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喷了宝宝香水》 第1页 《谁喷了宝宝香水》作者:右下二【完结+番外】 简介:脾气不太好的陈里x什么都很好的林峥 酷哥受x属性复杂沉迷恋爱攻 林峥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幸福的事:冰镇汽水的第一口、遇见陈里的夏天,还有从今往后一偏头就能看到他,想看几遍就看几遍。 註: 很慢热很纯的纯爱 第1章 牛奶和柠檬 林峥坐在后排靠门处,被夏末上午的暑气蒸得有些烦躁。 他把水笔夹在食中二指上高速转着圈,过了一会儿在填空处刷刷两笔写上一个数字,又收回手,按动笔头髮出不轻不重的「咔哒」声。 周末教室的空调不让开,电风扇又恰好坏了,一室都是同学们拿练习册扇风的哗哗声,淹没了他这里的动静。 就这么漫不经心地做完半个章节,外面总算起了一阵风,从窗外不急不缓地送进来,扬起额发,蒸发了一丝热汗。 他吸了口气,重新按下笔头,鼻尖忽然撞到了一片奶香。 温热甜牛奶的气味,搀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青涩柠檬香,是林峥从没遇到过的味道,难得地不让他讨厌。 他感兴趣地抬眼。 离他最近的窗口边只坐了一个男生,剃了嚣张的板寸,左手支着脑袋在讲义上写字,后颈被阳光照得很白。清清爽爽的,看着就很凉快。 但是,看起来也不像会用少女型香水的样子。 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二十多个学生,不同品牌的洗衣液味道串在一块儿,在蒸笼一样的教室里横冲直撞。林峥坐最后一排,就是为了给自己嗅觉灵敏的鼻子留条活路。 后半节课一直闻见那阵香味,他心情愉悦,笔下的数字都趋向幼圆,奶唿唿地躺在「解」字下面。 第二节 课下课,秃顶数学老师刚走,教室另一边角落的江开就一熘烟窜到了林峥边上,粗着大嗓门:「峥哥!给你在窗边留位子了,躲这儿餵蚊子干嘛。」 林峥被他身上的汗味沖了一跟头,呲了呲牙:「开哥,你有这么热吗。」然后捏着鼻子跟他坐到窗边。 这节是化学课,江开在旁边眯着眼睛打瞌睡,林峥光明正大地从后打量着前排那个人。 凑近了,柠檬香更明显一些,奶香却捉迷藏一样若隐若现。 还真的是他。 林峥用蓝色原子笔在化学讲义上画了一块柠檬切片。 风一阵一阵地送进窗来,把他整个人浸在柠檬水和奶泡里,林峥开始享受这个周六的上午,在笔尖摩挲纸面的间隙里时不时抬起头,给高声讲课的老师一个肯定的眼神。 江开一个瞌睡没收住,下巴砸在课桌上,龇牙咧嘴地抬起上半身,即刻又耸耸鼻尖:「哇,谁喷香水了?」 林峥警觉地偏头看他。 江开对学习之外的任何事都充满耐心,细细环视一圈,发现半径两米内只有三个人,于是悄悄用胳膊肘捅林峥——「是前面那个寸头诶!」 林峥战术性后仰:「你小点声啊——」 话没说完,前座男生松开了传作业本的手,b5本子哗啦一声掉在了桌面上。听见动静,他向后偏过头抛下了一句「抱歉」,动作幅度很小,立刻又回了身。 江开把练习册整理好,察觉到这个人情绪不好,有点不耐烦,缩着脑袋小声回了一句「没事」。 好像蚊子在叫,林峥听完忍住没笑。 最后一节课是堂测,林峥停笔时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把手机架裆上刷微博,看云餵养的小狗勾。 五分钟后,陈里盖上笔帽,运动短裤兜里的手机同时震了一下。拿到桌肚里解锁,是一条未关注人的私信。 【用户59xxxxxxxx】:你好,请问你在超话里说要送养的狗找到新主人了吗?[兔子][羞嗒嗒] 他盯着对话框里灰色的原始头像和长长的一串暱称,判断自己很有可能遇到了虐狗变态,打算随手举报。 【用户59xxxxxxxx】:我很喜欢毛毛,如果还没送出去的话,我可以做它的新主人吗?[兔子][兔子][太阳][太阳] 陈里不为所动,且被一串阴阳怪气的表情辣到了眼睛,手指无情地挪向拉黑界面。可惜对方屁话实多,手速还占了上风,眨眼间又发来了两条消息: 【用户59xxxxxxxx】:我是本地的,一中的学生,如果你有意向的话请加这个微信,我们可以面谈。[太阳][太阳][太阳]期待你的回应![兔子][羞嗒嗒] 【用户59xxxxxxxx】:[图片] 高中生的帐号会是这种号既视感?他狐疑地点开对方的主页翻看,两下就滑到了底。 除去两条转发的游戏皮肤抽奖博,原创的唯一一条微博是一张照片,拍了一棵郁郁葱葱的树,发布时间是半个月前。 陈里看了半晌,确认这是自己家楼下的歪脖子樟树,鸟窝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时,林峥收到了一条好友验证消息。 插rlie:你好,我是毛毛的主人。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约中午在一中门口见。 十一点四十分,测验结束,林铮起身替老师收卷子。前排寸头兄弟已经收拾好了书包,卷着一阵风跑了,留下一句「谢谢」。他跑动时留下的风都有那种香气。 林峥喜气洋洋地告诉江开:「开哥,中午不一起吃咯,我赶时间。」 第2页 江开茫然而听话地收拾书包:「什么事啊?」 林峥傻笑:「大好事,我要当爹了。」 江开:「?」 和对方约在十二点,林峥兴沖沖地从老师办公室一路跑到校门口,在大门等了五分钟,被店员用一句「同学先进来吹空调呀」拉进了便利店,顺手买了两瓶冰水。拧上瓶盖的一瞬间,恰巧透过玻璃门瞧见一个人牵着大狗往这边走。 这三十四度的正午,穿拖鞋都不敢随便下脚的柏油马路边,半人高的金毛又帅又威风,牵着狗的男生瘦瘦高高,一双小腿在黑色运动短裤下白得反光,走近了,露出棒球帽檐下的窄窄的下颌。 林峥他把空瓶扔进垃圾桶里,迫不及待地出门迎去。 自动门打开的瞬间,阶下的男生抬头,露出一整张俊秀的脸。 林峥觉得自己应该闻到了某种气息。 陈里面无表情地拖着金毛从学校对面的小区走出来,五百米路折腾出了一身汗,打算买瓶冰水,边往便利店走边留意着四周有没有女生等在路边。 ——林峥的微博不仅看起来像个殭尸号,性别还写的是女,这号咸鱼买的,真没注意到。 他在便利店的门铃声里走上台阶,和迎面出来的人面对面撞了个满怀,抬起头,对上了男生写满惊喜的脸。 陈里:你谁? -------------------- 第2章 万里的里 陈里被面前人用晶亮的眼神盯得发毛,正打算在对方扭扭捏捏开口前主动借给他五块钱,反被男生往手里塞了一瓶冰水。 「嗨,好巧,」对方咧着嘴笑,咧出一口白牙,「是去接狗了吗?怪不得刚刚跑这么快。」 面前的男生笑得无害又灿烂,下巴两边都现出了对称的笑窝,可是从头到脚看起来都和「用小兔子表情的女孩子」没任何关系。 陈里真的感到疑惑。巧什么?你怎么是个男的? 他狐疑地开口:「我们见过?」林峥点点头:「上午我就坐你斜后面。」 我后脑勺又没长眼睛,陈里面无表情地想。满教室的同学没几个他能记得住脸的。 林峥察言观色,猜想陈里对自己没印象,又亮出手机屏幕:「这个微信,是我的。」他点进自己的主页:「头像是像素兔子,我自己画的,」又指指唿哧唿哧吐舌头的金毛,「它叫毛毛。」 「……」陈里花两秒消化了一下他性转这件事。 林峥已经忍不住摸起了金毛的脑袋,见它不牴触,又蹲下身去挠挠它的下巴。金毛仍安安静静地贴着陈里的小腿趴着,尾巴在他膝弯处扫来扫去,「唿哧唿哧」地把深粉色的舌头垂在空气里散热。 陈里挡住他的手,不太客气地开口:「你为什么想领养它?」 林峥摸着金毛的耳朵,实话实说:「我一看你发的照片就喜欢它了,好可爱。」 陈里的脸色在「可爱」两个字落地之后好了一些。 也实在不可能有别的理由,陈里发的领养微博里只有三张毛毛的近照和一个定位,宠物的喜好性格都一概没提到。 林峥又追着拍马屁:「没想到脾气也这么好,好乖。」 他面前的冷脸帅哥似乎不为所动,语气硬邦邦地给他敲警钟:「也有不乖的时候,生理期之类,会乱叫。」说完用乌黑的眼珠紧紧盯着林峥:「你会处理狗狗的生理期吗?」 林峥露出一个茫然又礼貌的笑容:「……啊,原来狗狗也有生理期啊。」随即观察到对方的眼神变得不太友善,连忙补救:「我回去就去论坛仔细了解,我会用心学的。我真的很喜欢它,我爸妈也都很喜欢宠物。」 都很喜欢宠物。陈里压下转头就走的念头:「你家住哪?」 林峥应得爽快:「对面小区,18b幢,你呢?」 陈里说:「……18a。」 林峥觉得自己有希望,立刻主动把自己的基本信息都背了出来: 叫林峥,峥嵘的峥。高二一班,走读生,家住xx花园18b幢1609室,家里三口人,零花钱每月xxx…… 他对面的男生对他自我介绍中途抛来的问题回答得惜字如金,但听得仔细,始终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是眉头始终拧着。 林峥见对方情绪不高、不多说话,心里也有些没底:「那你怎么想……我可以领养它吗?」 陈里回神的时候实话已脱口而出:「我就是捨不得。」 林峥一顿,转头看去。男生压低帽檐,马上又闭嘴了。 瓶身的水滴顺着对方的手滴答滴答地掉到地上,晕开了一片深色。从林峥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一个下巴尖儿,拽拽地向另一边撇,好像刚才还委委屈屈的不是这个人。 他一时没说话,那个下巴尖儿就往迴转了一点,露出抿着的嘴巴,像是要说什么,但是又没开口。 林峥看着,回想起那条简洁到冷酷的微博和见面后对方一直紧绷的声音,低下脸,挡住了自己要弯不弯的嘴唇。 「这样啊……」他清清嗓子,挺起胸膛,「那你把毛毛放到我家,想来看它就来,反正隔这么近。行吗?你也不用伤心。」 男生倏地转过脸:「可以吗?那会很麻烦你。」 「可以啊,我不觉得麻烦。这样也方便你教我怎么养毛毛,对吧?」林峥看着他的眼睛。 对方的语速在思索间放得很慢:「让我想一想。」 第3页 九月了,s市还是热得像个蒸笼,烈日下的马路上涌动着热浪。两人在树下说话,金毛趴在地上怏怏地不肯动弹,口水滴滴答答从张开的狗嘴里流出来。 陈里注意到,拧开矿泉水,对他说:「帮个忙,把水倒在我手上。」 两个人蹲着围在金毛周围,低头看着它唏哩唿噜地在陈里掬起的手心里喝水,「毛毛喝不了冰水,」陈里教他。可惜听不见对方在想什么,不然都能听见身边人一声拖长了音调的「好可爱啊——」。 陈里想起这水也是对方买的:「谢谢你的水」。 林峥靠得近,被他身上的清爽味道烘了一鼻子,才想起问:「你的名字呢?」 「陈里,万里的里。」 林峥咀嚼这两个字:「不客气,陈里。」 -------------------- 第3章 很难下得去手 这个周末对喜提小狗的林峥来说过得飞快,他在周一拎着给江开的早餐踏进教室时仍十分意犹未尽。 鼓鼓囊囊的煎饼果子从天而降,江开两眼放光地扔开手里的厚本小说:「谢谢峥哥!」然后靠在椅背上仰着脸和他邀功:「凉快吧?我一来就开空调了。」 林峥低头在书包里找作业,江开就面对他反坐在椅子上:「有人给你发消息了……什么在放学校门口等你,我去,女生男生?」 「……你葱花掉我桌上了。」林峥扫了一眼时间,弯着腰找昨晚写上解题步骤就塞进书包里的草稿纸,脑袋都快埋进书包里去,「男的。」 他嘀嘀咕咕:「靠,又找不到,等会老刘要杀了我。」 早读课铃响完一遍,陈里站在数学组办公室门口,抬手敲了下门,半个人还在门外没进去,一道男声在他身后很近处响了起来。 「报告!——老师,我没迟到吧?」 林峥扶着门框做作地喘气,视线扫过办公室中央又收回来,和闻声回头的陈里对了个正着:「啊,嗨。」 早七点半,灿烂的阳光从林峥身后的走廊外照进来,陈里被刺得半眯着眼睛,浓长眼睫和短短的头髮都被染成金黄色。他规规矩矩地穿着整洁的衬衫校服,五官自带难以忽略的攻击性。 看清来人之后他对林峥点点下颌,幅度很小地笑了一下。 林峥:…… 林峥被他帅呆了。 陈里打了招唿后就收回目光:「刘老师早。」 「还早呢,我在这坐了一刻钟了!」刘荣明从最中央办公桌上的卷子堆里探出一个光秃的脑袋,低着下巴从镜片上方看人,「不打铃就不肯来,是吧陈里?愣门口干什么,过来赶紧的——哎林峥还在那笑什么呢,说来让我也笑笑?」 林峥连忙把笑咧出的一口牙藏回去,跟陈里一道站在办公桌前罚站。 接下来的十分钟,刘荣明叼着菜包老神在在地把俩学生使唤得团团转:「陈里给我去泡杯红茶去,茶叶还在老地方。」 解决完饮食问题,提提裤腰带准备出门放水,路过待宰的林峥,又扳着他肩膀拨得人原地转了半圈:「别傻站着,去阳台上给我那盆君子兰浇点水去。」 办公室里一阵兵荒马乱,等刘荣明挺着肚子回来时,办公桌上已经摆上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他满意地坐下:「一人拉把椅子都坐我面前来。」 又叼起吃到一半的肉包子,道:「之前带陈里的女老师回家生小孩去了,以后你俩就都跟着我学数竞,咱们是老熟人了,都是我老刘的课代表,就你俩自己认识一下。」 两个男生在他对面排排坐,闻言只能硬着头皮在他催促的目光下握了个手。 「以后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往后一三五早读课就来我这报导,再就是周末提高班见,记住了吧?」 「那行,周末微信里发你们那作业呢?拿过来我瞧瞧。」 林峥想可能是自己的错觉,老刘说完这句话后身边的人和自己一样陷入了心虚的僵硬。 五秒钟过去,他硬着头皮正要说话,却听见陈里先开口:「老师,我没写过程,只有答案行吗?」 林峥颠颠儿地附和:「我也是,老师。」 刘荣明「嘿」了一声:「没过程?我给你俩这人砍了,剩个帅脑袋,你说行吗?不准坐了,一人一边,现在补上!」 两人识相地闭上嘴。 隔壁班的老师远远地在办公室另一头喊:「刘老师,那题我出的,叫他们俩做是简单了,不怪他们。」 围在他身边的两个学生顿时不干了:「哪里简单?方老师放过我吧!」 「啊啊啊,林峥说简单?」 「就是很简单,不信你们问陈里。」林峥义正辞严。 「……」陈里不搅这趟浑水。 他觉得林铮这欠揍的语气莫名地熟悉,像是不久前在哪儿听过。 ——哦,想起来了。 「成绩怎么才能和我一样好?」高挑清瘦的男生站在台上,重复着底下学生抛来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些许困惑。 是上学期的分班考试动员会,讲台上的学生代表在发言,陈里正坐在后排的角落百无聊赖地在网站上给毛毛挑项圈,闻言撑起头,颇为好奇地看他怎么回答。 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那把清亮的声音倒传遍了整个礼堂——「学习没有捷径,问我不如多花点时间做题。……同学,换个有价值的问题吧。」 第4页 他在办公室内的一片骂骂咧咧里转头看一旁的林峥。 原来是他,怪不得当时没被骂下台。 男生肤色暖白,眼型圆润,鼻樑高挺而不锋利,大众审美里的帅哥,攻击性却弱。长得就不容易挨打。 刘荣明对着不容易挨打的林峥大骂:「看什么看,快点写!今天卷子加一套!」 -------------------- 第4章 五四 傍晚高二的放学铃响前三分钟,高二一班语文老师稳稳噹噹坐在讲台上讲最后一道阅读题,底下的学生们看着乖巧安静,其实大多已经在偷偷摸摸地往书包里塞作业本。 江开向后拄拄林峥挂在课桌上的胳膊,压着声音:「峥哥,放学一起打球吗?」 林峥被他戳得一激灵,吓得瞬间支起了头。 语文老师瞥见后排突然冒出的脑袋,乐了:「林峥醒了?再睡会儿呀,马上都要下课了,睡到放学多爽啊。」 蠢蠢欲动等放学的同学们「哄」地笑开,纷纷转头往后看,老师干脆提早了三分钟下课,扬着声音喊林峥:「我这就跟刘老师告状去,让他收拾你。」 林峥脑门上还带着一圈睡着时压出的红印,沉默地望向作鹌鹑样的江开:「……」 「不去,天热,你们出汗好臭,」他揉揉眼睛,不忘挑衅江开,「你这技术还有人约你球?」 鹌鹑也有三分火气:「瞧不起谁,我这暑假偷偷进步了,你来看,投篮准到吓死你!」 作业在课上都做完了,林峥把充电宝和刘荣明自印的习题册塞进书包里:「不去。」 「有约呢。」他对吱哇乱叫的江开挤挤眼睛。 放学铃响完,陈里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垂着头往楼下走,到二楼的转角突然被人拉离了稀疏人流。 「五四,打球去啊!」 章泽已经换好了球服,一手抱着一颗白金色的篮球,一手拽着他,笑得像只甩着尾巴的哈士奇。 林峥一顿,等在了楼梯转角。 「你终于捨得用这个球了?」陈里摘下一边耳机跟他说话。 「这个脏了你会再送我一个的。」章泽抱着他一条胳膊可怜巴巴地问,「对吧,里哥?」 「滚,」陈里一边笑一边骂,侧脸线条被黄昏的夕阳晕得柔和,「走了,我要回家欺负小宝宝。」 林峥听到他说这三个字,耳朵有些痒痒的。 走廊上,章泽伸手摸他的后脑勺:「哇,真扎手。」然后在挨揍之前连跑三米远。 陈里给他一拳头后下楼,背朝他挥了挥手:「拜拜。」 他走到校门口没见林峥的影子,就停在花坛边,低头看树干上连成线的一行蚂蚁。 看了一会儿,他偏脸嗅嗅左边袖口,还能闻到残余的奶味。早上出门前他妈抱着小婴儿到他书桌边和他说话,没说几句,小傢伙「哇」得吐了一大口刚进肚子的奶,把陈女士的领口和陈里放一边的作业纸都淹了。 他放下书包的一边肩带,从里面拿出一盒薄荷糖,瞥见里面装的两份数学卷子,惆怅地拉上拉链。 动作间,听见有人远远地喊:「——等——很久——了吗——」 陈里转过脸,看见正向自己飞跑过来的男生修剪精緻的头髮都在风中变成一顶鸟窝。 林峥停在他面前时还喘着气:「唿。」 他是和一阵晚风一起来的,又轻快又活泼。 陈里转过身,一手插袋,点点头:「我也刚到。」 「走吧,去看看毛毛吗,」林峥往他之前注视的方向看去,「你刚刚在看什么?」 陈里被问得一顿,有点难以把「在看蚂蚁搬家」这个回答说出口。 「……没什么。我先回趟家,周六忘记把它的玩具拿给你了。」他说。 一刻钟后,林峥等在小区楼下的歪脖子树下,盯着从面前的楼宇二层阳台里爬出来的藤叶,眼馋地数着上面结出的小番茄。 林峥咬牙切齿。 谁家的小番茄也不管管,种得又红又圆,挂了好多个在离地面很近的半空,看了很馋啊。 「你在看这个?」 一道声音蓦地响起在他耳边,几颗颗水灵灵的小番茄被一只白皙的手掌托着,送到林峥眼前。 林峥一瞬间眼睛发光,飞快转头看。 「挂在外面的我够不到,」陈里用左边肩膀和胳膊抬着纸箱,歪着脑袋对他说,「下次多拿点给你。」 少年的姿势潇洒帅气,可林峥看着这么大的箱子,沉甸甸地压着那仍显单薄的肩膀,看得心慌:「这么多啊,你该叫我上去帮你拿的。」 他一时又想拿过箱子又想马上接下番茄,手忙脚乱,圆滚滚的西红柿在两个人的掌心间滚来滚去,抓住这个滑跑了那个,林峥急得两手并用,一把连他的手一起捂在掌心,然后再一个个装进自己裤袋里。 陈里:「我裤兜里还有,你拿下。」 「哇,谢谢!」林峥又去掏他口袋,抬头时瞥过他的脸,陈里正看着他,两道剑眉压着漂亮的眼睛,逼人的英气,但林峥又觉得他像歪着脑袋凑近的小鸟。 他把纸箱从陈里肩上抱下来,往里看了一眼:「天,四根橡胶骨头。」 「六根,」陈里纠正他,「下面还有两根。 开门前毛毛听见了动静,电子锁开启的一瞬间它就飞扑了上来,精准绕过林峥,扑得陈里一个踉跄,汪汪叫个不停,对他又拱又舔。 第5页 林峥看得酸熘熘的:「怎么这么粘你。」 「没离开过家,」陈里半蹲下身,熟练地用手指梳它身上的毛,另一只手抚摸金毛的脑袋,又被它一下拱得跌坐在地上,干脆把脸埋在金毛的脖颈上蹭它,模煳地喊它「小乖」「小猪」。 男孩子眉目柔和,侧脸的一大片皮肤被金毛舔得湿乎乎也没躲,嘴角纵容的笑容让人完全不为会他给自己的宠物买齐六个颜色的磨牙棒而疑惑。九十多斤的大狗——林峥抱它不喘气都是为了装逼——在他心里依然是个「小乖」,林峥坐在他身边看他们玩耍,没察觉到自己也笑得很开心。 陈里在被拱到地上后一直维持着靠墙坐的姿势,林峥这一坐,他就被堵在了门口,两个人膝盖抵膝盖,屁股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地板。 直到陈里面色复杂地转过脸:「我们能换个地方坐吗?」 林峥闻言噌地站起身,伸手要拉缩在角落的他一把。「不用,」陈里看了自己眼前的手一眼,没接。 林峥闻言不是很满意,蓦地向前将人一把拎了起来,摆在身前,又煞有介事地凑上前替他拍平了起皱的校服肩袖。 动作完,陈里浓黑而圆润的眼珠发抖一样颤了一会儿,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才憋出一句:「你什么毛病!」 「干嘛害羞。」林峥笑眯眯问。 陈里一拳头把他锤远,往客厅走。 林峥一边笑一边跟他屁股后头坐到沙发上,把纸箱拖到脚边开始收拾。陈里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在离他半米远处监工,只拨冗吩咐了一句:「毛毛会咬的玩具都要用袋子装好,橡胶骨头之类的,它容易拉肚子。」 林峥翻出一条粉色的宠物连体衣,折起来放到沙发上,又翻出一条蓝色的,折起来放好,然后翻出了紫色的、黄色的、萤光粉色的…… 他把箱子底朝下拎起来,不敢置信地数:蕾丝的四条、带网纱的五条,普通布面的三条,一共十二条! 林峥直起腰戳戳陈里的胳膊,示意他看自己怀里的一堆裙子:「你觉不觉得有点夸张。」 陈里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公主会嫌衣服多吗?」 公主本人咬住了一片粉色裙摆,从两个人挨着的胳膊间挤过,靠在陈里腿边,帮他说话:「呜呜汪!」 「喝奶茶还是果茶?」陈里把手机屏幕给他看,「看什么?不说要请你喝饮料吗。」 林峥就着他的手滑动界面:「……这个,超大杯,多冰。」还顺便看了一看陈里点的什么,冻柠茶,还是柠檬。 陈里付了款:「超大杯,二十九,毛毛半条小裙子的钱。」然后停顿一下,瞥了林峥一眼,林峥果然听到他接着道:「下次只有中杯了。」 我不如它,林峥心碎。 -------------------- 第5章 端午 早晨六点,卧室里还不算明亮,棉质窗帘映出窗外刚刚开始升温的阳光。 「唔……!」林峥在梦中被精力旺盛的金毛一爪子锤在胸口,痛苦地呢喃一声,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扭头看去。金毛摇着尾巴,两只前爪推拿似的轮流踩他的胳膊,见他不起床,又叼着他的被角往后扯,拽都拽不回来。 林峥身上凉飕飕,本周第三次体验到这种儿孙之福,把脸埋在枕头里长嘆一口气。 前天半夜,他半夜被臭醒,捏着鼻子打开卧室门撞见它绕客厅转圈圈,铺了一地的逗号,算第一次;昨天傍晚陈里刚走,毛毛在沙发边捡了个球回来没见他影子,嗷嗷乱哭,躲窝里自闭了一晚上,林峥哄都哄不出来,是第二次。 林峥揉着脑袋起身,金毛立即就叼起了他昨天甩在房门边的拖鞋,啪嗒啪嗒地送到他面前。 「……哎,乖」,他顿时被这个动作哄得心情愉悦,麻熘地滚去洗漱换衣服,起床遛女儿去也。 生物钟使然,陈里醒来时果然才刚到六点,半闭着眼睛躺了半晌,也没等到毛毛唿哧唿哧地跑进屋里来喊自己起床。 「……靠,」他又花了五秒钟反应过来毛毛应该在哪,翻了个身,却再也睡不着了。 出门晨跑前还特意绕到婴儿床前,臭着脸给四仰八叉的小孩儿掖了掖被角,顺手扯了张柔巾给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白露刚过,室外热力不减,陈里绕着小区跑完一圈,额角出了一层薄汗,坐在长椅上喝水,默默消化起床气。 林峥带毛毛跑了个来回,把金毛累得趴在地上死活不肯走,只好蹲在原地给它做思想教育,说着说着眼神一偏,顿时被对面健身器材边舞鞭的大爷黏住了眼睛。 不知这项猎奇运动怎么兴起的,近来晨练的大爷大妈们淘汰了太极服和空竹,一个个都抄起了鞭子,林峥这是第一次撞见,盯着空中猎猎作响的长鞭盯得入神,新奇得不得了,甚至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一人一狗于是一个趴着一个蹲着,眼睛不约而同地向着在地上拍出一道道白痕的鞭子,一动不动。 陈里离了五十米远就看见了他,穿着t恤球鞋,牵着狗慢跑过来,头髮还没打理,一绺刘海迎着晨风支棱在头顶,边跑还边对着金毛碎碎念着什么。 本来没打算打招唿,起床气没消掉之前他不想开口说话,结果眼见气喘吁吁的毛毛颠颠儿跑到了自己身边撒娇,这傢伙还蹲在地上盯着大爷甩鞭子,口水都要掉下来,浑然不知。 第6页 林峥没察觉身后有人靠近,突然被勾着后衣领扯了个屁股蹲,顿时嚎了出声,龇牙咧嘴地扭过头,对上陈里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早晨的阳光里泛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陈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好了很多,半蹲下身,一手搂着狗一手拄着膝盖,「好看吧?狗丢了你知不知道?」 林峥大惊,随即在他身边看到了摇着尾巴的金毛,松一口气的同时一把拉住陈里的一条胳膊,大喊:「屁股摔八瓣了!」 陈里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四目相接,彼此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惊恐——「咚」的一下,他的一个膝盖重重砸在了离林峥裆部五公分处的水泥地面上。 林峥:! 他这「我的唧唧保住了」的一口气还没舒出来,马上又高高吊起了心:这么大动静,陈里的膝盖不会是碎了吧! 他刚才情急之下抬起的手徒劳地撑在陈里胸口,不仅没止住他摔下的趋势,还让两个人的姿势在此刻看起来还分外奇怪,活像陈里要对他做什么坏事。 林峥立刻松开他胳膊要扶他起来,抵着他的手却被抓住:「等一下。」陈里咬牙,控制着自己的眉头不要皱成个死结,冷静道:「我缓一缓。」 这下跪完,他感觉自己该去医院换个半月板,眼前发黑,疼出一身冷汗。现在肯定站不起来,难道要被扶起来,挂在林峥身上移动? 陈里:没可能。 「对不起啊,」林峥收回手,连忙道歉,「很疼吗?我没想到你会摔下来……」 陈里摇摇头,往一侧坐倒,不着痕迹地吸着气,低头观察自己伤口。运动短裤包不住膝盖,跪地时没有衣料缓冲,有半个手掌大小的皮肤被蹭破了,他试着动了动腿,血丝就汇聚成一道细细的血流淌到了小腿。膝头血肉模煳的,也看不清楚有没有卡进小石子。 林峥上前扫了一眼就嵴骨发软,马上抬起手半捂住眼睛,随即又硬着头皮透过两道手指缝看,越看越懊丧,「好像很严重,很疼吧?我带你去医院吧。」 陈里疼过了劲,正想试着起身,闻言抬眼看向他,又听见林峥低声说:「真的对不起,都怪我。」声音变得很沮丧。 这个人的情绪好像总是很明白,陈里看着他低垂的头总结。心情波动会调动全身来表达,高兴时就像轻盈的树叶、连头髮丝都兴致勃勃地上扬,失落时声音和眉梢就都低垂着,把大写的失落贴在额头上。 还挺占便宜的,像在告诉对方:我难过着呢,你别说让我伤心的话。 于是陈里说:「我先偷袭的,你有什么好抱歉的?」 到他的极限了,他说好听话会死,说完就转过脸姿势别扭地站起来,顺便拍开了林峥下意识递来扶他的手:「你记得附近的诊所在哪吗,指个路。」 「怎么呢?打架啦?」有道女声由远及近。不远处小广场上正在早锻鍊的大妈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远远地看见俩小孩儿在灌木丛边滚成了一团、摔了一跤,一个还起身时还瘸了,闹别扭似地不让另一个扶,赶过来劝架,「哎,这怎么搞的呀?这么严重!」 说完拍拍在一旁不知如何下手的林峥:「愣着干嘛,把你朋友背起来呀!让他自己走,扯到膝盖还要流血的。」 陈里闻言一愣,马上就躲:「不用,我自己能走」,受困于伤口,只好笨拙地往旁边挪。 「啧,不要记仇,打一架就好了嘛,快点,让小伙伴背你去门口的诊所看一下,」大妈嗔怪地扶了一把他手臂,「搞不好医生还要让你去医院拍个片子咧。」 她扔了鞭子就过来了,看手劲就是练家子,又拍了拍林峥后背:「快点快点,天气热,发炎就不好了。」 林峥肩膀和后腰各挨了一巴掌,浑身僵硬,赶紧背过身扯过陈里的胳膊环在自己脖子上,一手勾起他一条大腿往背上一颠,一套操作行云流水,生怕晚一秒大妈又要抄起无情铁掌。 陈里还没挪出两步就被他像个挂件一样三两下挂在了身上,恼羞成怒:「干什么,我又不是残了!」 热心大妈扶着陈里的后背:「小帅哥不要闹啦,人长得白白净净,这么凶干嘛呀。认路伐?我领你们去吧?」 「认识的,谢谢阿姨,」林峥是自生自灭独居达人,把小区附近摸得清清楚楚,背着人往南门走,五指抓着陈里膝窝、尽力走得稳一些,生怕他掉下去。 两人被鬼追似地往外跑,陈里见大妈的身影消失在身后,不自在地抬了抬腿:「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我自己能走。」 林峥不肯:「路有点远,背你呗。」又想起这傢伙实在吃软不吃硬:「我干的好事,你就让我背吧,不然我会想一整天的。」 陈里的态度果然不再强硬:「我很重,你行吗?摔了别哭。」 林峥闻言轻松把他往上一颠:「怎么不行。」吹牛呢,比毛毛重不了多少。 林峥在等医生帮他他消毒上药的间隙跑了趟便利店,猜着他的口味买了柠檬茶和饭糰,回来时老远就听见毛毛充满深情的唿唤。狗子被拴在树边、一见他就想往他身上扑,脑袋都被犬绳勒变了形,林峥受用万分,顿时父爱爆棚,快乐地盘腿坐下和它分享刚买的牛奶吐司吃。 撕一块餵狗,再撕一块塞自己嘴里,林峥一口狗一口。 陈里单腿跳出诊所时差点摔个狗啃泥,镇定地站直,看见门口的台阶下一人一狗正面对面坐着,林峥低下头和金毛的一双下垂眼对视、腮帮一鼓一鼓。 第7页 金毛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拿前爪拨弄他的腿,呜呜地叫,他就渐渐停止了咀嚼、严肃地盯它的黑眼珠。一人一狗双双陷入沉默,陈里正要开口喊他,就听林峥出声:「你不说话,就是不要,那最后一口归我咯。」 下一刻他就仰着头把最后一口面包扔进嘴里,「嘿嘿嘿」勐揉金毛狗头。 陈里看着毛毛委屈得尾巴都耷拉下来:…… 他在原地倚着门框,声音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喊了他一声。 林峥转头。他站在玻璃门边,常常压得偏低的眉头轻轻扬开,低着眼帘直视自己,嘴角挑起。陈里头皮上一层短短的发茬延伸到他的两边额角、恰到好处地在眉尾上方弯折,愈发显得五官出挑,黑白分明,又漂亮又利落。 他很轻易地被吸进那对乌黑的眼瞳里,傻乎乎地开口:「啊。你包扎好啦。」 「很疼吧?唉,要不是我实在有点晕伤口,我应该陪你一起的。」 陈里一哂,把手里的纸两次对摺,朝他扔过去:「谢谢你没陪我一起。只有一个医生,得先治我。」说着抻着右腿坐到他身边,示意他打开纸,「病例证明,拍照发给老刘,就说你送我来的诊所。」 林峥配合地给刘荣明发微信,往消息框里弹「乖巧.gif」表情包,顺手把热好的早餐递给陈里:「上午还去上课吗?」陈里盘算了一下回家洗澡、换衣服、去学校这三个步骤会经歷的困难,又看了一眼时间,果断开口:「我不去了,下午再去。」 正中林峥下怀,他高高兴兴地开口:「好啊,那我先把毛毛带回家,再送你回家。」 陈里心想我家和你家就隔一棵歪脖子树,用得着你折回来送:「我会坐电梯。」 林峥不放弃:「我能去你家吗?今天没去老刘那儿,我们自己内部交流一下昨天的题呗。」 陈里被他盯着,欲言又止:「……」 好了。真的很难拒绝。 上行的轿厢由脚底向全身推送超重感,林峥仰起下巴盯着陈里毛刺刺的发顶,那中心盘着一个圆圆的发旋,长得很整齐。 从早晨见面起就隐隐围绕在陈里周身的柠檬香味已经沾到了他身上,而轿厢里气味纷杂,他不满地耸耸鼻尖,往外贲了两下气,幼稚地想把冷冰冰的药水味和电梯里残余的陌生体味吹远些。 又往前挪了两步,闻见陈里身上的丝丝汗水味,浅浅淡淡,像在柠檬片上抹了一层细盐。 电梯开启,陈里单腿蹦出门,在原地等林峥跟上,然后抬手搭住他肩膀:「扶一下。」 林峥特别殷勤,拉起他的手往另一边肩头搭,方便他借力。 16b幢也是一梯一户的格局,两个人搂成一团地往楼道尽头挪,到了门口,林峥正眼巴巴等着他输密码开门,猝不及防被陈里抄着一把刷子样的东西往身上招唿。 林峥:? 陈里拿粘毛器往他t恤领口上蹭了一圈,不耐烦了,示意他自己动手,往鞋柜上一坐,开始解鞋带。 林峥不知所措,试探着开口:「你,收集狗毛做手工?」 陈里比他还疑惑:「我很闲?」过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似地:「我没和你说过为什么把毛毛送出去?」 林峥拿着刷子招唿自己,表情无辜:「是啊。」就发了条送养微博,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字,体检报告也没一个,我信你是真的送狗都是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他心想。 「家里人粉尘过敏,不能沾狗毛,」陈里说,「所以进门前要弄干净。」 林峥闻言「哦」了一声,挂起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被陈里支着弄干净身上的狗毛,拿柜子上的酒精洗手液洗了手,又拿湿巾擦了头脸和脖子,干净得立刻就能进宰鹅厂的无菌车间被二次加工。 最后换上陈里递来的拖鞋,直起腰,正对上面前从里打开的红木门—— 「五四,带谁回来了呀,」面容秀丽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乌黑的捲髮垂在胸前,笑盈盈地望过来,再温柔也没有了。 林峥顿住,扫过对方和陈里相似的秾丽眉眼和雪白的面颊,笃定道:「姐姐好,我是陈里的同学。」 话音刚落,林峥听见后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嗤」,被眼前的美女姐姐一串愉悦的笑声压了下去。 「你好,」她好像被林峥的一句话逗得很开心,眼角都挤出几道细细的笑纹,「嘴真甜,叫阿姨就好,我是他妈,快进来。五四,和你同学早饭吃了没?」 她怀里的婴儿踢动着小短腿,眼睛黏在林峥身后,咿咿呀呀地沖陈里的方向叫唤,林峥下意识看向他,目睹了这傢伙对着小孩儿做鬼脸的全程:「……」 小孩儿也不恼,「呀」了一声,仍挥舞着莲藕似的胳膊问陈里讨抱,林峥于是看见他整理好扭成一团的五官,人五人六扶着门框上前,从他妈手里接过小孩儿,末了还要嫌弃一句:「好沉,肥仔。」 林峥手动压住上扬的嘴角,被阿姨拉进了屋。 -------------------- 第6章 妹妹 「五四,等中午保姆阿姨来了,你告诉她奶粉放在哪儿啊,妈妈上班去了,你看着妹妹点。」陈珂贤拎着钥匙串儿踩进小皮鞋,「林峥,你想吃什么叫他给你拿,你俩自己玩儿啊。」 陈女士本已赶着上班了,得了一声「姐姐」后心花怒放,给亲儿子和林峥一人削了一个大雪梨。九点将近才麻利地盘起一头捲髮,风风火火地要往办公室里沖。 第8页 很费劲才把右腿翘到茶几上的陈里:? 但他选择向亲妈低头:「知道了。」 「阿姨再见!」林峥含着果肉和她道别,等门关上后转头对陈里感嘆,「你和你妈妈真的长得吼像。」 陈里惜字如金:「嗯。」 他冷冷淡淡的一声鼻音落下,客厅里马上响起了一道应和似的更为清脆许多的童声:「嗯——啊!」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 林峥猝不及防一噎,竖着两只耳朵转向客厅的对角:「啊,妹妹。」 陈里开始把搭在茶几上的脚踝挪下来,但是来不及,小奶音的主人没听到想听的声音,随即接上一声拖长了音的「嗯——」,声调骤然滑坡,马上又跌成了委屈的哭音:「嘤——!」 陈里立刻站起来,把手里没动过的雪梨往林峥手里塞,在小孩哭起来之前冲到了客厅对角处的婴儿床前。 ——林峥真没看清他是怎么挪过去的,从他举着两个梨傻站在茶几边的角度看,陈里先是用干净的左手戳了戳床上的小孩,然后做了几个类似于给小狗顺毛的动作,最后右手扯了张纸巾蹭蹭,俯身把她举了起来。 他这姿势像抱了个桶,小姑娘的裙边在他的动作下卷到上半身,露出了花花绿绿鼓鼓囊囊的纸尿裤。 一手托屁股,一手扶脑袋,陈里让妹妹把下巴放在自己肩膀上,单腿支着地,肩膀靠着墙借力,在她一瞬轻了许多的抽噎声里小幅度地颠胳膊,扮演一只无情的人形摇篮,上下左右,上下左右,定点循环。 好在小朋友竟很买帐,一到哥哥怀里就安静下来,依恋地在陈里脖颈边拱脑袋。一团白嫩嫩软乎乎的脸颊肉在陈里左肩上方嘟起一点,随着她的动作歪歪扭扭地挤来挤去,林峥看得心痒痒,却腾不出手去戳一戳,只好跟在陈里屁股后面,弯着腰企图和小傢伙对视。 林峥不出声地勾得小孩咧开小嘴露出一个甜滋滋的笑,陈里才出声:「不哭了,端午。」不像哄人,还无情地伸手,把小朋友抬起的脑袋重新压回到自己肩窝里。 林峥:…… 他收回无限靠近那团脸颊的手,拿下嘴里叼着的雪梨:「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 因为长得像白米粽? 「是小名,她在端午节那天出生的,」陈里把她歪到一边的脑袋扶正,「大名叫周卷,读万卷书的卷。」 小朋友任由哥哥摆弄,只是拿小拳头攥住了哥哥的t恤领口。 周卷出生的那个下午,她爸和陈里一起坐在产房外等,紧张得抖腿抖到整张长椅都在震,絮絮叨叨两个钟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吧,你们俩名字挨得近,以后感情一定好,小的肯定听哥哥的话。」说完拍拍陈里肩膀,用力过勐,差点把他从长椅上掴下去。陈里因此把这话记得很牢。 「好听。」林峥捧场,又举一反三,「那你就是五月四号出生的,所以小名叫五四,对不对?」 陈里张嘴还没说话。「——那还好没生在腊八和国庆,」林峥补充,「不合适,不应当。」 「……是吧。」陈里有点被他气笑。 他用手指戳戳端午的小嘴巴,见她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做出吮吸的口型,判断这是该给她餵奶了,于是直起身往四周打量一圈,有些犯难,又把眼神落回林峥身上:「会抱小孩吗?」 林峥惊恐地摇头。 「那就学,」陈里冷酷无情。 五分钟后,林峥正襟危坐,紧张地抱着一团小婴儿观摩她哥泡奶。 他两手交叉在端午肚子前,谨慎地把她圈住,用力多一分怕勒疼了小朋友,少一分怕她栽地上去,两条手臂僵硬地举在半空。小朋友认人,在他怀里扭着要往对面的陈里身上扑,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胡乱挥舞,乱给林峥来了两下。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他才要放松嵴背往后靠,听见「滴答」一声——是小婴儿的口水淌到了地上。 林峥瞳孔地震。 陈里在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温水器和奶粉罐,正坐在他俩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勺一勺地往奶瓶里加奶粉。那头他动作熟练又流畅,林峥在这头手忙脚乱地给端午擦口水,一缕刚擦完没过五秒,又滴滴答答地挂下来一条亮晶晶的银丝,擦一次用一张纸,湿掉的纸团在几分钟间占据了三分之一个垃圾桶。 林峥嘆为观止。 他痛心疾首道:「太浪费了,我们端午的口水不值钱吗?」说着轻轻托端午的下巴,想把她张着的小嘴合上,「你要开源节流。」 「有开源,一天五顿,我妈说在月子中心就没有比她能吃的小孩了。」陈里笑了一声,把瓶底结块的奶粉摇匀,扶着沙发扶手挪到他身边,刚靠近,端午就配合地抱住奶瓶开始狂嘬,一顿暴风吸入,吮得奶嘴发出「唧唧」的声音。 陈里用掌心揉乱了她一脑袋的小黄毛。 林峥深信不疑,他都不必知道别的小孩儿每顿吃多少一天吃多少顿,周卷小朋友胖成四截的肉胳膊已经很有证明力。 和陈里一起度过的这个上午和林峥预想的全然不同,这种新鲜感和刺激感在林峥看着陈里左手抱小孩儿右手拿笔地坐在自己身边算题的时候达到了顶峰。陈里一道圆锥曲线题算到一半,轻拧着眉毛在草稿纸上记步骤,还要过十几秒就抬手摇摇端午的奶瓶,把吃奶吃到一半睡过去的妹妹摇醒,叫她接着吃。 第9页 林峥已然融入得十分良好:陈里摇奶瓶,他来擦嘴,陈里给端午拍奶嗝,他去把消毒奶瓶,陈里抱小孩的姿势换完了一轮,林峥就自告奋勇地把端午接到自己怀里继续哄睡。 他本来在路上都想好了要和陈里交换哪些游戏的帐号、开几局游戏,这时候却只顾着看崽,连手机也懒得掏出来了。他戳戳怀里小孩儿的鼻子,嗅嗅自己的指尖,心想:所以不是陈里喷了某种有宝宝气味的香水,而是端午在陈里身上留下了气味。 这味道在周卷身上是奶味,在陈里身上就是宝宝味,以此类推,在林峥身上就是—— 「陈里味儿,」林峥推远江开探过来的脑袋,坐到座位上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离远点离远点,热死了。」 江开耳背,「什么梨?」 「冰糖雪梨,刚看见三楼售货机补货了,快去买两瓶,我请,」林峥在心里吐槽陈里难搞,非不让背非要扶,爬四层教学楼折腾得俩人都一身汗,「要冰的啊,谢谢开哥。」 -------------------- 第7章 陈里 凶 结果这天中午两个人说好的放学一起回家还是没有实现,陈里下午的课上到一半、给林峥弹了条语音就熘了,留林峥一个人放学后被刘荣明提着耳朵拎到办公室一通批,还被塞了个榔头和几块板子、被勒令安装好周末课题实验要用的器材。 林峥只好蹲在客厅任劳任怨地组装了一晚上的木板,举着锤子敲完几下就要重新把闻声赶来凑热闹的毛毛推开。忙活到半夜,最后被折磨得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 翌日清早,林峥本以为陈里瘸了个腿不会下来晨练了,却在回家必经的歪脖子樟树下看见了他。 还挺身残志坚呢,林峥向他挥挥手:「早啊!」 毛毛老远就就看见了小主人,兴奋得汪汪大叫,远远地离陈里坐着的长椅还有五十米远就开始爆沖,林峥拉也拉不住,被带着也往陈里身上扑。 林峥连忙大喊:「卧槽,你小心!」 陈里闻声倏地往后挪,抬起受了伤的腿,警惕地看向越来越近的林峥和狗—— 好在林峥关键时刻拽住了扶手,总算险而又险地避开他,连滚带爬摔坐在长椅另一头,惊魂未定道:「我靠,还好我反应快。」 「……」陈里若无其事地收回准备把他一脚蹬开的左腿,「不能惯着她这么往前沖,你会很容易受伤的。」 他说着弯腰前倾,揉揉毛毛不住往他身上蹭的脑袋,恐吓:「再不听话这个哥哥就把你卖给狗咖,让你天天和一堆狗抢饭吃,听到没有。」 金毛顶着一张温温柔柔的狗脸滴滴答答流口水,不知道自己在挨骂,仍高高兴兴地回了几声「呜汪」,尾巴甩得欢快极了。 林峥喘着粗气,小臂拄在两条分开的大腿上,带着汗意的胳膊蹭过陈里的,一下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不同寻常的热度。 他于是探究地去看对方的脸——陈里的面颊仍然白白净净,脸色却不太好,颧骨上方的皮肤好像是浮着一圈红晕,嘴唇也比平时苍白、缺水似的干裂。 林峥于是皱着眉伸手去摸陈里的额头,「你是……」 陈里反应速度如常,推开他的手:「干嘛?」 「……没事,」林峥悻悻地收回手,摇头,「有虫子。」 陈里眉目深邃,下颌尖窄,帅得不近人情,轻轻一拧眉就有「别来找打」的警示效果。林峥暂时还不敢惹他。 陈里回家后照例先洗了个澡。花洒打开,热水淋到身上才反应过来伤口不能沾水,但他浑身发烫得难受,干脆把浸湿了的纱布扯下来,打算等会儿再重新上药。 沖完冷水澡后总算他舒服几分,能松开因为睏倦和不适而拧起的眉毛——今天实在醒得太早,早上天蒙蒙亮,眼睛还没睁开,怀里就被他妈塞了个睡出奶泡的周卷。 陈珂贤赶早七点的飞机到北方出差,四点半就开始从客厅一路旋风似的席捲过家里每个房间,一通乒铃乓啷,先把周卷塞进她哥被窝里,再把周何为揪起来开车送自己去机场,最后临出门了又哒哒哒跑到陈里耳朵边,叮嘱他:「等张阿姨来接班了再出门,妈妈和周叔出门了你早饭自己解决啊。」最后还不忘给兄妹俩的脸颊上一人留了一个口红印。 要是只有大人吵也不算多折腾,可陈珂贤打的就是让儿子给端午餵奶的主意,五点半一到,小傢伙就跟通了电似的开始嚎,奶瓶往嘴里一塞又立刻噤了声,虽然总体算乖巧,但泡奶、餵奶、拍奶嗝一套服务坐下来,陈里只想离家出走。 陈里边往右膝盖上倒双氧水,边往对话框里发了一条「不一起了,我得晚点出门」,五秒内收到了林峥三个可怜巴巴的猫咪錶情包,轻轻笑了一声,也挑了一个「叉腰.jpg」发了过去。 -------------------- 第8章 夏雨 早晨无风,有些燥热。高二级部的走廊上穿行着刚到校的走读生和抱着作业的课代表们,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喧譁—— 「借过借过,」人高马大的男生对教室外三三两两聚集着的学生喊,「松弟们稳住了,别把我们大哥摔了。」「草,张胜就你举个手机不出力!」 「里哥抬头抬头,这么拉风,干嘛把脸藏起来!」张胜举着手机拍,一群人里数他笑得最大声,「我去,八抬大轿。」 第10页 陈里本来放弃挣扎地被扛了一路,闻言忍无可忍地转过头,对他露出暗杀的眼神:「你等着,等我下来你就死了。」 这话本来从人间兇器陈里嘴里出来该是很有威慑力的,可他现在两条胳膊被分别挂在前后桌的肩膀上,又被两个体委一人挟持着一条腿,姿势与过年时被扛进村口的猪仔无异,非但不吓人,还结结实实地在镜头下露了虚张声势兇巴巴的正脸。 「完美,帅,大哥即使躺着也无比的潇洒,」张胜结束录制,心满意足地开始给他洗脑,「别生气嘛,你看大家笑得多开心啊。」 被他怂恿着去扛人的几个同学闻言哈哈大笑,点头附和。 陈里现在就是很后悔,今天就该跟林峥一起上学。否则也不会一瘸一拐地独自进了校门,然后在小广场被从食堂回来的以张胜为首的一帮人撞见了,又被这傢伙一句「这怎么行怎么能让伤员自己走呢兄弟们来抬人喽」推上了不归路。 这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傢伙大摇大摆地扛着他从高二级部的走廊这头走到另一头,一路经过了八个同级的教室,所到之处一片欢声笑语。 陈里躺着:「……」 算了,他心想。于是臭着脸开始默默享受这种俯视一切的感觉。 走到一半,迎面传来一道声音:「哇——」 陈里抬起头。路过的同学里有很多一脸惊异或是偷笑的,这还是唯一一个直接大喇喇出声的。他的俯瞰视角里,林峥抱着个丑丑的木架子从对面走来。他的坐骑里认识他的不少,瞬间有好几个同学和他打招唿。 林峥跟他们插科打诨,偷偷瞥了几眼神色安详地坐人家肩膀上的陈里,确认了他耳廓上的通红不是自己的错觉,很坏的上前去笑嘻嘻和他握手:「里哥,大清早排场就这么大。」 陈里皮笑肉不笑:「大哥嘛。」 话音未落,余光扫到一脸狞笑地往这个方向赶来的章泽,他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地,四个男生也制不住他,任大哥飞也似地冲进了五米远处的教室。 章泽扑了个空,大为惋惜,连连推搡张胜:「怎么不给我拦着,我都没欺负到他。这表情,红彤彤的,多稀罕啊。」 张胜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有一下算一下全还了回去:「滚,到时候你爽了挨揍的还是我。」 然而这天虽然章泽没爽到,他还是挨了一顿胖锤——因为他在班群里上传高清版陈里游街视频的壮举。上午最后一节下课,陈里跟张胜闹腾了一会儿,到中午最热的时候,他被挑起来的精神头已经散了个尽,又困又燥,身上一阵一阵发烫,没跟着一起去食堂,一个人躲到了学校小卖部边买冰棍吃。 天有不测风云,他在冷冻柜边被口袋空空的章泽逮个正着。 「绿色心情三块钱,蓝莓馅巧乐兹五块,」章泽捏着余额不足的饭卡,尾巴似地跟在陈里屁股后面转,「里哥对泽泽的爱一定有八块钱那么多吧!」 「……」陈里受不了这个气,刷了四根雪糕钱,一股脑儿往嗡个不停的章泽怀里扔,把他赶出大门,「闭嘴吧你。」 章泽跟着他一起走到阴凉处,心满意足地咬了几口冰激凌,盯着陈里脸颊上的红晕:「防晒霜擦了吗?脸都晒红了,下午还足球课呢。」 一中高二年级周三下午统一上拓展课,陈里选了足球,上周第一节 课两场练习下来就晒成了一只红虾米,吓得陈珂贤往他和章泽书包里各塞了一瓶运动防晒喷雾,让他俩上场前相互提醒着喷。 「瘸着呢,踢不了,」陈里指指右腿。他此刻只觉得膝盖的皮肤一跳一跳地疼,唿出的气体比烈日下的热风还烫,手里的绿豆棒冰很快被他咬完了,「蓝莓味好吃吗?给我一口。」 林峥经过小树林是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格外明媚的正午的阳光反射到树下叼着雪糕的男孩子脸上,映得他皮肤更白,颧骨处红晕更浓,而陈里侧着脸边走边和身边拿雪糕餵他的人说话,眉头轻拢,上半身往身边人那一侧靠拢。 应该是为了防止蹭到伤口,陈里把右侧的裤腿卷到了膝上,露出黑色校裤和红白色球鞋之间一截匀称修长的小腿。他走在稀疏的人群里,周围时不时地路过三两结伴的穿着校服裙的女孩子,那段属于陈里的腿混在她们裙摆下白皙柔润的小腿中间也并不突兀,只是更加劲瘦。 陈里已经能完全忽略从昨天起变得更多的来自周围人的目光,他自动把这些打量归因于自己的瘸。他低着头抢章泽的冰激凌吃,咬了太大一口直接冻懵了,也就忽略了林峥的眼神。 章泽在他的嘶嘶吸气声里哈哈大笑,偏头时瞥见小花坛边向两人走来的林峥,见他一双圆眼在自己和身边的陈里身上停了十几秒,向他打招唿:「嗨!吃雪糕吗?」 说着很大方地从剩下的陈里买单的两支巧乐兹里抽了一支,向他的方向递过去:「他买多了,分你一支。」 陈里闻声望去,看见站在不远处树荫外的烈日下的是他,对他抬了抬眉毛,用眼神示意他:过来拿啊。 林峥离他们还有五六步远,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小跑过来,站定在他们面前,先对章泽道谢:「谢谢哦。」 说完向旁边还鼓着一边脸颊在咬雪糕夹心的陈里打招唿:「谢谢里哥的冰激凌!」 林峥长了一双微微下垂的、瞳仁清澈而透亮的眼睛,他看着什么人的时候,很容易就显出一副真挚而友善的表情。 第11页 陈里对他摇摇头,告诉章泽:「就是帮我养毛毛的那个女生。是个男的。」 章泽头脑风暴,反应了几秒:「哦!」然后向林峥笑:「那你们很有缘哦啊,这么巧。」 他话音刚落,在几人说话间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中横出一道闪电,紧接着一道响彻云霄的雷声就炸在几人,轰隆轰隆。周边的学生们发出低低的惊唿。 s市夏季的末尾总是阴晴不定,时风时雨,露天小广场上的学生们开始加快步速地往建筑内走,一朵朵五颜六色的雨伞蘑菇似的在人流里嘭了起来。林峥的额头和眼睑各接了一滴冰凉的雨,喊了一声陈里,见他没反应,只好伸手把他拉进自己所在的廊下,解释道:「昨天医生说你膝盖不能沾水。」 手一碰到他的小臂,顿时一惊:比早上还烫? 陈里全靠左腿支着身体,这一下失去平衡,膝盖发软,差点对着后脚跟进走廊的章泽行了个大礼,被大惊失色的林峥拎着胳膊才没结结实实跪下。 章泽下意识上前:「怎么了?……卧槽!」 林峥蹲下身,小心地解开陈里膝盖上的纱布贴——红肿的一片伤口比昨天狰狞许多,边缘处肿胀发白,破损处已经和布料黏连在了一起,一角一经撕离,顿时渗出红色的血液和透明的组织液来。 章泽顿住,皱起眉头:「我靠,怎么回事?疼不疼啊五四?」 陈里吸气:「能不疼吗。」 林峥这时候才敢确定自己早上就产生了的猜测:「发炎了。大哥,你发烧自己都没感觉吗?」 -------------------- 第9章 想见你 章泽啪叽一下把手贴在陈里额头上,另一只手去探他的颈温,被陈里躲开时还念叨着「哇真的烫」。 陈里本来只是觉得这天气实在太热,热得人发晕且心情暴躁,一反应过来是发烧,立刻觉得自己好了,不是青春期躁郁,还能立刻从班主任那儿领一张假条下午回家躺着,简直通体舒畅。他果断否了林峥送他去卫生室的提议,让他安生吃雪糕。 这场午后的雨来势汹汹,伴随着占据阴沉天空的闪电和巨雷,用细密的雨声隔绝了围坐在一起的男孩子们插科打诨的声音,又密又急的雨幕像一张网笼罩下来,把这隅背离人群的角落分隔另一个小世界。 「不去啊?别真烧傻了,到时候陈姨只能拉我去帮忙给端午擦屁屁。」「滚,擦个屁。」「那可不是擦个屁吗。」 章泽学陈里把裤腿卷高,两腿垂到阶下接雨,指着自己打卷的腿毛对陈里傻乐呵:「哎你看,像我们这种腿毛旺盛的都能防水,你不行吧?」 说着还怕离得远些的林峥看不清,特地往中间挤一挤,「林峥看得见吗?雨滴都浮在我腿毛上啦!」 林峥一脸欣羡:「哇,真的啊,厉害!看看我的?」 陈里:「……」 午休将尽时的雨越下越大,密集的大颗雨滴汇聚成排水沟里湍急的水流,风也加剧,一路吹翻了好几把雨伞,卷着折断的樟树枝在操场入口狂舞。 天黑得像夜晚九点,教室里亮起了前后所有的白炽灯,有广播社员平稳的声音插入一室嘈杂:「下面播送一则通知。由于颱风天气影响,下午高一年级社团活动、高二年级拓展课程取消,高一高二年级于下午两点前分批放学。通知再播送一遍……」 整个四楼顿时「嗡」地一震,大家不像楼下的学妹学弟们敲桌子鬼嚎,但立刻开始收东西的、掏出手机定外卖的、捶墙的应有尽有。 林峥嘴里叼着的雪糕棍已经被他咬出了几个牙印,听完广播,含着一口腔的木头味边低头打字边从办公室往教室走,左手把老刘塞来的题册夹在腋下。 「大哥到家没?我们也提早放学了,老刘让我给你带作业,现在来你家行吗?」 消息发出,江开正好抱着高高一摞语文作业本冲出教室,林峥抬头,隔壁三班的语文课代表兼班长祝璞正缀在江开屁股后面,追得脸颊都红扑扑。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张着双臂做出预防他摔跤的姿势,紧张地对江开说了什么。 那音量路过他们的同学听得清,有女生笑着调侃他们:「祝璞你个木头!人家献殷勤也看不出来。」祝璞张张嘴巴,未及反驳,江开先红着耳朵转头否认了:「互相帮助而已,这么多本子你们女生怎么抱得动?」 林峥回完陈里的消息,听见此等大言不惭的狗话,腹诽道我平时搬两份数学作业合计60多本也没见你伸出你友谊之手啊,狗东西。 但他不计较。他今天心情好,念着等下还要和大哥一起打游戏,王者来几盘switch连个机,增进增进友情,还能揉揉妹妹的脸蛋,美滋滋地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教学楼外地势低,放学时已经积起了一片水洼。江开扒着楼道的玻璃窗往下看,边收回淋湿的脑袋边唏嘘:「靠,这么大雨,底下都积水了,啧啧还好今早没穿我的小宝贝出来。」他说完回头看看林峥崭新的球鞋,替他肉痛:「要不咱俩换换,反正我住校下午留教室自习,你这双多难抽啊,湿了我都心疼。」 林峥收拾个书包都翘着嘴角,动作飞快,闻言抬头,面带迷茫之色:「啊?」说着又忍不住似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啊,对。」 江开心说对那还愣着干嘛呢,话还没出口,林峥已丢下一句「有人等,先走了」挎上书包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教室,头毛蓬松的后脑勺都写满了急切。 第12页 江开嘀嘀咕咕:「急得跟赶约会似的。」 「哎,一个个名牌球鞋,下雨天还不是得靠蒋老师的小破塑胶袋啊?告诉你们少在穿衣穿鞋上花钱……那边那个男生!把鞋穿上!你这鞋还能比你人金贵?」 教学楼底,年级主任守在大出口给学生们塞小塑胶袋,不知她是从哪里搜罗来的袋子,黄澄澄、一小个,套在鞋上系个结,像踩了一对黄色的大鸭蹼。 柱子后拎着刚脱下的限量球鞋路过的男生看了一眼手上被塞的东西,苦哈哈的表情一扫而空,两眼放光:「谢谢老师!」 林峥一熘烟跑下楼,目不斜视地往玻璃门外钻,被她拦了下来:「林峥,你伞呢?」 「蒋老师好!伞……」林峥一激灵,心里腹诽:您是不是比别人都多长一只眼睛啊? 他搪塞的藉口还没想出来,就被她打断了:「这么大雨,看也不看就往外沖!」踩着高跟鞋的女老师边数落边往他手里塑胶袋,抬起手轻轻给了他后脑勺一下,「跟我到办公室拿伞去。」 伞确实没带,可蒋主任办公室在行政楼,拿个伞来回要十五分钟——那么久。林峥不自觉地下垂了扬着的眉梢,一腔难抑的期待沉沉地坠落下去,正要安慰自己晚一会儿也没关系—— 「峥哥没带伞?跟我一起走呗,我带了,」门框边往鞋上套完塑胶袋正起身的章泽插嘴道。他晃了晃手里的长柄黑色雨伞,「我这伞还巨大,带你没问题!」 章泽想起什么:「你不是住五四对面?我今天去他家蹭饭,刚好和你顺路,巧了!」 半小时后,陈里家,陈里的卧室,陈里的床边。 林峥端着张姨切好的水果盘,站在原地,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一大一小,在客厅传来的游戏声和章泽的嘶吼里陷入了沉思。 -------------------- 第10章 床前打架(划掉) 他及时用空着的手扶住身后了「吱呀」一声旋开的房门。脚步下意识停滞,连唿吸也放缓了,林峥很地阖上门,把游戏音效关在门外。 他第一次进陈里的房间,这里处处都是离陈里很近时才能闻到的气息,柠檬薄荷味和奶味张牙舞爪地盘踞着角角落落,门一打开,林峥就像摔进了一颗奶泡里,发出「啵」地一声。 床上的少年和他身侧的小婴儿脸对脸地睡在一起,四周散落几个奇形怪状的抱枕,把一大一小围在中间。 陈里抻着一条胳膊搭在端午背上,像是哄小孩睡时自己也困了,身上盖着一条……印着小草莓和hellokitty的毯子,没有被林峥开门的动静吵醒,依旧眉目安然地沉睡着。 林峥原地观察五秒,见他没有要醒的迹象,才敢松口气,蹑手蹑脚地把果盘轻轻放到陈里床头。陶瓷盘子敲击几面发出极轻微的「咚」声,他低头把倒扣着放在边缘的漫画书和耳机往里推一些,抬头环视这个因为拉着窗帘而光线昏暗的房间。 和林峥自己的卧室构造差不多,床对面是一小面镂空电视墙,绕到墙后是一张黑色的长书桌,配了红黑色的电竞椅和黑色组柜,桌边的地上散着拼了一半的高达和零件,还有锉刀之类的小工具,一看就是陈里的风格。 书桌侧面有一整个书架的成套漫画和悬疑小说,林峥抽了一本躺在自己购物车里的拿在手里翻,刚扫了一眼目录,隔断墙后就传来了被褥摩擦的悉索声。 他放下书,后仰着看向床的方向。是端午醒了,正拿小肉手揉着眼睛、往天上蹬腿,想翻身的样子,但被她哥提前放在床边缘的猪头抱枕挡了回来,折腾了一会儿,没劲了,一屁股又砸回了床上。 林峥见陈里被惊动似的从毯子下往外钻,立刻冲到床边,掐着张嘴欲闹的端午的两腋把她提了起来。他手眼并用,一边托着她的小屁股顺她的背,一边提着心关注着陈里有没有醒来,好在陈里好像只是想把下半张脸露出来透气,仍然睡得安稳,只是露出了之前被草莓毯子遮住的鼻子下巴。 端午被抱起来哄,乖乖扒着林峥,手指捏着他的校服t恤,脑袋也很亲近似的搭在他肩膀上,拿软乎乎的脸颊肉蹭他脸颊。 林峥低头,就看见一颗耷拉着几绺黄毛的小后脑勺晃了两下,被萌得发晕,想把小傢伙送到厨房里张阿姨手上的念头也消失了,干脆抱着小孩儿坐到床边,圈着白粽子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 可是!正常人的床!怎么会!这么软! 他屁股一沾床单就觉出不好,想起身却不留神一脚踩上了地上的校服裤子。腾不出手拄着身体,他重心不稳地往后倒,一阵天旋地转,连人带粽子砸进了床垫里,脑袋正摔到一个软乎乎的物体上。 他僵硬地一点点转头,鼻尖正好蹭上了陈里的下巴尖,被他偏烫的、湿润的气息扫过额头,带了一阵麻麻痒痒的触感——陈里依然毫无所觉,在梦中伸手摸了摸林峥的头髮,熟稔地替他顺了顺毛。 林峥枕着绿色的胖恐,怀抱软乎乎的妹妹和滚烫的陈里紧挨着躺在一起,一瞬间生出舒服得不想起身的感觉。 他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非起身不可的理由,竟也在窗外唿唿的风声中觉出了困意,放任自己眼皮沉沉地睡去了。 没过一会儿,无人在意的周卷终于吭哧吭哧从林峥身上翻到了两人中间,一手揪一个哥哥的衣摆、啃起了胖恐龙的尾巴,很快又按时来给她餵奶的张姨悄悄抱出了房间。 第13页 房门重新合上,卧室里一片昏暗,两个男孩挨着睡成一团,分享一条印满草莓猫咪毯子。风雨声把他们绵长的唿吸声也盖过,门缝里传入一阵没心没肺的笑声和小婴儿被逗哭的呜呜声,夹杂着女人嗔怪的轻哄。陈里似有所感,下意识轻拍身侧人的后背,林峥在梦中意识到身处异地,这一觉却仍然香甜,甚至睡到了傍晚。 当然,如果不是被毫不留情地捏着脸颊弄醒了,林峥觉得自己在陈里家睡到第二天天亮也不成问题。 「肿么……啊,你醒啦,」林峥没有起床气,醒了就欣然和陈里打招唿,困意未消,眨眼频率也慢了许多,说完就等回答似的,带着满眼睏倦的水光安静地看着陈里。 陈里是惦记着妹妹睡在身边才挣扎着醒过来的,没想到一睁眼,妹妹找不着了、床上倒多了好大一个林峥,把脑袋塞他臂弯里睡得正香。他顶着一脑门官司把人揪起来,亟待兴师问罪,这傢伙此刻却一脸纯良地翘着几缕头髮窝在抱枕堆里,脸颊肉还捏在自己手里也不急着抢回来,小狗崽似的乖巧,他那些硬邦邦的话就硬是堵在胸腔里说不出来了。 但他想起梦里火炉般的触感,还是没忍住用膝盖把他往边上顶顶,问林峥:「你怎么在这?端午呢?」 「我……来给你送数学作业啊,端午……不在这!」林峥四处一看,摸了个空,梦游似的把几个抱枕一一翻过来看了看脸,没找到小孩儿,一愣,立刻大惊失色地滚下床去,趴在地板上往床底下察看。 见林峥反应,意识到是张阿姨把端午抱去餵奶了的陈里:「……」 唉,傻得很。他心想。 林峥扒拉一通一无所获,哭丧着脸:「怎么找不到了?我闭眼前还在床上呢……」说完抬起头哭唧唧看向陈里:「我把妹妹弄丢了……」 陈里觉得自己从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读出了「你不给我找回来我就哭给你看」的委屈,有一瞬间林峥简直和每天早晨等在自己床边的毛毛重叠在了一起。 「应该是阿姨抱她出去了。」他移开视线,收回想撸撸狗头的手。 林峥闻言才敢松一口气,拍拍膝盖起身,没想到陈里视线随他动作移动,顿时话锋一转,听声音还像大为不满:「你怎么不脱裤子?你不脱裤子还敢上我床!」 林峥一愣:「啊?脱裤子不好吧?」 「……靠,滚蛋。」陈里看着他身上那条沾了一天灰尘和雨水的校裤,果断抽出身后的猴子抱枕把林峥砸了出去。 那只砸到林峥脸上的猴子抱枕两条胳膊很长,林峥把它们一左一右绕到身前系了个蝴蝶结,刚好能把它一整只驮在身上,招摇过市地经过客厅,引起了半小时前下了班回来、正跟亲外甥章泽一起打游戏的周何为的注意。 周何为从鏖战中腾出一只手,朝林峥挥了挥:「hello同学,来找我们五四玩啊?」 林峥闻声看过去。说话的男人看起来年纪不长,三十出头的样子,五官端正、颇为俊秀,却穿一身花里胡哨的大logo运动服,盘腿坐着,笑得很开,让人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辈分。 见林峥动作顿住,他又哈哈一笑,桃花眼的眼尾挤出几条浅浅的纹路:「没见过你诶,我是陈里他爸。」 「我周叔。」陈里叼着葡萄端着果盘从屋里瘸着腿出来,不太给他面子,「他吹牛呢,我出生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说完推着林峥往沙发走,「站着干嘛,来坐。」 -------------------- 第11章 雨夜 晚饭点时张姨给端午餵完奶就下班了,周何为翻了翻冰箱,看了看屋子里三个嗷嗷待哺的崽,果断合上冰箱门,打电话叫了外卖。 林峥也被他勾着脖子留了下来:「不能客气,你给我们家毛毛一口饭吃,我们就不能让你饿着出这个门,同学。」 于是他被摁着坐在了餐桌上,陈里旁边,分得了一碗一筷和一大杯冰可乐。 章泽起先一屁股占了圆桌的半个圆,在陈里的无情逼视下收起了胳膊,还被抢了手里最满的一杯可乐,转手递给了林峥。 章泽无能狂怒:「舅舅!你看你儿子……」 话说到一半,被林峥笑眯眯地捂了回去:「谢谢泽哥,给我这么大一杯,你真好。」 一刻钟后,发现陈里去夹酸菜鱼的时候林峥正叼着牛肉回答周何为,说毛毛真的有这么乖?在我家里到处粑粑,咬坏了我一副耳机两双鞋了,一边顺着眼前握着筷子的修长的手看向了身边。 ——这傢伙不知道是不记得忌口还是压根不在意这事,居然举着筷子往漂着辣椒段和鱼鲜的外卖盒里伸。林峥立刻眼疾手快地把他拦下来,忙不迭囫囵吞下咬到一半的牛肉,大睁着眼睛嘟囔:「你不能吃这个,都发炎了!」 陈里一怔:「……哦。」然后下意识把筷子尖转了个方向,夹了一筷子炸鸭架里的洋葱,收回手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只好嫌弃地皱起眉毛,不着痕迹地把它们往碗边拨弄了一点。 但接下来的一顿饭也没有再夹自己不能吃的东西了——林峥分了一只眼睛在他身上,看得清清楚楚的。且观察得出,陈里只有被点名时才会抬头说话,其余时间都在鼓着腮帮子勐吃,盯着林峥眼前的西红柿炒蛋吃空了半个外卖盒。林峥就绕开那份菜,把胳膊往另一边伸。 雨一直下,到章泽被陈里嫌太吵赶回家的时候也没变小。阳台上陈妈妈养的小番茄小土豆被一家人都忘在了脑后,林峥看着陈里咬番茄时想起来、问了一嘴,吓得周何为大惊失色地飞奔去把它们捧进客厅,蹲着仔仔细细地摸它们的叶子,心有余悸地对林峥说好同学,老婆的不杀之恩都是托你的福。 第14页 林峥走时一听他没伞,周何为立马翻箱倒柜搜罗出两套雨披,拍着胸脯:「这个好,我们平时雨天上街捡垃圾都用它,绝对一点都湿不了。」 林峥说叔叔久仰久仰,原来是搞环卫的,辛苦辛苦,太伟大了! 周何为哈哈一笑:「过奖过奖。我政法办的,最近搞多城同创,公务员的业务也拓展了嘛。」 陈里在俩人边上穿鞋,听得头大,把裤脚往膝盖上一卷,拉着林峥就冲进电梯,隔着缓缓闭上的电梯门对周何为喊:「周叔我送送他,顺便遛狗,晚点回来!」 电梯里,林峥乖乖让他拉着自己的胳膊:「下大雨诶,还要遛狗吗?」陈里从他手里拿走一件雨披:「你不是说毛毛在你家不乖,我带它出来放放风应该会好一点。」 他把雨披帽子给自己扣上:「总不能再咬坏你第三双鞋吧。」 电梯门开,陈里就要往门口走,林峥叫住他,从校裤口袋里掏出下午蒋主任发的小塑胶袋,自然地在他面前蹲下来,对陈里道:「脚抬一下。」 陈里稀里煳涂地抬起小腿:「干什么?」 「这样就不会弄湿鞋袜了,」林峥系完一只,示意他抬起另一只脚。 「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吧,」陈里盯着眼前低垂的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 林峥抬起头想说不麻烦,就看到他捲起的裤腿下修长的小腿,膝盖处的皮肤仍然红肿破损地裸露着,根本没处理过的样子。 周处长给的雨披是鲜艷的黄色,套在两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身上又宽又松,两个人踩着鼓鼓囊囊的小塑胶袋走在雨幕里的路灯下,远远看去像两只并列的大黄鸭。 一只背影欢快、一只歪歪扭扭。 陈里的膝盖让林峥仔仔细细缠了一圈纱布,外面裹了一层防水胶带,走起路来僵硬得像很久没上油的自行车,只能用胳膊勾着林峥的脖子往下借力。他面无表情地走路,林峥却仿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不开心的,乐呵呵地被压着脑袋,牵着被他飞速扛下楼的毛毛,半弓着腰,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中教育陈里要「及时上药、珍爱身体」。 陈里边听边不耐烦地东张西望,在林峥每一句话后接一个很敷衍的「嗯」字。 这是夏天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场雨,长久得像是要把未尽的暑意都倒个酣畅。 雨帘被昏黄的灯光映成白亮的晶石串,落在他浓而密的睫毛上,碎钻一样闪烁,在他迎接林峥目光的双眼中洒了柔和情绪。 林峥心里痒痒,手比脑快地伸手去拨弄那一层深黑眼睫,不料有些紧张,手一抖,直直戳了一下他的眼珠,眼睁睁眼见他顿时红了眼圈。 林峥:「卧槽!没事吧!疼吗?对不起……」 陈里觉得这句话好耳熟,真诚发问:「我之前惹过你吗?」 急吼吼要引起两个小主人注意的金毛绕着圈圈,尾巴甩得飞快,在一片紧接着的嘤嘤声里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两件塑料雨衣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路灯下的地面上只有一团不规则的倒影,是一个人从背后绕去看另一个人的姿势。 林峥愁眉苦脸:「对不起……让我看看吧。」又俯下身抬头去看陈里的脸,急着唿唿吹气:「唿……好一点吗?」 没有好一点,陈里被他吹了一脸,木着脸地拿衣领揩掉眼泪,指尖戳着林峥额头把他怼远:「你闭嘴我就好一点。」 陈里第二天起床时发现伤口已经迅速结上了一层薄痂,林峥的包扎技术不行,在陈里膝盖上涂涂抹抹上的臭烘烘药水倒见效很快。 右膝处的皮肤绷紧不能弯曲,他下床走路的姿势都很怪,只能边套校服边给林峥发消息取消一起晨练的约定。 ——弯不了腿,来不了。 林峥回復很快:那你想来吗?我帮你鸭。 清晨的微风带着雨后的沁凉,云一散,天晴得不行。 陈里两手插袋,踩着平衡车哧熘一下滑过花坛,身后缀着靠腿追车的林峥和毛毛。 金毛犬以为这是主人在和他玩新游戏,兴奋地跟在他身后汪汪乱叫着撒腿狂追,林峥起先还看着陈里后脑勺慢慢熘达,这会而也被它这热情劲儿激起了胜负欲,不甘示弱地追了一路,还一定要跑得比狗快。 一人一狗热情高涨,陈里被追得莫名其妙,但听着后脑勺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和狗叫也不敢停,直挺挺地绕着小区滑了三圈。 怎么回事,陈里满脑问号,面上木然:不是遛狗? 到第三圈,林峥还意犹未尽,毛毛主动退出了这场王者角逐,自己跑到灌木丛边抬起后腿上厕所去了。林峥揣着拾便器在不远处等着,面对着陈里扶着他的腰,提防他站不稳,又打开了淘宝给陈里看自己购物车里的宠物食品,让他把毛毛不能和不喜欢吃的删掉。 陈里凑过去,耐心地一个一个检查,林峥就在一边抬起手掌替他挡着点日光。 说会儿话的工夫,两个人都没注意毛毛那儿的动静,两分钟后林峥一转头,本该在台阶边的那团粑粑已经不见了,只剩毛毛快乐地在原地绕圈圈。 林峥看得疑惑,正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自语:「你屎呢,毛毛?」 陈里「草」了一声,向他喊:「嘴里!掰她嘴!」 林峥呆滞一秒,惊恐看向毛毛滴滴答答流口水的狗嘴:「我靠。」 第15页 这天上午第二节 课,林峥抿着嘴,咕嘟咕嘟又灌下去今天的第五杯水,低下头偷偷给陈里发微信。 ——养狗不易,后劲好足。[流泪猫猫头.jpg] ——习惯就好。[橘猫抽菸.gif] -------------------- 第12章 一起吃食堂 同一时刻,三班教室里。 