九殷挑刺儿动怒前,收敛了情绪,分立在了两侧说话。 从当阳到墨山浦约有千余里路途,颜子俊本以为他们至少得走个十天半拉月才能到,不想贾龙脚力竟这样快,不过三天就将人带来了,他思虑不到,不小心脱口说道:「我还傻乎乎地算日子呢,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阿越挠了挠头,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回道:「我也是奇怪的很,我刚跟着贾先生从家出来,就遇到一股大风,那天当时就黑了下来,飞沙走石的,迷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颜子俊尬笑了两声,想起以这些人的本事,带阿越过来三天都是慢的。褚九殷命贾龙既施了这个障眼法,想来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羡园的所在,他方才也实在不该开这个口,徒惹阿越猜疑。 「公子怎比得离家时还瘦了,可是在这里吃住的不好?」 阿越以为颜子俊来了这里,必是要做苦役的,不想见他今日穿的这样体面,像是被主家极为优待,但看他瘦弱,心里又觉着不安。 颜子俊笑笑:「我吃的好,睡的也香,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个。反倒是你们,阿越,我出来日久,我吴伯伯近来如何?」 提及自己父亲,阿越本来明亮的眼睛瞬间就黯淡下来,他低头嗫嚅了半天,最后被颜子俊逼得没法了,才道出了实情。 「我爹他快不行了。」阿越低声嘆道,「自你走后,我们本打算攒够了钱,再去南边赎你回来。不想没多久,我爹他就病了,连着两年都不见什么起色。今年过了年,就更是不好,渐渐连床都起不得了……他现在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一迷煳起来,就喊我带你回来。公子,幸得咱们今日见面了,若非如此,阿越还真不知道上哪儿去寻你呢!」 一听吴老爹病重,颜子俊当即就红了眼眶。 他一家人接连离了人世,若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牵挂的人,也就剩这父子俩了。如今若他老人家再不在了,他来这异世走这一遭,岂不更是孤苦? 颜子俊念到此处,不禁落下泪来。 他回首望向褚九殷,眼眶里水光点点,泪盈于睫,似在对他无声的哀求着。 褚九殷方才在帘后听他们谈话,还觉着挺有趣的,这会儿一听还有这事儿,登时就坐不住了,他从椅子上起了身,这会儿站在「瑶台清梦」的匾额下也跟着犯起了难。 这个阿越不来则已,今日来了,原来竟也是个讨嫌的! 不光是赚人嫌,还是个专门来坏他的好事的…… 第 58 章 阿越一来,让颜子俊的心彻底糟乱成了一团。 到了夜里,他为着吴老爹的病左右睡不着,便披衣起身,亲自往褚九殷屋里去了一趟。 彼时褚九殷刚刚躺下,就听下人禀报,说是颜子俊前来求见。 他一晚上都想着这人,一听他们说颜子俊来了,脸上的喜色根本掩饰不住,他拥被坐起了身,忙吩咐下人将人带过来。 可恨颜子俊一到他床前,连个指头尖都没让他挨上一下,就给他跪了下来,又不等他将人拉起来,便自顾自地又说起了褚九殷极不爱听的事。 这可倒好,又给这镜阁的主人惹着了。 褚九殷一气之下,将身体转向墙面,一头又缩回了被子里。 褚九殷心里清楚,吴老爹病重,这回他就是有再多的理由,怕也不好使了。 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只要不想再让颜子俊恨死他,他心里就是有成千上万个不愿意,也得违心放他们主僕回去,去见人家老父亲最后一面。 颜子俊本以为走这一趟,仍是求不出个结果来,不惹褚九殷大发脾气就算好的了,但他才给那「大委屈」跪了一会儿,就莫名其妙地被自己房里的女使给「请」了回去。 其实,他方才在褚九殷屋里跪了半天,两人也不算见着面。 人家苦主背对着自己,听了他半天的请求,硬是不肯转过身来,连话也不说半句,颜子俊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也猜不准褚九殷这般别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就这样抓心挠肝地熬了半宿,等颜子俊再清醒过来,已经是早上。 第117页 他还未来得及起床穿衣,隔着帐子,就听外间有人传话过来,说是主君有令,若颜子俊愿意,从今日起,便可起身前往荆州。 这一消息,对颜子俊的震撼程度非同小可。 他昨夜在床上辗转半宿,想了千百种的可能,却绝无一条是想褚九殷能答应的这样痛快,轻易就放了他们回去。 一大早的,能求来这样的结果,还真让颜子俊霎时间反应不过来。 他将信将疑地在自己房里用了些早饭,直到见着阿越,才让他醒过神来。 颜子俊向阿越细一打听,才知晓他比自己更早一步知晓此事。二人推断褚九殷不会食言后,阿越再也不肯闲着,主动帮着自家小主人收拾起了东西。 颜子俊昔年攒下的那点儿家底,全在白水巷的那场大火里化了灰烬,他如今的吃穿用度,全赖褚九殷供给。 其实就是现在,他手头也不缺银钱,莫说那些犄角旮旯的大小盒子里就存着现成的金的银的,就是那镜台上放着的金簪玉佩,宝阁里摆着的古玩字画,搁当铺里当掉,也能换老些银子。 可他一件都不能动,也不想动。 这些身外之物本就不属于他,全是褚九殷看在自己当日救了他一命的份上,才给予自己额外的补偿。 那日天劫,他只想那山石下的小蛇与自己同病相怜,才愿意出手相救。若是仗着这点功劳,就对褚九殷各种索取,给自己捞足好处,等哪天两人发生龃龉,还不得让褚九殷再给他治上条贪财的罪名,更看不上自己。 更何况,他们还曾有过那么一段不清不楚,说出来令彼此蒙羞的关系…… 总之,他宁愿受穷,也不能,不愿找褚九殷伸手要钱! 阿越看自家主人单薄的很,收拾行装时,说什么也不肯让颜子俊劳动一下,他自己大包大揽,将颜子俊平日里穿的衣裳,以及日常用的几样物品打了个包袱,又用油纸将桌上剩的糕点包了几块,便算是整理妥当了。 二人见已收拾的差不多,便将东西拿了,到了镜阁的正门前,又求了下人通传,说要见褚九殷一面,待亲自辞行后才可放心离去。 除了羡园内的廖廖几人还需惦念,颜子俊对这个大园子,其实并无多少留恋。 他来这里不到三年,见识了许多过去做梦也梦不到的珍奇异宝,也经歷了不少荒诞离奇的诡异事件。恩也罢,怨也罢,如今回头想来,更像是大梦一场。梦醒了,他总还要回到人世间,去过属于他的平凡岁月。 不过他与褚九殷好歹相识一场,纵有许多不快,他也要亲自向他请辞,才算成全了礼数。若日后想起,也算了结了一段孽缘,他于这个男人,也算恩怨消弭,再无亏欠。 颜子俊与阿越在门前候了半天,听有正厅大门响动,二人方抬起了头,见有一女子从门中款步走出。 来者头上宝髻高耸,钗环如花似锦,加之一身妃色的锦袍纱裙,明艷的仿若娇娃仙子,竟是说不出的俏丽风流。 颜子俊看向女子,忙上前招唿了一声:「胡姐姐。」 「你个小没良心的,真要走了,也不与我说一声。」胡冰清撅着嘴,伸指在颜子俊胸口轻点了一下,「若非我听着信儿过来,你还想瞒我到几时?」 以颜子俊和胡冰清的交情,他若离了羡园,自然是要与她当面辞行的。只是事出仓促,他还没来得及往彤云楼那边去,就遇见胡冰清在此,他也就不用再专门跑上一趟了。 既见了面,胡冰清在门外与他交代了几句,又嘱咐他临行前一定去看看小六,那孩子一知道颜子俊要走,当时就伤心坏了,连手头的差事也不顾,径直跑他爷爷那寻安慰去了。 颜子俊谢过她提点,才想起二人说了半晌的话,其实已不知不觉过了许久,又见仍未有人召他们主僕进去,他难免疑惑,遂开口道:「不过是让他们通传一声,怎过了这老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 胡冰清却道:「怎么没人,难道我不算一个?」 颜子俊这才恍然大悟,忙向胡冰清问道:「胡姐姐,主君既在里面,为何到了这会儿,还不肯见我一面?」 「见你做什么?你是还嫌他不够伤心吗?」 他两人虽然交好,但到了事儿上,胡冰清还是向着自家主人的,她眼瞅着褚九殷到现在还难受的下不来床,心里不免对颜子俊生出几分怨怼。 她恨他就这样慌里慌张,不到个把时辰就收拾好了行囊,将褚九殷的种种关怀示好全不放在心上,还跟要逃命似的急着要走,明摆着就是一刻也不愿在这园子里多呆。 哼,这样无情,实在是伤透了有情人的心! 「我家主人既亲口答应放你回去,就绝不会食言。可你倒实在,听风就是雨,一得了信儿就着急着走,丝毫不把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换成是我,我也得伤心。」 胡冰清其实早已对褚颜二人的关系心知肚明,但她与贾龙一样,都是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精明人,若非颜子俊今日就要走了,她也断不肯将话说的这样明白。 好在一旁的阿越心性单纯,根本弄不清胡冰清话里的意思,只懵懂地听他二人说了半天,也不敢插半句嘴。 颜子俊看阿越煳里煳涂的样子,猜他听不出胡冰清话里的蹊跷,这才略略放心,他脸色微红,忙道:「这事儿是我不对,我这就进去向他赔罪。」 第118页 胡冰清却挡在门口,展臂将他拦住。 「胡姐姐,你……」 胡冰清往左右各瞄了一眼,嘆了一声,揪着颜子俊的耳朵,小声嘟囔道:「我劝你还是别进去了,你就是进了这个门,公子他也不会见你的。」 「为何?」 胡冰清粉面微红,难得的害羞了一次,她偷偷将袖子抻起,佯做掩面拭泪状,看颜子俊还傻傻的不明白,就将动作又做了一次。 颜子俊就是再迟钝,这回也看明白了。 ——感情自己的「绝情」,竟给褚九殷惹哭了。 想那魔头往日里神武的很,长鞭一甩,想打谁就打谁,说话还比谁都狠,仿若天上地下,唯他独尊,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任颜子俊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拿衣袖拭泪的可怕模样。 眼见自己又惹了祸,颜子俊忙将手里装糕点的小袋子扔给了阿越,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对胡冰清揖了一礼,道:「既如此,那我便不进去叨扰了。」 说完,他领着阿越,在镜阁的廊庑下跪了下来,朝着正门方叩拜了三次,就算是与褚九殷别过了。 礼毕,他主僕二人正要转身离去,却又被胡冰清给拦了下来。 她朝身后击了击掌,便有二人从西侧的厢房出来,抬了口包铜的箱箧到了廊下。 见颜子俊不解何意,胡冰清忙解释道:「不必疑猜。这些,都是公子赏与你的。」 颜子俊不知箱中何物,伸手就去开了箱盖,却只错开了一小道口子,就被里面金灿灿的华光射的睁不开眼,他勐将盖子一阖,连忙摆手道:「如此贵重,我可生受不起。」 胡冰清知他没带什么盘缠,又恼他不识外面疾苦,跌足叫道:「外间世道兇险,不比咱们这里,你又不是没经歷过?此去荆州,路途遥远,你无钱傍身,可是要遭罪的!」 她又看了阿越一眼,知这人虽忠厚,却也是个穷酸的无用人,转而又道:「你便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你这小兄弟考虑不是?他老子爹还病着,你们没钱,怎么给他治病?就是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了,又能顶个什么用?」 颜子俊知胡冰清说的在理,思及前后,也就不再推拒,待他将盖子重新掀开,这一下子,可把阿越吓傻了眼。 这一箱子的金光璀璨,可是十足十的装有千余两的金银锭,又有一堆的珠宝首饰散布其上,在阳光下折射出各类晶莹颜色,直晃的人眼花缭乱。 便是如此,这下方仍有空档,颜子俊伸手一拨,见这些璞金浑玉之下,竟还藏着几件古董字画,全是自己往日注意留心过的,褚九殷以为他偏好如此,便将这些一概放入箱内,全都装好送与了他。 阿越呆怔了半天,才向颜子俊问道:「公子,这……」 颜子俊回首示意他噤声,又在这宝箱里扒拉了一会儿,最后只将两个二十两重的银锭子揣进了袖筒里。 ——统共四十两,算是将自己在沙阳堡的损失找补回来了。 这迴路费有了,再给阿越留上些,剩下的自己留着,以待日后生计之用…… 苍天作证,他可没找褚九殷多要,这大魔头的光,他可不敢多沾。 —— 时过正午,眼见日头已向西偏斜,颜子俊辞了小六等人,再不敢多滞留羡园片刻。 主僕二人出了园子大门,就见有贾龙一早安排好的车驾等在那里。 见此,颜子俊也不推辞,率阿越一同上了车。 因曾随褚九殷的车驾去过临安,故马车驶出不远,颜子俊便感觉他们被车夫带着,在这山坳里兜起了圈子。直转了个把时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与阿越都觉着睏倦无比,最后实在挨不住了,就各靠着车厢的一头,昏睡了过去。 等二人再醒来时,那车夫已不知了去向,只留颜子俊和阿越两人在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 颜子俊独自下了车,觉着眼前的这处荒林很是眼熟,他急走几步,扒开齐人高的杂草,向山下一看,才知此处竟是岳阳城郊。 再举头望天,见太阳仍高悬空中,可见离天黑还有些时候,颜子俊粗一估量,此时最晚,也不应超过酉时。 眼前既有车驾在此,时辰也还来得及,那就断无露宿荒野的道理。 颜子俊上了车,又命阿越坐上驭座,二人也不在此处多做停留,趁着城门未闭,紧忙着扬鞭催马,向着山下岳阳城内疾驰而去。 第 59 章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一辆马车在岳阳城郊外的官道上徐徐驶过,车轮压在砖石铺就的道路上发出了「吱呀」的微声。 拉车的马儿虽只有两匹,但胜在这两匹马高大健壮,马蹄子嘚嘚地敲击着地面,溅起了阵阵的沙尘。 阿越坐在车上,将手中长鞭一扬,马儿鼻中打出一个响嚏,马蹄急踏,向着前路迅疾驶去。 听车厢内颜子俊小声嘀咕了一路,阿越将鞭子往腋下一夹,回首向身后问道:「公子,你在里面做什么呢?一上午光听你数数了。」 颜子俊手里捏着客栈老闆找来的碎银,又将手头的铜板在车座上一一码放整齐,一边数着数,一边冲着外面嚷道:「没做什么,就是盘算下咱们还剩多少钱,这路还远着呢,可得省俭着花!」 阿越又朝着马臀上甩了一鞭子,笑着说道:「公子不必忧心,这些钱足够咱们在路上花销了。」 第119页 颜子俊却不理他,待他盘完了数,仍将银钱用布包好,装进自己随身用的小钱袋里。 他岂不知道自己变财迷了许多,只是出逃的那段日子,可让他尝够了缺钱的滋味,这才知道了金钱的重要性。 这浊黄虽是死物,却能治活罪,只要是取之有道,这钱哪儿有嫌多的?! 阿越朝向车里,又道:「我这些年靠给别家帮工,也攒了些体己,刨除给父亲治病的花销,还剩下了一些,等回了当阳县城,你与我家吃住在一起,阿越虽保不了公子富贵,但咱们做个耕读人家,还是能够的。」 阿越为人质朴,又积极乐观,颜子俊为他一番话感染,顿时觉着前途光明无限,心情也跟着轻快了许多。 「你不知我打算,我吴伯伯还不知病的怎样,我拿回去的钱越充裕,越能请好大夫给他医治。再说阿越你年岁也不小了,待我们更富裕些,我不得帮你说房媳妇啊?」 阿越面上黑里透红,故意抛开自己,朗声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公子的好意,我替我爹心领了。」 二人絮叨一路,不知不觉便到了午后。 为了能赶在天黑前进城,阿越与颜子俊一番商量,最后弃了官道,反选了条羊肠小路向前行去。 这条路虽能近上许多,却远不比砖石铺就的官道平坦,马车一在这坎坷不平的土路上疾驰,就开始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晃,颜子俊坐在车里,也颠的像是兔子似的一蹦一蹦的。 等好容易熬过了这段,不想前路更加崎岖,可悔的他跟阿越肠子都快青了。 可这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既已驶到了这里,就断没有再走回头路的道理。 好在阿越曾给县里的富户做过两年车夫,驾驭车马尚算娴熟,他又保证能将车驾过这段窄路,颜子俊见他如此自信,便也只好允他继续上路。 天色已晚,就是硬着头皮,也得先走走看再说。 他们又向前驶了一会儿,颜子俊推窗向下看去,见这条路的车道极窄,他们的马车实际上是在车辙的土埂子上行驶着,若再遇着个明显的坑洼,就更是歪歪斜斜,磕磕碰碰的凑合着往前走。 坐在车上久了,又连个抓挠的地方都没有,直颠的颜子俊脑仁儿都开始疼了起来,他正想着叫阿越停车歇歇,却不料车轮子不知是绊到了什么地方,顷刻间就向着一侧歪斜了过去,那惊人的架势,险些是要侧翻在这道土坡上。 「阿越,怎么回事?」颜子俊揉了揉磕在车顶的脑袋,略责怪地向阿越问道。 阿越也被吓了一跳,他刚将一颗心捡回腔子,还得对颜子俊加以安慰:「没事儿,没事儿,是我刚才没注意,让车轮陷到了坑里,好在那土坑不深,虚惊一场,还是让咱们过来了。」 「可得小心着些,若真翻了车,这里就咱俩人,可连个帮忙扶车的都没有呢!」 「公子说的是,」阿越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方才的兇险让他亦有些后怕,他仍向颜子俊劝慰道,「好歹这段最难走的地方已经过来了,再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进城,等到了地方,再让公子好好歇歇。」 方才的路上有惊无险,到底是让他们在天黑前到了地方。 颜子俊手里有钱,就再不肯让阿越跟着自己受苦,两人驱车进城后,直接就去寻了客栈住下,待他俩吃饱睡足,好好养足了精神,才又重新上路。 自打有了上次的教训,颜子俊与阿越再不敢冒险,哪怕是稍耽搁些时日,也要捡顺当稳妥的地方行去,再不敢往不熟悉的小道上乱走。 又过了几日,当这对主僕行至凌江县的地界后,就又开始为漫漫前路犯起了难。 这回挡住他们去路的,是一条宽阔的江流。 因连下了几天的暴雨,江面涨的太快,宛若怪兽张着巨口,水中偶有凸起的岩石,就是兽口中的牙齿,又因水流太急,波浪跳动翻腾,拍打在岸边的石崖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嚎叫声。 颜子俊推窗而视,只见江水浩浩汤汤,横跨其上的,唯有一座古旧的木桥。打远处就能看见桥面上的木板坑坑洼洼,莫说是马车驶过,就是行人行走其间,那上头也是不住地发出「嘎吱」的声响,听得人提心弔胆,生怕这老桥经不住,下一瞬就将人掉进江里。 阿越觉着太过危险,建议绕道而行,可一旦换了路线,最快也得多增半月时间才能抵达,颜子俊却怕拖的太久,等在家里吴老爹坚持不住,又见不断有行人从桥上走过,就否了阿越的提议。 「这桥虽旧,却也不是不能走人,咱们小心点,行的慢些,大约还是能过的去的。」 足下的江水不断地发出着巨吼,简直就像有百门火炮在耳边轰鸣,颜子俊需得大声嚷嚷着,才能让阿越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看方才不是有人从上面经过吗?人家走得,咱们便也能走得。阿越,这回你还是听我的吧!」 颜子俊一再坚持,阿越实在拗不过他,只好驱着马匹,向桥上缓慢行去。 这老木桥的桥面极窄,勉强着才能让他们的车驾通过,但听着桥下有如群兽悲鸣的湍急水声,再加上桥面颠簸的同时,不住地发出「嘎吱——嘎吱——」的颤声,还是让身处车内的颜子俊惊出了一身冷汗。 过这座桥,其实只用了极短的时间,颜子俊置身车内,却觉着犹如百年般的漫长,等阿越敲了下前车门,他才敢推窗回视身后。 第120页 回首那座颤巍巍的木桥,能载负起这辆车的重量,应已到了它的极限,他们的车驾虽然过来了,但那老桥也被水流沖的更加摇晃,好像随时都要垮了一样。 颜子俊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慌,朝前对阿越大声嚷道:「此处危险的很,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阿越向下方看了一眼,也有些害怕,他将手中鞭子一扬,口中长唿一声,让两匹马将劲儿拧成一股,紧拉着套向前勐蹭,车轮滚滚,将身后激流拍岸的响声越甩越远。 「坏了,阿越,我的钱袋子找不见了!」颜子俊说这话时,已然带上了哭腔。 阿越忙着赶路,也顾不得帮他找,只向身后说道:「公子莫急,先仔细找找,东西就在车里,总不至丢了吧?!」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不过片刻,阿越就听颜子俊又沖外喊道:「没事了,在车上呢!我方才还以为是过桥的时候,让我从袖子里甩出去了!」 不想他话音刚落,二人便听身后传来「唿啦」一阵巨响,那两匹马儿受了惊,一下子将脖子使劲往后仰,前蹄也蹭着高的往上抬,阿越忙跳下了车,安抚了半天,才让它们安静下来。 两人回首再看,只见奔涌的江水,以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力量正将木桥的「残肢」席捲,水流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浪,正以不可抵挡的威力,向着东方狂涌而去。 颜子俊呆怔了半天,随后什么也没说,仍唤阿越驾车,向着前途缓缓驶去。 「诶,我说哥哥,主人给咱们交代的,这都是些什么差事啊?」 「叫你护着他们主僕,你好好当差就是,哪儿来这么多的废话?」 此时天幕虽有余光,然太阳已落了西山,这时的急流中,忽然「飘」出五道人影。 这几人容貌俊朗,然面色惨白如纸,虽个个落于水中,身上的衣衫却连个水滴子都没沾上,衣袂飘飘,无风而动。 方才说话那人,正是霍泉,他回首朝身后几人道:「这里距荆州,尚有数百里,这俩人胆大冒进,且随了他们去,咱五个可不能掉以轻心,若是护不好这个小祖宗,咱哥儿几个回去,可不好在主人面前交代。」 若非是他们弃了偶身,附身在这桥下,硬给颜子俊的车驾顶着劲儿,恐怕方才还不等他们走到桥心,那老破桥就给大水冲垮了,这会儿连人带马,早不知给他们沖哪儿去了。 他们几个在暗处跟了一路,孔芳他们虽有怨言,可霍泉一祭出褚九殷,这几人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一个个面白如纸,垂头丧气的飘回了岸边。 「你们都赶紧回玉偶上!没个实体,还敢在水面上飘着,万一有百姓从这里经过,还不得被你们几个吓死?」 那哥儿几个连连应声,接连从怀里掏出个瓷娃娃般大小的玉制人偶,掷在岸边的草地上,又在原地转了个圈儿,这五人登时就化成了一股青烟儿,将魂魄附在了玉偶之上。 孔芳从草地上站起,拍着霍泉的肩膀,问道:「哥哥,你说咱们这顶坑架桥,送人捡钱的差事还得办多久?我灵力微浅,晚上还好,白天就是附在这假体上,时日久了,也虚的厉害着吶!」 「行啦,别抱怨了!」 霍泉嫌他嘴碎,又怕他这话让那几个听见,待那三人走远了,才俯身在孔芳耳边说道:「老头子是给胡冰清办事儿去了,再熬几天,就能过来与咱们汇合。」 「真哒?!」 「嘘,你小声点儿!」霍泉紧拉了他一把,「这本就是个临时活儿,若非主人脱不开身,你以为真用的着咱们送这小子回家?」 「哎呦,这还真要来个十八里相送啊?你说凭啥啊,主人咋就对这小子恁好?」 霍泉啐道:「蠢傢伙,你说凭什么?办好你的差就完了!可给你说好,若这小祖宗有个三长两短,主人非把白爷找来,送你回冥府去不可!」 第 60 章 中元节,暴雨。 山中的雨幕好似鬼打墙,若是不认路的人,非得在这山里的岔道上走迷了不可。 彼时,颜子俊的车驾就颠簸在这条不知名的山路上,长夜漫漫,前路黯淡,他们只能借着车上油纸灯里的一豆火光,在雨夜里艰难前行。 今夜若在城里,本应家家户户红烛照明,彩灯高挂,可这荒山野岭里的人家并不讲究那些,只山谷垭口处的一间客栈门前,点了盏红灯笼,将周遭映出一片血红。 阿越披着蓑衣,执缰勒停了马,等马车在客栈门前停稳,他朝着身后喊道:「这雨下的真是晦气,要不咱们早进城了!公子,地方到了,咱们快些下车,进他们店里歇歇吧?!」 此时夜色深沉,颜子俊依言下了车,又抬首朝两侧山崖石壁上望了两眼,见这处山谷峰石形态迥异,便是用「怪石嶙峋」四字形容,也难尽其态,再有狂风挟着暴雨刮过,兜悬于谷地之中发出可怖声响,简直如鬼哭神嚎。 对比客栈内灯火通明,屋内人影攒动,还不住有杯盘碗盏的碰撞声和店家的吆喝声传出,虽这小楼简陋了些,可看这屋里的整洁明亮,人间烟火十足,就已如洞天福地一般。 颜子俊举着伞,不过片刻就被淋的浑身透湿,等店内一有伙计出来接应,他忙拎着行囊,与阿越冒雨跑了进去。 他俩一进到屋内,客栈掌柜的就迎了上来,他见二人被大雨浇的狼狈,也不问他们是否住店,就先着下人给来客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姜茶。 第121页 颜子俊与阿越挑了一处角落坐下,他见这老闆面相和善,也很会做生意,便接过那两碗姜茶,与老闆攀谈起来。 这一说话,才得知这处谷地,是属临近的浮仙镇管辖,这家老闆之所以选在此地开店,一是他们本就是本地山民,自小在这里长大的,往来出入也不觉着不便宜,再就是这处隘口乃往来必经之地,时不时就有旅人前来投宿,在这开店既方便了别人,也能让他们在其中赚些银钱,补贴家用。 几人说话的空档,饭菜就被摆上了桌,颜子俊与阿越赶了一天的路,到了这会儿,早已是困饿难当,两人也不嫌这山村野店的饭食粗鄙,执起碗筷,就将桌上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待二人酒足饭饱,已快到子夜,店小二伶俐,见他们主僕面露疲色,忙给他们找了间客房,待付过定金后,又亲自挑灯引路,将他二人领到了楼上。 为节约开支,每次住店休息,颜子俊都只开一间房,今夜住在这里也依旧如此。他草草洗漱完,裹着被子就倒头在炕上睡了,阿越则拎着铺盖,在他床脚下打了个地铺休息。 这一夜相安无事,听着风雨敲窗之声,又听脚下的阿越已然起了鼾声,颜子俊也很快犯起了困,迷迷煳煳地也跟着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颜子俊突然惊醒过来。 此时外面骤雨已停,黑夜中却无半点夏虫振翅之声,且他们上楼时,见这家客栈住家不少,若夜里有人起夜,总得弄出点动静,可这会儿却实在是太安静了,甚至是安静的出奇。 颜子俊只是个普通人,他也不懂杀气逼人什么的,只在空气中嗅出一丝熟悉的甜香,又见窗纸上忽有人影飘过,才让他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他立马翻身而起,不管外面飘过的是什么,当务之急,他必须得保证自己和阿越的安全。 好在阿越浅眠,听见颜子俊下了床,他也弹坐而起,向着窗外问道:「谁?」 「莫要说话!」听他还敢问话,颜子俊忙扑到床下,将阿越的嘴捂了个严实,「可别这么大声,你快些起来,先把衣服穿上!」 阿越小声道:「公子,出什么事了?」 不等颜子俊答话,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激烈得打斗声,颜子俊也顾不上衣服了,他一手拎起包袱,一手拉着阿越,就跑出了客房。 「我们大约是住进黑店了……」他脚步一剎,忽而僵在了原地。 他们住的这间房,本在二楼的最南面,但这间客栈很小,应是几步便能跑到楼梯口,他俩只要小心些,趁着外面正乱着,等跑到楼下,再藏进山谷中的密林里,等到天亮,再顺着主路前行,等到了浮仙镇就算有了活路。 可此刻他们眼见的这条走廊,却像是被人施了法术,活变成了根绳子一样,被人抻了老长。再往楼下看去,就更是诡谲怪诞,光看楼梯就多出了几十层,而本应是一望到底的楼下,竟成了口「枯井」,幽深昏暗的根本探不见底。 阿越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睡煳涂了,连站立在一旁的颜子俊,也一时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颜公子!」 听有人唤自己姓名,颜子俊立即往头上看去,只这一望,就更是毛骨悚然。 原本不过两层楼高的屋顶,上头又平白多出了几十层楼,各个房间犬牙交错,密织在了一处,活盘成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再看这上下落差,说有几十丈,也不夸张。 「霍泉,怎么是你?」 霍泉攀于一廊柱之上,听颜子俊唤他,立即腾身立于他主僕跟前,他急急说道:「我们被埋伏了,你们跟紧我,切莫与我分开!」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打斗声又起,颜子俊循声望去,却看不出什么,「这里就你一个?」 明明打斗声很近,却只能看见走廊尽头黑洞洞一片,根本找不到一个人影。 霍泉咬牙道:「我们五个都在,只是这间客栈被人施了幻术,他们被困在不同的地方,彼此看不见而已。」 颜子俊看了霍泉一眼,当即就惊的说不出话。 霍泉乃褚九殷近侍,论理修为不会太差,可看他如今困在这阵中,也是冷汗涔涔,一副疲于应付的样子,那这「客栈」的主人,更不知是何方神圣? 「那咱们还是哪儿都不要去了,回自己房里呆着,怕还要安全些!」 颜子俊咽了口唾沫,就要拉着阿越回屋,不想他刚迈出去两步,这脚下的地板就跟电梯一样,竟自己动了起来,一下子就将他们三人拉出了许多距离,而排布在他们眼前的房间,也开始重新「布阵」,全部打乱了原有的次序。 既然上下不得,待在这条走廊里也不安全,颜子俊便壮着胆子,推门入了眼前的这间房里。 唿!—— 好在这里空无一人,也无打斗过的痕迹,颜子俊这才顾得上长舒了口气,又霍泉问道:「我是要回荆州去,你们怎么也出现在了这里?」 霍泉拱手道:「如今世道本就不好,深山野林之中更是难免有精怪作乱,专以往来商旅为食。我家主人不放心你,特意着我们几个在暗中护送,我是见你与僕人进了这家店,又瞧出了些古怪,才从暗中潜入进来。果不其然,让我们发现了脏东西,它们瞅准了时机,就要对你们这些活人下手。」 颜子俊跟在褚九殷身边许久,也曾见过些许「世面」,他听霍泉这样说,自然不敢不信。 第122页 可阿越却对他这些怪力乱神之语不大相信,他见这间屋子乃是楼下灶间,又看灶火烧的正旺,也不知这锅里做的是什么,鬼使神差的,他竟伸手将锅盖挑了起来。 「阿越!!!」 「哎呦,我的个神仙祖宗诶!」 阿越惨叫一声,吓得直接坐到了地上,半天再不敢言语。 颜子俊倒是见惯了这类荒诞不经的东西,他壮着胆子向锅里一看,也险些被唬的叫出声来。 「霍,霍泉,这都是些什么人?」 听颜子俊说话都开始哆嗦,霍泉忙把盖子抢来,将锅里的五颗七窍流血的人头盖住。 「我也不知,想来不是遇害的客人,便是这客栈原先的主人。」霍泉手提长剑,转而又道,「那四个也不知怎么样了?公子,咱们势弱,若非等人来与我们汇合,还是以守为主的好。」 颜子俊呆愣愣地,冲着霍泉点了点头。 他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到了这儿也只能依靠霍泉,若只有他自己,霍泉尚可带着他拼杀出去,可再加上个空有一身蛮力的阿越,确实是不要冒进的好。 当此时刻,有无数鬼气直逼他们而来,颜子俊无知无觉,可霍泉却警醒的很,他大手一挥,身前的房门便「砰」的一声齐刷刷阖上,再从窄袖中掏出数张符篆,凭掌力将它们凌空打在了门上。 霍泉本为鬼魂,因有褚九殷玉偶相赠,才暂得寄託,化为人身。他本没有打这血符篆的本事,好在临行前,褚九殷以自己鲜血画下这血灵符,又着霍泉等人贴身带着,关键时刻,可如画符者亲自设下结界,暂时形成一道屏障。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且让我打通这里,你们下到楼下再说!」 霍泉说完,下一瞬便使出长剑,他们脚下又厚又长的大木板,在霍泉的剑光飞舞之下,眨眼间便被削成了一堆碎片。 颜子俊与阿越怕成拖累,也不敢在原地多呆,顺着霍泉斩出的那道罅隙就要往下坠去。 先是阿越一脚踏地,落到了楼下的地面上。颜子俊见阿越落的稳当,便也学了他的动作往下滑去,可他脚下还未着地,凌空就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洞口处极窄,像是为专门抓人入陷阱而准备的黑口袋。 「啊——啊——」颜子俊觉出脚下无着无落,忍不住惊唿出声。 他吓得眼前发黑,根本不知自己要落往何处。就在此时,有一道紫电向他噼斩而来,那电光刚一挨到颜子俊身体,霎时就变了方向,待将颜子俊的腰身紧紧勾住,又将他身体凌空旋转,缓下了坠势,将人抛了出去。 颜子俊在空中盪了一圈,忽有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又将人拽了回来。 本以为身体会重重跌在地上,却不料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颜子俊将眼睛眯开一条缝儿,这才看清抱着自己的究竟是谁。 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不再僵硬战慄,反而渐渐软弱了下去,他茫然地盯着帷帽下的一双的碧色眼睛,声音细若蚊吶:「你……我……」 「你什么你?」褚九殷抿唇笑道,「才几日未见,就不认识我了?」 闻着熟悉的蜜陀罗花香,颜子俊心里瞬时踏实了下来,等心里安定了,才渐渐觉出褚九殷抱着他的右臂在微微颤抖。 颜子俊心里一慌,忙向褚九殷右臂上看去,那墨色的衣衫虽不辨颜色,可那洇湿的痕迹却还是刺激到了他的眼睛。 「褚九殷——」 「怎么了?叫这么大声!」 颜子俊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不知何时,褚九殷的肩膀竟被人用利刃划开了皮肉,虽没有伤到骨头,但那处伤口血肉翻滚,已是血流如注。 此时,楼上的结界忽然破了,地板上的木片登时四分五裂地四处飞溅,霍泉在上一层奋力格挡,却仍有无数怨魂飞散过来,结成战阵,将褚颜二人团团围住。 有褚九殷在,颜子俊再不担心别的,只顾自己痛道:「褚九殷,你受伤了!」 褚九殷将他放到地上,单手掐了了凝血诀点在自己肩上,咬牙道:「你管我做什么?只要你好好的,我就顶得住!」 第 61 章 一股股阴气不断向着二人周身靠近。褚九殷护着颜子俊,玄龙甲在他手中不断爆出紫色的电光,灵压也随着长鞭舞动着释出,将不断逼近他们的阴气一盪而空。 他旋鞭如风,气贯长虹,一身玄衣飒飒,凌厉得叫人心惊,更让那些被操控的孤魂野鬼不敢靠近。 只是这样一动,止血诀就失去了效用,伤口一被牵动,鲜血便止不住地放下淌,而群鬼被鲜血的气味吸引,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他二人扑涌上去。 褚九殷将颜子俊挡在身后,对隐形的操纵者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回音在空寂的长廊里久久盘桓,而周遭的鬼气却更加深重,七月盛夏,竟让躲在他身后的颜子俊冷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既不答话,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褚九殷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篆,玉指在眼前抹过,竟将一张符篆瞬时变作数张,并以褚九殷自身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飞散出去,暴涨的灵压与蜂拥而来的鬼气狠狠撞击,就连颜子俊都听到了鬼魂隐隐的「哭声」。 这时,他们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里面突然打开。 第123页 颜子俊以为是背后有人偷袭,险些失声惊叫出来,但待他看清了来人,心头瞬时又是一喜,「褚九殷,你的护卫到了!」 褚九殷回首看了一眼,道:「邓桐,怎么是你?」 邓桐一见是自家主人,忙跳入站圈,执剑与他们合在了一处,他紧忙回道:「我方才正与一黑衣人打得难解难分,也不知怎的,就钻进了这『迷宫』里。等再开门时,就见到了你们!」 褚九殷听他一说,也觉出此地实乃诡秘蹊跷的很,显然非一般幻术所能构建。想来那黑衣人的身份也不简单,能将邓桐缠住,可见其修为之高,也绝非一般精怪所能比拟。 他怕在此处纠缠太久,不能护颜子俊周全,而此刻邓桐就在眼前,褚九殷略一思索,速道:「他们『人』多势众,却也不能奈我何!邓桐,这里有我,你先带子俊他们从这儿出去!」 「是,主人。」 邓桐剑法轻巧洒脱,看似并不急于制敌,可每有恶鬼欺近时,他总能变化剑路,出手狠辣如蛇蝎一般,硬是在一众恶鬼中杀出了条血路。 他得了褚九殷吩咐,便拉上颜子俊,想着先奔阿越那边冲杀过去,将三人会合一处再说,不想阿越却逆着方向,几个闪步向着他们沖了过来,等从邓桐手中抢过颜子俊,又向着相反方向跑了回去。 颜子俊大为不解,他目光深深地在阿越身上走了一个来回,登时就大叫起来:「阿越,你怎么了?!」 阿越只顿了一下,仍死抓着颜子俊不放,然后勐一打挺,并以极僵硬诡异的姿势向后倒退起来。 再看他面色青白,眼仁倒翻,口中亦长出一嘴獠牙,显然已不是活人的长相,像是由恶灵操控着,将他的灵魂压制在本属于他自己的身体里。 这副样貌,颜子俊不懂,褚九殷却是熟悉——这是被鬼上身了! 他将手中蛇鞭一扬,将众鬼逼退,又隔空幻出一张驱魔符,骈指将其打在了阿越的身上。 一霎时,阿越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穿,这股力量牵引着他,让他踉跄了几步,颜子俊被他带着,也跟着往前挣扎了几步,而后随着阿越,一同栽倒在了地上。 「阿越,这是怎么了?你快醒醒啊!」颜子俊见阿越昏死过去,也不知他死活,此时开口,已带上了浓浓的哭腔。 褚九殷见他主僕在地上抱成一团,忙飞身过来,重将颜子俊挡在了身后,又速速说道:「别哭啊,我已将他体内的小鬼打了出去,阿越还好好的,你可别伤心啦!」 「真是个痴情种子!」 当是时,一直躲在幕后的黑衣人突然缩地而来,并以极快的速度,眨眼间就来到了褚九殷的背后,「都这会儿了,还护着你那小情儿呢!」 褚九殷惊诧之余,忙将颜子俊从地上拉了起来,又朝那人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将这障眼法鬼祟地使将出来,到底想干什么?」 眼前之人亦是一身黑衣,与褚九殷不同的是,这人仿若是从地狱中刚爬出来的,浑身弥散着一股皮肉焦灼过的难闻气味,而从他身上滴下的墨色□□,只要落在地上,就能「嗞嗞」冒响的将地上的木板烧穿。 「褚九殷,你本是妖类,全赖斗母元君的教化,才让你有了今日的修为。你我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偏要带着你的人来我这儿搅局,杀我一众鬼仆,我还要问你想干什么?」 听此人识得自己,褚九殷略有几分意外。 这人既能从冥界召来这些怨鬼幽魂为他作战,想来也非一般人物,且自古妖族与鬼类泾渭分明,非道行高深的妖类,轻易是不能操控鬼魂为其所用的。 故此人若非像他一般,有千年修为在身,有能力驾驭这些鬼仆,那便是他本身就是从冥界而来! 眼见这座小楼已被此妖人控制,连门窗也被结界牢牢封死,形成了一个窒闷的密闭死地,褚九殷也不敢再耽搁,他朝身后的邓桐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依照前计,先带颜子俊他们出去再说。 他将手中紫电召回,将长鞭朝那人面门一指,叱道:「戾气这么重,想来这些鬼魂活着的时候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既被你这等鼠辈控制着害人,那我杀了他们,也不算冤枉!」 「大言不惭!」那黑衣人冷笑道,「褚九殷,若你将这两个活人交给我,我便放你跟手下从我这宝物里出去,否则我便在此炼化了你,叫你烂成一摊血水,尸骨无存。」 「哈哈哈——」 褚九殷仰天狂笑三声,反唇相讥道,「叫我把这心肝儿交出去,凭你这蠢蛋也配?不若你放他们走,我留下陪你!」 「啊呸,除非你自剜蛇珠给我,否则我要你这条长虫何用?」那黑衣人也不甘示弱,朝褚九殷哂笑道,「那小子命格奇特,人我是要定了!」 说完,那黑衣人亦狂笑着,率领众鬼又朝他们扑了过来。 褚九殷瞳孔紧缩,浑身暴汗,周身灵压瞬间暴涨,使衣袂无风儿动,他将灵压灌注于长鞭之上,一招释出,灵压瞬间化成道道电弧,以横扫万鬼之威,将这群恶鬼击飞了出去。 趁此空档,他忙迴转过身体,以掌风将墙体击穿,拽起颜子俊三人,顺势就将他们扔了出去。 「看来对付你这种砸碎,不使些真本事是不行了!」 此时此地,只剩了褚九殷一人,他索性放开了手脚,当那些被他打散了的阴气以更为汹涌的攻势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时,他倒也不急着再使出鞭子,而是张嘴咬破了大拇指的指肚,凌空画出了一道降魔符。 第124页 这道符咒,乃是用褚九殷鲜血所化,比之方才用硃砂画于纸上的驱魔符,威力可高出百倍。 符篆浮于空中,以红色的灵光笼罩于他头顶之上,血符虽会损耗修道之人的精气,但也胜在能赋予这道符咒最大的威力! 他方才之所以把邓桐扔了出去,也是怕他受不住这道血咒,而当只余褚九殷一人时,他便再没了顾忌,催动这降魔血符大杀特杀,将敢于向他袭击的凶灵们残酷地镇压了下去。 他于斗母元君坐下修行了数百年,虽未突破大乘,修成正果,却也修炼的脱胎换骨,半妖半仙,眼见敌人的气焰已被自己压制了大半,他也绝无不乘胜追击的道理。 褚九殷趁机将掌中长鞭又施展了出去,顷刻间,玄龙甲裂为数股,且不断地伸展,最后化成一条条巨蛇,龇着可怖的毒牙,从四面八方向着敌首攻杀过去。 那黑衣人方才受褚九殷降魔血咒的压制,已无法将手中那把炭黑的利剑恣意施展,这会儿又受玄龙甲天上地下的无限冲击,只能被动地抵挡了一阵,便被击穿了肋下。 连带着地面木屑尘土飞扬,楼上楼下被盘碗碟尽数崩碎,就连上上下下无数根作为支撑的巨大木柱,也被鞭出了数道裂痕,随时都有坍圮的风险。 倏地,又有一只柳叶弯刀从方才破开的孔洞飞了进来,直取樑柱而去。 本就被褚九殷长鞭噼的摇摇欲坠的房梁,再也承受不了这样一击,只将一根柱子压塌后,其余的也随之倾倒,更有甚者,只听「轰隆」巨响不断,竟是从当中生生折断。 此时大厦将倾,褚九殷也不肯再等,他忙从破壁处飞身出去,将无数恶鬼的惨嚎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在地上翻滚了几圈,这才觉出周身无比疼痛。眼见着砖瓦草石向他兜头砸来,正欲想法闪躲之际,竟有一只纤瘦的手臂拽住了他。 未及拖出几步,见实在来不及了,那个薄削的身体竟直接罩在了褚九殷身上,并尽力将他完整地护在自己身下。 褚九殷迷迷煳煳的,正想着邓桐他们如此得力,竟忠心护主至此,实该好好奖赏一番,不想他睁眼一看,见护着自己的竟不是旁人,而是颜子俊。 「啊啊啊,可使不得啊!」褚九殷惨唿一声,立时翻身,又将颜子俊压回了自己身下。 两厢里一折腾,褚九殷再无机会躲避,他被那些落下的砖石砸的眼前发黑,本来视线已有些模煳,但看着身下的颜子俊眼中满是担忧神色,他又使劲晃了晃脑袋,拼命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褚九殷,你没事吧?」 「子俊,你没事吧?」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此时此刻,俩人皆是满面脏污,又在旁人面前抱在一处。褚九殷大喇喇惯了,并不觉的什么,反而咧着嘴开始傻笑起来。颜子俊可不比他皮厚,又见一旁的邓桐捂着眼不敢乱看,心里顿时气恼,忙将褚九殷又从身上蹬了出去。 看他方才真情流露,竟不顾自己安危,以肉身挡在自己身上,可给褚九殷感动坏了。到了这会儿,他再不肯放颜子俊轻易离去,又厚着脸皮,将人拽回了自己怀里。 「你放心,我没事……就是方才被人暗算,肩上受了点伤,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言罢,他奋力将身体坐直,摆出一副摇摇晃晃,随时都要仰倒回去的架势,就是这样,口中还要不住「嘶嘶」地吸着凉气,明显就是疼的厉害,却仍在咬牙坚持。 颜子俊可看不得这个,他不也不管真假,直接就要将褚九殷身上的衣服掀了,去看他肩膀上的伤口,二人纠缠半晌,他正给褚九殷扎着伤口,却听邓桐他们在不远处齐声吵嚷起来。 「怎么回事?」 褚九殷见他们几个竟从废墟的瓦砾中拖了一人出来,忙跑过去一探究竟。 「公子,你看!」 邓桐指着地上的一具「尸体」,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褚九殷拨开众人,向前一探,见眼前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被砸的稀巴烂的霍泉。 第 62 章 「这,这是怎么弄的?」 见霍泉被弄成了这等惨状,褚九殷亦十分惊讶。 颜子俊方才一直跟在他后面,这会儿凑近了一看,见是霍泉了无生气地躺在了地上,就以为他死了,大惊之下,他先是捂住了口鼻,后又用手背拭起了微润的眼眶。 「他是死了吗?」 这人是褚九殷手下,也曾与自己有过不快,但大家好歹相识一场,如今他为救自己,竟被害死在这荒郊野岭之中,颜子俊心中伤感,为着他的死去难过了起来。 褚九殷将他肩膀揽过,劝道:「你不用伤心,霍泉他没死。」说着,他将颜子俊的指尖攥进掌心里,又怕他不信,便鼓励他朝着霍泉的「尸身」上看了过去。 颜子俊战战兢兢,又犹豫一阵,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残垣断壁之下,霍泉的身体碎成了几截,但他却不像真正的尸体那样,将破碎的内脏伴着骨髓洒上一地,更没什么扑鼻的血气。这具身体,就像个摔碎的瓷娃娃一样,平躺在了地上,只是残肢断体被砸了个稀烂,看着有些可怜。 「他本就不是活人,这具身体不过是个傀儡,霍泉此刻就站在你身边,因你是凡人,看不见他罢了!」 「他不是活人,那他是什么?妖,还是鬼魂?」 第125页 几人齐刷刷地看向颜子俊,谁都不想成为打破沉默的第一人。 颜子俊和几人对视半晌,才试探地问道:「他也是鬼,对不对?」 一想到霍泉和方才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差不多,大约也是口吐长舌,眼珠子挂在脸上的可怕模样,且他还就飘在自己身边。这一认知,让颜子俊顿感嵴背发寒,沁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最后还是孔芳心思活络,看出了他别扭的厉害,立即解释道:「颜公子别怕,这玉偶和霍泉本来的样貌一模一样,他原先在你面前什么样,做了鬼了,还是什么样,可和方才那些腌臜货不一样吶!」 不管什么样儿,也是鬼样儿。 颜子俊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又不自觉地向褚九殷多靠过去了两步。 见事态已然平息,褚九殷一抬腕,将那柄柳叶弯刀从废墟中召回掌中。 颜子俊识得此物,忙道:「这是胡姐姐的刀,她也跟着来了?」 「我没叫她跟着,是她自己偷跑出来的。」 胡冰清离了墨山浦,想必是一路跟随,才能在关键时刻解了褚九殷的旦夕之危,只是她为何敢违拗褚九殷之命,又始终不肯露面,褚九殷也不对众人多做解释。 驾车的那两匹马命大,此时仍好端端地在倒了半间的马房里拴着,褚九殷撮嘴向它们打了个响哨儿。 少时,马绳应声而断,两匹高头大马颇通人性,听见主人召唤,一得自由,便先后甩开了蹄子,向着褚九殷跑了过来。 阿越昏迷半宿,到了这会儿也没醒过来,褚九殷一手把他拎起,直接将人塞进了车厢,他又看颜子俊愁眉紧锁,遂耐心劝道:「子俊不用担心,你这僕人方才是被鬼上了身,我已施法将他记忆抹除,此刻除了元气受损,已无大碍。咱们再让他歇歇,待会儿就该醒过来了。」 见他只随手收拾了下车里的东西,却无随行上路的意思,颜子俊心里开始隐隐犯急,而心绪上的变化,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捨不得褚九殷离开。 这大魔头虽也不少祸害自己,可每每遭逢大难,也是他无惧无畏地保护了自己,就是昨夜,若非褚九殷前来搭救,他和阿越非得遭了那妖人的毒手不可! 如此看来,能得褚九殷的庇护,也是他的「福气」,若得他一路护送,再有什么妖魔鬼怪出现,他也不害怕了。 「以后不叫你蛇妖、魔头、老怪物什么的了。」颜子俊向他侧颜上只偷看了一眼,便觉面颊微微发烫,「长得这么漂亮,还是叫你神仙好了!」 他正在心里偷念着这话,忽听褚九殷问他:「这里离当阳县城还有多远?」 颜子俊道:「我听阿越说过,若从浮仙镇出发到当阳,大概还有十天的车程。」 「那就是了。」褚九殷展臂将颜子俊也抱上了车,又命邓桐执缰,替阿越赶车。 以为褚九殷这就要走,颜子俊一下子慌了,更是不肯在车上好好坐着,他匆忙钻进车里,又从后车门上跳了下来,趁褚九殷一时不察,扯着他的胳膊,就跑进了附近了树林里。 「你,你拉我上这儿来干什么?」 颜子俊跑的唿哧带喘,刚定下脚步,就听褚九殷这样问他,可他哪儿好意思将自己心底的想法说出口,低头喘息了半天,才顶着一张涨的通红的小脸,张口说道:「你这么急着,是要上哪儿去啊?」 「自然是回家去啊!」 「你回家干什么?」 褚九殷让他给问懵了,想了半天也弄不清他这话里的意思,只好解释道:「霍泉跟了我多年,你也看了他方才的样子,我岂能袖手旁观,放他烂在地里?」 颜子俊不懂这些,听褚九殷这样说,才稍稍明白了几分,忙道:「自然是不能!霍泉是为了救我才成了这样,你可得想个法子救他啊!诶,你急着回去,是不是要给他『重塑金身』?」 「胡说什么?」褚九殷见他什么也不懂,不免又多说了几嘴,「待会儿天就要亮了,没有假体附身,霍泉的魂魄只要稍一见光,就会灰飞烟灭。他方才是在护持我们时受的伤,又受降魔符影响,导致魂魄受损,我回去,不仅得为他修復偶身,还得助他魂魄復原。若不如此,他非得化入这大千世界,再不得投胎转世的机会。」 「这么严重?那你赶紧回墨山浦吧!」 眼见事情紧急,颜子俊也不敢再让褚九殷耽搁,他说着话,转头就要回去。 可这回褚九殷又不知闹起了什么脾气,只死死地攥了他片衣角,说什么也不肯放手,还用他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望着他,眸中波光点点,竟藏着无数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缱绻情意。 「你这是……」 不等他说完,褚九殷略低下了头,用指尖轻轻划过了颜子俊脸上的轮廓,最后停在了那淡粉的唇瓣上,毫不迟疑地,用力吻住。 颜子俊瞪圆了眼睛,立时就僵在了褚九殷怀里,他感受着对方温凉的唇瓣在自己的唇上研磨吮吸的触感,唇间的几块软肉不断挤压着彼此,藉以传递着他们的热度、气息、以及褚九殷对他的渴望。 当那人的滑舌开始迫不及待地试图顶开颜子俊的牙关,并打算将它捣入他口中,肆意顶撞扫荡时,颜子俊才勐然缓过神儿来,他拼命地抗拒着,使劲掰开他揽在自己后腰上的手臂,并将褚九殷用力推了出去。 第126页 颜子俊羞的满脸通红,厉声斥道:「褚九殷,你又耍腾我!」 看他羞恼的不能自已,还要故作姿态地拿袖子狠命擦着嘴唇,褚九殷轻笑一声,语气则是满不在乎:「谁耍腾你了?倒是你过河拆桥在先,我找你讨些报酬有什么不对?」 「强词夺理!」颜子俊「呸呸」了两下,既恨他死性不改,又恨自己不争气,软弱的让人家随意摆布,「霍泉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有空欺负我?你这闲的,倒不如想想怎么把人带回去!」 「嗯,你这话说的在理儿,我是还没想好把他的魂儿收在哪儿……」 「装袖筒里带着,行不?」 「不行,袖子透光,还不严实,风吹日晒的,霍泉的那缕残魂受不了的。」 「那装你干坤袋里?」 「干坤袋装不了活物,魂魄就更不行了,不行不行……」 两人方才还各自气恼,这会儿又不知拐到了哪里,说了半天,褚九殷也不拿个主意出来,颜子俊见他这样蠢笨,两下子就给折腾急了,张口骂道:「你还法力高强呢?怎到了这会儿,连个办法都想不出来了?」 褚九殷也不恼他,只嘿嘿笑着,又摊开掌心,让颜子俊上前一观。 只看那褚九殷掌心中央,陡然升腾起一簇靛蓝色的人形火焰,此时林中无风,火苗却忽明忽暗,仿佛时刻都有熄灭的风险。 既是如此,褚九殷只匆忙让他看了一眼,就将手心重新收紧。 颜子俊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褚九殷神色肃然,道:「不与你玩笑了,方才你看到的,正是霍泉的魂魄,我将他收在了掌心里,等会儿天亮了,我这手心就再不能摊开,事情紧急,我还需即刻飞回羡园救他。子俊,此去前路漫漫,我送不了你,一路上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同自己返乡相比,自然是送霍泉残魂回羡园更重要,颜子俊已不好意思他为自己耽搁了半天,慌忙说道:「你快走吧,我不用你操心的。」 「等我把霍泉送回去了,我自会过来找你。我大概算了算,前后应不会超过十日时间……」 「爱来不来,不来最好!」 「再往前走,皆是官道坦途,且所经之处,村镇众多,再无这等荒僻的地方,你和阿越只要不走小路,就能安全许多……」 颜子俊也不理他啰嗦,转身朝身后摆了摆手,便向着马车走去。 「不过你放心,有邓桐陪你过去……还有,你等我十日,十日之后,我去找你啊……」 —— 有邓桐一路护送,在行程上,还是比之前快了许多。 到了第九日晚,颜子俊与阿越终于回到了阔别许久的故乡。 邓桐将他们送到大门口,又亲自将车马停好。待诸事妥当,他推说羡园内尚有急事需自己处理,便不顾颜子俊与阿越的挽留,向他们行过礼后,就动身折回了洞庭。 吴家住着的,是一处小巧的围着柳树障子的院子,因图邻里照看方便,阿越走时便没将院门栓住。颜子俊也不见外,推门就进,见里面共有瓦房五间,一笼青翠的竹子就长在水井旁边,院儿里还有颗梧桐树,而正屋后头,又是一大片的菜园。 一切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致,若说有什么不妥,就是篱笆扎的歪歪斜斜,有些缺口甚至能容人钻进来,想来是吴老爹一直病着,阿越也没心思收拾这些。 阿越拎着包袱,一路引着颜子俊到了主屋跟前,他将门帘一挑,冲着里屋就激动地喊了起来:「爹,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颜子俊跟在阿越身后,几步进到了里屋,不待他仔细打量,就见正冲着门口的木床上,躺着的正是吴老爹本人。 这不见面还好,如今隔了三年再见,也不用过多言语,顷刻间就令这屋里的三个男人都湿了眼眶。 颜子俊矮下身子,扑坐在床边的脚蹬上,他紧攥住老人的被角,哀哀地叫了声「吴伯伯」。 吴老爹面上毫无血色,病势恹恹,头上包了块皂色的包头,身上则是拿白绢子拴着腰,只贴身着了身粗布衣服,他见颜子俊跪在床头,忙将干瘦的右手从薄被里伸了出来,与他的手握在了一处。 「哥儿赶紧起来,你是主家,可不兴给我们下人跪着。」 「您是长辈,我给您跪着,是应该的。」 「我是将死之人,能再见小主人一面,即刻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吴老爹是久病之人,本就经不起大悲大恸,今日得见故人,竟比任何时候都要使他伤怀,老人说着说着,执着颜子俊的手,就大哭了起来。 颜子俊安慰他许久,才在一旁寻了张凳子坐下,他见吴老爹已是病入膏肓,再受不得刺激,又看他精神头不足,伤心了不过片刻,意识就不大清楚了。他又劝了一会儿,才劝好老人闭上了眼睛,多保养精神。 今日见着面了,颜子俊才知吴老爹病的厉害。 他能赶在这会儿回来,不过就是成全了老人最后的念想。所谓药医不死病,吴老爹时日无多,他就是请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怕也是药石罔效,没什么意义了。 到了后半夜,颜子俊看阿越照顾他爹睡了,才缓步走到院儿里,举头望向了夜晚的苍穹。 此时恰有云团飘过,遮没了半轮明月,天地晦暗之际,空中却又放出了一颗极亮的星子。 第127页 朦胧的月色下,颜子俊随便捡了块石阶坐下,他掰扯着手指,开始掐算起了日子。 「说好了第十天见面的,你可不要食言啊!」也不知为何,他竟隔空对那人念了这么一句。 夏夜孤清,颜子俊觉着自己在这世上寂寞的厉害,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褚九殷的到来。 第 63 章 吴老爹病重,颜子俊不放心留阿越一人照料,就从厢房找了几块板子过来,在外头临时搭了个铺,准备先在外间凑合一晚。 他与阿越这趟回家,前后辗转了二十余日,今日终于赶到家里,也与吴老爹见了面,可又过于伤感悲痛,晚上帮着阿越照料了他父亲半宿,让颜子俊更是累到了极点,等一挨到铺上,就感觉浑身都乏狠了,眨眼就睡了过去。 这一夜,颜子俊趴着一动不动,睡的极沉,只是未睡上两三个时辰,天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就听阿越在里面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惨嚎了起来。 家有病人,深夜嚎哭极为不祥。 颜子俊被这一声惨嚎吓的弹起,只觉胸口处陡然一痛,宛若被一把利剑贯穿了心脏。 这间房虽是主屋,可房檐低矮,只里间墙上开了个窗子,就是有风吹进来也流不出去,实在是憋闷的厉害。 颜子俊睡在外头,一身衣衫早就被热汗湿透,说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也不算错,他忍着颅内的刺痛,踉跄着就往里屋跑去。 这时的阿越,正跪趴在床沿上,不住地摇晃着他父亲的手臂,试图将他唤醒,而阿越自己,则早已哭成了泪人。 颜子俊见此情境,在心里大叫了声「不好」,又见阿越已乱的全没了主意,就赶紧扑将上去,将他拉了起来。 「阿越,你先别哭,吴伯伯这是怎么了?」 阿越见他父亲病危,悲痛慌张之下已是六神无主,好在身边尚有颜子俊陪伴,才让他勉强稳住了心神,「公子,我爹怕是不行了!」 颜子俊使尽全力才能将他勉强撑住,他往床上只看了一眼,就被惊的心都漏了两拍。 也不怪阿越这样伤心,他爹挺在床上,脸色灰败的已不似活人,只那嘴上还在微微翕动,能看出是在艰难喘息。 颜子俊稍凑近了些,听他喉中隐约有痰声滚动,且双眼不自觉地睁大,便知他已到了垂死之际。 他抻了袖子给阿越擦了擦眼睛,又忍着心痛,安慰道:「先别哭了,这旦夕祸福,总是难免的事。我在屋里看着,你先去邻居家里知会一声,若是真到了那会儿,也好让大家都准备好,不至事到临头,全乱了手脚。」 阿越抽噎着哭了几声,等缓过了这阵,才略将理智找回,他依着颜子俊的话,出门便往邻居家去了。 阿越一走,就只剩了颜子俊一人在屋里。面对垂危之人,他倒也不知害怕,反而觉得心里异常的平静。 他静下心神,又尝试着将昨夜碗里剩余的药给他往嘴里灌了几口,老人倒是配合着咽了两下,而后喉结上下一滚,吐出了几个微弱混乱的字眼。 颜子俊见他嘴动,紧忙着趴进了些,才将他的话大致听了个明白。 原来是在叫疼。 唉,这会子就是再请大夫过来,想必也是于事无补了,不过就是嘱咐家里人早些准备后事,尽快将老人家发送了而已。 尽管早有准备,颜子俊还是忍不住绝望,一下子跌坐在了脚凳上,靠着床铺就发起了呆。 他不仅是在为老人家难过,也是为着自己伤心。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上一辈子,他身死之前,怕也是这样的悽惶无助,眼睛里没了一点光,只剩下了一片绝望的死灰色。 他还未来得及向父母尽孝,就被命运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的亲人们,是不是也跟阿越刚才一样,被伤透了心呢? 颜子俊使劲摇了摇头,努力将这些伤感的画面从脑袋里挤了出去。 想这些有什么用? 他的命运,在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 既回不去了,那就在这里好好生活,万不可再自暴自弃,伤了别人,更害了自己! 这时,院门外骤然响了一声,颜子俊往外一探,果然见是阿越回来了。 他方才出去,已与周围邻居都打了圈招唿,这些老街坊大多是热心肠的,一听阿越是为着他爹的事求人,大伙都表示愿意帮忙。 阿越对众人感激不已,等回了自己家中,才觉出了疲惫,再进了屋,脚下就更是酸软,他也不想动弹,索性就与颜子俊并坐在了地上。 这一日,两人心情都沮丧到了极点,谁都想不起来吃饭,等熬到了晚上,两人都是饿得前心贴后心,听颜子俊肚子「咕噜」的厉害,阿越怕他饿着,才勉强打起了精神,要上厨房给他做点吃的。 他才刚踏出房门,就见一陌生人踏进了他家院子。 阿越市井小民一个,哪儿见过这等神祇般的人物,当即就被这黑衣男子的容貌身形,仪态气度所折服,一时头昏脑胀,上下颠倒,竟将他看成是天仙下凡,惊的他只知道傻看,支吾了半天,连句话都说不全。 阿越不认得褚九殷,褚九殷却认得他,他见阿越只知傻乎乎地呆愣着,便有些不耐烦,不由嗔怪道:「只知傻站着!子俊在哪儿,还不带我进去见他?」 第128页 「你,公子,你这是……」 阿越正磕巴着,颜子俊却在屋内听见了动静,听见外头是褚九殷在说话,给他雀跃的直接从门里蹦了出来,他又几步跳到褚九殷面前,兴奋地大喊起来:「千等万盼的,你可算来了!」 今日相见,颜子俊也顾不上与褚九殷废话,拉着他就要往屋里跑。 褚九殷鲜少见他如此热情,趁此机会,免不了要揶揄他几句:「你不是不稀罕我吗?早知道我就不紧赶着来了,再惹得你厌烦!」 一看他晃悠悠,懒洋洋的样子,颜子俊就觉火大,可他眼下得求着这人,也来不及与他理论,只回首瞪了他一眼,道:「你莫要玩笑了,快与我进屋,救人要紧!」 「救人?救什么人?」 人命关天,褚九殷一听这话,再不复方才的嬉笑神色,忙与颜子俊抢进了屋里。 等这三人进得屋里,吴老爹的情况就更不妙了。 早上那会儿,他老人家还尚能含混着说上两句话,到了这会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老人也知自己大限到了,为不拖累儿女,他再是难受,也咬紧了牙关,不肯□□出半声,为的就是不让阿越听见了伤心。 情况危急,褚九殷紧着上前几步,将两指探到老人脉搏上,过了一会儿,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等将这些察探清楚,才迴转过身体,对身后的阿越道:「你父亲病成这样,全是多年积劳成疾,又优思过甚的原故,且你家贫,一直没遇上好大夫,才给耽误到了这步田地。」 阿越听他所言不错,遂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又向他急切问道:「公子既然这样说话,想必是精于医术的,您可有方法救我父亲性命?」 褚九殷倒也坦率,直言道:「医不好!」 颜子俊听他说话虽然直率,却也不近人情,更是丝毫不在意阿越的感受,便有些不悦,他正要安慰阿越两句,不想褚九殷立在一旁,又不合时宜地补了两刀。 「早已是病入骨髓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是治不好的!这等病况,你做儿子的,就得准备着了。」 阿越一听这话,绝望之心顿生,他眼前一黑,在原地晃了三晃,似当场就要摔跌在地上。 好在颜子俊机敏,见他情况不对,马上将他搀住,又怕他伤心过度再晕过去,只好趔趄着脚步,将他先架了出去。 「你怎么这样说话?阿越已经伤心坏了,就是事实如此,你也不该说的这样直白,你看你把他伤成什么样儿了?」颜子俊回返屋内,见褚九殷站在原地,仍是一副不更事的样子,不免出言责备了他两句。 这份不近情理,倒也不是褚九殷故意假装,他虽修行了千年,可到了今日,他还是不大懂得凡人的感情。他方才还在纳闷,为何阿越就这样的脆弱,他不过是将实情与他说了几句,就给他吓成了那个样子,就跟天都要塌了一样。 只是听了颜子俊的教训,才让他明白自己说话有欠妥当,可他又是自尊心极强之人,在颜子俊面前轻易服软实在是不符他往日的作风。 「我的意思是,换作别人肯定是医不好了……」 「那换成你呢?」 「也医不好。」 颜子俊白楞了他一眼,斥道:「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褚九殷赶忙解释:「我又不是我师哥,他于医道丹术上颇有造诣,我跟他可不能比!若这会儿朱天罡在就好了,给这老伯餵上颗仙丹,保证能救回命来。」 本以为褚九殷到了,吴老爹或有一线生机,但如今褚九殷也说了,他于治病医人上并无建树,使颜子俊刚唤起的一点希望,瞬间就又被失望替代下去。 事已至此,颜子俊再不与他闲话,他伸手将帕子放水盆里绞了,正准备给老人擦擦脸,不想一个转身,竟看见褚九殷背对着他,开始解起了衣服。 「你这是干什么?」 「救人啊,要不然还能干什么?」 褚九殷手脚麻利,几下就解了腰封,扔了外袍,连里衣的衣襟也扯开了一些,又将修长的两指探入怀中,像是在身上摸索着什么。 颜子俊见他这样,脑子「轰」的一下炸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里,老神仙为了救人性命,就搓那啥啥啥,总之,只要是人还没死透,就有法儿给救回命来。 「你那唾液能明目是不假,可你别告诉我你全身都是宝,就连……这是啥?」 褚九殷面色微白,似忍着疼痛,以两指从身上夹了片鳞甲出来,而后小心地交到颜子俊手上。 这东西不知是什么宝贝,颜子俊见此物区区一片,犹如破碎的玉兰花瓣,一片墨色之上,泛着璀璨鎏光,晶莹光洁,温润淳厚,仿佛是受了阴阳二气之洗礼,日月三光之熔铸,便是这世上最美的珠玉宝石,也是徒有光彩,独缺此物的神韵。 「这是我身上的一件宝贝,世上仅此一片,你可小心拿好了。」 「你先说这是什么?」 褚九殷忍痛说道:「是我心口窝上的一片鳞甲,上面沾了我心头血,你只要将它泡到酒里,给他饮下,或可有机会救你吴伯伯的性命。」 「哦,哦,我知道了!」 颜子俊这回知道了此物的珍贵,忙唤了阿越取酒进来,他亲手将这片宝物泡进酒中,又让阿越扶他父亲起身,小口着将酒水餵进了病人嘴里。 第129页 说来也怪,吴老爹饮下酒水,还未过去个把时辰,他脸上蒙着的一层灰色就开始缓慢淡去,又暗又涩的皮肤下,竟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他脸颊虽瘦,却不再是吓人的干瘪,而方才听着就快要窒息的气喘声也平静了下去,连唿吸都顺畅了许多。 阿越见他父亲好了,连眉目都舒展了许多,当时就激动的哭了出来。 等他擦干眼泪,看褚九殷黑衣飒飒,冷若冰霜,内里却是如此的仁心仁术,用一片「好药」就换了他父亲性命回来,他心中感恩不已,当即就跪在了地上,给褚九殷磕了三个响头。 颜子俊也是高兴的又哭又笑,只是不过一会儿,褚九殷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隐约觉着不对,撇下阿越照顾他父亲,先将褚九殷拉到了事先给他备好的那间小屋里。 「快给我看看!」颜子俊说着,作势就要去扯褚九殷的衣襟。 第 64 章 「怎么伤成这样了,你还犟着不肯给人看?」 颜子俊虽嘴上怪着对方,心里恨的却是自己。 早该猜出这人是受了伤的,是自己太过冒失,还将他强压在身下拉扯了半天,这会儿再看,给他脸都疼的白了,合该是自己粗手笨脚,让他伤的更严重。 两人一上一下,两两对望,褚九殷虽面色不佳,眼底却泛起了笑意。 颜子俊在他腰上骑了半天,看他流着血,还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心里就更是愧疚。 其实还不只是愧疚,像这样两条腿叉在人家腰上的姿势也实在太过羞耻,颜子俊害臊的厉害,更觉自己这样对他实在不该,便紧忙从褚九殷身上连滚带爬地轱辘了下来。 「是,是我不醒事,没想你能流这么多血,我是不是让你疼狠了?」颜子俊红着脸,连说话也有些磕巴,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其实他才刚没少扑腾,褚九殷给他「折磨」的眼泪都出来了,硬是强撑着口气,才没呕出血来。 此刻胸口的「千斤坠」终得卸下,褚九殷挪蹭着挣起了身,却不忍心责备他,反而轻笑着道:「你才几两的劲儿,不妨事的。」 他嘴上说的越不在意,颜子俊心里就越难受,他悔恨说道:「你且等我一会儿,我先出去趟……」 褚九殷唇角轻撇,略有不满:「都三更半夜的了,你这会子又要上哪儿去?」 颜子俊急道:「傻子,你看你这胸口血煳煳的,如今天儿热,若不好好包扎一下,使伤口再发了炎,可怎么得了?」 褚九殷听他说话,知他是在为自己担心,就是心口的皮都让他自己剜掉了一层,他也觉着高兴。 再看颜子俊这急三火四的傻乎乎样子,他可不捨得给人放跑了,就略施蛮力,硬拽着人家的衣袖不放,直将颜子俊又扯了回来。 「哪儿就这么娇气了?我真身是蛇,你们人用的那些药,大半对我没用。不仅没用,还指不定有害处吶!你可别给我乱上药,要是给我药出个好歹,你可……」 「不许胡说!」 这条蛇也真是,皮都撕烂了,还有心思在这里贫嘴! 颜子俊正气恼着,忽又想起许久之前,自己还在凤吟台住着时,曾给褚九殷下「药」的那件事。 那次,也是自己下手太狠了,褚九殷修为不弱,时至今日,也还未见过他败于谁的手下,可便是厉害如他,一壶雄黄酒下了肚,也实给他害惨了! 他那么要强的一条蛇,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竟在他面前现出了原形…… 当时自己只顾着昧着良心逃命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挺过来的,是不是遭了大罪? 自他两人好了,颜子俊就不大想的起褚九殷从前的坏处,而他自己也确实曾被这个男人救过几次,这好处自然就更要远多于坏处。 如今再看褚九殷,只觉得这人生的风姿卓绝,俊逸洒脱,总之是哪哪儿都好看的不得了。两下里比较,自然是比从前那个凶神恶煞的鬼样子顺眼多了。 只要好感渐生,再想起自己从前做下的那些「缺德事」,颜子俊也就不再那么气势了,他又是个有良知的,心里自然就不大好受。 褚九殷见他面上不乐,以为他仍是不放心自己,便不再与他嘻笑,并以两指掐了个止血诀点在了自己心口,不过片刻,就使那处伤口止住了血。 颜子俊见他自有办法,也就不再强逼着他上药,为能弥补褚九殷一二,他也不好傻站在原地干看着,就帮着褚九殷将身上的血衣除下,顺手给它扔到了盆子里。 等给他扒干净了,颜子俊又俯下身,将木盆从地上抄起,颤声道:「你先歇息会儿吧,我出去下,给你把这件衣裳洗洗。带着血呢,明日可穿不得了。」 眼前的男人身形修长,可谓是秾纤适宜,修短合度,看着高挑瘦削,实际脱了上衣,露出的胸膛却很是壮硕,且他肌肤光润细腻,除了心口上新添的那道疤,不见一点瘢痕瑕疵。 他两人方才贴身挨着,前后近到连唿吸声都彼此可闻,在这样体魄强悍的身影笼罩之下,让颜子俊不禁阵阵心悸。 此刻,桌上虽只燃着一小截蜡烛,但门窗未闭,室内敛有一层淡光。烛火之下,褚九殷的眼神热切的发烫,他看颜子俊端着小盆就要出去,忙又将人一把拦下。 「那衣裳什么时候洗都成,你先别急着走,我心口还疼得狠,你再留下来陪陪我!」 第130页 「好。」 「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你坐过来些,好离我近点。」 「……好。」 为不使他失望,颜子俊依言留在了房里。 只要两人稍离得近些,他便能闻到褚九殷身上特有的,一种神秘且阳刚的气息,其中间杂着并不相协的淡淡花香的甜腻,让颜子俊更加的不自在。 这个由巨蛇化作的男子,此时眼神柔和,笑容温暖,这人身上的每一处,都似在暗中诱惑着他,尤其是他说话时的嗓音又低又磁,似要将这浓浓的暧昧之音,氤氲在这夏夜的空气里。 颜子俊低了半天头,也没敢看他一眼,只后来两人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瞬,却将让他将这人一下子映在了心里。 褚九殷目光灼灼,上身微微汗湿,一头如墨的长髮微贴在雪颈之上,一身雪肌映在烛火之下,竟显得玲珑剔透,就算用「娇艷欲滴」来形容,怕也不算过分。 一个男的,长成这个样子,也真是,真是少有! 颜子俊颤抖着,忙将眼光收回,他尽力让自己语气平缓,不让对方看出他方才的失神。 「你说吧,我要做些什么,才能不让你疼,让你觉着舒服点?」 「左右我也疼得慌,实在是难受的紧!这样吧,你自己坐过来,让我亲香上两口,我就能舒坦许多了!」说完,他竟邪笑着往自己肌肉虬结的大腿上指了指,那态度认真的样子,丝毫不似在开玩笑。 「褚九殷!」 颜子俊从床边上登时就站了起来,连眉心都拧在了一起。 「这次全赖你及时出现,才救了吴伯伯性命,你要我怎样报答,我都认!只是你别老用这事耍弄人……我,我实在是不喜欢!」 褚九殷本还想再逗弄他两下,这回看颜子俊急了,又讨厌起了自己,一时间弄巧成拙,让他自己也跟着委屈了起来。 褚九殷伤口刚刚癒合,颜子俊自知不该在他面前如此疾言厉色,话一出口,就觉着有些后悔,可这人是这样的涎皮涎脸,做事胆大妄为,又丝毫不觉羞耻,也实在让自己招架不住。 颜子俊无奈之余,又无力问道:「那片鳞甲,想来对你极为重要。你与阿越父亲非亲非故,就是为救人性命,你也不用牺牲至此。褚九殷,你这样做,到底是图的什么?」 「你还说我不会说话,你听你自己说的,又是什么?」褚九殷听他这样说话,又痛又气,火大的不行。 自己为了什么,就是旁人不知,这人又岂能不知? 比之方才,褚九殷更觉委屈,略显伤心道:「你是我救命恩人,我帮你难道不应该吗?你就是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这样编排人!」 看他捂着心口,匐在床头直冒冷汗的样子,颜子俊立时就心软下来。 他忙扑到床头,将褚九殷身体扶正,又在他脚边跪下,后悔说道:「你刚受了伤,我还惹你生气,是我不对。褚九殷,你说你我恩怨相抵,我也是如此认为的。只是你以后莫要再认我是你的恩人了,我也曾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样说,实在让我惭愧的很。」 褚九殷急道:「你就是我恩人,我说你是,你就是!」 颜子俊眼中含泪,亦痛声说道:「那十二年前的旧帐你要怎么算?你心里真能放下吗?若是日后想起,你是不是还会恨我?」 「你不要再与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早就将那些事忘了!褚九殷心中一痛,愤怒地咆哮着,「颜子俊,你怎的这样不知好歹,非要旧事重提?!你既然不信任我,那我今日,就再把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遍,我既看重你,就情愿将那些旧事,全当是一场误会!」 此话一出,让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倒是颜子俊先冷静了下来,想着是自己始终不肯真心的信任,才让褚九殷伤透了心。 他觉着惭愧,更厌恨起了自己的疑心和倔犟。 不管为了什么,褚九殷已为自己付出许多,他心里清楚,心里也时不时地感激着他。可他又总不能与这人好好相处,有时甚至还说些过头的话来伤害他。 回头想想,他自己都觉着不应该,更何况褚九殷身上还有伤。 「这间屋子,是阿越为我提前备下的,你今晚就在这歇着吧……」 「好。」 