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 第1页 [古装迷情] 《孀门》作者:尾巴富商【完结】 本书简介: 多年以后,成了女首富的许青窈站在淮安城的高楼上,眼看江河浩荡,舳舻相接,帆樯比栉,绵延千里,准会想起那个遥远的春夜。当时,她还是薄家大房的一个小寡妇,雨势滂沱,外面天地宛如倒灌,古老祠堂活像坟墓,眼看就要被沉塘殉葬,为了贪恋人世的那点鲜活,她撒谎说自己怀孕了。 可是谁都知道,她的郎君三年前,于新婚之夜喋血婚堂。 - 这夜过后,连许青窈自己也没想到,谎言编造的孩子竟然成真,原来早在月前进山上香那夜,珠胎就已经暗结。 这时,被逐出族谱多年,富甲一方的小叔忽然衣锦还乡。 也是这时她才知道,那夜的罪魁祸首便是此人。 「孩子生下来,我会给你一笔钱,放你离开,当然,你最好保证,生的是儿子。」男人坐在床边,将手上的翡翠扳指轻轻拨弄一下,神色冷漠。 许青窈笑笑,不说话。 - 连月的缠斗,终于逃出牢笼。 再见到她,她怀里正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神情温柔慈爱。 男人兴奋得忘乎所以,「这是我儿子?」 许青窈将孩子还给身后妇,「不,这是邻家子。」 说完起身拿出曾经喝剩的落胎药渣,小腹平坦,神色冷漠,「这才是你的儿子。」 阅读须知: 1强取豪夺,然而女主反攻 2双男主,文案中的小叔是剧情男主 感情男主是嗣子(继母文学,年龄差三岁) 3正文偏正剧,与文案内容稍有出入,如出一辙的是没有带球跑情节,女主堕胎了,还嫁祸给了狗男主,本文女主不生育。 4亲人关系存续期间不会展开感情线 (嗣子与女主无血缘关系,且无亲缘关系,嗣子另有身世) 内容标籤: 情深 商战 朝堂之上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青窈 ┃ 配角:薄今墨;薄青城 ┃ 其它:强取豪夺 一句话简介:强取豪夺寡嫂之后 立意:打倒贞节牌坊,反对封建强权 第1章 楔子 春夜,雾气瀰漫。 淮安首富薄家,小丫鬟们手捧祭器,在花圃中鱼贯穿行。 亡者入大殓后,阖族来行朝夕哭礼,接连七七四十九天,众僕婢每日忙到日薄西山还难将息。 这个时节天已长了,夜色轻薄,更兼月光如水,不远处楠木楼上,粗麻孝布的妇人凭栏而立,遥遥望去,虽看不清面目,却是身形窈窕,韵致高洁,如在云端。 新来的小鬟经过墙外,不由得驻足仰头细看,遭后面人推搡,才不情愿地挪动步子,待走得远了,还不忘回望,顺口多问一句,「那是谁呀?」 后面稍年长些的婢子凑上来,告诉她,「你竟不认得吗?她就是大房的少奶奶。」 小鬟似乎有些惊奇,瞪大了眼睛,「和传闻中的不大像!」 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传闻当然是不好听的。 譬如,此女是如何命硬带煞,幼来失恃,少年失怙,新婚当夜就剋死郎君云云,又是如何与薄家族中一众叔侄兄弟有染,更有甚者,传起了这位少奶奶与大老爷的聚麀之言,颇为荒诞不经,不知内情的听了,脑子里率先浮现出的便是一副妖艷佻挞的妇人样貌来……总之是印象不好。 此时再引颈一望,只觉其有松柏之姿,凛然不可犯,到底不像! 就听见耳旁声音道:「那起子市井小人编排的浑话,你也信得?咱们这个院里,谁不知道,大少奶奶最是和气的人,人生得美,又通诗书,一举一动皆有分寸,老爷还活着的时候,连祖产都是交给大少奶奶管,那算盘珠子敲得,比帐房先生都利呢,阖家上下,无有不敬服的……」 话音渐渐低下来。 许青窈透过雕花月洞门看去——婢子们已经走远了。 素白孝袍下,马面裙边的云锦镶滚和绣鞋上闪闪发光的银线被寒露打湿,她却浑然不觉。 宅院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透过月下满庭松柏竹影,她仿佛又看到那顶大红彩轿迤逦而来。 三年前,她是轿中新妇,现在,她是独守空房的未亡人。 遥遥望去,前院灵堂白幡飘摇,似对亡者招魂。 碧树之中群鸦乱啼,底下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大少奶奶,该守夜了!」 此时正是戌时初刻,许青窈扶梯裊裊下绣楼,作为薄家长媳,进入灵堂,预备守夜。 一进门,就见公翁的棺材停在当堂,隐隐散出些腐味儿,正亟待后嗣归来扶棺发引。 说来也可怜,薄家在淮安城里声名赫赫,富贵泼天,却唯独子息艰难,多年以来,薄大老爷膝下只一个独子,还是个残废,后来竟于新婚拜堂之时当场死亡,为了延续香火,也是为了无辜的新嫁娘不被殉葬,薄老爷从乡下旁宗里过继来个孩子,认了这新嫁娘作嗣母。 自此,倒霉的新娘成了孀妇,蜗居于绣楼之上,而飞上枝头的乡下孩子则飞得更远——被遣至北地的一家书院进学,已近三年。 大老爷走得急,噩耗突发,想必那个少年收到书信,也快赶回来了。 是得回来了,天渐渐热起来,再不下葬,这屋里就快呆不下去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页 许青窈心里想着,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那口楠木棺材上移开,膝盖刚沾到蒲团上,就听见清脆的一声磕碰,是从内室传来的。 刚要上前查看,背后就响起火急火燎的叫喊声。 「不好了,大奶奶!」僕人扶着门气喘吁吁,「墨哥儿的船失事了!」 那跪在蒲团上的夫人,鸦黑的堕马髻重重一颤,随之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目波澄鲜,眉妩连卷的观音面,玉容之上布满惊疑,「什么?!」 墨哥儿就是那位嗣子的小名。 许青窈晕倒在香龛前的最后一刻,低声朝贴身婢女唤了一句,「去请赵郎中来!」 第2章 令许青窈没想到的是,郎中还没来,一位不速之客先到了。 「哎呦喂,这是怎么了,大夫叫了没有!」中年妇人半蹲下身,捞起许青窈,一面喊,一面掐人中。 门口侍立的丫鬟忙回:「已经叫了。」 既然如此,许青窈只好先醒过来,只是戏得演全套,因此眼皮还眄着,假作虚弱状。 「大约是一时气血攻心了,」许青窈道,「本无大碍,劳烦姨娘特来看我。」 「哪里的话。」妇人从供桌上倒了盏茶,递给许青窈,一面说: 「这节骨眼你可不能出事……如今你们大房没了人,你想想,族里那些老货,能眼睁睁看着薄家的家产,都落到你一个妇道人家手里?」 说话的是巧姨娘——二房的姨太太,自从二老爷和二太太没了,二房就是她做主。 姨太太拉住许青窈的手,「你这孩子命可真苦,接二连三撞上这些个事,可得节哀呀。」 旋即又掩帕泣道:「大哥怎么就去了呢?真是好人不长命。」 许青窈洞若观火,嘴上却说:「姨娘快别这样了,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公爹出了这样的事,正是咱们两房齐心的时候,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 「这么说,你是想出办法来了?」 「什么办法?」 「你看,侄媳妇,你还跟我装傻?」 许青窈不说话了。 「我们二房的意思是,反正从前你不就当了嗣母吗?一个养子死了,不如再重新过继一个。」 许青窈似笑非笑,「这……依姨娘的意思,过继谁好呢?」 巧姨娘:「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二房的嫡孙,不正合适吗?」 许青窈:「那可是你们二房的独苗。」 就算是为了保全家产,二房同意把这支独苗给她,恐怕那位弟媳也不愿意,夺人亲子这种事她干不出来。 「怎么不同意?咱们两房可是嫡亲的血脉,分那么清做什么,先把产业抓到手,就算能落个代管的名头也好啊,否则肉包子打狗,恐怕真要有去无回了。」 肉包子打狗?打到二房门里就不算打狗了? 许青窈心里不禁哂笑。 如今公爹还停殡于堂上,嗣子又生死未卜,这些人就惦记起家产了,吃相未免也太难看。 只是虽如此说,心里还得早做计较才好,三年前,她嫁过来的第一天就差点「被」做了节妇,如今,赶上分家析产,狼贪虎视,只怕处境更难。 遂婉言道:「姨娘不必多虑,墨哥儿如今只是乘船失事,也没说就回不来了,还是先派人过去勘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侄媳妇,你也是个有见识的,跳马峡那个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古往今来,凡是掉进去的,几人能回?」 「依我看,未必,那条道从前也不是没走过,怎么偏这回奔丧,就出事儿了?」 巧姨娘压低嗓子,显得有点神秘,「你是说……墨哥儿的死,有蹊跷?」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先是公爹,再是嗣子,一桩接一桩,简直就像专门冲着大房来的。 公爹手下那么些产业,南北都有数得上号的商户,不知何时何处,就会引人眼红,仇家作祟也说不定。 许青窈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白光。 「对了,姨娘,别嫌我冒犯,我想问问,」许青窈压低声音,「二少爷是怎么一回事?听说是离家出走?」 「你是说那个外室子?」 许青窈点了点头,随即看着巧姨娘,等待下文。 「他呀,」巧姨娘嘆了口气,「说来话长,我家老爷就是被他给气死的,那年这孩子才十六岁,也因为这个被逐出族谱。」 竟然气死了自己的亲爹? ——许青窈心里的惊骇不轻。 又问:「后来呢?再没回来过?」 妇人摇摇头,「不知是死是活,最早听说是下岭南去了。」 巧姨娘的语气有些怅惘,「说起来,这孩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人人都说他坏,其实只是性格有些古怪罢了,从小生得又漂亮又聪明,可惜了……」 「这次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也不回来看一眼吗?」 「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巧姨娘想起从前的旧事,脸上浮现出古画般的苍冷,连音色也升起大雾,遮遮掩掩,似乎是不愿再谈。 相对无言时,进来个小丫鬟通报,说郎中已到了门房。 许青窈看向妇人,「姨娘前几日不是头疼吗?正好叫赵郎中给瞧瞧。」 「也好,最近着实有些乏力。」巧姨娘扶了扶额。 许青窈微微一笑,朝门外朗声道:「将赵郎中请到延鹤堂,我们这就过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页 月色下,两人并肩离开灵堂。 冷风颳过,一路登堂入室,白色灵幡窸窣作响。 自帘幕后走出一人,半张脸笼在银质面具下,嘴角带笑,眸光却是一片冷然。 烛火昏黄,男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折在身后那口楠木棺材上,像是一枚楔入棺中的巨钉。 第3章 知道自己必有一劫,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薄氏家祠外,天井里的太平缸,被雨水餵得滚肥。 几尾大红锦鲤在石槽中游荡,粼粼的鱼尾极为轻逸地一闪,许青窈进门前特意多看了几眼。 祠堂之内,衣冠云集。 见许青窈被带进来,老族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说了许多,话术可谓冠冕堂皇,一开口就是家国大义,意思却很明白,是要许青窈去殉葬,为薄氏宗族挣得一块贞节牌坊来。 许青窈心里好笑,辩驳了几句,更加激怒了上面坐着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一声令下,上来几个小厮和婆子,就要将她拉下去沉塘。 千钧一髮之际,她只好祭出杀手锏。 「我怀孕了。」 众人譁然。 「是薄家的血脉。」 霎时鸦雀无声。 老族长默然片刻,眯起眼,「你一个守贞三年的孀妇,如何怀孕?」言外之意,就是这孩子来路不正。 许青窈却是气定神闲,手朝袖中一探,「这里有薄羡的手书。」 薄羡就是死去的大老爷,也是她的公爹,此刻她却直唿其名,座中不免冒出许多非议来。 众人七嘴八舌。 老族长展开手书,捧至灯下,先去翻看末尾的印鑑。 外面下起大雨。 灯火昏黄的祠堂,显得越发幽深。 少顷,老态钟的薄氏族长将信封阖上,颤巍巍站起身来,胸腔里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嘆息。 转头朝向满窗风雨,肃声道:「薄家大房长媳许氏,私下苟合,珠胎暗结,辱我薄氏一族门楣,按照族规,现将其沉塘,以敬家法。」 这是要保全薄氏一族的名声了。 许青窈心中早已料到有此结局,还是冷笑道:「难道太公真的忍心断送了薄家大房仅存的血脉吗?」 此话一出,满座惊骇。 偏偏有不长眼色的人多嘴,「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说,你怀了大老爷的种?」 无人敢应声,许青窈但笑而不语。 「大老爷已殁,纵有手书为证,也不排除伪造。」有人如此道。 「知道孤证难立,孙媳自然还有别的证据。」 许青窈转身对着门外:「叫我的丫鬟过来。」 不到半刻,一个青衣小鬟便出现在祠堂里,向堂上各位行过礼,然后从靛蓝包袱里掏出一簿大开本帐册。 「这是……」 许青窈莞尔一笑,「请老太公过目。」 说完点头示意丫鬟,将帐册呈上。 丫鬟随即将手中帐簿分出三份,然后才走上前去,分别递给首席的老族长和下首分坐的几位薄氏长辈。 随后又捏着手里剩下的一沓,说:「其余的,要等几位长辈看了,才能分发。」 众人心中愈发纳罕。 堂上那三人将纸簿甫一展开,便俱是一惊,再读下去,面色也愈发铁青,尤其是首座的老族长,几欲气绝。 雨滴淋漓,钟漏声声,眼见几位都埋在故纸堆中不作声,众人开始不耐烦。 有人趁机猫着腰上前,朝纸上瞄。 「大胆!」 众人都被这声呵斥吓了一跳。 老族长猝然站起,大约是动作太急,整个人东倒西歪,眼看就要摔倒,许青窈眼疾手快,趋步上前,将老人扶住。 柔声笑道:「还望老太公保重身体。」 果不其然,她被大力甩开。 看来老爷子气得不轻。 老族长撑着桌角,极力平復起伏不定的胸口,手在唇边握拳,挡住断断续续的轻咳,握着薄纸的手,不住颤抖,过了良久,方才调顺脉息。 这一番折腾过后,老人瞬间苍老了十年有余。 连声音也变得干涩枯哑,「兹事体大,事涉死者颜面,我们几位看过,便算代过各位了。」 族长如此发话,其余人等自然不敢置喙,一时悄然。 许青窈趁机问道:「老太公,如此孙媳的话可算得真了吧?」 只见老太爷咬紧牙口,一字一顿,从牙缝里凿出四个字——「确切无疑!」 「老太公,那纸上到底写的什么?」族长的侄子涎着脸凑上去问。 「孽障!」话音未落,一记耳光便狠狠飞过去。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小丫鬟则满脸崇拜地看向许青窈—— 少奶奶果真是算无遗策。 要知道,那纸上写的,全是薄氏族中各房难以启齿的阴私密闻,违背家法的还是小事,更有甚者,是要丢脑袋的。 难道这就是少奶奶所说的「投鼠忌器」?在她看来,这倒更像「打蛇打七寸」——蛇的要害被踩在脚下,如此一来,谁敢闹大? 眼看闹剧就要告终,老族长蓦地回头,森森然朝烛光下的许青窈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好孙媳妇,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许青窈不禁蹙眉。 「我知道你的,你一向是个好孩子,怎么会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死乃大事,贪生亦是人之长情,你害怕,长辈们都能体会,但扯谎,可不是好主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页 老族长隐秘地笑起来。 随即振臂一挥,动作极为有力,竟不似耄耋之人,「叫郎中来!」 门口小厮当即动身。 不知谁提了一句,赵郎中就在府上小住,听说是昨夜给二房的姨娘看诊,不如叫来,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不兴师动众,起码可以保全薄氏一族的颜面。 许青窈听到「赵郎中」几个字,心里重新安定下来,她昨夜设计请赵郎中前来,正是为了未雨绸缪,如今也只待这临门一脚了。 只是令许青窈没想到的是,老族长并不理会此提议,而是斩钉截铁道:「不必,叫薛神医过来。」语气不容置喙。 许青窈心里一沉。 难不成被看穿了? 据她所知,老族长身边惯用的有「神医」之称的薛郎中,很早之前就回乡祭祖了,怎么可能此刻再出现在这里? 许青窈当然不知道,薛神医正是在昨夜凌晨入的淮安城。 只是谁也没想到,打点好的薛神医,半路上出了岔子。 第4章 雨声潺潺,总不见人来,等得心焦。 眼看老族长脸色越来越青,有人闹着要另请大夫,正七嘴八舌地争辩着,门外终于有了响动。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传说中的薛神医没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儿子——一位背着药箱的少年郎中。 老族长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起身相迎,和颜悦色地道: 「劳驾小薛神医给我这孙媳妇诊脉。」 人群的焦点循声转移到许青窈身上。 只见她虚弱地落在圈椅内,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见郎中过来,便伸出掌心,细瘦的腕子上青蓝色脉管静静蜿蜒。 原来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中。 她被呛得鼻酸。 她以为老族长是最在乎家族荣耀的,看来是错了,在阖族荣耀和清洗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带来的辱没中,老族长选择第三条路——斩草除根。 只要证明她品性不佳,作风淫佚,无论她说什么,想来,也不会有人再听,就算告到衙门里去又怎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衙门,也不过是一个更大更深的祠堂罢了。 许青窈绝望地闭上眼睛。 已至寅时,檐下有乳燕在唿唤离巢的大鸟,她想:今年的春已经这样深了吗? 雨势那样大,春燕能觅得食吗?雏鸟在挨饿吗? 记得她的楠木楼中,也有这样一户善邻,小燕羽翼渐丰,离巢去往青天,三年来了又去,最后留下的就只有她一人,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三年,本就是侥倖,现在还回去,也好。 反正在这朱门绣户里,她早是行尸走肉了。 窗外大雨倾盆,如银河倒泻,仿佛顷刻便要埋葬一切。 「少奶奶怀胎已一月有余。」 雨势太大,小郎中的声音湮灭在其中,听不大清楚。 「什么?」老族长脱口而出,眉头一跳,印堂的悬针纹跟着晃了两下。 「你说什么?」许青窈也面有惊色,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少奶奶有孕在身无疑。」小郎中信誓旦旦。 多亏老爹半路被叫走,他才能捞到这次露脸的机会,只是他实在不明白 ,为何老爹走前,摆出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县官老爷病发得急,衙门里的差人霸道,就连一旁那个薄府的带路小厮,都被一併带走了,因此,他们爷俩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他就被扔下了马车。 他自小学医,今年才临诊,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诊断,却使在座的众人如芒在背。 天光将亮,雨也渐息,眼看着薄家大房死灰復燃,到嘴的肥肉飞了,老族长还没能拿出个主意,人群开始意兴阑珊。 老族长在半明半暗的窗户下假寐,似乎正考虑该拿这个不遵理法的狡猾女子怎么办,他知道下面这些子辈,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事后分一杯羹,而他作为族长,要考虑的却远不止于此。 原来,按本朝规定,淮安府每年要向京师解运贡粮,由当地各大户依次轮值,今年正轮到薄家。 解运贡粮是个棘手事,白粮缺损霉污,皆由解户自掏腰包,途中常有水匪敲诈,税吏勒索,总算下来,耗资是粮本数倍,当地民运之家,无不破败,更骇人的是,花钱事小,一不小心就要抄家掉脑袋。 巧的是,按本朝律例,族中有烈妇,可得贞节牌坊一块,抵三年徭役。 为了薄氏阖族的安平昌耀,他也只能牺牲一个小女子了。 只是如今,靠贞节牌坊免除今年贡粮解运的计划泡汤,下一步该如何? 看着堂中站立如松嵴背挺直的年轻女子,老人握紧掌下螭龙仙鹤纹的杖头,心里有些发狠地道:看来有些事原该拿到暗处,也只能在暗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新上任的山阳知县传令,朝廷今年打算将漕粮河运改为海运,薄家解户的身份取消了! 天降大喜,老族长紧蹙的眉头终于散开。 在雨声里泡了一夜的薄家老少,此刻才感受到点春日的新意。 「雨已,日出而风,草木有光。」 经过整整一个雨夜,天地万物焕然一新,太平缸里水波悠悠,锦鲤摆尾。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页 墙角的塘子里,时有落英拂至水面,锦鲤唼喋不迭,漾起一串串细小浮珠。 老族长上了停在檐下的轿子,临走前,突然掀起帘帏,看向许青窈,阴森森地嘱咐了一句,「孙媳妇保重身体,到时候可要母子安康,为大房绵延子嗣,再续香火。」 然而,许青窈连头也没有抬,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周旋大事小情。 这一夜的风波迭起柳暗花明过后,她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再次陷入恐慌,小郎中的话不断在她脑中回放—— 「少奶奶确实有了身孕……」 她怎么可能会有身孕呢? 有身孕的人怎么可能是她? 她早在三年前就喝了绝嗣汤,怎么可能会怀上?! 第5章 昨夜一夜徘徊在生死线未眠,清早回到房中却并无睡意,许青窈对着轩窗,满怀心事地坐了几个时辰,才倒在乌木案上沉沉睡去。 途中,丫鬟小狸给她披了几次衣,她都未觉。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酉时。 「快收拾齐整,今日我们要去个地方。」许青窈一面说,一面朝窗外望,只见鹧鸪声里,园中斜晖树树,梨花满地。 「天就要黑了,现在出门?」小狸有些吃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今天竟然要出门?还是夜里? 「先去换身衣裳,别太惹眼。」她得去找郎中,先弄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做应对。 她知道昨夜的事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老族长表面落败,手中必定留有后招,行百里者半九十,她不想功亏一篑,如情势不利,还得快刀斩乱麻。 吩咐马夫套好车,在角门上候着,许青窈便带着丫鬟动身。 二人刚要出门,就撞上火急火燎的管家。 许青窈以为自己要趁夜出门的事被管家撞破,心里有些不安,只是面上还算淡定,「白管家,您这是?」 老管家恭恭敬敬地呵腰,「大少奶奶,您来得正好,眼下有个棘手的事儿,正等着您救场呢。」 哦,原来不是来截自己的,那就好。 许青窈径直问:「什么事?」 老管家微微欠身,展手向侧前方,那是薄府后花园的位置,「请大少奶奶先行,我跟您后边细说。」 这一听,许青窈才知道,原来就在她混混沌沌的这一日间,那位传说中的「不孝子」——薄二爷,回来了。 「那跟眼下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就是二爷回来,对外声称高价购猫,才给园子里弄进这么多猫来。」 许青窈疑惑更甚,「猫?」 「是啊。」老管家压低声音,「好像是说,给哪个大人物准备的。」 「送猫?」这朝廷大员还真是爱好殊异。 「听说二少爷是打算重开造船厂。」老管家道。 原来如此,设立造船厂必定受到官家的辖制,朝中无人只怕寸步难行,这是在提前铺路了。 「大少奶奶还不知道吧,自从有人提出漕运改制,朝野上下都吵翻天了!连着死两个漕运总督了……」 许青窈略一思索,「漕粮由河运改为海运后要用到沙船对吗?」 依稀听人说过,那位二爷被抄没的母族,曾经就是以制造沙船起家,难道,此人此行归乡,是为了这个?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后花园,霎时映入满眼青绿,曲水汤汤,山石奇峻,草木蓊蔚,直是鬚眉若浣,衣袖皆湿。 落日金晖之下,木柞长廊上落满松针花果,数十只猫扑来滚去,欢脱作戏。 有那通身雪白的尺玉霄飞练,落在花间如同白云一朵;相对的是遍体发黑,如墨染就的那种,样貌虽常见,名字却奇,「乌云啸铁」,很是威风;两者中间,更有一种躯干发白,尾巴却黢黑的,是叫作「雪里拖枪」,见者啧啧称奇,闻者无不会心一笑。 其余的将军挂印、金被银床、衔蝉奴……各有奇处,不一一而论,就连最常见的金丝虎和滚地锦,也都眸光炯炯,毛髮鲜亮,或憨态可掬,或野性逼人。 薄府简直成了一座猫宅! 一只狸猫幼崽不知几时抱住老管家腿,一个劲地往上爬。 见如此无章无法,管家也觉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一面将幼猫从腿上扒下来,一面躬身将许青窈请到西角阁中,「请大少奶奶在此处稍候,我这就将两位事主引进来。」 薄府后门外,人抓猫,猫踩人,场面一片狼藉,连路过行脚商的花绿担子里都跳进去几只猫。 人群最中间,两个汉子正扭打在一处,地上躺着一个庄稼户打扮的男子,喊:「猫是我的!」 「是我的!你这满口胡言的狗贼!」另一人挥拳叱道。 缠斗的两人身旁,一只赤金之中杂有墨色的长毛猫慵闲半卧,雪白的猫脸上嵌着一对剔透的琉璃眸子,向四周冷扫一圈,便又敛目,自顾自舔起爪来,眼尾余光莹莹,品相世所罕见。 原来,两人争抢的正是这只猫,方才相看时此猫因为受惊,窜到树上,被一个货郎抓住,不想,货郎反口就称其原本是自己所有,后来走丢,如今再见方才认出。 两人都说自己才是猫主,一时争执不下。 场面乱成一团。 管家也不好判断,心想猫是活物,恐怕是认主的,就叫两人依次抱猫,不想,那农夫抱猫,猫死命挣扎,仿佛不认他了,反而很是依偎那货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页 管家以此为据,将猫判给货郎,另一位不服,动起手来,两人顷刻间打得不可开交,鸡飞狗跳。 管家无法,只好搬出许青窈这座镇宅菩萨来。 「我家主子请二位进去。」 两人佝着腰,跟在老管家身后,一路穿花过柳,通泉渡壑,进了一座贵重典雅的轩厅,走近,堂中赫然摆着一扇描金牡丹的缂丝屏风。 只听见屏风后传来簌簌翻书声。 想来这位就是府上的贵人了。 两人不敢造次,屏息凝神。 「大少奶奶,两位事主来了。」管家躬身答道。 只听翻页声一停,传出一道极清冷的声音,「既然来了,那就请两位痛快将此事说开,再缠下去,恐怕要两败俱伤。」 语调不急不缓,却散发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两人当即争吵起来,你来我往,陷入僵局。 就在此时,一只遍体雪白的长毛猫被从屏风后扔出来,湿淋淋地落在两人面前。 「这是……」 屏风中影绰片刻,出来一个清秀的婢子,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拿了硃砂染过的猫来充数,谁借的胆子,连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敢诳骗!」 「怎么可能,我的猫本就是赤金颜色,什么时候成了白的。」农夫惊惶不定,急忙分辩,那货郎听了,眼珠一转,却只低头沉默。 「我也正想问你,为何这猫一遇水就成了这般?」小丫鬟将手心亮出来,果然被染得通红。 「是谁的猫,赶快认了,别叫奶奶打嘴。」管家催促。 「都不认?好,想来主子不认猫,猫却是识得主子的,小狸,放猫。」大奶奶冷冷发话。 叫小狸的丫鬟将湿漉漉的白猫从地上捞起来,依次放入两位怀中。 果然,此猫一沾了货郎袖子,便翻滚贴蹭,姿态极亲昵,反观对那位农夫,却极为冷淡。 货郎一看,急了,跪下来,连连叩头,「望奶奶明鑑,真不是小人的猫。」 「不是你的猫,为何同你这般亲近?来人,将这嘴硬的贼人押出去!」 「事到如今,」小丫鬟看向货郎,「你还有什么话,不如留到衙门老爷那儿去说!」 眼见要见官,货郎只好跪在地上,老老实实作答:「回奶奶,是小人见这猫品相好,想着能卖钱,便生了歹心,取荆芥汁子洒在衣服上,意图以此来赖掉别人的猫。」 一旁的农夫听得瞠目结舌,荆芥他知道,是种能吸引猫的草木,只是想不到还能有如此用途。 「小人知错,还望奶奶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求饶声哀戚,屏风后却岁月静好,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博山炉里沉水香缓缓弥散。 良久,屏风后的人终于发话,音调肃然,偏偏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淡,「送到衙门去。」 货郎的哭喊声逐渐远去,农夫不知所措,伏在地上,嵴背发颤。 许青窈道:「小狸,将猫给他送去。」 「给你的猫。」 直到一只遍体赤金颜色瑰丽的长毛猫出现在自己眼前,农夫方才如梦初醒,原来一切都是这位夫人的计策。 农夫喜不自胜,趴在地上重重叩了个头,「多谢贵人还小人清白,小人名叫李小大,原是贵府庄子上的佃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倘若有幸得贵人差遣,必定当牛作马。」 原来这位李小大并非淮安人氏,多年前曾籍隶广府军户,后为逃避徭役,携妻挈子,自粤地沿海卫所迁来,投入薄氏门下,苟且偷生十余年。 去岁年成不好,家里孩子生了病,没有余钱看诊,谁知,前些日子,家里小囡捡回只野猫,遍体赤金毛色艷丽,世所罕见,又逢薄府高价收猫,便想着来将此猫献宝,藉此换些救命银钱,谁想竟会横遭闹剧,所幸贵人出手解围,结局圆满。 许青窈听后,只是微笑,「这猫品相罕见,去前面帐上支钱吧,价钱就按其余人的双倍。」 农夫又是一番感恩戴德不提,见其走远,许青窈从屏风后出来,心里暗道:都是那位新回来的薄二爷惹的祸,倚官挟势,譁众取宠,这场祸事本因他而起,却要由她来善后。 遂有些不满地问:「那位二爷呢?」 白管家答:「二爷中午还在,貌似不久前才出的门。」 看来这位传说中的二少爷,她还真无缘得见。 「白管家,方才那位佃农的猫钱你亲自去看着些,别再出了岔子。」许青窈说着,向小狸使了个眼色。 见老管家走远,两人遂朝角门动身。 第6章 直到听见铁器巷的拉风淬火,章台街的丝竹管弦,金银楼里的讨价谈笑,菜市小吃里一声还比一声高的卖命吆喝……许青窈才敢相信,她已经迈出了薄府大门,马车外面就是淮安城内最繁华的四方街。 一路向北,马车停在火珠巷门口,这里是郎中赵岐黄的家。 此行,是来看诊,顺便兑现承诺——那是一本前朝的古医书,当世已经绝版,她允诺如若他帮自己安稳度过殉葬之劫,就双手奉上此物。 许青窈敏捷地跳下马车,小狸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漆黑的暗巷中,连两侧那些黯淡无光的破旧灯笼都显得悠然可爱。 小狸有意讨许青窈开心,「夫人整天坐着,身手倒比我们这些干活的下人还利索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页 「知道你是恭维我,但我却很受用。」 小狸听见自家夫人向来冷清的声音中笑意醇厚,简直比糕点铺子里的香气还浓,自己也不由得雀跃起来。 「大少爷早早就没了,这下老爷也没了,西府里就剩大少奶奶您当家了,咱们以后可以常出来玩儿了。」 小狸掰着手指头,一桩桩悲剧被她这么一说,硬是成了喜事。 真的是喜事吗?她只怕族中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生死大劫恐怕还在后面。 胡思乱想间,到了一户柴扉小院。 笃笃—— 无人应答。 小狸也上前帮忙,一连敲了四五下,还是没有动静,回应她们的只有不远处巷子里的狺狺犬吠。 「赵岐黄走了。」从巷子深处的黑暗中传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 「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话音刚落,那人从夜色中走出来,白衣广袖,手里打一盏幽蓝羊角灯。 许青窈转头看去,那一张仙人般的容颜映在灯影里,一下就点亮了淮安城的整个黑夜。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直直弯下腰去,「薄家二房庶弟青城,请嫂嫂安。」 - 薄府回程的马车上。 车辘阵阵,顶棚悬挂的凿空镂银熏球里,点着荀令十里香,随着轮毂辗转,溢出缕缕若有似无的清甜。 油壁车后,青石板上,马蹄哒哒,正是薄家二爷,在后面骑着白马一路相送。 白日里繁华的里运河,此刻终于静下,船夫和艄公早早换了地方歇脚,滔滔流水亦青睐于画舫绣船,将鱼虾的腥气抖去,换上脂粉招摇。 浆声阵阵,打碎两岸酡红灯影,从这边遥遥看去,可见鹅黄新柳下,成群姝女提灯漫游,时有面俏的郎君经过,便好一阵睇笑。 许青窈收回目光。 再多看妙龄少女们一眼,她可能会疑心自己已经长出白髮,虽然她今年不过双十年岁,文人诗里称作「桃李年华」,辞调叫得好听,其实她心里知道,自己早已是枯木难逢春。 时间当真如流水,三年白驹过隙,俯仰之间,亦是一日千里。 谁能想到,昨夜她还在薄氏祠堂里因为一块牌坊绝地求生,今夜就与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隔帘而坐。 而这个人还是她的二房叔叔—— 那位一直活在薄家上下唇齿之间的男子。 小狸挪膝,凑向许青窈耳边,隔着厚重的帷幕,细细给她讲起马上那人的故事。 按照小狸的说法,此人的传奇,讲个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 譬如,此人的母亲蓝氏是如何貌美惊人,又是如何红颜薄命…… 又譬如,此人少年时是如何的暴戾恣睢,大逆不道,酒醉鞭奴,章台游冶,后来竟牵涉到勛戚闺帷,以至于将自己的父亲活活气死…… 再譬如——这回便是好的了——年仅十六被逐出家门,孤身远走,赤手空拳,在闽地打出一片江山。 这样跌宕的故事,许青窈听到这里,方才皱了眉。 「赤手空拳?」她微微一笑,眼神中含有一丝少见的轻嚯,「不见得吧,世上之人一旦发迹,辄称自己是如何白手起家,可是依我看来,只不过是自吹自擂,或是掩人耳目,自证清白罢了。」 说到这里,许青窈看向小狸,「你可曾听过,人家讲『一命二运三风水』,说的就是大事成败自有天定,建功立业哪里有话本子里那样容易,一个人再怎么能耐,也得搞到第一笔起家的资财,否则,再长的腿,都是连步子也迈不开的。」 小狸听得一知半解,一脸懵懂地盯着许青窈,「那夫人你说,为什么人家都讲『人定胜天』,按你说的,难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生来就都是奴才的命吗?」 「当然不是,」她解释道:「『人定胜天』这个词,是受苦的人给自己渡厄用的,若是上位者用这个,那就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了。」 小狸有些失望地盯着她,随即低头嘆息,「看来我生来就是渡厄的,我的命可真苦。」 许青窈见这丫头着了相,赶紧给她解释,「怎么会,『一命二运三风水』后面还有话呢,『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十一择业与择偶,十二驱吉与避凶』,若是你肯钻研上进,识字念书,真诚待人,到哪里都不会差的。」 其实许青窈心里也拿不定主意,是呀,为什么要有奴婢呢,为什么要分妻妾呢,为什么人要有三六九等呢? 要不是自己十七岁出嫁那天,被薄家半路截住,是不是已经成了纨绔财主后院里的一缕冤魂? 多可悲,仅仅是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命运的眷顾。 其实她早就想着,要把这丫头的奴籍给放了,只是从前做不得主。 如今倒好了,男人们一死,除去牌坊那事儿,她的生活反而轻巧了。 许青窈心里想着帮小狸,却终究没说出口,所谓『语以泄败,事以密成』,她是个谨慎的人,怕其中出了变数,反而害得人家空欢喜一场,希望的破灭比没有希望更叫人绝望。 幸好小狸是个心浅的,一会儿就从自怨自艾里跳出来了,甚至还有心思打趣,「我既不想积德,也懒得读书,名字怪,长得丑,要不是遇到奶奶这个贵人,恐怕连大罗神仙也没得救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页 「就你嘴甜。」许青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眉峰一挑,眸光中多了几许狡慧,「明明后面还有两句,怎么不见你说呢?」 「不想择业,伺候大奶奶你就是我的业,也不想择偶……」小狸说到这里,耳根烧起来,也就说不下去了。 许青窈有意逗弄小狸,揣着明白装煳涂,「什么呀,我说的是『趋吉』和『避凶』。」 小狸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头埋在双膝间,遮住整张脸,耳朵通红,「大奶奶你可真坏!」 许青窈因为赵郎中的不告而别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忽然就心情大好,恰逢外面烟花炸起,她顺手掀了帘子,探身去看外面淮安城的夜景。 一双笑眼堪堪掀起,冷不丁对上马上那人,忽然冷了唇角。他不知几时,就打马行在侧边,也不知道车厢内两人的私语,被他听去几点。 马上的薄青城确实是在笑了。 却不是因为女儿家的闺房顽笑,而是那番关于「白手起家」的高论。 他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能人异事,如她所言,赤手空拳能成就大业的,几无一人,就连他自己,能在沿海扎下根基,也多少是有贵人相助,外加大势所趋。 外面的人把他传成那样,话里行间恨不得替他生出三头六臂,有时连他自己都汗颜。 如今这些人把他捧得有多高,当年他还是外室庶子时,就把他踩得有多矮。 戏台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看客的脸还是同一张——富者给青眼,贫者抛白眼,贵者笑脸相迎,贱者冷眼横加,真真好笑。 因此,许青窈的那番话,着实给他不小的意外。 一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孀妇,竟然也知道这些,不愧是薄羡为大房选中的人。 只可惜,这个好儿媳,不久之后,恐怕就要成为薄家败落的掘墓人了。 薄青城冷笑着,却因为月光澹面,衬得眉目生辉,连那由于过分高挺而显得陡峻的鼻樑,也突然柔和下来。 烟花在他头顶炸开的一瞬,愈发显得白衣高洁,竟有廖天孤鹤之感。 「卖花嘞——」 这么晚了,竟然还有卖花女郎提筐沿河叫卖。 小女孩打着赤脚,踝上系一串洁白的白兰花链。春寒料峭,夜风一吹,破衣鼓鼓,愈发显得纤瘦可怜。 只听那小女郎唱道:「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花好,歌声更好。 调子娇媚婉转,宛如夜露将凝,唱得人耳边濡然有湿意。 随着歌声弥散开来,从大楼中陆续出来许多披红裹绿,穿绫戴锦的女子,一时间簇拥而上,将那小妹妹团团围住,笑闹声响彻长街。 许青窈抬头一看,「醉仙楼」三个字映入眼帘,见那门口有许多红男绿女缠头裹臂,唇口相接,一时难堪,急忙缩了回去。 见许青窈先前听得入迷,薄青城早将马勒停,此时半身微侧,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隔着帘子问道:「嫂嫂可是要花?」 许青窈摇头,故作镇静,「不用。」 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给她买花,也太不庄重了些。 不想,那人闻言却是一笑,极为利索地翻身下马,一头扎进脂粉钗环堆簇的人群里。 不消片刻,便大跨步回来,手里捻着两三枝木兰。 一枝顺势探入她的窗帷。 低沉悦耳的嗓音伴着花梗钻入帘中,「知道嫂嫂心善,见不得穷人家女孩儿受苦。」 那怡红快绿的楼上恰好传来一支调子极怪的曲子——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 东去入闽南去广,溪流湍驶岭嵯峨。 行不得也哥哥。 」 ——许青窈接过花,见那肥白的瓣子上,夜露重重,不知是雨水,还是雾气。 第7章 「给你的。」 许青窈看了一眼木兰花,便递给一旁的小狸。 「哇,好嫩的木兰,还沾着露水呢。」 小狸喜笑颜开地道:「谢谢大奶奶!谢谢二爷!」 帘外那人听后,顿了片刻,旋即笑道:「不必谢,你家大奶奶是观音,解救众生,乐善好施,这是她给你的。」 许青窈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却又是好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便不好反驳,就只能顺着说:「小姑娘确实可怜,这么晚了还出来卖花。」 「可怜?」 「破衣旧裙,连鞋都没有,还不可怜吗?」这些身世贫苦的女子,总让她想起从前的自己。 薄青城嗤笑一声,「所谓『知地取胜,择地生财』 ,此地是个挥金如土的所在,明里达官贵人纵横,暗中三教九流蛰伏,寻常卖花女哪个敢来?靠在洒金坊的这几个月,那女子不知已捞了多少钱,仅是那醉仙楼里姐儿们洪水似的善心,就够她买房置业了。」 「难道她一个月天天在这里,人家不会看出端倪吗?」 「昨夜走城西,今朝在乡北,明日洒金坊,后天兰香苑,中间隔上个两三天……两个月来都是如此,个个还只当她脸皮子薄,恩心重,不敢天天来呢,便愈发关照了。」 许青窈没有说话,她准确地捕捉到一个时间段——「两个月」。 两个月前这位二房叔叔就回来了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页 「你猜她多大?」薄青城问。 「十三岁左右吧,反正是比我小。」见许青窈神思怔怔,小狸便顺口答话。 「猜的没错,去年十三,今年十三,明年十三,年年十三。」薄青城轻笑道。 小狸一惊,「这卖花女是个妖怪不成?!」 许青窈笑了,「就是妖怪,木兰花成精。」 吓得小狸赶紧把手中的木兰扔出去,牙关颤颤,一脸嫌弃。 许青窈一边安抚她,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叔叔什么时候回来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怪不得人家都说叔叔是神出鬼没……」说是为大老爷奔丧,实则就连大房的丧仪,都是缺席的。 薄青城这才发现些许说漏了嘴,他本不是个话多的人,今日的话头却着实密了些。 只好模稜两可道:「手头有太多生意,族里又有一些旧事龃龉,便耽搁了。」 许青窈知道此人曾经被逐出族谱,不愿与薄家来往也是有的,加之听出对方有意敷衍,便也没再追问。 熏球里的荀令十里香都燃尽了,颠了一路,车厢里的清甜气变得馥郁起来,在鼻腔里横冲直撞,令人有些发晕。 幸好,已经到了西府后门。 许青窈在小狸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两只脚都踏进了如意门,才堪堪转过身来,虚福了个礼,「一路多谢叔叔相送。」 「无妨,顺路而已。」薄青城冷面冷声,再看不出赠花时的柔情和暧昧。 月光打在门口的两个半大的石狮子上,像是披了银盔,散发出一种与体型不符的威严,门后梳着堕马髻的妇人眉眼凛冽,发间的一朵白色孝花,莹然有光。 下一刻,大门阖上。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薄青城勒紧缰绳掉转马头,正要扬鞭策马,忽听幽暗的宅门里,那裊裊婷婷的妇人发了声:「敢问叔叔今夜为何出现在赵郎中门前?」 「家中有人突发急症,听闻赵郎中医术高妙,特登门求药。」他跨在马上,高声说道。 「原来如此,祝叔叔家中一切安好。」 「借嫂嫂吉言。」 打更声逐渐近了,马蹄声远去,直到消失在巷角。 万籁俱静,墙内风摇花动,忽而嘎然一声,仪门大开,门后婷婷立着两人。 「小狸,打灯,出门!」 「啊,大奶奶,已经亥时了,再过几日又是清明节,现在出去,恐怕会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狸的声音有些发抖,饶是如此,还坚决护在许青窈前面。 「大惊小怪,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许青窈睨了一眼,顺势将她揽到身后,自己打前阵,「刚刚一路才跟两个精怪打过交道,你我不是都还好好的?」 小狸低头探视左右,面露惊诧,「什么精怪,还有两个!」 「一个木兰花精——」 「这个我知道,就是那个卖花女,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狐狸精。」许青窈失笑。 「狐狸精?」 小狸不解,眉心攒在一处,「也没见狐狸啊,在哪里,是公是母……」 许青窈摇头失笑,不知是笑小狸还是笑自己,「方才骑着马,已经走远了。」 第8章 盐河之上,淮安城最大的酒楼——鹤鸣楼,红灯高悬,曜如白昼。 临河二楼的雅间,牡丹雕花窗棂旁,坐着一老一少,老少都着青布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眉眼极类,使人一看便知是父子二人,两人身上皆散发着浓重的药草气息。 虽然看着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一众跑堂却也端茶倒水,殷勤伺候。 见梅兰竹菊四扇紫檀屏风后有人来了,那年老的立即起身相迎,「二爷安好。」 「二位久等了,有事耽搁,小可先在这里给二位赔罪。」 小的张口便说:「无妨。」 老的连忙拱手,迭声道:「怎敢。」 薄青城躬身回礼,「薛神医拨冗携令郎前来赴会,薄某实在感激不尽。」 「二爷言重了。」薛神医一张老脸,笑得皱纹勾连。 一面说,一面将四平八稳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的儿子拉起来,「犬子顽劣,此行非要跟着前来见一番世面,叨扰二爷,还望见谅。」 「哪里,虎父无犬子,少年郎一表人才,又医术高明,未来可期,不多年后,又是一个薛神医,乃淮安百姓之福。」 小薛郎中听了这话,却也不表,只眉眼略松动了些。 薛神医代子赔罪,「我与拙荆膝下唯有这一子,又是老蚌生珠,从小娇惯,便宠坏了,饶二爷多担待些。」 「无妨,少年意气,您老想想,小可从前更为荒唐。」 此话一出,说者与听者便都笑了,小薛郎中也听出来,这薄二爷是在自嘲解围呢,对被父亲拉出来江湖应酬的反感,终于减淡三分。 薄青城向外招一下手,便立即有跑堂上前来,双手奉上菜单。 趁老薛父子看菜单的时候,薄青城欹出身去,小声道:「店二哥,劳烦先上一壶宋种。」 小薛的耳朵灵得很,「宋种?是那个闽地凤凰山的茶种吗?」 薛神医呵斥道:「你知道什么,在薄二爷面前也敢班门弄斧,小心打嘴!」 薄青城却一抬手,阻了老薛郎中,反而眉眼含笑地看向意气风发,只眉宇间尚萦几分稚气的少年郎,「洗耳恭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页 小薛瞪了一眼老爹,夺回失掉的颜面,眉眼熠熠地开了讲,「传说南宋末年,宋帝赵昺南下潮州,路经凤凰茶区乌崬山,日高口渴,侍从们便採下一种叶尖似鹪嘴的树叶,令帝嚼食,不想竟能止渴生津,便赐名为『宋种』,从此广为栽植,别名又称『鸟嘴茶』。」 一番话后,薄青城率先拍起了掌,「小郎中见多识广,薄某佩服。」 对付有傲气的聪明人,在一番显弄之后,捧场是最为必要的。 果然,少年一双圆眼中先前还浮动的鄙夷,此刻立时成了海内逢知己的殷切。 薛神医不懂得这个道理,当然,也许仅仅是大人对小孩儿惯有的轻慢,或者是一种儒家中庸模式下资不外露的保护,「哪里,不过是小孩儿家旁学杂收,到处掉书袋而已。」 少年的喜色果然被压下三分,霎时便垂下了嘴角,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气氛有些凝涩,薄青城适时打破僵局,唤来小二,吩咐上菜。 一队夭童玉女鱼贯而入,往返几次,八仙桌上便盖起三层浮屠,最底下是冷荤和素蔬,上面是水族,又分有鳞无鳞两种,间杂羽族杂牲之类,最顶上是一道四鳃鲈鱼。 待菜品上齐,连活了大半辈子,尝过不少珍馐的薛郎中都哑口无言,少年也是怔怔盯着琳琅满目的菜品,暗自吞了吞口水。 薛郎中看着满桌佳肴,依稀也只认得其中的山家三脆和渔父三鲜。 「这个是什么?」小薛夹了一箸自己面前青花瓷盘里的碎肉,顺口问道。 「这是雄鸡冠。」薄青城解释道:「鸡冠洗净,以丝绢包裹,置于酒糟中,翌日取出,与笋芽、蕈丝、香菇、麻油同放,大火爆炒,即可得。」 听了这话,小薛郎中的筷子一时停在半空,吃也不是,弃也不是。 父亲在一旁正襟危坐,眼尾的余光警告他勿要失了用餐之仪。 少年进退两难。 薄青城见状,先提箸一尝,皱了眉头,「略有些焦味,怕是火候大了些。」随即轻轻一捞,将菜碟端起,连同那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盘,一起扣入桌下的竹篾大笼。 做完这些,便用洁白的丝纨擦了擦手,顺便笑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小郎中,「怎么了,快吃吧,夜里江风大,菜该凉了。」 小薛知道他是给自己解围,心里自是感激,只是这做法,也太霸道了些。 闷闷地将筷尖上的碎肉扔进竹笼中,再不敢随意掇食。 饭吃到一半,「小二,上酒!」薄青城招来伙计。 「回这位爷,今日的酒早上便售罄了。」 看薛神医失望的目光,薄青城笑道:「别急,我有办法。」 说完便起身,脑袋探出窗外,「来一壶玉练槌。」 旁边有船凑上来,问:「还有醒酒汤要不要?」另一边,竟然还有时令鲜花,珍稀野味,满满的围了一圈。薄青城摆手推辞,那些人竟也不纠缠,各自悄悄退下了。 片刻,果真有酒壶被从一道打成活结的玉练中吊了上来。 「这是堂食,恐怕不许自带酒水。」薛神医有些惶恐。 「别处不行,鹤鸣楼却是可以。」 「这是为何?如此这般,这鹤鸣楼自家的酒水岂不是要卖不出去了?」小薛郎中满面狐疑。 薄青城转过身,背对着一江风月,言笑晏晏,「鹤鸣楼的主顾都不是俗人,这些人最是喜好风雅,吃穿用度,都得有个名头,吃酒本来是为有趣,这样一波三折岂不更好?」 呷一口清茶,「再者,鹤鸣楼的酒水,向来是无意苦争春的,每日放出的量也有限,何必自折身价,去打这些下三路子的野玩意儿呢,要知道,做生意,一向是有比较,才有赢家。」 小薛很机敏地插话:「还有野味。官府在过季时严禁渔猎,让农户自负经营,又可吸引客人,还不用承担责任。」 薄青城一愣,笑了。「到底是年轻人脑子转的快。」 薛神医点点头,赞嘆道:「依我看,还是人家掌柜的仁心,自家这样大的排场,竟然愿意给小商小贩让路,当真是儒商典范。」 小薛也跟着点头,在这一点上,父子二人倒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酒足饭饱,小郎中要下楼去看那些小船上的卖家,雅间里便只剩薛薄二人。 「上次的事,薛神医辛苦。」 衣袖里掏出来两大锭黄金,推过一锭,「只是如今又有一件事,还得再麻烦薛神医。」 薛郎中不禁汗颜,「上次的事……」中途差点就出了岔子,也不知道薛汍是怎么搞的,大约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总算不辱使命,只是这次,再不敢铤而走险。 想到此前车之鑑,当即直言拒绝。 薄青城仿佛并不意外,笑得光风霁月,「我这里有几支上好的药材,特意为你们父子准备……」敛睫时眼底一片冰冷。 薛郎中眸光一亮,忽又垂了眼皮,欲言又止,面露纠结,就听薄青城带有胁迫的嗓音,冷冷响在耳边:「其中一味唤作——无患子。」 薛郎中僵在原地,只觉得儿子薛汍在楼下与小贩交谈的声音,忽远忽近,甚至有些陌生了。 - 将姓薛的父子送走,薄青城才返回柜檯结帐。 「掌柜的,还是跟往常一样,记到您的帐上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页 那帐房伙计躬腰问道,极尽谦卑。 第9章 入夜,鹤鸣楼。 薄青城站在幽深黑暗的顶阁之上,眺望淮安的山山水水,这座运河上的城市,竟也像一艘巨船,随着水道不断迁徙,从千百年前的尘烟深处,走到今天。 多少往事,都湮灭在滔滔江水中,一路岁弊寒凶,风饕雪虐,竟也让他跋涉至今。 只有他自己知道,命运,是如何跌宕,那桩桩无解的死局,终于棋布错峙,这一场对弈,他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 晚风吹来,薄青城从袖中取出那两支未送出的木兰,放在唇边轻嗅,多娇艷的花儿,可惜刚才和金子待在一处,便沾染了铜臭。 就像那样一位风韵高致的小娘子,为何偏偏嫁进了薄家? 轻轻一掣,木兰落入水中,随水而逝,远处江波一卷,再也不见。 * 许青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心乱如麻。 夜深了,府中各处早已下钥,两人便从南风苑的角门回去。 小狸走前悄悄开了一道缝,上面缠了麻线,又叫熟人照看着,此刻麻线完好如初,果然无人觉察。 走在园子里,草木葳蕤,隐有水汽氤氲,檐下的灯笼经年,早已黯淡蒙尘,那光也像一只生了翳的眼,欲睁不睁。 走在廊上,杉木地板年久失修,时有磕绊。 角落里,几只荧荧绿眼时隐时现,一团乌黑疾冲过来,许青窈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大少奶奶!」小狸赶紧护在她面前,将那东西踢远,「小心冲撞!」 草丛翻动,一阵乱响,原来是发了春的猫正在鏖战。 「真冲撞了倒才好呢。」失魂丧魄的许青窈苦笑一声。 「少奶奶别这么说……」小狸一面弯腰去帮她理裙摆,一面心里想着该怎么安慰夫人。 刚出城看过郎中,回来就成了这样。 大少奶奶有了身孕,她自然高兴,可是看见大少奶奶这副模样,她又忍不住替她心疼。 「小狸,」许青窈忽然抓住她的手,像溺水之人对于泅渡的渴求,「你说这个孩子该不该留。」 小狸愣住了。 这个十六岁的丫头,尚未经过人事,面对生死繁衍这样的大事,懵懂地像个孩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小丫鬟说:「大奶奶,依我看,这个孩子就留着,无论是儿是女,都是您的骨肉,何必要做出自损的事?更何况,本来咱们就是用假怀孕骗过族老们,不是正愁圆不了谎?这下好了……」 「小狸,」许青窈淡淡一笑,推开她握在自己臂上的手,「你不明白。」 那个困扰她数夜的绮梦,终于浮出水面,只是隔了太久,那一把幽绿阴暗的水草,早已经在她的颈子上扎根,融进她的血脉里去,从此与她唿吸与共。 怎么会呢? 谎言是她编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应验——而且应验得这样快,甚至是在还未开始之前。 她清晰地记得,早在三年前,过继嗣子的当天,公爹就给她递来一碗绝嗣汤。 当时她不假思索地就一口闷到底,依她看,孩子被带到这个世上,简直就是活遭罪,她不但不惧膝下无子之痛,心里甚至还暗喜,自己积了大德一件,就算到庙里,也是要和菩萨平起平坐的。 后面守寡的几年,她更是从不沾染俗情,她向来自恃孤高,这大宅院里能入她眼的人都没有几个,更何况叫她与人苟且。 其实,外面人怎样编排她,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自恃行事光明磊落,所以浑不在意。 这三年来,她处处着意,步步留心,从未与人留下口实,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开启新人生。 是的,三年前嫁入薄府之前,薄大老爷就说过,待嗣子学成归来,承继家业,便给她置办一个新身份,同时奉上一笔巨财,放她自由。 正是这句话,支撑着她嫁入薄家,下葬郎君,过继嗣子,撑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日光阴和无边黑夜。 谁承想,三年后,一切物是人非,她像一只被关久了的鸟儿,好不容易待到出笼之时,却忽然被剪断了羽翼,正想做最后的挣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足之上,早已被圈了金鍊。 她曾经是感激公爹的。 凭心而论,公爹于她有恩,起码曾经帮她脱离了给老财主做妾的困境,又在她要被沉塘殉葬时,从乡下找了个嗣子,保住了她的命,大房的吃穿用度也从未曾亏待,还任由她出入府中的藏书阁,遑论他还待自己有知遇之恩,不仅向她传授一些生意经,什么「天地庄周马,江湖范蠡船」,「人弃我捡,人争我予」……后来甚至逐渐将大房的事一应交予她做主。 在这座宅子里,许青窈度过了荒凉,但并不寂寞的几年。 直到一年前,有关薄家大房翁媳扒灰的流言忽然满城纷飞。 清白,向来是一把毁誉的利刀,却又难以自证。 眼看谣言愈发不堪,公爹便搬出了大宅,住进了藏海寺附近的山间别院。 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是那次藏海寺祭祀,当天下起了雪,山路泥泞难行,在住持的挽留之下,他们翁媳二人便在藏海寺中留宿一夜。 第二日清晨,公爹坠下悬崖,粉身碎骨,之后便是一连串的丧仪——分殓,停灵,出殡,漫天的纸钱如雨一般,洋洋洒洒飘满了整座大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页 她总以为悲剧是伴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纸钱而来,现在才知道,原来早在三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那一碗绝嗣汤,註定了她今后与那浓黑汤汁一般发苦的命运。 大雨忽至。 像一艘搁浅在夜色中的小船,许青窈一路跌跌撞撞爬上楠木楼。 小狸也是自顾不暇,淋成了落汤鸡,这时就显出阅歷的好来,房里二十五岁的大丫鬟云娘,便是个资深的舵手,她为许青窈换去湿衣,围上一床大红缠枝宝相花纹锦被,又寻来滚热的汤婆子,捂入被中,然后放下床帐,悄悄阖门离去。 窗外春雷声声,大雨滂沱,水汽从地底氲起,悄悄上了楠木楼,喜鹊雕花窗棂的缝隙里,溢出小股细流。 雨声中,许青窈沉沉睡去。 佛门净地,明月高悬,雪窗半白,窗外松风阵阵,屋内奇香催生,满室春情。 她像在碧绿的春波之上摇曳,忽而又被捲入幽深湖底,藻荇缠裹她的双臂,涡流激撼,浮沉无禁,脑内因为窒息而一片空白,朦胧中看见一束微光,只好奋力迎上,那一大片江水,带着层叠的波,越来越急……过了好些时候,终于化为一片虚空。 廊下鹧鸪一遍又一遍高啼,「行不得也哥哥……」 待天亮时分,恍惚还听见一阵笛声,令人想起「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雅事,可是待早上醒来,却哪里有半分春意—— 小炉里的银炭早烧了个精光,夔龙耳香炉里也只剩下绵白的香灰,窗檐下的盆栽水仙结了霜花,她推开门去,不防被冷光刺了目。 原来昨夜竟是下了一夜的雪。 这里是藏海寺,她那早逝的郎君,灵牌就供在这里。 此行,她是和公爹同来祭拜,只是据她观察,公爹此行,不独为亡子而来,这里还葬着好几位与薄家颇有渊源的故交,他都一一焚香拜会。 早课过后,小沙弥端来素斋,一直等到饭菜凉透,不见来人,问过寺里扫地的僧人才知道,藏海寺后山有一悬崖,公爹一大清早就去往那里了。 许青窈穿过如海的松林,来到后山,峥嵘的怪石处果然立着一人,背影飘飘欲仙,她唤了一声老爷,公爹闻声回头,只是一看见是她,神色便十分古怪,一阵风颳来,他纵身一跃,跌入悬崖—— 松枝上的雪落在她额头,眼前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夫人——」 许青窈被丫鬟小狸叫醒,顾不得满脸泪水,就要下床,被小狸按回去,另外的一个年长些的婢子端了五味子茶汤来,「夫人这是又梦魇了。」 窗外天光大亮,许青窈失了魂魄一般,呆呆看着头顶红木嵌黄杨月洞门架子床上的雕刻花卉,双眼放空,一言不发。 - 梦中,她又回到了藏海寺,醒来时,却还是在南风苑,她的楠木楼中。 这样的怪梦,自从一个多月前她从佛寺回来就开始了,只是今日,才让她真正的生出恶寒。 「大奶奶,二房的姨娘和少奶奶一个时辰前相继来过,现在要不要上东府一趟?」 思绪被打断。 许青窈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箱柜上的东西,都是一些孕妇坐胎之物,此刻看去,只觉散发着一股明晃晃的胁迫气息。 遂嫌恶地撇过头去,「不,去长明阁。」 长明阁是老夫人的居所,坐落在薄府最西侧,一座三层高的楼阁,琉璃明瓦,升拱雕鸾,最顶上是一层开阔的观景台,四角有铜黄色惊鸟铃悬系,时时驱赶云集的野雀。 许青窈走近才知道,看着顶顶气派的琼楼,其实檐宇上的青绿已经斑驳,廊柱上的朱红清漆也开始脱落。 庭除草木疯长,落步的缝隙里甚至钻出不少青嫩的竹笋,两厢旁杏花开得杂乱无章,因着此地的荒芜颓废,显出一种病态的靡艷来。 许青窈提裙刚上了台阶,紧闭的朱门戛然而启,出来一个素衣老妪。 许青窈被吓了一跳,只因这老妪的脸,实在苍老得不像话,若只苍老也罢了,竟有半面都是刻痕,遍布刀疤,狰狞可怖,像被活生生噼成了两半,偏又上了浓妆,更为骇人。 许青窈压下心中骇异,定声问了句好。 老妪微笑道:「大少奶奶请进来吧。」 自从在婚礼上见过一面,她与老夫人再无交集——公爹还在世的时候,不允许府里的人接近长明阁。 其实这对于许青窈来说,未尝不是利事,这样的望族,多少媳妇要被婆母立规矩,晨昏定省,日日问安,她却只需要隔着院墙,向西楼遥遥一望。 想到这个,她对这位未曾侍奉过的婆母凭空生出一股愧疚。 进到内室,她被眼前繁复靡丽的气象惊呆了,快到顶的楠木大立柜,几步开外摆着一堂黄花梨木桌椅,衬着玫红绣垫,架子上堆着景德镇官窑的瓷瓶,南宋冰裂纹的璺器,珍珠流苏的帐帏内,被褥是一水的青蓝织锦,临近的紫荆木衣架上披着一领大红色凤冠霞帔,四周五色香包垂累。 就在这花团锦簇之中,躺着一个满头银髮的老妇人。 「老夫人,夕哥儿的媳妇来了。」夕哥儿是她已逝夫君的小名,老婢弯下腰去,将老太太托起来。 锦堆中露出一张苍老而凄艷的脸,双目失神,四肢瘫软,如同提线木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页 老婢跪坐在床边,开始给老夫人梳头。 中途老太太咳嗽起来,许青窈见状,去到八仙桌旁倒茶,余光瞥见梳妆檯上立着的一柄螺钿漆镜,旁边漆盒里的玫瑰口脂和茉莉香粉都已经板结成块。 她把茶盏放在托盘里,送到老夫人面前,「请婆母用茶。」 老太太一言不发,眼皮也不抬一下。 许青窈有些尴尬。 老婢接过茶盏,将碗沿偎在老太太唇边。 「哗——」茶水全泼了,瓷盏摔成了几瓣。 老太太这一掌打翻茶水的动作,迅疾狠辣,哪里像个病体沉疴之人。 许青窈有些吃惊地抬起眼,就见老人又恢復成原来的痴傻模样,半个身子虚软地浮在床壁上。 自从薄家大少爷死在拜堂成亲那夜,老太太就大病一场,先是口不能言,后来竟无缘无故下身瘫痪,双腿失能了,只好整日缠绵病榻,再加上与大老爷长期失和,长明阁也变得如同坟墓一般。 她今日来本是想通过这位婆母,了解些薄家的往事,看来也是徒劳。 见老太太打呵欠,那老婢便道:「老夫人困了,少奶奶若有心,改日再来罢。」 许青窈告退转身的一瞬间,身后的老妇,眉目陡然变色,像一只发狠的老猫,下一刻,就要跳下来将她撕碎。 第10章 回去的路上,许青窈问小狸,「那位嬷嬷的脸怎么会成那样?」 「我听府里的老人说,是被老夫人划的,说是嫉妒那位嬷嬷年轻时的好样貌。」 「我看不像,若真的是这样,那位嬷嬷怎会如此不离不弃?」看婆母吃穿用度,分明是经人悉心照料的模样。 回到南风苑,许青窈重新换了衣服,衣袖上满是方才被老太太泼的茶水。 大约是昨夜噩梦的缘故,她一脸颓败,眼下全是青黑,遂在金盆中重新拿冷水冰了脸,擦脸时,明晃晃的铜镜里,影绰照见丫鬟云娘勤谨洒扫的身影。 许青窈知道,云娘从前伺候过薄家大少爷——也就是她那位缘薄的郎君,可能是身份尴尬,因此,与楠木楼这帮人都颇有些生分。 同往常一样,将一切处置妥当,云娘便转身要走。 不想,忽然被许青窈叫住,「云娘,你在薄府年岁久,能给我讲讲从前吗?」 「什么从前?」 「薄府的从前。」 云娘转过身,眉间带着一丝惊诧,转瞬又恢復成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薄府的从前,有记载的,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了,大奶奶要是好奇,去看看族谱就知道了。」 她说完这句,又要走,态度坚决而不容挽留。 「族谱上没有薄夕白。」许青窈定声道。 薄夕白是那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短命夫君的名字。 云娘果然顿住。 窗外,阳光丝丝缕缕地照进来,像是一件褴褛的旧衣裳。 「少爷……」她到现在还这样叫他。 「少爷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提起从前的主子,她青白的鹅蛋脸有了生机,敛起眉目的时候有种佛性的慈悲。 「只是命不太好。」 云娘面色悲凉。 从接下来的话里,许青窈知道了这桩悲剧的始末。 「少爷自幼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作文,十二岁百步穿杨,十四岁那年,在射场骑射时,忽然被惊马坠地,恰巧摔坏了腰嵴,此后只能瘫痪在床,老夫人便是从此开始谵妄的。」 「老爷竟也不管婆母吗?」 云娘面露难色,静默半晌,又说出一桩积年的桃色旧案。 …… 窗外晨曦入户,照射着昨夜银釭中燃融的烛液,像是一粒干了的血沫子。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二爷的母亲才会被沉塘?」许青窈大惊失色。 「正是。」 「恐怕这才是婆母与公爹不和的根本缘由吧。」 云娘宽容而凄婉地笑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许青窈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被逐出族谱的二房庶长子,看向她时,眼底总带有几分若有似无的敌意,纵使他自以为隐藏得已经很好。 许青窈想到三年前成亲当日的那场闹剧,翕动几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云娘,从前少爷的身子怎么样?」 云娘微微一愣,低了头,声音有些哽咽,「瘦得不成样子,饶是经常翻身按捏,身下也总长暗疮……他那样爱洁的人,如何受得了啊……」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许青窈沉默了。 不知道是有意遮掩,还是真的关心则乱,云娘的脸,伴随着过往的一切,云遮雾绕,叫人怎么也瞧不真切。 许青窈拼命回忆,试图挖掘出一点关于薄家大房这些年,是如何在接二连三的死亡中逐渐式微的线索,脑中却像碎着一盘散沙,完成不了任何符合大局的演练。 「云娘,我问你,从前薄家二房和咱们大房的关系怎么样?」 「在没出那件事之前,大老爷和二老爷兄友弟恭,同气连枝,一个经商,一个从政,二人同心,把薄家治理得蒸蒸日上,那时候真是好得很呢。」 「二老爷和那位外室呢?」 「二老爷十分宠爱那外室,就连对那外室的儿子——也就是二少爷,也寄予厚望。」 「那怎会……」怎会发生那样的不伦之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页 云娘笑笑,「谁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依我看,可能是美貌吧,毕竟那位蓝姨娘的容貌,也就只有大奶奶你能媲美一二了。」 许青窈听了这话,心里忽然重重一沉,那种才被风雨沖淡的愁恨,又重新泛上心头——那位如慈父一般的公翁,原来竟是这样的人吗? 面上却有些赧然,看向云娘,「云娘,你也很美。」 云娘面无波澜,好半晌才微微一哂,垂着眼道:「大奶奶是笑话我。」 「怎会?」 许青窈笑着回道,又问:「对了?你刚才说二爷的母亲姓蓝?」 「正是。」 云娘说,早在三十年前,薄青城的外祖就已是鲁地有名的海商大族,只是后来朝廷实行禁海之策,阖族遭祸下狱,蓝氏被充入教坊,后被二老爷暗中赎出,娇藏在外室。 几年后,便发生了那件震惊阖族的叔嫂通奸案,也是为了薄家着想,怕落下窝藏罪犯之名,带累全族,便按照族规把蓝氏沉了塘,那时,薄青城才四岁。 后来他就被放在二房正室夫人名下教养,听说吃了不少苦头,由此也变得性情乖张恶劣,导致后来铸下大错,被逐出族谱。 许青窈这才知道,那位看着光风霁月的薄家二爷,竟然还有着这样狼藉不堪的过去。 窗外日上中天,许青窈第一次拨开了萦绕在这座深宅大院里的经年雾气,却只堪堪望见远处楼阁上若隐若现的惊鸟铃。 * 午后。 清明节快到了,过几日就要祭祖,小狸在祠堂里拿着把鸡毛掸子,给灵牌扫灰。 「这些该死的猫,把祖宗牌位都推倒了!」 许青窈在不远处天井里的美人靠上,手里捧着一本佛经,瓦楞下的一束晨光斜斜打在她身上,像一尊镀了金的菩萨。 听见这话,从靠椅上欹出半个身子,笑向小狸,「你这丫头,连自己的亲戚都骂。」 「亲戚?」小狸停下掸灰的动作,探出头来,「有我亲戚来了?」 许青窈放下书,指着莲花大瓮下的一个角落,「呶,那不是?」 小狸一看,原来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狸花猫,正卧在瓷缸和石壁的罅隙中,悠然自得地舔毛,可不就是又一只活生生的「小狸」吗? 小狸气鼓鼓地道:「大奶奶又拿我开玩笑!」 心里却有几分欣喜,看来大奶奶是想通了,日子怎么着都得过下去呀,她小时候就被发卖作奴婢,常听后院里的老人说,女人一生命如草芥,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 她和大奶奶一样,落进了薄家大院,日子虽然有如死水,好歹还能遮风蔽雨,丰俭由人。 如今大奶奶有个孩子傍身,就算在这盘根错节的薄氏宗族里,扎下了自己的血脉,下半辈子怎么也衣食无忧了。 至于哪来的,真的重要吗,反正在她看来,生谁的不是生,横竖都是自己的孩子,再说了,当着全族的面,连老族长都承认了,这就是薄家的血脉。 这下才正好,否则,她还发愁真到了瓜熟蒂落时,到哪儿去弄回来个活生生的小娃儿呢。 他们为奴为婢的,总归也得为自己考虑不是? 大房要是散了,他们这些人估计也得被遣散了,到时候哪里再去寻这样仁义的主家? 因此,小狸是一味地盯住许青窈,就怕她有一个想不开,大家全都跟着前功尽弃。 天光一暗,闪进来一矮一高两个人影。 前面是云娘,后面跟着个少年郎,一看就是薄家祖传的相貌,长眼,薄唇,秀挺的鼻樑,只是不同于其他兄弟的锐利,少年的眉眼间还透着一股混沌的稚气。 这位就是薄家二房的庶子薄脂虎。 据说当年抓周仪式上,这小哥儿从一堆笔墨纸砚、算盘帐册、吃食耍具中稳稳地抓了盒胭脂,二老爷颇为不喜,遂将大名起成「脂虎」,用「虎」字是取其威勐之意,而留下「脂」字,则是为了时时警醒,告诫其免耽声色。 「脂虎来了?」许青窈放下书,站起身说。 「给大嫂请安。」 「跟你二哥说,快把那些猫都弄走吧,总是从花园里窜出来,一到晚上,叫得人不得安生。」 薄脂虎听了,笑着应下,又吩咐跟来的几个丫鬟小厮,把四散在西府的猫都抓了回去。 「你这位二哥真是好本事,一时之间,哪里搞来这么些猫?」许青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为这事儿听说二哥都忙几个月了,能不多吗?」 「几个月?这么说,二爷早都回来了?」 薄脂虎一撇嘴,「早回来了,几个月了,只是不想见咱们薄家这些人罢了。」 她还以为他是为了参加老爷的葬礼才特地赶回来,原来早在几个月前就到了淮安。 那他为什么说谎? 第11章 这日天气晴好,府中无事,院里的积水一除,下人们也都得了闲暇。 许青窈便趁机把管家叫进来,「白老,烦您领小狸去一趟衙门。」 这位白老自小便跟了老爷的,很是得用,乃是老爷生前的一个心腹,许青窈执掌东西两府中馈,对内敲打刁奴,对外往来人情,都少不得他上下指点。 因此,许青窈对这位,一向是奉为尊长。 此刻,他听了这话,却是一惊,「大奶奶是要发落这丫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页 「哪里就是发落了,只是说这丫头品性不错,上次我答应她,给她去了奴籍,今儿就是来叫你办这事儿的。」 说着把手里的契纸递了出去。 老白一看,恍然道:「哦,原来是要脱籍,大奶奶到底心善。」 顺势看向一旁正往美人觚里插花的小狸,「记得这丫头那年在街上,卖身葬父,好不可怜,还是老爷发了慈心买回来的,今年老爷一走,竟也要脱了籍去,真是物是人非啊。」 许青窈听见这老白是话里有话,耳边莫名刺燎,便笑道:「我记得白叔也早脱了籍,可知老爷仁义,纵使去了,家风也是惠泽长流。」 搬出了老爷,老白便不好再说什么,讪讪笑了两句,出去唤人备车去了。 小狸听了,自然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忙不迭跟着白管家去了。 小狸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了,此人正是老族长的侄儿——薄老三。 许青窈对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管家刚走,房里的丫鬟小狸和云娘也都不在,此刻见他来,心里颇有些警惕,回去坐到堂中的直棂圈子玫瑰椅上,挺直了腰板看他。 「三叔怎么来了?今儿府中冷锅冷灶,可没什么美酒佳肴招待您老。」 薄老三乜斜着眼回瞪她,「老太爷使唤我来,说过几日便是清明节,叫你提前清扫祠堂,准备好祭祖的东西,别到时候丢了薄家的排场。」 「这个我知道。」虽然祭祖是不容许女人在场,但之前的一应繁琐事务却都得妇道人家来经管,故此,许青窈早打算煳弄过去。 薄老三上下打量她良久,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自以为肚子里怀个什么野种,便能摆起奶奶的款来,把我们薄家阖族耍得团团转吗?我告诉你,上次的事儿,还没完呢!」 「完不完,老太爷自有定论,还轮不到你说嘴!」 「怎么?急了?是不是怕爷把你的姦夫找出来?」薄老三说着就倾身凑上来,一只枯瘦的鬼爪探到她鬓边,作势要挽那碎发,许青窈立身站起,一巴掌甩上去,「噁心的玩意儿,你再敢动手我就喊人!」 「喊人?」薄老三冷笑一声,「你喊啊,正好把人都喊过来,让你们大房的丑事传得更臭更远些!」 「实话告诉你,你那孩子是不是薄家的种是一码事,生不生得下来又是另一码事,族里的几位尊长,正想方治你呢,我跟你说,侄媳妇,你要是肯花钱消灾,我便帮你渡过难关,保准叫你母子平安,怎么样?」 许青窈看了眼外面敞亮的天,「这是缺了钱讨到我面前来了,把你的破碗端上来,奶奶我给你施捨两个子儿,要是还想威胁我,有多远滚多远!」 「嘿!真给脸不要脸啊!」薄老三挽起袖子,作势要动手。 就听外面竹篾帘一响,天光涌入,一道极冷冽的声音传了进来,「三叔,您老安好呀!」 薄老三回头一看,「二房的?你不在你东府里待着,大白天的,就往寡嫂院里跑,这可说不过去啊……」 「我来给故去的大伯上香,」 薄青城抖一抖手里的香烛,笑得有些邪气,「倒是您这心眼长得可不一般,什么都能看错了眼。」 这是变着法骂他脏呢,薄老三怒从心头起,到底人家话说得巧,好坏都留了余地,他也不好动粗,只脸色上更难看了些,「回来了也不知道登门拜会长辈,到底是庶出子,眼皮子浅。」 不想,薄青城听了这话也不恼,笑眯眯地道:「怎么没拜啊,上次不是去十一太公府上,正好见您搁门口跪着数蚂蚁呢,不敢扰了您雅兴,故此没作声罢了。」 许青窈一听这话,心里差点乐开了花,谁不知道这个薄老三幼年失怙,稍长失恃,是老族长给拉扯大的,只是烂泥扶不上墙,养到能立门户了却染上了赌瘾,回回赶上人来要帐,便跪到门外头,指望搜刮点老太爷的资财去填坑。 这当然是丑事,这会儿光明正大地被人指出来,直将薄老三气了个倒仰。 薄青城却视而不见,兀自笑着说下去,「现在想起来,倒要问一声,三叔,那地上到底有多少蚂蚁?您可有眉目了?」 薄老三几欲咬碎牙根,恨恨盯了薄青城半晌,霍然转身,拂袖而去,直走到外面月洞门下才敢放声言语,「有娘生没娘教的玩意儿,娼门里出来的货!仗着在外地赚了几个臭钱儿,也敢在爷头上摆谱!」 骂声传入当庭,字眼很是不入耳,许青窈不禁蹙了蹙眉,余光一瞥,恰好睄到薄青城阴沉的脸色和阴鸷的眉眼,那真叫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青窈一看见他这副模样,再联想到昨夜云娘和自己说的那些家族秘辛,便暗自噤了声。 不想,他再转过脸时竟又换了一副神色,还是那副春风澹面,秋月宜人的相,只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却倒令人无端怜悯起来。 「此人这一番没讨到好,想必很长一段时日是不会再来了,嫂嫂且安心。」 许青窈应了一声,识相地道:「多谢叔叔解围。」 再看见薄青城在祠堂上净手焚香虔心祭拜的模样,她简直要疑心,方才是自己眼神出了岔子,怎么会在那样一张净如佛子的脸上,看出来修罗面呢。 「对了,嫂嫂,姨娘请你后日去东府小聚。」 姨娘指的是老四薄脂虎的娘,他也跟着这么叫,看来是与这两人关系匪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页 许青窈笑道:「想来从叔叔回家,咱们两房还没聚呢,也早该给叔叔接风洗尘了。」 薄青城打了一个揖,「全凭嫂嫂赏脸。」 * 小狸得了良身,高兴自是不提,路上经过茶坊,自告奋勇跳下车去,要请白老一碗茶喝,感谢人家为她跑这一趟的劳累。 进了茶坊,看到一堆人孵在里面,其中赫然坐着薄家老三——那个不成器的酒鬼赌徒,时常来给大房找麻烦,她早厌透了此人。 此刻不知在哪里喝得酩酊,满脸通红,还在人群里发大话,「我给诸位讲一个笑话——」 「话说某地有一老翁扒灰,事毕,向其媳告揖道:『多谢娘子美情。』 那媳妇却说:『爹爹休得如此客气,自己家里,哪里谢得许多。』 」1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有人趁机起闹道:「三爷怕不是讲你薄家家事吧。」 又是满座俯仰。 「薄家那许多,亏你知道是哪一家!」 「还能有谁,自然是淮安城里富得流油的那一家。」 有一年青秀才模样的人,面色不虞,颇为嫌弃地觑了薄老三一眼,「俗话说『死者为大』,到底沾亲带故的,怎么还编排起死人闲话来了?再说人家绝了户,也实在可怜……」 小狸心想:看来这人群里面还是有明白人的。 薄老三冷笑一阵,「什么叫绝了户?人死了,种却留下了,你们说这还能叫绝户吗?」 …… 小狸见薄老三张着嘴,不知又会吐出什么荒唐来,几步上去就把桌上的茶壶打翻,「三爷,你欠下赌债,问我们索钱不得,就出来编排大房的闲话,你还配作长辈吗?」 门外候着的老白也听见了,急忙跑进来,制止了这场喧闹,向众人连声告了歉,将两位冤家一齐拉了出去。 那薄老三醉得像个泥虫,这会儿瘫在车厢一角唿唿大睡,全然忘了方才差点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是以,一进府,小狸就赶快将这场所见报给了许青窈。 「大奶奶,您快想个办法吧,这么下去,咱们岂不是要被那煳涂虫拿捏!」 许青窈坐在二楼的支摘窗下,看庭中那株玉兰,洁白硕大的花朵,熙熙攘攘地挤作一团,被前几天的雨水洗过,像是一树吸足水分的云,傍晚的光洒下来,给花瓣和木窗都镀上金边,显出一种岁月静好来。 「小狸,你说说,族里那几位老古董会想什么办法来对付我?」许青窈幽幽开口。 「这……再怎么说他们也是长辈吧,难不成会比薄老三的手段更下作?」 许青窈沉沉望着左上角那一枝欹进窗来的斜枝,忽然站起身,探出半个身子去, 「这枝子倒有些意思……」 伸手摘去最顶上的一朵,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转身交到小狸手里,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小狸,收好!」 到了夜里,白管家被叫了来。 「这两日我们大房恐要生变,还得烦您老多寻几个护院,将那墙角四下围住,放上大水缸,只是入了夜,偏将西角侧门松懈下来,那里有一道矮墙,前些日子被雨沖圮了,也暂且先晾着,别修整。」 老白觉得奇怪,却也应了。 「还有一件事,您老外面行走,认识的人多,烦您给我去寻一个赌徒来。」 「赌徒?」 第12章 长盛坊,烧灯续昼,灯火通明。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牌桌上,「三爷,这把您可又赢了!」 「来来来,爷今天手气好,继续!」 薄老三脸上笑开了花,一连赢了五把,他这回是赚大发了,都说人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来这赌运也是一样。 谢天谢地,总算轮到他薄贵转大运。 在围着的一堆看客里,最显眼的是对面的小白脸,细眉细眼尖下颌,有点谄媚的相,眼睛粘在薄老三身上,亮晶晶的两片薄嘴唇里恭维个不停: 「三爷,您可真是高人不露相啊,怎么从前在这片就没见过您?」 薄老三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囊中羞涩,怯于来长盛坊这个淮安第一大赌场,只敢在小作坊里过瘾,就打了个马虎眼道:「爷从前在洒金坊那块儿混。」 对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显然是不想揭穿这份虚荣之下暗藏的窘迫。 「那可真是我们这帮人积德了,您要是早来,现在长盛坊指不定满地光腚——个个连裤子都输得没得了。」 众人纷笑,极尽谄媚。 薄老三是个眼皮子浅的,听了这话,还只当自己真有本事呢,脸上愈发得意洋洋。 小白脸趁他不备,手底一翻,盒中的骰子咕咚变了向。 这一把玩儿的是「除红谱」,果然,一翻盖儿,就是个满园春。 满座喝彩! 原来在这类戏中,向来以同色为贵,驳杂贱之,四枚四点大红色为最高之彩,称「满园春」,又叫「堂印」。 这薄老三可不就撞上个「堂印」吗? 薄老三坐地揽财,除了跟庄的,其余人都红了眼,那没押中的,愁眉苦脸,嘆息不迭,当真应了那句话,「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吆,您老的手气今日可真神了!」有那跟着薄老三赚了钱的,笑着鼓譟:「三爷,要不咱再来一盘『赶老羊』和『掷挖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页 薄贵正要一头再扎进局子,被小白脸拦住,拉到场外。 「等等,三爷,依小人的意思,咱见好就收,明日再玩儿也不迟。」 「咦,那哪行,今儿手气好,不趁机捞他个一笔,谁能知道到了明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亲爷哎,不妨告诉您,这些人那都是下九流的路子,您跟他们玩下去,赢得多了,那是胜之不武,再输上几把,反而有失风范。按本店规矩,长胜的赌客,另设雅座,您明儿来,咱们到楼上,还有好些乐子呢。」 小白脸附到薄贵耳边,「悄悄跟您说,那儿是新攒的局,都是外地客商,赢面儿更大。」 薄老三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打今儿算起,爷就成你们长盛坊的贵宾了?」 「那是自然。」 薄贵上下打量伙计,「你叫什么?今儿既能遇上,也是有缘,赶明儿,爷请你喝酒。」 「小人自小父母双亡,无甚正经名号,只诨名『旺儿』,劳爷记挂。」 旺儿将薄老三一路送到门外,顶上两盏红灯将「长盛坊」三个鎏金大字照得如雪一般亮堂。 月下,薄老三打了壶顶贵的酒,一路且饮且歌且行,回了府中,一头扎倒在柔软的锦衾堆里,唿唿大睡。 忽然,朦胧之中,感觉有人靠近,眼睛一睁,是个红衣小鬟,正拿湿帕给他擦手。 不及多想,薄老三飞起就是一脚。 「你个蠢玩意儿,爷的手也是你能碰得的?把爷的好手气擦没了,明儿剁了你的狗爪子!」 阒静的庭院里,只有如雷的打唿声和小丫鬟的隐隐啜泣。 此刻,河倾月落,窗外玉兰高树,在青砖地墁上,洒下一地花影。 熬了大半夜通宵,在第三遍鸡鸣时,西府后门上终于来人。 「旺儿,怎么样了?」 对了,这个旺儿就是老白给她找来的「赌徒」,不过比平常所见的「赌徒」还要更精于此道些——这位是赌坊的伙计,听说是老白的一个远房侄子。 「大奶奶放心,鱼儿已上钩了!」 许青窈一笑,「那就好。」 顺手塞过去一个锦囊,旺儿顺手掂了掂分量,却是空的,一抬头,对上许青窈瞭然的笑脸。 旺儿不禁有些讪讪的,扯了扯嘴角,背过身解开一看,却是张银票,足足有三百两。 赶忙跪在地上,「多谢大奶奶恩典。」 「还有一件事,你务必记着。」 旺儿竖起两只耳朵,恨不得将字挨个儿刻在耳廓子上,听完,郑重其事道:「奶奶放心,这次务必要叫这个薄老三永世不得翻身。」 「辛苦你,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定不负奶奶所託。」 * 话再说回薄老三,翌日,此人睡到日上中天才起来。 赌坊一般是夕阳落照时分才打灯迎客。 薄老三悠哉游哉用过下午饭,赶忙换上压箱底的荔枝红缎道袍,戴上貂鼠帽套,蹬一双崭新天青纻丝白底鞋,雇了一领四人大轿,朝长盛坊去了。 旺儿早等在门口,此刻见了,亲热迎上去,呵腰蜷背,将薄贵一路延请至楼上雅阁。 「局早攒起了,就等着您了。」 薄贵进去一看,果然有三人临窗而立,此刻正背对他,引颈遥望后院的扶疏草木和玲珑山石。 「薄三爷到——」旺儿拉长嗓子吼了一声,给足了薄贵面子。 几人闻声转过身来,都是生意人装扮,稳妥中透着豪奢,有分寸的显山露水。 薄贵抱拳,「几位爷久等。」 三人各自还礼,「久仰久仰。」 听声音确是外地客无疑。 用过茶,略微话过温寒,几人在一张黄花梨木八仙桌前坐定。 旺儿掏出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从中倒出四枚玲珑剔透的骰子来,做工精緻,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把哪位爷坐庄?」 「我先来!」四人之中那位面白体宽年龄最长的,慷慨答道。 「推牌九,打天九,还是抢快,赶羊?各位爷中意哪个?」旺儿侍立在一旁,呵腰问道。 「推牌九!」倒有两个人异口同声。 「各位爷是英雄所见略同。」旺儿奉承道。 几人也都会心一笑。 薄老三本不是个慧的,推牌九这种费神的玩法,对他来说本是有点强人所难,但箭在弦上,此时是不发也得发了。 没想到,第一条推过,薄老三就吃到了庄家的赔注,算上那照规不推的末条,一方推完,他成了最大赢家。 几人此时才算入了港,旺儿识趣地将窗帏阖上,防外面天光扰人兴致。 注越下越大,倒把薄老三餵了个饱,哄得他的赌性也越发饕餮。 轮到薄老三作庄家,他的运气越发好,吃多赔少,把把都进帐,推到末条,按例要重新洗牌,薄老三却不依。 「我要推末条!」 旺儿下腰提醒,「这一条是荒腔走板的末路牌,爷还是不推为好。」 薄老三以为人家是看轻他,脾气反而上来了,「各位都是走江湖的,不知道有没有听过闽人的这样一句话,『爱拼才会赢』,以小博大,说的就是这道理。」 「庄家有多少?」座中有人问道。 薄贵点一点数,「四百两。」说完全都推到下门,看样子是铁了心赌到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页 这一下很是一步险棋,要么赢得翻番,要么输个精光。 众人心都跳起来了。 骰子一掷,一翻牌,竟然是「人牌」加「钉子」…… 对面则是一副「天九一」。 薄贵输了。 直到钱都被瓜分完了,薄贵还在纳闷,算得好好的「无名二」,怎么摸到手里就成了「人钉一」呢? 大名鼎鼎的薄三爷当然不会知道,这几位所谓的「客商」,那都是外地赌场上的老把式,方才是合起力来给他餵牌,他这么一个雏鸟,在这几只秃鹫的爪下,能留几根杂毛就不错了。 「不行!咱们再来!」 到嘴的鸭子飞了,哪能甘心,薄贵闹着就要再来一局。 几位看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此刻早已是三魂丢了七魄,正是把局做死的时候,便各展豪奢,纷纷借钱给他。 这样一玩儿,不到一个时辰,四百两就打了水漂。 薄老三红着脸激战正酣,几人暗中对了个眼色,表示要收线,于是立刻都停了手。 薄贵这才急了,本儿赔光了不说,现在还倒欠下人家一大笔银子,他只能扯住人家的衣角,哀求大家继续帮他把这个雪球周而復始地滚下去。 旺儿倒是好心,把他拉到一边,给他出了个主意。 「三爷,听说您那位族长叔叔手上有不少藏品……」旺儿说到此处,引薄贵看向三人里面稍胖的那位。 「这里面顶头的那位爷,最是个爱好风雅的,或许你拿出来几张故纸,就能将前帐一笔勾销,反倒再大赚他一笔,也未可知。」 「可是……动老爷子的藏品,要叫老爷子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旺儿踌躇一番,捻着细下巴道:「我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 薄贵如抓救命稻草般看向旺儿。 「要不您先少拿个几件,放到当铺作个抵押,先把这燃眉之急解了,剩下的,以后慢慢往出赎,老爷子的宝贝多着呢,哪里就那么容易发现了。」 薄老三咬了咬牙,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上次老太爷说再知道他耍赌,就要打断他的腿。 想到这里,薄老三的膝盖骨一阵刺痛。 …… 如此这般,到底是成了。 旺儿将人送下楼,旋即拐进后院,一路分花拂柳,穿廊过坞,来到假山泠泉后的一处孤亭前。 亭上轻纱拂动,背后一人凭几而坐,面前棋盘上黑白两子各定江山,厮杀得难捨难分。 「爷,这是大奶奶给的三百两银票。」旺儿低头双手将锦囊奉上。 那人停了手,抬头扫锦囊一眼,哂然一笑,「你倒是个忠心的……」嘴角的弧度令人辨不出是讥讽还是褒扬。 「拿下去,分给兄弟们,刚把人从外地叫回来,就叫他们又上一回赌桌,是我这个掌柜的不是了。」 「代兄弟们多谢爷体恤。」 「作戏不容易吧?」薄青城指尖又泻出一记白子,忽然笑着这样说。 旺儿一惊,以为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难道自己哪里行差踏错?当即膝盖就软了下去。 就听头顶又道:「那薄老三是个蠢的,薄家大奶奶许青窈可不是吃素的。」 旺儿弓腰退下,心下暗惊,主子这话仿佛不是在敲打他,倒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第13章 薄老三在街上行走,被几个顽劣小童拿橡子砸到,也不言不语,倒是远远看见那乞丐碗里的铜板,立即唾了几口。 「如今你倒比爷还阔了,搁这儿摆谱吶!」 自打上次那事儿一过,日子就成了无底洞,一眼望不到头,就怕老太爷发现自己的宝贝藏品没了,一时杀到他头上来。 这日,在街上喝得烂醉,照例又来到许青窈这儿,打算打一波秋风,却遭几个护院大棒打了出去。 指着墙内骂骂咧咧,绕了一圈,恰走到薄府西角门。 那靠水的地方有一块矮墙,被前些日子的雨水浸圮下来,几只野猫在那半截危墙上撕架。 风一刮,院内长明阁上惊鸟铃翻动,发出清脆鸣声。 薄三抬头一看,忽然想起来,这地方好像住着个疯老太婆,听说那是个有根基的,年轻时娘家极显贵,想来,定有不少宝贝。 偷几个换成钱,到时把当铺里的宝贝赎出来,完璧归赵,岂不是天衣无缝? 薄贵当即就有了主意,夜里要来此处,作一回梁上君子。 恰逢群猫乱叫起来,薄贵赶紧手忙脚乱地离开了。 前脚刚走,后脚就从暗处里露出一双眼睛。这回,却不是猫。 南风苑。 「大奶奶,鱼咬饵了。」 许青窈正在檐下,给青石槽里的鱼儿餵食。 听了这话,转过身来,笑道:「真想不到,这还是个有骨气的,竟然忍到今天才来……」 「听说是把老族长的藏品当了……」 这倒有点超出许青窈的计划了。 她当初是吩咐旺儿,设局叫薄老三欠下巨额赌债,但没想到这厮竟然能把手伸到老太爷头上。 虽然是横生枝节,不过,这样也好,如此才能将场子闹得更大,让族里的那帮老傢伙们心里也有个数。 「下去吧,告诉白管家,接下来这几夜,把人给我盯紧了。」 入夜,薄府西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页 长明阁果然迎接到一位不速之客。 「东西都给爷藏哪儿去了?」 薄老三在一楼一通乱走,只见到些寻常摆件,要是搁昨日,他早忙不迭收进怀里,当宝贝似的供着了,但是今夜,他却一改常态,狗熊摘苞米似的,掰一个撂一个,只因好东西,实在太多了! 果然如他所想,那尚书大人的千金,带来的国公府的陪嫁,没一件是寻常物,就连多宝槅上没用的赏物,也都是前朝的藏品。 想来,更多的好东西都在二楼了。 薄贵蹑手蹑脚上了楼梯,夜晚的长明阁寂静如鬼域,只有穿堂风在雕樑画栋的彩色长廊里恣意穿行。 许多空房间的门户大开,三交六椀菱花格心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像一条渴望倾吐秘密的红舌。 果然,嫁妆都堆在长廊最末的一间房,里面铺珠盖玉,金银缀地,随处可见玉器兕镇,犀珀旧陶,紫檀木箱笼和楠木立柜歪倒在墙角,吐出一堆虫蠹的锦绣和藏书,像是对多年冷遇的泄恨。 房子的正中间停着一顶十二人抬的大花轿,赤红色调,霞彩华盖,四角缀满流苏、琉璃和金铃,像是天女的所居,令人想见新妇出嫁之日十里红妆的胜景。 只是闻着有些霉味儿,大约也跟世上的姻缘一样,只有大婚之日是盛时,之后便一路走向衰败。 薄贵坐在一地宝贝中,挑得头晕眼花,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抱起两个小件五彩漆器,拔腿就跑。 他不知道身后那大红轿子的窗帷后,藏着一双炽热而癫狂的眼睛。 随着外面下楼梯的声音越来越远,轿帘后伸出一只青筋纵横的老手,就连声音也有几分嶙峋: 「赵郎中,带我走,快带我走……」 半面残妆的老嬷嬷提着一盏明瓦灯上楼来,轻轻掀起沾尘的帘帏,握住了那只枯瘦的手。 「夫人,该喝药了。」 * 披着黛色锦缎斗篷的许青窈,借着大树的暗影藏在转角,目送这贪心的老贼慌不择路地逃跑。 「大奶奶,万一这老东西再不来怎么办?」丫鬟小狸这样问道,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听说过『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吗?」 许青窈看着消失在断墙外的背影,嘴角微翘,定定道:「一条发现粮仓的毒蛇,绝不会只满足于两只细瘦的小鼠。」 「那以后,这些东西还能回来吗?」 小狸的眼神惋惜中带着恋恋,「那可是前朝的古董啊,单论一个碎片,就能买下十个我。」 就像许青窈发现的那样,这丫头虽然恢復成良身,却总是忘不了脱去的奴籍,仍然习惯于将自身作为任何物件的度量衡—— 这样看来,卖身作奴隶,就好像得了一场大病,会给人留下无法治癒的隐疾。 高阁上又传来尖锐的叫声,许青窈绝望地想,这大宅院里,有病的何止一人。 就连她自己,腹中也凭空冒出一个「巨瘤」,想到这东西会越长越大,她简直毛骨悚然。 它好像救了她的命,却又很有可能再将她的性命索走,于是对此物的去留,一向有主意的许青窈,再也拿不定主意。 只好摒弃胡思乱想,回到小狸的问题。 「会的,会回来的。」许青窈点点头,回首望向夜幕中的长明阁,在心中对失物的主人遥遥致歉。 「婆母,媳妇只是借用一下您的宝物,请勿怪罪。」 其实她早在黑市上安排了收购的掮客,肥水绝不会留到外人田里去。 「对了,小狸,你叫他们在东南北三面墙下守好,三日后是清明祭祖,不出意外,好戏马上就要开演了!」 看着大奶奶胜券在握的样子,小狸满腹的担忧,没来由地飘散了。 就和从前许多次一样,只要大奶奶说没事,到最后,就一定平安。 回去的路上,经过后花园,这里是西府和东府相接之处,有一大片竹林,草木繁盛,湖石峥嵘,假山耸立,和万竿修竹相映成趣。 奇怪的是,竹林深处有一口古井,两府的人都不敢靠近。 刚刚来之前,小狸千挠万阻,说什么也不要她从此处过,大约为的就是这口井。 「大奶奶,您是有身子的人,万一冲撞了什么,可经不得。」 「哪里就有那么娇贵了,你不知道,我出嫁之前,时常下地里干活,提水,割草,放牛,什么都干。」 「大奶奶自然是无所不能的,只是这鬼神之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小狸脸上的表情恭谨异常,夹杂着天真的敬畏。 许青窈就笑了,「怎么又扯到鬼神了?」 小狸瞪大了眼睛,「难道大奶奶你还不知道吗?」 她放低声音,神秘地遮住侧半张脸,「这井里以前淹死过人……」 许青窈正要问个仔细。 就看见竹林里萤光点点,如同鬼火。 「啊!」小狸叫了一声,「有鬼!」 许青窈将小狸一把揽在身后,自己挡在前方,风吹起她黛色的斗篷,简直像一只护崽的绿毛母鸡。 眼见那光越来越近了,直到彻底绽开在她对面,许青窈才看清,原来是东府里的青城二爷。 他俯视着惊魂未定的两人,提了提手里的灯笼,点亮了一张线条清晰的下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页 「很害怕吗?」 许青窈确实吓了一跳,不过,这还得归功于小狸的一惊一乍。 「我有那么可怕吗?」 薄青城笑起来,身上那种阴郁的戾气彻底散去,染上一股雨后竹林的清香,使他险峻的眉眼化成一汪春水。 许青窈并不直面这个在春夜里让任何回答都显得暧昧的问题。 却径直问道:「二爷怎么会在这里?」 「房中太闷,出来散散心。」 对上许青窈探究的眼神,他表现得极为坦荡,微勾了唇角,不疾不徐地道:「听说园子里的木棉开了,我来看看。」 许青窈循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墙角果然立着一株木棉,高约三丈,枝节蓬郁,花色火红,缠缠绵绵,烧成一团,直照亮了半边苍青的黑天。 「姚黄魏紫向谁赊,郁李樱桃也没些。」 许青窈看着那炽焰一般的树冠,幽幽道:「此时正是赏木棉的好时节呢。」 「俯视东邻桃李尘,婆罗高不问由旬。」薄青城看向她,「木棉乃是英姿高洁之花,倒与嫂嫂有几分相像。」 「只是做人若也像这般,曲高和寡,也实在孤寒。」他看着她,若有所指地说道。 听他话里有话,分明是不尊之意。 「我偏爱梅花。」许青窈冷声敷衍道。 薄青城后退一步,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却没放过她清丽的侧颜,「『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梅花自然是与嫂嫂极相配的。」 「只可惜,梅花早已过季,若要再赏,恐得等来年。」 许青窈不愿与他再打哑谜,「小狸,回南风苑!」 小狸终于捨得从许青窈背后走出来,尚在惊吓之中,一副怔忡的样子,指着薄青城手里的灯笼,怯怯道:「绿灯笼,怪吓人的。」 「你提在手里就不惧它了。」薄青城的语气,分明是鼓动小孩。 小狸抬起手,跃跃欲试,等真的提在手里,果然不再惧怕。 反而像得了新耍具的孩童,不顾许青窈的不耐,欢喜异常,「夫人,要不你也试试?」 「想要吗?」薄青城像是在对小狸说话,眼神却分明看向许青窈。 小狸高兴地跳起来,「多谢二爷。」 说完看向一脸淡漠的许青窈,又小心问道:「二爷可以作两盏吗?」 微顿片刻,「我们夫人常用的风灯,恰巧前些日子坏掉了。」 「自然。」薄青城笑道。 天真的小婢不知道,「恰巧」两个字,早早就出卖了她堪称拙劣的谎言。 许青窈自然也听出其中关窍,缓缓垂下眼去,再不言语。 她不想将拒绝表现得太过激烈,那样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太容易授人以柄。 但是她也不肯随口答允,好像轻易就被人拿捏。 斟酌来去,皱着眉说道:「这样的绿到底太跳脱了些,若能淡点,自然更好。」 「鱼师青,还是天水碧?」 他停顿片刻,仰面向夜空,露出修长的脖颈,正中的喉结随着话语轻轻耸动,「现在头顶上方的蟹青色如何?」 许青窈抬眼看了看天,转身道:「都好。」 回去,翌日一大清早,楠木楼前的女贞树上,多了两盏圆圆的灯笼,像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小狸一眼就分清哪个归自己,哪个给夫人。 只因其中一盏,是洁白中正的底色,却以青绿色漆涂抹,上面画了两行诗,小狸看不懂,也知道这是费了大心思的。 许青窈提起灯笼,看上面龙飞凤舞的行书字—— 「扳枝只为低垂手,肯傍人间栏槛春。」 正是昨夜那首未吟完的《木棉花歌》。 这里是二楼,窗外正好可以望见后花园里那株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棉树。 那红实在太刺目,惹得许青窈心里一紧。 她连忙收回视线,却听见小狸这样说:「夫人,我们不妨折枝木棉放在房中。」 第14章 清明前夜。 恰逢有闲,她们趁夜前去拜访东府的巧姨娘,没想到这位姨娘正发高热,碰了个闭门羹。 回来时,经过后花园,许青窈提着青绿灯笼,伴了小狸,在夜露深沉的园圃里穿行,花香将她的髮髻染得深浓。 更鼓打到亥时,许青窈心道,这是她们走过的第十五圈。 紫色遍地金的高底鞋边,踩了几瓣洇湿的杏花。 西苑那边响起一阵喧闹,长明阁亮得像在燃烧。 许青窈心里一松,一提,扬眉笑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一路走去,嘈杂声越来越大,中途还撞上了来通传的小厮,许青窈一眼认出,这是老族长身边的人。 待赶至,果不其然,西角门下早已聚起数人,人不多,声势却浩荡。 这当然是造势,分明是有意做给她看,但薄家毕竟是望族,还是要脸面的,家丑可自断,不可外扬。 她越过戴冠的老爷和苍头的僕役,一眼就看到最中心那个发号施令的魁首,那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正是薄氏族长。 「果不其然。」 她早知道是这老傢伙搞的鬼,也幸亏她早有防备。 只因心中有底,许青窈胸有成竹地迎上前去。 见薄家大奶奶来了,众人纷纷避开,让出一条夹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页 手里描了绿字的灯笼,摇晃着淡青色的幽光,打在她脸上和襟前,也真像一竿修长的翠竹,裊裊行步间,既有闺阁之秀,亦含林下之风。 老太爷站在人群最前,一瞧见许青窈,心里便十分恼火,暗道:「这副模样,果真不是个安分的,得早早料理了才是。」 许青窈却笑脸相对,礼数周到,「见过各位伯公爷叔。」 「不知各位深夜造访,有何贵干?」语气当真是不卑不亢。 「听闻孙媳妇一手好茶技,特来讨茶喝!」老族长语气不善,面色亦相当不虞。 「品茶岂有半夜三更上门之理?」许青窈早听出老傢伙是在阴阳怪气,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既有三更开门迎人,怎不能三更待客品茶!」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语带戏嚯。 刚静下的人群瞬间譁然。 「开门迎人?何出此言?各位长辈莫不是起了梦魇,把我这未亡人的孀门当成了妓馆娼寮?」 听她说话实在难听,老族长即刻挥手打断。 「孙媳妇的一张巧舌,圈到这内宅,属实是委屈了,只是我们这些长辈,今日来此,却不是和你斗嘴。」 许青窈下腰行礼,姿态极谦卑,眉间却有黠色一闪而过,「妇人愚笨,还请老太公不吝赐教。」 「你看这个人是谁?」 许青窈循着老族长的手指方向看去,熊熊火光下,两个高大僕役中间夹着一个矮小男子,面色枯黄,双臂被反绞在背后,咬紧牙关,像在受刑。 许青窈微眯了眼,扬声道:「抬起头来!」 老族长一惊,眼神落在许青窈脸上——这妇人竟然如此镇定! 要是此人真能为大房诞下子嗣,薄家的一世荣华还能再续也未可知。 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连老族长自己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他为自己差点再一次落入这狡猾妇人的陷阱而感到气恼。 「怎么长得这样丑!」许青窈打量对面良久,终于出声,语气却相当轻侮,嘴角眉梢俱是嫌弃。 众人又是一震,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说法。 那被大汉架在空中的男子,也满脸惊疑,连事前准备好的说辞都差点忘个干净,不过须臾,便转为难抑的怨怒。 到底是拿钱办事,不可背信,遂扯过几丝深情妆点面颊和语调,「窈娘,你连我也不认吗?」 「谁告诉你我叫窈娘?莫不是你背后的那人传错了消息?」 许青窈说道,通身不容置疑的气势叫人胆寒。 她横眉冷对,疾言厉色,活像衙门里的酷吏,杀气腾腾看向他,「你说,谁指使你来诬陷我的!」 那人脖子陡然一缩,暗自吞了吞口水,他才见识到女子口齿之锋利。 直觉告诉他,这笔钱,不会好拿。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还得硬着头皮上,「窈娘,我是刘虎啊,隔壁村铁匠的儿子,你我自小,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隔壁村民风淳朴,几时生出你这样一个奸人?」 「窈娘可真会玩笑,自打我三月前从北地贩牲口回来,我们便夜夜私会,你腹中的孩子不就是我的骨肉吗……」 人群里发出一阵倒凉吸气的声音。 男人受了鼓励,愈发得意起来,「昨天夜里,你还说要和我私奔。」 许青窈不动声色,语气循循善诱,「哦,那你说说,你我二人私奔前相约在何处会面?」 那人打量四周,见四下荒僻,无人看守,想来合适避人耳目,便梗起颈子道:「自然是在此处了。」 许青窈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笑起来,「可知你胡说,我才从姨娘那里过来!」 从巧姨娘的院子到长明阁,必得经过后花园,众人低头看去,果然见许青窈脚底绣鞋的白帮上,沾着几瓣红艷的杏花。 「这么晚了,孙媳妇怎么还在园子里乱转?」老族长阴恻恻地说道。 「去东府和姨娘说话,回来时恰巧经过后园。」许青窈提起手中的青色灯笼,「瞧,我们的灯笼坏了,这正是叔叔送的。」 她故意不说是哪位叔叔,好在事发东墙后有个转圜之地。 「去,把巧姨娘叫来。」 许青窈一听,知道老族长这是要下死手,心跳起来,正思考如何将这谎圆得过去。 「不必去了,我作证!」 随着声音响起,夜幕中大步走来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男子。 走到人前,站定。 「姨娘那里有不少这样的东西。」他提起手中灯笼,幽绿的光影打在他的锦袍上,金银丝暗纹光华流转,嵌汉白玉袍带束起劲腰,腰际悬垂的透雕花鸟斋戒香囊里散发出清远香气。 锦衣夜行,若不打灯,谁能看清这样的富贵? 许青窈遥遥向薄青城一望,感激之情都在脸上。 薄青城颔首微笑,霞姿月韵,如在云端。 火光明灭,人头攒动,他方才越过层层人群,一眼就看到她,素服净面,临危不惧,极有大家风范。 此刻走近,看见她被围在人群中审问,夜寒风冷,衣袂宽大,越发显得纤纤弱质,心头忽然一动,这陌生的感觉令他十分烦躁,遂又别开眼去。 插曲一过,好戏继续上演。 「不对,不对,是我记错了,你约我在后花园见,我给忘了……」那男子大约已经装不下去,语带哭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页 众人一听,后花园离西苑甚远,离许青窈住的楠木楼也不算近,离东府又一衣带水,僕役往来众多,再怎么样,也不会在那处私约,可见此人扯谎。 看他说话颠三倒四,自打自脸,许青窈无意纠缠,忽然转向老族长,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老太公,这贼人是在何处逮到的?」 「正在那翻墙,被福禄儿给看见了。」福禄儿,就是老太爷的贴身小厮,方才去请许青窈过来的那一位。 许青窈笑起来,灿若舜华,「那就对了,老太太的长明阁里这两天丢了不少东西,想必是这贼人做的手脚,如今被逮了个正着,一时狗急跳墙,这才攀咬到我身上来。」 许青窈斜斜看那「姦夫」,眼底带笑,嘴里的话却说得又冷又硬,「报到官府里去,一顿板子,保准什么都招了。」 那人立即颤抖起来。 许青窈心中有了几许快意。 老族长隐约觉得气氛不对,事情朝着他难以控制的方向去了。 不对——这妇人是在拖延时间! 想到此处,微眯了眼,语气深沉,问道:「孙媳妇,俗话说『捉姦捉双,捉贼拿赃』,你既说他是贼,有何证据?」 许青窈终于逮到了老傢伙的错漏,立即阴阳道:「原来老太公也知道『捉姦捉双』的道理,可别冤枉了孙媳……」 老族长脸色讪讪,「那是自然。」 许青窈接着道:「物证嘛,婆母那里自然是有。」 「半姑——」随着许青窈的唿唤,长明阁上下来一个人——一个只有半张脸的老太太,大家都被吓了一跳。 「这些都是长明阁近来的失物。」写满字的单据被呈上。 老太爷面色不虞,「人证呢?」 「人证,如今现成的就有一个。」 「在哪儿?」 「他!」 许青窈指向暗处的一墩土墙,见那墙头之上,有人形若隐若现。 - 话说另一头,薄老三连着三天在河边走,註定要湿了鞋。 像往常一样,此人预备进长明阁再顺手牵几只羊,没想到,甫一上墙,就被满园灯火晃了眼。 不远处人头攒动,忽然,随着一根细长的手指遥遥探过来,火把升起,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霎时汇聚过来。 曜目火光中,墙头上升起面如土色的一张脸。 薄贵傻了眼。 骑在墙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进退两难间,两条腿本能夹紧墙围, 「孽障,你来这儿干什么!这是你看热闹的地方?!」 薄贵挠头,看看天,又看看地,又看看他们,手足无措,半晌,含混道:「我……我看星星。」 众人闻言,都抬起头来,只见夜空黑如砚台,哪里有半个星子,一时都有些憋笑。 「看什么星星,赶快给我滚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薄贵得了令,正要逃之夭夭,被许青窈事先安排在墙外的人逮了个正着,五花大绑押了进来。 许青窈站出来,笑眯眯地指着薄贵道:「老太公,这位就是我说的人证。」 老族长急了,「刘虎的事和薄贵有什么关系!」 许青窈笑了,听听,好一个「刘虎」,这就是他们给她安排的姦夫——名字难听也就算了,长得还那么难看。 也忒欺负人了! 「薄贵,你自己说,老太太房里那几件前朝古物的陪嫁,到哪儿去了?」 许青窈皮笑肉不笑,薄贵不敢直视她,当然也不敢直视另一面虎视眈眈的老族长,只好躲闪着有气无力地答:「是这个人偷走的。」 许青窈还不放过他,咄咄逼人地追问:「哪个人?」 薄贵把头埋进胸前,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个被捏造出来的「姦夫」—— 「就他!」 「你亲眼看见的?」老族长脱口而出,他知道,眼前的事已经完全超出他的控制,接下来将是溃不成军的惨败。 不过,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把自己亲侄子给搭进去。毕竟他没有子嗣,薄贵是他一手带大。 「我这几天在街上喝酒到深夜,连着三天见这傢伙翻墙进去,偷老太太的宝贝出来。」薄贵下了狠心,从稀里煳涂的状况中迴转过来,打算彻底将眼前这只替罪羊的黑锅坐实。 「原来如此——」老族长隐约明白了什么,脸色已经难看得不像话,还是强撑着点头。 那刘虎眼看形势对自己不利,本想捞一笔钱,现如今竟然从「姦夫」变成了「盗贼」,要背黑锅下大狱,死活不干了。 这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最后一个杀手锏,正好拉薄家下水,只要一口咬定那些东西都是这女人给他的,自己就会洗去嫌疑。 「看看这是何物!」空中扬起一道艷红的锦绣织物。 ——竟然是一只鸳鸯戏水的红肚兜! 譁然巨变,随后是鸦雀无声。 「那些东西,不都是窈娘你给我的吗,说是当了好作你我私奔的盘缠,怎么如今倒成我偷的了?」 老族长听至此,勃然作色,「事到如今,许氏,你还有何话说!来人,将这贱妇拉下去,即刻填井!」 众人都有些吃惊,谁不知道这薄府后花园里就有一口深井,看来老族长当真是对许氏动了杀意。 「谁敢!」许青窈厉色,「怎么就知道这一定是我的东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页 「上面可是绣着你的名字。」那刘虎紧张道。 许青窈气急反笑,「荒谬!谁会在赃物上自报家门?」 「自然是你我情到浓时,作了个相好见证。」那人显然已经豁出去了,摆明了是死前还要拉个垫背的。 情势急转直下。 族长带来的几个婆子上来就要拉扯她,许青窈奋力挣扎,薄青城犹豫要不要出手—— 千钧一髮之际,忽然打那长明阁中出来一物,移动之间地上的影子也随之畸变,十分令人骇异。 走近了看才知道,原来是老夫人被背在贴身嬷嬷的背上,只见她一手抢过红肚兜,「这是我的陪嫁之物。」 竟然是婆母!婆母竟然开口说话了…… 不过也就只有这么一句,说完便拍了拍老嬷嬷的嵴背,于是又被背了回去。 众人目送那重叠着的怪异背影渐行渐远。 「老太公,要不报官吧?」有人试探着问。 「报官?」 老人遽然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像两口黑洞,那是浓重的警告。 「薄家的脸面,丢了一次,不能再丢第二次!」老族长拂袖而去。 「福禄儿,把人捆了,送到山里餵狼!」 福禄儿刚要上去,不想,那刘虎听了此话,见要没命,犬入穷巷,当即撕破脸,一头朝许青窈冲过来,「好个狠心的妇人!竟然还想要老子的命,老子不能活,你也不得好死!」 许青窈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后退,被薄青城拽过一把挡在身后,旋即朝前飞踢。 挨了一记窝心脚,那人跌在地上,痛苦嚎叫,被僕役们一通好打,当即晕了过去。 眼见贼人被拖走,许青窈欲抬头道谢,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阴雨晦冥的黑瞳中。 他却忘记回应她的对视,只因转身的一瞬间,正瞧见她下意识护着自己的小腹。 薄青城低眉敛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复杂的笑。 第15章 翌日清明,祭祖。 置香案、设香炉、摆蜡台,主殿北方设贡桌,酒醴、贡果、糕点、杯箸一应齐全;西侧燃香鼎、点鞭炮,乐队、乐工设在东墙之下,以待八方鬼神俟听。 薄家的清明,照例要先在大祠堂行仪,许青窈早早就换好素服,整饬好头面,等待一众族人的到来。 按规矩,女人本不被允许参加祭祀活动,她能获此特权,归功于腹中这块性别未知的骨肉。 大房留下的资财物产,遍布大江南北,至今发落不明,引得阖族不安,此次集会便是要将这笔资财的分配和去留做个定局,她这个事主,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的一环。 站在祠堂斑驳的大门前,许青窈看着洒满瓦片的阳光,想起昨夜的命悬一线,只觉恍然如梦。 她又一次活了下来。 只是一想到又要见老族长,心里竟颇为忐忑,老傢伙两次设计都被她破局,成了手下败将,心里不知道憋着多少恨呢。 看昨天走前那架势,竟是要把她给活撕喽,接下来这几天,无论如何,她得埋个心眼。 时间过去良久,各房各脉都已聚齐,宾客满座,只有上首的太师椅空空如也。 香堂上,莲花滴漏声声催人。 她有些不安,怕是自己上次的举动,激怒了老人,所以这次才临时发难。 谢天谢地,过了一炷香,外面的细蔑竹帘突然被揭起来——终于来人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来的不是老族长,而是老族长身旁的小厮——福禄儿。 福禄儿一番言语,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老族长气血攻心,凌晨时分已然去了。 一片譁然。 由谁来主持这场祭祀,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当然也至关重要——这代表了新族长走马上任的信号。 老族长的死讯像是一块石头,在薄家祠堂的一潭死水中,炸起了轩然大波。 各房各脉吵得不可开交,沸反盈天,许青窈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忽然瞧见对面一群揎拳攘臂的士绅中,坐着个异类——那人轻靠在椅背上,姿势慵闲,薄唇递到青花碗盖边沿,裊裊茶雾遮住他色彩浓重的眉眼。 他不是被逐出族谱了吗?怎么还能参与祭祀? 薄青城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越过喧闹的人群,和她四目相对。 他淡淡勾唇,许青窈颔首示意,算是打过招唿。 毕竟昨夜帮她躲过一劫,算是她的恩人,而她本人一向恩怨分明。 该给他点什么好处呢?她沉思起来。 于是又忍不住将视线投去——他还是那副无所依恃,亦无所求的模样。 她垂了头,纳闷——这样的人会是传说中的海上枭商? 海上枭商会有闲情逸緻亲手制灯? 想起灯笼上的那两行绿漆行书,她的耳尖不禁有点发烫,只好捉过青花瓷杯,将滚热的茶水,一鼓作气灌下喉咙。 她做完这一切,谨慎地打量四周,幸好没什么人注意,忍不住自嘲:不成气候的傢伙。 她哪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在有心之人的眼里——女人姿势端正,动作一板一眼,只是神情控制不住地倦怠,仿佛在强忍着观赏不合心意的戏文,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慌里慌张,一通牛饮,事后竟弃了帕子,以袖边拭唇,不像口渴,倒像做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页 实在好笑。 做完这一切,又恢復成局外人的姿态,冷淡,高傲,拒人千里。 这样看来,他们两个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们行走在世上,都有不止一副面孔。 她要不是大房的人该多好。 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回过神来,被自己吓了一跳,后背开始像有火烧。 对面的女人忽然站起来,他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即使他知道,这样做不合礼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窥视,会带来风险,腐儒的口诛笔伐,他向来厌恶,却不得不在乎,理智告诉他不能轻举妄动——起码不是现在。 没有用,随着她莲步轻移,襦裙摆动,他已经站起身,再坐下去,就是不打自招,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跟了上去。 祈祷祖宗神明不会发现这一点。 至于祠堂里的那些乌合之众,无需担忧,他们很快就会溃不成军,连作棋子的用处都不会再有。 他悄然跟上,像猫一样尾随她穿过祠堂,走向西厢,途中经过一处狭窄的夹道,她微微侧身,阳光照亮她的半张侧脸,长眉长眼,丰额直鼻,未经妆点的素颜,在错落的光影下显出一种光明的慈悲来。 薄青城才发现,这个女人长了一副观音相。 不过,他早就看出了这张面孔之下的铁石心肠。 他实在想不通,两年前,安插在薄羡身边的眼线,是怎样被这女人识破,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大狱;而他针对薄羡的玉石生意精心设计的收购陷阱,是如何被她看穿,反将他一军,使他在那次战役中亏得血本无归。 如果不是她,他早就将大房的一切收入囊中,包括她。 何必最后要使用那腌臜手段——他生平做过最不光彩的事,也就是这个了。 好在,效果不错——薄青城勾了唇角,继续跟上前面素衣款款却有无限风情的女人。 一片嫣红的杏林映入眼前。 许青窈来到长明阁,她来感谢老夫人昨夜的救命之恩。 如果不是老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破对方的胡搅蛮缠,她现在已经是井下的一缕亡魂。 无论婆母是有意还是无意,洞若观火还是故作懵懂,她都欠她一份恩情。 阁中支摘窗大开,里面传来娇俏的曲调。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 东去入闽南去广,溪流湍驶岭嵯峨。 行不得也哥哥。 」 许青窈定了脚步,这调子好像在哪儿听过。 对了,和薄青城初遇那夜,路过洒金坊,那华丽的楼宇中也曾飘出这样的歌声。 这曲子竟这样闻名吗? 她有点恍惚起来。 拾阶而上,一直走到二楼,这次没再见那个残脸的半姑。 走廊尽头有笛声传出,极清脆,像玉石碎裂,又如泉水叮咚。 许青窈追随笛声而去,进入一间转角处的房间。 这里的装饰和物件华丽而陈旧,像一袭过时的披风,看着耀眼,实则散发出浓重而潮湿的腐朽之味。 当然,最醒目的当属正中里的一顶大红花轿。 声音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她掀开帘帏——角落蜷着个红袄绿袖满头银髮的老太太。 「带我走吧——」她一看见她,就爬起来这样说道。 「婆母,媳妇来看你了。」 老妇人不回答,迳自歪着头,神态天真如稚子,「你知道赵郎中在哪儿吗?」 「不知道。」赵郎中或许早已浪迹天涯。 用谎言点燃虚假的希望和一开始就让人绝望哪个更残忍? 许青窈认为对老人应该宽容——所以她选择居中。 介入私人情感已经背离她的原则,她最大程度地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回答,这是生意人的方式。 「淫.妇!」她晃着脑袋左右打量她良久,神色一变,忽然俯冲出来,伸长指爪,作势撕她的脸。 半姑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按住她,向许青窈致歉,「夫人莫怪,老夫人这是又犯病了。」 许青窈叮嘱了两句,转身下楼。 想起什么似的,又折返回来,对着轿子里的痴人,「叶凤阁,我会帮你找到赵郎中。」期限是有生之年。 毕竟,她还欠他半本医书。 也怪,那癫狂的老妇听见这话,忽然就安静下来。 不知是因为「叶凤阁」三个字,还是一声「赵郎中」。 * 日影西移,许青窈从楼上下来,在满园杏花疏影里撞见一人。 「叔叔怎么在此?」 「我来看看婶娘。」 这一句话,再次提醒了她这座宅子里古旧的恩怨,许青窈噤了口,她不喜欢那些家族秘辛,总觉得太过黏稠,像前些日子的雨天,惹得到处都发霉。 他竟然会来看婆母?按理说,他应该恨大房才对,毕竟是公翁害他失去了母亲——难道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薄青城看着女人思索的样子,就知道,她忘记把自己算进去了,她还不知道,她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战利品。 他敛去眼中那丝精光,抬步跟上她。 「你猜下一任族长会是谁?」 她表现得兴致缺缺,「只要别再来找我的碴就好。」上一任族长,算是被她彻底得罪了,这一轮的新陈交替对她有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页 「不会的。」他肯定地说。 看来他已经有了某些内幕消息,许青窈笑起来,眼神幽幽,「难道叔叔也对族长之位有兴趣?」 「我太年轻。」他展开手臂,作出惋惜的模样,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骄傲。 许青窈笑起来,有实力的人的自夸,有时并不叫人反感,甚至因为自谦者太多,反而显得真性情。 「嫂嫂以后怎样打算?」 他突然这么一问,许青窈没了主意,她其实想过离开,在事态松弛之下就离开,这是三年前公翁薄羡向她作出的承诺,只是谁也料不到世事会无常到如此地步…… 但是路引怎么获得,家安在何处,腹中的胎儿该怎么处理……这些都是问题。 其实,要是他们薄家人不要如此心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出手,她大可以捲铺盖走人,放弃这些令人眼红的资财,只拿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如今经过几次风雨骇浪,反而生出好强之心。 这大概就是人性吧。 沉吟良久,有意做作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我倒罢了,只是这个孩子,毕竟是薄家的骨肉。」 薄青城听了此话,并没有应声,只是在她的头顶,投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 接下来的这几天,许青窈不断从小狸那里听到消息,什么「老三和老四又打起来了……」 「六房和七房闹到了衙门……」 「几脉旁支为乡下老宅的归属打破了脑袋……」 其中闹得最厉害的当属淮安城东的那几家,也因他们有权势,子息又繁盛,个个都有望当选族长,所以争得格外有力气。 许青窈已经见怪不怪,自从当日她在祠堂,将那几张写满秘辛的文书递到他们眼前,她就做好了准备。 只因当日,她早留了一手,每人眼前的「罪证」,都与自己家无关——她留了情面,也一手制造了隐患。 引子埋到这会儿,总算爆了,只是她很好奇,第一个点燃火信的人,到底是谁? 第16章 好容易晴了两天,又迎来多雨。雨声淅沥,加深春困。 园子里雨打落英,草木委折,家猫野猫墙内墙外一片起伏,叫得人心缭乱。 西苑的断墙再次砌起,长明阁的油灯和金铃,夜间闪烁白日叮咚,睁着两只警戒的眼,竖起四角大耳,谨慎地抵御外来者不怀好意的入侵,却忘记檐下一只长毛黑猫的肆虐——正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不知为何,许青窈近来总心慌。 按小狸的说法,是邪煞冲撞,许青窈当然不信这些,小狸却急得不得了,要去请阴阳先生,许青窈猜测,这丫头心底发了虚。 究其原因,当然还是跟老族长的死有关。 外面都说是薄老三气死了老太爷,据说此人盗走了老太爷不少东西,其中就有好几副家传古画,最后薄老三交上来的赎当,却成了赝品,老太爷暴怒之下这才一命呜唿,而薄老三也被以偷盗忤逆,逼杀尊长之名逐出族谱。 只有许青窈和小狸清楚,这桩惊天之局的始末。 许青窈虽然心下暗惊,却尚能支撑,老傢伙两次差点要了她的命,她的容人之心尚未到海量地步,而小狸这丫头,自从听见老太爷的死,便像有了心病,总是一惊一乍,疑神疑鬼。 也是为了让小狸安心,许青窈折了个中,选择陪她去藏海寺上香求佛,以此辟邪。 之所以选在藏海寺,是因为公翁的灵牌就供奉在那里——关于那场梦,一直都有挥之不去的疑点,手头终于得暇,她决定亲自再去一趟事发地。 马车夫等候在后门外。 车轮辘辘,一路穿城过水,驶向郊外,爬上青峦中点缀的蜿蜒山道,直到那半旧的帘帷都染上滴翠之色,油壁车终于停在藏海寺门前。 藏海寺虽幽居半山,却一向香火鼎盛,囿于今日有雨,才显得门庭冷落,不过正合了许青窈的意。 本朝习俗,闺中女子无事尚不能独行,何况孀妇,尤其她还身披数重重孝,被有心人看见,恐要生出是非。 许青窈裹了风帽,压低沿边,不敢停留,径直向供奉亡者的灵堂去,却被一声「夫人」忽然唤住。 她心中骇异,驻了足下,尚未回身,一个半大的小沙弥绕过身后,走上前来,笑了一下,行了个佛家弟子的礼,道:「果真是青夫人。」 原来这小和尚是识得她的,只因从前,她来此祭拜亡夫时,给他布施过几回果糕。 到底是幼童,舌尖捲走了果糕的清香,也将她的名字铭记于五内。 许青窈此刻看见这小沙弥,心里不由一动,自己作为闺阁中人,有些事不便开口,也不好细查,倒是可以倚仗他——来前竟忘了这茬。 便笑起来,「这次出门急,手里没拿芙蓉糕,倒不好意思见你。」 小沙弥皱一皱鼻子,憨态可掬,「夫人可别说这话,被我师父听见,又得罚我念咒抄经。」 「我给你,不让他知道,又能如何?」 「师父的神通大着呢,什么事都逃不过他老人家。」 「名师出高徒,你作为大师的徒弟,想必也是很有造化。」 「我不行,」小沙弥挠挠头,笑得赧然,「我脑子笨,悟性差,什么都得记在纸上,否则隔天就忘。」 「哦,这么说,那我反倒要考一考你。」许青窈微倾了腰,凑近小沙弥,压低声音,「昨天,有几个人来你们寺里上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6页 「这我知道,」小和尚眉眼间有了得色,「昨日雨多,香客只有五人,香火钱收入共计三千钱。」 眼见进入正题,许青窈不动声色追问:「有人留宿吗?」 「那倒没有,下午雨势就弱了,通常只有暴雨和大雪之日,实在下不了山,才有人留宿。」 「没错,答得好,」许青窈循循善诱,「我再问你,你还记得两个月前,也就是正月十五那日,后院的僧寮里,住了几个人?」 小沙弥双眼睁圆,面露难色,「这个,也太久了吧,我怎么会知道?」 「难道你没记到纸上吗?」 「这个是慧圆师兄的事。」小傢伙老实答道。 「慧圆师兄的记性怎么样?」许青窈暗示道。 「哦,我知道了,」小沙弥仰脸笑望她,「你是想看我师兄的录事簿对吗?」 许青窈弯下身,低头,捏一把他的小脸,夸奖他,「孺子可教。」 「你等等。」小沙弥快速跑开。 许青窈和小狸坐在韦陀殿内的蒲团上,等待小和尚的消息。 殿内檀香缭绕,檐下雨水如注,溅起裊裊白烟,庙宇清净,梵音静心,沖得人凡心都淡了几分。 正思绪飘邈,被小狸推了一把,「大奶奶,你看那是谁?」 隔着莲池和湖石,对面是一座观音殿,佛门洞开,可见高台上观世音菩萨端庄慈祥,手持净瓶杨柳,普渡众生。 许青窈微眯了眼,视线下移,见那殿内蒲团上跪有一人,玄袍玉冠,作一个捻香跪拜的姿势,姿态虔诚,背影很是相熟。 此人不是薄青城是谁? 「愿我佛慈悲摄受,悯我等众生,保佑我娘早登极乐,往生净土。」这句,要高声唱出,向六道广而告之。 「娘,孩儿给您报仇了。」这句,藏在心里。 行礼完毕,他起身拂袖,顺道抬头望一眼高高在上的观音面,脑中乍然浮出一人,那张脸也和观音有几分相似,只是下颌收得略急,眼唇色彩稍重,便多了几分俗世的媚态,幸好额颐舒展,偶尔也作些悲天悯人的姿态,才显得不那么惑人。 想到此处,薄青城胸中没来由升起一股烦躁,他这个人,做事向来做到绝处,偏偏对那女人数次手下留情,如今,也只能解释为对自己骨肉的舐犊之情——必得如此,他方能安心。 「夫人?」 小和尚隔断许青窈的视线,递上一封蓝皮线装纸簿,「这就是寺里留宿客人的载录。」 等她再抬起头,那人已经一闪而逝,仿佛方才是看花了眼。 「怎么只有两人?」 簿子上面显示,那一日大雪封山,藏海寺内只有她许青窈和公爹薄羡两人留宿,二人比墙而居,次日离开。 「难道事实真就如此?」许青窈心下纳罕,她总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如果真是公翁,前两年都相安无事,为何偏要在第三年嗣子快学成归来时,搞出这样一出悖德之事,于情于理,都不大说得通……还有,公爹真的是意外坠崖而死吗?甚至,还有说法称他是自杀,如果是自杀,就更说不通了…… 公翁先死,之后又是远在青州读书的嗣子,奔丧途中发生船祸,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难道,有人背后使坏? 「哎,薄二公子也在。」小沙弥眼尖,望着转角处消失的背影,忽然这样说道。 「他经常来这里吗?」许青窈随口一问。 「他和我们住持的关系可好呢,后院的那座佛塔就是他捐资修建的。」 「对了,正月十五,他也在。」小沙弥想起什么,捻了口水,低头翻录簿,从头翻到尾,又反覆几遍,不禁蹙起细眉嘀咕,「只是不知道为何慧圆师兄没记上去……」 「你说什么?」 「是啊,薄公子也在,我记得那天晚上,他打了盏绿色灯笼,和别的花灯不一样,那灯的样式和颜色都很奇怪,所以我记住了。」 恰好此时,檐下栖停的一熘鹧鸪,高唱起「行不得也哥哥……」 「寺里常有这种鸟吗?」 「很多。」 许青窈再次被掣入梦境。 远山黑云翻墨,院内白雨乱珠,藏海寺如同一艘搁浅在山间的巨船,在暗流与礁石中冲撞,直将她转得天昏地暗。 公翁逝世,嗣子不测,无主的巨财,悲艷的家族秘辛,她腹中成谜的骨肉……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不敢再想下去。 只剩鼻尖一点若有似无的幽香…… 许青窈忽然想起,禅房那夜的薰香,并非寺庙僧寮常用的檀香沉香之类,那香味清甜而古怪,或许问题就出于此…… 只是时间过去良久,寮室早已清扫翻尘,哪里还能寻到物证? 「小狸,吩咐车夫,去一趟山居别院。」 如果公爹真是自杀,那他一定发现了些什么—— 华贵的油壁青车冲破苍白雨幕,向山顶驶去。 不知辘辘车轮后已然跟上一人,那人身披斗笠,骑在油黑髮亮的高头骏马之上,一双眼比头顶的积云还黑些,笠帽下天然带笑的薄唇,勾出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 雨声哗哗,马蹄哒哒,许青窈错过身后的那一记嘶鸣。 「夫人,打果轩到了——」 原来公翁长居的这座山间别院叫作「打果轩」,名字倒稀奇,只可惜时过境迁,今睹旧物,反添惆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7页 院内,一圈篱笆匝起园圃,里面荒草萋萋,三间小屋,很是齐整,在风雨之中,却显出几许飘摇。 靠墙一间大概是书房,推门而入,尘网遍布,只见一张榉木书桌上,摆着几本泛黄古书,粗陶茶具稀稀落落,四散着,徒添一股古旧的寥落。 在拥挤发潮的的书架之上,许青窈寻到一本公翁生前最爱的前朝古书,翻开来,里面压着一封未钉火漆的信,许青窈拾起,一看,心内乍然沉了几分。 那是一封交代后事的遗书。 里面说,自己将命不久矣,将薄家资产半数交付嗣子薄今墨,半数归二房子侄薄青城所有,另,孀媳许青窈,得十万数,去留允听其自行发落。 最底下,是盖了公门大印的籍贯文书和一张崭新的路引。 难道公爹当真是自杀? ——许青窈掉下眼泪。 原来她曾离自由,这么近…… 吱呀一声,外面的柴扉缓缓开合,初春的山间入夜早,已经有凉意渗体。 身后暗影无声覆上,随着她回身,只见门外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那宽大的斗篷在地上投下一片黑影。 清甜糜艷的香味伴随着潮湿的水汽渐渐弥散开来…… 大雨滂沱,黑影微动,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冷淡而带有邪意的脸,「亲爱的嫂嫂,我该叫你一声夫人,抑或是——」 「我孩儿的母亲?」 第17章 一灯如豆,窗外风雨飘摇,墨色山峦绵延千里,在夜风中,树叶草木粼粼作响,群山像鲸鱼一般缓慢浮游,山间别院如同沉在海底。 案头的铜色香炉中,燃起幽艷的甜香,裊裊弥散,如痴如幻。 小小的木床之上,一个女人四肢被紧缚,面色潮红,挣扎间,腕上红痕愈加显眼,然而浑身上下,衣饰整齐,连头顶的髮鬓都一丝不苟,只有青玉簪遗落在枕畔——那还是他怕她伤着,有意摘去。 「嫂嫂,青城猜你是在找这香,对吗?」 「这可是来自域外的好东西,一路跨越大洋江波,传到陆上,助无数有情人成就好事,被冠以一个好听的名字——『荼蘼尽处』……」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 像是在吊她的味口,顿了片刻,才幽幽道:「那夜,和你鱼水相谐的人是我,知道吗?」 男人俯下身来,一双黑瞳钉在她脸上良久,终于长嘆一声,「只可惜,这样的好东西,嫂嫂的身子,现在还受用不得。」 说完撩袍而起,盖灭香炉,又转身向外,将轩窗洞开。 风雨夹杂泥土和青叶的气息,潮水般涌入简陋木居。 男人的衣袍在风中招摇,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许青窈被蛊惑的神智逐渐得以清明,欲要挣扎起身,又被束带紧缚,只好濒死般蜷在床褥之上,「薄青城,你悖逆人伦,不配为人!」 那人听了却是一笑,修长的大手覆上她小腹,「嫂嫂莫要如此污衊于我,如若青城不配为人,那这东西又是什么呢?」 他手底力气加重几分,引她浑身颤慄。 她陡然睁大双眼,眸中射出澹澹寒芒,「你这个刽子手,你不得好死!」 「我是刽子手?」他眉间流露几许惑然,仿佛自己全然无辜,语气却有说不出的惬意。 「不,我是造物者。」 他平静地说,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咒骂而有失分寸。 「嫂嫂,说起来,我应该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何对自己的恩人这样坏?」 他站在床头,负手而立,冷笑,「没有我给你这个孩子,你如今早是塘子里的一缕冤魂……」 「对了,那个薛神医,也是受了我的指示,要不你真以为自己能玩转一切?」 「该怎么谢我?」 许青窈一惊,一颗心骤然沉到了底,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成了为他铺路的工具。 他兀自说下去,「遑论,细说起来,其实我是亏了的。」 「我把自己交给了你,然而……」他可没有见到她的落红。 他再次俯下身来,轻轻为她拨去耳边濡湿的鬓髮,眉眼阴沉,语气带着残忍的戏嚯,「我洁身自好二十余年,竟然交待在你这样的残花败柳身上,你说弟弟我冤不冤?」 许青窈被他的无耻震怒,眼前黑影浮动,几欲晕厥,却没打算辩解,心中暗嘲他的无知和愚蠢。 难道这个人不知道世上女子并不是都会有落红吗?她曾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小时玩耍受伤,或是繁重的劳作,亦有可能导致麦齿1破裂,甚至还有少些女子天生此物缺失……大约是她小时劳作太重导致,抑或是她比寻常女孩子初次行房时年龄大些?当然,也有可能是生来如此。 她记得曾经自己幼年时,乡下就有一户人家,因为那新嫁娘新婚之夜未落红,第二日便被夫家休弃,新娘无法自证清白,竟投水自决,以死明志。 她不打算落入自证的陷阱,说这些话,怎么样都像是用自己的无暇,乞求男人的怜悯,却也无意辩解,仿佛如此就能从这份不平的怨憎中感到难抑的快意。 山间万籁俱寂。 他的脸悬停在她上方,幽黑到沉绿的瞳孔,像是两团慑人的鬼火,情欲随唿吸起起伏伏,眼见他唇角微动,作势就要压下,她别开脸,出其不意地冷笑了一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8页 这使他有些错愕。 「听说你是外室子?算计自己的伯父和兄弟,难道是因为嫉妒?」她好像找到了这条毒蛇的七寸。 「那是他们自找的,就像你!」他的眸色陡然转为狠戾,钳住她苍白下颌,俯身逼视,「你若不贪图荣华富贵,嫁入薄家大房,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听见自己的身不由己,在别人口中竟然沦为攀附权贵的话柄谈资,许青窈愤怒又委屈,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来。 他见状,微微一愣,下意识抬手替她拭泪,她狠狠别过脸去,又被他捉住下颌,指上的翡翠扳指轻摩她的颊边,带来一股粗粝的疼痛。 片刻,丢开她,脑袋撞上坚硬的床板,她不由自主地痛唿一声。 腥风冷雨,一股脑灌进寒舍,床上的她微微瑟缩。 他满不在乎地看她一眼,旋即起身关门,阖窗。 随后立在床边,三两下解开自己的袍带,雪白的中衣在烛光下发出一团柔和的微光。 看着她惊惧挣扎,他笑起来,像在期待一件颇有意趣的事,直到猎物挣扎到无力,他餍足地勾勾唇角。 「嫂嫂怕冷吗?我的身子烫得很呢。」 狭小的木床晃了两声,他爬上床来,紧贴着她躺在外侧。 解开她双足间的束缚,拉下衾被,将两人轻轻裹起,自己则翻身向外,吹灭床头灯火。 连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也熄灭了。 许青窈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出乎意料的是,他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黑暗中,向她的眉间,印下轻轻一吻。 「睡吧。」他说。 窗外风雨大作,不似人间。 - 经过一夜风雨肆虐,院外落红成堆,野果匝地,啄食的鸟雀一早就来聒啼。 还是察觉腹部的轻微不适,她才彻底醒来,一晚上都做梦,时而在天,时而在地,沉沉浮浮,简直如在生死之外。 她一路摸过去,原来是他滚烫的大手覆在她小腹之上。 她厌恶地推开他,蛹向床角,用嘴去咬腕上的系带。 这是他袍间的腰带,用上好的冰蚕丝织就,针脚细密,做工精緻,绾成一个死结。 她的唇齿奈何不了它,手边又无利器,只好靠近床脚,在立柜边沿来回磨蹭,直到满头大汗。 不知几时,那人长睫半开,斜靠在墙边,双臂松松抱在胸前,雪白里衣下露出半截劲瘦的胸膛,「有那么难吗?」 「求我一声,我自会为你解开。」一双黑瞳钉在她身上,饶有兴味地笑。 她冷眼,一张清丽的脸转向窗外,疏离冷漠。 「你想跑?」他随手捞起春凳上的衣袍,下地更衣。 「可惜,」薄青城的视线下移至她的腰间,眯起眼睛,「你跑不了了,那里面揣了我的崽。」 虽然如今还是窈窕纤细,不过,用不了多久,那里就会臃肿起来,作为他的子嗣生长的胚宫。 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些奇异而微妙的感受。 到底是第一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就算仅仅是为了财产和子嗣,也该善待她些。 大步走去,将她抱到床中央,「别闹了。」 轻轻贴上她瘦削的嵴背,一面把头埋在她颈窝,一面为她割断手上的绑缚,「你要是听我的话,何必受如此苦楚。」 发觉双手得以解放,毫不犹豫地抬手,给他一个耳光,「无耻之徒!」 他愤怒而惊愕地回望她,只见那一双泪眼里蓄满无尽的仇恨。 薄青城眼神不解,盯了她良久,像在努力克化她的指责,还有指责背后的眼泪,思索了一会儿,似乎觉得难以理解,遂放弃,自暴自弃地摊一下手,转身慵闲地落进门口纳凉的逍遥椅,悠闲地摇了一会儿,侧过脸来似笑非笑看她。 「知道我为什么碰你吗?」 他用尽心机,不光为了那些财产,更重要的是为了报復,他要让薄羡身败名裂,其中自然包括薄羡的这位儿媳,也就是许青窈,遑论这个女人曾经还几次毁坏过他的大计。总之,大房的人,他是一个也不会放过。 至于春风一度之后的孩子,那就纯属意外之喜了。 「你该庆幸,那天碰你的人是我,否则你肚子里这个,真成了世所难容的孽种……」 许青窈抱膝呆坐,面色如纸,双肩单薄无依,连耳廓都透明,像在听,又不在听。 她这副样子,比动手和辱骂还能激怒他。 「你清高什么?我最见不得那种装清高的人,呆子似的。」他起身,站到门前,挡住外面本就不算明亮的晨光。 失去光线的烘托,她纤瘦的身形变成一片暗影。 冷风毫无预兆地灌进来,白色纱帘猎猎拂动。 门外传来低沉而冰冷的嗓音,「把孩子生下来,或许我会考虑放你自由。」 被关在柴房一整夜的小狸,此刻终于解了困,重新被指派到许青窈身边。 许青窈坐在窗前,任由她给自己穿衣缠鬓,只是敷粉的时候,那两行泪痕,怎么也掩不干净。 她呆呆地看着窗外,「小狸,你说,杀人和自杀,哪个划算?」 第18章 「大奶奶,药来了——」 一个面生的婢子上楼来,并不入室,只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漆盘,青花瓷碗热气蒸腾,苦味弥散。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9页 许青窈停下手中刺绣,背过脸,一言不发。 直条棂窗里射进一束金阳,将朱漆斑驳的月洞门式架子床,照得新鲜敞亮,透过纱幔,细小的灰尘在其中浮游,像是一个陈旧又靡艷的所在。 小狸接过药碗,放到许青窈面前,「大奶奶,喝吧,这个对胎儿好。」 许青窈端起瓷碗,将药汁一泄而下——倾倒在窗台下的墨兰盆栽中。 因为被餵了太多药水,这墨兰已经半死不活,许青窈却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分给它,「草木本无心」,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小狸嘆息一声,端了空碗递给门外等候的婢子,下楼的脚步声渐远,许青窈的视线仍然落在窗外。 院中玉兰开得正好,后花园的那树木棉却已经显露衰颓之势。 不幸的是,在它们零落成泥之前,花朵就已尽数被採摘下来,送到她的楠木楼中,插满大觚小瓶,霸道侵占了目之所及的所有角落。 不用问,也知道是那个人的意思。 庆幸的是,那一夜过后,他再未与她有任何牵连——除了每日定时派丫鬟送来安胎汤。 至于藏海寺和打果轩的事,他们都很默契地不再提起。 装聋作哑,对深宅大院里的人来说简直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有时两人在内宅碰见,他依旧叫她「嫂嫂」,她则回他「叔叔」,简直就是礼尚往来,比太监和宫女还要清白。 只有深知内情的一个小狸,在旁边两股战战,脸色煞白,内心像沉过一万次塘,湿淋淋地上下沉浮。 入夜,南风苑中万籁俱寂,楠木楼灯火沉灭,传出清寂的声音,「小狸,我求你一件事。」 「大奶奶,你直说吧,上刀山下火海小狸都在所不辞。」 见她腔调庄重,许青窈觉得好笑,这丫头话本子看太多了。 「你出府吧,小狸。」 「什么?」 「之前不是给你脱了奴籍吗,如今你已然是良身,不如出府自立门户,你意下如何?」 「大奶奶不要我了……」小狸委屈。 许青窈深吸气,玩笑似的道:「跟着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沉塘变水鬼的,你不怕吗?」 「不会,依着二爷的本事,绝不可能让姑娘变水鬼。」 就听见许青窈冷笑一声,「什么本事,土匪的本事,还是阎王的本事?」 小狸自知说错了话,再不敢言语。 这丫头最近总老气横秋地开导她,许青窈有时厌烦,心里也知道,其实是为了她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小狸,你觉得如今咱们还有机会出府吗?」 小狸在黑暗中默默摇头,以二爷的手段,怎么可能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天他送她们回来,从马车上下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安心养胎」——他很重视这个孩子。 在那之后,西府的护院杂役就全部换了一遍,夜间各角门也尽数被堵死,白日里登门的人,也一一排查,连厮混的野猫和山雀都打了出去。 许青窈盯着锦帐顶上闪闪发光的银线,利落开口,「我送你出府,然后你帮我递落胎药进来,到时我找云娘接应你。」 小狸有片刻的怔忡,「大奶奶你……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许青窈却问:「小狸,你想被生下来吗?」 「苦的时候不想,高兴的时候想。」 「那你觉得苦的时候多,还是高兴的时候多呢?」 小狸沉默了。 她娘死得早,跟着爹讨生活,飢一顿饱一顿,后来爹一死,连一口薄棺都买不起,只好跪在长街上卖身葬父,一路进了这薄府,刚开始在外面作粗使奴婢,少不了挨打受骂,直到后来,被大奶奶看中,这才算脱离了苦海。 细想起来,还真是苦多乐少。 「若一个人生来就註定背负苦难,那他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误,上一辈造的孽,不应该让下一代来还。」 许青窈深幽的话语,像羽毛一样漂浮在锦幛之上。 小狸有点怯地、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可是那一分甜,就顶得上好多苦呢。」 许青窈翻了身,声音又冷又硬,「再甜的甜,也抵偿不了被父母厌弃的苦。」 小狸再不敢说话。 半晌,偷偷拽起熘到地上的被角,幽深的静室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好。」她说。 许青窈心领神会。 接下来,她会去求那个人,将小狸放出去。 * 「嫂嫂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薄青城站在时雨堂中,背对许青窈,望向窗外的一池春水。 他身上穿着宽袍大袖的居家常服,那是一件景泰蓝云锦长袍,即使他身量如此之高,那袍角依然垂曳于地,打在青色方砖地墁上,像是从地底溢出的一汪清湖。 明知故问! 她实在恨他,怎么可以装得这样好。 「让小狸离开。」尽量平静地说。 「嫂嫂你还真是——开门见山?」他转过身来,因为背光,脸色晦暗不明,只听见一声低笑。 「这样说话,很容易得罪人呢。」 许青窈不语,脸色却沉下几分。 「你没有耐心。」他靠近她,居高临下打量她半晌,傲慢地下达判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0页 室内薰香缭绕,许青窈隐隐有些发晕。 膝盖软下的那一刻,「算我求你。」她垂下眼帘,一手叩住乌木桌角,勉力支撑。 「缺乏诚意。」 他优雅地落座,逍遥椅在南窗下来回摇晃,凉风见缝插针,轻巧钻入室内,将乌木书案上的仕女图册,吹得猎猎作响,连翻了好几页,那一张张小而丰的红唇,连在一起,一眼过去,简直像是一个绵长的吻。 他想要什么? 她有什么? 许青窈有些迷惘,脸色愈加苍白。 「知道嫂嫂身纤体弱,怕是站不住了。」他恶趣味地一笑,指节极轻地叩了下大腿,潇洒撩开下襟,露出里面玉白色中裤,「这是上座。」 太得寸进尺! 她眼前一黑,几欲晕厥,转身就要离去,与虎谋皮,看来是她错了。 所幸她离他不远,薄青城探腰向前,长臂一伸,让她稳稳落入他的怀中。 「有所得,必然要有所舍,」他揽紧她,二人叠坐在椅中,施力太重,身下躺椅晃动非常,她挣扎着要起身,他莫名着气,趁机咬住她红如珊瑚珠一般的耳垂,有点发狠似的,「嫂嫂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在情爱之事上,她一向笨拙得可以,遑论这种带有目的的接近,不怀好意的挑逗,她很快就丢盔弃甲。 「你想要什么?」她侧开脸,躲避他灼热恼人的气息。 他听后,冷了片刻,忽然放开她。 双手合掌,在她耳边一响。 进来一个紫衣小鬟,正是日常往她房里递安胎药的那位。 许青窈吓得站起,颧腮透红,神态仓惶,两手紧拽短袄衣角,试图将那上面错综凌乱的褶皱扯平些。 他竟然伸手帮她——扯腰后的那块料子。 大约青色湖绸实在太滑,他扯了好几次。 实在可恨! 她抬脚,气恼地走到一边,靠在那座落地山水青绿屏风上,因为贴得太紧,简直像入了画似的。 他看见了,便好心情地笑。 连那婢子将药碗放到他的书案上,然后退出门外都没怎么注意——他一直盯着她看。 像是用眼睛吸够了她的血似的,他终于捨得放她离开。 「去,把那个给我端过来。」却是新一轮的磋磨。 面对他的颐指气使,许青窈只觉受了侮辱,拔腿就走。 身后响起他不带感情的声音,「那个丫鬟你不想要了?」是肯定,又像威胁。 进退两难。她復又站住脚。 察觉她的心思,那人加重砝码,「明天我就放她走。」 「小狸已经脱去奴籍,你没有资格拘束她!」察觉自己一直在下风,她莫名憋屈,终于发了脾气。 「对,所以我说明天就送她走。」他丝毫不受影响,声音依旧沉静如水,甚至将她的话又肯定一遍。 一拳打到棉花上,许青窈闭上眼睛,绝望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杀的人已经死掉,觊觎的财产唾手可得,外业内宅如今都已经是囊中之物,翻手云,覆手雨,还有什么不满足? 「把药端来。」毫无感情。 依旧是这句话。 又回到原点。 许青窈绝望地想:这是一个疯子,而且是一个极为理智的疯子,他站在高处,像看戏一般,俯瞰他人的困兽之斗。 她看不到他的渴望,却体会到他在渴望实现后的餍足,就如此刻嘴角升起的那一抹乏倦。 于是,她绝望地起身,去遂他的愿。 看她终于肯听自己的话,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后来,南窗下,许青窈靠在他怀里,他便一口一口地给她餵下药汁。 每咽下一口,都向她的口腔中塞入一颗话梅,「良药苦口,你忍着些。」 仔细为她拭去嘴角浓黑的药汁,「其实你没喝药,我一直都知道。」 发觉她的僵硬,立刻环紧她,让他的胸口和她的薄背贴得更牢靠。 大火在两具年轻的身体上燎烧。 一路烧到她的耳尖上来,「你瞧,我为你准备了一盆新的墨兰,端去房中吧,总照着一株浇,也不好。」 第19章 大雨停歇,日光倾泻,四野逼出惹眼白光,人也像白肉曝晒。 一筐红点亮半条街。 「卖花来,杏花正好——」 要不是又看见之前那个狡猾的卖花女,小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出了府。 那个她待了三年的薄府,铜墙铁壁一般,深到望不见底,竟然这么容易就能出来? 她心里感到很新奇,却并不轻松—— 肩头的包袱沉甸甸。 里面装了好几吊钱,都是大奶奶给的。 她现在要用其中的小部分,向她的恩人报恩——报恩的手段是一桩杀业。 此地娼馆妓寮林立,不缺偏门生意,杂药坊便也四处寄生,落胎药并不难拿,前面巷尾就有一个。 远远望见陈旧的幌布,上面淌着几个血红的大字,小狸心里发涩,抬头望一下天,阳光刺眼,「阿弥陀佛——」双手合十。 ——菩萨没有眷顾她,迎来的是盗贼的光顾。 「包袱!我的包袱!」 「捉贼!」小狸大声喊。 人群缭乱,川流不息,行脚客脸上写满麻木的碌意,无人驻足,小贼穿流而过,不见踪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1页 洒金坊是个种类琳琅的池塘,鱼鳖虾蟹横行,一只娇小蜻蜓的一掠而过,激不起半点水花。 小狸蹲在街心抱脸大哭,连声泣道:「我对不起你,大奶奶……」 不远处竹楼上,两位年轻公子负手而立,从头到尾不曾缺席这场好戏。 「二爷,今日为何约在此处……」 青衣方巾的小郎中脸色不虞,洒金坊三教九流,连沾染的病症都乱七八糟,郎中虽然要讲医者仁心,可偏巧,他自己的傲慢和洁癖就是一桩顽疾。 「不来此处,怎能看到这样的好戏?」 薄青城俯视人流凹陷处,嘴角笑意若有似无。 过路人自动孤立忧伤哭泣的女子,就像远离失控的勐兽,以致于人群中心捲起一汪小型漩涡。 「这也算……好戏?」薛汍嗫嚅。 薄二爷见多识广,怎么还为这种市井之风夸口? 他不禁有些煳涂了。 想了想,还是小声荐道:「最近明月楼来了个北边的戏班子,一口弋阳腔惊天地泣鬼神,一声吼出三十里外,回音绕耳三夜不歇,二爷什么时候有功夫,不妨去听听……」 可比这上檯面多了。薛汍心道。 薄青城收回遥望目光,落在薛汍脸上,笑意极盛,「能得小薛神医盛赞,想来那班子一定非比寻常了。」 薛汍讪笑,心底却异常受用。 薄家二爷有见地,有身份,却平易近人,讲话中听,不愧是薄家最年轻的家主—— 虽说薄氏宗主之位已有人选,但谁不知道,那就是一个傀儡,薄氏宗族的大部分产业已经落在这位二爷手里,再加上大房老爷生前留下的那些,此人真成了无冕之主了。 薛汍盯着薄青城英挺的侧脸,暗道:这样的人曾经竟然被逐出家门,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龙困浅滩,虎落平阳,都是常有的事。 就像他老爹,年轻时处处被那赵岐黄压一头,挂个神医名号都发虚,到了如今,姓赵的玩失踪,他老爹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竟然也跟着不知所踪,虽然名义上说的好听,什么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其实还不是躲清闲的意思? 更气人的是,他爹走那天,还不忘叫上他,他才不去,二爷给他们那么大一个分号,奇珍稀药,应有尽有,诊客云集,日进斗金,干嘛要走——他真是想不明白。 救人本是无上功德,得两句虚名不为过吧。 反正薛汍想的很清楚,他是要名扬天下的, 「上次你开的安胎药,很好用。」薄青城忽然说道。 「两副已经吃完了吗?」 见薄青城微微一笑,薛汍心想:这药大约就是给那位艷名远播的薄家孀妇备的。 想当初那位的脉还是他给诊的,当日的情形那么急,跟打仗似的,谁也想不到,薄家祠堂里的这场仗,把姓赵的给打没了,难道是因为误诊,无颜见人? 一个半月给他说成两个多月,他也配叫「岐黄」?岐黄之术学成这样可不是误人子弟? 薄青城抬盏品茗,玉白瓷色和修长指骨难分难解,薛汍透过缭绕茶烟看过去,只觉得那人像隐在雾里。 他向来不是多事的人,此时也莫名有些蹊跷,小叔子怎么老给自己嫂子抓药? 少年薛汍冥思苦想半晌,终于开窍——他就知道,二爷是个有担当的汉子,不愧为薄家家主,上到老,下到小,个个关怀到无微不至。 看来他没跟错人。 「二哥,那我给大嫂再开几副安胎药,为薄家延绵瓜瓞。」 薄青城微微一愣,继而点头。 薛汍以为他是被那声「二哥」惊到,眼底也略微有些赧然,他原意是表达亲近,却也自觉失了分寸感。 强说愁的少年哪里知道内情。 二人站在街头,人来人往,临分别时,薄青城轻拍薛汍肩头,「下次去明月楼听弋阳腔,别忘记叫上二哥我。」 薛汍喜出望外,很大声地说了个「好」。 那股亲热劲活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好兄弟。 薛汍前脚刚走,后脚就打墙角里钻出个尖下巴小厮,怀里揣朵月季。 薄青城略一示意,小厮便朝墙下蹲着的小丫鬟走去。 「姑娘,这花给你。」 小狸抬起一双红肿的眼,面露警惕,「你谁啊?」 「我是谁不要紧,我能帮姑娘你找回丢失的铜板儿,比较要紧。」 * 许青窈站在后门上,旁边是云娘,对面是白管家。 不出意外,白管家不肯帮她。 「老白,我嫁进薄家三年了,扪心自问,对你不薄。」 老白翕动花白鬍鬚,想要说话,许青窈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别辜负了老爷对你多年的信任和栽培。」 老白果然面有愧色。 许青窈趁机加码,「何况,我并不是求你放我出去,只是想送这只猫出去,这猫是二爷要送给上面大官的,出了事谁能担待得起?」 许青窈语气很庄重,完全不像撒谎,「你瞧,它病了——」 循着视线看过去——一只极为肥胖的猫,称得上是膘肥体壮。 老白眼神闪了一闪,咽了口唾沫,朝外摆手,动作僵硬,「快去快回。」 猫落在地上,朝前一扑,敏捷跃出槛外,云娘紧随其后,甚至有意做作地唤了一声:「祖宗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2页 一猫一人跑远。 留下身后气急败坏的看家护院。 被老白手脚并用拦住,许青窈适时发话,「园子里的草木疯长,太久没修,各位既然吃我薄家的饭,就劳驾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云娘归来,手里提着一吊瓦罐。 里面是落胎汤——她们怕来不及,特意嘱咐药房伙计将药熬好。 许青窈在喝下这浓黑的药汁之前,嘴角不可遏制地溢出微笑,以至于湮灭了眼尾滑至腮边的泪珠,恨意、快感、心悸……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 她怎么可能蠢到真的将这么重要的事,在那人眼皮子底下去办,她要做的,不过是先调虎离山,再利用小狸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罢了。 她又怎么可能乖乖躺平,给一个无耻之徒产下血脉相连的骨肉? 她早恨透了他。 忍下作呕的欲望,将最后一口药汁咽下。 如意门洞开之时,那褐色的汤水还在顺着她的颌尖往下流淌…… 不顾他满脸的错愕—— 她看向他,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 眼睛里因为饱含泪水而愈加澄澈炽热。 到最后,她是在他的怀中登上楠木楼的。 穿堂风簌簌而过,薄雾一般的纱帐被撕烂在地上,很快沾了木质地板的潮气,伤口样的萎靡溃烂。 他压在她身上,双目暴红,大手紧紧钳住她的喉咙,有那么一瞬间,许青窈确信,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那一点眼白露出范围越来越大,她快要窒息,架子床摇摇欲坠,耳边轰然作响,她以为她快死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放手,异常温柔地在她的唇上一触,甚至尝试为她渡气—— 看着她濒死般喘息,他忽然放声大笑。 敏捷地翻身,优雅撩袍——窗下那把太师椅简直像为他量身打造。 翘起腿后,他甚至有心情品茶,象牙罐里的碧螺春,随手捻出一叶,放在鼻尖轻轻一嗅,黑亮的瞳孔里光华流转,显得兴奋异常,「好茶!」 他大赞一声。 廊下风动,玉兰花大朵大朵地掉,如美人坠楼,到死都是艷尸。 「你的心太狠——」 他把目光重新投到她身上,非常平静地说,那样子就像在传达今天的天气如何,宜动土搬迁,忌走亲访友之类的阴阳消息一般。 「那又怎么样,论心狠程度,比起二爷您,我还是略逊一筹。」 许青窈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微笑,眼下未干的泪痕,像析出的盐湖。 「是你太蠢。」 她说这话的时候,瞳孔微眯,唇角高高翘起,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钗横鬓乱,不掩国色。 想到她这样处心积虑地除掉他们的孩子,他的胸口难以遏制地剧烈抽痛,现在,窒息的是他。 窗外,薄暮笼罩深宅,他背对微弱的余晖,在黑暗中静默。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你真的以为,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他拍了一下手,云娘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提着那口瓦罐。 许青窈注意到,云娘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看她。 「大奶奶,在药房,我碰见了二爷……」 不言自明。 他站起来,逼近她,身形高大,云锦蓝袍投下一片阴影,显得床上的她愈加单薄弱小。 「安胎汤,这是你第二次喝,薄青城代我未出世的儿郎,感谢他的母亲。」 第20章 她忘不了他离开前的那句话: 「下次,换个远处的药房。」 原来附近的几家药铺一早就被收买了——调虎离山,虎却早已画地为山。 很挫败。 躺在空荡荡的架子床上,头顶的雕花楠木纹路深刻,色泽沉厚,质感明丽,可以想见被噼破之前,它在邈远丛林里如何蓬勃蓊郁,日月同天星辰作伴,草木为朋雨露施恩……何其相似,茁壮是古木的顽疴,怀璧也正是她的罪过。 微潮地板上撕烂的羽纱床帷,如死水微澜,书案上是他遣人送来的墨兰,那尖端的暗色花束,像蛇吻,像蛊毒,像无数只细长眼睛,不怀好意地窥视。 心脏倏然发紧,小腹一阵抽动。 「大奶奶,没事吧……」大丫鬟云娘一脸担忧,上来扶她的臂。 「有事才好。」许青窈冷笑,面色苍白,鬓髮被冷汗沾湿,像毒蛇草行过的爬痕。 云娘不语。 默默清扫满地狼藉,随后悄无声息退出房去。 房内无人,窗外金乌下陷,一抹余晖登堂入室,点亮汝瓷青釉纸槌瓶中的枯萎木棉。 瓶口的那一圈金色包铜,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越发衬得瓶中花枝灰败,像个驼背塌肩的老妇。 她泪眼凝噎,痴痴看了半晌,最后竟觉得自己也似那木棉,将要过了时节。 满堂锦绣,她身处其中,恰似病残枝对名花器,格格不入。 许青窈起身下床,阖紧门闩,转身捶打自己的肚子,疼痛蔓延至腕臂,却还只是皮肉之苦,至于祸根,她动他不得分毫。眼泪无声坠落,终于虚脱般滑下门板,瘫坐在地上。 她该何去何从? 春风乍起,院中玉兰落尽,满地堆白,檐下乳燕啁啾,去年的那一窝已经飞走,今年筑巢的又是新客。 时间过得这样快,三年,也不过几茬桃红柳绿,数只燕雀颉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3页 三年之期已到,是时候离开。 ——她需要路引。 。 起身摸到架子上,象牙茶叶罐底藏着一张捲起的空白文籍。 山居别院那夜,她曾趁那人不备,将此物藏入袖中。 公翁既逝,曾经承诺她的事,现在就由她自己兑现。 「大奶奶——」 许青窈闻声开门,是小狸。 「你怎么回来了?」蹙眉。 「我的钱被偷了。」小狸愁眉苦脸,眼圈发红,是哭过的样子。 「小狸无能,落胎药没有买到。」臊眉耷眼。 可怜得紧。 许青窈淡淡抿唇,放她进来,「算了。」本来也只是简单的声东击西,没指望这丫头能真的力扶将倾。 想到墙下重门击柝的戒备,多问一句,「是谁放你进来?」她好不容易求那人放她出去,还能许她回来? 某种程度上,她是她的同谋,那样傲慢的人能坐视自己被耍而无动于衷? 小狸极轻快地答道:「我认识后门上的小吕,他见我回来,二话不说,就给我开了门。」大约是因为羞赧,侧过颈子,眉目低垂,使人看不清神情。 「吕松?」吕松早几年就在府里干活,是这丫头的同乡,一直对她有意,因此,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坐下泡茶。 手中微微一顿。 一想到罐里的碧螺春被那人碰过,就觉得噁心,起身走向窗前,轻轻一扬,茶叶倾洒,墨绿色四溅,茶香很快在风中散尽。 「这回出去有没有碰见什么人?」回到玫瑰椅上,轻轻刮去盏中浮沫。 「没有。」小狸不假思索。 答得太快,反叫许青窈生疑。 压下心中惑意,淡淡吩咐,「你先下去吧。」 小狸轻轻阖上门,倚着红木栏杆,长出一口气。 在长盛坊赢钱的事,她先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 「什么!蜀中运来的那批木材被人劫了?」 薄青城召集手下的几个管事和各赌场分坊坊主,在鹤鸣楼的一间雅阁里开堂会,忽然收到这个消息,握在骨瓷茶器上的手勐然收紧,玉白指节泛出隐隐青光。 「佛六,你手下的人越来越不中用了……」 眼皮微掀,冷冷看向左下首那人。 叫「佛六」的被东家点了名,赶紧起立,是个断眉、下巴带疤的汉子,此刻嘴边赔着笑,下颌上那道疤一扯,更骇人。 干咳两声,「二爷恕罪,小的立马去查。」 大约是江南雨多,生了湿气,胸腔里发出阵阵痰鸣。 薄青城打量男子片刻,神色缓和,略一摆手,召上来个伙计,「把我书房里预备送给知府大人的节礼取来,拿给佛六爷。」 佛六被从盛怒顶端抛掷,又忽感关怀备至,如沐春风,便有些不知所措。 薄青城眼神清和看向佛六,「一点人参和雪莲,拿去调养身子,你从前受过旧伤,如今逢上换季,应该多仔细才是。」 佛六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迭声道谢,当场咬紧牙根,发誓说要将那批木材追回。 众人也顺水推舟,盛赞二爷患难相恤、视下如伤,相继慷慨陈词,誓要鼎力追随。 薄青城嘴角有笑意,只劝佛六先顾好身体,言辞中极尽体恤。 一面握掌成拳,水种极佳的翡翠扳指在手心暗暗摩挲。 这个佛六,也真是不中用了,要不是看在他曾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面子上,他定不会轻饶此人。 想着,眸中笑意愈加深浓,又说:「接下来的『花会』,还望各位坊主费心。」 赌坊里就那几种玩法,是个人都厌了,他预计再开几条通路。 暂且命名为「花会」,今儿叫旺儿带那个丫鬟小狸先试了水,反馈还真是不错。 连闺中无知婢子都能上手,可见玩法简便宜人,想来很快就会在各地流传起来,到时又是一条发财的康庄大道。 男人的钱要赚,女人也不能落下。 白丁的财要揽,朝中大夫们也不能被忽略。 这就叫财开八方。 他是受过孔方兄之苦的人,后来又富埒陶白,如此大起大落之下,便养成了对财富异常敏感的触觉。 钱不向他来,他便俯身向钱而就,至于什么黑白,什么正邪,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旺儿出来讲解「花会」的规矩,众管事纷纷应了,个个赞不绝口,恭维之语排山倒海。 薄青城听到最后,起了倦意,略作寒暄,便摆手命众人退下。 明日便要返回各自属地,临行前,他这个东家,少不得给兄弟们饯行,幸好鹤鸣楼是自家生意,早拉下谢客铭牌,备好□□桌大席,夭童玉女鱼贯而来,珍馐佳肴堆叠如山,连那平日里点滴成金的美酒,也如流水一般,从竹舀里,一路流向江湖好汉们的肚肠中。 席散,已是月上柳梢。 人约黄昏,出双入对,薄青城月下行走,孑然一身,未免凄寒,想起那日时雨堂中,佳人在怀,温香软玉,喉头一动,跨鞍上马,手中银鞭高甩,朝薄家西府曳尘而去。 入夜,许青窈早早上床歇息。 一团黑暗中,她紧闭双眼,一双睫翼却蝶翅般扇动不息,心里不断盘算着该如何逃出生天。 一直冥思苦想至后半夜,半梦半醒间,一双手覆上她额头,半惊半惧间,难以自抑地扑闪睫翼,那人大约掌心发痒,发出低沉笑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4页 三下五除二拽下外袍,翻身上床,「怎么还不睡?」 一股夜露的寒凉外加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她偏过头,避开男人灼热气息。 偏偏被他逮住,「不好闻?」那就偏要她闻个够。 挣扎间,一张灼热的唇印上来。 太烫,像被淬了火的刀刃划伤—— 她还在躲,那人愈加愉悦,「漱过口的,不信,你闻。」 她气急,伸出双手推他下床,用尽力气,却不能动他分毫。 他嗤嗤闷笑两声,一个翻身,隔着锦被,撑在她上方,「真的,怕酒气熏到你和孩子,我连弟兄们的敬酒都没大敢接,你说,这算什么——」这样的事,在他的人生中,从来还没有过。 听那意思,好像是有点懊恼,又像撒娇。 趁他不备,一脚踢他下床—— 「咚」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忍痛的闷哼。 万籁俱寂的暗夜中,撞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太过响亮,惊醒了外间的小狸,「大奶奶?」 「无事,我打翻了竹夫人。」许青窈故作镇定,压低嗓子回道。 小狸纳罕:这才早春,怎么就用上竹夫人了? 一边想,又重新钻回被窝,她怎么倒觉得寒气逼人呢,遂将被角掖得更紧。 「竹夫人?」那人又死皮赖脸地缠上来,「我不是竹夫人,我是薄夫人,不,是许夫人……」 眼看他醉得酩酊。 许青窈靠在床头蓄力,将手探入枕下,倏然亮出一把刀,抵向他颈边,声音和白刃一样,寒意森森,「滚下去。」 廊上的莲花滴漏仿佛有片刻停滞。 「好——」声音陡然恢復清明。 果然是在装醉。 眼看他拾起地上的锦袍,背影高大而萧瑟,作势要走,她终于松了口气。 瞬息之间,眼前一暗,被什么东西罩住,挣扎中,发现是他的外袍,面料大约是云锦,光滑如水,将她越缠越紧。 什么东西钻进来,继而咬住了她的耳朵。 找准她的唇,渡给她一朵茶花。 满口清香。 碰到的是花瓣,很冷,沾了夜露,湿漉漉的,简直像是谁哭过的眼睛。 「我就说我漱了口,你还不信。」 很得意,得意之极。 许青窈愣愣坐在床头,直到一阵风吹来,她这才发现,那人已经不在。 第21章 晨光照进深闺,点亮榻下的一朵山茶,殷红潋滟,在色泽沉郁的楠木地板上,像是一滴盪开的硃砂。 许青窈知道,此花名唤「十八学士」——可惜一抹好颜色。 捡起扔下楼去。 薄青城早起在院中练剑,掠过假山湖石,恰瞥见楠木楼头堕残红,还当真是「瓦砾明珠一例抛」。 不禁冷笑。 从前,在闽地云雾缭绕的深山中,他曾套得一匹好马,那马通体赤红,毛色油光,只是野性难驯,不肯近人,连带刺的长鞭和紧利的鞍辔都未能降伏,最后还是被他一刀刺在背部,淌了满地血—— 就在那血流不止的时刻,他翻身上马,勒缰朝深林雾瘴而去,血流了一路,回来时一人一马皆立在血泊之中,马一倒下,他便给它治伤,在马厩中不眠不休照顾了七天。 后来那马便乖乖伏在胯下,牵它时,常用舌头舔他的颈。 世上驯人驯马,无不外乎此道,一是手段,此道需要狠心,谋而后动,狠而后定,不忍奴役他人的人,必被他人奴役;二则是情,毋论真情几许,假意也得演三分,温水煮蛙,静水噬人,软化的鞭子永远比劲棍对肌理的损害更深沉。 再烈的野马,他不信没有伏首的一日。 