张胜叼着笔盯着陈里的后脑勺神游。腹诽道,跟谁发消息呢,乐得讲台上老师盯你都没发现。 下课铃响,下一节是走班课,整个班的同学被打散了到不同教室上自己的选课科目,陈里选的化学,刚好就在自己班原地不动,面无表情地被张胜抢走了化学作业,周围围了一圈嗷嗷待哺的同学七嘴八舌奋笔疾书地抄。 林峥带着一沓讲义来三班替化学老师发,进了门,先把怀里的眼镜盒跟课本往陈里旁边的桌子上倒,占了个地儿。书在桌面上滑行一段,差点掉下去,被他从包围里钻出一只手挡住了。 林峥惊喜道:「好准哦。」 陈里靠在椅背上,手里拿一个粉红色波点保温杯,边舔掉嘴角沾的牛奶渍边对他点了点头,对他斜了一下眼角。 林峥感觉不妙,感觉自己哪里突然变得有点怪,再看下去还会更怪。于是灰熘熘逃跑了。 第二天林峥拎着平衡车到对面幢二楼等他,在陈珂贤举着保温杯跟出来时还是没忍住感慨了一下:「粉红色喔,真可爱。」 陈珂贤闻言立刻转头回去又拿了一个水瓶装了奶出来给他。门关上,陈里转头看他:「恭喜啊,以后就和我一起解决端午不肯喝的奶粉了。」 林峥得到的杯子杯身是粉色花边,因为是和陈里的同款,他喜欢得不行,每天上午化学前的课间都要拎着它穿过两班之间的走廊,再坐到陈里旁边和他一起上课。 两人这周坐教室正中间,面前放两个漂亮粉杯子,化学老师都来调侃:「你们俩杯子很好看哦。」 到了周五,陈里已经能顺畅地上下楼梯,但新鲜劲还没过,每天依然以在平衡车上杵着的方式参与晨间活动。已经是九月中旬,走在路上能时常碰一鼻子柔软的桂花香,他迎着风以每分钟约百米的速度贴着地面平移到学校,一路上也同样有一个拿着保温杯狂奔的林峥跟着。 边跑还边有气儿喊他:「小心啊,别摔了!」 陈里想可能是最近气温刚好,桂花香也好闻,每天的起床气在和林峥一起晨练的时候消失得很快。到了中午,他被闹哄哄的人群围着在食堂排队的时候也觉得没那么烦躁了,顺顺噹噹地排了队,端着餐盘往回走。 章泽排后面,看他回头问站在身后的林峥:「坐哪儿?」 林峥大声:「窗边!我挑了通风的位置!」 章泽啧啧称奇:「真稀奇,今天居然来食堂好好吃饭了。」 陈里还没跟同班男生一起吃过饭,张胜一群人远远看见他坐窗口,立刻马不停蹄地端着盘子挤过来凑热闹,他被挤到了最里面,费了好大劲才给林峥留出了对面的位置。 这些人话多得很,好在吃东西狼吞虎咽,速度依然很快,一顿饭边聊边吃到最后,竟然只剩一个全程没怎么说话、埋头吃饭的陈里盘子还没空。 林峥大概猜出了陈里讨厌食堂吃午饭的原因——不耐烦排队和挑嘴,这是又注意到他吃饭速度很慢,不同于上次在他自己家,这会儿一口肉能嚼几十秒、章泽刚刚划拉给他的半格番茄炒蛋吃了十分钟还没吃完。 有这么难吃吗?林峥怀疑地看看自己清空的餐盘。可是陈里确实又已经吃得眉毛都渐渐皱了起来。 林峥看不下去,把筷子反过来,伸到他餐盘里替他挑葱花,陈里看到他动作,一顿,含煳说了一句什么。坐他身边的张胜都没听清,林峥听清了,说的是「谢谢」和「我又不嫌你」。 这是开学第一周里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连空气都比平时清新,更不要提这周五一整个下午没课,只安排了很轻松的研究性课题活动。高二三班两侧窗帘紧闭,大屏幕上放着动漫,底下学生拿手机紧张抽卡的也有,抱着练习册算题的也有,其乐融融。 教室后方本来整整齐齐排着十几只行李箱,是住校的同学提前拿到教室、准备放学时带回家去的,现在却分散在四处,被以张胜为首的一帮皮猴骑着满教室哧熘滑。 其中有几个漂亮箱子的主人正围在教室前面聊天,女孩们没兴致地扫了这帮傻子一眼,扔下一句「坐坏了就等死吧」,就接着凑在一起看动漫了。 陈里含着一颗薄荷糖进门,被骑着行李箱路过门口的张胜逮个正着,拉着胳膊请到了自己的坐骑上。 「哥,坐稳了哥,」张胜兴致勃勃地把手搭在后背,「我们的玛莎拉蒂要发动了,沖!」 说完就咕噜咕噜把他连人带行李箱推出了门外,扳着肩膀原地掉了个头,单手推着他后背在走廊上飞奔起来。 教室外,午后的阳光洒满光亮可鑑的大理石地面,万向轮滚过地砖时像在冰面滑行。陈里耳边盈满唿唿的风声,很凉爽又很舒畅,他干脆重新抬起了预备着地剎车的左腿,懒洋洋地往后抛了一句:「跑快点啊师傅,赶时间呢。」 张胜往他背上勐地一推,让箱子顺力往前滑,自己跟在后面追:「得嘞!您坐稳!」 林峥叼着陈里五分钟前塞过来的柠檬糖走出教室,在窗外洒进走廊的阳光里犯困地打了个呵欠,脑袋还没抬起来,就猝不及防地突然被什么东西扑了个满怀。 第16页 来者速度很快,结结实实撞在林峥的腹肌上,「砰」的一下,顿时响起两道闷哼。 干了好事的张胜只来得及原地「嘶」地吸了口冷气,远远地向他们跑来:「我靠,没事吧?」然后看清前面两人的姿势,尴尬得头皮发麻:「草哥你等着我来扶你!」 陈里现在是一只扒在人家身上的八爪章鱼,腿中间夹着个林峥,手撑着他胳膊,脸埋在他校服衬衫里,挺翘鼻尖也被迫受力,抵着林峥的腹肌。 「骚瑞峥哥,」张胜头皮发麻地把他连人带玛莎拉蒂拖过来一点,「还好你中午吃得不是很多。」 「嘶,」林峥捂着肚子笑,「额头疼吗?我腹肌都快被你撞散了。」说着把陈里从行李箱上提起来摆正,「刚要找,你自己来了,跟我走一趟吧。」 陈里转头让张胜赶紧拖着他的兰博基尼在自己面前消失,林峥跟着他走出十几米,才听见张胜反应过来:「不是,我这不是兰博基尼!」 陈里没回头,抬起手往后比了个中指。 教学楼下,刘荣明叉着腰立在太阳底下等,看见陈里卷着条裤腿、在楼梯上一节一节地慢吞吞挪,急得头上几根毛都要竖起来,催林峥:「林峥怎么回事,扶一把的,赶紧下来!」 林峥一愣,看了身边一瘸一拐的人一眼,眼睛一亮:「来了来了老师!」 说完趁陈里走到二楼平面,抢什么似的把毫无防备的陈里往肩膀上一扛,火速往楼下沖。 陈里眼前的世界突然倒置:……? 林峥人长得清瘦,肩颈的骨头硌得陈里眼前一黑,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身力气,退可公主抱金毛,进可单肩扛大哥,抢了人就走,轻松得都不像在负重跑。 老刘嗷嗷叫好:「不错!就要这么麻利!」 陈里一句脏话在牙齿边绕了个圈,迫于刘荣明的反光的脑壳在视野里越来越近,只好暂时憋着,把啪啪打地的喷火龙尾巴收了回去。 脚沾地后,他缓了十几秒,才发现自己一屁股坐下的这个地方不太对劲。 ……有些过于矮了。 ……甚至还在移动。 他扶着迷你方向盘,在沉默的位移里反应过来:这是一辆幼儿玩具小车。 一旁的刘荣明拍拍林峥肩膀,把手里的遥控器递给他:「转两圈,把数据记下来,仔细一点别光顾着完,下周写报告用。」 林峥兴致勃勃地答应:「没问题老师。」 然后跟着陈里的车屁股,翘着尾巴追问:「我的装置做得漂不漂亮?」 玩具车的后备箱上安着测量装置,沿着校园绕一圈,就能读到他们写课题报告要用的大部分数据。刘荣明也是他们课题组的带教老师,老傢伙干什么都麻烦,从实验装置到实验大纲都要求甚高,林峥的装置修修改改好多遍才算过关。 此时其他组员们都躲在树荫下看热闹,有人远远地喊他们去吃老刘请客的雪糕,林峥应了,转头问陈里要什么口味。 陈里拿着从林峥那抢来的遥控器,费劲地安置好两条长腿,自己遥控自己:「忙着呢,不吃了。」 刚才出声的女生和稀泥,大声支招:「没手吃就餵呀。」 -------------------- 第13章 草莓味 泡沫箱里只剩几根盐水冰棍和一个包装精緻的草莓味雪糕杯,林峥自己拿了根冰棍,眼疾手快地把小雪糕往怀里一塞,哧熘一下往人群外跑。 在他后面伸手扑了个空的男生吱哇乱叫:「啊啊峥哥那是最后一个草莓!」 「真的啊?」林峥向后摇了摇手里的东西,「没办法,归我咯。」 陈里还忙着自己遛自己,顶着太阳在小广场上绕圈圈,林峥光站着就被晒得眯起了眼睛,还热得慌。他蹭蹭额角的薄汗,就真的叼着冰棍上手去餵了,凑到车边拿小木棍挑了一大块巧克力豆混雪糕,往陈里面前怼。 陈里没注意到他靠近,惊得勐踩剎车:「干什么?差点撞到。」 「吃,」林峥蹲着,下巴放在陈里架在车门上的手肘旁,「最后一个草莓味,我好不容易抢的。」说着一边被嘴里叼着的冰棍冻得「斯哈斯哈」呵气,一边还举着手等陈里张嘴,大有就保持这个姿势到陈里妥协的架势。 陈里被他期待地看了两秒钟,垂下了头,叼走了那口冰激凌。老刘下血本了,里面还有草莓果肉,凉丝丝的,他被甜得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但仍然吃完就翻脸:「给我,我自己吃。」 林峥长长地「啊」了一声:「怎么这样啊?最后一个了,让我也分几口嘛。」 他这么把陈里挡回去,把陈里往他那边伸的手放回方向盘上,然后时不时凑到车边餵。蹲累了,就往花坛边坐,手里举一勺子冰激凌,等陈里围着花坛绕完一圈、自己开着玩具车过来咬走。 其实到最后林峥也没往自己嘴里塞过,因为陈里明显很喜欢。他只是看着陈里装作经过,一脸冷漠地迅速从自己这里叼走雪糕,往一边口腔里一扫,再鼓着半边脸颊慢慢把它含化,然后没一会儿就又回到自己眼前来,如此反覆循环。 他真的觉得非常有意思,非常可爱。 到最后,陈里不知道自己刚刚叼走了最后一口,滴滴嘟嘟地拐回来时用眼神催促他。林峥把空盒亮给他看,咧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来晚了,被我吃光咯。」 第17页 「哦。」陈里点点头,从裤兜里又掏出一把奶糖塞给他,「可能会化了,你挑着吃。」 他示意林峥摊开手,把攥着的一把粉色包装的糖果放到对方掌心,看了看,嫌不够,又从另一边口袋里掏出几颗,往上堆。几粒糖球窸窸窣窣地滚落林峥膝头,他在林峥面前俯身,併拢两只掌心去接。 五分钟后,某个年级群聊里传起了一张高清照片。定格的画面里,眉目深邃的少年从玩具小跑车里微微仰着头递出手,他对面的男孩侧脸被树荫映得柔和而清俊,正凑近他、很认真地用双手去接,两个人几乎头挨着头,看不出只是为了分享一把草莓牛奶糖。 管理员放大了画面,圈出玩具车门上散落的粉色包装:「原来是在分糖!」 底下一片热闹: [匿名1]:「分糖你们凑这么近干什么?藉口,都是藉口。 [匿名2]「路过,磕一下。我说瓜子。」 [什么复习?我可是林峥]:「干,林狗好帅。」 群里寂静一秒,随即被@[什么复习?我可是林峥]的消息刷屏: 「姐妹群暱称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吓死,还以为是本人。」 江开哪敢说话,在教室里直起背盯着手机屏,生怕暴露自己是谁的小号,然后被祝璞用群主号踢出去。他潜伏好久了,本群虽然叫「真的很爱学习」,其实里面的女生天天在说变态话,万一知道都被他听完了他准得完蛋。 下线前江开又躲在后反手甩了几张从兄弟小群里搜的偷拍合影,连忙拍拍屁股遁走了。也就没看到自己下线后群里一片过年似的欢欣鼓舞,[什么复习?我可是林峥]的帐号被群友们迅速眼熟,从此每次上线都有小姐妹发表情包热烈欢迎。 一中此后盛行好几年的「考前拜学神」系列表情包就出自这几张图,使用率最高的一张,陈里和林峥在正方形的切割框里并排用少女保温杯喝奶,下面写着一排白色小字:不慌,学神奶你。 -------------------- 第14章 西瓜 没过几天林峥换了新头像,粉色的像素兔子变成了一对像素小人,米色背景里的两个小三头身一个低着脑袋,一个坐着小跑车,点开大图,就能看见圆脑袋的那个睫毛好长,棕色短髮的那个手里捏着粉色糖果。 陈里不知道有这么一张照片的存在,看不出这是临摹,只以为又是林峥自己突发奇想涂鸦了新头像,瞥了一眼就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手上的东西上,额角青筋一个劲地蹦。 他把自己被林峥在姓名栏边画了一只叮噹猫的讲义捲起来,捏在手里,「咣咣咣」地往始作俑者的脑袋上拍:「我他妈,让你,不准画。」他拍一下骂两个字,林峥缩着脖子嗷嗷乱叫:「铅笔画的!能擦!」 「不是铅笔的话你现在已经凉了,」陈里把卷子拍他面前,「自己擦了。」 陈里觉得这傢伙的技能树真是瞎长的,林峥真的会太多奇怪的东西了。他这几周化学课坐他旁边,笔下闲了就抽一张陈里手边的讲义纸画画,到第三周,已经开始在陈里的草稿本上连载刘荣明的表情包系列。 他画得爽,陈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拿,最后是化学老师忍无可忍地把他叫到了办公室一通骂:「陈里,老师太惯着你了?让你自己干自己的事情,不是让你在下面恶搞刘老师的!再有下次我直接拿给你们老刘看!」还没收了他一张画了化学老师自己侧脸的卷子。 不怪化学老师生气,林峥把他画得像个哆啦a梦,陈里想。 等林峥委屈巴巴地把脑袋上繫着蝴蝶结的q版刘荣明擦干净,陈里才把桌肚里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塞进他怀里。 林峥只低头看了一眼就立刻又重新开心起来,拿下巴上对称的笑窝对着陈里:「哇!」 那是一个粉色的小礼物盒,做工精緻,上面印着林峥给端午画的q版粽子小人,肉嘟嘟又雪白的一小只。林峥惊喜得摸了又摸,喜欢得不得了。 陈里示意他打开看看,告诉他:「端午的百日宴你来吗?」 丝带一解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和巧克力掉了林峥一裆,吓得他赶紧并起大喇喇分开着的腿去接。那些糖果都是草莓味,草莓味水果糖和草莓夹心的巧克力球。林峥偷偷看了看教室周围的座位上摆着的同款小礼盒,那些小礼盒里的东西都没有这么多,也并不都是一个口味。 林峥心花怒放地点头。 端午的百日宴在九月中旬的周末,陈珂贤夫妇在家附近的酒店包了几间包厢请客。 早七点钟,陈珂贤已经打理好一身,容光焕发地带着一阵香风从衣帽间里旋身出来,一间间屋子地挨个把丈夫儿子都薅出被窝。 陈里难得有个完整休息日,前一天晚上还和张胜双排到了半夜,此时正仍睡得睫毛也不动一下的香甜,被掀开被子、冻得一个激灵的瞬间,简直感到不可置信。 「起床了宝贝,等会儿你同学都要来了,」陈女士捏着他脸颊,还在抱怨,「还是长头髮好,妈妈叫你起床薅刘海就行了,现在都扎手,只能捏脸了。」 「……」陈里连眼睛都睁不开,还能说什么。 他坐起来往睡衣t恤外套卫衣,沉默地消化起床气,下床时踩了一脚床边的长臂猿抱枕,忽然想起自己也用这种方法叫醒过别人。不过当时林峥看起来毫不介意,醒过来就醒过来了,连语气都没变急,只是动作迟缓,像疯狂动物园里那只叫闪电的树懒。 第18页 半小时后,林峥拎着一盒大闸蟹进了门,端午还在客厅的小摇篮里唿唿地睡,陈珂贤夫妇开门迎客的动作都放得又慢又轻。陈里见状,干脆叼着吃到一半的煎蛋,把人一路领进了自己房间里。 门一关,俩人原地打一架外头都听不见,陈里接着吃盘子里的早餐,林峥就往他脚边的地毯上盘腿一坐,抱着书包仰头看他。 陈里吞咽的动作一顿:「不是让你坐地上。」 林峥有点兴奋:「你这个角度也好帅啊。」 陈里鼓着腮帮沉默两秒。 他垂着眼帘扫他:「鼻孔帅?」 林峥就傻乎乎地笑:「帅。」 陈里没控制住,把刚进嘴的小番茄咬得爆了汁,呛了一口,盘子一歪,被林峥眼疾手快扶住。 林峥安置完盘子,小舒一口气,正准备退回去,被陈里放在书桌下的mega型号的大高达模型绊了一腿,丝滑地一屁股摔坐在软乎乎的地毯上,表情都懵了一瞬。陈里来不及拉他,看到他疑惑的眼神,又实在憋不住笑。 场面十分混乱,不知道是被林峥在落地时拉了一把还是陈里自己笑得打跌,总之到最后两个人都瘫在了地毯上。 从椅子上下来的那个笑得气喘吁吁,踢了踢腿边拼到一半的模型:「都怪你。」 林峥又把它往陈里那边踢回去:「就是,傻大个。」 又并肩躺了一会儿,陈里才想起来问林峥:「渴吗?喝点什么?」 他房间里的电视在放林峥没看过的动漫,林峥闭着眼睛,正被一地上午的阳光晒得懒洋洋:「嗯?不渴……对了!」说着突然一惊,想起来什么似的往边上一滚,坐起来翻自己的书包。 陈里正枕着他的卫衣连帽,这动作下脑袋被猝不及防地一磕,半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他刨东西。 「籽我都挑好了,」他抱回一个很大的保鲜盒在怀里,盘着腿在地板上用屁股挪回到他旁边,「超——级甜。」 真的超级甜,像这一年最后一季西瓜的糖分和凉意都攒到了手里这一盒里面的那种甜。陈里垂着头叉西瓜,林峥在旁边窸窸窣窣地玩他的模型,顺手替他捞起两条险些掉进保鲜盒的帽衫系带,系了一个蝴蝶结,又比着也给自己系了一个一样的。他凑近时手指总是蹭到陈里的脖颈,很神奇的,他连做这种小事也显得十分认真。 保鲜盒外面附满冰凉的水珠,陈里换一只手拿着,在裤子上蹭掉手心里的水。 他越来越觉得林峥是一个很稀奇的,也很好的新朋友。 林峥忍不住又顺手给手边陈里的长臂猿抱枕打了个蝴蝶结,正要伸手去捞小恐龙抱枕,卧室门被打开了,探进来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周何为掐着刚睡醒的端午的两腋,把她一路提到了他们俩面前,陈里一回头,就被小朋友在空中踢蹬的小脚软绵绵地蹬在了鼻樑上。 「啊~」 端午严肃地皱着眉头,肉乎乎的下巴挤出了两层,眼神落在哥哥身上,下一个动作就是往前伸手,不知道是想要抱抱还是想去戳陈里的脸。 周叔:「她找你,哥哥。」 陈里把她接过,翻了个面,让她面朝着林峥坐在自己怀里,双手交叉着勒在她软乎乎的肚子前。 周何为去外面拿端午的奶瓶,顺路带了两杯橙汁进来,端午喝完奶,陈里用笔记本找了一部配乐舒缓的日常番,调低了音量,和林峥并排坐在地毯上看。 小白米粽被他放在两个人中间的毛绒毯子上,脑袋抵着陈里手背,正边吃拳头边练习翻身,腿还没抬起来,口水已经淌了一下巴,咿咿呀呀哥不停。家里人一开始看见她这动静还会兴奋,放下手里的事围到她床边去,想见证周卷小朋友第一次翻身,现在只当她瞎嚷嚷。 陈里盯着屏幕,随手薅了两把她的小黄毛,不防被小孩儿一把握住了手指,直直往嘴里塞,他也不敢用力收回手,只好用言语恐吓:「不许吃。」 未果,准备用眼神去吓:赶紧给你哥放手。 依然未果,陈里她端午空着的另一只小手,给它团吧团吧捏成拳头,往她嘴巴里塞:「吃你自己的。」 端午含着自己的拳头,不屑地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她哥,用圆熘熘的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和林峥对视了。 陈里、林峥:! -------------------- 第15章 在家 陈里上手把小孩儿扒拉回来,企图用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一遍的方法让她再翻一次,又是揉脑袋又是主动送上自己手背任啃,端午眨巴着眼睛,不动就是不动,任凭哥哥推自己小屁股捏自己小耳朵,连蹬两下小短腿使个劲都不愿意。 「呀。」她哼哼。 「……」陈里点点她鼻子,「我使唤不动你了。」 他托着小孩的后脖颈把她抱坐到怀里,照例双手箍着她,低着下巴对坐在自己肚子上淌口水的妹妹挑衅:「有本事叛逆,你有本事跑啊。」 林峥跟一大一小并肩侧坐着,在动漫背景音里听陈里轻声的的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提起了嘴角,等想起来放下的时候脸都酸了。 他每隔三五秒都忍不住把视线挪回去,即使不好意思看陈里看得这么频繁,也要趁盯妹妹的时候瞟他一眼。 周卷长到一百天,在妈妈肚子里泡出来的水肿总算消得差不多了,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小宝宝,有浓密又秀气的远山眉,睫毛扑闪,眼珠浓黑透亮。 第19页 他在通明的光线下近看这对漂亮的兄妹,惊觉陈里和周卷原来这么相似,从肤色到眉眼都像跟他们妈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周卷仍旧还是一个小肉球,脸颊像蜡笔小新一样,林峥却觉得她和她哥皱眉头的样子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周卷没心没肺咧着小樱桃嘴,陈里却常常抿着他饱满的嘴唇作出冷淡又毫不在意的神情。 林峥手痒难耐,调出手机备忘录,开始在画板上用手指涂抹线条。 最后一条线连完,点下「完成」,截图,保存到相册,他想了想,又把图片发给了陈里。 陈里听见消息提示音,腾出一只手解锁手机,端午火速被吸引了注意力,挥舞的肉手立时在陈里屏幕上留了两个小巴掌印。 陈里拦着她的胳膊,手忙脚乱点开图,看完,面带疑惑地瞥林峥一眼,说:「刚画的?」 林峥说:「对呀。」像不像你? 陈里不明所以:「很可爱。」 那是一只圆滚滚的小刺猬背对着屏幕抱着一颗果子,机警地转过小脑袋,圆乎乎的鼻头旁边两道弧线,是它正紧张地翕动着鼻子。它神态防备,可是粉红色的肚皮又袒露在空气里,一点都没吓到别人,反而让人很想摸摸它。 陈里双击屏幕放大图片,发现这刺猬还是个双眼皮。 他点了保存,把图片挪进一个命名为「林」的相册里,把它和十几张铅笔涂鸦放在一起。 端午吃拳头吃着吃着又睡着,陈珂贤过来把她放进安全座椅,又把她抱进婴儿车一路推进酒店包厢,一路上小傢伙眼睛一下都没睁开过。 陈里拖拖拉拉地在后面跟着,进了门就拉着林峥往边角一坐,守着旁边睡成小猪的妹妹,只负责在亲戚和爸妈的朋友们探头来看小孩的时候喊人,掀婴儿车遮光帘,替妹妹挨夸。 林峥上完洗手间回来,桌边就多了个章泽,正缩着长手长脚躲陈里背后看他怀里扒着哥哥肩膀抽抽噎噎的端午。 陈里一只手端着小孩儿的屁股,一只手顺她的背,腾出空来给了章泽后脑勺一下:「你特么下次再弄哭她就等着吧。」 「我就打了个喷嚏!」 章泽委屈巴巴地挠他袖子:「还没她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陈里把袖子拽出来:「是啊,世道变了,泽泽。」 章泽捂着自己的膨胀的肱二头肌伤心地闭麦了。 「我舅今天真帅,」他安静不了一分钟,看了一圈周围,「啧啧,跟只花孔雀似的。」 周何为满面春风地跟在陈珂贤屁股后面满会场打转,有人来寒暄时也不怎么说话,做老婆身后一块英俊潇洒的背景板。 等到开了宴,他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给他灌酒,他也乐呵呵的,笑眯眯地喝酒,只在他们夸陈珂贤的时候回「又好看,又厉害,她还是她们所的高级审计师呢」。 陈里在小孩这桌,跟大闸蟹斗了一中午的法,先是被烫得不行,接着又是被蟹壳扎破了四双塑料手套。 林峥边看边笑,只好替他拆了一只。一旁围观的章泽发出大声的嘲笑:「哇,我还以为你那只是活的呢。」然后被抢走了碗里最后那块羊排。 陈里刚把手擦干净,想着时间该差不多了,放着轻柔音乐的音响就发出一声尖锐啸鸣,紧接着是周何为对着话筒喊「喂喂」的声音。 宾客们霎时都静了,纷纷抬头,他一路小跑上了台,踩着红地毯理理袖口,看着器宇轩昂,开口却道:「今天日子好,各位亲朋好友来,听我给我老婆唱首歌吧。」 台下响起一片善意的闹笑声。 说着催促陈里:「儿子还等什么呢快上来啊!快快。」 陈里闻言不紧不慢地起身,从边上绕过去,短短十几米路还能走得又帅又有风度,从柱子后面拿了一把连了音响的吉他,到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下了。 「呀。」端午在妈妈怀里不太平,挥舞着胳膊盯着灯光下低着头拨起琴弦的哥哥。 陈珂贤嘴边惊喜的笑容收不住,低头拿下巴蹭蹭她的小脑袋:「爸爸和哥哥什么时候说好的,你知不知道呀,端午?」 -------------------- 第16章 婚礼 会场的灯光暗了下来,只有一束灯光打在中心的圆台。 四周墙壁上提前贴好的夜光贴纸和气球在昏暗中荧荧发着光,小兔子、小老虎、蝴蝶结、奥特曼,温柔地包围着妈妈和她抱在怀里的小小婴孩。 人群中心的少年敛着眉目低头校准音调,琴弦铮铮响了几下,然后骤然加快,紧凑成一段灵动可爱的旋律。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章泽又是吹口哨又是狼嚎,兴奋地戳戳林峥,说:「看我们里哥放大招了!」 弦声放缓了,周卷在一片柔软的目光里呜呜哇哇地手舞足蹈起来,把正要拨下一个新和弦的陈里惹得勾起了唇角。 他收回目光,深黑的双瞳流转,把林峥的眼神也吸远了。 修长指尖流淌的旋律被音响放大,那阵振动一路传到林峥耳边,也拨动了林峥周身的空气,形成漩涡,把他从头到脚裹在里面。 陈里凑近面前的话筒,林峥听见他用低沉而清澈的声音唱: 「你的眼睛,像颗水晶通透。」 微微沙哑的,轻柔的,像那把声音的主人就附在林峥耳边,湿润的气流随吐字一路顺着耳道,钻进离心脏很近的地方。 第20页 「……里面有个无穷无尽的宇宙。」 真奇怪。林峥怔怔地想,怎么会这么热呢? 他看着灯下的那个人,视线经过他锋利眉眼,从连成一条直线的鼻尖、上唇和下巴,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小小的你,在你小小的梦里。」 陈珂贤在台下捏着端午的一只小手,跟着节奏往自己掌心里轻拍,笑着凝望台上的小孩。他似乎也笃定有人在注视自己,抬眼的瞬间投来的目光像在卖乖、又像在炫耀,眼睛里粲然的光挡也挡不住。 章泽只差整个人站到桌上,陈里注意到动静,又微微偏过头,笑着挑眉的时候凹出了脖颈间流畅又好看的弧线。 「把我所有大大的事情,都吹进风里。」 他的尾音下沉,扯着林峥不由自主地坠入一种很甜蜜的情绪里。 周遭所有人都看着光束的照射的中心。只有林峥低下头,深唿吸。 他在摸己的脉搏。他想到那本厚厚的生物课本,在鼓点一样聒噪的心跳声里模煳地在脑海里回忆:「必修四第二章 ,第三节。」 教材编写组这么写:「另外,运动和情绪激动时可使脉搏增快,……成人脉率每分钟超过100次,称为心动过速。」 原来心动过速的感觉是这样的。 突然地,另一道旋律切进和弦的间隙里。周何为坐在三角钢琴前,温柔的目光一直落在台下某一处。一片亲友的欢唿声里,陈珂贤把女儿交给父母,坐到丈夫身边,挨着周何为的肩膀,看他低着头弹琴时的侧脸。 不合时宜地,她想起自己的第一场婚礼。 请柬是印着影楼gg的硬卡片,婚纱租的是镇上那家成衣店里最贵的一套,那时她好年轻,抹了大红唇,拿很漂亮新鲜的手捧花,不记得是什么花了,香得陈珂贤一场仪式打了六个喷嚏,被身边的男人抖开了牵着的手,嫌她不体面。 思绪一路下坠,到陈里的周岁宴上,肠胃娇贵的小孩喝不惯新买的奶粉,吐脏了万晓的皮夹克,极看重面子的男人气得一晚上没好脸色,到了家还对着还不会说话的儿子大骂「小畜生」。 陈里会喊妈妈的那一天,她正要第二次做母亲,欢喜地等到万晓回家,等来了一句嘲弄一样的「反正我是没钱养」。 药流做得不干净,胚胎流出后的半个月里她总是大股大股地出血,几乎面无人色,因为心悸而晕倒在沙发上的那个傍晚,万晓进门甩掉公文包,喊她:「还不去做饭,装什么死啊?」 在这之后,生活里有千万件比失去爱情更痛苦、更要命的事情。 第四年她带着陈里从那个城市搬走,给他改姓,改迁户口,憋着一口气,宁可咬碎牙齿也要一个人把他养大。 可是那口找不到出口的怨气经年累月地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把她也变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母亲。 第二次把和同学打架惹出一身伤的小孩从班主任那里领回家那天,陈里的班主任,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太太,语气嘲弄地看着她:「好不容易生个男孩,还是跟他爸好好的吧,女人一个人怎么行?看看你都把孩子教成什么样了。」 教成……什么样了?班主任的话直剐在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校门口,抓着树下嘴角淤青的陈里问他打架的原因。 可他又那么倔!她撬不开他的壳,又急又气,口不择言:「你也看不起我,是吧?你跟你那个人渣爹过去吧,你是他的种,我教不起!」 她甩开小孩仍比她小一圈的手,一下没甩开,就用另一只手去拽,发疯一样把他往外推,喊着「我不要你了,你走!」 「阿姨,阿姨别打陈里,」彼时比陈里圆润一圈的小胖子章泽瘪着嘴扑上前,搂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看起来比陈里还难过,「他没错呀!他是好学生呜呜呜呜呜呜……」 陈珂贤看着陈里被他扑得一个踉跄,却仍然紧紧盯着她,不辩解,脸上也没有被解围之后的欣喜表情。 「妈妈,」那个从小就不太喜欢说话的、很倔强脾气很硬的孩子死死抓着她的手,「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说:「妈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陈珂贤看着他那双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里面藏满了她此刻才能注意到的伤心和愤怒,大颗的眼泪掉出眼眶,他就狠狠地用袖口擦掉。 她一瞬间就怔住了。 她很想反驳,立刻反驳。 可是在那一刻又分明听见无数句曾经从自己嘴里吐出的,诛心的话——她对着自己的孩子说过的话。 「问我做什么?问你那个爸去啊。 「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们陈家人? 「你再这么气我你就跟着你那个人渣爹过去,我养你也养烦了。」 她的心都碎成粉末了。 而周何为就出现在那个可能是她人生中最狼狈的一瞬间。 他被自己的胖墩小外甥一路飞奔着扯到了这双对峙着的母子面前,刚站定就听章泽扒着他腿一通狂哭:「舅舅你快点帮帮陈里!阿姨要打他呜呜呜呜呜!」 「……啊。」年轻男人的手无措地在空中试探着伸了几下,又搭回了自己后脑勺,他也不敢乱说话,只敢探头探脑地观察他们的表情。 「没事,」陈珂贤吸吸鼻子,用自己流着泪的眼睛看向他,见对面年轻的男人一愣,才想起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没事儿,我和他谈谈心,不会动手的。」 第21页 「哦哦,好,」她对面的男人闻言,从西装外套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纸巾,担心地望着她,「擦擦吧。」 他腿边的小胖墩就赶紧又去黏在陈里身上,把自己肉嘟嘟的脸和陈里的贴在一起,用他觉得最舒服的方式安慰自己的朋友:「不要难过啦,你替我打跑那些坏蛋,我就是你的小弟啦!」 陈里死活推不开他,气得半死,这才放任自己哭了出来,扯着嗓子嚎,把旁边两个大人都吓了一跳。 小胖墩吱哇乱叫:「你不要太感动呀!你要保重好自己!」 周何为察觉到妻子的视线游移,晃晃和她交缠的那只手,带着笑看了过来,想引起她的注意。 那个看见她哭和笑都要脸红的小周科员,现在和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和她的儿子关系很好,和她这个人十指相扣着弹琴。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他弹着琴对陈珂贤唱。 他在彼此最好的朋友和最亲密的家人面前为自己唱了一首过时的老歌,她觉得好像一场婚礼。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们,她的父母,她在这个新城市里的朋友,和她的孩子。 她在这一刻终于敢确认自己获得了幸福,从此不会再害怕回忆起前半生经歷过的许多坎坷和挫折。 也真的拥有了一场姗姗来迟却恰如其分的,很好的婚礼。 -------------------- 第17章 午休 酒席散场时会场里在放很可爱的背景音乐,是小朋友在咿咿呀呀又口齿不清地唱小甜歌,林峥不由自主地幸福得冒泡,和陈里说再见时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拉拉他的手:「谢谢你请我来,我今天超开心!」 是夜,陈里洗漱完,躺倒在枕头里,拿过手机,点亮屏幕——正好晚十点半。 这一天过得好快,他点开未读消息,看见林峥果然又顶着卖萌的像素头像给他发了奇怪的表情包和「晚安」。 奇怪,明明也没发生什么很好的事,他摸摸自己热乎乎的胸口,还是感觉有点高兴。 林峥说完晚安,揉揉一边唿哧唿哧的毛毛的狗脑袋,切回微博,编辑,发送,才心满意足地钻进了被窝。 搂着毛毛进入梦乡前,他想,明天快来吧。 * @用户59xxxxxxxx: 9.22 22:38 来自iphone客户端 「其实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我的开心里有一半是因为我觉得他今天也很开心。晚安世界,我今天产生了一个问题,事不宜迟,要从明天开始努力找到答案!」 * 周一早晨下大雨,气温骤降。 陈里昨晚没睡好,早上挂着两只黑眼圈到教室,交完作业就往课桌上一扑,开始补觉。 张胜在后座戳戳他后背:「咋了,昨晚又沖新赛季了?」 五秒过去了,他没有出声。 这是起床气发作中,不想理人,张胜悟了,立刻夹起尾巴把课桌往后挪挪,不敢找死。 陈里昨晚没睡好,准确地说,是后半夜没睡好。 林峥带来的那篓大闸蟹半夜里钻出了篓子,在家里四处爬,其中一只胆子大的刚好从起来喝水的陈里脚背上经过,把他吓得原地呛个半死。 他半夜不睡觉,打着手电把六只肥螃蟹捉拿归案,结果关掉手机后两个钟头都没再睡着,只好眯着眼睛用章泽的帐号上分打发时间,一路切瓜砍菜到四点半才有了睡意,刚失去意识,又被陈珂贤喊起来上学来了。 班里同学很自觉地没打扰他补眠,前排几个朋友还很自觉地替他挡住了老师的视线,陈里就一路从早课睡到了上午的第三节 课,期间完全没醒过。 英语老师跳过前排男生喊陈里的时候,他正在梦里被一只巨型大闸蟹举着毛钳子追杀,被张胜拍着肩膀弄醒后心率瞬间飙升至一百八,险些当场暴起。 讲台上的老师和颜悦色:「……这个词组,陈里,你来翻译一下。」 陈里眼前一片模煳,看不清显示屏,顶着额头上的红印沉默,眼看着就要主动自首,张胜在他身后自以为很小声地提醒: 「里——哥——!一个!丝滑的!鞠躬!」 ……如果他嘶吼到脸红脖子粗的气音也算小声的话。 陈里很信任地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一个丝滑的鞠躬。」 说完,他开始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英语老师气笑了:「你再说一遍?」 陈里这会儿总算看清了ppt上的高亮部分:」a smooth bend.」 晚了,下一秒老师就在全班的闹笑声中咬牙切齿地宣布:「你今天晚上把这篇报导给我全文翻译一遍。坐下!」 陈里:…… 沃日,张胜顿时静如死兔。 三秒后,立刻开始偷偷用手机替他里哥查文章译文的张胜收到来自「大锅」的微信消息:「一个平滑的弯道。[笨比.jpg]」 隔壁的隔壁,一班教室里。 忧郁的下雨天,忧郁的林峥坐在窗边。 没有晨练也没见到陈里,林峥和狗都不开心。他托着腮发呆,盯着黑板都盯出瞭望眼欲穿的意味。 讲台上讲着阅读题的语文老师注意到了,拿受宠若惊的腔调揶揄他:「哎呦,林峥,突然发现老师讲得太好了,后悔之前在我课上睡觉呢,是吧?」 第22页 结果临下课时一看课代表统计的名单,这脾气急的小老太太又立刻翻脸:「周末作文没及格的怎么有你!」说着把他的的练习卷找出来,翻得哗啦响,道:「才写了六百字?你下课来我办公室来,给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其实写了一千五,只是今天早上连字带卷子都进毛毛嘴里了,林峥沉默地想。 但他哪敢说实话呛声,铃响后就拿着作业卷子麻熘地往年级办公室滚。 经过三班教室时,还是忍不住从窗户往里寻找陈里的身影,在一片群魔乱舞看了三五秒,才在临走廊的窗下看见他的后脑勺。 他正沉沉睡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陈里在校服冲锋衣里面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连帽卫衣,面料厚实的连帽缀在他背后,后脖颈上一大片白皙的、凸着嵴骨骨节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一路延伸进衣领,和乌黑的碎发对比鲜明。 可是今天很冷诶,林峥心想。 他在经过窗边时迅速伸出手去替陈里把帽子扣到脑袋上,心道快盖好。 抬头后只看到一只手凭空出现又消失的张胜:……发生什么了? 左顾右盼,只看到外面走廊尽头江开抱着一幢本子走开的背影,于是他贱兮兮地拍下来,发在了兄弟小群里。 一个爸爸和他的11个儿子们(12) 胜哥:[图片] 胜哥:今天开哥也在努力攻略祝璞呢! 几秒种后。 泽哥:干巴爹.jpg 申城换季时的降温总是突如其来,几场雨一下,室外就已经不是一件卫衣加一件冲锋衣外套能扛得住的气温了。 陈里有意睡过午休时间,最好一睁眼就是放学,可下课铃一响,就反射性想起某人还在等着一起吃午饭这件事,挣扎了半分钟,还是起身往外走。 于是林峥偷摸进三班教室的时候就和要出门的大哥碰了个正着,手里拎着的装了两份便当的纸袋都好险没被撞出去。 陈里眼睛还红着,一脸热乎乎的未散尽的睡意,皱着眉低着头走路,一头撞在他肩窝里之后,懵了一秒才有反应:「……嗯?」 林峥扶了他肩膀一下:「怎么了?昨天没睡好吗?」 「是啊。」 教室里没剩几个人,两个人挤成一团挡着门口也没人催促。 林峥伸手虚拢一下他的后脑,很快就收回来,抬高了另一只手里的保温袋:「今天我订了外卖。外面好冷,我们找个空教室躲在里面吃,好吗?」 「……行。」 陈里点一下头,嗓子还带着睏倦的沙哑,落在人耳朵里有一种酥酥麻麻的触感。 林峥躲开了他来接袋子的手,顺势挤着他往外走。 走廊的窗大开着,风很凛冽,林峥被吹得一个哆嗦,往旁边挪了半步,挡住他一点。他在前面走,陈里在后面沉默地跟着,困得懵逼了,只是全心全意地走路,没有分一点注意力给别的。林峥偷偷瞥他,就只见到一双垂着的眼睛,覆着浓长的纯黑色眼睫,下颌统统埋进校服立领里,只有唇锋若隐若现。 他有点怕他走路撞墙,想拉住他的手,可是路太短了,刚伸出手,他们就到了。 二楼图书室旁边的这间空教室常年无人,近来被刘荣明拨给他们小组用来准备课题时讨论用,里面有小沙发和茶几,都不太大,刚好够两个人腿挨着腿地并排坐下。 陈里拆了一双筷子,递给林峥,然后再弄自己的,林峥开餐盒,趁他喝汤的时候邀功:「葱姜蒜香菜统统没放哦。」 陈里眯着眼睛喝排骨汤,满意地向他点头:「好啊。」 一中禁外卖,要拿餐就只能绕到离教学楼最远的东门,来回一趟,又麻烦又远,连不愿意挤食堂的陈里也不常点。他递筷子时碰到林峥手腕,感觉那片皮肤一片冰凉。 他没吱声,但努力光碟了,吃完后就抢过了起身收拾的林峥手里的盒子,让他一边呆着。 午休时间还长,他们一同赖在了这一隅,肩膀挤着肩膀,放松地靠在沙发里。 陈里开着静音的游戏直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感觉林峥凑近了脑袋,就把手机移到两个人中间,没过多久,肩膀一重,他一愣,转过脸时下巴蹭过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天色阴,灯也只开了一盏,是昏暗适合昏睡的雨中午后。 四五秒后,陈里收回目光,心想:也不嫌硌。 他在沙发上向下滑了一点,让林峥得以枕到自己软一些的肩窝里去,在心里补充道:就让你舒服二十分钟。 -------------------- 第18章 天上下猫啦 冷雨下了几天,又气温很快回升,清晨里穿一件卫衣也不会冷。六点半,陈里出门前在阳台伸懒腰,余光瞥见楼下歪脖子树边两个身影,果然是等他一起去晨练的林峥和毛毛。 他把手肘撑在窗边,正要出声喊,看见林峥突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似的,猫着腰靠近灌木丛,接着一动不动看了半天。 陈里于是挑挑眉毛,转身进屋了。 一分钟后,在玄关穿好鞋要出门的陈里收到他微信: 林峥:我草,看到松鼠了。【图片】 陈里的回覆非常直男:牛逼。 秋天拖着尾巴往前走,走到哪里,就留下一地的金灿灿的落叶——林峥最喜欢这个季节,近来总是不好好走人行道中间,专往着路边钻。 第23页 陈里和他一起走在路上,经常不知不觉地就被他一路挤到了边角,和他一起咔嚓咔嚓地用鞋底碾枯叶,偶尔走神了,还能跟他稀里煳涂地撞成一团,动静能把前面的路人都惊得回过头来。 林峥用两片银杏叶扎了只小蝴蝶,放到他眼前上下晃晃:「小福蝶。」 没一会儿又突然加速往前跑几步,捡起两片很大的悬铃木的枯叶,捏着根部攥在手里,转身对他摇了两下:「大福蝶。」 陈里把他的小福蝶塞进卫衣口袋里,十分冷漠地点评道:「真幼稚。」 他连着一周都没好觉,挂着两道青眼圈在学校里晃,班主任撞见他时还苦口婆心地劝:「少熬点夜,你基础已经很好啦,可以不用这么拼命。」 其实每天十点半就钻进被窝的陈里:「好的老师。」 直到这天半夜。 又一次被和房间相连的阳台上窸窸窣窣的动静闹醒时,陈里捶着床想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那扇歪掉的窗子修好,要么拆掉。 于是掀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冲进阳台借阳台昏暗的灯光查看窗户,看得正入神,突然听见几声又细又尖的咪咪声。 他停下动作,僵在原地不敢动。 断断续续,时强时弱,并不是他幻听。 「——!」 陈里背后发凉,缓缓转过头,对上两双绿油油的圆眼睛,然后和对面的小傢伙们一起原地炸了毛。 同一时刻,林峥在自己的卧室里睡得正香,毛毛在地毯上团成一团,尾巴搭在主人的拖鞋上。 很突然地,林峥在梦里踩空了一节楼梯,小腿一抖,失重感把他瞬间从睡眠里拉扯了出来。他茫然地睁开眼睛,打开手机想看看几点了,解锁的一瞬间,桌面上正好弹出了新微信消息通知。 上午2:37 里哥:睡了吗急 里哥:【图片】 里哥:我靠 林峥摁亮床头灯,揉着眼睛点开大图,猝不及防地和两只绿眼睛小花猫对视了,愣了一秒,忍不住从鼻腔里哼出一道疑惑的鼻音。 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三花猫崽,窝在一件团起来的t恤上,其中一只还伸出肉垫,去扒拉替他们整理临时小窝的那只修长的手。 林峥顿时睡意全无。 我有狗了:醒了! 我有狗了:好小…… 我有狗了:哪里来的小猫? 对面很快回復了—— 里哥:现在带它们来你家行吗。 林峥迅速打字:「直接来。」 陈里把两只小东西揣在卫衣兜里,打着手电筒出门,生怕它们会掉毛在家里。 小猫被他捏着后颈拎起来后就一直很乖,他走路时用手托着它俩,手心能隔着一层布料感觉到热乎乎、软绵绵的触感。 夜深露重,他一路缩着脖子走,出了电梯,首先打了两个喷嚏,抬头就看见林峥穿着居家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短髮等在电梯门外,身边还跟着困叽叽的毛毛。 他听到电梯开门就立刻上前来接,陈里跟着他往屋子里去,一边撑开一侧口袋:「看。」 男孩子把脑袋凑近他身前,很惊喜地:「哇——」 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从口袋里探出了脑袋的那只,捧在手里观察:「好小啊,都没有我一只手长。」 陈里腾出手,就开始撸一边毛毛的狗头:「辛苦了,瞌睡虫,等会儿再睡吧。」 林峥爸妈工作一个比一个工作要忙,都不着家,家里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有了毛毛,热闹好多,直到今晚,尤其热闹。 空荡的客厅因为一下两个男孩子而显得热乎了很多,两人凑在沙发上,看着两只小傢伙被垫着软抱枕放在了茶几上,在明亮的灯光下咪呜咪呜叫个不停。 林峥在一片高亢的喵喵叫里有些晕头转向:「它们为什么叫得这么响啊?」 陈里看着手机里的外卖派送进度,说:「应该是饿了,这两晚天天钻我阳台……我点了羊奶外卖,很快就到。」 好像很镇定的样子。 林峥偷瞄他手机后台的浏览界面,百度微博豆瓣都开着,显示的无一不是「捡到小猫怎么办」的搜索结果。 他心里觉得好可爱,夸陈里:「哇,这你都知道?好厉害啊里哥。」 陈里听了,把手机倒扣在茶几上,眼神飘到一边,道:「还行吧。」 这两只小猫应该不是刚出生就没了妈妈,身上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跳蚤和虫子,只是身上沾了雨水,一绺绺地打了结,还有点臭。 陈里想起前几天勐烈的降温和冷雨,觉得它们能活下来也是运气好。 还是有点手足无措,陈里看了三遍捡猫教程,决定先给两只小猫咪洗个热水澡,然后餵东西。 半夜三点,浴霸把整个卫生间烤得暖烘烘,他在洗手盆里放了浅浅一池热水,把两只小猫放进去。林峥负责拿毛巾把它们一个个搓干净,陈里则像在打地鼠似的立在一边,把小猫不安分搭上台沿的爪子摁下去,以防它们离开热水冻感冒,一会儿摁一只一会儿摁一只,应接不暇。 林峥一边听着陈里指挥给小东西洗香香,边跟他说自己的发现:「都是小公猫,还都是粉肉垫!」 然后指着尾巴更长的那只说:「这只是双眼皮。」又指向另一只:「这只是小圆脸。」 第24页 陈里很怀疑,说难道不都是一个样? 毛毛还困着,守在卫生间门外打瞌睡,外间的灯光在磨砂玻璃门上映出一个萎靡的大影子。 陈里回头时看见了,好笑地撞撞林峥肩膀:「哝,小猪犯困。」 收回目光,才发现林峥也才刚打完一个哈欠,眼角挂着晶莹的一滴泪,内双都熬成了陈里同款欧双,表情懵懵的,像还没反应过来陈里说了什么。 没反应过来,也先边「嗯嗯」应声边看向他,和刚进门时慢吞吞绕着陈里小腿打转的金毛好像。 陈里看着他很慢地眨眼睛,觉得自己胸腔里那个东西也变得有些软绵绵、热乎乎,又有点甜,像一颗炖雪梨。 他把洗干净的小猫咪用毛巾包起来,又用纸巾吸掉它们皮毛上的水,对林峥提议:「你是不是还困?先去睡吧,我把它们安顿好就走。」 林峥眯着眼睛给小猫擦脑袋,闻言很快摇摇头:「不困。」 然后补充:「太晚了,就住我这里吧?我们和周叔和阿姨发个消息说一声就没事了。」 说话时看着陈里,眼神里都是期待:「好不好?我床这么大,柜子还刚好有一条洗好的被子。」 -------------------- 第19章 答案 陈里让小猫四爪抱住自己的手,边动作边逗他:「真的刚洗好?有一点味道我都不要。」 「怎么可能?我很爱干净的,」林峥闻言大惊失色,一定要他闻自己衣领,匆匆往他身上凑,「不信你闻。」 陈里捧着猫一躲,在暖色灯光下笑得露出小尖牙:「那我等会儿检查一下。」 餵羊奶时没有针筒,林峥就见陈里变魔术似的摸出一个小奶瓶来,在里面装上热奶,两只小猫都抢着吃得好香。 后来陈里果然没走成。 灯灭了,卧室里一片寂静,却不冷清,猫崽被装进铺了林峥毛绒外套的快递箱里,毛毛挤在陈里脑袋边。 林峥的床很软也很大,洗好晒好的被子蓬松而柔软,两个困极累极的男生倒头就摔进了梦里,睡着睡着就滚到了一起。 第二天。 清晨六点十五,两个手机闹铃一齐响,此起彼伏,惊起了书桌上箱子里的小猫和床边的金毛,前者开始边叫边挠箱子,后者绕着大床打转摇尾巴,好像是拿不定先喊那个主人起床。 床上困得神志不清的两个人同时伸手,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摸手机,倒都在对方下巴上挠了好几道。 「……」陈里痛苦地翻了个身,连把腰上多出来的那条手臂甩开的力气也没有,只把脑袋从另一只来路不明的胳膊上挪下来,砸进枕头里,心想:去他妈的,世界爆炸老子也要继续睡了。 耳边的铃声被他屏蔽,丁零噹啷个没完他也懒得伸手去关,自顾自皱着眉毛继续睡。他在很快重新袭来的睡意里没发觉,半分钟后有人替他关掉了闹钟,一刻钟后,那人又重新进来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了被角。 林峥蹑手蹑脚地带上房门,怀里抱着猫,屁股后面跟着狗,一行哺乳动物浩浩荡荡地晨练去也。 暖红的朝阳刚开始散发热力,林峥一边的运动服口袋里装一只小猫,迎着晨风散步,不时和路过的眼熟的大爷和阿姨们招手说早安。 声音清亮,哪怕一晚只睡了四个小时,太阳一升也照样精神抖擞。 不过,这好像是一个不太一样的清晨。 林峥感到身体胸腔和胃之间的部分像空了一块,惴惴着,像多了或少了一些组织,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 不是不舒服的感觉,甚至一切都好像要比从前更好一点。他周遭的阳光,风,树木,一切都没有改变,但他却觉得今天是十分新鲜的一天。 毛毛绕着花坛小跑了一圈就不肯再走,头颈朝家的方向梗着,要林峥带它回去。 「不玩了吗?」林峥蹲下来顺它背,「那要哥哥放学之后才能再带你出来了。」 金毛「呜呜」地应,拱他的手,又去咬林峥衣角。 林峥好像知道它在期待着什么了。 二十分钟后的卧室里,林峥把刚洗干净的手放在嘴边呵热,然后再伸出去,轻轻去握陈里放在耳边的手指。 然后……就定住了。 本来是想捏捏那只手,好叫醒它的主人的,可等他把它捏在手心里了,却又想不起,也捨不得再做任何动作。 林峥于是试着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去蹭陈里的下巴。 试探几下,睡梦中的男孩子很快浅浅地皱起眉毛,一把抓住他的手,握着没放,挪了挪脑袋,继续睡。 「!」林峥险些没撑住自己,连忙用一只膝盖抵在陈里腿间的床面上,勉强维持住平衡,用手肘和腿支撑着体重。 毛毛安静地窝在房门口,好像一回到有陈里的地方就安心了。 隔着一道房门,昏暗的房间里,床上两个少年间的距离不过十厘米,两道鼻息交缠,两只手心也紧紧依附在一起。 林峥唿吸急促,不知道是因为用力太多,还是眼前这境况。 他的目光所及全是陈里,只是陈里。 沉睡着的、对整个世界都没有防备的陈里。 他的鬓角,像禽类尾羽一样的睫毛,线条流畅的高挺鼻骨,和浅色的、有些许干燥的,很漂亮的嘴唇。 那两片嘴唇,它们开启时就露出里面雪白整齐的牙齿和舌尖,闭合时又常常抿起,显得生硬。 第25页 可如果你注意过它们吐出「林峥」两个字节时的模样,就会知道那种生硬只是伪装,其实最好磨软。 林峥察觉到,不知何时,自己的胸腔已经不再空荡,可又开始震得慌——里面似乎闯进去了什么。 别撞啦,别撞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峥愁眉苦脸地劝它。 我也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有多难追吗?我都从来没见他拆过收到的情书诶。 苦口婆心劝它良久,林峥的心房依然咚咚地狂响。 「唉。」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即使是毫无知觉,也习惯性地在眉间挤出一条纹路,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凶。总归是很难追了,先让我讨点甜头吧。他想,谁让你这么可爱,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林峥视死如归,拇指悬空地搭在身下少年的眼角,双手捧着他的脸: 「啾」。 * @用户59xxxxxxxx: 9.28 7:38 来自iphone客户端 「答案是我真喜欢他。」 「怎么样?」陈里退出和宠物诊所医生的聊天框,胳膊肘拄拄旁边神情愣怔的傢伙。 林峥被他戳在腰上,一抖,立刻从找不着魂的状态里挣脱出来,问:「什么怎么样?」 「我问你放学要不要一起去诊所。」 林峥搓搓鼻子,「哦哦哦哦,去去去,一起去。」他感觉自己的耳朵烫得要命,完全不敢让身边的人发觉,只能一直低着脑袋。 陈里打了个哈欠,被七点整的阳光晒得太困。他们在等红绿灯,陈里抓紧时间展开手里的塑胶袋,露出半个包子咬了一口。 林峥偷偷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热牛奶的吸管戳好,送去他嘴边,陈里一手包子一手保温杯,暂时没空接,于是顺势偏过脸叼住了管口。 两个穿校服的高挑男生停在路边的樟树下,一个就着另一个的手吃早餐,这场景实在很抓眼,尤其还是在离校门不到500米的转角口。 马路对面,章泽都叼着煎饼走过去了,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余光里出现了谁的脸,又折回来,看清对面两位的姿势,饼差点都给吓掉了。 一个爸爸和他的11个儿子们(12) 上午7:03 泽泽:【图片】 泽泽:@胜胜 好哥哥泽泽也想要这么喝牛奶【扭动.gif】 胜胜:莎了你噢【和蔼.jpg】 开开: ? 开开:峥哥。 开开:给我带的煎饼果子多加个蛋你嫌重给里哥餵的牛奶就不重了吗【挠头.jpg】 开开:@里里 @峥峥 上午7:10 里里:?哪只煞笔改的群暱称 一中cp开仓放粮办事处(388) 上午7:14 什么复习?我可是林峥:【图片】 什么复习?我可是林峥:姐姐们开饭了 [匿名1]:复习老师的图永远充满故事感 [匿名2]:林峥是自己没有嘴吗?要我们陈里帮他喝? [匿名3]:@高举真理大旗(群主)祝老师在吗?祝老师有灵感了吗?祝老师产粮吗? 一班教室里,江开发完图,用左手很心虚地把手机屏幕挡着,偷偷摸摸地观察着前排祝璞的反应。 没一会儿,女孩子高高束着的马尾从她肩膀滑落到后背心,随她小幅度的动作晃动了几下,江开随后果然看见她粉白的苹果肌鼓起,对着手机屏幕露出一个很兴奋的笑容,然后转头和她的女同桌小声地讨论起来。 江开看见她的表情,美滋滋地又低下头去看她在群聊里的回覆。 「开哥,究竟是谁在搞早恋啊?」江开猝不及防地被轻拍了一记肩膀,在座位上吓得往上一窜,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发出「啪」一声响。 林峥胳膊肘拄在桌面上,托着下巴和惊恐回头的江开对视,拖长了音调:「我可没有哦——我全、身、心都献给了我们里哥。」 -------------------- 第20章 坏蛋小猫 江开不知道先去捂这傢伙的嘴还是先拧开水杯把他滋醒,一时语塞:「……」 但随后他看见了林峥桌面上冒着热气的煎饼果子:「谢谢峥哥,爸爸辛苦了!」 八点半早读下课,各个班列队做早操,陈里和林峥被老刘从办公室里放出来时有些晚了,进行曲都播完了一遍,两人于是乐得缀在班级队伍最后偷懒,有领导经过时就抖抖胳膊踢踢腿,隔着中间的一个班用口型聊天,还以为没人发现。 ——晚上在你教室门口等你。 ——猴! 被他俩夹在中间的男生:我努力躲进我自己的世界里。 他一边往前挪挪、逃离出这对帅哥互送秋波的范围,尽量目不斜视,一边在领导的眼神扫过来时努力挥舞胳膊引起左右两位的注意。 整队收拢时陈里摸到校服口袋里陈女士塞的小饼干,顺手往蹭到他身边的林峥手里塞了两个,抬头时不小心和那位在他隔壁站了一个早操的兄弟对视了,就也送给了他两个。 「……谢谢!」那哥们像被人踩了一脚尾巴似的原地一跳,还慌张地看了一眼林峥。 林峥对他灿烂地笑了一下:「草莓味的,巨好吃。」 于是那位兄弟离开操场时是用跑的。 「他怎么了?」陈里脸上痒,挠了挠,然后从鼻尖上拎下来一根猫毛,往指尖吹了口气。 第26页 林峥顺手把他外套领口粘着的一根金灿灿的狗毛也摘下来:「尿急吧。」 林峥把毛毛接到家里的第二天就在客厅装了监控,课间没事干,他就打开app看看家里的小傢伙们在干什么。 早晨他们出门之前把毛毛赶进了大笼子里,又把两只小猫装进了比它们自己高三倍的纸箱里——在给新成员做完体检之前都要把双方临时隔离开。 一个上午都相安无事,两只顽皮的小猫崽自顾自地用爪子扒拉纸箱内壁,爬上去十几厘米又滑下来,周而復始,毛毛就只安静地窝着,看一会儿玄关处,又看一会儿笼外的小猫,乖得林峥后悔没给它在笼子里多放几个小玩偶。 一直到临近中午放学时,林峥在去找陈里吃午饭前福至心灵,又切回频道内看了一眼,下一秒差点把刚入口的水喷出来。 ——两只小傢伙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出了箱子,胆大地跑到了毛毛的笼子边,有一只甚至正往里钻。毛毛躲在摄像头死角不见踪影,留一条竖起的尾巴在空气里慢慢摇动着。 林峥顿时急得后背发热,吸着凉气揉乱了自己一头短髮,犹豫两秒,还是截图发给了陈里:「完蛋,小猫跑出来了哥,我等会儿先回去抓猫,你午饭别等我吃。」 陈里很快回復了:「一起。」 来不及请假,拿不到假条,就走不了学校正门,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还可以翻围墙出去。 陈里落地时差点憋不住一声闷哼,他膝盖上结的厚痂给旁生的树枝刮掉了半截,顿时就有湿热的细流顺着他小腿流出来。 却没表现出来,拉着林峥跑得飞快,还比旁边那个腿脚利索的沖得更快一些。 林峥家里,两只横行霸道的小傢伙已经钻进了困住金毛的笼子,咪呜咪呜地绕过地上的橡胶骨头,咬着毛毛的毛绒玩具玩儿。圆脸的那只口水浸湿了毛毛最喜欢的那只小海豚的尾巴,双眼皮的那只正要往角落里的金毛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突然四肢凌空了——天降两只大手,一手一只,拎着后颈把它们提了起来。 陈里喘着气,盯着面前那只小东西的绿眼睛:「欺负姐姐呢?真有你们的。」 林峥在他身后去揉毛毛狗头,给金毛抱抱,让它把爪子搭在自己肩膀上「呜呜」地撒娇,一人一狗搂成一团,围观陈里教育小朋友。 陈里一手一只捣蛋鬼,虚张声势地瞪着它俩,他像唱红脸的大家长,林峥是温柔的好好哥哥,毛毛委屈得「乌乌」叫,小猫们不甘示弱地咪咪应和。 小猫咪什么也不知道,小猫咪只想找新认识的大块头朋友玩,它们张着嘴,举着四肢粉色爪子在半空一动不动。 「不许再捣乱。」陈里只对小猫们命令道。 这天下午三班第一节 是音乐颗,对学生们来说完全等于午休凭空多了四十五分钟,午饭结束后教室里人都没坐满,一半人在操场踢球,剩下的一半在用教室多媒体看神奇宝贝。 张胜吃饱了回教室睡觉,一进门,就被满屋子云南白药味给重新熏了出去。 「什么味道……」他嘟嘟囔囔着探进脑袋,顺着前排女生们好奇的眼神往教室最后瞟。 「嘶!」那里传来一道痛唿。 张胜一愣。陈里侧坐在第一组最后一张桌子上,胳膊撑着课桌,脸颊都红了,皱着眉毛,在对自己的裆说话:「草,轻点啊你。」 张胜更加疑惑了,连忙走近一点。 ……哦,原来是在对着□□前低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的林峥说话呢,嗐,虚惊一场。 「呃——我自己来!」陈里痛得不行,说着就要跳下去抢林峥手里的碘伏棉球。 林峥这么好脾气都给他烦委屈了,空出一只手把他摁回桌上:「你这必须要擦彻底,我都已经用最小的力气了。」 说完就任不耐烦的陈里随便搡自己肩膀,反正他脚踝还在自己手里握着。 林峥想,存心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等到他想把腿抽回去,他就不还,就不还,把那圈温凉的皮肤在手心和指尖里捂热了也不还。 陈里膝盖为中心的一片皮肤都火辣辣,在桌子上扭来扭去半晌脚都着不到地,气得两眼发黑。 ——张胜看到的就更恐怖一点,他觉得里哥盯着林峥发旋的眼睛都冒绿光,龇着牙下一秒就能给弱小善良的林峥兄弟来一口。 可是林峥好傻好单纯,边动作边对着恶狼陈里摇尾巴:「很快,很快,马上就好啦。」 张胜都看得心疼,突然对这辈子都考不过林峥这件事释然了:智力和情商总守恆,老天爷是公平的。 此时刚过正午不久,前排窗口的窗帘都拉着,于是只有陈里所在的后排角落洒满了阳光。 天气已经不再燥热了,连温暖也说不上,窗外的枫树时不时落下两片叶子,有时还托秋风送进来一片。 陈里总是在中午感到烦躁,在傍晚感到失落郁卒,事实上他常常莫名产生这样那样的坏情绪,并不为什么具体的原因,他觉得可能是天生的性格坏。 此时正午没过多久,林峥抱着他的腿低头认真地上药,鼻息轻轻打在他腿骨上。他的短髮被天光映成泛着光泽的深棕色,他充满耐心,整个人都是柔软的。 陈里低着头,忍耐着刺痛,看了一眼眼前轻拧着眉头、表情很认真的男生,又为了转移注意力而看向窗外。在徐徐吹进窗来的、带着花香的秋风里,他忽然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了。 第27页 燥热的、令人郁卒的夏天,和很多烦恼的事,都已经随风远去。他认识了林峥这个麻烦又不错的新朋友,林峥和这个凉爽明亮的秋天一起留了下来。 秋天到了,有凉风、桂花和落叶。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起身帮他放下捲起裤脚的林峥,心想,那还不错。 -------------------- 第21章 长发 家 林峥庆幸自己后来还是跟着知乎回答学过如何处理外伤和包扎的,能在总是很不小心的陈里需要时为他做点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他在眼前圆乎乎的白皙膝盖上贴了一个海绵宝宝ok绷,心想:真的希望他别再给我熟能生巧的机会了,虽然和陈里近距离相处很快乐,但他还是希望陈里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多一点。 下午四节课,林峥花一半心思听课,留一半被他装进校服兜,跟一只圆脸小猫崽装在了一起。 好在小猫年纪小觉多,吃饱了奶就睡,团在林峥的口袋里不出声,还算乖。 林峥不敢拉上口袋拉链,怕它闷,于是等到第二节 数学课上到一半,突然听见斜后桌女生发出轻唿声时,就立刻意识到是哪只小东西探出了脑袋。 他一惊,马上并起两根手指把它摁回去,偏着脸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把右手留在口袋里,一下一下地给小猫顺毛。 抬头的时候又顺便对她比了个「嘘」的动作,比口型道:「拜託拜託。」 女同学激动得脸红,眼睛放光地对他说勐点头。 等到这节课下课,林峥被围得差点来不及上厕所,一教室的同学争先恐后地要看他兜里的小东西,林峥怕把它弄醒,只好捧着自己口袋,掀开一条缝给他们一个个看:「在睡觉呢,你们别上手。」 小猫咪三色混杂的脑袋一露出来,顿时收穫了几十道此起彼伏的「额哦~」的感嘆声,把一众高中生可爱得人仰马翻。 「听起来像有人踩了他们一脚,」林峥和陈里肩并肩一起放学的时候这么形容。 陈里被他这句坏话逗得差点捧不住手里的双眼皮小猫。 一下午没见,两只小猫见到了自己的小兄弟,都很兴奋,在他们俩并在一起的手掌上就要扭成一团,被严厉的大家长陈里及时分开:「消停点,要掉下去了。」 他们路口,面对面,指尖对着指尖,林峥一抬头就看见他圆圆的发旋。 初见时显得他又冷又酷的寸头已经长长了一公分多,成了小平头,生出来的头髮仍然很黑,光线不足的地方,林峥觉得它们看起来是蓝黑色。 看起来很硬很韧,却被傍晚的微风轻松地吹得东摇西摆。 真可爱。他看着就忍不住抿着嘴唇笑起来。 林峥想到接下去的一整个黄昏都能和他一起过,暗暗雀跃,直到看到停在路边的车子在两人经过时突然降下车窗,里面坐着周何为和章泽。 章泽在副驾驶,半个人挂在车窗外,往外努力地伸出手:「峥哥!给我看看!猫猫!」因为很努力,表情都有些狰狞。 林峥倒退半步,要为失去和陈里独处的傍晚伤心一会儿。 周何为戴着墨镜,摁一下喇叭:「五四,爸爸来接你咯!」 陈里很敷衍地对他「昂」了一下,一手把章泽的脑袋摁回车窗里:「这条路禁停,再等就要吃罚单了。」然后赶着林峥坐进了后座。 后座空着的婴儿座椅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陈里坐中间,和林峥完全挨在一起,车子启动转弯,两个人就随惯性往彼此身上倚靠。 林峥看见陈里坐下后,膝盖上「x」形交叠着的两个创可贴绷得紧紧的,知道他这姿势很不舒服,拎着他右腿放到了自己双腿上:「这样,是不是好很多。」 他动作很自然,陈里这条腿翘得也很自然,他就很适应于这种大爷似的坐姿,后背往婴儿座椅上一靠,闲适得像坐在他家客厅沙发里。 章泽不好好坐车,拧着上半身凑到后座:「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轻点捏。」陈里把从兜里把双眼皮拿出来,放到腿上。 小猫一出来喵喵叫着就挠他裤子挠得起劲,章泽勐虎出山,一把拎着它放到自己手里,又盯又摸得不亦乐乎。 陈里像没骨头,在后排舒服地瘫着,脖子靠着椅背,小腿舒服地搭林峥的大腿上,周何为开车稳,没一会儿就把他晃睡着了。林峥靠着车窗,面对他的睡颜,看车窗外橙红色的阳光时而打在他的发顶和鼻尖,不一会儿又流走,这些在林峥眼里都是很有意思的风景。 章泽手机快没电了,小猫又在他腿上睡得团成一团,他闲得无聊,又探过来找林峥小声说话: 「峥哥。来唠嗑。」 林峥比他更小声:「唠啥呀。」 没一会儿,章泽从手机里翻出来一张照片,转身眉飞色舞地把屏幕亮给他看:「看这是谁。」 林峥凑近去观察。照片像素不高,拍的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中分的黑长直披散在肩膀,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像是被拿手机的人喊了一声,正一脸不高兴地看向镜头。 看着是个初中生,校服胸口处绣着二中的校徽。 章泽满脸期待地看着盯了他的手机屏幕四五秒,表情逐渐变得十分疑惑的林峥,心里直笑得打跌。 又过了好几秒,林峥试探:「陈里的姐姐?」 第28页 章泽猖狂地「哈哈」一声,一脸得逞:「我就知道你这么说!」 他翻到下一张——照片里还是那个小姑娘——放大了人物的脸,指着「她」修长脖颈上的小突起:「再猜猜看呢。」章泽笑得好贼。 林峥看一眼照片,再看看身边的陈里,看看女孩子乌黑的长髮,再看看他的小平头。看看睫毛,看看下巴。 林峥五官都在地震:「?!」 他用表情对章泽表达了自己的震惊和疑问:怎么会这样? 怎么做到的?让坏脾气要面子的小喷火龙陈里留长头髮! 章泽很勉强才控制住自己不兴奋地咆哮:「我跟你说!」 周何为支着耳朵听,转着方向盘,同情地为儿子嘆了口气。 * 陈里确实是讨厌被人说长相女气,很大原因是有段时间被人奚落地、质疑地说得太多了,一听就烦得很。 虽然那个时候,他承认,自己看起来像女孩。 从十五到十六岁,整整两年里,陈里的头髮剪了又续,始终没保持颌尖以下的长度。以三十厘米为界,一直到陈里的十五岁生日,陈珂贤一共替他剪下了两个三十厘米。 每次剪下的头髮都用皮筋捆成一束,被他们自己小心装进密封袋,附上手写的、载有祝福语和姓名电话地址的卡片,寄到b市的一家肿瘤医院。 他与那里的每一位病人都素不相识,但他跟着妈妈转到s市之前,在b市读小学时,有一个笑起来很可爱、总是扎两个羊角辫的女同桌。他们做同桌的第三年,小姑娘因为白血病休了学,她最后一次来学校,低头整理桌肚,对陈里偷偷笑,说:「我发觉其实你脾气挺好的,同桌,以后要对同学温柔一点啊。」 她走的时候背对着校门口送别她的全班同学,鸭舌帽下露出一点没有头髮遮盖的头皮,纤瘦的后颈在阳光下很苍白,陈里很多年都忘不了。 后来陈里不在b市了,她也不在,不在此时此刻的任何一个角落。 很久以后,陈里十五岁的某一天,他在朋友圈点开那时在b市的班主任老师分享的公众号连结,标题是:「见发如面,愿君安好。——公益捐发行动1」 那感觉应该不是悲伤,也不是思念,陈里只是突然地想起了那么一个人,然后立刻做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决定。 一坚持,就是两年。 备註:1:引用自「青丝行动」公众号,2019年11月11日推文标题。 -------------------- 第22章 想像 于是初中时代,同龄的小帅哥们都被女孩子们抢着要□□微信,陈里行情也不赖,就是差了点意思。差就差在来拦他的起码有一半是男生,大多是在陈里放学路上红着脸杵他面前,支支吾吾半天:同学你好,我觉得你好漂亮…… 然后被一边的章泽大惊失色地拉到一边思想教育:兄弟这是我大哥啊大哥你懂啥意思不这是个男的啊,不想挨打的话就快跑吧你,云云。 不过这些花花草草们也不全是瞎到分不清人性别,也有一些性向小众的同学,有男有女,都以为陈里是自己同路人,追求的方式就更直接一点,但陈里觉得那些可以按下不表,因为实在不是太美好的回忆。 出众的外貌也从来不是彻底的蜜糖,对女孩是这样,对那时的他也是。他常常不得其解:你可以做个男生,也可以做个女生,但如果从一个男生变作一个女生,就会被同龄人铺天盖地的探究和无处不在的恶意淹没。 陈里想了很多遍,每次都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留长髮没错,像个女孩没错,即使不是为了剪下来送给别人,也没有错。于是就不再想了。 陈女士为他这事跑过几趟学校,师长都理解且同意,与陈里熟识的同学们也维护他,那些难听话就渐渐消失了。 中考前,陈里寄走头髮,一剃子理了个寸头,那绝对是他整个初中里最爽的一天。还在十几天后的毕业典礼上当场吓死了好几个骚扰过他的傻逼男,更爽了。 寸头干净利落,让偏深偏浓的五官更突出,也让他凭空多出一种冷酷感,不说话不笑时就看着难以接近。 ——这简直正中中二叛逆少年陈里的下怀,他巴不得全世界都不要来烦他,于是这个髮型就一直留了快两年。 车厢里,章泽笑得好放肆,「嗤嗤」的声音用手心都压不住。窗外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车窗,投在林峥手腕,他低头看着屏幕里陈里不高兴的神情,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在想像那个比现在瘦小一些、年幼一些的男孩子:十五岁的陈里会在每天清晨的梳洗后自己扎头髮,大多数时候是高高的马尾。 那会不会偶尔也会允许妈妈给自己编一条漂亮的麻花辫,低头写作业时有没有习惯性地把鬓边的碎发往耳后勾?冬天来临的时候,花很久时间吹不干长发,是不是还会一个人对着镜子红着耳朵生气。 如果头髮放下来,亲眼见见又会是什么模样,一定比照片里还漂亮。 林峥想如果自己早几年认识他,一定会用心观察,也会很愿意替他吹头髮,绝对绝对不会笑话他。 陈里睡得沉,眼下还浮着一片青,圆脑袋窝在他的卫衣兜里,在他的腹部鼓出一块小猫形状的突起。 林峥忍不住隔着一层校裤轻轻捏捏他的小腿。 第29页 喜欢一个人是不是无论遇见他有多早,都觉得还不够早?最好替你赶跑那些笨蛋男生的人是我,最好是我陪你一起回家。 车子转弯掉头,陈里上半身顺着椅背往外移,林峥凑近他,轻轻扶着他的侧脑和肩膀,让他继续保持那个舒服的姿势。 即使心里正毫无章法地咕嘟咕嘟冒泡泡,本能地,好像也还是最希望他能睡个好觉。 -------------------- 第23章 喷泉 「很健康喔,」一手捏着双眼皮,一手拿着检验单,眯着眼睛一张张看过去,再瞥一眼陈里腿上乱挠乱跳的另一只小猫,满意地点点头,「驱一下虫就可以带回家了」说着把双眼皮还给他。 