「方才的话混帐的很,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是应该相信你的。褚九殷,你说的对,咱们以后只言恩,不说仇。」 「嗯,只记恩,不记仇!」 待二人心绪稍作平復,颜子俊才敢怯怯地望向褚九殷的眼睛,小声问道:「那你现在好些了吗?你能不能不要再生我的气?」 褚九殷虽白了他一眼,却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那好,你早些安置了吧,我去找阿越了。」 「为何?这不是你住的地方吗?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要与我手足相抵,交颈而眠。 「不,不,」颜子俊摇着头,朝着门外又倒退了几步,「褚九殷,我不骗你了,我怕你,我一直都很怕你!」 不知为何,颜子俊觉着鼻头髮酸,险些就要当着褚九殷的面滚下泪来,为免在此丢丑,他忙用双手将面孔掩住,逃也似的,从屋里奔了出去。 —— 自颜子俊回乡之日算起,又整整过了七日。 连着七个昼夜,颜子俊与阿越时刻不敢离了主屋,两人衣不解带,轮流倒替着侍候吴老爹。 第131页 直到了第八日上午,老人家实在在床上躺不住了,又耐不住他们唠叨,就自己跑到院子里,活动起了身子骨。 眼看吴老爹就这样好利索了,不光是阿越,连他家附近的老邻居们都惊诧不已。 好在阿越一早被颜子俊叮嘱过,不好将自家的事对大伙儿说明,就让他对外头说,是自己上了庙里求了菩萨,才让他爹的病好了起来。 众人对阿越的话将信将疑,有相信的,就说是老吴心善,才得了菩萨的保佑。 而那些质疑的,不过是相互浑说了几日,后面再猜不出什么新鲜的,也就将吴老爹莫名捡回了一条命的事扔到了脑后。 只是吴家院子里的这几口人,还真就将褚九殷当成了下凡的神仙。 尤其是吴老爹,看褚九殷相貌出众,风度翩翩,就跟画里的神仙似的,长得那叫个好看,就差每日鲜花素果,烧香磕头地给自己恩公供起来。 在他家住了几日,那些本需褚九殷自己亲为之事,一早就让阿越代劳了,他父子俩甚至连根手指头都不许褚九殷劳动。 就是如此,阿越还觉不够报答褚九殷的救命之恩,故此每日天不亮,他都早早起了,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往市集上赶去,排队里第一个,抢最新鲜的鸡鸭活鱼买了,日日都要不重样的给恩公和小主人做好吃的。 如此舒坦的日子,褚九殷过了几日,也没觉着什么不好,只是他跟颜子俊那日又闹了别扭,已有了七八日不曾好好说过话。 他自己不爽,颜子俊也觉着难受,只是他俩一个不说自己什么时候要走,另一个也不问他何时回去。 如此又浑过了几日,最后实在给褚九殷憋的受不了了,每每趁着吴家父子不在,他都偷着帮他家做些活计,既帮阿越分些担子,也能让他发泄发泄多余的精力。 这日,阿越又上街买菜去了,吴老爹在屋里与褚九殷闲话了半日,觉着乏了,就在自己屋里睡起了回笼觉。剩下褚九殷闲着无事,跑到了院子里,又给他自己没事找事。 褚九殷嫌阿越干活儿慢,又气颜子俊不理他,就看什么都不顺眼,见家里快没柴火烧了,索性就视那些木料为假想敌,大肆杀伐一阵,好给自己出气。 他怀具仙术,远非凡人可比,如噼柴这种粗活儿,也与常人干的也不大相同。 他是将院里的木料先依次竖好,等他到树荫下避开日头,再以手作刀,隔空虚向那些木墩子噼了出去。 受他泄出的微末灵压影响,须臾间,夏日的暖风化作道道气流,并伴着紫色流光,纷纷向目标飞射而去。 只听一阵「噼噼啪啪」乱响,地上的木桩上被炸出无数花火,接着一个个应声倒地,恰好裂成了平日灶里要烧的粗细长短。 颜子俊趴在窗上向他偷看了半日,可不敢再让褚九殷偷着干活,再将这些功劳归在他身上,眼看他噼了一地的柴火,颜子俊也不好在这儿一直呆着,便从屋里摸索出去,帮他拾起地上的木柴,顺带小心套些近乎。 「你这么厉害,可小心着些,阿越他们不知你的来歷,又都是小老百姓,可别吓着了他们了。」 见这人今日终敢露面,再不躲着自己,褚九殷心里却依旧憋气的很,只向颜子俊瞥了一眼,再不理他。 「我与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我?」 等将手头的事忙完,褚九殷洗干净了手,仍躲回树荫底下,端起碗里的水,勐灌了一口。 「这东西怎这样难喝?就这么一小罐子,那蜂农还找阿越要了一吊钱,我看就是人家见他老实,故意黑心他钱财!」 「这寻常东西,自然是不能和蜜陀罗花蜜比的,你人在外面,入乡随俗,就不能那么讲究了。」 颜子俊看出他今日心情不好,既古怪着不理人,嘴巴也刁钻的很,也不知他是嘴馋的毛病犯了,还是仍在与自己怄气。 只是他两人总这样别扭,也不是正理,若再让阿越父子看出什么,就更不好了。 这大蛇虽有千岁寿数,可很多时候却还是跟个孩童一样,实在是幼稚的很,自己既知他如此,也不好与他长久计较,关键时候,还是免不得要对他哄上一哄。 「褚九殷,你今日是不是不大高兴啊?」 依旧是不理人。 「你别闷着,跟我说说话行吗?」 「别与我这样说话,」褚九殷横了他一眼,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好像当我是个不醒事的孩子。」 你这样子,怕是连孩子还不如呢! 颜子俊试探道:「那你就还是和我生气呢?」 「我没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这就有意思了,这大热天的,你跟自己闹什么别扭?」 见他云淡风轻,已全然将昔年旧事抛之脑后,褚九殷却不以为然,忽而一下子从竹凳上站了起来,又抓着颜子俊的一双臂膀,道:「你那天煞的亲舅,如今躲去了哪里,子俊可是知晓?」 颜子俊不解他今日怎突然说起了这个,忙道:「我舅舅实在是差劲的很,你若不提,我都险要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只是他并没着犯你什么,你提他做甚?」 看褚九殷并不答话,颜子俊又道:「是不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 褚九殷气恨不已,只道:「我若早知道这些,一早就给你把仇报了!」 第132页 「那可不一定,你心眼儿那么小,又爱记仇的,只会觉得我是咎由自取,活该受罪……」 这人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大约是吴伯伯将他的事与褚九殷说了,才给他恨成了这样。 褚九殷脸上一红,却又怒道:「你也不必拿话刺我,我早知你性子别扭,既如此,我又何必为些小事与你怄气,实在是没意思的很。」 颜子俊见他都与自己斗争出了经验,忍不住笑道:「这就对了,还是您大人大量,不似我气小量狭,还总说些三不招四的话出来,实在惹人讨厌!」 褚九殷见他是在与自己玩笑,纠结了数日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他神色一凛,又一本正经道:「你那狠舅奸兄算是识相,若敢再跑出来坑你,我定饶不了他们!」 「放心,有你在,吓死他们也不敢!」 褚九殷说话虽霸道了些,还是让颜子俊觉着心头一暖。 有这条大蛇在身边护着自己,估计还真没人敢来找他麻烦! 第 65 章 眼看着吴老爹的病是全好了,颜子俊不想再给阿越父子俩添麻烦,就想另赁个院子住。 褚九殷一听说颜子俊想搬出去另住,可给他高兴坏了,恨不能立时就拾掇好东西,再变个房子出来,连夜就带着颜子俊搬过去。 不想到了晚上,颜子俊趁吃饭的时候,在饭桌上就将这事说了,阿越还未来得及表态,吴老爹先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老人家固执的很,一直说他家里尚算宽敞,几间瓦房足够他们四人住下,只要不是小主人嫌弃,就不许他再多花那些冤枉钱。 吴老爹这番表态,自然是为着颜子俊考虑,可他又哪里知道颜子俊心里的苦。 自老人家病癒后,颜子俊便不好再跟他父子俩在外屋挤着,阿越也知不妥,又怕颜子俊受累,便联合他老父亲,对着自家小主人一阵怂恿,硬催着他搬回了事先为他准备好的那间厢房里。 那屋子虽是偏房,实际比主屋好了不少,褚九殷在那霸占多日,等他这一回去,可谓是「羊入虎口」,就是不想和褚九殷睡在一处,也是不能够了。 好在那条大蛇还知道自己住在别家,又怕那颜子俊真厌弃了自己,如此几日,两人夜里虽睡在一起,他却也不敢「越界」,两人拉扯一阵,趁颜子俊生气之前,又安分守己地滚回自己那半边炕上睡下。 如今夏日正盛,褚九殷原本打算等吴老爹病好之后,就带颜子俊回洞庭去,可颜子俊既得出来,哪肯再回那金笼子里去,还不等褚九殷将提议说完,就给他吓的逃了出去。 后来,还是等褚九殷气消了,他才敢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与他听,又推说是秋闱将至,他本中过童试,有应试资格,如今就是一次考不中,也愿意到考场上去试试身手。 褚九殷早知他志向,他虽自己瞧不上那些做官的,觉着那些人只要套上官袍,就狐假虎威,假模假式的,做人拘束的很,让他眼瞅着就觉累的慌。 可这些话,他也只能放自己心里嘀咕一阵,并不好在面上违拗了颜子俊的意思。 反正只要俊哥儿不撵自己走,那他就没有主动说要回去洞庭的道理! 总之能跟他混上一日,就算一日,等哪天实在混不成了,就再想别的法子接着混。 心知自己脸皮忒厚,褚九殷在心里连连唾弃着自己。 他也不知自己个儿是中了哪门子邪,这个细皮嫩肉的小男孩子,就是入了他的眼,让他就是愿意死命粘着,不肯撒手片刻。 唉,贱就贱吧…… 自己估么是上辈子坏事做多了,一不小心,投了畜牲道,又修炼了千年才落成个人身,结果还赔在这个小兔崽子手里了。 想着颜子俊对自己时好时「坏」,忽远忽近,他还乐意屁颠颠地上赶着跟着,他就对这个冷心冷肺的坏人,恨的牙根痒痒。 恨的他只想将他搂进怀里,狠狠在他小细脖颈子上咬上几口,非嘬出几个红印子来,让他好生臊上一臊,才算解恨。 寒来暑往,须臾之间,时光悄然而过。 立秋之后,蝉鸣渐远,夜风日渐清凉。 好容易熬过了燥热的夏夜,颜子俊更需每日挑灯夜读,为后几日的考试做着准备。 与他一比,褚九殷就懒得多了。 每到晚上,他都要早早回了屋里,陪着颜子俊读书,虽那人忙得很,并不怎么理他,褚九殷却也能乐得其所,只拥着凉被,看着颜子俊灯下苦读的背影,不消片刻就能酣然入睡。 偶然醒来,也不知是到了几时几刻,见烛火之下,颜子俊仍在伏案看书,他心里安稳,觉着最紧要的人就陪在自己身边,就又翻身睡了过去。 如此辛苦,好容易挣到秋闱那日,褚九殷亲自陪颜子俊赴了一趟考场,等接回人时,却见颜子俊神思倦怠,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到了家里,大伙儿看他这样,以为是没考好的原故,就都劝他要想的开些,不料褚九殷坐在院儿里的梧桐树下,一边吃着手里的糖饼,一边对吴老爹劝道:「老伯不用操心俊哥儿,他天资好的很,就是爱矫情,就是这回,也未必是考不上。」 吴老爹道:「褚公子何出此言吶?」 褚九殷拿袖子沾了沾嘴边的糖渣,漫不经心地说道:「依我来看,这回八成是中了。」 第133页 这些时日相处,阿越看出他是个有本事的,便跟着附和:「公子可不是一般人,眼睛亮的很,看事儿比城里那个算命的瞎子还准,他说考的上,就准能考的上!」 「狗大的东西,净知道瞎说……」 「爹,你不信,咱俩打赌,你敢不敢?」 那父子俩谁也不服谁,说了半天,竟在一旁斗起嘴来。 颜子俊连着累了几日,这会儿稍缓过点来,遂向褚九殷问道:「什么我矫情?你说话总得讲个凭证因由,岂能信口胡诌?」 褚九殷笑道:「我可没瞎说,于别的事上,我不敢托大,但算命看相,我还有两手。老爹,阿越,你俩先别吵了,你们看子俊的模样,眉毛清秀,嘴方唇红,两腮丰满,下巴圆厚,是不是端端的富贵相?」 吴老爹可劲瞪了阿越一眼,转而对褚九殷笑道:「褚公子说的极是,我家小主人打小就生的漂亮,心眼儿还好,又读书上进,我老早就看他是个走仕途的好材料……」 颜子俊听不得他俩为着自己胡乱吹捧,又怕褚九殷一通乱说,再说漏了什么,忙将他从椅子上拽起,给搡进了屋里。 未至许久,到了放榜那日,果然还是被褚九殷言中,颜子俊还真考中了! 那日一早,阿越就与父亲随着大流儿,跑到县里府衙的八字墙那儿,挤着看「红示」去了。 颜子俊则留在家里,忐忑了一上午,直到了中午,有州府派来的报子过来,亲手将喜报呈上,听着周围邻里的鼓掌庆贺之声,颜子俊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考上了。 褚九殷出手阔绰,趁阿越他们还未回来,顺手塞了个银锭子到那报信人的手里,待将众人打发了,他看颜子俊拿着信函,似哭似笑地傻站了半天,不禁打趣道:「怎么样?我没诓你吧?」 颜子俊「嗯」了一声,却又悻悻说道:「考是考中了,只是名次太差,不过是三榜二十六名……」 褚九殷将那份喜报抖开一看,不由嗤笑道:「是考的不好,你这名次,连个主簿都做不得,大半就是个候补官员,一月二两银子的俸禄,想熬到任上,可有的等呢。」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自然是随我回墨山浦,任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可有你的好日子过……」 「褚九殷,你可别浑说了!」 「你小小年纪,怎么老气横秋的,俗不俗?成天就知道在仕途经济上琢磨,还真是个官儿迷!」 这人是由条大蛇变的,本来就算不得人类,自然不知这俗世之上,身而为人的信奉与理想。 他来这世上,早就没了父母亲人,自然不存在什么光宗耀祖,显亲扬名的事情。 他既得了这具身体,就当替原先那个俊哥儿达成愿望,即便只为他自己,他也想博个功名,做个安内攘外,匡扶社稷,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那你成天运功调息,打坐修炼,又吞金丹,又食仙草,喝花酿的,是干什么?」 「自然是惩奸毙恶,除魔卫道,修成正果,得道成仙!」 一想自己也并不比颜子俊「高雅」到哪里,褚九殷也不好再笑话人家,又见颜子俊诚心在为官之道上,便觉着还是当成全了他。 「你是真心走当官这条路咯?」 「自然真心!」 「那好,」褚九殷故作高深道,「既如此,我成全了你就是!」 「你能成全我个什么?」颜子俊根本不信,又以为他在妄言。 见他不信,褚九殷又正色道:「不论好歹,你如今也算混上了个举子的身份,与其等着官缺,不如放手一搏,等着来年春闱。若是考中会试,岂不比在这儿小地方当个教喻主簿的强的多?」 颜子俊听他一说,眼睛骤然一亮,而后又黯淡下去,「我哪儿有那个本事?更何况京师远在千里,就是僱车前往,再加上吃喝住店,也得花销不菲。我手里才几个钱?还得攒着给阿越娶媳妇呢!你说的不靠谱,不行,不行……」 褚九殷鼓动他半天,被他想也不想,就给一下子否了,可给他气了个半死,又恨他胆小,遂道:「真是个笨的,瞧你那点子出息!」 颜子俊不乐意他这样说,立马回嘴道:「我说的也是实际,我资质平平,与其最后落个钱财空空,再灰熘熘回来,还不如将银子用在刀刃上,想些现实里的事儿……你我人妖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多了你这条大蛇也理解不了,我还是不跟你说了。」 天气渐凉,颜子俊觉着起风了,就想回屋先找件披挂穿上,不等他进得屋里,就又被褚九殷拦了下来。 见他笑容灿烂,一咧嘴还翘着颗小白牙,一看就不像存着好心的样子,颜子俊怯怯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褚九殷倒也没说什么,只拿指头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什么意思啊?」 「我啊!」 「啊?」 看他依旧傻乎乎的,褚九殷索性直言说道:「拜了半天佛,菩萨就在你眼前,你还到处找庙呢?」 「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懂。」 褚九殷在他脑门上狠戳了一下,道:「只要你敢去赴考,我捨命陪君子,陪你上趟京师又能如何?你学的不好,我学的好啊!好几百年,什么经史子集的,我没看过背过,经我一调教,保管能让你考中一榜,就是什么榜眼探花的,你只要多下下工夫,也是不难!」 第134页 「看把你厉害的?」颜子俊轻嗤道,「怎么才是榜眼探花,你怎么不敢说让我考个状元噹噹?」 褚九殷连忙摆手:「那可就不能够了,这状元郎,可是有天上文曲星命格之人才能当得,就是五方天帝,也不能轻易掌控此事。」 颜子俊哈哈笑了起来,又道:「也有你不敢说的事?不跟你说笑了,你说的主意不错,可我觉着现在这样也很好,此去京城,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去了……」 「为何啊?」 「没钱!」 「……」 「让我备考个两年,再多攒些银子,这事儿兴许能成。」 说完,颜子俊觉着身上发凉,也不与褚九殷再多说笑,一头就钻进了屋里。 「你个傻的,当我是死的吗?你没钱,我有啊!你跟着我,保证亏不了你什么!我说子俊,大好的机会,你再好好想想啊……」 第 66 章 也不知褚九殷拿出了怎样的一番水磨功夫,让他连着劝了数日,竟还真让他给颜子俊说动了。 上路那日,阿越一早套好了车马,待他们打点好了行装,他便同父亲一道,等在大门口,准备送颜褚二人上路。 待褚九殷将行礼在车上归置好,吴老爹又命阿越先扶颜子俊上车,他自己却拉着褚九殷到了篱笆墙外,似有话要嘱咐他几句。 老人家起先也没说什么,只将个粗布包袱拿出,也不容褚九殷推拒,硬给他塞进了怀里。 「这里边儿的,是我今早才包好的果子杏片儿类的小吃食,我见公子喜欢,就一早备下了,留着您和俊哥儿在路上吃。」 褚九殷住在阿越家中许久,对这当阳县城李家铺子做的糖饼尤为喜爱,吴老爹虽给他准备了这一大包零嘴儿,褚九殷却还问道:「老爹可买了糖饼没有?」 吴老爹忙道:「有的,有的!」 「还是您老人家知道我!」褚九殷勾唇一笑,忙将那小布包跨在了肩上。 「褚公子啊,这回你们上京里去,大约得走多久啊?」 褚九殷略一思索,道:「此去路途遥远,由南到北,所需至少月余时光。不过您老放心,子俊体弱,有我相伴,定将他平安带去京城。过年之后,您且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知他二人急着上路,老人家又紧忙说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家小主人,他身子骨不好,性子又单纯,在外面总免不得吃亏,从前有他亲哥护着还好,后来学哥儿死了,这世上就再没了亲人心疼这孩子……」 褚九殷陡然想起了颜子俊是曾有位兄长,大约就是叫这个名字,只可惜英年早逝,没活过二十岁。 因这总归是人家的伤心事,他并不好向颜子俊主动问起,而如今吴老爹却自己说了,他便好奇问了一嘴:「你家哥儿曾与我提过他哥哥,只是他兄长年纪轻轻,怎不到二十就死了?」 提及此事,吴老爹不觉黯然,对姓孙的那家人的恨意又浓上了几分。 老人家恨声啐道:「还不是他亲舅害的?我家主人去的早,身后只留下这点子骨血。自他夫妻俩去后,两个孩子被他们亲娘舅领了去。起初还好,那孙家只贪图妹婿家钱财,对这两兄弟还不算虐待,只是后来有日大雨,他舅舅非让学哥儿送他弟弟上学,也不知怎的,路过的那架老桥就塌了,小兄弟俩一下子就掉进水里,学哥儿为了他弟弟,拼了最后一口气,硬把他兄弟推到了岸上,他自己却给大水沖走了,直到了现在,也没找见尸首……」 褚九殷听闻此事,亦恨声道:「就是颜子学之死与他舅舅无关,也是受他连累!依我看,是先除掉了大的,再好摆布了小的!若子俊兄长仍在,就是拼尽性命,怕也不会让他弟受后边儿的那些苦楚!」 「就是这个话,」吴老爹眼中隐有湿意,他举袖在眼角上按了按,又道,「学哥儿死后,他舅舅只说小主人是扫把星转世,剋死了父母兄弟,又要妨死他们全家,自此之后,每日拳打脚踢,动辄辱骂,后来又将他害成了哑巴,给折腾的只剩半条命了,又给撵到陈家做学徒,至于转卖给县里张员外家做妾的事,公子也都是知道的……」 褚九殷方才就强压着怒火在胸中翻腾,一听又打又骂,还给害成了哑巴,就更是气的半死,恨不能原地爆炸。 他咬牙问道:「他舅舅怎的手段,如何就给子俊害哑了?」 褚九殷忽想起初见之时,颜子俊说话磕磕巴巴,根本连不成个句子,他当时还以为他是性子懦弱畏葸,上不得台面,却不知还有这层原故。 「嗨,还能是什么样的手段?!」吴老爹说着,勐往大腿上一拍,这回真给他恨的掉下泪来,「还不是拿烧着的烟杆子往嘴里捅,愣是烫烂了舌头,给孩子吓得再不会说话!」 「这个忘八端的现世报!」 褚九殷气的头髮都快立起来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将大手可劲往篱笆墙上一夯,硬是将掌下的整根竹子拍进了土里。 「老爹,你和阿越且看着,等这回子俊高中,我再带他回来,定要将这姓孙的一窝孙子拎出来,给子俊报仇!」 「公子,你……」 「他让子俊不好过,我岂能让他好过?不给他揭三层皮下来,我就跟了他的姓去!」 「褚公子啊,是我不该说恁多啊,您先冷静点儿……」 第135页 褚九殷烈火般的性子,听了颜子俊竟受过这等委屈,哪儿还能冷静的下来,不立即将他孙舅舅给扬了灰,就算是好的了。 眼瞅着褚九殷给气走了,自己最关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吴老爹赶紧沖褚九殷身后嚷道:「报不报仇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俊哥的终身大事……」 「什么,终身,大事?」 吴老爹紧赶了几步,到了褚九殷跟前,才小声说道:「公子莫以为我老了,就看不出事儿来,这些日子,您对我家小公子如何,老爹我可是看的清楚着吶!」 褚九殷不想他竟说起了这个,不禁脸上一红,又紧张道:「老人家,您此话是何意?」 吴老爹倒是开明的很,他朝褚九殷肩上一拍,大喇喇道:「现在这个世道,和我们那会儿可不一样啦,就是娶个男妻做屋里人,也不算什么稀罕!公子既然喜欢我家小主人,就抓紧了表明心意,他日若得高中,这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褚九殷就是想装煳涂也来不及了,他面上羞的通红,心口像是揣了只兔子,在里头「砰砰」地乱跳,又像是喝多了酒,整个人都是晕陶陶的。 「这个,这事儿可不能儿戏,得等时机成熟了,我再找人探探你家哥儿的口风……」 听他说的含蓄委婉,吴老爹倒还急了,「那这事儿公子得抓紧了,可莫要让别人钻了空子,诓了我家小主人去!……我看你就挺好的,这人品相貌,天上有地下无,长久相处,我就不信哥儿不动心……」 与老人家道过别,褚九殷连自己是怎么上的车都忘了,等他回过神来,才知驾车的人,正是阿越。 吴老爹以为褚九殷出身富贵,并不懂处置日常杂事,便不放心他和颜子俊单独上路,遂命了阿越跟着,等有了事情,也好与他二人能有个照应。 等三人到了京城那日,已是腊月二十三,褚九殷带他们到了一家名为「登奎」的客栈住了几日,又托老闆的关系,另赁了个清静小院儿住下。 颜子俊到了地方,也觉得褚九殷找的这处院子极好,既相中了此处,三人便着手搬运行礼,打扫屋子,其中忙碌,自不必说。 翌日一早,褚九殷早早出了家门,为颜子俊所用的一应的笔墨书籍,当季的衣物都买了回来,又不用阿越动手,将所购的诸多物品,亲手为颜子俊整顿了妥当。 颜子俊累了许久,是临近正午时才起的身,洗漱之后,便在躲在房里看书,一干杂事,全託了褚九殷和阿越处理。 到了京城,阿越是时刻侍候在颜子俊身边,若无有事,绝不肯出去半步。 褚九殷则不同,是日日都要出去游玩,非得尽兴了,才肯回来,故正月未过完,他已将汴京城内游了一遍,若路上再遇到些好吃的,亦或是书本画册,他也总要拎些回来,为自己作消遣解闷之用。 只是他这样散漫,到了晚上,辅导颜子俊读书时,态度却又审慎起来。 他教人读书,白日里并不干预,只划好了范围,让颜子俊自己读去,等他晚上回来,只捡了书中最精要,或晦涩难懂之处,与颜子俊一字字详解,并要求他反覆吟咏背诵,非至一字不落,方可上床歇息。 如此这般,褚九殷陪读了三个多月,终于到了春闱之期。 颜子俊依着褚九殷教他的法子,一道道考下来,终到了最后一日,等他将卷子交了上去,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至于最后中与不中,也非是由他能决定了的,他便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回到家中,每日与褚九殷和阿越做伴,之后便是安心等着放榜。 转眼到了谷雨之时,春风和煦,小院深处,瓦房错落,影壁高墙,一架紫藤花开满了淡紫色花朵,串串垂落于翠色的藤蔓中,香气袭人,煞是好看。 放榜之日临近,颜子俊难免忧心,连褚九殷邀他去熙春楼吃好吃的,都没了兴致,只独自立在窗边,铺纸研磨,画些紫藤兰草打发时光。 褚九殷见他这几日神思倦怠,便也不再急着带他出去散心,到了后厨,将正要生火做饭的阿越撵了出去,他自己动手洗菜切肉,为大伙做起了饭来。 等到最后那道清蒸鲈鱼端上桌,这一桌子时鲜菜色,可给阿越看傻了,他挑了块鱼肉尝了尝,立时瞪大了眼睛,赶忙又夹起了一大块,塞进了颜子俊的碗里。 「公子快尝尝,褚大哥做的这鱼,也实在是太鲜嫩了些,我原先还以为自己做饭好吃,与他这一比,简直如猪糠一般,快下不得口了。」 这三人在这小小天地中一住仨月,阿越与褚九殷早已混熟了,平日相处,也就不再多礼,如今再不唤他公子,只用「褚大哥」三字代替。 「休要胡说,你做的也好吃。」颜子俊画了半天画,其实早就饿了,这会儿被这鱼汤一勾,更觉腹内空空,他勐吞了几口热汤,险些烫了舌头。 褚九殷看他烫的红舌轻吐,又因害羞使脸上飞起一抹红霞,不觉好笑,他一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忙将汤勺捡过来,给他碗里又添了一勺。 「子俊慢些吃,汤还有的是。」 颜子俊「唔」地应了一声,又低头吃起了碗里的饭菜。 褚九殷看他满腹心事,连饭都快吃不出了味道,不禁说道:「这几日便要出榜了,你为此忧心,也是应当,可这事并非着急便能有用,你还得顾惜着身子才是。」 第136页 见被他如此开解,颜子俊感激说道:「你说的对,我已经尽了人事,到了此刻,说什么都没用,还是听天由命罢。」 褚九殷淡淡一笑,犹如春风化雨,又对颜子俊劝慰道:「子俊不用担心,你身具官命,之前潦草应试,还能考中,如今经我点拨,只能更佳,若我猜测,这次你仍能考中,名次不过就在一二榜之间。」 阿越知褚九殷才思敏捷,见识广博,心里早已将他视作了偶像,如今听他这样说,他自己倒先信了一半,忙道:「褚大哥想来是心里早已有数,才敢这样说的,公子何必忧心,且再耐心等待几日吧!」 话音刚落,就听院门外响起一阵锣鼓声,原是店小二领着报子进来,来给颜子俊送喜报来了。 店小二伶俐,隔着老远就对颜子俊作揖道:「恭喜颜公子,这回会试,高中二甲十三名!」 阿越听了这话,一下子蹦的老高,又揉着褚九殷肩膀,不住喜道:「褚大哥,你可真神了!」 褚九殷微微一笑,忙从袖中掏出银子打赏众人,待将一干报喜之人打发走,才转向颜子俊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别扭了这些时日,可给自个儿都饿瘦了!」 颜子俊亦赧然笑道:「还是老师说得对,弟子受教了!弟子这就拜谢褚先生的关怀教导之恩。」 说着,他对着褚九殷连施三礼,直逗得阿越合不拢嘴的傻笑。 褚九殷也心情大好,看阿越只知傻乐,忙搡了他一把,道:「傻小子,还不快去厨房,将前两日买的那坛花酿拿来?待我与你家小主人吃些,也好让他解解愁闷,好生快活快活!」 「好嘞!」 阿越也馋了酒吃,听褚九殷如此吩咐,立即旋风般的飞去了厨房。 第 67 章 因着颜子俊考中,大家心里欢喜,接连三日,褚九殷都邀了颜子俊与阿越在汴京城内游逛,每遇上他俩喜欢的小物件,褚九殷都一应买下,饿了就上熙春楼吃席,几连家都快要不回了。 又居数日,吏部的文书下来,差颜子俊做了庆阳县知县,并着他即刻赴任。 待送信的官差走后,颜褚二人尚未言语,阿越却先不悦道:「怎就将公子放去了那里?此去蜀中,千里迢迢不说,就是到了地方,那庆阳县的贼寇又岂是好对付的?上一任的知县为官清廉,却也奈何不了那些野猴子,只能任由他们在眼皮子底下作乱,最后为免朝廷怪罪,只能藉口回乡丁忧,自己辞了官,才算了事。」 庆阳县因连着十几年贼寇闹事,早已是恶名远播,就连阿越都知那地方去不得,颜子俊刚闻此讯,也是心头一紧,然又很快释然,又听阿越牢骚一顿,不禁说道:「朝廷委任,岂能由咱们挑三拣四,有那抱怨的工夫,你还不如与我收拾收拾,咱们也好为上路早做准备。」 阿越虽不乐意,然主人既已吩咐,也只好应声退了下去。 等他去后,颜子俊身边只剩褚九殷一人,又见他目光深沉,直将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又奇怪问道:「你这大蛇,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褚九殷道:「我方才见你眉头紧皱,可是为去庆阳一事忧心?」 颜子俊也不瞒他,索兴嘆道:「那庆阳本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却常年有盗匪隐匿山林之中,这些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惹得当地民怨沸腾。朝廷这些年忙着和金人开战,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我虽为知县,却也是初来乍到,我怕到了任上,还真要拿捏不住。」 褚九殷见他面露忧色,连忙哄道:「依我说,那上任知县大约是个煳涂的,才捉不了贼,断不了案,任人家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徒惹百姓唾骂。子俊莫怕,有我陪你赴任,好歹充个师爷都头的,帮你将那些毛贼收拾了!」 如今自己既已高中,颜子俊便担心起褚九殷会不日折返洞庭,今日却听他这样说,使他不禁喜道:「你这样有本事,却能为我屈居府衙小吏,可见是怜惜我为官不易,这份好意,我可得仔细收好了。 言罢,颜子俊便要与他施上一礼,不想却被褚九殷突然拦住,他瞳光骤然一亮,当即问道:「若我明日就不管你了,说话就要回自己家去,子俊可捨得?」 连着几日,颜子俊都暗地里为两人分别在即愁闷不乐,听他这样说话,只得垂首嘆道:「你若厌弃了与我们在一起,天南海北自可离去,若你再来寻我,我必在庆阳备下美酒等你。」 褚九殷长嘆一声,拢住颜子俊的肩头,将他揽进了怀里。 「你个没良心的,听我要走,连阿越都捨不得,你却能说出这样无所谓的话来,实在叫我伤心。」 看他满面怆然之色,颜子俊不免为自己方才的话后悔,他回抱住褚九殷,将自己的头枕在他颈窝之上,又柔声说道:「我不骗你了,今日我实话实说,有你相伴这些日子,我实在不舍与你分开,许久以来,我夜夜难寐,就怕你突然走了,如今能得你这样承诺,我也算是心安了。」 两人从前相处,颜子俊始终对他极为厌恶排斥,就是偶有肢体接触,也是褚九殷强迫,或是上赶着撵着人家,才能得逞。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如今日这般,使颜子俊主动靠近,并温柔地环抱住他。 这迟来的回应,竟一下子让褚九殷酸了眼眶,险些滚下泪来。 第137页 他摸着颜子俊散着清香的长髮,亦温柔说道:「阿越早都称我大哥了,你不是叫我名字,就是唤我大蛇,实在是疏远的很。我虽然不说,心里却很是难受,尤其是你叫我『褚公子』时,都给我吓得心惊肉跳,就怕自己又做了坏事,惹你不待见。」 看他当真委屈,颜子俊却也乖巧,趁着褚九殷伤心时,马上改口叫了声「大哥」。 褚九殷又惊又喜,激动地使劲眨了眨眼睛,却又一个不小心,还是将泪珠落进了颜子俊的长髮里。 —— 巴蜀从来富庶,庆阳远在蜀地以南,颜子俊三人走了数月,才赶到庆阳任上。 等到了地方,三人见此地平原纵横交错,稻田一望无际,山青水绿,民风淳朴,端端是天府国中一块好地儿,若非赶上贼寇作乱,到处劫掠,怎样也能算是个中上等大县。 时光飞逝,颜子俊来此接掌县衙已半年有余,他上任不久,却每日都要为涂山上盗匪作乱之事头疼。 若说这些蛮贼,也着实厉害,他们十数年前就藏匿于这大山之中,且大半为本地蛮族,个个擅于放箭攀山,行动灵活如猴子,任朝廷派哪位大员前去诏安,都始终没有真正归顺过。 朝廷也曾派官兵剿匪,然他们于这山林之中居无定所,难以捕捉,每次出兵都是无功而返。如今北方又出了乱子,朝廷忙着与金人交战,对这后方的蟊贼,就更是顾不上管制了。 连着几月,颜子俊都在为如何剿灭匪患忙碌着,直至今日,才见褚九殷从涂山回来,与他商议剿匪一事。 颜子俊见他一路风尘僕僕的进来,忙起身让座,待他歇了歇,才张口问道:「大哥,你我先前向总兵大人提议之事,如今准备的如何了?」 褚九殷将茶盏放下,回道:「兵丁的事,你不必担心,朝廷知晓庆阳匪患猖獗,也早有心将其彻底剷除,这才着令各州县人马集结庆阳,连带咱们自己的兵俑,一共两万多人,我算了算,人数上是够了。」 即便兵员充足,颜子俊却还是不放心,又向他问道:「大哥,你说的那个火攻的法子,早先也不是没人用过,火势不大,则收效甚微,若火势过勐,必然伤及山下无辜百姓,你说的计策虽好,却不知能有几分把握?」 「你只尽力将山下百姓迁走便是,若非赶上救下司马懿那样的大雨,当有十成把握!」 颜子俊深吸了口气,道:「既然大哥这样肯定,我在府衙全力配合你们就是。这次剿匪,咱们定要将这群匪徒连根拔除,再不给他们捲土重来的机会。」 他牙关紧咬,忽又想起了极关键的一处,又向褚九殷问道:「既是放火烧山,大哥想怎么个烧法儿?」 褚九殷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声笑道:「我修炼千年,且精于术法,若想点个火,可有一千种法子,子俊只管放心,尽等着看好戏罢!」 颜子俊点点头:「既如此,我听大哥的就是。」 如此忐忑,又让颜子俊熬去了几日。 这日夜里,颜子俊随众官兵藏身于涂山下的一处密林里,起初秋夜如水,夜凉无风,未至子夜,不知为何,于正南方向忽起了一阵强风。 颜子俊见此,果真与褚九殷所说一字不差,他立即配合着上级统帅,命手下将士严阵以待,就等着火起之后,将这山里残存的蛮匪一网打尽。 未过许久,涂山上四处火起,起初只见零星的火光,因此时是秋冬时节,天干物燥,不过须臾,火势渐起,越烧越大,最后竟连成一片,大有燎原之势,将整个山林都陷入吞天的火光之中…… 听着火山狂浪之中,不断有贼寇的惨嚎声穿破天际,颜子俊在山下亦是五味杂陈,分外不安,直到见褚九殷带人回来,才让他狂跳的心平稳下来。 「大哥,各处都怎样了?」 褚九殷一张俊脸被大火熏的黢黑,为怕颜子俊忧心,忙向他说道:「子俊放心,凡事缴械投降者,林大人都派兵将他们抓了,纵有些负隅顽抗的亡命徒,也都被斩尽杀绝。」 看着山上的熊熊火势,颜子俊心里堵得慌,想那些人虽目无官府,兇悍歹毒,却叫他们挨个儿葬身火海,还真是不能让心绪平静下来。 褚九殷看出他异常,又快速说道:「你不必同情他们,这些人本为蛮族,不知礼义教化,又四处烧杀淫掠,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了,我褚九殷手下虽也过过不少人命,却从无冤杀过一个好人,这点你尽可以放心。」 颜子俊心里发慌,却向褚九殷点头道:「大哥说的是,此役既已收尾,咱们且先回去休息,等案子结束,还有你我的忙呢。」 —— 这一场山火,不过数日时光,就传遍了整个巴蜀。 那一夜,有数千贼寇被活活烧死,有侥倖逃下山的,也被围堵在山下的将士们当场格杀。一场大火,将整座山林烧光烧透,除了将山下百姓的房屋田亩付之一炬外,所幸未有军民葬身火海。 颜子俊身为庆阳的父母官,因此次剿匪立了大功,到年底吏部的考评时,直接给了他个优等的考语。一过了年,褚九殷又往州府去了一趟,去给颜子俊领那五百两的花红去了。 蜀中常有乌云蔽日,许久都难得见上晴天,这日难得出了回太阳,颜子俊想趁着天好,就与阿越各牵了匹马出去,向着城郊的稻田处巡视了半日。 第138页 到了下午,二人刚牵马回了府衙,就有僕役上前说道:「老爷回来了,方才有熟人过来找您,这会儿已在外间候着了。」 颜子俊将披风交与他,却对造访之人并不关心,反而先问道:「你褚先生还要几日才能回来?」 「大约就在这一两日吧!」 一听那人还得有一二日才能到,颜子俊不免有些失望,又想起还有人在等候自己,才紧赶到前厅去见客。 第 68 章 也不知是哪位贵客急等着求见,颜子俊不敢耽搁,一路急向前厅行去,却在游廊转弯处,远远瞅见一位中年妇人,让他紧忙剎住了脚步。 他心里头哀叫了一声,正想找个由头逃跑,却不想还是被那妇人先一步撞见,打老远儿就对颜子俊福了一福。 左右是打过了照面,颜子俊又不能撵她,只好回了一礼,又命下人看坐奉茶,以作待客之意。 待她坐好,颜子俊也将官袍一撩,在她右手边儿坐下,二人互看一眼,虽未及言语半字,却各自已将要说的话在腹内盘算出了大概。 说起这妇人,因她夫家姓刘,逢人便唤她刘婆儿。她家在当阳县城里有家茶铺子,素日就指着卖些茶水点心过活,恰这刘婆子又是个好事儿的,靠着给人接生孩子,拉媒保纤,每月也能给自己攒几个体己钱。 颜子俊原与她并不熟悉,只是过去外出办事时,常与褚九殷在她家茶铺里吃茶,这刘婆子是个自来熟,两厢里闲聊过几次,勉强算有些交情。 其实,这刘婆子登门,早已不是一回两回,这次就是她不言语,颜子俊也能将她的来意猜个八九不离十。 颜子俊笑容尴尬,只僵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以作掩饰,他自己也不开口,只等这婆子先道明来意。 刘婆儿来过几次,对这府衙内堂已是轻车熟路,她也不怕颜子俊恼她,张口便道:「颜大人,我这次找你,还是为着先前的那个事……」 未及说完,颜子俊连连摆手,道:「刘妈妈先不要说了,您上次说的那位陈家小姐才刚及笄,我比人家大了近十岁,这年岁相差太多,实在不好相配。」 果不其然,又是做媒! 刘婆子却将茶盏一放,忙道:「我这回说的姑娘,不是您说的那家……」 「不是那家,那又是哪家?」 「马小姐啊!」 「那马家小姐,就更不行啦!」 「怎么个不行法儿?!」 颜子俊面容一僵,更觉不妥,忙道:「我官职不过正七品,人家父亲的官职比我高了半阶,对我又相看不上。这事您不是曾与人家提过,只是刚一进门,就被否了出来,这才过去多久,妈妈怎么自己倒先忘了?」 刘婆子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此事,又想着他马家自视甚高,竟这样不给她面子,不由得在心里恨道:「就他家那闺女,就是两条腿儿锯了,接在一块儿,也没人家一条腿儿长,就那样的矮冬瓜,还觉着不错呢!真就是老太太照镜子,猪八戒戴红花——丑不自知。」 她心里一通暗骂,等觉着稍舒服了些,又向颜子俊说道:「敢问大人贵庚几何啊?」 「快二十五了!」 刘婆子掐指一算,当即兴奋嚷道:「我这儿还有一位,就是青石坊的那位杨小姐,人家姑娘今年刚过二十,虽年岁大了些,却也……」 听她絮叨了半日,早已令颜子俊忍的心烦,他耐着性子,又勉强说道:「这位也不成!人家是庆阳县城里有名的富户,我虽有官职在身,年俸才不过二十五两,实在清贫的很,与人家的娇养大的千金小姐,就更是不配……」 不等他说完,那刘婆子听她说哪个都不成,就想反驳颜子俊两句,可这回颜子俊也学聪明了,只推说府衙内还有正事要忙,忙命阿越将她请了出去。 阿越送人回来,再见颜子俊,只一个劲儿地抿嘴偷乐,颜子俊正烦恼的厉害,又见他这般嬉笑态度,不禁恼道:「以后这些婆子再来,你们尽管说我去乡下巡视去了,再不准他们随意进出!」 「只是不准她们进门也不行啊……」 「怎么不行?你是想气死我不成?」 阿越见颜子俊果真心烦,立马换了张脸皮,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的意思是,这些婆子也是好意,公子年岁不小了,又尚未婚配,有她们上门来与你说亲,总归是好事……」 「话虽如此,只是这里毕竟是县城府衙,还是不叫她们进来的好……」 「这些妇人见公子性情温和,人长的也俊,虽是本地父母官,却无一点官架子,上任半年又清廉能干,这等青年才俊,若是她们再年轻个十来岁,就不是做媒了……把自己说与你做妻房,怕也是有的,啊哈哈哈……」 阿越越说越不像话,险些将颜子俊气得背过气去,他再不愿理会这个嘴贫的,转身就想往书房看会儿卷宗。 不想阿越却是个不醒事的,看不出颜子俊面色不对,仍乱笑着胡言:「想来就是她们愿意,公子也不能愿意!这些女子,就是年轻时候绑一块儿喽,还抵不上褚大哥好看!我褚大哥若是位女子就好了,他与公子往那一站,那才叫花好月圆,好一对神仙眷侣,才子佳人呢!」 这阿越憨的很,又不曾知晓颜褚二人间的种种纠葛,此番话不过是无心之语,却还是让颜子俊当场羞的满脸通红。 第139页 听着阿越胡乱描述,颜子俊虽僵在原处,却又不自觉地开始在脑中幻想起褚九殷头戴凤冠,身着喜服,与自己拜天地时的模样。 ——娇嗲嗲,羞答答的褚九殷,小伏低状地「嫁」与了自己,粉面桃腮,唇红齿白,着实是个美人儿,比之方才说的那些女子,可要好看个千百倍! 啊啊啊啊,你个天杀的阿越!叫你乱说! 颜子俊在自己大腿上勐掐了一把,才使自己从那诡异的幻想中清醒过来,想着自己竟为了褚九殷胡思乱想至此,身上不禁起了一阵恶寒。 「阿越,不许胡说!更不许把今日之事告诉你褚大哥!」 一想到自己早与那大蛇有了「夫妻」之实,颜子俊就更是无地自容,他正想着撇了阿越,逃回主屋去,就听门僮坠儿喜滋滋来报:「老爷,褚先生回来了!」 颜子俊一愣,本以为这人回来还得有些时候,不想他却这样神速,竟提前两日就回了庆阳。 阿越见是他回来了,忙上前迎道:「褚大哥,这一路可还顺遂,路上吃住的可好?」 听他忙不迭地发问,褚九殷只道了声「好」,目光却早已锁死在了颜子俊身上。 「子俊,这是我在益州买的。」褚九殷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方青金石的石章,小石头四周刻着薄薄一层写意山水,着实雅致可爱,「我见这小物件雕琢的很是别致,想着你会喜欢,就给你带回来了。你且看看,我选的可合你的心意?」 褚九殷拿在手里把玩一阵,便要将此物交与颜子俊,只是这人多日未见,却不知怎的就腼腆起来,他见这石章虽也眼睛发亮,却又不肯上前接过,只知站在原地,任一张秀气小脸红成了烫熟的虾子。 褚九殷以为他是病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也顾不得在阿越面前避讳,直接就将掌心捂在了颜子俊额上。 「也不是病了,怎么脸就红成了这样?」 颜子俊哪里还有脸给他解释,忙将他手掌一下拍开,头也不回地就逃回了屋里。 —— 时入深秋,蜀中秋雨连绵。 颜子俊某日外出巡视时,不慎着了些雨,等回了府衙,当夜就发起了高热。 这场病来势汹汹,颜子俊着了风寒,一直高烧不退,坚持到了后半夜,竟神志昏聩,直接昏死了过去。 阿越守在床前,见大夫来了,却连药都灌不进去,给他唬的险些掉下泪来。 褚九殷却还算镇定,嘱咐大夫诊脉施针,他自己衣不解带的看顾一宿,又等了众人都不在时,偷偷爬到床上,将灵力以掌心从他背后渡入,如此三日,才护住了他的心脉,使病情稳定下来。 连着病了五日,颜子俊是在早上才见清醒,他一醒来,就遭褚九殷好一顿教训,直将他吵的一声都不敢吭,只道褚九殷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可骂归骂,养病期间,褚九殷对他的饮食汤药极为看重,每日里流水般的补品轮流上阵,直把颜子俊吃成了胖子也在所不惜。 吃饭如此,用药就更是讲究,一日三顿,褚九殷全将他作小贼看待,餵药就如餵饭,非得亲力亲为,顿顿都不肯让他落下,直叫颜子俊将那些汤汁药膳吃到了吐。 也亏褚九殷将他仔细保养,才使颜子俊才好了一些,可舒坦了才没几天,又因蜀中接连阴雨,天气湿冷,添了咳嗽之症。 这虽不是什么大病,却还是得每日用药镇着,连着两月,可快把颜子俊弄成了病不离体的药罐子,连他住的这间屋子,也是药味扑鼻,熏的他身上都带着股药味儿,自己嫌弃自己。 褚九殷看他将养许久,仍不见好转,心里也跟着急,又想起从前待颜子俊不好,让他不停弦地受伤,就更是悔的直揪头髮,恨不得弄死自己。 想着颜子俊一直病着,拖来拖去,终不是办法,褚九殷不愿再等,待颜子俊翌日醒来,他便到了对方床前辞行,只说要往南边去上几日,等找来了好药,再与颜子俊好好调养身体。 也不等颜子俊挽留,褚九殷又在他面上亲了一口,就化了团黑雾,散到窗外,伴着淅沥阴风,卷着飘荡的游云,向着南边儿直扑而去。 见他就这样化成股烟儿跑了,颜子俊只恨这大蛇这样性急,都不肯耐心听他嘱咐几句,又想他说此去只需七日时间,并不算长久,也只好耐下性子,等他回来再好好算帐。 拖着病体,如常忙碌了七日,眼见到了约定之期,仍等不来褚九殷,颜子俊心中焦躁,即使自己尚处病中,也一天都没心思吃饭,晚上咽了几口热粥,又略处理了些公事,便早早回屋睡下。 他在床上躺着,想褚九殷虽是第一次失约,也恨不得将他立时逮住,往身上挠几个窟窿出来,才算解恨。 子夜将至,颜子俊在床上辗转良久,又胡思乱想着褚九殷在外头遭了意外的种种可能,他越想越怕,再躺不住,干脆披衣起身,直跑到隔壁褚九殷的屋子躺下,又卷着他的被子,闻着上面熟悉的味道,才渐渐有了些睡意…… 这一夜,颜子俊睡的并不踏实,连着几个噩梦,让他断续睡醒了好几次,直到听见背后有异常的响声,才让他彻底醒了过来。 紧张之下,颜子俊忙从床头摸过火折,匆忙间将蜡烛点上,见有了光亮,又执起烛台,往门口照去。 「怎么是你?大哥几时回来的?」 第140页 颜子俊说话时,褚九殷刚从虚化的黑雾中幻出半个身子,待他完全变出了实体,就急跑到床边,将颜子俊牢牢拥进了怀里。 他将自己的鼻子在颜子俊的鼻樑上蹭了个来回,又亲昵笑道:「深更半夜,你怎睡在了我房里?可是想我走了太久,想我想的厉害,才跑来我这儿睹物思人?」 眼见自己的心意被他猜中,颜子俊面上微红,却不答话,只偷着蹭到他怀中,亦将他轻轻环住。 见他肯与自己亲近,给褚九殷喜的竟不知怎样才好,想起自己险些误了佳期,又恐颜子俊怪罪,这才忙着解释道:「我这一路还算顺遂,只是中间耽搁了一下,直到了第五日,才在南海为你采了这株赤茯苓回来。我怕回来晚了,又害你挂心,就匆忙化为蛇形,将茯苓含于口中,于天上腾云驾雾,缩短了行程,这才依约赶了回来。」 「什么茯苓,竟要你费这么大劲儿去找?」 颜子俊见他满面风霜,一看便知路上辛苦,他摸了摸褚九殷微凉的鬓髮,不由得为他阵阵心疼。 「就是这个宝贝,明日我拿它与你做道羹,等你吃了,身体自然就能康健许多。」 说完,褚九殷立即张口,将一株赤色茯苓吐于掌中,他正要拿此物来与颜子俊相看,却不料颜子俊先惊唿了一声。 「怎么了?」 褚九殷也被他吓了一跳,再看颜子俊眼睛瞪的老大,竟直勾勾地盯在自己胸前,褚九殷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看,心脏立时又跟着惊了一跳。 「血?这是血吗?大蛇,你受伤了?」 褚九殷的墨色外袍之上,虽难辨颜色,却在被鲜血洇过之后,还是与别处衣料色泽不同。 颜子俊心中大骇,忙将褚九殷胸前黑衣扯开,却见他健硕的胸膛上,只有之前留下的那道疤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见他无碍,颜子俊这才敢稍稍舒了口气,任自己软在褚九殷怀里。 第 69 章 「你不要害怕,这血不是我的。」褚九殷将薄唇在颜子俊的鬓髮上亲了亲,又柔声哄道,「我这样厉害,就是外人想要害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听他说的如此笃定,仿佛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可颜子俊心里却明白,褚九殷虽法力高强,却也是肉身所化,既是血肉之躯,就终归会有弱点。 今日他胸前满是鲜血,纵不是自己受伤导致,也定有别的原因。 比之方才,颜子俊脸上稍有了点血色,只是他仍不能放心,又向褚九殷问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染血回来,大哥且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真有事,咱们一起担着,你可莫要瞒着我。」 看他眉心紧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令褚九殷心疼不已,只是刚要开口,心里却仍有诸多顾忌,犹豫再三,最后只将颗脑袋低低垂着,沉默了良久。 「是不是路上又有邪祟找你麻烦?还是路上遇到了歹徒,你和他们打了起来?」 见他只顾低头,不肯言语半字,颜子俊憋屈的难受,就自找了理由来问他,可褚九殷却只是摇头,始终不肯将实情道出。 见此,颜子俊又急又忧,气哄哄地说道:「是与不是,你好歹说句话!你不吭声,任我一颗心在腔子里颠来倒去,又是何道理?」 褚九殷可怕颜子俊生气,再见他面上潮红一片,忙将手探到他额上,这才知他此刻还发着低热。褚九殷心里一痛,连忙说道:「你还病着,可不值得为我生气!你既然问我,那我也不瞒着你了。我身上的这些,跟邪祟无关,也与歹人无由……这些,的确是人血……」 虽知褚九殷不会故意寻衅,可一听这话,还是让颜子俊惊呆了半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道:「大哥出门一趟,实不该在外面伤人。」 「我可不是伤人,是亲手结果了两条人命!」 褚九殷见他轻易就否定自己,着恼地从床沿儿起了身,继而又道:「那负心汉为了仕宦前途,竟联合外人,狠心残害了我朋友兄长的性命!这些脏心烂肺的,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且没人能整治的了他们,可得意了这些年!只可惜他们算盘打得再好,也有人等着给他们算总帐,这样抽筋剥骨,也给他们剁成了烂泥,还真叫个痛快!」 他说这话时,表情怨毒狠辣,一双眼睛先转为碧色,又变成了猩红,加之一头墨发凌空飞散,胸前衣襟散布鲜血,若说是从地狱爬来人间索命的罗剎鬼,怕也有人相信。 颜子俊从未见过他这样,就是当初他深恨自己,也不过就是打骂一顿了事,并不曾真心要害他性命,更遑论对别人下这样的死手。 眼前褚九殷满面怒色,只让颜子俊觉着一夕之间又回到了从前。他心里害怕极了,浑身战慄不已,觉着褚九殷如此暴怒,只要再炸点火星子,就要将他直接摁死在床上。 抱着这样的心情,颜子俊再不敢看褚九殷半眼,他把目光瞥向别处,卷着被子,就又往墙角里缩了缩。 「你怎么了?怎么又怕我?」褚九殷觉出了不对,又反思是自己连番的狠话,将这个病弱男人吓到了。 他连忙缓下情绪,又伸手将颜子俊从墙角里剜了出来,抱回了自己怀里。 「是我不好,你还病着,我就如此不知深浅,净在你面前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呸呸呸……我再不说这些了,你也别再躲着我,好不好?」 第141页 见他从方才的狰狞面目又换作了眼前这副温柔模样,颜子俊被他裹着被子抱了半天,才捂着一颗心不再乱跳。 褚九殷见他好了些,就又在他面上轻啜了一口,道:「我活了千岁,从未滥杀过无辜。我方才说的那两人,实在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只是我不该拿那些话吓你,再叫你怕了我,我就更难受了。」 颜子俊将他细瘦的双手从被子里探了出来,轻捂着褚九殷的脸,小声着说道:「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 「好子俊……」 褚九殷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一霎时,他心潮腾涌,激动不已,不仅身上不冷了,连心窝里都是暖唿唿的,这份被人信任的感觉,竟使他无比的感动。 「你快松开些,我快被你勒死了!」颜子俊抱怨着,等一从褚九殷怀里挣出来,就要往床下找鞋,说什么也不睡了。 「你还发着烧,这样乱跑可怎么能行?」褚九殷絮叨的跟个老妈子似的,见颜子俊也不穿衣服就下地乱跑,赶忙撑着被子,要把他包起来,「大晚上干什么呢?什么天大的事,不能明天做?赶紧给我躺回去!」 颜子俊可不理他,一边跑着,一边回身笑道:「可不许吼我,我这找手帕呢,你看你脸上脏的,几天没洗了?窝囊成这样儿,怎么上床睡觉?」 「我脏我的枕头,我自己不嫌我自己,你快别作……」 颜子俊嘻笑着说道:「你不觉难受,我可难受的很,也不劳你自己动手了,我给你洗就是!」 俩人争争抢抢,又是倒水,又是擦脸,直到给褚九殷里外擦了个干净,颜子俊才肯放他到床上来。 「我要睡了。子俊,你还不走?不行,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我屋里火盆早都灭了,冻得个冰窖似的,就是躺炕上,铺盖也都是冰的,再一会儿天就亮了,我焐都焐不过来,可叫人怎么睡觉?」 褚九殷傻愣了半天,才明白颜子俊要与自己同榻而眠的意思。 这一明白了,可险些将他乐死,想自己不过出了趟远门,就能得此优待,日后非再往外跑个十趟八趟不可! 如此良宵,褚九殷只顾喜的跟吃了蜜蜂屎一样,哪儿还敢废话,即展了棉被,就将颜子俊卷了进去。 —— 庆阳县城外,往南三十里,有处私人庭院。因他家主人姓梅,又酷爱梅花,于自家园中遍植梅树,是为当地美谈。 每逢年节,梅家都使大门敞开,邀城中乡绅名流进入园内,一饱眼福。 颜子俊本也再受邀者行列,只因公务繁忙,一直脱不开身,直等到元旦,有了七日的年假,才在这新春之时,与褚九殷一道来梅园中赏玩。 转悠了一上午,两人见这园中遍植佳品,红的似火,白的如霜,绿的像蜡,稀奇样簇簇丛丛,在寒风中傲然绽放,偶有寒风吹过,只卷了阵阵芳香,远近皆可闻到。 颜子俊看着开的如各色宝石的花朵,随手指了一枝红的并一枝绿的,对褚九殷说道:「大哥,你看这红的跟绿的,哪株更好?」 褚九殷皱眉看了一眼,道:「都不好,还没我家梅园里的那些品相好,若非选一个,我还是选那株青梅!」 颜子俊嫌他挑剔,又问:「为何是那绿的?」 「红的只是好看,青梅却能让我採撷下来,带回去给你酿青梅酒喝。」 颜子俊跌足长笑:「阿越还道你如何风雅,却不知是个贪吃好酒的俗人!咱们好容易出来一趟,你瞧不来这花朵的鲜艷,却只念着喝酒,真是忒煞风景!」 「那又如何,我本就一粗人,虽读过书,略识得几个字,也不过是作消遣解闷用,实算不得风雅之人。」褚九殷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又道,「子俊先在这里赏玩,我到那处去看看,若得主人允许,我真给你折上几枝回来,等回去了,给你泡酒喝!」 他刚一说完,就将颜子俊撇在了原地,自己脚下生风,打着旋儿的向主人家讨赏去了。 「哎,我说你怎么总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真是个急性子!」 颜子俊正在原地笑他莽撞,却不知早有一白衣道长在远处打量了他许久,这会儿趁褚九殷不在,便走上前来,浮尘一扫,与他道了句「无量寿福」。 颜子俊先是一愣,却见这位道长面生的很,未免失了礼数,还是与他拱手还了一礼。 再说这位道长,生的是鹤髮童颜,实在让人猜不出年纪。他身着紫色道袍,外罩一层银色沙衣,一顶玉冠结成髮髻,双目半睁半阖,更显法相庄严,其形貌气质高绝清冷,恍若九天仙人,绝非一般修仙悟道人士可能比拟。 他与颜子俊交谈片刻,忽而话锋一转,又对颜子俊的身形相貌评头论足起来。 颜子俊听他开头说的还不错,本想着夸赞几句,却不料他后面的话又不大中听起来。 「公子近来时常病痛,得亏得了味好仙材,才将身子调养过来。我看您面色晦暗,眼珠无光,终日里精气神不足,可否是与夜里睡的不好,饭菜进得不香有关?」 听他此番话语,颜子俊也想他近来饭量是不大,且深夜难眠更是常有的事,直到前几日服了那道茯苓做的药羹,才觉着身上爽利许多。 只是如此说辞,就是街头算命的也能大致说上几句,实在算不得新鲜,且他一直记挂着褚九殷,也就不怎么将这道人的话放在心上,又与他应付了几句,就想着脱身,去寻褚九殷回来。 第142页 看他神色不定,这道长略朝他瞟了一眼,捻着两根青须,嘆道:「公子气色不佳,并不单是身体的缘故,更多还是由晦气缠身所致。您终日被邪祟缠身,又不得解脱,若长此以往,那妖精倒无所谓,只您却受不住,就是得了良药仙丹,也是治病不救人,早晚还是难逃厄运,恐有性命之忧啊!」 颜子俊正想脱身,适才听到这话,不免心中惊讶。 这老者到底是何来头,怎就将自己的事知道的这样清楚? 他心中狐疑,又不好直接相问,便想先将这人诈上一诈,再从长计议。 「道长所言不错,我身子骨是不大好,若依您之计,可否有妙法解我困厄?」 白髮道人见颜子俊果然上路,又近前一步,在他耳边说道:「那蛇妖倾心于公子,又渐渐生了想要天长地久的心思,只他不知你们人妖殊途,就算勉强结合,也是于他修行有利,于您这具肉身却大有妨碍,初时你们尚不觉得,需得久了,才能知晓其中厉害。」 「那依道长之言,我该如何做,才能从这当中解脱?」 「自然是彻底断了那妖孽的念想,与其划清界限,才可保天命长久,不毁仕途姻缘。」 颜子俊听完这话,立时浑身僵硬,手脚冰凉,只觉自己身处陷阱之中而无法自拔,且这道长说话句句似刀,形容褚九殷时,左一句邪祟,右一句妖孽,只将大蛇的底细摸了个底儿透。 ——眼前之人,想必大有来头,若他不是真心救助自己,那便是冲着褚九殷来的! 「涂山上厉鬼森森,怨魂无数,想来公子心里明白,那妖孽做事是何等残暴绝情,一把火竟害死数千条人命。您宅心仁厚,断是做不出这样的狠事,他日若降天谴,也应是那妖孽一力承担,您需早日脱身,才能免受此事牵连。」 颜子俊故作惊惶,止不住地连连点头。 道人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想来您还有所不知……」 颜子俊心室剧颤,忙问:「何事?」 「双叉峰有一仙友,名唤雄山君,前些时候,受临城陈伯礼陈公子邀请,特意到其府上做客,不想到了夜里,二人竟被人害死于家中。当时官府尚在严查,可兇手却胆大包天,趁夜又潜回陈家,从灵堂上将两人尸身从棺材中拖出,剁成了肉泥不说,还分别盛入两只大缸,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停在人家院子里。呵呵,此等惨事,老道修行数十载,也是头一次听闻!」 不待他说完,颜子俊早已是浑身颤抖,他几要将下唇咬出血来,才不至至让自己发出嘶哑的惊叫。 这道人果然来者不善,且褚九殷所做之事早已被他知道的一清二楚,颜子俊心中惧极,宛如被刀刃刺入了胸膛,直叫他疼的不住哆嗦。 他忍痛说道:「这些事,自有官府处理,道长且不用与我多言……」 「事态紧急,公子莫要觉得我在危言耸听,您适才问的解决之道,关窍就在这粒丹药上。」说着,白髮道人从袖筒中摸出粒鲜绿丹丸,硬塞入颜子俊手中,「只要将其溶入酒中,再劝那妖孽饮下,我潜于暗中,自有办法助公子解除烦扰。」 颜子俊面色惨白如纸,正要将那道人甩开,不想褚九殷却在此时回来,怀里还捧着两枝绿梅,朝他不住挥手。 「惩治奸邪,除魔卫道,还需公子成全,贫道这就告辞了。」言罢,那道长脚步迅疾如闪电,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子俊,那人是谁,怎还与你聊了半天?」 「是个疯道士,说了点颠三倒四的话,我没理会他,不一会儿自己就走了。」 「随他去吧,」褚九殷举着两枝染着霜雪的绿梅,笑嘻嘻道,「这家主人还真是大方,我一说要他家青梅入酒,人家还真就给我折了两枝下来……这酿酒可有学问,等回去了,我非露两手给你瞧瞧不可!」 「好,我这就随大哥回去。」 两人双手紧攥在一处,颜子俊故意走慢了些,悄悄从怀中将那粒丹丸摸出,又趁褚九殷不注意,将它小心丢进了雪里。 第 70 章 自上次颜子俊嘱咐了阿越,不让门房上给外头的婆子们乱开门,刘婆儿和她那几个老姐妹们可有好些日子都没再来过。 只是刚清静了几天,那刘婆又不知生出了什么心思,一大早的,又特意往庆阳县府衙跑了一趟。 既被告知颜大人出门办案去了,那老妇人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这回再来,也不说要紧着见谁,只和门房上的那几个小子说了会儿话,又问了几句褚先生的事,就再不提其他。 她左右是进不来后堂,阿越也不打算将这婆子来过的事说与颜子俊听,想着让她再呆上一会儿,就着下人给她打发了去。 转身之际,却有门房上的人过来,说这婆子难缠的很,为了挣那点子谢媒礼,也是拼了老命,尤其是这回还换了条路子,并不将老眼在颜大人身上打转,反而打起了其他人的主意。 阿越也是好奇,便问那被刘婆儿盯上的倒霉蛋是谁,看门的小厮也是尴尬的很,看左右无人,才扒着阿越的耳朵,说了「褚先生」三字。 阿越听说这事,当下又犯起了难。 以褚九殷的人品相貌,风姿气度,就是将他作「美男子」一词来形容,也是亵渎了他。只是他如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身边却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连阿越都不免为他叫屈。 第143页 事关褚大哥的终身大事,阿越也不敢胡乱作主,只得匆忙赶去书房,将刘婆儿要给褚九殷说媒的事儿,一字不落地回明了颜子俊。 彼时,颜子俊于午后终得了会儿空闲,才刚将书本拿起,就见阿越风风火火跑来,又听说有人要给褚九殷说媒,惹得他立时笑道:「我还以为是怎么了,敢情是这档子事!她既是为你褚大哥来的,就与我无干,我也不管这事。至于请不请她进来,褚九殷这会儿就在帐房上,你自去问他,又何必往我这来,多跑一趟?」 自家的这位公子,无论与谁说话,从来都是和气的很,此刻他这番话说的不阴不阳,直给阿越都说懵了,可一寻思,又是这个道理。 那刘婆儿是来给褚九殷说亲的,他既然要问,也应去请那事主拿主意,这会儿跑来讨颜子俊的示下,又算什么?不过是给自家主人添乱罢了! 故此,阿越也不敢耽搁,就要将这事拿去与褚九殷商量,只是他还未迈出门一步,褚九殷自己却先来了。 「不必让阿越走这一趟了,」褚九殷进得门来,面上略有不快,「那婆子已让我轰走了!」 颜子俊将手上的书「啪」的一合,不解道:「人家好心来与你说媒,你怎的连门都不让她进,就给人撵走了?」 褚九殷道:「说哪门子亲?我这人眼光高的很,那妇人能有多高的见识,不过挑些庸脂俗粉,岂能与我作配?还不如早些赶走,大家都能赚个清静!」 阿越插嘴道:「褚大哥,可不能这样说!这刘妈妈可是个有名的,说成了不少好姻缘,你也过了三十了,早说个媳妇,也好有人照料你。」 褚九殷也不理他,只朝颜子俊偷偷看两眼,却见他面色如常,只摆弄着手里的书本,乱糟糟的还在那用功,可给褚九殷气的胸口一窒,对着阿越,也没了好气儿。 「你个小子,乱说什么?!我一早就有了相好儿,只人家死活看不上我,却还有本事将我拿捏的死死的。你这会儿就是拉个仙女儿下凡,我也是断不动心,更遑论那些寻常女子?可别让我再见着那个多事儿的婆娘,再有下回,我还给她撵走!」 阿越听褚九殷早有了心上人,当时就差点儿惊掉了下巴,又见是自己捅了马蜂窝,才刺激的褚九殷说出了那些伤心往事,再傻站在这里,也是徒惹人家生气。 反正自己已是不得脸了,阿越耸了耸肩膀,对着二人施了一礼,就神色恹恹地走了。 「你不见就不见,拿阿越出什么气?」 颜子俊把拿倒了的书本一扔,道:「阿越说的也不错,大哥身为男子,日常起居总有不少琐事,留个女子在身边照料,于你自己,也总归是件好事……」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见褚九殷突然动怒,颜子俊慌道:「你自己的婚事,和我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 「你……」褚九殷捂着心口,险些被他这般无所谓的态度逼的岔过气去,「我若现在接受了别的女人,那我们的从前,又算什么?」 颜子俊面上一僵,冷道:「那些事令我难堪,大哥若记着咱们如今的情分,就休提那些旧事。」 「那些过往,于我而言,简直如好梦一般,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噩梦了?」褚九殷大为不解,「我总想亲近你,私下里亲吻搂抱也不是没有过,你若对我全无情意,以你的性子,又怎能接受这些?」 听他话里全是委屈,颜子俊僵坐在椅子上,却觉着惭愧的很。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既贪恋褚九殷的温柔,又无法给予他想要的回应的矛盾心情。 也许是因为他身为男子,又许是他们人妖殊途,再或是过去的那些不堪的回忆,都在促使他,逼迫他,抗拒着褚九殷对自己的热情。 「褚九殷,过去的事我早都不计较了,我不讨厌你,可我也……我视你做朋友,兄弟,我们这样守在一处,难道不好吗?」 「不好!」褚九殷眼眶微润,痛苦着说道,「你是傻还是天真?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早都那样了,还怎么做朋友兄弟?就是你真这么想,我也做不到!」 「大哥,我……」 「我再问你,若有媒人也来给你提亲,那家小姐人品相貌皆与你般配,她又倾心于你,你可愿娶她?」 自然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这样做,既能将自己的身心拉回正轨,又可断了褚九殷对自己无妄的念想,何乐而不为? 只是这话太过残酷,颜子俊并不想告诉他,他怕大蛇伤心,也不想让自己难过。 看他低头不语,褚九殷悲伤过甚,伤心气恨下,他一掌拍在了桌案上,竟将颜子俊身后的宝阁上的一应书籍器具震得粉碎。 「早知你是个没良心的,可后悔把你放了出来,再等你翅膀硬了,就随便往我心窝里捅刀子!」 褚九殷抹了抹眼角,将长袖一甩,化作一缕黑烟,凌空而去。 —— 自那日褚九殷负气离去,又过去了整整三日。 白日里,颜子俊埋首于案牍之中,尚觉不出什么,到了晚上,四处不见褚九殷身影,竟让他倍感落寞。 是夜天晴,窗外冷风唿啸,如人夜哭,星月孤单,洒落一地清冷。 颜子俊心里伤感,又不知向何人诉说,想着窖里还剩着一坛青梅酒,便在入夜之后,下到窖里将酒罈取了出来。他也不回自己寝室,反躲去了褚九殷屋里,就想闷头儿喝个痛快。 第144页 看那人离去之后,屋里一应铺盖陈设如常摆置,颜子俊睹物思人,心中不觉一阵刺痛,行至窗前桌案,见桌上放着的一枚小小寿山石章,乃褚九殷常用之物,他借着烛光,仔细辨认,这才知上面刻着的,竟是「重阳子」三字。 颜子俊大受触动,轻道了一声:「这东西,原来……」 恍惚间,他回忆着在羡园内生活的点滴,又想起褚九殷教自己写字时用的笔法,那些藏书中夹杂的字迹一致的批语,还有陪自己赴京考试时,那人偶尔道出的金句…… 一霎时,无数画面在颜子俊脑海中如电光火石般悄然绽裂—— 原来,那位令自己倾慕不已的这位「重阳子」先生,并非是什么羊鬚鬍子的干巴小老头,而是成日里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褚九殷,你总这样戏弄我,可要我快讨厌死你了!」 他嘴上说的愤恨,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又来到桌前,执起酒罈,就给自己倒了一碗。 「你这大蛇,也不知跑去了哪里,若是我真让你伤了心,那算我不对,你可否早回来些……我实在是,有些想你。」 颜子俊越念叨,心里就越难受,又兼他酒量不好,才饮下第二碗酒,就有些醉了。 他脸上晕红了一片,醉后也不知害羞,只幻想着褚九殷已经回来,就坐在对面与他共酌,往昔里不敢说的话,到了这会儿也全没了顾忌,只想把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地倒出来,字字句句都说与他听。 也不知过去多久,颜子俊仍不捨得离开,睏倦时以右腕支颐,不知不觉,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你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我真的想你。」颜子俊小声嘟囔着,仿若梦中呓语。 他早已身心疲惫,方才半梦半醒间,根本不知有人立在身后,正用热烫的目光描摹着他的背影。 「你个没良心的,若今日再不说句人话,我真就撇下你走了,让你再找不见我。」 褚九殷恨恨说着,却还是小心将颜子俊打横抱起,将他平放在了自己床上。 感觉到身体的悬空,颜子俊于突然惊醒,再看自己正睡在床上,半躺半靠地被褚九殷抱在怀里,不禁使他又喜又悲。 「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看他仍在患得患失,仿佛自己只是他想像中的幻影,褚九殷知他是真的想念自己,赶紧搂着心上人答道:「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说完,他那一颗心早软成了一团,再克制不住对颜子俊的思念,翻身与他一併躺在床上,将他搂的更紧了些。 「你没醉是不是?可还明白我说的话?」 颜子俊枕在他臂弯里,轻轻点了点头。 褚九殷最喜他这样温柔听话,止不住在他唇上亲了又亲,又亲昵说道:「从前的事,咱们早已不提,我再不怨你,你也是真心放下了仇恨。如今我对你好,皆是出自真心,一是为了报答你于天劫之时救了我的性命,二是为了缠住你,只有对你好,你才会喜欢我,依赖我,慢慢离不开我……」 颜子俊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情话,他一时无所适从,又避无可避,只好将烧红的脸埋进了枕头里。 看他如此羞涩,褚九殷只觉得更加心动,他笑着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这样护着你,宠着你?」 颜子俊将自己的脸埋着,连唿吸都快要顾不上了,又将身体蜷成了小小一团,恨不能让褚九殷看不见自己。 褚九殷笑着,扳过了他的身体,让他直视着自己满是宠溺的眼神,而后咬着他的耳尖,温柔地说道:「小傻子,这还不明白?我喜欢你啊……」 「不只是喜欢,我还眷恋你,心悦你,爱慕你,随你怎么说……子俊,我是真爱上你了……」 ——不,不要! 颜子俊轻摇着头,他的心仿若被烈火灼烧,他整个人也在倍受煎熬,连带着身体髮肤,也因这样令人心动的告白,变得滚烫起来。 他手足无措,惊慌无比,哪怕是对这样的答案早已有了准备,可真当褚九殷说出来时,还是让他的身心大受震撼…… 看他这样纠结,褚九殷以为他也喜欢着自己,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才一直不能冲破心里的那道枷锁。 「子俊,我喜欢你,你心里其实也一直有我,对不对?我不娶妻,我只要你一个!别怕,让我好好亲亲你,让我好好疼你……」 眼前之人的羞惧模样,早已令褚九殷忍耐不住,他热情又粗鲁地,将自己的唇瓣辗转在对方的唇上,又将他湿滑的灵舌探入了对方口中勾缠,贪婪地索取的同时,又在倾注着自己难言的渴望。 这一吻,令褚九殷迷乱不已,他拔掉了颜子俊头上的簪子,任那墨云般的长髮撒了满床,又将他衣襟扯开,任自己热烫的吻雨点般落下,恨不能将他全身上下都吻上一遍。 这人的每一下碰触,都带着难言的躁动,颜子俊畏惧不已,他浑身颤抖着,却只能用无力的双手在他肩膀上拼命抓着,嗓音低哑又痛苦:「褚九殷,住手!」 他的上衣已全被褚九殷撕开,露出的大片白皙柔润的肌肤,看在不停吮咬着自己的野兽眼里,只会刺激得他欲望更盛,颜子俊眼圈泛红,哽咽着求道:「求你了,褚九殷,你放开我吧……」 「好子俊,别怕,我绝不会弄疼你,这回和以前的都不一样……」 第145页 褚九殷尝试着哄他,手上的动作却又强硬霸道的很,他将颜子俊的亵裤一把扯下,让他失去了身上最后的一道屏障,将□□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了他的视线里。 颜子俊面如死灰,突然厉声喊道:「褚九殷,你这般对我,和之前的□□□□有何不同?」 褚九殷忙停下了手上抚慰的动作,伏在他身上不住地喘道:「子俊,怎么了,你不喜欢?」 「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是个男人,你的爱意,我虽万死,也不能接受!」 第 71 章 颜子俊方才所言,虽是在惊恐之下脱口说出,却还是太过伤人。 任褚九殷再是皮厚,也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方才还醉于慾海情波中的他,只这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并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了身下的爱人。 「子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醉煳涂了,还是拿我寻开心?」 褚九殷说这话时,已极为伤心,他的身体甚至因为痛苦,在不停地颤抖。 可更令他难受的是,他的原身乃是条锦蛇,恰逢此时初春,正是蛇类发性的时候,他匍在颜子俊身上,受他身上气味的吸引,省略若干字。 饶是如此,那东西还不肯受褚九殷头脑控制,他都伤心成了这样,省略若干字。 颜子俊不曾知晓这个道理,只以为是自己这样不情愿了,那大蛇精虫上脑,仍不肯放过他。 他羞恼极了,开始死命地抵着褚九殷的胸膛,后来见实在推拒不动,就脑子一热,在褚九殷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 褚九殷倒吸了口气凉气,再看自己肩头,在那一排新鲜的牙印下,隐约可见皮肉底下沁出的血迹。 这点子伤其实不算什么,却还是叫褚九殷痛彻心扉,「你真就这么讨厌我?连我碰你,想要好好疼爱你,都让你这么反感?」 颜子俊从他身下挣了出来,抻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体,他看褚九殷伤心的厉害,又无比惭愧道:「大哥,你别这样想,我只是不想你那样对我,我实在受不了……」 「为什么?!」褚九殷大为不解,「我看的出来,很多时候,你也是喜欢我的。你刚才自己也说了,你想我,你捨不得我走!既如此捨不得,为何就不能接受我爱你?难道,就因为你我都是男儿身?」 他痛的难以自抑,颜子俊却只能红着眼睛,垂首不语。 见他如此,褚九殷急忙又道:「若是这个理由,那也太荒谬了,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娶了男子为妻,除了不能生育儿女,不也和睦美满吗?怎你就这般固执,被些礼仪规矩束缚?」 颜子俊心里乱成一团,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矛盾的心情。 眼看着褚九殷披衣起身,那决绝的模样令他害怕极了。 他怕褚九殷真的失望透顶,负气回了墨山浦,一世都不再见他,那就真得让他难受死了不可。 「不是的,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见他要走,颜子俊忙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死抓着褚九殷不肯放手。 褚九殷心也软了,他将颜子俊又抱回了自己怀里,默默说道:「若我说的都不对,那你就还是恨我,怕我,讨厌我。」 