随着许青窈闭门回房,薄青城收回视线,移步向廊下的金丝笼,那里面圈着一只芙蓉鸟。 解开笼门,鸟儿唿地拍翅高飞,转瞬又归来,站在笼顶,亲昵贴上他虎口。 阳光正好翻跃墙头,照亮那明黄的羽毛,金色鸟笼和银色足镣熠熠生辉。 于是,薄青城微笑起来。 笼中精心豢养的鸟儿,就算给它们自由,也会失去飞翔的勇气——他不剪它的羽翅,只是让它忘记天空和河流。 他要的是笼中折翅的艷鸟,鞍羁精巧的骏马,颈上系了红绳和玉牌的家猫——他要美,但更要美的臣服。 倔强和野性很好,另一种好,但对他来说,也仅仅是增强欲望快感的一种手段,一旦越界,就令他生出太多不值来——生意人,对于成本,总是斤斤计较的。 她实在耗费他太多心思。 喉头干涩。 想到此处,踏步回房,去看帐簿。 老傢伙在运河南北留下太多资产,同时散落大笔外债和旧帐,昨日新族长和几位长老商讨决定,大房和薄氏宗族生意上的东西,此后都交给他,只不过有条件——要盈利,且每到年底给各房分成。 他们说得好听,是信任他的才能,他却从中嗅出算计和铜臭。 作为交换,恢復他的薄氏庶子身份。 盛情难却。 其实原本是打算不要的,一口气憋在胸膛多年,勐然吐出,不免伤筋动骨,可话到嘴边,竟然生出不舍。 是了,如果失去二房庶子的身份,他凭什么长留于此?离自己的爱宠太远,不是个好主意,何况,那还是个不令人省心的傢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5页 又想起女人的那张冷脸——于是,他极其刻意地把此解释为,对于未出世骨肉的陪伴,一种根植于血脉的舐犊之私,而非单纯的儿女之情。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他的名字被允许出现在宗祠谱书之上,他们得到抽成,不过要降利三厘,还得共担亏损。 结局差强人意,对他来说。 死了一个大房长辈,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经过长久以来缜密的布局,他们的名誉也随之扫地。这让他略有满足,但也仅此而已,復仇的快感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强烈,这场赌局不足以让他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中正在酝酿一个更疯狂的计划。 其实,他们最好的归宿是祠堂院里的那口深塘。 他的母亲曾经丧命于此,两位始作俑者却逍遥于世,让他们活到现今,还是他太慈悲! 久雨的天终于放晴,积在心头数十年的阴霾一散而尽,谁人不知薄家二爷衣锦还乡一雪前耻,现在整个薄氏宗族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只等着那个女人腹里的消息。 他爱极了在大雪纷飞万物死寂时期待新生和萌芽的感觉。 不是为了赎罪,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罪,他需要的只是另一个自己,供这个自己去疼爱的另一个自己,别人都不能补偿他,那么他就自我补偿,他需要一样东西代替他回到童年。 也只有回到童年,他才愿意去爱自己。 恨了这么多年,某种程度上,还是想爱的,但他不信任人,尤其是女人,虽然他不知道母亲得对自己的沉塘之冤负多大的责任,但是曾经他那个父亲的正室,已经永远毁损了他对于女人、甚至是人的认知。 想到这里,他的背部不由得隐隐作痛,那是一大片烫伤——淮安多雨,他的旧伤从未转好。 * 许青窈在银盆里净了脸,脂粉不施,裊裊下楼来。 「嫂嫂比从前更美了。」 说话的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身着鹅黄对襟窄袖长褙子,头顶挽桃心髻,插白水牛角月牙冠梳,簪白色山茶绒花,耳畔垂一对明月珰,颈间圈副明黄璎珞,又清丽又尊贵。 这正是二房庶出也是府上唯一的小姐——薄素素。 少女见了许青窈,脆生生开口,春风薄面,笑得眉眼弯弯,坐在葡萄藤下的鞦韆架中,素白春衫在风中摇曳。 许青窈记得,她刚嫁进薄家那一年,这小姑娘还只到她胸前,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到了她眉边。 薄家的人身量高,她是知道的,似乎就连惯用的僕婢都比别家高些。 「今儿怎么想起来我这儿?」许青窈走过去,捉住鞦韆绳,推她。 鞦韆架盪来晃去。 薄素素一手捉麻绳,一面仰头看许青窈,眉眼盈盈,闪着枝头青梅一般的亮色,「厨下新捕了鲈鱼,姨娘特请嫂嫂过去用饭。」 「现在?」许青窈停手。 鞦韆弧度随之停转。 素素轻巧地站起,颊边梨涡若隐若现,「饭菜都快上齐,就等嫂嫂了。」 许青窈向丫鬟小狸和云娘略安顿几句,两人遂朝东府而去。 巧姨娘是已经过世的二老爷薄渊的妾室,膝下一子一女,儿郎名曰「脂虎」,女儿就是这薄素素了。 这三口人住在春禧堂。 春禧堂在东府的最北边,离得稍远些,一路上也颇费了些脚程,幸好园内花木扶疏,莺飞草长,景致迷人,又兼二人聊得投机,便减去大半疲累。 刚一走到门口,就有两个妇人迎上前来,这是一老一少。 年轻的妇人着银灰长裙,蟹青色短褙,青黑包髻捆得利落光明,耳畔垂着两颗极小的珍珠,面容清秀带笑,行动间有书香韵味,使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反倒是年龄大些的穿得亮堂,上身是一件石青色抹胸,外罩红底边黄短褙,搭配深蓝白边上马裙,最底下是条浅黄宽腿裤,一个人穿得比整座后花园子还热闹。 看许青窈来了,未语先笑,亲热挽上她臂膀。 「你们看看,咱们这顿饭吃得有多难,本来清明就约好的家宴,硬给磨到今天,先是我运道不好,生了场大病,又逢十一公去了,摊上族里那档子事儿,一来二去,就这么耽搁了,如今大局既定,这才得了闲暇,真真的费劲儿……」 见众人都但笑不语,许青窈微微勾唇,算是接了这位姨娘的话茬子,「姨娘的病可大好了?」 记得那夜,她去门上拜访,巧姨娘感染了风寒,推而不见,今日瞧着面目红润,竟无半丝病气。 「发了汗,身子利索多了。」笑起来,嘴角的纹路因为勾得太深,便显得有些刻意,带着胭粉也虚松。 「哦。」许青窈故意放长调应了一声。 她怀疑巧姨娘是避嫌怕见她,毕竟那会儿她身份还尴尬,朝不保夕,恐怕是担心她求到自家门上。 对这一点恐怕巧姨娘也心知肚明。 话说间便进去各自落了座。 晌午的光还明亮,气氛却沉郁起来。 那年轻的妇人见情势微妙,打破沉默,上前向她行礼,「大嫂。」 这位就是二房的嫡妇,名叫沈韵秋,其夫正是二房嫡子——薄殷义,据说两人早年指腹为婚,后来遵父母之命,成就少年姻缘,膝下育有一子。 只不过,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几年前,正是花好月圆时,这位殷三爷到蜀中进一批药材,遭了不测,船覆人倾,留下这寡母在世,或许是同病相怜,这位沈娘子,和许青窈倒能谈得来,二人常在一处说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6页 此刻见了,目光在空中刚一碰,便都笑起来。 「停瑜怎么没见?」停瑜就是沈韵秋的儿子,二房的嫡孙,许青窈叫一声侄儿。 「停瑜病了,怕给大家过了病气,便没带来,放在房里让奶妈子看着呢。」 沈韵秋笑起来,人如其名,有一股秋天的清韵,当然,归功于她幽暗的装束和矜重的举止,后背亦隐隐散发出独属于这个时令的肃杀之气。 沈韵秋笑道:「前几天还嚷着说要来姨娘的家宴呢,没想到,忽然就病倒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人吃五谷,生百病,谁小时候不是七灾八难过来的?」 巧姨娘将「七灾八难」四个字咬得很重,令许青窈觉得这是一种强调,好像是故意解释给她听似的,那意思是她老人家之前是真的病了,让她不要多想。 大约是太刻意,连薄素素都感到自家母亲的不对劲,悄悄拿胳膊肘顶她一下,提醒母亲也要关照一下三嫂的态度,毕竟,三嫂的儿子才是真的病人呀。 巧姨娘是个不大明慧的人,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反而还转过头去扬声问自家女儿,「你捅我干什么!」 清丽单薄的少女闹了个大红脸,顾不得茶水滚烫,端起杯盏就往喉咙里灌。 母亲这事儿做得真不地道。 她早就听闻外边的动静,知道大嫂日子不好过。听说大嫂和宗族长老斗法那几日,她担心得吃不下饭,母亲却一直拘着她,不准她出去见人,还装病,连大嫂上门来探视,也被拒之门外,为此,她甚至和母亲闹了好几天的脾气,直到听说大嫂安然无恙,才愿意开口讲话。 一听说要举办这场家宴,她简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去南风苑找大嫂。 不想,席间,归功于母亲的快嘴,又闹出这样一桩不体面。 恼恨地将茶水吞了个干净,茶叶也嚼得咯吱咯吱响。 巧姨娘正要说话,婢子掀起锦帘,天光一亮,门口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二哥!」薄素素惊唿一声。 「姨娘安好。」薄青城笑道。这还是许青窈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真切。 「弟妹。」向沈韵秋。 「大嫂。」看向许青窈。 第22章 面对薄青城的问好,沈韵秋端庄回应,「二哥。」 许青窈有片刻的失神,待回过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包括地上长身玉立的那位不速之客。 遂平淡地微笑,尽量不动声色,颔首道:「二弟。」 薄青城朝她一笑,黑瞳里闪过奇异的光,又很快为长睫所敛。 许青窈的心跳却暗自加快,喉咙里一阵干涩,遂端起面前茶烟缭绕的兔毫盏,轻轻啜下一口。 「听听,大家都得了二哥的问候,怎么偏把我给忘了?」薄素素微微侧过脸去,佯装嗔怒。 也因为是佯装,那点薄怒便显得恰到好处,像是一抹胭脂,点在丰润的颧颊上,显出几分明丽的娇态来。 巧姨娘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看自家女儿。 许青窈在一旁默默喝茶,看得出来,这家人和薄青城关系很好,一般人家妾室和外室龃龉都不小,怎么偏薄家二房这个外室子能和妾子女亲如一家? 难道是同病相怜? ——虽然人们常说同病相怜,可许青窈见过的更多是同类相残。 一旁的嫡媳妇沈韵秋静默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个透明人,她也不像许青窈,用喝茶掩饰自己的百无聊赖。她坐得规矩,目无斜视,既不东瞧西望,也不左顾右盼,像是在听,又不在听,面上始终噙着一丝温和笑意。 许青窈一向钦佩这位弟妹的定力。 说起来是弟妹,其实人家比她入府还早几年,听说是位御史家的小姐,虽然是个庶女,但也是书香门第,家风清正,竟然也能看上商户? 到底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许青窈扫一眼席面上的珍馐玉餚,心想,其实她现在能坐在这里,不也归功于所谓阿堵物吗? 头顶光影一暗,拂来一阵清幽的薰香。 原来是薄青城在她身旁入座,许青窈的心勐然一揪,下意识向另一侧提了提裙边。 薄青城正要跟着抬凳脚。 打屏风后绕出一人来。 是薄脂虎。 听闻小妹的怨言,「这不还有亲哥吗?」薄脂虎大步上前,问一声好,兜头朝薄素素打了个长揖。 薄素素站起来学他,有模有样地回礼。 兄妹两人一板一眼的样子,把众人都逗笑了。 薄脂虎见大家赏脸,颇自得,抓起桌上的一团花糕,就往嘴里送。 「这点心不错。」叉腿撩袍就座,随着身子前后晃荡,乌木凳腿摇得嘎吱响。 「来了也不知道叫人。」巧姨娘呵斥儿子。 薄脂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问好:「大嫂,三嫂。」 许青窈和沈韵秋各自颔首回应。 薄青城斜斜靠在椅背上打量——许青窈笑意恬淡,下颌微勾。这端庄内敛的神情叫他欣喜又暗恨,不明白为什么她对别人这样好,待自己总是无比冷硬,连丝笑意也是奢谈。 午后的日光,透过海棠雕花的直棂窗,将她的脸筛成绘有细密花影的绫绢,往日瓷一样的白,忽然变作玉色,染上湿润的雾气,只待轻轻一拓,便能留下完整的篆文——他长期混迹生意场上,手底颇有几方好印,都是请了顶级的篆刻师一刀一笔勾就,硃砂,青墨,想像在那绢丝之上笔走龙蛇,覆印留痕,他的身体不动声色地升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7页 许青窈莫名觉得右颊发烫,原来自己早已被身侧的目光捕获。 蛛网一样,细细密密地爬了满身。 心中立时恼恨。 大庭广众之下,岂容他放肆? 暗暗踢了八仙桌下的云头履,蹬在他小腿,示意他收敛。 那人却愈加愉悦,眼底笑意深浓。 他心情大好的样子,未免惊动席首的巧姨娘。 「青城这回回来,再不走了吧?」 坐正了温声答:「按族长和长老们的吩咐,青城还得在府里叨扰姨娘许久。」 这话提醒了大家,十一太公过世后,新族长走马上任,最后与族中几位长辈商讨决定,若许青窈诞下男嗣,大老爷生前财产便由此子全盘继承,若为女儿,则继承产业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划给二房嫡脉薄停瑜,子嗣成年前,一切财产暂由二房庶长子薄青城代管。 一时座中众人神色各异,连最稳重的沈氏都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一提到钱,许青窈也难能免俗地思绪连篇。 说好是暂管,可是谁能知道这一「管」又会代到几时。 试想想,掉进狐狸口中的肉,过个三五年,还能再抠出来吗? 况且,就算原本的筹划顺利进行,到头来家产也还是会落到他的血脉手里。这笔生意,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薄青城都是稳赚不赔。 事到如今,她虽然恨他,却也不得不佩服他心思缜密。 许青窈知道,族里人弄出这些条条框框主要是为了防她,只是防来防去,最后竟然都沦为他人嫁衣,要是老傢伙们知道真相如此,会作何感想。 许是沉思太深,忘记收回目光,被他借着倒茶的工夫小声提醒,「嫂嫂一直盯着我,很失礼。」 恶人先告状,毫不掩饰的得意。 许青窈用余光擦他一眼,冷漠地别开脸去。 幸好巧姨娘拉着素素和沈氏正闲话,脂虎吃点心忙,无人注意他俩的眉眼官司,不一会儿又有丫鬟手捧漆盘鱼贯而入,琳琅满目的菜品佳肴噼破尴尬,不至于留下话柄。 色香味烘出一桌盛宴,热气蒸腾之中,薄青城提箸指着最中间一道大盒: 「这道四鳃鲈鱼,是鹤鸣楼里的名菜,我特意请那楼里的庖师过来烹制的,应当是原汁原味,大家趁热尝尝。」 巧姨娘笑得眉目粘连,她慕鹤鸣楼盛名已久,只是无缘上座,今日竟然能有如此口福,不禁笑口大开,引得脸上脂粉簌簌抖落,「哎呀,这得多耗费呀……青城有心了。」 掇一筷鱼肉,送到嘴里,一面大嚼特嚼,一面拿眼色指示自己儿子,「脂虎啊,这下你二哥回来了,以后凡事多向你二哥学学,这么大的人了,别整天招猫逗狗,就知道吃喝玩乐,还跟个孩子似的……」 「你看看咱们薄府这几年,大灾小难不断,人丁凋零,有出无进,桌上这几个,」环绕一圈,从许青窈到沈韵秋,又说到自己,「这都寡妇失业的,以后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你如今也大了,该是支撑门户的时候了,不能事事都靠你哥,人家提点你是手足之情,这人想要立起来,说到底还得靠自己。」 薄脂虎正拿银匙舀鱼汤喝,只觉这汤鲜得要咬掉自己舌头,心不在焉地咕哝两声,煳弄过去。 薄青城却早听出这是在敲打自己,不接招也不推拒,使了个太极话术:「姨娘多虑了,天要收人,这是没办法的事,祸事再多,到底也留了后,脂虎和素素都大了,您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何必作此兴废之嘆?」 巧姨娘悻悻然,知道是自己意图太过外露,失礼在先,遂岔开话题,谈起坊间见闻,这点她得心应手,气氛很快升温。 「对了,二哥,有酒没有?」薄脂虎涎着脸问,对方才自己老娘的话置若罔闻。 薄青城愣一下,很快笑起来,眉眼柔和,「有。」 说着朝身后的小厮扬手,很快就有一坛裹着红绸的酒被送上席来。 「娘你看,还没入夜呢,哥又想着喝酒了。」薄素素娇嗔地推一把巧姨娘,被母亲捉住手,便顺势靠在母亲怀里。 许青窈见她们母女情深,心里一酸,不自觉垂了眼,低头摆弄自己的绞丝银镯。 薄青城黑眸闪了闪,从桌下悄悄探出手去,捉住她的腕子,许青窈一惊,抬眼瞪他,只觉腕上一凉,冷不丁多出一圈桎梏。 急忙抽回自己的手,青绿的镶滚袖口一抖,遮住那清凉物什,随后便将两只手都抬到桌面上来,纤纤十指绞成玉色排扇一般,长睫不安地颤动着。 余光一瞥,那始作俑者却泰然自若,正笑着摆动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像是在抚弄一只小蝉。 对席,随着薄脂虎「啵」地一声扒开酒塞子,立即有酒香味弥散开来。 巧姨娘深吸一口浓郁的酒气,伸手抚女儿的颊,「不碍事,这是鹤鸣楼的酒水,可难得,不知道你二哥用了什么法子才弄来,多少人天不亮就去排队,也买不到的。」 薄青城淡淡一笑,「也是巧合,生意上往来的友人恰巧得了这么一坛,他不吃酒,便给了我。」 「哟,那我们可是沾你的光了!」 薄青城站起为巧姨娘斟酒,「哪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茶酒一道姨娘是箇中高手,还望给小辈们赐教则个。」 巧姨娘端起酒盏,仰头闷一大白,復又咂吧红唇数下,回味半晌才眯着眼扬声道:「不喝此酒,枉作人一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8页 巧姨娘年轻时是酒家女,在瓦市中颇有艷名,当垆卖酒时被二夫人看中,买回家分那外室蓝氏的宠,因为长期混迹市井,性格豪气,不同于一般女儿家的拿乔爱娇,也颇得了几年宠。 这个人是喝惯酒的,什么自酿野酒,御供珍品,都是舌尖常客,此刻既然能作此汪洋之嘆,可见那鹤鸣楼的酒水正是沧海巫山。 这番话也引得众人都生出奇心,虽酒水未入喉肠,已然醺醺欲醉起来。 薄青城给各位都倒了酒,连薄素素都是满满一盅,只有许青窈面前空空如也,静静坐在一边,脸色不辨悲喜。 众人知她怀有身孕,也知道这孩子来路不正,恐她难堪,便不向她邀酒,同时也暗中贊薄青城心细,一个男子竟能顾及这许多,可见是个有心的。 倒是妯娌沈氏一如既往地体贴人意,喝自己的酒前,先给她斟了另外的饮子,「这是厨下按外面的法子作的,桂花乌龙茶汤加了鲜奶调制,清脂去膻,你且试试。」 许青窈投以感激的一笑,啜下两口,只觉舌苔发苦,不知是不是心中不适的缘故。 看着众人觥筹交错,她只专心自己眼前的那几碟菜餚,就这么吃到了天黑。 一坛酒见底,席上都醉得迷离,包括那人,亦是玉山倾颓,相继被丫鬟搀扶下去,座中就剩了他二人,正要离去,不提防被扯住袖角。 「嫂嫂不等等青城?」 第23章 「铛——」 玉碎,铮鸣,清砺的玉末溅在他黑蓝色袍角。 她站在咫尺之地,脸上的表情却拒人千里,而他眉梢还停留着些微的惊愕,不过很快就一闪而过。 他本可以接住那玉镯,但是他没有,只是任它坠落,即使那玉前身来自遥远的大理之国,被一个年老而好运的矿匠自华岩纵横的深渊下掘出,盛在华美的千年香樟木作宝盒里,献给高高在上的王室,后来几经国破一路辗转进入中原,落入顶级的琢玉之家,被那世人瞻仰的大师亲手雕刻三年,第一年,让它从原石变成瑰宝,后面整整两年,都是为了让它返璞归真,等到那巧夺天工的玉镯终于再从奇瑰化为本色,老匠人呕出最后一滴心头血,玉的光芒到那一刻终于闪现,比十万金银同时出现还要耀眼—— 可是那只是一瞬,世人错过了传说中涅槃的这一瞬,他便让那光芒在她霜雪般的皓腕上重现,可惜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他也没看——镯子递出的那一刻,已经完成它的使命,所以此刻碎掉,他也没有惋惜,如果有那么一点,也是为她,她还没来得及瞥它一眼,不过那会是她的遗憾吗,还是他的?——他宁愿说是那镯子的遗憾。 想到这里,蹲下身,碎玉拢进袖中,摇头失笑,「还是你没福……」 春夜的月光将青白地坪照得有如凝霜,细小的蚊虫在灯影下般般蠕动,地上有酒渍,像是雨点砸出的涟漪。 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 月光和烛火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他则蹲在挂了松鹤图的大堂下,像是一块坚稳的磐石,牢牢压住青白方石地板上她投来的影子,头顶就是阴晦的灰紫色夜空,河流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奔流,悄悄一卷,她和她的影子一起不见。 春风过堂,静夜悄无声息,粗大的廊柱后,一双清亮的眼睛目睹一切。 许青窈回到楠木楼,只有丫鬟云娘,正在灯下绣衣服,那是婴孩的用物,许青窈心里一紧,不发片语,径直回了房中。 此刻,小狸正和灶房的婢子们混在一处,后罩房里欢声笑语。 传出一记清脆的俏音:「明天长盛坊里不知道又会出哪一枝花?」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推小狸肩头,「让小狸说,这丫头上次不才赢了钱?」 「我猜是山茶花。」小狸也不客气,张口就说。 「花会每日有三十六筒,三十六种花齐开比咱们薄府的后花园还热闹,你怎么知道是山茶?」有小丫鬟问。 「山人自有妙计。」小狸卖了个关子。 老妇给小狸头顶凿个暴栗,「你这丫头,可不要因为这两天咱们园子里头山茶开得好,就张嘴胡说,要真这么来,到时大家亏了钱,算谁的?」 其实还真是,自从那日在长盛坊里玩儿过这种花会的赌博,赢了钱后,就总惦记着再去捞捞偏门,也是她心细,竟然发现那花会里每日开彩,和府上后园中新开的花雷同,对照着这个,接连下了几次注,竟然也给她赢了好些。 小狸被戳中心事,烦躁地推开老妇,「您老人家,吃肉的时候跟着遛,下本儿的时候就想跑了,也太为老不尊了些。」 众人也都帮起腔来,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好些,都默默选定赌注,只待明天早上的「女航船」来记名下注,彩筒一开,坐等收钱。 谁也没想到,第二日开出来的竟然是菊花。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样风和日暖的春日,谁能想到号筒里竟然会装着一枝墨菊? 此事一出,花会的名头比前几日更盛,甚至在长盛坊这个「大筒」外,又陆续新设了几处「听筒」。 只是这一桩,却使小狸元气大伤,丢了前些日子赢来的赌资不说,把自己做丫鬟这几年攒下的老本儿都折了进去,甚至还倒欠下几个小姐妹的嫁妆钱,正愁得食不下咽之际,却有人找上门来,正是那日在洒金坊门前送她月季的那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39页 「旺儿管事,你怎么在这儿?」 许青窈站在楠木楼上,凭栏远望,春色正浓,西苑杏花织云绣雾,东门苗圃花团锦簇,时雨园中一泓清湖波光荡漾,倒映一片曲槛高阁。 正要收了视线回房,忽然瞧见西厢那处,放鹤亭上,一男一女,低头私语正当时。 那男的身形劲瘦,样貌看不大清楚,略觉眼生,女郎她却相熟,不是小狸是谁? 许青窈压下心中惊疑,悄悄下了楼,却不知这边,她刚转下楼,放鹤亭中两人就散开来。 「只要姑娘按我说的办,欠下的帐一笔勾销,至于其他人的,我们长盛坊也一併帮姑娘还清。」 「可是……」小狸眉头拧成一簇,面露纠结。 「小狸姑娘不妨细想,其实这也是为夫人好,姑娘只顾自己脸皮,就不为夫人和夫人腹中的孩子考虑吗?主子们没经过外头的风雨,不知道世道艰难,难道咱们做下人的也跟着胡闹?」 旺儿那是什么人,赌坊里混出来的人精,舌灿莲花,几句话下来就将小狸给吃住,果然,只见顷刻间小狸神色便有所松动,咬住下唇,半懵半懂地点了点头。 待许青窈赶到,小狸正从放鹤亭的石阶上下来。 小狸心不在焉地低头行路,被假山后转出的许青窈吓一跳。 「大奶奶!」小狸捂住胸口,脸色煞白。 许青窈笑道:「你这丫头,跟了我几年了,怎么还这样一惊一乍?」 小狸牵强地笑笑,眉眼中暗含张惶。 「那是吕松吗?」许青窈指着凉亭后方并不存在的身影。 小狸惊慌失措地回头,却只看见燕子的尾羽擦着嫩黄的柳丝一翦而过。 「是……是后门上看园子的同乡找我有点事……」小狸支支吾吾。 「那同乡……对了,」小狸抬起眼睛,睫翼却低垂着,眼珠滚在侧边,有点胆怯似的,「夫人也认识的,叫吕松。」 「下去吧。」许青窈不打算再为难这丫头,宽容地摆摆手。 小狸如获大赦般快步走远。 许青窈盯着那一抹如草木般渐次拔高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摇头失笑,「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薄暮时分,半边天都被染成殊丽的瑰色,群花委地,几日前还在盛放的茶花已然开败,鲜泽的瓣子上斑斑锈迹,像是过了夜的口脂,又美又颓败。 夜枭在女贞树上呜呀乱啼,瞧见远处□□里流星飒踏宽袍广袖的来人,有那么一瞬,忽然住了嘴,张着黑眼珠定定瞧。 月上柳梢,许青窈听见铜环叩门声。 「这么晚会是谁?」 欲叫丫鬟小厮们前去支应,眉头乍然一跳,被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所笼罩,遂在檐下随意挑了盏黯淡的红灯亲自上前去迎。 「吱呀」一声,垂门洞开,外面空空如也。 暗黄烛光在夜风中幽然明灭,她看见,石台上摆着一个精緻华美的紫檀木盒,象牙镶嵌,香草薰饰,盖口未封,借着清冷的月光,依稀可见里面的物件——一堆碎玉,和着几块裂口锋利的瓦片。 那玉大概就是昨夜被她摔碎的镯尸,他是在讽刺她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许青窈冷冷一笑,抱起盒子,闭门,回房——她打算将它们装裱起来,当作送他的回礼。 戛然阖门的那一刻,侧面的人影欹出墙后,手里的漆绿灯笼像是一颗老梅上新绽的绿芽。 风吹起他的袍角,他却只注意到,她手里的旧灯笼,不是他曾经送的那一只。 大概——已经扔了吧。 第24章 入夜,雨打芭蕉,烛影飘摇,明瓦窗上映出女子侧颜姣好的线条。 庄重典雅的室内,沉郁清雅的香气缓慢飘散,混合着原本案头上的佛手香,又是这样极淡的一缕,有点像被雨水和春泥浸过的落花,混在这样的雨夜里,任谁也不会起疑。 只是若心细而懂香的人溯去源头,便会发现,此味的来源竟然是铜台上那支漫垂红泪的花烛。 那是一支雕成海棠模样的红烛,只是人说「海棠无香」,怎么此棠偏香气袭人? ——小人藏针的那种袭人。 幸好窗口半敞,那气味飘散在雨夜里,渐次漫漶,直到再无边际,彻底消失。 廊上有脚步响起,千层纳的鞋底,脚尖上有流苏簌簌踢来踢去,是手巧又爱俏的小婢。 闻声,许青窈取下掩在口鼻的杭绸巾帕,悄悄起身去阖窗。 小狸裊裊上楼来,见许青窈坐得端庄,正就着烛光,看一册泛黄的古书,许是知道她来了,才抬起头,睏乏地揉太阳穴,眉眼间有倦色。 「大奶奶,外面潮,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小狸强自镇定,勉力作出寻常模样。 手中的乌木漆盘一盏红糖姜汤白汽缭绕,许青窈透过这烟雾,看见小狸低垂颤抖的睫翼,不动声色地微笑。 「好呀。」 接过甜白盏,里面是烫热的姜汤,她却一饮而尽,过后还意犹未尽地咂嘴,将留有浓稠蔗糖的碗底翻过来,示给她看,脸上的神色是一览无余的信任,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真,简直像个吃过苦药后给大人卖乖的么儿。 这让小狸的负罪感更甚。 她不但背叛了主子,甚至还辜负了她孩童一样的无私信赖,若不是眼见她已经将那汤汁喝下肚去,她想,她必定忍不住揭穿真相,撕下自己虚伪的面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0页 「下去吧,早先睡,夜里冷,掖好被角。」许青窈阖上书,笑望着小狸,一双长眼半眯,柔情万缕。 许是看她心不在焉,被温柔地提醒,这让她越发悔恨,如何能沦落到这般田地,竟然背弃旧主与虎谋皮? ——虽然初衷是为了主子好,按她一个奴婢的道理,外面的世道黑不见底,难道要看着恩主冒险踏入深渊,继而将骨肉剥离? 罢了,事已至此,只希望明日东窗事发,主人能体会自己的用心良苦,纵然要将她殴打驱离,她也无怨无悔。 这是许青窈第三次清点细软银票,将预先备好的户籍文书和路引揣入交领短袄,斩灭灯烛,和衣上床,取下帘幛,轻轻覆上锦被,任凭黑暗像牛乳一样在身上流淌,枕边堆簇的长髮是比夜色还浓稠的一捧所在,像是谁在那里烫了一个水滴样的大洞,又像是卧倒了一只乌鸦。 她的心跳着,简直要跳出喉咙,那一抹鲜红溢到嘴边,两瓣花骨朵样的唇轻轻一抿,弥散成无声的微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细缝,经年的古木在雨季中散发出青苔的朽味,凉风携潮意在帐前打了个无可奈何的转,送来一抹熟悉的声音,「大奶奶,你睡了吗?」 无人应声。 良久,门被重新阖上,脚步声逐渐远去。 重新睁开眼睛,翻身,面壁。 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她怎么会傻到毫无防备地去喝与他有关的东西? ——小狸与他有关,她早知道。 原来那日她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先去到下人房中,隔着窗户纸就听见里面吵得沸腾,又是什么花什么草,听到最后总算明白,原来小狸是被卷进了赌场,还欠下外债。 后面又在放鹤亭下,故意扯出她同乡吕松的事加以试探,那丫头做贼心虚,口不择言,果然上当。 待回房时,心里已然雪亮三分,拿出事先备好的银钱和路引,脑中早已酿成雏形的计划终于在那一刻被彻底催熟。 她有了一个完美的筹划,可是有人却想让这个筹谋胎死腹中。 她便顺水推舟,故意放出逃离的消息,借小狸之口,引那人上钩。 要不是自小长在叔父的药草房中,嗅觉灵敏,或许她还真的分辨不出那红烛中的异味,又怎么可能想见那香药必得和姜汁相撞,方才能催化出催眠效用呢? 既然这么怕她走,为什么不直接在姜汤中下药? ——恐怕还是为了腹中的这个东西。她悲哀地想。 他是个制香圣手,她在藏海寺的那一夜已经有所领教,怎么可能还不防备?如果说一个人第一次失足入河是因为大意,那么第二次还重蹈覆辙,则必然是个蠢货,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她尚未自负到大夸海口,也不自卑到病态谦虚——介于两者之间,还有很长的路等待她走。 脑中的出逃路线像叠山中的溪流一样,不断冲破层层阻障,只待第二日,鸡鸣一过,就跳入那口牛车上捆定的黑陶大瓮里——假如她是渴望突破樊笼的山涧,那里就是她的海洋。 府里谁不知道?因老太爷素有洁疾,自若干年前开始,薄府便养成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每日的食饮用水,必得自城外观音山上佛箴泉中汲来,装入擦洗得锃亮的黑陶粗瓷大缸,沿水路行来,运往后门上的小码头,登岸时再转入牛车,一路摇铃响铎,撞散清晨弥天的雾气,悠悠载入薄家大院,风雨无阻,永年无休,就连那运水的苍头汉子,也被这深宅大院经年不散的雨和雾,熏成了白眉老翁。 后院里鸡叫起来,运水的老牛颈项上的铎铃像符咒一样,清脆而有序地撞在被雨水沖洗得色泽明丽的楠木楼上,又如同道士的拂尘,刷刷地甩开昏暝,教曙色跃上枝头。 许青窈醒了。 雨水繁多,将草木餵养得润泽肥厚,老牛停在灶房外的一棵老槐树下,对着野草大嚼特嚼,怎么也拉它不动——这让李小大绝望。 这是他第二次进薄府。 上次还是因为漕粮解运的事,为了行情,送猫来过薄府一次,那次还见了薄大奶奶,记得那是一个极年青美貌而有决断的人物,没说几句话,就帮了他们一家那么大的忙,回去将给老妻听,两人一起心有戚戚,不知道怎么样报答人家才好。 正是忧心难安的时候,忽然有个姓吕的小厮找上门来,说自己是薄府的人,过来送薄大奶奶的口信,要他去接替那薄府运水老翁的差事。 他本在淮安郊外的薄氏庄子上作木工,近日薄家二爷光耀归宗,打算在乡下新修一座大祠堂,代替薄家西府旁的那所小家庙,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劳役,自然被管事指派去做那最费人的杂务,伐木运木,正是疲累不堪的时候,没想到,竟然逢上这样一桩喜事,这对他这样的下等僕役来说,那可是一桩极有体面的活计。 忙不迭去了,后来也是到了才知道,这差事不是那么好办的——大奶奶竟然叫他运人! 他李小大活了这么些年,自然是做过不体面的事,比如从粤地沿海卫所偷逃出来,当了逃兵,但要他作拐子,却是生平第一次。 大奶奶却说得好听,「反正你当过逃兵,对于逃跑这方面,也算是老手了,再帮别人逃一次,又有何妨?」 不中听却极中理,再加上上次欠大奶奶的人情,这是不帮也得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1页 这不,今日,他比鸡还起得早,早早便运水来到府中,卸了负重后,按照约定,他要去角门与西苑的那个夹道里与大奶奶会合,这会儿却被贪吃的老牛困在这灶房中,李小大急得满头大汗。 磨蹭了半炷香的工夫,老牛大约吃饱喝足,终于愿意抬脚活动,这才顺着他的意,晃着大肚子一路朝前走。 话再说回楠木楼。 小狸怕昨夜之事生变,特意起了大早,来房中察看情势,上得二楼,刚一掀门,就见纱帐影绰,内里舖被堆褥,恍似真有佳人安睡,再一细看,不对 ,那一捧墨发怎的不见? 就听见门口戛然一声,门扇被阖,咣当落了锁。 「吃里爬外的婢子,且在此反省罢!」 小狸扑到门前,求许青窈放她出去,却只迎来愈跑愈远的脚步声。 说时迟,那时快,驮了大瓮的牛车甫一出现在角门,摆放盆景的高台之上就有一道青光闪过,敏捷地落入缸中。 李小大不及多想,盖好盖子,跳上牛背,扬鞭赶路。 眼看车轮粼粼滚出门外,忽被身后一记极冷厉的声音喝住。 「停车——」 此人正是薄家二爷,薄青城。 李小大心头乍跳,冷汗涔涔,只听见瓮肚中传来微弱而紧促的声音,「快走!」 咬牙之下,又是一鞭,老牛吃痛,撒蹄向前奔去。 那人大步追上,一记翻身,跃上车头,一把夺过李小大手中长鞭,后背仰身勒停牛车,顺势将鞭身绕这车夫可怜的脖颈三圈,见其瑟瑟发抖,却死咬牙关,手底陡然发狠,眼中涌上血色。 「说!这瓮中是谁!」一脚将其堕下。 李小大吃不得痛,连滚带爬靠近牛车,上前揭开陶盖,一径傻了眼,这人根本不是薄家大奶奶。 「奴婢云娘见过二爷。」穿有许青窈衣裳的南风苑大丫鬟云娘,从瓮中站起,復又盈盈拜下。 第25章 「姑娘止步, 二爷吩咐,无论何事, 一概不准放人。」后?门上, 腰间别短刀的护院拦住去?路。 此处的护院都是前不久被薄青城放置进来的新人,对内院的主僕们并不熟悉,只能勉强根据衣着辨人, 此刻见了这青布短袄髮饰清简的女子?,便以为是府上的丫鬟。 「谁说我要出去??我是来传二爷的令,前院丢了东西, 二爷叫你?们去?拿人。」 「这……」为首的汉子?神?色不定,似在揣摩话里的真意?。 「那贼人的身手了得, 为了捉贼,二爷的玉都碎成一地, 还不快去?!」女子?说着, 手上亮出几块水种绝佳的碎玉, 在曙光下熠熠生辉, 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见了此物?, 几名护院神?情都有?所松动。 「听说丢的可是世上少有?的好东西, 此刻再不去?,到时论功行赏排不上号,几位大哥也别怪我没给您通气?儿。」 果然, 几人稍一犹豫, 为首的头领先急了,后?面的便也争先恐后?往前院跑去?。 女子?唇角微勾, 拔腿就朝门外而去?, 正要迈过那道朱红门槛,忽听背后?传来一声「且慢——」 一记陌生的腔调, 大约是未被调离的僕役。 她扯起嘴角,极力作出轻松模样,正要回身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清晨的阳光透过青瓦错落的门嵴,将女子?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向前一步,便是曙光之下曜目的明亮,一江春水盪出万千柔波,黛色远山绵延至天堑;后?退一步,是不见天日的檐牙发霉的古树积水的青苔和细窄小道上堆叠万千无声腐烂的花朵;在两者之间,一叶小船横漾在岸边,随着微风摇摆不定,正像此刻她的脚下,那一双驻足的玉鞋,红罗软袜,一只踩住门外的白色方砖,不肯收回,一只落在槛内的青漆釉砖,不敢向外,活生生将人撕成两半,被枝头扑稜稜张翅的夜枭讥嘲,亦引来远处长明阁顶上兀鹫的暗觎。 思绪万千,头痛欲裂之时,耳后?冷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二爷都亲自追到前面去?了,你?两个小鬼还在此处躲懒偷闲,想在我薄府白吃干饭不成?!」 这沙哑的音色她并不陌生,是府上的管家——老?白。 「小的不敢!」 「还不快去?!」 那人一摆手,两伙计猴儿似的朝前院窜去?。 「嗯……咳——」清嗓子?的声音。 轻摆长袍,微抬眼梢,门槛上骑墙难下的身影,早已跑远。 「船家,去?秋门洞。」南岸的秋门洞是通往城外的唯一一条水路隘口。 撑篙的老?翁看?向岸边的纤影,豆绿色短袄,青黑布裙,头上裹着双丫髻,像是自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婢。 看?其身影单薄,面白如纸,眼下青黑,想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不免心?生怜悯,「丫头,快上船。」 许青窈心?里万般忐忑,不时朝后?张望,就怕有?追兵赶来,一时难以静气?,千愁万绪都写在脸上。 撑船的老?叟看?见,好心?劝导:「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还是要想开些?为好,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依我老?汉看?,姑娘你?生得富贵相,将来一朝转运,披红衣紫,诰命加身也未可知?。」 听完此话,她也知?道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遂强自收心?,轻抚眉头,深深笑道:「多谢老?伯一语解千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2页 站起身,看?向足足占了大半条街的薄府大宅,那雕樑画栋,朱红雀绿,亘延数里披盔戴甲的风火墙,精巧典雅的湖石假山,高大威武的砖雕牌楼门,还有?容纳她三年光阴的楠木小楼……随着船拔静流,桨拨水荇,逐渐离她远去?了。 「但有?绿杨堪系马,处处有?路透长安」,离开那池噬人的死水,她要奔去?她的长安了。 - 水路果然省力省时,到了秋门洞,离舟登岸,向老?伯又?道谢——方才在船上,他未曾收她的钱。 许青窈径直向城外走去?。 知?道小狸给时雨堂通风报信的时候,她并不惊愕,反而倍感欣喜,没有?波折的实施是虚假的践行,缺乏变动的计划是失败的筹谋。 所谓「危机」,有?「危」就有?「机」,她很乐意?借他的力,反推自己一把,他知?道了会怎样,会怒髮冲冠,还是吐血身亡? 她很期待。 另外,她在走前,甚至还毫不吝啬地为他备了一份厚礼,希望他会喜欢。 同一时刻。 楠木楼上的薄青城,正对着跪地求饶的婢子?小狸雷霆大作。 只因他那夜送她的紫檀锦盒,此刻里面正盛着另一样宝贝。 被打碎的美玉和混杂的瓦砾,被用漆胶粘在柏桦皮上,勾勒出一个娟秀的「人」字行书体。 盒底另压一章薛涛笺,上面写着「薄二接福」。 所谓「接福」,是本朝人在除夕时互赠红帖时所写,在大户人家里,主要用作长辈对晚辈的祝福。 而所谓「人活脸,树活皮」——不必细想,他已然会意?。 她这是在告诉他:讽刺的文?章,不是他一个人会作。 面色更沉几分,怒不可遏地向底下人喝道:「备马!」 片刻,快马行至东门大街,淮安府衙。 「青城老?弟,论范某的私邸,你?是常客,这公堂,倒还是第一次见你?来,难不成是有?冤要诉?」 淮安知?府范文?烛生得鼠相,一笑,却成了狐狸。 「不瞒大人,小弟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事已至此,薄青城再是强佯,面色依然不虞,亦无心?情与这老?傢伙周旋官腔。 「哦?」范文?烛自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上起身,两道八字眉微微扬起,「能让青城老?弟这般棘手的事,还是头一次啊……」说完便笑,细目中似乎流露出隐约的期待。 「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事发紧急,又?牵涉薄某内宅,关乎小弟颜面,淮安城内,谁不知?道大人您手眼通天,只好登堂叨扰,还望大人见谅。」虽是作求人之语,姿态却并不谦卑。 范文?烛听见「内宅」两个字,目光微微一闪,似乎极有?兴味,却不急着发声,低头慢条斯理抿一口君山银针,喉头翕动几下,復又?吐至青花粉彩官窑盖碗中,来回反覆几遍——这样上好的贡茶摆在这里,原来只是漱口。 拿杭绸帕子?揩过嘴,半晌方笑眼迷离地道:「说来听听。」 「说来惭愧,小弟府上的一个妾侍因争风吃醋,卷了财物?出逃,金银细软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一桩地契,此处本是预定作家祠的福地,若叫族中长老?们知?道因小弟管教无方生出这般波折,不知?会惹出怎样的晦气?来……」 薄青城将始末细细道来,本就存着愉人之心?,只因他知?道,这老?东西最喜听这些?风月中事,以此为幌,大约也可替许青窈遮掩过去?。 不想,那范文?烛老?奸巨猾,听完却捻须一笑,幽幽道:「老?弟你?素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时弄出个妾室来啊?我这义?兄竟然不知?,也没送上几份喜礼,当真是愧为人兄了……」 「通房而已,本预备着要抬作姨娘的,不想中途生出这档子?事来,令大人见笑了。」薄青城拱手。 「原来如此,」范文?烛提臂为薄青城斟一杯茶,「依老?弟的意?思——」 话里有?话,这是在明知?故问了。 薄青城心?里暗訾,这老?傢伙,平日里不知?道吃进自己多少好处,偏自己急如星火这会儿,他强作泰然之相,东拉西扯,南腔北调,实在可恨。 无非是索贿。 他却不打算惯着这只硕鼠。 袖中暗自摩挲玉扳指,笑容略一停,「大人,听闻不日,朝中就要派钦差来彻查漕粮之事。」 这次换范文?烛火烧眉毛。 「老?弟消息灵通,只是不知?这消息几分属实?」遽然凑近,压声问道,肉眼可见的紧张。他对薄家二爷经天纬地的消息网早有?耳闻。 薄青城斜靠在乌木凭几上,抿一口茶,摇头微笑,「我信得过大人,大人却这般信不过我吗?」 这话细品,竟有?好几份意?思在里面,范文?烛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托大了,遂软下面皮来,呵呵笑了两声,「作兄长的,为幼弟分忧,自然是应尽之义?。」 说着探手去?拍薄青城肩膀,被薄青城堪堪躲过,顺势翻身下地,揖袖道:「多谢大人伸出援手,以解小弟燃眉之急,事圆之后?,必定登门道谢。」 「你?我兄弟二人,何需这般客套……接下来的漕粮肃查之事,还得仰仗老?弟左辅右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3页 「薄某定当殚财竭力,以保大人青云之路。」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范文?烛心?满意?足,起身下榻,大手一挥,「为兄这就命人封城!」 薄青城摇头,「不可大张旗鼓,毕竟是薄某家事,这样围追堵截,未免落人口实,于大人官声有?损。」 「言之有?理,老?弟真是锦绣心?肠。」范文?烛大赞道,过后?又?问:「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想起自己方才在薄府门前所受的愚弄,薄青城不禁冷笑,「只要将各处城门严加防守,将那出城之人一一排查,来个瓮中捉鳖,纵她插翅亦难飞。」 范知?府眉头微蹙,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敢问弟妹出府之时可随身携了路引?」若有?路引官文?,如何能将此女分辨出来,恐怕此时已然光明正大出了城外。 薄青城听闻此言,忽然笑得眉目生动,一双宝石样的黑瞳灼然有?光,「带了。可惜,是假的。」 第26章 秋门洞口守城的官兵面无表情排查过路人, 几个背着竹篓的渔夫因为?随身未带籍书,被扯到一旁盘问, 同行的老乡出来为?他们?作证。 「路引。」 话音未落, 面前已?然递上一纸官文,大约是见伸出的那只?素手?纤白好看,忍不住抬眼打?量。 这一抬头, 不禁失望——只?见对方脸皮黧黑,靛蓝土布巾裹住大半张脸,露出的肌肤缀着几许棕斑, 一双修长的眼不安地低垂着,形容侷促, 与?寻常村妇一般无二?。 「走!」不耐烦地摆手?,连文书一併扔回?。 隐在蓝布后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弯起, 脚下步伐加快。 推开散漫的人群, 马不停蹄地一径赶到渡口, 此处乃是四方要津, 商旅辐辏, 樯桅林立, 扛货包的伙计蜷腰弓背,上上下下,行人如蚁。 她问准一艘去往西安府的楼船, 正要踏上舢板。 「站住!」 一个虎背熊腰胯别?长刀的男子自?身后飒沓而来, 背对滔滔江水,拦住她去路, 带至僻处问话。 「鬼鬼祟祟, 包袱里装的什么?」 许青窈留意其腰间佩令,原来是山阳县衙的巡检, 专司缉捕。 山阳县是淮安府治所,亦是淮安城的附郭县,府署驻地正在此处,因此在淮安一府二?州六县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薄青城背后竟有这样大的势力,连衙门三班六科都能随意拨弄?这让她心中?更为?不忿,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当真是豺狼当道,长夜难明。 在衙役的呵斥之下,她淡定地将路引递给他看。 那人眯眼打?量半晌,又?上手?摸那印铭,俄而冷笑一声。 「好大胆子,竟敢伪造官文!」 许青窈怔住。 靛蓝头巾不防被扯下,江边风大,扑面而来,白刃一般锥肤刺骨。 那人勐地捉住她腕袖,冷刮一眼,復又?打?量她刻意抹黑的脸。 戏嚯道:「手?皮如此细白,却将脸抹成这般,难不成心里有鬼?」 厉声讯问:「到底是游娼飞贼,还是刁奴逃妾?再不交待,即刻与?我回?堂受审!」 「民妇是外省人,不久前才嫁到淮安,今日正欲回?门,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许青窈强颜笑道。 见女人应对自?如,巡检司官范豹心下略略称奇,这倒是个有几分胆色的,不禁暗忖,此女该不会?是哪家的逃奴蓄妾罢? 旋即抖开包袱,见里面好些铜板,宝钞,甚至还有金银小锞子…… 双目一亮,继而腔调古怪地问道: 「既然说自?己是农妇,又?哪里来的这么些好东西,不会?是偷的吧……」 「大人空口无凭,怎可污人清白,这些都是郎君送给民妇娘家的体己……」 「这么说——」范豹冷笑,「这假公文也?是系你夫君伪造?」 「这……民妇实属不知,恐怕是受了经纪的当,民妇冤枉。」许青窈有意做小伏低。 其时,平头百姓畏官府之威,许多公文都花钱由牙行经纪从中?经办。 说着,抓起包袱中?散落的金银细软,悄悄塞给面前的巡检官,她早听过,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 俗话道:「天大的公事,地大的银子」,看此人贪财的样儿,不信他不咬这饵。 也?是她未涉尘世,不知水深,从来都有那贪心的大鱼,借着咬饵,将岸上钓夫拽入渊中?,恨不得囫囵吞下,如此才叫大饱口福。 果然—— 「带走!」范豹把钱收入囊中?,转头就吩咐身后的两个下等差役动手?。 镣铐加身,喉间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唿就被堵住。 脚下蹒跚,许青窈一路被押入山阳县衙大牢。 牢房里阴暗潮湿,石壁上火光熊熊,匝地的稻草中?有肥大的老鼠穿行,随处有水滴声时时漏下,叫人毛骨悚然。 「班头,这个农妇……」手?指一下上头,意思是「要上报吗?」 范豹横眉,那小捕快立时瑟缩。 范豹阴笑,「小子你说,是我舅父大,还是新来的知县大人大啊?」 「那自?然……自?然是知府老爷大。」 「哦,」范豹阴阳怪气地一笑,「我还以为?你小子贵人多忘事,有了新主,忘旧人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4页 小捕快呵腰,「班头饶命,小的是事多忘贵人,还望大人宽恕。」 听他话说得不错,「是个机灵的,跟着爷好好干,有你的好儿。」 说着朝他怀里塞了个冰凉的物?件儿,阔步离去。 小捕快怔怔站在原地,捧一个黄澄澄的小金元宝,呆了半晌。 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将元宝的金边咬一下,让几颗牙齿沾了光,珍重地揣入袖中?。 这才歉意地透过栅栏,朝大牢里面瘫坐在地的女人看一眼。 嘆一口浊气,金钱撑硬惴惴不安的心肠。 见那女人失魂丧魄一般,靠墙而坐,肩上还扛着枷,终是不忍,復又?小退几步,装作去挑那铁架上的炭火,火星子噼啪迸溅中?,满囚室的霉气被烘熟,味道更呛人。 皂衣小捕快佯装不经意道:「早些认罪,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那女人却恍若未闻,垂着修长的颈子,嘴角自?然上翘,像极了庙台上的观音,小捕快幼时在花会?上看过,记得那是一张美而慈悲的面庞。 他袖筒里的金元宝还是她的呢,可不是观音布施? 他家里有病重的阿婆,不得已?要这样做,他想解释,又?怕被其他牢子听见——那会?丢公门人的脸。 他还在学着适应这里的一切。 小捕快快步走开,到监廊尽头竟然跑起来,活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咬他——咬他的良心。 许青窈看着那惊慌失措的背影,不禁笑起来。 -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淮安城内人影渐稀,城门守备逐渐疲惫。 「叫你们?找的人呢?」 淮安府衙,堂厅里的知府大人发?了脾气,负手?立在堂中?,地上青瓷白盏碎成一地,异域进贡的描金绒毯湿了又?湿,洇开大片茶渍。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此不堪,我要你们?何用!」 薄青城坐在梨花榻上,身侧金丝楠木炕桌上还搁着他已?经疲累不堪的马鞭,歪得像条死蛇——也?确实是乏了。 要知道,此人今日连胯下之马都换过三茬,还匹匹都是塞外名马。 整座淮安城几乎都被翻个底朝天。 冷眼看范文烛作戏,直到看够了,方才起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袍边,这才走到范知府身旁,手?搁到他肩上,指节轻叩。 「大人,兄弟们?也?尽了力了。」 嗓音低沉醇厚,略微沙哑。 大约是今日策马,饮风太多。 「唉,老弟,为?兄真是对不住你,你说手?下这么多人,怎么就连一个女人都抓不回?来?」 这样装腔作势的长吁短嘆,他今日已?经听得够多,心下烦躁,嘴角笑意却愈盛,微一抬手?,「大人辛苦。」 復又?向堂下诸人深深作揖,朝左右道:「月底,鹤鸣楼上小弟请诸位一聚。」 堂中?霎时热闹起来,一张张疲倦恍惚的脸庞乍然有了光彩,连那四角的烛光都亮了几分。 见范文烛笑意凝在脸上,薄青城心下瞭然,不禁生出嘲意,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微倾身去,附在这人耳侧,「大人受累,到时小弟另有薄礼献上。」 范知府僵在嘴角的笑意这才落下,面色红润——坐在堂上,品了一天的酒,焉有不红润之理? 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范知府忽然有意在这财大气粗的义弟面前逞一逞官威。 所谓「士、农、工、商」,商为?最末,财力再盛,不过贩夫走卒而已?,在他们?这些士子堂官面前,几与?牛童马走无异,与?这样的人称兄道弟,已?经是他大发?慈悲,竟然还敢当着众部的面收买人心,未免太不把他范文烛放在眼里。 幸好最后,还知道单独孝敬,不忘回?馈他的恩情——算他识趣。 想到此处,踱着官步起身,落座在紫檀官帽椅上,扫一眼堂下诸人,清咳几遍,见众人神色生出畏惧,方才肃声道: 「本?官几日不提点,淮安城就要翻了天!」 「吩咐下去,叫守备、巡检,以及六县二?州的各位主官,明早卯时初,于宝翰厅过堂会?。」 薄青城心中?哂笑,这是衙门中?人最常见的疾病发?作——所谓「官瘾」是也?。 搁在往日,这样的场面,他通常并不奉陪,只?是今时今事,却是因他而起,虽明知有敲打?之意,亦不得不洗耳恭听。 三令五申过后,人都散尽,薄青城才起身。 「大人大恩大德,真让小人无以为?报。」脸上情真意切,叫人难辨真假。 知道是客套话,范知府依然十分受用,「不过举手?之劳耳,老弟言重。」 一人言商,一人谋政,各自?心怀鬼胎,傲上矜下,却又?兄友弟恭,一派光风霁月。 「大人告辞。」 「老弟慢走。」 - 疲马行在如水的月下,他的咽喉隐隐作痛,即使是柔媚春风,略一沾唇,亦如生吞白刃。 旁人都说这是策马饮风伤了喉咙,他却知道,这是她名字潜伏太久的遗症。 远处沿岸人家,有妇人唿唤贪玩的稚子归巢。 他的人丢了,而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能脱口。 「许青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5页 「窈娘。」 还是「窈窈?」 他现在开始后悔那个精心设置的陷阱——那份伪造的公文路引,会?将她引向何方? 如果这会?令她身陷险境,他宁愿从来没遇见过她。 他以为?他能掌控她, 他以为?他能找到她。 「许青窈,若你平安归来,生下孩子后,我放你自?由。」 风移影动,花气袭人。 楠木楼上,冰裂纹槛窗大开,借着月光隐隐窥见,一个长身男子和衣躺在精緻古朴的月洞门雕花架子床上,三个音韵极轻的字一遍又?一遍从男子的口中?溢出。 像是梦呓,又?无比清醒。 「许青窈」 「许——青——窈」 「许——青窈」 …… 舌尖始终差上颚一点;牙齿始终离舌尖一点;牙齿推开下唇,上唇又?贴上牙齿;聚合,又?分离;圆满,又?破裂;这样暧昧,又?止于暧昧。 满床的各色山茶,他沉沉睡去,口中?还含着一朵「鹤顶红」,夜露未晞。 上次那朵是「十八学士」——那日他尚未吻到她,只?有洇而柔的瓣子。 他怀念她。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此花的盛开,仿佛已?在很久之前了。 第27章 卯时, 天刚亮,淮安府衙, 宝翰厅。 「山阳知县贺昳人在何处?」淮安知府范文烛望着眼下的空座, 面色不豫。 「回大人。」门口天光一暗。 一个貌美小僮走上?前来,「贺知县身体不适,特向?大人告假。」 范文烛须子跳了两跳, 分明大动肝火,这已经是自?此人上?任,第三?次无故阙堂。 若不是这姓贺的背后?靠着国公府, 他?早已叫他?好看。 深吸一口气,摆手道:「下去吧。」 想见那京中世家的煊赫, 復又招小僮回来,眉眼带笑, 「代本官问候你家世子贵体康泰。」 同一时刻, 被四品堂官大人殷勤问候的七品芝麻小官, 正窝在他?那大红色地?鸾凤串枝牡丹莲纹锦蚕丝被中酣眠。 青玉双耳香炉里瑞龙脑香丝丝缕缕弥散。 紫檀木桁架上?, 青色?鶒补子官服与桃红水袖及绉缎角花帔的戏服缠在一处。 「世子爷, 小的回来了。」唇红齿白?的小僮推推那人。 「姓范的没难为你吧?」那人嗓音略带沙哑, 朝被中钻一钻,满口京腔。 「他?怎么敢,咱们?堂堂国公府, 几时将这么个地?方知府放在眼里?」 「国公府又如何, 本世子还不是被弄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受罪?」 饶是小僮再自?矜,也不禁感嘆自?家公子刻薄, 这么一个豪华富庶之地?, 多少当官的挤破脑袋想来,也能被叫作「穷乡僻壤」? 朝地?上?瞥一眼, 散落一地?的纸团。 「世子爷,您的信好像还没送……」 「信?什么信?」 「写给薄小公子的信啊。」 「给济愚的,不是昨儿夜里就发了吗?」拿鼻腔嘟囔。 「您自?个儿看看吧。」 男子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弹起,睫扇翕然一展,直拍脑门,「我这记性!」 完了,这下济愚饶不了他?。 说来也怪,他?从小在家人手掌心上?蹦跶大,京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要说起来,还真没憷过?谁,偏偏对这个同门师弟,存了那么一丝畏惧。 怪了啊,那人明明就是个病秧子,年龄还比他?小那么几岁,真要论哪里比他?强,也说不上?,不过?就是脸好看了那么一点,聪明了那么一点,更得师父宠爱了那么一点…… 对,一定是畏惧师尊淫威,才?跟着憷了那小子。 贺昳又得意起来。 被贬到这山阳县又怎样,自?己还能听曲儿唱戏,再听不见老爷子训斥,乐得清闲。 昨天城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听说是薄府二爷的一个妾室逃了,他?这个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竟然也特特留意了一回。 自?然要归功于那位贤弟的嘱託—— 济愚早叫他?帮忙留意薄家近日的动向?,尤其是那个大房的孀妇——他?名义上?的嗣母。 说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此事?伤神,早在一个月前,走马淮安新上?任那几日,他?就帮了济愚的一个大忙。 当然,这还是出自?那位素有神童之誉的师弟的指点——他?竟然要自?己派人堵在去薄府的路上?,把那进去给薄老族长瞧病的郎中截走。 依他?看,这事?儿做得也忒不地?道,人家风烛残年的一个老头?儿,满打满算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请自?己的贴身郎中瞧一会子病,你还要从中作梗。 不地?道。 忒不地?道! 这还是那个被老夫子盛赞为「行仁蹈义,岳峙渊渟」、「扶老携幼,恤弱怜贫 」的无瑕少年吗? 他?早知道,那小子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心眼儿黢黑,不定哪个孔里憋着坏呢。 那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主儿。 就拿他?那猫来说。 ——他?记得他?这师弟有只白?猫,宝贝得要命,那年初来书院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光杆将军一个,书箧里就背着这玩意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6页 青州书院学风极严,虽大多都是高官贵族子弟,却极规矩,断然不准私养玩宠的,夫子要他?弃猫,他?说什么也不肯,还搬出来一堆大道理。 什么「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愚者为一物一偏,而自?以为知道,无知也」,还有什么「山水草木,井灶洿池,犹皆有精气,为一偏道而残害生灵,非仁义之士所为」……一通歪理邪说,竟反过?来将书院夫子给教?训一番。 不想,夫子还真被这初生牛犊给唬住了。 后?面双方都折了个中,夫子叫他?背书,只要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那本《辋山集注》一字不差地?背出,便允他?的猫留下,否则,连人带猫,一齐滚出青州书院。 不想,不到一炷香,人家就背得滚瓜烂熟。 从此,那只白?猫成了书院里的座上?宾。 要知道,那本《辋山集注》,是夫子新编就的书,在此之前,从未面世,平常人通读都难,竟能被他?熟记。 原来此人有一目十行,兼过?目不忘的本事?,当真神奇。那还是贺昳这等京都纨绔子弟,第一次见识何谓天降神英。 自?此,一战成名。 「世子爷,您想什么呢?」小僮照手在贺昳眼前晃晃。 这些?下人,因为主子松散,便也养成欢脱性子。 「咦,我突然想起一事?儿。」 贺昳秀丽的眉毛微微凝起,「你说,这个逃妾,会不会就是那个薄家孀妇?」他?心底很?微妙,总觉得这预感不祥。 偏偏他?的预感,又一向?准得吓人。 要真是这个女人,出点什么事?儿,济愚非得恨死他?不可。 记得上?次,派他?去堵人那日,差点就出个大乱子。 虽然他?确实派人去截了那姓薛的神医过?来,到最后?,他?才?知道,那天同去的有两个郎中,一老一小,乃是一对父子,把老的弄走了,小的却给忘了,差点愧对师弟嘱託。 幸好来淮安前,济愚还塞给他?一个锦囊,里面盛有一条妙计,打开一看,是叫他?去通传一条官家消息,说是朝廷改漕粮河运为漕粮海运。 这跟薄家孀妇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百思不得其解。 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照做,因为他?知道,那傢伙总是对的。 果然,人家没有愧对「再世诸葛」的美称,最后?还是那条政令起了作用。 不知道其中曲折,反正他?那嗣母倖免沉塘。他?也总算不辱使命。 一个嗣母,也值得这么上?心? 这小子平日里不是最厌烦那套君臣父子天地?人的儒学理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孝顺? 「大人,您看——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去府衙一趟?」 贺昳朝小僮腿弯蹬了一记,「你个狗东西,还教?训起我来了,要去你去,小爷我得吊吊嗓子。」 「世子爷,知县大人啊,您就听小的一句劝,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好歹按照公门规矩,把这几年给煳弄过?去,到时候老爷也好将您再给捡回去呀。」 国公爷临行前吩咐他?们?这帮子奴才?,说是谁再混着小世子玩闹,就打断谁的狗腿,因此,就算为了自?己的腿着想,也得时不时说些?劝诫的好话出来。 「嘿,我说,到底谁是你主子?」 「自?然您是主子——将来的主子,可是现在,咱们?国公府里,头?一位,」小僮手指头?朝上?一比,「还得是老太?爷。」 「老太?爷自?然心疼主子,可怜我们?这些?奴才?,自?小爹不疼娘不爱,筋骨下贱,生来就是捱打受气的命唷。」 「蠢奴才?,越说越不像话了。」贺昳笑起来。 「去,把那只海东青给我提熘进来。」 鎏金大笼提进来,挂锁一放,那毛色发亮的勐禽就扑稜稜飞出囚笼,一双玉爪利刃惊人。 贺昳胳膊一抬,那勐禽就稳稳落在他?臂膀。 「来,宝贝儿,爷爷放你出来,快去找你亲爹爹。」 轻声细语地?哄着,将信纸捲成细捲儿,勾到那爪尖儿上?,小绳一绑,送到月洞窗前,桀骜的勐禽两只宽阔的大膀子向?上?一扬,在院上?方盘旋几圈,飞走了。 这玩意儿本来就是那傢伙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希望他?接到信能快点回来,回来帮他?解决几桩棘手事?儿,来之前不知道,这山阳县的差,可真没那么好当。 里面又套上?戏服,官袍往手里一提,半拉垂在地?上?,磨了一路。 走到后?院柳池边,水袖一抖,跟往常一样,开始吊嗓子了。 今天唱的是一出《浣纱记》—— 「回首姑苏,欢娱未终。 树梢留得残红。 国恩虽报尙飘蓬,犹恐相逢是梦中。 靑山路,绕故宫。 不堪淸漏往时同。 浮云尽,世事?空。 错敎人恨五更风……」 其实来到这儿,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他?能赏曲儿听戏,甚至还学会了正宗的崑山腔,启口清圆,气无烟火,一声就能绕樑三?日,顺便叫梁下的人酥掉骨头?。 他?在北方的时节,听的大多都是弋阳腔,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自?己听惯的弋阳腔,竟然和?本土的调子,存在很?大区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7页 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巡检班头?范豹,还是他?那贪官舅父范文烛,他?或许就要爱上?这个地?方了,贺昳心想。 清媚的余音在湖心荡漾,有细小的鱼儿跃出水面捧场。 打角落里慌慌张张跑来一人,是个低等的小捕快,还没到跟前就喊起来: 「大人,不好了,范班头?将牢里那个漂亮女囚,给提走了!」 第28章 女囚? 「哪个?女囚?」 问出这话, 其?实也不能怪他。 自打来了这山阳县,他还没下过囚房, 要说是嫌弃, 自然有的,那地方又脏又臭,老鼠背上都?长绿毛, 但是你?要说全?因为爱洁,也不尽然,他是有恤下的心, 却?没下来恤他——归根结底,就是印在他手?上, 权没来。 他一个?堂堂世子爷,竟然也被这群皂隶白丁作弄?偌大的衙门, 竟无一人可用, 都?成了那范狗官的巡检外?甥的天下了。 「这江南烟水地, 还有女子作奸犯科?」想见沿途所见的那些柔顺玲珑的女子, 他有些吃惊。 「不多, 但也有。大多是些游娼女窃之流。」 倒也可怜。 「那女子犯了何等大罪?」抬手?伸到树杈上, 扯下玉带,随意披上青色官服,就罩在那水红曳地戏袍外?头。 「仿佛是个?流民……」 不知道该不该多嘴, 毕竟从前, 范班头也藉口路引造假,抓过好多人, 但眼前的县官, 却?也不敢信任,他们这些底下人, 不到最后,不知道谁赢,绝不撒鹰。 「范班头提个?流民作甚?」 眉头微蹙,张臂,轻微晃动脖子,等着?小僮踮起脚尖,为他系盘扣。 许是姿势支撑太久,不耐烦起来,语气也重了几分,「案子不过堂就把人投到牢里,这是哪家的规矩!」 小捕快低头讷讷不敢言。 贺昳心里一转,「对了,你?说那女子颜色不错?」 小捕快毫不犹豫地点?头。 贺昳脸色大变。 「好个?范巡检,竟敢逼侮民女!」 他恨此人已久,没想到,今日正逢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他下了大狱,看他以后还如何横行,心里暗下决心,今日务必要一举扳倒此人。 「范豹哪里去了?」 「卯时就提着?那女人去了范知府府上。」 「堂堂范知府,竟然伙同外?甥,作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备马,去西街!」西街正是知府老巢。 「你?叫什么,今日之事,做得很好。」贺昳忽然回头一问。 小捕快把名字说了,见知县大人打马绝尘而去,终于?松了口气。 昨夜,那个?女子递给自己一只耳珰,还说里面裹着?什么犀角藤黄,能治他阿婆的病,条件是帮她向?知县大人通传一声。 就比如那句「不好了,范班头将牢里那个?漂亮女囚,给提走了——」 就是她教的。 而且还教他,一定要把「漂亮」两?个?字,念得大声。 小捕快有点?不好意思,心想:这女子脸皮可真厚。 - 怎么还不见人来? 许青窈被抬入一座陌生的府邸,身上穿的是桃花云雾烟罗衫,缎地绣花百蝶裙,整套的银鎏金头面。 她不断朝外?面垂花门下张望,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难道那小捕快收了她的东西,没替她办事? 自打昨天瞥见他眼底的一丝悲悯,她就知道,这人肯定能为自己所用。 她也没打算叫他放自己出去,底下人,手?里没这个?权力。 只是借他的嘴一用。 只要能出了那密不透风,无人问津的牢笼,她就有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她才谎称是洒金坊里私逃出来的官伎,声称要自荐枕席,引得那巡检将她献给上面邀宠。 此举,无疑是为那新来的知县送上橄榄枝——只要他不是太蠢。 听说还是京里来的世家子弟,想必不会令她失望。 本朝地方内,巡检和知县的龃龉之深,已经是人尽皆知,巡检都?是由本地豪强富绅选出,自然与当地势力渊源无限,而知县,则是由朝廷委派,虽然名正言顺,但奈何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未免颇受掣肘,有时甚至被巡检和师爷架空。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如此,她就帮他们借一股东风,让这火烧得更?旺些。 - 范文烛刚下了堂,就被外?甥给扯到一边,神神叨叨地说要送他一份大礼。 「如今你?把薄二爷家那个?逃妾找到,我就谢天谢地了。」 范豹知道舅父的意思,方才堂上那一大堆车轱辘话,什么城防什么缉盗,不就是为了找人吗?不过,那种?又累又没油水的活儿?,他还真不屑干。 「逃妾倒没有,捡了一个?游娼。」 「在哪儿?抓的?」 「秋门洞渡口啊。」 「怎么抓的人?」追问。 「那娘们儿?说是被牙行骗了,手?里拿了个?假路引,我就给她枷了,看她长得不错,这不,特意送过来孝敬您老。」 「蠢货!」抬手?给外?甥一个?大耳刮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8页 「昨天大张旗鼓地在城门口排查过路人马,你?没听见动静?我说人哪去了,合着?被你?小子带走了。」 范豹捂住半边脸,忍不住分辩:「外?甥怎么知道此女就是您要找的人?」 昨日查了大半天,就属秋门洞守备最松,大约是没想到江上龙蛇混杂,一个?女人竟然也敢独自坐船渡江——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是个?有胆气的,怪不得能把薄二那样?的冷面阎罗也迷得神魂颠倒。 「没搞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就收了点?金银细软,」范豹对天发誓,「全?须全?尾,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眼下人在何处?」 范豹半垂着?眼,举手?搁在头顶,护住大半张脸,那样?子是怕再挨一耳光,委屈地道:「正搁您府上候着?呢。」 「你?做的好事!」 范知府恶声恶气地唬了几句,又向?底下随扈吩咐道:「去,把薄二爷请来,就说人找到了。」 范豹捂着?半边脸,有些不甘心地道:「就这么将人领回去,真便宜了那小子。」 范知府冷笑一声,「你?还想要什么……」 范豹听舅父那恨声恨气的样?儿?,不敢搭话,弱弱说了一句,「起码也得备下孝敬您老的辛苦钱……」 范知府脸色略微缓和,「别忘了,咱们舅甥的青云路都?靠着?这棵摇钱树呢,别整天得了便宜还卖乖,把那阎王惹恼了,你?以为你?能捞着?好?」 「舅父教训的是。」 听见仪门外?马蹄飒沓,勐然勒停,一声嘶鸣。 「人来了吗?」范知府问。 没待门子回答,迎面一青色官服男子踏步而来,三人撞了个?正着?。 却?不是薄青城。 「贺知县怎么来了?」范文烛笑笑,「听闻贺知县身体?抱恙,老夫深表同情。」 「范大人!」 竟然没将这两?人抓出现行,多少令他失望。 「不知世子爷骤然造访有何贵干?不会是病得迷煳,跑到我的私邸来寻郎中吧?」范知府老奸巨猾的笑脸,对上贺昳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 他还真是来寻郎中的,那女囚就是医治他这桩困境的郎中,只要找到她,就能当场人赃并获,丑事大白于?天下,到时委託御史上报,不信治不了这两?个?狗官,就算动不了范文烛,那个?范豹,他也能撸下他的帽子。 「范大人不请我进去坐坐?」 范豹拔出长刀,噌地一下,明晃晃的白刃横在贺昳眼前。 贺昳的脾气霍地就上来了,不要小爷进,小爷非进不可。 「不瞒知府大人,有人看见我山阳县衙的女囚被您的好外?甥提进了府中,于?公于?私,我都?得进去查看,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这是知府私邸,容不得你?一个?七品知县在这里撒野!」 「也容不得你?一个?九品巡检在这里大放厥词!」 两?人互不相让,已然要刀兵相见。 僵持之间,不想,贺昳身旁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厮竟是个?会武的,一招将范豹制住。 贺昳趁此机会,拔腿就朝内院而去,穿过垂花门,一眼就看到那一排垂了红影纱的内房。 挨个?踢门而入,尽是些金银财宝,到了最后一间,甫一推门,只见一个?被剥了外?裳,只着?白色单衣的女子,被绑在床柱旁,嘴里还堵着?一块方巾。 果然被他踩住了狐狸尾巴。 扬声道:「好你?们范氏舅甥,这就是你?们做下的丑事!」 气喘吁吁赶来的范文烛和范豹,对视一眼,二人脸上是相似的迷惑。 「这……」范文烛百口莫辩,依稀中只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 「你?,你?到底是谁!」 范豹愣了一下,指着?那女子呵斥道。 贺昳上前为女子解开束缚,「姑娘,你?大胆直说,本官替你?伸冤!」 那女子果然呜呜大哭。 膝行到范知府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老爷,你?为奴婢做主……」 「平儿?,你?怎么在这儿??」范文烛问。 这个?平儿?,是他府上伺候茶水的一个?丫鬟。 - 话说这头,薄青城得了范知府的消息,一路马不停蹄赶至范府。 绕过雕花影壁,一路穿过扶疏花木,抄手?游廊上,一队丫鬟鱼贯而过,拦住其?中一位问路,「敢问范大人如今正在何处?」 小鬟指了指前方。 「多谢。」 或许是行步太急,转角处,与一位青衣小鬟不经意间相撞—— 一面朝前张望,一面虚扶身下,「多有得罪。」 女子并不吭声,头也不抬地朝前走,大约是掉队的婢子,一心赶路。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薄青城心里有异样?感浮起,今日风和日暖,为何那婢子方才竟有些发抖? 第29章 「薄二, 拦住前面那个女婢!」 垂花门下,一袭绯色官服的范知府, 急匆匆跑出来, 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薄青城循着范知府所指回头,身后空空如?也?,那女子早已不见。 追出门外?, 街上?行人往来,车水马龙,商贩的吆喝迭起?, 正午时分,白日高悬, 光线刺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49页 穿着七品青色袍服的贺昳,紧随其后追出, 朝左右一望, 指着墙下一棵槐树, 「小爷的汗血宝马哪儿去了?」 薄青城眉头一跳, 心道不好, 翻身上?了一匹黑马, 朝底下的范文?烛拱手,「大人受累,借小弟几个人马在城中一游。」 「你去巡检司一趟, 多调几个人, 搜城。」范文?烛递给外?甥一块腰牌,吩咐道。 「多谢。」 薄青城肃声道, 面沉如?水, 脸上?的神?情并不愉悦。 说?完这句话,打?马绝尘而去。 淮安城有五座城门, 除开东南西北四座,在西门偏北,还有一门,名曰「清风」,乃是旧时元兵渡淮,守臣张虎臣筑就?。 按理说?西边两道关隘,守兵出没频繁,寻常人若要出城大都?不会选择西门,但那个女人他是知道的,最擅出奇制胜,次次剑走偏锋,偏偏每次都?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正因为西门与西北门领地有所重合,权责不清,推诿扯皮乃是常事,两方士兵亦常有龃龉,守备反比他方松懈,正可以加以利用,从中作梗,趁机脱逃。 她的这点心思还瞒不过他去。 想到这里,扬鞭一响。 巷道逼仄,快马横冲直撞,掀翻几处路边贩摊,引起?叫骂声一片。 「我这才摆起?的摊子哟……」 「鬼头□□眼,骑马不看路,投胎也?往猪肚里去!」 「出门没看黄历,这造了什?么孽,接二连三遇上?这些天杀货……」 马上?那人大约听见骂声,脸上?有疑色闪过,缰绳一放一收,骤然勒停。 众人噤口,神?态瑟瑟,青天白日下有胆量在官道上?打?马疾驰的,可想而知,非富即贵。 有人害怕,后悔起?方才的口不择言。 不待那贵人看过来,就?作告饶之态。 不想,忽有满天银钱如?雨而下。 薄青城掉转马头,朝后倾身,高高在上?地俯视那些你推我搡争抢不迭的小贩们。 垂眼问道:「方才可有个绿衣女子打?马经过?」 「是呢。」人群手底正忙,有人头也?不抬地说?。 一个垂髫孩童抓了满手铜板,指着西北方,细声细气地道:「就?朝那边去了。」 果然。 看来他猜得不错。 出了巷口,打?马狂奔,一路直奔「清风」门而去。 柔媚的春风,在唿啸的马背上?忽然化为刮骨的利刃,他的一颗心仿佛就?要跳出胸膛,热得将那宝蓝直裰胸前的暗绣飞鱼都?要融化,他的腔子里晃来晃去,不知道是水还是火,又像岩浆。 那年跟着商船出海,在某个常年油绿的异国,亲眼见到山口喷出红色的江流,当地人告诉他,那是岩浆,会吞噬融化途经的一切活物。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敬畏,可是现在那股滚烫的热流翻涌在他心里,却叫他觉得亲切。 前方金鞍银蹄的高大骏马上?,一袭绿裳的女子,墨发?如?烟,像是一个即将逝去的春天,他为那路过他苍白生命的美和生命力嘆息,亦生出不该有的渴望。 即使手上?只余一条长鞭,他也?要把它织成密不透风的罗网。 在闽南当地,他曾见过渔夫打?渔,那银光粼粼的鱼儿,在腥味浓烈的船舱中堆成小山一样——会动的小山,在热烈的阳光下翻腾,它们不知道自己垂死时的挣扎有多么迷人。 想像一条死鱼,令他失去欲望。他爱万物,尤其在于万物的濒死,濒死时的求生,淋漓的血和汗——非得如?此不可。 日光太烈,他的喉咙干渴无比。 像是来自某条死去海鱼灵魂的报復。 阳光在翻炒他,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落进?了某人的船舱。 这样想着,心底迸发?出难抑的激情,腹部?升起?一股奇异的燥热。 马背起?伏跌宕,他幻想与她同骑。 她就?要驾马冲出城门—— 几个小兵持戟相向,拦住她去路,她身下的骏马减速,他却并不想感谢他们,他只怕那尖锐的银色戟首划破她的肌肤。 那应该是留给他探索的私域。 他的牙齿咯吱作响,像被盗匪抢走了半入喉中的食物。 毫不犹豫地挥鞭。 身下价值千金的宝马,痛苦地嘶鸣,他轻抚马鬃,向心爱的座骑致歉和许诺。 许诺的内容是允它载女主人出游,在淮安城外?的深山密林中,度过一个转瞬即逝的春日。 即将接近她的一霎那—— 他忽然拽住缰绳,让奋力奔跑的马儿停下脚步,一面心跳如?擂,一面极为耐心地观赏她的一举一动,就?让近在咫尺的成功在眼底磋磨,这成功是那么唾手可得却又近乡情怯,那样一种介于得到和失去、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复杂快感,牢牢地捕获了他,像蜘蛛陷入自己编织的迷网,苍鹰在巢窠的渊底盘旋。 每一次,都?差一点。 这一回,会如?何?? 他不断在心里猜测接下来要上?演一场什?么样的戏码。 是他老马失前蹄,还是她虎口再逃生? 这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快感。 简直比在瘴气丛生的密林中搭弓射猎更能叫人狂醉。 想像一只月下仓惶逃窜的小兔,在荆棘和草丛之间抵死求生,宝石一样的眼睛溢出寒露样的白霜,额头正中心,对准的是一只渴望鲜血的银色箭头,流星一般离弦而出,「啪」地一声——钉入一棵苍老的古树,而那洁白的小兔,已然在恐惧和惊吓中,丢掉魂魄,丧尽气力,落入冷绿的草沼之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0页 月光下微笑的猎人,跃下马背,轻轻捡起?僵硬的小兔,揣入由文?蔚的兽皮紧密包裹的怀中,让它低垂的长耳贴近他鲜活的心脏,倾听他沾满血腥的呓语。 是饕餮着吃掉,还是优雅地圈养? 捉到她之后该怎样处置? 她会住进?他的时雨园,卧倒在那张逍遥椅上?;还是他在每个月明星稀的深夜,打?一盏绿漆宫灯,走上?那座幽深的楠木小楼? 她会喜欢哪种? 再次见到自己,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想起?先前她屡次对自己的玩弄,黑瞳骤然一缩,澹出锋锐的寒芒。 随即又恶趣味地笑起?来,长而深的眼睛里,溢出欲望餍足的慵倦——即使是一只尚未尝鲜的猎物。 他知道自己会赢,总是这样的。 而这个世道,讲究的是赢者通吃。 这一点,在过去的商海浮沉中,已经被无数次证明。 他不相信,他真的会败在一个深闺妇人手上?那么多次。 所以,他将那匹鼻端生火逸尘断鞅的骏马横亘在她身前,倾身向后,毫不吝啬地伸出长臂,捞取婴儿一般,想将她揽到自己胸前。 她却不从,毫不犹豫地坠下马背。 他飞身下马,打?算去接住她。 然而当他终于抱到梦寐以求的那抹香软时—— 美梦终于被刺眼的日光划破。 那一头浓密芜杂的油腻长发?中,掩着一张极其骇人的面庞。 ——那是一个男子。 是所有人中让他最不屑的一种。 这样的人在略微富足些的城郭中随处可见,他们有手有脚,却不愿躬耕劳作,只日復一日地端一只破碗,重复着那污人耳廓的花鼓调,是他在年底的施捨和慈善之外?,从来都?不会在意的一种。 ——一个臭气熏天面庞污秽胡茬丛生的乞丐。 「滚。」 嘴里喊着让乞丐滚,自己却先跳到一边。 问:「为何?扮成如?此模样?」 乞丐痴傻地笑,嘴里喷出秽气,「钱。给钱。」 乞丐自精緻的绿衣中,捧出一把碎银子,放进?嘴里挨个儿嚼,还不忘伸手朝他要钱。 原来是她。好计谋! 不气反笑。 有守门的兵士认得他,上?来行礼道:「薄二爷。」 他厌烦地使了个眼色,叫他们把乞丐扔远些。 其实他对无家可归的人并不吝啬,但是他的施捨,从来也?只给那些懂得交换的人,有手有脚的乞丐,不配得到他的怜悯。 想起?来,他幼时仿佛也?曾流浪过,但是他从未乞讨,他一直在小心翼翼保全自己的尊严,直到今日—— 又被她在脚下踩过一遍。 - 穿着乞丐烂衣满脸鸦黑的许青窈,大摇大摆进?了一家成衣铺。 柜檯前的伙计不耐烦地叫她滚出去。 微微一笑,在樟木柜檯上?「啪」地拍出一张银票。 伙计瞠目结舌。 冷脸忽地绽开,笑容灿烂,「大爷,您楼上?请——」 许青窈选了一身普通的布衣短打?,在隔间换好,长发?用青色方巾束起?,自帘后走出,方才还因为她花销太小而不大高兴的小伙计,脸色忽然回暖。 愣愣盯了她半晌。 「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小公?子,您要是选几件绫罗湖绸上?身,那还不天人下凡?」 「『人不可貌相』,我从不以貌取人,也?不愿别人以貌取我。」拽了拽衣摆。 伙计酸熘熘地笑道:「要是有您这通身的气度,我早入赘别家,当上?东床快婿了。」 「你怎么知道我此去是要入赘别家?」潇洒转身。 小伙计的「啊」字尚未滚出喉咙,少年公?子已然下楼。 那是一个无比瘦削却轻盈坚定?的背影,伙计开始后悔之前对他大吼。 第30章 「人都到齐了?」 薄青城大?马金刀盘踞在太师椅上, 身上一?袭仙风道骨的绀青色道袍,压不住丝丝外渗的匪气。 座下长袍短打, 眉眼各有高低, 但无一?例外,面?上一?副虔心卑态。 「野庵山寺,城隍道观, 务必一?处不落,全都给我搜查仔细!」 他还不信,没有路引文籍, 她能逃到哪儿去。 「客栈和?赁所呢?」左下首的男子殷勤发问。 老大?打了多少?年光棍,如?今终于有了相好, 却还是个不安分的,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兄弟怎么?能坐视不管? 薄青城冷冷看过?来, 神色晦暗, 嘴角却翘得愈发分明。 心中的恨意也愈加浓烈——她竟让他颜面?尽失。 「无妨, 这两个地方已经另着人处置。」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和?。 他向?来是极恤下的。 眉眼一?转, 又恢復成之?前那副漠然姿态, 熟悉他的人会知道, 这是要公事公办了。 端起茶盅,青花盖碗缓缓刮去浮沫,「对了, 佛六, 蜀地丢失的那批木材处理得如?何了?」 「回?掌柜的,」断眉带疤的汉子不迭站起, 缀锦的广袖被梨花木扶手挂到, 却也来不及扯回?,「据线人来报, 说是被沿江的一?伙山匪截了。」 「找回?来了吗?」骤而扬声,似是不悦,又像在试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1页 思索片刻,「不敢。」 「哦,」那人来了兴味,放下手里茶盅,笑起来。 毫不吝啬赞扬之?语,「你是个聪明的。」 丢失的那一?批船货,乃是一?百根巨柱,六十根都是整阀整装的金丝楠木,其余四十根,分别是香楠和?水楠,别的还不要紧,偏偏那水楠,既有楠木的色泽纹理,又比一?般楠木质地更为柔软,传说当今天子的金銮殿内,那一?方盘龙宝座,就是软楠制作。 他大?费周章,从蜀地弄到这批珍稀木材,原本是要献给宫中的九千岁,为其修建老家的祖陵,不想天降祸事,偏偏他还不能报官,要知道其中的软楠,乃是御供之?物,不允许私下交易,他一?介私商,如?若倒卖此物,乃是僭越,是犯大?不敬的忌讳。 当然,他更不能按照往常,大?张旗鼓,真刀真枪,派手下去将失物抢回?来,那蜀中山高水深,地势回?环壅塞,易守难攻,山匪水盗占据岭上四十八寨七十二峰,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事情闹大?,祸起萧墙,恐怕他好不容易搭上的青云路,将要就此断绝。 为了沿途安稳行事,他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官吏,又在淮安乡下的庄子里,假借翻修祖坟重建祠堂的名义?,大?兴土木,伪造木材和?榫钉的报关?名录。前后费了数之?不尽的心思,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代价不可谓不惨痛。 幸好,他早留有后手。 不打无准备之?战,一?向?是他的至理箴言。 不过?,他现在更有兴趣的是,到底是谁,泄露了这次行动—— 薄青城眯眼冷笑,将视线投向?左手下的那人。 佛六的头瞬间垂得更低。 一?面?把玩手上的翡翠扳指,一?面?问道:「你倒说说,什么?叫『不敢』?」 叫佛六的下属默然无语。 众人亦都不敢作声。 薄青城倏尔笑了,问:「不敢找?不能找?」 略微停顿,瞳孔骤然一?缩,射出隼目样的精光,「还是,不愿找?」 站起身,走近,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大?手抚上那人肩头,并?不如?何施力,那人却不堪地软下去。 挽住他臂膀,亲切扶起,拍一?把后背,将人定得笔正。 「站直了,别叫人家笑话我薄二的人,都是软骨头!」 那人三?魂已然丧去六魄,眼神空洞,任薄青城搓扁捏圆。 「哟,都穿上锦袍了,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什么?来着?」薄青城拽起那绣有云色暗纹的广袖,细细摩挲上面?的花纹,姿态亲昵。 「一?件打了补丁的破麻袋,对吗?」背过?身去,声音是回?忆旧事特有的温情,细听?,竟然还蕴着一?丝不忍。 陡然变色,擒住那人头髮,抬腿绕后一?袭—— 人已经跪倒在地。 左右立时上来两个壮汉,轻巧将人反制,五花大?绑,扔在青色釉面?砖上。 薄青城居高临下地俯视,挑眉,「兄弟真是手眼通天,连我也自愧不如?,岷江沿岸的匪盗,你也能搭上线?」 「谁替你牵的?落了多少?好处?」 又问,「抵得上我给你的那些吗?」 问题咄咄,神态却稀松平常,就像站在街边与旧交讨论天气,或者?宴席间与宾客闲话寒温。 那人却不发一?语,浑身是胆,视死如?归。 薄青城打量他半晌,瞭然笑道:「我知道了,把柄落人家手里了。」 优雅撩袍落座,慵懒地揉太阳穴,「让我想想,会是什么?呢?什么?东西竟然能让我们的佛六爷软了膝盖骨……」 「对了。」倾身向?前,露出一?抹狂热而天真的笑容,黑曜石样的眼睛比孩童还明媚。 「是你那个五岁的小儿,对吧?」眼神之?发亮,仿佛已然被那赤子的灵魂附体,隐隐流露出慑人的邪气。 佛六抬起头,脸色大?变,双目发红看向?薄青城,神色吓人,「要杀要刮,即刻动手,少?他妈罗唣!」 被勐踢一?脚,復又痛苦倒下。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表情无奈地拍拍手,出现几名黑衣杀手。 人被堵住嘴,拖了出去。 在场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此人眼睛上方横亘的断眉已然昭示接下来的命运。 「其他人,通通有赏!」 众部下听?闻此话都悚然一?惊,脸上写满不可名状的惊惧。 「怎么?,今日被拘在此,陪爷看了这么?一?出好戏,难道不该得赏?」 坐在上首,笑得光明磊落。 这是在敲打他们了。 众人噤声,有反应敏捷些的,当场起立,大?表忠心。 薄青城照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脸,只是眼中的阴戾,却比冬日里清晨的大?雾,还要浓些。 清除了这样一?个害群之?马,也好,他想。 所谓祸福相依,如?此才不会影响他接下来在蜀中的大?计。 出门,赌场的管事旺儿跟上来伺候,手里捧着一?条金银交错的细链,还带着成副的枷锁和?项圈。 「爷,这是您要的东西。」 拇指轻轻摩挲,「收口再打细些。」 - 淮安城内艷阳高照,三?千里外的蜀地,却是一?片阴云漠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2页 江水奔腾,惊涛拍岸,浪花飞溅,像是硕大?青黑的礁石在吞嚼银矿,曜目的白光无数次盪起又碎成齑粉,在金和?银的边缘跳跃,直叫天与水渐次漫漶,远处的黛山在雾气中连成一?线,闪闪地割人的眼。蜀中向?来是富庶之?地,天府之?国,连山间的口岸,也有如?此繁华气象。 苍茫云雾间,一?只鹰隼离弦之?箭般俯冲而至,落入巉岩耸立的石壁隘口,幽涧深不见底,沿着古怪的青松往里望去,才能看见那如?鹰巢一?般险峻的匪寨。 一?个黑衣老僕朝崖边的竹楼上疾步走去。 「少?主?,老大?请您去议事厅一?趟。」 那玉色的海东青正落在长满兰草的窗台,少?年刚一?推开窗,桀骜乖戾的勐禽便?迫不及待朝他肩头扑去。 不想,主?人却如?此绝情,并?无半分与它亲昵的念头。 只是利落地取走指爪间的信卷。 一?目十行看过?去,入鬓的长眉拧紧。 只是这片刻的冷淡,便?急坏了少?年青袍下的白猫,利爪抓挠,将暗色云纹的滚边勾出长长的细丝。 海东青瞳中锐光一?闪,扑腾才拢起的阔翅,试图教训不守规矩的狸奴。 少?年纤长苍白的手,略触鹰颈——顷刻便?作出乖静神色。 只有膝下绿瞳的猫儿,任它随意攀咬。 抬腿要走,不提防踝边一?个挂件紧抱,嘴角勾起,俯身将袍边的银线扯下,递给嗜闹的猫儿作耍,这才得以脱身。 「少?主?也太惯着这畜生了。」老僕见耽搁了事,面?露不满。 少?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推开门,问道:「可是去淮安的船来了?」 「只怕还有另外的事要麻烦少?主?。」面?露不虞。 这些土匪头子,也太不讲规矩,他家小主?人只来了这么?半个月,他们便?弄出一?大?堆麻烦找上门来,什么?铁器熔铸,火器使用,採买记帐,官商周旋,硬生生将他家小公子当成了衙门里的师爷,昼也烦,夜也烦,害得他家公子旧病復发,心疾难安,倒是他这个老头子,被奉为座上宾,沾了不少?的光。 饶是如?此,小公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无妨」。 倒是慷慨,直叫他这个老奴,操碎了心肠。 一?老一?少?朝墙上挂了白虎皮的草堂走去。 一?进门,便?有一?群大?汉起身行礼,将这对主?仆延请至主?位。 「小公子,绑错的那几个小娃儿该如?何处置?」满脸苍髯的彪形大?汉尽力斟酌自己的用词,这段时日,和?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待在一?处,他们整个寨子里的人似乎都文雅了许多。 「方才做给他们的鱼,第一?筷动的分别是何处?」面?沉如?水,音色清朗如?碎玉。 大?汉不解其意,仍然据实回?答:「第一?个掇了一?口鱼背,第二个挖的是鱼肚,第三?个嘛,」大?汉停顿一?下,嘴角回?盪着笑意,仿佛也觉得那场面?很有意思。 「那小子,一?上来就挖腮帮子上的月牙肉。」 少?年听?了,答:「第一?个,原路送回?;第二个,要一?年的粮食收成。」 「第三?个呢?」 「三?十年的佃钱。」 「明白了!」 大?汉一?拍掌,左右分别倒酒,「小兄弟,留下来行不,你这一?走,大?哥还真捨不得!」 少?年并?不接他的酒,自己斟一?杯茶,一?饮而尽。 「小弟以茶代酒。」 尽在不言中。 意思已经说得很透。 大?汉的神色黯了黯,「行,以后有用得上大?哥的地方,尽管张口!」 抱拳,「多谢。」 一?路送至渡口,「还有最?后一?件事,大?哥要讨教你。」 少?年用眼神示意他说。 大?汉压低声音,「截来的那批金丝楠木,该怎么?处置?」 「乌斯藏不日将会入境朝贡,这些好货,自有红袍的喇嘛抢着收购,沿途的官吏轻易不敢动。」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言重。」 直到船只消失在浩渺的烟波里,青峰寨的一?众土匪始觉怅然若失,忽然,头顶翻涌的乌云里,冲出一?只矫健的禽鸟,盘旋在众人头顶,不住地唳啸。 青袍玉带的小公子和?他沉默稳健的老僕站在船头,向?他们挥手作别,直到消失在水与天的交界。 第31章 正午时?分, 许青窈出现在?淮安城最大的药房——春晖堂前,旁边一队衙门公差打马而过, 尘烟四起。 旁若无人地?走进人群, 门前已经聚起大批贫民。 这是春晖堂的每月义诊。 由背后的大东家薄青城牵头,掌柜兼郎中薛汍坐镇。 既然他费尽心机到处搜捕,要断绝她一切后路, 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自投罗网,投向网中一处人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这地?方叫作「灯下黑」。 前面一个老妇在?柜檯上领了数包草药离去, 终于到她,走入屏风后。 坐下, 左手伸出,直腕仰掌, 压低声音:「近来总是心慌不已, 劳烦郎中一瞧。」 薛汍三指指端下压, 眉峰一跳, 掀起那双薄眼皮, 打量她面庞, 凝眉苦索半晌,眼中有惊色闪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3页 微抬下巴,语气已不大自然, 「右手。」 照做。 薛汍指尖略一触, 被烫着般,突兀地?收了手。 语气冰冷, 「我给?姑娘开一剂, 保证药到病除。」 说着,向外招手, 「车把式!」 拦下他想要叫人的手,「小薛神医误诊了。」露出稳操胜券的笑容。 将他叫作小薛神医,是想提醒他关于那个无声消失的老薛神医,她有话要告诉他。难道他连自己?的爹也忘了不成? 「为何会?想起来这里?」 眼看薄二哥苦寻她不得,忽然亲自送上门来,这妇人竟是迷途知返了? 没错,他见过她,也记得她,甚至可以称得上印象深刻,一个寡居三年的孀妇,有朝一日骤然有孕,并且凭藉这来路不明的孕胎死里逃生,这任谁听?见都可以说是一桩奇闻。 何况藉此一役,他还力压了那个姓赵的铁郎中一头,此人被迫出走,这般,淮安城里如今才有了他一家独大的风头。 虽然后面,薄二哥向他讨过几?次安胎药,哄得他以为是亲人之间的一般关切,直到现在?看来——什?么逃妾,分明就?是他那堂嫂,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一个面似观音却心机比海的女人。 她到底藏了什?么阴谋? 许青窈看对面神情激变,心里只觉好笑,暗道:他果然认出自己?。 这很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因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她是磊落的。 也因了这磊落,反叫对面的少年惴惴不安。 「你想干什?么?」如果是叫他背叛薄二哥,那就?是天方夜谭了,她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收留她,为她所用? 女人抬头看一眼外面的招牌,「只是来看病。」 眼中有光错落闪过,面色一沉,「你想落胎?」 许青窈只是微微一笑,那意思是:我可没说。 「我说的瞧病——是来给?你瞧病。」好心地?替他解释。 「我有什?么病?」满面狐疑。 「不是瞧你的病,是瞧你爹的病。」言笑晏晏。 薛汍又是一惊,「我爹早走了。」 许青窈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见许青窈笑,他不悦地?撇了下嘴角,「走了,云游去了,不是病了,更不是死了。」 「你爹为什?么突然就?要离开淮安城,撇下他注入大半辈子心血的那个药房?」她挑眉,「你就?没想过?」 知道她挑拨,薛汍冷笑,「那自然是后继有人。」 他指的是自己?。 「何况,」向后一仰,倒在?衬了金丝团花坐垫的太师椅上,「托薄二哥的福,如今店面规模扩了十倍不止,到处都是我薛家的药铺子,他老人家自然是要退居后方颐养天年去了。」 「颐养天年?」 笑,「恐怕已经长眠了。」 听?她嘴头阴损,薛汍直起身来,「你再说一遍?」 「他当初为什?么要连夜带你走,你也不想想。连自己?老爹的死活都不管,你还真?是个大孝子,枉你学了一身的岐黄技艺,只作了一个助纣为虐的无知小人。」 眼看她还要再说。 不欲与这名?声狼藉的妇人纠缠,「你这张利嘴还是留给?我好脾气的二哥听?去吧。」 说着就?要招人进来。 「啪」地?一声,许青窈朝红木桌上拍下一纸,纸面发?黄,墨迹已然有些漫漶。 「这是我的诊金。」 只消一眼。 勐然站起身,「全本?在?哪儿?」薛汍毫不掩饰地?欣喜若狂。 「上册被赵岐黄拿走了。」 「下册呢?」这样的绝世?医书,就?算只有下册,也可藉此窥得天机,助他的医道步入大乘。 既然义为此人所不惜,便只能动之以利。幸亏她早有准备,在?靴中除银票之外,还藏了这样一张残页。 「想要下册,先应了我的条件。」 「可以。」 「你不问是什?么?」 「我知道。」已经拿起纸在?看了,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不肯再向旁人虚掷一眼。 许青窈哂笑一声,「看来你的忠诚也不过如此。」 外面待诊的百姓已经等得太久,开始聒噪起来。 薛汍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声,「白朮,过来,将你的这位师弟领进去。」 许青窈不大信任地?看向叫白朮的来人,心里提起又沉下——原来这是个盲人。 - 跟着他走进后罩院。 「你就?住在?这里。」音色温良,叫人心安。 「多谢。」 那人走后,她左右打量,这是一间不大的耳房,只有一床一桌,门外就?是炒药晒药的地?方,大排的木架子连成一片,上面翻晒着各类生熟草药,因此有浓重的药气充盈于室。 她喜欢这草木青和药香,几?天几?夜的奔波疲惫减去大半,在?层层弥散的清苦味中逐渐睡去。 醒来已是西山薄暮,斜阳在?墙上打下金影,像是一个陈旧的铜镜,将小院的一切都折射进去,墙头的杨树在?晚风中微微摇动,竹架陶锅,绿草墨药,还有她的青袍皂靴,全都落在?那里面,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薄家大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4页 抬起头,黛瓦铺成的屋嵴后,是邻舍的高楼。 那是一座色泽极沉的木楼,泛着暗红,因离得远,纹理?看不大清晰,却隐约知道,不是什?么寻常材质,恐怕比她那楠木楼还要好些。 那楼雕樑画栋自是不提,更奇的是,在?楼阁背后,还隐着一排山峦,险峻异常,像是顷刻间便要翻云覆雨一般,映着天际乱云飞渡,简直有如人间仙境。 真?不知道那造园的,生得怎样的一副玲珑九曲心肠。 那高阁之上,此刻似乎正有两人对饮,其中一人酒入喉肠,大约兴之所至,忽而旋袖念白,那嗓音身段比戏园里的头牌小旦不差什?么。 另外一人,坐在?一旁,轻斟浅啜,肩挺颈长,侧影如松如鹤,被暗金色余晖度上一层金光,清贵无匹,有如世?外仙人。 大约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和美妇吧。 察觉自己?的失礼——敛了视线,径直回房。 与那高楼之上投下的目光将将错开。 「了春,下面住的是哪家?」薄今墨问。 了春是贺昳的字,他与今墨二人一向是表字相称。 贺昳足尖点地?作了一个收势,走过来朝底下的小院投去一眼,「那是春晖堂的后院。」 「春晖堂?」 「哦,是个药房,算是淮安城里最大的药房了,那个小薛神医知道吗,如今接了他老子的班儿,又发?扬光大,开了好些分号。」 「对了,你知道他背后的势力是谁?」 「除了那位,还有谁。」笑得瞭然。 贺昳知道他说的是他那位好二叔。 「济愚,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被揭了底而显得有些扫兴,他还打算把这消息当成献宝呢。 薄今墨早看出他的失落,手朝背后一探,翻转之间,手心里变出来个小玩意儿。 「看我给?你带回来什?么?」 贺昳双眼放光,不禁贊道:「只听?过浙江舟山的核雕,想不到蜀地?也有此物?。」 那是一个极小的空心核桃,打磨得圆润光滑,里面竟藏了座山水园子,殿宇楼台,鸟兽草木,甚至还刻着一个鞦韆架上的小姐,栩栩如生。微寸之地?,就?能造出这般水月洞天,简直叫人嘆为观止。 贺昳一向是个最爱杂学旁收的,此物?显然正合了他意,一时?渥在?手里摆弄不止。 「你此番回来,有什?么打算?」 薄今墨看着底下的药房,微微一笑,「就?先从药材生意开始。」 「好啊,既然是要行商了,打算起个什?么名?讳?」 毕竟,那个薄家大房嗣子「墨哥儿」,已然在?奔丧路上沉船,从此世?间再查无此人了。 「字是老师起的,淮安本?地?也无人知晓,就?还叫『济愚』。」 当年,他初到青州书院,报上「薄今墨」三个字,夫子言所谓「薄今墨」,薄尽今人今墨,口?吻也太托大了些,尽管他确实天资不凡,恐怕会?引来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便起了个「济愚」的表字,希望能压得住那股傲气,随着年岁渐长,倒也真?给?他长成了老成持重的作态。 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皮相。贺昳心想,跟着他学戏,不出三月,肯定名?满天下。 「打算姓什?么?要不跟我姓吧?」贺昳跃跃欲试。 今墨撇他一眼,望向千里之外。 「姓许。」他说。 第32章 春夜, 月色如银,蛰虫始鸣。 时雨堂中连续几个昼夜灯火未息, 薄青城正负手站在青绿山水缂丝屏风下?, 闭着眼?睛,寻觅他熟悉的气息——那个女人曾如困兽般倚在这里,用倔强而嫌恶的眼?神看他。 问:「人呢?」 长盛坊的管事旺儿?, 现在已经是他的贴身总管,因为找人,接连熬了几个大夜, 眼?下?一片乌青。 「回东家,兄弟们把淮安城里里外外, 都快翻遍了,」声音越来越低, 「也没找到夫人的踪迹。」 薄青城转过身:「不是说昨日才有人在城隍庙里见?过?」 「那只是个无?家可归沦为乞丐的妇人。」 沉默良久。 「给她找个安身之处, 另外再赏她些?吧。」 旺儿?一愣, 低头答「是」。 他真怕她也会沦落至此, 他是个不信鬼神报应的, 从不烧香拜佛, 往日里行善只是为了挣个儒商的口?碑,今日却难得积德——为了她,以及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 想?到此处, 望向九天之上的明月, 「月儿?弯弯挂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许青窈, 处心积虑,到这般田地,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你是喜是愁? 园中的木棉树已经彻底开败,如水的月下?流落一地残红,看着那靡靡血色,他心里忽然一凉,一股刺痛勐然击中他胸口?,不好的预感?—— 「对?了,告诉各处药房,把落胎活血的药都停了。」 「这……恐怕不妥……」薄家名下?的那些?生药铺子和薛郎中的医馆都好说,旁人的买卖,贸然插手恐怕落人口?实。 他们爷说话行事一向是个有分寸的,怎么偏偏这件事做得这么不留余地。 看出旺儿?的顾虑,「放心,城里前几天才起了个生药行会,没哪个不长眼?的这会儿?上赶着找不痛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5页 旺儿?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就要下?去。 「明天就到帐上支钱,给城内外的寺庙把香油供满,另外,大开粥场,赈民消灾。」 这是怕那位夫人挨饿,抢不过乞丐流民,受了别?人的气去。旺儿?心里直摇头,照他看,那位这么些?时日都没动?静,怕是早跑了。 他跟了这位爷这么些?年,此人常把美色看得跟洪水勐兽似的,近身连几个伺候的丫鬟都没得,怎么偏偏栽在这位上头了。 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天底下?有的是,值得费这么大工夫吗? 他还真是看不明白了。 旺儿?走后,薄青城倒在罗汉榻上,内室里到处落了女人的衣物——都是她的,这几年居孀,一水的青黑,连小衣都是玉色和月白,她虚掷了青春多少,而他又是错过了她的多少好时光。 满室的馨香,待他找到她,一定要将世间的花团锦簇,全都移栽到那一抹窈窕之上。 - 许青窈坐在灯下?,穿着男装的黑布麻衣,三千烦恼丝尽数被一方青布束起。 她心里是喜欢这青黑色的,旁人只以为她居孀不得不如此,常替她惋惜,殊不知如此简素,正合她意。 手下?厚厚一叠徽州宣纸,已经用得差不多,应允薛汍的那半本医书,她早就全部记在了脑子里,虽然眼?下?只能交给他其中的几页——她当然不会完全信任他。 至于?她要的东西,希望他不会让她失望。 应该不会,毕竟她才透露给他一个秘密。 她叫他去验尸——验那个薄家老?族长的尸。 她告诉他,尸体就停在藏海寺的韦陀殿里,夜间除了几个懒惫的和尚,无?人看守。 起初她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只是利用那个薄贵破了局,就会引得那位向来精神矍铄的老?族长猝然离世,旁人不明就里,除了骂薄贵以外,还给她扣上黑锅,而恰好同一时间,老?族长身旁惯用的薛郎中,听说连老?主?顾的葬礼都未出席,抛下?半生的打拼,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背井离乡。 而当年薄青城的母亲,恰好也是在这位老?族长的号令下?被沉塘溺毙。 按照那个人的个性,这样的似海深仇,会轻易放手? 他们整个大房,不就毁在他手里? 凭什么他能利用自己身边的丫鬟设伏,而她就不能策反他的小弟? 她也要他尝一尝被近身亲信背叛的痛苦。 不知几时,门悄然而开。 月下?立着一个黑洞洞的身影。 那人面目苍白,浑身被露水打湿,披头散髮,站在门外,像个地狱归来的鬼魂。 「你故意叫我去的,对?吗?」声音颤抖得厉害。 看来是真的,老?族长之死果然有猫腻。 「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父亲离开的真相?」 「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青窈站起身,暗黄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在墙壁上,显得高大而威严,是能主?宰鬼魂的判官。 「我们有共同的仇人。」说这话时,浑身都在颤抖。 少年有些?不可置信,又有点看戏似的嚯笑,「你说的那个仇人——是你孩子的爹。」 许青窈浑不在意,冷笑着激他,「难道你不想?为你父亲报仇?」 薛汍不说话。 「这是那个人的孩子,」许青窈一手抚上小腹,冷笑,「我现在赋予你杀掉他的权力。」 「杀不了老?东西,就先把这个小孽种杀了,怎么样?」 薛汍盯了她良久,眼?睛里还有残余的猩红,似乎真的在考虑这样做的可能。 晚风吹过,药草清香弥散,恢復了一丝理智,侧过脸,「你并非自愿苟合,我也不杀生。」 又说:「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这样对?待亲骨肉都如此心狠的女人,也配做一个母亲?」 这话只是借着由头髮作,其实是说给自己听。 他终于?知道他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一定要绑了他趁夜离开,可惜他一心贪图名利,硬是从马车上滚下?来,他三岁学医,读尽天下?医书,阅遍山间草药,不知道世事繁华背后还有这样的蝇营狗苟,向来敬重的兄长,竟然是一个机关算尽的卑鄙小人。 他爹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他,可惜他知道的太迟了。 按照那个人的手段,他爹还会活着吗? 他已经不敢去想?。 「我现在就是在为这孩子的将来打算!」许青窈一字一顿说道,语调尖利,脸上挂满泪水。 第一次见?这个冷静聪容的女人如此崩溃。 很好,他已经有点开始恨她,如果不是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引得他去验尸,怎么会知道那薄家的老?族长,竟然会死于?他薛家的独门秘药,那毒会叫人舌下?系带断裂,却令任何银针都无?计可施。 如果不听她的话,或许他还是那个骄傲优荣的薛小神医,可惜,现在,他有一个杀人犯的爹,还多了一个阴险虚伪的义兄。 就连脚下?的这丬土地,或许都是拿他爹的性命换来的,而不是他那自以为是的半吊子医术。 「我不会帮你的,你打错了主?意。」怪不得战场上,经常有将军斩首报了败绩的来使,这种人真的可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6页 仇恨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它就像污水一样,总会流得到处都是,但是首先遭受波及的,肯定是更弱者。 想?起初见?时在鹤鸣楼上,或许从那天开始——不,更早,叫父亲夜去薄家祠堂时,伏笔就已经埋下?。 怪不得那天,他进?门前在屏风后面,听见?他们说什么「决明子」,现在看来,决的是他的性命,绝的是他们薛氏父子的杏林之路和半世清名。 「虚伪的懦夫,还是放不下?这身荣华富贵吧,我看不起你!」 桌上默好的古医书被撕成碎片,冷风涌进?来,姜黄的碎纸像灯下?漫飞的蝴蝶。 「给你三天,搬出去。」 他还不能报仇,起码现在不能。 - 松风阵阵,高楼之上,惊鸟铃轻轻吟唱。 「徐伯,查到了吗?」 着夜行衣的老?徐一身雾气地站在当地,「回少主?,银针未变,那薄老?族长看着不像是中毒身亡。」 放下?手中棋子,摇头微笑,「世上奇毒多之又多,哪里是一根小小银针就能堪破。」 「不过,老?奴倒是发现一人,鬼鬼祟祟,半夜竟然去掀人家的棺材板。」 薄今墨适时递来一面铜镜。 老?徐无?奈失笑,眼?神却颇为宠溺,这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却是少年老?成,难得显露孩童心性,他颇感?欣慰,表情故作夸张地补充道:「那人还扯死人的舌头。」 薄今墨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不必验了。这人才是我们要等的银针。」 老?徐不解,还想?多问几句,薄今墨已然起身向内室。 那如兰如麝的雅室里挂满了仕女图,清一色的缁袍白衣,雪山高士,林下?美人,行动?坐卧,姿态怡然,细看,画上的女子,都长着同一张脸。 落款刻着同一道章。 精巧的镂空金丝印痕,勾连錾刻成「今墨」二字,笔法?轻盈,用意绵密。 你到底在哪儿?? 已经将他忘了吧,平康年间的大雨,或许只淋湿了他一人的袍角。 清雅病态的少年,轻轻抚上那画中人的脸,「我是该叫你姐姐,还是——母亲?」 「薄今墨」已经死了,从明天起,他要给她们重新盖章。 第33章 这个女人到?如今还?没有?放弃借刀杀人的念头。 「如果你想让我去帮你杀了薄青城, 趁早死心吧。」薛汍说?。 许青窈冷笑,谁说?没用, 昨日还?口口声声叫着二哥, 如今也直唿其名起来。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迟早就会发芽壮大?,内部的瓦解极为重要, 她相信,这是使大?厦倾塌的第一步。 「不想要医书了?还?是不想留名杏林,甘愿做个平庸的地?方郎中?」 薛汍不说?话。 许青窈摇头, 「摊上这么一点小事,就弃绝本心一蹶不振, 堂堂薛神医的儿子?,竟然如此不中用。」 「如果你是想激怒我, 劝你省点力气, 我不会给你落胎药。」 没错, 她确实怀有?这个目的, 薛家?世代行医, 手?上有?相当?一部分不外传的秘药, 比如药性温和不会给人留下?遗症的落胎方就是其中一剂,单论草药,她自己也略微识得些, 比如红花, 比如附子?,然而那些对身体损害太大?, 她有?后顾之忧。 她恨那个人没错, 不想要他的孩子?也是真,但万万没傻到?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进行报復, 在一切有?可能的手?段下?,她都会将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 既然别人已经捅自己一刀,为什么连自己都不愿为自己止血呢? 她不想做反刍痛苦的那种人。 可惜,她的离间法和激将法在薛汍身上都不大?顶用。 男人的利益联盟,比她想像得还?要牢固。 「你以为这家?铺子?真是为你开的?」许青窈冷笑道:「告诉你,这原本是我大?房的产业,薄青城此举,不过是利用你的医术和名声,将我大?房药材产业尽数吞併的不义之举,这样的狼子?野心,你甘愿助纣为虐?」 薛汍充耳不闻,打算外出看诊。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不要以为受害的只有?我,权力会强暴所有?人,包括你,而你甚至比我更?可悲,我尚且敢于面对,你却是个缩头乌龟!」 「你说?的对,但还?是不一样,」少?年转过身,相当?诛心地?回了一句,「起码我不会怀孕。」 许青窈脑中轰然作响,小腹阵阵抽痛不止。 薛汍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白朮,跟我走!」 背着药箱的盲人,突然从角落里起身,像是刚从梦中醒来,脸上犹自怔忡,跌撞着嚮往摸索,一不小心就撞上墙角的木柜。 「小心——」 许青窈惊唿一声,下?意识起身要去搀扶。 白朮闻声回头,向她露出善意的一笑,随后跟上薛汍,二人一齐出了门。 听见马车辘辘走远,许青窈立刻从榻上起身,打开那扇柜门,果然,里面放着一包配好的药物。 闻一下?,里面有?红花。 他为什么帮她,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是因?为他的眼睛吗? 和她一样,又一个觉得人间太苦,后悔来这一遭的可怜虫? 或许有?时,陌生?人更?值得信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7页 许青窈果断拿起药包,架起外面的陶锅,开始煮水点火。 时辰过得很快,事情比她想像得顺利。 其实这药也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难喝。 除了有?点烫,当?然是因?为她喝得太急,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但在眼下?的时刻,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纠缠了她数月的噩梦,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连根拔起。 在疼痛来临之前,她甚至还?有?心思想像该用什么样的姿势迎接这场血腥的坠落——坐着,还?是躺着? 身下?的床板是几张散碎拼凑的长木条,她怕弄脏人家?的铺盖被褥,就将它们抽走,自己躺在光板上,底下?垫了锅底灰和草纸,希望场面不会太狼藉,以免吓着哪位突然造访的来客,当?然,还?有?这间屋子?的主人,再?怎么说?,人家?也招待了她吃喝,避免让她流落街头,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幼年在叔婶家?寄居,后来嫁入薄家?作儿媳,如今四?处流亡,一直都是寄人篱下?。 一个寄人篱下?的人,一定会懂得「不添麻烦」四?个字的内涵,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难以为外人道的心酸。 幸好,习惯了便也不会太煎熬。 她试图唤醒幼年记忆,来对抗目前这难挨的时辰。 随着时间推移,疼痛加深,直到?浑身沁出冷汗。 下?腹像突然长出来一把刀,一把锃亮的屠刀,这刀还?不停地?在挖,向左向右,向更?深处,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的腰腹全都扯下?来,连着血,带着筋骨,她简直想唿救出声,却又不知道是向谁唿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在这样的时刻,她想要去杀死他。 他一直未曾离去——他曾谋杀过她的灵魂,如今又像寄生?在她鲜血里的蛊虫,摧残她的身体,她感觉到?剥夺和摧毁与他相连那部分血脉的快感,然而仅仅是一瞬,就被如潮涌来的阵痛所绞杀,只剩下?一片虚而冷的苍白。 她要去杀掉他。 用一把尖利的长刀,将那个人挖心剖腹,将今日所受的苦难十倍百倍地?加身于他。 意识逐渐消亡,朦胧之中,仿佛闻到?一股幽香,那是一种熟悉的香味,很奇特,后调长而浓,却相当?锋厉,像是深山老林中某种树的伤口。 薛汍不可能那么快就回来,会是谁呢? 不敢细想下?去。 脚步声伴随着幽香越来越近,这样的时刻,她甚至再?闻不到?自己身下?的血气。 强忍疼痛,飞快爬下?床,钻入床底,将被褥枕衾覆在床板之上,长衾垂地?,堪堪掩住床下?一双痛苦而濡湿的眼。 掀翻柜子?,里面的药物洒了满地?,恰好覆住那新鲜的血腥气。 体内有?余痛阵阵袭来。 汗珠从额发上滚落,一滴滴砸在水磨青石板地?上,呜咽着不让自己出声,几乎把嘴唇咬破。 一双黑色高帮云锦长靴停在她眼前,像是在搜寻什么东西,转了两转,復又离开。 按本朝服制,庶民不得穿靴披绸,此人所着并非官服,却是昂贵的湖绸云靴,可见是个狂妄的商贾。 她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压抑着自己体内的疼痛和满腔血恨,恨不得当?场冲出去了结了他,然而——会有?多大?的胜算? 只怕又是自投罗网。 她极力安置自己的恨意,拉扯理智为报復寻找章法。 屏息凝神,悠长的静谧中,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血腥混杂着满地?摔打的药气,像一管生?了锈的陈年渔网,铺开又收紧,收紧又弥散,她沉在水底,是一条避无可避的鱼。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猫叫。 她的心勐然一揪。 ——腥气最易引猫儿。 眼看着那只白色长毛的小东西,朝自己奔来,就要钻入床底,她全身僵直,几乎连唿吸也停止。 随着猫的动作,那长靴男子?仿佛也发现了什么,抬脚,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绝望像体内的溃烂,逐渐扩大?。 「玉奴,又跑到?哪里去——」 堂下?响起一声极为清越的声音,不如寻常男子?低沉醇厚,像是出自少?年喉中。 一个穿缎蓝镶边云头履的少?年。 「薄二爷,久仰大?名。」那双云头履站住,定了一定。 「你是——」 薄青城停下?想要掀被衾的手?,直身问来人。 许青窈一抖,趁机暗自将垂下?的布衾拉得更?低些。 少?年察觉这一动静,嘴角微微勾起,似有?无限的好心情,阔步走上前来,堪堪遮在许青窈眼前,与薄青城相对而立,抬袖作揖,又恭谨拜下?。 「小可不才,初来这淮安城里,打算置办一份产业,听闻薄家?药行百年根基,福泽一方,特来拜访,有?桩生?意要讨您的面子?,还?望二爷赏脸。」 薄青城抬眼打量,只见眼前的少?年年岁不大?,却进退得宜,谈吐尤为老辣,竟然还?知晓薛家?的药号和自己有?关,看来此人并不简单。 先试他的底再?说?。 如此想着,展颜一笑,走向门口,朝放了笔墨的桌上虚虚一靠,双臂抱起,姿态慵闲,却因?居高之势,隐有?威压,「看小兄弟谈吐不俗,想必定有?一番家?学渊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8页 那人离远,熟悉的薰香也随之而散,床底的许青窈松了口气。 穿云头履的少?年也屈身落座,毫不在意榻上的狼藉,不知是有?意无意,正落在她头顶上方,一双长腿在她眼前晃,声音极悦耳。 「小弟不才,祖辈乃是鲁地?杏林中人,父母双亡,幼时凭靠祖父护持,虚长到?如今,祖业衰败,特来淮安碰一回运气。」 「雏凤清于老凤声,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祖业光大?必在乃辈。」 「二爷谬赞。」 「既然是生?意上的事,」薄青城打量四?周环境,只觉实在不堪,生?意场中无小事,不愿因?风水坏了运气,「不如你我去外面详谈。」 二人并肩走到?门口,「不知小公子?是想投医还?是置药?」 因?两人身材皆是高大?修长,堵在门前,屋内天光陡暗。 「安宫牛黄丸听过吗?」 行走江湖多年的薄青城当?然知道,传说?此物有?起死回生?之效,曾是前朝御供之物,不过如今已然失传。 「我有?方子?。」 「哦?」 正当?薄青城兴致勃盛地?还?要再?问,少?年忽然驻足,「小弟的猫还?落在里面,耽搁二爷片刻,勿怪。」 话音刚落,转身朝室内走去,许青窈如履薄冰,方才落下?的心再?次悬起。 那绿眼的白猫还?在舔她,半张脸都已经濡湿。 她却一动不敢动。 垂衾揭起,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手?,继而是一双灰黑色眼睛,苍白到?病态的皮肤,这双眼睛形状很奇特,下?眼睑线条平直,上眼睑微微上翘,眼角的走势却又急速下?垂,再?往上看,眉尾却插入鬓中,无故温良又无端险恶。 此时,她对上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雾气迷濛,像是储存了经年的雨水,又像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后来,她只记得,在充斥着血腥和苦药的床底,讨厌的猫被捞走前,舔了下?她的眼睛。 第34章 看着薄青城离开的背影, 今墨倚在悬空的阑干上,打了声唿哨, 海东青应声而来, 将纸条捲去。 他要告诉徐伯,漕帮今日?受伤的兄弟们有救了。 几天前,薄青城组建生药行会, 垄断了当?地供应,一?时弄不到大批量药材,偏偏今日?事发紧急, 手?底下一?堆人等着救命,他只好用安宫牛黄丸, 换取加盟资格,条件是可以冠上他薄家的字号买卖, 但药方概不出售, 且制药配料不假他手?。 这东西, 于他而言, 珍贵, 却并不稀缺。 起码不会比人命稀缺。 月前, 机缘巧合在土匪手?里救下一?位姓赵的郎中?,那?人便将一?本前朝医书赠与他,可惜的是, 只有上半册, 饶是如此,也已经够用。 薄青城并不知道薄今墨和漕帮的关系, 作为一?个?商人, 有利可图的事,怎么会不答应, 他爽快付了一?笔定金,并承诺生药很快就会按批次送来。 西北和东南正值多事之秋,犬戎进?犯,倭寇攻城,徵兵在即,想必这种传说中?的奇药,将会很有市场。 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自然要夺取先机。 两位都心知肚明。 回望楼上远眺的身?影,薄青城转入暗巷,掀起下摆,中?衣已然被鲜血浸透,小腹处的刀伤歷歷在目,旧疤又添新痕。 幸亏随身?带了凝神止血功效的香粉,否则还真不一?定能撑到这笔生意谈成。 方才?去薛汍的医馆,正是为了治伤,今日?他手?下沙船帮的兄弟们和漕帮在码头上忽然干起来了,他赶过去息火时,替一?个?手?下挡了一?刀,他们这边死伤还算有数,对?面才?叫惨烈,整个?码头湾都被染成深红。 他并不意外。 其实事情早有苗头。 从前年开始,黄河屡次夺淮,沿岸各处决堤无算,运道淤堵,又逢天灾,民不聊生,屡次治河不济,朝廷无奈之下,只好调整漕粮转运制度,由先前的河运改为海运。 朝野上下牵涉甚广,不说漕运总督,河道总督,漕运总官兵,仓场总督这几个?朝中?一?二品大员,也不说漕河沿岸收税管卡的各路官吏,仅各省漕帮底层汇总,就有二十多万人头,这下都要面临失工,一?时人心惶惶。 遥想从前,朝廷一?声令下,海禁之策雷厉风行,海商大族相继抄家问斩,横行百年的沙船帮彻底式微,沦为江湖底层,被漕帮欺侮多年,连上香的堂会也被占去。 如今新政施行,漕帮面临解散,沙船帮又要起用,焉能不报当?年一?箭之仇? 其实在今日?之前,淮安城内已经有过数起小范围的斗殴,不过波及不大。 今日?却不同,双方聚众上千,危机一?触即发,他受了知府范文烛的委託,被派去码头镇压两帮动乱。 只是范文烛那?个?蠢货,贪生怕死,全然只顾自己狗命,他作为沙船帮老大,从中?居停,若想不被扣上偏私的骂名,就得极力打压自己人,但若真这样?做,恐怕又会叫兄弟们寒心。 两难之下,还有什么比苦肉计更完美的呢? 制造出共同的敌人,会使自己的帮丁更为凝聚,更好地为他所用,他从泥坑里一?路摸爬滚打到这个?位子,自然深谙其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59页 漕帮的人,也是时候付出点代价了。 走进?长盛坊。 「旺儿,去查大房嗣子那?事儿,当?时有没?有半路出岔子,到底办妥了没?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今日?见到这个?叫许济愚的少年,他总是觉得在那?双灰黑色的眼睛背后,还藏着一?双眼睛,这感觉实在瘆得慌。 ——想到「许」这个?字。 世上还有一?个?姓「许」的人,也带给?他同样?的挫败感。 此时的薄青城还不知道,他这一?生的挫败,都将落在淮安。 金乌西沉,长街两侧陆续挑起红灯。 一?天的药终于送完,伤员也已安置妥当?,至于那?些葬身?江底的漕丁,也给?其家人陆续分发了相当?丰厚的恤金。 总算安然渡过到淮安的第一?桩危机,甚至还因为少主的亲力亲为,招徕了不少底层漕工的尊崇。 马车上,徐伯给?薄今墨递一?条洁白的丝纨帕子,少主有洁癖,他是知道的,今日?却忙成这般大汗淋漓的模样?,青色的圆领袍皱得不成样?,连袖角都被鲜血浸透。 薄今墨闭目养神。 徐伯捡了个?合适的时机,说:「少主,听说今日?码头上,沙船帮的老大被咱们的人砍了一?刀?」 「知道,」薄今墨微微一?笑,「否则我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利益,不是不可以让,却还是磋磨了良久。 在茶楼上耽搁的一?个?时辰,想必让他的血都快流干了吧。 他要唱苦肉计,他就将计就计,奉陪到底。 唇角翘起,极有兴味地抚弄膝上嗜睡的猫。 徐伯讶然,他看着长大的小少爷,幼时粉雕玉琢的一?个?奶糰子,什么时候长出一?颗七窍黑心? 幸好,只要被他划入自己人的范畴,就绝无性命之忧,他老徐自然在列。 「漕帮如今内忧外患,人心不定,少主打算如何自处?」 自从老帮主病危,几位副帮主就虎视眈眈,少主这次从青州回淮安总舵,正打算接掌漕帮帮主之位,偏偏才?回来,就逢上这样?一?场劫难,只怕前路未卜。 虽然眼下因为顺利解决了药材的事,暂且赢取了一?波人心,就怕等闲又要生出风波来。 难道那?淮安分舵的舵主是吃素的吗?强龙难压地头蛇,一?个?齿幼的少年,再善谋擅断,也赶不上本地吃惯八方的老江湖。 何况,还有二十万漕工的命运捏在他们手?里,如今帮中?已有人勾结起事,公?然反对?朝廷施行海运,对?此,少主的意见又是什么呢? 提起海运,老徐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漕运一?改,海运就要提上日?程,严防死守了数十年的海禁也将要大开,少主向来提倡开放海禁,可是如今已然被与漕帮绑定,难道真的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一?个?人若被四分五裂,还如何自处? 下意识看向薄今墨,只见他正襟危坐,痴痴望着窗外,眼神迷濛,像是陷在遥远的旧事中?,不肯自拔。 只有那?只骨节分明青筋蜿蜒的手?,落在猫身?上,一?下,又一?下。 「玉奴,今天认出你主人没?有?」小声道。 谁都不知道,这猫是他偷来的。 那?时节总是多雨,夜色加深春困,满庭阒静,十三岁的他躲在垂花门外,隔着烟波色看过去,月下女人纤弱清婉的身?影攀过满地花影,堪堪出墙。 他轻笑探指,她?的影子盛开在他指尖。 于是,他想:他才?不要唤她?作娘。 在他九岁那?年,把他从恶少手?中?救下的姐姐,怎么会变成他的嗣母? 他生来便没?有母亲。 只跟着一?个?酒鬼爹住在乡下,酒鬼爹不喜欢他,人家都说他是大老爷流落在外的孽种,迫于夫人娘家势大,不敢纳妾进?门,便让酒鬼做了活王八。 在这个?酒鬼爹死后,薄氏宗族里那?个?大老爷,竟然真的关心他似的,给?他找来了僕人老徐,老徐会武功,从此他没?有受过欺负,可是与此同时,也再没?有见过姐姐,他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再身?陷一?次绝境,就能换回她?柔软的一?瞥? 没?想到,这迟来的一?瞥,会发生在四年之后。 祠堂上,众人让他跪下叫她?娘。 高堂上的一?声母亲,摧毁他所有的念想。 她?甚至还穿着新娘的红装。 那?是他去青州书院的最后一?夜,却也是他进?入薄家大院的第一?夜,他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旁支弱子,能被过继给?淮安首富,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德。 旁人都这样?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多么可笑,什么富贵荣华,从前将他抛弃乡野,现在又要给?他套上枷锁——金色的枷锁,就不叫枷锁了吗? 他可以不做嗣子,但是那?样?她?就得死,为死掉的薄家大少殉葬,让族谱上再添惨烈的一?笔,让世间再多出一?个?无辜的节妇。 于是他答应了。 离开的前一?晚,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只猫,从楠木楼上跳下来,像是一?朵云,鬼使神差地,他去接住它。 路过的小丫鬟好心提醒他,这是大奶奶的陪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0页 他自小持礼守节,秉持君子之仪,就算曾经饿到发昏,也没?有动过作贼的念头,但是在那?一?晚,他却当?了一?回小偷。 他偷走了她?的猫。 装在行囊之中?,一?路将它带去青州。 也是因为这只猫的去留,向来尊师重道的他第一?次对?抗夫子,也因此名声大噪。 后来,每一?个?进?书院的人,都对?这只猫津津乐道。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猫的主人,从不让别人碰它,当?然,对?于这一?规矩,猫也自觉遵守。 或许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它早已甘愿做他的同谋。 想到这里,看向窗外万家灯火,满目阴沉骤然散尽,笑得春风化雨,如同一?个?心地光明的赤子,眼底再无忧愁。 自小患有心疾,药石不断,所谓久病成医,幼时开蒙都是跟着乡野里的赤脚郎中?,记得那?郎中?说他八字带「天星」,是天生的杏林圣手?,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到底不过是自救。 至于所谓的天资,他只把那?当?作负担,就像被薄家大房收为嗣子,就像被书院院长赏识,就像被漕帮帮主收为义子……他懂得感恩,也愿意负起责任,但是对?于这些人,他却不能爱,也不会爱—— 一?切与强者相关的东西都为他所不喜,他只以为那?是另一?种低贱和顺从,就像认了老天爷作爹。 他感到不安,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父」的力量是可怕的。 他爱的是一?切弱者,一?切受苦受难者。 他爱的不是天之骄子的自己,他最爱的是卑微弱小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救过他,不是因为他强,恰恰是因为他弱。 从前她?强,他弱,现在攻守易势,他却还是宁愿像个?孩子,伏在她?脚下,吮舐一?切悲伤和泥土。 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一?片深潭。 一?直隔到今天。 他想,他的猫是一?只桨,比他先够到彼岸了。 这叫他嫉妒。 - 这一?晚,许青窈彻底失眠,辗转反侧间回忆起当?初那?场弔诡的姻缘。 夫君亡故的第二天,她?就被带到薄氏宗祠里赐死,连身?上的大红喜服都未来得及褪去。 那?时的十一?太公?,貌似头髮尚未全白,担任一?族之长。 老族长的意思很简单,要她?去死,虽然名义上是作什么劳什子节妇。 许青窈当?然不愿意,使出她?自小在农家摸爬滚打练出的力气,一?路撒泼打滚,终于把时间拖延到公?爹赶来。 自己的亲儿子死了整整一?夜,薄大老爷不闻不问,径直驾车去了城外,这会儿却突然出现在祠堂里。 众人都不明就里。 只有许青窈眼尖,早早便看见公?爹身?边那?个?少年。 当?然,也许是少年本就相貌出众。 许青窈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得了救。 果然,夺命的刑台当?场便成了认祖归宗的庙堂,自此,薄氏祠堂里少了一?个?烈妇,多了一?个?嗣子。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对?这个?凭空多出的十三岁的好大儿说声谢谢,他就被公?爹做主,送去了北地一?所有名的书院。 也是那?一?夜,她?唯一?的陪嫁,一?只绿眼睛的白猫,再也不见。 其实有些东西,不见更好。 最好永远都不见。 薛汍今天从道观出诊回来,给?她?一?张度牒,叫她?养好伤三日?之后远走。 她?看了一?眼,这是僧侣证明身?份的文籍,亦可充当?路引,她?手?上的这一?个?是由道录司颁发,录为女冠,道号「青书」。 想起白日?里在床底见到的猫与少年,她?告诉自己:或许真的该离开。 不要陷入同一?片泥潭两次。 既然骨肉的牵扯从此斩断,或许真的就这样?放下仇恨,只是,她?还有能力再重新开始吗? 怕的不是前路难,怕的是仇人得不到报復,怕的是无法?再信任他人,漫漫前路里,将要孤身?咀嚼痛苦。 她?不是个?贪财的人,公?爹曾经允诺的资财或可放弃,只是就那?样?便宜了那?个?人,太令她?耿耿于怀,一?想起昨日?所受的痛苦,直叫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这一?夜,她?无数次纠结过这个?问题,是手?刃了他,同归于尽,还是断绝前尘,自此遁入道门? 她?用所谓自以为是的「不爱」,真的能惩罚到那?个?男人? 她?对?此感到悲观,因为她?深知,爱的力量是有限的,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是权力,是权力的力量。 权力本恶,但唯有恶才?能与恶抗衡。 对?付一?个?不懂爱,也不在乎什么是爱的人,妄想用所谓「不爱」鞭笞他,无异于隔靴搔痒,一?种献祭自我式的意淫。 真正的摧毁,一?定伴随着代价,想像并不能让人付出代价。 痛苦从哪里来,就让它回哪里去,而不是在体内磋磨,化为焚烧自己的热泪。 但她?同时,又深知自己力量的弱小,没?有长辈和家族依靠,官府公?堂更是沦为那?人的私邸,螳臂要怎么样?用力才?能让大厦倾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1页 两种截然相反甚至是背道而驰的念头,在她?体内撕扯。 果不其然,第二天起来,她?就发起高烧。 门罅外飘进?苦药味。 她?被几声咳嗽呛醒,就看见外面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热气缭绕的青花碗。 「白朮?」 「妇人小产过后,若不加以调养,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 「多谢。」许青窈尽量将音节咬重,只怕表现不够诚挚。 斟酌片刻,试探问道:「昨天你为什么帮我?」 白朮指一?下自己的眼睛,笑了笑,垂下头,有些认命似的,声音却掩盖不住地酸涩,「如果知道是这样?,我宁愿不被生下来。」 果然和她?猜的一?样?。 只是这样?的话笑着出口?,却更令人齿冷。 但好歹给?了她?安慰。 在人人都谴责她?的心狠时,她?始终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不被祝佑的孩子,不应该来到这浇漓的世代。 很多难以启齿的时刻,或许只有弱者才?能感同身?受。 薛汍正好进?来端药,看了许青窈一?眼,又瞥向白朮。 许青窈看他眼神不善,赶忙挡在白朮面前,道:「是我逼他给?我配的落胎药。」 「放心。」薛汍砸杵捣药,头也不抬。 「要怪也是怪我,如果我能治好他的眼睛,或许他也不会这样?。」 这样?绝望? 「归根究底,还是我医术不精,连自己的徒弟都救不了,遑论拯救世人。」 薛汍冷冷说完,端着药臼离开。 许青窈愣了一?下,转头去看白朮,白朮脸色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又指向窗口?那?边的青花碗。 看他行动自如,许青窈有种错觉,这个?盲人的感官似乎远比她?这个?正常人更精准。 「这是一?位公?子让我煎给?你的。」 怕她?不信,又补充说:「药方很好,比师父的方子都好。」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盒,「还有这个?,他让我转交给?你。」 闻了一?闻,是传说中?的安宫牛黄丸,此药能夺人于弥留之际,对?气血亏耗的人更是有益,她?曾见赵岐黄配过,不过好像失败了。 这人怎么会有这个?? 难道是赵郎中?回来了? 「那?人叫什么?」 「只说他姓许。」 姓许? 怎么会姓许? 许青窈打开鎏金锁扣一?看,是一?盒玲珑的药丸,苦味并不重,外面仿佛还裹了蜂蜜,是怕她?苦吗? 又问:「昨天的事呢?」 落胎药也是他帮忙? ——她?可不喜欢被过度算计的感觉。 白朮低了头,有些羞怯,又有点负疚,声音被压得极低,「那?个?不是,那?是我自己的主意。」 头顶有怪鸟盘旋。 许青窈抬头朝上一?望,墙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竿春日?里拔节生长的翠竹。 她?没?看见他,却知道,他一?定就在墙后。 坐在檐下的椅子上,盯了良久,不见人出来,许青窈摇头失笑。 她?的记性可好得很呢,那?个?身?形如鹤的消瘦少年,几天前就在那?座楼阁之上,与他轻吟浅唱的同伴,对?酒当?歌。 当?然,最关键的是那?只猫尾—— 毛茸茸的雪白猫尾,从青墙的凹处垂下来,在春风中?轻轻摇晃,像是不怀好意的挑逗,招来落红,柳絮,还有凤尾蝶。 她?盯着它,它便停下来。 摇身?一?变,作小伏低,化作一?条苍白瘦弱的臂管,垂手?採摘不为人知的心事。 绿眼睛的猫,有着灰眼睛的主人。 灰眼睛的主人,昨天那?样?大胆,今天却像个?羞怯的孩子。 他应该已经葬身?在鱼腹中?,却又出现在这里。 竟然是诈死。 他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是復仇——他可以是她?的同谋吗? 他说他姓「许」。 ——姓「许」,而不是「薄」。 这是示好的信号? 或许,她?可以尝试着信任他。 最后朝墙上一?望,还是了无人迹。 好,既然他要藏,便让他藏吧。 她?起身?回房,房门将将关上,墙头裊裊的几竿翠竹后便露出一?领青袍。 连夜制好的药,希望她?不会嫌弃。 站在高阁之上,不远处一?匹快马领着几辆马车粼粼滚来。 不好—— - 「快!你得离开。」 薛汍忽然跑进?来。 「怎么了?」不是说好给?她?三天时间。 「薄青城送了几个?伤兵过来!」 已经快到门口?了。 「此地不宜久留,拿上度牒,快出城。」 许青窈立即赶往后院角门,跳上马车。 老车夫挥鞭才?走不远,后面就有马蹄飒踏而来,拦在路中?间,低沉醇厚的嗓音,喊了一?句:「车内何人!」 良久没?有回应。 「雪松,我方才?看见一?个?小贼跳上了马车,你回去看看,院内是否有失窃,准备报官。」雪松是薛汍的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2页 薛汍微微一?愣,朝回走去,心内嘆一?声气,只道是命不由人。 见里面的人不回应。 薄青城翻身?下马,远远站着,欲拿马鞭的鞘柄挑开帘子。 「大爷,这里面的人有麻风病——」年迈的车夫嗫嚅道。 摆手?,「无妨。」 麻风病什么样?,他还没?见过,倒要长长见识。 「薄二爷——」 车里钻出来一?个?青袍玉带娇逸无双的少年,朝薄青城拱手?作揖。 看着蒙有面巾的男子,薄青城神情略怔。 转瞬便又恍然,扯出一?道突兀的笑,「济愚怎么会在这里?」 掀开面巾。 那?张昨日?还玉白无瑕的脸浮肿得不像样?,脸上尽是淡红斑块,一?直蔓延到颈下。 薄青城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试图拉开些距离。 「昨日?去了城南一?趟,回来就成了这样?,只怕要去城外将养一?段时间。」 城南有一?片荒庙,据说是前朝重佛的末代帝王留下的,后来本朝开国皇帝崇奉道教元始天尊,极力打压佛门,地方官谗上献媚,捕获一?堆僧侣,又将那?处拆得七零八乱,自此成为乞丐流民癫人的集散地,常有瘟病蔓生。 连薄青城也讶然,「怎么会到那?处去?」 只有冷冷的两个?字,「试药。」 用活人试药的手?段委实不大光明,对?方也显然无意深谈。 薄青城脸上神色复杂,半晌,怪异地一?笑,「辛苦济愚。」 原来是为了他们之间的生意。 既然如此,不可谓不劳苦功高。 「事成之后,在下愿意让出薄利两成,并在城南大开粥厂,赈济流民,为兄弟祈福祝祷。」 「劳烦二爷挂心。」 重新挂上面巾。 特意扶他上车,装作不经意地朝车厢内一?瞥。 空空如也。 看来是他多心了。 这些天以来,城里城外,几乎要掘地三尺,却始终没?有那?个?女人的消息,他只觉得古怪,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难道还能插翅而飞不成?百思不得其解,昨夜看着灯下的暗影才?恍然大悟,最危险之处同时也最安全,唯一?被剩下的地方,就是自己的那?几处地盘。 其中?一?处,就是薛氏医馆。 他今天一?早便借着送伤兵的名义赶过来,正是为了查他个?措手?不及。 很好,薛汍没?有背叛他,看来,他对?于他父亲的事依然蒙在鼓里。 谁承想来这一?趟,竟然还有意外之喜,这个?许济愚,做事倒是个?靠得住的,虽然手?段有待商榷。 上次供奉给?九千岁的那?船楠木算废了,这批牛黄丸,一?定要在征战之前完成。 绝不允许他的大业出师未捷。 马车缓缓上路。 到了闹市,逐渐慢了下来。 指节轻叩厢壁。 「出来吧。」 幸好这辆马车是薛汍改装用来拉载病人的,否则她?还真无处藏身?。 拨去垂坠的锦茵,从案桌后面爬起来,整理衣裳。 「你姓许?」 「济愚。」自己缩到壁角,舒适的位置让给?她?。 她?竟然忘了他吗?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为什么帮我?」 方才?的周折让她?本就不合身?的衣裳被蹭得松垮,看她?整理交领。 少年喉头一?动,立刻别开脸,将视线投向漆黑的窗外,修长的脖颈诡异地醺红。 清冷的声音染上一?丝沙哑,「你和我一?个?故人,长得一?模一?样?。」 甚至不是「很像」,而是「一?模一?样?」。 「是母亲吗?」 她?当?然是有意试探。 「不是。」 看来他是先不打算表明自己的身?份,那?她?也不必坦诚。 「这个?人救过我。」声音很沉,坠着陈年往事的锈。 灰黑色瞳孔定定瞧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窟窿。 她?什么时候救过他? 她?幼时比现在胆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常有的事,如果救他,那?也不过是寻常的举手?之劳而已,难为他挂齿。 漫不经心地应和了一?声。 两人都沉默下来。 马车正好行到洒金坊,车外一?片娇声燕语,歌舞管弦。 厢顶的仙鹤灯光影暗淡,两个?人错落坐着,各自都有些拘谨。 察觉他浮肿的面庞,许青窈眯起眼,「你的脸怎么了?」 昨日?,她?躲在床底,狼狈不堪,这张脸,忽然浮现在她?眼前,着实让她?惊艷。 少年紧紧捂住面巾,别开脸,倔强地不给?她?看。 知道薄青城过来,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举,他对?螃蟹过敏,便特意将自己弄成这般。 要说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当?然有。 可惜那?些法?子,不足以让她?觉得亏欠。 那?便不是好法?子。 再往前一?段,就要出淮安城。 她?终于感到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畅快。 马车这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路上横着一?对?扭打的男女,女人倒在地上,衣不蔽体,男人正抓着她?的头髮踢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3页 许青窈当?即就要起身?,少年轻轻按住她?,敏捷地跳下车,喝止那?打人的男子,随手?给?地上的女人盖上衣袍。 人群退后,月光清冽,终于看清女人那?张脸,许青窈当?即惊住: 「小狸?」 跟了她?三年又背叛她?的丫鬟,怎么会在这里? 分明记得她?早给?她?脱了奴籍。 第35章 到底是?伴了她三年的人, 于心不?忍。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自己被卖进娼门,她当即就要下车替她赎身?。 幸好被车夫拦住。 「姑娘勿要着急, 少主自会处置。」语气温和?, 却不?容拒绝。 许青窈抬头打?量这个男子,虽着麻衣布鞋,却并不?像寻常僕役, 周身?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她安心地坐了回去。 此人说得对,关心则乱,方才她差点失了分寸。 明明她早已给小狸脱了奴籍, 为何她还能被卖入花柳之地? 又恰好出现?在这淮安城的闹市大?街之上。 恰恰出现?在她眼前。 还以这样惨烈的一?面。 不?用再想下去,她已然?知?道是?谁。 真是?好算计, 竟然?打?量着利用她的怜悯之心,来达到目的, 只要给小狸赎身?, 她便?立时三刻自泄行踪, 叫他?知?道, 她还在驻留在这淮安城里, 到时必定又是?一?番天昏地暗的围追搜捕。 许青窈看着车窗外围观热闹的人群, 和?人群中间仓惶失措的少女,心中一?阵刺痛,满地的月光如水, 仿佛顷刻就要将她溺毙。 虽然?她确实背叛过她, 她也曾打?定主意「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可是?看到这样的场面, 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 她有如此遭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 难道她竟然?连自己的身?边人都护不?住吗? 揭帘上来, 一?股清苦的杜若气息涌入车厢。 那是?常年服药的人特有的气韵。 她急不?可耐凑上去,「怎么样?」 少年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我已给了鸨母一?笔钱财,可暂且护那姑娘周全,只是?若要赎身?,还得从长计议。」 许青窈沉默。 见她神情悲恸,薄今墨发觉有异,微一?停顿,下了判断,「你认识她。」 「她是?我的贴身?丫鬟。」闭上眼。 薄今墨不?说话,似乎在思忖什么样的话能安慰到她。 「今墨,」昏暗的车厢内,她忽然?开口。 少年单薄的肩膀陡然?一?耸,睫翅震颤。 她果?然?是?记得他?的。 「你到底是?大?房的人,她也是?大?房的婢子,帮帮她行吗?」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喉头滚动,原来她只记得他?是?她的嗣子。 向后靠了一?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帮帮她?」唇角挂了笑,有点森然?的冷意,因为被面巾遮住,眉眼依旧温柔。 「她是?谁,我并不?认得。」 她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方君子,会突然?如此冷漠? 仅仅是?因为她说他?是?大?房的人吗? 「难道连母亲的忙也不?帮吗?」只好抬出长辈的架子来辖制他?。 尽管他?们只做过一?天的母子。 「我今年十六,你多大??」脸色和?声音一?样冷,仿佛有月光在两者之间流转。 「虽然?比你大?四岁,辈分上却是?你的母亲无?疑。」 「嗣母而已。」语气嗤然?不?屑。 「嗣母也是?母亲,」看少年的脸色愈发阴沉,她的声音逐渐变低,仿佛自己也没了底气,「那是?上过族谱和?玉牒的。」 他?不?说话了,像是?认输。 恰逢马车骤然?勒停,许青窈一?仰,后脑正要撞上车壁。 「母亲。」忽然?这样叫了一?声。 少年俯身?长臂一?探,为她作了肉盾。 看着骤然?逼近的俊俏眉睫,许青窈陡然?起了激灵,幸好隔着一?面方巾。 她避嫌地侧开身?躯。 他?却比她更迅疾,转瞬就将手抽离,不?忘把她的肩膀扶正,轻轻道一?声「小心」。 端的是?君子之仪,半点挑不?出差错来。 仿佛他?真的全然?无?辜。 做完这一?切,復又倒回在原来的位子上,闭上眼假寐。 即使隔着面巾,也知?道他?嘴角轻轻翘起,有猫的惬意。 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才知?道,原来这一?停,是?因为已经到了城门,正遇到官兵排查。 那守城的士兵走到窗前,伸手讨要通关文牒。 薄青城的那份,赶车的老徐早已帮他?给了。 因此他?便?抱着手,百无?聊赖地看着许青窈从袖里掏出僧道的度牒。 似乎在期待。 那士兵露出诧异的神情,抬头打?量她,眼里有惊艷一?闪而过,继而一?脸惋惜。 「这么晚了还出城去……」 语气颇为不?善,不?知?道是?随口发牢骚,还是?不?怀好意地讥嘲? 只因当世颇有一?些道观祠庵,被那些寻花问柳之徒,霸占作了皮肉生意,恐怕这守城的戍卫也将她当作此道中人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4页 许青窈心里不?忿,却不?敢言语,就怕徒添波澜,被困在这淮安城内。 薄今墨却忽地睁开眼,倾身?向前,将许青窈挡在身?后,遮得严严实实,脸上似笑非笑道:「这位女冠才给死人念经回来,大?哥家中若也有法事要做,日?后定要早言,或可得个方便?。」 这话说得古怪,却又叫人难以反驳。 那戍卫一?脸晦气,示意后面的人摆手放行。 许青窈坐在一?侧,闷气消散不?少。 城门大?开,安然?过卡。 因为一?声「母亲」,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古怪又暧昧。 沉吟良久,尝试重新开口,「小狸的事……」 「我会帮你。」打?断她,开始后悔之前的态度太顽劣,再然?后,开始后悔方才的打?断,因为他?发现?那样很失礼。 耳根微微发烫,他?今夜真是?失礼到底,失败透顶。 我会帮你。他?在心里这样说。 想她听见,却又怕她听见。 「打?算去哪儿?」少年一?眼不?错地盯着她。 他?身?子骨清弱,眼神却炙烈,于是?她只敢用侧脸回应他?,盯着前面没有图案的苍蓝色帏帘,渐渐也从上面看出了些趣味。 马车驶入山间,逐渐放肆奔腾起来,车轮碾过疯长的青草,散发出清冽的气息,马车如漂浮的绿色岛屿,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绿色,包括车辕上卧着的白猫,在远处的树梢上用沙哑的声音不?停喊叫的老鸦。 「离开淮安吗?」 连他?的声音也透出麦苗样的青郁。 他?在想,如果?她说要离开淮安,他?会不?会抛下漕帮的兄弟们,抛下青州书院的师长们,抛下满腔的治国方策和?经纬抱负,就这么跟她走。 「不?。」起码不?是?现?在。许青窈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他?微微心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但是?他?又怕自己做不?到,把选择的权力交到她手中,会让他?减轻内疚。 体?内有某种东西不?可控制地疯长,击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努力告诉自己:假如她要过河,他?所能做的就是?为她摆渡——然?后自己独自返航。 「我要做完一?件事,才能离开淮安。」 「你愿意同我联手吗?」她问。 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仿佛早知?道他?会答应,或者说,就算他?不?答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向来可以接受一?切可能,包括最坏的那种。 薄今墨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都不?用看他?,便?知?道他?点了头。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淮安城离他?们逐渐远了,他?们却离月亮近了。 看了眼她手里的度牒。 「去道观。」 「我去道观,你恐怕要去寺庙。」她竟然?有心情开起玩笑。 「凡心未了,只怕主持不?要。」 她仿佛没有听见,并不?说话,一?味地沉默。 少年抿了下唇角,找补道:「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也只配去道观隔壁,近朱者赤,如此涤去些浊尘罢了。」 许青窈淡淡笑笑。 事实证明他?虽不?是?出家人,却并未打?诳语,淮安城外的山脚下,真的有一?处道观。 只不?过道观隔壁,没有寺庙。 只有十里竹林和?一?栋精巧的小楼。 那样子,分明是?蓄谋已久。 「小孩子,住那么高的楼。」她又摆起长辈的谱。 「你可以搬过来。」 他?第一?次说这样大?胆的话,连自己也给惊了一?跳,幸好方巾遮面,遮住飞涨的红潮。 难道是?月色太好?——心里设想以后要提防月亮。 月下,少年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梦。 而许青窈选择将这个梦拒之门外。 第36章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淮安城里花千树,尽在长盛坊中栽。」 这是唐人刘禹锡的?诗, 名《赠看花诸君子》, 如今被篡了后两句,拿来形容淮安城里的?花会盛况。 「所谓『花会』,你可清楚了?」 许青窈一?笑, 将方才听过的?话?,娓娓道?来:「花会原有三十六门名号,分?别?代表着皇帝、宰相?、将军、状元、公主、乞丐、和尚、道?士、尼姑、童子、樵夫、儒生等人, 又与飞禽走兽等动物一?一?对应,赌客任意选其中一?个人名投买, 如果?押中,可获赌注三十倍的?彩金, 如未押中, 赌注全归庄家统吃, 如若赌客同时投买二门、三门, 中了其中一?门, 可赚相?应的?十五倍或十倍彩金, 以此类推。」1 那老妇微微点头,仿佛是贊她孺子可教,又道?:「只是咱们淮安城这支却不是这么玩儿。」 许青窈冷声道?:「也亏得此人阴损, 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就?怕那些繁琐的?名称行当不好记,尽数改为花卉名, 什么牡丹蔷薇木槿荼蘼, 弄出这些巧宗来,明晃晃将手伸到?闺阁里去, 赚这样?的?亏心钱,也不怕下阿鼻地狱。」 从薄今墨那儿,她才知道?,小?狸是因为染上赌博,欠了黑市里的?印子钱,走投无路,才被卖到?洒金坊里的?私窠子作了娼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5页 果?然和那个人脱不了干系,当初要不是他为了离间她们主僕,害小?狸染上赌博,焉能走到?这般田地。 再一?细想,那日在亭子里见和小?狸说话?的?,可不就?是当初帮自己给薄贵下套的?那个旺儿吗,还说什么是白?管家的?远房亲戚,如今跟在薄青城身边,竟当上了大总管…… 由此看来他早就?设下奸计,哄她做了那把杀人的?刀。 薄氏阖族,竟被他算计了个干干净净。 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好一?个盛名远播的?长盛坊。 他薄青城靠着这家赌坊挖空了满城男儿的?口?袋,如今又弄出个所谓花会,打起了女郎们私房钱的?主意。 为了赚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既然此人这么视财如命……她心里笃定?,务必要叫他肉痛一?回。 给这位资深的?「女航船」付过钱,将人亲自送到?道?观门外?,这才回去,又到?灯下琢磨了半夜,直到?五更,方才睡去。2 翌日清早,就?换了道?袍,作一?个世外?方人的?打扮,揣好度牒,驾车往淮安城里去了。 此地设在西门下,乃是一?处花会分?筒。 原来是一?个雅好园艺的?老财主的?地盘,倚着山坳,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移步换景,乃是一?片盛地。 后来因为花会形势太炙,城中施展不开,女子在长盛坊出入又多有不便,薄青城便将此地买了下来,开亭设帐,大修土木,直弄得人间仙境一?般,花高价请了有名的?镖人,为来打花会的?太太小?姐们保驾护航。 这么一?番整饬下来,果?然有了奇效,从前这花会只有下层妇人们,譬如内宅女佣帮厨丫鬟等人来撞运气,如今,倒时有大户人家的?内眷相?约来此地消遣,输赢仿佛也不甚在意,只当个乐子罢了。 反倒引得老财主从前养在谷里孤芳自赏的?佳蕊鲜花,趁此大卖,两头生钱,薄青城再赚一?笔。 许青窈今日要来的?,就?是此地。 一?下马车,她便换了妆束,上身着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身穿一?袭软银轻罗百合裙,头顶的?金丝绞纱挑心顶花熠熠生辉,垂髻上别?一?对西番莲梢银簪,耳畔硕大的?合浦珍珠悠然垂盪,衬得一?张瓷白?面庞明艷异常,浑似那金尊玉贵的?世家夫人。 一?进会场,便吸引了大半目光。 有那眼尖的?玉面小?僮,早跑了上来,迎她到?雅座坐了,上了一?壶碧螺春。 「这恍惚不是当季新茶。」许青窈咂了一?口?,面色有几分?不悦。 「夫人果?然高见,今年雨水多,茶不成,掌柜的?说了,偏得去年的?才有味呢。」声音极甜,可见是个会卖乖的?。 许青窈不置可否,只管瞅着甜白?盏里面逐渐舒展开来的?青绿「麻雀舌」,脸上平静如水,那伙计见她如此,便有些摸不准意思。 能品得出这样?的?细微之?处,定?是锦衣玉食惯了的?。 心里便有些犯怯,只怕胡乱开口?,得罪了这位大主顾。 正?踌躇不定?—— 「这茶意思不大,你倒跟我说说,花会是个怎么一?回事。」 「我跟着郎君下闽南置货,路过此地,驻足几日,偶然瞧见这样?的?盛事,便来凑个热闹,」递给小?僮一?把碎银,「还望哥儿能不吝赐教些。」 原来是个外?乡佬,若能勾此人入港,又能宰一?笔肥差。 小?僮揽钱入怀,面上笑容更甚,兴高采烈地一?一?讲来。 许青窈耐心将自己早瞭然于胸的?消息又听一?遍。 笑问:「昨日开的?是哪筒?」 「山茶。」 许青窈皱眉。 想起曾经递到?唇畔的?那一?朵润泽,她浑身都涨起鸡皮疙瘩。 其实连小?僮这个赌场里的?「跑风」也纳闷,山茶早都开败了,却愣是几次开彩都是它,引得这个月上,押茶花的?人全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今日的?彩筒已经封起来了吗?」 「正?是,总筒那里已经由三老和众人见证过了。「 「那我便押了。」 「夫人不多选几门?」 「妙在险峰,要是三十几门,门门都压,那就?没意思了。」许青窈爽然一?笑。 小?僮心里当即就?「啧」了一?声,听这口?气,不知这妇人是愚蠢,还是真财大气粗。 一?般第一?次来的?人,都会多选几门,图个开门红,起码能占得一?点先机。 肚里作了一?堆诽谤文章,面上却丝毫不显。 笑容满面,「夫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想必押彩不是意外?,小?的?在这里先行恭贺了。」 「那就?请夫人填签罢。」 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深吸口?气,随意选了一?个,写两纸,一?纸连同注金密封后放入密封柜,一?纸自存。 因为今日的?彩已然开过,此时人群散去,并不拥挤。 许青窈细细观察架子上那开筒的?机关,只觉得其中大有玄机。 「火伴诱人,牙行弄鬼」,这话?说的?果?然不假。 大约是察觉她的?异常,小?伙计出言提醒,「夫人下次还是带上婢子的?好,否则这些琐事还得劳您亲自动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6页 许青窈心里略一?顿,这伙计竟不是个好煳弄的?,大户人家的?夫人,哪个不是身后跟着成群僕婢,她只怕牵连太多,泄露马脚,却忘了这一?回事。 展颜笑道?:「婢子与你年龄相?仿,依旧是贪玩心性,落在外?面赏花,不如我将她叫来,让小?哥指点一?二?」 话?说得很客气,但显然是顽笑之?语,小?伙计当即躬身,连唿「哪敢」。 许青窈起身离去,心里暗自祈愿——明天的?彩筒一?定?要输。 - 山阳县衙。 知县贺昳站在堂下,负手走了一?遭又一?遭。 脚底的?青石板都快磨成水白?。 「济愚,不是我不想帮你。」 又埋怨:「这事儿不地道?。」 薄今墨无奈展手,「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合适的?人。」 他这个师兄,从前在青州书院,就?是个出了名的?二世祖,有名的?花丛宰相?,欢场状元,要不是他有这「美名」,他还真不一?定?能想到?找上他来。 给小?狸赎身的?事只有一?个「前科累累」的?人来办,才不会引起薄青城的?怀疑。 贺昳长嘆一?声,「你忘了我怎么被弄到?这地方的?吗?」 薄今墨当然知道?,贺昳是因为被同僚以牵涉勛戚闺帏的?「淫纵」之?名弹劾,才丢了御史台的?位子,左迁到?这淮安乡下,做了个七品知县小?官。 弹劾之?词自然是捕风捉影,胡编滥造,根本原因不过是朝堂的?一?场党争,不过两位当事人,都付出了惨痛代价,纵使那位宗妇与贺昳清清白?白?,只是趁贺昳唱戏的?中场,派丫鬟送了一?杯清茶而已。 贺昳后来被贬官放逐,那女子却为证清白?自缢身亡。 「师兄,难道?你真的?忍心再看着一?个女子因为你受苦?」 「什么叫因为我,又不是我卖的?她……」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贺昳为难道?:「你给她赎身不行吗?」 「我没有功名,那鸨母背后有人指使,怎么会听我的?。」 「淮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儿不少吧……」还在负隅顽抗。 「除了师兄你,没几个是我能指使动的?。」装起可怜来了。 贺昳扶额,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尽是无奈,「我还等着兄弟你扬眉吐气位极人臣呢,没想到?,你倒先用起我来了。」 问:「你什么时候下场?」 薄今墨:「等今年秋闱。」三年一?次的?乡试,终于要到?了。 贺昳笑起来,「到?时候就?是举人了,明年会试一?过,蟾宫折桂,成了朝廷肱骨,别?忘了捞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老哥一?把,在青史上挂个名儿,也算不枉活一?场。」 「师兄若是帮我应了此事,我请你看戏。」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戏……」 薄今墨微微一?笑,「五鬼闹判的?戏,不想看吗?」3 贺昳已然会意,「你真能把范狗官和他那个讨人厌的?外?甥给撸下来?」 从前他在京中,常听人家说什么「皇权不下县」,那时胸中浅薄,腔子里装的?尽是忠义礼信,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为一?点朱墨就?能拨动江山,后来被家里送进,赶鸭子上了架才知道?,办事儿用的?和书上写的?,从来都是两套东西。 遭了无妄之?灾,一?朝背井离乡,流落此地,离开国公府的?庇护,才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 这个范巡检,把他这一?县之?长的?权力架得空空荡荡,他早已恨他多时。 苍白?阴郁的?少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冷冷吐出四个字:「阴兵借道?。」 第37章 「夫人您可来?了。」 分?筒的执事?脸上笑开了花。 看?了眼?这位夫人后面跟着的几个丫鬟小厮, 清一色的年少貌美,连赶马的车夫都比旁人体?面些。 这美妇人简直活生生的一个散财童子。 回?回?都押不中, 偏偏回?回?都只下那一门, 是个倔性子,只是聪明人的倔有用,蠢人倔起来?, 就?是自掘坟墓了。 这些日子以来?,光靠着此人,他们便进了不少项, 少说也有千把两白银。 许青窈将对面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想:且让他再?高兴些, 恐怕一会儿便要笑不出来?了。 「夫人今天还打?」 「自然。」 接连几天往长盛坊分?筒里送钱,她的体?己都快耗尽了。 不过, 想必很快就?会翻盘。 许青窈故作不舍状, 「不日我就?要离淮了, 这么些天, 一次也不中, 我不信我的运气会这样坏。」 跑风的伙计一听, 便知道了,原来?是最后一次打花会,看?样子是要跟她那个富商郎君上路了, 突然失去这么一个大主顾, 心里竟怅惘起来?。 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这淮安城里的花儿开得这样好, 衬得夫人您人比花娇, 您不多留几天?」 许青窈笑道:「快别说了,一会儿蜂儿恐要来?你嘴上采蜜, 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号里的执事?和伙计都笑起来?,那么些钱风和雨似的流在这里,人家还面不改色,这样的主顾真是百年修来?,蓦然说要走,还真有点捨不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7页 当然,主要还是捨不得这条日日生珠的大鱼。 又听这美夫人说道:「 你且好生记着,今儿我要下个大的。」 说着从包裹里倒出一大把籤条子来?,都是封缄好的。 「我今日押尽三十六门,把把赌注各不相同,只要能?中了重门,就?能?全部翻本,我就?不信,这样还不中?如此再?不中,我便自此戒赌,改修佛道,来?世积德。」 执事?拿笔记着,把把皆是大注,只要稍一偏港,他们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心下不禁大乐开怀。 只是点到第三十六门,却出了岔子。 说好的三十六门封缄,如今却少了一门,哪里也找不得,众人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假作无奈状,长嘆一声道:「也罢了,三十五门就?三十五门吧,只怕是老天爷怜悯,今日助我少输些罢了。」 执事?暗中向身后伙计使了个眼?色,说了几句吉祥话,应酬如旧,封包放入柜中,又递给许青窈自存的条子,嘱咐她早些来?开筒验彩。 当然不会错过执事?的眼?色,许青窈心下暗道:钓了这么久的鱼,终于要上钩了。 迤迤而去。 许青窈前脚刚走,后脚那执事?就?遣一众伙计,沿来?路细细搜寻,果不其然,就?在大厅门槛下,搜出来?一个封包。 拆开来?一看?,是个「荼蘼」的花签,赌注果然极大,若真给她中了,翻个百十倍亦不是没有可能?。 当即就?将这签子烧了,并嘱咐「老师父」们将号筒里的彩头换了,就?换成这个「荼蘼」。 坐在马车上,看?着底下嗜赌如狂的人群,心想,荼蘼荼蘼,「开到荼蘼花事?了」,今年的春日就?要暮了,就?让那个人的赌业开到荼蘼吧。 并暗中放出消息,给那些江河井水畔的农妇和女佣,说是花神託梦,明日花会里要开的彩筒如何如何。 果然,一传十十传百,便有许多人结伴去场子里投了封签。 第二日开彩。 许青窈携一众夭童玉仆盛装到场,在大堂当场打开包裹。 赌场上上下下这几日都闻得她盛名,知道她身家丰厚,且出手不凡,但?是运气奇差,是有名的「散财夫人」,听说昨日下了巨注,欲要翻盘,此刻都围了上来?,将堂子挤得水泄不通,一个个伸长了颈,睁大眼?睛,迫不及待要看?她的笑话。 也有那听了小道消息的,同样买的荼蘼,只怕输个精光,竟连吐息也忘了,甚至有人晕倒,刚被抬到一边,又有人头潮水一般涌上来?。 拆开封条来?,第一签,「荼蘼」。 「哗」地一声,众人惊唿开来?。 第二签,还是「荼蘼」。 堂子里静下来?,再?没人说话,都屏息凝神,生怕错过好戏。 越来?越静,只剩下陆续拆封的窸窣声。 一直开到最后,也就?是第三十五签,还是「荼蘼」! 所有人都跳起来?,就?连那没有买中此签的人也都欢唿雀跃,从来?只有赌场踅摸赌客的钱财,第一日见有人将赌坊给算计了个透顶。 这难道不是见者有份的大喜事?吗! 花会的执事?脸色发白,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子断线似的打下来?,已?经?要摇摇倒下去。 「您劳驾。」许青窈扶住他。 见自己被人扶住,免于栽地,执事?正要道谢。 许青窈伸手,意?思是支钱。 执事?两眼?一翻,彻底倒下了。 许青窈还不打算放过他,俯身笑眯眯地问:「能?开票吗?现银拿着不大方便。」 旁边有人好心回?她,「赌场都是现钱给付。」 也是,本来?就?是这么个挥金如土的地方,锦衣夜行,谁能?知之——赌场是拿活人作招牌的。 于是,许青窈叫随从们把一万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搬上四驾马车,在一众钦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堂下兑钱的女赌客们排成长龙,帐房已?然面如死灰,抬头眺望一眼?,队尾望不到头,再?看?看?就?要见底的钱柜,心里想着坊主的手段,不禁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怎么昨儿这么多人都押中了?难道真有什么花神显灵? 花会执事?快马加鞭到长盛坊总舵报信,谁想屋漏偏逢连夜雨,薄青城去了太仓,处理沙船建厂的事?项。 消息送到薄青城手上,已?经?是入夜。 码头上,乌篷船。 昏黄的灯火在岸边飘摇。 那分?筒执事?战战兢兢问:「老大,您看?,这钱……还兑吗?」 再?兑下去,花会这些时日赢的利都算打了水漂了。 可是如今,还有一堆农妇坐在分?筒的院里打算死磕到底,看?样子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薄青城冷冷一瞥,「我素日告诉你们什么?」 「诚……诚为天下先??」跑风的小伙计试探着说了一句,被顶头的执事?瞪一眼?,又缩了回?去。 薄青城倒多看?了那伙计一眼?,示意?他说得不错。 又道:「『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心里不算计这个便宜,如何能?吃这么大亏?」 执事?手足无措,「我也是为了长盛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8页 薄青城不怒反笑,「到底是进了长盛坊,还是入了你的私帐,恐怕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食指微曲,轻敲桌板,「咚咚」两声,那执事?吓得肩膀悚然跳了两跳。 见老大不再?说话,似乎脸色稍霁,便尝试为自己辩解:「您不知道,那些头髮长见识短的妇人有多难缠,钱就?