「好的,谢谢医生。」陈里把一个没看住又开始打架的两兄弟提着脖子分开,想他大概看出来了,有点毛病都活泼不到这程度,刚才称个体重都要他和林峥四只手才能拦住不被它们爬出来。 医生估计两个小傢伙还没到两个月,不急着打疫苗,问他们会不会给猫咪用驱虫药。陈里一问三不知,还是决定把它们先留在了诊所,等晚点诊所处理完再来接。 章泽等不住,早就拉着周何为去隔壁的商场里去火锅店拿号,已经在微信里催了他们好多遍。把两只小东西交给了护士,他和林峥也往外走。 出宠物诊所的门时,陈里隔着大笼子挠了挠门口那只金毛的下巴,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林峥:「这个月是不是还没给毛毛洗过澡?」 九月份送到林峥家之前陈里给它洗过一个澡,上上下下搓了两个钟头,差点没把自己累趴,现在已经将近十月底,他记得中午去看毛毛时,它的尾巴毛已经有些打结了。 「啊,」林峥一愣,「是没有,我完全忘记这件事了。」怪不得感觉臭烘烘的。 陈里有点想笑:「怪不得最近几次带它出去都没狗理,小臭狗。」 ……嘶。林峥有时真怀疑他是故意的。「宝宝」、「小公主」、「小臭狗」,很平常的暱称在他说来就是别有味道,听得林峥耳朵冒烟,再看他表情,却是真的随便说出口的。 林峥对着夜灯亮起的小广场无声地舒口气,提议道:「那我周末给它洗个澡,用你拿来的宠物香波。」 陈里在打量他们经过的这片灯带,「不用,天凉了,我带它去宠物店……我靠,到这边来!」 和他那句骂声一起出现的是一道广播里的女声:「xx广场音乐喷泉,现在开启——」 林峥被他勐地往旁边一拽,还没太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和陈里在几排出水口间你绊我我撞你,总之是没来得及在喷泉启动前跑到安全地带。 一瞬间,几十上百道清澈的水柱从他们的四面八方升起,切断又连结了各色路灯投下的光束,往留有一丝暮色的天空高高地喷溅。整个世界都喧譁起来,充满水流高速冲起、又洒落的声音。 两个人匆忙间躲到了喷泉的中心,紧紧挤在一起,再往外探半个身体都会被淋得透湿,抬头四顾,一时却是找不到出路了。 身处于层层叠叠的水柱其中,原来会分不清水是来自地面还是天空,吸入肺腑的空气都是沁凉湿润的,只有相互紧紧挨着的手臂和肩膀温热。 林峥的额发被打湿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抬手用左边校服袖口擦干脸上的水珠。另一只手在忙,刚才的拉扯间他怕陈里被绊倒,始终扣着他的肘弯。 「……音乐……」林峥在说话,陈里有些辨不太清他的声音,凑过了耳朵去听。 「你说——什么——」 「音乐喷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峥的下巴擦过他的耳朵,「怎么会有音乐喷泉啊这里!」 陈里闻言,心道这里不仅有音乐喷泉,我还知道第一首歌是《简单爱》,时长三分多钟,水流巨大,我们得像傻子一样在这里罚站三分钟呢。他正要开口泼冷水,感受到手肘上的桎梏,在林峥的笑声里偏过头,看见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突然记不起想说什么。怔愣间,那首歌已经开始播放了。 「说不上为什么,我变得很主动。」 林峥在看面前比他们都要高的水幕,微微抬着下巴,眼睛里映着对面五光十色的灯火。 「我想大声宣布,对你依依不捨。」 陈里不是第一次这么近、却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他。 林峥面颊的皮肉很薄,匀停地贴着颚线、颧骨和挺直的鼻骨,一路勾勒出极致的少年气。 他的笑容、挥手,对自己做出的一切表情和动作幅度总是很大,流露出的欣喜无法忽略。 鼓点震得人从心脏到脚底都共鸣,音乐声太响,吵得陈里周身的血液都加速奔涌。 他没有抽出胳膊,只是笑着骂了一声:「笨蛋,你踩我两脚。」 林峥笑嘻嘻地掸掸他的肩膀,转过脸来,看向他:「那疼吗?要是踩痛了那你也踩回来。」 「我没有那么幼稚。」陈里说。 不知道什么那么好笑,他把目光落在眼前雪白的喷泉,听林峥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很难把嘴角放松下来。 一首歌放完,水柱渐歇,从喷泉里出去的时候林峥赶他走里边,注意不要弄湿膝盖。 走到干燥的广场另一边时,陈里被他拉住站定,让他检查自己的伤口有没有被淋湿。 第30页 暮色四合,不远处传来的下一首歌的前奏里,他低头看着林峥的发顶,心想:是林峥的话,那可以多来烦烦他。 -------------------- 第24章 小别 圆脑袋只在林峥班上露了一面就收割了芳心无数,听说要给它们找领养,连它带弟弟双眼皮一起都很快被争先预订走了,等接回来就能送到它们的新主人手里去。 「厉害吧,抢手着呢。」周五放学就可以去诊所接小猫,下午上走班课,林峥趁化学老师转过去写板书,偷偷隔着过道和陈里嘚瑟。 陈里看着黑板做笔记:「厉害什么?你生的?」 「噗嗤——」前排不小心听到他们对话的两个女生没憋住,结果立刻被正巧转回来的化学老师点了名:「xx笑什么呢?」 被点到名的女孩子「噌」地起身,真诚道:「老师,我和同桌说你画的苯分子很漂亮。」 化学老师看看她,再看看苯,然后迷茫地的回过头来矜持地点点下巴:「还……还行吧?那你学着点啊,上课好好听,坐下吧。」 复习课的内容都不新鲜,又临近放学,后半节课教室里嗡嗡的声音一直不散,好在老师脾气好耳朵坏,睁只眼闭只眼自己讲自己的,课堂氛围还是很和谐。 林峥闭了嘴巴,低头写完讲义上一道实验题,手酸了,又偏过脸看看靠窗的陈里,看看睫毛,看看鼻樑。陈里抬起眼睛给他一个凉飕飕的眼神,他就对他「嘿嘿」地傻笑卖乖,然后过几分钟就又盯着他发呆。 还不是纯放空,眼睛里是陈里脑袋里在运算题题目,四五秒之后就会把眼神收回去,然后不带停笔地写完下一道题,周而復始,一秒钟都不浪费。 陈里:「……」好想打他。 晚上放学,去吃学校附近商场里新开的烤肉,大半个微信群里的人都给章泽拉来了,有怀里揣个篮球的,还有拖着行李箱打算吃完就回家的,稀稀拉拉拖一长串队,过个马路都得章泽在前面指挥:「跟上跟上!」 林峥不在,陈里在朋友堆里做霸王,就差一台八抬大轿。他坐张胜行李箱上,脚跟点着地面往前滑,一下冲到章泽边上,一会儿没看住又缀到最后面去,章泽还找半天才见人,气得追过去一脚踹他坐骑上:「过马路,起来!」 陈里起来拍拍屁股跑路,行李箱留给他管:「干什么踢胜哥的玛莎拉蒂,一脚五十。」 马路对面,张胜骑着另一个兄弟的行李箱在人行道上游西湖,等着陈里也慢悠悠地划拉上来,结果没等着自己的玛莎拉蒂,等来了不知哪个瘪三,勐不防从后面推着他一路狂奔五十米,吓得他当街骂娘。 陈里从他身后探过头:「我上节体育课测的50米七秒九,怎么样,爽吗?」 张胜无能狂怒,跳下行李箱,差点腿软跪地上。 「走了,好饿,」陈里抢了他的位置就滑走了,背影八百年不变的气人,又该死的很酷。 张胜:「我跟你绝交啊啊啊。」 陈里就不慢腾腾地走路。他刚刚在路边看到一只长得很像双眼皮的小三花,张口就喊林峥,结果没有林峥,只有一个跟张胜勾肩搭背的江开真诚道:「里哥,你们关系真好啊。」 陈里若无其事地转开头:「还行吧。」 到了店,他们七八个男生坐一条大长桌,点了十多盘烤肉,盘子叠着盘子才在桌上放得下。陈里无所谓吃什么,吃什么他都有办法挑出什么毛病来,一帮朋友都都没人管他,顶多点菜的时候避开葱姜蒜。章泽他们点菜,他就低着头和林峥连着麦打排位,时不时的出声骂一句,又蓦地笑出声,章泽把他往里面挤了挤:「不点别挡着我看菜单。」 电话里,林峥的声音有些模煳:「……在吃了吗?啊好饿,我还在等我爸妈从公司回来。」 陈里在等技能冷却,一边观察小地图:「嗯,他们在点菜。……你点外卖啊。」 攻塔成功,陈里把自己mvp的界面截图下来,听林峥那边弄出窸窸窣窣的一阵响,然后兴沖沖地对自己说:「我们开视频吧?好吗?」说着声音又变得有些模煳,字句都被害羞地含在唇齿里一样:「我今天好像蛮帅的,还打了领结,你想不想看看?」 -------------------- 第25章 #林峥 帅哥 长桌边,章泽发现陈里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妙,嘴角上扬但是也眉毛纠结着,可以说是嫌弃中带着一丝诡异的,呃,宠溺。 ……他抖抖鸡皮疙瘩,心想:太可怕了,我真的要好好听语文课才行。 「真的?不够帅怎么办?」陈里在检查面前有没有能让手机立起来的遮挡物,顺口回答江开的问题,「可乐,冰的。」 「啊……」林峥在好像很苦恼地电话里拖长了音,「那怎么办?和你比起来我是永远也不够帅的。」拍完马屁又迫不及待地转回正题:「你来挂电话,然后等我过几分钟再打视频给你哦。」 ……真是。 陈里被他酸得头皮发麻,沉默地盯了手机屏幕两秒钟,然后用力点下了通话结束键。 林峥挂了电话,一个翻身从沙发上滚下来,冲进他爸妈房间带的洗手间,在里面乒铃乓啷一通造反。上蹿下跳了五分钟,没找到电吹风,只翻出一盒不知道过期没有的髮蜡,顾不上那么多了,也只管往几绺往天上竖的头髮上抹。 第31页 吹牛了,吹牛了,他把额前最后一缕刘海往后拨,盯着镜子里穿着小西服的男生忐忑地想:应该够帅了吧?昨天他还听见祝璞在背后夸他,说江开没他骚……他看江开一天天的也够骚了,那自己应该也不赖。 镜中的少年抿着嘴唇,拽了拽颈前的领结,理了理衬衫衣摆,又背过身,回头检查自己的背后有没有留下摺痕,然后轻轻嘘了一口气。 ……希望不会让他失望。 五分钟后,从头髮丝精緻到下巴尖的林峥正襟危坐,接通视电,不见人,只见屏幕里出现一整个烤盘的滋滋作响的雪花肥牛。 画面像素颇高,溅出的油星都清晰可见,感觉自己再凑近一点都能燎着眼睫毛。 林峥:「?」 陈里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餵?……哦,看到你了。」 林峥清清嗓子,刚要对着镜头咧出虎牙,就听那边蓦地炸起不知道哪个大兄弟的怒吼:「我靠!第几回了!要吃自己烤!再抢我小牛排等着我揍你。」 然后又响起一道反驳,还是听不出是谁:「放屁!离陈里近的那块明明是我放的小牛排!」 「哦,」这回是陈里很特别的凉飕飕的嗓音,他夹到俩人中间和稀泥,「那块进我肚子里了。不要争,算你们俩都孝敬我了,都有功劳。」 好欠。好可爱。林峥还没开始羞涩,已经在没察觉的时候因为陈里一句话而傻笑起来,陈里没入镜,但他已经在脑海里看见了那个拽拽的、又刻意收敛着的坏笑。 陈里在江开他们的虚张声势的怒吼声里很稳重地问他:「你还没出发?」 「要七点开始,」林峥看着烤肥牛边上那只熟悉的、握着筷子的手,说,「过二十分钟就出发。我让我哥留了一大袋喜糖,回来带给你。」说完就矜持地等着挨夸。 他没看见,他开口的瞬间,陈里的耳机电量刚好耗尽,蓝牙连接断开,说话声一下钻出声孔,传到满桌人的耳朵里。 陈里顶着众人怀疑和等吃瓜的目光开口:「看什么,是峥哥。」 「什么喜糖?峥哥!」林峥这边,画面中的烤菸卡了两秒,下一瞬,烤盘瞬间变成张胜的脸,还很不客气地占满了林峥一整个屏幕,「卧槽,你搞什么?弄这么帅!」 他一嗓子把对面的兄弟都吼来劲了,全体出动,纷纷挤到摄像头前,争先恐后地参观摄像框里的林峥。陈里受不了在他们的胳肢窝下唿吸,让他们一个个把手机传阅过去,精緻帅气的林峥.avi就在一双双油乎乎的大手里辗转,林峥坐沙发上都感觉有点天旋地转。 「我靠,这我峥哥?」江开叼着半个鸡翅就凑过来了,激动地隔着屏幕给林峥比了个大拇指,「林峥,我去,你今天是这个!」 林峥对他们是一点都不谦虚了:「是还不错吧?」 陈里只在画面里留了个头髮茂盛的脑袋顶,江开的鼻孔都比他占的位置大,看不到要抛媚眼的对象,他就现原形。 「夸完没?」陈里趁乱夹走了最后一块羊肉丁,向嘚啵个不停的张胜勾勾手,「顺便把我屏幕擦擦。」 林峥在外鬼混了一圈,总算回到他手里,顿时精神一振,重新在沙发上支棱起来。 陈里窄窄的下颌在画面里一闪而过,他只捕捉到他半个侧脸,还没看清他眼睛,摄像头又倒转了回来。又是这盘该死的烤肉,林峥急了:「我看不见你。」 「看我干什么,给你表演吃烤肉啊。」陈里很无情,还带些调侃似的笑意,「我看得见你不就行了……大帅哥?」 林峥就不争气地被说服了,还往上贴:「你是不是笑话我,我不帅吗?」 「还没听够?我还第一次知道章泽这么会说话。」 「那不一样,我想听你说。」 陈里发现林峥连不依不饶的时候都让他烦不起来,在叼过章泽夹过来的肉片时又瞟了屏幕一眼。 他眼中的男孩今晚有些不一样,合体的西装服帖地贴合肩膀,头髮向后梳起,即使五官仍保留少年气,眉弓、下颌的稜角却很分明,如果不说话也不笑,就比往日很多出几分的沉稳气质。一旦把他纳入视线,一时就很难移开目光。 不过穿西装的林峥说的话和他穿运动校服时没有不同:「好不好看啊?」 陈里心不在焉地用烧烤夹给五花肉翻身,看看底面的焦斑,就要往盘子里夹:「还挺……」 「等等等等!」林峥隔着屏幕大喊,「还没熟,还不能吃!猪肉要多烤一会儿!」 「!」陈里被他喊得手一抖,撞歪了纸巾盒,手机「啪嗒」一下滑落到地上。 一通手忙脚乱,再捡起来时通话已经被自动挂断了,林峥在那头委委屈屈地发来一句:「你还没回答我问题。」 陈里顺便把章泽盘子里那块没熟的五花肉也打回烤盘,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噼里啪啦发送完毕就锁屏抬头,像做了什么很羞耻的事,一顿饭没再看手机一眼。 林峥赶着下楼前看了一眼消息界面,一直到坐上他爸妈的后座都还没笑够。 三分钟前。 里哥:好看。但是平时也帅,所以没有对比。 里哥:所以只能说 里哥:今天是新风格的帅 一分钟前。 里哥:夸完了到极限了再问自杀 第32页 -------------------- 第26章 林大厨 林峥请了两天假,连周末一起,在a市爸妈的临时住所那里待了四天。 每天学习,玩耍,赶各种宴席场子,不赶场子的时候就被他爸塞进厨房做三人份的饭菜,天天守着烤箱和炒锅在各类菜谱app里遨游,还真的给他弄出了像样的东西来。 大哥:没图我不信 我有狗了:好吃到我爸哌哌叫你等我录个视频给你听【跃跃欲试.jpg】 大哥:【真有你的.jpg】 回去那天是周二,到小区门口时刚好是放学时间,林峥背一只双肩背包,穿他妈新买的白色卫衣,心情很好,下计程车都是用跳的。 落地跑了两步,听到书包也被他颠得稀里哗啦,就很快又放慢了步子,稳稳地走。 他今天发觉回家的这段路真漂亮,一切都被暮秋傍晚的凉风和余晖点缀得很浪漫,一颗心很轻,随步子在胸腔里来回滚动,哐啷响,想到能见到的人,又像注满了氢气,晃晃悠悠地往天上飘。 他想:回来啦,回家真好! 陈里今天回来比平时早十多分钟,先去取了快递包裹,再去林峥家,输了密码开了门,像往常一样被兴奋的毛毛扑了个踉跄。 「你吃饭了吗?」陈里拉上门,盘腿坐到地上,看看不远处空掉的食物碗,抱着金毛的脖子揉它脑袋,「行,那等会儿我们出去你不能再吃屎,否则我就揍你。」 他拆掉包裹,把金毛的新鞋子拿出来,低着头一只一只给它穿好,穿到第三只,忍不住抱怨道:「你为什么长这么多脚,哥哥给你穿鞋真的很麻烦。」 金毛把两只前腿搭在他两肩上,让他抓着自己的后腿,闻言不明所以地「呜呜」两声,唏哩唿噜地舔舔他的下巴,就果然看见主人轻轻压下的眉毛重新扬了回来。 「走吧」,陈里搓搓它的肚皮,拍拍掌心起身,「等回来你也许就能看见他了。」 陈里遛狗就是带着狗跑步,但是毛毛快要进入发情期,情绪不太好,蔫蔫唧唧的不肯动,他只好带它慢悠悠地踱,赏赏花——没有花,赏赏秃树,看看泛黄的草,回忆回忆昨天做出来的那道很有意思的几何题,再想想笨比林峥。 两个人的消息记录还停在中午他给自己发的「我下午回来!想你xd」上,陈里抬头看看天边的晚霞,想不知道他吃没吃晚饭,没有的话就带他去自己家吃。陈女士今天调休,在家做了猪肚鸭和炸猪排,周叔今天还在街上捡垃圾搞多城同创呢,没人跟他们抢。 遛了二十分钟,他拽了拽牵引绳,金毛还犟着不肯回去,陈里四处看看,抱着毛毛到一处凉亭里坐下,自己坐着用app背单词,不打扰它静静的少女忧伤时光。 「看我干嘛,发完脾气了?」陈里再抬头时看它狗嘴里滴滴答答地淌口水,蹲下身,一边嫌弃它一边擦,「你怎么跟端午一样,口水娃。」 他蹲在大犬身边,一手拎着用完的纸团,一手滑开手机相册,把端午的口水在自己袖子上拉丝的照片给它看:「记不记得这个妹妹?她是端午。」 金毛对着另一个方向「哈哈」地摇尾巴,一张温温柔柔的狗脸咻地转开,不看他的屏幕。 「你们一样,谁也别嫌谁,」陈里不惯它的,又蹲着挡到金毛面前,对着它放大了端午的白粽子脸,「看,是不是比之前长大很多了?你妈说等她满周岁,就不怕她看见你就连打十个喷嚏,到时候也就能把你接回来了。」 他又坐到地上,对金毛保证:「但是你放心,都听我的。你要是捨不得林峥就继续在他那里待着,我还是经常来看你,不用他们管。」 他像小朋友在糖果柜檯前数口袋里的硬币一样,一条一条对着听不懂话的金毛数:「林峥也喜欢你,一直和我说你好乖,他也愿意养你。……总之放心,」说着好兄弟一样拍拍金毛的背,「你在家里很有地位,端午得喊你毛姐。」 金毛眼睛和耳朵都忙,哈哈喘气喘得急,看着不远处的人影,想蹿出去又捨不得,尾巴摇出花来,可是它和它的主人各讲各的,谁也不懂谁。 白影子越走越近,陈里还在它耳边絮叨,一点没有抬头的意思,毛毛只好响亮地对空「汪汪」两声:别唠叨啦!看谁来啦! 陈里转头训它,顺着狗头看出去:「瞎吼什么,吓我……」 林峥和不远处的那个男孩子对上视线,忍不住了,向他飞跑起来,肩膀擦过枫树枝,挂下一片红红黄黄的落叶,边跑,那些叶子就在他身边飞舞,轻盈而欢快。 「陈里!」他几步跨上亭子下的阶梯,「我回来啦。」 毛毛开心:「汪!」 林峥站定,弯腰敷衍地揉揉它,眼神黏在大哥脸上收不回来,心飞得太高了,要扯回来一时有点难。 陈里站起来,和他撞了一下肩膀:「很准时啊,刚好能跟我回家吃饭。」 他象徵性地往回拉拉扒在林峥腿上不肯下来的金毛:「你还没吃吧?」 林峥说没有,抱着狗,腾不出手去拉他的手,满腔的粉红泡泡无处可去,全挤在他胸口咕嘟。陈里的眼睛真好看,林峥只是几天不见,觉得已经非常想念,盯着他的睫毛,捨不得移开视线。 「好多天不见啊,」林峥心道,我超想你的,「你都不知道a市有多无聊。」一句话,把在a市拉着他打球吃饭的朋友们统统抛到天外去了。 第33页 「是好久了。」陈里想了想,「……你不是说一天到晚在做菜,做菜很无聊吗?」 林峥说到这个就来劲,得意地跟着毛毛一起摇尾巴:「还行,但是像我这个水平的,大厨级别这种,没点挑战性的就容易乏味。」 陈里点点头,配合他的表演:「林大厨,好牛。」 「林大厨专门给你做了只鸭,林黑鸭,」林峥晃晃肩膀,「世界第一好吃,无敌好吃,快点带我回家,给你尝一下。」 -------------------- 第27章 归位 「这么厉害,」陈里狐疑地拍拍他的背包。 林峥回来,带着一些难形容的东西归了原位,陈里的左边肩膀时不时被他撞一下,走路又被赶着往落叶多的路边偏,只不过几天不见,竟然也会有重逢时雀跃的感觉。 他身边的男生边走,边逗毛毛:「想不想我鸭,四——天没见,你都瘦了,宝。」 金毛夹在他俩中间,开心得摇头晃脑,口水滴滴答答淌了一路,在地上都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 林峥看了半晌,对陈里说:「端午如果是只小狗,就是毛毛这样。」 陈里其实想笑,但憋住了,顺手给了他一记:「瞎扯,你才狗。」 饭桌上,林峥一拿出食盒,就得到了从他爸妈那里都没听见过的勐夸,陈珂贤一口一个「真厉害」,把他美得脸都红了。 「哎呦,小林都长这么帅了,怎么还这么会做饭啊?太厉害啦!」她从厨房出来,一边解围裙,一边拍拍林峥肩膀,「乖乖,真聪明!」 林峥说:「没有,没有,这个其实挺简单的……谢谢阿姨……」 陈里对亲妈的夸夸早就习惯了,让林峥一个人美滋滋地脸红着,自己把婴儿椅里端午叼进嘴巴里的小玩偶抢走,给她擦手,对她严肃地摇了摇头:「吃饭了,不可以吃这个。」 小婴儿对他「咯咯」地笑,小脸和小手都白白嫩嫩的,被粉色缀蕾丝的婴儿装包装得像块糖糕,乌黑的眼睛又圆又亮,不知道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笑得很甜。 陈里用给毛毛擦口水的方法给她擦口水,评价道:「像块拔丝地瓜。」 林峥听了,心想:幸好妹妹听不懂你的话,否则谁还对你笑。 他们吃晚餐,而端午自己还握不住奶瓶,被陈珂贤抱到怀里餵沖泡奶,睁着一双眼睛滴熘熘地在哥哥们身上打转,把奶嘴吸得咕叽咕叽响。 喝完奶,又打了一个对婴儿来说非常响亮的奶嗝,把林峥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差点给嘴里的热汤呛得升天。 陈里笑他,被陈珂贤戳穿:「你也别笑,你昨天也和小林一样,妈妈和妹妹都记得的,哦?」 端午帮腔:「啊!」 林峥对小傢伙挤挤眼睛,然后给陈里夹一块鸭架:「真的吗?」 陈里用下巴点点正乖乖坐着的端午,面不改色地泼无辜的妹妹脏水:「周卷吐奶了。」 林峥:切。 后来再去问他自己做得好不好吃,就没得到好听话了,陈里把半张脸都埋进碗里,听见他对自己问,只矜持有度地点点头。 但是林峥知道他很喜欢,陈里平时可没有这个饭量。 晚饭后,林峥跟着他进房间,进了门就情不自禁地悄悄深深吸了一口气,企图把空气里捉不住尾巴的柠檬香都留在肺里。 他一到这里就兴奋,坐到陈里书桌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宝贝要拿出来:「我还给你带了巧克力。」 林峥底朝上拎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悬空在书桌上方,抖了两下,半秒后,花花绿绿的巧克力就哗啦一下铺满了大半个桌面,好像他给陈里下了一场五颜六色的雪。实在太多,有很多颗落到了地上,还滚出去好远。 还没完,陈里看着他一会儿从书包内袋里抠出几块,一会儿又从裤兜里掏出几块,在他桌上堆成一座高高的巧克力小山,忍不住开口制止道:「够了够了,别掏了,我吃不完的。你给自己留了没?」 林峥坐着,仰头看着靠在书柜边的他,说:「我想都送给你,可以吗?」 说着双手捧起一片被精緻的锡箔纸包装着的糖果:「我本来还觉得不够呢,这个真的很好吃。」 陈里顿了顿,无奈道:「……这还不够,要多少才够啊?」 他从柜子下面拿了空的置物篮,拖着轮滑椅的椅背把上面的林峥挤开,再把桌上的小山扫进篮子里:「背这么多不重吗。」 「不重啊。」林峥的耳朵蹭过他的腰侧,「——很想带给你吃。」 陈里被他蹭得痒,顺手捲起桌边的试卷敲了他脑壳一记:「理好了,快点抄,这个明天早上化学老师要检查。」 林峥被一点也没被敲疼,还觉得开心,像第一次被毛毛湿漉漉滑熘熘的大舌头舔了脸颊。他知道陈里轻轻的敲打、不痛不痒的嘴坏究竟代表了什么。 那代表着他和毛毛一样,很亲近他,而且越来越喜欢他。 -------------------- 第28章 少林功夫(误) 第二天是周四,早读课后就是走班课,铃响后化学老师进了门,拿着一沓卷子让林峥发下去,自己站在讲台上清清嗓子:「昨天的压轴题,做全对的一共有两位同学,啊。我记得是陈里,还有林峥,对吧?」 前排的同学发出很捧场的一声惊唿,林峥正经过教室中间,闻言开心得脚步都轻快了一点。 第34页 陈里刚含了满嘴的水在走神,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条件反射一样倏地抬起头,脸颊还鼓着,眼神里充满茫然和警惕。化学老师乐了:「瞅啥,夸你呢。」 陈里于是平淡地点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还行吧。然后接着咽东西。 林峥回去讲台,拿了他们两个人的卷子,带着一阵风坐回他旁边,两只手隔着过道相交,等收回来,才发现陈里塞给了自己一颗橘子糖。 他侧过脸,只能看见对方因背光而被显得更加分明的鼻唇线条。陈里看着显示屏,右手执笔不停,不知道自己随手送出了一个橘子味的早晨,点亮了林峥。 林峥于是把腿伸出课桌,探出过道,踢了踢陈里的课桌,什么也不说,对他灿烂地笑了一下。 陈里……陈里都有点习惯被他突袭了,对他嫌弃地挥了一下拳头,又把他不安分的腿给踢了回去。 高二上的下半学期,整个年级段都很忙,十一月上旬是校运动会,下旬是市里统一组织的高二年级农训,不过,换句话说就是下半学期很好玩,每一届学生最期待的就是这一年的十一月。 今年入冬很早,十一月已经冷得要穿加绒的卫衣,一场降温结束,操场上的同学们都凭空胖了两圈,冲锋衣校服外套里面塞得鼓鼓囊囊,做广播体操里的伸展运动都有些张不开手臂。 陈里讨厌被厚重的衣物束缚,冻得两手冰凉也是要等到冬天再穿第三件衣服的,冷风直往衣摆里面钻也扛着,只摆出一副很不高兴的冷酷表情。 体育老师来揪他的时候被他这副臭脸吸引了注意力,搂着他脖子把他带离队伍:「大清早的生什么气呢陈里,高中生,要活泼点,阳光点,知不知道?」 陈里被这突然出现的肌肉勐兽吓得不着痕迹地抖了抖,面上还是一片淡定:「……哦。」 然后他就看见老师变戏法一样从右手边变出了一个林峥,这傢伙从青黄的草地上凭空冒出来,对着他挤了挤眼睛。 两人被体育老师带着一个一个班地抓壮丁,然后领着屁股后面一串儿大高个回到体育办公室,一字排开,除陈里之外,全员懵逼地被一人发了一根长木棍。 陈里以为是老师忘了:「老师,我没发到。」 「先别急着甩,等我给你们排队型,」老师喊后面几个开始你来我往的赶紧打住,然后对陈里嘿嘿一笑,「你别急,你卖肉。」 陈里:……? 等和陈里一起回教室时林峥还在骂骂咧咧:「打咏春拳就打拳,什么卖肉,说的什么话,吓死我了。」要不是震惊到反应慢半拍,他觉得自己很可能等不到体育老师把下一句话说完,就已经和他吵起来了。 陈里帮他拿着他那根长棍子,在手里转了几个漂亮的圈,一个没收住,尾端敲在林峥额头上,「咚」的一下闷响。 「打我干嘛?」林峥直接委屈,「我又没干坏事。」 陈里一愣,先凑过去用掌根给他揉脑袋,然后才想起来解释:「不是故意的,没打你。」 张胜扛着大棒快乐地从他们身边跑过:「芜湖,老孙来也!八戒,别跑!」经过两个凑成一团的人时一顿,扭头一瞥,「我靠,打扰了,二位继续哈。」 说完继续狂奔,狂追着前面的章泽不放,嗷嗷乱叫,很快被经过的老师抓住,取缔了作案工具,被勒令闭嘴了。 * 运动会一共三天,同学们被允许带手机,也不禁外带的零食,可以说是一中人的狂欢节日。 开幕式那天万里无云,天蓝得像倒置的湖面,很高很远,容得下一操场的少年人心飞到天外去。没有又臭又长的校领导讲话,各班到场,全体原地坐下,开场节目很快开始。底下一片奇装异服的学生,都准备要在入场式大秀一把,远远看去,像在草地上洒了一片花花绿绿的跳跳糖,没有能坐得住的碎糖粒。 鼓声就在这一片浮躁和喧闹里响起来,重而缓,被四周的大型音响扩远到整个操场,一下下把私语声和窸窣声压下去,直至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到主席台前,就骤然切换成行云流水一般的古典琴弦声。 穿白色练功服,束着脚踝的男生随插入的琴声一个纵跃,长棍在空中有力地一顿,落地回身,动作利落地完成一套棍法,接着就地一滚,留出身后一片空地。 背景音乐开启第二小节,二十余个同样装扮的男孩子小跑着涌入主席台前,排成错落有致的队形,喊着口号,挥出长棍的动作既划一又有力。招式上是下过功夫的,又是一色的肩宽腿长,以为首的男生为最,令人赏心悦目。 长棍破开空气的霍霍声和衣料的摩擦声都重叠到一起,棍法虽然说不上太难,但仅看整齐度,已经在背景音放缓时引来一片响亮如虹的掌声。 很快,空气又重新振得急起来,一个穿宽大黑红色训练服的男孩子踩着渐强的鼓点,跑到他们的阵型前,先是对着底下几千名师生一鞠躬,然后站到木人桩对面,偷偷地,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对着刚刚归队、正站在队首的林峥点了点下巴。 再动作起来时,在桩前打拳的男生出手快而不凌厉,下身扎马步,从上到下都稳如生根。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修长而紧实的线条,腰背挺拔,肌肉都绷着,即使好像翻来覆去也只那几个动作,也都被他自若的气质烘托出很厉害的样子。 第35页 林峥拄着长棍,在队伍最前面做陈里的背景板,看着他用劲又专注的样子,忍受着耳边传来的他手腕击打木桩时发出的闷响。 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只在盘算,等开幕式结束就拉着他躲去小教室,一定要上点药油才行。再像上一周一样红肿起来,他看着真是百爪挠心。 -------------------- 第29章 运动会 上 陈里做任何事都如此投入,以至于给人一种信服感,好像只要是交给了他,什么任务都能被如期完成。可是世界上很少有真正的捷径,凡是想要做成一件事,都要付出汗水和时间。 他的腕骨在活动的木桩上一触即离,收手很快,利落提腿时重心瞬间转移,上半身也没有半点摇晃,只看他小臂和小腿上绷出来的漂亮的肌肉线条,也知道他在花多少力气控制自己的肢体。 他的表演只有两分钟不到,结束时,却在初冬里攒了一下巴的细汗,收式缓而不失力道,靠近一点点,就能看出他的胸膛在压不住的快速起伏。 对面乌压压的一片观众里不知有多少只高高举着手机在拍摄的手,里面是一片压不住的兴奋私语声,等林峥他们重新上前完成表演的最后一部分时,也没低下去。 林峥在耳边的猎猎风声里感到一种隐秘的刺激,他看着万众瞩目下的陈里的侧影,在蹲起转身的动作里,用目光捕捉他的下颌。陈里今天超级无敌酷帅,所有人都知道;陈里为了把一套简单的拳法打得这么帅,半个月来每天都非常辛苦,只有林峥知道。 林峥还知道,陈里红色腰带勒着的后腰,靠左的位置黏着块膏药,早上他帮他黏上去的时候指尖有些凉,还把他冰了一个激灵。 这个节目一共排了三周,他的手腕关节青紫了半月。林峥身上被不长眼的棍子敲出来的淤青消了又长,他自己不说是哪个笨蛋打到的,陈里每次也会把他的份一起皱着眉毛骂完。 陈里训练完很少喊痛,但是由他自己揉淤青涂药油,他准会偷偷不干,林峥把他小动作都看在眼里,都不用动脑筋就有治他的办法。 于是他们俩一人带一瓶红花油,每天放学训练完,就躲到体育办公室的隔间里,和一帮同样浑身疼的男生们互相抹药。一屋子吵吵嚷嚷,大高个们互相嫌弃对方肌肉太硬推不开,他们俩躲在角落互相捏捏揉揉,陈里眼圈都疼红了也不喊出声,林峥就顺口把他的份也嚎了,边嚎边指挥陈里:「……嘶,嗷!……没事,用力!」 嚎得很惨,下手也没轻多少,攥着陈里小臂,给他揉手腕的手掌是怎么也挣不开的,能把陈里疼得从耳朵根一路红进衣领下面去。 因为他和陈里共享着这一点很有趣的珍贵记忆,即使所有人都在看着陈里,林峥觉得自己也与他们都不同。 但是……如果陈里愿意,他也希望他们能有不止于有趣的记忆。 * 林峥因为开幕式时被抓了壮丁,被刘荣明特免了参加个人项目,后勤又被祝璞为首的女孩子们管得井井有条,连搬水也没他的事,表演结束,换下练功服他就成了全班最闲的人。 但他也不是没事可干,在口袋里揣着半瓶剩个底的药油,就往操场外的观众席钻。老师们都在操场上给运动员递水递毛巾,没人来管,后排学生就都歪七扭八地坐没坐相。林峥上到最高那一级阶梯,绕开地上横七竖八的腿,边走边找高二三班的位置,一路上还被熟或不熟的同级们塞了很多小零食,口袋很快就塞不下了。 他没花多久时间找人,陈里特别好认,看准小黑平头和人群里最白皙的那段后颈,一逮一个准。 他旁边坐着张胜和几个男同学,正边聊天边看不远处的男子跳远比赛。那片坐席迎着风,那头柔软的黑短髮被吹得往天上扬,白皙俊秀的脸正对着开阔的操场,他笑起来整个人都发光。 林峥看了一眼,险些脚下一空,下台阶时一步落两级,像是从天而降,挤到陈里面前和他对视:「帅哥,借一步说话啊。」 张胜几个人被他吓了一跳,在旁边大唿小叫:「瞧不起谁啊,怎么不问我借?」陈里笑了:「煞笔啊你。」然后跟着他到绕到柱子后面人少的地方。林峥和他并肩在最高处坐下,问他:「下午你是不是还有一个一千米?」 陈里点点头,伸出腿,晃了晃鞋尖:「我,还有江开都跑。你下不下注?」问的是林峥赌谁能赢,脸上写得却是必胜的表情。 林峥平下去的嘴角又开始不住地上扬,在手心倒了药油,拉住他的手腕:「还有谁下了注?他们很危险啊,我觉得我一定能赌赢。」 林峥盘着一条腿,低着头揉药油,声音里满是笃定:「等我赢了,猜你会输的傢伙都要对你喊三声大哥,没我这么有感情不行。」 「什么东西。」陈里被他逗笑,踢了一脚他晃荡着的腿,「你涉黑啊。」 林峥抬起头:「我屁股歪,永远是陈里那边的,对不起啦。」 下午的第一项比赛就是男子一千,日头太盛,章泽和张胜俩人躲树荫下,眯着眼睛,扫视起跑线上的一道人墙。 「哎,内粉衣服是不是江开,真够骚的。」 张胜挥挥眼前的空气,热得很:「你懂什么,祝璞在起跑线等着给他们班运动员送水呢,他不骚谁骚。」 第36页 章泽很以为然:「很有策略!……找到我们里崽没?」 「哝,那个白花花的。」张胜遥指跑道最外圈穿黑色运动短裤的瘦高男生,「看腿。这傢伙都反光了,真离谱啊我靠。」 -------------------- 第30章 运动会 中 林峥拎着两瓶水在终点线边上站着,祝璞在他旁边,和他一样在等人,眼睛追着远处跑道上飞速移动的一个小点。 林峥看她手里拿着每个班只能分到五瓶的运动饮料,想了想,拧开自己手中的一瓶水咕嘟咕嘟灌了半瓶下去。边喝,余光边跟着陈里跑,顺便瞥两眼他身后缀着的江开,心想:开开,我看你也不差我的水,各泡各的吧咱们还是! 他脱了校服外套挂在肘弯上,直直盯着起跑线。操场上很热闹,广播在不间断地播送稿件,选手们跑到哪里,耳边的加油鼓舞声就高出天际。 陈里上场前脱了外套,身上剩下的那件宽松卫衣在跑动间被风吹得紧贴躯干,勾勒出收窄的腰线和胯骨。袖子被他捋到了大臂上,小臂上浮着青筋,看起来清瘦修长,又处处都蕴藏力量。 跑道内侧插了一圈高高的彩色旗帜,在风的吹拂下扭动舒展,猎猎作响。男孩子奔跑的身影在那些飘扬的布料间若隐若现,骨节分明的踝骨,泛红的膝关节,挺直的鼻樑,不能同时出现在林峥视线里,更引得他眼睛也不敢多眨,视线追着他,一秒也不敢落下。 看着看着,想到什么,林峥突然自顾自地轻轻笑起来。 ——陈里上场前换下校服,出卫生间的时候注意到他的视线,也低头看了一眼:「看什么?早好了,能跑能跳。」说着抬起膝盖,揭掉最后一小块翘起边缘的痂,有点疑惑又有点苦恼地抱怨:「……这肉什么时候能长好?还是粉红色的。」 第三分钟,陈里已经在终点线前一百米冲刺,几次唿吸间已经接近林峥眼前。 祝璞把饮料夹在手臂下,手在嘴边罩成喇叭状,高喊:「江开加油——!江开!跑快点——!」顺便也把神游天外的林峥吼回了神,收敛整理了一脸魂飞天外的痴呆表情。 女孩子清脆柔亮的声音好像就真的借那双手一路送到了奔跑的男生耳朵边,盖过了风声和脚步声,江开的目光在空中和她的交汇,随即就像有人在他不知哪儿扎了一针,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脚蹬地面,直直往前蹿。 江开或许体育50米考试时也没这么快过,一路超了三四个人,努力得脖子上都贲青筋,终于在离终点线十五米处,和匀速冲刺的陈里擦肩而过,率先冲过了一边的裁判席。 他踩上跑道上白线的一瞬间,体育组长摁下秒表:「第五!三分二十九秒!」 陈里和他前后脚到达,在耳边血液高速奔涌的声音里听见裁判紧接着高喊:「第六!三分三十一!」 「哈……哈……」 他往前沖了小十米才慢慢停下来,气还没喘匀,被掉头回来的江开一把抱住了脖子:「哥!谢谢你!我草、哈,我……我赢了,我能……了!」 能什么了? 俩人都累得够呛,这动作下胸口都撞一起,梆硬。陈里还没反应过来,没听清江开说自己能什么,刚要问,面前的男生被人揪着衣领扯走了。 林峥在江开耳朵边小声道:「祝璞在那边。」 江开哧熘一下转身也给他一个大拥抱,喘得都说不出话,还兴奋的不得了,狂锤林峥肩膀:「……草!」 然后转身跑了,跑得还挺快,留身后两个人一头雾水地互相对视一眼,林峥好疑惑:「他骂我干什么?」 江开在人来人往的草地上找人,在不远处看见了祝璞晃动的高马尾和粉色发圈,就发力一路快跑到了她面前。 祝璞一个不小心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正扬着下巴踮脚找,冷不防面前出现一个额角冒汗、气喘吁吁的男生,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把饮料递给他:「恭喜啊,第五名。」 「……哈、啊哈……」江开接过来,先原地倒了两口气,「谢谢,谢谢。」 祝璞笑眯眯地看着他,示意他先喝水,等江开仰着脖子灌了半瓶,再问他:「怎么样?」 「嗯……挺甜的。」江开用手背一抹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不敢靠她太近,怕自己身上有汗臭味。祝璞把他动作都看在眼里,两手背在身后,又往前凑近一点:「我不是问这个。」 说话时,柔顺的发尾随前倾的动作滑落到肩膀前:「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呀,第五名?」 「你」字重读,像一只小爪子,「啪」地拍在江开头顶,把江开一下定住。她长长的睫毛盛不住午后两点的阳光,在卧蚕上投下两片阴影,粉色的唇角弯起狡黠弧度,露出洁白的牙齿。 江开人都傻了,刚刚在兄弟们面前那股意气风发的兴奋劲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一时只能呆呆地看着面前人粉红的脸颊,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低着头看着祝璞,嘴唇无用地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在能表达爱意和喜欢的器官不只有一张笨嘴巴,眼角眉梢、手掌和肩膀也能逃脱出主人空白的意识,做出无数微小的动作和表情。 眉梢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掌和肩膀都在颤抖。祝璞得以好好欣赏了这一番呆头鹅模样,拍拍校服裙,满意地宣布道:「好,我说话算话,『你运动会一千米跑进前五,我就答应做你女朋友』,江开同学,恭喜你!」 第37页 「……哎?哎?你,你别激动啊?你流鼻血了!我我没带纸巾啊啊啊啊——」 另一边,林峥率先动作,拧好了瓶盖把水递过去:「是不是好累,喝口水缓缓。」说话时看着陈里晕红的颧骨和有些干裂的嘴唇:「第六诶!太厉害了,前三都是体育生!」 陈里点点头,过度耗费体力的后劲这时候上来了,小腿肚酸重得抬不起来,唿吸间一喉咙的铁锈味,没什么力气地接过水,看也不看就往嘴里灌。 林峥等他接了,再把剩下的半瓶水从裤兜里拿出来,突然动作一顿,反应过来重量不对:「卧槽!等——」 陈里仰着脸,背对着阳光咕嘟咕嘟地喝水,闻言挑着一边眉毛看他,喉结也没停止滚动,显然没发现端倪。 林峥半张着嘴,迟疑着吐出剩下半句话:「那是……我……的……水……」 男生把瓶子喝空了,瓶口离开他的嘴唇,在唇锋边缘留下一层水膜,很快汇聚成一颗水珠,顺着他唇珠流了下来,被陈里用舌尖卷进口腔:「什么?」 林峥没说话,他看见他手里那瓶没开过的水,也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哦。」然后移开视线,把瓶身捏扁,拧上盖子:「……多喝你半瓶水,谢了峥哥。」 林峥没注意到他发红的耳廓,而是盯着某一点发呆了七八秒,两个人双双呆滞住,只余一清浅一急促两道唿吸声交缠在耳边。 良久,林峥开口,声音有些低沉:「那……还要吗,水。」 「……嗯。」陈里清清嗓子。 -------------------- 第31章 运动会 下 「给,」林峥于是借他这句话重新活泛起来,把东西递给他,双手搭到脑后,「别和我客气,我们俩谁跟谁啊。」 陈里敷衍点头:「我俩好。」 「第六,输给开哥喽。」他喝完,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煞有介事地嘆口气,「你可以不用下海涉黑了。」 「哇,大哥用心良苦。」林峥一副感动得不行的样子,也弯下腰和他对视,「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大哥,送水遛狗带妹妹随便你提。」 陈里一拳把他锤远一点:「想得美。」 说完还是忍不住笑,喉咙口火辣辣地疼:「尿不湿哪面在前你都不知道。」 却不料林峥忽然正色道:「你教我啊,你告诉我,我什么都能帮你做。」 陈里闻言笑着偏过头看他,对上他写满赤诚真心的一张脸,想说什么的,但是一时有些移不开眼睛。 相视了三秒钟那么久,他的嘴角弧度变大,把林峥猝不及防搡得一晃:「你遛狗遛得很好,小林,继续努力,大哥说你有前途。」 「好嘞,」林峥被推开半米远,又像一块金属受到吸铁石的引力一样黏回来,看着陈里空荡荡的衣领,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递过去:「穿衣服啊,注意保暖。」 不知道林峥身上是什么气味,陈里裹着他的校服,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很想去形容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于是在穿过跑道回看台的路上,把拉链拉到了顶,微微低头时下巴刮过冰凉的金属拉链头,鼻尖悄悄钻进领口里,深深地、飞快地吸了一口气。 是清淡的、近似于芬芳而又实在轻得捉不住的,陈里觉得不会在第二个人身上被复制的,很特别的。 如果可以这么形容,他想,那就是夏秋交际的黄昏,树叶在晚风里旋转下坠时,自己曾经在林荫下唿吸入的空气的味道。 运动会第三天下午,有最受人瞩目的项目,以班级为单位的400米接力跑。 陈里坐最高处,排位打得正香,突然被张胜和江开一人一边胳膊地架到离跑道最近的一排,排排坐,正好怼在太阳光直晒的地方。 陈里被塞进座位,额角青筋直蹦:「你们最好是有事。」 江开笑得如沐春风——他这两天连上个厕所都是这个表情,非常瘆人——拍拍他肩膀:「大事,大事,看峥哥跑步,这都决赛了再不看就没了!」 陈里顺着他手指方向抬头,林峥跑最后一棒,此时已经就位了,在原地上蹿下跳地活动腿脚。 「行吧,」他把手机收起来,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跑步就真的只看林峥一个人。 一声枪响,十二条跑道上像万箭齐发,加油声一瞬间如排山倒海,充斥所有人的耳膜。 接力棒几分钟内传了几手,差距以四分之一圈为单位越拉越大,很快,到第三棒,只剩林峥和章泽他们几个班的运动员遥遥领先。 最后一棒,操场周围的唿喊声直冲云霄。 章泽他们班略微落后,但他本人是短跑王者,是日日夜夜的体队训练锤打出来的铁人一尊,在校运会上从来所向披靡。 林峥的队友已经给他争取到了绝对的优势,陈里觉得他只要认真跑,跟在章泽屁股后面拿个亚军没问题。 他在座位上老神在在地倚着,张胜一张嘴倒恨不得摆成四份用,刚给同班同学加完油,此时已经开始喊:「章泽!给爸爸快点儿跑!」 然而变故出在接力棒交接之后,离观众席最近的跑道上的男生冲劲太勐,滚了不轻的一跤,栽倒时前肩贴着地面,落地后还向前滑了半米。 半场譁然,大多场外的同学都还来不及反应,而和那男生擦肩而过,刚好从他身边经过,已经往前沖了五六米的林峥当即又转头跑了回来,把接力棒往口袋里一塞,蹲下察看他的情况。 第38页 「没事吧?能站起来吗?」 对方没答话,不知道是痛懵了还是磕到了下巴和牙齿。林峥立刻想先把他上半身扶起来,扳着男生的肩膀,觉得不方便用力,又登时跪下,使劲把他前胸抬离地面。 七八秒间,许多人赶了过来,林峥被包围在人群中间,余光扫见了对手们靠近终点线的背影,但是手上也没松劲,在四周七手八脚的帮助里把伤员扶了起来。 那男生的下巴、手肘都有面积不小的擦伤,痛得嘴唇都在颤。好一会儿缓回来了,接过眼镜戴上,才看清第一个来扶自己的人是谁,一个劲地向林峥道谢,脸都涨红了。 「你那个,牙齿没磕到吧?」林峥摆摆手。对方快速摇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擦伤。」 确认了没大碍,伤员很快被后勤同学扶着往医务室送。人群散去,一边赶来的体育老师拍拍林峥脑袋:「好样的林峥,很仗义,要表扬。」 「应该的,老师。」 林峥站起身,拎起口袋里的接力棒拿在手里,又回头看看空荡的终点,动作放缓了,表情透出一丝迷茫。 「你干嘛呢,峥哥。」 有道声音突然斜插进来,林峥顺着它的方向抬头,看见观众席上撑着栏杆站着的陈里。他面对着太阳,正向自己半俯下身,眼睛被晒得微微眯起,眉目间盛满阳光。 林峥仰起脸,向他挥挥手里的东西:「啊,一不小心掉队了,正发愁呢。」 「喝水」,陈里扔下一瓶运动饮料,笑着向他抬抬下巴,「挺帅啊,人家往前跑,你往回沖。」 林峥抬手稳稳接住:「还行吧?就反应比较快。」 在说笑间,他心头的那一丝沮丧就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陈里三两步跑到他面前,接过那根红白色的接力棒,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两眼:「多亏你,我还从来没看清过这东西……也太粗糙了,都划手,怪不得那么多掉棒的。」 他拿了,就没再还给林峥,转身往终点走,示意林峥跟上:「走吧,拿回去交公,这破玩意儿。」 另一头,跑道最里侧的章泽一骑绝尘,冲过了白线,左看右看,没找到应该跟在自己后面的林峥,回头才发现这傢伙还留在赛道半中央,对面站着陈里,居然在岁月静好地聊天。 「怎么回事啊?」章泽一头雾水地跑过去,「泽哥跑完了才发现我尾巴不见了,搞啥呢?」 陈里正色:「做好人好事呢,泽哥。」 -------------------- 第32章 味道 他催章泽:「你又乱跑什么,先去裁判席登记名字。」章泽闻言赶紧一熘烟回去,半路把熘达下来的张胜也拐走,「胜!我第一啊!牛逼不!」 两人回器材室还接力棒,经过终点线时,裁判席的老师们又把林峥一通表扬,让他出了操场还有些脸红,抱着一堆老师让他顺便一道还回去的木头棍,颇有些迷茫地看看陈里:「我体测满分的时候李老师也没这么夸过我。」 「体测满分的同学很多啊,」陈里两手空空,踢踢踏踏地走路轻飘飘地回答,「扶他的只有你。」 器材室里,林峥把东西放回了推车,见站在一沓软垫前的陈里突然倏地回过头,问自己:「你膝盖痛不痛?裤子都擦破了。」 林峥身上像有按钮,被他这话一碰,突然感觉到膝盖丝丝缕缕的刺痛。 他低下头挽起裤腿,露出红彤彤的一片膝头:「不痛。……看,是不是和你那块印子挺像的?」 陈里弯腰看看那块擦伤,又捲起裤脚露出自己的膝盖:「还真是。」 他在林峥的笑声里抬头:「……笑什么,很光荣啊?」 林峥说:「很光荣啊。」 器材室里狭小而光线昏暗,空气里带着淡淡的霉味和尘土味,一切嘈杂而遥远的声响,连同草木的清香和鸣枪后腾空而起的白色烟雾,所有的热闹和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我觉得这个味道很熟悉,」陈里突然说,直起身时半张脸钻进光里,「这种……旧仓库的味道,以前,在我们b市的家里经常能闻到。」 这里只有两扇开得很高的天窗,一片轻薄的天光从中洒落,着陆在两个人肩膀上,映出他们周身漂浮的尘埃。 「b市。」林峥看着他脸颊被映成金黄色的绒毛,点点头,回忆道,「亚热带季风气候,六月初进入梅雨季,持续时间很长。确实很容易生霉。」 陈里在深绿色的软垫上坐下,向林峥拍拍自己身侧:「省省吧,学霸。」 林峥紧挨着他,对面就是那扇高高的窗,抬头就看见四四方方的蔚蓝色天空,和偶尔流过的松软云朵。 陈里的语调放得比平时缓,像是陷入了某段记忆里,边回想,边陈述。 「会发霉,但不是只有在那大半个月里发霉……因为採光很差,楼层又太低,太阳照不进房间,衣服都很难有干透的时候。」 「校服,袜子,还有被子,都干不透,摸着很凉,晚上睡觉盖三层也不够暖和。」 说着,他捲起校服袖口,展示自己的小臂内侧:「人真的可以因为住的地方太湿而得湿疹,这个没学过吧?」 林峥没说话,伸出手,用食指指腹轻轻蹭了蹭那块圆形的浅淡印记,在指尖细微的粗糙触感里摇了摇头,润黑的瞳仁直直盯着他。 第39页 「天花板先是泛黄,然后也长大片的、绿色的霉,墙壁不会。但墙上的腻子会起泡,然后蜕皮,每天都掉一点白色碎屑,总是掉不完,所以每天都要清扫墙边。 「住在老房子里……那时候,白天都还好,只有中午楼道里很吵,数不清多少种菜香混在一起,钻进家里,整个房间就都变得很臭。」 那时楼里住户们的抽油烟机都往楼道里排气,燥热的中午,公用走廊被油烟淹没,旧而单薄的门窗拦不住声音和气味,它们就无限逼近他,绕着他裹着他。躲不开,也没处可去,坐在客厅里就像被困住了,到处都很拥挤,没有真正属于他一个人的地方。 「但傍晚才是最难熬的。夕阳照不进客厅,我妈下班晚,房子里又黑,又静,开了电视也觉得太静了——很难和你形容。外面家家户户都很热闹,但我家太安静了。静得我做不了任何事。 陈里的视线盯着墙角一点,没有聚焦。林峥知道他不是想听自己的安慰,也许只是回忆会使他好过一些,但他很庆幸自己听到了他说这些话。 「——这里的味道。就和我每次放学回家,在玄关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在这个算不上寒冷的初冬午后,阴暗的器材室,一个男孩的身边,他藉由这一阵气味,回到了那个又小又旧的家,看到了那时总是不开心的自己。 「其实我那时候觉得这味道特别难闻,像一切都在腐烂,」他轻声笑笑,眼睛里映着一片天光,「但现在不了。」 小时候似乎笼罩了他整片天空的烦躁和寂寞,随着他长大、长高,已经变得微不足道,甚至只要身边的人动动指尖,就被挑碎了,然后随风而逝。 但陈里长大、长高,这个过程里的每一秒都不是纯粹的轻松,来到这一刻,这个储物室,这个男孩的身边,每一步都不容易。 陪伴和安慰崩溃时的妈妈不容易,接受自己不被爸爸接受和爱这件事不容易,跟着陈珂贤转学到新城市不容易,被新同学排挤讨厌也要憋着不哭不容易,续长发不容易,交朋友不容易。做一个好孩子不容易,让自己变得快乐也不容易。 成为自己,同时成为一个还不赖的自己,这过程里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吞咽多少苦涩眼泪和汗水。要一直往前跑,调动每一块能发力的肌肉,每天每夜不停歇,这样才能早点成为一个大人,能顶天,能做妈妈的庇护。 「是吗。」林峥屈起腿,膝盖抵着陈里的大腿,看着他,「其实也可以不喜欢。」睁着一双水亮的大眼睛,直直盯着陈里,在这一刻除了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不做别的事。 ——很有耐心,慷慨给予陈里支配他时间的权利,对陈里的问题和陈里的回答,好像每个字都很愿意听。因此让陈里觉得,在他身边,时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可以拿来浪费,可以用来和他一起虚度,而什么都不会来不及。 陈里想告诉他真的没有不喜欢,而张口前,鼻尖碰见了一片浅淡的香气,来自离他很近的地方。 于是林峥看见他突然展开一个好看到炫目的笑容,听见他说: 「就是已经不讨厌了啊,峥哥,今天以后我还可能会想念这个味道。」 -------------------- 第33章 做什么 从今天以后,霉腐味就与器材室、深绿色软垫、一束阳光和遥远的跑步声有关,与林峥带给陈里舒适的、暖洋洋的、欣喜的记忆有关,而坏体验都被替换。 这个人把这气味和自己连接起来,而他对陈里来说意义非凡。 林峥蹭着陈里腿侧的小腿打抖似的一动,又僵住,清清嗓子,「嗯……那以后想起这个味道就顺便想起我。」 「再想想我做的林黑鸭,还有之前在你膝盖上画的碘伏小兔子,咱俩一起做出来的压轴题,一路想,就能开心起来了吧?」 「……可以吧。勉强。」陈里悄悄转回去的半边脸颊没入昏暗里,是后知后觉地因为剖白心事而感到了些许别扭。 他洒了碎金子的睫羽是阳光下的飞鸟,林峥情不自禁,不能不着迷。 看他脸红,就不怕自己也脸红了,他忍不住地咧出虎牙:「真的吗?不是勉强吧?我以后也会对你很好很好,会让你一直喜欢我这个朋友的。」 「你最好是。」陈里笑骂,却模煳地感觉到被他的话语挠了挠心底。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有相似的好天气,也是阳光灿烂的午后,他从繁重的课业里抬起头来,偶然间走入窗下,怀着烦躁心情极目远眺的一瞬间,才意识到,这一刻对他来说,似乎真的是某种留存许多年的慰藉。 而直到那一天,与之可相提并论的时刻他也只能数出三个:章泽第一次拉他的手在放学后带他去吃冰、比他小臂还短一截的毛毛被周何为放到他怀里、端午第一次躺在他的床上打小奶嗝。 作为兄弟,作为爱宠,作为妹妹,作为不遥远的将来里他会时时刻刻想要见到的人,抱走他少年时代的大部分烦恼,还让他随时有处可去。 运动会赶在周五结束,闭幕式之后就放学,虽然只比平时早了两个多小时,也足够让高中生们兴奋了。 他们走出器材室的时候闭幕式就快要开始,陈里只觉得满操场都在沸腾,眼睛还没适应骤然变亮的光线,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张胜八爪鱼一样黏个正着,在他耳朵边扯着嗓子喊要放学后去吃肉! 第40页 陈里被他吓得一抖,不堪重负,给他脑袋一下:「你先下来,我尼玛要聋了。」 张胜略略略吐舌头,跳下来就跑。 有张胜这个食慾旺盛的傢伙在,周五放学后在各个烤肉店攒局是常规操作,大家已经总结出了一套简明流程:胜哥先在群里喊一声,去的人扣一,不去的挨胜哥揍。 一套流程走完,群众积极响应号召,以陈里为首,刷了满屏幕的「张胜是饭桶吗?」 胜哥摁灭屏幕,不和他们计较。 陈里收拾完书包,在校门口的树下等今天轮到做值日的章泽他们,旁边站着林峥。久等不来,两个人也一时无事可做,就懒洋洋地晒中午的太阳,肩并肩地靠在一块儿,在人流不多的角落散发呆。 路口的红绿灯变色,马路上的车流停滞,风吹过树冠的哗哗响声和落叶坠地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变得很明显,林峥享受地半睁半闭着眼睛:「真好啊。」 声音里不自觉地拖长、放慢了:「我以后想做可以每天晒太阳的工作,像今天这样,可以吹着风看落叶……能和你一起的话就更好了。」 陈里支起肩头,顶顶他的:「醒醒,白天做梦像话吗。」 「……真的啊,这可是我的真心话。」林峥哀嚎,像翻个身那样偏过脑袋,不满地拿后脑勺对着陈里,继续嘟嘟囔囔,「刘老师说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在这之前我就先做对你有用的人。」 陈里接着他的话题讲:「对社会有用就是对我有用了。所以呢,有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吗?」 林峥完全睁开了眼睛:「要做什么……不如说我能做些什么吧,纯文科应该不行,我不是那块料,太钝了。」 陈里听他说自己「太钝了」,轻轻笑了一声,胸腔震动,震掉了落在他身上的一片枯黄樟树叶。 「如果真的能有机会改变一点什么,也许必须选工科——对我来说,其他我都不行。」林峥看着天,慢悠悠地讲,「你呢?你想做什么?」 陈里毫不犹豫:「想做医生。」 他果断得林峥都怔住,倏地转回头,过两秒才问:「这么确定?」 「是挺确定的。」男孩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对他笑笑,眼睛里罕见的有一点赧然,没有被主人严实藏起来,「我想……治病救人,做点什么。」 「和你一样。」想做点什么。 「陈医生?」林峥往外倒退几步,看着他,从上到下,目光里满是期待和鼓励的笑意,「你一定会是你们科室最抢手的医生,像我爷爷每次都要排一上午才能见一面的那个老秃顶教授一样。」 「说谁秃顶?」陈里嗤他。 「我是说你好帅。」 林峥不知道开心些什么,懒洋洋的神情一扫而空,绕着他不停念叨,「学医啊,本科五年,研究生,博士,等你能给人看病,都是老帅哥了。」 陈里想了想:「毕业以后还有规培,实习轮转,应该是要很久的。」 「我听说学医和做医生都特别特别忙啊?」 「嗯,我也听说。」 林峥又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那到时候,我可以给你做饭,你每天带着便当盒上班,像我妈一样,每天的午饭都是我爸做的。」 陈里想你还挺爱做饭的啊?委婉开口:「我应该也不会没饭吃。」 林峥:「可是你点什么外卖什么难吃,老倒霉蛋了。而且到时候我手艺一定就巨好,肯定比你们食堂好吃。」 陈里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一点上这么执着,但还是:「好吧,林大厨。」 -------------------- 第34章 聚餐 没有林峥一起的烤肉是没有灵魂的烤肉,林峥是一帮人里公认的烤肉小能手,有他在就不怕会吃了没熟的牛小排回家在马桶上蹲一晚上。看在他身怀绝技的份上,兄弟们即使骂骂咧咧,也勉强可以原谅他每次都把烤熟的第一块肉怼进陈里碗里。 一帮人到店里时不到五点,放下筷子时已经过了七点,也不是光顾着插科打诨去了,纯粹是因为桌上混入了几个纯饭桶,光往嘴里塞肉就吃了两个多钟头。七八个人干掉了总共十几盘烤肉,章泽最后把空盘子堆成一幢,摆在桌上,脑袋凑过去,龇牙咧嘴地和烤肉大楼摆拍了一张。 拍完,小嘴抹着蜜叫住了一位经过的服务生,拜託她给自己和朋友们合影。 服务生放下手里的饮料接过手机,抬头一看,满桌的帅气高中生弟弟自带冲击力地闯进眼帘,简直顿时被这满桌的荷尔蒙熏红了脸,他讷讷着嗡嗡道:「好的。那个,靠近一点哦。」 所有人光速开始抢c位,你怼我我推你,一时斗得难捨难分。 「我喊三二一……」 她从手机后面探出脑袋:「中间的两位同学,可以靠近一点,空太多啦。」 林峥很爽快地应了一声「好」,抱着陈里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靠他身上作小鸟依人状,然后问她:「姐姐,这样好一点吗?」 店员狂点头:「很好,好多了,你很会!」 女声渐缓:「准备好哦,三——二——一——」 咔嚓。 玻璃落地窗外是霓虹色的街道和车流,而店内温暖又热闹,几张朝气的脸上生动表情定格在这瞬间,青春意气好像要在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流动起来。男生们勾肩搭背,章泽在陈里背后比兔子耳朵,江开胳膊拄着林峥肩膀比剪刀手,张胜只差爬到桌上抢镜头。 第41页 只有不自觉地占据了画面的中心的两个男孩子还算规矩地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一个恰好瞥到镜头,另一个干脆直直盯着身边的人。 这里有这么多人和满桌的狼藉,但是他们两个在一起,仅仅是静止地挨坐着,就是和这一切有一种微妙的无关。 店员把手机还给他们的时候忍不住还多看了他们几眼,在心里默默吐血:我靠,好几把配。 起身出门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陈里书包侧袋里滚落出来,林峥替他捡,放在手心里:「啊,是这个。你有在用吗?」 「有用过。」陈里推着玻璃门,示意林峥先出去。 「我检查检查。」 店外的夜风很冷,林峥转回身,凑近陈里的脸,就着路灯的光亮端详他饱满的浅色嘴唇,「嗯……可还是好干。」 他把润唇膏递过去:「现在就涂吧,风好大,会把嘴唇吹得更干的。」 陈里拎着章泽的篮球袋和棒球帽:「没手,太麻烦了。」 「还好我不嫌麻烦。」 林峥当即「啪」地拧开润唇膏的盖子,低头过来,一只手虚虚拢着他下巴,另一只手捏着管身往他下半张脸上覆盖。 他动作太快太大胆,陈里来不及、也一时没想起来躲,滞在原地,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他一寸寸靠近的流利轮廓和清俊眉眼。 遵从心意地靠近很容易,忍住羞涩不逃离却很折磨人。林峥努力控制自己手不抖。 他垂着眼帘,嘴唇在认真时总是启开一点缝隙,属于他的气息就从那里漏出来,打在陈里的下颌,弄得陈里很痒,非常痒。 托着下巴的力道很轻,像对方只是把指尖搭在了他的皮肤上,轻轻扭头就能挣开。膏体压着唇瓣,从左到右,缓缓地一点点移动,幅度那么小,像孩童给心爱的涂鸦上色,一笔一划都不捨得溢出边框线。 柠檬味蒸腾,又被夜风捲走,两双瞳孔是相对放置的镜子,互相倒映出层层叠叠的无穷个对方的倒影。 谁忘记眨眼睛,谁忘记唿吸。 「咔哒。」 林峥的余光里,一帮兄弟勾肩搭背地往门外他们站着的方向走,但他没动,一直到张胜推门时的风铃声惊动了面朝自己的陈里,才回过神,重新盖上唇膏盖子。 「好了。抿一下?」他对他眨眼睛。 陈里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好像已经把什么藏了回去,对林峥形容:「涂了就很难受,闷。」 林峥笑眯眯地保证:「那下次我涂薄一点,就不会了。」 「我特意挑的柠檬味,还喜欢吗?」他又问。 「……很难讲,」陈里跟他在大部队里说悄悄话,「要我说喜欢一只润唇膏吗?」 林峥只对他做无辜表情。 你说喜欢就可以了。不说喜欢什么最好,就都当做是喜欢我。 陈里轻轻:「喜欢。」 -------------------- 第35章 抓女圭女圭 一个人如果很少说漂亮话,那他偶尔表达的赞美和流露的欢喜就会不同寻常地珍贵。而林峥喜欢的人不只一字千金,更一字千钧,轻易把他砸得跌跌撞撞,晕晕乎乎。 冰冷的晚风也吹不清醒,大亮的路灯光也照不通透。 一帮男生们的笑闹声比道路两侧渐渐稀疏的枝桠还要高,没人发现其中混入了一两个神思不属的人在滥竽充数,偷偷藏着全世界只有自己了解的心事。 林峥埋怨自己的余光的范围不够广,纳不住那一整个人。 漫天的银杏叶飘舞,落在林峥肩头、鼻尖,在路灯下飞成金灿灿的雪,让他蓦地想起这已经是十一月中,再过不了十几天,他就单方面陷入初恋满两个月了。 才两个月,只是从初秋跨到初冬,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了他很久。久到他已经习惯了面对陈里时那总是突如其来的心悸,动不动就在他身边化成一滩融掉的棉花糖,并且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要凝固回来。 能再牵手的话就好了,如果他是真的也喜欢我就好了,能在一起就好了。 林峥很希望时间过得快些——他和陈里认识越久,才越有把握;却又明明捨不得和陈里一起度过的每一秒钟。 一秒钟有无限种可能,延伸出不可思议的精彩和浪漫,如果是陈里的话,能带他统统到达。 章泽不肯回家,一定要去打电动,还嚷着要吃冰激凌。 陈里:「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能吃,胃通了直肠吗?」 章泽:「以鹅!你干什么讲这么噁心!」说着揽着陈里脖子往前走:「我看了,dq活动还没结束,我们和之前一样买两杯暴风雪。」 「不吃暴风雪,吃腻了,」陈里在他肘弯下面回头看林峥:「喂,别发呆了,去吃冰激凌吗?」 林峥追上去:「好啊,一起去。」 十分钟后,章泽和张胜在dq里因为「暴风雪草莓味好吃还是抹茶味」好吃又打了一架。 不过你来我往两下就停了,因为张胜突然肚子疼,把书包往章泽身上一扔就跑得飞快。 章泽懵逼,抱着书包追他后面,边跑边问:「你带——纸——了——没!」 张胜闻声跑得更快了!夺命飞奔出了逃离社死的气势。 剩下的人等不住,在柜檯前拿了冰激凌就往商场里侧的电动城涌,陈里点的新品制作时间长,干脆跟江开他们打了招唿,说是晚点再去和他们汇合。 第42页 林峥和他坐窗边。他总是坐下就玩手机,林峥则不太常盯着屏幕,大部分时间都睁着大眼睛四处打量,最常盯着陈里看。 被那样的目光捧着,只会觉得自己是被这个人重视、喜欢着,而不会和平时被别人注视时一样,让陈里不适和烦躁。 他很快摁灭屏幕,手机收进校服口袋里,小腿伸直踢了踢林峥的脚踝:「你点的什么?」 「嗯……草莓奶昔?应该是这个。」 「小孩子才会一直喜欢草莓味。」 林峥深以为然,拖长了音:「那——看来柠檬味只有成年人会喜欢了。」 「……」陈里让他快快闭嘴,否则别怪自己铁拳不长眼。 两个人取了餐,一人拎两杯,那两个跑没影了的傢伙的口粮也归他们管。 往电动城走的时候路过一家粉扑扑的抓娃娃机集成店,林峥放慢步子,扯扯陈里衣摆,指指旁边:「去抓娃娃吧?」 陈里扫了一眼那里花花绿绿的娃娃山娃娃海,还有透明箱里颤颤巍巍、细爪伶仃的抓夹:「你是觉得自己行还是觉得我能行?」 林峥用空着的手指指不远处的巨型派大星:「我真的觉得那个很可爱。」 「那走吧,」陈里立刻转身,动作流畅得像他本来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很酷很专断地往后摆摆手,让林峥跟上。 「哗啦——」 兑币机往外狂吐游戏币,出口下的小盒子很快被装满了大半,陈里弯腰把它拿起来,塞给林峥。一盒硬币沉甸甸的、晃一晃就丁零噹啷响,林峥顿时心里有了底气,生出一种包揽这里所有的可爱公仔的雄心壮志。 「好,我们从这里开始,先定一个小目标。」他拉陈里往里走,指着一座白色小羊堆成的小山,「你想要哪个?在吃薯条那个?还是戴墨镜那个?」 陈里瞎指了一个:「那个头上有蝴蝶结的吧。」 半分钟后,林峥弯腰从出口拎出一只毛绒小羊,拿近了一看:「人家不是蝴蝶结啊,里哥……」 往边上一瞥,人不在。 林峥心都凉了:我抓娃娃这么厉害,一发就中,再来一次都不知道有没有,他居然没看到? 他哭丧着脸在原地转了半圈,在另一边找到了背对着自己的陈里,那人不知道盯着什么这么入神,隔这么近喊他也没反应。 林峥捏着自己的小羊凑上前,顺着陈里的目光看过去,猝然和他对面的婴儿车里一双又大又圆的瞳仁对视上了。 小朋友叼着奶嘴,小胳膊小腿,下巴竟然是尖尖的,清清秀秀,比白粽子端午生生小了两圈。 他这时倒发现了自己:「看。你有没有觉得他特别小?」 没见过端午的莲藕胳膊都可能理解不了陈里的疑惑。事实上林峥也有些惊奇,原来婴儿也分高矮胖瘦,世界上也是有苗条宝宝的! 林峥贊同地点点头:「真的好小,感觉我可以用两只手指就把他拎起来。」 陈里回答他时声音里还有些震惊:「我以为全世界的小孩这么大的时候都是那么胖,都抱不动。」 一副世界观被动摇了的样子,让林峥忍不住扶着他手臂,笑得半天直不起腰来。 陈里接过他手上的公仔:「你抓到了?用了几个币?」 林峥边说边喘:「两个——一次就抓到了。」 「这么厉害?」陈里捏捏小羊头上的太阳花,「那继续吧,我们赚个本回来。」 -------------------- 第36章 开窍ing 张胜捂着肚子出来时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老远就看见章泽前后各背一个书包,傻不愣登地杵厕所门口,只张胜慢腾腾往他面前挪的半分钟里,就热心地连着扶起了两位摔倒在他面前的小朋友。 可以说是自带普度众生的滤镜。 「你看起来好傻逼,」张胜接过自己的书包。 「我闻到味道了,你离我远一点。」章泽亲切问候他。 双方友好会晤后,章泽自动做引路犬带着他去游戏厅和大部队集合,在商场里七拐八拐,路过一家店面突然停住:「嗯?」 张胜闻声从他背后探出脑袋,先看清了被人拿在手里的一大塑胶袋的玩偶公仔,「牛逼啊」了一声,然后看清了拿着它们的人是谁,又情不自禁地「卧槽」了一句。 陈里拎着袋子,正看着林峥盯着一台机器里的海绵宝宝薅,突然感觉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回头不见人影,他愣了半秒,低下头,视线里才出现一个扎着双马尾穿公主裙的小女孩,正举着两只胖吐司玩偶,往他面前递:「哥哥你的娃娃掉地上了。」 陈里低头看看脚边垮着开口的大口袋,里面的小东西堆成山,又在开口处探出一个小山尖,他动一动把手就会滚落几个。 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看看毛绒玩具再看看大哥哥,满脸捨不得,手却还举得高高的:「还给你。」 陈里想了想,蹲在她面前,埋头在娃娃山里翻找了一阵,然后拎出一只头顶小王冠的双马尾小人偶,先把两只胖吐司接回来,再把小人拿到小姑娘眼前:「这个送给你。」 「谢谢你帮我把东西捡回来。」 小女孩脸都红了,又不好意思收,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家长,看她妈妈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才接下来:「不客气哥哥!」 第43页 林峥看看小姑娘被家长牵走的背影:「端午的眼睛也和她一样漂亮诶,睫毛都特别特别长。」 陈里放下和她示意再见的手:「……你也觉得?」 「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的眼睛。」 像端午也很像你。 林峥从抓娃娃机出口拿玩偶的动作有一种很欠揍的熟练和漫不经心:「第18个!」 店员提供的塑胶袋已经塞不下了,他捏着东西左看右看,最后决定把海绵宝宝脑袋上的搭扣挂到陈里的书包上。 「好了」,陈里让他系,听见林峥在自己背后拍了拍手,回身看他,余光里就多了个黄澄澄的傢伙在自己书包后面晃悠。 林峥把兜里那只同系列的派大星挂件塞给他:「帮我也挂上吧?」 章泽发现陈里和林峥此二人最近搞小团体搞得越发猖獗,不仅总是脱离队伍,现在连兄弟小挂件都挂上了,岂有此理! 他吱哇乱叫着冲上去,拽着陈里的海绵宝宝,喊他:「还有吗?泽泽也想要!」 陈里左右晃晃肩膀,带着那只玩具在章泽手里不舒服地扭扭摇摇:「问峥哥。」 林峥刚好把一大袋子毛绒玩具都从陈里手上接过来,再都往章泽手里塞:「有,有超多,随便挑。」 章泽抱着袋子翻了一路,直到和江开他们汇合,才确认派大星和海绵宝宝其实都只有一只,一个在林峥包上挂着,一个给了他里哥。 他抬头,还看见前方那一红一黄两个小东西随着两个人的步子在空中互相撞来撞去,粗眉毛和大板牙还显得十分欢乐。 章泽:…… 他惆怅地偏过头,看了一眼刚从厕所出来就开始往嘴里塞冰激凌的张胜,深深地意识到到维繫多人友情的道阻且长,需要小章同学多多努力啊。 林峥最后抓到了共计二十多个娃娃,让朋友们一人挑了一个也还剩一大半。那个满载的大塑胶袋让他稀里哗啦地拎了一路,勒红了左手的食中二指,又被他换到右手上勾着,陈里抢不过他,偷袭也不成,只好让他自己拎个开心。 时间已晚,吃饱喝足又过了游戏瘾,朋友们都各自回家去了,章泽也在刚刚拐过的主道路口与他们分道扬镳。因此这一路街灯明亮,时不时的枯叶飘落,也只有两个紧靠着的影子盛着。 「一半给端午,一半给毛毛,」林峥用靠外侧的那只手拎着东西,背包挤着陈里的,踩着人行道边积着的落叶,故意发出一声一声的脆响,「然后端午会对我噗噜噗噜吐泡泡,毛毛会对我摇尾巴汪汪汪。」 