颜子俊看他这样难过,自己的心也跟碎了一样,他忙用双手捧起了褚九殷的面颊,颤声道:「不,我不恨你,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我已经说了会好好待你,我会让你舒服,一点疼都不让你受,你怎么还是怕?」 明明是如神仙般的美人,可当褚九殷真的动怒时,他身上溢出的凶煞之气,还是使颜子俊生出了难以名状的恐惧。 颜子俊怕他,怕的不仅是在过去的荒唐□□里,褚九殷给他留下的疼痛压抑,狂暴混乱的记忆。 他更怕的,是假使自己真的拒绝了褚九殷的爱意,这个人,是否会动怒,是否会在羞恼之下,再次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看怀中之人心事重重,褚九殷已能明确感受到这人的身体,正在无声地抗拒着他。 褚九殷心中闷痛,面上不自觉地闪过一道狰狞。 突然间,他捏住了颜子俊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又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唇,粗暴且热烈地亲吻起了他绵软的唇瓣。 颜子俊双目圆睁,伸手推拒着褚九殷的胸膛,省略若干字。 只是凭他如何努力,省略若干字,他将那根霸道的长舌幻作蛇信,顶开了颜子俊唇齿的缝隙,长驱直入,狠狠地在四处吮吸起来。 「唔,褚九殷,不要……」 颜子俊气喘不已,面上的红润早已淡去,苍白的面庞上,省略若干字。 「你早就是我的人了,要不要的,由不得你! 省略若干字,他颈上省略若干字,现出一层细密鳞片,瞳孔中的墨色正在隐去,射出了令人畏惧的碧色寒芒。 「啊啊啊啊——」 这一声惨叫,彻底唤醒了褚九殷的神志,他的身体也随着他意识的清醒,又变回了属于人类的模样。 「不要,你这条蛇,不要碰我!」 混乱中,颜子俊已全然失去了理智,他闭着眼睛,挥舞着指爪,向着那张对他一往情深,温柔眷恋的脸,狠狠划下了一道锐利的伤口。 褚九殷没有闪躲,他微偏了下头,眼神中的残忍一闪而逝后,只剩下了浓浓的失望与倦意,「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怕我了。」 第146页 颜子俊省略若干字,浑身颤抖地哽咽道:「对,对不起……」 「子俊,在你心里,从不曾将我作真的男子看待,你嫌我真身是条蛇,对不对? 看他一身莹润光洁的皮肉,因自己变得伤痕累累,颜子俊痛心不已,可他也无法将自己真心话告诉他。 褚九殷说的不错。 他最怕蛇,要他和褚九殷欢爱,就是身体会因美好的皮相沉沦,他的心也会在事后不受控制的悔恨抗拒。 可这一切错误,与褚九殷并无关系,反而是他的自私和愚蠢,才是使他们陷入了难堪境地的元兇。 「别哭了,你既然不愿,我哪儿有脸真去强迫你。」褚九殷无力地说着,便是此刻,省略若干字,这番丑态,让他觉得自己卑劣极了,省略若干字,才让自己找回了些许颜面。 看他几下就穿戴整齐,几要踏出门去,颜子俊顿时慌了,他裹着外衣从床上滚下,几步跪爬到褚九殷脚边,攥着他腰上的玉带,苦苦哀求道:「大哥,是我的错,求你别走……」 褚九殷不敢回头,只将一双拳头攥的死紧,又含泪说道:「我寿元千年,却始终不懂你们凡人的情爱。子俊,你若是爱我,我就留在你身边,将你作妻子看待,一辈子疼你爱你。你要是不喜欢我,也请你说个明白,好让我死了这条心。这样不清不楚,到底又是个什么意思?」 颜子俊的神志已至溃败边缘,他心乱如麻,既说不出为何不能接受褚九殷的爱意,也解释不了自己对于这份感情的无端惧怕。 他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像依赖褚九殷这样,依赖过任何人。此时此刻,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不能放褚九殷离开自己! 就算失去尊严,就算被褚九殷认为别有用心,他也不能放他走! 如果褚九殷伤心离开,再不肯见自己,他也会陷入到无边的苦海里。若是苍天有眼,让他痛死不成,就算走遍了天涯海角,他也要将大蛇找回来,求他留原谅自己,求他留在自己身边。 心脏仿佛被紧紧扼住,颜子俊痛苦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他起身从背后抱住了褚九殷的腰身,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簌簌而下,「大哥,我是喜欢你的,可我也只能将你作兄长看待,你我都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你当我做个幼弟疼爱,难道就不成了吗?」 「哪个是你哥哥?」身后心爱之人已哭成了泪人,褚九殷心里难受,却仍逼着自己狠心道,「我将你视□□侣,你却要我做你哥哥?子俊,你当真好狠的心!」 这话中已有了离别之意,颜子俊自知理亏,心里再痛,也没理由拦他,眼看褚九殷将墨袍掩住身体,顷刻就要化云而去,他扑在地上,哀声求道:「大哥就是要走,也求你告诉我,你是要去哪里?」 说话间,褚九殷已化作黑雾,散了行迹,浓雾越来越淡,颜子俊绝望之下,只听穹顶传来一道声音:「我一伤心人,就是回了洞庭,也不得开心,不若云游各地,四海为家!弟若有心,当顾惜身体,他日有缘,为兄再与你举杯共酌!」 那大蛇也是伤透了心,当真硬气了一回,只将这段狠话撂下,就不管不顾,随着夜风,飘散而去。 —— 褚九殷这次负气出走,也不说去了哪里,颜子俊以为他真不要自己了,痛悔之下,又失魂落魄地过了几日。 他如今已是公门中人,再是失意,也只能强打精神,对外只说是褚先生上南边办事去了,不日将会折返,才算将此事煳弄过去。 除了阿越隐约觉出不对,其余的人早已习惯了褚九殷来去无踪,并不对此事过于关心,不过几日,又都各忙各的,如平常一般度日。 这日,正巧赶上旬假,颜子俊连忙了几日,又不得好生休息吃饭,实在是乏的厉害,上午勉强查阅完了卷宗,到了午后就有些坚持不住。 他一回了后堂,就将大门锁了,只留几个老僕在二门上守着,其余人等一早就被他放了假,任他们各自家去。 本想着下午清静,能好好补个午觉,不料颜子俊才刚脱了外袍,还未在榻上坐定,就有下人来报,说是有位白髮道长前来求见。 一听是个道人来访,颜子俊睡意消散,立时警觉起来。 他犹豫片刻,又对那僕人吩咐着,叫门房上只说是自己出门访友去了,不必叫这位道长进来。 老僕应了一声,领了吩咐去了。 「早晚不来,怎专拣了今日拜访?」颜子俊小声嘀咕着,心里始终惴惴难安。 若是门房不来通报,他险些要把此人从脑子里摘干净了。 想上次与那道人在梅园相遇,颜子俊听他说话,就已对褚九殷极不客气,甚至将他作仇敌看待,这样深仇大恨,令他不得不对此人心怀警惕。 其实,那日归来之后,他本想找个机会,将与那道长相遇的来龙去脉告诉褚九殷,可不想未及说出口,又先与他起了争执,那大蛇性燥,又给他自己气跑了。 好在他已将那劳什子的破药扔了,眼下褚九殷又不知飞去了哪里,这老道就是拣了此时发难,想必也成不了什么事。 想到此处,颜子俊才略觉宽心,又想着门房上自有办法将那道士打发了,就又打了个哈欠,搂着枕头,躺了回去。 「咦,这是什么?」他刚躺下,就被脑袋下面的一个圆圆的硬物硌醒了。 第147页 颜子俊好奇不已,伸手就往颈下摸去。 「这,这脏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他惊叫了一声,盯着褥子上的鲜绿丹丸,忙用手将嘴巴捂了个严实。 这东西不早就被他扔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寝室里? 第 72 章 眼前的这粒小小丹药,看在颜子俊眼力,仿若世上最歹毒的秽物。 他心里惶惶不安,知道自己这是被盯上了,更觉天塌一般。只是他不肯任这东西摆在眼前,惊惧之下,紧忙将它从床上捡拾起来,顺着窗户,就将这颗药丸大力扔到了院墙外面。 那脏东西已被自己扔了,颜子俊抚着胸口,刚想喘口气,就听有人从大门方向踱步而来,且口中还念念有词道:「颜大人,这颗好东西,你怎就这么不小心丢了?」 说话间,听那人脚步越走越进,直到了颜子俊寝室门口才停了下来,又随他手中拂尘一扬,房门应声而开。 颜子俊满身冷汗,他眼神戒备地看着对方,问道:「我里外锁了三道门,道长是如何不惊动门房,进得我这府衙内堂的?」 听他问话,那道长但笑不语,只捻着颌下青须,笑着问道:「我好心助你脱离那妖孽的魔爪,大人又为何辜负我的好意?」说着,他将二指从袖中掏出枚药丸,给颜子俊抛了过去。 颜子俊忙将此物接过,低头向掌心一看,见那东西正是自己才刚扔的那颗。 他本想发难,却又觉着不妥,勉强忍着,才让一颗焦躁的心平静下来,他稳住颜色,淡笑道:「是我不小心,还好道长与我捡了回来,否则我还真不知上哪儿去寻这颗宝贝。」 老道一早看出了颜子俊的阳奉阴违,他倒也不恼,只吃吃笑了两声,再不与颜子俊客套:「我且问你,那蛇妖此刻身在何处?」 听他发问,大半是不知内情,既然褚九殷此刻不在,他也就没什么可慌张的了。 颜子俊稍平復了心绪,从榻上起身,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又道:「今日赶上旬假,他随着弟兄们出去吃酒去了,想来再过片刻就能回来。」 「哼,大人打量我是怕他,想拿那蛇妖压我?」老道说这话时,态度极为不屑,又向着颜子俊寝室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褚九殷的原身,乃是条墨鳞锦蛇,十数年前,他就是我手下败将。就是此刻,我与他遭遇在此,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 这等祸害,不管他有何目的,决不能让他伤害到褚九殷! 颜子俊本想着尽力拖延,等阿越他们回来后,再合力给他拿下,只是想到这道长既能凭空而入,且还让门房上的人一无所知,再听他说话这等狂妄,丝毫不将褚九殷放在眼里,便也不敢低估了他的本事。 也不知这院墙内外是否被设下结界,若自己急着唿救,外人一时闯不进来,等和这道人真起了冲突,到头还得是自己吃亏! 他至今还记着胡冰清的话,明知不是对手,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颜子俊拿定了主意,准备再拖上一拖,既世人都喜欢听好听话,他也不妨顺着老道的话说上一嘴:「是啊,我原本还在发愁,想着如何才能摆脱那蛇妖的控制,不想他今日出门,道长却先一步来了,既然机会难得,道长可要救我于水火啊!」 言罢,他撩起了外衣前摆,对着那白髮道人就是稽首跪拜。 老道见此,朝颜子俊睇了一眼,道:「颜大人将我先前嘱託全做了耳边风,却不知此时跪我,又是何意? 颜子俊跪在地上,又朝他拜了三拜,且仰头痛道:「道长有所不知,那褚九殷先是视我若仇雔,后又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我一介凡人,怎能是他的对手?故只能虚以委蛇,任人羞辱,才保全自己活到今日,道长虽法力高强,可我与那蛇妖朝夕相伴,也是不敢妄自行动的啊,故不按道长所言行事,也实是出于无奈,求道长切勿见怪!」 老道对这二人过往如何,早已知晓了大概,只是后来他们恩怨消弭,褚九殷又对他日渐情深,这等闺房之事,却是他一介外人无从知晓的,如今听颜子俊涕泪交流,字字泣血,全不似做伪,使这道人略做犹豫,最后还是对他的话信了几分。 「既如此,颜大人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从今往后,彻底从这苦海里脱离出去?」 「若道长真有这等本领,子俊求之不得!」 「那好,那咱们还是依原先之计行事。」白髮道人将拂尘一拢,右手掐指一算,顿时警觉道,「这府衙四周妖气瀰漫,想那褚九殷已然归来,此刻就在这附近……」 颜子俊听闻此言,骤然惊讶不已。 本以为此地就他一人,就是豁出去了与这老道应对,他也不能把自己怎样,但若是褚九殷也在这里,以他那个急躁性子,非得与他斗在一处不可,且这道人实力难测,他很怕褚九殷吃亏。 「大人先在此静候片刻,我还有事,得再出去一趟。」 听他要走,颜子俊忽觉蹊跷,忙向他问道:「紧要时刻,道长这是要去哪里?」 那道人解释道:「蛇妖最怕雄黄,趁那妖孽不在,我且先出去,再多带些雄黄粉进来,以备降妖之用,且我还有两名徒儿就在附近,到时真打起来,我也好有个帮手。」 尚未斗法,这道人却先畏起阵来,且还要再找徒弟做帮手,颜子俊心中冷笑一声,心中更是看他不起。 第148页 老道大约也觉出方才所言有失颜面,又强行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蛇妖阴险狡诈的很,在降伏他之时,非得保证万无一失,才能避免伤及无辜,故此还是帮手越多越好。」 颜子俊急着打发他走,忙陪笑道:「道长若言甚是,我也是次次靠着装乖卖巧,才诳了那蛇妖不再伤害我,故什么手段不重要,能降妖就是了。」 这话可说到了老道的心眼儿里,他一高兴,忙拱手道:「大人如此明白事理,实乃让贫道钦佩。您也不必惧那妖孽淫威,只消按我之前的嘱咐,将那颗药溶进酒里,再哄蛇妖喝下,我藏身暗处,等药性发作,再适时杀将出来。等到那时,料那褚九殷也不是我的对手!」说着,他从掌中幻出一只银壶,并向颜子俊递了过去。 颜子俊连连点头,赶紧接下。 临别之时,白髮老道先在后堂各处角落画了数道符咒,后又以颜子俊寝室等五处,作为重要方位,在隐蔽位置置好各类法器,等一切整点妥当,与颜子俊别过之后,才化作一股白烟,向着天际直冲而去。 又等了片刻,颜子俊见他果然去了,才敢稍稍松一口气,他正要去着人将阿越他们召回来擒贼,却不料还未走出庭院,就有一团浓烈的黑雾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大哥,真的是你?」颜子俊紧眨了眨眼睛,才敢相信是褚九殷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对比颜子俊的无限欣喜,褚九殷面容憔悴,眼神阴狠又怨毒,他紧抿着嘴,只将目光狠狠地瞪视在颜子俊身上,一言不发。 颜子俊只顾着为他的乍然出现高兴,全不将这其中的反常看进眼里,他多日未见褚九殷,本以为他是真恼了自己,再不肯与自己相见,不想今又重逢。他再也按捺不住,作势就要扑进褚九殷怀里。 可他刚冲过去,连人家衣角都没挨上,就被褚九殷一把推了出去。 颜子俊不解:「大哥,这是怎么了?」 褚九殷却厉声喝道:「方才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颜子俊骤然无措,才知是自己方才说的违心之语都被褚九殷听了进去,他一时不知从何解释,只能慌乱地不住摇头。 「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褚九殷将颜子俊手中的银壶一把夺下,「连哄我喝的毒酒都准备好了,你还在这儿装什么煳涂?」 颜子俊又将那酒壶夺过,扔到了一边,少了那碍事儿的东西,他立时扑到褚九殷怀里,速速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大哥信我,方才我是出于无奈才这样说的……」 褚九殷却不许他触碰自己,他双目赤红,又向后退了一步:「子俊,你这人惯是有些小聪明的,当年你装巧卖乖,先是骗了朱天罡,后又将我的一颗心也骗了去。如今你勾结外人要来害我,此事是我亲眼所见,你却又说你是有苦衷的,你自己说说,我该信你吗?」 想着前两日,这孩子还跪着求自己不要离开,那副泣涕涟涟的可怜模样,从那夜起就一直印刻在了褚九殷的心里,直痛的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翻来覆去了几个昼夜,险些要将他情海里溺死过去。 褚九殷事后也在反思,是否是自己逼迫太过,才让颜子俊一时扭转不过心思,既想着亲近他,又接受不了他对自己的情意。 可他偏是个笨肚肠,连续几日,也理不出个头绪,又想起颜子俊虽吃了那株茯苓,身体康健了许多,可自己这样与他置气,又怕他郁结于心,再伤了身体,就怎么也在城郊的那片坟头上待不下去了。 就这样,他心急火燎地连夜赶了回来,又将自己化成小蛇,挂在府衙后堂外的那棵大榕树上,就为了能在暗处偷看心上人一眼。 可眼前所见,却让他伤透了心,简直比被天雷直接噼死,还要让他痛苦难受。 想着自己这样卑微讨好,也不能换来他半点真心,褚九殷觉着自己可笑极了,他惨笑了几声,就再也坚持不住,生生从赤红的眼眶里滚下了泪来。 颜子俊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知他误会了自己,心里又痛又急,却来不及解释。他怕那道人会突然杀回来,走投无路之际,他只能将褚九殷重新抱住,在他唇上轻轻烙下一吻。 这还他第一次主动亲吻自己,褚九殷呆立当场,立时止住了眼泪。 他瞳光微动,显然是为颜子俊这番动作迷惑住了。 颜子俊见他心绪稍稳,忙道:「你信不信我都无所谓,我来不及解释了!那老道方才去找帮手,怕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且去躲避几日,有我在这里应付,他见你不在,也不会拿我怎样……」 褚九殷却不以为然,连脸都气红了:「我当是什么世外高人,原来是老贼!」 颜子俊一听这话,就知这俩人是旧相识,指不定有着什么天大的怨仇,给他急得立时就嚷了起来:「你这大蛇好生煳涂,咱们避其锋芒,不与他正面交锋,才是上佳的计策!你又不是认怂,何必计较恁多?」 「你是不知道,十二年前,就是他害得我……」 「害过你又怎样,不让他再坑你就完了,快别那多废话,你先给我躲起来再说。」 两人纠缠之时,就听内堂的大门吱嘎响动,颜子俊心里一急,就更拼命推搡着褚九殷。 只他回头往门口看了一眼,那大蛇却不知使了什么障眼法,凭空就消失不见了。 第149页 第 73 章 「怎么这么重的妖气?」 这样气势,果真是白髮老道领着两名道童回来了。 颜子俊强掩不安,故作懵懂道:「想来是道长所言不错,那蛇妖此刻大约就在这附近吧?」 「哼,若他在此,便是更好!」老道将鬍鬚一捋,又对两名徒儿命令道,「蛇妖就在附近,徒儿们警醒些,若那妖孽胆敢现身,你们就将身上带的雄黄全部抛洒出去,给那妖怪腌成蛇干,那才叫好!」 两名道童抱拳道:「是,徒儿遵命!」 说着,两小童又依师傅之命,在内堂前的莲花池前置起了供桌,将普化天尊的神位请在了正中央,又在供桌四周分置法器幢幡,以备降妖之用。 眼见府衙后宅被他们弄的乌烟瘴气,祸害的不成了样子,颜子俊气得不行,却又拦他们不住,趁那师徒三人各自忙碌着,他偷偷跟在后面,将那些放置在各处的法印霹雳木什么的,一股脑地丢进了院子中央的荷花池里。 看给他们捣乱的差不多了,颜子俊正发愁不知褚九殷躲去了哪里,他一时心乱如麻,慌忙间又想起了外头石桌上的那只酒壶还没处置,就又匆忙奔到了院子里,想先给它砸烂再说。 「颜大人,我与你的那只酒壶,你放哪儿去了?」 设坛完毕,老道见颜子俊行动鬼祟,就一路跟在他身后,再见那只盛酒的银壶不知了去向,便对他冷声叱问道。 颜子俊正想将这秽物往水池边的石头上砸了,不想老道竟一直跟在他身后,他既不能动作,就将这酒壶又捧到了身前,「没放哪儿去,这不就在这里!」 「待会儿我和徒弟们施了隐身咒,就在这院墙外躲着,只要那蛇妖出现,你就哄他将酒水喝下,咱们以这酒壶碎裂声为信,你只消一砸,我便即刻现身……」 「是,是。」颜子俊点头如捣蒜。 「别光答应了,我那颗药,你放进去了没有?」 「放进去了,早就放进去了!」 老道与颜子俊不过利用,对他并不信任,为防有诈,他又要将酒壶抢回去,以看颜子俊所言是否属实。 颜子俊见他要将怀中银壶抢走,立即向后退到院中的山石之上,将壶盖一抛,仰着脖子,就将里面的酒液往嘴里倒了个精光。 「果真好酒!」他一抹嘴,不由嘆了一声。 老道气急,伸指朝颜子俊骂道:「无知竖子,可知这壶中剧毒,就是连东海鲲鹏也能毒死十只,你……」 颜子俊大笑数声,将掌中那颗碧莹莹的丹丸高高举起,「褚九殷是什么人?这样的诡计,我劝你还是不要施展的好!」说完,他将掌中酒壶一砸,连那颗丹药,一併投入水池之中。 「你!——」 老道勃然大怒,他拔出七星剑,将剑锋直指颜子俊,「原来你跟那蛇妖,竟是一伙儿的!」 颜子俊身处剑芒之下,却不畏惧,对着老道也是横眉冷对,忿忿说道:「你口口声声说别人妖孽,我看你行事阴险毒辣,比之旁人,倒更像是妖邪!」 见他如此不知好歹,竟敢坏了自己好事,那老道一时急火攻心,撩剑就朝颜子俊刺了过去。 好在颜子俊反应不慢,他虽不懂半点拳脚工夫,却能就地一扑,生生将那一剑躲了过去。 老道见一刺不中,又执剑逼了过去,紧要关头,还是他俩徒弟以不可滥杀为由,将他拦了下来。 「哼,就是不死,也不能便宜了他!」老道已然疯魔,对着两徒弟叫道,「徒儿们,拿降妖索来!有这人在我们手里,不怕那蛇妖不出来。」 两道童依命,将颜子俊从地上拎起,那降妖索仿若与捆仙绳同出一脉,也像个活物一般,自主游走在颜子俊身上,不过瞬息,就将颜子俊牢牢地捆成了粽子。 虽然形容狼狈,颜子俊却仍大笑着说道:「都说覆水难收,你那药一入水里,就『咕嘟』着直冒泡,这会儿怕是早就化了,我倒是看看,你还怎么将那颗丹变出来!」 颜子俊在地上滚了半天,早已是灰头土脸,可他性子倔强,见这老道为了诱褚九殷上钩,竟使出这等下作手段,他不耻此人行径,待那人靠的近了,竟被他一口吐沫吐在了脸上。 「下流坯子,活该做那蛇妖的□□男宠!」老道抹了下脸,已气得口不择言。 骂这一句尚不解恨,老道原本还想再赏颜子俊个巴掌,不料这莲花池水上一刻还平静无波,突然之间,就从水底往上传来了阵阵颤动,水波粼粼之下,将四周倒影的水纹搅动,一股无形的灵压正在向四周扩散开来。 老道见此,不禁皱眉道:「是何妖孽在此?!」 「你师祖爷爷在此!」 褚九殷从水中一跃而出,他全身透湿,却不见丝毫狼狈,反倒像条出水蛟龙,昂首挺胸,傲立人间。 见是褚九殷现身,老道当即如临大敌,他手中银光一闪,在掌中变出三清铃,又以灵力催动,任那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并在他灵压的加持下,向着褚九殷袭去。 褚九殷面色发青,见那法器向着自己飞来,他先是眼神一变,将紫色长鞭召出的同时,又急忙闪身躲到一边。 有此机会,那老道自然不肯放过,他命两名弟子紧守住大门,又使自身灵压肆虐,将掌中七星宝剑狠狠祭出,追着褚九殷紧咬不放。 第150页 他这一路剑法,乃是穷追勐打,咄咄逼人的路数,又兼褚九殷被他的三清铃摇的头晕目眩,两厢里夹击,再与褚九殷的长鞭对阵时,就渐渐占了上风。 「我那颗药,就是巴蛇吞下,也得死的透透的,何况你这小蛇?」老道见自己的丹药还是起了作用,当即口出狂言,「颜子俊这厮,不知你躲在水中,误打误撞,还是将那药投给了你,哈哈,你那契弟还当真是向着你,哈哈哈哈哈……」 老道狂笑着,将一股杀气腾腾的剑气向褚九殷身侧袭来,褚九殷本能地将掌中长鞭击出,又以攻为守,将紫电与那老道的剑光绞杀在一起。 虽是染了剧毒,褚九殷却仍能强忍疼痛,忽地凌空而起,将带着巨大灵压的紫光注入鞭内,而后长鞭一旋,尽数将老道的攻势破解。 等褚九殷立定,又将蛇鞭收回掌中,指着那老道痛骂:「你这老贼,当年我不过就是偷食了你几颗丹,你就一直记恨,趁我修行不利之际,竟想要剜了我的蛇胆!如今你贼行不改,又用这等下作手段妄图将我毒害,这般歹毒,算哪门子仙门中人?」 「兵不厌诈!」老道亦将剑锋指向了褚九殷,「我与你多说无益,今日合该是你死,我活!」 说完,那老道亦拔地而起,将掌中宝剑幻化出百柄飞剑,又结成环形,将他团结其中,他飞至高空,身体蓦然一沉,将整个阵法化作一道巨大的剑虹,裹着阵阵阴风,向褚九殷飞沖而去。 褚九殷临危不动,以灵压灌注长鞭,使紫电透鞭而入,在暴涨的灵压助力下,那道墨色长鞭,以肉眼可见的变化,褪去了柔软的形态,化成了一柄墨色长剑。 他狠狠压着手中长剑,并将全力灌注其中,好似为这关键的一击押注了一切。 兇悍的剑气顷刻间就从上空压了下来,褚九殷抬首格挡,两只银刃相互交错,「咣」地一声,剑气纵横,一时血花飞溅。 「你!——」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老道的左臂已被褚九殷划伤,他一手捂着伤口,嘶声厉吼,「斗了恁久,妖孽怎还不现出原形?」 当是时,两名道童见自己师傅不是对手,忙抽出佩剑,与师傅结成战阵,师徒三人一齐向褚九殷攻去。 褚九殷却不将两名道童看在眼里,他长臂一抖,将长鞭在空中抡了三圈,使之有如一条有着生命的恶龙,将那两小童连番击倒在地。 眼看三人合力都不是这蛇妖对手,老道又将手中五雷号令使出,一时间,院中金光大盛,那道令牌卷着四溢的雷电,勐然向着褚九殷袭击过去。 他那两个弟子眼看时机已到,亦忙跟着将怀中雄黄粉抛向了空中。 「大哥,小心!」 颜子俊话音刚落,就见褚九殷将长鞭捲起一阵飓风,将那些杏黄色粉末又向他们兜头卷了回去,直弄的那师徒三人满头满脸都是,呛咳的快要窒息。 本以为那几道闪电会打在褚九殷身上,可随着一道刺眼的金光闪过,那道噼啪着巨响的电花,却被褚九殷用鞭子拦住,一金一紫,在鞭子上的纵横交织,使整个院子亮如白昼。 倏地,金光一敛,又被褚九殷以更勐烈的攻势,以一道电弧,回击在了老道的身上。 老道惨唿一声,被电光轰在了西墙之上,又从上面滑落,没了骨头似的瘫软在了地上。 眼看胜负已定,颜子俊大喜过望,他正要上前去查验褚九殷身上的伤口,却被他伸手拦住。 「大哥,你这是……」 颜子俊大为不解,再向褚九殷身上看时,见他一身黑袍已不知何时变作副细鳞墨甲,墨如玄玉的瞳孔中透着暗红色血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已隐约现出了层层墨色鳞甲。 自知快要支持不住,褚九殷使出杀招,一挥长鞭,院子里顿时飞沙走石,四周的院墙被他暴烈的灵压轻易拆解,又变作了进攻的利器,向着老道施以最后的一击。 好在他那两名弟子反应够快,见不能力敌,便一左一右,夹起他们师傅,施展障眼法,以最快的速度土遁而去。 此时贼人已去,颜子俊忙赶上前去,将近乎虚脱的褚九殷搀扶起来,「大哥,你怎么样?你……」 话未说完,颜子俊顿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他身子一僵,被已完全异化的褚九殷,用他巨大雄浑的蛇尾裹挟住了下半身,并不顾他的挣扎,将人卷进了屋子里。 第 74 章 「滚,你滚……」 颜子俊身上汗湿粘腻,连鬓髮也是湿漉漉的紧贴在侧颊上,他靠墙拥被坐起,全身上下光露露的,连件小衣都没有。 只要褚九殷向他靠近,他就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浑身战慄不止。他不吵不闹,却用冰冷拒绝的态度,抗拒着褚九殷的讨好。 看自己被他厌弃,褚九殷既无奈又歉疚,他佝偻着身子,将颜子俊失手砸碎在地上的碗盏碎片拾了起来。 他两人都不说话,连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是静止的。 褚九殷沉默地走到桌前,将阿越上午做好的饭菜,从食盒里小心端了出来,又依次摆放在颜子俊的床头的斗柜上。 若是从前,他看颜子俊病着,定不肯让他自己吃饭的。可昨夜他铸下大错,现在就只能畏缩在一旁,强压下给颜子俊添菜布饭的冲动,再不敢靠过去刺激到他。 第151页 好在颜子俊的烧是退了,褚九殷看他缩在被子里,委顿的魂儿都快没了,他再是着急,却也不敢相劝,只好立在床头,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小声哄着:「子俊,你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了,这么熬着也不是办法,你好歹吃上一些吧。」 柜上菜色精緻,颜子俊却看也不看,以为褚九殷又想试探着碰他,就慌乱地卷着被子,又向另一处的角落躲去。 「不,我不要这些,你滚,滚出去。」 「我……」 褚九殷也是委屈的很,可他没脸替自己解释,只能嘆着气,恋恋不捨地从寝室里退了出来。 自他二人尽释前嫌,后来再不管闹的如何,颜子俊都不曾像今日这般骂过他,甚至让他从屋里滚出去。 想到此处,褚九殷心里难过,刚回手将门合上,就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又以手遮住了脸面,任泪水于指缝中无声滑落。 这次的事,无论起因如何,都是他的错。 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是他对不住自己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颜子俊对他的真身本就畏惧,可他中毒之后,却变得那么可怕,还彻头彻尾的,将蛇身完全暴露在了他面前。 他到现在还记得,昨晚颜子俊是怎么被自己缠缚着,给折腾的死去活来的。 一整夜,他昏死了好几次,再哭叫着一次次转醒,可自己那会儿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丝毫不知道心疼他,在狂化的状态下,只知道不断的向那个孩子疯狂索取。甚至,还用尾巴缠着他的双腿,逼迫他与自己□□。 自己那个样子,实在是卑劣极了,丑恶极了…… 褚九殷从未像今日这般无力过,他从前游歷人间,看那些寻常人家,都是夫妻和乐,子女承欢膝下,见得多了,就觉着所有人,只要找着了另一半,就都该是那样幸福和美。 可这事儿,怎么放在了他身上,就成了件极难办到的事? 好不容易才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想着真心实意地待他好,可命运怎就对他这样不公?怎么他越是努力,那人就越与自己若即若离,甚至眼下的结果,已与自己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褚九殷虽想不明白,可他却也清楚的知道,经此一事,颜子俊怕更是要畏惧自己,更不可能接受他的爱意了。 ——那个天煞的蜕云子! 褚九殷恨的咬牙切齿,想起十数年前,那个歹毒道人就想剜了他的蛇胆炼丹,只是他法力高强,那老贼一时半会儿下不了手,就将帐记到了今日。 哼,什么狗屁的除魔卫道!光嘴上说的好听! 这天下有恁多不平事,他不去掺和,却非要跟自己过不去,不过就是为了讨那点子亏,再看能不能沾上点便宜。 天下间熙熙攘攘,所为不过就是个「利」字,这蜕云子虽不算妖邪,却德薄量小,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褚九殷心里正骂着,正巧阿越此时赶来,见褚九殷就坐在颜子俊寝室门口,忙几步跑了过来,上前与他说话。 「褚大哥,公子他好些没有,这会儿还发热吗?」 「身上是不烫了,就是精神不大好,也不肯吃东西。」 听着阿越口中的殷殷之语,褚九殷更觉惭愧,只是颜子俊是因为伤在了密处,才在夜里起了高热,这等子私密之事,就是阿越,也不可能实话告之,他只能推说是颜子俊体弱,夜里着了风寒,才又病了这一场。 「那怎么行?」阿越一听这话,不免着急,「褚大哥照顾了公子一宿,你先歇息着,我进去劝劝他。」说着,他便要推门进去。 知颜子俊断是不肯见人,褚九殷忙将他拦下,又道:「他正睡着,你且等上一等,过会儿我再进去看看,若他还是不肯吃,我再想法子哄哄他。」 阿越顿了顿,还是依了褚九殷之言。 褚九殷想起一事,又向阿越问道:「上午我听有人在府衙外击鼓,可是有百姓又逢冤屈,要来告状?」 阿越紧咬了后槽牙一下,恨声说道:「不是!」 「既然不是,又是何人来此来击鼓鸣冤?」 阿越将褚九殷往外拉了一把,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来的那位,可是个大苦主,开始门房给他拦了,不叫他们进来,这几个怨种见没了法子,才在外头击鼓叫屈的!」 「什么苦主,干什么的?」 「嗨,我是不想给公子说,这才找你来商量的。来的这个,不是别人,正是公子的舅父,孙家宝,孙大官人!」 一听这名字,褚九殷立时觉得丹田处生起一捧烈火,直烧的他火气往头顶上窜。 他拉着阿越的衣领,恨声道:「他不来找子俊,我还想得空了去找他们!这几个今日既来闯死,那也不用我费工夫了,且看我怎么给他们收拾了!」 阿越踮着脚尖,将衣领从褚九殷手中夺了下来,道:「谁说不是,莫说褚大哥了,就是我,也不想放过这个姓孙的!」 经阿越一番详叙,褚九殷更知道了这孙家宝的无耻。 原来,他之所以被门房拦住,是他一来就说自己是颜大人的亲舅,自报家门后,便想领着妻子儿女,堂而皇之的从大门进来。 门房上的那几个老人,都知道颜子俊在庆阳并无亲眷,以为这一家是假冒的,或是拐了八百个弯的亲戚,就不怎么将他们放在眼里,又因颜子俊当下正病着,褚九殷嘱咐过,不得要事便不让打扰,才想先将这几个衣着褴褛的可怜虫打发走。 第152页 这一下,两下里自然就要不对付,说着说着,还差点动了手,好在阿越就在皂房上与人说话,听见外头动静,马上就赶了过来,等与那人一见面,才知道是这孙大官人如今又落魄了,才奔了他外甥过来。 听阿越说,这孙舅舅一见面,脱口就唤阿越「贱仆」,实在是嚣张的很。 褚九殷一听还有这事,都给气乐了,也不知这人有何本事,竟这样脸大,他拉着阿越,说着就去了大堂上,与这厚脸皮的会上一会。 —— 「说什么正病着,我看就是你们这群下人作乱,不叫我外甥出来见我!」孙家宝说话时,正将两手叉在腰上,对着衙卒们一顿吵嚷。 阿越他们过来时,正巧见的就是这个场面,褚九殷也不说话,自己往一边寻了张椅子坐了,只对这姓孙的斜觑了一眼,就再不看他。 「……子俊在哪儿,怎么如今当了官儿了,就连舅舅都不认了?」 孙家宝兀自吵嚷了一会儿,给这屋里的一众人等都激的发了火,阿越更是早不将这人当舅姥爷看待,指着他的鼻子,张口叱道:「孙家宝,你也有脸往我们庆阳来,当初你对我家公子做的恶,这才几年,就全都忘了?」 孙家宝一不心虚,二不脸红,转了一圈,对众人说道:「当初我不是有难处吗?且说我这些年,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妹妹夫妻俩去的早,你们说的再好,关键时候,不还是我收留了俊哥儿兄弟俩?要不是我好心收留,那兄弟二人不早都饿死啦?」 阿越怒道:「你别胡搅蛮缠了,当初可是你硬拐了人家兄弟俩走的,你自己好赌,输光了自家不说,还连我家主人留给少爷们的家产也全搭了进去。就是如此,你还为贪那几两银子,将我家小公子抵给了陈家做苦力……」 「没那个事儿,俊哥儿小孩子家家,多学个手艺,也是为了日后出息,总比在家贪吃贪睡,成日里混天儿强!」 ……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全争不出个道理,褚九殷在一旁早没了耐心,又责怪起阿越不醒事,怎就放了这几个混帐东西进来,扰了大家清净。 他正想命人将这伙狗男女轰出去,却不知是哪个多嘴的泄了密,还是惊动了在后堂养病的颜子俊。 等颜子俊一从后头出来,可给褚九殷吓慌了神,他看着颜子俊走路都费劲,更是心疼的不行,赶着上前,就要扶他到正位上坐下。 颜子俊略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他伸过来的手推开,在众人面前,他很快稳住了心神,并将对褚九殷的畏惧之色,迅速藏进了眼底。 他坐稳后,向着台下一看,见跪在正中央的,果真是当初那个弃自己不顾,夹了金银细软,连夜私逃的亲舅。 想自己不是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颜子俊并不视这人为自己至亲,若论及感情,那就更谈不上,故这孙家宝再是可恨,颜子俊也只将他视作外人,并不将他做的恶事放在心上。 孙家宝一见颜子俊的面,可把方才的嚣张气焰全咽进了肚子里,又换了副可怜面目,将自己是如何的被逼无奈,现今的境遇如何悽惨全都说了一遍。 只是他对自己当初干下的缺德事却绝口不提,更将颜子俊如今的出息都归结成了自己的功劳。 这样的好口舌,还真是人堆儿里少有,阿越听他黑白颠倒地绕了半天,险些给气晕了过去。 颜子俊听他说了半晌,只惨白着脸一言不发,他伤在了下处,这会儿坐的久了,疼的浑身都哆嗦起来。 褚九殷看的明白,只恨不能代心上人受疼,哪还肯再听那姓孙的胡说,当即起身就将颜子俊扶了起来。 「颜大人还病着,哪里有空听你唠叨?你们都傻了,还不赶紧扶大人回后堂休息?」说着,他就给阿越递了个颜色。 阿越即刻会意,忙上前将颜子俊搀住。 见颜子俊不理他,孙家宝赶紧朝跪在地上的女儿身上推了一把,「俊哥儿,你就是不念旧情,也该想想你妹妹的好,你在我家时,穿衣吃饭,幼兰可没少照顾你。」 那女孩子疲弱不堪,在地上跪了半天,腿脚早都麻了,再被她爹这样狠劲一推,只能伏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看着颜子俊离去的背影,她忙拿破旧的衣袖擦了擦脸,怯怯地朝他叫了声「三哥」。 颜子俊疼的浑身难受,连脸色都变得青白,再听这一声低唤,使他人还未转过身,眼前就是一黑,险些昏死了过去。 第 75 章 孙家宝带着一家子来投奔外甥,归根结底,为的不过就是一件事。 ——要钱! 想当初,他自己昧了良心,那般对待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后来又自己作死,赌钱把家里输了个精光,到了落了个卷财跑路的结局。 就是如此,这蠢货临逃跑了,还不忘卖了外甥给老男人做妾,再给自己捞上一笔。此等作为,说他是个薄倖无情小人,都算是抬举了他。 按理说,他当初私逃外地,手中尚有余钱不少,总不该过的这样悽惨落魄。可他这种人下作惯了,无论到哪儿,都改不了赌钱的恶习,进了赌场如入仙宫,就是死了重新投胎,怕也不会真心改过。 故此,不过三载,他就又将点买家产的余钱输了个精光,近些日子,全靠典当旧物才能混口饭吃,若非听说颜子俊在庆阳做了县丞老爷,他走投无路,才又觍着脸前来投奔,怕还真要沦落到典妻卖女的地步了。 第153页 颜子俊尚在病中,对这号人物,心中早已无悲无喜,除了表妹幼兰,他再不想见他们家任何一人。 可既然沾亲带故,这点子事也算是丑闻,颜子俊只想将他们早些打发,彻底断个干净,也能让他心里头平安些。 褚九殷与阿越扶颜子俊回了后堂,等将外人遣散干净,只剩下他们仨人时,颜子俊再也支撑不住,趔趄着往前走了几步,就一下子扑倒在了床上。 阿越看他这样,以为他怎么了,可是要将一颗心吓得吐出来,他忙扶颜子俊躺下,又给他背后垫了个枕头,才着急说道:「怎我才出去了一日,公子就病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熬着可不是办法,我还是去请个大夫过来,给你好好瞧瞧吧?」 阿越说着就要出门,颜子俊却将他拦了下来。 「我这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要请大夫来,也得先将外头的几个夜叉打发了,否则再闹出什么荒唐事,我怎能好好养病?」 褚九殷知他伤在了那处,就是真请了大夫过来,他也是宁死也不肯给人看的。 这事儿他是始作俑者,就是颜子俊再不愿意,这上药擦澡穿衣的事,也得他将人仔细哄过来,再不怕他了,才能便宜行事。 他看颜子俊心烦,就随他劝了阿越几句,等阿越稳住了,他才向颜子俊问道:「子俊,你现在是何打算?」 有阿越陪着,颜子俊便不那么害怕褚九殷,他心里烦乱,只淡淡道了句:「不打不骂,打发了就是。」 褚九殷向来嫉恶如仇,本不打算放过他们,就又问道:「怎么个打发法儿?」 依他的意思,虽不能真给这几个人杀了剥皮,但既然颜子俊想要把人撵走,他便顺水推舟,施个法咒,给他们一下子送到极北苦寒之地,让他们自生自灭,也不算脏了自己的手,到时候算起阴司报应,也算不到他和颜子俊头上。 「他们奔我而来,不过就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图财而已。既然这样,就将我存的那些体己拿来,给他们几银子,打发走了完事。」颜子俊说话时,连眼皮都懒得抬,嗓音里满是浓浓的倦意。 阿越一听这话,当即就不干了,他急吼吼地嚷道:「公子怎这样好性儿?他们是怎么对你的,阿越可比谁都清楚!这个仇就是公子不报,我也得替你报了,否则咱怎咽得下这口气?」 颜子俊斥道:「报仇?怎么报?这人虽然可恶,却还算不得极恶,就是拿了他,遣送当阳本地,那点子事儿都不够给他下狱的。我虽有了一官半职,却也不能真杀了他泄愤,倒是不再因他姓孙的沾惹是非,就已经是好的了。」 也非是他做人煳涂,遇事只愿和稀泥,而是他正为着褚九殷的事心烦。 昨夜,他两人再度发生那样的事,他实在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再与褚九殷相处。 更何况,那贼老道不过就是让褚九殷打跑了,看他与褚九殷对阵,应是修为不弱,若是某日再来寻衅,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他正为这些烦心事苦恼,阿越虽不能理解,褚九殷心里却明白。 「子俊说的不错,这等货色,咱们还是少沾惹的好,不过是靡费些银钱的事,只要他不在外面败坏子俊官声,乱打咱们主意就是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阿越。 阿越接过一看,当场就将眼睛睁的老大,险些惊叫出声。 「褚大哥,我知你是富家公子,可这白花花的银子,也不能这样便宜那下三滥吧?」 这张纸片虽薄,却值一千两银子。 不等颜子俊发话,褚九殷忙将阿越拉到外边,将银票塞进他怀里,而后小声说道:「你不必捨不得,尽管将这点银子给他就是!」 阿越急红了眼,与他推搡一阵,问道:「你怎比我家公子性子还软?这一千两银子干啥不行,就是餵了狗,狗还得给我叫两声听听,凭啥便宜了那孙子?」 褚九殷却道:「我观这孙家宝面相,知他乃是将死之人,这些钱给他,不过就是催他死的更快些。他这么对子俊,我岂能轻易放过?富贵生死,全在个人造化,且让他拿了银子赶紧滚蛋,剩下的,就由他去吧!」 阿越知褚九殷从不妄言,且他所料之事,未有一次不中,眼下他既这样说,那这张银票就必是张催命符,且再让这坏人乐上几天,看他最后能落个什么下场! 阿越领命去后,屋里就只剩下颜褚二人。 褚九殷知道颜子俊怕他,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亲吻搂抱,而是小心蹭到了床边,捡了颜子俊冰凉凉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焐着,又趁他不备,以极快的速度,在他掌心轻啜了一口。 「这会儿就咱们俩人了,子俊莫再这样对我冷冰冰的,大哥心里难受的很。」他说话谦卑至极,只恐再惹了颜子俊厌恶。 颜子俊被他一摸,顿时寒毛倒数。他尝试着用力,却无法将手抽回来。 褚九殷待他如此温柔,恨不能将他作个瓷娃娃看待,可昨晚发生的事却又太过恐怖,使他到了现在,都惧怕褚九殷再变成巨蛇的模样,疯狂之下,再逼迫自己做下男男之事。 等颜子俊稍稍适应了些,褚九殷得寸进尺,向床上挨了个边坐着,又试着将颜子俊抱进了怀里。 「昨夜是我不好,不管怎样,我都不该那样对你。子俊,你是不是还在怕我?是不是无论我再做什么,你都不肯再亲近我了?」 第154页 看他诚挚地向自己道歉,颜子俊的心也不是铁打的,他看了褚九殷一眼,无力说道:「这事与你无关,要怪,也只能怪那贼道人歹毒,害咱们着了他的道。」 见他并不拒绝自己的靠近,态度上也有了松动,褚九殷一高兴,捧了颜子俊的脸,在他的唇上动情地亲了一口,又喜滋滋地说道:「好子俊,你快些原谅我,你只要不再怕我,都能给我高兴疯了!我不怕你不接受我,咱们慢慢来,只要我一直对你好,天长日久,你总会不再拒绝我,我盼你有朝一日,能像我喜欢你一样的喜欢上我。」 褚九殷一时情动,又自觉有了希望,行事就愈发大胆起来。 他眼睛里,瞳光点点,灿若星辰,怀里的颜子俊被他紧紧拥着,使他不住地在对方的面上额头、嘴唇上亲吻着。 颜子俊本就病着,被他揉的更没了力气,只能乖顺地贴在褚九殷怀里。 这不知是无力,还是听话的样子,更让褚九殷心动,他将微润的嘴唇一路下移,到了颜子俊的锁骨上,就更是痴迷的吮咬起来。 「怎么这么香?」褚九殷眯着眼睛,细细地嗅闻着颜子俊脖颈上的气息,「许是一开始的时候,你身上的味道就让我着了魔,亦或是你实在诱人,才让我觉着连你身上的味道,都是好闻的。」 他顾不上颜子俊已然战慄,又将大手探进了他的怀里,当他在那片柔润的胸膛上流连时,却遭到了颜子俊的极力抵抗。 褚九殷也知自己做的过火,忙又将手收了回来,他小心地轻啜着颜子俊的面庞,似要用自己的小伏低的态度,来求得心爱之人的原谅。 颜子俊却不理他这样克制的举动,而是奋力将他推了出去,当两人目光再次相接时,颜子俊的眼里已蓄满了泪水。 他颤声求道:「褚九殷,你放过我吧……」 「怎么了?」褚九殷心里刺痛,却又怕再伤着颜子俊,「子俊,我是不是又让你讨厌了?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是!」颜子俊含泪道,「我说了,我不讨厌你,我只是心里乱的很,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你那样对我,我没法再将你作哥哥对待,连做朋友也不成了……」 褚九殷急道:「都不成了,你就当我是你夫君,我会一生一世照顾你的。」 「不行,我受不了,你变成了蛇的样子,你那儿长得那么可怕,你啊啊啊——」颜子俊骤然惊叫起来,早已不知自己在言语什么。 看他这样难受,褚九殷心里也快疼死了,他本事再大,也解不了爱人的心魔,他只能跪在床下,不住地求颜子俊原谅自己。 他两人正乱作一团,却有下人来到门外,说是孙家的那个女孩要求见颜子俊。 褚九殷见他俩已闹成了这样,哪敢再让颜子俊见人,正想将门外候着的俩人撵走,却不料那个叫幼兰的女子却先开口向颜子俊哭求了起来。 「三哥,我知道我爹爹对不住你,我也恨死他了,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我实在是惭愧的很……」 「我见你还病着,妹妹也不知你现下如何了,你再是生气,也求你开开门,让我看你一眼……」 …… 她说的苦情,又兼粉腮上满布泪痕,一身破衣狼狈不已,颜子俊想起这妹妹从前待自己的种种好来,不禁心里一酸,还是起身开门,与她见了一面。 幼兰一见颜子俊,眼里的泪水就更是汹涌,她一下子将颜子俊的大腿紧紧抱住,哭着说道:「三哥若还认我,就求你留我在你身边吧,我就是死,也不想再回那个家去。」 颜褚二人面面相觑,颜子俊见幼兰实在可怜,将她从地上扶起时,向她问道:「你爹再坏,也不至对你不好,你有何委屈,怎就哭的这样伤心?」 幼兰用袖子抹了抹脸,就更脏的厉害,简直成了花猫,她抽噎了一阵,才委屈诉道:「三哥有所不知,我若是回去,非死在我爹手里不可!」 第 76 章 时至初夏。 是日,朗月疏星,犹自隐现天际,穹庐晦暗,东方却已现出了鱼肚色。 庆阳府纵横交错的街衢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晨雾,除了小巷深处偶尔传出几声犬吠,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阿越一早起了,整点好了人数,就带着衙卒们出了衙门口,众人一路向西进发,直奔着郊野的一处荒林而去。 闹了这么大动静,颜子俊也无心睡眠,他早早起了,简单用了些饭,就到园子里活动起了身子骨。 时隔三月,他的身体比之前好了许多,幼兰来了之后,就把颜子俊每日饮食起居的杂事都接手过来,一天三顿好饭好菜养着,让他比之头几个月的纤瘦模样,还是胖了些。 若是静立不动还好,他这一活动胳膊腿儿,发现衣服的腋下部分有些紧了,穿着也不像从前那样合体。 可这些衣裳,都是从前褚九殷与他用极好的料子做的,若是闲置就太可惜了。 颜子俊一回了屋,就将那些已不太合身的衣服都挑拣了出来,又着伺候他的小贾拿去了成衣店里,等改好了再穿。 一上午,赶上褚九殷和阿越都不在,又有人击鼓鸣冤,颜子俊升堂断了两桩案子,等回了内堂,早已过了午饭时候。 他看左右无人,正飢肠辘辘之时,就准备着人胡乱找些吃的,给他端到书房去吃。 第155页 他刚一脚踏进书房,不想褚九殷已经回来了,还将早已备好的饭食与他送了过来。 「都这会儿了,大哥也没吃饭?」 颜子俊先行落坐,将褚九殷与他递来的米饭接了,道了声谢后,就端着碗吃了起来。 褚九殷却道:「早都饿了,一直等着你呢!」 他嘴上嚷饿,行动上却不像是饿的样子,将自己那碗饭盛好后,就挨着颜子俊坐了,半天却不动筷子,只是盯着桌上的某处发呆。 颜子俊看他不吃,忙道:「大哥发什么愣?既然饿了,就快些用饭吧?」 褚九殷嘴上答应了一声,却半天不见动作,颜子俊将碗筷一放,顺着他的视线,跟着往桌子中央看了过去。 哦,原来是想吃那碗糖蒸酥酪了! 见这桌上头只有一碗,颜子俊虽也馋的慌,却不好跟褚九殷抢吃的,他猜测褚九殷喜欢,便起身将那碗酥酪端了过来,道:「已经不烫了,你既喜欢,就赶紧吃了吧。」 「好,给我吧。」 褚九殷接过时,不小心将两人的手指碰到了一处,只这一下动作,让颜子俊像被火燎到了一样,立马将手指抽了回去。 褚九殷看了那碗酥酪一眼,顿时没了胃口,接过来后,又将碗放在了桌上。 「怎么?是不是还烫着,或是不想吃了?」 「都不是,」褚九殷皱着眉头,容色黯淡,「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又怕外面做的,没陆春林做的好吃,当初我从羡园出来寻你,临行前特意向老六学做了这道甜品,却不想你现在换了口味,不怎么爱吃了。」 听他说完,颜子俊这才醒悟,原来这几日送来的糖蒸酥酪,竟都是褚九殷亲手给他做的。 到底是辜负了他的好意,颜子俊为自己的迟钝,略有些歉疚。 近日天气渐热,他一时转了胃口,偏喜欢吃些清淡利口的吃食,恰好幼兰擅做银耳雪梨粥,每到中午都给他亲自送来,他吃着喜欢,再将其他的汤水碰都不碰,就连从前最喜欢的糖蒸酥酪,也顿顿都让给阿越吃了。 看着褚九殷一脸的失望模样,颜子俊不忍他如此,忙将汤碗接过,执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大勺儿,往自己口里填去。 等咽了一口,颜子俊又立即夸道:「大哥好手艺,若你不说,我还真要以为这碗酥酪是陆掌事跑来了庆阳,特意给咱们做的呢!」 看他确实吃的香甜,又被连连夸赞,褚九殷的脸上才略有了些笑容,他二人正要坐在一处好好吃饭,不想筷子还没拿稳,幼兰就跑来了书房。 「三哥,你要的衣服,我给你送来了!」 幼兰知道颜子俊在屋里,只在外面喊了一声,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 她甫一进屋,见褚九殷恰巧也在,两人脸上皆是一黑,幼兰更是将脸上的笑容敛去不少,换成端谨做派,与他福了一福。 颜子俊见是幼兰来了,又看她手里拎着个大篮子,忙上前替她接了一把,再看她篮子里盛着的,果然是自己前几日送到外头铺子里改的那几件衣裳。 「我这衣服不是让小贾送去了吗?怎么又跑你这儿来了?」 颜子俊翻了两翻,猜出是幼兰知道了这事,又从小贾手里,将衣服拿了回去自己改了。 他执起一片衣袖,看上头肘腋处的针脚细密精巧,免不得嘴上夸赞了幼兰几句。 幼兰轻笑道:「这点小事,何须劳动小贾再往青石街上跑一趟?这些针线活儿,我打小就会做,你看看,是不是比外头的做的还好?」说着,她像献宝一样,将自己改好了的衣服,一件件展开给颜子俊看。 二人说笑一番,颜子俊看她此刻衣着体面,笑容灿烂,可不是数月前刚投奔他时的模样了,也是真心为她高兴。 她那个父亲,当真是禽兽不如,若非幼兰告诉他,他还不相信那个孙家宝真能狠下心,竟连自己亲闺女都能卖去与人做小。 褚九殷给了她爹一大笔银子,可给他乐的快要上天,等颜子俊张口讨幼兰过来做女使时,那畜牲竟二话不说,直接就答应了。 后来他也问过幼兰,为何孙家宝只将她卖了,却将儿子护成了宝贝疙瘩。 幼兰只道她哥哥是男丁,还要指望着传宗接代,女儿卑贱,就是卖了,也是早甩了包袱,少口子人吃饭。 看她这可怜见见的,颜子俊就将她留在了身边,不成想这女孩子还很懂事,到了家里,从来都是勤快干活,不曾有半刻惫懒,又兼颜子俊着人给她做了几身好衣服,一番梳洗打扮下来,竟也是个极标緻的美人,任是谁看了,都得夸赞上几句。 褚九殷一早就将碗筷撂了,又在颜子俊那摞衣服里看了半天,而后突然问道:「子俊,我在家时,给你做的那件天水碧的春锦长衣在哪?现在正是穿的时候,怎么找不见了?」 颜子俊正与幼兰说话,听褚九殷发问,就随口答道:「我前些天夜里看书,不小心将蜡烛碰倒了,给那件衣服上燎了个窟窿,已经不能穿了。」 褚九殷只低低「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三人说着话,幼兰想起一事,又从随身带来的包袱里抖了件新衣服出来,拿着就往她兄长身上比了比。 「嗯,尺寸大小正好。」幼兰笑盈盈的,「三哥,这件是我新做的,料子虽不如你原来的那件,颜色却是时兴的,也趁的人斯文白净,你且试试,看喜不喜欢?」 第156页 颜子俊依言,将新衣服往身上试了试,见果然合身,就像是比着他身子裁的,想着幼兰这样细心,他忙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很合身,有劳妹妹了。」 这俩人男才女貌,又是做吃的,又是送衣服,说话也是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看在褚九殷眼里,只觉着刺的慌。 他朝那二人瞥了一眼,冷冰冰地说道:「这鸭卵青,是绿里边儿的次色,远不如天水碧合你的身份年纪,原先那件衣裳燎了,就再做新的,咱们又不是缺那点银子。」 他话里话外,其实是在暗讽幼兰眼光不好,料子选的更不好,这等小家子气,鲜少出现在褚九殷一个大男人身上,可他今日却跟撞邪一样,竟变得刻薄起来。 颜子俊虽不知幼兰听了这话高不高兴,可他却知道褚九殷对他的占有欲极强,这已是在明摆的挑事儿了。 他面上觉着难堪,对褚九殷的小气,也有些不满。 两人在幼兰面前正暗自别扭着,就听门房上派人来报,说是阿越回来了。 「出去了一上午,差事办的怎样了?」阿越前脚进屋,颜子俊就迫不及待地向他问道。 阿越抹了把脸,又从幼兰手里接过茶水,勐灌了一口,才道:「查清楚了,死的那个,正是……」 他看了幼兰一眼,低着头的同时,眼神也飘忽着,又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孙家宝」三字。 此话一出,几人俱是倒吸了口凉气。 死的到底是自己父亲,他做人再是不地道,好歹也是养育了自己一场,幼兰惊闻此事,哭的很是伤心,颜子俊怕她难受狠了,就让阿越先扶她回房歇息去了。 等俩人一走,屋里只剩他和褚九殷二人在时,颜子俊才放大了胆量,向褚九殷小声问道:「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早在三月前,褚九殷就断言这歹人活不过今年夏天,他看颜子俊对自己误会,忙解释道:「这人死活,与我无关。我给了他一千两白银,但凡他成器些,都能用这笔钱好好过日子,是他自己恶习难改,成日揣那老些银子出入赌坊,被人盯上害死,不过是早晚的事,算不得什么稀罕的。」 「自作孽罢了,」颜子嘆了一声,仍心有余悸,「大哥所言不错,此事只要与你无关,我就放心了。」 想着随颜子俊入世不过一年半载,就什么妖魔鬼怪轮了番的跑到他跟前现眼,褚九殷早过厌了俗世中的日子,一心就想带着颜子俊回洞庭好好修炼。 只是他不知颜子俊打算,才又小心试探道:「你在外面闯荡许久,也经歷了不少事情,事到如今,你可还对这纷乱俗世有所留恋?」 颜子俊心里一紧:「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褚九殷紧攥着颜子俊的肩膀,将他晃了三晃,「这外头有什么好的,你想做的事,我哪件不是依着你?可我想要的,你心里明白,却不肯为我考虑半点!」 看他这样急赤白眼,肚子里满是火气的样子,颜子俊不免害怕,他小声求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先放开我……」 「跟我回墨山浦!」 「什么?」颜子俊不明所以,忙向他问道,「大哥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说起了这个?」 褚九殷怒道:「我早就看出不对劲了,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吗?」 颜子俊脸色丕变,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你那个表妹,曾在小时候与你有过婚约,我还奇怪,她与你分别好些年,怎如今一见面,就对你上心起来,原来是她自知家里落魄了,就来讨你这个便宜丈夫的喜欢!」 颜子俊眨了眨眼,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也不怪褚九殷发火,他与幼兰的事,还是他外祖在时定下的,后来他舅舅实在不争气,两家的关系也差不多断了,这事就再没人提起过。若非今日褚九殷说起,他怕还真是要忘的一干二净。 与幼兰定亲的,是他也不是他,他整日里有大蛇缠着,一没心思,二没机会对别人动心,这个幼兰,他也只有些微薄的兄妹情谊,除此之外,他也没想过别的。 难怪褚九殷阴阳怪气了好几个月,见着幼兰,更是连个好脸都不给,原来是为这件事,狂呷干醋吶! 颜子俊替他不值,也觉得好笑,更为褚九殷总在情爱之事上纠缠自己头疼。可褚九殷说的不错,他是曾与幼兰有过婚约,这点,他不能否认。 颜子俊脑子里有一千种想法飘过,表现在外面的,却是无言的沉默,褚九殷看他这样,以为他是故意瞒着自己,在被自己识破之后,才表现出来心虚。 他自己气的半死,恨不得立即化去身形,变成一股烟儿,卷了这个负心汉去。 「我也不与你废话了,我就问你一句,你跟我走是不走?」 看褚九殷说话不似玩笑,颜子俊心里一紧,却只简短地回了句:「不走!」 「你!」 褚九殷拿手指比了他半天,今时今日,他可算是知道自己在颜子俊心里,竟是一点地位都没有,得亏他方才还在做梦,以为人家还有那么丁点儿的在乎自己。 「你不走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的官位名声,还是为了她?」 「就是这点官职名声,还是有你助我,才有了今日,我如何捨弃不下?只是幼兰是我妹妹,我不放心她也是应该的……」 第157页 他本想说,幼兰到底是他表妹,她父兄既然无德,他就是随褚九殷走了,也得给妹妹找个好人家嫁了才能放心。 可褚九殷却急火攻心,没将他话听完,就将五脏都恨的移了位,见他说的愈是理所应当,心里就愈是气愤。 「颜子俊,你对谁都好,却将我伤的够够的,都这会儿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大哥,我……」 「你这个负心汉,实在太坏!我从今往后再也不管你了,以后天高海阔,随你自在!你想跟谁好,想娶谁,也都随你的意!」 看他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颜子俊亦十分无奈。 他辩无可辩,既看不得褚九殷伤心失望,也不想再与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是,他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害怕在未来的几日,褚九殷会再给他上演一回离家出走的戏码。 第 77 章 洞庭湖,墨山浦。 暑热已退,秋风渐爽。 聚仙阁内,檀木作梁,玉璧为灯,沉香柱上悬着鲛绡罗帐,遍绣珍珠银丝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许是不胜酒力,褚九殷斜倚在雕花牙床之上,烛火之下,衬的他肌骨莹润,眼神迷离,这般似醉非醉的风姿,竟比台下舞姬还要销魂几分。 「贾龙,自我回来已过去多久了?」褚九殷摇晃杯盏,将残酒一饮而尽,「原先整日里刻苦修炼,只存着得道成仙一个念头,竟似疯魔一般。如今把这执念放下了,想不到竟这样快活。」 贾龙侍立在侧,嘆道:「公子自入夏归来,今日正好立秋,已有整三月了。」 「哦,都这么久了?」褚九殷将醉眼看向贾龙,又道,「霍泉回来了没有?」 贾龙道:「今儿早晨就到了,只是不得吩咐,一直没召他进来。」 此时,台下舞姬水袖舞动,一瓣瓣的,牵着缕缕沉香,似无数莲花款摆摇曳。 褚九殷却没了兴致,他将大手一挥,将左右都遣散了出去,只留贾龙一人在身边侍候。 「公子乏了,是回镜阁休息,还是……」 「不必了,叫霍泉进来见我。」 贾龙欠了欠身,以击掌为令,命候在门外的僕役将霍泉传了进来。 「你去了这几日,可见着了那人没有?」褚九殷一气仨月,「颜子俊」三字在他这儿俨然已成了忌讳,「他现在如何,是不是官儿做的越来越好,日子越过越顺?诶,他娶了媳妇儿没有?」 当初霍泉魂魄受损,还是褚九殷以蛇珠渡入他口中,与了他五十年的修为,才使他三魂六魄重聚在了一起。 这段时日,褚九殷得了空闲,又将霍泉附身的玉偶修復如新,霍泉附着其上,看着比从前年纪还小了几岁,模样上也更俊了些。 他步至台前,向褚九殷施了一礼,可听他问话,却又不知该怎样回答。 褚九殷看他讷讷的,有些愠怒:「怎么傻站着?你是没见着人,还是那人出了什么事?」 霍泉勐摇头:「我见着俊哥儿了,只是我藏在暗处,没让他看见我。」 褚九殷双目微瞠,又道:「既见着人了,那他现下如何?」 「俊哥儿挺好的,」霍泉顿了顿,「公子,有件事我犹豫再三,生怕惹你不高兴了,可便是这样,我也还是得给你说上一声。」 褚九殷坐了起来,口气急躁,略显不安:「怎么,那孩子是病了,还是有人找他麻烦?亦或是庆阳县衙又闹出了什么棘手的事?」 褚九殷一跑仨月,硬狠下心肠不肯见颜子俊一面,为的就是给那个「负心汉」涨点子教训,省的对他太好了,给人捧上了天,就愈发不拿他当回事。 可若是赶上他不在,真让颜子俊出了什么事,褚九殷还真怕是要经受不住。 「都不是!」霍泉眉头紧拧,知这话难以说出口,索兴紧咬槽牙,勐地跺脚,豁命说道,「俊哥儿好着呢,他府里红烛高悬,张灯结彩,上下一齐忙碌,都是给他成亲做准备呢!」 贾龙一惊,不自觉地想褚九殷探了一眼。 褚九殷则似被天雷击中,莫说眨眼,就是连羽睫都没被风吹动一下。 「你把话说清楚了,」贾龙替他说道,「是谁跟谁要成亲吶?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怎这么仓促就要办婚事了?」 霍泉道:「先头邓桐去了庆阳几次,并未听说颜子俊与哪家姑娘有了婚约,只我这次去,他却突然就要娶妻,阖府上下紧忙活了几日,怕后儿就要把亲事办了。」 贾龙又问:「是哪家姑娘要嫁他啊?」 霍泉道:「也不是别人,就是他府里那个叫幼兰的,据说还跟他沾着点亲戚的那个。」 「别说了!」 褚九殷勐一站起,将手中的琉璃盏往台下地面上砸了个粉碎。 他先头就喝了个半醉,此时再受刺激,更是理智全无,竟将一排银牙咬的格格作响,眼里的瞳光都由黑转绿,变成了碧幽幽的色泽,整个人好似一头被骤然激怒的野兽。 霍泉和贾龙看他神色不对,都不敢再乱说话,二人垂首分立两侧,噤若寒蝉。 本以为一别三月,颜子俊还不知是如何的思念他,若是想念太过,给那孩子害的不思饮食,憔神悴力的,褚九殷再是不甘愿,也只能认了。 不管颜子俊将他视作何种身份,他都能遂那人的心愿,陪在他身边。就是再委屈,他也不想让子俊受到伤害。 第158页 经此一别,褚九殷更愿将这次的分离视作一场豪赌,他盼着能帮颜子俊认清心意,也希望他自己能冷静下来,不至于他在红尘中磋磨了千年,熬到今日,再堕入到那名为「嫉妒」的深渊里。 可那天煞的—— 褚九殷暗自嘆了一声。 一连三月,他在家里拿乔卖乖,幻想着这次的不告而别,得让颜子俊多稀罕他,多对他牵肠挂肚,有时想的多了,他还暗自欣喜,以为现实真如他想像的一般。 可现在,他只觉得难堪极了,他气愤不已,恼羞成怒,颜子俊的所作所为,简直是生打了他的脸,让他难受到恨不能再不在这世上多留一瞬。 褚九殷将面色变换了几次,才又勉强恢復如常,他冷冷说道:「我与颜子俊到底算是旧相识,他如今大婚,我身为友人,怎能不去亲自道贺?」 贾龙霍泉对视一眼,又看自家主人这皮笑又不笑的样子,心头俱是一凛。 两人都在暗自担心,生怕褚九殷因为嫉恨,将理智尊严全然抛舍,会再回庆阳,在人家婚宴上大闹一场,给新郎官儿抢回来,与他自己个儿做了「压寨夫人」。 —— 三日之后,果然是个好日子。 一场秋雨之后,云罅间透出几缕阳光,斜斜地落在庆阳县府衙的朱色大门上,将上面的贴着的大红喜字,烘成了闪闪的亮金色。 且说府衙之内,因颜子俊今日成婚,前厅之上,大排筵席,高朋满座。未及天晚,大堂中央彩绸悬挂,红烛通明,鼓乐之声不绝于耳。 因外间不断有客人前来道贺,门房上来不及一一传报,新郎官便一早穿戴了整齐,亲自到了大门外迎客。 褚九殷在家连着三宿未睡,到了昨夜后半夜,再是煎熬不住,就脚踩云团,一口气不歇,直奔庆阳而来。 直到他气喘吁吁地挣到了府衙门口,他也不想现身人前,而是施了个隐身咒,将自己藏身于大门正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之后,等他心神稍定,才忍痛朝门口正迎候宾客的新郎官身上看去。 与褚九殷的憔悴神伤不同,那负心汉今日一身大红喜服加身,头戴红锦玉冠,玉簪端端正正将他一头乌髮束在里面,额前略有几缕髮丝被风吹散,衬着冠下如玉容颜,更显得秀气斯文。 褚九殷打老远就将他盯死在了眼里,其实从乍见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眼射寒芒,牙齿紧咬薄唇,到这了会儿,那上牙简直快要将下嘴唇咬出血来。 他来之前,尚且心存侥倖,以为是霍泉听错了,或是还有别的什么情由,才使颜子俊不得不娶那个什么狗屁的表妹。 可眼下看他红光满面,言笑晏晏的样子,一看就是以极欢喜的心情来迎娶新妇进门的。 此情此景,扎在褚九殷眼里,简直像有人往他心窝子里捅了一百下刀子,令他心室窒闷,眼前阵阵发黑,若不是手上将那棵老树扒的死紧,他非得摔晕在这里不可。 伤心难过到了极点,褚九殷这才确信,颜子俊从未真正将他放在心上半刻,更不要说对他有什么男男之情,乃至于他前脚走后,人家竟像是送走了阎王爷一般,后脚就欢天喜地地将表妹娶进了门。 「你当真是一点都不爱我,是我自作多情,缠了你这许久,才将你耽误到了今天。」 他心里阵痛难耐,失神之下竟在树后现出了人形,方才的那一眼,已使他恨不能将颜子俊身形相貌永远刻在心里。 等宾客齐聚,颜子俊也回了大堂上,与诸宾客一一相见。 褚九殷也不知是怎么进的院门,他不敢去到专席上惹主家厌烦,就在外厢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等下人们将茶果点心奉上,他动也不动,只专拣起酒壶,执杯自斟自饮起来。 此处虽有诸人环坐相陪,可褚九殷却懊丧到了极点,他勐灌了自己一顿,到了这会儿已是两颊酡红,连身子都是委在了椅子上,醉的东倒西歪。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怕有人笑话,看着杯中摇晃的酒液,不知不觉,竟在眼眶里蓄满了泪水,饶是周围有人不住得好奇看他,他也浑不在意。 就借着这顿酒水,让自己痛快地醉上一回吧! 若是再能翻江倒海地吐出来,那就更好,好让他将这些年的痛苦委屈,相思落寞全都吐出自己的脏腑,就让他与颜子俊桥归桥,路归路,恩怨消弭,再无牵绊。 他兀自在角落里喝着闷酒,邻座有一白鬍子老爹忽而发出一串低笑:「今日乃颜大人大喜之日,这位先生喝这么多酒,若是在人前现出原形,可不是要惹下大祸?」 褚九殷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那对隐约透出碧色光芒的瞳孔中,映照出的,是一个狡黠鬼祟的笑容,一股庞大的灵压毫无徵兆地在原地爆发,褚九殷顿觉毛骨悚然,本能地就要防守。 本来以他的修为,若要防备这样的偷袭并不算难,可他伤心过度,又兼饮了太多酒,且这人出手太快,褚九殷一时躲避不及,紧觉着腹腔一麻,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一时难以动弹。 伴随着宾客的惊唿和喷涌而出的血液,褚九殷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柄霹雳木削成的短剑,刺进了自己的小腹。 「是你?!」褚九殷目眦欲裂。 「白鬍子」应声而动,向后一步,凌空跃上堂前石阶之上,他展袖将脸面一遮,袖子后面的五官瞬间移位,显露人前的,乃是蜕云子的那张老脸。 第159页 来客中有弄不清状况的,以为是酒席上有人打了起来,大伙儿一时乱作一团,四散着叫嚷逃窜。 为防意外发生,褚九殷强忍疼痛,忙掐指施了个定身咒,将剩下没逃走的几人,统统定在了原地上,又令他们昏死了过去。 蜕云子看了眼手指上沾染的鲜血,又睨了一眼褚九殷,轻蔑笑道:「蠢货!」 说着,他向身后跺了一脚,脚下石阶顿时碎出一个巨大坑洞,而他身前身后,山柱石墙,桌椅帷幔纷纷炸裂,露出了这些障目之物隐蔽下的真实面目。 第 78 章 原来这庭院正中,不知何时,竟被人挖了一个深坑! 那坑里,浸的是一池的浑黄热油,只看一眼,就已觉着腌臜不堪,等盖在上面的石板一碎,整个院子便被熏天的臭气笼罩,乍一吸入鼻腔,实在令人作呕。 褚九殷脸白如纸,腹上鲜血流淌不止,见此情景,忙以右手掐了个止血诀,点在了自己小腹上。 环顾四周,他见塌了的石墙之后,另藏有一座青铜铸的铜墙,而每一面的墙壁上,又都铸有一只形态各异的铜兽,兽头附近,刻满了符篆和铭文。在山柱石墙未垮之前,并不能看出什么,等失去了那些掩人耳目的遮蔽物后,这里的一切……分明就是为拿下褚九殷,而苦心布下的法阵。 「蜕云子,你是又想作恶?」褚九殷怒喝道。 蜕云子凭虚而立,童颜鹤髮,白衣飘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神仙下了凡,只是从行事上看,他却又不像其外表那样光明磊落。 「你眼前这个,是个阴炉!」蜕云子冷声说道,「是我用尸油淬火,以灵力催化而成,这里炼出的丹,自是要比寻常丹炉强上许多,也快上许多。蛇妖,可仔细着,若是不小心掉了进去,可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褚九殷将长鞭他一指,厉声骂道:「这种损阴德的事,你也能做的出,我看你惦记着我这颗蛇珠,怕是快要走火入魔了!」 事已至此,褚九殷这才明白,蜕云子借颜子俊的婚事,故意摆下这场鸿门宴,目的就是想要自己伤心失意之下自己撞上门来。以他如今的修为,虽已十几年再没有精进一步,但对付仙门中的高阶修士却还是能够的。 普天之下,除了颜子俊外,他并不真心将任何人放在心上,以颜子俊的婚事为诱饵,是惑乱他心智的最好的办法,就如此时此刻,他果真遭遇了暗算,若这蜕云子再适时杀上来,恐怕还真要让他走不出这县衙大门。 当真是阴毒至极! 「若论缺德,我怕还不及你一半,」老道轻扯唇角,冷冷一笑,「涂山之上,你一把火就害死了数千条人命,将好好一座青山烧成了鬼山,每逢阴雨,总能听到山上鬼哭神嚎,这些罪孽,可是你亲手做下的不是?」 「雄山君乃我挚友,你趁他往临城访友之际将他害死,被你割下头颅不说,你还将他与陈公子二人尸身剁成肉酱,若论狠毒,我可是要甘拜下风!」 褚九殷本要反唇相讥,不料尸油池中,被蜕云子以灵力催化的绿火突然爆燃,老道以两指夹着符篆,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将那道黄符分射向了铜墙上的四枚铜兽。 骤然间,青石地面上电光一闪,一个咒纹繁复的阵法即刻生成在了褚九殷脚下。 这个阵中,除了属于阵眼的中宫,其他阵点上,忽有数条手腕粗的铁索拔地而出,铁索的一头直接被打入铜壁,虚空中出现数个青色咒印,而咒印幻出的道道结界,每一道都挡住了褚九殷的去路。 蜕云子等他伤重,且被困在阵中避无可避,当即趁乱出击,他急将七星宝剑祭出,直向褚九殷天灵盖上击去。 电光火石之间,褚九殷以一道紫电接住了像山岳般向他压来的剑气,他臂上越是使力,小腹上的伤口就扯的越大,鲜血淅淅沥沥,渐渐洒了一地。 见一击不中,蜕云子又在空出的那只手上召了三清铃出来,想以此法器向褚九殷身上袭去。 可不等他将这宝贝使出,褚九殷早已有了防备,他以迅疾的速度,将玄龙甲变为一柄墨色长剑,并回手格挡,两人一连过了数招,直到蜕云子的手臂被褚九殷划了一剑,身形才略有迟滞。 此时,不知从何处旋来一柄柳叶弯刀,直冲着困着褚九殷的铁索而去,那刀上灵力强劲,竟将一条略松动的链条当中斩断,那道铁索在其灵压的震撼之下,向着旁边抽击过去,所到之处,连坚硬的青石地面,也被砸的碎石纷飞。 此阵已露破绽,褚九殷自然不肯错过机会,他将周身灵压暴涨,以自创筋脉的方法,尽全力从阵中冲出。 到了阵外,蜕云子便不是褚九殷对手,二人酣斗许久,直到褚九殷将他逼到了墙角,以剑刃抵住了他的喉咙,才算分出了胜负。 褚九殷怒目而视:「能使出这么多诡计,我还真小瞧了你!可惜你那炉子架的早了些,费了恁大的劲,也派不上用场。」 蜕云子冷笑道:「侥倖让你逃脱了而已,只可惜此计若非有你那心上人助阵,怕我一人也是谋划不得!」 褚九殷双目赤红,恨极地看了跌坐在地上的颜子俊一眼,左胸上一阵剧痛,犹如被长剑贯穿,他厉声质问:「颜子俊,这老贼说的可是真的?」 跌在地上的青年早已吓傻了眼,他只顾着往一旁倒着的桌下爬去,对褚九殷的质询声理也不理。 第160页 「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成?」老道将眼一眯,冷酷地嘲讽道,「颜子俊被你纠缠日久,却始终摆脱不得,故此关键时刻,他还是与我站在了一起。就是你爱死了他,人家也一丁点儿都不喜欢你,你若今日死了,我怕他能当场笑出声来,哈哈哈……」 「住口!」 褚九殷哆嗦一阵,险些从口中呛出血来,他硬将喉中涌上的腥气压下,掌中执剑的力道,却不似方才那般稳健。 当是时,蜕云子突然冷冷一笑,令褚九殷悚然一惊,只听噗嗤一声,肋下剧痛袭来,褚九殷向后看去,原是有一把小小匕首,直插进了他的肋下。 ——你! 褚九殷以难以置信的眼光向着身后之人看去。 他不敢相信,他一直捧在手心上的那个人,竟真的在他最无助时,想要杀了他! 彼时,颜子俊双手染血,颤抖地将匕首的锋刃从褚九殷的身体里拔出,只被那人的眼光逼视着,就使他惧怕的浑身战慄,手上软的更是将刀子拿都拿不住,让那柄凶刃直接掉在了地上。 褚九殷一下站立不稳,险些跌坐地上,他忽将掌中宝剑又化为长鞭,一时间,紫光大盛,在剎那间分裂出数条一模一样的灵龙,将颜子俊裹进了阵中。 看着跌在脚下,被自己放在心上多年之人,褚九殷忍着痛,勉强说道:「颜子俊,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要这么狠,要帮着外人对付我?!」 颜子俊已然吓破了胆,他见褚九殷浑身浴血,满目赤红,凶煞的如鬼魅一般,立即跪趴在地上,不住地求道:「你别杀我,是那个道士逼我这么干的!」 「你!——」 「主人,那人不是子俊,你莫要上了他们的当!」 褚九殷的肩膀顿时抖了一下。 胡冰清突然现身,携着一人直奔堂上而来。 她今日着了一身蓝色劲装,褪去了往日的环佩叮噹,天然去雕饰,素静的脸上更显倾城之貌,自有一股别样的飒爽英姿。 而在她身后,紧紧跟随的,不是别人,恰是颜子俊本人! 褚九殷恍然大悟,将已瘫在地上,软成一摊烂泥的冒牌货拎起,向赶过来的颜子俊问道:「子俊,这人是谁,这又是怎么回事?」 颜子俊也不知是被胡冰清从何处找到的,此刻的他,面容枯黄,头髮糟乱,一身衣衫皱巴巴的穿在身上,全没了往日里整齐体面的样子。 