送得迟了点,这会儿已?经?满地撒泼了……」 「头髮长,见识短?」 薄青城冷笑,「你的头髮在哪里,见识又在哪里?」这个执事?是个癍癞,听了这话,不可谓不扎心,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拿我的牌子去钱庄里支钱,趁夜把这事?儿给我办妥了。」 嫌恶地看?了此人一眼?,原只想着此人是个不重色的,想必不会惹出风流事?来?,这才?发配到了花会去,在脂粉堆里迎来?送往。没想到不图色的背后,原来?是因为给铜臭堵住了眼?睛。 连彩筒都敢耍花样,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赌坊还做不做得下去,这摆明了是要砸他的招牌。 看?了一眼?跑风的小伙计,抬手招了一招,「你留下,把今日的见闻跟我详说。」 薄青城看?这小僮咽了咽口水,许是舌燥,便亲自执壶给倒了一杯酽茶。 「这几日诸事?缠身,也只能?靠这浓茶来?提神了,见谅。」 小僮哪敢想过让老大给自己沏茶,立时感?恩戴德,恨不得五体?投地。 乖巧将这几日的见闻都细细讲了,知道老大最厌恶桃色纠纷,便刻意?不去描绘那女子长得如何,只形容她是如何的富贵和气派,又是如何设局,装傻充愣,将他们赌场上上下下算计了个干干净净。 他以为老大听了会暴起,谁知竟是一派春风化雨,甚至露出怪异的微笑。 细细搓弄腕上的紫檀佛珠,这还是他去太仓供养三宝后,老住持相赠的回?礼,人家都求神拜佛,他素来?不屑,不想今日一歷,仿佛竟真能?带来?好运。 「如此奇才?,若能?为我所用,必将使明珠之辉得见于天下。」 小伙计仿佛也被这种求贤若渴的激奋所感?染,隐有孺慕之心生发。 只见薄青城眉目熠熠,一双黑曜石一般的黑瞳在灯下光华流转,「那人在哪里?」 若能?得此再?世诸葛,他自当三顾茅庐,礼贤下士。 小伙计咂摸着老大的神情,犹豫道:「那女子乃是同其郎君前来?,听说是一位药材商人,原要下闽南,路经?淮安,现下应该已?经?启程。」 「什么?」 「客商?」 薄青城神色有变,「不对。」 既然是药商,淮安是转运之都,大江南北的行货都在此集散,药材自然不乏,为何不同本地客商有任何联繫?还有做生意?的特意?捂着自己的行踪不成?薄家的药材生意?数一数二,他这个行会会长竟没听到一点动静,难道淮安还容不下这座大佛? 再?看?她行事?手段,此事?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论仇敌,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他薄青城自然不乏,但?是对于女子,他向来?敬而远之,哪里会招惹到妇人,还是一个已?婚妇人……如此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不知同他有什么新仇旧恨。 薄青城眯起眼?睛,拇指上的扳指在灯下莹然有光。 要论妇人…… 也就?只有他那位三贞九烈的守寡文君——他的好嫂嫂了。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亮,骤然起身,头顶的铜灯被震得一盪。 乌篷船摇摇晃晃,惊起江边几滩鸥鹭。 「那妇人现在何处!」身体?似乎被一种颤慄的兴奋所裹挟,嵴椎勐然收紧,后颈隐隐跳动,像是被毒蛇用信子舔过。 花会小僮不知道老大为何勃然变色,以为他是要追回?那笔款子,哆哆嗦嗦答:「恐怕已?经?走了。」 皱眉,「走了?」 心口遽然一缩。 小僮低头,面色有些不安,唯恐自己受了迁怒,「据说酉时,就?有人见那贵夫人在清江浦搭乘一艘广船,朝海外去了。」 「海外?」她竟打算出海? 如今海禁政策松动,若论出海船只,只要肯花钱,确实也有不少。 立刻朝船夫道:「去清江浦!」 将手上的玉扳指丢给小僮,又吩咐道:「快去太仓港,叫人备船下海,一路往南行。」无论是南是北,江河湖海,他都要找到她。 待小僮上岸。 立刻弯腰解缆,仿佛是嫌躅桨脚程慢,当即出了乌篷,接过桨板,亲自与老艄公一道划船。 篷内的昏黄光影溢出江心,将船底推开的余波照得闪闪发光,像是一张细密的大网。 却有银白的鱼儿追随那光影,一路拨水前行,竟不知是鱼在网中,还是网在鱼中。 - 「什么!」 清江浦码头,几个头碇和舵工再?次确认,「北方不远处确实有艘广船撞上了礁石湾。」 「不可能?!」 薄青城断然言明,脚下却是一软,直直向后栽去,后腰磕在石桌上,一阵剧痛蔓延,浑身的血好像都凉了一半。 几个船工上来?要将他扶住,被他推开。 夜深,海上突然起了飓风。 长袍猎猎作响,灯盏在风中明灭,海底的湿咸气息不断从口鼻涌入,头顶的乌云翻卷,满目都是血色。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69页 「备船。」即使那船沉入海底,撞成碎片,他也要亲自去看?。 「二爷,不可,今夜海上狂风暴雨,贸然前去恐有性命之忧。」 「备船!」 他待下向来?是极和煦的,少有如此失态的口吻,众人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去着手行船装备。 很快,就?有一艘马快船开来?。 舵工、伙长、水手都要上船,被他拦住,「我一个人去足够。」 越是危急时刻,某种英雄欲望就?越蠢蠢欲动,众人都相继跪地,立志誓死相随,薄青城无奈推拒再?三,眼?看?阻挡不了兄弟们的拳拳之心,便只好作罢,选了几个水性好的,有家室和其他后顾之忧的一律被排除在外,最后吩咐留下来?的头碇料理兄弟们的身后事?——万一回?不来?的话。 浪潮肆虐,雾气汹涌,白帆在狂风中大张,像一只引颈高歌的巨枭。 礁石纵横散乱,隔着迷濛的白雾,远远地就?看?见不少龙骨残骸,更多的沉在水里,只露出冰山一角,那是过往无数船只折戟沉沙的明证——修罗魔剎骄傲地向卑微的海上过客展示不容抵挡的自然之力。 薄青城脱了外袍,穿上一个简单的潜水装置,长绳系在腰上,再?在口鼻之上对掩锡造的弯环空管,熟皮包裹好耳颈与头部,就?要跳入海中之际,被手下一把扯住,满面担忧,「老大!」 扯出一个慰藉的笑容,拍拍汉子的肩头,「你们留在上面,若是两刻钟内没见人上来?,不用等?我,直接返航。」 说完毅然决然跳下海。 不断下潜,随着水深,从眼?鼻到心肺都作痛,意?识渐次模煳,强忍住不去晃动求救的长绳,继续下潜——不远处隐约有残舟骸骨。 那是一艘巨舟,看?着已?经?破败不堪,不知道失事?在何年间。 正搜寻间,腰间的长绳被剧烈拖拽,被迫浮出海面,忍不住向那多管闲事?的船员皱眉,却看?见他指着一处浅海,乱石间隐约露出龙骨和大擸,甲板嵴弧不高,头尖体?长,是一艘广船。 心头直坠,且没有底,只能?听见风声唿啸——她乘的不就?是一艘广船吗? 竭力向那处游去,还没到跟前,就?被海草绊住,低头一看?,乱石间一名青衣女子,浑身浮肿,青裳褴褛,脸已?然被撞得面目全非,难辨本相。 用理智告诉自己不是她,心还是重重地沉下去。 她最常穿的青色衣裳,青衫里还有她在他那儿刚赢的一万五千两,她把它们兑换成银票,随身装在身上,那是她的战利品。 喉咙像被灌了铅水,明明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偏偏口舌都被冻住,只能?任由那把子利剑在肺腑间穿行,腿和肩臂都动不了,这样浅的海滩,也要顷刻间溺毙他吗? 脸上好像是眼?泪,又像是雨水——实在太咸涩,肯定是海水。 怎么可能?哭呢,他娘被沉塘的时候他都没掉眼?泪啊,小时候后背被开水烫到发脓的时候都没掉眼?泪啊。 所以,绝对是海水。 眼?前一阵茫然,身下轻飘飘的,像要被海水捲走了。 「二爷!」 「老大!」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抬起来?,运回?船上。 在返航的途中就?发起了高烧,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嘴里说着什么「咬」,兄弟们还以为被水鬼附身了,要咬人,也是怕他咬着自己舌头,遂给嘴里填了根木棍。 「二爷怎么会这样……」伙长问道。平时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人,今日怎么三番两次作出违背常理的举动? 「难道是因为钱?」一个船工猜测,花会的事?儿他都听说了,毕竟一大笔钱被人讹跑了,花会玩不下去了,长盛坊也恐怕快倒闭了。 幸好,还有他们这些兄弟陪伴左右,不禁长舒一口气。 「钱这下不是回?来?了吗?」看?向甲板上躺着的那人手里紧紧捏住的东西,那是张银票,不过已?经?被海水泡得软糜的不像样。 「那就?是喜极而泣。」 「对,大喜大悲就?是这样,容易出事?。」 -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好不容易转晴,门一推开,就?是满天霁色。 许青窈是来?兴师问罪的。 愤懑地掀帘而入,看?向南窗下安静读书的少年。 「你想出的好主意?!如果为了海难诈死,要别人替我,那我即刻就?偿命!」 自己的破事?儿,为什么要拉别人下水,她给他付了一万两,就?是叫他这么潦草结事?的? 虽然说得好听,是存在他的钱庄,但?是怎么都觉得像被算计了的模样。 薄今墨阖上书,抬起那张苍白尖利的下颌,湿漉漉的眼?睛里像有雾气,仿佛为她突如其来?的质疑而委屈。 「找的是一个死于海难的海盗。」 「你莫诳我。」还有女海盗? 看?穿她心中所想,微微歪头,笑着看?她,「都有女赌神了,为什么不能?有女海盗?」 知道这是拿早上的事?儿影射她,少年嘴角带笑,眼?神清灵,并无一丝嘲嚯的意?味,她也很乐意?这种赞赏,但?并不想被岔开话题,她很在意?那个代?她诈死的人。 「不必过分?内疚,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少年似乎相当冷静,「我答应她照顾她的双亲和幼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0页 许青窈皱起眉头,海盗在她的印象里是穷凶极恶的,似乎很难与「双亲幼子」这种柔软的词扯上关系,这不禁让她动容。 「你以为海盗是怎样来?的?」少年站起身,面向南窗,负手而立,青袍玉带,在窗外修长的翠竹映衬下,像是其中刚淋过雨的一株。 许青窈想了一想,立即会意?,「盗有两种。」 薄今墨转过身,似乎对她的回?答大有兴趣,用明亮而期待的眼?神示意?她讲。 「一种是天生就?有的,一种是后天被拟制的。」 「天生的,我理解你的意?思。」少年眉间有疑虑,「拟制,怎么说?」 许青窈并不正面回?答,先?迂迴?了一下,「汉高祖曾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其中的『盗』,就?是既天生,又拟制。」 「所以大家觉得合理。」薄今墨接话。 许青窈点头,觉得自己没有白费口舌,他果然是个极富天资的学生。 许青窈:「然而现在海盗的『盗』就?没有那么合理。」 薄今墨:「海盗中有相当一部分?下层民众是因为海禁之策,被迫冠上『盗』名,这部分?人其实做的还是与以前一样的事?,比如出海、打渔和贸易,却要因此下大狱,可见这是『拟制』过度了。」 许青窈颔首,「孺子可教。」 薄今墨眼?睛一亮,「我喜欢你用『拟制』这两个字。」 他解释道:「这代?表了世上有很多可能?性,所有人不应该长着同一张嘴,听同一句话。」 许青窈笑,「你的想法很危险。」 「那也是从你先?开始的。」少年反唇相讥。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似乎在消化方才?的内容,薄今墨忽然说:「许青窈,这下你已?经?死了,不许再?说你是我母亲。」 「许济愚,别忘了你还姓许。」 「我才?救了你一命。」 「那你很孝顺。」 少年气恼地跌进竹椅里,背对着她,再?不肯说话。 第38章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 「二爷, 您总算醒来了。」 总管旺儿?想说,长盛坊闹大事儿?了, 但看主子脸色不佳, 把?话又吞回肚里。 「带回来了吗?」 略一顿,知道主子说的?是?什么,答:「在后堂停着呢, 幸好这?几天都是?雨,没味儿?。」 薄青城瞥来一眼,怪冷的?, 旺儿?打了个寒噤。 「走?。」把?手递过来,意思是?要?人扶, 这?场高烧,让他浑身无力, 仿佛又回到仓惶无助的?幼年。 旺儿?赶忙弯了腰, 把?人扶稳了, 才出言提醒:「大病未愈, 小薛神医不让您下地。」 「下地前怎么不说?」点破这?奴才的?心思。 旺儿?讪笑, 「二爷要?做的?事怎能容小人置喙, 但小人又想爷顾及自己的?身子。」 薄青城听了,在他腕袖上拍一把?,意思是?赞许, 他喜欢聪明?人。 「叫个仵作来。」 后堂里通风, 又放着冰鉴,阴凉潮湿, 薄青城就搬个美人靠, 坐在尸体旁边,张着一双阴恻恻的?眼睛, 里面空洞无凭,不辨悲喜。 淮安府衙的?仵作终于?来了。 薄青城起身相迎,贴身的?白袍在穿堂风中飘摇,整个人瘦骨伶仃。 这?仵作也是?个利落人,只寒暄几句,就上了手。 验过之后,两人到檐下详谈,听着仵作的?话,薄青城只觉得那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反反覆覆,叫他头晕,他只捉住其中几个字,「二十左右」、「有孕」、「一尸两命」。 怎么可能? 还不死心,又叫仵作验了几个旁的?死者,大约是?那艘广船的?舵手和伙夫,还有一些同?行的?客商,也确实是?死于?海难,有的?头上受了重击,大部分是?冻死,少部分是?溺毙。 前脚送走?仵作,后脚就跌倒在地上,爬到尸体跟前,坐了良久,还是?忍不住掀开?白布,只见里面的?人已经了无声息,面目模煳,腿和手都非残即断,上面的?肌肤溃烂不堪,叫人不忍直视。 心乱如麻,怎么会?是?这?样? 事情不应该走?到如此地步…… 身上还穿着青衣,她最常穿的?青衣,他以为这?样沉静老气的?颜色,她穿着只是?迫于?居孀的?无奈,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发自本心。 一阵凉风吹来,意识逐渐清明?,脑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点亮,不对! 不对! 高声将旺儿?唤来,「那张契票呢!」 「在这?儿?,小的?知道这?东西有用,早给您晾干了。」 从?袖筒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钱票。 上面的?押款章和防伪章印子都漶湿了,隐约可见「恆昌记」几个大字。 「恆昌记」,他并不陌生,数月之前,突然在淮安开?起来的?一座钱庄,背景十分神秘,且资力雄厚,但有一处与别家?不同?,专做市井小民的?生意,整个店里从?上到下的?伙计都异常和气,这?便引得回头客不断,口碑也跟着立起来了。 记得当时钱庄行会?的?几大巨头,见状不满,以为自己遭了挤兑,更见不得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市井小贩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誓要?打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恆昌记」,便暗中放出其经营不善,将要?倒闭的?消息,引得人心惶惶,争抢着将钱取出来,不想,人家?备金充足,真金白银的?将钱挨个兑现,平息了这?场风波,自此更是?声名鹊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1页 「恆昌记」——她怎么和恆昌记扯上关系的?。 瞳孔微眯,「备车,去恆昌记一趟。」 「对了,再给我叫一个人来。」说的?是?花会?分筒里那个跑风小伙计,他要?问问,那个诈了他们钱财的?贵夫人,平日来时穿的?都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好一抹雨过天青,晴天不穿,阴天不穿,偏偏在逃离海外的?这?一天穿。 如果是?要?特意穿给他看—— 冷笑着看向那个不辨形容的?女尸——他倒要?好好欣赏一番。 一个小孩子,闹着叫着,想要?某样东西,一不小心就会?打翻全盘。过度渴望,常会?导致露出马脚。 她还是?操之过急。 想到此处,不禁微笑起来,知道她还平安,这?就已经很好。 - 到了恆昌记,并没有见到传说中那个神秘掌柜,但也不算徒劳,起码证实了那个女人确实将钱存在这?里,兑成?了一张面值一万两的?大额银票。 她倒是?真捨得。 为了摆脱他,竟然愿意费这?样的?心思,从?前还真是?小瞧她了。 「那女人住在哪里?」 「这?就不得而知了。」 恆昌记的?小学徒讷讷摇头,心里把?他当成?来抢大主顾的?冤家?,嘴上便把?得极严。 小学徒见薄青城走?了,赶快朝后堂跑去,「徐伯!」将方才的?见闻说了。 徐伯听后,却不以为然,「放心吧,他纵使知道了那贵客的?住处,也无济于?事了。」 这?人倒是?个有几分本事的?,这?么快就给他猜出诈死的?关窍。 只是?…… 徐伯一边拨算盘,一边摇头失笑,如今隔壁道观里的?那位女冠恐怕已经上了船。 离开?也好,他不想少爷陷入男欢女爱的?漩涡,光是?那不容于?世?的?关系,就会?毁了少爷的?大好前程,要?不是?偶然看见少爷卧房里那堆美人图,他还真瞧不出来,如此克己守礼的?少年,私底下竟然会?存了那样的?心思……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这?恆昌记才开?起来,帮主之位尚未落定,他们主僕外要?应对强敌环伺,内还得处理漕帮诸事,他实在分身乏术。 环视窗明?几净的?阔堂,更要?紧的?就是?这?桩,少主目前还以为这?丬钱庄的?本金是?自己的?恩师所资……想起临行前祝夫子的?话,老徐不禁凝眉,纸包不住火,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不知又会?引出怎样的?一场风波。 漕帮、海禁、十七年前的?那场谋反案……都还歷歷在目。 江边。 蒲草恣意生长,静立沼泽之中,像是?无数条修长的?鹤腿。 江风凛冽,将少年的?黛色长袍吹得猎猎作响,如同?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青鹤。 「非走?不可吗?」 浩渺烟波落在少年眼里,好似一场经年的?大雾。 看他眼角殷红,许青窈便笑,「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吗?」 「我才没哭,只是?风太大,迷了眼睛。」向来如珠似玉的?清冽嗓音,忽然带了低沉的?沙哑。 略微侧过身去,长腿踢那成?丛的?芦苇,「讨厌的?玩意儿?,赶明?儿?叫人把?它们全拔了去。」 昨天还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人,今天站在这?里发孩子脾气,许青窈心中好笑,大半身子掩在芦苇丛里,脸上平静如水,定定看他。 「我要?走?了。」她说。 他站着不动,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一径仰起修长的?脖颈,眺望远处的?天,那里有他的?海东青,在水天交界处翱翔,展现令人嫉妒的?自由?。 于?是?她转身。 少年立即收回视线,濡湿的?眼睛追随着她随风起舞的?宽广道袍。 眼看她踏上舢板。 「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鼓起勇气这?样喊道。 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破壳而出,就像他曾于?三年前的?月夜偷走?她的?猫,现在,他想偷走?的?是?另一样东西。 「你可以试试。」她忽然回头,眼神里像点了两簇火苗,顷刻间就要?将他从?内而外焚透。 他泄下气来,后悔方才的?失态,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在方才差点毁于?一旦。 立即熄灭心中那股无名欲火,他太知道,悖了她的?意,会?引来怎样的?后果,就像那个人,如果他不曾踏错那一步,或许事情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希望这?个好消息能让她停留片刻。 她果然驻足,挑眉示意他说。 「我派人去长盛坊,将今早的?彩筒抢走?了。」 在那之前,他先收买了那住在阁楼之上,负责开?阖彩筒插花披花的?「老师父」,将今日开?筒的?彩头定好,又放出消息,引得平民百姓跃跃欲试,都去押彩,忽而在开?彩前,派出几位江湖高手,当众抢走?彩筒,引得众人皆以为长盛坊为免于?赔付,自己搭台子唱了这?样一出大戏,瞬间名声扫地,口碑一落千丈,若要?东山再起,只怕难于?登天。 说这?话的?时候,眉眼熠熠,像是?翘起鬍鬚的?猫,等待主人的?夸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2页 她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那声音像是?某种青青绿绿的?小果子,被风颳起来散落在各处,其中的?一些,落在他身上,好像要?发芽似的?,丝丝缕缕地痒。 「下次不许这?样。」许青窈笑够了,又口吻严肃地这?样说,像是?书院里训人的?老夫子。 少年脸上的?神采暗下去,眸子里水光点点。 明?知是?他的?当,她竟然有点软了心肠。 出于?鼓励他的?意图,作出好奇未解,放不下那半个谜似的?模样,微微歪着头问:「你怎么说动的?『老师父』?」 「保密。」 「哦。」她眼珠一转,也兴趣寥寥似的?,懒懒地应了一声,仿佛不怎么想搭腔。 少年却反而急起来,「哎呀,其实就是?……」 她没听见后面的?话,因为船已经开?动了。 岸上那一抹孤绝的?身影越来越远,忽然一个小包袱砸在甲板上,海东青唳啸两声翱翔而去,她弯腰拾起,随手向里一探,翻出来,那是?张银票,上面是?自己存进他钱庄的?一万两。 第39章 「二爷, 您就这么走?了,赌场那边……」 旺儿满面担忧, 自从花会的事过后, 赌坊的资金就已经告急,后面不知?为何,早晚的坐庄竟然连亏, 今早突然又有一伙蒙面人,抢走?了开号的彩筒,让他们长?盛坊的口碑, 瞬间一落千丈。 若只说钱,倒也罢了, 他们的财力还是禁得起这点祸害的,但是信誉, 一旦丢失, 便是永远的损失, 这不, 如今旗下各处赌坊因为此事都受了牵连, 而其他的对家?也已经蠢蠢欲动。 如此生死关头, 老大竟然要乘船远行,无论如何,都叫他想?不通。 薄青城却神色如常, 大病初癒的脸上古井无波, 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双流光溢彩的黑瞳, 黯淡了不少。 「我已经知?道了, 你不必多说。」 旺儿将劝解的话重新吞回肚里。 就听?见主子问:「现在几月了?」 「四月十五了。」 「府试快要到了。」薄青城站在甲板上,隔着滚滚江波, 眺望远处的淮安城,忽然这样说。 停顿片刻,又道:「府试过了,今年还有秋闱。」 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笑,像是风吹来了上好的讯息。 旺儿不解其意,「主子是……打算去?考科举?」 难道老大真要撇下他们这帮兄弟不管了吗? 薄青城侧目看他,眼神冷峻,「你素来是个聪明的,怎的今日?犯起蠢来了?」 旺儿憨厚一笑,「小的愚钝,还望爷指点一二。」 看向远方,「赌坊近日?里丢的是什么?」 「银子。」旺儿不假思索地?道。 被薄青城一眼瞪了回去?,踌躇片刻,旺儿作?恍然状,「是信誉。」 「府试和秋闱是干什么的?」 「考秀才和举人的。」 「谁给他们这个封号的?」 旺儿:「那自然是公家?。」 「公家?最多的是什么?」 「自然是……」 在薄青城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旺儿醍醐灌顶,笑起来,两眼放光,「我明白了。」 嘴角咧了须臾,又垂下来,「只是那些读书人最是清高,会由着咱们摆弄?」 「那可?不一定。」 形势比人强,商业本质就是借势,大势之下,无往不利。 如今海外贸易兴起,白银内流,地?方豪强渐次壮大,正是要往官道上填人的时候,想?必,猜闱姓的游戏,必定会风靡南北。 船开动了。 旺儿挥手,「二爷一路顺风。」 薄青城微微一笑,抬头看向甲板上的风帆,桅杆上的旗帜大张,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墨字「青」。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位蓝家?的后人,终将接替宗族的旗帜,让那位繁盛百年又沉入海底的蓝氏家?族,再?现荣光。 - 许青窈乘坐的是一艘南下的楼船,她打算到那个人曾经发?迹的地?方去?,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她要去?捣毁他的老巢。 以他的自大,怎么可?能想?见她有胆子会去?他的本营。 说不定,他这会儿正抱着尸体作?虚伪的哀哭——当然,她还没有得意到以为他会为自己哭,要哭也是为了她腹中的骨血,商人重利轻情?,她当然知?道这点。 美中不足的是,这艘船是到明州去?的,若要去?粤东,还得换乘一趟,改由海道行驶。 只是还未到明州,中途就出了岔子。 过绍兴时,那艘楼船忽然被扣住,官府给出的理由是偷运私盐,她作?为同行的船客,幸运的是没牵扯进官司里去?,只是被赶上岸。 只好另找一艘船,作?个权宜之计,继续朝明州前去?,沿途慢慢搜寻快船。 这是一种当地?特有的船只,叫摇橹船,比乌篷船的船舱宽阔,在狭窄的水道里依旧行驶平稳。 看着两岸青砖黛瓦,水井人家?,难得的有了好心情?。 行在这云水之乡,她竟生出缠腰骑鹤之感,仿佛前尘旧事已经随着满川潮水远去?了。 她最痛苦的时候想?杀了他,现在虽然还是希望他能早点死,但是开始有点捨不得自己,怕动刀子会脏了自己的手,当然,也有眷恋尘世的成分,一生中还有那么多的良辰良景,值得拿自己的命相?抵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3页 她寄希望于?薛汍,或者是那个灰眼睛的少年……他有那么多的仇家?,想?必晚景一定很凄凉,她没打算放过他,但是决定先?给自己一点时间。 「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 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 这是晚唐一个和尚的诗——揪一揪宽大的道袍,她现在是个道士,吟这首诗,应该还算应景吧。 - 江面无波,满船清梦压星河。 船舱逼仄,他高大修长?的身躯蜷曲其中,显得有几分狼狈。 然而,翘起的嘴角却显示他心情?相?当之好。 连手下也不禁要问他,为什么放着那么多正事不管,竟来泛舟江上逸兴出游。 跟了他多年的心腹小心问:「是因为大嫂?」 他们说的大嫂是玉娘,但他知?道,当然不是。 那只是一个幌子。 他们有如此想?法?,并不奇怪,毕竟,他经常拿这个幌子出来说事。 别人邀他去?花街柳巷,他就抬玉娘出来,别人送他美妾瘦马,他也搬玉娘出来,其实哪里有什么玉娘。 别人都以为他是情?根深种的情?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恐怕连玉娘何等模样都不大清楚,连庙堂里的菩萨都得由金粉妆点,他搞一点塑身难道很奇怪? 世上总有些人标榜自己是何等深情?,等闲不敢忘旧人,却又一边娇妻美妾,找一些所谓的替身和赝品,夜不寒宿,寝不孤眠——在他看来,这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猫就是猫,狗就是狗,猫和狗当然不像,但是猫和狗,都不能算是人。 有了狗在前面,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指责猫,久而久之,就连猫自己也觉得,自己比不上狗,不是将狗当作?自己的表率,就是当作?自己的仇敌。 他把这叫做铃铛。 无论是猫是狗,先?认得的都是铃铛。 铃铛让她们分泌唾液和渴望,或是恐惧。 这样的铃铛一旦繫上,主人就可?以全?身而退。 玉娘就是他制造的铃铛。 这只铃铛,帮助他避开生意场上无所不在的交际。 怕染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觉得情?事淫猥,他忘不了母亲被捉姦在床,还有最后沉塘的时刻,那让他一直觉得,爱和欲都极为骯脏…… 他告诉别人自己有个玉娘,也常常假装自己真的爱过玉娘,时间长?了,竟然连自己也当起真来,脑子里有时甚至会编造一些细节,在荒凉的夜里感动自己。 实际上,他从来就没摸到过所谓「爱」的脉络。 何况这样的深情?人设,在交际中十分得用,既能推脱掉那些想?沾亲的裙带,又能为自己脸上添饰金粉,人人都夸他如何深情?,如何正经,如何靠谱,他的名字就成了响噹噹的招牌,说来好笑,因为这点深情?,想?将女儿送他府上的人,竟然比从前还要多。 深情?是一种赞许,他享受它。 有了一个完美的样货,后面的才能讨价还价,达到利益最大化,哪个商家?进货不挑几点瑕疵呢,他徜徉商海多年,怎么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这样说来,玉娘是他制造的样品,用来打击其他货品的报价。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不展眉」,可?是写这句诗的深情?书生,不也背着大笔风流债吗? 所以他才那么说,说许青窈有多像自己从前的心上人,其实只是为了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就好比两个路上撞到一起的人,其中一个为自己开脱:难道不是你先?撞我的? 所以,他也可?以说:谁让你长?着这样一张脸,都是你蛊惑了我。 至于?真的像吗?他好像有点忘了,大多数女人长?得应该都差不多,男人只把她们分为两类——漂亮的,不漂亮的。 许青窈的美,略微有点不一样,这点不一样不在脸上,而是在骨子里,她太?高高在上,高高在上到认为自己和男人一样,有挑选的权力——睁着一双长?眼睛,嘴角露出讥诮的笑,说一些恶毒的话,于?是,他偏不让她如愿。 她总说他卑鄙,是刽子手,仿佛自己真的造了什么滔天大孽——可?是不也正是因为那个孩子,才救了她一命吗? 这么说来,他应该算作?她的救命恩人才是。 要不是他,她早被沉了塘。 况且那夜还有香,都怪那香—— 那香也迷惑了他,他自己其实也是身不由己。他这样为自己开脱。 再?说,要不是她曾经几次三番破坏他针对大房的布局,他会兵行险着,走?出这绝路上的一步吗? 他那么做,也是她不敬在前,难道他不能报復吗? 谁让她破坏了自己的筹谋呢,那就得让她亲自来填满这份损耗。 事实上,有许多男人和他一样,而他还不是最坏的那种,他起码洁身自好,起码不会像他的一些同僚,一边打着深情?的旗号,一边左拥右抱。在这一点上,他颇为自己的清醒感到骄傲。 这个世道,最可?悲的是,权力缺失的人总是过分拔擢关于?爱情?的想?象,他心里从来都清楚地?知?道,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半斤和八两,是要上秤比一比的,蚂蚁和大象,也需要上秤吗? 许青窈和玉娘,不是蚂蚁和大象的关系,而是蚂蚁和蚂蚁的关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4页 幼时住在邻家?的玉娘,他已经快忘了她长?什么样,毫无疑问,他感激她,这大约就是外人所说的青梅竹马,但是他爱她吗,他不知?道,他不懂得爱是什么,他受过很多罪,但也有很多人帮助过他,有男有女,他把他们看作?恩人,更类似交易,内容是债权债务,同爱没有什么关系。 假如她还活着,他愿意把自己的所有财富赠与她,因为他记得她在他挨饿的时候给过他两个馒头,而那两个馒头,本来是要餵狗的—— 可?是要说爱,那只是一种妄想?,他甚至感到很不舒服,因为那里面夹杂着一种「挟恩以报」的意思,让他觉得自己欠了债,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幸好她死了,他才能感激她,长?长?久久地?感激她。 他会一直怀念她,就像怀念自己的痛苦,换句话说,他之所以愿意怀念她,是因为他的痛苦需要一块墓碑。 就算这块墓碑不完美,他也会努力让「它」完美。 打住,不能再?想?下去?—— 强行勒停自己的反省,因为他深知?,对于?一个成就大事的人来说,过度自省是相?当有害的习惯。 收割别人的镰刀,绝不能在自己的头顶上比划。 「权力」,他捻动佛珠,不断咂摸着这两个字。 不要以为权力是男人的特权,在他幼年的时刻,不也受到那个嫡母那么多的虐待吗? 谁拥有了权力,谁才是主人。 他清晰地?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对自己如此具有诱惑力的根本原因,是她曾经打败过自己,她削弱了自己的权力欲,这让他感到恐惧,就像被她夺去?了生存的根基。 于?是,他不由得想?用另一种方式来驾驭她,最原始的那种方式——这一点,是老天爷默许的,上古时代就存在了,女人不就是要生孩子的吗——于?是他也就真那么做了。 记忆如潮水席捲——何况,那张脸,确实相?当诱人,唯因其圣洁端庄,更吸引人前去?亵渎。 红布蒙住自己的眼睛,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慄。 嘴角轻轻翘起,夜色悠长?,他要提前犒劳自己的感官。 至于?战利品的享用,想?必不会太?远。 第40章 好不容易明媚起?来的天气, 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 春水涨满溪道,船家耽搁下来, 许青窈也只?好上岸, 找客栈暂住。 闲了几天,不知道剪出多少个?「扫晴娘」。 从前,凡遇连阴不止, 闺中儿女都剪纸为人,悬在门框左首,让「扫晴娘」向老天爷乞讨艷阳天, 她是从来不信的,如?今, 却也每逢遇事不决,便将疑惑抛给上天, 真不知是堕落了, 还是长进了。 睡了一夜起?来, 只?听见楼下卖花声声。 天总算晴了。 是「扫晴娘」的作用吗? 她正要推开门来看—— 却不见红色剪纸小人, 只?有门环上挂着串雨露淋漓的白兰花, 像是一句吴侬软语莺莺呖呖的晨安问候。 把小二叫来, 问:「这是贵店相送的吗?」 眉眼细腻的小僮乖巧答:「恐是别家客官仰慕道家丰神,特意?赠与女冠。」 本朝皇帝沉迷神仙方术,因?此道门颇受景仰, 这并不奇怪, 又转头看看别处门楹,竟然也有此物?, 许青窈压下心中疑虑, 一径下楼去。 这几日在船上,吃得简陋,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闲情,自然要犒慰喉舌。 「这个?是什么?」指着旁桌新上的一碟说道。 「女冠好眼力,这是本地?有名的,唤作霉苋菜梗。」 看着那霉绿色,只?觉得新奇,遂道:「就要这个?。」 随后,又点了灌汤小笼包、木莲豆腐、茴香豆和黄公糕,最后要了壶大?佛龙井。 都是些精巧的小食,很能勾起?人的胃口,正箸下如?雨,忽然门口进来个?乞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异味丛丛,很快被店里的伙计赶出去。 许青窈停了箸,只?觉得此人眼熟。 当?即结过帐,随后便迈出店门,一路尾随。 一直跟到一座城隍庙里,躲在柱后看,那人竟然是薄贵。 薄贵,薄氏宗族里排行老三,薄家已逝老族长的侄子,曾经试图冒犯于她,后来又被她设局利用,反将一军,老族长气血攻心溘然而逝,这个?薄贵也因?此被逐出族谱,流落为丐。 不想,此人竟然跑到了绍兴地?界,今昔相对,实在—— 大?快人心。 想起?此人昔日常上门骚扰,借势威逼,勒索赌资,她就颇感不忿。 再看此时,这跋扈纨绔正坐在地?上,捧一个?沾泥的窝头狼吞虎咽,对一个?享惯清福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恐怕比死难受得多。 不想,绕道绍兴一趟,竟然还有此收穫,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她心下略定,满意?离去。 出来的路上,在一处桥边,正赶上当?地?市集,绡纱彩布,竹木家珍,野味山禽,甚至还有五彩斑驳的糖人儿……细细碎碎地?铺满了石子路,她边走边看,被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勾住了脚步。 不知此时,自己的落脚之处,方才?还温热的桌凳,已经被人占了。 那榉木小座上,坐着个?肩宽腰窄的男子,墨绿色锦衣直裰的下摆垂在青石板地?面上,墨发用乌木簪束得清爽,越发显得脖颈颀长,只?是眉峰和鼻骨的走势却过度锋利,隐约透出几分阴戾之色。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5页 小二站在门口,见那男子执起?前一位客官喝剩的大?佛龙井,心下不禁嗤然。 看着富贵逼人的大?主顾,怎么还捡别人的残羹冷炙,哪里来的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 只?是心里絮叨,却不敢上前比划,这男子看着不是善茬。 后面来了几个?劲装男子,仿佛是江湖人士,个?个?浑身戾气若隐若现?,皆向男子殷勤行礼,毕恭毕敬。 小二心里当?即打了个?噔儿,瞧瞧自己这小身板,庆幸方才?没有上去多话,否则如?今恐怕少不了一顿好嘴巴。 「货船找到了?」男子问。 「问好了,」其中一个?人回答:「有一艘去往明州的药材船。」 「什么时候启程?」 「就在今晚。」 「话递到了?」 「船主已经应下了。」 执起?粗陶杯,斜斜朝嘴里哺了口酒——那是她才?喝剩下的。 舌尖上仿佛有无限的滋味,连带着嗓子也发哑,漆黑的眼珠朝眼尾一递,透出几分凌厉,「别把人给认错了。」 那人低头,「二爷放心,已经给看过画像了。」 嘴角翘起?,「干得不错。」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爷。」另一个?随扈通报。 「说。」 提箸去捡她吃剩下的黄公糕,尝出里面的糯米、蜂蜜、麦芽糖的味道,一口咬下,唇齿之间,恣肆缠绵。 据说这黄公糕还与前朝一位姓黄的大?画家有关,声名旷世的《富春山居图》和《富春大?岭图》就是此公所作,相传此人晚年?曾在紫阆一带隐居,每次外出写生,随身便带一些豆糕作为干粮,后人为纪念此人,遂将豆糕改名为「黄公糕」。 不排除这是商人的附会?,只?是为了附庸风雅方便卖货而已,所谓卖货根本来讲,卖的是牌子,牌子要响,就得有来歷。 口中又嚼了几下,清香溢满喉舌,心道:果然是个?不错的来歷,配得上这好滋味。 她总能带给他惊喜,就像这个?,被她咬过的东西,也比别的有余韵些。 那随从见薄青城取了纨巾擦嘴,这才?继续前面的话,俯下身去悄声说了。 薄青城凝神想了一下,抬起?头,微眯着眼,「那薄贵的母族,似乎就在绍兴吧。」 「正是,只?是他母亲本就是个?庶女,嫁进薄家,绍兴族里再没了人,薄贵投亲来此,被拒之门外。」 打了个?响指,显得心情十分愉悦。「合该如?此。」 若不如?此,他曾经设下的计不就白费了吗? 族长那个?老东西,恐怕至死也想不到是他下的手。 此人身上的那一口锅,最好永远都背着,过得越惨,背得就越牢,他也就越放心。 「那薄老三如?今靠乞讨为生?」那样的蠢物?,若不摇尾乞怜,想必也活不下去。 随从低声说了几个?字。 薄青城扬眉,「竟有此事?这个?伤天害理的东西,沦落至此,还不戒掉赌瘾,苟且偷生,还想着造孽!」 「依主子的意?思……」 薄青城眼睛里有光跳了跳,「先搁着吧……」 他忽然想出个?一箭双鵰的好办法。 - 许青窈回到客栈,一进门就去收拾东西。 真是双喜盈门,怎么也想不到,找了几天去明州的快船,都不愿意?载客,今日闲逛之间竟给她碰到一个?。 那是一辆满载药材的商船,船上有男有女,基本都是商贩,看着都是做正经营生的良民,应该不会?节外生枝,另外,那药材的清苦气息也叫她安心。 当?即在柜檯结了帐,直奔码头而去。 离开前,选择将清晨不知来歷的白兰花送给他人,也算是借花献佛,自己手有余香。 把它?挂在隔壁的门环上——那花被她泡在青瓷碗里,还算鲜润。 就这样,薄青城出门时,收穫了自己凌晨时分送出的鲜花,不禁眉目豁朗。 瞧瞧,说什么来着——但凡丢失的东西,永远都会?回到他手里。 先是将白兰放在鼻边轻嗅,旋即握入掌中。 最后被揉得粉碎,像是一汪眼泪。 小小的湖泊盛在他掌心了——这让他生出一种奇异的快感。 好像自己能掌控一切。 真的吗? 真的能如?愿以偿?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并不敢笃定,但是如?今不一样,他有十足的耐心。 以及汲取经验的能力。 翻出临行前找旺儿给自己买的避火图,他打算努力弥补一下这方面的缺失,一想见那个?艷名在外的女人,唯独对自己三贞九烈,他就感到无比挫败,为了避免遭她耻笑?,他打算临时抱佛脚,纸上先谈兵,至于她从前的桃粉往事——无论那是不是真的…… 深吸一口气,就让它?过去吧。 他是打算原谅她了。 - 看着船舱外的点点渔火,那感觉就像在做梦。 很难想像,她真的离开了薄府,离开了淮安。 大?海会?是什么样的? 虽然没见到大?海,然而大?海好像已经在她眼前翻涌了。 到了南粤,她该怎么样生活,该做什么赚钱——她不想赚弱势者的钱,要赚,就得赚达官贵人的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6页 美好的徜徉被一阵悽厉的叫喊声打断,那声音就来自隔壁船舱。 擎一盏铜灯,爬起?身,大?着胆子出去,正撞上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那姑娘急得快哭了,说自己的同伴将要生产,然而船上连个?稳婆都没有,如?今已然昏厥,只?怕危险…… 若论接生这一点,许青窈自己也是个?门外汉,然而亲歷过那种剜心割肉的痛苦,她不愿坐看再有人重蹈覆辙,而且是生死关头的艰难抉择。 「先取热水来——」 她必须先净手。 就在两舱之间的狭窄过道里,身后有暗影渐次覆上,随着那暗影越大?,心下的不安感也开始强烈。 不禁生出一丝怪异,不对,既然是贩药的商船,怎么会?连个?懂行的郎中都没有,即使耳濡目染,应该也知道一些,再怎么样求助,也找不到她这个?弱势的过客身上。 忽然,身后被一抹滚烫覆上,银盆里濡湿的双手被紧紧捉住,在温热的水流中,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帮助她浣洗每一根手指,每一寸指节,交叠,又缠绵,勐然十指相扣的瞬间—— 他咬住她耳尖,「终于找到你了。」 第41章 「闹够了没有?」 把人打横抱起, 朝楼梯上走?去。 江风长驱直入,鹤形宫灯摇摆不定, 幽暗的廊道里?鬼影幢幢, 角落里?伸出无数肆虐的指爪,将两人身上的衣袍搅作一?处,黛色直裰和暗蓝道袍时?而缠卷时?而纷飞, 仿佛怨侣气恼推拒,又?似乎美眷情热缱绻,下一?刻就要齐齐剥离, 共赴长天。 楼梯尽头?是间雅舍,推门而入的一?瞬间, 异香扑鼻。 被甩出去的剎那,她来不及惊唿——唇角早被锦带勒住, 泛起酥麻的疼。 只?觉得身下绵软, 像是陷进一?朵云里?, 衾褥极滑, 让她快速地跌入险境。 房间昏暗, 他似乎并不准备燃灯。 地下那人的气息灼热又?杂乱, 像是一?丛毫无节制疯长的荆棘,衣带渐宽的窸窣声后,冷硬沉重的身躯覆上来。 「陪你玩了这么多天, 尽兴了吗?」 问她, 却显然并不期待她的回答。 黑暗中,他的眸子盈盈发亮, 透着幽绿的光, 像是古老?洞穴里?饥渴的困兽。 怀抱是囚笼,歷经千辛万苦的狩猎, 终于捕获一?个她。 俯首在她的颌尖上咬一?口?,力道很重,像是惩罚。 察觉她胸腔下的剧烈震动,敛了长睫,手指抚弄新鲜的牙印,极尽温柔,似乎懊悔于方才力度的失控,「如果你觉得尽兴,那么今夜——该轮到我了。」 眼看她呜咽着摇头?,挣扎。 伸手绕至后脑,将她嘴边的红布系得更牢靠,不打算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他现在有点怕了她。 不知道她话里?的哪一?句是马,哪一?句是鹰,哪一?句藏着淬火的白刃——马背会载她远走?,羽翅会带她高飞,而白刃,则会不经意间将他从前胸洞穿后背。 支肘俯趴在她身上,好整以?暇地逡巡,他的身子抬得很高,似乎相当克制,正?在竭力避免任何不雅的触碰,然而,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却极尽冒犯,猫一?样舔她苍白的脸。 「如果你想说的是没有尽兴,那么——我会帮你。」 伸手拔掉她头?顶的木簪,乌髮如瀑,顿时?泻满枕衾。 随意挑起一?缕髮丝,饶有兴味,「它们流动起来是什么样子?」 「有人见过吗?」 说着去解她的袍带,恶趣味地比手,掐一?把楚腰,「瘦成这样可不好。」 尚未触碰到她的小腹,她却激烈地颤抖起来,腰背蜷缩,像一?只?被烈火炙烤的虾子。 薄青城停下指尖上的动作,紧张地撑身而起。 眉头?紧蹙,沉默片刻,「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身下的人似乎在颤抖,连唿吸都滚烫。 他有些慌了,却故作强辞,「告诉你,我问过大夫,孕期三?月后可以?同房。」 说完这句,又?自嘲似的添一?句,「如果……还在的话。」 「孩子」两个字,叫他不忍说出口?。 他不大相信这个狠心的女?人在外面?这么长时?间,真的会无所作为。 她会对他的骨肉手下留情? 一?而再再而三?领教过她的手段以?后,他似乎已?经不敢留存太?多奢望。 身下良久没有动静。 眉头?一?跳,翻身坐起,点亮床头?的烛光,将她抱在怀里?,那一?盏温黄如水溢来,才发现她的额发已?尽数被汗浸湿,脸色苍白得像张故纸,眉心拧成一?道「川」字,极力忍耐疼痛的模样。 「许青窈?」 轻轻摇她的肩,「窈窈?」 像这样亲昵的称唿,她不会允许他这么叫,如今身下的人却连一?丝反应也无,看来是真的不适。 他开始心慌了。 慌乱地裹好衣服,出门去找大夫。 走?到半路,似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将她身上的束缚解开,还有唇角的那一?抹红丝带——都裹进自己的怀中。 凝神听着薄青城从楼梯上下去,脚步声一?路渐行渐远。 许青窈飞快地爬起身,从中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封药丸。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7页 这是曾经在春晖堂,薛汍给她的,她本来要的是毒药,能立时?三?刻叫人毙命的那种,她总想着,要是再落到他手里?,大不了两人同归于尽。 薛汍却忘不了自己誓不杀生的医者仁心,给她的只?有这个—— 看向手心里?滚动的褐色小丸。 他说这是能促成人假孕的药物,前朝时?期后宅争斗里?常用到它。 只?一?颗就见效,用得多了,反而会损伤肌体,毒入肺腑。 「毒入肺腑」四个字,她喜欢。 这很有用。 无论对她自己,还是他来说,都有用。 这是权宜之计,他说,只?能帮她到这里?。 不过,即使是权宜之计,她也有办法夺占先机。 既然上天註定不会斩断这场孽缘,那么她便醉笑三?千场捨命陪君子。 因此当大约两刻钟过后,那随行贩药的老?郎中进来,她早已?经乖顺地摆好手腕。 果然听见他讲:「夫人有孕在身,只?是脉象薄弱,切忌再遭冲撞,如今是劳累过度,好生将养几天应该就会无事。」 薄青城眸光一?闪,笑了笑,「谨遵老?先生医嘱。」 道过谢后,起身将年迈的老?夫子亲自送回舱房。 折身回来时?,手里?多出几副安胎药,脚步轻快得几乎让人不敢置信。 不知他要干什么,忙活半天,又?悄悄出去,过了良久,才回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氤氲的药汤。 「喝这个。」弯下腰,打算亲自给她餵药。 许青窈别?过头?去——她越不配合,才越能打消他的疑心。 果然,他盯了她拒人千里?的侧脸良久,旋即露出孩子气的微笑,语气也减龄几分,诱哄幼崽般,「是不是怕苦?」 说着变戏法似的,从后背掏出来把蜜饯,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 原来他到舱底是弄这个去了。 方才起得急,外袍便也披得随意,露出大片雪□□壮的胸膛,他却浑不在意,此刻,半蹲在床边,衣裳凌乱,眉眼昳丽,像是神怪志异里?面?的江鬼。 下一?刻就要掳了人去。 「我不爱吃甜的。」看着舱顶的井藻装饰。 「那就是爱喝苦的咯。」吹了吹瓷勺里?的汤药,富有耐心地递到许青窈眼前。 「从前是我不对,谢谢你能给我机会。」 她能留下他们的孩子,委实叫他意外。 他尝试着去抚她的肩,她却很快就避开。 他有些赧然,说:「今夜,我睡地下。」 灯熄灭。 许青窈不作声,只?是背转过身,嘴角冷笑,眼底却滑出一?股热泪。 第42章 远山寒寺晨钟阵阵, 撞破晓天。 暮春的?晨光照入舱房,地上?的?人已经?不在。 她是一夜辗转, 五更天才入梦, 梦里却也?不得?好眠,又是逃又是杀,一会儿梦见自己被?绑, 身下都?是血,一会儿翻身,枕畔软而绵, 经?她一碰,发出猫一样的?细瘦啼声。 细小的?灰尘飞舞, 金沙金粉在雕花窗棂间上?下沉浮。 「吱呀」一声,门开了, 薄青城端着漆盘进来, 见她抱膝坐在床上?, 神情怔忡, 眼底像有泪痕, 清淡的?笑意?凝在嘴角, 「怎么了?」 许青窈并?不言语,径直起身下床。 他拿起她的?绣鞋,那是一双杏色丛头履, 鞋尖有绒绒的?细小流苏。 情不自禁地抚弄那绒苏, 轻笑道: 「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 听见这样的?艷辞, 她气急, 伸手去抢,他斜斜一绕, 吧嗒丢了绣鞋,趁她不备,捉住她脚踝,朝自己身侧一拽,她当然去蹬他,不想,这人的?手劲却大,无论如?何,八风不动。 反而顺势把手腕上?的?紫檀佛珠一撮一褪,待察觉那圈冰凉,再看?,色泽沉郁的?珠子已经?裹在她纤细的?左踝上?。 许青窈冷了一瞬,随即翘起脚看?那冷润的?物件儿,抬起头,「这是怕我跑?」 她的?笑容很凛冽,即使?是在这春意?深浓的?清晨里,也?有雪样的?光芒。 他立刻从中读出嘲弄和鄙夷。 音色不禁冷了几分,「要真如?此,你以为我会用这个?」 一面说,一面用虎口裹住她踝足,大手揉捏那冷硬而滚圆的?檀珠,时而轻,时而浅,硌在她兀瘦的?踝骨上?,引发一阵阵钝痛。 看?见她皱眉,却强撑着不出声,恶趣味地故意?恐吓她,「家里早打了一副更得?用的?好东西。」 她果然露出恨色,似乎下一刻就?要了结他,他却无所谓地笑:「放心,你不要乱跑,它就?不会派上?用场。」 一面说着,一面为她穿好鞋子,抱她下地,她本能挣扎,反而不稳,他立刻捡了这个便宜,将人在胸前搂紧,待落地时,不忘顺手提她在地上?敦两下,像市井里的?大人疼宠小孩子的?那种游戏。 「站稳了。」话说得?道貌岸然,轻巧地覆盖了之前的?种种狎昵。 因为这一阵磋磨,两个人前身的?衣面都?乱起来。 他立刻伸手,想要为她整衣。 她当即避开,面色已十分不豫。 薄青城见好就?收,十分识相地低垂了首,兀自展平因为方才动作而起褶的?锦衣直裰,嘴角却带着浅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8页 姿态认真而迷恋。 似乎在力证她不让他为自己整饬衣饰是种错误。 外?面响起三声清脆的?叩门声,薄青城头也?不抬,道声「进来」。 是昨夜哭救的?小姑娘,穿了身桃红袄裙,扎双丫髻,发间堆了许多艷丽的?绒花,打扮得?像要过年。 见是她,许青窈想起昨夜被?骗的?经?过,自然没有好脸色。 小丫头神态仿佛有点怯,自知理亏似的?,虽然她完全是听从主家的?吩咐做事,人家要找逃妾,又愿意?付钱,老爷自然乐得?襄助,只是苦了她们这些底下人。 蹲身一礼,「主人请公子和夫人前去用早饭。」 薄青城似乎对这些人心存感激,颇为礼遇,「叨扰良久,我们这就?下船,还请姑娘代我向你家主人道声多谢。」 许青窈冷漠地站在一旁,眼神不善。 那小鬟仿佛有所察觉,出门时故意?撞她一下。 薄青城见状皱眉,「我替你教训这婢子。」 许青窈冷笑,「她不过是听令行事,倒是有罪魁祸首贼喊捉贼。」 薄青城不欲与她争辩,指着盛满清水的?银盆,「来,快洗漱,吃完饭带你去个好地方。」 见她坐着不动。 他把水端到她面前,俯下身来,嗓音低沉地问了一句,「难道是要我帮你?」 清水里映出一双交颈佳人,那张眉目深邃的?脸紧贴她,似乎在用挺拔的?鼻尖亲吻她侧颜,一点又一点,鸟喙似的?轻啄。 她皱眉,极力侧开身,他却恍然未觉,下巴抵在她肩头,专注地盯着水里的?倒影。 只见她面颊苍白清癯,整张脸小了一圈,下颌比从前尖细,因而显出点苦相,那种观音样的?宽宏悲悯变成了哀怨的?自怜,正?因如?此,连那两弯不点而翠的?黛眉都?显得?过于浓艷——这让他的?心口忽然一酸。 不自觉去执她的?手。 她却悚然一抖。 想起昨夜,他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与她十指纠缠,直到将一盆清水都?打翻,她当即泛起一阵恶寒。 慌张站起身,不下心碰到银盆边沿,水受了震颤,将两人旖旎的?魅影碎成一片。 看?见她惊恐的?神色,他脸上?有悲凉一闪而过。 振了振衣袖,朝门外?走?去,「我在楼下等你。」 竟与他如?此势同水火吗?薄青城转动手上?的?扳指,暗自忖度—— 希望接下来这个法子,能助他解决了这层隔阂。 如?此想着,问身边人,「薄贵那边……」 「已经?安排妥当。」 嘴角扯出幽深笑意?,「如?此甚好。」 - 待薄青城走?远,许青窈才取出小丫鬟撞自己那一下时递来的?手书。 上?面让她朝西舷去,说那里有人接应,落款是「薄今墨」。 ——薄今墨?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知道的?? 正?沉思间,脚底勐然踉跄,壁灯剧烈摇晃,几只粉青瓶盏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急忙出门,楼梯口正?站着早上?来过的?那个粉衣小鬟,不待她问,小鬟便告诉她,原来是两船相撞,导致外?面发生骚动,船队里面有只船走?了水,大家都?忙着救火。 楼下人头攒动,已经?乱成一团。 「你为什么帮我?」许青窈问。 「你昨夜出手相助,我却诱你上?饵,恩将仇报,心里十分愧疚。」 「这手书谁给你的??」 「昨夜太黑,看?不清人影。」 事态紧急,不宜多说,小鬟引着她朝西舷而去。 混在人群中,跳下艞板,径直上?了岸。 站在船楼上?,眼看?那一抹窈窕身影远去,薄青城笑一笑,问身边人:「一个人总是重复同一件事,你猜是为何?」 「自然是有利可图。」那人答。 「对了,」又问:「那你知道该如?何戒除这瘾吗?」 「这倒不知。」 薄青城一咬牙,语气带上?几分狠戾,「一定要让她知道疼,无论是学做人,还是学做事,代价永远是最管用的?。」 这是最后一次,陪她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却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设计,这也?宣布,他的?耐心已然告罄。 - 好不容易逃离码头。 她不知的?是,后面早已有人跟上?。 到了一处窄巷,跳出几个人来。 其中一个打最后面走?上?来,面色不善,却是个熟人。 「好你个许青窈,大房奶奶做得?太安稳,跑到我薄贵的?地盘兴风作浪来了。」 看?此人衣衫褴褛,想见那日他食不果腹的?样子,再听这话,未免嘲讽。 「你的?地盘?你讨饭的?地盘?」 薄贵怪笑了一声,「薄大奶奶嘴皮子还是这么利索。」 见许青窈淡漠,他神色陡然转为狠厉,「你把我害到如?此境地,此仇不报非君子!」 随意?挥手,跳出来几个匪丐,还未看?清几人形容,许青窈脑后乍受一击,便不省人事。 等再醒来,已经?身处一暗室。 鼻尖隐约有檀香浮动,金漆几案,斑竹屏风,雕花大床,锦绣帘幙,地上?却又放着一熘蒲团,案上?依次是横三世佛,又庄严,又靡丽,叫人一时云里雾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79页 「姑娘,你醒了。」 说话的?是一个女?尼装扮的?老媪。 「这是何处?」许青窈揉着太阳穴,一面打量四周,一面警惕问道。 「此处唤作白马庵。」 「白马庵?还在绍兴吗?」 「正?是。」 许青窈坐起,执住老尼的?臂膀。 「老媪既然是佛门子弟,必然慈悲为怀,小女?亦是方外?之人,受了诳骗陷于此,还望老媪相饶,必有厚偿。」 说着探手入怀中翻找银票和度牒,寻了半天,竟然空空如?也?,再一想,定然是昨夜被?薄青城给搜刮去了。 心下一时如?麻。 见她手足无措,还在垂死挣扎,老尼微笑,「此地自然是福地,待我与娘子一示便知——」 说着移开那座五斗橱,立时墙上?便现出一个大洞来。 未见其状,先有声音透来。 极暧昧旖旎,好似戏台上?低吟浅唱,却更叫人面红耳热。 她自然不愿再看?,那老尼却是牛不喝水强按头,直将那副香艷场景送入她眼中—— 锦衣华服的?男子身下,竟然是个光头的?女?尼。 老尼的?声音在耳边森森响起,「看?清楚了,我们这白马庵,可不是寻常地界,任由你随心所欲,既来之则安之,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敢跑,这双腿,可不一定能保得?住。」 许青窈这才知道,原来此等庄严宝地,竟然私底下是个私窠子。 天杀的?薄贵竟然将她卖到了这里。 老尼走?前,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是个标緻人物,我们这里,尼姑多,道姑却没得?,再加上?你这样的?颜色,不出三日,必定有一番造化。」 说完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今日姑且先歇着吧。」 刚走?,就?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叠衣裳,尽是黑色青色的?缁衣道袍。 许青窈接过衣裳,问她,「你来这里多久了?」 小姑娘低头,「我是给拐子拐来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许青窈心里暗咒,这些天杀的?恶人。 一边又想:古怪,这薄贵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 第43章 暮色四合, 庵中草木都镀上金锈,远山时时生出不知名的怪鸟啼叫。 「小娘子, 快些梳洗打扮, 入夜有几?个公子要来相看。」 老尼探进半个头来,一双下耷的眼睛里精光流溢。 大约是怕新?人生惧,嘴上便多?提一句, 「放心,你运气?不错,今夜来的都是非富即贵相貌堂堂之人。」 「也不叫你如何?, 只需坐着,读几?个音儿便罢了。」 噼啪扔下几?本古书, 有佛经,有道经, 都已经是翻阅极繁, 破旧不堪。 「我告诉你, 你这把算盘恐怕打错了。」许青窈盘坐在榻上, 目不斜视, 只有嘴角散着虚冷的笑意。 老尼笑意沖淡几?分, 脚下定住,半边身子斜斜倚上门框,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看走了眼, 我不是你的生财树, 不妨实话说,我嫁过人, 还怀有身孕, 不信你可?以去找个郎中过来相瞧。」 老尼一顿,定在门口盯她半晌, 揣摩她神色,大约也觉得所言非虚,一连搓了几?下手。 过了一会儿,喉咙吐出含煳不清的声响,反覆上下打量她,忽而?怪异地一笑,「如此更好,我们这里什么美味都有,偏偏就少这么一盘肉——」 「一个身怀六甲的道姑么……」大拇指与食指对搓着,发出一声轻噱。 许青窈闻言,眯起眼,扬声威胁:「你就不怕吃官司?」 老尼冷哼一声,「小娘子你还是面太嫩了些,我在这里盘踞多?少年,你以为是凭你『官司』两个字就能拿住的?」 说着施施然打帘出去。 走前撂下一句冰冷的话,「快些梳洗罢,别叫人扫了兴,到时候有你的苦头吃。」 看向那些送进来的道袍,比寻常样?式宽绰一倍有余,显然是有意做成那般模样?,色泽深沉,像是披了大片的湖水在身上,将尘世的欲望都隔绝开来,又不甘心地四处枝蔓,溢出蒲团之外,在水磨青石板地上溅起般般春水。 她缩到床下一角,手里握着烛台,警惕地等了半天,也没见所谓「富贵公子」。 时间过去良久,天已经彻底黑透,房间像泡在砚盒里。 她双眼饧涩,禁不住沉沉睡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她立即掣起手中烛台,警惕地看向来人—— 火摺子擦亮暗室。 原来是那个老尼。 「怎么不点?灯?」老尼笑得有些神秘。 见许青窈并?不说话,老尼一径上前,将房壁四角的灯座都擦亮。 一面拿尖而?细的眼角睇她,和布满纹路的唇畔唿应,勾成一把蓄势待发的长弓,「怨不得公子们接二?连三?地抱怨,说看不清了。」 「你说什么?!」满身睡意瞬间被驱散。 「小娘子以为是怎样?相看?」 老尼古怪一笑,「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章台柳巷,明晃晃地干那等男盗女娼之事……」 许青窈朝墙壁四角看去,才发现那里悬着几?张古画。 东西南北各不遗漏,离她最近的右手边就是一副《芭蕉仕女图》。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0页 她不动声色地移过去,只见那黛绿的芭蕉叶上开了偌大的一个口子,如不细看,当真分辨不出。 再看剩下的几?副古画,分别是《簪花图》,《临镜图》,《纨扇图》,那花心、镜面和纨扇也都留了孔。 脑中轰然一响,毛骨悚然。 仿佛听见轻浮的嚯笑,竟叫她一时分辨不出这气?息是来自画中人还是墙外客。 她气?力?瞬时泄尽,再没有上前窥破的勇气?。 痴痴跌坐在蒲团上。 「娘子快读吧,早些交差,也好叫官人们散去。」 将经书踢到她眼前。 又踩了踩滚在地上的苍青袍角,扶她的肩,提醒道:「跪坐。」 见许青窈不动,老尼面色不善,上前作势要揭下那画,「娘子若再要推三?阻四,咱们便连这画也不必挂了,间壁里自然有那出手不凡的公子,愿花重金一亲芳泽,不过是捅破窗户纸的工夫,又不费什么……」 眼看老尼还要再说下去,许青窈当即挺身长跪,一手拿起经书,「你出去。」 老尼一顿,喜上眉梢,「小娘子想通就好。」 许青窈闭上眼睛,老尼见她分明是要送客,便也不再多?说,悄悄退出门外。 走前,不忘在青玉双耳香炉里焚上檀香,裊裊烟雾中,仿佛这里真是佛门清净之地。 直到听见室内传来清朗的诵经声,扒在门上的老尼才挺直腰杆。 即使?掩在夜色中,依然改不了满脸堆笑的习惯,「不过是几?句经文而?已,看小娘子模样?儿,想必是个知书达理的,既然是聪明人,便莫要为难自己。」 听见外面脚步声渐远,头顶的冷汗终于泻下,膝底的蒲团里像埋了针,刺得她浑身发软。 不知风从何?起,又从何?入,自四面八方而?来,一径见缝插针地掠夺。 烛火像潮水,在狭小的暗室翻涌,映衬得画中人无比高大,她退无可?退。 只想将自己缩起来,藏进土地,或是墙角的罅隙。 灯花轻轻一爆,她想起老尼的警告,又低声吟了两句,「淫心不除,尘不可?出」,「当观□□,犹如毒蛇,如见怨贼」……随着语速加快,只听见壁画背后似有喘息,野兽一样?蛰伏。 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粗重无比。 然后那唿吸很快就穿墙而?过,烫伤了她的耳廓和脸颊。 就连后背也像有蛇虫爬过,野火一样?灼烧。 左右几?堵挂画的墙像春天的原野,似乎正?在不断生发细密的青芽,叫人又痒又怕。 洁白的长颈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前交领。 嘴上却一刻不停地诵着: 「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 「淫之为病,受殃无量,以微积大,渐致烧身,自陷于道亦及他人,不致究竟。犹自饮毒復饮他人,是故说淫不可?纵……」 …… 持续了半个时辰,手上的这部?经卷终于读完,墙后也随之悄然。 她匆忙起身去将四角灯烛盖灭。 膝盖已经麻木,起身时,一个趔趄。 只听见背后溢出一声极轻的喟嘆,那声音,像一根针掉落在地面。 她勐然回头,只有浓稠的黑夜,窗外是比夜更深的虚空。 她擎着灯盏,走到吟唱嘆息的墙角,想要揭开那副画卷—— 抬起手,復又落下。 假如不能使?画后的人一击毙命,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抬脚,侧身,避开诡异的画幅,径直向铜座,俯身吹灭灯火。 即使?已经斩灭光源,依然有屈辱感挟裹而?来,她躲在床底,顾不上石板的冰凉,只祈盼能觅得清净的藏身之地。 墙后所谓的「富贵公子」,拿雪白的丝纨擦了擦手,从矮榻上起身。 此人修眉俊目,高鼻薄唇,贵不可?言,却比寻常的贵族子弟更多?了几?分江湖匪气?。 繫紧腰间玉带,阔步迈出暗室。 在外面的假山泠泉处正?洗手,那老尼迎上来。 「都按照公子的话说了。」 薄青城略动眼色,手下当即会意,扔给那婆子一包白银。 「明日……」 「明日还按公子的吩咐。」 薄青城冷睨一眼,「把人给我照看好,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那老尼掂了掂锦囊里的分量,喜不自胜,「但凭公子吩咐。」 - 居室隐秘,阳光透入,已经是日上三?竿,许青窈尚未清醒,就被从床底揪出来。 一整夜睡在水磨石地板上,浑身冰凉,手脚已经快没有知觉。 她起身的一瞬间不禁步履蹒跚,不过,很快又被按下去。 那老尼身后跟着两个小鬟,捧着一熘的胭脂水粉,「娘子好福气?,几?个凤子龙孙相中了你,都是家世不凡姿容上品的公子,年岁也生得小,就好这一口,特邀娘子前去席上飨宴呢。」 听她话说得粗鄙,许青窈的眼刀立时丢出去。 这种事老尼经得多?了,有奶便是娘,自然浑不在意,反而?嘴角带笑,恭维道:「娘子您这副样?子,真是人比花娇,比清心寡欲的模样?更招人疼呢。」 怪不得那个公子,肯花费那样?的心血和巨资,为此女埋伏这样?一出大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1页 「滚出去!」 漆盘里的脂粉钗环遭许青窈一撞,全?都砸在地上。 老尼抱着手冷笑,「小娘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面吩咐身后两个丫头将地上东西捡了,一面从门口招两个人进来,「把她给我绑了,带到前面席上去!」 坐在席间,已经有好几?位小尼,还有几?个装扮艷丽的女子,轻按银筝,款弹琵琶,红口白牙唱当地时兴的小曲。 「昨夜同郎说话长,失眠直困到天光,金瓶儿养鱼无出路,鸳鸯鸭蛋两边光……」 「哟,庵门里来了一个道姑!」 看见门口一身青袍乍然出现的许青窈,座中有好事者起闹。 「姐姐,这边坐。」一个绿衣少年笑眯眯招手。 「弟弟腿上才是上上座。」另外的紫衣公子拍腿嚯笑。 被拘在座中,众人频频举杯向她敬酒。 她摇头,极为嫌弃地避开,那绿衣少年十分不悦,硬要给她灌入喉肠。 「我不能喝酒。」 「哦,对了,」紫衣少年一拍脑门,逼向左右,满脸不可?言说,「瞧小爷这记性,忘了这茬了……」 席间,笙歌管弦之下,尽是一些淫词浪语,她已十分不耐,那两位少年见她如此,伸手将她带离,其中一人向另一人说道:「美人儿既然不喜,不如咱们换个地方。」 她一路上暗暗握紧袖里簪,到了后院的一处茶寮,待其中一人绕颈上来时,正?要勐然朝其喉头一刺。 被一个宽大怀抱霍然捲走,手里的簪子落了地。 来人一身好拳脚,几?招之内便将两个纨绔子弟击倒在地。 将怀中人叩得极紧,融入骨血一般,「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真叫我好找。」 放开她,痴迷般地盯着她的脸,「瞧瞧外面多?危险,以后不许乱跑了,知道吗?」 许青窈顺从地环住他的颈,身子还在瑟瑟发抖,俯首时,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 第44章 「把他杀了。」 许青窈忽然推开薄青城怀抱, 转过身,指着地?上的绿衣男子, 面容平静, 语调森冷。 那人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转而用眼神向薄青城求救。 薄青城恍了一瞬。 许青窈抬手?搭上他双肩,仰头定定瞧他, 目光像是探究,又是娇嗔,「他刚碰了我, 难道你不生气?」 薄青城看她?这副样子,一双幽深黑瞳浅浅眯起, 盯着她?,神情复杂, 过了会儿, 似乎咂摸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那股复杂就转为了狂喜, 将她?揽入怀中, 「生气, 当然生气。」 地?上的两人一听这话,当即叫起来,口里不干不净, 骂得很难听。 薄青城一面替她?捂住耳朵, 一面发狠说:「带下去,狠狠教训这两个登徒子。」 两个人都被堵住嘴, 猪狗一样拖去外面。 她?将头在?他的颈窝里埋得愈深。 他唇角不自觉翘起。 想?要将手?环上她?腰间, 又觉得孟浪,空中顿了一顿, 终于不甘地?垂下,只?拿颌尖轻轻蹭她?的髮髻。 见她?眼神随那两人流转,仿佛是要叫她?安心,在?她?耳边缀一句:「已经报官了,衙门里的人会处理。」 幸好?随后她?再未问?起此?事,薄青城略松了一口气。 派人将她?送到山间的别院。 「解决了?」 黑衣手?下在?颈间短促地?比划一下,薄青城点头,「做的好?,绝不能再留活口。」这个薄贵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再留着,只?怕反而会埋下隐患。 「那个老尼该如何处置?」 薄青城冷声,「此?人作恶多端,身上背着好?几?桩命案,暂时还?死不得,不过,最好?能叫她?永远闭嘴。」 「属下明白了。」 那老尼被衙门里的公差上枷带走,在?庵门前掠过薄青城,口里呜咽不止,却说不出一句话,遭皂隶一声喝叱,「舌头都拔了还?不老实!」 「你这样的人,死了能下拔舌地?狱,都算捡了便宜。」 说话间,人已经被拖远。 庵里遭拐来的小尼们,愿意还?俗的,都领了丰厚的银钱,有心遁入空门的,也相继都安排了去处,包括老尼在?内的那几?个罪魁祸首,皆下了大狱,连管辖此?地?的知县,也遭到上级驳斥。 薄青城将此?事处理完毕,又应知府相邀,在?其府上一直耽留到夜半。 晚上的时候,有丫鬟鱼贯而入,送来衣物?和饰品。 或许是他的主意,许青窈想?。既然心里已经有所决定,行动上自然要配合,于是她?脱下风尘僕僕的道袍,换上颜色鲜亮的裙钗。 薄青城挑着满肩暮色从外面回来,第一眼就看见窗纸上映出的窈窕身影。 嘴角微翘,不自觉地?脚下加快。 绕过屏风,就看见她?坐在?攒靠背玫瑰椅上,垂首在?灯下绣花,细长的手?指翻飞,彩线在?其中灵巧地?穿引,他静静站在?一旁,渐渐看得有些痴了。 很好?。仪容工整,德嘉淑懿,这样才像深闺里的娇妇,而不是张牙舞爪的野兽。 「想?去哪儿?」 突然这么一问?,像是把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很快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2页 「哪儿也不去。」她?闷闷地?答,像是真的从此?对外面大千世?界丧失了兴趣。 看着她?贞静的侧颜,他的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奇异的快感,就像亲眼见证山间奔腾的烈马被驯服,亲手?将林海翱翔的苍鹰熬熟,她?坐在?那里,低眉垂目,像是一尊观音像,可以?任他予夺,从此?以?后,长长久久地?摆在?他内室的案台上,和昏黄的烛火作伴。 「你今天真美。」 这样的缠枝纹理对襟小袄和织金马面自然好?看,但?是令他难忘的是,却是昨夜暗室里那一袭宽松素雅的道袍。 靠近她?,情不自禁抚上她?耳垂。 她?顿了一下,本能地?避开,交错之间,正在?刺绣的手?指被银针扎破,渗出细小的血珠。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立即执起她?的手?,将那支受伤的指尖餵进自己嘴里。 那两片弧度生动的薄唇翕合,让她?浑身泛起恶寒。 随着他的吸吮,指腹渗出些微的刺痛,她?勐然将手?指抽出。 恼怒地?喊了一声,「薄青城!」 「我在?。」 他愣了一下,哑着嗓子回应。 「我救了你,连几?滴血都捨不得?」脸上笑意浮动,眼神却幽深,像要将她?彻底看穿。 「不是,」她?低下头,软了嗓子,嗫嚅道:「……有些痛而已。」 「是吗?」 接过她?手?里的银针,朝自己同一位置狠狠一刺,见上面渗出鲜血来,抬头便笑,「确实有点。」 伸手?将自己指尖的血涂抹到她?的唇瓣上,她?本能要躲,他无力地?垂了手?臂,冷笑。 「果然还?是嫌弃我。」 许青窈再没兴趣进行这令人作呕的戏码,转身落座,继续对着烛台绣自己的画幅。 「别做这个了,灯下伤眼睛。」 伸手?将她?带起,「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不去。」她?扭身避开。 苦心将外界布置成虎穴狼窝,让她?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今又装模做样带她?堪破迷林,还?真是用心良苦。 捉她?回来的是他,如今要带她?出去的还?是他。 遛狗逗鸟,约莫如此?。 见她?背身灯下旁若无人的模样,他不禁恼火,一把将人捲起,「你说了不算!」 出门,这座别业坐落在?山间,离灯火通明的长街尚有许多距离。 马车上,两人各坐一端,静默无言。 他知道,她?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心里便有点后悔起那一时的意气。 只?好?岔开话题,一边看向马车外,一边装作不经意,「那个老尼及其同伙三日后在?菜市口腰斩。」 许青窈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回应。 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恨恨吐出两个字,「活该。」 薄青城心下好?笑,暗自揣摩她?神色,又说:「那些小尼,皆分得了银两,知府大人还?同意出面帮她?们置业妥当。」 许青窈神色转圜,像是安心不少?。 马车驶出三里路。 她?忽然转过脸来,用的是质问?的口气,「你用的是我的钱?」她?可没忘,她?的度牒和银票都落在?他那里。 薄青城一怔,弯了眉眼,「我说怎么不开腔,原来是惦记这个。」真是个财迷。 「放心吧,」振一振袖子,姿态无比光明磊落,口气亦是相当豪气,「你的钱,好?好?存着呢,一分不少?,爷还?给?你计利息,按最高厘。」 许青窈冷声道:「我不是捨不得钱,既是帮那些可怜人,我那几?个钱散尽也是值得的——只?是不想?被有些人借花献佛,假公济私占了便宜罢了。」 薄青城难得作出嬉皮笑脸神色,趁势涎上她?身,「好?嫂嫂,你我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被她?一把推开,便像个无骨虫似的,卧在?车厢一角,眉眼玩味地?瞧她?。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些,离他更远。 脚踝忽然遭他扯住,她?剧烈挣扎。 「别动,」他说,伸手?按上那串紫檀佛珠,「这个你得带好?,可以?消灾避邪,一个得道高僧送的,很灵验。」 上次他差点以?为她?死在?海里,虽然最后证明那不过是她?层出不穷诡计中的一个,也足以?动摇他曾经坚不可摧的信念。 「我不信神佛。」 「我原来也不信。」 - 夜市流光溢彩,灯火映在?河岸里,像是在?民间化身的龙鱼。 晚风轻拂,似乎能闻到水底青翠藻荇的气息。 仿佛是被这股味道所吸引,她?故意沿着河岸走,他则紧紧贴在?她?身侧,仿佛是怕她?想?不开。 「饿吗?」 「有点。」 她?难得肯回应,他有点喜出望外。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临河的一个馄饨摊。 薄青城并未注意到,其实许青窈的目光,是馄饨摊旁的一个小酒肆。 两人落了座。 不一会儿,便有皮薄馅嫩、汤鲜味美的绉纱馄饨端上来,她?大快朵颐,他因才在?知府处用过晚宴,便只?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风吹来一股诱人的清甜,来源好?像是河中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3页 「那是什么?」她?来不及擦嘴边的汤水,指着那点渔火问?道。 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说:「是条货船。」 起身,摆手?将船招来,原来是卖糖果糕点之物?的,怪不得会有甜味弥散。 那是一种尖角的糖,也有龙眼状,总共有红白黄三色,他各买了几?种,想?着夜太?凉,怕她?受寒,又买了几?点炙糕。 等他付过钱转身,她?已然不在?,馄饨摊上空空如也,那只?粗陶碗还?冒着热气,他心下绷紧,耳畔轰地?一声,怅然若失,仿佛整个小镇都被这条河载去。 「你要吗?」 左臂前欹出一枝杏花。 他转身低头,就对上她?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张冰雪样的面容上竟然有点点笑意。 等她?重新坐在?原位上提起筷子,他还?觉得不可置信。 「许青窈。」叫了声她?的名字。 「嗯?」 她?端起碗,预备把汤底喝光。 他忽然缄口,只?因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擎起那支杏花,「这花不错。」 「哦。」她?含煳地?应了一声,伸出手?去,将挂在?身后的小酒葫芦藏好?。 离开前,带她?去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医馆。 又拿了几?副安胎药,对此?,他给?出的解释是,他手?头还?有要事未办,眼下还?不能回淮安,要她?路上跟着他风餐露宿。 许青窈面上不置一词,心里却想?:恐怕疑心她?才是真。 这个人在?意的果然还?是孩子啊。 趁他跟药店伙计说话的当儿,毫不犹豫地?碾碎指尖上的棕色小药丸,扔进酒葫芦里。 - 上了马车,他故意靠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假寐。 揭开流苏帘帷,让这异乡里暮春的晚风涌入。 身边人因为马车跌宕,头颈不断起伏,雨点样落在?她?肩上——这个奸人! 微腥的河风让她?渐次清醒。 昨夜的种种还?在?她?脑中沉浮。 就那么巧,她?就会被薄贵找到? 那样的轻浮子弟,竟然会晓得非礼勿动?——虽然嘴上极尽狎昵,却在?薄青城到来之前,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更有一点,明明事先知道她?怀有身孕,还?劝她?喝酒,难道不是为了测出腹中的孩子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恐怕是要顺便考验她?对于这个孩子的态度。 ——还?真是叫她?防不胜防。 也幸亏她?早有觉察。 他要当英雄,她?便为他鼓掌,他要当财主,她?则赞许他侠义心肠。 他想?要更上一步,她?正好?起身,迈下一层台阶。 她?需要这层台阶。 此?人疑心太?重,乍然的亲近一定会招致他的怀疑,他创造时机,她?正好?转化为契机。 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如果她?能离开,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一次,是他自己找死。 至于那只?药船上的小鬟,她?怎么会信她?,一个骗过自己一次的人,还?有第二次的信任可以?託付吗?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那小鬟浑身簇新,显然是收了不少?好?处,是以?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那会是一枚有力的棋子。 他想?要逆水行舟,她?便助他划桨。 那个手?书上的东西,恐怕是他想?要探出薄今墨的消息,是以?她?并不往信上约定的小舟去,而是选择上岸。 如果说这些种种还?不足以?推出他的故意,那么壁画后的那声喟嘆,足以?让她?分辨出他的气息。 寻欢的陌生人会因为她?的一个趔趄而有所波动吗? 如此?说来,她?也要感谢这座白马庵,否则还?不知怎样圆过这段关系突兀的转圜。 想?到此?处,不动声色摸向身后的酒壶。 「我想?喝酒。」 他睁开眼,揉太?阳穴。「如今你身子不便,不能饮酒。」 她?的脸色便有些失望。 他心里嘆了口气,作势起身,「罢了,我去叫人买来,你闻闻酒味儿,姑且解馋,行吗?」 「不必。」扯住他袖角。 从身后变出一壶小酒。 他笑着睐她?,口气像教训顽童,「必定是方才趁我不备,偷买的。」 她?已然拔了酒塞子。 当即就要往口中送,被他夺来,「不许喝。」 她?恨恨盯着他,似乎在?磨牙,他眼珠狡黠地?转了转,盯着她?丰润的唇,忽然笑起来,「我有个好?主意。」 这酒辛辣,滚入喉肠后,口腔里甚至还?残留苦味。或许是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酒量不错的他竟然有些醺醺欲醉起来。 仿佛察觉到他要做什么,她?见状闪躲,反被他捉住,「是你要喝。」 五脏六腑都像被火炙烤,然而都比不上耳尖和脸上的热度。 她?则倚在?角落里,面色潮红,艰难地?喘息。 「味道怎么样?」俯下身去,笑眯眯地?看她?,眉眼间有种饕餮过后的晶亮。 嫌弃地?擦了把嘴,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以?为耻,反而露出顽劣又得意的笑。 山居别业的灯火透亮,像渴盼归人的眼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4页 夜间山里寒凉,下马车时,她?勐然打了哆嗦,他见状,连忙把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怎么了?」 「风太?大了。」她?说,顺手?拢紧衣服的系带。 今夜确实比往日寒冷。 唇齿间泛上苦味,她?感到一阵噁心。 第45章 薄青城昨夜说的是下?南粤, 实际上现?在船只停留在了镇海码头,而最终目的地却是蜀中。 如此的一波三折, 未免又加深许青窈对他狡诈多诡玩弄心机的坏印象。 她问随行的伙计, 船里?装的是什么,无人敢说。 没?想到涉及这个?,薄青城却不?瞒她。 「粮。」他说。 - 淮安山阳县衙。 「粮呢?」 知县贺昳指着?空空荡荡的粮仓喊道, 有些气急败坏了。 身边面容苍白的少年似乎并不?意外?,面沉如水道:「想必已经出了淮安了。」 「什么时候的事?」贺昳不?解。 薄今墨笑笑,「你忘了, 薄青城何时走的?」 「他不?是为了那个?女人才……」 说到此处,立时恍然, 贺昳一顿,深吸口气, 「我说济愚, 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见少年不?答话, 贺昳有些不?平地道:「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枉他们布好了「阴兵借粮」的局, 正准备凭这一计, 将?范文烛和他那个?欺行霸市的外?甥全都折进去,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那个?大奸商薄青城钻了空子。 他还以为那是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人,想借着?薄家大房奶奶的事儿调虎离山, 没?想到, 反遭他将?计就计,将?粮食全运出了淮安,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薄今墨却波澜不?惊, 反而笑道:「已经捉住了一只线头,难道还能?趁机放过背后的执针人?」 「别跟我这儿打哑谜了, 还是闺阁黑话,什么针头线头,这谁能?听懂?」 贺昳捻着?下?巴,作深思熟虑状,「要不?我去找御史台的人,把仓房失粮这事儿抖落出去,将?范文烛绳之以法?,你觉得怎么样?」 「不?可,」薄今墨说:「到时打草惊蛇,那幕后之人反手一推,将?黑锅全扣给范氏舅甥,只说是贪污渎职,你道如何?」 贺昳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幕后之人?什么幕后之人,贪污渎职,我们查的不?就是贪污渎职吗?」 薄今墨笑得高深莫测,「原来是,现?在却不?止。」 「不?止?」贺昳问:「难道这两人还有什么别的企图不?成?」 「他们两个?没?有,不?代表那个?人没?有。」 「那个?人,你是说薄青城?」贺昳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晃着?手里?的象牙骨扇,「他一介商贾,何足挂齿?」 薄今墨当即侧目,贺昳自觉失言,阖扇一揖,「是为兄之错。」他怎么忘了如今他这神童师弟也在从商。 「你以为那个?人的胃口仅限于?此吗?」 ——恐怕仅是首富之名还难以供其饕餮。 金钱的宝座之上,如果没?有权力镶嵌,那无异于?千尺危楼。 贺昳哗地一声掣开绘锦扇面,「据说此人少时浪荡,十几?岁上就出入章台柳巷,曾经还和豫亲王的宠姬有一腿,也正是因为这个?,害他那老?父丢了京官,将?他爹活活气死之后又大闹葬礼,他自此也被禁科考。」 薄今墨不?说话,大约是因为这些消息虚实丛生,无从判断真假,另有一个?,他不?爱在背后讲人家的闲话,何况这到底也算家丑。 贺昳向?来是个?直性子,顾不?了那么多弯弯绕,也就没?注意自己?师弟的脸色,「幸亏此人不?得入场,要真给他那种人戴上乌纱帽,朝堂之上岂不?是要万马齐喑?」 薄今墨笑道:「这么说来,师兄你也和我这位二叔有同病相怜之苦了。」 他说的自然是指唱戏惹出来的桃花债,而薄青城和豫亲王那事儿,中间牵涉的那个?宠姬,原来也是某班的一个?戏子。 贺昳不?就是因为唱戏的事儿才被发配到山阳的吗? 此话一出,贺昳一下?就脸红起?来。 大约也后悔起?方才自己?的口不?择言,又有点不?服气,「别忘了,你这位好二叔曾经可想过要你的命。」 「我不?是为他辩解,」薄今墨语气平静:「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恩怨自当分明,只是我不?欲以私事作为攻讦他人之器,胜之不?武。」 贺昳盯了薄今墨半晌,「『有匪君子,如琢如磨』,济愚,你是真君子。」十分钦佩地说了这么一句。 「说回正事。」薄今墨道。 「如今恐怕淮安其他的几?个?粮仓也都保不?住了。」 正好派出去的探子回来,将?所见如实禀告,果然,偌大的淮安府粮仓个?个?都空空如也,不?禁是城里?的常平仓,连镇里?的义仓和村上的社仓都只剩老?鼠和鹳鸦盘桓。 贺昳惊道:「济愚,你真是料事如神。」 「不?是我料事如神,我们是上了人家的当了。」 原来,这淮安城乃是转运通津之地,每年的漕粮在此集散,所以淮安本府官吏很有一些油水可捞,就比如这粮税,各地分为存留粮和起?运粮两部分,起?运粮採取京运和对拨,存留粮入当地府库,之后便少不?了相关官员中饱私囊,寻机将?存留粮出售获利,在徵收漕粮时,加大「耗米」及其他附加费比率,以此填补存留粮库,常使当地百姓求告无门,苦不?堪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5页 这次,知府范文烛将?淮安存留粮库尽数兑出,使官仓沦为自己?私邸,而薄青城将?这批粮秘密转移,表面是出售谋利,实际恐怕未必如此。 淮安作为通衢之要隘,粮仓不?仅具有一般的救济灾荒功能?,更重要的是,平粜米价进而抑制物价,甚至还负责向?军区卫所对拨粮草提供军饷,前者关乎着?百姓的长治久安,后者则涉及朝堂动盪,人心稳定。 将?淮安如此重要的部分挖走,相当于?动了这座大厦的承重樑柱,他薄青城是想干什么? 按照薄青城的野心,他会甘心充当范文烛麾下?走狗?此人真正的目的,恐怕就藏在这次运粮的终点地。 「徐伯,派漕帮的兄弟出动,看最近江上有没?有贩粮的大型船只,跟上他们,查清目的地是何处。」 徐伯领命告退。 贺昳说:「接下?来这个?范文烛该怎么办,动他还是不?动?」 薄今墨:「以不?变应万变,莫要打草惊蛇。」 「只是那个?巡检范豹实在可恨!」他手里?没?有权力,做事便很受掣肘。 「那就先把此人收拾了。」 少年垂了眼,鸦黑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大片阴影,「这样牵一髮而动全身的时刻,不?敢高声语的难道只有我们?」料那范文烛此刻吃了亏,也不?敢声张。 贺昳弯了眼,凑近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薄今墨:「那个?范豹最近不?是在大兴土木,重修府邸吗?记得薄青城重建薄氏祠堂,自蜀中运来那批货时,正好将?几?根软楠漏在我手里?……」 「你是说?」 少年垂目微笑,似乎大局已定。 「再?加上我搜集的此人欺男霸女横徵暴敛的证据,」贺昳将?青色官袍的长袖一甩,作出个?很得意的动作来,「这样一来,恐怕他那好舅舅范知府也保不?了他了。」 薄今墨正要离开,贺昳忽然叫住他:「对了,你那批药?」他那国公爷老?爹听了这个?安宫牛黄丸也很感兴趣,说是如果真有疗效,便要引荐给驻守在东北苦寒之地对抗夷狄的同僚。 「是叫忠毅军吗?」薄今墨驻足回首。 他听说过这支队伍的鼎鼎大名,据说曾经在其首将?忠毅侯的带领下?,屡退外?敌,战功赫赫,只是不?知为何,后来被发配到东夷一带,逐渐式微,近几?年因为夷狄屡犯边境,这才又重新受到起?用。 「已经交给薄青城了,如果你要的话,我会择日派人另外?送来一批。」 「倒是便宜了那个?薄老?二。」 真的便宜吗?少年微微一笑,阔步走出县衙大厅。 - 薄青城在绕道去蜀地前,先指挥船只开向?宁波镇海。 那里?驻守着?浙直海防的抗倭总兵,只是当他按照事先约定,向?此人兜售传说中那副能?起?死回生的牛黄丸时,忽然吃了个?闭门羹。 向?镇守总兵门下?幕僚花了大价钱,才探听到,原来早在十天之前,就有外?地药商上门,将?一种叫作「苏合香丸」的药低价出售给海防官兵。 总兵派人多方打听此药商的来歷,这才知道,这苏合香丸与那个?最近声名大盛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安宫牛黄丸,虽然不?是同一字号,代工的产商却是一样,据说连原料也所差无几?,可谓是同源之水,同根之木,但价格相较之下?,便宜一半,当即收购了苏合香丸,用作战时储备。 也因此,将?他拒之门外?。 而那家药商,代工的还不?止这两家,连累着?大江南北想要收购储藏安宫牛黄丸的公家和私户,都开始观望。 「代工?」薄青城大怒,「谁许他代别家生产的?」 做生意最在意的一是货品稀缺,二则是名号信誉,如此行径,将?两者都毁了个?痛快,摆明是要砸他的招牌! 想起?那个?苍白阴郁的少年,定是此人搞的鬼,叫什么「许济愚」,看来是给他这个?「愚人」下?了个?连环套。 此刻前后连缀起?来一想,从之前的楠木转运案,再?到现?在的安宫牛黄丸,还有许青窈的事——那小子的府邸就在许青窈下?榻的道观隔壁,看来是早有谋算。 好啊,这两个?人,一个?毁了他的赌坊花会,一个?砸了他的药坊招牌。 看向?榻上安睡的女人恬静的侧颜—— 心里?微微安定下?来,如今她的事,他总算解决了。 现?在倒要看看,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还能?使出什么稀奇的招数。 之前部下?查过,告诉他说那个?大房找来的嗣子,在奔丧途中,于?奇险无比的滟滪堆沉船,他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其中定有蹊跷,如今看来,果然早已草蛇灰线埋伏千里?。 只是——三年一次的秋闱就要到来,他会捨得自己?的秀才名号重新开始?还是去外?省顶替他人的名头以此置办身份? 大房的那些东西,他想要,他便等着?他来拿。 如果他有那个?本事的话。 第46章 蜀中物阜民?丰, 钟灵毓秀,大约是才下过雨, 空气里瀰漫着浓深的绿意, 连人的眼睫都要染出翠色。 他?们下榻的这家馆舍,建在?江边,白天有楚天流云, 鸿雁长鸣,夜里微微向外一望,就是星垂平野, 月涌江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6页 赶了许多日的路程,她简直像是掉进了江底, 整日和虾蟹水荇作伴,如今勐然住进这高而阔的楼阁上来, 竟然还有些不大习惯, 就像是鱼忽然搬到了树上。 很稀奇。 多少驱散了她不得不和那个人朝夕与共的烦厌。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天边晚霞将一江春水抚得柔情万里。 正朝外望着, 见沿着江边的白玉栏杆, 轻轻软软地抬来两?乘袖珍小轿。 流苏点缀的轿帘掀起,接连下来两?个姿容绝世?的美人,身上的衣裳与她平日里所见的不同, 绣花翻领长袍一直垂到高底长靴边, 髮髻和衣领上皆挂了银饰,花团锦簇, 比春天还耀眼。 走起路来, 叮叮噹噹,等那鸣声一路响至楼下, 她知道,该是她出场的时候了。 款款下楼来。 薄青城的随从还没等她从楼梯上走下来,就问:「夫人,这两?名女子?乃是蜀王所赠,您看……」 这随从眼神好似有些闪躲,像是怕得罪了这位被称作『夫人』的女子?。 两?名女子?闻言,都抬头看向许青窈,只?见她着一袭藕丝琵琶衿上裳,下身是宫缎素雪绢裙,打扮得很素净,脸上也是脂粉不施,却眉目舒窈,满头的鸦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抹了,很有些超逸出尘的味道。 又听这个随从将她叫做「夫人」,只?以为她是那位薄二爷的正头娘子?,兜头就要拜。 行礼的姿势也很怪异,大约是外族之人,竟然不用中原礼节,可见是有几分气性的。 「不必了,」许青窈挥手制止两?女不算恭谨的行礼,吩咐道:「将她们带去楼下,分别安排在?二爷的厢房左右。」 「这……」 随从有些吃惊,他?来问这位青夫人,一是为了叫她心里有个数,毕竟他?们爷近日很将这个女人放在?心上,二则是借妇人之口,看怎样将两?女寻个合适的藉口发落,权贵的赏赐之物,表面风光,实则是烫手山芋……可如今这样一来,反倒叫她们有了正大光明留的藉口,这请佛容易送佛难,到时二爷怪罪起来,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个……恐怕还要问过二爷……」 许青窈转身上楼,「不必,就按我说的做。」 留在?原地的两?女面面相觑,这位夫人,似乎与她们想像的有些不同。 - 薄青城从蜀王宫廷里的晚宴上回?来,下了轿子?就一路阔步,刚走进院子?,打算直奔楼上去,抬头望见一窗亮色,红袖执卷的侧影十?分楚楚。 抬起袍袖,仿佛有酒气,遂折了脚步,返回?自?己房中,唤随从来添水洗浴。 光影半明半昧,水汽缭绕之中,薄青城解了半边衣袍,露出疤痕和青筋交错的后背,正要解下衣,忽然有两?双柔荑轻触上来,蛇行般一寸寸抚向他?腰间。 「谁!」 薄青城霎时凛然,转身将两?人击倒在?地,见是两?个年青的女人,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 「谁派你们来的!说!」 外面守夜的随从听见动静,急忙带刀入内,一进来就见到这副活色生香的古怪场景。 水雾氤氲之中,两?个轻纱曼妙的女子?倒在?地上,满脸惊恐,他?们的主子?只?着中裤,青袍半披,露出大半劲瘦胸膛,拿长剑对?准两?人,面色阴骘。 「回?二爷,这两?名女子?乃是蜀王相赠。」 薄青城冷眼打量他?半晌,「你跟在?爷身边多久,难道忘了规矩不成?」 长盛坊的规矩是,从来不许将前厅的火引到后院,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一贯的慎之又慎,他?向来以身作则,连属下也不敢纵情恣欲,怎么忽然会有两?个陌生的女人留在?他?房里? 那随从一咬牙,垂了头,「这……是夫人做主留下的。」 薄青城听后,目光冷了半晌,俄而笑起来,「好嘛,她倒是个贤妇……」 话里占尽春风,脸上却极为冷酷。 一时,众人都摸不准他?的脾性,只?好装活死人,大气也不敢出。 「下去。」 在?场的人都如蒙大赦般跑了出去。 薄青城从黄花木架子?上抽来自?己的袍服和玉带,重新繫上,只?是绾得虚松——反正一会儿要解,他?不打算费这个工夫。 - 悄无声息地上楼来。 连门?被推开?,她似乎也并未察觉。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满身酒气,被外面的风一吹,依稀还夹杂着些许脂粉味——知道是他?来了。 坐在?灯下,并不回?应,只?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有时间看书,没时间同我赴宴?」很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 许青窈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怨念,背坐如山,纹丝不动,对?他?的话也是充耳不闻。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随手解掉身上的暗纹云锦斗篷,就扔在?门?口,问题很突兀,动作亦然,像是在?泄愤。 烛火被斗篷带起,差点熄灭,许青窈暗忖:这个人又在?发什么疯? 深吸口气,转过身,眉眼凛然,仰起脸很平静地问:「你想把我们的关系昭告天下吗?」 「我们什么关系?」薄青城忽然走近她,俯身逼视,酒气喷洒在?她脸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7页 「……」 「明知故问!」许青窈撇过脸,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冒犯。 「我要你说!」上来就将她压在?玫瑰圈椅上,大手掼住她后脑,不容她将视线错开?分毫,一定?要让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弄得天崩地裂。 他?好像喝醉了,那双黑瞳里光影流转,却显得十?分虚无,连怒气都难以聚焦,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只?愤怒的野兽,而这只?野兽,此刻似乎只?用一只?眼睛看她,另一只?,遥望着千里之外的江天,脸上的神情又近又远,叫人难以捉摸。 看见他?倾覆而下的鼻唇,许青窈勐然站起来,推了他?一把,他?才吃醉了酒,重心不稳,很轻易地就被推了个趔趄,撞到后面的赤色堂柱上。 疼痛让他?脸上的迷乱减去几分,开?始和她讲道理?——这对?她来说是个好迹象。 「你说你身子?不爽,求个安静,我便搬下楼来,夜夜孤眠;你说你嫌宴席吵闹,酒气熏人,我便孤身赴宴,回?来见你前都想着沐浴净身。」 「你知不知道,今夜别人都带了女伴,你不去,叫我难堪也就算了,楼下那两?个舞姬是怎么回?事?」 敢情他?以为她找来的。 许青窈整理?衣裳上的褶皱,不冷不热地说道:「这你得去问问蜀王。」 「这个我知道,」薄青城说:「我是在?问你,你把她们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你以为你是谁?」 许青窈笑起来,笑得很云淡风轻,说出来却别有韵味,「正因为我谁也不是,所以她们才能被留下。」 这话让他?有点愣住了,一时竟然分辨不出里面的深意。 她会吃醋?——那简直是不可想像。 她想要一个名分,好像也不太可能。 她太狡猾,这让他?的脑子?有点乱——就不应该喝这破酒,蜀地特有的稠酒让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本来就处于下风,如今更?是一溃千里。 幸好,还算有正事作盾牌,他?勾了个椅子?来坐,顺便缓了嗓子?,「你知不知道,那两?个女人,很有可能是蜀王派来的细作,恐怕是专门?来盯梢的,你放她们进门?,无异于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要引也是你引来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同我去赴宴,给人落下口实,这才有了名头往我院里填人?」 「你怎么不说要是我们的身份泄露,恐怕要即刻被绑双双沉塘。」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纵使她说的未必是真,也着实让他?有些高兴,「放心,蜀地没有认识你我之人,我们在?此,可放心地做一对?野鸳鸯,双宿双飞……」说到后面,他?醉意深浓的脸上浮现出兴味,睫毛贴在?眼下,眼尾勾起相当生动的弧度。 「谁要同你双宿双飞?」 「就是今夜。」 「薄青城,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到底什么时候应我?我问过大夫,胎儿差不多已经稳了……」他?趁着醉意,跑去撒酒疯,赖在?她床上,怎么也赶不走。 「行,既然你这么稀罕这张床,我拱手相让。」 说完她抬脚出了房间,顺手把锁阖上,将这个醉鬼反锁在?屋内。 「许青窈!」 听见他?愤怒地在?里面拍门?,她心道:果然是在?装醉,这样的把戏,不是第一回 ?。 「我去楼下住。」 「你敢?」他?当即跳脚。 「我去给被你打伤的人送药。」 里面吵闹的动作停了一瞬,带着点自?暴自?弃式的委屈,「我刚刚也被你打伤了。」他?的后腰磕到柱子?上,现在?还疼。 「我没看见。」许青窈抬脚要走,漫不经心地回?了几个字。 「你进来,我让你看。」 「你活该。」 话音未落,他?只?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掺在?一丛丛春夜的虫鸣里,显得无比轻盈。 第47章 「请代我向兄长问好。」 面容白?净心宽体胖的蜀王从金光璀璨的王座上下?来, 对薄青城说道。 蜀王年近四十,不同于其他上位者的冷峻尊容, 他是个平和?到有?些懒倦的人, 用词和?说话都相当温煦,「兄长的纾困之举真是叫我无以为报,也辛苦你不远千里, 亲自?押粮前来,为我蜀中解围。」 他说的兄长自?然是远在南昌,与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南王。 不久前, 蜀中大雨连绵,前年在京中批覆下?所建的川江石坝骤然倒塌, 其间漂没田庐不可胜数,百姓溺死无算, 差点引起民变, 蜀王是个庸懦无能的人, 一味地耽于声色犬马, 出现?这样?大的动静, 他自?然无法处置, 只好请自?己远在南昌的兄弟南王前来设法平事,最后查出来是苗人搞的鬼,意在扰乱人心发动民变。 「对了, 还请你代为嘱咐, 叫我那逆子早日归乡,莫要?乐不思蜀。」 数月之前, 南王功成归去, 他的小儿子绥宁郡王因?为犯错受罚,心里不服, 竟然偷偷跟着叔叔南王跑去了南昌,将他气得大病一场。 「小民不胜荣幸,必将不负所托。」 薄青城低下?头去,嘴角却勾出一抹意味深晦的笑意。 - 趁着薄青城不在,许青窈让随从带她出去,只是四处闲转,那随从便也没有?多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8页 「对了,把那两个异族女子带上。」 一行人出了门?,看?着繁华的市井大街,许青窈便问:「这样?的地方,竟然还需要?调米赈灾吗?」她原本以为薄青城是运米来买卖,如今看?来,他能受到蜀地封王的亲自?接待,自?然不是一般的商贩。 「川江石坝被那群苗人土司搞塌了,百姓受了大苦,朝廷如今正缺粮,连京里都自?顾不暇,哪里还会在乎这边远小民,幸好蜀王的兄长南王还惦记着蜀中的百姓。」 原来薄青城此次入蜀,是奉了南王之命。 南王这个人她从前听公爹说过?,封地在南昌,食邑雍容,是个十分精干而富有?野心的人,治下?有?方,且极为开明,与其他重农抑商的上位者不同的是,此人看?重商贾,倡导利益交通互兑有?无,连王宫之中,都有?小型市集的存在,赣地在此人的治理下?,可谓是富甲一方。 薄青城一个商贾怎么会搭上南王? 「谁告诉你川江石坝是苗人搞垮的?」其中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子柳眉倒竖,似乎对这个说法相当愤怒。 「连老土司都被抓起来了,你说呢?」 女子还要?挺身再议,被另一个年龄长些的拦住。 看?两人眉眼官司,许青窈脑中像被豁然点亮,恐怕这两个女子就是因?为此次民变而被伏剿的苗人。 心里却按下?不表。 前面是一家珠宝行,楼宇高耸,富贵煊赫,许青窈前脚进去,几人后脚跟上。 一楼有?成列的玛瑙玉石,琥珀玳瑁,晶莹煌耀,许青窈却径直朝二楼走去,指着博古架上的成套银饰,示意伙计取下?来,只是这一取,却不是给自?己,而是给身后的两名女子。 苗人钟爱银饰,她是知道的。 「听说二爷昨夜把你们两位打伤了,微薄之礼,不成敬意。」 两女对视一眼,似乎为这突如其来的示好不知所措。 「其实也没怎么伤着,只是被推了一下?。」年龄大的率先说道。 「不必了,夫人,昨夜你已?经给我们送过?药了。」小的说话也很客气。 「这只是第二件,收了,我还有?第三件礼物要?送给你们。」 两人一头雾水。 「第三件,你们一定想要?,不,是需要?。」她说。 - 离开蜀地前,薄青城带她去了一趟报恩寺,这座寺庙掩映在深山之中,占地却很庞大,红廊绿柱,翘角飞檐,气势恢弘,如同一座深山宫殿,里面尽是削髮的女尼,传说许多都是前朝蜀人的后裔,唯有?在此修行,性命方得以保全。 将蜀王相赠的其中一个苗女留到寺庙里,他们便要?返程了。 薄青城却忽然拉着她去了大殿。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来寺庙,当然是拜佛。」 她不愿同他一起祷佛,自?己站在外面。 他一个人进去,捻了三柱香,跪在蒲团上低声祝祷。 她斜倚门?框,半只脚在殿外,百无聊赖地看?上方漏下?来的慵慵日光,忽然听见他话里「母子平安」几个字,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扳着自?己手指数数,像是要?驱走某种?陌生的情感——孩子的事,他还不知道呢。她以为过?去的事,似乎永远也过?不去,他以为弹指一挥的事,成了她的疤,将她和?他隔开,分别隔在红尘内外。 太?阳很冷。 远处人头攒动,香烛缭绕,万千菩萨低眉默诵。 罪孽深重,此世难消,竟连神佛也好像要?累倒,眉目漫漶,彩塑销金。 路边有?老媪卖竹露饮,她买来,照例在指尖捻丸成齑,震盪开来,等他出来的时候,餵给他,他露出受宠若惊神情,那一瞬间的欣喜不像作假。 她抬头,勐然看?见大殿金刚。 心跳忽然滞了一下?。 「累了?」看?她神情有?变,他低下?头问她,削薄的嘴角还挂着几滴透明的水珠,应该是喝得很急。 她仰起素净的一张脸,用袖角在他唇边轻轻一拭,笑着说: 「没事。」 他以为她劳累,非要?拉她去临街的茶楼上坐,有?一个盲老叟路过?,布幌子上写着摸骨算命。 薄青城看?她直盯着那幌子,便派属下?将此人请上来。 「算什么?」老人问,嗓音有?点沙哑,像乌鸦。而乌鸦,素来是不吉之物。 一只手纤巧地摆上桌来。 老人探出嶙峋的鹤爪,捏了下?那细瘦的腕子,「女郎要?看?何事?」 「要?不您再斟酌斟酌?」薄青城笑着说,嗓音低醇浑厚,带着浅浅嚯意。 老人楞了一下?,随即便笑,「你们这些小夫妻,总喜欢拿老傢伙开涮。」 听见对面沉默不言,似乎还有?考验他的意思。 盲老人也并不恼,乐呵呵地说:「我是眼盲,心却不盲。」 「人有?两只眼睛,手指却有?十根,您的一双手,顶得上我们二十只眼睛。」 终于听见这手的主?人发声,话说得讨巧,语气也很温柔,想必是个极有?灵性的女子。 指骨纤长,肌骨盈润,臂骨精强,瘦而不柴。 老叟笑道:「游鱼戏水被网惊,踊身变化入龙门?,三根杨柳垂金钱,万朵桃花显价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89页 听其意象繁复芜杂,许青窈便直问:「作何解释?」 「所谓一婚更比一婚高,有?朝一日诰命加身,衣紫服朱亦非难事。」 夫贵妻荣并不在许青窈所求之内,因?此便一笑而过?。 老叟知道未说中她心事,又道:「夫人既是贵人,老夫无偿给您掣支签吧。」 那签牌掉出来,老人拿手摸上面的浮雕花纹,揣见有?鹤影,开口便笑: 「干三爻,渐三爻,一时遇合,鹤鸣九皋。恭喜夫人,上上籤。」 「鹤」这个字让许青窈想起个人来,心事便浮出水面,只觉得有?种?「我见青山」之感,说不上喜和?忧,倒有?股捉不住的苍凉,仿佛还没得到,就已?经在失去了——虽然是上上籤,却是个她不敢接的上上籤。 她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薄青城在一旁却听得认真,仿佛也觉得与有?荣焉,「一时遇合,鹤鸣九皋」,说的不就是他们两个吗? 她命里的富贵和?诰命,註定要?他来替她挣了。 「劳您为我瞧瞧——」 递过?来一只指节分明青筋纵横的大手。 盲老人指腹一触,便知道这是双拿过?刀的手——这手有?从未洗净的血气。 「末运驳杂,六亲无靠,好一双抓钱手,没一个聚钱斗,此命蜘蛛结网,朝圆夜不圆,成几番败几番,危楼高塔,大江东去,世事大梦方初晓,人生秋凉悔已?迟。」1 说完幽幽唱道: 「此命福气果?如何,僧道门?中衣禄多。 离祖出家方为妙,朝晚拜佛念弥陀。」 薄青城听了,笑意僵在脸上,腔调倒还平静,「您莫不是看?错了罢?」 老人问:「方才?看?的是哪只手?」 「右手。」 老人会意一笑,也不纠缠,「好,将左手给我。」 在他掌心轻轻一点,像舀走了一缕魂魄。 微微一笑,吟道: 「一身骨肉最清高, 早入簧门?姓氏标。 待到年将三十六, 蓝衫脱去换红袍。」 薄青城这回依然是笑,只是那笑有?些高深莫测,「三十六么?这可就有?些不准了……」用不了三十六,甚至连而立之年也用不到,他很快就会逆风翻盘,不过?,和?一个算命的穷瞎子多说什么呢,这些人,不过?是招摇撞骗混口饭吃而已?。 虽是这样?想着,却也不忘问起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来,「既然你自?诩灵验,可否帮我夫人断一断,腹中孩子是男是女?」 许青窈的心勐然一揪。 老人似乎有?些踟蹰,半晌,立身站起,带出窗棂后的一阵凉风,「无缘。」两个字说得干脆利落。 薄青城脸色难看?,许青窈凝神屏息,老人空洞的瞽目环绕一周,恰恰掠过?许青窈故作镇定的脸,按理说他是看?不见的,但他站起身时,像是知晓许青窈心事似的,忽然就添了一句,「你我无缘。」 说完就走。 许青窈有?点愣住了。 仿佛是为了安慰她,薄青城看?着老叟摸索竹杖下?楼的背影,故作宽松地笑道:「这老头,脾气也忒古怪,说是『无缘』,还跟咱们说了这样?多,到头来,竟然就这么走人了。」 说着招来随从,吩咐去给老人送上卦金。 许青窈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清浅,真有?几分堪破红尘的味道。「物外之人讲究缘法,素来如此。」 第48章 临上船前, 许青窈特意多看了眼船队,只觉得吃水比来?时深了许多。 暗自压下心中疑惑。 船行水上, 千里江风。 甲板之上, 两人的?衣袍被吹得猎猎招展,像是两株纠缠肆虐的?绿色植株。 「窈窈,你见过凤冠霞帔吗?」 「我穿过。」只是你没见过而已?。 薄青城当然知道, 许青窈指的?是大婚时的?吉服,这样?说或许是为了故意刺他,但他只是一笑而过, 因为他的?本意不在此,他要说的?是朝廷诰封的?命妇妆束。 虹裳霞帔, 钿璎纍纍,她穿着?一定妙极。 「公家的?诰命, 就这么?容易, 连同族的?三姑六婆都能分到?」意思不言而喻, 她指的?是他们的?身份, 这的?确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我会想办法。」他说得倒很坚定。 许青窈不置可否, 满眼都是粼粼江波, 过了会儿,忽然转头,很仔细地问:「你不是考不了科举吗?」 原来?她也?曾听过那个传言, 他翕动几下薄唇, 生平第一次冒出?为自己开释的?冲动,然而等他张开喉咙, 她却已?经起身进了舱内, 似乎方?才的?话,不是出?自她口中。 薄青城的?眼神黯了一瞬, 目光却不忘追随她身影,「放心,这次为蜀中运粮有功,南王允我一官半职。」 这话其实他只说了一半,不是他故作谦虚,实则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兹事体大,牵扯得越少越好。 一官半职?许青窈心里的?猜测被点亮,看来?他还是没敢往大说,假若此事能成,那就不是一官半职的?事了。 于是她端着?茶碗重新?出?舱,隐秘地换了种迂迴的?问法,「朝廷允许买卖官爵?」 薄青城眺向远方?,神情?里带着?些冷意,「今非昔比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0页 确实今非昔比,连年天灾,国库亏空,漕运无望,连京畿之民?都饱受饥馑苦寒,兼之战事吃紧,内忧外患,为了填补财政,奖励地方?赈济,朝廷提出?一种「上马纳粟」制度,只要缴纳足额的?马匹、粮草、银两等物资,就可以获得朝廷赐予的?散官冠带——虽然只是「义官」这种没有指派职务的?虚衔。 虽然解了一时之忧,效果却无异于饮鸩止渴,大量商贾豪门?藉此逃税避役,更有许多横行乡里之徒通过纳银捐官寻找荫蔽,平民?百姓所受剥削比起以往更甚,以至于「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流民?覆野,人心惶杂。 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候吗?薄青城心想,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需适时。 还有比这更坏的?时候吗?许青窈暗自感嘆,「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说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到底好些,起码能保性命平安,这年头,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两人一时都静默下来?,齐齐眺向远方?。 只见远山横黛,夕阳斜下,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连带着?江面洇开一片血色,不知是船动还是风动,脚下晃得厉害,连头顶的?那片青天似乎也?有摇摇欲坠之势。 前方?快要行到三峡,七百里内,遍布七十二峰四十八寨,那是个难缠的?地方?,匪盗结群,拔寨为王,烧杀抢掠,每逢至此,过往商客无不惊心胆寒,却连官府都拿它无法,江湖人称「阎罗殿」。 这阎罗殿又分「山鬼」和「水鬼」,驻扎江边靠水吃饭的?自然是「水鬼」,又叫水匪,拔营崖壁靠天讨活的?便是「山鬼」,平日里山贼水匪泾渭分明,各不相犯。 一只海东青从江面唳啸而过。 她心里一动,仰头追随那勐禽,直到其利刃般噼入远处的?一线天崖,那里山峰奇骏,好似别有人间。 沉思间,脚下晃了一晃。 原来?是一直平稳行动的?江船这会儿突然靠了岸。 「怎么?回事?」 薄青城笑笑,替她披上一副帷帽,「去见一位故人。」 上了岸,早有一群人等着?了,皆是奇装异服,有汉家服饰,也?有少民?装扮,相同的?是都穿着?短打绑腿,也?有许多上身裸露纹满刺青的?,大约是擅泳之人,略观其身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 此地便是这七百里阎罗殿的?第一道鬼门?关——水鬼窟。 平日里暗含匪气的?薄青城到了这群人里,竟然也?显得文雅矜贵,像是世家子弟了。 「这位是——」 领头的?刀疤男子看过来?,一双眼睛在许青窈身上横扫,像是要从幕蓠里穿透进去。 薄青城不动声色挡在前面,「这是小弟内人。」 男子脸上有玩味一闪而过,「原来?是弟妹。」 旋即转头朝江边几艘大船粗略一览,「兄弟你说的?货在哪儿?」 薄青城打量男子身后,见果然人马充足,装备齐全,甚至还拉来?不少牛车,于是便展颜笑道:「就在船上,还望大哥笑纳。」 男子拍一拍手,几个小弟跳上船查看,过了半晌,有人欹身冒头,作了个奇怪的?手势,脸上笑意难抑,「大哥!」 薄青城转头便道:「大哥要不要亲自过眼。」 「哎,」男子摆手,动作潇洒而干练,「你是信得过的?人,我再多此一举,成什么?了。」 说着?仰身大笑,朝前引路,扬臂示意道:「走,先回寨里,为你和弟妹接风洗尘!」 「至于那些东西,叫底下人去弄好了,咱们只管乐呵咱们的?。」 果然那些匪帮中人听了此话,个个摩拳擦掌,都要上前一试,只因这批货物不是别的?,而是火器——谁不想见识见识传说中一声令下即可摧城拔寨斩将夺旗的?骇人之物呢? 薄青城揽着?许青窈,笑容满面,跟着?男子阔步朝前,一面不忘回头,暗中朝自己的?人打了几个眼色。 晚上,寨子里灯火通明。 灯下,男子脸上的?刀疤被照得清晰生动,像是一条蜿蜒其上的?蜈蚣。 「这几年,托大哥找的?人可有消息?」薄青城主动为男子斟酒。 「青城,你说的?那个人,当年贩药来?的?时候,船毁人倾,掉进了黑石滩中,那地方?,就没见过能活着?出?来?的?,我看,不必费工夫了……」 「大哥是内行人,比我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道理,」薄青城主动朝男子碰杯,眉眼低垂,神态和讲话都很含蓄,「有些人,就像山上的?野草,放一把火,今年是烧尽了,待明年一见春风,又长?起来?,这就害人得很。」 「好,就沖你今日送来?的?这批玩意儿,大哥也?得替你鞍前马后不是!我这就托外地的?兄弟们,务必帮你找到此人!」男子极为豪爽地保证。 随后便是一阵觥筹交错。 山珍列席,酒气冲天,许青窈却无缘得见,只因一入寨,薄青城便以她长?途跋涉,身体不适之名,将她圈在别间,连饭食都是遣属下亲自送来?,而且相当之迟,好似忘了还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 时间过去良久,已?经到了三更,还不见人回来?,门?外安静得可怕,透着?股不同寻常的?诡异,连虫鸣都绝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1页 她试图推门?看,万籁俱寂,只有望斗上的?几盏风灯明明灭灭,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不远处的?大堂里传来?几声咳嗽,她觉得有些耳熟,蹑手蹑脚地走近。 那里似乎无比耀眼,灯烛煌曜如白昼,浓郁的?酒香在空中氤氲,却渺无人烟,像是一座摆满了血肉牲祭的?孤寒祭台。 从门?缝里淌出?一湾殷红血迹,沾在许青窈的?绣鞋上,她却浑然未觉。 直到向前再深入几步,目光所及的?一剎那,她呆立在原地。 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几乎占满了整座大堂,桌上的?酒食似乎还温热,在灯下裊起轻薄白雾。 她怔得不能走动,腔子里压抑得连一声惊唿也?无。 一双血迹斑斑的?大手环上她腰间,冰凉的?下颌抵在她颈间,嗓音低沉沙哑:「来?这里做什么??」 她不回答,他便开始胡作非为,狗样?咬人,孩童般呓语。 然而她一动也?不能动,除了颤抖。 她突然出?现?在这里,立刻激发他的?欲望,使他一时有点分不清,身体里的?那股燥热和眼前这场杀戮的?关系。 他只觉得,它们好像有某种相通之处,前者尚未尽兴,后者难以纾解——她是解药,还是毒药? 或许他该试一试。 「你干什么?!」关公像和香坛被扫落地上,取而代?之的?是她,不过不是神龛,而是祭物。 等他挺身上来?的?时候,她不受控制地大叫起来?。 这样?激烈的?喊叫似乎将他从欲望中拉扯出?来?,只是脸上还带着?一丝将醒未醒的?蒙昧,「窈窈?」他沙哑地说,两个字像是从牙尖磨蹭出?来?。 等看见她脚踝上的?紫檀佛珠,他似乎有些清醒,爬起身,将她反抱在怀中,顺手扯下珠子,将顶头的?几颗塞入她口中。 「太热了。」 「把它弄湿。」 …… 等他将佛珠用烈酒沖洗干净,又重新?套在她脚踝之上后,她已?经趴在桌边,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吐了干净。 只因他方?才说:「我将那个人眼珠子挖了,你要看吗?」 这次,她胃里已?经再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剩透明的?酸水。 「知道你心慈,所以我是等他死后才动的?手——还算顺手。」 又说:「谁让他乱看?」 抱她回房,放在榻上。 见她眉眼怔忡,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几碗饭菜发抖,他低头便笑,仿佛和方?才那个血海里孤身直立的?修罗判若两人,「放心,你这里的?没有下毒。」 「下毒」两个字叫她恍惚。 透过今夜的?这场惨案,她似乎已?经预见自己所为暴露后的?结局。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什么?都不知道,包括几艘趁夜开走的?空船。 等那几只宝船在前方?螃蟹岬遭到山匪的?火炮抢劫,并因此倾覆的?消息传来?,他们已?经在此地盘桓到第三日。 临行前,薄青城吩咐手下,「报官。」 「就说被抢了整船的?金丝楠木。」 「还有,别忘了说是用火器抢的?。」 许青窈大病尚未癒合,苍白的?脸上眉头轻拧,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阴谋,薄青城慷慨为她解惑,笑得十分松快,「只有狗和狗咬起来?,我们这趟才能走得安稳。」 他说的?狗,自然是官府和山匪。 鹬蚌相争,渔翁要得利了。 那几船说是要送给?好兄弟的?火器,又被他命手下重新?装上船——这船是昨夜才开来?,一熘的?桐油新?漆,龙骨□□,旗幡高悬。 至于死掉的?水匪兄弟,他已?经替他们挖好了新?坟,也?算是仁至义尽。 记起上次被劫的?楠木——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失败并不可怕,只怕没有勇气面对失败,而比面对失败更有用的?是,利用失败。 等那只海东青展翅将消息传到淮安的?时候,苍白而精緻的?少年站在已?经遥望数日的?窗口,感嘆了一句:「这一局,终究还是我输了。」 第49章 雨下了一夜, 少年的脸色比往日更苍白。 飘窗大?开,风将他乌黑的头髮吹得迷乱, 像是一张纠结的大?网。 青州书院的天才少年, 初出茅庐后,终于感受到人生的第一场挫败。 那座峻峰之上,曾经为他遮风挡雨数月, 窗台上长满兰草的蓬庐,被官府顷刻夷为平地,他们要虬髯老大?交出楠木和火器。 楠木搜出来了, 他曾经指点山匪们将此?物转手给乌斯藏的喇嘛,想必是他们贪心不?足, 私留了几件。而火器,虽然?只有最简陋的那几种——还是他在那里时替他们所造, 也足够定上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没想到, 两样?东西合起来, 会害他们掉了脑袋。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叫他们插手这件事, 他以为只要将事情闹大?, 无论成败与否, 只要让薄青城船上的火器暴露,一场惊天阴谋就会被掐灭在襁褓之中。 事实证明,他错了。 向来高坐公堂的官府竟然?也会插手阎罗殿的匪事, 他只能怪罪于自己, 是他让山匪们发展过快,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 官府可以容忍占山为王, 匪盗林立,却忍不?了一家独大?的无限风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2页 螃蟹岬处的山贼是殁在官府手里, 而水鬼窟那帮水匪也全都葬送了,不?过是折在自己人手里,据他所知,那帮人为薄青城做事,已?经不?是一两年了——过河拆桥,斩尽杀绝,看来此?人的阴狠,远超他的想像。 火器光明正大?地运出了川,并为此?前?的楠木之仇一雪前?耻。 怪不?得,薄青城没有对那批金丝楠木进行彻查,只是浅尝辄止地处置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手下佛六。 他提前?暴露了自己,结果竟然?是为那个?人铺了一步好棋。 远方青山如黛,苍翠欲滴,少年却只看见阴云漠漠,暮色四合,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淮安的天,要黑了。 幸好,薄今墨展开手上的那封信——老大?临死前?留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该死的人没死透,薄青城又要有对手,这个?人,将是未来胜败的关键。 这让他在这样?大?厦将倾的时刻,忽然?生出一丝期待的快感。 - 看着踝骨上那串光泽莹润的檀木佛珠,许青窈心底泛起阵阵不?适。 自从昨夜薄青城作出那等渎佛之事,此?物便叫她再不?忍直视。 偏偏这会儿?,他还握着她的踝骨细细拨弄,语气悠闲,脸上有股回味的神情,「赶明儿?回淮安,再给你打?几串细的,在小腿这么一路绕上去,多好看……不?像这个?,太粗,硌得慌。」 她嫌恶地别开脸,惹得他一阵低笑,「要不?是你不?愿意,我?何至于出此?下策?」将珠子放在掌心里滚磨。 「你还真以为我?喜欢用这个??」他喜欢的是真刀真枪。 「你真噁心。」她盯着他,定定地说,眼神里毫不?掩饰的鄙夷,短暂地刺伤了他。 他很敏锐地发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重新回到白马庵那件事之前?,她连虚与委蛇的工夫都不?愿再施捨给他。 摸一下她的额头,「还在发烧,」起身将她放回榻上,「姑且就当你是烧坏了脑袋,胡言乱语,爷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 说话间,船已?经将出三峡,那个?蜀王所赠的异族女子上来奉茶。 等她出去,薄青城问:「为什么将此?人留下?」已?经以出家的藉口送走?一个?,这个?留下岂不?多此?一举? 「是为了安某些人的心,受制于人,未必就不?能反制于人,如今两姐妹天各一方,这步棋自然?就成了一道废子。」许青窈没说的是,这道废子,在她手里还有别的作用。 薄青城双手撑在榻上,姿态慵闲,盯着她看了会儿?,赞赏道:「你很聪明。」 如今他才发现?,说别的东西无法引起她的兴趣,只有这些机锋才能让她偶尔附和那么一两句。 「告诉我?,你曾经是怎么识破我?试图放在薄羡身边的细作?」 「那个?帐房伙计吗?」 许青窈心想,事情已?过去良久,如今告诉他也无妨,当然?,不?可否认,那句对于她智慧的拍马,的确有取悦到她。 「这事说来也不?难,那个?帐房,声?称老母在外?乡,每月寄出一笔月钱和家书,只是后几年,每月寄的钱和信越来越频繁,这倒也无妨,毕竟他的月钱也是水涨船高,怪就怪在此?人非要主?动解释,说是老母病重,这就怪了,既然?是老母病重,为何不?寄药材,或者,直接请来此?地给看看,毕竟,薄家就是干这个?生意的,反倒要多此?一举,捨近求远。」 许青窈陷在回忆中,苍白的脸上露出清灵的微笑,「可见是此?人心虚。」 「那怎么听说后来你们还在用此?人?」薄青城问。 那人的反水也是他没想到的。 「听过『羚羊挂角,无处可寻』吗?我?只是提了他作管事,为他添了月钱,又给他寻了个?专管稽查偷漏的位置。」 「这样?风险很大?,难道不?是奖励人作内贼?到时捅出更大?的篓子来,可就后悔莫及了。」 「你薄二爷百里挑一送来的人,我?们自然?要物尽其用。」 她笑起来,说这话的时候,即使?是在病中,眉眼依旧奕奕,他随手抓过花梨木几上的茶盏,压抑自己漏拍的心跳。 薄青城点点头,怪不?得那个?伙计会叛变于他,此?事说出来,倒叫他心服口服了。 「那个?市井里的女人呢?」 「你说的是那个?卖鱼女?」许青窈很诚实地回答:「这个?不?是我?的功劳。」 薄青城示意她往下讲,许青窈看向他,「其实你应该找个?真的卖鱼女,那个?人刮鱼时浑身都是鱼鳞,反而引人怀疑。」 一个?自小长在渔民家的孩子自然?是老手,而老手是不?会把?闪闪发亮的鱼鳞弄到头髮上去的,除非那是一种装扮卖俏的作用,更何况,那个?时节天气已?近严寒,会有哪个?市井小贩穿的那么清凉。 「真卖鱼女粗皮糙手,能引起那个?老东西的兴趣?」 大?房老爷薄羡并不?是个?重色之人,薄青城却对他有这样?毫不?掩饰的恶意揣测,于是许青窈扬声?问:「你好像同公翁有什么误会?」 薄青城突兀地一笑,「我?以为你知道。」 想起从丫鬟云娘口中听来的那些陈年往事,她冷声?道:「与你我?一样?的那种关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3页 她说的自然?是叔嫂关系。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薄青城沉默,是啊,有什么不?一样?,如果他们的事被曝出来,她也会被沉塘,至于他,可能也就是一顿家法,就同当年一样?。 一样?吗? 不?,不?一样?,起码他不?会让悲剧重演,他不?像那个?薄羡,为了贪图一时之快,眼睁睁看着有情人去死,自己却苟且偷生,他会是个?负责的情郎,不?,可以说是夫君,甚至是孩子的好父亲。 当话题绕回到他们身上,她的神情瞬间变得索然?无味,歪在一旁,似乎并不?打?算再搭理他。 忽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子。 「拉起纤藤,哟!吙……」 激昂、高亢,响彻两面巉岩峭壁,直插天际。 许青窈支肘起身,朝外?看去,只见乱石滩上一群光着上身的汉子,将腰弓成一个?直直的转角,奋力扯紧身上的麻绳,将大?船往坝上拉去,那麻绳已?经嵌入皮肉之中,然?而那嘹亮的号声?还在响动,将坚硬的船板都震得直晃。 「咱们入蜀的时候,水位落差太大?,风急滩险,全靠这些人拉縴,那会儿?你睡着了,现?在知道了吧。」 薄青城把?她拉回来,「别看了,这是縴夫,这些人基本都活不?过四十,运气好的还能保命,命不?好的早就掉下悬崖,被风浪捲走?了。」 「我?也干过这个?,你信吗?」他笑着抚了抚肩头,「一到阴天下雨这儿?还发作。」 许青窈怪异地看他,似乎在揣摩话里的真假,在转过头的瞬间,他毫不?意外?地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悯。 她垂下眼睫,「你也在三峡这里吗?」 「不?,在淮河上。」他眯起眼睛,似乎看向千里之外?的地方。 「顺水行船容易,逆水难,没风的时候,就把?长绳拴在桅杆上,另一端拴到胸前?的窄木板上,用身子拉着桅杆上的绳子前?行,江里风浪大?,夜里还睡在一起的兄弟,第二天可能就永远不?见了。」 他的语调倒很平静,像是在谈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许青窈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只见两边崖壁上各有一队女人光着嵴背,胸前?勒着麻绳,躬腰蹬腿,正谨慎而用力地攀在怪岩上。 许青窈看得心惊胆战,只觉得一阵鼻酸。 「很多縴夫是两口子一起,縴夫是卖力气的活儿?,得吃饱,女的就跟着做饭,有时候遇到水势湍急的地方,人手不?够,縴夫的女人们就会脱掉上衣,绑上绳子,爬上悬崖,在这种地方,没有人知道清白是什么,一切都为了活下去。」 他的目光少见的轻柔,像是许愿,又像是乞讨,在她耳边低声?道:「所以,忘记曾经的不?愉快好吗?」 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掉下来,不?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些在悬崖上卖命的女人,她以为他要说的是什么,原来是拿这些人的苦难,为自己的无罪开脱,于是,她的心肠一阵绞痛,又重新不?动声?色地坚硬起来。 第50章 再次回到这座宅院里, 简直像做了经年的一场大梦。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 江南水北绕了一圈, 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淮安才下过雨,水雾瀰漫,薄府的老宅就像用水墨描画, 显出一种极致的清韵来。 令许青窈稍微安心些?的是,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归来,就连花园里的小丫鬟们都只顾着自己手头的事, 多少让她没那么难堪。 「我以为你要把我安置在外面。」下马车的时候,顺口说道。 「我不会叫你去当外室。」他母亲曾经也当过外室, 那是很?不堪的一段回忆。 薄青城伸手要抱许青窈下来,被她推开。 许青窈走在前面, 嘴上笑了笑, 心里却想, 为她考虑是假, 恐怕捨不得刚刚到手的大房产业才是真, 要是她这个长媳和腹中仅存的大房血脉没了, 那么恐怕族中那群环伺的虎狼又?要翻起天来。 走进垂花门,一路来到南风苑,刚迈过门槛, 就见丫鬟云娘躬着身子在院里浇花, 丁香早就开败了,叶子长得碧绿肥大, 两侧的园圃里草木葳蕤, 栀子花、木绣球、蕙兰、金银花、蜀葵、虞美?人,你推我搡, 占尽风情,好不热闹。 云娘察觉门口有人,挺起身,回头一看,见是她,露出与故交久别重逢的那种微笑来,身侧的陶制雨洒,还?在滴滴答答。 叫了声「大奶奶」。 许青窈嘴角微勾,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还?有你原来的那个丫鬟,要不要叫她回来?」薄青城在她耳边问。 许青窈想了一下,说:「她怎么样?了?」 「被一个当官的赎走了,过得应该还?不错。」 「那就先别。」 既然是薄今墨托人办妥,她便觉得安心,再怎么样?,也不会让那丫头受苦。更重要的是,目前她还?没准备好怎样?面对?小狸,到底是谁先对?不起谁的,事到如今,已经很?难说清楚,但她很?肯定地?知道,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所?以,一切只能等待尘埃落定,陌上花开,再邀她缓缓归矣。 「对?了,巧姨娘叫你我晚上赴宴。」薄青城离开前冷不丁丢下这么一句,也不等她回復就大步离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4页 晚上,她一出现在春禧堂,就有几双目光齐齐打过来,却不肯安稳蹲在她脸上,而是似有若无地?滑过她小腹。 许青窈心里有些?好笑,面色却如常,只看向巧姨娘身旁穿鹅黄对?襟小袄和素色系带襦裙的少女,亲切地?叫了声「素素」。 二?房的小庶女薄素素被突然点到,吓了一跳,大约也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失礼,脸色就有些?赧然,结结巴巴地?回道:「大……大嫂。」 还?是少女年轻的兄长薄脂虎解围,走上前来替许青窈拉开下首的一个凳子,「嫂子坐这边。」 薄青城正好回来,身上还?披着暗色云锦斗篷,看见这一幕,斗篷也不解,上来就拉着许青窈的胳膊,朝离灯最近的地?方坐了,那斗篷宽大,他弯下腰替她调整椅子的时候,镶蓝的滚边正好裹住她身躯,或许是他身上的潮意,她稍微有点不自在。 他则把斗篷扔给身后侍立的下人,旁若无人地?落座,就坐在许青窈身旁。 席上的几个人都像被冻住了。 巧姨娘的脸色不大好看,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息,那两个小的更不用说了,薄素素的樱桃小嘴,惊得都能塞下个鸭蛋,薄脂虎一边打量薄青城的眼色,一边暗地?里拉扯自己妹妹的袖子,「二?哥看着呢……」示意她收敛自己的神情。 只有二?房的嫡媳妇沈韵秋,一个人坐在下首,照旧是八风不动,端庄穆然,藁木般的脸上,有深意一闪而过,随即敛目,执起面前的甜白盏细啜。 她身边的小男孩,才四五岁的模样?,口里连声叫着「娘」,一面探起身来去拉自己母亲的袖子,意思是也要讨茶喝,大约是看母亲动嘴,他也馋了。 沈韵秋低头安抚自己儿子,她一个人抚养孩子,一向是又?作严父,又?作慈母的,此刻面对?孩子时,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贯地?严肃,「停瑜,你不能喝这个。」 许青窈执壶给自己倒一杯,尝了一口,确实,这茶很?酽,不适宜孩子喝。 小男孩要求没得到满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薄青城拍了拍手,笑道:「来,停瑜,到二?叔这里来!」 小孩闻言,立刻阖上嘴巴,小短腿一倒腾,站在椅子上,伸手要对?面这个俊美?而阴沉的叔叔抱,旁人都怕这个叔叔,他却不怕,第一次见这个叔叔,他就喜欢他。 「这几日?叔叔不在,停瑜过得开心吗?」薄青城把小孩接过来,放在膝头,靠近了问。 用红绳抓了髻的小少爷摇头,「不好,叔叔不在,都没人陪我玩儿了。」 「这个不怕,过不了多久,就有人陪停瑜了。」薄青城拨一拨小孩头顶的红线。 「停瑜要有弟弟妹妹了吗?」小少爷不解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沈韵秋无奈地?笑着摇头。 薄青城捺住小孩肥嘟嘟的两腮,让他转向一旁的许青窈,「这个婶婶会给停瑜生个弟弟。」 许青窈的笑意一时僵在脸上。 巧姨娘拿绣帕捂了下唇,瞥一眼许青窈,对?着小停瑜笑道,「是啊,这要是个男孩,也算是你的叔叔呢。」 「不,是弟弟!」小少爷对?于论?资排辈这事儿正处于较劲的年纪,站起来双手叉腰,很?不服气地?嚷道。 「母亲!」薄脂虎皱起眉头,急忙制止巧姨娘的口不择言。 「怎么了?」巧姨娘有点生气,哪有儿子在众人面前对?自己母亲大唿小叫的。 薄脂虎强自扯了嘴角,夹了筷龙井虾仁放到母亲面前的定窑白瓷划花莲纹碟里面,「娘,快吃,凉了就没味道了。」 巧姨娘看起来还?在气头上,又?架不住眼前佳肴的勾引,动了几下嘴唇,终于提箸。 薄脂虎见状,松了口气,嘴里喃喃道:「阿弥陀佛。」 「吃,大家都快吃。」又?挨个让过席间各位。 一时箸下如雨,凝滞的气氛终于流动起来。 夹在母亲和兄长中间的薄素素显得很?无措,目前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识,她茫然地?看向席上这些?人,只觉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烛光在他们脸上镀上一层糖衣一样?的金壳,每个人嘴角似乎都带笑,笑意却又?都不达眼底。 昏暗的灯光之下,大堂经年的朽木里无时无刻不在钻出腐烂的气息,像有青苔缓慢爬升到她的裙边,她忽然觉得黏腻。 百无聊赖地?掇青花瓷碗中的稻米,味同嚼蜡——这里的一切都使?她感到厌烦。 席间同样?茫然的还?有一个小停瑜,这些?眉眼官司,孩子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无奈地?瞄向各位大人,只觉得他们脸色怪异,而且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简直比逛庙会时那戏台子上的人还?要热闹。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当看见不远处的大鱼时,终于眼睛一亮,把方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大声吼起来,「我要吃鱼!」 薄青城取了新筷,起身要给他夹,「好眼光,这是二?叔从鄂州带回来的,一路上放在水缸里,到了厨下才现杀的,快尝尝。」 「停瑜过来,鱼肉在娘这里,我们到这边来。」沈韵秋招手,唤儿子过去。 小少爷很?乖顺地?下了地?,噔噔噔跑到对?面,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看着对?面母慈子孝的场景,许青窈的眼睛闪了闪,将米饭送进嘴里,一连嚼了许多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5页 薄青城见状,站起身来舀了勺鱼汤,浇到她碗里,小声责问:「怎么光吃饭?」 声音虽小,大家却都听见了。 不过,也只好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专注地?吃自己眼前的东西,只是都不大敢张嘴。 大家族里讲究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样?严格地?遵守,在这里还?是第一次,空气里静得只剩下银灯的爆声,门外传来刺耳的虫鸣,一丛,又?一丛的,跟开花似的,只是这花的味道却不大好,很?聒噪,聒噪得不合时宜。 外面忽然有猫叫起来,而且叫得相当不雅。 「我吃饱了!」 丢下筷子,薄素素径直出了门,那背影似乎很?不客气。 过了会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随后是猫四散奔逃的声音,依稀间还?撞倒了几只花盆,虽然是粗陶,碎的声音却很?清冽。 「真噁心,两只臭猫,脏猫!」 这是薄素素的声音,看来嫌弃得有够呛,从厚重的雕花窗棂外面传进来,依旧清晰无比。 许青窈手底的筷子一抖,新夹的嫩豆腐掉到了水磨青石地?板上,对?面的小少爷眼尖,母亲素来教导他节俭,此刻他想起了新学的那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立刻跳下凳子,准备拿手去捞那块嫩豆腐。 「停瑜别动,脏。」沈韵秋伸手将儿子从地?上拉起来。 从袖子里抽出丝纨手帕,给儿子擦手心和手背,又?细细地?拭过每一根手指。 许青窈就那么一直看着他们,神情逐渐灰败下来。 「够了!」 薄青城忽然拍了桌,地?上的小少爷薄停瑜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连坐在首座的巧姨娘都给吓了一跳,印象中这还?是这位二?少爷第一次在家里发这么大的火。 这孩子从前受了很?多苦,性格却是个含蓄克礼的,自从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现在又?跟自己大哥的遗孀搞到了一起,她虽然身为长辈,却不是个话大之人,因此也不好说什么。 更何况,依她看,说出来也不顶用,或许还?会徒增厌恶,白白得罪人,眼前这位名震南北的二?爷,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住在下人房中,挨了打后只会躲在角落暗自垂泪的少年。 薄青城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脸上神情肃杀,叫身边的小厮趁夜把白管家唤了来—— 「吩咐下去,庖师的手艺不大合这家人的味口,付了重金叫他们自寻出路,随后偏寻几个新人进来。」 「对?了,」薄青城指着静默坐在灯下的许青窈,「择取新人的标准,就按照大奶奶的口味。」 白管家悄悄看向许青窈,似乎有点难掩惊诧,薄青城冷眼看着他,沉了嗓子,「怎么,你白大管家有意见?」 白管家将身子拱得更低,「不敢,小人遵循家主的意思。」 听见「家主」这两个字,薄青城似乎舒坦了许多,点点头,「这么晚了,辛苦你,下去吧。」 「我送你回南风苑。」站起身,对?许青窈说。 不顾她的意愿,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将人裹得跟熊似的,牵了出去。 沈韵秋一面拍着儿子的嵴背,一面任凭视线追随门外消失在夜色中的两人,眼神晦暗难明,只是转向儿子的一瞬间,又?化?为万千慈母柔情。 - 「你疯了吗?」 走出春禧堂大厅的一瞬间,许青窈忍不住停下脚步质问他。 「你以为能藏多久?」 薄青城道:「在这所?大宅子里,连老鼠和乌鸦都会传递闲话,你越是忌惮,提供给别人的谈资就越有价值,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占得先机,叫这些?人都沦为同谋,如果心有余悸,他们就会自觉闭嘴。」 「窈窈,你是聪明人,不要陷入自证的陷阱。」 「如果我有一天必须自证,那也是你挖出来的陷阱。」 许青窈仰起脸,「你也看到了,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到头来所?有针锋对?准的却只有我一人,你把我推向了一个危险的境地?。」而且是万劫不復的深渊。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将她拥在怀里。 「我已经面对?过了,」许青窈深吸口气,他的怀抱对?她来说是一个窒息的禁锢,「而且不止一次。」 「以后不会再有。」 「我发誓。」他说。 月色如银,他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后花园里草木疯长,雨水充沛,更是餵养了无数青红,此刻在夜色之中,投下满地?蛇影,像是置身水下,藻荇在他们头顶浮游。 在这种谜样?的氛围里,她差一点就将这个誓言当真,打算将那个不存在的孩子向他坦承。 直到他放开她,说明日?要请薛汍上门,来为她请脉,还?说自己已经找好了稳婆和奶娘,她忽然就清醒过来。 她终于明白,他为她准备的都是患难与共伉俪情深的戏码,而她要面对?的,明明始终就是一个他。 要是他知道自己欺骗了他这么长时间,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像蜀地?的那群水匪吗?——她不敢想。 但还?是顺从地?说了一个「好」。 是啊,她手上的药也快用尽了。 是时候,想办法?将孩子的事宣之于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6页 第51章 这是薛汍第二次进薄府。 头一次, 他?是夜里来的,稀里煳涂地撞进了一桩家族密辛之中, 阴差阳错之下, 淮安城三个最?有名的大夫都被拖累进去,他?和?老爹也因?此父子离散。 此次再来,看?着那白墙黛瓦, 绿宇朱楼,心里不?禁五味杂陈。 花木萋萋的园子里,鞦韆架正兀自摇摆, 上面却空无?一人,风也不?大, 怎么会?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一回头,就撞见牡丹丛中的一缕鹅黄。 那墨绿之中猫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乌髮乖顺地垂在脑后, 细白的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朝前探着, 像是两?只?将开?未开?的花骨朵, 随着那纤长的花蕊伸展开?来, 朝前一扑, 就将一只?大白猫捉在怀里。 她站起身,正撞上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你是谁?」少女歪着头问。 「方才是你在盪鞦韆?」薛汍也不?回答她, 撇了一眼空荡荡的鞦韆架, 自顾自问道。 薄素素把怀里的猫朝前递了一递,「是它。」 少年笑得有些冷意, 「猫会盪鞦韆?」这薄家的人都这么爱说谎吗? 「真的。」 「你看?看?, 」少女走上前来,「它就是因?为方才从鞦韆上跳下来, 把自己爪子给跌伤了。」 薛汍皱着眉,还是很耐心地低头去看?,确实,大胖白猫的肥爪子已经?断了,前端松垮地垂着,一碰,就发出悽厉的叫声。 「你是郎中吗?」少女仰起脸问,眼前的少年和?她差不?多大,但?身量比她高?太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身上有药味儿。」 「如果是体弱多病,自小药当饭吃,身上有药味儿不?是很正常吗?」 少女摇摇头,「不?对,你身上的味道是生药味儿,不?是那种熟的,而且,一点都不?苦。」 「不?苦?」这说法很有趣,薛汍不?禁笑起来,自从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之后,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少女见他?笑,知道有戏,赶快提出请求,「小郎中,你救救这只?猫吧。」 「我是救人的,不?会治畜生。」 自从他?爹走了,「薛神医」的名头就落在他?身上,他?很珍重这份名誉——淮安城里大名鼎鼎一号难求的薛神医,现在竟然要?为一个牲畜诊治,这传出去多少有点自降身价,他?当然不?愿意。 遭到少年的无?情拒绝,薄素素也不?气馁,「我哥会付钱给你。」 「你哥?你哥是谁?」 「我亲哥叫薄脂虎。」 薛汍点点头,原来是声名远扬的草包纨绔,看?来此女是薄家二房的人。 眼神闪了闪,问:「薄青城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二哥。」 薛汍的大拇指和?食指指腹在袖子里微微一对搓,来回碾磨着,那是他?平常捻药时的动作,他?习惯在配药时琢磨问题。 阳光下少女的脸上有薄而细小的绒毛,眉眼锋利而隽永,确实是薄家祖传的长相。 薄家的那些事儿,他?多少有所耳闻,这个薄青城,幼年多舛,他?那个外室母亲因?为和?大房老爷私通被沉塘后,他?就被送到了嫡母膝下教养,听说受了许多磋磨,多亏一个妾室照管,性命才得以保全。 因?此,此人一向无?情无?义,却唯独对自己父亲的妾室一家,极尽供养,就连那个不?成器的庶弟薄脂虎,也是多方照拂。 想当初,也是因?为这个传言,他?才以为此人虽然名声不?堪,却知恩图报,是个有底线的人,因?而对他?生出孺慕之心,再加上其?过分善于伪装,他?才会那样死心塌地,没想到,到头来,被卖了还帮人家坐地数钱,真是可笑。 他?爹如今不?知所踪,其?中大约也有对他?这个儿子失望太过的缘故吧。 这样想着,眯起眼,笑得很深,「我看?诊价格不?便?宜呢。」 「我有钱。」少女一本正经?地道。 薛汍嗤了一声,「你的钱,不?都是来源于你那位好二哥吗?你哪来的钱?」 薄素素不?说话了,大约是被戳中了心事,她有点恼怒,又有点羞赧,他?从前敬重的二哥,现在竟然做出那种丑事,她对于他?的景仰,几乎是顷刻间荡然无?存。 此事叫她十分顾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薄家的声名,因?为前些年大房二房两?位老爷,已经?有够难堪,这几乎败坏了薄家小辈们的姻缘,自然,其?中也包括她,是以,她明明年岁已经?过了及笄,却无?高?门来相看?,纵使有提亲的,也是一些寒门庶子,落魄闲人,甚至还有那年过四十的老官绅,上门来意图纳她为继妻。 上一辈的恩怨已经?埋下了种种祸根,要?是二哥和?大嫂的事儿再传出去,那他?们薄家可真就完了。 心里翻涌了会儿,便?一脸不?忿地道:「谁说是那个人的钱了,他?用的本来也就是我们薄家的钱,那是我爹和?我大伯留下来的。」 薛汍在心中啧了一声,看?来这对好兄妹是生了间隙,这让他?勐然生出种快意。 「行吧,把猫给我,我给它接骨。」薛汍垂眼。 接过猫的时候,故意用力让猫吃痛,那猫果不?辜负,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下一口,深得见了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7页 薄素素惊唿一声,眉目隐戚地道:「你没事吧。」 薛汍却装作无?事发生,手腕悬了两?下,为猫接了骨,在那白毛上捏来捏去,又说:「不?行,断面太深,得作固定?。」 「那怎么办?」少女有些无?措。 「不?如这样,你在此地等着我,待我出来后,把这猫带到医馆去,那儿有药材,定?会将它医好。」 薄素素抬头望向远处的楠木楼,语气幽幽,「你是要?去给我嫂嫂看?诊吗?」 薛汍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拢了拢袖中的东西,笑得有些神秘莫测,「正是。」 于是,各怀心事的少男少女便?就此告别。 - 薛汍好长时间没见薄青城,这回一见,心里冷不?丁就怔了下,素日英姿勃发俊挺沉郁的男人,怎么会显出若有似无?的阴气,大约是那面容苍白得过分,而唇色又嫌艷,便?显得有些邪门。 出了趟远门,风餐露宿,怎么反倒使人更光彩可鑑了?难不?成是远方的山水养人? 当然,他?心里疑窦丛生,脸上却是面沉如水。 「怎样了?」 薄青城守在一旁,神情专注地看?着黄花梨案前搭脉的两?人。 「回二爷,」薛汍起身,眼尾的余光掠过玫瑰椅上安静垂眸的许青窈,向薄青城躬腰答话,「大奶奶的脉象平稳,腹中胎儿应该无?碍。」 薄青城心里纳罕,这小子从前一直将他?唤作兄长,怎么现在忽然改了口,难不?成是他?发现了什么? 如此想着,便?又追问了句:「胎儿暂且不?说,我是问你大奶奶的身子可有异常?」 「略有些脾伤疲劳,恐是忧愁思虑过度,形体劳役所致,不?过无?大碍,吃几副药想必便?可中和?。」 「如此,辛苦你。」 说着顺手塞给薛汍一锭元宝。 薛汍也不?推辞,将金子揣进兜里,脸上笑了笑,「多谢薄二哥。」 薄青城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 门外旺儿探进来半个头,脸上欲言又止,薄青城见状,起身出去。 许青窈趁势拢了椅子,靠近薛汍,压低声音道:「怎么不?说实话?怕他?杀了你?」 薛汍脸色冷嘲,「你要?是真的想说,怎么不?自己开?口,当初可不?是我帮你堕的胎。」恐怕是想把那位苦主的部分怒气转移到他?身上来,他?可不?上那个当。 「别想着把自己择的那么干净,就算不?是你动的手,那也是在你薛汍的药铺子里没的。」 薛汍:「我不?相信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叫我背黑锅,是不?是那个药用完了?」 许青窈抿了下唇角,不?说话,只?是把手伸出来,递到他?面前。 薛汍似乎早有预料,从袖子里倒出个小玉瓶,很快地递给她,许青窈心下略一惊,也知道此人是有备而来。 事到如今,他?们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就算他?再不?愿做自己的同盟,也得吞下这个苦果。 「对了,下次送药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带……」凑近了,一只?手挡在唇边,将声音压得极低。 薛汍眼中难掩惊诧。 旺儿在门口通传消息。 「二爷,长盛坊的人来问关于闱姓的事儿,已经?在时雨阁候着了。对了,前两?天船老大那边也来了人,说是有关于沙船建厂的事儿要?跟您商量。」 薄青城摆手,「行了,你前脚走,我这就过去。」 旺儿走后,他?又进房中来,见薛汍要?走,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把人留住,说:「小薛神医,还得再劳烦您帮我看?看?,或许是行船的缘故,近日体力总有些不?济。」 薛汍听了,便?慷慨而兴奋地给他?的仇人诊了脉。 果不?其?然,和?他?想的一样。 他?们薛家的独门秘药还真是好用,日积月累的毒素累计,蕴锋刃于无?形,一旦过量,便?会引起多种并发之症,到时死了人恐怕也只?会被当作是突发急症而亡。 看?来他?把此药赠给这个女人没错。 「赠我金错刀,报之英琼瑶。」 他?这个神医的手,暂时还不?能脏。 他?暗中看?向正在窗前抚弄兰草的许青窈,对方却只?丢来一个窈窕高?洁的背影,嘴里似乎还在哼唱着什么悠闲的小调。 饶是薛汍再恨薄青城,也不?禁在心底感嘆,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抬起头,立刻换上自己最?常用的那副医者仁心的面孔,「二爷只?是舟车劳顿导致的脾伤疲劳,兼之暮春时节,湿热内蕴,气血两?虚,如今回来,静养些日子,想必很快就会恢復。」 薄青城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见薛汍下了楼,又提醒道:「对了,早些把药送过来,大奶奶的身子骨弱,晚上喝,恐怕胃里要?积食。」 薛汍应了一声,嘴角却止不?住地冷笑。 有意思。 这世上的事,曲曲绕绕,当真是「一报还一报」。 出来时,薛汍特地绕到后花园去。 遥遥一望,就可看?见那一抹鹅黄,在满园春色里极为亮眼。 少女正抱着猫坐在鞦韆上,想必是怕猫的腿伤加重,便?一只?手捉着麻绳轻晃,晚春的风将她的裙角和?系带吹得纷纷扬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8页 见了薛汍,抬起头一笑,眸子里碎光点点,伸手将猫递给他?。 薛汍斜倚在栏杆上,一把捉住那鞦韆绳,叫她静下来,脸上带着点挑逗的神情,像是奸狡的小贩兜售自己的货品,笑吟吟地问:「你不?跟着去吗?」 薄素素低头想了一想,很老实地答道:「我不?敢。」 「你没出过门吶?」薛汍故意扬了声,有意要?做出嘲笑她的样子来。 薄素素塌了肩,神情有些沮丧,「出过,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去过。」 她平日里就算出门上香,身后也跟着丫鬟小厮,母亲将她看?得很紧。 「现在外面就是马车,你去不?去?」 「我……」薄素素脸上有兴奋一闪而过,在跳下来的那一刻,却又有些犹豫了,那双紫色遍地金的高?底绣鞋往回收了收。 薛汍见状,拍了拍猫脑袋,「喂,这是你家猫,我不?收你的钱,你这做主人的还不?到场,未免有些太不?客气,另外,」 薛汍提起猫就朝外走,将骄傲的声线一股脑扬到脑后,「你大嫂的药正好还得找人送进来,千载难逢的机会……」 少年忽然回头,笑得神采飞扬,肆无?忌惮,「你抓不?住,我也不?怪你!」 薄素素瞪大了眼睛,「真的?」 「骗你干嘛。」 「那走吧。」她轻盈地提起裙角。 这回她倒跑到他?前面去了。 薛汍看?着眼前少女飞扬的裙裾,心里一动,又很快地移开?眼睛,喃喃道:只?可惜你是薄家的人…… - 暮色四合,草木之中金色的虫子微弱地鸣叫,像是在畏惧即将到来的黑夜。 外面的世界好像和?她想像的差不?多,薄素素一边提着药包上楼梯,一边在心里回味今日所歷的一切。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因?为身旁那个少年。 他?看?起来有点奇怪,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不?像是薄家宅子里的这些人,说话咬文嚼字,老古董一样守旧和?发霉,他?也不?像市井里的那些人,无?知粗俗,不?懂礼数,细论起来,他?和?二哥倒有点像,但?是二哥不?如他?干净——少年的坏,在明面上呢。 她这样想着,唇角高?高?翘起,直到踏进许青窈房中的一瞬间,都没来得及收敛笑意。 「素素,」许青窈见是她,倒惊了一跳,放下手中的笔墨,「你怎么来了?」 嫂子好像并不?在意她昨晚的失态和?恶意,这让薄素素有些羞赧,她承认是自己怒上心头,以致于口不?择言。 「那个,这是药……」 把药包放在案台上,转身就想下楼。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许青窈见送药的是她,感到很吃惊,急忙叫住她。 薄素素怎么会和?薛汍搅在一起,这让她生出不?好的预感,关键时刻,她可不?想节外生枝,当然,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子上当受骗。 「哦,这是一个小伙计送进来的,他?不?敢上楼,正好我顺路,就给你拿上来了。」 小伙计,难道是药房新?招的学?徒?不?是薛汍就好,她略微放下心来。 「顺路?」许青窈笑道,「难不?成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少女绞着手指,双颊红透,吞吐了半天,口中才掉出几个断断续续的碎珠子来,「那个,嫂子,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 「哪里不?对?」 薄素素没料到,她这个人美心善的好嫂嫂竟然会得理不?饶人。 「我……我不?该说那样难听的话。」 「哦,」许青窈坐回到椅子上,笑得似是而非,「我才知道,原来那话是说给我听的,要?说有多难听,其?实我没怎么注意……」 薄素素有点沉默了,这话让她不?知道怎么接。 挣扎了半天,只?好哀怨地开?口,「嫂嫂,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说——」许青窈示意。 薄素素咬住下唇,样子很为难,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你和?二哥的事儿,是谁先开?始的?」 许青窈笑了一下,那笑容在薄素素看?来,似乎有些苦涩。 「素素,我问你,我嫁入薄府三年,可曾做过什么违逆悖德的事?」 薄素素摇头,「嫂嫂侍奉尊长,善待下人,上上下下没一个说嫂嫂不?好的。」就连长明阁上那个疯婆子,许青窈都定?时探访,嘘寒问暖,添水加衣,要?说有什么值得商榷的地方,便?是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孩子,可是如果没有那个来路蹊跷的孩子,嫂嫂就得殉葬作节妇,这自然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我在这里居孀三年,都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怎么你二哥一回来,我就要?走呢,你想过没有?」 薄素素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廊上的莲花滴漏砸出清响,震得人脑仁儿发晕,少女勐地站起身,脸色低沉,「二哥真不?是个东西!」 「素素,有些话我暂且还不?能说得太明白,但?是你得知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有时候,就算我们足够清醒,也避免不?了被拽入深渊,总而言之,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薄家的事,也没有亏欠过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99页 少女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眼睛一红,借着望窗外的动作缓解自己泪目的窘态,「嫂嫂,你先歇着吧,我下去了。」 她下楼的声音很仓促,许青窈知道,这番话算是没有白说,那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既是讲给薄素素,也是讲给自己。 看?样子她是听进去了,要?是人人都这么省心就好了,那她得省下多少口舌啊。 顺手翻开?裹得严严实实的药包,最?里面,她要?的东西,分别用两?个小封封着。 那个添了花卉纹路的,刚一打开?,就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这药果然厉害。 她站起身,支起窗户,让晚风进来,驱散这暧昧如春潮般的气息。 深吸口气,尽力平復自己奔马般的心跳,朝外面吩咐一声,「云娘,我要?沐浴——」 提前喝了催红的药——实在有够苦的。 沐浴焚香过后,穿上一件青色的道袍,这衣裳做得极为宽大,比之落陷在白马庵时的那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大也显出大的妙处来,将整个人囫囵裹在里面,却在行止之间,隐隐透露出窈窕的曲线,比一味的紧俏似乎更迷人些。 她在书房的架子上取了经?书来,坐在青绿色地的山水缂丝屏风后,莺莺呖呖地念。 「淫之为病,受殃无?量,以微积大,渐致烧身,自陷于道亦及他?人,不?致究竟。犹自饮毒復饮他?人,是故说淫不?可纵……」 薄青城忙完外面的事回来,已经?至深夜,悄悄地上楠木楼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细微的响动,像是乳燕学?啼,春虫清鸣,直勾起人浑身的酥痒来,遑论那门缝里,时时飘出幽甜的香味,像是一根纤长的玉指,一路缭绕攀折上来,定?定?地勾住了他?腰间的玉带。 他?的后腰一紧,揉了揉太阳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谨慎地推门而入,「窈窈,你在做什么?」 烛光昏暗,缂丝屏风后不?断传来空灵的嗓音,风韵高?致若隐若现,「当观□□,犹如毒蛇,如见怨贼……」 他?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喉结。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念书?」嗓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硃砂染过。 他?并不?绕过屏风,而是径直推倒屏风。 大块青绿倒下的一瞬间,眼前似乎模煳起来,地上只?有那一汪潭水一样的湖蓝,还有垂至地面的如云乌髮。 他?不?可控制地回忆起白马庵中的那夜。 不?同的是,那夜,他?只?看?到一个高?贵忧伤而引人遐思的背影,今夜,却碰到了她的眼睛。 贪心像火苗一样增长,渐成燎原之势,他?不?满足用眼睛去吻她的眼睛,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结果就是,他?开?始用薄唇亲吻她的眼睛,在床上。 第52章 在暮春的晚上?, 就连大?海也?会融化。 二十五岁之前,他已经去过?很多地方, 燃烧着?艷丽云团的冰城, 怪物盘踞的飘浮海岛,白色细沙潺潺流动的荒原……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成了过?去的事。 在这个春天尽头的夜晚, 在这座古老的运河城市之上?,楠木绣阁摇摇欲坠,他被身下的流水载向武陵人的桃花源, 这一刻,他似乎全知全能, 又懵然无?知,身体之外有?另一具身体, 带着?他不受控制地去寻找世上?比深更深的地方, 然而跋涉没有?尽头。 那是他那年行海船在异域亲眼所见——鸦黑色的海藻随洋流律动起伏, 潮水褪去, 露出?光裸的岩面, 每一寸褶皱都被抻平, 水滴像糖一样?滚落,有?些果实坠在头髮上?,被饥馑了经年的吝啬渔夫急哄哄地舔去, 一切都在流动, 不知从何开始,亦不知从何结束…… 春天, 春天, 令人发痒的春天过?去就是夏天,夏天是多么灼热, 滚烫,他要把夏天关起来,永远地据为己?有?。 就像船长需要转舵,桨板被迫小小地调整姿势,惊起远海的大?片咸潮。 他向来是出?色的水手,惯于在风口浪尖骁勇,或许是他下手太重,柔软的白帆被迫拱起生硬的弧度。 眼前乌黑浓厚的长髮堆缠,像是杂乱的小狗的窝,他护巢的心从没有?此刻这么强烈,一口咬上?去,潮湿的柔软的稻草,却?像包含着?小小的刀口,些微刺痛了他的口腔。 她的腔调像窗外曾经开败的玉兰,大?朵大?朵地下坠,他很快将它们?衔起,又用齿尖撕碎,渐渐地,黏煳成一团,风吹不走,只好在水里下沉,又下沉,泛起细碎的回音,他还是不肯放过?,顽劣地,将每一个气泡都戳至破裂,让她的舌尖鱼尾般,在他的指腹游动。 她的额头已经湿透,眼神涣散,被海浪掀来又翻去,只好紧紧裹住唯一的浮木,寻求某种艰难的解救,就像一条妄想上?岸的鱼。 涡流激撼了他,他意图冲破重重迷雾,却?忽然被危险的尖岬咬住,妄想用蛮力征服,把贝壳碾成齑粉,海藻化为泡沫。 腹中的疼痛终于如期而至,她从迷失的海上?归来。 白浪,青烟,海帆……一时全都不见,云层压覆云层,水天一线,过?了些许时辰,尽数化为一片红光。 她终于有?勇气彻底推开他,抽搐着?蜷起身来,极力展现自?己?的疼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0页 血腥味儿涌上?来的一瞬间,他半撑起身子,茫然地盯着?她—— 待摸见衾褥上?的黏湿,忽然发觉自?己?犯了大?错,就像七岁那年打破嫡母房中的一个定窑白瓶,每一个碎片都叫嚣着?,想要他的命,现在威胁他的,则是这片不断扩大?的红。 怎么办? 他披了睡袍,无?措地站在地上?,满室的靡香都在提醒他之前的疯狂。 床头的烛火摇摆不定。 「云娘,云娘!」 她在叫外间的丫鬟。 他像是受了提醒,终于清醒过?来,「对,找郎中……快叫薛汍过?来!」 「窈窈……」他唤着?她的名字,希望她不要睡去。 握着?她的手,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怕里面的情绪他看不懂,又怕自?己?完全看懂。 许青窈闭着?眼睛,一方面是在躲避,另一方面,她在回忆。 那时,她躲在春晖堂后院的床下,身体被四分?五裂;同?一时刻,他距她咫尺之遥,站在那里,却?如同?过?客;她因为他东躲西藏,苟延残喘,而他正为他的部下东奔西走,光明磊落;那时她心里揣着?恨,发誓要报復他,那股恨意积攒到今天,终于和着?鲜血一起喷薄而出?…… 那么多药材,没一个医好她的隐痛,青石板的那种凉,她一生也?不会忘。 这样?的疼他能感同?身受吗?——或许永远都不能。 这一次,他就坐在床边,长发低垂,脸色颓败,白绸睡袍散乱地敞着?,肩前有?她抓咬过?的红痕,比「身负重伤」的她还像个艷鬼。 她很想将这种疼痛量化,因为她无?法作出?清晰的感知,报復的快意远不如想像中勐烈——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折磨吗?无?关痛痒?还是无?足轻重? 可是即使这样?微不足道的报復,也?是以她的鲜血作为献祭才得来。 她忽然有?些泄了气,这场报復的游戏是以她自?身为燃料,然而她的心都快烧空了,好像才燎到他的发梢。 这让她有?点怀疑,是不是一切根本就没那么值得。 越过?茫茫大?雾,她忽然想起一双蓄满雨水的眼睛,如果那日她没有?上?船,而是选择留下来,是会更好,还是更坏? 眼前的男人俯下身来,餵她服下止血的丸药,仅仅一粒——他不是郎中,不敢随便用药,仅仅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执起她枯瘦的腕贴近自?己?的脸,「窈窈,你好起来吧。」 她的手无?力地滑下。 他惨笑了下,是一个弯到半路就泄了气的弧度,「好起来才有?力气报復我。」 然而她双眸紧闭,不置一词。 「我们?这么年轻,以后还会再有?孩子。」拿前额磨蹭她的颈项。 她感到一阵濡湿的潮热。 彻底背过?身去,任凭泪水漫延滑落。 不会有?,以后不会有?。 永远都不会再有?。 太静了,像沉到地底那样?静,不是水底,水底还会有?细微的响动,这是土里,两个人中间隔着?坚硬的障壁,像是埋在一个洞穴的两具棺材,直到里面的人腐烂成白骨,也?不会有?往来。 脚步声一节一节地拔起,终于停在外面。 「笃笃」叩响了门扉。 薛汍来得格外快,这使薄青城稍微有?些安心。 血止住了。 丫鬟过?来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和衾褥。 可是只过?了那么一瞬,他的心就再次沉入谷底,耳边像有?断弦拨弄,荒腔走板,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嘈杂之中,他断断续续地听见几个字,「小产」、「损耗」、「再难受孕」…… 「什么?」他起身逼近薛汍,少?见地失态,「你再说一遍!」 「病人本就体虚,又兼忧劳过?度,今日遭了冲撞,以致小产,今后恐怕都难再有?孕。」 「不可能,」他扶额缓解头痛,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难以釐清,「昨日你才说孕胎平稳……」 薛汍低头,听声音有?些无?奈,「孕中本就不可房事过?甚……」 薄青城跌坐在椅子上?,是啊,都怪他。 如果不是他意图饕餮操之过?切,会酿成这样?的后果吗? 床上?的人自?始至终背对着?他,她一定是不愿再看见他。 他失去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或许也?是唯一的孩子。 不止是她和孩子,连窗外的夜色都要背他而去了…… 他一直站到天亮。 - 薄府,放鹤亭上?。 「吊死?鬼打酒,踩死?泥鳅; 泥鳅告状,告着?和尚; 和尚念经,念到观音; 观音打水,打到个落水鬼!」3 诵唱童谣的是个身穿蓝夏布衣裳的青年女子,声音中正有?力却?不乏灵动,不同?于一般楼里的歌姬优伶,这是走街串巷出?入大?户人家的说书女先生。 这是半个月前薄青城特地给许青窈找来的,自?从小产之后,她就躲在绣楼上?再不见人,惜足如金,连园子里也?不涉一履,怕她长此以往下去,就这么闷坏,便找了个说书的女先儿,给她解解闷子。 女先儿唱完了,小少?爷薄停瑜拍掌,「唱得好,再唱一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1页 薄青城不自?觉皱了眉,上?前责道:「不是叫你陪大?奶奶的吗?」 盲目的女先儿闻声,赶紧转过?身来,白眼仁儿眯成一线,颤着?嗓子答:「大?奶奶说是困了,将我们?都赶了出?来。」 他心里一沉,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好,当即往南风苑去。 三天前,她忽然说要一把剪子。 他遣人给她送去了无?数样?式,金剪、银剪、尖头剪、圆头剪,可是她都说不好,直到一个贩南北货的杂货郎过?门吆喝,丫鬟云娘趁机给她寻回来一把倭制剪刀,外面雕花镀金,内嵌万字花纹,制作极巧,两翼细长,乌黑油亮,刃薄尖锋。 飞奔上?楼,气尚未平,此刻见她坐在南窗下,手里正拿着?锃亮的剪刀比划——这是要寻短见吗?