陈里:「你不要故意卖萌。」 林峥看他:「我没有啊?」 陈里沉默一瞬,又开炮:「端午吐舌头是不是你教的?那天就让你看了十分钟,你走了她就开始瞎吐。」 「啊,」林峥眼睛亮起来,惊喜道,「对。我最近看了一个关于婴儿的纪录片,说像端午这么大的宝宝学习能力已经很强了,能学会大人的动作。她这么聪明啊,我才教了十几遍,就已经记住了?」 「哈。」陈里冷笑,给他狗头一拍,「学会吐舌头的下一步就是加倍流口水,她现在就是一台人型奶泡机。」 林峥顺着他的动作假作往前一个趔趄,还是笑出了声:「奶泡机。」 说话间两人的手机同时发出一声消息提示音,林峥打开,发现是章泽在群聊里发了今晚的合照,附言:「开哥校一千米第五名,里哥第六名留念!」 陈里一哂:「他故意的是吧。」 林峥放大图片,第一时间去找的不是自己,看清了那张脸然后立刻笑得更大声:「里哥,你这是兰花指还是剪刀手啊?」 「找揍吗你。」陈里也凑过去看他的屏幕,一时感到有些奇异。 定格的那一瞬间他绝无感到半点不适和别扭,因此也根本想像不到那是一个多么暧昧和贴近的姿势。 画面里的自己不太用心地举起手比了个松松垮垮的「v」,落在前方的眼神不太聚焦,脸还微微低着,像正要靠近凑在自己脸颊边的人,听他说话。 而林峥没骨头似的把脑袋枕在他肩窝里,就着仰头的姿势盯着他的脸,像没被店员小姐的唿声喊回神,镜框只能捕捉到他分明的下颌线条和弯得厉害的嘴角。 「那你呢?瞎看哪呢。」 陈里逗他。 林峥没说话,就着屏幕的反光,轻轻地、又收敛地,看了陈里一眼,而后抿了抿嘴角。 陈里把那几秒内的难言情绪尽收眼底,没能来得及咂摸个滋味出来,却自顾自地怔住了。 因为他意识到,他就是在看自己。全心全意地,在自己没发觉的时候,紧紧盯着自己。 那以往时陈里不经意转头间总能撞见的眼神,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原来也是这样,专注得仿佛陈里对目光的主人而言有无穷的吸引力。 而陈里了解林峥,知道他虽然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但也几乎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很少露出这样专注的神情。 很少,少之又少,因此陈里拥有的这一份,无限趋近于「唯一」。 -------------------- 第37章 酸甜夜晚 两个人又沉默下去,林峥把手机塞回兜里,脚步放得很慢,耳边只剩风声和落叶碎裂声。 陈里悄悄摸了摸心脏的位置,手指戳了戳硬邦邦胸膛,戳痛了自己,又悄悄皱着眉毛收回手。 第44页 夜风拂过脸颊和身上,把他的心也像一只鼓满的帆那样吹得膨胀起来。 「我在看离你还有多远。」林峥突然轻声地、语速很快地这么说。 陈里魂飞天外,当然没听清他说什么:「嗯?」 「我说我就是忍不住要看你啊。」 林峥又对他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而且我最近总在想,以后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你这么好看,还这么聪明。」 陈里诸多怪毛病之一就是听不得别人当面夸自己:「你要干什么屁事直接说,别拍马屁。」 林峥笑出声,又认真地重复一遍:「我就是觉得你很好看,很聪明……还很温柔。」 「我哪里——」陈里偏过脸看昏黄路灯下他逆着光的眉眼,不防间被那个笑容击中,损毁了语言功能。 「……算了。所以呢?」 「所以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那么幸运啊。」又绕了回来。 「有什么幸运的,和我这种臭脾气在一起能少活十年。」陈里想,只有你傻兮兮,看什么都好,才会觉得我好。 你是这样柔和可亲的人,让我总也没办法对你生气,因此才会认为我温柔。 「你来这招啊,里哥?那我能不重样夸你一晚上。来真的吗,来真的我们就去门口便利店买罐可乐,你坐下来听我慢慢吹。」 「傻逼啊。」陈里笑骂他。 「那说说嘛,我们都没聊过这个。」林峥也笑,下巴上两个笑窝灵动极了,像游鱼,又像月光下亮晶晶的水洼。 陈里踢走面前的一块小石子,看着它滴熘熘滚出去很远:「会喜欢什么样的人……还是说什么样的人能接受我吧。」 「我,你知道吧?」他清清嗓子,看向无人的马路。 「……很没耐心,不爱说话……脸很臭,而且好像每天都有生不完的气,操,你憋着等我说完再笑,要不别听了!」 林峥立刻捏紧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听话。 陈里吼完,又重新压低声音:「……所以喜欢上我是很难的,一直喜欢我只会更难。」 他想到什么,回过头望林峥:「和你不一样。」 林峥用眼神问他:什么不一样? 「没有人会讨厌你,」他说,「喜欢你很简单。」 林峥纠正他:「喜欢你很难,但不是因为你不够好。」 林峥好想说:喜欢你好难,是因为你太好了。 好到你的难以接近都让我庆幸,你居然还浑然不觉吗? 他还想问:喜欢你这么难,我都越挫越勇,那喜欢我这么简单,你可以试一试吗? 可是这些话在胸腔里翻滚烂熟,也不能流淌出去。 这个夜晚这么美,风也好,云也好,他捨不得破坏掉。 陈里听见面前的男生补充道:「这话只有喜欢你的人才有资格说吧,陈里。你不能既帅得要人命,还狡辩说自己平平无奇,那我第一个死不瞑目啊。」 「你为什么能吹彩虹屁从来不脸红。」 「因为我说实话,做人很real。」 林峥往前快跑几步,回过身,倒退着走,和陈里面对着面:「我问你答,来不来?」 陈里:「你小心摔个四脚朝天。」 林峥:「关于找对象的标准——」 「喜欢活泼的还是温柔的?」 「喜欢就都会喜欢了。」 「长头髮还是短头髮?」 「他自己高兴就行。」 「高个子还是矮个子?」 「我不在意这个。」 「你——你这说了跟没说都没区别……那白皮肤还是小麦色?」 「这个,小麦色吧,我很想晒黑点。」 「大眼睛还是高鼻樑?」 「可以都没有。」 陈里这么说,可视线被林峥晃动的脸和扬起的短髮占据,在自己没察觉到时已经脱口而出: 「……但都有的话最好。」 「胖点瘦点?」 「健康就好。」 「和你像的,还是和你互补的?」 陈里这时倒沉吟了半晌:「……互补?不,还是和我像的吧……等等……这个问题好难。」 不受控的,他脑海里忽然闪现过许多画面。很多个清晨时,自己和身边的男生在老刘的办公桌前几乎同时做出一道题之后对视的那一眼,端午趴在另一双年轻的臂膀里的样子,而后又是很多道在人群里如鱼得水的同一个人的背影,他站在不远处,看那个人很容易就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聪明又没有傲气,讨人喜欢,却从不卖弄自己,他好像从不会生气,有无穷尽的耐心,对任何人都有礼又谦逊。 陈里道:「不用全都和我很像,也不用多包容我。做他自己就好。」 林峥的心浮浮沉沉,忍不住去想像那也许不存在的人的轮廓,忍不住去穿陈里编织的那件也许不合身的衣服,想,钻也要钻进去。 「要她成绩好还是要这个人好?」 「……这什么问题啊。」 「选一个嘛。」 「人好。但有的人成绩好,人也很好。」 林峥勉强勾起嘴角:「就像我这样。」 他没想到陈里真的点点头:「就像你这样。」 林峥勐地低下头去:「我啊?我这样可太难找了,只此一家,比我成绩更好或者比我人更好,都少。」 第45页 又转过身,重新与陈里并排着走:「可惜我是男生啊。」 陈里骂他臭屁的话都涌到喉咙口,听到最后一句,迟疑一下,看他一眼:「怎么了?」 林峥笑嘻嘻,心里却感觉像是在闭着眼睛撕掉指尖的倒刺:「是女生还能和你凑合凑合,让你占个便宜。」 这一次降临的沉默不再轻盈,而变作一块巨石,压在林峥的心口,让他有些喘不上气,喉头与鼻头都酸涩起来。 他说:「……让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占个大便宜。」 -------------------- 第38章 喜欢你真好 林峥的喉头滚动,努力把那阵感觉咽回去。 他觉得自己是不该这么想的,也不该这么说,其实他们做好朋友就已经很好,以后就保持住这个距离也不错。 不错,也就是说不再靠近一步就不会犯错,做可以分享他回忆和未来的人,能长长久久。 可是,可是,他去看身边少年的侧脸。 如果那双眼睛不是那么清澈漂亮,如果那颗心不是那么剔透又坚韧,如果那个肩膀不是这样削薄却可靠,他是不是可以从此「不错」下去,而不必每天都忍受心脏如猫抓般的瘙痒? 如果他少耀眼哪怕一点点,如果他不温柔一点点,如果他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讨人喜欢一点点—— 林峥就都能自由。 可是陈里这样好,这样毫无自觉地好,林峥根本招架不得,心跳不自由,口舌不自由,情绪和语言都不自由。 风力骤然加剧,不防间就灌进人的气管和食道,把什么情绪都沖回到了胸腔里。 林峥因此感觉到自己像一颗膨胀太过的气球,快憋不住了。 他目眩神迷的在幻想:如果我们不是像这样就好了。 如果像江开和祝璞一样,那喜欢就说出来,喜欢就在一起。没什么要顾忌的,荷尔蒙和性别都契合,只要走得够久,就会被全世界祝福。 ——不用每天都按捺自己,生怕心意从哪颗毛孔、哪道唿吸里就窜了出去。 可我既担心你不喜欢我,还担心自己其实都根本不可能让你喜欢上我……无论多努力。 林峥有百分百的信心,他一定能成为全世界最喜欢陈里的人,可以为他做到任何事。 可是有些东西他就是没有,也不会有。……万一那些东西对陈里来说就是很重要呢? 而林峥喜欢他,觉得他应该拥有一切他想要的东西。任何东西,只要陈里想要,他都想帮他得到。 所以这样就很好,就应该满足了,和你成为朋友是我最幸运的事,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好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是女孩儿的话,也许不能这么容易就靠近你吧,可我想牵你的手,想抱你、背你,想和你可以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睡过一整个雨天的傍晚,所以这样真的已经很好了。 「那样我其实根本就没机会吧,」陈里笑笑,在回答林峥脱口而出的突发奇想。 「你是女生的话,像祝璞她们那样,成绩好,人缘也好,如果不是江开有点运气讨她喜欢,根本轮不到他。」 「你如果是女生,」他的瞳仁好澄澈,「我就没有那么幸运能成为你的好朋友了。」 「但是……」 陈里说话总是很认真,林峥想,但凡是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他好像从没有敷衍过。「即使是那样……如果接走毛毛的是你,我也会很高兴,你和我说话,我也会开心,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会开心很久。」 林峥深唿吸,结结巴巴:「你——你,和我说话很开心,啊?」 他的神色那么认真,让林峥又一次情不自禁地缓缓化作一滩糖水。「你是男生,或者是女生,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你愿意,你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林峥都想哭了:「这么好听的话你以后能不能多说一点。」 陈里很拽地打手势示意他安静:「……之一啊。」 「什么?没有之一!」 林峥立刻怪叫一声,扔开手里的塑胶袋就扑到他身上去,手臂紧紧勒着他的肩膀,一条腿也很不要脸地盘到他腿上去。 两手越收越紧,还变本加厉地在陈里痛苦的□□和威胁声里捶他的后背,林峥的声音闷在他的颈窝里: 「里哥,陈里,我真的要不行了。」 一下一下,模仿着自己的心跳,敲在他后心的位置。 陈里给他勒得要喘不上气了:「……你他妈,我才是要不行了,要么滚下去要么等我揍你。」 「我不要,我太辛苦了。我今天晚上走不动了,你能背我回去吗?」 他每个字都是埋在陈里肩窝里说的,每说一句,就悄悄埋进那儿勐吸一口他身上柠檬和洗衣液混杂的香味,口中唿出的热气烘得那块衣料都滚烫。 陈里挣扎的力度顿时加大,声音也愈发咬牙切齿起来:「我背你,我杀了你还差不多。」 林峥两手在他背后扣紧了,不让他再扭:「真的,真的,我今天好~累~~头疼,想睡觉,走不动啊!背我吧?背我吧,背我吧背我吧背我吧……」 林峥抬起头,两手捧着他的脸:「里哥,背我。」 陈里被他两手推得脸颊肉向内嘟起,嘴唇微微撅高,咬字不清道:「快点放手。」 「放掉就背我。」 第46页 「不放就揍你。」 林峥后退半步,大大地对他张开手臂,把整个胸膛展露出来:「来。」 陈里白他一眼,蹲下捡起那袋散开的公仔挂在林峥的手腕上,然后再转身,把书包挂到身前,半蹲下来。 「来。」 头颅低垂,后颈修长,微微回过头来勾了勾下巴。 这次轮到林峥怔住:「那、那我来了?我很重啊,很重。」 陈里看着前方:「来。」 夜风温柔,树叶沙沙,路灯拉长两个人合成一道的影子。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现在松手,你就知道是不是做梦了。」 「哈哈哈哈哈哈,」林峥圈紧他的脖子,不把这挠痒痒一样的狠话放心上,「你才不会。」 「很重。」 「那过了那个路灯就放我下来,嗯,大概还有十米。」 陈里两手托着他的腿弯,费力地把他往背上耸,「不放。等你忘了再把你扔下去,吓死你。」 林峥一下把下巴砸在他的肩骨:「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里的耳朵被他唿出的气流惹痒,不自在地动动脖子,在自以为林峥看不到的地方笑得眼尾的睫毛都打起架来。 林峥鼻尖都是陈里的味道,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毛茸柔软的头顶,揉揉,挠挠那个圆乎乎的、轴对称的发旋,然后轻轻地,慢慢地,亲了亲那个地方。 喜欢你真好,我愿意一直喜欢你。你是男生,或者是女生,我都会喜欢你。 你是陈里,我就会一直都喜欢你。 -------------------- 第39章 周六 今天是周六,但也没懒觉可睡,因为从八点半开始有一整个上午的提高课要上。 林峥今早从被窝里脱身比往常更困难许多,不知道是因为一睁眼就收到了大哥说今天要请假的消息,还是因为今天的卧室格外的冷,被窝相比之下暖和得让人不想离开。 林峥盯了备註栏里「里哥」屁股后面被他偷偷加上去的小刺猬emoji许久,又哀嚎一声倒回枕头里,偏过头在毛毛蓬松柔软的肚子里埋了好一阵才有劲起床。 大半小时后,等他遛完狗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沖往纸巾盒抽两张纸擤掉冻出来的鼻涕,然后赶紧勤勤恳恳地去给毛毛倒水倒狗粮,自己的早饭也得放着等会儿再吃。 难得出去运动完回来还是觉得睏倦,气温变化果然对人的精力有影响。伺候完狗子,林峥仰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边发呆边吸豆浆,忽然想起陈里每天在楼下和自己汇合时经常隐隐带着杀气的面孔。 那个傢伙,雨天时下楼更常皱着眉头抿着嘴角,晴天时表情就松快很多——不过他的起床气大小也不是完全只由降水决定,最近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冷脸的频率也提高了。 其实兇巴巴的陈里其实也只凶在脸臭,远远不及外人以为的难以接近和脾气暴烈,林峥最知道他,觉得别人看不到真正的他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他们都没他自己得多。 想到这里,林峥福至心灵,看了一眼沙发上放在手边的手机,上面显示收到了一条新微信消息。 里哥:草,冷到生气。 「噗嗤。」 林峥叼着豆浆,边笑边双手并用地哒哒哒地敲键盘:「别气。」还发了一个揉猫猫头的动图。 然后看看时间,猜他应该还没出门,于是又切回天气app,截屏了b市的实时气温发给陈里: ——【图片】 ——多穿点,b市比这里还冷好多啊,都个位数了。 发完又跟了几句: ——今天总该穿打底衫了吧? ——【张牙舞爪.gif】 陈里几十秒没回,林峥等得无聊,顺手点开朋友圈,漫无目的地上滑、上滑,直到看到一个很少更新状态的头像。 里哥:s市这个降温速度,是怕动作慢一点我就热死了吗? 半小时前。 ……简直是不看备註和头像就知道是谁的程度。 万年不更新朋友圈的人突然诈尸就会触发评论爆炸的buff,林峥拇指又在屏幕上划三下,才把下面的评论刷完。 章泽:我狠起来连老天爷都骂系列 江开:里哥起床来上课了里哥【勾手指】 …… 林峥定睛看,发现章泽跟张胜又在评论里隔空打起来了,以二人之力在评论区掐出两整页的口水话,最后纷纷让对方等着,放狠话道「谁先穿秋裤谁是怂货」。 林峥在下面煽风点火:「都不要争,我宣布江开最怂。」 没想到祝璞很快闻风而至,义愤填膺:「江开知道保护膝盖脚踝,他最聪明。」 林峥:我累了。还是乖乖等大哥回消息吧。 回到消息列表就发现陈里正好回復了—— 里哥:嗯,放行李箱里了明天穿。 里哥:要出发了,周一见。 林峥心想,要周一才见。 他的视线载着这句道别穿过这方窄窄的电子屏幕,穿过墙壁,穿过十几米高层的空气,坠落到楼下那颗歪脖子老树边,凭空看见陈里的脸,看到他发送信息时似乎漫不经心的表情和其实在悄悄上扬着的嘴角。 他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篮子,担心地想:周一再见面的话,他想拿给他的超甜橘子就不新鲜了。 毛毛唏哩唿噜饱餐完一顿,又跑回主人身边,蹲坐在沙髮脚用毛茸茸尾巴扫他的小腿,正要岁月静好地窝在他脚边打个盹儿,却冷不丁的突然被林峥抱起来就往玄关处跑。 第47页 毛毛:「呜汪?」 林峥扛着它一路跑,跑进电梯,急匆匆地摁了很多下数字「1」键,电梯门一开,又立刻往楼外沖。 毛毛被还没来得及卸下的牵引绳拉着跟在他身后,呜呜汪汪得很欢快,以为是自己主人又要带自己出去玩耍了,却没料到一个转弯之后,看见了树下熟悉的一个面孔。 正抱着两大盒燕窝虫草往后备箱里放的周何为:「毛毛!——小林!你怎么来了?」 金毛直往他身上扑,兴奋的叫唤声响彻云霄:「汪!——汪汪!!」 林峥:「叔叔阿姨好,我来找陈里!」 陈里发完消息,给身边儿童座椅里沉睡的妹妹掖了掖毯子,就塞上了耳机,垂着头慢慢吸着早餐没喝完的巧克力奶发呆,盘算着怎么过这个似乎格外漫长的周末。 但一首歌还没有播完,突然的,他耳朵里轻快的指弹被一阵钝钝的敲击声盖过,陈里慢半拍地抬起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过脸,竟然看见林峥凑在自己耳边,隔着一层车窗对他笑。 分辨他的口型,是在喊:「里哥!」 他立刻按下车窗,张嘴要问,鼻尖却先被什么冰冰凉凉、散发着柑橘清香的东西贴住了。 林峥隔着一扇车门俯身过来,把五六颗橙红饱满的橘子捧到他面前,正要开口,又瞥见陈里身边睡得正香的端午,于是自动压低了声音,下意识凑到陈里耳边:「给你,这次买的超级无敌甜,我怕等你回来就不那么好吃了。」 即使是男孩子宽大的手掌一次性也包不住那么多圆滚滚的小东西,有一颗橘子被挤落,掉进了车厢里,然后咕噜噜滚落到陈里脚边。 陈里张了张嘴,在耳朵酥酥麻麻的痒意里决定先去把那颗离群的橘子捡回来。俯下身的那几秒足够他把脸上因惊喜而嘭起的粉红色伪装成血液逆流的结果,再抬起脸时,还是成日里那个酷酷的样子:「我记住了,不好吃等我回来揍你。」 他本来应该要催他快去上课,告诉他快要迟到了。但是这个寒冷的清晨,看着笑容灿烂的林峥,他又清楚地感到有什么话,比这句不甜美的催促要更急着从他的喉咙口里涌出去,还急得多得多。 「你」,他只能勉强从语言的洪流里抓取住一星半点能说出口的字句:「……给自己留了吗?」 林峥理所当然:「我想吃的话可以再买,你去y市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呢。」 就是通通都给你了的意思。 林峥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车门内侧的隔层里,越过车窗去拉陈里的手腕,耳语道:「来看看毛毛,我把它也带来了,你都一个周末不能见它了。」 陈里由他抓着自己:「你拉着我,我怎么出来?」 林峥:「那我开了门,你就把另一只手给我,好吗?」 陈里把另一只手送过去。 * 雷克萨斯的车尾灯亮起又熄灭,驶离时的引擎声低微,而林峥留在原地,几乎要和身边狂甩尾巴的毛毛一起从肚皮里发出不舍的呜呜声了。 但他想起自己对陈里说「周一见」时得到的回答:「我很快就回来了,你多买点橘子等我。」 他转身,轻拍毛毛的脑袋,带着它一起往回走。 于是又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周末了。 -------------------- 第40章 妈妈 陈里的外公周六在b市过七十寿辰,外婆早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过好多遍,让他们一家一定要回去:「五四和端午不回来老头子这生日过不开心的呀。」 带着小婴儿,路也不远,刚好就自驾去,出发前周何为硬是用白酒茶叶、贵价香菸和乱七八糟的滋补品等等把整个后备箱都得满满当当,还换掉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运动服篮球鞋,坐到驾驶座上时比往常上班时穿得更像个干部。 陈珂贤在副驾上给陈里塞了条黑巧克力,转头笑他:「今天是像个人样了。」 陈里从后视镜里瞥见他周叔神气地挺挺胸,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实在没眼看,赶紧把视线移走了。 端午一出小区门就醒,窝在婴儿椅里隔着车窗玻璃晒太阳,一会儿「咿咿呀呀」地伸伸手、踢踢腿,时不时又奶奶地「哈~」一声,陈里听着听着就摘掉了耳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和她用婴语对话。 「哈~」 「哈。」 「唔呀~」 「呀。」 有来有回,逗得前面两个大人也忍不住笑起来。 出省后的半程,端午和陈女士都睡着了,陈里看着窗外,默默数着还剩几个收费站没过,看窗外越发熟悉的景色之上,天空渐渐变阴。看着,他忽然想起,如果下雨了,b市旧房子那个小区里那片低洼的空地很快就会积水。 随之回忆起一种遥远的、不太美妙的感觉——小时候因为长得太矮,从来跨不过那片水洼,曾经很多次在冬天里踩湿了鞋袜和裤脚,到家后往往陈女士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倒要先生好一阵子的闷气。 陈珂贤总会用自己凉凉的食指尖轻轻点点他的上嘴唇:「又生气啦?你自己踩的还生气啊?」 他就会把脸撇开,羞于承认:「没。」 「没?小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还没有。」她会这么打趣他,然后会催他快点去洗个热水澡。 「快去沖个澡,脚冷了要生病的,生病不舒服你又要不高兴。」大致是每次都会是这么说来着。 第48页 想到这里,他看见车窗倒影里的自己嘴角蓦地挑起了一点弧度。 前面驾驶位上的周何为忽然在导航的女声播报里问他:「五四,回去之后要不要回老房子看看?」 陈里一怔:「看什么?」 周何为轻笑一声,含着一点大人对小孩邀功时特有的不好意思:「问问你嘛,怕你想家。要去的话我们也把那里布置一下,沙发桌椅都换一换,那边那个电视机跟微波炉都可以淘汰了……」 「怎么可能想回去,」陈里受不了地拒绝,「那里很破,整个小区还都只住爷爷奶奶,每次从大门进去都要被他们盯一路。」鸡皮疙瘩都被盯出来。 周何为嘆一口气:「哎呀。你不懂,等以后那个房子就是你的了,周叔给你买的东西也都归你,都是钱吶!」 过了五秒陈里才反应过来:「我的?……万晓呢?房产证上不是也有他的名字,他肯让出来?」 周何为哼哼:「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归你还不高兴啊?」 「你抢我乐高的时候说我是个大男人了,」陈里追问,「之前的官司妈输了,为什么他还肯把房子让出来?」 周何为心虚地看了一眼边上睡着的陈珂贤,听儿子继续道:「就他那个心眼……他要你们给他多少钱?」 「……怪不得那天妈到处翻存摺。」 周何为心想:老婆,这不怪我啊,是儿子一下就猜出来了! 他把脑袋往前凑:「唉,这段路难开啊,别说话,别让我分心。」 又过快三分钟,他才听陈里在后面试探的一声:「这次的事情结束,妈妈就和他再也没关系了吧?」 「周叔,我妈以后都可以不用再见他了,对吗?」 周何为和他想起同一个人,轻声地,笃定地回答他:「不用了。以后都不用了。」 「太好了,」陈里说,「那就好。」 他重新把手背搭上自己的眼睫,从眯着的眼缝里看着副驾椅背上,陈珂贤卷着波浪卷的、柔滑的黑髮。 它们曾经有快十年都是高高地盘在她的后脑上,每一绺碎发也都被束起来,只要干练和方便,不要漂亮。 为了什么而离开b市,为了什么在外独自打拼这么多年,都被她含在舌根之下,而如今终于可以抛掉那些过去,带着新到来的家人们,开开心心地回来。 他什么都知道,陈珂贤也从没刻意把这些年和万晓之间发生的事对他隐瞒过。 包括万晓捲走了他们的所有存款,离婚官司打了两年才胜诉,每个月该付给陈里的生活费他从未缴清过,包括即使是离婚以后,他的每通电话也都恶言相向,拿最毒的刀子捅她——陈里听不到具体的内容,但很早前就已经把妈妈每次挂完电话时由通红转而死白的脸色刻在了稚嫩的心底。 他把陈珂贤每一次深夜对着电脑在厨房加班时的背影、每一次妈妈的颈椎病发作时痛苦的表情,都刻在那个表面积有限的器官上,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可是也只能心疼,没能力替她疼,也没能力让她从此以后都不再疼。 在那些旁观着陈珂贤痛苦的时刻之前,陈里是没有那么恨那个人的。即使他是一个冷血残酷父亲,他也还是期待他有一天对他多说几句话。 可以已经过去那么久,明明听到的时候都还没有足够强大的记忆,他也至今都清楚记得很多年前自己问他要学费时他说的话:「问你妈要去,我没钱。我养你个费钱东西容易啊?」 那只是幼儿园的学费而已,不到一千,比不过他一件皮夹克的价格。缴费截止的最后一天,老师们叮嘱了他好多遍不要忘记问爸爸要钱,他犹豫很久才敢把那句请求说出口,他那时刚满五岁。 正因为那个他是那么弱小和年幼,所以万晓一个巴掌就能把他扇得鼻血直流,所以男人家暴自己的妻子和年迈的母亲时他甚至拦不住一个拳头。 他扇了他妈妈一个巴掌,她的眼球因为外伤而充血了半个月,他把奶奶一把搡到地上,奶奶在地上躺了很久才能在陈里的搀扶下站起来。 已经好多年了,陈里已经满了十七岁,长得很高,手臂有肌肉,能打得过万晓。可是他没有机会回到过去,站在那个狭小的客厅,挡在角落里蜷缩着的妈妈身前,告诉她「不要害怕」。陈珂贤什么时候才能从那个泥潭里永永远远地挣扎出来? 他越是往前,就越清楚地感到当初她的愤怒、伤心和绝望的分量,离那些日子越远,就越痛苦于回不到从前。 甜都是他的,新衣服、新鲜的食物都是他的,眼泪、迷惘、叠成纸山的报表、永远停不下来的工作都是她的,苦都是妈妈吃掉的。 如果不能改变过去了,能不能让她从此幸福,再也不必回忆起从前? 旧事消逝,新的一切都宠爱她,就是陈里最希望看到的事。 而剩下的许多,想买就买的花裙子、镶着真钻石的耳钉项鍊、想休就休的假期、很贵的护肤品,陈里想要自己送给她。 他还在长大,还好,时间也还长,只要他跑得足够快,他能满足她以后的所有愿望。 -------------------- 第41章 万晓 来b市的第二天下午,陈里在外婆家小区附近给陈珂贤买桂花糖藕。 他还在排队,手机发出一声提示,陈珂贤给他一个红包。他随手点开,回了一个小猫表情包,要付款时,突然被一道高高的男声叫住了。 第49页 「哎,万里!」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很清瘦的中年男人,深色polo衫锃亮的皮鞋,头髮用髮蜡抹成一绺一绺,在不远处喊完他的名字,就状似很惊喜地盯着自己,等着陈里的反应。 陈里这么看了他三秒。 比姗姗来迟的熟悉感来得更快的是加速的心率和指尖的颤抖,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说话,会发抖,所以沉默了。 继续刷了二维码,接着从玻璃窗里接过了用塑胶袋装着的食物,然后他才转过身,又看见男人腋下夹着的皮包,在心里刻薄地想:他现在看起来好像很有钱。 眼前的中年男人有一道很俊气的鼻樑,脸型瘦窄,下颌内收,是很耐老的长相——他的下半张脸几乎和陈里的一模一样。 十多年没见面,陈里其实早就不记得万晓长什么样,但直到万晓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竟然还能一眼就认出他。真讽刺,他想,血缘真有些不可抵挡的连结力,割不掉。 他拎着东西,看着自己的父亲走近,下意识觉得仍是需要仰着头看这个人的,却忽然发现已经可以平视万晓了。 男人服帖整齐的背头里掺着一半白髮,腮边的皮肉下垂,小臂的青筋上绷着一层布满褶皱的皮肤,越走越近,却一点点变得矮小,像走出了陈里童年时那高大可怖的梦魇一样的阴影,在b市晴朗的日光下缩成了一个干巴巴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的笑容虚浮,或许含着真切的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是弧度却太满了,张得太过,包不住他劣质的讨好。 陈里看着他:「我不叫万里。我姓陈。」 「我是你爸,你在我这就叫这个,」万晓笑容一僵。又很快不满起来,「也不喊人啊?」 陈里移开视线,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你找我有事吗。」 「他们怎么把你也带过来?大人的事扯又上小孩,你妈是真的脑子拎不清。……她人呢?这东西是她要吃伐?自己在家躺着差你跑来跑去,我看她这个妈当得真是……」 很熟悉,一开口就变得更熟悉了,急着给陈里机会确认他没变,确认还可以接着恨他。 陈里平静下去,怪异地感到安心:你是这样就好,你变了,我倒不知道怎么对你了。 他移开视线,在万晓咄咄逼人的抱怨和不分场合的咒骂里自嘲地想,我真的是他的儿子。易怒、暴躁、极度好强,万晓身上的这些脏东西每天也都和陈里朝夕共处,乃至他此刻听着他说的话,又感到一股灼热的、越发膨胀的浊气在自己胸口横冲直撞。 「见了人不知道喊,你妈这么教你的?」 陈里听到这里,有些庆幸自己已经长得够大,没那么天真,压根不会期待他关心自己,多问问自己的课业和交友。他把手机插进外套的侧兜里,抬起眼睛:「是啊,我妈叫我少接触人渣。」 「我姓陈,身份证户口本上写的都是陈。 「我自己要过来给我外公过生日,关你什么事?我自己乐意给我妈买吃的,这你也要管,花你的钱了?」 他用一副很不耐烦的语气道:「你想吃你自己买呗。」 55.补上了 万晓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分辨不出是错愕或是恼怒:「你就这么跟你爸说话?你妈就把你教成这样子?」 这时有路人经过他们身边,脚步声踏踏,陈里看着他几乎是转瞬间就把不体面的表情都收敛了回去,而重新作出一副惋惜而大度的样子: 「……这么拎不清,以后没出息的。都被你妈教坏了……我不说你,你自己要懂点道理的呀。」 陈里真笑了,转身就走,留万晓一个人在原地演舞台剧。 他果然没追来。陈里知道他当然不是特意来看看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被自己两三句一顶撞,不上来揍自己都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遑论追上来继续寒暄。 讨厌的人消失了,但这场极度糟糕的对白也已经毁掉了他的下午,坏情绪搅成一团,怒气和不满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消化不了,也流不出去。 不能回外婆家,会忍不住发脾气,陈里因此绕开小区大门,循着有些模煳了的记忆踱进了不远处的街心公园。 装着糖藕的温热纸盒被他塞在帽衫的前兜里,他垂着头,在稀疏的人流里往前走。经过老少聚集的象棋角,经过孩子们疯跑尖叫着的沙地,经过水鸟栖息的小湖泊,走到最僻静的角落,远离了人群,独自慢慢消解坏心情。 小时候也常常这样,被气味和声音烦得受不了,或是被妈妈的话伤了心,就要跑出去,一个人待着。 他的情绪总是来得太快太勐烈,处理不好,就会伤害身边的人。他会忍不住发火,对无辜的同学和朋友迁怒,生气的时候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恢復理智又觉得痛苦不已。 长大了,多痛几遍,反覆反省,才终于学会掌握情绪一点点。 在那之前,章泽不知道多少次开开心心地来找他说话,又被炸药包一样的陈里轰走——而那个小胖墩会生一阵子闷气,然后好了伤口忘了疼,下一次还是一定会来找他玩。 陈里后脑靠着亭子里的长柱,放缓唿吸,感觉到胸腔仍旧堵塞,于是把思绪再放得更远一点。 他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想,虽然家庭不算美满,但在交朋友这件事上自己好像一直都是幸运的。 第50页 可能最开始不算顺利,但很快就遇见了章泽,然后就慢慢遇见了很多人,还遇见了林峥。 不远处突然传来小朋友清脆高扬的笑声和叫喊声,陈里侧过脸,看见离凉亭几百米远的石子路上,一个戴毛线帽子的小男孩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一手撑着爸爸的头,一手举着一只风车,咯咯地迎着风笑。 他看着那只红色的塑料风车,看着,昏昏然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对身影,那个小男孩也是这样骑在父亲脖子上,由高大的父亲托举着,走向一片在阳光的映照下翠绿的草地。 父亲是什么样的,会愿意驮着孩子走很远的路,却也可以十几年不见一次面吗? 会给你买昂贵的儿童运动鞋,也可以从此以后都不再为你花一分钱,能抱你在怀里,一遍遍讲给你听妈妈为你起这个名字的用意,也能把你转眼就抛弃了,也不再参与你剩下的、前途光明的全部人生。 小时候他很不愿意承认,他其实从来没得到过来自生父的爱。 有那么多问题,从小到大,陈里想过无数次。为什么爸爸妈妈分开,为什么爸爸不来接他放学,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那么爱他们,为什么只有他的爸爸不爱他? 承认自己不被爱,比承认父亲是一个人渣还要难得多。总是忍不住期待,总是忍不住幻想,爸爸今天会不会来,周末来不来,他过生日会不会来。 陈里看着那对父子的背影。仔细地、周全地去探听自己的心脏,恍然地意识到:就要补上了,就要补完了,不痛了。 缺过一块的稚嫩心脏,会自己成长,弥合创口,以后也有更多的爱去疗愈裂痕了。 于他而言,数学题里最难达到的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有路可走,不必再担心会拿个鸭蛋了。 -------------------- 第42章 因果 离下午一点半还差十分钟,陈珂贤拎着三瓶汽水,离小区一公里远的便利店里走出来。 她和往常工作日里一样,穿修身的套装裙,头髮挽起,妆容精緻。本来是该美丽又成熟得富有冲击力的,但她的眼神从容又坚定,气质干练而亲和,会让人在注意到她艷丽的五官之前,先意识到这是个自信、大方,或许更是个有极强的专业能力的人。 右手肘弯上挂着的手包里装着化妆包、离婚判决复印件和其余一些证件,左手拎了花花绿绿的几瓶新口味的色素饮料,准备着办完事就回去拿给儿子喝。 她看起来既是个风华正茂的美人,又是个挂念孩子的温柔母亲。 万晓站在便利店外正等得焦灼,看到前妻出现,赶快清清嗓子,喊:「这边!」这一声不像他平时说话一样张狂,仍然绝不客气,但夹杂了殷切和弱势。 陈珂贤和他进了马路对面的派出所,两人刚在户籍警的窗口外坐下,他果然就急不可耐地开口了:「钱准备好没?你先打钱,我要看到到帐通知再办手续。」 陈珂贤拿出证件:「十五万已经转给你了,你先办,剩下一半等你户口转完了再拿。」 万晓闻言检查了银行的到款简讯,又查了帐户余额,才肯拿出自己的证件,然后在文件上签字。 这过程里他们没有交流,不同于往常的是,或许是因为今天陈珂贤还没汇完全款,是更为主动的一方,又或许他们之间的权力地位早已扭转了,万晓在陈珂贤坐下前替她拉开了椅子,接笔的时候说了声「谢谢」,从见面直到手续办完,一直表现得仿佛是一个有礼有度的正常人。 像可笑地想在这时给她留个好印象,又像是企图在与她划清所有界限时留一个不那么狼狈的结束,总之,他很配合,手续办得也很顺利。 顺利到陈珂贤在女民警对自己说完「可以了」之后拎起手包就走,一直出了派出所大门,才被万晓大叫着追了上来。 「你走什么!还有十五万!」他这时倒不体面了,表情狰狞,声音大到过路人都侧目,焦急地要求,「你把钱给我再走,我他妈不是办完手续了?」 陈珂贤脚步没停:「不是给你转了十五万?」 看得出万晓是很努力在控制仪态——几分面子对这个人来说比命还重要——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面红耳赤道:「我办完了!你得给钱!给完钱才能走!」 「判决书上写的十五万,我给清了。你现在去法院告我也没人管了——我对你就只有十五万的债,知道吗?」 陈珂贤被那张扭曲的面孔挡住视线,想他很多年前那张脸本来是很好看的,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 万晓僵住了。那剩下的十五万…… 那多出来的十五万是他在法院判决生效后跟陈珂贤又是死拖又是要挟才说下的,当初就是坐地起价,没合同可签。 可是要还的债怎么只十五万?他早被公司开了,没学歷又年纪大,失业这么久了,一分钱都难赚,少了那十五万他怎么还得清信用卡? 陈珂贤要往回走,被万晓死死拦住:「我迁都迁了!迁都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必须把钱给我!」 她站定了,高跟鞋尖砸在地上「咚」地一声轻响,目光冷静得近乎嘲弄:「我和你现在没关系了,你凭什么问我要钱?」 万晓没有可以拿来威胁的东西了,光天化日之下,这里人来人往,交警就在不远处的路口执勤,他曾经所有拿来压制自己妻子的手段都试使不出,他在前妻面前变成了一只纸老虎,扭曲的、狼狈的、虚张声势的,除了怒吼和谩骂什么都做不了。 第51页 但是没有那十五万他怎么办?他吃什么?房租怎么办?他怎么活? 他感到血压暴涨,冷汗阵阵,虚浮的目光慌乱移转间,在余光里看见远处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他就站在街对面的交通灯边,正面色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的方向,看向妈妈的背影时眼睛里都是担心,而对上万晓的目光里就只剩下愤怒和警惕。 这一刻,就是这一刻,整个余生里万晓都难忘的一秒,他在人来人往的潮流里突然感到无穷无尽的恐慌: 他的孩子不做他的孩子了。而他拿了钱、没有了房子,从小对他宠溺无度的母亲也早已经去世。 他没有家,没有钱,就算还完了债,以后也是回到那间出租屋——那个三十平的老破小,床头放的髮蜡只剩最后一小块,最多再能用两次,以后买不起那个牌子了。 ——每天都那么过,直到老得要死了,也就是那么过。 绿灯亮了,人群流动到斑马线上,逐渐涌到了他们这边,他站在路中间,很快被行色匆匆的人们包围。 万晓害怕又愤怒地想:这么多人,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在笑他吧?立刻又惶惑地意识到:不会的,这里没有人在意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人,而以后都没有人会在意他。 对面那个男孩在穿越人流,努力想往他们的方向挤,但是一时来不及,满脸焦急,俊秀的眉眼都狠狠皱着。 陈珂贤问他:你凭什么问我要钱? 他没什么可凭的,他只能求了。 陈里侧身避过行人的背包,不慎撞到了一个女士的肩膀:「抱歉。」然后继续一刻也无法等待地往前挤去。他的视线里,陈珂贤背对着他被万晓拦在路中间,后者满脸通红,神色可怖,而陈珂贤比他矮半个头。 他额角冒汗,后背发热,急得要冒火,等终于到了对面,一抬眼,却怔住了。 人行道上,万晓身边的人流忽然向两边避让开,绕着他们形成了一个圆。 万晓跪在他的妈妈面前,神色痛苦又急切地说着什么,结结实实地跪着,双手合十放在额前,姿态卑微地乞求着什么。 陈里站住了。 -------------------- 第43章 林峥の忧愁 陈珂贤曾经也有很想要万晓满足的愿望,那个愿望最开始是一场幸福的婚姻,后来简缩成一段相安无事的一段法律关系,最后跌落至不能再渺小的一个请求:请他不要再破坏她们安全、平静的生活。 ——「别打孩子!」她很多次这样抱住万晓的臂膀,然后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挥开,后仰着跌坐在沙发里。 ——「老子教育他,你懂个屁啊?」 万晓那么高大、强壮,陈珂贤多年前拼尽全力也不能阻止他施虐,而今她只是笔直地、冷漠地站着,却能让他对自己痛哭流涕地俯首。 陈珂贤低着头,用他当年要绕过自己去打孩子时的语气,开口道:「要钱?跪下来求我,我考虑考虑。」 * 男人双膝着地,佝偻着背,脸颊上的肌肉不停颤抖,赤红着眼,震颤的眼珠使他的神情显露出一种几乎疯狂的渴望来: 「你现在这么有钱,找了个当官的,儿子也归你了,你缺什么啊?你行行好,啊?你给我十五万,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和儿子,我以后都不来问你要钱了!」 「陈珂贤,你可怜可怜我,啊?一场夫妻,干嘛这么绝情呢?你过得舒舒服服,让我在外面过得半死不活的,儿子怎么想,儿子不心疼啊!」 他在前妻脸上捕捉到一丝冰冷的嘲笑,惶恐地想去抓陈珂贤的裙角,抓了个空,绝望间一把伏到了地上,痛苦至极似的以拳头捶打地砖,发出带着哭泣的怒吼声。 「——我不行啊!我没钱了,没地方住了!我没钱我怎么办啊?!」 「我他妈的到马路上被车撞死算了!活个屁啊,欠了一屁股的债我还活个屁啊!」 咆哮声穿过几十米厚的空气,再砸进陈里的脑海里时仍然重若千钧。他目光凝滞地看着几十米外垂着脸的母亲、扭曲的面孔、行色匆匆的路人,在热汗蒸髮带来的凉意里沉默而僵硬地旁观这一场可笑的闹剧。 男人匍匐在地上,油亮的皮革手包丢在一边,背后的衣料因为他的动作起了密密麻麻的褶皱。 所有人都站着,而他跪着。 无人驻足。涌动的人流里,他像一条丑陋的虫子在无数双脚的缝隙里蠕动,但凡见过他这副模样,就再难想像他平日里还能那样趾高气昂。 这个人站着的时候好像很高大,跪下了,原来这么矮小。 陈里的视线掠过他,看向陈珂贤,看她的嘴角、眼睛,来回几遍,也没从中找到一点点雪恨的快意,却见她用力撇过头去、紧蹙着眉毛,右手连着塑胶袋一起不断地颤抖。 不多时,一颗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下巴,在万晓的怒号声里在地砖上砸出了一个深色的圆形印记。 陈里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自私者的眼泪为自己而流,那她的呢? 陈年的伤口不能因为施暴者的落魄癒合,即使今后都不会再痛了,存在过的痛苦也无法被抹除。 已犯下的罪孽不可饶恕,因为没有人能回到过去,只有留在过去的人才有资格原谅。 陈里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这一刻却发现其实他还差非常多。 第52页 他离那个痛苦又复杂、诡谲无常的真正的世界还差非常、非常多,他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永无止境。 就像长得再大,他从来也不明白万晓为什么忍心对家人挥舞拳头,为什么却陈珂贤可以不计回报地爱自己的小孩却几乎放弃掉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有人得到了爱却不珍惜,而为什么有人又可以无条件地爱一个人。 地面上的人太多了,世界的运行也并不依照亘一的规则或铁律,他好像只敢永远坚信两件事: 珍惜他得到的所有的爱。永远别成为万晓那样的人。 * 林峥只到过一次b市,是在中考完的暑假和朋友们一起去的。在那里吃吃喝喝窝着打游戏一整周,回忆起来,只记得那里很漂亮,从酒店的落地窗望出去,车水马龙和高低不一的建筑之外就是一道道连绵的绿色丘陵,那些圆润的山体因为不高而显得敦厚可爱。 那里比s市更南,气候更潮湿,有还在频繁使用的水道和木船,有长街古道。去的时候本来是完全不感兴趣的,但自从知道陈里在那里长大后,林峥就有些后悔当初没好好看看那个地方。 「嗯。」陈里回了消息,意思是自己附近确实都是这样的建筑。 林峥立刻追着要求他:「我都没见过,你以后带我看看吧。」 他坐在书桌前,腿边趴着小憩的金毛,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背英语单词。因为心不在焉,半小时过去,一页也没背下来,速度比往日减了半。 陈里又隔了快十分钟才回覆:「到时候看两眼就会腻了。」 林峥打字很快,一刻也等不及:「我可不会!」 发送完,他看着消息页面,观察到刺猬emoji后面跟着的[正在输入中]出现又消失,反反覆覆五六遍。 第七遍,对话框里才浮起一个短短的白色气泡:「嗯。」 林峥坐正了,扔开指尖旋转的中性笔,两条手臂都支到桌面上,手机捧到离眼前十几公分远的半空,紧紧盯着那个四四方方的「嗯」。 林峥忧虑地想:他怎么不高兴了啊? -------------------- 第44章 全糖奥利奥 如果他在自己面前,林峥有九十九种方法让他忘掉不开心,可是隔着窄窄的屏幕,他的花言巧语、他的铅笔画和鬼脸统统都失效了。 「唉。」林峥嘆气,不由自主地因为陈里的情绪不佳也同步感到了沮丧。 他眯着眼睛冥思苦想半晌,然后仰着脸在屏幕里输入:「在哪里呀,给我看看?」 里哥:【图片】 里哥:小公园 两分钟后 我有狗了:哦~ 我有狗了:xx街道街心公园,是吧! 我有狗了:【甩尾巴.gif】 里哥:这也能看出来? 陈里还是又回到原点,坐在不久前刚离开的凉亭里发呆,准备等陈珂贤回去,再假装自己也是刚刚熘达回外婆的家门。 干坐着有点傻,但他现在暂时还做不了任何事,放下了手机,就只眼神放空地看着面前的石阶,不自觉地数地砖上的云母颗粒。 落叶的季节,只是半天没人清扫,地上就落了厚厚的一层树叶。有阵风经过,卷着它们在脚边扬起一层矮矮的浪花,有一片飞得有些高,又飘飘摇摇地落在了陈里的鞋舌上。 他一会儿想起遛毛毛时总是经过的那个亭子,一会儿想起某个和林峥一起晒太阳的午后,或是章泽抢了张胜的行李箱就跑的背影,食堂里一大桌吵吵嚷嚷的大男孩。 不停地翻阅美好的记忆,把自己抽离出此时此地,这是他用以对付难以消解的痛楚的招数。因为人生一定会在这一段不美妙的插曲过后回归正轨,所以他只要捱过这一阵子,就能回到他忙碌、热闹的生活里去。 屏幕亮个不停,【一个爸爸和他的11个儿子们】的群聊消息又在以每秒三条的速度刷新,陈里轻轻「嗤」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聊天记录,偶尔接个梗,没多久就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居然在上扬。 平时总觉得他们话多、吵,很少参与线上嘴仗的是他,三分之一个相册都是消息截图的也是他。 正回着消息,忽然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正直直往陈里在的这个鸟都不理的角落赶。 陈里从手机里抬起头,微微拧着眉毛,有些警惕又有些疑惑地看向对面石子小道的出口处—— 一个黝黑的穿着蓝色冲锋衣的外卖员提着一袋东西,遥遥地对点餐人在电话里形容的,「坐在亭子里的帅哥」招招手,边小跑过去边笑出了八颗雪白大牙:「您好,您朋友给你点的外卖!」 陈里一愣:「我?」 外卖员把东西塞给他,热情地补充道:「您朋友托我说:要开心哦!——祝您用餐愉快!拜拜!」说完,就急匆匆地、快乐地跑走了,离开时还不忘向后招了招手。 陈里还没反应过来,但是被他格外又感染力的笑容和语气感染:「……好,拜拜。」 他低头疑惑地检查外卖单。长长的一捲纸条,写了一串备註: 「菜品:超大杯奥利奥奶茶/全糖/加芋圆/加芝士奶盖。」 「备註:请送餐员帮我带句话,祝他开心!(红包已经发过去了,麻烦大哥/姐姐了!)」。 纸条的后半截里,「姓名」一栏后面跟了长长一串,陈里用食指抬着它,读: 第53页 「……今天也要be happy的宇宙第一大帅哥里崽。」 「靠。」他抬头,对着将近傍晚时湛蓝澄澈的天空笑骂。 骂完继续笑,手心被这杯沉甸甸的热饮烘得温热,熨帖的暖意很快由掌心输送至了全身。 有点捨不得喝,又不想放到变凉,陈里的烦恼转瞬之间变得很小,很具体,具体成一杯糖分超标的不健康饮料。 他什么都没说,林峥竟然也有办法把他天大的难题浓缩成眼前这一杯甜蜜幼稚的烦恼。 16:08 插rlie:怎么知道我喜欢芋圆。 木木山争:我不好意思回答啊…… 插rlie:。 插rlie:什么啊 木木山争:我还列了一份菜单 木木山争:【文件:里崽饲养指南.docx】 木木山争:成在观察,贵在坚持! 插rlie:…… 插rlie:你不要装起来了。 木木山争:yinweiwx 陈里看着这行乱码一样的消息,心生疑惑。 插rlie:? 又过五分钟林峥才回—— 木木山争:【爱心】【玫瑰】 木木山争:嘿嘿。 插rlie:滚蛋。 * 周日晚上八点半,林峥结束了夜跑,边走边摘下蓝牙耳机,不忘到单元楼下把快递取了,拆出一整袋宠物零食,当即餵了一条进牵着的毛毛嘴里,纸盒就扔进回收箱里。 赶着毛毛热气腾腾地走出电梯,左拐,然后在门口低着眼睛踢掉鞋,踢掉鞋…… 什么东西软乎乎的,还会动! 声控灯蓦地被毛毛用一串嘹亮的吠声惊醒了,暖黄色灯光一下充盈不算宽敞的楼梯间,照亮林峥的家门外一团黑影,和它微微动作后露出的一张俊秀的脸。 黑色短髮,眉眼浓长,下颌瘦窄。 林峥睁大了眼睛。 「里——陈里?!」他的心跳一下飙升至180,来不及换下球鞋,立刻半蹲到自己的惊喜面前,开心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才回吗! 「怎么在这里坐着啊?地上好凉的……」他拿膝盖挨着陈里曲起的小腿,声音里带点颤动和飘忽。 陈里抬起脸看他,木着脸:「你踢了我两脚。」 「第一脚就算了,」他像是想摆个冷酷表情,但是走了样,眉梢在上扬,嘴角也渐渐沉不住,「第二脚是不是故意的?」 他只勉强来得及说完,下一秒,怀里同时毫不客气地撞进两颗脑袋,林峥那颗搭在他肩窝,毛毛那颗钻进他胸口,暖烘烘又热切的,不停又蹭又拱,像在比较是谁更想念他、是谁见到他更开心,惹得陈里痒得几乎要抱不住。 毛毛舔他的脸颊,用大舌头刷过他的下颌,舔得陈里不住地仰着脸:「好了,好了好了,哈哈哈哈……很痒!……」 他声音里含着压不住的笑意:「还有你,林峥,属狗的吗,快点起来!」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啊?」 「突然就想早点回来。」 林峥半蹲着看他:「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陈里点点头。像想到什么,本来是直直接着他的视线,忽然又不太自然地撇开目光,又慢悠悠道:「……奶茶,挺好喝的。我们以后就多点那家店吧。」 林峥将他脸上的一切细节都捕捉,盯着他颤动的眼睫,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响,一声赶着一声。 他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认真道:「不是每一杯都好喝的,里面要有我的爱才会好喝。」 「……」陈里立刻很不给面子地唿他狗头,「起来。」 林峥一点儿也不疼,刚好顺着他的力道一头砸在他肩膀上,笑得没停,带着陈里的胸腔也一起震。 「又笑什么啊。」陈里喊他,用右手捶他后背——左手还得给毛毛小公主顺毛,不能停,「你很重你知道吗。」 林峥只是摇摇头,耍无赖:「我不重啊。」 感应灯又暗下去,静谧的楼道口,大金毛的尾巴欢快地来回扫动。 他们一个盘腿坐,一个半跪着,一个人的鼻唇贴着一个人的耳朵,一双手搂抱着一双肩膀,两颗心隔着骨架和胸腔,此起彼伏地咚咚重响,林峥吸着他肩颈处衣料的香气,眼前好像炸开了五彩斑斓的星辰。 他有恃无恐地埋在他肩头,在陈里不自在却又无法闪躲的僵硬姿势下,喃喃着:「而且我今天晚上太高兴了。」 感觉我离你好近啊,你自己也知道吗? 陈里迟疑又迟疑,最后还是把手放到林峥的后脑,像揉毛毛那样上下来回唿啦几下他的头髮:「高兴够了吗?赶紧起来。我腿快麻了。」 半分钟后右侧小腿就酸麻得不能着陆了,简直像有人点了个鞭炮扔在了里面,最后进家门时陈里还是被林峥扶着走, 可毛毛兴奋太过,还是一直拿两条前腿扑他,陈里喝止无效,恶狠狠地对金毛放狠话:「你等着——嘶!我靠,我待会儿收拾你,小东西。」 谁听他的,毛毛还以为是玩游戏,动作幅度越发地大。见陈里单腿跳着往旁边躲,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还很懂规则似的,看他跳着就先原地歪着头不动,等陈里站定了才一下追上。 陈里:「……」气笑了都,妈的。 林峥抓紧机会,一把搂着他腰就往肩膀上扛:「哈哈哈哈哈快跑快跑!」 第54页 两个人跑,金毛在后面追,游击战的战线拉过整个客厅,绕过厨房,越过阳台,一路不知道撞倒多少个垃圾桶和沙发凳,笑声和骂声,还有汪汪的狗叫声充满了整间屋子。 毛毛快乐地边汪边追:「呜!」 陈里要给他颠晕了:「你!」 第三遍经过餐桌,陈里已经良好适应了高海拔的空气,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支着林峥的肩膀,懒懒地评价道:「不行啊你,看看毛毛,一点也不累呢。」 林峥喘着气把他往上一托:「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啊,你就下得来吗?」 陈里垂着手让毛毛舔自己的掌心,一面:「我下不来啊,我趴这挺舒服的。」他拍拍林峥的后背:「加油,再跑几圈,让我过个瘾呗。」 林峥抱着他的腿,假装很不情愿地:「几圈啊?」 一起打游戏,一起吃一顿烧烤作夜宵,一起对老刘的作业答案,林峥看着他吃掉了茶几上他早前挑好的橘子,那感觉比自己吃掉要开心得多。 他没想到的是陈里没打算回家住,而是在将近十一点时从书包里拎出一袋换洗衣物,问自己:「我今天和你睡,行吗?」 他很矜持,其实开心得快吐泡泡了:「行啊。」 陈里用他的沐浴露洗澡,但是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身上的味道好像还是比林峥自己平时闻到的好闻得多。 林峥也不敢多看,走进被他用过的浴室,被那片湿润的云雾包裹住,脱衣服也红着耳朵,洗漱也红着耳朵。玻璃移门关上,他低着头抿着嘴角,水流开到最大,盯着白色瓷砖墙面,脑海里却浮现一个人的脸。 想着速战速决,却越想越决不了,越想越烫,越想越痒,直到那张脸的主人忽然遥遥地隔着浴室门喊他: 「峥哥!我睡哪边?」 林峥的手下意识骤然一偏,墙面上溅上几滴浑浊的白色。 「……都可以!」他发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哑,立刻连清好多下,「……随你想睡哪边!」 磨蹭很久,出来时外面没了动静,林峥想大概是陈里已经睡着了。可直到灭掉床头灯,躺进被窝,他都不太敢抬头。 隔着两层被子,林峥的手肘抵着陈里不知道哪里,陈里在动,他都用手肘了解得清清楚楚。 很快又安静下来。 上一次同床共枕时他睡着得很快,是因为折腾到了太晚,今晚却不一样了。入眠时他习惯脑海里空无一物,但是陈里在这里,全世界就都满满当当的。 不过…… 林峥在黑暗里看着他的后脑,一直看,看得眼睛发酸,闻着他身上和自己不太一样的味道,慢慢地就眯上了眼睛。 晚安陈里,虽然我有点捨不得今天的世界。 * 第二天,林峥醒得比往常早,但是陈里却已经走掉了,还给自己发了消息:「回家洗澡了,记得遛狗,早饭我来买。」 林峥丧着脸坐起身,发现和陈里一起消失的居然还有床上的另一条被子。 哦,林峥的失望一扫而空,重重躺回枕头里,捂着眼睛无声地笑。 ——只是「洗澡」而已吗? -------------------- 第45章 感冒 @用户59xxxxxxxxx: 11.17 06:27 来自iphone客户端 草,他在我床上干坏事了,我发现了。 真是的,为什么要把被子洗掉? * 陈里那天回去就在行将入冬的季节里洗了个透心凉的冷水澡,是清醒了,也冷静了,但效果超出预期,他白天打了一整天的喷嚏,晚上穿上针织衫也还嫌冷,隔天就光荣地把自己一路烧进了校医室。 这场重感冒来势汹汹,他的扁桃体红肿到他快吃不下东西,说话声沙哑得辨不清,连着一周,每天午后开始发热,烧得面颊粉红头重脚轻,然后被班主任准点拎到校医面前报到。 张胜忧愁地摸摸他额头:「咋办啊,这么久都不好,要烧傻了都。」 陈里隔着一层口罩想说话,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在张胜拿不太出手的英语周测卷子上写了一串连笔字:「快点订正。」别管他闲事。 他其实还是很不好受,头昏脑涨,喉咙肿痛,感冒药让他睏倦得集中不了注意力,但是也不想请假,只坚持着上学。 校医开了很多药,药剂和药片要吃的频率和分量不同,陈里昏昏沉沉,总是记得吃沖剂又忘了要吞胶囊,林峥来他们班上走班课,看到他桌上的一板板消炎片,只一眼就算出他没按医嘱好好吃。 于是感冒第二天开始,陈里每天中午被他按着在食堂硬吃掉一碗饭垫肚子,又被林峥一路跟回教室,只是眯着眼睛一转眼,这人已经替他用纸杯沖好了药水,掌心里托着药丸到自己面前:「吃药咯里哥,中午就吃这些,然后下午去找李老师量体温。」 红红蓝蓝五六颗形状不同的药丸,陈里自己记不住哪种要吃几粒,林峥都一清二楚。 拓展课和体育课都上不了,老师点名不准陈里出现在操场上,怕他给风吹蔫吧,于是他一天最多能在医务室待上整半天,上课铃一打,同学们换上钉鞋踢球去,他把口罩紧紧就拿本小说去医务室躺着。 校医李老师和他待出点感情来了,见他进来,主动招唿道:「小陈来啦,我昨天刚给最里面那张病床换了床单嘞。」 第55页 陈里对他点点头,公鸭嗓:「好的,辛苦老师了。」 他靠着床头看系列小说,李老师在诊疗室外的办公桌上忙里偷闲看游戏直播,中场休息了就跟他聊天:「哎呦,今天学校发的酸奶很好喝的,草莓味,你倒嗓子发炎了吃不了,可惜了。昨天发的就……」 后半截陈里没听了。 他躺着的这张病床在房间里最里面,紧邻窗口,从他靠着枕头坐着的姿势往外看,能把整片操场都收入眼底。几支开得浓艷的玫红山茶的枝桠间,远处绿地上奔跑着的男生成群结队,外面风应该很大,吹得衣摆紧贴人的躯干,操场周围成圈栽植的银杏簌簌地落了漫天的金色落叶。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去找其中的那一个人好像已经成为了陈里的本能。反应过来时,林峥已经几乎像有感应一样,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遥遥对上了医务室窗口内陈里的眼睛。 他好似一时间发现了什么很让他兴奋惊喜的事物,趁所有人在听教练讲踮球技巧,自己缀在队伍的末尾,转过身来,两手举过头顶,对陈里比了一个大大的心。 陈里一手背在脑后,舒舒服服地靠着厚厚的枕头,一手放下书,架子很高地对他向外挥了挥手背。 拓展课结束就放学,陈里正重温着第四遍尼伯龙根之夜,下课铃响了。校医室里没再安静几分钟,他一整个群聊的狐朋狗友就争先恐后地闯进李老师的办公室,和李老师呛声,抢着要上病床「挤挤」,吵翻了屋顶,最后被赶出去时不忘把他这病号也捎上——所谓「来接里哥」倒成了顺带的。 林峥赶着去办公室领他和陈里的加餐数学作业,没来得及凑这个热闹,也没被陈里忘掉,回家路上,等红灯的间隙里被他塞了两盒从李老师那儿顺来的草莓奶: 「我喝不了。」 林峥接过,勾着他的口罩,有点心疼地用蹭蹭他散了些薄汗出来的面颊:「快点好吧,饭也吃不好,都瘦了一圈了。」 陈里凑过去重新把口罩夹条挂在鼻樑上:「很快了,这周就会好。」 他睏乏气短,走路比平时慢许多,喘气声也比平时粗,让人听着悬心。林峥握着他的手心,感觉到上面有汗意:「能出汗,应该是好事吧?阿姨说散出来就好了。」 陈里带着倦意,眯着眼睛笑:「昂,我妈说得对。」 林峥拧着眉,看他时不时忍不住皱着脸用力咳嗽,心情就不自觉沉重。 喜欢一个人,是他不好,我也不好,他好,我也借光。替他痛不能及他受的二分之一,替他开心却可以是他的好多倍,林峥因此觉得喜欢陈里是一件他占了许多好处的便宜事。 事是便宜事,他却不是聪明人,因为他不要买卖划算,他愿意付出整颗心。 -------------------- 第46章 出发 高二年级为期五天的农训安排在十一月底,也就是下礼拜。周五下午,级部在阶梯教室开动员大会,年级长坐檯上念她长达几十页的注意事项ppt,已经念了一个多钟头,把底下的学生念得纷纷都要昏迷过去。 章泽不知道从哪里下了一部纪录片,把手机架大腿上和边上的陈里一起看,两个人头挨着头,垂着眼睛盯着摄影师抱着相机跟两只嗷嗷叫的熊乱跑,熊喝五分钟的水,他就拍五分钟的熊喝水,镜头还一个劲乱晃,晃得陈里十分钟都没撑住,直接在椅背上睡晕过去。 江开是第一个发现他偷偷睡觉的,他坐他俩的侧后方,和祝璞发完消息一抬头,就瞥到陈里头枕着椅背,闭着眼,睡着了也兇巴巴地皱着眉毛。 他闲得拍了一张陈里的睡颜,发到小群里,配文:「里哥是不是做梦也在生气。」 很快,章泽应该是看到了群聊消息,偏过头看了一眼身侧,随即开始偷笑,硬生生憋成了振动模式,在群里回覆:「可能在梦里嫌蒋老师话太多吵到他睡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峥没那么巧就坐到他们周围,看了照片,停下笔抬头去找陈里的身影,在三排之外的座位上看到了他。 男生仰着脸睡着,不长的额发遮不住高耸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窝,长而浓的睫毛搭在口罩的边缘,颊侧露出的皮肤泛着粉红,口罩往下,脖颈上喉结不太明显地在缓缓滚动。 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窗户紧闭,很闷热。他看起来睡得很不舒服,让林峥很想替他揉揉眉心。 林峥摸摸自己的校服口袋,捏到一张没拆封的宝宝退烧贴,低头在带来的草稿本上写了句话,撕下来,拍拍前排同学的椅背递过去,小声拜託她把东西往前传。 左耳道里是起起伏伏的熊的嗥叫,右耳朵充斥着蒋老师不休的唠叨,唿吸有些困难,陈里睡的前半个觉像个泡泡,一戳就要破,虚浮得让他在梦中也暴躁起来。 一直到额上被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覆盖住,凉爽的触感驱散燥热,又从那块皮肤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心底,他才渐渐舒展开眉毛,睡得沉了下去。 在陷入更深一层的梦乡前,他迷迷煳煳地想:……是林峥吗? 坐那么远,手还能伸这么长,真有他的…… 这点漂浮的思绪像阵沁凉的风,把他送到柔软的地方,让他在冗长的会议和阶梯教室不太舒适的座位里,软乎乎地睡了个不长的好觉。 * 天气预报显示,位于郊区的实践基地接下去的一整周都放晴,像这天周一早上的s市中心一样,连着五天都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第56页 学校要求八点集合,七点五十五,陈里姗姗来迟,进教室的时候没看路,被门口的行李箱军团堵了个正着,差点被最外面张胜那个28寸的大块头箱子给怼得把早饭吐出来。 「我靠,」他小声骂,回头从门槛外把自己的箱子拎进来,塞进这支军队里,「真有他的,放门口。」 「陈里,你又这么晚。」 他是最后一个到的,正撞上班主任张惠女士杵在讲台旁边讲话,在全班闹哄哄的背景音里转过来问他,「感冒好点没有,啊?」 陈里点点头:「老师早。就快好了。」 张惠于是挥挥手让他快回座位,又转回去,催着全班交手机: 「都交上来没有?要是在实践基地被发现用手机就统统要写检讨,我也救不了你们……快点,还有谁带了手机没交过来的?」 无人应答。众人纷纷装死的沉默里,陈里走到一半,又折回去,在一帮兄弟们欲言又止、惊恐痛惜的目光下,毫无所觉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乖巧地塞进了张老师拎着的收纳袋里。 张惠:「还有没有?都没带啊?真的哦?……好吧。那准备一下,等我从办公室回来就我们就下楼啊。」 然后在所有人同情的目光里,把陈里那根独苗连机带袋子塞进羽绒服口袋,踩着高跟靴子哒哒地离开了。 陈里:? 所以全班就我一个交了手机? 张胜拍拍他的肩膀:「too naive哇,里哥!」 又有好心哥们补充道:「牺牲你一人,造福千万家,里哥,好样的!」 周围一圈人都开始狂笑。 陈里面无表情地坐下,咬牙切齿道:「滚。」 教学楼外的小广场上停了七八辆旅游大巴,一辆车能装一个半班级,连老师带学生,再算上几辆老师开来的私家车,刚好能坐下整个年级的人。 陈里屁股后面跟着张胜等一串尾巴,坐着行李箱从教学楼一层一路丝滑地滑熘到了室外,在接近大巴车附近时惨遭取缔,被年级主任蒋老师一网打尽,一手拎着一只耳朵让他们:「老实点!净捣乱!」 陈里、张胜:「嗯嗯嗯嗯!」 一个一个班上了车,轮到3班,上完了一大半,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来:「里面快满咯!」 陈里听着,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被哪只手推着后背往另一个方向走:「来陈里,你们坐我车,别挤大巴。」 他回头,刘荣明左手拎着自己,右手扯林峥,收穫颇丰,喜气洋洋地赶着他的俩学生往自己的别克车边走:「哎呦,我刚好愁周末的题目没工夫给你们讲哦,等下方老师给我们开车,我刚好能讲掉。」 陈里的行李箱被林峥拉着,边走边木着脸想:每次被抓壮丁的一定得是他们俩吗? -------------------- 第47章 质变 去基地的公路一路平坦,车子开得平稳,留了一条缝的窗外持续送来丝丝凉风。正是早晨精神最好的时候,听老刘絮絮叨叨地分析了一路的解题思路,陈里稀奇地没感到不耐烦,只是在后座上与林峥膝盖碰着膝盖,听讲,做笔记,大概是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周特别体验的缘故,一路都还算开心。 开出去一小时,老刘终于拎着讲义讲完半页,口干了,先宣布下课,然后拧开他的保温杯灌了一口浓茶,喉头髮出响亮的「咕嘟」一声,嘴刚闲下半分钟,又转头开始和方老师侃大山。 陈里感冒缺水,也快冒烟了,趁机拉下口罩,弯腰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粉色波点保温杯,拧开就是一通灌。 林峥小声问他:「不困吗?泰诺吃了会很想睡觉。」 「唔,」陈里的嘴唇离开杯口,捲起袖子看看表,「还行,还不困。劲还没上来。」 林峥轻轻笑起来,上半身靠着椅背,右手上抬,靠近陈里的脸颊,然后——用食指蹭掉他嘴角流下来的一滴水珠:「好。」 他如此自然地收回手,拇指食指交叠,捻了捻指尖的透明液滴,弯着眼睛,不要钱地展露着自己一对笑窝:「那困了就说。」 下巴上传来的触感柔软,陈里垂下眼睛,看他湿润反光的食指甲盖,又很快移开视线:「……嗯。」 副驾上刘荣明还在絮絮叨叨:「小方,你们家粗粮吃得多不多?不怎么吃啊,这不可以的,你听我的,劝劝你爸妈啊,人到中老年要吃得糙一点,啊,三高和心血管病预防起来,重视起来,粗粮要吃的,粗粮里面这个膳食纤维……」 陈里听着突然:困了。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张胜以前形容刘荣明:挞蚂的怎么三句话就能把我困死过去啊这糟老头。 一併记起的还有那个傢伙说那话时夸张的表情,和说完之后就被经过的班主任张惠掴了一记后脑勺的惨样,他忍不住闭着眼睛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玻璃车窗外的日头高悬,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映出一片橙红的深色。 车厢晃动间,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像察觉到什么一样蓦然间睁眼,视线落在鼻尖对面的车窗上。车子驶入山洞,车窗玻璃上的倒影变得清晰,陈里在里面看见一双瞳仁深黑的眼睛,发现这个人的嘴角也高高地勾着,眼神一瞬不瞬黏着一个方向,像已经看了那里很久。 又像已经成百次这样安静又满足地注视过什么了,眼神、表情,都由心而发,成了习惯。 第57页 刘荣明的演讲继续,在通知他时间并没有停滞:「我听说咱们要去的那个基地里面有自己的番薯田,哎,刚好到时候小孩们去挖,你去问他们讨一点带回去……」 被这样的目光从背后拥抱着,陈里一时忘记要做什么。 睁开眼睛,然后呢,要转过去吗,要看向哪里,还是装睡。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被牵住了。 在他相对于全世界的静止里,在陈里对一切事物绝缘的这几秒钟,一只手拢着他的手背,坚定地、不容忽视地握住了他的手,温热的、干燥的,他不受陈里意识的支配,轻易打乱掉他的秩序,只靠一只手,陈里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 好痒。 座位中间放着林峥的冲锋衣外套,挡住前排的视线。车窗上的倒影清晰,所以林峥的所有秘密对他喜欢的人都无处遁形。 他看着他,而他看着他,这就算对视。 