他也不看褚九殷手里那人,只将眼睛盯在褚九殷身上那几处伤口上,再看他衣衫上处处可见鲜红血迹,尤其是腹部伤口,在剑刃拔出后,竟成了一个血煳煳的□□,血在他二人脚下淤积成洼,使他当即就红了眼眶。 「大哥!」 「别哭,都是小伤,我没事!」 和方才的伤心欲死相比,褚九殷缓过了那阵儿,只觉得此刻竟似入了天堂。 伤他之人并非颜子俊,且他也不曾娶妻,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歹毒之人妄图害他性命的骗局而已。 而颜子俊为他受伤,流露出的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在褚九殷眼里,简直比敷了什么仙药都要管用,他身上虽痛,心却在这一刻又活了过来。 现下情状如何,也早已不在颜子俊考虑之中,他踉跄着上前几步,将褚九殷染血的身体扶住后,才失声痛道:「大哥,你流了好多血。」他的声音抖的厉害。 褚九殷看他眼泪滚落于腮前,忙用拇指将他泪痕抹去,「没事,只要不是你害我,只要你心里还在乎我,我就不会有事。」 颜子俊摇了摇头,急得眼睛通红。 他又向软在褚九殷脚下那人瞥了一眼,咬牙说道:「早知你要害我大哥,我便不该多留你在这世上片刻!」 说着,他伸手往那假冒的脸皮上一撕,竟「连皮带肉」地给他生生撕下一张假脸来。 「他是幼兰亲兄,为了钱,和那老道串通一气,妄图坑害于你。他们趁夜将我迷晕,绑进了仓房,又用法术将画皮敷在脸上,自导自演了这齣娶亲的戏码,就是要诱大哥上当。」 褚九殷咳了两下,将嘴角沁出的血迹擦去:「这么说,你娶亲这事,全是假的,都是他们演戏给我看的?」 颜子俊急忙将他搀住,让他坐在地上调息。 「我跟你尚且纠缠不清,哪儿有心思娶别人,」他面上满是脏污,却仍难掩红晕,「快些疗伤吧。你这人也是,多大的事,值得你一去数月,对我也是够狠的了……好在你这会儿回来了,我一见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两人多日未见,虽心事各异,但彼此挂念却也是真的,褚九殷将他那无良表兄一脚踹出去老远,再不去纠结其中恩怨是非,只依了颜子俊的话,先运功调息,好让身上的伤势缓解下来。 「这是,什么刀法?」 有胡冰清在此,与蜕云子缠斗了良久,这会儿已用手中的另一柄弯刀,将他掌中的七星剑挑飞,她用刀刃抵在蜕云子的咽喉上,厉声道:「你管我用的什么刀法,能打赢你就成!」 她蔑视了蜕云子一眼,又道:「你连我都打不过,却敢将主意打到我家主人身上,当真是不怕死!」 蜕云子啐道:「呸,那蛇妖算什么东西,能同我仙门正道相提并论?若非你这只狐狸精及时出现,我早就挖了他的蛇胆,这会儿怕是连丹都快炼好了。」 第161页 「输了就是输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赶紧束手就擒吧!」 蜕云子两眼一眯,尖声叫到:「未必!」 说完,他口中轻唿一声,当即就有两名道童手执佩剑,将剑锋抵在一名女子脖颈上,将人从后堂押到了众人面前。 「放了我师傅,否则我这把剑,将划破这姑娘的喉咙!」 幼兰面上早已泪水滂沱,她眼神凌乱地扫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颜子俊身上,咬牙叫了声「三哥」。 第 79 章 「幼兰!」 颜子俊杏目圆睁,瞳仁上亦是赤红一片。 胡冰卿拿刀向蜕云子更逼近了一寸,忍不住骂道:「打不过了,就拿人家女孩性命做要挟,算哪门子仙门中人?忒不要脸!」 本以为胜负已定,这次就该与他清算到底。不成想,这蜕云子竟还给自己留了这样的后手,为求自保,不惜以无辜女子为要挟。 这般做法,实在令人不齿! 蜕云子却将眼睛一闭,也不管别人如何骂他,只道:「咱们一命换一命,你先把刀拿开,我便令徒儿放了她。」 胡冰清看了褚九殷一眼,见他将双目轻阖,便道:「好,一言为定。」说着,她将手上兵器撤去,往后退了一步。 两名道童见胡冰清收了袖刀,其中一人也将宝剑收起,另一人还往幼兰背后推了一把,算是依约将她放了回去。 幼兰与蜕云子皆为质子,二人互相仇视着,相对走向了院子中央。 幼兰战兢地往前走着,颜子俊则是像被火燎了脚后跟,几乎快要在原地站不住,眼见着幼兰过来,他忙往前沖了几步,想一牵到她衣角,就赶紧将人拉过来。 「子俊,小心有诈!」 颜子俊正将一颗心紧张到了嗓子眼,还没顾上喘口气,就听胡冰卿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 等他反应过来时,蜕云子却已将拂尘横扫,一把银丝都卷在了幼兰的腰身上。 「啊,三哥救我!」 一阵天旋地转,那女孩子又落入到了蜕云子手上。 幼兰一早知道这老头不是好东西,若落到他手里,断没个好下场,惊慌之下,她开始拼命挣扎起来。可她力气实在太小,折腾半天也挣脱不开,绝望之时,她只能无助地向亲人求救。 颜子俊干看了半天,却又毫无办法,凭着本能,他直将目光投到了褚九殷身上,想向他求个法子。 只是不等他俩开口,却听蜕云子先道:「对付你们这类妖邪,自不必讲究什么规矩理法。褚九殷,你若想救她性命,我倒可以给你指条路子。」 褚九殷冷道:「你说!」 老道捋了捋颌下青须,忽而大笑道:「想让她活命,你只需将蛇珠交与我即可……」 「做你的春秋大梦!」 不等他说完,胡冰卿先忍不住怒道:「你拿我们当妖邪,岂不知你才是真正的妖邪!你将自己抬举恁高,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我主人的那颗珠子?想动动嘴皮儿,就想让我家主人将那颗宝贝给你,你该是先问问,我这对袖刀答不答应!」 看他这样嚣张,胡冰清气恼至极,若非有褚九殷拦着,她真要不计后果,上去与蜕云子拼命。 颜子俊神色慌乱,他听了半天,也不知他们口中说的那个蛇珠是个什么宝贝。他又向褚九殷看去一眼,却见他面色晦暗,一时间也不能轻易做出决断。 蜕云子眼中精光乍现,对着众人又道:「十二年前,为使修为大增,这蛇妖偷潜入我观中,将我花费百年,苦心炼就的上百枚仙丹尽数吞下,我如今要他将蛇珠交给我,不过就是要找回些补偿,又有何不对?」 胡冰卿朝褚九殷递了一眼,冷道:「主人,别理他疯话,随他嚣张,咱不给他就是!」 蜕云子看他们半天不为所动,恼恨之下,一把将徒弟掌中宝剑抢过,他手腕略微一抖,幼兰的脖子上就留下了一道血痕。 「幼兰!」看她受伤,颜子俊忍不住地惊唿,「大哥,那蛇珠是个什么宝贝,若不打紧,咱们就先给他,先把幼兰救下再说!」 胡冰清听他说的这样大方,张口就要回怼过去,褚九殷却不许她说话,而是自己开口斥道:「那蛇珠于我最是紧要,你想给就给,说的倒是轻巧,若是为了别人,我自是不会考虑半点儿,换作是她,那就更不可能!」 颜子俊急得手忙脚乱,他看褚九殷并不将幼兰性命当回事,便以为是他记恨妹妹良久,这回若使幼兰折在了蜕云子手里,怕还更合了他的心意。 看他们自己人起了内讧,蜕云子更是高兴,他将抵在幼兰脖子上的剑尖又向上移了几寸,最后在她的眼睛前停了下来。 只听他狠声说道:「交出来!否则下一剑,我扎瞎她的眼睛!」 颜子俊紧张的唿吸骤停,全身上下,像被人在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凉意直刺心底。 情况危急,可他却像个被褚九殷保护惯了的娇弱女子,遇事只能向褚九殷求救,为了自家人,他并无立场要求他交出蛇珠,只是此时此刻,他还是希望褚九殷能与他站在一处,至少也替他想个法子。 可褚九殷却对他殷切的目光视而不见,反而冷言讥讽:「要我救她,你能与我什么好处?幼兰虽是你妹,可你看她的眼神,岂止是将她当个妹子看待?到头来,你还要与我说你们清清白白,莫不是要将我作傻子煳弄?」 第162页 看他到了这会儿还要拈酸吃醋,颜子俊也急了:「大哥,你怎能这样说话?不管怎样,幼兰都是我妹,我身为兄长,岂能看她死在我眼前?」 褚九殷从来都是嫉恶如仇,恩怨分明的性子,只是到了今日,他竟这般不明事理,还要在他与幼兰的关系上狂呷干醋,实在让人心烦,颜子俊本已焦躁到了极点,再看他这样小气,免不得对他有些失望。 他们正在争执之际,蜕云子已举起了剑,面上没有一丝温度。 「等等!」 求人不如求己,颜子俊将眼一闭,紧咬住牙关,就向着幼兰沖了过去。 他之所以敢冲过去,拼的就是蜕云子乃是修道之人,若是为了私利,却伤了无辜人的性命,早晚要受天谴,就是修为再高,也难以修成正果,得道成仙。 和此结果相比,蛇珠不过就是小利,他斗胆猜测,最后关头,蜕云子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大半是不会真的伤害他和幼兰。 眼看着为了幼兰安危,三人争作了一团,蜕云子既得辖制住幼兰,又的应付颜子俊的抓挠啃咬,这俩人又都是凡夫俗子,若是真一剑刺死了他们,蜕云子也还真下不了手。 很快,颜子俊在争斗中,掌心被老道的剑刃划破,一时间,鲜血自他手心里涌出,再顺着剑锋淌下,汇到地上,直刺的褚九殷眼里也是鲜红了一片。 他方才佯作与颜子俊争执,实际上早已将闪电般的「紫蛇」藏进了袖筒里,就等着蜕云子放松了警惕,再伺机而出。不想颜子俊却先耐不住性子,真以为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不管他兄妹死活,自己就冒失失地沖了上去。 眼见时机已到,他忙将长鞭甩出,在剎那间幻化出无数条灵龙,它们从各个方向聚拢在一起,凌空结成一个巨大的紫色结阵,将蜕云子困在了阵中。 为了抵抗褚九殷的攻势,蜕云子将幼兰一把推了出去,他执剑想要冲出阵围,却又被紫电挡了回去,在几次突围未果后,蛇鞭已将之形成的一面面屏障收拢,包围圈也越缩越小。 褚九殷额上满是汗水,他使的这条鞭子,因其为他千年来的蛇蜕所化,故此才名为「玄龙甲」,其状刚柔并济,克柔克刚,使将出来,可有无穷变化。只是维繫这一杀阵,所要消耗的灵力巨大,他本就受了伤,自然不能支撑太久,若是不能尽快将蜕云子拿下,那输的必然是他。 蜕云子怒喝一声,将全部灵压灌注于七星宝剑之上,并将金光宝剑快速地袭向玄龙甲,剎那间,无数紫金光痕交织在了一起,他在试图以蛮力,将整个阵法击碎。 褚九殷大吼一声,倾注了更多的灵力。 两股灵力都在拼命地压制着对方,都想要将敌人置于死地,只是最终还是褚九殷胜了一筹,阵法快速收拢,长鞭又化作条无限长的绳索,像紧箍咒般,将蜕云子紧紧缚住。 蜕云子惨叫着,危急时刻,他将五雷号令抛了出去,一时间,空中金光乍现,那道令牌卷着四溢的雷电,好似一道剑弧,勐地向着褚九殷心脏处袭击过去。 「大哥,小心——」 一道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褚九殷的整个世界。 他的瞳孔勐然收缩,一时间山河染血,天地色变,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里。 他只记得,他最后看到的,是那道电弧击穿了挡在他身前的那个人的胸膛。 ——鲜血喷洒空中,像朵朵殷红的梅花。 褚九殷勐地扑到颜子俊身前,他用手紧紧捂住那道狰狞的血口,灵力狂注,却如泥牛入海,不见丝毫回应。 他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叫着颜子俊的名字,仿佛从这一刻起,他的心脏,他的□□,他的灵魂,都被一齐撕碎了。 这一幕简直叫人肝肠寸断。 褚九殷的眼泪潺潺滑落,与他二人身上流下的血水很快混成了一片,颜子俊看着他痛哭的脸,费力地将手抬起来,将要低落下来的泪水轻轻擦去。 「傻孩子,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褚九殷艰难的嘶吼着,这一击本是沖他而来,若不是颜子俊不顾性命挡在了他身前,这次他肯定是要躲不过去的。 颜子俊尽力以拇指轻拭着褚九殷的面颊,他嘴角不住地流着鲜血,痛苦且艰难地说着:「你心口那个地方,少了片鳞甲,你给了我……你受不住的,大哥数次救我,难道,我救你一次就不成了?」 褚九殷含泪道:「子俊,你再忍忍,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带你回洞庭,我想办法救你……」 颜子俊脸上满是鲜血,五官都在这片鲜红中变得模煳了,他对褚九殷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他的眉心是舒展的,望向褚九殷的眼睛里透着干净清透的光彩,他低声道:「大蛇,你别再走了,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褚九殷哽咽着点了点头。 尽管他活了千年,此刻却不知如何挽回爱人的生命。 他感觉到了怀中之人的身体在渐渐冰冷,随着颜子俊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他觉着自己也走向了死亡。 第 80 章 褚九殷伤心欲绝,他将自己陷入到了巨大的悲伤和自责之中。 他的心已经死去,身体也已快没了知觉,凭着脑中残存的意识,他将灵力不断注入到颜子俊的体内,哪怕他的脉息已越来越弱,他也要将心爱之人的性命延长至最后一刻。 第163页 一场恶斗,令褚九殷受伤极重。 可他顾不得自己,罩在他面上的红芒宛若霞光,却已开始忽明忽暗,这意味着褚九殷灵力不济,若继续下去,灵力衰竭,他自己的千年修为也会在一夕之间耗尽。 胡冰清看着眼前这幕,心也疼得快要死去。 她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抻过了褚九殷的胳膊,大声劝道:「主人,你先别这样,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褚九殷也不理她,他此时已是蓬头垢面,脸上血色褪尽,身上的几处创口也在流血,已将他身上的衣服染红了大半。 就是如此,他仍在倔犟着,拼命将断了几次的灵力渡入到颜子俊的体内。 胡冰清看他悲伤过度,已近疯魔,忙在指尖上掐了一个诀,灵光一点,打在了褚九殷身上,这才迫使他与颜子俊分开。 看他体力不支的向后倒去,胡冰清急忙将褚九殷揽进怀里,可他稍一清醒,就将胡冰清的手打开,仍要将颜子俊从一旁抢回来。 胡冰清看他神志不清,狠摇了摇他的肩膀,惨声叫道:「褚九殷,你看看他,他死了!你伤成这样,还不赶紧顾着自己,若你再有事,怎么对得起你爱的这个人?」 看着胡冰清云鬓散乱,哭的满脸是泪,褚九殷眼睛里终于聚了点光彩。 他哀伤地将两指扣在颜子俊的手腕上,未过片刻,他脸上表情瞬间一垮,勐扑在胡冰清怀里恸哭起来。 胡冰清心下瞭然。 ——那孩子,终究还是去了。 任褚九殷哭了良久,才打点起精神,将颜子俊尸身抱回了内堂。 他在院子里设了一道结界,除了相熟之人,并不得使人随意进出。 这时,胡冰清在外头将阿越点醒,并将他带了进来。 阿越刚到门口,就见颜子俊了无生气的躺在床上,面上惨白如纸,已不见活人的迹象。 他脚下一软,令双膝狠磕在了地上。 阿越挪蹭过去,抓着褚九殷的衣角,颤声道:「褚大哥,我家哥儿是怎么了?」 褚九殷接受了颜子俊死去的事实,才使心绪稍復,可他却不敢对阿越将实话说出。 「子俊受了重伤,现在已是命垂一线,你和幼兰在这帮不上忙,既如此,你便帮子俊照顾好妹妹,容我七日之后归来,咱们再见面。」 阿越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急着问道:「大哥这是要往哪里去?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一般人,非得有大本事,你才能说这样的话。只是阿越要问,我家哥儿还有救没有?」 褚九殷仰面含泪,他将双目轻阖,再睁眼时,将阿越从地上扶了起来。 「子俊是我什么人?若有一线生机,我也不能放他不管,你且放心守在外面,与外人只说大人病着,不叫他们起疑就是。」 阿越擦干了眼泪,点头勉强应下,并带着早已哭成了泪人的幼兰一同退了出去。 当适时,胡冰清又闯了进来。 这会儿再见,她整个髮髻都已被人打散,披头散髮,很是狼狈,侧颊上也不知何时被人划了一刀,好在伤口不深,不至毁了这副好相貌。 见了褚九殷,她咬牙抱拳道:「主人,属下办事不力,让那贼头子带着子俊表兄跑了……」 褚九殷将手一拂,并不在意:「蜕云子害子俊身死,这个仇我早晚得报!只是眼下救子俊回来要紧,事关紧要,眼下我只你一人在身边,便只能将这件事託付给你。」 胡冰清急忙跪下:「主人吩咐,焉敢不从,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就是!」 褚九殷拉着颜子俊的手,将他的凌乱的鬓髮理好。 「刚才我是伤心的煳涂了,事情还没到无可转圜的地步,只是这次,我必得去临安府一趟。」 「临安府?这是……」 「我要见朱天罡一面,也只有他,或可救子俊一命。」 胡冰清摇头道:「朱先生已与咱们闹翻,好些年都不与咱们墨山浦往来了,主人今日为了子俊前去求他,我怕他……」 「怕他什么?」褚九殷苦笑一声,「我这些朋友里,于丹术上修为最高者,唯朱天罡一人而已。他炼的丹,可使人寿延百岁,起死回生。不论他要我怎样,为了子俊,我都能答应。」 胡冰清心酸不已,却还是微微颔首,算是明了了褚九殷的心意。 「我此去最多不过三日。这三日之中,肯定会有冥将前来索魂,你护好子俊尸身,他们若来,你只管报我名号,以我和白仙君的交情,他们大约能多通融几日。」 胡冰清又道:「若主人三日之后还不回来,那冥将再来,我又该当如何?」 「那你也只能尽力将他们打退!」褚九殷神色凝重,咬牙说道,「若子俊人魂去了地府,就只能听从阎罗殿安排,再容不得我们插手了。便是我,也不能轻易从地府带人回来。」 兹事体大,胡冰清知道往后艰难,却还是点头应下。 当是时,褚九殷忽然想起一事,他转身回了自己屋子,等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个包袱。 他将包袱解开,从里面展出一物,并置于颜子俊脚下。 等胡冰清上前看清,当场就攒着那团东西在心口上,失声痛哭出来。 ——那是一张狐狸的毛皮。 皮子之上,有着一层亮银色的长毛,时隔多年,原本柔润光滑的皮毛已经变得滞涩晦暗,只是映在烛光下,隐约还有一点淡淡的柔光。 第164页 胡冰清跟了褚九殷许多年,从不曾像今晚这样,在人前泣血般痛哭过,褚九殷见她如此,心有不忍,忙将视线瞥去了一旁。 只听他嘆道:「这么些年,你哥哥的尸身早已无处可寻,这张皮子,还是我从陈伯礼家中找到,我今日交还给你,全当留个念想吧。」 胡冰清哽咽道:「我从羡园出来,就是要找这姓陈的报仇,原想着事成之后,再回洞庭向主人请罪,不想这件事,最终还是你亲手为我了结的。大恩大德,我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了。」说着,她跪在褚九殷脚下,与他磕了三个响头。 「你不是雄山君对手,此事非由我出手,则不能摆平。」褚九殷将胡冰清牵起,又道,「你兄长本与陈伯礼有情,可那厮却受人蛊惑,让外人将他害死。如今姓陈的早已后悔,临死之际,又将这狐皮交给了我。可便是如此,他也是罪大恶极,我并不能替你兄妹饶恕他……不过,他人不是我杀的,而是绝望之下,在我面前自裁了。」 胡冰清在脸上抹了一把,恨恨说道:「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还要这样的悔过有什么用?倒是他自己知事,自个儿死了,就是主人不杀他,只要姓陈的还活着,我也得要他死!」 褚九殷在她肩上轻抚几下,聊作安慰,转而又道:「你乃狐仙,非我羡园中人,既你兄长的事已经了结,从今往后,你若不想再跟着我,天高海阔,想去哪里,自可由你定夺。」 胡冰清一惊:「怎么,你是想撵我走?」 褚九殷解释道:「你和贾龙他们不同,你是为了你兄长的事才来投靠我的,如今事情已了,我……」 「我不走!」胡冰清将他的话骤然打断,「我哪儿也不去,若子俊这次能得平安,我就回羡园去,我等着你们回来。」 「……好。」 「主人,你快些去救子俊吧,他心里爱你,就是魂魄,也不会捨得离开你的。」 褚九殷恋慕颜子俊许久,这事他左右之人皆已知晓,只是碍于面子,无人敢拿这事放明面上说而已,此刻胡冰清说话直白,却将褚九殷说愣了。 「子俊对我,从来若即若离,可他能为我去死,是一定将我看的极重的。可你说的却也未必,他若只将我作兄长看待……」 「胡说!」 胡冰清目光灼灼,既羡慕这俩人情深,又恨他们愚笨。 「他拿你当什么兄长?!我自己也有哥哥,我们的感情也十分要好,我再喜欢我哥,我也不可能像子俊粘着你那样,成天跟我哥黏煳着,有时候哥哥不在,我还盼着能多自在几日,哪儿像你们?」 她说着话,再看向怀里那张狐皮,想着极疼爱自己的兄长已不再人世,不禁又令她肝肠痛断。 「可子俊说过,他不喜欢我,他只能将我作哥哥看待,若真如你所言,我早就跟他在一起了,岂能平白等到今天?」 「那是他没想明白,」胡冰清往颜子俊身上看了一眼,又道,「我跟谁再好,也不会为谁挡刀挡箭,就连我亲哥,我也没这样的本能。可子俊是如何待你的?他想都没想,就挡在了你身前,若说他不是爱极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 褚九殷心乱如麻,他被弄煳涂了。 胡冰清说的有理,可他与颜子俊别扭了许久,若是颜子俊真的爱他,又怎会对他百般抗拒,若他们一直在一起,又怎有今日这般憾事发生? 不待他张口,胡冰清却道:「这事要怪,也只能怪主人自己,」她看了褚九殷一眼,「是你当初总折磨那孩子,让他怕极了你,后来又在他面前现过蛇身……子俊给我说过,他最怕的就是蛇,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明明喜欢人家喜欢的不得了,却又不知该怎样对他好,得不到人家,就先把自己急疯了,每次有事,就只知道任性,耍小性子,一被拒绝,自己还得耍回脾气,长此以往,可怎么了得?」胡冰清急的冒火,也不知该怎样说他。 她话说的很不可客气,可褚九殷却都听进了心里。 胡冰清说的不错,若非他嫉恨之下,一走了之,子俊也不会遭遇这等惨事。 没错,是他没有将人好好看住,生死关头,没有保护好自己最爱的人。 看褚九殷又要落泪,胡冰清也不好再数落他,她急急说道:「我早已将子俊视作弟弟,箇中情由,也未必如我所言。子俊就是回来了,你俩人能不能在一处,也还要全看你们的造化。主人,事不宜迟,子俊我看着,临安远在千里,你快去快回!」 褚九殷对颜子俊无比珍视,他留恋地看了他一眼,又与胡冰清别后,才将自己化作云雾,趁着夜风,消散而去。 第 81 章 第三日,深夜。 子时三刻。 连着三个昼夜,胡冰清衣不解带,一直守在颜子俊床头。 她几日不得放松,这会儿累透了,就想着倚着床柱上歇会儿,可惜才刚将眼睛闭上,就觉出院门外结界上有阵强烈震动。 胡冰清骤然惊醒,她护在床前,紧握一对柳叶袖刀,警惕地向着门外看去。 只是未等她向外张望,就有紫银两道光痕从大门外直射而来。 胡冰清守在屋里,忽听门外一人说道:「且走慢些,你在我渚仙观闹了三日,你不累,我都快被累死了!」 第165页 听这声音,乃是朱天罡到了,胡冰清忙从屋里迎了出来,再看来人,果然是褚九殷与朱天罡两个。 褚九殷憔悴已极,到了门口,也顾不上理胡冰清,直到奔进屋内,见颜子俊平安无恙,才稍喘过气来。 「冰清,我走之后,子俊如何?」 胡冰清掏出帕子,给他脸上擦了擦,回道:「一切平安。」 时隔多年,朱天罡于相貌上不见丝毫变化,反而风采更胜往昔。他嫌堵在床前的两人碍事,就将他们扒拉到了一边,再往床上看时,惊的他一双如画美目瞬间倒竖。 「褚九殷,你混什么吃的?你把这孩子抢走,却又不知好好爱惜,如今人都给你害死了,你再找我来,还管什么用?」说着,他将颜子俊从床上扶起,也不用号脉,只在他身上摸了摸,脸色更加的不好,「已死了三日了,好在胡冰清得力,未让冥差将魂儿锁了去。」 褚九殷看向胡冰清,问道:「我去这三日,可有冥差来过?」 胡冰清点头道:「来过,先头我借着白爷的名号,他们还能给些面子。自今日始,他们再与我说话便不大客气,我性子也急,几句话说不对付,险些与他们打起来。」 「幸得没跟他们打起来,」褚九殷站在床边,又向朱天罡问道,「师哥,子俊这样,可还有救?」 朱天罡放颜子俊躺好,看他如纸的雪白脸孔早已没了活人的样子,不禁嘆了几声,又将眼一闭,再不忍向他看去。 朱天罡的态度不言自明,褚九殷看不得他摆出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险些就要扑到他身上,将人从床边提熘起来,「当年你来墨山浦,因我借了你一钵蜜陀罗花水,才使你炼就仙丹三枚。你当初夸口,说那几颗丹可使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怎么真出了事,你又说救不得人命了?」 朱天罡本就对他记着旧恨,再见他这般性躁,对自己乱加指责,也跟着着急起来。 「谁还诓你了?你这蠢货,当初净想着孬主意,好骗了我的丹吃,心思不用正道上,连个人话都没听个明白!」 「我怎么蠢了?你能耐!那你现在倒是给我解释清楚!」 朱天罡从床上起身,狠瞪了褚九殷一眼,道:「只要子俊还有一点活气,将我炼的那颗丹给他服下,定然是有效的!只是他已死去良久,那丹就是吃上十颗,也于事无补了。」 褚九殷听完这话,像是被人抽去了嵴梁骨,一下子瘫坐在了床沿上。 朱天罡怕他不信,又从掌中幻出了一枚药丸,那丹丸净透的,好似颗赤红色的琉璃珠子,因有宝气流转其上,至今仍向外隐约透着红光。 「我这丹,统共三颗。一颗我给了素蓝,另一颗,叫你骗去吃了……这最后一颗。褚九殷,若子俊还有救,我又岂会捨不得一颗仙药?只是他这个样子,我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朱天罡不忍再说下去,他向颜子俊尸身上看了一眼,眼睛有些发酸。 想当初,他也是情系此人,奈何褚九殷从中作梗,硬是从他手中将颜子俊抢了去,不想今日再见,却已是天人相隔。 眼前一幕,让他看在眼里,也觉着分外伤心。 「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让子俊跟了我,总好过被你带回羡园,多受了多少活罪?就是这样,弄到最后,连小命都没保住,也不知道你这个主家是怎么当的?」 褚九殷早已心烦意乱,此刻更是烦的够够的。 朱天罡与他虽有旧恨,却能为了救人性命,愿将恩怨暂且放下,又亲自陪他往庆阳跑了一趟。这样仗义,他也不是不感激,只是他眼下心烦,就耐不住他唠叨,又听这花蜘蛛话里话外,还将他心上人惦记在心里,就给他又恨的心头火起,将一嘴的狠话脱口说了出来。 「人你能救就救,不能够就算了,你现在再说这些都晚了,子俊早就是我的人了……」 朱天罡眼睛瞪若铜铃,拿手指朝他指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褚九殷将脸一抹,说话也不害臊,「我跟他早都睡过觉了,他现在是我的人,你甭再跟我说那些没用的。」 朱天罡勐然啐道:「你这个无德无行,好色下流坯!」 本以为他与颜子俊是宿世的仇敌,任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了,这俩人也是整不到一处去的,可不想褚九殷憋了千年,却是这般好色,连对自己仇家都不放过,这等禽兽,简直比禽兽还要禽兽几分! 自己都没吃到嘴里,就让他半路上劫了去,且还是让他今日才知,那孩子一早就让这条淫蛇吃干净了,连骨头渣渣都不剩下,这等屈辱,怎能不让他恼恨? 想到此处,朱天罡口中顿觉苦涩,直以为是褚九殷给他气的,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他本也是个争强好胜惯了的,知道自己喜欢的人被褚九殷给祸害了,哪里能受得了,若不是胡冰清在一旁拦着,他怕当场就要和褚九殷再打上一场。 「你俩都快别闹了,又有人来了!」 胡冰清一声暴喝,令这间斗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彼时,有两人分着黑白两色衣衫,趁屋内朱褚二人争斗时,以一根玉色手杖击穿了褚九殷设下的结界,眨眼工夫,已立在了寝室门口。 朱褚二人向来人看去,皆是一惊,俩人再不吵闹,而是快速理好衣衫,向着迎面走来的两人行了一礼。 第166页 等那黑白二人进到屋内,给胡冰清一下子就看愣了。 只看前头那位穿白衣服的,手持玉杖,衣如雪浪,发如墨海,白色高帽上篆刻着上古符篆,其下一张俊脸,天资神采,顾盼生辉,翩然若仙。 他身后跟着的那位,就更是了不得,只见他手持钩镰,一身黑衣衬的面庞瓷白如釉,五官精美绝伦,尤其是一双吊梢桃花狐狸眼,乃用丹青也难以描绘。 可这样一双美目,偏又清冷好似寒潭水,只有在看向那位白仙君时,才将两道寒冰化作了春水,柔软的让人心魂震颤。 褚九殷与朱天罡各上前一步,与二人道了声「仙君」。 胡冰清却不知来者何人,但从穿戴兵器上看,很快便猜出他们就是冥将无常。 她躲在褚九殷身后,问道:「主人,他们可就是无常仙?」 褚九殷小声道:「正是。」 「他俩怎么跟画上的黑白无常长得不一样?他们不是一个口吐红舌翻白眼,一个黑矮胖子哭丧脸吗?看这俩人俊的,我看比之你和朱先生还要强上些!」 褚九殷回瞪了她一眼,小声斥道:「冥将面前,休要胡言!」 胡冰卿多少知晓这黑白二仙的厉害,又得褚九殷提点,再不敢胡乱言语。 走在前头的那位白仙君,一见胡冰卿,当即就对她主人告起了状:「九殷,你家的丫头好生厉害,冥府派了几波冥差前来锁魂,都被她打着我的名号给拦了下来。我还听说她一双袖刀使得极好,这才带了师弟过来,看到底是哪位女菩萨这样厉害?」 褚九殷怕谢必安怪罪,忙解释道:「这事与她无关,是我临行前嘱咐,要她看好子俊魂魄,不使冥差将他带走。」 他身旁着黑衣的范无赦却道:「我与师兄身为冥将,职责便是巡视人间,引导阳间的鬼魂进入地府,褚公子强行阻拦,可不是叫我们为难?」 褚九殷也知他们职责所在,但为使颜子俊生还,他还是不得不向谢必安求道:「白仙君,且再容我三日时间,等我往南海去上一趟,寻了仙草来与我爱人救命。若是不成,你们再将他魂魄带走,也不算迟。」 范谢二人互看了一眼,谢必安尚未开口,范无赦却走到床前,将床帐一撩,只向床上的颜子俊看了一眼,便知道他已死去有几日了。 「非是我们不与你方便,若依常理,这年轻人的魂魄早就该在冥界了,你让他停了这三日,已是不合规矩,我若再与你通融上几天,怕是崔府君就要治我们个渎职之罪了。」 到了这会儿,褚九殷更不肯功亏一篑,他试着向谢必安求道:「白仙君,且在宽限我几日吧!等我从南海回来,若再救不回子俊的性命,我也只能怪我俩人如斯命薄,若那时崔府君仍要怪罪,我便随你们往判官府走一趟,我亲自向他判官大人谢罪。」 范无赦与褚九殷并不相熟,却看他苦苦哀求的模样甚是可怜。 想这人修炼千年,怎么也该是个横行妖界的人物,若非对那死去之人爱的极苦,也断不会对他们这样低三下四的求告。 他冷眼又朝褚九殷身上打量了一番,见他容貌虽俊,此刻却已是眼睛凹陷,面颊瘦削的只剩窄窄一方,那一身黑衣脏烂不堪,一看就是大战之后急着为所爱之人奔波,连自己的安危体面都顾不上了,此情此景,让他不禁对褚九殷有些同情。 他听褚九殷要往南海去找什么仙草,当即提醒道:「你不能去南海!」 褚九殷一愣:「为何去不得?」 「你说的那株仙草,实为灵芝,名为凝碧,那灵芝已有千年寿数,着实有使人起死回生的功效。仙翁多年前就等它长成,以作炼丹之用,为防人偷盗,特命鹤鹿二仙常年看守在仙山上,你这般贸然前去,想想可是他们的对手?」 「我听师兄说,你真身乃是条墨鳞锦蛇,既是蛇类,那最厉害的对手,便是那只白鹤,你看你现在这幅样子,弄得惨兮兮的不说,连自保都是勉强,就是去了南海,怕你还没摸到宝贝,就先让那白鹤啄瞎了眼睛,到时候无功而返,还成了独眼蛇,岂不更是悲惨?」 「你怎么这样与褚公子说话?」知是范无赦言过,谢必安勐拿胳膊肘往他腰上拐了一下,「都怪我将他骄纵坏了,九殷切莫与他小孩子一般见识。」 褚九殷似未将范无赦的话听见,只眉头紧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谢必安知他为难,且他这副样子,一看便是到了强弩之末,是硬撑着才没倒下,他心有不忍,便自作主张地替他拿了个主意。 「九殷,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先带这小哥儿的魂魄回去,你若不放心,可随我们一同前往罗酆山。」谢必安环顾众人一周,继而又道,「若依常理,冥差锁魂,得先从酆都入鬼门关,途经鬼树林,待照过孽镜台后,方可使魂魄投胎转世或赴阎王殿候审。咱们这次回去,不走这条路,而是直接去判官府找崔府君,判官大人为人刚直不阿,公正严明,多年来掌管着判官笔和生死簿,这小哥儿的生前身后事他全都清楚,且崔府君身为判官,已在冥府任职千载,有什么事是他没见过,没经歷过的?让他给你想个办法,总比咱们再这乱出主意的强。」 谢必安所言不错,褚九殷正值一筹莫展之际,听他所言,也觉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好同意了他的提议。 第167页 双方既已谈妥,范无赦便施展咒术,等颜子俊的人魂从体内引了出来,又立刻被他收进了索魂囊中。 褚九殷眼看着颜子俊魂魄出窍,又钻入了那小小的一只口袋里,只觉着胸口一阵抓心挠肝的疼。 他紧盯着范无赦不放,生怕他粗心之下,将他心上人的魂魄给窝着碰着了。 一行人说话就要前往酆都,朱天罡为免褚九殷挂心,倒是主动拿了件宝贝出来。 「此灯名为七星灯,若使灯火长明,可保子俊肉身不腐,这里一切有我和胡冰卿看着,你可随二位冥将放心前去。」 褚九殷念他恩德,拱手说道:「多谢师兄!」 胡冰卿其实憋了许久,眼看褚九殷又要走了,才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道:「朱天罡怎么答应的恁快,你一说救人,就跟着跑来了?他没为难你,没使你下跪挨打什么的?」 「这倒没有,为着子俊的事,他跑得是挺快的。」 「哦,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 胡冰卿神秘道:「感情不是为了你,人家是为了子俊,才跟你不计前嫌的!主人,等你回来了,日后可得把子俊看住,小心着这些男的女的惦记。」 「少胡说,」褚九殷尴尬道,「我省得就是了。」 见他三人要走,朱天罡又从干坤袋中摸出粒丹药,隔空抛给了褚九殷。 「这是我新炼出的丹药,是专给咱们妖类用的。」 褚九殷摊开掌心,朝那小小一颗药丸看了一眼,又闻了几闻,捏着鼻子嫌弃道:「这臭烘烘的东西,小小一颗,有何功效?」 「就知道你不识货!」朱天罡狠白了他一眼,「我看你快熬干了,给你增补修为用的。放心吞了吧,保管药不死你!」 「师哥。」 「怎么了?」 「你仁心善念,救我与子俊于危难之中,此等恩情,九殷在此谢过了。」 朱天罡将掌中手串转的飞快,虽面上看着淡淡的,心里却为他与颜子俊多舛的命运隐隐担忧。 第 82 章 褚九殷一离了庆阳,便与黑白无常一道,向着西南方向行去。 三人当中,有两人御剑飞行,另一个则去了行迹,化为黑云紧随其后。三人腾云驾雾,不过一日,便到了罗酆山脚下的酆都城。 入夜之时,谢必安以魂兵器无穷碧打开了鬼门关,褚九殷跟随其后,只觉有阵阵阴风,向人迎面扑来。 三人向前走去,直过了阴阳碑,便是入了与阳间只有一道结界相隔的冥界。 罗酆山一体两面,勾通阴阳二界。仰视而上,能看到被浓雾掩映的山间,勾连着一座座宫殿与烽火台。阡陌之间,鬼火夹道,天上星火狼烟,幽幽绽放,使整座罗酆山像是一座正在向下流泻熔岩的活火山。 另有一道银河自天上来,流入忘川水中,最后下到九幽,去往无边无际的黑暗。 三人行走良久,褚九殷沿途观望,见判官府和冥将的府邸大半都是依山而建,四周雾气缭绕,能见不远。 冥府有鬼魂亿万,幸得不在这里出现,而是各自呆在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便是如此,这里仍有着极强的孤僻阴森之感。 人间的罗酆山,钟灵秀美,与这普天下的山川美景大同小异,只这里的灵异幽森之美,却只属于鬼界。 「就是这里了。」谢必安朝前指道。 褚九殷闻言,立即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眼前山体陡峭,却铺就无数级玉石台阶,下面道道虹光延伸其上,直通府衙门口。 再看判官府,石墙嵌入崖壁之中,凭虚凌烟而立。放眼一望,周遭古树怪藤,异彩浮动,寒鸦啸叫,若非惧怕黑暗处藏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这里便不是仙宫,怕也能有另一番的情趣。 三人沿石阶向上行走,到了门口,果见大门匾额上书着「判官府」三字,使人一看,便知是到了崔珏的府邸。 褚九殷随范谢二人进去府衙,到了大堂之上,崔珏也未让他们久等,他一在后堂忙完公事,便出来外间见客。 「这么快就到了,」崔珏与谢必安说着话,又迅速地往褚九殷身上打量了一眼,「我以为还得再拖延上两日,才得与你俩见面。」 谢必安拱手道:「我们一将颜子俊魂魄收走,立即就往酆都折返。崔府君,这事棘手的很,我们特来府上拜访,所求就是让您帮着出个主意。」 崔珏表情淡然,他抬手请三人坐下:「此事不急,咱们且慢慢说话。」说话间,有下人前来看茶,崔珏看褚九殷风尘僕僕,料他已许久不得修养,便又让人拿出些姜饼蜜饯出来,奉与他吃。 与范谢不同,崔珏身为鬼仙,桌上摆的这些,他实际上是吃用不上的,可他又总爱存些好吃的,专给谢必安留着,这些虽是小事,却也能看出他与二位无常关系匪浅。 褚九殷感激之余,也暗自将崔珏琢磨了个仔细,看这人像是四十多岁的长相,生的面如冠玉,文质彬彬,作一副书生打扮,倒和颜子俊的气质有些相像。虽是初见,却也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几人寒暄一阵,范谢又将路上见闻与崔珏说了一些,到了最后,崔珏才将目光锁在了褚九殷身上,与他语重心长道:「褚公子之事,我虽身在冥界,却也已知晓。你能听从小白谏言,可见你也是个极知事的,只是你既到了冥府,便应按我冥府的规矩办事,其中种种,还是得按部就班,万万马虎不得。」 第168页 「不敢!」褚九殷拱手道,「我此次前来,所求便是让崔府君看看,颜子俊是否真的寿元已尽。若还有法子让他起死回生,便是先生不言,我也当尽全力报答您的恩情。」 说着,褚九殷便要向他跪下,崔珏倒不敢受他这一拜,忙将他又扶了起来。 文判官崔珏,是冥府律法的编纂者,又执掌生死簿和判官笔,可上书万物生灵阳寿,且他为人峭直狷介,公正磊落,虽掌大权,却从无徇私,若颜子俊尚有一线生机,他也会秉公直言,断然不会对人加以蒙蔽。 褚九殷信任崔珏为人,便将自己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他又极为害怕,以至于在心里默默祈祷了无数次,千万不要让他再从崔珏口中听见一句绝望之语。 崔珏将手轻捻美髯,看褚九殷因为紧张,已致面上现出菜色,他也不愿他多受折磨,便又说道:「这事本不用你说,在你们抵达之前,我已将生死簿看过了。褚公子,你那伴侣命格当真奇特,其实他早些年便已死去,这点上,生死簿上写的清楚明白。」 说着,他将掌中簿子摊开,按着生辰年月,找到了颜子俊的名字,又将他生卒年等逐一指给褚九殷看。 崔珏道:「若叫一死去多年之人再死上一次,千百年来,从无此理。你们来前,我本想让无常送他的魂魄重回阳间,可中间又觉着不妥。这事,还真是有些难办。」 褚九殷听完这话,也觉纳罕。他在生死簿上看了半天,也悟不出其中道理,只得又向崔珏问道:「那依您的意思,此事该怎样解决为好?」 崔珏略一思索,道:「无他,你且随我穿过鬼柳林,往孽镜台前看过,再做定夺不迟。」 眼下颜子俊的魂魄就捏在这些鬼仙冥将手中,既到了人家的地方,最好就是听命行事,且褚九殷还要从崔珏口中知晓救活颜子俊的方法,便是他不想多费周折,也只得听从崔珏的安排。 于是,几人随着崔珏,一路上穿越瘴气瀰漫的鬼柳林,终在那片浓稠的灰雾之后,来到了孽镜台前。 「无赦,且拿你手中的锁魂囊在这里照照,」崔珏向范无赦吩咐着,又看向褚九殷道,「颜子俊一生功过,全都能照进这镜子里,等将他一生看明了,就能知道他为何这样与众不同。」 褚九殷心中忐忑已极,却仍点头称是。 这时,范无赦走上前来,将手中锁魂囊在台前晃了几晃。 孽镜台下,只有台基一座,上头空无一物,无遮无拦,本来平静无波,经范无赦方才动作,凭空骤起了层层波纹,顿将一片淡色光晕打散成了散乱的浮光。 顿时,金芒大作,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流光溢彩,如在夜幕中扯开了一道时空的罅隙,无数画面如暴雨般倾盆而至,挥洒于天地之间,令在场的每一人,都能亲眼目睹这镜中残存的记忆。 颜子俊的前半生,就这样如走马灯般,以光影的形态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从他呀呀学语,蹒跚走路开始,到后来长成了求知上进的俊俏少年,再到他如何患病,如何身死,直到了这个世上,再以颜子俊的身份,重活了这一世。 数十年的光阴,其实并不算短,但却以弹指的速度,快速地将这些记忆的碎片刻印在了这几人的脑海里,让他们也循着颜子俊的喜怒哀乐的轨迹,苦乐交织,亦喜亦悲。 褚九殷僵立许久,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神志,也是从这一刻起,他才明白了,颜子俊曾说的,他从没有害过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讷讷说道:「子俊从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原是我误会了他许久……」 看完这些,崔珏亦嘆息良久:「我们知道的事,大多只浮于表面,真相究竟如何,又有多少人会去深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在这孽镜台前,将自己的前世今生照见个清楚明白的。褚公子,你与他到底还是有缘。」 褚九殷用力的点了下头,然他的目光却紧盯在孽镜台上,连眨眼的瞬息都不敢错过,等后面的事也被这孽镜台展示了出来,则让他更加的吃惊。 他才刚看到的,是让他无比惊讶,又万分悔恨的一幕。 原来,颜子俊说的都是真的! 他从来没有拒绝承认过自己的过失,却也一直在争取将不属于自己的罪孽向他解释清楚。 只可惜,褚九殷性情暴躁,又好刚愎自用,全不将他的话听进心里,以致后来,他们互有好感,却又将彼此推的越来越远。 原来十几年前,还是少年的颜子是那样的清秀瘦小,他看到了一条受伤的巨蛇,尽管害怕,却还是不忍心让它身死,白衣少年跑回家中,找到伤药就要返回去救他,可当少年回来后,那条大黑蛇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如今的褚九殷,就算是闭上眼,也能在内心将颜子俊的容貌描绘的一清二楚,可十二年前,他却无法做到。 他那时伤的太重,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分辨那两名少年的异同,反而轻易的就将颜子俊的舅家表兄认成了他。尽管两少年容貌身形几同孪生,可眼神中的善意和狠戾,还是能够很容易将他们区分清楚的。 若是当初,他能够稍细心些,能将这两个孩子魂魄仔细辨认,就该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那后来的事,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颜子俊活了两世,却分别救了他两次,可他却愚蠢昏聩至此,竟将救命恩人视作了仇敌,不仅没有将他好好报答,还百般作贱,亏他还常以为自己做事公允,恩怨分明,以今日看来,他才是罪孽深重的那个人。 第169页 金光逐渐消散,一切又恢復如常,几人感慨良久,只有褚九殷静立当前,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第 83 章 谢必安怕褚九殷一时承受不住,忙将手在他肩头轻拍几下,聊作安慰。 「你也不是故意将他们认错的,后来你也算对这小哥儿极好,虽谈不上是痛改前非的原故,却也因缘际会,成就了你们的孽缘。九殷,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难过。」 这几句虽然简短,却还是让褚九殷心里好受了些。 他感激地看向谢必安,又向崔珏叩首道:「崔府君,事到如今,我才知和子俊过去的怨仇全是一场误会。早知如此,我对他好还来不及,又怎会那样对他?求您怜悯我们,放颜子俊魂魄重返阳间,等他转醒过来,我定对他千依百顺,再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崔珏感他情深,却又为难道:「你与他之间,其情可悯,我也对这孩子很是同情,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并不能因此而徇私。」 他从范无赦手中将锁魂囊接过,又在手上掂了掂,仿佛是在对里面的人魂说道:「早知你命格奇特,我那生死簿上,记着你早已死去,可你又好好的活在世上,如今你再次魂归地府,在孽镜台前照出了前世过往,才将这些恩怨是非解释清楚,你与这位褚公子缘分匪浅,命中注定,是要你们纠缠这一世的。」 他眉目轻启,又对殷殷祈盼他能网开一面的人说道:「颜子俊乃异世子,其魂魄本不受冥府统辖,方才孽镜台,已对我们将种种疑问解释了清楚,我暂且不能将他私放了事。此番结果,还得求阎罗殿定夺,我既会将此事对秦广王陈说清楚,也会替你们说话,这点上,你尽可以放心。」 若非因谢必安的缘故,褚九殷本是进不得这判官府的,他与崔珏也并无交情,听他又要将颜子俊的事託付于阎罗殿裁定,心里就不大痛快。 他站直了身体,语气也随之变得严肃:「崔府君方才也说了,颜子俊乃异世之人,是因意外,才魂穿到了我们的世界上。既如此,他的魂魄也同样不属于阴司管辖,是去是留,想来也不由你们冥府定夺。」 说话间,褚九殷目光闪闪,锐利有神,他心无旁骛,只朝崔珏掌中那张小口袋上死死盯去。 还是范无赦看出了他眼里的肃杀,心急之下,他抢先一步,挡在了崔珏身前。 「我告你说啊,这里可是九幽,你就是再觉着冤枉,也不得在我们这里撒野,否则杀到一处,到头还是你吃亏!」 「为着子俊,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鄙人再是不才,与你相比,怕也差不了多少。」 两人唇枪舌剑,连眼睛里都带着火星子,只要稍不注意,怕是要擦出火来。 崔珏倒也不恼褚九殷不敬,而是将手一抬,将干冒火气的黑无常拂去了一旁。 「我尝在忘川之畔行走,见人间见利忘义,为财舍爱之人无数,反倒难见你这样真心的。可褚公子想过没有,你与颜子俊皆为男子,他未必就能将你真心接受,更何况你本是蛇类,虽然修成了个男人的身子,本质上还是与他们人类不同,就是颜子俊某日也倾心于你,你们真结合在了一处,你也只会妨害了他。他一小小男子,天长日久受你妖气所扰,只会陈疴日重,最后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 褚九殷听这话已不是第一次,可今日这话既从崔珏口里说出,还是让他听进了心里。 想来自己对颜子俊爱而不得已是够苦的了,若是有朝一日,两人真将心连在了一处,又因人妖殊途,不能相守在一起,岂不更是让人意难平? 这个念头,只在褚九殷心里盘桓了一瞬,就被他化解了干净,他先是轻笑一声,继而又朗声大笑起来。 「崔府君,怕是你一席话伤了他,我看这条蛇是要疯了。」范无赦手持别样红,将崔珏紧护在身后,他回首看向身后,小声嘀咕道。 褚九殷笑了半晌,后当着众人面,朗声说道:「此话若从崔府君口中说出,我便当是实情,可就是如此,又能怎样?我只求能将心爱之人带走,日后将他护在身边,全当个幼弟看待,我看着他娶妻,美满过完余生,等再入了轮迴,我大不了再去寻他就是。」 言罢,褚九殷紧盯锁魂囊,将身体像箭一般射向了崔珏。 范谢二人看他为爱疯魔,立刻各执法器,拦向褚九殷。 褚九殷却用一道毒辣紫电,将二人暂且逼退,他从二人联手的空隙中冲杀出来,直袭向崔珏。 崔珏却将袍袖一挥,将锁魂囊藏于袖中,飞身而起,躲避着褚九殷的穷追不捨。 「将子俊的魂魄还给我!」褚九殷低吼着。 「褚九殷,你疯了,快停手!」 谢必安见拦不住,将佩剑沛雪使出,朝褚九殷刺出一剑,打断了他勐烈的进攻,「你再这样闹下去,等惊动了旁人,更不好收场。」 褚九殷心中剧痛,他将长鞭一拢,上前揪住了谢必安的衣领,怒斥着:「小白爷,我岂愿对你们出手?只是崔府君若将子俊魂魄交出,那些阎罗若肯听他的话还好,若是不听,你们又能如何?我是对你们抱着幻想,才同你一道来这冥府的,若早知最后还是得将子俊的人魂交与别人处置,就是你谢必安来了,我也断不肯同意让你们将我爱人的魂魄带到阴间。」 第170页 这一耽搁,范无赦见自己师哥被褚九殷攥在手里摇晃半天,顿时恨意丛生。他可不给褚九殷面子,将名剑汀墨使成了快如影的银光,差点就要将抓着谢必安衣领的手噼斩下来。 他恨声说道:「褚九殷,你敢再碰我师兄一下试试?」 谢必安无奈:「无赦,哎呀,都别打了!」 三人各怀立场,不得不又缠斗了几十回合,一时难分胜负。 这时,又有无数阴兵从山下涌来,为首那人,身着一身红衣,衣袂无风而动,一把青丝飞舞,面如白纸,惟有唇间一点殷红,容貌艷丽至极,像是开到盛极的荼靡,美的勾魂摄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十大冥将之首——红衣鬼王。 谢必安一看来人是他,顿时在心中暗叫了声「不好」。 他们虽同为北阴大帝受命的冥将,但他和崔府君并不是一个路数,是因生前有大功德,死后才列为鬼仙的,这红衣鬼王投的是饿鬼道,生前就是万恶不赦之徒,投胎转世后,也还是阴间里的鬼。 只因他于千百年来,吃了无数恶鬼,才使得法力高强,帝君怕他去人间作乱,特意给了他个冥将之首的位置,让他管理地狱,若非如此,这酆都的结界再牢固,怕也要拦不住他。 「这位就是师从斗母元君的褚九殷,褚公子?」鬼王走到褚九殷身边,脚步却无声无息,「据说把蛇扒了皮,烤着吃,可是人间美味。」 褚九殷知来者不善,也不理会他说什么,只冷眼看向来人。 鬼王勾唇一笑:「还真是个刺头,也就是斗母元君那样的上神,才能容的了你这样性子徒弟。」 「你是谁?」褚九殷神色戒备,眼神中又透着不屑,「带着这些阴差前来,又为何事?」 鬼王掩口笑了几声,继而说道:「你们在这孽镜台前,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我带阴差前来,自然是为与崔府君解围。至于我是谁,你这蛇妖也太寡闻了些,小白你告诉他吧。」 谢必安与他同为冥将,见到此人,也不免紧张,他朝褚九殷递了一眼,「九殷,他就是冥将之首,红衣鬼王。」 说话间,他额上已沁出一层冷汗,范无赦从群鬼中凑了过去,偷偷将谢必安的手攥在了自己掌中,「师哥,咱们与他同授命,怎么到了今日,你还怕他?」 祸事近在眼前,谢必安为此头疼不已,他摇了摇头,却将柔和的目光投给了小师弟,「他能有今天,不知食了多少恶鬼,且他带了这些阴差前来,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是非。」 「别怕,有我在,我护着你!」范无赦沖他轻笑着,又用拇指在他掌心揉了揉,很快便让谢必安忐忑不安的心神平静了下来。 眼看近千阴差云集在此,崔珏向鬼王拱手道:「沛霖,你们这是从何处来?」 鬼王道:「鬼帝知你们这闹的不成样子,特命我从罗浮山赶来。崔府君,这事难办,你不如将那小子的魂魄交与我,等我将他带回罗浮山,再由帝君当面定夺。」 「不行!」 「不可。」 几乎是异口同声。 崔珏举掌,示意褚九殷住口,他独自走出鬼群,对鬼王直言相告:「颜子俊的魂魄,当先去往阎罗殿,请了秦广王他们示下后,再决定是去是留。千百年来,五方鬼帝从不在人魂这类小事上过问,怎颜子俊却这般不同,还要鬼王亲自带人来我这里讨要?」 「这具人魂,命格异于常人,这世上本无他立足之地。如你方才所言,便是将他带往阎罗殿,也不过是将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旁人,给秦广王他们找麻烦罢了!且鬼帝派我亲自拿他回去,自有他老人家的用处,你身为判官,更无有不允的道理。」 这番说辞,纯粹是以权势强压公理,就算崔珏能够同意,褚九殷也断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知晓若在此拖延下去,只会让事情更加难办,趁着他们两方对峙,褚九殷一个旋身,将长鞭向崔珏卷了过去。 因敬重崔珏人品,褚九殷出手,只冲他掌中的锁魂囊而去,但不知为何,他那蛇鞭只一触到崔珏身上,他就被长鞭横扫而来的灵力击飞了出去,连带后背都撞在了孽镜台前的石阶上,崔珏惨唿一声,锁魂囊应声脱了手。 事已至此,褚九殷再不能给他们任何一方机会,他将锁魂囊隔空收回,并贴身收于怀中。 此物重逾性命,褚九殷一击得手,自然不敢再做耽搁,趁此机会,就要化去行迹,向着鬼门关直冲而去。 鬼王见褚九殷要走,忙使出鬼爪,将褚九殷拦了下来,「蛇妖嚣张,竟敢不将我放在眼里?!」 以褚九殷现状,与红衣鬼王正面交手绝非上策,可他已被逼至绝境,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必须将鬼王打败,惟有如此,他与颜子俊才有一线生机。 当此时刻,崔珏摇晃着站了起来,他紧捂胸口,也不知是向谁说道:「这厮就是抢走了锁魂囊也没用,颜子俊的魂魄回了阳间,若非有绝顶仙药,任谁也不可使他起死回生!」 褚九殷心中一动,忙将玄龙甲祭出,又在瞬息之间,将其化为一柄墨色长剑,其上嵌刻着一串红色铭文,在褚九殷强悍的灵力灌输下,发出一阵尖锐的剑鸣。 几乎是将全部的灵力注入长剑之中,暴涨的灵压使他一头墨发猎猎飞舞,黑衣翻飞如墨浪,他眼中猩红一片,殷红的血丝几乎爬满了整个眼白,暴戾的气息,给了众鬼以巨大的压迫感。 第171页 忽然间,紫光轰闪,刺亮了大半的罗酆山,一声巨响之后,庞大的灵压如同一场席捲天地的飓风,将众鬼捲入其中。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苍茫,犹如即将降临。 而后,光罩渐渐暗去,一切又重归平静。 「这孽畜怕是不想活了!」鬼王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他目光散乱灰败,嘴角隐有血丝沁出,再看向谢必安的眼神,却又透着一股狠辣,「谢必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谢必安说话,范无赦将汀墨拦于胸口,将他师兄护在身后,而后嗤笑道:「鬼王不敌褚九殷,放他逃出了罗酆山,这会儿却向我师兄问罪,又是什么道理?」 他眼神中透着一丝不屑,如此清浅的神态,已让鬼王很是不悦。 他将长有三寸长红甲的鬼爪先后向崔珏和谢必安身上指去,又将一口尖牙紧咬:「岂是我不敌那蛇妖,分明是你们几个有意偏帮,才放褚九殷跑的这样利索。」 「方才蛇妖想向山下逃窜,已有阴兵要去阻拦,你为何要将他们拦下?还有,若无引魂灯指引,褚九殷又岂能在九幽辨清楚方向?」 尽管受伤颇重,他却还是将整件事看的清楚。方才谢必安趁乱,释出一只引魂灯,并让褚九殷以此为指引,向着鬼门关方向逃去。 范无赦却不以为意:「以褚九殷那不要命的打法,谁人敢拦?况且我们才刚被那光阵杀的七零八落,躺倒了一大片,哪有余力去释出什么引魂灯?除你之外,还有哪个看见了?」 引魂灯本为红色,方才褚九殷将全部灵力释出,几乎将半个九幽照的亮如白昼,那一点微弱的红色,若无人指点,怕还真是无人能注意到。 且无常与鬼王同为冥将,那些阴兵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又兼范无赦这样说话,阴兵们急着撇清关系,个个蔫头耷脑,皆装作懵然不知。 遥远的夜空中,那抹亮红已然淡去,鬼王遥望远方,瞳孔勐然收缩。 「就是带了颜子俊的魂魄回去又能怎样,那蛇妖自己都快活不成了,看还怎救他心肝儿回来?」 第 84 章 「主人!」 「九殷!」 朱天罡与胡冰清在后堂守了多日,褚九殷突然现身,顿时让二人乱了手脚。 一团染着血腥气息的黑雾将散不散,此时的蛇妖,灵力已近衰竭的边缘。 好在朱天罡反应够快,他将灵力迅速以掌风催入雾气之中,才使褚九殷已经散化的肉身变回了实体。 等褚九殷从半空中重重跌落在了地上,朱天罡上前将他扶起,还未及细看,倒先在嘴里吸了口凉气。 「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朱天罡惊怒不已,抬腕就往褚九殷脉上搭去,不过片刻,便使他眉心拧成了疙瘩。 「是哪个天杀的,敢下这样的死手?」胡冰清将褚九殷的惨状看进眼里,也止不住的咬牙骂道。 到底朱天罡知道深浅,他知道眼下情况不妙,直接将褚九殷打横抱起,将他带回了寝室。 等将人平放在了床上,朱天罡只觉得掌心里粘腻的很,他垂首往自己掌上一看,才发现手心被染成了暗红色。 而褚九殷外袍上,方才被朱天罡抱起时抓过的地方,则化为了焦炭,也不用拉扯,只要轻轻一碰,便碎成了齑粉。 「朱先生,是谁将我主人伤成了这样的?」胡冰清声音颤抖,她试着用手擦去褚九殷脸上的血痕,不想却越弄越糟,最后似将一团血雾煳在褚九殷的脸上。 朱天罡摇头道:「想来是在冥界遇到了极难缠的对手,否则他也不至于弄成这副模样。」 只看褚九殷头面,便已是伤的这样厉害,更不用说身上该是怎样的悽惨,朱天罡急着救人,便将食指化作根猩红色毒刺,将其探入褚九殷衣内,「刺啦」一下,划开了他胸前的整片衣襟。 很快,无数道狰狞的伤口便曝露在了在场的二人面前。 看着那些绽开的皮肉和刺目的猩红,胡冰清心口一阵刺痛,连眼睛也开始泛红。 「伤成了这样,也不知他是怎么回来的。」胡冰清擦了下眼睛,忙跑出去打了盆水来,又绞了条干净帕子,给她主人擦拭伤口。 褚九殷身上满布伤痕,伤口有深有浅,像是被恶鬼用指抓狠狠袭击过。因隔了几日,有些伤口已经凝血结痂,可凡是还有淌血的地方,却已开始发炎溃烂,向外流着腥黄色的脓血。 这一盆清水,先是被鲜血染红,而后又变得浑黄髮黑,甚至散发出了淡淡腥臭气味,不禁令人作呕。 朱天罡见他一直昏迷,先给他口中哺了颗丹药,就着茶水顺了下去。待了一会儿,又怕药物起效太慢,就将他半抱进了怀里,以掌心抵在他心窝上,一点点儿给他渡入灵力。 看胡冰清坐在脚踏上,忧心了半晌,朱天罡得了间隙,才对她皱眉道:「看见这些尸毒了没有?定然是地狱里的恶鬼将他伤成了这样!褚九殷修为不弱,按理说寻常的厉鬼凶煞是近不了他的身的,能有这般作为……除了鬼王,我暂时还想不到其他人。」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汩汩鲜血从褚九殷唇角溢出,胡冰清正用帕子给他擦着,却惹得褚九殷一阵剧烈咳嗽。 胡冰清看他将醒,止不住低声唤道:「主人,快醒醒!……」 许是得了她这几声唤,褚九殷缓慢地将双目睁开,又将眼神飘忽了许久,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冰清,你们……」 第172页 「主人先别说话,」胡冰清看他这样,心焦的不行,她用帕子将他唇角沁出的血丝擦了干净,「有什么事,等身子养好了,再与我们说。」 褚九殷眼神混浊,身上也觉着发寒,他抬手攥住了朱天罡的衣角,虽未发一语,眸子里的焦虑与渴望,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你先别拦他,九殷有事要告诉我们。」朱天罡说着,与胡冰清一道将他扶了起来,等褚九殷坐稳了,他俩人都屏着唿吸,对褚九殷将要说的话凝神静听。 褚九殷急喘了一阵,才缓过了半条命,只他一清醒过来,忽然想起了一件极紧要的东西,他在新换的里衣里摸了片刻,以为那宝贝丢了,倏忽间就变了脸色。 看他急得将五官都挤成了一团,朱天罡立即反应过来,忙对胡冰清叫道:「快,快把锁魂囊给他!」 胡冰清手忙脚乱,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胡乱点头,等她将东西找到,将那只已然被撕扯的不像样子的破口袋重新塞回了褚九殷的手里,才让他将疯狂混乱的情绪平復下去。 见此物失而復得,褚九殷将目光投向朱天罡,又哑着嗓子说道:「师哥,子俊的魂魄就在里面,你快带我去他屋里,我要见他。」 朱天罡不知他是费了多少力气才将这只锁魂囊又夺了回来,他俩年岁差不多,若论痴情,他可比褚九殷差远了。此时此刻,他对这犟驴子快佩服死了,再看他这副可怜样子,也不忍不应他的请求。 朱天罡嘆了一声,将他拿被子裹好,抱去了颜子俊的寝室里,又给他放在靠窗的矮榻上休息。 这一见着心上人,褚九殷再也克制不住,若不是碍于那俩人在场,他非得落下泪来不可。 褚九殷忍着眼中的热烫,忙用颤抖的手将那只烂的不像样儿的口袋解开,不过片刻,就有一丝淡不可见的烟尘从里面飘散出来,又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迅速附在了颜子俊的身体上。 见魂魄已然附体,众人才敢松上一口气,朱天罡扶褚九殷往床沿上坐下,问道:「九殷,你是不是得罪了鬼王?因着什么事,他要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褚九殷只顾着看颜子俊,朱天罡与他说了三遍,他才听懂是什么意思。 他虚弱地摇了摇头:「这些事我日后再与你说,咱们先救子俊要紧。」 「还要怎么救他?」胡冰清怔了好一会儿,这会儿才带着哭腔说道,「早知道,就不该让黑白无常将子俊的魂魄锁了去,这样折腾一趟,人没活过来,还害你受了这样重的伤!」 褚九殷道:「你知道什么,我这遭罪也不是白受的。」他扭脸向朱天罡看去,「师哥,咱们得需将子俊尽快救活。我逃回来时,鬼王已派更厉害的冥将在路上,若非我将他们打退,这些人还是要揪着子俊的人魂不放。」 朱天罡看他如此紧张,不禁犹豫着问道:「九殷,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褚九殷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颜子俊的脸上。 七星灯长明,除了面色青白,不似活人,颜子俊的肉身与生时并无两样,褚九殷将他冰凉的手指放自己掌心里暖着,心里已倍受煎熬。 「当日返乡途中,子俊与阿越曾途经浮仙镇,他们在山野一家客店投宿时,曾险被恶鬼暗害。幸得我出现及时,将他们主僕救下,又从那为首的恶人言行揣度,他们作恶的目标,大约就是子俊。」 朱天罡很是不解:「他一个小孩子,若不是得罪过他们,又有什么可图的?」 褚九殷摇头:「此事说来话长,就是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朱天罡也不屑明白:「那依你之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若论起来,倒也不难办。」褚九殷看向胡冰清,忽向她命令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没我吩咐,不得进来。」 胡冰清一听这话,顿时将一双美目急得倒竖,她从来不敢忤逆主子,这会儿却说什么也不听褚九殷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事,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还非得要把我赶出去?」 褚九殷瞪了她一眼,以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呵斥道:「什么时候,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叫你滚,你就赶紧滚,哪儿那么多的废话?!」 不想他伤成这样,还有恁大的力气吼人,胡冰清心里委屈,又怕他生气,含着眼泪就从屋里跑了出去。 等她走了,朱天罡才忍不住劝道:「你从来都对那丫头宠的很,今日怎就这样疾言厉色?」 褚九殷喘了一会儿,才又说道:「那狐女惯爱一惊一乍,这事若给她知道,还不得将房顶掀了?」 「什么事这样严重?你且先与我说来听听!」 褚九殷苦笑道:「往冥界这趟,其实也不白走,若非崔府君和两位无常相助,我怕是不得这样顺利带子俊魂魄回来。我记得临别时,崔珏与我说了一句话,依他的法子,想来可以换子俊性命回来。」 朱天罡神色凝重:「什么法子,能这样灵验?」 褚九殷不语,只骈指突然在自己胸膛上用力一点。 朱天罡见他这个动作,初时还很是不解,又过了片刻,才仿若开了窍一般,将他的心思瞬间明白。 「不可!」朱天罡已将脸色变得煞白,「你开什么玩笑?你那颗蛇珠,是你早也修炼,晚也修炼,坚持了上千年才结成的,你若将它给了颜子俊,一下子就能减去你千年的修为,到时候你灵力微浅,在这浊世中怕是自保都难,若再有个风吹草动的,你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第173页 「现在哪儿还顾得了那多,救我媳妇儿命要紧!」 「哪个是你媳妇儿了?」朱天罡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谁承认了?你个不害臊的!」看他这样说,朱天罡虽噁心他肉麻,却还是耐心劝道,「你修炼千年,这要是一朝没了这颗命根子,可再不可问鼎修仙界,再不可修成大道,你只能做只寻常小妖,全得推倒重来,才能有今日境界,你可得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 「那我可不等你,等我突破大乘,得到飞升,位列仙班,你也别眼气!」 「我守着子俊就好,若到那时,师兄修成正果,位列仙班,再不受这红尘俗世所扰,我只会真心祝福……」 「你!——」朱天罡心里再不认可,却也不能将他左右,只得无奈嘆了一句,「褚九殷,你真是无可救药!」 见他并不理解自己,褚九殷不免急道:「我留你在身边,并将此事告知于你,就是想着等我施术时,由你在我身边护法。」褚九殷将牙关紧咬,似下了决心一般,「崔珏说过,非是绝顶仙药,不可使子俊復生。师兄,我敢问一句,这世上最顶级的仙丹是什么?」 朱天罡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你不好说,那我便替你说。」褚九殷将双目轻阖,又遽然睁大,「不外乎是高阶修士的人丹,和得道妖精的内丹。」 「褚九殷,你可要想清楚了,颜子俊并不爱你,你为了他,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到底值不值得?」 褚九殷抚着颜子俊冰凉的掌心,只觉得心中剧痛无比,他表情似哭似笑,忽而说道:「子俊曾救过我数次,我如今这样待他,不过是报答他们往昔对我的恩情。」 「他们?」朱天罡以为自己听错。 褚九殷也不与他多作解释,说话之间,已将双膝盘好,开始尝试着将体内残存的灵力集结于丹田之中。 瞬息之间,一道红芒忽明忽暗,宛若霞光般照拂在褚九殷脸上,他双目微阖,试图将蛇珠从胆中引出。 初时,褚九殷尚能将气息有规律地吞吐,到了后面,却开始将眉头紧皱,开始喘息困难起来。 他虽不言,朱天罡也知他难受,可这事他并不能帮忙,只能干看着褚九殷独自煎熬。 又过了良久,褚九殷开始剧烈的呛咳起来,连着一阵搜肠抖肺,最后连血都吐了出来,也不见那颗红丸的半点踪迹。 「怎么回事?九殷,你怎么样?」 适才趁着褚九殷运功调息的空档,朱天罡已将这间屋子内外加固了三道结界,他看褚九殷还要勉强自己,心里也不大好受。 「九殷,你耗损太过,已无力将蛇珠从体内召出,不若等你恢復了些,咱们再做打算?」 褚九殷不作言语,只轻轻地摇了下头。 朱天罡跌足嘆道:「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跟那颜子俊当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一对儿眷侣,都是犟驴儿!」 朱天罡气急,也不再管他,着手就做别的事去了。 等他走出些距离,褚九殷忽将双目圆睁,将玄龙甲化为一柄短小匕首,又趁着朱天罡不备,他忽将双唇紧咬,又抱着必将颜子俊救活的决心,将刀刃直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等朱天罡察觉过来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朱天罡从未像此刻这般失态过,他几步扑到褚九殷身边,忙将那把浸透了褚九殷鲜血的匕首夺了下来。 褚九殷胸前的伤口血喷不止,瞬间就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褚九殷,你疯了?」朱天罡双目赤红,慌乱间,他竟试图用手去堵那个血窟窿。 褚九殷此时的面色几与死人无异,可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竟将吓傻的朱天罡推去了一旁。 他浑身战慄不止,疼得几乎要将银牙咬碎,拼着最后的清明,他快速将染血的双手向着翻卷的伤口上摸去…… 剎那间,一颗闪耀着夺目红光的血红宝珠将整间屋子照亮,其上殷红宝气流转,令观者自觉形秽,不敢凝视。 ——你这个疯子! 为了那个人,竟将蛇珠硬从自己的身体里剜了出来! 未等朱天罡明白过来,身体却已先行一步,将褚九殷抱在怀中。 这条蛇已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甚至连眼皮都无力睁开,他强撑着,将蛇珠交到了朱天罡手上,已然气若游丝:「把这个,给子俊。」 原来,鲜血将要流尽的感觉,竟是这样平静且麻木。 他拼命地想要将头抬起,他想再看颜子俊一眼,可他却只能看见大片的红色,漫天遍地的红,刺的他心惊胆战,然后红色缓慢淡去,变成了一片彻骨的黑暗。 「阿越,胡冰清!——」 阿越与胡冰清此时就候在二堂上,听朱天罡叫嚷的连声音都变了调,直觉就是里面出了大事。 二人大惊之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去了内堂。 等到了屋里,阿越还未来得及看颜子俊一眼,就先听朱天罡歇斯底里嚷道:「你两个怎这么慢,还不快来帮忙?!」 伴随着胡冰清的惨唿声,阿越这才看清,在这间斗室的矮榻上,褚九殷正被朱天罡抱着,已经不省人事。 他脸上惨白如纸,一身雪白衣衫更是被鲜血染的透湿,这模样了无生气,和死了也快要差不多。 第174页 阿越懵住了,他一时说不出话,四肢更像是灌了铅般的沉重。 看着自己向来敬重的褚九殷浑身浴血,阿越眼眶一热,抓着褚九殷的衣角,颤声叫了句「褚大哥」,就哭了起来。 第 85 章 褚九殷其实是在一阵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中醒来的。 胡冰清连守着两个病歪歪十多日,操心劳力自不用说,连人也比刚来时憔悴了许多。 眼见褚九殷醒了,胡冰清大喜过望,挤着一双肉泡儿狐狸眼,抖着嗓子就叫:「你个不怕死的,可算是醒了!我连日里吓的眼都不敢闭,就怕再有阴差来了,连你的魂儿也一併锁了去。」 褚九殷才刚转醒,神志未清,只觉耳内雷鸣,眼冒金星,隐约听见了「阴差」二字,就急着问道:「什么阴差?怎么还有阴差来找咱们麻烦?」 他话没听明白就要挣扎着起身,情急之下,更是将自己受的一遭老罪忘的干净,这才刚动弹了一下,就给他疼得龇牙咧嘴,五官瞬时移位。 胡冰清知他难受的厉害,心里虽疼,嘴上说的却硬:「你还知道个疼啊?连手剖活胆都敢干,这会儿再有本事,就挺着别叫疼啊!」 褚九殷顾不得理她这些浑话,他一手将胡冰清扯过,将她一只细白手腕掰的通红,扯着喑哑的嗓子,就急着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又有阴差要来锁子俊的魂魄?你快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这副苍白虚弱却还要拼命的架势,这回还真给胡冰清唬住了,此时的褚九殷,就像是被逼至绝境的野兽,纵然疲弱不堪,为着保护幼兽,却也更加危险。 再看他惨白着脸,身上让白纱缠了一圈又一圈,就这还有力气给自己一顿搡,胡冰清心里有气发不出来,还未张口,眼睛却已煳的看不清。 她用牙狠咬着拳头,扭脸气道:「你放心吧,子俊已经活了,甭管是阎王爷还是什么鬼王,就是派再多的阴差过来,也再不能将他的魂魄带走了。」 此话一出,可比什么仙丹都好使,褚九殷长舒了口气,终将腔子里揪紧的心松了手。这一放松,连着身上也卸了力气,浑身一软,又给他瘫回了床上。 「你倒还有空惦记他,你先看你自己成什么样了?」胡冰清说话不中听,可强势话语里的哭腔却早已出卖了她的心情。 其实,这倒也不能怪她以下犯上,不肯给自家主人好脸色,是她实在是被褚九殷这一回的疯狂举动吓到了。 这人也真是够狠的,为着让颜子俊活命,竟能捨得一身剐,连自己个儿的命都不带要了。 好在上天怜悯,到底是让他把人救活了,要是再不成,这大蛇还不更得上天入地,指不定后边还要发什么疯呢! 她还未来得及庆幸,又已开始为别的事情发愁。 原来,颜子俊才刚比褚九殷早一刻醒来,这会他们屋子里没人,全是因为大伙都跑去看了颜子俊的原故,左右褚九殷还昏着,就将他一个丢给了胡冰清照看。 反正谁家主子谁心疼,胡冰清看他伤成这样,连脑子都不大灵光了,哪里还敢将颜子俊醒来的事告诉他。 胡冰清无奈,只能揣着心事,熘达到桌前,将一直煨在炉上的「十全大补汤」亲手倒了一碗,给褚九殷端了过来,又一勺勺地往他嘴里灌去。 药一入口,可给褚九殷弄的更难受了,他是强忍着,才没将嘴里腥涩呛人的鬼东西喷在胡冰清的红裙上。 「都喝喽,一滴都不许剩!」 真是要命。 褚九殷知她心里不大痛快,且连日里照顾人又实在辛苦,既然不好拂了胡冰清的意,那就只得硬逼着自己辛苦,将那鬼东西又喝了大半碗下去。 「你给我喝的啥?」汤药不敢不喝,可话他还是敢问的。 胡冰清眼也不抬:「都是些好材料熬的汤,专给你补身子用的,你看这都虚成什么样了?!」 「哦,那谢谢喽!」 按这噁心味道,褚九殷已猜出这汤药该是朱天罡给他配的。 他正想着,就看阿越一脸热汗,从老远就咋唿着闯了进来。 「胡姐儿,我家哥儿想见你,你快过去一趟!」 「什么?你且慢些说话,是不是子俊醒了?」 褚九殷刚喝了点汤水下肚,这会儿身上好歹有了些力气,再听阿越说颜子俊醒了,哪还能在床上躺的住,他再不顾胡冰清阻拦,说什么都要起身下地,非要去见上颜子俊一面不可。 胡冰清一人按着他胳膊,阿越帮忙按着腿,眼见就要拦不住了,阿越忙道:「褚大哥,你可别乱动了,你要想见我家哥儿,我带你过去就是。」说着,他赶忙蹲下身体,想将褚九殷背过去。 褚九殷朝他背上踢了一脚,急道:「快起来,我自己能走,让你家哥儿看见了,成个什么样子?」 胡冰清看不得他这没出息的样儿,也在一旁帮腔儿:「阿越最是厚道了,人家见你伤重,好心要背你过去,到你这里还不领情了。」 「我怎么样,待会儿见着面了,你们可不兴给子俊乱说!别看我现在病着,可我心里有数的很,就是再活个千八百年,欢蹦乱跳也绝成不了个事儿!」 「成!你说啥,就是啥吧。」胡冰清也不再与他计较,只是找了件外衣给他披在身上,「阿越,照看着他些,公子伤的很重。」 第175页 阿越点了下头,又想着褚九殷心急,连追着脚下生风的褚九殷向颜子俊屋里奔去。 —— 「我认得你的,你是……」 等三人赶到门口,所见就是朱天罡正用手指往自己身上比划着名,颜子俊吞吞吐吐半天,又怯生生缩回了被子里的画面。 「你是朱天罡。」 朱天罡先是一愣,拊掌道了声「阿弥陀佛」,后看褚九殷也到了,忙沖他笑道:「九殷,你看这孩子,方才傻瞪了我半天也不叫人,我还以为他不认得我了,可是平白叫人虚惊一场!」 