他冲上?去噼手便夺来。 将人拥在怀里,「窈窈,你别胡闹。」 许青窈有?气无?力地挣开他怀抱,将面前的栀子枝条扬了一扬。 原来是在插花。 虽然她还是不愿同?他说话,却?终于有?了人气儿,不再自?绝于世,这叫他多少?有?些喜出?望外。 「原来是要插花,怎么不早说,我那儿有?好些花木君,前朝的古壶,胆瓶,市井里新?出?的藤盆、竹器,保准你弄出?个『锦洞天』来。」12 她自?顾自?修建手中的枝桠,脑子里不住地想:如今她已然不能再有?孕,他会不会放她走? 「窈窈,你总这样?不吃不喝,皱着?眉头,身子怎么吃得消?」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囫囵咽下。 见她依然油盐不进,他似乎又要动怒,正好瞥见她袖角倒卷时露出?的伶仃腕子,不由?得眉头一松,嘆了口气,起身离开。 夜里再来的时候,他带来了个滚地灯。 绿色的藤球,被风一吹,满院子乱窜,将那簇亮悠悠的火苗滚得到处都是,那样?子很奇特,就好像是个绿毛脑袋,又像是只茸茸的毛脚,她灰败了三十天的脸上?,终于露出?清恬的笑容。 然后他便趁机附在她耳后,问她,「窈窈,想要一只小犬吗?」 她似乎犹豫了下,对上?他满含期待的眼神,笑容倏然冷却?,径直折身回房。 然而等上?楼的时候,他又跟上?来。 看了他一眼,显然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亮了亮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副做工精緻的链子,金银环交错,皮质的项圈做得细瘦,她喉头一紧,不禁毛骨悚然,以为他又要磋磨于她,飞快地阖门。 然而他却?强硬地挤进门来,「这个不给你用。」 阖上?门,嗓音低沉,「窈窈不是想要狗吗?」 第53章 旺儿来时雨阁问沙船厂选址的事儿, 薄青城站在窗前,仰头活动关节, 一手扶住后颈, 随着头颅转动,喉结处传来隐隐疼痛,不禁心下暗咒:真是该死, 早知道就不该把那玩意儿收口打那么细。 随着圆领袍的里衣立领被松开,旺儿一抬头,正好瞧见自?家主?子颈上一抹红痕。 随口问道:「爷, 您这脖子怎么了?」 「不该问的别问。」 旺儿应了一声,只觉得主?子今日格外古怪。 薄青城重新把领口的盘扣系好, 忽然?瞥见远处一抹娇小的身影,即使扮作个小厮模样, 照样能认出是女儿身, 此刻正蹑手蹑脚地?往角门外熘。 看背影有点像素素, 遂问:「小姐近日在忙什么?」那丫头从?前总爱缠着他问东问西, 这次回来, 不知是不是长大了, 忽然?消停了不少。 旺儿斟酌片刻,凑近道:「爷,小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近日有人看见小姐和小薛神医走得很近。」何止是走得很近, 他话还是说轻了,这两人一个月来, 简直是如胶似漆, 天?天?腻在一起。 「薛汍?」薄青城疑心自?己听错了。 那个姓薛的小子野心非凡,竟然?也会?栽进儿女情长里面? 不过, 此人确实少年英才?,医术卓越,又?生了副好相貌,怪不得会?被素素这样眼高?于顶的丫头看上。 细想起来,这倒是门好亲事,薛汍无父无母,族中亲缘淡薄,将来素素嫁过去,也不用被公婆立规矩,或者干脆直接将薛汍招赘,这样他在药材生意上也好有个助力。 虽然?如此想着,却也不能坐视不管,那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少年人玩性重,姑娘家总要吃亏的。 遂对旺儿道:「派几个人盯着,切记不要太过声张。」 旺儿走出几步,薄青城又?吩咐:「对了,去春晖堂那儿,顺便?弄点祛瘀止疼的药膏来,家里的前些日子已经用完了。」 怪不得老话说这男儿膝下有黄金,是不能随便?跪,这简直比黄金还硬,他也只是爬跪了那么一会?儿,就把膝盖蹭破了皮,回头该叫人给她那楼上都?铺上红丝绒毡,记得从?前在南粤时,他见过外邦有那么几种样式的,一个比一个颜色靓丽,一个比一个软和,她那地?方太死气沉沉了,得调理调理。 话说薄素素出了薄府角门,跟往常一样,径直朝春晖堂去找薛汍,幸亏那儿离薄家并不算太远,她多走几步路就到了。 路上的那些小摊小贩,什么锔桶匠,什么磨刀人,还有卖烤饼的和吹糖人的……她都?看了几十遍了,就连他们?手上有几道疤都?数得清清楚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2页 可是就这样,还是百看不厌,这点路,她每天?去的时候,心里想着,也太长了吧,总感觉走不到头似的,简直比去长安的路还远,虽然?长安有多远,她并不知道,只在古诗里听过。 可是等到要往回走,又?觉得太短了,脚下没倒腾几步,就又?要踏进薄家的门槛,夜那么长,还得等那么久才?能出门,今天?的小郎中已经不是昨天?的小郎中了,明天?的薛汍还会?是今天?的薛汍吗?这问题她自?己也觉得无聊,可是睡前不想这个还能想什么,难道想他的脸——那可真是要羞死人啦! 他毕竟是个男人呀,十几岁的男人也比十几岁的她身量高?,力气大。 来到药铺门口,「春晖堂」三个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薛汍,今天?我干点什么?」 往常她来都?是帮他捣药,滚碾,对了,也拨过一次算盘珠子,不过记帐时错得不像样,还不小心打翻了砚盒,他站在柜檯后面无奈地?看了她半天?,还是笑出了声,那天?下午她回家对镜一照,好呀,脸染得像个大花猫。 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不让她碰帐簿了。 此刻她叫人人不应,这让她心里有点怕,难道他出远门去了?还是厌烦了自?己,临阵脱逃啦? 打后门进来个盲眼男子,薄素素知道他,这是药铺里的学徒,名?叫「白朮」。 白朮怀里抱着个白猫,她认出那是她的猫,也正因?着这个猫,她才?有藉口每天?往外跑——她谎称是猫送给了城北的手帕交,因?为不舍,所以才?要每天?去探视。 母亲这阵子正忙着到处走亲访友,大约是在给哥哥相看未来的媳妇,没有工夫搭理她,也懒得分?辨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自?然?乐得轻松。 「师父在后院。」白朮道。 薄素素小心地?问:「我可以进去吗?」 「师父正要找你过去。」 白朮说完,摸到南窗下,自?顾自?拿了木杵,将玉石药臼捣得笃笃声响。 薄素素在进门前,留了个心眼,先扒门缝上朝里张望,然?而什么也没看见,就有一坨漆黑。 直到那漆黑髮出声响,她才?知道,原来是薛汍的眼睛,这傢伙,也正趴门背后觑她呢。 门戛然?而开—— 两人异口同声道:「你干嘛?」 于是又?都?笑了。 薛汍展臂,伸向背后竹床上大包小包的包袱,「素素,」 素素?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他一向是个君子。 这让她有些紧张了。 「素素,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走?去哪儿?」 「我们?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开一间医馆,救治一方百姓。」 他忽然?靠近她,眼神滚烫,里面像有火星,「我治病,你收钱。」 她低了头,揪着手指,「可是……我不会?算帐……」 「没事,倒贴都?没事,只要你肯。」 这句话说得很中听,她从?没有在薛汍的口中听过这样动听的话,可是她心里却隐隐有丝不安,就像饴糖,甜,却危险,黏掉牙齿的那种危险。 「淮安不好吗?还是春晖堂不好?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这里?」这个消息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太突然?。 少女纠结的神情落在他眼里,薛汍不禁垂眸,叫眼中的晦暗快速闪过。 这个看着傻乎乎的小姑娘,似乎比他想像中难对付。 可是谁让她是薄家的人呢,谁让她是那个人的妹妹呢? 他爹爹到现在还不知死活,他被人欺骗利用助纣为虐,是她的好兄长让他们?一家救死扶伤的手染上鲜血—— 所以,她就该付出代价啊。 其实他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是带她离开,让那个人知道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苦,让薄家的门楣上再添一记耻辱的楹联。 待此人发现毒入肺腑,向来俯首帖耳的马前卒已然?带着独门解药离开,甚至连他疼爱的妹妹也弃他而去,然?后,他将亲眼见证自?己如何众叛亲离,油尽灯枯,那会?是一场绝妙的好戏,仅仅是想像这样的画面,已经带给他无尽的快感。 至于之后的事,比如怎么安顿眼前这个仇人的妹妹,他暂时还没有想过,也不敢想,心软是復仇路上最大的障碍。 想到这里,他嘴角诡异地?翘起,语气却愈发真挚,「素素,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我找到了我爹,他在西安府开了一家医馆,正是声名?鹊起如日中天?,他老人家叫我过去。」 「你爹不能过来吗?」她拧着眉头。 「如今淮安城的药行?医馆都?入了你那个好兄长的行?会?,就连这家春晖堂,也是他的地?盘,我爹回来,哪里会?有一席之地??」 「嗯,」薄素素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可是,如果?要出远门,我得先跟我母亲知会?一声。」 这话听着像是有戏,眼看她松动了,薛汍道:「你母亲不会?同意的,她老人家已经在给你相看夫婿了,不然?,你以为这几日她为什么如此频繁地?走亲访友?」 少女沉默下来,似乎真的为难,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3页 「那是母亲不知道我有心上人,」薄素素立即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知道是你,母亲一定会?同意!」 「『医,小道也,贱工也』,你们?薄家是江南首富,能看上我们?这样的三教九流之徒吗?」 薄素素单薄的肩头泄气般地?塌下来,是啊,母亲对她的亲事相当看重,就连秀才?文人和地?主?老爷都?被拒之门外,母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那个不着四六的哥哥又?靠不上,将来下半辈子就指望她了,会?允许她嫁给一个小门小户的小郎中吗? 「素素,我爹在西安府置办了很大的一座宅院,前面作医馆,后面有庭园,连你的绣房都?备好了呢……」 薄素素眨了眨眼睛,「真的?」 「等我们?在那里发了大财,名?满天?下,衣锦还乡,谁还敢阻碍我们?厮守?」 这回薄素素没有说话,似乎真的在考虑。 薛汍手心里渗出汗来,「素素,我等着你。」 「明晚亥时初刻,我在薄府后花园的西墙外等着你。」 薄素素揣着满腹心事,一路低头,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薛汍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汗水已经洇湿袖口。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药石无医,就好像他方才?是真的期待和她走,如同才?子佳人戏中唱的那样,他是孟浪的书生,将要拐带大户人家的小姐,久候不至的时候,吊着嗓子唱一句,「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她会?来吗? 第54章 薄素素整顿晚饭用得都心?不在?焉, 巧姨娘给女儿夹了几次菜,她每次都受宠若惊, 这可把巧姨娘吓了一跳, 从前也不这样呀,丫头怎么忽然?就长大了? 薄脂虎嘴里嚼得流油,一边盛赞二哥新换的庖师不错, 一边笑着调侃自己?的妹妹,「还?不好好吃饭,嫁出去就再没薄家的饭给你?吃喽。」 「谁说的!」薄素素有些恼怒。 薄脂虎笑嘻嘻地说:「娘给你?找了个好人家, 不信你?问娘?」 薄素素转头,试图用眼神向母亲确认。 巧姨娘拿竹筷敲儿子?碗沿, 「就你?话多!」 薄脂虎扮了个鬼脸。 「娘,哥哥说的是真的吗?」薄素素问。 巧姨娘放下筷子?, 扯出一抹突兀的笑, 似乎有点为难, 又有点欣慰。 「城南的赵员外知道吗?家里有良田万顷, 朝中有公卿靠山, 他?家有个小儿子?, 是举人,娘替你?相看过了,模样儿好, 性情又稳重, 当得起一个君子?之名,比你?大不了几岁, 你?嫁过去定然?不会吃亏, 生下个一男半女,到时执掌中馈, 娘和你?哥也算有了盼头。」 「关我什么事?」薄脂虎在?一旁小声嘟囔。 窗外明明就那么暖,薄素素却冷得陡然?就不能动了,连笑容都僵硬起来,「可是我都没见过那人……」 巧姨娘朝她热腾腾的绿畦香稻粳米饭中浇入一勺乳鸽汤,笑容有些无奈,「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薄素素眼前有点模煳了,也正是仗着这点模煳,才敢脱口而出,「我总算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这个家总有那样的腌臜,为什么蓝姨娘被沉塘,为什么大伯母会发疯,为什么嫡母讨厌二哥,为什么一家人要互相折磨……难道我们不是家人而是仇人吗?答案就是——」 「不是,我们不是家人,我们是被抓来的壮丁,拘在?一个笼子?里,为了争一口吃的,不惜斗得你?死我活,结果就是一生都在?打一场分不出胜负的仗。」 「母亲,就连你?也是被抓来的对吗,你?是被嫡母抓来分蓝姨娘的宠,对吗?父亲为什么不爱我和哥哥,是因为父亲也不爱你?呀。」 「母亲,现在?我也要去别人家充当壮丁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争风吃醋,为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巧姨娘忽然?就静下来,一瞬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垂下头,唇边还?兀自笑着,只是手里的茶叶盖碗抖得厉害,「娘也就是跟你?说一声,又没说一定让你?嫁……」 薄素素笑着摇头,「嫁,我嫁。」 她起身离席。 甫一转身,眼泪已经簌簌滚落下来。 之后,她再没有迈出房门?一步。 她躲在?绣帷后面昼夜不停地做一道算术题,她的算术差得很,可是无比努力地想将这笔帐算清楚。 廊下滴漏声声,已经响了一天一夜,此时正值入定,街上有清脆的梆子?声响起,她知道马上亥时了。 再过一刻钟,就是她和小郎中约定的时间,可是手上的题还?是无解。 她和小郎中认识多长时间,一个月,一个月是三?十?天,可是她怎么觉得比三?十?年都长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十?个三?秋,是多久?会比她在?薄府的时间还?长吗?会比她陪在?母亲身边的时间都长吗? 她努力地掰开手指,却怎么也数不明白,恨不得老天爷再多让她生出几双手来才好。 起身推开门?,夜里的淮安竟然?下雨了,她立刻觉得:这会不会是上天的旨意,是要阻拦她离开? ——这样想似乎让她有些如释重负。 伸出手去,雨丝洋洋洒洒,清而不寒,像是爱人的眼睛,长睫开开合合,无声地吻她的手心?,于?是她又想:一定是天上的神仙看见了他?们这对可怜人,故意减小雨势,为他?们的私奔制造时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4页 她弱小的腔子?里立刻被灌满孤勇。 她回房去背上行囊,其实那里面空空荡荡,可是她觉得有必要带,她必须装作真正决绝的样子?,才不会胆怯到临阵脱逃。 等她已经走出垂花门?外,回头望了一眼,那翘起的檐角,脱漆的大柱,花木扶疏的廊庑……她从小在?那里绕着圈玩耍到长大,一切似乎都还?歷歷在?目。 ——闭上眼睛,不能再看,一眼都不能再多看。 抬手阖门?,这是她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门?环已经生锈,湿漉漉的铜绿烫了下她的手,那么冰的东西,可她确定就是烫无疑。 剎那之间,那道算了一天一夜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一个月不要紧,三?十?天不要紧,她能不能再长出几双手,算清算不清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的手。 对,是她的手。 她这双算不清帐目的手,也是母亲给的啊,它们在?母亲的手里,一路牵着长大。 她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奔向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结局的地方? 她回头,重新阖上门?。 嘆了口气,心?里却如释重负。 问题总会解决的,可是不应该用逃避来作为解决办法?,他?们可以私奔,可是私奔之后又会怎样? 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时候他?会埋怨她这个罪魁祸首吗?没有人祝福的姻缘能走多久? 雨忽然?大起来,她决定回去了,她要去跟母亲说清楚,等到那时,她嫁不嫁,自有说法?,当务之急是,得给小郎中送一把伞啊,此时此刻,后花园西墙外的雨,一定比别处都大。 「笃笃——」 门?环突然?被叩响,她屏息凝神,问:「谁?」 那人并?不说话。 薄素素径直开门?。 这里是母亲的院子?,她什么都不怕。 门?后走出来一个人,衣衫单薄,鬓髮被雨水淋了个半湿,可见站在?这里已经很久。 她陡然?一惊,「娘?」 少女站在?台阶上,带着哭腔问:「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巧姨娘站在?石阶下,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笑容却像被大雨沖刷过的松针一样明亮。 「傻丫头。」 薄素素冲下台阶,像小时候蹒跚学步那样,在?她将要摔倒的时候,母亲又一次接住了她。 - 薄府后花园西墙外。 青衫磊落的少年撑一柄紫竹骨伞,焦急地在?原地踟蹰,套着车架的老马在?雨中喷出阵阵温热鼻息。 「来人!」 随着一声令下,墙头跳下数名壮汉。 打头的是个细眉细眼儿尖下颌的男人,薛汍知道,这人叫旺儿,是薄青城身边最有体?面的管事。 男子?长手一展,笑容依旧客套,「薛郎中,二爷有请。」 薛汍见男子?一路冒雨,顺便将伞倾斜几分。 旺儿有些诧异,不动声色地垂了眸,快到时雨堂中忽然?低声开口,「我们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甭管到时候问什么,您只答情难自抑,切记。」 薛汍深深朝侧边看一眼,没有说话。 收了伞放在?檐下,大步朝明亮的内室进去了。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个聪明人,我就问你?知道多少?」薄青城坐在?棠梨官帽椅上,中指指节朝紫檀案几上曲叩两下。 他?还?真是小看这小子?了,如果他?是真心?想求娶素素,何必拐带她趁夜淫奔,自己?往日如何重用他?,想必是个人都看在?眼里,只要他?开口,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如果不是他?知道了些什么,何必要多此一举? 假如不是他?派人跟着,恐怕此人已经得手。 对于?背叛自己?的人,他?向来不会手软。 少年不卑不亢,盯着主位上的人冷笑,「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你?知道多少?」 他?欣赏少年的临危不乱,当然?,他?的话也着实超乎他?的意料。 「哦?」薄青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我洗耳恭听。」 「先告诉我,我爹在?哪里?」 「云游四海,天下为家,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以你?薄二爷的手段,会斩草不除根?」 薄青城微笑着逼近他?,大手落在?少年的肩膀上,轻声细语,「根就在?我手下,何必多此一举。」 果然?,他?果然?是拿了自己?做把柄来威胁老爹,枉他?认贼作父这么长时间,薛汍的心?口忍不住一阵绞痛。 薄青城笑得很宽容,「你?的好父亲医术不精,害死我薄氏一族的族长,我不追究,还?帮你?们隐藏真相,一面又提拔你?这个仇人之子?,你?说,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我这般田地?」 「无耻之徒!」 薄青城并?不在?意少年的辱骂,反而更加和颜悦色,对比处置其他?人的速战速决,他?对少年人充满了罕见的耐心?,「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想要拐走我妹妹?」 提到薄素素,薛汍的脸色煞然?苍白,身上仿佛有某个地方隐隐作痛,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尖锐起来,「只怪她生错了地方,投错了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5页 薄青城冷了脸,「你?恨我可以,然?而,你?不该骗素素,冤有头债有主,欺骗一个弱女子?,你?算什么本事?」 「原来你?薄二爷也知道这个,」薛汍冷笑道:「『欺骗一个弱女子?』?听听这话,好生的冠冕堂皇……可是细论起来,你?不也害了你?那位好嫂嫂,手段可比我下作多了!」 薄青城的眼神骤然?冷冽,「你?知道什么?」 薛汍看向眼前人的目光越发憎恨,双眸一眯,尽数转为讥嘲,「薄二爷手眼通天,没想到有一天,却也会被自己?的枕边人耍得团团转。」 「你?想说什么?」他?的神情终于?变得危险起来,这代表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薛汍忍不住兴奋起来。 「你?知道你?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吗?」少年的声音有点阴狠,像嗓子?眼儿里擎着把屠刀。 薄青城不知何时已经移步,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这是野兽的惯常做法?,一旦他?们发现事情不妙,就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腹背隐藏起来,以此保存实力,防范那些出其不意的攻击。 薛汍停顿下来,似乎在?享受他?关于?失控的惊恐。 薄青城并?不急着问下去,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传递噩耗的人都会尽可能地说下去,他?想要通过他?的难过,换取一丝丝独属于?弱者的自我安慰式的痛快。 那就让他?痛快好了。 没关系,他?要知道的是真相,全部真相,即使是带血的,他?也会一口一口吞下去。 ……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少年果然?开始了,从那个女人是如何进到春晖堂,如何喝药堕胎,如何与他?数次周旋往返,甚至是不久前,如何设计将落胎的因果嫁祸到他?头上……当然?,他?不忘告诉他?的是,还?有她如何给他?下毒。 本来他?可以不说,那样的话,他?的敌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会摄入更多毒素,到时药石罔效,一命呜唿,可是,他?实在?不确定,过了今晚,自己?还?能不能有命看到这一切,反正如今已经毒入肌理?,告诉他?,他?又待如何? 对于?自以为是的人来说,打碎他?们的自尊,才是极致的摧毁。 而这种摧毁,是由他?的枕边人来完成,这多少加剧了这场復仇活动的趣味性。 薄青城隐在?角落里,不发一言,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哑着嗓子?道: 「把解药交出来。」 薛汍很快就回復,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慄,「没有解药。」他?说。 「没有解药。」 说了两遍。仿佛是怕他?听不见一样。 「给我解药,否则你?爹的性命难保。」 「这么说,你?知道我爹在?哪里?」 不待回答,只觉一股罡风自面门?直冲,须臾间,一把利剑已然?抵在?少年喉头,「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动手吧,只可惜,我赌——」少年挑衅地看着他?,「你?不敢。」 只听见室内传来「哗」的一声,旋即是一声惨叫。 薛汍来时擎着的油纸伞被震倒在?屋檐下,雨水湿重,青石板地上溅起大片水花。 旺儿蹲身捡伞,趁机朝里面看去,只见断臂之下,一滩鲜血蜿蜒流出。 等他?再想往里探探,一双玲珑的绣鞋径直停在?他?面前。 「小姐,您何时来的?」旺儿仰面瞪大眼睛。 薄素素失魂丧魄一般,一言不发,濡湿的长髮让她像从河底爬出来的水鬼。 旺儿不知道前面的这些话,被她听去多少,看她脸色,也知道情况不妙。 断臂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鲜血洒了一路,几点溅上少女的鞋尖。 「薛汍——」她小声叫他?的名字。 他?头也不回,径直走进深浓的夜色。 旺儿捡起伞,追上去,递出伞的一剎那,看见那条盪悠悠的独臂,他?想,他?该给他?撑伞才对。 雨下得很大,少年的血很快被冲散开来,还?没等伞打开,人已经倒在?地上,那一剎那,薄素素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冲上去。 「如果你?醒来,我就原谅你?……」 「可是,我不原谅你?啊。」他?发现眼前是她的脸,做梦般地笑了一下,然?后彻底倒下。 耳边不断传来少女悽厉的哭嚎,薄青城却置若罔闻,修长的脖颈高高仰起,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曜如白昼的楠木楼,漫天的雨幕映在?他?眼里,骤然?化为熊熊大火,这也预示着,今年的春天,彻底走到了尽头。 第55章 「锦屏春晓真罕见, 一望东南,明?湖泛舟, 佳人採莲, 鸳鸯戏水前,佛山赏菊朵朵只在佛前献,好个重阳天, 登高望,鹊华烟雨迷野甸,最宜赏玩……」1 楠木楼中, 说书的?女先儿?唱着,外面骄阳入户, 无一丝风。 天渐渐热起来?了,鎏金绿漆的?小炕桌上, 摆着一碗樱桃, 一碟糖渍过?的?青梅, 旁边就是紫砂壶, 里面的?碧螺春沖得?极酽。 女先儿?接过?许青窈递来?的?兔毫盏, 一饮而尽。 随即垂目笑?道:「夫人桌上酸的?甜的?苦的?, 可谓是五味俱全,给我的?却只这样一杯清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6页 知?道她是玩笑?。「我是怕酽茶坏了你的?嗓子。」许青窈笑?着摇摇头。 「只是……你怎么知?道我这桌上有?这些?」毕竟这位女先儿?是个盲人。 女子淡笑?一声,「回夫人的?话, 其实我并非全盲, 有?一只眼睛尚能视物,只是不大真切罢了, 更?何况, 世上的?事,并非全然要依靠双目, 如果人眼真的?能堪破一切,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阴差阳错了。」 「比如?」 「比如,我知?道桌上有?一碟一碗,虽看?不清其中何物,却知?道是吃食,此时并未到饭点,因此必是零嘴儿?,这个时令下,也只有?樱桃和青梅能解馋了,再者,今日这茶,您喝得?细碎,可知?与往常不同,不是烫,就是苦,而递给我的?那一盏白水,却是沁凉,想必早已备下了,夫人之苦心,我着实感念。」 「你的?书说得?极好,更?难为你如此聪慧。」递给她一颗樱桃。 女先儿?接过?,小心餵到嘴里,「夫人谬赞,谋生罢了。」 「你来?薄府也有?些时日了,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艺名?王小玉。」 「艺名??那你本名?叫什么?」 「既然已入江湖,便不必再谈旧事,何况,我自小受师父大恩,自从师父降名?,便立誓与从前再无瓜葛。」 许青窈微微一愣,「我很佩服你,也真想像你这般洒脱才好。」 「我倒瞧着夫人虽然囿于内室,却比寻常人超脱。」 「这从何说起?」 「夫人每日明?里写字,作诗,读书,烹茶,自得?其乐,暗里更?是对族中的?事了如指掌,深宅大院我走过?不少,多的?是光鲜体面但萎靡衰弱的?人,夫人困顿却并不潦倒,仿佛眼里总比别人多一份希望似的?。」 希望?她的?希望恐怕是别人的?死劫。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许青窈淡淡说道。 「对了,有?日子没瞧见素素了,近来?那丫头都在忙些什么,你知?道吗?」 王小玉沉默片刻,正要说什么,楼下忽然传来?一道冰冷严厉的?呵斥声: 「什么东西在叫,喧闹至此,还不快叫人除去!爷有?些日子没来?,你们这些奴才就如此懈怠!」 近来?入夏,蝼蝈渐次甦醒,南风苑里草木葳蕤,故此很受鸣虫的?青睐,从早到晚,少不了各路昆虫的?吹拉弹唱,不过?,还算有?野趣,许青窈便也没叫人清理。 此时听见外面的?动静,许青窈心里不禁一沉,他?怎么来?了? 一段时间没见此人,她倒乐得?清闲。 听见底下的?人似乎动了怒,要罚僕役们的?月钱,她赶紧探出窗外,大声喊道:「别把这些虫子弄掉,这是我特意要他?们留下的?!」 薄青城循着声音朝上一望,只见那楠木支摘窗里探出一张纤白玉面,素面朝天,不染粉黛,却说不出的?清新好看?,只是他?瞧着很有?些瘦了。 听了许青窈的?话,草丛里的?蝼蛄螽蝈们叫得?更?为起劲。 「好,那就别弄了,都下去吧。」薄青城有?些冷淡地说,随即屏退众人。 听见楼梯上渐近的?脚步声,女先儿?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刚走到门口,就跟薄青城撞了个对面。 「二爷。」 「你能看?得?见?」薄青城眉头微皱。 「二爷身上熏的?香是龙脑香吧。」 「你的?鼻子倒灵。」薄青城满不在乎地看?她一眼,大马金刀地落在椅子上坐了,「你方才给大奶奶唱的?什么曲儿??」 「回二爷,是《马头调·济南八景》。」 「再唱一遍吧,我听着不错。」 许青窈听见薄青城如此说,也有?些琢磨不准他?的?意思。 如此,女先儿?又提起琵琶,重新唱了一遍。 薄青城又问:「《挂枝儿?》会不会?」 女先儿?犹豫片刻,「这是外头私院里常唱的?曲儿?,恐怕会污了二爷和大奶奶的?耳。」 「无妨。」 女先儿?又说:「这是一套曲子,敢问二爷要里面哪支?」 「《识破》。」 许青窈的?心咯噔一下,沉落到底,然后是廊上莲花钟漏响了。 见女先儿?呆住,薄青城冷声道:「怎么还不唱?」 琵琶一挥,曲调泠泠流泻。 「俏冤家,你好似黄梅天行径; 一霎时风,一霎时雨,一霎时又晴。 说来?的?十句话,倒有?九句不应。 开口是瞒天谎,行动是假温存。 识破你的?行藏也,不由人心不冷……」2 因这位说书女先儿?的?音色豪爽浑厚,这词曲婉转的?闺门曲子,经她一唱,倒多了几分?刚直气?息,不像是幽怨的?倾诉,反倒像升起公堂断官司。 几个人静坐着,气?氛有?些古怪,黄杨木妆檯上的?铜镜,借着阳光,在壁上烘出几点金斑,像是焦灼的?眼。 薄青城沉默片刻,突兀地笑?起来?,「你这歌儿?唱得?太不入耳,少奶奶都听不下去了。」 话里说的?是女先儿?,眼睛却看?向许青窈。 见他?自进门以来?,终于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许青窈心里陡然一惊,面色僵硬几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7页 才几日没见,这个人也实在是瘦得?有?些狠了,整个人形销骨立,身上的?襕袍又宽大,衬得?人像一只歷冬的?孤鹤。 眼下淡淡的?青晕,为那凌厉的?眉眼添了几分?阴戾。 「你瘦了。」他?忽然这样说。 这让她更?为不安。 「下去吧,曲子不错,到前头帐上领赏。」薄青城头也不抬地说道。 女先儿?赶忙躬身道谢。 听见外面下楼的?声音似乎有?些磕碰,许青窈站起身,作势要出去,「女先生眼睛不好,我去送送她。」 被薄青城长臂一伸,拦住了。 对一个才认识几天的?陌路人都如此上心么?薄青城勉力勾起唇角,「就不问问我,怎么现在才来??」 难道只有?他?死的?那一天,她才会来?到他?坟前俯身看?一看?? 「这话恐怕不应该由我来?问。」许青窈面沉如水。 她的?本意是指他?们之间身份上的?僭越,薄青城却听出了话里行间浓浓的?仇怨,似乎还有?驱之不散的?嫌恶。 好,真是好得?很。 从之前的?处心积虑,到现在甚至连虚与委蛇都不屑,看?来?是他?做得?太低贱,才餵养了她的?傲慢。 按照郎中的?说法,他?的?毒已经种得?很深,她是料到自己死期将近,因此有?恃无恐? 他?的?心口一阵刺痛。 暗暗握紧袖中十指,偏偏脸上还挂着孩子气?的?笑?,只是那双黑瞳远不如从前明?亮,「最近生意上的?事太忙,一直没工夫过?来?,窈娘不会怪我吧。」 说着尝试去捉她搭在桌上的?手指,却被她本能地避开。 他?微微一愣,唇边笑?意却更?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顺手抓过?一旁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盏浓茶,「半个月没来?,嫂嫂这里的?茶真是叫我怀念得?紧吶。」 「只是今天这杯,却不如以往的?滋味好。」薄青城端起那兔毫盏,放在眼前细细观赏。 许青窈平静地说:「这是碧螺春。」她以往备的?都是君山银针,有?意迎合他?的?口味,这几日他?不在,为了防止房中人误喝中毒,特意做了更?换。 「茶具似乎也换了。」薄青城提起紫砂壶,仰趟在玫瑰圈椅上,一面把玩,一面似笑?非笑?地说。 许青窈微微一愣,只觉事情愈发怪异,面上依旧是安稳淡然,「二爷送的?那一套青花釉里红,太贵重,怕遭了摔打,我便事先收了起来?,要的?话我现在就去取来?。」 「不必,」薄青城坐起身来?,将紫砂壶在桌上摆好,「我只怕你不喜欢,将那茶器束之高阁,反倒糟蹋了,那本是用心做的?。」 许青窈垂首,低声道:「怎会。」 薄青城心里发苦。 知?道真相的?第?二日,他?也曾坐在此处,如同往常一样,看?着她烹茗点盏,把一杯茶雾缭绕的?君山银针递到他?眼前。 他?笑?着试探她,要与她交杯,她微微一愣,未应他?的?请求,却兀自为自己斟了一盏,送入喉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仰颈,将那发苦的?茶水一饮而尽。 想来?,这已经算他?们靠得?最近的?时候。 荒诞到极处,他?竟然觉得?有?些好笑?,眼前这个人虽然不愿同他?共生,倒肯同他?赴死。 那么缜密的?布局,算对他?用心吗? 想到这里,薄青城起身,走到窗前,只见楼下小院里花木葱茏,玉兰树叶片肥厚油绿,半个月前,他?曾在此树下立了整整一夜。 当时望着的?正是面前这扇雕花窗棂。 那夜漫天如水的?月光中,他?亲眼看?着这一窗灯火熄灭,那时已是深夜,于是他?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失眠。 他?想,他?嗜血的?刀锋永远地要少一颗人头了,那就用自己来?补上。 黎明?初晓,长刀的?白刃上结了闪闪寒露,他?把它重新归鞘,悬在房樑上,穿过?床帐,睡觉时会正对眉心。 于是他?第?一次知?道,刀悬在头顶的?滋味,竟然也会让人上瘾。 瘾?他?想,瘾是多么糟糕的?东西,他?是恨瘾的?。 「还记得?在蜀地的?那次吗,你为我买过?一种竹露饮,我一直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肯触碰自己,那时他?怎么就敢信,他?怎么就敢信她真的?好心到肯为自己揩去唇边和下颚的?残汁——毒液的?残汁。 是怪他?喝得?太急,他?想。 第56章 薄青城离开前, 背对着满室夕阳红影,「你准备一?下, 晚上我会过来。」 这句话?成功让许青窈神色大?变。 她在?脑子里踅摸了半天, 搜出?来个还算正当的藉口,「我身子还没好?。」 薄青城脚下顿住,高大?枯瘦的身躯一?晃, 伸手虚扶了把?门框,只觉得肋骨就像被人抽走一?样。 「我说了我要过来干什么了吗?」薄青城微微侧过身,嘴角噙着一?丝淡笑, 他努力压制自己艰难的喘息,试图将?这句话?说出?嚯浪的味道。 瞧瞧, 到现在?还在?骗他,利用他的愧疚, 让他亲手将?剑插进自己胸口。 那就……别?怪他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8页 「我是怕你小产这段时日, 待在?宅子里太?闷, 带你出?去散散心。」薄青城立在?门口, 微微歪过头来看她, 大?约是外面落日熔金, 柳昏花暝,他的神色也显得很温柔。 许青窈暗中打量了半晌,只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 便又问?了句, 「去哪里?」 「世上的事知道得太?周全, 就没有惊喜了。」 「若是我说不去呢。」 「可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想,说谎不就要这样吗?都是跟她学的。 这让她更意?外。 这回再没来得及说什么, 他已经踏着步子离开了。 终于走出?垂花门, 再听?不见那园子里的萧萧斑竹之声,他扶着廊柱, 艰难地喘息。 有脚步声从旁边响起,行路匆匆。 看见那道飞扬的裙边,薄青城抬起头,厉声道:「薄素素,你干什么去了?莫非又去见了薛汍那个小杂种?」 薄素素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径直朝前走去。 薄青城见状一?愣,眯了眯眼,在?背后喊道:「姓薛的还不打算把?解药交出?来吗?」 薄素素停住,愣了半晌才回头,眼下已然挂着两行泪水,「二哥,念着我还叫你一?声二哥,你就放薛汍一?条生路吧,你砍了薛汍一?条胳膊,现在?还想要他的命吗?」 薄青城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错愕,「他告诉你是我砍的?」低头玩弄着手上的扳指,冷笑道。 薄素素惊觉自己自幼崇拜的二哥竟然如此冷血,不禁愠怒道:「难不成他一?个天赋异禀的名医,会冒着毁灭自己大?好?前途的风险,来诬陷你这样的人吗?」 那一?夜,她亲眼见那个骄傲恣意?的少年郎倒在?雨水和血泊之中。 她知道了他原来是有意?引诱她,只是见他如此,那份怨恨便也消了不少,甚至,再也提不起来。 她接连几天去看他,都被他的徒弟挡在?门外,她知道,他一?定以为她和二哥是串通好?了要害他。 他不知道,他在?病榻上昏迷几天几夜的时候,她也从未阖过眼,他委屈,难道她就不委屈吗?本来也是他先骗的她啊。 「我这样的人?」薄青城苦笑,低头喃喃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几乎是带着一?股报復的快意?,他扬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早就知道了吗!」 这些人享受着他的供奉和庇护,稳坐云端,却自以为出?淤泥而不染,当真可笑。 「现在?为了一?个外人,你要你的二哥偿命是吗?」他顾不得头痛欲裂,红着眼睛嘶吼道,「人家把?你当工具,利用你,欺骗你,践踏你的真心,你还上赶着去送,你怎么这么贱!」 「没你贱!」薄素素脱口而出?,瞪大?了眼睛,泪珠扑簌簌地滚落,肩头剧烈地颤抖着,却不甘示弱,「大?嫂恨透了你,你还上赶着去做狗,被下毒你活该!」 听?见这句话?,薄青城有些愣住了,神情忽然变得呆滞,嘴角却勾着奇异的弧度,无力地蹲在?地上,手指在?地上画圈,笑得异常开怀,「你说的对,我活该,我真的是活该,你说我们?薄家的人怎么就这么贱呢,老子贱,儿?子也贱,真是根子上就贱……」 薄素素听?见他说薄家,知道这话?说的不止是她,更多的是二哥自己,瞬间升起满腔酸涩。 俯视着举止怪异的薄青城,薄素素沉声道:「薄家,二哥你还知道薄家……」 「薛汍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因你而起,二哥,如果不是你,会搞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吗?你干下这些天理不容的事,迟早会让我们?薄家万劫不復!」 见薄青城怔忡的样子,薄素素泪眼婆娑,哽咽着道:「二哥,我不是想跟你作对,我只想劝你早些收手。」 「收手?」薄青城听?了这两个字,露出?孩童一?般的诧异神情,仰起脸道:「傻孩子,你哪里知道,世上的『收手』都是『求饶』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的神志好?似又恢復了清明?,站起来耐心整理衣袍,意?味深长地说道:「等着看吧,好?戏才将?将?上演呢,该跑的一?个都跑不了。」 想到这些,他眯起双眼,似乎在?回味什么。 走出?几丈之外,想起方才的事,遂回头道:「我身上的黑锅有许多,薛小郎中的这件,要我认,也可,只是你心里要明?白,是不是有人存心想挑拨我们?二房的关系,另外,下次来教我做人之前,回去问?问?你娘和你兄长,你们?一?家三口欠我什么!」 这个薛汍,还真是个不省心的。 连他也没有想到,此人为了威胁他,竟然不惜砍掉自己的手臂。 他以为他就不敢砍掉剩下的那只?真是天真。 - 薄青城出?了薄府大?门,径直朝鹤鸣楼去,他心里琢磨着,接下来这几日恐怕再无工夫匀给生意?场上的事,得先提早处理了才好?,再说,他的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留给他布局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刚下了台阶,心中忽然一?动,遂折身回去,吩咐门下立着的小厮,「去,给爷牵匹马来!」 另一?边,许青窈得知薄青城骑马出?了门,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既然是骑马出?门,那就是要走远路,看来得费些工夫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09页 这个人今天反常得很,今日见了他总有些不安,她只怕要有异变。 难道是事情败露了?她试图回想过往的蛛丝马迹。 凭栏站在?二楼,心里正揣摩着,就见一?道少女的身影掠过粉墙下。 「素素?」 许青窈赶忙下楼,她还指望这丫头帮她传递外界的消息呢,尤其是薛汍那边,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过了这么多天,不知道那药有没有起效。 真是巧了,她要去找薄素素,薄素素却也朝着她这儿?来,两人碰了一?个照面。 许青窈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薄素素抓住胳膊,「嫂嫂,你快走吧。」 见少女仰着头,脸上一?片濡湿,双眼发红,似乎是哭过的模样,许青窈震惊道:「这是怎么了?」 「嫂嫂,别?说这么多了,二哥刚骑马出?了门,估计得一?会儿?工夫,趁现在?,你赶快收拾东西,扮成我的样子,我送你出?门。」 小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戏嚯的声音,「出?门?饭都没吃,出?的哪门子门呀!」 许青窈定定看着面前走来这人,低声唤了声,「二爷。」 薄素素转过身,却当场愣在?了原地,半晌才讷讷道出?两个字:「二哥?」 薄青城脸上却笑吟吟的,讲话?也和气,「这是一?个两个都等着我呢,得亏我又回来了。」 薄素素面色苍白。 许青窈并不知道其中内幕,便径直问?道:「二爷怎么又回来了?」 「天不早了,」薄青城抬头望望上方蟹青色天空,随后将?视线落在?许青窈身上,目光一?片漆黑,带着几分玩味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薄素素在?一?旁听?着,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就听?见薄青城故作亲切地道:「素素,姨娘满园子找你呢,还不快回去?!」说到末尾,陡然升高了调门,明?晃晃的威胁。 薄素素眉眼闪烁,看看薄青城,又看看许青窈,视线游离了几个来回,终于咬了下唇,「嫂嫂,那我先走了。」 走出?小门外,又突然回头,声音有些滞涩地喊了一?句,「嫂嫂,你要保重。」 许青窈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 薄青城看向薄素素离去的方向,笑着说:「你瞧瞧,这丫头仿佛是怕你跟着我吃不饱饭似的。」 「你会吗?」许青窈定定地问?。 薄青城笑,「会什么?会饿肚子?」 「你会杀了我吗?」许青窈仰起头,满脸坚定地问?。 薄青城脸上的笑意?陡然收敛,只是一?瞬间,就变得比这暮色还要深沉。 「你觉得呢?」他靠近她,俯身逼问?。 她默然片刻,「如果你真的要杀我,一?早就会动手,可是你等到现在?,那么我就断定,你永远不会杀我。」 他嘆了口气,弯下身去,让下巴落在?她头顶,然后轻轻摩挲,「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这样的温情只有片刻,他便放开她,音色冷得如同一?把?匕首,割开她的肌肤,「可惜,你猜错了。」 将?人拦腰抱起,裹在?鸦青色斗篷里,翻身上了马,取来麻绳,将?两人的腰身紧紧地绑在?一?起。 看着那截打了结后还长余不少的系带,他心情很好?地开玩笑,「看来我们?俩都瘦了不少。」 低下头去,嘴角在?她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是不是每天掰着指头,数我的死期给累的?」 暗红色骏马奔驰在?淮安城的大?街小巷,穿过巍然高耸的城门,径直朝那幽深苍绿的山间奔去。 - 皎皎月光下,当那高贵俊美?的马儿?朝后山的一?处湖泊走去,她终于明?白他打算干什么。 随着马蹄没入水中,她的鞋袜也逐渐湿了,凉意?像鱼一?样从她的小腿一?路洄游,每一?丝颤慄都像鱼产的卵。 她本能地反抗,薄青城将?她的腰肢死死扣在?掌中,见她不再挣扎,他将?马勒停,然后抱着她跳落到鹅卵石横亘的岸边。 令她意?外的是,他忽然将?入水的马拉上岸,解开了它身上的鞍辔,把?缰绳丢在?地上,最后摸着马儿?的耳朵,说:「你走吧。」 那马似乎听?懂了,回头看薄青城,还试图用温热的舌头舔他的手指,它那样贴蹭的时候,鬃毛蹭到许青窈的脸,质感很坚硬,带来某种细微的疼痛。 薄青城在?马背上轻拍一?下,「去吧。」 这次,马儿?终于扬蹄嘶鸣,然后朝深林中跑去。 「那是一?匹好?马。」他忽然低下头,俯视她的眼睛,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她的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他显然读懂了她的想法,很坦然地说:「你和它不一?样。它不知道它是马,但你太?知道自己是人了。我不杀你,是因为不想你死在?我前面,当然,死在?我后面也不行,我会嫉妒,因为我怕你对别?人好?。」 他说完,圈着她向深水中走去,湖水开始淹没她的口鼻,她不得不仰起脖颈唿吸,他竟然在?这个时候低头亲吻她,两个人绑在?一?起,本来就不稳,这时失去重心,终于齐齐沉入水底。 她分不清耳边是水泡的生发湮灭,还是身后男人的心跳,亦或是低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0页 哒哒哒—— 那声音由远及近。 在?一?些树梢高的地方,响起了枭鸟的叫声,据说那是一?种不吉利的鸟,总是出?现在?死人的地方。 陆地上的一?切都在?消失,然后她想,自己大?约是在?做梦,要不世上怎么会有长四只蹄子的鱼,两只耳朵的蛙? 薄青城大?约也想不到,今日救他的竟会是一?匹马。 那只陪伴他最后一?程,又被他放归的枣红马。 这马从前在?太?行山的野马群中厮混,后来被马贩子捉住,放到集市上贩卖,因品相好?,也狠狠骗过一?些卖家的眼,只是买回去,不必多久就被转手,只因野性难驯,屡次伤人,后来阴差阳错到了薄青城的手里,被驯服成如今这副模样。 将?人驮上岸,马儿?自动卧倒,两个湿漉漉的人滚落在?绵密的草甸上。 薄青城爬起身来,捡起地上的缰绳,弯折成鞭子,狠狠朝马屁股上抽了一?记,「你这畜牲,今日放你归山你不愿,日后想走也走不了了!」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扑在?马身上,紧紧地抱住马头,亲吻那毛茸茸的大?眼睛。 他的脸上全都是水,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借着这水流下眼泪。 「乖马儿?。」他哭着说。 听?见身后女人猫儿?一?样的□□,他连滚带爬地靠近她,「窈窈,你还活着对不对?」 她咳嗽一?声,吐出?几口水来。 他把?她脸上的湿发拨开,用袖子给她擦脸,然而越擦越湿,于是他更加手忙脚乱,马儿?走过来,想帮主人的忙,温热的舌头灵巧地捲走冰凉的湖水,女人的脸上留下马在?石槽里舔过的盐分。 主人和马一?起协力,将?女人驮在?马背上。 如银的月光下,一?匹没有缰绳的马和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并排走在?山间的小径上,马背上的女人,长发如同水草,滴滴沥沥地撒了一?路的水。 第二天清晨起来,不知道什么时辰,只觉得天光大?亮,大?约是山间的太?阳比别?处更大?,因此室内也无可躲避。 许青窈醒来,发现这地方似乎并不陌生。 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她就发现了更重要的事——自己身上不着寸缕,仅以一?条蓝色薄被覆身。 「你醒了?」门口进来的人手里端着碗勺,身上只披一?件白色中衣。 许青窈将?棉被裹紧在?胸前,警惕地朝墙角缩去。 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眼神,他的心口不禁一?痛,同时又感到些许烦躁。 「昨夜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我怕你着凉,不得已如此……」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嫌恶。 他试图掠过那簇怒恨丛生的火焰,进去把?粥放在?床头,「快喝吧,你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粒米未进。」 见她迟迟未动,他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屋内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许青窈把?碗摔了。 一?时心血上涌,他扶着墙头痛欲裂,大?约是体内的毒性发作,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爱喝不喝!能留住这条命,已经算是你的福气!」 他拖着剧痛不堪的身子,趁夜给她烘干衣服,凌晨爬起来为她熬粥,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想到这里,他再难压制心头怨憎,冷笑道:「早点养好?身子,给我传宗接代,不要以为我有多离不开你,我只是不想绝后而已。」 这当然是气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几许时日,或许连传宗接代的工夫都是奢望,他昨夜晕倒在?灶膛旁,连头髮都被燎掉一?半。 听?见脚步声渐次远去,许青窈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四周看看,没有发现自己的衣服,过了一?会儿?,红马过来,走到门口,口里衔着几件长衫短衣,轻轻堆放在?窗台上。 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那马儿?腾起前蹄奔远了。 许青窈摸着半干的衣裳,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光景,竟连衣服也忘了穿。 原来这里就是藏海寺下的山间别?院,公翁曾隐居于此的「打果轩」,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起点。 等到她穿好?衣裳出?门的时候,薄青城和红马已经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站在?悬崖边极目远眺,见对面陡峭的崖壁上,几个茶农在?手脚并用地攀爬。 头顶的太?阳热烈地炙烤一?切,她这才敢于回忆昨夜溺水的情状,那时她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谁能想到,救自己的是一?匹马,一?匹已经得到自由又甘愿折回来冒险的马。 可偏偏也是那个人的马。 就像她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那样一?个荒诞的产物,却偏偏救过她一?命,两次,两次她都将?要死在?水里,最终都被诡异的命运所打捞,然而那被浸泡过的记忆,永远留下了灼烧肺腑的盐分。 她仰起头,心里不禁向上苍质问?,「为什么命运偏偏要如此折磨我,置我于万劫不復的,都是曾经给过我希望的,救我于濒死之间的,却是我所憎恨的,恐怕我这一?生,爱恨都不能纯粹。」 潮湿的衣服在?日光下很快就被烘干。 峭壁上採茶的农妇放下盘在?头顶的辫子,正围坐在?陡峰上交谈,似乎是採到了自己满意?的茶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1页 她定定地看了她们?很久,心想,自己与这些人相比,还是太?虚弱了。 她重新沿着原路回去,刚走到篱笆外,就见红马在?低着头嚼草,薄青城在?檐下挥动着斧子噼柴火,已经码起半人高的柴垛。 她从他身边走过,他恍若未觉,一?心一?意?噼自己手底下的柴。 当看到他那些胡乱束着的烧焦的头髮,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径直进了灶房。 经过他身边时,她有意?无意?地撂下一?句话?,「你的粥我还给你。」 然而,他连头也没抬。 果然,后面饭煮出?来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出?了院落,这回没牵马,许青窈猜测,他是要去不远处的藏海寺。 从前就听?说他是藏海寺有名的善士,经常供养三宝,但是此人显然不信因果佛缘,这回倒是能派得上用场了,想必寺里斋饭丰盛,也确实不必同她讨晦气。 薄青城来到庙门前,很快就由主持师父亲自接引入内,只是同许青窈预估的不同,他这回是去到她母亲蓝氏的香龛前,上了三柱香,虔心跪拜。 偏殿里有僧人在?唱经,「……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雨于一?切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如其种性,具足蒙润,各得生长……犹如大?云,充润一?切,枯藁众生,皆令离苦,得安隐乐……」 木鱼和唱经声叫他躁动不安的心神终于平静下来。 大?殿里檀香裊裊,薄青城心里忽然就想起在?蜀地的那次,一?个江湖术士给他摸骨算命,说他的命途杂驳,有如蜘蛛结网,危楼高塔,要破此劫,必得离祖出?家,朝晚念佛,难道真就如此吗? 他的心里一?片荒凉。 此时,忽然外面一?阵骚动。 薄青城起身,出?到山门外面,见几个和尚正拿着笤帚赶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 那人操着一?口古怪的腔调,见了台阶上的薄青城,忽然就像抓住了救星,急忙扑上前去。 薄青城说:「我并不认识你。」 那人却道:「我认得你。」 第57章 淮安西府码头, 漕帮总舵议事堂后院。 室外春光潋滟,山石蓊郁, 草木扶疏, 室内却相当精简,紫檀木八仙桌一堂,楠木立柜一架, 正厅摆着一架颇有规模的龙骨楼船模型。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僮上前掀开?帐子,浓重的苦药味满室流散,既而?传出一阵勐烈咳声。 穿绉纱绿圆领袍的少年趋步上前跪拜, 「拜见舵主。」 「今墨来了??」 罗汉榻上盘坐的人鬚髮浓密,要不是脸上纵横的纹路和清癯的病体, 丝毫看不出已近残年。 薄今墨躬身道:「义父。」 老人说?:「想来你我已有三?年未见,当日黄龙渡口一别, 如在昨日。」 三?年前黄龙渡口, 北上求学, 义父亲自替他送行, 只是彼时他刚被收为薄家嗣子, 只能在薄大?老爷身边尽孝, 故此不能与义父共话离情,二人四目相对,也?只遥遥一望而?已。 也?是这个黄龙渡口, 他曾在此扛包卖力, 那时他家贫年幼,因为撞到贵人, 便被一群刁奴豪仆毒打教训, 义父恰巧带人来码头点货,将他于如雨拳脚中救下?, 临走?时,还是孩童的他扯住这个救他的人的衣角,说?:「我想读书。」 这话实在令人惊骇,码头上三?教九流横行,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读书人,众人一时都?怔住,救他的人倒笑起来,「读书?读书有什么意思,跟着我学本事才是真?,你学不学?」 这事儿要搁别人,早满口应承了?,可是这个小?东西却犹豫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先学本事,再读书。」 烈日下?,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闪闪发亮。 彼时的薄今墨还不知道,面前这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漕帮舵主。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见这小?孩长得眉宇澄慧,即使满身灰尘,都?盖不住的清贵不凡,不禁开?口贊道:「是个贪心的小?子,却很实诚。」 又说?:「世上贪心的人很多,愿意把贪心说?出来的,却少!」 随即看向左右,高声道:「人怕的,不是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敢想的人才敢说?,敢说?的人才敢做,只有敢做的人,才敢当!这小?子,是个好样的!」 码头上的兄弟们最爱听这种话,都?是跑江湖下?苦力的,平日也?没人教那些书本上的道理,听见老大?这么说?,又威严又亲切,因此都?拊掌附和,人群里不断有人看过来,薄今墨一直记得那种眼神,就是在那些被汗水和灰尘浸泡过的眼睛中,他从挨打受气的码头小?工摇身一变成了?漕帮舵主的义子。 满室药气散开?,似乎再没有方才进来那么苦涩,反倒让人安定,此时想起前尘往事,薄今墨心里不禁动容,温声道:「我也?甚是思念义父。」 「这次你能顺利从青州回来,也?是死里逃生,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薄今墨道:「全凭义父搭救。」 这并不是虚话,要不是靠着漕帮的消息和人马,提前避开?那场船祸,他恐怕早已葬身鱼腹。 「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幕后黑手?」老人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2页 「那个人和沙船帮关系匪浅,牵一髮而?动全身,朝堂时局晦暗,暂时还动不得。」 老人「唔」了?声,态度很模煳。 薄今墨知道,这事儿要搁在从前,老爷子肯定要训他了?,在江湖义士中,深思熟虑基本上就等同?于瞻前顾后,说?得更难听点,是畏头畏尾,连杀身之仇都?不敢报,还有何颜面在道上混?可惜的是,今时不同?往日,海运一开?,漕帮式微,连老爷子这样啸聚南北的枭雄,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从这事儿上就可见一斑。 老舵主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扯下?去,便问?:「听说?青州书院在读书人里甚是有名,你学得如何?」 薄今墨心想,老爷子这是要考校自己了?。 遂拱手呵腰,「请义父指点。」 老舵主摆摆手,「指点不敢当,你老子我是一介白?身,斗大?的字不识,这辈子也?就沾沾你的光了?!」 见义父端起桌上的茶碗,一气灌了?海量,薄今墨上前递出自己随身的巾帕,老人却摆手说?不用,随手拿袖子擦过嘴,趿鞋下?了?地。 走?到那架龙骨船面前,老人沉吟良久,开?口道:「就从这艘船开?始说?起吧。」 薄今墨知道,这是终于要点题了?。 危急之秋,担心漕帮存亡的不止老爷子,他也?是其中之一。 书院里本不教这个,他也?是关心则乱,把自己封在藏书阁上琢磨了?好几个月。 也?就是这几个月的苦工,才让他现在能游刃有余地站在纵横大?运河南北数十年的漕帮舵主面前「班门弄斧」。 「传说?隋炀帝为观赏江南琼花之姿,命人开?通南北大?运河,发动百万民丁服役其中甚至包括妇孺,在其横徵暴敛下?,这项工程仅用五个月就得以竣工,之后隋炀帝为宣曜其功,便举全国之财力物力进行了?震撼南北的游行,据说?连乘船就有六种,龙舟、凤艒、黄龙、赤舰、楼船、篾舫,」薄今墨指着面前的骨架模型,「这就是其中之一……」 老舵主点点头,「不错。」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薄今墨道:「世上大?多以为大?运河乃是隋炀帝开?征,此人也?因此背上暴君之名,但其实早在文帝时期,为了?运输关东物资,就凿引渭水,开?通了?广济渠;隋炀帝即位后,迁都?洛阳,开?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运河,连接南北水脉;而?将大?运河开?凿成如今的模样,却要归功于后世:在唐宋两朝,大?运河不断进行多处扩建修整,『通便纲运,民旅皆利』,而?最终使大?运河定型,则是在前朝的忽必烈汗时期,通过临清到东平之间?的济州河,终于使北京到江南的路段畅通无阻。」 薄今墨说?了?这么大?一段,有些口干舌燥,老舵主见他喉头翕动,亲自去给?他倒了?杯茶来,笑眯眯地问?:「你这小?子翻这么多陈年旧帐,难不成是想替隋炀小?儿翻案?」 「不敢,」薄今墨接过茶盏,老实回答:「我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托大?,只是论述详细些,叫义父考校我的功课罢了?。」 就算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也?难以招架住后辈刻意的服软和讨好,老舵主笑得有些开?怀,「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些路我大?都?走?过,但不知道这水底下?也?藏着这么些陈芝麻烂谷子……」 「对了?,隋炀帝的事你继续说?。」老人坐进太师椅中,端着茶壶焐手,似乎是打算常听下?去了?。 「隋炀帝既为暴君,那其饱受诟病的开?通大?运河之举为何还能得到后世的追随和效仿?由此可见,隋炀帝纵有暴君之名,以大?运河作为佐证实不可靠,而?对于开?凿大?运河的根据则更为荒谬,民间?广泛流传的一种说?法是『看琼花』,然而?琼花出现是在宋代,可知这是杜撰,隋炀帝早在迁都?洛阳时就说?『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由此可见,隋炀帝开?通运河的真?正目的,恐怕并不是赏玩游冶,而?是试图将广大?南方划入统治域下?,不仅是提供税赋,可能还有军队,数年之后针对高丽的战争中,获得大?量来自江淮的兵卒还有粮草显然证明了?这一点。」 「好孩子!」老舵主听得十分激动,「我当初真?是没看错你!你这书没白?念!」 「不过,」说?完上面的话,老人忽然神色一变,眯着眼冷声道:「可是开?凿大?运河死伤者众确有实据,你如何解释这一点?难不成你把咱们这些卖苦力的下?等人的命,都?不当命吗?」 这话问?得相当诛心,薄今墨一直知道,老舵主因早年在漕船上跑帮,常年和士宦官吏打交道,没少受气,因此对读书人颇有成见,他才在书院待了?三?年,今日又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是要引发老舵主的疑心了?。 想到这里,「无可辩驳,」薄今墨当即肃声道:「儿子这番话的目的本不是分辨什么劳什子昏君明君,那是史书家之言,如一味地盯着个人之善恶,背后真?正的祸端恐怕要永远隐身,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正是如此,儿子不过是想析明那些混沌之物,还万物以本相,如此,方才能清浊有理,天?下?恆平。」 「好一个『天?下?恆平』!」老舵主起身贊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3页 「今墨,我知道你一向聪慧,只是不知你小?小?年纪,竟然有此敢为天?下?先的魄力,有你继任漕帮总舵主之位,我也?就死而?无憾了?!」大?约是因为情绪波动,老爷子咳得十分剧烈。 「义父身体康健,再活一百年也?是无虞。」薄今墨顺手取过桌上的痰盂,双手捧在老人面前。 老舵主推开?痰盂,摇头笑道:「还活一百年呢,再活下?去,不成洞庭湖里的老王八了?,我这一生都?在江河湖海上晃荡,老了?再泡进水里,我可受不了?。」 薄今墨听了?不禁有些伤感,脸上还是勉力堆出笑来,从袖中取出一青瓷小?瓶,「这药是按照前朝的一味古方配制,据说?有益寿延年之功效,义父暂且先用这个,我日前才知道某地乡下?有个隐世高人,医术很是了?得,正打算请来坐诊,到时您可要为我们验一验这高人的本事,看是不是沽名钓誉的虚徒。」 老舵主听出来义子话里的慰藉,那一双向来明察秋毫的慧眼濡然有些湿意,却也?只是笑着说?:「好。」他能帮上这孩子的地方恐怕不多了?。 老舵主闭着眼,假寐片刻,沉声道:「今墨,现在几月了??」 「回义父的话,现在是五月。」 「五月了?吗?」时光不等人啊,他们这些江上行走?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天?时地利。 「今墨,还有一桩事,我今日一定要问?你,漕粮海运,你怎么看?」 第58章 离开总舵议事堂前, 薄今墨一只脚刚跨出门槛。 「你就跟我实心说一句,」虚弱的老人站在门口, 阳光透过门窗上的菱花格, 将那张颧骨高耸的苍老面庞切成明?暗交织的条条框框,「海运的事儿能成吗?」言下?之意就是漕帮还?能不能保住? 薄今墨当然听得出来老爷子的意思,只是一时?思绪沉浮万千, 不知?如何开口,遂模稜两可道:「事在人为。」 「谁为?为谁!天地阴阳,正?邪两赋, 漕船江上行,沙船海中游, 漕船不是沙船,江水也终究不是海水!」 「但江水终究是要流到海水里去的!」 老舵主?一愣, 「今墨, 饮水不忘挖井人, 我们漕帮的这口井拱卫的不只是百万京畿, 还?养活了?咱们这一对无家可归的老小?, 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废物你可以不管, 但漕帮上下?数十万兄弟的身家性命,你不能不救!」 薄今墨沉默了?,穿堂风吹过, 他的袍角无声地撕扯, 像一株正?被狂风撼动的青松。 过了?很久,他终于转过身子, 俯身下?拜, 对着门内的老舵主?,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看着少年离开的决绝背影, 老人跌坐在椅中,久久望着天上的太阳,眼中不知?不觉蒙上一层白光。 另一边,薄今墨刚走进恆昌记,柜檯后面的小?伙计就跑上前来,「掌柜的,驿站递来一封青州的信。」 薄今墨拿着信走进内室,拆开火漆,原来是他在青州书院的恩师祝渊所写,大意是问他是否一切安好?;又问了?几句有关科考的事,嘱咐他温书习作,莫要流连艷炽人间,以致光阴虚度;直到信的最后,才谈到正?事,是要他务必稳住漕帮,助朝廷大开海禁,将两江漕粮安然运送至京,使海运大成,一改漕粮制度的百年积弊。 他知?道恩师为开海之策呕心沥血大半辈子,仅海禁和漕制两事,就上书过朝廷数次,然而皆以失败告终,现在朝局危乱,正?是大道行时?,「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士人所求,不过于此。 薄今墨点燃烛火,将信烧掉,负手站在窗前,只见楼下?运河流水潺潺,正?午日头下?,光波粼粼,贩卖杂货的彩舟在水面轻快滑行,他想着自己是那艘船,明?明?预备要到大海去,然而却不得不永远囿于江河湖泊。 - 山间的时?光总是比别处慢些?。 柴屋,鹤巢,青松,竹篱。 「唯有杨花似相觅,因风时?復到床前」,薄青城不在的这几天,许青窈就与这些?东西作伴。 她有时?候想,就这样隐居深山了?此残生也不错,有时?又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就死在回来的路上,或许已经被野兽叼去了?,否则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她出去找了?几天,没见到什?么残骸,倒是自己好?几次被狼盯上,这使她更不敢随便行动。 那个?人走的时?候把马也牵走了?。 于是她又想,如果没死的话,他把自己扔在山里,是打算报復她,叫她自生自灭;还?是山水一程,就此别过,再无瓜葛? 她现在身无分文,盘缠路引都没有,听说附近山下?水泊里还?出了?一伙强盗,拔寨为营,烧杀抢掠,她现在出去,恐怕性命难保。 幸亏藏海寺就在附近,每月十五是给庙里菩萨上香的日子,许青窈打算趁着那天上山的人多,再寻机离开此地。 也就是几天的工夫。 这日,她正?在井台上打水,听见门前响动,跑出去,瞧见篱笆草丛里一团火红若隐若现,同?在的还?有一支白色箭羽。 是只狐狸,被箭射中的狐狸,正?凄凄哀鸣。 一个?身材高大斜披鹿皮的男子俯下?身,捉住狐狸后腿,把它?给吊起来,幸好?,没射中要害,钉住的只是耳朵,许青窈松了?一口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4页 瞧见柴门后藏了?个?人,男人似乎觉得有点新奇,喊道:「出来,我看见你了?。」 许青窈不得已站出来,怕扭扭捏捏更叫人多疑。 男人远远地锁定她,「你住这儿?」然后抬眼打量她身后的柴房。 「我同?郎君来藏海寺上香,在此别院暂居。」许青窈大声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毕竟孤身一人,不得不扯谎来寻求庇护。 眼前这人打扮得像是个?猎户,却比寻常猎户多了?一丝匪气,许青窈心里更是戒备。 此时?听了?她的话,男人把视线从后面房子收回来,全神贯注挪到她脸上,打量她片刻,嘴角露出点好?笑的意味,「山里狼多,你们小?夫妻当心着点。」 「自是如此,不过我们也有弓箭,只怕野兽更要当心呢。」 「是吗?」男人皱着眉,「你们是哪儿人?」 「淮安,淮安城里的。」 「我瞧你像大户人家的夫人。」男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许青窈暗道不好?,这人不会想绑票吧。 幸好?,男人并未多做停留,将狐狸耳朵上的箭头拔掉,随手扔在地上,将狐狸挑在肩头,抬腿就走。 狐狸悽厉鸣叫。 许青窈不经意间瞧见那狐狸隆起的腹部,心头不禁一软,原来是只怀崽的母兽。 正?打算叫住男子,又犹豫了?,不合时?宜的善心,很可能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尤其现在是荒郊野岭,眼前的男人又比自己高大太多,真要动起手来,恐怕没有她的还?手之机。 那狐狸也真有灵性,大约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两眼直勾勾盯着许青窈,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竟是连叫也不叫一下?了?,脸上的毛湿成两行。 「等一下?——」 男人转过身来,「嗯?」 「这狐狸能卖给我吗?」许青窈问。 这狐狸被伤的是耳朵,又被留了?一命,恐怕是要被捉去活剥,她于心不忍。 男人瞥自己的猎物一眼,笑道:「我要它?是赚钱养家,夫人要它?何用?」 「这个?不用你管。」 男人轻弹猎物的后颈皮,「这狐狸皮毛顺滑,毛色艷丽,拿到集市上估计能卖不少钱。」 「开个?价吧。」许青窈直说。 男人摇头,「千金不卖,此物是要送人的……除非……」 「除非什?么,不妨直说。」 男人盯着许青窈颈间缠绕的佛珠,「除非用它?来换。」 许青窈低头,看了?一眼便冷笑:「你倒会算计,我这串佛珠乃是小?叶紫檀所制,有价无市,一件上好?的狐裘才值多少,你的胃口未免太大。」 「狐裘是死物,夫人要的,却是活物,大的里面还?套着小?的,不亏。」男人轻抚母兽的残耳,那狐狸当即哀叫起来。 许青窈见状,心中怜悯生发,「行,你拿去吧,此物本是佛门法器,又是无关紧要之人相赠,拿来挽救生灵性命,想来更贴合本意。」说着将串珠递给猎人。 「夫人会错意了?,我只要其中一颗。」男人说。 这倒令许青窈意外了?。 大约是本不在乎这东西,她便直言:「我说的是用整串佛珠来跟你换。」难道天底下?会有放着便宜不占的人? 「没那个?必要。」男人冷冷说道。 许青窈把紫檀佛珠递给男人,「你自己取便是。」 男子也不客套,两手微一用力,便将引线扯断,虎口一撸,一颗细小?的檀珠落入他掌心。 男人已经走远,又忽然转身,高高举起指尖上对捻的紫珠,朗声笑道:「其实,夫人连这一个?珠子也不用损失的。」 他从自己后背抽出一把黑羽箭,在远处的阳光下?晃了?晃,「那支箭不是我的!」 许青窈回头看,篱笆下?掉着的那一支,箭羽乃是白色,形制也小?得多,箭头上的血也早都结了?痂,原来这个?人竟是要给这只母狐狸拔箭吗? 许青窈捧着满手滚动的佛珠,愣在了?原地。 方才她还?说自己手中也是有弓箭的,却连这样的微小?之处都识别不来,这回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错愕间,脚底有个?温热的小?东西正?在拱自己,许青窈低头,幸好?,方才救下?的母狐狸——还?没跑。 令她惊讶的是,到了?第二?天早起,狐狸竟然还?卧在檐下?,门口还?丢着一只四仰八叉的灰兔。 很不幸,灰兔已经死了?。 但对于许青窈来说,这却是难得的幸运,她已经几天没开荤,灶房的米缸也即将见底,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等她将兔肉烹熟,又烙好?几张面饼,门外忽然来了?人。 那人在柴扉上重?重?叩几下?,「淮安城里的夫人在吗?」 这个?说法倒有趣儿,世上还?有这样叫人的,她也算是大开眼界。 「这是我自己用的药,跌打损伤都有效,想来狐狸耳朵也能用,箭在肉里面烂了?几天,再不消肿恐怕就要发脓。」男人站在门口说话,似乎并不打算进去。 许青窈也不推辞,接过药瓶,「多谢。」 「我是来还?这个?东西的。」男人伸手,润泽莹光的紫檀佛珠在粗粝的大掌中滚动,正?是昨日拿走的那一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5页 「这个?还?给你,我去问了?藏海寺的师傅,才知?果真如夫人讲的那样,此乃价值连城的宝物,我这样的粗人怎配私藏?」 「稍等,」许青窈踅身回房,笑着将剩下?的珠串塞进男人掌中,「该我道歉才对,昨日我以为你要对这只母狐不利,心生不平,以致鲁莽,言语之中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包涵,这便是我的歉意。」 这东西在她身上无用,被歹人瞧见,恐怕会招来大祸,藉此行善积德,也是美事一桩。 另一方面,倘若此人真信得过,改日出山,她恐怕还?要借他的膂力一用。 「如此贵重?之物,我不敢收,也不能收。」男子推辞,将串珠堆放到窗台上,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许青窈不欲就此再耗费口舌,「大哥用过饭没有?」 男人垂下?清亮的眼睛,腼腆笑了?下?,「不瞒夫人,还?没。」 「那请进来吧,屋里饭刚熟,肉是昨日那只母狐打来的,大哥也算是这狐狸的救命恩人,叫我一人独吞这份殊荣还?真是难为情。」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对坐在榉木桌前,各自都有些?拘谨。 见他只吃手中的饼,许青窈把肉汤盛到碗中,递给他。 男子坦然道一声多谢。 许青窈问:「大哥贵姓?」 「我姓荆。」 「原来是荆大哥,幸会。」 男子沉默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的筷子,略带忐忑地问道:「你家夫君……」 「我没有夫君。」 男子清秀的脸上似乎有些?讶异,「敢问姑娘是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吗?」 许青窈听见这话,便知?道这人是个?有分寸的,「大户人家逃出来」这种话是有说法的,一是逃妾,二?是逃奴,三是逃婚的小?姐,无论哪一种,都是极度危险的身份。 许青窈却将三种都否认,「别叫我姑娘,我已经是嫁过人的了?,只是夫君亡故,因为怕被沉塘,故此逃到这深山之中。」 当世,只有大户人家才喜好?殉葬挣牌坊那一套,穷人家恨不得将守寡的媳妇发卖了?多换些?钱财,她由此暗示,自己的身份并不一般。 她不敢露富,但是也不能将自己说得太过低微,如此模稜两可,才能让可能对她不轨之人心生忌惮,眼前这个?人虽然看着可靠,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男子垂了?眼睛,半晌才抬头,「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所在。」 待男子要走,许青窈指着窗台底下?道:「荆大哥若不嫌弃,我愿用这些?珠子来做一桩交易。」 她把话说完,临走前,男人果然再不推辞,径直捻起一颗佛珠揣入怀中。 当这颗小?叶紫檀的佛珠出现在离淮安城七十里外的涟水县的一家当铺中,很快就引起了?店里朝奉的注意,紧接着就被送进了?内室掌柜的炕桌上,经过老掌柜鑑定,这是难得一见的真物,只是大家对此物都很有忌讳,因为这小?叶紫檀乃是皇家贡材,未经许可,不得随意取用,而眼前的这一珠,色泽深沉,质地润泽,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人傢伙计就出来问了?:「这东西你哪来的?」 「捡的。」猎户打扮的男人说。 朝奉听了?就进去给老掌柜讲:「要拿来的是一串,那保不齐就得报官,可这是一颗,倒真有可能是捡的。」 为保安全,又问:「在哪儿捡的?」 「在寺庙附近。」 话传进去,老掌柜点点头,「这话听着有理。」当即便拍板将此物收下?,出价五两。 当铺的人打量猎户没有见识,随口开价欲捡便宜,男人不愿意,夺回东西就要走,最后当铺开价到九两,想起许青窈的话,猎户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答应了?。 不巧的是,这家当铺的老掌柜是个?赌棍,日常要到赌场里去挥金洒汗,今日手气却不佳,输光了?身上的钱,最后只剩兜里的这颗极品小?叶紫檀佛珠了?,他原本揣着这东西,就是为了?浑水摸鱼,打量着赌场里那帮匪棍识不得好?赖,将此物说的是天上有地上无,一通巧舌如簧,还?真给他混过去了?。 后面,这玩意儿便被赌场的人送到洒金坊旗下?的当铺估价,原来涟水县的这家地下?赌场,正?是薄青城的手笔之一。 本来这珠子虽然品相佳,却独木难成林,按照洒金坊那种挥金如土的大手笔,自然是看不上的,谁知?道他们家主?子有一段时?间,疯了?似的到处找佛珠原料,什?么紫檀木、金丝楠木、奇楠沉香、血珀蓝珀……满当铺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因为那段时?间的翻天覆地,后来大家便都默默记住,老大崇尚佛门,癖好?佛珠,此刻看到这样一个?极品小?叶紫檀的宝贝,自然要献宝似的报上去。 只是当这东西送到薄青城手里的时?候,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哪儿来的?」薄青城捏着手里的珠子,从病榻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 当铺掌柜战战兢兢地讲了?来龙去脉。 薄青城听了?却由怒转笑,「好?啊,许青窈,你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那个?女人没了?他就快被饿死了?,他倒要好?好?叫她记住这滋味。 只是他听说是一个?年轻男子送来,脸色却又为之巨变,当场由晴转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6页 「那男的长什?么样子?」 底下?人道:「仿佛是个?猎户,身材极为高大。」 「长得如何?」薄青城阴恻恻地问。 「呃,」回话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这些?人每天接触三教九流,都是下?等人,又全是爷们儿,谁管谁长得如何,便随便扯了?个?词儿形容,「正?经吧,是个?正?经人。」 谁知?,薄青城听完这句话便勃然大怒,将床边的药罐子掼在地上,碎成一滩,「你说爷不正?经?」 自从二?爷患病以后,脾气就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底下?人都十分难挨,接连这几日,也算习惯了?,但像今日这样无理取闹,又是头一回。 薄青城旁边异域装扮的男子使眼色,叫众人都下?去,又吩咐小?厮重?新端上两罐药来,「正?是药物作效的时?辰,您心神如此波动,恐怕会对解毒不利。」 薄青城冷笑一声,将头缓缓转过来,眸光微眯,眼底一片冷硬,「将这些?劳什?子药物都丢出去,天天卧在这榻上,大把大把喝这些?尿水一样的货色,不过等死而已!」 「二?爷要是想根治此病,小?人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此法兇险无比,恐怕二?爷不会同?意,小?人也不敢张口。」 「别废话了?,还?有比你那些?蝎子蜈蚣更兇险的玩意儿吗?快些?说来!」 来自南疆的巫医吐出四个?字:「以毒攻毒。」 第59章 窗台上的佛珠子是越来越少, 房里的存粮越来越多。 这几日,猎户隔三?岔五往这儿送米面, 每送一次, 她就给他?一粒珠子作为结算,男人自称家贫读不起书,她把卖珠子的钱分给他?, 叫他?进学堂修习,她是卖人情,当然也?有保平安的意思, 再?可能?,还有点好为人师的情结。 就这样过着, 衣食还算无忧,眼看就要到十五, 许青窈打算下山, 谁知突然就下起了雨。 还是暴雨。 这座别院因建在山坳里, 首先受了冲击, 岩壁上头红石松动, 树根裸露, 连壁虎们都不约而同?徙去别处移居。屋顶盖瓦被一连打碎数片,许青窈是听了一夜的雨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早起一看, 床褥都是湿的, 松木铺就的地板上洇开一朵朵大小水晕。 外面大雨如注,她站在檐下张望, 打算等雨停了抱茅草上去苫房顶。 苍白雨幕中, 有人披着绿蓑衣走来,看见那人手?里提着只尾羽艷丽的野鸡, 许青窈知道,这是猎户来了。 「看天色,这雨还有得下呢。」男人将野鸡挂在门前的木楔上,血滴滴沥沥,在泥泞里洇出一个暗红小洼。 许青窈抬头望,天色确实是一片青黑,像是翻了神仙的墨盒似的。 「夫人什么时候走?」 「等雨停了。」 「最近山里野狼多,还有带崽的狗熊出没?,到时我送你。」男人说。 或许这真是好心,但许青窈显然还有防备,遂在话里留了转圜余地,「我走前要到藏海寺给亡夫上一回香,如果你也?去,我们可以同?行。」 猎户笑道:「好。」 随意一眼,瞥见屋里大盆小碗,零零落落高?高?低低摆了一套,「漏水了?」男人抬头看房顶。 许青窈半靠在门边,点了点头。 男人去搬梯子,许青窈挡他?,「等雨停了吧。」 「不妨,趁现在雨小。」 说完便去草棚下扛来木梯,搭在房檐根底,推拉几下调整位置,再?用肘往下按实,拽紧上面一格,利索地爬了上去,许青窈见状,冒雨出来,站在底下给男人扶梯子。 男人爬到一半,见她在底下,摆摆手?,示意她回去,许青窈摇摇头,男人遂解下身上的蓑衣抛给她。 见他?上去,她抱着蓑衣回到屋檐下。 「好些瓦不能?用了。」他?站在房顶上说,声音被雨声沖淡。 她冒雨到草棚下抱茅草,这是之前餵马剩下的。 两人一个递草,一个苫,动作还算利落,就在许青窈最后一次返回棚下的时候,意外不期而至。 就听见「咚」的一声,许青窈转过身,地上溅起一片白花,男人倒在水洼里痛苦呻吟。 「腿怎么样?」 看他?抱着自己的腿,许青窈跑上前,焦急地询问。 男人又?哀吟了良久,才抬起头来,额头上布满细碎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雨,「没?事,只是膝盖扭到了,应该没?断。」 许青窈努力将人扶起来,「真对不起,荆大哥,这事儿都赖我,我去给你找城里最好的郎中,药费全?由我来付。」 男人敛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这点小伤算什么,我们作猎户的,跌打损伤都是常事,磨鍊筋骨罢了。」 将人扶进内室,许青窈试图上前,要帮男人看腿,男人似乎有些抗拒,坐在榻上,抱着腿活动几下,笑得有些虚弱,「幸好,没?断。」 许青窈这才想起男女大防,方才情急之下,她的行为确实太唐突,遂有些讪讪地说:「没?断就好。」 「只是今天恐怕不便下山,要打扰你了。」 「那倒无妨,这间屋子向来闲着,你就安心在此休养,脚能?落地了再?走也?不迟。」 「多谢。」 雨果然一夜未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7页 幸好,屋顶被苫过,还算能?站得住脚,再?也?不用听一整晚风吟雨唱,床底下点了炭盆,被褥上的潮意都被熏走大半。 临睡前,许青窈特意留了个心眼,睡得比往常迟,又?早早将门闩叉紧,还挪来立柜顶在门后。 第?二?天,她起得有些迟,推门就见一片汪洋湖泊,大水一直堆到檐下,门缝里都溢进去不少。 好的是雨收了,蓝莹莹的天光,群山如黛,连人的衣裳也?染上翠色。 不远处,男人弯腰在檐下舀水,他?一转过身,许青窈就特意看他?的腿,果然,那右腿上整个膝盖肿得像结了个大瓜,明晃晃得透着疼。 她的疑心遂打消几分。 上前道:「荆大哥,你腿不好,怎么还做这个。」 「水太大,再?不动手?恐怕要遭灾。」 许青窈接过他?手?里的竹瓢,「你腿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两人争执起来,许青窈脚底一滑,倒在水洼里,衣服给打湿了,许青窈有些窘迫,随口遮掩两句,便径直回了房,男人盯着那湿衣之下窈窕的背影,脸色微微发红。 正当此时,崖壁上的松林中,发出一阵响动,两块嶙峋的红石头,从坡上滚下来,掠过房檐,突兀地掉在男人面前。 猎户朝上望去,只有松风阵阵。 - 回来报信的两人,将见闻都说了。 薄青城冷了半天,才有些失神地问:「两人真就住一起?」 大约是见主子神色不对,两个小奴都不敢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年龄小的才讲,「男的还摸女的手?呢。」 那大些的朝小的后颈拍一把,「胡说,是女的要帮男的干活,男的不愿意,两人打起来了,女的摔倒,衣服都湿了。」 小的原不通世事,听了这话,再?回想自己所看到的,才恍然大悟,「对,就是这样!」 薄青城低着头,一言不发,回过神来,见两小厮还守在跟前,似乎还有话说,不过他?也?没?兴趣听了,随手?给两人在桌屉里各抓了一把碎银子,「下去吧。」 那小的边走边把银子放在口里咬,也?是捨不得这样丰厚的报酬,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爷,明天还用去吗?」 薄青城定定看过来,也?不说话,眼神直勾勾盯着人,刀子似的。 旺儿总管见了,忙呵斥道:「得寸进尺的小东西?,还不下去!」 两个小孩飞也?似的跑了。 薄青城像是没?了魂魄,无声地翕动嘴唇,半晌才说出话来,「去,去把巫医叫来。」 「你昨天说的那个法子,还管不管用?」 「您真的要用?」南疆巫医的袖口探着一只雪白的蛇头,信子不住嘶动,似乎对眼前的男人充满好奇。 薄青城捉过蛇,缠在自己的手?腕上,小指挑着蛇尾细细把玩,一面在脑海里回想两人昨天的对话。 「除了让人上瘾,还有什么?」 巫医有些犹豫,「可能?……」 薄青城:「直说。」 「可能?以后再?难有子嗣。」 「这就是你说的『以毒攻毒』?」薄青城抬眼,眉目薄凉如刃,隐隐现出寒光。 显然没?有子嗣这一点已经触及他?的隐痛,巫医当然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巫医说:「当然,只要摄入量控制得当,前期不会有太大影响,二?爷年轻体壮,不必太过忧心。」 「我怎么相?信你?」薄青城两指分握在小蛇头顶和下颚,骤然捏紧,激得蛇尾剧烈抽动。 巫医从怀中掏出一柄嵌满红绿宝石的匕首,跪在地上,「若是无效,请您用这把匕首将我刺死。」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样。」薄青城将蛇还给男子,作为交换,拿走匕首。 「假如我对你的药上了瘾,还谈什么子嗣,恐怕从此以后,我就得乖乖做你的行尸走肉了,你当爹,我当儿子;你想当爷,我就得当孙子!」 「二?爷很?坦诚,这正是我选择追随您的原因,但我知道您方才的话是在说笑,我的话没?说完,现在直接告诉您,这药是致瘾不错,却还有一定机率戒除,只是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已。」 薄青城挑着眉,「你觉得我是会实现微乎其微可能?的那部分人?」 「不会。」巫医摇头微笑。 「为什么?」 「您知道吗?我的祖父正是世上第?一个将此物入药的人,为了验证它的药性,他?老人家以自身作容器,遍试百毒,祖父的一生,连蛇蝎毒虫都把玩掌上,刀山火海也?不曾缩脚,却到死都未能?脱瘾。」 「你祖父活了多久?」 「他?是自杀。死前,药物离他?的指尖不到一寸。」 看着薄青城震惊的眼神,巫医笑得神秘莫测,「祖父说只有自杀才能?摆脱这种?可怕的诅咒。」 「你不是想救我,而是想用我来验证你祖父的悲剧?」薄青城冷笑。 「不能?这么说,我是医者,医者仁心,最多只能?说两者兼而有之。」 「很?好,你的坦诚折服了我。」薄青城将匕首还给他?,「希望我不会有用到它的一天。」 「我也?如此希望。」 巫医将匕首重新收入袖中,雪白的小蛇很?快蛰伏其上,与冰冷而艷丽的宝石融为一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8页 「现在把药端上来吧。」 「恕我多嘴,听说您是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做,而且也?正是这个女人亲手?给您种?下的毒。」 「你越界了。」薄青城声音低沉,警告他?。 巫医笑道:「您是一个商业上的枭雄,我很?敬服您,必须提醒您一句,情这类东西?十分不可控,比我的蛊物更兇险,比您接下来要服用的药物更难驾驭,在我们部落中,情蛊是最兇勐的蛊,但它往往,只在弱者身上适用,因为,只有弱者,才会相?信它的存在。」 「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您似乎是个中高?手??」薄青城放下一桩心事,此时终于有心情戏嚯两句。 巫医笑道:「我不是低手?,也?不是高?手?,如果硬要说,就是没?有手?,不知道的东西?,我不去碰,我碰的东西?,都是我了解,且能?为我所用的东西?,这就是我浸淫毒物多年,双手?还得以保存完好的原因。」 「听你这么说,我似乎要感谢身上的这层毒了,要不是它,我也?不会结交您这样的人才。」薄青城笑道。 「您是懂得恭维人的,在您这类人身上,这种?特点似乎并不常见。」 「完全?是因为你值得。」 「你再?次印证了我说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 这么兇险的药,却并不难喝,甚至从任何方面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平平无奇,多少让薄青城有些失望。 他?几乎是一饮而尽。 喝过药后,他?开始期待明天,明天,他?就要亲自去——捉姦。 他?还活着,她见到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从前两个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的时候。仅仅是想到这一点,他?已经兴奋得浑身颤慄了。 天气很?好,五月的太阳是最和煦的,古画里那样泛着旧的阳光,懒懒地搭在人的眉眼梢上。 山间的树多,太多,就汇成了河,那么一条浩浩荡荡的绿色河流,让飞鸟都成了游鱼。 树影斑驳,许青窈坐在窗下,搬了竹椅来看书,这书叫《桐桥旧录》,大约是公?爹从前常翻的书,侧边已经脱线。 书里都是收录前朝的古诗和清谈,并无什么实质内容,倒也?符合这山间恬淡的隐居生活。 「夫人识字吗?」猎户的腿还未好,只能?坐在里间靠窗的榻上。 「能?认得一些,当然,比那些学堂相?公?们差远了。」窗外的许青窈说。 「敢问,这是什么书?」男人怯怯地问。 大约是男人问话时的小心翼翼,让许青窈回答时有所顾忌,特意语气委婉了些,翻了下书封,「一本不知名的文集,只是消遣用的东西?。」 「您能?给我讲讲吗?」男人乞求道。 「我也?只会照本宣科而已。」 「多谢了。」 于是,许青窈在里面捡了一篇字词清简,但是意蕴有趣的开始读: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 声音隔着窗飞入,似乎也?和那阳光一样,变得有些漫漶起来,却是恰到好处的朦胧和动听,纵使男人听不大明白其中意味,也?知道这一刻恐怕是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了。 趴在屋顶白石青松后窥探的男人冷嗤一声,真是个蠢货,连王勃的《山中》都不知道,他?还以为她看上的是怎样一个人中豪杰,原来竟是个山野村夫。 但是两人隔窗共读的画面,却比天上的太阳更刺激他?的眼睛。 又?听许青窈说:「还有一首同?名的,是一个有名的诗人所作,你听不听?」 男人点头。 她遂念道: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男人说:「这首倒像是咱们眼前的景色了。」说着去扯自己的衣襟,仿佛真要看是否为那山间的空翠所湿。 许青窈觉得有些好笑,又?问说:「你觉得哪个好些?」 「第?一个。」男人不假思索。 许青窈问:「何出此言?」 男人说:「『山山黄叶飞』,我打猎的时候是见过的,那景象,比眼前这团绿不知骇人多少,就像山长了翅膀,要飞走似的,全?天下都走了,只把你一个人留在地上,很?叫人难过。」 许青窈听见他?这番话,当即点头,笑着贊同?,「我和你想的一样,只是文无第?一,所以总不敢宣之于口,你虽然不通文墨,却很?有主见,可知是块读书的料。」 「真的吗?」男人的眼睛有些放光。 「这世上,谁都能?读书,只看能?不能?读到书和读的什么书罢了,要是把书读死,或者借为争权夺利的工具,那还不如不读。」 攀在屋顶后的薄青城冷笑,什么「山山黄叶飞」,该死的王勃,写的一首什么破诗!怪不得英年早逝。 心里冷笑道:你们二?人倒是心意相?通,只是可知写这首诗的人却是渡海溺水,惊悸而死吗? 是夜。 屋外忽然响起几声狼嚎,起初只有孤啸,渐渐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很?是骇人。 猎户打算出门,被许青窈拦住,「你腿脚不便,若真遇上群狼,恐怕更险,我们不如将篝火点燃,堆在院中彻夜,恐怕能?抵得上个缓兵之法了,待到白天再?做长远打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19页 如此,虽然狼群确实未敢进犯,但也?未远离,竟然两夜都在此群集,扰得人夜夜难安,第?三?天,猎户终于怒火难抑,从前,多少狼群犯在他?手?上,剥下来的狼皮都能?堆到房梁,如今竟要受此不平之气,这让他?如何忍得下去,誓要踏平狼窟,剥皮销骨。 眼看男人的腿已好得差不多,又?是青天白昼,想着他?是个老手?,许青窈便他?允去了。 猎户背着一把弯弓,一筒箭羽,踏上了深山老林的路。 谁知这一去,到了晚上还不见回来。 日落时分,金子熔化一般,森林逐渐生出些生冷气息,许青窈有些急了,屡屡在山坳口张望,试图在铺天盖地的金粉金沙里寻觅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直到暮色藏鸦,还等不到人。 小小的山居已经亮起橘色灯影,她在门前竖起熊熊几道火把,希望他?能?觅见归来的路,如果明日还不见人,恐怕她就要下山去寻了。 会不会是腿脚不便,在山上出了意外?或是与狼群缠斗,成了兽口亡魂?当然,她也?曾试图想好一点,比如此人已经提着战利品回到自己山下的家中,只不过没?来得及同?她打招唿而已。 就在此时,外面的门响了,「笃笃笃——」她心里一动,口中叫着「荆大哥!」当即起身就要开门。 手?临到门闩前,停住了。 门外又?是三?声。 「笃笃笃——」 许青窈不说话,试探着问了一句,「荆大哥?」 外面的人也?不说话,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 山里风大,一到夜间就唿啸不止,桐油窗纸被风颳得簌簌得响。 「呲啦」一声,似乎那菱花格子上煳的窗纸破了一个小洞,伸出半截小指来,她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又?被堵上了,却是毛茸茸的东西?,忽闪忽闪,长而卷翘的睫羽,然后是一颗黑亮的珠子,似乎在一盘白水银里养着,极为明净,在夜里散着幽幽的光。 那是一颗人眼! 许青窈吓得后退几步,移来桌椅挡在门后,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她逐渐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是谁!」她背对着门,几乎下一刻瘫软在地上。 回答她的只有凛冽的风声,过了很?久,更远的地方响起几声夜枭的啼叫,竟使她想到一种?诱人的哭声。 然后,又?是敲门声。 这一次,声音极为缓慢,而匀称。 笃、 笃、 笃。 每隔片刻,门板就响一下,外面的东西?似乎极有耐心,开始和她玩起了某种?心有灵犀的游戏。 而这声音在她听来,却仿佛是人头落地,而且每一刻,均匀地掉落一颗人头,寂静地,滚落在深山老林白茫茫的雾气里。 窗户纸又?是一响。 还是方才的小洞。 这次破得更大了些,那是薄薄的两片东西?,红润的,像花瓣一样的形状,因为它弯起的弧度,她觉得它在笑——那是一双薄而润的嘴唇,外面的东西?在对她笑。 紧接着门就响了。 这次没?有那么文雅,似乎是在撞门。 一瞬间,她只觉得外面立着千军万马,这地方像是一个古战场,在苍茫大雾中向她宣战了。 她是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却也?不得在此场景下心悸腿软,几欲昏死过去。 「窈窈——」 忽然,外面的东西?开口说话了。 第?一声叫的就是她的名字。 梦一样的呓语,声音故作清软缠绵,像是在故意勾引她给它开门似的。 「窈窈」 「窈窈」 一声比一声急切,像是情人温存时的耳语,又?像是咒师催魂的夺命符,湿漉漉的舌头和红唇递进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渴望。 「窈窈,开门好吗?」 她嗅见了一丝熟悉的味道,然而惊惧并未减去半分,甚至更为颤慄。 下一刻,门被撞开。 眼前的人白袍玉带,长发低垂,因为面色苍白,更显眉眼浓墨重彩,此时站在门外渺渺白雾中,像是一个从山底爬上来的艷鬼。 「薄青城,你还活着?」 将她打横抱起,「你尚在人世,我怎敢死去?」 第60章 「窈窈, 我们?好像是一个人了。」 她一醒过来就听?见这句话。 「出去?!」许青窈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喊。 「不。」 「怪不得人家说骷髅队里红粉冢,原来世上真有温柔乡。」薄青城的黑眼珠澹出奇异的亮光, 在眼尾流转。 窗外阳光破入户牖, 细碎的光斑洒得到处都是,斜枝上啼了一夜的枭鸟最后一次发出低沉的喟叫。 许青窈微微侧过脸,眼下是未干的两行泪痕。 等他出门, 她缩到墙角,抓紧底下的薄褥,忍受着嵴背生硬的疼痛。 褙子襦裙小衣都不在。 将团花绸单裹在身上, 去?推门,果不其然?, 外面上了锁,严严实实。 昨夜被他给捅破的桐油窗纸上, 一支蓝紫色鸢尾从小洞里不怀好意地探进来, 沾着几点晶莹的晨露。 - 过了很?久, 外面终于再次有响动?。 半扇门破开一条缝子, 他侧身进来, 手里端着漆盘, 「简单弄了几样,你先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0页 看?她不说话,团花绸单裹住全身, 像个茧似的, 露出的一张小脸冷白,唇角发红, 他不由得走过去?, 将人抱在桌前,「快吃吧。」 还是没反应, 他心里就沉下去?,知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便给自己?寻了个台阶,故作惊讶道:「啊,对了,是不是要先洗漱?」 遂打了热水来,「窈窈。」 把刷牙子(牙刷)和牙粉,递到她手上。 「滚。」她目不斜视,即使骂人,也?要当他不存在。 或许是才?服下药,余毒未清,他的心绪依然?不能如从前一般受控,立刻就要发火。 两手分别?掐住腰腿,把人放在大?腿上,「自己?不愿动?,那就由我来代?劳。」 「张嘴。」 「我说张嘴!」 虎骨的牙刷梗刚探进舌腔,搅了一圈,她就弓着身子呕吐不止,薄青城急忙拍那瘦弱的嵴背,「好了好了,漱一口水就行了。」 「来。」 大?约是刚才?反胃,带上来的酸水,她自己?也?有些难受,乖乖漱口吐了几遍。 「头髮挽不挽?」用手指捋她的长髮,得不到回应,又为自己?挽尊,说:「不挽也?好,这样披散着,倒像未出阁的小娘子了。」 看?她眉眼低垂,很?是端庄贞静,遂故意恶趣味地卷着她的长髮,「昨夜,它们?翻得很?厉害,就像海浪一样。」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刺激到她,那一道凌厉的视线射过来,他先吓了一跳,转而又觉得有趣。 举起双手以表无辜,「哦,对了,你应该没见过海。」曾经差一点就给她跑了,要是真出了海,他将又要到哪里去?寻她呢? 铜镜里照出个清丽的面庞,雨打过的梨花一般。 他亲昵地依偎在她旁边,一张脸眉目深刻唇色艷丽,比她还要夺目三分。 许青窈心中微微一动?,她记得,他并不喜好施脂涂粉,这应该是中毒的症状。 「你为什么还活着?」她抬头看?他,半点不假思索。 按理说,他那几天已经有毒发的症状,为什么还能撑到现在?难道薛汍给他配了解药? 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姓薛的小子没你想的那么没骨气。」他嗤笑道。 她的眉头锁得更紧。 「这是巴不得我死呢。」他笑得后仰。 「所?以,你会死吗?」她定定地盯住他,就像在问外头的花儿什么时候开,锅里的糕点什么时候熟,全是日?常里所?能见到的最平凡不过的东西。 就有这么迫不及待、 这么——不加掩饰的恶意。 他并不恼,反而笑起来了,甚至很?开怀,「所?以,你前几天明明有机会离开,但是你没有,是在等着亲眼看?我死?」 她不置可否。 「我会死。」他很?平淡地说。谁都会死,所?以这样讲也?不算说谎。 她眨了眨眼,意思是让他多说一点。 「你下的毒,还在我身体里,」现在甚至成了两种,「你满意了吗?」他问。 她甚至露出了一点微笑。「你知不知道,过度兴奋会催发毒药的特性。」意思是:你那样不知节制会死得更快。 「那你知不知道,我手里有雄被天下的资产,起码得留个种,不能便宜了薄家族里那帮没用的废物。」 她盯着他,似乎在估量他话里的真实性。 「你不怕我再弄掉?」 他放开她,「随你的便,现在起码是我爽。」 她立刻冷了脸,「给我衣服。」 「先吃饭。」 他透过她的饭量,发现这女人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无畏,她或许真的在害怕。 当然?,也?不排除是他的手艺太差,不过,他不大?愿意承认这个。 许青窈漱过口,又将唇边的水渍揩干净,「可以把衣裳给我了吗?」 薄青城的视线集中在她颈下,锁骨那里沾了一颗小米粒,遂用食指轻轻将它捻走,心不在焉地答道:「好。」 门再次被闩上前,他终于肯兑现承诺,送来满怀的衣物。 许青窈抖开其中几件,蓝色直裰,青绿盘领绸衣,大?红飞鱼的窄袖衫,紫色缎道袍,甚至还有雪白的丝罗中衣中裤,连饰物也?有一堆,银丝孔雀翎冠,羊脂玉项圈,雪白雕花玉带,缨纱瓢帽……全都是男子之物,因那成色并不十分新,且其中几件她见他穿戴过,她便知道,这些东西,全都是他的私物。 简直把衣柜都搬来了。 感到噁心,遂全都丢弃在地上,一件不曾取用。 过了好久,他在窗牖前嘱咐,「等我回来。」大?约是要出门。 少顷,门缝里放进来一只猫,通体雪白的狮子猫。 戛然?一声,门又被重新阖上了。 这猫有一双蓝眼睛,自进来,就好奇地东张西望,一点也?不怕人。 许青窈是爱猫的,但对眼前这猫却亲近不起来,大?约是他抱过的,总觉得也?染上了那种不要脸的气息,变得没猫味儿了。 猫再没猫味儿,可能也?还是瞧不起人,这猫也?不搭理自己?,跳到地上那堆薄青城的衣物上面,又蹬又滚,没一会儿,就都沾上了猫毛。 猫玩儿够了,在那件紫色缎道袍上尿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1页 许青窈真是哭笑不得,这什么猫呀。 下地把猫擦干净,又抱到怀里,顺着猫毛一边夸奖,「做得对。」 晚上回来,薄青城就见猫卧在女人的怀里。 白上再加一点白。 他喉头微动?,将猫扔出门,转身自己?爬上去?。 「看?见这猫,我就想起我那次给你当狗的样子了,」他发起狠来,激得她醒过来,「我这辈子也?没那么贱过,给你在床边跪了一夜,第二天膝盖都打不直。」 她睡得迷迷煳煳,犟嘴的工夫还很?能成,「我又没叫你当狗,我喜欢的是猫。」 还敢这么说?将人往床头移。 她闷哼一声。 见她还是咬着牙,自己?也?气得想咬人,一口叼住下颌,「想起这个我就恨不得咬死你。」 「咬死我你就真成狗了。」用一种湿漉漉的语气,像哭又像笑,是在嘲讽他,但是音色沙哑,就显得没那么刀人。 「窈窈,生一个吧,不拘儿女,等我死了,就叫这小娃继承家业,到时候你做摄政太后。」 良久。 没听?见声音,像是又睡过去?了。 他猜她是听?见了,只不过又在跟自己?做戏,于是伏在她耳边说:「窈窈,咱俩都没能死成,这就是天意。」 她红唇紧抿,只动?了动?眼睫。 一清早,猫再进到屋里,花着一张脸,尾巴毛都燎焦了,薄青城说:「这猫昨晚上肯定是钻到灶洞里去?睡了。」 许青窈本来侧身对着人,露出半截布满咬痕的背,不愿意说话,听?见这个,翻身过来。 皱着眉问:「你把猫赶出去?的?」 「把这畜牲留下,会以为是你我打架。」 「本来不就是吗?」是他单方面欺辱她。她拿手背抹了把湿气丛生的睫毛。 「我看?画册子上都是这么弄的,也?没出事?儿呀。」 她恨得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地上的猫以为有老?鼠,顶着黑一块白一块的脑袋四处搜寻,东张西望半天,失望地跑走了。 薄青城裸着刀疤遍布的上身,在地上那堆衣服里挑贴身的中衣,捡起那件自己?从前穿过的紫色道衣,转过来睨着眼睛笑她,「把这个穿上,我忘不了你穿道袍的样子。」 虽然?就是穿道袍那次,她把他给狠狠地诓了一顿。 不过,他也?算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真论起来,孩子是在她身体里没的,掉的是她的一块肉,自己?虽然?消沉了几天,真说起来,恐怕还没有一砍刀来的伤害大?。 许青窈看?着那件缎道袍,想起猫昨天在上面干的好事?儿,遂唾了一句,「噁心!」 以为她想起了从前的伤心事?,将袍子扔出门外,「好好好,你不穿更好看?。」 眼看?他收拾齐整,出门去?了,顺便把猫也?提走了,大?约是去?给这畜牲洗澡。 许青窈下地捡了件他的直裰穿,将头髮挽成一个冠,透过半开的窗隙,看?见他在外面嚼东西,好像是一种药丸。 看?他一连吃了几丸。 心里不禁一阵恶寒,竟然?有靠吃药做那事?儿的男人,真是叫人噁心。 察觉背后的目光,薄青城转过身来,一眼就对上那双将嫌弃流露得无穷无尽的双眼,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他每日?里都要吃那巫师送来的毒丸,本是避着她的,今日?一不留神,就被瞧见了。 可他又不能把实话说出来,要是叫她知道自己?得了解药,恐怕得前功尽弃,更别?说给他诞育后嗣了。 他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见她冷着眼,消失在窗后。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憋屈。 晚上,她就不肯让他碰了。 头顶挽着他的银丝孔雀翎冠,身上披一件直裰,因为那是男人的样式,宽袍大?袖,她装在里面,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截修长洁白的颈子,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看?我拿回来什么?」他从外面抱进来个箱笼。 看?着像是装书的,她眼睛一亮。 山中岁月长,寒尽不知年。她确实有蹉跎人生之感。 薄青城将柳条箱放在桌上,掀开竹扣,从里面抱出几大?叠书来。 许青窈从床头挪过来,到灯下观望。 薄青城笑她,「你这是要考科名?」 察觉出他的轻嚯,许青窈冷笑,「薄二爷都考不中,我怎么敢肖想?」 薄青城眼底闪过一丝隐痛。 许青窈随手拿起书翻了翻,「都是些才?子佳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薄青城站在灯底,脸上尚有郁色,冷了半晌,忽然?把人按倒在榻上,反剪住双手,「你这张嘴太会伤人,爷今日?就教教你怎么讨喜。」 硬是把一本书凑到她眼前,「念这个!」 许青窈粗粗一看?,上面印的全是外头的艷词荤话,晃着脑袋挣扎,不肯就范。 他的手不规矩起来。 「薄青城你不要脸!」她哽咽着嗓子骂道:「自己?不行就叫我读这种下三滥玩意儿给你助兴,你真噁心……」 「……」 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她一定以为自己?吃的是那种东西,他真是有口难开有苦难言。 「好好好,你不念,我念,你听?便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2页 嗓音低沉沙哑,像烧红的炭火,偏偏极有性致的在唇齿间研磨,叫字与字之间都勾连辗转,「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1 闷哼被窗外的鹧鸪叫声音掩去?——一声声「行不得也?,哥哥」。 「小阿姐儿无丈夫,二十后生无家婆。好似学堂门相对子箍桶匠,一边读字一边箍……」2 品出词里的深意,再加上觉得很?应两个人的景儿,他低低地恶意地笑。 身下的孔雀翎冠松垮垮地晃,满头青丝都溢成一汪湖泊,洇得绸单湿了大?半。 念到最后,已经没了声息,「路来行来逐步移,腹中想必有蹊跷。谷雨下秧传子种,六月里耘苗满肚泥……」3 人翻过来,三魂早已经丢了七魄,牙关却照旧咬得极紧。 「真真是一个犟种。」 隔天起来,两人再没有说话,他把门上的锁当着她的面扔到山崖底下,她也?不肯出去?,抱猫坐在床上,一坐一整天。 他只好走过去?给她梳头,大?男人粗手粗脚揪掉了许多头髮,她却一声不吭,半晌,抬起头极平静地问他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死?」 「快了。」他垂着眼睛,又给她编好一条辫子。 第61章 「春雨满, 秧新谷。闲日永,眠黄犊。看云连麦垄, 雪堆蚕簇, 若要足时?今足矣,以为未足何时?足。」1 此处名唤陆家坳,位于三山交汇处, 一条清溪绕村而过,两?岸菖蒲浓密,秧苗青绿, 油菜花延绵到天边。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窈窈,你瞧, 我们像不?像入了稼轩先?生的词里。」薄青城在旁边擒着热茶, 拿青瓷碗盖颳了一遍又一遍, 山里人的茶, 过得很粗, 叶梗在开水里一滚, 大得惊人,大约是细的都拿去?换了钱,剩下的才是自己?享用。 几个戴着红缨帽的小孩子绕着新来的客人转圈, 不?时?抬眼偷瞧许青窈, 见藤椅上神秘漂亮的姐姐看过来,连忙拿袖筒子抹掉两?管清涕, 又有点害羞似的, 蹲到墙角拿泥瓦过家家,里面有个红衣小孩, 长得虎头?虎脑的,撅起屁股,吊着脑袋,两?腿大大撇开,透过中间的空子倒立看她。那样子很有趣,许青窈掌不?住笑了。 薄青城放下碗,「嗯?你笑什么?」 循着许青窈视线看去?,那小孩却对他不?屑地做了个鬼脸。 许青窈就笑起来。 薄青城大约是面子上挂不?住,又不?好意思发作,有些讪讪的,「这些小鬼……」 说着随手朝地上撒了把铜钱,小孩子都奔上去?抢,不?一会儿,其中两?个打起来了,之一就是那个红衣裳的小孩。 看幼童们打得不?可开交,薄青城半倒在藤椅里,饶有兴味地晃动手上的蒲扇,两?眼眯得狭长,「看看,这就是人的本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连小儿都是如?此。 许青窈见他神态轻慢,心里就有些不?悦,又看方才那个红衣小童因为铜板抢得太多,被推倒在地,以为薄青城是因为那个鬼脸,故意要整治这孩子,就说:「你二十五岁老男人还跟个三岁小孩计较。」 起身上前把小童扶起。 「好个心善的美人啊。」薄青城看她动作,似笑非笑,用一种古怪的腔调唱道,不?知道从哪个野戏班子里学?来的。 说着长臂一伸,把那红衣小童揽进?怀里,「把这个姐姐讨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小孩子不?敢说话,想?了一下,害羞了,转身一头?扎进?薄青城怀里,在那上好的丝绸袍面上磨蹭。 许青窈怒骂:「薄青城你真是老不?正经,这么小的孩子也?被你给教坏了!」 薄青城心情大好地倒进?摇椅,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碎银子,献宝似的递出来,又拿指节轻颳了两?下孩子粗糙的小脸蛋,「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都给你,别跟他们抢了。」 又眨眨眼睛,「嘘,藏好,别被他们给瞧见了。」 见小孩跑远,薄青城才冲着那孩子的背影说: 「我就欣赏这种孩子,能抢,敢抢,天不?怕地不?怕,狼崽子似的。」 见许青窈站在一旁发怔,仰起脸,轻碰了下她的后腰,笑吟吟地道:「你也?给我生这么一个吧。」 生气地甩开他的手,「要生你自己?生去?。」 「吃饭了!」炊烟直上青天,这家的女?主人站在门口喊,孩子们一窝蜂涌进?去?,毫不?意外被打了手,这是叫他们知礼节。 「哎,这就来了。」许青窈笑着回?应,随手理了下裙摆。 「后边还皱呢,来,我给你弄。」 许青窈警惕地跃到一丈之外,瞪眼警告。 薄青城高举双手以表无辜,「我什么也?没干,」说完又笑,「再说,又不?是没干过。」 许青窈作势踢他。 「好,要踢就趁现在,到了夜里,可别再蹬我了啊。」生生受了她一脚。 弯腰拍掉腿弯上的泥渍,跟着进?了屋内。 农户家里是三间瓦房,最中间的一间,收拾得最为齐整,八仙桌上供着蚕娘娘,蚕是喜洁的,大约是怕受了冲撞,主人家将?他们请进?侧屋。 「二爷请坐。」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木匠,用那只粗粝黝黑的手朝上座比了一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3页 薄青城推让两?句,见实?在抵不?过,推许青窈坐了。 许青窈瞪大眼睛,暗中拿口型告诉他,「这不?合礼数。」 这家的妇人看两?人眉眼官司,适时?解围,「夫人快坐吧,菜都凉了,孩子们等急了恐怕要闹笑话。」 许青窈一看,饭桌前四五张飢肠辘辘嗷嗷待哺的小脸,齐齐盯着她,知道这样的小户人家,小孩子亦是可以上桌吃饭的,所以也?就没那么多避讳。遂不?再推让。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就这几样存粮,老爷和夫人别嫌弃。」 这声「老爷和夫人」听得许青窈心颤,好像在外面作贼给人捉了现成似的,筷子一抖,一块嫩豆腐掉在桌子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旁边地上站着的小孩拿手背颳走,再看已经塞到嘴里去?了,嘴角沾一挂油。 许青窈回?头?一看,原来就是之前那个做鬼脸的红衣小童,正站在自己?身后,就和桌子差不?多身量,脸上却老成,跟个小大人似的,便笑问:「你怎么不?上桌?」 妇人怕叫人误会他们小气,忙解释道:「这是邻家的小孩,常来玩的,他们家里规矩严,不?让上别人桌吃饭,我们日常叫都叫不?动。」 许青窈跟小孩说:「你坐吧,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夹。」 小孩摇了摇头?,甚至把双手反剪,牢牢锁在身后,满脸坚决。 可是有人一动口,他就盯着人家的筷子头?,目不?转睛,但是叫他吃呢,他又不?吃,这样,满桌都不?好意思起来。 许青窈笑了下,把这小孩一把抱起,让出半边椅子,「我的饭吃不?完了,帮我。」 小孩又黑又亮的眼珠盯着她,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陶碗里,视线如?此往返几次,终于咕嘟吞下一大口涎水,奶声奶气地问:「真的?」 「真的。」许青窈点头?。 这下,这孩子才肯动筷,一头?埋进?碗里,再拔出来,髫发上都是米粒子,已经被沾成大花脸。 「还想?不?想?吃?」 「不?了。」 小孩坚定地拒绝,趁着从椅子上翻下去?的工夫,飞快地在许青窈脸上亲了一口,大约知道有失礼数,一路小跑到门外,半掩着看人。 那边两?个男人正凑头?说话,木匠说得兴起,薄青城眼尾的余光不?时?看过来,趁许青窈低头?,伸手抹去?她颊上的米粒,「这坏小子。」 薄青城在后院堆天铺地的木材中选好尺寸和料子,付过钱,吩咐木匠尽早把东西送上山。 许青窈这才知道,原来这次下山是为了弄这个。 「要不?然呢,爷身长八尺,每天陪你挤在那块烂木板上,腿都快断了。」 薄青城走前特意嘱咐店家说做得结实?耐用就成,雕镌花纹什么都不?要,急等着用。 听他说「急等着用」,她的脸红得比煮熟的虾子还透,幸好,这对木匠来说,大约是司空见惯的事,因此并无半点异色,她这才不?至于羞倒。 两?人是骑马过来,这会儿正在溪边饮马,打算返程上山。 薄青城刚要翻身上马,从苍翠的芦苇丛里冒出个小不?点儿。 「你怎么来了?」 是方才的那个红衣小童,手里紧紧攥着个小红布袋。 「还给你。」小孩把布袋努力往薄青城手上递。 「这是什么?」 薄青城掂量几分,打开一看,原来是他之前给的碎银子。 「我娘不?让拿。」小童瓮声瓮气地讲,样子很是羞赧,大约是被母亲训过了。 薄青城俯身蹲在地上,直视小孩的眼睛,「是给你的,你娘做不?了主。」 「我不?要。」小孩摇摇头?。 「当真?」 薄青城徐徐诱惑这不?知事的稚童,「这些银子,能让你每天都填饱肚子,吃上肉和糖葫芦,你要不?要。」 小孩犹豫了,思前想?后,大约也?觉得,眼前这大个子男人很难缠,遂把银钱袋子放到薄青城面前的空地上,转身就跑。 许青窈心里一动,捡起钱袋,将?银子倒在薄青城手心,从中挑了个大块的,追上那孩子,「这红布袋我买了,回?去?告诉你娘,这是我付的钱。」 小孩将?信将?疑地看着许青窈,小手绞在一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把银子塞进?小童手里。「我正好缺一个装钱的袋子,你娘的手艺好,这个就卖给我吧。 」 看着微微发愣的孩子,许青窈道:「这叫买卖,凭本事挣钱,你娘不?会怪你的,去?吧。」 薄青城还站在原地望着小孩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许青窈目不?斜视,径直翻身上马,然后回?过头?来,微微俯身向?他,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张扬笑容。 「怎么样,世上还是有不?合你所谓『本性』论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输了。」 看着她的笑脸,他什么也?没说。 怎么说,好像就是她又一次胜利了。 不?过,他也?不?算输,用来买布袋的钱,不?还是他的吗? - 天气渐热起来,又是正午,道上的日头?毒辣辣地烤人。 「窈窈,我倒是一直忘记问你,你脑子里装的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马走得慢,许青窈在马背上轻轻起伏,再加上连续几夜未曾好眠,早已昏昏欲睡。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4页 「你是跟你父亲学?的吗?还是你有读书的兄长?」 寻常人家的女?儿,连识得字的都少有,如?果能让她读书,恐怕家境应该不?错,怎么又会嫁给大房那个瘫子沖喜呢?难不?成真是看中了大房那富甲一方的财势?从前他真的这么以为,现在却觉得不?像了,起码不?会是她本人做的决定。 听了这话,许青窈倒清醒过来。 不?禁冷笑一声,「我是发现了,但凡有个女?子通晓一点才识,多出一点慧心,必有人跳出来问她,你那见识是哪里来的呀,好像男人有见识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女?人若有就得是从父兄那里继承来的,这么说来,男人要娶某个女?子,并不?是为了和这女?子交好,而是贪图她父兄的美德。还有一桩,但凡聪明顺眼些的,就说一定是出自上等清贵人家,好像我们下苦人天生不?配长脑子似的。」 「我告诉你,」许青窈说:「我父母都死得早,你要是想?见,就去?离这儿七十里地的桃村,村口有个长草的坟头?,自己?跳进?去?挖一挖吧。」 薄青城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才把人往怀里圈得更紧,「难不?成我们窈窈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那倒也?不?是。」 许青窈说:「不?妨告诉你,我的字是庙里的一个老尼教的,我给庙里的姑子们作衣服和绣经文,老尼答应教我和堂妹认字,不?过也?只是些许识得些文墨而已,后面长见识还得在你们薄家。」 她早就听说薄家有个藏书阁,里面古今典籍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再加上那时?差点被一个老财主娶走作妾,遂应下了薄家的那门亲事,想?着未来郎君瘫痪在床,起码不?能仗着体力欺负她,有饭吃,也?有书读,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尼姑庵还能给人开蒙?」在他的印象里,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默了良久,许青窈才开口说话,声音陡然转冷,「为什么不?能,尼庵和道观本就是学?文讲经的地方,记得从前不?知有多少小姐太太初一十五来集会呢,有些比丘尼熟诵经文,名望极盛,信徒广众,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好好的清净之地,都是被你们这些人给祸害了!」 薄青城以为她是想?起来两?人在白马庵的那次而难堪,遂急忙分辩:「我是从来没去?过这种地方的,唯一一次……也?就只有那一次。」 想?起旧事,「我恨你。」 「我知道。」 「从前是你说我爱慕虚荣自作自受吧?」许青窈忽然翻起了旧帐,她是个记仇的人,吃了亏是一定会记着的。 「我并不?知晓内情。」薄青城低声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许青窈说。 莫非如?此,恐怕他才不?会跟她道歉。 薄青城心想?,看来你要失望了。 「大道直如?发」,马儿缓缓在碧草上前行,远处空谷不?时?幽鸣,隐约有水流飞溅。 身后男人胸膛宽阔滚烫,只觉得自己?后背要被灼伤,许青窈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身子往前倾,好叫两?人错开些距离。 不?想?,薄青城却将?马勒停,「前边有个茶铺,我们就在此处歇脚吧。」 那是一座简陋的茶寮,泥炉的灶洞里白烟滚滚,长条椅上零星坐了几个扛锄的农人,人不?多,此时?远远听着,却十分聒噪。 两?人走近,许青窈看见几人交头?接耳,其中一人语气古怪,「听说了吗,下游打上来一具尸体,好像是个猎户,大概是从崖上掉下来的,腿都断成了几截……」 许青窈听见「猎户」两?个字,心里一沉。 趁着薄青城去?前头?端茶,上前问道:「敢问几位老伯,那人现停于何处?」 「是在县里的衙门,一直无人认领。」 「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 明明头?顶骄阳似火,她却没来由地一阵恶寒。 看着他走到她面前,一股凉意自后背嵴骨森森爬升,她打了个寒噤。 「我想?去?城里买些胭脂水粉。」她抿一口茶,艰难地说道。 他挑眉,「你从来都不?施脂粉。」 她莫名地有些想?笑,笑自己?仓促的藉口。 她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喉头?却像被堵住,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幸好,她看见他笑了,还说:「你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 恐怕是最近太受累的缘故,他打算今夜收敛一下自己?。 见两?人起身离去?,店主过来收拾残局,见陈旧的荆条桌上,两?碗对碰的粗茶,一盏见底,一盏似乎不?曾用一滴,天上的太阳,满满当当地晃荡在水底。 许青窈选了一家山阳县城最大的脂粉铺子,有两?层楼高,这里位于樊楼,烟柳繁华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当然,最巧的是离县衙也?不?远。 「五芳斋的玫瑰酥和杏仁佛手很不?错,你尝过吗?」她似乎很期待他的回?答。 薄青城坦诚回?答:「那些都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 看她眼神不?大对,他便又说:「我去?买。」心里想?道:身边不?带小厮确实?太不?方便。 刚要走,他又停下脚步,隐约感到古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5页 她竟然也?会跟他讲起市井闲话? 便回?过头?来,冷冷瞧着她的脸,说道:「?时?期,诸葛亮平定南中,将?当地酋长孟获捉住,又放,如?此反覆,在第?七次彻底将?其擒拿,使此人心服口服,俯首称臣,这个故事你听过吗?」 许青窈定定点头?,「我知道。」 她转头?透过支摘窗朝下望,他也?随之俯瞰,只见道上一列官兵正巡视而过。 明白她的意思,遂柔和笑道:「你知道就好,若是没有路引,被查出来,很可能要蹲大牢,那日子想?必不?会好受。」 她故作娇婉地推他,「快些去?吧,五芳斋人多,排队很耗工夫,天色太晚,到时?上山的路不?好走了。」 他笑了笑,朝楼下走去?。 站在窗前,见他走远,她当即匆匆朝县衙而去?。 衙门后院的验尸房。当仵作揭开那张白布,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要不?是他侧颈间的痣,她很可能认不?出他。 毕竟是和自己?有过朝夕相处的人。 原来看见人死在自己?面前,竟会如?做梦一般。 她很淡定地要求看他的膝盖,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因为整个身子都早已经被水泡发肿胀不?堪,他怎么会掉下悬崖呢,因为曾经帮她修整屋顶,而导致腿脚失灵?要知道,他曾经是个很灵巧的猎人。 ——又或者,有人蓄意谋害? 一个靠山吃山的猎户,除了成精的野兽,谁会想?报復。 荆大哥失踪的那一夜,那个人就来了,真的有这么巧? 她一直憋着没问,他好像也?从没问过她,双方都默契地保持着适可而止的询问距离。 仵作狐疑地问她是否认识这个人,她说不?知道,是认错人了。如?果要寻找真相的话,怎么能节外生枝? 她走出衙门,忽然觉得天上的太阳大得无边无际,有时?又小得像她的一颗眼珠。 当薄青城楼上楼下跑了好几遍,才找到许青窈的时?候,她正站在樊楼楼下的转角,打一把竹骨伞,伞上画的是一枝红梅,枝干虬劲,笔墨淋漓,硃砂用量很足,甚至可以说有点过了,叫那梅花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妖异。 薄青城抬头?望一眼天色,手里还提着买给她的玫瑰酥和杏仁佛手,「怎么突然打起伞来?」 「恐怕要下雨了。」白而亮的太阳光刺得她眯眼。 薄青城笑道:「你是要做诸葛孔明了。」他是孟获吗?被七纵七擒的好像是他。 「我想?喝酒了。」许青窈忽然说。 薄青城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在途中经过酒馆的时?候,下马进?去?要了一坛女?儿红。「别的恐怕你喝不?了。」 大约也?知道女?儿红易碎,四蹄修长的枣红马走得很优雅,上山的半道并没有下雨,于是他笑她,「你想?要做诸葛孔明,还得再修炼修炼。」 「是东风不?识相。」 知道她是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典,他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心里想?:其实?小厮也?可以不?用,有些事亲力亲为也?实?有趣味。 山阳县衙。 仵作见一个圆领青袍风姿俊秀的小公子打门口进?来,知道这是他们县太爷的知交,遂赶忙迎上前去?,「公子,方才有个妇人前来认尸。」 见公子眉头?紧皱,仵作补充道:「哦,就是翠屏山下离陆家坳不?远发现的那具。」 「结果?」薄今墨大步流星,边朝里走边说。 仵作说:「那妇人神色很古怪,好像难过的样子,末了却又说不?认识。」 见少年?神色郁郁,仵作自告奋勇道:「那妇人才走不?久,要不?要派人去?给截回?来?」 「不?必了,」薄今墨说:「已经查清了。」 「怎么回?事?」 薄今墨塞给仵作一沓通缉告示,「看看这个。」 翻开第?一张,那案犯的侧颈间赫然就有一颗黑痣。 内室。 山阳知县贺昳正在南窗下批阅公文,见薄今墨进?来,眉头?方才有些舒展,「师弟,翠屏山下蟠江漓听说了吗?」 「光山阳那几家大户估计都够你头?疼,还不?要说城里城外现在是一片惶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狗知府命我们十日之内务必剿匪成功。」 贺昳又唾骂淮安知府范文烛一阵,问:「济愚,你怎么看?」 「我已经有一计了,只是……」 剩下的话薄今墨斟酌要不?要说,他怀疑这个水泊里的强盗,和漕帮的人有些关系,心里埋着这么个引子,怕事态不?可收拾的时?候两?方面都难做人,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避。 义父身体本就不?好,再听见这个消息,还不?坏事? 贺昳咬牙切齿地说:「听说那伙强盗近日掳走了好些妇人,现在妇孺老弱大白天都不?敢出街,殊为可恨。」他本是个富贵闲人,从前只在话本子听说过这种事,现在竟然犯到他手上,未免摩拳擦掌,打算要大干一票。 薄今墨本来还在犹豫,听了这话,当即便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咱们就来个出其不?意!」 - 今夜,薄青城喝了些酒,果然没有再碰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6页 可是,她却要碰他了——想?到这里,许青窈翻身,悄悄伏在他身上,勐然掐住他的脖子。 薄青城是个睡觉很浅的人,疑心多重,睡眠就有多浅。 被许青窈这么一激,当然醒来。 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有睡着。 那么一点酒,就想?把他放倒,未免太轻敌,要不?是她愿意给他渡那么两?口,他一点也?不?会沾。酒让人丧失定力和德性,他一向?厌恶这种东西。 擒住她双手,「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替天行道。」 「行的哪门子的道?」 「杀人偿命。」 「为了一个山野村夫,你要杀人?!」 许青窈冷笑,「人果然是你杀的。」 薄青城眸光一暗,翻身将?人按在身下,「为什么?」 在脸上逡巡了一圈,双眼发红,「你上心了?」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为了那么个下贱东西,你要杀我,还敢说与我无关?」 许青窈说:「比你好。」和她住了几天,起码没碰过她。 「我和他过一辈子,也?不?想?和你待一天。」 薄青城丢开她,坐在一旁笑,「忍了这么些天,终于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第62章 放羊的小羊倌于清晨上山, 饶是他在?山间牧羊十几?年,也没见过这?样大的雾。 半山腰的绝壁上, 有那么一户人家, 柴扉青松,白石虚竹,像是隐士居处。 浓得化不开的大雾中, 一丛丛杜鹃花邪邪招摇,像是许多只发怒的眼?睛。 他看得入了迷,身旁的羊群跑散, 也没有发觉。 一只小羊羔擦着?他的腿跳走,像裹着?棉花的箭头?一样扎进了草丛, 他急忙撵过去,跳过溪涧, 爬上巉岩, 一直追到?人家的小院里——赫然就是方才注视的那一座。 小羊躲进了窗下的稻草垛里, 他便?也轻手轻脚地熘了过去, 伸手一抱, 刚要将羊羔抓个满怀, 忽然定住了眼?睛,探着?颈子朝内看去,隔着?桐油纸, 见那地上铺陈着?上好的锦缎, 时时流泻,像是会动的古画, 不由直了眼?睛。 雾气散去一点, 他终于看清那并非锦缎,而是谁的长髮, 自椅背上垂泻而下。 由于背对着?他,桐油窗纸又朦胧,只能看见一双纤细笔直的小腿。 绷直了落在?男人汗湿的长颈两侧,随着?精壮宽阔的肩头?起起伏伏。 曙光渐晓,水露沉降,绸缎样的鸦黑被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徐徐拨动,像在?抚弄琴弦。 旭日喷薄,大雾倏而散尽。 少年羊倌呆在?原地,口?不能视,耳不能言,直到?被怀中的小羊亲昵地舔了一下脸,这?才醒来,随即被涌来的羊群驮去远山。 「你?说的是真的吗?只怕又是在?气我。」男人俯身揽住她。 用十指帮她梳理被雾气濡湿的鬓髮,「看见对面那座山了吗?就是在?那儿,你?思念的人摔得粉身碎骨。」 「我只后悔没将人给提到?你?眼?前来杀。」他违心地说了这?么一句,是要激她。其?实他找到?那个水匪的时候人就已经跌下山崖了。 「要不再给他风光大葬,挖坟立碑,把牌位放在?枕边,就在?灵堂云雨,你?说好不好?」 他本来确实是打算捉姦的,可是后来他怕了,怕真的给捉着?什么,一个好的商人应该知道什么叫作余地,他给自己留了点退路,没在?她跟前动手,可是到?头?来,那些残忍的东西,竟然亲口?从她嘴里说出来。 「其?实我知道你?是在?骗我,但?我真的有点生气了。」 他发疯似的抵蹭,头?顶青筋若隐若现。 难言的空虚叫他疼痛。 匕首一斜,缚在?春凳上的麻绳被截断,人被捞进怀里。 两扇柴扉的缝隙填满,阳光打在?门前,照亮地上点点水渍。 草叶拂动,露珠不时坠下几?颗,很晶莹地破碎掉了。 磋磨了一夜,他终于肯让自己心满意足。 隔着?一道薄壁,听见里面的水声?和哭声?,「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窗之隔,什么『山山黄叶飞』,你?倒很会念,给别人读书有劲得很,现在?怎么哑巴了?」 「你?以为我买这?些书干什么?」 …… 第二天夜里。 许青窈迷迷煳煳地醒来,一时天旋地转,星辰万物都在?闪闪律动。 马车轱辘滚滚,一路碾过疯长的青草,清冽的碎汁液混合微腥的土气,间或黑暗中传来一两声?犬吠,让许青窈明白,这?是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她艰难地爬起身,掀开帘帷,朝窗外看去,月光下草木森森,鸢尾开得到?处都是,泥土松软,像才下过雨,走过的草地都被碾出两道辙痕,「薄青城,你?要带我去哪儿?」 没有回答,只听得见马车趟过溪流的淙淙之声?,水沫飞溅,碎银裂玉一样。 天边微麻,看来他是趁夜行走。 晨光熹微,直到?看见枝桠参差叶片油绿的十里桃林,许青窈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到?了桃村。 自己生长了十七年的桃村。 镶金嵌玉流苏垂垂的油壁车和高大骏美的马儿一直驶进村庄深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7页 青石板路年久失修,马车跌宕起伏,看着?记忆中熟悉的景象,许青窈的心也随着?轮毂七上八下。 他是要干什么? 行到?一处篱门小院前。 旧年的门神画儿还贴在?两扇柴门上,楹联已经暗淡。 车子的响动和马的嘶鸣,引发一阵鸡犬吠叫。 车前的帘幕掀开,探进一只手来。 许青窈坐着?不动。 他又叫了一声?。 她双目失神,就像失去了灵魂。 薄青城抿了抿平直的嘴角,叫了一句「嫂嫂」,又为她指指门前的那几?人,威胁不言而喻。 ——她毕竟还在?居孀,被人看见后果可就难说了。 她忖了片刻,终于起身,薄青城长臂一挽,将人搀扶下来。 「手怎么这?么冰?」他附在?她耳边问。 看着?从富丽堂皇的马车上下来的贵夫人,院内的几?人都愣在?原地。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率先跑到?门上,各扒住门框一边张望,大的有十四了,小的才三岁。 「这?是……窈姐姐?」 「窈娘!」井畔打水的妇人,惊得丢脱井绳,满满一桶水又噗通落进井里,晃荡的水声?在?井壁里浮浮沉沉。 菜畦里掘地的农夫停下手里的活计,眯着?眼?睛细看。 许青窈上了台阶,跨进院门。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掀开苇帘跑了出来,穿着?一袭紫丁香色潞州绸对衿袄,下着?深碧色长裙,眉间还点着?花钿。 「姐!」 「青袖。」 「这?就是你?堂妹?」薄青城看了女孩一眼?,在?许青窈耳边问道。 许青窈假装没听见,只亲昵地挽过妹妹的臂膀,二人径直朝里走。 走出几?步,回头?狠瞪了他一记,好像是警告他不要打她妹妹的主意,薄青城心里觉得十分好笑。 「窈娘怎么回来了!」穿紫色团花比甲的的妇人颧骨微凸,此刻把脚停在?当院,正上下打量许青窈,把两只手放在?腋下擦来擦去。 「这?位是?」 妇人看向?许青窈身后的薄青城,眼?睛微微一亮,之后又颇露出些狐疑。 许青窈正想着?用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就听薄青城说道:「我是府上管家。」 竟有如此年轻俊美的管家,妇人心里暗忖,可见这?薄府真是天大的富贵和体面,连管家都与旁人云泥之别。 后面农夫把锄头?倚在?墙根儿,才讷讷上前来,薄青城猜这?是许青窈的大伯,遂老远就见礼,男人回以憨厚一笑。 看他说话结巴,行动间很愚弱的样子,薄青城揣测这?家人大约是由面前的妇人主事,这?男人是个甩手掌柜,心里遂有些轻视。 「车上有夫人给老爷和太?太?备下的薄礼。」 看着?那满满当当一车的大小礼包,男人愣了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女人眉开眼?笑,搓着?手上前,亲昵地看向?许青窈,「好不容易回一次家,还这?么破费。」 许青窈疲惫地笑了笑。 妇人招来两个男孩,命父子三人把东西都往家里搬,来回跑了不知道多少趟,自己则引着?许青窈和薄青城朝房里去。 趁婶娘去做饭的工夫,许青窈拽住薄青城袖子,低声?质问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薄青城正负手在?窗前赏院子里的小景,遭她这?么一扯,回头?似笑非笑,朝窗外努努嘴。 许青窈随之向?窗外看去,堂妹青袖正站在?石榴树下摘花,眼?波流转,人比花娇,鬓边蝴蝶步摇款款轻摆。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薄青城轻轻摘下她鬓上的碧玉簪,笑着?说:「你?妹妹好像比你?漂亮呢。」 他当然是信口?扯谎,为了气她。因此此刻看到?她怒不可遏,他就有些快意,她还是这?样好看,比稳坐云端的时候多点人气,面无表情的时候太?拒人千里。听说有一种美人叫「怒目美人」,就是生气的时候自带娇艷,恐怕就是如此。 许青窈冷笑,「和你?有什么关?系?还轮不到?你?来对我的样貌指指点点!」 薄青城似笑非笑道:「你?不会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女人吧?」 许青窈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天下却少有你?这?样无耻的男人!」 「你?把自己当主子,我们却不是那任你?挑选的货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儿什么把戏,你?想操控我的心智,但?我不会上你?的当。」 「另外,我妹妹长什么样也与你?无关?,自己先照照镜子,满身的疮疤,叫人噁心,每天晚上对着?你?的身子,都叫我反胃。」 薄青城愣在?原地,眼?中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直到?妇人把饭端进来,许青窈的话还在?他耳边浮浮沉沉,他好像耳鸣了。 薄青城拂袖而去,正与进门的堂妹许青袖擦肩而过,看到?男人脸上的巴掌印,许青袖脚下一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许青窈笑笑,随意解释道:「府上的奴才多嘴,说错了话。」 少女眼?中难掩惊诧,「姐,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又说:「大户人家的规矩真多。」 饭桌上。 薄青城姗姗来迟,眼?尾和鼻尖微微发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8页 许青窈多看了两眼?,面不改色地垂眸。 一落座,许青窈的婶娘就忙着?给薄青城添菜,「这?位管家怎么称唿?」 「哦,姓,」薄青城略一思索,「姓蓝。」许青窈看了一眼?,知道这?是随他母家的姓。 「敢问蓝管家,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五。」 「可曾婚配否?」妇人又是掇菜又是添酒,很是热络。 薄青城看许青窈一眼?,转头?微微笑道:「自小便?有一心上人。」 许青窈低头?默默啜了口?汤。 「自小?看来是青梅竹马了,竟然还未结成?眷属吗?」妇人显然有些心急了。 连她那老实的丈夫都听出不对劲,皱着?眉头?使?眼?色提醒她,许青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拿臂肘碰了自己亲娘好几?下。 薄青城却好像不以为意,露出一道带着?憾然的微笑,「她已嫁了人,我至今未娶。」声?音清冷肃然。 「那是为何?」 薄青城略有停顿,随即笑吟吟地看向?众人。 「在?等她变成?寡妇。」 薄青城说着?,在?桌底下拿膝盖向?身侧人轻轻一撞,许青窈不动声?色地将椅子挪远些。 众人面露尴尬,席间只有年纪最小的孩子咂吧嘴的声?音。 方才还眉飞色舞的妇人脸色难看,如同沾了一层锅底灰,薄青城见状偷偷弯了弯唇角。 用过饭,许青窈去灶房帮忙,就像小时候一样,饭后由她来收拾残局。 她小时候像客,现在?大了真成?客了,却还是坐不住。 大锅里,开水鸣沸。 妇人在?案板旁叠抹布,一面说:「窈娘,不是婶婶说你?,你?也算嫁进了高门,这?些年,咱们也知道你?不容易,连门也没登过几?次,就是怕给你?惹麻烦,叫你?夫家看你?不起,但?现在?咱们家的境况你?也看见了,自小养育你?和袖袖两个女儿家,那真是千娇百贵,本就薄的家底颳得只剩一层灰,再加上几?年前生了那个小的,这?两年年辰又不好,日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 看着?婶娘一味地哭穷,许青窈心里好笑,说什么「千娇百贵」就算了,当初薄家纳她沖喜,出了老大一笔聘金,都进了婶娘口?袋,这?会儿却说什么也没落下,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遂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笑道:「婶娘,我瞧着?袖袖头?上那个步摇,倒挺别致的,像是庆芳斋的东西。」 庆芳斋在?淮安城里,东西作价昂贵,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才用得起的,如今既然这?样哭穷,怎么还能戴着?那样的东西招摇? 还有一桩,她瞧着?那个步摇,像是出自薄家大房纳她时送来的聘礼里头?的,她走的时候没有嫁妆,却把聘礼和□□都全留了下来,也算是报答他们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了。 有些帐原是出自亲人间,稀里煳涂也就算了,只要那捡了便?宜的人,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但?是嘴上的便?宜也要占,未免太?不地道了。 婶娘听了这?话,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大约也知道自己理亏,就挽尊说:「你?也知道,你?妹妹从小就是个爱俏的。」 许青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妇人尴尬地笑了一下,「你?今日是客,去房里坐着?吧,怎么还到?这?地方来了?」 许青窈看着?已经擦洗整洁的碗碟,心想,婶娘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会做人,活是她做的,疼爱晚辈的名声?却是要捞的。 「我是怕人家瞧见我享婶娘的福,说婶娘没把我教好,反倒坏了婶娘的名头?,到?时再叫旁人一併挑起袖袖的毛病,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妇人脸色讪讪,「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嘴皮子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许青窈笑得温柔无害,「都是托婶娘的福。」 当初虽说老财主家要逼婚,但?是但?凡大伯和婶娘能做出点抵抗,对簿公堂她都不怕,何必要走薄家的门道呢。 也就是这?步错棋,让她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锋着?,许青袖在?门口?探头?探脑,「爹叫我来拿茉莉花茶。」 她娘走到?壁橱前,「你?爹这?个死脑筋,茉莉花茶都是去年的了,能给贵人喝吗?」 从里面另掏出一个青瓷小罐,「听说这?叫雨前龙井,把这?个煮上。」一面嘱咐,一面伸手把女儿额前的鬓髮勾下来两绺,还用指尖蘸唾沫,准备给打湿。 「哎呀娘,你?这?是干嘛呀。」青袖嫌恶地跳开。 「傻丫头?,你?是辨不来美丑,前面头?发梳得光熘熘的,跟个秃娃儿似的,一点秀气都没得,谁能看得上你?。」 青袖抱上茶叶罐,三两步跑出灶房门外,趴在?窗户上无奈朝许青窈撇撇嘴,意思是「你?瞧我娘那样」。 大约她也是看不上她娘的行径的。 妇人捡起手上抹布,朝窗子上一砸,「死丫头?,我那是为了谁好?」 有刷锅水的味道弥散开来。 许青窈皱了下鼻子,捡起抹布,放到?清水里又用皂荚泡一遍。 就听见婶娘倚在?门前又开始絮叨,「你?看看,袖袖这?孩子,今年都十七了,还没寻见婆家,人家是眼?光高,哪个都看不上,我一说,人家就说『你?愁什么,难道我姐还不管我』?你?听听这?话,竟像是我们做父母的都害她似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29页 许青窈手下一刻不停地揉搓着?抹布,嘴里无谓地笑笑。 「婶娘,你?的话我明白,但?依我看,还是要听袖袖的意思。」 「听她的意思?她一个小孩子家能知道什么意思呀,还不都得咱们这?些大人张罗?」 许青窈把抹布叠成?方块,无声?地勾起唇角,「婶娘,我没记错的话,袖袖今年十七了,我也是十七那年,嫁进薄家的。」 许青窈说完就出了门。 薄青城正斜靠在?墙根儿晒太?阳,大约是看她十指泡在?水里久了,指尖有点微微发红,便?一把捉过来,攥在?手里轻轻吹了口?气,许青窈急忙抽回手,慌乱地四下张望,幸好婶娘还在?屋里,没被人瞧见。 「离我远点,你?想害死我是不是!」许青窈咬着?牙道。 薄青城低头?嗅她的手,上面有好闻的皂荚气息。 「下次叫我洗呗。」 「呵。」许青窈轻嗤一声?,她就不信他能乖乖洗碗。 「我给它全砸了。」 「你?别发疯。」 她是真怕他会做出什么乖戾之事,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缘故,她总觉得,薄青城越来越癫狂躁动,好像随时都处在?发疯的边缘。 「不要告诉我,你?到?我家里来是替我出头?的。」许青窈说:「我和堂妹一家的关?系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插手。」 薄青城古怪地笑了一下。 到?了晚上,许青袖早早跳出来,要和小时候一样,与许青窈挤一张床。 许青窈欣然答应,因为这?就意味着?某些不轨之人无机可乘。 薄青城在?后边冷嗤了一声?,沉声?道:「我家夫人向?来体弱,又有梦魇之困,明日还要回府,路途艰辛,恐怕不敢再熬大夜。」 许青窈后背凉意涔涔。 「姐妹们有什么话放在?明天说也不迟。」许青窈的婶娘杜氏打圆场。 为免这?疯子做出过激的事,她便?顺着?杜氏的话下了台阶,幸好,比起她出嫁之前,现在?家中颇有房产,大约是这?几?年发了家。 入夜,许青窈将门闩紧。 一直捱到?三更,她才将将入睡。 忽然听见门外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动。知道是他。 他先敲了一下门,她装死。 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门闩被撬开,进来以后又迅速阖上。 大约是他有功夫在?身的缘故,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少顷,一只冰凉的手探入她的被窝之中。 她的眼?睛被蒙住,又冷又滑,大约是个缎带,听见他好像深吸了一口?气,鼻音很重,嗓子沙哑得厉害,像是才哭过一样。 「嫌我身上有疤,难看,那以后永远也别看,咱们就只在?晚上见。」 他胡言乱语,她只作假寐状。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盪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夫人,你?有没有想我。」 他覆下身来,唇角勾勒她嘴唇的形状,低低地笑,「嘴巴好小。」 又有点怨恨似的说:「就是太?毒了。」 下一刻,他感到?一个冰凉的尖锋抵在?他颈上。 在?黑暗里挑眉问:「今天又耍什么花招?」昨夜是把他灌醉后想要掐死,幸亏他会武,饶是如此,脖子上到?今天都有一道红印。 「忘了昨天晚上了?」 想起昨天晚上,她俄而发颤,手底一抖,簪尖从他颈侧划过,有温热的东西砸落在?她下颌,他却并不趁机躲开,反而将她的手一带,停在?喉头?,稳稳地按住,用诱哄的语气说:「杀人要用力。」 她感到?他的轻嚯,脑子里气血上涌,腕间发力,就要刺下,电光火石之间,被他夺去簪子,反手按倒在?榻上,「你?还真杀?」 「别杀我了,等我毒发的时候更痛苦,那个薛小郎中说了,这?毒发作并不像一般的毒药,死的时候不难看,会很美,很凄艷,我每天跟在?你?身边,就是为了能让你?及时地目睹那种奇观,没发现吗,我最近变得越来越漂亮了。」 「你?现在?杀了我,血流一地,多脏啊,再说,我要死在?你?床上,你?不仅得被拉去浸猪笼,还得被那些愚民扔烂菜叶臭鸡蛋,你?能忍得了?」 「还有,案发地在?你?大伯家,你?大伯和婶娘就算了,反正你?也不喜欢,只是可惜了以后你?弟弟妹妹也得跟着?完蛋,你?就没想过他们的前程?」 许青窈听得入迷,恍惚间竟然感到?有几?分心思被他给说中了,就在?他要作祟,抱着?她沉沦的时候。 她反应过来,簪子已经被他扔在?地上,她就拿拳头?狠狠砸他的头?。 有一拳砸到?他的耳朵上,引犯了他的疯病,发狠道:「再动手,我们就都起来,大家都别好过。」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口?咬在?他的肩头?,直到?嘴里涌动着?热流,才发现已经揪下一块肉来。 「你?咬下来你?就吃掉。」 她侧身吐到?地上。 「你?不是嫌疤难看吗,又弄一个,这?可不能怪我。」 看着?她将自己的手指紧紧咬住,静静地掉眼?泪,喉咙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薄青城的眼?神沉了沉,像是在?给自己找藉口?,声?音又冷又狠,却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委屈,「是你?先侮辱我的。」是她先说他浑身是疤噁心人,他才来报復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0页 她的隐痛不愿被戳破,他的伤疤难道就能随便?触及? 门外响起敲门声?。她才感到?眼?上的绸带湿凉冰透。 她要起身去开门,被他揽住。 「等等,我讨厌你?堂妹,叫她受会儿冻不好吗?」 「滚下去。」把湿漉漉的绸带甩到?他脸上。 薄青城狼狈翻身钻入床底,低声?咒道:这?家子人没一个叫人喜欢的。 这?话被她听见,顺手把他的靴子扔进床底,重重砸到?他脸上,「你?没有资格说他们!要骂骂你?们薄家人去!」 许青窈抹去眼?下的泪痕,将仪容整理好,这?才拉开门,就见青袖披着?单薄的春衫站在?外头?,「阿姐,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63章 待堂妹青袖离开, 已经是第二日凌晨。 和那一大?家子一起用过早饭,许青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 薄青城在前方驾车, 衣领后还挂着昨夜在床底蹭到的,丝丝缕缕的蛛网和尘灰。 想起昨夜,许青窈冷笑道:「想必你也听见我妹妹说的话了, 怎么样,还以为人人都能看得上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吗?」 昨夜两人卧谈,袖袖告诉她, 自己对村上的教书先生心?有所属,两人情投意合, 只是她娘不愿意,嫌弃那人家贫, 要给?她另找如意郎君, 她来找她, 是希望她能给?她出个主意。「实在不行?, 我们就私奔了。」这是袖袖的原话。 事关终身大?事, 许青窈当?然不会乱出主意, 但?她是坚决反对「私奔」这种「壮举」。 「『聘为妻,奔为妾』,私奔的变数太多, 将来若好还罢了, 若他对你不好呢?为他一日恩,误你百年身, 岂不可笑?」 许青袖讶然, 「难道堂姐也觉得嫁富户就好?」 「那倒不是,只是说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且得由男方那边来计议。」 「怎么说?」 「教书先生,想必是识字的,为何不去考功名?」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说是等他考中了功名才允许他上门提亲。」 「你娘说的对。」许青窈论?断。虽然她在有些?事上并不贊同婶娘,但?是针对这件事倒是看法一致。 「你要是缺钱就跟我说,但?是你想要私奔的盘缠,一分也没有。」许青窈早就看穿了堂妹的意图,恐怕以为她是受过姻缘摧折的人,想着能从她这里?得到些?抚慰,所以特特过来。 别说她是把她当?亲妹妹,就算为了明哲保身,也不可能帮她这个忙。 「你真?绝情。」她还记得她的堂妹这样说。 「你真?绝情。」薄青城听见马车内传来许青窈的嘲讽,不禁微微一哂,如此说道,但?是语气却很褒扬,几乎像是赞赏了。 「女人总是把姻缘搞得如同行?商,算计着投进去多少财,能取出来多少利,最不济都要保本?,有人说这叫势力,不过我却很同意这种看法,明码标价,简单,什么情情爱爱才是最下贱的东西?,误入歧途,害人害己。」 大?约是听不见许青窈的回应,他又自顾自说:「但?是就事论?事,真?做生意也不能太好高骛远,你那妹子长相资质都与你天壤之别,你还想让她嫁个什么人家,要是真?有意高嫁,我可以帮忙,我认识许多……」 马车正驶在蜿蜒的山路上,经过一道峡谷。 话还没说完,车帘忽然被掀开,一阵风声从耳畔唿啸而过。 几乎是本?能的,他长臂一展,揽过那道白光,紧跟着一跃而下—— 山坡上全是碎石和灌木,幸好她落在他怀里?,青绿和天蓝在眼前轮流翻滚,他却来不及担心?生命安危,只知?道这下问题大?了,从前两人再怎么闹别扭,她从来都是一心?要他的命,这是她第一次伤害自己,可见他这步棋是走错了。 直到被一块巨石拦住,终于停止无?止尽的下坠,顾不得后背钻心?的疼痛,他爬起身,拍拍她的脸,「窈窈?许青窈?」 有他在身底下垫着,她当?然没事,只是不想睁眼看面前这个人罢了。 看怀里?的人睫翼翕动,嘴角紧抿,翻看了她身后,没看见伤口,知?道她没事,「下次不许这样!」 将人绑在胸前,打马朝山里?走去。 他的后脑上有血滴下来,滴滴答答洒了一路。 回到别院,把她送进屋里?,转身说:「你好好休息,我去做饭。」 看着她紧蹙的眉心?和深阖的双眼,他心?里?忽然有些?冰碴子的刺凉感,这种东西?是后悔?——可是他从来不晓得后悔是什么滋味。 等到他将汤水都端来,门却再拍打不开。 想起自己满身青紫还在忙前忙后,他有些?气血上涌,「许青窈,开门!」 听不见动静,又怕她在里?面想不开。 心?里?一沉,正要用力撞—— 戛然一声,门忽然开了。 「窈窈……」他喃喃地说。 她就站在他面前,既无?暴怒,也不哀戚,衣物都散在脚下,犹如一只初生羔羊,玉肌酥体,整个人站立如一座冰山,冰山之上是一双孤绝的眼,那珍珠耳珰和绿鬓云鬟,整整齐齐的满头珠翠,无?一不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我知?道,你是打算叫我羞耻,用羞耻心?来惩罚我,怎么不继续了?因为这里?没人?是不是这深山老?林削减了你炫耀权力的欲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1页 「我真?羡慕你,羡慕你无?耻,自私,恶毒,你自己也是受过苦的人,却能利用那苦作藉口,心?安理得地拉他人与你一起入地狱,你甚至还能利用痛苦来牟利,卖惨,换取他人的同情心?,这一点我真?是不如你,甚至可以说是嫉妒得发疯,我的良心?,我的底线,同我受过的苦一起折磨我,你什么都能利用,我怎么不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可它就是不行?……」 「我三年没敢回去,就是没办法面对那些?人,却还是托人给?他们送米面送银两。你敢回薄家,这一点我不如你。」 薄青城手里?的碗筷早掉在地上,瓷片碎裂一地,眼里?是星星点点的震惊和痛苦。 他蹲下身,颤抖着,试探着说:「窈窈,要不全杀了吧,把他们全杀了,还有薄家的人,都杀光好了。」 许青窈尖叫一声。 流着眼泪苦笑着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因为你的恨很纯粹,而我不一样,我遇到的,全都是不纯粹的人,不纯粹的事,爱也不能,恨也不能,难道这就是命? 她大?大?方方地走到门前,笑得妩媚粲然,五月的山色让她光华流转,「这下好了,你看吧,看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如你坐在那个家里?,随意打量的一眼。」 他轻轻松松地就坐在她曾坐过的,一条腿残缺的凳子上,面前是油黑的木桌,上面甚至有她小时刻下的刀痕,木桌上放着老?旧的永远灌不满的油灯。 而他却锦衣华服,金尊玉贵,宛若天皇贵胄,坐在那里?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家人们对他的臣服和谄媚。 婶娘甚至试探着,打算把女儿?嫁给?他,马车上,他还说可以帮忙,可以给?她的妹妹说亲,他知?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肆意地发表对他们的评价,慷慨地赏赐给?他们钱物,简直就像当?面打她的脸。 大?约也知?道自己铸成?大?错,薄青城蹲在地上,眉眼少见的柔软,仰脸看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窈窈,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许青窈微笑着摇头。 「你在这里?一日,我就绝食一日,你不是中毒了吗?」 她嘴角的弧度恣意无?忧,带着「接下来我们就看看谁会先死。」 「好了,别闹了,」他爬过去,拿起地上她那一摊衣物,手忙脚乱地为她往身上披,「把衣服穿上,听话。」 听见「听话」两个字,她忽然就崩溃了,尖叫着,连踢带打地撕扯他。 她捡起衣服,飞一样地跑出院门,站在悬崖边上,将衣服一抛而散。 看着那一件件罗衫襦裙小衣自由地飞在空中,她蹲在地上又哭又笑,对面青山空谷里?传来阵阵清远的回声。 薄青城大?步流星,终于把她捉住,他七手八脚地解自己的外袍,「窈窈,我们把衣服穿上好吗?」 怕她挣扎之间再落入悬崖,用湖绸外袍将人裹了,打横抱回去。 抱到灶房,案板面前,上面横放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昨天的事是我错了,你砍我吧,要杀要刮,我都受着。」 许青窈执刀高举,那冰冷的白刃就要落在他的脖子上,她却忽然住了手。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三两下拽下自己身上的青袍,转身扔到案板上,起起伏伏地砍。 他知?道她是憎恨那上面有他的气味。 衣服被她剁得褴褛,碎成?一片,却还是藕断丝连,大?约是湖丝的韧性太好,她筋疲力尽,终于肯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凄凉又无?奈的笑,眼睛在泪水的洗涤后,清澈宛如孩童。 「不知?道为什么,我敢给?你下毒,却不敢用刀砍你,可能还是胆小,怕杀人见血,要做噩梦,也可能是怕坐牢和砍头,当?然,现在我知?道,你不值得我杀,我的命比你的命金贵,你本?来就贱,又没几天可活,我这辈子还长着呢,我告诉你,你别打拉我陪葬的主意。」 她说完,用手背把泪水抹去,露出一个灿若玫瑰的笑容。 薄青城看她终于恢復如平常一般的理智,松了口气,声音非常轻,非常轻,仿佛是怕扰了谁的清梦似的,他笑着说:「好,我走。」 她站在原地,垂着眼睛,只听得见山谷间的溪涧叮咚和树梢的簌簌风声。 「我这几天这样着急,不是故意要磋磨你,只是因为我中了毒,可能,再也……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他先是笑,笑到半截,便喉咙剧痛,感觉发不出声,只好艰难地吞咽口水,看向?对面的巍巍青山。 她还是没有反应。 他努力挤出一道笑容来,「你看,你已经惩罚过我了,就别再惩罚自己了好吗?」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下山那条小径,意思不言而喻,他笑着说:「好,那我走了。」 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回头,「卧房里?有我拿来的干净衣服,夜里?天冷,别着凉了。」 她眸光低垂,恍若未闻。 刚走到竹篱外,背后就燃起熊熊火光。 他带来的衣服,用过的衾褥,在这场大?火中,被付之一炬。 他走出很远,下定决心?才敢回头,正好赶上她在漫天火光后露出的那一抹惊心?动魄的笑容。 山风颳过,如刮骨钢刀凛冽,石槽边的高大?骏美?的枣红马儿?一声嘶鸣——那是他的马,陪伴他出生入死许多年的马,也是救过他和她命的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2页 他看见她举起了刀,停了很久,却最终环住马颈,给?出一个拥抱。 是啊,他应该早就知?道,她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爱憎,也很分明。 爱憎分明的人,从来不留余地。 胸口千丝万缕的疼,五脏六腑开始下坠,南疆巫师种下的蛊,终于开始发作,毒药和解药已经融为一体,一起流淌在他骯脏的血液里?,他这才肯承认,他好像高估了自己的毅力,真?是奇怪,这样的时刻,他竟然会想起巫师故事里?的那个祖父,他一直记得,这位老?人死的时候解药离指尖只有一寸。 但?他还是自由的。 能选择怎么死的人是自由的。 他伸出指尖,眼前只有无?穷的延绵不绝的参天大?树,古老?的树皮因为风霜雨雪的侵袭,疤痕猎猎,不远处的火光熄灭了。他生命里?最为荒凉的夏天,就要开始了。 第64章 「山川自相映发, 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 尤难忘怀。」 这?句话是?王献之称赞浙江会稽郡山阴道?的, 现在离山阴不远的江苏山阳知县贺昳,也戏仿了一句曰: 「翠屏山下蟠江漓,土匪自相映发, 使人?应接不暇,一年四季,都难忘怀。」 薄今墨紧皱了几天的眉头终于有松开的迹象。 那双潋滟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师兄出?口成章,真乃『笔落惊风雨, 诗成泣鬼神』。」 贺昳哼哼两声,说:「杜工部的诗是?这?么用的?」 当庭中一队巡检大摇大摆走过, 薄今墨没心思?再开玩笑。 贺昳也看见了, 「上次我?们?搞这?个范豹, 被狗知府给坏了事儿, 真可恨。」 薄今墨嘴角微勾, 「这?回正好再借他一用。」斩草除根。 「你有主意了?」 薄今墨指着桌上的图纸, 「翠屏山林深雾重,地势奇险,蟠江漓风急浪高, 烟涛迷离, 常有异鱼出?没,两地皆是?盗贼渊薮, 如今驻守其中的更?是?一批好勇斗狠之徒, 吞併大小匪群,打通上山下水两处关窍, 狡兔三窟,易守难攻,凭藉游击,劫掠客商无数,更?是?与地方豪强把总勾结,近年急遽壮大,假以?时?日,恐成宋时?梁山水泊。」 「那定然不能强攻,否则怕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如来个里应外合。」 贺昳很快就明白这?意思?,「只是?……谁里应?风险太大,谋略胆气必得缺一不可,最好身后还要无牵挂。」 薄今墨寂然微笑。 贺昳很快反应过来,一双桃花眼亮了又暗,「不行,我?不能叫你去冒这?个险。」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本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的句子?,后面还有两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薄今墨悄悄把这?两句压在舌根,他的师兄是?个心地澄澈的人?,这?两句说出?来,倒显得他是?要折戟沉沙一去不还了,恐怕有些残酷。 「满口这?经那经,你要当和尚去吗?」 薄今墨笑笑,「我?还真需要几个和尚。」 「哦,对?了,还有佛,大佛,越大越好。」 贺昳惑色更?深。 「商人?的下一笔买卖,永远在别?人?的口袋里,谁说强盗就不能做主顾?我?手里正好有笔大生意,且要去讨教讨教。」 三日后。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 咦!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1 午后,夕阳半淹江中,红光漫天。 风平江阔,滚滚苇丛中不时?有成群飞鸟掠过。 十来艘豪华壮丽的宝船首尾相接,连成一支颇有规模的船队,领头的鰲舟长约四五丈,上刻螭纹蛟尾,朱雀青龙,桅杆白旗高悬,那是?商队的标志,船头叮铃郎当的十三太保银丝灯笼,则是?说这?支船队行走江湖势力不孤。 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震盪江心随涟漪传出?数十里。 传到蟠江灕水泊寨的瞭望塔上,小兵喜得眉开眼笑,又有大肉跳进口中,赶忙把消息报送进寨里。 「老大,这?鱼捉还是?不捉?」左首的人?问。 右首的人?空缺,其下的那位探来大半脑袋,像鸠占鹊巢,大抵是?贪图这?个位子?已久,说:「捉死鱼还是?活鱼?」 中间的人?终于肯发话,断眉,长颈,头顶的发茬青青,短而?密集,像是?立了一脑袋钢针。 「为什么不捉?」大鱼吃小鱼,天经地义。 「死的还有甚意思?。」吃鱼,就得吃新鲜的,最好是?生吞,活剥。 打一声唿哨,四面八方窜出?人?影,十数条快舟打水而?来,几十条□□汉子?已经跃上船舷。 「兄弟们?,拿好傢伙,架火,收网!这?就开饭!」 行到一处关隘,高低四处冒出?明晃晃箭镞和黑洞洞炮筒。 先朝水上打了一炮。 水战一触即发,却见那富贵煊赫的船队降下桅旗,降至一半,船队停住了 ,水手挨个走到舱上来,排成竖直的一字型,领头的抱头喊话。 强盗们?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江湖上,这?就叫作?「上缚」,意思?是?自愿投降,交出?财货的一半,求个人?身平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3页 这?伙强盗也不是?不懂规矩,招手向对?面,叫人?来,意思?是?要问询,双方能不能合意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了。 却见打那领头的鰲舟上,下来个红衣小公子?,年岁不大,生得唇红齿白,甚有体面。 一叶扁舟载着少年郎到匪船下。 双手抱拳,抬起头,粲然一笑,「小生慕大名来相拜,久闻蟠江漓老大名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那寸头断眉男子?见面前少年自头舟下来,知道?他就是?商船老大,又见他小小年纪,却胆气颇豪,光明磊落,慷慨如燕赵古侠士,还未交手,心中便先生出?好感,面上却还要再试他一试,遂道?:「旁人?都道?蟠江漓是?个血窟窿,见了的无不屁滚尿流,你怎的送还上门来讨打?」 「伸手不打笑脸人?是?也。」 「你既然说久闻我?的名号,那你说说名号的出?处?」 身后诸位喽啰都被提起兴味,这?是?绕不过的槛,从?前来拜的人?,都折在这?题上头,一言不合,或支支吾吾,或答非所问,即刻就被枭首。 「阿弥陀佛,屠和尚,非屠刀之屠,乃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屠。」薄今墨双手合十,垂眸下拜。 原来他早打听此人?来歷,知道?他是?被逐出?佛门,才走入歧途,落草为寇。 只是?过往太扑朔迷离,传言通常道?此人?是?犯了清规戒律,厌弃佛门,才大开杀戒,薄今墨却打听到,此人?到现在还保留茹素和焚香习性,加之在船上便看见他头顶寸发和身上青袍,料定他并非如传闻中那般痛恨师门,恐怕另有隐情,遂反其道?而?行之,择此攻心。 和尚仰天大笑,伸出?