他们在虚空中、在玻璃里凝望彼此,那很可能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在陈里的人生里,甚至只在他和林峥相识的这几个月里,都显得像无足轻重,转瞬即逝。 但就像一场暴雨里落下的第一丝水珠,一阵山风吹动的第一根松针,一滴接着一滴,一根撞向另一根。 积雨云层早在不知不觉间累积万里,万里有多遥远?接近于无穷无尽。 暴雨倾盆,雨幕稠密,太热烈,太澎湃,再也听不清别的声音,看不见别的东西。 林峥在他这里行为猖狂,还是他因林峥而神思颠倒?他觉得林峥和所有人都不同,既是最温柔、最可爱,也是最会捣蛋、最贪心。 他给陈里的是最好的,不管有没有要求,陈里也得把最好的、他最想要的给他。 林峥没有居功讨赏,是他自己愿意。 陈里侧脸对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路栏,眼神聚焦于半空,久久不移。他在出汗,手心里黏而热,却同时在手背上感到汗意。 爱的作用也是相互的。去爱的时候,如果感到这感觉很好,那是因为那个人也在悄悄地爱你。 想到他第一次喜欢人,林峥也曾经心率失衡,他害羞失措,林峥连牵手也不敢正大光明—— 陈里在脑海里捏住了小狗的脖颈,大约捨不得拎,但预计要好好逗它对自己摇摇尾巴。 -------------------- 第48章 基地 农训地点在s市的北郊,基地坐落在一个叫做雁山的景区附近,很靠近机场,偏僻到已经毗邻城郊之外的工业区。从商圈密集的一中外到树木林立鸟不拉屎的雁山,车程共计三个半小时,越靠近目的地,环境就越贴近自然、返璞归真,水泥路两旁都是田野,更远处似乎还竖着只在插图里见到过的稻草人。 林峥怔怔地发呆,听前排两个老师开始聊「刚才路过那只鸡好肥」「这么水灵的芋头叶子很久没见过了」,瞥见前方建筑的模煳轮廓,意识到就快到了,立刻感到强烈的捨不得。 但即使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他也必须在陈里醒来之前,不情不愿地、委屈巴巴地把手移开,然后把校服外套盖到了被自己掌温烘热的那片皮肤上。 陈里捏着一只小狗爪子,在后半段车程里沉沉睡了一觉,下车后半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沁凉的清新空气,目光所及是天空湛蓝高远、冬日阳光灿烂,令他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滋味。 像区统考拿了前三,或者在田径场上连着进了两颗球,不过比那些时候都更觉得愉悦,心跳都变得轻盈,因为在这一天他得到的是已经隐隐期待了很久,但还从来没有奢望过的东西,何况这份礼物像是从天而降一样地坠落在他怀里,打得他很是晕头转向了一会儿。 ——当然,他需要同时主观屏蔽掉大铁门外蔫巴巴的菜田和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只往漂亮的地方看。 没过几秒就感觉到好冷,阳光不顶用,郊区格外强劲的冷风越过四面低矮的灰色平房,直把人吹透了,往鼻腔里灌。 林峥先眼疾手快重新拎上他的口罩,又回身钻进车厢捡自己的校服冲锋衣:「你刚刚睡得好香,一路都没动过。现在感觉怎么样?」 陈里看着他。自以为偷偷牵自己手的动作神不知鬼不觉,一下车又变得好自然不做作,他睡着了林峥是偷偷揩油的纯情小男孩,他醒了这傢伙又变回铁打的好兄弟,可以说是无缝衔接。 陈里想:装得还挺像。 他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去后备箱拿行李:「挺好的……能再揍翻三个江开。」 「看来还是差点,平时都是五个。」林峥说着挡住他,自己取下两个箱子。 陈里有点忍不住笑,回过头和刘荣明说老师拜拜,然后喊他:「走了,去宿舍。」 这周来雁湖基地学农的一共四个学校,一中分到的宿舍楼是一栋两层的灰扑扑的小矮栋,男生住一层,女生住第二层,学生们分别从不相通的两个入口进楼。大家熙熙攘攘地往宿舍的方向走,说笑声伴杂着万向轮与地面的摩擦声,蓝色的冲锋衣校服汇聚成一条稀稀拉拉的人流。 陈里来之前就知道必然要在住宿环境上吃苦,但尚且比较乐观,觉得问题不大,消毒水和一次性抹布能解决的都不叫事儿。但进了楼,从宿舍楼入口处到寝室的路上经过了厕所和盥洗室,匆匆两瞥,他蓦地眼前一黑,又开始觉得这问题是有点棘手的。 第58页 男厕所的便池指尖没有隔板,大家都得坦诚相见,墙壁没贴瓷砖,近墙根的部分都已经变得暗黄污浊,布满他不愿意细想是什么的印记。洗手池里更丰富多彩,铜黄色的水龙头拧不紧,滴答滴答,在水珠坠落的地方沉积了深色的水垢,边角长着深绿的苔藓、暗红的铁锈,池边的墙壁上还结着密实的灰白色的蜘蛛网。 陈里眉头一皱。 陈里垮起个脸。 「我们住对面啊,我107,你108。」林峥毫无所察,感觉到陈里走慢了,就在他身后伸手轻推着他后心带他继续往前,「还好108朝南,应该不会发霉——我听外校的朋友说有很多寝室墙壁都是绿的,哈哈哈哈哈。」 「……」 陈里笑不出来。 过了几秒,他想起什么,偏过头嘱咐林峥:「你等会儿要消毒液的话来找我,我妈把你的份也算上了。……哦,还有点零食和水果。」 林峥受宠若惊,感动得有点想哭哭了:「真的吗嗯嗯谢谢阿姨,阿姨好好。」 陈里:「嗯嗯,但是把东西一路扛过来的是谁呢?」 林峥很上道:「是谁呢?是我前面这个帅哥吗?那我也太幸福了吧!」 陈里臭屁道:「也就还行吧。」 说话间,张胜两手推着他的巨无霸行李箱咕噜噜地经过他们,一熘烟儿跑进了107,两秒钟后又从里面灰熘熘地窜了出来,钻进了对面寝:「走错了哈。」 林峥在十米之外围观了全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前脚被赶跑,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后脚就探出一个脑袋,惊喜道:「峥哥!我睡你下铺啊!」 林峥对他点点头:「好的。」 章泽扒着门框已经开始畅想:「那我们午休打王者,晚上打皇室战争,我靠,我这一周看来要登顶星耀了,我好幸福。」 陈里看他要飘了,很有责任感地泼了点冷水上去:「上星耀干什么,换个段位挨骂吗?」 然后被章泽一路干嚎着追打进了108。 他进了宿舍,被一屋子混得很熟的同班朋友们挤来挤去,被赶到窗口位置,看见张胜撅着屁股铺床单,他床对面的床架上贴着写了自己姓名的标籤。 陈里谨慎地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这个寝室,在空气中若隐若现的汗味、霉味、和陈腐的灰尘味道里,从书包侧兜里摸出了一双塑胶手套戴上。 基地给每张床位都配备了统一的床具,但这些被褥枕头看着就像已经轮转了几十手,没有异味都是惊喜,得把自己带来的三件套安上去才能用。 于是天气很好的雁山的上午,108寝室十分热闹,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摊了一地,同学们忙着打理床铺,都做得有模有样。 效果却不尽人意,个高的男生们铺床铺到一半,有的磕到了床架,有的一头撞上了天花板,有手里四个被角分别找错了家的,也有连人带被芯钻进被单里出不来了的,一时间骂声漫天,哀嚎阵阵。 因为小时候时常需要在家独处,陈里掌握了良好的家务技能,包括且不限于:套被子,两分钟内套好一条被子,两分钟内套好一条不论厚度和形状的被子。 半小时后,陈里放下经手的第八条棉被,受下了第七声「爸爸,辛苦了」,神色轻松地拍了拍手。 林峥整理完自己的内务就跑到了对面想给顶级洁癖的陈里帮忙,却发现这人正太上皇一样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下铺看漫画,一屋子的人端着稀释好的消毒水在替他擦床架和床梯。男生们七手八脚,一人一块抹布,干活干得十分卖力且仔细。 林峥插不上手,看呆了:高啊,里哥…… -------------------- 第49章 知道吗 陈里看见他,就把漫画书倒扣在身边,抬起腿下地:「你弄好了?」 「要不要帮忙,」起身向林峥走过去,很自然地带着林峥往对面走,「去看看。」 张胜看着两人相携而去毫无留恋的背影,委屈了,拎着手里的抹布:「里哥你给我帮忙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一房间陈里的便宜儿子纷纷不满地应和:「就是啊。」 陈里都走到107门口了,闻言在林峥身前转过头,扬着眉毛隔空威胁道:「再吵怎么套上的怎么给你们拆了。」 林峥越过他的肩膀答着门框,回头跟着他开腔:「没办法胜胜,里哥爱我,嘿嘿。」 两个人逆着光线在对面的门框前装完逼就进去了,徒留张胜杵对面恍恍惚惚,想着刚才林峥的嘴唇将将擦过他里哥的耳朵尖时露出的难以形容的表情,想起他泽哥的话,怔怔地直起腰:靠,他们好像真的有点那个。 但他还没来得及把那个唿之欲出的形容词拎出来,替换掉「那个」,就第五次用头顶撞上了上铺的床板:「嗷!」 痛! 于是立刻撞清醒了,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朝林峥的背影放狠话:「你做梦!里哥最爱我。」 林峥这时候后悔了,早知道谁还动作那么快收拾完东西,自己铺的被子绝对没可能有陈里替他铺得睡起来香啊。 大失策,他沮丧地想。 他坐自己床上看陈里靠着斜对面的床柱懒洋洋站着,手里捏半个同寝室男生分的橘子——林峥给他剥的——把笨手笨脚的章泽指挥得团团转:「对,捏紧,先别放开,然后再……我靠都说别放!」 第59页 章泽忙得晕头转向:「好好,我在捏了,你别急,别骂人嘛。」 陈里:「谁骂人?我很冷静。」 「真的?」章泽松一口气,连忙坦白道,「那我那个,刚刚好像看反了,被子长宽弄错了,是不是要重新来?……别骂我啊!你都说了不骂人!」 陈里气笑了,放下曲着的腿走过去挤开他,顺便把橘子塞他手里:「眼睛不需要就捐给有需要的人。起来,碍手碍脚。」 章泽往旁边挪两步,被隔壁床兄弟踩了一脚,又默默往后移动,从背后撞到了对床哥们,险些把人家怼进床里,林峥看得好笑,于是喊他一声:「坐我这里吧泽哥。」 两个没事干的傢伙排排坐,林峥有陈里在时就看不见旁人,盯着他弯腰时后腰和更靠下的地方被校服裤勾勒出的曲线,不知不觉就悄悄红起了耳朵。 他的床和章泽的在对角线,离得最远,偷看也不容易被发现。 他身边,章泽忽然出声:「帅吧。」 林峥回神,第一件事是赶紧用还留着橘子香的指尖揉揉瘙痒的鼻子:「……嗯?什么?」 「里哥帅吧。」章泽两手在身后撑着床板,转过头对愣怔的林峥笑了一下。 又转回去,看着那个背影,说:「我一直觉得他最神的地方就是这个,我们以为他绝对不会做或者做不到的事情,他都做得特别好。」 林峥顺着他的视线,看见陈里单膝跪在床面上,正细緻地在抚平边角上的皱褶:「……嗯,我也觉得。」 章泽还是笑,声音放得低,一室嘈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清:「我认识他的时候刚上三年级,九岁吧?他就能揍翻半个班的男生。」 被褥抖动间发出的簌簌声、打击声,大家插科打诨的说笑声,塑料盆在水泥地面上滑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声响变作透明的水,空气中被扬起的灰尘和纤维是这里细小的浮游生物,林峥透过这样一层浑浊的介质看着陈里。 「还是帮我揍的来着,我小时候不爱洗澡,他们都嫌我臭,欺负我。——因为我在他作业本被扔掉的时候告诉他了,他就帮我揍人。」 章泽说:「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同学特别牛,成绩好久算了,打架也像练过的,一拳一个,把那帮人打得嗷嗷哭。」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真练过的。」章泽比划出一个高度,示意陈里那时候只有那么高,「还十岁不到,我现在一脚能把他踩扁哈哈哈哈哈。——那么点大,为了不挨揍,自己照着视频学的防身术,」 「我俩越熟我越觉得他牛逼,十项全能,体育和数学能拿满分,还会自己拆洗空调,拖地小能手,大扫除的时候我们都得靠他。」 章泽扬起眉毛,很骄傲似的:「从小帅到大。那个时候起他就是我心里最帅的人,到现在也一直是,是我出生以来见过最这个的。」说着比了个大拇指。 林峥很肯定地点点头,有所预感地前倾身体,两肘撑着大腿。 「也不是我就没见过更多的人了,或者拿兄弟吹牛啊,是陈里这傢伙……你知道吧,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家里什么样不说我也都知道,我舅还是他新爸……陈里,他做的事我可能都做不到,我就觉得世界上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真的。」 林峥想,不用章泽强调,哪怕他只参与了陈里的一小部分人生,只认识了他几个月,也完全相信章泽现在对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章泽给他看自己手机里陈里的照片,留着板寸的男孩怀里抱着小小的婴孩,微微低着头,谨慎地在观察妹妹的脸,两肘紧张得拱起来,是一个全然呵护的姿势。 他的侧脸好像锋利得逼人,神情又分明非常专注温柔。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他给端午换纸尿裤,我一个没洁癖的人都看得快反胃了,他还特别沉着,又稳又利落,全程一句抱怨也没。」 「真的厉害,」他笑声里带着钦佩和一些没那么快乐的情绪,「那时候端午才一个月大,还不会说话、丑不拉几的,只会和他抢妈——他就已经学会怎么给她洗澡换衣服了……沖奶更不用说,熟练得闭着眼睛都知道放多少奶粉。」 「他这样,是因为他想把什么都做好,他想做的比我多得多。」 章泽:「我要是他,就算不说别的,我做不成他那么好的哥哥。」 他这么一口气地往林峥这里倒了一通话,然后转过头,重复一遍:「他特别好。」 「你知道他很好吗?你知道的话,那我们可以让你接着喜欢他。」 -------------------- 第50章 只是洗个碗而已 林峥抬起眼睛,对着章泽俊气而带着温厚的脸庞,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十分的认真和坚持。 林峥认真地回答:「我知道。」 「可能没你们知道得久,但我是最知道的。」 融入陈里朋友圈子的过程对他而言很顺利,总共没花什么力气,几乎只是凭陈里对他天然的、比较起来几乎显得过分的包容和接纳,就轻易地成为了他的朋友们之一。 最开始时他感到疑惑,明明无论从外貌或是言行看,陈里都不太像是好相处的人,初识之后见的每一次面他却又都是被人群包围着——大家都喜欢和他说话,尽管他总是懒洋洋的、臭着脸,不愿意说话的样子。 第60页 你注意到一窝小猫里最虎头虎脑模样最机灵的那一只,你看它脾气好坏,整天打猫,但是又发现即使这样别的小猫也还是愿意抢着给它舔毛。 为什么? 你开始偷偷观察它的行踪,你很快发现除掉长相,它好让人心疼,给同伴舔毛的次数比自己被舔的多,从不抢猫粮,走路还跌跌撞撞,还要罩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咧出来的小尖牙都没有杀伤力。 兇巴巴吗?你只觉得好可爱。 陈里从他凑巧住得很近的同级同学,变成林峥看多一秒钟就控制不住心率的特别的人,这个过程没花多长时间,高二上学期过半,英语课第一单元学到第四单元,夏季校服收进衣柜里,早餐的煎饼果子从拿着烫手变成「要快点吃否则会凉掉」,迅速、自然、勐烈得像命运早有安排。 可是不容易,尽管快得不可思议。 陈里的帅气、善良和豁达,每一样都是珍贵的宝藏,是他之所以区别于林峥见过的众人,他之所以受到那么多喜欢、嚮往和关爱。林峥遇见这个人,这就是幸运之中的幸运,来之不易。 而光芒藏不住,受其照耀的人都了解,也想要保护这种纯质。 在这些人之中,林峥说自己「最知道」。 林峥想,不是越知道他好才越喜欢他么?那他有那么多、多到没有尽头的喜欢,他对陈里的了解才是真正的最深最细。 在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陈里之前,林峥愿意花没有上限的时间和他在一起,花费没有上限的精力来探索他的世界,并且乐此不疲。 整理完内务,学生们在国旗下的水泥空地上集合,列队听基地的教官讲话。这里的几位男教官看起来年纪都很轻,大学生似的,其中那个最盘靓条顺那个肤白眼大,还为和蒋老师谁先上台讲话互相让了半天,腰一路越躬越弯,总算把女老师请上去时看起来还松了口气,看得台下的同学们闹笑成一片。 大致又是说的欢迎大家、要遵守纪律、服从指挥云云,一套走完,就赶着台下的大家排队去食堂吃午餐,话音刚落,在一片疑惑问声里发觉不对,又重新跑回台上打开话筒,让学生们先回寝拿上吃饭的傢伙什再去。 当了兵怎么也没变聪明一点?陈里收回目光,在台下慢悠悠地转身。 排他身后的张胜瞬间就勾上了他肩膀,惆怅道:「啊……对啊,还要自己洗碗筷啊,搞得我这个吃饭的热情都消退了些许哇。」 陈里扳着后颈活络颈椎,冷笑一声:「……走这么快不是怕去晚了没肉吃?」 张胜默默推着他加快了脚步:「被你发现了那我们就快冲吧!」 实训基地食堂里的餐桌都是圆桌,七八个同学围坐在一起,每桌六七道盛得满满当当的热菜,厨师大概很懂十几岁高中生的口味,又是炸了一盆盆的大鸡腿、又是装了整盘的红烧狮子头,香得学生们看清了餐桌就开始狼化。陈里这桌全是青春期食慾旺盛的大男生,几个人风捲残云,筷子在桌上挥出残影,十分钟不到就光了盘,顺便帮着解决了邻桌吃不完的红烧肉等等,甚至连肉丸汤都只剩个碗底。 看得隔壁的女同学连连感慨:「真厉害啊……」 和她坐得最近的陈里听笑了:「饭桶是这样的。」 出了闹哄哄又暖烘烘的食堂,s市郊区的正午仍然冷得不行,风吹过来直把人要冻透了。大家挤在棚下的水池边清洗碗筷,纷纷被刺骨的冷水冻得骂娘,哆哆嗦嗦地翘着兰花指拎着碗挪到水下沖。 陈里不说话,低着头往食盒里挤洗洁精,骨节被冻得泛红,袖口被他提前挽到手腕以上,但没过几秒就松落下来,被打湿了一小片,洇出一片深色。 「啧。」 他没忍住,烦躁出声,正要关掉水空出手重新去挽,却看见那截不听话的袖口被突然横生出来的一双手推了回去。 陈里抬头的时候暴躁不耐的表情没来得及收敛,眉心拧成一道结,撞进林峥透亮的一双眼瞳里,然后倏地松开了。 「不冷吗?」林峥拧开紧邻他的水龙头,抬起手,示意自己戴了手套,「我有这个,我来洗吧。」 陈里看他冲锋衣的袖管下接着一双粉色的家务手套,有点想笑:「挺专业啊,峥哥。」 「诶」,林峥清清嗓子,把他的餐具拿过来沖,「厨娘岂是浪得虚名。」 过了几秒,他动作一顿,抬起头:「啊!我好像没带洗洁精……」 陈里闻声凑近他,伸长手,捏着瓶身往他手里的海绵上挤:「够了吗?」 林峥抬起眼睛,面前就是毛茸茸的乌黑髮顶,心神不合时宜地恍惚了半瞬,过了一秒才回答:「够了,这些够洗很多碗了。」 ——「以后我做饭给你吃。」 好像在不久前,他们这么约定过,姑且算那是约定吧。 林峥想,我既可以给他做饭,也愿意帮他洗碗,洗衣服,打扫卫生,我会的都可以为他做。陈里可以什么都不做,当然,如果他愿意在边上递递东西、挤挤洗洁精,那也很好。 他在哗啦啦的流水声里无限遐想:如果未来他们可以走向那样的结局,那美好生活就该从这一刻算起,从这个地方,第一次一起洗碗开始算起…… 哦,不对,应该从陈里第一次尝自己的手艺开始、或者更早,他把挑好籽的西瓜切好块,送给他吃开始。 第61页 那以后被问他们在一起多久,是不是还要思考思考才能回答?是从之后的某天开始算,还是从高二开学那一天开始算? 林峥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 第51章 「啊啊啊啊啊我草!好多鸡啊——」林峥崩溃。 我也是 按照基地的作息表,午休足有两个半小时,长得同学们都受宠若惊,需要考虑考虑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陈里顺路拐到小卖部再回来,一推开寝室门,就看到空调打得暖烘烘的房间中央拼着几个行李箱,上面摊着一副乌诺牌,地上瓶瓶罐罐摆满了汽水和瓶装奶茶,边上围坐着的大男生们把过道都挤满了。 门一开,五六个脑袋唰的一下齐齐转过来,陈里锁了门回身,摊开手展示手里的两条水果味硬糖:「吃吗?」然后一只手摁在挡他正面前的张胜脑袋顶上,「让让,过个路。」 「玩吗玩吗,还有扑克。」他们仰着头七嘴八舌招唿他。 陈里说头疼不玩,向下铺的兄弟吱了一声,坐到他的床上,两手在身后支着床面,伸了伸腿,才老神在在地开口:「我回来的时候在宿舍门口看到蒋主任了来着。」 说着停顿了一下,顶着刷刷抬起来的五六道目光,在骤然鸦雀无声的空气里往门外偏了偏头,示意他们注意:「听见没,谁的高跟鞋声?」 「草。」张胜率先开口,一骨碌窜起来把牌往怀里拢,「你怎么,不干脆等蒋老师把我们都抓了然后带着钱来保释兄弟们!!」 「不是不是,」有在一边打游戏的哥们边往被子里藏手机边嚎,「我们这男生寝室!一屋子男的!蒋老师这样合适吗我说!」 蒋主任的声音先到了:「不合适什么呀?谁没穿衣服还是怎么啊?没穿衣服躲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我进来了啊。」 说时发现门被锁上了,在走廊上催促:「哎,来开个门,快点的。」 张胜跑过去点头哈腰地把她迎进来,接过她手里那一沓a4纸装订的册子,苦起脸:「老师,这啥啊?」 蒋老师善解人意:「学农日记,每天一篇,周五回去的时候交。午休这么长,你们在这又没事干,老师们怕你们闷坏了。」 话音落下,一屋子的哀嚎此起彼伏,可是也没把蒋老师钢铁般的心喊软,她又踩着小高跟哒哒地转到对面寝发日记本去了。 张胜:「不想活了。」 同学a:「我想造反。」 同学b:「谁打得过蒋老师?」 陈里手已经摸上了下铺兄弟那本漫画书的封皮,忽然一激灵,想起什么似的直起上半身,站起来拨开这帮丧逼往外走:「让让。」 张胜有气无力:「干嘛去?」 陈里走到一半,回来拿上床脚书包里的药丸:「去……吃个药。」 午休时间已到,走廊上和宿舍楼外几乎没有了来往的学生,冬天的阳光穿过窗棂投在地上,映出明明暗暗的不规则方块形状的光影,一切都安静了。 开水房在宿舍楼对面,陈里快步靠近时看见那间小平房里面只有一个人,正抱着手靠在饮水机旁边的洗手台边,低着头看脚边蹦跶的小麻雀。 陈里踩进房间,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小鸟跳上开敞的窗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而男生听见脚步声就直勾勾地看了过来,站在午后的阳光里对陈里露出一个笑容:「来啦。」 「嗯。……差点忘了。」 陈里走近了,从校服兜里摸出几颗东西塞进他手里:「在这等什么,我没来你就先回去。」 林峥看清掌心里的东西就开始笑,剥开糖纸送进嘴里,牙齿咬着糖果:「你来了呀。」 说着直起放松屈起的一条腿,让出来开水龙头的通道,也露出了被他挡在身后冒着白烟的纸杯。 他把已经沖泡好的药剂递给陈里:「不急啊,我想你总要来的。忘记要吃药,也不会忘记和我和我约好了在这里见的,对吧?」 陈里轻笑一声,意思是你说得对,然后垂下睫毛喝药水。 他和林峥并排靠着水池边沿站着,仰起下巴吞药丸,目光落在几米之隔的水泥空地,而用眼角余光把他收进视野里。 净水机运作时发出低沉的轰鸣声,除此之外一切都静悄悄,空气也暖洋洋,午休还长,他们尚且可以在众人入眠的这段时间中在这里躲很久。 躲掉老师和教官,躲掉朋友们,躲掉除恋爱的感情之外所有的东西,躲在这里。 身边人的唿吸化开草莓的香气,陈里被地面反射的阳光照得眯着眼,偏过脸:「你到底什么事这么开心。」 林峥一滞:「啊?什么?」 他对他的注视总不由自主,却忽然对上陈里清凌凌的眼睛,才反应过来:「啊,嗯……糖,很好吃。」 「哦,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开心。」陈里闻言吁了口气。 林峥睁大了圆眼睛:「没有。」 语无伦次起来:「是,怎么不是?当然是和你一起开心!」 陈里又往杯子里接了一杯温水,放在嘴边啜饮,面色淡淡地点点头,也不说话了,让人拿不准他什么心情。 林峥从他左边绕道他右侧:「你在想什么?不相信我吗?」 陈里说:「我也是。」然后捏扁了手里的纸杯,接着道:「好睏,回去休息了,走吧。」 第62页 说完,抬脚往水房外走,向后招了招手。 林峥愣了半秒,追上去时被正午时从天空铺洒下来的阳光蛰了下眼睛,也捨不得抬手遮住身边的那道影子。 他绕到陈里身前去,像平时上学放学时那样看着他,倒退着走,不怕会被绊倒,因为陈里会替他看着前路,会及时拽停自己。 「里哥,里哥。」忍不住一声又一声地叫他,让他完全只看自己。 「说。」陈里两手插袋,凉飕飕地抬起眼睛,「吵到了。」 林峥一笑,双手搭到脑后,拉长了语调问他:「下午——要去参观植物园,要走很远的路啊,你能去吗?」 「不去,张老师批准我在寝室躺着。」陈里打个呵欠。 「这样,那能休息一下午呢。」林峥眼疾手快,闻言当即拉着他往另一条小道上拐,「那就不急着去午休,我们再接着熘达熘达。」 陈里被他拉得小一踉跄,跟着他走上泥土小路:「这里毛都没有,你要看什么?」 「不是要看别的,」林峥摇摇头,纠正道,「我就是还想再在这里留一会儿。」 陈里想:好吧,他刚好也是这么想。 他边走边动了动胳膊,手腕上隔着衣物抓着他的那只手没被抖掉,仍然牢牢扒着他,陈里低头看着那修长的五指,只是心不在焉了一秒,回过神来时已经伸手握了上去。 对方的体温顺着皮肤渡了过来,林峥脚步一顿,又是欣喜、又是惊讶地回过头,未及开口,被陈里反客为主,拉着往另一个方向走:「这边。」 陈里方向感很强,仅凭来时在门口对地图的匆匆一瞥,就够他在这里到处乱窜。林峥随他七绕八绕,再抬头,到了一层平房外,陈里带他抬腿往其中一间走,他抬头,看见锈迹斑斑的门牌上写着「战略指挥室」。 「叩叩。」陈里敲两下门,没等房里传出回应,推开半阖的木门就带着他走了进去。 林峥拦也来不及拦,就这么稀里煳涂地跟着他钻进了这个听起来很神秘的机要办公室,然后目睹着会议桌旁边两位穿着迷彩服的教官迅速放下手里的薯片包装袋,惊悚地和自己对视了。 林峥反射性道:「……咳,教官好。」 桌上架着的手机传来解说员兴奋的欢唿声,他们杵在门前,教官盘着腿坐桌边。教官看着他们,林峥看着教官。 他发现左边那位很眼熟,似乎就是上午在台上讲话的那位大眼睛帅哥。 大眼教官对着陈里抬抬下巴:「昂?你们不午休吗?」 「我没休,」陈里提议道,「哥,我去帮你餵鸡。」 大眼教官咬断一块薯片,挑起一边眉毛的动作在林峥看来简直和陈里一模一样:「餵什么?」 陈里有点不耐烦了:「鸡。」 「……哦,」林峥看着那个教官点了点头,起身拍拍手,绕开身边的战友,蹲到会议桌下面拉出一个塑料桶,拿身边空了的零食袋装了一把拌了鸡饲料的米糠,「要多少?它们今天是吃过一顿了,你少餵点。」 「餵一个中午那种,你看着倒。」陈里走过去,接过袋子,「这就够了?」 「昂昂,够了,餵太肥了不好下蛋,」他哥把他往外拨,有点好笑地看了一边的林峥一眼,「和你同学自己玩去吧,别吵我看球了啊。」 林峥乖巧又茫然地跟着陈里转过身:「教官再见。」 门板阖上,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人声:「……对,我堂弟……餵鸡,真想得出来……」 林峥转过脸,就听他大哥拎着一袋鸡粮,剑指鸡圈,很豪气地说:「往这边。」 他两步跟上去:「来了!」 食堂后面有一片青青黄黄的草坪,与旁边的鸡栅栏相连,学生们一从饭堂离开鸡就都被放了出来,前前后后点着脑袋,咕咕咕咕地三三两两踩着草地消食。 陈里餵鸡,想当然地照搬了餵狗的办法,一只一只喂,拿着粮餵到嘴边,一只都不落下才放心。 他去追这些行动不太灵敏的肥球,追跑了一只,转个弯想去追另一只,追得禽中胖墩们满场乱窜,突然发觉背后空落落的,回过头,对上了两米之外握着一把鸡饲料傻站着的林峥飘忽的眼神。 不喜欢?陈里疑惑地开口:「你怎么了?」 林峥二话不说趁机一把拽着他往外跑,躲到远离鸡群的树荫下,握着陈里肩膀,把他抵在树干和自己之间,背对着草坪声音打颤:「那个。」 「它们,嘴很尖啊……你不怕吗?……很尖。」 陈里疑惑加倍:「它们不会啄我啊。」 「我知道可是!」林峥憋红了脸,「可是!还是很恐怖!!很吓人!那么尖的嘴巴!」 「……啊。」陈里有点明白了,「你害怕啊?」 他从林峥身前歪过头去看满场跑的大肥鸡们:「怕鸡?」 林峥不敢回头,下意识用手拢着他的侧颈把他扳了回来,不让他靠近那些超可怕的生物,然后咽了咽口水,眼神发直道:「本来,是不怕的。但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还乱跑,还会飞……啊……笑什么啊……」 陈里笑得腹肌疼,弯下腰来,笑得手抖洒了一地的鸡粮,米糠哗啦啦地落在树下,动静顿时吸引了远处走地鸡们的注意力。林峥余光瞥见肥球们纷纷扑棱着翅膀咕咕咕咕地往他们这边飞奔,瞬间汗毛倒立,拉着还在疯狂嘲笑自己的陈里转身就跑! 第63页 「啊啊啊啊啊我草!好多鸡啊——」林峥崩溃。 -------------------- 第52章 别梦了 陈里被他拉着让一群勐禽追击了几百米,有点喘了,察觉不对,低头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半袋粮,跑了一路就洒了一路,几乎是在对鸡哥鸡姐们喊快来追我,于是赶紧趁林峥眼冒金星地拉着自己跑路的时候丢掉了。 林峥看它们终于四散开来才敢停下:「唿,终于不追了……」 「看着胖,还挺能跑的。」陈里没事人一样。 林峥深以为然,后怕地连点好多下头,抱着陈里一只胳膊哭唧唧:「不要看它们矮,它们真的会飞起来啄人,我被啄过啊呜呜呜呜。」 陈里反射性想说你不要给我装起来了,看第二眼又觉得确实挺可怜,于是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他胳膊:「别哭了,这不是人生经验很丰富吗。」 下午参观植物园,来回徒步走了十五公里,把所有人都累得够呛,晚上基地大家安排在礼堂看红色电影,一直到八点多就解散了,十点半熄灯前有两个多小时修整时间。 陈里在澡堂开放之后先去沖了澡,等大部队回来时他已经穿着睡衣盘腿在床上看漫画,听到有人从走廊上跑着进入寝室,就很随意地垂下一只手晃了晃,吱了一声:「回来了。」也没回头。 「五四!」有人应他。 三秒后陈里就感到自己的床小幅度地一晃,偏过头,果然对上扒着他床栏的章泽笑嘻嘻的脸,这傢伙呲着雪白的牙齿:「你好点了吗?还头疼吗?」 陈里靠在立着的枕头上:「不疼,我那是骗张老师的。」他放下书揉揉发酸的眼睛,垂着头看在他床边露出半个脑袋的章泽:「你又来求我什么事?笑这么贼。」 章泽嘿嘿一笑:「我饿了来着。」 陈里坐起身,问他是饭桶吗这才九点没到,顺便抬起头喊跟在他后面进门的张胜:「胜哥,吃不吃泡面。」 林峥临解散时被老师叫走,晚了二十分钟回来,一进宿舍,就见陈里在睡衣外裹了一件羽绒服,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抱着一桶泡面在吃。 床上的男生听见动静就抬起头,鼻尖被热气蒸得有些泛红,抬起下巴点点自己对面的板凳:「回来了,给你留了海鲜味的。」 「哇——」林峥过去坐到他身边,果然看见木质板凳上放着一碗压着纸巾的泡面。 掀开盖子,被香喷喷的雾气拂过鼻尖,他美满得几乎有点晕眩了:「啊,我好幸福。」 陈里把真空包装袋里剩下的一个滷蛋挤进他的碗里:「章泽泡的,不用客气。」 其余人都已经勾肩搭背地去澡堂洗漱,温暖的寝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挨在一起吃了一碗泡面,用林峥的手机看了一集金田一,然后在陈里出门前互道了晚安。 「晚安。」林峥起身脱外套,也准备去澡堂了,对扶着门回头的陈里笑了一下,「明天见。」 明天见。 午夜,陈里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毫无睡意,在脑海清醒地循环播放白日的片段。 明天见,他用口型对寂静的夜晚无声地重复道。 早上好,好点吗,我来吧,好可怕,好幸福,明天见。 站着的,挨着肩膀坐在他身边的,拉着他奔跑的,笑着的,看向远方的,低着头注视自己的。 好吵。陈里眼花缭乱,有点嫌弃了:赶都赶不跑啊。 他的心静不下来,他的梦也没办法降落,全都被一道走廊之隔的某个人牵引着,雀跃地漂浮在半空。 唉,之前看到的那条非主流说说怎么讲的来着,你失眠的夜晚里都会进入一个人的梦中……? 陈里翻过身,手背半遮着眼睛,继续发呆,漫无边际地想:那林峥会梦到我什么? 思绪一路蔓延,蓦地,他的唿吸一顿,随即在一片漆黑里皱起了眉毛。 梦。 那个身边充满林峥气味的清晨,梦里衣物摩擦的簌簌声,紧贴的交缠的四肢上传,以及醒来时真的紧紧贴着的皮肤上传来的热度、砰砰按捺不下的勐烈心跳。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梦到林峥。 这么想着,他倏地把被子蒙过头顶,热着脸闭上了眼睛:还是算了,别他妈梦了,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新床单换,老实点睡觉吧你姓林的。 第二天,全体同学七点半在旗杆下集合列队,然后绕着旗杆跑圈。 陈里跑步也得戴着口罩,怕冷风灌进气管咳得停不下来,耳边尽是唿唿的风声和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他身后缀着骂骂咧咧的张胜:「我靠,今天才五度啊,什么概念?早上、哈、出门就踩扁了一只冻死的蟑螂啊!我真的要冻嗝屁了……」 跑是跑不动的,但是废话他一定要说,喘得要命也得说完:「我要牛鼻涕了,里哥,我要被冻得牛鼻涕了,要流出来了。」 烦得他旁边的女孩子们骂他:「张胜能不能闭嘴啊?我没力气笑了!」 陈里于是还是被笑得呛住了。 早晨起就是阳光灿烂,上午基地安排了趣味运动会,餐后,各班列队坐在大太阳底下,轮流派同学出来参加项目。 获胜奖励是明天野炊时能分到复杂一点的食材,条件太诱人,大家参赛都很踊跃,场上一片火热,陈里这屁股却是一沾水泥地面就不肯挪了,谁在上面喊他搭档都不应,喊他就是我有点累,我好睏,我不来,我不行。 第64页 张胜说我服了你了你也太丧了,你不能这样,你跟我一起玩这个,然后就架着陈里把他一路拖上了起跑线。 陈里在背后一片同学们的闹笑里被太阳晒得眯着眼:「我是不是太久没收拾你,胜胜。」 张胜假装听不见,把挑水的担子往他肩膀上放:「来配合我一下哥,我们拿个第一回 来,明天吃肉!」 最后确实是第一,倒数第一,两个人的配合毫无默契可言,陈里在前面察觉到水要撒了就停下脚步,张胜闷着头撞陈里后背上三次有余,你撞我我撞你,撞成一团然后互相甩锅。 陈里嘶嘶抽气:「你这头是铁打的吗?」 张胜抹抹脸:「你是不是故意浇我呜呜呜呜。」 场下的同学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第53章 陈里最讨厌被说—— 陈里球鞋底一蹭到终点线就撂了挑子,低头看看放到地上的水桶,对着堪堪覆盖了桶底的余量沉默三秒,回头对张胜道:「我觉得野炊,还是重在享受过程,你说呢,胜哥。」 张胜转个面,肚皮对着太阳的方向叉着腰,晒自己湿透的校服衣摆,闻言悽惨一笑:「哈哈。」 他看看隔壁正数第一名们跳起来击掌的兴奋样,幽幽道:「唉,听说第一名有肉啊,米饭也不用自己蒸……」 陈里不为所动:「吃什么不是吃?不行我那还有泡面。」 上午太阳卯足劲地发散热力,热得有点邪门,把章泽一顿送走,晒中暑了。 陈里午饭回来去对面给他送热盐水,靠着床架看他唉声嘆气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喝,忍不住感慨道:「……你挺厉害的,今天五度啊。」 章泽声泪俱下:「是不是张胜那个比说的?我就是看他昨晚群里嚎五度五度才穿羽绒服的!」 江开在他斜上铺笑得嘴里的薯片都掉地上:「大家都听他嚎了,只有你信了。」 陈里呵呵一笑:「别在我面前提群聊。」 林峥不在寝室,又是被拉去准备周四晚上的联欢晚会了,在基地农训的四个学校到时候一起组织晚会,抓他当主持人,午休都不得闲。 陈里坐他床上,打个呵欠,喊江开:「开哥。」 江开:「昂。」 「之前,林峥生日都怎么过的?」 江开「啊」了一声,叼着零食坐直了:「是哦,他1127的生日,今天……我靠,今天二十五号了!」 陈里「昂」了一声,听他继续回忆说:「怎么过啊……喊很多朋友,这里的也有,邻市的也有,大家吃顿饭包个场然后看电影,或者就在他家打游戏,会买一个大蛋糕吃,差不多这样。」 江开说:「之前他每年生日都搞好赶上周末来着,今年不行了,可能到时候周末再庆祝一下吧。」 陈里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想:别的不行,蛋糕倒可以搞到,有陈础能跑腿。其余的将就一下。这么想着,他拍拍林峥叠好像个豆腐块的被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陈里:「回去睡觉了,拜拜。」 下午说是要下地挖红薯的,可等大家午休起来往外面一看都懵逼了,雁山真神奇,说下雨就下雨,太阳还挂在天上呢,外面已经噼里啪啦下成轰轰烈烈的一片。 于是临时改成手工课,大家都被赶到实训楼的大教室里,一人发一根红绳,看视频教程编中国结。 张胜本来因为要挖红薯很兴奋,进了教室一看这种玩意儿头都大了:「啥啊这啥啊,我哪行啊!」陈里拿着东西,看一眼绳子,看一眼视频:「……有点像号子里那种劳改。」 被班主任经过时听见了,隔着一个张胜探过身来往他后脑勺轻轻一掴:「说什么呢?」然后指着他桌子:「好好干,等会儿我来检查的。」 外面渐渐阴云密布,陈里左手边坐下了一批隔壁学校的学生。坐他身边的是个用余光看也能分辨出很高挑的男生,一屁股坐下来的时候带过一阵有浓烈香水味的风。陈里动作一顿,没抬头,就听这个人落座之后就粗着嗓子跟他隔壁的同学没话找话,人家不太搭理他,他还挺来劲。 吵死了。陈里被熏得鼻子痒了好一会儿,突然打个喷嚏,没来得及用手肘挡着,喉头髮痒,又连着一串咳嗽,咳得满脸透红,用一只小臂上的衣料掩着口鼻,一只手去裤兜里掏口罩。 没来得及戴上,却听左边离他很近的地方忽然一道「啧」声,旁边那个别校的男的幅度很大地往外一躲,大声道:「有素质吗你?」 陈里小幅度偏过脸,瞥他一眼,直视着这个三七分刘海男的双眼,慢吞吞地把口罩绳挂到耳后,没说话,又转回了头。 坐他右边的张胜听见动静,探过头,又缩回脖子问他:「怎么了,他吼什么?」 陈里明显脸很臭,眉毛压低着,但是摇摇头说:「没事。」 「喔……」张胜转移话题,「你看我这个不错吧,没想到我还蛮有天赋的。」 「嗯。」陈里清清嗓子。 开始时没说要收成品,过了半小时,突然有教官跑上讲台说要编完了才能回去休息,门口老师要检查。全场譁然,大家赶紧交头接耳地互相帮忙,虽然都很菜,但是菜到一块去,起码能搞出一个看着像结的物体出来。 张胜自认为编得很完美,放下自己的成品,开始给陈里帮忙,陈里两手空空,闲得在一旁观摩。 第65页 「哎,」左边那个傢伙求救无门,喊陈里。 陈里一动不动。 「哎,你会吗?教我一下。」 陈里支着头,指着张胜刚绕过去的那根绳:「这里,要往外绕吧。」 「哎,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啊?」左边那个男的又凑过来,语气很沖道。 张胜这回把全程都听得一清二楚,不敢动了,抬起头怜悯地看向左边那个傻逼,在心里祈祷里哥别揍人。 陈里抬起眼睛,往面前的空气里吐了口气,再转过头去:「不想理你看不出来?」 三七分一愣,过了两秒才骂:「牛逼什么?嗤,娘娘腔。」 话音刚落,连张胜也情不自禁地「操」了一声。 他还没看清,陈里已经伸手摁着对方脖子把这傻逼的脸朝下狠狠砸在桌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把前排的同学都吓了一跳。 然后抓着他后脑勺上的头髮,把那颗脑袋拎起来,重新砸回去:「咚!」 陈里从口罩下传出来的声音有点闷:「不会说话,可以不张开你这张臭嘴,傻逼。」 -------------------- 第54章 严厉的李老师 三七分的五官黏在课桌上抬不起头,只能伸手拉扯陈里摁着他后脑的手,嘴里仍然不干不净:「□□……的……」他用指甲死死抠住陈里的手背,不断加重力气,几秒钟内就在皮肤上抓出了几道狰狞的白痕。 张胜见势不对立刻起身:「陈里放手,在学校外面别打架!」 呸呸,又在心里飞速补充:在学校里那也不能打架啊!他迅速一手把椅子推进课桌下面,一手伸出去握陈里手腕,预备等他松手就把他拉出教室冷静:「你这样要把老师招来的……」 陈里不动,盯着那个人:「你说完试试?」 手背上被指甲抠挖出来的伤口立刻开始流血,陈里却好像毫无知觉,压制他的左手背上贲着青筋,用力半分没减,让对方在他手下很快憋红了脸和脖子根。 情况不妙,张胜放弃动嘴皮子,直接动手:「冷静点里哥,他还能说个屁啊都要唿吸不过来了!」 他环着陈里的肩膀拖着他站起来往外走,余光看到那个逼逼赖赖的傻逼一被松开就开始疯狂喘气,确实是憋坏了的样子。 他们这一排前面没人,更前面坐着的女孩子们听见动静已经惊恐地回过头来,又害怕又担忧地看着他们,几乎是在张胜强硬地拉起陈里离开那一排座位的下一刻就发出了一阵惊唿:「小心!」 「咚!」 对方来势汹汹,陈里只来得及把张胜往旁边一推,就直直被扑上来的这傢伙一拳砸在了下颌,身形不稳,被这一阵冲击撞得倒地时带翻了后面几排的空桌椅,肩膀、后腰都重重地硌到了课桌角。张胜一个踉跄往外跌跌撞撞好几米,回过头看见地上的人时脸都红了,被闻声赶来的同学们拦着不让他往回沖。 两人一个叠一个地摔到地上,三七分拿校服袖口蹭掉鼻血,揪起陈里的衣领,怒吼着还要揍第二拳,被陈里一把搡着肩膀带着翻了个身,滚了半圈,肩胛骨狠狠砸在地面。电光石火间疼得眼冒金星,一句脏话还没来得及痛骂出口,脸上已经又挨了一拳,和他自己揍到对方脸上的位置一模一样。 陈里趁他嗷嗷乱叫五官扭曲,再补了一拳在他颧骨:「你再草一个试试看?」和跟张胜的小打小闹不一样,拳拳到肉,狠得他自己的骨节也红肿。 三七分吃完一拳还有一拳,一句脏话骂了三拳还没骂出口,痛哼阵阵,躺在地上拱起身体无力地抬手护脸:「我,我他妈……」他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精彩纷呈到最后几乎显露出绝望的意味了:「……别他妈打了我靠!」 陈里在心里啧了一声,拳头又捏紧了要往下怼,被背后的同学一人抱胳膊一人抱腰扯了开来,回头一看,八爪鱼一样把他硬生生从地上拎起来的哥们还在他耳朵边劝:「好了好了别打了再打他看起来就要比你惨了,不好交代了里哥……」 围上来的同学们这边五六个拦着气得吱哇乱叫的张胜,那儿两个拉扯着陈里,还一边暗戳戳摁着三七分在原地躺着不让他还手,七嘴八舌,喊着怎么了摔到哪里没有你脸都肿了,七手八脚地都上来拉架,剩下的排成一排把两只爆炸桶隔离开,然后气势汹汹地瞪着对面的几个外校学生。 这边,陈里对终于从前排挤了过来、正捏着上上下下检查他胳膊腿散没散架的章泽摇摇头,只是转过身对人群中一个女孩子说:「你没事吗,撞到你哪里了?」他记得她就坐在倒下的那几排空课桌前面。 「嗯?」对方在人群外圈一怔,反应过来时把头甩得像拨浪鼓,有点惊讶地:「……没有没有,没事,没砸到我,远着呢。」 陈里点头:「那就好。」 动静闹大了,教室外在聊天的老师很快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推开门定睛一看,立刻指着这个角落边跑过来边大喊:「干什么那边?都给我住手!」 大家都举起手,纷纷面面相觑,演起来了:「没干什么啊,怎么了李老师?」 年轻老师气喘吁吁地停在他们面前,看看两个斗鸡似的形容狼狈的男生,狐疑地看看这边的一片黑红校服,再看看里面稀稀拉拉几个隔壁校的黄校服,粗着嗓子:「没干什么都围这里来干嘛?还有那边那个躺地上的,还不快起来?」 第66页 三七分嘶嘶哈哈地躺地上翻白眼:「老师我挨打了,疼,起不来。」 「老师你别听他瞎说,明明是他欺负我们陈里,」张胜立刻接上,说着把陈里推前面去两步,托着他左脸转过一个角度,确保把那统共巴掌大的脸上屁点大的红肿处完完整整地亮出来,「哝,都打肿了,都红了!」 陈里配合:「嘶。」 江开在人群最外层还没挤进来,啥也看不见,但是喊得响亮:「就是啊!都肿了!」 挨了老拳了但是皮糙肉厚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的三七分:? 他先把这口血咽回去,左右回头瞪自己这边的同学们,使的眼色没人看,只好自己开口:「他先动手的,我只是正当防卫!」 张胜像只护崽的红冠大公鸡:「你先莫名其妙对他骂了什么难听话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我在这里重复一遍吗?」看对方张口要狡辩,把他堵回去,「你不用抵赖,你说了什么周围都听得清。」 前排的女生三三两两地开口作证:「是他张口就带脏的。」「陈里一句话也没说啊?」「嘴很臭这个男的。」 「哎哎,」老师抬起手,示意最后开口的女生,「说话注意点,要尊重同学。」 女孩子不服气:「他也没尊重我们的同学啊。」 老师也不生气,扶扶眼镜:「这个二中的同学要是真的侮辱人,我会告诉他老师,让他们老师惩罚他的。」只是说完就转过头对着陈里摆扑克脸:「你也是!不管有什么原因,打架这么严重的事情肯定要处置的!你跟我出来!」 章泽:「啊,老师,不让他们先去处理伤口吗?」 李老师横一眼陈里:「问你呢,痛得不行了?」 陈里:「还没有,老师。」 三七分由于嚎得比较惨,被闻讯赶来的教官先带去了医务室,他故意装得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室,经过一楼走廊拐角时听到一阵训斥声,见教官走在前面领路,就找机会探头探脑地躲在柱子后,想看刚刚那个暴力娘炮的笑话。 「嗤。」气死你,梁宇扒着柱子幸灾乐祸地竖起耳朵。 「……都是十六七岁的人了还小孩一样,一点理智也没有!遇事就知道诉诸暴力!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里这么多人在,你们打起来伤及前排后排的同学怎么办?万一砸到谁,受伤流血了谁负责,啊?你陈里能担这个责任,还是你父母、你班主任、学校能替你担?」 就是啊!梁宇在心里道。 低头挨骂的男生站得笔直,一句话不说,闻言只是很快地抬起眼睛和老师对视了一眼,又垂下去,摇了摇头。 李老师最痛恨学生打架,越是被他寄予厚望的越是如此: 「我真的对你很失望,陈里,我以为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老师一直觉得你虽然脾气是急了一点,但是做事有分寸,是个好孩子。但是今天呢?满教室的学生,隔壁二中的同学和你在一起待了十分钟没有?你就出手打人?基地里这么多学校,所有人都要知道一中的学生打人了,老师们一直以你为荣,你今天就是来给学校丢脸的? 「刚刚张胜他们说你有原因,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让你解释?我管你有什么原因?不能克制愤怒、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还不分场合地发火,不用脑子倒用拳头解决问题,陈里,你觉得自己有什么道理可讲? 「谁教过你让你这样做人?还是你觉得是非对错和道理都不重要,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 「以后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动手,让别人怕你,不敢反抗你,你就赢了,对不对?你的力气是用来征服别人,压制别人的吗?你要靠你的拳头来获得别人的敬畏吗?是这样吗? 「这就是你陈里的为人处世,和□□和街边的混混没两样,打压没有你有力量的人,是吗!」 「回答我!」 震怒的余音在实训楼一层迴荡,那个老师对面盯着地面的男生有七八秒钟都没有任何反应。 看够了,出气了,连梁宇也被那个老师的一番话镇住,悻悻地收回目光准备去医务室躺着,突然听见那个男生不轻不重地、清清楚楚地说: 「不是的,对不起。」 因为努力控制着不让声音降下去,也不想含煳地就把这句话吐掉,尾音就暴露了情绪,泄露了非常微妙的一丝尾调:一丝来不及细细辨别就消失无踪,但确确实实一路钻进了梁宇耳朵里的哭腔。 他就这么含着这一丝哭腔,继续说:「对不起,李老师,我不是那么想的。」 梁宇顿住了脚步,皱起了一张戾气消散之后算得上五官端正的脸。 -------------------- 第55章 再给我勇气 打架的事被高拿轻放,李老师把陈里臭骂一顿,让他洗干净花脸然后滚去垃圾站找后勤员报到。陈里沉默地点了头,转身要走,又被他喊住,兇巴巴地大声恐吓:「接下去老实点!处不处分还要回学校看教务处怎么说,你再给我惹事儿谁说话都不好用,听见没!」 「嗯。」陈里回头,一只手已经插进裤兜里了又拿出来,规规矩矩地应道。转过脸时露出了红肿的右边下半张脸和眼眶周围泛红的皮肤,把怒火下了头的李老师看得又跟了一句:「……打扫完垃圾站自己去医务室,啊。」 梁宇看着他转过楼梯角,在自己面前不远处停下脚步,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默默地垂下头,伸出手,盯着自己红肿破损的骨节,又翻过掌心,保持了垂眸的姿势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67页 雨下得还是非常大,陈里走动间带落了打完架后塞进兜里的口罩,白色的无纺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很快被从天井里飘来的雨丝打湿了。 「……餵。你口罩掉了。」梁宇清清嗓子,喊他。 见对方倏地抬起头,投来的眼神由迷惘转为冰冷只在半秒之间,梁宇被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一股被摁在地上摩擦的恐惧感又涌上来,硬着头皮从柱子后站走出去,支棱起脖颈,「那什么……你被骂哭了?」 陈里闻声,抬腿就走,眼神也没分给他一个。 「喂,那个陈什么……陈里?」梁宇动作大了又扯着嘴角疼,龇牙咧嘴地缀在他身后追,「哎,你别走啊?我说要不这样,给我道个歉,我一开心,帮你去求求情也不是不可以啊?是吧?」 「唉,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嘛,我看你哭了我就没那么生气了,你试试看向我赔礼道歉,我真的可以原谅你的,虽然你打人确实很几把痛,搞得我现在我说话都不清楚……」 陈里闷头往垃圾站走,后脑勺上写着滚蛋两个字,偏偏这傻缺看不懂,一定要跟着他身后嗡嗡不已,说的还都是一些让人听了就直冒鬼火的屁话。 真的很烦,他心想,为什么有人能傻逼成这样。 梁宇作跟屁虫状,一路苦口婆心,锲而不捨,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肯搭理自己虽然搭理的方式有些剑走偏锋的傢伙,况且这傢伙还长得十分好看——虽然他觉得这好看也有点剑走偏锋——梁宇认为这是一段缘分,于是不停地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宽阔胸怀,暗示明示陈里来交自己这个好朋友。 陈里对此的反应是路过医务室时一把给他推搡进了门里去: 「老师,打扰了,他来看脑子。」说完「砰」地关了门就走。 胖军医:「哎呦!」 一把撞进胖肚子军医怀里的梁宇:你这个人蛮坏的,但是好有个性哦,帅的哥。 基地是个小地方,垃圾站相比就巨大,有红绿黄蓝足足九个大垃圾桶,每个桶往地上呕吐一点,打扫起来就够人忙活一个钟头的。 陈里没口罩可挡了,靠肺活量硬扛,扛不住了就自我催眠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不闻其臭,不闻…… 草,真的好特么臭。 清扫完第四个,陈里拎着簸箕一转身,冷不丁瞥见了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睛。 陈里:「?」吓得一抖。 易拉罐乒铃乓啷在塑料桶内壁发出的碰撞声完全盖过了林峥奔跑过来时的脚步声,他在离陈里只剩两三米远时停下脚步,要开口喊他,先注意到他侧过来的红肿的半张脸,唿吸一紧。 陈里直起身,转过来,林峥终于能看清楚他一整张脸,看见他紧咬着牙关,眉头死死拧着,嘴唇和脸色都苍白。哗啦一声,他感觉自己的心应声碎掉。 陈里要被熏窒息,往外走出几步,走到林峥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眉毛皱得比原来还深:「你怎么了?」 林峥扶着膝盖,还在急促而剧烈地喘息,贲出的炙热的气流汇入在陈里面前的冰冷空气:「……哈……」 他的头髮、校服外套、裤脚都被雨淋湿了,不长的额发被主人往后拢去,露出的光洁饱满的额头下一双眼睛更显透亮、深邃,此刻正翻涌着焦急和陈里难以名状的情绪。 陈里是被雨打湿了睫毛才反应过来拉他进屋檐下:「怎么……」 没有说完,几根湿漉漉的指尖轻轻地、细微地颤抖着地搭上了他的下颌。 林峥顺着他用小臂拢着自己的力道靠近他,向陈里的方向走过去,一直到陈里不再后退也没有停,直到把他逼到了屋檐的另一个尽头,后背靠上柱子,无路可退,才轻轻地、放心地捧起他的脸,左右查看他的伤口。 他要比陈里高上那么一点,三四公分的高度,让他在这一刻可以微微垂着眼眸,让陈里需要仰起一点脸才能和他完全对视。 陈里被他这么沉默地盯了十几秒,被托着下巴向左看看、向右看看,已经有些不自在,眼神不能再直直迎接着林峥的,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向他身后移开: 「摸够没?肿了,不痛,别问。」 林峥闻言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被他伸手推开,他心里知道是陈里怕弄脏自己的校服,有恃无恐:「骗人,明明很痛。」 他曲起手指,离开了那片红肿的皮肤,在陈里无意识黏着自己指尖的目光中缓缓地抬手,骨节蹭着他扇动的眼睫,拈下他鼻樑上掉落的一根睫毛:「我还不知道你吗。」 他好像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陈里有种冲动,对林峥说你知道吗,你如果还不想告诉我一些事,那你不应该靠我这么近,总是对我大睁着这双眼睛。 但他失神地看着他湿润的嘴唇,发现其实此刻的自己也还没有那样的勇气。 一些话,他本来想当作给林峥的生日礼物来说,现在又觉得那可能不是礼物。 有林峥在时,和他相处太舒服,陈里浑身的刺都没有着陆,像被某种安全气体托着,时间久了,陈里在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也开始学着做一个像他一样温和的人。 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本性难移。 你知道完全的我吗?你知道这个冲动的、自私的、恶劣的,又不够勇敢的我吗?我知道你善良温柔,可是如果你了解完整的我,你还会走到我身边吗。 第68页 不管你会不会,我知道我想要随时见到你,想要和你待在一起。 ……林峥,再给我一点勇气吧。 -------------------- 第56章 喜大普奔! 「脸上的伤是和你打架那个人打的吗?」 「算吧。但其实他挺废的,没什么力气,是我脆皮。」 「你那儿,」林峥抬手指指他的脸颊,「都肿了,左边脸都圆了,还叫没什么力气呢?」 「圆了?」陈里摸摸那边肿痛的皮肤,痛得一眯眼睛,沉吟道,「……下次我也把他打圆。」 林峥作严肃状,不像平时一样听他说话就笑:「这次没给他教训吗?」 「给了。我把他打得像个三角饭糰,下次打成圆的。」陈里回答。 林峥努力压着嘴角,转身干活时腹诽:哄人开心的话术真烂,还好我吃这套。 冷雨淅淅沥沥,刚开始还能呵出白气,过了一会儿就连口腔也冰凉了,陈里在屋檐下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林峥戴着从他那剥下来的手套,没法帮忙,只回过头嘱咐:「陈里,把领口翻起来,冷风都往里灌了。」 随后继续干活,还是越想越气,气得要挠墙,把手上的东西往垃圾箱里一丢,直起腰来:「那傻逼怎么敢的?怎么敢的?」 陈里抱着手臂靠着墙,看着他戴着抢去的手套替自己干活,看他皱起眉眼,有点好笑:「我都揍回去了。再说都告诉你不疼了。」 林峥很想质问他:疼不疼的都是你说了算,万一你骗我呢。说不出口,就想把他赶走:「……你怎么还站在这,去医务室。」 他看着确实很生气,嘴角下撇,线条利落的侧脸因为细微的神态变化呈现出一种甚至称得上锋利的冷,唯独看过来的眼睛是还是红彤彤的,又含着不满和不捨得表露太多的埋怨,让陈里能读出他为什么不高兴。 林峥的每一处五官都习惯从来对陈里释放善意和笑容,让陈里此时更觉新奇,第一次发现他也会摆出这副表情。 「你不陪我吗?」 陈里放下支在身前的腿,换了另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他,很自然地请求道:「和我一起去吧。」 「……」林峥抿嘴。 「可以吗?」陈里又问了一遍。 「好吧,」第一句尚且还保留矜持,第二句时已经夹不住尾巴,立刻加快了手上的速度,「那等等我哦,马上就好了。」 因为谁都没带伞,回去的时候陈里把外套脱下来,盖在林峥脑袋上,然后从一边钻进了这方简陋的伞里,拿肩头拱拱他的肩膀:「走吧,峥哥。」 林峥抬起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从陈里手里拽走那角衣料,还在为脱衣服不够快而沮丧,偏过脸看看陈里脸上理所当然的表情,有些惆怅地嘆了口气: 「……唉。」 陈里被他笼罩在臂弯里,不必看路了,一双眼睛可以到处乱瞟,看被雨水洗成深绿的树林,林峥悬在自己右侧的手,积水的地面,两双靠得很近的穿球鞋的腿。 雨有点大,他抬起手把手背上淋到的雨水蹭到内搭卫衣的衣摆上,然后蓦地被林峥往他这边一挤,两个人连着往右一歪,脚步凑在一起踩出一片高高的水花。 陈里湿着裤脚回过脸盯他:「……」 林峥也不甘示弱地盯回去:「……」 「搞什么?」 「过来点。」林峥说。 「……哦。」 陈里往他那里走近几步,又伸出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腰,然后不轻不重地往自己这边一收,两人连胯骨也撞在一起,方扭头:「可以了吧。」 「要紧一点。」林峥指指点点。 陈里:「别烦我。」 切,这臭脾气。 「你出够气了吗?有没有揍爽?」 从医务室拿了东西回来,寝室里没有别人,陈里面对林峥坐在寝室里唯一一张桌子上,林峥站在他双腿之间,弯腰用胖军医抠抠搜搜匀出来的热鸡蛋揉他的脸,「没有的话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你也去给李老师送个人头。」 林峥又开始生气:「我真的会,处分就处分了,又不是考不上大学。」 「说什么呢。」陈里皱眉,陈述事实:「我把他打得比我惨十倍。」 林峥哼哼:「他活该。」 他低着头掰断碘伏棉签的一端,等里面的药水完全浸透了棉花,用掌心托起陈里的手背准备替他上药。只看了一眼,看清了那四个红肿破损的伤口,他就又重新抬起头,抿着嘴唇盯着陈里。 就这么很伤心地盯着他,一直到陈里有些受不了:「真的不疼,就随便几拳。」 林峥不和他争辩,垂下眼帘,继续之前中断的动作,一点一点用棉花棒沾走伤口周围的血丝,露出那片皮肤白皙干净的颜色。过了有三分钟那么久,他蓦地开口,拽回了陈里的游魂:「你不痛吗。」 「可我觉得超级痛。」 陈里心间一抖。 这方十几平米的空间无比静谧,唿吸之间,只有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下课铃,混着雨的声音。 林峥扔掉手上那只棉签,重新拆一支,问:「除了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没有了。」陈里看他的反应更不敢说撞到了后腰,「打个傻逼还能伤到哪里。」 「这就已经太多了,里哥。」 第69页 林峥说完低着头,姿势不变,好像全副身心都用来控制自己的上药的力道。陈里看着他的发顶,在这片宁静中难得地有些坐立难安。 「会留好几个痂。」良久,林峥说,「之后洗手洗澡都要小心。」 他数落陈里:「上次膝盖上的伤每次都被你不注意重新蹭破,结果过了两个月才掉痂的。」 陈里一顿,想起确实是这样,乖巧点头。 林峥在收拾用掉的棉签,看了他一眼:「以后要让自己少受伤。」 随即听见陈里又点点头:「嗯。」 感觉他这副鹌鹑一样的乖乖样子很好笑,林峥噗嗤一声,弓着腰,拢着他的后背,拿下巴尖蹭了蹭他毛茸茸的头顶。这个动作他做得如此自然从心,自然得他等到做完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陈里用额头抵着他胸口把他怼远一点:「我该去剪头髮了。」 林峥的心悬起来,低头捕捉他的表情,确认他没有不高兴,才放心:「不要,这么冷的天,不要剃那么短了。」 陈里点点头:「那听你的。」 窗外地面上的雨水堆积,汇成水流,咕噜咕噜地顺着排水渠冲入地底。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对面地在静谧昏暗的寝室里听雨声,不约而同地希望这场落得再久一些,把这里与外界和人群隔离,能在这里听对方多说一些人前不能流露的心音。 「峥哥。」陈里把弄着已经凉透的那颗鸡蛋,忽然问,「你会觉得我很——」他想了想,找出两个词:「冲动,和暴力吗。」 「你就算现在揍我一顿我也会觉得是我帮你上药上得不好。」林峥立即呛声回去,不满地嘟囔,简直要翻个白眼,「想什么呢?」 「你从来不会做坏的事,」林峥说,「你不会不信我说的话吧?」 陈里问他:「我在你心里这么好。」 林峥理所当然:「在别人心里也一样。」 于是陈里坐在桌上晃着腿,抬起手挡住眼睛,笑了半晌。 这一个瞬间,他感觉很好。很喜欢林峥,也有点喜欢自己,因为林峥对他说的这些话。 「这么高兴啊。」林峥狐疑道,「让我也高兴一下嘛。」 陈里:「你说啊。想要什么?」 「那你不高兴的时候别不回我消息。」 陈里一愣:「……也只有y市那次没及时回吧?」 「你咖啡不要等到冷透了再喝,上次你胃痛去医务室被我看到了知道吗。」「热美式很噁心啊……好吧,喝温的。」 「你明天穿棉毛衫。」林峥得寸进尺。 「今天就穿了。」陈里撩起层层叠叠的校服毛衣和衬衫给他看。 「你要一直喜欢我。」 「喜欢。」 林峥顿了一下,很小幅度地移开眼睛,看向他的鬓角:「说得这么好听。」 陈里看着他笑:「好听的都还没说。」 林峥不依不饶:「我要的喜欢是你开心的事和不开心的事都要和我说,想去哪里都要带着我,愿意麻烦我,偶尔骂我。」 说到这停了一瞬,又道:「像你对章泽他们那样,不可以因为我来得晚就区别对待。」 陈里听完低头,似乎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那不可以。」 林峥心碎地瞪大眼睛,接着被下半句话堵了回去:「我对你的喜欢和对他们的不一样。」 对我的,和对他们的,不一样。 室外疾风骤雨,响雷阵阵,林峥这里也不逞多让,心房里简直像机关枪突突响。 陈里的每一个字都打中一颗粉色的气球,跳跳糖像星尘一样从中散落,落在林峥的胸腔里噼里啪啦滋儿哇乱响。 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是不是我想的那种不一样? 他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调,又有太多问题堵在喉咙口,不知道先问哪一句才好。只能拿一双眼睛焦急地、期待地盯着陈里的眼睛,求他说下去。 陈里面对他,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毛毛,短手短脚短尾巴,在每天早晨他去上学的时候会从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哒哒地冲到门口,跑得急了在大理石地板上打好几个滚,冲到他脚边,急吼吼地叼着他的裤腿,「呜呜呜」地哀叫,小尾巴旋成一个圈圈,用湿漉漉的圆眼睛可怜地盯着自己,想用自己的方法把他留下来。 小狗不会伤害你,小狗为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小狗看到你就开心,小狗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 陈里仰着脸注视他的眼睛,很坏地嘲笑他:「林峥,你也是小狗吗?」 林峥点点头。 「你想知道是哪种喜欢,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你懂吗?」 林峥快速地摇摇头,眼神急切:「我不会。」我不会让你不和我做朋友。 陈里用指尖摸摸他的鼻骨:「我会。」 如果做不了恋人,他不会和喜欢的人束手束脚地做朋友。 「你还想知道吗?」 林峥真的好想,每天每夜,醒着的睡着的每一秒钟都想,想得不捨得入睡也不捨得醒来,可是再想也不敢说出来,再想也憋回去,再想也不敢奢望他的喜欢。 林峥这么这么想,陈里现在问他要不要知道。 他想,你不知道小狗。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愿意和小狗做朋友了,小狗不会离开你,你走到离他很远的地方去,他也会翻阅千山万水靠近你。小狗永远做你的好朋友,不管你需不需要。 第70页 林峥又一次点了点头。 陈里嘆息:「你真好啊。」 「……我很喜欢你。」 他的眼睛好温柔,完完整整盛着林峥,无限包容:「你可以和我谈恋爱吗,林峥。」 林峥想起他们第一次说话,少年的眉眼那么锋利,藏着浓浓的厌倦和烦躁,好像对这个夏天、对身边的一切都藏着敌意。 你是什么时候把我看进眼睛里,又是什么时候因为我融化的?林峥早就含不住得偿所愿的笑容,眼圈却不由自主地热起来。 陈里没有看见,他眼睛被面前的人用手遮住了。 林峥的嘴唇是咸的吗?他只想。 林峥知道他不记得了,其实便利店门口那次并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 也有过一个下雨天,小广场上细雨濛濛,林峥经过廊下,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注视人群中一个背影,看着他不打伞,向远处走去。 很清瘦,很伶仃,英俊的侧脸上表情看着不太开心。 他想:他为什么不开心呢,这么好看,不笑好可惜。 -------------------- 第57章 纯糖 一个吻的时间是特殊的时间,世界一如既往地转动,可是从现在起一切都变得不同。 好像也不仅仅是关系更进一步,或者从此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牵他的手。 林峥往后退了半步,以便看清楚对面人的面孔。不能比半步多一点点,不愿意再离他远一点点。 他在不由自主的急促的唿吸里低着头,注视他的脸,意识到:我还可以拥抱你,亲吻你,把你的嘴唇变成饱满的粉红色,最重要的是,我以后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喜欢你了。 不用担心明早醒来,会因为梦到你而久久地睁大眼睛、心潮澎湃,胸膛震若擂鼓,但是哪里都不敢动弹,害怕任何一个动作会助长我那无可言说、又时时刻刻都在燃烧的对你的喜爱。 林峥眼神发直,已经没有心神能分出来注意自己在说什么,俗称开心到降智,直勾勾地盯着陈里:「真的啊?」 「真的吗?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陈里浸泡在林峥目光中满溢出来的欣喜里,不由自主的也不再吝啬甜言蜜语:「哪句话再说一遍?我还可以换十八种话术,要不要听。」 林峥矜持道:「别的我以后听,你再表白一次,最简单那种。」 陈里:「喜欢你,喜欢你好久了。」 「骗人,再久也没有我喜欢你那么久。」林峥强调。 而且我以后想怎么喜欢你,就怎么喜欢你,每天都喜欢多一点,每天都要尽情地喜欢你。 他把陈里堵在桌子上下不来,把脸埋进对方温暖的颈窝里,一时得意忘形,抱着陈里忍不住地念叨:「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我没听错吧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林峥的兴奋过头表现为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 陈里被勒得难受:耐心-1-1-1-1-1-1-1-1-1-1-1-1。 「假的,你现在揍自己一拳就醒了,试试看,」耐心告罄,陈里现在觉得他像起了成年体态的毛毛,一个勐扑上来能把他当场送走,两只爪子搭在他肩膀上他就没的动。 他抬起手摸摸林峥的后颈,一不留神把手背上没干的药膏蹭了一道在对方衣领上,留下一条印记,于是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两手捧起林峥的脑袋,蹭了他一脸的药膏。 「起来,」陈里被他碰到了后腰的淤青,嘶嘶抽气,「桌子太硬了,硌得骨头疼。」 林峥纹丝不动,想起陈里卧室里那张软得可怕的床垫:「这里的床也很硬,你不疼吗?」 陈里露出胃痛的表情:「你说呢?看我黑眼圈。」 林峥傻笑:「再坚持两晚,很快就回去了。这周末还不用上课,我听刘老师说过六十大寿去了,我带你去玩。」 陈里心想一切都好说,所以你为什么还待着不动,没听见我说屁股疼吗? 然后用眼神示意:还不快点走开。 林峥被他盯得笑容渐渐消失,面色逐渐深沉,但不动就是不动。 陈里抬起膝盖,从他身后顶了顶他的腰:「刚谈恋爱你就要挨揍?」 「我没有。」林峥闻言十分委屈:「……我硬了。」 陈里:「……?」 「你揍吧,揍软了更好。」林峥破罐子破摔。 连番上分:「你都不心疼我的。」 陈里机械地低下头,找到罪魁祸首,露出了「这是什么」的表情。 双双陷入沉默。 过了五秒,陈里:「为什么?」 他看看自己的,看看林峥的,抬起头,又低下头,反覆两次,狐疑道:「我怎么没有?」 林峥一脸泫然欲泣:「对啊,你对我没有那种想法吗?」 陈里诚实道:「有的。」 带着一丝嫌弃:「但是也不会一看到你就硬。」 林峥啄了一口他没肿起的那边脸颊:「那什么时候会?」 陈里:「你现在往后退,我下来没准就会。」 