褚九殷这会儿就跟护崽的猫似的,可不许别人说颜子俊半句不好,上赶着就解释起来:「子俊病了许久,一时半会记不起事,又有什么稀罕?!」 阿越不放心,往前站了几步,就手又把胡冰清推了出来,「公子你也看看这位,她是哪个?!」 看眼前这位仙女儿,虽然形容憔悴,一身红衣却穿的热烈如火,极衬她本人的飒丽风姿,颜子俊眼前一亮,当即说道:「阿越,你快别说笑了,我病了一场又不是傻了,怎会不认得我胡姐姐?」 到了这会儿,几人才敢断定颜子俊已无大碍,只是身子弱些,等日后为他寻些好药补身,好生将养着就是。 就在大伙儿终以为能松口气时,颜子俊忽将目光定在了站在最远处的褚九殷身上,还不及说上句话,就先将嘴巴一撇,从眼里滚下泪来。 就如近乡情怯的道理一样,褚九殷进门后也不知怎的,心脏狂跳如擂鼓,眼看心上人近在眼前,却又不敢多上前几步,等颜子俊将一双鹿眼紧盯在了自己身上,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一下子又让他慌了手脚。 他哪儿还捨得让颜子俊伤心,直接就当另几个不存在了一样,扒开人堆儿硬挤到颜子俊床前,忙将他的手攥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子俊,别怕,我在这儿呢,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了?」 颜子俊氤氲的双目,在日光照耀下亮若琉璃,他将一双无辜大眼在褚九殷身上滚了一圈,哀戚地说道:「哥,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你了。」 他说着伤心,褚九殷听着也十分难过。 在与颜子俊相识之前,褚九殷可是泰山崩于前都能笑出声的爽利性子,哪似今日这般软弱爱哭,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一个靠着另一个的肩膀哭着,使在场的另外三人脸色各异,都愣在地上,暗戳戳地拿鞋底狂搓地面。 胡冰清先受不了,她一手一个,抓着那俩不识趣的出了门,只留那两个病怏怏的在屋里,四目相对着流眼泪。 又过了好一阵,阿越和朱天罡在院儿里都呆腻歪了,各自去寻了自己的事做。 胡冰清本也想走,只是她刚要转身,就见褚九殷却跟丢了魂儿似的从屋里走了出来。 本以为这俩人怎样也得腻乎上半日,却不想褚九殷这样快出来,脸上还阴晴雨雪齐聚,又哭又笑间,连眉毛唇角也跟着一齐乱跳。 胡冰清不放心他这样,遂赶忙问道:「你和子俊是怎么了,他可还好?这是你俩又闹别扭了?」 褚九殷双目无神,他呆看了胡冰清一眼,才道:「我哪儿敢让他生气,就我现在这样,也没力气让谁生气。子俊很好,他抱着我哭了一阵,我哄着他又睡下了。」 胡冰清「哦」了一声,却又不解:「那你们是怎么了?我看主人不大高兴的样子。」 「他叫我哥哥。」 叫你哥有什么不对,之前不一直叫你哥吗? 难道非要子俊看你待他真心,管你叫声亲相公就高兴啦? 胡冰清心里疑惑,却又不敢直接问他,反倒褚九殷失魂落魄,自己就把话说了出来:「他以为我是他哥,他亲哥……」 「啊?!」 「他亲哥,就是在他还小的时候,就不在人世的那个。」 「颜子学?」 「对,就他!」 胡冰清乍闻此话,险些就晕了过去。 敢情颜子俊谁都记得,就是忘了褚九殷? 亦或是,自家主人对他太好,他又在心底里念着亲哥,就把这褚九殷当成他了? 哎呦呦,我的三清真人呦,我家主人的命也太苦了点吧?! 胡冰清不知该说什么好,再看褚九殷的眼神,也免不得带了些同情的神色。 「我说主人吶,你先别难过,子俊这样,恐怕只是暂时的,等他哪日彻底清醒了,就该知道你是谁了,他会知道你的好的……」 褚九殷心烦的很,他微一颔首,让胡冰清先走了。 等她走后,褚九殷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跟散了架子似的,他滑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心里一委屈,忙将脸埋入了双臂之间。 他觉着自己快冤枉死了! 若是颜子俊能再煳涂些,或是他能心黑一点,直接煳弄子俊认他作相公就好了,若能如此,得给他追妻路上免去多少波折? 好容易两人躲过大劫,又能相守在一处了,偏偏又弄成了这样的煳涂关系,怕是他这辈子再努力,也不能让子俊真心喜欢上他了。 褚九殷抬首望天,欲哭无泪。 也罢。 他到底是条蛇,就算与颜子俊真心相爱又能怎样? 子俊身体不好,之前还以为是自己从前对他欺辱太过,使他伤了根本。如今听崔珏所言,才知是自己的妖气于他大有妨害。他一介凡人,就是与自己强行结合,也只会使他身体日渐亏虚,天长日久,怕有早夭的兇险。 第176页 命中注定,他这一世作不得这人的夫君,只能作他的兄长。 罢了,罢了。 若是命该如此,那他就将子俊放在心尖上,捧在手心里疼爱,也算是报答了这人昔年对自己的恩情,更是成全了自己难以言说的心意。 —— 又居三月,秋去冬来,庆阳又至严冬。 是日,忽有鹅毛大雪从空中纷扬而下,经一昼夜,县衙内外覆于皑皑白雪之下,冬雪轻软如羊毯,寒芒冷冽如银光。 书房内,颜子俊让阿越多点了两个火盆送来,一个放在中厅里,一个就置在褚九殷脚边。 他如今身体康健了许多,倒是褚九殷身子一下子「垮了」,成日里乏的睡不醒,有时吃着饭,都能将筷子掉了,拄着胳膊眯瞪一觉。这几日情况更是严重,只要天一擦黑,褚九殷就躲回了自己屋里早早安置了,钻进被窝就再不出来。 颜子俊本来不冷,甚至还觉着有些热,但看褚九殷坐在桌前,手指凉的跟十根冰锥子似的,冻得快要连笔都提不动,可给他急得转圈,寻思半晌,又将一件袄子给他披在了身上。 「大哥,叫你早些回屋里歇着,你就是不听,这会儿将这封文书颠来倒去的看了三遍,还有什么字句是读不通的?」颜子俊说着,就要拉褚九殷回去休息。 褚九殷却不起身,反而伸手将颜子俊的动作止住:「文俊臣急着召你往成都府议事,这信上只说事关缉贼,其余的全不说明,我看此事非同小可,要你一人上路,怎能让我放心。」 褚九殷说的这人,乃是益州知府,因在缉贼一事上出师不利,又想起颜子俊曾于涂山剿匪一事上有大功劳,便邀他往成都府去上一趟,共商擒贼大计。 只是褚九殷自比方外之人,并不将这些当官的放在眼里,有时当着颜子俊的面,也常直唿这些人的名讳,颜子俊知他性子如此,在这些小事上都尽力随了他去。 「怎就我一个人,不是还有阿越呢吗?」 「阿越空有一身蛮力,关键时刻并不能护你周全,我看……阿嚏……」 这一声喷嚏,打的颜子俊心尖肉都颤了三颤。 他自三月前醒来,已将他昏迷前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还是朱天罡临走前,将褚九殷如何救他的事掐头去尾,给他编了个大概,他才知道他「哥哥」的不易。 他感激兄长能在生死关头捨命救护自己,却又始终不明白大哥怎就改了姓名,还学了武功,连模样也与小时候长得大不相同了。 看他昏头胀脑,还不忘连番询问,褚九殷头就大的很,他本不会编瞎话,可事已至此,就只能依着朱天罡的路子,一通胡编乱造,好歹算是将颜子俊矇混了过去。 「哥,你是不是冷的厉害啊?」颜子俊先扶他到榻上歇着,刚一脱鞋,摸他脚心是冰凉凉的,颜子俊直接就将棉袍解了,把褚九殷的双脚揣进了怀里。 「咱哪儿都不去了,先在书房里焐着,等阿越给你那屋生好火,弄的热乎乎的,再挪你过去。」 褚九殷何曾受过这等待遇,看颜子俊将他当宝贝似的疼着,心里又酸又软,不觉笑道:「哥哥可不是羸弱女子,你对待我这样小心,我一时半会可要不习惯呢!」 颜子俊心疼的厉害,无论褚九殷说什么,他都紧抿着双唇,一双眼睛更是红的跟兔子似的。 褚九殷觉得他倔犟的可爱,止不住就将他牵进了自己怀里。 「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你和阿越去了成都,留我一人在庆阳,若我成日惦记你,身体变得更差了,又该怎么办啊?还不如让我与你们一道去,左右我比你年长,遇到事了,你还能有个商量的人。」 颜子俊本也不舍与他分开,听了这话,又在心里犹豫了半天,想着派两辆车出去,其中一辆用油布将里面封个严实,再生个小炉,也不能冻着褚九殷什么。 想通了这点,他也不再令彼此为难,朝褚九殷笑着点了点头。 褚九殷喜他温柔亲切,在他发顶上揉了揉,笑着道了句「好子俊」。 第 86 章 前往成都府的官道上,褚九殷连着数日被「关」在马车里,可给他憋闷坏了。 除了颜子俊与他同乘时,他尚能打起点精神,其余时候,他不是躲在车上看书吃零嘴儿,就是拄着胳膊打瞌睡,未及半月,已让他那张俊脸胖出了半圈。 「咱们快到成都府地界了,阿越昨日往镇上打探,可曾打听出什么没有?」 褚九殷借跟阿越说话,将车窗打了个大开,车厢外寒风凛冽,可胜在空气清新甘甜,趁颜子俊发火前,他赶紧着多吸了几口气。 「打听出了一些,」阿越骑马走在前头,回首向他说道,「我在镇上听几个江湖人士说话,他们说採花贼云中鹤近日来了成都府,因连续犯下几桩案子,惊动了成都府衙,文大人已发下文书缉捕,连蜀中望族凤氏也发了江湖追缉令,说是悬赏百金,也要将这淫贼正法。」 颜子俊手执缰绳,任身下马儿随意小跑,听他二人说话,也插嘴道:「原以为是什么棘手的江洋大盗,成都府对付不了,才这样急召咱们过去,原是竟是为了这等子事!这云中鹤到底是何来头,怎就有这样大的本事,使官府和江湖中人都奈何他不得?」 褚九殷自病了一场,对这些不入流的邪门之人就不甚上心,阿越却好打听这些闲闻轶事,只听他侃侃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云中鹤据说曾师从无量派,也算是名门弟子。奈何他生性风流,所爱又是俊俏男子,为那□□之乐,可是犯了不少恶事,多地官府均曾追缉过此人。这云中鹤武功高强,隔三差五就要出来祸害一阵子,完事了还能消失的无影无踪,故想抓他的人多了去了,可事到临头,无论官府还是江湖门派,却又连人家一片衣角都捉不到。」 第177页 「岂是真抓不住?那些当官的都是宁可少一事,不肯多一事的,只要那祸害不在自己地界上犯事就是了。那些受害的,大约是寻常人家子弟,背后没什么权势倚仗,这案子日久不破,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况且这被奸之事,于男子而言极丢人,这些人大半不会继续上告,到了只能自己忍了。既是如此,还指望着上哪儿去讨个公道?」褚九殷将最后一口糖饼塞入口中,谈论此事时,口气很是不屑。 阿越将长鞭一扬,贊道:「还是褚大哥说的在理,这事之所以闹的这样大,还是因云中鹤动了靖远侯的人,惹下了泼天大祸,靖远侯又向朝廷施压下,这才逼着文大人不得不在一个月内交人呢!」 听阿越一说,颜子俊才想起这位侯爷可非一般的勛贵,因当今太后是他的亲姑母,自有一干外戚势利为他所用,且此人能征善战,于朝廷颇有军功,在当今新贵之中,他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物。 云中鹤何其大胆,竟连这样身份的人也敢得罪,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真是个不怕死的亡命徒! 碍于车夫等人在场,颜子俊觉着在外人面前妄谈勛贵不妥,三人互看一眼,皆瞭然于胸,便同时住了口。 他仨说了半天话,颜子俊才见车窗被褚九殷敞的老大,免不得又开始唠叨:「大哥快些将窗户关了,外头风大,等再给你冻着了,可怎么得了?」 褚九殷憋闷极了,忍了半天没忍住,还是回了一嘴:「我哪儿就那么娇气,你将我关在车里多久了,今日天儿好,还不许我透透气了?」 他自受伤之后,身上再没了那颗宝珠,就是颜子俊不说,他自个儿也不敢大意,秋天那会儿,还真就老实听话地在床上将养了一阵子。 可他再是不济,也好歹还剩着点儿修为,若是为着自保,或替子俊抓个小贼,他自问还是有能力办到的。 更何况朱天罡回临安前,曾与他留了许多压箱底的宝贝,那些仙株灵草类的,都让颜子俊与阿越炖了汤药,早就给他灌着吃了,就是那些补身体,曾灵力的丹药,他背着人时也没少吃。 故以褚九殷现今的修为,虽比不得受伤之前,却也还算「够用」,除了初时受了些罪外,他现今的身体早已无碍。只是他苦修多年,却始终停滞不前,无所增进的灵力,却在蛇珠离体之后,又开始缓慢的增进起来。 这一事,实在太过诡异,令褚九殷百思不得其解,至今求不出个答案。 而曾困扰他多年的种种不适之症也已消失了大半,身上的躁郁之气随之渐消,使褚九殷的心情也比从前好上了不少。 敢情还回难不是白受的,他还因祸得福了?! 当然,若子俊不再当他是自己亲哥,而是作了亲相公,那他就更高兴了。 褚九殷正在神游天外,净想着那些天上够不着的好事,颜子俊却在一旁说道:「我并不敢小看了兄长,只是你为了救我,受了那样重的伤,我日日陪在你身边,岂不知你身体虚弱?」 褚九殷不服:「我哪儿就虚弱了?」 「那你以为自己身体很好咯?入冬以来,你整日里犯困,有时饭都不好好吃,丢了咱们就躲去睡觉,这难道不是阳虚脾弱的表现?」 觉他这话说的全不在理,褚九殷更加不服:「我阳不虚!」不只不虚,还壮的很。 颜子俊策马到他身前,伸手就给他窗子阖了。 「那你成日手脚冰凉又怎么说?你病着那会儿,咱们同睡一张床上,你那凉爪子一挨我,都能给我冻醒了,你夜里酣睡不知,日间又岂看不出我日日顶着黑眼圈,在外缉捕听讼?」 褚九殷从来没说赢过他,左右这会儿窗子关了,他躲在车里生气也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未过许久,又有马蹄声直奔褚九殷车驾而来,待车窗被人从外面拉开,又有一张灿烂笑颜撞了进来。 「大哥可是在车里闷得慌?」 明知故问。 褚九殷脚下踩着暖炉,又往食盒里扒拉了几下,拣出枚杏干就往嘴里送,借着嚼东西的工夫,谁也不搭理。 颜子俊赔笑道:「大哥莫怪罪,全是弟弟的不是,我总记挂着你身子不好,却忘了考虑你的心情。想来也是,若将我关在车里半个月,也得闷坏了……」 褚九殷见他知错,也不忍心再说他的不是。 事已至此,他也不理颜子俊阻挠与否,直接就将车门踹开,迎风立在了驭座边缘片刻,一等颜子俊坐下马儿靠近,也看不清他身体如何发力,只是足尖轻轻一点,凌空一个利落翻身,等众人明白过来时,他人已经稳稳噹噹的跨坐在了颜子俊身后。 颜子俊急忙回首,见兄长落下时身形快如闪电,一袭白衣在寒风中猎猎飞舞,立即不满道:「我方才叫你,就是想邀大哥与我同骑一段,你既已出来,好歹也把皮氅穿上啊?!」 颠簸之时,褚九殷不小心将双唇轻擦于颜子俊面颊之上,只这一细微的碰触,就使他心口滚烫,连带着周身的血液也活络了起来。 他一手执缰,一手紧紧钳制住颜子俊腰身,口气里满是桀骜:「我心里欢快,不觉天寒,就是刀子刮在脸上,也如春风拂面,子俊只管坐好,且让哥哥带你往前跑上一会儿!」 说着,他夹紧马腹,向远方轻啸一声,身下的马儿好似听懂了主人的号令,将前蹄勐一踏地,迅如急风般向远处疾驰而去。 第178页 —— 半月后,成都府衙。 知府文俊臣端坐上首,颜子俊与褚九殷拜见之后,落座已有了一刻工夫,这半百老儿仍面露难色,一味地沉默不语,使颜褚二人面面相觑,很是尴尬。 「唉……」 已不知是第几嘆。 文俊臣嘆完,好歹又出了几声:「子俊任县令已有两载,当初你初到庆阳,就将涂山上一干蛮匪尽数剿灭,此等大功,不过月余时光,就在蜀中四处传遍,有道是英雄出少年,本府今日见你,果真是一表人才,实在令本府好生羡慕啊!」 蒙他夸赞,颜子俊忙起身谢道:「文大人谬赞,涂山剿匪,乃是各州县通力协作之功,非是我一人之力可以促成。」 「子俊谦虚啦!」文俊臣摆手道,「我这次召你前来,所为只有一事,想你们一路走来,可曾听说过云中鹤这个名字?」 颜褚二人对视一眼,双双点了点头。 「唉,实在是成都府出了这件极难办的案子,若非如此,我也不能千里迢迢,将你们召到这里。」 文俊臣说到此处,连连摇头。 「衙内捕快对这人束手无策,我一人再是为难也是无用。子俊,本府找你来,只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件差事办好了,你我或可平步青云,若是办不好,怕是乌纱难保!」 褚九殷坐在一旁不曾插言,他将碗里热茶轻啜一口,心里念着若乌纱不保才好,他正好带子俊回了洞庭,再不管你们这些人的闲事。 他心里念叨归念叨,嘴上却仍要劝上几句:「大人莫要心急,且将事与我们说清楚,我等自将尽力而为。」 「褚公子,你可知晓这云中鹤被朝廷严令缉拿,到底为了何事?」 褚九殷似从鼻腔里硬挤出一声:「这人既是淫贼,犯下的定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 文俊臣点头,端茶润了口嗓子,又道:「这人多年前就是有名的採花贼,还专采男子的□□之花。数月前,云中鹤前往开封,先后共淫辱了十数名男子。因此事过于难堪,这些人及家里嫌这事丢人,皆忍气吞声,不想将事情闹大。但有一少年系出名门,性情刚烈,不堪忍受侮辱,事后想不开,就投缳自尽了。」 褚九殷冷道:「只因死了个少年人,就值得朝廷兴师动众,限令文大人即刻就要拿人归案?」 文俊臣面露窘色,拿眼在颜褚二人身上逡巡了片刻,才又小声说道:「这少年若是寻常百姓之子倒也罢了,死的这位,可是靖远侯梁定安的契弟,靖远侯震怒不已,责刑部务必将此人缉拿归案。那云中鹤一听到风声就跑了,又一路南下,逃命途中也不忘作恶。到了蜀中,又有数名男子被害,本府于月前接到朝廷文书,责令我等尽快将此贼缉捕归案。我手下的捕快虽与燕贼交过一次手,也不过是鎩羽而归,本府无法,这才招你等前来,共商此事。」 说完,文俊臣仰天长嘆,又执颜子俊手道:「颜大人,开封府尹已因办事不力惨遭弹劾,你我若不能抓住此贼,怕也将离官去职不远矣!」 颜子俊见他实在为难,就想劝上几句,褚九殷却无恁多同情之心,只笑这老头儿心眼儿贼多,若是差事办砸,遭劾的也只他一人而已,与子俊这样的下属又有何关系。 只是他面上不能明说,仍作恭敬道:「大人不必烦扰,我等尽力就是。」 「好,那本府就将府衙内的西花厅交与你们作办案之所,府衙内捕头捕快尽数听从你二人调遣,只要能尽快捉住这个云中鹤就是。」 「是。」颜褚二人相继起身,齐向文俊臣拱手。 第 87 章 西花厅内,管捕头手里捧着银锭子,正暗中打量着眼前这位斯文俊秀的青年知县。 颜子俊素来和气,将众捕快早早召来,不过是向他们打听些围剿云中鹤的细节,尤其听说在十数人围攻下仍令那人逃脱时,面上也不现丝毫愠色,反倒询问起一众兄弟是否受伤,令这些被役使多日,疲于奔命的捕快们心里颇受安慰。 这些捕快被云中鹤折腾的够呛,却要劳动颜子俊听这些苦瓜脸诉委屈,褚九殷觉着晦气,就往干坤袋里摸索了一阵,给他们一人分了枚银锭子作见面礼。 自捕头以下,无不喜笑颜开,个个夸赞褚九殷大方有礼,是最能体恤下属的大善人。 这些人也知拿人手短,等颜子俊再问话时,也顾不得自家面子,将那日情形向他二人尽数道来。 众人七嘴八舌了一阵,最后才由那管捕头说道:「颜大人有所不知,非是咱兄弟几个无能。云中鹤现身那日,我们几个正在武侯祠附近夜巡,恰逢听见有人在祠内哭泣,当时已过三更,若论平时,断不会有人在附近出没,我觉着蹊跷,就跟小李子进去察看,等到了里面,只见里头黑黢黢一片,一少年人衣衫不整,正坐在地上掩面哭泣,而他旁边那人,见着我们理也不理,直接就要夺门出去。」 「我俩料定此人就是云中鹤,待问他名讳时,他也不隐瞒,反而直接应下。我和小李子上去就要拿他,可这云中鹤功夫了得,不等我们挨着他,他反倒沖我面门,上来就是一拳。我曾师从青城派,自问武功不弱,却只能将他那一拳险险接住。我们虽没抓住人,却也看清了他是如何出手的,只看拳法,便能看出此人内力强劲,出招阳刚霸道,全不是无量派内功心法,讲究心法合一,道法自然的路数。」 第179页 「当时情况紧急,好在小李子机灵,见不能力敌,直接就朝着门外放出响箭,埋伏附近的兄弟们霎时就围了上来,可那贼人并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他一个纵身竟能拔地丈余,等跃到了房顶,连着几个起落,就彻底不见了踪影。我们这些人不擅轻功,眼看着他逃了,却想追也追不上。」 褚九殷目光闪了几闪,对这云中鹤有了几分兴趣,又向他问道:「这贼人多大岁数,长相如何?」 「三十多岁吧,身形魁梧,模样算是英俊。」 「哦,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我还当他是长了三头六臂,给他狂成了那样。」 莫说别人,褚九殷此时言行也够狂妄的,看他劲头,想来是能与这贼人会上一会才好。 颜子俊怕他口出狂言,真惹出些事来不好收场,为将人支走就找了个藉口:「有劳管捕头将那几位受害者带来这里,容本官向他们先问上一问。」 「是。」管捕头领命而去。 不过三刻,有几位受害少年便被带至西花厅,颜子俊向他们一一询问了受害经过,又将他们口述之事详细记录。等几人被带了下去,他又向提刑司调了海捕文书,将当中记录的口供与这几人的口述仔细比对。 等他看完,只觉大同小异,从这些死物上,并不能找出什么新的线索。 褚九殷在一旁陪他半天,眼看已到了晚间用饭时候,他自己肚饿,也不许颜子俊忙碌,将茶碗一放,拉人就要去外面吃饭。 「大哥,你饿了就先去吃,等我再将这些文书整理片刻。」 褚九殷面带宠溺之色,腕子上却不肯稍松力气,「小弟方才看的倒是仔细,只是没将这份精细放在关窍处,白累了半天,也未必将这案子理的清楚。」 颜子俊不服:「大哥说的倒是轻巧,你既是个明白事的,那你说说,哪里才算的上是这案子的关窍?」 褚九殷将他拉到跟前,在他耳边小声道:「是你没注意,那几个少年方才可都提到了类及『采精补阳』之事……」 颜子俊脸上一红,赶紧将他嘴捂住:「这几人都是寻常人家子弟,遇到这样的事够倒霉的了,我方才都不忍心再向他们问下去,大哥既然知道了,也别这大嗓门,当心让人听见。」 「知道了!」褚九殷嘿嘿一笑,心中并不将此案看作极难办的事,反而向颜子俊安慰道,「你不觉着奇怪吗?若是一般的淫贼,只为着自己发泄私慾,哪里肯对被奸之人做这样的事。偏这云中鹤不同,他不为自己得趣,而是用尽手段,将那些男子伺弄的出精,再将之吞食入腹,一夜连续数次,直到将人榨干才肯放过。这採花贼当的,还当真是旷古未闻啊!」 颜子俊点头道:「可见之前传闻不实,若非亲耳听人诉说,我也不能相信还有这样的事。」 颜子俊一派天真,已将过往旧事全然忘记,可褚九殷却将那些事全记在心里,偶尔控制不住,还要反覆回味上几次。 遥想当初,他从朱天罡处误打误撞习得此法,也曾不顾颜子俊怨怼反抗,硬是将人当做增补修为的「药渣」对待,如今莫说再要他做那样的事,就是想起来都觉着脸红。 为不使颜子俊继续犯难,他先将人哄去了吃饭,等到夜深人静,众人都睡下了,他才披衣起身,在桌前挑灯疾书,将云中鹤一案及採补之事详细记录纸上,未及墨迹干透,那张信纸已被褚九殷折成了仙鹤形状。 他轻启前窗,又往纸鹤上吹了口气。 「此去临安,找朱先生。」 不过须臾,那小东西竟活动了下翅膀,宛如懂话的活物般,朝褚九殷点了点头,冲到窗外,向着东南方向就飞了过去。 又居三日,褚九殷才将回信收到。 来给他「报信」的这只纸鹤,并不像去时的那只叠的精巧,而是胖胖的,模样也是歪七扭八,勉强能看出个鸟的形状。 褚九殷也不嫌它难看,几下里给它拆了,将上面写的字依次看了个清楚。 信上开头,朱天罡就已将褚九殷骂了一通,又将他当年冤枉自己和徒弟的那些事悉数解释了一遍,等后面气消了,才说到正题。 本来,褚九殷想朱天罡既用童男初精炼丹,势必精通这类採补之术,这才向他去信问询此事。不想朱天罡回信,只道依褚九殷说法,那云中鹤必是不想活了,要么就是练功已至走火入魔,已将一只脚踏去了阎罗殿。 这「采精补阳」之术,乃出自璧洞妖狐所创的妖法,是修道之人快速增进修为的一道法门。若使凡人习得,用以练气也能速成,其收效之大,不可小觑。 只是这法子过于阴损,若使用起来不加节制,不仅伤及自身,更是有碍天道,早晚会遭天谴。 等将信看完,褚九殷只道这事问他师哥,还不如向本就出身狐族的胡冰清问的清楚。 可转念一想,胡冰清是个正经人,并不像朱天罡那般风流,成日里在小霜素蓝之流身上研究这类邪门妖法。 经这次大难,他虽感念他师哥恩义,却也不信他守着那些貌美徒弟,还真能像信上说的那样清清白白。 时至今日,整桩案子已在褚九殷心里盘算出了个大概,趁着颜子俊近日为这件急案奔波,他藉口杂事,抽了半日时间,向城外青城山上行去。 —— 第180页 青城山上,泰安寺香火旺盛,供奉的百姓一般要到天黑才散。 褚九殷倒也不急,游览了半日青山古剎,等到太阳落山,才将玄龙甲召出,他以鞭子隔空画了个紫色光圈,再转身时,寻常人等看不到的人和事,却尽数出现在了褚九殷眼前。 「哎呀,我道是谁,原来是褚公子!」 说话的,乃是一身形矮小的白鬍子老头儿。老人家长髯齐胸,身着姜黄莲花袍,手持墨色玉如意,一见褚九殷便笑容满面,说话也很客气。 褚九殷拱了拱手:「老神仙,好久不见。」 老人笑道:「小小土地,算不的什么正路神仙,褚公子不在洞庭潜心修炼,怎跑来我青城山上悠闲度日了?」 别看这位小小土地,不过是众仙之中最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人家生前也是极善之人,死后才被天界封为神明,专保一方百姓平安。 他之所以对褚九殷态度恭谨,盖是因褚九殷修为极高,且他身为斗母元君座下弟子,已可算作半神,他身为小仙,轻易是不敢得罪这等即将登顶的精怪。 昔年褚九殷云游蜀中,曾与他有些交情,故将云中鹤之事向他打听一二,总比文书上记的,或是捕快衙差口里说的更能详细准确些。 当听褚九殷说起「云中鹤」三字时,老人家不禁皱眉道:「这人几年前曾在我们这里犯过事,后来因得罪了蜀中大族凤氏,才不得不远走他乡。江湖之大,他跑去哪里不成,真不知他又回来这里做什么?」 褚九殷也道:「子文可知,这云中鹤当年是因为何事,才招致凤家这样不依不饶?」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老人将手中玉如意颠来倒去地转了半天,将记忆也带回了过去。 「当年这云中鹤二十出头,也算是名门子弟,有一年来我蜀地游玩,旅途中意外结识了凤家的三公子凤澜,云中鹤不好美妇娇娘,却喜男色,结伴途中,不知怎的就对这凤三公子动了心,当年人家小公子可是定了亲的,那贼人却不管不顾,硬是在婚宴上将人家新郎官劫了去,自此二人音讯全无,凤家悬赏了一年多,才找到线索将人救回。可惜那凤三公子命薄,被找着时已被那淫贼糟践的不成样子,回到家里不过三日,就撒手人寰了。」 「无量派知道此事后,当即遣门中长老亲往凤家弔唁,又晓谕江湖各派,已将云中鹤从无量派中除名,若寻得此人踪迹,人人可代无量派清理门户。出了这样的孽徒,也是他师门不幸,为着这个云中鹤,无量派与凤氏结仇了许多年。其间两派为将他缉拿,也曾联手过几次,只是数次围剿,还是未将这贼人抓到。若非他这回又逃回了蜀中,我还真当这恶人早死在了外面。」 说道此处,褚九殷神色一滞,立即反驳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曾听人提过几句,据说自凤澜去后,他家人念他早逝,便在泰安寺里给他供了个生辰排位,就是想让这小公子的冤魂日日受宝剎里的香火供奉,使怨气早日消散,重入轮迴转世。你来之前,我曾在这寺里转悠了半日,并不见有凤澜的牌位,我又问了住持,他说也不记得有人曾将凤三公子的牌位供在这里。」 老神仙方才所言,有大半也是道听途说,不想褚九殷对此事这样上心,轻易地就将他话里的漏洞拆穿。 老人家面露窘色,尬笑了两声,才又说道:「或许这事是他家早年做下的,这都过去十来年了,说不定凤三公子的牌位早就被家人移回了家中。」 「这话不对!」褚九殷先将他的猜测直接否了,又接着说道,「我一知云中鹤与凤三公子的旧事,当夜便潜入了凤家大宅,为找寻线索,几乎将那座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不曾见过凤三公子的牌位,我当时还道是这家人狠心,爱子幼弟早逝,竟不留半点念想在家里。」 「那兴许是他家人伤心过度,不愿再睹物思人,徒增悲伤?」 褚九殷突然一顿,又点头道:「或许如此吧。」 此时天色已晚,褚九殷出来半日,又操心颜子俊只顾查案不肯好好吃饭,在老神仙辞过之后,他也化去了行迹,以虚形向着府衙方向飞去。 第 88 章 「大哥快看,有人给咱们送来了这个。」 颜子俊手执画卷,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还未踏进褚九殷寝室半步,就已急着报喜。 褚九殷也刚落地归来,听门外说话的正是颜子俊,赶忙打开了房门,将人迎了进来。 「都多大了,怎做事还这样莽撞?」看他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褚九殷口中虽说着责备之语,面上却不见半点不悦,「究竟是什么好事,值得你兴奋成了这样?」 「大哥面前,我多大都是孩子。」 颜子俊嘻笑间仍不忘顶嘴,等一进了屋里,拉着褚九殷就往案前座下,他方将系捲轴丝绳解开,长卷便在案上铺展开来。 入眼所见,乃是一副人物的写影。 画卷之上,一白衣男子于松下执书而立,其面容虽算不得俊逸出尘,但胜在温润清雅,一双俊眼温柔如春日泉水,唇间隐隐含笑,周身一股书卷气。只看一眼,竟让人莫名生出几分欢喜之情。 褚九殷一愣,问道:「子俊,这画中人是谁?」 颜子俊道:「凤家人听说此案由咱们协同审理,下午时候,便派下人将这捲轴送了过来。这画中之人,正是凤家的三公子。」 第181页 「他就是凤澜?」 颜子俊点头:「与我见面的小厮说,自凤澜去世后,未免老夫人太过伤心,他家二哥儿早就将小少爷的遗物整理了干净。此画本为云中鹤所作,他家人恨此人入骨,当时就想将它一併烧了。奈何此画太过生动,竟将凤澜描绘的同生时一模一样,他家二哥儿念着弟弟,就从火堆儿里又给它捡了回来。再后来,他就偷偷将这幅捲轴封存在了书房里,直到今朝听闻文大人要重审他弟弟的冤案,这才将此画送了过来,以为我等办案之用。」 褚九殷在案前将画中人端详了仔细,颜子俊看他态度认真,不由笑道:「大哥看这凤三公子,长的可像一人?」 「嗯,是有些像你。」褚九殷早将眼前之人刻在了心上,他头也不抬,却笃定说道,「像你,却不如你好看。」 颜子俊本发愁如何将云中鹤缉拿归案,此刻得了褚九殷的肯定,他便壮着胆子,将心头的想法说了出来:「大哥,云中鹤狡猾无比,如今咱们既见了这凤三公子的画像,我心里生出了个主意,你听听可好?」 褚九殷看了他一眼,想也不想,张口便道:「不行!」 「什么不行?」颜子俊不服,牵着褚九殷的胳膊晃了三晃,「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直接就给我否了?」 「我用头髮丝儿想,也知道你想干什么!」褚九殷将他两条臂膀捏的死紧,又将一双凤目瞪的老大,许是惊惶之故,显得兇巴巴的,「你想扮成那淫贼喜欢的样子诱他上钩,我说的是也不是?」 见被他言中,颜子俊只得应下,可他不知褚九殷为何要这样小题大做,言语间也有些不满:「大哥总将我当小孩子,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的,若兄长总护我太过,等哪日离了你,我又能顶什么用?」 听他分明是不懂自己的苦心,褚九殷心里急的冒烟,却也不能将往事全然与他说个清楚。 等憋足了半日,颜子俊仍以一副懵懂模样看着他,褚九殷再克制不住感情,忽将颜子俊紧紧搂入怀中。 他将下巴枕在那人的发顶上,故意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模样。 「有我陪着你,子俊不用长大。你想做什么,尽管告诉大哥就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想办法为你办到。我作哥哥的,若不能让你余生平安喜乐,就不配你唤我一声兄长了。」 听他说的动情,颜子俊反而觉着难过。 在他的记忆力,就是父母也不曾对他这样宠爱过,褚九殷身为兄长,能处处为他着想,甚至愿将他作小孩子看待,已是远超他为人兄长的本分。 颜子俊本不惯褚九殷搂着,可看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满是关切神色,不觉心中一暖,反手就抱紧了褚九殷结实的嵴背。 「哥,你怎么就对我这么好啊?」他说话时,并不知自己是在用孩童的语气向褚九殷撒娇,「比从前还好,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好。」 乍听此言,褚九殷心中只余酸涩,不觉欢喜。 他硬将涌上的苦涩压下,强颜欢笑:「我此生只你这么一个亲人,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说话间,他鼻腔酸涩,不知不觉就滚下泪来。 「哥,你怎么哭了?」颜子俊吓得不行,赶忙赔起了不是,「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生气。」 落于颈间的湿意,热烫的令人心惊。 颜子俊以为哥哥是病后身体不好,连性子也软了许多,更为自己的不知体谅感到惭愧。 褚九殷也知自己模样难堪,可他的一颗心早就被颜子俊碾的粉碎,任他再如何拼凑,也恢復不成原先的样子。 他好容易才得了与这人亲近的机会,两人一挨上了,自然就不捨得放开,反而是越抱越紧,恨不能将自己与颜子俊融为一体才好。 「大哥,我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总这样惹你难受?」 颜子俊真恨自己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将往事忘去了大半,他弄不懂褚九殷的心思,只是直觉他们经歷过种种惨事,才使褚九殷这样患得患失。 褚九殷浅嗅着颜子俊鬓髮间的香气,等自己心绪稍定,才又摇头说道:「子俊,往后无论怎样,你都别再离开我,也不许你再说撵我走的话。」 听他言辞暧昧,两人的身体又贴的这样近,颜子俊起初十分不惯,后来看褚九殷表情悽惨无比,就跟被主人撵出家门的小狗一般,就再也忍不住了,等一从褚九殷怀里「逃脱」出来,立时就叉着腰,笑了个前仰后合。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何时要撵你走了?」颜子俊嘻笑之时,又对他这般情态很是不解,「大哥今日怎这样奇怪,扭捏的跟个姑娘似的,你都这么大了,怎还愈发多愁善感起来?既然这样,那你往后可把我看好了,若哪日再找不见我,大哥还不定要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褚九殷斥道:「这样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许在我面前乱说。」 「好,都听大哥的。」颜子俊怕他真恼了自己,立马说到做到,将嘴巴捂了个严实。 「你方才说的那个主意,我想了想,并非不可行,只是若想施行,还得换个人去。」 他只允了一半,已令颜子俊欣喜不已。 褚九殷瞪了他一眼,又道:「我倒是擅长改形换貌之术,若经我手将人乔装改扮一番,倒不怕不招那贼人喜欢,等捡个僻静处诱他上钩,我再与大伙儿合力将此贼擒下,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182页 听他言辞笃定,颜子俊却又不住摇头。 褚九殷不解:「怎么,子俊是觉着为兄打不过那云中鹤?」 颜子俊摇头道:「我就是没亲眼见过你身手,也听阿越说了几百遍大哥是如何厉害了。」 「那你是为我安危牵挂,不舍大哥以身犯险?」褚九殷心里温暖,抬首在在颜子俊眉心处点了点,「你放心,以我的本事,就是来十个云中鹤,我也……」 「我说的不是这个,」颜子俊踌躇半晌,才又张口说道,「我是想问,你打算派谁去□□……」 总不能叫阿越去吧? 若这人选的是阿越,颜子俊可是要直接劝他将此事作罢了。 「我去。」 颜子俊勐打了个激灵:「不成!」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去怎么就不成了?」 颜子俊微诧,又嘆兄长如此美貌却不自知。 若褚九殷亲自出马,哪里还用得着易容改扮,只这一身文巾素服前去,也能将云中鹤迷的七荤八素,再不知天地为何物。 只是大哥打的过还好,若是打不过,再被那云中鹤抢了去可怎么得了? 颜子俊身上不由骤起一阵恶寒,他赶紧着晃了晃脑袋,不敢再乱想下去。 —— 深夜寂寥,只一轮满月高悬天际,将城郊的这座荒僻院落照的更是凄清。 几日前的宿雪尚未消融,映着月光,白皑皑的照得庭前如白昼一般。 恰屋内有人于月色下抚琴,指尖上几个起落,已有琴音流淌而出,其中虚实相间,变化无常,一曲奏罢,只余悠悠泛音。 褚九殷按住琴弦,以指轻触了下脸皮,自觉无碍后,才又弹起了下一曲。 其实以他的本事,不说将这张脸弄的跟凤澜一个模子里刻的,也能几同孪生,除了身形仪态不可轻易改变,只在容貌上看,已是能以假乱真了。 一弹半宿,云中鹤却始终不现踪影,褚九殷倒也不急,只随手捡了本书,借着案上烛火,向着墙壁负手默诵起来。 约过了一炷香,再听冻雪之上,有脚步声簌簌作响,褚九殷突觉背后一凉,蓦然回首,身后已有人立于门口。 借着月光向来人看去,此人面目,竟与榜文上所绘淫贼别无二致。 「小澜?」 这一声低唤,极轻极柔,似是怕吓到眼前之人一般,难以置信中又隐含着万千情意。 褚九殷猜出来人身份,双脚不觉就钉在了地上,不敢移动分毫。 他对这淫贼极为鄙夷,想他当年将凤澜□□致死,却又恶行不改,这些年不知淫辱了多少男子。这会儿只看他背影与凤澜有几分肖似,忆起了故人,还故意叫的这样亲热,实在令人噁心。 云中鹤踉跄几步,等走到褚九殷身前,将人扳转过来,更使他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天不薄我,今日竟让我见到了与你如此相像之人!」 他说的动情,再看褚九殷面容虽冷,却不知在他手下反抗,使得云中鹤心中更觉欢喜:「这是打哪儿来的美人?今日若遂了我愿,也不枉我在这冰天雪地里窥了你三日。」 被这人将双肩紧扣,令褚九殷厌恶无比,只是他还未有动作,就听这云中鹤继续说道:「美人听话,你只消将宝贝乖乖丢出体外,我自会让你平安无事。」说着,他攥住褚九殷衣袖就往下拉扯,等露出了一段雪颈,张口就往他锁骨上亲了过去。 褚九殷忍无可忍,将身形一动,藏在院外的阿越等人便越过墙头,直向着院子里冲杀进来。 管捕头更是胆大,他稍一凑近,便将袖箭射出,直冲云中鹤面门而去。 云中鹤心神激盪之间,一时应变不及,只能举剑匆忙应战,一道剑气划过,竟将几人挑翻在地。 褚九殷看众人应战吃力,亦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向云中鹤冲杀上去。 为不使人看出他身具法力,他只将玄龙甲变作软剑,在剑招上也故作笨拙,直将那柄薄削的软剑舞成了烧火棍子,全不见半点剑气纵横,洒脱灵巧之态。 等大伙儿一齐杀到,褚九殷又扮拙使巧,与众捕快配合默契,竟在百余招后让云中鹤渐落下风。更有几次,还是云中鹤仗着轻功绝妙,才将褚九殷的进攻堪堪避过。 「哎呀,我了个神仙祖宗,你怎么也来了?」 褚九殷出手迅疾,一瞬间已对云中鹤刺出了□□剑,听阿越这一声嘆,让他心中顿觉不妙,再向身后看去,只见围在外围,急着张弓的一众衙差里,果然有颜子俊的身影。 真是个费人操心,不听话的! 褚九殷暗骂一声,又恨阿越他们嘴不严实,还是让颜子俊跟了过来。 他急将身体闪过,朝身边的阿越勐推一把,以掌风将他带到颜子俊身前,「不是让你瞒着他吗?赶紧把你家哥儿护好了!」 自知遇着了难缠的对头,云中鹤也不恋战,为使尽快脱身,他趁着褚九殷分心的空档,更是运起十二分功力对敌,一众捕快哪儿是他的对手,不过瞬息,便败于他剑锋之下。 脱身之机已在眼前,奈何褚九殷并不给他逃跑的机会,但见此贼心气浮躁,正好将点滴灵力灌注于软剑之上,两剑相交,就想先将他兵刃震飞出去。 云中鹤练习採补之术多年,功力深厚远出褚九殷意料,且他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竟使得两人一时相差不下,转瞬间又斗了百招出去。 第183页 颜子俊观战良久,眼看云中鹤就是拼着被刺个对穿,也要挥剑刺入褚九殷左腹,惊惧之下,不由尖声叫道:「大哥小心!」 第 89 章 乱局之中,云中鹤身前既有强敌纠缠,身后又有三十余名衙差张弓搭箭,将他层层围住。 他心里明白,自己已做下了太多恶事,若在今日遭了报应,也是他罪有应得。 就在绝望之际,忽听身后青年叫眼前这个假货大哥,又让云中鹤在绝境中找到了一线生机,一等颜子俊从人群里站出,他忙将剑锋调转了方向,改向颜子俊刺去。 褚九殷反应极快,他先一步跃到颜子俊身前,将他护在了身后,又借力打力,扬剑将云中鹤的剑刃打偏了出去。 只是云中鹤在剑上灌注的内力极其霸道,这一剑虽被挑偏了方向,剑气却狠擦着褚九殷右胸而过。一霎时,血花飞溅一地,褚九殷脸色一白,额上沁出了些微冷汗。 「大哥!」 颜子俊见褚九殷被人划伤,第一反应竟不是害怕,而是怒火中烧,也不知他打哪儿来的勇气,竟不顾一切的扑身上前,将褚九殷紧紧护在了身后。 这一幕的重现,令褚九殷大受刺激。 他受不了,也绝不允许颜子俊再次落入危险的境地! 褚九殷再没了顾忌,不等云中鹤出手,他先以强大灵力汇聚掌内,勐然拍向了敌人右肩。 这一击,大有开山噼石之威,在场众人甚至都没看清他如何出掌,就见云中鹤被打的凌空飞了三转,落到地上后,又擦地飞去出了丈余。 褚九殷也不怕被人看出这一击非同寻常,此时此刻,他只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颜子俊身上,就是拿眼睛看还不放心,非得往他全身摸上一遍,见没有任何伤痕血迹出现,才敢将揪紧的心暂时放下。 云中鹤重摔在地上,等再爬起时,他一手紧托着右边的膀子,右臂已软绵绵地坠下,显然肩骨已被拍的粉碎。 剧痛之下,云中鹤神智已不大清醒,他将目光定在远处,也不知在虚幻中看到了什么,竟使他眸中怨毒消褪,渐渐现出了迷惘又爱恋的神色。 贼人既已伏法,颜子俊忙令手下捕快将人绑了。 众人无不恨此人下作,捆绑间根本不管他痛楚死活,能下死手绝不下重手,故意拽着他碎了的胳膊拧来拧去。 云中鹤伤的不轻,几下里折腾就要支持不住,口中念了两声「小澜」后,就昏迷了过去。 褚九殷这一掌劲力十足,云中鹤昏迷了一昼夜,直到第二日夜里才甦醒过来。 彼时,他人已关在府衙的牢狱里,双手双脚均被锁链牢牢铐在墙上,再也动弹不得。 这时,有一着碧色衣衫之人站在牢门外边,云中鹤看他作书生打扮,又生的清隽秀雅,一时倒也猜不出他是何身份,直到身边狱卒提点,才知来人正是协助文俊臣办案的庆阳县县丞颜子俊。 云中鹤见来人气质清雅,相貌身形上倒是比那假货更像凤澜本人,再看此人正值盛年,姿容焕发,想起初见凤澜时的青春模样,令他心中不由一酸。 「是你让人假扮我小澜的?」 云中鹤再是厉害,此刻也成了阶下囚徒,颜子俊再无顾忌,当下颔首认道:「你武艺高强又行踪不定,我奉命将你拿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若凤澜泉下有知,知我等今日替天行道,为他报了昔年怨仇,也该能瞑目了。」 云中鹤自认中计被捉,很是不服,他听不进颜子俊的话,反而出言讥讽:「若非你让人假扮小澜,惹得我意乱心迷,我又怎会轻易落入你们手中?」 颜子俊再是好性,也厌他这样执迷不悟,当即开口斥道:「你淫人无数,又伤及人命,本就罪大恶极。今日落网,你若还是不服,当真是寡廉鲜耻到了极点!」 云中鹤身陷囹圄,自知与他多说无益,垂首半晌后,才又低低问道:「敢问大人,现下我已被俘,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按律当斩,只等刑部文书下来,便可行刑。」 云中鹤狂笑三声,又道:「我一生作恶多端,早知会有今日下场,只是我一生纵情江湖,决不能死在这些小吏手上。」 「既有今日,死生已由不得你。若有来世,你再好好偿赎罪愆吧。」 颜子俊恨他伤了褚九殷,也不想与他多说废话,嘱咐了宋师爷将案子询问清楚,再记好口供,便先一步回了后堂。 他前脚刚走,褚九殷后脚就到了牢房门口。 看押云中鹤的那几个牢头与褚九殷本就相熟,今日又从他手里得了银两,自然乐颠颠儿地混去吃酒去了。 等众人一走,整个府衙大牢里,就剩了褚九殷与云中鹤两人。 云中鹤一看来人是他,立马将身体转向了墙里,态度很是倨傲。 褚九殷也不与这个手下败将一般见识,此刻反倒比平日更能耐得住性子:「你淫人无数,又害死无辜,现在人证物证确凿,就等刑部下令……」 「就等朝廷下令,便可将我就地正法!」云中鹤侧身斜瞪向褚九殷,口气很是不屑,「你那相好的才刚一走,你又跟来报丧,全没点新鲜说辞。」 他嘴里对颜子俊不尊不重,褚九殷强压怒气的同时,又惊讶此人是怎样将他对颜子俊的情意看的清楚。 「褚公子怕是好奇,我是看么出你二位的关系的?」云中鹤态度轻蔑,似有挑衅之意,「我一过来人,若连你们这点子事儿都看不出,岂不白活了一世?」 第184页 他忽将身体转了过来,往褚九殷身上打量了一番:「嗯,长的是俊,只是没了易容,却不如你那相好的更令我心动。」 「你找死!」 听他一再冒犯颜子俊,褚九殷可不再忍,直接从掌中召出一道紫电,任那条哔啵着电光的长鞭变为一条长长的绳索,在空中盘了数圈之后,兜头罩在了云中鹤身上。 这条绳索虽细,捆人却结实的很,褚九殷稍将灵力灌注其上,鞭上紫光就愈发耀目,直将云中鹤电的浑身乱颤,除了口中发出嘶嘶嚎叫,全身麻痹的不得半点动弹。 此时,云中鹤满身皮肉被已勒出了道道血痕,就是如此,仍从牙缝里硬挤出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人,还是鬼?」 鞭上灵压稍缓,褚九殷幽幽说道:「我非人非鬼,却已将阴阳两界穿梭了来回。我今日见你,只因有一事不明,不听你亲口说出原委,不能解我心中疑惑。」 云中鹤咬牙切齿:「我已招供,还有什么事是不明的?」 「我不明白,当年凤澜与你交好,简直拿你当亲哥看待,就是人家对你并无情意,你又怎能下得了狠心,能那样对一个爱你敬你的人?」 「呸,你知道个屁!」云中鹤朝他啐了一口,听他提起凤澜,上一刻还穷凶极恶的人,下一瞬就要支持不住,他将下唇咬的死紧,五官也挤在了一处,露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 褚九殷趁机问道:「我没空与你废话,快说凤澜现在在哪儿?」 云中鹤一愣。 「那人现在如何,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若还是嘴硬,不怕他性命不保?」褚九殷看云中鹤面目,已知他在犹豫,「我知你还心存侥倖,想着能从这里逃出去,只是有我在此,你自己先掂量掂量能有几分胜算。」 云中鹤心中一酸,眼中含泪:「我若说出他在哪里,褚公子可代我照顾好他?」 「这是自然,只要你说出凤澜下落,我即刻带人去找他。」 「城西十里,青松岭上有一草庐,凤澜就在那里。」云中鹤将眼一闭,认命般任泪水从面上滚落,「求你快些去,我怕他支持不了太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世人传言凤澜早已身死,可就算是凤家人,至今也无人见过凤澜的尸身。 这事也非褚九殷妄测,而是在他屡次拜访之后,听凤澜兄长,凤渊亲口所说。 当年他们歷尽坎坷才将凤澜寻回,却在其奄奄将死之际,又被云中鹤劫了回去。自此之后,世上无人再知凤澜死活,他家人以为凤澜早已死去,只好对外称三公子已不在了人世。 起先褚九殷也不敢断定凤澜生死,但先前的诸多打探还是让他起了疑心,尤其是经朱天罡点拨,更使他好奇云中鹤不过区区凡人,便是将内力修炼的再高,也修不成金刚不坏之身,百年之后,身死魂消,又能有何作为? 更何况,这样损阴司的邪术本就于修炼者有害,若不加节制,长此以往,只会落得个爆体而亡的结局。从古至今,修炼邪术之人不只云中鹤一个,但像这样不管不顾,恨不得将精元当饭吃的却还不多见。 几下里联繫起来,再将这些盘根错节的线索抽丝剥茧,褚九殷猜测他这样做定有原因,可使人将性命都能抛舍的理由,只能是为了比性命更重要的人或事。 本来他还想将云中鹤诈上一诈,不想他自己吐的倒快。只是这实情并非好事,听他所言,凤澜危在旦夕,便是褚九殷也不得不为这薄命人捏上一把汗。 云中鹤被玄龙甲缚住许久,此刻已连喘息都开始困难,但他却将双膝尽量併拢,跪坐着将头朝前点着,似是在向褚九殷磕头。 「褚公子,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求你放我出去,让我再看小澜一眼,回来之后我即刻认罪伏法,之后是杀是剐,全由你们做主!」 褚九殷听他言辞恳切,这番哀叫求免的作派也不似做伪,可他再有冤情苦衷,也不是能将他放走的理由,褚九殷看他痛哭流涕,浑身上下弄的一身狼狈,却也不能真心同情。 他虽有不忍,却只得摇头:「我不能放你!」 此言一出,云中鹤当即像是被人抽去了嵴梁骨,浑身瘫成一堆,若非有玄龙甲绑着,怕是连坐都要坐不住了,再看他眼里,更是一丝光彩也无,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看他难受至此,褚九殷近前几步,将玄龙甲收回掌中,语气也略有缓和:「我虽不能放你,却还是望你将往事说清楚,若你有不得已之处,我或可襄助你们一二。」 云中鹤苦笑一声,看向褚九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感激。 第 90 章 「没什么不得已的,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都是我的错,是我害苦了小澜!」 谈及往事,云中鹤愧疚难当,只是吐出「小澜」二字,已痛的他快要泣血。 「十年前,我来蜀中游玩,途中与小澜结识,我二人一见如故,因他是本地人士,便主动与我做了嚮导,领我游遍了蜀中的名山大川。那段时日,我俩览尽了山川秀色,尝遍佳酿,回首那段岁月,竟是我此生最为快活的一段时光。」 「我很早便知自己喜欢他,可小澜却只将我作兄长看待。回到师门后,我尝与他书信往来,每有下山的机会,我还会拐道往成都府看他。如此三年,我对他日渐情深,小澜对我也是格外偏爱,对我甚至比对他二哥还好。」 第185页 「现在咱们再论对错,已是毫无意义了,可我还是要说,是我做错了事!我明知道小澜早有婚约,他又是个极顾念宗族荣耀的人,对我也只是敬爱有加,并无丝毫爱意,可我还是被嫉恨沖昏了头,在小澜大婚当日将他劫走。事后,无论我怎样讨好乞求,威胁利诱,都无法使他爱上我……羞恼之下,我强迫了他。」 「自那以后,他看我的眼神里再没了崇拜仰慕,只剩下了鄙薄厌憎。可他越是恨我,我就越想得到他,那段时日,我对他犯下了许多错事……如今想来,他恨我,不肯原谅我,都是我咎由自取,不怪小澜对我无情。」 褚九殷听到这里,身心已觉阵阵发凉。 他耳中听的是云中鹤与凤澜的故事,脑子里想的却是他与颜子俊的往事。 他与云中鹤一样,都对自己心爱之人犯下过种种不可饶恕的错事,如今听这人诉说如何悔恨自责,心酸失落,他其实都能体会。 「你既知错,就当改错!凤澜不喜欢你,可你却欺负了他,大错既已铸成,你就该尽力弥补,又怎能将错就错,对自己心爱之人百般□□,害他身死?」 褚九殷不知其中道理,只以为云中鹤求爱不得,渐至疯魔,后又狠心将爱人活活逼死。若果真如此,这人再说自己对凤澜情意如何,也不过是他自觉情深,实乃最狠毒自私不过。 「我没想害死他!」云中鹤极力反驳,「小澜不是我害的,但我还是险些害死了他!」 听他情急之下将话说的颠三倒四,褚九殷也没了耐心听他狡辩,当即厉声叱道:「你既没害他,又为何传言是你将凤澜□□致死?一个两个不知情的也就罢了,你当全天下人都是污衊你的?」 云中鹤急道:「世人何其愚昧,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道理,褚公子难道不明白?」 「当年凤家人将小澜带走,又以小澜为饵,想要诱我现身,我心里念着爱人,自然中了他们的圈套。在数位高手围攻之下,我身受重伤,已无半点生路,危急关头,还是小澜及时出现将我护住。可他家人不依不饶,非要我死在当场不可,小澜为了救我,被人重创了心脉,将死之际,我拼死带他逃了出来。」 答案唿之欲出,褚九殷已能猜出他修习採补之法的用途。 「但是凤澜没有死成,不仅没死,还撑着一口气活到了现在!楚公子,这些年来,你们是怎么熬过的,你便是不说,我也已猜出了大概。」 「是,就是你知道的那样!」云中鹤双目赤红,已决心要将最难堪的面目撕破于人前,「我练习那等淫法,你当是为何?为了我爱的人,我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这等采精补阳之法,虽是下作了些,却果然又用,短短数日之内,便可使我内力大为提升。只有如此,我才有能力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小澜体内,为他续命到了今日!」 话到此处,他已抛却了最后一点尊严,在褚九殷面前掩面痛哭起来。 凤澜虽然活着,却早已不復当年的风采。 早些时候,他每日大半时间都还是清醒的,出门也能略微活动,到了后边几年,则越发的神思昏沉,一日只有小半时辰是醒着的,病发之时甚至连床都下不来。 昔年丰神俊朗的世家公子,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成了缠绵病榻的垂死之人,若非有云中鹤为其续命,凤澜决计活不到今日。 个中是非恩怨,到了今日,早已是说不清理不断。可种种恶果,却要凤澜一无辜之人承担。看着爱侣成了今日模样,云中鹤心中痛苦难当,每日里剖心蚀骨,不过勉力度日罢了。 「褚九殷,你这人来路不明,若非修为极深,不可能一击便能将我伤成这样。只是你是人是妖,是鬼是神皆与我无关,只求你放我出去,非再耽搁下去,我怕凤澜撑不过今晚。」 云中鹤忧心凤澜安危,此刻已快急疯。可褚九殷却不管这些,他一掌将云中鹤按住,另一手则去探他脉搏,又过了片刻,他才将人重新松开。 此人脉相虚滑,内息紊乱,打起来看似厉害,实际内里早已虚空,可见他方才所言属实。 褚九殷也不欲为难他,反将他胳膊一掌拍开,连声劝道:「你就是救的了凤澜一时,也救不了他一世!你为他强行改命,让他苟活了这些年,可知他愿意与否?还不若就此放手,让他顺命离去,也算你二人都得了解脱!」 「你胡说什么!」云中鹤声嘶力竭的吼着,他双眼早已红肿不堪,又因过于激动,连嘴唇也被咬的鲜血淋漓,「我对不起他,就是我死了,我也不能让他死!」 云中鹤心智已近崩溃,他逃不出监牢,就救不得爱人性命,眼看凤澜的生命与时间一同流逝,他却无所作为,直将他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非褚九殷在场,他怕是要碰死在这牢里不可。 直到他闹腾的脱力,且褚九殷承诺找到凤澜后,会与凤家一同将他小心照料,才使云中鹤逐渐平静下来。 当此吵闹之际,忽有二位冥将造访此地。 云中鹤肉眼凡胎,并不能将黑白二将看在眼里,褚九殷却有道行在身,只看来者手中兵刃,便知他二人是何身份。 他朝两人拱了拱手:「不知二位仙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范无赦吊着一双邪魅狐狸眼,与褚九殷说话也不客气:「褚公子这话说的见外,一上来就问我们为何前来,殊不知上次若无我师兄相助,你怕是逃的没那么利索。」 第186页 谢必安拿玉杖往他腰后狠杵了一下,才向褚九殷说道:「九殷,我们奉命来阳间锁魂,因受人所託,才顺路往这里走上一趟,天亮之前就得将人送入鬼门关。时间紧迫,还是让他俩人再见上一面罢。」 褚九殷向谢必安身后看了一眼,当即就明白过来,再看云中鹤仍煳里煳涂,只以为他在对着空气说话,他心中顿觉悲伤无比,却还是遵了谢必安之命,骈指为云中鹤开了天眼。 眼前骤然出现两名陌生男子,云中鹤先是一惊,再往那穿白衣服的身后看去,只消一眼,便让他滚下泪来。 「小澜,你怎么在这里?」 凤澜已是一缕残魂,听有人唤他名字,忙往前站了几步,找寻了半天,才将眼睛定在了云中鹤身上。 他许久不曾开口,犹豫了半天,才怯生生地唤了句「楚大哥。」 凤澜熬到今日,身死之前早已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这一声轻唤,云中鹤早已企盼了许久,看他还认得自己,还愿称唿自己大哥,当下就令他激动的不能自已。 只是凤澜突然开口说话,还是让云中鹤大为惊讶,他仔细看向凤澜容貌,除了憔悴苍白一如往昔,还是将病态去了大半。 再向他身旁二人看去,只观容貌气质,衣着打扮,加之手中的神兵利器,竟一个比一个不类凡人,当即就明白了过来。 他与凤澜对视良久,忽将面容扭作了一团,撕肝裂胆地嚎啕起来。 凤澜浑浑噩噩,并不大清楚自己身处何处,只是眼前之人他是认得的,他看云中鹤如此伤心,心中也是异常难过,本能的就想上前轻抚他的嵴背。 只是他们此刻已是人鬼殊途,任他将手伸出去数次,却还是从云中鹤的身体里穿了出来,并不能将人真正碰触。 饶是如此,他仍尽力靠近云中鹤身边,轻言劝道:「两位官爷心善,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才带我过来见你一面。楚大哥莫要伤心,我能再见你,能再与你说话,已经很知足了。」 云中鹤连连点头,纵有千言万语也只是梗在心口,一时间不知道从哪句说起,最后想出一句,才颤声说道:「小澜,我很想你,我对不起你。」 凤澜却道:「你不要这样说,这些年你已尽力将我救治,若非如此,我怕早就死了。我虽无法醒来,心里却明白的很,只是苦于无法将心里话告诉你。」 云中鹤心绪稍缓,又惨声问道:「总归是我对不起你,我那样对你,你还能原谅我吗?」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从前之事,非你一人之过,我不怪你,求楚大哥也莫要再折磨自己。自我去后,你再不用为我作恶,也算是为我了却了一桩罪孽。我只求大哥日后改过,好好偿赎罪愆。若非如此,我就是走了,也不能放心你。」 云中鹤已知再无改过的机会,可他仍拼命点头,朝凤澜挤出个似哭似笑的笑容。 第 91 章 天明在即,二位冥将已开始催促凤澜上路。 云中鹤捨不得凤澜离开,可他却无法阻止无常将他带走。 想起十年辛苦,到了却落得如斯下场,云中鹤痛心欲死,再不顾褚九殷阻拦,忽从床上一头栽到了地下。 褚九殷正扶他起身,察觉云中鹤已动弹不了半寸,略一抬头,竟有一大口鲜血从他喉中喷涌出来。 形势危急,褚九殷忙将两指搭在他腕上,才过片刻,就已使他眉头拧紧。 他慢慢将云中鹤的手又放回了地上,再看向满面忧色的凤澜时,只能嘆息着摇了摇头。 「他知道再留不住你,方才已自断心脉,你义兄一心求死,我也没法子救他。」 弥留之际,云中鹤仍痴痴看向凤澜,对他低声诉道:「你不恨我了,那就让我陪着你一道去,等到了下面,我再向你好好赔罪。」 凤澜伤心不已,可他一缕幽魂,抹了半天眼睛也擦不出一滴眼泪,都说「欲哭无泪」,今时今日,他才尝透是何滋味。 眼看着云中鹤气绝,褚九殷怔忡了半晌,趁狱卒还未回来,又向范谢二人求道:「白仙君,这二人活着的时候是一对苦命鸳鸯,如今双双死去,还请您将他两人一同带去九幽。云中鹤一生作恶多端,死后不得转世投胎,只能入地狱服刑。既如此,就让凤三公子再陪他一程吧。」 谢必安点头应允,将他二人的魂魄一併收入了锁魂囊中。 此时天已大亮,无常二将早已离去,牢房里只剩了褚九殷一人,正赶上夜里躲去吃酒的狱卒回来,见云中鹤已于牢里死去,众人皆是一惊。 褚九殷示意几人不必慌张,又向他们吩咐道:「云中鹤已于昨夜绝望自裁,你们去找个仵作过来验尸就是了。」言罢,便向牢房外走去。 他一夜未归,颜子俊便在西花厅内等了他一宿,两人一碰着面,颜子俊忙起身问道:「大哥可又审出些什么没有?那个云中鹤现在怎样了?」 「他自尽了。」褚九殷摇头道,「子俊,此案已了,你只派人往城西青松岭将凤澜的尸身寻回,再交与凤家人入殓下葬即可。余下的,宋师爷心细,你问他要就好。」 看他受了伤,还连夜帮自己提审犯人,颜子俊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又看褚九殷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他忙扶兄长到一旁坐下。 「大哥这是怎么了,你身上的伤……不行,你快让我看看!」说着,他已倾身上前,伸手就要去扯褚九殷的衣裳。 第187页 褚九殷将他手腕一捉,趁势将人捞进怀里,不等颜子俊反应过来,褚九殷先将面颊枕在他发顶上,自顾自地喃喃说道:「我会好好待你的,再不会让你吃一点苦。」 他二人虽为兄弟,可如今颜子俊早已长成身高体健的成年男子,褚九殷却还将他像小孩似的抱在怀中,实让他很是不惯。 颜子俊刚想挣扎脱身,却觉出了褚九殷今日分外伤感,他心里一软,身体也就跟着软了下来,任褚九殷就这样抱着自己,只求让兄长心里好受些。 「大哥,好端端的,你怎么又伤心了?」 褚九殷静默不语,此时心上人就在怀中,可他却只敢向爱人发顶偷吻几口。 别人的事与他无关,可他心里却难受的厉害。 此生此世,故去的那两人已再无相守的机会,一旦到了冥界,只要过了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凤澜就再不会记起云中鹤是谁,就算千百年后能再相见,他二人也早将前尘往事忘却,看彼此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可见人命微浅,缘分短暂,若不好好珍惜,任相守时光蹉跎而去,那才叫人遗憾。 褚九殷为旁人长嘆,也感慨自己命好,冥冥之中似上天垂怜,让他和颜子俊还有长相厮守的机会,哪怕是借别人的名义,哪怕是藏着见不得光的情思,能这样抱着他,陪着他,守着他,他都已经很知足了。 云中鹤一案既已了结,颜子俊也不愿在成都府多待,等褚九殷伤势见好,一行人等便收拾起了行囊,等向文俊臣辞行之后,便要回返庆阳。 文俊臣爱惜褚九殷人才,同时也感念他二人帮了大忙,临行前找来当地最有名的大夫,又派出数名衙差一路护送他们回去。 时入深冬,蜀中雨雪连绵,从成都到庆阳虽然不远,但这一路上,颜子俊对他兄长却是「严防死守」,绝不容情。 他自己也不骑马,整日里就陪褚九殷在车里关着,将他每日吃穿换药等一应小事全都包办,就是偶尔陪褚九殷下车活动,他也是将人紧盯着,就怕兄长养不好身体。 也算褚九殷博闻强识,见识广博,颜子俊与他颇聊得来,两人白日里说说笑笑,夜里就在一辆车里睡觉,他不觉烦闷,褚九殷也觉着舒心,拖拉了半个多月,一队人马才入了庆阳县城。 此行归来,已经快到新年,颜子俊于公事上素来勤勉,为照顾褚九殷,他倒比从前懈怠了不少,每日只将手头事情忙完,便拐去探望兄长,两人弹琴写诗,品画练字,着实过了段神仙般的日子。 到了除夕那日,衙门里除了留下的几人看门伺候,其余人等皆颜子俊放了假。 忙活了一年,难得这几日清净,颜子俊与阿越将内堂上下收拾一新,又到灶间炒了几道好菜。褚九殷也闲不住,偷跑去街上买了好酒回来,三人相约着一道儿去了书房守岁。 这仨人混得久了,名义上虽是主僕,私下里早已处成了兄弟。酒足饭饱后,阿越正在地上烧火,褚九殷揽颜子俊在榻上躺着无聊,就将市坊上流行的志怪故事串在一起,给他二人胡编乱造地瞎说起来。 阿越不胜酒力,听褚九殷讲了一半,就困的受不了,摸回自己房里睡觉去了。 颜子俊也是醉眼惺忪,面颊与脑门上的酡红更是连成了一片,他迷迷煳煳,仍强打着精神听褚九殷将一连串的恶俗故事说的极为巧妙,使他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有时褚九殷还故意将故事停在紧要处,专等颜子俊央求半天,才肯继续讲下去。 正巧又逢上一处极惊悚的情节,褚九殷故意装神弄鬼,直逗的颜子俊又笑又怕,不自觉地就往褚九殷的怀里越钻越紧。 看不用费劲儿,就令心上人主动投怀送抱,可给褚九殷美上了天。借着颜子俊酒醉,他也比平时胆大了不少,一双大手在颜子俊肩上,背上肆意抚摸,可算将这小半年的相思情意疏解了不少。 因连日洒扫劳累,兼晚上又喝了不少酒,颜子俊经不住折腾,笑闹半晌,就滚在褚九殷怀里睡着了。 褚九殷看他睡了,也不敢将人惊醒,等看他睡的香甜,才敢将麻了的一条手臂从他脖颈下抽了回来,又蹑手蹑脚拿了棉被给颜子俊盖在身上。 许是灯下观心上人的缘故,褚九殷伏在塌前,将一双眼睛傻愣愣,直勾勾地盯在颜子俊的睡颜上许久,只觉着天上地下,无一人能比他更貌美可爱。 他越看越喜,最后实在忍受不住,往颜子俊唇上偷亲了好几口,才又滚回榻上,抱着心爱之人睡了过去。 就这样,两人抱着睡了一宿,等早上醒后,倒是褚九殷先觉着不好意思起来。 颜子俊迷濛将醒,睁眼看是兄长搂抱着自己,他不觉羞赧,反倒感觉温暖踏实极了,嗓子里咕哝了一下,就又朝褚九殷的怀里拱去。 贴着自己颊上的皮肤温软细滑,褚九殷被颜子俊搂着,还被他时不时地磨蹭一下,直给他弄的心猿意马,浑身燥热,心跳快如擂鼓。 他憋的难受,却又没有办法,只能将牙齿狠咬住舌尖,疼的他浑身直打激灵,才算勉强稳住了心神。 说什么也不能睡了,再睡就睡出事儿了! 褚九殷将颜子俊偷偷推向墙里,从榻上坐起后,只将目光直视前方,再不敢往颜子俊雪白的脖颈上上多看一眼。 颜子俊不明就里,揉眼问道:「睡的好好的,大哥怎么突然就起了,左右今日无事,咱们再睡会吧?」 第188页 看他小白兔儿似的还要往自己身上扒,褚九殷忙将被子全扯了过来。 他这样做,既遮掩了自己的尴尬,也是有意让颜子俊冻上一冻,嘴上说是不许他犯懒,实际上是逼他俩都赶紧清醒过来。 这一折腾,颜子俊睡意全无,在褚九殷身边又磨蹭了会儿,才起身披衣去了外间。 看他走远了,褚九殷偷偷舒了口气,将身上棉被撩起后,看身下的薄棉裤被一根倔嗒嗒的物什撑的老高,直恨的他往自己身上狠捶了一拳。 「这才大年初一,还没正经到春天呢,就浪成了这样!」 ——他快恨死自己了! 「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左右你这根是用不上了,等哪日厌烦,看我不给你撅了,也免得让子俊看见了笑话!」 褚九殷自言自语了半天,看那根惹祸东西仍探头探脑地气自己,他一生气又躺回了榻上,从褥子下翻出一件天水碧的半旧袍子,攒成团儿狠劲嗅了嗅,裹身上就自渎起来。 —— 年假过完,又过十五,府衙上下刚刚收心,朝廷又有文书下来,说是因颜子俊前年剿匪有功,又连续破获云中鹤一案,被文俊臣上奏朝廷后,得了靖远侯的赏识,将他一併擢了官儿,调往开封任了少尹一职,年后便可动身赴任了。 他任知县未过三年就有这等待遇,于朝廷上下而言,可谓是少之又少。 颜子俊一接了调任文书,心中惶恐不安,紧赶着跑去给褚九殷说了此事,正巧阿越也在跟前,二人一听还有这样好事,忙齐声向他道贺。 「大哥先别急着道贺,」颜子俊还不高兴了,「我资质平庸,经验又浅,官职拔擢太快,恐不是好事。」 褚九殷哈哈笑道:「小弟本就志在仕途,朝廷既给你升了官,那便是好事。你初来庆阳时,也是这样忐忑,可咱们来了三年,你不也将此地治理的井井有条,得百姓交口称赞。更何况,不论你去哪里,大哥便跟你去哪里,等到了开封,你只管好好做你的官,若有难处,大哥为你筹谋便是。」 听他这话,颜子俊方才还狂奔乱跳的心瞬时就归了原位,他上前拉住褚九殷的袖子,喜滋滋说道:「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才修出你这么个好哥哥。」 褚九殷却似喜似悲,将手抚在他发顶上,若有所思道:「真是你命好,才有我这样的哥哥吗?」 阿越素来迟钝的很,可看他两人今日这般情态,再看褚九殷望着他家小主人的眼神里满是缱绻柔情,他就是再傻也明白了过来。 第 92 章 出了正月,颜子俊便要启程赴任。 想着大哥伤势未愈,颜子俊不敢让他太过劳累,一行人每日只行个七八十里便要歇下,如此过了个把月,才到了河南境内。 此时已是二月底,北地回春,风中已带暖意,人只要站在太阳地儿里,就不大觉得出冷来,颜子俊善心大发,终于同意了褚九殷与他们一道儿骑马,如此加快行程,终于在二月底进了汴京城。 三人一入城内,先找了间客栈寄存行李,将一众随从打发后,颜子俊便去了吏部递交了公文,等将一干任职的手续办好,才由一裴姓员外郎领着,往开封府赴任去了。 自上任府尹被贬,这一职位就一直空缺,好容易来了位少尹,暂理其间事务的官员可是乐的解脱,一见颜子俊前来接洽,忙不迭地就把手头差事交了出去,等颜子俊接了官印,又清点了一应文书,便告辞离去。 此时,有都头主簿领一众衙差在大堂齐聚,与新任少尹见过后,颜子俊就命人散了,又向领头二人将府中情形问了个大概,道了辛苦后也将他俩遣了下去。 待回去内堂,身边只剩褚九殷一人时,颜子俊才诉起了委屈:「方才大哥也看见了,这些代管的官员都是不管事的,这才半年不到,就攒了这些案子,只盼朝廷赶紧给新任府尹定了,否则还真得给咱们忙的够呛。」 褚九殷笑道:「如此要职,朝廷早晚会有任命,只是这正主不来,你这副职总得顶的上去。可无论政务再忙,也需张弛有度,若你还像从前那样不肯顾惜身体,可莫要怪大哥罚你。」 颜子俊满不在乎:「大哥说说而已,你才不捨得罚我。」 褚九殷佯怒:「在我面前,总装的皮猴儿一般,偏还打不得,骂不得。我就是不罚你,押你去吃饭睡觉,总还是能做到的。」 他甫一说完,二人随即相视而笑。 当晚,阿越便将行李暂搬入府衙后堂,三人收拾妥当后,颜子俊便算是走马上任了。 如此这般过了数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到了六月,汴京城内酷热难耐,太阳热辣辣地笼住了全城,任热浪炙烤着每一道街巷。 从夜里吸走的凉意,到了白天,又换成了热气吐了出来,实在是热的人喘不上气。 好在颜子俊近来将日常公事处理的尚算趁手,兼有褚九殷在一旁参谋周全,稍难办的案子也让他应付了下来。 这日,天气仍热的很,颜子俊在大堂上刚将几件讼事办完,本想退去后堂休息,就听府衙之外又有人敲起了鸣冤鼓,颜子俊无法,只得将人传召近来。 不多时,就有一老者跪在堂前痛哭流涕,颜子俊悯他年老,怕他激动之下热晕过去,忙向他劝道:「老人家先别伤心,你有何冤情,且慢慢说来。」 第189页 老人见颜子俊虽居次座,却是个主事的,当即哭喊着向前跪爬了几步,将头狠狠磕在青石地面上。 颜子俊忙命左右将他拉起,等老人家再抬头时,额上已磕的满是鲜血。 「大人可得为小民做主啊!」一声惨泣,令人不忍卒听。 颜子俊看他一身半旧衣衫被汗水打的湿透,又是这样大的年纪,免不得又多安慰了他几句。老人心里感激,断断续续地将冤屈诉说了出来。 「小老儿姓冯,是南马巷子林家的管家。我家老主人三代单传,到了这一代,只剩了这么一个哥儿。偏他父亲在时,将家败了个差不离,到了后来,就我和几个老僕守着小主人,靠家中一点薄产度日。」 「到如今,我家公子大了,想起终身未有所託,便求了族中亲眷给他说媒。我家虽然败落,但小主人却不肯将终身大事随意将就,挑了几家姑娘,都没有相中。直到今年上元节,小主人上街上看灯,偶遇了一位柳姓女子,这才动了心,回来就与我商议,说要娶这家姑娘过来做新妇。我以为是好事,就托人去打听,知道了这家姑娘确实品貌端庄,与我家门第也算般配,思来想去,也没什么不可的,寻了时机,就托媒人去柳家提了亲。」 颜子俊面色凝重,开口问道:「男婚女嫁,又是良缘,你这样委屈,是有何人坏了你家公子姻缘吗?」 「岂止是坏了我家公子姻缘,我家哥儿的命都赔在这上边儿了!」老人说着,又开始哽咽起来,「我们只道是桩好姻缘,却不知宗正卿陈克家,陈大人的长公子一早就看上了这家姑娘,说什么也要纳这女孩子为妾,可那时我两家已将婚事定了啊!陈大公子得知此事,仍不依不饶,带着家奴就上我家打砸,小主人气不过,就与他们打了起来。」 「颜大人,我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哪里打的过他们?那歹人瞅准我家家道中落,人丁又单薄,料定了我们好欺负,就唆使那群狗奴才就将我家公子一顿痛打。可怜林哥儿打小身子骨不好,再被他们这样糟蹋,直接就大病了一场。直到了前日,终于熬不下去……可怜我家公子才过二十就早早夭亡了!我们几个老僕上陈家理论,被他家一顿乱棍打了出来,临了他家大管家出来,往地上扔了十两银子就说要私了。他还说我家没人了,识相的就捡了银子走人,否则再给我们几个老傢伙打死,也只算我们命贱!」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放声大哭:「颜大人,那天杀的竟想要十两银子买我家哥儿一条命,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啊?林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就是万两黄金,我们也不稀得要!我一黄土埋到脖颈儿上的人,还有什么怕的?就是死了,也要让那狗仗人势的东西给我家小主人偿命!」 哭了好一会儿,老人家才想起将一干讼状物证呈上,颜子俊看后,又道:「当日你家公子被打,可有人看见?」 老人忙道:「有!陈家人当日寻衅,街坊里有好几个过来拦架的,我家公子被殴打吐血,还是对门老曹家的大儿子帮忙找的大夫,这些人都可为人证。」 颜子俊点头,向身后阿越吩咐:「你带两人往林家走一趟,带他说着这些人过来录下口供。」 阿越领命去后,他又向冯老汉安慰道:「老人家且放心,本官稍后会派人往陈府问询,若你家真有冤屈,开封府自会为你们讨还公道!」 老人家听他如此说话,含泪叩首后就回去了。 用过午饭,阿越果将一众人证带到,主簿将录好的口供呈了上来,颜子俊又向林家的几位老邻居逐一问话,一番比对,果真与冯老爹所言不差。 他心里有了打算,就想让阿越再带几人往陈府去上一趟,不料话未出口,他身旁的宋师爷先在他身后干咳了几声,颜子俊察觉有异,忙将众人屏退,只留他一人说话。 老宋为人谨慎,也不将其中道理与颜子俊过多理论,只将袖中一本小册子奉上,说此物只在京师各级官员中流通,其中内容,只等颜子俊看后便可知晓。 颜子俊将小册子接过,只粗略翻了几眼,当即就明白了过来。 ——原来这就是在京师上流行的「护官符」。 汴京城内,各级官员在师生同学、亲属裙带上关系,全在这小本子里记的一清二楚。 难怪那姓陈的如此嚣张,天子脚下也敢纵容家僕将人殴打致死,原来人家和靖远侯有亲,背后靠的,就是梁姓的外戚势力。 颜子俊将那一页又仔细看了一遍,看册子上将各级官员的姓名、官职、籍贯记的密密麻麻,箇中关系的勾联的更是像蜘蛛网一样,直给他看的眼花缭乱。 这一下,使原本简单的案子变得复杂起来,颜子俊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将这案子先压了下来。 他连着思虑了几日,想此案证据确凿,若不给林家人交代实属说不过去,如此又是一夜未眠,到了第二日清晨,颜子俊早早起了,将文书整点完毕,让阿越带几名衙差跟着,套了车就往陈府上行去。 陈克家身为宗正卿,乃堂堂正四品京官,陈府便设在往来繁华的鼓楼街上,颜子俊到了门口,先给门房上递上了拜帖。 彼时,陈克家正在前厅会客,有管家进来禀报,说是开封府少尹颜子俊求见。 陈克家听到访者不过是名从六品的小官,此时又有贵客在前,他便不将此人放在心里,连管家手里的拜帖看也不看,便要人将颜子俊打发回去。 第190页 倒是坐于上首的靖远侯听说了此人姓名,又见拜帖上字迹圆平峭劲,兴起之下,让陈克家先将人召进门来。 靖远侯要见这人,陈克家也跟着变了口风:「你们这帮煳涂东西,还不快请颜大人进来。」 管家挨了骂,立即迎出门去,将颜子俊请去了前厅见面。 颜子俊由管家领着,穿堂过巷了好一阵才到了地方,等入得门内,只看迎面主位上坐着两名中年男子。 其一的陈克家他是认识的,只是另外一位,年约四旬,生的是俊眉修目,下颌蓄一把美髯,长相极为威武,兼着一身雪色散花锦,头束嵌金紫金冠,手中执了柄摺叠纸玉骨扇,七分威严中又见三分风流,倒让人分不出是位武将还是位才子。 颜子俊不曾认识此人,还是陈克家见他面露生疏,为他二人互相引荐。 「下官开封府少尹颜子俊,见过靖远侯。」得知此人姓名,颜子俊紧忙向梁定安施下礼去。 