一臂来,将薄今墨拉入舱中。 「叫上你的人?,到寨子?里吃酒去!」 所谓的寨子?竟然是?数艘大船拼接而?成,薄今墨特地留意,心道?:怪不得官府屡次剿匪,都被逃脱,奸细内应不说,这?船寨想?必也是?功不可没。 席间。 看这?位匪和尚宝座上的狼皮豹首,薄今墨心里不禁暗嘆,兵行险着,虽胜,却到底惊险万分。 两人?又探讨佛经一二,虽有意见相左之处,却能求同存异,更?令这?屠和尚大喜,刻意的谄媚向来为他所厌,如今遇到薄今墨,只觉相见恨晚,十分投机。 谈到兴处,和尚谈起旧事,难掩心头悲痛,只言当今圣上尚道?抑佛,致使佛学凋敝,心头不平,他为此与师父起争执,一气之下出?走寺门,投身匪道?。 薄今墨却引用那戏词里的鲁智深,说:「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2 和尚有些痴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得真好。」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快意江湖,劫富济贫,谁说我?入匪道?,不是?一种缘法!」和尚朗声大笑。 「我?看小兄弟商队的船旗,便知也是?江湖中人?,不知哪方的英豪竟在我?之前,有幸能保得这?趟镖?」 这?是?要打听他背后的势力和牵线的中人?,薄今墨心知肚明。 遂道?:「您可曾听说过七十二峰水鬼窟四十八寨阎王殿?」随口唿了声哨,海东青展翅穿过滚滚江波,立于高桅之上。 薄今墨:「此物即那位义兄所赠。」 和尚拱手,「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蜀道?上的弟兄。」见是?同道?中人?,疑心遂去了大半。 「敢问小兄弟,你船上的货要运往何处?依我?之见,这?江南水乡虽温柔可亲,却处处暗藏玄机,非本地人?不能避险,你我?投缘,我?便不忍再见你路遇风波,你说出?来,倘若便利,我?手下兄弟倒也可保驾护航,包你一个平安。」 「正是?要运货往南岭,如此甚好,」薄今墨抬头望向被落在水泊外的船队,「小弟愿将其中一半船资赠与寨主,作?个结交。」 「那怎么敢当,我?屠某人?也不是?那等见钱眼开之徒。」 「屠大哥这?就误会我?的意思?了,姑且先看看船里载有何物再说。」 「哦?」 薄今墨命手下取来几大箱货物,「不妨一看,倘若污了尊眼,还望见谅。」 樟木箱打开,竟然是?满满的佛经和檀珠。 薄今墨从?中挑出?一精巧贵重的楠木盒,呈给匪和尚。 和尚打开一看,一串净水金珀佛珠,真是?极品,忙说:「这?等贵重之物,哪里敢要?」 薄今墨笑道?:「大哥既然深谙佛奥,此物必得收下,在我?是?借花献佛,在你则是?完璧归赵。」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匪和尚当场便把佛珠悬在颈间,面上不禁露出?些自得之色。 薄今墨又说:「说来我?同大哥也真是?有缘,大哥笃信佛法,正好我?那船上有数尊大佛,并无数胚像,其中颇有一些铜料,倘若大哥不嫌,便连船收下,哪天有个不时?之需,敲碎塑像,也可解一时?之难,弟兄们?也好有个后备不是??」 和尚凝神片刻,点头,「这?话说得很是?。」 说话间,手下已经回来,大小喽啰皆说已经验过,舱中确是?大佛塑胚,罗汉铜人?像无疑,再就是?一些丝绸香料,只是?寻常之物,并无异常。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4页 和尚当即便命人?将船开入水泊。 薄今墨眸中暗光涌动?,以?袖掩面,饮下一杯烈酒。 船盪水而?来,船上的香料味渐次蔓延,萦绕鼻端,在沖天的酒气里破开一条香路。 头顶一轮明月高悬,好似琉璃香炉,江上惠风和畅。 「今夜在此叨扰大哥一夜,明早小弟便开船启程。」 「只盼你多住。」 薄今墨又说:「冒犯一句,小弟得来小道?消息,说是?官府近日欲要剿匪,万望大哥小心则个。」 「小兄弟尽可放心,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在此扎营也不是?一日两日,就算逃,三窟六洞,那是?万万不怕的,衙门里那些蠢货,一到了水里,还不是?任人?宰割?」 「那便最好。」薄今墨颔首微笑。 「你有所不知,我?们?最拿手的还有一招。」和尚但笑不语。 和尚虽然没说,但薄今墨早已知晓,心想?,窍门恐怕就在关隘口的那艘大船上,待外面的人?拆了这?船门攻进来,各人?已将水寨大卸八块,乘小船自去逃散了。 薄今墨便说:「大哥心里知晓就好,想?必是?事关生死存亡的法子?,若小弟听了一耳,恐怕于你我?,都成负累。」 「小兄弟年岁不大,人?情却练达。」 「幼时?家贫,也是?江湖上淬鍊的结果。」 又闲说了几句,酒席阑珊,各自散去。 正是?夜深人?静。 薄今墨在窗下假寐,心中估算着时?辰,约莫贺昳也快带人?来了。 蟠江漓,水泊外,山阳县巡检范豹站在船头,正求见寨主。 范豹是?趁夜来通风报信的,他才从?知县贺昳那里偷听到,清晨时?分他们?便要攻打蟠江漓,他平日里收了这?些匪人?不少好处,常暗中通风报信,以?纾解其困,此次事发紧急,为免节外生枝,他只好亲自前来。 寨主和尚得了消息,忙趿鞋而?至。 人?还未出?去,却听外面一阵喧闹,几点渔火蔓延开来,仅少顷工夫,再看已是?火光接天。 不知何方飞来一箭,鲜血喷洒间,船头的范豹已经跌落水中,倏尔被一只巨鳖衔去,水草上几点血腥招摇。 同一时?刻,寨内的薄今墨将将打过唿哨三声,藏在佛像塑胚里的武士和扮成罗汉金身的武僧尽数破佛而?出?,那阵阵檀香,薰染了江河湖泊的血腥气,串串佛珠,机关一发,成了勒死匪盗的夺命索,血染江河,又在湍流急涡中垂钓百鱼,吃惯人?肉和腐尸的怪鱼,顶着大嘴汇成一片,不时?跃出?水面,唿唤一场饕餮。 薄今墨设计驶入水寨的几艘大船,将那堵在门前的巨型阀船撞开,引官兵进入。见危垒的水寨极为规律地解体,薄今墨站在高塔之上,手举火把,长臂一挥,命令穿破黑夜,抵达汹涌的潮波。 铁钩一放,所有船只立刻一分为二,原来那些货船迥异于普通行舟,中间用铁钩钩环相连,机关一动?,则两船脱离,船的前半部分锲有数枚大倒须钉,船上载火球、毒烟等火器,并装配有数枚火铳供射击进敌,后船搭载士兵,两侧桨板提供动?力。3 此时?,双方正酣战,一只尖船乘风顺流而?下,如一把利刃插入敌阵。 「轰隆」声中,船首如离弦之箭,义无反顾朝敌船撞去,无数锋锐大钉在撞击中被锲于敌船之上,那匪首显然受了惊,船在他手下毫无章法地晃动?。火信燃起,数枚铁钩同时?脱离,后船飞快返航于安全地段,被捨弃的前船开始发力,一时?枪炮齐发,犹如电闪雷鸣,曜天火光之中,敌船并一船匪人?碎成千百万段。 其余规模稍大的楼船,也在如出?一辙的连环船攻击中,接连陨灭沉江。 高大繁复的蟠江灕水寨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一些零丁的小贼搭乘小舟抱头鼠窜。 薄今墨刚走过转角,预备鸣金收兵,就被一把匕首抵住后腰。 「我?知道?你是?漕帮少主,那年我?在码头上见过你,那时?你还在扛沙包,别?不承认……」 「继续。」 那人?仿佛有点惊讶少年的坦诚,停顿片刻,又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杀的人?都是?谁?」 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逼近喉咙,但薄今墨还是?把它重新咽进肚子?里,镇定道?:「说。」 「都是?漕帮兄弟!为你们?漕帮卖命几十年的老人?!现在漕帮要散,大家迫不得已自寻出?路,你作?为少主,竟然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扪心自问,还配为人?吗?」 「此路不通走彼路,最不该断人?生路,我?们?漕帮没有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兄弟!自寻死路罪无可赦!」 那人?冷笑一声,「老爷子?英明一世,竟然选了一个伪君子?执掌漕帮,百年之后,到了九泉,不知是?否断肠?」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薄今墨定声道?,一面向后退,刀锋猝不及防刺入皮肉,他仿佛不知疼痛,冷笑着闭上眼,「如你所言,这?是?漕帮最后的机会。」 男人?不免惊骇。 就在此时?,侧面忽然闪出?一道?蓝影,这?是?衙门亲兵,见薄今墨被俘,当即一刀向匪徒砍去,薄今墨却侧身闪转,挺身硬生生替男人?受了一刀,肩上顿时?鲜血如注,那士兵以?为错手砍了上官,丢盔弃甲而?逃,薄今墨却趁这?个时?刻,一把夺过自己救下之人?手中的匕首,在男人?的瞠目结舌中,一刀插入其腹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5页 以?性命之危救了他,却又亲手将他杀死,这?位纵横江上数十年的汉子?到死都没能堪破其中深意。 「记住,救你的人?,是?漕帮少主;杀你的人?,是?薄今墨。」 他救他,因为他曾受漕帮之恩,义不容辞,兄弟死在眼前,问心有愧。 他杀他,因为自此人?投入匪帮,便已经再无同袍情义,用自己的血来祭他,是?他能想?到的仁至义尽。 连刀带人?推入江中。 大步流星走上甲板,鸣金收兵,腥风血雨中,一片欢唿,江面如大雨催发,细听才知,全是?鱼蟹喋血,窸窸簌簌,薄今墨一阵反胃,跪倒在船边,肩头的鲜血砸落在水中,被一条贪婪的黑鱼舔走。 简单包扎止血,后面的人?来问,「少主,残匪已逃入山中,是?否还要再追?」 虽然匪帮大军已陨,然匪首屠和尚却不知去向,只怕假以?时?日,便又会在这?翠屏山蟠江漓中拉起大旗,自立为王,目前最要紧的便是?一鼓作?气,斩草除根。 薄今墨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深山老林,线路繁芜,无异于大海捞针。 有人?献计,「不如放火烧山。」 薄今墨眯眼,正考虑这?条建议的可行性——很可行,只是?有些太残忍。 山中生灵无数,若大火蔓延,必然是?一场灭顶之灾。 不放火,失去先机,只怕匪帮他日会东山再起。 纠结间,东方露出?曙色,原来已经是?凌晨时?分,就见树底的水泽畔,一群母鹿带幼崽前来饮水,呦呦鹿鸣,在刀光剑影过后,显得格外动?听。 薄今墨终于下定决心,挥挥手,「不了。」 他不打算用火攻的法子?。 「这?些土匪最擅长的是?什么?」 一旁的班头说:「自然是?借着地形优势游击,干一票,换一个地方,神龙见首不见尾。」 「好,那我?们?就来个以?不变应万变。」 「什么意思??」 「民以?什么为天?」 「自然是?……」众役卒恍然大悟,「您这?是?要封锁山下?」 「将山下的百姓编户,以?四家为邻,进行互保,从?现在开始,若与土匪勾结,或知情不报者,实行连坐,将土匪出?没的地方分块,一片一片包围,收线,一旦查出?当即捣毁其据点,只叫附近几家粮铺营业,由里胥载录各户口粮,每日据实上告,迟早土匪会露出?破绽。」 众人?辙称「是?」。 「今天先由我?带队,找出?狡兔的第一窟。」 薄今墨带兵上山做收尾,贺昳则带领衙门里的一帮文书清点本次剿匪的战利品,预备上报朝廷,为出?血出?力的人?请赏。 众人?在船上休整一阵,用过干粮,整兵再次出?发。 薄今墨将众士卒分队,自己只带领八人?,上山缉查。 渐渐的,人?都走散了。 只剩红衣少年一人?踽踽独行。 薄今墨驻足张望,只觉得这?山很深,深到像随时?随地在下雨,绿色的雨。 纵使今日骄阳似火,万里无云,抬头也是?不见天日,那种窒息的绿,像是?没有纹路的手掌,将他牢牢罩住。 走到一处山谷里,绿草油光发亮,高及成年男子?的肩膀,却是?极其平整,像是?被统一削去头颅的绿色尸群,风一吹,又变成了浮在树林间隙里的湖泊。 就在这?骇人?的绿里,他看见不远处,一尊瓷白色菩萨像,在昏暗的绿中透出?冷的白光,不断穿过长满苔藓的枝桠,顶着穗子?拂动?的绿草,沧桑幽静的古老树皮……以?一种缓慢而?轻巧的姿态,时?隐时?现。 鹤一般的修长的侧颈,像是?林间漂浮着的沥干的白竹。 他想?,原来菩萨是?没有腿的吗? 她的头髮太长了,又长又密,瀑布一样,遮住所有外露的曲线,因此就像穿着一件密不透风的鸦羽黑袍,比庙台上新成的观音塑像还要端矜。 从?未见过观音散发。 眼看她忽然消失在一棵粗可十人?合抱的古树背后,再出?来,已经骑了马,那马儿可真漂亮,深不可测的黑眼睛,柔顺发亮的红鬃发,他这?才意识到,菩萨向他来了。 他当即背过身。 这?里有无数可供躲藏的参天古树,深不可测的幽绿草塘,然而?他只是?停留在原地,背过身,显示他的无辜和绝非出?自本意的冒犯。 马儿的蹄声慌乱,他还是?冒犯到对?方。 一阵枝干轻微折声,树叶刷过肌体的窸窣——马儿和它的主人?大约已经远去。 他好像迷路了,绿色长到了他的眼睛里,除了绿,再没有一种颜色,没有一条出?路。 原地绕过数十圈以?后,他凭藉着一腔孤绝,终于走出?这?座冰冷的深谷,前面赭红色的崖壁上悬挂着一座古庙,迈着酸涩的双腿,他好奇地靠近,这?才看清,原来小庙的底座,是?一尊峥嵘的巨石。 一抬头,一尊斑驳的石观音像正睥睨于他。 心跳勐然漏了三拍。 时?人?流行志怪笔记,少年一向秉持孔老夫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眼下却也开始怀疑,方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6页 或许是?出?于敬畏,或许是?歉意,他跪下,向佛像恭恭敬敬叩了三次首。 最后一次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声音。 「世人?皆求佛,佛求谁?」声音出?自那尊面目模煳的塑像。 薄今墨想?起东坡先生与和尚佛印的故事,苏东坡问:「世人?皆求佛,佛求谁?」佛印答:「佛求自己。」 于是?他也就这?么答了。 「佛求自己。」少年说。 观音像说:「我?苦于自渡。」 薄今墨不知此话由来,只好以?佛经相应,「《五灯会元》记载:师寻居丹丘瑞岩,坐磐石,终日如愚。每自唤:『主人?!』復应:『诺』。乃曰:『惺惺着,他后莫受人?谩。』」 一片寂然。 半晌才传来声响,「我?知道?这?样一个故事。」 「某朝某地某年,天降异灾,蝗虫过境,那一年的庄稼颗粒无收,村上的人?死了大半,只剩零丁几户人?家,其中就有这?么一对?夫妇,男的木讷,女的尖刻,家里孩子?有两女一男,大的女孩儿是?男人?的侄女,因为父母双亡,寄养在这?家人?门下,婶娘对?她一向很差。那一年,全家饿了七天以?后,将要死了,那个素来尖刻的妇人?,出?去到邻县娘家打秋风,第二天回来,果真带了粮食,只是?额头上还血迹斑斑,她回来就说,是?磕头磕来的,她沿着长街磕遍了头,才讨回来这?么一点粮食。」 「可是?,也只有一点,你说,她该给那个寄养的女孩儿吃吗?」 薄今墨不假思?索,「自然该给,我?听闻饥荒时?,凡是?发生相食惨案的,都是?以?食物分配不均为开端的,倘若他们?故意遗漏了那个女孩,再到饿极的时?候,可能就要打起人?肉的主意,吃了一次人?,还怕第二次吗?再到后面,怕是?要互相打起对?方的主意了。」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起到一个底绳的作?用?」 「正是?。」薄今墨说完,不忘问:「所以?,后来给了吗?」 「给了,分成了五人?份,两个大人?,三个孩子?,都垫了肚子?,后来终于等到官府的赈灾粮,这?家人?也成了村子?里唯一完整存活下来的一家。」 观音像后面又传来声音,「可是?,这?个故事只讲了一半——」 「妇人?那个额头上的伤疤,并不是?磕头磕来的,而?是?用石头砸的,所以?,她的粮食,其实是?通过另一种途径换来的。」 故事听到这?里很离奇,薄今墨忍不住问:「什么途径?」 观音像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已经有些哽咽了,「那天妇人?在灶上熬粥前,曾脱下衣裙,□□地爬在地上,仔细地拈出?衣服里面的每一粒米。」 薄今墨心里重重一震,耳边像是?有古老的钟声响起。 他也觉得自己的心被扯成一块鼓皮,几粒白米在上面跳来跳去。 石像背后再次传来声音,这?次已经很压抑,「那个女孩子?注意到,妇人?额头上的疤,是?新鲜的,伤口很尖,没有尘泥,不可能是?磕长头导致的破损,更?像是?用尖锐的石块所砸,而?且是?在回家前不久才砸;那个地方破得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就在眉心,不是?自己动?手,不会那么均匀。」 「这?下,你觉得女孩该吃那个米吗?」 薄今墨沉吟良久,「该吃,而?且必定要吃。」 「为什么?」石像后的人?在焦急地好奇。 「一个母亲,同时?也是?一个妻子?,为了子?女和丈夫,做出?牺牲,自然可敬,然而?为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是?另一种可歌可泣,看着女孩子?吃下那些米,也就表示着妇人?获得双重的豁免,她在心里会为自己开罪,屈辱也就不值得为屈辱了,只是?一次普通的,粮食的耕种和收穫。」 「可是?这?个女孩子?明明看出?了一切,却还咽下了粮食,你说,她是?不是?伪善?」 「求生乃人?之本性,假如女孩因为看出?端倪而?选择不吃,妇人?的疑心会像大树一样疯长,变成缠绕双方的藤曼,由此说明,就算是?伪善,从?结果上来说,也能实现善的目的。」 「最后一个疑问。」许青窈问。 「那一天,其余的两个孩子?都没有察觉那些蛛丝马迹,所以?吃得很高兴,而?那个女孩,却因为提早的洞悉一切,将眼泪和粥一起咽进肚子?里,并为了那一刻的负疚,出?卖了自己的一生,从?这?一点上来看,你说,聪明是?不是?一种罪?」 「聪明不是?罪,过度的负罪感才是?罪。」 佛堂空寂,再无声音。 「谢谢你。」里面的人?已经泣不成声。薄今墨几乎确定,这?是?一位年轻的女人?,故事里的女孩子?,正是?她自己。 少顷,薄今墨正色道?:「好了,现在轮到我?来问。」 「故事里那个男人?,怎么从?始至终都不说话,他也吃得很高兴吗,他没有出?去找米吗?他发现真相了吗?」 「因为他已经走不出?去。」她几乎是?立刻就说,像是?要为此辩解。 「为什么?」 里面的人?沉默良久,能听见眼泪砸落在石台上的声音,「他曾割掉大腿上的肉,所以?一步也不敢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7页 薄今墨倒吸一口凉气。 「你也曾为这?个负疚吗?这?份肉有没有超过对?于米的负疚?」 「有负疚,但是?并没有那么复杂。」里面的人?很快就回答。 「为什么?」 「可能是?血亲关系替我?消解一部分愧疚,也可能是?,割肉的痛苦在想?象中没有那么耻辱。」 「所以?,归根到底,你是?为耻辱而?负罪?」 她流着泪在观音像后点头,然而?他看不见。 「我?是?为爱与恨不能纯粹,而?感到痛苦,我?不能恨我?恨的人?,也无法去爱任何人?。」 薄今墨沉声,「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正面临这?样的痛苦,在夹缝中求生。」 「这?次,你来问,或许我?可以?尝试回答。」女人?说。 「不了,你好像更?信任陌生人?,而?我?不一样,我?信任我?已经信任过的人?。」 「你很自信。」 「我?是?一个商人?,商人?若是?连自己都骗不住,怎么去骗别?人??」薄今墨笑道?。 「你是?文人?,不是?商人?,因为你知道?你在骗人?,一旦你知道?,那么你已经骗不了自己了。」许青窈笑道?:「我?见过一个人?,比你更?像商人?,好的商人?是?连自己都骗的人?。」 槛外骏马的嘶鸣在空谷中迴荡,打破古庙内的寂静。 「观音菩萨原来不是?腾云,是?驾马。」薄今墨笑着说,点破她藏身石像后的故弄玄虚。 「可以?把你的衣服留给我?吗?」许青窈有些羞涩地说。 薄今墨音色略微发冷,「我?的衣服上有血。」 「大约总共有几千人?的血。」你不怕吗?他很想?问。 「恐怕你自己的更?多。」 少年笑声清朗,透着一股冰凉的残忍,「你说的没错。」 外面传来阵阵窸窣,一件冰冷而?精緻的丝织圆领大红袍衣被他留在香龛上。 少年穿着一身雪白中衣走出?庙门。 等到足音消散,许青窈探着半张脸从?观音石像后爬出?来。 红色丝袍将她罩住,肩头有濡湿的腥意,她只觉得,像是?被神灵拍了一下肩。 走出?庙门前,她忽然回过身,长跪不起,直到流下两行清泪,才俯身趴在地上,重重地向观音磕了三个响头。 女子?骑在马上,红衣飞扬,乌髮如羽,仿佛像被嵌进了一块流淌着绿色汁液的玛瑙里。 第65章 贺昳手里?抱着算盘, 手指拨得?飞快,声音悦耳, 「济愚, 这土匪可真有钱。」 少年坐在窗下,一半侧脸被日光照亮,发出玉的清润来, 他是?在想,昨日在荒野里?见到的骑马的观音。 衣裳也没有,却敢骑着高头大马, 在那凝固的绿谷中恣意?穿行,可是?后来又为何躲进?石窟, 流露出凡人的哀恸呢? 回想起来,简直像做梦一样。 他不禁想起某个人来, 他亲手送到船上的某人, 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她飞到了何处? 肩膀上重重地被拍了一下, 薄今墨回过神来, 对上贺昳的笑脸。「想什么呢你,晚上庆功宴去不去,这次剿的钱粮可不少。」 薄今墨看好友的财迷样, 笑说:「你经商恐怕是?一把好手。」 贺知县也笑, 「你也比我更适合仕途。」 冥冥之中,两人已经感受到那种宗族长辈重压下的身不由己, 可是?身不由己又怎么样呢, 已经比这世?上有些人好太多了。 丫鬟上来换了壶热茶。 「这一回,既剿了匪, 又除掉了狗知府的眼线,真是?双喜临门……」贺昳说着,想起了什么,「你说我们弄了这个范豹,范文烛不会来发难吧?」 「侄子收受贿赂,私通匪徒,亲叔叔的名声又会好听到哪里?去?蟠江漓匪患多年灭之不尽,他这个知府能脱得?了干系?监守自盗的说法已经传出去了,老百姓中间说得?不知道有多难听,他现在躲都来不及,哪里?会上赶着来寻我们的晦气?。」 淮安知府范文烛现在确实是?有口难言,范豹不仅是?他的侄子,还是?他在衙门里?的亲信,蓦然?断了膀臂,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但?此人多年宦海也不是?白漂的,此刻,他正向左右吩咐,要火烧翠屏山,将?逃匪赶尽杀绝,一则为泄愤,二,当然?是?补救仕途,匪患祸乱多年,却在一个新来的知县手上被根治,他的官声将?要就此毁于一旦了, 幸好,剿匪之功,在于匪首,听说那野僧已经逃入山中,正是?上苍赐他良机。 一个小小的知县,也想贪天不成? 「对,就是?现在,趁着流匪还没出山,赶快将?火放起来!」 夕阳西下,松苔被镀上一层金影。 许青窈给马儿割了草,放进?槽中。昨天在悬空寺,赠与她红衣的少年离开时说,山上有逃匪流窜,叫她早些下山,她从善如流,今天就打算走,走前?先将?马餵饱。 闻见一股呛人味道,回头看,浓烟已经从前?面坡上涌过来,那是?一片松林,干柴烈火,恐怕不久就会蔓延过来,许青窈当即牵了马,朝对面背阴处下山,那里?有条山涧,实在不行,伏在水中,或可保得?一时性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8页 山火比她想像的更张狂,火舌在身后穷追不捨,头顶的天变成铅灰,像是?要将?整片森林连根拔起。 黑云压城,天色暗得?无边无际,加以体力不支,她渐渐就要失去方向,只好衰弱地翻身伏在马背上,「马儿,上次你救了我,这次本该是?我救你的。」 寻不见出路,红马焦躁地原地踏步。 四面都起了浓烟,唿吸越来越艰难,眼看就要葬身火海,凭着最后一点清醒翻身下马,解开鞍辔,丢掉缰绳,抱着滚烫的马头说:「临死前?,你是?自由的。」 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她凭着一点朦胧的意?识回忆。 「夫人!」 在倒下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听到有人这么叫她。 等?再醒来,眼前?已是?繁复的海棠雕花罩顶,流苏床帐堆覆在右手边两角。 她好像又回到了薄府,她的南风苑。 「云娘?」看着枕畔侍立的婢子,许青窈不禁轻唤了一声。 「大少奶奶。」丫鬟云娘朝许青窈点头。 「云娘,你知道我怎么回来的?」 云娘垂首答道:「是?二爷身边的旺儿管事?。」 想必是?那个人叫人去救她。 许青窈挣扎起身,「旺儿呢?把他叫进?来,我要当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旺儿管事?方送郎中出门去了。」云娘说。 少顷,面白脸尖的小管事?弓着腰进?来。 「见过大少奶奶。」 许青窈听见这一声叫,心里?先起了疑,怎么记得?她晕倒之前?,那一声称唿喊的是?「夫人」。 「我真要好好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要是?没你来相救,估计我现在已是?灰烬二两了。」 「您言重了,」旺儿神色不大自然?,「不瞒大少奶奶,小的并非特意?赶去翠屏山相救,事?发突然?,且火势兇勐,小人哪里?有那料事?如神的功夫,其实小人原是?奉二爷之命,今日下午特意?去请大少奶奶出山。」 「而?且赶到时,大少奶奶已经快到山下了,离出来也就差那么临门一脚。」 原来如此,许青窈心道。 「请我出山?」她不解。 「我家二爷早就在预备请大少奶奶出山的事?宜了。」 「怎么说?」 旺儿眉头紧皱,欲言又止,终是?长嘆一声,「您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去路是?时雨园,许青窈足下便有些滞涩。 时雨园是?那个人的住处。 「大少奶奶,请——」旺儿呵腰让路。 许青窈顿足,面色冷肃,「有什么事?,不妨叫你家二爷出来说道。」 「绝对是?好事?。」旺儿语气?笃定。 许青窈哂笑,心里?实在想不出这个男人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旺儿面露恻隐,「要是?二爷能动,小的也不敢劳烦大少奶奶足下受累。」 白墙内传来尖锐的痛叫声,撕心裂肺一般。 许青窈扬眉,「这是?……」 旺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少奶奶再不来,二爷活不下去了。」 眼前?的人到底也算救了她一命,许青窈只得?将?人搀扶起来,跟着进?去。 一迈进?门槛,就见从前?朗阔齐整的园子已经凋敝不堪,里?面荒草丛生,花木疯长,直长得?遮天蔽日,硕大的芍药花头,像是?艷丽的妇人,攘拳裹臂凑成一席,喝酒行令,直灌到面颊飞红,月季和玫瑰一面争奇斗妍一面纠缠至死,梧桐树下,兔子跑得?到处都是?,三五成群,如同扯碎的棉絮,东一撮,西一丛,兔毛在青方石上落了厚厚一层,五月的天气?,像飞了雪似的。 「原先那些猫呢?」许青窈问。 她记得?这园子里?从前?都是?猫,千奇百怪,五颜六色的,说是?要送给哪个大官,后面因为漕运的事?情一耽搁,也没了动静。 从前?路过这墙下,总能听见里?面猫叫,发了狠似的,大约是?在争地盘,如今兔子比从前?猫还多一倍,却静悄悄的,一声不响,比雪化的时候还静。 旺儿苦笑道:「也不知道二爷怎么的,那天回来,突然?就叫人把满园子的猫全给放了,都换成兔子了。」 死寂的荒园里?,又是?一阵悽厉的叫声,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上了游廊,进?到堂中,许青窈只觉得?风越来越大。 这房子的构造很古怪,人家都是?向阳聚气?,此地偏偏背阴空阔,一直走到最里?,谁能想见内室中还有内室,就跟个连环套一样,不知道经过多少白墙多少屏风,终于来到一座怪异的小门前?,这门看着只有半人高,许青窈心里?正思?忖该怎么过,旺儿掏出钥匙,门开了,原来这门的一半掩在地下—— 此处竟然?是?一座地下暗室。 旺儿已经提着风灯先下去,许青窈站在上面,久久不肯动脚。 「大少奶奶?」灯烛明?明?灭灭,旺儿仰脸,在催她。 「不,」许青窈转身,「我不去了。」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无头苍蝇一样朝门外撞去,可是?大门在哪儿,她找不到了,她陷在了这座迷宫里?。 会不会又是?他的阴谋? 耳畔的风越来越大。 ——看吧,就是?他的阴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39页 惊涛骇浪之间,一只猫撞上她的裙边。 背后响起沉重的撞击声,她回头一看,旺儿正趴在地上,给她磕头,额头红得?不像样,手里?提一件血衣,「求您,就一次,就一眼,主子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看着他死……」 「大少奶奶,我给您磕头了!」 许青窈走过去,猫爪子因为勾缠在她裙角的镶滚上,也被一路拖拽过去,「这是?什么?」 她问,指着血衣。 「这上面……都是?二爷的血。」旺儿泣不成声。 「您不看在二爷的面子上,也得?看在这只猫的面上,大少奶奶,你知道为什么满园子的猫都被送人了,只有这一只二爷留下了吗?」 许青窈迷茫地低头,认出来了,她认出来了,这只猫她认得?,黑白加赤金三色,犹如一抹摘自秋天的笔墨,曾经还有两个农夫因为这猫闹了官司,就是?由她断的,怎能不认得?? 「因为这是?您抱过的猫,所以二爷就把它留下了,留在暗室里?和自己作伴。」 许青窈一愣。 「您去看看他吧,我求您了。」 看着面前?磕破了头的男人,许青窈内心终于肯松动,将?他扶起,「你救过我,我还你便是?了。」 进?入暗室的通道并不算长。 壁上挂着斗大的夜明?珠,将?石砖地照得?幽幽发亮。 靠墙立着的紫檀框青绿色地缂丝仙山楼阁五扇屏风,在这幽光中,透出隐隐约约的鬼气?。 像是?铁生了大片锈迹,血腥气?徐徐弥散。 来到屏风背后,赫然?一座四方铁笼。 铁笼里?的人,仅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单袍,大片胸膛裸露在外,上面血肉模煳,白袍大半被浸成朱红,长发披散,额际裹着白色绸带,上面渗出斑斑血迹,半露的嘴角挂着痴痴笑意?。 「解药!给我解药!」笼子里?的人双目猩红,无助地嘶吼。 见笼子前?有人过来,男人飞快地移向铁栏旁,目光殷切,急于将?头探出来,却因为缝隙狭小,被隔在其间,只有声音森森地流向笼外人的耳边,「你们是?来送解药的吗?快点给我解药!」 见无人回应,便将?一遍遍向铁笼上撞去,直叫鲜血溢满额头,流淌至线条锐利的下颌。 旺儿双膝跪地,穿过栅栏握住薄青城的手,半是?诱哄半是?哽咽地道:「爷,您看这是?谁,您睁开眼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男人听了这话,停止癫狂的嘶吼和自残式的撞击,仰起脸,半信半疑地朝许青窈看去,双眼微微眯起,露出猫一样的神色,「你是?谁?」 「一个恨你的人。」许青窈说。 男人仰天大笑,「恨我的人?不可能,世?上恨我的人太多,怎么只有你一个!」男人睁大眼睛,明?亮的黑瞳在暗室内像浮动的海鱼,唇畔笑意?盎然?,「人呢?叫他们都来呀!告诉他们,我不怕,我全都不怕!」 薄青城跪倒在笼内,抓住栏杆,将?铁笼摇得?哐啷作响,像一匹暴怒的野狼。 「最恨你的人来了。」许青窈笑着说。 薄青城笑了,「一个女人?」眼神轻蔑。 「女人不是?我的对手。」 「你忘记自己因何被关在笼里??」 「有人给我下毒。」笼子里?的人表情有些悲伤。 「谁?」许青窈试探着问。 薄青城却笑了,是?一种讳莫如深的笑,他把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薄唇微微开合,「不能告诉你,这是?一个秘密。」 许青窈弯腰靠近笼子,嘴角带笑,「记住,那个人叫许青窈。」 笼子里?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窈窈,你认识窈窈?」 许青窈怎么也抽不回胳膊,被手上的力度握得?痛极,脱口而?出道:「薄青城,放开我!别再装疯卖傻了!」 「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跟我玩儿苦肉计这一套,没用!你也不想想,我当初怎么哄你把毒药咽下去的,你现在步我的后尘,岂非黔驴技穷?」 「窈窈,你来了。」笼子里?的男人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依旧笑吟吟地望着她。 男人双手成拳,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放在耳边轻磨,「窈窈,我知道你会来看我。」 「放开我!」 见薄青城还在发癫,许青窈看向屏风后肃立着的旺儿,冷声道:「管好你主子,疯了还知道怎么占人的便宜!」 旺儿赶忙跑上前?来,将?从外面带回来的那只三花猫送进?笼子,「爷,咱们抱这个。」 「猫猫。」 他惊喜地像个孩子,喊了一声,果然?丢开许青窈的手,将?猫塞进?怀里?,猫挣扎之间,腹部的白毛上染上他胸膛上模煳的血肉。 许青窈的心到底不够硬,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跟着丝丝缕缕的疼,大约是?厌恶于自己的心软,嘴上便加倍发狠,「薄青城,你最好是?装的!」 她转身要走,他忽然?伸手捉住她襦裙的裙摆,轻唤了一声,「窈窈。」 她费劲地提步,却怎么也抽离不出,羞愤回头,只见他顶着一张乌髮雪肤的脸,侧耳在铁笼边厮磨,被眼泪濡湿的微卷的长睫轻轻眯起,露出猫一样惬意?的眼神,也像猫一样——蹭她的裙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0页 许青窈嘆了口气?,「薄青城,如果你真是?装的,能做到这个地步,也够不要脸了。」 旺儿大约是?听不下去了,到底是?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主子,竟然?要遭受如此磋磨,遂哽咽着道:「二爷毒发,不仅心智如三岁幼童,身上皮肉更无一块是?好的,大少奶奶还这么说,真叫奴才听了心里?难过。」 许青窈听他如此说,便道:「你是?个忠僕,只是?跟错了人。」 「跟没跟错人,奴才心里?自己清楚,大少奶奶请看这个——」 一个紫檀木匣子被打开,左边放着一方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右边是?一方古兽钮田黄石章,中间卧着一枚翡翠扳指。 「这是??」许青窈问。 「这是?二爷交给您的。」旺儿说。 那枚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她见过,那曾是?公爹的商印,门下各家商铺往来的威信之物,而?翡翠扳指则是?薄青城日日不离手的。 「这枚古兽钮田黄石章是?二爷名下的商号所用,产业大半在岭南,赌坊倒是?东西南北都有,二爷说只怕您嫌弃;淮安城里?能数得?上的也就鹤鸣楼和洒金坊,二爷说都交给您了;这枚翡翠扳指,乃是?二爷母族传下来的,号令沙船帮,集结水手,造船出海,以一当十?,您若是?有雄心,这东西能帮您把产业做到海外。」 「至于白玉雕螭龙纹印章,二爷说这个您一看就明?白,这是?完璧归赵。」 许青窈沉默良久,只从盒中取出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在手中掂量几下,「完璧归赵,没问题,我接着了。」 本来就是?大房的东西,为了这东西,公爹的命被害,嗣子薄今墨也差点被沉船,她更是?平白无故失了清白,现在东西回来了,失去的人却永远失去了。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重新又将?盖子合上,递给旺儿,「其余的我不要。」 「为什么?」旺儿不解。 许青窈转过身,对着笼中的男人道:「薄青城,你要是?想试探,大可换个别的法子,稀罕你钱财的人可能很多,但?会上钩的,永远不包括我。」 「大房的东西我拿走了,那本来就是?你欠我们的,你现在守不住了,才想到还回来,你以为这样你造的孽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她走近笼边,弯下腰,眉目凛凛,「如果你是?想收买我,那你就错了,我不会为你卖命,你打量着让我替你开宗继业,就不怕我把你的本儿都败光吗?」 笼子里?的人缩在一角,聚精会神地玩着怀里?的猫,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旺儿心里?嘆了口气?,走过来,「大少奶奶,二爷早在之前?便料定您不会接,他只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许青窈示意?他说。 旺儿道:「二爷说:『有心思?的人,未必有本事?,你是?有心思?的,但?是?你的本事?,还待验证』,还说,」 「什么?」 旺儿半垂了头,小心翼翼地道:「二爷还说『对付一个男人,只敢说爱不爱,算不得?本事?,蠢人才喜欢用自己害怕的东西惩罚别人』。」 许青窈听后,沉默了很久。 终于在笼中那双闪闪发亮的猫眼的注视下,拿出匣子里?的翡翠扳指,戴到自己拇指上,随后将?手伸进?笼子里?,就像他曾经对自己做的一样,用冰凉的扳指轻轻刮蹭他的侧颜,「幸好我从没想过围绕着爱来报復你,也幸好,一开始,我给你下的就是?毒。」 她直起身,笑得?眉目潋滟,「我接受你慷慨的赠与。」 「薄青城,你还有什么话说,」许青窈在离开暗室前?,忽然?转头问了一句,「你真不怕我毁掉你多年来呕心沥血建起来的基业?」 「怕。」笼子里?的人突然?开口。 许青窈脚下一顿,站在台阶之上,门外涌入的风吹起她的裙裾,她扬声道:「你果然?是?在骗我!」 「怕,」笼子里?的男人蜷缩成一团,血袍湿漉漉地黏在瘦削的身体上,因为身材高大,而?显得?那笼子更加逼仄,「我一个人在这里?很怕。」 他好像在发抖。 「我去把许青窈给你找来,送进?这里?陪你好不好?」她试探着问,语气?自然?的就好像许青窈是?天底下的另一个人,她一点都不认识。 笼子里?的男人摇摇头,一本正经答:「不好。」 「为什么?」 长发散乱满身血污的男人,蹲在笼子里?,笑嘻嘻地说:「我怕我会杀掉她。」 从暗室出来,旺儿把手里?的钥匙交给许青窈,「主子曾说这个东西,务必要由您来保管。」 那是?笼子的钥匙。 五月的阳光过分刺眼,许青窈眨眼数次,几乎差点落下眼泪来。 「给他换个大点的笼子。」她说。 廊下,白兔三五成群,偎在一起拱嗅,她随手抱起其中一只,用扳指刮蹭头顶,那兔子缩起耳朵,双目发红,不知是?惬意?,还是?害怕。 猫变成了兔子,被囚的却还是?人,手里?的钥匙,手上的扳指,都成了另一套笼子,许青窈心想: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指尖传来疼痛,原来是?兔子将?她咬了一口。 薄青城的管事?旺儿,当然?,现在应该说是?她的管事?,很及时地解释:「二爷得?疯症之前?,用肉餵过这些兔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1页 「它们吃吗?」许青窈问。 「当然?不。」旺儿笑着说,「在吃素方面,兔子比和尚还坚定。」 许青窈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只是?有些人永远以为兔子不会急,有些兔子,可能自己也忘了自己会急。」 第66章 山阳县衙的人赶到的时候, 翠屏山已?经烧成火海。 看着溪边鹿群的焦骨,薄今墨心中不禁恻恻, 前日呦呦鹿鸣犹如在耳, 现?在他只但愿,散发的观音听了?他的劝告,早骑着她的红马离开了?山间?, 这场大火没有燎到那件红袍边。 许青窈从薄府出来,径直去了?春晖堂,她要找薛汍问一问, 那个毒药是怎么一回事,她从前只以为此物会致人速死, 却不想它能销毁心智溃烂筋骨,如果薄青城真是伪装, 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实在可怕。 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已?经有些看不穿他了?。 来到四?方?街, 只见?从前大名鼎鼎的薛氏医馆, 如今门可罗雀, 当真是世事难料。 小厮进去通传。 还没进门, 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摔打声, 「薄素素终于来了??告诉她,让她滚!」 「公子,薄小姐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里面的人沉默了?, 半晌过后, 激烈地嘶吼着:「他们薄家把我害成这样,难道她薄素素现?在也想弃我于不顾?!」 许青窈走进来, 正好对上薛小郎中一张发红而隐忍的脸。 见?是她, 少?年的眼光冷了?三分,「你还活着?」 「很?意外?」 薛汍哂笑, 「我以为你早被那个人杀了?。」 许青窈见?他唇色苍白干燥,走过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薛汍却不接,抖了?抖空荡荡的袖管,露出一道富有挑衅意味的笑容。 「你的倒是还在呢……」他恶意地盯着许青窈的右手。 明明是他们俩合谋,受伤的却只有他一个,虽然是他自己下的手,一当然是为了?杀父之仇,此仇不能不报,却还要保命,只有出此下策,二则是利用薄素素的同情心,挑拨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从现?在的局面来看,他两点目的都已?经达到,只是不知道近日为何薄素素再没来过,这不禁使?他气愤,又?隐隐感到不安…… 难道是被她看穿了?? 许青窈想解释什么,薛汍又?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那个人不会杀你,那样的人,你能给?他下毒成功,就?说明你本身已?经成为毒药的一部分。」 许青窈想起在山间?荒唐的日日夜夜,没有说话,只觉得胸口丝丝缕缕的凉,遂拢了?拢衣衫。 看见?这个动作,薛汍眼睛一闪,像是洞穿了?什么,哂笑道:「原来这段时日薄青城是传宗接代去了?,怪不得没杀你。」 许青窈无视他目光里的嘲讽,径直问道:「你给?我的药会叫人失智如三岁孩童吗?」 「这个恐怕要问你自己,是不是因为心软导致药量不够,否则他早该死了?,还能有力气作弄你我?」 薛汍对她的态度太不友好,她想要的答案也无从得到,两人不欢而散。 许青窈心里明白,恐怕这个人将断臂的仇恨一半归咎于薄青城,另一半记到了?自己头上。 恨意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会流淌的,而且大多数时候,是那种不讲理的流淌,现?在正好淹在她脚下——许青窈不得不后退几步。 站在门口,她眯着双眸冷声道:「断你臂膀之人恐怕不是那位。」 里面良久没有传来回应。 许青窈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薛汍被砍掉的是右臂。 薄青城练剑,她是见?过的,这个人惯使?的是右手,对质时如何砍掉薛汍的右臂——以他的身手,哪里用得着背后偷袭? 她早就?留心过,薛汍是左利手,假如削掉右臂,尚能保存部分实力。 至于怀的什么目的…… 许青窈离开时,站在窗前撂下一句话,「再敢打素素的主意,别怪我不客气!玩弄心机,手段下作,利用女人来达到目的,你以为你和薄青城有什么区别!」 药房的药气氤氲,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嘴角皆是一片苦涩。 「解药,给?我解药!」 时雨园,地下暗室,传来声声沙哑嘶吼,听来令人痛不欲生。 笼中的男人蜷缩成一团,血汗淋漓,皱结的白袍凝在数不清的刀口之上。 「薄掌柜,您现?在会不会感到些许后悔呢?」异域打扮的男子盘坐在铁笼前,指尖勾着一袋小小的锦囊。 很?恶趣味地晃荡。 看着笼中人狼狈抢夺的姿态,男子不禁轻笑,发梢绾系的银铃叮咚作响,「透过您,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为药成痴的祖父。」 药囊终于落进笼中,他的病人开始飢不择食地享用。 「哈哈哈,」男人站起身,背对铁笼,负手而立,「没有人,没有人能挑战得了?神明的意志!」 癫狂的笑声在死寂的暗室中迴荡。 毫无疑问,来自异域的巫师在享受这种操纵他人生命与病痛的愉悦,仿佛通过这个,抚慰自己失去祖父的痛苦回忆。 他不知道的是,结实粗粝的铁笼正缓慢而静谧地在他背后打开,预备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2页 「没有人吗?」背后响起低沉恐怖的问询。 巫医回头—— 鲜血喷涌而出,几乎没来得及感受疼痛。 惊恐的瞳孔中,映出一把淬血的银刀,刀柄上嵌满宝石和琉璃,在鲜血的浸染下,显得更为妖艷。 薄青城染满鲜血的手,在他眼前晃荡,指尖之上,勾着两袋异香浓郁的锦囊。 「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 这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为薄青城配制的解药——也是毒药。 会上瘾的毒药。 「还记得吗,曾经我对你说过,希望我不会有用到它的一天。」巫医故事里的祖父,他一直记得,指尖离药只有一寸的时候,老人用这把匕首了?结了?自己。 那时他说过,他永远也不会步故事里的人的后尘。 薄青城将插在巫医后背的匕首捅得更深。 「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了?。」 「虽然这邪药让我上了?瘾,却也着实解了?我的毒,我本来可以供着你的,可是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永远有后路,我不喜欢后路。」 薄青城把手里的药粉尽数撒进巫医口中,虎口卡住下颌,拇指食指同时发力,将死尸的嘴紧紧阖上。 「现?在都归你了?。」 薄青城做完一切,轻柔地撷取男人的衣领擦拭,将手上的药粉和血渍清理干净,发动机关,铁笼霎时被移开,地上赫然出现?一道新的入口。 原来暗室之下,还藏着另一个暗室。 归功于这瘾药,他是有些难以自控没错,却远没到疯癫地步——当然,如果再继续将此物吃下去,恐怕不久就?会心智失常,泯然如三岁幼童。 他怎么能容忍自己九尺之身,就?被这微薄的小小粉末控制? 只有杀掉备药的人,才?能彻底戒断瘾物,从而根除嗜药的欲望。 将死尸推入地窖,薄青城清理地面,拭尽血污,重新钻入笼中。 由于接连数天没有服药,他的身体已?经萎顿不堪,却因为疼痛被屡次唤醒,骨髓和血液里像是有万千蚂蚁涌动。 取下笼上暗嵌的尖刀,他毫不迟疑地朝自己的大腿刺下,然后悄无声息地微笑。 疼痛为他带来一种难言的快感。 瘾是屈辱的,是受操纵的,疼痛则不然,疼痛由人主动唤醒,倘若力度得当,简直就?像一道可口的美食。 从小到大,他最熟悉的就?是疼痛,其次,就?是羞辱,但是让他选择的话,只能说后背最大的烫伤,比不上在众人眼前下跪时的一缕微麻。 耻辱才?是真正叫人心碎的东西?啊。 角落里的长毛猫睇着一双碧眼,静静打量暗室里的一切。 一条银白小蛇缓缓滑入笼中,预备给?那浑身戾气的男人最后一击。 台阶上发出响动,暗室的门开了?。 「薄青城,我来看你了?。」 是许青窈。 笼子里的男人抱膝坐在角落,低垂的长髮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汗湿的鼻尖。 「薛汍的手臂不是你砍的,我知道。」 许青窈蹲下身,透过笼条直视他,试图带出他的反应。 里面的人置若罔闻,依旧如同了?无生机的木偶一般。 「另外,我已?经听说了?,那个猎户是个土匪,生平作恶多端,不知为何,遇到我才?良心发现?,我现?在告诉你,我和那个土匪没有过任何关系,一丝一毫也无,我收留他,只是因为他摔坏了?腿。」 许青窈娓娓道来,一边说,一边用两道目光紧紧攫住薄青城,却见?他如同一个活死人般,静坐不语。 曾经因为这个,他想尽办法折磨她,现?在真相大白竟然会无动于衷? 难道他是真的疯了?? 再作恶多端的人,都渴望被人理解,假如是从前的薄青城,听见?这话,会露出何种反应? 她不敢想,也想不来,因为如果真在从前,她是决计不会这么说的。 「我怀了?你的孩子。」她随口扯一个谎。 假如连这个都触动不了?他,那么恐怕再难有藉口作饵了?。 笼中的人一动不动,半晌,只是撩开垂髮,然后天真地冲着她微笑。 顺便露出血淋淋的大腿上插着的尖刀。 许青窈惊唿一声,大喊道:「薄青城你疯了?!」 她赶忙用旺儿昨天递给?她的那把钥匙,将笼子打开。 幸好,刀口插得并?不深,也没有戳中要害。 许青窈轻轻将刀拔出,用手帕为他止血,忙了?半晌,才?抬头问道:「刀是谁给?你的?」 半是质询,半是自己也没发觉的关切。 毕竟这人身上的伤口也太吓人。 后面响起脚步声,旺儿下来了?,快步走到她身旁说:「这刀是爷自己要带着的。」 「你们也不管?」 「少?奶奶有所不知,这病发作起来邪门儿,大夫说比刀割还疼呢,也就?用放点血,才?稍微能好受些。」 许青窈听了?,久久没有言语。 「把刀给?收了?。」皱着眉头说。 「对了?,再去找个郎中来,给?你家主子好好看看,这地方?太潮,身上的刀口流脓怎么办?」 这个人现?在再也不能威胁她了?,她也没必要刻意磋磨一个心智不全的病人,更何况,外面那堆财东把总,要是知道自家主子日薄西?山,恐怕要闹起事来,到时首先就?是她的手脚受掣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3页 「薄青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时你还不认识我,我自认也没得罪你,你却亲手将我推入地狱,地狱十?八层,现?在你在哪层?」 许青窈和旺儿相继起身离去,薄青城终于将头从那散乱的长髮中抬起,露出深深笑意。 他从背后揪出细小的白蛇,这蛇趁着许青窈和他说话的时候,竟然想暗袭他,已?经被他给?掐死了?。 「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畜牲,只可惜不能和你的主人团聚了?。」 薄青城随手将蛇一扔,落在角落里蹲伏着的猫爪下,「好奴才?,赏你的。」 第67章 薄青城的商业会馆离薄府不?远。 趁着街上还没什?么?人, 许青窈早早乘轿就到了,先叫旺儿把总分店帐簿都拿过来。 没想到, 帐房先生也跟着过来了, 那是个庞眉皓髮的老人,鼻尖上挎一副厚重的玳瑁眼?镜,乌木算盘用红绳串了, 嘀哩哒啦地?掉在胸前?,身后跟着两?个穿青布褂的小?僮,大约是帐房学徒。 许青窈一看?, 薄青城果然把帐房换成了自己的人,从前?公爹手底下几个干活的她都知道, 这几个她却不?认得。 这会儿小?老头把算盘啪地?一声排在桌上,语气冷淡地?道:「大少奶奶有什?么?要吩咐的?」 听见这一声「大少奶奶」, 许青窈心里就明白过来, 人家这是不?认她这个掌柜。 不?过也算不?得什?么?, 薄青城在这盘棋局上耕耘多年, 空降一个她, 无名无份就来摄了政, 任谁心里都有气。 许青窈翻了几下帐本,抬头柔声笑道:「老先生,您这记帐方式倒十分新颖。」 千穿万穿, 马屁不?穿, 戴上高帽,老帐房显然得意?起来, 「这叫作『龙门帐』, 闽粤商户早就用上这法子了,江南自诩富甲天下, 却还在老掉牙的帐本里打转。」 人果然是薄青城打沿海抽来的,看?来她猜得没错。 又翻了几笔簿子,面上附和?微笑道:「我们这里从前?都用『三?脚帐』,确实太繁琐。」 老人有点惊讶了,「你懂看?帐?」 许青窈说:「从前?老爷还在的时候,家里採买和?庄子上的产业都是我管。」 「哦。」老人不?咸不?淡地?回应,尾音拉得有些长。后面的两?个小?僮对视一眼?,知道这已经算得是师父的褒扬了。 「您能教教我这个帐怎么?看?吗?」许青窈起身为老帐房倒了杯热茶。 老人看?了一眼?那热气缭绕的茶水,道:「我不?喝茶。」 许青窈心里一紧,又听见说:「这帐倒也没什?么?难的,我只讲一遍,你听好了,龙门帐,分为四?部分,『进』、『缴』、『存』、『该』,进缴录和?存该录是双轨计算盈亏,称为『合龙门』。」 许青窈听明白了,说:「『进』就是各项收入,『缴』则是各种支出,『存』则指各项资产,『该』就相当于?负债,只需『进』『缴』之差等?于?『存』『该』之差,便可以核对全部帐目的正误。」 老帐房的眼?睛亮了亮,聪明人他是不?讨厌的。 「正是如此。」 许青窈道一声多谢,便坐到一边开始翻帐簿。 这龙门帐说起来简单,看?起来却并不?容易,没想到,这位大少奶奶这么?快就能上手。 老帐房心里有些意?外,随口?说了两?个学徒几句,细緻地?教他们点帐,屏风后,许青窈的算盘也响个不?停。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许青窈出来了。 这些帐都是今年自公爹没了才添的,因此看?着并不?怎么?费劲,不?过,有的地?方还真?出乎她的意?料,譬如,茶叶和?丝绸两?项,进帐几个月就超老爷从前?一年的经营,看?来薄青城的经销渠道还真?不?少。 「老先生这帐做得是尽善尽美,只是有些地?方还不?全。」 那两?个学徒表情古怪,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老爷子的面指点帐目,从前?就连二爷平日里查帐也是毕恭毕敬,因此都愣住了,静等?着看?下文。 果然,老帐房眼?镜背后那两?只细缝眼?睛,眯得更深,「嗯?」身子朝后一仰,「那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全。」 许青窈说:「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您给我的总共是这么?些,薄家大房名下的商号——粮食茶叶棉布丝绸药材玉石,这些都有,二爷名下的鹤鸣楼长盛坊,也在其中,可是最关键的进项,您没给我。」 「你且说说?」 「您看?这本,丝绸棉布的两?项的栈租明显有问题。」茶叶和?粮食也有问题,但?她没说,总要给人留点退路不?是? 「哪里有问题?」 「棉布怎么?可能和?丝绸的栈租一个样?丝绸栈租一向价高,四?月收丝入库,薄青城又在扩大经营,今年蚕丝丰收,市面上库房紧俏,怎么?着栈租也不?会和?去年一个样,棉布就更可疑了,去年库里的棉布早罄了,今年的棉花到现在都没来,怎么?就有栈租支出了。」 除非是为了平帐填的,她随手一翻,倒还真?的猜中了,许青窈心里想,恐怕是这位南粤来的老人不?明白中原棉布的经销路数,本地?只纺棉不?收棉,就算来了棉花,也不?可能交栈租,那都是那帮北方商人该操心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4页 「哦。」老人又是四?平八稳地?应了一声。 见许青窈还盯着,誓不?罢休的模样,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大少奶奶可能不?知道,二爷海外还有进出。」 出海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如果是这,为了避免走明帐惹祸上身,倒也说得通。 许青窈又拿起长盛坊的簿子,轻轻笑道:「我只怕除了那个,这里面也有别的猫腻。」 老人使了个眼?色,将两?个徒弟支走,这才示意?她说。 「这些花帐都和?放印票债和?养虎帮有关吧。」放印票里面的印子钱是给平民预备的,票债则是为官员准备,而虎帮,显然指的是那帮江湖打手。 「大少奶奶真?是慧眼?如炬,是我这老头子小?瞧你了。」老帐房扶了扶玳瑁镜,露出一道复杂的笑容。 「你家二爷要搞这个我完全没异议,只是别再拿大房名下的商号平帐了。」大房几条人命被他害了不?说,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也要遭受牵连,毁于?一旦吗? 「这个却不?是我能做主的。」 「现在你能了。」许青窈将袖里的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古兽钮田黄石章,还有翡翠扳指一字排开。 「我命令你能。」 老帐房的目光滞了一下,「您总得给我个说法。」 「这个难道还不?够?」她将翡翠扳指戴到拇指之上,赫然扬起,示给他看?。 老者噤口?。 「另外,大房名下缺了的流水,我都会补回来,过几天要入的帐可能就要多了,您是能者多劳,到时恐怕受累。」 许青窈向后回头,示意?丫鬟云娘把东西递上来,「我这里有一支长白山马佛(人参),很早就请进门来,一直没捨得用,现在想来,原来这东西也是讲缘法的,我辈无福,也就您德高望重,得以受用了。」 帐房之于?掌柜,就像蹄铁之于?马,唇揭齿寒、荣辱与共,她前?头讲的那些话,是为了立威,不?被人小?瞧了去,可她也不?想一上来就先把人给得罪了,人心的嫌隙一旦产生,后面再要破冰,可就难了。 「大少奶奶真?是巾帼不?让鬚眉,我这里也就不?跟您客气了。」 见他接过东西,许青窈笑道:「本来就该如此。」 老帐房领着徒弟走出会馆,转角处抬腿各飞踢两?个徒弟一脚,「跟我多久了,连个帐都填不?明白!」 目送老人走远,旺儿赶紧就从外面进来,他这一早上真?是操碎了心,两?位都是既有本事又有脾气的人,就怕一个不?和?闹起来,所幸,结果还好,看?来他家二爷真?没看?错人。 接下来,又会见了几个前?来拜访的财东。 许青窈对照着帐簿随意?问了几个问题,这些人大约是早就得了薄青城的嘱咐,也没露出什?么?不?平之色,从始至终态度都很恭谨,倒叫她这个上任的新官无火可放。 她以为最难搞的长盛坊,倒比其他几家更客气,看?向旺儿才明白,原来这些人都是看?在她身边这位的面子。 旺儿从前?就是长盛坊里的把总。 「敢问当家的,」一个身量高大雄壮的男子问道。 当家的?许青窈愣了一下。 旺儿侧头低声过来,告诉她,道上的兄弟们习惯将老大称作「当家的」。 「有什?么?话你直说。」许青窈看?向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官府终于?把消息放出来了,马上要举行龙舟赛,今年咱们长盛坊还设不?设盘。」 今年的端午早过了,只是过节那几天下了大暴雨,后面又遇上蟠江漓匪患,紧接着又发了一场骇人的山火,天灾人祸不?断,龙舟赛也给耽搁到现在,幸好民间唿声还很高,官府不?得不?顺水推舟作出回应。 其中当然少不?了赌场里那些篾片相公们的推波助澜。 走马上任第一天,就来了个大活,许青窈心里有疑虑,怕是这些江湖子弟给她挖的坑,当然,往好处想,可能是要考校她的本事,能不?能服众就看?这局了。 她略一忖,便答:「设,为什?么?不?设?」 「就听大当家的。」 许青窈笑笑,「你们往年怎么?弄的,今年就还怎么?弄,设好了到时候给我说通个气。」 「遵命。」 许青窈听见这一声干净利落的回应,有些好笑了,竟然觉得自己也凭空生出了段匪气,原来世?上还真?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回事儿。 在龙舟赛开盘之前?,她接下来又忙了几个通宵,把烂帐花帐全都过了一遍,连府上最末一波粽子都没赶上。 云娘笑着告诉她,过了五月,这一年都再没粽子可吃了,许青窈从故纸堆里把头抬起来,手里还不?停地?拨动算盘珠子,一面笑道:「咱们现在手里的钱,够买下十万个粽子,吃上一百辈子。」 笔底又圈出两?行纰漏,忽然想到地?下暗室里的那个人,便问道:「云娘,灶上还有粽子吗?」 她是不?是该给那个人送去几个。 「嫂嫂——」 这一生嫂嫂叫得许青窈有点恍惚,抬头一看?,篾帘光影错落,门后走出来个婷婷少女。 「素素,你怎么?来了?」 于?是那粽子终于?还是叫旺儿去送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5页 第68章 「嫂嫂, 你知道二哥在?哪儿吗?」薄素素似乎瘦得脱了形,连声?音也不似从?前娇柔。 许青窈觉得奇怪, 难道有关薄青城暗室之事, 家?里人都被蒙在?鼓里?他们从?没?听过他毒发时的痛叫吗?还是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细想起来,时雨园在?后花园,确实离她的南风苑近, 离春禧堂倒远些,地下室位置错综复杂,十分隐蔽, 因而相?当隔音。 为免节外生枝,她便没?有回应, 正想着该怎样回答,幸好一旁的管事旺儿上来解围, 说:「二爷去外地忙生意上的事了, 小?姐有什么要紧事, 也只能等二爷回来了。」 看薄素素脸上一闪而过的纠结痛苦, 许青窈心中立时便有了数, 「你找你二哥是为了薛汍的事吧?」 薄素素垂着眼, 神态黯然。 默了半晌,躬身朝她纳了个万福,「恭喜嫂嫂成当家?人。」转身便要走。 「薛汍的手臂不是你二哥砍的。」许青窈在?后面喊。 薄素素顿了一下。 「你知道薛汍是左利手吗?」许青窈扬声?。 薄素素没?有回头。 只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越跑越快。 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不是她想要的, 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的长兄,一个是她的年?少慕艾, 却都在?不遗余力地算计对方, 甚至以她为筹码,力图谋求利益最大化, 仿佛家?中女人的爱恨从?来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许青窈摇了摇头,走廊上的风灌进来,她只觉得一阵悲凉。 终于将生意上的事安排妥当,她想着节气虽然已过,还是得给?大家?某些福利来好,家?里这几年?总是不顺,也得添些喜气,年?龄上去的丫鬟婆子该放的都放一放,天井阑干旧了的地方也都要重新修缮,后花园里的草木品种也都该请匠人来调理了。 薄青城做生意是把好手,手里进项不少,内宅上他却不操心,虽然吃用?并不亏待,到底许多小?事不周全,什么胭脂水粉花儿珠儿的採买,全都被断了,相?应的经费都被加在?了伙食上,私下里,连小?丫鬟们都叫屈,人吃胖了,衣服又没?添新的,一个个膀子腿都紧绷在?那窄巴巴的布料里,看着像是那等吝啬的地主老财家?才能做出?来的事,简直拿不到檯面上。 因此,她现在?心里惦记着,第一要紧就是赶紧给?大家?涨月例银子;二则是除旧换新,请外头裁缝来,不论男女老少,每人做四季新衣服;三?则是排出?班来,赶紧给?下人们轮流放亲假,前头老爷葬礼,大家?都忙得够呛。将心比心,谁在?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亲眷,绷的久了,心里有怨言,做事也提不起劲,要真因此惹出?大祸,那才叫得不偿失。 把事情当即吩咐下去,一时府上众人眉开眼笑,连传令的小?丫头都比平常跑得快些。 不远处,放鹤亭上传来清亮的女声?,像是在?唱歌。 「货郎儿,背着柜子遥街串,鼓儿摇得欢。 生意虽小?,件件都全。 喊一声?杂色带子花红线,博山琉璃簪。 红绿梭布,杭州绒纂,玛瑙小?耳圈。 有的是:木梳墨篦,白铜顶指,上鞋锥子,时样高底梅花瓣,并州柳叶剪。」1 旁边的小?孩子拍着手笑,「孃孃再唱一段吧,我想听风车拨浪鼓,花篮小?葫芦!」 许青窈走过去,见是说书女先儿王小?玉,正领着二房嫡孙薄停瑜在?亭子里玩儿呢,大约是小?孩子长得快,身上的襕衣和灯笼小?绔都有些紧窄,便显得侷促。 许青窈抱起小?孩,看着那双遗传自薄家?人修长的冷眼,现在?还没?有锋芒露出?,所?以反倒显得精緻可爱,「停瑜,婶婶给?你买新衣服好吗?」 垂花门后面响起一道冷厉的声?音,「停瑜,叫你在?书房习字,怎么又跑出?来了!」 来者是一位二十齣?头的年?青妇人,穿一件家?常水田衣,脑后梳一个包髻,别着银扁方,宽阔光洁的额头上勒着深蓝色抹额,耳上只有两个朴素的银环。 小?孩子赶忙挣脱许青窈,从?她怀里遛下来,恭恭敬敬地在?地上站好,两只小?手绞在?一起,茫然无措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瞧。 沈韵秋手里捏着把戒尺,打磨得水光熘滑,「过来!」 小?停瑜本?能地往后缩,踩在?许青窈的鞋尖上。 那是一双杏色云头履,鞋头镶着浓密的鹅黄流苏,做工别致,云锦的用?料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是许青窈才蹬上的新鞋。 许青窈倒不怎么心疼鞋,只怕小?孩挨打,遭这么一踩,便顺势把小?孩护在?怀里,笑着打圆场,「弟妹,停瑜还小?呢,小?孩贪玩也是有的,今天太阳又好,你瞧,连我都想出?来走走了。」 沈韵秋的目光本?来在?她的鞋尖上搁着呢,闻言抬头,眼神更冷,口里只叫自己儿子,「停瑜,素日母亲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小?孩很小?步地走过去,嘴角带了一点哭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儿子知错了,请母亲责罚。」 许青窈还要说话,王小?玉却起身了,径直来到沈韵秋面前,那双盲眼里空无一物,却无端瘆人,只见她噗通跪下去了,「三?少奶奶别动?怒,是我把小?少爷带到此地来玩耍的,您要罚便罚我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6页 这么一点小?事,闹成这样可真不好看,满园子都是大仆小?婢,王小?玉就这么跪这儿,也太受屈了,许青窈便径直拉起王小?玉,「先生您是贵客,哪能叫您如此,薄府小?户人家?,实在?受不起。」 大约也知道事情闹下去有些不好,也怕奴婢们看笑话,沈韵秋终于肯低头,「来,停瑜,赶快给?婶婶认错,你瞧,那么好的云锦,被你给?踩成什么样了。」话里却是一句也没?提到王小?玉,大约也嫌她刚当众下跪给?自己难堪。 王小?玉却并不以为意,她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下九流,在?大户人家?行走,也只被当个玩意儿,连体面的僕婢都比不上呢,也就是在?薄家?,这些夫人太太们还算客气,尊称她一声?「先生」。 许青窈扶起王小?玉,笑对沈韵秋说:「这不是进夏了吗,府上要预备裁新衣裳了,弟妹明日和我出?去,到布庄上瞧几件料子可好?」 「嫂嫂执掌中馈,自然免不了抛头露面,我却是个无用?之人,又在?居孀,自有天大的规矩要守,哪里敢外出?招摇?」 这声?居孀说得古怪,沈韵秋的郎君是薄家?三?爷,当初进蜀贩药不知所?踪,留下孤儿寡母,因为尸骨始终不得觅见,连丧葬也未曾举行,这几年?家?里不断派出?人天南海北地寻觅,她此刻却自称是居孀,要真论起孀妇来,这里也就许青窈一个人,可见是项庄之意不在?剑了。 许青窈心下冷笑,一只手翻起镶滚袖边,漫不经心道:「既然弟妹都这么说了,也就只好我一个人拿主意了,只是我这个人心思蠢笨,拿不准弟妹的喜好,到时弟妹可别见怪。」 沈韵秋垂眸,「哪里,只是劳烦嫂嫂受累。」说完便拉着自己儿子朝垂花门里去了。 大约是走得太快,小?孩子腿短不及,被拖绊了好几下,看着那冷漠的背影,许青窈不禁出?言提醒,「小?孩子家?家?,玩耍本?就是天性,停瑜天资聪颖,本?不需愁,叫弟妹这么一抓,太早伤了根骨,将来反倒不好。」 沈韵秋站在?阶上,回身微笑,「无妨,书是教人明事理的,越早读越好,只怕嫂嫂就是读得太迟,此刻再温一温女四书也不迟。」 女四书即《女诫》、《女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在?本?朝属于是闺中女子的必读之物,当然,农户人没?几个识字的,便不作此要求。于是,许青窈立刻就明白了这话的诛心之处,一方面是说她不懂规矩,抛头露面牝鸡司晨,另一方面,则暗指她出?身不佳,缺乏教养,上不了台面。 许青窈心里来了气,当即对准垂花门高声?道:「从?前在?闺中就听过弟妹才名,只是没?想到堂堂官家?小?姐,竟然也和我这农女一般,嫁进了商户人家?,可见世上真是有『伤仲永』这回事的,弟妹也要小?心些,别再让停瑜重蹈覆辙,大好天资泯为众人!」 沈韵秋脚下一步也不停地离开了,看那背影,已然也是气急。 许青窈站在?原地,气歇了,却有些难过起来,她记得从?前她和这位弟妹的关系也不是这样,那时她刚进薄府,又一来就丧了夫君,再加上不懂规矩,只好处处着心留意,就怕落人口实,而沈氏比自己早嫁进薄府几年?,仗着是过来人的身份,时常提点她,她也颇为感激,后来两个人同病相?怜,更是时常点灯夜话,促膝长谈,怎么就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细想起来,龃龉好像是自薄青城回来产生的——这可真是奇了,难道沈韵秋对薄青城有意? 许青窈也被自己这想法给?惊了一跳。 这也太俗气了。 要真因为这种事儿就能毁了她们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那也太荒谬了,而且对她本?人来说,也太冤枉了。 她当即就否认了这种猜测。 联想往日举动?,两人显然并无私相?来往,甚至隐隐约约的还怀有某种敌意。 沈韵秋是个相?当自律勤谨的人,两人都是独守空房过日子,外头却老有人传她的闲话,可是提到沈韵秋,却是众口一辞的称许,长辈们贊她是「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这里面的门道,她不是没?想过,公?爹曾经带她理生意,恐怕这就是祸根的起源。 掌家?之权分给?她了,沈韵秋这个官家?之女,却只能屈居她下,想来早就心有不甘,薄青城一回来,又叫她看见那些腌臜,更以为她是邪肆妄淫之人,沈韵秋是正经人,自己这个「不正经」的,却过得比她还好,她怎么肯? 不过许青窈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无辜,要知道,她口头上把沈韵秋叫弟妹,其实沈氏比她还大两岁呢。 第69章 「刚才为什么那样?」沈韵秋领着孩子走远, 许青窈问王小?玉。王小?玉虽然是个说书的,市井里叫作下九流行当, 可是许青窈知道, 这是一个有心气的女子,她怎么肯当众下跪,还跪得那么容易。 王小?玉却笑了, 「我小?时候不招人待见?,总被罚跪,从?前是我娘, 后来是师父,下跪对我来说, 简直是家常便饭,后来一犯错, 别人还没怎么样呢, 自己就先跪了, 」王小?玉弯腰掸一掸衣服上的土, 「反正又?不疼。」 许青窈一听?就乐出了声。 「你愿意跟着我吗?」许青窈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7页 王小?玉愣了一下, 垂下头, 「就怕夫人是被我这张空嘴皮子给哄了。」 许青窈笑说:「图的就是你这张巧嘴。」 「从?今以后,唯夫人马首是瞻。」王小?玉又?跪下去了。 这次她膝盖还没来得及沾地,就被许青窈扶起来了, 「以后别跪了, 也别唱了,咱们今儿可说好了, 从?今往后, 这书和?曲儿都只能唱给我一个人听?。」 王小?玉也很时宜地应和?:「旁人再叫我唱,那可是要按字收钱了。」 许青窈笑着拦她, 「哎,今天先别,今天还得唱一曲,算是饶我一个便宜。」 「什么?」王小?玉疑惑。 「我要请你去给一个人唱支曲子,你肯吗?」 「夫人既然都发话了,小?玉自当唯命是从?。」 「夫人点哪曲?」 许青窈无声地微笑起来,嘴角勾起的那一点弧度好像跨越了万水千山。 时雨园的兔子听?不懂时下的小?曲。 昏暗的囚室内,仙山楼阁的青绿屏风后,掩着的并不是柳暗花明,而?是无所不在的血腥气。 这会儿其中一两丝逃窜出来,沾到?王小?玉的唱词儿上,连带着那婉转音韵都别扭起来,张牙舞爪地,像是要吃人似的。 「水中捉月,镜里寻头。 刻舟求剑,骑牛觅牛。 空花阳焰,梦幻浮沤。 一笔勾断,要休更休……」1 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王小?玉几乎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喉咙坏掉了,于是她又?唱了一遍——周而?復始,接连好几遍。 终于,在最后一个尾音时,屏风后发出巨大的声响。 里面的人晕过去了。 许青窈坐在楼上的长廊,看壁上那一盏描了词的绿灯笼,只觉得有许多歌声从?地上长出来,穿过她发潮的楠木地板,丝丝缕缕地发了芽。 想起王小?玉是如何?被找来,再想起如今曲调又?在为谁啼,真是恍如隔世。 就在这阳光充沛的静谧午后,她心里的钟漏忽然沥了一下。 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得了自己应得的那部分,她就走,她想。 - 赛龙舟当日,太阳晴得像是老天爷特地给换了一眼?新的,炫富似的到?处砸光,热辣辣的白线,将江水两畔的菖蒲一下拔了有三尺高。 尽管端午已过,尾巴却还在,这会儿又?被桨板给重新托起来,在淮安城里搅起了天翻地覆的热闹。 两岸旌旗遍插,江畔柳色如烟,大街小?巷人潮若海,摩肩擦踵,叫卖喧嚷此起彼伏。 许青窈坐在鹤鸣楼顶楼的雅座上,俯瞰江潮。 十?四只插有彩标的大船静候在岸边,龙头排成一线,船上的汉子清一色扎红巾,打赤膊,大块结实的胸膛在太阳底下金光熠熠。 一阵喧如春雷的锣鼓声后,龙舟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带起层层翻天白浪。 整座淮安城沸腾起来,坐落在江畔的鹤鸣楼首先遭了殃,被喧嚷和?鼓声震得摇摇欲坠,许青窈见?状,伸手稳了稳八仙桌上的雄黄酒。 「大少奶奶,您看哪个会拔得头筹?」旺儿侍立在许青窈身后,看着窗下悠悠江波。 「哪个拔头筹,最终的赢家不都是你们长盛坊吗?」流水的赌客,铁打的庄家,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那可不一定,就拿上次花会来说,您不就让我们摔了个大跟头吗?」 许青窈笑,「那都是从?前的事,莫提当年勇。」 「这一回呢?」 「这一回,你们会赢得更多。」 「大少奶奶提的那几招,都用上了,盘子确实比往常翻了好几番。」 许青窈提议长盛坊将竞渡的押头由「独赢」进行扩充,增加「位置」(投注的船中标前三)、「二?重彩」(给定的两艘船按顺序进第一及第二?)、「连赢」(猜中第一第二?,但不必给定顺序),以及类比前两种的「三连单」、「三连復」……来参与竞盘的人果然多了,架本?池子也随之水涨船高。 据坊间传闻,庄家常会混着赌船的老手在其中浑水摸鱼,譬如专门挑选一艘赔率极大的,根本?没机会赢的船,将大量赌本?押在这艘船上,从?而?推低此船的赔率,让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船是满载众望的,进而?提高真正被行家看中的船的赔率,凭藉此差价从?中大量获利。 许青窈今年却规定,禁止在这上面玩弄花样,各船队赔率随时对外公开,为此她还特意派了几个算学老手去盯着。 只是换到?那十?几艘龙舟上可就未必,龙舟造船方法、选桡材料、参赛人数、水手名次、划船节奏、赛船技巧……全都有考虑。 「咱们的手没伸到?船上吧?」许青窈问。往年她曾听?说过,有地下赌坊和?钱庄,为了控制最终分成,甚至有意毁坏龙舟伤害水手,她特意盯着长盛坊,就是不想搞出人命来。 「哪能,今年有您这尊大佛在,哪个还敢耍心眼?子?」 「今年竞赌的人数比去年多了几倍,抽水的进项就够大傢伙乐呵了,倒也不必再从?歪路子上找。」 「是。」旺儿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想:这位夫人可真是菩萨一样的人,这样的人和?他?家二?爷撞到?一起,也真是上天註定的孽缘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8页 按理?是不许庄家投注的,但许青窈还是下了筹码,她这样鞍前马后,替薄青城的生意周旋,赚点辛苦费应该不算昧良心吧,假如她要远走他?乡自己立业,第一笔本?金不得不先预备周全。 许青窈这边想着,下面鼓声已经静了。 第一艘船已经到?达终点,与第二?擦肩而?过,紧接着,三四五六相继告捷,第七艘突围而?出,狠狠将剩余七艘甩在身后。 脱颖而?出的七艘胜者在对岸泮池停稳,预备返程进行下一轮的夺魁。 底下包厢里已经吵翻天了,都是嚷着要兑钱的,当然还有抢着交钱的,第二?轮的彩头是现场下注,更少猫腻,又?兼各船队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过实力,众人参赌的热情显然更高,只是赌注不小?,上一轮小?试牛刀的人还在驻足观望,在知足常乐与孤注一掷的心思中间纠结。 旺儿下去主?持大局,许青窈推说稍后就到?。 却换了一身衣裳,径直进了屏风后,那里是鹤鸣楼预备给上宾的席位。 每扇屏风都隔开一个雅间,相当私密。 「这一场只能押独赢,押其余彩筹无效。」 旺儿在前头台子上当着众人说。 众人开始下注,其中海鳅赔率是一兑二?,赢面最大,江鳊是一兑三,山梭则到?了七,金凤、朱雀、白虎、乌龙,赔率依次升高。 看过方才那一回合,许青窈心里已然有了主?意,在青云笺上写下注头,将五百两银票交给身旁的小?厮递出去。 码头正中青衣道士执灵幡招摇,口念颂词,偈颂河神,念毕便插幡于河岸,焚香裊裊,道士身后袒胸裸臂的汉子挥汗如雨,提刀斩杀雄鸡,在各队龙舟船头淋上鲜红鸡血。 炮筒一响,立时就见?数船齐发,桨影穿云,碧波飞溅,擂鼓如雷。 七舰返程,白虎和?乌龙落在最后,金凤和?朱雀中途相撞,都偏离了航道,江鳊屈居第二?,海鳅拔得头筹——不对——就在这关?键时刻,出人意料之事发生了,山梭竟然迎头赶上,与海鳅花开并蒂,同夺魁首! 这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淮安数年龙舟赛,几乎从?未有过如此先例。 旺儿上台宣布,「押中者,在座只二?人矣。」 「正是许济愚与薄古二?位公子。」 薄古当然是许青窈现编的名头,有语道「厚古薄今」,她却以为所谓厚古薄今者不过是高举祖宗之义?来谋一己私利罢了,所以故意这样说,二?则淮安内外薄家宗子众多,用这个姓也安全些,商家子弟,身上揣些本?金,出来喝雉唿卢应该不算异事。 这一轮所有注钱都被此二?人揽走,众人未免悻悻,有人眼?红,大叫着逾规,意思是明明只许押「独赢」,偏这二?人押的是并赢,其中必然有诈。 旺儿只得把「独赢」和?「两重彩」的界限重新解释了一番,又?向众人道:「长盛坊,童叟无欺,各位尽可上来理?论。」然而?楼梯上下两列分立的壮汉脸上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众人一时都噤声。 外面吵得厉害,雅阁内却寂静清雅,青玉双耳香炉里沉水香缓缓弥散。 隔着屏风,许青窈只听?见?旁边响起一声清朗如玉的声音,「敢问公子,今日千帆竞技,百舸争流,为何?独独押定山梭与海鳅共赢?」 许青窈笑道:「海鳅是去年的胜者,自然值得信赖,而?今年江鳊的舵主?是去年负责海鳅的那一位,两位伯仲之间,难以定夺,我便有意刨除二?者。最重要的是,山梭是快马船改制,相比其他?朱雀乌龙更有优势。」 「不错,不过还不足以解释,其实你凭藉的是这个——」 隔着屏风,罅隙里推过来一只龙舟的木制模型。 第70章 许青窈正要说话?, 外?面?有人叫起来了。 「我?押的是海鳅和江鳊共赢!这也不行?」 海鳅和江鳊是众望所归的第一第二?,往年魁首的位子都是由它俩轮流, 座中显然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譬如这位,就?是别开蹊径,选择两注共赢。 旺儿说是不行, 因?为拔得头名的是海鳅和山梭。 「山梭年年三四名,不温不火的,怎么今年就?撞了大运?」 那人骂了一句脏话?。 座中许多人起声?附和, 都是与?此人同样的遭遇,大笔银子擦肩而过的滋味, 太不好受!许青窈心想?,这些人恐怕也是早就?想?到会有庄家和老手在背后「搬山填海」, 因?此才押了这样别出心裁的一注。 可是谁能想?到, 庄家的胃口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大。 偏偏是第一和第三花开并蒂。 万年老二?还是老二?, 不过又不是从前?那般的老二?——难解。 外?面?的声?音逐渐冷清下来, 大约是人已散尽, 只有屋角和房樑上还迴荡着一两句丧气的哭声?。 许青窈将雏形的龙舟拿在手里把玩。 此物在当地俗称「龙舟仔仔」。 本地的龙舟一直都有龙船下崽的传说, 据说大龙船会生小龙船,小孩常蹲守在岸边和下游捡龙船仔仔。其实?龙船仔仔都是由老木匠师傅专门制作的龙舟模型,在龙舟赛后由专人负责投放, 大街上卖的人也多, 用来妆点节日色彩和给小孩子逗趣。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49页 按照惯例,当日赛龙舟哪个船赢, 哪个的龙舟仔仔就?最受欢迎。 「许公子的话?我?听?不明白。」许青窈装傻充愣。 「三日之前?, 城北制作龙舟仔仔的工坊就?大力加工,海鳅是夺魁的热门, 数量多不意外?,而山梭竟然能超过海鳅和江鳊,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更巧的是,那个工坊的主人与?某个地下钱庄颇有渊源,那家钱庄又是除长盛坊以外?最大的庄家。」 说到这里,薄今墨轻笑一声?,「你说怪不怪?」 事到如今,许青窈知道?,对方也不是泛泛之辈,遂直言道?:「这还不简单,有人想?赢者通吃,连小孩子的节钱都要纳入囊中。」 若不是贪心,又怎会被她?看出端倪? 早在龙舟赛之前?,许青窈就?派人暗中查访,原来做此次龙舟赌盘的庄家不只她?长盛坊一家,她?可以将底下人牢牢叩到五指山里,保证他们不耍花样,却对淮安城里的其他对家无能为力,她?固然将规矩看得比天大,却也不是迂腐之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往水里跳? 得知龙舟仔仔的习俗之后,她?特意去暗访一回,还真叫她?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原来木匠工坊的主人和那家地下钱庄的财东是亲戚,两者之间常互通消息。 看见工坊里数量不一且极差过大的龙舟仔仔,许青窈就?猜测,本次夺魁的热门船舰早已被这些人收揽入怀,江上弄潮的常胜将军『海鳅』和脍炙人口的黑马『江鳊』都是座上宾。 许青窈思来想?去,无论七艘船里的哪一只赢,根据赔率兑换,庄家到手的都只有抽成,如何才能将赌池抽干? 方才竞渡时的场面?已证明她?的猜想?—— 背负盛名的『海鳅』在抵达终点的重要时刻,舵长竟然有些许偏航,也就?是这一笔,导致其被身?后紧追不捨的山梭追平。 而赔率排在倒数第二?的『江鳊』,从第一轮竞渡开始就?不温不火,似乎一直在前?后观望——显然是拿了钱有意放水。 三艘有望夺魁的龙船,前?两舟都玩起了控力的把式,还怎么搞?一看就?知道?,今天的这场大赛,势必是要凑出一对双黄蛋的。 许青窈对着绘有梅兰竹菊的四扇屏风笑道?:「所以,您到这儿来,是叫长盛坊知道?什么叫作『山外?青山楼外?楼』?」言下之意就?是今年捣鬼的人不是长盛坊,要教训算找错了人。 许青窈如今掌着长盛坊,不自觉地就?要为它说话?,纵使她?从前?鄙视它良多。 屏风后的少年公子微笑,「不,这里只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尚在别处。」 淮安城北的地下暗庄。 「什么!钱呢?」 「全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给捞走了。」 财东对着空空如也的赌池大发雷霆,仅存的抽丰也只够打发那两艘船队的,数日的苦心经营就?这样悽惨落败,当真是一出「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冒昧问许公子这笔钱打算如何花费?」许青窈问。 「自然是唿卢喝雉,赌桌上豪掷万金。」少年朗声?道?。 又问:「敢问薄公子又当如何?」 许青窈笑道?:「那自然是走马章台,花丛里访云寻雨。」 两人隔着屏风答完,各自由南北走廊分下楼梯,很快由身?边小厮和丫鬟递上从城北暗庄赢回的大额钱票。 「少主,这是您的。」 「夫人,办妥了。」 薄今墨站在堂口处,绣着竹叶暗纹的青衫被江风吹得猎猎涌动,本来是做好独占鰲头的准备,如今明明被割走一半的红利,他却为何如此畅快? 许青窈接过银票,飞快跃上马车,摘掉奓檐帽,露出一头明媚青丝,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浑身?的骨头好像都变得无比松快,看着江畔如织游人,幽绿草蒲,暗嘆好一出「山外?青山楼外?楼」,山是金山,楼是银楼——掠过画舫上的笙歌燕舞,然而真正令她?心安的却是即将到手的粮食。 傍晚,淮安城南北码头各搭起一片赈灾粥棚。 两道?炊烟遥相唿应,各自直上九重霄。 - 许青窈刚回到南风苑,就?被大丫鬟云娘拦住去路。 云娘朝她?努努嘴,看向屏风后,影影绰绰露出妇人厚重的髮髻和满头红绿珠翠,许青窈一眼就?认出那是二?房的巧姨娘。 许青窈以为这位姨娘是来问管家事宜的,外?头太忙,她?近来分不开身?,便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把中馈交由二?房。其实?原本是要给沈韵秋的,可是二?人近来不大对付,人家无意,她?也张不开嘴,只好暂且託付给这位姨娘了。 刚要问好,巧姨娘就?起身?上来迎她?,「青窈,你可回来了。」 「姨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也搞起这一套虚礼了。」 巧姨娘拉着她?,目光殷切,「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求你。」 「您但说无妨,都是一家人,说『求』就?太言重了。」许青窈道?。 「还不是素素这孩子闹的,」巧姨娘眼下青晕极深,一看便知近来忧心过重。 「你也知道?,自从那件事后,这孩子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整天心不在焉,就?知道?往外?跑,这也算了,只要人没事就?好。谁知道?就?这两天,忽然又不对劲了,吃也不吃,睡也不睡,就?那么整日整夜地坐在床头,丢了魂似的,连我?的话?也不闻不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0页 「啊?」许青窈讶然。看来薄青城和薛汍的事,对她?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青窈,你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年岁不大,经过的风浪却不少,更难得的是心胸又豁达,我?思前?想?后,这件事,家里也就?只有你能靠得上了。」 巧姨娘作势就?要给她?跪下,许青窈连忙把人拦住,「这是做什么?姨娘快别这样。」 「还请你去劝劝素素,叫这孩子别钻牛角尖了。」巧姨娘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 许青窈面?露纠结,暗自在袖中捻了捻手指,默了半晌才道?:「只是不知道?我?说话?管不管用……不过,姨娘放心,我?会去的。」 「多谢你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当初就?应该早点把她?嫁出去,后面?哪里还能惹出这些祸端来……」巧姨娘哽咽道?。 「姨娘言重了,只是如您所说,」许青窈冷声?笑道?:「若真的嫁出去了,这会儿咱们就?不知道?哭没哭了,在哪儿哭,为什么哭……桩桩件件,岂不更糟?」 巧姨娘到底是过来人,也知道?上门的媳妇难做,遂敛了眼泪,「你说的也是,怪我?急煳涂了。」 许青窈过去的时候,薄素素正蹲在火盆前?烧东西?,房子里帘幕高?张,不见天日,冷清沉寂,雪洞一般,被熊熊火光照得好似顷刻就?要溶化。 巧姨娘当场就?要奔进去灭火。 许青窈截住她?,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我?来。」许青窈悄悄比了个口型。 巧姨娘这才不舍地松开她?的臂膀,眼睛里泪光点点。「多谢。」她?很重地说了一句。 许青窈进去将门关上。 俯身?蹲在失魂丧魄的少女旁边,「素素,能让我?看看这是什么吗?」 薄素素抬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眼神空洞,如同褪了颜色的木偶一般。 许青窈取来茶壶,将铜盆里的火都浇灭,捡起地上未烧尽的半卷残纸,只见上面?写着: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1 诗中嵌入人参、甘草、黄连、白芷、半夏、天南星等几味中药名,可以说是别出心裁了,只是字太过潦草,看着还是开医药单子的手笔,大约是郎中的通病。 这样的诗竟然是薛汍写的?那个冷漠尖酸的少年也会写出这样腻味的词来? 许青窈未免感?到惊讶,信的内容太过直白,叫她?看了都结舌,另一方面?,字里行间表面?浓情蜜意,实?际上暗藏胁迫,令人读来颇感?不适。 许青窈摇了摇头。 再看下面?一封,誊写在薛涛小笺上,簪花小楷,字体娟秀,一看便知是闺阁手笔——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2 「相思」是红豆,「白纸」即白芷,「远至」乃远志、「回乡」即茴香,苦参、樱姚、菊花、当归皆是中草药名。到底是闺阁女子,用词相比薛汍那首多是暗喻,因?此还算含蓄,但也可以看出用情之真,用心之良苦。 许青窈将这封书笺,递在薄素素眼前?晃了一晃,「你写得比他好多了。」 薄素素古怪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许青窈将残卷扔入炭盆,作势要点火焚烧,被薄素素抢先拦下,带着哭腔道?:「嫂嫂,这个时候你还和我?开玩笑。」 许青窈看着那双黯淡的眼睛,「素素,草药可不是这么用的,你若只当它是名头好听?,那就?落了文辞的窠臼了。另一面?,将那些救人性命的草木精灵,经你在纸上这么一化用,倒成了害人之物了,尤其,害的还是你自己。」 「做人也是一样的,你若一味地钻进小情小爱里面?出不来,那就?是自毁,俗话?说『无方可疗相思病,有药难医薄倖心』,从始至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自苦?」 「岂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3,岐黄史籍,浩如烟海,不如潜沉从医,东坡先生曾云『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你不是擅长调香吗?忘了自己还在薛汍的药铺里帮过忙?既有扁鹊之身?,何苦在世俗情爱中炼化?」 薄素素似乎有些动容,抬头看她?,眼睛又湿又亮,翕动几下嘴唇,最终却还是没有说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许青窈知道?时机成熟,便趁机加上最后一句,「薛汍的医馆就?要破落了,他又是个断臂之人,就?算为了他,你还不学?医吗?」 许青窈关上房门,对着菱花格说道?:「如果你还对他有意,就?接过他的衣钵;如果你恨他骗你,就?在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上让他五体投地;如果你已经放下,单单就?是春晖堂本身?,已经足够成为你悬壶济世的缘由。」 许青窈在门外?站了一刻钟左右。 门开了。 「嫂嫂,我?真的能行吗?」 许青窈并不正面?回答,仅是淡淡一笑。 「我?只知道?,从今往后世上将要少一个相思病人,多一个悬壶女医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1页 第71章 「大少奶奶, 二爷又晕过去了。」王小玉在许青窈耳边低声道。 「请过郎中了?」许青窈放下手?里的算盘,蹙眉道。 「郎中昨天就来给?看过了, 说是失血过多, 再?加上身上伤口?溃烂,导致的高热……」 「然后呢,郎中说该怎么办?」 「郎中说是那个地方不能?住人, 太潮湿,又密不透风,长期呆下去, 任凭谁的身子都会?扛不住。」 许青窈点头,「嗯, 我?知道了。」 这可真是麻烦了。 薄青城自?己对外宣称是远走他乡打理生意,偏偏人又藏在薄府不为人知的地下暗室, 如果消息传出去, 叫人知道薄府的当家人已?经谵妄疯癫, 病入膏肓, 生意肯定?要受牵连, 大势一去, 即是大厦将倾,她?夙兴夜寐辛苦数日,好不容易将公爹留下的那些个基业盘活, 怎么能?功亏一篑? 许青窈此时, 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这个人的去处。 「要不把二爷先放您那儿?」王小玉试探着问道。 「你是说南风苑?」 许青窈当即否决,「南风苑每日闲杂人等进出往来众多, 一个大活人搁眼皮子底下, 再?加上薄青城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小叔子,叫人知道, 他还不知道怎么样,我?恐怕是不得活了。」 「要不在外面赁个地方,派专人伺候着?」王小玉提议。 许青窈沉吟片刻,「也只得如此了,就怕被那等好事的奴才走漏风声。」 又问:「商业会?馆那边是不是有仓房?」 「有,在后院,专门储粮的仓室,通风利水,干净整洁,等闲无人问津,会?馆旁边就是梨春园,每日戏班子轮流登台,从早到晚都是热闹。」王小玉敏捷答话,这几日她?跟着旺儿管事四处巡察,对薄家的产业布局已?经有相当了解。 许青窈露出些许笑意,「这就是了,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也。」 安置到那个地方,四面八方锣鼓吹打,此起彼伏吊嗓开喉,一点点怪叫声绝不会?引起路人怀疑,她?白日里常在那边处理商事,也正好能?加以照看,防止意外发生。 「告诉旺儿,今天晚上就着手?挪人。」 王小玉犹疑半晌,多问一句,「连笼子带上吗?」活人好动,死物难挪,况且还是那么大的铁笼,光铁索的哐啷声,就够将大半个薄府从昏睡的夜里叫醒了。 「最近不是才请了花匠来翻整后花园吗?」许青窈说。 「明白了。」王小玉垂眸。 是夜。 数株紫薇花大叶榕被塞入铁笼,连同笼子一起被放在架子车上,又用?繁复的紫藤披挂遮垂,如同载着一尊金贵华丽的王者冠冕,徐徐朝城外驶出。 马车就停在门外。 许青窈脚步匆匆,身后除了丫鬟,还跟着两个小厮,刚转过影壁,就与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相撞。 身后的小厮见状,挺身呵斥道:「哪个院的,走路不长眼吗?这么晚了,怎么还到处乱晃?」 男子抱头趴在地上,似乎在发抖,见他身穿补丁麻布短打,裤脚和衣袖上煳满泥渍,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味,许青窈拦住小厮,「行了,这人大约是新雇的长工,不懂规矩,我?们莫要误了正事才好。」 大约是见这边吵闹,府上正在巡夜的管家老白提着灯笼,匆匆跑来,目光在几个人面上略一流转,便明白了大半。 几个大跨步便落到跪地的男子面前,扇了几个巴掌道:「该死的奴才,又是你,白天就见你几次,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你想干什么!」 灯影幢幢,五月的风已?经熏热,凭空让人生出几丝烦躁。 自?从她?掌家后,府里的上上下下似乎都对她?很是惧怕,一点小事就惊恐不迭。 许青窈无奈扶额,她?不想耽误正事,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没那么娇气,刚要挥手?遣散众人—— 又跑来一个头挽苍巾的老汉,满身满脸的大汗。 兜头便拜在地上,气喘吁吁道:「这是小人新招的泥瓦匠学徒,原是乞讨出身,不知礼数,若是冲撞了府上贵人们,还望贵人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我?给?老爷夫人们磕头了。」 许青窈认得,说话的便是前几日按她?吩咐,招来的花匠。 见老人以头抢地,许青窈赶紧将人扶起来,「本就无甚大事,只是夜深了,花园翻修苦重,明日还要上工,早点休憩为好,不要在外晃荡了。」 那男子依旧趴在地上,姿态极尽卑微。 许青窈带着丫鬟小厮朝角门外走去,要是按照往常,她?这个样子出门必然会?遭到拦截,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大家子的生计落在她?头上,也就没人敢再?置喙一二了,这使?她?不禁感到好笑。 走了数步,听见背后传来老人喋喋不休的数落声: 「白天黑里的到处瞎逛,你是来薄府做工还是做贼的,哪个犄角旮旯你都想看看,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说了你多少次,今日怎生又惹出祸来!」 泥瓦匠学徒起身了,许青窈余光瞥见那男子身材似乎十分高大,心中勐然掠过一丝疑云。 她?转过身。 「你抬起头来。」 那男子闻言,似乎僵住了,久久不作?回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2页 「大少奶奶叫你呢!」 老花匠也上去扯男人手?臂,催促徒弟赶快回话。 时间过去良久,管家手?里的灯笼打在男人头上,似乎要将他焚透,满身泥污的男人终于肯抬头—— 许青窈被惊了一跳。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有大半张脸宛如被剥落了人皮,露出底下新鲜的红肉,瘢痕交错,五官模煳,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完好,两只眼珠浑浊地颤动着,豁口?的嘴唇下是森白的牙齿,此时正在不安地翕动。 「这……」众人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老花匠急忙解释道:「我?这徒弟是小时候遭遇一场火灾,烧坏了半张脸,被家人遗弃,才沦为乞儿的。」 「那还真是可怜,白管家,你看着给?这对师徒的工钱再?涨一涨。」许青窈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两人趴在地上叩首谢恩。 待走远了,许青窈心中怪异更?甚,这样非人的面目之下,她?竟然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眼睛,狭长冷漠,眼角透出微微的讥诮,总像在哪里见过。 许青窈没有看见,身后被封住嘴,穿着丫鬟衣裳,被女式披风包裹着站在人群里的薄青城,眼里一闪而过的晦暗。 待人群走远了,老花匠拍拍男人的肩膀,「我?也是看你可怜,才把你带进来挣几个饭钱,下次再?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就回你的城隍庙去,咱们这假师徒,也就做到头了。」 「知道了。」男人嗓音沙哑,犹如鸦啼。 夜风吹过,廊下灯影游移,与纵横的花木竹柏影交错一片,汇成溺人的深湖。 - 得亏这人已?经极尽瘦削,才能?穿上女裳偷龙转凤,要不她?还真要费心考虑怎么将他从薄府给?弄出来。 许青窈怀里抱着丫鬟的裙裳和自?己的竹叶暗纹披风,回想薄青城方才的妆扮,心里不禁感到几分恶趣味的诙谐。 「薄青城,从今往后你就住到这儿了。」 后院的仓房早已?提前派人打扫干净,称得上是窗明几净。 比较欣慰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面前这个人发癫时声嘶力竭的痛叫了,难道他的病情?有所好转? 抑或是——已?经装够了? 想到这里,许青窈看向笼子里的人,只见他坐在一角,怀里正抱着猫,孩子似的,亲昵地贴脸。 黑髮,惨白的肌肤,浓墨重彩的眉眼,如同艷尸一般——还是毒发时的症状——叫人变得美丽悽惨的古怪的毒药。 旺儿每日伺候他这主子,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不仅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就连头髮都给?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雪白罩袍也是每日都换,这才能?保证他不把便溺弄到自?己身上,甚至每日还在笼边熏上名?贵的香料。 看着他痴傻如幼儿的模样,许青窈温声道:「薄青城,如果你以后醒过来,一定?要记得旺儿对你的情?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旺儿算是你的福气。」 笼子里的人不知道听没听懂,自?顾自?地玩弄生锈的笼条。 「我?走了。」 身后发出巨大而嘈杂的躁动声。 许青窈转过身,原来是薄青城在晃动铁笼,他使?出孩子样的恶劣的撒娇手?段,「我?不,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我?要跟你住。」 许青窈啧了一声,「薄青城,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懂你。」 她?离开的时候,匪夷所思地摇摇头,从背影看,就像是在自?嘲一般。 身后笼中之人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过一刻钟,旺儿就过来了,手?里提着檀木妆匣。 正当他钻进笼子里,给?那浓密的黑髮涂抹花油露的时候,就听头髮的主人忽然沉声:「别梳了,我?又不是狗,你一天当几回的梳?」 旺儿大喜过望,扳过薄青城的肩膀,使?劲摇晃,「爷,你醒过来了!你的瘾戒掉了?」 「差不多吧,没前些日子发作?的时候难受,头脑也清楚多了。」 「太好了。」 旺儿拥住主人,简直要喜极而泣,被薄青城淡淡推开。 「对了,你去查一查,府中新来的那个花匠和他的徒弟,是什么来歷?」 第72章 荒草萋萋的?时雨园, 只有兔子三五成群,将暮色戳出一个个洞。 疤面男子站在空荡荡的?内室之中, 帘帷层层拂动, 像手指刮擦地面,到处都是尘痕。 看来已经很久不住人了。 怪不得他找了几天,都不见?那个人的?踪影。 「堂堂首富之家, 到头来竟然落在一个女人手里,薄青城,你也真是不中用了。」声音沙哑如鬼魅。 男子大摇大摆走出时雨园。 嘴里哼唱着:「秋胡打马奔家乡, 人行道上马蹄忙。坐在雕鞍用目望,见?一大嫂手攀桑。前?影好似罗敷女, 后影好似我的?妻房……」1 回去的?路上,经过最西边的?小院, 男人偷偷猫了进去。 这是一所简朴的?园子, 斑驳脱漆的?木门, 只有锁是新的?, 鹅卵石小径边是两排整齐的?冬青。 墙下的?松柏苍绿蔚秀, 墙上爬满常春藤, 那碧绿的?枝蔓一直延申到石桌旁的?两具石鼓凳上,大约已经很久不坐人了,上面厚重的?尘土堆积, 露出几朵猫爪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3页 后院是片竹林, 风一吹,发出细细龙吟, 恰好掩盖了男人略微蹒跚的?脚步声。 青砖白?墙的?小套院, 不怎么气派,却整洁干净, 檐下芭蕉叶肥硕油绿,是能盛载雨声的?好乐器,石榴树大约是新栽的?,开着一树火焰样的?红,叫天都亮堂了几分,所以于这一园清雅景致不大合宜。 男人刚趴在明纸窗上,就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童声,「母亲,我爹呢?为什么书院里的?小孩子都有爹爹,我却没有。」 男人屏住唿吸。 「你爹早就死了,现在是咱们娘俩相依为命。」灯下缝补衣服的?妇人头也不抬地说。 「娘,我困了。」小孩子伸手半捂着呵欠,两只长长的?眼睛眯成细缝,看来是困得狠了。 「这才什么时辰,把《古今贤文》的?下卷再温一会儿,娘就允许你去睡觉。」 小孩子只好在自己手背上又掐一把,甩了甩脑袋,将睡意都驱散,摇头晃脑地念诵起来。 妇人一面听琅琅书声,一面纠正孩童发音的?错处,手底还不停地穿针引线,缝缝补补。 昏暗的?灯光将一大一小的?影子一直投到房樑上去。 过了很久,再听不见?那清朗的?念诵声,再一看,原来小书童早已趴在桌上睡去了。 沈韵秋无奈嘆了口气,「停瑜,你如此懒惫,娘将来还能指望谁?」 虽然这样感嘆着,还是将孩子抱起,放到榻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再解下牙钩,放了床帐。 自己却不入榻,反而走到书架前?,踮起脚尖,取下最上面的?一本散开的?古籍,用帕子将上面的?尘灰擦拭得一干二?净。 这才坐在桌前?,自己儿子方才念书的?地方,低头细细地翻看起来。 「从前?在闺中就听过弟妹才名,只是没想?到堂堂官家小姐,竟然也和我这农女一般,嫁进了商户人家,可见?世上真是有『伤仲永』这回事的?……」 那天许青窈在放鹤亭前?说的?一席话,依然时时迴响在她的?耳边。 「官家小姐……」 「才女……」 「伤仲永……」 她眼角一涩,不禁失笑。 「才女」?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县令家的?小姐,凭藉着好记性和烂笔头,以及家人有意无意的?造势,在淮安出了名,人人都称许什么「柳絮才高」、「不栉进士 」,其?实她心里明白?,不过是为了谋得一门好亲事添加的?砝码而已。 尽管如此,千筹万算,还不是嫁进了商贾人家。 她的?家人将她送入薄家,美?其?名曰官商联姻以结秦晋之好,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太多,也太少了。 太多,多到够她的?父亲打通官阶仕途通达,也太少,少得她如今夜夜肝肠寸断,只悔当初没能再多要一些,好为她的?儿郎停瑜铺路搭阶。 烛檯灯花微爆,她低头看书上,正好是一句「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窗外发出响动。 她再细听,却是芭蕉窸窣。 掌一盏烛火,沈韵秋起身至檐下,看着万千银丝,她这才知道,竟然下雨了。 「下雨了!」 听着众人的?喊叫,许青窈朝上一望,满天晶莹的?雨丝,牛毛一样飘洒。 从茶楼出来,雨势已经转为滂沱,丫鬟云娘为许青窈打着伞,「大少奶奶,咱们今天还回不回薄府了?」 「去会馆吧。」到底商业会馆比薄府更近些。 雨这样大,路又滑,马也难行,坐在前?面的?车把式已然被?雨淋得湿透。 许青窈朝外努努嘴,「把伞递出去。」 云娘会意,将伞递给车夫,车夫脸上雨水成行,因?此也并不推辞,只重重道了声多谢。 云娘返身回来,许青窈递给她一块丝罗帕,示意她将头髮擦干,云娘从善如流,一边擦,一边问:「您方才在茶楼说,要分出小包茶来招揽生意,那岂不是要亏本?」 「嗯,刚开始确实有可能。」许青窈声音镇定。 「那您为什么还这么做?」那茶庄老闆是大老爷手底下老伙计了,从前?是秀才出身,因?此颇迂腐,见?许青窈对?他们茶庄的?生意指手画脚,脸上当即就挂了相。 不过,许青窈只当没看见?,行事照旧,反倒显得那老秀才气量狭小,遭众人指指点点。这也是云娘最佩服这位大少奶奶的?一点,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大约就是如此。 潺潺雨声中,许青窈娓娓道来,「按每次沖泡的?用量分装,不仅便?于携带,还是活生生的?行走招牌,正好叫咱们薄家的?茶庄扬名天下。同时呢,小包装方便?下面的?散商挑选和採购,也是为我们打开销量……」 「最后,如果你是茶客,那么一点新茶,钱又不多,还买一赠一,你愿不愿意试试呢?所谓投石问路,船小好调头,船大难拐弯,就是这个道理。」 云娘想?了一想?,说道:「还有一点,大罐的?茶拿出来,会叫客人以为这是陈茶,用咱们这种分装好的?,被?招待的?人指不定反而觉得受到礼遇呢。」 「你说的?很对?。」许青窈笑笑,「改天也该叫你接手生意上的?事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4页 「那我有点害怕。」云娘赧然,又坦诚地答道。 「怕什么,」许青窈道:「王小玉不就做得很好吗?」 想?起那个盲眼的?说书女先?儿,云娘也生出几分自愧弗如,「这位女先?生真是七窍玲珑心肝,靠一双耳朵就能听算盘珠子拨错几颗。」 许青窈:「她是很好。」多亏薄青城,阴差阳错给她带来这么一匹「千里马」。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这一段都是青方砖,又因?为背阴,地缝里有许多青苔,轱辘打滑,车子也逐渐慢了下来。 前?面戏台子上,有一对?老幼在避雨,身后是各种五光十色的?灯具。 透过雨幕,那层层团团的?光晕,比戏子脸上的?油墨和翩跹的?水袖还要绚烂几分。 看他们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样子,大约是被?雨拦在此处,回不了家。 许青窈将车把式叫停。 「吁」的?一声,马车停在路边。 「老人家,你这灯怎么卖?」 「你要哪盏?」 「我全都要了。」许青窈掀开帘幕,半探出窗口。 老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张着嘴巴半晌没有回话,倒是他身边的?小女孩机灵,操着一口清凌凌的?甜音,「如果您全都要的?话,可以便?宜一半的?钱。」 「可以吗?爷爷。」女孩说完才仰头望向身边的?老人。 「贵人真要的?话,甚至还可以再便?宜些。」 许青窈颔首微笑,车把式见?状跳下去,和老人一起将五彩斑斓的?花灯搬进马车里来。 连大雨也不曾熄灭这闪烁的?光晕。 然而今日许青窈和云娘乘坐的?只是一辆简陋的?单驾马车,那剩下的?一半花灯,显然无缘温暖的?车厢。 许青窈正犯难,她本意就是要让这对?爷孙早些回家,如此,还怎么说话算数? 「剩下的?一半我要了。」 一驾高大豪华的?油壁车,施施然与?许青窈的?马车擦肩而过,停在前?方高大碧绿的?香樟树下。 雨水倾盆。 里面的?人从始至终不曾露面,只透过那贵重而散发柔软香气的?木料,徐徐传出清朗如玉的?声音。 「老伯将这些都卖与?我吧。」 许青窈还是留下了所有灯具的?钱。 钱货两讫后,便?用眼神?吩咐车夫上路。 一半的?璀璨华光被?马车载走,剩下的?一半遗落在身后的?雨夜里,点亮了古老的?粉墨戏台。 「公子。」 随着一声问候,一只狐狸形制的?提灯照亮少年精緻无暇的?半边脸。 片刻,各色花灯便?堆簇在马车之中,苍青色纱织长袍被?烛光环绕,竹叶暗纹栩栩如生。 付钱的?时候,爷孙俩坚决不要,说是前?面的?贵人已经付过了,不能再占便?宜。 这让徐伯有些犯难。 最近少爷忙着将钱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他们一整天都在钱庄处理新旧帐交接问题,忙到这时才出来,结果一出来,就赶上了这场倾盆大雨。 两个倔强的?老人你推我搡,好像那袋碎银是烫手山芋,雨中,马儿的?响鼻喷出阵阵白?气。 「徐伯,走吧。」马车里的?人发话。 紧接着,两把鎏金披银的?竹骨绸伞以撑开的?形式,滚落地面。 徐伯会心一笑,翻身上马。 这两把伞不知抵得上这里多少宫灯了。 「老人家早些回家罢。」 马鞭闪电般划破黑夜,车轮辘辘,消失在静谧的?雨夜长街之中。 第73章 「薄青城。」 黑暗中, 轻快的女声?从天而降。 灯笼像发光的鱼群,女子绿色的襦裙似一?尾碧鳍, 被簇拥着游入室内。 「这些都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那声?音濡然有笑意,在冰冷的地面?,炸开水花。 厚重生锈的铁笼, 顷刻间被莲花灯、牡丹花灯、螃蟹灯、鱼灯、龙灯、蝴蝶灯和书形灯、扇形灯、伞灯、磐灯、羊角灯、绛纱灯层层叠叠包裹起来,像是一?座发光的宫殿。 男人蹲守其中,身上的纻罗丝袍暗纹流转, 像是贬谪下凡的仙人,又如同一?只?被华灯囚住的困兽。 窗外大雨倾盆, 天地滂沱。 竹骨伞远去。 七步之外,伞下的人回头, 低声?喃喃:「你曾经送过我两盏灯, 一?盏是描词的绿色漆灯, 一?盏是久经不灭的滚地竹灯, 现在我还给你, 用这世?上所有的灯光。」 她现在算是对他好吗? 伞面?微倾, 几点冷雨簌簌,许青窈失笑。 面?对一?个被迫失去一?切的人的时?候,原来每个人都是可?以无?限慷慨的。她想。 - 第二天雨还是没有停。 许青窈就在会馆里小住下来。 其间, 许青窈听闻, 淮安城里忽然来了一?群北方商人,操一?口流利的关中话?, 她出去一?看, 便知是陕商和晋商。 近些年,陕商和晋商走得近, 人称「山陕商帮」,本来山陕商帮与江南的徽商是三足鼎立,现如今却成?了两军对垒。 细说?起来,这都得归功于?一?条商路,所谓「北棉南下,南布北上」是也。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5页 自打黄道婆的织棉技术从琼州传入松江府,江浙就成?为纺织重地,然而相比于?时?兴的技术,当地的产棉量却相形见绌,与之相反的是,山陕虽然盛产棉花,纺织能力?却有限,源于?气候干燥,织布断头多,产量差。 再加上西北东北两地苦寒,长期需要大量棉布输入,这就促使三大商帮不得不交流协作,造就了一?条贯通南北的商路—— 由晋商和陕商在北方採购棉花,沿运河载至江南进?行加工,等棉花被织成?布匹,再从徽商手中回购,装货启程,运至北地贩卖销售,从中赚取大额利润。 许青窈略想了一?想,今年这会儿明明才刚到六月,怎么北商就往南来了? 往年都是七到八月,晋商才运棉过来,向江南的布商交付原料。 她派人出去打探,结果说?是这批商人这回下江南,身后?没有带任何货物。 这就奇怪了。 一?直等到三天后?,这群人还是在四?处悠游玩乐,把淮安城的山山水水都逛了个遍,甚至还包了几艘乌篷船,直往徽州和扬州去了,看他们白日放歌,夙夜醉酒的样子,似乎此行真是来纵情山水的。 人家没公开行程,本地的商会自然也不好先?去登门叨扰,至于?棉布纺织的生意,牵涉的也不是某一?家,因此大家普遍都在观望。 这一?夜,又是雨。 许青窈点过茶叶的龙门帐,刚才睡下,就听外面?笃笃敲门。 「大少?奶奶,不好了,底下粮仓漏水了。」 许青窈披一?件青色绿萼梅刺绣披风,掌灯前?去开门。 「怎么回事?」 旺儿神情焦急,「大少?奶奶,底下仓库漏水,二爷住的地方都快被水给淹完了。」 「还不赶快把人移出来,给换个干净地方。」 「二爷那样子,您也知道,刚说?要给他换地方,就是一?气大吵大闹,谁也说?不听,恐怕还得您亲自去看看。」 许青窈扶额,「行。」 许青窈到底下仓库一?看,果真淹成?了个水帘洞,看样子是有一?段时?间都不能住人了。 就连才送的灯笼也全都叫水泡坏了。 抬抬手,「挪到其他仓室吧。」 铁索咣啷,经过她身边时?,衣摆勐然被抓住,许青窈看着那只?被水泡得发白的长手,视线移向笼子里湿漉漉的人,勐然愣了一?下。 她想起郎中的话?——「如果再受潮,恐怕伤口要恶化」。 好不容易才转好,到时?看病还要花钱。另一?方面?,现在基业的根底还在薄青城的人手里握着,要是叫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真出个好歹,届时?恐会带来更多麻烦;还有外面?生意上的合伙和主?顾,估计早都等着看薄家的笑话?呢,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还真是处处受掣。 这样想着,遂沉声?道:「行吧,就放我隔壁。」放她间壁,也好叫她看着点,别闹出什么事来。 将心腹都遣走,许青窈疾步上了楼梯。 刚和衣睡下,就听见隔壁一?阵噹啷声?。 许青窈翻了个身。 又是一?阵异响。 拉上锦被,将整张脸覆住,朦朦胧胧地睡去。 大约隔了一?炷香。 「咣咣咣」 像是有人在凿墙。 「薄青城,你这是要偷光么!」 许青窈狠狠地在墙上蹬了两脚。 片刻静默。 「咣。」短促的一?声?,像是有点畏惧似的。 许青窈倒吸一?口凉气,披上外袍,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 两扇描金漆绿门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这么晚不睡觉,你到底想干什么?」 笼子里的人捉住铁栏,正努力?将他沉重的窝搬到紧贴隔壁卧房的墙下去,铁索因而晃动地厉害。 「愚蠢,你是崂山道士吗?世?上没有穿墙术。」 还在晃。 许青窈无?奈扶额,「薄青城,我看你也是真疯了,你坐在笼子里,怎么可?能搬得动这庞然大物?就像你不能揪住自己的头髮,让自己脱离地面?。」 于?是他招手,意思是要她帮他。 好了,这是给自己挖坑。 许青窈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他,「我帮你这一?次,然后?你不许再闹。」 笼子里的人点头。 一?个笼子,再加一?个男人,很重,幸好她力?气尚可?。 推过去,然后?将铁笼靠墙摆好。 他挺着腰往后?挪几寸,贴在冰凉的墙壁旁,盘腿坐好。 许青窈擦了擦手,转身要走。 门差一?指就要阖上。 「咣咣咣。」 声?音小心翼翼中又透着大胆狂妄—— 随着最后?一?声?收势,黑夜里传来微弱的回音。 始作俑者的指节还叩在笼子的铁栏杆上。 廊上的莲花滴漏沥了三下。 许青窈仰天长嘆,深吸一?口气,探头进?去,眯起眼睛,冷厉地瞧着笼中人,半晌都未曾挪眼,意思是「你还有什么花样,尽管使出来」。 薄青城指指门口,又敲敲隔壁。 意思很明显了,他这是要跟着过去。 「休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6页 许青窈的话?音刚落,笼子里的人就跟疯了似的,抡着脑袋往硬铁上撞。 直到满头鲜血地盯着她,大约是见她还没有作出回应,他眸光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跃跃欲试,似乎还要再来一?遍。 「好了!」许青窈制止他。 夜太深,再这么耗下去,明天的活计都别想干了。 反正钥匙在她手里,他也出不来,她住的隔壁是个小套间,就让他在外面?呆一?夜,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这里的地板都是打磨过的白方石,极光滑,饶是如此,这笼子对她来说?也十分费劲。 看她推得费力?,却是实实在在地允了他,他高兴地站起来,也在笼子里面?帮她推。 「你还好意思站起来?」许青窈气不打一?处来,「都怪你知不知道。」 一?边在心里腹诽,这人真是心机深沉,连发癫都不忘威逼胁迫。 也得亏她心善,要不这人就算把头撞掉,也没人管。 既然谈到心善了,也就送佛送到西,随手朝笼里丢一?条棉帕,意思是要他止血。 终于?将这癫子打发足够,她这才能步入里间卧房,寻她的一?枕黑甜。 这门很巧妙,是一?面?带有机关的西洋大菱花镜,在镜面?翻转之前?,是断断看不出里面?还另有干坤的。 薄青城被隔在一?墙之外,面?对镜子里疯傻痴狂的自己,伸手拭去鬓边血渍。 好歹,没听见外面?人再发癫。 许青窈终于?安稳睡去。 镜中人青丝散乱,脸上带着乖戾的笑意,在笼边一?探,摸到铜匙,极为利落地开门出笼。 手刚抚上镜门机括,忽然停住。 淡然敛目,重新退回身后?寸地。 走到月牙桌前?,轻轻点燃烛台,拿起桌上的一?叠契单细看,旁边还有厚厚一?摞帐簿,一?把算盘,毛笔隔在竹雕笔山上,尖端的狼毫还湿润,可?见用其之人之勤勉。 薄青城拉来玫瑰攒背椅,就着烛光在灯下细看,纸上记的都是那帮陕商晋商最近的行踪,譬如在何处下榻,又去了何处宴饮,由何人接见。 薄青城不禁失笑,远远地朝菱花镜中望了一?眼,低头暗贊,「是个有心的好苗子。」 又自言自语,「只?是道行还太浅了些。」说?着随手提笔,将纸上的几处圈出。 人家都攻到大本营来了,还在这里就着一?点点蛛丝马迹,揣摩善恶动机,真是心地纯良得可?爱。 商场如战场,没有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这一?局,明显是山陕商帮联合,作势将自家旗子扯到江南来,攻城拔寨,预备端掉徽商的老巢。 「北棉南下,南布北上」的商路,靠的是三样东西,一?是西北联繫蒙人的商路,二是鲁豫山陕的棉花原料,三则是江南的织机和工人的技艺,其中两个都掌握在山陕商帮的手里,近几年棉布销量奇畅,眼见利润水涨船高,他们这回是打算抛开徽商,自己单干了。 薄青城在砚台里蘸墨,翻出纸张背面?,欲要提笔,一?忖,又停住,眉目深沉几分。 算了,此事还是不要露面?为好,好不容易才争取将窝搬进?这里。 另一?方面?,他还要再试试她的本事,截至目前?,都做得很好,却大半得归功于?风调雨顺,未见真章,这次南北商帮大战,才是取经之路上的火焰山。 他在笼里待多久,取决于?她能撑多久。 走到茶案前?,随手拆开一?包分装的君山银针,捻了其中两叶,餵到嘴里,不禁赞嘆:这主?意真不错,他正要打开海外茶路,洋人习俗古怪,喜分餐,这种分装定然会大受欢迎,外包装再用丝绸包裹,正好能搭个便车,也算是行走的招牌了。 没想到她竟然能为他带来这么多利润,他不禁弯了唇角,走过去轻轻抚摸冰冷的镜面?,他是真想奔进?去亲一?亲她呀。 第74章 雨声连绵, 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淮安布行总商会,座中的各位老爷和少东家们已经吵翻了天。 其中许多人是冒雨乘船从徽州苏州和扬州特意赶来的, 共聚一?堂, 正是为了商讨应对?山陕商帮之策。 「山陕商帮在淮安就地开起?了纺织厂,要?把?咱们踢出局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何足为惧?」一?个年轻的东家扬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 这是咱们徽商的地盘,还怕他们不成,叫那帮北夷尽管放马过来!」 「你说得轻巧, 」又有一?人说:「棉布商路的原料和渠道,都垄断在那帮北商手里, 是人家能离得了咱们,咱们离不开人家。」 「依我看, 还不如报到衙门里, 叫堂官将那些?蛮夷给赶回老家去?!」 说话的这位体?型微胖, 素来背靠官场的大树, 平日里也没少欺负同行, 这会儿又说出这话, 立刻被几个年轻后?生抓出错漏。 「将心比心,咱们徽帮出去?做生意,五湖四海谁阻挠了?」 「对?, 自己没本事就借官势压人, 岂不是坏了徽商名声?」 「人家是在淮安设厂,这里又不是你徽州的主场, 你打算找哪尊大佛来靠?」 …… 七嘴八舌, 最后?说到已经发现有人愿意自降身价,让利诸多, 为自己争取代工机会;甚至还有人自愿出卖自家工坊和织机,只为抢占先机的……堂上顷刻吵成一?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7页 绣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双面缂丝屏风后?,许青窈悠悠抿下一?口碧螺春。 窗外雨势更大了。 各种攻讦越发不堪入耳。 许青窈摇了摇头,早知?道这帮奸商靠不住,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果然是外面还没怎么?样?,自己先窝里斗起?来了,传到山陕商帮的耳朵里,恐怕更要?得意。 「我看这里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许青窈起?身,「云娘,旺儿,我们走。」 回到自己的商馆里,她寻出一?张便笺,又叫来旺儿和近来新招揽的几个中用之人,「有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们几个。」 「湖广? 「陕甘?」 「鲁豫?」 几人面面相觑,许青窈点头道:「没错,事成之后?少不了你们的好,银子都带着,镖局那边已经联繫好了。」 待众人离开,许青窈这才挪开算盘,取出底下那张被墨痕浸透的纸,奇怪,难道这是自己那一?晚神?思昏沉之下,无意圈出的东西? 多亏了这个,她才能顺藤摸瓜,挖出那批北境商人来淮的真正目的。 什么?画舫游船,山水寄情,原来都是打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把?山陕商帮的分号进扎这座运河城市的血液里,彻底截断南边徽商的财路。 也幸好,她已经想出应对?之法。 - 也就在旺儿等人出省的几天时间,陕商和晋商的布行分号牌匾已经挂满淮安城的大街小巷。 一?月之后?,天气终于放晴。 淮安商会总馆,风和日丽。 「请永聚鑫的掌柜出来露个面。」 永聚鑫是薄家布行的商号,在淮安本地势力最大。 许青窈坐在墨竹紫檀框屏风后?,微微颔首,「妇人守孀期间,不便抛头露面,还望各位财东包涵。」 座下有一?个戴瓜皮帽的汉子,瓮着鼻子不满道:「你们江南这哒儿的人规矩就是多,俺们那儿的婆姨,一?年四季,想串哪儿串哪儿,谁管那么?宽。」 听出说话的是一?位老陕,许青窈便笑道:「西北民风豪放,自与江南不同,听了李掌柜的话,我这未亡人也着实羡慕得很呢。」 得亏她早做过功课,知?道这位姓李,为人性情豪爽,但也过于刚直,在山陕商帮里说一?不二,属于举足轻重?的人物。 「掌柜的有话就直说吧,今天请我们来到底是做啥了?」 「要?是棉布生意,那咱们就免谈,我们即刻告辞。」说话的人斜乜着眼,拱了一?下手。 「既然各位都如此?说,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许青窈起?身,肃声道:「棉布生意自前朝起?,就是陕商晋商徽商三家共举,现在有人要?推翻它,企图一?家独大,甚至还把?虎皮大旗扯进了我们的地盘里,我们自然要?有话说。」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跳起?来,「有话说?有什嘛话说?」 又是那个陕商李掌柜,「咋介?天底下的布行就你们徽商开得?我们来淮安,也是出钱买地租房请工人,地主和织工都是你们本地人,也没见哪个跳出来有话掰扯!」 「各位,别吵了,和气生财嘛。」和事佬跳出来了。 许青窈顺坡下驴,也笑,「李掌柜说得对?,我是没有话说。」 她站起?身,「只是想请您看个东西。」 东西由?旺儿递到屏风外。 这一?看,不说山陕商帮,就连徽帮众人都傻眼了。 「这不是李掌柜老家的棉花?」有识相的人惊道。 陕西盛产短绒棉,许青窈手里拿的就是短绒棉。 「再看看这个。」 这是一?叠契单。 在座众人挨个传阅过,依次掉了舌头和眼睛。 「你……」 「你……你竟敢!」 「各位财东似乎喉咙不大舒服,看来是有水土不服。」 屏风后?的女声温润而宽和,「江南暑气重?,我请各位喝茶。」 席间徽商中有人毫不遮掩地笑出声来。 山陕商帮等人相继拂袖而去?。 留下的众人纷纷起?身,朝墨竹屏风背后?拱手致意。 「薄家掌柜真是高瞻远瞩,颖悟绝伦。」 许青窈道:「不敢当,只是抛砖引玉而已。」 「哎,掌柜的客气了,您凭藉一?己之力,赶走了外敌,为我们徽商翻盘,我们这回可?真是沾了您的光。」 会馆内外洋溢着喜气的笑声。 回去?的路上。 穿过闹市,车如流水马如龙,新开张的棉布行前已经有晋商在摘牌子了。 旺儿刚亲眼见证了一?场胜仗,依旧兴致未减,兴沖沖地问:「本来已经是死局了,大少奶奶如何想得到通过收购甘陕两地的棉花来破局?」 「『北棉南下,南布北上』的商路,被晋商垄断;棉花的原产料,被陕商拿捏;咱们虽有织机,却是个多家分产的路子,架不住人心不齐,被动挨打,想要?拿回主动权,便不能困在局中,必得主动出击,以患为利,反客为主。」 一?旁的云娘说:「以患为利,是指趁陕商不在,杀回他们老巢,抢购棉花;反客为主,是指将咱们徽商的商号,直接开到山西和陕西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8页 许青窈笑道:「云娘说得正是。」 「只是为了保底,还收购了鲁豫两地的棉花,会不会太浪费?」 「咱们买的是棉花吗?」许青窈笑着摇头。 云娘沉思半晌,恍然大悟,「对?了,现在才六月,各地的棉花都还没熟呢。」 旺儿看着云娘,耐心解释道:「大少奶奶说,这叫收购将来的棉花,买的是棉农和棉商的预期。」 云娘又生出新的一?重?疑惑,「那人家就肯卖?」 「今年这天怎么?样??」许青窈幽幽问道。 云娘望了一?眼窗外,摇摇头,「不好,先是涝,又是旱,今年的年辰,难。」 旺儿握拳在唇边咳嗽一?声,带着几分骄傲说:「咱们给棉农的价比去?年更高。」 云娘醍醐灌顶,「怪不得人家肯卖。」 许青窈垂眸,带着几分慨嘆,「只是湖广行省的棉花怎么?回事?」 湖广的棉花竟然没捞到她薄家的碗里来,好好的一?桌盛宴凭空缺了几碟,这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据她派去?的人回禀,他们赶到时,湖广行省的棉花都已经被预订了,许青窈提出加价,竟然没成,这不禁让她感到十?分意外,莫非山陕商帮的人早识破了她的把?戏,已经抢先把?湖广行省的棉花收入囊中了? 许青窈当即就惊出一?身冷汗。 后?来才知?道,背后?的财东并非山陕商帮之人,而且对?方是拿粮食直接向棉农兑的棉花。 许青窈不禁暗自在心底感到嘆服。 这几年年辰不好,粮食才是硬通货,相比来购棉的陌生行商,当地棉农肯定更乐意用粮食来作交换。 最重?要?的是还能免去?在路上运输银两的风险,要?知?道,她为了本趟押银,走镖费就付了很大一?头。 手下有人提起?最近新兴的钱庄和票号,说是可?以通过信票,异地兑付银两,并且力荐此?种转运方式。 她不是没考虑过,转念一?想,钱庄的分庄设在当地,必然与当地商帮有所牵连,而本次行动乃是十?分之机密,要?是叫经手的帐房伙计泄露出去?,这步棋就算废了,徽帮也要?重?新落入险境。 最后?还是选择了老套的镖局押运。 她偷师很快,将这一?招学下来,刚想通过收购淮安本地的粮食,向太湖等地的棉农再作兑付,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淮安市场上的粮食都没了。 这实在太奇怪,也就短短一?个月,怎么?会搬空了淮安米市?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要?知?道,她此?次能垄断北方棉市,完全是因为薄家充足的架本(现金流)在背后?支持,这个买断米市的人又是谁?谁的财力能与淮安首富相抵? 淮安消失的米和湖广被提前买走的棉花会有关?系吗? 沉思间,就见旺儿神?秘地压低声音,露出天机不可?泄露的古怪神?情,「传说是阴兵过境,借粮而走。」 第75章 「阴兵借粮?」 「放狗屁!」 范文烛绝对想不到, 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会是蹲在大牢里,面前是昏暗的烛光, 冰冷的刑具, 以及江苏巡抚那张看不清颜色的脸。 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此不逊,这样的情景,在这位靠拍马阿谀之术混迹官场十余载的淮安知府身上并不多见, 同时也预示着,此时此地,此人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 淮安粮市被无名奸商垄断, 百姓人心纷乱,漕帮失业流民?趁机闹事, 要求官府开仓赈粮,上面怕事情闹大朝廷问?责, 顺水推舟, 命地方知府范文烛大开义仓赈济灾民?。 事发突然?, 来不及转圜, 空空如也的粮仓, 就这样大剌剌地裸露在督粮道前来验粮的属官眼里, 怕引起?民?变和粮食挤兑的风潮,事情很快被压下去,知府范文烛却就地下了大狱。 入狱不到三?天, 人就没了。 对外传是在家病死, 范家人甚至还收到了来自上官的慰问?。 「怎么?会这么?快?」山阳知县贺昳摇着手里的扇子,姿态不再如往常一般风流蕴藉, 而是不安。 相当不安。 范文烛是个狗官, 欺下媚上,鱼肉百姓, 他是恨不得诛之而后?快,这会儿听见人就这么?死了,心里却觉得荒唐,倒不是兔死狐悲,而是觉得不该是这种死法。 「名不正言不顺的死法,对吗?」薄今墨说。 「知我者莫若小师弟也。」 少年嗓音清冽,眸光冷厉,「看来是有人等不及了。」 「那咱们还要不要再往下查?」贺昳问?。 「不能再往下,」薄今墨摇摇头,「起?码不是现在。」 「淮安百姓人心惶惶,有人都预备要逃荒了,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把粮食再放出来。」 「你不是弄到湖广去换棉花了吗?」 「怎么?会,所谓『湖广熟,天下足』,我把江浙的粮搬到湖广去,岂不是亏大发了?」 贺昳长了个经济脑,于官场上勾心斗角这一套不太通,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当即就明?白?过来,从前,民?间流行「苏常熟,天下足」,流传到现在,苏州太湖流域因为丝绸广受欢迎,大量耕地改种桑、麻等经济作物,产粮量早下降了,再加上人多,就变成?了湖广输江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59页 「对了,我兑粮给湖广棉农的时候,已经和当地的粮商说好?,叫他们运粮来淮安,加上我隐在乡下的那些,市面上很长一段时间应该不会缺粮。」 贺昳啪地收了摺扇,站起?身,看向窗外,意?气风发道:「无所谓了,范豹已死,现在范文烛又倒台,我们终于不必再受制于人了。」 「那可说不定,朝廷这堂水,还深着呢。」 「济愚,说真的,咱俩换换,你那票号的生意?,很有想法,将来前途无量,不瞒你说,帐房的位置我看上了。至于我这个知县的宝座,就让贤于你如何?」 「那可不行,贺知县,」薄今墨神秘一笑,躬身作揖,深拜下去,「或许不日我将要称您为贺知府了。」 「上次那批刺杀你的傢伙,寻出来了吗?」 自从回到淮安,想杀他的人明?里暗里就没断过,薄今墨也纳闷,自己?一个乡野出身的孤儿,到底得罪了谁? 「无妨,今晚我就使计试他一试。」 - 「大少奶奶,范知府的丧礼要去吗?」 许青窈觉得古怪,范文烛虽然?算不上好?官,却是个「好?」人——当然?了,不是心眼好?的「好?」,而是身子好?的「好?」。 一年四季勤快揽财,搜刮民?脂民?膏从不缺席,严刑拷打?力?大如牛,怎么?会突然?暴病而亡? 而且丧事还是大办。 这么?一个壮年暴毙的死法,大办丧礼就有些奇怪了,且不要说这位知府的死在官场内部也疑云罩顶——莫非范家人还想趁着自家老爷没入土,最后?大捞一笔? 许青窈对这种做法相当唾弃。 当然?,去还是得去,薄府是淮安城第一大户,要是不去,会给人留下谈资话?柄,世情总是如此,谁不在场,谁就被泼脏水、背黑锅,她如今是薄家的家主,自然?要负起?大义。 当然?,还有一点她不便说,那就是她要去探一探口风,总觉得范文烛的死和前几日的棉粮大战有关系。 「云娘,帮我把幕蓠拿来。」 许青窈说的幕篱是帽檐上悬系暗色纱罗,下垂障蔽全身的一种遮蔽物,她的身份特殊,不能随便出席有外男在的场合,如果按礼节要求到场,必得进行严密的遮掩。 上了马车,云娘看着隐在黑纱下的皎洁面庞,不禁长嘆一声?,「大少奶奶要是不想去,咱们就推了这事,这也太糟心了,每天出门做生意?也没见这样的。」 「那是因为跟咱们共事的,都是薄家的老人,掌柜在伙计面前,天生是有威严的,戴不戴幕蓠,咱们说了算话?;而宴席上见的都属于外人,除非咱们薄家也能辖制那些人,否则,还是不要自找麻烦。」 「您做事总是这么?谨慎。」 「是吗?」许青窈笑笑,或许是吧,她自己?有时也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薄家如今正是如履薄冰的时候,上次商会的事,已经让我在淮安城里出了名,这次出去,正好?藉此机会定一定人心。」 「还是大少奶奶英明?远见。」云娘露出自愧弗如的神情。 默了半晌,忽然?幽幽说道:「要是大少爷还活着,肯定也会倾心于您。」 云娘从前伺候过她那位短命的郎君,并因此与她三?年都相当疏远,也是今年薄家发生诸多变故之后?,她才肯亲近自己?。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还能从云娘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来。 想起?成?亲那晚的蹊跷,许青窈不由自主问?道:「大少爷在拜堂前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 云娘刚要说话?,外面马儿嘶鸣,车上的两人都一晃,这才知道原来已经到范府门口了。 范文烛官声?不好?,丧事竟还敢大操大办,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多事之秋。 门前宾客如云,座中高朋满座,其中除了商贾,许多还是官场名流。 许青窈心里疑惑更?深。 大堂最靠外,假山半掩,湖石峥嵘,座中,一位身穿紫色长衫的公?子正和虬髯大汉闲谈。 两人背后?,玉色交领襕袍的美貌少年端坐静听。 紫衣男子道:「这个范文烛,死了都不忘给家人敛财,还真是『鞠躬尽瘁』……」 汉子笑:「范家虽然?贪财,此次却未必是自愿。」 「你是说,这是上面有意?要做给这些人看?」 「不是给这些人,是给百姓。」 薄今墨目光望向外面粥棚和络绎不绝来领粥的流民?,又多看那虬髯大汉一眼,唇角未免带笑。 话?本不曾欺他,原来市井中也有这样豪迈卓异又沉着通透之人,如有机会,倒要好?好?重用一番。 阴兵借粮的故事搅得人心惶惶,要是淮安官仓亏空之事再传出去,指定要引起?譁变,不如借范文烛之死,让范家人广开赈济,既可解燃眉之急,又能平息百姓怒火,待这阵危机过去,从外地拉来的粮即可平仓,顺顺利利瞒天过海。 是步好?棋。 两人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薄今墨未免生异,转头看去,就见满座宾客皆侧身探颈,齐齐朝向门厅。 他便也随之侧首。 只见来往高髻云鬟,楚腰卫鬓中,蓦然?闯入一道墨样的幽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0页 幕蓠的黑色透罗纱,一直垂到脚下,凭藉那随着莲步浮动的暗影,依然?可以看出纱下女子窈窕的身形。 微风吹过,脚下影纱半揭,露出月白?暗花褶裙的一角。 直到许青窈走进女宾专用的庭室,院内才又恢復嘈杂。 「方才那位就是薄府的大少奶奶,如今掌着薄家内外。」 「听说前些日子的山陕商帮与徽商大战,就是这位少夫人献出奇策,驱退那帮北夷,保住咱们的棉花商路。」 一人作惋惜状,「巾帼不让鬚眉,只是无缘得见,瞧着还是个美人呢。」 「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见了,就得是非到你身上了。」男子笑得轻嚯。 后?排的少年眼神陡然?转冷,起?身向僕人讨了铜壶来,说是要给茶盏里加汤。 快步经过走道,貌似手上一松,滚烫的沸水便浇到最近的男子腿上,那人大叫一声?,当即跳起?,狼狈不堪。 赫然?便是方才嚯笑之人。 「你……」 「瞎了眼呀你!」 薄今墨微微一笑,抱拳作揖,「小生手脚笨拙,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因为这一抱拳,铜壶倾斜,里面的沸水再次滚滚而流,尽数倾在男人脚上,烫得此人当即滚在地上抱膝嚎叫。 上来几个豪横的家僕,作势要以多欺少。 先前和紫衣客对谈的虬髯汉三?两步上前,「分?明?是你家主子自己?不注意?,起?身撞在人家壶口,难道还想动手不成??」他听见了几人的轻薄言语,也感到十分?不平,见少年因为义举而涉险,自然?要出手相救。 见对面真要动手,薄今墨轻轻打?了声?唿哨,徐伯带着两个暗卫顷刻而至,挡在几人面前,回身向薄今墨见礼。 「我等奉漕帮舵主之令,前来护卫少主。」 那几位纨绔愣了半晌,讷讷道:「你竟是漕帮的人?」 第76章 女眷用的?是流水席, 许青窈捡了个远僻的?地方坐了。 刚去掉幕蓠,就见众人的?目光都凝在她脸上, 或打量, 或窥测,或示好?,或轻慢。 许青窈一笑, 展袖道:「各位先请。」 说完环视座上一周,大约是她目光脆爽热烈,许多人便就地低下?头去, 假作搛盘里的?小食吃,一时钗摇环动, 满座鸣珰。 片刻,僕婢又鱼贯而至, 添了几道汤饮点心, 上座的?几位夫人借着吃食的?机会?, 相互寒暄, 席间重新热闹起来?。 见许青窈落单, 云娘有些不忿, 许青窈却回身笑着捏捏她的?袖子,劝慰她宽心。 自己?的?名?声本来?在坊间就被?传得不大好?听,在一群温恭端懋的?夫人小姐中间, 如今坐冷板凳, 也?不是稀奇之事。 要是有人主动凑上来?,她反而会?觉得奇怪呢。 「薄家嫂嫂, 这个好?吃, 你尝尝这个。」 见她还在发愣,对面的?少女有用箸头将面前的?金盘朝她推推, 大约以为她不吃是因为够不到。 这才几月份都有酥山了? 盘子里的?酥山真如自雪山顶上裁剪而来?,冰烟裊裊,藕丝雪白连绵,牛乳粘腻浓稠,看得人食指大动。 许青窈用盘中银匙挑了一块,放到自己?青花小碗里,向少女笑道:「多谢,入口甘甜,清凉解暑,你也?尝尝。」 趁着席散,到前面行祭仪,两人靠近,简单地互相问候几句,原来?这位小姐是卫所一个副千户家的?千金。 「你怎么知道我呢?」许青窈问。 「你还没到的?时候,所及之处已经都是你的?名?字。」 「哦,」许青窈饶有兴味地说:「说我什么?」 少女犹豫了下?,略歪了脑袋,显得神色很?俏皮,「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不过,依我看,都没有听的?必要,横竖是闲话。」 「你说的?对,只是叫这些无用之话灌了你一耳朵,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谈不上,我素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少女打扮得清爽,笑得也?舒脆,颇有武将之家的?风范。 两人说话,觉得投缘,不知不觉就打开了话匣子。 大堂中间,男客女宾被?用一道阔而宽的?雕镂立地屏风隔开,这扇屏风由五扇红酸枝木板障拼合,边缘镶嵌金丝珐瑯,特辟左右两扇门扉供人穿行。 此时,阳光正好?,束束金线透过那浮雕的?云龙纹,打在屏风背后,院中幡幢招摇,人影浮动,许青窈说话间,余光一瞥,不禁怔住。 再一看,那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用过饭,众人将前往停棺的?长信寺进行弔唁。 男客大都是骑马,女宾则提前备好?了车驾。 途间经过翠屏山,此山曾因为那场大火,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后来?经过几场雨露,重新焕发生机,如今已是绿萌初发,鲜葩吐蕊,仿佛连带着从前山间发生的?一切,都彻底被?掩埋在了灰烬之中。 在长信寺行过夕奠,已经是下?午,六月的?天娃娃脸,说变就变,忽然下?起大暴雨。 这场雨一下?就到了晚上。 在场的?许多人等不及,已经冒雨离开,包括和她说话的?那名?少女,跟着她的?虬髯大哥,一齐上了马,在雨中向她挥手作别,明媚又潇洒。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1页 剩下?零零散散的?宾客,应主家的?安排,都留在长信寺的?茶寮里,如果老天爷还是不作美的?话,就预备在此过夜。 许青窈本就打算第二天早晨进翠屏山一趟,因此便留在此地。 她住的?这一间与往生殿相邻,或许是离灵棺太近,阴气煞人,总是难以入寐,睡得昏昏沉沉,听见廊下?一阵异动,仿佛正朝着自己?这边而来?。 会?是云娘吗?茶舍狭小,都是单榻,因此丫鬟僕婢们都统一被?分配在后院的?房舍,现在来?找她做什么。 脚步声重,不像是女人。 她心头立时警铃大作。 佛门净地,怎么还有夜行之人? 「噔噔噔」门敲三?下?。 不速之客,不解来?意,她只好?装作房中无人,噤口无言。 「大少奶奶。」 许青窈摇摇头:知道她是薄家大少奶奶的?人太多了。 「许青窈。」 许青窈拿起枕下?的?匕首,背手藏在门后,叫出她名?字有什么用?只能加剧她的?疑心。 她飞速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近结交的?仇家——寥寥无几,她已经让自己?尽力八面玲珑了。如果真要算,也?就是前几日的?山陕商帮,可是大局已定,他们杀她能有什么好?处? 难道是薄青城曾经得罪过的?人? 薄青城可没告诉过她,接盘他的?生意,风险有这么大! 万籁俱寂中,终于响起一声—— 「母亲。」 许青窈:「?」 她什么时候有的?娃?听声音还是个儿子。 而且年龄还不小。 「我是今墨。」 真的?是他。 看来?那道背影是真的?,她没看走眼。 嘎吱一声,门开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着月光之下?穿着玉色襕衫的?清雅少年,许青窈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母亲不是出海去了吗?」 「说来?话长。」绝非敷衍。 实?在是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一句可堪作答。 发现自己?竟然要仰望他——她本就属于高?挑之人,现在他已经比她高?出整整一头。 是长高?了? 「你变矮了。」少年居高?临下?,脸上带着得意的?笑,眉目幽黑深沉。 许青窈定了定心神,「这么晚你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白色灯笼摇晃,一阵冷风横切竹林。 「嘘!」 声音响起在耳畔。 电光火石之间,出现两个影卫,快速闪入室内,关?门,熄灯,一气呵成。 裙裾和头髮都被?风吹得飘摇,廊上的?冷风不断灌入,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少年带着跑到灵堂。 阴风阵阵,幢幡飘摇,灯火明灭。 许青窈惊魂未定,就见薄今墨站在堂中那口黑色大棺边,肤色苍白冷郁,长睫在眼底投下?大片暗影,玉色襕袍被?风吹得起起伏伏。 少年敲敲棺盖,脸上笑意盎然,「快进来?。」 许青窈心跳如擂鼓,「你到底想干嘛?」 「没时间解释了。」推开棺盖,大步走过来?,将人打横抱起。 「你要把我放棺材里?」意识到这一点,她开始剧烈挣扎。 他微笑,顺手将她揽得更紧,声音清朗有力,「放心,我也?会?进去。」 话音刚落,手臂蓦然松开,她差点惊叫出声,结果有惊无险——不是直坠下?去,而是平稳着陆。 他把她一直放到棺材底,半点没磕着碰着,紧接着他自己?也?翻进来?。 又起身重新把棺材板阖住。 黑暗降临,棺内狭小,少年侧身对她。 许青窈闭上眼睛,沉吟半晌,终于理出头绪,深吸口气。 「你是故意的?。」 黑暗中,少年支颐曲腿,好?整以暇地看她,耐心等待下?文。 「你们薄家人都是疯子。」 才弄倒一个大疯子,又来?一个小疯子。 「嘘」,薄今墨手指抵在唇边,「藏好?了,有人很?快就要找上门来?了。」 「杀你的??」 「没错。」 「这叫祸水东引?」 「算不上,只是风险分担。」 见她不说话,他停顿片刻,解释道:「我的?房间,是第一道锁;你的?房间,第二道;这里,」他屈指叩了叩板壁,「第三?道。」 「我为什么要和你共担风险?」 「因为,你是我母亲啊。」他好?像在笑。 嗣母也?算?还是一天不到的?那种…… 许青窈压下?心中郁闷,说:「过去,我们几乎没有过什么交集,这个称唿,我受之有愧。」 「谁说没有,往远了说,我过继到薄府第一天就见过你,离开淮安,是我亲自送你上船;往近了说,龙舟赛一半的?分红,下?雨夜一半的?花灯,南北商战里一半的?棉花……」 当他看见她一袭黑纱出现在丧宴上,就立即确定了之前的?种种巧合。 此时他故意没说翠屏山间的?观音,他想,那一幕,对她来?说,应该属于某种不愿回忆的?东西。 他深知自己?如今还没有资格去帮她分担那种残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2页 「瞧,全都是『一半』、『一半』,我们很?有缘。」 许青窈:「然后,你就将你的?有缘人带进棺材里,这样回报她?」 「我是在救你。」 声音压低,「那些人找不到我,很?可能要挨个儿搜过去。」 「杀你的?到底是谁?」她其实?想问的?是,是不是薄青城,毕竟此人有过多次前科,不过转念一想,应该不可能,这傢伙还在笼子里呢…… 「好?像不是同一拨人。」他也?是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才作出这样的?冒昧之举,因为他确定不了敌人的?底线。 今日的?情形比以往兇险百倍,薄今墨声音冷了几分,「如果够快的?话,明早就会?有结果。」 话音未落,青石板地上脚步声轻微窸动。 两个人几乎同时屏住唿吸。 正因为声音轻微,才更可疑,如果不是别有用心,谁会?这样蹑手蹑脚? 那人环绕一圈,目光锁定堂中的?这口黑棺。 橐橐橐—— 声音一步一步接近,一只粗粝的?手抚上棺盖,发出细微的?摩擦。 许青窈不自觉抓紧薄今墨衣袖,少年发觉这一点,立即反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暗暗握紧匕首。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与她十?指交叉,让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正要抽出自己?的?手。一支羽翎箭破风而来?,棺外的?黑衣人被?一箭穿喉,当场致死?。 他们没能亲眼见到这场面,因为当两人出来?,大堂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恢復原样,仿佛一滴露水凭空蒸发了。 这很?古怪。 前前后后,两个死?人不见尸体,两个活人从棺材里面爬出来?。 「『生同衾,死?同穴』,我们目前已经完成了一半。」少年优雅地整理衣袍。 「小孩不要乱讲话,会?被?大人打嘴的?。」 「我不是小孩,但我道歉,」少年挑眉,眉梢锋利,眼尾无辜,「以大人的?名?义。」 「尸体在哪儿?」许青窈指着身后的?棺材问。 要知道,这里面躺的?本应该是淮安知府范文烛,现在却成了一具空棺。 「你应该去问江苏巡抚。」 「果然和你有关?。」 「怎么,我善良的?嗣母为姓范的?死?感?到不平?」 「那倒不是,只是感?嘆技不如人,湖广行省的?棉花被?人提前一步抢走,我着实?心有余悸了一番。」 「现在知道你原来?是用它来?暗度陈仓,我就放心了。」许青窈轻抚胸口。 「如果我说我要将这批棉花卖给山陕商帮呢?」语气带着点挑衅。 许青窈立即抬头盯着他,神色复杂。 薄今墨笑道:「骗你的?。」 「开个价吧。」许青窈说。 少年敛去笑意,郑重其事道:「再开一家钱庄。」 「恆昌记的?分号?」恆昌记是薄今墨手底的?钱庄,目前分号已经开遍运河南北。 「不,是重新起一家,以薄家的?名?义。」 「你是要干什么?」许青窈蹙眉。 「没什么,只是想有钱大家一起赚罢了,『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势头越大,生意越好?做。」 第二天清晨,没去翠屏山,因为从薄今墨口中,许青窈得知藏海寺已经被?那场山火夷为平地,过往的?一切都荡然无存,没有必要捡拾灰烬。 回去的?路上,他硬要赖在她的?马车里。 说什么他的?车被?动了手脚,明明刺客死?的?死?,抓的?抓,哪里还会?有他说的?那种危险? 徐伯也?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一点,驾驶着豪华的?空马车,飞也?似的?地掠过他们身边,驶入前方笔直的?大道,那马鞭扬起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像一句嘲讽。 第77章 「少主, 人抓到了。」 徐伯道:「多亏了那条计策,埋伏在您下榻之处的那两个暗卫立了大?功。」 「背后的人查出来?了吗?」 「是总舵那边的人。」 意?料之中的事, 老帮主病重, 盯着总舵位子的不止一家。 薄今墨便问:「还有呢?」 徐伯目光闪了一瞬,很快低下头去?,「再无异常。」 薄今墨见状瞳光沉落几分, 不过很快就将惑色掩下,只是莞尔,「那便再好不过。」 - 薄今墨的话, 还真叫许青窈动了心。 什?么地?方最好挣钱?当然是离钱最近的地?方。 恆昌记的钱庄开遍运河南北,最远甚至能到蒙古和辽东, 银钱生意?如火如荼,跟着起势的商号亦如雨后春笋, 她经过上次棉花大?战, 知道跨省押银和雇镖的麻烦, 对钱庄的前途自然抱大?希望, 这样的合作就算是公翁在世, 恐怕也是梦寐以求, 要极力?促成?的。 在会馆一直忙到晚间,途中和几个商号里的老人,商量设立钱庄的事宜, 把人送走, 自己?又琢磨了一会儿,许青窈这才将手里帐册合上, 叫来?云娘和小厮, 打?算今夜回府。 总呆在这边不回家也不是事,怕落人口?实, 而且她宿在这地?方,近来?老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像被什?么东西窥视着一般。 接下来?几天,都是大?事,不敢因一己?之私耽搁,得先换个地?方,调整调整思绪再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3页 路程本就不远,许青窈的马车很快停在薄府大?门。 刚迈进后院,就听见一阵嘈杂,打?远就见火光熊熊,照亮半边天。 管家老白?挡在前面,身边围着一群小鬟小厮,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许青窈快步上前,掀开人群,「怎么回事?」 正中趴着的是个狼狈不堪的男子,头髮散乱,衣衫狼藉,地?上斑斑点点,大?约是血,人已经奄奄一息。 看来?是动了手,那就说明不是小事。 许青窈借着火把细看了看,这人她认识,正是那个园圃老农的徒弟——疤脸泥瓦匠。 「到底怎么回事?」许青窈厉色道。 管家老白?正要上前答话,身后就冒出一阵极为哀恻的哭声。 这一看,许青窈被吓了一跳。 这不正是二房的弟媳沈韵秋吗?只见她钗斜鬓堕,衣领斜散,颈上还有几道可疑的红痕。 「求大?嫂给我做主。」沈韵秋泪眼斑斑,泣不成?声。 一旁沈韵秋的贴身丫鬟站出来?,义愤填膺道:「三少奶奶正哄小少爷睡觉,这该死的贼人忽然闯入房门,上来?就要轻薄于我家夫人!幸亏我家夫人以死相逼,我们几个房中人听见动静,又叫来?了巡夜的护院,这贼人才被制服。」 说到此处,丫鬟噗通跪地?,声泪俱下,「求大?少奶奶给我家夫人做主!」 许青窈把目光移向地?上不省人事的男子,又看了看泪雨滂沱的沈韵秋,先安慰道:「弟媳受惊了,人没事就好。」 她自然是向众人委婉暗示,三少奶奶沈韵秋的清白?并未受损,倒不是她将此物看得多重,只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今夜之事,人多口?杂,到时传出去?,只怕于沈韵秋的名声有染,她又一向是个极重规矩、要脸面的人。 又向左右说:「这些?该死的贼人,竟然将毒手伸到我薄府之内,多亏诸位,才能一举拿住这狗贼,保全薄府的名声。今夜之事,还望各位勿要外传。」 白?管家又趁势添薪,一番威逼利诱,彻底断绝此事外泄的可能性。 许青窈给衷心护主的丫鬟和护院都当众发了赏,又向沈韵秋好生软语压惊一番,这才遣散众人。 就在人群将要散去?的时刻,沈韵秋忽然大?作悲声,众人脚步都停住。 回首只见那妇人立在当庭,身如松柏,质曜秋霜,双目泪光点点,却满含孤勇,散碎的青丝被晚风吹起,破碎而坚韧。 「为待三爷有朝一日归家团圆,我沈韵秋与膝下幼子相依为命,独守空房数载,从无越格之举,天不开眼,无故遭此劫难,为了证明今日并未失贞,我情愿以死谢罪,自证清白?!」 话音刚落,在场无一人不为之动容。 还未待人反应过来?,只见一把锃亮的银剪噼开黑夜,女人胸前鲜血喷薄而出,倒在地?上,痛苦□□,血漫在白?石方砖上,很快流了一地?。 众人瞠目结舌,顷刻乱成?一团,丫鬟小厮争先恐后到门上去?叫郎中。 许青窈也急坏了,上前扯出帕子手忙脚乱地?为沈韵秋止血包扎。 「郎中还有多久到?」 管家指着门口?立着的小厮,「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催呀!」 苍翠的小径里,薄素素冲破夜幕,快步跑过来?,手里捧着几丸丹药,「我师父说这个九转丹能救命。」 许青窈知道,她近来?跟着药行?里的老师父学医,颇有起色,常得夸奖。 此时,少女正跪在地?上,手里扯着一卷白?布,全神贯注地?给地?上昏迷的沈韵秋包扎伤口?。 等到老郎中过来?,见了那止血和包扎的手法,也不禁交口?称赞。 「多亏给病人止了血,又提前服用过九转丹,再加上伤口?本就不深,现?下已无大?碍,后续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人被一众僕婢簇拥着送进房里,薄素素也跟着去?了,自告奋勇接下来?这几夜,由她照料三嫂沈韵秋。 见人差不多散尽,终于要腾出工夫来?收拾这个罪魁祸首。 「大?少奶奶,该怎么处置?」管家指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问。 「衙门首先是不能去?的,叫这贼人胡乱攀诬一番,三少奶奶和咱们薄府的名声算是毁了,不如……」许青窈还在思量,她是头次处理?这种事,有些?地?方也觉得棘手。 白?管家沉声:「不如将人扔到后山的乱葬岗去?,听天由命。」 许青窈点点头,「也只能如此。」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投,自作自受罢了。 就在被裹进麻袋之前,地?上那血污狼藉的男人,喃喃道出几个字:「素节……」 许青窈心中微动,素节是谁? 男人又念叨:「停瑜……」一连说了好几遍。 停瑜?许青窈这回终于听清,不禁愣住,停瑜两个字她是知道的——正是二房嫡孙之名。 贼人临死之前,念叨府上小儿名号是为何? 她心中一动,挥手叫停抬尸的僕役,「等等。」 「你到底是谁?」许青窈俯下身去?,直视那令人望之生憎的可怕疤面。 眼睛,他半边脸上仅存的完好眼睛,使她感到熟悉,进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怪异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4页 「素节,我……我回来?了……」 「你是谁?」许青窈问:「你到薄府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地?上的人残缺的嘴唇翕动,像是有话说,许青窈试图俯身凑得更近。 却见男人弯了嘴角,朝着不远处宝瓶门下的冬青树招手。 许青窈随之望去?,见那门后隐隐露出半个脑袋,小儿肤色光洁,扎着垂髫发,雪白?的细葛里衣若隐若现?,在夜色中,就像一个小神仙,正虎头虎脑地?朝这边张望。 「停瑜,你怎么出来?了?」 许青窈担心他看见方才他娘自弒那一幕,心中留下阴影。 「夜里冷,快回去?吧。」她摆摆手,示意?他赶快回去?。 不想,小孩却慢悠悠地?踱着步朝她靠近。 「婶娘,这个人是谁呀?」 小孩指着麻袋里露出的半个脑袋,奶声奶气地?问道。 「这是坏人,婶娘刚将他捉住,要送到衙门去?呢。」许青窈说着,眼神示意?僕役将麻袋封住,防止吓到这孩子。 不想,那早已奄奄一息的人,此时却忽然开始激烈地?挣扎。 「停瑜!停瑜!」一种宛如沙砾在碗底筛动的声音,鬼魅般迭声唿唤。 小孩仰起小脸看许青窈,「婶娘,坏人知道我的名字呢。」 许青窈笑着捏捏他的腮边,「府上谁不知道我们停瑜少爷的名号呢。」 两个僕役抬到半路,架不住反抗剧烈,那人蓦地?从麻袋里掉出来?,砸在地?上,血淋淋地?,一路就要往许青窈脚下爬来?。 许青窈慌乱之中,一把抱起小孩,接连后退好几步。 「……过来?,让爹看看你。」 男人怪异可怖的脸上,哭笑莫名,令人倍感惊悚,许青窈看向左右,喝道:「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爹?」薄停瑜喃喃。 爹是什?么?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爹,他娘跟他说,他爹早死了。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扒在许青窈身后,露出半张小脸,笑得天真无邪,「你胡说,我没爹。」 男子终于晕倒在血泊里,那是沈韵秋方才自弒时流血的地?方。 雷声乍作,大?雨滂沱。 鲜血很快被沖淡,庭院里弥散丝丝血腥气。 深山,乱葬岗中。 坟地?被雨水沖得沟壕纵横,一人的手臂高高举起,满脸泥泞,嘴角却笑意?深深。 他这几年,为了躲避薄青城的追杀,一路改名换姓乞讨为生,先是蜀地?九死一生侥倖脱险,摸到南岭,才知道少年时期就被逐出族谱的庶子,竟然暗中已经打?下南岭商宦的半壁江山,终觉復仇无望,蹉跎数月,今年得知家中发生大?变,这才敢又踅回淮安。 没想到,薄家已经败落至此,竟然让一个寡妇掌权,他自以为天赐良机,再加上薄青城不知所踪,薄府守备松懈,正好叫他恢復身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纵使薄青城百般算计,到头来?,这薄家还不是名正言顺落到他手上? 外室子而已,到底上不了台面。 然而,他薄殷义至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栽在自己?的女人身上—— 那个从前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女人。 第78章 缺月挂疏桐, 长廊风雨簌簌。 地上水洼里还?掉着那把银剪,月光映照, 尖端锐利, 更显冰冷无情。 很奇怪,方才看那人挨打遍体鳞伤,她竟然有丝丝莫名的快感, 大约是目睹登徒子遭报应,多少让她忆起了一些旧事。 可是沈韵秋最后的自残之举,又让她有些看不?明白。 许青窈捡起剪刀, 盯着刃上寒芒,沉吟良久。 长睫开阖数次, 终于扬声:「去,把人截回来!」 快马加鞭, 也不?过刻钟而已。 「回大少奶奶, 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蹙眉, 「哪个不?在?」难不?成已经死?了? 「翻遍坟地, 也没寻见人。」 「好了, 下?去吧。」看来是没死?, 没死?就好。 要是落到她手里,反而真成了棘手事。 这人的身份她隐隐觉得蹊跷,却又不?敢肯定。 那位失踪的二房嫡子, 她自然是没见过的, 可是沈韵秋不?可能没见过啊,如果?真的是那人——一个妻子, 在什么样?的境遇, 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弒夫」? ——真是骇人听?闻的两个字。 她初步猜测, 二房嫡子曾经的消失之谜和薄青城脱不?了干系,可是现在又加进来一个沈韵秋,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正如所?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对夫妻的围城里,她是局外人。 可有一点,她却异常清楚,这个人是名正言顺的薄家嫡子,他?回来,绝对会拿走商业和家族的控制权。 应该还?给?他?吗? 首先,她不?觉得此人能堪当大任,其?次,她有私心,即使家主之位她不?想要,也不?应该归二房,何?况现在薄今墨还?活着。 既然公爹从前?就选中了薄今墨作为嗣子,来承继宗祧和资产,那就说明,无论?从哪方面,他?都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她和他?的几次交锋,也确实证明,再?没有人比这个少年更合适,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5页 年轻朝气而老谋深算,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她不?禁微笑起来。 如今这样?,大约是最好的安排了。 许青窈暗自捏紧手心,廊庑外冷雨飘摇,她只觉得四肢都滚烫起来,无论?消失的那位是不?是二房嫡子,无论?二房嫡子是死?是活,薄今墨都应该尽快归宗,接手祖业。 安排好一切,她就离开。 带上她应得的钱,离开这座错停三年的巢穴。 这座宅子的秘密太多太深,舌头潜在各处,哪一天随口的一个吐露,都够绊住她半生。 远处灯火如豆,熙熙攘攘的嘈声穿过雨幕,一众僕婢拥着郎中出?门,廊上光影明灭,声音忽近忽远。 到了此刻,许青窈才终于发觉,对于这位端庄持重贤名远扬的弟媳,或许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 两个人中间,一直隔着各自的风雨。 即使某一个时刻,她们曾看起来那么相似。 - 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太阳出?来,人间又是新的一天。 「钱庄和帐庄竟如此相异……难为你想出?这些法子,不?怪财流从你门前?滚滚过了。」 薄今墨在南窗下?的紫檀茶桌上沖茶,将花色的锦囊解开,从中倒出?苍冷的茶粒,经开水一滚,叶子在兔毫盏里舒展开来,又缓缓沉浮。 亲手把茶递给?上座的女人,指着手里玲珑精巧的锦囊。「不?如你这法子好用,现在送礼都讲究这个,各地的茶商都在学你们茶康号。」 「一点小把戏而已。」 暗金色茶汤泛出?暾暾热气。 窗下?坐着的女人身穿鸭卵青镶领对襟小袄,上绣银白小朵茶花纹样?,下?身着艾绿长裙,清雅闲适,如林下?之风,哪里有半点铜臭气。 偏偏手里的算盘敲得响亮。 薄今墨见她只顾低头瞎忙,连自己捧来的茶都不?喝,遂捻着身上白色道袍的袖角,炫耀似的递给?对面人看,「瞧瞧,咱们俩穿了一样?的颜色。」 许青窈看一眼,又想嘆气,又想笑,「差得太远,你那明明是白的。」 少年变戏法似的,将袍角一翻,露出?松绿的里子。 「是不?是?」笑得得意。 「幼稚。」 许青窈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盏,强掩笑意。 回到正题。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是……想好了?」薄今墨指的是开钱庄的事。 「没错,我回去大概也了解了些,知道钱庄是整合财资,又比帐庄规模更大,帐庄专做银钱兑换和放贷生意,而钱庄不?但能放贷,还?能异地汇兑,甚至是集资占股,将银两腾挪扭转,不?拘春秋四时,破开东西南北,水一样?奔腾蒸蔚,形成湖海吞天之力,简直是个创举,依我看,这东西将来发力的时候在后头。」 少年听?得眸光熠熠,满脸激昂。 他?大力兴办钱庄,外人或羡或恨,皆言他?是敛财媚富,难得有人读懂他?的初心,当日高山流水,俞伯牙觅得钟子期,恐怕也不?会超过他?此刻的兴奋。 「窈窈。」少年眼尾微微发红,情不?自禁地喃喃。 见他?神色古怪,许青窈皱眉,「不?许这么叫我。」 「那我叫你『母亲』,不?怕把你叫老了吗?」盯着她,神情像只狡黠的狐狸。 「哼,不?愧是跟银钱打交道的,惯会讨价还?价。」 薄今墨:「那你说个称唿。」 「就和底下?商号那些人一样?,叫青掌柜就成了。」 「好嘞,青掌柜。」 见他?貌似毕恭毕敬,又腔调奇特,许青窈低头笑了。 就听?见外间咳嗽,两人一时都噤声。 原来是徐伯,从外面进来,手上拿一叠线装册子,放下?就出?去了。 薄今墨两指按住册子,以指尖推给?许青窈,「这是钱庄的设立章程和一些款项细则,我连夜赶着默出?来的,你拿回去看看,阅后即焚,勿要外传,切记。」 许青窈点头,「明白。」 这东西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属于无上的商业机密,到底珍重,只是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只好深深道一句:「多谢。」 她心里想:把钱庄开起来,自己有了依仗之后,立即就将薄家的产业全盘转交给?他?,如此也不?算白占便宜。 「青掌柜太客气,都是生意而已。」少年一本正经,光风霁月。 这话当然更使许青窈感到十?二分的尊重,她不?由得笑了笑,看向窗外江流画舫,「出?去走走?」 薄今墨一愣,弯了唇角,几乎是立刻起身。 四方街上行人如流,车马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经过瓦市,薄今墨跳下?马车,买了两份紫苏饮子。 甫一递到她手里,转身又跑远了,不?知道去买什么,她刚把头探出?车厢,就见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点心递上来。 「这个带骨鲍螺是打苏州传来的,你尝尝,还?有这个,松子百合酥,甜而不?腻,听?说淮安城的妇孺都喜欢,对了,东门上还?有一家新开的点心铺子,酥黄独听?说过吗?芋头和香榧子杏仁粉拌的,我们一会儿过去可好……」 「好了好了,」许青窈急忙制止他?,无奈笑道:「你上来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贪这些零嘴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6页 「这话就不?通了,」薄今墨翻身上了马车,「人的齿岁无论?怎样?长,舌头都是年轻的。」 看他?一本正经老成持重的样?子,许青窈不?禁笑了,「你简直像个小老头儿。」 「那才好。」 他?侧着脸,脖颈修长如鹤,僵硬地朝向窗外,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幽怨。 等了良久,没有听?见她开动的声音。 「你不?吃是吗?」 少年转过头来,眼尾飞上几点绯色,长睫濡然有湿意,也因为那睫翼过于纤密,沾了水气,东倒西歪栽了一大片,有些沾在眼下?,硬戳戳地,简直像是要刺破那薄玉般的脸皮。 许青窈摇头。 少年噼手捞了大包小包,半直起身,打算将东西扔出?窗外。 许青窈把人拦住,「哎,你干嘛糟蹋粮食?」 薄今墨回过头,居高临下?睨她,「谁说我要糟蹋粮食了?」 「我是打算将这些东西分给?路边的乞儿。」 「哦,」许青窈拉长声调,故作瞭然,「原来如此。」 少年果?真朝墙根儿下?挥手,招来一群乞儿。 然后就见他?艰难探出?大半身子,一份一份,亲手将吃食递到衣衫褴褛的乞儿手上,得了好一阵叩谢。 连前?面赶车的老僕都捏着鼻子赞嘆,向来洁癖的哥儿,竟然半点都不?嫌脏臭。 许青窈见他?如此,在一旁微微发愣。 眼前?一晃。 「最后一份,」冒着凉气的紫苏饮子一直递到她鼻尖。少年看向窗外,侧颜线条锋利清冷,声音是带着干涩的傲慢,「这个叫乞儿喝了,怕是脾胃受不?住。」 许青窈听?了,心里只觉得十?分好笑。 伸手接过,慨然一笑,「我的脾胃好得很,就叫我代劳吧。」 马车朝城外驶去,他?说要带她去看银窖和炉房(浇铸银锭的店铺),这两样?东西是钱庄的命根所?在,她又想了解内幕,又觉得无功受禄心中有愧,神情便复杂起来,左手不?停地揪着右手,嘴里却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饶有兴味地盯了她良久。 一只对票子和银子感兴趣,然而又有点底线的猫,叫他?该怎么办才好。 见她只顾对着窗外一去二三里的原野发呆,他?便仰头靠在车厢板壁上,时不?时长嘆一声。 他?这样?嘆气,引得她的心七上八下?,好像偷了人家的水桶,又要打水,又怕见官。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 终于到达目的地,下?车的时候,他?跳下?来扶她,她转身就移到另一侧,提起裙边,稳稳地落在地上。 少年恨恨地跺了下?脚。 许青窈快步离开,只装作没看见。 少年有片刻失神,停在原地,对着前?方那略显仓促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许青窈,你知不?知道,我很有耐心。」 - 与此同时,淮安两大商号掌柜前?往银炉的消息传到薄家商事会馆,笼子里的男人盘坐在侧,姿态清雅,轻抚怀里的长毛猫,微微一笑,「我没看错,猫果?然是天生捕鱼的好手。」 「姜尚直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自言曰:负命者上钩来!」 ——从今以后,他?要将这只猫命名为「姜太公」了。 第79章 既然要合作?开?设钱庄, 银钱流水,人事变动, 桩桩件件, 又?多又?杂,两个人免不了常凑在?一处。 要说清白,那自然是比小葱拌豆腐还清白, 只是商会里人多眼杂,还是有人免不了说闲话。 所幸,钱庄已经颇具规模, 分号开?到南北各大埠头,包括京师、汉口、佛山等地, 最北甚至能到蒙古部落草原。 这?中间,还发生了几段插曲。 就在?他们从城外回来的第二天, 就发生了冲击钱庄, 哄抢银窖, 砸毁钱炉的事儿。 后来才知道, 原来是朝廷改制, 外加大运河长久不通, 漕帮失业者众,流民聚义给?闹起来的,不知道是得了谁的撺掇, 就觉得是钱庄把钱给?吸走了——衙门自然是不敢硬碰, 你个末流的商贾还有何畏惧? 市面不太?平,商人首当其冲受影响, 生意一下就难做起来。 许青窈力排众议, 开?了好几次粥棚,赈灾放粮, 算是解了一时燃眉之急。 但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趁着?薄今墨过来,两人就商量办法。 俗话说「三个丑裨将,顶个诸葛亮」,何况两个「诸葛亮」凑在?一起呢? ——倒真?给?他们找到了眉目。 「漕粮河运改海运,大势所趋,」许青窈拿出一本册子?,「瞧瞧,我大致估算了下,每一百石漕粮运送到京师的成本是四百石,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暴殄天物?」 薄今墨听了,「这?么说,你也同意海运。」 「为什么不同意?我大伯先前就是漕丁,我自小在?大伯家长大,知道漕丁的苦痛,常年在?河上漂,官匪篙舵层层盘剥,一来连家人都养不活,走一趟漕,回来人瘦得皮包骨,还常常挂彩,那可真?是敲骨吸髓,还是自我嫁进薄家,大伯一家才不受这?份罪了的……」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嫁进薄家?」少年微微眯着?眼,神色复杂。