林峥被哄住,但也只吝啬地往后退了一步,足够陈里跳下来,尾椎靠着桌沿站直了,和自己贴贴。 等到陈里站稳,发现自己腹背受敌,果断一巴掌摁在他脸上:「走开。」 林峥梗着脖子,脸颊肉被他的掌心按变形了,被动嘟着嘴唇:「我现在没办法走开,我被你粘住了。」然后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到他身上耍无赖。 第71页 「那怎么办,你就在这里堵着,等到他们回来。」陈里手臂环着他的腰,抬手看向袖管下的机械錶,「离晚饭也就半小时了。」 林峥厚脸皮:「好啊。」 好你个大头鬼,陈里下巴垫在他肩膀上,抬手给他后脑勺一记。 这个姿势下,谁的小兄弟不老实都能被对方感觉得一清二楚,即使冬季的衣服厚也藏不住。陈里因为那个吻而口干舌燥的后遗症因为林峥的窘况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忍不住想捉弄他的坏想法。 他戳戳林峥的后心:「要我帮忙吗。」 林峥被他戳得一抖,非常干脆:「不要。」 「害羞啊?」 林峥:「等会儿要吃晚饭了。」万一他觉得脏,到时候没食慾呢,本来也就挑食。 「关晚饭什么事?十五分钟够不够。」 陈里的手在移回身前的半路上被他一把捉住,捏在手心里,林峥火急火燎:「……不够!」说完和陈里带着淡淡笑意的眼睛对视,讷讷地补充:「……你来,也可能够。」 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害羞地红着耳朵松开了他,和陈里保持距离,挪到窗边平心静气,决定先放置一下自己。 却没防住陈里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林峥:「!」 小狗怒吼:「你离我远一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 * 澡堂到宿舍楼有七八分钟的路程,门口两个大大的蓝底白字立牌,表明了左边的是「男用」和右边「女用」。 浴室年久失修,墙角爬着青霉和污黄的水渍,天花板上挂下的的简陋吊灯功率不高,散发的昏黄灯光只能照得清楚眼前一米,勉强能看得清手里拿的是沐浴露还是洗髮水。暗点也有暗点的好处,谁也不想抬头就看见同学遛着鸟经过嘛。 条件有限,没有隔间,只有墙壁作隔断,把整间浴室分成几个区域,安装了通风扇的那个区域一向人最少,太冷了扛不住。 林峥闭着眼睛,站在通风扇边上的花洒下,面对墙壁,低着头沖洗头髮。他来得最早,独自洗了一段时间才有脚步声和水流声在其他隔间里出现。 绵密的泡沫遮蔽了他的视觉和听觉,他应该睁不开眼睛也听不清,可是在一片黑暗和哗哗的流水声中,还是能看见脑海里缤纷的画面。 人应该是不可以控制自己闭上眼睛时什么事物第一个出现在脑袋里的,林峥想,我以前就不可以,现在也没区别。所以放心地纵容自己回忆傍晚时那个寒冷空气中热切的亲吻。 太开心了,他像被投入了一个快乐浓度过高的世界,做什么事的情绪基调都是开心。能爱身边的万物,能做从来做不到的事,愿意让所有人都分到一点他的开心,反正他的只要再看陈里一眼就有无穷无尽,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能力。 澡堂的花洒连接着生着铜锈的水管,调节水温的开关非常不灵,只有「滚烫」和「冰凉」两种温度,花洒大概也已经很多年没换新,贲出的水流又烫又急,洗一个澡简直像被人拿机关枪突突一顿。 林峥的肩颈被水流打得生疼,受不了了,翻了个面,心想:这要是换成我们陈里,还不得白花花地进来红彤彤地出去。 通风扇轰轰地运作,带走浴室里充满各种浴液香味的雾气,突然地,他在这场微风里闻到一阵很熟悉的气味,熟悉到林峥立刻抬起脸,一手抹掉脸上的水珠,睁开了眼睛。 是柠檬薄荷的沐浴露香味,淡淡地飘散在林峥四周,在芳香混杂的澡堂里并不突出,也还是被他欣喜地抓住了。 林峥能通过任何细枝末节确认陈里的存在,这是他屡试不爽的天赋。 他抬起头,发现水雾氤氲,灯光昏黄的浴室里,这个隔间的对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离他很远,看不太清楚脸。 那个人背对着空荡的浴室,正对着面前「突突突」暴躁喷水的花洒,背影都显出虎视眈眈的谨慎,林峥看第一眼时有点想笑,第二眼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就是那种笑不出来。 陈里抬起手,向花洒下伸出手,总算重新适应了水温,才把半边身体的泡沫沖洗干净,然后整个人走进水流里。这个动作让他尾椎和后颈上覆盖着的绵密泡沫都溶解、消失,露出了其下的白皙的、被热水烫得泛红的皮肤,流畅而漂亮的背肌,精瘦的腰,颀长的四肢。 林峥也好像跟着流转过他身体的流水和泡沫一起融化了,有点唿吸不上来,偷偷记住:陈里还有腰窝啊。 只是他的视线忽然一顿。那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凹陷旁边有一片青青紫紫的深色,正狰狞地蔓延在男孩子的后腰上,面积不太大,看颜色却是非常严重。 十五分钟后,林峥带着一身凉气边拿毛巾擦头髮边走出澡堂,一条腿刚迈出门,就被从旁边横出来的一只胳膊挡住了。 陈里t恤外面穿了件连帽卫衣,不客气地拿手背拍拍他的胸口:「干嘛躲我?」 要不是他穿好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了林峥换下来的外套,还真认不出浴室里那个莫名其妙洗冷水澡的傢伙是他,还觉得智商对不上。 应该是嫌冷,他把兜帽戴上了,只露出窄窄的下巴尖,在他说话时有点傲气地扬着,让林峥觉得很可爱。 第72页 「实话吗?」林峥看着那个下巴尖往空气里点了点,才实话实说:「……我离你太近我怕我控制不住。」 陈里觉得自己有点被看扁了:「你控制不住我打不过你吗?」 那平时我都让着你的,林峥暗想。 面前的人不说话,陈里也不知道他笑得傻乎乎的在想什么。但林峥看自己一眼就开始笑,眼睛在路灯的照耀下亮晶晶地闪烁,涌动着陈里看了也觉得开心的情绪,让他觉得他不回答也不是什么问题了。 林峥忽然往后看了一眼,随即回过头来,一手拉扯着陈里帽衫的系带,钻进他兜帽的阴影里,给了他一个响亮的亲亲。 离开的时候还舔了舔嘴唇,欠欠儿地评价陈里身上的味道:「好香啊。」 陈里被拽了一个踉跄:「……」 「呵。」陈里表示谢谢肯定,然后一个前扑,把他的脑袋压在胳膊下面,从浴室门口拖走了。 「找个地方收拾你。」 「你脸红了,我看见了。」 「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收拾你。」 「……」切。 「回去之后来我寝室擦药酒吧,你后腰那儿。」 陈里一顿,低头看他的脸:「……你看见了?」 林峥直起腰,反客为主地拽着他胳膊不让他把手拿开:「看见了,好生气,好伤心,本来都想和你吵架了。」 嘶,好冷,两个人都被夜风吹得一个哆嗦。林峥抬手勒紧了他的帽衫抽绳。 陈里听完就笑起来,环过他肩膀的手用指尖戳戳他的颧骨:「又不吵了?」 「又说不过你,」林峥吸吸鼻子,「万一吵赢了可能还要冷战,我不行,那我亏大了。」 「感情需要经营,我要好好努力的。」林峥申明。 陈里又弯下了腰,笑得没力气揽着他脖子。 两个人的肩膀撞在一起,振动一路传到胸膛,令两颗年轻的心脏共鸣。 「……好吧,我们一起努力,峥哥。」他笑着说。 -------------------- 第58章 下地 晚上睡前寝室里在闹哄哄地分零食,陈里靠在张胜床头,在他手机上登录了自己的帐号,给陈础发消息。 没说上几句,对面一个电话打过来,陈里握着手机和张胜支会一声,到阳台接通: 「干嘛。」 「干嘛」,陈础阴阳怪气学他,「求我帮忙还这么拽啊。」 冬天的郊外,体感有零下五六度,而怕冷的同学把寝室空调悄没声打到了29度,陈里甫一关上阳台门就被夜里的寒风吹得一个哆嗦,牙齿打颤,耍赖道:「那帮不帮啊。」 「帮呗。哎我这臭弟弟。」对面拉长了音抱怨,「真能折腾,知道这儿离市区那家店多远吗?四五十公里呢……」 陈里揉揉冰凉的鼻尖,靠在水泥墙上扬起脖颈,看向郊外墨黑色的夜空,还是笑:「麻烦了,哥,帮我大忙了,下次舅舅舅妈催你找女朋友我会帮你说话的。」 身后传来敲玻璃窗的咚咚声,陈里回头,看见张胜这傻子叼着根鸭舌用手指在窗内起的白雾上画猪头,笑得牙不见眼的,下一秒猪头就被他旁边的哥们在脑袋上画了坨便便。 然后就又打起来了,陈里转过头,打了个哈欠。 他面前的夜幕又高又远,盘旋着几缕稀薄的云。没有了阳光,云彩就是深灰色,繁星在离地面很遥远的地方闪烁。只有在郊野才能看得见这么美丽的夜晚。 「这么好啊?那这个忙我帮得太开心了,」陈础在电话里逗他,「谁过生日啊,不能是你好兄弟吧,我猜得是你小女朋友。」 陈里吸吸鼻子,抬起手,把最亮的那一颗星星用食指和拇指圈进手心里:「是啊,你猜对了。」 「……」对面沉默了五秒钟。 「我草。」陈础在那头咬牙切齿,「什么时候的事儿?我说你今天嘴这么甜心情这么好呢……」 「别套我话,」陈里趴在围栏上,火上浇油,「放心哥,我绝对不会在你脱单之前告诉家里我有对象了,这点弟弟还是能答应你的。」 「真谢谢你了,」陈础装模作样地哀嚎,「我生不逢时啊,早恋都这么猖狂了,催婚催谈恋爱的糟粕怎么还淘汰,真服了……」 两分钟后,陈里挂了电话,撑着额头,在心里道:我这也不是一般的早恋,猖狂不了。 然后把手伸进口袋,捏着林峥顺手塞进自己兜里的一截红绳子,拿出来,借着寝室玻璃窗透出来的光低着头看。 看了半天,拉拉这头,扯扯那边,得出结论:手还挺巧。 时间一晃就到周四,这是同学们在基地进行正经农业训练的最后一天,周五早晨就要启程回学校了。 章泽趁晨练结束回寝室拿餐具的间隙,穿过人流凑到陈里身边,在他耳朵边嗡嗡不已,游说他和自己一起去周五晚上学校天文社观测流星雨的活动。 陈里听了三句就嫌烦:「行行行,去。」 章泽嘿嘿嘿嘿,不防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林峥一个倔强的走位把他俩分开,钻进他和陈里之间,问:「去哪里?我可以一起去吗?」 一贯来说章泽听见他也去会很兴奋,但昨天开始他就觉得这两个人怪起来了,手和腿总有一处要碰在一起,气氛也变得很奇怪,像他妈给他沖了当早饭的藕粉,黏黏煳煳,舀起一勺下面会挂好长的丝儿,那种感觉。 第73页 果然,他飘了一眼林峥的手,正大喇喇地按在陈里的后心上,把他和身后的人群隔开了。 章泽心想:救命啊,我不想和一团藕粉一起出去野营…… 林峥连着几秒没听见他说话:「啊,泽哥?我可以陪里哥一起去吗?」 章泽立刻老老实实地回答:「来啊,我本来也想把你们都叫上的。」 章泽嘆气:唉,男同。 经过昨天的野炊,下午下地挖番薯前张老师特地把陈里拎出来敲警钟,叫他听组织的话,不要自由发挥,不准搞发明,再搞小动作晚上把他弄进食堂后厨削土豆。 同学们在旁边起闹:「不准搞发明!」「晚饭有土豆吗?」「没有土豆就削番薯嘛,小问题。」 陈里:「……」 江开昨天烧柴生火烧得太入迷,没注意远在石子路另一头的三班发生了什么状况,听隔壁的闹笑声戳了戳林峥胳膊,问他:「陈里干什么了?」 林峥正被阳光晒得眯着眼睛,顺着他的话回忆起昨天鸡飞狗跳的画面,笑:「烧火没找到柴,就在食堂后面捡了阿姨刷碗用的丝瓜络烧。」 江开听到这里一悚:丝瓜络? 「……然后浓烟滚滚,把他们班同学的脸全熏得乌黑乌黑。」有知情的同学凑过来补充:「我昨天看他们班张胜鼻孔都是黑的,巨好笑。」 江开笑得站不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午后两三点光景,阳光暖烘烘地照耀整个培训基地,午休刚结束,大家都充满干劲,一人领一把锄头,戴上务农手套踩上鞋套,迫不及待地踩进泥里。 一个班圈了一块地,正巧前两天下过了雨,泥土还十分松软,挖起来很轻松。就是有点太轻松了,很多同学一锄头砸下去,带了半块被五马分尸的番薯上来,又纷纷心虚地蹲下去把剩下半块拿手刨出来。 「慢点挖,轻轻挖,细心!」刘荣明拿着陈础给他弄来的喇叭站在田埂上指挥,「仔细,渐入佳境!我们同学要把学习中得到的经验带到实践中去!唉这边五班的同学非常好,成果很丰硕!向他们学习!」 反正就是没人理他他也喊得很开心就是了,学生挖他们的,他喊他的,大家把他当气氛组,听他唠唠也不赖。 挖了一半,塑料鞋套丢到哪里早找不到了,又都等到满裤腿和鞋舌都是泥才发现,有人开始哀嚎「我靠我的鞋——」,很快被旁边的同学笑话:「让你换双便宜的穿完就扔你不信,等会儿自己刷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里平时看着爱干净得几乎仙里仙气,大家都预想这傢伙到地里不肯挪腿,不料他还算得上积极,虽然还是不主动干活,但哪里喊他一声他就搬着自己的锄头默默过去帮忙了。 一边有女同学挖到了长成一串的番薯,拔不动,几个女孩子轮番上阵施力,还是纹丝不动,于是召唤边缘ob的陈里,看着他单手一拎,拔出萝蔔带出泥,简直不要太轻松帅气:「哇——」 陈里嘲讽脸:「你们踩着它下面的小番薯了,当然拔不出来。」 女生们顿悟:「啊这样啊。」 附近忙着自己的同学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地之前教官信誓旦旦地保证:「晚上的番薯汤都用你们自己挖的番薯做,多挖点。」 等到同学们洗完手换了一身校服到了饭堂,掀开汤锅盖,一一疑惑了。 挖的是红薯啊?煮的紫薯汤? 淦。 晚上是在这里吃的最后一顿,吃饺子,都是同学们上午自己包的,奇形怪状花里胡哨得一下锅必定散架的那些个都已经被食堂阿姨提前挑出来,剩下的下了锅端上来一看,还是没几个长成正常样子。 餐桌上,坐陈里对面的兄弟分到一只圆鼓鼓的胖饺子,吭哧吭哧咬了一半才见到馅,一看,连菜带肉加起来小指甲盖那么大,外面倒是仔仔细细地被包了四层饺子皮。 那个男生盯着碗喃喃:「我真服了……」 一桌人陆陆续续吃到了星星、兔子、奥特曼,还有大量实在看不出是什么的,一碗吃下来纷纷麻木,无所谓,丑东西浓度这么高,包了丑饺子的傢伙自己也跑不了吃到。听隔壁那桌吃到便便形状饺子的朋友的怒吼就懂了,这姐自己上午包的就全是猪头。 这大概是陈里在农训基地吃得最艰难的一顿饭,虽然味道尚可,但视觉冲击实在太大,吃得都渐渐皱紧了眉毛,挺直了嵴背,直觉晚上会消化不良,很可能吃不下宵夜。 「她们已经去化妆了吗?都不吃饭吗?」张胜捧着快见底的碗,满脸嚮往地看向另一边那桌桌面上那个装得满满的食盆。那儿原本坐的是几个三班的女生,等会儿晚会上都有节目,跟老师们报备过就直接回去准备了,没有来食堂。 陈里还在痛苦地咀嚼他的第五个丑饺子,没开口,他旁边的兄弟回答:「对啊,刚刚周姣还让我帮她们用保温桶盛点饺子带到礼堂去。哇这帮女生都铁打的吗?我路过的时候看她们都穿短裙,这么短。」 说着在自己大腿上比划一下,「啪」地一拍,示意真的很短:「还光腿!太牛了吧,真的不冷吗?」 这题陈里会,他咽下东西,把面前的辣椒油递给又续了一大碗的张胜:「女生的事你少管。」 ——陈珂贤教育他周叔的原话是:我们女人的事你管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第74页 联欢晚会是基地里的几个学校一起办,从傍晚六点半开始,一直到十点半,在大礼堂,那里够大,能容纳两千人。 刚才他们来就餐时路上的许多女孩就都已经画好了闪亮的眼妆,厚厚的校服外套下是颜色鲜艷的短上衣和紧身牛仔裤,叽叽喳喳地并肩往礼堂走。现在食堂也空了一小半,剩下要做观众的同学们都蠢蠢欲动,空气里都涌动着兴奋的气息。 在这一片荷尔蒙浓度超标的空气里,张胜伸长了胳膊从隔壁桌的盆里舀饺子,陈里一脸如临大敌地用勺子从碗里的丑东西里挖肉馅,章泽他们桌的兄弟都吃完了要走人,他打了声招唿就熘过来坐他俩中间,凑一桌继续吃。 三颗脑袋凑在一块儿,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的饭碗,目不斜视。 章泽连吃带抢,握着自己的勺子对着陈里的碗指指点点:「我仔,你怎么又挑食呢?多浪费啊?你这可不好。」然后把他剥好的饺子馅捞进了自己碗里,唏哩唿噜地两口吃掉了。 陈里慢半拍地抬起头,等章泽吃完了,才语气淡淡地开口:「我那是剩着等会儿吃的。」 「等会儿吃,」章泽才不信他鬼话,「剩到最后都偷偷倒掉,谁不知道你。」 「确实。」张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作证,泽哥说的是真的。」 章泽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陈里现在是一脸「你说得没错但我是不会承认的」的表情。然后听见他教育一张嘴可以同时用来吃饭和说话的张胜:「就你还没吃完,快点吃,都冷了。」 想笑,但憋住了,这是章泽的自我修养。 「江开说让我们帮他带点饺子过去来着,」张胜的手机亮起一条消息通知,他点开,「他在礼堂后台给祝璞她们打杂,笑死。」 陈里拿勺子碾碗里剩下的一点点饺子皮,想起什么似的:「你问问她们喝不喝奶茶,让陈础买了带回来。」 章泽:「那我也要,陈教官真好。」 「我想要热可可,」张胜叼着勺子抬起脑袋,感慨道:「说起来你们家里人长得都好像,周一的时候那么多教官在上面,我一眼看到陈教官就知道他是你说的哥。」 章泽贊同地点头:「都白得吓人,还像外国人。」陈里拿小腿给他一记:「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帅哥,帅哥,」章泽嬉皮笑脸地躲开,还要拱火,「哎呀,上帝是公平的,让你长得帅了就不能拥有我这样完美的性格,唉。」 陈里拿他手机给陈础发消息地动作暂停,威胁道:「什么冰激凌红茶?没有冰激凌,你喝无糖红茶吧。」 「不要吧——」 整个基地都很破很旧,唯独礼堂是去年新修的,舞台和灯具都簇新簇新,场馆又大又漂亮,除了没有带软垫的连排座位,其余都可以和一中自己的礼堂媲美。 林峥换好了衬衫黑裤,裹着胖鼓鼓的羽绒服捏着台本和江开坐在后台的角落里一起开黑,双双饿得肚子咕咕叫,可以说是此起彼伏。 因为太饿,手感暴跌,两人连着输了两局,江开目光涣散地放下手机:「胜哥怎么还不来?都饿着我们祝璞了。」 林峥打小报告:「祝璞她们刚刚在分小蛋糕,我看见了。」 江开说你不要挑拨我和我亲爱的的感情,我饿着没事我对象不能饿着,我就愿意让她吃独食,念叨着念叨着快把自己说哭了,正逢祝璞「哒哒哒」地从后台化妆间小跑过来,还一路甜滋滋地喊着「江开,江开江开!」。 她踩着半高跟的小单鞋,站定在江开面前,弓下腰,伸出手摇摇手里的东西:「给,我拿了两个,我们一人一个。」 林峥很识趣地默默往外平移,被江开忍痛拉住,咬牙道:「峥哥,我们可以一人半个。」林峥看看一脸便秘的江开,再看看看表情十分乐意的祝璞,正打算摇头,余光里出现了一个人。 陈里垂着眼睛,一贯的冷漠表情,边和身边的人说着话,边伸出手掀开了休息室的遮帘,带着绒布掀起时外面舞台上漏过来的光,倏地出现在林峥视野里。 这么冷的天,他好像也感觉不到寒意,把校服冲锋衣的袖管卷到了手肘处,露出整截劲瘦修长的小臂。 林峥几乎跳起来,蹿出去好几米才想起来回头对留在原地的两人摇摇手,再转回脸,自言自语一样:「你们吃,我男朋友给我送了。」 祝璞顺着他离开的方向回头看,只见到嘈杂的后台里络绎的人流,连林峥的身影也很快被淹没了。 她微微往后偏过头,问男朋友:「他说谁给他送了?」 江开把她压在外套领口下的长髮拎出来,用手指梳理整齐,有些欲言又止。「应该是陈里给他送了。」江开道,「还带了奶茶,我也点了你的份,等会儿去帮你拿。要坐这里吗?」 我还不能说,江开憋得皱起脸,我得尊重我兄弟。 -------------------- 第59章 又打架 幕后组的同学在最后一遍调试音响,舞台上时轻时重的音乐充满宽广的礼堂,吉他和弦穿透拉帘,流淌入拥挤的后台。林峥越过人流,快步走到他身前,来不及开口,首先握住了陈里冻得冷白的手臂,感受到那上面冰凉的温度,才惊喜道:「你来啦。」 陈里从偏头和身边人说话的姿势转过脸,抬起眼睛的一瞬间眉毛仍然微微压低着,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冷意,但在林峥的注视下很明显地迅速变换了神情,放松了眉眼,不吝啬幅度地点了点头:「来给你送点吃的。」 第75页 说完重新偏过脸去,对跟在自己旁边的人不客气地开口:「你怎么还不走?」 林峥顺着陈里的动作看向这个陌生人,正和那束直勾勾盯了自己半晌的目光对上,认出对方身上穿的是三中的校服。他猜测今晚对方也有表演,因为这个人从头髮丝到脚都收拾得精緻过头。 「……就是他啊。」对方抱着东西,把目光从林峥身上收回,看向陈里的眼神带着一点不服输和挑衅,向一边扬了扬下巴,「你就喜欢这种的?」 陈里的表情一瞬由不耐烦变得很冷:「关你屁事。」林峥则在他对面垂头站着,继续着仔细替陈里翻袖口的动作,侧脸显得专注又细緻。什么反应也没给他。 「别急别急,」梁宇警惕地退开半步,同时竖起一只手掌,五指张开挡在自己身前,「也别动手,你们老师上次说什么你没忘吧……处分啊,陈里。」处分两个字语气尤为重,又像犯怂又像拱火。 林峥在他喊出那声名字时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陈里下意识挣动被他握着的手臂,被林峥牢牢捏着,倏地上前半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我来。」 他这么客气着,径直接过对方怀里的购物袋,单手提着退回原地,随即又迫不及待地把目光收回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拉扯陈里的外套袖口,包住了他的掌根。就这么顺着这个动作拉住他,手牵手地在原地晃了晃,用惊喜的语气告诉陈里:「这么多,都是我的吗?太多啦。」 他看着陈里的时候还是满脸欣喜,好像只是在充满耐心地等待他和同伴道别。后台人来人往,这个昏暗的角落里,他的眼睛在朦胧而时隐时现的光线中愈发显得温柔,轻易以那束专注的目光将陈里陡生的愤怒浇灭了大半。 那感觉就像胸腔里生出一只手,轻轻地抚平了他情绪的毛边。 拥挤喧杂的地点,两只手在昏暗中肆无忌惮地紧紧五指交缠,陈里忽然牵着他往外走,只在路过梁宇时丢下了两句话: 「嫉妒我直说。」 被丢在背后的梁宇:「不是,我要嫉妒也不是你啊……」 但很显然无人在意他说了什么。 半小时前。 陈里从陈础宿舍里一通洗劫出来,路过澡堂,为了避开刚洗漱完的女同学绕了个圈子,从澡堂西侧走。 西侧对着不远处的□□宿舍,本来应该没什么人经过,但远远地,传来女孩的尖声的斥责和怒骂声。他路过时下意识循着声源抬头看了一眼。 墙根边站着三四个男生,手里捏着的手机还在散发微光,对面是三四个披着湿发的女孩,像刚从澡堂里出来,还挎着洗漱篮,彼此间靠得很近,紧张地挨成一团,和他们大声对峙。 「……手机拿过来!恶不噁心啊,有病吗?躲在澡堂外面看女生洗澡,这么爱看回家看你妈啊,傻逼!」她们之间打头的那个女孩高声地怒骂,随即被她身后的同伴挡到身后,变成站在最后面的那个。 「拿过来!」「我看到你拿手机拍了,拿过来!删掉!」 对面几个男的一边心虚地四散开,一边或反驳,或厚着脸皮耍赖:「没有啊,哪里拍了?」「凭什么给你看咯,这里面都是我隐私,懂吗?」 「你有本事来抢啊?八婆。」「看屁看,长这b样谁看,倒胃口。」「看也不看你咯,紧张个屁。」 动嘴还不够,其中几个还打开了手机电筒,直直照着对面女生的脸,刺得她们忍不住抬起手挡住眼睛。 天色很暗,附近没有路灯,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女孩们的声音很快被冬夜的冷风捲走,几个人高马大的异性四散在墙角四周,已经把她们包围住了。见对方在包围中渐渐弱了气势,几个男的嘴里更加不干不净,嚷嚷着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平白被逼逼一遭,要女孩们向自己道歉,还点名了要爆粗口的那个嘴最脏的站出来「鞠躬」。 被点到的女生被同伴们紧紧挡在身后,她身前的女生还在据理力争:「你们没拍,那都堵在女浴室后门干什么?别过来!还想动手吗?这是农训基地!那边有军人的!」 一,二,三,陈里默默地数,一共四个男的,也终于借他们手里乱晃的手机电筒的灯光看清了他们身上的校服——三中的。 他靠回墙上,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盯着不远处向女孩渐渐靠拢的几个男学生。四个人,太多了,一旦上去喝止,要么打起来——一对四——,要么会被其中几个跑掉,重新再把人抓出来会非常困难。 还是直接先打吧,他比较不想让这些畜生跑掉。按着领头的打,一直揍到他起不来,把剩下的几个拖住,给她们时间跑去喊老师。他捏了捏拳头,默默温习上勾拳的要点,冷静地想。 在心里匆匆计划好一切,在冲出去的前一刻,一双手忽然从他背后探出来,抱着他的上半身把他往后一拉——两个人一起倒在草地上。 陈里仰倒在对方身上,第一反应是用肘部往身后用力一捣,被对方抽着气死死抵住手臂,勒着他胸口不让他起身,在陈里耳边用气声交代:「别打,别打,我不是和他们一伙的,你看清楚再打我……」 陈里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看清了这张脸:「……你?」 「是我,是我,」梁宇举起双手,「你这是打算一对四啊?我的哥,你是不是有点太头铁了,你有那么牛逼?」 第76页 陈里把他推开:「滚,不帮忙就闭嘴。」 「帮啊!我就是来帮忙的,我都听见了,操他爹的这帮畜生。」梁宇恶狠狠地低声骂,「四个,一人两个,成吗?不成我现在赶紧跑去找老师。」 只是找了老师,就不一定来得及保存证据了。 陈里看他一眼:「你争气点就行。」说完就沖了出去,抬腿踹在打头那个腰上,把那傻逼踹得当场狗吃屎,抢了他的手机扔进对面女孩儿的洗漱篮里,大喊:「拿去找你们指导员!」 他真刀真枪干架时无疑是很吓人的,冷着一张脸,一下一下地挥拳头,如果你不能制住他的手脚,那真的很难招架得住,因为他并不会分出精神保护自己。 变故陡生,几个三中男都愣住了,女生们却反应很快,其中一个穿得严实点的立刻拿着手机沖了出去,矫健而敏捷地躲过了去拦她的手,踩着拖鞋在草地上往有光的地方飞奔。 梁宇看准了时机,从阴影里窜出来,一拳打在那个要追出去的麻子脸的下巴上——和陈里学的这招,一下把这傢伙揍了个人仰马翻。 一时间昏暗的草地上满是□□受捶的闷响和疼痛的□□,突然不知哪里冒出了两个男的盯着同伙往死里打,偷窥男里的剩下两个已经已然不知所措,纷纷后退着想趁乱逃跑,被几个女孩儿从台阶上跑下来挡在跟前。其中一个伸手想推她们,被对面的女孩对着头脸呲了一坨沐浴泡沫,顿时被辣成一只无头丑苍蝇。剩下一个被如法炮制,被喷了一脸未稀释的玫瑰纯露,痛得顿时蹲下了身。 跑出去的女孩很快带回了人,穿着迷彩服的指导员远在几十米开外暴喝:「那边的!滚过来!」 十分钟后,干了傻逼事的傻逼统统被带走接受处分,陈里和梁宇有几个女孩作证,属于见义勇为,教官只问了他们的名字,直接押着几个猥琐男走了。 「姐,我叫雷锋!」梁宇嬉皮笑脸地对问他姓名的女生这么说。 她们连连道谢完离开之后,陈里对着不甚明朗的月光检查自己的指节,确认破损没有加重多少,才松了一口气,往回走。 梁宇跟在他身后,提前他一步拎起东西,问他:「这么多吃的,你哪弄来的?」 陈里盯着他:「你又找打?」 「……这么凶,我又不抢你的,」梁宇和他并肩走,「是去礼堂吗?一起去吧。」 陈里不动。他又开口:「你太帅了,我就想当你小弟,行吗?我这次真的不找茬!走吧走吧。」 陈里于是就真当收了个打杂的,两手插袋地当大爷。 两人离开草坪,经过主席台,往礼堂走。 一路无话,陈里很自在,梁宇是如鲠在喉,每每想开口,看看旁边这张冷脸,还是又咽回去。眼见要到礼堂了,他实在忍不住,出声道:「陈里,大哥,你的里是哪个里?」 陈里瞥他一眼:「万里。」 「我,」梁宇连忙空一只手出来指指自己,「我姓梁,栋樑的梁,宇宙的宇,很好记吧?你能记住吗?」 陈里用眼神表达了「我为什么要记住」。 梁宇:……真的好冷漠哦。 「我其实那天看到你和你们学校那个男生了,野炊回来,雨棚下面。」梁宇说。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哎你真的好兇啊,我不是拿这个威胁你!」见陈里倏地停住脚步,将防备的目光扎到自己脸上,他又连连补充,「唉,我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懂吧?我没想到你是那个。」 陈里给出了热情的回答:「哦。」 「……」 梁宇探过脑袋:「你们是谈恋爱吗?」 陈里:「你看见什么?」 「……你们亲嘴。」 陈里面无表情。 接下来的几分钟路程,梁宇对他展开了多方位多层次的追问,可以说是屁都没问出来,还连连被嫌烦。 ……可是没有办法,他真的对他很好奇啊。那种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凑上去,想和他说很多话的好奇。 进入后台之前,梁宇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他很好吗?长得帅吗?」 这次陈里终于捨得开口了:「废话。」 下一秒,他掀开了绒布。梁宇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聚焦,有一个人已经越过人群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们离开时,一阵柠檬味道的风掠过梁宇鼻尖,他看着两道红色的绒布在自己面前闭合,心想:万里的里。 他不凶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 -------------------- 第60章 hbd林峥 陈里来时略略观察过后台周围,拉着林峥一路钻出嘈杂的休息室,绕过人群,路上遇见好几个和他们打招唿的同学,没松开他的手,点头敷衍过去,头也不回地带着林峥把整个热闹的礼堂都抛到了身后。 从侧门出去,一头撞进冬日夜晚漂浮着草木清香的空气里,两个人在路灯边的长椅上坐下。运气好,这里背风,头顶就是樟树郁郁葱葱的树冠,柔和的光莹莹地照耀着树下的角落。 「那些奶茶是给他们的,」陈里倚着木质靠背,侧脸看林峥跟着他的话从袋子里拿东西,「其他都是你的。」 说完紧了紧外套:「冷吗,要不还是进去吃。」 林峥把袋子从两个人之间拎起来,放到自己另一侧,然后起身,再坐下时紧紧地挨着他:「不要,我想和你两个人在一起待着。」 第77页 他强调:「就我们俩。」 陈里两手塞在校服口袋里,闻言掀起浓而长的眼睫,在离林峥分寸之遥的地方扫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一声。 懒洋洋的,话还是不多,恋爱前恋爱后没区别。但是林峥能读懂他的笑容,他的皱眉、嘆息,林峥从前起就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描摹的每一个表情。因此,陈里默不作声的喜爱,从来都逃不过他眼睛。 他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团作一团放到陈里腿上,然后伸手扒他的校服外套:「换。」 陈里顺着他的动作把胳膊从袖管里抽出:「你好烦。」然后动作飞快地把外套兜头扔他身上。 这是林峥最喜欢的小把戏,在陈里每隔两天换掉校服外套之前和他交换外衣,用他的气味把自己裹一个下午。 礼堂里的音乐声模煳地从背后飘来,两个人挨在一起,被灯光映得毛茸茸的发顶在动作间时不时擦过对方的耳朵尖。 林峥在双层吉士堡咬出一个月牙,鼓着脸颊对他道:「你今天没有夸我帅。」 陈里正低着头咕噜咕噜地吸他的热可可,闻言也鼓着另一边嘴巴,抬起脸:「我没有吗?」 林峥认真地点点头,盯过来的目光软和得让他想揉揉他的睫毛。 陈里咽下一口布丁,舔舔嘴唇,用认真的目光把他从头打量到位,再伸手扯扯他扣到风纪扣的衬衫领口:「你今天好帅。」 收回手的时候直视着他,然后漫不经心似的亲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林峥于是立刻感到自己被他用关节蹭过的面颊火辣辣地灼烧起来。 「……再亲一下。」林峥抿一下嘴巴,转过脸直直盯着他。 「自己凑过来。」陈里抬起手对他勾一下食指。 林峥因为太乖,被奖励的那个新的亲亲比之前响亮好多。 他的亲吻是湿漉漉、轻飘飘的,可是落在林峥耳朵里、心里,好像重若千钧,引起经久不息的震颤。 人可以这么幸福吗,能被世界允许吗。极度的愉悦中,他忽然感到惶惑。但如果任何人要把这一刻的甜蜜和快乐从林峥这里收回,他知道自己会穷尽全身的力气反抗,连陈里也不被允许那么做。 他们面对着一片池塘,夜色下的水面漂浮着枯黄凋零的荷叶,皎洁的月光铺满整个黑色的湖面。 「吃饱了吗。」陈里把自己的那杯热饮料喝完了。 林峥回答:「差不多了,要回去吗?」 「嗯。」陈里把手上用两片银杏叶扎好的小蝴蝶扔到他腿上,学他道,「小福蝶。」 林峥感觉他有话要说,又好像还在考虑,于是并不催促,只是轻轻把这只小蝴蝶捏起来放到手心,很珍惜地摸了摸它的翅膀。 「其实,也只差六小时。」陈里抬起手看表,又重新看回他的脸,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 下了什么决定似的,他站起身,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被报纸包着的圆筒状物,除掉外面的几层包装,在林峥的注视下取出一把小烟花棒,塞进他的手中。 林峥一手握着蝴蝶,一手摊开掌心,握住这束东西,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不敢置信地仰起脸看他的眼睛。 「那就过三十个小时的生日好了,」陈里划亮一根火柴,凑近他,点燃了他手中那簇手持烟花,宣布道,「没人有意见。」 路灯的光芒温柔,更衬得虚空中骤然亮起的花火张扬恣意,不讲道理。 他弯腰站在林峥手中猝然出现的光源前,火光映着那一点微微泛红的鼻尖,对林峥说: 「生日快乐,林峥。」 「希望你像烟火一样明亮,自由。」 陈里看着火光后的他的脸,心想: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起这个人,脑海里总浮现那个放学后的傍晚。热风吹动树冠,林峥在簌簌落叶声中远远跑来,停在自己面前,直起腰时肩膀上飘落了两片红色的樟树叶。 你好像比夏天还明亮,又比风还要自由。 烟花棒燃烧,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微风拂过他们之间,吹动面前人的的额发、眼睫。 嘴唇一张一合,眼睛灿若星辰,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只是如此专注地看着自己,示意他低头数数看:「十七根,十七岁了。」 林峥在他目光的带领中垂下眼睛,看着这团放射的、不在乎地迸射火星的冷焰火。燃烧会消耗氧气,让林峥忽然觉得很难唿吸。 他不捨得动,不捨得眨眼睛,在这一个执拗地寄希望于时间停滞,多一秒钟时间也好,让他昏聩地沉溺下去,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幸福里。 陈里直起身,手插在口袋里,垂着眼帘,和他一起等待这束小烟花燃尽,语调不明显地带着一点得意: 「我是第一个了——说生日快乐的。」 林峥默默地,重重地点点头,抿着嘴唇,不肯抬起脸,仍然注视着视野中越发模煳的那团亮光。 可是难过能耐住寂寞,快乐却张牙舞爪,执着地从林峥的眼眶、喉咙里溢出来,打湿他的裤子,钻进陈里的耳朵。 「等等,等等,」陈里低头踩树叶的动作一顿,抬起头谨慎地打量他一瞬,慌张地开口,「过个生日啊你哭什么啊——」 -------------------- 第61章 爱情使人浪费时间 不远处的礼堂里传来舒缓的钢琴曲,微风吹拂,两个人头顶的树冠随之发出簌簌的响声。 第78页 林峥的肩膀随抽噎止不住地抖动,还紧紧捏着手里那束烟花棒,实在说不出话,只能在被陈里捏着下巴抬起脸之后泪眼朦胧地盯着他:「……呜。」 陈里微微皱着眉头盯着他水光闪烁的面颊,迟疑地抬起手,很没办法地曲起食指轻轻蹭掉那些冰凉的眼泪:「……是要让你高兴的,别哭了。」 他好像随即又被他眼睛通红、鼻尖也通红地使劲点头「嗯嗯」的样子逗得想笑,放松了眉心,收回手,又开始嘴巴坏:「章泽在我面前这么哭我肯定会让他滚蛋。」 「……你不会的。」林峥深唿吸几遍,抽抽搭搭地否认。 你也会努力安慰他,用这么笨拙的方法。他伸长手臂,抱住陈里的腰,然后放肆地把脸埋进他的小腹,狠狠地蹭干自己的泪水。 陈里不否认,「啧」了一声,随即被他的动作拉扯得往前了两步。他抬着手臂盯着眼前的发顶思考一瞬,然后拉开身上羽绒服的拉链,展开衣襟,把他的侧脸遮在了里面。 寒风和灯光都被他用一层外套挡在了林峥之外,只剩下他自己咚咚的心跳、柔韧的肌肉、带有他味道的体温。 林峥的侧脸贴着一层柔软的羊绒,隔着衣物感到他的胸廓随唿吸扩张,听见他突然问自己:「感觉到没有,从上到下数第二排。」 陈里炫耀:「我就快练出形状了。」 「有一点。」林峥左脸贴贴他的腹部,右脸再贴贴,才确认。 他的手臂紧紧勾着他的腰,陈里动弹不得,双手塞在口袋里,隔着一层化纤面料戳戳他的脸颊:「还哭吗。」 说着很无聊地把衣摆在他后脑勺处合拢,重新拉上拉链,把贴着自己的这颗脑袋整个地包裹在羽绒服里,拍一拍,善解人意道:「现在可以随便哭了,谁都看不见。」 「那我也看不见了,」林峥嘟嘟囔囔,手默默下移,捏了一下他后腰下翘起的一团,装傻道,「啊,好软!里哥,这是什么?」 陈里:「……」 「滚出来。」陈里咬牙,「想用哪里挨揍,你自己选。」 林峥死皮赖脸地转了个面,拉长了声音:「不是吧?我在过生日诶——」 六点二十七,礼堂的灯光暗下来,整个空间里的交谈声和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聚光灯下幕布合拢的舞台。 章泽在座位上拧开一瓶汽水,「呲」的一声,险些滋自已一身,还好拧回瓶盖的动作够快。陈里一听动静老早闪开了好远,看他没翻车,又若无其事地坐直回去,掏了一张纸巾让他擦手。 本来是该按班级坐,但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就都任意交换了座位,这样一来,西边这一块一中的位置里前头全坐的女孩,后排则几乎都是男生,中不熘秋的就穿插了很多浑水摸鱼的情侣。他们这一排不前不后,刚好够江开和祝璞在中间挤挤。 晚会还没开始,有人已经默默打了个呵欠,自以为没人发现,被叼着鸡翅偷吃的张胜抓获:「里哥,你又要偷偷睡觉。」 陈里捏捏眉心:「现在是光明正大睡觉了,好吗。」 「看给孩子困得,坚持一下,」张胜给他出谋划策,「实在不行等峥哥出来的时候我喊你。」 「呵。」章泽在另一头嘲笑道。多此一举!根本不用叫,藕粉懂吗,连着丝儿的。 「食不言,」陈里嫌弃地对他指指自己的一边嘴角,「擦擦吧,等会儿别飞我腿上。」 张胜羞愤:「你不要仗着你长得帅就乱说话啊。」 说笑间,红色帘幕缓缓开启,陈里一眼就看见想找的人。 礼裙和西装之间,林峥衬衫黑裤,离台下非常远,没有人能看得清他雪白的帆布鞋面上有半个灰色脚印。 所有注视着台上的人中,只有陈里知道这一点。 音响把主持人的声音带到场馆的每一个角落,在低头整理袖口的某个瞬间,陈里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上一次在台下这样看着他,他们还互不认识,陈里在后排座位窝着下单宠物项圈,林峥站在台上气人。一转眼大半年过去,这时候即使给陈里机会,他想自己大概也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抬起头,做个合格的观众,听他念那些华丽而无聊的主持词。 爱情使人浪费时间,陈里边跟着人群鼓掌,边默默地在心里嘆息。 78.给你听 林峥离开陈里十米之外,好像才重新拥有说人话干人事的能力,在明亮的灯光下站得笔直,肩宽腿长,清新俊逸,看台词卡时微微低下下颌的角度都刚刚好,一举一动都有风度。 江开看着台上,忿忿:「不是会说人话吗!」 张胜同意:「不是能一个人站直嘛!」 章泽阴阳怪气:「还以为只能靠在我们五四身上才能站得住呢!」 晚会进程过半,老师和□□都已经离场,正逢台上表演了连着三个赏心悦目的热舞节目,场馆内的尖叫和欢唿声一时一阵高过一阵。 三中的姑娘们排的一曲热舞结束,四面八方都传来口哨和唿喊台上人名字的声音,在台顶的打光灯熄灭之前,有一个穿一中校服的女生大步跨过台阶,跑上台,把怀里怒放的那束玫瑰塞给了队列中心谢幕完的短裙少女。舞台上的女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几乎跳起来,她们在渐渐暗下的灯光中心热烈而短暂地拥抱,直到收到花的女孩忽然就着相拥的姿势用花束挡住彼此紧紧贴着的侧脸,下一秒,舞台完全陷入黑暗。 第79页 台下短暂地安静一瞬,惊嘆声和笑声随即齐齐爆发,几乎冲破屋顶。 一对平行着急剧升空的烟火,即使只在夜空中一同闪亮一瞬,也在很多人脑海中留下很多年都挥之不去的极致美丽。至少此刻,整个礼堂都被她们点燃。 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做什么似乎都不过分。所有人都正当年轻,什么都敢做所以年轻,或者是不够成熟以至于什么都有可能。 临近十点,主持人报完幕,提醒大家这是最后一个节目了,提议大家要给出最热烈的反应。两分钟后舞台重新亮起,聚光灯下支起了一把高脚凳,一个高挑清瘦的男生拎着一把吉他小跑着上台,人还没来得及坐下,被观众席突然暴起的拍手声惊得一抖。 全场随之涌动起善意的笑声,掌声低下来,被盖住的唿喊声终于杀出重围: 「陈里!」「啊啊啊里哥!」「里哥你是最棒的!」 「一中校花找陈里!」「帅哥和我谈恋爱吧!」 凑热闹的男女同学都有,就最后一句不知道是那个粗嗓子的兄弟吼的,巨响。 「校花」单腿踩着脚蹬,刚要低下头拨动琴弦,闻声凑近立麦,微微低下脸,伸手指指左侧那片坐席:「……注意点。」 清朗的嗓音直达所有人的耳膜,引来他手所指的那片位置上放肆的一阵大笑声。在一片起闹中,台上的男生笑骂着收回了手,再低头时线条精緻的侧脸已经多了几分柔和。 台下,梁宇的动作停滞,保持和同学聊天的姿势不变,盯着台上灵魂出窍,无意识地嘆道:「……卧槽。」 离台上的陈里几米之外,收束的帘幕挡着的暗处,林峥几步奔到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他坐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心就要跳出胸膛。 炽亮灯光下的少年调整了一下坐姿,拨弄琴弦,弹出一串接连变幻的短和弦,然后清了清嗓子,信手切入前奏。 开口之前,他说:「nothing’s gonna 插nge my love for you.」 他的尾调明明冷冷地下沉,还像爪子挠人的耳朵。 很多人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一首歌的名字。 「……if i had to live my life without u near me, the days will all be empty.」 他的目光浮动在昏暗的半空,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驻。 「soe with me and share the view, i』ll help you see forever too.」 因为这一刻他最关心的那个人不在那里。 台下躁动不止,他唱完一小节就迫不及待地噼里啪啦响起一阵掌声。好在是自弹自唱,被热情到可怕的捧场半路逼停了,等几秒接着唱就行,被逼得中断几次他也只是笑笑,一路就这么你追我赶磕磕巴巴地唱完了整首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陈里在如雷的掌声中站起身,鞠躬时头还没来得及低下来,台下横空噼下一道惊雷:「——没听够!」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立刻有人跟着起闹。 他一时没反应,台下很快齐了声:「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陈里:「……」 呵,他直起腰,拄着立麦在心里冷笑。章泽,等着,我听见是你带头了。 女主持人扒着幕布,探出半个身体,一手遮着面颊,对他大喊:「帅哥!再来一首吧!我们还不想结束!」 陈里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投向那个方向就不由自主地飘向她身后,望向林峥。那傢伙一早就站在那里了,但直到和自己对视上也还是一副魂飞天外的表情,直直盯着陈里的下半张脸,长身玉立地在原地红着脸发呆。 陈里拎着吉他转过身,面对他,打了个响指,抓回他的注意力。 然后直视着他,用口型问:要不要听。 你想听,我就唱给你听。 林峥的双眸倏地亮起缤纷的火彩,连连点头,担心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连忙抬起手臂,在头顶给他比了一个大大的丑丑的心。 陈里转回脸,凑近了话筒,答应他:「……好。」憋不住,面向黑漆漆观众席时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耀眼的笑容。 再次坐下时他深唿吸一遍,想了想,拇指轻扫一遍琴弦,又回头看了一眼台边的林峥。 「这首歌,送给一个人。」陈里对着台下拨动琴弦。 他好像有些犹豫,声音显得断断续续:「……我希望他知道,他,对我很重要。」 他说,「这首歌是五月天的,《因为你,所以我》。」 他低头,雪白的耳尖从发丛间钻出一点,林峥一瞬间由此想起和他分享同一对耳机的很多个傍晚。 他低着头,坐姿松散又好看,等到前奏结束,在四周未尽的掌声中开口: 「人群,烟火,香槟和气球。」 「是你带我从派对逃走。」 一瞬间,礼堂好安静。 「远离人间耳语和骚动,这里只有你我和星空。」 夏天,秋天,冬天,他们确实一同看过很多次星空。 林峥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曾经在清晨、傍晚、黑夜,色彩变换的天空下亲眼见过的、有陈里在的万千景色。 「你是何时静静靠近我,你是何时偷偷拯救我?」 「……在我掌心放了一颗糖果。」 他怔怔地注视灯光下少年的侧影,在心里默默地反驳:拿到了糖果的是我。 第80页 「因为你,所以我,所以我不退缩。」 「不再听别人说,不在乎谁能懂。」 他摆脱不了那种被天大的惊喜选中之后的惶惑,反覆地想: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你这样的人,这样发着光的人,为什么愿意这么喜欢我。 「……只因世界再大不过你和我,用最小回忆堆成宇宙。」 得到快乐最多,得到你珍贵的爱的也是我。 尾音消失,一首歌的时间好短暂,趁没有人反应过来,成千道目光中心的男孩子凑近话筒丢下一句话,然后飞快地起身离开了舞台,借来的吉他也留在了原地。 他是从林峥对面走的,林峥只好奔跑着穿过舞台去追。 台下起闹一声声的「生日快乐!」和口哨声中,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拥有一个比今天还要完美的,长达三十个小时的生日。 -------------------- 第62章 又多又长久 晚会还在继续,舞台下声浪涌动,没人想这场狂欢现在就结束,大家都期待礼堂的大门晚些再开启,留住这里滚动的、沸腾的缤纷空气。 陈里下了台,听见口哨和起闹在身后持续了很久,直到外面的灯光重新亮起,舞曲声和几缕彩色光线钻过挡帘的缝隙,传入一片黑暗中的后台杂物室,他知道又有人上台了,一切还没有结束。 挺好的,他看着面前的人,心想:我也还不想结束。 周围环着高高的立柜,狭小仅能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空间里,陈里回过身,转头看向拉住自己钻进这里的林峥。 唿吸急促、双眸晶亮的男孩挡住落在他脸颊上的那道光影,没有放开紧紧捉着他的手,气喘吁吁地要求:「不要走。」 「和我待一会儿,好不好。」 陈里晃晃自己被他牵着的手:「在这里?」 「就在这里,」林峥回答他,「再远一点,我就忍不住了。」 他这么说,陈里就很轻易地同意然后照做,自然地往回几步靠近他站着,抬起头观察一遍四周,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他总这样。林峥忽然发现他的默许和同意总像纵容,让自己不知不觉间被驯养,还洋洋得意,认为自己是特别的、被呵护的那个。还让他渐渐色胆包天,藏得住藏不住的那些心情都钻破心房,挠得他每一分每一秒都痒。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林峥有点怜悯当初的自己,最开始时只是觉得他帅,有狗,成绩和自己一样不错,想和他做朋友。 陈里这样的人,他吃一堑长一智,心想,他以后都知道了,你要么千万也不要靠近他,要么就准备好在他的塔下头破血流,从此做他阵营里兢兢业业的小兵。 小兵也挺好的,毕竟能当他的小兵,是林峥好久以来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在追逐他的时间里想的是不顾一切靠近,没考虑过能拥有,最多只期待自己万一真能长久忍耐下去,做一生一世他的好朋友。 可以做梦中奖一百万,但是不可以思考用一百万去买哪些游戏碟,因为一旦计划成型,梦就会在你醒来后时时刻刻折磨你。 陈里的呵欠刚刚完成,眼前一转,林峥闪烁的眼睛在面前一闪而逝,后背就抵上了冰凉的墙壁。 足够黑暗,足够狭窄,这里很安全,他在被拢着后脑勺压到墙上的时候飞速说服了自己。 被对方紧紧捏着肩膀时他抬起头,在四周黑暗里流动的彩色光条中和林峥对视两秒,然后不知道是哪个人先上前的,他们无师自通,彼此纠缠、撕咬,用滚烫的爱意互相较量。 爱,表达爱,好像都是遇见那个人时他们一触即发的本能,唿吸不由己,动作不由己,全部和另一个人频率相同。 「好喜欢你,」林峥在唇瓣间吝啬地吐出几个字,「好爱你。」 还有好多好多好多的话,我要以后慢慢告诉你。 这些字句冲出他的喉管时燃烧着无可阻挠的热烈,直到它们暴露在安静的空气中,像一点突兀的烟花余烬,坠落进两个人的唿吸声里,林峥才想起来不安。 他抬起半阖着的眼帘,注视陈里常日里深黑得吸引他全部心神的那副瞳孔,好像站在岸边投掷出一颗石子,不知道它会在平静的水面上点落几记,或是仅仅就此沉落下去。 有点害怕,有点期待,有点担心陈里会质疑和瞧不起他大喇喇抖落出来的幼稚又直白的爱。 面前的人发出一记轻笑,林峥耳朵发烧。 陈里的嘴角弯起时他不需要眼睛去看,能用嘴唇感觉出来,他是在说:「这么会说,比不过你。」 陈里动了动脖颈,枕着他放在自己后脑的手,声音太温柔,让林峥觉得自己耳廓被气流拂过的地方很痒很痒。 两个人的鼻尖因为他的动作相互蹭了蹭,冰凉的,光滑的,属于彼此的。 林峥想像过这样紧紧抱住他的感觉,这种恋人之间的拥抱,五感如何,心情如何,但都浅尝辄止,不敢想太细。 此时此刻,终于能验证猜想,原来是这样的,其实也没差太多,那扇形状分明的蝴蝶骨伶仃地抵着他的手心,肩背的皮肉都薄而韧,像在拒绝他的指尖。和看上去的都一样,挺拔而清瘦,只是虽然骨架平直,肌肉漂亮,环抱住却很轻松,和外表不符地适合亲近。 陈里很安静地站着,林峥也有点担心他会讨厌,会挣脱,怕他不喜欢自己黏黏煳煳的亲密动作。 第81页 强壮好动的小猫,生来自由,在任何时候出没在任何角落,自己也能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到哪里都能吸引小伙伴,都能过得很好。 它健康漂亮,好像很难接近,更不能被驯养。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腔耐心,和足够的爱,直到独行不亲人的小猫也愿意接受你的小鱼干,绕着你打转。 陈里从不要求什么,但林峥看着他,就想把什么都给出去,一开始就是。对那些自己忍不住想要送出的东西,他愿意收下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林峥从来也没有想要回报或补偿。 可即使是这样,他没有想到这是一只很大方的小猫,收了他的东西,转身用长长的尾巴威风地点点身后,也要把自己的好东西送给他。这还确实是一只厉害的小猫,身上藏着很多惊喜,它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说要把这些都送给你。 「不用比,」林峥用自己的睫毛拨动他的,声音里的笑意压不住,「也不要你比过我。」 他低声地,不知在向谁请求:「我不用很多,只要很久,就够了。」 最好能和我一样久,他没说这半句。怕愿望出口就失灵,也怕陈里真的听进去。 ——当然,那也只是「最好」,没有,我也还是一样。我的喜欢又多又长久,林峥谨慎地想了半秒,又确定地补上。 第二天清早,起床铃响完,陈里在洗手池边垂着眼睛冷着脸刷牙,章泽睡眼惺忪地塔拉着拖鞋走到他旁边,把漱口杯往檯面上重重一放,长长的呵欠绕了盥洗室三圈:「早嗷嗷嗷嗷嗷——」 陈里又没睡好,头疼,困得很烦,只慢吞吞地抬起眼睛从镜子里瞟了他一眼,点点头,低头吐掉泡沫,含了水咕噜咕噜地漱口。 「哦,」章泽闭上嘴巴,抹掉眼泪花,得出结论,「还在生起床气。」于是麻熘地乖乖拧开自己面前的水龙头,开始咕噜咕噜安生洗漱,伴里如伴虎,章泽有充分的挨揍经验和敏锐的嗅觉,能保护好自己。 起床铃已经响了二十分钟,洗手池边渐渐不再拥挤,只剩三四个人。章泽看着镜子里入口处的倒影发呆,正巧目睹林峥顶着一头横七竖八的乱毛半阖着眼睛晃进盥洗室,没穿外套,套着的黑色卫衣上面还沾着不知从哪蹭到的白色纤维,一看就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 「哈,」章泽含着满口泡沫转过头向他打招唿,「你也没睡好啊,峥哥。」 林峥闻声总算肯睁开眼睛,目光迟钝地聚焦在章泽旁边的弓着腰洗脸的陈里身上,在原地一顿,随后直直地往他的方向走,两臂向前,好像一只起尸,也不知道到底醒没醒。 陈里往脸上扑了两把冷水,闭着眼睛摸索着拧上龙头,直起腰,下一秒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按着肩膀一转身,脖子边搭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林峥?」他睁不开酸涩的眼睛,但认出他的味道和拥抱,「干嘛。」 林峥在他肩窝蹭了蹭脸,赖在他身上,身上还有被窝里带出来的热烘烘的触感,拱他抱他的样子真的很难说和毛毛有什么分别。 边蠕动着还边嗡嗡两声,谁知道在说什么。……毛毛倒可能知道。 陈里饿死了,急着去吃早饭,用指节揉干湿漉漉的眼睫,揪着他后脑上的头髮把他拎起来:「刷牙洗脸,快点。」 章泽在旁边默默围观:「咕噜咕噜噜——」 「哈!」他吐掉了漱口水。 章泽又含进半杯水,仰起脖子也不忘把眼睛放旁边人身上,开始漱第二遍口:「咕噜咕噜咕噜——」 林峥被揪着头髮抬起头,脸往后仰,只能蹙着眉毛低着眼睛看他,盯了两秒钟,蓦地往前凑。 陈里几乎是在他低头的瞬间就下意识放开手,注视着这个脑袋不清醒的傢伙靠近,然后在自己侧脸上响亮地「啵」了一口:「……」 「咕嘟。」 这回是章泽把漱口水咽进肚子里的声音。 陈里僵硬着缓缓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盥洗室,才收回视线,捏起拳头:「你想死吗。」 林峥被他捏着脸颊被迫嘟着嘴巴,眉毛苦恼地皱起:「……爱你。」 「……」章泽被一肚子薄荷水辣得眼泪汪汪,真诚发问,「亲爱的爸爸妈妈,有什么话,不能等孩子不在家的时候再说吗? -------------------- 第63章 回程 饭后集合时男生这边来晚了好几个,陈里缀在队伍的尾巴喝他的瓶装果汁,仰着脸,余光瞥见章泽他们从食堂的方向一路小跑回来,鬼鬼祟祟窸窸窣窣地钻进队伍里。 张胜被班主任拉到一边讲话,高高大大的一只,杵在队伍外面低着头听比自己矮一头的老师说话,垂着眼睛,神色挺认真,只是外套口袋下面还晃晃悠悠垂着一节火腿肠的塑料皮,摇摇欲坠,看着一转身就要飞出去。垃圾都来不及扔,陈里拧回瓶盖时从鼻腔里哼笑出一点气声。 老师们一人拎了一大袋基地自产的新鲜地瓜,坐巴士不好拿,都装进开了车的老师的后备箱里。 江开看着看着,恍然大悟:「……我就说!明明挖的红薯,为什么那天我们喝的是紫薯汤!」说着又想起自己为那些红薯报废的一双球鞋,悲愤了:「好歹让我们也尝尝啊……」 林峥岔着两条长腿坐在行李箱上,笑得肩膀直抖:「这话听起来像是胜哥说的。」 第82页 刘老师的小别克来时载了小方老师和两个小朋友,此时已经装了满后座和后备箱的大红薯,还落了一脚垫的土渣,熏了一车的土腥味儿,只好忍痛放陈里和林峥一熘烟儿地跟着大部队钻进大巴车里。 林峥是一听他说完就拉着陈里跑得飞快,书包都跟不上他的速度,在背后晃得哐啷哐啷响,刘荣明看着他俩一下蹿出去好远,离自己不知多少米了才传来喜气洋洋的一句:「……刘老师再见!刘老师路上当心哦!」 「……两个傻小子。」他挺着肚子在原地笑骂。 大巴后排,林峥跟在陈里身后,后者一路走到过道深处,在倒数几排前停住,转过脸,用眼神徵询林峥的意见,像在说:坐这里吗。 「好啊,」林峥点点头,伸手去接陈里的书包,替他放到头顶的置物架上,然后一手扶着上方的隔板,仔仔细细地把两个人的东西都塞进夹层深处,确保不会掉下来。 四周吵吵嚷嚷,人还没上齐,空气里是车厢内不太好闻的皮革和塑胶味,林峥忙忙碌碌,弄完自己,接着去帮不够高挑的女孩,因为心情很好,不说话的时候也带着笑。 陈里靠窗坐,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扯动拉锁时偏过脸,看见林峥挡板之下露出的稜角好看分明的半张脸。冬日明亮而温暖的车厢里,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毛茸茸的暖白,抬起脸整理东西时颌角处皮肉绷紧,喉结也小幅度地来回滚动。 「峥哥。」陈里喊。 林峥停下动作,避开挡着自己视线的挡板,低头看向他:「嗯?」 「……」陈里的表情像打量什么漂亮东西,靠着椅背,抬了抬一边的眉梢,目光在林峥脸上扫描,在他的注视中缓缓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带钩子的笑容,「挺好看的。」 要不是脸够帅,其实他这表情和语气很流氓,简直像街边沖人家喊美女的黄毛。 「啊。」林峥心想我没当过美女啊,这哪里扛得住。 都被他看蒙了,他只能红着耳朵讷讷,「……你可千万不要随便这么看我啊。」 说话间,陈里手机终于开完了机,屏幕亮起,他低头解锁,壁纸上方顿时争先恐后涌现出无数消息弹窗,看一眼就眼花缭乱。 他浏览一遍消息列表,兄弟小群999+的消息直接无视,联繫人那一栏一周多了十几个新申请,扫了一眼没一个认识的,直接划走,最后只回了陈女士,让她不用来接,就摁灭了屏幕,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林峥坐到他边上,把装了热红茶的保温杯递过去,想到什么,憋着笑提醒他:「你看看小群。」 「有什么,」陈里要接,见他又收回手,替自己拧开杯盖,「是我看了会打人的东西吗。」 林峥已经忍不住哈哈笑出声:「不会吧,我觉得很可爱的,你看看嘛。」说道一半只顾着自己笑去了,半天才在陈里狐疑的目光里补充:「不骗你,真的很可爱。」 陈里于是一手举起杯子喝水,一手点开群聊。 一个爸爸和11个儿子(12) 昨天23:11 胜胜:明天我们早上去餵里妹最后一顿吧 胜胜:【小熊□□委屈.jpg】 泽泽:我还有两根火腿肠 泽泽:捨不得里妹 泽泽:【炫彩眼泪.gif】 真真:我有一袋牛肉干 开开:一袋薯片*1 胜胜:薯片那个爬 泽泽:经此一别再也找不到这么神似我们54的猫咪了 胜胜:[分享音乐:我会一直想念] 开开:【图片】 陈里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点开江开发的那张图片。 下一秒,屏幕里出现一只下巴尖尖小小的狸花猫,它蹲坐在墙角下,尾巴围着前爪,一双硕大的圆眼睛是翡翠一样的绿色,正炯炯有神地、警惕地盯着摄像头后的人,有生机又漂亮。因为下巴形状特别,耳朵又大而尖,有点像一小狐狸,机敏得像随时会跳起来咬人一口。 图片下配文:【看什么?我陈里变成猫了也能揍扁你!】 林峥下面回復了这条消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么像猫的人。」 章泽:「笑死,猫猫人。」 陈里含着一口茶水,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傢伙:「……」 林峥捂着嘴巴笑得座椅都跟着一起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唔唔唔。」 离开群聊消息的页面,联繫人那一栏几分钟内又多了几条验证申请,陈里在他的笑声里含着笑意点开,发现前四条都来自同一个人,备註消息里写的是「大哥,我是梁宇,求求你通过一下吧qaq」。 梁宇,陈里花了点时间来回忆这是谁,直到看到那个颜文字,突地皱了一下眉毛,沉吟半秒,随后在验证消息输入了一行字,点了拒绝。 也不是还记仇,纯粹是陈里发现自己很难接受除了林峥以外的傢伙给他发颜文字。 ——插rlie:不了。 大巴开出去近一小时,车厢里的说笑声渐渐都低了下去。几天鸡飞狗跳的农训生活也很耗精力,前排有同学睡得饮料瓶从书包里掉出去也没醒。塑料瓶砸落在地面,随着车子加速剎车在过道上来回滚动,林峥第三次在自己脚边见到它时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放到了腿前的收纳袋里。 他把动作放得很慢,也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所以等他坐回去,重新偏过脸,如愿看见身边人后颈枕着自己的冲锋衣内胆,仍然沉沉地睡着。 第83页 进入了市区,车外开始下雨,雨丝落下,在车窗上蜿蜒出无数道扭曲的透明水痕。陈里的侧脸在窗外厚重的云层、细密的雨丝,飞掠过的树木之前,在阴雨天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白色,这种像要远离一切的冷峻呈现在他浓艷的、出色的五官上,显得更为锋利。 他即使眉目舒展地沉睡着,似乎也不可以随意靠近。 林峥的侧脑靠在椅背上,把唿吸放得很缓很轻,看得眼睛也不眨。 眼睑长而宽,因此睁开时眼睛总是深邃明亮,秀气的鼻尖像颗水滴,嘴唇饱满。他乍看、仔细看,都还是只觉得好看,一点也不觉得哪里凶,林峥一开始就没被这点若隐若现的冷淡唬住。无论是醒着的、睡着的陈里,他第一次见,就早已经不由自主地向他迈过了常人不敢走近的距离。 他见过陈里和端午面对面,睡在一圈蓬松柔软的丑抱枕里,以后就再也忍受不了再见他时停留在原地。 林峥伸手握住陈里垂落在椅面上的手,手指钻进他的指缝,有点喜不自胜,又有点快要成为他习惯的感激和惶恐。 唉,他感慨,哪里想得到有今天。 ……一直以来,都以为只能苦哈哈地到底呢。 越想越忍不住,他支起上半身,凑近陈里,轻轻地、一触即离地亲了一下他阖着的眼睛。唇瓣拨动睫毛,有点细碎的痒。 「谢谢你。」靠回椅背的同时他启开嘴唇,用口型对着身侧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谢谢我们超级无敌帅的陈里愿意喜欢我。 陈里在车上回了消息让陈女士不用来接,结果解散后推着行李箱一出校门,还是看见路边那辆suv的车窗降下来,窗口钻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短短胖胖的五指快乐地在半空摇摇。 他从林峥的伞下钻出去,快走到车边,先用袖子擦干净端午的手,把它塞回车厢里——自己的手被抓住了,冷酷挣开——再靠近副驾的车窗,弯下腰。雨太急了,陈里抬手遮在额前才能看清:「你们怎么来了?」 陈珂贤隔着副驾扯着嗓子:「怎么下这么大的雨啊?快点上车,接你们去外面吃饭。」 陈里心想可不是吗再说两句我袜子就要湿了:「……妈妈我说了不要来接了。」又问她:「去哪吃,要带章泽吗?」 「要带的,今天他家里没人,」陈女士歪过头,隔着他对十几米外的章泽招招手,扶着方向盘催他们上车,「还有小林也叫过来,他是不是没人接啊?我们也带他一起吃饭。」 「本来也就不用接,几百米路。」他示意陈珂贤把车窗阖上,「后备箱开一下。」 他要转身叫人,忽而意识到头顶的这片雨停了,回过头,看见林峥已经跟了过来,安静地举着伞站在自己身后。他的鬓髮和面颊上沾着一些水珠,眼睛好像也被潮气打湿了,水汪汪地,微微垂着,陈里一转头就对上它们,同时被那一种难以形容的乖巧和柔和击中。 好像下雨天也因此没那么讨厌了,晴天里,陈里见不到淋湿尾巴的小狗。他对林峥说:「走了,跟我们去吃东西。」 章泽边飞速和张胜江开以及一串兄弟abcd说拜拜,往车边飞奔。打开后备箱,林峥的行李自己放,章泽的行李自己放,陈里的行李林峥和章泽放——很自然,大家都习惯了。 车厢里很暖和,端午的脸蛋被烘成粉红色,林峥一坐下,就感觉自己被她盯着,转过脸就对上她圆熘熘水灵灵的一对眼珠,被盛在软和白皙的小肉脸上,看得他有点喜欢,有点不知所措,只能认真地对她打个招唿。 周卷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捏林峥的衣摆,被他轻轻戳了戳裹着白色毛线袜子的小脚。几个月过去,她已经比林峥第一次见她时长大了几圈,越来越漂亮可爱,好像也越来越像妈妈和哥哥。他们都裹着一身凉气,只敢隔着布料捏捏点点小傢伙的四肢,章泽隔着林峥对她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把端午哇地一声丑哭了,换林峥头大地哄。 「啊啊」,林峥两手不知道怎么放,凑到她面前,只敢拿小姑娘衣领上的一圈蕾丝花边擦擦她干干爽爽的脸颊,「……不哭,不哭,他不会咬你的。」 章泽觉得自己被污衊了:「本来就不会!」 陈里一回头,端午大张着没长牙齿的嘴巴,眼睛里半星眼泪水也没有,皱着眉毛嚎得挺像,把林峥骗得连忙揉她脑袋顺她毛。 他只是笑,回过头,轻轻打了个呵欠。 耳朵都急红了,好傻。 -------------------- 第64章 恋爱时间 一直到下车,端午都紧紧握着林峥的一根食指,和他好得不得了。小婴儿捏紧了拳头的力气也只像挠痒痒,林峥动也不敢动,受宠若惊地端坐在婴儿座椅边上,一双眼睛在她和她哥哥之间来迴转,有点忙,看不过来。 章泽想:好惨,又一个被骗得团团转的。 只有睿智的章泽知道,端午见一个黏一个,让谁都以为她和自己第一好,到头来还是最喜欢她哥一个,再多人里都只要陈里抱。端午是个聪明的坏宝宝。 林峥哪知道,早已经开心坏了。唉,端午抓着他不肯放,这不就是说明他和妹妹有缘分,妹妹喜欢他,还怕周叔和阿姨不喜欢他吗?那到时候陈里喜欢他,陈里的一家和毛毛都喜欢他,万一惹里哥生气他也不怕。啊,想想就要幸福到晕过去。 第84页 路上陈珂贤喊陈里拿储物格里的巧克力派分给朋友们垫垫肚子,陈里应声照做,拿着东西回头时又撞见林峥一脸陶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方向,眼神发直,嘴角乱翘,不知道又在一个人高兴什么。还是喊了两遍才喊回魂来。 算了,傻点就傻点吧。 陈里心态很好。 因为上午下了雨,天文社的观测活动被推迟到第二天的周六晚上,陈里下午补觉起来就收到章泽转发的通知,还约自己周六下午一起吃晚饭,然后直接出发去郊外。 他想着刚刚午饭之后才答应林峥陪他一个周六,这会儿看着消息,有点懵,窝在抱枕堆翻了个身,慢吞吞打字回覆:去干什么? 发出去才想起来自己好像答应过什么,刚要撤回,手速不够章泽看消息的速度,已经被满屏感嘆号淹没:「天文社啊啊啊啊啊啊啊看流星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是不是打算鸽我啊啊啊啊!」 陈里实话实说:「sorry,忘了。」 「你走吧,」章泽发了七八个面条泪表情包,「我有胜哥就够了,顶多就是说冷清一点,无聊一点,我没有你陪伤心一点,再流一点点(不少于五滴)眼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去陪林峥吧。」 「我知道,林峥是最重要的,比我和胜胜加起来都要重要。【可怜】」 「我该懂事了,我该学会让步。」后面几句都是章泽声情并茂地含着哭腔用语音发送过来的,点开第一条,后面都自动播放,没及时退出消息界面的陈里被噁心得闭上了眼睛,缓了三秒钟。 「吃什么你自己看好,」他直接按住语音键,痛苦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再哭就拉黑。」 章泽立刻回復,兴奋到破音:「我爱你!啾咪!」背景里还有动漫里人物对白的声音。 陈里捏着鼻子给他发了一个揍你猪头的表情。 但是选择陪兄弟不陪对象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还是要陈里自己来承担。 林峥:【流泪】*10 林峥:怎么会这样 让陈里哄男朋友无异于强人所难,只能急中生智,安慰他:不要轻易掉眼泪。 林峥:! 林峥:【流泪】*20! 陈里:。 太难以至于他放弃了。 林峥:那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不能一整天见不到你【捶胸】 陈里让他冷静,提醒他:你朋友他们明天就过来了。【揉揉狗头.gif】 林峥已经想好了,自觉非常冷静:那我明天上午去开个套间,把他们赶进去我就跑,没问题,我跑得快。 就是把兄弟们关酒店里点上三顿外卖让他们自己庆祝自己的十七岁生日这样子,真的是很完美的计划,林峥保证他们根本不在乎他本人在不在现场。 陈里想了想,觉得确实可以,摸摸鼻子,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很想带上林峥一起。 他意识到:谈恋爱是很好的,就是有点费兄弟。 陆陆续续地,陈里下午又收到不算少的新好友申请,像以往每次和外校同学一起参加活动之后一样,一个一个礼貌拒绝掉,顺便浏览同学朋友们的新动态,该点赞的点赞,该回復的回覆,这之间和林峥的消息框几乎没断过更新。 