梁定安将摺扇一阖,顺口说道:「颜大人请起。」 颜子俊应声起身,再抬首时,一双鹿眼清亮内敛,温润沉静,倒是惹得梁定安一怔。 此时夜幕将至,又有清风拂过,使颜子俊衣发随风浮动,又因他身量不足,着白衣更显秀雅,若不说岁数,还真像是刚及弱冠的纤秀少年。 两厢落座后,有僕人奉上茶点,陈克家先道:「子俊入夜前来,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颜子俊听他直言问询,也不再与他客套,直接将林家小主人身死之事与他道了出来。 「长公子纵容家僕将林公子殴打致死,此案依律,当由开封府查办。但兹事体大,下官不敢冒昧来大人府中拿人,只得先登门求见,还望大人容下官将长公子带回府衙问话。」 此言一出,陈克家立马黑脸,他虽未言语,但紧抿的唇线却暴露了他不悦的情绪,倒是梁定安只顾欣赏拜帖上的字迹,听他们说了半天,只是含笑不语。 第 93 章 陈克家虽抿唇不语,心里却早将那败家儿子骂了几百遍。 方才颜子俊所提之事,他其实是知道的。 因他大儿前些时候与他回禀过这回事,说是为了个小户女子与人斗狠,将人不慎打伤,最后让管家陪了十两银子才算了事。 他初时只当是些微末小事,根本不值一提,责备长子几句,便让他滚了出去。 不想这小子避重就轻,竟连他老子爹都敢矇骗,出了人命官司也敢装成无事人,整日间仍招猫逗狗,东游西逛,如今事情闹大,还引颜子俊亲自上门索人,可叫他如何收场?! 好死不死,今日又有梁定安在场,他就是有心包庇,也不好在靖远侯面前张这个嘴。 因为这事,陈克家虽觉丢脸,但他好歹混迹官场多年,临危不乱还是能做到的,略思索了片刻,便向颜子俊说道:「天子脚下,惹出了这样的事,实是我意料之外。到底是我治家不严,对底下人太过宽纵,养出了这些个坑主子的刁奴,竟敢哄我那小子做下这等恶事!我家大儿平日虽顽劣了些,但也是厚道仁善之人,这场祸事虽非他主使,但也与他纵容有关。颜大人,我愿出银百两,请您代我转交林家老僕,至于将我儿缉拿回府,我看,今日先免了吧?!」 颜子俊却道:「事关人命,林家人不肯要钱,只求公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还得请陈公子往开封府走上一趟才能定案,望大人因公废私,还是请陈公子出来一趟吧!」 他语调虽轻,出言却有理有据,并不对陈克家过于冒犯,陈克家虽恨他要死,却也说不得什么。 若依常理,他只要将儿子交与颜子俊带回便是,他身为人父,就是想包庇亲子,也得是私下里托人使钱,求颜子俊网开一面。 偏这陈克家是个护犊子,又极爱脸面的,他并不想卖这六品小官面子,只想藉口拖延,等将梁定安送走,他再与颜子俊推诿扯皮,总之不让他得逞就是。 颜子俊看他半天不为所动,又找出百般藉口替自己儿子开罪,心里也将他的盘算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人既为靖远侯股肱,那他就不妨来个借力打力,借这位侯爷之手逼他就范! 拿定了主意,颜子俊又俯首说道:「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若我不能将大公子带走,等事情传扬了出去,恐会令陈大人落得个治家不严,包庇亲子的恶名,如此不仅有损陈大人官声,还会连累侯爷清誉。开封府乃京畿要地,您家大公子可是唤侯爷亲舅的,万目睽睽,若叫有心人藉此攻讦侯爷,再使言官往官家面前参上一本,到那时岂不麻烦?」 「你……」 陈克家脸上黑的更狠,却对颜子俊一番说辞指摘不得,气得他险将一口气喘不上来。 当此时刻,梁定安骤然起身,摇扇笑道:「子俊说的不错,这事是陈大人护短。」 他瞥了陈克家一眼,又道:「你也太护着孩子了。颜大人职责所在,不得不依律行事,你快叫人把子泽找来,让他先随颜大人回衙门,若有隐情,只让他给颜大人回明就是。」 梁定安既已发话,陈克家也只得命人将儿子带来,交与了随颜子俊而来的衙差。 颜子俊以为梁定安身为勛臣,在关外统兵多年,又位高权重,该不知怎样骄矜,方才听他一言,却是这般通情达理,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第191页 这事既能办妥,非是他能言善辩,还是因靖远侯游说的原故,颜子俊对他感佩不已,连忙贊道:「侯爷深明大义,下官敬佩不已。」 「颜大人也是敢直言犯谏,颇有名臣之风,本侯与君一见如故,若来日方便,还请来我府邸宴饮一番,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靖远侯有意结交,此言可谓折节下士,颜子俊刚借了人家面子拿人,自然没有不允道理,忙躬身道:「侯爷美意,焉敢不从。」 梁定安身在高位,平日里什么谀词没有听过,却看颜子俊人虽年轻,却能不畏权贵,秉公办事,说起话来又言辞恳切,条理分明,事成之后也不见骄矜得意之色,不免对他又高看几眼。 颜子俊去后,陈克家对亲儿被缉走一事颇为不满,本还要在梁定安面前分说几句,却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又将要吐口的话咽了回去。 梁定安与他本是亲戚,看他处事如此煳涂,忍不住就斥了他几句:「梁氏权势过甚,已被陛下忌惮,本侯以外戚之身统领兵马,更是遭忌。若这人命案子被捅了出去,御史台的那些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不定哪个就要在官家面前参上一本,多事之秋,又何必再惹事端?」 陈克家心中不安,道:「可是,子泽这事……」 「怕什么?!」梁定安拂袖说道,「不过是从蜀中刚擢上来的小官,你还应付不得他了?过些日子,等风头过去了,你再接儿子回来就是。」 —— 颜子俊回去府衙,一见着褚九殷的面儿,就将如何去了陈克家府上,又如何据理力争,得了靖远侯赏识,将陈子泽缉拿归案一事详说了一遍。 本以为褚九殷会贊他机敏能干,却不料他只是笑笑,嘱咐颜子俊只可将陈大公子作上宾对待,轻易不可施加刑罚,逼得颜子俊答允后,便押他洗漱休息去了。 颜子俊起初还对褚九殷的做法很不服气,觉着就是不将陈子泽恶劣对待,但该有的签字画押录口供类的过场也还是要有的,可没过几日,他便对褚九殷的提议服气了。 原来,陈子泽被缉回开封府后,虽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却将主要责任推给了几个闹事的僕役,再加上当日来作证的几位林家旧邻莫名翻供,依本朝律法,最后只判陈子泽服半年徭役。 本以为似徭役这等苦差,就是不发配到苦寒之地,像陈大公子这样的公子哥儿也是决计受不住的。但经陈家一番运作,等颜子俊明白过来时,陈子泽已在汴京城内服完了三月徭役。 就这仨月,据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人敢真使唤陈公子跟泥腿子百姓一道干活儿,到了后三月,更是带去不去,最后竟连面都不带露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颜子俊虽觉处罚太轻,却也无可奈何,偶有一次在街上见到林家老僕冯老汉,人家也只是白楞了他一眼,连声招唿都不打,扭头就走了。 再后来,听闻老冯几个将主家的老宅卖了,几个老兄弟留了些钱养老,剩余的给了邻里间几户穷苦人家,就各自带着家眷回老家去了,这些自然又是后话。 —— 好容易熬过了炎炎夏日,眼看着秋叶开始簌簌往下掉了,清凉的秋风吹在颜子俊的脸上,却让他感觉不到多少凉意,反倒热的他又出了一脑门子汗。 看他在案前忙的焦头烂额,时不时还要吩咐衙差打点公事,褚九殷便学了小厮模样,在一旁给颜子俊打起扇来。 「怎才消停几日,这户部又派了事下来?」 颜子俊就他手中的茶喝了一口,嘆道:「也是没法子的事,北方金国人厉兵秣马,时刻准备南下,偏今夏南边儿又闹了水灾,老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如今看来此话不假,听说已有数十万百姓染病,只看眼前情况,怕是还要恶化下去。」 「朝廷这些年兵事不断,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钱来,就给各州县摊派筹措钱款的事项,光咱们开封府及周边所辖各地,就要在三月之内筹出三十万两银子出来。大哥只看我两手空空,若不想盘剥民脂,又怎能在这短短时日内给他们变出恁些银子?这事实在是让人头大的很吶!」 褚九殷抻袖给他额上擦了擦,道:「叫那些缙绅商贾们出钱,或求城中耆老出面劝捐,你看可行与否?」 颜子俊一个旋身,将他手中扇子夺了,自己扇了起来:「还不如叫咱衙门里的衙差个个充了摸金校尉来的实在!这些个旧例新法的,我早都想了个遍,奈何国困民穷,怎也筹不够数。」 褚九殷看颜子俊急得脸色发黄,人也好似也瘦了不少,可给他心疼坏了,不免又恨自己对颜子俊疼爱太过,什么都纵着他,若是考不得功名,做不得官儿,哪儿有今日这等的烦心事? 他偷摸算了算自己攒下的老底儿,估么着将羡园里的存银都倒出来也还差了不少,便又偷偷将此等想法作罢。 「子俊,汴京城中,你说谁最有钱?」 颜子俊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官家!」 「别说那够不着的,」褚九殷拿指头在他额头上戳了戳,「就说当官儿的谁家最阔吧?!」 「那我哪儿知道啊,肯定是最贪婪最黑心的最有钱!」颜子俊听他说话简直没谱,不由问道,「大哥说这些又有何用,还是赶紧与我想些主意才是正理。」 褚九殷支颐道:「也没什么好办法,大不了为兄把脸一拉,给你借些银子就是。」 第192页 颜子俊不信:「咱俩出身不过一般富户,大哥上哪儿去结交恁些个富贵朋友,就算认得一两个,人家又哪儿能与你借出这么些银子。」 褚九殷先是轻扯唇角,后又笑的恣情纵意:「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于师傅那里学艺多年,各路朋友还是认识不少,你只说还差多少,我找大伙儿想想办法,给你凑齐就是。」 颜子俊掰了掰指头:「唔,还差一半吧。」 「成,一半就一半,有大哥帮你筹钱,半月之后,子俊只到库房查验足数与否就是!」 第 94 章 颜子俊近来公务繁忙,连着两三日,都是熬到子时之后才能歇下。 褚九殷忍了几日,最后实在看不过去,这日夜里往他书房送饭,等颜子俊吃过后,再不肯放他忙碌,一等他筷子撂下,就将人扯去了库房。 等到了屋里,还不等褚九殷与他细说,颜子俊自己倒先愣住了。 眼前凭空多出了几十口箱子,颜子俊心中一动,却又将信将疑,将手边箱盖随手掀开,再举灯向里照亮,立时就给他惊的叫了出来:「哥,你可真神了!」 烛光之下,满箱的银锭子码放整齐,灿灿金光耀的人头晕目眩。 颜子俊将箱盖一阖,抬首将屋内箱箧大致盘点了一下,瞬时喜道:「亏我这两日还在为赈银髮愁,不想大哥言出必果,这还没过半个月,便为我将这些钱筹齐了。」 褚九殷亦欢喜道:「区区小事,只要能解你燃眉之急,将差事交代过去,就不枉我为你忙碌一场。」 这苦差虽折磨了颜子俊许久,可如今千钧的担子落了地,又令他隐隐觉着不安。 朝廷命各州县筹集赈银军饷,光是这一半数目就使颜子俊忙活了两个多月,而褚九殷却只用了半月,就弄来了十余万两银子,除非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否则这些钱款的来路,还是得向他问明才是。 「大哥,这十五万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你能这么快将钱凑够,也不知是哪位朋友给咱们帮的大忙?」 看他面色凝重,连两道秀眉也拧成了疙瘩,褚九殷知道他心里不踏实,忙将双手覆在他肩上,小心安慰道:「非是一人之功,是我找来数位朋友帮忙,才将这些银两凑齐的。此时夜深,我已将诸位老友安排在后堂歇下,等明日与你见过了,子俊当知我所言不虚。」 「再过几日,将有差官命咱们交差,等到了上缴那日,你只让他们将这些银两抬走,若再有别的,皆由为兄替你打点就是。」 他二人共歷许多坎坷,褚九殷在他心中已近乎完人,好似这天地间再没有什么事是能难住他的,既然大哥说的这样笃定,颜子俊虽觉不安,却还是将大半颗心放回肚子里。 钱款既已筹齐,颜子俊再不为此事忧心,当晚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到了第二日,果有十余位作商贾打扮的江湖异士齐聚大堂之上,颜子俊念及众人恩德,与褚九殷一道向他们谢过,又馈以文玩宝物后方将诸位好友送到了府衙门口。 临别之际,有一名唤「小齐」的俊秀少年很是伶俐,所求之物更是与众不同。 旁人都是从褚九殷处得了各自稀罕的宝物才喜滋滋离开,偏他见了颜子俊也不见外,张口就向颜子俊讨糖饼吃,还说是颜子俊先头欠着自己的,若不给他烙一摞饼带走,他还就不回去了。 颜子俊看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鹿眼圆润清澈,又兼眼睫弯弯,模样很是清秀无辜,衣着穿戴上也净是些时兴俏皮的颜色,粗粗看去,倒是与小六有几分神似。 想起小六从前待自己极好,再看眼前这孩子活泼可爱,使颜子俊不由亲近。 如今他俸禄不低,而少年所求不过是些许糖饼,这样的小要求,颜子俊哪儿还有不允的,当即就遣了衙差出去,将小齐心心念念的糖饼买了回来。 等人回来后,他还觉着东西买少了,着阿越专往崇文楼的蜜香阁跑了一趟,又买了好些软糕糍饼,果脯蜜饯给他。 小齐得了这些好吃的,向颜子俊谢过后,就给他这些「宝贝疙瘩」打了包裹。 临行前,还不忘在颜子俊耳边私语:「子俊哥哥,是六哥叫我跑的这趟,他说他和爷爷在园子里顿顿吃香喝辣,住的也顶好,就是你不在没趣了些,若你哪日在外面腻歪了,就随主君一同回去羡园看看他。」 小齐见差事已了,又得了这些好处,不等颜子俊回过味儿来,就拎着包袱蹦跳着走远了。 褚九殷将客人送走,与颜子俊并立门前,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觉纳罕:「这小孩儿是哪位小友,怎么和你很熟的样子?」 颜子俊奇道:「诶?小齐难道不是你请来的?」 「我那些朋友,哪个不是修了千年的人精,个个精明的很,我自然是不能让人家白帮忙的,像这样幼稚又贪嘴的小孩子,除了你,我还上哪儿认识第二个去?」 「可是他刚才提到了一个人,我……」 想起小齐方才说的话,颜子俊脑中瞬间像被针刺了一般,先头只有些微痛感,等他将手往太阳穴上揉了会儿,不仅疼痛不止,反而愈发厉害起来。 褚九殷看他头疼,赶忙上前将人扶住:「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头疼了?」 「大哥,方才小齐提起一个人,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你可知羡园的主人是谁?」 第193页 褚九殷浑身一震,后背上立时就下了层汗,他双唇微颤,一时间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话要他怎样说才好? 难道要他现在就告诉颜子俊,他就是羡园的主人,小齐口中的混帐就是他?! 是过去对他做了许多错事,如今虽然改过了,却又打着他亲哥颜子学的名号,在这「招摇撞骗」。藉口对弟弟好,实际上却存着想将他拐回家的邪念,甚至时刻还想着冲破道德枷锁,将他狠狠压在身下欺负的坏蛇? 算了吧! 子俊现在还煳涂着,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是由蛇变来的,怕是还没记起过去,就先与他生分了。 如这类危险的事,褚九殷是绝不敢贸然尝试的。 他寻思着藉口,想先将这个漏洞矇混过去,却看远处马蹄踏踏,激起黄沙漫天,两人定睛一看,乃有一对人马向着这边赶了过来。 颜子俊并不知带头的那位将军名讳,等那人下了马,他刚想拱手询问,却听那领头儿的先自报起了家门:「末将乃靖远侯副将,游骑将军侯勇,因颜大人手下偷盗我侯府库银一事,特来问您拿人。您且请褚九殷,褚先生出来一趟,我家侯爷有话要当面问他。」 颜子俊脸色丕变,忙将褚九殷护在了身后:「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身为公门中人,怎会私纵手下偷盗,莫不是侯爷弄错了,才惹出了一场误会?」 侯勇着一身轻甲,虽是武将,言行却不粗鄙,只听他拱手说道:「昨夜子时,有十余名江湖浪人私闯侯府,他们又趁换防之机,潜入侯府库房,先后盗走数十万两库银,人证物证俱在,颜大人纵然护兄心切,在侯爷面前却是不要抵赖的好。」 此言恍若惊天霹雳,颜子俊向身后看去一眼,见褚九殷面色绯红,问他话时也是支吾着不肯好好回答,。 他心里倍觉疑惑,却仍向侯勇说道:「将军这话说的不对。昨夜子时,我正在书房察看卷宗,大哥就在我身旁陪伴,这点我府衙上下皆可作证。况且这数十万两银子数目巨大,非得几十口箱子才可盛下,又得使多少车马才能将恁多箱箧运走?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早就该惊动禁军了,更何况侯府本就戒备森严,如此大案,岂是十几个江湖人士可以办到?」 他说话条条在理,直接怼的侯勇不知说什么好,可他授命在身,也不能轻易违抗靖远侯的命令,憋了半天,才又说道:「这事也不是由谁信口胡编,这十几人往侯府盗银,侯府之中可是有人亲眼看见的!」 褚九殷也不能一味让颜子俊替他挡枪,听到此处,可让他抓到了话柄,不由跟着插了一嘴:「是哪个瞎眼的看见的?」 「自然是侯爷身边的世外高人,普化天尊坐下第,不知道多少代弟子,王温明王老天师!」 ——呸,敢情是他! 褚九殷在心里暗啐一口。 什么老天师,不就是那个老鸡贼蜕云子嘛?! 若不是不放心留颜子俊一人在外,他早就找这老贼报仇去了,岂能任他逍遥到了今天? 听他到了今日还敢主动与自己作对,更是恨的褚九殷牙根痒痒,可想起自身修为不比从前,此时并不宜打草惊蛇,与他正面作对,褚九殷又只能将怒气暂且忍了下来。 颜子俊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并不能将此人与蜕云子联繫起来,眼下就算他为人证,也还没有物证,既没物证,他就不能任侯勇将他亲近之人带走。 「敢问将军,您说这位王真人亲眼所见,我们就算信了。那您方才说的物证,指的又是什么?」 侯勇答道:「这个简单,大人只将您府上赈银下方錾刻的字迹,与我手中这枚银锭比对下就是。」说着,一道银亮亮的物什被隔空抛给了颜子俊。 颜子俊将手中银锭接过,抬眼往底下的字迹一看,登时就令他将心跌到了谷底。 看他神色不对,侯勇心里却有了底,他不再与颜子俊废话,直接就带兵闯了进去。 颜子俊紧随其后,心跳宛如擂鼓,害怕起褚九殷真惹了难以收场的大祸。 一行人经过仪门直奔内堂,又向暂放银两的库房行去,等进到屋内,侯勇二话不说,命手下直接将一口木箱掀了,见最上面果然齐刷刷地躺了数排雪花银。 他随手抄起一枚银锭,胸有成竹间正想看颜子俊笑话,却又觉着手上摸着的阴文不对,等将掌中银锭翻转过来,再往上头刻字看去,这回却轮到侯勇变了脸色。 侯勇之所以脸色难堪,是因上面錾刻的铸造人和押运官的姓名,其字迹与他从侯府带出的那锭银子并不相同。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事明明就是褚九殷这厮干的,若非如此,侯府中的十多万两银子又去了哪里? 侯勇也顾不上颜面,将脸一拉,口不择言道:「能按时筹措钱款的州县,十不足一,你们又打哪儿搞来的这些银子?!」 「找朋友借的!」褚九殷面不改色,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兴你们府里住进去个老道,就不许我们交好几位富贵友人?」 颜子俊适时说道:「这些银子确实是我兄长从几位商贾朋友处借来的,我们才刚将几位朋友送走,将军若是不信,只向我府衙差捕快,或是方才经过百姓询问便是。」 趁侯勇无言以对,颜子俊又藉机说道:「将军既拿不出十足证据,便不好从我这里将人带走。说句不恭敬的话,靖远侯位高权重,可开封府乃京畿之地,天子脚下,若将军处事不当,为侯爷徒增个无故寻衅,恃强凌弱的污名,那就太不体面了。」 第194页 侯勇与他二人并无恩怨,眼看差事办不成,他也不好再做坚持,只得悻悻然领兵离去。 侯勇一走,颜子俊方觉出背后汗湿了一大片,他难得强势一回,拉着褚九殷就回了内堂,等到了寝室,他将门从里面栓好,一把就将褚九殷甩在炕上。 「这些银子到底哪儿来的,大哥还不赶紧与我说实话?!」 第 95 章 褚九殷目光闪躲,根本不敢拿正眼看颜子俊。 他还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话,颜子俊却早已出了一身大汗,甚至连眼眶都急红了,褚九殷见他这样,更不好意思扭捏,同时为今日惹下的祸事惭愧起来。 事出突然,若非颜子俊以一张利口作剑,将侯勇的几次发难挡了回去,以他这样笨拙的口齿,还真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 才刚侯勇离去,褚九殷偷摸着去牵颜子俊的手,一触他掌心,才知他手心冰凉,直到被褚九殷握紧许久,也还在不住地颤抖着。 褚九殷瞬时明白过来。 颜子俊之所以敢在侯勇面前强硬,连靖远侯也不怕得罪,非是他胆大妄为,或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全是因他对兄长心存爱护,才强逼着自己站到了前面。 颜子俊一字不语,却给褚九殷感动的稀里哗啦,别说是让他心肝儿给他摔那么一下,就是挨上一嘴巴,他也不敢怪颜子俊生他的气。 为免心上人悬心,褚九殷赶忙从炕沿上爬了起来,颤巍巍地拉起颜子俊的一边衣袖,小声哄道:「是我的不是,子俊可别再生气了。」 颜子俊却不理他这套,仍恨恨说道:「大哥若想我被吓死,就别说实话。」 褚九殷可不敢给他吓死,却也受不得被他逼迫,最后只得无奈嚷道:「我说实话还不行吗,侯勇说的不错,就是我干的!只要你别气着自己,你让我怎么着都行。」 本以为颜子俊会因此大怒,不料他却只是将紧耸的双肩一垮,长长地吁了口气。 「大哥当我是什么人,这桩差事何其难办,就是咱们逾期凑不齐这笔款子,朝廷怪罪下来,也由我一人担着就是。若我知道库里那些银子的来路,就是不做这官了,也决不能让大哥为我冒这样的风险。」 褚九殷忙道:「你志在仕途,怎好为这样小事前功尽弃?我曾暗自发誓,你有任何心愿,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都一定帮你实现。」 「大哥胡说什么?!」 颜子俊霍地僵直了身体,言语上很是激动:「你当我真将这些外物看进眼里?什么官职声誉,利禄功名,都不重要!普天之下,我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你今日知我心意,就别再说这样的话臊我,我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我哥哥好好的!」 看颜子俊身激动之下面颊绯红,单薄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不已,褚九殷心酸的不行,他站起身体,死劲将颜子俊按进怀里,心疼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是为你死了都值!」 「可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颜子俊将他嘴巴一下子紧紧捂住,「大哥长命百岁,还要陪我一辈子呢!」 褚九殷鼻中酸涩,轻笑着点了点头。 「大哥既然知错,那就快些告诉我,侯勇方才所言可是真话?若是真的,大哥又是怎样用一夜时间,将这十几万两银锭从靖远侯府运到咱们库里的?」 「这个……」褚九殷被他问住了,忙拔出玉簪搔了下头顶,藉以掩饰尴尬。 许久以来,颜子俊脑中记忆一直断断续续,更是将褚九殷割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看待,他只记得「兄长」待自己的好,却将这人曾做过的种种恶事忘的一干二净。 若今日不出岔子,只要颜子俊不主动想起什么,褚九殷仍打算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可如今日这般,真相总有瞒不住的时候,褚九殷再是头疼,也只能三分真七分假,连他自己都觉着尴尬地胡编起来。 「那个,咱们之前不是分开了许多年嘛,实际上,哥哥我是拜了位老仙师,这些年一直在山上修道。你今日见的那些人,全是与我相交多年的道友,他们能来帮忙,盖是因我之前许诺,事成之后可将靖远侯府中的银两折半抵给他们。昨夜大伙儿忙活一宿,早将原先的库银置换成了他们各自的体己。所以哪怕侯勇得意了半天,关键时候,却没抓着咱们把柄,而这其中的关窍就在这里。」 褚九殷将经过大致解释了一遍,又告诉了颜子俊他们是如何躲过守备的视线,将这些银两快速运出侯府,等银子到了手,他们又是如何如法炮制,将这些赈银迅速置换到了外省。 颜子俊听他说起这些,简直就像是在听志怪故事,一点儿也不敢相信。可当褚九殷翻出干坤袋,在他面前亲自演示怎样用一只小小口袋,轻而易举地装进几十口木箱时,当场就给颜子俊惊了个目瞪口呆。 他将干坤袋在手中把玩半晌,十分惊讶道:「想不到这小袋子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轻易就装下了这三船五车的东西。」 褚九殷看他失去了记忆,全没了以往的见识,不禁笑道:「这算什么,哥哥我宝贝多的是,等哪日让你多见识见识,你才知道这世上仙术法器的厉害。」 颜子俊听完,心中惊诧不已,忙将干坤袋给他递了回去。 「大哥先别急着献宝,快些将东西变出来吧。」 第195页 「我弟弟既然吩咐了,大哥从命就是。」 嬉笑间,褚九殷已将干坤袋内的箱箧倒了出来,等几十口箱子復归原处,颜子俊还在使劲地眨巴着眼睛,就怕自己身在梦中,方才所见全是幻象。 「这可是个宝贝,日后再出远门,大哥只将我装在这个袋子里,你走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可省了我一路车马劳顿,还能节省不少路费。」 褚九殷笑他财迷:「这东西不能装活物,若是可以,莫说你这么个小人儿,就是将整套车驾装进去,也是能够的。」 他笑着看向颜子俊良久,又若有所思道:「等子俊哪日腻了现在的日子,想要遨游天下,寻了世外桃源去住,大哥也陪着你。只是到了那时,我可不将你揣什么口袋里,而是化为坐骑驮了你去,你看可好?」 颜子俊睁大了眼睛:「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吶?!」 褚九殷故作神秘:「有没有本事,等到了那时,你自然知道。」 —— 到了十月底,有差官上到府衙,将库里三十万两赈银清点封存,与颜子俊交接完手续文书,将那三十多口箱箧逐一运走,整件差事才算料理完毕。 起初,颜子俊尚心存愧疚,他对靖远侯印象不错,以为他为人宽仁大度,他们这样做事总归不妥。 可听褚九殷说起,靖远侯梁定安在京中既是巨富,也是巨贪。府中泼天富贵皆是由他统兵多年,或是向朝廷藉口战事一味盘剥,或是在关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他们缴纳上去的银两,本就是不义之财,如今用来赈济灾民,才是将这些死物用去了正途。 也该是这位侯爷倒霉,一下子亏出去三十万两银子,本想将褚九殷押回去定罪,也苦无证据,最后只能是哑巴吃黄连,独自咽了这口暗亏。 听他这样一说,颜子俊也想这些银两总归是充作赈银捐了上去,是取之于民又还之于民的好事,并没有什么对于不对之说,想通了这一层,心中也觉着痛快了不少。 连着忙碌数月,一朝终得清闲。赶上今日旬假,颜子俊邀了褚九殷去郊外跑马,可惜两人还未走到衙门口,就被侯勇领着数十兵勇闯了进来,将他二人堵了回来。 因先前的不快,三人这次见面,侯勇也不与颜子俊客套,上来就道:「颜大人,侯爷府中丢了一样极贵重的宝物,此刻东西就在你们衙门里,且让兄弟们进去找上一找,等将失物寻得,我们也好回去復命。」 颜子俊拧眉道:「什么东西这样要紧,且侯爷又怎知这宝贝一定在我们府上?」 「这事你们自己清楚,又何必向我多此一问?」侯勇并无耐性,说完便从身后召出一名小童,「你师傅说的那个物件哪儿,你自己带人进去找来就是!」 小童正要领命,颜子俊看他模样眼熟的很,等仔细想过,才想起这少年正是蜕云子的徒弟。 「慢着!」 这些人既然有备而来,那定然是要寻出些事端出来才肯罢休,颜子俊哪肯让他们轻易得逞,忙张口拦道:「这里好歹也是官府衙门,侯将军有何凭证说失物就在这里,又怎能任由一小童带人往我府衙内随意搜查?」 侯勇知颜子俊善辩,便不再道理上与他纠缠,仍令那小弟子待人进到府衙内堂搜查。 「这宝贝是在侯府库银被盗那夜一併丢失的,若论嫌疑,你们嫌疑最大!颜大人既要凭证,那就等这位小兄弟将失物翻找出来,等东西摆到了眼前,这凭证自然就有了!」 见此人态度这样蛮横,颜子俊也不想再跟他讲理,说话间就要召衙差将人拦住。 褚九殷知道今日之事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了,他既好奇这蜕云子究竟意欲何为,又怕颜子俊为护着他徒惹事端,也不等颜子俊召人过来,就先将他拉去了一旁。 「都这会儿了,你拦着我做什么?」颜子俊心中焦躁,口气很是不满。 褚九殷却不以为意,向他小声说道:「这些兵勇,乃是随靖远侯从关外返京的亲兵,你找谁能拦得住他们?上次咱们既敢让梁定安掉了面子,就不怕他们再来找事。你且耐心些,看他们能耍出什么花样?!」 颜子俊并不贊同褚九殷的说法,他虽知晓褚九殷不会故意闯祸,但难保他人不会故意向他寻衅报復,如此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等了半天,终于还是让侯勇他们抓着了把柄。 侯勇从那小道手里接过失物,略看了一眼,而后冷笑道:「就是这个了!颜大人,到了这会儿,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颜子俊看他手中湿答答地托着一只锈壶,只看那东西外表,丝毫看不出个宝贝样子。 褚九殷却往那东西上只打量了一眼,心中就是一紧,待过了一会儿,才又变回了脸色。 他拿指头暗自戳了下颜子俊手心,等颜子俊回头看他,他才又小声道:「这东西不是我偷的,子俊可相信大哥?」 颜子俊一咂嘴,急道:「看你说的什么蠢话,我怎可能不相信你?!」 褚九殷则喜道:「就喜欢看你这个样子。子俊放心,我随他们去趟侯府,等探明白那老贼肚子里冒什么色坏水儿,我就回来!」 说完,褚九殷便将双拳奉上,任侯勇拿来锁链在他腕上绕了三匝,将他带了回去。 第 96 章 临别那日,尽管褚九殷口中说的轻松,颜子俊却不大敢信他说的话。 第196页 他只道是兄长怕自己难过,故意将这桩祸事说的简单,眼下他人被羁在侯府私牢里,背着人的时候,指不定要受多少委屈,挨上多少苦楚。 他越想越怕,如此煎熬三日,吃不够三顿饱饭,睡不足五个时辰,令他眼底乌青一片,一双如水眼眸都快要熬干,再赶上这几日公事繁忙,任他心事沉重也得周旋其中,片刻不得休息,不过三五日,人都瘦了一大圈。 好容易等来个空档,颜子俊再也坐不住,急命僕役套好了车,带上阿越便直奔靖远侯府。 本以为这次将靖远侯得罪狠了,等到了府上,还不知要受多少奚落,却不料他二人到了侯府,从递帖子开始,到被人领去承运门,一路上所见之人皆客气有礼,并不曾有人刻意为难他们。 直到穿过东二府门,到了监牢门口,颜子俊给看管牢房的两位狱卒各封了一百两银票,这才跟着其中一人下到了关押犯人的地牢里。 进到里面,才发觉这间地牢并不很大,因建在地下,里头很是窒闷潮湿,颜子俊刚下到门口,就差点被里面酸腐的气息顶出来,越往里走,越能闻出这股子味道的浓重,等过了拐角处,就得掩住口鼻才能走下去。 颜子俊与阿越在这条昏暗的过道里走了会儿,直到跟狱卒拐到最里间的囚室,借着手中的一点微弱灯光,才在牢房的最深处,见到了天窗之下的一道熟悉背影。 颜子俊心中一痛,忍不住喊了声「大哥」。 一阵镣铐叮噹,褚九殷本以为自己听错,等转过身时,见来人果然是他朝思暮想之人,他赶忙上前几步,隔着栅栏,将手与颜子俊握在了一起。 「你怎么来了?」 他与颜子俊已有数日未见,实在是想他想的厉害,借着一点光亮,先是将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可见到颜子俊满面愁容,连脸颊都瘦的凹出了两道阴影,又给他心疼的不得了。 「不是告诉你了,我就在这混上几日,等将情况探明了就想办法出去,子俊怎这样耐不住性子,偏在这多事之秋还来趟这道浑水?」 颜子俊在他一头鸟窝状的乱发上摸了又摸,强忍心酸道:「我不来行吗,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儿了?他们打你没有,有没有人给你饭吃?」 褚九殷心道:「看子俊急的都快哭出来的样子,我真就混得这样悽惨?」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自己身上看去,觉着除了在这鬼地方猫着脏了些,其余倒也没有什么。 为了降他在此,蜕云子特意在这间牢房地上布了个九宫八卦阵,除了属于阵眼的中宫,其余如干宫、兑宫、震宫等阵点,均插有手腕粗细的铁链,而铁链的另一头则被打入了石壁之中,每个阵点又都被铁钉铆住,锁死。 如此七八条儿臂粗细的铁链将他锁在这间囚室里,按道理说该不至于让他能从这阵中轻易逃脱出来,可不想这个蜕云子竟无能到了如此地步,连个简单阵法都能画错,愣是将坎宫和离宫调了对个儿。 谬误一出,使先头布置的铁索尽数成了废铁。 白日里,褚九殷将自己挂在牢房里,尚且还与他们装装样子,到了晚上就化作蛇形混了出去,趁着夜色在侯府内外四处闲逛,饿了就到外面胡吃海喝,总之是将自己照顾的挺好,并没受什么委屈。 「大哥,你都瘦了。」 瘦了才怪,没胖就是好的了! 褚九殷万般唾弃自己,暗道以后再不能这样随意吃喝,等胖的不成个样子,再回到墨山浦,就该让贾龙他们笑话了。 「大哥,你受伤了?!」颜子俊正往牢房里给他递点心进来,看褚九殷身上衣衫被扯成了一条条的,当即吓的低叫了出来,「他们对你用刑了是不是?」 看颜子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褚九殷疼在心里,却又觉着好笑。 这要他如何解释,他整日乱逛,又不被颜子俊管着到处吃喝,几日下来就胖了二斤,若再不把自己弄的悽惨些,哪能使那怂货蜕云子放松警惕。 「子俊放心,没人敢动你哥哥,」褚九殷连忙解释,「这些是我不小心挂的口子,我凑近了给你看看,除了看着破烂了些,我身上可连个血道子都没有。」 不等他说完,颜子俊已将双手在他身上摸了数遍,直到确认褚九殷平安的很,才将已近崩溃的情绪又重新收拾起来。 为使他能好受些,褚九殷借想起一事,与颜子俊岔开了话题:「子俊可知,那日侯勇在咱衙门里找到的那只破锈壶是个什么东西?」 颜子俊摇头。 褚九殷双眼一眯,道:「也不怪你不知道,我也是随师傅修道多年,才认得这个物件。此物名为九鋆壶,本为上古奇物之一,据闻拥有此壶,可有凭空铸就万物的能力,其壶内结构奇特,之大可将天地收纳其中,其使用者修为越高,可用的范围也就越广,一旦入局,便会落入施术者手中,哪怕出口近在眼前也逃脱不出去。 颜子俊听得一愣,忙道:「这世上真有这等奇物?若如此,这宝贝又怎会落入蜕云子手里?」 褚九殷摇头:「我也不知他从何处寻得此物。前些年,你和阿越返乡之时,曾途经浮仙镇,你俩夜宿那家诡异客栈的事,你可还记得?」 「别的不敢说,这件事我绝忘不了,那日若非大哥前来搭救,我和阿越早就活不成了……」 第197页 「我怀疑蜕云子和那晚出现的黑衣人有勾结。」 颜子俊奇道:「怎不会是蜕云子就是那个坏种?」 褚九殷摇头,轻嘆了一声,想颜子俊不过一介凡人,他并不想解释太多。 他心里明白,蜕云子为人虽无耻下作,却也曾拜入仙门,数百年修炼下来,好赖可算位道门中人,他以凡人之身修炼仙法,就算是有九鋆壶在手,也不能操纵阴间的厉鬼冤魂为他所用,故那名黑衣人应当另有其人。 只不过,这一切仍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在确定贼首身份之前,他并不想颜子俊再为旁的事忧心。 二人絮说了许久,眼看时候将到,为免狱卒催促,颜子俊留了好些吃穿药品给褚九殷,才勉强含泪离开。 见他这就要走,褚九殷伸手擒住他一只手腕,仍不放心道:「你且先回去,大哥有本事傍身,自有办法保全自己。只是你人年轻,又面活心软,哥哥对你最是放心不下。若叫我能安心些,你现在就得答应我,不论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只管顾着自己就好,切不必为我担忧。」 颜子俊咬牙,勉强点了点头。 「好弟弟,你赶紧回吧。」褚九殷看向一旁的阿越,又道,「照顾好你家公子,等褚大哥回去,再与你等共酌美酒。」 —— 自颜子俊那日探望,大约又过去了五日。 这些时日,褚九殷昼伏夜出惯了,已把自己弄的晨昏颠倒,因地牢里阴暗潮湿,狱卒们一般只在外面把守,倒也让褚九殷得了自在,无事时就安心吊自己在铁索上补觉。 这会儿就是蜕云子来找他麻烦,也好过这样无聊。 褚九殷迷瞪着,在半空中旋了个身,暗忖蜕云子应不知蛇珠已不在他肚子里,否则也不会憋到今日,仍不敢轻举妄动。 「大哥,快醒醒!」 一声低唤细若蚊吶,褚九殷只将一只眼睛睁开,朝着整间牢房上下左右瞄了一遍,才道:「在哪个旮旯里猫着,还不赶紧现身?」 「哦。」一道人影应声而动,顷刻间碧光四射,在褚九殷面前渐渐化出了人形,「大哥,大事不好了,你还有心思搁着睡大觉……」 褚九殷不耐烦:「我睡我的,关你屁事?我只叫子俊唤我大哥,你可别在我耳根子上嚎,这大牢里阴气森森,听着瘆的慌。」 「我不叫你哥,我叫你啥?咱们娘可是一个窝里爬出来的,我娘是你第一百零三位的亲姨妈,你说话可不要这样无情嘛!」 说话这位,着一身碧色长袍,外罩一件月白对襟窄袖长衫,一缕天光之下,照耀着他尖削病态的巴掌小脸,额上一朵五色莲花纹甚是耀眼,剑眉斜飞入紫色鬓髮,一双碧色眼眸妖异邪魅,一时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 褚九殷斜瞪了他一眼,道:「苏曼青,你既认我作哥哥,就少坑我些!我且问你,那只九鋆壶是不是你偷藏在府衙的水井里的?!」 这一下恍若被人打中了七寸,苏曼青哼哧半天,勉强算是应了下来:「我可不似大哥般喜好风雅,平日就爱些神物法器,可不管怎么说,这回都是我的不是,我给大哥赔罪。」 他惯会惹祸,可认错也是第一等的快,见褚九殷仍对自己爱搭不理,苏曼青尬笑着紧给自己找台阶下,「就是这爪子,总爱贪小便宜,大哥若还生气,弟弟给你剁了就是。」说着,就拿令一只手在这只爪儿上勐砍了几下。 「行了,行了!」褚九殷知他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便又问道,「你前两日不是跟大伙儿散了,怎么这会儿又回来了?」 「你不是在这儿呢吗,哥你晚上再出去,也领我往侯府里转转?」 「滚!」 褚九殷将双腕交叠相击,骤听「咔哒」一声脆响,电光火花迸射的瞬间,他人已稳噹噹地落在了地上。 「少给我找麻烦,这侯府里不比别处,守护神随处可见,等遇见个厉害的,把你叨死也是不难!」 褚九殷忽想起他来时咋唿了一阵,又问:「刚才你说的大事是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也道不清个所以然!」 苏曼青咽了口吐沫,这才想起这件要紧事只说了一半。 「哎呀,我来可是给你报信的,你再搁这里耗着,我小嫂子就要出事啦!」 「你说什么?」褚九殷惊怒之下,紧忙揪紧了苏曼青的前襟,「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子俊这是出什么事了?」 苏曼青颤巍巍道:「我小嫂子前两日来看你,回去后大哭了一场,他对你总归是不放心,又受了宋师爷蛊惑,连夜就进了靖远侯府,到现在都第三天了,人还没从里面出来呢!」 「这么说,子俊此刻就在这侯府里?」 「是在此处。因我给你们惹了麻烦,为着将功补过,我曾往你们衙门里又跑了两次,那个叫阿越的,都来这要了好几回人了,每次都被他府上的门子赶了回去,他们说我小嫂子早就被梁定安派人送了回去,人根本不在侯府。呸,纯属胡说八道吶!我守他侯府门口几天了,连我小嫂子的影儿都没见着……」 「这些个忘八端的下流胚,若是子俊少了根头髮丝,看我不扎那群撮鸟一百个窟窿!」 褚九殷预感已极为不好,心里更是一阵紧似一阵,他把苏曼青一扔,立马顺着天窗化形而去。 第 97 章 第198页 靖远侯圣眷正浓,其府邸建的也甚是气派。 亭台楼阁,飞檐青瓦,盘结交错自不必说,单说过了二门的小穿堂,再上了个抄手游廊,就更为开阔。 这里处处雕樑画栋,满布奇花异草,另有清流小溪自廊下经过,于花木深处泻入一方明净湖泊之中,宛若仙境一般。 看远处水榭,筵席上人声鼎沸,又有丝竹声裊裊传来,如此热闹之时,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片草丛深处,有一双琉璃珠似的眼睛,在闪动着碧莹莹的绿光,等凑近去看,原是只三角形蛇头在草间来回晃动。 小黑蛇吐了吐鲜红信子,突然口吐人言:「梁定安这只蠹虫,建这大个园子,也不知把我子俊藏哪儿去了。」 它自上午就摸进了内宅,一路游游逛逛,已将岸上找了个遍,到了下午又在水中凫了许久,每到一处楼台水榭都要绕上去看看,多半日下来,已将小蛇累的够呛。 「子俊啊,你这是在哪儿呢?要再不让我找见,可得把我急死喽!」小蛇自言自语着,等缓过了点劲儿,又一脑袋扎进了水里。 小傢伙在湖中摇摇曳曳,有如一团浓墨穿梭水中,偶尔从水中探出头来换气,鳞片闪闪,又宛若片飘零落叶。如此又在水中游了半日,眼看着日落西山,小蛇肚子早已经饿瘪,就想着先上岸去找点吃的,等吃饱了,再去寻自家媳妇。 只是未等它化为人形,就听近旁的「邀月阁」正下方冷不丁的「噗通」了一声水响,直往天上激了个老大的水花。 小蛇一听,就知是有人落水,想他们侯府人多眼杂,待会儿自会有人前去搭救,它又一门心思放在了找好吃的上,便不大想去管旁人的闲事。 过了有一会儿,水阁上不见半点动静,小蛇绕上石墩,朝这边瞭望半天,一想若再不来人,就要坏了大事,它就又钻入水里,想着先把人救上岸再说。 「这府里也不尽是大坏种,保不准掉水里的是个苦出身,救人一命咕噜噜,七级浮屠,于我这等修道之人也是咕噜噜,善事一件。」言语间,小蛇已被灌了好几口水,便是如此,它仍扭动着尾巴,奋力向前游动过去。 此处临近水阁,湖水便不似别处清亮,小蛇潜在水里,只能大致辨出落水者所在的位置。它怕自己还没赶到,就先给那人呛死了,情急之下,赶忙念了个法咒,只道是识出这人魂魄,再去找人就容易多了。 一道气流在水中被分成了数个水环,一旦寻到落水者后,就会循着轨迹迴旋到施术者身上,小蛇朝前方吐了口气,不过一会儿,就有道道水环连续回弹到小蛇身上。 这一探不打紧,可给它吓的又灌了一大口水进肚子里。 「我的天爷啊!」 小蛇默念着,瞬间将蛇身变大了许多,待将那人的腰腹紧紧缠住,才化成一道虚影,消失在了水里。 —— 渐入深秋,地气也渐渐变凉,林间却仍是花繁叶茂,莺飞草长。 一道山涧自密林中潺潺流淌,山下小潭水清见底,清澈明净,偶有鸟鸣声划破谷中寂静,山间节气却已到了乍暖还寒时候。 褚九殷环抱一人,飞至一座矮山前。 此山虽不高,但山势却十分险峻,待他二人到得半山腰处,褚九殷只将大手一挥,两旁稠密藤蔓就主动向两侧聚拢,再拨开半人高的杂草,竟露出了个天然溶洞。 洞里黢黑一片,所幸岩壁上嵌有鳞石,勉强使人看得见路,两人湿答答地前行了片刻,眼前又是一亮,待拨开云雾,原是前方洞岩下有一露天野温泉,汩汩泉水从地下涌出,正散着氤氲的热气。 天顶镂空,连月亮也仿若触手可及,恰今日天晴,星空万里无云,单就一轮满月挂于天际,俯瞰山下景色,竟是绮丽而又壮观。 褚九殷将昏死过去的颜子俊抱到热泉边上,掐指散去了一块青石上的灰尘,他又抱了好些枯草过来,在石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等将火生好,他又赶忙将人抱坐在了石面上。 颜子俊刚被救起时,可灌了一肚子水,好容易被褚九殷按着肚子倒了个干净,人也始终没醒过来,到了这会儿,神智也还是半明半昧。 他眯眼往头上看去,模煳间认出了救命恩人是谁,心里一热,举臂就勾到了褚九殷的脖颈上,低低叫了声:「大哥,我好难受。」 看他浑身透湿,实在冻的厉害,褚九殷将人往火边挪过去一点,却也不大管用,无奈之下,只能先将颜子俊湿衣褪下再做打算。 可才扯开这人前襟一角,就有大片的雪白肌肤来露了出来,褚九殷看在眼里,心脏紧跟着就是一跳。 又过了许久,褚九殷才费劲儿地将他上半身衣裳扒拉干净,再看颜子俊胸前肌肤晕红了一片,褚九殷伸手向他额上探去,触手已是一片滚烫。 褚九殷慌道:「这是怎么了,怎好端端的就发起了热?」 他本是蛇类,加之近日天寒,令他掌中的冰凉熨在颜子俊额上极为舒服,他忍不住捉住了大只大手,在自己脸上蹭了又蹭,后才惨声说道:「大哥,那梁定安果然不是好人,他令人将我诓骗进府,又逼我将搀入□□的酒水喝下,只待我药性发作了,便要污了我去……我实在没了办法,想着大不了一死,也不能让那小人如愿……」 「然后你就要投水自尽?」褚九殷咬牙,「下贱东西,若不将你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第199页 「唔,我该死。」颜子俊含泪点头,「我悔不该不听大哥的话,让他们轻易就骗了进去,还险些连累了大哥。」 此刻身在至亲之人怀中,颜子俊虽恨自己,却也有满腹的委屈无处诉说,他听褚九殷凶他,心里又悔又怕,说话时不自觉就带了哭腔,可听着却像是小孩子向长辈撒娇一般。 褚九殷心痛不能自已,在颜子俊鬓间亲了一口,又颤声说道:「傻孩子,我说的又不是你,你该死什么?我总不能保护好你,是我该死才对!」 褚九殷看他面色,已然是红的极不正常,又看他难受的不行了,知他症状后,便只得唬着脸,伸手去探他口间。 省略无数个自然段…… 他伏在褚九殷肩上,迷濛着低叫道:「褚九殷,你说你是我哥哥,可我又总觉着不是,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褚九殷心痛不已,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被他捏成了团,碎成了粉,他紧抱着颜子俊不放,忽而心口一股热流涌上,就将人压在了身下。 「好弟弟,我此生此世都是你的兄长,是你最亲爱的人,我会好好护你,爱你。除此之外,我再不作他想,更不会再伤你一根头髮……」 颜子俊眼睛半睁半阖,眼角眉梢上尽是春色,也不知他将褚九殷的话听进去几分,只看他将一张粉面紧贴着褚九殷面颊,口中仍不断唤着:「大哥,大哥……」 声声妩媚,句句动人。 再次省略无数自然段…… 这一场云雨直到天明方歇,颜子俊被口口了数次,才将药性尽数散去。 褚九殷摸他体温也降了下来,这才稍稍放心,等将颜子俊抱回岸上,又给他将烤干的衣衫穿回身上,才与他搂在一起,滚在铺上沉沉睡去。 第 98 章 昨夜空中的皎洁明月,此时已被蔚蓝色天光所取代。 颜子俊睁开酸涩的双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处有温泉的溶洞里。 他将酸软身体撑起的瞬间,只觉头脑中一片混沌,缓了半天,觉着自己仍无半点力气。 衣衫滑落,露出了在温泉里浸泡许久的滑腻肌肤,以及满布胸口的点点瘢痕,颜子俊呆看这些痕迹良久,才想起了昨夜的荒唐。 他羞愧到了极点,从地上弹坐起来,赶忙用手将双眼紧紧捂住,好像只要如此,就能将昨夜种种隔绝在他的头脑之外。 正在苦恼之际,褚九殷却从外面走了进来。 只看他手中尖削的树枝上叉了只野物,一进洞内,见颜子俊已经醒了,忙将手里的野味往火上丢去,伸手就要将爱人抱进怀里。 可两人碰触的瞬间,又令褚九殷窘的很,一双大手还没将心上人抱个结实,就被他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他俩皆臊的厉害,可又捨不得分开半寸,磨蹭半天,又紧挨着坐在了一处。 褚九殷怕他饿着,自顾自的往火上给他烤兔子肉吃,等肉熟的差不多了,他又从袖筒里掏出把匕首,从兔身上割了块冒着油花的腿肉,给颜子俊递了过去。 「这是我今早刚猎的,香嫩的很。你把这块吃了,先垫垫肚子吧。」他声音轻柔,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 颜子俊劳累一宿,早就饿得狠了,一从褚九殷手中把烤肉接过,三两下就被他吞进了肚子里,又因吃的太急,竟给他噎的呛咳了起来。 褚九殷看他噎得难受,举手就在他嵴背上拍了起来,「子俊慢些吃,大哥还给你熬着鱼汤呢,我现在就给你盛一碗,等吹凉了餵你喝。」 也不知褚九殷是从哪儿找了个小瓦罐,里头装着鲜杀的活鱼,兑足了水,再撒上了盐巴,从早起就被架在火上煨着,到了这会儿,已熬的鲜白如乳,揭开盖子,正往外「咕嘟嘟」地冒着诱人的香气。 褚九殷说完,舀了勺鱼汤到粗瓷小碗里,仔细地往里吹凉。 颜子俊注视他侧颜良久,想起他们初到汴京时,褚九殷为给他补养身体,也常做鱼汤给他喝,今日画面与昔时重叠,又兼回忆起昨夜二人做下的羞耻事,竟使他愈发的惆怅起来。 褚九殷递过小碗,细看颜子俊小口啜饮着碗里的鱼汤,观其举止动作,竟是意外的可怜可爱。 他心中一时酸软无比,连着眼眶也跟着酸涩起来,勐将颜子俊一只腕子擒了,张口便恶狠狠说道:「子俊放心,你昨夜险被那畜牲侮辱,我做兄长的,绝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颜子俊忙将碗放下,急急问道:「大哥想做什么?靖远侯位高权重,咱们招惹不起的!」 褚九殷却不管那些,他起立之后,将身体背转过去,虽已极力忍耐,声音却还是颤抖的明显:「这事决不能轻易算了!你可否想过,若非大哥昨夜潜入侯府将你险险救下,你此时岂还有命与我说话?」 颜子俊心中一痛,膝行过去,将手臂环抱在褚九殷双膝上,亦颤声说道:「都是我不好,若我听话,哪儿会惹下这样的祸事?可我就算是死了,也绝不能再让大哥为我冒险。」 颜子俊之所以这样难受,全是因他曾见过褚九殷的裸身几次。 他兄长原本体魄强健,一身筋肉白皙匀称,光润结实,可为了保护他,那具无瑕身躯早已疤痕遍布,挑挑拣拣也找不出几块好地方,这让他看在眼里,怎能不心疼? 褚九殷看他难过,忙回身将他抱了起来:「你先别难过。我看那畜牲是个记仇的,这回他损失惨重,自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暗亏。就算姓梁的不想追究,蜕云子也会怂恿他对我紧咬不放。如此想见,咱就是想做缩头乌龟也长久不了,不如釜底抽薪,将他们彻底治住了,你我才能长久安稳度日。」 第200页 颜子俊知他素有一身本事,又主意极大,这回他就是想劝,怕也是劝不住的,不由又怯怯问道:「大哥这样说,可是想好办法了?」 「我什么也不怕,就等着这伙坏人再次出手。只要他们肯出招,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他们。」 颜子俊忐忑不已,望向褚九殷的面上也满是忧郁之色。 褚九殷见他如此,不免心疼,便将心上人紧紧抱住,在他耳边小声诉道:「我刚才说错话了,我不是什么也不怕,很多时候,我其实都怕的要死。」 「什么难事,能让大哥这样畏惧?」 颜子俊初时,还不惯他与自己这样亲密,可昨夜两人几乎做尽了所有亲密事,这会儿再被褚九殷这样抱着,他只觉着格外温暖踏实。 他心疼极了这个男人,早为他将自己一颗心沉沦下去。此时此刻,他竟斗胆生出了在这深山野林,只要大哥喜欢,什么都可随了他去的想法。 两人额头就这样相抵,连鼻尖也碰在了一处,褚九殷闭着眼睛,颤抖道:「我怕你受伤,怕你出事,怕你伤害自己!可你让自己落水,简直伤透了我的心。要知道,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你都该珍惜自己的性命,就算不为着自己,你也该为了我着想才是。」 听他言辞悲伤恳切,颜子俊也难受欲死,他将脸埋进褚九殷的颈窝里,亦颤声说道:「大哥别伤心,子俊这回记住了。」 —— 二人回到山下,褚九殷趁夜将颜子俊送回府衙,他自己则又回了侯府的地牢里装死。 临别之际,他逼着颜子俊再三保证会照顾好自己,只听大哥一人吩咐,再不做任何傻事,才将信将疑,忧心不已地放他回了自己屋里。 又过一月,朝廷委任钱叔同往开封府任府尹一职,哪知此人到任当日,颜子俊正率都头主簿等人在大门口等候拜见,却见一对人马裹挟着沙尘,竟走到了新任府尹的前面。 这支队伍前后约两百余人,行军途中军容整肃,不闻一丝喧譁,兵勇个个披坚执锐,杀气腾腾。排在最前头的,乃是一顶皂顶银帏的八人抬大轿,侯勇则袍服雪白,着一身亮银轻甲,骑在一匹墨色长鬃骏马之上仅随其后。 轿夫将轿帘拢起,钱叔同步下轿辇,并不与迎候在门口的颜子俊等人寒暄,反而疾步上前,为先头的那位贵人打起了轿帘。 「侯爷,地方到了。」钱叔同含笑说道,又极有眼力见地伸手过去,扶人从轿中走了出来。 颜子俊挑眉,朝前方斜视一眼,见与钱叔同并列那位,着一身紫袍,腰间佩了只金鱼袋,再观此人相貌,正是前些时候,险些将他逼死的梁定安。 颜子俊虽恨,却看他此次前来,是由亲兵护送,能摆出如此大的阵仗绝非偶然。他心中骤觉不祥,此刻虽为秋凉天气,背上却还是下了一层冷汗。 随同梁定安前来的,还有刑部侍郎余适之,三人各自下了轿辇,彼此招唿过后,先后入了府衙大门。经过大门口时,包括颜子俊在内,府中大小官吏久候多时,却不被他三人看进眼里。 等入了大堂,府尹钱叔同居主位,余适之坐其左侧。 梁定安虽为侯爵,却不坐正堂之上,反而择了张椅子坐在堂下。等下人奉茶过后,他品茶同时,只与钱余二人闲话了几句,其余事务全交于侯勇处理,他只如尊笑面佛般,除听审外再不言语。 侯勇见过二位大人,先将手中讼文呈上,后将靖远侯府被盗一事又详细陈述了一遍。 颜子俊坐于堂下次席,听他将旧事又颠来倒去地说了一遍,本还紧揪的心顿然就松了一半。 开封府上缴的三十万两赈银,此时怕早已入了国库,他们这会儿再来纠缠此事,怕也难寻什么确凿证据。 如此一来,梁定安再是恼恨,怕也无法真正给褚九殷定罪。 梁定安虽为勛贵,又有战功,可他骄狂跋扈,又贪腐成性,暗处早不知有多少御史言官盯着了,更何况天子脚下,他不信梁定安敢不经开封府审讯,就敢在府里轻易杀人。 思及此处,颜子俊将此案前因后果在心中復盘了一遍,想褚九殷虽身处私牢,却也还算安全。 就在此时,又听侯勇说道:「这三十万两银子,本为侯府多年积累,却在一夜之间被贼人洗劫一空,此事回想起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如今朝廷与金国战事吃紧,侯爷本想将这笔款子充作军饷,以抚前方将士之心。只可惜事与愿违,此番心愿终随库银失窃成了泡影。如今钱大人主理此案,望您能将这件大案查明清楚,还我家侯爷一个公道才是。」 颜子俊坐于一旁,听侯勇此番言论,着实可笑的很。 梁定安虽为侯爵,可一年俸禄也是有限,刨除各类开销,又能剩下多少?若他果真清廉,这三十万两白银,又得是他积蓄多少年头才能存下? 可他被困的那几日,亲眼所见靖远侯府如何奢靡,就算他梁家与今上有亲,也不能真将国库搬到自己家里,可见侯勇方才所言,不过是煳弄鬼而已。 侯勇陈词了半天,钱叔同方才捋须说道:「此案前阵子闹的挺大,本官虽不在府尹任上,却也听说过此事。只是办案讲求的是证据,侯将军虽怀疑此事乃少尹颜子俊契兄所为,却也得拿出真凭实据来,若不能如此,本官也不能轻易定案。」 第201页 颜子俊正要嘆钱叔同处事公允,却听侯勇继续说道:「除了侯府贵客,一王姓道人可为人证外,我等确无确凿证据。」 听到此处,颜子俊逮住机会,起身向钱叔同奏道:「侯府被盗那夜,褚九殷正与下官在书房查阅卷宗,子俊与开封府上下皆可为证,此事与我义兄无关。」 人说铁证如山,若无铁证,只说有多少证人证词皆是无用,既然他们能将蜕云子推出来作马前卒,那他为自家兄长作证,又有何不可? 颜子俊如是想着,却见侯勇朝他瞪了一眼,继而又道:「此案暂无实证,我等也不着急追究,末将今日随侯爷前来,则是另有一事要与钱大人陈明。」 钱叔同先是一愣,后又说道:「还请将军明言。」 「前些时候,我曾亲往开封府来过一趟,那次是因侯府宝物失窃,在此搜查过后人赃并获。我等今日前来,非是为那三十万两库银,而是侯爷府中另有宝物被盗,现已在这座府衙井中找到了其中一件,至于其他宝物,怕是还在这院子的某处角落里,也未可知。」 颜子俊紧捏座椅扶手,气得简直要从椅子上摔跌下来。 他恨梁定安如此贪婪,竟使他府中宝物能延绵不断地出现在这座府衙之内。 更恨他气小量狭,只因褚九殷对他略有得罪,就要无中生有,将人逼迫到如此地步。 第 99 章 事态既已闹到了这等地步,若不与靖远侯有所交代,怕也不好收场。 钱叔同抚着胸口,急喘了半天,心道自己怎这样倒霉,这才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让他遇到了这样棘手的案子。 他向堂下环视了一周,看梁定安只顾垂首喝茶,无奈之下,又将目光锁在了余适之身上。 「余大人,你听侯将军言之凿凿,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料理才好?」 余适之眼中精光乍现,立即起身回道:「钱大人身为府尹,这桩案子如何处理,还当由您定夺才是,可您既向我问计,那下官只能将心中盘算如实相告了。」 他与侯勇对视一眼,又转向钱叔同道:「侯将军既然认定,侯府中有宝物藏在咱衙门里,那不如就敞开大门,让他带人里外搜上一搜,等看是个什么结果,大人再依此行事就是了。」 开封府衙,非比别处,乃府尹办公居住之所。余适之方才建议,实在有伤钱叔同颜面,可堂下坐着的那位,又是他惹不起的。这事弄得钱叔同进退两难,一时不知如何抉择才好。 他思虑了良久,又觉着今日若不让侯勇搜个彻底,难保他日后不会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这样利弊得失一比较,钱叔同还是採纳了这位余大人的谏言,任侯勇带领十来个人,将开封府内外搜查了一遍。 众人在堂上耐心等着,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就听门口一阵喧譁,大伙儿齐向门外看去,见不知是从哪处旮旯里,竟被侯勇翻出了十枚箱匣。 一众人等皆不知这些箱匣里藏着什么宝贝,上至师爷主簿,下至衙差捕快,总之能在这堂上站着的,无不伸长了脖子,向这些长短大小不一箱匣上好奇张望。 侯勇擦了把汗,向眼前这些箱箧上一一指去:「这些物什,本为侯府所有。大伙儿方才也都看见了,这些宝物可都是从这院子里搜出来的。若说物证,这些赃物就是物证!侯府库银被盗那晚,王真人亲眼所见,褚九殷带了一伙儿江湖浪人,将银两陆续从库房中偷运了出去,连带这些古物珍玩在内,也是在那晚,被他们一併夹带出去的!」 他哂笑一声,又向颜子俊问道:「颜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您这张利口,还想怎样为褚九殷辩白?」 遭逢巨变,令颜子俊脑中嗡嗡作响,但他绝不相信这些东西的出现,能与褚九殷扯上任何关系。 「这些脏东西既不是我,也绝不是褚九殷能够私藏在府里的!若仅凭这些,就断定是我大哥伙同旁人夜入侯府偷盗,岂不是太武断了些?! 」颜子俊句句铿锵,对侯勇的一连串责问根本不屑一顾。 侯勇双目倒竖,似要张口斥骂,还是钱叔同反应快,看情况不对,紧忙打起了圆场:「侯将军莫急,咱且听颜大人把话说完。」 颜子俊起身立于堂前,向钱叔同拱手道:「钱大人,您到任之前,子俊身为副职,主持开封府事宜已半年有余。从正门到大堂,到二堂和内宅,再到快班房和督捕厅,我每日不知要进出多少个来回。这多半年里,我从不知府衙之内,是在哪一处藏着这些东西。我大哥因侯府库银失窃一事,已惹上了天大的麻烦,就是现在,他人也还在侯府地牢里押着,不得片刻自由。依侯将军方才所言,他若能领人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地,那他多盗些银两齣来就是了,何必要这类不好出手的物件藏于府衙之内,为自己徒增嫌疑?」 他转头正视着侯勇,态度无畏且冰冷:「我曾与将军说过,被盗的三十万两白银数目巨大,非几十口大木箱不能装下。那十几个江湖浪人,先躲过你们侯府的重重守备,再不惊动京禁军,还能将那几十口箱子从你们那上百亩的大宅子里运出来,甚至连半宿工夫都用不到,你真当他们是神仙不成?况且事后你又带兵前来,已将我库房上缴存银查了个清楚,那些银锭底部的刻字,并不与侯府库银上錾刻的是同一姓名。同为物证,怎将军今日就不说了?」 第202页 侯勇被他狂怼了一通,觉着颜面尽失,他怒急生疯,张口就道:「谁知道褚九殷从哪请来的妖魔鬼怪,王真人说了,那些银两是被他们施了法术,自己飞了出去!」 「这就是了!」颜子俊忽而大笑起来,他边笑边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打哪儿来的妖道,竟能说出这样蹩脚的谎话来?侯将军不大不小也是朝廷命官,能被这样的胡话骗去,可见此道人能言善道,居心叵测。侯爷将他留在身边,等于是留了个祸害!待你们回去,还请将军劝说侯爷几句,还是将那妖道即刻诛杀的好,以免再留他祸害你们。」 梁定安看他二人唇枪舌剑了半天,本以为侯勇占了先机,可将此事轻易摆平,却不料最后还是被颜子俊占了上风,生把侯勇这个笨肚肠的打压了下去。 前些时候,他还将颜子俊作娈宠看待,以为他在京中毫无根基,又资歷浅薄,就是真辱了他去,也不过是求告无门,对他奈何不得。 如今看来,他还真小瞧了这孩子。想起那日不小心让颜子俊逃了出去,至今还不曾沾过他身子半寸,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梁定安将茶盏一放,沖颜子俊附掌笑道:「你虽位卑,却敢据理力争,说话也能直击要害,这等人才,倒还真让本侯生出了几分喜爱之情。」 堂上二人,看梁定安竟对颜子俊赞赏有加,也随之附和了几句。 对此赞誉,颜子俊嘴上虽说的谦卑,心里却早将这几人噁心死了。若非为了给褚九殷洗脱罪名,他实在不想对这几个浪费半句口舌。 侯勇被他生打了脸,又被自家主子臊了个脸红,情急之下,他向余适之使了个眼色。 这位余大人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才缓过味儿来,紧着为侯勇帮腔:「颜大人说的对,莫说是侯府,就是这开封府府衙,也非是寻常人等能随意进出的。现下可倒好,一下子成了窝赃的贼窝子了,实在是有辱咱公门的体面。」 他慨嘆半天,又向颜子俊问道:「颜大人吶,听你们说了半天,本官始终有一事不明,还得您来为大伙儿指点迷津。」 「下官不敢。」颜子俊拱手说道,「有何事不明,余大人直说就是。」 「因前方战事吃紧,南边又有灾情,朝廷向你们开封府摊派了三十万两银子,这比款子数目可谓不少,可我却不知颜大人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将这笔款项凑齐。」他将案上的簿子大致翻了翻,找到了其中一页,忙指给钱叔同看,「钱大人且看,这上头记得清楚,十五万两银子,呶,这里,缴存到库里只用了一日时间。」 钱叔同向他所指的那页记录上看去,也觉得这事蹊跷的很。 他本就心向着梁定安,到了关键时候自然不会为颜子俊说话,为免将自己牵扯进去,他在心里拿了个主意,却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余大人所问极是!子俊,事到如今,你最好还是将这笔赈款的来路说清楚,免得再给自己和褚公子惹麻烦。」 颜子俊顿了顿,道:「子俊不敢欺瞒,这笔赈银乃是我契兄向友人借贷而来。」 「哦,是这样,那这事就好办了。」钱叔同已将心定了下来,「要知道,侯爷府上三十万白花花的银子不会凭空消失,而褚公子结识的诸位朋友,就算个个出身显贵,也难在短短一日内为他凑出这么多银两,若依我说,这两件事指不定有什么联繫。故此,本官只要派人去查查这些人的身份,说不定就能找出来新的线索。」 他看向颜子俊,又道:「颜大人,这些人曾在府衙住过,你也曾与他们见过面。等散值之后,你即刻与宋师爷说清楚这些人的身形相貌,出身来歷,我稍后便派人去查清他们的底细,若此事确实与你契兄无关,我也好尽快还你们清白。」 颜子俊听完,心腔骤然「咯噔」了一下,顿觉万分苦恼。 褚九殷的这些朋友,个个装扮另类,来去无踪,莫说他记不住这些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就是真记得清个别几人,他也不想为着自己,将褚九殷的好友出首给这些人。 「谁说这些宝物是褚九殷领头盗的了?」 说话间,忽有一人拨开人群,从大门口的人堆儿里挤了进来。 颜子俊看他眼熟,却也一时想不起来他名字,其余人等就更认不得他是谁了。 要说来的这位,倒也有趣,他知大家见他脸生,也不急着禀明姓名来歷,只朝主位上的钱叔同揖了一礼,脱口便道:「桌上摆的这十样宝贝,皆是我夜盗所得,为免人注意,才藏在在了这座府衙之内,与那个叫褚九殷的又扯个什么关系?」 颜子俊神色一动,不由往说话这人身上看去。 这青年与他等量身高,却更瘦上几分,身为男子,偏生了张瓜子脸,一双凤目眸色淡淡,双唇削薄轻抿,一头紫发松松绾了个髻,又着一身碧色长衫,进门那几步路让他走的腰身乱摆,大有扶风弱柳之态。 侯勇身为武将,最见不得这种娘们唧唧的小倌长相,朝他觑了一眼,咬牙啐道:「真是个妖精!」 钱叔同也没想着能半路杀出这么个货色,搁心里往他那张狐媚脸蛋子上招唿了好几巴掌后,才又客气说道:「敢问这位小哥儿姓名?」 「我?我叫苏曼青。」苏曼青虽长相「秀气」了些,言行举止却豪气的很。 第203页 颜子俊在他身上盯了半天,看此人相貌气质虽与褚九殷南辕北辙,却又不知哪一处颇为神似,等再次看去,又觉着无一点相似之处,最后也只道是自己多虑了。 第 100 章 「你是何处人氏,家又住在哪里?」 苏曼青笑的细声细气儿:「我乃江苏府平江县人,至于家在哪里,恕小人无可奉告!」 「大胆!」 「混帐东西!」 余适之与侯勇几乎异口同声,他二人皆看苏曼青碍眼至极,都想给这不男不女的捣蛋货色叉出去。 苏曼青睨向二人,轻笑着道:「都说罪不及家人,你们又管我家住哪里!我都将这惊天大案认了,人也站在这里,任你们随便抓,难道你们这么些人,还怕我跑了不成?」 钱叔同只想尽快结案,并不与他在这些小事上纠缠,他轻咳了一声,就又继续说道:「就你这身量纤纤,也能夜入侯府盗宝?你说这话有何凭证?我们又怎知你与褚九殷不是一伙的,这会儿跳出来,就是为了给他顶包?我看你言行张狂悖乱,保不准就是个疯子,也不知怎就混到公堂之上,故意在此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苏曼青掩口低笑一声,向钱叔同逼视道:「钱大人想的也忒多了些!请诸位想上一想,这些宝物若真是褚九殷盗的,他先头就已惹上了大麻烦,侯将军找上门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人就是再蠢,也该早把这些赃物转移走了,又岂会留着这些祸害在最危险的地方,等着你们人赃并获?」 说着,苏曼青又在那些装有宝物的匣子上敲打了几下,向着堂上几人说道:「诶,我说诸位争吵了半天,就让这些好东西搁这儿摆着,也没个人拆开封条看看,就是里面的宝贝早给人打了,怕也没人知道。侯爷既急讨这些物件回来,可见这些箱匣里盛的该是些极名贵的宝贝,若是真碎了八瓣儿,侯爷再要这些碎碴子又有何用?」 苏曼青堂上环绕一圈,又沖围观的众人嚷道:「再说了,这里面装的,铁定是世所罕见的珍玩宝器,我看这些小兄弟们也是好奇的很,那我就替大伙儿讨侯爷个示下,求您老人家开恩,让大伙儿借着这回,也能开开眼,长长见识?」 他刚一说完,围观的一众衙差捕快都乐了,跟着苏曼青一道起闹,都说要梁定安开恩,让他们这些升斗小民们也能见上珍宝一回,就是被四射的宝光闪瞎了眼,他们也乐意一观。 「这些个贱骨肉儿!」 侯勇心里铁瞧不上这些泥腿子,却看这些人被苏曼青煽乎的群情激动,一时吵吵嚷嚷闹腾的不行,他向梁定安看去一眼,见主子微微颔首,算是允了此事。 侯勇点头,回身朝左右一挥手,当即就有两名亲兵走上堂来,用刀刃将十枚箱匣的封条逐一划开,不等他们将上头的盖子掀开,苏曼青就已闪身过来,用他那只细白小手将箱盖又按了回去。 「侯将军,这些宝贝你熟,咱且对对帐,看这里头装着的,和你说的,是不是一个东西。」 侯勇瞪他一眼,从鼻腔里硬挤出口气儿:「对对就对对!」 侯勇看不上苏曼青,对他态度很是轻蔑,却在一口官皮箱前,又自动变出了副虔诚面孔。 「这里头放着的,有一对冰糯飘绿老翡翠手镯。这对镯子虽小,却是用糯冰飘绿,种老肉细的老料斫成。十年前,是太后娘娘亲自将它从陪嫁中送挑选出来,专给侯夫人添作聘礼用的。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像这等的私物,竟也能被人偷盗了去。」 他看向苏曼青,眼神更是不屑:「你这上手把子1做的,还真是厉害的很!」 也不知道苏曼青是脸皮忒厚,还是根本不把侯勇放在眼里,只看他言笑晏晏,淡然说道:「你说的不对,这里头放着的,不是你说的这样东西!」 「胡咧咧什么?侯府被盗之物,早就被我盘点无数次了,这箱子里装的啥,我心里还能不清楚?」 「要我说,这里边摆着的,压根儿没什么翡翠镯子,而是一只青玉云龙纹炉,因这摆件儿不大,才被塞进这梳妆箱里,至于我俩谁说的对,且容我将盖子揭了,咱们一看便知!」 苏曼青也不得人允许,私自就将那口官皮箱的盖子挑了,待众人抻长脖子往里一看,里头果然躺着一只浮雕着游龙祥云海波纹的青玉色香炉。 在场的捕快衙差不过小吏,并不识得此物的珍贵,他们听侯勇说的不对,只以为他是将东西记错了位置才说错的,一时间嘘声、吵闹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 只是大伙儿光顾看热闹了,却无人注意堂上这几位官老爷们早都变了脸色,唬的老脸煞白。 苏曼青可不管别人脸色是绿是白,他径直走向另一口衣箱,一将身子蹲下,顺势就要将盖子一併挑了。 「猴儿将军,你猜猜这里头装的是啥?」 侯勇面色已难看至极,却仍作势吼道:「你个偷儿手脚轻些,这里头可放着双珐瑯彩的福寿纹橄榄瓶……」 「我看将军记性是真不好,」苏曼青话未说完,箱子盖儿却先落了地,他将一物从箱子里擎起,使它竖立在桌案上,「明明摆的是只赤金嵌宝的金瓯永固杯,你偏说是什么破瓶子!」 噢噢噢哦哦—— 底下这些人哪曾见过这样的宝贝,刚才那个玉的就够他们开眼了,这会儿再瞅见只足金的大酒杯,更给他们刺激的眼睛冒光,个个跟要挨宰的大鹅式儿的嗷嗷叫了起来。 第204页 此时,堂下的梁定安已经坐立难安,堂上那二位也不好过,两位官爷面面相觑,窘迫不堪,蚂蚱似的在椅子上动弹个不停。 苏曼青瞅准了时机,趁没被押下堂去,更将整个大堂闹的乱成了菜市口,直把侯勇气得抡拳头就要揍人。 好在有颜子俊拦着,苏曼青又跟条滑不熘手的泥鳅似的,被侯勇追的躲闪腾挪,几下里回到堂上,从方才那口衣箱里又摸出了一只捲轴。 他将系长卷上的丝绳扽开,对着上头的内容龇牙咧嘴了半天,而后又道:「颜大人,我是个粗鄙人,平日只在些金的玉的上动心,这上头的鬼画符,咱一个都不认识,还得请您过来帮咱们认识认识?」 颜子俊怕他挨打,又看侯勇瞪眼若铜铃,已是心惊的很。这会儿苏曼青邀他过去,他借看卷的机会,紧赶着将苏曼青护住,却不想只往捲轴上看了一眼,就给他吓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是,西晋陆机的《平復帖》?」颜子俊嗫嚅着,因不敢确定,也不敢将说话声量放大。 此物珍贵,若确为真迹,那便一早该在宫里藏着。靖远侯再是势重,可若敢偷盗宫中藏宝,怕也难逃这欺君罔上的罪名。 「看这纸张枯黄,字迹暗淡,嗯,倒像是个古人写的!」苏曼青扯着嗓子,故意说的漫不经心,可眼睛却向在场诸人瞟来瞟去。 若论侯府藏宝,非得是万中无一,古今无双的宝贝才能被梁定安看进眼里,可在苏曼青手中接连展示之物,可不只是让梁定安能看进眼里,而是连心都快要吐了出来。 这哪儿是什么宝贝,这分明是夺他性命的催命刀! 梁定安到底是做过封疆大吏,到了这会儿,他心中虽慌,却见除了他们几个,旁人并不能看出其中门道,才又将脸色迅速恢復如常。 侯勇虽为副将,在临危不乱上却比他主子差的远,一看苏曼青像变戏法儿似的,竟不断从他们藏宝的箱匣中变出大内之物,可给他慌的手忙脚乱。 「侯爷!」 梁定安轻摇了下头。 看火候差不多了,苏曼青撇下执卷的颜子俊,又几步转回了侯勇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侯将军,你看那儿还有个匣子,长长扁扁,我看像是盛衣服用的。若是藏着什么更贵重的物件,再在此刻现于人前,我怕侯爷面儿上也不大好看。」 「你!」 侯勇急的眼里似要喷火,他拿指头往苏曼青身上狠狠戳去,恨不得往他身上捅出个窟窿才算解恨,「你这狗东西,果真是个妖精!」 「哈啊哈哈……」 苏曼青没心没肺地笑着,也不管是不是把侯勇气个半死。 梁定安看他手下被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给逼成了这样,就知这娘娘腔没给侯勇说什么好话,他自己也不大能坐得住了,站起后便向堂上走了过去。 他心中隐觉不安,预感侯勇急急护在身后的匣子里,装着的大约是能让他身败名裂,亦或是能直接要他性命的东西。 不等苏曼青将谜底揭穿,梁定安倒先自揭了伤疤,他先是深吸了两口气,又咬牙将匣盖掀开,虽只朝里看了一眼,就已令堂堂靖远侯双目圆睁,又使力「啪」的一下,将匣子紧紧扣住。 「余大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钱叔同和余适之互看一眼,皆不知匣中到底装着何物,竟能使镇守边关,统兵多年的梁定安脸色大变,惊惶失措。 「钱大人,这案子恐另有内情,怕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断的清的。今日时辰已然不早,本侯先与侯将军回去,等某日有了新线索,再令侯勇来你开封府上告便是。」 梁定安精神萎靡了不少,却仍强打着精神与钱余二人道别,「告辞!」 「这……」钱余二人面面相觑,又紧向梁定安拱手,「侯爷慢走!」 梁定安率众走后,苏曼青看他来势汹汹,却落了个折戟沉沙结局,不觉痛快的很。他窜到仍在发呆的颜子俊身后,悄声说道:「我刚出现时,你就是这个表情,小哥哥可是不认识我了?」 颜子俊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那日宾客甚多,你是我大哥请来的……」 「嘘!小声些。」苏曼青拿指头往嘟起的嘴唇上一比,「今日之事,怕是梁定安也不好再追究了,我哥本事老大,这一半天儿的自己就能出来,你放心在这儿等着就是。」 「我不担心他,我是担心你!」颜子俊看他仍跟无事人一般,不由急道,「罪名都让你揽了去,我和大哥是没事了,可你怎么办呀?诶,你方才叫我大哥什么,他什么时候又多了你这么个弟弟?」 苏曼青眨眨眼:「九殷是我表哥,我俩人好了可有好几百年了,只是这些年走动少了些,小嫂子不认得我也是应当……哎呦呦,我的亲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不等他说完,颜子俊已险些昏死过去,若非苏曼青拽的紧,今日非要他躺倒在地上不可。 