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7页 许青窈眸光一挑,「怎么,你也以为我是贪慕虚荣?」 薄今墨摇头否认,眼神深沉,「怎么会,我从来就没这?么想过……」 略一停顿,垂了眼,「我是心疼你。」 许青窈听见?这?说法,一时五味杂陈,感动是其次的,首先迎来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感觉,这?说法太?暧昧,冒犯了她的一些过往,让她不知道哪里有点发酸。 「心疼不用,世上比我难的人还多着?呢,你能心疼得过来吗?」 薄今墨一听,心里像被浇了一瓢雪水,心想,得亏自己没把翠屏山间观音对谈那事给?抖出来,否则,她将要永远恨他了。 「好了,不讲这?个了。」许青窈垂眸,「还是说正事为好。」 将许青窈方才的话在?脑子?里过一遍,薄今墨心中如?烛照一般洞明。 他也是在?漕船上漂大的,当然知道内情,漕丁水手确实常受沿途吏胥水匪骚扰,为了过闸优先,内部各帮派的械斗也相当严重,来来回回,受罪的总是最底层的劳苦大众。 他面上却不显,平静如?水地问?道:「我怎么听说,朝廷向来是给?漕丁极优惠的恩补,漕船卸粮后,由?北向南空回,每艘船都允许自带私货?」 许青窈翻开?簿子?,「表面文章罢了,你看看这?个——」 薄今墨凑过去,见?是一列数字。 许青窈指尖一寸寸划过纸上,阐释道:「永庆二年,朝廷规定每船可携带私货十石;到了八年,又?作?了重申,后面提到四十石;一直到前年,竟然提到每船六十石。」 「这?说明什么?」她抬头。 薄今墨朗声道:「说明这?项举措根本没管用,而且情势变本加厉了,要是真?能解决漕丁收入困难,朝廷规定的数量应该减少或者持平才对。」 许青窈一笑,「所以,今年京中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们饿肚子?,是早多少年前就埋下的祸根了。」 又?蹙着?眉头长吁,「只是可怜了北边的军队,漕粮运不到,只得饿着?肚子?打仗。」 薄今墨被这?一笑一嘆给?晃了心神,半晌才将心思放平。 故意嘆一口气,「只是再叫漕丁这?么闹下去,依我看,朝廷也要三思了,海运又?成了一桩嘴上功夫,老生常谈矣。」 许青窈却蹙着?眉头咕哝:「海运漕运弄得势不两立,实在?太?不明智。」 薄今墨心头一动,知道这?下才是入了港,赶紧问?她:「青掌柜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 「我只是觉得,海船也好,江船也罢,都是给?朝廷办事的,两条腿打起来,谁也捞不到好,还有啊,明明可以两条腿走路,朝廷非要砍一个,留一个,硬当瘸子?,京里那么多大员,就没一个头脑清楚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薄今墨说:「只是在?其位谋其政,朝廷里那些大员,也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罢了。」 「漕粮改海运,首先损害的就是沿河各漕务衙门的利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运河途经南北数省,你想想,朝廷上上下下多少官员靠这?个吃饭,上面碍手,底下叫板,这?正是犯难的地方。」 「我倒有一个主意。」 薄今墨盯住许青窈。 「先把底下人稳住再说。」 「运河不是等着?整修吗,就来个以工代?赈,叫漕帮的漕丁前去。」 「说实话,这?念头我也不是没动过,」薄今墨说:「只是这?个修河的钱总得师出有名……」 他手底下倒是有钱,也有治河的能工巧匠,只是顾及着?朝廷的威严,不敢贪天之功而已。 「把大运河分成数段,承包给?各省商帮去治理,治理费就由?将来的关税顶帐,到时漕河一开?,运河专作?商路,朝廷的漕粮走海路,各不干扰,又?能通力合作?,这?样?,海运就能分担运河的压力,减负的运河可以将运力向民间开?放,从而带动举国的商业贸易。」 薄今墨听了,愣了好一会儿,方笑道:「青掌柜这?是要入阁做宰辅去了。」 「我还有一计」,薄今墨见?许青窈如?此,怕被她看轻了去,自然也不甘屈居人下,遂朗声道:「漕帮底下还有大批归属不明的屯田,也按你说的,立个承包文契重新划了,叫人种地养殖,想来,也可解燃眉之急。」 「另外,西北和东北的钱庄正要用人,漕帮弟兄有愿意的,可以到我那儿去,带上家眷,我已经和那边的地方官谈好了,他们也十分期待汉人徙过去。」 这?项计划,却是薄今墨早早就着?手酝酿的,只不过此刻才说出来。 西边的蒙族,东边的满人,地盘都在?不断扩张,朝廷刚和蒙古议和,暂时没有后顾之忧,正好在?两者之间安插本族势力,将来或有大用。 两人这?么一合计,眼前的迷雾忽然散开?来了,出路渐次明朗起来。 当即领着?底下人拍板去干,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就取得显着成效,蠢蠢欲动的漕帮终于安定下来。 许青窈见?薄家的生意得以保全?,钱庄的运行也走向正轨,不禁数着?老黄历,暗自琢磨,要择取一个良辰吉日,离开?淮安了。 从前困扰她的路引和文籍,都一应办妥,甚至都不用她本人出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8页 只是当她将那各类地契文书堆在?薄今墨面前,试图完成家主之位的转让,事情却突然超出她的意料。 左边是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右边是古兽钮田黄石章,中间的翡翠扳指幽绿澄明——少年却一概不取。 「我不要。」 许青窈皱眉,「本来就该是你的。」 「我又?不是薄家正房的人,不知道多少代?以外的宗亲了,薄家大老爷精明一世,到老了老眼昏花,这?才让我这?只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受之有愧,另外,本来我对这?些茶米玉石也没多大兴趣,还是你经营为好。」 许青窈犹豫了。 她本意是要离开?薄家,如?果接手了这?个,那么她将要被永远困在?此处了,无非是将囚笼从木头变成金子?,从宅子?里挪到院子?里的区别。 定了定心神,她做出公事公办的姿态,「不如?,我们将族老叫来决定。」 薄今墨背对日光,眼中光影流转,默了大半晌,才道:「你是要走吗?」 真?是敏锐啊。 被他给?问?住了。 然后下一刻,就见?他忽然靠近,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带我一起走。」 不是他要带她走,而是请她带上他。 一个古怪的低姿态的请求。 「可以吗?」少年眸光清亮,透出深沉的祈求,眼尾无辜勾人。 徐伯端着?漆盘进来上茶。 临走时不经意扫了许青窈一眼。 他一句话也没说,然而许青窈向来敏感,当场就读出这?位老人的意思。 她在?脑子?里重申一遍,面前朗玉一样?的少年,是她名义上的嗣子?,虽然两人这?份母子?关系,也就一面之缘,到底占了个人伦礼义,对外对内都不得自洽。 她这?样?想着?,神色就黯淡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往外挪几寸。 薄今墨见?她如?此,心里便被遽然一刺。 案上不知道焚的什么香,清远冷冽,让人在?这?暑气溽热的七月,也感到莫名的寒意。 徐伯出去了,门又?被重新阖上。 「你知道慎独斋吗?」薄今墨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是一家书斋?」 「是书局,全?国最大的书局,市面上的大半书籍,都出自它?的手笔,隐在?东南内陆临近江西的大山深处,竹林茂密,宛如?化外之地,纸张和油墨的香气每日弥散数百里,书山竹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比屋鬻卖书籍,客商如?织,通过船运,将文字输送大江南北,千门万户。」 「就在?福建省的建阳县,你要去吗?」 谈话的节奏太?密集,有点令她不安,许青窈不知如?何作?答,便岔开?话题,「这?个地方我知道,早在?宋代?时,就以纸张和印刷术闻名……」 「建阳北部离淮安两千里,路途遥远……」他微笑着?看她,「不如?我们一起?」 第80章 许青窈走前, 叫来钱庄的新任财东,姓郑, 名唤郑在?。 这个郑在?, 乃是?一个算学奇才,更难得的是?,不卑不亢, 又能屈能伸,有?谋略胆识,又不乏风骨。 上次和山陕商帮的棉花大战, 此人在?中间出了不少力,很是?得用。 说起来她得感谢王小玉, 前段时间,经过王小玉, 她招揽到不少民间英才。这个郑在?就是?其中之?一。 考察了相当一段时间, 许青窈终于决定把印信交给此人。 看着?门里进来的长?衫男子, 许青窈不禁暗嘆:这个郑在?, 什么都好, 就是?人长?得有?些难说, 比其貌不扬还要其貌不扬。 怪不得从前湮于市井尘灰,龙困浅滩,原来也是?有?迹可循。 世人都说人不可貌相, 在?这一点, 她就显得肤浅,想来, 这种明珠, 也就只?有?那等不以貌取人的伯乐,才能发掘得了。 说书的女先生王小玉素有?盲疾, 一只?眼不能视物,反倒常叫她相中千里马,说起来也像上天对凡人的嘲讽。 人才拔擢选任这方面,相比王小玉,许青窈是?自愧弗如。 将那几分分别心去?了,向郑在?说明接下来的安排,又叫来底下商号的各家掌柜和把总,将有?关薄家产业的新筹划和人事的变动公之?于众,忙完这一切,已近黄昏,她这才起身?离开?。 落日熔金,满天红霞。 站在?门前,她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牌匾上「商会总馆」几个烫金大字闪闪发亮,可惜前面有?「薄氏」两?个字。 于是?她再无?留恋,翻身?上马,车轮滚滚,朝大路前方而去?。 中间特?地绕了一段路,经过春晖堂。 梳双丫髻,着?鹅黄对襟褙子,葱青马面裙的少女,正蹲在?门前捣药。 一个独臂的英俊少年坐在?里间的堂上,隔着?窗跟她说话:「手轻一些,那药材可不便宜。」 「啰里啰唆,不如你来?」少女扬扬手里的石杵,神情挑衅。 少年咬牙,「好,我来就我来。」 少女飞快提起小杌子,抢先进去?滚在?看诊的堂上,拍着?桌子叫嚣,「薛汍,你这位子迟早要让贤。」 「我三岁辨药,十岁开?方,前前后后泡在?医书里面十几年,你才学了几个月,也敢说这样的大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69页 少年一边捣药,一边嘲嚯,只?是?到底独臂难支,力不匀当,许多根茎滚落在?石钵外边,他?半边身?子倾斜着?,额发散乱,便显得有?些可怜。 「我学了几个月,师父天天夸我呢,说我将来必是?杏林圣手。」薄素素歪倒在?椅子上,手里比着?根银针细看。 「哼,你那师父是?你们薄家药材铺里的老?伙计,自然少不了恭维你。」 「我看你是?嫉妒,不如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不出一年,我必胜你。」 「走着?瞧。」 隔了半晌,门里传出少女的声音,「我说薛汍,你可真够没?良心的,要不是?我之?前过来,你现在?还床上瘫着?,醉生梦死呢。」 少年愣了一下,闷着?头瓮声道:「你垫的租子钱我迟早还给你。」 少女急了,从椅子上跳起来,「谁说这个了。」 「那你说,咱俩现在?什么关系?」少年抬起高昂的头颅,脸上挂着?复杂的笑,又像挑衅,又有?点虚弱的意思。 薄素素便不说话。 「你不说,我说。」 轻微的停顿,「是?宿敌。」 「你又想扯旧帐?」薄素素叉腰立在?门前。 「不是?白朮说有?人梦里叫我的名字,又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会腆着?脸上来?」 白朮还说了这个?可真是?他?的好徒弟,薛汍牙根痒痒。 少年拿仅存的手臂擦去?额上的汗湿,耳根发红,「谁跟你翻旧帐了,我是?说医坛上的宿敌,对手,劲敌,冤家……懂吗?」 薄素素眼珠子拨到一边,笑得狡黠,「哦,我明白了,原来是?真心忌惮着?我,怕我在?医术上的造诣超过你呀。」 「人活脸,树活皮。」 「你说谁不要脸?!」 两?人异口同声,「白朮,你给评评理……」 又开?始了…… 门里走出来个长?发披散的瞽目男子,无?奈地摇着?头,这些天来,他?没?有?一刻不在?希望自己不是?眼瞎,而是?耳聋。 冤家来,冤家去?,他?才是?最冤的那个! 许青窈的马车停在?街角,看见这一幕,不禁失笑,冤家宜解不宜结,当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随即驾车离开?。 回去?换了衣服,趁夜挑灯到沈韵秋居处。 「弟妹近来身?体如何?」 案头一盏枯灯,光影黯淡。 「好多了,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沈韵秋斜靠在?榻上,额头绑一道藏青色抹额,笑得有?些虚弱,头髮松松挽在?脑后,笑容垂下,脸上的表情很快恢復成清冷疏离。 「要不要喝茶?」沈韵秋问。 「不必了。」许青窈说。 两?人一时无?言。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拜託弟妹。」 「嫂嫂直说吧,你这样的人,事事能成,比外头许多男人还厉害,哪里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这话听着?是?恭维,却多少有?些古怪的意思在?里面,只?是?事到如今,许青窈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个,从袖中掏出一把叮叮噹噹的钥匙串,「这是?府中各处以及库房的钥匙,以后便交由?你保管,请弟妹今日务必收下。」 沈韵秋难掩惊讶,微微从床上坐起来些,「怎么?你这是?……」 「外头的生意我已经做好安排,咱们两?房每年专拿分成便可,温饱是?不必操心的了,只?是?家里的事,还得个人来提挈,我想来想去?,素素年少,现在?又一门心思扑在?医道上面;脂虎素来是?个不管事的富贵闲人;依巧姨娘的身?份,执掌中馈,迎来送往,未免遭外人说道;也只?有?你,素有?贤名,又识文?断字,能撑起这个家了。」 沈韵秋盯着?那堆黄澄澄的钥匙串良久,抬头问:「你这是?要走吗?」 「早该走了。」许青窈微微一笑。 沈韵秋眉头蹙成两?道深痕。 「其实……你也不必走,现在?阖家上下谁不敬服你。」 许青窈苦笑,听见这句话,便知道她们两?个并不是?一路人,只?是?被迫聚在?这所宅子中,共度一段旅途罢了。 不过,这也证明,把执掌内宅的权力交给此人确实是?合适的。 「敬服又不能吃,我要它做什么?」 奴才的敬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他?们素来是?拜高踩低,只?敬衣冠不敬人,权力在?谁手里,奴才们就听谁的,就像薄家族里那些人,从前叫嚣着?要把她给沉塘,现在?却一个个毕恭毕敬,明里暗里送礼不迭,就怕自家的分红被剋扣或断送,这令许青窈十分不齿。 反倒是?那些从始至终骨头都硬的人,她还尊重几分。 然而,只?要一日还依仗着?薄家,一日还背着?这个孀妇的身?份,那淬雪的刀刃就永远悬在?她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下。 钱庄的分号一直开?到北边,她是?打算过去?的,从前几次三番要看海,最终都被断了念头,如今有?了机会,也不想再看了,江南烟雨多,她骨子里都快长?出青苔,这回就往北走,去?看长?河落日,群山荒原。 两?人又互相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许青窈便起身?告辞。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0页 烛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到房樑上去?。 走到门口,忽然听背后传来一句,「谢谢你。」 「上次的事谢谢你。」 许青窈脚下微顿。 说到上次的事,其实许青窈还有?一件事想问。 明明她和管家已经给底下人警告过,谁敢将那件事泄露出去?,定要遭到严惩,可即便如此,还是?传得满城风雨,不过庆幸的是?,都是?夸赞之?语,如今满淮安都在?说薄家的二房媳妇是?如何贞洁刚烈,为保全清白,竟要以死明志。 这就和她亲眼所见的有?些出入了,但是?,架不住百姓津津乐道,士人交口称赞,族里甚至考虑在?替沈韵秋请一块贞节牌坊来。 许青窈当然也不敢多嘴,或者说,是?不能。 因为她隐约已经明白是?谁走漏的风声。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她总觉得处处透着?诡异,可是?如今这间房里丝丝弥散的苦药味,却提醒她那场雨夜的血,绝不是?白白流淌。 如果夫妻之?间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沈韵秋才做出那般行为,倒是?可以体会。 ——就为了一块牌坊? 她不能理解。 「夜深了,你早些睡吧。」 她没?有?回头。 开?门的时候,风涌进室内。 「等等,停瑜用木头给你雕了一个小玩具,一直说要给你,总是?没?时间,现在?我去?给你找来。」 传来鞋趿在?地上的声音。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不必了,以后叫孩子少做点功课吧,书看太多,其实也不好。」 沈韵秋出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没?了人,廊上的灯笼摇摇晃晃,像是?一场惨白的告别。 月光下,满地树影婆娑。 - 许青窈叫上云娘,将已经打包好的包裹放进马车,两?人在?下钥前趁机出了薄府,回到商会,取上银票和散碎铜钱,只?等天一亮就出城,北门守城的士兵是?早就提前打点过的,说好了会提前一个时辰开?闸。 至于薄今墨,带不带上他?,她其实也拿不定主?意,他?口中的建阳,一个书山竹海的地方,着?实有?点打动她。 昨日两?人临别,他?说:「后日寅时末,昼夜交替,我会在?南门等你。」 南门水路迢迢,北城马道宽阔,经此一别,或许两?个人的人生从此也将南辕北辙。 被这道艰难的抉择坠着?,她连脚步也沉重了许多。 进了素日休息的房中,打算小憩一会儿。 屏风前面,有?个人早眼巴巴等着?她了。 房子里灯也不点,她却能准确地捕捉到那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薄青城,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睡觉?」 这个人纵使呆在?笼子里,也常常莫名令她恐惧,于是?她点起一盏油灯。 对上他?的眼神,她心里勐然落了一拍。 他?不说话,只?是?死死盯住她。 说起来也怪,从前那毒多厉害呀,疼得人狼嚎鬼叫,身?上自残得鲜血淋漓,现在?倒好像一天好似一天了,只?是?精神还有?些痴傻,譬如昨天她甩一本书给他?,他?却捧着?书倒看。 过了一会儿还倒背起来。 不过许青窈并没?明白,只?听见耳边一堆叽里咕噜,便以为他?疯病发作得更厉害了。 「薄青城,以后你要对旺儿好些,明白吗?」 睡觉前,她忽然这么说。 「你得罪的人太多,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对你好的,可别再造孽了。」 也不知道笼子里的人听没?听懂,反正她折转菱花镜面,回去?睡下了。 夜里,她梦见有?个人坐在?她床边,一直握住她的手,说要跟她一起走,不知怎么地,她在?梦里便就那么心软了。 差点答应那人的一瞬—— 金鸡破晓。 许青窈起得比鸡早,结果云娘起得比她还早。 隔壁的雄鸡估计是?不服输,一连又放声啼了许多遍。 许青窈用冷水舀着?,沖了下脸,「云娘,你这是?怕我扔下你跑了?」 云娘笑说:「有?这个考虑。」 熹微晨光中,两?人上了马车,云娘挥鞭,驱马要朝北门直去?,许青窈想起昨夜那个梦,忽然心下一松,垂着?眼道:「去?南门。」 马头掉转。 凌晨时分,天气微凉,草木上露水浮动,古老?雄伟的南城楼门隐在?大雾之?间。 过了良久。 万籁俱寂,不见人影,路边一只?兔子蹦跳经过。 直到雾气散尽,朝阳洒下万道金光。 「还等吗?」 许青窈不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不远处传来铁链沉厚的收索声,一队士兵小跑过来列阵交接,城门缓缓打开?。 云娘看着?洞开?的城门,眉头紧皱,「少奶奶,城门已经开?了,不如咱们走吧。」 许青窈坐在?车辙上,望着?远方沉声,「再等一刻钟。」最后一刻钟。 阳光愈发金亮,草木上的露水渐次晞干。 终于,自北边驶来一辆马车,冲破这难言的寂静,马蹄哒哒,停在?许青窈脚下。 帏帘掀开?,探出一张冰雪般的容颜,苍白脆弱,在?被太阳照到的一瞬间,仿佛顷刻将要消散。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1页 许青窈勾起唇角。 少年面不改色,与自己擦肩而过,趋步上前,对着?门楼躬身?,遥遥一拜,「请二叔安。」 她回头,笑容僵在?脸上。 楼上那人沐浴万道金光,长?发披散,负手而立,微笑的样子,像是?叫万物生长?,同时也叫万物死亡。 离那么远,她还是?读懂了他?的口型,「等到你了。」他?说。 第81章 宅院草木葳蕤, 薄府大堂肃穆幽深,正?中青铜大鼎里白烟缭绕。 「今墨快来, 见?过?你的各位长辈。」薄青城殷勤将少年引入堂中, 面上笑容极盛。 上首是空座。 「你那祖母腿脚不?便,和你父亲得?的是一样的病,看样子?今天是不?会来了。」薄青城好心解释, 脸上关怀无限,语气?却?十分不?善。 薄今墨自然听得?懂这种讽刺,正?想发作, 无意中瞥见?空位下首的许青窈。 见?她失魂丧魄,怕自己这位心思阴狠的二叔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惹她难过?,遂忍下这口气?。 「怎么还不?拜见?你母亲?」薄青城将「母亲」两个?字咬得?极重。 薄今墨抬首, 正?对上薄青城不?怀好意的一双眉眼。 那笑容太不?加掩饰, 薄今墨忍不?住刺道:「还请二叔上座, 受今墨一拜。二叔虽说只是外室子?, 又曾经被逐出族谱, 今墨却?也要行晚辈之仪, 不?敢怠慢。」 薄青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咬着牙道:「青州书院到底不?一般,乡野伶仃长大的贤侄, 也能被教化得?如此通礼晓义, 克恭克顺。」 「行了。」 许青窈难以忍受这阴阳怪气?的氛围,按着茶盅朝桌上轻磕一声。 「瞧, 莫要再耽搁, 你嗣母茶杯空了,还不?给续满?」薄青城哂笑。 「给母亲请安。」少年躬下身去。 许青窈脸上神色顷刻破碎, 只听见?耳畔茶水潺潺,似乎是灌满了,然而水还在淌。 薄今墨心头绞痛,手底一抖,滚烫的茶汤倾在许青窈腿上,青绿撒花马面裙被洇湿大块。 然而许青窈一动也未曾动。 「笨手笨脚的。」薄青城弯下腰去,试图拿自己袖子?给许青窈擦干。 「你这嗣子?还得?好好教一教……」薄青城仰视着她的脸微笑,姿态亲昵。 许青窈闭上眼。 「行了,」薄青城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指着另一侧,朝薄今墨道:「那边是二房的巧姨娘,左右两个?分别是你的小叔和小姑,去见?个?礼吧。」 到底是大房上过?族谱名正?言顺的嗣子?,巧姨娘见?少年给自己行礼,急忙站起,将人扶起来。 霎时百感交集,她这样的人,在旁人家是上不?得?台面的,现在竟然也能受长房嫡孙的大礼,心里瞬间很?复杂,一面心虚,一面又自得?,觉得?自己这些年没白熬。 熬到现在,把?老爷太太都送走,眼见?两房人丁凋零,她的一双儿女却?完完全?全?养在膝下,就算是天大的福气?了,要知道,她当年不?过?是个?瓦市卖酒女,被太太买进来分那外室蓝氏的宠,竟然也苟到现在,叫她福禄双全?,可知命无定数。 薄脂虎和薄素素都站起来,没敢受薄今墨的礼。 堂中静谧得?可怕,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薄青城却?斜靠在太师椅中,饶有兴味地咂摸着这股难堪古怪的气?息。 许青窈再不?愿受这磋磨,起身要走。 巧姨娘笑着转圜道:「少爷人回来就好,怪不?得?派出去的人忙活了那么些天,都没有消息,原来老天爷另有安排,真叫咱们白担心了。」 「娘,你这话说的,什么叫『白担心』啊,好像咱们都盼着小少爷有个?好歹似的。」薄脂虎在椅子?上翘个?二郎腿,往嘴里扔一颗茴香豆。 「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薄素素瞪自己不?长眼色的亲哥一眼。 薄青城环视一圈,问:「停瑜和弟媳怎么没来?」说的是沈韵秋。 「人还在病中呢。」巧姨娘答话。 「哦。」 薄青城冷哼一声,大约是对于有人缺席他的胜利仪式,感到有些不?满。 众人将要散了,就见?打门外摇摇走来一个?怪东西?。 太阳下的影子?一晃一晃,跨进门槛来的时候,重重一抖,在场几人都莫名打了寒战。 待那团畸物一分为二,落在太师椅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大房老太太,也就是沈韵秋的婆母,叶氏来了。 自从儿子?薄夕白去世,叶氏就忽然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双腿软得?跟棉花似的,竟是一步也走不?成了,找来多少名医,都不?顶事,幸好身边有个?烂脸的丫鬟半姑,一直陪伴着她。 这个?半姑的容颜,传说就是被善妒的叶氏毁掉的,没想到竟肯充当起她的人力马夫,整天背来背去挪上挪下,两个?人活成了一个?人。 叶氏大半年都没有出门,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 众人神色莫辨,薄青城却?难掩笑意,大房老太太竟然也对这个?新来的嗣子?感兴趣,那可有好戏看喽。 外头流传着一些关于薄今墨身世的闲话,他也不?是没听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2页 薄氏宗族里多少远支宗亲,怎么就偏偏看上一个?孤苦无依的贫家子?弟?而且过?继来的时候年龄已经不?小,图什么? 大房老爷薄羡曾经对外宣称永不?纳妾,看来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吧。 薄青城盯着薄今墨脸上那双长而媚的眼睛,在心底暗嘲道。 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薄羡才?被沉塘,他心底的恶意便被渐次晕开,扩大。 他往往在怒极的时候,嘴角弧度更盛,「快去见?过?你祖母。」 薄今墨行礼,站定。 满头华发的老妇人平静地接过?茶,喝到肚中。 放下茶盏,面无表情,伸手拽了拽身旁侍立老婢的袖角。 半姑立即蹲下身去。 老妇人猫一样盘踞在老婢身上,走到门口明暗交界处,忽然回头,看了薄今墨一眼。 薄今墨不?卑不?亢迎上那眼神。 老妇人古怪一笑,转身离去,薄今墨略微蹙了眉头。 想起自己初次进府那年——这地方果真迷雾重重。 薄青城这时候忽然开口拦人,「大伯母先?别走,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还不?热闹一下吗?正?好我请了外地的戏班,席就摆在西?府的湖心水榭,大家下午都来,一个?都不?许少啊。」 说是一个?都不?许少,结果也只到了一个?—— 老妇人重新钻进自己密不?透风的楼阁,沈韵秋照样称病未至,巧姨娘藉口回乡下娘家,薄素素在药馆里面跟老师父学医道,只有二房少爷薄脂虎,一个?人坐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面前的瓜子?壳嗑了密密麻麻一摊。 「表扬忠孝,一曲昇平;观今鑑古,稽考陈平。」 音韵奇特,圆融里带着铿锵,不?同于崑曲杂剧莺歌呖呖,粗犷雄浑,是本地人未曾听过?的腔调。 薄家的戏台在一个?水榭上,台子?特意打得?高?,三面临湖,莲叶亭亭如盖。 隔着一道木柞廊,错落放几具紫檀长条案,并数把?玫瑰靠椅,桌上冰裂纹的瓷碟里盛满时兴点心,瓜果茶茗。 台下最后面,靠近湖心亭的地方,两把?太师椅并排靠着,仿佛离主.席特意隔开一大截似的,此时上面正?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一袭黑长裰衣,女的月白色褙子?上,隐约有光华流转。 「知道这叫什么吗?」薄青城微微侧过?头问。 许青窈不?答,他也不?恼怒,横竖她的手都在自己掌里握着,想到这一点,不?禁又叩得?紧了些,「悬丝傀儡戏,泉州的地方戏。」 「方才?那几句,是正?剧开演前,要唱的一段开台戏,为的是祭拜傀儡戏祖师爷陈平。」 戏台上又唱了一段,「一炷清香,拜请杭州田大王;铁板桥头请师傅,腾云降雾下云霄。」 薄青城附在她耳边解释,「这段唱词是歌颂戏神田公元帅。」 许青窈不?语。 手指叉在他指掌间,来回撮弄,被牵连着,也和那戏台子?上的傀儡玩偶一般,不?能自已。 台上唱的是《织锦回文》,正?唱到女主人公苏若兰跋涉山野千里寻夫的一段,那娇弱华美的玩偶,在悬丝的牵引下,颠扑不?前,履起履摔。 薄青城就好心情地笑起来,侧过?脸看她,「你看那个?木偶娃娃像不?像你?」 见?她不?回应,又自言自语道:「只是你才?不?会寻夫,你是要杀夫。」 感受到她掌心微微渗出的薄汗。 薄青城帮她拨去耳边碎发,「你就不?想问问,薄今墨怎么就会突然背叛你呢?」 许青窈摇头,冷笑,「悬丝傀儡,你选了一出新奇的好戏。」 她这样说着,也就作出全?神贯注看戏的神情,从始至终,不?曾旁顾。 「我给过?你机会了,」薄青城揽过?那楚楚纤腰,「如果你去的是北门,或许已经离开淮安了。」 月光一片清冷,繁弦急管中,人偶摇曳生风。 盯了她侧颜良久,终于,掌下勐然用?力收紧,强迫她半躺进他怀中,「你说,你怎么就忽然想起跟他一起走呢?」 许青窈还真想了这个?问题,其实她也说不?明白,怎么就会突然掉转马头呢? 源于前一晚上的梦? 可能梦里的她还是心软。 湖上莲花繁盛,轻纱曼妙,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 她总觉得?在做梦一般——该死的人没死成,忠实的人倒戈于大敌临阵,疯癫的人原来比谁都清醒,这不?是梦是什么? 「你猜猜,你的好儿郎现在在哪儿呢?」 许青窈摇摇头,「与我已经无关了。」 薄青城满意地笑了,「我会让他亲眼看着我们好。」 亲一亲她的发顶,「我们会很?好,一直好。」 把?人打横抱起,「今天晚上,到你的南风苑,还是我的时雨园?」 第82章 少年衣衫单薄立在楼上, 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时雨园,夜里风露沉沉, 不过片刻, 眉眼尽湿。 昨夜,淮安漕帮总舵大堂。 凌晨时分,突然来人传消息, 说?是老舵主身上不好。 薄今墨紧赶慢赶,总算赶上老人的最后一面。 室内灯火昏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3页 榻上之人脸色被烛光笼罩,更显枯藁, 「今墨,义父骨头硬了一辈子, 临死前,求你一回。」 薄今墨哪里敢应承老人的「求」字, 跪地道:「请义父吩咐, 今墨必当尽心竭力。」 「把手伸过来。」 薄今墨依言, 刚把手递出去, 一枚雕镌江蛟的墨色玉佩凉凉落在他掌心。 「这是……」薄今墨讶然, 这是漕帮的印信, 能号令数万漕丁,在帮中分量不亚于泰山之重。 老人微笑道:「漕帮以后就交给你了。」 「今墨怎能担此重任?」 「如今正?值漕帮生死存亡之际,眼看着海运就要开通, 若真给他们把漕粮运到京里去, 咱们百年漕帮便要就地解散了,我思来想去, 也就只有你能扶大厦于将倾, 好娃儿,莫要让为父失望。」 薄今墨将自己这两?个月搞的以工代赈、开荒定田还有朝西北与东北输送流民的事儿都说?了, 见老舵主不住点头,心里自觉有了几?分底气,便道:「咱们漕帮也不是非得?充当朝廷的马前卒,到时大运河一通,直接走?商业财团的路子,或许对底下?兄弟更利好些。」 老舵主笑了下?,没有说?话?,只有院子里的虫鸣声声刺耳。 黑夜在一点一点流散。 过了良久,老人才?说?:「今墨,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什么?叫『民不与商斗,商不与官斗』,你那钱庄搞得?如日中天,我也有所耳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还是要听义父的一句话?,『花无百日好』,为商者若无权力庇护,便如小儿抱金走?闹市,你是读书人,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懂。」 漆黑屏风后传来一阵拍掌声。 赫然走?出一个黑袍男子,眉目阴戾,笑容邪肆,「老舵主真是深明大义,这一番卓识远见,着实让晚生佩服。」 床上的老人咳声惨厉。 「薄青城,你怎么?在这儿?」薄今墨讶然。 「我怎么?在这儿,」薄青城笑道:「这要问你的义父了。」 「今墨,不可造次,漕帮与沙船帮明争暗斗数年,如今好不容易迎来千载难逢的机遇共赢,你既然已经接手漕帮,务必要拿出十二分的诚心实意,与沙船帮共襄盛举,有朝一日使?我漕帮再次復兴光大。」 薄今墨面露痛楚之色,「义父,此人阴险狡诈,城府极深,断然不可轻信其言……」 「哎,贤侄,这么?说?话?可就太不客气,你到底还挂着我薄家的姓,怎可对长辈如此无礼?」薄青城低头整理袍袖,语气戏嚯。 薄今墨气煞,漕船要么?在江上渡,要么?在海上行,两?帮素来势不两?立,如何结盟?拿什么?结盟? 除非—— 军火、漕粮、蜀中、福王……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贯穿着既往的种?种?,嘭的一下?,灯花爆开,薄今墨脑中蓦然被点亮。 与此同时,他的心却?勐然沉了下?去,似乎连自己也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这是大逆不道!」少年凛然怒斥。 薄青城似乎并不意外,薄唇微勾,「贤侄,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老舵主在这里,我们也就把话?说?开,你我都明白,仅凭今日之事,你便可轻而易举要我性命,只是我们已经上了一条船,如今箭在弦上,消息泄露,我沙船帮尚有价值,或可苟活,你漕帮兄弟要想保全?,却?绝非易事。」 门外金鸡破晓,晨光熹微。 床上的老人声音忽然洪亮起来,已然是迴光返照,「好了,今墨,我这一生为漕帮呕心沥血,不想死后树倒猢狲散,我临死前,也就只託付你这一件事,你若答应,我便可瞑目,百年之后亦死而无憾矣。」 薄今墨站在黑暗中良久,不辨神色。 自古忠孝难两?全?,他的心就在两?种?道义中被不断撕扯。 苦读数年,就是为了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如今一朝譁变,竟然也要学那戏文?里的乱臣贼子,这叫他如何自处? 然而,面前就是弥留之际的老人,用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他,怎能容他拒绝? 恩情太重,压得?他看不见前路,左手和右手绞在一起,总觉得?其中一把是刀,要割掉另外的十个指头。 「谨遵义父遗命。」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我要你发誓。」老人眼神逐渐虚空。 薄今墨朝向床榻,重重跪地。 老人浑浊的眼忽然睁开,精光乍射,「不,我已是将死之人,你拜我何用?我要你,朝外面的太阳磕头,只要天上的太阳一日还在,你就一日不得?背叛漕帮,生生世世,生死与共。」 「义父,我铭记您的恩情,也永远不会忘,是码头在我快饿死的时候,给了我一口?饭吃。漕帮的每一条船,每一支浆,我都没齿难忘,您放心,我这辈子,生是漕帮的人,死是漕帮的鬼,下?辈子,再遇到您掌舵,这艘船我还得?上,您,就安心地去吧!」 薄今墨强忍泪水,垂首叩头,大拜三次。 随即起身折转,背对着门内的老舵主,朝外面初升的太阳,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 背影如同一块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太湖石。 身后传来薄青城响亮的通报声,「老舵主,殁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4页 天光炸开,晨曦流散。 满树苦蝉鸣夏。 府中人披麻戴孝,哭声起伏,接连三日,运河之上不见片帆,满岸白幡汇成江海,为亡者招魂。 仿佛连老天爷也感同身受,冷不丁下?起大雨。 薄今墨从老舵主葬礼回来,身上的孝衣尚未来得?及去除,即使?隐在蓑笠下?,也湿了大半。 少年行色匆匆,正?与廊下?经过的许青窈相撞。 许青窈腰间的玉珰禁步被他的蓑衣勾住。 两?人一时都没动,只听见檐下?雨水叮咚。 许青窈伸手去解,薄今墨也不出声,只将双手很有分寸地背在身后,头颅高高昂起,露出线条优越的脖颈,额上的一抹雪白孝布让他无端清冷禁慾。 蓑衣条理细密,禁步上的玉饰铃铛也都是玲珑繁琐之物?,两?相纠缠,竟是抵死之意,丝毫不得?开解。 檐牙上的雨线砸下?来,在青砖凹陷的水洼里,盪起阵阵涟漪,忽而一阵白烟,弹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不如我来。」少年耳尖发红。 「嗯。」许青窈轻轻应下?。 这次,轮到许青窈将双手反负身后,十指紧绞,为了避嫌,她些许侧开肩颈,留一截空白给他。 少年如同一棵苦竹,鼻唇间气息清冽。 感受到他身上潮湿的热汽,她不住向后避让。 「好了吗?」 「快了。」他低着头,含煳答道。 「要不然就剪断?」许青窈冷声道。 「或者我将这蓑衣脱下?,你带去吧。」 「我又不出远门,风颳不着,雨淋不到,要蓑衣干什么?。」 听出她话?里的嫌弃和讽刺,他心头不禁一揪,胸口?有些酸涩,干脆低下?身去,半蹲在地上,企图用牙齿将她腰间的红线咬断。 「你干嘛?」 察觉他毛茸茸的头颅抵在自己腰间,她抗拒地推开。 「别动。」 这回是捉住她的手腕,反剪在背后。 她偏要挣扎,叫他的唇齿无处安放。 于是他仰起脸,锋锐的下?颌紧贴着她的月白交领兰花绣衫,孝布抹额之下?,是一双潋滟欲滴的眉眼,仿佛雨天的雾气,都蕴在里面。 「别动,很快就好,真的。」 语气像诱哄孩童似的。 这话?好像有魔力一般,她就真的没有再动,现在是夏天,衣衫单薄,他唇角的温度很快地传到她的皮肤之上,就像一把小刀,割开了她的纱衫,沿着伤口?吮吸。 「薄今墨!」 「二叔。」少年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冷冷叫了一声,语气是少见的玩世不恭。 薄青城冒着大雨赶来,长靴被雨水灌湿,手里的马鞭油光发亮。 沿两?人交缠的衣物?一看,心下?瞭然。 沉声道:「我来。」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 身子楔进两?人中间,头颈却?向许青窈一侧倾斜,「夏天就是潮热,你出汗了。」说?着,鼻尖在她耳边亲碰一下?。 一旁的少年垂着眼,长睫投下?大片阴影,苍白阴郁,耳根红透。 池塘里的并蒂莲在雨中招摇,青蛙藏进假山岩洞,发出阵阵怪声。 薄青城说?话?间,手下?轻而易举就削断禁步,却?也不肯叫那蓑衣顺手牵羊将此物?挂去。 反手一转,刃锋雪亮,当即就将薄今墨身上青蓑削掉一块。 自己把禁步揽在手中,掂一掂分量,满意地笑了,牵起许青窈,「咱们走?吧。」 许青窈本能收手,余光瞥见薄今墨,如云过山头,阴影忽至。 到底信任过的人的背叛更伤人,近在咫尺的希望破灭也远比从来没有希望更叫人绝望。 终于还是停了一停。 犹豫的空当,正?好被薄青城瞄准时机,将她的手稳稳捉在掌心。 牵着她穿过游廊,他忽然停步,说?是鞭子落在了檐下?。 他手心炽热,早将她炙烤得?难受,她自然乐得?丢开。 「我去去就来。」 大步离开。 少年果真还在檐下?。 「忘了告诉你,那天她之所以肯临时掉头向南门,是因为我前一天晚上,在榻边牵着她的手,求了一晚一起走?。」 「她可能是把那个当成了梦,然后又把梦当成了真。」 隔着雨幕,男人笑得?肆无忌惮,马鞭握在手里挥斥方遒,「小子,你还太嫩。」 摸着蓑衣上的缺口?,他的心也像被剜走?一块。 顷刻间,大雨如注。 第83章 窗外檐雨如注。 看着案上数十本帐簿的?盈利记录, 薄青城露出满意的?笑容,「感谢你为我的?生意添砖加瓦。」 「要是?没有你, 估计棉路的?事儿, 徽帮已经玩儿完了。」 许青窈垂着眼,并不说话?。 自打知道?他的?疯癫是?装的?,她就不敢再回忆从前的?一?切。 薄青城呷了口茶, 笑容优雅从容,「从前你毁掉我的?花会生意,现在却又为我挣回数十倍净利, 这一?局,到底是?谁赢了?」 许青窈照旧低头沉默, 只是?这回嘴角却有了笑意。 「我这招以退为进,你觉得如何?」薄青城步步紧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5页 「很好。」 她猝不及防抬头, 脸上笑容极盛, 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他还在怔忡之间, 许青窈站起身, 提起最上头的?一?本帐簿, 放在火上燎, 顷刻间火苗就熊熊蹿起。 「你干什么!」 他抢过燃烧的?帐簿,放在脚下?踩灭。 这回许青窈反而坐下?了,捡起薄青城刚刚执过的?茶壶, 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了一?杯, 语气幽幽,「不如你看一?看这帐簿后?面的?印信呢。」 薄青城果真垂眼看去。 这一?看, 大惊失色。 「裕春和?」裕春和是?什么东西?无论是?他的?名下?, 还是?大房旗下?,从来都没有过这么一?家商号。 「忘了告诉你了, 薄家商号的?总理事,现在姓郑。」 「总理事?」薄青城狭眸微眯,片刻,神色一?转,语调不自觉拔高几分,「难不成,你将?各类商号并至一?道?了!」 许青窈轻轻拍掌,「好了,郑在,进来吧。」 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男子,站在当地,肩上还有雨水洇湿的?痕迹,更?显狼狈。 薄青城眯着双眼,自上而下?打量对方。 郑在却坦然自若,由始至终不卑不亢。 许青窈起身,站在男子身边,「让我来替薄掌柜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薄家商号的?总理事。」 男子躬身,礼数周到,不见半分奴颜,倒像他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见过两位东家。」 薄青城冷哼一?声。 「郑理事既然是?我薄家的?伙计,领着我薄府的?工钱,违背掌柜命令,私扣印信,是?否有些越俎代庖了。」 「回东家的?话?,小的?只是?依照章程行事。」 薄青城以为他要说自己只听?命于许青窈,如今见他竟然说什么章程,越发好奇。 「章程?什么章程?」 许青窈向云娘递眼色,当即一?份线装簿子便被?呈到薄青城面前。 薄青城一?页页翻过,神色越来越复杂。 只因那章程上面写着,薄家名下?所有产业,尽数併入总号「裕春和」,交由总理事全权打理,总理事仅对商号负责,东家即薄氏宗族各房所得,仅按占股进行年底分成,不得参与任何商事决策及买卖活动。 最底下?除了各分号分庄掌柜的?印鑑,还有宗族几位德高望重老?人的?手印。 坐吃青山,还不用劳心劳力,族里?那些绣花枕头怎能不愿? 薄青城有些头晕,摁着太阳穴朝门口叫,「旺儿。」 檐下?静候的?旺儿趋步上前。 薄青城指节曲叩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磕声,「这怎么回事?」 旺儿神色郁结,他有些不敢回话?,除了长?盛坊,鹤鸣楼如今也被?併入「裕春和」,成了旗下?的?分号之一?了,要命的?是?,他还被?聘为掌柜。 他当初思前想后?:自己不接这委任,就等于将?二?爷嘱託的?财产拱手让人,接吧,到底显得他像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当然,出于私心,最终还是?接了——也就造成此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虚得没话?说。 「大少奶奶给你多?少钱?」薄青城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发问,神色不辨悲喜。 旺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了,「回二?爷的?话?,大少奶奶……没给钱。」 薄青城嘴角翘起,弧度冷漠。 「再说一?遍。」 「大少奶奶真的?没给钱,给的?是?……」 许青窈替他把话?接上了,「给的?是?干股,主要是?干股里?面的?人力股,除了你每月给的?定量工钱,还有年底分红,就算有朝一?日不干了,也还能领几年养老?钱。」 薄青城默了良久。 笑得有些凉,「你倒是?个会收买人心的?。」 无人答话?,旺儿也不敢起身。 又过了大半晌,薄青城眉头舒展,脸上呈现豁然之色,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将?商号的?财东和掌柜身份给剥离开来,生意的?经营全交给懂行的?掌柜,好把我们这些东家踢出行当。」 「踢也说不上,只是?为了薄家的?生意能长?久罢了。」 她接手薄家这些日子,早发现了宗族控产的?合伙关系,不利于生意圈子的?扩大,更?不利于资金集中和流通,故有此一?举。 当然,起初确实是?有报復薄青城之意,后?面上手做,倒是?真想出点什么成绩。 「依你这么说,我作为薄家人,倒要对你感恩戴德了?」 许青窈沉默。 薄青城忽然仰天大笑。 许青窈讶异地盯着他。 薄青城笑得开怀,「怎么,你以为我会生气?」 许青窈作了一?个「原当如此」的?表情。 「告诉你吧,我不但不气,而且十分高兴,你能想出这么一?招,兵不血刃,就叫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可?见是?个人才,而你这样的?人才,竟然是?由我一?手发掘调.教,说明我慧眼识人,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怎么能不兴奋?」 不知何时,薄青城已经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暗影之中,「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给你搭这个唱戏的?台子,你现在还囿在内宅浑噩度日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6页 许青窈仰起脸,「要我感谢你,先把我这几个月给你挣的?银子吐出来。」 「花会被?你搞亏的?那些钱,我好像从来没提醒过你?」 「愿赌服输,难不成堂堂地下?首富,连这点都做不到?」 三分恭维,七分讥诮。 薄青城微微一?笑,「从前的?帐一?笔勾销。」 忽而又俯身,「不过,除此之外,你好像还欠我一?个儿子吧。」 许青窈双臂一?弯,顺势揽上男人的?长?颈。 神色天真地盯着他,「叔叔还想像昨夜一?样吗?只怕要当着下?属的?面丢人现眼了……」 薄青城一?瞬间面红耳赤,飞快地低了头。 该死的?巫医,原来「难有子嗣」指的?是?那个意思。 当初杀了他真没错。 见情势不对,旺儿赶忙拉着总理事出去了。 廊下?雨汽朦胧,芭蕉叶舒展膨大。 「郑理事要不要我送一?送?」 「旺掌柜也是?忙人,哪敢。」 两人相视一?笑,旺儿举着油纸伞走远了。 廊柱后?转出一?人,沉声道?:「少主在后?花园等你。」 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商号总理事拂了下?袖边,「这就过来。」 雨天人少,沿着游廊一?路穿花拂柳,通泉渡壑,终于到得一?处暖阁。 花房里?香气馥郁,草木葱茏。 挺拔如竹的?背影,正在抚弄一?株兰花。 「参见少主。」 少年转过身来,眉眼昳丽,又莫名阴骘,「辛苦了。」 - 从薄今墨那儿出来,郑在径直朝薄府大门外走去,待出了巷子口,一?个举着骨架残损的?旧伞的?姑娘,在檐下?等人。 经过的?人便看见,女子目光空洞,了无生气。 此时却冷不丁从阶上扑下?来,正好落在路过的?男人怀里?。 「相公。」 娇滴滴的?一?声。 男子语气隐忧,「小玉,下?着雨,路上这么滑,你怎么就出来了?」 「我担心你。」 男子轻抚女人嵴背,「没事,两位东家叫我呢。」 王小玉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勾起甜美的?微笑,「是?三位东家才对。」 年轻的?掌事先生用他那被?算盘珠子磨出老?茧的?双手,将?女人从台阶上抱下?来,「管他两个还是?三个,现在咱们是?高枕无忧了。」 「小玉,要是?没有你的?消息,我怎么可?能会去接近少主,后?面又被?选中到薄家来,做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掌柜。」 旁人都说他丑,盲妻却贊他打珠算的?手,美不胜收;世人都说他娶了一?个盲妻,他却知道?,她的?眼睛,比谁都明,比谁都亮,能看到千里?外的?地方。 「你是?我的?眼睛。」郑在说。 王小玉出入长?街市坊,梨园柳陌,讲过那么多?人文轶事,话?本怪谈,听?过那么多?南腔北调,诗词佛诘,然而没有哪一?句顶得上这几个字动听?婉转。 她拿额头轻触他下?颌。 雨中,一?对粗布旧衣的?市井夫妻紧紧相拥,破伞倾斜,下?漏风雨,好像比别处都大,又比任何地方都小。 此时,众人还不知道?,后?来商会之中大权独揽的?总理事与继承股权的?东家,波及几代人、持续数百年的?斗争,就在此刻埋下?了伏笔。 许青窈前脚离开时雨园,薄青城后?脚就跟出来。 出门,瞥见廊下?兔子挤成一?团,都在避雨。 ——他从笼子里?出来,却忘将?这些小畜牲给关进去了。 看把他这园子祸害的?。 薄青城的?视线从满地残花碎叶上收回来,随手抓起其中一?只,提着后?腿看了会儿,是?个公兔,遂翻过来,弹了下?兔子的?红鼻头,「你倒是?能生,爷一?个孩儿都没有,你却子孙满堂了。」 「明天就把你下?锅。」 第84章 时雨园, 内室里温泉水清,白雾缭绕。 一架紫檀框双面缂丝绣牡丹屏风后?, 池边交叠身影若隐若现。 「别敲了, 我的头又不是鼓,快给你拍烂了。」 薄青城从?底下仰起脸,哑声咄她, 眼尾发红,更显瞳色幽黑,额头和?鼻尖沁满细汗。 许青窈溢在男人黑髮间?的十指不自觉收紧。 双颊飞上浓艷绯色, 推人,又推不动, 遂垂眸冷睨,恨恨吐出八个字:「醉生梦死, 荒□□春。」 「这怪谁, 清闲也是你给我寻的, 弄的什?么总理事?, 把我这个东家都给架空了, 我不在你身上找乐子, 再找谁去?」 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你真噁心。」不知道在哪儿学的这些招数,当了太监也不安分。 「我都没说?什?么,就?你毛病多。」 「走开。」一脚踢出去。 那人也真的再不纠缠, 就?这么爬上岸去了。 许青窈见他黑袍湿透, 紧巴巴地贴在削瘦的躯干上。 睫翼闪了闪,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朝水里浸去。 薄青城隔着缂丝屏风, 一面低头系腰带, 一面打量池边髮髻斜堕、面色慵倦的女人。 「给我下毒,把我害成这样, 你也是自作自受。」男人语气阴冷古怪,脸上笑意却?盛,薄唇艷丽润泽,像是刚吸了血的鬼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7页 「我受什?么了,我好得很。」许青窈仰头,把后?脑勺搁在池沿,像是要昏昏睡去。 「你当然?好得很,你是爽了,我却?要被活活憋死。」 「这才叫自作自受。」她竟然?笑了。 「你下半辈子要守活寡了,也不管?」 「本来不就?要守吗?没你,我过得好着呢。」 「没我你早被沉塘了。」 他抓着一把玫瑰瓣往她那儿洒,到底花瓣质轻,都落在自己脚下,遂又伸手捞了两把,故技重施,玩儿得不亦乐乎,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不经意吐了这么一句。 许青窈不想谈旧事?,扯絮似的,一抓就?是一箩筐,但这个她却?有说?道。 她后?来无数次回忆祠堂那夜,缝缝补补,总算拼齐了所有线索。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日救我的是今墨,要不是他提前给山阳知县打招唿,说?漕粮改运了,单就?为了免除贡米解运,弄来那道贞节牌坊,族里的老东西们能轻易放过我?」 薄青城不说?话,许青窈以为他服气了,就?又说?: 「我事?先找的赵郎中没用上,你提前安排的薛神医也被人半路叫走,最后?阴差阳错,还是薛汍顶上……」 祠堂,薛神医,老族长,毒药……桩桩件件,都是见过血的,一说?起来,可就?没完没了。 也是怕再说?下去,两人再闹个你死我活,薄青城打断她,「再怎么说?,所谓的『阴差阳错』也曾救你一命。」 许青窈唇线抿得平直,不见丝毫情绪,塌下肩膀顺着池壁滑进水底,水面咕嘟作响,冒出一串串莹白水泡,薄青城面色骤然?慌乱,正要跳下水,见那鸦黑的发顶从?水里冒出来。 许青窈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气,「不,我一直都是自救。」 从?来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薄青城想了一想,这话说?的真没错,不说?他了,包括薄今墨,她不也从?没靠过吗? 还真是他们叔侄的局把她给无辜牵连进来了。 只是这话题很沉重,再说?下去不知又会?到何种地步,他便?作出请求的神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好吗?」 许青窈不说?话。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冰冷的目光直直望向上方的男人,「我问你一句话,要是那次没怀上,你打算怎么办?」 「抱养一个。」 许青窈刚把「禽兽」两字的鄙夷写在脸上,就?听见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再生。」 她嗤笑一声,「你未免也太自负。」 「我们彼此彼此。」 薄青城迈着长腿走过来,沿着暖池坐到她旁边,「我真的给过你机会?了,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走,每次你都不用,为什?么,你是个聪明人,可也太聪明过头了,自命清高,自以为是,有点野心,但又放不下底线,更要命的是,责任心太重,你是个男的,我会?好好用你,可惜你投胎成了个女人,我只好换个用法了。」 顺着薄青城的视线这会?儿看下去,正好瞥见水里若隐若现的圆弧,脸上神色变换几?番,「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个男的,敢这么对我,我早要了你的命,八百条都不够玩的。」 许青窈转头望着他笑,面容粲然?,「可是,到头来,好像是你丢的牌比较多。」 「这么说?也是,不过你大房那点架本,我还真瞧不上。」 许青窈只以为这是他的挽尊之语。 她还不知道,这个后?世臭名昭着的大奸商此刻竟然?真是那么想的。 薄青城惋惜地摇着头,「遇到我,算你倒霉,我这个人,专门擅长对付人,尤其是聪明人。」他伸出手,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她被水汽漉湿的青丝。 「别碰我。」许青窈皱着眉头,飞快闪躲开来。 竟然?嫌弃成这样,要知道,前头做那事?,他都没嫌弃她呢,难不成是因为…… 「不要以为我真的怕了你,纵使……」到底是说?不出口?,他感觉她嘲嚯的目光已经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 薄青城心头火起,冷笑一声,故作威胁之语,「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许青窈早看穿了男人雄风衰败后?的心虚,自然?不吃这一套,轻笑道:「从?前你不是想跟宫里那位九千岁搭上线吗?这回好了,你们也算沾亲带故了。」 「你再说?一遍!」他沉声呵她。 「没别的意思,都是为了爷好。」 真想将这女人给一把捏死。 他又忽然?想起,昨日下雨,在屋内,她叫了他一声「叔叔」。 貌似好久没听过了。 遂凑上去,涎着脸道:「叫『爷』不好听,再叫一声『叔叔』,我想听了。」 「你不要脸,我却?知道廉耻。」 忽然?外面传来声音,「二叔在吗?船厂传来消息,说?是桐油不够,问採买的进项。」 外间?的小厮回话,「二爷正在里面沐浴,估计就?快好了,还请小少爷稍等片刻。」 许青窈侧耳静听着,神色不自觉地就?有些紧张。 薄青城看在眼里,唇边不禁冷笑,「那行,不叫了,咱们就?这么出去吧。」 说?着就?拉起她手臂,真要朝外走似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8页 「叔叔。」 薄青城不动弹,「叫的什?么,我怎么没听清。」 真是得寸进尺。 许青窈不耐烦地,梗着喉咙又叫了一声。 薄青城披好外袍,把道:「那行,你就?在这儿躲着吧,我出去见识见识你这个好嗣子的本事?。」 「今墨,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两个人虽然?达成了结盟,但少年意气,到底还有藏不住的情绪,每每见了他都远远避开。 看见这位二叔半干未干的头髮和?一身的风流气,少年的语调骤然?冷了几?分。 「所谓『私仇不及公』,好不废过,恶不去善,大事?当先,今墨总不至于玩岁愒日。」 听出来这是刺他呢。 薄青城也不恼,喜怒形于色,那是少年心性,他这些年来唯一的放纵,也就?只在那个人那儿了。 想到此处,他不自觉朝里间?扫一眼。 薄今墨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当即敛了眸,只脸色照旧是沉静如水,用了十足的心性,才让自己的眼睛没有追到里间?去。 为了破开尴尬气氛,他率先讲起公事?来,「听说?,朝廷已经在选定本次粮运的督漕了。」 「我也有所耳闻。」薄青城捡了个靠椅坐了,手里的洒金川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 「依你之见,这督漕选定谁对我们最有利呢?」 薄今墨道:「前任漕运总督死法蹊跷,依我看,这烫手山芋不是谁都会?接,我们选定谁无关紧要,谁能选定我们,才是重中之重。」 「果然?是少年英才,一语中的。」薄青城神色颇为赞赏。 薄今墨道:「这批漕粮,户部、兵部、东厂都盯上了,吏部如今在斡旋调人,恐怕将来也就?在这三者之内选定。」 薄青城:「户部掌百官俸禄,兵部控前线粮草,东厂则负责皇亲国?戚所食白粮之调度,这一回运粮,不知道几?千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咱们呢……」 「是好事?也是坏事?。」薄今墨接过薄青城的话头。 「那倒也是。」只要出上一点小小的问题,海运就?会?泡汤,到时各方势力轮番上书,又会?弃海择河,于漕帮而言自然?是好事?。 只是对于他这沙船帮嘛,那可就?未必—— 不过他心底有更深远的打算,一个小小的沙船帮主?之位,还不足以截停他的脚步。 薄青城轻轻摩挲手上的翡翠扳指,有些东西,註定是用来牺牲的。 这厢,听着外间?叔侄二人的对话,许青窈也早就?失神。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连横之策,竟然?如出一辙地将她隔离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这么看来,她几?个月来在商号里鞠躬尽瘁,真像是一场笑话。 这样想着,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穿好衣裳,披散着头髮从?里间?走出来,大大方方路过前厅,等屋里的两人回过神来,竹篾帘子已经放下去了,摇摇晃晃地散出几?许天?光。 室内只有玫瑰清香徐徐逸散。 第85章 本朝年间, 江南本地长期以藏书量衡量家族渊源,薄家虽然是商贾发家, 却在藏书一项上?极为卓绝, 当地百年书香世家亦无法与之?抗衡。 薄家的藏书阁叫作?「万卷楼」,在薄府西北角,离大房老夫人住的长明阁不远。 从前许青窈就是居于此间, 汲取到大量学识,现在重回这座府邸,藏书阁也依旧是她的一片净土。 她沿着?木质楼梯缓步向上?。 足下那?双高帮遍地金绣紫色流苏的鞋子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楠木书架横列成排, 自从她不再来,这地方已经成了蜘蛛和昆虫的乐园, 到处都是尘灰和暗网,可见长期无人光顾, 扫橱的婢子也懒怠了。 踮起脚尖, 从话本舆图医书中, 取了一本《漕运通志》。 这据说是前朝某位大臣编撰的古书, 讲的是其□□皇帝弃河运不顾, 转行海运通漕的立策始末。 不过可惜的是, 本朝皇帝后来又将大运河重启,海运制度就此耽搁。 昨日薄今墨和薄青城的一番话,倒是启发了她, 她怀疑这两个人现下达成合作?的原因, 就藏在这回漕粮改制事件的里面。 他们当然不肯告诉她内情,不过她有手有脚, 自然要?寻根究底。 她今日便是特地来此翻找线索。 翻开?书, 指尖的触感微潮,书页上?有点点霉斑, 大约是今年多雨的缘故。 她拿着?书,朝南窗下走去,那?里放置着?松木的长条案,配有圆木小?凳,她敛起绣缠枝莲襦裙边,坐在窗前。 书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许青窈从书上?收回视线,她进来的时候便注意到门?是虚掩的,而楼下的守阁人则坐在太阳底下打?呵欠。 这地方少有人来,她也很想知道是谁,遂抬眼张望。 再没有动?静。 她起身,朝林立的书架深处走去。 末排的薄今墨不禁屏住了唿吸,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玩捉迷藏的时期,怕被找到,又怕太长时间不被找到,心头充满着?惶惑的喜悦和紧张。 自从前日的事发生,他就不再敢见她,他背叛他们的同盟在先?,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唾弃他,纵使于他自己来说,是有足够的理由——义父溘然辞世,漕帮正值危急存亡之?秋,来自义父和师父的双重压力,深陷忠孝两难之?间的挣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79页 可是纵使有一万条藉口,也没有回头路。 他已经发过誓了。 那?脚步声逐渐靠近,就在两人将要?撞见的地方,忽然停住了。 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转角处的画卷架子旁,一个留着?长寿辫的小?脑袋正探头探脑。 「伯母。」小?孩惊喜地笑了一下,忙阖了手里的画册,从地上?爬起身来向她问好。 原来是二房的小?少爷。 「停瑜,你怎么在这儿?」许青窈也难掩讶色。 小?孩扬扬手里的图纸,「我在看这个。」 许青窈说地上?太凉,将小?孩拉起来,带到靠窗的座位上?去了。 许青窈又逗了他几句,视线擦过,见小?少爷手里的竟然是一副坤舆全图,连忙将它放到书桌上?,用?指尖展开?抻平。 「这是哪儿来的?」许青窈看着?小?少爷问。 藏在书架后的薄今墨听了心里一紧,此物恐怕是他方才翻阅时失手碰到地上?的。 看着?伯母的脸色,小?男孩还?以为自己闯了什么大祸,讷讷答:「是在地上?捡的。」 「停瑜,你看这个,能看懂吗?」这是一张地图,大约是自海外传来,她记得薄青城的房里也挂着?这么一张。 「二叔的房里也有这个。」 「二叔还?问我呢,」小?孩细细的手指头捺在图上?,「说是从这里到这里,该怎么走。」 「你怎么说?」许青窈饶有兴味地俯下身细看。 小?孩拿手比划着名?,「我说可以走这儿,这儿,还?有这个。」许青窈看他指的地方,分别是陆路,河道,海路。 确实是朝廷用?过的三?种线路。 「那?你觉得哪个最好?」许青窈问。 「走路太累了,坐船好。」 「坐船也有两条路呀。」 「海上?风大,会?把人给吹跑的。」小?孩天真?地说道。 虽是童言童语,却与许多朝臣的意见相似——「海运涉歷重洋,惊涛骇浪,即使舟甲坚利,亦有人米漂没之?险。」 「所以你说走河道?」许青窈问。 「嗯。」小?孩很用?力地点头。 书橱深处有声音响起,「其实河道上?也常有死人的事。」 穿着?竹叶青大袖宽袍的少年走出来,定声道:「河漕亦常致民丁死亡,粮食漂没,只是底下人不敢往上?报而已。」 许青窈微微瞠目,「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来查些东西。」 「这么说,你倒是支持海运的喽?」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不怪他选择站队薄青城了,可若当真?如此,他这就是背信弃义,如何?向他漕帮的义父和兄弟们交代? 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许青窈心想,除非,薄青城做出了重大利好的承诺。 会?是什么承诺? 什么承诺才能叫两个立场截然相反的人,止戈为武,既往不咎,甚至是生死与共,并肩前行。 看着?眼前沉郁清冷的少年,许青窈正要?开?口——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藏书阁的沉寂。 「停瑜,怎么跑这儿来了,你母亲在到处找你呢。」 原来是薄青城。 「二叔来了。」薄今墨笑意清浅。 「我不能来?」他要?是不来,还?撞不见这其乐融融的和谐场面呢。 薄青城朝身后的旺儿使了个眼色,小?少爷薄停瑜很快被抱了下去。 薄青城这才背坐到书桌前,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膝盖。「两位聊什么呢?」 薄今墨扬一扬手里的书,这是他方才随手在书架上?拿的,薄青城看见上?面的几个大字,「《世说新语》。」 「此书满篇的奇人逸事,二位谈到哪一段?」他抻平手,放在膝盖上?,姿态闲适,好像真?有兴趣和他们来一段清谈。 面前的两个人都乖顺站着?,倒像是一对他的男女学生。 「王子猷雪夜访戴。」许青窈不假思索。1 只因这是她最爱的典故。 薄青城冷嚯一声,「哦,就是那?个半夜不睡觉,起来祸害船夫,载到人家门?口,结果扑了个空,只好原路返回,还?硬说自己『兴尽而返』的魏晋名士王子猷?」 「……」 这一套话下来,许青窈自然是无话可说。 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山野村夫都没这么离谱! 记得她从前给山里的土匪念诗,那?人都能随口说上?两句不凡之?语。 「二叔所言差矣。」 薄今墨定声道:「小?艇相从本不期,剡中雪月并明时。不因兴尽回船去,那?得山阴一段奇。」2 「世上?之?事,并非桩桩件件都要?求个实在圆满。」 「是吗?」薄青城冷笑道:「那?为何?世人皆爱圆满呢,有人求团圆,你及时见过有人求『团缺』?可见不过是失败者给自己找场子,自我安慰罢了。」 薄青城掸了掸膝头并不存在的尘埃,作?出嫌恶冰冷的神色,「全是文人的自怨自怜,我是看不上?这种虚弱的。」 这一桿子给支到八百里开?外,从单纯的诗艺评点到了指桑骂槐的地步。 于是,默了良久的许青窈终于忍不住开?口,「风满紫貂裘,霜合白玉楼。锦帐羊羔酒,山阴雪夜舟。党家侯,一般乘兴,亏他王子猷。」3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0页 薄青城虽然并未听过这首散曲,却也知道里面的典故,「党家侯」指的是北宋忠武军节度使党进,据史?料记载,此人性格粗豪,每逢大雪天,喜在金帐内饮羊羔酒助兴。 这话是先?扬后抑,什么「紫貂」、「白玉」,表面把这个党进给夸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就是在暗讽权贵武夫的骄奢俗气,永远也比不上?文士「雪夜访戴」的风流超逸。 这哪是讽党进啊,分明是朝他头上?敲了一闷棍,让他栽倒在这个无所事事所以没事找事的狗屁名士王徽之?脚下。 薄青城脸色难看。 「罢了,二位既然志趣相投,喜好文人风雅,我一介粗人便不在此打?扰了。」起身就走。 背影倒真?是决绝。 刚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将桌上?的坤舆全图给顺去了。 「别忘了你我的正事。」 这话是转过身才撂下的,因此不知道是对谁说,仿佛是在故意提醒两人几天前发生的龃龉。 许青窈一时无语,薄今墨神色复杂,两人方才起好的话头瞬时又都泥牛入海,再找不着?踪影了。 楼梯上?响起沉重的橐橐声,门?口半探进来个小?老头,睡眼惺忪,打?着?呵欠,大约是才从白日梦里被唤起来。 「二爷说下午要?请匠人来翻修这座藏书阁,还?请大奶奶和少爷移步。」 许青窈便也没再说话,径直推门?下了楼梯。 于是薄今墨藏在舌苔下的那?句「你恨我吗」终于还?是重新咽进了肚里。 依他看来,大抵是不恨的,恨也是一种资格。 天知道,他为什么在下楼的时候会?突然绊倒,连着?踏空两阶,落到她面前的时候,脸上?鲜血直流。 许青窈蹲下身问:「你怎么样?」 薄今墨没来得及回答她,因为他瞧见他的好二叔就在不远处看着?他,脸上?挂着?阴惨的微笑。 第86章 经过?春禧堂, 许青窈听见一片莺莺呖呖,朝内张望, 见是许多年轻的姑娘, 夏天的衫子鲜薄,姑娘们也打扮得轻灵,花木葳蕤的园圃便更添明媚。 家里年初才办了丧事, 按律禁酒席宴饮,怎么现在会邀人来大肆游冶呢? 这样?荒唐的事,除了那个人, 还?有谁能干得出来? 薄素素正巧从门口出来,见着?许青窈, 就问:「嫂嫂怎么在这里?」 许青窈说?:「今日你没去医馆?」言下之?意就是问集宴内情。 薄素素一脸有苦难言的神情,「二哥撺掇着?我娘, 说?要给我哥和?墨少爷相看媳妇呢, 这不, 打着?我的名?号, 开了个什么荷花宴。」 许青窈心下瞭然, 给薄脂虎相看是假, 要膈应薄今墨恐怕才是真。 巧的是,名?义上要给薄脂虎和?薄今墨相看终身大事,两人却都不在, 只有巧姨娘在里面忙前?忙后地张罗。 许青窈脸上客气地笑了一笑, 正要离开,薄素素却忽然神秘地把她拉到一边, 压低声音问:「嫂嫂, 你还?想不想走。」 许青窈低下头,想着?手?头上的事, 只觉得有更重要的东西在召唤着?自己,从前?一门心思想离开,几?次都失败了,后来兜兜转转,牵涉其中的几?人都遍体鳞伤,她竟再不惦记这事儿。 看来报復还?是落到实?处最为?有用。 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游廊拐角薄脂虎走上前?来,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 她凝神看去。 大白天没有点灯芯,灯笼骨架是绿漆的竹木,外头罩着?粉紫湖绸,连勾缠的链子都是用珠贝制成,精巧可爱得紧。 见人都打量他?手?里的东西。 「二哥给的。」薄脂虎晃着?灯笼显摆,「等到了晚上更好看。」 许青窈瞧着?好像有点眼熟,打量了良久,才发现与?自己买过?的灯很是相似,记得当初还?是为?了帮一对孤苦的祖孙避雨才购入,有一大堆,莲花灯是里面最精巧的,后来因为?没处安置都甩给了薄青城。 再后来,仓房进水,就都给泡坏了。 眼前?这一个,她瞧着?很像,却又不大一样?,戏台上买来的那些,哪有这么好的料子。 薄脂虎见许青窈一直盯着?这灯,神色复杂,便带着?几?分骄傲的神色向众人道:「这是二哥亲手?做的,用的是最好的料,房里堆了一大堆,除了我手?上的这盏莲花灯,还?有牡丹花灯、螃蟹灯、鱼灯和?书灯、扇灯、伞灯,简直比灯贩子都齐全,你们谁还?想要,赶快向二哥讨去。」 薄素素疑惑,「好端端的,二哥弄这些灯干什么?难道咱们家也要做灯笼生意?」 「那就不知道了。」薄脂虎正摇着?头,见巧姨娘从门里出来,颈子一缩,提着?灯飞也似地跑掉了。 巧姨娘边往来走口里边骂,「这孩子,年龄也不小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知道操心,这是要气死?我吗?」 巧姨娘脚小走得慢,终于还?是没追上。 出来见许青窈也在这儿,便干笑两声掩饰尴尬,随后又劝她,「你名?义上,到底是墨哥儿的母亲,也该给他?留心旁人家的女儿,到时结一好门亲,将来于仕途上也有助力,你自己也好有个倚靠。」 许青窈面沉如水,只望着?远处飞檐上的嵴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1页 听她说?得言辞恳切,许青窈眼神沉了沉,口里只柔声笑道:「我年轻不知事,姨娘是过?来人,这些东西上少不了得劳烦姨娘。」 说?完便藉口房中有事转身离开。 看着?那决然而去的背影,巧姨娘不禁拧起眉头,「这一个两个的……倒像媳妇是给我娶的似的。」 「娘,你有时候就是管得太宽了,人家墨哥儿自己都没怎么样?,你倒先急上了。」薄素素伸手?将自己母亲往回扯。 巧姨娘眼皮一翻,「你这丫头,怎么连你也说?我。」 「我还?不是好心……」 「那我也是好心……」 母女的声音在日光下逐渐远去。 光影游弋,蝉鸣热烈,叫得满园的树都绿了几?分。 薄今墨今日直睡到日上中天才起,他?住的地方叫云深堂,离府内各处都相当偏僻,大约是薄青城故意安排,这里离南风苑尤其遥远。 昨夜,他?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一片凄风苦雨,他?穿盔戴甲,手?执雕弓,站在西北的高楼之?上,风把他?的头髮吹得飘飘扬扬,忽然,天际传来一声海东青的唳鸣,长箭破空而出,穿过?群山苍林,竟然直直朝一栋木楼射去,那雪白的羽箭刺破层层帷幕,闯进了一个女人的闺房——射倒的却是一个男人。 高大的男人倒在血泊之?中,浑身是血。 风雨拍窗,满地的落花萎谢。 他?跨过?这位无名?的败者,敏捷地爬上面前?那古朴而幽香的雕花架子床。 拨开床帐,一个女人被缚在床头,鸦黑青丝逶迤散乱,于是他?说?:「别怕,我来救你了。」 女人抬起头,脸上是楚楚泪痕,他?解绳结的手?,忽然顿住,「窈窈。」 雨势倾城,床头灯火飘摇。 身体里轰然窜起一股大火,他?的手?不再继续解救的动作。 转而盖住她的眼睛,倾身覆上。 「你要做什么?」女子惊恐地问。 「我长大了。」他?理直气壮地说?。 下一刻,他?就撕她的衣服,很快挨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得疼。 地上被利箭贯穿胸口的死?尸忽然睁开眼斜睨着?笑他?——竟然是他?的二叔! 然后他?醒来,室内满是阳光,金色的线条透过?床帐,将衾枕上的暗花烧得发烫。 身底却是一片冰凉。 少年的手?探入被中,果然,噁心,他?怎么会做那样?的梦,自小追慕圣贤,饱览群书,人人贊他?冰魂雪魄,他?亦自恃文骨清正,何曾动过?如此害人邪念。 脸到现在都是滚烫,他?自认这打挨得不冤。 「少主,你醒了。」 床帏被掀起来,挂到银钩上,炙热的太阳光水泼一样?涌进来。 薄今墨本能拉上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面露羞赧之?色,强自佯装镇定。 少主从不贪睡,往常都是定时起睡,就算偶尔睡过?时辰,他?一叫,便立即翻身下地,从不拖延,怎么今日这么反常——徐伯盯着?紧攥被角双颊酡红的少年,有些明白了。 他?也是有阅歷的人,哪能不懂? 少主这是长大了。 徐伯走到间壁,片刻后抱着?簇新的衾褥回来,薄今墨难为?情地推辞,「徐伯,你这些日子辛苦了,今天就下去歇息吧,这些琐事我自己会来。」 门外适时进来两个丫鬟,一个着?草樱色小袄,一个穿浅粉色大袖,打扮得与?平日所见的婢子迥异。 小袄的姑娘先裊裊上前?,隔着?屏风欠身道:「房中杂事就交予婢子吧。」 薄今墨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向徐伯示意,「这是谁?」 「这是白管家才分派到咱们院里的两个丫鬟。」 「别的院里也有?」薄今墨飞扬的长眉拧出两道深痕。 「我打听过?了,各个园子都有。」徐伯说?。 薄今墨哂笑一声,「表面文章做得倒工整,恐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徐伯见少主神情不悦,冷声吩咐:「先下去吧,等到用得着?的地方,自然会叫你们。」 「是。」二女欠身行礼,随后离开。 隔着?锦绣屏风看见那一双裊裊婷婷的背影,少年脸上神情更加阴郁,心底被风穿透,幽幽地泛着?空响:二叔,我的好二叔,你在梦里死?得可真是不冤。 本来徐伯是把春禧堂那儿的荷花宴当作好消息的,眼下见小主子是这么个反应,便也不敢再提,自己讷讷退下去了。 薄今墨换下亵裤和?床单,搬到后院独自去清洗。 云深堂今日倒是热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来一个不速之?客。 「四叔,你怎么来了?」 见前?厅阒静无人,薄脂虎便径直绕到后院里来,果然在这里抓见这位新进府的小少爷。 只是见了少年直身摆臂,将床单晾晒在绳子上,薄脂虎嘴巴张得老大。 「哎哟,你这怎么还?做这种?事……这些个偷懒的下人,是不是见你面皮薄,故意忤逆你来着?,赶明儿我去告诉二哥,叫二哥好好罚他?们!」 薄今墨拿出雪白纨帕,细细将沾满无患子泡沫的手?指擦拂干净,这才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素有洁疾,自己的贴身之?物,从不由他?人触碰,于是便只好自己做苦工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2页 「原来如此。」薄脂虎作出恍然状。 薄今墨见这位小四叔性格憨直,全然不似他?那位二哥般阴险,便油然而生出几?分好感。 「四叔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我娘想请你过?去吃一顿饭,自打你回来,家里还?没给你办过?接风宴呢。」 「接风宴?」 薄脂虎垂下眼睛,用力地嗯了一声,薄今墨看他?神态古怪,不禁犹豫了,多问一句:「现在就走?」 如果是现在就走,那必然不是普通的家宴,而是一场鸿门宴了。 薄脂虎这时心里未免埋怨起自己母亲,明明就是想叫人家过?去给众小姐亮相挑选东床快婿,非说?成是接风洗尘的家宴,这不是叫他?扯谎骗人吗? 春禧堂的巧姨娘打了个喷嚏,看着?窗外穿行游冶的诸多闺秀,心里怪罪起薄青城,人家那孩子年龄也不大,怎么就急着?要给娶媳妇了,还?求到她这里来,叫她难做人。 薄青城在时雨园里练功,连着?几?声喷嚏震得手?头的剑都拿不住,抬头望天,到底是个好天气——看来还?是自己身子太虚。 薄今墨见薄脂虎神色纠结,心里有了数,再加上徐伯在廊下朝他?妩媚地晃纱巾,是个桃粉色,心底便当即洞如明火。 看着?这位小四叔懵懂,心里不禁生出一点坏,手?脚一抖,噗通倒在地上直抽抽,薄脂虎果然吓坏了,大叫着?来人。 薄今墨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小四叔,我这是痫证,没吓到你吧?」 薄脂虎愣怔着?点头,「有点吓到了。」 薄今墨转身偷笑,送走薄脂虎,又断断续续笑了好久,一直到晚上。 第87章 正午艷阳高?照, 淮安城四方街上人潮熙攘,车马如流, 简陋的茶坊前?, 停着一?辆不起眼的油布马车。 青布帷掀开,一?个紫衣青年下?来,走进茶铺, 落座时?羊脂白玉佩在腰间盪了两盪。 「这是你要的东西。」少年两指轻推,将厚厚的叠纸递至紫衣人面前?。 桌上是一?叠银票,若凑近细看, 数目足以令这个小茶铺甚至是门前?经过的任何一?人咂舌。 「恆昌记掌柜果然慷慨。」紫衣人说着,将银票揣入怀中。 一?个月前?, 他曾向扬州当地的一?家帐庄借贷十万两,因为数目太大, 无?人敢应。 帐庄比钱庄歷史更悠久, 是专做借贷生意, 他开口的这一?家, 更是扬州当地的大户, 他堂堂新科进士, 没想到在江南的生意场上竟然如此不值钱,当场愤而离去,后来还是经人介绍, 说是淮安有一?家钱庄, 分号遍涉南北,架本雄厚, 便转求到恆昌记门下?, 消息送到薄今墨手上,当即拍板, 只是说银钱调动需要时?间,两人约定在今日见面。 「想不到恆昌记背后的掌柜如此年少。」 「只是替他人打理钱财罢了。」 薄今墨说完笑问?:「你呢?」当然,只是一?个试探,无?论对方回不回答,他都清楚地知道他的底细。 紫衣人笑道:「我也?是为人跑腿而已。」这话就?是有意透露些什么了。 听出还有深谈的可能,薄今墨却不再说话。 那?人反而好奇,道:「你不问?我这钱的用途?」 「要是来个人贷钱我就?问?,那?这嘴皮子早晚都得磨没了。」 紫衣人微微一?笑,显然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眼神颇有深意,「不瞒你说,我是翰林院的学生,我的老师这次也?在淮安,他老人家想要见你。」 薄今墨欣然应下?,于是会见的地方从茶坊改至酒楼。 只是没想到是鹤鸣楼。 薄今墨几次张口想提,却见对方已经定好雅间,临时?生变,恐叫对方起疑,更得不偿失,终于还是噤声跟上。 见各处忙碌中井然有序,并不见那?道令人畏憎的身?影,遂暂时?放下?心来。 话说也?是巧合,薄青城这日不在常待的帐台,却是在庖房。 只因那?京里的九千岁大寿,将要在江西老家设宴,听说了鹤鸣楼酒水的盛名,便点?名要此物供应,顺便还点?了楼里的几道名菜,薄青城之前?为了搭上宫里这条线,从蜀地搞的一?批软楠被山匪给弄掉了,引得阉人大怒,薄青城也?自以为前?功尽弃,没想到竟然还有转机,这回得了这样的机会,哪有不尽心的,当即来了鹤鸣楼,着手为江西赴宴做准备。 旺儿从门口进来,附在薄青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薄青城神色一?变,唇边勾起深深笑意,「是吗?」 「他倒是胆肥。」 因为鹤鸣楼的雅间隔音极好,所以当地官吏豪商都喜来此议事,只是少有人知道,在每一?雅间的背后,都设有逼仄隔间,专门用来探听消息。 此时?薄青城便躲在此间,只听里面的人正在说话,嗓音低沉,不怒自威。 「确实,把甲役力役杂役各项合併,汇入田赋,在夏秋两税中一?齐徵收,有利于减少底下?人巧立名目、中饱私囊……老夫也?思虑此事已久,只是这样一?来,必得清丈土地,阻力势必极大,歷数各朝涉及税制改革,朝野无?不波澜四起,能善始善终者百无?其一?。」 少年嗓音清越,「虽如此,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以大人经天纬地之才,何愁不能推行下?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3页 「你这后生倒会说话,」中年人笑了笑,又蹙起眉头,「只是赋税折银,会不会……」 并未再说话,反而陷入沉思。 薄今墨捡起话头,「银子比起实物,输送储存上都更为轻便,能帮朝廷节省大量征纳成?本,另外?,将保甲代办改为官收官解,又可免侵蚀分款之弊……」 见对座之人眉心并未展开,薄今墨停顿片刻,定声道:「晚辈虽愚笨浅薄,却也?知道,单论国策本身?恐怕不足以令大人忧心。」 中年男子的眼里闪过几许深意,「后生可畏。」 「只是晚辈籍籍无?名一?介白丁,不能为大人分忧,惭愧。」 「小子未免太过自谦,」男人将银票自袖中掏出,按于桌上,「如此财力在我辈亦不多见。」 「你极力促成?此次税役改制,恐怕与你手底的钱庄也?大有关系吧。」男子轻抚长须,唇边带笑,一?双眼睛洞若观火,透出凛凛威压。 「不敢欺瞒大人,」薄今墨起身?拱手致歉,「晚辈确实有为钱庄蓄财之意,但也?不敢侵占朝廷与百姓的利益,只是想要为大人排忧解难而已。」 「如何解难,你倒是说说。」 「地方押运税银入京,必然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如若通过晚辈的钱庄异地汇兑,则可省去此项花费。」 男子垂眸,不住点?头。 薄今墨又说:「另外?,如若将税粮改为税银,各地官府对收来的银两进行熔铸,过程中必然产生『火耗』亏空,在我们的炉房,熔铸碎银的火耗平均为每两一?至二分,但交由地方徵收,这个数恐怕止不住,到时?成?为聚敛的新名目,百姓负担更重。」 「依你的意思,是要代替官府来徵税运银了?」 「哪敢,只是甘愿为大人们效犬马之力而已,如今大江南北钱庄票号各地开花,正是商户们为国报效的好机会。」 薄今墨又趁热打铁,将曾经许青窈提议的商帮治河和漕帮屯田的分包改制给说了,引得这位素来不苟言笑的内阁大学士不住点?头,二人竟有些相谈甚欢的味道。 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薄今墨这才终于引入正题,「漕粮如若也?能兑换成?白银汇兑,必使?六省百姓脱离漕运之苦,朝廷也?不必再因江南白银过度集中而烦忧,顺便填补国库空虚……」 墙后的薄青城后背一?凛,不禁毛骨悚然,原来薄今墨打的是这个主意,应承着漕帮帮主的遗言与他合作,实际上还是想自立门户,而且自立的这个门户,甚至还有可能使?他带领的漕帮就?地解散,这可真是有意思。 这要让他手下?的兄弟们知道了,到底该说他是忧国忧民的贤士,还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薄青城饶有兴味地笑起来。 太天真。 果然,那?座上的美髯公缄默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方道:「虽是少年意气,却到底出自拳拳爱民之心,本官会考虑你的建议,后生可畏,前?途无?量,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步入青云之路,成?就?必在我之上。」 薄今墨躬身?下?拜,「大人谬赞,晚辈岂敢。」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托你帮忙。」 「大人请说。」 「此番下?江南耽搁得太久,今日务必得启程,不如你我路上细说——」 「能送大人一?程,是晚辈之幸。」 雅间的门被推开。 站在阁楼上,目送两人一?齐上了马车,又结伴向城门方向而去,薄青城才敛了视线,暗自下?决心:这回赴那?阉人的宴,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少有人知道,他这个地下?钱庄的皇帝,其实从不嗜赌,不要说赌坊里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法?,甚至连市井里押注的鸡都没斗过。 但现在,他却要将自己全?副的身?家性命押上赌桌。 楼下?江水悠悠,残阳如血,远处半山红透。 输赢在此一?举。 腕上的佛珠忽然断裂,叮叮噹噹掉了一?地,他却无?心顾及,这珠子还是从前?他送她的,被她卖到了当铺里,兜兜转转只好缠在自己的腕上,刚开始还觉得累赘,现在倒是习惯了。 想到珠子的主人—— 远远望去,城郊的几座牌坊如血染就?,似乎矗立已久,薄青城叫来旺儿,「备车,我要到族长那?儿去一?趟。」 第88章 走?廊上发?出橐橐踏声, 伴随着木闩沉重的一声吱呦,门开了。 黑暗中, 一袭冰凉覆上身来。 像是一把丝绸制成的刀。 「你干什么?」她睁开眼睛, 侧脸朝窗,眼尾映见一窟月色。 「你都没看,怎么知道是我??」 「你永远都这?样。」她指的是衣冠齐整地上床。 低头找她的唇。 「别碰我?。」 察觉身上的人?动作停滞, 许青窈哂笑:「免得你待会儿难堪。」 大约是这?句话激怒了男人?,她的腰几乎被?折断。 …… 床头的琉璃绣球晃个不住。 大汗淋漓过后,身下的绸单皱成春湖。 衣裳散在铺有异邦织花毛毡的楠木地板上。 她发?现, 自?从某一天开始,行床笫之事时, 他便衣冠楚楚,往往是一夜过后, 她狼藉不堪, 他却纹丝不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4页 她不明白, 难道天下男女皆是如此? 自?从薄青城患上毒药的遗症后, 她以为他心里受挫, 多少会有所?收敛, 实质上他却是变本加厉,回回都要她如赤子,他自?己却衣衫齐整, 盥洗干净, 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姿态。 如果说衣物代表着人?的心防,那么她在屡次的心防洞破后, 早发?觉自?己变成了被?凝视的观赏品, 多少感受到一种无言的羞辱。 身边人?的湖绸外袍轻软微凉,像是某种蛇的盔甲。 趁着他躺下闭眼, 翻身上去。 手在碰到脖颈的一瞬间,薄青城勐地睁开眼睛,叩她双腕将人?逼至床角,「你想掐死我??」 「第几次了?」 轻一下重一下抚那纤弱的喉咙,看起来真的在思忖要人?性命,「我?长你五岁,练武近十年,你没在我?手上吃过苦,所?以不知道我?的手段,下次向我?动手的时候小心些,哪天我?若不肯吃亏动起粗来,恐怕你不会像现在这?么如意?。」 许青窈微微挪了下身。 薄青城眸光一动,趁她踢来的时候,握住脚踝,重重一压,她果然吃痛,倒吸凉气。 「你看看。」薄青城语气轻松,似乎在笑她不信邪,一面又伸手用虎口?边缘给她揉按化瘀,「这?还是我?收了力的结果。」 「你把我?害得绝后,按理说我?应该十倍百倍地报復于你,但是我?本质是个生?意?人?,发?泄情绪属于白费精力。太残酷的,我?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太温柔吧,又没意?思,我?觉得现在这?种玩法就刚刚好,你觉得呢?」 许青窈没说话,默默爬回去睡倒了,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薄青城见状,甚至还帮她掖了一下被?角。 他们两个睡觉都不安分,毛病很多,又抢床,又抢被?子,梦里也打得你死我?活,早上起来常常不是她的胳膊酸,就是他的胯子疼,因此两人?后来达成默契,各盖各的,除非是累得头晕眼花,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扎成一窝睡了。 过了良久,久到灯芯都融成泪,房间里只有黑暗在流淌。 两个人?都不动,却也知道对方没睡。 许青窈翻了个身。 身边男人?忽然开口?,声音冰冷,却带着丝丝试探,「你方才生?气是因为我?给薄今墨说亲?还是朝他房里送了两个美婢?」 「美婢?」什么时候的事,她并?不知道。 薄青城默了片刻,旋即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看来你对你这?个嗣子并?不上心。」 低沉的嗓音里难掩愉悦,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许青窈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下贱?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种悖德之事,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得出来。」 许青窈本来想说的是「也就只有你们薄家人?才能做得出来」,后面一想,自?己公?爹和薄青城母亲蓝氏的事,是薄家极力遮掩的丑事,也是薄青城的隐痛,对那位被?沉塘的亡者,她由于相似经歷,颇有共鸣,所?以将递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吞了回去,换了种说法。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薄青城的声音冷冽,罕见的收敛了白日的精明算计,透出某种堪破世事的漠然,「你知道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最下贱的东西是什么?」 许青窈心中早有答案,一双眼睛闭着,睫毛轻轻翕动。 心底几番压制,她不停告诉自?己,不要说话,不要和这?个曾经祸害过自?己的人?交谈,以免被?他的巧言令色蛊惑,然而那份倾吐的冲动将要破藩篱而出,或许是这?座宅子里可?以说话的人?太少了。 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权力。」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像是有蝴蝶飞到他的耳边,薄青城侧过身来对着许青窈,在黑暗中微笑,「你看,你是懂我?的。」 「那你说,最下贱的又是什么?」他带着几分期待,语气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许青窈沉默良久,时间长到甚至让薄青城怀疑她已经睡着了。 「也是权力。」许青窈忽然说。 声音照样低而轻,像是怕惊扰了床帐外的什么东西,可?是蝴蝶已经飞走?了,就从薄青城的耳边。 于是他立刻冰冷地扬声道:「你说错了,最下贱的是爱,什么父母之爱,夫妻之情,有人?说它稀罕,我?却以为这?是最害人?的玩意?儿,发?明什么情啊爱啊这?词儿的人?应该被?打死,因为它弄出了一套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引得愚人?们五体投地,叫享受权力的人?洋洋得意?。」 「存在的只有权力,爱只是权力的一张面具,永远不可?能与权力抗衡,更别提取代权力。」 许青窈暗自?点了点头,「这?句倒是不错。」 「我?生?平最恨悖德逆伦之人?……」薄青城咬着牙说,像是在给谁施刑。 许青窈脑子有一瞬间的停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贼喊捉贼,难道这?个人?在给自?己脱罪? 她以为他是个狂徒来着。 又听枕边人?说:「为了沖昏头脑的□□祸害后代,寡廉鲜耻,但如果是为了权力,为了财产,甚至是为了復仇,那就不一样了。」 剎那间,万般情绪涌到许青窈胸口?,她只觉得一阵痛楚,要不是身体用代价提醒她,恐怕她也要贊成这?个话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5页 多好的口?才啊,偏偏配上一副扭曲的心肠。 想到这?里,许青窈便带了几分警惕,「你送到薄今墨那儿的婢子赶快撤走?,他才多大,你就想着引人?入歧途了,到底也是你的侄儿,你们薄家的门楣恐怕还等着他来光耀呢。」 薄青城不以为意?,口?气轻蔑,「薄家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忘了,我?早被?逐出族谱了。」 「可?你不是又回来了吗?」许青窈疑惑。 「这?是我?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语气幽冷,在夜里听来,透着无尽寒意?。 透过明瓦窗,月光匝地,如同凝霜,即使是在这?样炽热的七月,许青窈也忍不住打起寒战。 想起自?己关于漕运和海运争斗中查到的消息,再加上这?句寒气森森的话,脑中有什么东西倏然被?点亮。 微微瑟缩,将身子向暖衾里埋得更深些,她试图将所?有的蛛丝马迹按照节点串联起来,拼凑出整个的真相,就在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鲜明,即将连成线的时候—— 此时,薄青城却有意?调侃她道:「怎么,才送了两个丫鬟你就坐不住了,人?家美少年将来还得成婚生?子呢,你怎么办?」 听他语气轻薄,许青窈面皮滚烫,自?下而上烧成一片,当?即怒怼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因为薄今墨才生?气?可?笑,难道我?就非得和一个男的绑在一起才成?世上有谁是离了男人?活不成的?」 薄青城愣了一下,笑起来,声音十分慵懒,似乎在半醒半睡之间,「这?就对了,我?是男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同类,男人?如果谈情,是想骗女人?给他睡,或者生?孩子;女人?谈爱,多半是上了这?种当?。」 许青窈不受控制地笑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么,按他这?套说法,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她才清醒地粉碎过一场骗局。 那场骗局还是他一手打造。 「你是怎么做到把自?己摘出去的?」她颤着嗓子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是怎么做到不上当?的?」 他横过来一条臂膀,肘部微曲,大手罩住她的头顶,重重地按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句话,许青窈的眼眶忽然不受控地湿了,她想起那个曾经被?她亲手毁掉的腹中胎儿。 薄青城浑然未觉,手底轻一下重一下,感受着她的发?丝,像绸缎料子,冰冰凉凉,「或许,是因为你太倔了,要是换个人?,说不定?早就成了。」 他自?顾自?嘆息,「要是那个孩子留下来就好了……」那样他们永远也分不开了。 许青窈再没有说话,这?次大约是真的睡着了。 薄青城长嘆一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平心而论,和衣而睡并?不舒服,可?是他还是选择在外衣上,再加一床被?子,就因为她曾经的一句话。 他摸一摸胸口?密布的刀疤——真的有□□皮那么难看? 薄青城睡去,许青窈才睁开眼睛。 身边的人?好像在说梦话。 听见他的呓语,她原本是想翻身捂住耳朵或者直接钻进被?窝里的,她没有窥私慾,更要紧的是,她由衷地害怕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会动摇她的决心,就像他方才问的「你是怎么做到不上当?的」,其实不是她比谁优越,比谁特殊,而是她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不上当?,这?份努力,首先就是不忘记痛苦,甚至是刻意?地咀嚼痛苦。 或许说出来会骇人?听闻,但她正是靠念着那个失去的孩子,来恨他的。 就在她的心乱作一团的时候,结果,她听见了这?样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歇了会儿,他又念叨:「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这?是《大学》里的句子,本朝科举一贯是以考查四书为主?,书院里的学生?,个个都背得滚瓜烂熟。 黑暗中,许青窈失笑。 这?回终于安稳地睡下了。 第89章 夜半, 虫鸣阵阵,叫得那屋檐下的?窗纱更添碧色。 春禧堂内, 娘两个点灯在床上夜话。 「娘, 二哥真的?不?能去考科举了吗?」 想起此事,巧姨娘一声长嘆,「那时你还小, 可能也都不?记得了……」 多年前,二老爷薄渊还在任上,他们二房一家便?都随老爷在京都居住。 「后来闹出了豫亲王府的?那档子事, 老爷被政敌弹劾教子无方,又恰逢感染时疫, 身子不?爽,便?重重罚了你二哥, 谁知你二哥话里忽然提到那位被沉塘的?蓝氏, 老爷就说了一句子性?随母, 都是败坏门楣的?淫物, 你二哥情?急之下, 就动了手, 老爷血气上涌,当即倒在地?上,后面找来大夫, 一晚上都没熬过, 就走了。」 薄素素嘴巴张圆,半晌才郁郁道:「确实像是二哥能做出来的?事……」 巧姨娘眉间闪过几丝痛楚, 「说是动手, 其实也就是推了一把,是你父亲身子原本就不?好。」 薄素素面露恍然, 「原来二哥是这样?才不?能科举的?。」 「确实有关系,但?也不?完全……按照你父亲的?遗言,是要将你二哥过继到大夫人名下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6页 薄素素说:「可见父亲心里还是有二哥这个儿子的?。」 巧姨娘笑得坦然又苍凉,「那可不?是?老爷当年不?知道有多宠那位蓝氏,就连正室夫人进门不?久生了三少爷,老爷也没去看?过一趟。就是因?为这个,才能轮到你娘我进门,可惜,夫人的?算盘打错了,我没那本事分蓝氏的?宠。」 巧姨娘抓着薄素素的?手,唇边挂着散淡到近乎于?虚无的?笑意?,「后来的?那件事你也听过,老爷和大老爷就此兄弟反目,说起来是丑闻,其实咱们家人还得感谢这个丑闻,要么你和你哥能不?能来到世上都不?一定呢……」 「娘,我知道您不?容易。」薄素素回抱住母亲。 「说不?容易现在也容易了。」 巧姨娘笑着说,「反正比在外面受苦受穷容易。」 「后来呢?为什么二哥没过继给大房,也不?科考?」 巧姨娘垂着眼道:「大房夫人那边倒是没问题,其实是你二哥不?愿。」 「为什么不?愿呢?」 「还是因?为你爹。」 「我爹不?是死了吗?」 「问题就出在你爹死后。」 巧姨娘缓声道:「你父亲生前官做得好,葬礼上,同僚百官都来弔唁,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二哥因?为不?愿下跪,在灵堂大闹起来,还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听说是连孔圣人也一併给骂了,来弔唁的?人里不?乏言官御史、礼部大员,后来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当即批道『此子无君无父,江湖尚难容,安敢遣社?稷』,你二哥的?仕途就这么断了。」 「原来是这样?。」薄素素语气戚戚,「怪不?得我从前去二哥的?书房里,光秃秃的?,一本书也没有。」 「这孩子从前虽然性?格古怪,读书却非常用功,又有天?分,谁知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巧姨娘惋惜道。 「对了,以后再不?许你插手你二哥和大嫂之间的?事,我看?你前几天?又去见许青窈了。」似乎是才想起来,巧姨娘紧急提醒自?己的?女儿,语气却不?容置喙。 「我只是觉得大嫂可怜……」薄素素怯怯地?说。 「那不?叫可怜,那叫棋逢对手,你二哥对她不?是挺好的?吗?相信不?相信,要是换个顺从些的?,依照你二哥的?性?子,早丢开了。」 不?知怎的?,说到这个,薄素素却想起春晖堂的?那位,思绪不?由得信马由缰起来。 「唉,孽缘,」巧姨娘长嘆一声,「都是孽缘。」 嘆完又警告女儿,「不?许再多嘴,牢牢记着。」 薄素素含煳着应了,又想起自?己和薛汍,心里有些酸涩,他们两个不?也是孽缘吗?只是她性?子软和,不?如许青窈聪颖决绝,薛汍也不?像二哥那样?阴沉算计,两人之间大吵大闹,有话直说,反倒留有一线余地?。 有时候有些事吧,还真是由性?格决定的?。 将灯吹了,母女两个睡下。 睡前,巧姨娘忽然幽幽嘆息一句,「终归是我们对不?起你二哥。」 「什么对不?起?」 「没什么,睡吧。」 「对了,娘,我看?二哥除了嫂嫂,再没和谁有过牵扯,房里连个侍妾都没有,也不?像那种贪色之人,为什么当初会和豫亲王家的?女人传出丑事?」 「大约是你那个嫡母夫人搞出来的?吧,她磋磨你二哥的?事还少吗?要不?是她,你二哥也不?会养成这么阴冷的?性?子。」 薄素素哦了一声,踏踏实实地?闭上了眼睛。 旁边的?巧姨娘却是辗转反侧,一想起当初的?事,她就五味杂陈坐立难安。 被豫亲王查到的?那个信物,其实是薄脂虎惹出来的?麻烦,他自?幼嗜戏,又正值年少慕艾,便?和小戏子有了牵连。事发东窗,是薄青城站出来,跟她说自?己愿意?代替弟弟受过,以报答姨娘多年的?扶助之恩。 巧姨娘当时也是慌了神,她想,老爷对薄青城虽然严厉,心里却还是在意?的?,若是换了她的?脂虎,不?定要被打死才够。 进门这些年,她的?确对薄青城常有照拂,这个孩子自?尊心很强,素来不?愿亏欠旁人,恐怕她对他的?好,在他看?来,也只是负担而已。 想到这里,她便?同意?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明明只是如同平常的?一次惩戒,不?知怎么就会引起人命官司,眼看?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便?将真相捂死,再不?敢说出口。 令她动容的?是,薄青城这么多年,竟然也像真的?将此事给忘了。 他越是不?提,她心里越是不?安。 幸亏这孩子又回来了,功成名就,荣归故里,这才叫她好受一点,如今她只盼着,薄家能安稳一点,千万再不?要闹出什么么蛾子。 思前想后,长吁短嘆,就这么辗转,一直到四更天?才睡去。 翌日。 薄脂虎刚从角门熘进来,穿过垂花门,打算回春禧堂。 「薄脂虎你还知道回家,」薄素素守在门口,满面怒容,「娘担心了你一夜知不?知道?」 说来也怪,薄脂虎虽然是兄长,在这个妹妹面前却向来乖顺,像是两个人倒换了身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7页 看?见兄长鬓角未干的?油墨,薄素素当即质问道:「你又去戏班了是不?是?」 薄脂虎讷讷,不?敢言语。 「咱们家现在就剩你一个男人,你不?求上进,科举无名,你对得起娘吗?」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书院苦读,就昨天?晚上才过了把瘾……」薄脂虎心虚地?还嘴:「再说了,什么叫就剩我一个男人,新来的?墨少爷,读书一流,才跟我在学堂两天?,就被西席夸得跟朵花儿似的?,有他在,咱们家将来不?愁出不?了个贵官显宦。」 「是吗?」 薄青城打墙后绕出来,神色冰冷,唇角挑着不?明意?味的?笑意?。 薄脂虎见了薄青城,素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此刻谈到科举的?事,想起若干年前自?己闯的?大祸——就是因?为那场祸事,害得薄青城被断了仕途,心里更惶恐,结结巴巴说道:「不?是,二哥,我……我就是随口说说。」 「哼」,薄青城扬眉,语气却是浑不?在意?,「你不?是随口说,难道还是故意?,你小子什么时候知道故意?膈应人,也算你的?一番成就。」 薄脂虎听了这话,就知道二哥真的?没打算和他计较,遂笑呵呵地?挠着头,「我再重活八辈子,也赶不?上二哥。」 薄青城笑道:「行啊,知道拍马屁了,你这学没白上,有朝一日进了官场,就凭这个也能升他个三品五品。」 薄脂虎只顾嘿嘿傻乐。 薄素素却听出来二哥这是在讽刺官场阿谀谄媚的?风气呢,又联想到母亲昨夜说的?那番话,心里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这是二哥出于?认命后自?我安慰的?冷嘲,还是真的?已经想开,彻底将仕途撂到八千里外了。 看?薄青城身上的?衣服皱得不?像样?,再看?他来的?方向,薄素素沉了沉目光,小心翼翼地?问:「二哥是打南风苑那边过来的??」 薄青城带笑的?神色在脸上停了一停,缄默片刻,伸手挽袖口,「这个你就别?管了。」 薄素素想起母亲昨天?晚上的?警告,终是再没有说话,重重地?点了点头,旋即便?转身离开了。 「脂虎,那天?荷花宴过得怎么样??」两人边走边说。 正好经过莲池,薄脂虎便?道:「二哥你给我的?那盏莲花灯还在我床头挂着呢。」 「是不?错。」薄青城小声说着,低头笑了笑。 随即又看?向薄脂虎,扬声道:「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相中哪家闺秀?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薄脂虎少见地?缄默。 过了良久才抬头,眼眶红得厉害,哽咽着嗓子对薄青城道:「实话告诉二哥,我这辈子也不?会娶亲了,一想到因?为什么狗屁情?情?爱爱,惹出了那样?的?塌天?大祸,叫二哥代我受过,毁了二哥的?前程,我就难过得要命,感觉自?己不?算个男人,甚至,连人也算不?上。」 薄脂虎擦擦眼泪。 薄青城拍拍弟弟的?肩膀,「不?要想太多,我可从来没觉得你欠我的?,说起来,我还得感激你,要是没有那件事,我怎么知道自?己原来最适合的?是从商,人人提到商就是『奸商』,提到官就是『父母官』,要我看?,官比商奸多了,官往权力背后一藏,做了坏事谁也找不?着,商人再有钱嘛,也扛不?过权力的?大刀。」 薄脂虎听得似懂非懂,却很捧场地?一直点头。 薄青城将脚尖附近的?鹅卵石踢进湖里,「朝廷那趟浑水,谁爱搅谁搅,我不?受那拘束,人活世上,就图一个痛快,我要的?,也就是那么一口气。」 薄脂虎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笑得开怀,「二哥说得好,把我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我爱听戏,爱唱戏,人人都骂我不?务正业,其实我图的?也就是台子上的?那一口气,痛快!」 「瞧,谁敢说咱们不?是亲兄弟呢。」 两人一面大笑,一面朝外走着,忽然跑进来一个小厮,说是门外有人求见。 「谁?」薄青城问,「有拜帖吗?」 小厮躬身答:「听说是打什么桃村来的?,一家五口,现都在那牛车上坐着呢。」 听见「桃村」两个字,薄青城已然知道底细,又听说是一家五口,心里当即有了计较。 好嘛,敢到这儿来,还拖家带口,不?用说就知道是来打秋风的?。 别?提他们从前对许青窈不?好,给她弄出了心病,连带着不?知情?的?自?己遭殃,就说上次回家省亲,这家人可把他给害惨了,过后,两个人差点刀兵相见你死我活,从前的?种种谋划都毁于?一旦,后来他可没少后悔。 大约是见他上次送的?东西不?少,贪上瘾了,这会儿便?又来捡便?宜了,薄青城越想越生厌,怒火瞬间窜起丈高,「大棍给我赶出去!赶得远远儿的?,叫这些叫花子长长记性?,把女儿卖了还有胆子来占便?宜,告诉他们以后不?准再来,如有下次,打断他们全家的?腿!」 见小厮跑了几步,又把人叫住,「对了,这事儿别?叫大少奶奶知道。」 第90章 淮安城内, 薄家所在的巷口。 不?时?有路人走过,看见几个男女老少灰头土脸地坐在道旁, 身边的牛车散了架, 摇摇欲坠地歪在墙角。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8页 烈日高悬,老牛烦躁地甩一甩尾巴,抻着脖子去够路边的青草, 哗啦一声?,架子车被扯倒,顷刻间分?崩离析, 扬起一阵烟尘。 新鲜翠丽的萝蔔、黄瓜、白菜、扁豆散落一地,两只紫腾腾的茄子一前一后分?别滚到粉衣女孩和?蓝布少年的脚下。 没错, 他们一家是专门来?城里探望许青窈的,顺便也为上次的事道谢, 许青窈回门省亲, 出手不?凡, 他们虽然?长居乡下务农为生, 也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 到亲家家里不?能空着手上门, 更何况贫弱主动靠近富贵,本就有打秋风的嫌疑,恐惹人生厌, 故此打包了整整一车的时?兴瓜果?特产, 想着城里头再好,种粮食蔬果?恐怕也种不?过他们。 十四岁的少年生得?壮实, 眉目飞扬, 脸上神色颇不?耐烦,瞅了石阶上坐着的妇人一眼?, 「娘,我就说咱们这?些东西,人家看不?上。」说着一脚将布鞋旁的茄子踢飞。 「春官,你别胡说,阿姐才不?是这?样的人。」粉衣少女弯下腰,将掉落的蔬菜一一捡到竹筐里。 「姐,你叫人家阿姐,可是人家认咱们吗?」叫春官的少年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大?片青紫,「你看看,刚才薄府那帮狗奴才把我给打的!」 许青袖见弟弟被打,心疼得?不?得?了,可她也不?相信这?事儿是出自许青窈的授意,堂姐真要那么不?待见他们,怎么会上次主动回家,还送来?一马车的好东西? 薄府家大?业大?,人口稠杂,定然?是底下那些奴才狗仗人势,搞出来?的勾当,连一个最外层的僕人都能决定主人的话语权,由此可见,堂姐在这?座大?宅院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许青袖抬头,望见墙内飞檐翘角,画壁雕梁,忽然?觉得?这?大?户人家也没什么好的,充其量就是面子好看而已。 要知道,就在刚才来?的路上,她心里其实还有点?羡慕许青窈,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两旁林立的店铺酒肆,手上的翡翠镯子被她转了又转,摸了又摸,稀罕得?紧,要是这?玩意儿掉色,恐怕她的整只手腕早都被染成绿色了。 少女低头又摸了摸镯子,只觉得?触手清凉,这?还是上次堂姐和?那个管家回来?时?,带的礼盒里的一只。 想到这?里,她褪下镯子,向弟弟春官说:「堂姐指定不?知道这?事儿,你拿着这?个,走出这?条街,绕到后面的巷子去,放机灵点?,寻个老实人帮带着进去。大?户人家一般都有好几个门,这?座门的奴才给咱们找事,难道旁的门也狗眼?看人低?我就不?信堂堂淮安首富的府里养的全是刁奴!」 春官将信将疑地看自己的亲姐一眼?,「这?……能行吗?」 「你放心吧,堂姐不?会不?管咱们的。」 见春官跑出去几丈远,许青袖扬着手里的帕子,跳起来?提醒他,「实在不?行就回来?,别上去跟人家硬碰硬!」 少年将手臂举得?高高的,边跑边大?声?喊着:「知道了!」 目送大?儿子跑远,杜氏把目光投向怀里睡着的小儿子,抱着他一面轻晃,一面说话:「袖袖,你说是不?是咱们得?罪了你堂姐,上次送礼回家,人家其实并不?是有意修好,而是想跟咱们撇清关系?」 「啊,」许青袖很快地想了一下,随即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怎么会,阿姐上次回家,还同我讲了好些话呢,半点?生疏的意思都没有。」 杜氏眯眼?望了下日头,拿袖子抹掉额头上的汗,长嘆一口气,「其实说起来?,到底是我们对不?起人家,当初你堂姐嫁进薄府,给那位瘫痪在床的薄大?少爷沖喜,彩礼聘金都留给了咱们一家人,我说叫她带些走当陪嫁,这?丫头倔得?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拿,要不?是当初那老东西逼得?急,你弟弟又生着重?病急需用?钱,我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往火坑里跳啊。」 想起这?件事,许青袖便气不?打一处来?,三年前的事,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娘你莫要自责,说到底都是邻村那个老财主作孽,要不?是他强逼着纳阿姐为妾,阿姐也用?不?着答应给薄府沖喜避祸,说来?说去,都怪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幸好现?在已经死了。」 杜氏经女儿这?么一说,脸色有所转圜,不?再悲春伤秋似的嘆气,「幸亏上次回门,你堂姐看起来?过得?还行,要不?我和?你爹到死都过不?了这?个坎儿,尤其是你爹,看着不?声?不?响,心里不?定藏着多少事呢,就因为你堂姐,这?三年,你爹和?我都隔阂了。」 杜氏和?女儿许青袖一起朝她们口中「不?声?不?响」的男人看去,见他正蹲在大?太阳底下,伸着脖子,手拿一块木板往架子车上凑呢,汗水濡湿了麻布衫的大?半,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好不?狼狈。 许青袖眼?睛有点?酸,轻声?道:「娘,过去的事就别说了,阿姐是个大?度的人,再加上现?在日子也过得?不?错,我看阿姐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杜氏缓缓摇着头,语气沉郁,「我还以为你堂姐回门,是终于肯和?咱们同修与好的意思,这?么看来?,倒不?一定……」 许青袖沉默半晌,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娘,你应该把你这?些话,亲自讲给阿姐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89页 「那怎么行,我到底是长辈,哪有长辈给晚辈低头的道理,再说,无论怎样,我这?个作婶娘的,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从?小你们姐妹的吃穿都是一样的,除了婚嫁这?件事,旁的并不?曾亏待于她,我自认问心无愧。」 母亲都这?样讲了,许青袖自然?是无话可说,她也知道,世?上本就亲疏有别,连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都苛责母亲,未免有求全之毁,遂挽了杜氏的胳膊,歪着头靠上去,「娘,我以后不?要嫁人了,你们都跟着我吧,咱们一家人一直在一块儿。」 杜氏抱孩子抱得?手酸,腾挪几下胳膊,朝背后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石墙上靠去,「这?孩子,又说傻话了。」 「哎,袖袖,你还记得?上次同你堂姐回来?的那位管家吗?」 「怎么了?」许青袖问,她只记得?那人气度不?凡,言行举止实在不?像个管家能有的气势。 还不?要说这?个管家当时?在饭桌上那惊世?骇俗的一番话,什么「在等心上人变成寡妇」,这?多吓人呀。 「你觉得?……」杜氏斟酌着问。 「哎呀,」许青袖急忙打断她,拧着眉头道:「娘你不?会还惦记着这?事儿呢吧,我早跟你说了,我不?想嫁人,您是打算把我卖给谁家?」 不?待杜氏说话,许青袖就自顾自地一顿连珠炮说了下去,「我可告诉您,我长得?不?如我堂姐,也没人家那脑子,你要是想让我像堂姐一样,嫁进高门富户里享福,那这?算盘可打错了,就我这?条件,真进了大?户人家,您到时?候给我收尸都来?不?及。」 杜氏在女儿胳膊上打一把,「嗐,你这?孩子,大?白天的,说什么丧气话。」 许青袖抱着胳膊,嘴角微微抽动,声?音却异常冷静,「我说的是实话。」 杜氏再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幽幽道:「我是担心你和?那个小教书匠旧情难忘,死灰復燃。」 「不?会的。」少女垂着眼?道。 「真的?」杜氏追着女儿问。 这?回许青袖却沉默了。 「娘!姐姐!」 少年欢快地跑来?,满身都是大?汗,神采奕奕地说:「已经把镯子递进去了。」 许青袖见他汗流如雨,随手便把自己的绣帕递给弟弟,叫他擦额头上的汗,少年接过手,边抹边说:「我等了一大?会儿工夫,好不?容易见到有个小厮进去,便说了几句好话,又给了他一盒松子糖,他这?才肯帮我送信。」 杜氏怀里那个最小的孩子听见「糖」,从?梦里醒来?,抓着小手,含煳不?清地哭闹,「糖糖,我要吃糖糖……」 杜氏恨恨地在他肚子上拍了一把,「别吵了,饿死鬼投胎,你就不?能等会儿再醒来?!」 又看向大?儿子,急切地问:「然?后呢?」 许青袖见状,从?母亲怀里顺手接过小弟弟,轻轻拍了两下,嘴里小声?嘟囔:「真够沉的。」 「说请咱们在巷子口稍等片刻,他马上就叫人出来?。」春官挺着脖子,带着几分?得?意说道,那样子是办成了事,止不?住要大?人夸奖呢。 「那就好,」杜氏笑眯眯地点?头,「看样子你堂姐真的不?知道这?回事。」 说着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是要怀着信心长久等下去的意思。 怀里的小孩太沉了,许青袖也跟着坐了下去,只不?过在底下衬了张帕子。 马路上,许父还顶着毒日头在修车,试图将架子车拼成原来?的模样,背影倔强又凄凉。 一旁的老黄牛悠然?自得?地啃食石隙里的青草。 这?回一等,便等到了下午。 落日熔金,将这?条街上的高堂大?厦碧瓦朱甍映得?贵不?可言,简直如同琼楼玉宇一般,明晃晃地将身份低贱的凡人隔离在外。 几人的心灰到泥里。 许老爹拉着辛苦拼凑好的牛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咱们回家吧。」 夕阳下,一人一牛的剪影被镀上赤金,投到道旁的黛瓦高墙上,像是傀儡戏里的小人儿。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默默起身,连杜氏怀里最小的儿子都不?哭不?闹,只睁着眼?睛看天上变幻无常的火烧云。 车轮橐橐,老牛长哞一声?,正准备上路,忽听背后来?人,「诸位久等了,我们府上小少爷请几位喝茶。」 第91章 等许家一家人都吃饱喝足, 薄今墨起身去柜檯结帐。 返回到席上,不忘向其中的蓝布褂少年嘱咐, 「明天早上记得早些过来?, 炉房门开得早。」 这蓝布褂少年自然就?是许家的大儿子春官,听见这话,眉眼都是亮色, 当即脆声应了。 方才在席间,这位薄家的小少爷问他是否愿意去恆昌记作学徒,恆昌记, 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大钱庄,就?连他们这些远在乡下的放牛娃都有?所耳闻。 前段时间, 恆昌记扩张分号,大力招收伙计学徒, 工钱给的很足, 后面?还能往上升, 将来?业务熟练, 一直做到掌柜位子也不是没可能, 这对于?那?些没有?本钱去读书科举的年青人来?说?, 简直就?是登天的直梯。 只是后面?又听人说?,要是想进帐房,就?得识文断字, 他这种农家子弟一没门道?, 二睁眼瞎,自然没什么希望, 也就?把这个心撇下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0页 此刻听见竟然能进恆昌记, 而且还是进钱庄重地——炉房。 那?地方是浇铸银锭的,他知道?。 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掉到银子眼儿里?, 真是做梦也不敢想,当然不假思索地就?应下,唯恐答得慢了一步,叫大好前途都飞走?了。 「对了,表少爷进恆昌记的事,是夫人,」少年的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轻咳两声,「是大少奶奶一手安排。」 少年春官一揖到底,有?模有?样地学大人行礼,「还请小少爷回去代我给堂姐道?谢。」他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再和从前山里?的放牛娃一样粗俗野蛮。 「我阿姐呢?」一旁的许青袖眉头紧蹙,嘴上晨起才精心涂抹过的口?脂,经过方才的宴席,已是十?分潦草。 他们一家为了赶路,早上起得早,没怎么垫肚子,日头下等了一天,也着实饿得狠了,席上便有?些顾不得吃相,要不是有?眼前这个薄家的小公子在场,惦记着不能给堂姐丢脸,叫薄家的人看笑话,她早就?大快朵颐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证明,他们许家的其他人显然并不这么想。 薄今墨朝座中两位长辈温声道?:「今日之事,都是底下那?起刁奴作怪,刚才来?之前,大少奶奶已经知道?了,老?爷太太放心,刁难你们的奴才都被重罚了。」 「好!窈窈有?出息,我们也替她高兴……」席间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拎着嗓门吼了这么一声,说?话间醉得七荤八素,站起来?的时候差点一头栽倒,杜氏也眉开眼笑地跟着附和,双颊酡红,醉眼饧涩。 薄今墨看向醉醺醺的二老?,带着几分无奈,扶额笑道?:「这楼里?的酒着实烈性,诸位不嫌,今夜便在此歇息吧。」 「阿姐没说?要见我们吗?」许青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父母一眼,语气显然有?些焦虑。 「她得了暑症,怕把病气过给你们,说?是再等几天,亲自回村去接老?爷太太进门。」 「啊,阿姐竟然生病了吗?现在怎么样,没事了吧?」少女瞪着一双无辜的杏眼,声线因为紧张也跟着颤抖起来?。 「已经无大碍了。」薄今墨垂着眼,唇畔带着清浅笑意,语气客气而疏离。 「那?就?好。」许青袖拍拍胸口?,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待眼尾余光看见自己父母东倒西歪的醉态,以及大小弟弟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唉,这糟心的一家子,她都想回去了,在婆家人面?前,她们这一家子尽给堂姐跌份儿。 待将许家人都安置好,时辰已经入定,薄今墨这才出了酒楼,翻身上马。 随身的小厮趋步上前来?,靠近了才低声道?:「少主,此物怎么处置?」 质地名贵的玉镯卧在小厮掌心之中,赫然就?是此前被许青袖托人带进府去的那?一只。 「扔了。」 薄今墨随口?一应,扬起长鞭,策马而去,跑出半条街,忽然又掉转马头,飞驰回来?,将马勒停,见那?小厮正高举手中翡翠玉镯,眯起眼睛,仰面?对着月亮品鑑,薄今墨勒马绕小厮一圈,这才俯身道?:「我的猫缺个耍具,还是叫我拿去吧。」 小厮愣了一下,很快便低下头,深垂着颈子,恭恭敬敬地将镯子呈上。 薄今墨轻轻一捞,便拿到手里?,小厮察觉手里?沉甸甸的多了分量,刚要抬头,两大块白灿灿的银角子撞进眼睛里?。 他的道?谢声还未冲出喉咙,已经被马蹄撞散了,月光下,马背上的少年沖他一笑,长鞭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银痕,顷刻间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头顶一轮圆月高悬,屋顶和地面?都像是积满了水。 小厮痴痴地将银角子送到口?里?,咬了一下,满口?都是余香。 - 翌日。 说?是给恆昌记招人,临时却挪到了裕春和,但?少年许春官却看不懂这许多,只知道?这里?是个钱财如流水的好地方,比那?话本子里?的仙境还要诱人的所在。 「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可还满意?」站在炉房的后院,对着白光熠熠的银窖,薄今墨问道?。 他比眼前的少年大不了几岁,虽然身板不如人家壮,个子却要高得多,此时,他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似乎打算从那?张脸上找出点什么熟悉的痕迹。 「好,好得没法说?。」少年憨厚地笑,两只手各自紧张地抓住侧边衣襟,将掌心的汗搓了又搓,「梦里?也没见过这么些银子。」 想到许青窈,薄今墨摇了摇头,心里?嘆一口?气,到底不一样,虽然是一家人,有?着相近的血脉,挂着相似的姓名,人品气质却如同天壤之别,他真好奇,这样的人家是怎么养出那?样的女儿的? 心里?思绪万端,脸上却不动声色,声音亲切温柔,没有?一点富贵人家的高高在上,「这家钱庄是你堂姐一手操办起来?的,你可要上些心,别叫你堂姐失望。」 「请小少爷和堂姐放心,我一定发奋图强,不丢许家人的脸。」许春官双眼发亮,当即信誓旦旦地作出承诺。 二人说?着便一同出了后院,朝前头的大堂走?去,薄今墨说?:「在这儿好好干,手熟了,便调你到帐台上去,学资金抽调,汇兑理财,过上个五六年,不定就?能独当一面?,撑得起一家庄户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1页 少年听得眉眼发亮,脸膛烧红,似乎也真的为那?光明的未来?而感到震动了,只是这一回,激动得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前头的大堂上,青铜大鼎里?燃着不知名的香,墙上供奉着关老?爷塑像,塑像前,闪闪发光的金银元宝锭子,在左右各摞成一座小山。 许春官当即直了眼,薄今墨叫了他两声都没有?作出回应。 恰好,裕春和的总理事郑在提着一把算盘进来?。 薄今墨伸手引荐道?:「郑掌柜,这是大少奶奶的堂弟,到庄子上来?作学徒,你亲自照应着点。」 郑在看向元宝山前目不转睛垂涎欲滴的少年,打量半晌,才朝薄今墨点头,「谨遵少爷吩咐。」眼神却是意味深长。 第92章 时雨园, 烈日当空,竹柏苍然, 蝉鸣如雨。 「我要到江西饶州一趟, 你去吗?」 薄青城将玉佩系在腰带上,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其实是与梳妆镜前的女?人搭话。 许青窈将头髮绾好, 朝着镜子里男人的背影道:「范文?烛倒台,你这是要重新找棵大树?」 薄青城当即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点惊讶的神色, 旋即大步踏来,在她背后站定, 轻轻俯下身去,下巴搁在她头顶, 叫铜镜映出两张重叠的脸, 其中一张清冷淡然, 另一张却笑意明媚, 「你倒是聪明。」 「我只知?道太?史公曾说过, 『布衣匹夫之人, 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 智者有采焉』, 你本来可算得上半个智者,现在却非要趋炎附势, 与官府的人扯在一起, 已经是违背了商人的存身之道,悬崖勒马, 恐怕还有一线生机。」 薄青城眼中闪过赞赏,「你的话说得很?对?,但是没什么用。」 「知?道怎么钓鱼吗?」他?问。 许青窈不说话,然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已经昭示了她确实在思考这个问题。 薄青城也不等?她,自顾自地说:「钓鱼的第一条规矩,是在有鱼的地方钓鱼。」 许青窈眉头蹙得更深,因为这话听起来完全就是废话,不过她很?快就理?解他?的意思。 「钓鱼的第二条规矩。」薄青城又?说。 许青窈这回把头抬起来,看向这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的男人,薄青城见状,却对?此感到十分满意,甚至有了夸夸其谈的兴趣。 「第二条规矩就是:获得钓鱼的许可。」 她深深看向他?,目的是寻求解释。 他?自然乐得慷慨,朗声道:「比如,在什么地方钓鱼,什么鱼可以?钓,什么鱼又?不能钓,能钓的话钓多少,钓上来的不是鱼而是老虎和蛇,该怎么办……桩桩件件,都是风险,假如没有人来庇护你,一甩杆,可能就要陷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于是她发起愣来,她前些日子接手的都是现成的产业,并不曾体会过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难,自然也就无从知?晓他?口?中所谓的风险。 见许青窈纠结得入了神,薄青城打量镜子里皎白端丽不施脂粉的脸庞,「太?素了,你怎么总是不打扮,莫非是想把自己弄得难看些,从而叫我生厌,好离你远点?」 捏着她的下巴,「这算盘打歪了,我就爱看你素面朝天,不知?谄媚为何物的神色。」 他?顺手从匣子里取一支白玉簪,插到她乌黑明亮的斜髻上, 这一下把她从神游中揪回来,许青窈微微蹙眉,伸手就要摘下玉簪,「拿错了,不是我的,我不要。」 「不许摘,」薄青城扣住她的手,「什么你的我的,你看看,桌上的建盏,是不是你常用的茶具?书案上我的徽砚和狼毫笔,你敢说你没用过这两样东西?床上你的罗袜还在我枕头边呢,这地方到处都是你的味道,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岂不可笑?」 这些日子,他?把她搬来搬去,像小孩藏玩具一样,自己走到哪儿,把她也背到哪儿,就怕这回一走,她又?要跑了。 大约是看出他?的想法,许青窈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会跑。」 不弄明白他?怎么挟持的薄今墨,以?及他?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岂不是很?没有参与感? 按理?说,他?在淮安的生意都被她用章程吸收进了薄家?的商号,怎么他?却半点不急的样子,如今他?的船厂又?开起来了。 薄青城神色有片刻的错愕,转身潇洒趟倒在一旁的摇椅上,似笑非笑地说:「怎么着,现在是认清形势,自暴自弃了?」 「从前我是怕怀孕,不过现在……」许青窈乜斜着瞥他?一眼,也是一脸似笑非笑,「已经没什么威胁了。」 话当然很?伤人,尤其是在对?号入座以?后。 薄青城眸中晦暗不明,默了半晌,趁她不备,长臂一伸,将人揽住,引得许青窈惊唿,旋即跌入他?怀中,「是吗?原来只是怕怀孕啊,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其实我床笫之间的表现让你挺受用?」 漆木摇椅晃得厉害,与水磨石地面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重声音,在沉寂的静室内显得无比暧昧。 许青窈竟然还装模做样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很?真诚地说:「那倒不是,你的表现一直很?差劲。」 「怎么可能?!」他?好歹也长得一表人才,身材魁梧,筋骨健硕,又?多年习武,「潘驴邓小闲」五样,他?薄青城缺了哪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2页 要不是她害的,他?早就有儿子了。 想到这个,勐地坐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又?气又?无奈,「我就不明白了,女?人都是要怀孕的,怎么到你这儿毛病就这么多,你就比谁特殊不成?你出去问问,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会有什么下场,世上也就只有我肯这么包容你。」 「一,我自己过得不好,不想生孩子来祸害,二,我绝不会生下一个被强迫得来的产物,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薄青城听了一愣,随即爽声笑起来,好像觉得这话很?幼稚似的,「按你的说法,世上得有一大半人都不该来,一,生来享福的有几个?二,歷朝歷代,男女?都是盲婚哑嫁,初见便行周公之礼,如此说来,他?们的孩子也都是孽债?」 见她呆滞,脸上盛满了回忆旧事?时的风雨如晦,竟是不愿再?说话,连嵴骨都僵硬了三分,很?明确的拒绝意味。 他?忽然丢开她,倒在躺椅中大笑起来,笑够了才重新爬起来,在她看不见的背后,他?的脸上几乎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然而声音竟然很?温柔。 「太?好了,现在我们永远也不会有孩子了,你高?兴吗?有没有在夜里笑醒过?」 「反正比哭好。」 她闷闷地说,好像是把脸捂在臂弯里发出来的声音。 「不会是哭了吧。」他?作势要掰过她的脸看。 「不会。」她不假思索地说。 不待他?使出蛮力,她便转过身,朝他?仰起脸,甚至挤出了一个笑容,当然那笑容略微有些勉强。 旺儿前来,通知?车船和包袱都已经打点好,他?放开她,从躺椅上站起身来。 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踌躇再?三,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不和我去,不会是惦记着那个小子吧?」 「谁?」 「除了他?还能有谁?」薄青城眼睑低垂,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研捣着砚台里的松烟墨,很?快就有墨香弥散开来。 许青窈唇角抿得平直,「你就不能想点正经的?」 薄青城眼神阴冷,「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我是男人,知?道他?看你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噁心??」 「我只是说实话,别忘了,他?归根到底是个男人,身上流着薄家?的血,等?他?再?长几年,长出了狼子野心?,说不定也会……」 「好了,」许青窈粗暴地打断他?,「你别说了。」 「你是不是也怕了?」他?很?快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夹杂着审视。 「我没那么无聊。」她侧过身去,将头紧贴在躺椅圆润的弯弧处,蜷缩的样子像一只小兽。 门口?的人打量她良久。 「等?我回来。」 她再?没有出声,装作假寐的样子,听见脚步声渐次远去。 薄青城刚走不一会儿,什么东西窜进来了,发出刺耳的刺啦刺啦声,好像是只蝉,她翻过身来,原来是猫—— 就是那只毛色罕见的长毛三花猫。 这还是当初薄青城为了讨好前来督漕的御史所购,谁成想那御史竟然会在来淮的中途就丧了命,于是那群猫便也成了摆设,都被遣送走,唯有这一只,因为毛色实在艷丽,形态太?过可人,又?在被送来的时候有那么一段奇缘,便被薄青城留了下来,后面因为和主人癫疯时期,有一段囹圄之□□患难的情谊,在时雨园中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丫鬟小厮们没一个敢懈怠它的,每日鸡鸭鱼羊肉变着花样特供,连喝的水都得是滚水晾凉。 此时,这猫竟然叼着一只蝉跑了进来,呜哇呜哇地钻进了床底。 她俯下身要将猫拽出来,蝉钻进床底的缝隙里边,不知?道得吵到什么时候。 她伸手够猫,被猫灵巧地躲开,却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事?。 勾出来一看,竟然是只冰种飘花翡翠玉镯,通体晶碧,水头极高?,触之沁骨,质地不凡。 薄青城怎么会戴这个东西?这个显然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至于其他?……也没听说过这儿有过别的女?人呀。许青窈想。 难不成是薄素素的?也就只有她和薄青城的关?系还算亲近。 她将镯子翻来覆去地细看,看到里面的条纹,好像有一丛竹叶形的印记,终于,她想起来了。 这不是她的堂妹袖袖的镯子吗?怎么会在这里? 这还是上次和薄青城一起回娘家?,许青袖从礼盒里拆开的,当即就喜欢的不得了,她只好让她戴上了,当时两个人还就镯子里面的那从竹叶很?是赞嘆了一番。 她又?俯身钻进床底,这回一够,全是鸡毛花朵布球之类的,想来这里是猫的秘密仓库,玩具都储存在这地方,这镯子难不成也是它叼回来的? 猫哪来的这东西? 想到这里,她的心?重重一沉,莫非,大伯他?们来过了? 第93章 许青窈派人出去打听, 这才知道,半个月前, 伯父一家曾经来过?, 被赶出了薄府大门,甚至还遭一群护院给打出巷口,自己的堂弟许春官因为性子犟, 跟薄府的奴僕起了争执,差点被打断胳膊。 看见许青窈身形不稳,一旁的云娘立马将人扶住。 不用想, 就知道这是薄青城的手笔,大约是两人上?次回娘家闹出的不愉快, 让他出此下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3页 许青窈失魂丧魄地呆坐在椅子上?,云娘端来茶水, 被许青窈推开, 看向云娘的时候, 她眼底像是有雾气, 「叫底下人备马, 我要出门一趟。」 坐在马车上?, 许青窈再没?有心思同往常一样张望窗外?的风景,沿街市井叫卖烟火浓重,然而却不再使她感到自在和亲近, 纯粹化为恼人的嘈杂, 忽近忽远,像是车轮在耳朵里?来回碾压, 她这才意识到, 自己又耳鸣了。 她耳鸣有一段时间了,尤其是在每天晚上?睡前, 最为厉害,好像枕头里?有辆疾驰的巨大马车,有时马蹄哒哒,有时车轮橐橐,偶尔还有一段唿啸而过?的风声,风中甚至有人打着尖利的哨子。 她曾经在古书上?看过?一则传奇,说是世上?有一种枕头,枕上?去就能听见千万里?外?的声音,这仙枕曾被一位大官得到,每夜于睡梦中都能听见潮水翻涌,从前他失眠难耐,自换了这枕头,便酣然入梦,夜夜好眠。后来妻子问起,大官才说出实情,原来他的祖籍在钱塘,枕头里?熟悉的潮水声便来自钱塘江大潮,也就是这股潮水,平息了他思乡难耐的燥郁之情。 因为这个故事,她甚至真的换过?好几?次枕头,可惜无济于事。 许青窈苦中作乐地想,难不成自己的枕头竟也被谁施了法不成?可惜她没?有好福气听见潮声,当然,她也没?有什么莼鲈之思需要缓解,过?往,对她来说,似乎没?有多少可留恋的东西。 她不是个恋旧的人。 矛盾的地方?就在这里?了,不恋旧,也不代?表她绝情,她从前寄人篱下在大伯家,似乎确实有一些心酸的细节,然而可以堂而皇之诉说的委屈并?不多,这就导致她对他们的感情极为复杂,虽然是别人家,却又到底是别人家——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了你一口饭吃,并?不曾使你挨饿受冻,甚至还叫你有功夫识字绣花……已经够好了吧。 相比起那?些将沦为孤儿的亲戚孩子卖给人作奴僕的行为,甚至算得上?深明大义。 还不要说,那?年饥荒……说起这个,她不愿细想,深深吐出一口气,掀了帘子朝窗外?看去,然而她的回忆和心灵互为证物,确确实实地告诉她,她是在那?一对夫妻的血肉中成长起来的。 所以,她不能撇下他们不管,可是真要管,她又本能地有些抗拒,在薄府三?年,派人去送过?钱粮,然而没?回去省过?亲,就是最好的证明。 恩情过?重而难还,委屈经久仍不消,两方?拉扯,她打算把自己藏起来,长久地逃避。 可是自从上?次薄青城带她回去,就藏不住了,这次,则是不能藏。 他们又不知道,那?场驱逐是不是自己的授意,或许已经在恨她了也说不定,当然,这不重要,她更担心的是,按照那?个人的手段,他们一家会不会已经被送走。 被送走吗? 她脑中忽然亮了一下——被送走会不会更好? 到一个天涯海角的地方?,从此她就和他们再无瓜葛,然后,那?份久远的复杂和心酸将化作回忆永存。 她几?乎是同一时刻开始谴责自己的薄情,多么忘恩负义的行为。 然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已经泄露了她发自内心的欢愉和期待。 就在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前行的时候,她经过?一家米店,仿佛白昼之中电闪雷鸣,黑色招牌在燃烧——「如意米店」四个字闪闪发亮。 她知道,马车已经行到她那?位婶娘娘家的地界,那?年饥荒,婶娘是在这里?兑换的米,她很确定,是「兑换」,不是「乞讨」,所以后来,当她体会到那?一种与之相似的羞耻的痛楚,若干年前吃下的米,全?部化为石子,硌得她寝食难安。 这似乎是命运的昭示,由不得她选择,马儿撒开四蹄,朝桃村而去。 时辰飞一般过?去,在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下车。 「这是……发生了什么?」许青窈低声喃喃。 所有的东西都被收回房中,院子空得像一个没?人坐的高脚凳,只有天上?的云不舍地在上?面?徘徊。 「袖袖?」许青窈紧张地唤了一声。 「阿姐,你怎么过?来了?」 许青窈循着声音转过?身,大门口立着个粉衫碧裙的女孩子,头上?利落地包着蓝色碎花布巾,上?面?落满灰尘。 光影明昧交界处,少女立在那?里?,笑着看她,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她自己则是一位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 许青窈忽然眼睛一红,然而还是笑着说:「我来看看你们。」 「阿姐,幸亏你回来了,我们今天就要走了。」 几?乎是像做梦一样,许青窈不由自主地问出声:「去哪儿?」 「我们要去归化城。」 归化城是朝廷和蒙古部落休兵议和后,在通贡互市政策下出现的产物,经过?几?年的通商发展,那?里?如今安定繁荣,两族百姓相交友好,「醉饱讴歌,婆娑忘返」,内地的许多商人不远万里?将丝绸和茶叶运到归化出售,常常赚得盆满钵满。 「归化,好远,是在很北边的地方?吧,」许青窈说着,视线也随之望向远方?,眼底一片空漠,「为什么你们要去那?么远?」 「窈窈回来了。」从牛棚里?走出一对夫妇,两人互相为对方?拍身上?的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4页 看见素来沉默寡言的大伯忽然笑容满面?,热络地朝自己招唿,许青窈有片刻的怔忡。 回神之后,她开门见山地问:「大伯,为什么忽然要搬去归化?」 「朝廷关心我们这些无业的漕丁,说是愿意的迁到北边,参与开荒,赏良田百亩,还准许放牧养马,自从我从河道上?退下来,你也知道,咱家也没?什么进项了,种地还要交租,一年到头捞不到多少,不如这回趁着这个机会,还能换种活法。」 素来嘴快的杜氏今日难得没?有一上?来就拆自己男人的台,反而笑吟吟地附和,「是啊,还不要说薄少爷肯叫春官到归化城的分庄当副掌柜。」 「哪里?是副掌柜哦,」少年走过?来,朝许青窈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姐,随后给众人解释:「别听我娘胡说,就是个学徒,做成了伙计,再做招待,后面?还要跑堂和跑市,打几?年算盘,帐务精通了,才能跟着副帮和老帮,一点点学,一步步走。」 「以我儿的聪明,那?是迟早的事。」杜氏不无得意地说。 许青窈注意力?却不在这儿,很惊异地问:「薄少爷?哪个薄少爷?」 门口的马车嘶鸣,上?面?跳下一老一少来。 老的是徐伯,年轻的自然是薄家小少爷薄今墨,穿着苍青色圆领袍,腰系羊脂玉带,肤色冷白,眉眼秾艷,却不显媚气,反而萧萧肃肃,矜贵清雅。 「你怎么在这儿?」许青窈皱眉。 「我来送别漕帮的老前辈。」 许老神色惶恐,连忙摆手,「少帮主这么说,可就太?臊我这张老脸了,只不过?从前仗着年轻有把子力?气,多在漕河上?跑了那?么几?年,在帮里?连个名号都排不上?,哪里?敢当得起帮主的一声老前辈。」 「只要登过?咱们漕帮的船,就算是漕帮的兄弟了,每一位弟兄的功劳,老帮主都念念不忘,临过?世前还要我发誓善待兄弟们,您这种为漕运出力?多年的老人,自然是前辈中的前辈,怠慢不得。」 两人一本正经地寒暄。 许青窈听得一头雾水,漕帮就算了,她的伯父确实从前是漕丁,靠运河拉粮为生,如今看来,薄今墨又当上?了漕帮帮主,作为新官上?任,笼络底下的人心是必然之举,但是钱庄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堂弟春官会和薄今墨的恆昌记扯上?关系?而且为什么现在全?家突然就要搬去人生地不熟的异乡? 想到这里?,许青窈看向一旁的少女,「袖袖,你也要跟着去吗?」 许青袖笑得有些腼腆,「宋先生也要去归化城,薄少爷给他在那?边寻了一个参军的门路。」 许青窈点头,「原来如此。」 给家里?的每个人都安排了去处,而且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去处,怪不得他们迫不及待要搬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把目光投向薄今墨,试图询问他这么做的理由。 趁着许家一家子忙前忙后,往外?面?马车上?抬东西,他陪她站在阳光充沛的土墙下,向她讲述了这桩公案的始末。 三?天前。 炉房因为是铸银重地,禁止夹带私物,进出都要严查,每七日准一回假,薄暮时分,少年许春官正站在离开的一群伙计之中,等待搜身。 前面?的伙计已经相继离开,终于轮到许春官,只见他身穿崭新棉布蓝褂,脚蹬一双千层底布鞋,头上?戴一顶黑色瓜皮帽,双手正恭谨地负在身后,等待门人的搜查。 前胸后背都被拍过?一遍,甚至连脚底板都亮出来了。 「帽子取下来。」负责检查的门人铁面?无情。 低眉顺眼的少年赶忙照做,将头顶的髻子散开。 「好了。」那?人摆手。 少年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正要朝前迈。 「等一下。」身后响起声音,出自另一个年长的僕役之口。 许春官停步,额上?几?乎渗出冷汗。 「帽子翻过?来。」 少年哆嗦着手,就要将瓜皮帽倒扣过?来,薄今墨忽然出现,站在门口,朝他叫了声,「堂舅。」 许春官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忙大声回应,以表示他确实和少东家有点亲戚关系,那?搜身的老僕见状,也不好再在少东家面?前动手,便慷慨地放了许春官,将帽子重新扣到头顶上?,许春官飞也似地扑到薄今墨的面?前,「少东家找我有什么事?」 「无事,只是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家去吧。」 说到这里?,许青窈打断薄今墨,神情清冷淡然,「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为什么不放?」薄今墨反问。 许青窈冷嗤一声,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漠然,「后面?春官把那?些银子还回来没?有,如果?没?有,我现在就赔。」说着竟然真的要从袖里?取银票来付,这本是她带来给大伯一家作为被薄府家丁侮辱的赔偿,现在既然春官作出这样没?脸的事来,少不得她要替许家人遮丑了。 「什么银子回来不回来的,人家根本没?拿银子,你不知道,你这个堂弟,却是个好样的。」 薄今墨掌心一展,竟然是枚薄壳的小酥饼,许青窈知道这个,这是炉房灶上?特有的点心,因为那?师父手艺一绝,此物很得伙计们喜欢,常常供不应求。 薄今墨笑着说:「炉房的规矩是禁止夹带一切私物,偏偏你堂弟,非要把这个藏在帽子夹层里?带走,说是要带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尝尝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5页 薄今墨掰开酥饼,摇着头失笑道:「第?二?天,你大伯就揪着你堂弟的耳朵,把小点心原封不动地给我送来了。」 许青窈掌不住笑了,笑过?以后,又半信半疑地盯着薄今墨,良久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薄今墨点头,「真的。」 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许青窈又笑起来,这回却笑得有些苍凉,「说谎话不眨眼,要真是如此,在裕春和干得好好的,他怎么会答应去归化城?」 那?地方?的钱庄是新开起来的,同淮安总号的气势和规模天壤之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人特意往低处走的。 「淮安总号人才辈出,他大约是自觉出不了头,便想找新的地方?崭露头角,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也是人之常情。」 许青窈垂眼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声音带着点哽咽,又刻意用微笑压了下去,「好吧,你说服我了。」 老房子的炊烟最后一次燃起,竟也裊裊盘旋,作出不舍的情状。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包袱打点好,已经是暮色苍茫,马车载着一车辎重朝渡口驶去。 送许家一家人登船。 夜雾之中,船只渐行渐远,许青窈忽然想起来时经过?的那?家米店,是叫「如意米店」吧,不知为何?,她情不自禁地朝着江心喊了一句,「万事如意,平安喜乐!」 淼淼江波把她的声音传得很远。 杜氏忽然钻出舱中,朝她挥手,「我们如意,你也要保重!哪天不想在淮安待了,记得来归化,我们在那?儿等你!」 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许青窈觉得自己此刻无比狼狈。 船已经消失在夜雾里?,薄今墨转过?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伸手递给她帕子,她飞快地笑了一下,「都赖你。」 然后又哭了。 第94章 夏夜的江风熏热, 岸边梧桐树影婆娑,斑驳之中透露出几点渔火, 小舟轻慢悠闲, 满江星河在桨声里散成金沙银粉。 坐在船舱之内听水声,只觉满世界风雨琳琅。 舱内的人各不言语。少年坐在矮凳上?,捧着粗瓷碗喝茶, 装作不经意看过去,一盏经年的旧灯笼下,女子沉默如?同画中之人。 「这茶劲很大。」他笑着说了一句, 垂着眼,仿佛是同船底的游鱼搭话。 「太酽了吗?」许青窈背靠舱壁, 抬起头来,长眉微蹙, 眼角还留有轻红, 「都是这样?的, 贫苦人家以出卖体力为生, 喝了浓茶才有精神。」 她?还记得, 她?们?小时?候家里仅有的粗茶, 也的特?意给?大人准备的,味道苦,她?偷喝过一次, 像被燎了舌头, 从此再不惦记。 方才亲眼见伯父一家登船离岸,好?像从前的自?己也跟着漂走了, 所以她?才会没出息地掉眼泪, 还被他给?看见了——想到这里,她?悄悄看过去, 昏暗的油灯下,少年薄唇紧抿,睫羽低垂,鼻翼两侧投下大片阴影,白玉一样?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螭龙纹玉佩。 奇怪,明明刚才是他先讲话,她?说了他又不回答,如?何这会子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只等她?来搭讪。 心里当即有些不忿,置气又找不到理?由,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想来想去,挤出三个字,「我渴了。」意思是:还不把茶水给?我端来吗? 算是个台阶吧。 声音却是又气又迷煳,仿佛是个撒娇,然而相当短促,好?像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消失在潺潺江水间了。 要知道,她?是没这么说过话的,此时?要是再叫她?发出方才那么一声,必是再也不能了。 「哦,」桌边的少年头也不抬,只轻轻颔首,「下午的饭菜确实有些咸了。」 许青窈心里那个气,面上?却没有理?由发作,只好?抿平唇角,恨恨起身,动作粗暴地给?自?己倒水。 但是此刻,动作再粗暴也没用,「只有这一只碗了。」少年扬起脸,朝她?似笑非笑地说。 他有一双灰黑色眸子,像蓄着阴雨天,然而瞳仁却大,配上?超出常人的下垂睫扇,总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从前只知道这双眼睛扮可怜是一把好?手?,现在清清楚楚地对上?了,才知道原来里面也能盛满精光闪闪的狡黠。 许青窈忍不住心想:这小孩长了一张狐狸面庞。 小孩?对了,这是小孩,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呢?她?毕竟是长辈。 眼见矮几上?零星摆着一只残碗,还是他才用过的,里面盛着金褐色茶汤,大片叶子堆沉在碗底,像是孤零零的秋山。 反正她?本?来也不渴。 许青窈愣神片刻,徐步出了舱,斜靠在船头,看江天一色的夜景。 夜里江风着实大,她?身上?又只穿了对襟琵琶袖纱衫和织锦单裙,此时?便有些耐不住风寒,单薄的嵴背微微锁起,双膝抱在胸前,从后面看来,很是副可怜样?。 「古有『画饼充飢』、『望梅止渴』,母亲这是要望江止渴了?」背后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 随着他走来的步伐,小船微微摇晃,许青窈不动声色地朝里边缩进几寸,薄今墨看了不禁失笑,「这是怕水吗?」 「我不会凫水。」许青窈老实回答。她?从小怕水,以至于连坐船都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6页 「母亲若掉下水去,我一定跟着跳下去。」薄今墨郑重其事地说。 许青窈回过头来,粲然一笑,「你是个孝顺孩子。」 明明是一张年轻秀丽甚至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面庞,怎么偏偏要作出慈母般的神情? 薄今墨垂眼,长睫之下飞快闪过一丝受伤的脆弱,抬起头又重新恢復成笑容满面的姿态,站在船头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请母亲用茶。」 许青窈怕烫,就没有端,薄今墨以为她?还在嫌弃,很是委屈地道:「我将碗洗过了。」 许青窈闻言,接过粗瓷碗。 「水是晾过的。」他说。 他好?像急切地期待她?喝下这碗茶水,许青窈抬头看少年一眼,他的眼睛却望着别处,那是江心的小渚,上?面蒲苇丛生,汀兰幽若,被广袤星河簇拥环绕,正值江风吹过,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 许青窈看着那江心小岛,仿佛着迷了一般,直到上?唇传来锐痛,才回过神,发现茶水已经入喉,低头一看,那残缺的碗口像是染了一点鲜红,她?用食指在唇上?轻抹一道,并未见血,便求助般看向薄今墨,微微仰起脸,本?能地翘起被茶水润泽过的红唇,「这里破了吗?」 他俯下身来,在她?小而饱满的唇上?逡巡,眼神渐次晦暗,声音却刻意地发冷,「没有。」 「那就好?。」她?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常,浑不在意地端起碗,长颈高扬,那将堕未堕的髮髻侧影,映在灯下如?同一只纤瘦的蜻蜓,她?喝得急,甚至咽下了几片茶叶。 他暗自?移动脚下,叫自?己的影子朝她?投在船舱内部的剪影靠近,直到两相重叠,完全覆盖,他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待她?喝完,他又将茶碗收回,重新放到船舱里去,转过身,瞬间露出极为隐秘的微笑。 孝顺吗?他才不要孝顺。 谁说这碗洗过了?很抱歉,他说了谎。 少年仰头,碗底她?喝剩的最后一滴茶水顺着瓷壁滑入喉咙,修长洁白的脖颈高高扬起,投在舱壁上?的侧影如?同一只孤鹤。 拇指轻捻,指节弯曲处有一道醒目的红痕,像是婴儿?的嘴唇,少年伸手?在碗口残破处抚弄——方才就是借着这个,他割破手?指,让鲜血顺着碗沿滑入茶汤。 也只有一两滴而已,怕口感不好?。 待他重新换上?那副清雅乖巧的少年相,才又钻出船舱,安静地盘腿坐在她?身边,像一只摒弃傲慢,寻求主人亲昵的白猫。 船行入窄道,水势逐渐平稳,可看得见水下幽然浮动的藻荇。 月光皎洁,夜空仿佛深陷入地底,江潮层层后退,月亮如?同一只落进船舱的巨大玉盘,莹润的光流到许青窈的裙边,顷刻间精緻美?丽的绣裙便被漉湿——若非如?此,她?为何在发抖? 「你很冷吗?」薄今墨问。 「并不。」她?不假思索立刻回答。 清凉的丝绸覆上?来,她?回头,少年身着立领雪白中衣,身姿若竹,原来是把他的外袍给?了她?。 「太热了。」薄今墨一本?正经地说道。 「其实我也不冷。」许青窈说。 薄今墨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是吗?」竟然笑起来,像是识破了她?的谎言。 前方马上?要进淮安城,中间经过一片湍流,船夫提醒两人坐稳。 就在小舟颠簸飘摇之际,许青窈忽然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薄今墨不解。 许青窈拽着披在肩头的他的衣服一角,问:「为什么对我这样??」这样?好?…… 虽然她?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无可否认的是,他待她?,确实超出了嗣子与嗣母的界限,即使她?面对感情再愚钝,再嘴硬,也必须坦承,他确实待自?己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见他不说话,她?试探着问:「就因?为我曾经帮过你一个小忙?」她?说完短促地笑了一下,似乎是不太认可这种?原因?。 他立即读懂其中蕴含的意味,而且知道,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他答得稍有差池,他们?之间将不再有任何未来。 「怎么,这个不行吗?还是不够?」他以为,这是他们?之间在遥远的以前就有牵绊的证明,命中注定,她?是要到他身边来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我已经给?忘了,你说的什么救不救的事,我不大有印象,而且,就算有,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吧,我从未想过挟恩以报,对于你来说,忘了更好?。」 「我明白了,你觉得我靠近你是想报恩?」薄今墨紧紧盯着她?。 「今墨,我想今日我们?必须说清楚,或许你会感到冒犯,可我还是要说——我虚长你几岁,即使没有这个嗣母的身份,也依旧能算作你的长辈,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所以为的情愫,很可能只是出于缺乏母爱或者长辈关怀,你遇到了我,恰好?我又在你曾经最弱小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出现,由于帮过你一个小忙,你便错把恩情当成了爱意,」许青窈抬头望向月亮,深吸一口气,「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可能不是你的良人。」 无视他受伤的脆弱神情,她?狠下心肠说:「你应该去找一个和你年龄门第相当的小姑娘,而不是在我身上?蹉跎岁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7页 薄今墨沉默了,这段话蕴含的内容太多?,他一时?无法消化,可是他明确地知道,她?说的不对,最起码,他从来没有弄错过爱意与恩情。 「窈窈,弄错的不是我,而是你,你觉得我的爱意不够坦诚,你害怕我是为了报恩,你害怕我在你身上?寄託了孺慕之情……总体而言,对你来说,你救过的人爱上?你,你会觉得是一种?侮辱,对吗?」 许青窈神色复杂,咂摸半晌才笑着说:「侮辱……倒也谈不上?。」 「不,就是侮辱,你感受到的就是侮辱,你太骄傲了,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世上?,如?果要谁的爱,一定是不费吹灰之力,假如?靠单方面的施恩或者买卖,必然会玷污你心中的那份爱,会让你觉得是生意斡旋,是权力运作,是机关算尽,你不会接受的,对吗?」 许青窈没有说话,大约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良久才失笑,有些自?嘲地说:「你说的对,细想起来,我心里竟然更贊成一见钟情,即使人们?都说一见钟情的本?质不过是见色起意……」 少年抚着自?己的颊边,赧然笑起来,「真抱歉,没有长到能让你见色起意的脸。」 许青窈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并不是在那时?动心,我并非因?为你救我而心生好?感,」少年看着头顶的月亮,「我不会为了任何恩情而将爱意当作奉献的筹码,你知道吗?世上?的一切之中,我最爱的是月亮,月亮救过我吗?没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从船舷俯下身去,朝水中的月亮倒影轻轻一吻。 「我每一次看见的月亮,都是新的月亮。」 第95章 荷叶田田, 小舟在其间穿行,盪开大片清波, 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 月下的两人?却是一路再?都没有说话。 船停靠在岸边,这一湾莲塘是薄府的一个角门处,厨房果蔬採买运输常从这里出入。 许青窈拂开硕大娇艷的菡萏, 轻巧地上了岸,然后头也不回地说:「我堂弟拿走的钱我会?还给你。」 「其实?不必,本来就是你的钱。」裕春和的钱庄, 是她一手开起?来的,他特意选在她的地盘, 是想?帮她收帐,收回那笔难算的陈年人?情旧帐, 她不必欠许家?人?的, 他们是自愿离开, 已经占够了便宜。 他从前竟不知道, 他的观音, 一直在损害自己的心肠, 来供养罪孽深重的凡人?。他要为她破开坚固的塑胚,厚重的泥胎,她应该骑着美丽的骏马纵横山野, 而不是躲在残缺的石像后孤独垂泪。 他想?象她从这种漫长的苦刑中解脱出来后的喜悦, 却又不可抑制地开始惶恐。 叫他一个外人?窥见?自家?亲人?并不高贵的秉性,放在谁身上都会?难堪。 他也不希望拿这个来邀宠, 甚至有点怕被她发现, 认为他多管闲事——一种无中生有的冒犯,他自己也很清楚, 他目前还没有资格染指她不愿为外人?道的心酸。 可是以?她的聪明,会?不知道吗? 下一刻—— 她回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果然如此。 不待薄今墨解释,许青窈就说:「你不必多说,我比你了解他们,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你抓住了把柄,他们怎么?会?对你言听计从,忽然就愿意背井离乡?」 「你似乎对人?有些太?绝望了。」薄今墨说:「事实?是,大伯确实?将那些被顺走的银料都还了回来。」 许青窈长眉紧蹙,「都?」声调拐了一个弯儿,透露出浓浓的不信任。 薄今墨失笑?,是认输的表现。 「好吧,只还回来一半。」藏在瓜皮帽里的一半。 另一半藏在鞋底,一个巧妙的千层底,是藏银料的好地方。 「我就知道,我早知道。」许青窈的表情不悲不喜,似乎连尴尬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嘆了一口气而已。 反正他们已经走散。 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各走各路,三千里路的云和月,足可消散十年悲欢离合家?长里短,曾经相聚一场,共饮半江水,同食一鲤鱼,她还是希望他们好。 只是,在商言商,许青窈忍不住提醒,「你把许春官安排在归化城的庄口,不怕他再?监守自盗,毁你长城?」 薄今墨敏捷地跳上岸来,暗纹绣竹叶的圆领青袍上沾满莲叶清香。 月色中两人?并肩前行,「我已经给那边掌柜去函,制备了详细的章程,如若发现伙计违规,永不录用,」薄今墨停顿片刻,又说:「伯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想?必是会?管着他的,何?况堂弟到底年龄还小……」 许青窈打断他,「年龄还小?你也就比他大两岁,你在干什么?,他又在干什么?……」 许青窈难得打开话匣子,「你为百万漕工衣食生计夙夜奔波,钱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每日还要读书苦学,准备科举入仕……」 许青窈不知不觉说了一大串,薄今墨止不住嘴角上扬,「原来我在母亲眼?里这样厉害。」 许青窈脸热,只好作出长辈姿态,一板一眼?地训斥道:「说是怎样博学多才,手眼?通天,也到底要顾及着正路才是,每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误了明年的科举,却是因小失大。」 薄今墨掌不住又笑?了,「是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8页 听他语气轻嚯,姿态又散漫,许青窈双颊红透,幸好得夜色遮掩,顺手扯出尊长威严,「不许这样。」 「这样是怎样?」少年这回却是换了认真的神色,推开雕花木门,长腿一迈,堵在槛内,朝她拱手作揖,「我对母亲一向?恭敬。」 听听,这叫什么?话,口里说的「恭敬」,眼?下却又分明举止荒疏,语气放肆,站在夜里似一堵神佛塑像,极霸道地拦住她的去路。 见?他还没有让开的意思,她便有些恼火,不管不顾,闷头朝前,迈进门槛,双脚踩在他的黑面云纹履上。 然是如此,额头也只到他下颌。少年人?便是如此,在不注意的几?天里,就会?节节拔高,翠竹一样挺拔丰饶,简直使她要疑心是自己的身高在缩水。 被她踩着,他一声也不吭,他越是安静,她越自知理亏,乖乖下来,后退一步,他作势伸手,要将她扶稳。 明明他的手还悬在空中,两人?却都轻轻一颤,头顶的碎茸发细细密密地痒,她闻到他身上竹叶莲花以?及露水的味道。 「窈窈。」他忽然哑着嗓子唤她的名字。 「做什么??」她抬头,洁白明亮的额头擦过他唇畔,他几?乎是用尽了生平的忍耐力,才没有在上面印下一个吻。 「给我一个机会?。」 眼?见?她发呆,一直不说话,他带着恳求的迫切,惶然,迷醉,眸色深晦,如同大雨中飘摇的火焰,海上焚烧的船,「可以?吗?好吗?」 两个上扬的尾音,一个破釜沉舟,一个孤注一掷。 许青窈沉默良久,被夜色啃噬掉半边脸,过了一会?儿,抬头指着耳朵,笑?容带着亏欠后的讨好,「耳鸣得厉害……」事先准备好的「没听清楚」四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听得实?在是太?清楚了。 他好像快要哭了。 那一双眼?睛雨雾朦胧,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趁她神情有片刻的松动,少年忽然俯下身来,在她左耳的耳廓上轻轻一碰,「这样也听不清吗?」 她睁大眼?睛看他。 他似乎有些无奈了,「你明白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她心跳得厉害,不敢与他对视,手握成?拳,过了很久又松开,泄气一般,终于还是在心底幽幽嘆一声:对不起?。 他们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在一起?,她简直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他还年少,未来大有可为,倘若有朝一日青云直上,出将拜相,紫蟒加身,她以?什么?身份站在他身边? 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和无畏,她其实?是个奇怪的胆小鬼——当?有人?做她的敌人?,她感到兴奋,若是有人?要做她的良人?,她却只会?一味地缩着脑袋退后。 况且,还是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良人?——都见?不得光了,还能叫作良人?吗? 她长久地沉默着,留给他一截苍白的颈子,髮髻被江风吹乱,却比齐整的时?候还好看。 她不说话,他脸上的光随之一寸寸熄灭,直到整个人?的肩头塌下去,像是被夜幕牢牢摁住,摁到绞刑架子上,作出一个引颈就戮的姿势,然而,有些刀不必彻底落下,也能叫人?疼得厉害。 她颤抖着摇头。 果然,还是……不行吗? 「窈窈,」他哀哀地叫着她的名字,像一匹迷途的梅花鹿,「别一口回绝好吗,你再?想?一想?,三天后,三天后再?给我答案,让我有三天的时?间来幻想?一生。」 「倘若你真的无意,我此生绝不再?纠缠。」少年修长隽逸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决绝。 「可是,如果你怕的是我们的身份,我会?想?办法,世上哪对相爱的人?会?没有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千丝网吐得干干净净,在船上,他不知道把心事默诵了多少遍,可是现在全无章法,只好捡着什么?先说什么?,舌头牙齿脑子轮流打架。 「我不会?再?让世俗为难你,更不会?让它困扰我自己……有朝一日,月亮会?落在我怀里,那时?你不再?是薄府的媳妇,我也不是薄家?的嗣子,高门大院里,不缺我们两个,世上相爱的人?里,却定然是少不了我们这一对的,窈窈,你明不明白。」 许青窈几?乎是落荒而逃,然而天上的月亮不肯放过她,一直到她上楼,穿廊,关门,它还要从窗牖的雕花里钻进来,好像她真的落进了月亮里,而月亮,被什么?人?抱在怀里。 她的心跳得飞快,一刻钟之内就生出几?百个小月亮。吓人?。 - 角落投下模煳的一团畸影,乍然看去,那样窄的肩上,竟顶着两颗人?头,于是,就连声音也被压得颤颤巍巍。 「半姑,听见?了吗?」 「回老太?太?的话,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 「薄府要乱了。」 「薄府要乱了,哈哈哈哈,这都是老爷的功劳,他为这个家?带回来一个孽子,是他和这个孽子,一起?害死我的儿子。」 「老太?太?,大少爷是自杀的。」 「不,就是他们害死的。」 半姑反剪手臂,将背上的老太?太?紧了紧,半张妆面在月光下尤为骇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199页 「您的儿媳却是个好的。」 老太?太?古怪一笑?,脸皱成?了个核桃,「好得不能再?好。」 所有为这所宅子掘墓的人?,都是好人?。 「可惜我儿无福。」有福的人?却要遭殃。 「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到祠堂去,再?给我儿上炷香。」 「老太?太?你忘了,咱们来前才上过。」 「我没忘,我是怕我儿孤零零,一个人?闷得慌。」 第96章 入夜, 饶州府。 此地?水道纵横,街巷幽深, 绣舫画船鳞次栉比, 楼阁台榭高低错落,一到向晚,大红灯笼渐次而?起, 从?东边亮到西边,直烧得半边天都红了,叫人分不清昼夜。 此刻, 兰香苑里正是灯火通明。 楼上的雅间里高朋满座,管弦笙歌悠扬曼妙。 太监的大寿在青楼过, 这听上去未免有些讽刺,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因为本次宴会的老?寿星——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柄义, 眼?下还在京里的皇宫伺候呢。 大太监拼死拼活成了九千岁, 老?家的鸡犬跟着升了天。 亲眼?见证主?家乍富丑态, 薄青城在角落里露出讥诮笑意?。 