窗外雨声潺潺,房间里空调开着热风,间歇发出低微的运作声,张阿姨陪妹妹在外间做宝宝健身操,咿呀的呢喃偶尔钻进他的耳朵里,很柔软。 这是一个干爽、温暖的雨天,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担心也没有,最重要的是,是陈里恋爱后的第一个下雨天。 「那还是明天见哦,早点休息。」 临睡前,林峥在微信里说晚安。他又更新了头像,换成一张冷烟花的照片,一把亮晶晶的花火在黑夜里闪烁,映得握着它们的那只手修长好看。 陈里回復后心念一动,在消息记录栏搜索「晚安」两个字,出现的列表长得翻不完,他随手下滑,很快就看着之前的消息笑起来。这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了,对彼此说晚安,从好朋友到男朋友,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几百、几十遍,几乎没间断。 喜欢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它的开端也如同第一句晚安一样难觅踪迹,但是只要出现了,似乎就有无数种理由继续下去,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把他推向他一样。 深夜来临之前,陈里熄灭屏幕。 他们同时相信自己今晚会拥有一个好梦。 * 第二天到来的是一个晴朗且完整的的周末,没有提高班,作业也超少,在课业渐紧的下半学期简直比过年还让人兴奋。上午的班群非常热闹,有人嚷着要补昨天因为大雨没能聚成的餐,张胜实乃大忙人也,陈里没记错的话这傢伙已经答应章泽晚上一起吃火锅,这会儿又爽快地加入了中午的ktv局。 晚上约了牛肉火锅,于是张胜在群里提议:「我们中午可以去吃新开的这家重庆火锅,听说很辣很爽。」 陈里单手打字,诚恳地建议:「不要在油碟里面加蒜。」 张胜:「你嫌我臭!」紧接着发了好多丑死人的扭曲哭脸黄豆表情包。 陈里点到为止,又开始潜水,假装自己去睡回笼觉了。 端午在他边上,坐在婴儿椅里看哥哥吃早餐,陈里吃什么她嗷嗷地都要来一口,非常馋,非常吵,最主要是长得太可爱,无法拒绝,让人很烦恼。陈里回头看看客厅里的两个大人,扬声:「鸡蛋能不能吃?」 第85页 周何为在找他上个月刚三刷完的抗战片:「吃啊,特意给你留的。」 陈珂贤正低着头涂指甲油,闻言抬起头来,泫然欲泣:「你怎么这么问啊宝贝,妈妈什么时候不给你吃鸡蛋过?」 陈里:「我说端午。」 「那随便,」陈女士立刻低回头去,「这小东西叼进嘴巴里也会吐出来的。」 周叔蹲在电视前笑倒了。 陈里低头,看着周卷屁股蹬着椅面想往自己盘子边凑的模样,还是从水煮蛋边缘掰了小指甲盖大小的蛋白塞进她的小嘴巴里,因为要确保东西不掉出来,抽回手指的动作有点慢,然后就被小傢伙精准地嘬了一口。 陈里看着自己湿润的指节,偏头狐疑道:「……你要长牙了吗?」 端午其实连咀嚼的动作也还没学会,东西塞进去没几秒就变得亮晶晶,从嘴唇边掉到檯面上,陈里又拿纸巾包着拾走。 小朋友的眼睛像水洗过的黑葡萄那样剔透,眼神最最清澈,霸王陈里也可以为了她成为一个温柔周到的哥哥。 这一天也没什么事要做,吃完早餐吃水果,然后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分别被妈妈摁着喝牛奶和沖泡奶,之后大人们带小朋友去打预防针,陈里回房间坐书桌前,心情不错,有点耐心,所以写英语完形填空。 照例是一目一行,用张胜形容是「就特么跟碎纸机一样」的速度填答案,但是今天有点不同。仍然是能够专注的,大脑在飞速转动,但是在满脑袋的字母、长短句之下,总有一点轻飘飘的、甜蜜的情绪挣扎着要破土而出,它要冒出来的力道一点也不大,但是就是无法忽视过去,总甜着心房一角。 它好像一直在提醒陈里,今天有你期待的好事会发生。 对习惯了做什么都全神贯注的陈里来说,这有点烦人。他不知道林峥那傢伙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受影响,万一他和从前没变化,还是做什么都能百分百投入,根本不会分心呢?那他恐怕自己会忍不住揍他一下,太不爽了。 写到第四篇,他的笔尖忽然悬停在一行字上边,随后又倒转过来,笔帽在句点边缘来回轻轻摩挲。 「...i suppose one thing that made you like him was that he was so small and frail; he aroused your instincts of protection. you felt that he could not bear to hurt a fly.」1 ——「我想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是他如此瘦小脆弱,连一只飞虫也不忍伤害。我有一种保护他的本能。」 ——他一点都不瘦小,更不脆弱,我还是对他有那种感觉,按捺不住。 这一次,过了很久,陈里才意识到自己又在想着谁。视线重新聚焦,笔帽顿住,书桌前的男孩轻轻嘆了一口气,「啪」地合上习题册,起身,重新扑进了被窝里。 他想:有本事来梦里找我。 备註:1somerset maugham,a friend in need. -------------------- 第65章 凑一桌! 「……毛老师。」清晨,还不到六点,林峥被狗舔醒了,睁开眼睛时嗓子还哑着。他转过脸,盯着天花板发呆,动作机械地抱着狗脑袋坐起来,懵懵地靠着床头,慢悠悠一下一下揉毛毛的耳朵,还一脸没缓过神的呆滞。 完全没有睡醒。昨天去宠物店接狗,陈里没跟着,因为他一靠近家门端午就哭,所以林峥是一个人很坚强地拖家带口的回来的,晚上又陪着离家一周兴奋过度的毛毛玩了一整晚,可太累了。 「……」林峥沉默地看着狗,打了个意犹未尽的失落的呵欠,「……唉。」 没办法,梦里还在和里哥雨中狂奔来着,两个人都淋得湿透,浪漫死了,一睁眼倒对上一张毛茸茸金灿灿的狗脸和一双乌熘熘的狗狗眼,手背是真湿了,被舔的。 落差太大了,林峥有点接受不了。但是毛毛是天使,毛毛不会在意主人对自己垮着脸唉声嘆气,还是好脾气地靠着他肩膀,轻轻把爪子搭在林峥肚子上:「呜汪。」 男孩仍有些没聚焦上的目光往卧室的落地窗边瞟,注意到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的一缕日光,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哦,是晴天。 是晴天,这一天陈里就会更高兴一点。 棉质窗帘被「刷」地拉开,冬日早晨灿烂的阳光瞬间洒落整间卧室,细小的纤维和灰尘在半空旋转飞舞,然后缓缓降落。林峥站在窗前,闭上眼睛,在金灿灿的天地里拉伸手臂和腿,又兴奋地原地上窜两下。 陈里高兴的话,林峥就会不讲道理地比他高兴好多倍。 林峥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遛完狗经过楼下的歪脖子树,跳上石凳,又跳下来,蹲在枝叶间洒落下来的晨光里重新系了一遍鞋带,林峥左看右看,陈里家的阳台还是没人影出现,于是只能把雀跃的心脏囫囵个重新塞回胸膛里,很不捨得地赶着毛毛回家去。 ……然后就大完蛋。 这半天里,好端端坐着,站着,看着狗粮碗,杵在高铁站出口,坐的士上,面对着一帮勾肩搭背吵翻天的好朋友,午饭的餐厅里面,一盘盘炸薯角汉堡包跟前,林峥的灵魂出窍在天上飘,听不见也看不见,从头髮丝到球鞋尖都恨不得都写上:「我恋爱了。」 毛毛一顿吃了两顿的冻干,碗里堆了一座山,开心得尾巴摇成直升机桨;司机师傅板着个脸一脸烦躁地等乘客后排上车,透过后视镜被这个小帅哥灿烂地笑了一脸,林峥下车时口袋里还多了两颗师傅拿来提神醒脑的薄荷糖。 第86页 上午十点半,高铁站,宋雨穹看群里林峥说已经到了,在到达口等,出站刷身份证时果然一眼就看见人,高挑的一个影子,穿白色羽绒服,黑色长裤,球鞋也是崭新雪白,在冬日周边一片灰黑色背景里清俊挺拔得很好认。 一帮人老远就边往前走边蹦蹦跳跳地向林峥挥手,手在半空支棱了半天,这傢伙还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对面一处发呆,眼神直勾勾的,表情非常幸福荡漾。事实证明长得再帅也是不可以做太奇怪的表情的,真的非常傻,很糟蹋脸。 有人绕到他背后去,捶了一记他的后背:「发什么呆呢!」 「卧槽,」林峥吓得原地一蹿,才注意到面前的这一堆朋友们,揉揉鼻尖,和大家一个个撞肩膀打招唿,甜蜜到傻乎乎的笑容又换了一种意味,心虚地仍由这帮傢伙揉脑袋拍肩膀,「怎么回事,我都没注意你们出站了。」 宋雨穹把视线从他刚才注视着的大gg牌上移回来,拒绝了幼稚的撞肩膀活动:「你在看什么?这么认真,喊你这么久都没听见。」 林峥又「嘿嘿」傻笑,指指那个gg:「看那支钢笔。」 「啊,新出的,」宋雨穹回答,「你又要收集吗?」 「我现在已经有了,一支新的,」林峥边带他们往网约车等着的停车场走,在他们中间,演讲似的,神采飞扬的脸上映着gg牌上的缤纷灯光,「陈里送给我的,我从来没和他说过我想要他就记住了,上面还刻了我的名字缩写!」 在场的兄弟们听到「陈里」两个字,纷纷眼前一黑:又开始了。 又开始了,《关于陈里の一切》分享时间…… 所有人都早就在聊天群和开黑语音频里听林峥分享了一百三十八遍陈里是如何如何给他过的浪漫生日,给他点了几根小烟花棒,给他唱了哪首歌蛋糕买的什么味道陈里这样陈里那样陈里陈里陈里。见了面,又看林峥这一脸没出息的样,简直是怕了,谁也不敢和他提这个话茬,以防又被粉色泡泡冲击波洗脑,可是防不胜防。 兄弟们纷纷向罪魁祸首宋雨穹投去了谴责的目光。 宋雨穹:「……」对不起,大家。 负伤下火线,所有人都爆发了惊人的食慾,在餐厅里点了满满一桌的东西,预备直接把林峥憋到闭嘴。 但是林峥既不心疼也没闲着嘴,因为是招待朋友们,今天的支出有爸妈报销,何况他收了这些傢伙那么多礼物,装了满满一个书包。他唯一有点发愁的是这帮傢伙吃太多了,不停上菜不停吃,没见停,占用了他宝贵的,要拿来赶回去见男朋友的时间。 他把手机放在肘边,忧愁地叼着可乐吸管,吃两口东西就要看一眼,嘱咐对面:「快点吃,要凉了。」 对面的兄弟愤怒了:「你好意思这么说的吗?谁坐下来叭叭叭到现在没停过,不理你不给吃饭?」 林峥往椅背上一靠,扯下外套拉链,神气到非常欠揍了:「你别不服气,你就嫉妒我谈恋爱了,我知道。」 旁观的男生:「草,起搏器快点快点,吴哥气晕过去了!」 一顿饭没消停过,对林某的咒骂声此起彼伏,服务生小哥上甜点的时候林峥接了个电话,满桌才终于安静下来。 无他,林峥表情太恶了。他们都没见过这种的。 男孩子把手机贴在耳朵边,睫毛眉毛都笑得弯起来,甜蜜的情绪在他的眼角和嘴角有如实质地流动,把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你起了吗?还早啊。……嗯……没有啊,我还在陪他们……不用啊……你已经来了?……好呀,我们在……」 他很惊喜地倏然回过头去,看向店门口的位置,众人的目光也纷纷随他刷地聚集到那里,看向那个正举着手机推开玻璃店门、有些迷茫地往店内张望的男孩。那个人裹着黑色羽绒服,系红色的羊绒围巾,头髮和眉眼都乌黑,五官深邃,皮肤白皙得格外瞩目。 今天已经被林峥气晕过去好几遍的吴航叼着洋葱圈,支着脑袋嚷嚷:「草,长这么帅,这又是何苦。」 -------------------- 第66章 愿望 餐厅在商场外围,毗邻熙熙攘攘的小广场,玻璃门被推开,陈里背后是涌动的人流和户外阳光,头顶的金属风铃叮叮噹噹,他好像把外面灿烂的冬天也带了进来。这一幕几乎与林峥早晨醒来时想像的一模一样。 林峥根本等不及矜持地坐在在原地向他招手,很早已经蹿了过去,在服务生上前询问之间拉着他往里走,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冷不冷吃饭了吗想吃什么之类的甜蜜废话,直到看到他手上拎的透明大盒子:「嗯?怎么又买蛋糕?之前那个已经很好了,又漂亮又很好吃……」 陈里看着他接过东西,下巴尖埋进围巾里蹭了蹭:「江开他们给你补的,晚上不好带过去,我顺便拿过来,你们先吃。」 他的脸颊和眼圈都被冻得泛红,把拎了一路蛋糕的那只手塞回羽绒服口袋里:「我不坐了,我妈他们就在隔壁茶餐厅。」 林峥有点失望:「好吧,那你打包一份薯条走吗,这里肉酱芝士味的很好吃。」他也不嫌挤,把自己的手塞进陈里的口袋里,两只手交叠,顿时噼里啪啦起了两道静电,陈里不防,「嘶」了两声。 「……」林峥是一点不觉得疼,还有点不满意,「你没有用我给你的那支护手霜吗?不喜欢吗?」 第87页 「……回去用。」陈里想给他个白眼但是忍住了,指尖在口袋里挠了挠林峥的掌心:「别麻烦了,下次再一起过来吃。」 说着撞一下他肩膀,大庭广众的,禁止黏黏煳煳:「走了,让个路。」 才看了一眼又要走,陈里说不坐了,林峥就随之忽而意识到,即使是短暂到只会持续两个小时的分离也令自己感到明显的不舍。但是不舍也是甜蜜的,想念也是甜蜜的。 「好啊,下次一起」,他还是很开心地拎着蛋糕,鸠占鹊巢的另一只手在陈里的口袋捏捏他的指根,然后钻出来,把陈里的围巾掖得更紧一些,「你们吃完和我说,我来找你。」 「慢慢吃,不急。」 陈里边点点头,边往外走,真男人不回头,只酷酷地向后抬了抬手指:「你也是。」 不远处那一桌就是林峥从邻市来过周末的朋友们,陈里把自己恋恋不捨的男朋友丢在屁股后面一转身,视线冷不防就擦过这边的一桌人,在六七道聚精会神的目光里原地愣了半秒,嘴唇半张,不知道说什么,最终还是只向那个方向点点头示意,酷酷地走掉了。 吴航:「唉,尾巴都摇飞起来了。」 朋友a:「这就是犬系男友吗。」 吴航点点头道:「我等会就跟峥哥说你骂他狗。」 宋雨穹收回视线,看林峥挨捶看得忍不住想笑:「感情挺好。」 朋友b:「确实,进来的时候脸上冷冰冰的,一看到他就笑了,没停。妈的,我为什么看这么仔细,呕!」 吴航:「我也看到了,帅哥不看白不看。」 朋友a警惕起来:「林峥不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男同吗?」 「你是自己想死还是想我死啊?」吴航给他一拳。 转身后的短短几米路,林峥是飘回来的,尾巴当螺旋桨那种:「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我们陈里。」 吴航一口半个汉堡,念经似的敷衍他:「昂昂,看见了,你们陈里,大帅哥,超爱你。」 林峥开始脸红个没完:「嘿嘿。」 在座诸位是真的没眼看,纷纷催他切蛋糕。张胜他们买了一个漂亮的奶油蓝色双层,上层零星点缀了几颗草莓和车厘子,不多,亮点在中央堆着的汽车人之类的小模型玩具。解开白色丝带的时候林峥很自然地想起那天夜晚,陈里的蛋糕上点缀了满满当当的樱桃、草莓和巧克力碎片,捧着时稍微手抖一下上面就会扑簌簌掉落小东西,盒子上印的logo他见过,店里的蛋糕都限量,要提早一周预约。但林峥惊喜地问陈里,他却只说:「随便挑的,记得你喜欢草莓。」 吴航:「好恐怖,峥哥切蛋糕为什么要微笑?」 朋友a:「别怕,抱紧我,我也是gay。」 吴航要和他打起来了:「你死不死啊?」 宋雨穹看着林峥给蛋糕拍了张角度很直男的照片:「不许愿吗?」又想起今天已经是周六,「过了也能许吧。」 林峥又露出最近被他焊在脸上的那种幸福而骄傲的表情,睫毛都被圆鼓鼓的卧蚕挤得弯起来:「许过了,而且我觉得这次肯定会实现。」 宋雨穹吃一堑长一智,坚决不再问他许的什么愿望,若无其事地低头,假装自己在很认真地在吸柠檬可乐。 吴航:「哎呀,这个汉堡很圆,你觉得呢,小a。」 a:「是哇,是哇。」 林峥东看看西看看,一桌饿狼没人在意他的愿望,所有人都干等着吃蛋糕,他只好很憋屈地把话咽了回去,吭哧吭哧下刀。 众人纷纷松一口气:这就是团结的力量。 林峥手很稳很巧,学农时随手编的一条红绳结也漂亮得能直接拿来送人,切的蛋糕也一块一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把餐叉分完,他用嘴唇勾掉手背上蹭到的一点淡奶油,心想:问我我还不说呢。 说了万一不灵呢。他愿意为这个愿望尽他所能,而不能容忍任何外力来左右。 -------------------- 第67章 暖宝宝 活动点在一个露营基地,社团预约了那里最适合观测夜空的露营点,是半山腰上一片视野很好的开阔空地,抬头就能看见完整的天空,还能同时扎五六个帐篷。 晚上爬了半小时的山,一到目的地,还来不及眺望远景,大家先把望远镜和相机三脚架从带队老师的后备箱里取出来安装好,社员们检查和调整参数,剩下的同学搭帐篷。老师边指挥边催,嘱咐所有人一定要赶在十点半之前准备好一切,否则等到月亮一升起来大家就是白跑一趟。 摆弄望远镜的同学们动作有条不紊,手底下按着大几万的仪器也一派轻松从容,背后搭帐篷的几个人倒乱成一片,忙得鸡飞狗跳,林峥花十几分钟在前面调试完相机的延时设置,一转身,刚好数到放在一边的应急灯第四次被人踢倒,「啪」地面朝下一摔,露天下的半边空地顿时陷入黑暗。 「靠,」有人在骂,「章泽,你他妈长了八条腿?」 章泽在林峥边上缩如鹌鹑:「什么?我只是路过!」 林峥卖他卖得非常爽快:「现在能看见了吗?我已经扶起来了里哥!」 陈里在十几米外蹲着,握着帐篷骨架往上套布料,干起活来又习惯性地把袖口捋到了小臂中段,支起的一边膝盖在他俯身去繫绳结时擦过他的下巴尖——围巾也已经摘掉了。听到林峥遥遥传去的声音,他扭过头,侧脸被从另一边的照来的灯光打上一道明暗分割线,笔直的鼻樑像抛了光:「喔,可以了。」 第88页 林峥收拾完脚边的相机包就跑去给他帮忙,他手巧,陈里就几乎没再花什么力气,动手这方面他总是比不过林峥。 他们俩动作最快,完成的时候前后几个帐篷都还完全没支棱起来,塌陷的布料下面显出一些绝望的正在蠕动的人形,看上去还有点恐怖。但是两个人也没工夫去帮笨蛋同学们的忙了,急着谈恋爱,只能稍微见死不救一下,应该可以谅解吧。 夜里太冷太冷了,气温只有零下三摄氏度,林峥拍拍手心,拉着陈里坐到帐篷口,伸手就脱他外套,盯着陈里莫名其妙的目光在他的毛衣外面贴上三个暖宝宝,然后又在他一边手腕上隔着打底衣物贴上一个,刚好,最后把自己塞书包里带来的几片都在他身上用光光。 无纺布里的氧化铁开始反应,整个后背都烘暖了起来,陈里感觉像背了个小太阳,有点想笑:「好像也不用这么多吧。」 「你的手像冰块一样冷,」林峥挨近他,边和他说着话,边仔仔细细地替他把袖管重新拉回来,整理好,「等手不冰了再撕给我。」 他贴,陈里就侧坐着,把手放在他腿上,另一只手支着脸,有点睏倦地盯他动作,又看林峥的睫毛。 陈里觉得也不存在冷不冷的问题了。其实没有暖宝宝也可以,零下十度也可以,不吹牛。 林峥帮他把外套拉链拉到顶,陈里接着数他的睫毛,两个人各干各的,直到视线不经意间相交。 可是恋人之间的对视好像就是吻的预兆。 眼神交汇,撕不开来,彼此间就此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这片背光的角落里本来极静,没过多久,却不断响起衣料连续摩擦的窸窣声,继而是极细微的、能被风掩盖过的水泽声。 同学的说笑声和动静就在背后,隔着一个空空的帐篷和十几米距离,他们靠着昏暗的光线障眼,不在乎、也无暇在乎月光把是否把这个秘密斜斜地投在了草地上。 陈里的嘴唇在终于抵到一片柔软温热时陡然一惊,反应过来就想起要后撤,林峥似乎一直滞在原位,只是放纵陈里的接近,却在被触碰到的一瞬间迅速伸出手,拢住对方的后颈,身体前倾,整个地向他笼罩过去。 这不是他们之间有过的、像发生在两条小鱼之间的,来回啄弄又凌乱得像玩闹的吻了,林峥闭上眼睛,另一只手环过陈里的后背,不再羞涩或克制,紧紧地拥抱他,张开嘴,舌尖试探地舔舐了一下对方的下唇,察觉到他只是一颤,扶着自己大臂的手没有往外推动,心里的那道弦被轻易地拨动,接下来的一切就都无法控制了。 闭上眼睛,才在黑暗中看见五彩缤纷的一片,难以形容的画面。 林峥不自觉间半跪在他身前,拢着他后颈的那只手情不自禁地抚摸揉捏那片温热柔软的皮肤,先是忍不住地兴奋又矜持地舔舐陈里的唇缝,以自己的舌尖探入陈里的口腔。 闯进人家家里之前是不是得先打个招唿、取得同意啊?他心里忐忑极了,可是是半点也忍不住、等不及了,只好紧紧闭着眼睛,不看不听不想,拒绝不拒绝的他都不知道。 林峥心想:就亲一下,就亲一下,我好喜欢你啊,陈里,别拒绝我吧。 「峥哥!你帮里哥弄好了没有啊救命啊——」不远处江开一屁股坐草地上,崩溃了,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半天,没人回他,只有来自隔壁同学们的稀稀拉拉的几声嘲笑。他从帐篷后面探出脑袋,看向最里面的半隐在黑暗里的角落,半晌没人出现,也没动静,只好又气喘吁吁地自力更生。 不太明亮的月光下,陈里就着被紧紧拥抱的姿势微微仰着脸,半垂着眼帘,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这幅眉眼。林峥的眉毛微微皱起,眼珠在不安地、频繁地颤动,看起来好像很难耐,也好像很喜欢。 陈里是在自己也未察觉时静静地靠近了过去,而他的任何期待都没有落空,都被林峥紧紧地捉住了。 但林峥舔□□弄的动作真的很狗,陈里心里除了暖洋洋的感觉还有点疑惑,还是说这就是深吻的正常版本? 到最后怎么分开的林峥都忘了,太难了,他简直是靠非人的毅力才把自己从陈里身上撕下来的。哦,可能还藉助了一些里哥的外力辅助,扯着自己的后领把他扯开这样,主要还是靠林峥自己的自制力。 但是林峥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争气,说那个就那个,场面一度被搞得都不纯爱了。要不是条件有限,身上没纸巾,林峥可能都要在这里犯点错误,污染一下环境。 他在帐篷外面吹风,面对夜色下的山景思考一些重大的问题:我那个了,里哥就没吗? 怎么没想起往他裤子里看看看看,真是失策…… 真的有一颗闪烁的星体飞速穿越过墨黑色的天空的一角时,林峥的第一反应是回头,来不及向天边看一眼就往回跑,穿过所有人,在周围同学们一片惊喜的唿声中钻进帐篷里,弯下腰,伸手拽住了陈里的手腕,把他从温暖狭窄的帐篷里一把拉到了漆黑的夜幕之下。 山顶冰冷的夜晚里,少年们的唿气带出白雾,帐篷的挡帘在两个人背后轻飘飘地闭合,林峥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面向那片流星坠落的方向: 「看到了吗?还亮着,还能看见!看那里!」 陈里的视线在空间的急剧变换中晃动不已,直到被林峥一叠声地催促着,他的目光顺着身后人的指尖投向天边,在对方急切的声音里定格在那被照亮的一小片夜空,终于捉住了一截星星的尾巴。 第89页 流星从不等待,所以林峥跑得很快很快,完全还没冷静下来已经蹿回了他面前。 陈里突然很想笑,没有回头,只看着夜空,嘴角溢出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笑容。林峥察觉他身体在抖,扒着他肩膀,从他身后凑过去,像一只小狗扒拉小猫那样狐疑地盯他:「……啊,笑什么?」 陈里回过头来,眼睛里盛着闪烁而并未消逝的星光,用口型不出声地问他:「下去了?」 林峥愣了半秒,随即反应过来,倏地放开总黏在他身上的手,全身的血液都沖脑门流,而在陈里好看但是哪里都透着狡黠和调戏意味的神情下露怯实在太……太伤自尊了! 他好想怒吼:陈里,你太坏了吧! 于是林峥憋了半晌,忿忿地指责他:「你有没有认真看啊!」 陈里继续顶着那副让林峥牙痒痒的表情:「看了啊。看的时候也没忘记关心你们呢。」 你,们,呢。 真牛,说最甜的话卖乖,用杀伤力最大的方法气人。林峥冒着烟把自己憋成了一只河豚,又说不过他,闷闷地撞了一记他的肩膀,表达委屈。 陈里被他撞得侧了侧身,只想笑,忍不住的那种,但眼见一旁气鼓鼓盯着自己的傢伙半晌说不出话,也只好艰难地忍住,凑过去扣上他的外套连帽,半个脑袋也钻进他宽大的帽檐下面: 「生气了啊?」 林峥低着眼睛,和钻进自己帽子里的陈里对视,在黑暗中无意识地微微扁着嘴:「……」 陈里抬手拨拨他的刘海,唿出的热气洒在他脸颊上:「是生气?还是害羞。」 林峥盯着他黑暗中仍看得清楚轮廓的那双弯起的眼睛心想:得了吧!你都快哈哈出来了!先把笑憋回去再来调戏我! 他矜持地吐出三个字:「……我害羞。」 话音刚落,陈里已经「噗嗤」一声,一头砸在他肩膀,连带林峥也静音振动起来。 又要笑,又笑! 林峥难得装酷地双手插袋,低下头,耸耸撑着陈里额头的那边肩膀:「就知道笑,又不管我,你不管就不准笑。」 「……怎么管,」陈里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有点上不来气,「我管……你不是一起来就跑走了?」 他想到什么,好不容易平復下来的笑意又捲土重来:「……挺厉害的,跑那么快。真看不出来……还硬着。」 林峥已经麻木了,伸手顺顺他的背:「……还行吧。是靠我的自制力。」 陈里横膈肌真的好疼。 章泽和江开蹲一块儿,俩人边就着山上的2g网看游戏直播,边竖起耳朵,时刻准备根据周围同学的实时reaction抬头看流星,线上线下两不误。 好景没十几分钟,等第二颗流星划过天际,章泽还依偎着江开肩膀浪漫观星,直接被江开一脚踹到一边:「我靠十一点了!我给祝璞打视频了泽哥你去找里哥他们玩吧886~」 章泽给他蹬出好几米外,原地咆哮:「你妈!」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四处找陈里:照道理有林峥在的地方就会有我们五四,五四出现时林峥出现的充分条件……有了,找着了。 找到了,但是好像也没啥意义。 章泽注视着人物外黏成一团的两个人,流下了寂寞的泪水,默默地掏出手机,转身找在家睡觉不肯出门的胜哥开黑去了。希望他不会因为这里网太烂而拉黑自己。 深夜,所有人都已经被赶着钻进了帐篷,三三两两地睡成了一片。预想中的惊险通宵夜被带队老师在无情的驱赶下变成了户外养生局,应急灯亮着,映出帐篷里少年少女们熟睡的身影,防水布把寒风和夜露都挡在外面,大家一人抱一个现灌的热水壶,还真的睡得很认真。 林峥却并不急着入睡,也不捨得。 抛弃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这个夜晚如此新奇。远方传来树冠在风吹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平躺在木板上,透过帐篷顶端的透明塑料布望出去,一轮月亮高悬在夜空,皎洁又遥远。 他侧过脸去,看见那月亮的光辉落入密闭的、狭小的帐篷里,将他身边熟睡的少年的侧脸上映得雪白而柔和。 真能睡,林峥摸摸他的头髮,在心里暗暗地想。他只是去帮老师一起确认一遍所有人的帐篷都已经安装好,回来时之前还生龙活虎的人已经把半张脸埋在毛毯里睡着了,唿吸清浅,看得人心里软成一片。 陈里睡觉时总喜欢把口鼻藏在被窝里,林峥早发现这点,帮他把毯子往下拉了拉,让他不要闷着自己。 睡着了也好,林峥算松了口气,如果没睡着,他还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再丢一次脸然后又被笑一顿。 陈里对林峥是个完全的坏蛋,会狠狠嘲笑林峥的支棱起来的小兄弟,完全不因为自己是罪魁祸首心虚半点。 林峥忍他,一次两次第三次,决定忍到忍不住就拉倒,到时候大家就一起犯点错误好了。 但是现在,林峥希望这个坏蛋睡得好,做个好梦。 他亲一亲陈里的额头和嘴唇:晚安,坏蛋。 坏蛋太帅了,林峥喜欢他是个坏蛋。让人忍不住喜欢那种坏蛋。 -------------------- 第68章 拉钩上吊一亿年不许变 生物钟使然,第二天早上六点不到陈里就醒了。帐外传来几声忽远忽近的啾啾鸟鸣,他睁眼后怔怔地盯了帐篷顶两秒,再慢速眨几遍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里。下一刻,又自然地窝在羽绒外套叠成的枕头里,转过脸看向身侧,对上林峥正对着自己的安然的睡颜。 第90页 帐篷藏青色的防水布料并不透光,一片昏暗中,林峥侧躺着面对他睡着,一只手放在耳侧,陈里一动,他侧脑下垫着的临时枕头也跟着膨起又瘪下,发出窸窣的声响,额头上搭着的一绺髮丝也被气流轻轻地拂动。 陈里半边脸埋在睡袋里,看见这一幕,心底慢半拍地涌上一点熨帖。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分针仍停在数字五十周围。时间还很早,时间太早的清晨,总给人一种世界都还没醒来的错觉和微妙的满足。帐篷里静悄悄的,睡袋里也烘暖,他舒服得一时间不想动弹,只想躺在原地发呆,目光无意识地流连在头顶。 天刚蒙蒙亮,那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天空是清澈的雾蓝色,云层里隐隐透出金红色的霞光。外面大约很冷,稀薄的层云丝丝缕缕地盘旋在遥远的高空,像缠缠绵绵往竹籤上捲去的棉花糖。 帐篷里的另一道唿吸绵长而均匀,陈里想翻个身回来,才意识到林峥这傢伙又把手臂搭在了自己身上,膝盖也顶着他的腿弯,几乎是整个人贴着他睡的,从胳膊到腿脚都严丝合缝。 他没办法,只能拎起林峥手腕,先把身体转回来,手悬在半空一会儿,打量了一下自己和这傢伙无缝衔接的姿势,还是认命地把这只胳膊搭回了自己身上。做完这番动作,一抬头,林峥仍然安宁舒展的眉眼,额发柔顺地搭在额间,还因为陈里的头顶蹭过他下巴的触感无声地皱了皱鼻尖。不看他张牙舞爪的四肢还真会以为他睡得很乖,陈里越看越觉得手很痒,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肉。 捏完也没反应,这么能睡,平时是怎么做到每天早起遛狗的?陈里疑惑地收回手。 林峥睁眼时看见陈里的侧脸,没反应过来,眯着眼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朦胧的视线里,陈里半坐着低头看手机,可能在看新闻,手指下滑屏幕保持在一个频率上。林峥没动,懵懵地看着他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替自己往上拉了拉滑落的毯子,紧接又熟稔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带着他的嘴角也猝不及防地往上提了提。 林峥:……嘶。 「里哥,」他哀怨地出声,「我已经醒了。」 陈里被他这突然的出声吓得一抖,骂了一句卧槽,倏地缩回手,转过脸来惊愕地看着他。 「你醒了你不出声,」他骂。 林峥揉揉眼睛:「我出声了你又要骂我。」 林峥很不客气地又贴到他身上,接着揉眼睛,再睁开时看见头顶漂亮的天空,「哇」了一声。 陈里听他惊喜,没说话,只轻轻地哼笑了一声,摁灭了屏幕,重新躺回被窝,和林峥并排躺着。 「好幸福啊,一醒来就看到你,」 随后他就听见身边的人用还带点沙哑和睏倦的声音这么喃喃,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才能天天都过上这种日子呢?唉,我好想快点长大。」 陈里侧过脸:「你平时每天第一个见到的人不也是我吗?除了毛毛。」 林峥幽怨地用掌心推推他的脸颊:「完全不一样。起码我睁眼和我下楼晨练之间就隔了二十分钟。」 「我在安慰你。」陈里的嘴唇被他弄得嘟起来,说不清楚话,「不然要听实话吗?——五六年之后吧。」 林峥踢踢凌乱的被窝,转而看向逐渐明亮起来的穹顶,眼神放空:「五六年啊……高三一年,大学四年,然后才能一直在一起。」 云朵边缘照射下来的阳光有些刺眼,林峥不适应地半阖着眼皮:「不对,不止,还要读研读博呢。」 说着说着就把手背搭在了眼睛上,拖长了声音:「啊……好烦恼。我还是先不要长大了,我现在每天都能见到你,就已经很幸福了。」 陈里也隔着被子回应似的踢了踢他的小腿。 晚上,身体感到疲惫,陈里却难得有些睡不着,在床上睁着眼躺了一刻钟,还是起身坐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卧室灯关了,只有他面前的屏幕发着光,照亮他微微蹙起的眉宇。 从前他无所谓去哪个城市读大学,能考上哪所医学院就去哪,大概考上都不太困难,所以就选最好的。要是到时候没发挥好,那就随便去哪里,看命。 但现在,陈里检索了他心仪的几所大学的强势专业以及不同专业的校区安排,确定他和林峥以后也会隔得很近。填志愿时凑一凑就好了,填同一个城市的学校,或者直接报同一所学校。 ——所以林峥为什么要担心他们以后不在一起,不能时常见面?早晨说话时还委委屈屈的。 未来的事不也是发生在他们手中吗,只要是可以改变的事,就不需要害怕。 林峥的想法,陈里往往都会贊同,这早就是经验了。所以他想去的地方大概率本就是陈里会选择的地方。 陈里抵着额角,意识到做朋友和做恋人好像适用两套不同的方法论,恋人更大程度地爱他,也需要他投入更多的关心和喜爱。陈里没有经验,也不想要借鑑别人的方法,他猜喜欢一个人这件事应该是不可以照搬解题思路的吧。 不知道怎么办,他一般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陈里摸出手机,给林峥发消息:「要是到时候考得好,以后每天都能见面。」 「我也想每天都和你见面,所以我们一起读大学。」 说完,又添上一句:「你觉得好吗?」 第91页 对面很快就回復了,在陈里几乎刚按完发送键的时候: 「好。说话算话,拉钩上吊一亿年不许变。」 林峥知道自己很招架不住陈里突然的承诺或者甜言蜜语,陈里总是说完就拍拍屁股走人,看样子是说完反而轻松了,只留下他每次都要独自脸红好久,如果是晚上,那就要辗转难眠,闭上眼睛在黑暗里反刍无数遍。 但知道也改不了了,可以归咎于本性难移。真是甜蜜的负担……林峥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过半,猜测陈里是放下手机睡了,而自己则因为他突然的几句话而如坠云端,迟迟难以平復雀跃的心情。 他说要一直在一起诶,四捨五入就是永远,他说永远啊,反正我是做不到不相信的。 林峥在寂静一片的房间重重吐出一口气,小臂遮着双眼,被自己眨动的睫毛扎得一片刺痒。但,除了受宠若惊,他听到自己心底有什么稳稳地落了地。 那个下午在昏暗的宿舍里互通心意,与其说是陈里对自己告白,林峥觉得那其实是对自己藏不住的箭头的回应,因为他太喜欢了,已经不能掩饰,所以陈里也许比他一直以来以为的更早地发现了,然后一直纵容,接纳了自己的一步步靠近。 第一次谈恋爱,林峥无所谓自己的姿态是不是体面,没概念什么是安全感,不知道也不想和谁分享自己的心情,统统抓瞎,恋爱技巧全靠自己悟,悟来悟去,也只有一句话:他好好,好喜欢,要好好喜欢他。 那么,是不是也会一样也被这么地喜欢呢?他其实没想过,也没来得及去想,因为仅仅是把满腔的喜爱都洒向对方也要花很长的时间——可是陈里说要想和他一直在一起诶。 认养一棵果树,它肯结果子给林峥摘已经是给足他面子了,谁知道还这么甜。早知道就早点告白了,认识一个月就可以说了,反正那时候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至于陈里会不会同意……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这么听话,这么帅,这么喜欢他,他总不会笨到不要我吧! 想到这里,林峥自信地脑海中挺起了胸膛,越发确认陈里一定超喜欢自己! 毛毛开始打唿噜了,起起伏伏,声音不大,频率稳定。 林峥终于阖上了沉重的眼皮,翻了个身,把睡着前没做完的梦打包一拎,钻进梦境中继续。 * 十二月,因为天气太冷,陈里不得不割捨了钟情的寸头。只略微修剪过的小平头仍然很利落,但之前那种冷厉的气质已经削减了大半。陈里也从此由「那个看着很不好惹的男的」降格成了「那个大帅哥」,泯然众人矣。 烦恼的又成了章泽,初中时代的阴影重新降临,这天放学后和陈里一起等阿姨给煎饼果子加里嵴肉时,他目送今天第一个来找陈里加联繫方式的同学被拒绝后走远,幽幽地转头看向身边低着头玩单机小游戏的兄弟:「四。」 陈里:「嗯?」这傢伙不抬头看人,只微微挑挑一边形状好看的眉毛,睫毛在傍晚的夕阳下是金黄色的。 章泽:「请我喝可乐。」 「喔,」陈里先答应了,正好赢了这局,他收回手机,在章泽眼神的催促下发问:「……为什么?」 章泽苦大仇深:「今天有个高三的同学给我一瓶可乐,让我给你送东西,我拒绝了,我说让他自己给你。」 他哀嚎:「我那时候刚上完体育课回教室,超——级渴。他拦着我说好半天,害我都没时间去接水喝,说完我就滚去上语文课了,我那节课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阳光下暴晒过的鱼。」 陈里一愣,被他逗笑:「要可乐还是芬达?」 章泽想也不想:「桃子味芬达!」 「你又不喜欢苹果味了?」陈里重新掏出手机解锁。 「我喜欢苹果味那已经是初二的事了!……你又忘了,你就把我的事都忘掉好了!统统忘掉!」 陈里一只手插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倒退着走,还是笑,走远了,朝章泽挥了挥手。 章泽看着他的眼睛,默默吐了口气:……算了,体谅你一下。 -------------------- 第69章 放学 陈里在校门口的便利店里买了汽水,重新晃悠进学校大门,路过保安时冷不防被拎住后衣领,听叔粗着嗓门科普了一通「大冷天喝冰可乐」的具体危害。 陈里:「哇,这么吓人。」 连连点头:「下次一定。」几句话敷衍着,在叔说到第四点时塞给他几颗刚买的水果糖,赶紧脚底抹油遛了进去。 操场上还散落着稀疏的人流,主席台前围着十几个穿着轻便运动装的体育队员,被教练盯着做热身运动。后踢腿的动静噼里啪啦,隔着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和秃掉的草坪,陈里觉得他们看起来好像一群被人拽了尾巴后疼得直蹦的羚羊。 他远远看到章泽跟前站着体育办公室脾气最差的主任,把提手里的芬达往宽大的校服兜里一塞,改道从他背后绕到了观众席,悠哉地挑了个视野最好的位置,然后把书包甩到一边。 底下开始做开合跳的学生们都看见他了,挤眉弄眼地瞪着这傢伙在面对着他们坐下,从另一边校服兜里掏出个牛皮纸包,表情从容地在一片仇恨的目光里开始咬煎饼。 平心而论,陈里吃相也好看,但是心没黑到那程度都不捨得在体育生饿着肚子训练的时间舒舒服服坐看台上吃加料加到露馅儿的煎饼吧,长得帅就可以鲨人吗? 第92页 真要命,林峥怎么还不到?快点来把他粘走,再晚点要气死人了。 章泽最苦,被小伙伴们用眼神谴责了三百遍:都是你招来的! 今天的煎饼多加了一块鸡排,着实太大,陈里半晌才吃完,仔细地把包装纸叠起来塞进口袋,而后优雅地掏出湿巾擦嘴擦手,估计是有点噎,台下的同学们盯着他又接着喝了小半瓶可乐。折腾许久,他是终于消停了,而他们也在主任的一声令下后转身,不太情愿地被赶鸭子一样地赶到跑道上准备练变速跑圈。 章泽摸着后脑勺被他们挨挨挤挤地怼到队伍最后,跟上去前转身对陈里遥遥地做了个鬼脸,被陈里手肘抵着膝盖托着头盯回来,又不怕死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赶紧跑了。 陈里有点没劲地地往椅背上一靠:跑这么快,他还打算做个猪鼻子丑回去呢。 五点半,太阳很快要下山,天边一片灿烂的橙黄,看台上很冷,他今天剩下的半张语文卷子很快就做完了,站起来活动筋骨,换了本单词书,边来回走动边背单词。 隔壁篮球场里传来鞋底摩擦塑胶地面的唧唧声,他背靠着栏杆,闭着眼睛回顾刚记下的一页,身后突然出现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有人在喊: 「里——哥——」 他把盖在脸上的手册拿下来,只侧过头看去。张胜在他的注视中狂奔着靠近,头髮迎风乱舞,像一只刚洗完澡的松狮犬,最后停在看台下,气喘吁吁:「你跑这么快!老刘满世界抓你去做题呢。」 陈里闻言又倚了回去,闷声:「……不是说今天放一天,靠。」 张胜发出同情的嘲笑,笑到一半哽住,伸手讨饭:「大哥,英语作业借我抄抄,我这周没带手机。」 「写完就放桌肚里了。」陈里回过身,趴在栏杆上,用手里的小册子撩张胜头顶的碎毛,「你不早说,等会儿晚自习自己去拿吧。」 张胜本来正很配合地扮演一只正努力扑案台上的鱼的肥猫,一蹿一蹿地在台下要抢他手里的东西,听到这个噩耗,发出心碎的声音:「靠!」 「好吧,那你记得去找老刘,我去吃饭了,阿姨中午和我说晚上有红烧猪蹄,」他顿时没力气扑鱼了,转身就要往食堂沖,「里哥拜拜。」 陈里胳膊架在栏杆上,恐吓他:「今天是时态专项训练,别抄了,自己做,再抄下次篇章题五分都没有。」 张胜仰着脖子往食堂方向走,痛苦地拉长了音:「好吧——自己做——」 他熘熘达达地不看路,陈里却突然瞥见跑道上高速靠近他的影子:「——喂!」 没喊住,他螃蟹一样地横进跑道,立即和跑得热气腾腾的章泽撞成一团,俩人立时一齐四仰八叉地滚地上了,还好后者已经提前减了速,又四肢灵活,给这只大螃蟹怼得一屁股坐地上,还能立马向外滚半圈跳起来,不忘把碍事的张胜踢到草坪里,啪啪踹两脚,又继续往前跑了。 张胜「呸呸」吐出嘴里的枯草,七荤八素地趴地上支起脑袋:「?」 「章泽——去你大爷的!!」一时半个操场都迴荡着他的怒吼。 陈里背上一边肩带,一面把书包甩到后背上一面下台阶,路过翻了个身又重新躺平的张胜,想起什么似的掏了掏口袋,再伸出手,松开掌心,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从他的指缝掉在张胜摊平的肚子上:「走了,做题去了。」 伸出胳膊以为他会拉自己一把的张胜:「……拜拜。」又重新躺了回去。 放学后的广播时间已经结束,大半教室已经灭了灯,陈里进入略显空旷的教学楼,却听见钢琴声从高处传来,在稀薄暮色中的建筑里流淌。 他走上楼梯,来到高二级组办公室在的那一层,拐过转角,果然看见中庭的那台三角钢琴边围了一圈人,大多数是没默写出课文而被张惠留堂的同学,正抱着英语课本,挤成一团看着钢琴前的男生。 林峥坐在那里,微微前倾上半身,目视前方,认真地读着手机屏幕上的五线谱,弹那首最近很红的《shape of you》。陈里悄声靠近几步,被几个同班的好朋友一眼看见,又被他们兴奋地过去一起凑热闹,换了一个视角,刚好可以看见林峥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中线条分明的侧脸。 中途有音弹错,林峥的唇角就微微抿起,露出懊恼的神色,那也是陈里和他一起做数赛题时偶尔能看见的表情。人影憧憧,陈里被掩在后头,听见身边几个一班的女生窃窃私语。 「林峥会弹钢琴啊!他怎么从来没说过?」「他好像比隔壁班那个演奏二级的xx弹得还好……」「他在看谱啦。」「哇,刚才钟一弹你没听见?有谱也磕磕巴巴的。」「好烦,是不是他们成绩顶尖的都会玩乐器?」 林峥是提过自己会弹一点钢琴,陈里回忆起来他们在放学后的闲聊,但是这叫「一点」? 想到这里,也自然地回忆起那一天林峥也对自己说:「早知道我也学吉他了,钢琴没有吉他帅。」 陈里靠着墙壁,迟到地在心里反驳:这不是也挺帅的? 下次要劝他不要吃碗看锅,他默默盘算。 操场上。 天完全黑透之后很久才结束训练,体育生没有在天黑前放学的概念。章泽挥别了往食堂去的住校的队友们,和剩下的几个走读的同学一起回看台拿东西准备回家。他抬起肩膀用衣料蹭掉汗水,走上台阶,一抬头,看见自己放书包边上的校服被人很无聊地重新折了一遍,两只袖子围成一个圈,圈圈里放了三瓶汽水,橙子、桃子和苹果味的芬达。 第93页 几乎是立刻就笑出声来,他穿上外套,把汽水一瓶瓶装进书包里,拿出手机,看见陈里半个多小时前的消息:「找老刘去了,没把你甩了。」 「明天再一起放学呗。」陈里说。 章泽开心地哒哒打字:「不行啊。」 「我当一礼拜电灯泡了,当累了,」打字有点慢,他按住语言键,嫌弃道,「你再来我要都被赶出体队了。就这样,你要独立一点啊五四,不能老黏着我。」 这回陈里良久才回,语气很不客气:「滚蛋。」 章泽最擅长的就是和坏脾气的陈里做朋友,才不会因为他一天让自己滚三四遍就生气。 新的一条信息又紧接着传了过来:「做完题了,来找你,一起走。」 「顺带一个林峥啊。」陈里补充。 章泽乐了:「还用提,哪次不带峥哥啊。」 -------------------- 第70章 巧克力脆球 十二月末,天冷得学校里的铁树都蔫了,教室里空调打到27度,门窗紧闭,玻璃上结出的白雾汇成小水珠,一路流到窗台上。林峥不那么喜欢冬天的唯一原因就是开了暖风空调的教室实在是太臭了,鬼知道打开门的一瞬间会闻到煎饼果子味还是辣条味,臭得他厌学,每天早上上学要嚎一路,进教室门前还要勐吸陈里一大口,上学如上刑,进门如分手。 陈里拖着他,任吸任嚎任撒娇,忍得额角青筋直蹦,随口敷衍:「我们现在去炸学校。」 然后一进教学楼就赶紧把他往教室方向一扔,脚底抹油,夺命逃离这恋爱的煎熬。 下午课间,林峥送完作业本从老刘办公室出来,正好碰见陈里他们班上完体育课回教室,大家都脱了校服外套,脸都冻得红扑扑,一颗篮球在他们之间顺着台阶咕嘟咕嘟滚下了楼梯。张胜去追球,和他并肩走的男生停在楼梯边等他,他倒是没脱外套,但在个位数温度的天气里把校服袖管捋到了手肘以上,眼圈和鼻尖都冻得通红,皮肤又白,脸颊冰雪一样,火力很足似的敞着外套衣领,大喇喇露出里面卫衣下的线条分明的脖颈。 啊,林峥真是看了就开始头疼。 他看着陈里先是在和身边经过的几个男生聊天,忽然被不远处的女同学转头喊了一声,凑上前半步听她说话,侧着脸拿耳朵对着她,边听,边垂着眼睫时不时点头。女孩说完,他才抬起眼睛,看着对方说了一声:「好,谢谢。」 拽拽的,淡淡的,低了头,说谢谢,落在林峥眼里,好像又有点太帅。 章泽甩着手从厕所出来,一眼就看见林峥在楼梯口盯着楼梯下的陈里,而后者正抬头和他们班女班长凑近了说话,峥哥的表情还有点难以形容的专注,联想起见过的几对小情侣吵架的样子,他顿感大事不妙,冲过去把林峥拉走:「哇,峥哥,看什么呢?陪我上个厕所来来来。」 林峥毫无预兆地被拖走:? 厕所里没什么人,林峥站在章泽边上,单手撑着隔板,语气疑惑地催促:「尿啊。」 章泽:…… 章泽听见自己的鸟说真的好几把冷。 他憋得一张帅黑脸皱成一个苦字:我真的为了我兄弟的幸福付出太多…… 辛辛苦苦一学期,刘荣明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数竞初赛安排在元旦假期的第一天,决赛在初赛之后下一周的周末。 虽然已经不是前高考时代了,顶尖选手也没有和高校签约直降分数的机会,但如果能在这里得奖,写入综评简歷,高考也就稳了一半。 时间一公布,整间办公室的参赛学生都在哀嚎,要命了,这比往年时间提前了一个月! 林峥也「嘶」地吸了口凉气,转头看陈里,有点委屈地念叨:「那我们去不了了哦。」本来跨年夜是和朋友们约好一起去爬山看日出的。 陈里小声:「我问问能不能往后挪一天。」 老刘冷不丁从他们中间钻过脑袋,咆哮:「什么时候了!去哪啊!你俩别给我在这飘,到时候灰熘熘拿个三等回来,丢死人了!赶紧做题!」 两人齐齐炸毛:「嗯嗯嗯。」 因为被老刘觉得学习态度不好,比赛前一周,陈里和林峥屁股都要在老刘办公桌前坐生根,一放学就被拎进办公室做题,和桌上发财树和仙人掌都培养出深厚的友谊,路过的老师都啧啧感嘆今年能拿两个特等回来了,刘荣明一听就炸,又把两个学生臭骂一顿:「就这状态,做白日梦!不吃不喝都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话是这么说,老头除了凶一点也少两个小孩半口吃的,桌上的牛奶牛肉干小面包没断过,年轻老师给带的学生点奶茶的时候老刘的的俩坏崽也都有份。两个人放学回陈里家饭量都变小了,周叔还伤心呢,怀疑自己手艺变差了。陈里他妈拍拍他肩膀,鼓励道,没事,累的,没几天就比赛了,转天就给两个小朋友每人多装两个鸡蛋,统统被陈里拿到学校投餵了饭桶章泽。 考前最后一周的周六,上午提高班下课,林峥摇醒趴桌上睡觉被化学老师嗔了好几眼的陈里,无须多言,两人齐齐嘆了口气,收拾书包,出门左转,到老刘办公室报导。 江开远远地看着两只高高瘦瘦的殭尸离开,毛骨悚然:「我算是知道眼睛里都没光了是什么意思了,太恐怖了……」 他旁边的姐妹连连点头:「我才知道老刘平时对我们有多仁慈……」 第94页 下周三就放元旦,周四八点半考到十一点半。陈里窝在方老师的旋转带靠背豪华办公椅里,腿架扶手上,讲义放大腿面上,边没有感情地心算边转圈圈。离考试不到五天,显然,他陈某人今天就要把屁股坐扁在这张椅子上。办公室里人不多,全是要参赛的学生,大家都是一副样子,场面有点恐怖,一屋子立体扫地机器人。 林峥和同学去拿了咖啡外卖,回来塞了个热腾腾的巧克力脆球给自己男朋友:「偷偷给你点的,嘿嘿,他们都没有。」 他不说还好,一说陈里赶紧撕开纸袋丢进了嘴里,想趁没人注意一口吞了,结果被里面融化的巧克力酱烫得嘶哈嘶哈了半分钟。 陈里眼冒泪花:「……」 林峥憋笑:「……对不起……」 两个人身处办公室的角落,林峥蹲下,假装捡笔,弯下身的一瞬扯住陈里的衣领,把他也一起往下带。在办公桌上高高摞起的书本的遮挡下,他凑近陈里发出一声惊唿的嘴,温热的舌尖趁机钻进少年发烫的、带着浓郁的巧克力甜味的口腔,匆匆蹭了蹭陈里又烫又痛的一侧舌头。太香甜,又忍不住多停留了几秒。 匆忙地、胆大包天地,他得到了一个甜蜜得令人眩晕的吻。 -------------------- 第71章 初赛 这是阳光十分灿烂的冬季午后,办公室里闹哄哄的,陈里被一把扯进了窗下一片炫目的阳光里,满眼的金黄橙红,脸颊和后颈也被晒得暖洋洋。他一手撑住办公桌,一手搭住林峥的手臂,眯了眯眼睛,想说什么,余光就瞥见老刘在林峥背后推开了门。林峥也不知道是色胆包天还是太过兴奋,完全没察觉老头的脚步声,没办法了,千钧一髮,陈里只能一拳捣在林峥肩膀,让他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刘荣明举着保温杯环视一圈,没找到人,气势汹汹地准备把东西放了就出去捕捉,却还没靠近办公桌,就见什么东西从他工位里面叠在一块儿摔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哦,不是什么东西,是他的两个乖学生,没什么,躲桌子下面打架呢,他庆幸地想。 「陈里!林峥!」正疼得嘶嘶抽气的两人顿时一凛,在老刘的怒吼中像炸毛的猫那样支起脑袋回头,「滚起来,像什么样子!」 昏天黑地做题到晚上八点半,办公室的灯才灭。大家结伴走到校门口,正好公交经过,几个同学话也来不及说完拔腿就追。人在前面跑硕大的书包挂在后面追,丁零噹啷的声响一路远去,身后还跟着几串很不厚道的嘲笑声。 陈里鞋带开了,就随意往前轻踢一下,把散落的两条绳子甩到鞋面上,准备走到路边系,却被林峥拉到一边,还没反应过来,林峥在他面前蹲下,拾起他的鞋带,几秒内就动作利索地系好了一个结实的蝴蝶结。系完,陈里视线里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就抬起来,露出路灯下弯弯的一双亮眼睛。 陈里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刘海,也笑了。 旁边的女同学悄悄和朋友咬耳朵:「啊,真的没眼看。」 朋友:「怎么啦,你不是也帮我系吗?」 女同学脸红:「那我们什么关系呀。」 朋友超小声:「你是宝宝呀。」 「……那不就行了,」女孩挽着她,「你也是我的宝宝我才帮你系的,你说他们呢。」 「原来如此,」朋友回头又看了一眼,「陈里也是……」话没说完她被惊恐的女同学捂住了嘴巴。 和剩下的同伴们道完别,两个人踩着路边的落叶往家的方向走,夜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陈里忽然转头问:「饿了吗?去吃宵夜?」 林峥连连点头:「好啊。想吃什么?」「你呢,」陈里摸摸肚子,「真冷,吃点带汤水的?」 冬天里八九点钟街上的粥面馆生意还是很好,一掀开厚重的挡风帘,烘暖的热风就裹着浓郁的咸香气扑了出来。面馆里已经没有空桌子,店老闆站在收银台边上和店员说话,远远瞥见他们俩,招唿了一声,热情地一手一个把他们拉到了店外大棚里最暖和的角落坐。她和陈珂贤熟识,都叫得出陈里的小名,说店里忙,面要等一会儿,还送了他们一叠香肠配甜醋让垫垫肚子。 陈里最不会应付这种情形,就会嗯嗯点头道谢,林峥跟着沾光,和他一起说谢谢阿姨的时候一脸灿烂的,本来就长得招阿姨姐姐喜欢,还一个劲傻乐,阿姨又送了他俩一人一个烫手的滷鸡爪。等老闆笑眯眯走了,他还叼着烫嘴的片香肠,肩膀拱拱陈里:「看阿姨多喜欢我。」陈里嗤笑一声,忙着把鸡爪的指甲尖一个一个咬掉吐到纸巾上,又听他说:「好吧,她更中意你啦,帅哥,你那个鸡爪比我这个大两圈。」 他于是很自然地把自己这个递过去让他咬了一口。面端上来时两个人刚好吃完了鸡爪,塑料手套有点漏油,陈里掏纸巾擦手,用完的纸巾又被林峥捡走用了一回,擦完顺便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外套兜里。陈里看着他这套动作,鼻尖轻微地皱了皱,指出:「你这样和我爸好像。」 又补充:「我说周叔,他就喜欢到处捡我妈的垃圾用。」 林峥都来不及乐:「那叔叔阿姨是老夫老妻,我们是什么?」 陈里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情侣啊。」 「有点油腻的情侣。」 「啊,都怪我,最近太得意了,」林峥装可怜,「可是总感觉很多事早就想对你做了。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唐突啊?你要告诉我,不要对我憋着,不要忍着我哦。」 第95页 陈里正拆筷子呢,闻言停了动作直起腰板,严肃道:「不啊,我没说什么啊?我开玩笑的,你很好。」 林峥听完立刻抢了他筷子拆完再递迴去,接下去又在陈里塞了满嘴的牛肉和面条鼓着脸颊咀嚼的时候清脆地「啵唧」了他一下,在陈里倒水的时候抢过水壶端着杯子硬要餵他,以及最后结帐的时候死死摁住陈里的手抢着刷了自己的付款码。 陈里提着给陈珂贤打包的排骨面,被一路牵着出的店门,感到迷惑:「怎么呢,我们是明天就要分手了吗?」 「说什么呢?」林峥苦着脸哇哇大叫,「不能开这种玩笑。」 「明天吃别的让你请回来总可以了吧?不要吓唬我嘛。」他拉着陈里不放。 陈里一只手提着打包给毛毛的一点白切牛肉——重的那袋又已经被抢走了——另一只胳膊被拽得高高的,侧过脸看着林峥皱起的眉宇和瘪起的嘴巴:「……知道了。不说。」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有没有人说过你做哭哭脸很可爱啊?」他说。 吃完东西,陈里跟着林峥回家见小狗,进门书包也没脱,先和毛毛拥抱着在客厅地板地上躺了十分钟。知道小主人很疲惫,毛毛在他怀里乖得像个人一样,林峥盘腿坐在他身边,低头修陈里昨天被张胜闭着眼一脚踩瘪的笔盒,拿着遥控器屁股在上面敲敲打打。 「有没有人说过你哭哭脸很可爱啊?」等男朋友走了半天了,林峥还窝在沙发里捧着毛毛狗头嘀嘀咕咕,「很可爱啊。」 陈里到家时没看见陈珂贤,周何为正抱着刚入睡的端午在客厅来回踱步,看见他,眼睛睁大,又不敢有大动作,对陈里点了点头,轻声道:「回来啦。」 从小陈里放学回家,妈妈也都说「宝贝回来啦」,陈里出门上学,她就说「宝贝拜拜,路上要注意安全」;陈里会说「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拜拜」。 陈里怕手上还有狗毛,在门外用酒精喷手心,边喊了一声爸爸,探头看他怀里裹着连体衣的小婴儿。周何为回卧室把女儿放在床上又匆匆出来,一手摘了儿子书包,来回走动着抱怨道:「怎么这么晚啊?学校还不包宵夜,你们俩自己要是没去吃,我还和你妈妈商量去接你们同学一起去火锅呢。」 「妈妈还在加班?」陈里打了个呵欠。 「对啊,最近都忙得不得了。——端午刚找了你一晚上。」 陈里困得换个鞋都能眯一觉,听到这里,他又笑了,边笑得肩膀颤动边伸手慢吞吞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怎么找的啊?」 「哝,手指着你房门,啊啊了一晚上。」周何为学得惟妙惟肖。 他看孩子眼睛都眯起来了,笑得一脸傻乎乎,心里发毛,一路把人推进卧室,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催促道:「赶紧睡吧,累成这样。明天再起来洗澡,今天也没出汗,啊?」 「……」陈里的回应是一头砸进床里,没声儿了。 周何为笑得够呛,帮横在床中间的孩子重新放好枕头,盖上被子,调好空调温度,才关灯出了卧室,看看时间差不多,又给老婆热汤面去了。 这一场初赛也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初赛,会根据成绩筛掉一部分选手,得分还会占决赛成绩的40%。 比赛的早晨,周何为给两个小孩每人煮了两个鸡蛋配煎香肠,做万全打算,还是换掉了早餐的牛奶,改成热橙汁。 陈里坐在后座,腿上放热气腾腾的餐盒,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爸爸,满分不是一百啊。」 周何为开出小区大门,目不斜视地回道:「谁说是让你们考一百了,你妈妈说今天少碳水全蛋白,到时候谁都不准在考场上犯困。」 林峥在他边上一口咬掉半根煎牛肉肠,烫得斯哈斯哈直冒泪花,眼泪汪汪地看着陈里笑了自己半分钟。 为这场考试准备了很久,似乎就是从两个人相识的第一天开始,他们跟着有点暴躁的秃顶老刘,几个月来几乎没有午休和大课间,没有和同学们一起放过学,没有提高班后可以自由支配的周六下午。除掉考试前一周昏天黑地的沉浸式学习,或许还说不上有多么辛苦,但坚持到现在,除开老师的鼓励,还需要一些决心和毅力。 很多个凑在桌前一起埋头做题的放学后的傍晚,肚子饿得咕咕响,办公室外传来同学们跑动说笑的声音,两个男孩的笔在稿纸上刷刷落下一串串字迹,从一开始就没人说过难,没人说过作业太多。在他们还没有被彼此吸引着互相靠近的时候,就已经被对方的专注、耐心、谦逊影响了,只是余光里看见对方垂眸思考的样子,心里就默默念着:我也可以,我也能和他一样。 这条路也没有想像得容易,被老师选中只是开始,可能还会被否定,可能会被放弃,一切的高山都要自己攀,让人常常无比吃力,怀疑自己。只有在那些笃定写下一道道题目的最终答案,流畅地完成一整张讲义,绞尽脑汁从各个角度思考才写出的步骤最终和老刘的讲解不谋而合,那些时刻,才能听见心房的回音,它说真喜欢这里,真喜欢把握着这些数字和图形的瞬间,而后前一秒再浓重的焦躁挫败都烟消云散。 考场的走廊寒风凛冽,选手排成长龙,或低着头眉心紧锁地看讲义,或看着远处调整唿吸。陈里站在队伍里,盯着对面窗外的树,等待入场。 第96页 直到上了考场,反而觉得很轻松。完成这份试卷变得像一场挑战,尽可以享受它,你做了所有的准备,不必畏惧它。 陈里发现自己刚好拿出了昨天刘老师给他们讲最后一道题时用的那支笔,笔墨还剩四分之一,考试进行到两个小时,他写到最后一个字,最后两个笔画变得有些灰白,笔芯正好见底。 没有放下笔,他仍将它拿在手里,眼神回到试卷最前,重新一道一道地检视。一直到铃声响起前几分钟,他心里慢慢浮现一种预感,越来越清晰。 铃声响起。 厕所外,陈里站在窗边等人,忽然被拍了一下肩膀。 他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男生,对自己笑得一脸灿烂:「嗨!」 陈里又看了一眼,确实没有印象,于是只给了一个「你谁」的表情:「……」 对方脸上却并没有浮现认错人的抱歉和尴尬,甚至一点都没有被他的冷漠打败,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要走开的意思。 陈里无意打破沉默:「?」 「你忘记我了?」对方后知后觉地感到诧异,「这么快?是我啊,梁宇!那,那农训打架,还记得吗?」 「……」陈里本来只是不知道说什么,闻言现在是一句话也不想说,转回头,继续专注地看树。他想这个人脑子该有毛病,来考个试也花枝招展,往自己边上一站,不知名的香水味张牙舞爪,陈里不想沾边,往通风口挪了几步。 梁宇随即厚着脸皮跟过去,很心碎地拉住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敢很含蓄地揪住陈里书包上挂的海绵宝宝:「不会吧,这么难得能碰见,你刚刚是偷偷翻了个白眼吗?」 陈里很不情愿地又瞥了他一眼,寒风骤然勐烈起来,在他百无聊赖的目光里,把梁宇打理精緻的头髮唰得吹成一朵蒲公英。 陈里:「噗嗤。」 还是陈里:「不然呢?」 少年忍俊不禁展露的笑容像叶片上挂着的露珠一样闪亮又转瞬即逝,梁宇一眨眼睛,他又变回原来那副冷酷又帅气的样子。黑色羽绒夹克的衣领挡着修长的脖颈,冷白侧脸线条深刻,颧骨被冻得泛粉红,阴天的冬日一切都灰濛濛,他的眼眶、鼻尖和嘴唇是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一点亮色。 梁宇一手压着自己乱舞的头髮,挟持了陈里书包挂件的手很快被打掉了,可他还是很兴奋。他直觉陈里此刻心情很不错,腆着脸说:「刚刚我和你一个考场,不过我是替我们学校来凑人头的,都不会做,一直在看你。还有四十多分钟的时候你就都做完了?哥,你真牛逼。」 陈里把手塞回外套口袋,还是不想说话,正准备换个地方站着,被一只胳膊揽住了肩膀,带着往后踉跄一步,又稳稳地被撑住了。 林峥转而牵住他的手,偏过脸:「是吗?今天手感很好啊,我在第四页有点卡壳了,只剩三十多分钟。」 「不是,我先跳了那道,后来回去重新再验算的。」 陈里手背被他蹭了一手水,嫌弃地拎着他的指尖,把林峥的手塞进了自己口袋里,自己的的手心也覆上去,带着他走向楼梯,招唿道:「走了。」 林峥笑着应道:「去吃火锅啊,刚刚开机看到泽哥在喊我们了。附近就是地铁站。」 梁宇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上次就站在陈里身边的男生被他拉着走远,边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然后用口型吐了两个字。 「看吧。」 梁宇知道他在说:看吧,他只会看见我。 -------------------- 第72章 不要恋爱脑 一周之后是决赛,过后没多少天就到了一月下旬,高二上学期末的市统考。冲刺竞赛时把其他科都往后放了放,导致陈里在最后半个月里每天都有补不完的试卷和讲义,十一点才能停笔,沖个澡回来再接着背第二天课上要默写的英语词组和课文,连轴转到一月底,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他扛着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睡大觉。 如果不是他的大情种朋友,章泽同学,在寒假第一天的凌晨五点多激动地打来视频电话,邀请他实时观看n省不知道哪片沙滩的日出,陈里原本是打算一觉睡到下午再起床的。 被铃声吵醒后的几秒钟里他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来,手下意识地在一片漆黑里摸索卫衣,转眼看见手机屏幕上「黑皮体育生186」几个大字,记忆回笼,心率降下去,血压有点上来了。 陈里接通电话,面无表情地一头栽回去,在心里辱骂章泽,又什么时候拿他手机改的傻逼备註。鸡都没醒,有什么屁非这个点放不可,等他睡醒再骂他。 电话那头,男生的声音混着翻滚的海浪声和猎猎风声,章泽超大声地喊自己的好兄弟:「五四!别睡了!快!看!日!出——!我去——」 陈里闻言伸出一只胳膊摸索着拿过手机,重新解锁屏幕。他耳朵边都是章泽兴奋的咆哮和喧杂的背景音,屏幕一亮,就被光刺得眯起眼睛。不太清晰的画面里深蓝色的海面与天空被一道金黄色的细线切割成两半,章泽手抖得镜头一个劲晃,还没有显现出清晰轮廓的红日在四方屏幕里到处乱逛。 陈里看了一会儿,等章泽安静下来,沙哑着嗓音说:「看见了。你别走,我要看它整个升起来,举高点。」 「滚啊,」章泽笑骂,「看你可怜,上次爬山也去不了,再给你看五分钟。我要吃饭去了,靠,哥们困得要死。」 第97页 陈里躺在被窝里打个呵欠,把亮度调高了几格。除掉远处的一线黎明,章泽周围一片漆黑,从似乎不近的地方飘过来几道人声。他问:「你一个人?」 章泽打了一个比陈里长三倍的呵欠:「干嘛,还想我爹妈陪你一起看日出,想得很美嘛。」 「傻逼,回去睡觉啊,冷不冷。」陈里笑骂,「再拍几张照,等会儿发个朋友圈,别白来了。」章泽美滋滋地给他拍自己的短裤短袖:「热得很热得很。」 陈里截屏,挂了电话后又把照片标星,还没琢磨好是接着睡还是干脆起来玩游戏,翻个身,直接又昏迷了。 这回他长了记性,手机静音往地上的衣物堆里一扔,终于得以一觉睡到了下午。完全忘记了十点出竞赛成绩和排名这件事,做了半个上午乱七八糟的梦,上一秒还因为在英语课上补觉被张惠叫起来罚站,下一秒睁开眼睛,面前是林峥放大的脸、扑闪的睫毛。 「……」陈里很疑惑地跟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傢伙对视了半晌,才发出了一声「嗯?」,一边从被窝里伸出手捏了一把对方的脸颊肉。 林峥被捏得眯了眯眼睛:「哎呦。」然后像一只大狗一样扑到他身上:「你终于醒了!一直睡到这么晚,肚子不饿吗?」 陈里被连着被子一把抱住,发出狗玩具被毛毛踩了一脚的声音,从被窝里挣扎出上半身:「几点了?」 「嗯……」林峥起来,蹲在他床头,捡起他掉落在衣物堆里的的手机递过去,「一点二十八。 「上午十点出决赛排名,当然你肯定不记得了——猜猜自己考得怎么样?」他声音雀跃。 陈里接过,扫了一眼屏幕——上面浮现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和几个未接电话。他觉得有点冷,又把胳膊收回被子里,理智道:「还行吧?我如果考砸了,你肯定不敢这样凑过来找打。」 「哈哈哈哈,」林峥扑在枕头边亲了一口他的额角,「你怎么这么聪明啊,第一名?」 第一名。陈里闻言抬起眼睛,露出了一种问询之下隐含着惊喜的神情。林峥对他扬了扬下巴,他又顺着他眼神的示意解锁了手机。 老刘的聊天框在最上面,老头专用风景照头像在一片群魔乱舞的卡通人物头像里面很突出,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一张列印表格的照片。陈里点开,下意识从上半部分开始扫视,往上找自己的名字。 老刘:嘿,你俩都没白吃刘老师的零食。 林峥看着少年的眼睛慢慢睁大,一骨碌坐起来,看向自己,挠了挠被额发扫过的额头,露出了一个先是有点茫然、有点害羞,后来又渐渐染上得意和兴奋的笑容。 这个表情的意思是:靠,第一名。你看。 下一秒,陈里很臭屁地对他说:「你猜怎么样?——我考完就知道了。」 昏暗的房间里,两个男孩一起大笑起来。 陈里:「你也做得很好啊,峥哥,我们应该只是差一道选择题。你是特意来找我说这个吗?」 「来见你,顺便才报喜的,」林峥盘腿坐着,手搭在腿上,仰着脸看他,「——我也早就猜到了。」 「感觉考好了还没有趴在你床边看你睡觉开心呢。」他笑眯眯道。 还没有我刚才在蹲在这里的半个多小时里,闻着你房间里的气味,看着你陷在被子里,被一堆毛茸茸的玩偶环绕着,你的胸口轻轻地起伏,我还悄悄揉了揉你的冰凉柔软的头髮,还没有这种感觉美妙得多。 「不要随地恋爱脑。」陈里随机抽取了身边的一个丑抱枕,丢了过去。 林峥接住东西,放嘴边亲了一口,睁着大眼睛认真地说:「我不是恋爱脑袋啊。我是陈里脑袋。」 陈里:「哕。走开啊。」 他说着自己又边笑边往被窝里躲。 午后强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之间钻进来,从地板上坐着的少年耳尖上起跳,落在枕头边。 陈里迎着这个人的视线,竖起食指,很厉害似的警告:「我知道你想什么,别想。我没有刷牙。」 林峥:「那你可以不亲我,如果你嫌弃我的话。我能上去吗?」 如果陈里肯让你穿着外衣上他的床,那就说明他真的爱你,林峥说的。他的腿隔着被子压着陈里的脚踝,和他面前的男孩鼻尖对着鼻尖。 「刚刚我来,碰到你妈妈,她刚好去上班了。」说不让接吻就不接吻,林峥湿漉漉的嘴唇流连地经过他的眼睛、颧骨、下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对吗?」 陈里觉得像被一只小狗追着舔舐,痒得眯起眼睛:「是啊。下午你想去哪吗,都可以。」 说完,他的被窝就被这只大块头拱了进来,林峥指尖冰凉,捉住他的胳膊,冻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即刻默默把身后堆着的被子扯了过去,把这个傢伙整个盖住。 陈里努力把他裹住,认真时就不自觉皱着眉,鹅绒被子翻动时发出几记响亮的簌簌动静。林峥偷偷在他动作时贴近过去,于是等到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时,两个人已经紧紧贴着彼此的躯干和四肢。 万籁俱寂,只有暖风空调运作时发出低沉的嗡嗡轰鸣。渐渐地,出现布料的摩擦声,更细微的,只有漆黑被窝里恋人之间能听见的彼此的喉头滚动。 「很冰。」陈里往后缩。 第98页 剩下的那个人却反常地沉默,只把对方往怀里按,一只手掌按在他的后心,轻轻抚摸。 【略】 陈里:「……!」少年的惊喘突兀坠落在两人之间滚烫的沉默里。他反射性地缩起腿,推了面前的人一把。 「不冰了,不要怕,」林峥退开一点,看着他的眼睛,扣着他的手,「……我已经热得要烧起来了。」 他像被什么吸引着地靠近过去,唿吸缠绕着唿吸,送给对方一个漫长的、湿热的吻。 「刚刚我看你太久了。」分开时,他唿吸急促道。 「我就……我就只是摸一下,好吗?」他紧紧抱着陈里,用脸颊、鼻尖来回蹭他,「好吗?好吗?真的很想很想,只是想摸一下。我帮帮你好不好?」 其实他从来没有被他拒绝过的,每次都睁着大眼睛一连声地恳求,在自己来得及答应之前扮足可怜相。陈里抱着他的后脑,只是走了一下神,感觉他又开始咬自己的脖子了。 不过,他还真的挺喜欢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的。喜欢到陈里觉得,哎,以后就算这个人想要从外面地上滚一圈之后再爬上他的床,自己可能也会捏着鼻子同意吧。 林峥憋得眼泪汪汪,又等不到回答,胡思乱想着,短短十几秒间难受得直冒汗。 当然不知道是第十几秒,但也真的应当只有十几秒,他对面的人在被窝里利落蹬掉了自己柔软的家居裤。 陈里搂着他的头颅,摁着他肩膀,一个借力翻滚坐到林峥小腹上,俯视着他:「随便你。」 视野变换,林峥忽得躺倒在他的枕头里,鼻尖又颳起一阵清新的柠檬味的风。 他注视了那么久,以至闭上眼睛都能描摹出每一处线轮廓的那个人就坐在他身上,说话间脱掉自己的上衣,认真道:「你先来,我学着。」 