在彻底的失去意识前,颜子俊隐约看出苏曼青的一双凤目里透着微微碧光,那绿幽幽,碧莹莹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像褚九殷。 绿眼睛,黑色鳞甲,大尾巴……褚九殷,大哥…… 颜子俊眼前天光乱转,脑子里更是五彩斑斓,不等他将这些关系捋清楚,自己就已彻底昏死了过去。 1上手把子:指不用藉助绳索、钩子等就能翻身上房的小偷。 第205页 第 101 章 身体在不断的下沉,灵魂也在摇摇欲坠,飘忽不定。 在颜子俊有限的生命里,这感觉早已不是第一次出现。 他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亦不知要往何处去,好似一缕将死未死的游魂,在憧憧的暗雾中胡乱飘荡。 他隐约记着自己要找一个人,只是恍惚间,对那人是谁又不甚清楚了。 但执念颇深,使他极难忘怀。 他拼命的想着,念着,记忆着。 直到记起了一双时而冷酷,时而多情的碧色眼眸,记起了那条威力无匹的紫电长鞭,记起了人间仙境般的墨山浦,还有好吃的糖蒸酥酪,以及那些曾善待过自己的人们…… 他一下记起了太多事,竟使心腔也跟着躁动起来。 他心里有一个名字,在他的心尖上,在他的嗓子里,迫使他在所有的灵识消失前,一定要宣之于口,甚至是吶喊出来。 「褚九殷!」 「在呢,大哥在这儿。」听颜子俊在梦中仍唤着自己,褚九殷忙将大手覆在他的手上,「子俊快醒醒,你若再睡,可真要让哥哥担心死了。」 听这熟悉的低磁嗓音不住地唤着自己,颜子俊才勉力将眼睛睁开。 映入眼里的,是床前的一道模煳人影,颜子俊很快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他挣起身体,一头就扎进了那个令他倍觉安心的怀抱里。 「大哥,真的是你吗?」声音嘶哑,却又哽咽的厉害。 褚九殷展臂将人紧紧环住,并不住地摸着他的发旋儿,想以此安抚心上人未定的心神,「傻孩子,不是我还能是谁?你自己摸摸看,是不是大哥回来了?」 颜子俊泪眼迷濛,伸手在褚九殷稜角分明,却又略显憔悴的脸颊上抚摸半晌后,才又说道:「你人不是在侯府里关着吗?是他们放你出来的,还是大哥自己逃出来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让你受伤?」 褚九殷紧扣颜子俊的手腕,阻止他惊惶地往自己身上乱摸,直到他心绪平復了些,才又耐心哄道:「我没受伤,我好的很!你是看大哥憔悴了,才这样担心的对不对?」 颜子俊用力地点了下头。 「真是个傻孩子。」褚九殷一颗心又酸又软,更不知该将他如何是好,「你哥哥我好歹还是有些本事的,就是梁定安不放我,我也能从他府中大摇大摆地出来。他们现了大眼,这会儿可不敢再冒然出来找咱们麻烦,子俊放心就是了。」 「你叫我放心,可我又怎能放心?大哥也不看看,这才多些时候,就给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他不说还好,这一提醒,让褚九殷都觉着自己寒碜到了极点。 他在大牢里一蹲好些天,又因记挂着颜子俊安危,根本就顾不上梳洗。才一回来,又听阿越说颜子俊头天就昏死过去,至今还未转醒,给他吓唬的更是连脸都顾不上洗,直接就奔人家床头守着去了。 此时颜子俊已无大碍,褚九殷心里稳当了大半,摸着自己鬍子拉碴也确实不像话。为免人嫌弃,他放下衣摆就要躲出去,想着先自己拾掇干净了,再来见他的心肝宝贝儿。 「大哥刚来,这会儿又要上哪儿去?」 「我,那个……」 不理他这股子别扭劲儿,颜子俊扯着褚九殷脏不拉几的一角衣袖,根本不让他离自己半步,脑袋更是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乱拱,还故意娇气说道:「脏就脏着,我又不嫌你!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陪我,有大哥在,我才安心。」 褚九殷点头:「好,哥哪儿都不去。」 颜子俊从褚九殷怀里钻了出来,靠着他肩膀直喘粗气:「那个叫苏曼青的,是咱拐着几道弯儿的亲戚,怎上来就叫你哥哥?不过这回幸好有他帮忙,若非他赶来救急,我还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褚九殷本在他嵴背上轻拍着,听颜子俊这样问,手上蓦然一顿。 「哦,那个皮猴儿子总爱开玩笑,苏家与咱们原本是街坊,苏曼青与我年岁相仿,小时候总在一处玩耍,后来大了就见得少了。你比我们小几岁,他又不和你玩,故你记不得他了,也是常有的。」 颜子俊垂首,将目光一敛,后又说道:「那人家能给咱兄弟帮这么大的忙也是不易,等日后得了机会,哥哥还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这是自然!」 「哎呀,我真是病煳涂了!」颜子俊突然叫了一嗓子,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那日在堂上,苏曼青可是将罪全揽到自己身上了,如今开封府不由我主事,若是钱大人将他抓了,关在监牢里,又该如何是好?」 褚九殷看他慌张起来,忙又将人按回了床上。 「慌什么?小傻子也不想想,钱叔同怎会真的拿他?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关个一半天儿,再给他捅个窟窿,任他自己跑路了事。若他还在牢里,还不得把钱叔同愁死?他又不是老煳涂,怎会真跟靖远侯府过不去!」 想来也是,若将苏曼青一直押在牢里,等于是坐实了靖远侯私藏大内秘宝的罪名,这等麻烦事,只要钱叔同不是老煳涂了,就绝不会把自己掺和进去。 若纵着苏曼青逃了,最多就是被外人诟病开封府守备不严,连个江湖蟊贼都看押不住,名儿上听着是无能了些,私下里却是于人于己都方便的好事。 这道理连颜子俊都明白,钱叔同为官多年,更不会不懂。 第206页 想到了这层,颜子俊放轻松了不少,想起那日梁定安被匣中之物吓的脸都绿了,不由好奇问道:「大哥,你们到底是怎样安排的,那只匣子里放的是个什么东西,怎到了紧要关头,一下子就给梁定安吓住了?」 褚九殷嘿嘿一乐,拽着颜子俊耳朵就叙说起来。 颜子俊听得一愣一愣的,说到最后,使劲儿往他兄长身上搡了一把,捶着床板不住笑道:「可真有你们的,连这样的事也能干的出来!」 他二人虽嬉笑了半天,等冷静下来后,却又令颜子俊感到后怕:「这事虽好笑,可也太过冒险了。大哥也不想想,那皇宫大内是什么地方,你们一旦被京禁军抓住,又该如何脱身?」 褚九殷亦点头道:「这事回想起来,我也觉着后怕。幸得苏曼青助我,若非如此,凭我一人之力还真难以成事。你方才说的不错,等哪日咱们回了墨山浦,还真要备下酒菜,好好谢谢我这小兄弟才是。」 「……」 看颜子俊面带惊诧,褚九殷才省得是自己说漏了嘴,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掩饰,只好默不吭声,紧抿了唇角,作那缩头乌龟样儿,只等阵阵心悸过去,再做道理。 「小祖宗,你就搁床上好好躺着,这又往地上跑什么啊?」 不等褚九殷醒过神来,颜子俊已不肯再在床上歇着,好赖裹了件薄棉袍,就要往地上找鞋穿。 「哎呀,大哥先别拦我,我有急事!」 「这青天白日的,还能有什么急事比你养好身子更重要?!」 颜子俊穿上鞋,抬手将额发拨去一边儿,道:「我这就去找块包袱皮儿,先给些穿的用的包好,再将我为官几载攒下的体己捎上。待会的你去叫阿越过来,就说我有事要他去办……」 褚九殷看他说的跟真事儿似的,不由笑道:「看这着急忙慌的!颜大人倒先说说,这是要上哪儿公干去啊?」 颜子俊急将他甩开,煞有介事地说道:「公什么干,我这是要带你和阿越回老家啊!」 褚九殷拿手探他额上,只觉掌心一片冰凉凉的,一点儿也不似发烧生病的样子。 「还傻站着做什么?」 颜子俊看他只知傻愣愣地站着,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可嫌他没眼力见儿,又想自己一惊一乍,难免令人心生疑惑,只得先耐下性子给他兄长解释起来。 「这几年,我功名考上了,官儿也当过了,昔时的那点志向都实现了,如今每日劳形于案牍之上,虽有尺寸之功,却也是操心的厉害。我能有今日,全赖大哥明里暗里襄助多次,才使我这蠢笨之人屡过难关。大哥为我,尚能勉为其难,留在这公门之中受拘束,我怎就不能为大哥捨去些身外之物,与你携手遨游天下?」 褚九殷狠劲眨了眨眼睛,踌躇再三,才又说道:「子俊,这好端端的,你怎就突然生了这样的主意?」 「因为我害怕!」颜子俊眼圈微红,将脸紧贴在褚九殷的胸前,「大哥,这世间事本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是你将我护的太好,令让我老大年纪才明白人间疾苦,世事艰难。」 「靖远侯位高权重又气量狭小,难保这次之后不会再寻咱们麻烦,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仕途,总让你这样忧心劳力,时刻陷自己于危险之中。如此一想,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做官了,咱们带着阿越,一道儿回家去。往后余生,我哪儿都不去,就陪着哥哥好好过日子!」 幸福来的过于突然,竟让褚九殷有些害怕,他摸了摸颜子俊的脑袋,嗓子里都颤抖的变了调儿:「子俊说的可都是心里话,你真的是这样打算的?」 「若不真心,天打雷噼!」 颜子俊说着话,已将三指竖起,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褚九殷却将他三根指头收了回来,面色凝重道:「你真不做官了?真要带大哥回家去?」 「都这会儿了,你还怀疑什么?」颜子俊快被他气死了,「我的傻哥哥,在我心里,你比天地万物都要重要的多,就是天崩地裂,江海竭泽,我也是不能和你分开的!」 「好俊俊,哥哥没白疼你!」 颜子俊今日一番陈情,可快给褚九殷感动死了,他将侧颊枕在颜子俊的发顶上,拼了命地眨起了眼睛,唯有如此,才不至让眼泪滚落下来。 第 102 章 自那日二人商量妥当后,颜子俊就为辞官返乡做起了打算。 他先是命阿越整点行囊,自己则连夜将辞呈写好,想着忙过了这几日,就往吏部递上辞表,只等官家许了,他便带大哥和阿越回当阳老家。 是日,天雾蒙蒙的,未及正午,就纷纷撒起了零星小雪,尔后雪越下越大,到了傍晚天黑时,西花厅书房前的小片儿空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白雪。 正巧此时阿越办差回来,行走其上,只听得「咯吱咯吱」一阵脚步声响起,颜子俊虽在屋里看书,但听这动静,便知是阿越回来了。 「天爷啊,今日出去这一趟,可险些给我冻死喽,公子这里若有热茶,就赶紧让我吃上一碗!」 听阿越一进屋就叫苦,颜子俊忙起身给他倒了杯茶,还不等给他递过去,阿越自己就先捧去喝了。 看阿越喝茶时,脖子上的喉结来回滑动,一杯茶让他片刻就咕咚了个干净,颜子俊知他是渴的狠了,才将这常喝的茶水当成了救命的玉露琼浆。 第207页 「啊,好茶!」 阿越一抹嘴,直嘆杯中茶水好喝,借着这口水的滋润,热乎的他整个人都还了阳。 颜子俊看他辛苦成了这样,忙问:「怎么就你一个,我大哥怎还不回来?」 「我们出来时,褚大哥还在陈府,怕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阿越又向颜子俊讨了杯茶,这回小口喝着,才有了些品的样子,「因今日下雪,大伙儿出去的又早,褚大哥怕我们辛苦,就打发我先带着几个兄弟回来了。」 「他顾着你们,怎就不知心疼自己?我哥哥身子才好些,阿越你怎能放他一个人在陈家受冻,自己却先跑了回来?」 颜子俊对阿越略有责怪,唿喊下人备车的同时,撑伞就往府衙门口走去。 阿越看他着急,忙跑去院儿里拦他:「公子先别着急,褚大哥怕是过会儿就回来了,你现在出去,若再跟他走岔了,岂不白耽误了工夫?」 颜子俊急道:「你当我不知,陈家那处宅子阴森的很,加之今日天寒,我大哥一人呆在那里,若沾染了风寒邪气什么的,可怎么得了? 他二人互不理会,吵嚷半天也没定下个主意,直到褚九殷进了门,才止了二人的争端。 「大哥,你回来了!」 见褚九殷归来,颜子俊面上骤现喜色,把犟嘴的阿越撂到一边儿,撑伞就迎了上去。 「今日怎回来的这样迟?你再晚来半刻,我就去陈府找你去了。」 见颜子俊不顾严寒,冒雪在院儿里迎候自己,褚九殷心里一甜,身上也觉着暖和了许多,二人相视含笑,携手就往屋里走去。 「这么冷的天,不在屋里好好呆着,乱跑什么?我一进门就见阿越委屈的在雪里站着,定是你不听他劝告,只知道一味的任性。」他嘴上虽说着责备的话语,口气却像是在哄孩子般的温和。 阿越如今倒比从前识趣多了,看他二人只顾卿卿我我,全当他不存在似的,哪儿还好跟着进屋当根棍子杵着,藉口去厨房给褚九殷做吃的,就一熘烟儿地跑开了。 褚九殷在外冻了一天,进到屋里只觉着热气熏面,加之喜欢的人近在身旁,恍若已置身在了春天。 他才刚坐下,手里就被塞了杯热茶,颜子俊也不闲着,几下就将他身上的残雪从头到脚掸了个干净,那股子殷勤利落劲儿,可比个会疼人的小媳妇儿也不差。 「你让阿越他们先回来,自己却在陈府耽搁了半天,我听人说他们家里吓人的很,若不是与钱大人抹不开面子,我还真不想让大哥走这一趟。」 颜子俊说着话,手上仍忙活个不停,不是给他兄长倒水,就是找点心垫肚子,半刻也不停闲,褚九殷看不过去,说他也不听,只好将人一把拉住,按在了近旁的椅子上。 「倒也没什么吓人的,不过就是莫名死了几个人。现在他家的老子娘也病了,我让阿越他们先走,自己又折回去找人问了点事,才知道这家人沦落到今日地步,实在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褚九殷喝着热茶,与颜子俊将整件事详说了一遍,颜子俊听了半晌,也觉着这家人的事堪堪算是件奇案。 原来,陈家现居的这处宅院,本不是他家的产业,原主人姓杜,因家资巨富,又无子继承产业,为留独生女儿在家中,便招了一耕读人家的子弟入赘。如此一来,既可留女儿承欢膝下,又可使后继有人,也算是两全其美之法。 陈家现在住的这套院子,本是杜父买来送与女儿做婚嫁之用的,奈何这对小夫妻好日子还未过上几年,杜小姐就因病去世了,身后只留下个年岁极小的女儿。 他丈夫人还年轻,自然不肯做一辈子鳏夫,就在去年由其母做主,又娶了一房媳妇进门。 女儿已不在了人世,女婿也续娶了,杜老爷就想把这处园子收回去,奈何小外孙女还要跟着亲爹过日子,两家不好为此撕破脸皮。事已至此,杜老爷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前女婿洞房花烛,自家闺女骨枯黄土,连新置办的大宅子,也由杜姓改姓了陈。 这事若到这里,也实属平常,可奇就奇在,自杜小姐去世之后,她夫婿一家就开始倒起了大霉。 先是陈父发了疯,某日夜里将二儿子砍死后,又疯疯癫癫跑到假山后边,趁着夜里无人,用一根麻绳给自己吊死了。没过多久,他家的小儿子在池塘边乘凉,大白天的,不知怎的就掉到水里,未等唿喊几声就溺死了。 还有这家的女儿,今年才十五六岁,从前机灵可人的很,全无一点有病的样子,过了今年,莫名就染了跟她爹一样的病,成日里神志不清,见人就骂,直到被他兄嫂终日关在屋里,才没再惹出别的祸事。 他家现在活着的人里,就只剩杜小姐的夫婿,即陈家大儿子陈卿还能主事,他看自己一家人死的死,疯的疯,心里害怕的不行,找来一干和尚道士来家中作法,光是香油钱就不知靡费了多少。 便是如此,陈家人还想把这等邪事儿捂在家里,全不肯往外透出去半个字,若论这桩怪事是如何被人知道的,那还是因杜小姐的女儿在自己家里熬不住了,偷跑去了外祖家,说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求了外公给亲娘做主,后经她外祖一番盘问,这才将家里的事捅了出来。 杜老爹得知女儿之死另有隐情后,再不肯罢休,又看女儿去后,小外孙女被亲爹后娘糟践的全没了半点嫡出小姐的样子,一气之下,便将此事告到了开封府,说什么也要弄清女儿真正的死因。 第208页 颜子俊将整桩案子听完,一双眼睛早已瞪的熘圆,止不住好奇道:「敢情这疯病还能传染,要不怎一大家子人,好端端的就全疯了?」 他在褚九殷身上摸了一遍,又扒拉他眼皮看了看,显得很是紧张,「这可不行,大哥今日往他家去了趟,若被这家人过了病气可怎么得了?不行不行,我看阿越先别做饭了,我赶紧让他请个大夫过来,给你好生看看再说!」 看他说话间就要寻阿越回来,褚九殷鲜少见他这样毛躁,不由笑道:「疯病哪儿有传人的?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家人是咎由自取,所得的也不是什么疯病,而是中邪!」 「啊,什么中邪?大哥莫要吓我,快些把话说清楚喽!」 看他一副紧张过头的样子,褚九殷强忍半天,才没有大笑出声,他牵起颜子俊一对纤瘦的手腕,将人拉到了自己身前。 「你先别慌,听我与你仔细解释。」褚九殷耐心说道,「姓陈的这家人不是什么好货,这杜家人招了陈卿做上门女婿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颜子俊插嘴:「哦?难不成杜小姐的死,真与她夫家人有关?」 褚九殷点了点头。 「这杀千刀的贼汉!」颜子俊嫉恶如仇,心里已将杜小姐之死算到了陈卿头上,「不知感恩不说,还放着好日子不过,连髮妻都能谋害!难怪人家苦主不依不饶,就是做鬼也要找他家人算帐,闹到最后家破人亡,也实属活该!」 「你若这样说,倒也有些委屈了陈卿。杜小姐身死,并非他亲手所为,乃是她那恶婆婆下的手。」褚九殷嘆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只怪杜家富有,却在给女儿找夫婿时过于草率,乃至连女婿人品几何都不甚清楚,就轻易给女儿女婿置了这么大的宅院。」 「她婆家穷人乍富,人穷心更穷,见儿子入赘后富贵了,就携儿带女,说什么也要跟着住进来。杜小姐从小娇养,自然和那无知村妇合不来,加之姓陈的那家人上下没一个知礼的,公婆还总拿儿媳无子说事,一来二去,更是争执不断,阖府上下几无一日好过。」 颜子俊听着生气,难免好奇问道:「怎么,那杜家人都是死的不成,就干看着独生女儿受这样的委屈?」 褚九殷回道:「自是不肯吶!只是他杜家人丁单薄,到了这一辈,更是连个近支都没有了,你让他家去靠人,又能靠上谁去?」 「那陈卿原不过是个乡野村夫,他那一家人又能厉害到哪儿去?」 「诶,这你还真就说错了!」褚九殷一掌击于桌面,语调略带激动,「陈家当然厉害,光他家原先住的村子,就不知有多少亲戚,若不讲理起来,那杜家哪儿是他们对手?」 「其实若只论些家务事,旁人并不好插手,偏杜老爷是个憨厚老实的,为着女儿日子好过些,只一味给他亲家好处,不是送田产,就是赠铺面,想着如此,他们就能善待自己女儿,可他却不知,身为父亲如此软弱,见善不欺,逢恶就怕,才是害苦了自家孩子。」 「陈卿家拿准了杜家人的脾气,勒索起来就更不手软,杜小姐再是刚烈,却也是弱质女流,等到大闹之时,哪儿理论的过那一大家子?她那婆母又是个狠毒的,捡了个儿子不在家的时候,竟亲手捶杀了儿媳妇。」 「她那俩小儿子也是混帐,大是大非前,仍和母亲一气儿,将长嫂的尸身装入瓮中,再砌入墙里,对外只称杜小姐是染上恶疾后才去世的,之后不过买了副棺材,简单办了丧事,就假装着将人下了葬。」 「唉,可怜杜老爷辛苦养育女儿一场,却不知那土里埋的不过是口空棺材,他女儿现在身在何处,怕这位老父亲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颜子俊顿怒,直骂陈家上下无耻至极,简直是死有余辜,可等他骂完了,气也消了,又觉出了不对来。 「这等的私密事儿,就是钱大人派人去查,也未必能查的出来,大哥怎就将这些内情知道的这样清楚?」 「嗯,这个……」褚九殷眼神飘忽,又开始编起了瞎话,「我是听他家一位老僕说的,那老伯乃是杜家的旧人,箇中情由他自然比旁人知道的多些。」 「既有人证,那就好办多了!」颜子俊扼腕道,「等天晴后,咱们再往陈家去上一趟,就如那老僕所言,直接给他家藏尸的那堵墙挖开,等找到杜小姐的尸身,自然真相大白。」 「呃,那个,那老者与我说了,此事只能暗中相告,若到开封府当堂对证,他是不愿出这个头的1……」 「这也是个混帐,没囊没气!」颜子俊眉头紧皱,对此人行径颇有怨怼。 「对,还真是个没骨气的狗东西!」褚九殷一同骂道。 他骂归骂,口气却不像颜子俊那般硬气,而他之所以心虚,乃是因他说的这个「人证」,压根就不存在! 也非是褚九殷心眼儿多,不肯好好说实话,他只是不敢告诉颜子俊,他今日之所以回来的晚了,全是因他急着抓那个行动飘忽,烛火下照不见半点儿影子的女子耽搁的。 而他私下知道的这些,还是在玄龙甲的拷问之下,听那女子亲口所诉才知晓的。 1:古代县衙将证人长期拘系乃常事,「动经旬月」或可致证人破家失业,或至死亡。即便是非斗杀的案件,证人也会被追及与诉讼无关的事项,比如先索讨他们欠下的赋税等。在这种情况下,庶民百姓一般不愿出席作证。此项原因,特意在此与读者们说明一下。 第209页 第 103 章 次日,大雪初霁,晴空万里。 一大早,颜褚二人带着阿越与几名得力衙差,又往陈府上走了一趟。 说起陈家的这处宅子,位于贤人巷深处,占地极广,院内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本极见气势,奈何主母去后,无人打理家业,如今这偌大的园子里,已是遍地荒草,满目萧条。 几人到了地方,才随主人绕过影壁,就已有人忍不住惊唿出声,颜子俊见到眼前景象,亦喃喃说道:「这宅子本是极好,怎就破败成了这个样子?」 彼时陈家因为「闹鬼」,僕役已去了大半,家主陈卿无奈,便只得亲自领着众人在园中绕了一圈,他听颜子俊这样问话,不禁心酸道:「自先妻去后,家中无人谙熟经营,府中产业荒废变卖了不少,加之这一年多来,又有亲人接连病重,光是吃药作法事买棺材就花了不少钱,我也不怕大人笑话,方才诸位来时也都看见了,我府上现在连门倌都辞了,哪儿还有闲钱打理这么大的园子。」 颜子俊虽未搭话,却在心内冷笑:「小人乍富,就是给你们个皇宫住着,怕也不会打理拾掇,只可惜了这么好的园子,净白瞎在了这家人的手里。」 几人一路走来,对所经之处均仔细打量,直走到了东偏院儿的主屋前,见里头布置成了灵堂模样,除了陈家父子三人的牌位摆在上面,并不见陈卿前妻杜微的灵牌。 事出反常,颜子俊不由问道:「杜微是你髮妻,怎她病逝后,连个牌位都没给摆上?」 「是我母亲不同意,才没给她牌位搁在上头。」陈卿臊眉耷眼地说着话,与堂内一素衣妇人并排跪在蒲团上,从地上顺手抄了把纸钱,就往妇人面前的火盆里丢去。 颜子俊见陈卿与那女子举止亲昵,沖那妇人扫去一眼后,又向陈卿问道:「这位是?」 「哦,这是我内人,过门已有一年多了。」 陈卿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一沓沓的纸钱不一会儿就在盆里化成了灰,火光映在他丧气面孔上更显苦相,高耸的颧骨上毫无血色,因为瘦的厉害,连眼睛都眍?了,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眼里已没了半点年轻人的神采。 等盆里烧的只剩下了点火星子,陈卿才又站起身体,与颜子俊等人嘆道:「我是个不祥的,两任老婆跟着我都没享着什么福,尤其是新娶的这个,刚进门就赶上公爹小叔接连去世,她一个女人,在这家里受了太多惊吓,怀了个哥儿也没保住,家里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说到伤心处,陈卿终于忍受不住,掩面偷抹了两把眼泪。 他身旁的媳妇还算体贴,见丈夫伤心,也未过多言语,而是给他顺了顺后背,又掏出帕子给他递了过去。 若听外间传言,还以为这新妇该和陈家人一样,是个刁蛮厉害的,但今日见这对夫妻,却是一个比一个病弱,没一点儿新婚燕尔的欢喜模样,反倒像是对苦命鸳鸯,面对家中剧变,全无半点筹谋打算,俩人只能扶持着苦熬日子。 颜子俊本对陈卿颇有成见,却在见过他这副苦兮兮,惨哈哈的样子后,不免对他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再看他身旁的妇人,虽装饰穿戴的极为朴素,神情上也是悽苦的很,但好在面色尚算红润,便是身子弱了些,却还不至像他家别的人那样,一个个阴邪缠身,一副性命不保的样子。 颜子俊看的仔细,嘴上不说,心里却道:「大哥说这家人缺德事做多了,被杜微冤魂缠身才接连死去的,但看这位新夫人面色倒还算正常,倒不知这杜小姐怨气深重,怎就不找她算帐?」 听陈卿断续说了半晌,再看院中衰草枯杨,一副惨澹景象,大伙儿心里都不太痛快。 就在此时,一披头散髮的年轻女子尖叫着,忽从院儿门外沖了进来,一头就与颜子俊撞了个满怀,幸得褚九殷在一旁护着,才没有双双仰倒过去。 「哎呀呀,大嫂子你饶了我吧,害你的是我爹娘兄弟,与我有什么干系啊?」 那女孩子滚了满身雪泥,一只绣鞋早已不知甩去了哪里,她才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身后一粗壮婆子死死按住,吆喝着就要把她从院儿里拖出去。 阿越看不下去,挺身喝道:「哪儿来的老虔婆,怎就对个小姑娘下这样的狠手?」 那婆子一手死攥着女孩的胳膊,得空还假笑着作答:「官爷有所不知,这是我家小姐,数月前不知怎的,竟害了疯病,如今连人都不大认得了,我怕她乱说胡话,再惊扰到了各位……诸公莫要见怪,老婆子我这就带她回去。」 颜子俊同褚九殷对视一眼,心道这陈家果然邪门。 那婆子兀自与众人说话,一时不察就被手中的女孩子钻了空档,突然将她狠推了一把,几步就挣去了前面,见着人群中为首的颜子俊身着官服,眼睛顿时就呆直了。 小姑娘直挺挺地滑跪地上,磕头快如捣蒜,嘴里还不停嚷着:「大人明鑑,我嫂子确实不是我害的,这事儿真跟我无关,求大人给小女子做主啊!」 她口中不断求着,额上磕的雪泥鲜血混成一团,便是悽惨到了这个地步,仍浑然不觉地沖颜子俊狠命磕头。 到了这般光景,明明已是疯的厉害,但这女孩子年岁不大,就算染了疯病,也断不会空口白牙地凭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第210页 院中乱成这样,众人也在纳罕之时,陈卿却颤巍巍地被他媳妇扶着,呆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褚九殷朝他睇了一眼,不觉冷道:「陈公子,你亲妹都成了这样,你当哥哥的就这么看着?」 被褚九殷揶揄了一顿,陈卿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眼看妹子疯成这个鬼样儿,他犹自畏葸地往前挪蹭了半天,到了跟前儿,又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哆嗦着把妹妹从地上拽了起来。 「和我大哥相比,这算个什么狗屁哥哥!」 颜子俊心中念着,对陈卿刚生出的一点怜悯心,顷刻间又被此人的愚弱麻木消弭了下去。 此时,天上又飘下了零星细雪,陈卿半拖半抱着,想将他妹子先弄到灵堂里去,不料到了门口,那女孩儿竟拽着门框死活不肯撒手,口中还拼命喊着:「我不挨这儿,啊……我嫂子在里边吶,放我出去啊!」 众人看陈卿瘦骨伶仃,几次险被他妹子搡到地上去,就都有些看不过眼,几个年轻后生接连沖了上去,有在旁边劝哄的,有帮着陈卿抬人的,这一顿闹腾,倒让这灵堂前的愁云惨雾散去了不少。 阿越没跟着起闹,而是撇开了众人,自个儿先窜进了灵堂,在里面晃了一圈后,又蹦到了门口,朝着堂下众人嚷道:「我刚看了,里头空荡荡的,哪儿有什么鬼啊,神啊的?」 「小哥儿说的是,哪里来的什么鬼?不过是这疯妮子又犯了病,搁这儿瞎说呢!」 说话的乃是一名老妇,众人循声望去,果见一名五十来岁妇人,由左右僕妇搀扶着,向这边院子里走了过来。 依这妇人的年岁举止,衣着打扮,颜子俊猜测此人当是陈卿母亲,又想起褚九殷与他说起这老婆子做下的腌臜恶事,让他还未与这人说上半句话,就已经厌恶的直犯噁心。 他向褚九殷身边靠了过去,低声问道:「大哥,你说的不对啊,陈卿他娘不是病了吗,我怎看她精神的很,哪儿像半点有病的样子?」 褚九殷沉声冷道:「早就病入膏肓了,强撑着不死而已,你耐心看着就是。」 陈母来到院中,并不管她那一双可怜儿女,反而沖照看女儿的婆子呵道:「刘嫂子,你当我家的饭是好吃的?叫你看着她点,看着她点!你可倒好,反闹的小姐跑到外面来了,还瞪眼看着吶,还不赶紧给她带下去!」 老太太骂人同时犹不解恨,直用拐杖使劲撴地,才把捯不上来的那口气儿喘了个匀实。 直到她女儿又被几个下人联手绑了下去,陈母才在陈卿引荐下弄清了来人的身份。 她不识品级,只知颜子俊着的是官袍,便以此猜测这是个不好惹的大人物,又见他今日带了一众衙差前来,便改了方才的强势态度,语调也变得谦和了不少。 颜子俊本就对她厌恶,索性将一干的客套说辞全都省了,上来就直接问道:「你家被杜微之父一纸诉状告到了开封府,说自家女儿死的冤枉,如今时过境迁,本官今日前来,就是要问问你家,杜微究竟身患何症,怎年纪轻轻突然就死了?」 陈母一听这话,答的倒是利索:「我那儿媳妇得的也不是什么恶疾,而是癔症。生了个丫头后,成日里疯了似的跟长辈们作对,没过多久就自己给自己治死了。」 明知此事不是她说的这样简单,颜子俊仍耐着性子说道:「依你所言,那杜微身死之初,她父亲不觉有异,怎女儿死去多时,又觉出了冤枉,反而开始对你家不依不饶起来?」 老婆子「嗨」了一声,这回又骂起了自家孙女:「卿哥儿前头的那个老婆,本出身商贾,她老子爹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娇惯坏了,他闺女嫁与我儿后,是上不孝公婆,下不敬丈夫,闹的我家简直无一日好过。就这杜老头还觉着委屈?他委屈个啥?他闺女得了疯病,还把病传的到处都是,我家接连死人,就是因为这个杜微,我没去杜家闹事就算不错了,他家倒还先给我们告了,也真是有脸!」 「我那孙女子,打小就随了她亲娘,也是块娇姐儿嫩豆腐,她是见了亲爹给自己娶了后娘,心里气不过,就一味任性使坏,前些时候偷跑去了她外祖家里,指不定给他家说了我们多少坏话!杜老头又是个煳涂的,哪儿架得住那小蹄子哭哭啼啼,一通的搬弄是非?!呸,养不熟的白眼狼,跟她娘一样,两下里净给长辈们惹麻烦!」 看这婆娘一身穿戴价值不菲,金银珠翠更是不要钱似的簪了满头,如此豪奢却不显端庄富贵,任她再是能装,几句话开口,就暴露了她乡野村妇的鄙俗教养。 他家能有今日,全赖杜微母家巨富,又不吝给女儿花钱,可这做婆婆的,不思知足感激,反倒对亲家如此轻视鄙夷,甚至还下手害死了人家女儿,焉知不是杜家一味好性,给她娇纵的无法无天? 因两人方才对话,颜子俊才离这妇人近了些,他也不听这老妇如何狡辩,只在她脸上端详了半刻,便知褚九殷方才所言不错。 这人再是凶蛮霸道,死的也是她亲丈夫儿子,如今女儿又疯了,大儿子也是病恹恹的,说他家家破人亡也不为过,就是再不近人情,她心中也不能不痛。 只是这老婆子强势惯了,从不肯认命服软,又捨不得好容易才赚来的富贵日子,硬靠一口气撑着,愣是让她活到了今天。 第 104章 第211页 「你女儿刚跑这儿来闹了一场,我们听她言语,说她嫂子是被爹妈兄弟合伙儿害死的。」 这女孩子虽然疯了,但对她亲人将杜微害死之事言之凿凿,这些人皆是她骨肉至亲,若是她不曾知道些什么,断不会平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怎突然间就得了疯病?就是疯了,又怎会将你们害死杜微说的有纹有路?若依常理,你们才是她至亲,她没有将你们攀扯出来的道理!」 听颜子俊借女儿攻讦自己,陈母并不畏惧,也顾不上为女儿痛心,反而仰面冷笑道:「哎呦,大人自己也说了,我女儿神智不清楚,那她说的话又怎能取信?她说我们害死她嫂子,那我还说是你们害的呢!」 「放肆!」不等褚九殷动怒,阿越先不干了,「你个刁妇怎恁多话?我们听你说了半天,尽把坏事丢给了别人了,好似这天底下就你一个委屈!哼,若不看你年岁大了,又是女流之辈,我早揍你了!」 陈母白眼一翻,笑骂道:「红口白牙,无凭无据,随你们怎么说!」 颜子俊自认算是个口齿伶俐的,但听这老妇一番话讲的黑白颠倒,蛮不在理,却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对她也是佩服至极。 只是在事实面前,任她如何狡辩也越不过一个「理」字,颜子俊无意听她那套浑话,直接来了个蛇打七寸,脱口便向要害处道去。 「好一个无凭无据!杜微究竟因何而死,谁说了也不算,你也不用与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儿媳妇死去不过三年,就是现在找仵作验尸也不算晚,你只消说你家将她葬在何处,等开棺验尸之后,答案自然分晓。」 这里的门道儿,外人虽不知晓,但这老婆子心里却门儿清,这事若往开里查,铁定是要露馅的,但好在她事先有所准备,如今事到临头,倒也不怕这些衙差查出些什么。 既然心里有谱,陈老太索性把心一横,将她在家时胡搅蛮缠的本事又使了出来。 「早没了!」 褚九殷眯眼:「没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老太将拐杖一扔,腰杆儿挺的笔直:「我是说杜微的尸首啊,刚入殓时就给烧了,还上哪儿开棺,又验哪门子尸?」 明知是假话,颜子俊却还是被她这般泼皮样子气的要死,不顾左右阻拦,指着这老妇的鼻子就骂:「这偌大的宅子,哪儿块砖是你儿子挣的?你家能有今日,全是欺负杜家无子,霸占了杜微的陪嫁才得来的!可怜杜父眼瞎,给女儿找了你们这样的婆家,人嫁过去没几年,莫名其妙死了不说,还连个尸首都不给人留下!」 褚九殷看他这样斯文,竟被这老妇人气成这样,直道这陈母是有些手段的,他看颜子俊不是这人的对手,倒也不替心上人与她生气,反而将颜子俊护到一旁,一边胡撸他后心顺气儿,一边与那妇人谈笑:「老太太活了这大岁数,倒好意思与个死人计较,听你方才所言,该不会是将入了葬的儿媳妇又生挖出来,给人家挫骨扬灰了吧?!」 不止是随行的几人听不下去,就是陈家的家僕听了这话,也臊的脸红。 陈卿看母亲被褚九殷说到了痛处,立马凑上前来,将母亲扶住的同时不忘讨好:「母亲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值……」 「生养了你们几个,全是不中用的,你也是个废物,任个外人羞辱你母亲!」 陈卿自知母亲脾气不好,随她将自己一顿好骂,也不敢顶嘴半句,头上顶着雷,还要与外人打圆场:「先生有所不知,因家中接连出事,我娘恨杜微害死我们一家,便不许她葬入我家祖坟,于是就……」 「于是就将人带棺材板儿一块烧了!陈公子,你还真是孝顺!」褚九殷挑眉轻笑,心内对这类不成器的东西鄙夷至极。 颜子俊气得跳脚:「你既入赘了杜家,便是你也该算作杜家人!杜微死后本该葬入杜家祖坟,你娘俩在这攀扯半天,还真当你家狗尿苔的坟头是什么黄金宝地了?」 陈卿自知理亏,在众人面前愈发地抬不起头,他虽有二十多岁的年纪,遭遇指责时,却像个不知事的孩子一般,只一味缩咋母亲身后。 颜子俊看他这样,忽然就明白过来。 有母如此,也难怪他家女儿病厄连连,儿子愚弱不堪。 母强子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凭今日见闻,可知陈卿母亲是个好掐尖,狠心肠的,她敢将儿媳害死,将人家偌大的家业霸占到自己手里,看似是沾了大便宜,实则早就将一家福报折尽。 若论祸乱家门的灾星,哪是她故去的儿媳,合该是这老妇自己才是! 有她作梗,众人也不好再追查下去,倒是陈母不觉理亏,比之方才更气势了几分。只是颜子俊是有官职在身的,她一平头百姓不敢照死得罪,故有气不好对颜子俊发作,就拿旁人出起了火。 「咣啷啷——」 灵堂前的火盆被踢去了老远,陈老太将一对三角眼瞪的熘圆,骂的新儿媳妇鼻子不是鼻子,眼儿不是眼儿:「若我今日不来,你还背着我给她烧纸呢,也不嫌晦气?!我且问你,杜家那死鬼与你是个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孝顺?你个没口齿的猪脑子,也不想想你那死鬼儿子是怎么死的?就是给这个杜微妨死的!」 这新妇似乎极怕她婆婆,方才她婆母没顾上理她时,就已给她吓的哆哆嗦嗦,这会儿再挨上一通骂,就更给她吓的不轻。 第212页 无助之时,她将眼神往丈夫身上瞄去,可陈卿明知她委屈,却不敢为妻子分辩半句。 新媳妇被她婆母噼头盖脸骂个不停,心里委屈到了极点,最后实在忍受不了,拿帕子往脸上一捂,就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刚去了个扫把星,又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进门!哎呦,我的命可真是苦啊……」 陈老太啼哭起来,比她儿媳妇更有过之,她奔到灵堂前,牌位上父子三人的名字赫然入目,也不知她是真悲还是假痛,一下子竟哭跌到了地上,弄的陈卿夫妇手足无措不说,更觉着面上难堪至极。 伴着灵堂上的阵阵惨嚎,屋外的风也渐渐大了起来,远远近近的风卷着雪花,旋的人眼睛发麻。 就在此时,冷风推着一大片黑云挤到屋里,霎时将整间灵堂遮的昏天暗地,又有寒风夹着大片雪花席捲而来,噼头盖脸地砸的人睁不开眼。 再看供桌上的烛火几被尽数熄灭,只余一盏孤灯摇曳着莹莹绿光,陈老太兀自在地上哭嚎着打滚儿,等再抬头时,包括儿子儿媳在内,所有人皆不知去了哪里。 眼下只余她一人在屋里,再看靠窗的柱子后面,有一道诡异人影躲在帷幔里若隐若现。 陈母尚未从地上爬起,脸色已陡然变成了土黄,全身更是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饶是如此恐惧,她仍嘴硬道:「你是什么人,跑我家里来装神弄鬼,是想做什么?」 那道诡影自不会与她言语,直到她又问了一遍,才听柱子后边一道尖细哀怨,似哭似笑,宛若婴儿夜啼的哭泣声缠绵而来,那股子瘆人劲儿,简直令人寒毛都要倒竖起来。 「你,你是杜微?……」 陈老太从不信阴司报应,更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害怕了,强势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怯弱的讨饶神情。 那道诡影虽未现身,却将一只血淋淋的骨手扒向了窗户,才刚被冷风吹的残破的窗纸迅即被血水晕染,陈老太惊怖地环看屋内的每一扇门窗都染的血红,再转过头时,映在她瞳孔里的,是一张厉鬼的面孔。 「有鬼,救命啊……啊……」 那女鬼的面容早已腐朽,眼窝成了两个血洞,犹自不停的往外滴着污血,嘴唇更是烂的干净,只剩了白森森的牙齿裸露在外,似喃喃自语般翕动着。 陈老太吓得快要吐血,拼了命似的向着门口爬去。 她在地上挣扎半晌,却奈何人老体虚,又兼怕的要死,不等女鬼将她一条腿扽回来,给她抽筋剥骨囫囵个儿吞了,她自己先抽搐起来,而后口吐白沫,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等众人将她重新救醒,老妇人双目迷离,还未清楚自己置身何地,就先哇的哭了出来。等她明白过来,也不用旁人来问,她自己就将做下的恶事吐了个干净。 直到说完,陈母仍将眼神直勾勾地挂在屋顶上,口中惨声不停:「哎呀,我都招了,我不想死啊,你别索我的命啊!」 嚷完这一声,她两眼一直,又直挺挺地栽回了她儿子怀里。 事发突然,围着的人都看傻了眼,倒是褚九殷探身过来,翻了那妇人的眼皮后,又往她脉上摸了摸,之后才对陈卿说道:「快去准备后事吧,你母亲怕是不中用了。」 听完此话,陈卿脸上颜色复杂,一搭儿青一搭儿白的来回变换,全不像个有主意的样子。 褚九殷看他这副模样,无奈之下,只得吩咐阿越他们去找棺材收尸。 经此大乱,众人各司其事,不久就散了干净,等院中只剩下颜褚二人,颜子俊才向他兄长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天怎么一下子就黑了?大哥,陈卿他娘是不是见着鬼了,要不怎么大白天竟给吓死了?」 听他忙不迭地发问,褚九殷只是笑笑,并不回答,他以两指挡在颜子俊眼上,口中振振有词地念了一阵,等再将他双眼放开时,眼前所见已是颜子俊平日看不到的景象。 「大哥,她,她是谁?」颜子俊心底发寒,朝跪在地上的女子指了指。 眼前的女子并不吓人,虽螓首低垂,却也能看出是位容貌清丽的绝妙佳人。 褚九殷朝她略一点头,道:「杜小姐,不必多礼,起身说话吧。」 女子闻言起身,十分娴雅地向他二人福了一福。 到了这会儿,颜子俊才看清了她的容貌。 此女虽美,奈何面色惨白如纸,只在唇齿间尚余一抹血色,噙着浅浅笑意,虽衣衫缟素,但鬓间的白砗磲不俗,衬的一头墨发黑亮如瀑,周身寒烟淡淡,宛若轻纱笼体。 如此佳人,并不撩人心怀,反而令人生出了几分森然恐惧的念头。 颜子俊心道,莫非她就是杜微,她不是死去多年,怎今日又凭空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第 105 章 褚九殷看颜子俊呆在一旁,猜想他头一次看见人魂难免害怕,便体贴地将手与他握在了一起。 「不用怕,咱们助她沉冤得雪,她对你只有感激,不会害你。」 颜子俊手心冰凉,显然是被眼前突然现身的怨魂吓到了,但有褚九殷在身边,又被他小心爱护着,便也不似方才那般害怕,反而从身到心生出缕缕温暖。 「有大哥在,我就不怕。」 话语温柔,情意缱绻,二人相视一笑,皆对彼此的情谊瞭然于心。 第213页 杜微怕自己骤然出现吓坏了恩公,便刻意往后退了几步,在离颜子俊稍远的地方忽然跪了下来。 「颜大人莫怕,您与褚公子助我报仇雪恨,我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敢加害你们?」她将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片刻,俯身对他二人拜了三拜,「二位大恩,且再受小女一拜。」 颜子俊既弄清了这女子的来路,又知她并无恶意,便将心中的防备悉数卸下,只是被她这般一拜再拜弄的有些难为情。 褚九殷劝杜微起身后,又向她嘱咐道:「杜小姐无须多礼,若你真要酬报咱们,便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与我们说明,等回去府衙,我们也好与钱大人交差。」 说着,他朝颜子俊递去一眼,「趁着没人,回去要给老头子交代什么,这会儿可抓紧问明了吧。」 颜子俊点头,转头向杜微问道:「你家的事,我大哥已前后与我说了个大概,只是我今日看陈卿妹子病成了那副模样,也实在是可怜。你也不必瞒我,只说是不是你故意吓她,才使她害了疯病。」 杜微摇了摇头:「这家人皆非善类,当初我家看上陈卿,不过是图他有个秀才身份,若日后上进,考上个举人,也能与我家提些身份,说出去面上也有光些。奈何这无用的东西,在内只知一味顺从母亲,在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做工怕苦,经商无能,说是个读书人,却把书本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几次不中后,他娘成日辱骂讥讽,人也愈发的颓丧了。 他妹子与他是一个性子,当初她家人害我身死,她虽未参与,却也亲眼见着她母亲是如何将我捶杀,可她不仅不念我往日对她的好处,反而知情不报,甘愿做个一问摇头三不知的缩头乌龟。可她母亲犯下的,乃是杀头的大罪,她将此事藏在心中,天长日久就作了病,加之他父兄三人死后,她怕我也找她寻仇,越想越怕,慢慢就疯了。」 颜子俊听完,想那女孩子年纪虽轻,却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连母亲谋害亲嫂都敢包庇隐瞒,最终得此下场,也不算她冤枉。但转念想起她哥哥今日的窝囊模样,又为这对兄妹有此凶暴强势的母亲感到惋惜。 「依你所言,陈家父子连你婆母皆是被你害死,可我看你并未对陈卿和那新妇下手,照此推断,那二人与你之死,可无有关系?」 杜微面色白上加白,连唇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褪了干净,这模样不消细看,也能知道她早已非阳间之人。 「那毒妇怎配得上我叫她声婆母!」 再开口时,杜微已不见之前的半点贤淑,反而恨的险将一口银牙咬碎,这副咬牙切齿,仇大恨深的模样,使她秀丽的五官变得狞恶可怖,甚至有些吓人。 「我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她个乡野村妇总也看不惯我,凡事挑剔刁难就不说了,尤其在我生下茉儿后,她嫌弃是个女孩儿,便逼着儿子将我休了,我气不过便她吵嚷起来,却没想过她竟能如此记仇,等将陈卿哄出府后,趁我产后体虚,抡起铁锤将我颅骨杂碎,她看我始终不能咽气,又怕被下人发现,最后竟用铁钉将我活活钉死……」 忆到此处,杜微已是恨意滔天,眼中满是血红却掉不下一滴眼泪,满腔怨愤无处发泄,最后竟莫明狞笑起来。 颜子俊虽为她不平,但看她这副样子,却还是觉得吓人的很,尤其听见那鬼女的怨笑声后,更给他吓得直接躲到了褚九殷身后。 褚九殷安抚似的在颜子俊肩上拍了拍,又道:「也不怪你怨恨深重,我听你父亲说过,自你去后,你女儿在家里受了不少罪,想来是她祖母和后娘不肯善待的缘故。」 提到女儿,杜微容色稍霁:「没娘的孩子当然可怜,方才你们问我,为何不对陈卿和他新媳妇下手?呵呵,同为苦命人,我何苦去害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且若无这位姚小姐帮衬照料,我那苦命的孩儿在那毒妇手里怕是更要遭罪!」 「陈卿那厮,虽听他娘的话,却也不是他害死的我,这些年他被他娘摆布的只剩了半条命,就是我不出手,他也不是个长寿数的。再说他好歹是茉儿亲爹,若她爹再死了,我这孩子岂不真成了孤儿?她一女孩儿,日后嫁人过日子,有数不清的苦要吃,她那个爹虽然靠不住,但孩子大了总还要靠着他些,只要他还活着,我孩子的日子总要好过些。」 听完她一番陈述,褚九殷又适时说道:「魂无形体,你若想报仇,只有附身一途。你可将害你的人杀死,却难让真相大白于世间。今日有我与子俊助你,算由官府插手此案,他陈家罪大恶极,犯的又是谋害儿媳的大案,我想此案经钱大人裁断,当将你名下产业归还你母家,你女儿眼下靠着父亲生活,日后就算投奔了外祖,想必也不会再有人阻拦,你放心就是了。」 杜薇先前被褚九殷用玄龙甲绑缚,不得已才将自己为何行兇道了出来,她本还纳罕衙门里的捕快怎都会了仙门法术,直到经褚九殷一番点拨,才知道这褚公子乃是位高人,她心中信服,便依了他的吩咐行事。 如今看来,她听褚九殷的话没有听错,大仇得报不说,还将陈家人做下的丑事公诸于世,比之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更要解恨,如此作为,也算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 此时天已黑透,大雪也在此时停止,颜褚二人在外站了一日,一身棉衣早被寒风打透,颜子俊不放心褚九殷身体,于是开口催促:「大哥,此案内情如何,咱们尽已知晓,我看今日到此为止,等会儿阿越过来,你也早些与我们回府休息。」 第214页 褚九殷更不耐寒,听颜子俊请求,立马点头答应。 看他冻的面色发白,又困的眼皮打架,颜子俊笑他之余又觉心疼,不免与他玩笑道:「看你这双爪子,都快冻成冰棍了,等会儿回去,又要与你焐上半天才能好些。看你这样子,怕上辈子是条蛇托生的,要不怎一到冬天,就又贪吃又贪睡,比我还经不住冻。」 他虽是玩笑,却还是令褚九殷苦笑不止。 这要他如何解释,自己从前就是条小蛇,修成人身前得睡上一冬才能养的住元气,熬到春季醒来,又赶上蛇类发性,有时吃都没吃饱,就浪的要死要活,脖子以下都风骚的很,非得找个软地方缠着乱蹭,才能稍解饥渴。 在有颜子俊之前,他虽不经人事,可蛇类该有的本性他都有,尤其是没了那颗宝贝蛇珠后,这类本能就更让他难以抗拒。大冬天的,他能不窝在被窝睡觉,还跟颜子俊出门办案,就已很难得了。 更何况,这几年他憋屈狠了,每到春季之后,都心痒的厉害,就连做梦都想与颜子俊做些难为情的事。可今时今日,他绝不允许自己再伤颜子俊半根头髮,纵然再是想要,也只能趁夜化身小蛇,游进颜子俊衣裤里打滚,藉以纾解难言的渴望。 褚九殷突然就觉着自己太委屈,太可怜了,可看心上人正用一双小鹿般的眼眸,以无比信任依赖的目光望着自己,又觉着甘之如饴,觉着为他付出多少都是值得。 他心中一软,顺手给颜子俊的斗篷紧了紧,张口所言也是柔软无比:「我看是你肚饿才来催我。小弟不怕,容我再与她问上几句,等回去了府里,大哥给你做糖蒸酥酪吃,省的你这只馋猫成日的与我叫屈。」 颜子俊目光闪动:「都依大哥的,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等二人止住调笑,褚九殷又向杜微问了件极重要的事。 「杜小姐,你身死之初,本该由冥差带往冥界,待照过孽镜台后,便可入轮迴转世,可三年过去,你的魂魄仍在这园子里逡巡不去,究竟是何道理?」 杜微摇头,亦十分不解道:「我也不知为何。想当初,我是被带去过一个极远的地方,大概那里便是地府吧,在照过你说的那个镜子后,我又与一众冤魂,被一个身穿红衣的鬼将放了回来,除了不能白日现身外,一切与我活着时候并无多大不同。」 颜子俊听不懂这些,只用疑惑的的眼神朝褚九殷看去,褚九殷怕惹他怀疑,便只能长话短说:「你不过是杜微的一缕残魂,按理不该再在阳间出没,这事过于古怪,我也不好妄自猜测。」褚九殷想了想,又道,「眼下既无人索你回冥界,你便先在这里住着,等我将此事与白仙君回明了,再由崔府君定夺。若日后再有冥差拿你,你便听命与他同去冥界即可,切不可不听教训,与阴间的官差顶撞。」 杜微眼中含泪,似有不舍,但她对褚九殷感激敬重,得他嘱咐,又不敢不从。 颜子俊还是比他兄长伶俐些,猜出这女子不忍离去的原因后,便与杜微安慰道:「你也别难过了,阴阳两界,本就泾渭分明,我知道你牵挂女儿,既是如此,那我便求钱大人将小姑娘判去外祖家生活,总不至于让你投胎时仍惶惶难安就是了。」 「多谢颜大人成全,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 杜微说着,就又要下跪,同时眼睛一热,竟从眼眶里淌下了两道血痕。 颜子俊可受不得这些,为止住杜微动作,忙讪笑了两声:「可别跪了,如此小事,不过我等举手之劳。阿越马上回来,我们也该走了,他胆子小,你万不要被他撞见啊。」 杜微明白这层,她沖颜子俊点了点头,须臾间便化去了行迹。 不过一会儿,阿越便找了回来,待到三人离去之时,颜子俊又回首朝小院里看了一眼。 方才杜微散去的地方只剩了一团白雾笼罩,纵偶有寒风掠过,那团雾气也是散了又聚,打远看像是有一白衣女子跪于地面,于风中朝他们微微颔首,经久不散。 第 106 章 「昨日你与钱老头在堂上听讼,阿越回来后,是否没有与你细说?」 褚九殷陪颜子俊外出巡视归来,此时正并辔往府衙方向行去。 颜子俊听他这样问话,不免好奇道:「阿越只与我说他们找着了杜微的尸身,至于其中细节,他倒没与我说太多。」 褚九殷向马臀上抽了一鞭,身下马儿短促地嘶鸣一声,从鼻腔里唿出一口浓重的白雾,撒开蹄子往前紧跑了几步。 「钱叔同昨日派了几名衙差,与阿越又往陈府去了一趟。他们几个到了地方,一上午紧着忙活,将他家灵堂一侧的墙壁凿开后,才找见了杜微的尸身。」 「好在她死去已久,加上冬日天寒,有人探身进去,也只看见瓮中白骨,至于污血烂肉什么的倒也没有,场面虽吓人了些,却也不至令人作呕。」 「那几人个个狡猾的很,等要将尸骨拾捡出来,一个个都打起了退堂鼓,只有阿越是个老实的,看别人不肯上手,他自己二话不说,闷头就往夹壁里钻去,将一整具骸骨抱了出来。」 此时黄昏将近,街上又起了大风,颜子俊冻的直缩脖子,仍由衷贊道:「阿越最是忠厚,和他爹简直一个性子。这些年他跟着咱们走南闯北,不少操心劳力。我总说要帮他娶房妻室,可到了现在,也没给他兑现。这事是我不好,等回了家,非得给他把娶妻的事办成了不可。」 第215页 褚九殷遥望着城边夕阳缓缓堕下,听颜子俊为阿越的婚事焦心,不禁笑道:「你别光说阿越,你自己如今几岁,不也没娶上个媳妇?看你白日理事还像个大人,等与我私下相处,就又变回了小孩子,成日撒娇扮痴,长不大似的!」 「我跟着大哥就很好了,」颜子俊撇嘴,「幼兰去年就成婚了,等回了家,再把阿越的事情办了,我也算功德圆满。大哥孤身一人,尚未与我娶个嫂子回来,我又怎捨得下你,去与旁的女子成亲?要论娶妻,也是你先娶,若你总想一人潇洒自在,也别再与我说这样的话!」 褚九殷哼了一声:「又耍小孩子脾气!」 颜子俊不乐意了:「我一直都这样,总之你这话我不爱听,以后不许说了!」 他策马往前紧赶了几步,渐渐将他兄长甩在了后面,褚九殷看他有些恼了,却又不知他为何突然又与自己置气,便也催马上前,又将他撵了回来。 「你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依旧不乐意,嘴还越撇越厉害了。 褚九殷无奈,只得含笑向他哄道:「不想娶就别娶了,反正你是吃准了有我管你,等哪日成了老头子,彻底没人要了,可别跟我嚷嚷着后悔!」 颜子俊目不斜视,只策马向前奔去,口中却喃喃诉道:「后悔什么?若我娶妻,你再吃醋不肯理我,我又上哪儿说理去?」 「嘟囔半天,说什么呢?」两人说了半天,褚九殷忽又想起一件要事,忙向颜子俊问道,「光说回家呢,你往吏部递去辞表,陛下看了,到底允了没有?」 「允了,摺子也批了,就等与钱大人将手头的公事交接完,咱们就能整点行囊,带上阿越回家啦!」 「真哒!」褚九殷简直乐开了花,人虽在马上颠着,魂儿早穿去了荆州。 他的那缕神魂,一路从当阳游回了洞庭湖,又从墨山浦的秀丽山水中,飞向了无数人间仙境。 他幻想着,有朝一日颜子俊能忆起他真正的身份,能接受他,最好还爱上他。 两人携手相伴余生,看遍塞外长河落日,江南杏花烟雨,东海怪石嶙峋,北地寒山苍翠,宛若一对神仙眷侣,略尽日月交替,人间寒暑。 如此逍遥岁月,将是怎样一番快意人生? 「大哥,你傻笑什么呢?」 「啊?」褚九殷赶紧摸了摸下巴,藉以掩饰尴尬,「没笑什么,我在想朝廷与金国战事吃紧,若是抵挡不住,金国人南下之后,京师恐将不保,若我们此时离开,也算远离了是非之地,大哥同你一样,也盼着早些回家。 二人说了一路,不知不觉已策马到了府衙门口。 俩人刚一下马,就有门子将马匹牵了下去,褚九殷也不急着进门,反而举头向远处的夜幕望去。 冬日阴沉,漫天的昏黄色浊云俯向人间,又有东北风唿啸而过,肆意捲起街边的沙尘。 此时已快到春节,按理说汴京城内不该如此萧瑟,但今年与以往不同,许是受战事影响,滞留京中的商贾旅客少了不少,刚一入夜,已有大半铺面早早关门。 只看这条街上,行人已鲜少出现,就是偶有路人出没,也是紧裹披风大氅,双手或捂耳朵,或揣进袖筒,无不是匆匆向前走着。 「大哥,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进去?」 颜子俊看他兀自愣在原处,便要过来牵他进门,奈何二人刚迈过门槛,就见阿越领着几名捕快,急惶惶地往门口走来。 颜子俊察出事情不对,急向他问道:「阿越,都这会儿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阿越面色仓惶,与颜子俊回道:「公子,陈府又出事了,钱大人让我带哥儿几个赶紧再往他家跑上一趟。」 褚九殷插了一句:「可是与近来的邪祟有关?」 阿越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褚大哥,这我也说不清,只知道他们陈家又出了人命,非得我们去上一趟,才知道是什么情况。」 「去吧,路上小心些。」褚九殷拍了阿越肩膀一下,让路与他们通行。 听闻此事,颜子俊预感十分不祥,赶忙向褚九殷问道:「什么邪祟?」 褚九殷皱眉道:「现今金兵大军压境,这些胡虏离咱们已不过数百里远。多事之秋,朝廷本就应接不暇,可就在前些时候,京城内忽就闹气了邪祟,城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已有数人被恶鬼控制,被操纵者满身戾气邪念,便是父母妻儿都敢残杀,若是杀人不得,便就自行了断,时至今日,已有数人被害。」 颜子俊愣道:「还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褚九殷恐京中将有大变,他心事虽重,却仍与颜子俊耐心解释着:「莫说是你,就是钱老头也未必对此多有了解。这事太过邪门,邪祟之说不过是民间的说法,宫中怕早有耳闻,但又不敢将此事大肆传播,对各部只说是有疫病在京中传播。实际上,皇城司在前日便已有动作,只是这些人查案是否得力,就算得力,又是否是『邪祟』的对手,还都是未知数。」 听这事竟如此邪门,颜子俊气得简直快要哭出来。 想他辛苦忙碌一年,才刚处理完陈家的冤案,紧接着就闹起了邪祟,简直连半日都消停不了。 颜子俊生气归生气,但只要尚有一日官职在身,他便不能坐视不理,更何况此去兇险,他不放心阿越一人前去,不等褚九殷反应过来,他又拉人往门外奔去。 第216页 「你不赶紧回去,这又要拉我上哪儿?」 颜子俊急喘了两口,道:「那陈家本就闹鬼,若再碰上个邪祟,岂不闹的更凶?阿越他们几个去了,又能管什么用?我从家出来时,便发誓与阿越出入相友,守望相助,如今岂有让他一人犯险的道理?」 「这我当然知道,」褚九殷将揪紧自己衣襟的手腕掰开,朝颜子俊勐推了一把,「阿越都不顶用,你去了就管事儿了?这事我去就好,你跑去凑个什么热闹?」 颜子俊眼圈一红,急道:「阿越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我不管,你要去就带我一块儿,咱们三人一道出来的,就当一道回去。不论如何,我都与你们共进退!」 尽管门房上灯光黯淡,褚九殷却还是看到了颜子俊灰褐相间的瞳孔中,透露出的坚定与坚强。这样弱小却又真挚的勇气,令他迅速冷静了下来,同时逼着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颜子俊的此刻的想法。 他顿了顿,而后长嘆了一声:「你个冤家,叫我可拿你怎么办啊?!」 说完,褚九殷也顾不得旁人目光,拉上颜子俊就往街上的僻静处走去,只是还未等颜子俊抗议,他已将人兜头裹进自己披风里,一个旋身,便化作一抹黑云,朝着陈府方向急袭而去。 —— 颜子俊被褚九殷抱在怀中,此刻正在万尺高空的云团里穿行。 他壮着胆子,刚往下界瞄去一眼,就已令他浑身发抖,腰肢乱颤,手脚更是紧扒在褚九殷身上不放,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 褚九殷被他勒的够呛,抻着脖子,沖怀里的心肝儿嚷道:「你手上松点儿劲,又不能给你扔了,你倒是让我喘口气儿啊!」 颜子俊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了头,赶紧将环在他颈子上的双手松开了些。 他仰视着褚九殷的侧颜,发觉这些年过去,这人的面容竟没有丝毫的变化,仍如初见时的风姿秀奇,俊逸潇洒。 轻抿的薄唇,紧绷的下颌,让褚九殷的面容略显冷酷,但托举着自己的双手却极稳妥有力,仿若怀揣着什么稀世珍宝,值得他护在心口,小心对待。 颜子俊面上一红,将自己与他依偎的更紧,更将面颊贴进了褚九殷的颈窝里。 褚九殷并未低头,只淡淡问他:「看什么呢?又不是没见过!」 颜子俊思绪纷乱,许久之后,才冷不丁地道了一句:「你不是我哥!」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褚九殷容色冷淡,语气里全无悲喜,「但我想做你一生一世的兄长。」 「可我不想。」 颜子俊眼眶微烫,倔强的将脸埋进了褚九殷的胸口。 第107 章 戌时刚过,陈府内浓雾缭绕。 东偏院儿的空地上,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架了一只半人多高的阴炉,其下升腾起的幽绿色的火焰,正在悄无声息地燃烧着。 正因这四只阴炉,不断使腥臊难闻的烟雾向四周飘散,股股浓烟越飘越远,渐渐将整座宅院笼罩于一片暗雾之中。 「咳咳咳……」 褚九殷刚一落地,颜子俊便因这熏人的气味,剧烈地呛咳起来。 「大哥,这家人都上哪儿去了,怎这里烟气这样重?」 颜子俊身为凡人,只知眼前雾气熏人,根本看不出这团团迷雾中隐藏着什么。褚九殷却目光锐利,隔着浓雾,已看尽陈府之中魍魉横行,鬼影游荡。 他将颜子俊推去一处角落,凌空画了一个符咒,将他二人从呛人的灰雾中隔绝出来。 「你呆在这里不要出声,等下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可从我画的这个圈儿里出来,听到没有?!」 看褚九殷表情如此严厉,颜子俊知道事态严重,忙用力地与他点了下头。 陈家的这处院子,如今已彻底沦为鬼宅,褚九殷将颜子俊安顿好后,方谨慎的朝其中一口冒着滚烫浓雾的阴炉走去。 等凑到近前,饶是褚九殷见惯了血腥场面,也被眼前所见刺激的直犯噁心。 原来,这炉鼎中灌满的滚开鲜血,被炉下的鬼火催动,不断向上涌动着腥臊的气味,而随着血水不断翻滚着的,则是被堆挤成一团团的鲜红血肉。 人心?! 每一口阴炉之中,都被血肉塞的满满当当,而这些血肉,则来自陈家每个人的心肝肚肠。 是何怨灵厉鬼,竟能如此狠毒?! 褚九殷喃喃着,未料这邪祟的怨念如此之深,竟能在一夜之间,将陈府上下十数口人尽数掏心挖肺,连一个活口都不留下。 怔忡之时,恰有疾风穿堂而过,连着一串「吱嘎」响声,灵堂内的屋门忽然一排排对外敞开,褚九殷不敢大意,踢开倒伏的桌椅,向堂内小心迈去。 此时大厅之中,有一年轻女子披麻戴孝,正跪在陈家所奉的牌位之下,但从背后看这女子的气韵身形,竟像极了杜微。 「你是……」才刚张口,后半截的话又被褚九殷咽了回去。 供桌之上,陈家的牌位已不止陈氏夫妇及故去二子,还有陈卿兄妹的名字,也被刻上灵牌。 六七个牌位一字排开,全被人摆在了供桌上。 其下摆放的供品,也非一般鲜花素果,而是一碗碗的整齐码放的肉泥,若仔细去瞧,还能隐约辨出里边含着几根手指,几颗眼球儿。 第217页 褚九殷急将视线调转一旁,才没将胆汁呕吐出来。 女子听见身后动静,忽而娇笑起来:「我道是哪位仙君驾临,原来竟是褚公子。」 褚九殷飞身上前,将她身体扳转过来,再看这张脸上,竟不是记忆中的杜微的长相,平淡的五官中,只有一双媚眼如火焰般炙热,炯然望向褚九殷时,闪动着妖异的瞳光。 「怎么是你?」 「呵呵,怎就不能是我?」姚氏一改往日贤淑,言语间眉飞色舞,连嗓音都变得娇媚许多,「我一家老小惨死,身为陈卿的未亡人,深夜守灵,还要你褚九殷许可不成?」 褚九殷也不与她计较,反而直接问道:「陈卿兄妹在哪儿,莫非……」 姚氏但笑不语,抬手往供桌上一指:「呶,不在那儿呢吗?」 褚九殷被她所言激的目眦欲裂,只因眼前肉碗里插的,竟是陈卿妹子的十根手指。 「你是何人,又受了谁人指使?在我面前,还不速速招来?!」 话音刚落,褚九殷掌中长鞭乍现,电光照的满室通明,夹带着风声和闪电,向姚氏的面门直噼过来。 不想这妇人身形敏捷,面对数十道紫电袭身,仍面容冷肃,只在须臾之间,便已飞掠丈余之外。 「怎么,才刚分别数日,褚仙君就不认得妾身了?」姚氏说着,遽然莞尔一笑,两瓣红唇娇艷欲滴,宛若才被鲜血染过。 附身姚氏的冤魂也不多作隐瞒,才一张口,便让褚九殷辨出了身份。 「杜微,你何至于此?」 褚九殷与她怒目而视,却又十分不解道:「阿越前日才将你入殓,当日又聘来法师为你超度,这一身怨气也合该散了,只等阴差带你前往冥府,便可再次投胎做人。且你答应过我,放过陈卿兄妹,不再多造杀孽,可你今日作为,又当如何解释?」 「呵呵,解释?」姚氏抖落两声轻笑,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将我骸骨从那寄身三年的破瓮里请出来吗?哼,小恩小惠,岂可平我心中怨愤?这姓陈的一家,泥瓦匠出身,是攀了我家的高枝,才有了今日。我家对他们有提携之恩,可他们又是如何对我的?陈卿兄妹具不是好货,只有将这一家子给那毒妇陪葬,才能消我心头些许恨意!」 姚氏狞笑着,忽将右手变作鬼爪,并以鲜红的指爪刺向褚九殷心房。 褚九殷急急避开,凌空将长袖一拂,阴风吹的他一身墨色衣衫猎猎飞舞,再看他双手之间,已有一道紫色辉光向前刺去,只是这道闪电还未施展威力,就又被褚九殷收回掌里。 他之所以手下留情,只因不想伤害姚氏肉身,非得将她身上的冤魂逼出体外,方能从容应战。 这怨魂的灵力虽不及褚九殷,却胜在全无顾忌,二人徒手斗了几十来回,仍打的难解难分,一时难辨高下。 直到那鬼女险将利爪刺入对方心室,险险避开之际,才令褚九殷寻着了空档,隔空画出一张符篆,反手就要打在姚氏额上。 「妄自尊大,凭你一张小小符咒就想伤到我,真是白日做梦!」姚氏冷笑着,忽而仰天长啸一声,试图将游荡在陈府内外的怨魂厉鬼召集过来。 「尔等邪祟,听我号令,集结此地,斩尽杀绝!」 连绵不绝的惨嚎声骤然响起,游荡在附近各处的冤魂听她这声号令,无不以实体或怨魂的形态,纷纷朝着陈府涌了过来。 一霎时,陈府四周鬼哭神嚎,如潮水般此起彼伏,阵阵令人胆寒的吼喝声,宛若沙场点兵,剎那间传遍坊间百里,无论鬼神,皆可听清。 褚九殷双目微阖,遽然开眼时,一双眼瞳莹碧,寒芒四射。 长鞭在他掌中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快速化为数道紫光熠熠的长索,它们在空中不断延伸着,铺天盖地的朝那妇人所在的方向攻去。 姚氏拼命躲闪,奈何刚斩下一条,就又被令一条缠住。 很快的,她便被这些类极蛇类的软绳缠满全身,直至这些长索融合为一条细绳,一头被褚九殷攥在手里,另一头飞上天际,将她悬在高空。 时间紧迫,未免邪祟涌入,褚九殷瞅准时机,将灵压灌注绳索,紫光顿时附在妇人全身各处,炸起一阵「哔哔啵啵」的电击声。 那鬼女瞬时如被雷电击中,浑身痉挛不止,不过一会儿,就已将她折磨的面容惨白,双目上翻,牙齿呲出若犬齿状,更有口涎流了一身。 褚九殷适时伸出一指,画出一道血色符咒。掌风凌厉,将那道驱魔符,狠向妇人的眉心拍去。 「——啊!」 一声惨嚎之后,一缕人魂从姚氏身上剥离,似隐似现,直要脱体而出。 姚氏面上乍然幻出两幅面孔,她右边脸上的眼睛紧闭,嘴角也耷拉了下去,似已不省人事。而左边脸上却眼珠暴凸,口角流涎,原本秀丽的脸孔变作杜微的长相,狰狞且扭曲着。 「你这蛇妖,明明畜牲一条,偏爱管人闲事,我要他们血债血偿,何错之有?!」 褚九殷不与理睬,眸中碧光垂落,忽向干坤袋中摸出一物,而后大手朝天一挥,将一只半新不旧的锦囊抛向了空中。 一霎时,囊中金光大盛,飓风骤起,将院中无数枯草烟尘捲成一道风柱,附身在姚氏身上的人魂,终于缠缚不住这具肉身,被狂风吸入了囊袋里。 第218页 大事已成,褚九殷迅速将其召回掌中,之后薄唇轻启,默诵了一遍往生咒。 囊中的怨灵不甘被缚,兀自挣扎不休,好似随时都要将这只破旧的锁魂囊冲破。无奈之下,褚九殷只得骈指将自身灵力不断注入锦囊,以求安抚杜微魔化的灵魂。 此时,阿越领人将将赶到。 他们一路行来,并未发现陈府一人,唯见褚九殷一人藏身在缭绕的烟云之中,周遭杀气沸腾,好似刚有一场恶斗发生。 阿越掩住口鼻,急向褚九殷奔来:「褚大哥,你怎么来了,我家公子呢?」 褚九殷干咳了一声,骗阿越等人向里间寻找,他则绕到拐角处,将颜子俊从结界中拉了出来。 听方才厉鬼嚎叫半晌,颜子俊担心的要命,可他受褚九殷叮嘱,又不敢踏出足下的圆圈儿半步。这会儿看大哥来寻自己,才让他将心里的千斤坠儿放下,高兴的一下子扑进了褚九殷怀里。 「刚才可是有邪祟在嚎?」他仰头望向褚九殷,见他面上隐约现出疲惫神色,立即紧张问道,「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快给我看看!」 褚九殷忙牵住颜子俊乱摸的双手,在他发顶亲了一口后,才又耐心说道:「我好的很,因为想着你,不敢受伤。」 「大哥,你方才是遇上了什么,怎那些鬼东西的叫声那么吓人?」 褚九殷怕颜子俊害怕,只与他简短地解释了几句:「没什么,不过是有小鬼儿上了陈夫人的身,好在已被我赶跑了。子俊,这里不安全,等阿越将陈夫人带出来,咱们即刻离开这里。」 「唔,都听大哥的。」颜子俊将手与他紧握在了一处。 此时,阿越独自从灵堂里跑了出来,紧捏着鼻子,沖他二人嚷道:「褚大哥,这几口锅里滚的是什么东西,怎飘出来的雾气里都带着臭味儿,简直呛死个人!」 经他一说,颜子俊也掩住了口鼻,露出了满是嫌弃的表情。 褚九殷紧掏出帕子与他捂嘴,并与阿越嘱咐道:「阿越,等那几个兄弟出来,你们赶紧给那四口炉子掀了,也别管里面熬着什么,到了外面,不许给人乱说!」 彼时,那四口阴炉已被褚九殷施法熄灭,只炉鼎内腥臊的液体,还在往外散发着稀薄的雾气。 颜子俊不敢过去,只往其中一口炉鼎打量一眼,道:「那里面煮的是什么,又是什么人在这里架下四口铜炉?」 褚九殷摇了摇头,不想与他做过多解释。 也是他从前大意,没看出这宅院风水极为不好,位于城中坤方,本就是一处鬼门,若有其他凶象加持,则凶力更甚。 故有人在此架设阴炉,又以人肉为祭,为的就是使京中阴气大盛,助这些怨灵厉鬼狂化,魔化之后,再被幕后之人操纵,终成邪祟,为祸人间。 「诶,阿越,他们都出来了,你怎么还傻站在这里?」 颜子俊正在问话,忽闻一道熟悉声音,从他二人身后破空而来。 「这鬼地方还真邪门儿!褚大哥,陈夫人已经醒了,咱们……」 是阿越的声音! 颜子俊勐然回头,看灵堂前的台阶上,一众捕快正扶着姚氏从屋里出来。 而阿越,则紧跟在大伙儿身后,垫脚向上探着脑袋,正兴奋地朝他和褚九殷喊话。 怎会有两个阿越?! 不,方才那个,那个人,根本不是阿越! 第 108 章 「大哥,小心……」 颜子俊将将叫出一声,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眨眼间,一股强大的力量击穿了他的身体,被这股子蛮力牵扯着,颜子俊被迫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本想要停下来,可身体却丝毫不受他控制,直退到了院子中央,才勉强稳当立住。 颜子俊惊呆了,他这一生,还从未体验过如此诡异的感觉。 这是被鬼上身了吗? 想起在浮仙镇时,阿越被鬼上身的经歷,颜子俊惶恐不已,拼了命的想要摆脱体内邪祟的控制。可任他如何挣扎,也只是令属于他自己的魂识越来越不清醒,他的手脚变得无力,怔愣地望向褚九殷的同时,唇角上勾起了一抹阴鸷的笑容。 褚九殷气疯了! 他没想到竟有邪祟如此嚣张,竟敢当着他的面,附身到颜子俊身上。 「打哪儿来的小鬼儿,竟敢在我面前造次!」 褚九殷愤怒至极,凌空幻出一张驱魔符,向着颜子俊身上打去的同时,蛇鞭灵压暴涨,杀气腾腾,一道紫芒划破层层叠嶂,甚至比天光还要耀眼太多。 「早知今日,本王当初就该在罗酆山上,将你蛇胆剜了熬汤,总好过让你苟活到了今天,再来坏我的好事!」颜子俊被控制着,一路退到花圃前,将掌中召出的炭黑利剑随手一挥,打在他胸前的符篆瞬间化为齑粉,「当你有多大本事,哼,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当日你在浮仙镇害人,我还没来得及替天行道,今日你倒自己送上门儿了!」褚九殷见过这柄长剑,当即认出此人身份,他扬鞭朝他一指,「鬼王乃冥将之首,却来人间召唤邪灵厉鬼,究竟意欲何为?」 看打去的符咒没有起到丝毫作用,褚九殷冷对敌人之时,心跳却宛若擂鼓。 当初为着颜子俊,他曾在罗酆山与这位冥将交过手,莫说以他现今的修为,就是当初全盛之时,他也未必是此人对手。 第219页 故此对峙时刻,褚九殷心里虽恨,却也不敢贸然动作。 其实,除了方才使出的驱魔符外,他本还可以打出血符篆,只是这鬼东西附在颜子俊身上,若强行施展,他担心血符篆将鬼王逼出的同时,也会让颜子俊送了命。 他记挂颜子俊安危,行动上不敢放手一搏,可鬼王却不管这些,化作一道红雾,如箭矢般向褚九殷飞射而来。 「本王前来,自然是送你俩入地狱的!」鬼王叫嚣着,将一剑狠辣刺出。 褚九殷身形一闪,下一瞬已将化为长剑的玄龙甲挡在胸前,只听「叮」地一声脆响,两道剑气擦出了耀目的火花。 此时,一只鬼爪脱于颜子俊肉身出现,先是擦过褚九殷咽喉寸许,见被格挡不能上前,就又变转方向,向着褚九殷的天灵盖抓去。 褚九殷点地向后弹开,躲开攻击的同时,亦将剑气射了出气。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如何才能放过子俊?!」 「颜子俊」面上鬼气森森,沖褚九殷邪笑道:「你这小情儿命格奇特,于我还有些用途。至于你,啧啧,一条长虫,要你何用?除非……」 褚九殷执剑的手有些微的颤抖,他心痛欲死,却仍咬牙坚持道:「除非什么?」 鬼王操控着颜子俊,在他的面上,露出了比之方才更甚的阴笑:「你修炼千年,蛇胆里的那颗珠子倒还算件宝贝……」 褚九殷目光一凛,咧嘴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是为了这个!」 说着,他将长剑背于身后,负手而立,神情一片肃穆,「这颗蛇珠,乃经我苦修千年才炼化而成,进了谁的肚子,便能为谁增补千年修为。你若想要,倒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这可是你说的!」 鬼王轻笑一声,顿时散去了行迹 ,原地消失后,又化成了一团红雾袭向了褚九殷。 褚九殷飞身一跃,利剑刺出的同时,更将一股强横的灵压灌于指尖,在鬼王化成实形的瞬间,将他的一只鬼爪牢牢摁住。 他唇角轻牵,深深地看向颜子俊灰败的双目,不带一刻迟疑的,用力将其吻住。 褚九殷紧拥着怀里的爱人,唇瓣寻到他耳畔,颤声说道:「子俊,你煳涂了几年,却不知早将身心都许了我,我不是你哥,我是你夫君啊……」 颜子俊双目圆睁,似醒非醒间,仍完全动弹不得。褚九殷瞅准时机,更是狠命地将微凉的嘴唇在他唇瓣上吮吸研磨,好似不是在亲他的嘴,而是想将他整个人吞吃入腹。 这个吻既深且长,褚九殷越亲越来劲儿,湿滑的舌头迫不及待地将他牙关顶开,又化作条长长的蛇信捣入他口中,狂乱恣意的一顿顶撞□□后,似要在他爱人口中的方寸之地,留下只属于他自己的痕迹。 鬼王法力高强,虽能在瞬间操控颜子俊的肉身,可一旦颜子俊意识觉醒,也能短暂的将他反囿在自己的身体里。 当此时刻,褚九殷气沉丹田,将体内灵力喷薄而出,顺着颜子俊的双臂向他四肢百骸沖涌而去,直到了他肚脐三指以上的地方,探到了一颗猩红宝珠,紧将它催动了起来。 蛇珠千年结成,其上附着的灵力雄浑似海,在颜子俊体内游走一个小周天后,使他自身的神识大振,鬼王受这股强悍的灵力冲击,自然不敢再在颜子俊体内久留,弹指之间,已被逼出了宿主的体外。 「呸,噁心死了!」鬼王狂擦着嘴上并不存在的唾液,显然是对褚九殷方才的碰触极为厌恶,「当初看你为救这凡人要死要活,原来你俩还真是……你一条蛇,竟想跟人做夫妻,真是噁心死了……」 褚九殷将爱人紧抱在怀里,云淡风轻道:「兵不厌诈!你不在地府履职,偏来凡间作乱,若今日再不噁心你一把,倒是我们也太无趣了些。」 他二人斗过一场,周遭的阴气也愈发的浓重起来,陈府明明就在阳间,却已快要容不下活人。 褚九殷有灵力护体,也被杂着尸臭的森冷空气熏的头疼,阿越几个看仙魔大战了半天,早已惊的说不出话来,这会儿再被尸气一熏,更是快要窒息。 几人如被扔到了尸山血海里,除了阿越还强自撑着,其余几人已快要昏死过去。 「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有鬼,这里真的有鬼!」 几名捕快吓得要死,刚从地上挣扎起来,又东倒西歪地摔回了地上。 形势危急,身前又无帮手,褚九殷头皮发麻,额上下了层冷汗,手中紧握着的宝剑,亦被周遭汹涌而来的鬼气震的虎口生疼。 