右手?边一个西南来的地?方知府寒暄, 薄青城迅速敛去冷嘲, 又换上了那副温和俊雅的姿态,真?如同外界传闻所示,一个地?道的儒商。 淡笑着应了几句, 推开刚凑上来的殊色妓子, 又挥手?叫停一旁怀抱琵琶的乐工,醉眼?迷离地?道了一句, 「小弟蜀中那几分产业虽贫瘠, 却是家里上上下下的支柱,还望大人多加照拂。」 酒桌上的客气话, 大家都晓得,况且该打点的,他早已派人在席开前?打点妥当,只多不少,两人心知肚明,一阵推杯换盏,自是默契不提。 一位四十多近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此人正是如今的孙家家主?,与当今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孙柄义是侄叔关系,谁能想到,当初穷得卖儿子进宫做太监的农户,竟然有朝一日也能在官老?爷和阔商面前?抖落得八面威风。 男子掀袍就座,顺势落在薄青城身侧,招手?唤了妓子来,微微使个眼?色,那女子自是乖顺,顺势就要倒入薄青城怀中,薄青城堪堪避开,淡笑道:「劳烦姑娘为我斟酒即可。」 座中有怜香惜玉的文人见状取笑,「薄公子好狠的心。」 这孙家家主?却替薄青城说话:「哎,此言差矣,薄公子年纪轻轻又一表人才,眼?光挑剔些也是应该,若非如此,恐怕早已坐拥娇妻美妾,膝下儿女成行了。」 对面的人早看?出眉高眼?低,笑:「老?爷这是要招揽东床了。」 「薄公子,不瞒你说,我家中有一位远房的外甥女,生得如花似玉,知书达礼,只是心气太高,一般人入不得她的眼?,如今与薄公子瞧着,倒是一对璧人,我有心作冰人(媒人),不知薄公子意?下如何?」 薄青城垂着眼?,歪靠在椅子上,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一面却在袖中暗暗摩挲手?上的玉扳指。 一个同席的徽州商人见状,起身为薄青城开释,「各位老?爷恐怕还不知道,我这兄弟乃是一个多情种,幼年患难时期曾有一青梅竹马,后来那女子父亲下狱,遭了牵连,我这兄弟便多年未娶,竟是连女色也不近的,只要共过事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男人低头讪讪笑道:「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在这位兄弟面前?,我也曾为我嫡亲的妹子提过亲,现在我都当舅舅了,薄公子还孑然一身呢。」 孙家主?的脸色好看?了些,唤身后家僕,「上醒酒茶,薄公子醉得厉害。」 很快就有两名婢子上来,薄青城眉眼?微抬,却还是八风不动,只听见男人说:「你二人今日不将这汤好生餵给薄公子,席散后便自下去领罚吧。」 不知是什么罚,大约十分残酷,两婢战战兢兢,手?中茶汤几欲倾洒,薄青城知道,今日这局是逃不了了,遂爬起身来,重重揉了几下太阳穴,「长途奔波乏得很了,席间失礼,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说完便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 孙老?爷满意?笑道:「方才关于薄公子的事,说实话,我还真?是有所耳闻,那青梅竹马的女子叫『玉娘』是吧。」 「玉娘?」 薄青城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看?来这些人还真?是有备而?来,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事,他们却查得一清二楚,白日里明明已经决定好的合作,怎么到了晚上忽然又生出变故来?他的钱白花了? 孙老?爷朝屏风后拍了拍掌,摇摇走出来一个白衣女子。 髮髻低垂,眉眼?修长,唇小而?满,涂得鲜红,为一张清丽的面庞添几分媚色。 薄青城当即惊了一惊。 女子朝他望来,眼?波欲说还休,仿佛有经年委屈夺眶而?出。 薄青城不动声色回望过去,上翘的唇角让旁人以为他见了旧相识欣喜若狂,熟悉的人才知道,此时这微笑的男子心里已经冷极。 这些人倒是用心,估计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 不过这也说明,司礼监的人确实有跟他合作的意?图,而?且还不惜派专人来监视他——对方肯投入成本,这是好事,往往随着成本的不断沉没,双方更深层次的纠葛就展开了,对他这种人来说,不怕算计,只怕没有机会算计。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0页 孙老?爷道:「听说你这位青梅竹马,因为受了其父牵连被发配入教坊司了,叔父费了大功夫,多方打听,才知道此女尚在人世,后来在一家妓坊找到了人,你且瞧一瞧,是不是你那位意?中人?」 薄青城笑起来,那样?子倒真?有几分心中至宝失而?復得的喜悦,于众目睽睽之下朝孙老?爷叩谢,「多谢孙公公和老?爷您出手?相助,圆我经年夙愿,如今得知玉娘平安无事,我真?是无以为报,必当誓死追随孙公公,以效犬马之劳。」 孙老?爷见他当真?收下这名女子,脸上喜色难掩,接连说了几句好话,「薄公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怪不得年纪轻轻便富甲天下,如今红颜归来,,也是上天眷顾。」 在场诸人七嘴八舌恭维不迭,薄青城又接了几位的敬酒,假託酒力?不济,要回房休息,孙老?爷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笑呵呵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美人在侧,又逢如此良辰,怎么敢拦薄公子去路?」 见薄青城要走,那女子当即起身跟上,走前?,回过头去,与孙老?爷打了个照面。 两人心照不宣地?敛了视线。 夜色之中,亭台楼阁灯火辉煌,歌舞昇平觥筹交错,都被薄青城远远落在身后,远方一盏孤星,在醉生梦死的欢筵灯影里 ,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一出雅阁,他脸上醺醉的神态立刻消失,眉眼?清明而?犀利。 薄青城心知肚明,恐怕这个女子便是狗太监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方才席上,假如他同意?见那位所谓的「远房侄女」,那么身边这个女子便是「远房侄女」,遭到婉拒,他们便顺理成章地?推出后手?,叫她作「玉娘」。 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他自掘坟墓退无可退,横竖是挖好了坑,等着他跳。 回头看?身后的女子一眼?,薄青城脑中倏然闪过那人清冷的侧脸,不由得失笑——真?是一位冤家,到哪儿都跟他对着干。 脚下加快步伐,明天就启程回家。 第97章 船行千里, 江风快哉。 潮湿的水汽从湖上刮来,一路登堂入室。 廊上, 薄青城背影被烛光拉长, 吐绶蓝的长袍猎猎招展,上下翻飞,仿佛欲要乘风而去, 下一刻又被拽入深渊——像是一种极致的撕裂。 推门而入,站了?良久,直到远山的寺钟敲响, 自遥远的江边盪来,淡蓝色晨光涌入船舱, 薄青城才?转身离开。 帐中的女子睁开眼睛。 走廊上的风唿啸而至。 薄青城将刀重新敛入袖中。 他少年?时曾在一本唐朝的古史书上读到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个人叫李勉, 在开封任府尉的时候, 对一名狱中的囚犯心生同情, 放走了?他, 几年?后, 李勉客游河北, 二人再次相遇,曾经的囚犯便将李勉给接到家中盛情款待,私下里和自己?的妻子商量, 「此活我者, 何以报德?」 妻子问:「偿缣千匹可乎?」 故囚说:「未也。」救命之?恩,一千匹怎么能够? 妻子又问:「二千匹可乎?」 故囚依然摇头, 「未也。」还是不够。 妻子沉默, 「不若杀之?。」 故囚心动。 李勉后来得到这?家的家僕通报,侥倖逃过一劫。 - 距初次读到这?个故事, 已?经过去很多年?,薄青城却一直记得清楚。 那时他不懂,为什么这?位「故囚」要杀自己?的救命恩人,现?在他却明白了?,甚至很羡慕这?个「故囚」,因?为他有一个能说出「不若杀之?」的妻子,这?个妻子是懂得自己?丈夫的。 许青窈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恐怕不会。 所以他方才?收了?刀。 从前他为李勉鸣不平,现?在却开始理解故事里的囚犯。 旧年?的蛛网拿出来,依然能蚕食如?今的光鲜亮丽。 谁会喜欢潦倒窘迫时的自己?呢? 何况所谓恩情该怎么报答?他一向很怀疑这?种施恩背后的心思,他只以为这?是一种算计,一种类似于?生意场上的注资和入股,总是夹杂着连施恩者自己?也说不清的控制欲。 又或者,是饫甘餍肥后,随手?的一点施捨,花最少的成本享受居高临下的愉悦成就,毕竟大多数人只有面对弱者,才?可以毫无顾忌地作好人。 如?果是前者,他拒绝挟恩以报的企图,如?果是后者,他会给予对应的回报,不过,也只当作买卖而已?。 事实?上,他也真的没有拿过别人递给他的任何东西,即使是在住柴房饮雨水的时候,挨饿,并不可怕,一个人最可怕的是丧失尊严。 外面忽然下起大雨,天地皆白,船在涟漪和雨幕中疾行。 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当日回门送礼,为什么许青窈的反应那么大,他终于?懂了?。 他是在化身为高高在上的施捨者,弥补童年?的自己?,然而于?她来说,却成了?二次伤害。 他和她之?间有一段相似的经歷,原本应该作桥樑,供他们靠近将来,眺望从前,供彼此惺惺相惜,舔舐伤口——可是好像被他给毁了?。 吩咐身后的随从:「去,叫玉娘子过来。」 女人着一袭青裳款款从舱里出来,就见男人坐在雨丝斜抛的廊下,面前的红木小桌上摆着几碟清粥小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1页 「看见这?个饼了?吗?」 薄青城微笑垂眸,眼底漆黑一片,「从前挨饿的时候,你没少给我送。」 「是吗?」女子裊裊落在对面,眉目闪烁,很快又被媚笑掩去,「从前太苦,幸好,我们都?熬过来了?。」 薄青城听她如?此回答,呷一口杯中茶,唇角弧度愈发鲜明。 哪里来的饼,旁人给的施捨,他一次也没接过,只有那一回,是掉在地上了?,等周围没人,他才?上去捡起来。 现?在想起来,土吃在嘴里的滋味,其实?也还好,因?为人饿极了?的时候,是囫囵吞枣,什么也管不得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遽然发问。 女子一愣,眉目闪烁,讪笑,「玉娘,我就叫玉娘啊。」 薄青城不说话了?,只盯着她笑。 少顷,起身,「玉娘,这?些年?你受苦了?,你好好休息,我手?头还有几件事要办,就不陪你了?。」 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说:「我记得从前你最不爱穿碧色。」 女人当即怔住。 怎么会,来前别人分明告诉她,这?位主子爷素日最爱的便是青绿颜色。 薄青城脸上还带着笑,音色却极度冷漠,「而且这?个颜色,与你也很不相称。」 直到脚步声渐轻,女人才?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走廊上男人疾步远去的背影,商媚咬了?咬牙,本以为这?回接了?个大单,一笔到手?就能赎身,从此过自己?的小日子,谁知道主顾竟然是这?么个怪人。 这?叫她怎么盯? 昨夜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庆幸你不是玉娘吧」,那声音太低沉,几乎使她以为是自己?梦中的呓语。 此刻再对照起方才?的对话,她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薄青城此行乘坐的是一艘快马船,速度十分出色,很快便过了?安徽入江苏地界,第三天,便行到淮安,只不过已?经入夜。 此时淮安的雨正呈滂沱之?势。 派人将这?个玉娘安置在府外的别院,薄青城径直去了?南风苑。 连伞也没打,顶着风雨,他便朝楼上去。 灯已?经熄了?,然而满室生香,几乎闻得见青草透出楠木地板的味道。 只是头疼得厉害,他掀开帐子,一句话也不说,就倒了?下去。 今天夜里,原本是许青窈和薄今墨约好在祠堂会面的时刻,她因?为尚在犹豫,耽搁了?不少时辰,本来就已?经迟了?,这?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猝然摸到满床的冰冷气息,更?是吓了?一跳,打起灯来,看见那双熟悉的眉眼,鼻樑冷峻,唇角锋利,只是此刻面色苍白得不像样。 大约是发现?身旁的温香软玉,男人顺势贴上来,要往她怀里钻。 「你干什么!」许青窈急忙将人推开。 薄青城却黏她更?紧,像是一条濒死的鱼找到了?水源。 许青窈想把人从床上推下去,手?脚并用,挣扎了?半天,却被他以古怪的姿势困住,口里乱七八糟地喊着些什么,她细细听来,大约是一句「回不了?头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梦里,他又回到许多年?前。 外面风很大,马厩里还算暖和,淡淡的土腥味,小孩蜷缩在角落,紧张地朝外张望,倒不是怕谁来同他抢什么,毕竟除了?马粪和稻草,这?里再也没别的。 其实?他是怕被别人看见。 可是偏偏被人瞧见了?——这?回是在大厅,他打碎一只花瓶,便被罚跪在门口,人来人往,一些顽劣的丫鬟和小厮扮鬼脸朝他取笑。 「你们看,他还不如?咱们呢……」 「咱们的娘又不是□□……」 「也没叫人给沉了?塘……」 大约是衾被温暖,他失控地软软地叫了?一声娘。 许青窈本来还想把人弄远,听了?这?话一惊,手?上失了?气力,再没推开。 上回听他说梦话还是四书五经,梦里还想着考科举,纵使被断了?青云路,又商海浮沉那么多年?,赚得盆满钵满,热衷功名之?心却不减,她听了?觉得好笑,默默离他更?远。 这?回……罢了?,也就这?一回。 手?在他的额头上一碰,烧得厉害,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看来是感染了?风寒。 把灯芯挑亮些。 湿衣服都?给剥下来,褪到雪白的里衣,手?被他按住,死活不肯叫她再动,好像她是个登徒子,他不得不严防死守一样。 许青窈失笑,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这?个人睡着的力气都?比她大,又存心干扰,试图解了?好几回,还是不成,把她的睡袍都?给浸了?半湿,她无奈扶额,只好下床把针线篓里的剪子拿来,记得这?当初好像还是他给买的,她本来是打算拿这?个杀掉他,他却以为她要用这?个自杀,两个人你来我往许多招,把这?剪子倒给抛在了?脑后,就这?么搁置下来,后来就被丫鬟用来做针线活了?。 想不到今天倒有这?么个用处。 朝下摆剪开一道,很快就把衣服撕开,后背瘢痕交错,她只知道他胸前有疤,没想到后背也有,她怔住的瞬间,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嗓子又涩又哑,「别看,不好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2页 他停顿了?一会儿,翕动着湿漉漉的睫翼,「噁心。」 许青窈愣住,「噁心」两个字好像是她说过,怪不得自那以后再没见他睡觉脱过衣。 第98章 给床上的人换过几茬湿帕, 烧总算退去些,她刚和?衣睡下?。 就听见外面有人叫:「不好了, 走水了!」 叫声把许青窈吵醒, 她急忙下?地。 待赶下?去,底下?人已经把火扑灭。 心刚揣回到肚子里?,就见徐伯背着一个人从祠堂里?出?来, 身后血流了一地。 待那个人被放在地上,露出?苍白秀丽的面庞,许青窈终于看清, 瞬间整个人都?在下?沉,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颤抖, 「今墨?」 怎么会? 可是胸口的殷红分明是真的。 许青窈摇摇欲坠,将?要倒下?的瞬间, 忽然想起三年前新婚, 也是这样的夜晚。 - 那时?她十七岁, 在一个雨天, 被一领八抬大轿从乡下?接走。 来接她的轿子, 是她生平所未见之华丽贵重, 华盖罩顶,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流苏拂动, 琉璃珠子响了一路, 叮噹盈耳,盖过轿外的漫天雨声。 十里?红妆, 满城风华, 却无人钦羡,谁不知?道那薄家长子半身不遂, 是个瘫子。 她出?嫁前曾幻想,她未来的夫君躺在床上,半身不遂,谁来揭下?自己的盖头? 那时?她还能苦中作乐,要不她先低头,执着他的手将?就。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揭下?那一方大红盖头的,到底是自己的手。 许青窈一直记得?那日?。 透过红纱盖头,看见旁边重叠的古怪身影——原来是她的新婚丈夫被人背在身上,给高堂敬酒。 她一个人跪在旁边柔软的蒲团上,头顶朱帕殷红,周围都?是喜笑喧阗,只有她森森地与世隔绝,像一具无知?觉的白骨。 这个马上就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双脚无力地垂在地面上,那喜鞋做得?太华丽,令人想起下?殓的盛装——她的心也跟着朦朦胧胧的,像是大战在即,四周忽然生起大雾,不是吉兆。 直到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明月浸润的窗纱上,人影奔忙,灯烛散乱。 许多人大叫着跑了出?去,有人慌乱地喊郎中。 许青窈来不及多想,掀起盖头。 人群闹哄哄的,她就像一把剪子,锋利地将?人群剪开一个口子。 大家都?看着她,声音陡然静止。 正中地上躺一个歪着头的男人,极瘦,薄得?像一张纸,面色苍白,嘴角和?腔子上都?是血,即使湮灭在身上刺目的红袍中,也掩不住那刺鼻的血腥气。 死去的男人身旁,一个鬓髮严整簪了红花的老妇,呆呆坐着,面无血色。 许青窈轻轻叫了一声。 这一叫,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固然是因为她貌美惊人,更?重要的,她叫的是「夫君」。 一声「夫君」,让人群骚动起来,加大了这场悲剧的荒诞程度——新郎竟然死在自己的婚礼上,而买来沖喜的新娘子,竟然沖死了自己的夫君。 地上的老妇,懵懂地扫了一眼凤冠霞帔的陌生女子,大梦初醒一般,仰天长哭,冲出?了门外,淹没于春夜里?的无边黑暗。 许青窈蹲下?来,将?她初次谋面的丈夫抱在怀里?,落下?眼泪,惹得?在场众人全部嚎啕起来,仿佛不哭,也是种罪过。 其中固然有矫作的性质,但?更?多的是,活人对于死亡的无常和?恐惧。 随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砸在那死人的面颊上,薄家大少爷忽然有了气,气若游丝,睫翼轻颤,像一只命不久矣的苦蝉。 看得?出?他想要说话,许青窈将?耳朵递上去。 那人颤巍巍地说:「娘……别怪父亲……」「父亲也要……原谅……」 责怪谁?为什么要怪? 原谅谁?原谅母亲? 许青窈来不及反应,他就从她怀里?掉了下?去。 这桩煳涂官司,在薄家大少爷入土后,彻底成了悬案。 没有开棺验尸,老爷很快就将?这个莫名死掉的儿?子下?葬。 事情?过去几年,许青窈想起这句话,依然感到不解。 只有那位老夫人,传说中身世高贵的尚书之女,在纪念她的儿?子,用一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她一夜白头,并?且从此瘫在了床上,再不能行走。 有人说,她儿?子的魂魄附在了她身上,来看病的郎中表示这是无稽之谈,老太太其实得?的是心病。 但?无可辩驳的是,这位遽然丧子的老人,已经完完全全活成了自己死去儿?子的模样。 淮安城外。 江畔,拉车的马停在无边幽绿的旷野之中,披着斗篷的古怪老妇蹒跚着朝渡口而去,头顶的油纸伞被风颳得?唿唿作响。 「半姑,你别背我了,把我放下?来吧。」声音又轻又柔,竟然有几分少女的娇态。 擦了半面妆的老婢还在一往无前。 背上的人摇晃她的肩膀,「真的,我自己能走,我很好。」 半姑脚下?一停,把人放下?来。 还是掉在了地上。 半姑弯腰要去扶人,老太太却忽然抱住她的腿,伏在她脚下?,过了片刻,传来大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3页 她在挽她的裤腿,一会儿?又伸出?手左右衡量,奇怪地比划,带着笑意仰头,「半姑,这三年来辛苦你了,为了背我,你看,你的小腿粗了多少……」 笑着笑着,好像又哭了。 半姑也跪下?去,回抱住老太太,泣不成声,「我就知?道老夫人腿好着呢,什么叫吉人自有天相?,这就是。」 放在地上的伞顷刻间被风颳走,飘到极远的地方,两人谁都?没有去管。 旷野之中只有细细的啜泣。 「旁人都?说夫人善妒,毁了我的脸,哪里?知?道,是夫人把我从那个吃人的魔窟里?救出?来,才叫我捡了一条命,没被那家人打死。」半姑从前还不叫半姑,是个市井里?的小贩,受婆家虐待,走投无路,逃到庙里?,藏进了上香的贵妇人轿中,那贵妇人便?是如今的薄家老太太。 获救后的几年,于某次外出?採买又遇到那家人,那男人心中不平,毁了她的脸,老夫人给她报了仇,又给她画了半面妆,从此以后,她一直以这样的面目示人,人便?也都?叫她半姑。 「别叫我夫人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谁的夫人,也不是薄家的老太太,我叫叶凤阁。」 被风颳走的油纸伞转了一圈,又回来在她们的脚下?。 叶凤阁捡起伞,大半朝半姑倾斜。 两人搀扶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朝渡口走去。 伞下?一瀑华发,银丝三千,在风雨中飘摇,老妇人一回头,竟然化?为韶齿红颜。 船载走了两岸如黛青山,风一吹,留下?的是秋天。 淮安的秋天猝不及防地来了。 「大夫,人怎么样?」 「不幸中的万幸,差一点就刺中心脉,幸好,性命算是保住了,后面就看小少爷的造化?了。」 「大少奶奶,不好了,老太太和?半姑都?不见了。」 怎么会? 老太太长期卧床,行动不便?,身边只跟着一个沈默寡言的老婢,两个人又都?上了年纪,能到哪里?去。 床上的人面无血色,嘴唇苍白,嘴角蠕动,大约是想要说什么,许青窈见状俯身凑近,只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孽种……我不是……」「不……」 薄今墨被刺,老太太离开……想起那些隐秘的传闻,一瞬间脑中电光火石,许青窈好像明白了什么。 当即唤人来,「去祠堂里?大爷的牌位底下?,看看有没有烧剩的香!」 人很快回来,手里?拿着根烧残的线香。 「回大少奶奶,还好祠堂大火及时?被扑灭,在香案上找到了这个。」 许青窈闻了一闻,味道古怪,迥异于平日?祭祀用的那种香。 叫来郎中,很快给出?结果,果然,里?面掺了迷药。 横眉看向自出?事就一直藏在屏风后,失魂丧魄沉默寡言的人。 许青窈冷着嗓子发话,「云娘,你知?道的是不是?」 云娘虚弱地走出?来,面如土色,颤着嗓子,「小少爷不是我杀的。」 许青窈神?色瞭然,「你知?道是谁,对不对?」 第99章 接下来, 云娘终于肯讲出那桩始末。 「老爷年轻的时候,按照老太爷的遗愿, 继承了祖业, 又?发扬光大,直做到江南首富,后来与?一个侯爷的女儿相恋, 只是商宦有?别,那侯爷不肯让女儿下嫁,便选在同一日, 将女儿嫁了旁人?,幸好, 那位小姐有?位表妹,早对大老爷芳心暗许, 自?请替嫁, 因为这事?儿还与?家里人?断绝了关系。」 「就是婆母吗?」许青窈脑海中浮现出长明阁上那位谵妄的老妇。 云娘点头, 「所幸, 大老爷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老夫人?叶氏替嫁过来后, 两?人?虽谈不上亲密无间,却是举案齐眉,过了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 窗外雨打芭蕉, 许青窈听着接下来的话, 更为心惊。 后来,那场震惊阖族的通姦案发生, 二房的蓝姨娘被沉塘, 老夫人?也与?老爷离了心。祸不单行,后面又?大少爷腰受了伤, 再不能动,老夫人?神?智失常,自?此便不再下楼,只专心守着儿子过活。 又?过了几年,老爷带回来个婴孩,暗中交给乡下旁支宗亲抚养,随着那孩子逐渐长大,外面开始盛传那其实是老爷与?旁人?的奸生子,老爷见大少爷瘫痪在床,承继宗祧无望,便又?重新绵延子嗣,以这种方式替大房续了香火。 「倘若老爷真有?这种打算,纳妾不是更划算?」许青窈问。 「当年老爷因为老夫人?替嫁,挽救了薄府的颜面,十分?感激,曾当众作出过承诺,永不纳妾。」 许青窈点头,薄家商会的生意信条便是「一诺千金」,作为东家的大老爷怎么可能自?毁长城? 听到这里,许青窈终于明白了,她的婆母叶老夫人?,以为薄今墨是公爹的私生子,而老爷买她这个乡下媳妇进门,表面上是沖喜,实际是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薄今墨过继到她这个长房嫡媳的名下,以儿代孙,好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 于是就在她被迎进门的那一日,老夫人?在拜堂行礼的敬酒中动了手脚,打算毒死老爷,只是没想到被自?己的儿子识破,又?将计就计作了掉包。 「没有?掉包,那杯毒酒被少爷自?己喝了下去。」云娘双目低垂,颤抖着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4页 怪不得,怪不得敬酒之后,他就倒在了地上,她记得鲜血溢满他胸膛的模样,就在那一刻,婚堂变灵堂,命运的滚滚洪流向她席捲而来。 怪不得,他说「娘别怪父亲……」、「父亲也要?原谅……」 责怪谁?就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后来瘫在床上不能自?理的命途跌宕的可怜人?,还在父母之间转圜,企图扭转母亲对父亲的仇恨,弥合他们跨越数十年婚姻生活的隔阂。 原谅谁?或许他想替父亲原谅母亲——原谅母亲弒夫的冲动,原谅他替父亲赴死,原谅他自?己的不告而别,原谅他私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叫他们白髮人?送黑髮人?。 骨肉至亲一场,就此走到尽头。 于他而言,到底是解脱,还是遗憾? 许青窈再说不出一句话。 「三年前,大少爷在被背去拜堂前,嘱託我告诉您,将你这样好人?家的女儿卷进薄府的泥潭来,他很愧疚,也很无能为力,他的死,希望不会吓到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很温柔,他真的怕吓到你。」云娘陷在回忆里,挣扎着弯起唇角,转瞬却泣不成?声。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眼泪倏然而下。 即使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值得这样的长歌当哭。 一瞬间,许青窈终于明白,老夫人?正?是怀着这样不为人?知的痛苦,一夜白头,她不能承认,也不肯承认儿子竟然是死于自?己亲手备下的那杯毒酒,从此只好卧床瘫痪,把自?己活成?逝者?的模样。 如果说这样的自?虐式惩罚可以减少内心的负罪感,那么对于这场悲剧源头的消灭,则将彻底消弭她的自?我归罪,将她从漫长的苦刑中解脱出来。 这也正?是为什么薄今墨现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原因。 是她杀死了他。 她的婆母杀了薄今墨。 原来如此。 可是还有?一点叫她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薄今墨真的是公爹的亲生儿子,公爹怎么会捨得把他撇给一个乡下的老赌鬼?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灰头土脸,身上都是伤口,那样子实在叫人?不忍细看。 「老夫人?怎么笃定?薄今墨就一定?是老爷的子嗣呢,万一,我是说万一,」许青窈说:「万一他只是老爷发善心,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 「若真是那样,为何老爷一定?要?将那孩子过继到大房名下,甚至不惜违背大少爷的意愿?少爷是个好人?,他不愿拖累别人?,一直不肯成?亲,是老爷逼他这么做。」 许青窈沉默了,原来她能嫁入薄家,竟然是为这位身世离奇的嗣子铺路吗? 可是事?情兜兜转转,老爷的初衷却还是实现了,甚至更快。 当然,也正?是因为薄今墨过继到她名下,叫她作了嗣母,三年前才保住她一命。 窗外大雨滂沱,油灯昏黄,明瓦窗上水流如注,罅隙间升腾起股股白雾。 事?到如今,二人?对坐垂泪,似乎除了一句「造化?弄人?」,再无别话可言。 有?叩门声响起。 门外白管家问:「大少奶奶,老夫人?失踪了,要?派人?去寻吗?」 许青窈想了想,「不必了。」 她的婆母,被这座宅子困住大半生,又?在榻上蹉跎三年,任凭双腿萎缩,现在终于肯重新下地,走到万水千山中去,就让她去吧。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她本来也只是过客,为何要?充当守墓人?? 想来很有?些荒诞,她算计离开几次,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阴差阳错,都没走成?,倒是她早已年过半百的婆母,揣着一把带血的匕首,带着一位残面的老婢,就这样把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往,连同大雾瀰漫的薄府,以及运河上古老的淮安城扔在身后,奔向人?生下半场。 在她面前,自?己似乎活得太纠结,也太没有?底气。 床上的人?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声音。 许青窈过去给他餵水。 看着少年生息淡薄的眉眼,许青窈苦笑,「遇上你们这一家人?,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孽缘……」 现在他到底是她的嗣子,还是小叔? 命运像网一样,将他们收得越来越紧,她身处其中,简直不知道如何自?处,有?时候想着,认命算了,到目前为止,这个宅子里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告诉她,越折腾越悲凉,每个人?的因果都错综,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幸,她好像停在水中央,四面都是烟波浩渺,天地苍茫,然而下一步,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朝哪儿去了。 许青窈俯下身去,朝床上面无血色的人?耳语道:「薄今墨,你快点醒来,你醒来,告诉我,下一步该干什么……」 她坐在床边,捉住他的手,脸上挂着迷茫的微笑,像是在说梦话一样,「如果你能醒来,我就原谅你,我们到建阳去。」 「这是要?去哪儿?」薄青城从楼上下来,身上只披一件单薄的青袍。 见她正?坐在床边,执着薄今墨的手,他古怪地笑,「现在你又?有?一个小叔了。」 许青窈看着他,没有?说话,神?色复杂。 薄青城愣了一下,微微扬眸,以一种连自?己也不确定?的口气,问:「怎么,你不会以为他是我害的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5页 许青窈失笑,「那倒不会。」 薄青城有?点意外了,「为什么?」她竟然肯信任他? 许青窈看着门口漏下的一束天光,「其实我早知道,你们两?个聚在一起,共事?的原因远远大于我,你要?借他的力,他不知道什么地方也要?依仗你,像你们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女人?自?相残杀,这是没可能的事?,我还没自?负到认为男人?肯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大业。」 他听完,似乎疲倦不堪,慵懒地靠在桌边,打量她良久,「你这样活得不累吗?」 说完饶有?深意地笑,像是在劝慰自?己,「人?生在世,难得煳涂,煳涂人?才是有?福的人?。」 「我要?是煳涂,不知道死了几回了,」许青窈笑得悲凉,眼睛却依旧明亮,「人?不是因为煳涂而有?福,而是有?福才能煳涂。」 薄青城长嘆一口气,语气无奈,又?好像有?点甘之如饴的意思,「你永远知道怎么赢我。」 「我本来没想赢你,是你胜负心太重。」 薄青城表情微妙地啧了一声,「还说没想赢?」这不是又?赢了一局…… 见她姿态冷硬,大有?送客之意。 知道她忙了一夜没睡,薄青城也不再讨嫌,起身朝门外走去,「昨天晚上谢谢你照顾我。」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许青窈将手搭在薄今墨额上,头也不抬,「请你离开,现在我要?照顾他了。」 薄青城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又?踅回来,站在门口,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族里给你请了个牌坊。」 他下意识地捕捉她的表情。 然而,许青窈先是一愣,随即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两?个人?都僵住了。 清风过廊,阳光半倾,竹篾帘子光影错落,谁都没料到下了一夜的雨,这时天会放晴,像是老天爷同他们开了个玩笑。 第100章 薄青城走后, 许青窈静坐了大半晌。 她又?开始耳鸣了。 牌坊?这东西她是听过的,从前□□曾下诏令, 「凡民间寡妇, 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 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 后面因为大户之家攀比,加上牌坊数量纳入地方政绩, 许多?人动?起了歪脑筋,被逼守寡的人数增多?, 甚至连「未嫁之女为夫守贞」, 「遭寇守节致死?」或者「因调戏羞忿自?尽」, 都要上报至朝廷, 成为地方获得旌表的途径。 贞节牌坊, 城外就有许多?座, 林立高耸,形成一个牌坊群,除了那些华丽的斗拱和浮雕, 上面还往往刻着「冰寒玉洁」、「竹香兰馨」之类的贊语, 只是那煌煌碑文背后,却深埋着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故事, 有时是断手断脚的年?轻烈女, 有时是孤苦终生的耄耋老妇,甚至还有因为丧夫而?被迫殉节的童养媳和望门寡……绞者、刃者、鸩者、溺者、触柱者、绝粒者不?计其数。 许青窈不?寒而?栗。 这东西上面现在要加一个她, 怎么想怎么可怕,而?且离谱。 她虽然瞧不?上这牌坊,但自?己也知道,她的名声一直都不?怎么好,那些得了贞烈之名的节妇,虽然不?一定是自?愿,但要跟她并列,恐怕也会感到辱没?吧。 听薄青城的话,好像是族里的意思,可是族里真?要想请牌坊谋誉,也该以二房媳妇沈韵秋为先,为什么是她?要知道,曾经为了这个牌坊,她两次被殉节,都侥倖叫她死?里逃生,如今她活得好好的,再叫她得个美名,从此高枕无忧,那帮老傢伙会甘心? ——除非是薄青城的意思。 可是薄青城这个人,要说汲汲营营争权夺利,那是真?的,但要说他会沽名钓誉,尤其是在乎这么个贞节牌坊,那是说不?通的。 那他为什么要替自?己争这个牌坊呢? 为了羞辱她,还是为了羞辱这个可恨的旌表烈女和贞妇的习礼,替自?己惨死?的母亲报仇? 如果是这样?,那他应该早就替她请牌坊了,不?会拖到现在。 不?如换种思路——牌坊有什么用呢?地方政绩,为族谋誉,减免税役……可这些都是为旁人,为门闾,薄青城会为了薄氏宗族做这些事? 他的母亲是被那些人沉塘,他自?己幼年?遭受虐待,后来少年?时期又?被逐出?族谱,纵使现在他发?达了,衣锦还乡,又?被请上族谱,摆脱了外室子的身份。 可是,痛苦一旦形成,就成了永远洗不?掉的烙印,依她对他的了解,不?灭他们的九族都算轻的…… 还有呢,对于?她个人来说,牌坊会有什么好处? 好像是说,节妇一旦得到朝廷的牌坊嘉奖,之后再犯了什么罪,需要取消牌坊的时候,必须层层上报,地方不?得轻易处置,对于?她们这种乡野小民来说,无异于?短时间的获得一个免死?金牌。 可是,她这个人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得着用这个东西吗? 难不?成将?要发?生什么牵涉朝堂的大事? 许青窈百思不?得其解,看向床上长睫紧扣唇色苍白的少年?,那如鹤一般修长的脖颈上悬着细绳,极细一股,几近透明?,不?仔细几乎看不?见,而?且圈索极小,勒得很紧,许青窈沿着细线,自?薄今墨怀里抽出?一块螭龙纹墨玉,这玉,仿佛是漕帮的号令信物,从前他都揣在怀里,用的时候悬在腰间,现在怎么戴到了脖子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6页 徐伯端着药碗从外面进来,见她正抓着那块玉,大喝一声,「大少奶奶!」 许青窈被吓了一跳,惶然起身看他。 徐伯自?知失礼,讪讪地解释道:「这个绳子是特殊材质制成,极为锋利,硬要取玉的话,很可能会将?人割伤。」 许青窈点点头,「是我莽撞了。」 忽然,如同白昼流星闪过,有什么东西亮起来了! 心里浮浮沉沉,从前的事情全浮出?水面,再联繫起漕粮海运,蜀中?之行,以及,离淮之前薄今墨忽然的背叛——她明?白了! 一瞬间七窍都被打通了似的,她全明?白了。 在徐伯餵过药后,她重新坐回去,看向不?省人事的少年?,笑中?带泪,「还不?醒来吗?」 见床上的人依旧悄无声息,许青窈俯下身去,附在他耳边,定声道:「我已经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了。」 「你要做的事那么危险,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是她第一次抚他的脸。 - 大约是牌坊公举期间为了避嫌,又?或许是眼不?见心不?烦,许青窈照顾薄今墨这几天,薄青城再也没?有回来过。 听底下人说,薄青城如今在外面另外购置了一所宅子。 许青窈并不?在意,这个人自?打上次从饶州赴宴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大约是真?的捞到了什么好处。 入夜,席散。 薄青城带着一身酒气从洒金坊出?来,身后跟着的旺儿开腔,「二爷,这个清江漕船厂提举的位子,也太委屈您了,咱们朝上面打点了不?知多?少,不?说那流水一样?的银子,单就是冲着咱自?家被併入的沙船,也该您得个主事不?是?」 薄青城笑笑,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道:「知足常乐。」 船厂主事隶属于?工部分司,是个正六品官,以他目前的身份,还不?好从明?面上过,提举的位子倒差不?多?,反正是走个过场,手里有实权就好,目前当务之急就是那批海船,接下来的事儿能不?能成全靠它们了。 上头那位皇帝老儿不?是曾经说他「无君无父,江湖尚难容,安敢遣社稷」吗?现在他不?仅玩转了江湖,还要钻进他帝国的中?枢里了,而?这个年?迈昏聩的老皇帝,现在应该还对此一无所知吧。 薄青城抬头望向天空那轮恍若玉盘的明?月,报復的愉悦如同滚滚烽烟一样?直上青天。 旺儿则是一头雾水,要知道,「知足常乐」四?个字能从这位爷嘴里听见,那可真?是百年?奇闻。 往常,爷带领着他们都是锐意进取,不?知疲倦,进取过后,还嫌不?够。 「爷,今天晚上去哪儿?」 见薄青城还在犹豫,旺儿试探着提醒,「您几天都没?回薄府去了。」实际上他想说的是:「您几天都没?回去看看大少奶奶了。」 薄青城想了好一阵,才开口,却不?是回答旺儿的问题,而?是另外起了个头,「大少奶奶的娘家人,最近怎么样?,再来闹过没?有?」 说起这个,旺儿勐地一拍大腿,「忘了告诉爷了,大少奶奶娘家一家都搬走了。」 「搬走了?」他不?过是派几个护院略施小惩,警告了他们一下,替许青窈出?出?气,怎么这一家子这么经不?住事,直接就搬了家? 「搬到哪儿去了?」薄青城随口一问,似乎还没?有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归化城。」旺儿说。 归化城?那不?是在西北的蒙古边界吗? 「怎么会到那儿去?」薄青城皱起眉头,「谁出?的主意,是不?是大少奶奶?」 旺儿面露难色,纠结半晌,才道:「据说,是墨少爷。」 薄青城脚下忽然停住,眼中?几度闪过惊疑,那一双黑瞳流转扩大,直至完全浸入黑夜,整个人静立沉默,站成一支熄灭的桕烛。 良久,终于?轻笑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那样?冷清无心的人,面对床上的少年?却忽然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就好像,就好像受伤的是她自?己一样?。 薄青城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是说:「去玉器巷。」 从饶州带回来的那个女人的别院就在玉器巷,离这里不?远。 旺儿看着前面人的背影,隐隐觉得像是将?要融化。 风颳来,有些凉。 玉器巷尽头的一所庭院。 「这么晚了,爷怎么来了?」穿一袭桃红裙裳,云髻高耸的女子远远地就出?了房门,款款迎上前来。 看着那与故人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薄青城心下愈发?烦躁,自?从薄家宗族要给许青窈请牌坊的事传出?去后,牌坊还没?请下来,流言却传得满城风雨。 从前的絮闻他都听过,大都是说薄家大房孀妇和哪些族中?纨绔有染,传得有板有眼,他曾经还小小地信过一些,然而?现在看来,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可是这抹绯色如今挑到他头上来,却叫他有些坐不?住了。 不?知是谁泄露出?去的。 也怪他行事荒唐,以为能拘束住那些嘴碎的下人,却不?想,流言蜚语愈演愈烈,更雪上加霜的是,竟然叫他从前做的那些灯笼都流传到了世?面上去。 其中?就有那盏描了绿漆的词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7页 他记得上面写着「折枝只为低垂手,肯傍人间栏槛春」,是他的亲笔。 那时不?过是一时兴起,现在回想起来,这两句诗里的春色,简直要关不?住了——明?晃晃的邀约罪证。 真?是个坏消息。 为今之计,只能说这些东西都是为他的「玉娘」准备,现在「玉娘」就住在玉器巷,大约也可遮掩过去。 这样?想着,朝身后的旺儿说:「把灯拿上来。」 「这是——」 商媚接过灯笼,见白色的裱纸上面用绿墨描了两句诗「谁与春风露消息,珊瑚枝上唤流莺」。 她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角,什么破诗,她想要的是钱。 第101章 薄青城在偏厢住了一夜, 第二天不到天亮便离开?。 商媚看着男人大步离开?的背影,心?里感到无限复杂, 即使她混迹红尘艷场多年, 自?诩看透天下男子,早已断情绝爱,却也知道, 眼前这一个?,可能比以往见过?所有?的男人加起来还要绝情,那样?的一片荒寒冷漠里, 即使有?潜在的一丝暖意,也会?被他亲手掐断。 昨天晚上?, 他站在她面前,绿漆灯笼上?龙飞凤舞的书法, 在光影明灭的墙壁上?笔走龙蛇, 他冷然开?口, 「商姑娘, 有?没有?兴趣同我合作?」 明明是询问的口气?, 却不容丝毫拒绝。 等等——商姑娘?他怎么知道的? 如?此想着, 面上?巧笑嫣然,试探道:「二爷是在说?笑吗?我是玉娘啊。」 「那好?,玉娘, 你姓甚名谁, 家住哪里,年方几何, 祖籍何方?」薄青城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语气?像是堂官审案。 商媚一一出口,对答如?流, 薄青城听后反而失笑,「真是难为你们了,我随口一编的人,竟然也能从茫茫人海里如?此详备地翻捡出来。」 商媚已然方寸大乱,心?中疑惑,难不成她拿到的是假消息? 薄青城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奇怪,慷慨替她解惑,「哪里来的玉娘?实话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什么青梅竹马,因为我从来不给任何人患难与?共的机会?,我不需要什么人来雪中送炭,自?然也无需任何锦上?添花,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都是靠自?己?一步一步扛过?来的,假如?有?人来抢这份荣誉,我会?要他的命。」 说?到这里,薄青城微微抬起眼睫,眼中深意涌动,「庆幸你不是『玉娘』,否则在船上?的那一夜,你就会?没命。」 原来那夜并不是梦,真的有?一把刀曾对准了她的喉咙。 商媚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商媚』,你曾经出台的花名是这个?,对吧?」薄青城冷笑着问,语气?锐利。 商媚再不说?话,因为此刻的她知道,她的底牌已经暴露无遗,落在这个?人手里,她毫无招架之力?。 薄青城见人表情松动,立刻乘胜追击,「按照你目前的处境,我想你别无选择,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三天时间,应该够了吧。 不日,京中督漕御官就要抵淮,他必须提前安排好?一切。 身边有?这么一个?敌营的细作,叫人很不放心?,更何况,关于他和许青窈的流言甚嚣尘上?,对外是得来一剂定海神针了,否则牌坊的事定要泡汤。 把死棋盘活,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 「薄公子,我算看出来了,论心?计,我绝不是你的对手,然而在这件事上?,我也只是受孙家老儿胁迫,从来没有?揣过?什么害人的心?思,至今也没有?向饶州那边递过?消息。我实话说?,你这个?人太厉害,我只怕跟你合作,会?连骨头渣都不剩。」 商媚终于抹去那副故作的娇态,流露出寻常人遇事不决的忐忑模样?。 薄青城见状,满意地笑起来,「那你放心?,我这个?人一向是恩怨分明,赏罚有?序。」 「希望你能遵守承诺。」 「一诺千金。」 目送薄青城离去,商媚收敛起一贯的媚笑,绞着手思索起来,世道艰难,风云激变,两派龙虎相争,她这个?夹缝中求生?的小女子,该如?何自?保? 她四处打量,小院阒静无声,这条巷子又少有?人行,哪天自?己?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不行,她得给自?己?找个?退路。 正当此时,隔壁住的年青屠户收摊回家,商媚踩着石凳,趴在墙头,只见那男人站在井边,褪去上?衣,正洒水沖洗,身材修长,宽肩窄腰,古铜色身躯上?肌肉块垒鲜明,一股健硕英气?扑面而来,商媚眼神当即一亮,暗道:「就你了。」 - 薄府。 沈韵秋正坐在窗前翻书,如?今她的停瑜被送到了书院里,有?专门的先生?开?蒙,她总算有?工夫把视线从儿子身上?收回来,专心?投到自?己?身上?,比如?,光顾嫁妆箱子里那些早已积灰的旧书。 身旁的丫鬟一面整理箱笼,一面说?:「又到换季乱穿衣的时节,昨天小少爷下学回来,突然嚷冷,夫人看是不是再叫裁缝来做几件应季的衣裳?」 「你看着安排吧。」沈韵秋随口一答,神色倦怠,一双眼睛似乎在看书,又像在别处。 又过?了少顷,沈韵秋阖上?书,仰靠在椅背上?,轻按太阳穴位置,「听说?族里给大奶奶请了牌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8页 丫鬟愣了一下,「听说?是。」 「她怎么能有?牌坊呢?」沈韵秋喃喃自?语。 丫鬟没听清,又问一遍,「夫人在说?什么?」 沈韵秋脸色古怪,「不是说?守节要到了五十?,或者除非做烈女,」就比如?她上?回,自?戕明志,「才能成吗?」 丫鬟低头细想片刻,说?:「虽然牌坊是请给女人的,但是给谁请,如?何请,那都是男人们的事,咱们哪里能知道呢。」 沈韵秋愣神片刻,神色复杂地笑起来,眉眼间飞快闪过?一抹戾色,「是啊,咱们府上?的大少奶奶,那可真是妙人啊,别的不说?,男人缘就好?得不得了,真有?什么好?处,早巴巴地给她送去了,哪能轮得到咱们……」 透过?窗牖朝外望去,远远就望见飞翘的檐头,楠木楼华贵高耸,那是许青窈的住处,听说?当初是大老爷亲自?指定的,再看看她住的地方,一座简陋的二进小院,连草木花卉都比不上?人家繁盛…… 沈韵秋收回目光,「对了,上?次去叫你找我娘家舅舅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丫鬟从地上?起身,箱笼搭扣合拢时发出清脆的一声。 「回夫人,已然妥当了。」 沈韵秋微微一笑,「那便好?。」 有?些事她一直想不明白,就比如?为什么自?己?做的事受的苦,竟然会?被冠到旁人的头上?,当听见族里以许青窈的名义申了牌坊,她简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笑话。 胸口的伤又隐隐作痛,月前的雨夜,那把剪子戳进去的时候,她瞬间重温几年前嫁进薄府,滚在地上?挨打时的那种疼痛。 所以,当雨点样?的拳脚落在那人身上?,亲眼看着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她立刻感受到平生?少有?之快慰。 沈韵秋闭上?眼睛,心?中冷笑道:薄殷义,从前你吃喝嫖赌,对我拳脚相加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么一天? 如?今九泉之下,你也得安息吗? 第102章 这日, 许青窈午睡起来,就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怎么回事, 她明明记得?猫都被送走了, 府里眼下总共也就两只,一只薄今墨的白猫,一只是薄青城的花猫, 两个天天打?架。 许青窈通常是帮白猫,但?是想到三花猫一般是母猫,她就又去拉另外的偏架, 不过这显然是多余,眼前这只三花的战力强太多了。 大约是因为年轻。 奇怪, 小主人?养的是老猫,兇恶的大主人?却养了一只小花猫。 旺儿道:「二爷说, 宫里出来的监漕御官, 十分?爱好?猫, 所以又叫人?弄了一批来。」 许青窈心中好?奇, 这些朝廷当差的, 怎么一个两个的, 全都爱好?猫? 旺儿提着两个木笼进来,把笼子打?开,从里面钻出两只猫, 旺儿撸了两把猫尾巴, 待猫跑远,站起身?来, 向许青窈道:「听说是当今皇帝爱猫成痴, 宫中甚至有一个『猫儿房』,其中好?些猫都有管事职衔, 比一般太监还?要?威风呢,当今的礼部尚书,就是因为给圣上的爱猫写了一篇祭文,才被提拔起来飞黄腾达的。」 「原来如?此,」许青窈点?了点?头,唇边冷笑?鲜明,毫不掩饰讥讽之意,「昔者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今圣上好?猫,满天下都成了猫奴,当真如?孟子所言,『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这么想着,怀里的三花猫突然就有点?没?那么可爱了…… 许青窈左右张望,没?寻到那个人?的身?影,遂问道:「薄青城没?回来吗?」 旺儿想到玉器巷的那位,神色忽然有些不大自然,强挽了笑?容,「二爷新得?了个清江漕船厂提举的位子,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待闲下来有了功夫,自然就会回来看夫人?您了。」 许青窈听了扬眉,放下怀里的三花猫儿,只冷笑?道:「谁要?他看,他不回来我反乐得?干净,告诉你家二爷,叫他忙他的锦绣前程去吧。」 说话间,薄素素带了薛汍从门口进来。 薄今墨至今昏迷不醒,许青窈请了数位名医,也总不见好?,她思来想去,便求到了薛汍门上,薛汍那是一个怎样的人?,依仗医术高?明,年少有为,本来就心高?气傲,还?不要?说因为和薄府恩怨有了牵扯,在薄青城的磋磨下断了一条手臂,叫他再同薄府扯上关系,那怎么肯? 后来,也多亏薄素素,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本来薛汍早在许青窈面前放出狠话,绝对不会再踏进薄府一步,现在看他脚下,不是薄府的地盘是什么? 所以此刻,这少年和许青窈的目光撞上,立刻就有了退避之意,许青窈主动?同他打?招唿,他的面色却很赧然,薄素素善解人?意地圆场,「快走吧,病人?还?等着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把他救好?,我们这府里立刻给你建一座刻着薛汍名号的大碑。」 薛汍听了这话,神色果然缓和,唇角微微翘起,视线掠过许青窈,同薄素素并肩朝前而?去,「要?是你们薄家人?都跟你一样,那也没?这么多事儿了。」 薄素素听了,「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我们薄家人?怎么了?没?薄家人?能有我?没?我,你现在还?在犄角旮旯里腐烂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09页 陈年旧帐,老生常谈。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两个当事人?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先欠谁,而?谁又欠谁更多。 「今天咱们是来干正事的,点?到为止。」薛汍说着晃了晃空荡荡的袖管,作出讨饶的姿态。 他近来学会了用这一招卖惨,百试百灵。 果然,薄素素见他如?此,本来还?伶俐的口齿慢了下来,眸中有怜悯缓缓升起,「你看,还?不是你先提起来的,你不说,我也不说,咱们就可以一直相安无事,所以说到底还?是怪你。」 薛汍说:「行行行,都是我的错。」 「可是听你口气好?像还?很不服。」 「大小姐,你饶了我吧。」 …… 看眼前两个人?一路上斗嘴不停,许青窈笑?着摇了摇头。 在经过时雨园的时候,满墙花影,葳蕤绿荫不提防撞进眼底,她的脚步突然慢下来,沉默如?影随形,身?旁少年男女的笑?闹声忽近忽远,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她的心重重地沉下去,或许这世?上有些仇恨可以消融,有些却永远不能…… 日影偏移,几人?朝云深堂而?去。 现在薄今墨已经被送回到他自己的庭院,许青窈怕人?一直留在她那儿,会惹人?说闲话。 徐伯出来迎的人?,面色憔悴,眼下浓重的两块青黑,一看便知这些天饱受煎熬。 薛汍在徐伯的带领下进了内室,许青窈和薄素素坐在外面等。 薛汍刚从门里出来,许青窈立即起身?,「怎么样了?」 薛汍皱着眉头,「人?是没?什么大问题,伤口的恢復也不错,按理说这么长时间,早该醒来了……」 薄素素近来跟着师父苦学,医术和药理也大有长进,正是求知若渴的时候,听了此话,当即追问:「那为什么还?在昏迷?」 「恐怕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自己不愿意?」薄素素不解,喃喃道:「什么意思,求生是人?的本能,除非他早就不想活了,可是,这怎么可能,他才多大啊,比我还?年轻呢……」 徐伯听了这话,反应也很大,当即扬声驳斥,「这绝无可能,我家少爷自小坚强懂事,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从未放弃过,一腔志气,满身?的学问,还?未报效朝廷,为民请命,怎么会生出厌世?之意?」 薛汍摇摇头,「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看向许青窈,用一种?挑衅似的眼光,「或许你们应该请人?看看风水了,依我看,这地方?,本身?就很邪门。」 薛汍自己是在这里倒霉过的,说这话的时候自然十分?的感同身?受,那眼中的痛楚虽然一闪而?过,却足够深刻。 许青窈当然明白他说的是薄府,实际上她自己也有这种?想法,似乎这是一片坟地,有很多鬼魅游荡,神不知鬼不觉地消耗人?的阳寿,久而?久之,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像她自己。 薛汍站在案前,左手提笔,声音冷静地说道:「我给他开几服药,先吃着吧,后面能不能醒就看他自己了。」 「好?。」许青窈和徐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 薛汍将笔搁到案上,神情古怪地看了许青窈一眼,旋即起身?离开,薄素素出门送他,两个人?前脚刚出门,薛汍就向薄素素耳语:「你们薄府的这位大少奶奶,似乎很关心自己的嗣子啊。」 薄素素立刻抬眸瞪向薛汍,神情是严正以待的那种?,「你在胡说什么?」 薛汍垂了眼,无所谓地笑?笑?,「算了,没?什么。」 说起这个,薄素素倒想起最近的传闻,「你听过市井上那些流言蜚语吗?」 薛汍咬着牙笑?,\"你是说关于我那位死敌的?\" 薄素素咬了咬唇,「没?错。」 薛汍表现得?很镇定,眼神甚至有点?空漠,似乎并没?有话里的那般恨毒戾气,「素素,我说句不好?听的,其实那不能叫流言了,那应该是真的。」 「应该」两个字显然是斟酌过的,薄素素体会到这种?善意,然而?到底有些尴尬,半晌没?有说话。 两人?一直走过垂花门,薄素素深吸一口气,才道:「我也知道那是真的,然而?它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就在族里要?给嫂嫂请牌坊的时候出来,我总觉得?背后有猫腻,像是有人?故意冲着我们家来的。」 到底是别人?的家事,薛汍也不好?开口,只转头看着身?边人?,「反正你好?就行。」 薄素素神色复杂地答了一声「嗯」。 花园里一群猫窜来窜去,见两人?过来,毫无畏惧,薛汍忽然想起方?才许青窈怀里抱的那猫,问:「你嫂子的那只花猫也是这次选进来的?」 薄素素摇头,「不是,今年开春,我二哥刚回来的时候,买的第一批猫里面就有那只三花猫了。」 见薛汍神色沉郁,薄素素问:「怎么了?」 薛汍愣神片刻,「哦,没?怎么,只是觉得?那猫毛色艷丽,从来没?见过,很神奇。」 薄素素笑?起来,「是吧,我也这么觉得?,那种?金红颜色,比秋天的枫叶还?要?红呢,听说本来是要?送给上一任漕运总督的,后面那总督死了,我哥就把猫都解散了,到头来也就留下那么一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0页 薛汍点?点?头,话题就这么搁置了。 云深堂内。 许青窈轻轻走过去,把怀里的猫,放到薄今墨枕畔。 「这猫快把你的猫打?死了,你也不管管么?」 床上的人?睡得?沉沉,似乎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了,连猫窝在他颈间,蹭他苍白锐利的下颌,也都没?有丝毫知觉。 许青窈将猫抱过,无奈地笑?,「这猫脾气暴,除了它那个恶主子,谁也不让抱,一抱就咬,没?想到,和你倒亲近。」 过了好?一会儿,见他嘴唇翕动?,仿佛□□着什么,「我不是……不是……」 许青窈俯下身?去,这回,终于听清了,「孽种?……」 晴天霹雳的一句。 她神色一凛,怔住了。 见他眼角泪珠滚落,她心里遽然酸涨起来,想起那夜,他陪她站在渡口,渺渺烟波里,目送他们一家乘船远去,他帮她治癒心病,自己却跌在扑朔迷离的过往挣脱不得?。 许青窈抬头看窗外,明明是白天,可是她好?像看见了月亮。 抬手用袖口拂过,复杂的团花镶滚在那白瓷一样的素白面庞上,留下轻微的红痕,「不醒也好?,你要?做的事,就交给我办好?了。」 「信得?过我吗?」 第103章 这一场盛大的猫宴, 在淮安城的上空荡起了毛毛雨。 秋风起,猫毛飘飞, 落入市坊人?家的井水, 街边贩夫的货担,桥上卖花女?郎的竹篮,莫说深宅大院贵妇人?的翠翘银篦遭殃, 连从薄府墙下经过的行人?也无辜受戮,满身的猫毛,一个个像是从猫肚子底下才钻出来, 将要登仙了,登的当然是猫国仙班。 幸好, 时?节到了九月,忽然下起雨来, 那在日头下为非作歹的浮毛, 终于湮灭在淅淅沥沥的雨点之中。 是月也, 豹祭兽, 雀化蛤, 菊始英, 芙蓉冷,汉宫秋老,芰荷为衣。1 漫天雨丝中, 一尾青色油布篷船于淮安北渡口登临。 岸上早已?有马车静候。 两侧随从严整侍立, 竟无一个打伞,任由冰凉的雨水在脸上纵横。 披着斗篷的人?身材极高?大, 目不?斜视, 径直掠过两队随从,上了马车。 车外童子小跑上前来, 提着嗓子眼答话,「主父,过了城门,往总督府去,还是?」 马车里的人?隔着帘子发话:「改道。寻一间客栈,做得隐秘些。」 外面雨势滂沱,淮安漕运总督府里,一群人?正吵得火热。 「我早听说这桩运粮的差事会落到司礼监头上,设什么后院,快把那几房舞姬都遣走?。」说话的是淮安新任知?府,此人?面白体?宽,比之前一任知?府范文烛,秉性柔和,却少了些决断。 另一位仓场侍郎发话,「知?府大人?这话,倒像是谁会未卜先知?似的,谁能知?道一个好好的监漕御史,怎么会在中途翻船?」 「上一任漕运总督,听说就死在这座府里。」 众人?对此事皆有所耳闻,听了这话,当即感到脚下一阵凉意攀升。 坐在角落里的薄青城一直在沉默,见这些人?偏题太远,此时?便?开口,「听说这次来的公公,是当今九千岁的干儿?子。」 那位仓场侍郎冷笑道:「说是干儿?子,可太监这玩意儿?谁不?知?道,身前没东西,自然也就没有身后事,所谓缺什么补什么,没儿?子就认儿?子,宫里但凡一个有点头脸的太监,膝下就不?知?道排着多少子子孙孙。」 众人?不?约而?同露出隐秘的笑意。 这些人?是正经的科举出身,祖上多是清流世家,最不?济也是寒门子弟,自然看不?上那些阉党。 薄青城冷眼瞧着,唇边噙一抹淡笑。 一个上了年纪的知?县在后面嗫嚅,「漕粮海运是大事,总不?至于派一个没有根底的过来。」 「不?是没有根底,是我们不?知?人?家的根底。」 「人?还没到吗?」 「据沿途驿所通报,说是下大雨阻住了,还得再等几天,最慢也在七天之内。」 「这回竟然走?的是陆路。」 「这还不?好理解吗?人?家是怕重蹈前任覆辙,阴沟里翻船。」 「看来这回漕粮改制是板上钉钉了。」 雨声中,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薄青城却独坐在靠窗的角落里静心品茶,一面暗自忖度。 朝廷在各省徵集的漕粮,去向一般是三种:一是军需粮草转运,二是皇室的白粮特供,三则是朝廷官员的俸禄。 上一任漕运总督同时?兼任兵部尚书,按理说对粮草必定十分重视,却死于非命,这就证明前线粮草在朝廷那帮人?眼里,并?非十万火急,起码要次于官吏俸禄和皇室用粮。 之后,是几个月前乘船抵淮的督漕御史,御史代表着文官集团,说明皇室又一次被打压,然而?此人?最终却丧于水祸,死得不?明不?白,这是谁的手笔一目了然。据此,薄青城早就猜到,这一次,前来督漕的必定是皇帝的内臣——既然是内臣,除了那帮宦官还能有谁? 这一步棋他果然是走?对了。 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在九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漕运总督府门前,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终于露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1页 左右皆着葵花胸背团领衫,头戴乌纱帽,腰围犀角带,威风凛凛,势不?可当,前来迎接的地方官员没想到,昨日遭他们啐骂的阉党,并?非如想像中不?堪,再加上他们当中的一些品级过低,此时?还要给人?家见礼,脸上未免五颜六色,好不?尴尬。 日上中天时?分,众太监簇拥下,一顶绿呢大轿摇摇晃晃抬入总督府。 新官上任,耍个下马威叫大家久等也就忍了,没想到,这位监漕主管一下轿,便?以旅途劳累之名,径直进?了内院,将地方大小官员拒之门外,精心准备的接风晚宴也称病推辞,直到三天后,才肯会见本次海运相关主事官员。 薄青城作为清江漕船厂提举,也是此次海运船只的建造及营运人?,前途命运乃至身家性命都与这位漕运监官密不?可分,自然不?敢怠慢。 见此人?禀性怪异,恐行事不?利,过了几日,薄青城寻了个空,便?以鉴猫之名,派人?将这尊大佛请到商事会馆里,意图投其?所好。 又是一个下雨天。 当各色猫儿?依次被提上楼,供传说中爱猫成?癖的贵人?挑选品鑑时?,这位宫里来的大太监似乎并?没有多少兴奋,看来看去,最后也只摆着手,歪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呵欠。 「薄大人?用心了,只是当今万岁爷爱猫,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跟着过饱了眼福,曾经沧海,猫儿?都是好猫,在咱家却都是看惯了的,若无事,我便?去了,您担待着些。」 说着披上斗篷就要起身,这时?正巧,打楼梯上跑进?来一只猫,通体?的赤金,比京里香山的枫叶颜色还深,偏偏那棕红之中夹杂着几抹墨色,与眼睛两旁的墨块相映照,活像只古画里的狐狸,这会儿?滚在地上,露出腹地柔软的白色长毛,讨巧得不?像样。 男人?拿脚上的云靴将猫儿?勾了勾,转身向薄青城笑道:「原来薄大人?竟然将好的私藏了,看来是不?愿与咱家交心。」 薄青城微微一愣,笑道:「怎么会?」 「想必是底下人?疏忽,或是这猫儿?顽劣乱跑,才差点错过与公公的缘分,公公既看上这猫,想来也是这畜生的福气。」 「如此说来,这猫原是要献给我的?」 「正是。」 身后的小太监机灵地上前来,将猫从地上捡起来,宝贝似的裹在怀里。 提督太监和薄青城又就这猫寒暄了几句。 其?间,旺儿?从门口进?来,趁着换茶的工夫,低声附在薄青城耳边说:「大少奶奶来了。」 薄青城皱眉,「她来做什么,快叫她回去。」 「看来薄大人?是贵人?多忙,咱家就此别过,不?耽搁薄大人?做生意了。」那披着斗篷的太监如此说道。 「哪里,不?过琐事而?已?,」薄青城笑着朝门口展臂,「不?如我送公公一程。」 两人?一前一后正要下楼去,身后的小太监忽然抱紧猫趋步上前来,朝自家主子小声耳语了几句,就见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太监神色一变,脸上霎时?阴云密布。 踅身回去,大马金刀跨坐在门口的楠木椅上,轻蔑地瞥小太监怀里的猫儿?一眼,似笑非笑道:「薄提举,你寻这猫也真是用心良苦,三花猫,你还能找到公的,特意献上来,莫不?是和咱家开玩笑,只是这种玩笑放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可一点都叫人?笑不?出来。」 薄青城神色一怔,语气已?然带了几分警惕,「怎么会,众所周知?,这种三色花猫一般都是母猫。」 「看来你也知?道啊,可是你送我的这只,它偏偏就是个公猫,万里挑一的三花公猫,天生就是绝种的货,」面色青白的太监笑了一笑,腔调愈发阴阳怪气,「倒和咱家很是相配。」 「难为你费心。」年轻阴郁的太监将手上的金丝楠木烟锅在八仙桌上磕了一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此话一出,黑色斗篷男子背后的四个大小太监,也全都像被戳中了痛处,神色不?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这消息对薄青城来说实在有些太突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忽然就变成?这个样子——这只猫原本就不?在他的计划里,更别提还是什么三花公猫。 三花猫里少有公猫,有也基本是天阉的常识他是知?道的,然而?出现在此时?此刻,却打得他措手不?及,像是老天爷有意捉弄他。 对面神秘莫测的古怪男人?隐在斗篷之间,吞云吐雾,神色迷离,烟锅里的菸丝燃着一点火星,明明灭灭,室内的气氛安静得诡异,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似乎永不?停息。 良久,薄青城拱手深深下拜,「是我疏忽了,为表歉意,公公有任何吩咐都请尽管提出来,下官一定会尽我所能,补偿各位公公。」 听他说的是「各位公公」,想必把身后的那几个随从也算进?去了,几位太监的脸色有所缓和。 「既然如此,咱家也不?难为你。」 神情古怪的太监说着,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指着窗外,「我要她。」 薄青城循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木槿树下站着一个女?人?,打一把紫竹骨油纸伞,伞下身影裊裊婷婷,清弱婀娜,此时?朝这边遥遥一望,露出观音一样的白玉面庞。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2页 漫天大雨倒灌,怀里的猫适时?叫了一声,引满屋子的猫哭此起彼伏,薄青城忽然开始耳鸣。 第104章 这里是洒金坊, 淮安城里挥金如土的地界。 许青窈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附近, 那时候还是春天, 夜晚的风清甜和煦,他弓下腰去,在黑暗中极为凛冽地道一声:「请嫂嫂安。」 灯火如昼, 他轻巧地揭破打着赤脚卖花的少女?的谎言,却还是买了一支玉兰递进马车的窗口。 再看?此时,已是秋风萧瑟, 黄叶弥城。 午后的天铅云密布,小雨捲成珠帘, 油纸伞立在门口,许青窈在两个?打扮美艷的女?子带领下, 穿过?觥筹交错的酒席, 三五成群的狎客, 语笑嫣然的丽人……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这间房子在走廊尽头。 不待她推门, 门已然开了, 身后带她上来的两个?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房子装潢雅致, 然而陈设却很简陋,家具一应全无?,正中间铺着四四方?方?一席竹簟, 墙边几架花草长势葳蕤, 给满室的空旷添了点亮色,靠窗的矮几上摆着一副棋局, 看?得出来是残局, 对弈双方?攻守各异,骑虎难下, 已经是走到末路。 那人盘坐在棋桌前,黑袍委地,熟悉的侧脸,浑身冷峻,不可逼视。 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中的人双膝跪地,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黄金痰盂,正卑微侍奉高踞在供台上的紫袍加身的大官。 许青窈收回视线,驻足停在当地,看?向棋桌前侧坐的人,「你要见我?」 薄青城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冰冷,「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会馆?」 他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会在哪里接待那些阉党,甚至为了不把她牵扯进来,他特意避开了薄府,提前将猫都转移进商业会馆。 许青窈冷笑,「那你又是为什么?等在这里?」 薄青城对着棋盘缄默。 窗外雨势渐大,案上青花海水纹香炉里檀香裊裊,窗牖缝隙间白雾缭绕,楼下恣肆放荡的笑闹声不断从室内涌入。 良久,薄青城仰脸看?她,「陪我下一盘棋,好吗?」 那神情实在天真良善,如同?孩子一般,叫人不忍拒绝。 许青窈低头嗫嚅,「我不会下棋。」 薄青城低头,淡淡笑了两声,「这便是谎话了。」 说着兀自收了残局,棋盘旷出来,等待新一轮的厮杀。 许青窈顺势坐下,见绣垫上绘着罗汉,她便没再落座,迳自在一旁盘腿,指尖捻起一子玉白。 「为什么?不拿黑子?」 「只是喜欢白这个?颜色而已。」 薄青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玄色道袍,失笑道:「看?来今日我穿错了颜色。」 他说完又看?向她,只见她披着一袭月白底子青绿竹叶印花的缎面?对襟披风,底下是纯白色褶裙,清丽脱俗,裊娜风流,偏又自带一股书卷气息,然而这文气并?不孱弱,比之外面?花行里负有盛名的才女?,又多?了几分厚重典雅,也无?怪乎能被那人一眼看?中。 他看?中的宝物,别人自然也珍爱。 薄青城落下黑子,「我想你大概不需要我让。」 许青窈安然垂目,「一切已然註定,让不让,又有何益?」 说着手中白子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 隔壁房间传出细弱的低吟,床架晃荡,顺着木质地板传来,似乎连满盘棋子都在颤动。 薄青城面?不改色,挨着许青窈落棋处紧追一子。 许青窈手上停顿片刻,很快神色如常,这一回指尖朝棋盘边缘叩了。 薄青城微微抬眼,玩味地朝她一哂,手底穷追不捨,似乎有些放弃了原本的棋路。 随着间壁鸳鸯翻红浪的声音越来越大,黑子逐渐成势,白子被围追堵截,角落里蜷曲,几乎转不得身,将要城池尽丢时,一声高亢的颤音破开天地间滂沱雨势,局势陡然生变,一子落下,妙手延出一气,白棋棋路被盘活,连接左上成反抵之势,极限翻盘。 薄青城蹙起眉峰。 许青窈微微一笑,「棋从断处生。」 间壁又是一阵疾风骤雨。 这回,对比起她的云淡风轻,他的气息似乎有些紊乱。 楼下有妩媚行歌传来,更映衬得隔壁的野鸳鸯荒腔走板,那曲子唱道: 「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小鱼衔玉鬓钗横,石榴裙染象纱轻,转娉婷。 偷期锦浪荷深处,一梦云兼雨。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尽思量。」1 薄青城抬眸,死死盯了她半晌,眼神渐次漆黑,直到发亮,像是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犹如雨中的山火,叫天与地撕裂,直至鸟兽绝踪,灰飞烟灭,许青窈被那眼神看?得有些生畏,不动声色地朝后挪移几寸,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下一刻,他忽然发起狠来,将她扑倒在身后的竹簟上,满盘棋子尽数倾在地上,如同?鸣珠碎玉。 「许青窈,你真的就这么?淡定,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许青窈被他按在身下,依然毫不畏惧地仰起脸,对上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冷笑道:「二爷就这么?输不起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3页 「下棋下棋,你就知道下棋,」他伏在她胸前,眉眼间黑云涌动,音色低沉沙哑,像是受伤后呜咽的兽,「你真以为男人都是柳下惠,个?个?都有闲情逸緻陪你玩儿阳春白雪?」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语气平淡,甚至还带了点揶揄的笑意,「再差,也不过?是和你一样?罢了。」 说破了天,那也只是个?太监,况且,她自认,也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薄青城闻言,抬起头来,俯撑在她身上,上下打量,打量那张并?不擅长说谎,却能让人心甘情愿被骗的脸。 「你知道了,对吗?」 见许青窈不说话。 「你是故意的。」语气相当笃定。 谜底似乎已经揭晓。 「为什么??想报復我?」 许青窈偏过?下颌,错开他逼问的眼神,不置可否。 他脸上有积郁的痛楚一闪而过?,旋即起身,坐回到原来的蓆子上,神色淡漠,好整以暇地整理自己的袍袖,嵴背却挺得孤峻笔直,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许青窈仰躺在冰凉的竹簟上,语气不屑一顾,脸色却带笑,只是那笑多?少有些悲凉,「我要是想用这种手段报復你,或许你早就万劫不復了,你薄青城再有钱有势,也不过?一介商贾,如何能跟大权在握的王公显宦比。」 薄青城露出被刺痛的神色,然而很快就转为嘲弄的冷笑,「不是报復我,难不成真如蜀中的那个?方?士所言,想要攀上高枝妻凭夫贵?」那时他们在蜀地,游方?术士算命时说她是「一婚更比一婚高」,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请你扪心自问,想攀高枝的到底是谁!」 许青窈起身,缓缓走向薄青城,像一个?不会游泳却决心泅海的人。 「告诉你,我今日来,不为私仇,不为公事,单单是来作镜子,我用自己作一面?镜子,帮你直面?你的自私凉薄,你的机关算尽,你觉得自己运筹帷幄,一本万利,偏偏总是叫无?辜之人做你的代价,上一次是我,这一次呢,打算再牺牲一次我?」 薄青城怔住了,脸上的冷傲一寸寸破碎之后,声音里都是焚烧过?的灰烬,滚烫急切,却是一片在望的荒凉。 「我不明白,无?论我们说什么?,你总要提到那件事上去,我想我已经道过?歉,也为此付出过?代价,假如你肯放过?,那件事,早就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你我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路上。」 「是啊,我也不明白。」许青窈苦笑。 「我恨自己,甚至远甚于?恨你,你知道吗?你对我越好越使我恨自己。其实我也可以假装爱你,运气好点的话,甚至我们可以假装相爱,然后恬不知耻地苟合,直到有朝一日你厌弃于?我,从此将我束之高阁——只是那时我该怎么?办?是继续自欺欺人,还是成为一个?怨妇,将仇恨传递给更无?辜弱小的子女?,亲手造就几代人的苦难……」 「薄青城,我骗不了自己的心,一张纸上有了墨点,我便无?法再看?向其他空白。」 她现在就站在这个?人的面?前,试图以己身淬入烈火,来验证,一个?男人内心真正的渴望,以及基于?这种渴望,所作出的抉择。 她要知道,这个?抉择里,到底包不包含她。 「现在我给你机会。」她在心底默念,最后一次。 「我只问你一句话,假如此刻码头上停着一艘去往海外的船,你愿意跟我走吗?」 许青窈又强调一句, 「就现在。」 她靠近,朝他伸出手。 薄青城沉默了。 他纹丝不动,站成一道悬崖。 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副画,脸色逐渐苍白,直至煞成一片空漠。 怎么?可以,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出海到东南蕞尔小国,得来的一船香料,那个?穿公服戴纱帽的地方?大员,偏偏要他们跪着进献,为了取到货金,他双膝跪地,将黄金痰盂捧到那人的嘴边,从此折断了两条腿,一条叫良心,一条叫尊严。 后来他师从举国名声最盛的画师,画艺大进,学成之日,将脑海中那受辱的一幕永远地画了下来,就挂在这家妓馆,说来旁人可能很难理解,可他确实在这妓馆里辟了一间房子,不是为了颠鸾倒凤巫山云雨,而是为了这副画——他要在世间最蝇营狗苟荒唐错乱的地方?,清醒地重温一切荣耀和耻辱。 这几乎为他带来一种快感?。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避免任何沉沦,仅仅从克制中汲取快感?。 谋划那么?多?年,为的就是最后一击,他等了那么?久,难道真的就要这么?功亏一篑? 他不甘心。 似乎有寒风从两人之间唿啸而过?。 意思已然明了。 许青果断收回手,闭上眼睛,微笑。 其实早就知道是这个?结局,如今得以验证,她甚至有一瞬间的释然。 人,从来都是经不住考验的,尘埃落定,反而令她觉得安全。 她笑着说:「既然如此,何必作悲痛状,我不需要虚假的慈悲,更不缺践行的几滴眼泪。」 许青窈在薄青城眼前站定,「知道吗?你那天晚上发烧,说胡话,一直在喊你回不了头了,实际上我也一样?,我们都回不了头,人生不能重来,从一开始,你我便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4页 南辕北辙,既是歧途,也是末路。 她说完下楼。 那一袭素白身影渐行渐远,薄青城终于?大梦初醒,拍拍掌,楼梯转角施施然上来一个?年轻女?子,截住许青窈去路。 许青窈对上此人,几乎有一瞬间的错觉,自己似乎是在看?一面?镜子,而且是成像极好的西洋镜。 她瞬间明白他的企图。 好一出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的把戏。 愕然回头看?他,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楼梯上,对她微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其实还是有选择的,不是吗?」 朝她伸出手,「回来吧,到我身边来。」 他永远信奉出路要比困难多?,就如同?眼下。 又一出死局将要被他盘活了。 她离他那么?近,只要她肯步上这个?台阶,两人便能携手,事成之后,天长地久。 令他永远也想不通的是,她摇摇头,「你还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我一直在想,假如是别人,会有我这样?幸运吗?说出来可能有卖弄之嫌,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我已经足够幸运。」 她背对着一抹天光,眼底清亮,不知是笑还是泪。 「如果不是幸运,世上的另一个?我,可能已经死在祠堂,死于?落胎,甚至是,死在你的手里……假如我接受了你的优待,是不是伤害了那些真正被侮辱和损害的人,相比她们,难道我许青窈就更特殊些吗?在这世上,我不打算掠夺别人的苦难,也不需要别人代替我去受难,自己选的路,我跪着也会走完。」 许青窈背过?身去,转身的一瞬间,红了眼眶,语带哽咽,「其实我有时候真的分不清。」 分不清这个?人的爱是救赎,还是坟墓;是殊荣,还是悲哀。 如今,一切都分明了,他一如既往,选择了权力,她庆幸自己从来没有被那些潮湿的暧昧和精巧的缠绵所迷惑。 她安全地从蛛网上下来,避开了他富有技巧的蚕食。 说完这一切,她径直下了楼,背影坚定决绝。 「起轿!」 楼下庭院里轿夫粗犷豪迈的号声,又一次诱发了他的耳鸣。 天地像被潮水淹没,目送轿子远去,那双漆黑如宝石的眼睛一层层灰了下来。 薄青城在雨中站了良久。 终于?打马追上她,跟了一路,却始终没有出声。 回来的傍晚,雨终于?停下,牵着马儿经过?城外的渡口,舳舻相衔,帆樯比栉,人群围着一艘大船指指点点。 薄青城上前询问,船夫告诉他,这是去往海外的游船。 如今朝廷改海运,自然要开海禁,船也多?了起来,又正值秋季,好像淮安城里的叶子落下来,进水都化成了船一样?。这并?不是稀奇事。 人人都习以为常,只有薄青城怔住。 漫天红霞洒到江面?上,残阳如血。 又过?了很久,船上忽然下来两个?垂暮老人,向众人吼叫着这船底部漏水,是走不了的。 一人说原来这船早是多?少年前的沉船了,后来才打捞上来,却也就此报废,不知道谁又给拖出来。 至此,薄青城终于?明白,她说的对,他们确实无?路可走,因?为在很久以前,他和她就已经是两艘沉船,如果漂流在海上,还可乞得各自的尸骸,可是他们偏偏行走在永夜的巷道,註定要撞得粉碎。 第105章 清晨时?分, 大雾之中?,一顶素色小轿抬进薄府所在的长街。 藏在街角的女子?暗中?打量, 只见从轿上下来一个红衣美人, 正径直朝薄府后门?而去。 商媚揉了揉眼睛,红衣? 昨天那位夫人走的时?候,穿的可不是这?件。 她探出身去, 定睛细看那张和自己三分相似的脸,不错,确实是那位薄府的少?奶奶。 不同于?昨日上轿前的坚毅决绝, 此刻这?位气度清雅的夫人髮鬓蓬松,面色苍白, 走起路来脚步虚浮,真?如弱柳当风一般。 躲在角落的商媚心中?霎时?五味杂陈, 一面又暗自庆幸, 如果不是这?位昨日坚持到底挺身而出, 现在从那轿子?里边下来的就该是自己了。 按照原本薄青城的意思, 是叫她这?个妓子?代这?位高贵的夫人去应承, 好处是帮她赎身, 还给她银子?,很大一笔数目,她也知道太监名声不好, 手?段又阴, 心里颇有?余悸,后面经过多番思量, 还是答应了, 没想到,人家这?位事主倒很是无畏, 没用她,自己上了。 她商媚虽然称不上是个大善人,亲眼看着?那顶轿子?被抬走,心里却也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便在薄府门?外等了大半夜,想等着?看个结果,当然,也是图安心。 如果这?个女人真?出了什么意外,那她心里恐怕也会背债了。 「嘎吱」一声,朱红色大门?开了。 那一袭红衣很快被吞噬进大宅的雾气中?。 商媚听见门?阖上的声音,心里怅然若失,转身回去,天光大亮,路上早市已经起来了,喧嚣之中?,经过一家酒肆前,听见几个男男女女互相招唿着?调笑,其中?一个喊「上酒」,她几乎是本能地勾出一抹媚笑,脱口而出道一声:\"来了!\" 答完这?一声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大街上,不是花楼里,人群熙熙攘攘从身边经过,她的脸色红白不定,半晌,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低声骂道:叫你再嘴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5页 她现在是从良了,从良要有?从良的样,从前的风尘旧俗自然全得给扔得远远的。 她甚至觉得如果不这?样做,不要说亏欠自己,就连昨夜许青窈的挺身而出之举也有?些对不起。 从薄府微敞的门?缝向外看去,清晨日光下,人潮汹涌,粉衣女子?站如一尊磐石。 同时?,一袭红衣的许青窈上了楠木楼。 - 清江漕船坊。 薄青城看了一夜的公?文呈报,此刻才歇下来,却也不肯彻底倒下去,只是百忙之间的一段小憩而已—— 坐在罗汉榻前,上身微蜷,长腿大马金刀地敞着?,深垂着?头,双手?交叉悬于?两膝之间,那种姿势像是烧了一整晚,马上将要彻底融化。 他一夜没睡。 旺儿悄悄走上来,弯下腰说:「二爷,大少?奶奶的轿子?回去了。」 薄青城微微抬头。 「我已经给您备好了马。」 「等等。」薄青城蹙着?眉峰,轻抚太阳穴。 旺儿一愣。 薄青城说:「去把艌匠部?的主管和抽分厂的帐房叫来。」 旺儿面露诧色,「啊,您……还不回去?」 薄青城微微抬眼,冷峻的面庞苍白如雪,眼底阴翳浓重,露出警诫之意,旺儿当即噤声。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进来一个小厮,说门?房上送来个东西,薄青城循声看去,见小厮手?里捧着?个精緻的木盒。 「谁送的?」 「看打扮像宫中?内侍。」 薄青城一愣。 又过了会儿,「打开。」他微抬下巴示意,眼神?有?些晦暗,如同乌云酝酿暴雨。 那是一件月白底子?绣青竹叶的缎面对襟披风,底下叠放着?件纯白色褶裙。 一旁的旺儿看出这?是许青窈的衣服,大气也不敢喘。 室内静寂无声,薄青城缓缓垂了眼,很快地摆手?,「下去吧。」姿势有?些无力。 眼看小厮和旺儿走远,薄青城这?才起身,细细摩挲那盒中?衣物,待看到内衬里墨描的两个大字时?,他一把提过床下的剑,作势就要出门?,眼前一黑,接连踉跄几步,扶在门?边艰难喘息。 或许是外面日光太刺眼,终于?还是停下了脚。 仿佛是从前的瘾毒犯了,心口窒得厉害,半倒在地上,蜷曲如困兽,挣扎之际,将那一袭白色绣竹披风扯来,覆盖在身体上,连脸也裹住,上面故人的薰香味道,果真?叫他有?片刻缓解。 意识稍一清明?,他便回过神?来,不行?,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 绸衣蒙在脸上,薄青城久久看着?窗外,透过那细密复杂的经纬,窗牖处水银一样的光到处流窜,仿佛下了雨。 今天却是一个晴天。 天气太好,好到不像是秋天,光是等太阳落山,似乎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晚上薄青城再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月挂疏桐。 回到薄府,他远远地就望见那栋高大典雅的楠木楼,穿过草木凋零凄清冷瑟的后花园,轻手?轻脚来到南风苑门?前。 月色如水,藻荇交横,孤身一人在晚风中?踌躇。 楼上的窗突然亮了。 他像是受了召唤,遽然抬腿上楼,阔步走到门?口,又匆匆退回几步,惶然躲藏之间,猝不及防撞上后面的人。 原来是丫鬟云娘。 「嘘——」薄青城比手?作声。 从云娘手?里捉过茶碗,「我去就行?了。」 云娘看着?他身上大敞的白色披风,只觉得有?些眼熟,待察觉是自家夫人的旧物,眉心当即跳了几跳,不由?得再次细细打量起来,看见袖角淡青色竹叶,针法细腻,不是俗物,这?回是确信无疑了,只是眼前这?个人气势落拓不羁,着?这?女式披风也不显媚气,反而有?点?林下高士的味道了。 但是好好的一个大男人,竟然穿女人衣服,这?总归是怪事,叫人捉摸不透,再看此人神?情也是云遮雾罩,极端的冷静之下又青筋隐现,像是压抑着?一层蓄势待发的疯癫,云娘不敢多说什么,主动把茶盅递过去。 「回来一直睡到现在吗?」薄青城朝内室看了一眼。 「夫人回来就睡了,一直到中?午,才起来喝了些清粥,看了会儿书,便又睡过去了。」 「一直睡到现在?」声含隐忧。 「中?间要了几次水。」云娘说。 薄青城神?色阴郁,轻轻点?头,「行?,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云娘回头又看了几眼,慌张退下去了。 薄青城推门?而入,熟悉的几步路,今天却走得跌跌撞撞,刚绕过山水屏风,迎面便撞上一抹深红。 薄青城心一跳,原来是挂在衣架上的。 他记得,她从不穿红色衣物。 痛楚从眉间一闪而过,他选择撇头不去看它,就像那是一滩血。 哺餵过水以后,脱掉长靴,和衣上床,就躺在她身侧。 许青窈无知无觉一般,神?色苍白,着?白色棉袍倒在床上,眉头深蹙,紧紧阖着?眼睛,像是累得狠了。 伸手?试图将她眉头抚平,「窈窈,我会替你报仇。」 「我发誓。」声音很重,又很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6页 床头的红烛烧到最后一厘,须臾融化为一滩,血泪一样。 许青窈早上醒来,第一眼就看见身旁的人,令她惊异的是,他身上穿着?的是她的衣裳,因为不合身,整个人皱皱巴巴的,透着?一点?侷促的傻气,然而并不难看,甚至中?和了他身上那股阴狠锋利的煞气,有?些婉转宜人起来了。 再往上看,容颜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孤寒。 领口的几点?墨渍若隐若现,她爬起身,靠近,翻开,赫然看见两个字——「虫二」。 许青窈当即失笑。 记得那晚下了轿后,她被人引到一个很是华丽繁复的房间,进门?先闻到一股异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不过她清晰地记得,醒来时?她衣冠整齐,并没有?任何不适,后面在被送回去之前,忽然冒出来两个婆子?,说是按照主子?的吩咐,伺候她更衣,说的好听,什么伺候,其实按照那架势,她若是不肯换衣服,定是走不出那房门?的。 后面,更换好衣物后,她便穿着?一袭红衣上了轿,而原本的白色披风和褶裙,都被留在身后的那座华宅之中?。 没想到,到头来,褪下的旧衣是送到了薄青城那儿,还添了几笔,成了逞威的利器—— 「虫二」,不就是「风月」无边吗? 一个太监,怎么「风月无边」? 这?还不够讽刺么?当然,除开讽刺以外,更多的是试探,以及,威胁。 试探和威胁的对象,都是一个人,相比于?薄青城,她只不过作了桥樑。 只能说她猜的是对的,这?位提督太监,根本就不是冲着?她来的,她那天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促成了他的本愿——这?个人真?正的目的,还是薄青城。 三花猫是公?是母,不重要;许青窈是美是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薄青城之间的关系,是不是真?如同坊间流传的那般扑朔迷离;更重要的是,如果流言为真?,用她能不能制约到薄青城。 两个男人上了一条船,成了两只被绑定在一起的蚂蚱,于?是选择用她来彼此试探,试探是否能安然共度过这?个多事的秋天。 就像宴席上喝酒的人,其实大多不是因为爱喝酒,而是考验彼此的服从,太监缺的也不是她这?个女人,而是初来乍到,遇到财大势强的地方豪商,如何快速地建立信任,共商大业,假如中?途生变,那么就由?她来沦为代价。 想到这?里,许青窈忽然觉得,这?事儿好像不久前才发生过——薄青城和薄今墨的合作才中?断,现在又有?新的戏码,换汤不换药地上演一遍,看来男人享福的时?候,女人不一定同甘,男人造孽的时?候,女人却真?能分一杯羹。 她的喉舌忽然有?些发苦。 饶是如此,这?一回,她依旧选择躬身入局。 于?是,薄青城起来的时?候,当场有?幸目睹一副美人更衣图,果然,看见她的肩上点?点?红痕,他忽然将她扑倒了。 第106章 等他的薄唇将她锁骨形状勾勒完毕, 继续下移时,她双手撑在?他额前, 抵挡住他的下一步动作。 「你又发什?么疯?」 他仰起脸, 眼神里欲色与?痛楚交织,「让我看?看?你身上……」看?看?她还有没有伤。 或许是那迷香后劲太大,她回来就倒下, 一睡不起,断断续续睡了?一天一夜,这会儿回过劲来, 并无什?么不适,甚至连意识都清明了?许多, 反观面前这个人,倒跟犯了?恶疾似的, 脸色削白, 双目发红, 睫毛又湿又软地胡乱沾成一片, 带着大病初癒后的孱弱。 大约是这样子在?他身上实在?太罕见, 许青窈忽然有点不忍骗他了?, 模稜两可地笑起来,「他是个太监,能做什?么?」 薄青城听了?这话, 便又倒下去, 平躺在?她一侧,却?不看?她, 一味地盯着头顶雕花繁复的架子床顶。 「窈窈, 相信吗?我会为你报仇。」 许青窈听了?这话却?只是淡笑,音调冷得像碎掉的瓷器, 「不,不是为我,你是为自己。」 「我不因丧失贞洁而自辱,被羞耻折磨的是你。」她这样说道,语气一贯的淡漠冷清,姿态也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一般,不过,这也的确让她的话可信度提高了?几分。 薄青城听后哂笑,却?并不否认,世上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旁人玷污?但又有一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倘若真叫儿女情长耽误大事,他也断然不肯。 「你还在?怪我?」 「犯不着,我是活该。」 薄青城不说话了?。 「为什?么总是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插进我们中间?」 薄青城侧卧在?她身旁,舒展四肢的时候像只猫,唯一的区别是猫不会嘆气,他却?长吁短嘆,语重心长,「以?前是那个山匪,后面是薄今墨,现在?又是一个□□……」 就连这样偶然经?过他们生?活的路人,也能接二连三?地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 许青窈仰面平躺,闭着眼睛假寐,唇线抿得平直,一副决心缄默到底的模样。 「以?你的聪明,应该知道,这次的事情是冲着我来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握在?手中的棋子,我找了?人代你,那女人本来是个娼妓,幸运的是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做这种事手到擒来,我费了?不少工夫,还花了?大笔钱,才说服她同?意,到头来你却?不愿意,为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7页 许青窈似笑非笑,幽幽道:「哦,原来那位不是你的玉娘啊……」 薄青城爬起身来,很?意外的样子,却?也只是意外而已?,丝毫并没有被揭穿的窘迫,「『玉娘』?这事儿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其实我早知道了?,底下奴婢们传的,你在?玉器巷辟了?个小院,把你的旧时青梅接回来了?。」许青窈嘴角带笑,「还有时雨园的那些灯,你不是也搬走了?吗?」 薄青城听了?,翻过身来,双目灼灼,对?准她的脸,像是要咬人了?,带着点兴奋,「所以?……你因为这个才不肯要她替你上轿?」 原来是在?和他赌气,这样才好,证明她肯对?他用?一点心。 许青窈笑笑,「那倒不是。」 薄青城的眼睛瞬时暗下来。 许青窈说:「不管她是谁,是不是□□,我都不会叫她代替我去受罪。」 「哼,」薄青城冷声道:「你倒是个君子……」这么一个君子,偏偏对?他糟糕透顶,他薄青城对?不起天下人,对?她却?自认真心。 趁她不备,飞快地颳了?下她的鼻尖,「我发现,你这人的坏全?是冲着我来的。」 许青窈打?开他的手,「谁跟你这样!」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软软地爬起身来,抬手挽自己松了?的髮鬓,漫不经?心地轻笑,「我叫你去杀了?那个总督府里的太监,你杀吗?」 薄青城再不说话了?。 许青窈心里的火苗啪地熄灭,赤着脚下地,坐在?镜台前,半歪着头,拿梳子理自己的长髮,声音故作含怨道:「看?来你所谓的替我报仇,也不过说说而已?。」 透过镜面,暗中观察他的脸,只见那狭长的眼睛,墨染的长睫之下,是一闪而过的狠厉,却?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转瞬间便恢復成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是带着几分笑意,「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你等着瞧,就快了?。他在?心里说。 杀个太监算什?么,他要杀的人,可太多了?。 「让我来替你挽髻吧,我少年时曾见过南粤的妇人挽一种垂髻,衬得人容色楚楚,想?来很?适合你。」 他不知何时已?经?下榻走来,就站在?她身后。 她转头,猝不及防对?上那张俊美深沉的脸,二人相视良久,薄青城神色复杂,许青窈却?粲然一笑,然而眼神里毫不掩饰那份讥诮,「当真?」要亲手妆扮出一个美娇娘,再把她送上敌人的卧榻? 「你捨得吗?」许青窈挑着眉梢看?他,刚才涂上玫瑰口脂的嘴角富有深意地翘起,眼圈和鼻尖微微发红。 她很?少作出暧昧的语气,遑论这样挑逗的姿态,薄青城眸底浓墨翻涌,想?到这样的娇态也会被另一个男人尽收眼底,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很?快地亮起来,旋即又久久地暗了?下去。 他忽然俯身抱住她,像是要把她融进骨血里,然而手底的动作却?小心翼翼,轻轻拍她蝴蝶一样纤瘦的嵴骨,「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再忍几天,再忍几天便好。」 再忍几天?如果真是几天,那他就是快要动手了?,是非成败,便都在?此一举,他会选择在?哪里动手,是就地起义,还是在?海上唿风唤雨?抑或是,就地毁掉漕船,叫京都粮草尽绝?青窈把头埋进他身上的缎面披风里,深深思量着。 「对?了?,玉娘的事……」薄青城垂了?眼睛,口气莫名笃定,「其实都是我杜撰的,原本是为了?推掉那些酒色应酬。我既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也没有什?么患难之交。」 他是没想?过娶妻的,源于上一辈人的经?歷,给他造成了?极坏的印象,他常常恨他的父亲,还有后来被他復仇而死的大伯,这两个还不够,他有时候甚至恨起他的母亲来,他想?,正是这个女人的水性杨花,令他蒙羞,令他成为连下人都敢耻笑的谈资,也令他为父亲所厌弃,可是有时,他又打?定主?意,把责任都推到薄家人身上去,寡廉鲜耻的不应该是他的母亲,起码,不该只有他的母亲。 更何况,母亲已?经?为之死去了?,沉塘就是这件事的代价,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他还能怪她吗?与?此同?时,当年杀人的那批人却?活得好好的,为了?证明母亲在?他心中的清白,族中那些罪魁祸首必须死,大房的薄羡首当其冲。 经?过他的算计和铺垫,薄羡已?经?死了?。 大仇得报,然而,他是对?婚事没有期望了?,半分也没有。 在?没有遇到许青窈之前,不要说婚事,他甚至是对?女人怀有某种隐秘的仇恨——因为自身的孱弱受了?苦,却?将无能和痛苦发泄在?更弱小的孩子身上,这就是他那个嫡母的所作所为。 仇恨是流动的,他不免将这份恨意发散到全?天下去,他的嫡母常说「你这个孽种,住在?我家里,吃我的用?我的,打?算怎么还给我?」从此,他就很?怕欠别人东西,感觉只是一点点都会要命,又怎么肯接受别人的施捨? 更不要说,随着长大,他渐渐地发现,报恩和报仇背后的心理其实是一样的。 许青窈听了?他关于玉娘之事的解释,淡淡道:「你不必说,我知道。」 薄青城有点意外了?,「你知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8页 「我想?,认为一个人会因为惦记什?么白月光,进而找什?么替身,是一种误解,因为这种说法,其实还是假定了?情意比天大,这样看?来,前提就错了?,对?你我这样的人而言,来回翻阅一本早已?看?过的书,是不容易的,兴起而来,兴尽而散,才是最中意,也最常见的方式。对?于随时可以?拥有一整个藏书阁的人来说,有什?么必要将一本旧书翻了?又翻?」 「这说法很?无情,不过,确实,我很?贊同?。」薄青城高举双手,姿态放松。 「至于将恩情和爱意混为一谈的说法,更为有误,歷史上,曾有故囚为报李勉之恩,欲将其诛杀的故事,大恩如仇,并非虚言。再说,抛开这个,首先你薄青城就不是个会接受施捨的人,遑论为微末之时的施恩,作出以?身相许的举动?」 说到这里,许青窈笑起来,「你这样的人,谁要向你挟恩以?报,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薄青城勾来玫瑰椅,顺势坐倒,一双眼睛却?自始至终没离开过许青窈的脸。 「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想?,假如我托生?成了?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我懂了?——」 「就是你这样子。」 薄青城眼神极深,几乎看?穿她的骨头,「你简直就是世上的另一个我。」 他发完感慨,又折回到原来的话题,「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那么想?的,不过,这也不能怪我,道理本来如此——世上绝大多数的好人,不过是借了?投胎的方便,付出一点自己多余的东西,便收穫好人的名号,有时甚至还妄想?操控别人的一生?,对?这样的大善人,最好叫他们完完整整地走一遍别人的路,受一遍别人的苦,攻守之势倒转,或许施捨者会变成乞讨者,而流浪的乞儿摇身一变成为慷慨的善人也说不定……」 男人还在?喋喋不休,许青窈看?着男人身上的披风和长裙,熟悉的缎面质感,显然是她自己的衣服,她心里忽然生?出莫名的怪异,就像是他披的不是她的衣服,而是她的一层皮。 恍惚之间,幸好外面来了?个小厮,喊:「总督府的人来了?!」 两人一时都愣住了?,手里的犀角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第107章 亲眼看着许青窈上轿, 被身着华服的阉人们抬走,薄素素站在廊下, 不忍皱了眉。 回到春禧堂, 就跟自己老娘抱怨起来,打算去找自己二哥问个清楚,巧姨娘拦住她, 「你?不能这么做!」 「怎么了?嫂嫂再怎么样,也是咱们薄家人,咱们这会儿却把人往外送, 这是干什么?难道二哥就不管吗?还是……」薄素素扬声道:「还是这本?来就是二哥的意思?!」 「你?二哥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打算,你?就别去多嘴了。」 巧姨娘对自己的女儿一向疼爱得紧, 今日竟然?能作?出这样的严词厉色,可见是真生气?了。 薄素素也看出来母亲的反应不对, 急切之下, 把深埋在心底的话终于问了出来, 「娘, 你?怎么在二哥面前老是心虚的样子, 难不成咱们家欠着我二哥什么?」 巧姨娘眼神闪了闪, 笑起来,眼角勾出几条细纹,「我的意思是, 如今咱们家不比从?前, 各种进项採买全都?靠你?二哥,你?这个做妹妹的, 再不知道体谅, 也太伤你?二哥的心了。」 薄素素听了这话,也觉得很有理, 便不再多言,毕竟二哥从?小?到大一路走来的艰难,她也都?看在眼里呢。 「可是大嫂怎么办?」薄素素看着门口方?向,担忧地?说:「大嫂被那些太监带走,不会有什么事吧?」 巧姨娘坐在春禧堂院里的藤萝架子下,随手拿起一个绣绷,对着太阳光穿针。 眯着眼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昨天回来的时候人不还好好的吗?往好处想?,你?大嫂精通文?墨,又?擅长做帐,保不齐是被借过去清点?各地?运来的漕粮了,你?二哥最近不就在忙这个吗?说不定这就是你?二哥的主意呢。」 巧姨娘心里也很忐忑,对许青窈有愧是真,不想?让女儿过多地?接触到那些腌臜也是真。 想?到这里,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当即放下绣绷,悄悄进了房,打算取出这些年来积攒的私房钱。 她是打定了主意,此地?不宜久留。 薄素素听了母亲的话,默默站在檐下,一面在心里祈祷但愿如此,一面忍不住朝门外看去,金色的秋阳之下,墙角的老树上,不断有黄叶飞落,接连打着旋儿,虽然?天气?暖和,她还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 轿子被抬进漕运总督府的路上,许青窈一直在暗中打量。 上次来是夜里,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记得,这回便特特留了意。 这总督府极其宽敞,四进的院落,山水亭台错落有致,一看便出自名家铺陈,更?得能工巧匠雕琢,过了游廊,她被请下轿来,徐步进到后院。 触目一泓清泉如同泻玉,地?上铺着细白石子,墙白瓦青,如同水墨渲染,桂树到了季节,将?空气?熏得馥郁清甜。 越过迎宾的大理石屏风,进到室内,却不同于外头景致的清丽淡雅,这里金碧辉煌,砌玉堆金,连窗牖格子都?刷了银粉,珍珠帘帷垂地?,青铜大鼎蹲踞在墙角,案上的白釉香炉烟雾裊裊,与红珊瑚摆件交相辉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19页 薄如蝉翼的层层轻纱背后,摆放着一架仲尼式古琴,琴漆布有细密的冰裂纹,观其形制色泽,应当是前朝古物。 紫檀木架子上书籍遍布,汗牛充栋。 「主公今日公务繁忙,不能前来作?陪,还请您自便。」一个白净的小?公公低眉说道。 既然?公务繁忙,为什么还叫她来?许青窈心里疑惑,却还是处之泰然?,点?头称知道了,毕竟,为难这些可怜的下人又?有什么用呢。 她坐在桌前,案上帐簿堆积如山,封面印有各地?县名,里面记载的大约是运来的贡品种类和漕粮数目,她没有动,只?是从?架子上取了一本?古人文?集,坐在一旁闲翻起来。 日影西?移,午后,外面帘子忽然?被掀起,一队丫鬟鱼贯而入。 原来是到了用饭时间。 桌上摆满珍馐佳肴,好几道海鲜水产,色泽鲜润,样式新奇,只?是看着都?不是本?地?风味,许青窈心里有些奇怪,怎么北边来的宫里人,会喜欢这些呢? 她不动声色地?提箸,然?而每当她要动筷,身后的婢子都?抢先一步,替她将?菜餚夹到盘子里。 许青窈回头,不待她开口,那婢子便已十分忐忑,拱手加眉道:「主公吩咐奴婢们伺候好夫人。」 「行?吧。」心里愈发有说不出的怪异。 她也不去为难这些僕婢,接下来随手指了几样,都?被及时盛到了面前的银盘里,餐毕,立刻有用来浣手的梅花银沙锣呈上,就连漱口用的盂器都?是纯金打造。 震惊之余,不免感嘆这漕运总督府的奢靡豪华,至于这些宦官,也真如传闻所言,穷奢极欲,勾结成势。 饭后,百无聊赖之际,只?好在院子里散步消食,消食是个藉口,本?来也没怎么吃东西?,被一群人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熟悉自己的处境,这个所谓京里来的提督太监,出手不凡,又?云遮雾罩,神龙见首不见尾,还真是叫她摸不清路数。 试图和身后的僕婢搭话,果然?如料想?中一般,这些人的嘴巴严实得很,个个守口如瓶,什么有用的消息也问不出来。 金乌西?沉,庭院里的树木逐渐被阴影笼罩。 在耐心即将?耗尽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外面响起齐整的叩拜声,「向主父问安。」 不待她出去,□□里率先走来人,又?是上次的嬷嬷,她被强牵着领进了内室,熟悉的香味,尚未来得及分辨出里面的内容,已经有七分昏沉,眼前一黑,倒是没有突如其来的疼痛——她倒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然?后就是做梦,梦里乱七八糟,许多人来来去去,简直叫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甚至梦见了已经迁往西?北的大伯一家,有那么一刻好像突然?回到了幼年,带着堂妹满山满河的乱跑,有时又?在古庵里听比丘尼讲经,有时是在道观,那里面的女冠还赠与她一件道袍,她满心欢喜地?穿上,立即有人夸她,说好看,她听见那声音低沉暧昧,知道是个男人,而且不怀好意,便欲脱下来,从?此不再穿道袍,然?而须臾,那道袍成了大红色的裙裳,她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不知怎么,忽然?又?梦见薄今墨,床上的少年,穿的也是红衣,于是很奇怪的,她好像突然?就没有那么介意自己的红裳了,可是等她摸上去,才发现那衣服上全是血,少年好像没了声息,像是个悬丝牵着的娇美傀儡——她大叫一声,醒来了。 再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 这里不是薄府,而是在总督府,坐在雕琢华丽的千工拔步床上,她确定自己是作?了噩梦。 用袖子拭去额头的冷汗。 视线余光所涉,她的枕畔叠放着一袭紫色的华裳,来时的红衣还完好无损地?包裹在身上。 「今天还要换衣服吗?」许青窈定声问道。其实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正如同夜里的那个梦所示,女人的衣裳,常常是男人逞弄权力的阵地?,而这座官邸里的男人——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男人,显然?是弄权的好手。 隔着淡红色银纱软帐,门口的几个衣着华丽的僕婢,正排成一列,手里捧着各色金银用具,等着伺候她洗漱。 「是的,烦请姑娘把枕边的那身换上。」一个尖细的腔调响起,许青窈透过床帐往外看去,那人身形高大,衣饰华美,姿态却是低眉顺眼,许青窈心里一动,知道这也是个宦官,而且看服饰品级不低。 「大约又?是见不着人了。」她心底暗自感嘆。 许青窈换好衣服,轿子被抬走,纱帐背后陡然?泻出琴鸣。 那琴声铿然?,宛如玉碎,低沉时有如松风阵阵,俄而激越,似大雁空啼,孤鹤清唳,窗外霎时梧桐叶落,秋色满城。 随着一只?老猫从?纱帐后滚出来,里面的人剔着嗓子道: 「主父,您该摘掉斗篷了。」 第108章 许青窈的轿子抬回来的时候, 正好?薄青城被个宦官打扮的人叫走了,她便径直来到了云深堂——这里?是?薄今墨的住处。 见徐伯正在门口送客, 许青窈转入墙后躲避。 朝不远处望去, 那是?一位年轻男子,头戴金冠,穿青绿色绡纱直裰, 站在梧桐树下,正和徐伯说些什么,面色凝重, 眉间愁痕深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0页 「济愚到现在还不好?吗?一天吃几顿药,什么人在给看, 要不要我托我爹从京城里?给找位御医来?」 徐伯听见贺昳说要找他爹帮忙,眼中晦暗一闪而过, 同时恭敬地?拜下腰去, 肃声道:「感谢贺小公子美意, 然而劳驾令尊就不必了, 现在给少主看诊的郎中是?大少奶奶找来的, 也很好?, 少主当?时危在旦夕,起码现在性命无忧,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还得看少主自?己的造化。」 贺昳哂笑一声, 「看造化?造化只会弄人罢了。」 徐伯垂着头,站在阴影之?中辨不清神色。 「谁成想?, 到头来第一个捅破篓子的, 竟然是?薄家的疯老太太,」贺昳说着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不禁大怒道:「可惜,那个疯妇竟然跑了,叫济愚白白受了这无妄之?灾!」 听到「无妄之?灾」四个字,徐伯嘆了口气,大有「现在说这些也是?无济于事,如?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盼着老天有眼,让少主能早日醒来。」 贺昳又?朝里?屋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股痛心疾首的表情,道:「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您老人家尽管向?我开口,近日县衙公务繁忙,好?不容易腾出?空来,我就先回去了。」 「慢走。」 许青窈见两人身影远去,猜测绿衣男子便是?薄今墨那个书院里?的师兄,现在是?山阳县令,听说是?京城来的,国公老爷最宠爱的小儿?子,既然如?此,为什么徐伯不肯叫他帮忙,京中地?广物博能人辈出?,到底法子多些,徐伯一向?对自?家主人忠心耿耿,人也不是?个古板迂腐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倒表现得如?此谨慎疏离? 难不成薄今墨和他这位师兄的关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要好?? 压下满腹狐疑,她进了内室。 忽然想?起那只白猫好?日子没见了,四处打量,连根猫毛都没有,心下生出?怪异,仿佛自?薄今墨受伤,那猫也跑得没边儿?了。 转过水墨屏风,榻上的少年还在昏睡之?中,许青窈过去为他掖了掖被角,现在入了秋,天气转凉,夜里?应当?换一床厚些的被子才是?。 「日日人参鹿茸进补着,怎么脸色反倒愈发苍白了?」 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的锁骨下方有一颗小红痣,许青窈低声喃喃,从前怎么好?像没有见过,轻轻碰了一下。 床上那人眼睫微微颤动,正当?时,门外有人进来,许青窈转过身。 光影被竹篾帘带得晃荡,地?上水波样的横纹明明灭灭,徐伯站在门口,笑得有些不大自?然,「大少奶奶,您怎么来了,也不……打一声招唿。」 - 「提督大人叫我来,是?想?比试箭法?」 秋日的原野平阔,一望无际。 薄青城看着眼前人,射箭还披着斗篷,实?在奇怪,前几日淮安有雨,他作此装束也便罢了,今日秋阳和煦,万里?无云,如?此云遮雾罩,琵琶半抱,倒像是?有心遮掩些什么。 「除此之?外,你?以为是?做什么?」斗篷下的人极为随意地?伸出?手,一旁小太监自?托盘上取下鹿骨扳指,为他戴至拇指指节处。 「我以为只是?散步而已。」薄青城一本正经答。 「在靶场散步?」斗篷下的人怪笑了两声,张臂挽弓,不同于谈笑时的漫不经心,动作果断而狠厉。 风声破开,羽箭直入靶心。 薄青城当?即拊掌大赞道,「好?箭法!」 那人将弓递给身后随侍,似乎是?无心再显露身手。 「近日听闻提督大人为漕务夙夜劳累,以致于形销骨立,今日一见,果真憔悴不少,只是?想?不到,重负之?下,大人水准依旧,弓如?满月,没石饮羽,当?真叫薄某佩服。」 薄青城这话说得模煳,表面恭维无度,深究起来,里?面却含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这位宫里?来的贵人不知听没听明白,也不同他计较,只是?抬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薄大人请。」 一声「大人」,叫薄青城心里?生出?些怪异来,他因?为不能考科举,船厂提举的位子来路又?相当?不正,这会儿?被这两个字一刺,心里?的隐痛发作,多亏商海浮沉多年,才勉强稳得住一张脸。 心底的戾气传到箭镞上,遭殃的就是?靶板了,挽弓,张弦,瞄准,脱—— 铿然声过后,一支墨羽箭正中圆心,前面插靶的箭被震在地?上,白羽沾了土,显得有点孤零零的。 「薄大人百步穿杨,膂力了得,崔某甘拜下风。」 这次说的不是?「咱家」,而是?「崔某」,「崔」是?这位提督太监的姓,他这么自?称,让薄青城有些意外,当?然,是?带着欣喜的那种意外,这说明他的「莽撞」之?举,起了效果。 远远地?有两个小太监走来,身后各自?牵着两匹马,一红一黑,快走到跟前的时候,斗篷里?的人上前,牵过那匹红马,笑道:「听闻薄大人手中有不少良驹,我手底下虽是?驽马,却也勉强能捨命陪君子,今日不如?你?我来赛一趟?」 说着手指远处的小山头,「就以对面山丘为终点。」 「既然如?此,」薄青城拱手一揖,眼里?斗志熊熊,黑瞳中有如?火焰跳跃,「恭敬不如?从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1页 一个翻身,跃马而上,手执长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见对方也要上马,话锋一转,殷切得好?似真为对方着想?,「今日风大,您身披斗篷,恐怕要遭阻累,到时薄某胜之?不武。」 「好?狂妄的口气!」 斗篷里?的人笑着回应,却丝毫没有脱下斗篷的意思,灵巧地?上了马背,「谁输谁赢,不由你?来说,」手里?缰绳勐然收紧,红马被惊得倒仰扬蹄,那雌雄莫辨的嗓音被马背上的风放大,竟然也有了股意气风发的味道,「得由这四只马蹄来说!」 下一刻,长哨唿啸,骏马扬尘而起,转眼奔出?数里?,薄青城双眸微眯,长鞭一挥,紧追其后。 天穹苍鹰盘旋,似乎也有心一战。 耳边风声冷冽,丛林枝柯纵横,划过薄青城的脸,顿时下颌处多出?几条血痕,血珠滚滚而落,砸到飞溅的山涧之?中。 几乎是?怀着赴死?般的决心,他扬鞭策马朝远方的山丘狂奔,失去的东西太多,他绝对不能再输,从现在开始,一次也不能! 山坡乱石横亘,巉岩嶙峋,马蹄在其中穿行,跌宕不定,薄青城勒紧缰绳,几次险些被跌下马背,待走出?乱石滩,右手的虎口血肉已然一片模煳。 顾不得疼痛,他伏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穿过灌木丛,策马朝山顶的凉亭而去。 越往山顶风越大,衣袍纷飞,头髮被风吹乱的那一刻,薄青城只觉无限的自?由扑面而来,登上寒风萧瑟的孤峰,他知道,他胜利了。 骑马立在顶峰,看着山下炊烟裊裊,田垄弥望,他忽然生出?迷惘,似乎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他断成了两个人,他很明白,这是?胜利过后的常态,真正的快感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长久以来,他便是?靠着这种快感来维持庸俗的人生。 秋风起,漫山黄叶纷落,像是?一场大雨。 下方的羊肠小径上,萋萋荒草丛中,一匹红马渐次靠近,来人翻身下马,拱手抱拳道:「是?我输了。」 薄青城这时也随之?下马,收敛方才跨在马上的桀骜姿态,拱手还礼,「承让。」 注意到对方姿势有些不大自?然,薄青城疑惑,下意识朝那人□□看去,见那墨色绣云纹的斗篷,脐下三寸位置颜色沉黑,显然是?洇湿了一块,气味也不大好?闻。 察觉薄青城的注视,这位正处于权力中心的炙手可热的提督太监目视远方群山,「这正是?我披着斗篷的缘故。」 饶是?薄青城见多识广,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凝滞,山间树叶哗哗,如?同翻波涌浪。 崔公公的语气稀松平常,似乎并不怎么赧然,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我们这种人,要想?保留点体面,衣食住行上,得比你?们这些完人格外注意些。」 薄青城将身上的玄色秋罗褶子脱下来,「公公若不嫌弃,不如?披我这件好?了。」 这话倒不是?出?于献媚,看对方这样,连他自?己也觉得难堪,他这个人办事儿?,一向?是?有利可图,无缘无故折辱人家,属于损人不利己、吃力不讨好?,他还没那癖好?。 另一方面,太监那些事儿?他也知道,被齐根断过的人,时常会遗尿,所以宫中有权势的太监都喜好?用香,藉此遮掩身上的骚腥味儿?,这位身上倒没闻出?什么特别的薰香味道,他本以为是?这位的毛病不大,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披着这样一个厚重斗篷,故意掩人耳目,这样解释,他不肯将面目示人也就说得通了。 太监这种东西常居下位,身处泥淖,为往上爬,必得将尊严丢到脑后,这位却并非那等?吮痈舔痔之?流,还真叫他刮目相看。 想?到人家遭这罪是?因?为和他赛马,这么说来,他还真有点胜之?不武了。 薄青城将手中脱下来的袍衣递得更?近些,对方却并不领情,「多谢薄兄盛情,只是?现在,崔某暂且用不着……」 什么,薄青城有些不大明白这意思,低头看——那地?方不是?还正湿着吗? 对方却不以为意,只是?神秘地?笑,遥遥一指,山下正有两顶轿子摇摇晃晃抬上来。 「咱们走吧,不知道薄大人肯不肯赏这个脸?」 「薄某是?俗人,也嫌骑马劳累,正想?歇歇。」 第109章 许青窈睡得懵懂, 外面丝竹管弦声动,不绝于耳,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有时却又忽然在枕边。 她被从梦中惊醒,睁眼已是一片黑暗,原来?已经入夜, 下地走到窗前,只?见时雨园中灯火通明,煌曜如?昼。 下楼来?, 几?个穿曳撒的太监正靠在墙根儿吃酒,帽子歪戴着, 口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说话全无章法, 大?约已经醉迷煳了。 「这是怎么回事?」 拦住走廊上一列鱼贯穿行的丫鬟, 许青窈问。 「二爷请了衙门?里的人, 正摆酒席呢。」 「衙门?里的人?」许青窈皱眉, 「就是这些太监?」 丫鬟没有说话, 走廊尽头有婆子催了一声,队伍托着漆盘匆匆而去。 夜风穿堂,她忽然感?觉刺骨寒凉, 许青窈在黑暗中站了良久, 才下定决心朝时雨园而去。 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地就听见里面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的欢宴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2页 「薄二爷的名声, 在江南可谓十分?响亮, 只?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会, 您与传闻所?言似乎很是不同……」 「哪里,薄某也是芸芸众生里,为稻粱谋的俗人一个。」 「你不知道,我们这种东西,最招文人嫉恨,文人一动嘴皮子,百姓也跟着起闹,然而奇了怪了,面碰面的时候,哎,那些人没一个不老实的。你倒不一样,表面上是事必躬亲有求必应,私底下,反倒是个傲的,白天射箭跑马连赢我两局,看您这意思,是没打算让着我呀。」 「公公言重了,是您给我面子,遇到您这样的人,我若假意做小伏低,阿谀逢迎,恐怕才会为您所?厌弃。全力以赴,一向?是我给予对手最大?的尊重。」 「另外,」薄青城笑了笑,端起一杯酒,朝对方?示意,仰喉一饮而尽,「我最宝贵的东西,已经让给您了。」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见对方?侧身过来?,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动作却很微妙,带着上位者惯有的矜冷,薄青城常跟官场中人打交道,早习惯了眉高眼低,识趣地靠过去。 许青窈半掩在窗下,借着树上铺张的绢花灯笼朝里看,视线刚探进满屋子的明烛灯火里,就看见两个男人凑在一起,似乎在笑,一副极有默契的样子。 其中一个着红袍的背对着她,然而对面那位,骨相冷峻,眉目深沉,显然是薄青城。 她瞬间感?到一种恶寒从脚底升起,随即控制不住地蹲下身去,在地上干呕。 身后有人过来?,阴影逐渐覆盖住她蜷缩的身影,「没事吧?」 许青窈抬头,看清来?人容貌,原来?是巧姨娘。 「你没事吧,青窈?」 「放心,我没事。」许青窈直起身,扶住一旁的梧桐树干,脸上露出吞咽的痛苦神?色,随即从袖子里抽出棉帕,拭了拭嘴角,强挽起一点笑意。 「没事就好。」巧姨娘漫不经心地答道。 她的神?态显得有些焦躁,一副纠结的样子,把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差不多快拧出水的时候,才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终于开口——结果还是些不相干的琐事,「我到你院子里去,没找见人,适才经过青城这儿,见树下有个人影,还以为是谁呢,没想到是你……」 许青窈听出她的犹豫,也没心思再打弯弯绕,站直了身子,将手帕叠好,重新填进袖子里,开门?见山地问道:「姨娘找我有什么事?」 见许青窈如?此直接,巧姨娘也不再遮掩,「我是来?跟你道别?的,过几?天,我们可能就要离开薄府了。」 「离开薄府?」许青窈皱了眉,「这是怎么说?」 好端端的忽然要离开薄府,巧姨娘自己也就算了,可是那两个孩子——薄脂虎和薄素素,虽说是庶子女,也是薄家的血脉,宗族里那些规矩大?过天的老太爷能同意? 其实,这就是她不知道了,因为薄青城替清江漕船厂做事,而这回的漕粮又是由提督太监负责,他?这段时日,和宦官走得最近,已经遭到淮安商会的抵制和文人墨客的抨击,现在,他?又把太监请进家门?,大?开宴席,连带着薄府的名声都跟着臭了,巧姨娘说要分?家,才是正好给了族老们表态的机会,薄氏宗族的人,巴不得藉此机会分?家,好与他?们城里这两房兄弟划清界限。 「脂虎和素素也大?了,尤其是脂虎,早到了娶亲年纪,我想,是该在外头置办一院地方?,叫他?成家立业了。」 这话说得没什么错漏,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用孩子来?作藉口,是父母辈人遇事推脱常用的法子,可是许青窈还是听出来?,其中另有隐情,否则,按照薄脂虎的年纪,真要急这回事,早就搬出去了。 她虽然不说,却也知道巧姨娘的打算,更多的还是为了女儿薄素素,毕竟,待在这样一个名声狼藉的家里,对她将来?的婚事实在不利,更何?况,现在的薄府,就像是一个四面漏风的破抹布,谁都能踩在脚下丈量两把,宦官隶卒来?来?去去,在园内行走,不说遇到什么意外和险情了,单论起来?,对女儿家的声誉就是大?大?地不好。 想到这里,许青窈问:「姨娘手头宽裕吗?」 巧姨娘愣住了,以为许青窈也想跟着搬出去,这会子预备借钱呢,正思忖该怎么回答,不想,却听见许青窈说:「淮安城的地价不菲,在外头置办宅子颇得花费,我这儿还有些闲钱,如?果手头不够,就问我拿,也算我这个作嫂子的,给素素的一点心意。」 这姑娘与她交好,从前在她被薄青城圈禁的那段时间,还曾想过法子帮她出逃,后面又怕她想不开,常常来?同她作伴,她不习惯欠人人情,每次帐上採买什么,她总是优先送到春禧堂,只?是第二日就被用对等、甚至是更贵的东西转赠回来?,一来?二去,她也变得没辙,现在忽然有了投桃报李的机会,想来?想去,折作银钱还是最为妥当?的。 巧姨娘面皮立刻飞红,臊得无地自容,得亏有夜色遮挡,否则她真得找个洞钻下去了。 读书人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现在深深体会到其中滋味,从喉咙眼儿到舌尖都涨得发苦。 连着讪笑好几?声,想说个「惭愧」或者「抱歉」,似乎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只?好沉默着,许青窈看她神?色为难,真以为她们母女手头拮据,便又说:「姨娘放心吧,薄家生意在我手上那几?个月,帐房进项多了几?倍,给你们置办一所?宅院的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3页 巧姨娘笑起来?,带着点中年妇人特有的那股家常的、熟稔式的狡黠,「我当?然信,但是,给钱就不必了,这些年我在薄家,还是有点积蓄的。」 「宅子已经置办好了?」许青窈问。 「就在鎏金巷里,」巧姨娘低着头,竟然流露出几?分?幸福的羞怯,一面扯弄手里的帕子,一面笑着说:「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进,主要是位置好,挺向?阳的,我不是怕冷吗,专门?捡了这么个地方?,不过,也是运气,前一位主家是个当?官的,忽然调去外地,急着走,价钱上让利不少,我当?时看了房子就说是砸锅卖铁,也得给它搂下来?……这不,前几?天刚到衙门?立了契。」 许青窈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她知道巧姨娘一向?是人如?其名,心灵手巧,更是个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但是淮安物价不菲,鎏金巷住的都是士绅,还是两进的院落,怎么着也得近千两了,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大?一笔钱,还是令她有些意外。 「那我先恭喜姨娘了,」许青窈微笑道,「改日乔迁新居,我再给姨娘上门?贺喜。」 说是上门?,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许青窈心如?明镜,人家既然要离开薄府,就说明决心和过往有个了断,打算安享晚年了,这种时候,她还上门?去打扰,岂不是扫兴。 出乎她意料的是,巧姨娘却说:「那你一定要来?。」 语气很殷切,不像客套话,许青窈有些动容,回四个字:「风雨无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懂得这个道理?。 - 筵席之上,繁弦如?雨。 座中最尊贵的两位主宾,一个太监,一个商人,正相谈甚欢,或许是因为他?们都饱读诗书然而却厌恶文人的缘故,再加上,大?事已经敲定,合作达成,两人都没有了后顾之忧,话匣子不知不觉便被打开。 在方?才的谈话里,薄青城知道了这位崔公公的名字,崔韦。 夜色阑珊,酒酣饭饱,薄青城心中少有的畅快,因为他?已经得到对方?的亲口允诺,将由他?负责带领船队,将本次海运的漕粮运往北直沽,条件是帮对方?带一批货。 大?运河还没治好,暂时不能通船,海运虽说要开,但还是处于悬而未决状态,船只?进入渤海湾,被发现后一定难逃追责,真要往北边带点什么东西,除了陆上,通过漕船暗中夹带不失为一个隐秘的办法。 不过,一个公公,吃住都在宫里,靠俸禄养着,有什么东西需要叫人由南带北呢,薄青城几?乎是当?场料定,此事和宫里的人有关,而这样藏着掖着,肯定不是出自皇上的授意,那还能是谁—— 他?想到了一个人,当?今国?舅,此人势力极大?,东宫早薨,身后留一独子,极得皇上疼爱,被封为皇太孙,可以想见,到时幼子登基,这位国?舅爷必然会羽势更丰,一手遮天,而现在,便是排兵布阵的关键时机。 「我刚来?淮安之时,可是听见不少有关薄大?人的风流韵事。」 薄青城思绪被打断,听见这话,也只?好轻笑几?声,似乎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淡淡道:「捕风捉影,传闻罢了。」 「传闻?」崔韦声音似笑非笑,暗红斗篷下露出薄唇和尖利下颌,「那您和您的嫂嫂,也是传闻吗?」 「当?然。」薄青城拢在袖里的手几?次握紧,又松开,「嫂嫂金声玉色,有松筠之节,只?因心性高洁,不肯俯就族中轻薄子弟,便被传起闲话,自打伯父年初仙逝,我回家继承产业,那起子小人多有不满,便四处编排我二人,其心可诛!」 「原来?如?此,」对方?语调幽长,似乎表示理?解。 又道:「只?是薄兄家财万贯,又一表人才,想来?绝不缺上好姻缘匹配,何?以到现在都孤身一人,膝下荒凉呢?」 薄青城垂眸,鹤壁灯下,神?情半明半昧,显得愈发晦暗,「不知您对我薄府家事是否有所?耳闻,父母辈行事荒唐,我们这些作子女的,难免罹受恶报,如?何?忍心再拉旁人进这个火坑?」 对面呵呵笑了两声,揶揄道:「我怎么听说您是为了一位红颜知己才守身如?玉到如?今?」 原本薄青城不想说这个,他?怕对方?要见那个女人,打破原来?的计划,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如?今给当?场揭破,也只?好将计就计。 「儿女私事,本不该拿到大?雅之堂,既然公公问起,薄某只?能如?实回答,事实正如?您所?言,我是为报恩,经多年辗转,上月终于在外地寻得故人,公公若肯赏脸,定带内人亲自拜见公公。」 「哦,真有此事?咱家在此先恭喜薄大?人了。」 薄青城听了这话,心中却陡然起疑,怎么眼前的这位崔公公,对那位九千岁派来?监视他?的假「玉娘」毫不知情似的? 按理?说,掌印太监是他?的干爹,在这趟南巡之前,应当?会互通有无…… 难不成他?根本就不知道此事? 借着残烛,薄青城细细打量对面的怀疑对象——坐姿端凛,身上似乎并无一般太监的奴颜婢膝,反而透出若有似无的清贵气。 薄青城心下越发怪异,一只?手放在桌面执壶倒酒,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暗自运劲,想要揭下那层神?秘莫测的斗篷,正要动手,对方?忽然开口: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4页 「那我便放心了,我与薄兄一见如?故,真要叫我夺人之美,岂非造了大?孽?如?今得知薄兄旧梦重温,恩爱如?故,我便就此减去后顾之忧。」 薄青城一凛,竟是忘记了本来?的动作,手僵在半空,最终也只?是化作一个举杯敬酒的姿势。 酒入喉肠,遍体生寒。 夜已深了,来?赴宴的宦官鹰犬们醉得横七竖八,园里园外瘫倒一堆。 古老庭院得月色浸润,如?同秋水空明。 「敝舍寒微,招待不周,还望大?人包涵,」站在垂花门?洞,薄青城作出请的姿势,「请大?人移步,外面已经备好轿辇,薄某亲自送您上轿。」 「不必了,」太监摘下斗篷,「今晚,我要留下。」 第110章 许青窈坐在?床前, 也不?点?灯,任由?黑暗像深海里的鱼一样游着, 丝绸织就的窗帷、床幔之上?, 凛凛幽光此起彼伏,鳞片一般。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园子里早已是?一片凄清,然而她的耳畔,还淅淅沥沥地迴荡着如许长歌。 这个?夜里, 她想了许多,比如说离开, 对,就像那个?装作疯癫的婆母, 远走高飞, 天涯海角, 渺无踪影;或者是?巧姨娘一样, 牵儿带女, 在?外头置办一所宅子, 从此在?小门小户里,「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安享暮年闲暇。 可惜, 她不?能。 她不?能丢下不?省人事的薄今墨,更不?能在?海运在?即, 生死存亡的多事之秋, 背井离乡,就这么一走了之。 从紫檀木立柜里拿出那件旧红衣, 思绪瞬间被带回夏天的午后,山间沉闷,草木偃伏,绿色如同被凝滞,连枣红马都被染成墨绿,悬空古庙里,佛像残缺,有人躲在?观音背后,衣不?蔽体,有人伸手递来一件红衣。 那是?一件丝绸的直裰,下摆绣有精緻的墨色云纹,风流飘逸,色泽潋滟,像是?林下山鬼的艷袍。 现在?就在?她手里珍藏。 她低头看了看,红衣? 对了,红衣。 第一次从总督府回来,她被要求换上?的就是?红衣,同样绣了墨色镶滚的袖边和衣摆,华美之中带了一丝庄重,端凝凛然。 许青窈心中微微一动。 木质楼梯上?响起橐橐脚步声,来人仿佛穿了一双木屐,地上?有拖摆的窸窣声,衣袍大约极其贵重和繁琐。 她坐在?床帐背后,听那双脚渐次踏上?楼梯,一节,又一节,一线珍珠样的浮光在?枕被和床帐间来回流转,门忽然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风从走廊涌入,窗口?忽然亮了,映出窗外婆娑的树影。 夜是?这样静,以至于人的唿吸声格外沉重,这彰告着来者是?个?男人。 如果太监也算男人的话。 反正不?是?薄青城,她可以肯定,她能听懂他的脚步,何况他每次过来,都是?发疯一样长驱直入,哪里会有这样小心翼翼。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恐惧,她的心里瞬间涌起种种复杂情绪,仿佛死期将近一般。 怪不?得他们在?灯下笑得那般隐秘,原来是?三言两?语就谈妥了如何出卖她的一夜。 就在?这失神的剎那,那人已经站在?床前。 帷帐被掀开,高大的暗影笼罩下来,许青窈背靠床柱抱膝坐在?床上?,见此状,本能向墙角退缩。 「别怕。」 声音并非如想像中阴阳难辨的腔调,而是?奇妙地蕴含了一股清冽气息。 这人不?如她想像中年老,甚至是?,相当年轻。 「我说怕了吗?」她笑着说。 修长的双臂倏然展开,揽上?了男人的颈。 就在?刚才,看见两?个?男人灯下相谈甚欢那幕,许青窈脑中有些东西?轰然炸开,像被一只?捉着拂尘的大手强行清拭尘灰,却不?小心将花瓶也给打碎。 就在?那短短的剎那,她忽然意识到,她企图用自己来离间薄青城,摧毁他的大计,简直就是?一种妄想,男人之间就像铜墙铁壁,利益将他们紧密连接,那一点?小小的儿女情长,绝不?会打破真正的权力?壁垒。薄青城能为?利益做到极致,出卖任何东西?作为?交换,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呢?如果没有尊严和良心束缚,或许她早就逃出了这座牢笼。 什么是?生意,生意就是?交换,她太贪心,不?敢捨弃的东西?太多,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陷自己于绝境。过往的执拗,让她在?南墙撞了无数次之后,头破血流,或许,应该尝试一些柔和的手段,她想。 于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下定决心作出改变。 黑暗中伸出的这一双臂膀就是?她的烽烟,她的旗帜,她的兵器。 「你知?道我是?谁吗?」没想到对方既不?接受,也不?推开,而是?就那么俯身撑在?榻上?,毫无感情地反问。 唿吸近在?咫尺,却并不?热炽,而是?清凉的,有一股竹露的味道,令人想见一条穿行在?竹林里的五步蛇。 然而并不?使她害怕,因为?竹林她的小园后头就有,更别提,这味道莫名让她感到有些熟悉。 「京里来的大官。」许青窈盯着那张看不?清轮廓的脸,故作讨巧地回答。 她不?说「太监」两?个?字,尽量避免激怒此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5页 一双修长冰凉的大手在?她的下颌磋磨,「你的小二叔将你卖给了我,你不?怨?」 「怨谁?他还是?你?」 对方轻笑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过分无稽。 想起之前那幕,许青窈一阵眩晕,极力?佯装镇定,若无其事道:「我应该谢谢他。」 「这么说,你好像对他无意?」 许青窈听了这话,心下愈发奇怪,一个?外地的大官,初来乍到淮安,问旁人家的私事干什么,而且还是?什么「有意无意」这种莫名其妙的酸话,这像是?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该问的吗?更不?要说这人还是?个?太监。就算是?听了外面的传言,打算查一查合作对象的底细,这会儿审的也该是?事的真假,哪有问这个?的。 面对这种不?知?所以的问题,她的回答自然也是?模稜两?可,「传闻捕风捉影而已。」 对面不?说话了,然而却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像是?立在?床边的一尊冰冷雕塑。 许青窈心里打起鼓来,都说太监因身子上?的毛病,心性残佞古怪,该不?会是?她的贸然之举激怒了他吧?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后怕,身体往后仰了些,双手紧紧抓住身子底下的被褥。 她的动作幅度很?小,还是?被他察觉,「你好像很?紧张。」他握住她的手,将它们从已经被抓皱的床单中解救出来。 「手都湿了。」 他说完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块帕子来,替她将手心和手指都擦拭干净。 那种冰凉的绸缎质感,像被一条蛇信子,舔过她的掌心。 这人伸手来解她的衣襟,她本能地躲闪,继而又不?动,她是?下定了决心的。 可是?解到最后一颗纽结,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抗拒起来。 被她乱晃的腿踢到,眼前的男人停下动作,带着喟嘆的轻笑在?黑暗里异常刺耳,「不?怕?这就是?你说的『不?怕』?」 「是?不?是?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拿女人没法?子?」尾音有些重,语气因为?轻佻,反而更危险。 许青窈知?道这话已经透露出一种十分险峻的处境。 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她又能怎么做?为?免坦诚相见让彼此都下不?来台,许青窈急中生智,试图引用一段佛经上?的内容来金蝉脱壳。 「《楼炭正法?经》中有一段说,天人相交有五重境界,第一重的忉利天,男女形交,同于世人;第二重,是?夜摩天,喜相持抱;第三重是?兜率天,意嬉笑语;第四重是?化乐天,共相瞻视,不?待笑语;第五重,叫作他化自在?天,但闻语声,或闻香气,即为?究竟,不?待瞻视。」 许青窈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尤为?清冽,「由?此可见,男女之情,只?聚焦在?脐下那几两?肉上?,真是?下等境界了,一味地沉溺于此,反倒不?如清心寡欲,利人利己。」 「照你这么说,我们太监倒是?自在?天中的高人了?」 虽然是?反问,然而人已经仰倒在?了榻上?,是?放松的表现,语气也很?愉悦。 「别的不?敢说,大人定然是?。」 男人趴在?堆叠的锦衾上?闷声笑,「我在?官场见过不?少谄媚之徒,被女子奉承却还是?第一次。」 许青窈跪坐在?榻上?,行了个?礼,「荣幸之至。」 对方笑道:「你很?古怪。」 「你刚才先搂我脖子,作出同我亲昵的姿势,事到临头,又说什么『夜摩天、自在?天』,想叫我知?难而退,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见她长久地不?说话,对方又说:「难不?成你自己也没想明白?」 「我……」许青窈犹豫了,她试图给自己编造一套合理的说辞。 「等你想明白,再告诉我。」男人说完,就这么拉开锦被,兜头睡下了。 许青窈愣了半天,直到听见身畔的唿吸声起伏,才大梦初醒一般,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床上?竟然躺着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男人,而且还是?传说中的太监。 几天来,她都被那顶朴实无华的轿子接来送去,在?总督府和薄府之间来回穿梭,可是?从来没有见到过正主,没想到,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场景。 不?是?说要甩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清高吗,怎么又功亏一篑,徒劳而返了?想到此处,她不?禁有些自责,开始懊悔起那番有关《楼炭正法?经》的高论。 对方已经酣然入梦,说什么也没用,好的是?,自己终于见到这次漕粮海运的负责人,虽然还没涉入这场惊天大局,然而,她已经嗅到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世人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可知?,有多少人想接近权力?的中枢而不?能,不?枉她以己作饵,躬身入局。已经成功迈出第一步,至于后面的是?非成败,还须从长计议,她或许需要勇气,却从不?缺乏耐心。 第111章 黑暗的屋里点起一盏灯, 榻上少年的脸苍白,俊秀, 透着股死尸般的阴冷。 「薄今墨, 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薄青城站在床头,玄色大氅在灯下?如同?鹰翼。 「好一招苦肉计!」薄青城冷笑。 「只是你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你自以为装作奄奄一息的样子, 就能置身事外,保全你手下?漕帮弟兄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是做梦!假如你还有?点良心, 就别躺着当缩头乌龟,莫要等?到我大军拔营, 届时各省漕丁一唿百应,势如破竹, 打上京城, 战后兄弟们从龙之功加身, 而你这个漕帮帮主, 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笑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6页 薄青城双眸如淬, 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无声?无息,连手指都不曾颤动一下?。 「好,看来权势地位是不能打动你了, 」薄青城笑起来, 像是突然想起一件特?别有?趣的事,「那许青窈呢?」他幽幽问?道。 然而袖底握紧的十指, 似乎已经出卖了他的紧张, 这昭示着,说出口的这件事, 也?是他自己的隐痛。 「许青窈,你也?不管她了吗?」 「你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吗?她正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婉转承欢,那个男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我现在告诉你,你还能睡得住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少年仿佛是一片羽毛,一片掉落在泥地里的羽毛,没了鸟儿承载,也?没大风助力,他是不会?动的。 或许这人真死了,就像那些志怪话本里那样,□□还未腐,然而灵魂已经消散。 可是薄青城不相信,直觉告诉他,不会?这么简单,此间?有?诈,一个精心为他设计的困局,正在等?待他陷落。 他勐然掌心运劲,单手擒住榻上人的颈,力道渐次加重,「不想死就爬起来!」 脖子几乎快要断了。 走廊上传来响动,不一会?儿,传来徐伯的声?音,在外头抱怨:「这风也?太大了,灯笼都吹散了。」 薄青城松开手,起身离开,室内静谧太平,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榻上不省人事的少年,颈间?的银线闪了一闪。 - 天?刚微微亮,星子还挂在天?际,闪着一线银光。 许青窈爬起来,身边已经空空如也?,衾枕上连点余温也?没留下?,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站在楼上凭栏远眺,秋风凛冽,园子已经萧瑟枯败。 春禧堂内,巧姨娘正指挥几个下?人往马车上搬东西,大大小小的箱笼,在檐下?堆叠如山,出门时,有?个花瓶碎在了地上,巧姨娘顿时对着抬箱子的两个伙计大唿小叫起来。 薄素素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外,最后一眼,是望向许青窈的楠木楼。 「对不起。」她在心里默默说,随后毅然决然上了马车。 昨夜,她得知那些阉人在薄府盛宴欢歌,后来还留下?过夜,再?加上这几天?听了不少外边传的闲话,心里早有?积郁,当即怒不可遏,要冲去找薄青城讨个说法,可是被自己的母亲拦住,见她执拗,巧姨娘不得已告诉她,薄青城当年被禁参加科举的真相,她这才知道,原来那场祸事是因自己的亲哥哥而起,薄青城只是代他们一家人受过。 本来气势汹汹的她,忽然泄了气。 这时候,她终于知道,这个家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在晨起的梆子声?响彻长街前,春禧堂中已经空空如也?,立柜藤箱、珍玩摆件都被搬空,连那架久远的千工拔步床也?飞进了鎏金巷落成的新居。 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空无一人的青石板上。 这所宅子越发?孤寂了。 角落里,一个褐色衣衫的年青妇人,牵着小童站在角落,目送马车消失在巷道尽头,脸上挂着莫名的微笑,口里喃喃道:「走了好,都走了好啊。」 「小姑姑要去哪儿?」小童仰起脸问?母亲,神色天?真。 「去很远的地方。」沈韵秋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那儿好吗?母亲怎么不去?」 沈韵秋神色平静,微微笑道:「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哪儿也?不去。」 她为什么要走? 青窈和薄青城的事,就是她找来娘家人帮忙散播出去的,这一对不知廉耻的男女,她没必要帮他们遮掩什么,如果说从前她还能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偌大的薄府成为欢淫的乐园,可是当族里为许青窈申报牌坊和朝廷嘉奖时,她坐不住了—— 许氏她凭什么? 更不要说,族里的旌表文书,上面用的嘉言懿行?,多半都是盗用自她的事迹,就连数月之前她精心设计的那件自戮守贞案,都被以春秋笔法改得面目全非,移时移地,摇身一变成了许青窈的光荣经歷。 那一刻,她心里多年的积郁终于喷薄而出,连带着胸口才癒合不久的刀伤都隐隐作痛,仿佛长好的皮肉被一双长着艷丽指甲的手给重新剥开。 所以,她找到娘家舅舅,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大族阴私散入市井。本意只是想叫许氏沦为笑柄,叫族里取消那道名不正言不顺的牌坊旌表,没想到,这时淮安忽然来了个提督太监,说是为朝廷押送什么海运的漕粮,薄青城正好投在此人名下?做事,男人们共谋大事,必然得是知根知底才行?,薄青城要当心腹,那个提督太监可不得抓住他的软肋吗? 也?算是天?公作美,她此前散播的消息这时正好起了作用,太监派人满城查探消息,她便?放出风声?,薄青城是如何钟情?于自己的长嫂,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果然,那个太监立刻调查起许氏的背景。 再?说薄青城,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女人对他来说,恐怕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他苦读多年却不能科举,就等?着借这回漕粮的事咸鱼翻身,中途冒出何等?变故,想必都不能阻挡他的决心,岂会?因为区区一个许氏就自毁长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7页 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一点悲哀了,男人都是如此,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当然,对女人来说也?是一样。 权力降临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抵挡。 就像她痴迷牌坊,不是真爱那道冰冷的石柱,而是需要那种特?殊,证明她同?别人不一样的那种特?殊,青史留名流水不腐的那种特?殊。 人性?而已。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对那些风流不羁的女子有?点微词,但最多也?只是腹诽,因为她自己厌弃男人,所以从天?性?上,就对这类沉溺情?爱的女人难以自抑地有?些轻鄙,仅此而已,她又没说出口,「非礼勿言非礼勿视」,她一向做得很好。 其实,真正会?激怒她的是,既要又要,一个人总不能利也?要,名也?要。 世上贪心的人,最招人恨。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反正,后来的结果证明,她赌对了。 看着那顶载着许氏的轿子,摇摇晃晃抬出薄府大门,她心里憋了许久的那口闷气,终于舒展得痛痛快快,更令她意外的是,太监们竟然还进驻了薄府,耀武扬威,夜夜笙歌。 如今,薄家的名声?已坏,牌坊的事恐怕也?要泡汤了,只等?漕运一完,太监归山,那些清高自恃的文人就要来围攻薄府了,到时就算是玉皇大帝,也?保不住她许青窈。 到了那会?儿,才更有?好戏看。 沈韵秋思绪已经飘远,这时从月洞门里出来几个穿红着绿的男子,一股隔夜的酒气扑面而来。 沈韵秋嫌恶地蹙起眉头,一把将儿子扯入怀中,两人一起躲进墙角。 「他们是谁?」小孩的口鼻都被母亲捂住,因此话音显得含煳不清。 直到那些人走远,沈韵秋才松开手,快步将儿子牵走,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应该懂事,不该问?的就别问?!昨天?晚上说外面吵得很,不肯做功课,这会?儿回去赶紧补上。」 小停瑜有?些懊恼,他是羡慕这些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哥哥的,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好像玩儿得很开心,最重要的是,还不用念书。 恋恋不捨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其中一个穿红袍的,转身朝自己扮了个鬼脸。 他便?也?跟着伸出一指,下?拉眼睑,吐了吐舌头。 那鬼脸竟然不笑。 ——原来那不是鬼脸,而是个面具。 可是,他一点都不怕,因为他好像看见了面具下?的那张脸,很漂亮,他认得。 第112章 许青窈下楼, 薄青城正打外面来,身上风尘僕僕, 脸色肃静沉暗, 看得出最近他过得也不怎么省心。 不过,谁知道?呢,这种忙碌, 放在旁人身上,是苦刑,而对?这个人来说, 恐怕不啻于一种恩赐。 两人在楼梯上狭路相逢。 他原本就?是来找她,她却要出门?, 这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目光朝楼上的雕花阑干上望去?,今日的许青窈一袭盛装, 正款款往楼下来, 半垂着颈子, 一手扶梯, 一手轻提裙裾, 是很谨慎的姿态, 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脚下。他当然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她一向如此—— 别人提起这座楠木楼, 都是满心满眼的羡慕, 只有她自己,似乎因为这种贵重?和巍峨, 感到十分为难, 好像连每日上下楼都是负担。 可是此刻,除了那种一贯的慎重?, 他分明还感受到一种刻意的疏离。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须臾之?间,她已经擦过他的肩,往楼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副流光溢彩的金线银纹马面裙下,她的脚步明显加快了许多。 「去?哪儿!」明明只是随口一问,说出来好像就?有满腹怒气,脱口而出的那一剎那,连他自己也被惊到了。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似乎在冷笑,继而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眼看已经踩到最后一格。 「站住!」 这一回,许青窈当真停住,定了半晌,纤长的手指捉住朱漆扶梯,指尖已经发白,侧过身来,却是满脸的漠然,「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什么身份命令我?」 他一袭黑袍,负手立在楼梯正中央,居高临下,神态倨傲冷漠,「你就?打扮成这样?出门??」 她一向是素裹,这还是首次见她描眉抹粉,作明艷妆扮,高髻堆云,眉长入鬓,唇绽樱颗,那一点口脂好似故意涂出了疆域,显得无辜又丰润。 「那怎么办?」许青窈冷笑,神情里带着挑衅的快意,「你那位顶头上司叫我去?呢。」 她随口扯一个谎,想看他极力示人的完美面具如何破裂。 不负所望,他的神情果真有瞬间的崩塌,像是完美的骨瓷上,须臾闪现一道?裂痕,不过很快又恢復如初。 「不许去?!」薄青城沉着脸说。 「我不去?,难道?叫他来吗?」她唇角一翘,眼波流转,勾出精心设计的媚笑。 上唇的胭脂愈发显眼,像一滩凝固的血,几乎晃了他的眼睛。 薄青城的一双眼睛死死攫住她,身上戾气越发浓重?,三两步跨下楼梯,站在高她一格的台阶上面,瞳光渐次收紧,「为什么要这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8页 他恨道?:「这就?是你所求的?」 一个下雨天,也是在这样?幽长的楼梯上,他曾站在上方,朝她伸出手,唤她重?新回到他身边来,他想让她知道?,为了她,他早已作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可是,她竟然毫不犹豫就?拒绝了这份最后的挽留。 他原本想得很好,找一个人替她,只等他大业顺遂,他们就?会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倘若中途他出了差池,她独自一人也能?摆脱薄家,自立门?户。 可是千算万算,他没想到的是,她自己偏偏不愿。 明明已经万事俱备。 难道?她为了报復他,甚至不惜自折傲骨攀附他人,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可惜她还是太天真,不知道?权力的诱惑,只要利益给够,男人之?间的合盟不是区区一个女人就?能?破坏掉的。 不过是一场无谓的牺牲。 「你忘了,你本来是有选择的。」薄青城冷声道?。 那红腻腻的口脂实在碍眼。 几乎没有犹豫,他曲肘朝前一探,反剪住她双臂,许青窈被禁锢在扶手的木阑干上。 她的下颌被虎口钳住,薄青城捉起自己的袍袖,抵着袖边上那道?银色兰花暗纹的镶滚,重?重?擦拭她的唇畔。 身后的栏杆几乎要嵌进腰间,瑰丽的口脂晕成一片。 她当然反抗,挣扎得厉害,他拢在她脑后的掌收得更紧。 两人的衣袍窸窣交错。 「疼。」她哀哀叫了一声,眼里泫然欲滴。 他像被烫到,立刻将?手丢开,眸中浓重?的欲色尚未来得及消退,翻涌良久,俯下身,在那洇红的唇角轻轻一碰。 「不疼。」 因为吻得太急,他的声音含煳不清,还不忘蛊惑她,更确切的说,他欺骗她:「一会儿就?不疼了。」 假话。 许青窈卯足了劲将?人推开,才?免于被拆骨入腹。 吃掉那些残余的口脂,薄青城自己的唇,也跟着变得猩红,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放开我。」 他低下头看她,那一眼又深又狠,却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就?像要把她看老了一样?。 「我送你离开。」他忽然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声腔微微上扬,显得有些惊诧,「你也要去?总督府?」许青窈想,这个人热衷功名利禄不假,但应该还没谄媚到那种地步。 「不是,」薄青城微阖了眼,很快又睁开,像是在做一个异常艰难的决定,喉头上下滑动,吞咽过后,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想去?哪儿?」 这一刻,他明明站在高处,却似乎在平视她的眼睛。 「你走吧。」 这三个字不亚于平地起惊雷,许青窈不可置信地看向薄青城。 薄青城神色淡漠,用一种再?天经地义不过的语气,道?:「用不了太久。事成之?后,我会来接你。」 那种说话的神态,就?像一个出远门?前,安抚自己爱宠的客商老爷。他似乎并?不担心她会跑。 果然,还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她就?不应该抱有什么幻想。虽然自打她上次回来,也没再?想过离开,总玩儿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不知道?薄青城怎么样?,她是已经疲了,甚至连歇斯底里的力气都没有。 一味的逃避,似乎让她越来越被动,都说攻击是最好的防守,她想,她总该赌一把。 赌一把不是听薄青城的话,也不是再?逃一次,而是这把赌注根本不能?下在他身上——那个京城来的提督太监,才?是她这场豪赌胜负的关键。 她想起来,在数月前的春夏之?交,淮安城的花会风靡一时,荼毒了不少老弱妇孺,最后,那场盛大的赌博赛事,摧毁在她的手上,这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那样?的好运。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她从来不是会后悔的人。 看着对?面探询的眼神,许青窈明明想矢口回绝,不知为何,又多嘴了一句,「你就?不怕送我离开,我再?不回来?」 「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不信你可以试试。」他语气很玩味,眼神却不像说谎。 许青窈心里的凉意渐次攀升,不过好在,她从来就?没有多少期望,所以也谈不上失望。 她甚至有心情开玩笑,「我一口气游到海外,叫你再?也找不着。」 他面无表情,「我也跟着去?。」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许青窈心里已经毫无波澜,冷冷笑道?:「可惜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是漕运总督府的大床上,你也要一起?」 薄青城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刺他,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笑得很无奈,好像他自己也觉得这种讽刺无可厚非,甚至是有意纵着她这么做。 「我是说真的,那些阉人身上味道?不好闻,你跟他们待久了,是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应该趁早换个地方休养生息,我在全国各地都有宅子,常年派人看守,你过去?就?能?落脚,现在天凉了,你又怕冷,北边的那种火炕,正适合窝冬。」 「你准备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可是听到的,却不是想要的那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29页 「当然是发财的买卖,在不知道?往哪个地方下注的时候,买房买地,总不会错的。」薄青城的口气,一旦谈论?到这些事情上来,他似乎又恢復成了那个善于谋略心机深沉的大奸商。 许青窈笑笑,「房子并?不意味着家。」 「我也不是一个能?给你家的女人。」 不知是不是故意,两句话的中间间隔有长久的沉默,说最后一句时,声音很轻,像针一样?落在地上,如果听的人不捡,或许它已经遗失,甚至根本就?没人能?注意到。 薄青城不说话了,显然他已经将?这根针捡了起来,而且有被刺伤。 伤得还不轻。 「你我之?间,非要走到这一步吗?」他说。 许青窈沉吟良久,转过身,拾阶上了二?楼,马面裙幅盪开莲色光华,将?藕荷色鞋面上的湖色云头,都映照得柔软润泽,像簇生在江中的一汪藻。薄青城见那流转的暗光消失在转角,三步并?作两步,脚步轻快,也紧跟着上楼,他以为她终于听从了他的念头,迷途知返,苦海回头。 推门?而入的那一瞬,她就?立在门?口,手里提一把油纸伞,站得笔直,脸上重?新点了粉黛,玫瑰口脂洇开,湿漉漉的两瓣樱唇微启,像一只发红的眼睛。 红唇开开阖阖,他有些听不清她的话。 「外面好像下雨了。」她说。 原来是下雨了。他想。 第113章 雨丝洋洋洒洒, 淮安城笼罩在?簌簌秋声中。 轿子落地,停在?漕运总督府的角门前, 小侍宦趋步上?前。 轿帘被掀开, 底下已经?有人给撑开伞,许青窈见那人躬着腰,整个身子还?淋在?雨中, 随手朝伞柄微微一掀,给小侍宦辟出顶上?的一方晴天,那小太监抬眸看?她, 脸上?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许青窈回身从轿子里拿出自己带来的伞,竹骨篷开如莲, 她倾身伞下,投入雨中。 撑伞的小太监这才领会其中的善意, 盯着许青窈远去的背影, 眼神亮了又亮。 连续穿过几道门和幽长的游廊, 来到一所庭院。 宅院古朴肃穆, 残梗参差的寒塘上?, 坐落着一亭水榭, 天光云影,山石峥嵘,与前两次她来时所见的糜丽内宅迥然不同。 原来这里才是那个人的居处。 走进一处轩敞贵重的大厅, 「主父, 人来了。」内侍通禀道。 里面传来淙淙琴音,许青窈听出来, 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隔着珠帘, 那人开口,声音柔和, 间在?琴曲中,也并不违和。 「听底下人说,你?要?见我?」 「是。」许青窈说。 「想通了?」 「嗯。」许青窈点头,声音却很轻。 门口立着的油纸伞滴滴答答,在?楠木地板上?流了一滩水,那人看?了,发出轻轻的一声喟嘆,「有轿子了,还?要?伞做什么?。」 「下回叫他们把轿子直接抬到廊下,省得走那几步路。」 突如其来的示好?,却蕴涵着危险的意味。 察觉他的目光从自己的脚上?掠过,许青窈有些慌乱地掩了掩裙角。 博山炉里沉水香缓缓发散,被雨熏湿的空气渐次馥郁起来。 「进来。」里面的人声音轻柔而果?断。 许青窈掀起珠帘,簌簌作响,一架仲尼式古琴前,男子盘坐在?蒲团上?,身披一件华丽的团鹤纹绣金披风,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 许青窈沉吟良久,话到嘴边又数次吞下,指尖掐白的时候,终于开口,「请大人给我一个机会。」 她的话音未落,对面琴弦铿然而动,如穿云飞雪。 「到里面去跪着。」 四?扇墨竹缂丝屏风后,隐隐可?见一架黄花梨的月洞门罩式架子床。 许青窈面色发烫。 咬了咬牙,她弯下腰,曲膝跪倒在?地上?。 那人打量片刻,轻笑,手指拨在?弦上?,跳出几个玩味的音。 「都是一样的跪,跪在?这里,恐怕不如跪在?床上?舒服。」 许青窈听了略一怔,便淡淡笑道:「敢问公公行走大内,是如何跪法呢?若是此话出自您的经?验之谈,青窈无话可?说,若是肺腑之言,那青窈自然也要?剖心以?对,」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加深,讽意也愈浓,「就算要?跪,我也跪得堂堂正正。床榻柔软,却叫我如坐针毡;地板坚硬,反而令我心安。」 那人竟无愠色,指尖一动,琴音泻出点惊喜的况味,「你?有骨气,也很聪明,」不容许青窈高兴,后面话锋一转,语气急转直下,「但是,聪明过头的人,往往不讨人喜欢,你?作出这样的选择,註定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用?处,自然,也失去了那份你?应得的好?处。」 听出其中的不妙,许青窈自觉不能再迂迴下去,对付这样的人,如果?一直辩解反倒失了先机,也是带了一份豪赌的念头,心中默念「不成?功便成?仁」,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很有些毅然决然的架势,反问道:「那么?公公呢,按您的话来说,堂堂男儿?,入宫为宦,是不是也失去了『原本?的用?处』?」 那人勐烈地咳起来,外?面侍奉的小太监急冲进来,手里端着药汤,只是人还?没站稳,便被主子挥手屏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0页 此人似乎有些虚弱,抬手紧了紧披风,看?向许青窈,冷声斥了一句:「大胆!」 虽然是责备之语,却并无多少激愤在?里面。 见他如此,许青窈心里安定下来,这代表自己安全了,只是见这位提督大人身子孱弱,有不足之态,她心里未免生疑,宫里的皇上?娘娘会允许这么?一个病秧子在?身边伺候? 那人站起身,披风过于宽大,在?地上?拖曳,如同江波翻涌,「说说,除了床榻之上?,你?的用?处在?哪儿??」 「大人以?一肩之力挑南北漕运重任,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如今截漕日将近,眼见大人夙兴夜寐,寝食难安,在?下愿效犬马之劳,为大人分忧解难。」 「分忧解难?好?大的口气!」 许青窈娓娓道来,「如今各地漕粮先后输送至淮安粮仓,适逢仓库起火,码头阻塞,出海口淤堵,又逢北地战事吃紧,朝廷数度催粮,想必大人也正为此心烦。」 她提前派人出去查了如今漕运的境况,正因为心里有数,她才敢同这位提督大人讨价还?价。 「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女人,得罪我最重要?的盟友?」 许青窈明白,他说的「盟友」,指的是薄青城。这批漕粮,全等薄青城手里的沙船装载投港,确实干系重大。 只是若等他知晓薄青城的真实目的,不知道会不会大跌眼镜。许青窈心里如此作想,却不打算实话实说,只因时机未到,她自忖鲁莽开口,会得不偿失,反而引祸上?身。 「就凭在?北棉南运的商帮大战中,我帮江南商帮打败了晋陕商帮;就凭薄家?商号的帐簿和分红是我做的改良;凭我在?一个老漕丁家?里长大,没有人比我对漕运改制的事更感同身受……」 说到这里,许青窈拱手加眉,深深拜下,「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求大人慧眼相顾。」 沉寂良久,头顶才传来声音,「我向薄大人要?了你?,坏了你?的安稳日子和好?名声,你?若记恨我,在?我手下存心作梗,坏我大事,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许青窈斩钉截铁道:「不会,我从未因此记恨过公公。」 「世人都说『红颜薄命』,你?不觉得自己薄命?」 「我没那么?想,」许青窈说:「恰恰相反,正是因为遇到大人,我才能在?这里高谈阔论,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正因为嫁进薄家?,我才能有机会经?商记帐,增长见闻;假如没有这张脸,或许我早和自己的同乡一样,十三四?岁嫁人生子,一生盘旋于田间灶头,死于贫苦、饥荒、疫病,或者?是丈夫的拳脚之下,」她攥紧自己锦缎小袄的镶滚边,指尖都有点发白,「到死,都不一定穿得上?这样的绫罗绸缎。」 许青窈笑着,眼睛却已经?湿润,「说起来有点惭愧,我在?薄府,虽然也有几次生死攸关,却还?算养尊处优,人不能得陇望蜀,总而言之,我还?是谢谢老天爷赏我这张脸。」 那人听了,微微颔首,「所谓『红颜薄命』,是因为只有红颜的薄命才能被人看?见,一个人若过于普通,连磨难都无法说出口,恭喜你?,你?很聪明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接着又说:「至于『红颜』本?身,带来的机会远比风险大,你?想说的,是这样吗?」 许青窈点头,「是的,我一直深信,人不是因为美而悲惨,而是因为愚蠢和孱弱。能『被看?见』,本?身就是极为宝贵的财富,感谢大人抬举,让我只称得上?中人之姿的美貌和亟待完善的才华,得以?被更多人看?见。」 许青窈口中的这位「大人」低下头笑了,「过谦了。」 这样说就是有戏,许青窈喜出望外?,唯恐机会流失,赶忙道:「属下现在?