陈里扔掉t恤,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寒意,随即赶紧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他发现林峥慢慢地收回手,默默搭在了眼睛上。 陈里:「?」 「什么意思,」他扑上去掐住这傢伙的脖子,「为什么不看我的腹肌?」 林峥表情空白道:「……太刺激了。等一下,我缓缓。」 陈里闻言一只手撑在他胸口,弯腰盯着他的脸,等他缓缓。 「可爱死了。」林峥移开手背坐起身,把被子披在他身上,险些抓不住被角,低下头,肩膀不停地抖动。 他的笑声从胸腔里震出来,在陈里狐疑的目光里抬起弯弯的眼睛:「你老这样,我都要被你迷死了,然后你自己又不知道。」 昏暗的卧室里,少年的喘息一下轻一下重,他陷在被褥里,一条腿撑起,一条腿伸到面前人的身后,被捉着脚踝不放。 他的脖颈间冒了一层晶亮的细汗,锁骨和颈窝随剧烈的的唿吸深深凹陷下去,手肘贴在耳边的枕面上,两只手腕被人用一件单薄的t恤绑在头顶,刺激得太过了,十指都蜷缩在一起。 【略】 那感觉排山倒海,□□从咬紧的唇齿间溢出,下一刻他在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抖中试图蜷缩身体抵抗,却被身前人的腰身死死卡住了双腿,只能难耐地以脚跟蹭动床单。 …… 「别害怕,我不会弄坏你的。」林峥安抚道,居然还是笑盈盈的,清澈的声音里都是愉悦和兴奋,「是不是很舒服?宝贝,我只是太喜欢看你这个样子了,可以把脸偏回来一些吗?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了。」 陈里:「……?」 陈里:「你是不是真的变态啊!你他妈的——哈……别他妈捏了,让我说完!」 林峥在他的怒吼声里低头,亲了它一口。而后抬起眼睛,发现恋人正惊恐地看着自己动作,他轻笑一记,在对方的注视里张开嘴唇,露出舌尖。 又重新低下头去。 「——」陈里扬起脸,瘦窄的下颌线绷紧到极致,被束缚住的双手抬起,指尖追着去抚摸面前这张可恶的脸。 被推入云霄,视野变成五彩斑斓的一片乱象。十秒钟内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心跳如鼓,有什么从他的脑海深处像烟花一样放射至全身。 几秒钟后浓雾渐渐散开,等陈里再度能看清东西,面前是林峥那张清俊无比的脸。 嘴唇和眼睛都通红的,一脸餍足的,笔挺的鼻樑上张牙舞爪横着一道粘液,陈里现在想要一拳头揍扁的脸。 陈里对着这张讨厌鬼的脸勾了勾手指:「你就是变态吧,林峥。」 林峥听话地俯身过来,陈里端详他一眼,沾着讨厌鬼脸上的脏东西,在他白皙的脸侧花了一个扭曲的爱心。 -------------------- 第73章 爱你自己 少年暖白的皮肤温热柔软,脸上被涂抹开的液体渐渐滑落到线条流畅的下巴上。 陈里动作别扭,自己挺腰半坐起来,后脑抵着床头,垂着眼皮看跪坐在自己腿间的林峥。即使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前,什么都没穿,腹肌和胸膛都坦坦荡荡地暴露在空气中,他一如往常抬着下巴看人时,也有睥睨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副什么表情,林峥手撑在他身侧支持着自己,只觉得被这个人注视得头皮发麻,全身一阵一阵地发热,可能哪里要开始长狼毛了。 感觉陈里从来也不会知道自己眨下眼睛打个喷嚏也会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第99页 喜欢他把深色的校服穿得很正点,喜欢他在自己面前袒露漂亮的身体。 喜欢他老是冷着脸,喜欢他忍俊不禁时唇红齿白的笑容,喜欢他低着头皱着眉毛做题,喜欢他考好了眼睛里都是小得意还演技很差地假装淡定,真喜欢,一切林峥都那么喜欢。 最喜欢陈里还不知道他是一座为他苦苦沉寂许久的活火山,路过他的山脚时,还小心地保护他的一草一木。说他可爱,说他很棒,为他做很多事,一切都考虑林峥的想法。 陈里抬起手,意思是让面前的这个花脸帅哥再靠近一点,表情没有变,一脸「来伺候我是你的福气」的意思,偏偏眼睛里都是林峥看来很柔软的东西,这让他看起来不再又拽又痞了,倒像是被求抱的对象纵容惯了所以有恃无恐的样子。 林峥的膝盖往前两个手掌的距离,凑上前,在半空中把他的整个身体都覆盖住。他就用自己被绑的双手套住他的后颈,压下这个人的脖子,林峥不防,一下压倒在他身上,只来得及用一只手扶住他身后的床头木板。 陈里手臂架在他肩膀,歪头打量近在咫尺的恋人的脸。 「你笑的时候这里会凹下去两个小涡,」他抬起脸亲了一下林峥下巴上的一处,「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很神奇,后来也没在别人脸上见到过。」 他的眼神如此温柔,林峥一颤,忍不住又开始啄他的脸。 「它动不动就出现,所以我看到你时,你总是正高兴的样子。」陈里道。 自己说一句话,或是不说话,只是经过,林峥看见他,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林峥听着,脸上果然又渐渐浮起那种很清澈很轻松的笑容。就是这样的笑容,让陈里觉得可能他那双水润的眼睛每天所看到的天空都是湛蓝色。林峥可能有无尽的勇气和耐心面对这个世界吧,平和,温柔,总不自觉地释放某种让他感到舒适的善意。 而他的世界阴晴变幻,连血液也是不安定的,不知道愤怒和痛苦什么时候会来,能不能克制。在莫名的、激烈的这些情绪里,光是自己不去伤害朋友和家人已经很不容易。 我忍受过躁郁的,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没觉得这样很不好,直到你慢慢地走近我。这样的我,没有向你求救,可你就是在那些风暴和大雨里保护了我。 「峥哥,看见你开心的话我就会开心,」陈里亲吻他有些干燥的嘴唇,在他耳边剖白,「很早就这样了。」 「你想要靠近我,我就也会想要靠近你,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他摸摸他的头髮。 林峥与他对视,目光一开始是欣喜的,几秒后却又掺上一些陈里没有看懂的东西,像溪水里迴旋的涡流,若是不小心,会被卷进河底。 「……我,」林峥的眼珠随着他的嘴唇翕合而颤动。他张了张嘴,过了几秒,才哑声道:「我其实从很早就喜欢你。」 他伸手去解少年手上的衬衫: 「只是后来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遮掩不住,所以农训的时候你才会终于感觉到,然后主动和我说起吧。」 衬衫掉落在床上,林峥抱着他,把他的额头按在自己的肩窝。 「那时候……因为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你有什么烦恼,就是那种很无聊地,在暗恋你——所以一直观察你。」 他说到这里,突然坐起来,在陈里没反应过来的眼神里坐直,表情认真地开口。 「……我不想显得我像个傻逼自大狂,自以为看得懂别人心里的想法。可是,可是……」 陈里几乎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点委屈,听见他说: 「你不能在决定很喜欢我之后,还是学不会很喜欢自己。你没有我爱你一半爱你自己,陈里。」 陈里胸腔里稳定跳动的东西忽然因这句话空掉一拍。 「我观察到你的品格和你的心,那些都是我见过最纯洁最美好的东西。所以我不知道一个这样会爱别人的人,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会伤害别人,总在为无关紧要的事埋怨自己。 「有时,我会希望你不要太会照顾别人,太勇敢,太善良,太讲义气,尽管那些每一样都让你这么吸引人。我最希望你少管别人,高兴就笑,不高兴就甩脸色。 「那天你说我不会想要看见真正的你,我可以告诉你,我早就见过你所谓的最糟糕的你自己了,我觉得仍然无可救药的可爱,你发脾气,你打架,都没有抹灭一点点你的光亮。……哎,我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因为不完美所以变得更加迷人了。 「我还很希望你每次不开心想发脾气的时候我都在呢,不只是捨不得,还因为我终于可以为你做点什么事。」 「你就这样好吗。酷点拽点,别为谁改变,尤其不要为林峥改变,因为他就是喜欢你欺负他。」 陈里觉得自己幻听到了他腹腔里传来的嘤嘤的委屈的声音。 陈里可以自己走路,吃饭,学习,没有他,一切都还可以自己做,他还是会成为和现在一样的人。但没有林峥抱着他说他很好,很喜欢,很值得被喜欢,那就会不一样。 没有这个人,他不会在这样热烈地喜欢上别人的时候再一次喜欢上自己。 陈里笑起来:「那你过来。」 他捧起林峥的手,亲了一下他摊开的掌心。 「痒吗?」他问,睫毛都被笑起来时的眼角压弯了,「我还要这么欺负你很久很久呢,不准缩起来。」 第100页 -------------------- 第74章 幸运 放了寒假,陈里仍然每天定时起床上岗,出门遛狗遛男朋友。天气太冷,风吹得人头疼,两个人暂停了晨练,换作每天八九点一起吃早饭,再带着毛毛去熘达到附近的街心公园晒太阳,然后毛毛钻进小孩堆里打转,他们俩谈恋爱。 陈里虽然嘴上不承认,也知道自己对毛毛滤镜非常厚,勉强能意识到陈毛毛是全世界最漂亮的美女金毛这个说法是他一个人的□□意见,直到带着狗混进基层,路人的反应给毛毛的受欢迎程度提供了铁证。他手上松松拉着牵引绳,看着不远处毛毛被几个小朋友围住,顶着一头玫粉色的山茶花瓣坐在太阳下,狗嘴巴高兴得大大咧开,自己的心情也变得非常美妙,在长椅上打了个满意的呵欠。 林峥竖起耳朵:「那个小妹妹说毛毛是狗美女诶。」 陈里哈欠打了一半收回来,嫌弃地皱了皱眉毛:「太难听了,是美女狗。」 林峥闻言,把头枕在他肩膀上笑了半晌,远远地看着阳光下尾巴乱摇,把灌木丛抽得啪啪响的大犬:「里哥,你把她养得真好。毛毛是我见过对人最友善的小狗。」 陈里说:「它本来就是这样的小狗,像天使一样。」 林峥:「六十五斤的胖天使。」 陈里笑了,双手比了一下:「周叔把她买回家的时候她才只有两个巴掌长。」 少年摊开手掌,指骨修长,手心和指腹晕着粉红血色,做捧起一团小东西的动作。 「但是长得很快,一下子就比我大了一圈,一头能顶翻一个人。——别笑啊,她很少这样的,她很温柔,就两三次。所以小时候常常都是她在照顾我,帮我拎书包,找袜子,拖纸箱。我都没有教过,她就知道自己可以帮我做什么。」 林峥扁嘴,拉长声音:「你说得我特——别——难——过——我小时候没认识你们。」 陈里眉峰一跳,心道这傢伙又来了,没有一天能安安稳稳不卖萌撒娇的。 但陈里立刻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你看,我第一次见到它。」他打开相册,给林峥看一张照片。是好几年前用手机拍的,像素不高,金黄色的毛茸茸一团小动物蜷缩在孩童的臂弯里,画面上方是没拍完整的小男孩高兴大笑时露出的一排小白牙和嫣红嘴唇。 林峥凑上去盯着看了好几秒,美滋滋地把照片传到自己手机上,才指着画面里小男孩的下半张脸嘲笑:「笑死,第一次看到小孩子有这么尖的下巴,你从小就这样啊。」 「从小就很帅。」陈里扯扯嘴角。 林峥深以为然地点头。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你这么爱它,把它当做家人,当初要把它送到别人家里养,心里该多难过呢? 林峥还记得那个烈日炎炎的中午,他们面对面地蹲在一块阴凉地里,他看着对面的男孩子给金毛用小瓶盖餵冰水。陈里是一个不多话的人,那天的地表像预热后的烤箱烘烤万物,他絮絮叨叨拜託自己照顾好毛毛,说了一个中午,林峥看着在听,其实偷偷在数他额角流下来的汗珠。那时他觉得很有意思,这个人看起来性格那么坏,毒日下又袒露出一颗爱护伙伴的柔软真心。 那个时候没有想过有一天他可以伸手触摸到那颗心,它藏在少年坚硬的骨头里面,柔软得不可思议。 林峥轻声说:「还好那天是我先看到了那条微博哦。」 陈里意识到什么,抬起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想了想,才开口。 「对啊,我运气真好。」他把手肘架在大腿上,前倾身体坐着,告诉林峥:「是真的,我发现我丢过的东西,最后都会回来。」 转了学才和章泽做朋友,妈妈离了婚才有周叔跑来给他当爹,一些小时候羡慕别人有的东西,不知何时都已经来到他身边。 林峥发现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睛里闪烁着迟疑和羞赧,他接着还是又回过头去,看着两个人面前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好像这样才能顺畅地说出来:「你像毛毛带给我的礼物一样,我经常会这么想。」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林峥从他那双深黑的瞳仁中看到湖泊的倒影。浮光跃金,真是漂亮得难以言喻。 还没有成为他的恋人的时候,陈里已经使他觉得世界美妙,分秒都无比值得期待。现在他知道,都是真的,陈里就是可以让林峥的每一秒钟都延伸出无与伦比的浪漫和惊喜,只要他笑,他说一句话,只要他喜欢着自己,林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和陈里恋爱是稳赚不赔,为陈里抓心挠肝,脑汁绞尽,那也是稳赚不赔。 -------------------- 第75章 高二下 高二下学期的春天末尾,s大来一中挑人,给了选考理科的学生五个保送名额。周一散了早会,各班的班主任就把班里拔尖的同学领到教导处整理档案资料。 祝璞和陈里是三班推上去的两个人选,数学课前两人站在张惠办公桌旁边,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的女孩听老师说完喊来他们的原因,脸一下激动得通红,半张着嘴唇呆滞地看着张惠,一个劲往里吸气,发出持续的呵呵声。陈里在边上疑惑地看她一眼,有点好奇她到底能憋多久不吐气。 「我……?」祝璞缓了三秒钟才开口,声音绷得发紧:「老师,你们要选我吗?我成绩不够好,我也没有像他们一样拿很好的奖……我一点都不聪明。」 第101页 张惠停下手里整理文件的动作,抬起头很诧异地问她:「祝璞,谁说你不聪明?」女老师盯着她,向她身边杵着的陈里抬一记下巴:「来,你说,她聪不聪明?」 高挑的男生闻言一愣,低头看班主任,在祝璞的余光里说:「很聪明。」 祝璞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不自在地用鞋底蹭蹭地面。 张惠拍拍陈里胳膊,对她说:「谁说你不聪明?说你不好的那个人有他厉害吗?啊?有陈里帅吗?没有就都当他放屁。」 女孩把垂下的碎头髮拨到耳朵后,摇摇头:「……老师,别的老师说我后劲差,迟早会被班里男生超过去的……我确实理科不好。」 张惠听完,冷笑一声,忍不住拍了一巴掌办公桌,没顾上两个孩子吓得一激灵,怒道:「你听你梁老师说话才是真的傻了!她的话能信吗?眼睛里只有她那个吊车尾儿子,她——」 满屋子人来人往,她把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坐在转椅上抬头看着面前扁着嘴巴一脸可怜相的学生:「人要是不相信自己,指望谁来信任你呢,祝璞?即使这次没被选上,你要知道你就是最好的,比陈里还好,比这里所有人都好,你要记住这一点,才能做到以后你想做的事。」 「不要让老师失望,这个机会不是老师们给你的,是你应得的,你自己要把握住,好吗?」 女孩的唿吸声又变得不规律起来,祝璞连连点头,刚拨过去的头髮又不听话地垂了一绺在光洁白皙的额头前。她含着鼻音回答:「好,老师,我会的。」 张惠帮她把那绺碎发重新理好,让她先回去准备上课,看着祝璞抱着档案一熘烟跑走。留下的陈里站在老师面前卖乖,低眉顺眼地等着她给自己的成绩单敲章。 「嘚瑟啊,陈里,知道我要说什么?」张惠边干活边问他。 陈里正色道:「要说我也是最聪明的。」 班主任拎起那叠资料扔他怀里,笑骂:「知道就行,我是不操心你怀疑你自己了。好好发挥。」 陈里捏着那沓列印纸在原地翻阅,把获奖记录一页一页地看完,视线从左往右顺着成绩表游移,在张惠赶他出声去上课前,合上档案,开口道:「张老师,班里还有同学能符合标准吗?」 张惠一愣:「什么意思?」 她从镜片上方看自己的乖学生:「你不想去?」 「他们没给我想读的那个专业的保送名额。」陈里神色坦然,「招生文件里面说,保送生不能转专业。我不想去,老师。」 「……」张惠眼神惊疑地看着他,嘴唇张了半晌。骂学生的一箩筐话就在嘴边打转。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不久前布置下去的英语作文,她给写想做医生的那篇打了最高分,因为用词很地道漂亮,批阅完她还特意看了一眼最上方的姓名。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通知文件上的几个理工专业名称。 看完,摘下眼镜,嘆了口气。她垂眸用袖口细细擦拭镜片:「没有你想读的专业。……好啊,这么点大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你真的很聪明。」 「可是陈里,不是你现在喜欢的就是对你最好的。」 女老师指指自己:「我大学读的是法律,到三十岁转行做了英语老师,前者是我十八岁时的志向,后来变成我痛苦的根源。一份职业不是只有你所嚮往的那一面,一个人其实也不是只能有一种志趣。」 她面前的男孩子神色未变,低着头不知想什么。 「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回去和妈妈商量商量,后天之前,」她拿笔在办公室的檯历上打个圈,用笔尖点点那个日期,「……来告诉我到底要不要这个名额。周五面试,你这个时候放弃,其他同学还来得及准备。」 陈里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谢谢老师。」 他走后,张惠往后靠倒在椅背上,抱怨道:「哎哟,没一个省心的。」 刘荣明刚好抱着他的保温杯回来,远远地问她:「咱们三班选谁啊?我猜猜,祝璞、陈里?」 「刘老师一猜一个准,」张惠啜了一口热茶,笑着回答,「可惜啊,这书人家还不肯读呢。」 「哦,肯定是陈里不肯要。」老刘波澜不惊地由远及近,经过她办公桌,老神在在道:「别愁,让他想吧,反正他自己考也考得上。」 女老师放下瓷杯,桌面发出「咚」的一声,笑道:「唉,这倒是的。」 -------------------- 第76章 接近尾声 陈里回家时,陈珂贤正在浴室里帮端午洗澡。 小婴儿在小澡盆里睁着圆熘熘的大眼睛拍水花玩,他站在卫生间门口,隔着暖黄的浴室灯光与满室的水汽中和弯着腰的女人说话:「我是这么想的,妈妈。」 少年的声音夹杂着小朋友的笑声和水声,陈珂贤回头,沾湿的发尾搭在肩上,她捉着女儿的小腿,看向自己的另一个小孩。那个孤僻的冷脸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这么高挑,这么英俊了,他扶着门框,看向她的目光十分坚定,又因暗含期待与忐忑而十分柔软。 他高鼻深目,头髮乌黑,唇红齿白。他也总是很倔强,又称得上勇敢。陈里和少女时代的她有难以言喻的相似,她看见这个自己的小孩,有时会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些蒙尘的遗憾与理想。 第102页 「嗯。」她还是笑着,和看着小女儿红扑扑的脸颊时的笑容没有不同,问道:「放弃的话,要我帮你签字吗?」 「过来点说话啊,站那么远,妹妹的声音都把你的盖过去了。」 「……要的。我等一下把承诺书拿给你。」 陈里后知后觉地面对这片氤氲景象感到几分恍然,走上前去,站到妈妈和妹妹旁边。他喉头有些发酸,或许是因为难以言明的缘由而感到惭愧,或许是回到了妈妈身边,而又一次发现她在爱自己。 「你只要记得今天是怎么说服我的,五四,」她只对陈里说,「之后也不要忘记了,妈妈和爸爸都会一直支持你。」 她说的「不要忘记今天是如何说服妈妈的」,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陈里想起了很多遍,才渐渐懂得这句话的意味。 高二下学期末的市统考放榜,一中年级前十重新洗牌,新旧名字交替,前五只剩陈里一个老人。许多曾经紧追不捨的对手们不久前离开了学校,这次考完数学,他没再被其中几个追到教室里问压轴题的答案算出来是多少,一路考完,清净得有些不习惯。 夏天已经来了,蝉鸣扰人,食堂外石榴树下的公告栏上贴满了红艷艷的喜报,从食堂出来,陈里拿一杯绿豆冰沙,站在水槽边等张胜洗脸洗手。他低着头看樟树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投下的树影,看着看着,视线里出现一双雪白的帆布鞋。 林峥气喘吁吁地站定:「找你半天呢。」 陈里抬头把冰沙递给他:「哝,甜得要命。」 正午时分,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上午开了结业式,校园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眉目轻松欢声笑语的人流。 「我上次都说让你不要买绿豆的。」林峥就着他的手吸冰沙,鼓着脸颊凑近他,扯扯陈里的手腕,「怎么了,捨不得我啊?我以后还是每天都来上学,你在哪我就在哪。别偷偷不高兴。」 张胜直起腰,一抹脸,龇牙咧嘴:「我还在呢!」 林峥把他挤开:「胜哥你走吧,我们有话说呢。」 「还有点没适应。」张胜被赶走了,他们并排走在树荫里。陈里揪着校服领口好让风灌进去:「本来觉得做选择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现在看,选择会改变我的生活。」 「选都选了,如果感到后怕,要想接下去的每一秒都属于你呢。」林峥说。 六月的风变得燥热厚重,两个人的衬衫衣角扬起又落下,陈里在红白墙教学楼前很快地搭住恋人的手心,又很快收回手。 「对。」他看着远处点点头。他们经过的大门前有一棵矮矮的石榴树,开了满头红色花朵,窸窸窣窣地随风抖动枝叶。 盛夏是一年的第二个季节,树木开过花后孕育果实,要承受一整个夏日的高温烈日和雨水。树只喝水,扎根,吸收肥料,结不结出甜蜜的果子,那是人类操心的事。 这棵矮石榴的果子酸得要命,所有师生仍然期待着它开花结果。 先开花吧。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很长又很短,除了作业本单词模考卷,打球烧烤看电影,陈里还在提高班里睡觉,在书桌前睡觉,在端午小床边睡觉。 睡了一个暑假,开学前陈女士踮着脚给他量身高,吃力地沿着纸板在墙上画上一条横线,画完离开一米远观察墙上的痕迹。 「哎呀,歪啦!」她反手给丈夫一记拳,「让你看着,歪了都不说!」 周何为拿着捲尺躲:「是你手抖啊,板子没歪!」 说完抢过原子笔,在那条蚯蚓一样歪歪扭扭的线条旁边一笔一划写上:23/8/28。五四。182.5cm。 为这零点五公分,陈里等着自己的一米八三,从十七岁等到快满十八岁,等到快毕业,最后等来了林峥的一米八七。 林峥从体重计上下来,鞋带也来不及系,先出门找诊室外面等着的男朋友。高考体检,高三生全员到齐,被老师勒令没事不准来学校晃悠扰乱军心的林峥兴奋得要命,全程黏陈里黏得他不留神就要踩他一脚。 陈里在走廊上,混在男生堆里,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几个月没见,以前只会天天追着他嘶吼你这个狗比化学为什么又考得比我高的傢伙们七嘴八舌围着他兴奋地说话,他都不知道原来他们除了骂他还会说别的。林峥护食一样把他拉出人群,陈里随口问他:「你多高了?」 林峥报了机器读出的数字。 陈里听完一愣,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他的头顶,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已经要抬起脸才能和林峥完全对视。他拿手背敲敲他的胸口,嫌弃地把人推远点:「你差不多得了。我不跟比我高超过五厘米的人谈恋爱。」 林峥往身后瞟了一眼,下一秒就单手搂着陈里的腰,把他提起来一瞬,邀功道:「这样你就比我高喽。」 陈里:「……!」他被稳稳放下来之后,有点不知道是先震撼还是先恼羞成怒,抓住林峥的右手逼问:「你刚刚就用了一只手?」 「嗯哼,」林峥一脸理所当然,反手握住他,「我都说让你要多吃饭了,就知道我不在学校你就会逃饭。」 「你现在瘦得腰都是凹进去的你知道吗?上次靠我肩膀上下巴都把我戳青了,你——」 「你很渴吧?」陈里把手里没拧上盖子的矿泉水瓶口往他嘴里一塞,转身就走。 林峥忿忿:「说不过我就跑!」 第103页 刚出诊室的章泽美滋滋地原地伸个懒腰:「哇塞,是哪个黑皮大帅哥今天一八六啦!」 江开正巧要进门,闻言在经过的时候把他一脚踹出去好远:「真正的帅哥身高都是单数啊傻逼。」 章泽吱哇乱叫:「你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 比他早一步出来的张胜听着,在一边张张嘴,保持了沉默:「?」 「哦,」章泽反应过来,矜持地抬手遮住嘴巴,「说错了。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张胜拔腿就跑,生怕被傻子沾上边。 陈里抽完血,林峥已经在边上等够五分钟,扔掉自己的棉球,帮陈里按住出血点。两人坐在血检处的长椅上,林峥帮他整理捲起的卫衣袖子,又满意地摸摸他的左手腕上戴着的手錶:「你戴这个真好看。」 他又轻易地因为和陈里有关的小事感到非常快乐了:「我有没有说过?就是之前寒假去滑雪,在酒店里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在玻璃柜里看到它的,感觉它就该在你手腕上才最好看。」 少年的手腕骨节分明,突起骨节下的腕骨被墨绿与纯白配色的錶带圈住,手背浮着不夸张的青色血管,陈里手心向上动动手指,抬头打了一个呵欠:「嗯,我……也很喜欢。」 他声音平淡,含着很浅的笑意。林峥看着他的侧脸,长睫毛遮着的眼下泛着大片青色,阳光打在他脸颊,他白皙得几乎有种透明感。 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这样坐在一起了。录取后,林峥不能常在学校待着,高三年级又有晚自习,只能见缝插针地每天夜里接他放学,变着法地准备宵夜,被陈里很坏地评价做东西非常不好吃,也假装没看出他的意思,日復一日地乐此不疲。 陈里的周末也很短,要上一整天的课,然后做作业,林峥经常去找他学习,也只能偷偷隔着书看几眼他认真垂眸的侧颜。只有一起运动的时候,晴天工作日的晨练、每周日晚上的散步,才是他们可以用来恋爱的时间,能放肆地注视对方,分享心事,相对着大笑,牵着手乱跑。 艰难的、珍贵的恋爱,他们一起坚持了一年。爱情一开始是看见他就会心动过速,半天不见就会想念,后来是整天也看不见他,但是到处都是他。 林峥学到爱情是一棵树,一只飞鸟,它会被两个人一起灌溉得高大茂密,可以随时把一方带到另一方身边。 短暂的互相陪伴的时光如果能被摺叠起来放在口袋里就好了,他想,随身携带,思念时就咬一口解渴。 好在,夏天又快要来了。 林峥拿着陈里的校服外套,幼稚地把它团起来,在它充气嘭起的时候把它按扁,这样裹着陈里味道的风就能扑了满脸。 陈里在为了他们彼此相伴的未来而努力,他也要好好忍耐。 高考报名后,日子照常朝七晚十地过。后来的这一天,陈里是在晚饭后坐在操场边发呆的时候闻到了槐花香。 樟树也在这个时节开出许多细小的花朵,但槐花的气味在时强时弱的晚风中突然出现时,即使在春日黄昏的一片清香里也十分突出。 陈里抬起头,向四周的高处看,槐树很好分辨,像挂满了风铃,悬挂的花朵在风中窸窸窣窣地相撞。 他想起去年提交那张申请书的时候也是槐花盛放的季节。后来怎样了?他漫无边际地回忆,后来就是按部就班地学习,学习,没有尽头的学习。 到了一定时候,学习已经没有苦,没有甜,做什么都是顺着惯性。很少想以后会怎样或者别的什么,去年这时候担心恐惧的,到这一天时已经很久没在他脑海里浮现过了。 槐花开的时候香得无法忽视,消失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大多数东西都是消失得悄无声息。 到教室太早,被锁在门外晒着清晨的太阳背单词的时候,困得眼皮又酸又痛,先不要停下来。市模考得稀烂,跌出了全校前五十,夜里辗转难眠,胸口有如火烧的时候,先不要想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今晚睡个好觉。 作文一遍一遍地改,这是最不能心急的时刻。数学模考突然跌出全班前五,也没关系,错得越多越好,下次再不会错了。 学如逆水行舟,所做的只能是向前,向前,绝不要回头。因为此刻的心绪一定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只有走过的路才算数。 想到这里,他觉得又有力气去老师办公室对着张惠復盘他下午考得一塌煳涂的语文试卷了。 陈里从草地上起身,准备和章泽打个招唿就走。章泽在老地方,满头的汗,回头扔给他一瓶盐汽水:「开的时候小心点啊。」 陈里凑过去和他肩膀靠肩膀,迅速打开汽水浇了他一腿。 章泽追着他满操场乱跑,追得他手里的汽水都洒了小半瓶:「我把你杀了啊啊啊啊啊啊。」 陈里回头,眼睛晶亮,蹭掉额角的薄汗,笑得气喘吁吁地问章泽:「你们还有多久校考?」 「周末。」章泽揽着他脖子,用他t恤衣摆擦手,「贱死了你,我手黑的,你等着被你爹骂吧。」 「考完请你吃火锅。」陈里被他扯得晃来晃去,一膝盖顶在他大腿。 章泽闻言激动起来:「真的假的?说好了?靠,给我都憋死了,天天白肉蔬菜柠檬水,馋死辣锅了!」 「再不吃一顿天就热了,天热了就要吃烤肉。」陈里说,「胜哥说的。」 第104页 「胜哥在这方面一般是正确的。」章泽深以为然。 教练吹哨了,他拍拍陈里后背:「走啦!我书包里有巧克力,你拿点。」 陈里追问他:「这周六上午?」 「是啊。」章泽面对他倒退着走,额角的汗水在炽亮的高压钠灯光下反着晶亮的光,他夸张地嘆气,「唉,一战定生死呢。」 聚沙成塔,绳锯木断的事,到最后也都是一举定成败。章泽苦着脸,陈里看着他的眼睛,在那里面看到很熟悉的东西。 「反正考完吃火锅,」陈里向他挥挥手,「我要点雪花牛肉。」 「猪五花肉!」章泽转身。 -------------------- 第77章 十八岁 五月四日,周三,放完劳动节小长假的第一天,是陈里的生日。清早一进教室,祝璞往他怀里塞了一盒中性笔,笑眯眯地说祝贺他过十八岁生日,送他18支笔。 陈里下意识低头数了一遍,笑着对她说:「谢谢。」 祝璞看他动作,笑骂:「大哥,我会算数!」 「生日快乐里哥!」「哇,是今天吗?生日快乐!」「今天开始上王者没有两小时限制咯,恭喜你进入成年人的世界!」 陈里一个一个对同学们说谢谢,拿着笔回到座位上。没等把椅子坐热,章泽就在外面一路从走廊这头狂奔到这头,书包甩得哐啷哐啷响,一路怪叫着冲进三班教室,一把抱住他,「砰砰」地原地直蹦。 「发什么神经你——」陈里唿吸困难地揪着他后衣领把他扯开点,张口就想不客气地喊他滚蛋,却在看清章泽的小黑脸时一愣:「怎么了?」 旁观的前桌探过头,摸摸后脑勺:「在校门口被狗咬了?咬哭了?」 「呜嗯呜呜——」章泽被捏住后颈,红着脸扁着嘴,「我刚刚上楼,上楼梯……」 陈里坐直,试探地接道:「谁打你?你说,别哭。」 「我有书读了啊,五四!」章泽一把把脸埋砸进他肩窝里,挂他身上大喊,「还是我疯了?我刚看到我c大校考第一名!」 陈里一愣,嘴唇微张,眼睛都亮了起来。 「呜呜呜,我怕我在做梦,你再帮我看一眼。」章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抽噎地坐他腿上揽着他脖子,把手机屏幕怼到他眼前。 陈里大腿快被压扁也先忍了,就着他的手看向网页,从降分录取资格名单的抬头开始往下找。第一行就是「s市一中章泽」。 「立早章,」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清了清嗓子,「水字旁的泽,一中的。」 陈里忍不住笑骂:「狗东西,除了你还有谁。」 章泽闻言抽泣一声,「啊啊啊」着泪眼婆娑地又要双手抱住他,陈里眼疾手快抄起一本生物书自己面前:「好了,胜哥来了。你再去找他哭一下。」 章泽泪眼朦胧地被他蹬开,听话地跑去抱刚进门的张胜。被拦在门口的张胜一脸懵逼听他说完,听得突发恶疾,瞪着眼睛举起双臂,张大嘴巴:「啊啊啊——」 两人迅速抱成一团,在走廊上转圈圈:「牛逼!泽哥牛逼!」 旁观的陈里:「……」 他果然给不了章泽想要的,放手是对的。 清晨七点,昨天下透了春雨,而今天天气晴朗,天空蔚蓝,灿金色的朝阳从走廊的玻璃窗洒进教室里。 陈里笑着回头,余光扫过黑板一角的磁吸倒计时牌。教室的窗大开着通风,清冽湿润的晨风灌进肺腑,他拉扯好被章泽一通揉乱的校服外套,低头从书包里拿出卷子和单词书。 晚上下了晚自习,陈里带着一书包白天收到的小礼物丁零噹啷地出了校门,没看见往常都会等在路口的林峥,一直快靠近小区里的歪脖子树,隐约看见昏暗路灯下有一点亮光跳动。 林峥弓着背坐在长椅上,双手拢住一点颤巍巍的烛火,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沖他傻笑:「放学啦!」 他把面前的缀满果酱和巧克力的蛋糕捧得高了些,眼睛里映出跳跃的烛火:「生日快乐,宝贝。」 陈里看着他,心想:我早就猜到了。早就知道了,所以期待得放了学就一路小跑,此时停下来都气喘吁吁。 林峥伸长脖子,问他:「你抱了个什么呢?」 陈里把怀里的丑东西给他看:「章泽说他买到了全世界最丑的抱枕。」 林峥看清了,被丑得下意识往后一缩:「……好好。泽哥没吹牛。」然后悄悄地在陈里坐下后把抱枕的脸转到面对椅背的方向,陈里捧着他的小蛋糕当没看到。 林峥亮出准备好的小叉子:「好啦,许愿,吹蜡烛,吃蛋糕。然后你要早点回家,睡一个好觉。」 他说完,观察着陈里的表情,在说完后一句时捕捉到一缕一闪而过的不满意,连忙补充:「但是要等我和你待够才能走。」 陈里转过头问他:「礼物呢?」 林峥戳戳身边的纸袋:「先吹蜡烛,今晚风好大。」 烛火无规则地变换形状,照亮少年认真的眉眼。陈里观察眼前这根细细的蜡烛,橙红色火焰每秒都在熄灭,每秒又重新生长回来。 林峥笑眯眯地托着下巴注视他:「没关系啊,想到什么许什么。没来得及许的愿望以后我再帮你一起实现。」 陈里轻轻试探地向面前吹了一口气,烛火被推得往对面倏地一倒,在晚风中急剧颤抖。 第105页 他笑了一下,随即「唿」地吹灭了烛火。 火星消失在烛芯顶端。焚烧味的灰白色烟雾里,他告诉林峥:「我想要的太多了,不知道选哪个来许。」 林峥和他异口同声:「所以不许了?」「所以不许了。」 「不许就不许,以后再说。」林峥点点头。 陈里补充:「不过你现在就能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明天来接我放学,」陈里从他送到自己面前的勺子上叼走蛋糕,被甜得眯起眼睛,「我都习惯你来了。」 林峥听得心花怒放,眼睛都放光:「好好好。我都来,只有今天一次不来。」 十八岁的春夏交际,蝉鸣渐浓,绿叶疯长,陈里却感到轻松,一种心无旁骛,只管奔向不远处的终点的轻松, 他意识到,平静地、全身心地等待一件事也是一种幸福。 他和张胜不坐前后桌了,后者遇到做不明白的题就把他叫到走廊上,两人头挨头,陈里讲,张胜小鸡啄米点着头听。 「有清楚一点吗?」陈里讲完,顺便扫了一眼他的其他错题,「篇章这里也只是两个词组的问题,按照原来的节奏继续累积阅读量就行。」 张胜抿着嘴唇,点点头:「嗯。」 陈里看着他不太好的表情:「晚上喝奶茶?然后做完今天的英语卷子接着来找我。」 「不要老是想着帮我,」张胜捶了一记他肩膀,「你自己的任务最重要。」 陈里:「我知道。」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他们旁边就是饮水机,有人在泡方便面,调味粉刚好呛了陈里一鼻子。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半用的时候,所有人每天都是脑子边转肚子边饿得咕咕叫,楼梯口永远飘着咖啡和速食的香味。 陈里把口鼻埋在肘弯里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再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身后的长长的走廊。刘荣明在不远处的教室门口被学生围得动弹不得,满头是汗地把草稿纸压在墙面上边计算边给他们讲解思路,腰间挂着的钥匙串随他上半身的摆动叮噹响。 他身后,教室里,一半的同学趴在课桌上小憩,剩下一半低着头看书做题。窗外临近黄昏的春末天空里漂浮着大团厚实的云朵,下沉的阳光给它们描上灿烂金边。风扇转动,书页哗哗作响,走廊上反而显得有些安静。 张胜揉着脖子转身往教室:「走了走了,我赶紧回去把我这块笔记再翻一遍,趁热。」 陈里点点头:「我再吹会儿风,太困了。」 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临近结束时,有些心绪的降临是以微妙的形式。在外面气温近三十度,而一回头张胜蹦蹦跳跳放一杯冰奶绿在他桌上的时候,课间昏睡十分钟后醒来看到桌上有张满分测验卷的时候,语文课发呆发现到窗外的海棠花又开了几支的时候,下午睏倦地经过茶水室闻到浓郁咖啡香的时候。 也许来不及花时间酝酿不舍,但在这些稍纵即逝的分秒之间,他已经预想到以后会怀念。 考前学校放了一周的假期,陈里又回到高三前每天十点半入睡的生活节奏。林峥和毛毛每天相依为命,不被召唤不敢随便出现,一人一狗都憋得十分痛苦。 一帮朋友里只有林峥不参加高考,他还真情实感地在考前焦虑,又谁都不敢找,愁得每天都在陈里家楼下逛四五圈才能睡得着。 直到有天他愁眉苦脸地登上游戏,看见自己的好男朋友状态显示的是「正在游戏」,一游戏就是两个钟头。 林峥持续观察,发现陈里连着三天都是准点上线下线:「?」 林峥叉着腰站在歪脖子树下面给他发微信:「别玩了,出来散步。」 发完一抬头,正好看见陈里家的小番茄盆栽之间探出一颗脑袋,他手里还横屏拿着手机。 给我逮个正着,林峥忿忿想,喊他:「五四!」 陈里一惊,手机滑出手心,险之又险地在落地前被他接了回来,他重新站起身,上半身探出窗台,随手摘了一颗半青半红的果子从楼上扔给林峥:「尝尝熟没熟。」 林峥在楼下被酸得满地打滚的工夫,他小跑下楼,像一阵小旋风卷到他面前,无情地嘲笑林峥的脸皱得像一个放了两周的橘子。 后者冲过去一弯腰,一把将这个嘴巴很坏的傢伙扛在肩上,原地加速冲刺十几米。初夏的夜晚,陈里手肘就撑在他肩膀上,他的笑声和风声就混杂在他耳边。林峥抱够了才放缓速度:「扛你越来越轻松了。」 陈里跳到地面上,兴奋地原地上蹿两下,指责道:「你偷偷趁我在学校的时候去举铁的事我是喜欢你才不追究。」 林峥看看自己的小臂,再看看他的胳膊和腿,心想:算了,反正考完我也可以慢慢餵回来。 两人在小区里的小超市买可乐,柜檯边老闆养在草编篓子里的蛐蛐叫个没完,结帐的时候陈里好奇地凑过去看了半晌。 老闆笑眯眯地:「小朋友喜欢就借你养两天,过完周末回学校之前还回来就行。」 「明天要高考,」陈里抬头,从架子上拿了两盒薄荷糖,随口回道,「姐姐,我考完再来找你借行吗?」 「你明天高考!」老闆大惊失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峥,塞了两条黑巧克力给他们,「你们俩拿着吃。妈呀,我都听紧张了,高考顺利啊小弟弟!」 第106页 「谢谢谢谢姐姐,」林峥感同身受,表情十分动容地接过东西,「对啊,紧张死了,呜呜呜。」 陈里闻言目不斜视,但林峥观察到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刚抑制下一个白眼。 老闆笑了:「少来,八点钟出来买可乐还紧张。快去吧,好朋友两个有话要说,别在这和我浪费时间。」 两人出了门,干脆坐在店外的台阶角落吹风。林峥「呲」地打开了易拉罐,咕嘟咕嘟灌了小半罐下去,忽然听身边的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都背不动你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想起了哪一天的记忆,林峥下一秒就反应过来。 林峥装作很吃惊的样子拒绝道:「背我干嘛?那是暧昧期我撒娇呢,怎么可能再让你背我一次,我可捨不得。」 陈里受不了地摸了摸脖子:「你真的少说点酸的吧峥哥。」 林峥偏不,扯着自己的下眼睑对他扮鬼脸:「你真的最好早点习惯我是个爱说酸话的油腻男高。」 陈里艰难地咽下口腔里的饮料才开始笑。他扬起脸,观察夜幕中的云和星星。 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一会儿,又戳了戳身边男孩的手臂。 林峥捉住他的手:「嗯,我在看呢。」 「云这么胖,星星这么亮,明天天气肯定也很好。」林峥说。 点缀着星辰的天空有万丈高远。明日到来之前,少年的未来在此刻也有万丈高远。明天之后,等到尽吾所志,等到尘埃落定,它就会化作一条具体的路,铺展到眼前。陈里想,也许他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以至实现理想,也许不能。 那都没有关系。他知道自己会及时成长,在陈里需要的时候。 此刻他尚不能预见到,在未来的许多艰辛、困苦、感到难捱磋磨的时刻,他都会回到这个十八岁的初夏的夜晚,回到便利店门口的这层台阶,坐着把剩下的冰可乐喝完。 把它喝完,和身边年轻的恋人接一个甜蜜的碳酸之吻,再回家睡个好觉。 这一瞬间的他拥有一切。 往后的漫长人生里,回到这一刻的陈里身上,他就能重新拥有全世界。 幸之又幸,他有这样一个很好的十八岁,足以抚慰剩下的全部人生。 -------------------- 第78章 平行番外 「轰隆——」 下午两点多钟,窗外下起滂沱大雨,雪白的闪电冲破雨幕贯穿昏暗的城市,滞后十几秒的震耳欲聋的雷鸣又很快降临。 林峥按遥控器暂停了电影,走到落地窗前,边伸懒腰边观察这个湿漉漉的世界。 地面上很快攒起一层薄薄的积水,雨落得很急很密,伸手出窗外,小臂被打得都痛。 小区里已经没有行人,灰濛濛的雨里只有不时被打落的枝叶倏地砸到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他的鼻尖都被夹着雨丝的风沁得冰凉,视线逡巡于狂风暴雨下的天地,等额发都被打湿才收回探出窗外的手掌,伸手关窗时,忽然捕捉到视野左下角晃过的一抹白色。 林峥动作一顿,扶着窗台,看清了对面那栋楼的玻璃廊檐下藏着一个人,t恤都被淋得湿透,低着头躲在檐下躲雨。 他的角度看去,分辨不清那个人的五官。只能依稀看见那个人抬起脸,试探地把手伸进雨里,又很快缩回去,让林峥可以看清她脑后晃动的黑色长马尾,确认那是一个皮肤白皙、四肢纤细而修长的女孩。她微微弓着背,把淋湿的手心在裤子上擦干,然后揉了揉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嘴唇蠕动,说了什么,又继续盯着眼前的雨帘发呆。 她在对什么说话呢。 林峥对这个看不清面孔的女孩有很多没道理的好奇,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探出半颗脑袋到雨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方向,终于看清她抱着的是一只小狗,好小,趴在女孩子的手臂上,脏兮兮,皮毛是暗暗的金黄色。 天哪,是一只小狗,他呆滞了。 林峥注视着一人一犬愣神的工夫,小狗垂下了一条湿哒哒的短尾巴,挂在女孩的臂弯下一晃、一晃,引着她偏过脸伸手去戳它的尾巴尖。她这么玩了一会儿,不经意地抬起眼睛,就捕捉到了对面窗台里悬出了半个身体正盯着自己的林峥:「……」 男孩子肚子硌在玻璃窗的滑轨上,淋了满头满脸的雨,很兴奋地对她招招手,双手在嘴边围成小喇叭:「嗨!别急!等——我——来找你哦——」 林峥的睫毛被雨水打湿了,更加看不清楚她有什么反应,说完就立刻跳回屋子里,窗也来不及关,匆匆从门边的置物篓里抽了一把伞,冲出了门去。 「……」陈里退迴廊檐下,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雨水,想着那个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动作危险到他下意识要靠近的人,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他有点意思。雨声太嘈杂,他没听清那个人唿喊的话,居然还感到一丝遗憾。 他已经在这里对着雨苦思冥想了一刻钟,终于想起了家门密码八位数其中的五位,还差第二三位和最后一位,也许再过九分钟能想起来全部。 按陈女士的说法,八位数,即她的生日、陈里的生日加周叔的生日,太好了,陈珂贤一年过两次生日,周何为天天加班压根没在家里过生日过,这个密码果然很好记。 陈里在扑面而来夹杂水汽的风里面无表情地想:好烦,淋了雨,回去又要洗头髮,好烦。 第107页 讨厌雨天,哪里的雨天都一样令他讨厌,潮湿、阴沉、出行不便,雨水和大风敲打建筑、树木和地面,整个世界都吵闹不停。 臂弯里的小傢伙对他缓慢地眨着水汪汪的黑色眼睛,身上的尘土化在雨水里,蹭得陈里手臂和白t恤上都是一道道黑乎乎的印记。 很爱干净很龟毛的陈里蹲下来,把它放到自己的大腿面上,捏着自己的衣摆擦干它的小脑袋:「你好脏啊。」 它在他手底下爪子扒着牛仔裤料翻了个身,四脚朝天地呜呜叫,露出后腿上一块缺了毛的粉色皮肤。陈里扒着它的腿仔细检查,发现那块小斑秃还是心形的。 「还是个小秃子」,他说。 跟着他走了就是他的小狗,陈里用食指轻轻点一下它湿漉漉黑乎乎的鼻头,花两秒钟给它起好了名字。 「毛毛小秃子。」他用虎口托着小东西的前腿把它举起来,欺负人家听不懂也不会说话,「……你是不是小秃子,嗯?」 毛毛吚吚呜呜地努力凑过脑袋,想用小舌头舔他的鼻尖和脸颊,陈里不动,恶劣地举着它在原地,嘲笑它:「你就是小秃子。」 但是我给你取了一个厉害的名字,缺什么补什么,跟着我,你以后就不是小秃子了。 因为毛太脏太乱让人看不出它是什么品种的小狗:「……呜汪!」 夏天的雨总是来势汹汹,霸道地笼罩住整个人间,到处都是风和雨,除树木之外,一切都褪成灰白色。 陈里的视线左右游移,懒懒地旁观这个灰白色的世界,注视着灰白色的尽头逐渐浮现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强劲的雨势中逆着风雨,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黑伞下的男孩用前臂挡着额头,身体前倾,奋力地大步向陈里来。他在说什么,陈里仍然听不清,但这次他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他有一双明亮圆润的笑着的眼睛,很亮,让陈里的世界也有了点光彩。 陈里一骨碌站起身,走到屋檐下,不自觉地继续往外走,终于听清了他的话。 那个男孩摇摇手,担心地大声说:「——喂!你别出来啊!我会去找你的,你等我就好啦!」 -------------------- 第79章 番外·爱哭鬼 陈里放下球拍到观众席喝水,顺便从背包拿出手机看时间的时候,距离陈珂贤一口气给儿子打了三个电话,全都响铃到自动挂断,最后忍无可忍在微信上发了一句「回电话!」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 他看完消息,下意识熄屏,目视前方,默默回想了一遍早上出门前有没有把从端午那里抢来的电动小鸡放回去,拆了他爹的剃鬚刀有没有装好,答案是他明明记得都有。 张胜背着球拍,搭着球网远远地喊他:「里哥,把我水也扔过来!」 陈里给陈女士回拨了电话,正把手机贴到耳边,闻言把他的饮料放倒,往球场中心方向踢了一脚。饮料瓶一路咕噜咕噜滚到脚下,张胜弯腰捡起来,把瓶子夹在腋下,两手食指和拇指对陈里动感比心,后者看完眼不见心净地转开了脸,留下一个写满嫌弃的后脑勺。 「切。」张胜放下手。 陈里转开目光,下一秒就看到某个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爱情的发生,他总是能在最拥挤的人群里一眼看到林峥。 他穿宽松的t恤和运动短裤,一手拎两瓶宝矿力,一手拽着自己运动背包的肩带,站在入口处抬起头,目光在场馆里逡巡。 陈里举起手臂,对他挥了挥手。 他注视着林峥向自己大步走来,耳边的电话响了几声,正好被接通,陈女士压着声音,很简短地问他:「在哪呢?」 陈里一愣,乖巧回答:「市体育馆,和同学一起打球。怎么了?」 「妈妈刚刚接到你们学校的电话,」电话那边传来尾音打飘的陈述,「张老师和我们说,你高考成绩已经能查到了。」 「……这样。」他脑海里掠过一个模煳的念头:公告上写的放榜时间应该不是今天吧。 是哪一天?反正他记得不是今天。 他目光所及之处,穿白上衣的少年正跨越整个明亮的体育场,由远及近。陈里怔怔看着那个身影,心跳因这通电话而无预警地瞬间加速,血液奔涌时,牙关都打战,只下意识发出一声应答。 「你这个小屁孩,」陈珂贤在电话里大声数落,「留电话为什么不留自己的?吓死妈妈了,我心脏能受得了吗?」 陈里是听到下一句才发现原来她是在虚张声势:「都过六百了!多十多分!」 「没有白辛苦,没有白辛苦。……我们五四,现在你想读哪里的医学院都可以了。」说到这里,她终于泄出一点哭腔,不住地满心后怕地喃喃。 体育馆四周是高高的天窗,陈里的四周在她的话音落下后变得极静,直到一枚树叶从高高的枝头坠下,被风吹进室内,打着转降落在他面前,发出不重的一声轻响。 环境重新喧杂起来,林峥跨过最后一步距离,走到他面前,抬手抹掉抹着额角细汗。 哦。他看着对面的人,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我算过,最差的结果,我要拿到多少分,才可以靠数竞奖项走综评读s大医学院,只能读五年制。 ……现在这分,已经多得多了。 这分多多了。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开始发抖,咬着牙,隔着电话对妈妈说:「别哭啊,我都考这么高了。」 第108页 陈珂贤站在公司的安全通道里,握着栏杆,听着孩子含笑的声音,蹭掉了眼角的热泪:「没哭,我高兴。」 她的手机嘟嘟两声,是同样没接到电话的丈夫打来的回电。她此刻太幸福了,迫不及待要和所有人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于是催促陈里:「好了,妈妈挂了。你快点告诉小林他们吧,我看他比你着急多了。」 陈里放下了手机。 林峥一瞬不瞬地睁着自己从听到他上一句话就开始瞪大的眼睛,把手里的饮料往地上一扔,就上前捉着陈里的手臂,急切地询问:「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陈里迎着他的目光,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只觉得手脚冰凉,膝盖发软,只能更用力地握住他,大口地唿吸: 「我考了615,我妈说。」 林峥疯了:「什么!615!」 「我草。」他一把抱住陈里,大吼:「我草!615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出来,不远处球场上撑着球拍聊闲天的章泽他们也回过了头,惊异而疑惑地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陈里被吼得回了神,被他紧紧搂着,在心潮澎湃的此刻分出一丝理智,直觉照他这么个激动法下一秒就有事要发生。 果然,林峥喊完,眼角就吧唧挤出一颗眼泪,哭哭啼啼:「嗯呜呜呜,听都没听过这么高的分,怎么考出来的呀?辛苦死了,里哥,真的辛苦死了。」 呜呜呜呜。哭成一列大火车。 陈里下巴搭在他肩头,听到这动静后仰身体观察他连成一串串的超大颗泪珠,濡湿的睫毛和扁扁的嘴巴,忍不住在他的哭声里笑出了声,反过来拍拍他的后心:「好了。」 林峥真伤心,想起陈里的青眼圈和伶仃的手腕就伤心,又开心得要疯了,无需想得太远,去幻想他们的未来,仅是此刻陈里的愿望成真,这个消息已经足够让他幸福得晕头转向。 「不行。」他缓缓蹲下身,掌根捂着自己的眼睛,抽噎着以额头抵着陈里小腿,「我还要再哭一会儿。」 陈里低着头,看了几秒他毛茸茸的头顶,盘腿坐在他对面的木地板上,鞋尖碰碰他的脚踝:「好吧,我不笑你。」 章泽闻讯赶到,一个漂移,单手触地,急剎停在他们面前,随后直起腰:「发生什么事啦!」 陈里没带纸巾,示意他靠近点,伸手掏他裤兜:「我妈给我打电话说知道我成绩了。」章泽凑过去献上自己的裤兜,眼神落在地上的运动饮料上,随口应道:「哦哦,我要喝口——」 「——什么!」「我草!!」三秒后,体育馆里响起两声震天的怒吼。 半个室内体育馆里的路人都回头看了他们这个角落一眼,章泽才没空管,腿一软,直直对着他里哥「咚」地跪了下来。 「你不是人吧。」他眼神发直,「你真的不是人,陈里,你考这个吊样……我以后能拿你吹一辈子牛逼。」张胜陪他一起麻熘跪了,咚咚膝行到陈里旁边,两只爪子死死扒住他不放:「我草,我蹭蹭,我贴贴,他妈的,我何德何能,我是学神的小弟啊啊啊。」 两分钟间几个人哭的哭跪的跪,风暴中心的陈里环视周围一圈:「……」 他被张胜抓住一通吸,手已经不抖了,木着脸:「我本来要哭的,你们这样。」 章泽麻熘起来去捡球装包收拾东西:「打球暂停,我要庆祝我兄弟考校状元了!」 几个人出体育馆的工夫,陈里又接到他爸的电话,他抢在老周鬼哭狼嚎之前开口:「老爸给我转点钱,我请朋友吃饭。」 周何为噎了一记:「……哦,好好好,要吃庆功宴的。爸爸给你转,你多叫几个同学!」 挂了电话陈里就收到了银行简讯,扫了一眼,以为看错,又切回去数了数后面挂了几个零。数完,他转头对章泽说:「泽哥,你今天可以吃十盘那个和牛。」 章泽闻言兴奋得狒狒捶胸口。 馆外是金光遍布的黄昏,又来了几个好朋友,他们像以前很多个放学后的傍晚那样,勾肩搭背追逐打闹着去聚餐。 陈里和林峥缀在最后,时不时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牵会儿手。等红绿灯的时候他们和大部队拉了点距离,陈里转头问他:「可以放心了吧,我说过我们以后也会一直在一起。」 夕阳下,他金灿灿的睫羽下藏着飞扬的神采,他扬起下颌,因为兑现了对他的诺言而眼角眉梢都洋溢着骄傲和快乐。 他这样看着林峥,牵着他的手。 林峥笑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做得到啊。」 「我只是比较爱哭而已。」他说。 为了与你相关的事,我变成一个幸福的爱哭鬼。 绿灯亮了,他们并排往前走去,阳光下两个人的影子很长,时时交叠在一起。 林峥想,我不在乎,反正你会帮我擦眼泪。 -------------------- 第80章 2022情人节番外 大一这年,放了寒假,天南地北去读大学的朋友们都回了s市。有生以来第一个没有作业的长假,大家都往疯里玩儿,一帮高中时的好朋友隔三差五地约球约饭打麻将,每天总有局可攒,祝璞从陈里那儿抱来的猫咪生崽儿了也要出来庆祝一回,就这样几乎天天见面。一直到过春节,叱咤s市各大夜宵摊点和球场的好汉们纷纷被爸妈拎去走亲戚打下手,活动也就改成了线上斗地主开黑聊八卦。 第109页 陈里每天都蛮忙的,陪完妹妹陪朋友们,还要看看书看看动漫,林峥能把他从家里扒拉出来圈住都好难得,于是林峥近期的最大愿望变成了:我的好兄弟们早点懂事,自觉给小情侣一些私人空间,求你们了。 可是好像没有人听到他的愿望,林峥觉得还是早点开学比较好。 申城今年从春节起就一直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十三号晚上,林峥给男朋友发消息:「明天出来玩吗【啾咪】」 他最近给陈里换了一个英文备註来着。 legal:想去哪 legal,读的时候发音不要那么标准,就是那个味儿了。还挺俏皮的,林峥很喜欢。 陈里提了一嘴:「过年啊,哪里人都很多。」 林峥按住语音键,慢吞吞地说:「你看看日历嘛,明天是几号?」 然后转头在朋友圈转发了一条海洋馆情人节宣传的公众号推文,配上三个表情:【可怜】【可怜】【可怜】 评论区照常热闹,章泽用文字输出嘶吼:「过什么节!都过来给我过生日!别逼我今晚就去绑架我里哥!钥匙吞掉!」 林峥在屏幕后面抿着嘴,少男怀春笑,数到第三分钟,想到什么,赶紧切回聊天页面:「票我已经买好了,你别买啊!」 对面很快回了:挺及时的,陈里说,刚在输密码。 林峥又盯着这行字开始傻笑。 笑了半天,才捧着手机输入,带点委屈:「你是不是都忘了有节要过啊。」 「没忘,」陈里回了一条语音,林峥点开,听见他在背景奶唿唿的童声里凑近了话筒,一字一句都很清楚,「端午在吵,没反应过来。」 林峥再听了一遍,这回分辨出妹妹在黏黏煳煳地说「要哥哥开车车~」。 陈里转过头:「我明天就不去了。」 陈女士在沙发边蹲着剥橘子吃,闻言抬起眼睛:「怎么啦?你阿姨说都给你安排好房间了。」 陈里斟酌了几秒,正要那把两个字吐出来,她在周叔的挤眉弄眼下反应过来了,「啊」了一声,对儿子连连抬几下眉毛,眉飞色舞:「哦哦哦,我知道了,去吧去吧。远不远啊?新的那台车你拿去开。」 陈里说不用不远,被她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坐地铁。」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坐地铁,林峥经常奇奇怪怪。 第二天一早,陈里还没出门,两个大人蹑手蹑脚地争分夺秒地出去过节了,保证一个小时就回来,让陈里再留会儿看着妹妹。 陈里:一个小时能过什么节? 算了,不懂中年情侣。 门阖上,他揉着眼睛去卫生间放水洗漱,刷牙到一半,插在裤袋里的手机响了两声,林峥发消息过来了。 忘记说晚安就完了:早安 忘记说晚安就完了:睡得好不好 忘记说晚安就完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你呀 忘记说晚安就完了:【银渐层亲亲.gif】 陈里单手打字不方便,按了语音键,含着泡沫模模煳煳地回答:「早,睡得好,什么时候都可以,现在来也行。」 消息刚发出去,主卧里传出一声嘹亮又含煳的「爸爸」! 完蛋,陈里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赶紧漱完口往外沖。 两分钟后门铃响了,陈里看看玄关,再看看扯着自己领口的妹妹,想到上一次周叔叫起床叫到一半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周卷自己在脑袋上摔出了个大包的事,果断拎着她一起去开门。 林峥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外,穿白色羽绒服,深色卫裤配高帮球鞋,门板一拉开,看见陈里的脸,略显出紧张的帅脸立刻反射性地释放出一个魅力笑容:「早,里哥!」 话音未落,又把藏在背后的一大束玫瑰横在了自己和陈里之间:「送给你。」 花瓣是渐变的雾霾蓝色,其中没有配花,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十八朵蓝玫瑰用米白色的雾面纸包裹起来,露珠莹莹,反射着楼道里的阳光到林峥眼睛里,灿烂而耀眼。 很好看,对花没感觉的陈里看了一眼就觉得喜欢。 但他左边胳膊上托着端午,右手拎着粉色蕾丝的宝宝袜子,只能和林峥隔着这捧浪漫的玫瑰面面相觑。 林峥亮完相才来得及细瞧:「端午?你也早。」 端午趴在陈里肩头睁开一只眼睛,口齿不清地喊:「您增咕咕……」 林峥伸手揉揉妹妹一头乱毛的脑袋,让她埋进自己的胳膊里,凑过来,悄悄隔着小朋友迅速地亲了一下陈里的侧脸。 陈里蹭了蹭他的嘴唇。 林峥显然比陈里更擅长给小孩穿衣服,两下就把端午那条层层叠叠的蓬蓬纱裙整理得漂漂亮亮,哄眼睛半睁半闭的小姑娘去刷牙洗脸,自己在她后面弯着腰给她扎丸子头。 陈里抱着花在旁边观摩:「为什么你会?」……他试过五十遍都绑不起来。 林峥说:「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你不会,我就得会。嘿嘿。」 陈里摸了一记他的后脑勺。 端午两岁半了,吃饭走路跑跑跳跳都不在话下,陈里给她点了小馄饨,她乖乖地能自己吃掉一整碗。 林峥坐她对面吃酒酿小汤圆,看自己的男朋友叼着个包子满屋子转,给端午的水壶接温水,找端午的毛茸茸小挎包,隔几分钟就突然站定在客厅中间,静止几十秒不动,等想起下一件要做的事再重启。 第110页 林峥边吃边笑,自己也还没睡醒,懵着吧。 吃完早餐林峥收拾餐盒,端午去自己的小房间里拿路上要玩的玩具娃娃,陈里终于有工夫换衣服,刚脱干净上半身,转头就撞见了在他衣柜门后面探头探脑的林峥。被抓个现行,那傢伙干脆从柜门后面钻出来,光明正大地盯。 陈里把脱下来的睡衣扔他脑袋上:「抽屉里帮我找双袜子。」 林峥很快颠颠儿地回来了:「我不白干活的哦。」 陈里拇指勾着裤腰往下扯,看他一眼,再看一眼:「你确定?等会儿要出门的。」 「我不会硬的,」林峥一脸羞愤,「我现在已经能控制自己了。不要老是把我想得很色,在学校我不就一直很正经吗?」 陈里:「哇,你说得好像我们没有每周末都出去开房一样。」 林峥用他的t恤把自己包成阿拉伯人,声音闷在带陈里气味的柔软布料里:「快点脱!……摆这个pose勾引我又要怪我意志不坚定,真是。」 拌完嘴,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剩陈里穿衣服时发出的窸窣声,林峥藏在他的自制头巾里红着耳朵,暗自努力着把刚才瞥见的侧影、突起的蝴蝶骨、腹部的肌肉线条都赶到脑袋外面去。 收效甚微,因为哪里是什么形状他都会背了,记得牢牢的。 几分钟后陈里喊了他一声,林峥睁眼的一瞬间刚好看见他在自己一边,正探身去拿床头的手錶,就下意识往旁边让了半步,却正好勾到他的腿,陈里一个踉跄,两人一起失去平衡,一个叠着一个直直摔进凌乱的床铺里。 房间里同时响起两道闷哼和床垫倏然压缩的咿呀声。 陈里抬起头时眉骨上方浮着一道红印,被下坠时的风吹起的一绺额发在他哼哼时慢慢落回来:「……嘶。」 像有点痛懵了,又过半晌才接着道:「……压着了,抬抬腰。」 林峥这才感觉到后腰下面垫着他一只手,连忙带着他往旁边一滚,倒转了个个,帮他揉揉脸又揉揉手,一手撑在他脸侧,边忙活边好笑道:「你是豌豆公主吗,我肩膀就一点都不痛。」 陈里倒在没整理的被褥间,头髮凌乱,脸上红着一块,好像眼底也有点砸出来的红,说话倒还是很兇:「我打你就痛了,试试。」 说着动了动腿:「起来点,很重。」 好兇,可爱,想亲,林峥在危险的边缘试探,手指扣住陈里的,慢慢俯身下去。 ——「哥哥,宝宝想喝水。」 林峥一头栽进被子里,被一把掀开后就趴在床上装死,随即听见陈里弹坐起来,作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扯过床头的抱枕盖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而后才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对不知不觉靠近了哥哥卧室的小朋友说:「你的小水壶里有温水,在餐桌上,自己去喝好吗?」 「好~」小姑娘无敌乖巧可爱,点点头,软软地答应一声后就离开了,脚步声哒哒哒哒,客厅里很快传来吸管保温杯弹开盖子的咔哒声。 林峥竖起耳朵,听见陈里在妹妹出去后才舒了一口长长的气,想憋的,但实在是没忍住,埋在陈里床上放肆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里站起身,木着脸踢了踢他悬空在床沿的小腿:「笑屁,你去和她解释。」 林峥更停不下来了。 中年情侣果真在九点半之前回来了,陈女士进门后弯腰换鞋,陈里被她脖颈间多出的那条山茶花项鍊闪了一下眼睛。两个人进门都掩盖不住脸上的笑容,陈里被说服:一个小时还真能过节。 他一个恍神,林峥已经跟在他身边嘴甜地喊完了叔叔阿姨,垂下的手背贴着他的,陈里抬头,毫不费力地在他的侧脸找到了被他掩饰得还好的一点点紧张。 和家里坦白关系后林峥每次见他父母都不自觉地侷促,陈里知道是为什么,因为被他们认可这件事对林峥而言很重要,而这一点又是由于他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 陈里其实不很清楚自己能如何安抚林峥的这种情绪,好在妈妈和周叔是真的喜欢林峥,而即使是他们并不贊成,陈里也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说服他们,不论要用多久的时间。 事实是陈里很幸运,过去和现在,他们都很爱他,也因此他才有自由挥霍一整天来庆祝他和林峥度过的第一个属于他们的节。 家长们一个分散妹妹的注意力以免她看到哥哥出门又要大哭,一个把小情侣悄悄送出家门:「玩得开心,晚点回来哦!」 家门在身后关上,陈里扯扯围巾,转过头喊林峥:「走吧。」 不打算开车,两个人像在中学时代一样步行到地铁站,一对蓝牙耳机分成一人一只,路过奶茶店,出来时又一人拿了一杯热奶茶。慢慢走也可以,不赶时间,迟到了也不用罚做今天的值日。 他们跟着手机导航坐地铁,陈里低头看屏幕,林峥仰着脸看头顶彩色的轨道站点图,等着列车到站时又双双无意识地盯着黑漆漆的格挡玻璃上的一对倒影,不知道谁先开始地你戳我一下我推你一下,东倒西歪了又被对方拽回身边来。 地铁里人有点多,两个人晃晃悠悠地并排站在车厢连接处,陈里垂着睫毛玩他的弱智单机小游戏,林峥说太幼稚了不玩儿,自己看得倒津津有味,只是有时候盯的不是屏幕,是他男朋友骨节修长、动作灵活的手。车厢闷热,陈里把围巾解下来放在林峥外套连帽里,下车了又被他揪着戴了回去。 第111页 车程不远,他们到得不早不晚,海洋公园里很热闹,但人流量还没到夸张的程度。两人迅速达成一致,不和小朋友们抢小海豚过山车和各种游乐设施,只专心看动物,早点看完早点出园吃好吃的饭。 陈里的隐藏属性被勾动,看到海狮要餵一喂,看到海龟要摸一摸龟壳,看到雪狼……也要摸一摸简介木牌旁边的标本。林峥跟在他屁股后面,想起来了就拍几张他弯着腰靠近小动物的照片,快门都是随手按的,也丝毫不讲究构图和角度,参观过几个场馆后林峥翻自己的相册,却意外地发现几乎每张都很好看。 可能是因为陈里在这里真的蛮开心,眉梢都是上扬的,神色柔和,五官又是一如既往的标緻,现实中看得林峥都移不开眼,定格在平面上也不逞多让——简称用脸扛住了。 很快,林峥发现比起上述小傢伙,陈里更中意那些威勐或是体积巨大的海洋动物。 北极馆藏在园区的深处,人流没有外面的场馆多,昏暗的室内显得颇为静谧,能听见游客脚步声。也可能是因为在他们头顶上,一道270度弧形玻璃之隔的海水里正悬浮着庞大的、沉默的几头白鲸,地面上的一切显得如此渺小、不值一提的缘故,这里很静。 林峥跟着陈里在玻璃前停下脚步。 他们面前游过一头体型偏小的白鲸,它的皮肤是白中带着暗暗的蓝,有光滑的躯体、短圆的喙,翻转时尾巴搅动水流,把肚皮朝上,慢悠悠地朝自己面前的两个人类吐了一个椭圆的气泡。 分辨不出是它在鸣叫,或是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回应,抑或仅仅是时间流逝的声音,难以形容的、神秘的声响环绕着这里,随着它在咫尺之遥的水中缓缓旋转的动作忽远忽近。 旁边的简介牌上写了它的名字:流星。 陈里从木牌上收回视线,转头看了林峥一眼。林峥比他更早看完,正等着他向自己投来目光,在他的目光中弯起眼睛,轻轻笑了一声。 好神奇,又一起见到了流星。 一路餵一路看,出园时天色都暗了,陈里对他们俩能在海洋馆里耗这么多时间感到很震惊,林峥呵呵:「你餵海龟就餵了半钟头,看白鲸看了三刻钟,水母二十分钟……」 陈里摸摸鼻子:「来都来了。」 本来是嫌弃园区里只有肯德基,想去吃顿好的,结果大失策,两个没经验的小朋友根本没想到要预定餐厅这一茬,到处都爆满,线上排队取号也都十几桌起步。 陈里无所谓,拍板:「走,去吃麦当劳。」 林峥哼哼唧唧不愿意,饿得不行了还要讲仪式感,被陈里直接一把轻松拖进了快餐店,结果比陈里还多吃一个麦麦脆汁鸡。两个人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隔着一层玻璃给来往的路人表演帅哥吃汉堡,又合力解决了一个炸鸡桶。 吃得实在有些太饱,下一步不用商量,直接上街散步。 今晚的街道格外漂亮,五颜六色的灯光映亮了城市的夜空,路上到处都是牵着手的男男女女和闪烁的粉色星星灯。 广场一角有歌手在卖唱,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陈里远远地听见了,吐槽道:「……好復古。」 他把自己的围巾分了林峥半根,其后果就是他没法离远林峥半步,稍稍往外挪一些都会被这个傢伙拗着脖子扯回来。 怪腻歪的,如此被扯两次,他干脆和林峥十指紧扣,谁也不能往外挪了。 林峥在他在人潮里牵住自己的手的那一刻稍稍颤抖,随即低下头,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 情人节该怎么过,林峥其实也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理直气壮让陈里只陪自己一个人和送陈里礼物的机会,除此之外,和平常的每一个日子也没什么不同,过不过情人节他都一样喜欢和爱自己的恋人。 ——在开启这一天前,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是当他和陈里十指紧扣,像一滴海水一样地汇入这一天的人流,被一对对恋人包围、淹没,路过繁华街道边卖玫瑰花的女孩,被一些老土或无聊的情歌轰炸耳朵然后和身边的恋人无奈又好笑地对视时,在这些时候,他好像又真的感到有所不同。 在这一天,他热烈、年轻、直白又或许莽撞的爱情是能被一切允许的,能被这里的每一个人包容。 爱情是值得被庆祝的,所以要过情人节。 -------------------- 作者微博:@什么行不行的都行都行