与鬼气相伴而来的,是阵阵忽远忽近的哭嚎声,阴森、尖锐、悽厉,仿若曾在人间遭受过极度的痛苦,至死也不能瞑目,就是化作厉鬼,也要重返人间报復。 惨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伴随着山崩海啸的扑涌而来的阴气,褚九殷亲眼看着那些本该身处地狱的恶鬼,又重新爬回了人间。 倏地,一道惨白的影子迎面扑了上来,褚九殷怀抱着颜子俊,还未看清扑过来的是什么,凭着本能就打出了一道咒诀。 好在这道霹雳打的及时,让这道鬼影还未摸到颜子俊衣角,就已碎成了数块儿烂肉,映在褚九殷瞳孔中的,只剩一张腌臜稀碎的鬼脸。 褚九殷双目赤红,沖鬼王咬牙道:「汴京城内邪祟作乱多时,原来你竟是幕后指使!你身为冥将,私放厉鬼冤魂为祸人间,也不怕五方鬼帝追究下来,将你下到地狱十八层?」 第220页 「冥府兵多将广,此功当有我一件,帝君奖赏我还来不及,又怎会施加惩罚?」鬼王将长剑一横,幽幽笑道,「倒是你们,今日将要死在这里,却还在胡言乱语,当真是可怜的很吶!」 看鬼王如此肆无忌惮,褚九殷在心里暗道了声「不好」。 想来眼前的恶鬼头子说的不错,五方鬼帝本守护九幽疆土万年,但冥府的存在,夺走了他们手中可随意奖惩人魂的权利,使他们除了镇守辖地鬼民,再无旁的实权。他们身居高位,并不会在乎汴京城内百姓的死活,兴许多死些百姓,他们还更乐的看些凡间的笑话。 褚九殷反身,抱颜子俊到了屋檐上,此时有明月孤悬天际,他一身墨色溶于银白的月光之下,身影叠映于前,侧颜半阴半晴,像是妖性与神性矛盾的结合之作。 他向下看去一眼,轻轻执起颜子俊的手,郑重说道:「事到如今,子俊怕是想起了我的身份。眼下汴京城内万鬼集结,当有大祸临头,我乃斗母元君座下弟子,再是不肖,也不敢轻易忘却师尊教诲,危难之时任邪祟为祸人间,自己躲起来做缩头乌龟。」 「我没了蛇珠,怕再无缘仙界,但我有你,也就不再稀罕问鼎仙途,做个什么末流神仙。待会儿怕有一场恶斗,我想法儿送你和阿越出去,只要出了这个门,你俩再不要管我,赶紧回府衙通知钱大人,就说今夜京中恐有大变,让他想办法送信入宫,求陛下着京禁军做好准备,守护好城内百姓安危。」 颜子俊被他说懵了,他擦了擦眼睛,嚷道:「褚九殷,我不听你的,咱们说好要一起回当阳的……这里这多邪祟,你只有一个人,怎挡的住它们……」 「职责所在,莫敢忘怀。」褚九殷探手擦去了他的泪痕,语调堪称温柔,「小傻子,你哭个什么劲儿啊,你先回去等着,事成之后,我定跟你回家去。」 颜子俊心中惴惴,攥住褚九殷胳膊,哽咽着道:「大哥,你说话算话,万不可骗我!」 褚九殷用力地点了点头,「苍天为凭,日月为证,若我一息尚存,也要活着回去见你。事不宜迟,你们快走!」 他二人依依不捨,鬼王却早已没了耐性,以长剑催动着大批冤魂向褚九殷扑涌上去。 和阿越一起的那几个捕快,也被恶鬼上了身,众鬼以这几人的肉身为屏障,跟在他们身后,向着褚九殷齐齐攻了上来。 褚九殷不想伤人,只得束手束脚,在万鬼丛中不断闪躲,快速游走的同时,用驱魔符将他们体内的邪祟一一驱赶,等空出手时,又捏出一道霹雳打向空中。 霎时之间,空中隐现灵力震动,仿若水波盪开层层涟漪,一道紫光结界终于形成。 「大哥……」 颜子俊还未反应过来,就已同阿越一道裹进了紫色光球之中。 再也感觉不到脚下大地的震颤,极致深重的怨念也被沖淡许多,这道紫色光圈庇佑着他们,在如潮水般涌动的人魂恶鬼中隔出了一条生途。 随着褚九殷口中诵念声响起,它带着惊魂未定的二人,向着陈府大门外逆势而去。 「褚九殷,大哥……」 颜子俊奋力砸向结界的光缘,双眼在泪水的浸染下已模煳的快要不能视物,耳朵也因厉鬼的惨嚎嗡声鸣不绝。 他脑子里乱的很,他明知道此地兇险,却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想要与他最爱,最重要的人在一起。 「大哥,不要……」 惊唿声中,鬼王的长剑忽从褚九殷肋下穿过,借着长剑的巨力,他将褚九殷拎了起来,抛向了半空。 蓦地,一丛丛的阴气自天上地下盘旋而来,无数凶灵恶鬼的狰狞嘴脸裹挟其中,它们饿了太久,一闻到血的味道,便饿虎扑食般扑向褚九殷的身体,疯狂地撕咬同时,血光四溅。 第 109 章 雪停之后,屋顶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淅淅沥沥地从屋檐上向下淌去,溅的廊下满地潮湿,像是冬日里刚下了场小雨。 西花厅内,下人们都被打发去了别处伺候,只留下几人容色各异,守在廊下默立良久。 苏曼青最先耐不住性子,他看颜子俊一双眼睛哭的通红,垮着两边肩膀,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不由探身过去,与他劝道:「我哥祸害活千年,不会这么轻易死的。」 颜子俊也不吭声,眨巴了两下兔子眼,又滚下两颗泪来。 苏曼青心下一慌,又急着劝道:「小嫂子别哭,别看我哥给那群邪祟啃的血煳煳,到底也没伤着根本,再说白仙君这样厉害,肯定有办法将他救醒,咱们只消耐心等待就是了。」 想起褚九殷被抬回府衙时,气息奄奄,满身浴血的样子,颜子俊心中剧痛不已,脸色比之方才又白上几分,身体也抖的更加厉害,悲悽可怜的宛若冬日寒风中的一片残叶。 若是从前,苏曼青当众人面前这样乱说,颜子俊非恼了不可,可眼下他已顾不上这些了,他的一颗心牵挂在褚九殷身上,在未见他转醒之前,他已无力与任何无关紧要的事计较。 苏曼青看颜子俊如此颓丧,也明白自己是个不会劝人的,便不再多言惹他心烦。 他咂了咂嘴,陪颜子俊同立于廊下等候,无聊时忽忆起从前褚九殷怕他惹祸,一味催他早些离京的讨厌劲儿,如今看来,还是他想的明白,处事有先见之明,倒是他褚九殷傻冒一个,错的离谱! 第221页 若非有他在京城里混着,又与一众道友交情甚好,人家给了面子同去陈府救人,他褚九殷区区小蛇一条,就是让那群恶鬼分着吃了怕也不够塞牙缝儿的! 虽说他们是亲戚,但想起褚九殷从前总不大看得上自己,苏曼青觉着委屈,忍不住低声怨道:「从前总拿我当个灾星,还动不动的撵我走,这下好了吧,让你乱逞威风!若非有我这个弟弟在,看谁能得你一声知会,赶着闯死硬去救你回来?」 此时,同样吹着冷风,斜靠在廊柱上的范无赦听了这话,不由嗤笑道:「你倒还幸灾乐祸上了,我怎记得你是惦记靖远侯府的九鋆壶才迟迟不走,跟你去救褚九殷有个什么必然的关系?」 苏曼青不乐意了:「你师兄人美心善,堪堪是君子如兰,怎他这个师弟,生了个铁塔似的大个头,偏说话学了小女子的刁钻,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范无赦横了他一眼,哂道:「我本就不喜欢与你们妖类打交道,不过你那表哥倒是个例外,从前我是不大看的上他的,可昨晚看他面如潮的邪祟毫不畏惧,只靠着自己就打退了无数恶鬼,我对他倒也生出了几分佩服。」 苏曼青不服:「我哥自然是个狠角色!想当初,他离登顶只差一步,若非,」他斜眼瞄了颜子俊一眼,「若非出了那样的事,就是已经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了,也说不准!」 「可拉倒吧,褚九殷修为不差,可也不至像你说的那样厉害,我看他这次与红鬼王对战,不过差强人意,若非我师兄率手下阴差及时赶到,用引魂灯将这群怨魂恶鬼及时控制住,后果当不堪设想! 范无赦素来狂妄,明知苏曼青不服,仍不疾不徐道:「也不是我小瞧你们,只是若无魂兵器在手,你们妖类对付起邪祟总要吃亏些,不若我们这些冥将出手,总是名正言顺,事半而功倍。」 「呵呵,看把自己说的多么正派,那个什么红衣鬼王,不也是冥将?怎他祸害起这汴京城里的百姓,一点儿都不手软?」苏曼青一张巴掌大小脸,生起气来将眼一瞪,毫无半点威严气势。 这回范无赦被戳到了痛处,言语间不由收敛了许多:「这事确实是我们理亏。鬼王身为冥将之首,不想行事上却是这样不检点,他私放冥界最邪恶,最怨念深重的厉鬼重回人间,蓄意搅乱阴阳界的秩序平衡,实在是罪大恶极。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却还不大清楚。」 苏曼青好容易得理了一回,自然要好好讽刺这个小黑一顿:「也不知五方鬼帝,十殿阎罗,连带文武判官平日里都是做什么的,竟纵容属下到了这个地步,敢情我们这里死个人还成了好事,到了你们冥界,照样交粮纳贡,养着你们这帮闲人!」 看他二人争吵良久,颜子俊唯恐他们在这小院儿里打起来,再弄得不好收场,便只得强打起精神与他们说和。恰在此时,谢必安从褚九殷的寝室中推门出来,几人一听到木门响动,皆止住了动作,朝他身上望去。 颜子俊神色一滞,紧忙奔了上去,也不顾地上湿凉,直挺挺地就朝谢必安跪了下去。 「白仙君,我大哥现在如何了,你且与我句实话。」 谢必安向颜子俊面上俯看一眼,顿觉惊诧不已,心道怎才一夜的工夫,竟使这年轻人憔悴成了这副模样,他心中骤起怜悯之意,忙将颜子俊从地上拉了起来。 「九殷已无大碍,只是还没清醒过来。你待会儿进去,尽量将手脚放轻些,他腹内的蛇珠已失,昨夜又力战许久,这会儿早虚透了,你让他多休息会儿,好好恢復些元气。」 颜子俊听他好歹无性命之忧,这才敢稍稍松了口气,他又向谢必安重重叩谢了三次,而后仰头哽咽道:「白仙君妙手仁心,将我大哥救回命来,如此大恩,子俊没齿难忘。」 谢必安嘆了口气,阖眼朝他微微颔首:「小公子莫要客气。这次的事,原是我冥界出了这等悖逆狂徒,才使人间酿下桩桩惨祸,若说个谢字,还当是我与师弟向九殷道谢才是。」 他再将颜子俊拉起时,将他腕子稍稍扣住,不过须臾,谢必安面上便是一惊,少顷,又意味深长与颜子俊诉道:「你兄长对你情深义重,他此次伤的不轻,小公子当尽心照顾好他。」 颜子俊将贝齿紧咬住下唇,用力地点了下头。 「去吧,九殷见你平安,心里定然欢喜。」 「我晓得的。」颜子俊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屋里沖了进去。 —— 褚九殷醒来时,侧脸便见颜子俊着着外衣,与他裹在一床棉被里,正挽着他右侧的臂膀酣睡。 再看他眼皮高高肿起,一双鹿眼快肿成了杏子,褚九殷心中一酸,当即明白这人是为自己担心坏了,他伸手摸了摸颜子俊的脸颊,疲惫已极的眼眸里满是爱意。 颜子俊身体抽动了一下,勐然惊醒过来。 他看褚九殷正注视着自己,以为是自己睡迷了,压到了褚九殷一边的肩膀,便赶忙坐直了身体,紧张问道:「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大哥饿不饿,我去给你弄些吃的过来。」 褚九殷忘了身上有伤,看颜子俊挣着要走,他心里着急,下意识的就要将人拉住,可才一出手,就给他疼得倒抽了口气。 「怎么才一醒来,你就急着要走,也不知让我好好看看你?」口中虽在嗔怪,语气却堪称温柔。 第222页 看他浑身被白纱缠满,几乎不见外露的皮肉,本是饱满光润的嘴唇,也皲裂的不见半点血气,颜子俊一时悲从中来,又不敢再碰褚九殷半下,情动之下,他控制不住自己,只得伏在被子上又哭了起来。 褚九殷一手捋着他的长髮,看他哭的伤心,便又耐心哄道:「傻孩子,你看我醒了,当高兴才是,怎又伤心起来?你这样难受,让我看在眼里,心里又怎能痛快?」 就是顾念着褚九殷的伤病,也不该如此忘情,颜子俊顿觉愧疚难当,赶忙将面上眼泪揩净,沖褚九殷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难看表情。 褚九殷嘿嘿一乐,虚声说道:「昨夜被万鬼缠身,可给我吓了个半死,可一想还要陪你回家,若是真死在这里,子俊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要是把一双大眼睛哭坏了可怎么得了?一想到这个,我身上瞬间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儿,硬是从恶鬼丛中杀将出来,虽现在样子惨了些,可好歹没有背弃对你的誓言,大哥不还是回来见你了?」 听他说的轻松,仿佛这样的惨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颜子俊心中愈发伤心,将双臂轻轻挽在褚九殷颈上,如猫儿般乖顺地窝在他的颈窝里,偷偷呜咽起来。 二人依偎良久,颜子俊忆起了从前,觉着此刻竟是无比的梦幻迷离。 他试探着,将温热的嘴唇贴到了褚九殷的面颊上,听他心跳快的吓人,再看那双深情的眼眸里满是黯然的悲愁,将他心头激的又是一痛。 此时二人贴的紧密,全忘了往日的顾忌,颜子俊将自己轻罩在兄长身上,与他炽烈的亲吻起来。 柔韧的舌在对方的口中肆意扫荡,似要霸占他的一唿一吸,像是要表达些什么,又像是要将这人的心魂全部掠走。总之,他的头脑在不断升温,他的思绪也紧跟着发烫。 他的胸口紧贴着褚九殷缠满了白纱的胸膛,那样的炽热,那样的宽厚,他觉着自己快要被这人的躯体融化了,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心中的躁动发泄出来。 「子俊,你……」褚九殷声音低哑,滞闷的嗓音里明显在刻意压抑着什么,实际却是强压下了火山喷发前的躁动。 这一声轻唤,令颜子俊的神智略清明了些,可他仍将双臂攀在褚九殷的脖颈上,小声叫道:「大哥。」 因着这一句鼓励,褚九殷将吻落在了颜子俊白皙的面上,颈子上,又在哪微凸的喉结上轻咬了一口,「怎我每病一场,你都对我更好些?」 颜子俊脸似烧着了一般,不住低喘:「没有,我不是刻意待你好的,我是真心喜欢你,是真心想这样对你……」 褚九殷心内大受震撼,若非身上有伤,他真怕会在此刻失控。 饶是如此,他仍解了颜子俊衣衫,在他温润的胸口上不住轻咬着,碾磨着,对这份迟来温柔的抗议,惹得颜子俊战慄不已。 酥麻的刺激在不住地侵袭着彼此,颜子俊徜徉在两人满溢的爱意中,全身心都感受到了无比的放松与畅快。 就在他的身体完全松懈下来的那一刻,他的头脑短暂地冷静下来,可不等他将自己的□□收敛,反而是褚九殷先把他从怀里推了出去。 「大哥,你这是……」颜子俊颤抖着,已被自己的大胆羞的面红耳赤。 褚九殷挣扎着起了身,他忽将身体蜷缩起来,喘息着面向了墙里,再不发一言。 颜子俊后悔自己急色,忙将手伸进了被子里,想哄他先将身体转过来,却不料褚九殷一被碰触,反越发的将自己往被子里钻去。 本以为他是害羞的狠了,颜子俊笑着正要哄他,不料手再探到被子里时,摸到的却是片片冰冷的鳞甲。 颜子俊怔了一下,当即就明白了过来。 第 110 章 「刚才还好好的,怎突然就不理我了?」 颜子俊怕褚九殷难堪,借着玩笑,故意在他臀上摸了一把。 可褚九殷却没脸再与他说话,只是偏执的将头脸深埋入被子里,就是将自己闷死,也不肯抬起头来。 怎么可以再将真身暴露在这人的眼前呢? 褚九殷难受极了,他恨自己不过受了些伤,就连这具肉身都掌控不住了,一时情动不能自持,竟在颜子俊面前露出了蛇尾巴。 这孩子从前是最怕蛇的,他之所以久久不能接受自己,大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可如今子俊好容易对自己表明了心迹,他却又这样不争气,若在此时再把心上人吓跑了,他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褚九殷兀自胡思乱想了一阵,却不知对方的想法早已大变。 「不过是变出条尾巴,又是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又何苦如此?」 颜子俊真怕他闷死,便想将人从被筒里挖出来,可眼下褚九殷有伤在身,他怕自己粗手笨脚,再给他弄疼了,便不敢贸然动作。 可这人偏仗着这点,竟越发的扭捏起来,以至让自己全无应对之策,颜子俊看他如此态度,便有些生气。 「大哥这样躲着我,是在怨我从前不开窍,总不肯好好对你,便想让我也尝尝被冷待的滋味吗?」 褚九殷一听这话,也怕颜子俊真恼了自己,为免心上人生气,他偷向颜子俊瞄去一眼,看他面色如常,才慢慢翻转过身体,与他闷头解释道:「你最怕蛇了,从前我每每露出尾巴,都让你怕的要命,如今你终于肯与我相好,我又怎好再吓着你?」 第223页 说着,他将臂膀从被子里掏了出来,与颜子俊不停摆手,「快离我远些罢,我身子虚的很,怕是这一时半会儿的,还变不回来的。」 他的这些话,大大出乎颜子俊的意料,他不曾料到自己从前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厌憎,竟让褚九殷这样受伤。 他今日既为了这事难过,颜子俊也好受不起来,隔着被子,他将褚九殷轻轻拥住,与他小心劝道:「大哥何必如此?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是爱我怜我,危难之时,更是几次三番地救我。从前是我不醒事,不明白对你的感情,可如今大了,我才知自己是喜欢你的。」 看着褚九殷懵懵懂懂,似有不信的神情,颜子俊一激动,又狠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大哥,我喜欢你,哪儿还管你是人是蛇,就是从前怕你,如今也早不怕了,你不要想得太多,莫再为那些没有的事烦恼了。」 让颜子俊爱上自己,本是褚九殷多年的夙愿,可这恋慕之情转圜的太快,又显得不是那么的真实。 这些甜腻的话语,温柔的抚触,到底是现实中发生过的,还是梦境之中幻想,还真让褚九殷弄不清楚了。 他真想忽自己两巴掌,若眼前的一切皆是梦境,他情愿早些醒来。 颜子俊看褚九殷始终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只知堆坐在被窝里呆怔着,实在是可怜可笑的很,为解他心结,颜子俊又主动钻回他的怀里,与他交颈缠绵起来。 到了此时,褚九殷心里终于有了些底气,他脸涨的通红,扳着颜子俊的脸,与他问道:「子俊,你怎么突然就变了?从前我那么喜欢你,可你一点儿都不待见我,还总拿我是男子,又是蛇类化身成人说事儿。你现在说喜欢我了,可不是头脑发昏,或是看我可怜,故意哄我玩儿的?」 看他忐忐忑忑,战战兢兢,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又是欢喜,又是忧愁的样子,颜子俊不觉可笑,反而心疼的厉害。 他将手轻抚上褚九殷的嵴背,与他耐心说道:「我没变,我一早就喜欢你,只是我从前总看不清自己的心意罢了!所谓情不知所起,我对你,怕就是这个样子。褚九殷,我今日既将心里话都告诉你了,你就该明白,不论你是仙是鬼,是人是妖,我都不在乎!我只求余生能与相伴在一处,再不分离。」 这份迟来的告白,令褚九殷心口又疼又痒,面上也不知是哭是笑,他转身勐一摆胯,一下将被子甩的老远。 只在此刻,似把他千百年前攒的勇气全用上了,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体完完整整,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了颜子俊面前,直见他真不害怕自己了,才将他一只手拉着,顺着自己腰部的鳞片慢慢向下滑去。 「你真不怕我这个样子吗,是真不觉得讨厌,甚至是喜欢的吗?」 颜子俊笑盈盈地看着他,忽而伸手过去,以单薄的身躯尽量将他环抱,他想借用自己的身体,向褚九殷表达自己对他殷切的信任与爱意。 「真的,早都不怕了。你看你这一身墨色鳞片,最是威武漂亮了。天上地下,如你这般好看的,怕还真不多见呢!」 也不知他是真心认可,还是有意吹捧,褚九殷再看自己的原身,终于不再感觉卑怯,反而因他蛇身漂亮,感到些微的自豪,只是他还未高兴上许久,就又将身体避开,伸手向自己脸上摸去。 颜子俊被他弄煳涂了:「放心,你就是病着,脸也好看的很,这又是怎的了?」 想自己一不小心就现了真身,褚九殷怕半边脸上的画皮,挡不住他真实面目的丑陋,便又紧张道:「子俊,我这左脸上有疤,若无易容,这半边面孔根本见不得人。我的真容,曾让你侥倖见过一次,可我至今还不曾问过你,你是否嫌我模样难看?」 颜子俊一拍脑门,被他脑中千奇百怪的念头逗笑了,他将褚九殷紧捂在面颊上的手拉了下来,在他这张俊脸上左看看,右看看,片刻之后,终于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个男的,这样在意容貌做什么?你生的本就好看,我还记得与你初见时,哪怕你对我那样兇恶,我也以为你是天仙下凡,只是这神仙是个暴脾气罢了。若论嫌弃,也该是你嫌我才是,哪儿有我嫌弃你的道理?」 「话说回来,就是没了这张面皮,你真容有损,也不使我少爱你半分。何况你脸上就算有个疤,也不过是白璧微瑕,哎呦呦,若是叫我更疼你了,还怎么得了?」 「俊俊……」 「啊,你又怎么了?是对我还不放心吗?还是以为我依旧在花言巧语,故意骗你高兴的?」 褚九殷努力了许久,终于将那条蛇尾重新变回了两条长腿,只是他不知又想起了何事,口将言又嗫嚅起来:「我利用你亲哥的身份,在你蒙昧不知时,骗了你许久,你不要认为我是有心,才这样对你的……」 颜子俊哈哈笑道:「你这大蛇,从来可是个英武果断的人物,却不料今时今日,还有这样啰嗦的时候!」 褚九殷面上一红,勐将头垂的更低。他心里明白,自己今日这般扭捏矫情,实在有失男子汉的气度威严,尤其是经颜子俊一顿嗤笑,更给他羞的抬不起头。 颜子俊掐着褚九殷的下巴,将他的头稍稍抬起,似要透过漆黑的瞳仁,将自己的心意全部传递到对方的心里。 「我头一次见苏曼青,便知道你不是我哥。而我,也从不希望你是我亲哥哥,如今我心愿得成,大哥说说,我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第224页 「……高兴。」 「这就是了。」颜子俊喜悦无比,动情地亲吻着褚九殷的额头鼻尖,再至嘴唇下巴,「我盼着能与你朝夕相伴,若咱们不做兄弟了,怕身份上还要更妥当些。」 「唔。」褚九殷乖顺地点着头,只觉颜子俊说什么都对,说什么他都听。 「真好,」颜子俊亲昵地与他双手握在了一起,一双兔子眼变成了红月牙,「褚九殷,我喜欢你。」 褚九殷面色绯红,激动的差点又将双腿变回尾巴,「唔,我知道,我也喜欢俊俊。」 —— 是日,天朗气清,晨光正好。 颜子俊站在衙门口,正将大包小包的行李一点点挪到车上,回首望向身后,看阿越与人已将最后一口箱子抬了出来。 自那日邪祟作乱,已过去半月有余。 颜子俊向朝廷辞了官儿,一朝得了清闲,待将一干公事与钱叔同交代清楚后,便只用心照顾褚九殷的身体。 如今他兄长已然大好,这仨人再不肯耽搁半日,从昨日起便开始整理行装,为今日返乡做起了准备。 颜子俊将一应包裹整点完毕,仍不放心道:「阿越,东西都带齐了没有?」 阿越将箱子撂到车上,边擦了擦汗,边与他回道:「打从您给吏部递上摺子,我就开始收拾了,林林总总的,总该收拾了个差不离,就算漏些个什么,公子想要,咱们路上可以再採买些。」 颜子俊围着车子转了一圈,总觉着少带了些东西,最后索性站在地上,掰着手指头,将行李一件件数点起来。 褚九殷一早就上了车,等了半天,也不见颜子俊上来,他勐将窗子推开,向外嚷道:「你还说我唠叨,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这样?快些上车吧,若真少了什么,大哥买给你就是。」 「你知道什么?」颜子俊喝了一声,与他皱眉道,「这脸上才有了点气色,就又露个脑袋吹风,赶紧把窗关上,等我想好了,自然上去陪你!」 「哦。」褚九殷一缩头,将窗子「啪」地阖上了。 「对对对,看我这脑子!」 颜子俊忽想起了忘带的东西,脚下勐一打旋儿,又奔回了屋里,等他再从门里跑出来,手上已多了个小食盒。 「就是这个了,」颜子俊拎着东西,三两下爬上了车,将这个宝贝匣子往褚九殷怀里一塞,喜滋滋地说道,「我昨儿个往白樊楼专给你买的,大哥快打开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 小盒儿做的极为精巧,褚九殷刚一掀开盒盖儿,就看里头每一小格子里,都整齐摆着一样儿糕点,他粗粗一数,光这一层就盛了三十多样儿点心。 「绿云糕,杏云酥,桂花酥饼,如意百香果子……」 颜子俊一样样儿与他数着,见褚九殷光看着就犯了馋,忙捡了一块儿饼子给他塞进了嘴里。 「大哥,好吃不?」 「好吃!」褚九殷笑眼弯弯,嚼着口中的酥饼,咕哝着说道,「俊俊买给我的,自然好吃!」 第 111 章 未及正午,载着颜子俊三人的马车一路向南,将至城南安定门。 阿越坐在驭座上,将手中长鞭一扬,马儿应声打了个响嚏,马蹄子嘚嘚地敲击着地面,向着前路疾驰而去。 「金国人眼看着就要打过来了,这汴京城里也不安稳,咱们这会儿回家正好。」阿越驾车无聊,回身与车内二人说道,「快到安定门了,等出了这道儿门,再经一道小南门,咱们就算出城了。」 褚九殷闷在车里,并不似阿越快活,沉默片刻后,才道:「这世上事,本就各有各的缘法,当今朝廷无能,接连丧权失地,前些时候京中闹起邪祟,焉知不是国之大乱,必有妖孽的缘故。咱们选这会儿回去虽是时候,只是苦了这京城里的百姓,若金人一旦南下,难保不遭胡虏屠戮。」 阿越哈哈一笑,道:「听褚大哥口气,好似能卜知前事一般,莫非你蓄意隐瞒了仙人的身份,知道人间又逢乱世,专到下界来救苦救难的?」 颜子俊一上午神游天外,到这会儿才应了一句:「还真让你说对了,大哥就是神仙!」 褚九殷与他手牵在一处,两人挨着坐了一上午,知他此时心不在焉,便与他问道:「俊俊想什么呢?若有心事,给大哥说说。」 颜子俊与他对视一眼,道:「那些邪魔外道总想要你肚子里的珠子,那日你被恶鬼围困,也与我说过你早没了那宝贝。大哥,蛇珠当是你多年心血凝结而成,这东西现在哪里,又是如何从你体内消失的?」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褚大哥……」 阿越性子鲁莽,听俩人对话,张口就要将实情道出,还是褚九殷机敏,一脚将前门踹了,从身后给阿越的嘴巴紧紧捂住。 「别听阿越瞎说,他知道什么!」 「可是,若蛇珠还在你身上,我想那鬼王……」 颜子俊尚未说完话,身体便随马车勐地向前一倾,等他缓过神时,才知是阿越将缰绳牵紧,将马车突然勒停了下来。 「阿越,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褚大哥,你看……」 褚九殷轻启车窗,看安定门前并无百姓出入,城门两侧皆被重兵把守着。 再看这些兵勇,个个披坚执锐,杀气四溢,一看就是刚从战场上退下不久,其军容整肃异常,虽有千百人集结此地,却不闻一丝喧譁。 第225页 排在队伍最前头的,乃一名中年悍将,其人袍服雪白,着一身亮银色轻甲,加之手持银枪,跨坐在一匹黑色长鬃骏马之上,气势极为英武,一看就是位久经沙场的大将。 褚九殷正要下车,却被颜子俊一把拦住,不等对方围涌上来,颜子俊先推门迈下了马车。 「我道是谁,原来是旧相识!」 颜子俊一见侯勇的面,心里便生出了老大的不快。 可他们若要从此通行,非得过了侯勇这关不可,这人领手下兵勇守在城门口,明摆着就要找茬。好在颜子俊也是在官场混迹过几年的,心里再是不乐,面上也不带出什么,仍是一副谦恭有礼的客套模样。 侯勇跨下马来,与颜子俊拱手道:「颜大人这是要去哪里?走的这样匆忙,也不与我等知会一声。」 颜子俊心里暗啐:「我与你们有何交情,此刻离京巴不得不让你们知道,那狗东西梁定安实乃朝廷巨蠹,又几次三番坑害我大哥,苍天有眼,指不定哪天下道天雷,给你们噼死才好! 他心里骂着,面上却带着春风笑意,与他客气道:「我前日已向吏部递过辞表,得官家允准,已将少尹一职辞去。子俊在京中并无亲眷,打算往外地讨生活,侯将军领兵在此,却不知所为何事?」 侯勇冷哼一声,道:「颜子俊,前些时候,汴京城内各处闹起邪祟,常有无辜百姓被恶灵附身,做下种种极端惨事,这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此案正由开封府负责协理,邪祟闹的最凶那会儿,钱大人几乎将开封府内所有的衙差捕快派了出去,将军今日提及此事,我又怎会不知?」 颜子俊不怕他挑刺儿,便敢在言语上有来有往,就等他图穷匕见,看梁定安还有什么手段为难他们。 话到此处,侯勇突然轻扯唇角,笑着问道:「你既知此事,那可知邪祟究竟为何物?」 颜子俊心内一冷,回道:「京中邪祟害人,桩桩惨案发生也不是一次两次,连皇城司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我一介草民又怎会知晓?侯将军若无要事,且命手下让出道来与我通行,我们还得赶在天黑之前,往下个镇子上投宿呢!」 至此,颜子俊不再与他纠缠,转身便要回去车上,恰在此时,侯勇在他身后突然补了一句,令颜子俊又驻下了脚步。 「你好歹中过会试,如今金人兵临城下,却不思报效朝廷,反而急着出城,也不知你本就是贪生怕死之徒,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侯勇此言,等于是与颜子俊撕破了脸皮,颜子俊肉骨凡胎,听他故意挑衅,心里也没个不恼的,只是他牵挂着褚九殷与阿越的安危,纵然心里再不痛快,也只得强忍下来。 「半月前,我曾与手下捕快往贤人巷陈家调查过邪祟害人一事,自那之后,京中再没闹过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我见事态平稳了,才想着辞官往外省谋事,与你口中的贪生怕死,或是不可告人有个什么关系?」 颜子俊看了侯勇一眼,缓了缓口气:「侯将军,我自认与你等的旧怨早已平息,且我即刻便要远赴他乡,再不问京中事,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与我苦苦为难?」 他今日言尽于此,本指望侯勇能良心发现,或许能放他们一马,却不料这厮并不上道儿,反而对颜子俊越逼越紧。 侯勇扳着一张冷脸,大手朝身后一挥,当即便有数名兵勇上前,将颜子俊车马团团围住。 他踱了几步,到了颜子俊身前,反手便揪住颜子俊的前襟,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义兄褚九殷一病,京中邪祟就跟约好了似的,一夜之间竟全部消失了,而今你急着出城,怎能不令人猜忌?我看这汴京城里,有冤魂害人是假,有蛇妖啖人肉,饮人血,祸害无辜百姓才是真!」 「侯勇,你!」颜子俊瞠目欲裂,口中银牙快要被他咬碎,「这里人来人往,你手下也都在此,众目睽睽之下,你空口一张,凭什么冤枉好人?」 侯勇倒也不恼,反而嗤嗤笑了起来:「你是又要说我无凭无据,赤口白舌地污衊你们是吧?」说着,他双目狠瞪,对着手下的副将叫道,「颜大人做事,总好讲究个真凭实据,咱这就给他将人证带上来!」 他身旁副将拱手称是,未过片刻,便与手下小卒从军中领了几人过来。 这几个一字排开,颜子俊一眼打去,刚看清了这几个的相貌,便觉怒火中烧,似有一股沖天怒气在胸中沸腾翻涌,随时都有在他体内炸出的可能。 「你,你们……」 颜子俊面色阴沉,如附了层九月霜雪,以手向这几人脸上纷纷指去,又气又恨。 侯勇执鞭向几人身上一指,道:「这些个人,怕你大半是认识的,你不是要凭证吗?他们几人便可作证!你义兄褚九殷哪儿是什么江湖异士,他分明就是条修行了千年的蛇妖!咱京师里的百姓,不知有多少,就是被这妖孽害死的!」 此话一出,令一旁百姓从静默围观,慢慢生出一丝异样的喧譁,人群中私语声此起彼伏,无不以戒备怀疑的目光向颜子俊身上看去。 「嘭——」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半扇车门险被人从里面踹飞出去。 颜子俊眼尖手快,趁着车门还在,紧忙转身回去,朝车厢上狠拍了一掌,「老实呆着,不许出来!」说完,他双臂往驭座上一撑,与阿越并排坐在了车座上。 第226页 恰在此时,「作证」的这几人中,有一老汉挺身走了出来,他先朝四方各做了个揖,之后朝颜子俊怒瞪一眼,掩面哭诉起来。 「小老儿姓冯,是南马巷子林家的管家,因我家公子的冤案,曾与这位颜大人打过些许交到。我看他一表人才,又是新上任的父母官,经他一番花言巧语,就信了他能为我家哥儿讨回公道……」 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在边儿上不断起闹,连带旁边不说话的,也被他们煽动着议论起来,众人七嘴八舌,一时好不热闹。 「这事我听说过,林家那事儿确实是桩冤案。」 「诶,老爷子别捯气儿啊,快把话说完,他给你讨回公道没有啊?」 「可谁知道,他,他竟和陈大人,陈克家他们是一伙儿的……哎呦喂,我家林哥儿死的冤枉诶……」 老人家啼哭一场,断断续续又将往事在人前说了一遍,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有大半人受他蛊惑,对颜子俊小声斥骂不止,好似他这曾经的六品小官,是个什么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跟冯老儿一块来的那几个,看他立功在先,便也按捺不住,一个个地陆续站了出来。 他们一道指摘起颜褚二人的过往,这其中,有靖远侯府中伺候的僕役,也有开封府的衙差,将什么褚九殷如何在靖远侯府中偷盗,颜子俊如何勾结官员,在任时如何贪赃枉法等有的没的全都抖落了出来。 闹腾了半晌,百姓们越听越热闹,也无人分辨其中真假,更有屡试不中的,夫妻不睦的,生活艰辛不如愿的,全将怒火发泄在了颜褚二人身上,勾的大伙儿怨声四起,渐渐对颜子俊二人喊打喊杀起来。 褚九殷被颜子俊摁在车里,心腔简直快被气炸,可他又不能贸然出现与这些小人理论,给他气得上蹿下跳,不知怎样发火才好。 颜子俊轻敲了下车门,与他小声道:「大哥先别恼,让他们闹的再厉害些。」 「可快气死我,光听他们在这胡说八道了,」褚九殷低声问道,「俊俊,你想怎么着?」 「要是没有这么些军民围着,你就是现在跳出去,给侯勇揍趴下了我也不管!」 颜子俊环视着周遭乱象,勉强平静下心神,与褚九殷商量道:「看这意思,侯勇大半儿是要给咱们难看够了,才肯动真格儿的。待会儿闹起来了,大哥且与他们施个法咒,让这伙坏人自个儿乱成一锅粥,咱们只要能逃出城就好,万不要误伤无辜百姓。」 褚九殷轻嗤一声,道:「这有何难?待会儿可有热闹给你瞧瞧。」 两人正说着,又有一中年男子扒开人群,往颜子俊身前走来。 这人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懒汉,身上的袄子已让他穿的脏旧不堪,身上瘦的不剩二两肉,就是穿着棉袍,也薄的像层纸,若这会儿有西北风颳起,怕真能给他吹上天去。 饶是如此落魄,颜子俊却从看到这人的第一眼起,心跳就开始越来越快,直到这人近到眼前,更让他心脏骤然漏了一拍。 第 112 章 老刘,怎会是他? 颜子俊脑中嗡鸣一声,顿觉头疼不已。 自他那个妖精老婆死了以后,老刘已许多年不曾露过面,可他才一现身,就认出了车上坐着的那人,正是昔年曾与他同在后山当值的颜子俊。 他先是颤巍巍走到侯勇跟前,跪下与他叩了个头,之后才将混浊的目光定在颜子俊身上,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 此时他年岁尚不很大,可看人的眼神却像个耄耋老人,他怔怔地看了颜子俊半晌,才道:「你是俊哥儿?」 到了这会儿,颜子俊才不想与他攀什么交情,他脸色铁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老刘身上,心道侯勇本事不小,为了刁难他们,竟连老刘这号人物都能搜罗着。 老刘眨了眨眼,又向侯勇禀道:「将军,我没看错,这人就是颜子俊!」 侯勇点了点头,与他说道:「你既认得他,那便好办。老刘,你之前一直说是一个叫褚九殷的害死你妻儿,今日汴京城的官军百姓俱在此处,你且与大伙儿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这事儿过去都快十年啦!当年,我还是羡园后山上的一个花匠,我家主君褚九殷听信谗言,非说我老婆是妖怪……」 老刘回忆往昔,一时痛哭流涕,勉强将他妻子及十一个女儿如何被褚九殷主僕害死的事说了个清楚。 「……连带我那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一併被他弄死了……」 这还得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 围观百姓激愤无比,听老刘言辞悲戚,模样又是这样的落魄可怜,直将他这样的人作了弱者对待,与此同时,也更视褚九殷为十恶不赦,连妇孺都敢残害的大魔头。 侯勇见火点的差不多了,又诱着老刘问道:「依你所言,你既在褚九殷手下当了十几年的差,当对你那旧主人再了解不过。我且问你,那褚九殷能有此神通,那他到底是人,还是妖?」 老刘「噗通」往地上一跪,膝行到了侯勇脚下,突然指天盟誓地嚷道:「他生于南闽,真身是条墨鳞锦蛇。侯将军,他是妖,是妖!」 颜子俊听他说了半天,早气得面容铁青,双手直颤,身前的一片衣料被他掌心□□,险被揉出个窟窿。 第227页 直到老刘当众点破了褚九殷身份,更似在颜子俊心里捅了一刀,他再也忍耐不住,迳自从车上跳了下来,直奔老刘而去,想先忽死这个贱人再说。 「无耻之尤,打你还脏了俺俊哥儿的手!」 一老伯骑着匹驽马,忽从人群里杀出,老人家一步下马,提了根齐眉哨棍,就朝护着老刘的官兵沖了过去。 「什么人?!」 领头的副将喝斥一声,刚要上前阻拦,就被老人拦腰一棍,将他打的口吐白沫,爬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袁伯伯!」颜子俊惊叫一声,认出来者乃是离去多年的袁松望。 一别经年,袁松望与从前并无太多变化,只是鬚髮全都白透了,「俊哥儿,你且歇着,看我今日如何给这不要脸的揍死!」 说话间,袁松望已提棍冲进了二十余名官兵中间,一根哨棍给他舞的泼天盖地,只听的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转眼就将这二十几个后生挑飞出去,再落地时,这些人无不是捂着头脸屁股,躺在地上哼哼着打转儿。 「金钟罩」尽被挑翻,等老刘落到袁松望手里,下场更是悽惨,一顿棍子落在身上,登时给他打的青头紫脸,躺在地上进气儿多,出气儿少,再吐不出半句浑话来。 「下作东西,收了这缺德贼将多少银两,竟敢这样污衊主人?」袁松望将长棍竖于身后,朝他身上啐了一口,「说了一大堆屁话,怎不将主人当年如何救的你们夫妻,大管家又是如何将你们一家子安顿在后山的事,给大家说说清楚?」 这姓刘的,其实早知自己老婆是个妖精,但因贪图美色,又忌惮那女妖精的淫威,便为那只蝶妖将害人的事隐瞒了下来。 褚九殷将女妖处死后,虽将他也撵了出去,但无形中也等于是救了他的命。奈何这人在外面混的悽惨,想起原先在羡园里过得神仙日子,一时心生怨恨,再被侯勇使了银子,更是敢攀扯起旧主人,有如疯狗乱咬,实在令人不齿。 颜子俊恐袁松望将他打死,忙将老人家拦住,道:「袁伯伯,不必与这贱人一般见识,你主人此刻就在车上,万语千言,等咱们先出了这汴京城再说!」 老袁怒瞪了地上死狗一眼,回道:「是,哥儿说咋办就咋办!」 当此时刻,天空骤起疾风,褚九殷化作一股墨色尘烟,自高天俯冲而落,惊现在众人眼前,一身玄衣迎风招展,恍若谪仙。 「诶,不是说这个叫什么九殷的,是蛇妖吗?怎么长的不像妖怪,像神仙吶?」 「哎呀妈呀,有妖怪,妖怪要害人啊,大伙儿快跑啊!」 老百姓们看了半天热闹,初时还以为侯勇和那姓刘的瞎说,这会儿真见识了仙家术法,乍然若一道惊雷滚下了界,有惊嘆的,有吓傻的,更有吱哇乱叫,抱头鼠窜的。不过半刻,人堆儿里就乱成了一团,就是鲜有几个看热闹不怕死的,也被人流裹挟着逃命去了。 褚九殷瞳光猝然收拢,扬鞭向侯勇指道:「你主子勾结金人,妄图谋朝篡位,因我之前心软,纵了梁定安这只巨虎归山,今日才有你这猢狲跑来拦路!侯勇,若不想死,赶紧带你手下滚开! 侯勇从见他面起,就已怕了,奈何他总还要些面子,不肯轻易认输,仍向身后兵勇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给这妖孽拿下!」 ——紫光乍现,罡风涌起! 玄龙甲应召而动,一鞭噼落,扑涌上来的几队人马竟无法承受这一击,纷纷吐血倒地,一片夺目光华中,褚九殷手持着电光哔啵的利器,径直向身后掠去。 「俊俊,眼下咱们是回不了当阳了,这里也非久留之地,你可愿随我浪迹天涯?」 「说什么傻话?」颜子俊朗声一笑,「子俊求之不得!」 两人站在一处,相视而笑,眉宇间尽显神採风华,若非褚九殷身上杀气未隐,更似神仙眷侣一般。 「跟阿越好好在这结界里呆着,等大哥将这群杂碎打退,再接你们去个山水间的好去处!」 说着,褚九殷将长鞭抡圆,将一道霹雳打向空中,霎时之间,空中隐现灵力震动,仿若花瓣盪开层层涟漪,一道紫色光圈震颤着,将子俊他们连人带马罩在了里面。 侯勇手下哪知褚九殷还有这样本事,众人纷纷色变,就连久经沙场的老兵也被震慑的连连后退,饶是如此,侯勇仍跨在马上,硬着头皮向后喊道:「不许后退,快将蛇妖拿下!」 随着他一声色厉内荏的暴喝,褚九殷手中长鞭更向长空一扬,紫光暴烈,煞气欺天! 双方均已是箭在弦上,空气紧绷到了极致,即将撕裂—— 「动手!」 这一声,如水滴落入油锅,剎那间,喧嚣厮杀声响彻云霄! 无数的刀枪剑戟,从四面八方向战阵的中央噼斩而去,褚九殷手执长鞭,紫光破云般铮铮格挡,面对潮水般的袭涌而来的兵勇,飞扬的凤目中电光与血花交相辉映,镇的他一张脸孔宛若修罗。 「……褚九殷!」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天而降,在他身前咫尺之远的地方冷冷响起。 褚九殷神色一滞,举目望去,见一白衣道人逆着阳光,正凌空立于半空之中。 「蜕云子,原来是你?!」褚九殷瞳孔勐地收缩,胸中怨愤翻涌,「你藏在幕后多时,究竟是何居心?」 第228页 蜕云子缓缓落于地面,他虽为修道之人,周身却无半点浩然正气,比之褚九殷反倒更显的阴鸷邪气,在看向对手时,瞳色愈加黯淡,黑眼仁儿占了眼珠子大半,面容亦变得有几分狰狞扭曲。 「小小蛇妖,如此目无王法,天子脚下也敢妄造杀孽,今日我便替天行道……」 「我呸!你狗眼瞎了不是?这些兵勇不过被我打倒,又有哪个是真被我伤了性命?」 褚九殷强忍心火,与他骂道:「蜕云子,你本为修行之人,却毫无仁慈怜悯之心,你怂恿梁定安,令侯勇在此设计为难于我,就不是妄造冤孽?就不说你屡次坑害我们,更害我子俊身死,哼,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替你师尊斩了你个不肖徒儿!」 说着,褚九殷将蛇鞭化为长剑,举剑便向蜕云子刺去。 蜕云子提剑格挡,口中念念有词:「下贱妖蛇,你偷我仙丹无数,如今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如你这等,最该被剜去蛇珠,永世堕入畜牲道,再不得修成人身!」 「与蛇珠相比,你那几颗仙药算个什么?」褚九殷飞身刺出狠辣一剑,打断了蜕云子想要祭出五雷号令的企图,「想要蛇珠,你也得有命来拿!」 褚九殷本为蛇类,其剑法也随了蛇族的狠辣刁毒,一柄长剑被他使得招招要命,二人斗了几十来回,到了最后,蜕云子只剩防卫闪躲的份儿,等脚下稍慢了一步,就被玄龙甲擦破了脖子,一阵火辣辣地疼后,伤口瞬时绽开,血花四溅。 蜕云子一手捂着伤处,再看掌心里红了一片,顿时给他气得咬牙切齿,冲着褚九殷就是一顿厉吼:「你当我不知,你那宝贝珠子早进了你小情儿的肚子里!褚九殷,等我先斗败了你,再去挖颜子俊的肚肠,他不是命格奇特?既然奇特,那就送给鬼王,看能将他炼成什么样的厉害邪祟?!」 褚九殷气疯了! 蜕云子如何言语恶毒,他都能不放在心上,唯独侮辱颜子俊是他忍受不了的。 他思绪纷乱,乍然想起因这老贼作梗,使他和子俊平白生出多少波折,受了多少磨难,于是越想越恨,最终恨意化作滔天巨浪,使他不顾一切的调动起全身灵力,长剑起式,剑走满月…… 突然间,一道汹涌的剑气,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蜕云子席捲而去。 蜕云子惊惶无比,一时左冲右突,唯恐被褚九殷急于将他致死的攻势击中。 「轰——隆隆——」 恰在此时,大地震颤,人们脚下的土地开始翻腾,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但这齣土的东西绝非草木枝桠,而是血,像是凿穿了地狱的熔岩,一股股往上冒着沸腾的热气和血泡,咕嘟作响,同时伴随着浓烈的腥臭,熏的人阵阵作呕。 安定门前的一切,仿佛在众人眼前生生腐烂了,法阵上的妖异红芒忽明忽暗,冒着血水的土地在一点点的向内凹陷。 ——原来,眼前的一切竟都是幻象! 和在浮仙镇所遇的一样,这里的屋宇房舍,一草一木,竟都是九鋆壶虚化出来的,而由鬼魂出入的唯一通道——鬼门关,也在此时失去了关隘的作用。 冥界的罅隙,已被人从地表以下撕开,而地狱的入口,就要打来了! 第 113章 大地的震颤,令在场的无数人摇摇欲坠。凡人的□□难以支撑,他们的眼前模煳、摇晃、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整个世界也随之倾圮。 倏地,大地开始再次颤抖,可这一回不同方才,人们脚下的震动经久不息,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 「地底下有,有东西!」 「我看见了,是鬼,是厉鬼!」 侯勇手下的兵勇也是血肉之躯,眼见着此刻荒诞诡异的画面,无不两股战战,吓的魂不附体,但凡机灵点儿,或是动作快些的,尽混在百姓群中逃命去了。 偶有些反应慢的,则被一股股庞大的阴气冲击,他们先感到心肺胀痛难忍,后是四肢阵阵僵麻,直到最后失去了本我的意识,彻底的沦为了怨鬼凶灵的傀儡。 ——是鬼王,是他打开了地狱的大门,向人间释放出了地府中怨气最深,最邪恶、也最强大的厉鬼! 褚九殷深吸了口气,看着眼前难以名状的恐怖景象,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你,你果真与鬼王有勾结!」 褚九殷面白如纸,尽管他对蜕云子与冥界勾结早有猜测,但又始终不肯相信,这道人为了自己不可言说的目的,竟真能置无辜百姓的死活于不顾。 蜕云子冯虚御风,周身散发出阵阵鬼气,冲下界厉声喊道:「不错。我根骨平平,若是勤勉修为,就是修炼个千百年又能怎样?还不是如你一般,就是到了今日,仍是条平凡无奇的小蛇。」 他面露鬼相,再看褚九殷的目光极为不屑,「可我这样的修仙者,到了冥界就不一样了。自绝地天通之后,冥界的灵气就胜于人间,有了阴间灵气的滋养,于我修行更有裨益。褚九殷,今日若你我拼死一战,你未必赢得了我!」 褚九殷白眼一翻,凉凉道:「怕真相未必如此吧?」 蜕云子目光一紧,怒道:「你什么意思?」 褚九殷执剑而立,神情肃穆,不怒自威:「若仅是如此,你身上不会有如此重的鬼气。我猜,当是你与鬼王私下有约,不知用了什么邪术妖法,才使得修为大增。」 第229页 「呵呵,褚九殷,随你怎么说,」蜕云子被人料中了底细,已然恼羞成怒,「妖孽,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我今日非要将颜子俊剖心挖肺,再将你们一道儿送入地狱不可!」 伴随着蜕云子恶毒的诅咒,夜空中金光大显,一个雷电四溢的令牌自他手中召唤出来,电花噼啪着巨响,有数道闪雷相继向褚九殷身上袭去。 褚九殷手执长剑,忽而长臂一抖,银刃霎时又变回了闪着紫电的长鞭,随着一道道刺眼的金光闪过,一连串噼啪着巨响的电花,被褚九殷用鞭子拦住,金光紫电,在鞭子上的乍然交织,使整个夜空亮如白昼。 「轰——」 蜕云子以灵力不断催动着五雷号令,那道古老的令牌发出道道金光,雷电轰动着至暗的夜空,白光闪耀之际,一道白炽天雷从天而降,直直噼向天雷召唤者的敌人。 电光火石间,一丝细小的银光闪烁,在降临的天雷前并不起眼,可下一瞬,却于空中将褚九殷的腰身紧紧缠住,另一头带起的巨力将他生提了起来,带离了战圈。 蜕云子张开五指,驭使着自己的法器,再抬头时,一双眼眸已全被墨色填满,他周身鬼气缠绕,白髮无风而动,漫天的杀意似要化于有形,摧毁世间万物。 「又来了个妖孽!朱天罡,你不躲在临安修行,是要陪你师弟一同送死吗?」 朱天罡并不理他如何挑衅,只将腕上的白菩提手串飞转出去,与此同时,又将灵力不断灌注于银柄拂尘的千丝万缕之中,剎那间,缕缕长丝宛若长江之水,奔涌着向蜕云子追去。 「师哥,你怎么来了?」 趁蜕云子被万丝绦追击,朱天罡勉强回道:「是苏曼青找我们过来帮忙的,九殷,这妖道比从前厉害了许多?要想擒住此贼,非你我联手不可,你别傻愣着,快想办法!」 褚九殷身形微晃,身体因疲惫而虚浮,他再次自掌中召出蛇鞭,使之不断伸长、变粗,最后化作一条条灵龙,从四面八方同向着蜕云子攻去。 蜕云子飞速躲闪着,不料一只脚同时被黑白两道绳索缠住,身体也被拖向了地面,可他却将七星宝剑交叉划去,数十道丝绳顷刻断成了数截,而后凌空一翻,骤然化为一团白烟盘旋而去。 当是时,十八颗雪色菩提再次飞回,在朱天罡掌中摞成宝塔形状,其外表似被烈焰烧的炭黑,内里却燃着滚烫的红光,朱天罡向掌中看了一眼,骂道:「混帐,竟一个都没打中!」 褚九殷气喘吁吁,因为没了蛇珠,灵力的消耗已经开始让他感到疲惫,「师哥,此贼狡猾异常,你看如何才能将他尽快拿下?」 朱天罡将掌中拂尘一拢,嗔道:「你问我,我又哪里知道?哦,我才刚将子俊带了过来,他说有办法,你去问他!」 说着,他将道袍长袖一甩,一只大阿福般大小的「人偶」随即向褚九殷飞了过去,就在他落入褚九殷怀中的瞬间,又变回了正常人形的大小。 褚九殷如获至宝,紧将变回人形的颜子俊拥在怀里,却对朱天罡骂道:「你煳涂了,谁让你把他带过来的?」 朱天罡气道:「他说有办法退敌,死活都要跟着过来,到了这会儿,你又赖我做甚?」说完,他已将食指化出一根猩红毒刺,身体亦幻作一道诡谲白烟,向着蜕云子追击而去。 褚九殷看着怀抱之人,顿觉焦心不已:「你怎这样任性?叫你在结界里好好待着,非到这里添什么乱,你是嫌我寿数太长,想要吓死我吗?」 虽挨了一顿责骂,颜子俊看向他苍白的脸孔,只觉心疼不已,他扑向褚九殷怀里,说道:「你先别骂我,我真有办法助你。」 「什么办法?」褚九殷并不大相信。 看朱天罡奋力追击的同时,不断将拂尘上的银丝向长空漫天飞扬,一丝一缕,在夜空中织就一张天罗地网,他无比心急,只想赶快追上去,助师兄一臂之力。 颜子俊知他心急,忙道:「你还记得我被邪祟附身那次,你是如何助我脱困的吗?」 褚九殷点头:「当然记得!」 颜子俊扳着他的脸,不容他在此刻分心:「褚九殷,若非师哥告诉我,是你将蛇珠剜出后放入我的身体里,才救活我一条性命,我到今日还被你蒙在鼓里呢!你这条蛇,心眼儿也太多,又总爱骗我,我恨死你了!」 「俊俊,我不是故意的,咱且不说这个,你先放我去助阵再说!」 「傻子,你现在灵力微浅,怎是那老贼的对手?若再给朱天罡拖了后腿,怕还要连累他救你!」颜子俊紧攥着他下巴,急道,「你就不会动动脑子!就像上次那样,反正你炼的珠子只听你的话,它虽在我体内,但是关键时刻,也只认你一个主人!你且催动它试试,看能否将它凝结的灵力重新渡回你的身体里!」 「唔,这倒是个办法,还是俊俊聪明!」 褚九殷心中一喜,忙盘膝坐下,与颜子俊双掌相抵,之后他双目微阖,平心敛气,双手环抱阴阳,运转起了功法。 一道红芒宛若霞光,又重新照拂在了褚九殷脸上,澎湃的灵力渐渐回流,令他虚耗的脏腑渐渐感觉出一股说不出的温暖。 褚九殷慢慢睁开的双眼里,一扫不久前的虚弱,蛇珠为他注入的灵力助他復原,连眼神也变得更有光彩。 第230页 他长吁了口气,轻啸一声:「俊俊聪慧,此法果真有效。」 颜子俊面色微白,将手搭在他肩上:「朱天罡支持不了太久,事不宜迟,你快去帮他!」 褚九殷用力点了下头,沉声说道:「你放心,我们速战速决!」 与此同时,蜕云子不停地在如瀑的银丝里穿梭着,七星剑斩落无数长丝,硬是在朱天罡密不透风的杀阵中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但这条路的前方,却已有褚九殷在等着拦截。 玄龙甲的剑气横扫而来,专袭向蜕云子的要害,尽管这道人的身形快若闪电,在万千蛛丝中迅疾穿行,身上却还是被刺中了两剑,鲜血不断淌在银丝上,可看出他伤的不轻,而略显迟缓的身法,已经显露了他的颓势。 褚九殷紧追而上,蜕云子闪躲不及,马上感到后心上传来了一阵剧痛,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朱天罡的千丝万缕追上,将他的腰身、四肢紧紧缠缚,高高吊在了半空。 趁此机会,褚九殷手执长剑,在最后一击中倾注了全力,直取蜕云子的天灵盖而去! 「咔——」 一声脆响,蜕云子颅骨上出现了道道皲裂,缝隙中闪现出森冷银光,他奋力挣扎了一会儿,还未将最后一声暴喝喊出口,就耷拉下了脑袋。 朱天罡将他吊回地上,探指在他鼻翼之下,道:「九殷,他死了!」 褚九殷看向朱天罡,终于长舒了口气:「他已忘却道心,投靠了鬼王,今日死了,是再好不过,省的祸害人了!」 此时,从地狱中涌出,又向四面八方汇去的鬼潮,令朱天罡连唿吸都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他将拂尘轻拢,转头与褚九殷说道:「京师已为炼狱,你们一早想回当阳,不若趁此刻赶紧离开。我来时算过,人间三百年乃一轮迴,如今又逢乱世,你护好子俊,今后再不要过问世事。」 褚九殷听他这话说的不对劲儿,忙道:「你这话怎说的跟託孤似的,一点儿都不吉利!师兄,你让我们离开,那你又要怎样?」 遥看天边隐现的一抹红色亮光,脚下蜂拥而来的阴兵鬼将也越来越多,朱天罡神色微动,道:「白仙君他们快来了,我先助他们将厉鬼赶回地狱,再回临安渚仙观修行。」 「那可不行,我们岂能让师兄一人犯险?」一道清透温润的声音,在他二人身后响起。 他俩诧异回头,褚九殷看是颜子俊过来,忙心疼地将他罩在了怀里。 「子俊说的是。师哥,我没了蛇珠,虽无缘仙途,可人间事却也不是管不得。歷代王朝更迭,乃冥冥之中自有註定,可百姓何其无辜,若能多救几人,也算咱们造化。此番劫难,我与子俊,愿与诸君共赴。」 颜子俊眼睛亮了亮,说道:「道在人心向善,不在修为几何!」 褚九殷粲然一笑,揽过心上人肩膀,在他发顶落下轻轻一吻,「说的对,还是子俊知我。」 第 114 章 红灯摇曳,万家闭户。 除夕之夜,汴京城内百鬼夜行,有无数人被邪祟上了身,他们青面獠牙,已不再有活人的长相,由恶灵操控着,或是残杀其余百姓,或是被军民联合绞杀。 一时间,京城内外尸骸遍地,血光沖天,而无数冥将阴差的到来,更使整座城池陷入到了一片混战中。 此时,有万千盏引魂灯聚集在京城上空,像有无数萤火同时扑动着翅膀,闪烁着血红灯光,一点点连成浩瀚星河。 褚九殷赶到鼓楼街时,所见便是整座城市的夜空,被盏盏红灯映的诡异绝美,月晖失色,天地万物皆被染成了一片血红。而这片红色,甚至浸湿了每个人的瞳色,与他们脸上的恐惧交映成辉。 一时之间,阴阳交汇,人鬼难分。 谢必安一袭白衣,立于城楼之上,口中正默默诵念着符咒,以引魂灯操纵附近鬼魂,使它们往地狱的罅隙中慢慢退去。 褚九殷将颜子俊安顿好后,一路冲杀到城楼之下,待他立于谢必安身侧,向城中俯瞰而去时,亦被眼前惨象惊呆了。 ——无数厉鬼的嘶吼,活人的惨叫,兵器的碰撞,以及法器的暴击充斥在眼前,汴京城内到处都是死人,而人死之后,人魂又迅速从体内释出,被操纵成为新的邪祟继续害人。 许是鬼王将地狱与人间联通的那一刻起,便已将地狱带到了人间。 褚九殷瞳孔勐然收缩,沉声问道:「白仙君,如今形势如何了?」 说话间,已有普通的鬼魂驯顺地退回了地狱里,而怨念深重,或对人的气味极为敏感渴望的,还在试图与引魂灯的力量对抗,但它们攻击人类的速度还是明显慢了下来,更有甚者,已开始僵立在原地转圈儿,被阴差们一个挨一个的收进锁魂囊中。 谢必安目光如炬,到了此时才敢稍加分神,与褚九殷答道:「非常不好。你方才也看到了,城中军民对邪祟没有多少抵抗能力,一旦被杀或自戕,转瞬间就会化为新的邪祟继续害人。我们人手不够,只能勉强应付,无赦已去往冥府搬救兵,却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眼看城下狼藉混乱的惨状,褚九殷急问道:「鬼王疯了吗?他身为冥将之首,又掌着鬼界实权,为何要这样做?」 谢必安深吸了一口气:「此番浩劫,原是因鬼帝与冥府争权引起,五方鬼帝想将更多的人魂控制在手里,成为只忠于他们的鬼民,而冥府却要遵循九幽形成之初的惯例,将北阴大帝定下的旧例一以贯之。他们暗中争斗许久,帝君们为夺实权,便放权给了鬼王,却不料让他钻了空子,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第231页 「白仙君,那鬼王不过一人,他有何本事,自信能搅乱阴阳两界,搜罗无数人魂到他麾下效力?」 朱天罡不知何时现身,似已在此观战了许久。 谢必安与他道:「鬼王虽与我同授命,但他投的是饿鬼道,千百年来,不知食了多少恶鬼,才有了如此高的修为。他身为冥将,可随意出入地府,有些活着时候犯有大错,被羁押在地狱里的高阶修士,被他偷着挖骨取丹,有了这些仙骨灵肉的滋养,他的修为早已是一日千里,除非帝君出手,否则将无人能与他对抗。 褚九殷没有说话,联想蜕云子满身鬼气,猜测他应与鬼王私下有所交易,将那些人魂的金丹吃多了,才有了如此境界,得他与朱天罡联手,才能将他拿下。 更何况,鬼王本就身在冥府,若想取这些材料给自己进补,更可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难怪淡然平和如谢必安,也有如今日般愁眉紧锁的时候。 朱天罡朝楼下看去,知道事态并非完全不可控制,当此时刻,更不能功亏一篑,便又问道:「我与九殷前来,是为你等助阵,若有难处,白仙君只管吩咐。」 「没有足够的引魂灯!」 褚九殷几乎与谢必安异口同声。 朱天罡不解道:「这是为何?」 「师哥真是煳涂,」不等谢必安回答,褚九殷先插了一嘴,「操控一盏引魂灯不难,但难就难在掌控千盏万盏,你自己数数,这天上有多少点红光?全靠白仙君一人灵力输出,就是铁打的人,这会儿怕也熬的差不多了。」 谢必安点头称是,此时他已感到身体虚软,若非褚九殷知他难处,将他强行拦下,他怕还要勉强自己,向引魂灯注入更多灵力,直至将自己耗空。 「摸索什么呢?」褚九殷在朱天罡腕上拍了一掌。 朱天罡伸手向腰上的干坤袋里摸了一阵,直到给他摸着了一样法宝,才给它掏了出来,与谢必安递了过去。 「九鋆壶?」褚九殷睁大了眼睛,好奇问道,「你从哪儿得的这个东西?」 趁谢必安端详此物,朱天罡忙与他们解释道:「这是蜕云子死后,子俊在他身上发现的。除了这个,还有三清铃和五雷号令,事了之后,咱们还当与天尊陈明因果,将东西还回去才是。」 褚九殷却不管别的,只将九鋆壶夺了过去,与另外二人喜道:「差点就忘了这个宝贝!白仙君,此物名为九鋆壶,可有凭空铸就万物的能耐,你看咱可用的上它?」 谢必安看向此壶时,神色明显动了一下,却又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朱天罡又将宝贝夺了回去,与褚九殷嗔道:「你问这话有用吗?就是用的上,咱仨人里,哪个会用?」 褚九殷挠头:「那你说咋办?」 「苏曼青于这类法器研究的最是明白,你且等着,我去给他找来!」说完,朱天罡袍袖一挥,抓起宝物飞身而起,向着城下直坠而去。 朱天罡去后不久,少了引魂灯的指引,厉鬼凶灵们又开始了挣扎,它们开始似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之后则渐渐恢復了本能,再度寻着人的气味而去,城下的阴差勉强控制着局面,尽力将它们叉回地狱里。 眼看形势不妙,谢必安正要召出更多的引魂灯控制局面,却在此时,有一抹亮眼的红突然出现在了鬼群之中,逆着鬼潮流动,向着城上沖了过来。 「必安,小心!」 褚九殷身形一闪,正要将谢必安挡在身后,却听「叮」地一声响,汀墨已横于他二人身前,一只散发着浓郁血气的鬼爪擒着银刃,尖利的指爪只差一寸,就要夺去谢必安的咽喉。 范无赦突然现身,那双极魅的吊梢狐狸眼凶光毕露:「无耻之徒,不准碰我师兄!」 鬼王抬起另一只鬼爪,勐然就向范无赦天灵盖抓去,在被他提剑弹开后,咬牙森然笑道:「那条蛇与个凡人纠缠不清,我看你们师兄弟不咋干净!」 「呸,少含血喷人!」范无赦怒道,「红鬼王,你将人间祸乱至此,究竟想干什么?」 鬼王舔了鬼爪上的鲜血一口,狞笑着道:「黑无常,你与你师兄兢兢业业守了冥府数百年,到今日为止,你们仍不过是官阶最低的冥将,你可有想过,若将这一切秩序推倒重来,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谢必安目光一凛,咬牙道:「然后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鬼王咧嘴一笑:「你们与我同为冥将,虽交情不深,却还有些情意在,不若你们与我一道起事,将什么十殿阎罗,文武判官统统甩开,等冥府完全掌控在我们手里,岂不快哉?」 褚九殷听不下去了,与他怼道:「你当北阴大帝是做什么的,你敢如此悖逆行事,他老人家又岂能不知?」 「你这条蛇,当真是蠢的可爱!」鬼王发出一串长笑,「大帝闭关千年,你当为何?呵呵,不过就是坐山观虎斗,只要不影响到他老人家清修,你当他真会管咱们的闲事?要知道,自绝地天通以来,冥府不论由谁掌管,都要听命于北阴大帝,既有如此铁律,他更不会为你我争斗出手。」 谢必安沉默地望向鬼王,看他一张俊美的脸上除了狂妄,再无多余神色,不由嗤嗤笑了起来。 「谢必安,你笑什么?」 「沛霖,你屡屡作恶,所犯罪行罄竹难书,你身为冥将,千百年来,还没勘破阴司报应?我是不会与你一伙儿的,无赦也不会!」 第232页 「对,我也不会!」范无赦齐声答道。 「哈哈哈,我罪大恶极,我罪无可恕,」鬼王的眼眸猩红似血,满身阴气阵阵,「你们不听我的,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说着,他将身体化为一道红光,骤然沖向天际,而后向下界洪声喊道:「吾之鬼民,吾之将士,快随吾一同踏平这人世之路吧!」 方才已随引魂灯领回地狱的冤魂们瞬间惊醒,它们嗥叫着,在鬼王的召唤下,又开始挣扎着沖回人间。 这时,又有道暗影从远处疾袭而来,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崔珏带着从阎罗殿新借调来的阴差大军沖入了汴京城内,一时枪立如林,威风凛凛。 「必安,这里有我们守着,你们快将鬼王拦下,阻止他继续将厉鬼带到人间。」 此时救兵前来,谢必安却面白如纸,愈发急道:「崔府君,都这会儿了,五方鬼帝怎还不出手?」 崔珏摇头:「我一察觉鬼王动向,便向他们回禀过了,奈何他们只说此事为『冥府内务』,他们不便插手。」 「他们怎能如此?红衣鬼王放出了地狱里的厉鬼,让汴京城内百姓死伤无数,这算哪门子冥府内务?这分明是威胁人鬼两界安危的大灾祸啊!」 谢必安嘶声厉吼着,但看崔珏一言不发,垂首立于当场的无奈模样,当即心下瞭然,他顿觉疲惫异常,忽地将双目重重阖上。 「无赦,拿上魂兵器,跟我走!」 范无赦立即领会,执起别样红就要与他师兄同去。 「等等!」 「九殷?」 看着不断爬向人间的厉鬼,褚九殷抿了抿唇:「说好了的,我来是为襄助你们,咱们一道儿,决不能让人间失守!」 第 115 章 夜空中,才刚黯淡下去的红色又亮了起来,千万盏引魂灯重聚在汴京城的上空。 它们开始向城中心聚拢,在彼此的不断碰撞中融合,一阵剧烈的炸裂声出现后,令这片血色的星河,突然爆出了更为耀眼的红色,无论人鬼,都在这一刻被刺的转头闭目。 片刻的适应后,当他们再次睁开了眼睛,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已变成了猩红色。 火光熊熊,足以与明月争辉。 一盏引魂灯,只能牵引住几只厉鬼,但千万盏连成一片,便会产生令万鬼难以抗拒的力量。城楼之下,无论人魂凶鬼,皆抬头仰望夜空,即便是怨气深重的厉鬼怨魂,也在明显的抗拒之后,受到了感召,停下了残暴的进攻。 是谁在操控着引魂灯,带领着万千鬼魂,往幽冥界慢慢退去? 苏曼青赶到时,正见谢必安与范无赦结为战阵,一同向着红衣鬼王的要害处发起勐攻。 他二人在与鬼王的缠斗中,配合的天衣无缝,各自的魂兵器已快被他们舞出了残影,但鬼王却似刀枪不入,对手二人浑身浴血,他却只受了些皮外伤,对付起范谢二人,仍显得游刃有余。 「大哥,你怎么了?」 褚九殷被鬼王当胸击了一掌,身体倒飞出了数丈,此时口中喷洒出的鲜血,铺落在四周的地上,给苏曼青看的心惊肉跳,赶紧将他搀了起来。 这一掌当有开山噼石之威,褚九殷扛了片刻,等缓过口气,才虚声说道:「鬼王本为魂灵,并无实体,更何况让那些仙骨灵肉养的,修为更是精进。玄龙甲已算得一品神器,却也伤不得他半分,除了二位无常的魂兵器稍有些作用,寻常兵器根本伤不到他。」 苏曼青正在心惊,朱天罡却已带领汴京城内倖存的修真者及时赶到。他们之中,有早已得道的妖类,也有修行数十年的仙师,更有不知出身何门何派的散修。 经过此番劫难,能坚持到现在的,大半是出于道心坚忍,剩余的则是有至亲之人于此役中丧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众人眼看二位冥将将要支持不住,遂自动结成一个个战队,向着战圈内冲杀了进去。 可他们显然还是低估了鬼王的实力。 不及片刻,他们便察觉出自家的兵刃根本不能伤到鬼王分毫,反被鬼王像驱逐蚊蚋般,将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击破。 此时,范无赦将将躲过一击,趁着旁人围攻,他先几个腾身,来到鬼王身后,将链镰直取鬼王眉心,趁谢必安向他攻击时,又再度翻身而起,将锁链绕向鬼王的后颈,令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谢必安与他配合默契,趁此机会,将大量灵力注入无穷碧,眨眼之间,一个青色的符咒在空中形成,并随着手杖的急速旋转,正中在了鬼王后心上。 这道咒印虽小,却还是起到了作用,鬼王痛叫一声,不由凌空倒退几步,不等范谢二人封锁住他的退路,他却凭藉虚实不定的身形巧妙逃脱,并趁隙将范无赦狠狠击飞出去。 尽管大家悍不畏死,但讨伐者伤亡惨重,还是让战局的胜利隐隐向鬼王一方倾斜。 眼看事态不妙,褚九殷抹掉了唇角的鲜血,急向苏曼青说道:「这样不行,想办法叫大家回来,不要做这样无谓的牺牲!」 苏曼青不为所动,却从袖中将一物掏了出来,「哥,你别看这破壶,当真是件好宝贝!」 褚九殷气急:「可称了你的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与我说这个?」 「我不说这个,你要我说哪个?」苏曼青瞥了他一眼,不满道,「你难道没注意,方才漫天的引魂灯……」 第233页 「引魂灯?」 「是啊,九鋆壶乃上古神物,可有凭空铸造万物的能力,我灵力微浅,并不能将它的威力发挥至最大,为不使灵力耗损的太快,我就想了这个划算的办法,幻出约万盏的引魂灯,想先将怨魂引回幽冥,解了崔府君的燃眉之急再说。」 褚九殷仰头看他,声音虽然平寂,却有风雨欲来之势:「这样说,你可有办法退敌?」 「斗败这个恶鬼头子,何须如此麻烦?」苏曼青顿了顿,才又说道,「也不是我有什么好法儿,还是方才来时,子俊与我说了句,『既是恶鬼,当回它该回的地方去。』才点醒了我。大哥,鬼王既是从地狱中来,那咱们就送他回地狱里去,反正他们地府沆瀣一气,自己起的乱子,就让他们自己收拾去,只要甭祸害咱们这里就是!」 「别罗里吧嗦的,快说重点!」 苏曼青道:「你我力量有限,可集众人之力或许还可一战。九鋆壶可凭空铸就万物,更有收纳天地之能,使用者修为越高,其内部可构建的空间也就越大。我刚才观察许久,发现这鬼头子虽然厉害,可坏事做多了,心里总归发虚,我猜他最怕的,就是一旦战败,将被押入地狱十八层里受罪,既如此,咱们就给他提前关进去,吓也得吓唬死他。」 褚九殷勉强支起身体,咬牙说道:「此法可行,我这就去找大家回来!地狱既已崩毁,那咱们就给他建个新的出来,先给这疯狗关回笼子里,再交由崔府君定夺!」 主意既定,褚九殷忽腾身立于半空,以两指掐诀,将掌中长鞭幻成了一条无限长的绳索,近旁的几个修士先被他牵了回来,后来他见此法太慢,又将玄龙甲织就一张大网,将远处能够着的散修也网进巨网里。 「师兄,不可恋战,速带大家回来!」 褚九殷自掌中生出一朵传音花,话一说完,花朵便向朱天罡所在的方向飘散过去。 很快的,拂尘上的蛛丝,瞬间被朱天罡化为千丝万缕,万千银丝漫天狂舞,沿着不同方向,向着诸位道友绵延而去,一时有如滔滔江水,奔涌不绝,有修士一被银丝缠住,便被疾速拉回了地面。 苏曼青凌空画了一个阵法,命其他人一同将灵力注入阵眼,法阵灵力越强,九鋆壶内里构建的能力也就越大,在鬼王还手之前,他们势必要将它完成才有胜算。 范谢二人断后,等到阵眼光芒大盛时,所有修士都感觉到有一股强横的力量,像一只大手于无形中攫住了他们的金丹,贪婪地将灵力从他们的身体里往外抽,而他们却难以抵抗。 当是时,苏曼青将九鋆壶抛于阵眼中,一道亮银色光芒乍然绽放,在夜空的幽蓝色衬托下,更显惊艷异常。 阵法终于完成,而这件上古法器,也将要施展它无可比拟的威力—— 「轰——」 轰隆巨响,地动山摇,雄伟壮丽的汴京城也随之剧烈颤动,大地裂开了一道狭长的深壑,纵贯延绵数里,将通往冥界的入口噼成了两截,深堑之中热浪翻涌,发出了橘红色的火光。 随着洞口被越撕越大,已有孤魂野鬼如落石般成片掉了下去,而深渊里翻滚的熔岩,仿若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向着鬼王喷涌而去。而此时,人们周身的一切也在发生着异动,巍峨高耸的城墙坍圮下去,草木山石不住从地底冒出,平地之上生出了无数怪石嶙峋,沟壑险峻,一切都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操控着,任其捏扁搓圆。 「收!」 褚九殷与众人一道,仰天暴喝着,随后五指一伸,一只满布青锈的雕花银壶飞回了他的掌中。 苍穹之下,才刚出现的惊人场景,已阒然消散,世人眼前的百千万物,也已化为了齑粉,如一道过眼云烟,尽数被收纳进了这件上古宝物中。 机关算尽的红鬼王,终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惩罚,而所有的罪恶,也在他被囚于神物中的那一刻起,走向了终结。 众人眼看着这一幕发生,久久不能回神。 天明将至,汴京城内终于迎来的旭日东升,城中倖存的百姓在官军的带领下,已陆续走出了家门,有人已开始清扫战场,修补狼藉,只等时间来疗愈内心的伤痕,等一切重回风光霁月,欣欣向荣。 —— 褚九殷离家多时,等再回墨山浦时,羡园的整座后山,已被贾龙治理的井井有条。 群山掩映下,一处幽谷隐匿其间,谷中碧潭如玉,瀑布如练,四季常春,竟是个修身养性的极好所在。 这日,颜子俊正在潭边打坐,将前些时日褚九殷与他教授的养生术法修习了一遍,张目吐息三次后,顿觉神清气爽。想起他二人如今幽居此处,竟真做了对神仙般的恩爱夫夫,不禁摇头长嘆一声,直道人生百态,变化无常。 突然「哗啦」一声水响,小潭中激出一道水花,顿将颜子俊的思绪搅的纷乱,仔细一看,原是一条墨色小蛇从水中呆呆浮出了个脑袋,等游到了岸边,仰头看他时的模样,愈显木讷痴傻。 「今儿忒冷,怎你在水边坐了半天,也不知早点回家找我。」 小蛇委屈巴巴,爬到岸上后,将小尾巴缠在了颜子俊一边小腿上,就再也不肯动弹。 颜子俊也不理小蛇抱怨,只将它温柔绕到自己手臂上,笑道:「大哥,你是吃的太饱,还是又犯懒了,怎这样没有精神?」 第234页 小蛇眨巴着亮如黑豆的小眼睛,与他回道:「我本想泅水过来吓你,不想才了入秋,潭水里竟这样寒冷,好俊俊,快让我在你身上贴贴,哎呀呀,真快冻死啦。」 颜子俊无奈,只得解了前襟,将它攒巴着塞进了怀里,恰逢此时日头正好,他也不急着回园子,便仰躺在小潭边的沙地上,眯眼晒起了太阳。 一挨上心上人,可给褚九殷舒服坏了。 他先是在颜子俊肚子上盘了会儿,等暖和过来后,看他肚脐圆润小巧,实在可爱的紧,便拿小脑袋蹭了蹭,等再往上游去,又觉他胸前肌肤雪白滑腻,省略若干字,给它看的心口一热,张口便咬了上去。 「褚九殷,你干什么呢?」 颜子俊吓了一跳,登时就惊醒过来,知道是它没安好心,故意这样折腾人,一生气,便将小黑蛇从怀里掏了出来,又佯怒着,要将它再抛回潭里去。 只是他一只手刚举到半空,褚九殷就认了怂,「好弟弟,好俊俊」念了七八遍,又趁着颜子俊心软的工夫,顺他小臂一路蜿蜒而下,等到俩人面对面时,才将上身化成人形,揽过颜子俊肩膀,将人又压回了岸边。 知它惯会撒娇扮痴装可怜,颜子俊佯怒道:「你这条色蛇,刚才还冻的要死,这会儿稍好了点,就又要□□,一点儿也不知道害臊!」 褚九殷半人半蛇,下边缠在他身上哼唧着也不认错,如此磨蹭了半天,省略若干字,老妖精脸上一红,张口便在颜子俊面上「吧唧」着亲了两口。 「好俊俊,这会儿日头足,我也不觉着冷了,咱俩还没在这儿做过呢,不如……」 颜子俊急了,揪着他一头浓髮,给他脑袋歪去了一边,「成日里竟想着这个了!就是想做,也先把正事儿给我回答了!」 「好吧。」褚九殷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 「我问你,你让贾龙去接我吴伯伯,他们什么时候到墨山浦?」 褚九殷在他颈子上偷香了好几口,一手还不停闲儿,狠命往下扒拉人家里衣,「就这一半天儿了,贾龙是老管家了,他做事,你放心。」 「好吧。」 颜子俊不大乐意,可他耐不住褚九殷死缠烂打,仍让他把自己贴身穿的小衣扒了下来,直到觉着有些冷了,更往他怀里缩了缩,「我再问你,那个靖远侯现在如何了,怎么好久都没听你提起过了?」 眼看就要得逞,省略若干字,可这一句「靖远侯」说的,险令让他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你怎么回事,都这会儿了,怎还念叨起了别的男人?」 颜子俊先拧了他胳膊一把,又在他唇上亲了亲,直到伸自己小舌与他那条长长蛇信缠了半天,才又将褚九殷哄高兴。 「傻子,我是怕他再找咱们麻烦,你别乱想,就说他怎么样吧?」 省略若干字,褚九殷才别扭着说道:「死啦呗!他勾结金人早有证据,被人捅给大理寺后,陛下震怒,直接就给下了诏狱。恰巧有天下暴雨,一个大雷噼下,竟给他牢房里起了把火,没过一会儿,就给他烧成了黑炭。」 颜子俊心中一滞,虽不敢言明,心里却已猜出此事八成与褚九殷脱不了干系。 「不提他了,扫兴得很。」 褚九殷在红艷的小果果上轻咬了口,省略若干字。 恰此时颜子俊觉着大腿上鳞片摩挲,省略若干字,登时就给他唬了一跳,不管褚九殷再怎么乱哄,也要挣扎起来。 「怎是这个样子,你还不快点变回来?」 褚九殷情动不能自治,只得厚着脸皮,耍起了无赖:「心肝儿,就这一回,下次再不敢了。」 颜子俊脸上臊的通红,又怕待会儿胡冰卿过来喊他俩回去吃饭,情急之下,他狠命在褚九殷身上抓挠啃咬了一顿,却还是挡不住这老妖皮糙肉厚,省略若干字。 情到浓时,褚九殷省略若干字。 省略若干自然段。 褚九殷解了馋,才捨得将人抱回镜阁,回去路上,颜子俊被他裹在斗篷里,恨的直咬他肩膀:「你忒爱骗人了!」 「我又怎么了?」褚九殷心情大好,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故他媳妇说什么也不恼,反而一个劲儿傻笑,「好吧,俊俊说我骗人,我就是骗人。」 「说是要我随你浪迹天涯,可你数数,这三年来咱们去过哪些地方?净在这墨山浦猫着了!」 「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俊俊不气。」 「还有,一直说给阿越找媳妇呢,你瞅瞅,都什么时候了,还叫人家打光棍呢!」 褚九殷一乐,在他面上香了两口,只道此事解决起来,也不是很麻烦。 「这事儿简单,我把胡冰卿指给他就是了,那丫头白胖的很,最能生养……哎呦,俊俊别咬了,再咬肩膀就咬烂了……大哥说错了,说错了,且饶大哥一命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