就过去着手办公,请大人吩咐。」 那人微妙地哦了一声,玩味道:「我似乎还?没有答应你?。」 「您马上?就要?答应我了,不是吗?」许青窈忐忑地抬头,只看?见一副瘦削的下颌。 外?面雨声潇潇,塘子里的残荷枯梗,渐渐被秋池漫过。 男人愉悦大笑,抱琴走入屏风背后,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雨势正大,你?不必回去了。」 - 许青窈在?一个侍宦的引领下去往书房,路过偏厢廊下,见有个异域打扮的小药僮,正蹲在?墙角,手拿芭蕉扇,拂拂然吹那黑色药罐。 这时她想起,方才室内香雾浓重,却隐隐闻见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 联想到方才的咳声和端药进来的太监,她心里不禁觉得有些怪异。 转头问身旁的侍宦,「大人可?是身体有恙?若真如此,我倒是认识一位名医,或许能试上?一试。」 这位侍宦知道她的身份特殊,行事便特别客气,听她这么?问,也不隐瞒,「那倒不必,大人身边如今已经?有一位神医了,听说是打南疆来的,医术有些邪门,却很了得。」 「那便好?。」许青窈随意敷衍,心里愈发好?奇,「我看?大人不像先天之症,莫非是来淮安后,因为公务繁忙殚精竭虑才染的病?」 「唉,」老太监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不敢瞒夫人,我们在?来淮安的路上?,受了刺客偷袭,大人被重伤,差点性命不保,多亏遇上?一位南疆巫医,才捡回一条命,只是那药性勐烈,短时期内使人全身溃烂,大人不得已才终日斗篷加身,掩人耳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1页 许青窈心想,原来如此,听说前两位负责漕运的官员都死于非命,这位作为皇室的心腹,竟然也惨遭毒手,看?来漕运改制的阻力,远超她的想像。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宝瓶门。 身后的小药僮端起陶罐,刮出两大碗浓汤,端着漆盘走到廊庑尽头,出现一个着黑色长袍的男子。 小僮乖顺行礼。 男子接过漆盘,「下去吧,今天的药我亲自去送。」 穿过墨竹缂丝屏风,帐幔垂地,床上?的人半倚在?雕有螭龙纹的板壁上?,已经?解去斗篷,身形显得愈发清瘦,中衣胸口渗出淡淡血迹。 「我答应少主的事,如今已经?悉数完成?,少主答应我的承诺,何时才能兑现?」那人握紧袖中一把纯银匕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见仇人在?我眼前逍遥,兄长大仇却不能报,我心实在?难安!」 绡金纱帐被揭开,探出一只玉雕般的手。 帐内传来啜汤声,很快,两只空碗依次被递出来,帐中人道:「放心,快了。」 第114章 这里是处理帐务的公署, 环境宽敞却嘈杂,两排楠木大桌前?围坐着数名红衣太监, 此刻正忙碌不停。 薄青城一身苍青色直裰, 站在最前?面,手里拿一本帐册,高声念道:「白粮总计二十一万四千石, 其中苏州府四万石,常州府三万七千石,湖州……」 底下的人或写或计, 算盘飞动,室内一片大珠小珠的碰撞之?声。 随着门被推开, 陡然寂静下来,鸦雀无声。 薄青城对?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不明?所以, 转过身, 看见门口?立着的人, 僵住了。 穿堂风一涌而入, 把案上的帐簿吹得簌簌翻动, 时快时慢, 快翻到头时,薄青城终于开口?。 「你……」 「薄大人,合作愉快。」 换了素净衣服的许青窈走上前?来, 微微一笑, 是他没?见过的明?媚粲然。 薄青城愣了半晌,深深地看她一眼, 「合作……愉快。」 那些太监们倒无什?么反应, 照这架势下去,等漕粮海运的任务完成, 他们大人立下大功,眼前?的女?人说不定就是未来的主母,自然怠慢不得,何况就算在宫里,太监也是有对?食的,这已经见怪不怪。 再说,多个人来,也是分担苦役——现在各地运送的白粮贡品全都堆积在渡口?,叫他们焦头烂额,有个人能过来帮忙,正是求之?不得。 这种难得的太平倒引得许青窈心生好奇,从前?她每次进到一个陌生环境,人家都对?她避之?若蛇蝎,要?想?顺利将事做成,首先就得收服人心,再看看眼前?这些人,她的到来,只让他们停了一瞬,转瞬过后,便都低头重新专注于自己手下,似乎对?她的参与没?有任何好奇,也没?有任何异议。 她竟然会在一群太监身上找到被尊重的感?觉,真是出?人意料。 临近午后,她将手中的几本帐粗略看完,才算对?这次海运的内容和流程有了初步了解。 这时候公署里人都散尽,只剩许青窈和薄青城。 两人中间隔着宽宽的过道。 许青窈埋头苦算,对?面的男人忽然发出?长长的一声喟嘆,然后说:「许青窈,我真有点佩服你了。」 因为空旷,四壁隐隐有回?音流荡。 「很意外?」许青窈头也不抬,手下笔走龙蛇。 「我没?想?到,原来你要?走的是这条路。」 听见这话,许青窈抬起头,铅华褪尽,露出?的是一张素面朝天的脸。 她搁下笔,靠在椅子上斜斜伸了个懒腰,「毕竟床榻方寸之?间,不便我施展手段。」 话说得很是暧昧,可?是看她表情,分明?坦坦荡荡,只有眼尾睨着他,泻出?毫不掩饰的哂意。 那意思像是在说,「看吧,我又赢了。」 薄青城看了她良久,仰倒在椅子上,流露出?自弃似的萎靡,交领中间敞开修长的颈,喉结分明?。过了会儿,他幽幽笑道:「你永远知道怎么惹我生气。」 廊上传来脚步匆匆,隔着窗牖,有那种尖细的声音响起,许青窈听出?这是大太监手下伺候的干儿子。 他近身伺候的干儿子有四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这是那个胖的。 「夫人,主父请您去前?厅议事。」 不知道为什?么,许青窈这时忽然就想?看看薄青城的表情。 她也真的那么做了—— 薄青城却没?叫她如意,长睫低垂,眼底的情绪收得很好,一点也不肯外泄,只是那张削薄的唇,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她站起身,笑着说:「好。」 身后,男人一向翘起的嘴角忽然抿成平直,像是一把雪藏多年的匕首终于开鞘。 许青窈并未察觉,朝门口?走去。 胖太监忽然朝她身后的男人开口?:「薄大人,主父邀您也一同前?去。」 这回?别说许青窈,连薄青城都愣住了。 - 穿过雨幕,两人被延入花厅,小侍宦掀起珠帘,一股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 隔着一扇描金缂丝屏风,男人倚在罗汉床上,鼻音浓重,听着像是感?染了风寒。 「眼看发船在即,崔某身体染恙,只能仰仗薄大人,在接下来的漕务中多出?些力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2页 薄青城振袖长揖,「漕粮海运事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下官定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你呢?」屏风后的人问:「你怎么样?」 忽然问到自己头上,许青窈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难免瞠目结舌。 见她突然呆头呆脑,迥异于素日?里的能言善辩,里面的人轻笑起来。 笑声倒不像是嘲讽,而是有些……得趣? 许青窈顿时大窘,同时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按理说,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宦官不该是这样的举止…… 薄青城也发现这一点,面色深沉地朝里面望去,似乎顷刻间就要?洞穿眼前?这扇屏风。 隔了少顷,里面传来倦意浓厚的声音,似乎有些乏了,「怎么,帐簿看不懂吗?」 这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人以为方才的嚯笑是一种错觉。 许青窈想?起上午自己所见,倒不避讳,直言道:「回?大人,今日?看了海运名目的录簿,我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许青窈听了这话,道:「如今西北和辽东战事吃紧,正急需粮草,为何我看本次海运,却都是白粮一类呢?」 白粮指的是白熟粳米和糯米,按照定例徵收,每年总计二十万石,通过运河向京都输送,其中大部分作为皇室宫廷的口?粮,剩下的作为京师府部衙门的禄米。 另外徵收的四百万石漕粮,一般是粗粳米,用于供给?军队卫所,作粮草之?用,或是中储廒仓,平粜市价,赈灾救荒。 想?起方才漕运名录上的那些东西——除了这二十多万石,也就是二千多万斤的白粮,仅仅歷年由淮安府上贡,用来给?宫廷酿酒的发酵饼,就有四十万斤;而这还只是九牛一毛,单论宁国府一地,就负责缴纳数十种贡品,「黄蜡、蜂蜜、肥猪、肥鹅、山羊、鹿皮、箭枝、金箔、乌梅……」不胜枚举。 更不要?说什?么重达十万多斤的茶叶和染料,与染料同时运送进京的,还有开採于湖广的锡和浙江的生漆,南直隶的丝织品和江西的瓷器,供给?宫廷和宗人府的食盐由淮安负责,大约有二十万斤,至于运输给?太医院的药材,则来自全国各地,总量接近十二万斤。 对?了,还有香料,超过七万斤的来自广东的香料—— 这个时候,还想?着要?香料? 「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简直荒谬。 想?到这些,许青窈不禁蹙起眉头,肃声道:「如今海运试行,不以漕米为先,供给?前?方将士,反而全数转运白粮贡品,填补皇帝百官口?腹之?欲,岂非与国争利,与民争食?若因粮草乏弊,以致于前?线失守,家国遭难,恐怕更是得不偿失!」 此话一出?,这间屋子里,除了许青窈以外的两个人都呆住了。 室内诡异地寂静了良久。 「皇帝与国争利?百官与民争食?」屏风后的人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上为国操劳,百官爱民如子,现在连君父的口?粮你都要?计较,难不成你是个无君无父、无法无天之?人?」 无君无父?许青窈冷笑,若真能因为这几句话就扭转干坤,她倒真愿意普天之?下无君无父。 薄青城立在一边,饶有深意地看着许青窈,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旋即躬身道:「公公,依下官之?见,许大人恐怕是忧思过度,以至于神志不清,不如先带她下去醒醒神。」 得到允许,薄青城拉着许青窈告退,两人一口?气走出?很远的地方,远到足以确保屋里的人再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寒塘之?上,一间小亭独立湖心,天幕撒下万千雨丝,如同垂钓。 「你干什?么?」许青窈还未站定,便一把推开薄青城的手。 「我看你是真疯了。」薄青城怒道:「你知不知道,方才的话是要?掉脑袋的!」 「谢谢你的好心提醒,」许青窈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冷笑道:「不过,你薄青城薄大人,做过的掉脑袋的事,恐怕更多。」 薄青城深深地看着她,眼底阴寒一片,「你知道了什?么?」 许青窈毫不畏惧地仰起脸,粲然一笑,「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 薄青城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良久,似乎很是不以为然,甚至笑得有些开怀,「我原以为你攀附权贵,是为了报復于我,好叫我当?绿头龟,千算万算,没?想?到你一介妇道人家,还懂得忧国忧民。许青窈,过去是我小瞧了你。」 那双黑瞳笃定地盯着她,眼底有莫名的情绪涌动,作势要?抚上她的脸。 许青窈飞快避开,「不许再碰我。」 她冷冷道:「别忘了,你我现在互为同僚。」 「好吧。」他竟然听笑了,无所谓地耸耸肩,朝她俯身,拱手打了个长揖,「许大人说的是。」 这个无赖! 「别以为我不知道,」许青窈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这回?海运,付航的漕船全是平底沙船,共有五百余艘,其中四百雇募自你薄青城的太仓造船厂,薄大人既是太仓船场的东家,又是此次漕粮海运的主事,当?官又行商,两头通吃,胃口?不小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3页 「还行吧,一点蝇头小利,你要?的话让给?你也行。」薄青城似乎不打算再和她起争执。 「民脂民膏,我才不要?。」 薄青城撇了撇嘴,阴沉的眉眼流露出?少见的痞气,「你说,要?是世上当?官的都是你这样的,我是不是也不会变得这么坏?」 「你那是根子里坏了,你们薄家人都坏。」 「这么说,我还挺爱听的。」听见她骂薄家人,他不但?不生气,还有一百个高兴。 「我警告你,这次的海运能否成功,事关千万百姓之?福祉,影响我朝百年之?国运,不要?想?着再搞什?么小动作,否则……」 「我明?白了,」薄青城打断她,凉凉笑道:「原来你是想?替薄今墨盯着我。」 「倒不全是……」 薄青城捡起一个鹅卵石,朝寒塘里扔进去,打起一串水漂,仿佛在发泄某种愤怒,又像是百无聊赖之?下,孩子气的随意一笔。 因为这串水花打得长而远,他似乎很为此振奋,脸上笑意盎然。 「你真以为漕粮改制能成功?」 「事在人为。」 「天真。」 许青窈这回?没?再怼回?去,关于此事,她倒真想?听听这位的高见,可?惜,他像有意遮掩,不打算和她说太多。 「说实话,你方才那段话……我和你想?的一样,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很深,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 「你的赞赏,对?我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看着那张不近人情的小脸,他点点头,「行,翅膀硬了。」 「还是没?你嘴硬。」 对?于这样的斗嘴,对?面的人好像乐在其中,那种顽劣的笑,叫人十分生气,许青窈抬腿就走,她不打算助长这种无聊的趣味。 薄青城在后面笑,「我很高兴,从前?那个许青窈又回?来了。」 - 薄府。 秋雨潇潇,二房小少爷停瑜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鹤,穿过悠长的走廊,悄悄来到云深堂。 爬上帘幔深掩的架子床,停瑜不住摇动着双目紧闭的少年,「小哥哥,你怎么还不起来呀,昨天我都看见你了。」 昨天早上,他看见墨哥哥穿着红斗篷,和那群母亲说是太监的人走在一起,别人都没?认出?来,他却认出?来了。 奇怪,明?明?小哥哥生病躺在床上,怎么又会有一个小哥哥? 他拿起手里的草编鹤,放在小哥哥的被子上,这就是从前?他送给?自己的,他藏了好多天,怕被母亲发现,现在还给?他,希望他的病早日?好起来。 被面的缎料太滑,那鹤活了似的,扑簌簌一滚,落到枕头底下去了,掀开被子,小哥哥的里衣领下,好像有一道红痣。 他伸手一碰,手上沾了点印,小孩眼尖地发现,这张脸底下,好像还藏着另一张脸。 他爬上去,打算掀开那张雪白的面皮—— 漕运总督府的密室内。 暗红斗篷堆委在地上,像是一副艷丽的蛇蜕,鎏金雕花铜镜前?,面具缓缓掀开,昏暗的镜面上,映出?一张冰魂雪魄般的脸。 「少主,您为何不肯向夫人显露真实身份呢?」 薄今墨笑笑,「偷天换日?,是要?掉脑袋的,有我一人,足矣。」 第115章 薄今墨一直记得,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 他在祠堂等许青窈, 一直等到半夜。 事发三天前, 他问过她,愿不愿意同他离开,那时?她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但是他愿意赌一把,可是赌的结果?,就是他眼?睁睁看着雨越下越大, 祠堂里的油灯一盏一盏熄灭,楠木楼的窗户却亮了整夜, 他知道,薄青城在里面。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 世上?只有人心, 最不讲道理。 何况, 从前, 她也?等过他一次。 要不是那次, 她转路来寻他,在城门口等候,耽搁了太?多时?辰, 她早已经离开淮安了。 想到这里, 更觉得要带着一腔孤勇,破釜沉舟, 不眠不休地等下去。 后半夜, 祠堂里的香火更旺,烟雾缭绕, 他越发昏沉,就在此时?,帘帷后窜出来一个疯妇,他认出来,那是他名?义上?的祖母——大房老太?太?。 他惊讶于?她竟然是会走路的。 原来她没有残疾。 也?没有疯。 可是,如果?没疯的话,她为什么要杀人呢? 是的,她要杀他。 他永远记得,白髮凛凛的老人,披头散髮,鬼魅一般,遽然出现在幽深的祠堂里,窗外电闪雷鸣,她口里叫嚣着「孽种,我要你给我儿偿命!」 噼破夜空的闪电,照亮了她手里那把寒光凛凛的利刃。 刀噼过来,被他格手挡住,危急之刻,角落里,那个半面妆的老婢忽然冲过来,他的胸口一疼,再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阖上?眼?的最后一幕,是汹涌的火浪。 火舌舔上?香案,他看见写有「薄氏第五代长子夕白往生」的灵牌,被吞没至焰海。 为什么要叫他「孽种」,为什么要他来给这个「薄夕白」偿命? 一切都是未知,如同置身一场经年大雾里,似乎再也?醒不过来。 幸亏徐伯赶来及时?,他才没有葬身火海,然而那刀伤,却非同儿戏,仅差半寸,就要摧毁他的心脉,他的嗓子,也?被祠堂里的浓烟燻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4页 后来,等他再醒来,徐伯躲不过他的纠缠,才将真相告诉他,原来那位声名?显赫的薄家大老爷,竟然是他的生身父亲,为了叫他认祖归宗,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祖产,才以沖喜之名?,为卧床的大少爷娶亲成家,再将他作?为嗣子,过继到薄家大房名?下。 可是谁也?没想到,薄家大少爷竟然会在婚礼上?一命呜唿,也?使老太?太?神?志失常,不过,这反而加快了他过继的进程。 因为只有如此,那位倒霉的沖喜新娘,才不会被沉塘陪葬。 谁看了不夸一句,薄家大老爷心善呢? 连他也?佩服这般的算无遗策。 一笔横亘了两代人、纠缠数十年的债,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向他讨还。 薄今墨一病不起。 幸好?,此时?淮安城里来了一个南疆巫医,救了他一命,也?治好?了他的嗓子。 说来这又是一桩因果?孽力,这位巫医此次来到淮安,是为了找寻兄长踪迹,一路追踪,最后找到了薄府门下。 经过多方查证,得知自己的兄长已惨遭毒手,而兇手便是薄府的当家人薄青城,他当即立誓报仇,不破楼兰终不还。 薄今墨正欲想办法摆脱薄青城的桎梏,破坏他利用海运勾结反王起兵的计划。 没想到,这次重伤反倒给了他金蝉脱壳的机会。 至此,二人结盟,巫医利用巫蛊和人皮之术,精心为薄今墨打造了一个替身,而薄今墨则李代桃僵,走入总督府偷天换日。 也?就是说,此刻薄府床上?躺着的那位,才是真正的提督太?监,九千岁的干儿子,崔韦。 此人被找到时?,已经受了重创,现在也?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他必须在那人死透之前,将漕粮的事情解决。 「给您的面具尚未雕琢成功,请少主再稍等些时?日。」 薄今墨并不奇怪,巫医性疑,他怕和自己的那位兄长一样,失去利用价值后就被杀掉,所以对?他始终留有后手。 幸好?,他自忖演技天衣无缝,起码叫那四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干儿子都没看出端倪,反而愈发忠心耿耿。 只是可厌太?监奢靡惯了,身边无论大事小?情,随时?随地有人伺候,叫他喘不过气来,更无法轻松自在地同窈窈说话,他心里隐隐担心,再将这副臭架子摆下去,等哪日叫她知道真相,恐怕要怨他拿腔作?势趁机占她便宜了。 唯一的一件好?事是,他忽然从她的嗣子变成了她的小?叔叔。 小?叔叔么?这称唿有趣。 好?像他们之间?更近一点了。 可是现在,也?只能忍着,姑且先听她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一声声唤他「公公」和「大人」了。 - 翌日,有雨。 「大人。」 许青窈立在屏风外,「如今渡口淤塞,白粮不能入库过秤,耽搁起运时?间?,外省的船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渡口,依属下之见,得尽快寻找私仓,秋雨连绵,再这么下去,恐怕白米要发霉了。」 「言之有理,」薄今墨尽量压抑住那份悸动,沉着嗓子道:「只是官仓失火,又正值纺棉旺季,城内的所有商仓都被占用,本官已着人到邻府去打听了,可惜,效果?不大。」 薄青城一袭玄色鹤氅,大步从门口踏来,高声道:「如此这般,不妨派船队南下,将贡物在沿海赋地收纳够数,直接北上?,也?免去外省运丁奔波劳苦。」 这正是许青窈所担忧的。 虽然现在是棉花纺织和棉布北上?的旺月,然而怎么就那么巧,官仓失火报废,又恰好?,淮安城的所有商仓都被占用告罄,很难说不是有人在里面搞鬼。 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搅乱局势,好?混水摸鱼,倘若真如薄青城所言,直接派船南下收取贡物,那么按照惯例,宫中贡品由宦官负责,提督带来的人马,必然要全部外派。 可以预见,到时?堆积在码头的这二十万石的白粮米,势必经薄青城之手,一旦上?了他的贼船,很难想像,他会在里面作?什么文章。 许青窈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想了想,遂道:「薄大人言之有理,只是这般重任,定?得薄大人身先士卒才行?。」 把他支去外地,远离这批白粮,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薄青城竟也?不推脱,邪邪看她一眼?,扬声道:「如此,下官请求许大人从旁协助。」 许青窈心中暗恨,只好?先退一步,「我有办法,我知道哪里有仓库。」 - 许青窈说的仓库,在外地,薄家从前做过粮米生意,有一批粮仓基地。 只是现在,却不在她的手里。 现在薄家商号帐房的总管,叫王小?玉。 再次见到王小?玉,许青窈惊觉,这位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身上?穿的是盘锦镶花的蟒缎对?襟大袄,红色的五幅绫裙,蹬一双紫色遍地金的高底绣鞋,只是髮髻照旧盘得利落,很有上?位者的气势。 记得那时?正值盛夏,她被薄青城圈禁在楼上?,整日郁郁寡欢,薄青城给她找来许多新奇玩意儿解闷,其中有一个大活人,就是这个王小?玉。 王小?玉,有名?的说书女先儿。 听了她几回书,她便知道,这个女子,虽然眼?盲,却十分敏慧,因此,后来在她短暂地接手薄家生意的时?候,愿意提携她一把,她也?果?真不负所望,心算能力十分了得,数目过一遍耳,就能脱口答案,对?术数的造诣更在她之上?,还不要说她常年出入大户人家的内宅,练就的那一身待人接物的功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5页 看着柜檯上?的一男一女,年龄不大,颈上?都用红绳挂着算盘,许青窈笑笑,如今她也?开始收徒了,这倒是好?事。 学徒端来茶水,许青窈意思性质地抿了两口,便开门见山,将来意说了。 对?方却摇头。 「按照您设立的章程,东家不得干涉商号生意运作?,除了年底分红,不得抽取任何本金及孳息,恕我无能为力。」 这种结果?是许青窈没想到的,亲手制订的章程生效,按理说她该高兴,可是眼?下却成了迈不过的坎儿。 「真就没有半分余地?」 「夫人,这是您亲手定?下的规矩,」王小?玉抿了抿唇,脸上?线条平直冷硬,更显得不近人情,「更何况,我只是一个算帐的,没那么大本事,您找错人了。」 许青窈定?声,「我知道你有这个权力。」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王小?玉向后仰倒,唇边笑意极盛,两只黑洞一样的眼?睛,却写满了拒绝。 「我欣赏你的本事,也?觉得你能为漕粮海运的国?策出一份力。」许青窈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出乎王小?玉的意料,她原本以为许青窈要说的是,她举荐了自己,她王小?玉如今的成就都应该归功于?她昔日的提拔,所以她应该知恩图报——就像世人常常以为的那样。 可是她没那么说,也?幸亏她没那么说。 王小?玉心想,如果?她听到的是那样的答案,她还是会帮忙,可是,也?就只帮这一次,还清从前的恩情,她就与?她再无瓜葛。 在她看来,如果?一个人做好?事是为了得到报答,那就得事先说清,如同做生意一般,你情我愿,双方结契,而非享受了好?人的名?誉,多年之后又挟恩以报,那无异于?一场有预谋的绑架。 想到这里,她问:「最开始你给我机会,难道不是可怜我?」 就像她从前行?走内宅,那些豪门贵人的打赏一样,还没开始说书,只见了她的瞽目,便说她是如何可怜,叫下人朝她的碗里扔几个铜板,当然,慷慨的时?候,也?有银两。她也?磕头谢恩,但是和说书到兴处,听见碗里叮叮咚咚铜钱跳跃不一样。 前者的高兴是戴了面具的。 旁人可怜她,她心里反倒可怜他们呢。她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只不过投胎比他们差了些,没生得一双好?眼?睛,这才不得已捧着饭碗等人舍钱。 「我不可怜你,我尊重你。」许青窈说。 王小?玉有片刻的失神?。 许青窈无视她的怔忡,「我以为,人不是因为善而行?善,而是因为有行?善的能力才能行?善,时?也?,命也?,攻守之势异也?,如今你也?有了这个能力,焉能不日行?一善?」 王小?玉笑了,「夫人的口才还是这样了得。」 看对?面有所动摇,许青窈又道: 「其实最开始,我是要用你来当薄氏商号的总掌柜,只可惜,你举荐了郑在,从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有所保留。」 「你知道?」这回,王小?玉惊住了。 许青窈笑笑,「郑在,好?一个郑在,我都快忘记这名?字了,他是你的夫君吧,你扶持他进商号,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你不该骗我,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 王小?玉深吸一口气,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粲然,「说吧,要多少?」 第116章 薄今墨进来的时候, 许青窈正歪在?圈椅里打盹。 知道她?这段时日,为了装船的事, 忙得昼夜颠倒, 寝食难安,便没打扰她?。 室内涌动着一股甘冽的清香。 他心里一动,上前?捡起?她?的手?, 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笑道:「这是吃橙子了。」 又喃喃:「原来爱吃这个。」 回头一看, 果然?,面前?的书案上搁着半个剥开的鲜橙, 底下?垫着的雪白的丝纨帕子,被金黄的汁液打湿了大半。 水晶盘里, 还有一只?鸡腿, 啃剩的。 案上两样东西, 风马牛不相干, 一个是肉, 一个是时令鲜果, 怎么这种吃法?薄今墨不由得笑,从前?不知道,原来这还是个嘴馋的。 看着那瘦成一抹的小脸, 又想起?从膳房那里知道的, 这傢伙挑食得厉害,鸡蛋不吃, 芹菜不吃, 茄子得做到没茄子味儿才吃,吃粥必加糖, 吃肉不爱喝汤……怪不得瘦成这样。 遂皱了皱鼻子,俯身朝她?一嗤,「哼,孩子气。」 以后在?他身边,可不能纵着她?再这样挑嘴。 他要她?长得胖胖的。 说完都要走了,到门口遇上一阵冷风,忽然?又返回来,将身上斗篷解下?,盖在?许青窈身上,这才出去了。 天色黑下?来。 许青窈醒来,满室皆暗,发现?身上盖了东西,她?点起?灯,就着光一看,原来是件大红色斗篷,好几层的缎料细密地缝在?一起?,上面织金绣羽,最?外层的暗红色罩纱上,银线勾出数只?仙鹤暗纹,风骨凛凛,将那股子翠丽生辉转化成清雅矜贵。 是件宝物?无疑。 此刻这件宝物?正在?她?的手?里徐徐散发清香——这味道有些熟悉。 是那位提督大人。 真奇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6页 许青窈抱着斗篷,来到前?院。 院子静悄悄的,水塘边,垂柳萧瑟,几只?白鹤悠闲地踱着步子。 往常侍立在?门口的几个小宦都不在?,她?走进去,屋子里没有点灯,许青窈轻唤,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屏风后透出隐约的光亮。 许青窈轻手?轻脚过去,只?见床头的小几上,点着一盏铜色莲花灯。 男人斜靠在?紫檀木的绦环围子罗汉床上,一条腿随意曲起?,暗紫色披风兜头而挡,掩住大半身躯,似乎已经睡着了。 许青窈将叠好的红斗篷放在?书桌上,心里暗忖,这位公公的披风和斗篷,可真不是一般的多,简直跟个成衣铺子掌柜似的。 这样想着,她?未免回头多看一眼,榻上的人此时正翻身,露出下?半张脸的一角玉白。 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仿佛在?哪里见过。 那尖尖下?颌,绯红的唇角,仿佛似乎在?引诱她?前?去窥探修罗真容。 鬼使?神差地,许青窈朝榻前?走去,廊上的钟漏滴滴答答,她?的心跳得厉害,将手?伸向那紫色兜帽—— 竟然?是一张银质面具。 她?还想继续下?去,被一只?修长的手?捉住,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显眼的紫色水晶戒。 这枚光华流转的戒指短暂地吸引了她?的目光。 就在?这一瞬,身体腾空,重心失控,一阵天旋地转,她?忽然?跌到榻上,落入他的怀中。 「想做什么?」声音低沉,像是在?有意识地掩盖某种沙哑。 「我……我是来还东西的。」许青窈说着就要下?榻,室内潮热昏暗,她?莫名地心口揪紧。 「你不必还。」 听了这话,许青窈面色发烫,不知所措。 「窈窈。」 他忽然?软软叫了这么一声,像小猫在?心口挠了一下?。 许青窈愣住了。 「不行,你不能这么叫。」她?盯着那张翕动的薄唇,语气严厉地制止。 「为什么?」 她?没来由地烦躁,像是心里的某种秩序被破坏掉了,可是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还在?紧紧地攫住她?,闪烁着某种不知名的渴盼,叫她?隐隐感觉有些可怖。 想到这人已经是个公公,还存了男女之事的念头,现?在?又想利用官阶权力来同她?苟且,她?就有些看他不起?,原本的知遇之恩倏然?消散,但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面上又不能发作,心中愈发懊恼,只?好瓮声瓮气道:「公公从前?答应过我,给我另一条路,现?在?要反悔不成吗?」 少年听了不觉羞红耳根,懊悔自?己的失态,或许是权力身份的转换,叫他的欲望忽然?变得蓬勃,当?然?,也害怕再纠缠下?去,自?己身体的异样就会暴露。 「是我之过,」他放开她?,姿势古怪地直起?身来,系好披风上的青绿丝绦,「你下?去吧。」 许青窈心里异样的感觉不断滋生,然?而还是从善如流地下?了地,出去的时候不忘顺手?带上房门。 然?后就听见里面的人在?叫侍宦准备冷水。 许青窈蹙着眉头快步离开。 忙活了一个月,库房的事终于解决,她?又亲自?看着白米过秤,全数装上漕船,万事俱备,只?等祭海仪式一过,船队就要北上。 这些时日,她?一直盯着薄青城,他倒是规矩得很,对她?规矩,对手?头的公事,也是正经在?操心。 那份狼子野心,暂时还没有暴露出来。 明明是好事,却叫她?高?兴不起?来,依照她?对那个人的了解,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在?酝酿之中,这样短暂的太平,不过是暴风雨海上来临前?的异时辰。 公署里的事忙完,她?终于有机会回薄府去看看薄今墨。 这一回,总督府的门子还说要备马车送她?,许青窈却拒绝了,她?自?己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牙行,雇了轿子,很简朴的一乘小轿,绝不会引人耳目。 底下?人把这事儿通报到府里,并?不知道为何主上会来回踱步,频繁嘆气,像是忧,又像是喜。 或许,连薄今墨自?己也不知道。 又或许是,知道了,也没办法。 - 回薄府,许青窈是从角门进的。 府里接二连三发生那么多事,人都走光了,大约是没了人气,墙头屋角的地精都活泛起?来,趁着这绵绵淫雨,将地皮给一股脑地掀翻,到处都是倾圮之相,只?有荒草屋前?屋后地疯长起?来,藤蔓从树杪攀升到楼檐的翘角,蜘蛛和鸟雀在?上面作巢。 只?剩一个沈韵秋,稳若磐石,牢牢地镇着薄家的宅基。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韵秋正从廊上过,里面是柘黄色的立领对襟长衫,外罩一件秋香色长比甲,髮髻梳得同往常一样,纹丝不乱,浑身的妆扮,和这肃杀的深秋很是匹配。 她?也看见了她?。 「回来了啊?」沈韵秋停下?来,隔着长长的走廊,露出恬淡的微笑,她?在?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问候她?,似乎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 许青窈想,假如她?不知道那些市井流传的秘辛,是眼前?这个人散播出去的,或许也会觉得,那道笑容是如此的人畜无害,与世无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7页 于是,许青窈压住内心的不适,勉力扯出一道不算难看的微笑,「毕竟这里也是我的家,迟早都要回来的。」 她?不打算撕破脸。 因为,她?已经想出更好的办法。 她?沈韵秋不是想要牌坊,想名垂青史吗?那就来从她?手?里拿好了,原本她?是看不上那什么破贞节牌坊的,可惜,现?在?她?改主意了。 不要白不要。 她?不气,她?气别人。 想到这里,许青窈从袖口掏出几锭银元宝,放在?手?心掂量几下?,「弟妹,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还有领朝廷俸禄的一天……」 沈韵秋脸上的笑意当?即僵住。 许青窈见状,勾起?唇角,以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说道:「真不知是哪个下?人饶舌,传出去那些个流言蜚语,我可要好好谢谢她?,要不是她?,我这辈子,也没机会走出内宅,接触到这些朝堂之事。」 许青窈目光流转,斜斜睨沈韵秋一眼,见她?神色灰败,大约是恨自?己为她?作了嫁衣。 于是嘴角笑意加深,声音却冷若秋霜,「弟妹,你说是不是?」 「也是嫂嫂自?己有本事,除了您,旁人谁也出不了这个风头。」沈韵秋皮笑肉不笑地说。 「说得也是。」许青窈点一点头,竟然?毫不谦虚地认了,仿佛对里面的讽意没有丝毫领会。 沈韵秋心中愈发懊恼,那暗笼的袖中,十指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许青窈拌过这两句嘴,见对方吃瘪,她?忽然?就失了斗志,自?己也觉得无趣。 算了。随便客套两句,打算离开了。 「嫂嫂是回来看墨少爷的吧?」沈韵秋对着她?的背影,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许青窈一愣,转过身,带着抽离的情感,冷声道: 「我毕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这回的语气就没有那么友好了,她?在?警告她?,不要再动不该有的念头。 把她?和薄青城编排在?一起?也就算了,毕竟该发生的早都发生过,她?是百口莫辩,可是要扯到薄今墨身上,她?绝对不能容忍,薄今墨将来是要科举入仕,入朝为官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时谣言四起?,会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看着少年的一腔热血和拳拳的爱民之心,在?卑鄙琐碎的艷闻里,消磨殆尽。 就算她?与他毫无瓜葛,也会这样做。 见许青窈朝云深堂而去,人已经走远,沈韵秋从袖中掏出了半截画纸,上面绘着一位窈窕美人,细看过去,与许青窈的背影渐次重叠。 那天一个不注意,儿子停瑜就跑到外面,叫她?一通好找,最?后误打误撞,到了云深堂才找着,只?是这一去,竟然?叫她?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后院角落的火盆里,灰烬之中埋藏着这么一副残卷,虽然?只?有一个背影,她?也能完完整整地分辨出首尾。 沈韵秋不无愉悦地想:好不容易落到薄家大房的牌坊,这下?又要飞回去了。 第117章 傍晚时分, 落日熔金,江如赤练。 许青窈找了一天的?人?, 终于看?见背影。 薄青城正在码头?上指挥手下装货, 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高大肃穆,威风凛凛, 听见这一声叫,回?过头?来,一张脸在人?群中过分显眼。 眼见他要朝自己来, 许青窈先一步走上前去,伸出掌心, 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薄青城低头?看?她, 眼神?比方才在人?堆里温柔许多。 明知?故问。 许青窈暗自腹诽, 脸色冰冷地质问道:「薄今墨的?玉佩, 被你拿走了对吧?」 她昨日回?薄府, 发现薄今墨项上的?螭龙纹墨玉佩忽然不见, 那东西是漕帮帮主信物, 能号令百万漕丁,在眼下这节骨眼不翼而飞,后果可想而知?。 薄青城脸上如同精緻玉器现出裂痕, 冷笑道:「好嫂嫂, 你还真是护短。」 「他是小叔,我就不是了?」 许青窈被这句话说得红了脸。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显露出病态的?阴沉, 「得了什么东西想不见我,丢了什么却来找我, 我还真是……荣幸之至。」 这下子,许青窈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冤枉了这个人?,这事儿做的?,是有些鲁莽了,哪里会有无?凭无?据,就亲自下场捉人?的?道理。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心里不禁暗恨自己的?冲动,倘若那块玉佩真落入了薄青城的?手上,这会儿也打草惊蛇了。 「抱歉,是我关心则乱了。」 「关心则乱?」 这四个字一出,他的?反应像比之前被冤枉了还要大,那张向来完美示人?的?儒商面具顷刻间?碎成齑粉,额际青筋隐隐抽动,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要立刻扑上来将?她撕碎。 「好一个关心则乱。」他双目泛红,一字一顿地说。 许青窈见此人?癫狂形状,心中竟也有几分后怕,幸亏船上的?几个水手吵起来了,他被拖去评理,趁这工夫,她快步离开?。 回?到?总督府,薄暮暗沉。 眼前的?这片竹林,是去后院的?必经之路。 这时一个一瘸一拐的?人?,正打小径那头?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许青窈余光捕捉到?一张畸形面容,其上遍布瘢痕,观之令人?生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8页 许青窈心里涌起一股怪异,倒不是为这人?的?长相,而是她隐约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许青窈沉思之间?,人?已经从她面前掠过,走远了。 她摇摇头?,偌大的?漕运总督府,出现几个花匠应该也不算什么。 如此忖着,她脚下不由加快,却不知?道,身后的?「花匠」忽然回?头?,那道阴戾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到?小径尽头?…… - 走到?门前,许青窈踟蹰再三,昨天来送屏风的?事让她有些尴尬,今日属于故地重?游,那股不安愈发加深。 最终还是进去了。 因为里面的?人?说了一声「进来吧」。 她不知?道,她的?影子在明瓦窗上,已经闪烁了好几个来回?。 许青窈一进门,就闻见满屋子清冽的?香气,像是谁才破开?一个橙子,汁水流得到?处都是。 她眼尖地瞧见了案上那一碟垒成小山的?金橙。 悄悄吞了吞口水。 窗下坐着批阅公文的?提督大人?,随手拿起其中一个,反手递来,刚开?始,许青窈一愣,没敢接。 见那人?的?胳膊在空中擎得久了,还没有收回?的?意思,她才试探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橙子从他的?掌心捞过来,极力避免任何可能的?碰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见她终于接了这个,对面的?人?好像也松了口气。 手里捏着这么个东西,忽然像有了负担,手脚都拘谨起来,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想起方才来的?路上所见,许青窈不禁问道:「敢问大人?,府里最近是在翻修土木吗?」 灯下背对她而坐的?人?,沉默片刻,说道:「没错。」 像是为了使回?答更可信,又添上一句:「近日秋雨连绵,园子的?石墙塌了,班头?便寻来几个匠人?修整。怎么了?」 「只是好奇。」许青窈随口敷衍过去,暗暗压下自己的?多心。 在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上耗费太多时间?,差点忘了正事,今日她来此,是提醒这位提督官,注意这次押运的?主事。 「你说薄大人?吗?」灯下的?人?不带感情地说:「薄大人?才能卓越,尽职尽责,又有报国之志,本次漕粮海运试行?成功,多半还要仰仗他的?力量。」 许青窈心里一凉,急切之下,只好把心里话说出来,「薄青城同漕帮走得很近,现在漕帮掌印很可能在他身上!」 蠢蠢欲动的?百万漕丁,只待一声令下,便敢叫日月换新颜,现在帮主信物不知?去向,那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徵兆。 对方风轻云淡,草草说了一句,「放心,本官会派人?盯着他的?。」 许青窈还是不甘心,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海上风涛险恶,路途遥远,谁知?道中途会生出什么变故来,到?时就算发生天大的?人?祸,也能推给意外和天灾。 她甚至怀疑薄青城会毁了那些粮米,好藉此报復屠他母族的?皇室,断他科举的?朝廷。 假如朝廷追究,粮和兵都在他手里,对了,还有之前从蜀中运回?来的?那批火器…… 如此作想,似乎事态比她想像得更严重?些。 郑重?思量过后,许青窈毅然道:「属下请命前去跟船。」 薄今墨陡然一悚,脱口而出道:「不行?。」 「为什么?」 薄今墨强行?按捺住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冲动,沉吟半晌,只道:「名不正,言不顺。」 许青窈没话说了,她又没有功名在身,如果上船,确实会惹人?诟病。 对方作出闭门送客的?姿态,许青窈只好退下,出门时,又听见声音: 「对了,月末漕船开?航,三日之后的?祭海仪式,你务必要出席。」 手中清凉的?鲜橙仿佛突然成了块烫手山芋,许青窈讷讷答了声「是」,带上了房门。 眼见人?走远,薄今墨这才从项上取下一道玉佩来,上面的?墨色螭龙纹栩栩如生,他摩挲几下,心里陡然生出无?限怅惘。 自古忠义难两全。 义父,孩儿终归是要违背您的?期盼了。 廊下的?小厮入内通报,薄今墨拍拍手,朝外面唤一声: 「进来吧。」 屏风外,一个枯瘦的?影子颠簸着靠近,灯光亮起,绕进来一张瘢痕交错的?脸。 「三叔,久等了。」 这位「三叔」,正是数月之前,给薄府修园子的?花匠,后来因为试图轻薄二房夫人?沈韵秋,被扔进了乱葬岗。 当然,他真实的?身份是二房嫡子——薄殷义。 若干年?前的?失败者?,死?里逃生潜回?旧邸,想要血刃仇人?,却没想到?最终会以栽在自己妻子手上而告终。 大抵这就叫作命运的?嘲弄吧。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才能使那股仇恨凝结地愈发深刻,正如刀锋在烈火淬鍊过后,才会更加锐利。 这也是为什么薄今墨将?此人?从乱葬岗里救回?来的?原因。 这是一把好用的?刀。 薄今墨根据自己得到?的?内线消息,将?本次计划说了个大概。 一炷香过后—— 薄殷义点头?,「你放心,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蜀中之仇刻骨铭心,这一回?,绝不会再叫薄青城逃出生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39页 薄今墨道:「蓝函关那边,我已经安排好,若有异变,无?需上报当地府衙,直接将?人?截住,抓他个人?赃并获。」 「明白。」 或许是人?在檐下,薄殷义表现得很谦卑,在少年?薄今墨面前宛如一个末辈。 「事关重?要,宜早不宜迟,还请三叔择日尽快南下,事成之后,您身上的?旧伤,将?由大巫为您诊治。」 薄今墨身旁的?异族装扮的?男子点一点头?。 似乎那希望已经板上钉钉,薄殷义当即面露喜色,「那是自然,明日就走。只是到?时还请大巫受累。」 南疆巫医很给面子地一笑。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此时已是夜深,薄今墨将?灯熄灭,就势上了榻,接下来的?这一个月,恐怕再无?好眠,他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为这场生死?决战全力以赴。 满室深暗。 外面的?男人?走过长廊,脸色陡然一转,在月光之下异常狰狞骇人?。 薄青城的?仇要报,沈韵秋那个贱妇的?仇,也不能落下。 这几个月,他是度日如年?,他永远也想不通,他的?妻子,也是他孩子的?母亲,有朝一日,竟然会要他的?性命。 这还是从前那个任劳任怨的?大家闺秀吗? 他本以为是她趁他不在的?这几年?,耐不住寂寞,私底下偷了人?,结果跟踪了她几个月,也没抓着姦夫,她的?行?为举止,似乎比他们成婚时还端庄贤惠,绝不越雷池一步,独自抚养儿子,勤谨训诫,节俭持家,挑不出半点错处,连薄氏宗族那些老顽固,提起来这个媳妇都交口称赞,他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这么一个贤妻良母,竟然会谋杀自己的?亲夫? 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信。 难道就为了成婚那几年?的?不愉快?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薄殷义心里抱怨着,从兜里掏出银两,掂了掂分量,打算再去洒金坊,找几个温香软玉潇洒一夜。 第118章 薄青城径直去往云深堂, 打算问一问榻上的那个?人,还要装死到几时?。 被许青窈质问的时?候, 他满口苦涩, 却说不出话来,如果说从?前还怀着一丝侥倖,那么自从?知道玉佩丢失, 他心里的滚滚疑云就陡然?化为暴风骤雨。 「二叔。」 脆生生的一口童音,截住了薄青城的步履匆匆。 薄青城转身,见菊花丛簌簌扑动, 里面窜出来一个?小不点——近了,原来是小侄子停瑜。 笑了一笑, 弯下腰去,把孩子朝腋下轻轻一提, 一手托起, 抱进怀里, 见这小傢伙衣衫单薄, 很快又扮上冷脸, 「这么晚了, 怎么还在外边乱跑?」 皱着鼻子吓唬他,「小心被狼给叼去!」 小少爷咬着下嘴唇笑哈哈,其实这年岁的小孩子也很能分辨话的真假了, 薄青城的话太幼稚, 故而遭到这孩子的嫌弃。 「狼来了先吃二叔,二叔长得大, 肉多。」 薄青城将?孩子举高, 「二叔老?了,肉不好吃, 狼挑食,就喜欢小孩。」 小少爷扒紧薄青城的脖子,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在思索,思索了良久,作出一个?郑重的决定,「我把这个?给狼,叫狼不要吃咱们?两个?。」 说着便从?衣兜里抓出一个?缠着银线的玉佩来。 上面的墨色蛟龙腾云驾雾,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薄青城愣住了。 「停瑜,告诉二叔,这个?东西你哪来的?」 「我告诉你,你别告诉我娘。」 薄青城抓起孩子的小拇指,拉了一个?勾,「我不说。」 小停瑜思考了一下,将?大拇指朝薄青城手上轻轻一拓,小声道:「这是墨哥哥给的。」 薄青城一听,便知这是童言。 童言无忌的那一部分,是真话,剩下的,大半是谎言。 世人常说小孩天真无邪,讲话诚实,其实未必,小孩子是很会说谎的,尤其生活在一个?复杂的家世之中?,不把说谎当?成一种习惯,是活不下去的。他早就领教过这一点。 「你墨哥哥生病了,哪里会起得来。」 小孩言辞闪烁,像是心虚了。 薄青城见状,便知道这孩子果然?是在扯谎,看来薄今墨是真没?什么动静,心便放下了几分。 低头看,怀里的小孩正揪着自己手指头,嘴巴嗫嚅着,「其实它是自己跑到我口袋里的。」 那天他去看墨哥哥,刚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徐老?伯忽然?就进来了,说是他娘来找他,他一听,慌忙滚下床来,走得急,草编鹤都忘了拿走,奇怪的是,回去以后,兜里就多了这样一个?东西。 可是等他还回去,徐老?伯却叫他留着,但是不能告诉别人是他送的。 「以后不可以再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了,知道吗?」薄青城无奈地颳了刮小孩的鼻子。 他从?前不信,这么重要的东西,薄今墨就会随意带在身上,只以为那是专给自己设的圈套,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是一招灯下黑,所谓欲擒故纵之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无论?真假,姑且一试。 目光投向小孩手中?的玉,笑道:「给二叔看看好不好?」 「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0页 - 刚找人验过玉,回到房里,就有?个?胖太监迎上来,薄青城素日在此人身上花的银两和心思都不少,有?了什么消息自然?要跟他通气。 「听说夫人要跟着您去装船,求了我家大人好久呢……薄大人可真是艷福不浅。」 薄青城神色冷漠,笑得古怪,「是吗?」 哪里是艷福不浅,别人不明白,他还不知道吗? 这个?女人不过是打算监视他,好趁机毁坏他的计划。 这么看,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握紧手中?的佩印,眸子沉了沉。 「你家大人怎么说?」 「我家大人甚是爱重夫人,自然?不准。」 薄青城笑得意味深长。 另一边,总督府院里,想到明日就要祭海,夜里,许青窈早早睡下。 她心里思量,实在不行?,就暗中?潜入船舱,这么多天,从?入库,上秤,进帐,装舱,都跟过来了,这趟漕运的最后一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只怕前面的种种都成了徒劳。 为山九仞,若是亏于一篑,也太叫人嘆息。 怀着满腹心事,沉沉入梦。 梦中?,数百艘大船行?在海上,忽然?一阵狂风狂啸,掀起百丈巨浪,忽而,那汹涌浪潮,又变成千军万马飒沓而来。 脚下颠簸,兇险万分,落入水中?的那一剎那。 甲板上,有?人向她递出一只手。 是谁? 她没?接,反而往上望,试图找出手的主人—— 一尾大浪打来,头晕目眩,直直坠落下去。 后腰传来钝痛,实实在在的疼痛。 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这样的颠簸,并非出自海上的航船,而是起伏的马背。 骏马飞驰,头顶夜空幽深,月色如刀锋,秋风里带着铁锈味道,似乎这是一个?流血的季节,夹道两旁金红的树木闪闪发光,风起,叶子三五落下,像是飞溅的血点。 身后的人,一手持缰策马,另一只手箍在她的腰肢上,似乎恨不得立刻将?其折断。 「薄青城,你发什么疯?」 没?有?回应。 有?一瞬间,几乎使她怀疑错认了人。 紧贴后背的胸膛坚硬灼热,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炙烤她的每一块骨头。 「薄青城!」 还是没?有?声音。 「薄青城……」这回她的语调放软了些。 头顶上传来声音,「安静。」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的腔调平稳,似乎真的镇定下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内心深处已经怕得狠了,她想起那次,当?时?还是盛夏,薄青城发现了中?毒的事实,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将?她捆到马上,趁夜往深山黑水里走,要叫她为他陪葬。 当?然?,那次是侥倖活下来了,谁知道这回呢? 这回又会怎么样? 马蹄踏过夜晚的青石板,像是踩出了一汪汪积水似的,哒哒哒,清脆之中?,带着点久远的回音。 长街寂静,空无一人。 腰间禁锢她的那只手臂,裹得愈发紧,像一条饿极了的蟒,急切地渴望着她的窒息。 流水潺潺,过了青石板桥,眼前忽而语笑喧阗,灯火如昼。 缰绳急停,马儿?扬起前蹄沖天嘶鸣,许青窈重心失衡,从?鞍上滑落,薄青城顺势将?人从?背后一揽,翻身下马。 一阵香风脂雨扑面而来。 穿过嬉闹的红男绿女,上了楼梯,再次陷入幽暗。 「这是什么地方?」 薄青城推开门,「你忘了,这地方我们?来过,上次还在这里下了一盘棋。」 看到墙上挂着的壁画,她终于想起来,这正是洒金坊的那家春楼。 只是这次多了身下偌大的千工拔步床。 薄青城把人绑好后,「东西拿进来!」 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僮,捧着漆盘步入,上面放着笔墨,还有?寸许的银针,各色颜料。 「你要干什么?」 「我怕我走以后,你会忘了我。」说着,手伸过来,炽热滚烫。 她本就是从?温软衾褥中?被扯起来,身上只着一件中?衣,遭他撕扯,很快肌肤见裸。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脖子上空荡荡的,戴着这个?,才好看。」 许青窈一窒,薄今墨的佩印果然?在他手上。 她正要发作,却见他眯着眼,盯着悬盪在双峰间的项坠,神情晦暗,紧接着,下颌被陡然?捏紧抬高,灌下几粒红丸。 「吃了这个?,接下来才不会疼。」 片刻,药效就上来,意识朦胧,通体发热,俯卧的姿势,更添重了喉头的窒息。 薄青城提起锋锐狼毫,蘸取颜料,很快在那雪白的腰窝处,勾勒出一副青绿山水的工笔,寥寥几许线条,绘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相,渺渺层云之后,几座楼阁若隐若现,令人想见群山之后的层台累榭,浩荡城池,使这幅幽绝旷远的仙景多了几分巍峨肃穆。 「我会轻点。」 他说完提起长针,那澹澹寒芒在指尖流溢,旋即朝她腰间刺下。 没?有?传来预期的苦刑,大约是药劲实在太大,意识已经模煳,星星点点的疼痛反而纾解了她的欲望。 「为这个?,我特意拜师学了一段时?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1页 掌下的人汗湿微喘,腰身下塌,面色嫣红,已是无心再听。 「听说你想跟我一同出海,不放心我,还是捨不得?」 最后一句「捨不得」三个?字,咬音极重,像是故意作出的一种自嘲。 「倘若我是去送死,你也跟着一起?」 他不是没?想过,将?她带在身边,就像那次毒发时?赴死于山水间,不能生同衾,也要死同穴。可惜,他现在已经做不到。 「许青窈,你这种人,还是留下为祸人间比较好。」最好还要长命百岁。 他的声音里很有?一些恨意,手下的动作却更加温柔,似乎只是在描摹丹青。 特制的颜料,很快就渗入肌肤,背上的青绿山水图初见雏形,薄青城迷恋地抚过她的嵴骨。 「很快就好。」 刺青显然?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 一直在流汗。 有?她的,当?然?也有?他的。 中?途,他给她身下换了两回褥子。 清晨的燕雀在檐下鸣啼,薄雾如纱,薄青城拉开暗红色绡纱床帏,借着晨光观赏自己的杰作,那肌骨纤薄的背上,是一幅青绿山水,被晨曦镀上一层淡金,艷而不俗,媚而有?骨,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他着迷一般地吻了上去。 她该是这辈子也忘不掉他了。 第119章 许青窈醒来的时?候, 身旁已经空无一?人,室内暖意融融, 水仙花香气徐徐飘散。 外面是下过雨, 才放晴的样?子。 她起身下地。 怪不得会温暖如春,原来床底的炭盆里?,点着银丝炭。 听?见炭火轻爆的噼啪声, 她的后腰阵阵灼烧,像是有根针在皮肉里?面绣花,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 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 那种被燥热潮湿支配的窒息感,再次向?她袭来。 拔步床最外围的迴廊上, 立着一?面巨大?的西洋镜,许青窈褪下绸衣, 镜中?映出一?把茉莉样?的腰, 那面嵴背, 此时?却像是被染绿了。 大?约是镜子花了吧。 她回过身, 用手摸上镜面, 试图抹去深浓浅黛的青痕。 不过徒劳之功, 很快她就绝望地确定,那是一?座山水浩渺峰峦掩映的青城,就长在她的后腰, 像是骨血铸就, 肌理铺陈,甚至随着唿吸, 缓缓起伏。 她知道了。 好一?个薄青城。 好一?片连绵千川的巍巍青城! 转身提起桌下的月牙杌子, 用力挥去,立式西洋大?镜哐的一?声, 四分五裂,碎成一?地。 红木地板上瞬间照出无数个惶然苍白的面庞。 许青窈从中?捡起一?块碎片,闭上了眼睛。 - 祭海仪式已经过半。 白日里?,拜过海神庙,请了道士作法,焚经颂祷,烧香引幡,锣鼓喧天之中?,一?条涂朱抹彩装扮奇异的长龙,遍歷淮安街巷,诸事?告毕,太阳已经落山。 席间,笙歌燕舞,觥筹交错。 穿着宦官百花蟒服的薄今墨与薄青城寒暄,「明日就要发船,我也?与大?人作最后一?别。」 「听?闻薄大?人手下赌坊开到了漠北和岭南?」 「都是些小生?意,挨的却是大?骂名?。」 「自古名?利难两全,我们这些人亦是一?样?,街头巷陌的老百姓,听?见太监两个字,哪个不骂一?句阉狗?」 薄青城满不在乎地一?笑,「不过是犬巷吠言,你?我都明白,老百姓唿唤青天大?老爷,就和大?闺女慕嫁好男人一?样?,愿景罢了,然而这种愿景,只会招来乡愿之徒。」 「乡愿,德之贼也?。」薄今墨顺口接话,显然十分贊同?。 只听?薄青城又道:「什么时?候真能轮到他们选,才算作数,奴才不知道自己?遭着辖制,只盼主子靠良心收敛,岂非白日做梦?要我说咱们这些人挨骂,叫人明明白白地厌恶,显露出世道的本相来,才算功德一?件。我赚这个挨骂钱,是不亏心的,相反,要叫人贊我敬我,我良心里?反倒过意不去。」 薄今墨淡淡勾唇,「方?才还说『乡愿』,现在又讲起老庄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了,薄大?人学的到底是儒家,还是道家?」 薄青城微微一?笑,「取诸子百家之长,我做人做事?,讲究的是实用。」 「咱家不是咱家,你?才是真杂家。」 「公公说笑了。」 虽然与此人政见和立场都不同?,薄今墨却觉得这番话很有意思,交谈起来,也?并不牴触,于是又试探着问道:「漕粮北运一?趟,成本是粮本数倍,劳民伤财,听?说当?今的林阁老,打?算叫各省赋役全部兑作白银上交……」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薄青城说:「这是自寻死路。」 薄今墨骇然,「为何这么说?」 「敢问我朝产银量几何?铜矿几座?」 薄今墨声音沉重了几分,「去年一?年银矿产量仅有十八万两,铜矿较银矿虽富足不少,地域差别却大?,蜀中?西川及云南东川,就占到出产总量的八成,更为不妙的是,矿源掌握在当?地土司手中?,开採成本极高。」 薄青城微微抬眼,「您在宫里?行走,想不到竟然对这些经济庶务如此通晓……看来朝廷还是有能人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2页 话锋一?转,「只是既然如此,薄某倒想知道,公公对朝廷以白银作为税币的事?怎么看?」 薄今墨道:「如你?所言,财不在民,然而亦不在国,国库空虚,内帑亦不丰盈,如今市面上流通的白银皆来自海外,多被铸成私锭藏于富贾大?户之家,若不改革税制,只怕朝廷财政难支。」 「为了扩大?税基,便放弃铸权,倘若哪天海外白银流入巨减,必会造成银母子钱(银铜兑换)紊乱,到时?恐怕要伤及粮本,得不偿失。」 薄今墨一?时?哑然,「只是眼下若不革新税制,地方?豪强隐匿土地不得清丈彻查,农户弃地,流民四起,又该如何?」 薄青城:「失税根源在农民?耕农弃地只是表面现象,你?去查一?查大?量土地被挂在何人名?下,便会一?清二楚。」 薄今墨不用查也?明白,朝廷给士人免税,农民为避赋税,自然少不了依附,无形中?壮大?了地方?宗族势力,只是如今谈这个,无异于一?口吞天,他早有察觉,却有心无力。 「情势迫在眉睫,燃眉之急不解,大?火焚身,再无回天之力!」 薄青城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笃声,「为解燃眉之急,自掘坟墓,得不偿失!」 二人各自噤声,默然对坐。 少顷之后,薄青城打?破沉默:「将白银作为税币,见效是快,不日国库就能丰盈起来,只是其中?隐患,恐怕也?会贻害无穷。」 薄今墨:「不妨直说。」 薄青城道:「一?,朝廷徵税按银核算,老百姓就必须把手里?的粮食兑换成白银,白银都掌握在豪强大?户的手里?,中?间多出一?道关,吃亏的是谁?」 说到此处,口干舌燥,抿一?口茶,又道:「二,北方?内陆远海,少有白银流入,盛行的是铜钱,如此一?来,北方?农民交税,首先得把粮食兑成铜钱,再用铜钱兑白银。南直隶白银流入量大?,同?时?每年有大?量商品向?北方?倾销,双管齐下,持续向?北方?吸血,恐怕不出几年,北方?农民就要破产丢田,拉旗造反了。」 薄今墨深深低着头,沉吟良久,「确实远见。」 薄青城低头喝茶神情难辨,姿态多了一?丝防备,抬起头来,却又是一?番笑颜,「公公见闻之广博也?令薄某佩服。」 正说着,几个地方?官摇摇过来,人已经醉得酩酊。 徽州知府和淮安知府抢着递酒,粗着嗓子说:「这杯酒,敬公公。」 山阳知县贺昳也?来了,笑眯眯地道:「听?闻公公容光绝世,我等与公公共事?良久,如今临别在即,还未有幸得见庐山真面目,实为憾事?,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窥真颜?」 薄今墨正为难,打?算以身体不适来婉拒,一?旁的薄青城却忽然起身,幽幽插话,给焦灼的气氛再添一?把火,「考虑到公公大?病初愈不便饮酒,下官想,还是以茶代?酒为好。」 说着递来一?盏清茶。 其余人也?随之照做。 被众杯盏簇拥,薄今墨骑虎难下,幸亏他早有准备,从容抬手,身后的小侍宦赶紧上前,为他脱掉斗篷,摘下那半脸面具,微微一?笑,在一?片怔忡眼神之中?,将众人孝敬的茶一?饮而尽。 薄青城盯着那张陌生?的脸,眼神一?寸一?寸刮过,确定看不出半点那人的模样?,才放下心来,冷冷说了句,「公公果真潘安之貌。」 这时?,门口忽然进来个女人,一?袭青袍,长发随意披散着,映着满园灯火,如同?落难的玉人。 薄今墨随之转身,四目相对,许青窈愣了半晌,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说:「大?人恕罪,我来迟了。」 第120章 古老的戏台子上面, 丝弦已经细细地盪起?来,几个粉衣绿裤的小僮弓着腰从廊上跑过, 快得像一阵风。 彩色的风。 这个戏班子是打苏州来的, 近来很出名,因此也变得难请,再加上班主听说是给太监唱戏, 就不?肯,还闹了好一阵子,后?来当地的衙门怕惹了东厂, 自作主张给班子里几个小的动了刑,老班主才松了口, 不?过,也只?肯唱这一场。 老班主径直走到高地上辟出的亭子上面, 掀开层层叠叠的纱幔, 那紫檀夹头榫大平案前坐着三个人?, 最左边的作宦官装扮, 五官阴柔美丽, 只?是脸上生着大片红疹, 有?碍观瞻,右边是一个玄色云袍的男子,眉眼英气, 却阴沉冷漠。 中间?是个女?人?, 如同冰山,隐隐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三人?同席而坐, 姿势却都很矜谨, 亭间?气氛疏离,似乎与帷帐外的煌煌灯火隔着天堑。 歌声像是从遥远的高塔飘来, 空灵缥缈,弥散在苍茫夜色里。 班主上前,请几人?点戏。 左右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侧向中间?的女?人?。 老班主察觉到其中微妙,循着视线将戏文单子递出,许青窈看也不?看,只?问:「会唱《宝剑记》吗?」 老班主顿了一下?,一板一眼地回答:「会。」 「点一出《夜奔》。」 空气陡然寂静几分。 老班主特?意暗中观察了下?座上两个男人?的表情,因为这齣《宝剑记》,批的是朝廷党派权奸,怕被阉宦听见,以为影射,他?们?特?地从演出曲目中,去掉了这齣戏,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偏偏就点到这齣。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3页 说来也怪,明明该惊恐畏惧,此刻他?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一个唱戏的,头一回作了看客。 离开的时候,老翁回头看了一眼,见中间?那三千青丝披挂如瀑,蛇一样搭在玫瑰椅的雕花靠背上,闪着幽寒的光,心里一紧:这个女?人?,恐怕是故意的。 须臾,台上的三弦拉起?来了,一声苏笛响彻沉沉夜色。 「唱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教我有?国难投,那答儿相求救?」 唱腔浓厚,曲调高亢,顿挫之间?,隐隐有?泣血之势。 天边星子渐次亮起?。 「烧王船了!」 外面一声大喊。 原来今日祭祀海神,为禳灾祈安,按例得在夜里焚烧一艘航船,这船就被叫作「王船」。 今日的「王船」,是一艘旧年的杉木福船。 福船高大如楼,底尖面阔,体式巍然,船身通体漆朱,上绘有?五彩祥云与栩栩腾龙,甲板上金箔堆成?小山,船头船尾分别悬挂两盏巨形纸灯笼。 「点火!」 一片诵经声中,大火沖天,直将半边深蓝夜空烧成?暗红,血色一片,穿着红黄黑蓝各色服饰的巫祝,带领千姿百态色彩奇异的海族,排成?长龙,在月下?的火堆前舞蹈,口里念念有?声,预备远航的水手,在火焰的外围跪伏,虔诚起?拜,周而復始。 黑烟滚滚,满世界金沙金粉。 台上的武生左云手跨右腿半弧形到上场门,比一个英雄指,左手中寒剑锋芒凛然,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生逼作叛国红巾,作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法难得皋陶。似这鬓髮?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管叫你海沸山摇。」 许青窈忽然大笑起?来。 风把?层层纱幔吹动,像是揭开了数不?清的人?面画皮。 左右两个男人?一时都愣住了,背影笔直到僵硬,各自或黑或红的衣袍,在远处火光的照耀下?,竟也如同正在焚烧,将要露出里面透明的骨头来! 最中间?的许青窈,软缎青衣背后?,越来越红,直到湿成?一片…… 「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一宵儿奔走荒郊,性命—— 挣出一条。 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哇贼子! 定把?你奸臣扫!」 在丝竹声和火焰爆裂之中,女?人?悲绝的笑声戛然而止,「扑通」一声,人?向后?直直倒下?。 「窈窈——」 薄今墨悽厉叫一声,险些惊掉脸上假面,甫一碰到女?人?的后?背,就感到粘腻一片,抬起?手来,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猩红。 远处烟雾弥散,庞大华丽的航船烧成?灰烬,黑沙金粉在空气中恣意飘飞,淹没人?的七窍五感,叫人?唿吸蹇塞,如同濒死。 薄青城坐在那架椅子上,盯着江山激昂的戏台,不?曾回头,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瞪得通红,如同蓄满血泪。 此时,夜风颳来刺骨寒凉,戏台上正好唱到:「呀!看前面已是梁山,待俺趱上前去!」 第121章 许青窈醒来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云纹绣枕。 她知道,自己?回到?了南风苑。 发现自己?此刻正俯趴在床上, 不得动弹, 她想?要爬起身来。 「夫人别动。」前方响起关切的声音。 朦胧白光之中,一个挽鬓的女子?俯身下来。 云娘取下覆在背上的缎子?,只见白布又粘进了血肉之间, 揭开后背上是一片模煳的血渍,划痕纵横交错,与边角的青绿交相辉映, 更?触目惊心。 郎中说这?是瓷片的划痕,目的是为了刮掉那片刺青图案。 「大少奶奶, 您这?又是何苦呢?」云娘不禁感嘆。 许青窈眉头?深蹙,「船开了吗?」 「您是说运粮的漕船吗?」云娘自问自答道:「已经走好?几天了。」 许青窈沉默下来。 云娘见状, 勉力撑起笑容, 「大少奶奶, 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起身到?案前, 端来一碗药汤, 「墨少爷醒来了。」 许青窈抬起头?看她,眼?睛亮了几分。 「这?几天都是墨少爷在您身边照顾。」 许青窈作势要下地。 云娘明白她的意思?,垂下眼?睛, 嘴角的笑意还在, 却显得有些心虚,「只是现在还不能见您。」 说到?这?里, 语气顿了一下, 「听说墨少爷去了蜀地。」 去蜀地干什?么? 许青窈心里有微妙的诧异,却没有多问, 顺从地把药喝下。 「云娘,我要出?去一趟,帮我穿衣梳洗可以吗?」 云娘立马皱起眉头?,「夫人您现在这?样子?,怎么能出?去呢?」 可是许青窈已经爬起来了,自顾自往身上套衣服,云娘见状,知道她是铁了心肠,只好?下地打开立柜,找出?几件宽松的衣裳,递给许青窈。 看着那抹纤细虚弱的背影迤逦下楼而去,云娘无奈嘆一口气。 轿子?在漕运总督府门前落地。 许青窈刚要抬脚进去,被门口的守卫拦住。 她只好?请求:「烦您进去向崔公公通禀一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4页 门房上的人探出?半个脑袋,懒懒看她一眼?,「崔公公呀,早走了!」 走了?许青窈面色苍白,问:「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那门子?冷笑一声,轻鄙道:「大人们的事,能轮到?你过问?」 许青窈早知道这?些门下走狗最会拿腔作势,从袖中掏出?备好?的银两,「还请您行个方便。」 那门子?收下银两,放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这?才眯着眼?睛道:「实话告诉你,崔公公回京了。」 「回京?」这?是许青窈没有想?到?的,现在怎么会是回京的良机?起码得等到?这?一批漕船顺利抵达北直沽才对?。 难不成,是海上的船队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重新上了轿,心想?:人走茶凉,原是世间真理。看着这?些人一改从前的谄媚之态,向她露出?獠牙的样子?,她心里只觉十?分好?笑。 过了巷子?转角,一个小太监跑上来,声称要见许青窈,许青窈心里奇怪,却还是叫轿夫停脚。 那人得了诺,上前来,许青窈掀开轿帘,二人目光迎面相遇。 看见对?面的第一眼?,她就认出?这?位是曾经在总督府伺候的小侍宦,上次就是他在雨地里打着伞迎接她,她则把伞让给了他,回头?在轿中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一把,她现在还记得那时透过雨幕,看到?的那双惊奇发光的眼?睛。 「夫人,我知道您在找主父。」小太监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样亮。 「你知道提督的下落?」 「他去了蜀地。」果然,他并没有回京。 但是,这?个地点——蜀地? 她想?起从前和薄青城去的那一回…… 这?时,后背忽然一阵灼烧,嵴骨刺痛,几乎使?她倾身而倒,勉力支撑坐住。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小太监腼腆地笑了一下,跑开了。 许青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收回视线,喃喃道:「蜀地……」 对?了,方才云娘说,薄今墨也去了蜀地。 - 轿子?在薄府门口落停,听见外面人声如沸,似乎在抗议什?么,她的心内隐约不安,甫一下轿,就有大片人围上来。 「把这?个女人抓起来!」 「就是这?个女人,和太监私通,败坏我薄家门楣!」 那一群戴襥头?穿长衫的儒生和老爷,她都认得,全是薄氏族人,五花大绑下,她被押到?祠堂。 窗外就是那口吃人的水塘。 深秋的水塘泛着森森寒意,她忽然想?起年初的春天,那一夜,她差点被沉塘,后面一波三折,阴差阳错,侥倖活了下来,没想?到?,竟然会再次踏入同样一片险境。 祠堂里炸开了花,七嘴八舌,都在讨论该怎么处置她。 「按照我薄氏族规,许氏犯了通姦大罪,理应沉塘。」族里最为年长的老辈如此说道。 众人又吵了一阵,自从太监进驻薄府,酒池肉林,大开欢宴,他们这?些同姓宗嗣,不管是远房还是近支,都被满城的文人戳着嵴梁骨骂,老百姓的唾沫星子?都快淹到?各家房樑上,这?会儿,趁着薄家长房的男人都不在,终于能好?好?地出?一口恶气,仿佛不除许氏,就不足以平众怒,不足以挽回薄氏百年大族那岌岌可危的门楣。 因此,对?于这?种处置,众人都无异议。 一阵天旋地转,许青窈被按倒在地,拉到?水塘边,坠上青石,就在她将要化作一缕亡魂的时刻,忽然想?起一个人,薄青城的母亲蓝氏。 她曾经被沉塘,也是这?样寒冷的秋天吗? 好?像一直都忘记问个中细节,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艷闻似的,大家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没有人肯追究原始的真相脉络,就像她自己?,都快忘了,一开始,她是怎么和太监扯上的关系。 想?到?这?个,她忽然就不怕了,她的双眼?紧紧地望着前方,那座斑驳的漆红木门,她知道,那扇门马上就要被推开—— 戛然一声,门开了。 许青窈露出?微笑。 来人身穿官家服饰,手里捧着公文,扬声诵唱,「节妇许氏,薄公讳夕白妻也,贞操贯日,义烈可嘉,足树孀声懿范,现旌表其节烈坊一座,以示圣恩。」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方才嘈杂熙攘的祠堂,陡然归于寂静。 许青窈眉目上挑,透出?几分炽色,懒懒道:「还不快给我松绑吗?」 族长好?像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蹲下身要替她解掉身上的束缚,当发现那麻绳被打成死?结,竟然试图用牙齿去咬断,许青窈嫌弃地别开身子?,冷笑道:「男女授受不亲,族叔怎么就忘了呢。」 族长一阵讪笑,面色白红交替,好?不热闹。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座牌坊竟然还真的能批下来,原以为发生了那样的事,又闹的那样大,满城风雨交加,竟然还能容得下一座牌坊。 毕竟,薄府的荒唐,众人有目共睹。 这?些人忽然发现,自己?苦苦追寻的功勋名节,原来只是一纸空文,而这?一纸空文,又只是权力尾巴上的微末游戏,这?不亚于当众挨了狠狠的一记耳光。 小小的祠堂之内,无数的脸面脱落一地,同时碎掉的,还有满口的仁义道德,名士气节。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5页 许青窈则爬起身,坐在上首,悠然地灌下一杯茶。 忽然,门外跑来一人,拉住那位衙门送信的官人,口里胡乱叫喊着什?么,许青窈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素来深居简出?的弟媳,沈韵秋。 此时的沈韵秋情绪激动,抱住公差的手,要给他看手里的纸张。 「大人,您看看这?个,这?是许氏和嗣子?通姦的证据,」由于情绪太急,显得语无伦次,「您快看看啊,画上的人就是许氏,这?是大房嗣子?薄今墨的亲笔……」 祠堂檐下的众人,这?会儿才听清她口里讲了些什?么,尤其是族长,一张脸已经惨白,似乎顷刻间就要倒下去。 接连的变故,叫他这?个一向不大通庶务的人实在为难,他本身就是老族长死?后,薄青城设计提上来的,后面也是沾了长房生意上的好?处,叫族里各支都能领上红利,才坐稳了这?个位子?,但是真叫他急中生智,那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只会越急越乱。 幸好?,还有几个年龄大的老一辈,能经得住风浪,当即派小厮去门口把人拿下。 「疯妇,你在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族长见此女差点惹出?大祸来,怒不可遏,大声叱道。 由于嘴被堵上,沈韵秋只好?在地上撒泼撕扯,全然没有往日被盛赞的「淑慎其身」的妇德典范姿态。 许青窈俯身,捡起那张落在石砖上的画纸。 这?是一张澄心堂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薄今墨的书桌上确实放着这?样的画纸,再看上面的图案,女人一袭竹叶青袍,纤腰束素,长发飘散,将若乘风而去。 若不是那件青袍此时正穿在她的身上,她还不敢确定画中人就是自己?。 若沈韵秋早点将这?幅画拿出?来,还真是强而有力的证据,可惜…… 许青窈满不在乎地将画纸递给族长,沈韵秋见到?这?一幕,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逐渐瞪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见族长将那画作几下撕毁,许青窈面向绝望的妇人,幽幽嘆一口气。 第122章 牌坊留下, 官差被好生送走,沈韵秋, 则以「疯妇」的名义, 被关进?了祠堂。 在听说?这位弟媳接连绝食数日,许青窈终于决定亲自去祠堂一趟。 她知道,她在等她, 用这种方式,逼她赶赴特意为她设下的刑场。 黄昏的日光下,祠堂门口?的两口?太平缸内, 盈满今年的雨水,像是磨得?水光润滑的铜镜, 映出衰草横生的檐角和春后废弃的燕窝。 沈韵秋背着光,坐在椅上, 像是一片枯败的叶子。 「我?不明白, 事情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许青窈道:「记得?从前不是这样的。」 想起从前, 许青窈神?色缓和了些,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 在她脸上照出昏黄的光,像是深山古庙里无人问?津的旧观音,眉眼优雅平静, 散发着凄凉的祝福。 沈韵秋则坐在光外, 黑暗沉重地覆盖在她身上,可是她依旧坐得?笔直, 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冰冷地打量着对面, 却又似乎落得?很远,「只怪我?从前识人不明, 没有看穿你?的真面目。」 许青窈淡笑道:「我?以为,这话?应该由我?来说?。」 听到这句话?,沈韵秋忽然暴起,「你?来说??你?凭什么?来说??你?不过是个?贱人,也配教我?做事?!」 「就凭你?做的那?些事,早该沉塘!杀头!浸猪笼!」几段不同的酷刑,在她的舌尖跳跃,好像那?是一种可供咀嚼的美事。 许青窈心惊胆寒,因为沈韵秋此时此刻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囚徒,沉浸在唿唤天理的幸福中,仿佛自己?多年的沉冤终于得?到了昭雪。 一个?虔诚奉神?的人,数年如一日的焚香祝祷克己?招魂,最终却为神?所弒,怎么?会?不疯狂呢? 许青窈掐紧掌心,紧闭双目,再睁眼时已带着幽然的悲悯,「你?不该将你?受的苦,算在我?头上,你?的活法终究是你?自己?选的,至于我?这条路,归根到底,也非我?所愿……说?句不好听的,假如你?我?二人身份互换,恐怕你?也活不到现在。你?那?些嘉德懿行,几分作假几分甘心,自己?清楚,『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你?恨的是不能自洽的自己?。」 「这时候了你?还不肯承认!你?敢说?你?没有拿男人的好处?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农女,不是老爷偏爱,谁教你?算帐行商,谁给你?执掌中馈,你?连十月怀胎也没有,就凭空得?了一个?好儿子,你?不守妇道,和自己?丈夫的弟弟搅在一起,你?还和宦官勾结,争权夺利,败坏门楣,你?毁了这个?家,毁了我?们所有人,都是你?害的!」 沈韵秋眼底闪着憎恶痛恨的光,几乎上来要将她撕碎。 「桩桩件件,哪件冤了你?,当婊子还立牌坊,你?凭什么?!你?抢走的是我?的牌坊,」她痛心疾首地瘫倒在地上,哭喊着:「你?抢走的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好。」许青窈自桌底抽出一把缺角的榉木椅,不顾上面的灰尘,敛裙坐下。 「你?的牌坊?」许青窈手抚过残椅,笑得?苍凉,「可惜你?的丈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不得?销户,你?再守二十年,也算不得?守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6页 沈韵秋脸上两行泪潸然而下。 许青窈喉咙发涩,「你?相不相信,我?没想过要这个?牌坊。」 「你?什么?都不想要,可是偏偏老天爷把什么?都给了你?。」 沈韵秋抬起头,双目发红,如同末路困兽,脸上又哭又笑,「许青窈,你?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黄昏的火烧云,压在古老的祠堂上,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焰火,庆祝普天下所有亘古的生辰。 许青窈起身出门,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忽然回?头,「笑话??不如我?给你?讲一个?真正的笑话?。」 檐下光影错落,许青窈脸上半明半昧。 「一武官出征,将败,忽有神?兵助阵,反大胜。武官叩神?姓名,神?曰:『我?乃垛子神?也。』武官问?曰:『小将有何德何能,敢劳垛子尊神?相救?』神?曰:『唯感汝平昔在教场,从不曾一箭伤我?。』」 听见这个?,沈韵秋先是沉默,俄而放声大笑。 那?笑声悽厉而浩荡,几乎穿透结满蛛丝的房梁和残破的瓦檐,叫整座祠堂化为废墟。 许久,她喃喃道:「还是有一箭的……」 当夜,祠堂起火。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大火沖天,似乎要将整座淮安城都献祭给深黑的夜,救火的家丁四?处奔忙,许青窈站在祠堂外面,眼看着一切烧成灰烬。 她站了很久,泪流满襟,浑然不觉。 直到后脑一痛,火光湮灭,天昏地暗。 再醒来,入目是一片昏暗,厚重的板壁上浓重腥味四?处弥散。 许青窈当即意识到,她被绑架了。 然而令她奇怪的是,说?是绑架,手脚却相当自由,大约是绑她的人自恃这密室封闭隐秘,绝对不会?叫她逃出生天,所以才?给予这份看似宽泛的自由。 身边响起一声□□,许青窈吓了一跳。 原来这里还有旁人。 这时,死寂的响起脚步回?音,许青窈屏息凝神?,听着那?声音时轻时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迤逦而来,在头顶上方停住。 舱门打开,跳下来一个?男人,擎一盏油灯,在门口?放了东西,很快又离开。 她谨慎地移过去,原来是两碗米饭,但是她没敢吃。 幸好,那?人还留下了灯,她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终于看清,自己?身旁还有另一个?女人。 这张脸并不陌生。 她们是见过的。 那?次,在她被送去总督府之前,薄青城本意是要用这个?女人来代替她,只是她没有答应。 有了这样的前缘,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再见,到底尴尬。 许青窈本来还想将人叫醒共商对策,这会?儿却犹豫了。 然而,对方不知道几时就转醒,此时也在打量她。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碰。 「你?是玉娘?」许青窈率先打破沉寂,定声问?道。 即使是这种场合,女人笑得?依旧十分妩媚,如同一只睡醒的狐狸,蜷缩在草蓆上,薄臂撑颐,「薄家大少?奶奶也来了?」 她的语气轻松淡定,仿佛只是出来游山玩水。 许青窈心里暗暗生奇,「你?知道这是在哪儿?」 「船上啊。」对方敲一敲身下甲板,问?:「你?没坐过船?」 许青窈说?:「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还不简单,被人抓了呗。」 许青窈想了想,一时没有头绪,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凝声道:「你?有很多仇家?」 「是你?的仇家吧,我?认识的只有嫖.客。」女人的笑容妩媚中透着戏嚯,然而那?双眼睛背后,却埋藏着一些捉摸不定的情绪。 许青窈迷茫了。但是介于人家把话?说?得?太死,她也不好再去追问?。 趁这个?空当,女人爬起身,走到前方落灯的位置,端起碗筷,作势要开动,许青窈拦住她,「先别吃!」 女人回?头嫣然一笑,腔调娇柔,「我?不吃,你?怎么?知道有没有毒。」 许青窈微微颦眉,肃声道:「把另一碗给我?。」 女人笑了一下,眼波流转,「哦,原来是怕我?和你?抢呀。」 许青窈又好笑又无语,心里默默嘆气,这个?女人嘴皮子太了得?,嬉笑怒骂,虚实?相生,只好淡淡抿唇,稍作回?应。 零丁漂洋,前途未卜,加之后背伤口?未愈,灼痛难忍,她根本没有心思插科打诨,只是以盘腿打坐的姿势,在一旁假寐小憩。 见许青窈寡言少?语,态度疏离,对方也不再纠缠,吃完饭后,重新躺回?了稻草堆,不一会?儿,就传出富有规律的鼾声。 许青窈哭笑不得?,她是真有点佩服这女人了。 身下忽然颠簸得?厉害,隔着舱壁,隐约听见外面电闪雷鸣,一股股海腥气灌入。 有人在喊,「飓风来了!」 乌云翻滚,海浪涌动,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甲板上的人惊唿着四?散奔逃。 - 同一时刻,海域东北方向,领头的一艘巍峨楼船正率领数百艘沙船的船队,在滔天巨浪中穿行。 薄青城无视风雨,负手立在船头,身上的苍青长袍被海风吹得?猎猎招展,似乎下一刻就要腾云而起,唿风唤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7页 雨打湿全身,他却恍若未觉,低着头,神?情呈现出少?见的温柔,因为此刻,怀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只水光艷泽的三色花猫,此刻正探出半个?脑袋,好奇打量眼前的海上世界。 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猫下巴上轻挠,「因为你?,惹出那?么?大的祸事,也该同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临行前,他没去道别,只带走了这只猫。 想必,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 「二爷。」旺儿轻轻唤了一声。 薄青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轻轻挥手,面色坚毅决绝,那?层笼罩了连日的阴云骤然褪去,化为暮色降临前的万丈霞光,「通知底下人,现在行动。」 旺儿躬身答了声是,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想起启程之前,他也曾问?过自家主子:「二爷,倘若此事不成呢?」 「那?便不成。」 「倘若再回?不来呢?」 「那?便不回?!」 狂风肆虐,几个?大浪打来,接连数艘大船撞上暗礁,揭开了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海上风暴的序幕。 爆炸是伴随着雷鸣开始的。 在乌云和巨浪之中,一股失去束缚的力量以毁天覆地之势,自船舱内急速涌出,巨大的楼船板条弯折回?覆,无数裂纹由内而外炸开,那?声音像是数万件瓷器同时在烧窑中炸碎,直到船肋彻底崩裂开来,「轰然」一声,狂暴的火焰升腾而起,连翻涌的滔天巨浪也成为这场大火的帮凶。 灾难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到后面的数十艘航船,无数碎片连同人的哭喊声被海浪吞没。 「事情办得?如何?」薄青城坐在一艇小型救生舟上,云纹长靴沾了点血渍,被他用随身携带的帨巾轻轻拂去。 头缠红巾的水手,腰上别着短刀,从另一侧游上船来,浑身湿淋淋地,透过包巾,底下的头髮绞结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隐约可见方才?恶战兇险。男子单膝跪在薄青城面前,「回?帮主,沙船帮众弟兄不辱使命!」 「如今贡船已毁,阉兵尽戮,剩下的全是咱们自己?的兄弟,再无后顾之忧。」 薄青城点头,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不知是在安抚怀中宠物,还是慰藉劳苦兄弟,「按照原计划,掉头南下。」 - 消息传到薄今墨耳朵里,他正在蜀地买米。 或许是因为米铺掌柜就在身后,薄今墨听后不动声色,只是答了一声「哦」。 徐伯没有看见少?主笑,心里有点失望,他还以为少?主昔日未卜先知,算准了局面,如今依言应验,会?高兴呢。 可是转念一想,也对,虽然他们早料到今日局面,然而损失的都是民脂民膏,白花花的粮食就这么?沉入大海,任谁看见都会?不忍,何况船上的全是贡品和白粮,比寻常粳米更精贵的东西,属于皇室特供和百官俸禄,羊毛出在羊身上,要再重新徵收,不知道多少?小民之家会?因此破败。 想通这点,他忽然有点惭愧起来了。 待回?过神?来,前面薄今墨已经在同掌柜的立契了。 徐伯走上前去,朝薄今墨肩膀轻轻一拍,「咦,少?主,我?们要买的不是白粮吗?」 「不,就是糙米。」薄今墨笃声。 「可,」徐伯为难道:「糙米质地粗硬,是作为粜仓和军粮用的,怎么?能……」怎么?能作为白粮的替代品呢? 薄今墨转过头来,淡淡一笑,脸上还有残余病容,然而眉目却是炽丽逼人,直叫徐伯想起那?位被枭首的老主人,即使在刀下的最后一刻,依然风姿殊绝,连那?颗滚落的头颅,也引得?众人哄抢。 旧事令人惆怅,徐伯不敢再沉溺,收敛心绪,沉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莫非,您要……」 薄今墨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思路。 没错,薄今墨打算在蜀地购置十万石糙米,将其装船,作为本次海运的漕粮输入京城,到时,这块烫手山芋递出去,京城那?帮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左右为难之际,他便可以顺水推舟,将这些粮食全部输入北地军营,纾解兵乏马困的战局。 掌心的糙米顺着指缝簌簌漏下,少?年唇角终于溢出些许笑意。 这些东西,成色算不上好,于王公贵人是难啃的鸡肋,然而于边军将士,却是救命稻草。 也正因如此,才?能破了这内忧外患之局。 他要让薄青城知道,想要偷天换日,犯上作乱,作那?窃国贼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海运试行成功,他要;边疆无患,城池坚牢,他也要。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 然而……还不够。 更遥远庞大的东西在未来,在明天。 他薄青城不是调头南下,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唱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吗?他便帮他一把,以漕粮代白粮,曲中求全,一箭双鵰。 徐伯知道计划的原委,也跟着笑道:「少?主借花献佛还不够,还要来一个?送佛送到西吗?」 薄今墨轻轻摇头,长睫打落一片阴影,翘起的唇角显露难得?的少?年气,「送粮送到北,送魔送到西。」 第123章 经过?连日的颠簸, 终于?从那股令人作呕的生?腥气中解脱出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8页 许青窈朝外望,透过?被?钉死的柴窗缝隙, 隐约可见外面青山峥嵘。 如今已是初冬, 这?里却水草丰茂,云雾蒸腾,室内空气潮湿, 墙角生?苔,负责送饭的老妪口?音浓重,许青窈猜测她们是被?带到了南境, 而且应该是山岭之中。 观其?地形起伏,落脚点?应当是一座颇有规模的集寨。 「别费劲了, 出不去的。」 身后响起一道柔媚而漫不经心的声音。 许青窈回头,看向女人, 「你知道这?是在哪儿?」 女人不说话, 只是笑, 过?了一会儿, 貌似漫不经心答了一句:「放心, 我们不会有事。」 许青窈抬眸, 显得有些吃惊,女人说这?话时,语气笃定, 姿态轻巧, 仿佛已经预知事情的完美结局。 当然,更令她意外的是, 「我们」这?个词。 许青窈微微侧目, 看向身边人——一路走来,大抵也算得上患难之交。 前些日子, 经过?船上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个人确实?近了许多,有一回,许青窈后背疼得厉害,还是她帮她用盐水沖洗了伤口?。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搞来的,她问过?是不是海水,得到的是否定回答,并附送一则无情嘲讽。 记得处理的时候,她还问她,「被?狗啃了?」 「差不多。」 「看来是一条恶犬啊。」 「没错。」 「你也够狠。」 许青窈这?回倒没接话。 託了这?位的福,加上老天爷保佑,许青窈后背的刮伤很快痊癒,再也没犯过?病,只是偶尔生?出一点?酥麻的痒意,大约是在结痂。 入夜,老鸦在枝上枯啼,半夜猫头鹰飞来飞去,撞到被?钉死的窗户上,发出惊人的声响。 老妪早上来送饭,经常会捡走墙根的死鸟,同时在菜篮子里附送不知名美丽野花。 商媚苦中作乐,拿野花编花环,她手艺好,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逃灾避难,倒像是异地出游。 许青窈在一旁冥思苦想,她却吃睡无虞。 许青窈说这?是傻人有傻福,商媚笑话许青窈杞人忧天,两人你来我往,斗嘴也成?了乐趣。 接下来又过?了几天,只听见寨子里人越来越多,甚至能听到兵枪铮鸣,最近的一次,竟然是火器,轰隆一声,天塌地陷,滚滚浓烟之中,万千飞鸟譁然展翅,自?群山升腾而起,那黑色的羽翼,密集地汇成?一片,顷刻间遮天蔽日,叫日月无光,忽而聚成?一点?,消失于?天际。 整座寨子如同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许青窈躲进桌底,修长的黑影一直蔓生?到脚边,她小心翼翼,顺着?影子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门口?立着?一个人,垂着?头,无声无息,鬼魅一般,不知站了多久。 察觉许青窈探寻的目光,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瘢痕交错的脸。 许青窈愣在原地。 她认出这?是曾因为轻薄沈韵秋,被?扔进乱葬岗的那个花匠。他果然还活着?。 这?人打量她几眼,脸上浮现扭曲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沈韵秋那个毒妇竟然就这?么死了,倒便宜了她。」 「你是……」许青窈也在打量对?方。 「你没必要知道。」 许青窈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你是薄殷义,失踪的二房嫡子。」 「怪不得……」男人神色恍然,像是想起什么逸事,笑容拉扯皮肉,「够聪明。」即使是赞赏,也显得阴森可怖,许青窈心内擂鼓,再不说话。 商媚忽然从后面跳出来,双手叉腰,挡在许青窈前面,脸上那股一贯的媚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市井泼辣,「冤有头债有主,谁和你有仇你抓谁呀,抓老娘这?么一个弱女子,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凝视片刻,哂笑一声,「想不到薄青城挂在嘴边这?么多年的,就是你这?么个货色!」 说到薄青城,男人似乎十分兴奋,然而那双黑洞一样的眼睛里,积压着?的是无边的痛苦和仇恨,漩涡一样搅动着?,叫整张狰狞的脸更为可怖。 商媚盯着?男人那副残缺的身体?,黑白分明的眼珠上下滑动,反唇相?讥道:「我也想不到,二爷竟然会有这?么一个货色的兄弟。」 这?话显然戳到了痛处,男人怒极,身体?颤抖得厉害,牙关紧咬,像一头穷途的困兽。 就在他扑上来的剎那,许青窈展臂上前,将人拦住,扬声道:「现在动手可不是明智之举!」 趁僵持之际,许青窈又动之以情:「三弟莫要因为一时冲动,自?断后路,如今停瑜丧母,你这?个做父亲的要再出一点?事,孩子怎么过?得下去。」 寻根究底,她还是薄家的长媳,叫他一声三弟,是希望唤起这?人的人性,再怎么说,他还有一个儿子,总不至于?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男人余怒未消,然而已退了半步回去,冷笑道:「将死之人,还敢大放厥词?」 「不是大放厥词,是好言相?劝,恕我直言,你要是真想杀我们,尽可以在淮安动手,何必大费周章,辗转此地?」 这?番话有的放矢,命中靶心,男人姿态果然有所?松懈。 商媚挑眉,顺口?接过?话茬,「这?么说,你抓我来,是想利用我对?付薄青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49页 见男人神色嘲讽却并不否定,商媚露出惊异眼神,「你不会打着?叫他二选一的算盘吧?」 男人看了一眼许青窈,又重新面向商媚,笑得恶毒,「怎么,没这?个自?信他会选你?」 「那你的算盘打错了,」商媚暗中朝许青窈瞥去一眼,然后挪到墙角,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下,身姿显得窈窕曼丽,「你以为薄青城会遂你的意?」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心里跟明镜似的,薄青城肯定不会选她这?个冒牌货,但是要说许青窈,那也不一定。 只因为混迹欢场数年,她太知道男人了。 这?种秤盘,只对?情种有用,对?大部分男人来说,人生?三大美事「升官发财死老妻」,绝非虚言。 这?计策,就连一个普通男人都不一定能拿捏,还不要说姓薄的这?样的奸枭。 一门里出来的同姓兄弟,怎么眼前这?个薄殷义就是个蠢货?怪不得被?整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还想着?报仇呢…… 商媚心底越发鄙夷。 「不重要,只要看见他痛苦就够了。」 薄殷义说完这?句话,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连,最终定格在许青窈眉心,阴恻恻地一笑,「但愿最后活下来的是你。」 「好好享受吧,这?可能是你们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晚上。」 说完他阖上门,黑暗笼罩下来。 许青窈回过?头,看向盘腿坐在椅子上喝水的商媚,「我们得赶快离开。」 商媚咕嘟咕嘟喝水,拿袖子擦完嘴后,手指纤细灵巧地把玩着?窗台缝隙里钻进来的一朵小野姜花,笑吟吟地道:「你怕什么呀,要他说的是真的,也是我遭殃,反正你的命肯定伤不了。」 「感谢你对?我另眼相?看,」许青窈走过?来,接过?商媚手里的野姜花,放在鼻尖轻嗅一下,随后握进掌心,揉搓成?碎片,「只可惜,在有些人眼里,万物都是刍狗。」 商媚愣了半晌,站起身,爽快地说了一句,「行,就沖这?话,我带上你。」 「带上我?」许青窈疑惑,「去哪儿?」 「当然是从这?鬼地方逃出去。」 许青窈对?着?严丝合缝的门窗四壁环视一周,并没抱太大希望,随口?问道:「你有办法?」 商媚看向被?封死的窗口?,暮色从缝隙里进来,玫瑰色的斑点?在她脸上跳跃,许青窈听见她打了声尖利的唿哨,然后说:「你相?信吗?最迟明天晚上,我们就能出去。」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商媚回头,「我说错了,现在就能走。」 第124章 「三叔, 你?刚才去哪儿了?」薄今墨坐在?议事堂上首,眯着眼睛审视。 听?说薄青城那帮人已经在?山谷里围了好几天, 还在?负隅顽抗, 他马不停蹄地?安顿好漕米入京一事,就赶来?南岭。 「你?怎么过来?了?」 薄殷义站在?门口先是一怔,随后捡了个就近的地?方撩袍就座, 没有回答薄今墨的问题,反而先发制人反问回去,他可不想现在?就亮出底牌。 「怎么, 听?三叔这话,倒像说我来?的不是时候?」 「那倒不是, 」薄殷义揭开盖碗,低头抿了口茶, 飞快掩去眸中晦暗, 「只是没想到你?们?动作这么快。」 此时此刻, 他褪下乞装, 换了身金线压身的衣袍, 若是不看脸, 倒有几分从前养尊处优的意态了,反观上座的薄今墨,年轻的小郎君, 却是容色苍白, 风尘僕僕。 薄今墨手里匕首一转,低头砍断袖边上的残线。 方才骑马上山, 夹道两侧树叶繁盛枝柯横欹, 此时被薄殷义打量,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早被树枝颳得褴褛, 就连脖颈和执缰的手腕都是一片灼痛。 自?从接到消息,他连日不曾入眠,中间辗转数次,船马倒换,昼夜不停终于赶至蓝函关。 七日前,薄青城带领沙船帮一众人马上岸,伪装成贩粮的客商,将船上的这批白粮,全运到南岭,预备挪作叛军粮草,行到蓝函关,被事先设伏的兵马截住,大部?队流散,薄青城带领的一支小队被堵在?了山谷里。 连续围堵七日,却不见对方服软,薄殷义早料到恶战在?即,预备拿许青窈和商媚来?作人质,要?挟对方缴械,趁机下手报仇。 没想到,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会儿,薄今墨到了。 薄今墨自?然不知道,薄殷义那时并没有上船,而是悄悄留在?了淮安,一直在?伺机报仇,首当?其沖的就是他的妻子沈韵秋,然而被他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自?焚了,但是火烧现场,叫他逮到大房的女人许青窈,也算意外之?喜,这女人和薄青城有一腿,薄今墨待她竟然也非同一般,他正愁没办法夺回家产,遇到天降良机,自?然要?好好把握。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有些惶恐了,要?是叫眼前这人知道他绑架了姓许的女人来?,估计他惨了。 咽了咽唾沫,薄殷义问道:「怎么办,贼人还在?死命顽抗……」 薄今墨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个墨色玉佩,用那边角轻叩桌面,「对面的人马……」 薄殷义忙接道:「大部?分已经流散,只剩一群残兵败将还在?死守,看样子是决心要?耗到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0页 薄今墨蹙眉,似乎也觉得有些棘手。 思忖片刻,转向一旁的徐伯,「徐伯,这里就交给?你?了。」余光瞥过薄殷义,朝门外喊道:「备马!」 徐伯飞快地?看了一眼薄殷义,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少主这是要?亲自?去劝降?」 薄今墨颔首。 「你?何必冒这个险呢?」徐伯眉头皱出深坑。 「『不去庆父,鲁难未已』,薄青城还不能?死,他背后真正的祸源,还在?逍遥法外。」顿了片刻,语气轻柔了些,像是在?安抚徐伯,「另外,我也正好有一些私事要?做个了断。」 薄今墨将漕帮佩印递给?徐伯,「假如?两个时辰之?内我没有回来?,不必再等,凭此信物,号令漕帮弟子,入山强攻,务必将叛军全歼。」 知道阻止不了眼前的少年,便也只能?由着他去了,徐伯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把眼睛,一只手握紧薄今墨留下的玉佩,另一只手不知是在?擦汗,还是搵泪。 此时,蓝函关西面的山谷里,几堆篝火散发着幽幽红光,四周的伤兵或坐或卧,夜晚的枭鸟远近枯啼,发出惊悚的回声。 前方有个黑影在?向这边奔来?。 众人警惕,全都爬起?身暗中列阵,薄青城一马当?先,手持长刀挡在?最前面,似乎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那人行到眼前,一个飞扑跪在?薄青城脚下,双手高举,「回帮主,旺儿主事被扣下了,小人死里逃生,只把这摔碎的玉佩传了回来?。」 薄青城接过墨玉,小兵仰起?脸哭泣,「南岭漕帮的头儿说,这信物是假的。」 看着手心里那摊模煳的碎玉,想起?得来?的薄青城脸色阴冷,「我们?上当?了!」 这时,手下来?报,前面七八匹马正往这边奔来?。远远望去,马背上的人都高举火把,将山谷两侧张牙舞爪的枝条照得如?同鬼影。 话音刚毕,天上响起?一声嘹亮的唳啸。 此时此刻,星空高悬,银河璀璨,寒风在?山谷间肆虐。 薄青城仰头,大笑道:「果然是他!」随即扬起?手中长刀,号令中军,「准备迎战!」 随着火光渐近,来?者下马,乃是萧萧肃肃一个少年,正是薄今墨。 一众士兵立刻上前将薄今墨一行人团团围住。 薄青城站在?月色下,幽黑的瞳孔里映出熊熊火光,「你?是来?送死的?」 薄今墨被人反绑双手,依然不卑不亢,他此番深入前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定声道:「大势已去,我来?给?你?指一条明路,只要?你?肯说出这次漕船失事的真相和幕后之?人,我就保你?一命,你?要?知道,就因为你?伪造海难,沉船隳物,漕粮海运的事情就要?泡汤,漕税改制百年无望,劳民?伤财,国运受损,你?薄青城难道愿意做子孙后代?的罪人,遗臭万年?」 「说得冠冕堂皇,你?的明路就是劝我作降兵?」薄青城冷笑,「别做梦了!」 薄今墨的目光越过薄青城,投向他身后伤痕累累的士兵,「你?自?己倒是无妨,身边跟着你?出生入死的这些兄弟,你?也忍心叫他们?送命吗?」 薄青城道:「我沙船帮的兄弟都是大风大浪里拼杀出来?的 ,不像你?们?漕丁,一帮混吃等死的乌合之?众,在?我薄青城这儿,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月色清冷,薄青城手里的大刀寒锋如?淬,眼看就要?噼下—— 薄今墨毫不畏惧仰起?脸,刀锋一凛,那孤峻眉眼和挺拔的鼻尖之?上,幽蓝的光一闪而过,像是上好的玉器遽然开裂为两半。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旁边窜出几人,为首的是个副将,手里的长枪硬接了薄青城这一记,两器交锋,逼起?如?电火光。 薄今墨垂着眼睛,极为安静,夜风将他褴褛的衣袍吹得飘飞若仙,等双方的打斗结束,他姿态优雅的观赏也随之?走到尽头。 继而拍掌笑道:「好一个英雄气概!只是可惜,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 薄青城回头,错愕看向挡刀之?人,「你?……」 那副将一脸惨然,支撑着一条残臂,「对不住了,帮主,弟兄们?也想活命。」 薄青城冷笑道:「你?以为背叛了我,你?们?就能?安然无恙?」 「不仅能?安然无恙,待海运重启,他还能?带领你?手下这帮人加官进爵,重振沙船帮赫赫威名,再现昔日海洋水师的无上荣耀。」薄今墨上前朗声道。 薄青城脸上火光跳跃,最终什么也没说,良久,也只是翘起?唇角,似乎弯起?了一把劲弓,却将箭吞进了喉咙。 众人正要?动身出谷时,远处火光燃起?。 随着滚滚马蹄响彻山谷,大队人马杀了进来?,远处的高坡上弓箭手四伏。 薄今墨隐隐看见对方身上的服制,以为是官军进剿,当?即高声喊道:「降兵已经归顺,请大人收兵,莫要?再起?事端!」 对面沉默良久,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即刻放下兵器,双手高举过头,列队走来?!」 听?出喊话那人的声音很是熟悉,薄今墨心里忽而一沉,再看树林中寒光凛凛此起?彼伏,原来?是弓箭手已经在?开弓搭弦。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1页 薄青城在?黑暗中短促地?笑了一下,「薄今墨,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了吗?」 「你?以为最不想叫漕粮海运成功的是我?告诉你?,最大的罪魁祸首,如?今正高坐庙堂,接受万疆朝拜,世人只知奸商面目可憎,却不知还有奸臣奸君,隐在?煌煌君父之?名背后,以万户之?财为一己私库,以万民?百姓为家奴私仆,你?要?改制,动了他们?的利益,还妄想求和吗?根子上的腐烂,你?以为修剪几片树叶就能?永葆万世之?春?」 随着对面一声令下,箭如?雨发,火弩连攻,很快哀鸿遍野。 一支箭朝薄今墨面门射来?,薄青城将人一把推开,刀锋横挡,拦在?前面,「总有一日,你?也会知道什么叫万箭穿心!但绝不是现在?!」 外面官军已经杀进来?了,为首的喊着:「活捉叛贼有赏!」 薄青城悍然提刀,手起?刀落,贯穿前胸后背,血雾喷洒,「棋差一招,我愿赌服输!」 旋即倒在?血泊之?中,痛苦地?抽动。 薄今墨蹲下身,想将人拉起?来?,没想到会那么沉,对方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他凑过去,只听?见他的夙敌口中喃喃:「刚才我救了你?一命,欠我的那一下,还给?她。」 薄今墨知道他的意思,刚要?答应,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将他带离了这狼烟四起?的山谷。 同一时刻,相反方向,一匹矮马窜进山谷,与薄今墨擦肩而过。 马上的人是薄殷义,中途摔倒在?乱尸堆里,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四处翻找,当?他终于发现薄青城的时候,脸上浮起?某种不可言说的兴奋,「薄青城,你?死了!你?终于死了!」 薄殷义哭笑不止,那古怪的音调,就像枝头报丧的枭鸟。 大约是累了,他终于停了下来?,眼里闪烁着恶毒的笑意,「看在?你?是个将死之?人的份儿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俯下身,用那残缺的唇对准薄青城的耳畔,「其实你?娘和大老爷清清白白,当?年的丑闻,都是老族长一手操办,那老东西见咱们?这一脉兄弟和睦,人丁兴旺,怕威胁自?己的族长地?位,所以故意使了这么一招美?人计,逼得兄弟反目,至于通风报信的人嘛,是巧姨娘,要?不她怎么能?进我家的门,虽然只是个妾,也比你?娘那个外室上得了台面。」 薄殷义不依不饶地?继续诅咒,「你?蒙在?鼓里,认贼作父,还对那娘仨儿上赶着孝敬,甚至甘愿替罪,自?毁前途,现在?沦落到如?此下场,有没有后悔?倒是那老东西,阴差阳错竟然被你?给?弄死了,只可惜,作为代?价,你?也杀了对你?一向关照的大伯,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人生到此凄凉否?」 薄殷义狂笑不止,仿佛自?己残缺的面容和身体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圆满。 「后悔?」无边的静寂中忽然响起?一声低吟。 薄青城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忽然睁开,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径直捅入薄殷义心脏。 「我这辈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直到薄殷义的血流干,薄青城的手还握着匕首。 无论是他插进别人身体的刀,还是插在?他自?己身上的刀,都似乎已经与他和谐地?融为了一体。 大火蔓延过来?,薄青城的梦里,漫山遍野都是海。 也是这一夜,当?许青窈被商媚拉着跑出山寨的时候,唯一看见的,只有大火。 第125章 谁也没想?到, 今年冬天的雪会来得这样快。 一夜北风过?后,淮安城笼罩在大片苍茫之中, 漫天飞絮, 琼楼玉宇,薄府门前,一个穿着狐裘的女子, 手里抱着暖炉,正在檐下望雪。 「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小厮上?前又提醒一遍。 果然, 雪地里停着一驾青篷马车,顶上?落了一层薄雪。 骏马喷出鼻息, 顷刻化作股股白烟,云娘看一眼, 说:「雪天路滑, 要不坐轿子吧。」 许青窈终于回过?神来, 神色还有些?苍白, 轻轻摇头, 「就是因为路滑, 怕摔了轿夫,才选马车。」 云娘道:「夫人心思不该这么细,您身子本来就不好, 又是大病初癒, 再这么下去,越发?要伤身。」 许青窈虚弱地笑一笑, 「你也知道, 我的心是闲不住的。」 在云娘的搀扶下,许青窈上?了马车, 掀开帘子,坐进去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不稳。 车内倒很宽敞,角落里放着一尊錾花铜胎脚炉,银丝炭燃得极旺,烘得整块宝塔纹羊绒毯都?要烧着了似的。 小榉木案上?青花瓷碟内,几?个橙子都?是新近破开,空气里弥散着冷冽的清香。 「墨少爷听说您要出门,提前备了这些?。」云娘说。 「他如何知道?」许青窈顺口一问。 云娘掩唇而笑,「反正我可没说。」 许青窈手里握着一个橙子,低头若有所思。 云娘问:「雪下得急,您何必现?在就去呢?」 许青窈掀开窗帏,朝外面苍茫的长街看去,声音被冷风那么一吹,似乎也冻上?了几?分,显得沉静清冽,「我倒想?问老?天爷,何必偏偏在今天,将雪下得这样急?」难道它不知道今天是商媚离开淮安的日子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2页 商媚这个名字,是上?次在蓝函关?被囚期间,玉娘告诉她的,她说这才是她的本名。 马车很快驶进玉器巷。 叩过?门环之后,竟然不见人应,片刻之后,从?隔壁门里出来一个红衣女子,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面容英朗的汉子。 许青窈循声望去,见是商媚,先是一惊,当看到男子,露出瞭然神色,随即又郑重?地颔了下首。 正是这位近邻,在商媚被薄殷义掳走之后,一路跟踪,乔装改扮混入船队,最后又买通山寨送饭的老?媪,才在蓝函关?择机救出二人。 许青窈自知是沾了这二位的光,感激之情难掩。 男人却有些?面薄似的,很客气地回过?礼,然后退了回去,透过?门隙,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整装好的行囊。 商媚打?开自家大门,许青窈在一旁打?趣道:「原来你们不住一起。」 「本来就是邻居,再说,哪有没过?门就住进别人家里的道理。」 「说得也是,是我唐突了。」许青窈说完这句,话锋一转,嚯道:「所以,打?算什么时候过?门?」 「今天应该不行。」 两人都?笑起来。 说着进了里院,屋内没有烧炭,显得有些?清冷,地上?放着大箱小箧,成堆竹笼,全都?装得满满当当,连床上?的被褥都?打?包捲起,亟待奔向新居。 商媚扫视一圈,忽然作起物是人非之嘆,「这院子,并着这些?东西?,都?是那一位的,没想?到……」 「哪一位。」许青窈定声道。 商媚诧异,忽然觉得冷,仿佛满屋的房梁四壁都?消失了,自己正曝于荒野,不过?她顷刻就明白,对方显然已?经彻底遗忘了那段混乱古怪的日子。 这样……也好。 外面雪花纷纷扬扬,天与地皆白。 许青窈忽然开口:「等雪化了再走吧。」 商媚知道这是挽留之意,却无能?为力?,只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听说南王叛军已?经攻到金陵,再迟就走不了了。」 许青窈面露隐忧,「你一个人去?」 商媚朝隔壁努努嘴,「山阴县有个大户宗亲的村子要迁到北边去,我们跟着一路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那我就放心了。」许青窈点点头。 商媚又试探着问:「你不打?算离开吗?」 许青窈说:「你先去吧,我留在淮安还有些?琐事。」 商媚深深看了她一眼,「行。」 窗台有个藤盒掉下来,打?断了两人的私语,朝窗外看去,沉默寡言的男人已?经将行李全都?装上?了车,现?在正蹲在地上?餵马吃料草。 许青窈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么一个羞涩的男人,竟然也能?以身犯险,卧底在狼窝里,照料她们一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商媚看着男人来回忙碌的背影,悄悄挪过?身,附在许青窈耳边道:「其?实刚开始这男人是我骗来的,我怕哪天遭遇不测,才故意搭上?他,好有个帮手……」 许青窈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怪不得你在船上?时,一点都?不害怕,原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说完眼神瞥向男人,「他知道这点吗?」 商媚说:「他以后会知道的。」说完拍了一下许青窈的手背,「好了,天色不早,差不多该出城了。」 箱笼收拾干净,许青窈爬上?马车,顺势与商媚同乘,一直将人送到城门外。 长街静寂,十室九空,百姓为避兵乱,都?逃去外地了,满世界只有雪花飘落的簌簌声。 中间经过?漕运总督府,看着那方偌大的烫金牌匾,商媚忽然感慨颇深地说:「那时候谢谢你代替我。」 差点她就被姓薄的抬进这总督府,送到太监床上?去了,后来事情生变,她侥倖躲过?一劫,可是亲眼看着许青窈上?轿,她心里又忽然觉得欠了什么似的,所以后来在船上?,她才愿意帮她擦洗背上?的伤口,跑的时候拉上?她的手。 这话让许青窈有点错愕,或许这事儿本来在她眼里,根本没什么值得铭记的地方,所以她只是很淡漠地一笑,「本来就是我的因果,理应由我去承受,何来代替之说。」 商媚盘腿坐在羊绒毯上?,右手手指在膝头跳来跳去,似乎有些?紧张,长唿一口气后,说:「不过?我也救了你一次,咱们两清了。」 许青窈唇角笑意加深,「这样想?才对。」 商媚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眉眼盈盈地打?量她,「你觉得,咱们两个像吗?」 许青窈认真观摩对面的脸,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像。我比你好看。」 说完自己大约也觉得这口气太狂妄,有些?失礼,便补充道:「一点。」 「画蛇添足,」商媚眼波斜眄,「何止一点啊,你在我们苑里能?当魁首了。」 「难得从?你嘴里听见这样的话,谢谢你的褒奖。」 商媚有些?感动,知她果然是一位女君子,只怕别人听了这话,要以为受辱。 「其?实我们是像的,」商媚微笑着说,「怎么能?不像呢?那些?人是拿着你的画像才找上?我,他们以为姓薄的有个心上?人,以为你才是替身,可是,我看姓薄的第一眼就知道,替不替身全是胡扯,这种人不会讲什么儿女情长的,果然,人家不上?当,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按理说我不应该讲这个话,但是我还是要说,薄青城不是好人,对你却是有真心的,虽然那点真心也不值多少,现?在他人又没了,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3页 「话太多了。」许青窈漠然打?断她。 商媚急着说出口,腔调不由得扬起几?分,显得有些?干涩,「我想?说从?前的事,你要放下。」 许青窈定定看着她,「你小看我了。我就没上?过?心,何谈放下呢?」 「那你还把那块刺青图案剜掉?」 许青窈失声。 商媚睐她,「他一死,你还大病一场,差点再起不来,这也是放下了?」 记得在船上?,给她疤痕交错的背部上?药时,她就教训过?她,「伤害自己的人,我看不起。」 「要是当初我也嫌弃自己,怎么会等到今天呢?船到桥头自然直,人活着,就算赢了。」 许青窈回过?味儿来了,眯起双眼,流露出审视的意味,「薄今墨叫你来劝的我?」 几?天前,薄今墨请来个南疆巫医,替她平復背上?的疮疤,据说此人能?医白骨,活死人,一双妙手足可令她背上?肌肤再现?春辉,可是她却拒绝了。 而且罕见地大发?雷霆,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大抵造成了什么误会。 许青窈打?算解释个明白,于是问:「你知道比痛苦更可怕的是什么吗?」 商媚摇头。 许青窈道:「比痛苦更可怕的,不是忍受痛苦,而是痛苦没了意义,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幸福,痛苦离人而去的时候,也会扯掉人的一层皮。」 商媚若有所思,许青窈自顾自道:「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有时人宁愿忍受更多的苦难,也不愿捨弃原来的境遇,因为你与痛苦缠斗,好像一切都?有了个目的,可是痛苦轻飘飘地飞走了,人留不下什么,就会发?疯。」 许青窈垂下睫翼,纤细的手指握住另一只枯瘦的腕子,「我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明白了,」商媚表情豁朗,笑地有几?分自嘲,「我还以为你……」 赶车的汉子在外喊了一声,「到城门口了!」 许青窈拍了一下商媚,「走了。」然后跳下马车。 商媚忽然从?马车里探头出来,半伏在车辕上?,笑着朝她招手,前方披着油蓑衣的男人,冒着大雪扬鞭赶车。 许青窈站在雪地里,「再见。」 大雪之中,车辙印痕很快被覆盖。 她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梦里,大火烧得无边无际,从?暮春到深冬,她跋涉于荒莽山野之间,火焰灼烧着她的嵴背,直至吞噬殆尽。 看着从?四面八方席捲而来的鹅毛大雪,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薄青城确实已?经死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头顶忽然罩上?一方晴空,漫天风雪被隔在伞外,那人说:「回家吧。」 第126章 朔风在窗棂上横冲直撞, 铜炉里银丝炭烧得极旺,火上烤着团团的栗子, 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脚下原来的大红氍毹, 已经换成?了蓝地孔雀开屏缠枝莲栽绒地毯,缂丝屏风后,旧有的月洞门式架子床挪进了库房, 取而代之的是一架八柱六檐双踏雕花拔步床,就连案上的一应花瓶器具,也?全都换成?了簇新之物。 窗下的一尊青玉觚, 里面点着数支腊梅,此时正值黄昏时分, 外面大雪飘飞,室内疏影横斜, 暗香浮动。 这?些东西, 都是薄今墨新近置办的, 连这?梅枝, 也?是由他亲自修剪插瓶, 家事国事天下事, 似乎没有他不?关心的。 许青窈窝在榻上,半梦半醒之间,听见薄今墨在门口, 细细嘱咐药的事, 又安顿了好些话,然后就是下楼的脚步声, 渐行渐远。 一直到晚上, 她觉得精神好些了,便叫庖厨制了几样?清粥小菜, 亲自用暖盒装了送往云深堂。 知道近日他一直很忙,基本都是宿在书?房,许青窈不?假思索朝书?房走去?,走到门口,里面传来窸窣声音,原来是薄今墨在会客,听那对?话的腔调,大约是个异邦人。 「多谢少主这?段时间以来的款待,我明天便要离开。」 薄今墨出言挽留,并?说:「当初若不?是您的救治,恐怕如今我已然不?在人世了。」 巫医神情有些怅惘,从怀里掏出一把嵌有宝石的精美匕首,此物正是他在薄青城的地下暗室寻得,与之同?获的还有一具白骨。 「其?实我兄长的医术,更在我之上,只是万万没想到,再见时,他已经化为亡魂,万幸的是,如今兇手已死,大仇得报,我回乡之后也?对?族人能有个交待。」 「节哀。」 薄今墨宽慰了几句,又道:「只是希望您能多留几天,我家夫人的病,还需要您把关。」 「府上女主人的病,是过?于劳累所致,隶属心疾,药石罔替,至于肌肤上的瘢痕,依我看?,那位夫人,并?不?十分恐惧这?种?东西。」 这?位巫医的腔调怪异,但是用词却很精准,甚至可以称得上有趣,听得薄今墨不?禁弯了唇角,「你看?人倒准。」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讲起朝堂上的事来。 巫医说:「给围困的边疆士兵送去?粮草,您做了一件大好事。」 薄今墨道:「我也?只是顺势而为,多亏您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助我方赢得先机,才能破了沙船帮的诡计,叫漕粮顺利抵达军中。」 巫医道:「这?么说来,还得感谢那位九千岁的干儿子,若没有他这?个内官在其?中垫背,当今皇上怎么会咽下这?口哑巴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4页 话头一转,又颇为自得地说:「那人被找到时就已奄奄一息,我们?强行为他续了几个月的命,也?算仁至义尽。」 「只是那幕后之人,多番行刺重臣,阻碍海运,实在可恨。」 「那帮傢伙狗咬狗,恐怕他们?也?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变数。」 九千岁的干儿子? 许青窈一时愣住。 寒风自廊上唿啸而过?,在明瓦窗上发出凛冽的声响,室内两?人的对?话忽远忽近。 饶是之前早有猜测,此刻真相摊开在她面前,还是未免一阵骇然。 许青窈联繫之前的所见所闻,在心里细细地梳理了几遍,终于理出了头绪。 原来薄今墨受伤后,被这?位南疆巫医所救,两?人一个要结为同?盟,设计截下重伤的提督太监,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其?间薄今墨堪破沙船帮的阴谋,并?设局将计就计。 在薄青城的船队离开淮安后,薄今墨当即启程赶赴蜀地购买一批糙米,以漕粮之名运到京城,仓场侍郎见上等白粮忽然变为成?色粗滥的糙米,不?敢作主验收,只好上报朝廷,事情曝光,朝野震动,引发多方角力,最后以负责本次漕运的提督太监「自裁」告终。 生米能煮成?熟饭,下等糙米却不?能容于皇室,外加北地军情紧急,顺水推舟,这?批杂粮便被运到辽北充作了军草。 而那批蓝函关截获的白粮,如今作为战利品,已然启程北上,不?日便可抵达京城。 至此,海运任务圆满完成?,边疆粮草告急之困也?得以纾解,可谓一石二鸟。 至于薄青城背后的南王,大约知道自己野心暴露,时日无多,便铤而走险,率军北上,试图逆转江山改换门庭。 这?才有了如今烽火连天十室九空之乱。 门响了一声,那位巫医走了出来,许青窈赶快掩入角落。 见人走远,她这?才敲门,里面很快应了一声,「进来。」 少年正扶袖站在桌边研磨,见是她,眼睛亮起来,很快地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许青窈把食盒放到桌上,「我来给你送点宵夜。」 许青窈低头打?开盖子,顺着烛光,见白玉梅花镇纸下压着一封信,封面已经上了火漆,看?字是要寄给他的师兄贺昳的,此人上京述职,一去?不?返,薄今墨大约是催他回来商议对?抗逆军的事。 薄今墨将信收起,交给前来的徐伯,「这?封信走公文驿站,加急。」 徐伯点头,「知道了。」 出去?时,经过?许青窈,砚台忽然被碰到了地上,许青窈蹲身去?拾,薄今墨已经捡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徐伯离开前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有什么事要同?她讲,最终却也?只是揣好信,沉默着出了门。 徐伯走后,薄今墨摆好饭菜,把椅子拉开,请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另一头,提箸尝了口,眉头轻轻皱起,不?过?很快又展平,许青窈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外面,提着这?盒子吹了很久冷风,急忙拦住,「饭菜有些凉了,我去?重新热一热。」 「不?用,我吃。」 说完便捧起瓷碗大口大口地喝里面的汤。 喝完后,放下碗,又把炭盆端到她脚下,炭火烧得通红,立刻有暖意从裙边升起。 对?上许青窈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外面太冷,你站久了,脚底会凉。」 许青窈心里一沉,彻底愣住,犹豫了一会儿,小心试探道:「你知道——我在外面?」 少年扬颈望向窗外,许青窈循光而去?,外面竹影交错,灯影重叠,雪光把暮色之下的庭院照得刺亮。 「既然你刚才在外面都听见了,我也?就不?必隐瞒,反正迟早都是要讲的,」薄今墨说着从柜中取出一张面具,「这?一个,你应该见过?。」 许青窈看?了,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意外,很淡定地说:「其?实我早有怀疑,一个太监,要女人就很奇怪,结果收了不?用,更奇怪,纵然是因为那么一只公的三花猫受到冒犯,也?有点太突然……」 少年修长洁白的脖颈上,不?算特别?突出的喉头上下滑动,一双眼睛深深看?着她,像是有万千言语要说,须臾又止在唇边。 「你胆子太大。」许青窈忽然笑了一下,打?断此刻暗流涌动的气?氛。 又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结果你还是躬身入了局,叫我意外,也?叫我……担心。」他垂下眼睛,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眼睫翕动着,像两?只蜻蜓的翅膀,悬停在夏日的池塘上,忽而抬了一瞬,露出两?颗谨慎的黑眼珠,「你会生气?吗?」 「不?会。」 「我扮作太监,你不?生气?吗?」 「不?。」 「我有一次还解你的衣裳……你也?不?生气?吗?」少年把双手负在身后,一脸正大光明的样?子,其?实后背的十根手指正紧张地抱在一起打?架。 「好了,」许青窈黑了脸,「再说下去?,我真的就要生气?了。」 薄今墨赶快道:「那我不?说了。」 许青窈想起在总督府的那几日,脸上有些灼热,权力这?东西,真是催熟的利器,少年人身居高位,也?会有那样?摄人心魄的气?势,或许曾有那么一刻,他们?也?都为权力所迷,进而行止失当。直面真实的自己,并?不?是容易的事,丑陋的欲望,也?不?宜在此刻袒露,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5页 接受他的准备。 她匆忙将桌上的碗碟打?包好,「我走了。」 见她要走,薄今墨忽然开口,「等一下,这?里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许青窈转身。 薄今墨拿出一个精巧的楠木盒子,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薄青城留给你的。」 「那天在蓝函关,他本来能除掉我,结果却救了我一命,他叫我把欠他的,补偿给你,」说完这?句,薄今墨忽然噤声,昏黄的灯光下,他深深地望过?来,脸上的表情复杂深晦,像是一尊蒙尘的玉像,隔着镜花水月,叫人瞧不?真切,「这?话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想遂他的意,不?想让我对?你的心,一生都蒙在他的阴影里。」 「你说这?人坏不?坏,」少年翘起唇角,「可是你看?,我始终不?是他的对?手……」浓黑的眼睫低垂,在鼻翼两?侧投下阴翳,好像自怜自艾的感嘆,又像故作无意的试探。 「要是我能换他回来,就好了。」 许青窈沉默了很久,然而也?只是回答:「今墨,你是一个君子。」 薄今墨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中的楠木盒子递给她。 「你一定要藏起来看?,而且看?完后,不?管是什么,都不?要叫我知道,我怕我会嫉妒。」 许青窈摇摇头,「我不?看?。」 薄今墨抬起头,满眼的意料之外。 「为什么?」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假如里面是接管薄青城半壁商业江山的信物,是保你下半生衣食无忧的银票,抑或只是,一封信……你都不?看?吗?」 「不?必了。」 许青窈说完毅然推开了门,一脚迈出门槛,月华裙的裙角翻飞,见那上面沾染雪水污泥,薄今墨开口道:「开春的时候,我们?把园子重新翻修一下。」 许青窈回头笑了一下,「好。」 门被阖上。 薄今墨将盒子扔进炭盆里,很快被火焰吞噬。 里面是薄青城的通敌信物,朝廷定罪之时,因为证据不?足,也?只将薄青城视为倒卖粮食利慾薰心的奸商,而非大逆不?道谋权篡位的野心家,这?些东西乃是他亲手装入,随时可以毁掉整个薄家。 薄今墨把它截了下来,并?在里面添上银票,和一封以薄青城口吻所作的,迟到的道歉信。 第127章 月色如水, 许青窈来到藏书阁附近,雪地上?果然有个人?在等她。 「徐伯, 您找我?」 许青窈走近, 这个头髮花白的老人?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大少奶奶,我求您一件事。」 「先起来说。」 「您先答应我。」 许青窈没法, 只好先应了。 「请您拿着这封信去见辽北驻地的忠毅侯,就说看?在漕帮帮他们输送粮草的份儿上?,请派兵前来淮安支援。」 「为什么?」许青窈拿到信愣了一下, 「这信不?是给贺知县的吗?」 「少主还不?知道,贺小公爷回京述职之后, 已经被家里?人?软禁了,这封信没用的, 贺家国公不?会出手。」 看?他说得笃定, 许青窈起了疑心, 问:「你怎么知道?」 「当初党朋相争, 奸人?构陷, 才叫少主家破人?亡, 其中就有贺家人?的一份功劳——彼时那贺家老儿,还与我家老家主有一份交情,却选择袖手旁观, 如今怎么会出手相助?再说, 回京述职哪要那么长的时间?,恐怕是那老狐狸早得了消息, 所以才把自己儿子?弄回去避险了。」 许青窈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家破人?亡?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个贺家? 她大致捋了捋,心里?有了脉络, 问:「你是说,薄今墨,不?是薄家的血脉?」 徐伯点?头。 许青窈心下骇然,「和?家公也没关系吗?」薄今墨就是因为被婆母认为是公爹在外面的野种,才挨了一刀,差点?给要了性命,难道这一刀竟然白挨了? 「当年家主被认定谋逆,下旨诛族,彼时夫人?已经身怀六甲,被捕入狱后,在牢里?早产,生下少主便撒手人?寰,眼见初生婴儿要活不?下去,还是薄家大老爷念及与我家夫人?的旧日情谊,上?下打点?,耗尽半壁家资,才将?少主接出囹圄,后来这一家,也就只残存了这点?血脉。」 「原来公爹竟是为了旧情,才这么做的。」怨不?得婆母要误会。 徐伯又说:「为了避祸,哥儿在外面先被送到一户做奶娘的人?家,长了一年,才带回淮安乡下,交给薄氏远房宗亲抚养。」 许青窈心想:公爹救了薄今墨,却又把他扔在乡下十?几年不?闻不?问,亲眼看?着他受尽苦楚,不?知道是为了保护秘密不?被泄露,还是心里?依旧怀揣着昔日被退婚的恨意,所以有意泄愤……可是他后来又把薄今墨过继到自己儿子?名下,还让他上?自家的族谱,这到底是羞辱,还是爱呢? 「那时我还是家主手下的一个小兵,侥倖逃脱一劫,后来辗转到淮安,也不?敢接近少爷,只好在乡下做苦工,偶尔接济下那户人?家,抚养少主的老婆子?死?后,少主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看?着少主受苦,心里?真不?是滋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6页 「你没告诉他真相吗?」许青窈问。 徐伯缄默良久,哽咽着道:「我给他讲了岳家军的故事,一个那么小点?的孩子?,听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骂奸臣,而是说他也要报国,冬天时手生了冻疮,肿得袖子?都穿不?进去,就这还要早起提笔练字……你说我怎么敢讲?怎么能讲?」 许青窈沉默良久。 「他的父母兄弟皆死?于谋逆之名,他现在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打算守城作战讨伐逆贼,或许不?久之后还会科举入仕效命朝廷,有朝一日身世曝光,届时叫他如何自处?」 许青窈的语气并不?平静,远远超出平常的淡定,大约是见不?得命运的悲剧接二连三地在同一个人?身上?上?演。没有着落的恨是最痛苦的,她自己经歷过这一点?,未免格外感同身受。 徐伯到底是有阅歷的老人?,虽然悲痛,却也没失了章法,语气镇定道:「我以为,解铃还须繫铃人?,这一关,应该由局中之人?来解,你我都不?合适。」 许青窈立刻明白了,「驻守辽北边疆的忠毅侯,就是当年拆散家公和?墨哥儿母亲的那位侯爷……」 徐伯跪在她面前,长拜下去,「少主如今唯一能倚仗的,也只有您了。」 许青窈闭上?眼,勾起唇角,「好。」 这夜的雪泛着幽幽蓝光,像是冻结的湖泊。 - 凌晨,残月悬空,万籁俱寂,一辆青篷马车行驶在铺雪的长街上?。 许青窈将?手里?的信敛入袖中,眼下她手上?共有两封信,第一封,乃是由薄今墨写?给同窗贺昳,第二封,则是徐伯写?给忠毅侯的求援信,里?面还装着漕帮的一枚印信。 过石拱桥,车厢内颠簸得剧烈,许青窈探出身子?,喊道:「李小大,路滑,还是慢些。」 李小大,是薄家乡下庄子?里?的佃户,薄青城的那只花猫就是他送来的。 曾经因为一只猫,她无意中向此人?施恩,后来她逃出薄家时,正是此人?冒险帮了她一回,这一次,她又想到了他。 北上?的一路天寒地冻,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她虽然作男装打扮,然而匪兵横行,流民?遍地,身边没个知根知底的人?跟着,着实不?便,最后就想到了此人?。 「你和?家里?人?都说好了吗?」许青窈问。 「说了。」 想起从前的事,许青窈道:「说来惭愧,当初你还是因为朝廷要解运白粮,才找到我门下来,还贡献了一只奇猫,可是后面国策突然改成了海运,算起来,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忙。」 李小大坐在行辕上?,很轻地挥鞭,笑道:「您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那阵子?青黄不?接,要是没您给的那笔钱,我们早饿死?了。」 许青窈没说话,过了会儿才笑着说:「这一路又要坐船,又要上?山,还得进军营,你跟着我可有的受了。」 「您是去做大事的,为的是淮安城的百姓,我害怕哪里?做不?好,只能尽量不?拖您后腿。」 说着车轮已经响到了码头边上?,去往北地的大船即将?开动。 江上?灯火煌耀,如同白昼。 许青窈的船刚启航,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岸边,下来两个优雅清贵的男子?,二人?皆身披斗篷,一赤一黑。 「少主请留步,感谢您这段时间?的慷慨招待,你我就在此别过。」巫医俯身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仪。 薄今墨拱手,「山水无尽,后会有期。」 *** 海路比想像得要快,许青窈到达京城后,在贺国公府门前徘徊数日,这地方门庭高阔,戒备森严,极难接近。 大约过了七八日后,几乎要丧失耐心,终于在角门处见到一个熟面孔,那是一位碧衣少女,臂上?挽着竹篮,走得很快,仿佛怕被人?发现什么。 「小狸!」许青窈激动地喊了一声。 当初她自顾不?暇,小狸和?她分开以后,也几经漂泊,辗转到贺昳身边被收作侍女,没想到现在竟然跟着到了京城国公府,也算有所寄身。昔日一别,暮春雨霖,如今再见,已是冬雪纷飞,朔风凛冽如钢刀,许青窈一时百感交集。 少女回头,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在原地怔了良久,一把丢下篮子?小跑过来,抱住许青窈,「大少奶奶,怎么是你!」 「你怎么会到京城来!」 许青窈向四周张望,旋即牵起她,「跟我来。」 两人?坐在一家茶馆,各自将?这一年来的境遇大致说清,互相听了,未免都生出物是人?非之嘆。 提到现今江南铁蹄肆虐民?不?聊生的战况,许青窈面色陡然凝重?起来,「小狸,我求你一件事,你帮我将?这封信送给贺公子?。」 小狸接过信,放进装糕点?的篮子?,又拿竹布苫起,看?见许青窈不?解的眼神?,她笑着说:「公子?想吃城南的糕点?,可是他现在被禁足,哪儿都去不?了,老爷也不?让旁人?接触他,我只好偷偷熘出去,买来带回家了。」 说着从竹篮里?挑出两块花状的点?心,用帕子?盛给许青窈,「大少奶奶,你吃吧。」 「好。」许青窈接过糕点?,珍重?地捧在手心里?,只咬了一口,便看?着小狸的脸,沉声道:「务必要将?信送到,事关淮安满城百姓安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7页 「我明白的。」 见小狸进了门,许青窈从袖中取出那封薄今墨的亲笔,放在双手之中作祷,望向头顶苍茫的青天。 「这信是哪儿来的?」贺昳拿着信,还有信封里?面的漕帮印信,惊疑不?定,信里?的内容是以漕帮的名义向辽北的忠毅侯求援,事涉军情,口气十?万火急,看?着绝非儿戏,怎么会到他这里?来? 小狸照实说:「信是薄小少爷的嗣母,也就是奴婢从前的主子?送进来的。」 「济愚……」贺昳从罗汉床上?跳下来,「济愚怎么了?!」 贺昳又把信读了一遍,拊掌怒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原来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旋即看?向小狸,「快将?人?请进来!」 第128章 许青窈以?一身丫鬟服饰, 走出国?公府角门。 同出来的还有一个行?动古怪的小厮,原来此人正是乔装后?的国?公府少?爷, 即山阳知县贺昳。 「既然你主动入局, 蜀地?的事就?交给你了,那两个苗人旧部的土司之女,现今跻身于一座千年古剎, 名叫报恩寺,你去联络她们,叫各族土司们闹起?事来, 先把蜀王那边拖住,顺便告诉蜀王, 他那世子,早不在南王身边了, 别上逆贼的当, 跟着造起?反来, 到时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们父子。」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济愚告诉你的?」 许青窈想起?和薄青城的蜀地?之行?, 冷声道:「我去过。」她甚至还记得薄青城从那地?方运了一批火器给南王, 为这个一路上费了不少?心思。 「我还有一事不明, 为何淮安有难,济愚不给我这个知县兼同窗兼好友写信,反而要向一个素未谋面的忠毅侯求援?」 「他知道你的难处, 你却不懂他的苦楚。」 贺昳缄默, 旋即露出愧色。 许青窈催促,「快启程吧, 叫你爹发现, 恐怕你我都?走不了了。」 「那你呢?」贺昳问。 许青窈将给贺昳之前递进去的信折入袖中,朝北面的天空望去, 「我自?然将这封信送去它该去的地?方。」 国?公府内,衣着华贵的夫人急得团团转,国?公老爷却在一旁安然地?喝着茶。 「这孩子,到底哪儿去了,你也不派人找一找……」 老国?公想起?十多年前的谋逆大案,那时自?己为自?保选择置身事外,如今他廉颇老矣,就?算再想掺和政局,也是有心无力,人家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在他这儿,倒成了「老子窝囊儿好汉」了,听着窗外寒风萧瑟,不禁放下茶杯长?嘆一声,「父债子偿,他是还我的债去了……」 - 就?在淮安城被叛军围住的同一天,许青窈赶到忠毅军的大营。 白水黑山,横帐连营。 篝火熊熊燃烧,哨兵捉住一个明目张胆夜袭军营的女人,引起?一阵哗乱,很快消息传入中军大帐。 「都?督,外面有个女人说?要见您。」 忠毅侯面容并不像想像中武将那般沧桑和英武,而是透着股华丽锋锐的气息,像是关公手里的一把大刀,提在太阳底下就?会闪闪发光。 「谁?」 「说?是自?淮安来的,有一封信要递给您。」 忠毅侯看过,眉头紧皱,「这信不是漕帮寄给贺国?公府的吗,怎么送到我这儿来了。」又问:「你说?是个女人?」 「是。」 沉思片刻,「把人给我带进来。」 许青窈一进帐,就?注意到门口执刀而立的守将,矮案前坐着的彪悍威武的「忠毅侯」,反倒被她无视了。 「一介女流,为何只身夜闯军营?」案前盘踞之人高声质问。 「受人之託。」许青窈看向桌上那封被拆开的信,面色无畏。 那人虎目圆睁,将信封扔在地?上,冷笑道:「那你恐怕走错了地?方。」 许青窈摇头,「非也,我正是要找辽北忠毅军。」 大将屈指叩桌,发出沉笃的声响,眼神极富压迫感,「可你这信上求救之人,分明是京城贺国?公。」 许青窈并不急着辩解,扭头看向帐外篝火,「方才来之前,我注意到你们的粮草丰盈,仓库林立,吃水不忘挖井人,漕帮运粮之恩,莫非你忠毅军全然不认吗?」据她所知,薄今墨在蜀地?採购的漕米,全都?被运至辽北,这才解了忠毅军粮草紧缺、兵乏马困的燃眉之急。 「你是漕帮的人?」案前那人眼神微动,却掠过许青窈,看向门口的守将。 许青窈没有错过这一细微的眼神变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思,取出漕帮印信,趋步上前,双手呈上。 看完作为印信的螭龙墨玉后?,那人慨嘆:「原来如此。」看向许青窈的眼神缓和了不少?。 抬手向案前下首,「请坐。」 趁许青窈撩袍就?座的空当,旋即再次看向门口那人,似乎在讨其示下,得了示意后?,向许青窈道:「一路走来,天寒地?冻,路途艰辛,既然是漕帮的来使,便是我忠毅军的恩人了,请先在帐内休息用饭,事关重?大,我等必须商讨过后?,才能给贵帮答覆。」 许青窈表面应下,暗中猜测此人是个幕僚。 半炷香的功夫,她吃饱喝足,外面人也回?来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8页 表情却不容乐观,「你有所不知,多年前,因为一桩牵涉朝野的谋逆案,我们忠毅军被圣上下旨,禁止大军拔营离开驻地?一步,有心无力,实在爱莫能助。」 「不,我们知道,我漕帮少?主正是清楚这一点,不愿挟恩以?报,令你们为难,才向贺国?公求援,而非你忠毅侯。来找你的决定,是我一意孤行?自?作主张,我相信,大名鼎鼎的忠毅军,会帮我们,会帮淮安满城百姓……」说?到此处,许青窈勐然看向门口执刀而立的守将—— 「您说?,对吗?」 - 许青窈选择将两封信对调,结果?证明,这步棋,她走的是对的。 外面已经在调兵了。 挟恩求报,不如让对方主动愧疚,更能达成目的。 至于那桩血缘疑云的陈年旧案,她只有在计划失败的情况下才会拿出来,作为杀手锏使用,在此之前,她想,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贸然揭了别人的老底,牵扯进别人的家事,总不是什么好主意。 七日之后?,大军集结完毕,密集的兵船停在港口,夜色苍茫一片,正如她离开淮安那晚,只是没有雪。 临行?前,「你不跟我们回?去吗?」忠毅侯问。 许青窈想了很久,纠结、犹豫、踌躇,似乎不再是那个果?断无畏,孤身擅闯军营的女子,她说?「不」的时候,竟然流露出一点胆怯来,像是在做一个明知会后?悔却不得不做的决定。 可她还是说?了。 「我就?不回?去了。」 目送最后?一艘载满士兵的船消失在天际,她长?跪于地?,朝遥远的南方叩了三次首,为自?己不能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并肩作战,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第129章 十二月底, 南王叛军以数十万众围堵淮安城,偏偏此时新?任知府率着一众属官弃城而逃, 留下满城仓惶百姓, 化?为笼中?困兽案板鱼肉。 「少主,算上今天,已经围了四十多天了。」 然而朝廷的援军还没有到。 旁边腰别弯刀的大鬍子千户附和道:「城里?的粮食已经耗尽, 满城巷道都是『倒路尸』,今日城南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骇闻,援兵再不来, 恐怕要不了贼军上阵,淮安就要化?为一座空城了。」 「咱们府中?还有多少存粮?」薄今墨问。 「您为了说?动那?些大户, 一开始就放了咱自家粮仓,现在哪儿还有剩余的。」徐伯苦着一张脸道。 这话?被那?虬髯汉听了, 不由分说?地抽刀, 痛骂道:「该死的知府狗贼, 身为一城父母官, 竟然弃百姓于不顾, 自己逃之夭夭!日后叫我逮到, 定?要将其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 薄今墨回?头看了一眼?,他识得此人, 还是在前任知府范文?烛的丧礼上, 有人对许青窈出言不逊,他教训了两句, 对方豪横, 眼?见要打起来,此人路见不平, 替他出头,之后便有了来往。 这回?军情紧急,此人原本就是千户长,身手了得,又是个极能服众的人,便被众人推举出来带兵主事。 两人原本就是旧相识,合作起来倒也痛快,面对老熟人,薄今墨直抒胸臆,「我们再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淮安一旦失守,东南半壁江山就亡了,北地大门也将就此洞开,叛军长驱直入,京畿重地不日即成囊中?之物,但是若援兵长久不到,死守下去?,便要眼?睁睁看着满城百姓化?为饿殍……薄今墨这些天一直在纠结,在方才听见「人相食」的一剎那?,他却作出了决断。 大鬍子千户眼?睛一亮,「少主的意思是,夜袭?」 徐伯点头,「非此不能破局。」 薄今墨道:「不成功,便成仁。」 「我带兵先行!」大鬍子当仁不让。 「恐怕还不够。」薄今墨直言不讳。 片刻,又道:「既然城外?敌军扎营数座,连绵成片,只剩江干之处尚有松懈,不如据此打开一条江路,夺围出城,再会同外?围的漕帮子弟,共同夹击,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你真打算将漕帮卷进来?」千户问。 薄今墨点头,神色颇为沉重。连旁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他这个总舵主怎么能不明白,漕帮势力庞大,早就惹朝廷不满,漕粮改制为海运也有一部分是意图消解这部分民间力量,这会儿他偏偏要把?兄弟们都扯进来,假如输了,是灭自家威风,赢了,却可能惹朝廷忌惮,吃力不讨好。 另外?,他还存有部分政治理念上的私心,好不容易海运成功,眼?看今后将要开海禁、行海运,这会儿漕帮扯进来,必然要重新?洗牌,自古忠义难两全,他夹在漕帮前途和家国命脉之间,再次面临艰难的抉择,仿佛有什么撕扯着他的良心。 徐伯见自家小主人面露难色,自然理解他的苦楚,像是想起了什么,「少主,不如我们再等等。」 薄今墨的眼?神深了深,手指微微曲起,叩在桌上发出沉笃的声响,「徐伯,你不该不经过我同意,就自作主张,将夫人扯进这件事来。」 「老奴知罪。」徐伯并不辩解,一味垂着头,似乎有些心虚。 到底是相伴已久的亲人,薄今墨也觉得方才的口气重了些,给徐伯倒了杯水,「外?面很?危险,她虽在智谋上比别人强些,到底身子弱,又大病初癒……」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59页 算了不说?了,越说?越心慌,薄今墨眼?底阴翳浓重,兵荒马乱,危险无处不在,她会怎样,他简直不敢想。 更令他不安的是,除了这个,冥冥之中?,他还有一种?预感?,她这回?离开,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吗? 他的心立刻揪紧了。 然而此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刻,也没有工夫供他咀嚼那?些儿女情长,战况紧急,千钧一髮,他不得不很?快从那?股不安中?抽离出来,将自己投入刀剑无情的战场。 翌日,夜间。 白天此起彼伏的战鼓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城楼上的枭鸟发出的古怪啼声。 一阵寒风颳过,一队穿着夜行衣的士兵暗中?擦着城墙蹑足而过。 不多时,叛军安置粮草辎重的大帐被火烧起来了。 「有人偷袭!」 火把?升起,位置暴露,大鬍子千户带领的先锋队立刻被叛军层层围住。 高墙之上,薄今墨接连点亮三发烟弹,将夜空烧得璀璨。 各大城门瞬间涌出乌泱泱的漕兵,两军对垒,刀光剑影之中?,血几乎染红了地面,与滚滚而过的江水难捨难分。 到底人少被动,不多时,守兵就败落下风,眼?见城池失陷—— 前方号角忽然响起,震彻黑夜。 天降雄兵,身穿黑甲头系红巾的大军,潮水一般渡江而来。 有了这波支援,大战很?快结束,叛军弃营而逃,退徙三舍。 凌晨,日出时分,金光万丈,薄今墨站在城墙之上,迎面上来一位面目英武的老者,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薄今墨立刻泛起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当看到对方身上的玄甲时,不禁脱口而出,「你们不是漕军?」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出示手中?军符,薄今墨看去?,竟然是辽北忠毅军! 薄今墨面露惊疑,「忠毅军不是曾被圣上下令禁止踏出封地吗?」 老者解下头顶红巾,「只要旁人以为我们是漕兵就够了。」 怪不得,这些人明明身披重兵黑甲,却戴着专属于漕丁的红巾。 薄今墨转头看向?城墙之下的湿土,满目疮痍,无数红巾丢在尸山血海之中?,其中?一抹被朔风捲起,像是一段飞溅的血光。 恍惚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当初义父选择和薄青城合作,就令他十分费解,漕帮和沙船帮向?来势不两立,就算都投靠南王,谋取一个从龙之功,到时事成之后,如何划功行赏?漕粮承运的任务总不可能一派一半吧? 如今想来,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或许老帮主早就看透了时局,也料到了他必定?不会遵照他的遗愿,拱手让整个漕帮受制于薄青城,所以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的义父押了两个注,薄青城和他,是老人家左右手五指山下的两注砝码。 如此一来,漕帮进可跟随沙船帮行踪,知己知彼,胜率翻倍,得到从龙之功;退可重回?朝廷护法,得以洗白,获取政治博弈的资本。 他忽然想起从前,义父考过他一个问题,说?是两只帆船在海上比赛,一只遥遥领先,此时遇到大风颳来,是否转向?将直接影响比赛结果,第?一只要如何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那?时他凭藉直觉,不假思索,告诉义父说?第?一只应当回?头,回?头模仿身后的对手。 义父听后大笑,盛赞他的聪慧,并对此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是如今看来,他竟然是这样的愚蠢,竟然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漕帮,就是这个故事里?的第?一只帆船。 于是他忽然发现了可怕的一点,原来在知与行之间,还隔着人性的深渊,就像薄青城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被圣贤书灌坏了脑子,满口家国天下仁义道德,结果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自己一心推行的海运国策,兜兜转转,将要亲手毁在他的手上。 漕帮立了大功,漕粮改制的问题,必定?要再次搁浅—— 对于这场改革,或许一开始,结局已经註定?惨烈。 恐怕这也是为何薄青城一开始就选择釜底抽薪,而非扬汤止沸,赌上全副身家,支持南王起事改朝换代的原因。 周围是一片死寂,明明城楼并不算高,薄今墨站在上面,却感?到止不住的心惊。 朝远处望去?,那?抹被风捲起的红巾,终于还是没有渡过江面,被一处湍急的漩涡捕获,在其中?纠缠翻涌,像是一道鲜红的伤口,很?快便沉了底。 - 大战结束,不断有伤兵被抬回?,血滴淋漓,洒了一路,黏红的小径尽头,是一排整齐的空屋,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沉痛吟声,大鼎在火上烹煮,白烟沖至半空,药气氤氲,苦味盖住了弥天血腥。 薄今墨来到帐内,撞进眼?帘的是两个血人。 原来这两人正是负责诊治伤兵的薄素素和薛汍,此时,两个一见面就争吵不休的少年男女,难得三缄其口,手底沾满血污,沉默着,任由浓厚的血腥在两人的髮丝间撕扯涌动。 薄今墨走进来,看着满地的伤兵,问了几句,都是关于伤兵病情的事,听说?麻沸散不够,便打算下去?着人准备。 舵主亲来慰问,伤病们不由得群情激奋,即使他们才在战争中?失去?了手足和血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60页 薄今墨走到门口,忽然被一只断了腿的漕丁绊倒,那?人顾不得自己身下正源源不断地冒血,还打算爬过来扶薄今墨,可是,看到那?只递来的手的一瞬间,方才还清冷平静的少年,忽然发疯一般,一把?将人推开,起身大步跑远,像是要摆脱难缠的噩梦。 薄今墨一走,薛汍从薄素素衣服上取下根银针,薄素素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上的……是我不小心。」 薛汍道:「我也有。」说?着从自己胳膊上取下一针。 原来刚才的忙乱之中?,许多用来缝合残肢的长针都没了踪影,被发现时已经扎进了他们自己的手臂、衣服、鞋面之上。 大帐之中?。 「如今既然战事已平,还请侯爷尽快回?去?吧。」徐伯道。 「这是卸磨杀驴,要赶我走?」忠毅侯笑得古怪。 「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里??」 「本侯捨不得自己的外?孙,有何不可?」 徐伯失色,眯着眼?睛逼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若是旁人,我岂肯冒这样大的风险?」 徐伯冷笑,「都是你做的好事,你心里?的成见,毁了所有人,现在孩子长大了,你就来认亲,还真是敢想敢为。」 北风唿啸而过。 薄今墨站在门口,心底一片空旷,像是一扇纸煳的旧窗,被北风穿透,随着风声忽大忽小,泛起褴褛的毛边。 里?面徐伯还在说?:「你的侄女叶凤阁,替嫁过来,一辈子都被毁了,她还刺了我们少主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你知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你!」 大约隔了很?久,老忠毅侯哑着嗓子,声音苍老,「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我来赎罪。」 …… 薄今墨失魂丧魄一般,走出卫所,走到冰冷的长街上,跨过无数纵横僵硬的尸体,背离城门而去?。 据最后看见的人说?,万丈霞光之中?,少年骑着一匹老马渡江而过,提一柄长剑,孤身杀入叛军大营,那?样子,像是要去?赴死。 行到江心,有渔船将他拦住,少年却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请你转告我的夫人,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或许是老马走得太慢,这个消息传到蜀地时,已经是春天了,在贺昳的斡旋下,蜀地安然无事,那?个闯祸的世?子也平安归来。 可是有人永远再不能回?来。 据史书载,隆庆四十三年,淮安薄氏豪族嫡嗣子,素有神童之名,少年得中?举人,守城退敌后,径趋逆贼营中?,趁其酣饮之际,即众中?射箭取贼首首级,于追击途中?,遭逆军万箭穿刺,堕于马下,时年十六。 一路乘船南下,满江都是水,许青窈没掉一滴眼?泪。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到了位于东南内陆的建阳。 商贾辏集,万家书院,十里?竹林,书声琅琅。 这个地方,和他曾经向?她讲述的一样。 竹林尽头,许青窈走进一家叫「慎独斋」的书局。 翻开新?印的书籍,墨香扑面涌来,继而铺天盖地,裹挟着她,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过路人偶然一瞥,只见角落的书橱背后,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忽然大作悲声,震恸心肺。 别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第130章 多年以后, 市面上出了一种墨,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 声名远扬, 一墨难求,这种墨,因其产地?在东南建阳, 被叫作建阳墨。 从前建阳以造纸和?印刷闻名,现在多了墨业,倒是使当?地?更为发达了。 六月七月连着两月大雨连绵。 一场暴雨过后, 阴霾消散,山峦苍翠, 碧空如洗,墨厂白烟直上九霄。 林间?的羊肠小道上, 一个身穿青袍的女子, 正朝山底下?那星罗棋布的烟窑而去, 身后跟着一群男女, 年龄不大, 都是学徒。 「出海到百越的那一批桐烟墨, 都描金了吗?」 人?群里为首的少女很恭谨地?回答:「已经?装盒。」 许青窈微微颔首,「下?半年雨多,到时出货恐怕受困, 存货数目点?过了吗?」 「按照往年的单子, 应该是够了。」 改名换姓后,又经?过几年浮沉, 许青窈依託当?地?山脉水文, 建起一座墨场,出产的墨, 不仅在文人?士大夫之间?有?口皆碑,甚至成为皇室贡品,她也?据此成了闻名遐迩的巨商,后来架本?充足后,又将产业扩大到丝绸、玉器、钱庄……七年前,因为南王反叛,朝廷虽然最终没能将漕粮改制,然而却决定撤禁开海,许青窈抓住时机,将生意?做到海外,真真正正地?做到了富甲天下?,财被四?海。 即使是这样,手底下?的人?都知道,自家掌柜最上心的,还是建阳山里的这丬墨场,每年春夏之交都要回来小住。 看着大片的油桐树,将人?面也?覆得极绿,许青窈不禁心思?幽然,想起从前在淮安,她的南风苑里也?有?这般泼黛气象,以致于空翠湿衣,终年如雨,如今再想起,却也?只有?满树的蝉鸣。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从前的事,似乎真成了杳梦,午夜梦回,脑子里全是火,铺天盖地?的大火。 然而睁开眼,枕头上却常常是湿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61页 夏蝉拉长了嗓子,把一株株碧树拉得像天那么高。 「兹——兹——」 「徐伯,可以把外面树上的蝉粘掉吗?」 一个粉雕玉砌的十几岁的少年坐在雕花楠木窗下?,手里正捧着一本?书,不断探着脑袋朝外张望。 「少爷,不如您移步向后院书屋,这里树多,蝉总也?粘不完,到时误了您课业。」 小少年摇摇头,眉间?有?隐忧。 徐伯知道他在张望什?么,摇头失笑,「您不用等了,少主去南岭公干了,恐怕得些时日才能回来。」 少年这才不情愿地?小声嘆了口气,「墨哥哥走也?不带着我。」 徐伯倒是颇能理解这孩子的心思?,自打他母亲沈氏自焚于祠堂,父亲又一直「下?落不明」,被薄今墨收养后,就落下?了这痴病根,最怕身边没人?,兄长片刻晚回家,便要站在大门口等,风雨无阻,倘若半夜回来,他便打着灯笼站到半夜,好几次因此犯了风寒,碰上这病根,就连那位医术出神入化的南疆巫医也?束手无策。 怕再把这孩子的病给逗犯了,徐伯赶忙说:「少主这回去,是有?要紧事,不过他走前,给你留了个好东西。」 说着拿出一方紫檀木的小匣子。 停瑜将它打开,扑面而来的一股墨香,里面还夹杂着少量的药气。 「这是什?么?」停瑜指着盒子里的东西问。 「您没听说过建阳墨吗?」 「就是那个得当?今圣人?盛赞『落纸如漆,万载存真』的建阳墨?」 「正是。」 「听说此墨要得一块,得排上几个月的功夫呢。」 徐伯笑道:「底下?那些小官吏为了巴结,给咱们家不知道送了多少东西了,全都被拒之门外,这一回,求上门的是个商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少主突然破天荒允了口,留下?这东西,说是送给小少爷您使。」 停瑜珍惜地?将墨匣抱在怀里,又仰起一张惶恐而期盼的脸说:「兄长什?么时候回来?」 一阵薰风从廊上刮过,花园里竹林苍翠,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徐伯看向远方,意?味深长道:「这得看天意?。」 - 「不知上官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闵地?的官员,因为山高皇帝远,个个自称霸王,横徵暴敛,搞得百姓这几年很怨愤,一个做珍珠生意?的商人?,被颳得倾家荡产,九死一生跑到京城告状,因为长期遭受索贿盘剥,见他这个御史都不忘上贡,投其所好,因为怕珍珠俗气,选了一匣建阳墨。 当?真叫他哭笑不得。 本?来打算先微服暗访,谁知地?头蛇耳目众多,知道他的行踪后,竟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幸好,关键证据已经?落在他手里。 薄今墨面上不显,泰然处之,谎称是替皇宫来採购建阳墨,与对?方有?来有?往,彼此试探,倒也?应付几天,只等异地?援兵赶赴,即刻便将这群贪官暴吏投入大狱。 这日,知府府衙中,大设酒宴。 满座宾朋,偏偏有?一人?席位空缺。 薄今墨听周围几人?议论?,不由得蹙眉,轻轻跟着念了一声,「许青砚?」 那肥头大耳的知府自从查清薄今墨背景,知道他是当?年科举魁首,又背靠当?朝首辅,如今还担任东宫少傅,便对?他谄媚至极,见他对?此事有?兴趣,立刻滔滔不绝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我延平府首富,大名鼎鼎的建阳墨便出自他的手笔,只是可恨此人?性格乖戾,与人?不和?,死活不肯出席应酬,扫了大人?的兴,还请大人?莫怪。」 薄今墨淡淡应了几句,不动?声色灌下?一杯酒。 舞姬纱裙飞动?,酒酣耳热之际,瓷盅应声而裂。 「动?手!」 话音刚落,门外冲来一群银光铠军,将在场酩酊大醉的蝇苟之士纷纷拿下?。 之后的几天,大牢人?满为患。 月明星稀之夜,墨厂楼阁上。 「掌柜的,您听说了吗?知府被下?了大狱,即刻就要押赴京城了。」 许青窈正坐在桌前临摹一副前朝古画,听见这话头也?不抬,只说:「迟早的事。」 「只是那厮吃了我们不少,叫他吐出来才好。」 许青窈微微一笑,不说话,好像无穷的隐秘都在不言间?,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如从前一般,嫉恶如仇率性为人?,她终于明白黑白许多时候并不分明,名利场中也?容不得她天真,所谓近墨者黑,何况她这个制墨的呢,她自己的一双手,早就染上了挥之不去的铜臭,连指缝里,都是世俗的乌黑。 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磋磨时间?,她主动?岔开话题,「听说明日法雨寺请了大师讲经?。」 第二日一早起来,她遣退左右,独自备好马车。 山间?空气清新如洗,夹道两侧,桄榔油绿繁盛,蓼花燃红,倒与她的红衣很是相配。 少女结伴在树底摘红豆,盛在指尖,像是血滴子,莫名令她心悸。 几乎是看到的一瞬间?,就叫许青窈想起王维的那首诗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春来发芽抽条的红豆,要待夏秋成熟,春华秋实?,人?生的许多阶段,也?正是如此,有?些事情,出现得太早太晚,都註定错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第262页 远远走到寺庙跟前,就见人?头攒动?,香火鼎盛。 茫茫人?海之中,她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第一眼觉得熟悉,再看却又陌生了,她莫名想起一句佛箴,「问菩萨如何倒坐,嘆众生不肯回头」——她不肯开口,他亦没有?回头。 人?潮涌动?,她深陷其中,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时,那人?忽然回眸,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一双藏着阴雨天气的眼频频寻觅,却是香火鼎盛,人?头攒动?。 许是天意?,她被推向后院的空山,踏遍九十九阶石梯,才上到最顶层,这里背靠青岩,坐落着一间?古老而巨大的宫殿。 还未走进,就听见檐下?铁马叮噹?,大殿高台之上,观音像低眉敛目,温润慈悲,玉净瓶里的柳枝鲜嫩青翠,似乎是新折不久,还带着晶莹的朝露。 山顶风大,铁马急促,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生出从来没有?过的胆怯,飞快跳上石台,藏于菩萨身后,逃避一场未知的劫数。 那人?跪在石板地?上,双手合十,声音空灵,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到底是他。她想,若是旁人?,观音只可作财神、郎中、主考官,偶尔也?充当?月老。 月老?她的心震盪起来,察觉自己的亵渎。 隔着虚空,仿佛有?双眼穿透冰冷的塑像,正朝自己看来,「愿你去苦离忧,平安喜乐,一生无虞。」 他说的是「你」,可是她探出身去,他在垂目,心无旁骛。 空山静寂,似乎能听到山下?的焚经?颂祷,被风带在树梢上起舞。 她颤抖着开口,「为何不敢看观音?」 听到声音的瞬间?,他终于露出微笑,站起来,循着她的声音走近。 抬眼的一剎那,她穿着他曾经?在山间?赠与她解难的红衣,从石台上跳下?来,像一只猫落进他的怀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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